《小楼传说贰》 第一章 初遇 他这一生,都不会忘记,初遇他的那一天。 那个正月里的傍晚,风高云低,雪花间或飘落。 过年了,家家户户,喜气洋洋,门上贴着大红的对联,大红的喜字。间或有人门前,吊着大红的灯笼。 他倒在那一片喜意欢腾的世界里,两旁是一户户团聚欢庆的人家,身下,是盈盈的积雪。 远处传来稀疏的单响爆仗声,更衬着寒冬傍晚高远空寂。 他知道,他要死了,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挣扎地活到现在,已是奇迹了。 可是,今年冬天,真的太冷了。 冷得这一股了,仅有的血气,仅有的生机,都要冻成冰了。 他在雪地里挣扎着,一点点移动着身体,一点点屈伸着手指。 身体疲惫地不停呐喊,休息吧,休息吧。只要放弃,就是永恒的安宁。 这样的生命,有什么必要挣扎,有什么必要留恋。 然而,他还是在努力地挣扎着。 这短暂的一生,从未有过一刻甘甜,一日快活,一时轻松,然而,即然他还活着,他就要活下去,哪怕多活一分,一刻,一时,也是活。 他努力着,不肯让身体被彻底冻僵,努力着,做着小范围的活动。尽管,他知道,最后的时刻来临,只是时间问题。 神志渐渐恍惚,马车是从哪里来的,是什么时候来的,他不知道。只隐约听到有那极遥远的声音在说话。 “怎么回事?” “路中间有个人。” “又是冻死的,今年真是太冷了。” “快走吧,绕一下,真是霉气,大过年的,别冲撞了小少爷。” 那声音遥远得仿佛隔着一个世界传来,然而,他忽然用出全部的力气,死死向前一抱,似乎是抱住了一个人的脚。 他知道不会有人来救他,他知道,在这个欢声笑语的正月里,不会有人多看路边的流浪儿一眼。 他倒在这里有多久了,两旁都是人家,来往时有行人,可曾有人理他一下,多看他一眼。 他只是个孩子,干不了什么活计,反而是负累,天知道有无冻成重伤,天知道,身上有多少病根,谁肯惹这么一个大麻烦,由着他自生自灭就是。 然而,他抱着那人的腿,明知无用,却还是拼尽全力地哀求着:“救救我。” “滚开……”狠命地甩腿。 “求求你,行行好。” 然后是什么重重地击打在背上。 “求求你,救救我,大恩大德,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你这小子……” “什么事?”马车上传来的声音并不响亮,他又在混乱虚弱中,听得其实不甚清楚。 然而那个对他又推又打的人,立刻安静了下来:“少爷,没事,就路边一个小乞丐缠着不放。” “老马,你也是办老了差的了,怎么这么不省心,早早地绕了路走了就是,跑去看那个无赖子做什么,生生扰了少爷的好梦。” “是是是,都是小的的错,小的这就把这混小子收拾了,少爷身子倦,不用理会这些贱人,接着睡一会,好好养养精神才是……” 他深深吸了口气,用牙齿狠狠一咬舌头,借着那剧痛清醒了许多,也有了力气,弃了那老马不管,居然以不可思议的伶俐动作,扑到马车前,跪地大喊:“少爷,少爷,你是贵人,你行行善,救救我,可怜小的一条性命,要冻死在这了,少爷,救命……” 为了这一场挣扎和哀求,他似乎把骨髓里的力气都榨出来了。耳旁听到有喝叱声,怒骂声,甚至还有赶马的鞭子向下打的风声。 他在心里惨淡地笑。 这并不是意外的事,哪家贵人肯让一个脏肮的流浪儿上车呢。 然而,他已尽力了,他为这凄凉的生命,已尽了他最后一点力量了。 马鞭打在脸上,他都已经觉不出痛了,似乎有血流下来,视线所及,一片鲜红,他看到车门打开,他看到有个小小的人儿探头看了一眼,他听到那个稚女敕的声音说:“他要死了,怎么能见死不救,让他上车。” 然后,他被带上了车。 那么大的马车,一层又一层的锦被华裘,烧得暖烘烘的炉子,让马车内外,成了两个世界。 他晕乎乎地被两个仆人上下摆弄。 是啊,换了谁穿得干干净净,舒舒服服的时候,会愿意把一个破破烂烂脏兮兮的家伙弄到自己身边来,还要在旁帮着照料侍候。 但少爷要行善救人,他们只好把神智已渐渐不清的他,狠狠剥了个干净,然后把衣服物件通通扔下马去。 他也想抗议一下,也想声明一下,那是他仅有的家当,那块挂在身上的破铜钱,其实是他被遗弃时除衣服外,唯一的东西,也许能借此找到他的父母,他的根…… 然而,他所有的力量,在刚才最后求生时已经用尽了。 在雪地里尚能勉强保持的神智,到了温暖的地方,便放松下来,将要消散而去了。 他嘴唇张了张,他说话了,可是声音没有人能听到。 那个少爷,仿佛奇怪地问了声:“你说什么?” 不过,他想这应该是幻觉,贴身的两个仆人都没听到,坐在马车另一边的少爷哪能听到。 他晕晕乎乎地被人用大毛巾粗鲁地擦了又擦,仿佛他这活生生血肉之躯,比生硬的桌子椅子还不如。 他迷迷糊糊地被人用大毛毯子裹了起来。 他晕沉沉中,脸上的血被擦净了,眼睛勉力可以看清了。 那个少爷探身过来,轻轻问:“好些了吗?”。 他的神智已经走到了黑暗的边缘,他瞪大眼看着,其实看不太清楚。 隐约只觉那小少爷和他一般,也是小小的年纪,只是比他漂亮多了,圆圆的脸,粉女敕粉女敕,还红扑扑的,穿着很漂亮的衣服,脖子上围着很华贵的雕裘。 他和他都还只是孩子。 只是他从记事起,就沧桑得不似一个孩子。 而他大概从一出生,就一直受娇宠呵护。 在其他人看来,他的生命,他的努力,他的挣扎,他的哀求,抵不上,他的一场好眠更重要。 他呆呆看着他,努力用微弱的声音来表示自己的感激:“谢谢少爷,救了小的性命。” 他的神智已经在疯狂叫嚣着,想要归去,想要安眠,想要休息。 然而,他死死坚持着,努力让嘴角露出笑容,努力让面孔显得更恭敬更感激一些。 “你休息一下,没事了,别担心。”小少爷伸手掩着嘴,打了个呵欠,似乎很疲倦地回到马车的另一边,倚着软软的竖枕,继续睡觉。 一个顺手捡来的流浪儿,一个随手救下的性命,原也不值得贵人花太多心思注意,更没必要过多地安抚照料。 贵人的一场好眠,胜过了一切。 他昏昏乱乱地坚持着,望着。 看着那个小少爷沉沉睡去,看着仆人们小心地守护在旁边,似乎有人望着他骂了些什么话,语气神色都很难看。 是啊,大过年的,被迫照顾一个脏孩子,谁不霉气啊。 他心中木然地,听着,看着,坚持着,一直到那孩子睡去很久,而仆人们也没别的动静。他才完全地放松下来。 不用怕了,这些人应该不会乘着少爷睡着把他扔下车了。 不用怕了,他活下来了,尽管依然不知道可以再活多久。 他闭上眼,忍住想要痛哭的辛酸,终于,终于,可以晕过去了。 那一年,他十岁,他八岁。他遇上了他。 那一天,正月初三,他救了他,他被他所救。 那一夜,飞雪漫天,他们走进,彼此的生命。 第二章 初识 那是他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一场美梦。 晕沉沉中感觉被“砰”得一声扔到床上的动作很粗暴。细瘦的身体仿佛都在发出吃痛的申吟。 但是,意识不清的黑暗中,他也隐约知道,那是一张床,真正的床。 这一生,他居然有这个躺到一张正经床上的福份。而且,仿佛有什么把他重重包裹着,隔绝了那可怖的冰冷。 是被子吧? 真是幸福啊,原来,他也可以不盖茅草,盖一床象样的棉被。 意识在黑暗中越沉越深,唯恐醒来,发现只是一场幻梦,四周依旧是无边的冰雪与绝望。 嘴被粗暴地捏开,滚烫的汤汁烫得他舌上起泡,胸中火烧。 不过,有什么关系。 不管那样滚热的是姜汤还是热粥,总之都是可以驱赶冰寒的食物,是可以让他活下去的宝物。一个为了活下去,而曾经在垃圾堆里,和野狗抢半个溲馒头的小叫花子,是绝不会介意冷热温度的。 黑暗里微弱的意识,几乎要因这样的好运,这样的幸福,而感恩地放声痛哭。 身边满是人的气息,人的温暖,还有喧闹的话语声,断断续续入耳。 有的声音烦燥不快。 “不是说陪少爷出门拜个年,今儿就没事了吗?儿子闺女都等着一起吃团圆饭呢,怎么又惹出这么个麻烦来。” “少爷慈悲要救人,咱们能不救吗?抬进门时,老爷也答应了,说是给少爷积德呢,我们还敢不尽力?” 自然,也有慈悯的。 “作孽啊,这小小的年纪,险险就冻死了。” “世道不好,哪年没几具路倒尸。碰上少爷,算他的福份。” 只是悲悯自然也是有限度的。 “他的福份,咱的晦气,本来正月里人手就不够,谁不是一个人干俩个人的活。还要服侍这要饭的,。” “大过年的,老爷少爷向来慈善,能歇的事,都让大家歇了,救这一条小命,也费不了多少时间,灶上的火本来就是留着的,热汤热水是现成的,大牛在少爷房里起居服侍,留在这的衣裳铺盖都是现成的,也不用我们费心张罗。” “行了行了,说那有的没的干什么,咱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就是……” “扔下他不管了?” “不就是冷极了,饿狠了吗?也不是什么大病,给他吃饱,包暖,自然就没事了。只是个小叫花子罢了,难道竟叫我们放着正事不做,拿他当主子守着看着护着。不过是少爷一片善心,咱们就施舍点现成的东西,救回他一条命就得了,” 迷迷糊糊里,听到的声音不甚清楚,话语里的意思,也并不能完全理解,只是能清晰得感觉到,身边的人气,暖气,渐渐散了,尽了。寒意渐浓,冷意渐深,黑暗混沌中,恍惚的心思,微微一凉。这样美好的梦,就这么尽了吗?转眼间,就必须醒来了吗? 人的热气,人的体温,人的言谈笑语,这温暖如此细微,但转眼散去后,依旧叫人留恋,依旧让人感觉木屋薄被,挡不住寒风凛冽。 没有什么关心的话语,贴心的温暖。只是,有人叹一声“作孽啊!”有人肯给汤给水给床给屋,哪怕嫌烦气闷,依旧让他有如在梦中的幸福。 只是,转眼间,就连这些微的热闹与人气都消失了。 肉身所在,黑暗的木屋里,一片静寂。 意识神志,只是冷,只是冷。 因着有过身上被子拥护的温暖,因着有过,胸中汤水带来的热度,所以,这时,越发地冷。 隐约地,他知道这不是梦,他知道,他活下来了,但是,依然寒冷,依然黑暗,依然绝望。 些微的意识,拼命摧促着他挣开眼睛。醒来,醒来,他剧烈地颤抖着。太长久的寒冷,太长久的苦难,让他知道,屈服于身体的痛苦,放任神智沉眠的结果,通常都是再不能醒来。所以,再苦,再难,再痛,一定要咬着牙,睁大眼,醒着,醒着,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 小小的身躯,在床铺上猛得坐了起来,喘息着,四下张望。 眼前是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天太冷,门窗不能不紧关,为恐意外,自然不会留火种在房中。 至于一个死里逃生的小叫花醒来,会有多少惊惶无助,自然不会有人过于在意。 所有的人,都有许多自己的事要忙,自己的亲人要陪伴。大过年的,能伸手救回一条性命,已是慈悲,还要怎么样呢? 他默默地在黑暗中下床,找不着鞋,光脚踩在地上,沿着墙,一点点模索着。 他的心中很平静,他只是一个小小叫花子,无父无母,日日挣扎在生死线上。乞讨,哀求,伸出手,跪下膝,俯,用所有的卑微与讨好,来祈求人们的一点慈悲与同情,年年月月。冷硬无情,粗暴厌恶都见得多了,偶有些慈善悲悯之人,从手指缝里,漏出一两个铜板,半碗残汤剩饭,已是大幸。世上不是没有好人,只是好人也一样,只会在自己不受损失的情况下,才能高高兴兴做点好事。 大过年的,不管是不是少爷吩咐,人家能不嫌晦气救他一命,已是大恩。没有必要因为他耽误人家本来的生活。 做为一个朝不保夕的小叫花子,他早就知道,这个世上,除了活下去之外,根本没有什么大事。想得太多,不等冷死饿死,自己便把自己折腾死了。 终于模到了桌子,他在桌上来回模了几下,模到了火石和油灯,轻轻打着点燃,才照亮区区一间陋室。 简单的一间房,但有单独的床铺,厚厚的铺盖,桌椅厨柜,箱笼物件,无一不全。如果只是仆佣房间的话,已算得极好了。 他静静倚着桌子站着,目光茫然地扫了扫四周,伸手模模自己的嘴,自己的肚子,低头,看着身上那件看起来,颇显宽大,下摆都快垂到地上的贴身衣服……他小心地轻轻扯一扯,拉一拉,不知是哪个仆佣家小孩的衣裳,看起来,身材年纪,都该比他大出不少吧。不过,真是有模有样的一件衣裳呢。 肚子里喝下的东西是模不到了,可是,真的是一点也不饿啊。原来,吃饱了,不饿了,就是这种感觉。 嘴上一碰就疼,甚至脖子,下巴都是疼的。 估计是救他的人不耐烦,不仔细,直接拿最烫的食物硬灌吧。灌得也猛。不但舌头烫伤,下巴起泡,想是脖子那里,也给溢出来的粥或汤烫红烫伤了。 手指抚过去,他疼得微微一颤,然而,整个世界,自此才真切了起来。 这么痛,这么痛啊,原来这是真的。 原来,真的不是一场梦。 原来,他真的有这么大的福气,能热乎乎吃一顿饱,能穿得这样干净清爽,住在屋子里,躺在床上,盖着被子。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睛发酸,鼻子发涩。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幸福快活地放声大哭一场。但他只是咬了咬牙,深吸了口气,慢慢挺直了背,走到床边,迟疑了一下,才去翻一旁放着的,几个没锁的箱笼。 即是没锁的箱笼,里头自然也就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是些用旧了的日常衣物。 他不一会就找出一双略嫌大些的旧棉鞋和一件棉袄。 他手忙脚乱地穿起来。小小的身子,穿着不合体的衣服鞋子,笨拙拖拉,颇不方便。但做为叫花子,捡别人不要的东西给自己用是常事,他适应得其实极快,很快就走到门前打开门,一股寒风涌入,他虽早有准备,还是微微颤抖了一些。 雪已停了,天上看不见星月,幸而正月里,到处挂了气死风灯,勉勉强强,尚可视物。 他在回廊的角落处,找到了一把扫把,毫不迟疑地,开始扫地。深夜,奇寒,小小的身子瑟缩着,因为不合体的大衣服而手脚笨拙,但他坚持扫下去。 小城里规矩不大,普通的富户,也没有太多讲究。又是过年,人人休息。外头大门一闩,里头各个院落门户,竟不见人值夜,守门。 他慢慢扫完这仆佣的小院子,再沿着门户向外扫去,微弱的灯影里,雪地上,小小的身影,单薄地一阵风都能吹去了。 过年时节,官商匠农,百业俱歇。不是很讲究的大户人家,这个时候,也不会要求仆人干太多的活计。 只是今天下了一天的大雪,晚上虽停了,若不把雪扫开,过了一晚上,结了冰,却是极滑溜,极容易跌伤人的。人手少的时候,一般只扫一条可供人行走的小径出来。他估模着,如果不是因为救他耽误了时间,或许已经有人在扫了。 只现在,应当还不是深夜,四下里也没人,倒不知人去哪了。 他也不多想,只专心地挥着扫把扫着。 他人小,力弱,衣服鞋子还都不方便,旁人一分力的事,他倒要拿出三分力来做。天又极冷,双手冻得冰凉,他时不时要停下来,吹两口热气,搓上一搓,接着扫。 随着一路扫向前,渐渐听到隐约的笑语,喧哗,而他,只是渐觉寒冷,渐感疲惫。 小小的身体,在长年的苦难中,从来没有强壮过。临时靠热汤暖被救回来的热气和生气,仿佛要在这孤独的寒夜,在这永远也扫不完的大雪中,点点滴滴,消耗一尽了。 然而,他还是咬着牙,一次次在疲惫欲死时,逼迫自己扫下去,一次次在软弱的身体想要不顾一切倒下时,要求自己站直了,继续把活干下去。 后来,在他一生的记忆中,哪怕远行到塞北,也不曾感受过那样的寒冷,哪怕应付最艰难的局面,也不曾有过那样的筋疲力尽。 然而,记得最深的,还是那一夜,远处的笑语,远处的欢歌,还有,远处的焰火。 呼啸而上云天,绽开万点光芒。灿烂辉煌地如同一个梦。 他怔怔在黑暗空旷的雪地上,抬头看着天空,看着那样的明亮,那样的光华。 欢笑声,拍掌声,甚至尖叫声,仿佛近得就在身边。 他静静地看着,静静地循声而去。 然后,他知道了,为什么晚上没有人扫雪,各处没有人值夜,为什么自己这个险险从鬼门关前被救回来的人,床前没有一个人。 所有人都聚在主家的大院子里,各种各样的焰火,闪亮飞旋。 雪后的夜晚,无星无月,这飞焰火光,就是明月寒星。 四下里,飞花流瀑,光华闪耀。 梦一样的光影里,每个人都面带笑容,众星捧月地围在主人身周。他藏在院门外的黑暗中,静静地看那一院子的热闹辉煌,那一夜的焰火,真是美丽啊。许多年之后,他在京城名匠坊,买了全国最好的烟花,却再也看不到当年的美丽。 然而,那个晚上,他忍不住看了又看的,不是这流星梦幻的焰火,而是眩目光影间,那个和他看起来,一般大小的孩子。 小小的孩儿,被牢牢护拥在父亲怀中。那位应该很有钱很有钱的老爷,呵呵笑着低头同他说话,眼神温柔得如同春日的流水。 四下里的仆佣,无分男女老少,说说笑笑,指点烟花间,也时不时,恭敬地对那小少爷说着些什么,想来,应当是呵哄逗乐的话语吧。 小小的孩子,穿着华贵的皮裘,小小的脸,几乎埋到雪白漂亮的绒毛里了,焰光流光里,显得十分漂亮。 他无意识地模模身上不合体的衣服,没敢想象,自己若洗得干干净净,穿上这样的衣服,会不会也同样可爱。 那孩子不知在吃些什么,嘴角全是残渣,手上也似不甚干净,旁边有炉子一直热着水,丫环及时替他拧帕子拭净,大人乐呵呵,在面前桌上的各色点心中,又抓了一块,递给他。 他在黑暗中看着,一直看着。 他知道是这位少爷一句话救了他。他是他的恩人,他救了他一条命。就如随手救了只猫儿狗儿一般,并不需要更多的关注,并不会影响,这少爷看焰火的快乐。全家人都聚在这里时,少爷大概也不会想起,这个被救回来的叫花子独自一人。甚至,以后,会不会想起,随手救来的这条贱命,也不一定。 但他确实,欠了他一条命。 他静静地看着,那么美丽的焰火,那么快乐的笑容,这是过年团圆的日子。 焰火放了好一会儿,才全部放完。夜也深了,主人也该歇着了。尽兴欢乐过的下人们,也该收拾东西,干活扫尾了。 这时才有人“咦”了一声,注意到大门外,安静站着的小小孩子。 主院里,灯影辉煌,他的身影照得清晰无比。 小小的身子,穿着颇大的衣裳,看着十分滑稽。于是,他听到了一声低笑。 他恭敬地低着头,没有去看那轻笑的小孩。 他这怪模怪样能让恩人一笑,也算是报答吧。 他默默地跪倒在雪地上,深深弯下腰,额头恭敬地贴到了冰冷的雪上:“小人谢少爷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无以为报,甘愿做牛做马,结草衔还。” 第三章 初定 “马大叔,这交给我就行了,你就放心吧。” “刘婶,厨房我看着,保证不给你断了火,你先歇会儿。” “何妈妈,你别客气啊,我有的是力气精神,不过是扫个地擦个桌的,我能干得了。你也忙了一年了,这大过年的,多陪陪你家妞妞吧。” “说什么辛苦啊,这么冷的天,我借着这个机会,活络活络身子,我还得谢谢您呢。” 未长成的大男孩,特有的清清亮亮的声音响个不停,小小的身子,在几个院落中,来来去去,几乎把眼里能看到的活计都包圆了。 大冬天的,谁不想躲在温暖的房间里,火炉边。 大过年的,人人都想着休息,团圆,洗去一年的疲惫风尘,全家相聚共欢。 有个这么自觉,如此热情的大孩子,事事抢着干,大家客气了几句,倒也正中下怀,也能心安理得地歇一歇。毕竟,这孩子命都是大伙儿救回来的,他即这么知恩图报,这么懂事乖巧,大家也不用多不好意思。 不过,这样坦然地接受帮助之后,上上下下的人,倒还真是越瞧这小叫花越顺眼了。不再那样简单,只把他当一个捡来的麻烦,不再只是事不关己地给一些点无关紧要的照顾。有事没事,也会笑脸相迎。家里有过孩子的,也会翻箱倒柜,给他找几年前孩子的旧衣服,针线甚好的,也肯把他那大大的衣裤,帮着改小改合身些。厨房里的刘婶,也会记得把那过年的好点心,好菜食,给这孩子留一份。 完全无要求,不需回报的善意太奢侈,但付出足够多的话,至少不会完全没有回报。 仅仅三天,这个小叫花,就已经和上上下下的仆佣,相处得比较熟络亲近了。 而这家的主人,则是在三天之后,才第一次正式招他相见。 三天来,忙忙碌碌,几乎没有一刻停息的小小男孩,现在终于穿上了一身稍为合身点的衣裳,有些忐忑地走进了内院。 这是数日大雪后,第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老爷带着少爷,舒服地坐在院子里头哂太阳。 老爷并不老,不过是三十来岁的年纪,五观端正,神色温和。 老爷姓韩,是个商人。在城里有好几家铺子,名下还有商队商船,听说在外地,似乎也有许多生意。虽说比不得什么巨富豪商,在这小城里,提起大成号,倒是人人听说过。 韩老爷这么年轻,就有这么大的产业,也算是个有福之人了,只是夫人早逝,只留下一个独子,老爷又一直不曾续弦。所以这偌大家宅,其实也就只有这一大一小,两个主子。 人口即简单,规矩自然少很多。小地方的商人之家,也没有太多讲究,不分什么内外。一声通传,他这个小叫花,也能直入内院。 老爷半闭着眼睛,倚在躺椅上享受久违了的阳光,偶尔睁目,微微侧头,带着笑容,看看靠在他身上,眯着眼,半梦半醒打瞌睡的的少爷。 阳光,华裘,垫得厚厚的大躺椅。 大雪之后的万里骄阳,皮裘挡尽严寒,身边的火炉永远带来温暖,这样的舒适,当真催人入梦。 小叫花垂下眼睛,隔着老远,就恭恭敬敬地跪下来,规规矩矩地说:“给老爷请安。” “你抬起头来!”声音温和,却也仅仅,只是温和。 男孩默默抬头,阳光下,大躺椅上的老爷,目光却还是留在少爷那在阳光下,炉火边,睡得红扑扑的脸上。 他一声不出,只静静地看着。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清韩老爷的面貌。 三日前的夜晚,他跪在灯影雪光中,恭敬地不敢抬头细打量。 而老爷也只是随口淡淡说一句:“好好养着,莫再伤了身子,倒白费了这小家伙的一片好心。”便抱了少爷回房去了。 此后三日,他时时辛苦忙碌,却半步不敢轻越雷池,竟是直到现在,才算真正被主人叫来瞧瞧,看看。 韩子施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那卑微的小小身影。 如此瘦骨支离,即使被姜汤热粥从鬼门关里拉回来,这早已在苦难中百孔千疮的身子,也需要更多的休养和照料。 可是他,却在刚刚被救回一命的时候,就不顾身体虚弱,在别人欢庆年节,笑语休憩之时,支撑着瘦小的身体几乎扫完了各处院落的积雪。 那个夜晚,在星光流火中,看见这孤零零的影子,拿着比他人还高的扫把,站在阴影里,雪地上时,他也是有些吃惊的。 这几日来,看似不闻不问,但这小小身影的全部忙碌,所有努力,他其实是看在眼底的。 天下的叫花子,多是吃过许多苦头的,但这并不代表,他们能干活,会干活。 适应了随意的乞讨生活后,人总会变得懒惰,散漫,很多人其实已经过不了严谨规矩的正经人家日子。许多年青力壮的乞丐,情愿讨饭,也不愿找个正经的,长久的活计。 大户人家的仆役,生活的规矩,干活的方式,都是有讲究,有学问的。这种粗活,这种生计,也不是人人都能干的。 虽说他家里不太讲究,但终究不是小门小户,规矩总还是有一些的。 这孩子这样小而瘦弱的身子,其实不堪劳乏,而长年的乞丐生活,也让他其实并不懂许多干活的技巧。 但胜在他十分勤劳肯干,胜在他极之聪明肯学。每回别人做事,他总是小心地在旁边,默默观察,细细铭记,然后在一遍遍重复的辛劳中,学习着,进步着。 数日间,看不出一丝乞丐的散漫,没有现出半点对繁重劳动的不满。还能让家里上上下下都喜欢他,接受他,并不嫌这个小孩抢了自己的活计,完全没想到,一个过份勤劳肯干的人,也许会威胁到他们本来的职位。 这小孩暗下的苦功,真是让人感叹。 能做到这一点,实是极能吃苦,也极愿上进的人。 难得的是,不管身上多辛苦,心中多迫切,这数日来,他只是埋头干活,从不做半点略微出格的事,虽然言行都对恩人充满着感激,却从不会借着感恩,就贸贸然跑来求见,随便大表忠心。 相比聪明,这份耐心和沉着,更是难得。 韩子施微微笑笑,看看身边宝贝憨睡时圆圆的脸蛋,自家这个糊涂懒惰的孩子,可是拍马也不及人家十分之一。 不过…… 他目光终于凝注在那小小叫花的脸上,这么小的年纪,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罪,才能学会,这样的聪明和沉稳。 他眉眼间,升起淡淡笑意,却又有些飘忽:“我刚听说,这几天,你都在忙上忙下,一个人把老马他们几个人的活都抢了。” 小叫花低下头:“小人也干不了什么,只是想出点子粗力气,略略报答……” “胡闹,诺儿救你回来,不是为了让你累死自己。我家里还能少一个干粗活的人吗?你小小身子,刚缓过来,哪经得起这样的折腾。”韩子施提高了声音,正色训斥着。 他知道这样辛苦的活计,这孩子足足干了三天,这孩子其实也是干给他看的,并且也相信着他什么都知道,否则,这些天,这孩子也不会只是老老实实,低头干活。 只是做戏要做全套,即然一边要做施恩不望报,一边要披肝沥胆,感恩戴德,这种好说又好看的美事佳谈,出一桩也无不可。 水至清则无鱼,一个人心里到底想什么,其实不必计较太多,最重要的,是他在做什么。 一个聪明又且肯干能干的人,一段确确实实的恩情,接纳这样的人,倒也没什么不好。 他这忽然提高的声音让靠着他小睡的孩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前头似乎跪了个人,于是懒洋洋揉揉眼,看了看。 那人对着他一个头磕下去:“小人受了少爷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若只是心安理得,在这里白吃白喝,岂不是如同畜牲一般,小人虽人小力微,只能做些粗浅之事…… 小少爷韩诺已经懒得听下去,晕晕登登地又要扒在父亲柔软的肩上接着享受这阳光下的酣睡。 韩子施却轻笑着说:“诺儿,你救回来这个人很能干活,我们家过完年,本来也要雇几个杂工,你看,就他,怎么样?” 韩诺一愣,这才提起精神望去。 跪在十几步外的小叫花微微震了震,却又立刻深深叩首:“小人一定会尽心歇力,做牛做马,报答老爷少爷。” 这样努力而卑微的表示,并没有人让小少爷感动。或许,年纪太小,一直被呵护的人,根本还不懂这些人情事故。 他只是很直接地问:“我们要不留下他,他就会死,对不对?” 韩子施愕然扬眉,这一直被他牢牢呵护的孩子,竟也知求生之艰?聪明地看清这样的生死挣扎,却又愚蠢地直接说明白,把这场本来很不错的恩义戏份破坏得只剩利害得失。 小叫花僵木地跪在地上,只觉得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都是冰凉的。 是的,他要是不能留下来,等着他的,就只有死。 戏文里,评书中,落难的人被大人物救了,总是收义子,当女婿,送钱送房送女人,但那只是戏。 真实世界里,就算是到正经大户人家当个仆佣下人,都不是容易的事。 人家哪怕要买人,也是要通过正式的官牙,只买身体健康,做事勤快,身家清白,性情温顺的人。象自己这样的小叫花,就算到人市上插标自卖,也很难卖出去,就算有去处,也大多不堪得很。 大人物随手救个人,自有下人去处理,大人物未必放在心上,未必记在心头,甚至未必有空去看一看,问一问。 一如,那个夜晚,他打着寒战,用冻得发青的小手,扫了全家的雪,这位老爷,也并没有在大年下的快乐夜晚,分出一点时间,多问他一句,多看他一眼。 他并无怨尤。谁也不曾欠着他。人家救他一命,已是大恩。 这艰难世道,何处无人冻饿而死。再柔软的心肠,也没有那个财力救济天下,也没有那个精力,对每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吁寒问暖。 他再怎么赖着,躲着,总有好起来的一天。主人家就算再厚道,也不过是送几吊钱,两件衣服,就让他离开。 他一个卑弱的孩子,在这样的冰雪人间,也不过是多活些时日,然后无声无息地死去。 他只想要活下去,所以他讨好每一个人,所以他做好每一件事。 人们看着他白日勤快无比,谁知道他夜间,蜷着小小的身子,忍受着长时间超负荷劳作的阵阵酸疼。人们见他对人总是笑颜相对,谁知他深夜里,仿徨惊怖,唯恐这刚刚尝到的温暖,转眼又变成寒彻身心的冰雪。 他只是想要活下去,所以他要聪明,要肯干,要让每一个人喜欢,要证明他虽然小,可是能干所有大人的活,他虽然不符合大户人家收家人的条件,但他可以干得比一头牛还要多,他可以比一只狗,更懂得感恩,更知道忠义。 他只是想要活下去,可是,这样简单的真相,被那个披着华裘,衣食无忧的少爷,淡淡一句揭穿时,他的一切努力,便只剩一场图谋。 可是,想要活下去,有什么错? 他僵硬地跪在那里,自懂事起,他就是个叫花子。数年来,他不是没有得到过一时的救助,他不是不曾试过苦苦哀求,期盼能有新的生活,然而人们最多只是随手相救,却绝不会愿意长久地接受一个,幼小,瘦弱,天知道有没有因为贫寒困苦而拖出隐疾暗病,又来历不明,户籍不清,且根本干不了什么重活的孩子。 一次又一次的教训,让他知道,这世上,没有不求回报的恩义,没有无条件的慈悲。想要得到认可,就要表现自己的价值,想要被收容,被接受,就要让人知道这是值得的。 实际的行动,比千万的感恩都有用。 他不认为,这一切有什么不对,然而,那位少爷,他的救命恩人,这样淡淡问一句,却让可以厚着脸皮,扒着别人的大腿乞讨,没有收获就不放手的他,莫名地一阵难堪。 短暂的沉寂之后,一阵低笑声响起。 高高在上的韩老爷,低低地笑起来。并不高昂的声音,听在小叫花耳中,却似是决定他命运的巨鼓。 “没错,小诺越来越聪明了,要是不留下他,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那就留下他吧。” 轻轻淡淡的一句话入耳,小叫花颓然向后坐倒,一直支持着他的勇气仿佛在这一刻,消散尽了。眼前一片白茫茫,仿佛这几日来,所有的辛苦,所有的负累,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出来,让他的身体软弱得再无一丝力气。 他终于可以活下来了,然而,是惊喜太过巨大了吧,这一刻,他竟只剩下了惊,而忘记了喜。 没有不悦的斥责他不够真诚,也没有宽容地劝解,叫他不要过于多心。 因为,不管老爷还是少爷都不需要为小叫花的谋算生气,区区草芥的一切心机与谋算,都不值得大人物为之挂怀,介意。 他的性命,他的未来,他数日来的全部付出与努力,终换来真正能救他性命的轻飘飘一句话,算是如愿以偿,功夫不负苦心人了吧? 他只敢让自己心神失常了极短的一个瞬间,便立刻跪好,努力地忽视着胸口处,翻滚着的,陌生而奇妙的感情,恭敬地看向那沐浴在阳光下的两个主人。 懒洋洋的少爷,象猫儿一般,蜷在老爷的怀里继续睡。 年富力强的老爷,微笑着,温柔地轻轻拍着他。 很多年后,他曾忆起,这一片阳光下,自己心间,莫名的冰凉。 忽然间想到,原来,这么多年,他人生所有重要的转折,都是因着他。 他的险死还生,他的身份转变,他的前程,他的命运,他生命中,一切至关重要的变化,都是因着那个人。 但于那人而言,一切,都只是随手,随意,随心的一句话,都只是最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在当时,那个小小的叫花只是很恭敬很诚恳地磕下头去:“老爷少爷的大恩大德,小人粉身碎骨,难报万一。” 那一天的晚上,他悄悄躺在床上,依然全身酸痛,只是这一次不再忐忑惊怖地担忧着,茫然未知的前路。他只是用被子蒙着头,小声地哭泣着。一直一直,痛哭着。 这些年的苦难,这数日的煎熬,这终于可以活下去的希望。一切一切,都在这个无声的夜晚,化作泪水,尽情流淌。尽管,他依旧小心地压抑着嗓子,不肯让人听到。 尽管,窗外笑语隐约,遥遥有烟花破空之声,他却只是在黑暗里,躲在他的被子里,一直一直,痛哭着。 那一年的正月,小城的人记得很清楚。 那一年,比往年冷得多,路边冻僵的叫花子也多出许多。 那一年,城北的韩老爷做生意赚了大钱,买了好多烟花,让他家小少爷,整夜整夜地放。从初一到元宵,全城的人,都能看到那样的灿烂辉煌。 过完年后,衙门里开印,韩家管家韩富领着个瘦小的孩子上衙门里登记入册。 那个没名没姓,永远只会被人叫臭叫花子,烂土狗的孩子有了一个名字,叫韩忠。 就象韩富,韩贵一样,标准的仆佣名字。 他在卖身契上按下了手印,从此,他的名字,记录在奴籍贱册上。 不过,谁又会在意呢。 能活下去,比良民的身份更重要。 他高高兴兴地在卖身契上,用力地一按。终于可以安安稳稳当奴才,过安定的日子,吃一口安乐饭了。比之许多人,想当奴才而不得,这样的人生,可算幸福吧。 (作者闲话:关于文章的更新时间问题,一般,周一至周五,我会是下午六点之前更新,也许会因为某些意外原因推迟几小时。但正常情况下,我应该不会断更的。周六和周日,因为我大部份时间,都不在家。因此不能确定更新时间,象今天晚上,就是将近九点更的,而且还是尽量提前回家,才能做到的。周末,我只能说是尽可能争取,能尽早回家更新,不至于停更。 另,昨晚的开频歌会好热闹,对一向出了什么大场面我说,是巨大的考验。还没开始歌会,我就开始紧张了,念起致词声音僵硬无比,但还来了很多朋友,有了很多惊喜啊。发现原来我和猫腻是同一天生日,哈哈,好巧。发现,原来yy的歌神们,唱歌居然那么好听,让这五音不全,荒腔走板的家伙,羡慕无比。发现主持苍狐出奇地厉害啊。发现,原来要做好的广播剧,真的不是对着文字朗诵那么简单的事。对比一下,我的初致词,真是让人惭愧啊。昨晚真热闹,很快乐,哈,只是今天我整天都是晕乎乎地想睡觉,哈。) 第四章 飞升 “老爷,你看我亲戚家这小子还成不?年纪和少爷差不多,做事也伶俐着呢……” “少爷,二狗子你也见过了,怎么样,不错吧,都是一个村里出来的同乡,比外人好用。” “乡下小子,上树掏洞,下水捉鱼的本事不错,这伺候笔墨,还得城里人来。” “再说了,还要打点照料少爷起居呢,为人伶俐聪明更好用,可别跟乡下孩子学淘了。” “我说,还是全哥儿好,伶俐聪明,在铺子里才干了半年,掌柜的可是一直赞他的……” “……” “……” 大院子里,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十分热闹。 院子外头,韩忠抡着扫把,埋头猛扫,实际上耳朵竖起老高,聚精汇神,院里的话,他是一句也没漏。 正月里快要过完了,各行各业都要重新开门上工了。 在家歇了好久的老爷,也日日出门奔走。懒洋洋爱打磕睡的少爷,也要开课读书了。 谁知才读了几天书,少爷的小书童大牛因着过年玩闹,摔了一跤重的,竟折断了骨头,一时不能伺候,少爷身边,却是要另外挑书僮了。 韩老爷为人和善,待家里下人,颇为宽厚,却又并不纵容,要是旁的家事,就算会考虑下人们的要求,大多也是他自己一言而决罢了。 唯独事关这位独生爱子,韩老爷许多事,却都由着他自己决断。 任凭大家出力推荐,也不介意儿子太小,或许根本不懂挑选,韩老爷通常只是含笑看着,由儿子随意作主。 这位主人的作派,让韩忠,一直觉得十分奇怪。 他虽是个叫花子,但日日在市井间厮混求生,有钱人气的气派,也是常见常闻的。听说大户人家,父母子女都不在一处,七八岁的小孩儿,也隔出一个大院子,一群丫环下人围着,独爹娘不在身旁。 听说一个主子,身边二三十人服侍不过等闲。 还有大户人家,规矩最严,门户最谨,不同职司的下人,管着不同的地方,没个身份头脸的人,在主人家做事数年,也未必有机会,在近处看到主子。 可韩老爷这家却是完全不同。 按理说,虽处小城,韩老爷也是有名的商人,就算谈不上大富大贵,也不会太差。 但这韩家上下的门户规矩,实在少有。 一大一小两个男主人,家里别说主母,小姐,连个姬妾也无。 家中也不过是三房下人,外加几个用熟了的,知根知底的雇工。 家里无女眷,没什么太严格的内外之分。仅有的两个丫环,都是世仆的子女,相貌平平,一个年纪尚小,另一个,听说,也定了人家,不久就要嫁人了。 老爷少爷都在一个院里,起居同在一处,只分开不同房间罢了。老爷,少爷身边,都只各留一个小厮打理上下起居,共用一个老仆,管理物件。 家里该有的都有,但大多简单实用即可,谈不上奢华富丽,也没那么多零碎财物,要看着守着锁着。家里上下,值钱些的东西,都清楚明白摆在那里。 韩老爷是商人。管家韩富,帐房韩贵,都是世仆心月复,以商人手段处理家用帐目出入,也是清楚明白,上下无不心服。 家中人口简单,主仆之间,也无需太多防范驾驭手段。 这韩家上上下下人等,生活似乎都很轻松简单。 看起来,韩老爷是个有钱,但行事俭朴的主人,但平日里众人闲聊,听到的,却又是另一回事。 “你知道正月里放的烟花都哪来的,全是京城千里迢迢运来的,咱们这,有钱都没处买去。这几千里的路,人手,车钱,船钱,过关钱,比烟花还贵,就为着咱们少爷看着高兴。” “我们少爷穿的那件白貂裘,你知道值多少钱?咱们这韩家大院,再买两个也够了。” “你别看刘嫂管着厨房,那是咱们家真正的大厨回乡下过年了,得过完正月才回来。人家那手艺,全城也没几个比得上的。就为着上回去她东家那做客,少爷说她的饭菜极好,多吃了一碗饭,老爷就花大价钱把她挖过来了。就灶上帮着雇的几个打下手的,每月工钱,都是这个数……” “听说老爷就是为着少爷,一直不续弦的,说是怕有了后娘,叫少爷吃苦,别说夫人,就是人家送的姬妾,乡下族人遣来的美婢,都是能不收就不收,实在不行,收下了,一转手,或卖或送或遣,又给弄出去了。” “按说,老爷这样看重少爷,换了旁的人家,自然是丫环婆子一堆地守着,小厮下人一群地护着,什么精贵,什么好就成堆地送来,可少爷身边就一个人,也就是好床好被好衣裳,平时用的躺椅,出门的马车舒服些罢了,其他的家伙摆设,金银用具,却是少得很。” “那是咱们少爷不喜欢,他要真看上什么,就是天上的月亮,我瞧着老爷也能给摘下来。” 大家说着便都嘻笑起来。 韩忠只是在旁边乖巧地听,凡事轻易不插嘴,尤其是这样说主人家的长短,他更加谨慎,几乎要拔腿避开了。 打听主人家喜好情况是一回事,但大家凑到一起,谈起主人家的闲话说得轻浮嘻笑,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这样战战兢兢,处处小心,倒是叫大家好笑。 “可怜见的,这孩子,也就过了几天好日子,可别叫你们几个大嘴巴吓坏了。” “还真看不出小忠以前是讨饭的,看起来,倒象是比大户人家的下人,还懂规矩,知道理。” “别怕,咱们家和旁人家不同。老爷素来宽厚。并不禁止我们下人议论主家。只要不说坏话,不故意诋毁就好。” “咱们老爷少爷,也就性子略怪些,哪有什么坏话可说。人心换人心,老爷这样待我们,我们平日说说笑笑也就罢了,谁嘴里真蹦出过半个‘不’字。便是听了有人说咱们主子的坏话,也要冲上去拼命呢。” 大家嘻嘻哈哈地说着,脸上都颇有些自信骄傲,与有荣焉的意思在,可见这韩府的生活,确实过得极好。而韩忠也知道,老爷当真是个宽厚的主子。 他这样承了莫大恩德,才被买来,其实身小体弱的孩子,刚定下主仆名份,新衣裳就有两套,给的铺盖也是新的,以前他抢着干的繁重活计全被下令停了,还请了大夫来给他看病。确实查出他的身子在长年的饥寒交迫下,已极为内虚,虽没有什么明显的隐疾,但这种生机渐渐被掏空的情形再继续下去,他活不了多久。 自此他一个微不足道的下人,每日都有三回药汤喝。身上的冻疮,皲裂,都上了药。厨房里还总给他留肉,有两回,他甚至喝到了鸡汤。 这种神仙般的日子简直让韩忠每日犹如梦中。待遇实在太好,反叫他吃不香睡不好。每每跳着抢着要干一切看到的活计。 老爷自然懒得理这样的琐事,自有管家虎着脸一顿斥骂:“你这没见识的小子,享不了福的贱骨头。咱们家待下人一向是如此的。你即知恩义,等身子调理好了,好好做事,好好报答就是。这个时候拖着病累死了,对得起老爷少爷吗?”。 韩忠含泪听训,安心治疗调养,不再拼命到处抢活干,却也闲不住。每日便力所能及地,接手了全家扫地的活计。 一整天只需把府里上下的地扫一遍,韩府并不大,对干净的要求,也并不过苛,这不算什么辛苦活计,就算是活动身子骨也好,倒也没人拦他。 这些天下来,韩忠身子都胖了好几斤。以前当叫花子的时候,做梦也没有梦见过,这样的好命啊。 他按时喝药,努力调理,盼着身体早些好起来,毕竟老爷对下人的慈悲,也仅仅只是对下人,一时伤病医治也算简单。真要是长长久久当药罐子,哪个奴才也没那主子命。哪个主人的慈悲也要耗光的。 他每天努力把最简单的工作做到最好,有余力也会找点轻省些的活,给别的仆人打打下手的事,并不过于勉强,只以不累着自己,身体能吃得消为底限。 虽然,韩家仆人稀少,规矩不多,但目前,他还只是刚进门的新奴才,无论是身份,还是能力,都只能做做最粗浅,最简单,最外围的活计。 所以,一群有头有脸的老仆世佣在正院里头,主人面前,推荐新人,争抢活计。 他只安安心心,在外头扫地便是。 韩家世仆中同少爷年纪相当的,只有刘家的大牛,只比少爷大两岁,正好可以当书童和贴身小厮,韩家下人少,他受伤之后,一时之间倒没有合适的人可用了。 韩忠年纪虽也相当,但他倒是很有自知之明,断没什么不相干的杂念。当书童要样貌清秀,处事伶俐。知道家里家外,上上下下的事,最好还要粗通文墨,最重要的一点,必须是主人信任的心月复。 他这样一身冻疮还没好,身体虚弱,连寻常的康健都谈不上。脸上,手上,脚上,都是皲裂的痕迹,站在少爷身边,不吓着少爷,也要丢尽老爷的脸。 更何况他这种新人,为人奴仆该懂该会的,他样样都还待学习。还需要天长日久的时间,来证明他的忠诚和勤恳,哪里就能直接从最外围,便蹦到主子身边,家中核心的位置上去。 他心里清楚,自然不会自寻烦恼,只专心塌塌实实,干好他自己的事。 不过老爷一向大方,给少爷当小书童,拿着极高的月钱,还有一季两套的好衣裳,还另贴补笔墨费,这么好的职位,谁不心里惦记啊。 家里就三户世仆,都是全家给韩家干活的,父一辈子一辈地追随着,脸面自然是有几分的。 或是找亲戚,或是觅同乡,正是人人踊跃。虽然他们推荐进来的,也是新人,但身家清白,来历清楚,且只签活契的良家子,和一无所有,把自己卖断一生,入贱籍的奴才身份大不相同,他们侍候笔墨的资格,倒应该是没问题的。 这也算是韩忠进韩家以来,碰上的第一件,这种大的人事变动,虽然与他无关,倒也真让他暗中注意着。 院子里,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极热闹,但老爷的声音却是第一次响起:“诺儿,是给你选人,你看上谁,就是谁,你想要哪一个。” 极短的沉默之后,是一迭声地呼唤:“少爷……” “少爷……” “少爷……” 一团乱的喊声中,杨忠在院外低着头,仔细扫地。韩家确实是没什么严整规矩的,不过,这样当下人的确实轻松舒服。他如今是个下人,倒也算是个受益者吧。 他思绪有些混乱地想着。 而那一连串混乱的叫声后,并没有听到,各人抢着推荐自家人的好话,因为,一个声音已经清楚平静地响起来。 “我选他!”简简单单,毫无一丝犹豫的声音。 本来嘈乱的院子忽得寂静一片,韩忠也是微微一怔,这么快就选定了?一个八岁的孩子,在这样的一片混乱里,决断下得这么快? 他自己虽年纪小,其实被生活磨励得比大人还要精明,但真正小孩子该有的样子,他也是知道的,见过的。 因着奇怪,他很自然地抬头望一眼,然后僵住。 满院寂然,仿佛每一个人表情都是古怪的,僵木的。 被人们簇拥在中间的小小孩子,举起来遥指的手,还没有放下。 所有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个手足僵硬,扫把半悬在空中,目光呆滞的大孩子。 “韩忠?这小子是伶俐,不过,太伶俐了。”一片寂然中,只有韩子施微微笑起来。 带笑的声音,让韩忠慢慢感觉到了身上的冰凉。 “他也不是不能当,不过,我总以为,还要过个一两年,你怎么就瞧上他了?” 怎么就看上他了? 仿佛所有人都在无声地问,只有小小的韩忠,木愣愣地站在院门口,忘了自己本来在做的差事,眼睛空洞地望着,院子里,同样小小的另一个身影。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他,人们的表情,都那么奇怪。 怎么就看上他了呢? 有的是聪明的,漂亮的,出身好的良家子。 出头推荐的,都是家里的世仆,几十年情份的下人,他一个外来人,抢了这样火热热的位置,岂不是找死? 怎么就看上他了呢? 不用照镜子,他也知道,现在自己依然是青瘦伶仃的,双手伸出来,皮肤粗糙地不象个孩子,再加上大大小小的皲裂,这样的手,怎么磨墨铺纸。 “因为,他最想要。”依旧是清亮亮,极好听的声音。 韩忠一阵晕眩。 他想要? 他怎么会想要。 他从来有自知之明,他从来不自寻烦恼,他看得清自己,看得清眼前,他…… 他莫名地想要颤抖,无意识地双手紧握,全不知抓着扫把的手背崩出青筋。 可以做他的书童,可以安静地,垂手站在那个孩子身后,光明正大地听课,识字,学习那连梦里都不敢梦的知识。 他呆呆地看着另一个与他差不多身材,却永远可以轻飘飘一句话,重逾泰山一般,改变他生命的人。 忽然间,一阵热血激涌。 是的,他一直在想,一直在想。 所以才会在这个时候,正好在这边扫地。 所以,最专心做事的他,会竖着耳朵,不错过听到的每一句话。 他一直想,一直想,只是自己并不知道,只是,最想最想的事,其实是他从来不敢想,不会允许自己想的。 他一直想,可是,他自己都不知道。 而,他……为什么会知道? “你想要这份活计吗?”。在听过儿子奇异的回答后,韩子施只是淡淡问了一句。 韩忠依然呆呆地,这位老爷,仿佛什么都知道,却又什么都不会太过在意。因为仆人奴才中的这些事,再大,也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吧。 这位老爷,仿佛看清了一切。 他知道他太伶俐,他知道,不管是真正的忠诚,服从,还是近仆应有的本领和技巧,他都欠缺太多太多,是的,最少也该有一两年时间教学习。 老爷的意思已经很清楚。 他僵木地跪下来,往着院子这一边,深深地拜倒,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有些晕,且极痛。 莫名地,双眼有些发热。 原来他真的想要,原来他真的有妄想,当那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野心被那高高在上的少爷,那遥远地同在一个家中,却从没交谈过一句的主子,一口点破时,他才看到无尽的烦恼和后患。 他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话最安全,讲什么,最能保全自己。 他张开嘴,他想说。小人粗陋不文,当不起少爷重托。 他想说,小人一身一命,都是老爷的,哪敢想什么要什么,只知老爷叫小人做什么,小人豁出命来,都要做好就是。 最起码,简单讲一句,小人听老爷的,这也不成问题。 然而,他只听到自己那沙哑地,带些颤抖的声音。 “想!” 这样不伶俐,不聪明,不知进退,不懂事啊。 可是,他想,他想,他想得发疯。他想得舍不得后退,舍不得清醒。 他想,想要学习,想要识字,想要能看那些了不起的书,想要触模那高得仿佛如同云天的另一个世界,为了这个,他会做世上最好的书僮,会把少爷伺候到最最好。 他的野心,他的奢望,不过如此。 韩忠,原为飘零乞儿,大雪中,为韩家子所救,入韩门为奴不足半月,一跃飞升为韩氏子月复心之人。此后三十余年,不负深恩,相报韩氏,引为天下佳话。 (作者的闲话:长久的懒散之后,终于勤快起来了,很认真地每天更新,很认真地回答着讨论区的话,以前很平常的事,现在都会让我莫名地有些感动了。) 第九章 相聚 因为这一次,各地来年终对帐的人中,有大量韩氏宗族自家子弟,所以,最后的对帐地点,并不是大成号的总号,而是韩宅。 说是对帐,确实只是走过场。 韩家并没有安排一批帐房拎着算盘摆着纸笔严阵以待。倒是大成号酒楼里的伙计,来了许多在韩宅忙上忙下,铺摆桌椅,安排酒席,帮衬着韩家本来不多的下人,接来送往,前后肃客。 韩子施亲自在门前迎客,韩思德的马车在大门前还没停稳,他就已站到旁边,笑道:“德叔,你可来了,大家可就等你和小五了。” “雪太大,路上难走,倒是叫你们久等了。”韩思德乐呵呵打着哈哈下马车“子施啊,忙坏了吧,这么多生意帐目要整理……” 他私下里说起韩子施,一口一个小三子,即摆明了自己长一辈的身份,又显出同韩子施这个大东家是自家人,远比普通的主客关系要亲近。但真当了面,还是客客气气的。 “不过是咱们老韩家的人,借着机会聚一聚乐一乐罢了,帐目什么的,看看也就是了。”韩子施倒是一派自家人的热络。 吴帐房跟着一起下车来,他却是拘束得多,规规矩矩行过礼,就指挥第二辆车随行的伙计,从马车上,大叠大叠地抱帐本。 韩子施不过是随意用眼角一扫:“倒是比往年多出不少来。” “那是,咱们越是自己人,越是不能叫别人说闲话,帐目记得清楚些,细致些,可不能象往年那么粗。”韩思德微笑“你信得过德叔,德叔也不能辜负你啊。” 韩子施笑笑,随意对身后的仆役,挥挥手。 门口帮着迎接客人的大牛,忙上前引领两个伙计带着帐本进去。 “子施你不先看看。老吴一直管着帐房的事,帐目上的事,问他就好。” “大家都等着开席呢,谁看那劳什子,老吴你也别急,咱们先……”韩子施话音未落,声音一顿,目光被第三辆车上,轻轻步下的两个无限美好的身影吸引住了。 韩思德捻着胡须,意味深长地笑:“刚买来的瘦马,子施,你看,还入得眼不?” 韩子施干咳一声:“德叔!” “你啊,这么大岁数了,还是不懂照料自己,也只好由我这长辈来替你操心了。这是我亲自替你挑的,容貌才艺都是一流的,就连她身边那个丫环,相貌也是上乘。铺床垫被,打理衣衫,也还有一手,你看如何?” 韩子施脸色竟是微红:“德叔,你知道,我一向不收……” 韩思德把脸一沉:“人家送的,你不收也就罢了,我是你德叔,长者赐,你就不该辞。” 韩子施皱着眉,苦笑了一声:“如此,多谢德叔了。”神色虽勉强,眼却还是悄悄向那边两个美丽的身影扫了扫。 韩思德心中讪笑,什么正人君子,不好,那只是没见着真正的绝色。这回花大本钱,费大心思弄来的这一对主仆,可是真值了。 韩子施的身子本来不好,乍得绝色,日夜缠绵,还能支持到几时。将来发作起来,自己是长辈,又有韩子施身边得宠的美人为内应,要掌握韩家的财产,把握大上许多。 那里韩子施低声吩咐,让下人把二女接进去,正好这大门外又有几辆马车相继停稳。 韩思德笑说:“该是小五到了。” 韩子施亦道:“总算人来齐了。” 话音刚落,年轻的韩子平已是牵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从马车上跃下,先是向韩思德行礼,又冲韩子施招手:“四叔,三哥。”复又低头对牵着的孩子笑道“快叫四叔爷,三叔。” 不等那孩子开口,韩思德已沉了脸:“大冷天的,你带着孩子出来做什么。你不心疼,我这个当叔爷爷的也心疼。” 孩子被这低沉的语气,吓得往后一缩,一时竟不敢再说话。韩子平却只不以为然地道;“四叔啊,我这不也是没办法了吗,这强哥儿就是太顽皮了,开蒙入学都好几年了,也没见学成什么。凌先生不是在三哥家授课吗?那可是真才子,我就想着,乘着这回对帐,把强哥儿带来也跟着学几天,能有点长进就好。”韩子平满脸带笑“三哥,诺儿一个人也孤单,多个伴也好,是吧。” 韩子施面带微笑,方要应声,韩思德却是面沉似水地插话:“诺儿有伴读了,不就是那个叫韩忠的,去年你不是也见过吗?”。 “不过是个卖了身的书僮,因凌先生器重他,改叫个伴读,好听些罢了,哪能跟自家兄弟相比呢。”韩子平笑嘻嘻说:“三哥,强儿要平白叨扰你好些日子,我也不好意思叫他白吃白喝白住,只当是做叔叔的,另给侄儿备一份礼吧。”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马车,也跳出两个身影。竟是唇红齿白的两个美丽小姑娘。只是身量尚小,年纪尚幼,看来虽是美人胚子,到底风情不及方才的两个真正美人。 这两个小姑娘,却是极伶俐的,恭恭敬敬地对着韩子施行奴仆拜见主人的礼节。 “诺儿也大了,身边不能总不放个象样的人。这衣裳鞋袜,出出入入的,也该有专人管着看着,才象样子。虽比不得公候世家,金奴银婢的,咱们韩家的少爷,也不能太寒酸了。韩忠虽能干,到底还小。这里里外外,总不好只叫他一个人操心。以后只叫他专心做好书僮这一份工就好了。” 这份礼物韩子施倒是没推辞,笑着谢了,照旧让人领进去。这时韩子平的马车里,也开始有人往下搬帐本了,先头领人进去的大牛正好出来,也不用再吩咐,自动自觉,上前引着人把大堆帐本搬进去。 韩子施这个主人,则带了贵客入席。 一路上韩子平同韩子施谈笑风声,韩四德却明显心情不佳,只偶尔插两句话。真没想到啊,他才动手往韩子施身边塞人,韩子平的眼光却已经盯准了韩诺。 韩诺虽小,毕竟是韩子施唯一的儿子,唯一的继承人。真要被别人掌握了韩诺,将来硬顶起来,就麻烦了。 毕竟那瘦马再漂亮,也只能当侍妾,份量远远不够对抗嫡子啊。 好个小五,厉害啊,又是塞女人,又是塞儿子,这是要把韩诺完全控于股掌中啊。 什么要跟着凌退之学习,姓凌的书呆子有什么值得别人学。 空顶着个才子名头,弄得众叛亲离,空当了几个官,什么油水也没捞着,功名就让人剥了。空给老百姓办了好事,还落得一身骂名。 也就是韩子施还念着旧情,让他教自家儿子。否则这才子有家归不得,能活活饿死。 韩诺那小子,又呆又懒,又蠢又笨,这么大场面,也不跟着做爹的出来见客,就这点子出息,只怕都是被凌退之教成呆子的。 要掌握这小子,还真不难,没准就让小五把事给办成了。 思来想去,韩思德暗恨自家打算不周全,他心里越想,越是气闷,脸色越是不好,旁边韩子施和韩子平的笑语言谈,他也置之不理,反正他是长辈,偶尔摆摆脸色,摆摆架子,晚辈就该受着。 旁边的吴掌柜越发噤若寒蝉,只管低头走路,绝不抬头说话,只恨不得,所有人都忘了他的存在才好。 韩宅倒也不大,多走几步,就到了摆酒设宴之处。 在座的大多是韩家宗族亲戚,少部份是各地的帐房或掌柜,彼此一迭声见礼,亲热的招呼,倒也十分热闹。 韩思平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挤出笑脸,跟着韩子施一道应付。 这里做主子的,在一块欢宴饮酒,下头当仆人的,忙前忙后,手脚不停。 大牛领着人抱着最后一批帐本,到了书房门外,大声喊:“小忠!” 书房里就开了个口子,一个十二三岁的大孩子走出来,伸手来接帐本。 负责抱帐本的伙计看他年纪小,笑说:“我来,我来,要放哪里,你指就是。”说着就抬腿向上走。 韩忠伸手一拦,笑说:“咱们家的规矩,外人是不能进书房的,还是我抱进去吧。” 说着伸手就接。两个伙计有些讪讪然,干笑着由着这个大男孩把那成堆成叠的帐本,吃力地分数次往里抱。 这两伙计是外地分号来的,到了总号大东家家里,不免有些心怯,虽然也没犯什么错,却还是低眉垂眼地道歉。 “都是我们不懂规矩……” 大牛在一旁笑说:“小事小事,不用放在心上。他们这些识几个字的人就是麻烦,别说你们,就是我们家里的人,也不叫随便进去的。” 这话似是开解,又似带些怨气。 韩忠一边搬帐本,一边只是笑。 大牛在旁帮着搬,搬到书房门口却自动自觉地停下,门只开了很小的,只够韩忠抱着帐本进出的空隙。大牛眼睛往里一扫,只见成堆成堆的帐本放在地上,围成一圈,里头是什么,却再也见不到。 韩忠笑嘻嘻在旁道谢:“大牛哥,谢谢你帮手。” 大牛哼了一声:“有什么了不得的,不想叫人看,我也是这书房出来的。” 韩忠只陪笑:“是是是,我的差事都是大牛哥让的,等以后,咱们再交换了差事,大牛哥还是照样进出书房伺候。” 大牛白他一眼,却叹口气,摇摇头:“算了,东家说了,过完年就让我去铺子里学徒,我们一家都是东家的人,我只要老老实实干,将来少不得一个大掌柜,也用不着非闹着回来,这跟着少爷干活啊,有时候真是……”他再次重重地摇摇头,往书房里深深看一眼,神色十分古怪。却不再多说,只转了身,笑着招呼两个伙计。 韩家早僻了单独的地方,给各地赶来的伙计们休息取暖喝水进食。 转眼间,这书房所处的小院子,闲人就走完了。 韩忠把最后一叠帐本抱起来,慢慢走进去。回手关好书房门。 眼前是东一堆,西一堆的帐本山,不时有一本帐册从中间飞起来,飞落到山头上。 “这本没问题。” “这本看过了。” 少年就连清朗的声音里,都带点慵懒之意。 韩忠叹口气,抱着最后的帐本,东一转,西一绕,绕开层层叠叠的帐目,时不时扭头,侧身,躲过某人头也不抬,看完后随手乱丢的飞帐,终于走到了帐本中间。 中间的地板上,也散着一地乱帐。 韩诺穿着华衣锦裘,趴在一堆柔软的帐册子上,眯着眼,仿佛似睡非睡地看着,手上翻得飞快,那种速度很难让人相信,他是在看帐。 这样坐没坐相,睡没睡相的姿态,居然还是大大方方摆在老师的面前。 做为他授业之师的凌退方,居然也毫无仪态地席地坐在帐本子上,一手拿着醮了朱砂的笔,含笑看着,等着。 韩忠把最后一堆帐放到韩诺身边,自动自觉走到凌退之身旁,端端正正地坐下,接过凌退之手里的笔。 凌退之欣欣然退后,旁边地板上,还放着一叠小菜,一壶酒,他悠悠然且斟且饮,且闲看。 “这笔帐不对。”韩诺摊开手里的帐本,指着上头一个数字:“差了一百五十七两六钱。” 韩忠接过来翻看一下,整整二百多笔小帐,每一笔都是细细碎碎的数字,从头到尾,没见着几个相对记忆,加减都简单方便些的整数字,最后叠加起来的结果,就算是熟练的帐房,也未必能很轻松地在算盘上,对出最后数字之差来,而韩诺根本就是目光一扫而过,别说是正常的心算过程,就连正常的一目十行的速度都不止啊。 然而,韩忠对他得出的结果,毫不怀疑,照着韩诺的指点,提笔就在账目上写写划划。 在他身旁,分门别类,整齐地撂着各地不同的生意的帐目。 每本都是韩诺对出差错的,不管是最庞杂的计算结果,还是最细微琐碎到数文的记录差异,不管是无数条目掩盖中,相互矛盾的内容,还是与当时当地相关货物真实价格的差异,韩诺都可以在浩如烟海的帐目中准确地指出每一条,不用浪费任何时间,做出最正确的运算。 而韩忠,只需要把他指出的所有漏洞,每一处问题,准确地用红色标示出来,再分门别类整理好。 他只需要不动脑子地照着写,可有时候,速度竟还跟不上,需要在无数帐目中,选分辩计算的韩诺。 好在连着三天忙下来,他也已经习惯了。 手上一分不差地照着写下来,嘴里忍不住叹口气:“怪不得大牛不怎么想回来,少爷你实在太能打击人了。每回看你干这一类事,我就觉得,我这些年,辛辛苦苦,学这学那,一点意思也没有。” 这话当着老师说,其实很不妥当。 幸好,凌退之也是心有戚戚焉,叹息着也附和说:“有时候,我也觉得我这才子的名声,拼来得没意思,我这老师当得没味道。” 二人一起望向,连看帐都看得似睡非睡的韩诺, 唉,他们已经是意志坚定,心性坚韬的人了。 换了别的人,天天跟韩诺这种怪物在一处,怕是要觉得自己的年纪活到狗身上了,自己活着就是浪费粮食,毫无益处了。 凌退之慢慢点了点头,自己之前那几个教过韩诺的先生,忙不迭辞馆,其实是正确的,这个学生哪是天才啊,简直是所有老师的噩梦。 韩忠把红笔汪解完假帐的帐本按类别放好,心中下决定,还是不要让大牛回来地好,大牛他们一家人待我都不错,他好不容易从火坑里出去,我不能害他再跌回来啊。 (作者的闲话,周末出门在外,回家太晚,等打理好琐事,安顿好宝宝,上网发文时,已是半夜了,叹,明天估计也差不多) 第十章 揭破 韩家主席上,都是韩氏宗族子弟。美酒佳肴,旁边还有人唱曲助兴,韩子施这个主人,又是不断劝酒。众人虽都怀着谋算心机,但眼前的好处已是捞足,跟着吆五喝六,划拳饮酒,酒酣耳热之时,也有人乘着醉意,对着席旁弹琴唱曲的女伶拉拉扯扯,调笑嘻闹,已是热闹得有些不堪了。 不管是辈份较高的韩思德,还是论起来,要管韩子施叫叔叔伯伯的小一辈,无不忘形。 只有韩子施始终含笑坐着,时不时举杯敬敬酒,笑闹几句,因着饮酒,脸上带出些晕红了,只是明亮的眸子,却是半点醉意也无。 在一片喧哗中,帐房韩贵悄悄走到韩子施身边,凑到他耳旁轻声说:“韩忠已经把帐册理好,我照着吩咐,都搬到门外,在等着呢。” 韩子施一笑起身,高举起酒杯,对四周一让:“快过年了,我也不多耽误大家了,今日尽兴,明日就能回乡了。” 满桌子人,乱哄哄就要举杯,倒还有脑筋清楚的在。 亏得还有韩子平愕然问:“明儿就走,哪来得及对帐。” “有什么可对的,自家人我还信不过吗?不过是随便翻翻看看,大致不出差错就好,我随便叫个小书僮把帐目理好了,大家各自取回吧。”韩子施笑着拍拍手。 四五个仆役便抱着成堆成堆的帐册过来,按着一早就分好的类别,分别放在不同的人身边。 大家吃吃喝喝,醉意正浓,头脑发热,晕晕乎乎,却也人人知道咧着嘴笑,早知这一关能过,还真没想到,这么简单就过了。 拍着胸膛表态的是一个接一个。 “是啊,咱们自家人,谁还能信不过谁啊。” “三伯你放心,生意咱给你看着呢,半文钱也不会叫你受损。” 自然也有摆姿态,装大方的。 “瞧,老三,你这说的什么话,即是一家人,多留两天,有什么等不得。帐目还是清楚些好。” “是啊,规矩不能废啊,要不然,三哥你怎么管下头人呢。” 大家面红耳赤,满嘴酒气,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也看着下人们把成堆成堆的帐册往各自身旁摆。 多留两天? 就是请了一队人来查帐,没个十天半个月,也查不完这么一大堆啊。 韩子施微笑着说:“不是说都查过了吗?大家也都翻翻看看,下人们识字的没几个,别弄错了帐目。” 满桌子的人,打着酒咯,擦着油手,各自随意拿起靠自己最近的帐目,顺手翻看。 眼睛漫不经心地瞄着,嘴里笑呵呵,或是彼此低声聊几句,或是对韩子施笑说。 “子施你就是想得周到,其实咱们自家人,就是拿错了帐本子,又能出什么……” 随着一本本帐册被翻开,乱哄哄的酒席上,渐渐静寂下来。 很多人本来乐呵呵的话语,说了一半,就忽然没了下文。 很多人已喝得七八分醉,本来通红的脸,却渐渐白了起来,大冷天的,倒是头顶慢慢开始冒汗。 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中,只有韩子施悠然的声音响起:“这是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他,有人僵木地站着,有人还勉力保持着镇静,信手放下一本帐,又拿起一本,翻开来,脸色一变,赶紧放下,再拿一本,脸色却还是越来越灰败。 因辈份最高,而坐在韩子施身边的韩思德反应最快,来来回回,已是连看了七八本,竟是本本都有那鲜红触目的朱砂,指出最细微处的错漏,竟是任何一条有毛病的帐目,都没逃过这鲜红的批示。 他惨然抬头四下一扫,其他人的脸色可以先不看,正好坐在他对面的韩子平,头上脸上,简直是汗出如浆,他一手拿着帐本,一手擦,竟是越擦越湿。 韩思德简直不能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别人的且不说,他和韩子平的帐,都是开席之前,才刚刚拿来的。 怎么可能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被完全对清楚。 他本来还猜着只是某一本被抽出来细对了,可是每翻一本,都是满目鲜红,分明就是所有的帐目,都已被对清理顺,清晰地查出并点明了一切漏洞。 这是怎么回事? 根本不可能啊? 韩思德百思而不解,就算真带了一整队算帐最快捷的老手,理财最有经验的帐房,也不可能这么快的? 何况,他在韩宅是有耳目的,韩家有没有出色的帐房入驻,他早就有里有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韩子施的声音完美地带着讶异和不解,竟是听不出半点虚假。 他也信手拿起靠得他最近的,韩思德身边的帐本。 韩思德身子微微一动,似乎想要阻拦,却最终只是颓然坐在原处。 韩子施慢悠悠地翻开帐本,只瞄了一眼,神色便是一肃。 他徐徐起身离座,目光一片宁静,只慢慢绕着酒席走动,每走过一人身后,便信手拿起他身边的一本帐,随意翻看。 所有人都只是僵硬着身子,没有一个人敢于阻拦。 韩子施一边走,一边看,等他重回到自己的座位时,双手已捧了十几本帐了。 他慢慢地扫视众人,声音不疾不徐,淡淡地第三次问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片寂静中,勉强有一两个声音挣扎着响起。 “三叔,我们是自家人,万事……” “我们是自家人,自然万事好说。我虽有几个钱,大家要借要用,我何时说过不字。就是这些帐目出入,我原也懒得同自家人计较,只是……”韩子施徐徐抬起双手,那沉甸甸压在他手上的帐目,一本一本往下落。砸得桌上杯倾碗斜,汤溅汁残。 “大家也知道,这个乱世生意难做,大成号能有如今的场面,暗地里该拉的关系,我自是都打点到了。省城县城,多少大人物在大成号里占着股呢?你们拿了我的银子,那是自家人的事,咱们笑一笑,也就过去了,可这帐目上清清楚楚,你们这是偷了多少大人物的银子,挖着他们的墙角,我倒是想替你们周全,只怕上头,哪一位也没这么好说话。” 韩子施的声音渐渐冰冷,帐本一本一本,慢慢砸落,砰砰的声音,几乎打在每个人的心上,甚至有人脸上叫滚烫的汤汁溅着,竟是连擦也不敢擦一下。 “咱们大成号的生意要稳,根基要固,自然要同官府打交道,自然要做官面上的生意,你们可真是胆子大,什么也敢伸手。连我们跟军队押送军需,替官府运转货物的几笔帐都这么说不清楚,你们是真不要脑袋了……” 直到此刻,韩子施依旧不曾疾言厉色,却已经有人受不了了。 扑通连声,一桌子人,转眼已跪下四五个人。 三四十岁的大男人,有人崩溃之下,放声大哭,也有人只顾磕头,哆索着连声喊:“三叔,三叔,手下留情,我们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一片哀求声里,韩子施目光冷冰冰扫向,以韩思德为首,还僵硬着手脚坐在那里,族中辈份地位较高的几个人,徐徐问:“几位叔叔伯伯,觉得这事应当怎么处置?” “你觉得这事,老爷会怎么处置。”韩忠慢慢走到书房外的台阶前,轻轻地问。 韩诺坐在台阶上,静静地仰头看着星星,没有回答。 韩忠笑笑,伸手抖开一件貂裘,轻轻披在他身上。 “这么多年,我也没弄明白过,这大冷天,星星有什么好看的。” 韩诺这人,虽然天才得让人很郁闷,但过于好吃懒做的性子,却更加叫人叹息。 十二三岁的年纪,别的孩子正是整天淘个不停,闹腾不止的时候,他倒是只想着吃吃喝喝睡睡就好,好象只要有间房子有张床,不饿着他,拿他当猪养都成。 这几年韩忠与他朝夕相处,对他的这种性子,从最初的惊愕莫名,到现在的习以为常,中间还是经历了许多波折的。 数年间,他也曾忠心耿耿地劝说,苦口婆心地想要把自家这位少主子的性子向积极上进的正确方向扭转,而凌退之这位老师,也为之付出了不少苦心,直到如今的死心,这其间,真是数不清,失望,心凉了多少回了。 韩诺这样不长进,他自己不心痛,别人都为他白白浪费了天才能力而心痛了。 只是韩诺的天才,也只有韩忠,凌退之,韩子施心中最清楚,管家韩富,帐房韩贵,和曾经当过书僮的大牛略知道了些,却也不完全。 韩宅其他人,倒也不是很明白。 毕竟韩诺太懒散了,平日很多事都不怎么上心,家里普通生活,也用不上纸笔学问,韩诺恐怖的记忆力,准确的计算力,以及可怕的模仿力,倒也显不出来。 韩家宗族其他人,自然对韩诺这个韩子施唯一继承人花过一番心思,韩诺的怠懒,无能,让人印象深刻,让大家轻视之余,也放了心。韩子施唯一的儿子不成器,大家搞鬼的胆子,自然也就大出许多了。 而韩诺自家对于旁人的鄙视完全无感,他那个理应望子成龙的老爹韩子施,也并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来改变这一切。 简直就象是一个宠儿子宠到盲目的爹,由着韩诺偷懒,由着韩诺浪费他自己无以伦比的天份。 连韩忠都在心中暗骂慈父败儿,而凌退之更是在这数年间,同韩子施不知吵了多少回,只是韩子施一意孤行,宠儿子宠得不识大体,别人也没有办法。 只有一件事,韩子施不肯完全由着韩诺。 韩诺虽懒惰如猪,但也不是完全没爱好的。 他喜欢看星星。 反正他经常大白天睡觉,半夜里醒来自然也不困,忽然间兴致来了,衣服也不披一件,就出门赏星观月。 韩子施拦过几回,见儿子喜欢,也就不扰他的兴致,只是对韩忠下了死命令,要注意给韩诺添衣取暖,要是天太冷,就一定要拦住,半夜里一进一出,就是外头有火盆,也防不住着凉。 数年来,韩忠倒也兢兢业业,从来没有失职过。 其实韩诺的身子好着呢。不高也不矮,正好就是个健康的十一二岁男孩的身形。天天吃了睡,睡了吃,却从来不见胖。韩忠跟了他三年,就没见他生过一回哪怕最小的病,连喷嚏也没打过一回。 反是韩忠自己,因为当年要饭,伤了身子,身体一直比较普通人虚弱些,虽喝药调理过很久,但还是经常会为风寒所感,一年到头,大病虽没,小病其实不断。 难得爱子至深的韩子施,从没因他生小病,就把他从儿子身边赶出去。 难得懒惰的韩诺,也从不嫌他碍事,有几回他着凉得厉害,倒是韩诺半夜起来,照料他这个本该负责照料韩诺的下人。 只是这事,二人都很有默契地守口如平,否则,韩子施再厚道,也得把韩忠赶到外头干粗活去了。 有时候,韩忠也分不清,自己是更嫉妒韩诺的天才,还是更眼红韩诺的身体。 只是每回韩诺夜间观星,韩忠总还是记得为他加衣。 哪怕明知他其实不会生病。 哪怕这时只是星月初升,主院那边宴席都还没散,并非平时的半夜三更,韩忠还是轻轻地用雪白的貂裘,把韩诺柔柔地包裹着。 这么多年,真的已经习惯了吧。 明知他的身子比自己好出不知多少倍,但每回看他一个人,坐在台阶上,因为慵懒而蜷着身子,从背后看,却仿佛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便总觉着,这样寒冷的夜色里,那样单薄的衣裳,必然是要着凉的。 总想用那温暖的皮裘,把他牢牢地护着,心里才踏实,才安稳。 韩忠有些自嘲地笑笑,靠着韩诺坐下,看着宽宽大大,雪一般的貂裘包得严严实实的人。 雪白的貂裘,在月光下,星光里,美丽耀目,让人的心灵都不自禁地沉静下去。 小韩诺只有个小脑袋露在外头,他仰头,静静看着星月。 “星星好看,比人好看。” 韩忠费解而无奈地摇头,算了,这位小少爷,总是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这些年来,他也习惯了。 很多年,很多年以后,韩忠才发现,原来星光如梦,真的比红尘的一切浮华,人与人之间的许多丑陋,好看得多。 他与他,有过多少并肩看星的安静夜晚。 那时星光如许灿烂,他却从来不曾真正去看过。 第十一章 宗族(停电啊停电,更晚了) 韩忠遥望主院的方向,刚才还隐隐可闻的热闹喧哗,此刻,却是半点声息也无。 想想自己亲手批写的帐目中,种种触目惊心,韩忠不觉微微叹息。 当了那么多年小叫花,什么阴暗冰冷的事都经过,历过,见过,怎么这安生日子才过几年,才这么点见不得人的事,反倒叫他大惊小怪起来。 “何苦呢,本来都是亲戚。大家好好地依附着大成号,人人都能过上好日子,偏生这样贪得无厌,平白没了亲戚情份。”韩忠语多谓叹,对于从不知亲人为何物的小叫花子来说,能拥有那么多血脉亲族,是多么幸福的事,怎么就有人如此身在福中不知福。 “只是做假帐偷钱而已,他们也没有贪财杀人,没有把我们捉去当奴才,没有直接上门抢劫,也没有骗光我们所有的钱……” 仿佛看着满天星辰发呆的韩诺忽然开口。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地没有任何人会把这当成玩笑,平静地,仿佛不见一点爱憎,只是司空见惯。 韩忠一怔,心里莫名地有些寒森森的感觉,口里只是带笑说:“胡说什么呢?人有点贪心私念,做点错事,用些手段,偷亲戚家的钱,这种事也寻常,但说到那些丧心病狂的事,都是血脉至亲,再狠也不至于的,你怎么生出这样古怪念头了?” 韩诺终于收回仰望天空的目光,沉静地看着他:“钱算什么?最终能害你至万劫不负的,不正是你的亲人知友吗?”。 他的语气,还是平静地没什么波澜,这个懒怠地,除了吃喝睡之外,就只爱看星星的大孩子,素来是这样淡漠的。 可是,在这样安静的夜晚,听到这么平静的话,莫名地,便似沧桑历尽,韩忠几乎错以为,这个小小的,自出生起,被被精心呵护,被保卫在一个最简单环境中的孩子,其实真的曾经历了过样的背叛和伤害。 韩忠怔怔地,过了一会才干咳一声:“这么说,我是不是该庆幸,我没有亲人,基本上,也没有什么好朋友?” 韩诺点点头,直接了当地回答:“是啊。” 韩忠苦笑,明明想玩笑一下,缓和一下莫名冷肃的气氛,怎么就被人这样当头一棒打过来了。要换了别人,这绝对是故意揭人家血淋淋的疮疤,不过,韩诺……唉! 这样的大实话,实在太打击人了。 “你们都没错,你们也都错了。”温润清朗的声音响起,凌退之慢慢步下台阶,微笑地同他两个学生坐在一处。 韩忠脸色微红。若是别的老师,听到学生讨论这样的话,几乎把亲情人性都否定了,立时就该跳出来痛心疾首,怒斥一番,只是凌退之从不如此。但老师越是宽大,韩忠就越是有些羞惭,毕竟不是人人都如大少爷韩诺那么没心没肺的。 凌退之看看二人,微微一笑:“世情千万,每个人的性情,行为,都是独一无二的,为善为恶,有时是天性,有时也可能只是一瞬之念,其间变化万千,难做一概而论。要说亲人至友,出卖欺骗,杀人放火,倒也不是没有。就象那边……” 凌退之指指主院方向:“若不是今日抽刀警示,雷霆一击,这些人的贪欲放纵下去,将来也未必做不出诺儿刚才说的事。所以,诺儿倒也没有完全说错。只是……” 他笑看看韩忠:“亲人血脉相连,知友心意相印,富贵时共享,危难中相托,也同样是常事。就算人性有善恶,有贪欲,也不会人人都走到极端,就算亲人中有点小小私念,自己把握好一个度,也未必不能全亲友情份。不管怎么说,能有亲人至友,总是好事。但若是没有,轻松一身,不受羁绊,不被连累,也未必一定是坏事。” 韩忠默默不语,知道老师最后一句话,多是安慰自己,只是,这样的事,冷暖悲苦,都唯有自知,再多轻飘飘的言语,却也无甚用处。 凌退之微微一叹,看着二人。 这两个学生,一个生来无亲无故,根本还不懂,这个世界,宗族的地位,力量,影响,而另一个,虽然有一堆亲族,但被父亲保护得太好,完全没接触过复杂的世情,这些事,还真得给他们解说一番才好。 在心里暗暗咒骂韩子施那个不负责任的爹,凌退之徐徐道:“世事多艰,总要许多人联手同心,才有足够的力量,对抗大大小小的风波,才能在寒风里彼此抱团取闹。同乡,同年,同宗,这大大小小的联盟,都是因此而起,而同宗,因着有血脉相联,往往要更加牢固,更加长久。当然,宗族中虽有血脉之亲,但人心总有私念,嫡庶之争,远枝近枝之争,种种财产之争,确实从没有少过。有人之处,便有纷争,哪里又有完全的公平,所谓治一宗族,并不比治一县一府一国,更黑暗,仅此而已。” 凌退之目光温和地看着仔细聆听的韩忠,和永远一副迷糊样的韩诺,笑笑又道:“但另一方面,宗族中人,因是自家血脉,再不公平,再有私心,也会有底限在。同族之人,再落魄,也不会让他衣食无周,流落街头,族产若富裕一些,置同族书塾,也能保证宗族长久兴旺之路,为最落魄的族人,安排嫁娶,哪一房绝嗣,至少要令寡妇不会无依无靠,要让孤女带着一份象样的嫁妆出门。甚至族中什么人看着有出息,由宗族出钱支持他去做事业,也是应当的。当然,人是活的,规矩是死的,再好的规矩,被人怀着私心恶意,钻空子,绕弯子,也不是搞不出什么新花样,但有规矩,总比没规矩要好,背后有一个宗族的人,总比飘零无依之人,心里要稳当得多。 凌退之看看前院方向,叹息道:“就算是一人富贵,族人尽皆来投,看似族人不知羞耻,这背后,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一来,这世道艰难,不管是学武,还是习文,又或是从商,人们要有成就,通常需要长时间的学习和努力,要没有宗族一定程度的支持往往不可能做到,所以,大部份人的成功,背后确实少不了宗族的力量,所以在成功之后,整个宗族都来分享富贵。而且,一个人,越达上位,越是不想地位动摇,越是要牢牢保住自己己有的一切,就不能没有足够的羽翼。什么人最忠诚,最可靠呢?当然是自家的亲族,他们或许贪婪,或许眼光短浅,或许办事能力不足,但有一点,是别人比不上的,那就是他们的忠心。因为他们得到的一切利益,都来自于自己,所以,他们可能会偷偷挖点墙角,却绝不敢大胆地出卖和背叛。人心难测,忠奸难辨,要放心,要安心,还是用同宗同族,自家人好一些。不管是文官武将,甚至是皇帝,一旦成功,大肆封赏提拔亲族,为的,也是壮大自己的力量,巩固自己的地位。所以,无论哪行哪业,出人投地之后,带携一下亲族,也算是大家默认的规矩了。如果只记得一个人飞黄腾达,却拒绝亲族们依附,反倒是要被指为无情无义了。商人倒还好些,不用过于在意这些清名,为官者则绝不可留下这样的把柄,哪怕你做事再周全,再问心无愧,于任上再无差错,被人指责绝亲断族,德行有亏,也难以自辩。更何况,你的亲族,往往是最了解自己过去的人,最容易登堂入室的人,一旦他们心怀怨念,同对头勾结,要构陷起你来,就太过容易了。” 听凌退之本来轻松的语气里,多了些唏嘘之意,韩忠心中微微一动,听说老师以前也是做过官的,只是很快就去职了…… 凌退之犹在慢慢解说:“所以,有些成就后,收容几个亲族在旁边用着,其实是有利的。只是人数不要太多,也要挑着,看可用不可用,德行如何,情份如何。也不能太过放纵。一般这亲戚在自家人手下任事,多会仗着亲族关系,欺上压下,仗势凌人,甚或扯大旗做虎皮,从小偷小模,到嚣张跋扈,甚至损主家而肥己,这种事,只要一露头,就要恶狠狠地打压下去,这不是无情,这是对他们好,这不是无义,这是保全彼此的情份。人心都有恶念,有时贪欲只是一瞬,及时压下去了,便也罢了。真要叫那贪欲冒了头,便再难抑制,真要走错一步,便极难回头。所以,该下狠手时就下狠手,也不必担心宗族里有不好的声音,麻烦的牵制。好的位子就那么几个,族里不知多少人等着,打下去一个,再放宽一点,提拔上两个来,族里就要一片叫好声,反倒要跟着你一起,毫不留情地打压万劫不复的那个人。” 凌退之一边说,一边笑,只是那笑意,怎么看怎么象自嘲,道理倒是讲得不错,只是当年,自己干得确实太糟糕了。倒是叫子施吸取了经验,再不肯硬碰硬,傻呆呆直接斗了, 只是…… 凌退之在心中轻叹,只是用心,其实是恶毒了些。 “为什么爹没有照老师说的做?”对身边的事,很少在意,也很少好奇的韩诺,难得地提问了一次。旁边的韩忠,也面有疑惑之色。 事到如今,他们也都看出,今晚的惩奸除贪,满桌假帐,背后,最大的推手其实就是韩子施。 他本来可以不大量提拔这么多同族的。少量的位置,会让人们急于逢迎讨好他,也会让彼此竟争的同族们,各自警惕,不敢出大差错。 可是,他几乎是有求必应,除了最后在乡下守着宗祠族产的几个人之外,来求他的同族,都有了不错的位置。 他本来可以严格地要求这样同族,毕竟世人成功后,对于如何使用和约束同族,已经有了一套,比较成熟可靠的方法。 就象韩子施对待家里的下人们一样,丰厚的待遇,重重的奖赏,宽松的环境,可一旦超过底限,立刻毫不容情地剥夺一切,赶出门去。正是这样的厚赏重罚,奖惩分明,才让全家上下,所有仆役,人人对他归心。 治家如治业。他只要施出一半的手段来,还怕管不住那些同宗同族。 但他几乎是全盘信任,放手纵容,很少查帐,也不让其他的伙计掌柜们监察掣肘。 人性总是贪婪的,人心中,都少不了黑暗。 必要的监督,严谨的规则,不止是限制人,其实也是保护人。 不该期待谁是天生圣人,谁对着巨大的利益永远不动心。 整天看着大笔大笔的钱财从眼前过去,自己只要一伸手,就能据为己有,且不用担心后果,这种诱惑,谁能一直抵抗下去。 从最初的小偷小模,小打小闹,一次又一次地伸手,发现什么事也没有。一次又一次,因为种种原因需要钱,发誓再干一回就不干了,然后下一次再忍不住。整整三年,才达到这样的规模,严格来说,韩家的这些同宗同族,确实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大贪。 三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安逸而富足的生活,三年来,钱财来得越来越容易,生活自然越来越大手大脚。今次这一击,不止是毁掉了他们的摇钱树,对一些意志薄弱,已无法重新适应贫寒生活的人来说,那是毁掉他们的一生。 韩忠虽然在韩家已有三年,已是韩家极得信任的人物,但毕竟只局限在小小的韩宅,不曾见过韩子施在商场上冰冷肃厉的手段,此时只觉心中即惊且寒。 凌退之悠悠叹息了一声:“这说起来,话就长了,那些恩恩怨怨,许久之前,就埋下了。” (郁闷啊,天一热,就要节电,年年停电,年年如此,年年不见改善。不但热了大半天,还把我只差一点就要写完的一章,全给毁了,我对着黑掉的屏幕,简直是痛苦地尖叫惨嚎啊。幸好晚上来电,终于有办法更新了,否则今天还得开天窗,郁闷啊。泪) 第十二章 往事 “韩家村本来就是韩氏宗族聚居之地,我凌氏于乱世间飘零,紧挨着韩家村,聚居成村。天长日久,两村代代联姻,也就并做一处了。说起来,还算是个比较富裕村子,族里几个善于经营的大户,慢慢地兼并起邻村零散的土地,勉强有些小富气象。韩伯伯……就是子施的父亲,诺儿的爷爷,也算是精于经营的,一个小农户渐渐做成小地主,家里也有了几户下仆,老马老刘他们这几家,可真是从你爷爷那辈,就开始跟着韩家的。那时候,家里一派兴旺气象,论起来,你们家在韩氏,也算是嫡系,族长是你爷爷的亲大伯,你爹在他们这一辈的堂兄弟中,排行第三,也算是大的。血脉即亲,家资尚富,在族中,你们一家的地位,自然也是极高的。可惜……” 凌退之神色黯然:“眼看着家里家外,红红火火,你爷爷一场大病去了。当时你爹才五岁,孤儿寡母,十分凄凉。照着族规,你家即然有儿子,自然一切产业照旧,旁人不得染指。只是,家里少了主事的男人,便是塌了天。外头的田地,需要管理,佃户需要管束,家里的下仆,也要约束。一个女人,撑持不住。这个时候,就需要宗族出面了。” 凌退之遥望主院方向,神情若有所思,眉宇间隐有忧色,口中只徐徐道:“其实,后来发生的事,也就没什么稀奇了。宗族关系,在危难中,即是保障,也是威胁。大家同一个村子,又都姓韩,凭什么你家就比别家富有。如今又没了掌事的人。旁人自然就有些想法。” 忆起前事,凌退之不免冷哼了一声。 不患贫而患不均,贫寒者众,而一人独富,半夜让人放火烧了宅子,家里养的猪被人下药,这一类事,其实常常发生。尤其是天高皇帝远,官府管束不到,只凭村长乡老治理的地方,很多陈规劣俗,是极之可怕的。 韩家村是由韩凌两家组成的两大宗族治理,太过份的事倒不会发生,只是,如果族长私心太重,那资产颇富,又无成年人掌持的人家,就危险了。 短短数年间,同族借着帮助他家管理财产,借着大大小小族务的逼迫,一点一点地蚕食着他家的财产。族长占了大头,其他族人分沾小惠,倒也皆大欢喜。 “伯母本就因为伯父之死,伤心成疾,又被自家亲戚步步紧逼,她一个弱女子,还带着个稚龄孩子,怎么对抗整个宗族,只得不断妥协,以换取安宁的生活。”凌退之一边说,一边看着自己的两个学生。 “不过他们在宗族之中,受宗族庇护,族人再贪心,做事也不会过份。一栋房子,几亩薄田,还是会留给他们的,将来有什么衣食困难,或是无力置办婚事,族里也还是会出力的。你们以为,没有宗族相帮,这样略有家资,却没有男主人的小户人家,会有什么命运。那些混混,无赖,或是里正,衙役,哪个不是红着眼睛,专挑着这种毫无自保能力,只有一个年轻寡妇撑持门户的人家下手。多少人破家灭门,妇人沦为姬妾,孩子被转卖为奴,这都还算是命好的,至少活下来了。所以,当时,他们的遭遇,其实不算是最糟糕的。” 凌退之黯然一叹,少时的壮怀激烈,激扬文字,渴望着以胸中所学,澄清世间不平,如今想来,是多么可笑。半生飘零,直至如今,才算看清这个现实,在这样的世道中,就算是最不公平的掠夺,有时候,你还要承认,这算是好运气。你还必须持平地相信,那些人做得不算太过份。因为,有太多太多人,做得更狠更绝,而世人,对于这一切的早就习惯了,麻木了,接受了。 韩忠在旁边,默默地点着头,相比世间无数触目惊心的不平事,韩家所承受的,确实算不得什么。他自己当小叫花时,就见过几个比他更小的乞丐,据说本来最少也是小康之家,甚至还有人是富贵子弟,只因家中失了擎天之柱,转眼间倾塌下来,家产被四下扑来的恶狼吞并一空,亲娘流离不知何处,自家沦为乞儿。 相比他这种从小就当叫花子的人,那些从安逸生活里,陷入噩梦的孩子,根本适应不了太过恶劣的世界,通常挣扎不了多久,就默默地死在无人多看一眼的角落,尸体一般是被扔到城外喂野狗。 凌退之深深叹息:“可惜啊,事情并不是到此为止。子施一年大似一年,原本也该开蒙读书了,只是族长一直用种种理由拖着,拦着。这固然是不想子施过于成才,也是因着供一个孩子读书,开销甚大的缘故。” 在这个时代读书,其实是极奢侈的事。除了请先生的束修,一年三节之外,还有许多开销。就算是太平盛世,书本,笔墨纸砚,都是很贵的事物。贫苦人家,偶尔看到一张写着字的纸,甚至会拿回家供着。这就是因为,字纸极之稀少的缘故,敬惜字纸的道理,不止是对文字,对知识的崇拜,也是因为,纸是稀罕珍贵的东西。 韩氏一族,虽然说是衣食无忧,有点小富气象,但所谓的小富,也只是针对那些赤贫的农民来比较罢了。要供应举族的孩子读书,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其实大部份这一类的小宗族采取的方式,都是集中族内的财富资源,专门培养几个天份最好的孩子,以期将来出人投地,借助他们,改变整个宗族的社会地位。 所以说,一人成功,举族升天,借宗族之力成功,之后回报宗族,确实是这个时代,默认的规则。 只是,并不是所有宗族都能那么公平地按照贤愚天份来分配财富资源,人都是有私心的,大部份情况下,更喜欢把这种资源,用在族长,族老,族中嫡脉的孩子身上。 所以,族长的儿子韩思德资质平平,却可开蒙读书,韩子施聪慧过人,却没有机会读书识字。就算厚着脸皮,跟去附学,手里也没有象样的纸笔书本。 忆起往事,凌退之深深感叹:“我和子施当时是同病相怜,都是想读书却读不成,偏又天真固执地不肯认命,暗地里,吃了无数苦头,悄悄地偷学……”他微微一笑,看着韩忠“你干过的事,你耍的那些花招,都是当年我和子施用过无数回的。你不过只要偷听偷学而已,我们还要瞒着全村人,瞒着所有的亲族长辈,整整五年,都是这么偷偷模模过来的,那帮子小少爷,也不过能读能写能念几句死文章,我跟子施胸中所知所学,却已不下于先生了。” 他微微一笑,已显得有些遥远的目光里,闪烁起少见的骄傲与快意。 锥于囊中,终能破袋而出,锋芒尽显,明珠蒙尘,拭尽了,依旧夺目灿亮,华彩无双,又有什么人,拦得住,隐得下。 就连一直显得有些无动于衷的韩诺,都微微动容,似是为他这一刻,脸上的光彩所慑。 韩忠却低下头,悄悄地掩下眼中微微浮起的水气。 原来,这才是当年一跃而飞升的真相。 原来,当年,他悄悄的努力,早就有人看在眼中。 原来,就算没有当初少爷出人意料的随手一指,老爷也还是会成全他,老师也还是会教导他,只为那一分同病相怜意。 只因为当年他们受过的苦,不忍见一个飘零的小叫花,小奴才,再受一回。 读书,识字,多么奢侈而幸福的事啊。就算是平民百姓,都不敢奢望,就算是有整个宗族庇佑,也只有几个幸运儿,有这样的机会。 他区区一个叫花子,卖身的奴仆,竟能有这样的福份。竟有老师这样的奇才亲自教导,且不偏不倚,给予他的指导,在他身上用的心思,比少爷只多不少。 年纪虽小,却自觉,苦难历尽,沧桑看尽,一颗心其实也算很硬的韩忠,几乎控制不住,满心酸酸涩涩,又滚烫火热的奇怪感觉。 “后来我和子施要去考试,人人都以为我们自不量力,谁知满村读书娃,人人落榜,我和子施却一跃成了正式的童生……”凌退之呵呵笑着,即使是多年后,回忆起当时,满村人震惊的样子,依旧觉得痛快莫名。 “我们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买书,光明正大的进城去,跟别的读书人交流学习。两家的族长就算心里不情愿,也不好意思拦着。毕竟我们是各自族中,唯一有资格求取功名的人。一两年间,我和子施都是学识大涨,自觉考个秀才的功名,易如反掌。谁知堪堪逢着考期,伯母就病倒了。”凌退之苦涩地说“日日忧思,伯母的身子,那几年早就熬干了。偏还为一个儿子,总是撑着,挺着,装做无事人。子施那时年纪小,一心一意地想要出人投地,想要叫族人们后悔薄待了他,想要叫吃苦的娘亲过好日子,整日地游学,读书,哪里知道,他的娘,其实没有多少时间了。等到伯母一病不起,才知道这些年营营役役,辛辛苦苦,竟是错过了最重要的人。他哪里还顾得上功名,只知日日守在伯母床前。我与他交情虽好,却也不能为他误了考期,只得只身离去。我考完试后,大病了一场,待回乡时,才知道,伯母已经去了,而他却已成亲了。” 第十七章 安排 “我要走了。”依旧是轻淡随和,不疾不徐的语气,仿佛说的,只是出去串串门。 韩子施安静地端茶微呷,青青茶水中,连涟漪也不见一个。 他慢慢放下茶盏,平静地看向这一生唯一的挚友,良久,方点了点头。 “韩忠才刚刚去铺子里学习,你耐心暂住些日子再走,别叫他多心了。” 没有更多的挽留了。 正因为是挚友,是知己,所以,这一刻,纵心中不舍,却也只能点头。 这个丢官去职,天涯飘泊的落魄文人,从来就不是依附着大富商韩子施,只求一碗安乐茶饭的幕客。 凌退之有他的诗书,有他的学问,有他担风袖月,一看天下的胸怀。他不会永远停驻在,一个商人的宅院里,纵然,这里有他的好友和学生。 能有这几年的相伴之缘,已是要谢谢韩诺和韩忠了,若不是要教导这两个孩子,怕是凌退之,早就在短暂相聚之后,便又飘然而去了。 可惜,不管是天才的韩诺,还是聪慧的韩忠,都不能真正继承凌退之的衣钵,只能算他的学生,却算不得他真正的传人,也无法让凌退之安心长留。 韩子施微微叹息:“你也别急,让我准备一下。叫各地的分店,替你打听着。这几年,你的心思光花在两个孩子身上了,那些名家大儒游学所在,书院学舍,何处兴旺,消息早就不灵通了。我叫人替你查查问问,帮你安排好行程,你去哪里都方便。” 凌退之多年来,虽是饱受挫折,四海飘零,然而,文章憎命达,赋到沧桑句便工,三年来,偶有些文章诗句,韩子施看后,亦是不免叹服。 当年二人携手偷学,努力上进,论起才气来,他甚至比凌退之还胜上三分,只是这么多年经商,也就耽误下来了。心里眼里,只看得到算盘珠子,纵偶有所感,那些诗词文章,立身之说,便是心中隐隐有,手里却再也写不出来了 而凌退之却已隐然大家,乘着年岁还算甚大,尚可以筋骨为能,游历天下,寻访名儒,交流学说,若能得英才而教,传授衣钵,有机缘开一派,立一宗,留一门学说,也不是不可能的。 说起来,凌退之这个人,虽有才华,确实也更适合,专心做学问,传道授业,讲解圣人之道,君子之风,留浩然正气于人心中,真要说钻营官场,于那经世济民的实用之学,做人做事的诸般手段,凌退之反倒是远远不如了。 如此想来,当年的丢官去职,倒不是灾厄,而是成全了。 韩子施轻叹道“我早已是个营营役役的庸俗商人了,退之,别的忙,我也帮不上你。凡有大成号的地方,你有什么难处,上门去说一声,总还能出点力气的。” “放心,放心,我缺钱时,一定会上门打秋风的。”凌退之一笑,他并非恃才而狷介之人,何况二人的交情,已不必于金钱上分得太清楚了,自然也用不着推辞“小忠那边,也别急着告诉他,他才刚刚进铺子里,莫要分他的心,反正我也不是马上就走。” 韩子施一笑:“那诺儿呢,你倒是对他放心地很。” “这孩子我教了三年,也不知他是聪明还是糊涂,看着全然无情,其实是假的,只是不易为世情所羁绊倒是真的。我纵是今日走了,他大概也不过点点头,接着打瞌睡罢了。”凌退之含笑摇头,语气里没有不满,反而有些宠爱欢喜之意。 只有真正历尽苦难又心怀豁达的人,才知多情最易为情伤,反倒盼着自己关怀的人,为人处事能心硬一些,也就少受些苦楚。只是,诺儿…… 凌退之迟疑了一下,终于忍不住问:“诺儿他,你真的打算,就这样吗?”。 韩子施微微一笑:“有什么不好?” “诺儿的才能,浪费了实在太可惜。”凌退之轻轻叹息,哪一个当老师的,不盼着学生,出类拔萃,成就非凡,韩诺的天份又是那样出众,纵然明知以韩诺的性情,更适合平实的日子,但这样万中无一的才华就是此浪费掉,还是让凌退之暗自心疼。 韩子施哈哈笑道:“你还没对他死心啊,莫非还想他再写几篇文章来来接着气你。” 凌退之摇摇头,“子施,我总盼着诺儿可以精益求益,更上层楼,才恼他的文章,三年未有寸进。但若只是需要一块敲门砖,用过即丢,善用诺儿的本领,成功的希望极大,便是不求仕途,只论行商经营,以诺儿的天份,也有很大的好处。”凌退之想到昨日韩诺造成的奇迹,不免一笑,至少算帐很方便, 韩子施深深看着凌退之,忽得放声大笑起来。 凌退之眉锋微蹙,却即不恼,也不急,更不催问,只静静地看着,等着。 良久,韩子施笑声方止:“世人都觉少年应有大成就,长辈都盼着晚辈能有大前程,子施啊,你我少时,就是不肯负大好光阴,就是一心向着高处,到如今,又怎么样呢?当官,你倒是当了两年官,可你一肚子学问,干成了什么事?帮到了几个人?就诺儿的性子,比你还要笨,比你还不懂变通,叫他去当官,怕是连皮带骨都要陷在里头。经商,我倒真是富甲一方,可是退之,你知道我是怎么建起今日的基业的吗?你知道我是怎么吞并,压迫我的对手的吗?你知道大成号的辉煌后头,有多少商家败落,家破人亡吗?你看着我日进斗金,你又知道有多少权贵在那虎视耽耽吗?大成号完完整整留到如今,你以为,靠的是什么?” 韩子施朗朗而笑,那笑声,没有愤怒,没有凄凉,只是一片冰冷。 “退之,你是我的最好的朋友,所以总是不肯让你看到我最丑陋的地方。这几年,你只见到一个有些寂寞,有些失意,但毕竟风光无限,才华过人的富商。你没见过,我吞并别家商户,不留余地的狠毒,你没见过,我在高官显贵面前,狗一样巴结,送礼都要送得躬恭屈膝的谄媚,你没见过,我贿赂各处关卡军兵的手段,你没见过,我私底下,做过的种种阴私之事。退之,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这么多年,你没有变,我羡慕你,也佩服你,可正是因此,你才永远落魄。我成功了,可是,我做的恶,我受的气,我手上的罪孽,我自己都数不清了。这个世道,想要成大功,立大志,就得先不把自己当人。我不过是一个区区商户,暗中也有这么多见不得人的阴私,要想有更大的成就,更多的权势与财富,又该有多狠的心,又该做多绝的事?” 凌退之黯然,良久方道:“或许有一天,真站到了极高处,就能改变这一切。” 韩子施冷笑:“这话先说服你自己,再来对我讲吧。当年的你,怎么不喊几句要为了治国平天下往上爬,一些小节就不计较了。这话你自己都不信,自己都做不到,倒来劝我?” 凌退之苦笑,是啊,古往今来,多少人喊着崇高的理由,不择手段,往上行,可真到了最高处,已习惯了那些手段,那些理由,便也永远只是口号了。 当年的他,尚在官位上,还做不到的事,如今,韩诺那头小猪,哪里做得到。 “罪孽,阴谋,算计,迫害,所有见不得人的事,我一个人做,也就够了。我受过的罪,再不叫他受了。我要我的孩子,双手永远是干净的,我要他是个清清白白的人,我要那个喜欢睡懒觉的家伙,想睡就能睡着,不用整晚睁着眼发呆,不用整夜被噩梦惊醒,我要他任何时候,抚着良心,都不会愧疚难安。我要保他衣食无忧,做个富贵闲人,不用为了什么基业受屈辱,不用因了家业去向别人祈求哀告,不用巴结任何人,也不必伤害任何人。”韩子施那森冷如剑的笑容,终于渐渐柔和下来。 “退之,我所有的辛劳,所有的谋划,不是为了富甲天下,不是为了报仇雪恨,也不是为了救助苍生,我要的,不过是我的孩子,安乐一生。” 凌退之怔怔半晌,方苦涩地说:“若天下人人如此,有才者皆自惜不出,这乱世,何时方能结束,苍生如蚁如草,何日方得不苦。” 韩子施冷冷道:“这天下,这苍生与我何干。总会有人想着齐家治国平天下,但那不会是我家的小猪,他再聪明,再天才,又怎样。若他自己有那些志向,我虽不忍他吃苦,但即是他所想,我又为什么不成全。可即然他本来就安于庸碌,我又为什么非拿着冠冕堂皇的道理,来逼他过那不是人过的日子。” 凌退之默然半晌,终是黯然一叹:“天下纷乱,纵只求安然一生,苟全性命于乱世,亦非易事。” 从来怀璧其罪,韩家的巨额财富,韩诺的奇异天才,都是招灾致祸之由,世事难如人意,从来不是一心平淡,便可平安一生的。 韩子施微笑:“三年了,我的安排,你会看不出来?” 凌退之默默点头,三年了,韩忠一个区区奴仆,能和少爷一般,得到自己这个大才子的亲自教导,而今又被刻意送进铺子里,从最底层开始,学习经商之术。只做一个书僮小厮,家中仆役,要东家亲自给一众掌柜帐房,介绍这个大孩子,进铺子做甚?若只做一个商人,能识字算帐就可,又要那么多学问做甚? 更何况,三年来,韩忠和韩诺,同行同止,起居相伴。同房读书,同桌吃饭,甚至同室而眠,同睡一张拔步床,只不过,分为主仆,一上一下,但实际上,经常在一块抵足而眠。 关于韩诺的秘密,连韩子施倚为心月复的管家韩富,帐房韩贵都并不完全了解,韩忠知道地,却和自己一样多。 韩子施对他凌退之,自然是绝对的相信。 但区区韩忠,一个外头买来的奴才,一个本来流落的叫花子,到底有什么地方,可以让韩子施如此信任,韩子施又凭什么确定他的忠诚。 不过是,从很久以前,韩子施就已经确定了,韩忠将来的道路。他必然是最重要的心月复,他必然知道重要的秘密。韩子施可以信任韩忠,因为在他的安排下,韩忠未来的命运,其实已经由不得他不忠诚。 凌退之微微苦笑,驭人之道,权谋之术,从来不是他这个迂书生的长处,他知道韩子施的心意,但却完全猜不到他会用的手段。 “退之,你放心,你教了韩忠三年,并无私心杂念,全是师长授徒之意,就算他不能承接你衣钵,你也依然把他当做徒儿爱护,就算为着你,我也不会为难他。” 韩子施微笑。 三年来,凌退之不是不曾为韩忠担心过,他这当老师的,真要为徒弟的人生向自己开口,自己也确实难以拒绝他。但凌退之却从来没有多说过一个字。他只是尽力地教导,尽心地关怀,却从不强求自己放过韩忠。 天下哪有白给的恩义,他韩子施又不是菩萨。奴才给主子当当挡箭牌,为主子出力,替主子背黑锅,那都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无可指责的,甚至还是奴才们的荣幸,更何况,他对韩忠还有救命之思,收留之义,读书传艺之德。 要是一般的奴才,根本不会有什么杂念,只管一股脑儿,替主子效力便是。 但他要的不是普通奴才,他要的是多才通变之人,而人一旦读了书,有了才华,便不免有许多杂七杂八的想头了。 凌退之虽不擅这些不入流的手段,却也是才智之士,其中隐患,怕也是能看出来的。 他的隐忧,不止是担心着韩忠的未来,也是在隐隐为自己和诺儿担忧着吧。 “退之,你放宽心吧。那是你的弟子,我不会屈了他,我即要将大任交给他,自然也不会以只以恩义相胁,主仆名份相迫。那些手段,都是小道。大成号能有今日的辉煌,更多的还是因为,我能让最多的人,得到共同的利益。”韩子施淡然而笑,万事皆在胸怀“恩义总有用尽之时,仇恨多有后患隐忧,只有利益,才能让人心甘情愿,永远乐于和你站在一起。我要借他为诺儿挡尽风雨,但在这风雨中,得利最大的,肯定是他!” 第十八章 陷害 正月里,各处商铺已关门,各个衙门都封印。一概公私事务,暂时停办,人们只专兴操办,过好这个年。 虽是在年假中,普通人,倒还可以安逸过个大年,真正有头有脸的人物,反倒比平时更加繁忙起来。 迎来送往,人情应对,上上下下,都要顾全周到,自己家里,亦是宾客迎门,忙碌不堪。 越是大人物,门外越是车水马龙,应酬接待,更是劳碌不休。 知府顾连卓,可算得是府城里,最操劳忙碌之人了。 堂堂的安定知府,除府城外,治下还有五个县城。都还是较偏僻荒凉穷困之所,虽是远不如那些地处要道,富庶膏腴之地,但也正因此避开了乱世烽烟争夺,安定了许多年。且治下,势力强大的名门望族,乡绅宗会亦不多,官府行事自由许多。 因着没有战火纷乱,地虽偏,而百业却渐渐兴旺,官府明里暗里的收益,也自不小,这官,当得倒十分痛快。 做为这五县一府的最高官员,一到过年,治下稍有头脸的,都要钻营着门路,纷纷来拜,家里上上下下,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顾连卓自己也要亲自去几个平级的副手官员处回拜,拜望一番府城的头等缙绅,自己的上司那里,也要打点周全,失礼不得,这个年过下来,自觉白头发都多了不少。 忙了小半个月,总算略有清闲,可以休息了。 顾连卓倒在太师倚上,闭着眼,享受着爱妾一双纤手,揉肩按背,舒展筋骨,轻轻叹道:“还是柔娘手艺好,这些日子,可真是忙得我腰酸腿疼啊,总算可以歇几天了。” 柔娘愈发卖力地搓柔捏按,柔声道:“老爷即然闲下来了,不如就见见那人吧,我兄弟领着人在府城,都住了好几天了。” 她不过是个小妾,虽然自家兄弟,在家乡定陶县宣称是知府的小舅子,到处做威做福,横行霸道,可真到了过年过节,来府城走动,那是根本享受不到正经亲戚待遇的。大过年的,也没资格住进府里,只能在外头,等着这个所谓姐夫,有空时的接见。 顾连卓闭着眼,自顾着享受,竟是看也不看身侧的美妾一眼,只漫不经心道:“你兄弟得了那人多少好处?我可是知道他的,分明是个油锅里都敢伸手捞铜钱的主,这几年,在定陶县,没少打着我的旗号胡作非为。我看在你面上,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不多管了。这大成号定陶分号的前掌柜,居然求得他这样卖力地引荐,连你都帮着说话,必是花了大价钱的。” 柔娘也不慌乱,只俯身凑到顾连卓耳边低笑:“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知道外头的事,我兄弟原本也是个没出息的人。沾点老爷的光,借点老爷的彩头,这确实是有的。但他这回,带着人,天天住在府外等,到底也存着为了老爷出力的心。要不是那人说,有一笔大礼要送给老爷,他也不敢来求我出力了。咱们府上,看着光彩,可上上下下,钱粮嚼用,都是大数目,这过年过节,进得虽不少,可出去的也大,我也没什么见识,不过是觉得,见见也无妨,要是个不着调的人,打出去就是,要真有什么大好处,咱们这关了门,他也未必不会求到别人门下去……” 她巧语娇声,,吹气如兰,字字句句,拂得顾连卓耳朵都痒起来了。竟是不等她说完,伸手一抓一拉,在女子的一声娇笑中,把这美姬拉到怀中,顾连卓低笑道:“你这妖精……” 柔娘美目流波,只吃吃地笑,十指青葱,扯着他的袖子,又摇又拉:“老爷且见见如何?” 顾连卓看她纤手如花,皓腕如雪,腕上沉甸甸的两只金镯,光华闪闪,看那花样纹路,倒是最新的款式,不由心中暗笑,那位刚丢了差使的前掌柜,手笔还真是不小呢。 “好,就招他来见见。” 柔娘十分欢喜,一迭声地令下人将话通传出去。 没多久,一直在小门处候着的韩思德,就跟着顾连卓的便宜小舅子,进了顾府。 这一路上,脚下踩去,都是软绵绵不着力,人也晕乎乎,分不清东南西北。 官民之间,地位犹如天渊。 就是一个普通小民,碰着个县尉,地保,都要胆战心惊呢,何况堂堂知府。 大成号商队来往各处,数县之内,都有分号,各地的官员,都从中取利,要扳倒大成号,就得找个管得住各县各地的大官,主官,行事才方便容易。将来查抄了大成号,各地的主官们,也跟着分些好处,自然也就没什么闲话了。 只是,高高在上的知府大人,就算是韩子施,也不是说见就能见着的。何况是他。 幸好,他主管定陶分号时,对那位在定陶横着走的知府小舅子,也有所了解,当年就曾怀着莫测的心思,刻意结交过。如今自然要走这一位的门路了。谁知那人竟是心恶如狼,那位深宅大院里的知府爱妾,胃口也大得惊人。 他又丢了大成号的差事,没了聚宝盆,摇钱树,一分一厘,都是自家口袋里掏的。为求这一个引荐,他几乎是典房子卖地,连自家妻妾的首饰都拿出来送人,才有了走进这处府邸的资格。 这段日子下来,人家是过年过节,喜气洋洋,他却每天都似在炼狱中煎熬。人家合家团圆,细算一年收益,他却天天在家里翻箱倒柜,拿房契地契,抢妻妆的首饰盒。家中妻妾,看到他就是哭天抢地,抓咬撕打,儿女见着他就脸色煞白地又跑又躲,他竟是成了家中的煞星灾星了。 要说不后悔,那是假的,只是已经走上这条路了,已经投了一笔又一笔的钱了,再要收手,也不可能做到。如果人家还接着要钱,接着敲诈,他没准就要典卖妻妾了。 幸好,终于可以走进这里了,终于有机会,对着大官说出那番话了。 韩思德激动地几乎想要痛哭。 本来,他如认命回村里,凭着韩子施给添的田地,凭着他族长继承人的身份,一家人过一生一世,作个富裕的乡绅,那是没问题的,可他偏不认命,偏要拼一拼,到如今,如果失败,他可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房子和地很快就会被收走,他连养妻活儿都办不到了。 想到这种可能,忍不住全身微颤,背后冷汗连连,晕头晕脑地往前走,肚子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想好的那些话,成败可在此一举了,不……一定要成功,一定要成功…… 只有毁掉大成号的基业,他才能分到好处,只有帮着知府大老爷发一笔大财,立下大功。他才能依附到这高官门下。就算做奴才,做走狗,只要背后的主子够强,一样可以横行霸道,风光无限,就象…… 他抬头,看看在前头引路的那个人。 就象这个不学无术的无赖,什么也不会,只凭着有个好妹妹,爬上知府大人的床,不过当个小妾,他的眼睛就能长到头顶上,他就能白白把自己压榨到这个地步…… 韩思德红着眼睛,几乎控制不住心头激涌欲狂的羡与妒,跟着一路到了书房。 那位便宜小舅子先进去,他只能乖乖在外候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被招了进去。 他心跳如鼓,紧张得几乎忘了呼吸。 一进门,连头也不敢抬,就扑通跪下去,整个人五体投地地深深伏在地上。 顾连卓倒也很享受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悠然笑道:“你就是大成号定陶分号的掌柜?费了偌大心思,求见本官,有何图谋。” 韩思德努力控制着满心的张惶,颤抖着说:“小人求见大人,是为状告大成号东家韩子施利欲熏心,欺瞒大人。” “欺瞒本官?” “是!”韩思德心慌意乱地磕着头“小人听说,大人在大成号,也有股份,可是,据小人所知,韩子施从不把大成号真正的帐目收益外露,这岂不是仗着大人宽仁,就欺瞒大人。小人这里有……”他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掏帐本“这里有小人在定陶分号,三年的实帐,请大人……” 他手指哆索不听话,两三本帐都落到地上,不等他拾起,引荐他进来的那位杂牌小舅子就已飞快捡起,谄笑着冲到顾连卓面前。 顾连卓随手翻开一本,翻了几页,不耐烦看那密密麻麻的数字,直接翻到最后,看帐目总结出来的数字,目中光芒闪了闪。 下头韩思德还在结结巴地说:“大人是读书人,耻于言利,可那韩子施不能就借此欺瞒大人,他这是在坑骗属于大人的钱财,小人见不得这样全无道义的事,一心想让大人知道真相,我不过掌管定陶小小一间铺子,收益就已如此之巨,整个大成号,一年之利,可想而知,大人……” 他的声音急切,渐渐说得自己都有些巅狂,猛得抬起头来,眼中光芒如狼。 可是顾连卓却根本没有正眼看他。这位知府大人,只是懒洋洋看着帐本,左手食指,轻轻在桌上敲着,神情若有所思。 千里作官只为财,当官的人,一向最喜欢接与富户有关的官司。一场官司折腾下来,敲骨吸髓,官员大发横财,而富户家道中落,这是常有的事。 遇着那特别贪婪的官员,甚至故意罗织罪名,构陷富户,以便自己发财。 当然,第一等的名门望族,广有田地,族有人才,与当地所有势力,都有着斩不断解不开的连系,甚至可以在官方扶植自己人,为自家的利益说话。 第二等的缙绅之家,在地方上,也是根基深厚,大小商会,牵连不绝。这种人官员也不能随便下手,要治理好地方,还要借他们的力量。大家一般保持着和气,彼此和作发财,是最好的。 似那第三等的,虽有良田千顷,却无广大宗族,虽有家资千万,却无足够依靠,这种人,就是官府眼中,待宰猪羊。虽有一时兴旺,但只要被人惦记上,一个罪名扣过来,没有族人支持,没有亲朋助力,曾经的兴盛,转眼就会烟消云散。 大成号,正好就是这一类。 韩子施冒起太快,严格来说,只不过是没有根基的暴发户。 韩氏一族,虽然只是农民,但全村里有七成人属韩姓,真要团结起来,官府也不会随便轻侮的。 他要聪明,就该广结宗族,培养人才,哪怕是砸钱,也要在同宗里,砸出几个有功名的人,就算只是个举人,将来出了什么变故,也有说话的资格。可他偏偏与宗族不和,居然惹得族叔,这样拼尽一切来陷害他。 他要有大智慧,随着大成号的辉煌,就该借联姻,与当地缙绅,和商会重要人物,形成利益联盟,自然进退皆有助力,可他不但自己怀念亡妻,永绝续弦之念,甚至连儿子的婚姻亲事,也不肯拿出来,做这种大家都好的交易。 如此一来,大成号看似辉煌,其实成败都只在韩子施一人身上,韩子施只要稍有差错,所有的恶狼都会毫不客气地扑过来。没有宗族支持,没有深厚根基,虽然加入了商会,却没有同各大豪商真正连成一气。这正是官府眼中,最好下手,收益最大,且不会有什么后患的最佳肉猪啊。 不过…… 顾连卓慢慢合上帐本,看着一直跪在下首,眼红如血,拼命怂恿的韩思德,他若有所思地笑了起来。 第十九章 奴才 韩忠的商业学习,只进行了几天,就暂停了。 因为过年了,大小商铺,基本上都关门了。 要不是到处有大红灯笼,大红对联,时不时有爆竹响起,走在大街上,还真觉得萧条冷寂。 不过,仅仅几天时间,铺子里上下人等都说,韩忠的表现极佳,韩子施也已经很满意地表示,过完年后,韩忠可以直接升一级了。 性子比韩忠迟钝不少,也憨厚许多的大牛,得到的评价和待遇,也几乎是完全相同的韩子施这个东家的面子大,他亲自安排到店铺里的人,清楚明白,表示要重点培养的人,只要不犯什么大错,谁敢说他们表现不好,几天就能升一级,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这个年,韩家人都过得喜气洋洋的。年底的红包,非常沉,很能鼓舞人心,更何况大牛和韩忠的例子摆在这里,亲信家人们的儿女,前程那肯定是一片光明。 正月里,韩家上下,欢声笑语,气氛极好。 小孩子一般都比大人更喜欢过年。 有新衣服,有各种美食,还有压岁钱。 虽然,韩忠和韩诺性子都和同龄大小孩不同,不过,并肩坐在一起,吃着厨房送来的,香喷喷的点心时,偶尔还是会流露出一点,孩童般的稚气与欢喜。 这两大小孩,并肩坐在门口,一边吃得心满意足,一边听着琴声悠扬,箫韵柔和,一边还看着院子里直可入画的美景。 昨晚又下了一场大雪,白雪莹莹尚未化。 雪地上,摆起了桌椅瑶琴,琴旁香炉里,青烟袅袅,那美丽的女子身披雪白狐裘,纤指轻柔,于雪中抚琴,身后侍女静立,捧着一个白玉净瓶,瓶里插着一束红梅。夺目的红艳,衬着这满地莹白,实在比画还要美好。 此情此境,不论琴声如何,已足以醉人,何况那女子的琴艺,确实甚为娴熟精湛,琴声之美,竟引得凌退之都不由得吹箫相合,而韩子施则安座檐下,凝神静听,眉目间,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之意。 美丽的女子,美好的音乐,美妙的景致,无不能给男人带来愉悦快意。 哪怕韩忠年纪还小,依然能感受到,这种奇妙的吸引力。 他吃饱喝足,笑着给韩诺递水,顺便帮他擦那满手满脸的油和点心碴,同时压低声音问:“少爷,东家这回,是真打算把她留下吧?” 那个韩思德特意花重金买来的绝色瘦马,名叫琴姬。人如其名,不但美丽动人,且精于音律,尤擅瑶琴。 韩子施并没有把她如韩子平送来的两个丫头那样,转手就卖出去了。 琴姬在韩家,吃好喝好住好,招待得很不错。 她倒也并不故意凑到韩子施面前来端茶递水,美目流盼。 只是偶尔会风姿绰约地在院外一晃而过,或是远远地撞见,轻盈盈施礼之后,就飘然退下,有时会在美丽星月下,在自己的住处,轻歌自娱,抚琴自伤。 象这样的女子,自小学的就是琴棋书画,风雅迎送,婉转柔媚之术,造诣不可谓不深。清歌柔婉,琴音流转,动人处,非言语能表。 韩家上下,估计除了韩诺之外,凡听到的,还真没有不赞叹的。 就算是完全不懂音律,在厨房上灶,马房喂马的人,也会觉得,这琴声歌真,真好听,真想听。 韩子施也让人请了她到正院来,或是专为他弹唱,或是在一家人欢聚时奏曲,正月里,有几拔拜年的客人到访时,也请她出来娱宾,不过数日时间,琴姬主仆,从无人闻问一对无人闻问,隐然成了韩家地位较高的美姬,不少下人,已经确定,这位美人,要成为老爷新纳的爱妾了。难得啊,这么多年了,老爷总算想开了。 韩忠倒觉得未必。韩子施无疑是喜欢听美丽的音乐,喜欢看美丽的女子的,然而,那眼中的喜爱和欣赏,同看一朵绝美的花,一处壮美的景色,并无不同,找不到丝毫迷醉与留恋。 韩忠模着鼻子想,也许是因为我还小,这些事其实也不太懂吧? 不过,还是忍不住找韩诺打听。 其实做为仆人,打听这种事是不太妥当的,不过,韩家的规矩向来与别家不同,他和韩诺关系又极为亲近,倒不需要有太多拘束。 “爹要肯留下她也很好啊,只要他们愿意就行。”韩诺的回答毫无新意。 韩忠躲在他背后翻了个白眼,这个全无危机感的少爷啊。唉,算了,别说是留一个姬妾,就算是真娶个续弦,甚至生一堆儿子,韩诺估计也会觉得,只要他们喜欢,就行了。 “不过,我觉得,她跟老师好象更亲近一些。”韩诺喃喃地说。 凌退之做为大才子,当然精通君子六艺,抚琴吹箫,那都是轻描淡写,随手就来。 论起技艺,琴姬是以此为生存技能的,十几年苦修苦练,自然十分精湛。但随便哪个名妓,弹琴做画,就能达到国手境界,那就是开玩笑了。 只是因为她们的身份,让她们的技艺更容易被关注,被吹捧,被奉为仙韵罢了。 她的琴技极好,但也,仅仅是技。 而凌退之这等才子,论到技巧,可能远不如她熟练精湛,但心胸见识,却远不是一个普通青楼美女所能相比的。音律琴箫,更多的是加强心性修养,对一切美好事物的感悟,这已是持之以道了。 那晚琴姬的住所,琴声悠扬而起,凌退之一时兴起,便以箫相合。 一琴一箫,初听时,箫声远不如琴音的婉转多变,美妙轻灵,但时间一长,箫声里,却自有一种说不明道不出的东西。仿佛那洞箫,那曲韵有了魂魄一般。琴声本来中正平和,但妙龄女子,飘萍佳人弹奏,不知不觉,就隐隐有些自伤之意。箫声极容易幽怨伤情,但月下听来,飘飘扬扬,竟是豁达从容,连琴声都被带得高远飘逸起来。 听说,当夜一曲奏罢,琴姬便满脸是泪地推倒瑶琴,提裙飞奔,循着箫声所在,一直跑到凌退之的居所,完全不顾男女之别,拍门高声呼叫…… 每回想到这事,韩忠就挺后悔的,那晚上,他怎么就嫌天太冷,缩在被窝里闷头做梦,竟没及时出来看这场大热闹。 只是事后听说琴姬一心要拜师,凌退之不肯,不过,倒是答应指点一二,二人就经常地在一块弹琴吹箫,有时候,美人抚琴时,他站在美人身后,弯腰俯身,低声指点议论,那场面,也确实让人浮想联翩。 家里有几个聪明人,已经在悄悄打赌,看这绝色佳人,最后到底是归了东家,还是跟了凌先生。 韩忠有时候也拿这话题来凑凑趣,可惜韩诺完全无所谓,根本不在乎人家的选择,美人的归宿,跟这种吃饱睡足,万事不愁的家伙说八卦,真是没意思。 韩忠悻悻地坐下,大小孩子托着下巴,继续看美女。 如此佳人,明珠翠铛,锦衣华裘,美姿颜,通诗画,比之当年那一无所有,险险冻死在雪中的小叫花,看起来真是天地之别,可惜,骨子里,却是一样的。 飘零乱世,性命无依,都在用自己最微薄的力量,无望地争取着,只求能够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那样有分寸地倏而来去,那样风雅地轻歌妙乐,似乎更潇洒些,更矜持些,说穿了,同他当年拼命干活一样,无非是为了让别人注意到自己,知道自己的价值,自己的好。 惊闻箫声地欢喜,疯狂拜师的哀求,固然是对音律的渴求,对知音的期盼,但做得那样不顾一切,这风流雅事的背后,不过是一个弱女子,拼尽一切,想要抓紧每一根浮木的无奈。 韩忠轻轻扯动唇角,笑了一笑。 他是个俗人,虽然也学六艺,也通音律,也能弹琴奏箫,但即没有琴姬的技巧,更没有凌退之的心胸,庸俗的他,也并不相信,一个青楼妓女,会为了一曲箫韵,就感动地泪流满面,激动地不顾一切要拜师。哪怕那箫真是神仙下凡吹的,也一样。 但不可否认,这个手段,确实大大拉近了,她与凌退之的关系。而看在凌退之的份上,韩子施对她也礼遇了许多。 说起来,这个看似凌波仙子般的女子,还不如他这个本来卑微的小叫花呢? 因为,他已经当稳了这个奴才,他已经有了安定的生活,在这个韩府,有他一席之地。 而琴姬这般美女,看似在韩府甚受礼遇,其实,她的地位还不如韩府一个看门的人更稳固。 这个是极聪明的女子,清晰地感受了韩家那隐隐的风波,而在小心地拭探之后,也清楚地明白了,韩子施文雅礼遇之后,冰冷如铁石的心肠。她没有做更多自贬身价,自现丑态的献媚与引诱,而是当机立断之下,准确地选择了与凌退之亲近,而且没有一丝狐媚,挑逗,只是单纯以一个乐者的心胸,敬佩,对知己的渴望,来拉近彼此的距离。种种手段,不可谓不巧妙,各种判断,不可谓不准确。 可惜,这个世界,从来不是付出努力,就一定能得到回报的。 韩忠低下头,相比这个想当奴才都未必可得的美女,自己这个小叫花,能有今日,该有多么幸运啊?这个世界,能当成奴才,都是福份了。 小院里箫韵不绝,琴音不止,管家韩富步子轻柔却快捷地走进来,在韩子施身边弯下腰,低声道:“东家,知县大人派人来下了帖子,说是有与我们大成号相关的大事,请东家立刻过去。”说着双手恭敬地递过帖子。 韩子施随手打开,也就瞄了一眼,笑道:“能有什么大事呢?放心,这天塌不下来。” 他慢吞吞站起来,叫了一声:“韩忠,跟我一起去县衙,拜见县太爷之余,顺便办办你的事。” 韩忠一愣站起来,他有什么事要到县衙去办? “县里今天不是正好开印吗?去替你出籍。” 韩忠身子一震,僵在那里。他想,他的耳朵一定听错了,一定是幻觉,幻觉。 然而,他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韩子施吩咐“韩富,替我把韩忠的卖身契找出来还给他。” 韩子施含笑回首,微笑着看向这个傻愣愣,呆站着的少年:“今天之后,你就再也不是奴才了。” (唉,明后天又是周末了,俺基本上是一直不在家的,更新无法保证。先把本周精华用完吧。) 第二十章 将别 “退之要走了,我不能叫他一直替你挂着心。”韩子施说得轻描淡写,甚至没正眼看着韩忠。 他只是笑着凝视凌退之:“我说过,你的徒弟,我怎么也不会亏待他的。这回,你可放心了。” 凌退之微微一笑,心下感慨。虽然知道韩子施为了让他安心,会有所表示,却也并没有想到,韩子施就如此干净俐落,给韩忠销了奴籍。这等于是轻轻松松,放弃了掌控韩忠,最合情合理,也最有力量的手段。 韩忠本就聪明,又坚韧努力,跟着凌退之这样的才子学了三年,诸般才华,不弱于人,又跟着韩诺同进同出,耳濡目染之下,韩子施的许多手段本事,他也学了不少。这样的人,培养不易,要起了异心,也是极难拉回的。 本来有着救命之恩,提拔之德,教导之义,韩忠再有才华,也当一世为韩家之奴,包括韩忠自己在内,没有任何人,能说这有什么不对。如果不是因为自己,韩子施有的是方法示恩,有的是办法拉拢人心,未必一定要这样,直接地放开枷锁。 韩忠听了韩子施仿佛只是漫不经心的话语,却是身子一震,一时间,竟顾不得思索自己得回自由,可以拥有的无限未来。只是向着凌退之走近数步,怔怔望着笑容温和的老师,看着他眼中那平和的坚持,心中终是知道,老师的决定,已是无可更改。 他默默拜倒,深深叩首于地。没有砰砰地磕头,只是一直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式,低头,看着青石的地面,渐渐落下的水渍,一滴,两滴,然后,他闭上眼,涩声道:“老师,我对不起你!” 相比,每一回,他对韩子施表达忠诚和谢意,总有着七分真心,三分做态,对凌退之,他的感激,尊敬,却是纯而又纯,再无半点杂念。 韩子施对他的种种大恩,他件件感念在心,但也同样知道,韩子施的每一分施予,其实都在期待着十分的回报,而他,也平心静气地时刻准备着报恩。 可是凌退之待他,却是从无机心,全无所求的。永远只是单纯地教导与关怀,哪怕他只是沾着韩诺的光,捎带着的伴读,凌退之给予他的关注,甚至比韩诺更多。 三年教导,三年相处,比之活命之恩,再生之德,似乎算不得什么,然而,一千多个日子相伴,点点滴滴,凝于一处,于感情上,却比简单的恩义亏欠,深重了无数倍。 师恩如海。 对韩子施,他可以想着,将来豁出这一生,豁出这性命,豁出所有的学问,知识,能力,粉身碎骨来报答。 对于凌退之,他却无力回报一丝半分。 凌退之孑然一身,不爱财,不爱权,就算有什么困难,基本上,韩子施也能替他解决,万一有韩子施做不到的事,他韩忠自然更加做不来。 老师对学生最大的期盼,也无非是能承己衣钵,倾囊以授,将来,再看着他青出于篮。但凌退之本人失败的人生,却已经清楚地告诉韩忠,专心做学问,在这个乱世里,是不会有什么出路的。而一身一命,已属韩家的他,也没有资格,把大好时光,耗在这上头,当然,他自己的性情,也实在偏重实用,象凌退之这样为人行事,他是永远做不到的。 三年来,凌退之从没有对他的选择,有过任何责备和不满,尽管,在背转身后,这位才华满月复,却已蹉跎了太多岁月的文士,也会不自禁地黯然神伤。他偶尔流露的怅然,韩忠不是不曾看在眼里,只是装糊涂,假做不知道罢了。 承继凌退之的衣钵,韩忠不是没有这个能力,而是没有这个兴趣,也不愿做这样的选择。 以凌退之的身份,对他的恩义,与韩子施的关系,想要改变韩忠即定的人生打算,不过是一句话的事,韩子施不会拒绝他,而韩忠,也没有资格拒绝他。 然而,凌退之从来不曾勉强过他。 三载相处,那些轻松简单,学习无尽知识的时光,可算得他人生中,最快乐轻松的岁月。几乎连他都要自欺欺人地相信,这样的相聚相处,可以一直一直,永不改变。尽管他心中,其实一直隐隐知道,凌退之终有一日,要放弃眼前的安乐日子,还去过孤单飘泊,居无定所的生活,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自己这个受恩深重的学生,不肯去做,本来可以做得到的事。 凌退之心中也有些难过,狠狠瞪了韩子施一眼。 原先说好了,慢慢跟这孩子说的,他却这样出奇不意地一句话把人砸得晕头转向。 韩忠再聪明坚韧,到底年纪小,心思又重,离别之苦下,要生出什么糊涂念头,自怨自苦,白白把个大小孩,折腾做阴沉沉的小老头,有什么意思。 他压下心中离别黯然之意,也不拉韩忠起来,泰然受他重礼,方笑着蹲下来,拍拍他的肩膀。 “小子,别太自大了,你也不是这世上最聪明的人,不是什么事没了你都不行的。你心不在此,再勉强,也是无谓,就算有机会承我衣钵,也绝无可能,另开天地,更进一步。我要的传人,就该胜过我,强过我,却不需要只是亦步亦趋,跟在我之后。”凌退之微微笑“踏遍山河,会遍鸿儒,觅天下英才而教之,如此人生,正该旁人羡我慕我才对,用不着你在这里哭哭啼啼。” 他伸手拉韩忠站起,一拉之下未动,微笑着不动声色,略略加力,韩忠不敢相抗,终是跟着站起来了。 “你不必为我担心,我倒确实是有些放心不下你。你聪明过人,却正因聪明而多烦忧。你生来飘零无依,受尽苦难,也实在怪不得你心思重。只是,风物长宜放眼望,人生于世,心胸还宜宽大些。虽不能象诺儿那样傻乎乎,可想得太多,反易自苦。人与人之间,自然不可能太简单,但其实,也并没有你以为得那么复杂。很多事,也不是必须分得过于清楚的。有些人,因利害得失而聚,但时日一长,生出感情来,本也是自然,未必事事都与阴谋,做伪相干。有些人彼此真情厚谊,本与利害无关,但相处渐久,以各自的方式,为彼此争取利益,也是应该的,并不至于让那情义,就此低俗浅薄了。孩子,我望你一生,多记着有容乃大,容的不止是别人,也是自己。” 凌退之当着韩子施的面,淡淡然,把一些隐在人心最深处,大家都知道,却绝不会点破的事,从容说来。 韩子施只是浅笑着听,全不以为意。 韩忠脸上有些发烧,有些不安,依他往日的行事,都该剖心倾诉,以示清白,以博信任,然而此时此刻,却只是低头听训,一语不驳。 原本在院中为他们弹奏的琴姬,在韩子施说出凌退之要走那一句时,已是轻轻一震,停了琴曲,美目中带着极复杂的光芒望向凌退之。 然而,此时此刻,谁也没有那分心思,注意这个绝美女子的心思变化了。 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看着那师徒道别,终于确定了此时,此地,自己是多余的存在。她默默无声地起身微一裣衽,抱起琴,带着侍女,悄悄退出,走到院门处时,回首望来,美眸中,万语千言,然而,终是无人看到。 这时,韩诺也慢慢站起来,慢慢走过来,默默地站到韩忠身边,也跪下来,给凌退之磕了一个头。 他的样子,还是木木讷讷的,韩忠的不舍,悲伤,内疚,等等强烈的情绪在他脸上都看不到。他甚至连告别的话也没说一个字。 凌退之也拉他起来,他倒是立时就顺势站好了。 两个师兄弟站一块,一个满脸抑制不住的悲伤,另一个,其实也不是全无触动,只是,自小到大,从未有过任何强烈的感情表示,在外人看来,只如在木着脸发愣一般。 凌退之看着忍不住想笑:“诺儿,小忠做这女儿态,是叫人有些不耐烦,可你好歹也要象点样子吧,总不至于真的记恨,我打过你,恨不得我早些走吧!” 韩诺愣了愣,还没来得及说话,韩子施却仿若无事般笑吟吟插口:“韩忠,想好名字没有?” 即要月兑籍,这为韩家之奴时的名字,自然是不能再用了。更何况,韩忠即师从凌退之,将来,极有可能成为儒林中的一员,韩忠这样一听就有些奴仆气的名字,也就不合适了。 韩忠给韩子施这句话,提醒得微微一愣。 他这时满心都是凌退之即将离开的悲伤愧悔,竟全然记不得月兑籍应当另取姓名的事了。 论理,为着保持同韩家的关系,宽韩子施的心,就算要改名,他也要坚持仍存留韩姓。 然而,此时此刻,他只微微一怔,就立时对着凌退之再次拜倒:“老师,我无父无母,无姓可守,无名可存。东家救我姓命,而老师教我立身。今日东家容我出籍,老师,你……请赐学生一个名字吧!” 第二十五章 伏击 赵二虎翘着二郎腿坐在草堆上,拿着明晃晃的短刀,剔着牙缝里的狗肉,拖长了声音说:“这事,可不好办啊?” “有什么不好办的,大队人马不是都拉出来了,只要等他们来了,一拥而上,杀了再说,我不会亏待你的。”穿着一身宽大的黑袍,领子立起来,遮住下面半张脸,上头还戴一大斗笠,压得低低的,连声音都压成了一条线,韩子平的打扮,不可谓不小心了。 赵二虎斜着眼,盯着自己少年时的无赖玩伴,微微冷笑。小时候勾肩搭背,踢寡妇门,偷看大闺女洗澡,抢过路的行人,什么坏事都一起做,如今出息了,就装起正经人了,只当从来不曾认识过自己这个强盗头,冷冷淡淡,见面都要绕着走,忽然有一天找上门,果然不是忆起旧情,而是要借他的刀杀人。这所谓的正经人,比他这个一般只抢东西,不杀人的强盗还要狠呢。 赵二虎这位所谓的强盗头子,并没有世人想象中的风光。 一身衣裳,也是粗布,也打着补丁,全身上下,就手上的刀稍稍值钱一点。他拖出来的所谓大队人马,除了五六个心月复,稍为精干点,其他的全是粗手大脚,破衣烂衫的农民,连武器,大多也是粗制的棍子,做活的叉子。好在人数众多,都是壮年,呼啸着冲出去,打打杀杀,战斗力倒也不算差。对付正规官军,当然只能一拥而散,但拦截一支普通商队,却是绰绰有余。 这帮子强盗,无不是满面风霜,手伸出来满布粗茧,沉默寡言,长相也大多憨厚老实。出来干活,聚在一起,人们眼中虽有些微紧张,些微兴奋,甚至些微的凶狠戾气,但更多的时候,他们还只是一群,沉默着忍受苦难的蚁民。强盗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砰分金银的强横潇洒,除了赵二虎等少数几个人偶尔来那么几次,真正的喽罗们,其实是远没有这种潇洒的。 不过,韩子平倒也并不失望。因为强盗本来就该是这样的。 真象那戏文里,传说中,拿着人肉下酒,动则杀人盈野的山大王,他小小一个韩子平,还真不敢往上凑和呢。 那种啸聚山林,立寨掌旗的所谓匪徒,其实也就比揭杆造反好一点了,哪个官治下,有这种匪患,他的考评,那就只有一个字,劣,两个字,极劣。 顾大知府还算是能吏,治下之地,远离战乱地区,商业繁荣。即要商路畅通,哪里又容得了这样的大匪。 所谓的匪,其实就是几个强硬些,胆大些的无赖子,呼啸招唤着一帮活不下去的农民,偶尔出去干一票,回头接着没事人一般种地过日子罢了。 商业越繁盛,城里小民的日子越富裕,不代表村里的农民能跟着享受到好处。反而是城里有钱的人多了,越发要去乡下买田买地。 而农民,也不是全都象韩家村这样,大村大族,一声招呼,随便就能聚起上百青壮的。 普通的零散农民,或是小小村子,十几户人家的小宗族,一向是官府欺压,开刀的对象,在不断的税役摊派和土地兼并中,失地农民越来越多,而地主的严苛无情,让佃户们的日子,更是一日难似一日。 人被逼急了,为了活下去,什么事也干得出来。 各村各乡,总有几个胆大的,大家在有心人的号召下,偶尔出来干一票,得了好处,回头又混入万千农民之中,老实巴交,种地过日子。就如一滴水融进了海里,根本找不出来。 这种兼职的强盗,反而比那有名有姓,有山有寨的匪徒难对付得多,因为他们化身千万,他们可以是任何一个穷苦到活不下去的农民,官府很难把他们找出来,自然也无法对他们采取什么措施。 不过,好在他们大多是求财活命,抢的也多是便宜的粮食,食盐,等即可以自己用,又方便换成钱的东西。 顾知府治下,太平安乐,这些商品并不缺,商队里损失一点,也不是承担不起。他们也大多是抢一笔,过上好些日子,再遇上活不下去的情况,就再出来做一笔。并不敢真的嚣张妄为。抢成功了,也大多只要货,不伤人。商队不反抗,他们也不会把事情闹大。 官方也罢,大的商户商会也罢,心里其实都知道,这些强盗们的底细,只要一天还在搞各种税役摊派,一天还有土地兼并,地主们的一年高似一年的田赋一天不降下来,这种事就永远不会停止,根除是根除不过来的。 真把大批的失地农民逼到了极处,弄出民乱来,反而更难收拾。 所以,大家都睁只眼,闭只眼,并不过于追究这种事。 商队只要能破财消灾,也不去报官,强盗闹得也并不频繁,也并不伤人。有时候,商队强硬一点,不让抢货,但肯付一笔不算小的钱来买路,强盗也肯罢手退走,即然没有人声张,官府自然也就当做不知道,并不追究了。 说穿了,商队当这个被抢的钱,是正常花钱买路,总要让当强盗的得些好处,乡里乡亲的,他们不把事情做绝,保住了相对安全的商道,才是最重要的。 强盗们虽不识字,虽是没见识的农民,但不能竭泽而渔的道理也清楚,真惹急了商队,不是出大钱来剿匪,就是干脆废弃了这条商道,另走别路,到时候,吃亏的是他们自己。 两方面都有些默契,都守着彼此可以接受的底限,过下去,真要有一个大商号的东家,在押货路上被抢劫杀死,这种事,不但大小商家们接受不了,就是强盗团内部,也未必会同意。 “大家出来做这要命的事,只是为了活下去,不是为了结仇。杀了一家大成号东家,得罪的,可是全府上下下下所有的商家,那些人别的没有,就是钱多,白花花的银子拿出来,官府也好,民团也罢,全跳出来剿匪,我们能有什么好日子过。”赵二虎皱着眉诉苦。 “你不是故意杀他的啊,他带人反抗,你们在争斗中杀了人,这样,别人也怪不得你们,反而给别的商队一个警示,以后你们出门做生意,别家商队就更加不敢反抗了。”韩子平急促地说。 虽说商队大多并不会真的跟强盗团血拼,但也不是每一回都自认倒霉的。一般押货,多少也有几个武师随行,哪怕只是做样子呢。碰上强盗时,胆气豪点,确实也会发生火拼事件的。 韩子平到底在大成号干过三年,对于大成号下属的勇敢负责,还是十分了解的。大成号商队来往运货频繁,也遇上过几回强盗,每回护卫的武师,都是舍生忘死的冲杀,大成号,上至商队的掌事,下到车夫伙计,都是抄着顺手的家伙,死死守护货物。 农民组成的强盗团战力其实是有限的,真遇上了这样死战的,他们未必有勇气,战斗到底,毕竟不抢这家抢那家,何必拿命来硬拼呢。 三年间,大成号各处商队,共发生过五起遇盗事件,每次都是在展现足够的勇气和决心的血战后,保住了货物。大成号虽然不会报官,但会把整件事,通报各处分号,所有参予人员的苦战,战后的奖赏,受伤之人的救助,死者的抚恤,无不清楚明白,参予人员的名字,更是永远记在,各处的大成号要事录里。所有经历过抗盗血战的人员,活着的可以享受极高的待遇,在各地大成号分号,都得到仅次于韩子施的尊重礼遇,残废的不但能得到大笔的赏钱,而且大成号会给他分派轻松的活计,大成号还在一天,就雇用他一天,而死去的,家人不但能得到巨额抚恤,妻儿父母也由大成号按月送银子上门,孩子由大成号负责教养学习,将来可以直接进大成号,从中层做起。 甚至有人计算过,有两回,大成号处理善后所花的银子加起来,比那整批货的价值还高。 但是大成号的做风,始终不变,而每出一次遇盗事件,情况通传各分号后,所有伙计们,对大成号的忠心更增一分,将来再次遇盗,更是人人奋勇,根本没有胆怯后退的。 所以韩子平对于这次拦截大成号,最后演变成血战,是十分兀定的。 他特意要求赵二虎,把手头能叫来的人手,全部调来。为了这笔大生意,赵二虎不但动用了自己的全部人手,还整合了其他几批人,只是整件事,以他为首,他暂时算整个队伍的老大。这整整数百人的队伍,远超过,平时强盗队伍的几十人出动的规模,就是为了确保,能够一战成功。 赵二虎却对可能的血战不以为然“那可是大成号的大东家,他的命多精贵,咱们这么大阵仗,他们哪会跟我们拼,自然是破财消灾了。” 韩子平一咬牙一跺脚:“我保证他们肯定会打起来的,要万一不打,总之你想办法弄成他们要打,把局面搞乱,乘乱杀了他就是,只要他死了,照规矩,我带路传信的一成我不要了,将来,得了韩家的好处,总也少不了你的。就算商会报仇又怎么样,那帮子种田的,是死是活,与你有什么关系。到时我有了钱,替你买个新户籍,让你改名换姓,也当几天城里人,将来大成号的好处,也少不了你一份……” 事情已走到这一步,再也回头不得,退步不得,他一边流着汗,一边绞尽脑汁,努力想着自己还有什么好处可以许。 赵二虎在心中冷笑,等的就是这些话了。 谁愿意一辈子当见不得人的强盗,抢了一回又一回,谁知哪一回会失手,谁知官府哪一天变脸。 只要他能月兑身出来,谁在乎那些被利用的庄稼汉死活。 他招了招手,在场几个心月复都凑过来,低声商量,他们有刀有剑有人马,又是领头人,把商队一围,指挥一帮没见识的农夫打架,要杀人,还怕找不到借口,掀不起乱局吗? 这里匆匆商定,那边就有一人急急忙忙地过来,低声禀报:“老大,埋伏的人发信号了,商队过来了。” 赵二虎,点点头,站起来,一挥手,队伍里这几个躲在后方,喝酒吃狗肉,商量着阴谋的头领就都站起来,向着埋伏点而去。 大路上,远方车马声乱,烟尘渐起。 道路旁,草地里,大树上,巨石后,山坡下,伏着,扒着,藏着不知多少人。 压到极低的声音里,也有掩不住的兴奋。 “总算来了,再这么空着肚子等下去,待会都没力气打了。” “咱们饿两顿就算了,可怜家里的婆娘和小嵬子,这次,无论如何,得弄些东西回去。” “放心,这可是大成号的货,听说还有东家亲自押呢,老大说这笔是大买卖,好多钱。没准他们那货车里,装的直接就是大锭的银子呢。”拿把破柴刀当武器的庄稼汉,望着远方越来越近的车队,眼睛都是红的。 “大成号可是敢拼能拼的啊,这要打起来……” 赵二虎堪堪赶到埋伏点,恰好听到这动摇军心的话,沉着脸斥道“怕什么,咱们多少人,他们才多少人,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打,就算打,咱们也不怕。” 其他几个头领,看他阴沉的脸孔,也有些不好意思,赶紧低声喝斥弹压,确保军心稳定。 下头一片寂静,老实巴交的手下们,对于这些能带着他们做买卖,让他们在绝境中活下去的首领十分敬畏,虽然每回生意,首领都要分走最大的一笔收获,而他们得到的,只是在短时间内,一家人可以活下去的物资,但只要能活着,他们也就满足了,对于首领,一向是没有人敢于反抗的。 大家安静地隐藏着,直到那不过四五十人的商队渐渐进入埋伏圈。赵二虎沉声下令:“上!” “冲啊。” “抢啊。” 一阵纷乱的大叫声中,几百个破衣烂衫的壮汉,拿着各式各样的粗糙武器,从道路两旁各个隐密位置冲了出来,转眼就把商队牢牢围定。 (周末两天不家,又热又奔波,不但耽误了更新,自己还几乎病倒,昨天从下午开始头疼,到晚上,愈发厉害,在床上用力枕着太阳穴疼的位置,疼得要命,却睡不着,连起来喝口水的精神也无,偏偏睡不着。好不容易半夜两点时才睡了,还做噩梦,梦里,全是稿子通不过,要求全部重写,在黑暗里失重坠落,俺也不知这头疼到底是累的,还是精神压力太大了,不过,幸好今天起床好,缓过来了,否则怕是连更新的力气也没有了。) 第二十六章 迎击 大成号的这支商队,上路已经好些天了。 韩子施这个东家亲自押队。严格来说,他是专程送朋友,顺路押货物。 所以这一路上,他的工作就是骑着马,跟凌子施说说笑笑,指点沿途风景,笑说沿路村镇城市,诸般见闻。至于商队内部的事,基本上是不管不问的。 自有老于商道的掌事,指挥全局。 这年头,出门都是充满艰难不便的。大成号是大商团,有钱有人,有许多优势,但出门在外,长途押货,还是十分辛苦。 指望几十人,骑着马,掌着旗,威风凛凛,呼啸而行,那是开玩笑。离城稍远,路况就会变得越来越糟糕,就算有马,都未必方便奔也。更何况好的马匹,其实是官府管控的军事资源,民间所有,大多是驽马。整个队伍也就是韩子施和凌退之有象样的好马,也谈不上特别神骏。其他的驴子,骡子,基本上都是用来驼重物,拉大车,只空了两三匹驽马,几个商队里较重要的人,轮着骑。 因韩子施和凌退之并不赶时间,或许是珍惜这最后的相聚,这一路走得不疾不徐。这条商道是走老了的。掌队对沿途情况十分清楚,每回情愿晚点行,或是早些停,总能找到留宿的城镇村庄。 只是四十来人,七八辆大车,人数甚多,小一点的村镇,没有那么多空房子安顿,大家还是要支帐篷。不过,居于民众聚居之处,最起码物资供应,也方便许多。 休息的时候多,这路自然赶得不算太紧,太累。 但道路一长,自然也不可能处处是平坦大道。许多崎岖小路,泥地或陡坡,又或是河流小桥,艰险难跃。大队人马,尤其是沉重的车辆要通过,都费心费力。或途上遇风雨,人们顾不得自身,要及时张开油布,遮住货物,自己淋得满身湿透,还要在寒风中硬挺不知多久。或是疲累饥饿,临时扎营,生火造饭,略略休息,又要尽快启程。 这样的路,十几天走下来,依旧是人人满身灰尘,满面风霜,心神俱疲。 小小的凌松泽也在商队中同行。 韩子施因一直带着他言传身教,所以,他一般紧跟在韩子施身边,顺便享受一点优待的权力。 只是出行的第一天,发现韩子施这一路,只打算悠闲地跟朋友闲聊,并不管事,他就立刻退进了商队人群中。 跟在掌队身边,仔细观察,记忆他的言行,看着掌队怎么安排,如何调度。 跟车夫,伙计们聊天,学着赶车的手艺,听伙计讲沿途地路线,各处村镇城市的民风民情,努力吸收着大家经年累月长途运货的种种经验。 跟商队的护卫们说笑,听他们传授一路如何观察环境,怎么防备强徒,如何应变做战。 他是大孩子,长得也清秀漂亮,自己又知进退,擅言辞,自是全队都喜欢他。 何况大家都知道他是东家要提携的人,看他这样凑过来亲近,自然人人都愿倾囊相授。 跟着掌队,他学得飞快,聪明伶俐到叫人不能不心生喜爱。 跟最底层的伙计,车夫们相处,毫无东家随身亲信的架子,转眼同大家打成一片。 听护卫们讲他们遇强盗后,勇敢大战的风光,总能在最合适的时机,拍手赞叹,无限感佩。全队的护卫都因此感觉十分骄傲,舒服,每回队伍休息时,大家都抢着要把自家拿手的招术,教给这个看起来,对他们的勇武,十分向往钦佩的孩子。 几乎全队上下都喜欢他,都愿意照顾他,但他自己却是在商队里跑前跑后,到处帮忙,该他干的活,从不推托,不该他干的,也总是争着做。 小小年纪,一路行来,因为韩子施没给他分配骡马代步,他就一直坚持自己行走,十几天走下来,满脚都是血泡,从没叫过一回苦。凌退之和韩子施都没有特别照顾他。倒是商队里其他人看不下去。 孩子太小了,一时吃不了这样的苦,虽说这孩子小时候过的也是苦日子,但这种日复一日,长途赶路,怎样保护自己却是全无经验的。大家都觉得应该多照顾他一些。也有人叫他扒到马车上,或是坐到骡子上歇歇,他大多时候都拒绝,把少有的几个可以有代步工具的空位,让给商队的首领人物,或年长者。 真到了实在撑不住的时候,却也不硬撑,为免拖累大家,只上去休息一会,很快又与别人轮换,让位。 一路行来,虽然坦途不少,但也有绕山小径,渡河桥梁。险路上,跟着大家一起拼力推车,用根根绳索,维护着平衡,小心地拉着车,手掌,肩背,也磨出道道血痕。哪怕只是微小之力,也绝不肯随众装样子,必是要倾尽全力的。 小小的身子,拖着长长的木杆,皮帐,初时笨拙,但很快熟练地扎起帐篷。学习如何快速方便地安顿,扎营,生火,造饭,拖着疲惫的身子,满场飞跑,热汤热水,轮次送到大家双手上。 这样一个大孩子,全队上下,对他亲近喜爱之外,也不免多了深深的欣赏,甚至些微的敬重。 这样的努力,凌退之看在眼中,即未阻止,却也未过多赞叹,只私下对韩子施轻叹:“他很努力,只是,未必太努力了,到底还是个大孩子,这样催逼自己太过了。” “你就要走了,他只不过是想在你面前表现得最好,让你更放心些。”韩子施漫不经心地说“再说,他也要在我面前,以实际行动,表示他的感恩,他的用心。要我知道,就算还了卖身契,除了奴籍,他也会全心全意做到最好,我绝不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的。” “他就是这样,我才不放心啊。”凌退之微微摇头,天长地久的相处,还当有更多的平常心。太深的感恩,负疚,迫切地想要证明,或想要还债,终是太勉强了。凡事尽力则可,总是这样压榨着自己,拼到最好,这个身体,这个心灵,终有能承受的极限在啊…… 只是,他心中虽这样牵挂,担忧着,到底没有劝阻凌松泽。最后的相处,最后的相送,弟子最后的心意了,怎忍这样全盘推翻否定,哪怕是一片好心的责备,终是叫人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罢了,有的事,真的只能让他自己想明白。 “你也别老念着他,这一路,你也没少吃苦吧。”韩子施笑。 出门难,行路难,哪怕是他们有马代步,一整天骑着马,也是全身酸软,大腿也被磨出伤来,握着缰的掌心,也有勒痕,遍身风尘,也十分狼狈。 这出门在外,再有钱,也不是那么容易有水沐浴,能换新衣的。 十几天跋涉,也只有经过两处大城时,痛快洗沐更衣。 现在这一身下来,又是灰尘又是汗,人都臭了。 凌退之也笑:“这几年在你家好日子过得太多了,差一点就吃不了苦了。” 韩子施笑吟吟,半认真半玩笑:“咱们这大队人马,有钱有东西有照应,走的还是熟路,也不过如此,你还想着一个人到处飘,不如留下来吧。” 凌退之但笑不语。 韩子施也自嘲地笑笑,忽然低声道:“其实,我真想你有个伴,我也能放心些,可惜,我要给你两个书僮小厮同伴保镖,你肯定不要,琴姬那样的美人,偏又没缘份。她若当时选了你,我就是推翻了原来的计划,也必然会成全的。” 凌退之默然,他知道韩子施待他之心,他也知道,不管是琴姬,还是凌松泽,不管,韩子施在这些人身上,下了多少心血,做好怎样的计划,只要自己真的需要,真的要求,他一定会情愿推倒一切重来,也要成全自己的。 只是…… 琴姬选的不是他! 凌退之淡淡一笑,心平气和。 早非轻狂少年,见多世情沉浮,才能够给予世人,更多的包容理解。 若是少年时,见这样一个让他极有好感,极欣赏的女子,怕是心心念念,要救她出火坑吧。 其实,苦难也好,火坑也罢,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同的人,自有他们适合的世界。 她若想挣扎而出,他会愿意拉一把,助一力,她若清醒地选择了另一条道路,他虽有淡淡惋惜,却也只是尊重与祝福。 其实,真跟着他,又如何呢? 飘泊天涯,种种苦难不便,怕比现在还甚。 更何况,他是被革职的官员,于学问经义上,偏又有自己的想法,见解。文人学术之争,比武人刀剑交锋,更加凶狠可怕。他的身份又无法为自己提供任何值得尊重保护之处,这一路行走,虽欲会见名家大儒,看众家学说,实际上,无数的冷遇,无数回碰壁,撞得头破血流,都是意料当中的事。 这样的道路,真要一个柔弱女子与他同行吗? 凌退之苦笑,即使琴姬真有勇气相随,他也未必有勇气相共。 他不怕那些苦难,那些挫折,不怕那几乎绝望的黑暗,但是,带上另一个人美好的生命,共对磨练,永远地承担,另一个人,全部的人生,这…… 凌退之微微摇头。 韩子施默然凝望他,在心底轻轻一叹。 他与她,确是彼此欣赏,有着淡淡的关怀,可是,还远远谈不上真正的情爱。一切还不曾真的开始,所以,谁也不会有过多的付出,过多的勇气。 琴姬选择放弃他,而他也并没有挽留或争取。 说穿了,无非是感情不够深,仅此而已。 如果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时机,不是没有机会彼此相知相系,不是没有机会,让琴姬勇敢地走到他身边,不是没有机会让他可以坦然地,接受另一个人,与自己共对艰险,同享欢乐。 只是,自己并没有给他们更多的时间,更多的机会,在一切刚刚萌芽时,就给出魔鬼引起诱人心的选择。看着唯一的知己,落落孤骑,独自远去,却还要大义凛然地宣称,本来是愿意为朋友放弃一切计划的。 韩子施在心中冰冷地一笑,太习惯计算一切得失了。太习惯于站在最无辜的位置,道德的最高点,然后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了,这样的自己…… 凌退之看韩子施若有所思,多少猜到他的想法。这人虽总说做商人,早就抹了良心,只论利益得失,但在至亲至近的人身上,却总容易对自己要求过苛。只是这种钻牛角尖的念头,却不是外力可以劝解的,他只浑若无事地转移话题。“子施,这路,越来越荒凉了,我听说,这商道上,似乎有强盗出没。” “年年有大批商队走这条路,大量财富从眼前过,总会有人想下手沾点好处的,只要损失还在可承受的范围内,就算不上什么。何况大成号的商队,一般是不用担心强盗的。”韩子施说得自信满满。 毕竟大成号的屡次苦战不退,给强盗们也留下了巨大的阴影,拼了命血战,什么也没捞着,只丢下若干尸体,带着许多伤口离去,这种亏大本的生意,没什么人愿意做,一般的强盗,远远看到大成号的旗号,就会吐口唾沫,骂两声霉气,悄悄散开,等下一批倒霉鬼了。 然而,世事无绝对。韩子施话音刚落,车队当中,忽然有些隐隐的骚动。 七八个身材高大,气质勇悍的人,纷纷从各个马车的某个布袋里,抽出明晃晃的刀剑,银亮亮的长枪来。 整个车队依然在缓慢向前,但是原本轻松的气氛为之一凝,上到掌旗,下到车夫,脸色都严肃起来。 凌松泽靠近过来,轻声说:“东家,孙护卫他们几个都说,情况有些不大对,请东家退到队伍后方,稳当些。” 说话间,一众护卫,已经拿着武器,慢慢散开,两人落在车队后方押阵,六人在车队前方,拉开一段掩护距离,慢慢地前进。 整个商队的保卫力量,是很有限的。 毕竟任何相对安定的朝代,官方都不会允许民间人士,带着武器到处走的。 平民能合法拥有武器的,除了游学的士子,可以带着剑,就只有正规的镖局了。 严格来说,商队的护卫,其实带着刀枪,都是不合法的。不过,商队该打点的,都到位了,带少量武器护卫,官方也不会追究。 全队只有八个护卫,或是军队里退下来的,见过血的厮杀汉,或是地方上知名的勇力之辈。战斗力不错,当然跟那种千人敌万人敌的武林高手,远远不能比。那种神奇人物,纯属传说。普通人的世界中,能以一抵十,就很了不起了。 护卫们拿的也就是寻常刀枪,最多质地好些,打造用心些,仅此而已,盔甲盾牌是不可能有的,最多衣服里,有点软革皮甲,也只能有限度地保护部份要害,至于弓弩之类的东西,更是想都不要想。这种高级军械,管制严格,就是军队里,也少有配备,哪怕是专门的弓弩手,除了专门的训练时间,也未必能接触到,那都是要锁在库房里的。 所以,八个拿着普通刀枪的勇悍汉子,就是商队的全部护卫力量了,看似微弱,其实在民间,已经是不错的武装了。 很快,呼喊声,如海浪般响起。 “冲啊!” “抢啊!” 黑压压,不知多少人从路边阴暗处涌了出来。 第二十七章 扭转 大成号的商队,并不象看起来那样弱小,无力。 虽然正式的护卫只有八个,但全队四十人,上至掌队,下到伙计,都悄悄地或模或掏,把长长短短的木棍拿好了。 随便一块长点的木头就能削出来的武器,官方也不可能禁止得住,这才是民间打架斗殴,最方便最趁手最常用的工具。大成号里常走商路的人,都有心理准备,也有足够的勇气跟土匪强盗打硬仗。 就连凌退之都不怎么慌乱。他腰上还有剑呢。 他是士人,可以合法带着剑满世界走,剑术虽是花架子,真要打起来,两三个人,他也是不在话下的。他以前一个人天涯飘零,也不是没碰上过凶险,胆色远比常人要强。 才十二岁不到的凌松泽都没乱了方寸。大家念他是孩子,让他退到队伍中间去,他也不逞强,默不吭声就退了。 只是双手死死抓着棍子,用力之大,手上青筋都起来了。 当年同三条野狗打做一团,只为抢一个破烂肉包子。区区小叫花被逼出来的野性和勇气,并没有被三年的安乐生活磨灭。 他人小力弱,真要逞强在前面冲锋,反是要给大人们添累赘,但躲在后头,乘着别人不注意,抽冷子,打闷棍,估计全队上下,连着会功夫的护卫,也未必比得上他。 他越小,别人越是看轻他,他能做的事就越多。 骨子里,他最清楚,什么叫弱肉强食,什么叫你死我活,真拼上了,全队上下,除了那几个当过老兵,杀人见血的,怕是没几个人,能比他更狠。 然而,强盗的声势,还是吓了他们一大跳。 呼啦啦,冲出大片大片的人,“冲”“抢”之声,此起彼伏,响个不停。 刀剑的寒光倒是没见多少,大部份强盗拿的只是铁叉,木棍,破柴刀,甚至有人只扬着一把小菜刀。 但是,架不住那人多啊。几百个人影,呼啦啦一围过来,人越多胆愈壮,那号子喊得越发响亮,连商队的骡马,都不安惊恐起来。 来的人太多了,不对劲。 韩子施眉头一皱,沉声喝:“先护着我。” 话音未落,后方给商队押阵脚的两个护卫飞跃上前,举好武器,架式严密地护在韩子施身前。 没有人觉得,韩子施胆小怯懦,事实上,不用他吩咐,商队成员,都纷纷改变队伍阵型,在韩子施面前布下一层又一层的防护。一时间,数辆大车都没有人看顾了。从经验丰富的掌队,技艺出众的掌车掌鞭,到最小的伙计,都忙不迭拿起武器,死死围护在韩子施身边。 大家都有些惊惧,乘着四面八方的人还没冲到面前,掌队已经疾声喊:“东家,要不然,这批货就先给他们,我们退走吧。” 大成号一向有跟强盗打硬仗的勇气,哪怕这次来的人多得离谱,他们也不会轻易退缩。 可是,东家在这呢。 他们不怕死,,但他们怕东家。 他们之所以敢于应战,勇于护队,就是因为,有东家在,大成号不会让忠心的伙计,白白流血,白白牺牲。要是东家死了,他们就算拼了命,又有谁知道,谁在乎。他们就是死在这里,家里的妻儿老小,又有谁来保障。 所以,哪怕是十来岁的跟车小学徒,这个时候,都有勇气,跳起来,用胸膛迎接砍向韩子施的钢刀。 然而,有勇气的,并不止是他们。 黑压压数不清的人头,潮水般呼啦啦涌来的人流,每一个人看着庞大的车队,眼睛都是红的。 他们也有妻儿家人,那些骨肉至亲,挨着饿,就等着自己这一票买卖,换钱换粮,换一家人苟延残喘地活下去,这些本性憨实,又因为客串强盗,而添了几分勇悍之气的农民们,也一样敢于死战,勇于死战。 站在前方列阵掩护的六名护卫,额上全是冷汗,但一个后退的也没有。 “我们先顶着,东家你快跑?” 要想全队人逃走,是不可能的,他们长途跋涉,人力,畜力,都已经疲惫,这些人却一直埋伏着,以逸待劳。除了韩子施凌退之马匹不错,有机会逃走,其他人,都只能留下来死战。 可是,韩子施神色冷冷,一点拔马转头的意思也无。 眼看再过片刻,强匪们就要冲过来,血战不可避免。掌队一咬牙,也不管韩子施的意思了,猛得跳上马车,站到高处,张开双手大喊:“货全留给你们,不要打,大家以和为贵!” 然而,没有用,因为几百人呼啸的大喊声,让他的声音,连自己队里的人都听不太清楚。 群盗之前,有四五个人,大喊着举着钢刀,领着众人冲锋。 “大家杀啊,大成号的人,一向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打服了,不后退的。” “大家加把劲啊,替我们死在大成号手里的弟兄们报仇。” 有人的口号更加简单直接。 “上啊,抢钱,抢粮,报大仇!” 抢大成号的东西,必须要经过血战,这是强盗们心中已经默认了的事实了。 一般的小股强盗早就不会打大成号的主意了,但即然他们现在人多势众,十拿九稳,自然是要抢到底的。 这股子气势一起,凶性一发,几百人大呼大叫着冲锋,正常人的心智都会被这种恐怖的杀戮气氛所影响,就是听清了掌队的大呼大叫,怕也没几个人会停下手了。 眼前着转瞬间,血战就要爆发,韩子施沉声道:“把货掀了。” 虽然不明白东家这话的意思,但大家执行地还是极为迅速的。 两个护卫动作飞快,跳起来,钢刀猛砍,转眼间,那油布,绳索,就被直接砍断,大车上堆得老高的箱子,轰隆隆往下翻倒,都不用大家去直接费力费精神去开箱的,就有好些箱子自己震开,震裂,震散。 这时,乱匪强盗们,离着护卫们组成的第一道防线,也就几步之遥了,然而,所有人的动作都变缓下来,有的人当场就愣住,有的人高举的武器也放下来了。 本来奔腾呼啸,一泄如虹的气势,就这么散掉大半。 这个时候,哪怕是韩子施下跪求人,或是拿出大笔的银子往外扔,这凶性已发的强盗们,怕也是不会轻易住手的。 毕竟顺风仗是最好打的,落水狗大家是最愿意揍的。自己占尽优势的战斗,没有人会回避的。 再说,强盗们确实跟大成号有些过结。 这仇说大,其实是不大的。 不是每股强盗,都跟大成号死拼过,更何况,他们也确实不是专业强盗,以前打的就算是所谓硬仗,双方躺下的死人超过十个,基本上,强盗们就要放弃了。 就算是同一股的强盗,彼此也不是很熟,都是四下里拼凑出来的穷汉,不是真正天天在一块的兄弟。何况,这一次行动,是许多股人凑到一块。 严格来说,报仇其实是谈不上的。 但就算没有死仇,也没有哪家强盗会喜欢大成号,借着这个机会,狠狠地打击大成号,让人们知道,跟他们放对,没有好下场,大家发财之余,也出口气,是没有人会反对的。 可是,韩子施掀出来的,不是银子,是商货。 这次行动,报仇也好,立威也好,都只是附带,大家主要还是为了抢东西,活命。这批货的真实内容,关系到所有人的收入,得益。大家是不可能不好奇的,就连当先喊着口号,领着大家冲杀,故意勾起众人凶性的一干小头目们,都不由瞪圆了眼,望过去,然后,巨大的失望涌上心头,更何况那些没见识的农民了。 这批货不是不值钱,是太值钱了。 一匹又一匹闪亮的丝绸,就那么散落在泥地里。 一件又一件十分漂亮夺目的瓷器,破碎在箱里箱外。 各式的貂皮,虎皮,厚厚重重,华丽亮眼。 许多精致奢华的漆器,满地乱滚。 连最小的妆盒,最轻的折扇,随意一眼扫过去,外观的精致华丽,小巧奇趣都令人印象深刻。 这里随便一个最小,最不起眼的东西,不是真正的大户人家,连问价的功夫都可以省了。 才一车的货就这么昂贵,这么精美了,这七八车货,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可是,这对强盗们没有用。 从首领到小喽罗,几乎每一个人都是没精打彩,十分失望。 强盗们抢东西,最喜欢直接抢银子,实在不行,粮食,盐,这是最受欢迎的。再次一点,就是相对普通,寻常,容易月兑手的货物。可以很快换成钱。 这么昂贵精美的上等货,可真是要了命了。 普通的商家,绝对收不起,有钱的大商号,专卖高级货的商铺,倒是收得起,但事实上,这样的货物,几乎就是这些商号商铺定下来的。总不能到人家店里去推销,你从人家那抢来的货吧。 这种奢侈品,看着虽好,但不顶吃,不顶用,要月兑手,简直千难万难。 当然,如果有足够的耐心,等很久之后再出手,又或是派人去外地,慢慢销卖,倒也是可以的。 但大家都是等米下锅的穷人,哪里又耗得起。 巨大的失落涌上心头,大部份人又急又气又懊恼,就是战意全无。 为了这种换不了钱的东西,去跟大成号不要命的家伙拼命? 农民们虽老实,那也不是蠢蛋。 甚至有人当场就追问起来。 “老大,不是说有银子吗?”。 “听说这批货,全是最好的精盐啊?” “我还听说是粮食呢,这怎么回事?” “天啊,我老娘病在床上都一个多月了,就等我拿钱去抓药啊。” “我可怜的娃,都饿了两天了,我出门时跟我老婆保证了,一定带吃的回去。这可怎么办啊。” 这个时候,无组织,无纪律,业余兼职强盗们的弱点就显出来了。 前面几步外,就是商队那拿着刀的护卫,他们却只顾得气急败坏找各自的大哥。 各股强盗的老大们也有些头疼,转头转脑,要在人堆里找赵二虎。 赵二虎脑袋上也在流汗, 这算什么事啊? 一般情况下,强盗出动,确实是会打探对方运什么货。 可这一次,他的真正目标是杀人,哪会费力研究大成号运啥货。 他只是把所有能叫来的队伍人手都叫了,要引诱别人来,自然是拿最容易让对方动心的诱饵最方便。反正不混战一场,是不可能把东西抢下来的。等他乘乱杀了韩子施,这些货一打开,他最多说情报错误,大家还能杀了他不成。 可谁能想到,双方还没接触,韩子旋自己就把自己的货给掀了。 刹时间,气势如虹的冲杀,就被瓦解了。 这气势可鼓不可泄,大家杀意己尽,谁在乎跟大成号那点子小仇,只关心自己和家人,盼着的吃喝嚼用在哪里,就算还有几个不太甘心的人想打,想闹,在眼下的混乱中,暂时也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强盗们这一乱,商队里也是很吃惊。 被几百强盗这么围着,跟正队人马,相隔也才十几步,他们就这么自顾自吵闹,追问,这种混乱太不可思议,让一向纪律严明的大成号商队都看着发傻。 可是,大家也不能就这么干站着等人家吵完啊,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韩子施。 轻轻淡淡一个命令,把这几乎必死绝境扭转的东家,就是所有人的希望。 韩子施只是冷眼看着眼前的混乱,心中冷笑。 看起来,这几百人一片混乱,几乎有内哄的迹象,但只要他们的商队一动,不管是向前,还是后退,就会立刻把强盗们被分散的注意力集中起来。 就算要内哄,强盗们也要先处理好商队这个大患。 而商队干站着不动也不行。 不管在暗中策划这件事的人躲在哪,这一时的惊变,或许让他没能立刻准确地应对,但时间一长,必能想到别的法子,继续制造混乱,以便他混水模鱼。 正好,躲在人群中的赵二虎,灵机一动,低声吩咐了几句。 一个心月复立刻在人流中,轻轻巧巧,尽量不惊动别人地,冲到最前方离商队前锋护卫们只两三步的地方,咬咬牙,拿刀往胳膊上一勒一拉,嘴里正要发出一声惨叫:“大成号的人下黑手……” 却在这刚刚弄伤自己,惨叫将发而未发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倏然响起。 此时一片混乱,不少人都在追问着,议论着,不少人还有懊恼的叹气,声音虽多,但混乱嘈杂,那个刻意提到最高的声音,便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边。 “大家听我说。” (作者的闲话:今天有点事出门去了,更新时间就晚了两个来钟头,汗。另,这几天一直在看新闻,温州撞车事件,实在叫人揪心,尤其是看到那失去父母的孩子,还要挣扎在死亡线上,看到苦苦在废墟上寻找怀孕妻子的丈夫,真是让人难过,希望这次的事件,真可以一直追究到底,还所有受害人一个明白,唉!) 第二十八章 砸银 韩子施虽然也一身风尘,但骑着高头大马,自然就有一种让人仰视的气派在。 在一片惶急嘈杂的混乱中,他的声音镇定安宁,还真就让无数心里乱糟糟的人,自然而然向他望去。 “大家都是穷苦人,日子不是真过不下去,也不会出来拼命。何必非要打死打活呢,不就是要抢东西吗,东西给你们好了。王掌队,把所有的车都卸了,箱子搬下来,掀开给大家看,可小心着点,别再这么毛毛燥燥,打碎磕伤了,就不值钱了。” 韩子施声音平淡从容,仿佛是在店铺里,跟人谈交易,叫人验货一般。 几百人傻愣愣的听着。大家也没傻得全信韩子施的好话,但这时,杀气已泄,战意已消,大成号的人忙忙碌碌地开始卸货,哪怕大家一肚子意见,还是禁不住满眼渴望地盯着看。 谁也没空吵闹,谁也没空追究自家老大,或是韩子施,现在大家只希望后面几车货里有容易换钱的,他们也就不白跑这一趟了。 就这么轻飘飘,所有人的注意力,被韩子施集中到商队这一边。 商队中人,早得了韩子施的示意,慢吞吞地卸货。 那一层又一层的油布,遮得密密实实,一道又一道用油浸过的绳子,绑得整整齐齐,这都是为了长途运货,不会散,不会乱。不象第一辆车那样,暴力拆开,而是小心地真要一道道解开,慢吞吞打开,自然不会太快,何况大家都故意一再放慢动作。 这慢吞吞的卸车过程中,韩子施自然不会跟几百人一起傻站着干等。 “孙大哥,你们退到车边来,免得大家闹什么误会,不用担心我们的安全,大家出来拼命,不过是为财,我们都肯把货全拿出来了,谁还会硬要玩命。我们这里可以近五十人,真要拼起命来,一人赚上一个,也是不难,何况孙大哥你们几位,那是个个以一当十的勇士呢。”韩子施微微笑着说。 商队的护卫,属于半雇工,半客卿的地位,韩子施称呼他们倒是十分客气的。这笑吟吟说话,颇有些开解他们,叫他们不用紧张的意思。 但声音很大,全场都听得见。再傻的人,隐隐约约,也能体会韩子施话里的警告。 大成号全队将近五十人,敢战肯战,真要逼急了,逼狠了,那是都要拼命的。杀一个不亏,杀两个够本,把这整个商队给打下来,他们这里,不死上几十人,怕也没那么容易。 这时候,大家脑子都冷静了,心里也沮丧多了,最初冲杀的狂热也散得差不多了,想想自己要死了,或是重伤了,家里的老弱,哪里还活得下来,心里就更凉了。 韩子施这边都大大方方要把货全交出来了,何必再逼人太甚呢? 韩子施话音刚落,前头为商队隔开一定安全线的六名护卫就一齐后退,退到紧贴商队这里。这样一来,整个商队所有人同强盗们,都保持着二十步左右的距离,且被几百人的眼睛,死死盯着看,在这个民间基本上不可能有弓弩之类远程武器的时候,要想再搞出什么偷袭啊,误伤啊,一类说不清的恶性事件,就没那么容易了。 商队其他人员,除了几个人还在慢腾腾卸货,全都聚在韩子施身边,手时举着各式棍棒,每个人脸上都是不惧一战的坚决表情。一方面交出财物,一方面却显示出自己的勇敢和实力,再加上,以前历次大成号与强盗们血拼到底的事实,倒真是没有人敢怀疑他们的决心。也真是震住了许多可能有别样心思的人。 人心从来苦不足,哪怕是老实的庄稼汉,随便威逼一下就能得到财物,也未必会见好就收,步步紧逼,层层羞辱,都是可能的。成功的谈判,不止需要适当的妥协,还应当表现出足够的勇气和力量,做为一个成功的商人,韩子施比所有人都清楚这一点。 商队中,一片肃然,强盗里,寂寂沉沉,在这样冷肃沉默而紧崩的气氛里,只要韩子施可以轻松微笑。 “今年年成不好,大家种地也辛苦,其实我们行商也一样啊,这几年收益,那也是远不如前啊。” 韩子施的声音温厚,很有一种拉着老熟人,大家起套家常的意思。 凌子施暗暗哼了一声,翻个白眼,什么远不如前。明明是你这三年故意让你家那些亲戚,贪了又贪,因小失大,才把收益弄得一年不如一年才对。 韩子施还真是愁眉苦脑,悠悠地说:“松泽,你跟大家说说吧,咱们大成号的日子也不好过。” 凌松泽一愣,却见韩子施微笑望来,至于该说什么,却是半点暗示也没有。 他只迟疑了极短的瞬间,便松手扔开小棍子,挺起胸膛,上前两步。 “我叫凌松泽,是个孤儿,年前才进大成号当学徒,一个月三吊钱,听掌柜的说,这几年生意确实不太好,以前的学徒,那可是有五吊钱的。” 四下一片哗然,虽然早就听过大成号的待遇好,但这真真切切的数据,听起来,真是惊心动魄啊。大家其实都在努力刻制,不想丢脸地表现得太震撼,但那不由自主的惊叹声,依旧响成一片。 骗人的吧,一个学徒三吊钱? 正常学徒不是只要包吃包住就行了吗? 三吊钱啊,他们这些流离失地的贫农佃户,一家人辛苦一年,年终也难有三吊钱的结余呢。 “学徒十日一休,不扣工钱,每季有一件衣裳,店铺里包吃包住,但要回家住也成。生病受伤,要是跟干活有关,一切医药开支,都由大成号支付。” 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大孩子罢了,就这么站在商队和强盗之间,站在生与死的险恶之间,声音响亮得每一个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因年前表现好,我现在已经升为跑街了。一个月八吊钱,每季两套衣裳,店里包吃包住,三天最少有一顿肉吃。生病受伤,全部归店里开销,要是能拉来大生意,另有分红。”凌松泽的眼睛闪亮,声音里充满着骄傲,自信,快乐,和对生活无限的向往。 那样明亮的眼神,那样坚定的声音,让人无法怀疑这些话的真实性。 几百个人目瞪口呆地听着,几乎被这小小孩子,那样自信满满的话语,慑得没了魂魄。 八吊钱一个月啊,每季都有新衣裳啊,还三天吃一回肉,再不怕生病了,啊,这,这,这是神仙过的日子吧。 喽罗们木呆呆地,几乎傻了。首领们心慌意乱地彼此看看,发现,局面再也不在他们的掌握中了。 受尽苦难的人,对幸福安定的生活,有着不可抑制地憧憬和向往。当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时,他们所受到的震撼,无疑是巨大的。 谁也没想到,韩子施能借着拉家长,诉苦,轻飘飘,把大成号最骄傲,最让别人羡慕的一点,如此展示出来。 事先毫无征兆,大家也全没想到要防范他语话里的陷阱,而最先跳出来的,只是一个小孩,才十岁出头的年纪。没有人怀疑一个小孩会撒谎,没有人想着要防一个小孩,所以,谁也没想到先一步阻碍凌松泽发言。 而现在,所有人的心绪都被牵动,情绪走向,几乎已完全掌握在韩子施手里了,再来阻止,也没什么意思了。 毕竟大家的向往,好奇,都被勾起来了,虽然又羡慕,又妒忌,却又会情不自禁,更加好奇地很想知道,大成号给众人的待遇,到底是怎样的。 “现在,我跟着商队学行商,除了每月该有的跑街八吊钱外,行商也另外有工钱,按行程算,这次一来一回,我这个队里工钱最低的,也有二两,还有新衣新鞋一套。” 凌松泽声音响亮地说完,看到强盗群中,已经有人失神地连手里的叉子都掉了。 凌松泽还慢悠悠地说:“这几年确实生意不行了,否则,这样走一趟商路,光赏钱也不止二两啊。” 然后,他在一片,似哭似怨,不受控制的怪异感叹声里,退入商队人群中。 而这时,第二辆货车里已完全解开,伙计们小心地一个个箱子搬下来,冲着强盗们打开。 四下里,又是一片失望痛苦的哀叹,甚至惨呼声。 又是一车很难月兑手的昂贵奢侈品啊。 这时大家已经明白了韩子施的心思,护卫首领笑呵呵地上前:“俺姓孙,当了十几年的老兵,打仗杀人,死人堆里睡觉,什么事都干过,干巴巴的几文军饷,还老是欠着,自己都养不活,更别说养家了。十五岁从军,二十八岁回家,家里的田都卖光了,当兵前说给的媳妇也跑了,就一个老娘,饿得半死。幸好东家给了我一条好活路。现在专门给大成号护商。平时每天在铺子里转两圈就没事了。一个月二两银子,我们这一队人,都是大成号安顿的住处,一人一间单房,有人专管着灶上,天天给肉吃,衣裳皮甲武器,从来都是备着最好的,每回押队,一路无事,十两银子,与敌交锋,二十两银子,受了不轻不重的伤,最少也能得五十两。要真是丢了命,抚恤就从没少过一百两,东家还给养着家里的老婆儿女。” 这时候,不止是喽罗。连强盗首领们都烦燥起来了。 银子论两算,那不是大富大贵大人物们的权利吗?凭什么一个穷当兵的泥腿子,也能这么笑呵呵,扳着手指,跟他们二两十两地这么算呢? 他们这里召集大队人马,拿着脑袋卖命,当个强盗头,也没这么好的收益啊。 这个什么护卫啊。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他们干的活一点也不辛苦,也就是行商时,稍微有点风险,这算什么啊。 他们也是肯打肯拼的人,这么好的日子,这么好的运气,怎么就落不到他们头上。 这时候掌队也明白过来了,这位商队的掌控人微笑着走了出来:“我姓王,掌着整支商人,跟其他大成号,各个船队商队铺子的掌柜掌队们一样,有事没事,一个月十两的银子是雷打不动,年终的红包从没低于百两的,每走一次商货,都能分到红利,年终另有一次总分红,我在大成号干了五六年,如今是在乡下置了地,城里买了房,我家两个丫头,也是金奴银婢当小姐服侍着,我儿子已经在府城的大书院读书了,想着明年下场考考看……” 凌退之已经看出韩子施的心意了,不由微笑着低声道:“原来你打得是这个主意。” “本来就是很简单的事,这世上,除了你,有几个不怕银子砸。”韩子施淡淡道“差别只在于,银子的多少和砸银子的手法技巧罢了。” 如果仅仅只是扔钱,哪怕七八辆车里全是银子,掀开来,铺出银海,他们这一行人,也很难全身而退。 而现在,真正的银子还没扔出来呢,就已经一波三折,巧妙地控制住大多数敌人的心理和情绪变化了。 这时,一个又一个商队成员,都开始轮流讲述他们的待遇了。 哪怕是负责搬货的最低等伙计,只管赶车的掌鞭,每个人走上前时,眼睛都是闪亮的,目光都是坚定的。声音响亮,腰背挺志,那种骄傲和快乐,那种贫苦人,下等人身上最难见到的自尊与自信,那种对生活,对未来的信心与期待,令人仇恨羡慕得眼睛发红,却又不自觉地向往。 他们是大成号的人,天生腰杆就该比别家的伙计挺三分。他们是大成号的人,走到哪里,名号都能坦然报出来。 他们有丰厚的收入,稳定的生活,不管是什么三灾八难,都有保障,他们心定心安,为了保护这样的生活,不管什么考验,他们都能奋勇向前,绝不退缩。 没有人会怀疑他们的真诚,因为谎言可以编造,那样的自信,那样的光芒,是造不出假的。 四下里一片沉寂,天地间,只有商队的人,一个接一个,朗朗言谈的声音。 几百个强盗沉默着,沉默着。 如猪狗一般,只求苟延残喘的生活,因为大家都这些,所以并没有意识到有多么悲惨,多么无趣,直到这一刻,看到真正属于人应该过的生活,原来,就算是下等人,生活,也可以是七彩的,也可以是有阳光有希望的。 可惜,他们没有这样好的命! 商队里的人,一个个站出来骄傲地宣布着他们的收入待遇,货车一辆辆被解开,箱子一个个被打开。 强盗们一次次羡慕着听,然后失望地看。 旁人的幸福,愈发衬托出他们的可悲。 这样深这样深地羡慕到极处,几乎都要恨了。 如果是普通人在这里炫富,早就让大家冲过去,凑死出气了。 可是,大成号牢牢凝聚在一起的力量,每一个人站出来,大声宣布时的自信,让人们更加确定,这些人悍然迎战的勇气。 奇妙的僵持中,喽罗们垂头丧气,听着别人的幸福生活,想着自己的饥寒交迫。 首领们悄悄地互相打眼色,隐隐地,有些猜到韩子施的心意了。然而,居然没有人愿意叫破,因为他们,也同样被那一切所诱惑,也同样控制不住地心动。 然而,就在这越来越沉重的肃寂之中,最后一辆马车也解开了,时间不可能再拖下去,幸好,韩子施也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含笑大声说:“我有一个建议……” 一阵疯狂的大笑响了起来,堪堪打断韩子施的话:“大成号果然有钱啊,这么多废物都养得起。”一个高大的身影,排众而出。 一直躲在人群后的赵二虎,终于露面了。再不出头,人心就全散了,一个做生意的人,就这么兵不血刃赢了他赵二虎?没那么容易。 这勇悍的强盗头,满心愤怒地大步走出,拔出钢刀,遥遥指着韩子施,微微冷笑。 不就是仗着钱多吗? 这一回,我叫你自食恶果。 “兄弟们,这回咱们可是真正发大财了。大成号这么有钱,他们的东家就在这。那些货算什么,把这个人抓起来,那比什么货都值钱,我们就等着大成号卖房子卖货来赎人吧,这一笔做完了,大家一辈子都不用出来干买卖了。以后要吃什么,穿什么,都买来两份,咱们留一份,扔一份啊。” 第三十三章 孝子 “你给我老实说,你的身子,到底有什么事?” “我能有什么事,大夫不是都说没事了吗?”。 “没事,没事你能好端端一会死一会活的。” “我是真没事,发病不过是太辛苦太累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些日子干的可都是劳心劳力的活,别看被一堆强盗围着的时候,我看起来很镇定,其实不知道多慌多怕,不过是强撑着。硬着头皮一关关地过,等事情真定下来了,那股子心气一松,人也就撑不住了,有什么稀奇的。” 难得好脾气的凌退之声色俱厉,难得精明能干,从不肯落下风的韩子施这样好声好气,软绵绵应答解释。 就这样,还是韩子施久病虚弱,动不动就做咳嗽,晕眩,胸闷状,凌退之才不得不收敛再收敛。 他有九成把握韩子施是在装病月兑身,可谁叫前几天,韩子施是真病得奄奄一息呢。只要有一成可能是真的,凌退之也不敢逼得太紧。 可这事,也实在太奇怪了。 好好一个人,莫名其妙就踏进鬼门关了,多少名医,也查不出原因。 儿子在床边守了几天,大家都准备好给他送终了,他又莫名其妙醒过来了。而且,精神头,一天比一天好,他晕迷时来看过他的那些城里城外的名医,又排着队再来看一回。既查不出病因,也查不出醒来的原因。只给出个身体虚弱,但生机明显越来越强,好好调养一阵子,应该就没事的结果。 不止是凌退之等人,就是名医们,也百思不得其解。 好好的人,无端地就不行了,明明不行的人,无端的,又好了。 大家看韩子施的眼神都是热切的,要不是他好歹算个人物,没准会让那帮子名医绑走研究。 为了证实自己的医术是有谱的,绝不是查不出病由的庸医。大家就必须给韩子施莫名其妙在生死之间打个转的事实,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大家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得出的结论,那就是韩诺孝感动天。 在找不出别的理由来解释奇迹时,最符合人们期盼,最适合世界需要的理由,那就是真相了。 而韩子施,那是笑吟吟立刻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就是因为这个没错了,然后通知大成号的人,赶紧宣扬去。 这个时代,对男人最高的要求是忠臣孝子,对女人最高的要求是烈女节妇,书上,戏文中,传说里,都有许多这一类的故事,人们也愿意传扬这种故事。 一堆名医一宣扬,大成号又有足够的人手和财力推动,韩诺的故事,立刻成了全泰安人,最乐于讲述的传奇。 官府也很喜欢这种事,多几个孝子节妇当典型,证明地方官教化有力,政绩上多一笔,说出去也极有面子,自然也忙不迭承认这件事,还不惜动用官方的力量,让这个孝子美谈以极快的速度向各个地方传播出去。 虽然整件事的宣扬,夹杂着许多私心。但事实内容,倒并没有太大问题。 一个才十岁出头的孩子,为了重病的父亲,不眠不休,饮食无心地千里奔驰,甚至亲自赶马车,在荒山野岭中赶路,其中实有无数辛苦,无数凶险,到了之后,又不曾有片刻休息,坚持五日五夜,寸步不离守着父亲。 这一切,就算是成人,也极难做到,更何况,只是一个孩子。 本来就是一个颇感人的故事,传来传去,越传越玄。 什么韩家少爷,数日奔波,五日守护,加起来那么多天,一点水米也没沾过唇。 什么韩家少爷的马车,路上其实也是遇上了盗匪的,只是人家心感韩老爷高义,又为韩家少爷的大孝所感,不但不劫,还暗中一路相护。 什么韩家少爷半夜里拜求神佛,愿意减寿为父亲增寿。 什么韩家少爷悄悄剜了自己的肉,下在父亲的药里,所以韩老爷就醒了。 种种细节,说得活灵活现,流传极广。 韩子施重病后醒来,只能天天卧床,日子单调,最爱听仆人把外头的各种流言绘声绘色地学一遍,听得他心满意足。 刹地间,韩家那个一向只会吃了睡,睡了吃的小猪,成了泰安的风云人物,而且随着孝子故事的传扬,他至少能成为,整个安定府的名人。 很多人都想见见他,商家想要认识他,缙绅愿让自家子弟结交他,就连官府,都很乐意表彰他。 各种各样的请柬雪片也似地来了,来拜访的人,比以前只多不少,以前那些人,只是借着探病,要看看韩子施是不是真的要死了,现在,即要看望韩子施做人情,更想结识那位孝感动天的小孝子。 各国君王大多以孝治天下,孝道是世上,最好最高的美德。 一个人不管有多少缺点,只要他孝顺,他就占到了道德的至高点。不管人们心里怎么想,至少嘴里,脸上,要表彰他,赞同他,佩服他,尊重他。 一个人,哪怕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只要他孝顺,那就还是可以被原谅,可以被接受的。 这大孝之名,要能确定下来,就是一不坏金身啊。 凌退之都为韩诺这莫名其妙的好运气而暗暗感叹。 虽然他本人对所谓的孝感动天,是不相信的,但他知道这件事对韩诺的好处,他自己也不是拘泥狷介之人,反而运用儒家天人感应的学说,从理论上,肯定了这一推论。 但那纯属对外。对内,他可是要坚决逼问韩子施的。 太紧张,太累,太怕? 对于韩子施的所有借口,凌退之都嗤之以鼻。 他当官的时间虽很短,可也碰上过一场大洪水,他在堤上,顶着风雨守了半个多月,身后是整个县城,无数百姓,眼前的惊涛骇浪,吞天噬地。怕不怕,紧张不紧张?那半个多月硬撑下来,他都瘦了一圈,老了三岁,也病了一场,那也万万没有韩子施这样凶险啊。 这时候,再想想,三年来,韩家长年飘着的药香,更觉可疑。但又无可指责,人家有钱了,注意保养了,爱调理身体了,这又能有什么问题呢? 凌退之虽是又急又怒,却也拿韩子施没办法。 虽说终于从鬼门关回来了,身体也没什么大碍,到底还十分虚弱,偏又有许多事要应付。 老管家等世仆,跑到他床前大哭连场,也不能不让人家发泄一下压抑多日的感情和担心。 大成号的各级掌事,也要一一接见,把混乱平定下来。 那些好不容易改邪归正的强盗头们,也得见一见,让他们红着眼在病床前磕头,感激他做的一切。一来把这人情做实了,二来,也叫他们安心。 还有官府人员,合作伙伴,当地重要的商会领袖,豪商巨贾,哪怕不能一一相见,多少要见几个代表。要让所有人知道,他韩子施没事,又活过来了,不管你们想什么心思,都给我收住了,伸出来的手,最好给我缩回去。 这一连串的事,已经极耗精力了,好在韩子施有病可以倚仗,只略见一见,说几句话,就晕沉沉一副要休息的样子,不管别人是一片丹心想要表达关怀,还是别有用心,忙着表示亲热,这个时候,都只能退出去,还给他一个清净。 韩子施是生病了,确实心神耗不起。 那一拔又一拔的人,也得有人接待应付。 韩诺见父亲醒过来,大夫也判断没有危险了,立刻就去睡了。 这一睡竟是睡了两天,才略醒一醒,吃点东西,上趟茅房,闭了眼,接着睡。 韩子施,凌退之,以及韩家世仆们,都知道韩诺的事,也没觉得怎么样。反正大夫也顺便给韩诺把过脉,只是累了些而已,这孩子身体好着呢。 可是本地的仆人,大成号的手下,当护卫的前强盗们,哪里知道这位韩家小少爷的底细,看他这样,人人心中不忍,个个暗自恻然。 这么小的孩子,这么多天撑下来,身子哪里受得了啊。 这么一感动,关于韩诺的大孝美谈就更加动人了。 韩诺本人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道德完人,所有人歌颂学习的对象,整日里,醒了睡,睡了醒,日子过得晕晕乎乎的。 那一拔拔的来客,还有许多,纯粹瞧热闹,跑来看孝子长成什么样的人,都没机会接近他。 还没有人说他的不是,他昏沉沉睡的时间越长,人们越感动,越担心这个孩子的身体。甚至已经开始有陌生人跑来给他送吃的,送药,有大夫自告奋勇,想来看看韩诺,外加有读书人开始写诗作文称赞他了。估计韩家父子这件事,很可能会当作美谈,直接记进县志府志里头,世代流传。 危机过去了,许多好处从天上掉下来了,但是来客更多,琐事更多,麻烦更多。 韩家两父子,一个理所当然做万事不管的病人,一个顺理成章,大梦沉沉。凌退之还是得硬着头皮上阵,这一回,就连凌松泽都帮不上忙了。 因为,在确定韩子施月兑离生命危险后,凌松泽就毫不意外地倒下去了。 这段时间,这个十一二岁的大孩子,承担着难以想象的重负,他咬着牙,拼着命,硬是一一应付下来了。 但他毕竟还小,学识虽高,阅历却远远不足,虽然进入了大成号,但时间太短,经验太少,根本还不足以掌控局面,韩子施在韩家虽待他如义子,但并非对外正式公布,在大成号里,他也是按普通伙计那样,做事的。这样的情况下,要撑着如此乱局,何其艰难。 韩子施要有什么不测,身份如此尴尬的他,更不知要落到何等境地了。 同样的事,他做起来,要比凌退之艰难数倍,而心中的负担,又比凌退之沉重数倍。 这样一个孩子,就这么一直撑到底,韩子施要一直没好,他没准还能一直承下去,甚至韩子施要真不在了,他也会有勇气,去迎战未来的风波,哪怕必败,至少会歇尽全力一搏。 可是,韩子施醒来了。 于是,最后一股强撑着的心气,就那么消去了。 这个孩子倒下来之后,身子轻飘飘,比几乎险险死去的韩子施还要瘦上几分。 凌退之抱着他的时候,心里都发酸, 这可怜的孩子,身体其实一直不算好。当年落下的病根,现在还没完全调理好,至今还常常吃药,却要以这样稚女敕的肩膀,去扛着许多壮年人,也扛不起的重担。自己这个当老师的,眼睁睁看着他,怎么榨干自己最后一点力气,却一点也帮不上他。 凌松泽病倒后,韩诺刚刚准备大睡,得知他病了,挣扎着又来看他。 凌退之一颗心吊在半空中,生怕这孩子再倔犟得一直守着凌松泽不离开。到时候三个人都病倒在床上起不来,他真是要撑不住了。 幸好,这回韩诺没有任性。握着晕迷不醒的凌松泽的手,陪了他一会儿,才说:“大哥只是生病了,应该没事的。” 而从韩子施床前赶过来为凌松泽诊病的几个名医,也做出了同样的判断。 身心疲累,超出极限,身体吃不消,病倒是正常的。 好好休息,不要为什么事烦心,注意饮食,药补膳补,过些日子就好了。 即然凌松泽没有危险,韩诺也就安安心心,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房去,一沾上床,就睡着了。 凌松泽病得也不算重,晕了一段时间就醒了,放下了心事,人也略有精神,听了韩诺的懒猪表现,还能和凌退之闲闲说笑几句。 只是凌退之自己私下里心疼得厉害,不免更加迁怒韩子施。 “这回,是真苦了毅宁了。” “虽是吃了苦,对他倒也是好事。我本来也想慢慢磨练他,谁知却遇上这场风波。这番苦难,比他在大成号,学上一两年都有用。他能应付过来,撑到底,也算是历练出来了,经此一难,必成大器。” 凌退之白他一眼:“即是为了孩子好,你怎么不叫诺儿也磨练磨练,这孩子你护得太紧了,吃上一回苦,受上一回磨折,对他是一辈子的好处。” “那是我儿子。”韩子施理直气壮得很“管他是不是能得一辈子的好处,叫他吃上一天苦,受上一回罪,我也舍不得。” 第三十四章 求亲 凌退之都要被韩子施给气乐了,似笑非笑道:“即这样,那一大堆的请柬,我就替诺儿全部婉言拒绝。” “倒不必全拒了。挑几个日子靠后的接下来。等诺儿精神恢复了,毅宁的身子应该也差不多好了,到时候两人都能见见世面。” 凌松泽这一次的表现,比韩子施的亲自认可,还要重要。 不但大成号内部的人,相信了这个少年的能力,就是那些各怀机心的外人,基本上,也清楚这少年,在韩家,在大成号特殊的地位。 乘着这股东风,叫他多出席几个圈子里的聚会,对于确认他的新地位,有极大的好处。 至于韩诺,韩子施原本是把他藏得极好,守得极严的。 这孩子太不会做人了,又懒得出奇,不肯努力,不肯奋斗,本身所拥有的奇妙才能,一旦被发现,反而是祸根。蚌为珠剖玉,象因齿焚身,韩子施不得不努力把这一切隐藏起来。要不是因为韩子施的一再叮咛,以韩诺那样糊涂的性子,他最可怕的天赋,怕是早就被全家人发现了。 可现在不同了,这个孝子的名声,有越多的人认同,韩诺就越安全。 有了一个至高无上的孝字,再多的缺点,也会变成优点,至少缺点也是可以接受的了。 所以,他的懒散无为,他的胸无大志,他整天吃吃睡睡不干活,这一切的一切,在将来都可以变成攻击他的借口,指责他不配继承韩家的理由,可当他成了一个大孝子之后。这一切却可以解释为,看淡浮名虚利,不忍长离父亲膝前,宁学老莱子彩衣娱亲等等等。 这种天上掉下来的好事,韩子施怎么可能不好好把握,把韩诺尽情地捧上去吧,只要大家都认同了韩诺的大孝,从此以后,谁敢再针对韩诺搞风搞雨弄手脚,那就是要掀翻所有人认同的道德楷模了。所有赞赏过韩诺的人,都有可能跳起来,以表现他们维护人间最美好品德的决心。 一场惊吓,一番大病,换韩诺可以受益一生的美名,确实是值得的。只是…… 凌退之微微皱眉:“韩家村那边也派人来了,族长亲自来的,我借口你刚刚月兑险,精神不好,不便见人,已挡下了。他跟我说了许多好话,还说韩子平失踪了。” 韩子平?果然是他! 韩子施微微冷笑。 他也记得,韩子平少年时,很不成器,经常同邻村无赖一起,偷鸡模狗,胆大点抢劫独行的商人,怕也是有的。只是那时他与同族大多不亲,并不知道与韩子平亲厚的邻村混混叫什么。 韩家宗族,还算是正经人家,子弟虽不肖,但算来算去,也就是韩子平可能同强盗有牵扯了。 韩子平的失踪,也是在意料中的事。 强盗事败后,韩子平估计根本没有回韩家村,直接就跑了。 也亏得这样,韩家村得了消息略晚,等他们赶到时,自己也月兑离危险了。 别看现在,族长亲自来看望,赔罪,真要早来几天,自己还晕着,他们直接以亲族的身份,天经地义,接管各项事务,凌退之是没有立场阻挡的。 到那时,自己怕真是不死也得死了。 韩子施轻叹一声:“我还是太大意,太糊涂了,防备地不周到,差一点就让他们得逞了。” 凌退之微微叹息。 韩子施已是极精明了的人了,以往几个回合,处处占敌先机,根本不让人有还手的余地。 世间争产夺业之事常有,虽说种种卑劣手段常见,但其实还是有底限在的。 真正恶毒到底,直接买凶杀人,甚至勾连强盗的,却还是少之又少。 这不止是害了仇人,其实也是陷自己于万劫不复之地。 象韩子施这样的人,能立下这么大的基业,自然也不是处处守法的老实人。但也绝不敢真正去做破格之事。 世情,道德,法礼,虽然漏洞重重,虽然其间也有许多见不得人之处,但毕竟还是要按照最基本的法则来行事,毕竟还是可以讲理的。 毫无底限地滥用黑暗中的武力,看似可以不受束缚地胡乱破坏杀戮,其实是把自己推到了悬崖的边上。 规则的建立,不止限制人,也是保护人。只有尊重规则的人,才会被规则所保护。 韩子平做这样的事,不但是丧心病狂,而且是糊涂愚蠢至极。 “不关你的事,我们是人,再聪明,也猜不透畜牲们的想法。”凌退之眉间怒色隐隐。韩子施已经不惮以最大的恶毒,来推想所谓亲人们的行事,却还是没想到,他们比他预料的,还要更狠毒。 “子施,这件事,你已经处理地极好。现在全城传为美谈的,不止是诺儿的至孝,还有你的应变。”能在几百名强盗的包围中掌控局面,能在全无防备时,屡屡制敌先机,成功应对匪首的数次毒计,还能令数百匪徒改邪归正,有益地方,这等仁智勇,也是同样被人传得越来越邪乎的。 现在外头传言里,被韩子施大义感染,弃恶行善的强盗数目都上千了。 韩子施黯然摇摇头:“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个愚蠢的混混自以为是一方巨寇,不过是一群吃不饱饭的农民,被逼强劫。经验不足,人心不齐,凶性不大,我才好周旋。哪怕是个象样些的山大王,哪怕是稍为老道些的普通喽罗,聚上百来人,我们就很难回天了。” 这话里虽有些侥幸之意,神色却越发黯淡了“看看吧,我这个所谓精明人,也不过如此。那么多财富,那么多心机,真碰上了强横的,又何须跟你费时间斗这个将那个,直接一刀砍下来,一力破百巧,万事皆休……” 凌退之失笑,忍不住打断他的话:“胡思乱想些什么呢?你觉得,你碰上那帮乱七八糟的强盗只是偶然,只是命好不成?我问你,那条路上,真有山大王,会成为繁华商路吗?真要有象样的强盗,齐心的匪类,你会领着人往那里走吗?官府会这样,无所作为吗?正是因为比较安全,我们才会经过那里,正是因为比较安全,他们那帮人,再怎么拼尽全力,也只能凑出这样的乌合之众。强梁大盗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咱们这一府之地,一向较为太平,才会商业繁盛,所以,你才会选择在这里,慢慢建起大成号。你看,凡事有因必有果。所有的因,决定了今日的果。世事如此,人们很难结交相对自己来说特别强大的朋友,也同样很难招惹比自己强大许多的敌人。子施,你只是一个商人。一个长袖善舞,各方交好,比较成功,比较有钱的商人,仅此而已。你的力量,甚至还没有超出安定一府。在这个位置上,你已经做到了最好。还要苛求自己什么呢?还要担心什么帝王将相,武林高手之类的人物,来找你的麻烦吗?那与杞人忧天,有什么不同。每个人都有自己能应对的极限在,天塌下来,就算是皇帝,或是什么天下第一英雄之类,也一样没办法。你不该对自己有极限之外的要求。” 韩子施笑笑无语。 是啊,确实是极限之外的要求。 可是,有一个诺儿啊,有一个那么那么让他放不下心的诺儿。让他恨不得自己全知全能,天塌下来,也一样顶得住。 可是,大成号每强大一分,他自己的影响每强大一份,又代表着,一旦他不在,韩诺所需要面对的隐忧,可能更大。 发展到这样,其实还算比较合适。 他控制着,不让大成号过份壮大,控制着,不去过多接触安定府外,更加精彩却也更加凶险的世界。 他控制着,让自己仅仅止步于一个成功的,地方性的商人,只是…… 凌退之看他蹙眉沉思,对韩子施这种总喜欢过高过完美要求自己,动则钻牛角尖的行为十分不满。 说起来,自己的徒弟凌松泽在这方面,其实更象韩子施啊。 他大声打断韩子施的思绪“子施,你真的这样大力推动诺儿的大孝之名,是否也有隐忧。毕竟韩家宗族大部份都是他的长辈,一个孝字,孝敬的不止是父亲,对于叔伯爷爷这样的长者,也应当孝敬顺从。孝名一旦坐实了,将来韩家宗族有什么过份的要求,韩诺其实也不好拒绝。” “不要紧,这次的事即传得这么厉害,底下的真相,怕也早被挖出来了。我会让人添油加醋地多宣讲。前前后后的事联在一起,怎么精彩怎么编。韩家宗族怎么谋我的家产,怎么步步相逼,怎么到最后要我的性命,我必要人尽皆知。”韩子施冷笑。 虽然这次的劫杀,应该不是全族的事,但他绝不介意把罪名栽下去。 他不会过多计较,不过逼人太甚,他还是会高抬贵手,放过韩氏一族。人人只会传他宽容仁爱的美名,但韩诺从此再不给韩氏全族好脸色,那也就理所当然。 大孝当对父母,一般的小矛盾,虽不宜同亲人计较,但人家有心谋害他父亲的性命,他越是视同仇寇,越是显得他对父亲孝心坚定。 凌退之叹口气:“这样也好。” 看到韩子施眉间倦意渐浓,忙又道“你先别睡,还有最后一件事要议。” 韩子施身子还很虚弱,实在撑不住:“什么事你做主就行,不清楚的问王掌队他们也好,不用事事问我。” “这事,只有你能做主。”凌退之神色忽然变得十分神密,脸上还带着极奇怪的笑意,从袖子里拿出几张帖子,含笑送到他手边:“你瞧瞧!” 韩子施见好友这种诡异的表情,心中大讶,顺手拿起一张打开,不觉一震,一时目瞪口呆。 求亲! (作者的闲话:关于韩子施对待孩子的态度,其实未必是正确的,当然,碰上阿汉这种怪物,也许这是唯一正确的。但如果是别的孩子,这样懒怠,这样浪费自己的天赋,合格的父亲,似乎更应当好好教导。韩子施对儿子这种无原则,无条件的维护,其实有一点我自己妈妈的影子。 记得幼时家里很穷,很困难,一家人都没法住在一起,父母忙于生计,我和妹妹,很小就要自己照顾自己,两个小女孩住在破烂的,到处电线老化,四下漏雨,大门都经常关不好的老屋子里,什么都要自己做。后来家里环境好了,住在一起了,妈有能力兼顾一下家里了。家里所有的活计,几乎都是妈妈一个人包了。我和妹妹,只要游手好闲,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就好。说起来很惭愧,我小学时,就能自己做饭做菜,长大了,反而忘了菜怎么做了。 记得有一次无意中听到一个来访的亲戚和妈闲谈,劝妈不要这样操劳,惯得女儿什么也不会做,将来是要吃苦受累的。 妈当时答,我活着一日,就不叫她吃苦受累,我要死了,反正两眼一闭,也看不见了。 这话也许不对,但我一直记到现在,每回想起,她说这话时的语气,我的心都是暖的。 记得妹妹大学毕业时,本地有现成的工作给她,只是工资不甚高,发展未必好。年青人心高,妹妹自然往外地工作去了。 半个来月后,打电话回来,说外地的东西吃不下,天天吃饼干,郊区的厂子,十分冷清,下了班一片凄凉,多么多么想家。放下电话后,妈妈哭了一夜,第二天就去四处奔波,想争取把已经错过的本市工作再拿下来。 也有亲友劝说,让孩子在外头,吃点苦对将来是好事。 妈说,我的女儿,吃一天苦,我也舍不得,我又不指望他大富大贵,又不想她将来多成功多赚钱,我好享女儿福。我只要她日子过得舒舒服服,安安乐乐就好。 相比很多教子故事中的美德,妈妈这算是无原则溺爱孩子吧,这算是慈母多败儿吗?我总是这样相信着,天下的父母,所求的,真的未必是儿女有如何成功,只要他们幸福安乐就好。) 第三十五章 华宴 张老爷的七十大寿,办得十分热闹。 张家是渭城三代的缙绅。 家里有大片的田地,还有好些店铺,本人又是米行的行首。族里头还出过一个举人,外加年年修桥铺路,施粥舍米,还肯花大钱补贴县里学田收入,资助贫困的地方学子。在渭城也可算得颇有名望了。 这一场大寿,办得着实热闹。 渭城本地的仕绅们,大多亲来祝贺。 各个商行商会,都有重礼。 本地有功名的文人也肯前来捧场。 县学的学子们受益颇深,这个时候当然也都前来祝贺。 张家的大小厅堂里,席面摆得满满当当,人们喧闹说笑。无数人在不同的桌面间,来来去去,彼此敬酒,寒喧,拉关系,联络感情,热闹至于极处。 每个人都满面笑容,每个人都忙不迭对着熟人,远远近近地招呼,说笑。 只有韩诺例外。 韩诺坐在最角落的一处席位上,只是埋头苦吃。 这满桌的好菜,吸引力可比满场红光满面,酒气熏天的人强多了。 偶尔,他也抬头,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凌松泽端着酒杯,面带笑容,同熟人,招呼,寒喧,敬酒,把小辈该有的礼貌做到十足。无论别人的态度是客气还是傲慢,是不满,还是矜持,他抬终是热情而不谄媚,恭敬而不卑微的。 这样的场面,韩诺也早已习惯了。 自从四年前,他莫名其妙得个孝子的名声开始,韩子施就开始让他和凌松泽一起出席种种聚会。 韩子施知他虽懒散,却并非无礼之人。在基本的礼数上,还不致于太散漫,所以,其实对他挺放心。 只叫他不要太为难太勉强自己,该吃吃,该喝喝,累了就告辞,不愿跟人应酬就躲角落里去,有什么闲话要谈,随便应两声亦可。反正有凌松泽跟着,怎么周旋,怎么应对,他其实放心得很。 于是,韩诺一年里,总要出席个三四次这样的聚会。 算起来,已是韩子施再三照顾,极力减少他的应酬了。 对于众人的瞩目,韩诺并无什么不自在,照旧象父亲叮咛的,该干什么干什么。倒是为他自己招来,性情沉稳,有大将之风的评语。 对于大家的亲热,他不推拒,但也不主动,别人问一句,他答一句,嗯嗯啊啊一番也就是了。因为他是孝子,是有大美名之人,倒也没人说他寡淡无趣,只给他个,讷而少言的评价。 他越是拙于应酬,不懂世情,越是需要凌松泽在旁边,照料周全,一一应对。 那么小的年纪,再盛大的场面,也不见一丝怯意。 没有长辈在场指引教导,他一个人,对着那么多,大商巨贾,名人士绅,应对从容,一场宴会下来,跟大部份人都有交谈,每个人对他的感觉都不坏,且还能时时注意义弟的窘境,经常出面为他解困,处处照料于他。 众人对他的出众能力,和友爱之心,都是无不赞许的。 数年时光,匆匆过。 孝子的名头,依然在,只是不如当初那么辉煌刺眼了。 韩诺再出入这样的聚会,已经很少有人主动围到他身边来说话了。 他可以安安乐乐躲在某个角落,吃吃喝喝一番,然后轻松离去。 在这个大人物的圈子里,人们记得,他们当中,有一个官府正式表彰过的孝子。很多人都认得他,但通常印象不深,只隐约记得一个小小的身影,总沉默地融在偏辟阴冷的角落。 他在他们当中,却不需要任何人,只除了,他的大哥! 年方十五的凌松泽,连续三场的童子试,都名列前三名之内,头上也有了秀才的功名。因着科考的缘故,没有再明着进入大成号的生意,但在暗中,大成号在渭城总号的八成事务,几乎都是由他决断控制的。 凭着他连续童子试的好成绩,凭着他对大成号强大的掌控力,近年来,已经有很多人在默默地关注他了。 他学得飞快,成长的速度惊人。而敢于如此放权,让他学习的韩子施,敢于那样大方,让他去冲,去拼,去犯错误,去汲取教训,去面对难关,而从不出手干预的韩子施,更是让人感叹。 数年来,凌松泽不是没有犯过错,但韩子施从不给他压力,而每一次,他都能以最快的速度,最小的代价,去挽回,去纠正,从每一次错误中,他所学,所得,比成功更多。 那么小的年纪,韩子施就带着他出入应对,再慢慢放开手,让他自己出面。那些人脉,那些关系,全都交给凌松泽去应对维系,这份胆量和魄力,实在让人惊叹。而事实又偏偏证明,韩子施是对的。 小小的凌松泽,确实没有让他失望。 他用铁一般的事实,证实韩子施的正确,也让许多人感叹自己没有这样出色的子侄。 今日祝贺张老爷寿辰,韩家,自然还是凌松泽和韩诺到。 韩子施虽没亲来,但他自从当年一场大病后,似乎就一直身体极不好,大多的事,都是让凌松泽出面。这都是众所皆知的事实,对于凌松泽和韩诺代表韩子施出面,人们也都已默认了,他不来,也不算是无礼。 韩诺虽然不活络,但有凌松泽长袖善舞,微笑应对,倒也决不会让谁觉得受了冷落。 韩家食补药补的家风,对他这个义子一视同仁,韩子施花大价钱给他补身子,平时也注意锻炼,他年纪虽小,不过十五六岁,但个子并不比别人矮多少。一袭清衫,更衬得身形修长。 在那锦衣华服,高高矮矮,大多略显肥胖的身影当中,韩诺总是一抬眸,就能找到他的身影。 凌松泽似有所感,回身向他一笑,跟旁边的人低低笑语几句,就退回席上来,很自然地拿了韩诺身边的湿手巾替他擦手:“累了吗,别急。过一会,我们就先告辞。” “不累。”韩诺模模肚子,他只是吃饱了,一个人缩在这边,也没什么别的事可做“其实这种场面,有你就够了,用不着我来的。” 韩诺从不拒绝父亲的要求,韩子施要他出席什么聚会,他一定到,只是,他真不觉得,自己在这种场合上,能有什么用。 凌松泽忍不住笑:“这话说得有趣,这是你的亲事,我再能干也替不了你吧。” 一向表现得无忧无虑的韩诺都忍不住叹了口气,脸上的表情,竟也有几分复杂。 每回谈到这个话题,韩诺都有些不自在。 亲事? 他从来没想到过,这个神奇的词会跟自己联系在一起,只是,当初他那孝子的名声忽然打响了,成亲这么遥远的事,就突如其来地冒出来了。 当初,他大梦沉沉不知多少日,醒来时,就看到父亲含笑的面容。 韩子施的脸,对着他时,总是亲切的,温和的,带点宠溺爱意的。 可是,那一次人,他睁开眼,看到韩子施那奇妙的笑容,一向迟钝的他,都隐隐有些不祥的感觉。 韩子施低笑着问:“乖乖诺儿,你喜欢什么样的媳妇?” 这天外飞来,想都想不到的一声问,问得韩诺目瞪口呆,现在他还能清晰地记得,当时,他的怔愕,惊诧与不安。 媳妇?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结巴。 “媳妇……我没想过……我应该还很小吧……” “不小了,只是订亲的话,你这个年纪足够了。”韩子施拿出一张又一张的大红帖子给他看,脸上的笑容,就似诱拐纯洁小孩的怪叔叔。“可是有很多人看中我家的诺儿,想把女儿许配给你这个大孝子啊。” 这么迟钝的韩诺都莫名其妙地流汗了。 “我……我没娶过媳妇,我干不好……” 他是真急了。 韩子施恶劣地放声大笑“这话说得有趣,你自然是没娶过媳妇的,哪个男人第一次成亲之前,都没娶过啊。” “不是这个……我……我没经验……我,i……” 直到现在,四年过去了,韩诺其实依然不知道怎么解释,每回提起成亲,提起他未来的小妻子,他依旧茫然无措,只觉不安。 当年,韩子施没有答应那些请求,这四年间,陆陆续续,还是会接到一些共结秦晋之好的联姻提议,大孝子的闪亮名头,加上大成号的产业,吸引力确实很强。 他有时问问儿子,欣赏一下儿子难得的忐忑不安,但也仅仅于此。 对于纯粹因为完全的利益而提上来的联姻,韩子施也并不是十分上心。 他打发了韩诺出来参加这样的聚会,其实是让那些人,看看韩诺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不需要让儿子显得有多么突出,多么了不起,他只要那些想要联姻的人,看清楚,韩诺 并不仅仅只代表一个孝子的美名,他并不仅仅只是韩子施的儿子。 他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他也会说会笑,有他的想法意愿。 他或许并不出色,但至少也眉清目秀,温厚守礼。 另一方面,他也希望常常出去,参予到种种热闹中,出入盛会,也能让韩诺有机会接触到别家的女儿,否则,这个懒洋洋的傻小子天天呆在家里晒太阳睡懒觉,他要到哪年哪月,才能懂儿女之情。 可这个任务实在太难了,虽然凌松泽一直在小心引导,可是韩诺真的全无兴趣。 大户人家,或许有闺阁女儿,妙龄女郎,但内外有别,男女有防,哪里那样容易见得着。 适龄的年轻人,在一块,也许会谈几句,哪家女儿姿容好,哪家少女美名佳,可韩诺一向不合群,根本一丝好奇之心也无,就算凌松泽故意传话到他耳中,韩诺也没什么兴趣。 此刻一听凌松泽提起这话,韩诺就有些隐隐的头疼。 凌松泽也忍不住想调笑他几句。 这时,忽有人靠近,漫声道:“凌老弟,等会儿可要一展高才,让我们跟着见识见识啊。” 慢条斯理,又特意拔高的声音里,有着冰冷而毫不掩饰的恶意。 第三十六章 贺寿 酒宴上喧哗热闹,主席旁摆了大长桌,上好的的宣纸铺开,浓浓的墨早已磨好。 不时有儒衫学士,挥毫泼墨,倒引得各个席位上的头面人物,纷纷离席观瞧,动则捻须赞叹。 张老爷长年贴补县学,资助贫寒儒生。 这些文士大多清贫,也买不起太厚的寿礼,这样的场合,很多人都临场赋诗写文以庆寿宴。 虽说一个小县城,也难得出什么真才子,好诗文。但怎么说,都是文坛佳话,于张老爷而言,亦是大大提高自身名声的好事。 这诗文只要写得不算过于不通,一众有头有脸的人,都会很给面子地点头赞叹。 贫苦的儒生们,难得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四周围的都是全县的头面人物,个个精神百倍,努力发挥。 本地的商户中,年轻的一代却对这些事,大不耐烦。 商家本就富有,所习的,也多是经济计量之术,能识字,善算数,会对帐就很不错了。年长的人,还很给面子地在旁边点头赞许,年轻的少爷们,对这些年年要他们掏钱资助,十个里头,难得有一个真考上功名的穷儒其实十分看不起。 本身也早习惯被众星捧月的少爷们,此刻风光叫一帮穷酸抢去,心中不快,无事也想生出非来。 只是张老爷名望高,声望重,倒也没有谁敢在这时候,破坏寿宴的风光热闹,去嘲讽那些急着表现的书生们,却莫名地有人把这火烧到凌松泽身上了。 这少年公子华服锦裘,富贵堆里长出来的人,站在清清爽爽一领青衫,身如玉树的凌松泽面前,就似一个金灿灿胖元宝,伸出手来,五根手指头,每个都套着亮闪闪的东西。随便挥挥手,简直让人眼发晕。 真不愧是隆盛金行的少东家,赵大少爷,这一身金闪闪,亮堂堂啊。 连手里一柄折扇,都镶满了金边,往那主席一带一指:“凌老弟,这正是你们读书人一展身手的时候,我们哥几个也能跟着长长见识。” 就算是好话,放在这位少爷嘴里,语气怪异地说出来,也充满一种风凉讥刺之意。 凌松泽淡淡一笑,心中却略有些为难。 其实,年轻的富贵子弟为难他,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谁叫他这些年表现得太出色呢,谁叫本地的头面人物,教训子侄,总是动不动就说“你看看人家凌松泽……” 这连续几年地教训下来,哪家少爷心里不恨他恨得牙痒痒啊。 再加上,他看着风光,其实地位十分尴尬。 说是走仕途,又掌着大成号,说是从商,又跑去考科举。 现在年少看着风光,将来没准,两头不落好。 说起来是韩家的少爷,其实是他姓凌,自然,也就不好管韩子施叫义父,开口闭口,不是老爷,就是东家。 说起来是韩子施相定的人才,但只要有一个韩诺在,他永远要退一射之地,将来的事,谁还说得清呢。 说穿了,也不过就是体面点的韩家下人罢了。 在那些正格的少爷心目中,凌松泽再风光,也不过如此,天天被拿出来跟他比,心中何其委屈愤闷。 再加上,大成号其实在商行里,名声也并不算太好。 大成好经商实在,诚直不欺,尽量同各行各业,各个商会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看着似乎不错。 但大成号过份优待雇工。 过高的工钱,和过低的商价,都一样是违反商行默认规则的。 自从大成号立定根基后,其他大小商家,内部都有过小小的骚动,混乱,人心不齐,也不容易收纳人才。 全渭城……甚至,全安定府的商家,对大成号都有过排挤行动,只是韩子施手段厉害,大成号立而不倒。韩子施也一再向各家保证,绝不挖其他商行的墙角,大家见弄不倒他,也只好相安无事了。 这些年来,大成号涉足各行各业,但从不随意扩张,只保持一个中立的地位,绝不轻易加入商会商行。 跟哪个商家,见面都是点头微笑,跟合作伙伴,多年来,也一直合作愉快,但关系,却永远仅止于此,从没有真正谈得上,共同进退,关系极铁的伙伴。 大家见面三分人情,私下里说起大成号,谁也谈不上热络, 掌事的人都这样,下头的少爷们,胆子自然甚大。 数年来,明里暗里,跟凌松泽使绊子,下套子,当面为难,背后数落,甚至弄点见不得人的小手段,那都是有的。 凌松泽也习惯了这些人的敌意,遇变总是轻松应对,不着痕迹地化解一个个上不得台面的小阴谋,只要在明面上,说得过去,大家不撕破脸就成了。 但这一回,却是第一次,当着韩诺的面,叫人为难,却是让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快了。 韩诺一年也就跟着他出来三四回,参加的都是大场面,人多事杂,人们各忙各的,倒也未必记得同他做对,韩诺可是从不知道,外人对他的敌意的。 本来为一位老人,诗文相贺,也是雅事,他用不着拿什么架子。 但现在,分明是一干受过张老爷资助的贫寒学子轮流写文,这位赵大少爷要他插进去,却是要把他也等同于这些靠人施舍,才能读书科举的贫穷士子。 就算他是一片拳拳之心,以诗文为长者贺寿,这帮少爷,也能明目张胆地把事情扭曲到,以诗文献媚而求财求权求上进这种事情上来。 数年来,这些根正苗红的富家少爷们,一向不惮于各种方式提醒他,也提醒所有人,韩家那位凌大少爷,真正的身份,到底是什么。 往常碰上这种挑衅,凌松泽不过一笑置之,只是今日当着韩诺的面,他却心中生怒。 只是怒则怒矣,韩诺是很不喜欢纷争的,以前出席聚会时,也曾被眼红的人,酸言酸语过几回,韩诺向来是不当一回事的,此刻凌松泽也自不好当着韩诺把事情闹大,只淡淡笑道:“我素无捷才,于诗文上,也没什么出众之处,就不献丑了。” 这也是实话,凌松泽并不是那种七步成诗,天才横溢的人物。经义学问,只求稳重扎实。诗文不过小道,科举又不考,做生意也用不上。他也爱好诗好词,自己却并不沉溺其间,偶尔写几首,无非平平之作罢了。 他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他所学所研所擅长的,一向是最实用,最能帮得上他的。人世如刀,哪有那个心情去附庸风雅。 “毅宁贤弟,太谦了吧。谁不知你是我们渭城的小才子。听说你自小就学识出众,韩大东家,才特意把你调去给儿子当伴读。韩少爷的功课,都是你写的,才帮着他每回考试都过关的,这才立了大功,成了韩家的凌少爷,是吧!”亲亲热热的称呼,掩不住笑声里的不屑和冷讥。渭城布行行首家的孙少爷,一身绸缎,金丝银线,挥着折扇,摇摇摆摆地凑过来。 少爷们最热爱的,就是在那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凌松泽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他的过去,他的出身。 “唉,可惜啊,韩家那少爷听说实在太笨了,有你帮着写功课,帮着顶缸,还经常惹得先生揍他。要不是他太没出息,怕也轮不到你在韩家当少爷吧。”粪行老大家的三儿子,史公子,盛气凌人地冒出来。 这粪行虽不好听,其实是最赚钱的生意,一家独霸了全城的夜香买卖,没有任何人敢于过来竟争。史家不需要考虑太多商业网络,人脉人情,不用费心把生意做出去,只要管好打手,谁敢冒头抢生意,再小的苗头,也要打下去。 史家人做事,也就嚣张盛气许多,硬是当凌松泽身旁韩诺那好端端的人并不存在,当着面就敢数落他。 就这样,史三少爷,还觉得自己嘴下留德了,一个有名的孝子,他毕竟不好骂得太狠了,说他笨说他蠢,那说的都是大实话,谁能反驳。当年凌退之拿棍子追着韩诺满院子打的谣言,可是早传遍全城了,韩诺这几年出头露面时,笨拙的表现,也证实了传言不虚。 史三公子还觉得自己理直气壮。 不就是韩家的儿子太笨,你姓凌的,靠着替他写功课,做文章,顶雷,挨打,等等小人献媚行径,才出头的吗?记住,你从来不是什么少爷。 凌松泽眉峰一扬,已是大怒。 辱他也就罢了,居然敢当他的面羞辱韩诺,他要是护不住…… “大哥没给我写过功课。”韩诺的声音淡淡响起。 凌松泽一怔,韩诺素来对别人的评价不在意的。 “我是很笨,可大哥没替我做功课。”韩诺认真地看着这聚到四周的三位公子哥“他只是劝我听课,叮咛我认真做学问,要我尊敬老师,我不听,他生气,着急,呵斥我,但从不做假。老师打我时,他会挡,会劝,会替我挨板子,可他从不骗老师。” 他没有生气的表情,愤怒的语气,只是很平实,很简单地说明一个事实。 这三个上门挑衅的,还有一帮躲在后头看热闹,指指点点的,都愣了愣。 这样平淡的语气,这样沉静的神情,倒让他们,一时竟忘了要讥讽嘲笑。 过了一会,史三少爷,才恍然惊觉,刻意提高了声音:“韩少爷,你这位大哥是怎么来的,大家心里都有数,空口说白话,也得有人信才好。” “大哥是有本事的人,你们虽不信,可我知道,你们家的大人是信的。”韩诺终于有些不快了。 “你什么意思,想拿我们长辈来压我们?”几个人都怒了。 凌松泽脸色肃然,踏前一步,伸手一拉,就想把韩诺拉到身后来,竟没拉动。 “我虽笨,也不用大哥替我做假的。不是空口说白话,我能证明。”韩诺站着不动,还是语气平平地说。 凌松泽终于顾不得恼别人了,只低声道:“i不用理会这些人。” 韩诺回头向他一笑,忽抬步向前走。 凌松泽伸手要拉他,却略一迟疑,转眼间,韩诺就分开眼前有些呆愣的三个人,一直向前去。 一帮公子哥还都有些傻。 以前那个木呆呆,傻愣愣,只要凌松泽不在身边,对着他说多少坏话,冷嘲热讽甚至谩骂都不会有反应的韩家小笨蛋,今儿怎么横起来了。 这念头还没转完,韩诺就走到了主席旁的大书桌前。 正好一个文士写完,一堆人在那赞“好诗……” 他就大大方方插了进去,对着主席处施一礼:“我不会写诗,就写几个字,为张爷爷贺寿吧!” 第四十一章 佳人 “听说了吗,咱们家真跟那大财主结亲了。” “四姑娘真是福份大,那么有钱的人家,进门就是正房太太,头上还没有婆婆管束……” “什么福份,咱们文家,那是世代的书香门弟,家中素来只同读书人家联姻,就是庶出子女,一时没有合适的,那也要嫁清白仕绅,这可是第一回跟商人做亲家,四姑娘多好的人,真是可惜了。” “什么可惜不可惜的,三姑女乃女乃嫁的倒是正正经经的读书人,秀才也考不中一个,家业也管不好,天天吃糠咽菜,三天两头上门打秋风。这样的读书人,也尊贵不到哪里去。就是人家仕绅人家,但凡真正有头有脸的,又有几个肯娶庶女为妻的,咱们文家的规矩又是断不能让自家女儿去当妾,上一代几位庶出的姑女乃女乃,嫁的都是乡绅,说是身家清白,也就是几十亩田地,几间大瓦房,算得什么?” “我们文家讲的那是风骨,文家的人,走出门腰都比别人挺三分,商人好利,品性不佳,又是四民之末,这一嫁出去,将来回娘家走亲戚,满屋子的秀才书生,就四姑娘身边跟一铜臭满身,腰圆体肥的有钱大财主,身上的金子银子再多,那也就是一个俗气。” “你们真是一个比一个迂。什么风骨,那是读书的爷们念叨的,我们这帮下人,干活不还是为着钱吗?这世道,笑贫不笑娼。文家的下人,衣服不鲜亮,手头不宽裕,出去采买东西,都是算着银子花,明明见人低一等才是,什么时候腰比别人挺了。再者说,什么仕绅,什么读书人家,混的好的,哪家没几间铺子,除了文家,哪里真有不沾染一个商字的,只不过要保着名声,不直接管着罢了。” “听说咱们将来那位姑爷,家大业大,又是家中独子,将来要肯帮衬这边一些,咱们的日子也好过些,主子手里宽绰了,下人才不至于紧巴巴啊。” 正午之后,是人最倦怠的时候,各处院落里,冷冷清清,少见有人走动,几处看门户的下人,弃了职守,凑到一块儿,本来是低声议论,结果越说越来劲,声音渐大,情绪投入,竟是全没注意到,一对主仆,两个少女,已悄悄到了近处。十句里头,也听到了四五句。 两个女子都极年少,十五六岁的年纪,丫环衣饰简仆,小姐的打扮,也并不华贵,都不过清淡素丽而已,本人也不算多美丽,只是那样地青春年少,再平凡的容颜,也会有光华。 眉头轻蹙间,隐隐有些不快。 而小丫头的表现,则直接许多,她捋了袖子就想上前发威。 岂有此理,这些下人,不守院子不干活,聚在一起,敢这样说主子的是非。 “缨儿,算了。”文素秋轻轻制止丫环的声音,沉静如水。 这一类的议论,这几天在文家,已是常事了。 不止是下人们,有事没事,爱聚在一起,悄悄嘀咕,就是那些兄弟姐妹,叔叔婶婶,三亲四戚们,又有几个,不在背后谈论她的这场亲事呢。 素来清高自守的文家,终于要和商人联姻了。 渐渐窘迫的文家,终于开窍了。 百年的崖岸自高,文人风骨,眼前的艰难局面,亏空处处。 是坚持还是妥协? 做为文家第一个嫁给商人,嫁入富贵豪商之家的她,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她是应该被羡慕还是被怜悯。 文家几乎每一个人,都陷入了这种矛盾,这种思考,这种挣扎。 于是,做为主角的文素秋,在任何场合,都成了众人注目的对象。 各种各样,奇怪的眼神,看得人如芒刺在背。 平时虽谈不上过于亲近,但至少相处还好的兄弟姐妹们,如今都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带着奇异的眼神和心情,观察注意着她。 平日里亲戚聚会,她到场时,常常一片寂然,本来的一片热闹,因为她的出现,就立时冷清。而每回她起身离席之后,总觉得背后,热得简直要烧起来。真不知多少人在盯着他,暗自指点议论。 忽而莫名其妙地挨人家白眼,被人家讥刺,感受着别人那妒恨的心意,忽然间,又莫名地被那充满怜悯的目光包围着,平时并不亲厚的亲人们拉着她的手,一片爱怜地或是问她有什么需要,或是唉声叹息,满眼惋惜,并大多很明显地从这种行动中,得到异常的满足。 莫名其妙,她就成了众目所视,众手所指的人。 尽管整件事,她全然无辜。 她不知道大成号有多少钱,她也不知道韩家的少爷长成什么样。 她只是文家深闺里的一个女子,她是庶女,在文家这样礼法尊卑丝毫不乱的人家,是不会有机会与生母亲近的。嫡母待她也不坏,该她有的,从来不会少了她,但也仅仅如此。不会有欺凌冷待,但也绝谈不上真正的关爱厚待。 因着家风,自小读书,上着闺学,通文墨,知琴棋,擅针线,知烹饪,通读女四书,努力达到这个世界所有对女子的要求。 在这深深的闺院里,不满十六岁的女子,努力地学习着,生活着。 文家不算真富裕,庶女的待遇谈不上好,她只有一个丫环,她自己也能干很多活计。 对于未来,她并未有太多期许。 渭城适龄的读书人不多,家境好些的,自然是要留给嫡女的。 但无论如何,总会有一个普通的文士,成为她的丈夫吧。可能会有些清贫,但日子应该不会太难过。读书人的身份,总还是清贵的。 她其实也不甚怕吃苦,一个小家,她还是管得了的,普通的活计,她也是做得的。少吃些肉,多穿些布衣,也没什么挨不下来。 少女情怀,也曾想过,一些清贫自守的岁月,梦里也会有个面目模糊不清的男子,但总会有飘拂的白衣,总会有满架的诗书,总会有她为他弹的琴,他为她画的画。 她虽不是大才女,至少能听得懂他的诗文,看得明他的文章,偶尔也能唱和相知,日子平淡如水安然过。 只是,忽然有一天,母亲告诉她,她的终身大事定下来了。 大成号很有钱,但文家其实从没搞明白过,大成号真正的实力,看中的,也不是大成号巨额的聘礼。文家人,并没有卖女儿的习惯。 但是,韩家的少爷,有什么不好呢。 在文家人眼里,性讷而少言,不是什么坏习惯,反而显得人沉稳可靠。 读书人是很敬重孝子名声的。韩家少爷的名声极佳。而且,家宅里十分干净,身边别说小妾通房,连个贴身丫头都没安排。大成号那么有钱,从没听说过这位少爷走马章台,出入任何不好的所在。 虽是商人之家,但关洛一带享有大名的凌退之凌大先生的弟子,还能差到哪去呢。 一幅百寿图,挥洒间何等功力,文素秋当初乍见时,亦是十分敬佩感叹。 韩家答应,亲事成后,会派最好的人才,帮文家管理产业,教授置产理业的最好技巧。 重金求聘,文家还有可能会摆出点不为所动的清贵派头来,但这等授人以渔的苦心,现在的文家,却实在很难拒绝。 一代又一代,除了读书,并没有别的本事。虽代代有人得功名,但真等到实缺任官的,其实也不多。在官场上,也谈不上清如水,只是人不够灵活,手腕不够强硬,家里能给予的助力也不多,并不曾升上去。 看着文家世代书香官宦人家很风光,其实内中早空了,数代以来,生齿日繁,产业却因为经营不当,而一日不如一日。眼看着窘态都快掩不住了。韩家伸出的手,就是最及时的春雨。 整件事就此订了下来,父母叫她来,不是征求意见,只是通知。 父亲很温和,详细地同她解释说明大成号,韩家的清况。 母亲很公道,微笑着保证她的嫁妆,保证家里人会永远给她撑腰。 而她,只能低下头,接受这一切。 她没有提出意见的余地,她没有抱着父母的脚,撒娇反对的可能。 更何况,有什么理由,要不满意,不高兴呢? 这门亲事,无论对她,还是对整个文家,似乎都是只有好处的。 父母确实为她在苦心选择,小心安排,用心争取了。 甚至,那个听说很懒散,并不把浮名看在眼里的韩诺韩少爷,已经一改初衷进了考场。并保证,不考中,就不提亲事。 最少要有一个秀才的名份,文家嫁女,才更有面子,才可以继续嘴硬地坚持,并没有违背祖训,这一回,还是嫁了一个读书人。 韩家现在已经开始,翻新房屋,扩大宅院,为迎接她而大兴土木,大张旗鼓地作准备了。 所以,她只能安静地接受,安静地忍受许许多多人,异样的眼神,安静地把许多无聊的议论,当做不存在。 几个佣人围在一起,拿小姐的婚事说嘴,她这个被说嘴的人当场撞破,闹开来,她自己也没有意思。 她轻轻拉住愤怒的丫环,安静地悄悄避开这些人,向自己的闺房而去。 她那大红的嫁衣,还没绣完呢,哪里有时间,在这里,同几个看门扫地的婆子们纠缠计较。 这个时候,努力决定接受命运,努力准备嫁衣的她,并不知道,在那个据说,为了欢迎新妇,而热火朝天的韩家,其实没有一个人,欢喜快乐地期待她的来临。 这其中,包括她未来的丈夫,包括那个据说费了好大心思,才选定她的丈夫的父亲,包括丈夫的义兄,也包括,韩家的那些仆役们。 尽管,最初,确实是几乎每个人都很快乐地盼望着这桩亲事的到来。 (精疲力尽,真是再也不能了。晚上回家时已是极晚,哄睡宝宝后,也早过了半夜,想着不能开天窗,挣扎着在电脑前码完这章,虽然字数还是不多,但看看将近凌晨四点的时间,叹,真是极限了。) 第四十二章 烦恼 一开始,事情本来还是很好的。 文家答应了亲事,而韩诺也主动尝试着做好一个丈夫。 这个懒怠的家伙,居然主动提出入科场考试,其原因,不过是为了那未过门的妻子更脸面一些。 当时,韩子施也是很高兴地答应了。 自家儿子考个秀才,那还是没问题的,再往上考,碰上那考官要求高的,对他那没有错误,但毫无灵气的文章,就未必会满意了。 不过,反正他们也没想考出什么大前程来。 韩诺能有功名护身,那是好事,只是以前这小子太懒,不肯去,自己又不愿逼他,现在难得见儿子自动自觉一回,韩子施是极欢喜的。 反正也不想儿子当官,他这傻儿子,真进了官场,那才要叫人啃得骨头也不剩一块呢。 不过,这个真相,他是不会对文家提的。 反正从韩诺进考场之后,他再去文家,文家人对他的态度,已经亲近许多了。 读书人天生就能让文家人感到亲切,读得如何,考得怎样,暂时也就放在次要位置了。 亲事已是铁板钉钉,算着吉日,定着婚期,韩家就要全家动员起来了。 新媳妇进门,可再不能象以前那样,里里外外,一团随意了。得分出内外,严谨门户,韩诺和凌松泽都要各分院子。 把这些琐碎事一一细算,韩子施其实也有点脸红。 怪不得正经人家不愿意跟韩家联姻呢,家里统共没个内外规矩。虽说是他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内眷,不用分内外,仆人少,情份厚,大家随意得很,但在那些严谨的人家看起来,就是一团乱。 韩诺身边没丫环,没通房,没什么闲杂女人,或许亲家的小姐太太们心里都高兴,但议论起来,怕还是要说,韩诺不自重,不尊贵了。 多年来韩子施一直鄙视着世俗的许多规则,至少,在韩家宅门内,大家不会有那么多束缚。 可是现在,为了给韩诺结一门好亲事,他却又不得不努力融到规则当中去。 大笔地银子拿出来,把左邻右舍的房子买下来,他好扩大院子。 总不能叫新媳妇进门受委屈吧,总不好叫儿子成亲后,让岳家看不起吧。 结果少不了让人乘机叫出天价来,好在能用银子解决的问题,都不算是问题。 大批地买进二三十个仆役下人,房子要扩了,主子增多了,内外要细细分开,最起码,婆子,媳妇,丫环,小厮一气全要添好了。 都是些新来的人,要费功夫教,也谈不上多可信。 偏将来,他们大多是可以在内宅出入的。 反而是那些感情深,关系重的老世仆们,因着性别,年龄等等问题,就算当管事,掌着权柄,跟主人家的距离却要拉远许多了。 仆人们本来也是满怀期待,盼着新少女乃女乃嫁进来的。有时看着傻愣愣的少爷,托着下巴,坐在那里发呆,知道他又是在为娶亲的事发愁,大家也还围过去,善意地开着玩笑,热心地教导他,怎么当好新朗倌。 可是,随着韩子施的大动作一个接着一个,大家的激动兴奋,也就慢慢变成了惶恐焦急。 本来是全家上下随便走,看门的老王,赶车的大刘,大家有时候都会聚到韩子施的主院里去,跟主人说笑几句。 可是现在不成了。韩家大规模扩大,门户开始作出严谨的划分。除了女人和没成年的小厮,其他人没有严格的通传,不可擅入。 大户人家,都是如此,原也没什么。可是一帮子老资历的人,看着一群新来的家伙,随便得登堂入室,他们却只能远远隔在外头,谁心里能痛快。 只是,少爷娶妻也好,严谨门户也罢,全都是正理,谁也说不出一丝不对,大家也只能郁郁地闷在心里。更惦记的是将来少女乃女乃进门,老爷没有太太,那管家的自然是少女乃女乃。他们那自由的日子,丰厚的待遇,越发飘摇无依。谁知道将来日子怎么过啊。 这念头越想越恐怖,虽说是有些忘恩负义没良心,但私心里,已经没有人真正欢迎未来的少女乃女乃了。 韩诺被韩子施从院子里赶了出来,要他开始习惯单独住,一向听话的他,难得地争执了一句。 “爹,你身体不好,我要在你身边。” 可惜韩子施不承情,“胡闹,多大的人了,还要缠着爹。爹能照顾自己,用不着你。”,反对无效,直接强制执行了。 韩诺跟凌松泽也被拆开了。韩诺也不太愿意:“大哥怕冷,怕黑,会做噩梦,喜欢有人陪的。” 凌松泽当场脸通红。 小弟啊,诺儿啊,就算是真话,那也不能真说,他已经是大人了,已经有功名了,已经能做大成号一半的主了。有些事,连你爹都装做不知道,从来都不提,你怎么就这样口无遮拦呢。 他面红耳赤地赶紧借口,家里暂时没有多余的地方,他出去到铺子里暂住,顺便专心看看帐,理理事,一口气愣是躲了大半月。 回来时,看着格局一新的家,看着自己和韩诺那隔得老远的单独院子,他怔怔地呆站了一会,随即笑笑,走进了他的新房间。 终于,他有了自己的单独的院子,有了贴身的两个小厮专门为他作杂事,有了人专门负责为他看守门户,老爷还分了几个丫环给他,是他自己看到韩诺那边,还是没开始用小丫头贴身服侍,所以他也就推辞了。 终于,他不用和韩诺继续挤一个房间一张床,不用半夜还想着替韩诺盖被子,不用操心韩诺的起居琐事了。终于,做为大少爷,至少在表面上,他得到了完全和韩诺一样的待遇。 然而,有时候,他会想,其实,韩诺真的很小,这亲事,再迟两年,也无所谓。 而这个念头,甚至连韩子施,有时候都会冒出来。 最初,只是满腔热情地,操办着儿子的亲事。可是,亲自指挥着,安排着,看着新的房舍格局渐渐成型。那个与他住在一个院里,时时刻刻都在眼前,一声呼唤,就到身边的人,现在要隔着重重门户院墙了。想说句话,也要叫人转四五个弯去传了。 大成号的事不用他太操心,大多数时间,就守在家里,指挥工程,到处扬灰舞尘,到处轰隆乱响,声音太响太亮,一切太杂太乱,渐渐地也就心烦气燥起来了。 白天累了,晚上一个人在床上咳嗽,咳了好久,没见儿子出现,恍恍然,意识到,儿子让他赶老远去了,他闷闷地起身,把一直虚合着的房门栓好,一晚上没睡好。 第二天,在新买的人里,挑了一堆丫环,两三个小厮随身服侍。 赚了这么多年的钱,也没享受过。我也不是没儿子不行的人。 韩大财主咬牙切齿地想着。 然而,自在随意得太久了,一间房里,总有四五双眼,老这么盯着你,瞧着你,随时准备冲过来服侍你,其实谈不上有多舒服。 新买来的人,不熟悉他的习惯,喜好,做事手脚也不算太伶俐,言语也未必讨喜。 有时候心头郁闷了,想叫几个老伙计聊聊天,说几句闲话,一回头,不是两三个十二三岁的大孩子,就是几个眉清目秀,看着他,眼睛一会变成水,一会涌出火的小丫环。 他自己这位大老爷还迟钝到好些天后,才发现,短短几天内,至少有三个丫头,尝试过勾引他。 非要往他的书房送吃的,晚上非要在旁边守夜,洗浴时非要在跟前服侍…… 韩子施他爹是个稍有钱些的土财主,还没富到娶妾纳小的地步,他是独子,生活环境单纯,后来迭逢变故,与妻子相依为命,别的女人再美,他忙于生计,也没空多看一眼。失了妻子后,他守着唯一的儿子,怕他委屈,怕他吃苦,从来没动过续弦的念头,从没有过贴身的丫环。 所以,他平时虽精明异常,但在这男女之事上,其实也未必比他儿子聪明多少。多年来,身边异常简单的环境,让他在这方面,后知后觉至极。 人家小姑娘,眉毛飞来飞去的眼色,眸子转来转去的灵动,还有那刻意娇滴滴的声音,他竟没在第一时间意会过来。还只以为,大户人家的丫环服侍就该是这样的,只是他自己不习惯而已。 等他终于发现,人家居心不良,一个人愣愣地模着自己的脸,忖思了半天,究竟是自己长得太英俊漂亮,就算生病,就算年长,还是这么吸引人,还是自己实在有钱到让人不顾一切了呢? 又或是,这些人觉得他久旷之身,只要略略一勾,就会傻乎乎扑上来? 想了老半天,他跳起来,把什么丫头,什么小厮,全赶出他的正院了。还是召了几个亲近世仆进来。管他什么内外之别,他是大老爷,他是公公,有特权不用是傻瓜,在他的院子里,一切都是特例,不用照规矩来。 最让他恼怒的是,主院里,这么大的变动,那没良心的儿子,居然也没显出多少关心,没来问一声。 随着婚期接近,他越来越不安,天天看着改建渐渐成型,一日一变的屋子,居然连睡懒觉的时间都少了许多。 这臭小子,你是什么意思。我给你挑的媳妇,你这么看不上,那那天晚上,你怎么不反对呢? 这臭小子,天天都只会惦着一个没见过的媳妇,以前怎么没见他为我这么发愁过,就是我生病,他天天守着我的时候,还是很安定,很平静和,很胸有成竹,一点不见愁容的啊。 这臭小子,以前我心里盼着你取个功名护身,只要我一天不开口,你就一天不主动,这回,连人家面也没见一回,就为了维护文家的体面,你一头扎考场里去了。 你你你,你太不可爱了。 总之,韩诺要是对未来的媳妇不满意,他这个挑选人,自然是不高兴的……可韩诺太紧张这个媳妇,他这个主导者,居然还是高兴不起来。 很多本来让他觉得好的事,现在细细一想,拿出来一比,韩大老板心理的不平衡那就更加严重了。 有时候他也意识到自己的心理有些问题,竟颇有些婆婆被人抢走儿子,想要为难媳妇的小心眼了。他也会讪讪地只觉面孔发烧,然而过不了一天,他又要继续郁闷,偷偷愤怒去。 日复一日,随着韩家大宅的完工,随着各式新家俱摆设搬进来,随着婚期渐渐逼到眼前,韩子施这个整桩婚事的幕后推手,渐渐比韩诺还要纠结忧虑了。 只是人前,还要满脸笑容,满心兴奋,还要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一切。 直到两家大婚的那一日。 第四十三章 迎亲 大婚的头一天,晚上,韩子施亲自到韩诺那大而空荡荡的新院子里去了。 满天星辰灿烂,那傻乎乎的儿子,不出意料地坐在台阶上,看着星星发呆。 韩子施安静地在他身边坐下,轻轻说:“诺儿,明天,你就要成亲了,为什么,总是不见你笑?” 韩诺默默转头看着他,然后,慢慢地展开笑颜。 笑,其实是很简单的一种表情,模拟起来丝毫没有困难。何况,最近要办婚事,每天见着的人,都对他笑,都大声恭喜他。学着那些人的样子,扯动脸上的肌肉,表达快乐的心情,很容易。 韩子施默默地看着他,良久,微微一叹。 到底是操之过急了,到底是太早了。 人不轻狂枉少年,就是这个呆儿子,也有憧憬,有期盼,也会想着那些良辰美景,红颜知己的故事吧。 如果可以的话,他又怎么会不成全他。 只是,他再也等不得了。 “诺儿,过日子和故事里的传奇,那是不同的。男女之情,还当互尊互信,彼此关怀,才能细水长流,天下人的姻缘都如此。不管你是失落,还是紧张,都还是早早以平常心相对地好,每个人都要经过这一坎,无非迟早而已,你这牛角尖钻得太狠,小心魔怔了。” 韩诺轻轻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该说的,他已经说过很多了。 他从没有做过新郎,当过丈夫,当过别人的天,别人的依靠,别人的整个世界。 他不相信自己可以做得到,做到好。 然而,他又无法正当地拒绝,世情如此。做为一个普通人,他应当娶妻,做为一个儿子,他应当遵从父亲这个绝对合情合理的愿望。 他所有的忧虑,所有的不安,在韩子施,或是其他任何人眼中,都是可笑的念头,都是一时想岔了。 而他,已经无法做出,更多更清晰地解释了。 “诺儿,多笑笑吧,即使你心里并不是那么快乐。多笑笑,总没坏事。我知道你从不撒谎骗人,但是,有的时候,对人微笑,不是欺骗,而是让大家都更愉快一些。明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要见很多宾客,你还要去迎亲,你多笑一笑,也许文家的人,就能多一分安心。” “我会的。”韩诺低低应。他不知道如何做一个合格的丈夫,但这种程度的事,他还是做得到的。 “诺儿,夫妻是一生一世,相守相扶的人。我的耳目到底不能伸到人家内宅里去,素秋小姐也许未必样样都好,只是,即为夫妻,就要彼此包容,彼此谅解。只要她不负你伤你,你就应当对她好,照料她,做她一生一世的依靠。不要任性,不要随意伤害别人,不要放纵自己偶尔的冷酷和残忍……”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 本来是压着满心莫名的酸气,想着在儿子成亲前,做最后的叮咛,可是,渐渐的,他的声音和目光,都到了极遥远之处。 他叮咛的,不是眼前,还有些迷糊,还没来得及适应身份转变的儿子,他叮咛的,是许多许多年前,还年少轻狂,任性肆意,全不知人情世故,全不懂真心难求的韩子施。 他轻轻地,一句,一句地说着。 字字句句,是这无限漫长岁月里,所有的孤寂,悲痛,悔恨凝成的。 可是,许多许多年前,那个少年,一个字也不曾听见。 负气使性,冷心绝情,将他人送上的真心肆意贱踏,待惊觉回首之时,却已什么都抓不住了。 许多许多年后,心已苍然,身已苍然的韩子施,微笑着,声音轻如这深夜的晚风。 “诺儿,善待你的妻子,这一生,只要她一日不负你,你就不可以负她。” 一向听话的韩诺,这次却沉默好一会,才说:“我会尽量对她好。” 他不知什么才算是负,他不知怎样才能不负。 很久很久以前,多少人说过,他负了他们,尽管他从来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对。 只是,他已不敢承诺不负,不是不肯做,而是,不知道如何才能做到。 这一夜,韩子施在韩诺院子里待了很久才离开。走出院门时,看到凌松泽静静立在院外。身上衣上,落了不少院中树上的花瓣,也不知在这暗夜里,静静等在院门外,已经多久了。 二人相视一眼,凌松泽低头行礼,韩子施淡淡点了点头。 谁的眼中,也没有意外,谁也没有多说什么,这样安静的夜色里,这样满宅满院,到处喜烛,到处大红灯笼的喜色中,他们的心境,都有些淡淡的幽远和黯然,并且也清楚地知道,对方心里的感受。 韩子施从凌松泽身旁徐步而去,凌松泽还在夜下,默默站了一会儿,才走进院子里。 韩诺已被韩子施叮咛,要早点睡,免得明天乌黑着眼睛迎亲。所以,他站起来,正要回房去,就让凌松泽给拉住了。 凌松泽没似韩子施一样,同他细声慢语,叮咛复叮咛,他只是从袖子里掏出一叠纸,简单地要求:“全部看一遍,背下来,然后睡觉去。” 这里有上百首诗,和十来篇文章。 是凌松泽这段时间,呕心沥血,写出来的。 迎亲娶妻,多有重重难关,象文家这样的书香世家,给姑爷设的考题,大多也十分风雅,很考真本事。 要问书中内容,寻章摘句,或是弄些极偏极少见的题目,韩诺反倒是不怕的。 他本就过目不忘,凌退之又是博学多才,数年间,几乎把能找到的书,都叫韩诺通读过了。 只要书上有的,韩诺就没有答不出来的。 但最简单最常见的催妆诗怎么办?万一人家随手指点,要你临时发挥,来篇命题短文怎么办? 就凭韩诺那打油诗水平,就凭韩诺那死板僵硬,全无灵气的文章水平…… 以文家的诗书清贵,高眼界来看,估计全家人要一块鄙视韩诺,连文四小姐,也要跟着没脸,暗自羞愤了。 这段日子,韩子施忙着扩建房子,购买家俱,摆设,人口,筹备一切明面上的琐碎事。凌松泽却是暗中花大价钱,派人打探了二十年内,文家所有嫁女活动中,考女婿的相关流程。多少掌握了一点文家人的习惯和规则。 好在迎亲时的考试命题,不会太散太乱,还要应景,基本上,可以归纳在一定范围内。 凌松泽不停得写诗,写文,务求把自己想得到的所有的题目都包括在内,到时候,不管人家出什么题,韩诺都能立刻对出两三首来,且绝对浑然天成,十分切题,绝不牵强,还要保证,有三分三气,三分精彩,不可叫人小窥了。 凌松泽才华不弱,心性坚毅,但骨子里,并不是那种才气横溢,七步成诗的人。 关系到韩诺在老婆家人眼里的脸面,这种事,他也绝不敢花钱请枪手,天知道万一将来泄露出去,韩诺该多丢脸啊。 一切,都靠他自己关起门来,亲力亲为,闷头苦写。 他要这样大量地作诗写文,还要保证每一篇的质量上乘,实在艰难得很。 他不知道多少个夜晚没睡,熬得两眼痛红,十来岁的少年,硬是累出了好些白头发,才算赶着在大婚前完工。 幸好韩诺有过目不忘的超级天赋,倒也不怕他来不及背。 韩诺虽爱睡懒觉,但他年少,且身体极好,倒不怕睡晚了,没精神,只要花时间,把这些全看一遍,就能记住了。 韩诺弄明白凌松泽的心思,拿着那一堆的诗文,也有些为难。 这算是作弊吧, 骗人是不对的吧? 自己耗尽心血的东西,人家似乎还有点不领情,不愿要,凌松泽也不恼怒,笑着开解:“傻小子,这算什么骗人,迎亲这种事,不就是女方拼命为难,男方想法破解,各展所长,各施手段吗。又不是考试,又不是骗好处。你表现得好,所有人都高兴,文四小姐也有脸面。你自己也说过,你虽不知道怎么做一个好丈夫,但要尽量对她好的,不是吗?才这么点事,你就办不到了?” 韩诺愣愣地点头,即然这样,对文四小姐是好事,那他自然是要照办的。 看他傻乎乎的样子,凌松泽只觉好笑,交待他好好背,好好记,临时别忘了,就爽快地离开了。 这段日子实在有些心力交瘁了,他自己得抓紧时间休息,明天还有一场苦仗要打呢。 虽说迎亲的是韩诺,但这个傻弟弟,怕也只是推一推,动一下,照着吩咐来就是,真正辛苦的,是自己这个上下打点,万事都要出头的伴郎啊。 他叹着气,在满宅红烛红灯笼,照出的一片喜色红光里,走回他自己同样空荡荡的大院子。 大大的房间,大大的床,厚而软的铺盖,他在被子里翻来覆去,心里念着想着要睡,居然就是睡不着。 好在他还年少,一夜不睡,面上看着,也不明显。 天没亮就起了身,梳洗更衣,直接去见韩子施。 韩子施估计也同样是一夜没睡,同样是这么早,就已衣冠端正,见他这么早过来,也不奇怪,只低声说:“你陪着去迎亲,一路费心些,文家要是不高兴,你多委屈些,就是他们给脸色,说些不好的,你也略让一让。” 凌松泽微笑点头。 “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将来韩文两家,也差不多是一家人,就算偶尔有几句话说得略过,也没人会放在心上的。” 今日,是大成号主人的独子,迎娶文家四小姐的大喜日子。 一是当地望族,一是骤贵的富豪,双方的联姻,其实整个渭城,都在暗中注意着。 两边的喜宴都极为热闹。 渭城当地,几乎所有的读书人,都要给文家面子,上文家贺喜,所有的当地望族,仕绅,都会出席文家的喜事。 而几乎全渭城稍有点规模的商家,也会乐呵呵,包上大大的红包,上韩家来贺喜。 整个渭城,或富,或贵,所有头面人物,几乎被这场喜事,一扫而空。 韩家准备的迎亲队伍很是盛大。 一大早就被人催起来,象木偶一样,由着人摆布,穿了红衣,带上红花,被推到高头大马上的韩诺,四周簇拥了一堆人,随便一数,都是渭城有头有脸有来历的少年公子哥,大成号的面子,韩子施的面子,不可谓不大。 后头盛大的锣鼓班子,一路敲打得无限热闹。爆竹连天响,一路地锦绣香烟。 普通百姓,看着这样盛大气派,无不指指点点,羡慕不已。 但有心人观察着这个迎亲队伍,却都十分惊诧,暗地里,不知多少人在交头结耳,低声地议论着。 迎亲队还没有到文家,远远地,就有探信的家人,把情况回报了过来。 同样张灯结采,亲戚齐聚,笑语喧哗的文家大宅,立刻响起了无数窃窃议论之声,文老爷同文夫人相顾互望一眼,眉宇间,都满是不快 文家年少一辈的男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得捋胳膊挽袖子就一拥而出了。 本来还是热热闹闹,只要故作为难,大家讨个乐子,可这时,却是人人闷着一股气,那是全心全意要借题挡驾了。 文家的长辈们,也有那老成持重地皱了眉。 “不能由着孩子们乱来吧。” “放心,咱们是读书人家,难道会上去打人不成,也不过是出点难题,叫他们出出丑,否则,还真当我们文家人没脾气了呢。” “不就是有点钱吗,哪能就这么不把人看在眼里。” 虽然还有些低沉的争议,但却没有一个人动,显然,文家的长辈,也并不介意小辈们,借着迎亲正常的程序,好好地为难一下这太不讲规矩的韩家人。 第四十四章 较才 “听说了吗?这韩家人可真是厉害啊,以前为着亲事来来往往,没见族里一个象样的出面,也就罢了。咱们老爷太太为人宽厚,不跟他计较,可怎么连迎亲,都没见一个族人跟着啊,这象什么话?” “也许跟着,咱们不知道。” “新姑爷身边那帮人,个个是咱们渭城有头有脸的公子哥,呼啦一下子站出去,谁不认识,只要有一个新面孔,咱们家的主子,也不至于气成这样。” “太过份了,这象什么样子?咱们文家的小姐嫁的又不是没根没底的人家,结两姓之好的大事,族里竟没有出面。这韩家莫非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商人就是商人,再有钱,也不知礼仪,不懂规矩。说什么大财主,上两代还在种地呢,不就是一暴发的庄稼汉吗?”。 ‘可怜的四小姐啊。” “听说韩家父子,跟他们族里闹得不好,他们族里有人谋财,有人害命……” “阿弥陀佛,竟有这样的事,咱们文家,可是再正经不过的人家了,嫁到那种人家,岂不进了强盗窝?” “这见不得人的事,自是不往外传的,我们下人能知道什么?反正就是他们族里人不好罢了。但也不可能全不好吧?总能找出几户人家还有些交情吧。咱们小姐嫁过去,难道就不回乡祭祖,名字不记进宗谱吗?咱们文家的人,可从没受过这样的羞辱啊” 忙*忙碌碌的仆人们,热热闹闹的客人们,都在因这次的突发事件而低低窃语着,私下议论着。 在这个宗法大如天的世界里,象成亲这样的大事,竟没有一个本族亲长出面,竟没有一个本族兄弟陪伴新郎,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 说出来,不但是男方的失礼,女方也是受到了羞辱。 一个没有宗族的漂零之人,正经的大户一般是不会与之结亲的。而背弃宗族之人,则会成为所有人谴责的对象。 象文府这样的人家,与这种人联姻,确实是大大丢了面子。 大家都有些情绪激动,说话声越来越大。 文素秋一身嫁衣,环佩华妆,安静地坐在喜房里。 本来身边姐妹们说说笑笑,轻轻打趣,她只需娇羞地安坐,满房的热闹开怀,等这个消息传来时,一屋子的轻快,就变成了惊愕与不平。 诗书人家的小姐,倒没有哪个怒气冲冲,跳起来要强悍地跑去理论,只是神色都不甚自在,有心皱了眉头,低低责斥几句,大家你扯扯我,我拉拉你,顾忌着文素秋的感受,都不多说什么,只是,忽然间沉寂下来的房间,无形的压力,倒比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表示愤怒更加让人到沉重。 外头人来人往,里头却一片寂然,下人们的议论之声传来,竟也没有人立刻去喝斥制止。 文素秋低头,安静地坐着,心中一片茫然。 韩家和族人不和,她也是隐约听说过的,丫环姨娘,悄悄为她打听过,韩家与文家,关于婚事的商议交流,出面的都是韩子施和重金请来的大媒。从没见族人冒出来过。有很多需要女*眷出面的事,都是韩子施厚着脸皮,含混过去。 母亲还曾安慰过她,韩家跟族人虽有心结,但并没有反脸,或许是韩子施赶着办亲事,来不及从乡下叫亲戚上来,又或是,怕村子里的族人,不懂城里的规矩,应对不当,所以坚持亲自上阵。 但谁也想不到,竟连迎亲日都不见一个宗亲。 那这场亲事,到底算不算是宗族承认的。将来祭祖和族谱列名,可到底怎么办? 长长的大红袖子里,她的双手无意识地握紧拳头,一层又一层的姻脂遮盖下,苍白的脸色,没有人能看见。 她是大族之女,素来也以宗族为依靠,为骄傲。她根本不能想象,居然有人能与自己的族人,完全决裂反目。 文家族内,也有纷争,也有对抗,但与一家一户一房之间有嫌隙,是非或者说不清,可是,与整个族宗,所有人都反了目,那就一定是这个人自己有问题了。 嫁了这样的人家,将来的日子怎么过。 理应热闹欢喜的书房,奇妙地沉寂着。 幸好,有仆人及时进来报信:“迎亲队叫少爷们堵在门口,在那考着呢。” 新的消息,让僵窒的气氛略略松动。众人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就是要拦他们一拦,叫他们知道,我们文家,是不能小看的。” “四妹,你放心,三哥出题最险,五弟考人最刁,那帮子小兄弟,也没一个好说话的,不叫韩家人见识一下,还真以为,他们家出了两个少年秀才,就有多了不起。” “要说诗书,说底蕴,在渭城,谁能越过我们文家去,好好叫他们出一回丑,教训他们且去读书,指斥他们行事非理,让世人明白是非曲直,也替我们四妹出出气撑撑腰。” 大家义愤地你一言,我一语,凑在文素秋身边,试图安慰她,支持她。 文素秋只是固执地沉默着。 是啊,韩家人这样不讲规矩,文家人为难一下,表达一下不快,自是应当的。 文家子弟,人人读书,经常互相出题考试,以难倒对方为荣,出各种偏题怪题难为人的功夫,那是一个更比一个强。 韩家的少爷,想必要在文家大门口,众目睽睽之下,出乖露丑了。 几乎全渭城有一大半的读书人,都在文家做客庆贺呢? 韩家少爷这一会,真要变成渭城仕林中的笑谈了。 文家的面子自是争足了,可是,于她,又有什么好处呢? 再为难,再叫他出丑,难道这亲事能不办了,难道他答不出题,就真不让他迎亲了。 就是他真的一怒而回,她这个大喜之日嫁不出去的女子,又有什么脸面。 他若是忍辱乞告,勉强过关,把她娶回去,今日受了多少羞辱,他日,还不是要算到她的头上。 未来的命运,清晰地展现出,一片灰暗阴沉。而她,做为一个弱女子,除了静静地坐着,等待这样无望的生活降临,并没有别的办法。 然而,事情就是这么出了所有人的意料。 文家以读书明理为家风,就是略有脸面的家生子,也识得字。 外头拦路,重重考试,里头自有下人,飞奔来去,把那抄录的题目和答案,不断得送达各处主人那里。 喜房这边,自然少不了一份。 姑娘小姐们聚在一起看,只文素秋一身大婚的繁复衣冠,整整齐齐,不敢乱动,就是能动,怕也不好意思去看。 但是,低低的惊呼,轻轻的赞叹,却把一个又一个惊喜,不断送到耳边。 “这么偏的题,他竟能答出来。” “如此险的韵,这诗竟也和出来了。” “四妹,你瞧瞧,往日三哥总自夸文彩风流,怕也做不出这等才气的诗文来。” 报信的仆人们,也是越来越激动,满头大汗,声音里却透着股兴奋。”小姐,那诗文实在是来不及抄了。几位少爷轮着番不讲规矩地一气出题,咱们姑爷那叫一个厉害啊,一口气,竟是吟了十几首,一个结巴也没打,这何止是七步成诗啊。“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二十多位少爷,围着新姑父的马,在那出难题呢,都捡着古古怪怪,听都没听过的句子问,很多我们根本听不懂,负责抄录的王总管,居然也有很许多字和句子,不知道怎么写,这可没法往下送了,可是,姑爷,姑爷他……” 仆人大喘气,气得闺秀们心浮气燥,也顾不得读了十来年诗书的沉静闺秀仪态了。 “姑爷怎么样?” “姑爷怎么答的?” “反正那题目我们十个里就听懂一两个,姑爷答的,我们就更糊涂了,不过,看少爷们的脸色,姑爷肯定是答对了。这事本来开始是少爷们,一个接一个,你抢我急地出题,唯恐出题慢了,轮不到自己了。可姑爷答得那叫一个快啊,就是手头有一堆书,你现查现翻现读,也没姑爷那么顺畅。到后来,少爷们的题目,是越来越少,出的速度,是越来越慢了。全场就听见姑爷一个人的声音。” 轻轻的感叹声,在房中此起彼伏,深闺中的女子,憧憬地幻想着,那着红衣,骑大马的少爷,在万众注目中,应答如流,以一人力战数十人的风彩,一时都有些神往。 “十七少跑回去搬救兵,家里的老爷太太们都惊动了,后来是三老爷,七老爷,悄悄在后头出题,让前头的人叫出来。咱们家来做客的,柳相公,王学监,还有郑举人他们,也都起了兴致,都悄悄在后头,帮着出题目……” 少女们发出震惊的低叹。三伯,七叔,那是文家长辈里,学问最好的,其他柳相公等人,也是渭城仕林中的才子,竟都被这气氛给激得忍不住偷偷出手了。 这竟是以一人之力,抗全城的文人士子了。 “十九少跑回书阁了,叫了一堆帮手,专捡那角落里,最偏,最少,根本没人看,蒙满了灰尘的冷门书,翻开来找那最险的题目。可都做到这份上了,还是没难住咱们姑爷啊。“ 仆人脸上笑开了花,早忘了不久前,他也是躲在一角,冷冷叽嘲韩家暴发户,不懂礼仪,没有规矩的人。 最后一次,送进来的是一篇文章。 只是一篇极短的即兴文章,但字句简洁而意韵深长,字字铁划银钩,力透纸背。 “这是最后一道题了,三少爷即兴出题,要姑爷照题目写一篇文来。姑爷那是眼也没眨一下,直接就下马一挥而就,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太太让我们赶紧送来给四小姐看,这可是姑爷的亲笔,让小姐收着。” “果然好字,好文,怎么就有这样敏捷的才思,还有这一手字,大开大合,大力道,比那当日的百寿图,却又是另一番气魄了。四妹,你瞧瞧……“ 这声音里,已满是欢喜,向往,甚至钦羡。 这个时候,谁也不记得应当责备韩家不守礼了。 足够强大,足够出色,足够的才华,往往会让人享有一定的特权,世人认同的一切规则,在他身上,也就有了特例。 而人们会自然地接受,并认为理所当然。 文素秋默默接过那篇文字,默默地在心中诵读着,极短的一篇文,读过竟有满口余香之感。 姐妹们的笑语,复又在身周响起。 本来笼罩了整个文家的沉重,被这一刻的轻快所取代。 那传信的仆人还在门前大声说:“姑爷是文曲凡,这世上就没有难得住他的题目,少爷们都尽力了,实在拦不住。那伴郎凌公子,也极之有礼恭敬,老爷太太那边,也都松了口,不再计较了。迎亲的大队人马已经进来了,就快要来了,诸位小姐,快快准备……” “放心,我们早准备好了,要过我们这一关,可没那么容易,总要叫他尝尝苦头的。” 大家大声说,高声笑, 同样是拦路,守门,同样是叫他尝苦头,最初说起兄弟们的行事时,那是满腔愤怒,而现在,却只是快乐的玩笑了。 文素秋在那一片笑语中,依然只是静坐着,专注地看着手上,那短短的文章。无声而又极轻微地笑了一笑。 或许,未来,并不那么可怕。 第四十九章 元帕 一大清早,缨儿和芙儿就忙碌起来了。 文素秋本来只有缨儿一个丫环,出嫁时再另外加上一个丫环赔嫁。文家嫁庶女的规制不过如此。 新婚之夜,两个丫环守在外头,也不敢远离,可里头并没听着有什么大动静,也没叫她们端水进去净身。 守到半夜,两人累坏了,也就在外头迷迷糊糊地睡了。 等天亮了,韩家的下人过来,二人才惊醒过来,急急忙忙,入内服侍。 二人新到韩家,什么也不熟,去哪里要热水都不清楚。 韩家的内院下人,都是新人,临时训练紧急上手的。手脚同样不够俐落。 大家一块笨手笨脚,慢腾腾。房里头文素秋是一向简朴自理的,自己便起身整理,顺便还贴身过去,如一个贤惠的妻子一般,想要服侍丈夫穿衣整发。 韩诺素来懒洋洋,完全不介意让人服侍的,但心里总惦着,丈夫要照顾妻子,要对妻子好,等等一系列严格要求,以及对父亲,兄长,等人,许下的善待妻子的诺言,看文素秋过来帮他,倒吓了一跳。 赶紧着手快脚快,收拾利索了,捎带手连被子都叠了。 文素秋都被他吓了一跳,这哪象一个被父亲溺爱的富家子啊。 却哪里知道,韩子施是溺爱韩诺,是想给韩诺最好的,却绝不愿韩诺变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一无是处的公子哥。 他一直故意不给韩诺配丫环小厮,最多一个伴当了事,就是有此深意。他盼着儿子能享受富贵,却不必依赖富贵,不要离了下人就过不了日子。 韩诺懒是天性,有人照顾他,他连吃饭喝水,都可能赖在床上不动,可要没有人照应,所有的杂事,他一样能自己应付。 铺床叠被,洗衣扫地,烧水做饭,等等等,他是样样都能干得了的。 他本来就不管什么事,只要看一眼,大多能成功模仿,轻松做到。 韩子施也一直不着痕迹地培养他。他的儿子应该享福,可以享福,但万一有任何变故,不管在什么环境中,他的儿子,也能正常地生活,并且尽量生活地好。不会弄得没个人服侍,就连梳头穿衣都弄不好。 他难得勤快一趟,如此这般地表现起来,倒是让文素秋吓了一跳。 这时,两边的丫环,才都手忙脚乱地,端着热水,手巾等等进来了。看到两边主子都起来了,床都整好了,都吓了一跳。 尤其是韩家的仆人,上工还没几天,心里都没底,扑通一下就跪下磕头,连声认错,不该起晚了,发誓赌咒,明天会及时过来好好服侍主子的。 文素秋漫不经心地用眼角扫了扫这两丫头。 一个比一个粗手大脚,长相也就是憨厚两个字。这哪里象是屋里服侍的人。 缨儿跟了她许多年,知她心意,早借了帮她调整衣饰的机会近身过来,声音压得极低:“我打听过了,院里就四个下人。两个负责粗使洒扫,两个在房里听用,这是房里的。” 文素秋目光在二女身上一扫而过,一语不发。这房里听用的,就这个样子,那外头粗使的,得粗成什么样啊? “我跟她们搭过话,都是新买来没多久的,听说这家里以前没正经内眷,丫环媳妇都几乎没有,为着大婚才临时采买的,想是没有好的……” 文素秋默默不语,虽然以前也听说过,韩家丫环极少,少爷身边没有女的侍候,但真正亲眼见到,依然觉得惊奇震动。正思忖着,发现缨儿眼珠乱转,一直盯着床那边,没来由脸一红,低斥:“看什么呢?” 缨儿脸也红通通:“小姐,还好吗?”。 文素秋微微转了脸,声音低若蚊蝇:“还好” 缨儿又往床那边看,却也不好再多问了。 文素秋知道她找的是什么,脸上也慢慢透出红来了。 文家年景一代不如一代,还要撑着大世家的底子,家中女儿出嫁,声势也是越来越小了,庶女只两个丫头随身。连妈妈都没安排一位。即这样,有些事,就要叮咛给丫头了。 这洞房次日,看新人眉眼是否欢喜,看小姐眼中,是否有春色,保管元帕,等等等,都要二八芳华的丫环顶上去了。 但缨儿也是个少女,哪有这种经验,什么春色,什么欢喜,更加不懂分辩。 因着贴身丫头,大多会收做通房,她自然也听了几句相关教育。光听一听,就觉得很恐怖了,小姐才十六岁,再怎么夫妻和偕,这一夜,也该很辛苦很吃力,怎么可能就满面春色,欣喜莫名呢? 至于元帕,虽说女方这边应当有保管之责,可负责前来收取验看的,一般都是男方那边有身份的老妈妈,再交给婆婆,或女性长辈复验的。 奈何,韩家不但没婆婆,竟是一个象样的亲戚也没有,总不能叫韩大财主那当公公的来验吧。即这么晚,也没见哪个妈妈过来,想来这一环节,怕是删掉了。 但就算是不验,这东西…… 缨儿几次三番想问,小姑娘实在不知道怎么出口。 文素秋无奈,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我收起来了。” 缨儿忍着没提醒自家小姐,小姐,你收的东西,不一直是我管着看着放着吗? 算了,她都羞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何况是小姐…… 这主仆二人眉来眼去,细语悄声地交流着,那一边,韩诺莫名其妙,也好声好气地一再安慰两丫头,越说越是让她们不安。 幸好文素秋担心误了敬茶时辰,摆出大家闺秀的气度,端庄地吩咐二人退出去。 两个只顾磕头的丫环,还真就老老实实,半点闲话也没的,立刻应声退出。 倒是把本来以为,要解释半天的韩诺给震了一下。 缨儿芙儿忙上前,服侍他们洗漱。 收拾妥当之后,当然要去敬茶。 韩诺领着文素秋一路行走,因已是内宅,路上只能见着守门户的婆子,打扫的丫头媳妇们。远远见了都急急行礼。 韩诺和韩子施两处院落,隔着颇长一段路,一路上,也见到了七八个下人,就没有一个相貌精致,身材出众的。 文素秋徐步跟着韩诺,沉吟不语。 虽说是临时急买的人,依韩老爷使钱的豪爽,总能买着几个好的。这一路看来,却都是相貌平平,略有些粗笨的人,怕是韩老爷一片苦心,顾念她的心情了。 想不到那个渭城有名的财主,竟会有这样的温柔和细心。 她自然不会知道,自己是自作多情了。 韩子施虽刻意没在韩诺院里安排相貌出众的丫头,但都是眼前奔来跑去干活的人,为着自己眼睛看着舒服,最初,他还是买了不少漂亮女子的。 可是,在经过被丫环勾引事件后,他一股脑,把刚买进来的,几个相貌出众的丫头又都转手卖出去了。家里也就留几个那看着笨笨的粗使婢罢了。 没那个长相,就起不了那个心思,大家日子就都简单轻松。 没多久到了韩子施所居正院,文素秋跟在韩诺身侧,小心地拾阶而入。 一进来,低着头,只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文素秋就在心中叹息一声。 那么大一个厅堂,就坐两人,正中那位人到中年,却依旧有洒月兑不羁之风的男子,就该是他的公公。 旁边坐着的少年,清朗俊逸,面带笑容,却是昨日迎亲的凌松泽了。 虽说是以兄弟相称,可连真正的义父子关系还没真定下来,大家都知道,韩家那位凌大少爷,再怎么风光无限,也只是韩老爷为儿子培养的辅助之才而已。嘴里虽叫着兄弟,骨子里其实就是主仆。 平时在韩家再有面子,这个时候,坐在上头,却是有些不太妥当了。 但这还不是麻烦的。最让人纠结的就是,这冷清清仅有两张椅子坐了人的局面。 文家嫁出的女人,哪一个敬茶礼会碰上这种局面? 哪家不是热热闹闹,把各房至亲,都叫到一块来,见见认认。 独韩家,就那么孤零零,两个人坐着。还都是男的。 没有婆婆,不见妯娌,她一个新过门的媳妇,只能硬着头上,上前给公公敬茶,给所谓的兄长行礼? 虽然,文素秋本也预料到这种情形了,昨日迎亲时,不见一个韩氏族人,就可以知道韩家的态度了,但真见着这等寂落情景,还是心中不快。 在最重规矩的文家人眼中,这实在是很不成体统。不但显着韩家不知礼,她这个新妇,又何尝不是没脸面。 文素秋在心中叹气。 她虽不如嫡姐一样,被母亲带在身边,言传身教。 但是,管家理事,礼法规矩,女人立身的种种技巧本事,她也是学过的。 女子一生不过是在深宅中渡过,所会的一切学问,技艺,都据此而来。 怎么与婆婆相处,怎么同妯娌相容,怎么在大宅院里生活,在许许多多复杂的人事斗争,她都是精心学习过,研究过的。 然而,费了那么大心思力气学来的本事,原来根本用不上。 嫁到大家族里的人,说起人事纠葛,各房相处,简直有无限烦恼,可这一切烦心事,眼前看来,都是没有意义的了。 她的夫家,人口简单到,所有的后宅斗争都属于不可能的神话。 上头就一个父亲,一个身份仍未明的所谓兄长,再不用应付其他人。 她是这家里唯一的女主人,没有任何潜在对手,需要斗争。他丈夫是公公唯一的儿子,唯一的继承者。不用担心有婆婆指手划脚,往丈夫房里塞女人,应该是大喜事。 可事实上,她的感觉很不自在,原来以为,家里人事太复杂,很无趣,可现在细想,原来家里太简单,一样有无限烦恼。 可惜眼下,不是大发感慨的好时间,韩家再怎么不守规矩,她做为一个守规矩的媳妇,赶紧敬茶要紧。 只是,这后头围着的那一圈人,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第五十章 敬茶 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儿媳,韩子施无限唏嘘。 他为着同凌松泽细谈,一夜没睡。一大早就端坐到这里来了。其实他和凌松泽都知道,就是这一夜,在自家房里蒙着被子苦睡,怕也是睡不着的。 可怜天下父母心,他这个端端正正坐着等喝茶的,怕是比下头跪着奉茶的人,还要紧张。 这一生,也算历过许多风波,经过很多凶险,总觉得还在壮年,天塌下来,没准还有力气撑一撑,直到这一刻,看着眼前一双小儿女,方惊觉自己也许真的已经老了,都当公公了。 茶他喝得挺利索,礼物也给得很快。沉甸甸压得盘子都沉了沉。 在书香世家看来,他就是一个俗财主,礼物也俗得很。 文素秋倒是纹丝不动,眼角也没向着托盘瞄一下,对于自己这位公公的出手,她还是很有心理准备的。 只是,事实证明,她准备得不够。 “素秋,以后,家里的事,就交托你了。我们家从没有内当家好好整顿过,有些乱,你也多担待。诺儿院里的丫头,原也不怎么靠得住。诺儿的东西,待会儿毅宁会帮你清点,以后就交托给你了……” 文素秋低着头,在没有人能看到的角度,嘴角都微微抽了一下。一下子就把房里的财权物权交出来,这样被赏识,被信任,她应当感谢又感动,可是大伯子跟弟妹办交接,这事也太诡异了。 韩子施和凌松泽脸上都是讪讪的,谁叫他们家情况就这么古怪呢? 凌松泽虽跟韩诺分了院子,韩诺房里也进丫头,可谁敢直接给新买来的人,掌钥匙,管东西啊。交给韩诺管?东西让丫头拿光了,估计他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结果东西还归凌松泽管,韩诺要用什么,还要派人穿过大半个宅子找凌松泽,凌松泽也是满头大汗,盼着这诡异的局面,早点结束呢。在这一方面,弟妹进门,可算是救苦救难了。 只是这事说出口,实在怪异,诗礼人家,怕是尤其觉得受不了。 韩子施小心地观察,这新媳妇,眉眼温婉,微垂着头,偶尔抬首,脸上都带着淡淡地笑。 完美的礼仪态度,实在看不出什么明显喜怒,也猜不出昨晚高兴不高兴,满意不满意。 韩子施干咳一声,把那胡思乱想的东西都甩开,努力做出一个温和,而有适当威严的公公:“今后,外头的事,自有我们撑持,家里就要劳你操心了。管家韩富和帐房韩贵会把帐目交给你看的,家里的开支用度,你斟酌着办。” 一旁侍立的两个忠心老仆上前一步,向少女乃女乃施礼。 文素秋微微欠身还礼,这管家,帐房,一向都是家宅里最受信任的老仆,比年青的主子还脸面几分,万万怠慢不得的。 “韩贵,少女乃女乃的份例,就订为五十两吧。”韩子施漫声吩咐。 韩贵低头应是。 两人的神态语气都很自然,仿佛这是极简单寻常的事。 文素秋自问镇定功夫还是很不错的,也差点没站稳。 五十两? 以前她和缨儿两个人加一块,一个月,也才一两银子呢? 五十两,天啊,这可怎么花啊? 这真的是月例吗,不是年例吧? 这真是她一个人的,不是包含她院子里所有人,甚至韩诺的衣食用度的吧? 再多的诗书修养,其实都禁不起银子砸,问题只在于银子的数目有多少。 真正挨了这么一下,文素秋忽然间就对家里人向商家许婚的行为,宽容理解了许多了。 满屋子的人都在小心地观察着新的少女乃女乃。 做为暴发户的韩家,下人们平时再怎么觉得待遇高,条件好,真听说一位诗书之家的小姐要嫁进来,还是满心忐忑,唯恐女主人目下无尘。现在一看,心里都松一口气,原来读书人,也并不是清高到完全不能被打动的。 嗯,这就好,这就好,只要不讨厌银子的人,肯定不会讨厌韩家,你好我好大家好,日子都轻松。 韩子施漫不经心地再说一句:“诺儿一向不算份例,他要用钱,直接去柜上支,他院里缺什么要什么,向来都是说一句就成的。他自己也是散漫的人,以后你就替我好好管教他吧。” 文素秋努力态度端正,礼仪端方地站在那里。千万千万,不要失态,不要惊呼。 她的相公,原来可以无限度支钱的啊,大成号的钱有多少,韩家的钱有多少…… 文素秋并没有想着让韩诺大肆支钱,并没有念着如何挥霍奢侈,只是这个事实,还是让她有些头晕,眼前仿似有无数金子银子闪光华。她自己心里都鄙视自己读的诗书文章都到狗肚子里去了。可是,真的再不用,做针钱做到半夜,灯下累得双眼发红,再不用冬日看书,连炭也舍不得多用,冰凉的手伸出去,僵得连纸页都翻不甚动,再不用想要一把好琴,也只是想想,想看几本好书,也只是念念了…… 谁又敢鄙视她志短心低呢,叫那些人站在这里,让韩大财主用银子砸砸看,就知道没资格说谁了。 韩子施微微笑笑,当年,他的妻子没有享过一天的福,而今,他也盼着能给诺儿的妻子最好的。他不求她初初嫁来,立时就同诺儿有多少深情厚谊,只是,文家的家风家教还是信得过的。即是诺儿的妻子,总不会负他背他,那他待她好一些,又有什么不好。诗礼人家,嫁入商户,终是委屈了,善待她一些,也算是他的补偿,他的心意。 “以后,你缺什么,少什么,只管让人买,不用来问我。有什么人不听教不听话,你尽可自行处置,也用不着来报我。” 他淡淡地交付着权力,然后再让韩诺领着文素秋一一见过后头站着的众人。 管家韩富,帐房韩贵,掌着厨房的刘婶,管着门房的马叔,掌车看马的大刘,原本管洗衣,现在因来了粗使新人,目前只负责管人的何妈,在针线上做事的大妞,从韩家出去,如今在大成号站柜的大牛等等等。 都是韩家的老仆,当年韩家败落之时,不曾背弃,韩子施一朝发迹,便把他们接出来,共享安乐富贵。这么多年过去,他们依然在韩家,依然被信任,这其中,其实已经历过许多风波,许多考验。 而今,他们都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满脸喜色,十分兴奋,又略带局促地站着。 如此郑重的场面,老爷把他们全叫来,不管是管家,还是看大门的,都聚在这里,不是做为仆人在旁服侍,而是郑重让少爷领着少女乃女乃一个个见过。 这样地不合规矩,这样地不守礼法,然而,这是真正把他们当成亲人来对待,来重视啊。 文素秋神色温婉郑重,全无轻视,跟着韩诺一个个人见过,一个个名字唤过来,他们还是激动地大礼拜下去。老爷拿他们当亲人相待,他们不能叫老爷为难。少女乃女乃是诗书大家里出来的,该有的规矩,那是断不能破的。 然而,文素秋心中是有数的,再客气,再恭敬,这样异乎寻常的仪式,已表明了这些下人的地位,确实是不同的。公公说的,家里的事都归你定,人都归你管,那是有水份的。真正由她去留予夺的,只是新买来的那几十人。这些有头有脸的世仆,她是绝不能轻动的。以后家里的事,也应当尊重他们的意见。 对此,文素秋也没有太大意见。新过门的媳妇,总要规矩一段时间,哪有立刻就抢班夺权的道理,何况她身边也就是两个丫头,陪嫁的田地也很小,管田的庄头也调不到这城里来办事。就是要安插亲信,她也没有人手,倒也不用起太多的心思。 只是,从大妞身边走过时,文素秋的心思,终是悄悄转了转。 满厅韩家人里就她一个妙龄少女,满韩宅粗手大脚丫环中,还真有这么一个清秀漂亮,叫人眼前一亮的。 其实一进厅,文素秋,已经用眼角悄悄地瞄了她一回又一回,只是一直忍着不问罢了。 现在,韩诺介绍过,她才知道。 韩家的家生子,家里三代人都为韩家出力。小时候在村里就叫妞妞,进了城,长大了,就叫大妞,再加上旁边那个大牛。这名字起得可真是……果然是很乡土气啊乡土气。 虽然诗书之家的小姐,接受不了这种名字的风格,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这么漂亮的大妞,居然在针钱上做事,老爷少爷这边,居然近都不近一步的。 悄悄地在深心处叹出一口气,心里的一颗大石头,总算放下来了。 韩家,再奇怪,再暴发户,再没规矩,但在有的事上,还是很好,很好的。 第五十一章 震撼 规矩古怪,情况古怪的韩家,这新婚第一天,留给文素秋的,就是种种古怪的经历。 敬过茶后开饭。 虽然有一大桌子菜,却实在没有热热闹闹的一家人,三个男人往下一坐,文素秋往后退一步站好。虽说关于布菜,立规矩,服侍长辈,她都学过许多,但是,站在三个男人身后服侍,这,这实在是叫人冒出一身汗的窘事。 一直被当成隐形人,几乎不怎么说话的韩诺终于有了明确表示,他站起来,当着父亲兄长,和一堆下人的面,直接伸手拉文素秋坐下。 就算是夫妻,也不能这样当众拉手啊,还当着长辈,文素秋脸上火辣辣一片,又不敢强行甩开,整个人都僵在那里。 韩子施笑笑挥挥手:“素秋,到现在你也该看明白了,我家素来是没有那一堆规矩的,坐下一块吃。” 文素秋还要谦让,凌松泽笑道:“听义父的吧,要不然,大家这饭可都吃不自在了。” 文素秋心中一动,义父?不是说他们还没有父子相称吗? 这一分神,已然被韩诺拉得坐下。只得又谦让两句,才开始一起用饭。 事实证明,哪怕她坐下了,这饭吃得一样不自在。 文家诗礼相传,这男女不同席的规矩自是有的。 新婚第一天,跟长辈行礼敬茶服侍用饭,都是应当的。本来一大家子人,有女性长辈在,什么礼数都自然,偏这家里,就三个男的。除了自己丈夫之外,另两个男人,哪怕是公公,或是所谓兄长,那也自在不起来啊。 公公尚在壮气,兄长又年少俊逸,这坐在一块,真让这规规矩矩的文家小姐,偷偷地汗流浃背。 其实凌松泽和韩子施也不好过。韩家这么多年,关系简单,人口简单,大家都习惯了。不过吃个饭而已,一边吃,一边聊,随随便便,大家都很自在。可忽然天上掉下一个青春少女,斯斯文文坐在一块,看着努力端庄从容,其实谁都瞧得出她紧张失措,两人也一块不自在起来,不得不端着态度,专心吃饭,偶尔一句话,先在肚子里过两三回,确定没什么问题,这才说出来。 唯一态度自然,正常的就是韩诺了。饭照吃,菜照夹,懒懒得也说两句话,心里虽记着要对妻子好,可是,这个场面怎么个好法呢?给她夹菜?又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于是只好闷头吃吧 韩诺心里很苦恼啊很苦恼,怎么当人家的丈夫,困难度这么高呢?他一向只适应,人家怎么说,他怎么干,懒得不用多花心思的被动人生,忽然间要求他主动了……这可真是为难人啊。 一顿饭味同嚼腊地吃过了,韩子施咳嗽一声,慢慢道:“你们院里,已经开了个小厨房,刘婶会安排人过去的,今儿这顿是礼数,以后,你就用不着顿顿过来了,你们小夫妻在一块,爱吃什么吃什么,就不用老来陪着我们了。” 文素秋如释重负,真不是她轻狂,一嫁进来,就要开小厨房,可这一日三餐的,要天天陪着公公吃,那得多可怕啊。 只是这心里千情万愿的,嘴里多少还是要谦让一二,人人都知道这是客气话,只是活在世上,还真不能不讲这样的规矩。她是媳妇,不是女儿,千万别真不把自己当外人。这一点,她可是记得极牢的。 韩诺有些诧异地望望父亲,再望望妻子,想了想,终于还是没说话。 他是真不在乎在哪吃饭的,只是,唉,算了,他答应要当好丈夫的。 韩子施心里头,其实跟刀割一样。看吧,分了院子,隔了老远,现在又该分桌分餐了。晚上是见不着了,这白天,也不能拘着人家扔了老婆,天天在爹眼前厮混,连一块吃饭,现在都要分开了。养了十多年的儿子,真是白白送给别人了。可是,这能怪谁呢,眼前这个一直努力着保持最好姿态,其实满心紧张不安的姑娘,又何尝不是无辜的。 他心里难受极了,还要慢慢地找词安慰这个媳妇,让她更心安理得一些:“我和你大哥都忙,在家吃饭的时候原也没个定准,你就别想着客气了,一家人,不讲究这个。” 凌松泽和韩诺一起看过去,凌松泽忙那是真的,可你韩大东家,专心在家装病当甩手掌柜这都多少年了,除了筹备婚事,你还忙过什么? 只是,也就是这么沉默地略略谴责一下,谁也不会多说什么,就这样,大家一边吃,一边不咸不淡地说几句话,总算硬着头皮,把这一顿饭给应付完了。 接着,凌松泽赶紧跟文素秋办交接。 本来这种事,韩诺不用在旁边看着,奈何凌松泽是个年轻的男人,这场面,还是非拖着韩诺在边上守着才合适。 看着两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文素秋觉得这样赶紧着交换,显得自己姿态不好看,奈何这院子里的东西,总不好由另一个男人掌管着,至于凌松泽,赶紧着从这种窘境里月兑身才是重点。 二人都硬着头皮,去开箱子,翻柜子,一一点算着东西。韩诺百无聊赖地坐在一边,不过就是一些东西,随便放在那里,没人管也无妨,干吗这么费心劳力,郑重其事?不管在红尘人间流转多少年,他始终对这种事感到不能理解。为什么,人们总是对一些,他觉得完全不重要的小事,看得那么严重呢? 文素秋厚着脸皮清点东西,心中十分惊奇。 韩诺的东西不少,但并不象她想象中,那样奢侈华贵,除了几件貂裘,颇为显眼,其他的大多只看着实用,舒适,并不讲究昂贵奢华。连一些金玉佩件,或是人情来往的小金饰,小锦囊一类,都少得很,估计,这也是因为,韩诺基本很少出面,去跟人家搞什么人情来往吧。 文素秋心里发愁,韩家的上下下下,奇怪的,不合常理的事,实在太多了。她这么多年,学习到的一切,关于女子在夫家的立身决事之道,似乎大多用不上,这未来的日子,还真是考验啊。 凌松泽心里知道文素秋可能并不清楚,那许多朴素,简单,看着只是舒适方便之物的真正价值。毕竟就算是文家最富有兴旺的时候,也用不起那些顶级的东西。真正的好东西,并不奢华耀眼,价值也并不是一眼可见,反而低调拙扑。用得起这些东西的人,已经不需要在意别人的看法,不需要宣扬自家的富贵了,他们要求的,往往是更舒适,更方便,更实用。 只是这些,他并不打算过多提醒,韩家也没必要过多地去炫耀富贵,就让她把这一切当成普通东西安排管理,心境反而平和自然许多。 接下来的交帐目,家务介绍,倒不必韩诺守在边上了。虽然依旧是男人,可韩富韩贵是仆人,又年纪老迈,不用担心什么闲言碎语。文素秋带上丫环,就可以应付场面了。 凌松泽乘机把韩诺单独叫出来,低声问:“昨晚怎么样?” “啊?” “还好吗?”。凌松泽就差没挤眉弄眼。 “很好啊” “真的很好?”凌松泽其实心里很急迫,又不好问得太露骨。 “当然很好。”韩诺的眼神很纯洁。 凌松泽模模鼻子,嗯,很好就好吧。 没多久,韩子施也鬼鬼祟祟地过来了,四下瞧着没人,伸手招着儿子近前。 “昨晚还好吧?” “很好。”从不说假话的韩诺答得很坦然,很坚定。想了想,还再加一句强调语气“真的” 韩子施其实也很想问细节,可惜也不好意思问,干咳一声:“那个,好就好啊。”他背了手,慢悠悠踱着步就踱走了。 紧接着,什么大刘,老马,大牛,轮着班地冒出来,个个眼珠乱转地问:“那个,少爷,你跟少女乃女乃还好吧” 韩诺其实很好奇,爹不是说了要分内外了吗?怎么这些人,全都跑到这边晃来晃去了,果然这分内外,其实是挡不住世仆的,还是爹其实根本没下决心认真立规矩。 不过,这事他也不用管,只是见人就答:“很好,真的很好。” 后来看到何妈都磨磨蹭蹭在院角处探头探脑,他干脆就先一步答了;“我们很好啊。” 那声音大得,厅里头,处理正事的文素秋都吓一跳。 何妈干笑两声,唉,很好就好啊,少爷终于长大了,成家了啊,很感慨地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眼泪,赶紧地转身走了。 他在外头,被骚扰得莫名其妙,里头的文素秋看账看得天悬地转。 韩家这是什么规矩,什么开支用度啊。 大刘一个掌着车管着马的人,月例比她以前当小姐时还高。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这帮世仆,每年的各色赏钱,衣裳,各个节庆优待,我的天,比文家那些枝脉亲戚们待遇还要好。 她真不是小气,文家也并不克扣下人,可是,大方到这种程度,确实是一直受勤俭持家教育的文小姐一时接受不了的。 还有那开支,更是恐怖。 光她自己院里,韩诺吃的用的,就是个吓人的数目,每个月请大夫诊平安脉,喝药调养,那就见银子哗哗地往外流啊。 要不是韩诺神清气爽地在她面前晃了一夜又半天,她真以为自家丈夫有什么不治之症呢。用得着天天把贵得要命的药当茶喝吗? 不止是韩诺,凌松泽,韩子施,都这么干,连仆人们,有病没病,都请人诊诊脉,调养调养。 看那生病帐目记录,这几年内,韩家上下人等,除了体质较差的凌松泽,就没一个生病的,普通的偶感风寒也没有,可见这调养确实是有效的,只是谁家有钱,也禁不起这样乱花吧。 文素秋费了老大的力气,才按捺下自己心中的惊愕不安,罢了,她一个新妇,也不用想太多,再不适应,也只能先适应着,暂时就萧规曹随吧。 (今天出门参加年会去,幸好vip章节可以定时更新啊,以后几天的更新都是定时更新,俺不一定能上网了。) 第五十二章 生活 这一天的连续震撼之后,文素秋又是一夜没睡好,累得韩诺也跟着没睡好。 可怜平日一沾枕头就能睡得香甜甜的,韩家知名小懒猪,如今要当丈夫了,要待妻子好,见妻子不睡,居然也不好意思自己睡,半夜里,笨嘴笨舌问她担心什么,她又心情复杂地不好直说,虽说至亲莫过夫妻,但其实二人还是刚刚认识,并不真的熟,她还真不敢立刻就倾心相待,只得先推搪着,甚至闭了眼装睡。却不知自家丈夫在人情世故上极笨,但身体感觉上,却无比敏锐。 呼吸,心跳,甚至肌肤的温度有丝毫差异,都瞒不过韩诺。 妻子装睡,韩诺知道,见她不说,他便不问,只是在黑暗里愁眉苦脸地陪着罢了。 好在二人都年轻,次日起身,精神也尚好。 接下来的三朝回门,倒也简单,该准备的东西,韩家全准备好了。 韩诺迎亲时一展才华,镇住了文家,这回接待新姑爷,也并没有一丝看不起商人的骄矜之气。 韩诺人情世故虽不甚通,但基本的礼仪却是全能做到的。 行礼,问安,言语间保证待妻子好。 文家人口众多,一圈的长辈小辈见下来,韩诺人人记得纹丝不差。 诗书人家,本来也不喜欢过于灵活,过份长袖善舞的,韩诺这样沉稳木讷,还真有好几个长辈捻着胡须,表示赞赏。 文夫人找了机会,悄悄问文素秋:“你们好不好?” 文素秋低了头,有些羞涩,良久才轻轻说:“好“ 嫡母庶女之间,这样的关怀,也就是极致了,其实也说不了什么更多更贴心的私话。 文夫人也是很尽职的,还抽空召了缨儿芙儿过来问,都是答小姐同姑爷相处地极好,又细问了一些韩家的事。韩家那种没规没矩,乱七八糟,让文夫人皱着眉头摇头,不过,幸好韩家的态度也是很好的,分内外,交权力,小夫妻可以单独院子单独厨房自过活,也实在不能苛责夫家有什么不好了。 热闹混乱里,一个已是徐娘半老,风华不再的妇人,尽量缩着身子,努力让自己不显眼,不引人注目,悄悄靠近文素秋,低声问:“姑爷好不好,待你,如何了?你在韩家,好不好?” 文素秋心中一酸,眼眶一热。只是又能多说什么呢。姨娘念着她,自然是一片心意,但虽为母女,却有礼法管着,自小并不亲近,也没养成什么话都对她说的习惯。说得多了,姨娘也帮不上她的忙,不过是一个人烦恼操心罢了。 “都好,他很好,待我很好,我在韩家很好,真的,都好……” 总之,几乎被全渭城所瞩目的文韩两家的联姻,慢慢过去了。风波渐渐平息,议论渐渐少了,外头说起这诗书之家和商人之家的一对新人,也都只是,听说他们过得很好,夫妻和谐。 有钱有钱,有名望有名望,有文才有文才,生活优裕安乐,其实这样的日子挺完美的。大家说几句,笑几句,虽然也酸两句商人娶到文家女,到底还是羡慕的多。 其实韩家的日子,并不象大家以为地那么悠闲快活。 起码韩子施和凌松泽都很不好过。 新妇很有规矩,天天来晨昏定省,韩诺不得不陪着来。十几年来,韩子施拿儿子当祖宗供,忽然要接受儿子天天规规矩矩,大礼请安,这感觉真是诡异。甚至心里都有些酸气,以前怎么没见儿子这么自觉,果然是有了媳妇忘了爹。 好在韩子施心理素质还是很好的,偶尔冒出点小心眼,自己也就在心里化解了。反舍不得儿子这样。 更何况不太寻常的家庭生活过得习惯了,寻常人家的正常礼数,反而不习惯媳妇一天两回,特意这么恭敬行礼,低头服侍。 凌松泽在这方面,倒轻松些,但他和韩子施也一样痛苦,自己家里,反而不好乱走乱跑乱串门了。 以往跟韩诺很亲近,有事没事凑一块,现在,连韩诺的院子都不好进,有什么事,得派人传话,叫韩诺出来。因为那院子里有女眷了,得讲规矩了。这样郑重其事一下,那没事基本就不叫韩诺了。可家里又确实没什么正事,非得跟韩诺打招呼。韩诺自己又是个懒洋洋,没事不出门的家伙,新婚之时,更努力要陪老婆,结果就是韩子施晨昏定省时,还能见见儿子,他这当哥的,两三天没跟兄弟碰面,这都是正常的。 凌松泽和韩子施心理失落,那都不是一星半点。有时候在自己家里散散步,碰上文素秋,看人家裣衽施礼,自己都不自在,说是一家人,其实感觉就是进了个外人,虽然大家都在努力磨合,可这个磨合期,无疑是痛苦的。 他们总算心思都很正,并不迁怒给这个少女,只是各自给自己找一堆事忙。凌松泽还好,这几年是忙习惯的。可怜韩子施当了多少年甩手掌柜,现在却被一个其实没犯任何错误的媳妇,逼得天天在外头,起早贪黑地忙碌,天天传话回来,说,忙着呢,请安的事都免了吧。 本来这样的人家,男人在外头忙,女人在家里坐镇,平时见不着,那都是正常的,文素秋倒也并不奇怪。男人有的忙,家业才兴旺,这是好事啊。 只是公公忙成这样,丈夫还在家里吃干饭,无所事事,做为一个贤良的女子,那是不能坐视的。 她私下对韩诺劝说过。 韩诺倒也答得坦诚:“有爹和大哥呢” 文素秋愕然,那你也不能这么光吃饭不干活吧,你好意思,我都不好意思。 韩诺倒是正色解释:“爹说过,叫我别管那些事,说我不是那块料,我不管还没事,我要管了,没准大成号就要败光了。” 文素秋气结:“那你就更该好好学,努力上进,别叫爹太操心。” 韩诺理直气壮:“爹说了,他不图我上进,我在家里过得好,他操心也操得高兴。” 文素秋叹气:“那是爹关心你,为你好,可你也不能不回报孝心啊。我进门这么久,只见着万事爹都替你操心好了,可是你呢,连爹喜欢什么,怕是也不知道吧。” “我知道啊”韩诺非常有自信“爹喜欢我” 文素秋泪流满面,无言以对。她学了那么多本事,怎么现在还没找到正确和丈夫交流的办法呢? 韩诺看她失望的样子,连忙安慰“爹即然选了你当媳妇,那应该也是喜欢你的。” 文素秋黯然无语。 这是谁的错呢? 女人劝自己的丈夫上进,劝丈夫出力为公公分忧,多多尽孝,这有错吗? 可谁叫韩家人的脑子都跟正常人长得不一样呢? 文素秋劝过几回,劝不动,暂时也只得先忍耐着。 韩诺也很无奈,他愿意待妻子好,只要是他能做到的,他也愿意照妻子的要求去做,可是,爹的话,当儿子的也不能不听啊。他乖乖听话,乖乖过日子,这不就是尽孝吗? 果然韩家人的思考方式是无法和普通人相契合的。 韩子施和凌松泽在外头忙,虽是避开家里这种怪异的情形,但也就顺手,开始推行身股制度。这在商家而言,无疑是惊天动地的改变。不止大成号上下,翻天覆地,就是整个渭城,整个安定府的商界,都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不过,文素秋在内宅,并不清楚这些。文家人一向对商场上的事不甚感兴趣,偶尔听到点风声,也并没怎么讨论。这种对商界来说,开天辟地的大事,文素秋竟是半点也不清楚。 家里的事全由她做主,公公都躲出去,免得钳制她了,但她的日子,并不象人家以为地那么好。 天天管着家里事,看似她发号施令,其实韩子施家中和大成号一样,早定了周详的制度,一切照着制度来,其实用不着做主的太过操心。文素秋天天听事发令,不过是证明少年主母的存在价值罢了。日复一日,感觉到有她没她,其实关系不甚大,实在谈不上什么成就感。 她是新妇,目前也只是多听多看少说话,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有事就照章程来,偶有些稍复杂的,也询问一下世仆,虽说韩家很多规矩都让她不甚习惯,却绝不轻易去谈改动。 每天早上理完事,漫长的时间简直不知如何渡过。 现在她非常非常有钱了,再象以前一样,花大量时间专心做针线,似乎很浪费,可她又能干什么呢? 院子里简单之极,一切由她掌握,没有多年服侍少爷的丫头叫她刺眼,让她费心。没有别的各房各枝可以走动,可以打发时间,两丫头都闲得发愁,这韩家,都不用她们上下串联,四方打听各种情况的,想显本事帮着主子,都没机会一展才华。 主仆三人,隐性地学了不少宅斗本领,暗中做了许多准备,根本就是浪费时间。 丈夫倒是天天在家,夫妻相处的时间,大把大把的,可在世人眼中,少年夫妻,整日相伴,妻子霸着丈夫,天天不出门,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可她又实在劝不动。 交际应酬也很少。韩家同亲族关系很冷淡,韩子施公私分明,外头的生意应酬再多,也从不带到家里来。女人出了嫁,也不能长回娘家。 文素秋每天闲得发慌,丫头都跟着愁眉苦脸。 好在韩家有了新妇,也有些商场合作伙伴,试探着让家中妇人来送帖子请客,韩家族长有时候也带着妻子,或是几个晚辈上门。 韩子施也不忍这新妇被关在宅门里,一直闷坏,也就放松了以前的规矩,由着她交际。 文素秋也就不拿诗书人家的架子,也出席几次商家妇人们的宴会,倒也确实被其他妇人郑重相待,四下围绕着。对于韩家族人,文素秋知道韩子施对亲人的态度的,但文家的教养也让她绝不会待亲族失礼,她也就礼数周到,恭敬但并不热络地接待。 这样倒也能打发些时间,她渐渐也就有一些走动的圈子,只是活动仍不多,比起以前在文家当庶女时都少。 文家宗族大,又受各方敬重,各种各样的聚会,那是层出不穷的。相比之下,嫁为人妇之后,日子确实单调许多。但以前她只是文家的庶女,在文家相关的活动中,并不起眼。 如今,她是商家中少有的诗礼人家出身的妇人,不管是商家内眷聚会,还是韩氏族人的妇人在一块,她都是被重视被奉承的对象,这种地位的明显提高,她也是可以感觉到的。 韩子施也让韩诺常常陪伴文素秋出门。文素秋最初也是有些拘谨的。韩子施却是不将那些礼法放在眼里,好好儿鲜活的人,天天关在家里,人都关废了。市井人家的女子,不也是该干什么干什么。朝廷还鼓励女人不要裹脚闭门,多多出门干活呢? 又说韩诺和凌松泽都是凌退之的学生,不会用礼法过份要求女子。凌退之一向主张,废除礼教中,过于严苛的条目,让女子多点自由。凌退之对女子十分尊重,主张女子不要受太多束缚,女人有一定的财产权,可以单独立女户,甚至对自己的亲事,女人也该有一定的发言权。 虽说听来都是惊世骇俗的话,象文家这样的人家,要斥为邪说,但文素秋自己身为女子,对于这样的主张,心里还是悄悄向往着的。 想想韩家跟凌退之的关系,她也确实松了口气,渐渐也肯戴着帷帽,跟韩诺坐着马车出门了。 或逛街,或踏青,或访庙拜佛。 阳光灿烂,市井喧闹,丈夫虽然木讷些,不上进些,却又是千依百顺,万事由着她。 世界渐渐明亮,眼前的一切人与事,都渐渐鲜活,慢慢适应着,新的生活,新的身份,终于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日子,其实不是不快乐的。 第五十七章 经过 房间里一片安静,只有凌松泽的声音在慢慢地讲述着。 那声音不急不徐,也似并无更多的悲伤,只是那么平平淡淡地说着,整个房间竟因为一个人的声音,而显得更加安静。 他讲他们在京城的努力,他讲那银子化成水,不顾一切四下抛洒的景象,他讲那京城各个衙门的森然冷漠,高不可攀。 他讲那天牢炼狱里的森然恐怖,他讲老师在地狱黑暗最深处,光明温暖的微笑,平和从容的眼神。 他讲千辛万苦,走尽门路,好不容易才能探狱时,凌退之的笑语。 “我能有这机会,说了那么多,别人即不敢想,更不敢说的话,此生何其痛快,即有今日,亦是求仁得仁,原也算不得有多意外,却要你们来掺合什么?” 那是他此生,听到的,老师最后的一句话。 他讲着他们所有不甘心,却又一切徒然的努力。 他讲着那天,听到老师自尽于狱中,尸身被抛于城外乱葬岗后的不信与疯狂。 他讲那个夜晚,他们赶到乱葬岗,无论如何翻找,也只见到一片被野狗啃完的断骨残肢。 所有枉死的囚徒,都扔在这里,人人都穿着囚衣,根本无法从衣服上识别出人来。 他说韩子施的手重重砸在石头上,一次又一次,指背上,皮开肉绽,他自己却不知道。 他说,韩子施扒在碎骨腐肉上,形如疯狂的用血肉十指挖寻翻找,手指鲜血淋淋,他自己却不觉得。 可是,这样地努力,他们还是没能找回凌退之的一块尸骨。 他也曾悲呼,也曾哭号,也曾泪如泉涌,也曾泣血椎心。然而才十几岁的他,却没有更多时间去放纵自己的悲痛与软弱了。 因为用尽一切力量的韩子施终于倒下去了,然后,就再也没能靠他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再也没能安稳地睡过哪怕一小会儿,再也没能吃下哪怕一点象样的食物。 他一个年末弱冠的少年,在痛失恩师之后,不但要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还要撑住那个已经倒下的义父。 更要面对一个,四周无限冰冷,无限险恶的世界。 在疯狂营救的那段日子里,他们为了凌退之上下奔走,四处求告,已经引来了许多人的恶意与不满。 他们捧出去的那些银子,不但没能救得了凌退之,反而招来了不少贪婪的目光。 少年举人,在渭城,是全身笼罩着灿烂光环的才子,在京城,却连让那些大人物正眼看一下的资格也无。 渭城韩府,是安定府的大富商,挥金如土,结交官府,甚至能收服盗匪,又是何等威风光彩,在京城,也不过就是个土财主。 捧着金山银山,却要遍寻门路,想要送礼,都要四处求人,才有机会送得出手。处处奴颜卑膝,到处哀告祈拜,人家得了你的好处,还要摆出高高在上的施恩态度,半句实在话也不轻给。 他知道,不是他们不努力,而是那些站在对面使力的人,太多太强了。 他们或许不如大成号有钱,不如韩子施肯不顾一切地砸钱。但儒门学宗与官场中自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斩都斩不断,而被凌退之的主张所刺痛的许多上位者,也早就立心非拔了这眼中钉不可。 这样的一张大网,已不是区区一介商人可以撼动的了,无论他是多么杰出多么成功的商人,依然,也只是一个商人。 韩子施又何尝看不出这个局面,只是关心情切,纵是百分之一的机会,也要拼命一试。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纵然无奈,纵然倾家当产,一生心血化灰烟,也不忍放弃,不舍放弃。 明知可能救人不成反害己,但凌退之的生死危在旦夕,他哪里还顾得上求稳求安,只能如此行险一搏了。 十赌九输,越是怀着希望压上重注去搏,越是输得狠,世事不外如是。 果然,他出手太过大方了,虽然帮不上忙,人家也绝不介意收一份礼。即然收了钱,办不了事,迟早要结怨,那如果能捞更大的一笔,很多人也绝不会觉得今天笑着收钱,明天翻脸无情,直接下黑手会有什么问题。 一个毫无根基的富商,就算吞了他的家业,又能有什么后患呢? 越是身高位尊,越是脸厚心黑,小人物的满门祸福,身家性命,从不是他们会在意的。 渭城的官员,安定府的官员,看着大成号富得流油,没有哪个心不动的,但他们懂得不能竭泽而渔,细水长流,大家都得好处。 京城那边,看着这地方上,却是天高皇帝远,谁有那个耐心慢慢来,无非是,搞一下狠的,发一注横财,大家都快活。 那段日子,凌松泽陪着韩子施奔走周旋,做事不是不聪明,说话不是不灵巧,手段不是不周全的。 可是,巨大的地位权力差异,轻易地抹杀了一切。 一力压百巧,哪怕是上位者奇蠢如猪,奇贪如狼,轻轻松松一句话,也可以毁了他们全部的努力。 他们都是寻常人,再怎么歇尽全力,依然有极限在。 凌松泽甚至不能不承认,如果不是他们,或许,凌退之不会那样死。他那位性情温和的老师,骨子里自有他的坚韧。 他文名甚大,声望颇高,官方不好随便对他用刑。他是有机会抗争到底的。就算这抗争,最终必会失败,但至少,也能以不屈的姿态,给那些论敌们,足够的打击和难堪。也能为后世留下狱中抗争,轰轰烈烈的佳话。自古文人求名,大多如此。 可是,察觉了他们的处境艰难,凌退之毫不犹豫地抢先一步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把他们从这进而无路,退又不甘,越是纠缠,危险越大的困局中,解月兑了出来。 凌退之死了,韩子施倒下了。可他们几乎把大成号所有分号生意流水都抽光了的巨大财富,还是要送出去。 为他们的不识进退,不知好歹道歉赔罪,哀求着,那些袖手看凌退之冤死,安然谋算他们财富的大人物们高抬贵手,给点面子,就收了他们的一片心意吧。 少年的凌松泽,在教他学识,赐他名字的恩师死后,这样咬着牙,四下周旋着,同时,一连发出数封急信,重金通过一些官方的最快驿马,飞寄给包括安定知府在内的一些与大成号关系扯不清的官员们。 这些人平时吃着大成号的肉,喝着大成号的血,可一朝凌退之出事,求到他们面前,却只见人人板着一张脸,一副我为你好的诚恳样子,光说一长串毫无用处的告诫,叫他们少管闲事,多想想自保之策,就算尽到责任了。 不过,这回事关大成号这棵摇钱树的生死存亡,倒是不愁他们不出手。 即然是同他们的利益息息相关之事,自是人人都急忙出了一番大力气。终使凌松泽能在如此局面下,带着韩子施全身而退。只是以后,每年能伸手从大成号里拿钱的,又多了几个京官,其中甚至还有负责审判凌退之的人。 尽管陷害凌退之,置他于死地的人未必是这几个,但他们确实是在明知凌退之冤屈之时,袖手旁观,坐视了一切发生。 而凌松泽和韩子施,在乱葬岗上椎心泣血之后,还不得不拿大成号的血肉,年年喂养这种东西。 这样黑暗可怕的事实,足以让任何一个心性刚强些的人抑郁愤闷,不平至死。 凌松泽却还只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 但他不能哭,不能恨,不能怒。 咬碎了牙,还要对仇人脸上堆着笑,哭干了泪,还要一句句认错赔罪。 他就是这样,把韩子施带离了京城,带回了家。 这一路上的奔波并不好受。韩子施醒来之后,并没有呼天抢地,痛不欲生,他很安静,很温和,好说话地出奇。 让他吃饭,他就吃,让他喝药,他也喝,让他给大夫看,他就配合,让他睡觉,他也乖乖闭眼。 只是,吃进去的不管是饭,还是药,他都会很快吐出来,纵然闭着眼一天一夜,也不能有片刻安眠。 他不是故意糟蹋自己的身体,只是身体仿佛有自己的意志一般,拒绝一切救治与帮助。正因为并非他有意为之,再多的劝解也没有用,再好的大夫也束手无策。 哪怕凌松泽对他提起此刻几乎失去一切周转银,正面临重重危机的大成号,甚至几乎带着怒吼,说起毫不设防的家,说起根本无力应付任何变故的韩诺,他也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勉力打起精神,支撑到回来而已。 已然心力交瘁的凌松泽带着他,终于回到家,再怎么坚强,这口气松下来,终于露出疲态,终于隐隐流露出,支撑不住,有些崩溃的迹象了。 他一直说着,一直说着。 那些冰冷,那些丑恶,那些痛楚,那些苦难。 做为一个一向最体贴的兄长,他甚至没有丝毫顾虑,韩诺会以什么心情,听着老师的死亡,父亲的苦难。 他也顾不上操心,文素秋一介内宅弱女子,会否被如此可怕的黑暗现实吓坏了。 男人应当为女人挡住外面世界的一切风雨,兄长应当照顾保护弟弟。这些道理,他都知道,可是,现在的他,太累,太累,太累了 (不能快意恩仇,终是抑郁无奈的。一直以来,韩子施和凌松泽都是很聪明很能干的人,但这种聪明能干,是放在普通人中比较的。真正遇上大事,普通人的局限,依然束缚着他们。 写多了超人般的主角,翻手云,覆手雨,纵横快意,忽然转成平凡人的故事,现实中,不可避免的无奈,妥协,我自己也觉心中郁郁沉沉,颇为难受,也就怪不得许多读者,觉得这个故事,沉郁难舒了。叹息。) 第五十八章 暗流 文素秋黯然垂泪。 女人总是心软的,旁人不幸的遭遇,也总能让她们为之同情,因之悲伤。 做为文家的女儿,对于金钱财物,并没有太大的贪婪之心。一时间,竟没有太注意韩子施那流水般送出的巨大财富,而只是望着床上,人事不醒的韩子施,眼露悲凄。 文家人总是道学一些,也总是更相信法理规则,倏然面对这样的现实世界,她满心惶恐不解,甚至是不平不甘,不觉就喃喃说出了口。 “怎么会这样,以前爹总说,崇如相公主政,众正盈朝,海清河晏……” “那个什么贤相,不是早死了吗,他当政的时候,我也不过是在讨饭,何况今日。”凌松泽的声音几乎是冰冷的,甚至带着隐隐的讥刺之意。他太累了,那些脸面上的功夫,已经无力再维持了。 一向被他以礼相待的文素秋凛然一惊,默默地看他一眼,没再说话。 然而,更沉默的却是韩诺。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说一言,动一下。 就连凌松泽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原本的疲惫,苍凉,也微微震动,终于,他慢慢站起来,走到韩诺的身边,伸手轻按他的肩膀,低声说:“心里难受的话,哭一声也好。” 韩诺轻轻抬头,黑曜石般的眼睛,异常沉静地看着他:“我不会哭的,可是真奇怪,我居然真有些难受,原来这种奇怪的感觉,就是难受啊” 凌松泽怔怔地望着他,在这方面,韩诺自小就极为木讷笨拙,很少见他有过较明显的悲喜,只是,到了眼下这种情形,韩诺竟会用这样茫然的神情望着他,只教他心中悲怆,眼中一热,强忍了这么久,几乎让他以为自己可以一直忍下去的热泪终于落了下来。 是的,这就是悲伤。 可是,小诺,如果可以选择,我多希望,你永远这么笨,这么木讷,永远不知道真正悲伤的滋味 最艰难,最危险的局面中,他反而没有流一滴泪,回到家中,一旦泪落,一时竟不可抑止。他尝试坚强,尝试压抑的努力,只坚持了很短的一瞬,就放任自己的悲痛,瞬间将他没顶。 他再也不理韩诺,也不看文素秋,堂堂的七尺男儿,一手掩着脸,肆意落泪,甚至悲号出声。那不顾一切,仿佛连喉咙都要撕裂了的哭声,惊得文素秋不觉往后退了一步。 这样完全不加抑制的悲号,是极少见的,文素秋手足无措,有些惊骇地望着他,他就不怕惊扰了已然重病的义父,他就不介意,吓着女眷与义弟吗? 虽知是情难自禁,悲伤难抑,但文家素重礼法规条,就算是丧礼哭灵,都是不可不悲,也不可过悲的,似这等椎心泣血的痛哭悲号,她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一时竟有些惊呆了。 韩诺看着凌松泽,轻轻喊:“大哥。” 这样的声音,转瞬便被那不顾一切的悲号,压得声息全无。他想要站起来,伸手如许多个夜晚凌松泽被噩梦惊醒而呼叫时那样,去安抚他时,却又迟疑着低下头,看着他与父亲一直牵在一起的手,最终,他还是没有做更多的动作。 凌松泽的放声哭号,无疑惊吓了许多人,在外头忐忑不安守候着的世仆们都吓坏了,生恐是韩子施有什么时候不测。 人们骚动着,想要靠近过去,但谁也没有那道轻巧纤细的身影更快。 “大妞” 在一迭声的惊呼后,冲进去的大妞和管家韩富,扶着已经把自己的每一分力气,每一点精神都榨干了,在一番发泄后,神智也略有些迷乱晕沉的凌松泽出来了。 “大家不用担心,老爷情况很好,什么事也没有,是大少爷因为凌先生的死太过悲痛,伤了身子了。” 老管家及时说出了一番最能安定人心的话,之后,就高声唤来了凌松泽的两个小厮,跟着大妞一起,把凌松泽送回他自己院里歇着了。 因为韩子施一直没有醒,韩诺始终守着父亲,凌松泽状况不好,他也没能去看看。 文素秋一向守礼,就算关心,也不好到没成亲的大伯房里去,何况这大伯还是干的,就更加不便了。只得一再吩咐人小心服侍,又时时打发人问情况罢了。 韩家的世仆们也算是看着凌松泽长大的,对这个大少爷,有一种看待自家子侄的亲近心思,倒是十分关心他,也都会去他那转转,可大家的心思还是主要集中在韩子施这边的。 而凌松泽身边的两个小厮,都是新买来的仆人,对主家,还没有建立起深厚的感情和忠诚之心,逢此巨变,神不守舍,在照料凌松泽上,实在谈不上有多用心。 幸好有大妞,一直看着护着守着,凌松泽倒也没怎么被怠慢。 韩家在韩富和文素秋的联手指挥下,继续关门闭户,把一切是非挡在门外。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凌退之的死讯渐渐为外人所知,无数人都怀着各种心思,关注着韩家的一举一动。 可韩家一直闭门谢客,韩氏族人都进不了门,甚至连文家派人来请,也没能接走文素秋。 文素秋严格地管理着家务,以前她也觉得老仆们有些没规矩,但现在,她无比庆幸有这些忠心的世仆在,很多事都不用她操心。新附的仆役们也有人照管,有人盯着,就算有二心,也干不了什么事出来。不用担心出什么乱子。 她是韩家的媳妇,韩家并未亏过她,她一个庶女,能有今天的好日子,都是韩家给的。平时她虽对韩家许多不合礼仪规矩的事,有些不以为然,但她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公公病卧床榻,当媳妇的总要跟着丈夫身旁,亲奉汤药才好。怎能抽身离去。 外面的事,她不懂,也无能为力,但至少家里,她要帮着安定下来。绝不在这个时候,给韩家的男人添乱。 家人相召,她连辞了两回,第三回文老爷亲自登门来探病了。 做为亲家,他是不会被关在门外的,重病的韩子施,还提起精神,亲自接待了他。 二人会面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整个过程中,韩诺一直守在旁边,他甚至因为始终抓着韩子施的手,而无法象样地给自己的岳父行礼。 文老爷早知韩诺孝名,倒也不恼,只是,这对亲家要谈话时,一向听话的韩诺,就是不肯听韩子施的吩咐出去。韩子施喝了几声,都赶不动他,反把病弱的自己,气得直喘气。 最后还是文老爷笑着说了几句,贤媚孝心可嘉,把场子圆过来了。 韩诺没走,两个亲家也没深谈,无非是一个表示关怀慰问,一个表示衷心感谢,一个说有事你说话,一个说,放心,我没什么事。 韩子施有病,自然不能长时间待客,文老爷也未必愿在韩家久留,二人说了一会,他就出来了,看到女儿就守在门口,盈盈行礼,用殷切的目光看着他。 文老爷点点头:“你很好”顿了顿,又道:“等闲下来,回家看看” 文素秋强忍着激动,点了点头, 文家代代读圣贤书,行事终究是存着厚道的。这道关口上,纵没有显出太热络,终也未弃韩家。 除了文家,还有些别的人能进韩家紧闭的大门。比如本地县太爷派来问候本城知名豪商的大管家,比如知府大人那位拿着如夫人的亲笔信来看望的亲戚。 这都是不能不见,不好不见的人。要是以往,陪着韩子施见这些人的必然是凌松泽。现在,却是这个根本没见过黑暗丑陋,却怎么也赶不走的儿子。 韩子施索性也不跟客人说什么,直接就在榻前亲笔写信。因不愿儿子听到,他连口述这种轻松的活都省了,自己亲力亲为。只是病后气虚力弱,字都写得打颤,信也甚短,但总算把这几拔客人都应付过去了。 除此之外,尚有韩家的一些掌柜登门是不能往外推的。这一回,大成号各处的流水都几乎抽光了,且几乎全部用完,无力回补,大成号好些分号都面临着周转不灵的麻烦。 仅仅只是生意上的难题倒也不怕,大成号里精英无数,齐心合力,不难顶过去的。 最要命的是,无数人等着落井下石呢。 本来忌惮大成号经商手段厉害的人,本来害怕韩家两个少年前途无量的人,本来眼红大成号收益的人,现在哪里还能忍得住啊。 一时之间,群魔乱舞,大成号危机迭现。 稍有差迟,便是倾家当产,韩子施一生心血,化做流水落花。 偏偏此时,韩子施根本没有力量起来,应对这些事了。 幸好凌松泽在几天的短暂休息之后,恢复了些精神,强撑着出头,周旋应对。 韩子施从自己房里拿了几本帐给他看,也对他面授机宜说了些话,别的事,就管不了了。 与往日刻意磨练凌松泽不同,这一回,韩子施是真的心穷力尽,就算想帮,也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凌松泽就这样抱病忙得脚不沾地,明知义父病重,竟是连去看两眼,问一声的空闲都没有了。 (这段日子,我也是忙得脚不沾地,没准比凌松泽还惨。每天能写文的时间少之又少,我几乎是抓紧了一切空闲的时间,写写写。尽量保证日更,几乎已经是极限了,只是总会弄到很晚,以前那种十八点之前,通常能更的状况,短时间内,怕是不能恢复了,叹。) 第五十九章 异态 韩家一直闭门不见外客,不理外事,但外头种种风起云涌,一直针对着韩家。 虽说儒林还是有一些争议,虽说因为自尽,关于凌退之的案子并没有最后判定。但朝廷对于凌退之所宣扬的学说见解,是什么态度,大家已经清楚了。 所有人都知道,韩诺和凌松泽在仕途官场,基本上是不会有什么前途了。 世人多爱落井下石,犹其是那个落井的是比你强,比你好,早就让你眼红的人时。 官方很快有人关于取消二人功名的动议,而仕林中渐渐明显的对二人的排挤冷落都代表着墙倒众人推的事实。 但地方上的事,朝廷不会多管,地方上的实权官员,却又因为韩子施病榻上,那几封信的力量,最终还是站在了韩家这一边。 最后的决议是,凌退之为凌松泽和韩诺授课时,他的异端邪说,还并未成形。他真正开始宣扬激进学说,还是在关洛讲学之后,而且凌退之自己也曾多次宣言,凌松泽和韩诺并不是承他衣钵的弟子,因此,二人得以不受牵连,功名仍然保留不动。 官方的态度,表示了对韩家不会深究。而文家众人一心,借助在本地仕林中,几乎不可动摇的地位,确实力挺了韩家几回。文人间的清议一变,在外周旋的凌松泽就觉压力大减,很多已经对他关闭的大门,重新打开了。 但这些阶层的力量,最多也只是不再给他们雪上加霜,要想雪中送炭,却是不可能的。 商场上的争斗,不但文人们不会介入,就是得了大成号许多好处的官家,也并不会过多涉入。 毕竟大家还等着看凌松泽是不是真有足以让韩子施看中的商才,有足以让他将来,成为第二个韩子施的可能。否则的话,大成号并不值得大家这样力保, 凌松泽确实有足够的才能。这么艰难的情况下,还是把局面撑下来了。 但这又确实不是他一人之功。 官方权力,民间清议,对韩家的宽容,让那些商场对手们知道大成号还没有落到众叛亲离的地步。虽然要乘着这大成号难得一见的虚弱时机下手,却也不敢不择手段,大部份情况下,还是利用正当的商战手法对付大成号。 偶尔弄点歪门邪道,利用些混混流氓,又有韩子施当年收服的那帮匪徒拼命出力对抗。 这番大难临头,人心自显,人性自见。多少以往同韩家交好的缙绅,闭门袖手,避之不吉,多少同大成号有生意来往,多年合作的商户,翻脸无情,下手狠毒。 反倒是这些当年的拦路抢劫的匪徒们,自动自发地增加了巡逻,护卫,每个人都放弃了休息。大成号每个铺子外,天天有与往日相比,数倍的人手守着巡着,这副摆出来的架式,已先是震慑了许多人的歪心,偶有几回被人借口上门挑衅,也让他们以异常强硬的态度顶回去。 甚至还爆发了几回街市群殴,虽没死人,重伤者却也不少,地方官居然也就含含糊糊放了过去,并未深究。 而大成号实施的身股制度,更是在危机中,把大成号的每一个人牢牢团结在一起,所有人都殚精歇智,拼尽全力。不用担心背叛,不必害怕内奸。 其他商家数次出重金,竟是没能在这种处境下,挖动大成号一分墙角。 背靠着这些优势,凌松泽用尽手段,韩家终于挺过了众多商家,手段各异的打压,同时神速地把除韩家宅院之外,大成号所有可以变现,而不会大规模影响生意的产业变卖。虽说生意全面收缩,但大成号真正的根基未动,各个商铺商队的备银,也维持着良性地运转。 其他商家投入巨大,却没能一举摧毁大成号,看着大成号被逼得只剩一口气,但已经重新恢复正常而又充满活力的商业遁环。 在大成号强大的身股制度下,在一众强悍的武力护卫下,再加上一个聪明成熟练达的领头人,想要毁灭分割大成号,已是不可能,先前的一切投入,也算是白白损失了。 这样没有刀光剑影的争斗极其惨烈,牵涉着不知道多少人的生计。在韩子施真正卧病在床,几乎无力援助的情况下,凌松泽的表现,让各方面的人,都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只是,这样的胜利,对愁云惨雾的韩家,并没有太大用处。 韩子施的病一直没好,反而一日重似一日。 大夫们走马灯也似地登韩家的门,给韩子施凌松泽都看了病。 凌松泽倒是简单,只是伤疲交加,兼身子根骨本来就略显虚弱,多注意调理补益就好,哪怕现在强撑着病弱之体四下料理事务,最多也就是事后再大病一场,多多调理,还是能好。 可韩子施的情况就麻烦了。 药是越用越昂贵,可他总是喝了吐,吐了再喝,喝了还吐。就和吃饭喝汤一样,每回都要吐出来。 虽说多少还是留了一点在胃里,但能起的作用,实在太小太小了。 大夫看病的时间,是越来越久,可还是看不出真正的病根,只是觉得生命的活力,一日日流失而去,五脏日渐衰歇。 根据他这样,吃什么吐什么,又总是睡不着的情况来看,就算他是个年轻壮汉,也吃不消一天天这样下来。 事实上,他生机流失的速度,比大家想象中,已经慢了许多许多。但天长日久,再好的身子,也有完全垮掉的那一天。 大夫也只能无奈长叹。心病从来心药医,再好的大夫,再好的药,也救不起一心想死的人。 文素秋做为媳妇,急得都流着眼泪,端着药,直接跪到榻前了,至于暗中推韩诺的后背,顶韩诺的腰,一次又一次用眼神示意自己这个笨丈夫,学着自己在榻前跪叩哭求,凭公公对丈夫的宠爱,肯定是要心软的。 然而,韩诺只是沉默。 他一向说话少,这些日子,他更加沉默得出奇,有时一天都难得说一句话。他不哭,不诉,不劝,甚至都没有什么伤心的表情。 他只是一直守着韩子施,无论韩子施是醒着还是晕迷,是说话,还是呕吐,他都一直或拉或牵,或抚胸,或揉背,总是和韩子施血肉肌肤相连。 韩子施整夜睡不着,那么爱睡的他,便也整夜这样看着他,韩子施把刚喝进去的药吐出来,他也不拦不气,就只是用那样沉沉静静,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他。 就连这样心灰意懒,连媳妇跪地苦求,都没动容的韩子施,也被这样的眼睛看得心虚,只得苦笑:“诺儿,我不是故意如此。如果可以,我也愿意睡一个好觉,我也想喝一碗热粥,尝一点好菜,可是,诺儿,我没有办法,不管你信不信,这个可笑的身子,就好象是有自己的意志,不肯听我的话了。” 韩诺默默无言,他比任何大夫都能更清晰地掌握韩子施的身体状况。 他知道,这个身体是真的不行了,韩子施没有一心寻死,他只是再没有了努力到底的斗志。身体情况,一日比一日恶劣,而意志却纵容着不去对抗,不去争取。再多的药物,又有什么用处。 一日又一日,他安静地守着他,悄无声息地,用世间最强大的力量,去守卫着那日渐涣散的生机。 十余年来,那么多寂寞孤独的夜晚,那么多风雨交加的日子,每一次生机流逝,每一回,险死还生,他总是这样守着他,陪着他,悄悄地,无人知晓地,把他从那生死线上拉回来。 从很小很小,还只是几岁的孩子开始,从他那强大的内力,才刚刚凝成就开始,这么多年,他几乎都习惯了一次次把同一个人,从死神掌中抢回来。他甚至以为,可以这样一直抢下去。 然而,他不是神医,也没有神力。以前,他的成功,是因为韩子施放心不下他,疯狂地挣扎着要活下去,而一旦没有了韩子施自己的努力,外力再强,也只是一场必输的战斗。 这么多天下来,把韩子施身体恶化的速度,拖延到这种地步,已然是他自己的极限了。 房间里,那奇怪的沉默安静,被由外传来的淡淡声音打破。 “你不用这样折磨自己,师父没有怪你,我也……不怪你了。何苦这样,折腾得一家不安生,你不疼惜自己,也该疼惜小诺。”在外奔波一日,刚刚赶回的凌松泽苍白着脸,站在门前。 这些日子的辛苦疲惫,只要他自己知道。他也很清楚,只要松下这硬撑着的一口气,他立时就要大病一场。只是现在,家里实在添不起第二个病人了。 可是,他疲惫又辛苦,实在没有更多的力气,去宽慰这个一生刚强,临了,却沉浸在痛苦中出不来的人了。 韩子施定定看着他,忽然轻轻道:“诺儿,你和素秋出去,我有话单独同你大哥说。” 出乎在场其他人的预料,本以为肯定会反对,会不听话,会需要韩子施和凌松泽联手想法,才能劝出去赶出去的韩诺,居然默默站起来了。 破天荒地,他松开了许多天许多天来,一直与韩子施相连的手,他一声不吭,牵着诧异文素秋走出去。 凌松泽默默地走进房,房门在身后关上。 文素秋有些心惊兼心凉,甚至不敢置信。 虽说不愿承认,但很明显,韩子施有点要交待后事的意思了。 有什么事,不能对着唯一的儿子交待,而是能对着义子说? 哪怕这义子再受信任,再受推重,依然不合常情。 正常人,不是应当在榻前托孤,流着泪,让平庸的儿子,给精明能干的兄长叩头行礼,再把那受自己重恩的义子叫到床前,拉着手再流一回泪,再交托一回,这才合情合理吗? 她这里心乱如麻,好不容易回过神,才发觉,已让丈夫给拉出老远,还在一直往外走。忙道:“我们不用离太远,还是守在爹房外才好,万一有什么事……” 其实她很想提醒丈夫一些事,只是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文家女自幼及长,所知所学的道德教养,圣贤道理,让她觉得,这个时候,一切同公公身体好坏无关的杂念都是不应当有的。只是,做为一个普通人的本性,对某些事,终不可能全然无感。 然而,韩诺只是淡淡答她。 “爹不想我听,我就不听。我耳力很好,离得近了,不想听也能听见。” 文素秋愕然,她素知丈夫是老实的,但老实到这种地步,是不是也太过了。 然而,她的丈夫,就这样沉默安静地拉着她一直向前走着。脸上神色,明明不见悲喜,为什么,她却总觉得,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沉重,一层层压了下来。 心里那些隐隐约约的念头,绕着百转千回,终于慢慢散去了。 她的丈夫,是极好说话,也极肯听她话的,然而,这一次,有些话,她到底还是不忍多说,她温顺地依从了丈夫在这关键时刻,似乎过于老实,过于愚蠢,过于傻气的行为。 (好倒霉啊,最近忙着天天在外奔波,结果公车上让人偷包了,可怜我将近两千块钱啊,可怜跟了好多年的包包啊,可怜我的身份证,银行卡,钥匙,等随之而来,一堆可预见的麻烦啊,我一向抠门又小气,出门都舍不得打的,买个早餐夜宵,都只叫最便宜的,眼泪,这一回受得大打击,心疼得晚上睡不着,对着每一个人念了一百遍啊一百遍。) 第六十章 真相 凌松泽静静在韩诺坐了很久很久的位置前坐下,与病榻上的韩子施,相距不过咫尺。 房间里有淡淡的药香,阳光从窗外透进来,韩子施日渐苍白消瘦的面容,无比清晰。 一晃眼多少年过去了,仿佛就在昨天,他仍是大雪中侥幸活下来的瘦弱乞儿,在黑暗里,看着这男子,华服锦衣,于无数焰火中,光彩照人。 “何必呢?当初我责问你时,你笑我想不开,看不透,要把责任压给你,如今你却比我更加想不开,看不透。”他的声音轻轻淡淡,多少年来,受他活命之恩,承他教养之德,跟着他学习一切,悄悄地为他的能力而惊叹,而恐惧。 他的一切,似乎都是他给的,而只要他愿意,一句话,便又能将他的一切夺走。 感激他,仰慕他,佩服他,但也畏惧着他,警惕着他。 直到这一日,站在生与死的界限之前,忽然间,一切都平等了。 不是恩人与受恩者,不是义父与义子,不是东家同下属,不是利用与被利用者。 恩也好,怨也罢,敬也好,惧也罢,多少年来,许多压抑在深心处的东西,都渐渐散去,他竟可以用这样平和的心态,同他说话。 韩子施微微一笑:“什么事也没出的时候,你还会质问我,怨恨我,总觉得是我累了他,我利用了他,怎么我真的害死了他,你却反而一个字也不再说了。” “你确实在利用他,但你,也是在成全他。他说的,是他愿说的话,他做的,是他想做的事,你只是尽你的力量,帮他达成这样的愿望。道理我都知道,只是总想为自己找一个怨恨你的理由,可是,真出了事,我不能怪你。”凌松泽努力漠无表情,但语气里,还是有隐隐的颤动“你做了什么事,付了多少代价,我都听到了,看到了,我不能昧了良心说,我可以做得比你更好,我会比你更伤心。那是我的老师,对我有天高地厚之恩,全无半点功利之心的老师,我也不过如此了。” “可事实上,确实是我害了他。”韩子施同样淡淡道“不止是想要借他的口宣扬关于宗族的看法,毅宁,很多年前,我也是个少年读书郎,今日退之主张的许多言论,本来也是多年前,我与他共同探讨的,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一起憧憬着更好的世界。现在,我的黑眼珠子,只能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心里,却总还留着以前那个傻子的淡淡影子,总奢望着,就算我堕落了,总还有人能替我,那样单纯,那样坚持,那样不屈地活下去。我拼了命暗中推波助澜,不过是想用他来弥补我心中的遗憾。我不是没想到过凶险,却还是为了私心,坚持如此……” “你不是没想到过凶险,你只是没想到,银子化成水,流到京城,都化不了这凶险。”凌松泽的压抑着心头隐痛,徐徐道“你太有钱,太成功了,不管什么事,你都能用钱来解决,于是,就连你也错觉,不管什么事,只要肯付足够的代价,总是可以做到的。” 韩子施慢慢点头:“是我的狂妄害了他。” “可是老师很高兴,很快乐,我想即使再重来十次,他十次都会选择这条路。”凌松泽神色黯然,他其实不愿承认,但那黑暗地狱中,老师的笑容,确实是温暖而安宁的。那样明净无垢的笑容,让他找不到借口去憎恨韩子施:“所以,不用这样折磨你自己,好好活下来吧,至少,为了小诺。” 他的语气疲惫,真的,已没有力气,再这样苦苦力劝了,只是,为了他自己起码的良心,只是,身为凌退之的弟子,应当对得起凌退之希望朋友能从这场灾劫中解月兑的最后愿望。 韩子施轻轻摇头:“毅宁,你太高估我的良心了,纵然是为了退之,我也没有惭愧到自杀相报的份上。我只是觉得累,我只是再也提不起那种无论如何,都要活下来的力气了,仅此而已。” 凌松泽静静地看着韩子施。 无论嘴上说得多轻松,在这个人的深心处,依然有着,他自己也无法完全察觉的良心,执念,他始终没有愿谅他自己,放过他自己。 他的身体一直不好,尽管一直没看出什么明显的病来,但经过当年那场莫名其妙的漫长晕迷,凌松泽就是可以确定,韩子施的身体绝不象他自己说的那样没事。 原来一个人的意志,真的可以那样强大吗。 一个人,真的可以仅凭意志,就战胜身体的虚弱,看起来没事人一样地活着吗? 即使真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事,那么,当某一天,他的意志崩溃,便也是他身体崩溃的时候了。 凌松泽微微垂下眼眸,终于完全确认,韩子施,这一回,怕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你觉得,你可以放心了,是吗。小诺长大了,成亲了。他可以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小院子了,他再不会半夜到你房里看你了,你也不好再过多介入他的日子了,你觉得,你的坚持,也该到头了,是不是?老师死了,你总想着你害了他,你觉得,你就该赔他一条命对吗?你觉得,你替小诺都安排到了。大小事情,有我打点安排,赚钱养家,万事有我出头,他只管好好享福就是,对吗?有我替小诺守着,你就不怕韩家人使什么手段,也不怕旁的人有什么心思?当然,你也不怕哪一天我翻脸无情,夺了小诺的家产,多少年来,你一直恨着族人,却不跟他们全断了,不就是为了防着我吗?我一日善待小诺,他们就占不了什么便宜,可哪一天,小诺要吃了亏,受了罪,被我谋了家产,那帮子恶狼就能借着帮助小诺的名义扑过来,把我撕碎。他们再蠢再笨,那也是随便能拉几百壮汉出来的,名义上,又是小诺的自家亲戚,替小诺出头,天经地义。我再有钱,也要顾忌几分。文家人道学,不会出头对小诺的财产指手划脚,可哪一天,小诺真被我害得失了家,没了财,他们该说的话,也一定会说。风议清评,世人褒贬,都不会放过我。” 凌松泽一句一句地说着,一句紧似一句。 他,韩家,文家,三重力量,彼此牵制,彼此防备,达成最安全的平衡。其间利害,他早就看清了,只是此刻扯破说明,心中还是隐隐有些伤痛。 十几年相依相处,承恩承德,后来的父子相称,真的不是没有感情的。那些防备,那些制衡也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却终究有些意气难平。 韩子施轻轻叹息:“并不是针对你,毅宁,很多年前,我就设想过,有朝一日,我要不在,诺儿应当怎么办。很多年前,我就尝试寻找一个足够精明的人掌控产业,并为此筹思制衡之道,从那时开始,我不再拒绝族人的刻意示好。后来,遇上了你,觉得你合适,便较用心地教导你。可是,毅宁,从退之深深爱护你,真正视你为弟子开始,我也在努力想要待你更好些,更尊重一些。大成号的身股制度,注定它就算没有一个最聪明的掌舵者,也可以长久,最多不象原来那么兴旺。毅宁,我愿意助你成就功名,我愿意看你鹏飞展翅,有朝一日,你踏上仕途,真正不再需要托庇于韩家,不再总觉得,你所拥有的一切,我都可以轻易反掌夺去后,我相信,你会更加全心全意地帮助大成号,守护小诺……” 凌松泽默然无语,是的,他曾憧憬过多少回,进士功名,御宴簪花,守牧一方。等到他终于能完全不依赖韩家,而靠自己打开一片天地时,他会为民谋利,他会对君进忠,他会尽一切力量,报答韩子施的恩义,保护韩诺继续过他单纯自在的生活。 可是,转眼间,一切化为飞灰。 他只是前程尽毁,不是活不下去。 只是,曾经风光无限受人瞩目的少年才子,曾经掌控大成号巨额金钱的商业天才,还能回头去过,最平凡最卑微的寻常人日子吗。 要想活得更好,要想牢牢抓住什么,再不要一次又一次,感受自己的软弱无力,那就必须利用大成号的财力,一步一步向前去。 于是,他注定永远留在韩子施的阴影之下,永远是一个,只为韩诺一个人存在,负责替他掌握大成号的工具。 而韩子施,历遍事情,更知久负大恩反成仇的道理,所以他平静地说“毅宁,我不是不信你,但信任,也不过是个人的一种判断,没有哪一种判断能永远不出错。我可以信你,但我从不拿诺儿的命运来赌我一时的判断。那些制衡都是必须的,这同信任与否无关。只是,我觉得,为了别人好,还是永远不要随意考验别人的良心与自制。好的制度,比虚枉的信任,更加可靠。不要想得太多了,我只是盼着诺儿过得好,但也希望你能活得随心畅意些。你尽可把自己当做大成号的主人,随意处置这些金钱,只要保证给诺儿一个富足的生活就好。” 凌松泽冷笑:“说得轻松,我若把这当真,韩家人和文家人,岂不要吞了我。” “只要诺儿自己不介意,他们就没有立场做任何事,而只要你不对诺儿做过份的事,对于金钱,诺儿一向是看得开的。” “就算小诺看得开,不代表,他媳妇可以看得开。” “我会有安排的。” 长时间的对话,让韩子施有些虚弱疲惫,但他的思绪言语,依旧清晰迅敏。 凌松泽神色奇异地看着他,忽然道:“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安排,其实都很多余,即然小诺并不在意金钱,你对此也同样看得开,那这些年来,你这么殚精竭虑,到底是为什么?就算没有我,就算没有钱,小诺也能过得不错,甚至养个妻子,也没问题,。” 韩诺过目过耳都不忘,书法极其出众,而且力气似乎也很大,身体非常好。他可以享受奢侈生活,但也能接受简朴的日子,他很懒,但是需要他做的事,他全部能做好。 其实他完全可以自己扫地,洗衣,出门能赶得马车,骑得快马,也行得船,游得水,在郊外,他会垒灶做饭,能识别果子野菜,也能捉些小猎物。 他懂得的生存技术,其实远比别人多,他的生存能力,也应该比一般人要强。 这种人要养活自己,其实一点问题也没有。 不过是太单纯,太懒,太不会用心机,这样最多只是不富贵罢了,也不会有多惨多可怜。 凌松泽其实百思而不得其解。 韩子施有钱,却并不看重钱,对儿子虽宠着,也一直在刻意培养他自己照顾自己的能力。即然如此,这样费心思,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只单纯是为着,我的儿子可以不享受富贵,但他不能享受不到富贵,这种无聊的理由吗? 韩子施苦笑:“如果只是不富贵,就可以生活得很好,我又何尝愿意让这样的富贵来给他招灾惹难,可是,诺儿必须富贵,必须有钱,该花时,一定要花得起……” “为什么?” “毅宁,你从没有算过,诺儿一年下来,吃的,喝的,药膳,调理的药物有多少吗?你从没有算过,我自当年,身子显出不好后,用过多少人参鹿茸,请过多少名医,花了多少银子吗?”。 凌松泽脸色慢慢地变了:“你什么意思?” “毅宁,你一直觉得,我老是逼着身体很好的诺儿,跟我一起,三天两头诊平安脉,喝调养的药,很傻,很有些钱多了自找罪受的意思,对吧?”韩子施惨然一笑“我爹去世时,我还什么也不懂,而今我要走了,诺儿已成家了,那些大夫,那些药,都还是立了些功劳的。” 凌松泽站了起来,这次他的声音极大:“你什么意思?这种话不能乱说。给你看病的大夫,我都私下问过,你的脉案,药方,我都看过,哪有那种事……” 他的声音很大,却依然有明显的颤抖,韩子施反正是死定了,可是,可是…… 小诺,多年来,同他一起长大,无数个黑暗冰冷的噩梦里,温暖他,唤醒他的人,那个自幼及长,伤风着凉,都没有一个的小诺,这不可能…… “我也希望,这不可能,可是,毅宁,这是事实……那些大夫看不出来,只是因为,他们本事不够……而很多年前,告诉我这件事的人,是我不得不相信的良医。” “什么人?”凌松泽铁青着脸问 韩子施露出回忆的神色,徐徐道:“当年,我见到他时,他说,他姓风……” (啊,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倒霉的事啊。因为钱包被偷了,卡和身份证都没了,因为没有卡所以要挂失,因为没有身份证,所以挂不了失,因为前一阵九月一号开学,家里开销很大,剩下的现金大多在我包包里,结果被偷了。结果,银行里有n多钱,可我拿不出来,眼泪,我自己家里穷得就剩下两三百块现钱了,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良相良医 终 “咦,原来做生意竟还有这么多讲究,倒也新鲜” “……” “……” “倒四六分红,这个……风大夫,你倒也真敢想,世间哪里会有这样大方的老板,不过……若真是如此,倒也不愁伙计们不费心。” “……” “……” “其实你何必千山万水地跑到洛城来做生意呢?你别看着关洛这边繁华热闹,当今乱世,各国纷争不休,国内豪强也争斗不止,似关洛这般锦绣之地,本就是许多势力觊觎的目标,若是有战乱,这里就是四战之地,若是偶有太平,也是许多势力争斗的所在。似你这样全无根基的小商人,在这等地方,生意做不起来自然要受苦,可生意就是做起来了,怕也应付不了无数的虎狼,倒不如你的家乡,安定府,地处较偏僻,人事相对单纯,官员也往往是一任多年,很少轻动,政令自然也极少变动,若是没有太大野心,只求个富贵安乐,倒是好地方。” “……” “……” “身股制度?这竟是闻所未闻了,岂有连个跑街的,也能论股分红的……” “我也就随便说说,随便想想,原了算不得什么,这也不过是一个念头,真要细论,还有无数琐碎细节要定,对世人,商行的冲击犹其大,我自姑妄言之,你便姑妄听之,也就算了。” “不……这个……嗯,我以后会好好想想,仔细想想……” 自从被风大夫收容之后,韩子施父子二人的境遇就好了许多倍。吃喝住宿都不愁了,洛城物资再紧缺,风大夫要用的东西,不但不会少,反而每回都有多。洛城再危险,风大夫家里,还怕有什么疫症能传进来吗? 风大夫白天到处忙着治病救人,晚上回来,总是半夜,居然也还很有精神,泡了茶同韩子施慢悠悠聊天。 他自己看似全无目的地,随口说些治病救人的事,讲些洛城的瘟症状况,慢慢聊一些养身理体的技巧,韩子施自然也要找各类话题来应对。 轻轻松松,随随便便,也就慢慢把韩子施的情况完全模透了。 韩子施也未必完全看不出风劲节在套他的话,只是,他原本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身在洛城,父子二人,都要倚仗风大夫立身活命,他想知道什么,便告诉他什么,若能引得他生出几分同情之心,伸手相助个几回,将来际遇,自然也就天差地别了。 更何况,越谈越是惊心动魄,越聊越是心悦诚服。 他本是书生才子,才学上自是不弱的,可是风大夫这般漫不经心,淡淡说来,天上地下,各国风云,千年史册,更有那经史文义,竟是无一不知,无一不晓。风大夫无心卖弄,只,随口闲聊,却是叫往日也曾自恃才华的韩子施,羞愧莫名。 他居然还自命少年才子,连一个大夫在学问上的造诣都远远不如。 他索性也不谈书文诗册,只讲经商之道。 风大夫倒也听得十分新鲜。商人在外人看来,不过只是买进卖出之辈,谈不上多大技巧,但韩子施把这历年艰辛,一一说来,这其中,竟是有许多的讲究,诸多的技巧,颇是让风大夫这个外行人惊奇。 然而,风大夫虽不懂行商的规则琐事,但他看问题,却全然不受任何固有思想的束缚,往往天马行空,信手拈来,竟是旁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甚至想也不曾想过的妙法。他又知世事风云,天下大势,站在一个极高的角度,谈论经商布局,听得韩子施目瞪口呆,只觉眼前开出一片新天地来。这样的格局气派,实是令人心折。 韩子施忍不住慨叹:“风大夫,你若是去经商,便是陶朱再世,怕也不及你的成就了。” “是吗,我也觉得做商人蛮有趣的,不过,这辈子是没指望了,下辈子吧……”风劲节眉花眼笑,心情十分愉快“下辈子我试试,你说好吗?”。他伸手指捅了捅懒洋洋扒在韩子施大腿上睡觉,口水把韩子施裤子都快湿透了的小韩诺。 小韩诺习惯了这个坏家伙时不时的骚扰,圆滚滚肉乎乎的身子晃一晃,躲开他的手指,眼也不睁一下,继续睡得十分安逸。 韩子施眼角跳了跳,这风大夫,什么都好,就是对小孩子这种异常的喜爱,还特别喜欢动手动脚的毛病,实在不好。 可惜他敢怒而不敢言啊。 他们父子两个可以安安全全呆在这里,没准就是多亏了风大夫的恋童癖呢?再说,他也确定了,风大夫并没有什么歹心,只是单纯喜欢玩弄他家儿子,他这个恋子成狂的爹,此时此刻,人在矮檐下,也只好死忍罢了。 “对我来说,下辈子当不当商人也无所谓,倒是你,若是能过了这一关,今后成就,怕是未可限量呢?”风劲节一点也不谦虚,聊了这么多天,他特意从战略角度给人指了明路,顺便还来点虽不专业,但肯定全新的商业想法,商业理论,韩子施也是个有才的人,举一反三,推而广之,要连这个都做不到,还真对不起自己这一片苦心了。 韩子施苦笑:“这数日,我确是受益非浅,若还是往日,拿些本钱回去,终能开出点局面来。只可惜,如今,身上,却是只剩下十几文钱了,便是胸有锦绣,也难有施展之机,想来都是那知府只顾自家乌纱,全不管百姓生死,把这洛城一封,累了多少人走投无路,倾家当产。” 风劲节看着他哈哈大笑。 自洛城被封,城里的人骂知府,那也是骂顺嘴了。这韩子施,也不能免俗啊。 抱着儿子被关在瘟疫横行的城里,虽得自己保护,却也是一步不敢多走,如困兽一般,天天呆在这方寸之地,身有顽疾,囊无余财,前路一片黑暗,这一天又一天地下来,不找个人来痛骂一番,出出气,发泄一下,心理上都要出问题。 从这个角度来说,自己这位风大夫,救了城里无数人的身体,而那位在别人心中,遥远而高高在上的知府大人,可是拯救了无数颗,险险在这场大灾难中,失控变态的心灵啊。 他这里笑得乐不可支,韩子施看得莫名其妙。怔怔问:“风大夫,我这话有什么不妥?” “没什么,没什么?太晚了,你歇着吧,我也要休息了,明天还要接着给人看病。”风劲节笑着挥手去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洛城的瘟疫状况一点点好转。 终于,再没有人被传染了,而得病的,也没有再继续有人身死,一个一个,慢慢地被治好。 洛城开城的日子终于到了,全城上下,无限欢喜,无数人拥到城门处,眼巴巴等着城门开启。而做为这件盛事的第一大功臣,风大夫,却躲在自己家里,笑嘻嘻看着抱着儿子,准备告辞韩子施。 “一场相识,就留点儿小东西做纪念吧。”风大夫很是直截了当,拿出明晃晃亮闪闪沉甸甸,无比俗气,但也无比实用,不管在什么时代,什么地方,都肯定能当钱使的硬通货。 一整套的金锁,金牌,金链子,就那个粗细,那个份量,这么一个一岁不满的孩子一戴,能活活压死。 风劲节还板着脸,十分肃然地说:“这不是送你的,是送你儿子的,不许你不收。” 韩子施心情复杂地笑笑,全无芥蒂地伸手接下,轻轻道:“风大夫你不用这么小心,我早就不是猬介的书生了,商人素来是唯利是图的,你就是直接说,这是给我当本钱的,我也肯定收。” 风劲节也笑:“那好,将来你有钱了,十倍百倍千倍地还给我。” 韩子施点点头,神色出奇地认真:“先生数夜教诲,子施一生受益,苟得富贵,必不相忘。” 风劲节十分好笑:“也不用这样正经,我不缺钱,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话犹未落,外头一阵喧闹,转眼便闯进七八个人,有青衣小帽的小厮仆从,有冠带俨然的文官,也有盔甲明亮的武将,人影纷乱间,那小厮飞一般扑过来,抱着风大夫的脚放声大喊:“老爷啊,可找着你了,你就这么一个人进来了,可吓死小的了,幸好,皇天保佑,你老人家没出事……” 风劲节又好气又好笑:“胡闹什么,平白把我叫老了,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的本事你不知道,我能出什么事?” 这里人影倏闪,兔起鹘落,韩子施看得眼花缭乱,还不知出了什么事,却见其他几个人,也对着风大夫纷纷施礼,几个地位较低的武将,竟是直接跪下了。 “大人,幸好你安然无恙。” “大人如此行事,实叫卑职等感动莫名,只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等事,却是可一不可再啊” “大人,末将等未负大人重托,守卫洛城,隔离保护,皆无差错,今日开城,特来缴令?” 那一连串的话,听得韩子施晕头转向,半晌才呐呐问:“什么大人?” 本来也没人理他一个闲人,但那小厮正好心里窝火,跳起来冷冷道:“还能是什么大人?当然是知府大人。除了知府大人,谁能保着洛城不被弃,除了知府大人,谁能压住局面,让洛城没有乱,除了知府大人,谁能调动那么多物资支持被封起来的洛城?别以为我在城外,就不知道你们城里人,天天在骂知府大人。也不想一想,往年别处瘟疫,小地方都是一把火全烧光了,大地方,也就是封起来,不许进出,等着城里人自生自灭,就算不病死,也要饿死了。知府大人为了保你们,顶了上头多少压力,压住下头,多少反对,知府大人为了救你们,自己都不顾生死地进城了。你们还只知道想着你们自己的苦难,天天只会骂娘。” 韩子施听得呆如木鸡,倒是风劲节斥喝一声:“又胡闹,这是我的客人,也能由着你无礼的吗?”。 那小厮并不怎么怕老爷着恼,可见风大知府,待下人,想来也是极宽厚的。 他愤愤然哼了一声:“老爷,幸而现在真相大白了,我们把你的事全跟百姓说了,在城门那搞开城仪式的百姓,都组织了人往这边来呢,仕绅们连香炉香案都准备好了,大家都要给你磕头赔罪。” 风劲节吓了一跳,这么大的阵仗,这么严重的事,他可是不能再坐等在这里被困了。回头冲韩子施笑一笑,忽得一伸手,把小韩诺从韩子施怀里夺走,搂到怀里看一看,不怀好意地笑一笑,低头,重重地在韩诺额头上亲了一记。 亲小宝宝的感觉就是好啊。 他心中感慨着,在一堆官员傻乎乎的表情下,把韩诺扔回给他那傻愣愣的老爹。 “韩兄,山高水长,就此别过,以后有缘再聚吧。”话音未落,风大知府,风大神医,已是一溜烟地跑了。官员小厮们,你看我,我看你,赶紧也追了出去。 只有韩子施还抱着孩子发呆。 数日相护,夜夜深谈,彼此实已有了半师之谊,而今一朝别离,竟是如此干净俐落,叫他连道别,也来不及说一声。 低头看看小韩诺,小小的脸儿,居然皱成一团,自家儿子,果然还是很讨厌风……嗯,风大人的啊 韩子施叹息一声,其实他早看出风劲节是真心关怀喜爱自己的儿子,他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本来想着,分离之时,提议让风劲节收儿子为义子的,可如今即知道,风大夫就是风大人,这只是想要回报一二,除此别无他意的心思,却反而不便说出口了。 他怔怔呆站了半天,才抱着儿子慢慢出来,打开大门,一看,却又是怔住。 长街上,密密麻麻,都是人,一时竟望不到尽头,两旁香案,摆得整整齐齐,香烟升腾中,上至白发老人,下至小小稚童,神色都是肃穆的,那么多,那么多的人,竟是一点杂声也不闻。 几个本地有名望的耆老站在最前方,施礼道:“烦请先生请出大人,容我全城百姓,拜谢赔罪。” 韩子施轻轻一叹:“风大人已经走了” 后来,关洛知府风崇如,再也没有回过洛城。 后来,韩子施富甲一方,但再也不曾见过,风崇如。 风崇如,少负奇才,知书擅医。未及弱冠而入仕,初为官定远小县,政绩清明,一县大治。 治关洛一府之地时,逢洛城大疫,风崇如力排众议,力保洛城,并亲入城内,理民乱,安民心,亲身察看疫病,终得研制出良药,驱疫救人,洛城为之大安。 此后,十余年,洛城百姓,为之立牌位日夜焚香拜祷者无数,数百年后,洛城尤可见风公庙,香火极盛。 风崇如亦因此事,仁心爱民之声大振,以其功而迁为京官,数年间,即曾于朝堂中数立功勋,亦曾以医术,救治数位病危伤重的皇族,勋贵。 年未三十,而宣麻拜相,名扬天下。执政其间,政清讼明,国库丰盈,军队强盛,天下皆叹其材。 风公崇如,良相良医,后世史书,永留美谈。 (今天虽是周末休息,但一整天都不在家,居然还是很晚回家之后才开始写文,晚上更新自然也是晚了。明天过节,更是要去长辈那里,估计更文的时间,也是很晚,大家都不用等,完全可以待次日白天,再慢慢看的,汗。) 第六十一章 忘恩 凌松泽从韩子施房里走出来时,眼神都带着迷茫。 原以为他只需要面对韩子施临终时,最后的交待,最后的托付,谁知,听到的,却是这样的密辛。 区区安定府渭城的一个富商,却曾经与一代名相,有过那样的交往。 那傻乎乎懒洋洋的小韩诺,还差点变成当朝宰相的干儿子。 原来,韩子施的商业才华,韩子施许许多多前无古人的举措,都并不是无师自通。成为整个安定府商家异类的大成号,其实是那位名相,无数智慧中,隐隐现出的一角。 风崇如是一个传奇。 哪怕他已然人亡政息,文家人依旧会无限感慨地说起,崇如相公主政,众政盈朝,次数之多,连不问外务的文家小姐,都听说了许多回。 哪怕现在朝廷,其实是在可着劲地推翻他当年立下的一切政体规矩,儒生仕子们,谈起他当年施政时的国事风光,依旧无限神往。 甚至于,曾经偏僻穷困的安定府,能渐渐富饶安定,同高居庙堂的风大宰相,推行的许多政令都是有极大关系的。 安定府很多人都很感激这位曾经如流星般,划过天空,却又注定黯然消失在史书尘埃中的名相。 不过,凌松泽对这位贤相,一向是没有什么好印象的。 当年那人登上宰相之位后,他依然还在雪地里乞讨。 或许,风崇如执政之后,安定府是一日比一日富有,流离失所的乞丐,少掉了八成,可惜,他还是另外那两成里的倒霉蛋。 对于一个执政者,这已是巨大的成就,可是,对于几乎死于冰雪的小叫花来说,再多的德政,不曾惠及到他,那德政也就没有了意义。 在官方数据里,两成不过是轻飘飘的数字,在他本人身上,那两成,已是当初全部的苦难。 可是,如今,他不得不承认,风崇如,于他,也算是间接有恩的。 没有风崇如,也许就没有大成号,没有今日的韩子施,而在多年前,也许他就真的冻死在冰雪中了。 真是不可思议的人生啊? 凌松泽慢慢向前行去,心却始终没有从震惊里走出来。 那个,不管生时如何叱咤风云,死时,何等黯然失意的人,无论生死成败,都是遥远而高高在上的,相比之下,他们这样的小书生,小商人,不过如同蝼蚁,怎么就莫名其妙,扯上了那样的关系呢? 在韩子施的讲述里,那位宰相,根本就是天才吧。 不管是理政,还是行医,都是顶尖人物,甚至连经商,也足以指点韩子施。 人间,有可能有这样的天才兼全才吗? 这样的人才,又是什么人教出来的。 世上不会有生而知之之人,今日的凌松泽,无论在行商,还是读书上,都极为出色,但他是韩子施一手教出来的。 韩子施以一人之力,震动安定商界,创出全新制度,却全靠当初风崇如指引的方向。 自然,师父领进门,修行在各人,不管是凌松泽还是韩子施都没有必要妄自菲薄地否定自己的一切努力,但,那个传奇得几乎有些不真实的风崇如,依旧让凌松泽,感到震惊莫名。 原来,所有的疑团,所有的真相,一切的一切,最初,都是因为那个人的指点与说明。 “世人说我待手下人太厚,对那些掌柜们,太信任,定下规矩后,就放手由他们自行发展,此等行事,非大胸襟者不能为。其实那只是因为,我不得不放权,不得不省心。太琐碎,太疲惫,太辛劳的事,会拖垮我的身子。所以,我只得照着多年前,崇如相公的指点,尝试去做,谁知越是信任,他们就越不辜负我的信任,我越是否放权,他们越是做得最好。” “你们都觉得,我创定身股制度有多么了不起。我不过是为着我身死之后,我的儿子可以更省心,更不用操劳,更加不会引得病情发作,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你们看我纵容着诺儿,不思进取,淡泊懒散,其实不过是我盼着诺儿,一生都不要有发病的那一刻。没有野心,没有奢望,就不会失望,不会有求而不得之苦,诺儿天性淡泊,看起来,待人总是淡淡的,我也觉得这没什么不好,从来情深不寿,似他这样,少有大喜大悲之苦,则病情被引发的可能更低,我自然也就更放心一些。” “毅宁,我从来不贪心,我只盼着我的儿子,可以过富足平安的生活。我只求,他一直身体强健,调理得最好,永远不要发病,就算哪一天,真的发了病,他也有足够的钱,可以买到最好的药,治好他自己,毅宁,我这样的要求,算是过份吗?算是奢望吗?”。 凌松泽无法说这有任何不对。 他只是喃喃问:“这些年,你从未尝试与他联系吗?他曾经那样喜欢小诺,你又那样担心小诺,若是有他一句话,至少你就用不着这样费尽心思,重重安排,处处都要替小诺考虑周全了。” “他是宰相,而我,只是商人。”韩子施的声音,再虚弱时,也是清明的。 “做为商人,可以去拉拢权贵,示好官员,我当初为了跟知府大人扯上关系,还真是什么不要脸的事,都敢做的,但是,在我心里,他从来不单单是权贵。他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半师,那些掺了太多杂念的事,我不愿对他去做。” 哪怕是天天说要掩了良心当唯利是图的商人,韩子施骨子里,依旧有读书人的骄傲。当年只因为对方是知府,他就把到了嘴边,让儿子认义父的话吞了下去,哪里还会去找上宰相家的门呢。 “可是,你一直惦着你欠了他的。你从没给他送过礼,但,江北水灾,江南大涝,关洛蝗灾,还有当年他一力推动的,各城各县各府各郡,大修道路的计划,你都是捐了大钱的。”自从看了韩子施最后交出的那批帐册,凌松泽对于大成号多少年来,大笔的帐目进出,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帐,尽都了解了。 韩子施并不是乐善好施的大好人,远在安定府以外的事,他一向是不会过于关注的。那些大笔捐出的巨额金钱,曾经让他十分不解,而现在,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 “当年,我曾说过,十倍百倍千倍相报,只是,他已经是宰相了,自然也不缺我的那几个钱。宰相协理阴阳,为国劳神,我一个小商人,在国事上,能帮的,也不过是这些?” “你掏了那么多钱,甚至不曾对他说一声?” “我自还我的情,酬我的恩,为何一定要去对他说?” 凌松泽苦笑,沉默了一会,忽又轻轻说:“原来,你不是为了心里的野心,冲动,惘顾了老师的安危,你是肯定老师一定不会出事,才那样拼力支持他的。” 当年,凌退之刚刚在关洛一带讲学,露出锋芒之时,风崇如还在相位上呢? “崇如相公心胸十分广阔,能容世人不同的意见,而且,他也一直赞同,儒家士子,能有些全新的想法,事实上,当年我与他彻夜深谈,也听他说过一些学问经义,对儒学新的看法,对世事,新的想法,我感触极深。后来与退之重逢,我也曾把当年听到的那些话,和这么多年的思索与退之交流过,所以,其实……” “其实老师这几年宣讲的学说,背后也有若干风崇如的影子,风崇如的观点……”凌松泽深深叹息“怪不得你兀定老师不会出事,风崇如肯定会喜欢老师的学说,会保护老师的安全……” 韩子施苦涩地叹息。 是啊,当年他总以为,有风崇如的权威,有自己的钱财,无论凌退之说出多么大胆的话,至少,性命还是可以保得下来的。 可谁知,不过,短短数年时光,那天人般的风崇如,就从云端跌落,一生辉煌,化作流水落花。相比之下,还没有成为学宗大儒的凌退之,区区小人物的生死祸福,又算得了什么? 凌退之有事,自己还可以拼着命去尝试着拯救,可是风崇如遭受迫害,他除了隔着千里万里,揪心着,担忧着,努力打听着,然后,在最后的结果来临后,一个人悄悄置酒遥祭,暗自挥泪,又还能做什么呢? 唉,就连他想让儿子过来,到灵位前跪一跪,行个礼,那个万事听话的儿子,居然也万中无一地不乖不听话了。 他不得不抓着儿子,细细地把当年的事,讲了一回。可是,虽然性子怪,但其实很通情达理,绝对可以算得上知恩图报的儿子,当时的表情,真是…… 如果那不是他的心肝儿子,韩子施都想一巴掌打过去,骂几声忘恩负义了。 第六十二章 不负 文素秋一向觉得,自己就算不是极聪明极能干的女子,至少她不是一个笨人。 然而,今天发生的一切,几乎完全在她的理解能力之外。 公公摆出一副交待后事的态度,叫到身边密谈的,却不是唯一的儿子。 跟那个所谓的义子关着门说了半天后,居然又把她叫进去了。 虽说长辈榻前留言,晚辈跪听泣受,原也是应当的。 但公公和媳妇关着房门,商量秘密,怎么想怎么让人觉得不自在。 规行矩步谨守礼法的文素秋,很不安地刚站到病榻前,,韩子施劈面就是一句:“当年,我的族人曾经试图说动知府大人,吞并我的产业,结果差点搭上一条命。你可知,他的阴谋,为什么没成功?” 文素秋吓了一跳。 虽然当年那段公案很多人都知道,但是她依然很难想象,自家血亲,怎么就有人能在背后,下这样的黑手。 文家家族庞大,根枝繁茂,种种纠纷,各类磕碰,其实也从来没少过。但关起门来争争吵吵是一回事,面对外头,还都是一家人。自家人居然能这样害自家人,这还是不是人了? 她对这整件事,全部的理解,也仅仅只是这样道德上的否定了。 她只是个女人,女人最大的工作,不就是管好后宅吗? 这种又牵涉商场又牵涉官场的事,怎么竟来问女人。 老实说,这种问题,就算是问文家的男人,也没有人能答得上来。文家人经商理财那是一塌糊涂,当官其实也从来就没青云直上过。 文素秋怔了半晌,才道:“知府大人清廉正直……”话没说完,声音已小得几乎听不到,脸也燥得红了。 就算是文家人,总有一些天真迂腐之气,现在,也不敢说哪个当官的清廉正直了。 连病得气息奄奄的韩子施,都被这样天真的话,给逗笑了。 以前觉得儿子天真,原来世上,还有比他更天真的人。 不过,这样也好,文家人骨子里的天真,或许才会让他们未来的生活,更简单一些。 “当官的敲骨吸髓,看着有油水的事,就伸手,原是寻常事了。那经商的人,若有家族繁盛,根基深厚,那么,和官府一搭一档,一起发财,自然是好,可若是人口单薄,后继乏力,且生意又确实召人眼红的。当官的只要一动心,破家灭门,夺为己有,都算不得什么。这种事,在大成号建立之初,发生过许多回,将来,也还会发生许多次。”韩子施慢慢地说着,看到文素秋有些不安的表情,心中也微感歉然。 外头的风雨黑暗,本该由男人去扛,凭什么要用这样的话,来吓唬本该被呵护在家中的女人呢? 可惜啊,有的事,已是不是不说清楚了。 “当初,我花大手笔,买通官府,从知府到知县,从通判到典吏,该花的钱,半文也不会省下来。可这样殷勤,这样大方,也还是有人动心思,想要一口吞了大成号。我当时亲自找上知府大人,把大成号的帐目,花名册,来往生意记录,等等东西,一概交上,请几位大人各自派他们最最心月复,最信得过的人,去经营两三个月试试看。结果,还没满三个月,知府大人就把我叫去府里,把东西全交还给我,从此整个安定府,所有参予分钱的官员们,都只安心月月等拿钱,遇事出来给大成号撑腰做保,再不问别的闲事了。” 文素秋惊奇地睁大眼睛。 虽然官员们,那样赤luo果的贪婪让人心惊肉跳,但最后的结果,却又是如此叫人吃惊。 “因为,事实证明了,他们一堆人瓜分了大成号,各自按各自的想法做生意,派去的人,或有没天份的,或是有私心的,或是乘机耀武扬威捞好处的,看起来,一个个是威风赫赫,瓜分了一笔大钱财,其实整个大成号,已经步入灰暗灭亡之途了。全归了他们的大成号,每月和利润,还不如属于我的大成号,每月给他们的好处多。当官的人,都很聪明,他们选了实际利益最大的那条路,从此,我再也不用害怕有任何人在背后给大成号捅刀子,有了他们的保护,大成号发展地更大,而他们得到的好处更多,于是,就更乐意好好保护大成号,……你瞧瞧,这个循环,可还有趣?” 这番话太长,韩子施一边说,一边喘息,停顿了好几回。 文素秋默默低下头,她并不笨,听到这里,多少也明白了点意思。 韩子施对她这种无声的反对,并不以为意,只淡淡说:“不用凡事总想着名份,正统,聪明人,要考虑的,只应该是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素秋,你是个好女人,我希望你明白,这是让所有人都能过得好的唯一办法。” 文素秋迟疑再迟疑,终究一咬牙,豁出去了问:“爹就这样相信大哥?” 韩子施淡淡一笑:“我信不信他无所主谓,重要的是,素秋,你和诺儿要信他,相信我吧,只要你们信他,只要你们永远不掣肘他,你们的好日子,就永远不会变。素秋,不要不甘心,每个人的天份和才气都是不同的。那些事,诺儿做不了,你也不行,就是你身后的整个文家,也不行。打个比方,一门生意,你们接手,全心全意累死累活,一年只得一千两,而他接手,每年最少一万两,他吞下八千两,却还拿出两千两,让你们什么也不用干,却能生活得非常好,那么,你们选哪一条……” 文素秋震了震,刚想回话,却被韩子施淡淡打断。 他本来,也并不打算在意,文素秋的选择。 “我知道你们文家,尤重正统。我虽不赞成,但至少尊重。文家人常被人笑做迂腐,不擅理家治业,但是,文家在渭城百年根基不倒,说出来的话,人人都愿意相信愿意听,文家名下,从没有佃户典儿卖女,或合家逃亡的事,文家最不成器的人,做事也有底限,我也是因为文家的好名声,才想要同文家结亲的,但是……”韩子施轻轻咳嗽着“素秋,我是商人,商人不在乎气节,只在乎利益,我只选择我来说,利益更多的那一条,至于别人得了多少利,我却不在乎了。素秋,你嫁进了商人之家,就学点儿商人的规矩吧。” 韩子施微微叹息,其实这个儿媳妇没什么太不好的。 她没有太大野心,过门后从不安插亲信,从不尝试抢班夺权。 她不贪婪,那么多月例银子扔着,虽然领钱的时候欢喜无尽,但领完了也就完了,基本上不见她奢侈浪费。 出门去大成号自家的铺子里逛逛看看,从不会似别的商家内眷一样,指点了一堆的货,让人搬回家,仿佛那不是自家的钱一样。 文素秋却只是看看,再精美再好的东西,她赞叹两声,从不会大包小包带回家。对铺子里的掌柜,伙计,都温和亲切,态度极为有礼,绝不摆东家太太的架子。 再加上,她的娘家有势力,还有些固执的道德操守,这样的媳妇应该是很让人放心的。 只是,事到临头,不管怎么叮咛,他依然觉得不安心。 “素秋,你和诺儿并不似我希望的那样亲密,其实我是知道的……” 文素秋低低惊呼一声,一时手足无措。 “我原本盼着你们相亲相爱,亲密无间,但是……”韩子施微叹“若做不到,却也无妨,毕竟世间夫妻千万种,能一直相敬如宾,彼此爱护,也还是好的。素秋,我韩家待你,想来,纵有一二不当处,也还有别的功劳在,诺儿虽然有些笨,但对自己的妻子,也必是尽量爱护依从的……” 文素秋红着脸,低声说:“爹说这样的话,是叫媳妇没有立足之地了。” 韩子施虚弱地笑笑:“说过许多回了,咱们家没那些虚规矩,大家有什么心里话就说,你不用这么小心。素秋,我家待你不薄,但这回大难临头,你没有弃韩家而去,也是回报。我信得过你,才要交待你。素秋,我所盼的,只是你们夫妻和睦,日子安宁喜乐,其他的,无论名利,都只是身外物,不必太计较。” 文素秋头越垂越低,她知道,话说到这份上,要的就是她一句承诺了,可她就是开不了口。 “当年,我是以我自己绝对的商业才能,技巧,和手腕,才能赚下绝大的利润,才能让那些恶狼放弃分割大成号,而转为保护支持。现在,我要死了,若没有毅宁展现出了同样的才能,给了他们信心,那么,一堆豪强扑过来,在我死之前,把大成号瓜分的祸事,就会立刻发生在眼前。所以,素秋,只凭今日毅宁的功劳,他日只要他一日不负韩家,你一日不得凭着韩家女主人的身份,胁制他,掣肘他。” 韩子施平静地望着她,目光锐利尤胜冷电。 文素秋低着头,黯然苦笑。 什么叫不负韩家呢? 在公公的眼中,吞掉韩家八千两,但只要还肯拿出二千两来应付他们夫妻,那就叫不负了吧 (回家后,略歇了会,再来写文。今天总算是恢复了点精神,起码有力气写了。不过,到了半夜,文刚刚结束,还是倦得眼睛要睁不开了。) 第六十三章 尽力? 钱这种东西,够用就行了,若是太多,反易招祸。大成号这么多风风雨雨,韩家族人闹出那些丑事,说穿了,不过都是为着钱。”韩子施淡淡道“这些罪,我自己受了也就罢了,却不能再叫诺儿也日日陷在这种是非里。诺儿的性子我知道,钱这种东西于他,是千万两,也不觉多,一二文亦不觉少,断不会为这事有什么想法的,将来自然也能过得安生自在。只是……” 已是垂死于病榻之上,可是韩子施倏得张目望来,目光竟凛然若箭“我为他择你为妻,盼得是他一世安然,而非将来受人掣肘,我不希望,他日,他要在妻子和兄长之间为难。” 韩子施语气依旧平淡,可那话锋已然如刀。文素秋苍白着脸,甚觉委屈:“难道,在爹的眼中,我只是唯利是图的人?” 韩子施微微一笑:“你不是一个坏人,可是,这天下并不是只有坏人,才会做坏事,好人一番好心做出来的坏事,破坏力往往更大。你是韩家的媳妇,你会觉得,替韩家守着财产,不要让外人占去,是尽你的责任。而且会有很多人跳了来,告诉你,这道理有多么对,多么好,多么天经地义……” 这道理说到哪里都是对的吧?只不过,在韩家,一切都不能以常理而论。文素秋喃喃问:“在爹眼里,相公就这么不让你放心,家业无论如何都不能交给亲生儿子吗?”。 “不,我就是对诺儿太放心了,才敢把家业交给毅宁。诺儿不会用心机,但他真正以诚待人,我一手培育毅宁成才,在他心中,却远远不如,以诚心相待他的诺儿.他从来没有少爷架子,可是家里大大小小的人,哪个不拿他真当自己的亲人爱护。诺儿什么也不用操心,自然有别人替他把方方面面的事,都给想到办到,这才是却是大巧若拙,大智若愚。” 韩子施笑意柔和,灰败的神色里,也有了些神彩,本来虚弱的身心,也略有了些精神,一大段话,竟是一口气不断地说完了。 无论世人眼中,韩诺如何不成器,在他心里,这个儿子,才是他永远的骄傲,才是他唯一的成就,相比之下,那富甲一方的韩氏基业,那开创全新商业法则,让整个安定府商界震动的大成号,又算得了什么。 文素秋怔怔不语。 韩子施定定看向她:“素秋,你在文家不过是一庶女,在韩家,却为主母。你在文家,日日局限于一片小天地内,在韩家,进出随意,用度自如,下人恭顺,外宾奉承,除了我韩家是区区商户,还有哪一点不比你昔日过得好?韩家待你,可算不薄?” 文素秋不得不肃容正色:“爹,我自嫁过来,便是韩家的人了,韩家待我的恩义,我从来不曾忘怀片刻。” “即迎了你进门,就是一家人,待自家的媳妇,本来就该如此,这又哪里算得恩义。我对你的要求,不过是盼着你照料爱护诺儿,与他相伴相携,不离不弃便好,至于整肃门庭,管理产业,家业兴旺,这些担子,从没想要压到你身上。” 文素秋默然不语。 整肃门庭,她最多只能整肃新买的仆人。旧人她是一个也不能动的。 管理产业,明显只有姓凌的人能管姓韩的人的产业。 家业兴旺,算起来,这应该是男人的责任,可惜她的丈夫,未来韩家的当家人,完全没兴趣。 “将来,你若能心胸豁达,日子会过得很快活,生活如意,家境富裕,家里不会有什么糟心事,也不会有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冒出来,诺儿在这方面的人品,我是信得过的。就算是将来没有子嗣,我也保证韩家不会有人苛责你,诺儿不会负你,至于那些亲族们的闲话,你完全不必理会……” 文素秋脸色惨白,终于大声道:“爹爹有什么吩咐,媳妇哪里有不听的道理,这韩家的产业,韩家人自己愿意交出来,我还有什么话可说,爹爹何必拿这样的事来相逼……” 她显然是受刺激不轻,连对公公应该保证的恭顺态度也顾不得了。 韩子施苦笑一声,对女人来说,儿女之事,果然是触不得的逆鳞,虽然他是一片好心,但听在女人耳中,这简直就是无情的诅咒了。 他到底是个男人,又没经历过大宅门的复杂生活,自然不懂,女人对这方面有多么看重,一句话不知轻重地说错,确实把这个其实也挺无辜的女人吓得不轻。 他真没什么别的意思,说的也确实是诚心话。 按理说,他也盼着儿孙满堂,盼着诺儿能有一个象他一样可爱的孩子。 可是,那血脉相传的病症,就是命运最无情的诅咒。 为了诺儿一生不受这病症煎迫,他是绞尽脑汁,费尽心血,确保韩诺最简单,最悠闲,也是富裕安逸的生活,可是,这样的负担,这样的苦,实在不忍心让诺儿再受了。 何必叫子子孙孙,都永不得解月兑呢? 只是这真相,又实实在在不忍说出来。 罢了,得幸失命,且由天意吧,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能顾到诺儿这一代,也已是极限了,太多的,他也无能为力。 “我家与你家不同,你嫁过来之前,家里就只几个粗男人,很多事,也并不甚懂,若是有什么说得不妥,你也莫往心里去,只要记着,我一生,都只盼着你们好,断不会有旁的心思便好。” 做为公公,这样的口气同儿媳妇说话,甚至道歉,已是给了天大的面子了。文素秋要再有什么想法,说法,那就是不识好歹,不知进退了。 她默默地跪下,恭敬地磕了一个头:“是媳妇任性了,倒叫爹这样耗费心神。爹请放心,爹的吩咐,媳妇谨遵就是,只是……万事操之于人,若万一将来人心有变,我韩家当何以应变……” 韩子施安然受她大礼,微微颔首。诺儿能倾心信人,他的妻子也答应并不掣肘,但还能想着应变,正好相铺相成,倒也不差:“我自然也思量过这些事,这些年来布局,亦是为此,到时,你只要……” 房门打开,文素秋有些怔仲地走出来,游魂一般,慢慢地去了.在她后方,管家韩富,帐房韩贵,大刘,老马等等韩家的老人,先后被叫了进去,都是谈了或长或短的时间,便又红着眼睛出来了。 家里的人,心里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个个神色黯淡地站在院中,肃然不发一声,只等着里头一声轻轻招唤。 也有人担心韩子施的身体,几次三番想劝韩子施先歇歇,却都让老管家制止了。 他从小看大的小少爷,如今的韩家家主,就是这么犟的脾气,这么好强的性子,但凡是他想干的事,总是不顾一切先要做到底。 即然他心心念念,要把心上的事,都一一交待了,就随着他的心意吧。 老人心酸地想着,拿袖子擦着眼泪,都这么大的年纪了啊,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都这么老眼昏花了啊,怎么眼泪居然就是流也流不尽呢? 几乎全家人都聚在了韩子施这边了,只除了韩诺和凌松泽。 韩诺静静地坐在他自己的院子里,那么大的太阳照在他身上,居然还是让人觉得,冷清又安静。 凌松泽呆呆地坐在他旁边。 他从韩子施房里出来后,受命来找文素秋去见韩子施。 跑来传过了话,看着文素秋走了,他自己却安静地坐在了韩诺身边。 只是这样坐着,一直,一直不说话。 怔怔地想着韩子施同他说过的话。 那些秘密,那些隐情,那些往事,无不令人震惊。 虽然早有准备,但真正被那人将倾国之富,坦然相交,依然被这样的大气与胆气而震慑。 只是…… 想起文素秋离去时的神色,凌松泽深深叹息了一声。 韩子施找文素秋去秘谈,为的是什么,他自然是心中有数的。 只是,一个宅门里的女人,哪里能有似韩子施那样的胸襟胆色,这样的要求,也太过了。 那么可怕的财富,就算是她自己不动心思,怕也有的是人让她动心思。 就算她今日许下诺言,将来十几年,几十年,就真能一直守诺吗? 就算她今日还有着文家人的清高和操守,等她日生下儿子,一个女人全心为儿女打算时,哪会在乎什么诺言。 凌松泽微微苦笑。 他答应了韩子施,要永远保守那个可怕病症的秘密,让韩诺自由而无负担地活着,即然如此,文素秋总有一天,会为小诺生下儿子吧 他皱眉暗叹。 别人家里是唯恐女儿不生儿子,只有这韩家,怕是并不希望女人生育呢? 可他即不能说,自然,也不好在女人怀孕时动什么手脚,这种事,超出了他做人的底限,而且,受伤的,肯定也不止是文素秋,还有韩诺这个他其实从来不愿伤害的人。 越想越是心烦意乱,只觉不管如何,将来文素秋,都必然是个麻烦。 他对韩子施的说服,其实是不抱希望的,甚至当着韩子施的面就问:“就算她眼下答应了你,将来违誓背诺,阳奉阴违,又当怎么办?” “那个时候,我早不知道在哪了,自然也不能怎么办,但你却可以……”韩子施的表情十分平静“比如……” 想起韩子施最后的安排,最后的叮咛,凌松泽心中一凛,猛然抬头,却见韩诺始终是那样呆呆地坐着,这么大的太阳直照下来,他就是傻傻地没感觉。 凌松泽忽觉一阵羞惭。 韩子施就要死了,不管那个人这些年来,一直让他感到威胁,感到畏惧,一直令他小心地压抑着自己,半步也不敢走错。然而,到底是这个人,救了他,养了他,教导了他,栽培了他。虽然是因为那个人的任性,才让他葬送了自己的前程,可也同样是因为那个人,才给了他巨大的财富,和发挥才华的一片天地。就算最后的重重设防,也只是为了儿子,不得不以防万一。那个人待他,到底还是信任,重视,甘心交托身家的。 这个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思,想着那些利益得失,成败杂念,实在是…… 他心中愧恨之至,忽得一伸手,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 韩诺终于被惊醒,愕然抬头看着他。 凌松泽看他这傻呆呆的表情,只觉得心酸。 “小诺,不要太难过了,人生于世,终究逃不了这一日,他朝你我亦相同。” 韩诺还是呆呆看着他,然后,平淡地说:“我是不同的,我和你们,都不同。” 凌松泽心中叹息,这个在某些方面,永远长不大的小dd啊。 “小诺,别这样,我们已经尽力了,不管是老师,还是义父……” “没有”韩诺依旧平静地打断他的话,往日里如黑曜石般的眼睛,这一刻,空洞得惊人。 他的声音,呆板,沉闷,没有丝毫起伏:“大哥,我并没有尽力,不管是对老师,还是对爹,我从来没有真正尽过全力。” (终于周末了,恢复了一上午,原本病恹恹的,总算有精神了。本来下午就能写完这一章了,可惜这边居然狂风暴雨下冰雹啊,晕倒。这么热的天,他下冰雹。家里停电停水,还水漫金山,折腾死我了。最郁闷的是,不是直接停电,而是一会停,一会来,反复n次,我的电脑刚开机就断电,刚写几行就没电,还没保存就暗了屏,来回n次,真是让人要疯了。幸好总算写完这章了,汗。) 第六十八章 痴念 文素秋与大妞一前一后,慢慢同行。做为主母的文素秋长时间沉吟不语,而做为丫环的大妞,态度却是落落大方,一点下人在主人面前的拘谨都没有。 韩家的世仆,所得到的待遇,是外人所不能想象的。 韩子施在时,文素秋规行矩步,从没有给过任何一个世仆没脸。而韩子施不在后,凌松泽尊重她女主人的权利,从不在内院的事上,有任何意见,韩诺基本上是万事都由她,他只负责同意。 文素秋在一定程度上整肃了内外规矩,通过人牙子,陆续买了不少水准较好的仆人,家中气象为之一新,与韩家来往的客人们,也都说韩家家风越来越好了。 但对于这些世仆,文素秋还是听之由之,全没有立规矩的行动。 当然,文素秋或许本来,也并没有排挤打压老人的意思,但就算她想,其实对世仆们也不能造成什么打击了。 因为,韩子施在临去前,已经为他们做了万全的安排。 每人的身契全还给他们了,所有人的民户户籍已经办妥,每户人家都在家乡,置了一片田地,在城里,有一个小铺子,外加,就在这条街上,给每户人买了一所房子。 现在,他们都是自由人,在韩家帮工,替韩诺出力,那都是情份,哪天甩手不干,回家去,那也能安享清福的,算起来,除了家产贫富不同,大家都是平民,他们和韩家,还能算是平起平坐,可以串门的邻居。 这样的身家摆出来,也就怪不得对街烧饼店的少东家,一点不介意大妞丫环的身份,想要娶她进门了。 其实韩家也就是这么几户世仆,以韩子施的身家,给他们这样的安排,不算花太多钱,可是,给人心里留下来的感动,震撼,那是无比巨大的。 这几家人,除了两个年纪实在太大的老人,留在家里享福,其他人,还是安心留在韩家帮忙。 只是这身份地位已然不同,对少夫人只需尊敬,却无需害怕了。 衣食无忧,腰自然挺,头自然可以抬高。 文素秋的主母威风也是摆不出来的,相比别家主母,看着下人不高兴了,可打可骂,可以转手卖掉,可以开革出门,文素秋这位女主人,除了施恩笼络之外,其实没有任何切实有效的手段,可以威慑住这样的下人。 好在他们也知趣,至少看在韩诺的份上,从不会为难这位女主人。 文素秋的规矩,至少在人前,他们都守得不错,为了家里和睦,他们手上一些重要点的职位,都放出来,让文素秋新用的人手接替了。他们自己只领那轻松的闲活,就连管家韩富,帐房韩贵,手头的事太重要,都主动建议文素秋先安排几个副手,在他们身边,他们年纪大了,把新人培养出来,将来也可以放手休息。 其实也就是大方让文素秋安插耳目人手,但这样重要的职份,文素秋一个不甚有根基的庶女,手头也上实在没有可用的人,也无法现买普通下人来接手,文家又刻意避嫌,所以,文素秋还是只能先信重他们。 这几年,文素秋愿意亲近姨娘那边的亲人,愿意提拔亲戚,也有着为自己培养可信班底的用意在,可惜,王家的人还是让她失望了。 而韩家世仆留下来,本来也不是为了家宅里的小权小利,更多的还是不放心韩诺,想在更近的位置上看顾他。 当然,就算是不容于女主人,最多也就出个门,往左往右或向对面,走个小小一段路,就是他们自己家了,一样是邻里之亲,照样看顾着不知世情险恶的小少爷。 他们不揽权,文素秋也对世仆们尊敬体贴,大家倒也算相处和谐,且有他们这些相对超然的仆人们盯着看看,其他的下人,私下里的小手脚,小心思,越发不敢露出来。 韩家倒也是风平浪静,没有妻妾争风,兄弟争产,世仆们自己不争,也同时震着普通下人不敢乱争,那些宅门里常见的斗争在韩家倒是都绝迹了。 怎么说,这也该是好事了吧 只可惜,现在文素秋却觉心乱如麻,难以措词,沉默地走了好一会儿,大妞虽勉强忍着不发问,到底还是有些不耐烦了。 总算文素秋轻轻问了出声:“大妞,你今年,多大了” “不小了。”大妞没正面回答。对于这么大年纪,还没出嫁的女人来说,问她年纪真是让人剜心。 “前两天跟你爹娘闲聊起来,他们还在为你发愁呢……” 大妞脸上现出固执的神色:“娘居然连夫人都请动当说客了,夫人,你别听他们的,我的事我心里清楚,用不着他们天天发愁。” 女人家说起自己的终身大事,不但不羞涩回避,反而连爹娘的话也不当回事了。这样无法无天的事,也只有韩家才会发生。 韩子施蔑视世情礼法,又纵容着韩诺,不理会世俗要求,而只问自心所安地生活,一言一行,早就烙进身边每一个人心中,对韩家世仆的影响,那是到骨子里了。 文素秋在心中深深叹息。韩子施去世已经三年了,可是他留下来的影子,至今还影响着韩家每一个人。 大妞心仪凌松泽是人人都知道的事了。 论起来,一个丫头,对大少爷这般心心念念,其实是很不知进退,没有自知之明的。 但大妞跟凌松泽情况不同。 韩家世仆们被韩子施宠坏了,很少觉得自己真低人一等,凌松泽初入韩家,也不过是街上捡来的叫花子,相比世仆与主人之间的情份,他其实不过是个受了恩德的外人。 后来,凌松泽当了韩家的大少爷,但本来,韩家世仆跟正牌少爷都有些没大没小,自然,也就并不把凌松泽这个外来的大少爷,看得过于高高在上。 如今,凌松泽掌着韩家的产业,身份地位,确实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可大妞家也月兑了奴籍,有了点产业,算起来,也能当个小康人家的小姐,与凌松泽,并不象看起来那样完全配不起。 大妞的一片情意,苦苦等待,至少在家里,是不会引来嘲笑,被人说成不自量力的。可是,凌松泽一直没有什么表示。而女人的青春是有限的。 她的爹娘好几回想着给她说门亲事,家里除了奴籍,有了钱,有了产业,愿意同他家联姻的,可不止烧饼店少东一个,可惜,连着好几回,都让大妞给顶了回去,当街痛打烧饼店少东的凶悍行为,更是把动了心思的适龄男子,都吓跑了,老夫妇俩对这个小女儿无可奈何,竟也只得由她了。 这个总是默默注视着凌松泽的少女,竟会有这样任性肆意,强悍泼辣的一面,这样不知礼数,不守规矩,不象话地行事,然而,如此生气勃勃地反抗着父母之命,如此明亮灿烂而又固执得守护着心中的情怀。总是让文素秋这样静静旁观着,都觉得自己太过苍老疲惫了。 “傻丫头,女人的青春是有限的,哪里经得起这样轻耗,这么些年,你怎么待他,家里人都知道的,这种事,总不能一直拖下去,男人啊,有时候,也还是要逼一逼才好的。” 大妞眨着眼睛发愣,夫人对他们这些人一向客气,但从来不曾用这样亲热的语气说过话。 而文素秋的表现,就更加亲热了,轻轻牵起大妞的手,推心置月复地说:“你放心,等他这次回来,我帮你去问问,我要是面子不够,就叫相公去。你也是跟相公一块长大的,相公能不护着你,再怎么说,也得叫大哥给你一个交待” 大妞愣了半晌,终于明白过来,倒没露出半点喜色,反而是吃惊不小:“夫人,你千万别去说……” “傻丫头,你别怕,这种事不能傻等着……” “我没怕,我才不怕呢。”大妞也急了“夫人,谢谢你的好意,我喜欢大少爷,我不怕人知道,可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他若是愿意,自己会跟我说的,他要是不愿意,我也不要逼他,夫人……少爷对大少爷来说,是很重要的人,少爷真开了口,大少爷就是不愿意,也会尽量答应少爷的,可我要有这个心,早就去求少爷了,少爷那么好说话的人,一定也会可怜我的,但夫人,我干不了这样的事,我愿意等着他,我不想逼他……” 她情急之下,反反复复地说着,虽然言语未必有条理,但意思倒是挺明白的。 文素秋大为震惊:“大妞,你这样等着,什么时候是个头,大哥这人,一心就扑在外头,全不懂什么温柔心思,你……” “要什么头呢?大少爷一天不娶妻,我一天等着他,在这家里照应着他,他出门了,我帮着照应他掂记的少爷,我高兴得很,才不要有什么头呢?要是哪一天,他肯来跟我说,他也喜欢我,我就要高兴死了,要是他一直不说,等到他娶了一个好夫人,我就死了心,放心……夫人,你别替我难过,我才不会寻死觅活,也不会当姑子的,我死了心,就安安份份听爹娘的人,找个好男人嫁了,反正有韩家撑腰,我们韩家嫁出去的丫头都过得好,我一点也不怕,夫人,你就别替**心了。”大妞笑盈盈地说。 文素秋怔怔不语,这样一年又一年,几乎无望的守候,这个少女,怎么还能有这样明亮的眼睛,这样清脆的声音,可是,一个不读书,不知礼的丫环,也有那样清澈的眸子啊,却叫她这样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莫名地,几乎不能直视。 只是心中本以为十拿九稳的谋算,却在这少女傻乎乎的念头和坚持下,一败涂地,原本盘算好了的话,竟是一句也不好再接着说下去了。正自沉吟着,忽听着重重门户外,遥遥的,似有许多欢呼,许多喧闹传来,心中微微一动,身边的大妞却已经欢叫了一声:“大少爷,大少爷回来了。” 那轻盈的身影,转眼就飞一般地向前跑去。 文素秋也无心计较世仆们偶尔失态,对她这个主母的不尊重了。她遥望大门方向,眼神复杂地轻轻一叹。 是的,不需要分辨,不需要派人打听,每回,只有远行的凌松泽回家,才会引来,这样的喧闹,这样的欢呼。 虽然这个家的主人姓韩,虽然所有的房契,地契,店铺契书,写的都是韩家人的名字,但在这个家里,所有人都知道,支撑着这个家的人,叫做凌松泽。 第六十九章 求娶 “大少爷,今年京城那边,又有不少时新的好东西吧?” “有有有,没忘了你们,大牛那都有数有帐呢,找他要去。” “大少爷,淮安那边出名的腌牛肉可带了几斤回来?” “几斤?咱们带着上百斤呢,家里都分分,尝尝,铺子里也试着卖卖,要是好啊,今后这生意就长做下去” “刘婶,你瞧瞧,这是特意给你带的……” 隔得老远,已听到一片喧闹,文素秋苦笑一声。 这几年,她也算是辛辛苦苦,才在韩家那古古怪怪的家风之下,把规矩一一立起来了,可惜,家里其他的主子,虽不明着跟她做对,但也没努力配合过。 每回凌松泽从外地回来,总是大箱大包的各色东西带回来送人,家里上上下下的人,竟没有一个漏了好处,少了礼物。 东西未必贵重,但都是稀奇的,少见的,远方的特产,在本地,有钱也未必买得着的。这其中费的心思,可自不少,这样的东西赏下来,倒是比赏钱体面得多,也显出主子们的心意来了。 家里头,原是世仆们习惯地叫凌松泽做大少爷,这也是他们非公开场合,都不太愿意管韩诺叫老爷的原因。这兄弟俩人的辈份,叫着,可就容易出误会了。 而其他的仆人,则在文素秋有意无意的引导下,一直管凌松泽叫的是凌大少爷。 这样的叫法,固然是不会让人误会他和韩诺的关系了,可是,住在韩家的凌大少爷,光这称呼就已经提醒了许多人,许多事了。 可惜,这几年下来,就是文素秋贴身的仆从,有时候,都会被世仆们带得顺口,直接喊大少爷了,那个凌字,很多时候都被他们无意识地省略了。 凌松泽的善意细心,给予的好处,天长日久,总能软化许多东西,而凌松泽数年来,执掌着韩家最根本的大权,韩诺一直没有表现任何不满,这种状况,短时间内,看不到任何改变的迹象,聪明的人,也都愿意去亲近掌控着他们未来的人。 慢慢地踏进厅堂,围着一块,原本的嘻哈喧闹立时为之一静,下人们规规矩矩各自站好,带着轻松笑容的脸上也变得十分正经。 文素秋默然。 文家是最极讲规矩的,能不能令行禁止,家风整肃是评价一个主母的重要标准。但在严格的规矩背后,他们文家,对下人也算是仁厚的。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做不得不对,然而,在自己的家里这样走进这一场热闹,便如一个突兀的闯入者,仿佛轻易破坏了一些轻松处在的东西。 但是,她能不来吗? 大哥辛苦远行,跟着商队回来了,她一个弟媳妇,难道坐在后头,等着大哥抬着大大小箱笼来送礼。 人情也好,礼数也罢,她应当欢喜地笑着走进来,她应当眼睛亮亮地招呼:“大哥回来了,这一路上,可辛苦了?” “商队里人人都照顾我,也没什么可辛苦的,四下走走看看,只当做是游玩一般,顺道开拓商路也是好的。我挑了几件京城苏雨斋大师父亲做的衣裳,还有金风楼最新式样的首饰,另有些京中流行的小配饰,弟妹若是有暇,不妨穿戴了出去,应酬来往间,替我们大成号叫叫字号,若是相熟的夫人们多有喜欢的,这也是挺好的生意。” 凌松泽说得轻松,仿佛那些不过是小玩意。但文素秋知道,凌松泽能看得上眼,并替她带来的,必然都是极好极值钱的。 不管是爱屋依乌,或是有意怀柔,凌松泽待她,都不可谓不好的。 大成号各个店铺,但凡有好东西,必有一份,要送到家里来,每回出门,不管是商队远行,还是巡视各地商铺分店,凌松泽都要替她带上当地最好的东西回来。 且从来不说是送她的,只说是大成号要做这样的生意,要在有钱有闲有地位的妇人们当中做出影响来,拜托她穿戴试用,替大成号做活招牌。 即避免了男女间嫌疑之事,也不用她欠他的情,她收了这样的好东西,反倒是帮了他大大的忙一般。 这几年,不管她对家里有什么管理,做什么安排,他通通都支持,至少口头上肯定支持,行动上,也从没有做过捣乱的事。 这几年,相比韩诺的越来越懒,她却越来越活跃,同渭城重要人家,重要人物的内眷们,交往濒繁。 在凌松泽的影响下,大成号在其中出力不小。 她出手馈赠的佳品,一向都是最让人期待的。 她出席各个场合的衣饰打扮,一向所有人学习跟风的目标。 她还礼宴请,总会有大成号名下酒楼,店铺的人来帮忙,各种内眷们的活动,都搞得极精彩。 天长日久,她确实已经成为渭城夫人圈里,极受欢迎的人物了。 不管是富商们的内眷,还是文人仕绅的女眷属,甚至官员们的夫人,都一一打开了各自活动圈子的大门,让她得以进入。 要不是凌松泽在背后的支持纵容,只凭韩家的钱财,只凭着韩诺这个声名渐没,风光不再,且仕途无望,自己又渐渐被人遗忘的丈夫,她怕是连在富家太太圈子里,都只能当个外围隐形人了。 这几年,她喜欢行善,年年施粥,年年放粮,捐钱去修桥铺路,捐到佛寺道观,给穷人舍药的,给读书人赠书的,各种各样的善举,能想到的,她都试着干了。 在无数声活菩萨的称颂背后,其实是巨额的金钱。 这其中,都少不了凌松泽和大成号的倾力支持。 对于文素秋远超韩子施的洒钱行为,凌松泽没有任何异议,反说弟妹这样的女人家,心地慈悲良善,给韩文两家积福德,那是好事。 每年从大成号分配出来做善事的银钱中,拔出大部份,供文素秋使用,还贴上他自己私人的一点心意。 事实上,在那一桩桩善举之后,文素秋,或是韩家私宅帐上的银子一文也没有少过,她与韩诺得了无数称颂,大成号和凌松泽在背后的出力,却往往无人知晓,也无人议论。 而凌松泽安静地接受这一切,心平气和,全无半点意见。 有时候想起来,文素秋也不是不羞惭暗愧的,不是不感动,感叹的。 这些年,她出入各家富贵门庭,结交许多人物,四下滥施恩义,看似风光无限,其实辛苦倍尝。看着锦衣玉食,其实绮年玉貌,暗中却只觉日渐苍老。 这样的风光,忙碌,热闹,其实是极累身又累心的,要不是天性极喜欢这种生活,也有这种天份的人,其实未必适应得了这样的光芒。 她不过是文家庶女,文家人对德性规矩的讲究,那已是多少代的事了。 女子之德行,不过沉静守拙,安份随时,管好家宅已是尽责,适当地来往应酬便罢了,过于活跃,过于热闹的生活,从来不是她所祈盼的。 可是,处于她这样的境地中,真的是无可奈得,不得不如此了。 这时,她笑吟吟看着凌松泽:“大哥别只老想着我,有好东西,也该记得……” 她的目光四下一扫,刚刚飞一般冲来,看似激动无比的大妞,这时早躲到角落里,拿着帕子,傻乎乎反复抹着一点灰尘也没有的摆设。 人人都知道她在装,她也知道别人都知道,偏还是这样煞有介事,忙到十分,竟似看凌松泽一眼的功夫也没有了。 光看这羞涩无措的样子,谁能想得到,不到一个月之前,就是这个丫头,当街把一个男人打得鼻血长流,抱着下面满地打滚,她还不放过要上去踩几脚。 “有啊,家里姑娘们都有东西,大家等会有空自己来挑。”凌松泽笑嘻嘻的,浑似没注意到这弟妹的眼睛望着哪。 “对了,我还给小诺带了东西,桐城的药枕,听说里头放了不少好东西,是位大神医的方子。枕着睡,香气温馨怡人,助人一觉好眠,天长日久,强身健体……” 凌松泽笑嘻嘻地说,旁边的仆人们咧开嘴无声地笑,要不是有夫人在这镇着,怕是要笑成一团了。 咱们家的老爷啊,那就是一吃了睡,睡了吃的主啊,好吃的东西容易坏,大少爷每回长途行商回来,带给他的,不是枕头,就是被子,要么就是助睡安眠的好香,有一回,还生生给他带回一张大床,哈哈…… 虽然,凌松泽带的,一向是韩诺最喜欢的礼物,但这也是文素秋对凌松泽这一类行为的唯一不满。当老婆的,没几个会喜欢丈夫,只关心吃吃睡睡的,而对于纵容这一点的所有亲戚们,都不会有好脸色。 如果是韩子施,这么干,最多只是溺爱儿子,但凌松泽这么干,有时候就免不了让人怀疑,他想要让韩诺永远不能成材。 当然,这也可能只是心思太多,自寻烦恼,可总是难免有人,有些想法的。 然而,这一次,文素秋却是全无芥蒂地微微一笑:“大哥也别老是想着你兄弟,有空闲的时候,也替自己想一想才好。” “我好得很,并没有什么事……” “怎么没有?大哥就是整日只想着旁人,倒是将自己忘了。”文素秋低笑,扫了四下一眼“你们这帮子,平日里个个表着忠心,看着大少爷这样疼惜你们,怎么就不多为少爷想想,少爷这样四海奔波,回了家,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照料着,你们也不知道心疼……” 凌松泽微微一怔:“弟妹……” 文素秋复笑着看向他,风风火火又仿若不经意地打断他的话:“大哥,这一回,你可不能再拖了,这事儿不定了,就不许你再出远门了。原本,我是弟妇,有的话也不该催,可谁叫家里没有长辈能做主呢?大哥有什么想法,只管告诉我,我替你打听,操办就是,你是大哥,我与相公,敬重你关心你,都是应当的,这事儿无论如何,是要办的……” 本来就已经安静下来的大厅,更加静得落针可闻。 论理,凌松泽的年纪也不小了,至今亲事没着落,确实叫家里人着急,文素秋要催着也没有错,可是这话,也该私下里先问,哪里就当着一堆跑来迎接凌松泽的下人,就直接问出来的。 大家愕然发呆,目光看看凌松泽,然后一起转向大妞。 大妞早忘了擦东西,木呆呆地站在那儿,脸上一片慌张之色。 啊,夫人不是答应了不说,不催的吗?怎么又…… 不,刚才夫人一直只是听她说,并没有亲口答应…… 天啊,大少爷刚回来,气还没喘一口呢,夫人怎么能当着这么多人…… 她又急又羞又无措,已经完全傻了。 凌松泽自己也是吃惊不小,然而,他静静地看着文素秋,神色又渐渐安定下来。 在他沉静的目光下,文素秋几乎要保持不住笑容了。 然而,凌松泽微微一笑:“其实这一回,弟妹不问,我也是要说的了,我……”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认真听着,凌松泽的话却忽得一顿,然后,他大步走向某个角落,即使并不直接挡在他前面,附近的仆人们,依旧远远躲开,唯恐稍稍延误他的脚步,他的动作。 凌松泽一直走到,呆呆发愣,木头人一般的大妞面前。 大大方方,在众人眼前牵起她的手。看着仍就傻呆呆站着,但忽然间,脸上就火红一片的大妞,他的声音并不大,但每一个人都能听清楚:“大妞,你愿意嫁我为妻吗?”。 (仿佛是命运跟我做对,永远都有层出不穷的事情冒出来,眼看着一个多月的忙碌可以告一段落,宝宝又重病了。平时他整日调皮,我头痛,可现在,他连调皮的力气也无,却是叫人心痛了。) 第七十章 婚事 夜正深深,韩家却还在喧闹沸腾之中。 白天凌松泽那惊人的当众求亲,所引来的震动,至今没有消退。 吓傻了的大妞总算反应迅速了一回,惊叫一声,脸若红霞的一溜烟就跑了,估计这个时而大胆,时而羞涩的丫头,至少要在屋子里躲上好些天不敢出来了。 文素秋也呆掉了。她这样一反常态地当众追问亲事,确实是无可奈何之下的办法,但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结果居然如此圆满。 直到大妞惊呼逃走,她才算反应过来,即刻笑如春风:“太好了,大哥,家里人可就等着这一天呢,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操办得漂漂亮亮,热热闹闹的。” 这句话,倒是确确实实,真心实意。 她毕竟也不是什么贪得无厌的坏人,凌松泽磊落又干净俐落的态度,叫她心里其实颇有些羞惭,自愧是小人之心,但又觉释然放松,无论是为着安抚凌松泽,还是表达自己的歉意,这场亲事,她终是要倾尽全力,办到最好。 其后,所有下人们都用实际行动,证明了文素秋,这句话,说得一点也不夸张。 首先,世仆们就欢呼大叫起来,一窝峰地冲着凌松泽恭敬不断,大妞的爹娘,笑得嘴巴都合不上了。 他们等这一天,真的太久太久了,而且,早就以为,已经等不到了,今日这从天而降的惊喜,几乎没让他们乐傻过去。 其他的仆人们,虽不象世仆与凌松泽有这样深的感情,虽不似世仆们敢这样没大没小,但是,主人家有喜事,下人们还有不踊跃表现的吗?主人家高兴,下人们,敢表现得不开心吗?谁闲着没事,要跟红包赏钱,这种好东西过不去啊,更何况,咱们凌大少爷出手大方,那可是出了名的。 于是,在轰隆隆的欢呼里,整个韩家都忙碌起来了。一场象样的亲事,可是需要很长时间操办的,大少爷和夫人,忽如其来的这么一场,大家以前没有半点准备,现在,可得忙好些日子了。 好在大家都忙得高兴,忙得开心,世仆是为着感情,而其他的下人,却是为着,可以预见的大笔奖赏了。 韩家要办亲事,远比旁的大户容易。 这一娶一嫁,其实都是自己家的人,文素秋也高高兴兴地承诺,嫁妆她负责了。 韩家主人给世仆的女儿备办嫁妆也是韩家的旧例了,世仆们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别的大户人家,给女儿的嫁妆,往往要用几年时间来筹备,许多东西,都要从遥远的地方运来。 但韩家完全没有这个困难,大成号各式生意都有。 把几个店铺的好东西一搜刮,大部份的嫁妆就能凑出来了,大成号,有自己的护卫,自家的酒楼,自己的鼓乐喜庆班子,甚至自己还有卖花轿,租花轿的生意,几乎全部流程,都有内行之极的专业人士,全力帮助,主家远比旁人要省心地多…… 当然,就算是这样,文素秋也还是十分忙碌的。 她先回了自己房间,对着高卧不起的韩诺嗔怪道:“大哥都回来了,你还在这睡懒觉,也不去迎迎,家里有喜事了,你也不知道?” “我知道,大哥要娶大妞。”韩诺淡淡地说。 文素秋正兴奋着,四下扫了一眼:“咦,是哪个来通风报信的?” “没人说,你们一堆人在院子外头,跑来跑去,说话的声音很响……” “不管是谁来说的,我也不会怪罪的。相公,撒谎这种事,可真不适合你。”文素秋笑得眉眼生波,这么大的院子,这么多重门户,他能听到院子外头的人高兴聊天的声音?相公为人实在太老实了,连撒谎都不会。 韩诺也没什么委屈,他早就习惯了,他说真话,人家就是不相信的事实,但还是声明了一句:“我没撒谎。” “行行行,你没撒谎。”文素秋用那哄孩子般的语气,笑着说。 人与人之间,从来近则狎,就算是端庄温谨,最重妇人之道的文家女儿,同性子如此懒散随意的韩诺当了几年夫妻下来,大致也将妇德所提倡的女子对丈夫的恭敬顺从尊敬,忘掉许多了。 “相公,你快起来,都这个时候了,可不能就这样再偷懒下去了,你快去看看大哥,有好些事,我不方便问的,你去问问,大哥想把这喜事,办成什么样,有什么要求,日子怎么订?你也都帮着出出主意,以前交往的同年啊,世交啊,朋友啊,你也能帮着去通知,拜访一下,你也要……” 文素秋欢欢喜喜,提出一堆的要求,完全不顾韩诺奇懒无比的本性。一直以来,韩诺虽然懒,但该他做的事,还是会半点折扣不打地做到位的。他与凌松泽关系那么好,为这位大哥的婚事,奔走忙碌一下,自然也是该做的事。 韩诺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半天才轻轻答一句:“我会去找大哥的。” 文素秋看着他那一副平淡无波的样子,只觉得自己的兴奋也难以为继,对丈夫这副总是无喜无怒,难见感情波动的死人脸也实在是无奈之极。知道的说你是木讷沉静,不知道的,那就是得罪人而不自知了,连这么亲近的大哥亲事,都看不出有什么喜色。 “罢了罢了,你看着办吧,我先忙去。”她一阵风地来,又一阵风地去,心里还责怪自己,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是隔三岔五地就忘了,这个丈夫,其实是不能用来商量正经事的。 接下来还有一连串地忙碌,对于韩诺那不太积极的表现,文素秋根本没空去惦记,转眼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原是没有操办过喜事的年轻妇人,为着妥当,立刻派了丫环,去文家要几个经验丰富的老人来帮忙,又叫人分送了帖子,要去几个常来往的人家,向主妇取经。又令众人赶紧通知各处生意,叫掌柜们把历次把喜事时,渭城其他大户们操办的东西,一一列单子出来…… 全家的下人,也都忙忙碌碌,除主母的吩付外,大家各自也有不少主意办法,都在奔波着。 没过多久,各处的掌柜们,就都亲自聚了过来,拿着各种文书帐本记录,人人喜气洋洋,纷纷去贺了凌松泽,又来文素秋这里集合。 这种事,总不好叫当新郎官的人操心,东家又是个万事不操心的,这眼下,还真就只有这位东家太太,靠谱一些。 文素秋嫁进韩家好几年,韩家一年三节都宴请各处的掌柜管事,因着韩家奇怪的现状,她一个妇道人家,只得不辞羞惭,亲自出来与众人相见,这几年也熟悉了不少,商人妇与仕绅女到底是不同的,同一堆男人议事,那屏风帘子之类的,一样是能省就省,大家倒省事方便。 虽然只是第一天,但韩家的动作太大,消息立时传了出去。平时与凌松泽来往的不少商家反应最快,贺客就已经上门了,连文家都还慢吞吞地没什么大动静呢?其他仕林人物,本地仕绅,想来都是要慢一步,不过,晚个两三天,应当就会来了。 就是这样,凌松泽也忙个够呛。 做为新郎,这些事原不用他太操心,但上上下下的人,来来去去的恭喜,下人们自发凑的份子钱,还有三不五时登门,打听消息,探听动静的所谓贺客们,都要费时间应付。 等到他终于闲下来,就已经是深夜了。 外头还是一团乱,大家都兴奋得有些过头了吧,难道竟忙个通宵? 他笑笑,摇摇头。 他这院子虽大,但他经常在外行商,性子也极简仆,不过两个小厮服侍着,文素秋掌家后,看着不象话,又添了两个丫头,两个媳妇,倒把那小厮隔出二门去了。这本是大户内宅应有的规矩,他也不好拒绝,且他这做大哥的太寒酸了,弟妇那边一院子的人,也就不好看了。 只是,他不在家的时候,才叫丫头媳妇在屋里洒扫做事,他回来了,不叫的话,向来不喜欢让人进门。 这场突如其来的亲事,引发了一连串的忙碌,院子里的下人们也高高兴兴,大力表现自己,跟着没头苍蝇一般乱转。凌松泽也自由得她们,还说了句:“你们忙吧,不用惦记这里,我自己会安顿。” 他一向以来,起居行事,都是这样,不太喜欢要下人服侍的,大家也习惯了,不疑有他,自去忙碌。 这时,外头还是热闹喧哗至于极处,院子里却已冷清下来了。 已是深夜,不可能再有贺客登门,也不会再有下人跑来恭喜。就是文素秋,也断不会在这么晚,拖他去商议事情,问他对婚事操办的看法了。 整个大院子,空落落就是他一个人。外头越是热闹,这院子里就越显凄清。 凌松泽慢慢在冰冷的台阶上坐下,双手不知不觉,反抱着自己,这样冷的夜晚,这样冷的世界,能温暖自己的,其实从来只有自己一个吧。 他抬头,看着漫天星辰,遥远,而明亮。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他也喜欢象小诺一样,在这样的深夜,一个人呆呆看着星星了? 是因为小诺成亲了,有了妻子,不方便一个人半夜跑出来看星,所以,他要替他看吗? 还是,多少年红尘奔波,忽然间就明白了,一个人于寂寂夜色里,望着漫天星辰,深深地明悟着天地如此广阔,渺如微尘的自己,却永远如此寂寞的真相呢? 他呆呆地看着,听到脚步声起,但他没有回头看一眼。 他安静地看着,感觉到一个温暖的身体贴着他坐下,但他没有开口唤一声。 良久,那个熟悉的声音,才轻轻说:“如果你不愿意,可以不用和大妞成亲。” 他慢慢地收回遥望星辰的目光,慢慢地笑了起来。 总是这样啊,小诺,呆呆傻傻,永远慢吞吞懒洋洋,仿佛什么世态常情都不懂的小诺,其实,一直一直,你什么都知道吧。 “晚了,小诺,我若是一直这样,大妞总有一天不愿等了,便嫁予旁人了,可今天,我说了这样的话,再说不成亲,大妞就只有一条死路了。” (宝宝的病,折腾得我半死不活的,累得晕天黑地的,晚上明明惦记着稿子,可是不知不觉,一闭眼,就是一下也挣不动了。幸好有长假啊,眼泪,一大早醒过来,第一件事是跳起来打字,而且连打四天针之后,宝宝的状况有了好转,唉……总算有好转了。如无意外,长假七天,应该是不用断更的。先完成这个小目标,再考虑有无可能完成十月不断更的大目标……擦汗,看着虽然很遥远,不过,还是要努力尝试的。另,呵呵,视大家国庆长假快乐,玩得高兴,太挤太乱的场合里,也要注意照顾自己,不要太累了) 第七十一章 现实 第七十一章现实 “其实又有什么不好呢?大妞待我的心意大家都知道,弟妹……”凌松泽微微笑笑“也是一片好心” “大妞对你的心意大家都知道,可是这么多年了,你从没说过要娶她。素秋是一片好心,但这些年来,她也并没有劝说过你。”韩诺神色沉静。 凌松泽轻轻笑起来:“不过是不放心三字罢了,这也不是她的错。就算是你,这样放心我,也依然是异数了。弟妹不放心,是人之常情,若是太放心了,倒反而违背常理了。就算是我,又何尝真的放心她,将心比心,又怎能怪得了她。何况,她也只是在人情法理规则之下,尽一切可能,更好地保证韩家的财产安全,说起来,那也是为了你。” 这几年来,他奔波忙碌,肩负着整个大成号,整个韩家,不是不辛苦的。可是,那个与各府眷交往频繁,夫人们的聚会中,频出风头的韩夫人,那个漫洒银钱,四处施恩,人人称颂的女菩萨,那个不顾抛头露面,每逢节庆,都亲自出来和各处掌柜们敬酒寒喧,受人尊敬的大成号东家夫人,过得又何尝不累不辛苦。相比他在事业奔忙中的成就快意,那个长年违背自己淑静安宁本性,硬着头皮强撑着如此光彩热闹生活的文家女子,说穿了,不过是想在凌松泽那夺目的光彩之下,努力地保证着韩家人的存在感。让各方人物,时时记得,韩家真正的主人是谁,经常提醒,门下的掌柜,他们的东家是谁。要穷苦百姓,贫寒士子,都时时承韩家的恩德,他年若有变故,至少韩诺有机会成为人心所向。 她自然也不是不知道大妞对凌松泽的心意,但韩家世仆们,世代相交,亲缘相连,大妞一个人,几乎可以代表整个世仆的阵营了,这些世仆留在韩家,是为着看顾韩诺,将来有什么事,他们也会倾力支持韩诺,可以一旦大妞嫁给了凌松泽,焉知世仆们的立场会不会有天大的变化呢。 主人的恩情再重,哪里就及得上自家女婿亲。 所以,这几年来,她对这件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从来不说什么,做什么。 当初调整他院里的下人,把小厮们送出二门,留下的丫头,全是她后来新买的,且都是全家最漂亮的。 这样的美貌,普通的使唤丫头里其实不多见,倒象是特意高价买来的。 但文素秋的一切行为,都合乎规矩法度,就算另有些小用心,但都可以堂堂正正摆在台面上,倒也没什么可指责的。 凌松泽心知肚明,也从来不说什么。他一直态度冷漠地待院里的丫头,没事不叫她们进房门,经常远行,说穿了,虽是本来性情习惯使然,却也是不想为这种事,生出什么风波是非来。 只是没想到,这一次回来,文素秋居然如此一反常态提起他亲事,还这般情急,直接就当众问出口。神情语气,无不暗指着大妞,当着那么多世仆的面,明显就是要迫他无法把大妞之的选择说出口…… 凌松泽淡淡微笑…… 其实,这也是迟早的事了吧 随着时光流逝,当年的那桩旧事,渐渐被淡忘,儒林和朝中的大人物们,并没有表现出,斩草除根,镇压到底的态度,而大成号在韩子施去后,依旧蒸蒸日上,他凌松泽掌控韩家产业的事实,越来越不可动摇,且他本人的才能,也越发被各方承认,这个时候,他的年少,他的多金,他背后大成号的基业,自然会引得许多人动心。 一些看起来很不错的人家,动起联姻的念头,那是理所当然的。 只是,这位弟妹肯定是不乐意,自己凭添一个强有力的妻族。就算他没有什么心思,又焉知他的妻子没有心思,就算他的妻子没有心思,又有谁保证,他的妻族没有想法,就算人家都象文家那样君子,将来生儿育女,有了骨肉血脉,当爹娘的,自然是要全力替儿女着想,为儿女拢住大笔的财富了。 这些想法,凌松泽也不认为是错的,因为他也以同样的态度,一直以来,都审视着,观察着,防备着文素秋。这女人确实不贪心,文家人品也不错,可是,将来有了儿女,为儿女保住财产的执念一生,一样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他一点也不责怪她。 只是她的眼光太短浅了,多年前,就该想到今天,就该热心热情地替他和大妞牵线,那时,人人都只会感念她的一片心意,可是现在……他彻底掌控大成号的局面,几乎已牢不可破,而有不错的女方,相中他的消息,可能也开始隐隐传播,这个时候,韩家急急忙忙来办这么一场婚事,真当天下就没有明白人了…… “大哥,你不喜欢大妞,却还要娶她,那……”韩诺皱起眉头,不知如何措词。 事到如今,再起变故,大妞确实是只有一死了。 虽然,他对这样的礼法风俗,依然不理解,且估计永远不会理解,但他至少知道,这些规矩,一直存在着,不管他是否理解,是否接受,都注定要影响无数人的生命。 他不会愿意大妞去死,但也并不喜欢凌松泽有不如意,不快乐的婚姻。 韩诺的眉头越皱越紧,他一向尊重别人的选择,无论生死祸福,即然人家自己选了,他也就不说什么,不做什么了。 可是,这么多年相处,凌松泽到底有些不同了,就是对大妞,要说完全没有一丝感情,其实也是不可能的。 凌松泽看他烦恼的样子,不觉失笑,这全家上下,热闹喜庆,也就这个呆弟弟,在这里傻发愁了,可是,有这样一个人,深夜里,一筹莫展地为他皱紧了眉头,却是远比这全家的恭喜欢笑,更叫人开怀。 他伸出手,狠狠地揉了揉韩诺的头发,手指用力抚平他的眉宇。 这么多年了,也只有在这夜深人静,四下无人的时候,他才敢仍如当年,对孩子一般,对待这个韩家名义上的老爷了。 转眼间,多少岁月流转过。 当年最喜欢看星星的小诺,身边有了老婆,不好在半夜起床,看着星星发呆,所以他替他看着,他替他发呆。 当年,最最宠溺儿子,有事没事,把儿子头发揉得一团乱的老爷已经不在了。所以,他替他偶尔背着人,亲昵地揉一揉,哈…… “小诺啊,你就适合,没心没肺,吃吃喝喝睡睡过日子,这操心发愁的事,你还是别跟我抢了。”他大笑一声,一整天下来,第一次,感到快活“要说我不喜欢大妞,其实也不对。大妞挺漂亮的,又是一块长大的,大家知根知底,知疼知热,她待我也好,我其实挺喜欢她的。一直以来,不说什么,不做什么,只是觉得,似乎还缺什么,似乎还有一点什么不对……其实我也是个自私的坏人呢?自己这样觉着,却也不跟大妞说明白,就叫她这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一直等着,小诺,从小到大,除了大妞,没有人那样全心全意地待我,你和老师也不成。你们对我纯为真心,但却不可能似她这样全心。我总想,多霸占这样的心意一会,所以,就害她拖到了如今。小诺,大妞年纪不小了,人家笑她老姑娘,人家笑她痴恋大少爷,我不是不知道的。这样害她名声坏了,她也不是什么绝色人物,其实已经很难找到真心待她的好男人了。虽说是有人向她求亲,那是贪着她家的产业,不是为着她。也是我坏了心肠,才累她到这个地步。说起来,倒要谢谢弟妹,要不是她这样,我怕还会这样故做糊涂地拖下去,将来万一有什么不忍言之事,我再怎么后悔,怕也来不及了。” “可是……”韩诺有些迷茫“你不爱她……” “爱……”这可真是个新鲜词,但是,凌松泽立刻听懂了,他失笑起来“小诺啊,你爱弟妹吗?”。 韩诺震了震,睁大眼,讷讷道:“我尽量对她好。” “我也会尽量对大妞好的啊再不济,总不会不如你和弟妹这样吧?”凌松泽嘲笑着。 韩诺喃喃说:“我们也没有什么不好。” “可是,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好吧”凌松泽语气淡淡,是啊,夫妻和睦,相敬如宾,多么符合礼法规矩的夫妻关系,这些年来,也就是如此了。真当大家是瞎子啊。 韩诺默默不语。 他的情况是不同的。 他从不去奢求爱,这不止是因为他懒。 而是,因为,爱这样的词若是跟他联系起来,那就不是什么好事。 亡国灭族,血流盈野,杀戮漫天,永世折磨。 与他相关的爱,是最残酷的课题,不要去想,不要去碰触,才是最好的。 但是,大哥……他总是希望他能过得好一些,更好一些的…… 只是,这一切,他无法解释。 凌松泽微微叹息,从袖中拿出一个小酒壶,轻轻喝了一口,随手递给韩诺。韩诺接过来,也仰头喝了一口,火辣辣的酒,味道有些烈,入喉如刀割,入月复似火烧。 凌松泽的性子,本是不喜这样,过于激烈的酒。只是,这几年,他四处奔波,风霜常历,才知这灼热如火的烈酒,于夜深人静,凄寒寂寞之时,于长风古道,疲惫跋涉之时,暖人肺腑,增人力量,却是远行之人,必不可少的好东西了。 带着淡淡的酒意,他在夜风里仰望星辰:“小诺,年少的时候,我曾有过许多的幻想,我幻想着,终有一日,找到父母家人,原来他们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当年抛弃我,其实是极不得已,多年来,一直对我深怀歉意,找到了我,就恨不得把全世界都送给我。我终于可以十倍百倍地回报韩家的恩情了。后来我才知道,这种千万万人中,难得一遇的奇缘,纯属白日做梦,便是当年那信物不曾丢失,我一生也难有与他们相见之日,便是有相见之时,他们也有了自己的生活,未必会愿意看到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儿子。当然,他们也许早就死于贫寒苦难了,这才是最有可能的常情。年少的时候,总觉得自己聪明勤力,学识过人,幻想着有朝一日,中状元,做八府巡案,到处平冤决狱,没准还能被招做驸马。后来才知道,就算没有当年老师的惨案,天下英才无数,强中更有强中手,我这点才学,在安定府,都拿不到魁首,何况是状元。年少的时候,总想着有朝一日,遇上个倾国倾城的绝色丽人,或是庙中参佛,偶尔一见,或是墙上题诗,彼此知音,从此心心相印,非君莫娶,一生琴瑟和鸣,白头到老。后来才知道,那些不过是戏文里的故事,真实的世界里,也不过是求着门当户对,一男配一女,凑和着过日子。丈夫能护估养活妻子,妻子能尊重照料丈夫,相濡以沫,携手到老,便已是极完满的一生了。小诺,你说的那些爱,或不爱的词,太新鲜了,太遥远了,人生最苦求不得,奢望太多,没什么好处。” 他伸手,从韩诺手里夺过酒壶,自己深深长长地喝了一口。 “人总是要成亲的,只看选什么人罢了?我如今,倒确实可以挑些看起来不错的人家,可是,义父辛苦地替你挑了文家,也不过如此,我也未必非要跟着学,何况,你有一个好妻族是好事,我的妻族太强,只怕将来家宅不宁,毕竟,不是人人都有文家那样的好风度。即然选谁不是选,为什么,我不选一个真心实意待我,一心一意为我好的女人呢,小诺,你不要担心,我会对大妞很好很好的,我们过得肯定会比你们更好。” 夜太深,院子太寂静,他那朗朗的大笑声,就显得有些空洞了。 韩诺安静地坐在他身边,再没有劝说什么。 大哥总说他什么都知道,但其实,他只是凭着本能感觉出事情最根本的东西,仅此而已。那些事,都太复杂,太复杂了,他听得明白,但其实并不想懂。 他知道,这一切,他已无法改变,他知道,一向懒散的他,难得想要做些什么事的时候,通常总是做不成功的。 他帮不了任何人。 当然,或者,其实从来没有任何人需要他来帮。 (过节总是有假放的,可过节通常会比上班更忙,带着儿子到处奔波,汗,总算赶在晚上十二点之前能更新了。否则昨天才说要不断更,今天就断更,那也太丢脸了,哈。) 第七十六章 针锋 文素秋目瞪口呆地望着凌松泽。 这样激烈的,毫不留余地的讥嘲反对,让她措手不及之下,全然不知如何应对。 这样冷漠,狠辣,且又果断直接的态度,让大宅门里,即使是争斗,也习惯绕七八个弯子,且最好藏在热情笑容里的女人,感到陌生又惊惧。 这些年来,凌松泽对她一直是礼遇的,容让的,别说重话,稍冷硬一点的脸色,都没甩过,这忽如其来的愤怒,竟吓得她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两步。 凌松泽的话,是愤怒而危险的,他的设想,又如此荒诞而不可思议。 怎么就把所有人都当了坏人了? 连故意瞒丧不报,拖着死人不下葬,就只为消息凑在一起,好震动人心的事,他都能想得出来。 文素秋自问这几年看着韩氏族人行事,确实不算太差,那一夜看着举族痛哭,怎么想,也不象做戏,也该是有真情的。可同样的事,到了凌松泽眼里,怎么就变得完全相反了。 她怔怔愣了一会,才道:“这种事,怎能只凭猜测论断,也许老人家是真心悔过……” “就算是真心的,那又如何?”凌松泽毫不客气地抢白她。“凭什么一个人可以坏事做尽,最后改恶从善,流两滴便宜的眼泪,就可以求到一个安心,顺便为自己为族人,争取到最好的利益。凭什么无辜的人,受到种种盘剥伤害后,必须为仇人不痛不痒的认错,毫不值钱的眼泪,就高高兴兴,好象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接着做朋友,当亲戚?只有那读书读死了脑筋的人,才会相信这样的故事,才会推崇,这种自我虐待,自废手脚的美德。何况,他只不过是因为失败了,所以才认错,只不过是因为,认错比一直硬撑着,结果更好,所以才认错,这样的真心,不要也罢……” 文素秋被这样肆无忌惮的话都给吓傻了,怔了半晌,才喃喃道:“你也是读圣贤书的……” “可我现在是商人,纯粹的,只看重利益的商人。”凌松泽语意冰冷“读书人要名声,讲仁厚,就算脑子没读傻,也得装着傻了,就算心里不信,也得装做相信人心本善……可惜,这一套对我没用,小诺,那帮人爱怎么闹腾怎么闹腾,反正你别去,我们跟他们不远不近不冷不热地虚耗着,已经是给他们面子了,想再进一步,那是做梦” 韩诺沉默地看着他,不发生这件事,他不会知道,大哥会为了父亲而如此不平,如此激愤。 凌松泽心中,也是百感交集,这么多年来,对韩子施,又怕又敬,又畏又服,但原来,那么多心机,那么多防范,心里,还是在意着那个人的。才会深深记着,那人所受过的苦难,所经历的不平…… 文素秋同样心神不定。凌松泽的突然翻脸,让她深切地意识到,这个所谓义兄,数年来的温和有礼,关心亲切,也许都只是假象,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撕破脸,露出冰冷地真面目来,叫人碰个头破血流。 “大哥,我知道你心中不平,可是,这么大的事,相公一次面也不露,世人会怎么说?族人们这样忙,也抽时间抽人来看望相公,这要叫人瞧破了,相公的名声就全毁了……” 她说的,也是事实。 不管整件事谁对谁错,世俗的道德标准,还是要求尊敬长辈,对长辈们退让,为长辈掩过,受点委屈不算什么。 不管整件事,谁受的伤害最大,人们总是有一种人死为大的想法。他再不好,人都死了,就别计较了吧,你再倒霉,你能比那个死了的更倒霉吗? 人心皆是如此,韩诺在这个时候对外称病,确实于名声极不利。 “这有什么难的,小诺替我挡了满席客人的酒。所有人都看到他昨晚喝了多少酒,这个时候,对外说他病了,没有人会怀疑的。”凌松泽应答如流。 “总要有人来看望,相公不会演戏……” 凌松泽眼也不眨一下,就给出应对办法:“他不用演,只要当他自己就成,人家来了,他不答话,只管睡,让人在旁边解释,说他总是这么晕晕沉沉的,在外人看来,病倒是更胜几分的。小诺本来就没有什么交游,能有几个人来探他?就是那帮所谓的亲戚来探病了,让人略坐一坐,你在边上陪着说话,说几句就绕着弯子赶人走好了,他们家老爷子都死了,还好意思天天赖在别人家。我们家年年给全家上下诊平安脉,供应着调养的精贵药,跟那药店,名医,关系都非常好,悄悄通知一声,让他们帮着演演戏,圆圆谎,一点问题也没有的。小诺即然是病重,那不出头,谁还能说他什么。 韩诺在旁边点头,嗯,这份不用费力,不用说话,只管安心睡大觉的活,他最喜欢干了。 文素秋又气又急,凌松泽又不是真正的韩家人,何苦非要管韩家家事,他到底是一心为公公不平,还是,并不愿意韩诺改善和族人的关系。 恰好,凌松泽也在面无表情地观察着她。 她到底是真的天性纯善,不知世事险恶,被文家人的诗书道德教傻了,圣母地打算拯救原谅饶恕所有曾经的敌人,还是……还是,只不过是想合理地慢慢改善与韩氏族人的关系,拉拢族亲,让小诺多几个选择,而不是傻乎乎只把所有的信任感情,交给义兄? 文素秋强忍下一口气,没再跟凌松泽争辩,只转头看着韩诺,语气恳切:“相公,你就不要再记恨他们了,好吗?哪怕只是出面露个脸,转身就回来也好,你就原谅他们一回吧” 韩诺静静地看着他,淡淡地说:“我没有记恨他们,谈不上原谅。” 文素秋一怔,因为没有仇恨,所以,永远不会有原谅吗? “那些事,我其实不在乎,出不出头,也没什么,我愿意听你的话……”韩诺的语气还是很平淡,文素秋才刚刚一喜,他已经淡然地说下去了“可是,大哥的话,我也不能不听。你们的意见相反,你们可以慢慢吵,不过,我自己更喜欢想睡就睡,什么也不用管的好事。” 这是第一次,文素秋和凌松泽针锋相对,而最后以韩诺的意志为决定。比试的结果是文素秋惨败。 当然,文素秋可以自我安慰,这不是因为你的份量不如大哥,所以,一向听话的丈夫这回选择了听大哥话,主要还是因为,睡觉这种工作,实在是太省力,太得懒相公的心了。 最后,韩氏一族丧礼相关的一切,都跟韩诺无关了,处处都是文素秋硬着头皮出来顶。人人都信韩诺是真不舒服,外头倒还真没有人怀疑到,韩诺其实是故意不露面。 凌松泽十分看重这件事,为了在家里盯着守着,不让韩诺被拐出去当以德报怨的大好人。所以,凌松泽取消了几个月内,所有与生意相关的远行。 以前韩子施在时,一年最多也就出去,行商,巡查个一两回,这是因为他身体不好,不敢太过劳累,所以大着胆子,万事权力下放。 可凌松泽没这样的好命,在韩子施去后,他立刻接手全部大成号的生意。以前虽然也是他掌事管理,但上头有一个韩子施,哪怕不出来管事,他心里也塌实,做事也更胆大细心放得开。 可现在,什么都要他自己顶了。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为了安抚各地的掌柜,伙计,他到各处跑得都很勤。 这两年地位稳固了,也不用特意去跑了。 但家里老师,义父都去了,小诺要陪妻子,再不复旧时日夜相随的亲密了。 这家里人口虽多,感觉总是冷冰冰阴沉沉的,他就是没事,也爱多往外跑跑。 如今正好乘机,好好地歇一会,多陪陪新婚的妻子。 于是,韩诺天天在家装病睡大觉,凌松泽天天在家陪老婆,卿卿我我。家里最能干,经验最丰富的老世仆们,除了管家和帐房,暂时还月兑不得手,其他人都走了。 因为大妞当了家里的夫人了,这些看着她长大的长辈,亲族们,自然不好再在家里当下人,索性收拾东西回家,正正经经做邻居吧。 虽说这些老世仆现在当的都是闲职,文素秋平时,也未必不曾在暗中嫌他们处处搞特殊化,可一下子人走*了,家里头,还真有不少千丝万缕的麻烦,下人们少了监督弹压之人也免不了有些小动作。 可这些事,韩诺是不会管的,而凌松泽…… 谁好意思为这种小事打扰新婚的人…… 于是,文素秋每日忙前忙后,即要管好家里,又要帮装病的相公掩饰好,那边还要如常出席韩氏族内,与丧事有关的所有活动,应对着里里外外许多人,忙得气也喘不上一口,可算是被她自己挖出来的这个大坑,给重重坑了一回。 好不容易,家里的情况稳下来了,族里的丧事全办完了,所谓的亲戚,朋友,还有无数相识们看热闹,瞧新鲜的心思淡了,不再举着关心的旗号,里里外外来烦扰了,文素秋才刚刚松了一口气,又被家里一个惊人的消息给吓着了。 (汗,俺已经很努力地赶了,可回家实在太晚了,等把文写完,还是过了午夜,不过,照着大家的生活习惯,还是可以算今天晚上吧,呵呵……) 第七十七章 恶念 “什么?”在外头辛苦奔波应酬回来,韩氏族人的大丧事,前前后后,所有的琐事,总算都完结了,外头世人对于韩诺久病不起的各种流言和猜测总算渐渐淡了,家里的一团混乱,也总算被渐渐理出样子来了。文素秋疲惫得刚刚坐下来,就被忽如其来的消息给惊得站了起来。 “什么?”最懒最懒,天塌下来,泰山倒下来也未必能打断他睡觉的韩诺,坐了起来,脸上终于有了淡淡惊奇之色。 “什么”精明的凌松泽这回也有些傻了,怎么一件又一件,意料之外,全无准备的事,就这样落在他的身上。 “什么”大妞傻乎乎地按着肚子,这么久的日子,一直在做梦,原以为,最美最好的梦都已经到极点了,谁知竟还会有更加美好的。 大妞怀孕了。 这本来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女人成了亲,就是要怀孕的,可他们成亲这才多久啊,就算凌松泽无比准确,新婚当夜就种玉成功,这么早,一样是很难被发现的。 只是韩家一直保持着韩子施留下的,每月最少一回,请名医给诊平安脉,检查身体的好习惯。 文素秋当家后,曾经想过,停止这一极端浪费的行为。以前公公在,也就罢了,公公身体不好,可现在,一家人,个个身体健壮,难得生病,何必每月拿那样的天价,供着好几个大夫。 这不是吝啬,这只是一个正常人,对浪费行为的不理解。 情愿把这笔钱,拿出来买些实用的东西,或是给全家上下,发点好处,这样大家不是更高兴吗? 可惜,凌松泽惦记着韩诺的身体,还有那神秘而可怕,潜而不发,一发却可能要人命的病症,所以强烈反对。 一向不插手家里事的凌松泽,真要表示出反对的态度,又拿出尊重先人旧例的理由,文素秋自然也就不会硬顶,只得罢了。 这些年来,韩家的主人,依旧月月享受着极高待遇的医疗预防服务,文素秋忍着心疼,看着银子往无底洞里填,从未借此攻击过凌松泽,也算得上自律力不错了。 当然,虽然韩家的下人们,也跟着享受了不错的医疗待遇,但绝不对可能象主人一样,有名医亲自定时上门问诊,做详细检查。哪怕是世仆也一样。 可现在,大妞嫁给了凌松泽,成了凌大*女乃了,这待遇自然就跟着提升。 成亲之后,第一回诊平安脉,就诊出这么一个惊人的消息。家里人都傻了。 时间实在是太短了,大妞本人也没有什么明显的不适状况,要不是人家名医,确实厉害,换个寻常点的大夫,绝无可能凭着那么微弱的脉象,就做出准确的判断。 就这样,人家名医,也不敢托大,只是说出有这种可能,且因为时间确实较短,所以,也不能完全肯定。 这一点好办,凌松泽立刻把平时轮流上门,几个早熟悉了的,本城出了名的好大夫一气全请来,轮着给大妞细细地诊脉。 虽说有孕的迹象还很轻微,但来的都是积年的老大夫,经验丰富,且事先也知道了诊脉要针对探查的方向,倒是没错过什么,几个个一碰头,一商讨,一致得出结论,没错,大妞怀孕了。 至此,从听到最初的可能,就一直紧崩着凌松泽,慢慢地,慢慢地,全身都松驰了下来,他望向大妞,目光出奇地柔和。 他没有想要成亲,但是突如其来的,就有了这场婚事。 他还没完全转变成一个女人的丈夫,就忽然要同时兼任一个孩子的父亲了。 他没有准备,他措手不及,他有些茫然,有些焦虑,有些不安。 然而,看着那个已成为他妻子的女人,依旧傻乎乎,惊奇到极点,欢喜到极点,已经不记得要说话,不记得除了模着肚子,还该有什么动作的女人,他微微地笑了…… 在文素秋对他提起婚事之前,他其实,一直没有明确想过,要娶大妞,然而,真的娶了,洞房之夜,看着这女子的眼泪,也是柔了心肠,动了衷情,他愿对她好,他想对她好,他真的,并不觉得,这场姻缘他受了委屈,吃了亏,其实,娶到一个这样深爱自己的女人,才是天大的便宜,世间,不是人人能有这等幸事的。 而今,他也同样,没想立刻当爹,不过,将要有一个孩子的感觉,是那样奇妙啊,惊慌,失措,迷茫,恍然,但绝对没有厌恶,烦恼,不耐烦…… 或许一切,真的会很好,很好的吧…… 或许,他们真的会很好,很好的吧……至少,一定要比小诺夫妻过得好吧,让那傻蛋懒猪,好好看看,什么才是夫妻…… 韩家的新鲜事,再一次传遍了渭城。本来不过是一个有钱人的夫人怀孕了,算不得什么大事。但时间太短,当初凌松泽的婚宴,韩诺独挡宾客,喜事牵出丧事,都是让人印象深刻的大事,再来了这么一出,世人对韩家议论的劲头,刚刚淡下去,又猛得上扬起来。 要不是因为凌松泽在婚宴之前,一连数月,在外奔走行商,几乎都没有沾家,世人怕是都要怀疑,他和大妞暗通款曲,早就珠胎暗结,这才匆忙成亲的。 但即使如此,也还是有很多稀奇古怪的说法。 甚至有人说,这孩子未必是凌松泽的,只不过,对这一说法,极少有人真的采信,只当是个玩笑,说着大家凑趣笑一笑罢了。 韩家的喜事,无疑给无聊的世人,添了许多谈资,只是韩氏族人那边有些没面子。 他们那里,前族长,老太爷才一死,尸骨还未寒呢,你这边就传出怀孕的消息了。 虽说两边关系不佳,但只要韩子施,韩诺,一天没有正式离宗背谱,破门出族,就要守着礼法孝道最基本的规矩。 可惜,凌松泽完全不用理会韩氏族人的面子。 他只是韩子施的义子,而且没有行过正式认子礼,只是口头上叫叫而已, 那些规矩还管不到他头上。 韩氏族人再不高兴,也找不到可以攻击他,指责他的理由。 不管怎么样,许多人的注意力又开始凝聚在韩家的后院了。 一个女人怀孕,能牵动外头那么多人,在渭城,就算是知县的夫人都没有这个份量。 区区一个奴仆出身的大妞,就算加上人们对稀奇事的猎奇心理,也根本不可能吸引到那么多人。 大多数人看得更远,人们想的其实是,如果她生下一个儿子,会带来怎样的改变。 一直以来,表现得全无私心的凌松泽还会永远没有私心下去吗? 一直以来,完全信任凌松泽,却一直没有儿子的韩诺,还能全无芥蒂地信任下去吗?就算他能,那么,那个其实一直小动作不断的韩夫人,会不会终于忍不住有大动作呢? 无关的闲人们,盼着有冲突,有争斗,可以看个热闹。 商场的老手们,盼着韩家掀起新的风波,以便从中取利。 贪婪的恶狠们,等待着,只要猎物露出一丝破绽,就一拥而上。 大成号的掌柜们,心中怀着隐忧,却又不能不就这样的喜事去道贺,去庆祝……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如果是儿子…… 这一天,文素秋回娘家探望亲人。文夫人亲切地接待了她,留了饭,谈了天,彼此问了点家中可好,身体可好的闲话…… 最后文夫人才漫不经心问一声:“你嫂子可还好,听说她很少出来露面,可是身子不妥……” “一切都好,只是双身子的人,不好出来走动,因怕太热闹,惊扰了她,我在家里,也少会客了” “双身子原该小心些,我知道韩家是什么都不缺的,只你自己是没经历过的,有什么不知道的,派人回来问一声……” 文素秋低着头应是。 文夫人看她沉静的样子,心中叹气。 唉,不是亲生的,许多话,就是不好说,明示暗示了好多回,她自己没动静,自己这个所谓的娘,也只好罢了。 庶女还是不懂事啊,就想着阻了人家联姻大户,却忘了自家的名声,也要受牵连,如今天天管着一个丫头叫嫂子,说出去,又是多有脸面的事。 点了多少回,就是不肯给丈夫房里放个丫头,人家成亲还不到一个月,就有了喜信,你这个嫁过去数年的弟妹,又如何自处,唉…… 文夫人慢慢摇摇头,韩家太过富庶,文家反要避嫌,自己又不是生母,且由她去吧。 “去看看你姨娘吧,她这几天老说不舒服,想是上火了……” 淡淡地吩咐完,给出她们独处的方便,也算是尽了嫡母的本份了。 反正那位着急上火地两眼通红,嘴巴都长泡的姨娘,该说不该说的,都是会说的。 听不听,听哪句,听几分那就是这个女儿的事了。 果然,那位文家姨娘,一见到自己这个嫁到财神家的女儿就跳脚。 “我的姑娘,我的祖宗,你到底在想什么啊,儿子,儿子,只有儿子是最要紧的,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稳得住……” “拈什么酸,吃什么醋,你膝下没儿子,什么都不牢靠,那个丫头,都能挺着大肚子压你一头了,你可不能再糊涂了……” “跟你舅妈置什么气……她也是糊涂人,但总没害你的心,就算没本事,自己人也总比外人靠得住……好了,好了……我也不指望说动你了,你不乐意把你表妹给姑爷,挑个你自己掌握得住的丫头也行……要是实在不愿……” “实在不愿……就给了那个要饭的……正好他老婆怀着孕,不方便呢,你就关心关心他……最好惹他们夫妻闹起来,儿子流了……就是不闹,总也不痛快……就是那大造化的丫头,也装大度,装贤妻,那就更好,在他身边安颗钉子……拢得住就拢,拢不住啊……总能知道他的动静……姑娘啊,这可是要命的大事,你一定要听我的……” (唉,真是很无力,前天莫名其妙,咽喉奇痛,带着整个下颔,脖子这一大块都跟着痛,很快就发起烧了,好象是扁桃腺急性发炎,累得没写成文,幸好打针吃药有效果,昨天就退烧,好了很多,晚上要写稿,结果吃了一清热,一消炎,两种药之后,附带药效发作,整个人软绵绵的,一根手指也没力气动,写了几百字就撑不住了,眼泪啊,为啥每回都在我刚说过要尽力保证更新之后,就用残酷的事实,打击我的信用呢。简直就是最可怕的反讽,莫非以后,我再不能说任何保证更新的话,才有可能真正保证更新?这算什么事啊) 第七十八章 母女 文素秋静静地坐着,身旁姨娘在那里挥手跺脚,口沫横飞地说着什么,她其实没有细听,只是知道,那呱嘈的声音一直响着,响着…… 姨娘只是乡下的穷人家的姑娘,虽在在文家学了点规矩,一心急,也就转眼忘光了。 她与姨娘其实也谈不上亲近,只是后来嫁到韩家,有了能力,能照顾,也就照顾一二。 不再完全受嫡母管束,姨娘也就有胆子亲近过来,或是骨肉天性,或是韩家富贵诱人,一靠近,自然就有火一般热的心思,经常也主动凑过来,出出主意,给给意见。 她的话,文素秋大多只是淡淡听着,其实从来没真的当回事,只是不愿伤她颜面,从没直言驳斥过罢了。 小门小户小人算计小心眼,一切都摆在脸上,姿态粗俗,急功近利地太难看了。 这些计较心思,她其实是不屑的,这一点,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变。 这些年都这样过来了,偏这个时候要迫不及待给丈夫塞女人,就算是寻常的女人家心思,也要显得不堪入目了。 弟妹给丈夫的义兄房里塞女人,体贴他妻孕久旷,管人家夫妻房事,这也太无耻太不要脸了。 然而,纵然不屑,纵然根本懒得听,她却也愿意,身边有这样的声音吵来吵去。 相比文夫人安宁沉静,一派大家之风,这个乡下女人粗俗无礼的声音,倒让周围多了许多生气。 姨娘的话,她依旧不会听,但她第一次发现,姨娘的小人算计,姨娘的急功近利,姨娘的一切难看姿态,都是为了她。 姨娘是贪财,姨娘的黑眼珠是见不得白花花的银子。可姨娘贪财也是为着她,想着她。姨娘是给她扯来一堆不象样的亲戚,可这一堆人加起来,在姨娘心里,也比不上一个并不亲近的女儿。 一起在文家相处了十几年,她没看透这一点,出嫁后,与生母家,也算亲近了数年,依旧没看穿这一点。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 世间的事,大多如此,不比较是不会知道的。 大妞的怀孕,改变了她所看到的一切。 她一直以为,她的丈夫虽然谈不上如何出色,也没有什么前程可言,但家境富裕,不忧衣食,为人简单,酒色赌博从不沾,不爱逸游,不结交无良之友,平时对她言听计从,内宅简单干净。夫妻之间,虽没有那些蜜里调油的事,但也同样没有妻妾相争,辛苦理家之余,还要费尽百般手段,讨好丈夫的种种堵心事。 她与韩诺这样的夫妻,哪怕拿到家风严谨的文家来相比,也算是很不错的了。 可是,凌松泽待大妞却是那样地不同。 自从知道大妞怀孕,他未来一年的所有行程安排全部修改。商队出行,巡查各地生意的事,一概另派他人,所有来往应酬能推就推,连本地店铺的事,都尽委掌柜,自己只管天天在家陪老婆。 当年的渭城才子拿出考科举苦读深研的精神,拎了一堆医书来读。抓着名医,一条条细问注意事项。 从不过问家务的凌大少爷,日日审看菜谱,妻子的饮食起居,样样过问。 精明厉害的大成号主事,天天牵了大妞的手,绕着花园散步,大妞动作略急一些,他就急忙张开手臂,且护且扶,仿佛妻子是最珍贵易碎的水晶,全忘了大妞是仆佣出身,干的粗活,可比他多多了。 原是丫头的大妞不识字,更不懂什么弹琴簪花,画画写诗,她只是渐渐忘却羞涩,渐渐能大大方方,让丈夫拉着自己的手,或走遍渭城,散心闲逛,或拜佛访寺,为孩儿乞福,甚至回乡拜过了,她祖先那简单的小坟头。 她的脸上,永远闪着耀眼的光辉,眼睛里,永远是让人羡慕的快乐与欢喜。 文素秋不止一次偶然看到,他们夫妻坐在树荫下,鲜花旁,大妞低头专心地作着小儿衣帽,而凌松泽,那个以往为大成号忙得脚不沾地,整月整月不在家的主事者,就那样无所事事地在旁边守着伴着,安静地看着。 每一回,她都是远远看到,就又不动声色地绕远了,从来不敢多留多看,甚至不肯上去打一声招呼,只笑对身旁下人说,不要打扰他们。 夫妻之间过于亲腻是要叫人笑话的,一经查出有孕,太过郑重其事,就有些过于轻狂了,男人为了女人耽误正事,自然也是不好的。 她所学所懂的一切规矩道理,都在否定她看到的这一切,可是每一回,哪怕只是远远看着,哪怕身周侍儿环绕,她依然可以感觉到,身边空落落,冷清清。 不管她以前,有多少种方法回避否认,但这一刻,她只能无奈地看清楚,她与韩诺之间,其实远远比不上,这门不当户不对,因成亲还被渭城传为笑谈的一对夫妻。 她对大妞其实从无恶意,乍听怀孕消息时,虽然心中有些伤感失落,却还是真心祝福,甚至没有立刻想起,多了一个儿子,会让凌松泽有更多的私心。 叫下人们多多照料的是她,提议建小厨房的是她,叮咛大妞缺什么只管说的,也是她。 可是,大妞自然是什么都不缺的,大成号各个店铺,流水价地送东西,才查出有孕,各种婴儿的衣服鞋袜就多得哪怕一天换一套,也不会重样了。各式小孩用的东西,加起来,都能开三家店铺了。 渭城最好的大夫,三天两头来诊脉,安胎药,膳食,都是最好的。 下人们整天围着打转,大成号各路掌柜的掌柜们,时不时派人来问安,连韩诺,有时候都会主动问几句。 前一阵,她忙得上气不接下气,里里外外一个人管,世仆们却都安然省心地去过他们的安闲日子,如今她好不容易理清头绪,家里总算没有一堆不好管束的世仆,新的威风规矩,也总算立好了,呼啦一下子,他们又全回来看怀孕的大妞,因为不放心,以大妞父母为主,有几个人就直接住下了。 至于其他的下人们,自然也同样是围着那边打转的。 每天,那头都是热热闹闹,一派人气,她自己就算是管家决议时,也觉得冷清之极。 她是韩家的主母,可原来,只是因为凌松泽不争,或是不愿意争,才有她的所谓权威。 现在她依然是韩家的女主人,下人们依旧顺从她,趋奉她,她的命令,也依旧被迅速地实施,不过,凌松泽大妞那边的事,必然要排在前头,更迅速地执行。 她能言出法随,不过是因为,她的言并没有与那头对着干,或对那头不利,所以才有人照办? 偏偏她还叫不得一声苦,说不得一声不好。 因为,照顾怀孕的大妞,凡事以那边为主,是她自己当众主张宣布过的话,只是下头的人,执行地,确实太彻底了。 她自然不会用卑鄙手段去做什么事,可是不去做,和发现,自己其实根本做不了,完全是两回事。 看起来,从没有人怠慢她,冷落她,她的苦更是不知向何人去说。 就连最亲近的缨儿也只是私下着急,悄悄告诉她,何处庙宇求子最灵,哪家大夫有私人偏方。 亲如夫妻,那个不管是凭空发财,还是平步青云,都未必会笑一声的懒家伙,几次谈起大妞和大哥的孩子,竟然会流露些许欢喜之意。 韩家族人与她渐渐走近,族长夫人时常来往,他们为人处事,真是无可指摘,凌松泽给他们那么大的没脸,他们也不说什么,只是常常陪伴她,似乎隐约感觉到她的忧愁与为难。但这些族人经历过当初的风波,对任何可能涉及大成号财富产业的事都不好,也不便说些什么,只能沉默相陪。 平时交往的所谓闺中之友,别看说着亲热,都是平平世故之交,见了面人人热情,其实私底下,个个想套话,就盼着他们家里有新的热闹戏文,让他们瞧个高兴。 而姨娘这边的亲戚,已有了不适当的野心想法,只好避之则吉。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回娘家的次数渐渐频繁,不过是想在那一片空茫冷寂里抓住些什么。 然而,文家人太过爱惜羽毛了,事涉韩家泼天富贵,不管是骨肉兄弟,还是父母双亲,都不肯随便置评半句。 文家人的自律与德行,以往也同样是她的骄傲,可是,这个时候,她却更情愿,听那粗俗的,无理的,带着贪婪,愤怒,与恶念的话。 那些聪明的,有大家仪态的人,想着文家的名望,文家的面子,可这个浅薄的女人,却只想着自己的女儿。 莫名地,文素秋想要落泪。 原来,这世间,无论如何,都只无条件站在她这一边的,即不是她一心孝敬的高堂父母,也不是她一生相托的丈夫良人,而只是这个平凡粗鄙的女人。 她在姨娘这里坐了大半日,直至傍晚,才打轿回去。 其实姨娘也没能出什么象样的主意,文家的家风,也同样限制管束了她的行为,一些拈酸吃醋,争风使气的事或许免不了,可真正要实施什么恶毒阴谋,她即没有经验,也没有手段。 倒确实有些有心人,有意无意地泄露一些恶毒伎俩,其中包括依旧热情而死皮赖脸巴上来的所谓舅母,也包括平日与文素秋相交,十分亲密,看来关系很好的其他商人妇。 文素秋或是虚言应付装听不懂,或是漠然以对,不加理会。 她再有千万的计较与不快,也不至于做出伤害一个未出世孩子的事。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在许多人看热闹的期待中,在凌松泽的呵护下,在文素秋百感交集的观察中,在某些人心急火中,大妞生下了一个儿子。 (事实证明,我的运气确实烂得一塌糊涂。昨晚本来一切顺利,眼看着一章就能写完了,窗外救火车呼啸,窗下无数人聚集,不到十天,我家附近着了第二场火,方向虽然是一南一北,但停电,永远少不了我家。泪啊,幸好稿子差不多晚成了,今天可以早一点发出来,免得晚了又不知出什么意外。今天下午最近混乱的情况改善了些,理论上,我能得到稍多一点时间写稿了,不过,已经不敢兴奋地保证什么了,泪,命运让我相信,我有说什么,什么就不灵,愿什么,什么就不来的奇怪特性。) 第七十九 多虑 白白女敕女敕的大胖小子张手张脚,呼噜呼噜本来应该睡得很香。奈何有几根手指,一会儿捅捅胳膊,一会儿拉拉脸蛋,一会儿甚至挠挠脚心。宝宝挣扎着不肯醒来,却又郁闷得小眉毛皱在一处,随时就要哭出来一般。 扒在宝宝身旁,同样迷迷糊糊,半睡不睡,却还不忘骚扰欺负小宝宝的恶人,还懒洋洋地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没办法,婴儿的皮肤真是太女敕了,没事模模都很舒服。 婴儿睡觉被骚扰的样子真是太好玩了,就连韩诺都会想起,以往无数个岁月里,自己被某些坏人恶意骚扰的痛苦经历,现在似乎终于有机会报复回来了。 没有人会想到,天性奇懒,对什么都没兴趣,关系近如凌松泽,也很少主动亲近,对大多事都无所谓,从未表现过喜恶的韩诺,会喜欢一个出世才几个月的孩子。 其他人抱着宝宝又哄又说,抚挲亲吻,笑得嘴也合不上,欢喜兴奋之色溢于颜表,韩诺的表现,就很简单了,只是眼中带着些隐约的好奇与奇妙的兴致,轻轻伸手,碰碰模模,抱两下揉两下。他又是个天性极懒的,在哪儿都可以呼呼大睡,有时候抱着宝宝就迷糊过去了,而小宝宝则趴在他身上,睡得也极香甜,一大一小,都似甚为享受,却总会把其他看到的人吓一跳。他这要是一个翻身,小宝宝不是掉下床,就是被他压在身下.韩诺自己觉得没事,可从此再没人敢让他们单独在一处了。 其实就连文素秋,抱着孩子,礼貌上也会露出明显热络,喜爱的样子,韩诺只象是单纯无良的逗弄,抱着孩子,也似全无责任心,只有深深了解他的人,才会知道,对他来说,这已是极明显的喜爱和愿意亲近的表达了。 恰好孩子的父母,外祖母,都同样是深深了解他的人,不但全无芥蒂,还深深为此感到高兴。 相反,倒是文素秋时不时嗔他,比如现在:“你别闹了,这么大的人,就知道欺负小孩。” 但每每不用韩诺说什么,做什么,自有人出头替他化解,比如现在,大妞便笑着说:“没什么,孩子整天就知道睡,也该让他醒一会了……”她笑吟吟地看着韩诺“其实他们俩挺象的。” 无疑,在熟人心里,韩家的主人,也只能跟刚出世没多久的孩子算同类了,无非就是吃了睡,睡了吃,无所事事,没事趴在一起睡,其实都挺可爱的。 象大妞这般同他一起长大的人,早就接受了,理解了,真不觉得有任何问题,这话说得无比顺畅自然。 只是旁边听的人却未必做同样的想法,尤其是从来不认同,这种吃吃睡睡,懒散态度的人。 小孩子这般自然是可爱,大人也这样,却算得什么? 文素秋略有不悦,一转眼,她嫁到韩家已经许多年了,韩诺始终如此,倒显得她这妻子不贤良,没有好好规劝丈夫。 说起来,她真要提什么要求,韩诺也都肯一一做到,但世间万事,又岂能全靠这推一推,动一下。女子以柔顺贞静为美,丈夫明显表现得不甚喜欢,妻子自然不好要求太过。 她自己不敢过于勉强,这几年下来,韩诺的改变实在有限,算起来,家里人对他过份的纵容,宠溺也是另一个原因吧。 公爹已逝,她这晚辈不敢也不好说什么,但凌松泽和世仆们对韩诺那种无原则,无底限的包容和认同,却实在是让她越来越不高兴了。 她慢慢站起来,淡淡道:“我外头还有事,妹妹,你也一起来吗?”。 大妞连忙摇头:“那些我都不懂” 做为主母,韩家这么大的宅子,天天还是有不少事的,以前家里只有一个女主人,现在却是又多了半个。管家的事,大妞自然不会介入,虽然文素秋每次都会问。 可大妞是凌家的媳妇,虽然顶着什么义兄义子的名义,插手韩家的事,绝对谈不上名正言顺。更何况就是她有那个心,能力也不足。 她毕竟只是丫头出身,韩家越来越大了,下人越来越多了,她能打理好自己的小院子就算不错了。 就是商人妇之间的交往应酬,她也力有未逮,但凌松泽完全不在意,后院女人们的交往,对商场上的关系,虽然有些帮助,但那从来不是决定性的。 凌松泽由着大妞的性子,让她只需面对简单的事,所有的邀约拜访,套交情,一概以孩子小,不能出门,不能吹风,不便见生人,等等理由顶过去。 儿子就是最好的挡箭牌,有他在,千万俗事皆可不理,大妞自己要照顾儿子,生活也极为充实,半点失落,自怨,唯恐帮不上丈夫而愧疚的痛苦都没有。 或许,生下儿子,就是最大的功劳吧,其他的,都是细枝末节,谁还真去计较。 文素秋徐步而行,心中喟叹,儿子啊……相公那么冷淡又懒散的人,也会喜欢这个孩子,果然,儿子……可为什么…… 这里心中无比混乱,旁边随侍的缨儿已低声道:“什么象不象的,咱们老爷,怎么就同她的儿子象了,这话说出去,也不怕难听……” 文素秋淡淡扫了这个最心月复的丫环一眼,然后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脸,果然天长日久,再好的修养也都磨尽了吗?身边的人,终于渐渐看出,她有芥蒂,有心结,并开始同仇敌忾讨好她了. 其实,大妞又有什么值得她去介怀的呢?那不过是个不识字,不知礼,只会针线,只懂干活的丫头。 可就是这个丫头,轻轻松松嫁给最出色的男人,一跃成为人上人。 就是这个丫头,一成亲就怀孕,从此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父母亲人,日日相守,十个月的孕期,舒服顺畅,没有反胃,没有不适,吃什么,什么香,没有抽筋,没有疲累,日日都精神舒服.一到时候,才一个时辰就无比顺利地就生下一个大胖小子,连痛楚都少得完全可以忽略掉。 就是这个丫头,成亲一年多了,还是可以迷迷糊糊,当个直心眼的简单女人,除了丈夫儿子,什么也不用操心,外头的风风雨雨,通通与她无关,礼法规矩,照样象当丫头时那样,不怎么放在心上,探望丈夫的义弟,还和以前照顾少主一般,全无禁忌,亲昵自然。 文素秋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这么好的阳光啊,为什么照下来,却是这样刺眼呢? 眼中酸辣辣地,几乎要生疼了。 她是出身文家的小姐,因是庶女,婚姻从来高不成,低不就,嫁进韩家,文家人自己觉得低嫁,其实外头人,一直认为她高攀了。 她是正妻,可是数年无出,外头人指点闲话,就是生母嫡母,自家亲人,都只是一直催逼着。她走进这个与她的认知完全不同的家门,数年来殚精竭智,努力适应之余,也在尽力改变这个家中,种种不合世情,不为世人接受的事。她是贤良妻子,不能过于勉强丈夫做不愿意的事,她也要做文家的女主人,全心全意守着这个家。 种种的危难,就悬在头顶上,她即要全了情义,又想守住信义,还想保住丈夫的家业不失,重重为难里,拼尽全力,内外奔走,处处忧心,却还是有爱慕虚荣,逼人太甚,嫉妒不贤,等等恶名在外,她这样地苦苦撑着,苦苦忍着,偏偏丈夫还未必领情,怕还是觉得,是她在自寻烦恼,自己多事。 傻人能有傻福气,可拼尽心力的,却未必能达成心愿。 文素秋疲惫地低叹,天意弄人,命运弄人,奈何。 她不知道,她以为的直心眼傻女人,正遥望她渐渐远去的背影,眉间忧色隐隐。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态度上最微妙的变化,或许不那么容易被察觉,但再没有心机的人,天长日久,总还会有一些感受的。 她和文素秋之间,以前是一主一仆,她也不在文素秋眼前服侍,彼此谈不上亲近,也谈不上有嫌隙,不过客气相待罢了。后来嫁给凌松泽,双方都刻意想搞好关系,努力亲近过一段日子。 只是书香门弟出来的小姐,和不识字的丫头,就算现在看起来身份相似,但怎么也不可能变成真正的闺中知己。 不是嫌弃出身与否,只是,她们懂的,会的,在意的,都相差得太大,太大了。 但没法亲近,和现在的暗有芥蒂,那完全是两回事.就算是粗心的大妞也能发现,文素秋对她们母子的态度渐渐冷淡,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勉强,且不再去努力掩饰这种勉强……这样下去…… 大妞皱起眉头……唉,凌大哥不在,万一出什么事…… 只有仿佛半睡半醒的韩诺,似乎对这一切,全无所感,他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欺负着孩子。 不会有人知道,对于他来说,看着一个小小的婴儿,从母体孕育,到出生,是多么新奇的事。 以这种方式,诞下的生命啊,仿佛比一千个宇宙的生灭,都更能吸引人。 哪怕懒到看见黑洞爆发,也未必会有兴趣躲一躲的他,都会忍不住加以关注。 以前数世,他不是没碰到这种事,只是,那时的他,离所有人,都太远太远了。 这是第一次,身边这样亲近的人怀孕生子,心中感情再淡漠,二十多年相处下来,总会有些轻微的好奇与关注。 而一个婴儿,小小手,小小脚,肥嘟嘟的身子,要喜欢上这样的生命,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何况,对韩诺来说,这个整天流着口水呼呼大睡,所有的需求都简单而直接,没有任何复杂的,不能理解的,莫名其妙的行为或要求的孩子,确实是可以让人理所当然地喜欢,轻轻松松地接近的吧。 对于天性淡漠的他来说,就算是喜欢,好奇,有兴趣,也都是极淡的,如果这不是个纯洁至极的孩子,如果他不曾在旁边等待了九个月,亲眼看着母亲的肚子一点点大起来,这小生命,一点点被孕育的过程,如果,这个孩子,不是,凌松泽和大妞的儿子,他都不会有这样的兴致。 可惜,小宝宝是不会高兴大人有这种兴致的,终于被折腾到耐心用尽,闭着眼,还睡着,却已经咧嘴大哭起来。 大妞抢过来抱了孩子,一边哄着,拍着,一边笑着瞪他一眼,这个儿子啊,上上下下都当做宝,也只有这个少爷,才会偶尔欺负几下。 “大妞,别担心,大哥回来了,都会好的。” 大妞正专心哄着儿子,嘴里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声,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抬眼看去,韩诺又是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样子了。 大妞迟疑了一下,嗯,应该,没什么事吧,应该……只是一时错觉吧 少爷的心眼比我还直呢,他能看出什么…… 就算看出来了…… 少爷那天塌下来,也懒得动一动的性子,什么时候居然会主动安慰人了? 肯定,是她听错了,想多了…… (多么神奇啊,今天居然顺利得写完了,顺利地发出来了,虽然一天很忙,但基本上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再次影响更新出来,泪汪汪,希望明天也有这样的好运气吧.) 第八十四章 不眠 这么大的家产要分割,自然要找族长乡老,头面人物来做公证仲裁之人,也好分得干干净净,了无后患。 依凌松泽的本意,所谓的族长,真是不想理会。但即然韩诺并没有彻底同宗族翻脸,那为了将来不发生什么扯皮事件,族长的表态,还真是少不了的。 韩氏族人自然不情愿得很,那可全是韩家的钱啊。他们姓韩的半点好处都捞不到,你姓凌的却拿走一半产业,天下间,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扯皮了几回后,凌松泽直接就拍桌子了“一百亩祭田,和韩诺彻底破门别宗,你们自己选吧” 韩氏族人噤若寒蝉。当年韩子施的手段,他们可是尝够了,凌松泽是韩子施教出来的,未必会比自家义父手软几分。 一百亩祭田相比韩家的产业,自然是九牛一毛,可总比韩诺直接破门别宗,大家一拍两散,他们什么也得不着要好。 再说,韩家产业不分,在凌松泽手里,有他们什么好处呢? 就算分做两半,由文素秋一个面活心软的女人掌管着,大家自然也好下嘴。 这自家碗里的肉虽少,也总比人家锅里的饭有指望。 考虑再三,韩氏族人们,还是黑着脸认命了。 而官方则由渭城县令,亲自主持了两边的分家,虽然大成号完全可以请动知府大人,但这种暗中的权钱交易,密切关系,如非必要还是不必暴露出来得好。 即然主号,东家,都在渭城,自然是由渭城的父母官出头了。 当地仕绅,由文素秋出面,找娘家人出头,请了好几个当地大族出来,而凌松泽也找了几家商场上份量重的人物站出来。 这些人凑在一起亮相签名,韩诺和凌松泽的私印外加官府的大印一盖,虽说名义上两家还是关系非浅,生意也是牵连不绝,但在律法上,就是分成了两家,财产亦是各归其主了。 有那么多人的见证,将来,不论是谁反悔,或是什么人想要搅风搅雨,要推翻这一次的分产结果,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了。 当然,后续的繁琐事情还有许多,光是很多契书的更换,货物的搬运,人员的调整,就很费时间了。 本地大成号的店铺开始更换招牌了。 大成号这个商号生意十分成功,早已深入人心,这种老招牌是钱也买不到的,要换是绝不可能的,但即然变成了两个东家,也不能打同样的招牌。 最后,不知不觉的,渭城大成号的招牌都多了两个字。或是凌记,或是韩记,这样就算把生意分成两个东主了。 世人虽议论纷纷,但大成号还是大成号,商品还是那些商品,整个运作,依旧与旧时并无太大的区别,人们也就慢慢适应下来了。 而在这段时间里,凌松泽也搬出了韩家。 连产业都从韩家分出来了,再装做天下太平,安安乐乐住在一间屋檐下,也大可不必了。 主不主,客不客,且还牵扯着一堆不好慢待的世仆,这样的人长年累月住在一起,除了韩诺这种怪物,没有人会完全不介意的。 相见好,同住难,天长日久,一起相处,总会有磨擦,总会有不快,更何况,还总有有心人在推波助澜,倒不如分出去,大家都省心。隔几天聚一会,可能反而亲热些。 他素来不是豪奢的人,分家之后,也只买下了一间中等宅院,叫人打扫安顿了一番,宅子里上下下下里里外外,加起来,也不过十一二个仆人,倒和当年,韩子施富甲一方,家中只有几房家人的情况相仿。 大妞还没适应身份转换,完全没想明白自己现在是大富商的夫人了,还觉得一家三口过日子,要不了那么大的房子,那么多的下人呢? 最后搬出韩家时,大妞还十分不舍,怀里抱的小平安都似发觉得要离开熟悉的环境,大哭了一场。几家世仆虽说已搬出去了,但如今大妞和凌松泽也要搬走,大家都知道,以后来串门,必不能如以前那么勤了,人人含着眼泪来告别了一番。 搬完家的当天,大妞疲累之极,平安儿也哭累了,很快就睡熟了,反而是凌松泽,心事达成却是辗转难眠。 多少年的孤苦从伶仃,多少年的迷茫无依,哪怕手控千万财富,哪怕口口声声叫着义父,义弟,但是,他的心始终寂寞,始终不安。始终没有依归。 之所以牢牢握着韩家的财富权力不肯放,之所以暗中对付韩家的女主人,之所以厚着脸皮分韩家的产业,说穿了,还是因着,心中那永远挥之不去的惊惧与不安。 总想着,手里握住的东西,能多一些,再多一些,才可以更好地保护自己。 要不然,凭着大成号的身股制度,他身为总管事,这几年光分红就是偌大数字,什么好日子过不得,何苦非要顶着忘恩负义的名声,分韩家的产业呢? 终于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事业,真正完全属于自己的财富,还有…… 他伸手,轻轻抚着沉睡的爱子,目光温柔地看着同样酣睡的妻子,心中一片柔软。 还有,自己的亲人了…… 不是不激动,不是不欢喜,不是不满足的,可是这种种激烈的情绪渐渐褪去之后,为什么还有那样的空虚,为什么,还是隐隐觉得不圆满。 他安静地躺着,各种各样纷乱的念头,此起彼伏,忽然间记起来,多年前,韩诺准备成亲,他搬出韩诺的屋子,得到了一个,只属于他的大院子,大屋子,还有大床,可是,那一晚,他也是辗转反侧,难以入梦。 而今天…… 他搬得更远,更远了。 这一夜,辗转难眠的绝对不止他一个,当然,这其中肯定不包括韩诺。 可惜的是,每回韩诺刚刚睡着,就会被身边的人用力推醒,然后听到那满是忐忑的话:“相公,你说,这些生意,我该怎么管啊,我可从来没管过……” 韩诺迷迷糊糊,也不知道应付了些什么话,翻身再睡,然后毫无意外地再次被推醒:“相公,你看,我用什么人好呢?那些旧人可信吗?再说他们信得过我们吗?”。 韩诺含含糊糊说两句,接着睡,然后,再次被摇醒。 “相公……” “相公……” 其实也真不能怪文素秋,小船不堪重载,一个普通的大家闺秀,原本的人生,最多也就嫁个殷实的乡绅,耕读之家,最多管一两间铺子,一些田产,而今,却忽然掌了巨大的财富,哪能不紧张,不激动,不忐忑。 没有的时候,天天想,天天念,费尽了心思要弄到手,真到手了,看得眼花缭乱,心惊胆战,根本不知从何下手。 拥有的越多,责任也就越大,何况这地都是她硬争过来的,要真是管不好,更是没面目见韩诺了。 以前看着凌松泽天天忙碌,她只想着那是韩家的产业,却由着姓凌的人控制,心里不是滋味,可现在……她自己算是明白了,身负着那么多产业,那么多人的生计,甚至整个县城的繁荣,以及整个安定府的商业兴旺等责任,那是多么沉重的压力,便是心志弱一点的人,怕都撑不住啊。 她吃什么都不香,整夜整夜都睡不着,明知韩诺靠不住,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向他讨主意,却是想要一些心灵上的依靠与支持了。 韩诺无奈,坐起身来,认真地看着她:“素秋,我不会做生意,那些事,我都不懂,你问我,我也答不了,我要出来管事,估计是要亏本的。” 若是别的男人遇上这类事,大多会挺起胸膛,要给妻儿做顶梁柱,就是做不到,也要硬着头皮上。可他说起自己的无能为力,简直理直气壮,没半点心虚。 但他也绝不会指责,整件事是文素秋没事找事,自讨苦吃。 “素秋,你能做就做,做不了,就把事情交给能做的人就是了,偷偷懒也没什么不好的。赚了钱很好,不赚钱,亏了本,也没关系。你不用担心我生气,也不用怕对不起列祖列宗,爹只要我们过的好就行了,他其实也不在乎钱的。素秋,最坏也不过是生意全赔了,我还是养得起你的,只是日子可能没现在这么好就是了。” 文素秋默默无语,当她需要依靠的时候,却发现丈夫是个不靠谱的,可为什么,她不但不生气,竟有些隐隐的感动。 天下间,除了韩诺,或许还有不少男人,会指着那惊人的财富说,败光了也不要紧,我养你……但真正能做到的,怕是只有他一个。 是啊,怕什么呢? 她的丈夫,才不象世人眼中那样废物呢? 他记性好,才学不弱,力气大,书法也极佳,光模仿名人书作,就是一条不错的生计呢?比那没用的,年年伸手要救济的腐儒们强上不知道多少。 她只是他的妻子,他即不怪她,她有什么好担心的。 就这样吧…… 她怔怔想了一夜,终于下定了决心。 无数有心人在等待着,等待着大成号一分为二后,手中可运用的财富大减的凌松泽风光不再,本事不再,等待着区区女流的文素秋,外行胡乱管着内行,慢慢败落韩家的基业。 然而,事实和世人所期盼的,却正好相反。 第八十五章 风波 自大成号分家之后,不少商家忍耐不住,多多少少有了些试探攻击的动作。但无论是针对凌记,还是捏软柿子地针对韩记,只要行动稍露苗头,就会遭到狂风暴雨般的打击。 凌松泽财大气粗,背后靠山坚挺,出手极之狠辣,大有你踩我脚趾,我灭你quan家的气势。而且每回行动,韩记那边也都听着召呼,全力配合,几次冲突中,大成号没吃什么亏,他们反倒损失惨重。 也有人百计千方,想要挑起文素秋对凌松泽越权指挥的不满,谁知道文素秋出头干了活,才知干活的人有多难,现在凌松泽跟她商量事情,容易多了。她不懂就多问,实在问了也不甚太明白的,居然肯选择信任凌松泽,那些闲话对她不能说全无影响,但看看外头商战的杀人不见血,不让男人去出头,莫非她这样的妇孺去冲锋陷阵。 也有人心机百出地想走凌松泽的夫人路线,毕竟这么些年,跟文素秋交往,对于从内部瓦解大成号,搅得韩家人心不宁,还是起到一定作用的。 奈何,凌家就那么不大不小两三个院子,下人也极少,生活也很简朴,全不见富商人家的奢豪,招待客人确实不便,正可名正言顺地拒客,至于被请…… 大妞要照顾儿子,生活无比充实,才没空去不认识的人家里做客,应付一群跟她离得老远老远的富家太太小姐呢。 至于凌松泽自己,那基本上是油盐不进,百计难动的人物,见了面,依旧温和微笑,从容以对,看着十分热络客气,但这绝不影响他背后下刀子的又快又狠。 几回交锋之后,各方都偃旗息鼓,铩羽而归,现在,仍不是对大成号出手的时候啊,还是慢慢静待时机吧 反正韩记这边掌事的是个根本没接触过商场的女人,不愁她天长日久不败家。 然而,文素秋大权在握,并没有急着指手划脚,任用私人。当年被她一个个推荐进大成号的王家人,韩家人,都没有立刻急升,只是人人得了一笔大赏钱,文素秋向他们承诺,以后做得好,一定有提升,但眼前,刚刚接手大成号,却是绝不能无功而赏,立下坏榜样的。 她一家一家地亲自拜访掌柜们,细心地备了礼物送到每人家里,在家里郑重宴请了一众掌柜们的夫人,态度亲切温和,诚挚恳切。一再表示,自己年青,没有经验,不懂事,请大家指导照应,将来的生意,还是要靠大家的。她当众保证,在商场上,她很多事都做不了,但她至少可以做到,不该做的,什么都不做…… 众人虽有些不满,她非要跟凌松泽分家,弄得大家没了最好的领头人。但东家姿态摆得这样低,态度这样谦逊好说话,且再三表明,绝不会外行指挥内行,多少还是有些感动的。 而且,文素秋不会直接管事,这边也许需要一个总管事,大家都走到了个各个铺子的最高位了,有凌松泽在,谁也别想更进一步,现在……却是有机会了……且看谁表现得最好罢。 文素秋也确实说到做到,并没有胡乱指挥,甚至除非过年过节,遇上喜事庆贺,她都很少去店铺里影响大家做事。 倒是各店铺的掌柜账房,等高层管理者,家里但凡有个婚丧嫁娶,各种事,她总是人到礼到,还总是先一步派人询问有什么可帮忙的,她这里,人手,财力,一应不缺。 同时,她严格约束自己的心月复下人,还有亲戚们,不许去店铺里耀舞扬威,不许随便记账拿东西,就算是她自己要用,也是一样付钱,入账。 也有人只当她是说的好听,韩家就有那负责采买的家人,仗着颇得主母信任,很有脸面,跑去店铺里指手划脚,要东要西。 掌柜的毫不客气,一状告到文素秋这里来。 这时文素秋威信未立,人家几十年的商场老行尊,老掌柜,也并不怕她一个妇道人家,要不是大成号给手下人的报酬实在太好,文素秋一个女人,分家之后,怕是手下那些能人,也要散掉一半了。 现在,大家还都擦亮眼睛,等着看文素秋的表现呢。 文素秋眼也不眨一下,就把那几个平时颇得用的下人,开革出去了。 文素秋娘家的亲戚也不省心,王家几个在大成号做事的人,开始趾高气扬,颐指气使了,文素秋听到了风声,亲自劝了一回,人家老实了两天,又渐渐故态复萌。 文素秋竟也不犹豫,立时将他们除名了。 她对王家人,本来也谈不上什么感情,当初纳妾的劝说,更叫她如吃了苍蝇一般,心中早就防着这些生母家的亲戚,只是无人可用时勉强用着,现在该革时,自然绝不手软。 旁人看着她是大义灭亲,其实,她倒有些拔了眼中钉的快意。 王家人上门吵闹,她只闭门不见,姨娘不能自由出门,无法来找麻烦,她故意好长一段时间不回娘家,算做避风头。 私下叫丫头去传话,只要王家人老老实实的,不无事生非,每个月,她这边总有点心意过去,要不然,大家就不要再来往了,反正也不是什么正经亲戚,她叫人拿棍子赶出去,也无人会说一句是非。 王家还不依不饶得闹了两回,眼见没什么好处可得,文素秋那边又做势要彻底翻脸,只得罢了,忍气吞声,渐渐老实了。 文素秋松口气之余,终于也深深理解了凌松泽和韩诺,甚至当年韩子施对韩氏族人的态度。 她这边,不过是两三户穷亲戚,闹起来,尚这样麻烦,象韩氏一族,几百人,个个瞪着眼睛,随时准备扑上来,真是不强硬,不绝情,就要被人欺上门来了。当年为了产业,可是连强盗都请出来了。 当然,现在韩家人表现得是十分老实,本份的。一点也没有王家人得意忘形的样子。 没有得到急速提升,虽然也有些许不满,但族长亲自跟这些人谈话,把一些浮燥的情绪打压下去。 他们和王家人不同,和文素秋并没有直接的血缘亲密关系,且有十分不堪的前科,处事还是老成些好。 反正以大成号的身股制度,哪怕只是各处生意里的中层管事,干股分红,也是十分优厚了,暂时倒也不必太过好高骛远。 韩家人口众多,且自从当年韩子施在韩氏宗族开族学,免费供应全族子弟读书明理以来,年少子弟中,确实也有几个人才。 他们在大成号,埋头做事,努力上进,表现倒确实不俗。小半年中,有两三个人,都拉到几笔大生意,依功晋升职位,增长身股,都十分公道,并没有一个人说闲话。 日子一天天过去,韩记大成号各方面生意,虽说最初也有些一些混乱慌张,但都渐渐挺过来了。 凌松泽和大妞时常上门来转转,大家住得远了,关系倒反而比以前好了,分家了,虽说都略有不甘,但总算有个了断,杂七杂八的念头也少了,不用再你谋算着,我防备着,彼此相处,居然还挺不错的。 凌松泽常来陪陪懒洋洋的韩诺,文素秋也常乘着凌松泽不在这时,上门去看望大妞。 两家关系完全不象别人以为的那样,渐转恶劣,老死不相往来。 到了年底,结总帐的时候,凌松泽这边的生意,自然兴旺,而韩记那边,虽比往年略有不如, 到底比原本预想的,要好得太多了。 这其中,大成号本身的身股制度是最大的功臣,上至掌柜,下到伙计,所有人的利益都和大成号的生意牢牢绑在一起,人人都会把大成号当成自己的生意一样,努力维护的,只要文素秋不帮倒忙,只要凌松泽肯在大方向上协助,只要不发生什么大的变故,一般的商场风波,确实很难把大成号打倒。 文素秋喜极而泣,背着人痛痛快快哭了一场,这才觉千斤重压,稍稍减轻。 年底时各地的掌柜汇聚总号,他们因为远离总号,不太清楚现在掌权的东家态度,确实心中忐忑,但也因为远离总号,有一定自主权,所以受的影响又较小,两相抵冲,最终生意也还不错,起码有个往年的八成以上。 韩家宴请众人,文素秋对人礼貌诚恳,全无半点书香世家的女儿,对商人的轻鄙,她丝毫不摆架子,亲自一个个敬酒相谢,倒是叫众人颇为感动。 看韩家这番态势,暗怀居心,暗有觊觎之意的人们暗自叹息。 韩家运势未完啊,就这种情形,运气好的话,一年年过去,等人们慢慢适应了分家之后的情况,可能生意就能恢复,就算没有恢复,且一路下滑,就这个速度,起码还能繁荣个两三代吧 除非出现什么大的风波,除非韩家将来冒出个败家子。 可惜现在风平浪静,可惜,姓文的女人生不出儿子来,指望下一代败家是不可能的了。 这时候,居然没有人念着韩诺绝后,天知道以韩诺跟凌松泽这种分了家还好得如兄弟般的关系,没有儿子的话,会不会直接就让凌松泽名正言顺给吞并了家业。 凌松泽现在已经很可怕了,要再合情合理得到了整个大成号的产业…… 别的商人还有活路吗? 人们念叨着,怨恨着,诅咒着凌松泽的精明和文素秋的善妒的,从没有哪一次,全渭城有那么多人琢磨着给韩家的后院送女人。 可惜,文素秋再不用为生意操太多心,对外防得滴水不漏,韩诺根本不出门同不相干的人交往,那帮人半点机会也无。 日子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去,凌家的小宝宝在慢慢长大,摇摇摆摆地学走路,吱吱牙牙地说着没人听得懂的话。 凌松泽也可以放开手脚忙生意,做为半个大成号,独立的东家,他终于要亲自去巡视一圈所有的生意,这个姿态,这个表示,都是必须的。 以前是怕两下分家,有人混水模鱼,他要在这里坐镇大局,现在家里家外一切平安,一个成功的大商人总不能老待在这里不动,该走还是要走的。 临走时,还特意请了大妞的爹娘过来照应,又登门拜托了文素秋多照顾。 他走后,文素秋也确实三天两头去大妞那边转转。大妞也经常带儿子上门,懒洋洋的韩诺,对勉强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平安挺不错的,那么懒的性子,每回也勤快地出手欺负小胖墩。 小平安看到韩诺就哇哇哭,顺便还踢两脚,打几下。 这一天,花园里的太阳,暖洋洋照得人懒懒欲睡,迷糊的男子,眼睛都要闭到一起了,怀里的孩子,哭叫地十分有力气,还不忘在他身上撒一泡尿。 两个女人在旁边相视而笑,一个抢过儿子打,一个拉着丈夫去换衣裳,大家自在熟稔地仿佛一家人,曾经的芥蒂似乎从来不曾存在。 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安宁详和地仿佛可以直到地老天慌一般,而很多人期待着的巨大风波,就在这最幸福,最自在,最懒散的时光中,突然降临了。 第八十六章 绝户 “你干什么,这里不许随意进出,喂……什么人啊……这里……”院门外一阵喧闹,惊醒了这里满园安逸。 还不待文素秋开口询问,就见一人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 那人满头满身,都是灰尘泥污,要不是脸有些熟,似乎是商队里比较得力的人物,怕是早在大门前,就让人赶出去了。 就因为象是熟人,只一迟疑间,就叫人冲了进来。 这人行走虽然踉跄摇晃,但速度居然飞快,前后冲过两重门户,根本就不耐烦等人通报,直接就冲进园里来了。 缨儿芙儿忙拦到前头去,刚要驱赶,韩诺已淡淡说:“是吴烈,第三组商队的副掌队……” 他与这些大成号的人见面次数怕是连普通下人都不如,但隔着老远,他却是第一个认清的。 文素秋心头猛得一跳,连忙喝止丫头。 说话间,吴烈已冲到近前。脸色苍白灰黯地直如死人一般,扑通一声,终于直持不住,跌倒下去,却不起身,就在地上,以头抢地地大哭起来。 “东家,东家太太,出大事了,咱们往洛城发的粮食,全叫人抢了……” 话犹未落,文素秋脸色惨白,身子向后一仰,竟是站也站不住了。 身后一双手平实安定,稳稳托住了她。韩诺的神情还是平静的,只是一向懒洋洋的眼睛,乌黑黝深,一时,竟似看不见底。 小平安被吴烈的惨呼吓坏了,哇哇大哭起来。 大妞吓了一跳,无措地抱着儿子,茫然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只是一批粮食,我们……我们赔得起的……”她吞了口唾沫,不太确定地问“是吧?” 文素秋面色惨淡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竟说不出话。 “那不是普通粮食,那是军粮,贻误军机,这是天大的祸事啊。”吴烈这么五大三粗,四海跑商,什么风波苦难都经受过的男人,此刻却是痛哭不绝。 但凡生意做大了,自然不能只做民间的零散生意,不管什么年代,最好赚的,永远是国家的钱,朝廷的钱。 大成号又有那么多官府的靠山,暗中的股东,但凡涉及官方的生意,大成号总能抢到一些。 尤其是军队,人数多,需耗多,是大生意。 军器自然有国家专供,但士兵们的衣裳,棉被,日常的消耗用品,尤其是粮食,果菜,干肉,等等东西,都是日日要消耗的,是赚头极大的好生意。 这安定府又常年安定,偶尔有些强盗,也都是半民半盗,小打小闹,不足为患,所谓军队,也只是养在那里,摆着好看。没什么军机大事的。 这样的生意,做来,量又大,又稳定,且不涉及军情,也就没什么风险。 就算偶尔有点差错,凭着跟官员们的关系,稍稍打点,也能补救过来。 但这一次的生意对象,不在安定府内,而在洛城,却已是关洛一带了。 洛城近日有一股流匪,闹得声势稍大了一点。 本来也不什么大事,但洛城是京城门户,朝中就不免要重视得多,立刻就调动大兵进剿。 这大军一动,后勤缁重的供应,就是堆山填海般巨大的数字。 官方虽有军粮储备,但纯由官府负担,还是显得有些吃力了,所以一般有了大战事,官方都会鼓励商家们参予军队的后勤供应,官府的压力大减,而商人们有利可图,也十分踊跃。 运粮也是同样的道理,由官府派出押运队来押送,如果距离较远,从出发点,到目的地,运到一斗米,路上怕要损耗掉十斗米的价值了。 所以,通常也是商人们自己转运,当然,离着战场近了,危险大了,官方的军队也是会来护送的。 这一次大战,几乎没有悬念,关洛是月复心之地,京城门户,就算为了朝廷的脸面,也不能让流匪猖狂。 朝廷打的是秋风扫落叶,一显军威的主意,所以摆开的是牛刀杀鸡的大架式,调来的兵马极多,基本上没有任何人担心这一战会输,只认为这就是一路推平,推枯拉朽的顺利大胜仗了。 这种胜仗,凑上去做生意,不但能赚钱,还算是给朝廷立功,何乐而不为,不知多少商家,打破头来争这生意呢。 凌松泽倒是没太操心这事,因为当初韩子施曾交待过他,大成号的生意,不必出安定府,富甲安定已经够了,无需染指更多地方。 凌松泽其实并不怎么当回事,只估计是当年风崇如告诉过韩子施安定适合经商,所以韩子施只埋头在安定府。 他自然不象韩子施那样,几乎是偏执地崇拜感激着风崇如,但暂时,倒也不急于立刻向外发展。 而韩记大成号这边,文素秋其实是不管这些细务的,这生意虽极大,但多一宗,少一宗,也不能从根本上影响大成号。 是韩家那几个子弟,急于立功,红着眼,拼了命,去上下奔走,到处送礼,好不容易才拉来这一注大生意的。 其他掌柜们一看,这种有胜无败的仗,生意做过去是极稳当的,且大成号的实力确实足以向其他各府各地推进,没问题啊。 大家都觉得好,文素秋自然也就点头同意了。 那两个韩家子弟,还因此而升了职位,涨了身股。 军队需要的粮食是巨大的,虽然大成号只负责其中一部份,也费了不小的力气,转运筹备,货物齐全之后,由商队运出去,负责这件事的两个韩家人也随队而去 可谁能想到,这样毫无风险,稳赚不赔的生意,也会出事。 文素秋颤声问:“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安定府不是非常平安吗?我们的商队不是有最多的保镖吗?我们只要把货押到安定府边界上,由军队接收就好,怎么会出事?” 安定府地处较偏僻,远离那些中原四战之地,是那种不管外头风风雨雨,自己可以关起门来发展的地方。 外头繁华热闹,太平盛世,安定府沾的光会小很多,外头一片凄惨,混乱不堪,安定府也不易受太大影响。 这些年,安定府逐渐繁荣,流匪盗寇越来越少,且当年韩子施招降大批强盗,给那些衣食不周的壮汉们指了另一条明路,不至于有人一时想不开,就拿着刀子去抢人。 当年的强盗们,护卫们对大成号都是一片死忠,卫护大成号,极为勇敢。 哪怕已经一分为二,民间商号里的保护力量,两家大成号并列认了第二,也没有人敢抢第一。 这次的军粮又那么重要,派出的是全号里经验最丰富的商队,和人数最多的护卫,在安定府境内,哪里有什么强盗,能抢走他们的粮食。 “那不是普通的强盗,那是专冲我们来的,足足有几百人啊,全都拿着上好的刀剑……”吴烈目眦欲烈“咱们安定府要有这样的强盗,早就调重兵去围杀了,我们又哪会一点不防备地走那道上过。” 他愤怒的嘶吼着:“他们也不是吃不饱肚子来抢粮食的,配得齐那么多兵器的,不会买不到几斤米。我们什么好话都求了,都跪下来给他们磕头了,我们都许下几万两银子的谢礼了,只要他们能够放过我们,我就亲自做人质,带他们去分号拿钱,可这样,他们都不答应啊……” 吴烈哭叫着:“东家,我们不是不拼啊,但凡有一丝希望,我们都会拼到最后一个人的,大成号就是一个车夫,也会挺身护货的,可那真是没法拼啊……” “没关系,打不赢的话,当然是保着活人最重要……”一直沉默的韩诺平静地说着。语气平淡,没有一丝焦虑,他的手一直稳稳地扶着文素秋。 几个被吓坏的女人听到这样安定的声音,慌乱之极的心绪居然也莫名地稳了一稳。 情绪激动至极的吴烈都讶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别看他一口一个“东家”其实谁都知道这东家不管事,他主要还是报告给东家太太听的。 忽然间听到东家这一句表态,他莫名惊讶之余,最先不是感动,反而是心中一凛。 大成号的规矩,为护商队而战,无论生死都有重酬,一家老小,一世生计有托。若是怯战弃货,不管是伙计,车夫,还是掌队,一概开革,永不叙用的。 “东家,当时的情况,是拼则必死,我们不是怕死,是怕这么大的事,没有人来报个信,东家这边,连应变都来不及。而且,粮车沉重,货物众多,隐藏不便,我们先保着自己,事后有人报官,还是能追查的。” 文素秋振奋了一下精神,疾问:“后来呢,可查着了?” 大成号与安定府的各处官府都关系不错,同各支驻军将领也一直交好着,这一批又是为朝廷发运的货物,只要把消息及时通报了,调大队人马来搜寻是没有问题的。 粮车即重又多,完全隐匿起来非常困难,能找到的希望是极大的。 “找到了……” 文素秋才松一口气,已听得吴烈嘶声痛哭:“根本不用找,那么浓的烟,隔得老远都能瞧见,全没了,粮食全叫他们给烧了?这不是抢劫,这根本是故意来害我们的啊。” 文素秋只觉身上冰凉,双脚如站在万丈悬崖上,空空荡荡,无所凭依。 身旁大妞在惊叫,小平安的哭叫声和吴烈的哭喊着融在一起,可她都已经听不清了。 “老掌队当时就一头往旁边的大石头上撞了,血流了一地,到现在还在晕迷着,官府把人都先扣着,说着事情太大了,要细问口供,也帮着我们先瞒着消息,我是千求万求,把所有人身上带的钱全拿出来送人,他们才念着跟我们大成号关系甚好,放我回来报信……” 文素秋神色惨淡地摇摇头,这些事都不重要了,关键是,大成号大难临头了。 贻误军机……天啊,这是要人满门性命的绝户计啊 “是什么人要这样害我们,有什么血海深仇要这样害我们?”她喃喃地说着,神情凄惨仓惶至极 吴烈眼中怒火熊熊,忽然跳起来大呼:“是韩家,是韩家人,这全是他们的报复,我听到队里的韩子业冲强盗里的人叫哥了,就是那个姓韩的,当年就是他带着人抢了老东家,被他逃了,这些年一直记恨着,不知从哪里纠结了那批人,看准了这个机会来害我们。东家,整件事,都是韩家人搞出来的。” 第八十七章 危局 “听说韩家出大事了,大成号出大事了。” “听说大成号运的军粮让人抢了烧了,这下真是了不得的大事。” “听说这事是韩家的族人牵线搭桥,故意担下这的要命生意,又是韩家的族人带着人来抢来烧的。” “我看就是里应外合,报仇雪恨。” “反正这韩家算计韩家,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再多一回,也不稀奇。” “谁知道呢,以前这韩家富贵了,不认自己的族人,总叫人觉得无情无义,现在一看,是他们还不够无情无义啊……要是早完完全全断绝了,也就没这事了。” “是啊,对自家人下手,这样狠毒,真是想不到……” “不知道这回,大成号和韩家什么下场……” “不管什么下场,韩家族里那帮人,也别想月兑身,否则就太没天理了。” “不知道大成号还能不能留下来,要是不能……” “那可不好,大成号的东西,又好又便宜,到处都开着大成号,出门没几步,就能买着东西,这要是没了,那咱们就太不方便了。” “别操心了,不还有凌记大成号在吗?别看挂着一样的招牌,早分家了,这是两家人,韩家的事,扯不到凌家身上了。咱们啊,日子照过,看着热闹就好。” 消息终于还是没能被封锁住,渐渐地,渭城上下就传遍了。 人们从大成号商铺,进进出出,都会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在门外经过,都会向着这边低声议论着。 大成号人心惶惶,虽说店铺都按时开张,但人人都是心不在焉,神情张惶。这样的生意自然是一落千丈。 就是那些各怀居心,巴不得大成号赶紧倒下去的商家,这时候,也都只是小心地准备着,一旦大成号轰然倒地,立刻一拥而上抢生意抢市场,但真正落井下石的事,反而不大敢做。 对于区区蚁民来说,贻误军机这个罪名太大了,谁知道后头跟着的是什么狂风暴雨,靠得太近,万一被卷进去,如何是好。做得太过份,大成号要死一起死地咬你一口,如何是好…… 所以很诡异地,大成号大难临头,居然没出现墙倒众人推的局面,没能力的都在看热闹,有能力的,也都静而待变。 只有大成号的人,在惊慌地四下奔走。 大成号有钱,可这样的事,不是有钱就能摆平的。 大成号有的是关系网,有的是官场靠山,哪怕凌松泽不在,大家也不是没处可走动的。 可这次的事件虽发生在安定,但涉及的却是洛城的用兵,真追究起来,审的问的判的,基本上不关安定府官员什么事。知府大人都没有多少插嘴的余地。 文素秋连日出门,四下拜访了一圈,基本上没有什么收获。 回娘家坐了一天,文家虽根基深厚,但也只在渭城罢了,影响力远远到不了洛城,而且还是军队里头。 最后只得安慰她罪不及妇孺,叫她不要害怕,将来就算韩家破门,文家也不会让她流落无依。 姨娘只是抱着她哭,原本一肚子不满,满心的怨恨,早忘得一干二净了。 在这一片慌乱里,只有韩诺该吃吃,该睡睡,一切生活如常,平静地出奇。 文素秋怨他没心没肺,催着他写信给凌松泽,让他赶紧回来。 真碰上这大难临头的时候,文素秋倒也不会弄错,哪个人才是可以依靠、可以求助的对象。 韩诺觉得完全没这个必要:“大妞那天已经叫我写信了,其实就算没有信,大哥听了消息,也会自己赶回来的,现在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大妞是大妞,你是你,你替她代笔叫人,跟你叫你,那是两回事,你快写吧”这个时候,文素秋倒忘了以前对凌松泽的防备猜忌,只记得,凌松泽对韩诺最好,韩诺的求助态度,对凌松泽的影响必然是大的。 韩诺也不同她争执,依言写了信,让人快马飞递了出去。 凌松泽也不是立刻就能出现在门外的,而大成号这边,百般努力,基本上也起不了什么太大的作用。 军粮数目太大了,就算两家大成号齐心协力,甚至四处告借,都不可能在期限内及时再筹备一批同样数目的粮食。更何况,粮车沉重,长途运输行程缓慢,就算立刻能集齐粮食,再一点不耽误地往洛城运,时间也一样赶不上了。 商队的人,除了一个吴烈,都被官府扣在靠近安定府边界处,大成号虽派了人过去,但能不能见面,都说不定。 一切的详情,只能细问吴烈。 吴烈一个人,说的也没有对证,只反反复复,说韩家人必是内鬼。 韩氏族人这时候全都销声匿迹。往常三天两头登门问候的族长夫人,再也不见踪影,在大成号内部做事的韩姓子弟,早跑得没了踪迹。 文素秋也派人打听过,乡下韩氏宗族也同样是一片混乱,人心惶惶,看样子,倒不象是事先知情,早就准备做恶事的样子。 只是这个风头上,没人敢进城,没人敢靠近韩家和大成号。 听说,韩家好几个媳妇带了陪嫁和女儿回娘家,也听说,有几个旁枝子弟带了细软,紧急离家。 韩家族长也领了人阻拦过,彼此还冲突了几回。 现在韩氏一族,乱成了一团,树倒猢狲散,人人都想着先行避祸,当初老族长身死时,文素秋所见的全族一心,宽仁友爱,竟是半点不剩了。 听着这些消息,文素秋心头冰凉,且不管事情是不是韩家人暗中做的,只看这些人的表现,就知道,这几年以来,他们在她面前的那副忠孝仁厚的样子,只怕都是装的。 她居然一直信以为真,她居然一直劝说韩诺和凌松泽重新接纳他们,如今可算是受到报应了。 且不提事情是不是韩氏族人做的,至少没有韩家子弟从中奔走,这场祸事,根本不会有。 她这里又悔又恨,官府那边已经有动作了。 事涉军粮军机,虽然洛城那边的处置还没立刻发过来,地方官们也自不能当做什么事没发生。 韩氏族人那边的纷乱还没有停,官兵就封了村口了,不许人随意出入了。 韩家和大成号,其实也让官府给看住了,不过双方关系一向很好,官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不叫他们太难过。 可这样的局面下,终是人人如坐针毡。就连凝聚力最强的大成号,也开始断断续续,有人失踪,有人逃走,韩家下人,也有人卷了东西逃去。 但官府跟韩家关系好,韩家这边派人一报,官府那边立刻动手追捕,一捉一个准,钱财还回一半,另一半,自然就叫官员差役们当好处分了。 韩家文素秋买来的仆人们,当然不可能象世仆们那样死忠,感觉大难临头,自不肯留下一起倒霉。 大成号的身股制度,虽然有极强的凝聚力,但文素秋本人的威信未立,没事的时候,大家还能一起做生意赚钱,真有了大祸,还是难免人心散乱的。 文素秋又缺乏足够的应变手段,主人都乱了,下头的人,自然就更乱。 要不是有官府帮着雷厉风行大加镇压了一番,只怕相关处置还没下来,韩家和大成号,就要从内部轰然崩溃了。 这个时候,大妞一声不吭,带着儿子,和全部的下人,把自家门一锁,住回了风风雨雨,人心惶惶的韩家。 世仆们也都离开各自十分安逸闲散的小家庭,重新回到韩家。 只是这些人回来的姿态,就足以安定一部份人心,何况他们都熟手熟脚地重新接手以前的管事工作,镇着局面,监察管理着一众下人。 这零散逃跑,卷走财物的情况,才得到了抑制,下人们虽然依旧惶乱惊怕,但一切生活,还是照常而行了。 以往韩家也有过危难,世仆们也曾齐心协力地应对,但那时文素秋没有完全当家,感触自然不深。此刻,她自己承担着巨大的罪责和压力,才深深感受到,这些以前让她隐隐觉得麻烦的世仆们,所给予的支持,有多么可贵,多么难得。 局面暂时得到控制,大家的心思稍定,开始期盼着好消息来临。 每一天都盼着风尘仆仆的凌松泽能站在门外,接手大局,每一天,都盼着洛城传来好消息。只要摧枯拉朽,一战功成,他们这一批粮草,到与不到,也就不重要了。 可是,很快,更糟糕的消息就传来了。 洛城那边的第一次围剿,失败了。 以朝廷经制大军,十几倍的兵力,一切缁重粮草俱都不缺,居然就这么轻轻易易,输给了一批流匪。 所有人都知道,大成号和韩家的灭顶之灾,几乎已不可避免。 第九十二章 事定 等待的时间,并不似那度日如年中,想象般地那么漫长。好消息终于传来了。 一次惨败后,上下将领,朝中官员,全都端正了态度,原本的轻视之心,随意态度一扫而空,满朝内外,全军上下,都攒足了劲,要争一场胜利,洗净羞唇。 一旦官军认真起来,其优势绝不是一群流寇仗着一些战术上的灵活技巧可以扳回来的。 在前后数次的交锋中,洛城一带的流匪终于被官军剿灭了。 此后不久,凌松泽的消息就借着官方的驿站快马,以最快的速度传来了。 在凌松泽歇尽所能打点之后,在渭城这边造势求情之后,在官兵大胜之后,高高在上的大老爷们里子面子全有了,好处也没少沾,终于肯抬抬手,放韩家一条生路了。 韩记大成号一切财产尽数收归国库,韩家产业,全部抄没,以做警惩。但念着大成号是为歹人陷害,并非有意贻误军机,且韩家修桥铺路,施粥济贫,泽及一方,因此宽其性命,不再以军法追究其他罪责。 如此一来,好处得了,人情有了,国法这边也说得过去,外加还替朝廷进了一注大财,这战后封赏,正好用得上,皇上也会对这些大臣们十分满意的。 另外,严令地方官府,追索劫粮盗匪。 凌松泽怕这边等得太久,过于担忧,所以买通驿站,快马传讯。叫这边能安下心来,且万一封门抄家的人来了,也不至于惊怕,凌松泽本人,还要在京中四下拜谢一圈,才能再赶回来。 先人一世基业化为云烟,万千家财烟消云散,大家得了信,居然还要松口气,还要谢天谢地谢朝廷,至少大家的性命,总算是保住了。 即得了准信,自然也就要为随后的抄家封门做准备,这个时候,文素秋也不敢怎么转移家财了,能动的浮财大多送去京中了,剩下的大量产业,不便变现,且总要留出象样的一笔家财充入国库,才不致有什么意外的差错。 只是韩家开始清理下人了。论理,到了这样的绝境,把下人们卖一笔钱,交给某个可信之人人保管着也能当最后的保障,不过,文素秋最后还是顺从了韩诺的意思,直接把每个人的身契还给了他们,每人还赠了十两银子,让他们自由而去,临走,他们各人的财物皆可随意携去。 几个比较信重得用的下人,分到的银钱也不少,尤其是缨儿和芙儿,两人是文素秋的贴身丫环,前两年嫁了家中文素秋提拔的年青管事,两对夫妻,在韩家都颇有地位,倒也十分忠心。 文素秋手头能用的钱财,也散得差不多了,就把王姨娘悄悄塞给她的银子和首饰拿出来分予二人。 缨儿芙儿痛哭不接,两个年轻管事也伏地大哭不止,一众韩家下人,俱皆悲泣不已。 本来这大难临头,人心散乱,就是下人们,也有卷了财产逃走的心思,被官府先后捉了好几个人,这才不敢再生什么二心。 但真到了这最后关头,东家都如此困窘了,还肯还他们自由身,还要从手里挤出银子给大家,终究人心肉长的,别说是几个心月复伤心苦痛,就是一个普通看门的下人,也感动伤怀,悲痛不舍。 文素秋反要含泪劝说大家:“这都是命数,我们也只得认命。至少,大家也都还留得性命在。这银子就是不分,也要给官府抄了去,倒不如大家都得些实惠。你们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你们,可真要这样留下,官府抄家的人上门,未必肯分,哪些是我们韩家的,哪些是你们的,只怕都不会青红皂白,一体抄了去,倒是我害了你们。” 再三再四地劝说了,下人们方才忍了泪,陆陆续续离开,不少人忍不住,又在门前拜别,甚至走到街口,都还痛哭不止。 缨儿芙儿这样的心月复,虽也不忍分离,却也明白这个时候,拖拖拉拉,有害无益,两对夫妻,各自收拾东西,接过了财物,在门前叩首告别。 尤其是缨儿服侍了文素秋十多年,感情极为深厚,痛哭着在门前发誓,等这场灾难过去,必然重来服侍,再续主仆之缘。 文素秋拉了韩诺,亲自在门前送别自己的侍女,想着这十余年来的情份,悲伤之余,却也暗暗庆幸,这几年待她们不薄,这两家人也算小有些钱财,维持寻常人家的生活想是不难,将来,倒也用不着继续为奴为仆,也算是月兑离了苦海。 待所有的下人们走后,她再来劝说大妞带小平安离开。 大妞带着小平安住下来,那是为了在精神上支持她,也是为了对外表明,韩家凌家无分彼此,共赴难关的姿态,该做的,她都做足了,现在事情已经定下来了,再留在这里,等着抄家时受辱受惊,且私人的东西也跟着被抄走,就不值得了。 可是大妞只是摇头不肯,文素秋劝了许久,她无法推托,只得迟疑得说:“可是,我家早就卖了,我回不去了啊?” 文素秋大惊:“你家卖了?” “是啊,凌大哥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让我把首饰嫁妆还有房契给他,大哥早把屋子卖了,只是怕你们知道了难过,所以跟买家说,让他们过一阵子再去接房子。家里大门的锁,都是那买家的,我连门都进不去了,还能回哪去啊。”大妞很不安。凌大哥叮咛过她,叫她别告诉文素秋,说是弟妹心思重,说了她必然更难过,可是,这实在是瞒不过去了。 文素秋呆呆发怔,好几回颤抖着嘴唇想说什么,却是心神激荡,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只是伸出手,牢牢地抓紧大妞的手,哽咽着喊了一声,便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这些年来,她猜疑忌惮,费尽心思要防备凌松泽,可大祸临头,凌松泽为了韩家,不但弃了事业,就连家都没了。这些年来,她看不起大妞是丫头出身,又暗中妒忌她的好运气,可就是这个没读过一个字圣贤书,也不太懂女子贤良德行的丫头,只要保证了儿子不吃苦,就一句闲话也不说,把嫁妆房契,所有的华服首饰都交给丈夫,为他们韩家花光了。 而她这个所谓贤良贞静,德行无亏的文家女,就为着公公把夫家的财产管理权交给了丈夫以外的人,便是心中耿耿,从不释怀,哪怕她自己的嫁妆没动一文钱,哪怕凌松泽百般示好,家中的常例,年年的分红,各类的礼物,让她私人的身家数年间涨到以前想到想不到的地步,她也只装做看不见。 而今,而今…… 从没有哪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出身,自己的学识,自己引以为傲的诗书礼仪,自己觉得做得其实不算太错的妇人德行,都一文不值,以往,她虽深悔重用了韩氏族人,惹来今日之祸,但多少还有些觉得,命数使然,天意使然,她自己的本意到底还是好的,而如今,面对大妞这个不识字的粗鄙女子,她只觉自己卑微渺小得什么都不是。 相比之下,韩诺的态度却是很平静的。 凌松泽的破家相护,一点也没让他吃惊,自然更不会有过于震动,感激的表情。 好在大妞对他的性情早就习以为常了,换了别的人,怕还真觉得,韩诺过于凉薄无情,不知好歹了。 文素秋又感又愧,失了方寸,韩诺倒还记得自己要做什么。 他依然坚持大妞和小平安要搬出去。 不就是房子没了吗?没关系啊,可以搬回娘家。 韩家的世仆们,不少都搬回来陪伴韩诺,帮助文素秋稳定家中局势了,这时候,也该劝他们一起搬回家了。都早是自由身了,都早有了自己的产业了,这场灾难,伤不到他们头上。 大妞带着儿子去娘家住几天,方便简单也自在。 世仆们和大妞母子最后也是泪汪汪地,带着各自的东西离开了。 偌大韩宅,空荡荡地就剩下韩诺和文素秋。 韩诺本人自然是没什么感觉,可能还觉得清净了,睡觉闲杂声音少了,而文素秋也没有什么伤怀的时候,因为还有别的事,要马不停蹄接着办。 他们请了凌记,韩记,两家大成号在本地的所有人,上至掌柜帐房,下至普通的伙计,跑街,商队的掌队,车夫,普通的护卫们,凡在大成号名册上的人,无一遗漏。 人数极多,这一场宴席算下来,也是极大一笔花费。 好在,用的是大成号本来的酒楼,场地,人手都是现成的,虽然关了一阵子门,但开门再办一次大酒席,还是没什么问题的,一应酒菜米肉都有老主顾老关系,说起这最后分离的仪式,不少人也甚伤感,甚至还有不要钱,白送的。 韩诺和文素秋一起在酒席上露面了,文素秋以前虽然也出来见大成号的人,但一般也只是同掌柜帐房他们接触一下,跟最底层的人,还是保持着距离,她是女眷,如无必要,不宜过于抛头露面。 但这一回,她完全不管什么礼法,布衣素服,容颜憔悴,双眼通红,却亲自站到席上,言辞恳切地承认自己的错误,深悔连累了大家,字字句句,悲伤哀切,席间黯然泪下,终究叫人不忍深责。 毕竟她虽用了韩家人,但并没有随意安置私人,一应升迁,都是按规矩来的,毕竟,她虽同意了洛城军粮的生意,可这是许多掌柜都共同支持的,正常情况下,不会有问题的生意。 至于跟凌松泽暗中争权,其实将心比心,也不算什么大错,换了别人,其实也未必会做得比她更大方。 只是这番大难自见人心,凌松泽的人品,心性,对韩家的忠心无可指责,因此对比出,她的行为,过于妇人之见,过于小心眼,这才显出不对来。 而韩诺向来是拙于言辞的,他只是沉默着,一个个走过去,向每一个人点头,给每一个人敬酒,姿态郑重,而且深深地向每一个人长揖行礼,甚至对普通的伙计,都是如此。 众人纷纷躲闪避让,心中无不感伤。 就算有再多怨言,东家做出这样的赔罪姿态,谁还好意思说什么。 毕竟,这次的决议,最起码韩记大成号的管事们都是有份的,可是,东家夫妻半句推卸责任的话都没有,就把罪过全担了。 毕竟,这罪名要追究下来,最起码,韩记的管事们,也是要一起牵连的,可是,韩家人散尽家财来赎罪周旋,一句要他们拿私人钱财来凑的话,也没说过。 到最后,韩家败了,大成号败了,东家夫妇亲自给所有人赔罪,亲自来认错,他们这些当伙计的,做手下的,还能说什么,还好说什么? 毕竟大成号,待自己人极厚,最低等的伙计都年年有身股份,只要是老伙计,多多少少都有一笔积蓄,大成号倒下了,谁也不会真的衣食无着。不过是少了这笔大收入。 可大家有手有脚,有在大成号做事的经验,资历,还怕将来找不着事做?最多是不如在大成号时这么赚钱,那些高层的人,就算不出来做事,拿着往年的身股,一家人过小富生活,也是没什么问题的。 大家都一家团圆,小有积蓄,何必再为难这眼看着,连家都没有了的一对小夫妻呢。 一时间,满席叹息,哽咽,往日怨言不绝的,拍桌怒骂的,甚至曾经拼力阻拦过凌松泽相助韩家的人,此时都不忍心再说什么了。 甚至还有那心肠仁厚的,连声劝慰韩诺夫妻,不要想不开,这十多年宾主,情份犹在,将来有什么事,说一声,大家都愿意帮忙。 还有那些护卫,原本不是落魄武人,就是曾经的强盗,若没有大成号,他们哪有这么多年安定富足的生活,这时意气上涌,无不拍着胸膛大喊:‘东家,不就是一时抄了家吗?只要咱们人还在,家业总有重振的一天。‘ ‘东家放心,谁敢说你们一个字,咱们的刀饶不了他,谁敢欺负你们落魄,咱们就上门跟他们理论,东家要想重新来过,招呼一声,我们水里火里,二话没有。‘ 第九十三章 归来 韩诺夫妇处理家中仆役,及事后与大成号众人执酒洒泪告别之事传扬出去,渭城上下,大多感叹赞许。皆称韩氏仁厚温善,临难而不改君子之风,世人心中,对他们的同情称许之意更浓。 不过,对韩诺和文素秋来说,这些暂时都不重要了。 该做的事都做了,面对着空荡荡的偌大韩宅,文素秋终于悲从中来,痛哭失声。 韩诺愁眉苦脸在她身边,笨嘴笨舌地劝了两句,文素秋又哪里听得进去。 韩诺抓抓脑袋,径自去了,由得文素秋哭得晕天黑地,直到闻见一阵香气,愕然抬头,却见桌上早摆了两三样小菜,并两碗饭。 韩诺语气轻松:“我做好饭了,水也烧了,你累了一天了,吃完喝完,洗洗就能睡了。” 文素秋目瞪口呆,怔怔坐在那里没动。 韩诺坐在她身边,扳着手指跟她算:“你看,其实,做饭,烧水,扫地,家常的事,我都能做。写字,算数,赶车,划船,卖力气,赚钱的事,我也能做。没事的时候,我会犯懒,可有事的时候,我从来不偷懒的,我能养你,我可以照顾你的,你别怕……” 文素秋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才伸手擦净泪水,坐到桌边,起筷吃饭。 韩诺松口气,赶紧也坐下来吃。 韩诺做的饭菜谈不上好,不过平平而已,但文素秋大口大口地吃着,根本也不记得去分辨味道。囫囵着竟是吃了两大碗,方才放下,对着韩诺一笑。这样的酸楚之中,居然也隐隐有些甜美。 从第二天开始,烧水做饭,这日常的活儿,便让文素秋抢去了。 她虽过了几年奢华的好日子,当年在文家学的下厨的本事,倒也没忘。 这么大的屋子,自然是照顾不过来的,但仅仅只是管着两个人的衣食起居,却也不算太麻烦。 她痛哭的时候,韩诺手忙脚乱去干活,可她现在抢着干活了,韩诺复又安心偷懒,一点不自在也无。 可是,生平第一回,文素秋对韩诺那过份的懒散,再没有任何不满。 如此过得几日,许多人对他们不放心,文家,大妞,世仆,大成号一些忠心的老臣子,或亲自登门,或派人来看,韩宅天天都有人进出好几趟。 却发现,这夫妻二人,衣食简单,生活平静,竟然全没有大家想象中的凄凉可怜。反倒是被他们轮着番地拜访,折腾得有些不耐烦。 数日后,朝中处理此事的官员,终于到了渭城。 别看这件事,,几乎要了韩家满门性命,整个安定府的商界,官场都受到一定的震荡,但在朝中诸公看来,依然只是一件小事。 这点小事,是不值得浪费一张圣旨的。 只需一个小小的刑部六品官员带了一份刑部的公文来,由当地官府协助着办理抄没事宜即可。 别看平时的事,都还是文素秋处理,真到了抄没的时候,跟官府直接打交道,自然还是要韩诺出面的。 反正韩诺事先把所有的帐本都看了一遍,基本上抄家当中,官员会询问的事,他就都能答得上来了。 而且,无疑地,这名官员离京前,凌松泽也打点过了,他要借助本地官府的人手,而本地官府,同韩家一向关系友善。文家人确实也显出了担当,派出家里两个嫡子陪着韩诺应对官府,这也是怕韩诺不通俗务,应对出错。 没想到,那官员态度颇为和气,下头办事的衙役们,也都挺客气的。 对着帐本,一处处财产抄没,半点为难也无。 但同时做的另一件事,却是强蛮凶狠,厉害之极了。 这官员,此番到安定府身负两个责任,一为抄没韩家产业,另外一个,就是督促官府,大力搜捕这一次抢劫,烧毁军粮的强盗。 那强盗早就跑得没影了,唯一的线索就是,有人认出,韩家当年那私通强盗的族人就混在这群强盗当中。 如此一来,官府自然就只能对韩氏族人追索威逼了。 本来韩诺也姓韩,真追究起来,就算他是苦主,是受害者,官府敲诈逼迫起来,却不会跟你讲这样的道理,但他们家同官府关系太好,本来名声也极好,凌松泽的活动又极有力,所以,这场逼凌,也就波及不到他身上。 倒霉的就是乡下那早就被官府牢牢看起来,根本没机会逃跑,没机会转移财产的韩氏族人了。 朝中虽没下什么抄没他们财产的命令,可是把人以通匪的罪名捉进来,关几天,打两顿,哪家官府,胥吏,没有那几十种敲骨吸髓的本事,随便折腾两下,不愁你不把身家拿出来救命。 何况这一回有朝廷的命令在,渭城官府底气十足,出手狠辣,完全不怕弄出人命,完全不担心被指责行事操切。 不过区区数日,韩家男丁就有几十人关到牢里,十多人挨了板子。指骨,腿骨被生生夹断,或是直接拉出去站笼,站到半死的,亦有数人。 韩家村里,哭天喊地,各家各户都有财物流水价往外运,十分兴旺的一个宗族,一个村庄,竟是一派凄凉。 只是,这一切,同韩诺都没有关系了。 韩氏族人虽然也到处奔忙,却终究没脸登这边的门了。 这一回,韩诺基本上,等于是破门别宗,完全跟宗族翻脸了。但因为前前后后,发生了这么多事,连大成号都倒了,富甲一方的家产,也全抄没了,再不会有人,对此说什么闲话了。 在这个宗族联系过于紧密的世界中,若不付出巨大的代价,谁也别想轻易同自己的族人决裂,谁也别想,完全不受宗族的牵制。 就是当年韩子施一边供给韩氏族人祭田族学,一边基本上不来往,都还有人指责他背祖离宗,就算是发生了强盗事件,也有人说,不能因一二不肖而迁怒整个家族。 而这,也确实是大部份世人的想法,看法。文素秋之所以后来那么容易接纳韩家人,之所以觉得韩诺和凌松泽有些过份,也是受此看法的影响。 但现在,韩家族人沟通强盗,以绝户计要陷韩诺一家于死地的嫌疑一日不除,韩诺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完全同族人一刀两断,再不需要任何牵扯。没有人会因此觉得韩诺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他个人的名誉,品行,不会因此有任何损伤,反而,因为这次大难中,他的表现虽不抢眼,但顺应命运,祸福从容,临难亦不改待人之宽厚,关于他的评价反而越来越高,从无用的懒鬼,渐渐又上升到,当年当大孝子时的水准了。 文家人并不势力,韩家没了钱财,他们反更愿亲近一些,觉得韩诺的表现,即有君子之风,又颇显养气功夫,居然难得地对他满意了许多。 文家两位少爷日日来相陪着应对官府,也较为热诚。 等到大成号的产业,一一清查抄没完全时,官府在韩家族人那边,也取得了巨大的收益。 韩家村这么多年,依附在大成号身上,得来的诸般好处,而今一扫而空,比之当年纯粹的种田人家,农家大族,还要凄凉可怜得多。 家家户户,余财多被搜括净了,族长并几户据说与贼人血脉最近的人家,男丁被扣在官府里,万一朝廷催逼得厉害,这里又抓不到强盗,就把他们当犯人捉出来顶罪。 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了,官府的包围也就撤了。 韩家村这几年富裕下来,雇的仆役们,大多一轰而逃,不少人连不值钱,没被官府夺走的家当,也卷去许多。接着陆陆续续有女人雇了车马要离开,夫家抓着拦着追着不让走,而娘家人也赶来给自己的女儿撑腰。 到处都有人尖声嚎叫,到处都有人扯衣服抓头发地滚打成一团,这种闹剧,几乎天天上演。 但是,这普通的农家大族大村,离开与大成号的关系,就没有什么值得城里人惦记,议论的了,偶尔有一两个人,故意在韩诺和文素秋面前说起韩家村如今的下场,可惜韩诺本人对此根本全无感觉,文素秋固然有些解恨之感,但看着丈夫全然不在意的神情,反觉得自己这般耿耿,其实没多大意义。 在大成号其他的产业全部清算抄没完毕,终于开始抄韩家大宅了。 换了别的人家,抄自家宅院,最是凄凉,所有的箱笼东西,一生积蓄,再不属己,一桌一碗,皆归他人,要碰上那贪心一点,恶毒一点的差役,直接上手就搜身,把身上藏的财物全抄下来,或是身上衣裳好一些,都要给人月兑下来。男子也就罢了,女眷让人模身子,拔首饰,扯衣裳,真正是难以做人了。 幸而这些人都颇优待韩诺,也就是随意在韩宅走走看看,点点头便算过关了,负责的官员,甚至还默许,韩诺夫妇可以带走少量的私人物品,要还有什么贵重之物,只要不太显眼,悄悄夹带着,也能出去。 其实两个人手头上值钱的东西,能散的都散了,二人基本上两手空空地出来了,文家来接人的车马,就在门外。 “妹夫,妹妹,先跟我们回去吧,爹娘那边都等着呢。” 可等着接人的,还真不止韩家一家。 以前的管家韩富,账房韩贵,马叔,牛嫂,等等世仆,还有大妞跟着爹娘都来了。 “少爷,少女乃女乃,先去我们那住几天吧。” 没了这偌大韩宅,威风气派,大家都自动自觉地改回了当年的叫法。 就连缨儿都拉了丈夫,雇了辆小车赶过来,站在旁边看着,倒是不敢过来插口。 韩诺神色安然如旧,文素秋却是珠目含泪,望着众人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的兄长,却是知道该说什么的:“就算一时落魄,也断无依附旧时仆役的道理,自然该去我们文家住。” “韩家人还在,哪有住去文家的道理。”远远的一声断喝传来,声音因疲惫而有些嘶哑,然而,却坚定如石,不可动摇。 众人神色都带着惊喜,转头望去,却见那一人一马,在长街远处,逆着将暮未暮的日光,徐徐而来。 凌松泽回来了 (心情无比郁闷地坚持码完了这一章,谁能想到,事先毫无征兆,至亲者家里就闹纠纷,轰轰然天翻地覆,再怎么劝解周旋,终究于事无补。今天差点又接着断更了,拼了命打起精神来写完这章,无限叹息。婚姻是什么,爱情是什么,夫妻是什么?笔下写过千言,或许我其实从来都不懂。) 第九十四章 誓言 相比往日凌松泽远行回归,所受到的热烈欢迎,此刻曾经的韩宅门前,寥寥落落几个人,显得十分冷清。 然而,每个人眼中的欣喜,都是无比清晰的。即使是韩诺,眼睛似乎也微微亮了一亮,即使是文家两位少爷,从来同凌松泽并没有什么来往,这时,脸上的欢娱喜悦,都是那么明显。 凌松泽慢慢走近,微笑着看向每一个人,微微颔首为礼:“总算及时赶回来了。”他轻轻叹息,然后深深地望一眼曾经的韩宅,目光深处,隐隐有着伤感。 他只看一眼,便再不多望,只笑问众人:“我姓凌,但我是韩家人,一直都是,从来都是,这一点,有谁不同意?” 没有人能对这句话表示任何异议,所以,凌松泽微微一笑:“那么……”他向韩诺伸出手“我们回家” 他们的新家,是一间小小的四合院。地处城中较偏僻冷清的一带,这里的房子相较别处,要便宜许多。又是旧屋子,略翻新了些,也不算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小的院子,小小的房舍,各式桌椅床榻,家俱摆设都简单朴素,但必须之物却无一缺漏。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这样的屋子已是极好,足够两家人各自独立,起居坐卧了。 “这屋子是我临上京前,就叫人悄悄买下的。屋子不大,好在该有的都不缺。更好的,也不是买不了,只是眼下这情形,能不张扬就不要张扬,因陋就简,也没什么不好。”凌松泽徐徐解说着。 跟着来的,可远不止韩诺和文素秋,刚才聚在韩宅门前争执的人,可是都一块来了。 看着这抬腿就能入住,一切都安排好了的屋子,人人都觉得有些欣慰。 韩家固然是一无所有了,凌家也是元气大伤,几乎有三分之二的产业,抵卖了出去,剩下三分之一,也大多是固定的,再不能随便动的生意。不过,多少还是挤出了点银子,置办了这么一个小家。 凌松泽和韩诺本就是一家人,当初的分家,按凌松泽的解释,原本就是做出来给世人看,以防不测之祸的。而事实证明,这分家的举措是正确的,否则,这一场大变就给一网打尽了。 当然,这个时候,没有人再去过多追究,如果不分家,或许这场祸事根本不会发生。 “小诺,文府殷殷厚意,偶尔携弟妹去住几天也好,只是,总不好常住在文家,大妞回娘家住几天也没关系,也不好天天带着平安住在外公外婆处,咱们先置一个家,和以前一样,一家人住在一块,等将来情况好了,咱们再慢慢搬去大屋子。”凌松泽目光望向文素秋“只是暂时要委屈一点……” “不委屈,不委屈……”一无所有之后,再看着这应当属于自家的小院子,文素秋一迭声地说着,心潮激涌之下,几乎又落下泪来。 虽然只是搬进小院落,但还是由文家作东,认认真真贺了一回乔迁之喜,顺便替凌松泽接风洗尘。凄风苦雨之中,倒颇有些苦中作乐的意思。 缨儿还想留下服侍,被文素秋以家里实在没有空地方,住不下人,或是大家都落难,独她留着丫头,太不象话,等等理由,劝说了回去。 两家重又合为一家,就此住了下来。 住习惯了两兄弟要见个面,都要走半天的大屋子,这小小的房子,显得连转个身,都有些局促,然而,每个人都近在眼前,随便在哪里叫一声,全家人不管在家中哪个位置,都能听到。 作饭理所当然合在一块,吃饭热热闹闹坐在一处,虽有两边厅堂,但起居作卧,彼此向外走一步,就能看到对方。就算看不到的时候,也能听到,另一边的动静,声息。 小小的院落一住进人,便是充满了人气,生气,家的感觉,比起那连绵宅祗,花园回廊,却是浓厚了许多。 家里的活,大妞抢着做,她本来就是丫头出身,虽说韩家的丫头,不会干什么辛苦活,但一般的家中活计也难不倒她。她当有钱太太的时候也不长,手脚倒也没懒下来。 文素秋也很自动自觉地跟着要出一份力。文家的女儿也并不娇气,虽然当久了富家夫人,养尊处优,可前一段日子夫妻共住韩宅,能做的事,也都是自己做的,总算调整过来了。所以象做饭,扫地一类轻省活儿,她倒还应付得下来。洗洗涮涮烧柴担水,这等事,她却是无从下手了。好在大妞大多能应付。 至于韩诺,他的工作就是,睡懒觉,逗小孩,如果有粗重活儿,叫他一声,他立马就能按照指挥干好。 而凌松泽,他基本上是脚不沾地地在外头跑。 凌记大成号留下的零散生意,要他重新归整管理,安定人心。 这一场难关,韩家安然渡过,所有出过力的,伸过援手的,帮过忙的,他都要一一拜谢,纵然暂时没有足够的能力酬情,至少要表现出,这份情义,他记在心里了。 他还年轻,他还有才华,他还有大成号没有丢失的根基,他还有多年经营的良好关系网,他还有通过这一场大难,得来的好信誉,好口碑,好名声。他的未来,依旧有无限的可能,也因此,他的感激,他的承情,份量才足够重。 人们其实都很清楚,只要等他慢慢地度过这个关口,元气稍稍回恢,一点点重整山河,终会有一飞冲天之势。 在他艰难之时,施出的人情,将来才会有丰厚的回报。 这次大难中,之所以有那么多人伸出援手,情份之外,功利之心,也不是没有的。 如此奔波多日,凌记大成号混乱的局面,渐渐又稳定了,四下该走动的人家,也都一一去拜访过了。 凌松泽终于可以闲下来,松一口气,带了韩诺,文素秋,大妞,并小平安一起坐车出门,去给韩子施扫墓,固然有大难后,向先人解说的意思在,也有让抑郁沉闷许久的家人,散散心的缘故。 凌松泽与韩诺骑马,二女并小平安坐车,徐徐穿街过巷。 渭城街市,热闹如旧,韩家的这场大难,给渭城百姓,增添了许多谈资,让大家购买家常琐物时略略有了些不方便,但也仅仅如此。 所有人的生活都在继续,无关者的安危祸福,与他们的关系,从来不大。 文素秋默默地掀起车帘,看着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街道。以往,几乎每一条街道,都最少有两家大成号店铺,而今,原本大成号的店铺,不是大门紧闭,就是挂起了别家的招牌。 而今,需要走上长长的好几段路,才能看到,零零落落,分散在全城的寥寥几家仅余的凌记大成号店铺中的某一家,比如,现在这条街道转角处…… 随着马车前进,文素秋的目光遥遥望去,忽得一震…… 那铺子门面依旧,可是招牌似乎换了,车马渐进,招牌也就渐渐依稀可辨。 那不是凌记大成号,而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大成号”招牌干净光洁,但并非带着油漆味的新招牌,分明是分家之前的旧招牌了。 “大哥……”她喉咙发酸,涩声叫。 凌松泽知她所指,回首一笑:“当初拿下来的招牌,我都让人好好收着呢,正好重新挂起来。” 他朗笑一声,用那马鞭遥指招牌:“什么凌记,韩记,问问这渭城的人,这安定府的老百姓,他们记得的,只有大成号,分什么凌家韩家,这就是咱们家的生意。” 文素秋震了一震,脸上光彩一闪而过,却又默默无语,低头垂泪。 一行人出城,直奔郊外,路上且行且停,长风旷野,倒让人郁郁的胸怀为之一畅。 小平安兴高采烈,舞着小手,啊啊哦哦地叫个不停,大妞面带笑容地摘了小草小花来逗着儿子,连韩诺都在休息时,顺手摘了一把野花。 只有文素秋,随着越来越接近韩子施的墓地,她的神色愈发沉重。 韩子施的坟墓并不奢华,只是背依青山,颇为干净整洁,一直有人打理的一处坟茔。 韩诺默默在坟前插了把他摘的野花,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墓碑,便慢慢地站到一旁去了。 大妞带了儿子过来,跪下来磕了个头,轻声说:“老爷,这是我和凌大哥的儿子,第一回带他来看你,你在天有灵,多多保佑我们吧。你放心,家里虽然有些事,可大家都很好,真的很好。” 虽然是凌松泽的妻子,但在韩子施墓前,她始终当自己是韩家忠实的小丫头,带着儿子行大礼,行得十分自然。 凌松泽的表现,算是最符合礼仪规矩地,默默地打扫了一下,本来也还算是干净的坟茔,默默地焚香,跪下行礼,沉声道:“义父,家里碰上了些意外之事,损失了些银子,但人都无恙,我知你一向重人而轻财,只要人没事,天大的事,也不过是小磨难,小挫折。九泉之下,必是只会为小诺的安全欣喜,绝不会怨怪我们后人无能的。我向你保证,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对小诺好,保护他,照顾他,不叫他困于生计,不叫他受到伤害。我必会重兴大成号,不负你一生心血。” 待他祝祷完毕,一直默默站在后面的文素秋才神色黯淡地上前,站在墓前,砰得一声,就重重跪下,然后,便是砰砰砰地用力磕头。 一个女人,用这样大的力气磕头,甚是骇人,韩诺都吓了一跳,大妞惊呼一声,伸手要拉,凌松泽皱了眉,低声道:“弟妹,悲不可太过……” 文素秋不言不语,接着又磕完三个头,这才站起来,面对凌松泽,忽得又重重跪倒。 这次是凌松泽吓一跳,第一时间伸手去拉,又反应过来男女有别,皱着眉侧身避开:“弟妹……” 文素秋痛哭拜倒于地:“大哥,都是我心胸狭窄,眼光短浅,害了韩家……” 韩诺在旁边嘟哝了一声:“其实真不是你的错……” 但是,没有人理他。 “我恨不能一死赎罪,以报大哥你和相公对我的仁善厚德,可我这样没有用的女人,无论生死,都已于事无补,公公一生的基业,只有靠着大哥,才能重兴……” 凌松泽神色渐渐肃然,竟是不再回避,而是踏前一步,正面受了她一礼,方才沉声道:“你放心,我在义父墓前对你和小诺起誓,终有一日,我要复兴大成号,终有一日,我要叫大成号的辉煌更胜旧时,终有一日,我要把我们失去的,房子,店铺,田地,财物,一切的一切,都双倍,十倍地拿回来我发誓” 第九十五章 轮回 爆竹连天,烟花烂漫,笙歌不绝,宾客盈门。 昔年的韩氏大宅前,好生热闹。 附近几条街的老百姓,都跑来远远瞧热闹了。 这烟花多漂亮,这爆竹多响亮,就是过年的时候,也远远不及啊。 还有那摆了整条街的流水席,还有那连唱三天,不歇场,随来随看的大戏台。 韩家人到底是大手笔啊,自从当初他们遭难,多少年没见这样的大场面了。不对……或者,现在该叫凌家……算了,反正都是大成号的东家。 谁能想到啊,才不过三年,他们就把旧时大宅买回来了。 曾经落魄的商人重新买回祖业的庆贺,搞得这么大,居然没有人指责他财大气粗,嚣张轻狂。居然整个渭城的头面人物大多亲来相贺,连那一向自命清高,看不起商人的一些书香、官宦人家,都极给面子。 无非是当年的美谈佳话,所形成的绝妙口碑,让世人钦佩欣悦,把好人应有好报,奋斗付出之后,就应该成功的美好心愿也寄托在他们身上。 今日韩氏大宅重归旧主,其实也可算得众望所归。 爆竹声里,文素秋和大妞笑语不绝,眼中脸上,都是欣喜兴奋之意。烟花明灭,凌松泽怔怔地抬头看着那漫天的华彩,许多许多年前,路边险些冻毙的小叫花,从韩宅从韩宅佣人房里模出来,一路走到大老爷的院子,看到的,就是那漫天星火,满院笑语。 一门之隔,光明与黑暗,热闹与冷清,他在那繁华喜庆的世界之外,悄悄地瑟缩着,奢望着。 许多年之后,他终可以在同样的地方,燃起更炫亮夺目的烟火,掀起这十倍百倍地热闹。 三年,仅仅用了三年的时间,奄奄一息的大成号,就重新站在了渭城商界最高点,而触角更伸向了整个安定府。 当年一场大难,大成号已经收缩到最小,但正因其小,发展速度比之前已成庞然大物,随便再进一步,都已不再容易的大成号要快上许多。 何况,所有的市场,商路,生意网,其实都是旧有的,他要做的,不过是重新整顿起来。 多年来,人们都已经习惯了相信大成号的信誉,接受大成号的服侍,做大成号的生意,足够舒服,足够方便。虽然因为韩记的轰然倒地,凌记的实力大损,许多商家都恶虎扑羊一般,冲过来争抢本来的客源,但毕竟还来不及把这一切稳固下来。 一旦大成号重新发展,人们出于多年的信任,习惯,依然会很自然地选择大成号。 大成号实力虽损伤巨大,但相关的合作生意,商人们依然更愿意同大成号继续合作下去。就算一时来不及付现钱,也肯赊一段时间,就连钱庄都愿意主动借钱给大成号。 以往大成号流水吃紧,挪寸头困难,那是大家不知道朝廷会有什么处置,再跟大成号有金钱来往、赊欠账目,唯恐血本无归。现在,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反而不用再怕了。 千万家资,都肯拿出来酬恩报德,凌松泽这样的人,谁还会怀疑他的信用,就算生意一时不成功,难道他还会欠着大家的钱不还? 无形的口碑,有时候比有形的财富更珍贵,大商家们,一方面想要抢占大成号实力大损后让出的一切利益,一方面,也还是愿意同这样的合作者携手赚钱。 也因为凌松泽此一番,舍财全义,被传为美谈,世人都愿看他成功,都愿看着好人有好报,就算是商业竟争中,对手们也不敢对他用过于狠辣的手段,仗着财大气粗,以势压人之前,也要考虑再三。 针对凌松泽要是过份了,一不小心,可就坏了名声了。名声这种东西,看不见,模不着,可一旦在人心中形成固有的印象,带来的收益和损失,都是巨大的。 官府也对凌松泽表达出善意,许多生意上的事,都肯优待、照顾大成号。 但凡有资格影响渭城的人家,都愿意接受凌松泽,亲近凌松泽。 以前,自从他放弃科举,成为商人之后,多多少少都被仕林排斥,商人地位太爷,就算出入官宦人家,暗中有千万牵扯,正式走大门进的时候也不多,正规的大宴上,坐上席的次数也极少。 这一番,千金一掷无吝色,苦心保全义弟性命,酬报义父大恩的美谈佳话,却让他轻易敲开了那些自视高人一等的人家大门。 不论这些人家自己品行如何,谁不愿意和这样讲义气有德行的人交往呢。世事无常,祸福难料,将来纵有不测,有这样的深交之友,终能周全一二。 就连文家,这么多年,虽然从没攻击过凌松泽,但暗中,对韩子施把全部财产交托给他,其实也是有意见的,所以,对他也颇为冷淡,而大变之后,对凌松泽的客气热情,几乎要胜过待韩诺这个自家女婿了。 再加上凌松泽自己的才能出众,大成号的重新扩张,速度虽快,步子却极为稳固。随着大成号一天天恢复旧时风光,诸多旧人都重新投回大成号。 这些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大多身家都还算丰厚,完全可以安逸过一世,有的人,也是一离大成号,就被别的商家请去了,但毕竟他们对大成号有极深的感情,也怀念在大成号做事时的宽松的,被信任的气氛,更喜爱大成号那慷慨的身股制度。只要对大成号的信心略一恢复,都是忙不迭重投旧主。 上下一心要重塑旧日辉煌,人人都拼了命努力,三年内,重新回到渭城第一的位置,离着旧时富甲安定时,虽还有一定距离,但大家都相信,拿回旧时的地位,应该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不过,凌松泽志向,远远不止于此。 喧天热闹中,他不忘含笑低声对韩诺说:“我在府城买的宅子还要大,过完年,我们就搬过去,好吗?”。 这种赢回祖业的所谓大事,儿孙辈们必须郑重大庆,就算是懒散的韩诺,并不觉得搬个屋子有多大的意义,但还是不得不站在凌松泽旁边一起迎客。 好在也不用他来寒喧,只要完美模仿着和凌松泽一样标准的笑容,见人就跟着凌松泽一样拱手就成。听到这句话,他转头,看了凌松泽一眼,然后淡淡说:“你要觉得好,那就去吧。” 他一向是对这一类事无所谓的,这样的反应也不奇怪,凌松泽笑道:“小诺,你放心,我会把大成号开遍全国的。” 韩诺默默无语。这几年别人看着大成号发展恢复地飞快,其实对凌松泽来说,已经是尽量稳扎稳打,刻意放慢速度了。他这样坚持一步步坚实前进,为的是把基础打得牢一点,再牢一点,他日把总号转移到安定府首府,才方便向全国各地扩张地更迅速,更顺利。 他其实一直对韩子施刻意收敛,处处压抑自家发展的经商手法,不是很认同的。 韩子施一直只认定了安定府,所有的生意都局限在安定府,明明有足够的实力,有无数的机会向外发展,却又一次次地放弃了。 哪怕在韩子施逝去之后,他留下来的制度,原则,还有那些老臣子们,也都形成了默认的旧规,凌松泽虽然有些想法,也不会随便去伤筋动骨地变更旧制。 这次大成号破而后立,从弱小破败,一点点重新茁壮屹立,重建的过程中,凌松泽同时也在刻意除旧布新,这样远比当年面对有着完善制度,可以自行运作,几乎有着自己意志的大成号,要容易得多,方便地多。 现在大成号,深深烙印着的,再不是韩子施的痕迹,而代之以凌松泽。 他还年轻,还有着更多的雄心和壮志,他没有韩子施的病,不需要注意休养,努力珍惜眼前的每一天。一个商人,想要把生意做得更大,无可厚非。 想要实现当年在韩子施墓前的誓言,想要把失去的一切,十倍百倍地挣回来,想要让大成号辉煌更胜当初,再局限在区区安定府,那确实是绝无可能的。 大成号的中心,必须转移到安定首府,而不是再偏居渭城一隅。 即然如此,家自然也要搬过去的。 大成号的得力干将们,可以拖家带口地过去,大成号在府城为他们买好了房子,平白能得府城的房产,谁还会坚持住在小小渭城呢? 大妞是只要凌松泽的意见,都一概同意。何况搬到大城市去,其实蛮让人期待的,凌松泽答应为她父母至亲在那边置产,也不担心家人分离,自然点头不迭。 文素秋虽依恋家人,但嫁给了韩家,自然要跟着韩家人,对于发展大成号的事,她这些年来,一直都是全力支持的。只不过是以后离娘家远一点而已,多少女人出嫁后,都是如此,这算不得什么。 韩诺也并没有什么异议,只是最初听凌松泽提起此议时,沉默了一会,才说:“其实以前,也没什么不好。” 这对他来说,已是极难得,极主动地表示意见了。 可惜,在某些情况下,不管是文素秋,还是凌松泽都会故意无视他的意见。 要照他的看法,住在小屋子里,自己生火做饭,万事自己打理,甚至,没准亲自出门卖力气赚钱,那也是没什么不好的。 凌松泽笑道:“行了,小诺,别担心,不会累着你的,万事我自会打理好,你照样过你的日子便是,不过是换个地方。” 韩诺只安静地点了点头,便再不说什么了。 今夜如此热闹,这样繁忙,凌松泽竟又抑不住心中激动,重又提起此事。 韩诺更不会有什么别的意见。 砰得一声响,一朵大大的烟花在开空绽开,满园灯笼火把,为之一黯。 凌松泽眼中的热切与野心,在眩亮如白昼的光芒明灭中,不过一闪,便又重新沉寂进光明之后的灰暗阴影中。 韩诺默默抬头,看着星月漫天,烟花朵朵。那样的眼神……仿佛有些……熟悉,仿佛在前生,曾经看到过许多回。 这一夜,鞭炮连天,烟花不绝,许多许多年前,韩家的小公子在父亲怀里看着烟花,他捡来的小叫花,瑟缩在门外最黑暗处,贪婪地看着数步之外的光明。 命运轮转,一些奇妙的轮回,已经悄然开始。 第一百章 绝境 凌松泽脸色微变,孙成却摇了摇头:“别担心,东家,这些武林高手都很邪乎,这声音听着近,其实人很远,这是故意吓人的,我们要真上当了,这慌乱一跑,他们就能循着声音找来了。” 凌松泽微微松了一口气:“他们果然是来找我的,这样……也好” 孙成神色沉重,就算那帮人没有察知他们的确切位置,但听那声音飘忽不定,忽左忽右,想来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四处搜寻。 山林虽大,也未必是真正安全的所在。呆着不动,怕是迟早被人搜到,可现在距离近了,真要疯狂逃跑,又怕动静大了,被人查知。 这样的情况,哪里就好了。 “即然是直接针对我的,想来没空把其他人杀光。”凌松泽心里计算着时间,那些人追得太快了,不可能把商队的人全杀了,应该是一路追着他而来,商队中大多数人即没有胆子拦,也没有力量拦,也就是护卫们冲上去阻拦,估计他们一路杀穿就追过来了,并没有更多的时间和兴趣回手多杀人。 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凌松泽满心地苦涩,却也悄悄为那些人庆幸着。 孙成看了他一眼,默然无语,在这个时候,还能念着其他人的性命,为旁人逃过一劫而感觉安慰,而不是埋怨那些人没有足够的份量,把可怕的杀星,多留住一会,这样的东家,确实是值得他们这些粗汉为之拼命的。 大成号两代东家,都有这样的气度,心胸,只是这一代…… 凌松泽看他的眼神,知他心中所想,苦涩地笑了笑。 是啊,他是个精明厉害,擅于算计的商人,要算起谁的性命更重要,自然是自己的最精贵了。他也怕死,他也拼命求生,其实,只要自己能好好地活着,他也并不介意负人害人伤人,就是他自己也想不到,真正眼看着那样无情的杀戮,逃命之余,他还会为其他人如此担心焦虑。 人终是有感情的,哪怕是再低等的伙计,与他这个高高在上的东家,相处地久了,他便不可能,把他们当做不相干的人,只要自己安全,就可以,安心地看他们被杀死。 “姓凌的,快出来。” “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识相一点,大家都省了麻烦。” 那些满是得意和冷酷的声音,一直响着,虽然前后飘忽,但确确实实,越来越近。 孙成默默无声继续拖着凌松泽,压低身子,在林木间穿行。 “姓凌的,听说你有个大胖儿子,还有个挺不错的老婆……” 远远传来的声音,无比清晰,凌松泽脸色大变。 孙成猛得一用力,把他推进一处阴冷的小山洞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东家,别上当,有你,才有夫人和少东家,你要出了什么事,他们一个女人,一个孩子,还能依靠什么人?还有……韩少爷……”他语声顿了顿“东家,无论如何,你要先保着你自己。” 那洞极小,只容一个人勉强藏身,冰冷的石头,潮湿的泥土,就那么紧贴着身子,凌松泽苍白着脸色,咬牙不语。 孙成拼了命地拉扯了树枝,枯叶,荆棘,藤蔓,要拦阻在洞前。 “孙成,你……” “东家,你藏着,别动,我去把他们引开……” 凌松泽震了震:“孙成……” 他叫了他一声,却又哑然无语。他不可能把孙成的性命看得比自己更重,这个时候,这或许是唯一的生机,说什么你不要去,那是虚伪,可要在这个时候,叫他快去,或是立刻保证会善待他的妻儿家人,却又残忍地连他也觉得不能接受了。 然而,什么也不说,他也还是做不到。 孙成疯狂地扯着一切可以遮掩洞口的东西,浑不顾双手被荆棘刺得鲜血淋淋。 “东家,我不过是个穷当兵了,年纪大了,两手空空,从军队里裁出来,要没有大成号,没有老东家,我早不知死在哪个角落了。现在,我是大成号所有护卫的统领,有房子有地,有老婆,有儿女,日子过得简直和神仙一样。老东家救我出生天,东家你提拔我,信任我,我这辈子,值了,替你们,替大成号拼命,原是我该当的,何况……” 密林里,隐约的光线中,随着洞口被掩得越来越严,凌松泽的面容,眼晴,都渐渐隐到了暗影中。 孙成却还是死死望着,黑暗中,几不可辨的模糊影子,低声说:“或许,这就是报应吧,当初我做了忘恩负义的事……” 他看到暗影里,那一双眼,骤然亮了起来,激愤,痛楚,愤怒之余,竟如受伤的狼一般,仿佛随时准备疯狂地拼命。 他没有再看,只飞快掩上最后的藤蔓:“东家,你要好好活着,照顾夫人,少东,还有韩少爷” 他这样淡而无味地把开始劝说过的话,就这么再说了一遍,然后,回身分开林木,奋力奔跑而去。 最后的一点阳光都被树枝的阴影遮去了,一片纯粹的黑暗里,被单独留下的凌松泽静静地等待着。 无论他内心中,有多少焦虑,不安,恐惧,愤怒,悲伤,无奈,他依然只能把身体缩成一团,躲在这小小的山洞里。 冰冷的石头和潮湿的泥土,就这么直贴着身子,那湿意冷意,一点点渗透衣裳,直入肤入肉入骨入魂。 恍惚中,他还是许多年前,无助的流浪小叫花,在冰天雪地里,挣扎着,孤独而无力地渴求着活下去。 当年,最少还有阳光,最少,他还能在隐约中,看到一线生机,而现在,这小小的世界里,只有纯粹的黑暗。 什么也看不见,冰冷而黑暗的世界里,每一点时间流逝,都漫长地让人发疯。 他只能听着自己的心跳,感觉着自己的呼吸。因为长久地保持着同样地姿式,全身都在发麻,但他没有活动手脚的余地。隐隐地感觉到有小虫子爬进衣衫,在身上慢慢游走,甚至咬伤皮肤,即痒又痛。可黑暗里,他看不到,小小的山洞里,他也无法去拍打,捕捉。 除了忍耐,只有忍耐,除了等待,只有等待。 他已经很久不曾忍耐过什么了,他也同样很久很久,不曾这样无望地等待过了。 他有钱有势,想要什么,挥着银票总能换到,可原来,那么多财富,并不曾使他的生命,稍稍强大那么一点点。 面对直接而野蛮的杀戮,他也只能这样胆怯而无力地躲藏着。 孙成没有告诉他,需要藏多久,因为力量处于绝对弱小的一方,在这样的局面里,只能尽量争取求生,而无法控制,预测什么。 凌松泽唯一的选择,就是躲久一些,再久一时,时间越长,越有可能等到安全。 于是,在这样恐怖的黑暗中,他苦苦地忍着,撑着,煎熬着。 那样足以把人逼疯的黑暗,那样可以叫人崩溃的冰冷里,他咬着牙,死死地坚持着。 大妞在等着他。 他还想听他的平安儿,再叫一声爹爹。 还有……小诺…… 凌松泽闭着眼,在这死一般的绝望中,努力给自己支持下去的力量。 他不能死,他不能死,为了那些等待着他的人,为了那些,需要他照顾的人。 今时不比往日,以前的大成号根基深厚,就算失去了自己,有渭城做根本,有文家的帮助和支持,有文素秋,只求无过不求有功地努力应对,让那些人保有基本的富贵安宁还是可以的。 可是,现在大成号移到了府城,更向全国各地伸出触角,极速地扩张着。 步子迈得太快,投入的银钱太多,本身的根基却未必巩固,他要不在了,只怕又是一场轰然倒塌,地覆天翻的灾变。 不,不能让他们再受这样的惊吓和折磨了,这种事,有过一回,已经足够,谁也没有必要再承受第二次了。 所以,他必须坚持下去,他必须活下去。 黑暗里,他不知告诉了自己多少声,黑暗里,他不知在那绝望的等待中,默数了多么漫长的数字,他不知道又饥又渴又麻木疲惫的身体在告诉他,时间已流逝了多长。 在他终于忍不下去之前,洞口一直掩着的藤蔓树枝动了起来。 有人在移走这些遮掩物…… 凌松泽颤了颤,却觉得手脚发麻,一时竟无法动弹。他张了张嘴,喉咙里一片干涩,竟然也发不出声音来。 随着树枝藤蔓一层层褪开,黑暗渐渐地淡去,他的心头紧张到了极处。 眼前终于一亮,长时间处于黑暗中的他,双眼一阵刺痛,他赶紧闭上眼,甚至没能立刻看清站在洞前的人。 不过,他已经听到了足以让他四肢百骸,血液成冰的笑声。 那个只听过一次,但他绝不会忘记的笑声。 那个拦在商队前,哈哈大笑着,说出一个“杀”字的声音。 凌松泽的心,深深地沉了下去。 孙成的努力,或许不是没有意义的,他至少推迟了对方找到这里的时间。 然而,这忠诚的护卫,赔上了自己的性命,最终,那个魔鬼般的杀神,还是站在了凌松泽的面前。 “凌东家,你可真能躲啊,可惜你不清楚,我们这样的老江湖,不但杀人的手段一等一,就是这追踪觅迹的本事,也不是你们这种人能猜得到的。” 第一百零一章 波澜 夜已深深,文素秋辗转难眠。看看枕边的韩诺,她轻轻一叹。 多年来,对于丈夫这样天塌下来,也只顾一觉好眠的性子,她暗中不是不埋怨了,非要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才能发现,这是一种多么叫人羡慕的本领。 可惜她这般的俗人,就算悟了,也学不过来。 好在这时,还不算太冷,睡不着起来走走,倒也可以放松一下抑郁的心情。 她轻轻地起了身,披了衣裳出去,早有隔间听到动静起来的丫环过来,服侍她穿衣理发。 她只随意披了较宽松些的衣裳,略整了整发,便信步走出。 夜色如水,月华如银,星光满眼,她怔怔看着星月。听说丈夫以前很喜欢晚上起来看星星,嫁到韩家这么多年,她其实不曾陪他看过几夜星月。 夜深人静,阶前月色清冷,一个人孤独地站在那里,便莫名地冷清寂寞起来。 “夫人”贴身的丫环低声地喊着。、 文素秋回过神来,微微笑笑:“没事。睡不着罢了。” 心神从无限遥远处归来,不过自嘲地一叹。 不过是一个庶女,如今有这般的锦衣玉食,有这样万事依从的丈夫,还有什么可嗟叹,可不满的呢? 自来人心苦不足,可惜她当年最得意顺畅之时,却不懂这最简单的道理,而今,她所愿的,不过是平平安安,把日子过下去罢了。 她摆了摆手:“即起来了,索性就巡巡看看吧。” 丫头轻应一声,转身出去,不一会,就低声招呼了院里三四个丫头,并两个媳妇,点了灯笼火把过来,也给她带来了御寒的披风。 这丫头,不是跟了她多年的缨儿。 当初大成号在渭城慢慢振作兴旺起来,缨儿夫妇曾数次来求见,文素秋总是重重地赏她们,谢她们,却半句话也不提让她们重来身边当差的事了。 经历了一番剧变,她也彻悟了许多道理。 谁又该对谁一生忠心呢?有了丈夫,有了家,有了自由身,有了差不多的小小产业,有了不算困窘的生活,谁又真乐意,一辈子为奴为婢呢? 患难时不弃旧主是义是忠,可即已重拾富贵,彼此锦上添花地保持着交情也就罢了。人家碍于情义,很多话不好说,她这边态度却是要表达明白的。 即然想开了,虽然有不舍,她还是尽所能的,为缨儿芙儿等几个曾极贴身亲近之人,做了更好地安排。 现在用的丫头,或是文家再送来的,或是别人赠的,或是后来买的,尤其是到了府城,置了大宅,免不了大量买进下人。 想要零散地买大批娴熟优良的宅门仆役,并不是易事,就是人牙子一下子也提供不了那么多。 大部份还是同各方打关系套交情之际人家送的。也有大妞及其父母家人们的旧友,老乡,羡慕府城的富贵,羡慕东家待下人大方,求着人情进来的。 这家里看起来富贵繁盛,其实人手繁复,比在渭城时复杂许多。 文素秋用着并不十分得心应手,也不好管得过严,大妞又根本不甚懂,下人们便不免有些松散,主人们偶尔巡巡夜,也是有好处的。 文素秋慢慢地,几乎是有些随意地走着,丫头媳妇们打着灯前后跟随着,个个都没精打彩,跟在她后面的人,还在用微小的动作,掩着嘴,打着呵欠。 文素秋不是没感觉到,只是装着没看见。 好端端的,主子睡不着,下人也不让好好睡,难免一时精神不足,就是心中生怨,也是有的。 这也无所谓,只要能好好当差,干好份内的事,别的,她也就不说什么了。 这个家,看着富贵辉煌,其实人心散乱,并不曾拧在一起,下人们虽多,也不过是求一份衣食,少有人真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一般看待。 算起来,不及当年在韩氏大宅太多太多了。 文素秋在心中微微叹息。现在的她已经可以清楚地看明白,当年,韩家上下,能被管得那么好,不止是她这个主母的功劳。 一个宅门里的女人,再能干,也永远比不上一个真正在外头,撑持整个家的男人,更能镇住大局。 即使是当年的韩宅,其实也只是依仗着一个姓凌的男人,当定海神针。 只可惜,现在的凌松泽,已经不把心思放在后院里了。 文素秋努力让自己不去想,为什么当年的凌松泽,行商走得再远,也总要留一份心思,在宅门内院中,而现在,真成了一家之主,反而不甚管这些事了。 但她就是知道,当年的韩宅,家里有不安定的人与事,让他必须小心在意,必须笼络人心。所以隔得再远,家里的事,他都知道,所以,生意再忙,也从不会忘记给每一个人带上礼物。 而现在,已经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下人中的一些小事,也不值得让他去分神操心,每回出远门回来,赏钱给的依旧丰厚,但专门针对每一个人的礼物,却也是没有精力去买了,毕竟,现在家里下人太多了,也抽不出那个时间,分不出这样的心力了。 走过一重重门户,看门的人,不是东倒西歪,睡得天昏地暗,就是锁了门户,溜之大吉,总要丫头们去叫唤良久,才有人听到动静,过来开门。 看到文素秋,都是讪讪地,慌张地解释分说着,总之都是有特殊原因,总之不管是睡着还是离开,都只是一会功夫…… 文素秋也并不苛责,只皱眉不悦地低声吩咐扣了当月一半月钱,也就罢了。 这个家……到底不是姓韩的,管得太严,其实反而不妥,勤快些,多走走巡巡,让他们警省些,收敛些,也就罢了。 她苦笑着摇摇头,男人完全不管后院的事,全靠女人,是镇不住人心的,何况她始终这样名不正,言不顺。 凌松泽太忙碌了,就算是那样聪明能干的人,想把大成号的生意做到全国去,还是很辛苦地吧。 可是,看着他那样忙忙碌碌,看着大妞拼命地学习着和富家太太们相处的方式,想要尽可能帮助丈夫一点点,文素秋只能沉默地站在阴影里,不紧不松地管管家罢了。 其实,大成号已经很好,很好了,何必这样辛苦这样忙,眼睛望着那么高远的地方,却无暇低头看一看脚下,看一看身边。 自来人心苦不足…… 她看着他们,如同看着当年的自己。 然而,她什么也不能说。 那个愚蠢的几乎败掉韩家,毁掉大成号的女人,能就生意上的事,对一手造就复兴奇迹的凌松泽说什么自作聪明的话吗? 做好事业,是男人们的本份,管好后宅,应当是女人们的责任。 难道她还想埋怨谁不成? 摇摇头,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告诉自己,以后还是要再勤快一些,多巡巡夜吧…… 刚刚这么想着,便隐隐听到了喧闹之声,前方角门处,灯光居然极其明亮。 夜深人静,门禁森严的大户人家内宅里,若没有宴客引宾,断不会有这么亮的光线,更不会有那样的喧闹。 不等文素秋下令,早有丫环上前探看了。 远远地,便听着一阵混乱,哗啦啦似倒了许多东西。文素秋慢慢行近,已闻到刺鼻的酒气,她沉着脸走到门后一看。却是四下打着灯笼,点了粗大的红烛,照得门后一个小小的角落,几乎亮如白昼。 几个喝得面红耳赤的婆子媳妇或坐或站或倒,有人已经醉意极深,看到她来了,也不起身,有人还有些惶恐,想要解释什么,但一张嘴,那熏人欲呕的酒气,就喷得文素秋后退不迭。 地上散落着叶子牌,还有零零碎碎的钱串,证明就在刚才,这里有人吃饱喝足,气氛很好,兴致很高地开赌局,却被忽如其来的意外打扰了。 文素秋再也忍不下心中怒气,断喝了一声:“绑起来,等明天当众处置。” ************* 天色大亮,一个婆子期期艾艾地在大妞院子外头转着,小声地和探头出来的丫头说话,还往她手里塞了沉沉一串钱。 那丫头笑笑方道:“婶子先别急着进去,夫人一会要出门,去许夫人家做客,你等夫人打扮好了,要出去时,才凑上去求请,夫人也没空细问,又素来心软,想是一求就准的。” 那婆子殷殷谢过了,便躲在一旁。果然,过了一阵子,就见四五个丫头簇拥着盛妆的大妞出来了。 她大喊着:“夫人,夫人救命,夫人救命。”便跌跌撞撞扑过去,扑通一声,正好跪到大妞面前。 大妞一怔,随即笑笑:“原来是李婶子……” 这原是同乡,同她父母也有过交情,七请八托地进来当差,她也念着这份情谊,给了不少优容,活儿轻闲,工钱丰厚,想来她们也该满意的。 “出什么事了?” “夫人,求你去二夫人那说个情吧,要不然,老程家的,还有孙家的大媳妇,他们几个可都要活活打死了。”李婆子哭得眼泪鼻涕满脸横流。 大妞吓了一跳:“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他们昨晚上守夜,不小心冲撞了二夫人,原不是故意的,认罚认骂,都没有二话,可二夫人要生生打死他们啊……夫人啊……咱们可都是一个村里出来的,就是念着这情份,你也要救救他们。” 大妞皱了眉头,很是为难。许夫人那边约好了,她不好迟到的。许家男人是府城商业协会有头有脸有身份的人,凌大哥说过,要尽量交好他们家,她可不好失礼。 可这人哭跪在这里,也是不好不管的。 毕竟韩家待下人一向宽大,她也习惯了那样的治家风格,严厉地惩罚下人的事,她其实也是不太接受的。毕竟,她自己也是丫头出身。 想来是那几个人守夜时,偷了懒吧,文家的规矩严谨,弟妹也是讲规矩的人,自然不高兴了。 不过,到底是同乡,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大妞转了几个念头,又急于去赴约,没空细问,也不可能真的亲自去求情,只得道:“你去同弟妹说,下人们有错,罚点月钱就好了,只当是念着与我同乡的情份,饶他们一回吧。” 情急间,她只随便吩咐了这一句,那李婶子已是无限欢喜地千恩万谢了。 大妞急步离去,并不将这事放在心上。 她虽不管家,但家里的事,她开了口,文素秋一向是依她的,她浑没想过,这事会有什么不同。自然万万想不到,这随口的一句话,最后,将引起怎样的轩然大*,甚至几乎置她于绝地。 第一百零二章 混乱 文素秋面色肃然,端坐在厅里,两边丫环媳妇婆子,呈雁翅排开,一个个老老实实,垂首侍立,这么多的人,半点声息不闻,一片肃穆之态。 凌家的下人,少有这样乖顺,警惕的时候,实是被那几个绑得严严实实,扔在中间的婆子媳妇的狼狈样给吓惨了。 本来都是大夫人的同乡,干着最轻省的活,穿金戴银,衣裳鲜亮,整个凌府,他们都有脸面,有地位,一样叫人捆得跟棕子一般,再把嘴嘟得严严实实,扔死猪一般,扔到众人面前。 一众下人凛然心惊,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主子再宽大,那也是主子。他们这些当下人的,或可偷些懒,耍些滑,但任何事,一旦过了那个度,再好性子的主子恼起来,再威风的下人,也不过受着罢了。 文素秋带着隐隐怒气的声音,高高在上地传下来:“夜中饮酒聚赌,重重门户,形如虚设,长此以往,便是贩夫走卒,也可随意出入了。这等行事,若不重罚,无以警戒众人,我家再无门风家规可言了。” 向来好脾气的文素秋,难得把话说得这般重,下头众人更是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吭声,便是平日与那几个人交情甚好的,这时也不敢求情。 地上几个人这时也酒醒了,直不了身,说不得话,只能不停得把头往地上碰,一副哀哀可怜的样子。 平日里他们仗着是大妞的同乡,又欺负文素秋好脾气,并不如何把这位管家的夫人看在眼中,但这一回,就算是她们,也自知理亏太过,说破天去,也不会有人向着他们,只能做一副可怜状哀求了。 凌家人口简单,加起来,就四个主子,一位小少爷,没有姬妾,没有小姐,没有别的什么长辈在,下人们根本没有什么活计,大多数人都是游手好闲,干等着每月发工钱,这神仙也似的好日子,要就为这么一点事就没了,做梦都能后悔地醒过来了。 然而,这一次文素秋毫不心软,这样的事,再不重罚,这个家就真的太不象个样子了。 “每人敲二十棍子,开革出去,并他们男人的差事也革了,让他们收拾东西,三天内搬走。” 这一句判决,几乎没让地上几个人吓瘫过去,一众下人听着这么严重,亦是脸上失色,免不了有些唇亡齿寒之意。 终于有几个与他们本是同乡,平时也是同气联枝,互相支持,互相包庇的婆子小心地走上前两步,陪着笑说。 “夫人,他们犯的错是不小,可一下子革出这么些人,家里人手怕是不够,不如多打几板子,多扣些月例,关几天,叫他们牢牢记着这回大错吧” 文素秋冷冷哼了一声,现在凌家哪里会缺人手。一堆人闲着没事干呢。当初是因着要在府城把场面打出来,气派做出来,才一口气买这么大的宅子,要这么多的下人,其实以家中主子这么简单稀少来论,便是把人一下子开发出去一大半,也不会影响什么。 只打板子有什么用,真当她不知道,这些下人们互相串连勾结,那板子也不过高高举,轻轻放,她这个夫人,莫非真要凑过去,一个个仔细检查不成。 “不必再说了,这等事若也能轻轻饶过,今后我也不用再管家了……” “家里的事本来也不多,二夫人少操些心,多保养着身子,原也没什么不好。” 文素秋威风的话还不曾说完,就叫外头远远传来的一串话给截断了。 那话音里,明显透着嚣张得意,随着话语声,一个四五十岁的婆子,衣裳穿得鲜亮,头发梳得油光雪亮,满面红光地进来,冲着文素秋以几乎看不见的幅度屈了屈膝,算是行了个礼,慢慢拖长了声音:“见过二夫人。” 这称呼最最奇妙,也最最能反应出一个人在家里的地位来。 当年在渭城韩宅,韩诺和文素秋是老爷夫人,凌松泽却总是被叫做凌大少爷,或凌大老爷,看似尊重,听着却不似一家人。虽然也有那聪明的下人,故意在称呼时,含混着叫,但终不是叫自家正经主子那样自然。 而今主客易位,凌松泽和大妞倒是名正言顺,成了老爷夫人,文素秋和韩诺,就跟着降下去一位了。地位也好,说话的份量也罢,自自然然便落在后头了。 偏还怪不得谁,说不得谁。下人们也没什么错,你们本来就是兄弟相称,你们不是自己说是一家人吗,岂有弟不居于兄之后的道理。 若是有渭城旧人们在,或许还会聪明地含糊掉对他们的称呼,但当年旧人,都赠金赐自由之身而去了。 现今这些下人,虽然也曾听过凌韩二人的故事,也没什么切身的感受,只当一个遥远的故事听着,只是浮燥而现实地抓紧眼前的好处。 那一声声二夫人,二老爷,叫得何其刺人心。 这妇人明显在仆役之中,颇有脸面地位,这样嚣张地冒出来,却已有人小声地打招呼:“李婶子” 地上几个人也都用充满希望的眼神望着她。 文素秋眉头微微一皱,那李婶子已是满脸堆笑地说:“二夫人,夫人已知道这事了,刚刚发了话,些许小事,不用闹大,随便罚两下,也就罢了。” 手里握着鸡毛的人,总爱拿着当令箭挥。把命令添油加醋,往对自己一方有利的方面扭曲不要紧,反正确实有人下过令,反正下令的人通常不会追问详情,她们自然懂得以哪一种方式更容易达到目的。 这一句话说完,整个厅堂里,本来肃穆森然的气氛就为之一松,哪怕是无关的下人,都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本来站得笔直的身子,也悄悄松驰下来。 地上几个人满脸都是喜色,虽然还能说话,但都唔唔地点着头,对这位老乡表达感激之情。 文素秋脸色微微发白。 她不是不知道,下人们互相勾结,暗助,暗中对抗主家,但做到这样嚣张,终是叫人心惊。 这样当着众人面,硬把她的决定驳下来,若真叫他们这样就过关了,这家里,怕是连一个看门的,她也别想管住了。 可要是当着众人的面,硬驳了大妞的话,那也是同样不妥的。 文素秋默然一会,方淡淡道“即这样,就不开革了,一人敲八十板子,扣发六个月月钱,以后专管着倒夜香便罢。” 这处置实在是狠毒,听地满厅的下人们都愕然了,那李婶子脸色也变了,月兑口道:“大夫人说了,随便罚罚。” “若不是随便罚罚,他们全家都要开革,你还要教我怎么管家。”文素秋也怒了,同这样的粗俗婆子拌嘴斗口,就算是争赢了,依旧让她觉得羞辱。明明是好端端在府城做着富贵夫人,明明凌松泽一直尊重礼遇于她,可怎么就落魄到这种地步了呢。 那李婶子也怒恼了“夫人行事,还是留几分余地吧,怎么说都是大夫人的同乡,就是大老爷,大夫人见着,也是要给笑脸的,哪能这样糟蹋人。再说,大夫人的意思大家都明白,夫人怎么就硬装不明白。” 她这一急,话里连最基本的恭敬都没有了。 世人都有那恨人有,笑人无的毛病,都有那见高踩,见低拜的劣性。 即仗着乡党之谊,在凌家横行,对软弱些的主子,多少便有些轻视。更何况,大家都清楚文素秋的情况。 你又不是凌家的人,充什么凌家的主子。都是靠凌家拿钱养的,凭什么你来管束我们? 文素秋想着要施威管住她们,她们同样也想着找机会要打掉文素秋的骄气,让她以后别摆那主子的架子。 这回即有了好借口,手里又确实有大妞的命令,胆气一壮,竟是当面直顶了。 旁的几个下人,互相交换了眼神,也都纷纷开口。 “二夫人,就饶她们这一回吧” “是啊,大夫人的意思,总不好不遵从。” “二夫人,她们都知道错了。” 大家的意见都一样,谁也不会愿意文素秋真正立起威风来,把大家都严严管束了,这种可以偷懒,耍滑,游手好闲,每月等着分钱的好日子关系着大家的切身利益,大家都是要倾力维护的。 文素秋脸色铁青:“你们不过是欺大夫人一向不理论这样的事,不知怎么骗了她的话,我要再由得你们,这便要家不成家了。”她复向左右喝道“还不去给我打。” 也就是她贴身的两个丫头,是离开渭城时,文家送的。用着还算得心应手,应声便要过去做事。 奈何这时,别人也都撕破了脸,那李婶子挺身就要去拦,其他几个乡党略一迟疑,也上去了。只是嘴里劝说着,手里悄悄拉着偏架。 两个年轻面女敕的小丫头,还真不敢跟这四五十岁,嘴巴,手脚都能放开的婆子们乱厮扯,转眼就落到下风。 文素秋气得脸色铁青,她难得自省一回,振作一次,想要为这个家尽点心意,怎么就弄到如此难堪的地步,此时羞刀难入鞘,只得再催促身边的人过去帮忙,口里也连连喝斥。 可惜,就算是她身边的下人,不是出身文家的,也不肯在这种得罪全家下人的事上,出死力。文素秋到底不算是正经主子,那边还有正经主子的命令呢?万一站错了队,谁知道下场如何? 所以,她们也就是应付着上前,装着拉拉扯扯,其实没出力气。 一看到没什么人真正忠于文素秋,这帮乡党气焰更盛,拉扯推搡,更加用力。好好的理事厅里,人们推挤成一团,混乱中,地上几个被绑着的人,不知叫谁给解开了。 这几个人,尤其明白眼下的局面,已经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非争出个胜负的地步了。别看她们是下人,还真不把没地位没实力的主子放在眼力。 事闹到这地步,索性更闹大一些,听说读书人家出来的小姐脸女敕,叫她当着这么多人大大没脸,以后再不好意思管家里的事,大夫人又素来是不懂这些事的,大老爷忙,没空管家里,又总是在外头,这凌家,岂不是同他们自己家一样了。 这样想着,眼里都冒出的火花来了。 有人甚至就在人群中,扯着嗓子直接针对文素秋开骂。 文素秋气得浑身颤抖,站起来要避走。 她再怎么样,也不能同这种人对骂,身边又没有得力的下人出力,面对这样已控制不太住的局面,她并不是十分能杀伐决断人物,再斗嘴也罢,上前撕打也罢,只会显得她更加狼狈可怜,倒不如暂时避开这样的局面,以后,这个家,她再也不管了。 谁知人家倒不依不侥,那年纪最大的孙婆子,昨夜聚赌的庄家,竟是一头对着她撞了过来:“你这样狠毒的心肠,不给我们活路,我和你拼了。” 只是她红光满面,中气十足,冲过去的气势,竟有点千军万马的味道,却是谁也看不出,她哪里没有活路了。 文素秋万万想不到,这些人竟胆大到对她动粗,人影混乱中,也没第一时间察觉到自己被攻击,等发现有人冲过来时,已来不及闪开了。 眼看着二人就要滚跌在一团,她只觉手上一紧,身不由己被拉开数步,然后,被护进一个熟悉的臂膀之中。 韩诺一手护着她,眉头微皱,看着这满厅的乱象。 十几二十个人,在厅中乱成一团,你拉我扯,尖叫着,喊闹着。扯头发,抓脸皮,女人们打架的手法,纷繁众多,尖叫的声音,更是混乱刺耳,四周还围着一堆人,在那有气无力地劝架。 这样的局面,简直比千军万马在眼前战作一团还吓人,韩诺都看傻眼了。 文素秋也怔怔望着韩诺,她不知道,一向只在后院里睡懒觉的丈夫,怎么就这么及时地,来到这他以前从来不会出现的理事厅,她也顾不得自己如此无能,如此难堪的境地,让丈夫,全部看到眼里。 只是看到了他,便觉得,所有的惊惶愤怒,所有的羞辱无奈,都有了依托,只是看到他,便不再害怕,不再惊慌,从没有哪一次,如此深刻地知道,韩诺一直以来,对她说过的“我会保护你我会照顾你”那些干巴巴,并没有任何修饰,简单的语句,原来,那么实在,那么真切。 他也许并不知道她在做什么,甚至也并不赞同她做的,但当她面对羞辱或伤害时,他一定会来,也一定会这样护着她。 一瞬间,身边的那些喧闹,那些吵嚷都遥远了,她看着韩诺,想要笑一笑,却又悲伤地想要哭泣,想要伏在他肩上痛哭,却又莫名在酸楚中有一种想要微笑的甜蜜。 没有人看清韩诺是怎么出现的,但在这后院女人们的混乱中,忽然间冒出一个男人,确实有些叫人心惊, 那孙婆子一撞不中,回头看到了韩诺,也是一愣。 这万事不管的主,怎么赶这么巧就过来了。 但事到如今,也是不能后退了,她索性跳着脚,又骂起来。 “什么东西,人家礼让你,就真当自己了不起了,吃着我们凌家的,喝着我们凌家的,还敢不听凌夫人的话。” 岂知文素秋这时还望着韩诺发呆,根本不知道她在骂什么。 韩诺倒是难得露出不悦的表情,却是也没怎么正眼看她。 倒是混乱的人群里,那李婆子大声接口了。 “是啊,就会拿什么家不成家来吓我们老实人,就许你随手乱扔上千两凌家的银子给不认识的孤魂野鬼做法事,就不许我们私下开开心,我看由着你这样乱来,才真正家不成家。” 文素秋终于回过神来,知道自己正被下人肆无忌惮地谩骂,却因为韩诺的出现,心境犹未自震荡中冷静下来,一时居然忘了要愤怒。 韩诺反而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他望向厅外。 厅外,有一个声音冰冷地响起来。 “什么家不成家,我家里出了什么事?谁能给我解释一下?” 刹那之间,所有的混乱,嘈杂,变成了一片肃静,落针可闻。 第一百零三章 休妻 大妞这一次出门赴宴,逗留了很长时间,直到天近黄昏,轿子才回到家门前。 这大户人家的大门,从来都是关着的,除了一些重要的日子,或重要的客人,一般时候,出入大多走侧门。 然而,这一回,就连侧门那也还是闭着的,门口并没有殷勤的看门人,及时开门。 大妞甚是诧异。 她虽不管家,但家里基本的人手安排,多少也是清楚的。 凌家不缺下人,气派场面,早就摆足了。光看守门户,就有三班轮转,每班四个人,这天还没黑呢,看门的跑哪去了。 丫头上前叫了好一会,侧门才慢吞吞地打开。 隔着轿帘,大妞听到丫头大声斥责埋怨,也同时听到守门人语调有些怪异地回答:“老爷回来了。” 大妞心中狂喜,浑没注意到那回答的声音多么奇怪,嫌那轿子缓慢,进了二门又要换媳妇们抬着,更加迟缓,她直接就一掀轿帘下来了。 几个看门人忙不迭往后缩,大妞看也不看他们奇怪的表情,快步就向前飞奔。 这一刻,那慢慢改变,一点点端庄知礼的富贵凌夫人转眼消失,她依旧是多年前,韩家大宅里,没受过什么拘束,没经过多少挫折的小丫头。 后头傻站着的看门人连忙提高声音大喊:“夫人,老爷没回院里,还在理事厅那边呢?” 大妞欢欢喜喜应了一声,依旧跑得飞快。 虽然在一刹那间感觉到了奇怪。 理事厅,那是文素秋处理家务,管理仆役,发号施令的所在,连她身为家里的女主人,都很少去那边,何况凌大哥那样一个爷们 但不解只是一刹那的事,转瞬便被她心中的欢喜冲淡了。 凌大哥回来了,其他的一切都只是细枝末结。 她本来就有许多事不甚懂,也就不去细想。眼下重要的,是他们夫妻又团圆了。 她这样飞奔着,欢笑着,身后的丫头们,一时都跟不上她。 她乘着轻快地晚风飞跑,她披着暮光里温暖的阳光欢笑,然后,她看到了理事厅,看到了那长身而立,站在厅里的人,以及…… 以及,几十个跪成一排的丫环,媳妇,婆子们。 大妞呆了一呆,终于慢下了步子。 几十人跪在一起,且最少有十几个人,头发散乱,衣裳撕裂,样子无比狼狈,却还不能整理,地上东一堆,西一堆,是破裂的钗环,散落的碎布,掉落的鞋子…… 这,这是什么情况? 大妞怔怔地走近,没有看地上一堆人那充满希望的,求救的眼神,只望着大厅正中那熟悉的身影:“凌大哥,这是怎么了?” 已是黄昏,暮色温暖却也黯淡,她从厅门外走进来,背光而行,看不见那男子眼中的冰冷与森然。 她傻乎乎地走近,傻乎乎地提问。 如以前的无数岁月中做过的一样,遇上不懂的,不明白的,自然而然地只想到要询问她最最信任的那个人。 所有的疑问,他都会有答案,天大的事情,他都能解决。 有他在,她的生活,便安定平稳,犹如泰山。 多少年来,她一直这样相信着。 然后,在下一刻,最坚定的信任被那一记火辣辣打到脸上的耳光给打碎了。 那样大的力气,打得她头偏向一侧,身子也跟着踉跄了两步。然而,心中惊讶太甚,她甚至感觉不到那样的剧痛。 巨大的震惊之下,她呆呆抚着脸,甚至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又或是隐隐明白,却还不敢相信,这是现实。 直到耳边听到那冰冷的声音,不带半点感情地响起来。 “你做的好事” ************** “怎么办?怎么办?” 文素秋在团团乱转。 “大哥他不会对嫂子发脾气吧?”她不太有把握地问着,却又并不等韩诺回答,自己给自己一个不太稳当的答案“应该是不会的。” 大哥同嫂子情份不同,大哥待嫂子一向是好的…… 她不断地给自己新的理由,却又没有一个,真正让她放心。 现在的她,已经能比较自然地管凌松泽叫大哥,甚至没多大障碍地叫大妞做嫂子了。 称呼的变化,除了显示在家中地位的不同,多少也还是有些感情在内的。 患难之际,凌松泽的和大妞所做的,她从未忘恩过。 小小院落里,两家人招呼可闻,起居相共的情份,并不曾完全被眼前的富贵消磨了去。 人总要经过挫折,才能成长的。 文素秋不似当年顺风顺水时,常怀疑忌之心,现在她在这个家时虽常有自处困境的感觉,却也并不过多埋怨凌松泽和大妞。 凌松泽是个男人,在外头为了一大家子拼搏,无心多管家里的事,那是应当的。 大妞经常给她管家带来一些麻烦,但她也知道,大妞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并不太懂,她只是面活心软,容易被人说动。 受窘受困,她心中不是不埋怨的,可真要为这事,连累大妞太过,她却也不安。 凌松泽居然会赶得那么巧,就在那个的时候回家。 门口也没人通传,没人欢呼,怎么就,谁也不惊动地,一路到了理事厅外,看到那么一场大混乱呢? 当时凌松泽的表情,光想一想,文素秋都觉得心里头发寒。 长年高高在上,手握财富,权力的男人们摆出的威风气势,不是内宅里一帮少见识的女人,能应付,能对抗的。 只略问了几句,凌松泽的身上那恐怖的压迫力,已是逼得一堆人跪下了。 领头闹事那李婶子吓得全身发抖,只知道磕头大喊:“不关奴婢的事,都是夫人的吩咐,奴婢全是照夫人吩咐做的。大爷要吧去问夫人,夫人身边的小桃她们也能做证的啊……” 她或许只是情急之下,随便抓了什么,就当做救命稻草来用,拼命磕着头的时候,更看不到凌松泽的脸色有多么可怕。 文素秋看得心惊胆战,有心想劝说解释几句,凌松泽却是浑若无事一般,向她道歉,又劝她与韩诺自去休息,这些事,有他处理便好了。 他的态度十分温和,但意思,却坚决坚定,根本不容违抗。 文素秋怔怔地跟着韩诺离开,临出院门时回头,看着那跪了一地的人,还有那微笑着对她表示:“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的凌松泽。 那样无懈可击的笑容,为什么会看得她,从心底里冒出一股冷气呢。 明明是她的困局被解开了,明明是有人要替她做主,为她出气,她却不觉痛快欢喜,反而坐立不安。 从回院子开始,就不停得在踱步,就不停地自问自答,或偶尔向韩诺提问,盼着丈夫能给一个叫自己安心的回答。 韩诺想了一会才说:“他很生气,但他不会做对大妞和平安不好的事。” 文素秋点点头,略放了了,过了一会儿,又重复问相似的问题。 韩诺也重复一遍答案。 如此过了好久,暮色降临,算着大妞也快回来了,文素秋想想,便叫丫环去大门那守着,等夫人回来,帮着报个信,把事情经过说一下,别叫夫人全没准备。 谁知丫环去了没多久就回来了,说是夫人刚回来,听了消息就直奔理事厅那边了,她们没赶上。 她们回来时,经过理事厅院外,隐约听到里面咆哮怒吼,间或有夫人的哭声响起。光在外头匆匆而过时听到,就是叫人心惊胆战。 文素秋回头便对韩诺道:“你不是说大哥不会这样吗?快去劝劝。” 韩诺坐着没动,慢慢地说:“我还是觉得,他不会做对大妞和平安不好的事。” 事实俱在,你还在这里慢吞吞觉得什么? 文素秋瞪他一眼,又急急问丫环:“少爷下课回来了吗?”。 小平安已经开蒙读书了,家里自然也请了极有名的先生,在外院置了书房读书。不下课,是不回内院的。 “看时辰,应该是回来了。” “那你快把少爷带去那边。”文素秋急急忙忙地下命令。 她知道凌松泽有多疼爱这个儿子。父子久别,爱儿扑上来叫几声爹爹,多大的火气,也不好发作,万一还在发怒,孩子受了惊吓,哭叫一场,怕也是要心软的。 纵看在儿子份上,也不好叫孩子的娘太过没脸的。 这样安排了一番,文素秋继续坐立不安地等。 过了一会儿,丫环面色惨白,急急忙忙地跑来报信了。 “夫人,不好了,大老爷要休了大夫人” 第一百零八章 露迹 包括郑皓在内,所有人的神情,都惊怖如狂。 人人两耳轰鸣,气血翻腾,根本无法自由提起内息。 没有中毒,没有暗算,没有任何有形的攻击,真的只是纯粹简单的一声低喝。 那一声喝,甚至也不见有多响亮,多大声,可是听在耳中,却是轰然震鸣,如山崩地裂四维皆催,冲得整个脑子都轰然发晕。内息为之尽乱,手足酸软无力,本来气势如虹的攻势,立时土崩瓦解,没有一个人能自由控制住自己的身形,没有一个人,还能正常地站立或跃起。 他们跌倒在地,气血在体内乱蹿,胸膛窒闷异常,一时竟挣扎不起,只是低声申吟。 对于在江湖上日日铁血搏杀的人来说,这样的痛苦,或许算不了什么,但心中的震怖,却足以催毁他们的斗志与自信。 这是何其恐怖的力量,这是何其强大的内力,就算是教主或是诸王,怕也远远不如啊。 魔教中人自然悍勇敢拼,就算面对比他们强的对手,也未必会胆怯退避,但是,彼此的力量差距,大到了天壤之别,无论怎样努力,如何拼命,都不可能有机会,再勇悍的人,也会在冷酷的现实前,变得软弱而恐惧。 相比这个安然而立的人,他们这些自以为是的高手,竟是连蚂蚁也不如。人家甚至连一招都不用出,就能叫他们溃不成军。 巨大的震惊和畏怖,让他们的面目都扭曲狰狞起来了。 那个人依然站在原地,语气依旧平静,没有因他们的突施杀招而有一丝愤怒:“你们离开这里,再也不要来了。” 郑皓勉强喘匀了气,可以正常说话,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请问是我神教中哪位前辈?” 虽然习惯了如恶狼一般,杀戮绵羊也似的普通人,但是,看到更强大,更恐怖的存在,这样凶悍的汉子,也会如绵羊般软弱恐怖。 这样强大的力量,这样深知神教秘密,又没有因为他们是神教中人,一上来就喊打喊杀,只是赶他们走。那这位肯定就是教中人了。 魔教是天下公敌,不管是属于朝廷的神秘高手,还是正道的顶尖人物,看到他们一向是杀无赦的。也只有魔教自己人,才不会见面就杀。 魔教数百年历史中,确实也出过一些奇才,天才,也曾做过不少震动天下的事,虽说大多数人都因为难抗众怒,而死于天下人合力围剿中,到底还是有一些人,最后踪迹不明,生死难料。 估计,这一位,也该是其中之一吧,也当是教中地位极尊,力量极强的前辈人物吧 郑皓这样地猜想着,期盼着,只有抓紧这一丝可能,才能指望一线生机。 那人答非所问:“我在这里隐居,我不喜欢你们插一只脚进来。你们做事很霸道,迟早会被官府发现,到时候大肆诛连,我不喜欢。” 黑暗里,他的眼睛望过来,并没有什么杀气和怒意,然而那强大无匹的力量下,郑皓依然觉得手脚冰冷。 “我喜欢过安静的生活,我不愿意被打扰,魔教的事我不想管,但也不喜欢魔教的人在我眼前晃,所以你们离开安定府,如果你们不离开……” 那声音微微一缓,郑皓等人,只觉得四周空气都为之一凝,仿佛有无形的千斤巨石沉沉压下来,迫得人连呼吸都艰难无比。 “我会非常不高兴的。” 郑皓几乎是惨叫出声:“我们走,我们走,我们都走,从此再不进安定府一步,我神教势力也绝不染指安定,前辈放心,绝不会有人打扰你的清净。” 巨大的恐慌,让他几乎是声嘶力歇地狂喊。 他几乎可以确认,自己只要回答得稍稍迟疑一点,那无可匹敌的恐怖力量,就会让他粉身碎骨。 那里人在黑暗里,静静看了他一会,然后转身远去。身形并不如何快,只是徐徐地消失在黑暗深处。 天地间无形的压力已经消散了,地上这十几摊烂泥一般的武林高手,却还是相顾骇然,过了好久,才能颤抖着手脚,慢慢地爬起来。 是夏虫终于看到了冰的可怕,是井蛙,终于了解天空的广阔,是小小的蚂蚁,真正明白了大象的力量,这样完全超出他们的理解,甚至超出他们想象的力量,震得他们到现在无论身心,都是一片木然。 直到有人申吟着抱头慢慢站起来,却是最开始就晕倒的两个看门人。 忽然看到眼前的局面,二人都是愕然。 “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 郑皓默默不语,现在他也明白,这二人怕是被那神秘人物以内力给震晕了,然而,他心中震撼太过,竟连解说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知道那神话般的力量,已经给他心中留下了巨大的阴影,只要一想到,不管怎么努力,如何修炼,比起那个如同传奇的神秘人物,依然不过是一只小小蚂蚁,只怕以后,他再不会有坚定的心志,全力修炼武功了。武学一道,如水行舟,不进则退,他几乎可以展望到,数十年后,今夜这些人,除了那两个晕倒的,其他人都再无半点长进,甚至武功退步。在神教,地位因此而直线下降的未来了。 但纵然如此,也只能认命,想到那样可怕的力量,他甚至连一丝反抗的意志都提不起来。 “舵主,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走,我们立刻离开,以后再不进安定府一步。” “可是总坛那边……” “总坛只让我们到郑国来发展分舵,在哪里设分舵由我们做主,去哪不是去呢?这位也是我教中的老前辈,不想再过打杀的日子,想要清净渡日,咱们怎么能不尊重他的意思。”就算是在绝对实力下的屈服,但打起同门前辈的幌子来,至少可以叫自己心里舒服一些,万一将来事情败露,对总坛那边也有个交待。 魔教内部纷争甚多,确实也常有些桀傲不驯的人,不服管束,如果实力足够强,强到总坛对之无力追杀,他们隐世不出,避开魔教和正道以及各国的纷争,都不算什么奇怪的事。 这也确实是郑皓所能想到的,那神秘人唯一合乎情理的身份。 他们知道神教的暗号,手式,实力强大,却并不下杀手,只要要他们离开,不把是非带进安定府即可,话里话外也明着承认了同魔教的渊源。这要不是本教的哪位前辈,才真的奇了。 “我们以后要跟大成号再联络吗?”。 “还有什么可联络的,大成号的根基在安定府,这位前辈可是警告过了,不许我们把势力发展到安定府。”郑皓心里也十分郁闷。 刚刚把凌松泽威胁掌握住,眼看着就能坐着干收钱了,现在又要去别处重新来过了。 算了,哪里的有钱生意人都一样,也不是非得找凌松泽。只是以后动手,动静不能这么大,杀人不能这么多了,还是半夜里,直接模过去,拿刀子威胁就行了。这回估计就是杀人太多,凌松泽没能把消息全按住,最终让那位给察觉了。 他在心中一边自我安慰,还一边检讨错误,却是完全没想过,或许这人就是凌松泽引来的,就是同凌松泽有关系的。 魔教中人,杀人如草,就是对自己人,也谈不上什么容情,这位恐怖的大爷,要真跟凌松泽有什么渊源,替凌松泽出头,还能饶了他们这些人的性命? 郑皓以自己为标准,来推想着别人的行事,嘴里一迭声地催促着手下赶紧收拾重要东西离开,还正颜肃容,警告大家注意保密,今晚发生的事,对任何人也不许提起,哪怕是对上头,也不要多说。 就算真是被本教的前辈逼得退出安定府,也绝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上头知道了,会不会处罚暂且不论,反正升迁是再无可能了。 立分舵在哪不是立,神不知鬼不觉,把这事掩过去,也就是了。 大家都是拴在一根绳上的,对此当然不会有异议。动作神速地收拾重要物品,当晚就离去了。 在他们走后不久,一把火冲天而起,安定府城郊一处荒凉偏僻的小院落烧了整整一夜,化为废墟。 因着地处偏远,当晚到没聚什么人围观,第二天,才有些老百姓过来指指点点。官府的差役们也姗姗来迟,随意在火场中转了个圈,本是来收尸的,没想到,一具尸体也没见着,且火烧得十分彻底,大部份东西都烧毁了,火场里也没找到什么值钱的灾后残余物品。 官府里,自然也有那经验丰富的老差役,看着这不象失火,倒象是故意放火一般,便也四下打听了一番。 得到的信息也很有限,无非是这帮人来了不久,花钱买了这处院落,地方本就偏僻,他们也不爱与人来往,且几个主人,都是看来很凶蛮的汉子,旁人见了也大多躲着,因此对这家人,大家都不甚清楚。不过,家里没有女人孩子,都是男人,看起来就不太象良善,要不是出钱极大方,人家也未必敢把房子卖给他。 这太平年间,官府对民间信息的控制,还是比较得力的。 比如这户外来的人家,要在本地落籍,就需要本来的户籍文书,身份证明,一路通行到此的通关路引。在本地买房置产,没有中人保人,没有在官府备案登记的一系列文件,那都是不可能的。 循着这些信息往上一查,中人保人原来都不认识这家主人,是被他们临时用钱买来做保的,在官府备案的文书,细细一查,那是仿造得极逼真的假文书,若不是心存定见,仔细审查,确实是不易发现的。 如此一来,连府城的总捕头,典吏都被惊动了,大家上了心,调动人马,再三搜索火场,甚至以火场为中心,向四周开始搜寻任何蛛丝马迹,同时根据其他百姓的指认,记录下这户主人的面目特征,飞传各处关卡。 经过数日的搜索,终于在这火场之外发现了几处神秘的暗记。总捕头一看之下,当时就变了颜色,连忙回城,直接找知府大人秘密禀报了一番。 随后安定府的差役们针对全城展开了一场大搜索,各处关卡,也大大加强了对通关人员的搜查检视。 老百姓们不知何事,只是埋怨出回门,最少要碰上三次检查,十分不方便。 安定府有头有脸,消息灵通的人们,却都悄悄打探过原因。 似乎是一个十分恐怖的邪教,在本地现了踪迹,知府大人十分重视,大力搜索。不过,那些人似乎已经离开安定府了,应该不会有什么**烦了。 这消息灵通人士中,当然包括了凌松泽。 第一百零九章 复合 凌家大宅这段日子,冰冷压抑,人人走路,都不敢有半点声音,说话都生怕惹来什么灾祸。 两个女主人,一个被赶出家门,一个被赶去陪伴劝慰,小少爷也被带走了,家里少了一大半下人。剩下两个主子,看起来心情都不太好。 凌松泽赶走了老婆儿女后,没多久就对外宣布的,这一次大成号花大价钱组织的,向江南派的商队,遇上了强盗,虽说勉强保着货物回来了,但死伤惨重。 后面陆续进入府城的商队成员,凄惨之状,也都证实了凌松泽的话。 本来这是足以震动安定府的一件大事,但因为最近安定府差役军队,大批出动,到处检察搜查,把人们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这场杀戮极惨的抢劫,居然并没有太多人谈论。 官府专心搜查魔教中人,没空管别的案子,凌松泽也只随便在官府备了个案,并不借助着同官方的良好关系,催逼破案,只是第一时间着手处理善后。拔出大量的抚恤赔偿,还把当事的伙计护卫们安排到外地的大成号分号做活,号称是让他们远离这个伤心地,早点恢复,连着家眷一起送出去。 渐渐地,这件当时本就没有太多人在意的事,也就慢慢被淡忘了。 只是在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人们都自以为找到了另一个凌松泽对妻子大发雷霆的原因。 想必是遭遇抢劫,亲眼目睹恐怖的杀戮,受到了巨大的刺激,急于找人发泄吧。 就连在娘家痛哭悲泣的大妞,听到这消息,暂时都忘了怨恨,明知他是安安全全地回家了,却还是担心他受了伤,她自己虽不能回家,竟是央文素秋回去看看。 文素秋回家转了一圈,试探了一下凌松泽的口风,见他虽没有表明愿意立刻接大妞母子回来的意思,但态度也不似最初那样坚决冷硬了。心中大喜,回头对大妞大肆渲染了一番,凌松泽劳碌奔波又受惊吓,再加上妻儿离散,吃不香,睡不着的惨境,又一再说明,凌松泽只是被这场极惨厉的强盗杀戮,震慑心神太过,以致喜怒无常,才做出赶出妻儿的错事的,其实现在凌松泽已经后悔了,只是不好意思改口,等过些日子,想必就会亲自来接大妞和平安回去了。 大妞又是心疼又是欢喜,本来还有些怨,有些恨,可是一想到凌松泽吃的苦,受的惊吓,想到那生死之间的危险,便只恨不能以身相代,相比之下,她受的苦又算什么呢? 她安心地在家等了又等,只等着凌松泽来接,谁料日子一天天过去,凌家那边一点动静也无。 小平安想家,日日哭闹,父母也坐立不安,找借口到凌家晃了晃,凌松泽倒是亲自出来接待了,却不说半句准话。 文素秋本来还天天含笑相劝,叫她耐心些,三天两头回家转转看看,可渐渐地,说话也不再那么笃定了。 大妞一天天反复询问,文素秋无可奈何,也只得答复:“应该没问题的,是相公亲口跟我说,大哥一定会接你回家的,你知道,相公对大哥的事,一向是很少猜错的。” 她终于承认这口风只是从韩诺那里听来,却是同凌松泽没什么关系的,大妞只觉天崩地裂,哭得几乎晕过去。 从此复又日日以泪洗面,小平安人虽小,却也有些懂事了,日复一日,听着大人们的闲话,渐渐感觉到了恐惧,难道他永远不能回家,永远不能再有爹爹了。 明明是他们母子受了无妄之灾,可外间的风传,却是把这件事当做美谈佳话,人皆称颂凌松泽的义气深重,至于小心眼的女人,那是活该报应,不值一提。 听到这样的风评,家中两位老人更加愁闷,平时都不敢出门,小平安在外玩耍,这里不是凌家,下人们不多,看护也不得力,竟让少爷听了别的孩子传这话,大怒之下打了几架,鼻青脸肿,回了家眼泪汪汪,不是因为痛,而是惊慌害怕,只顾追着问娘亲:“爹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稚儿无知,一句话就引得家中愁云惨雾。 文素秋又气又急,回了家,不给凌松泽半点好脸色,恶狠狠瞪了好几回,回头再去催韩诺想办法。 虽说最初,她热心劝慰大妞,除了感情外,还有要做好人,落人情,免得将来不好相对的私念,虽说,她一直在努力同凌松泽相处愉快,再不想因为任何事生出嫌隙。 但是,这段日子,日夜相伴,看着大妞和小平安,实在叫人心酸。 纵然凌松泽是在替她和韩诺出气,可是看着凌松泽落尽好名声,而大妞,本来没有恶意,却莫名地要付出一个女人一生的眼泪和一世的污名,终是叫同为女人的她生出不平来。 她几乎是拍着桌子催韩诺了。 你不是说大哥一定会去接大妞吗,那你想办法让他快去接啊,再这么拖下去,大妞的命都要保不住了。 韩诺也挺无奈的,他知道,凌松泽一直不敢去接妞,更多地还是为大妞的安全考虑。 虽然凌松泽也知道魔教那几个人已经远离了安定府,且很长一段时间内再没有任何动静传来,但天知道,他们哪天会不会再冒出来呢? 没有足够的把握之前,凌松泽怎么敢让妻儿处于险地呢? 对此,韩诺也没办法,因为他自己也同样不能确定,这件事,会不会有后文。 虽然,他借着对魔教的了解,找到了那些人,虽然他成功地逼走了那些人,虽然那些人的态度似乎是不想让总坛知道真相的,可谁知道事情是不是真的瞒得住。 万一让总坛那边听到风声,又或是那个郑皓万一再生起什么怀疑,或起了什么别的心思,安定府这边,确实也谈不上绝对安全。 韩诺除了在郑皓等人走之后,放一把火,引起别人的注意,留几个很早以前就暴露过的暗记,希望被人发现,他其实也没什么别的办法,能传递给凌松泽更明确的信息。 总不能告诉凌松泽,自己是天下第一高手,有他在,谁也不用怕吧。 以前他说过这一类话,凌松泽和文素秋是从来不信的,真的动手给他们看?且不说会不会把凌松泽当场吓傻,他自己心里,其实也是不愿的。 而且,就算他真是所谓天下第一高手,也不可能同时保护很多人。 敢于同各国对着干的魔教,有多强大的力量,多残酷的手段,对自己和对别人都同样狠毒,这一切,他都知道。 万一魔教豁出去了,要深究这件事,不擅长战斗技巧,也不会杀人的自己,只怕保不住几个人。 所以,在无法确认,这件事是否真的就此平定的情况下,他也不会过多地劝凌松泽接妻儿回家。 这一回,他虽然悄悄完成了这件事,但心中其实谈不上得意的,甚至难得地有些抑郁不快。 靠着强大的力量逼迫别人,同靠着强大的力量,杀人越货,强取豪夺,又有多少本质上的不同呢? 就算逼得这些人离开安定府,但别的地方,也会有别的无辜的生意人,因此而受害吧?他是救人还是害人呢? 他是不说慌,但也确实在误导郑皓对他的判断,他是不骗人,可也确实故意放了火,故意留了暗记。这样,算不算是欺骗呢? 他是如此主动地,做了这样的大事,他甚至如此大违本性地,做了他本来不会做的事。 因为他不可能真的袖手旁观。 他那可怕的记忆力,让他永远都记得,当初凌退之入狱,他因为没有立刻去做该做的事。他因为一直以来懒散无为的性子,所以,只是文素秋拦一拦,闹一闹,就拖住了他,而后,得到的,只是凌退之的死讯。 天知道这一次,如果他什么都不做,最后,看到的,听到的,又将是怎样一个,再无可能扭转的惨局呢? 可是,纵然这样做了,看起来,也似乎是成功了,却也没有什么可高兴的。 这不但是违背他自己本性的做法,其实也谈不上如何高明果决。 如果不是过于强大的力量,把一切的漏洞不足都抹平了,根本不会有这样看起来,还说得过去的结果。 或许,以普通人的眼光看来,他应该杀光郑皓那些人,为大成号的人报仇,顺便斩草除根,直接清除一切祸根才对。 然而,杀人这种事,对韩诺来说,是想都不可能去想的。 凭着自己的强大,以暴力的手段毁灭别的生命,那是他永远也不会真正接受的事。他虽然改变不了这个世界,但至少不会因为这个世界而过于改变自己。 再说,那些死者虽然都是大成号的伙计护卫,但与韩诺个人是谈不上多少感情的。看到他们有难,韩诺会相助,但在他们死了之后,去为他们杀人复仇,韩诺也还真没有这样的仇恨和怒气。 更何况,魔教的力量强大,根基深厚,且眦睚必报。这个分舵的人,自己另选一个地方立舵,总坛自然不管,可要是一个分舵的人,忽然断了联系,最后一查,全部死光了,总坛岂能坐视。必然是不查到底,誓不甘休的,只要一察这些人死前一段时间干的事,结的仇,必然就会查出强劫大成号的事,最后肯定要查到凌松泽头上的。依魔教宁可错杀,绝不放过的原则,凌家才真的永无宁日呢。 就这样,韩诺悄悄地化解了凌松泽的大劫,但自己却谈不上高兴。 凌松泽也不能确定自己的危险真的过去了,就这样迟迟疑疑,拖了小半年,眼见确实再没什么魔教的动静。 韩诺差不多也能判断,应该没什么后患了,才开口催了他一句。 凌松泽这小半年,煎熬得也十分厉害,人也憔悴了许多。 “小诺,你真的觉得,他们不会再来了?”自从那个夜晚,他一时忍不住,把真相对韩诺说了之后,相关的一些消息,他就再没瞒过韩诺,从官方传来的那场神秘火灾,四处搜查的真相,也自包含在内。 韩诺点头:“他们应该不会再来了,我这么觉得” “罢了,我也打听过,那些江湖中人,仇家一大堆,随时可能会拼命,身死,也不知他们当日是遇上什么意外了,但即然这么久,没再来找我,想来是真顾不上了。”凌松泽斟酌半日,终于下定决心“我去接他们回来。” 在近半年后,凌松泽终于再次见到了妻儿。 他备了十几车的礼物送到岳父家,亲自给两位老人赔罪,只说自己一时冲动,现今知错了。 其实也用不着他说太多好话,大妞泪眼迷朦,犹如做梦一般,看他半日,终是痛哭着扑到他怀里。 “我错了,我错了,以后我一定会尊敬弟妹,我一定不多干涉家里的事,凌大哥,你有什么事,只管告诉我,我都听你的。” 凌松泽怔怔看着憔悴消瘦不堪的妻子,明明她什么错也没有,明明她是受屈最深的一个,此刻相见,却只能这样小心地认错,这样卑微地乞求他的宽容与怜悯。 他心头又悲又痛,喉咙竟也有些哽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小平安有些认生,呆呆站在角落里看着他, 他微笑着伸出手,却吓得孩子后退三四步。 他讪讪地收回手,心知孩子受打击极大,只怕心中有所抵触,小心后退两步,以免再逼着孩子。 谁知小平安却更加吓了一跳,比后退快上数倍地冲过来,抱着他的腿大声哭叫:“爹,你别走,你别走,我听话,你别再不要我……” 凌松泽无限心酸,抱起儿子,终是落下泪来。 这一天,一家三口相顾痛哭,最终含泪带笑地一起回了家。 这场府城轰传的佳话,到此也算有了个结局。 凌松泽的义气品德,自然是没话说,韩诺文素秋的不记旧恶,也让人赞叹,大妞虽然出场时是个心眼小的妇人,但经过了教训,从此也变得贤良淑德了。 一切都美好地,象一个标准地,颂扬仁义的简单故事。 这个时候,还没有人想到,这一次的分离,这一次的驱逐,会在他们心口,留下那么深,那么重的伤痕,会在许多许多年之后,依然深深地影响着,他们的生活和命运。 第一百一十章 垂危 春风得意楼,是安定府最有名的酒楼之一。 地处府城最繁荣富庶的最中心,名厨佳肴,华堂轩室,无一不胜人一筹。 三楼之上的雅间,宽敞华丽,奢豪富贵,推窗遥望,安定府最繁华的街市,最富贵的人家,一眼便可望尽十之七八,绮丽繁华之处,夺人眼目。 这一日,春风得意楼顶楼,靠南最好的雅间里,就有人深深慨叹。 “想不到,这么多年下来,安定府富庶繁华,竟不逊江南,不让关洛,倒叫我如在梦中,恍如隔世一般。” “杨兄,咱们这安定府,如今,可不算是偏于一隅的穷地方了。吾兄担风袖月,行走天下,也值得在这小江南,多住几日,多赋几首诗词了。” 雅阁重楼之上,两个中年文士,面目清俊,儒衫广袖,颇有些温雅出尘之气。 二人临窗而坐,举杯对饮,偶尔也起身凭栏,看楼下红尘繁华,万千景象。 那被称做杨兄的男子扶栏远眺,遥遥望着隔了一条街的前方,府城最中心处,那最堂皇的府邸,不觉一笑:“安定府何止是处处让人惊叹,便是这样漂亮的知府衙门,我行走天下,也是只见过这一处啊。” 他身旁的男子也笑着与他并肩而立,望向那处:“咱们安定府的知府大人本就是个异类,这一府之地的父母官,一做就是十几年,哪能光守着官不修衙的老规矩,十多年的日子,要住得舒服住得好,自然还是要大方些,咱们安定府日子越过越好,父母官手头也宽裕,修修衙门的银子,掏了也就掏了,算不得什么。” 那“杨兄”闻言只是微微一笑,所谓官不修衙,无非是,用公帐修了,那是用国家的钱,改善自己的住的屋子,说出去不好听,用自己的钱修,又不甘心,再说这当的都是流水的官,过不几年,或升或迁,何苦在这衙门上砸钱呢? 所以,许多地方衙门,看起来都十分破旧。似安定府衙这般,堂皇高大的,还真是从来少见。 这位安定知府,确是异类。 旁的人若能官至知府,定要想尽办法,往那富庶繁荣之处调去,又或是一门心思往朝中钻营。 他这位知府大人,却安安心心,守着世人觉得,远离中原,地处偏僻的安定府。十多年,不升不迁,可算得是极少有了的。 谁能想到,安定府这些年来,富庶如同小江南,这位不升官,不迁位的大人,却是一坐到金山上了。 而且,自从当年风相殁后,朝中斗争十分激烈,十多年间,已有好几批人沉浮起落了,这位知府大人安心留在这里,却又避过了多少风波险恶啊。 “这位知府大人是极聪明的人。” “杨兄你也一样,都是人中俊彦,本来此番来安定府,我也该帮你引见,往知府衙门递个帖子,大家见一见,留个香火情,只是……”那人叹息一声“知府大人的如夫人病势沉重,据说是不行了,知府大人十分忧虑,连公务都多日无心打理了,也无心招呼客人,这时候大家都有默契,不是必要的事,是不会上门打扰的。” 那“杨兄”点点头,怪不得呢,这么远望了这么久,府衙外,也没停过一辆马车,一乘桥子,这可远不符合,一方父母官,门口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盛况啊。 只是…… “如夫人?是为了一个区区小妾?” “原是偏房夫人,并不可等闲以妾视之。”这位朋友倒是耐心地解释着。 “据说这位夫人是带着极丰厚的嫁妆进门的,又与大成号东家是亲戚,本就秀美多才,于商贾之事上,也颇得力,进门没多久,就帮着知府夫人管家理财了。” 那“杨兄”但笑不语。无非就是富商与高官的老勾当了,找来了美人,挂上亲戚的名份嫁过去,这手段其实大多数人都知道,只是做得干净,不留首尾,世人也自乐意,以假作真,不会深究。 不过,真能给那女子偏房的名份,可见这大成号的份量,确实不轻。 旁的商人之家攀附官员门弟,别说是来历不明的亲戚,就是自家亲生女儿,大多也不过是混个妾室名份罢了。 “知府内眷,我们这些男子,自然是见不着的,不过,女人们聚会,最爱评头论足,那位二夫人,美貌多才,聪明能干,想来是不假的,据说,就是最挑挑剔的女人,也没人说她配不起这两句话。她进门了多少年,就得宠了多少年,知府夫人的性子,据说,也并不是特别宽厚的,却一直与她相处甚好,这位二夫人的本事,可见一斑了。” 不管是什么身份,男人们说起旁人家女眷的闲话来,多少还是有些小兴奋的,那点子儒衫广袖,带来的潇洒飘逸之气,倒也散退了不少。 “前两年知府夫人病逝之后,知府大人一直不曾续弦,内宅之事,全委了这位二夫人处置。隐然便是知府后衙里,还不曾正式扶正的太太了,可惜啊,红颜薄命,偏是等不到这一天,就一病不起了。” 看着朋友颇有些感叹,那“杨兄”却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或许知府大人就是因为这个一直以来过于得宠,且背后牵连着大成号许多合作,诸多财富的女人,有些尾大不掉,担心要续弦,这女人争闹起来不好看,可不续弦,扶正她,却又不肯甘心。毕竟这样来历的女子,宠着爱着用着就好,真扶起来做正式的妻子,却是大可不必了。 这样左右为难,方拖了这么久时间吧。 但只这般想想,也就罢了,他并不曾说出来。 只是散漫地遥望着楼下数条街道的景致,忽得伸手指了衙门方向问:“不是说,这时候没有人去拜见知府吗?那是谁。” 那友人在他身旁探头去看,却见衙门的侧门处,一辆极大的马车停了下来,车中下来一对男女,正相携往衙门里去。 “原来是他们,这不是来拜见知府的,他们是二夫人的亲戚,没准是来送终的。” “二夫人的亲戚,不是大成号东家吗?”。那“杨兄”遥望着那一队男女的背景,眼神奇异“莫非那就是……” “是啊,那就是我们安定府出了名天生少爷命的那一位了。”做为老安定,说起这位安定府知名人物,言语间,也颇带些感慨。 “真是多少努力,多少辛苦,也比不上人家天生命好啊。前半辈子有个好爹,后半辈子有个好哥哥。连带着妻子一起,摊着手,什么也不做,便已富贵到了极致。享尽旁人一生也不能及的福份。”他叹息着摇头“要说这人是个纨绔吧,偏又并不风花雪月,散漫而为。据说,人也挺聪明,早年还中过秀才,也有过孝子的名声,可就是不肯上进。天生的懒怠厚脸皮,败掉了父亲家业,也不着急,心安理得让义兄养着,这么大的年纪,还能一事无成,也算是少有了。这等人,若不是背后有大成号,有个好爹好哥哥,谁耐烦知道他的事。要不是前些年,大成号的凌松泽为了他,险些抛妻别子,也不会连带着他也一起在安定府出名了。” “王兄似是与他极熟一般……” “熟什么?这人素来是不出门与人来往的,我也在安定府也算小有名气,这么些年,也就偶尔远远见过一回,印象也不深,要不是那马车,明明白白标着大成号的标记,要不是那位二夫人,恰巧就是这位的亲戚,我一时,也还认不出来呢。” 那“杨兄”点点头,默默不语,只是安静地遥遥望着那两个身影,进入府衙大门,目光便无法再继续追寻下去,他目光悠悠,徐徐举杯饮下。或许是酒力到了吧,胸膛里,慢慢地火热起来了。 府衙里,韩诺与文素秋在仆役管事的指引下,见到了知府顾连卓。 顾连卓眉宇之间,都是疲惫和苍凉,可见这些年相处,终是与琴姬有感情的。 他看着韩诺,眼神有些奇异:“她坚持想见见你,有些话非要对你说……”他目光扫了扫文素秋,方道“只对你说。” 文素秋一怔,她和韩诺是听到知府这边派人传信,知道琴姬怕是没几天时间了,一直坚持着要见韩诺,所以便与韩诺第一时间赶过来了。不管这亲戚是真的,还是假的,即然顶了这个名份,亲戚该做的事,自要全部做到。 但琴姬已是知府的内眷,垂危的卧房,怕不便让外男轻入,哪怕那男子算是亲戚,算是晚辈。 所以她才跟着同来,必要时,可以充当中间传话的人。 她没想到,琴姬会这样坚持,而知府大人,居然也会答应,不过,她自己被这样彻底而简单地拒绝在外,也确实有些难堪。 但她只愣了极短的时间,便低声催促韩诺快去。 韩诺也不迟疑,在丫环的带领下,他走进了满室药味的房间,随后,房内的丫环们纷纷退了出来,门在他身后合上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表哥 岁月和病痛,已经在这美丽的女子身上烙下了太多的痕迹,只有依然皎好的眉眼还留有昔日的风华。 琴姬倚着枕微笑:“一晃眼就这么多年了,我老了,你大了,想想当年,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真跟做梦一样。” 她是笑着对韩诺说话,但眼神悠远,沉重的病势,其实已经让她意识恍惚了,与其说是在谈话,不如说是心神早已回到了昔年。 韩诺默默在床边坐下,观察着这个处在弥留的昔日美姬。 沉重的病势,已经完全催毁了她的生机,即使以他强大无匹的内力,也无法压制已经彻底暴发出来的病势,或许能强行拖住性命,然而,那也不过是白白多受病痛折磨罢了。 “我是个可怜人,自幼就父母飘零,身陷青楼。我又是个幸运的人,被人包着祸心,送给你父亲,他不但没有迁怒于我,反而多方提携,处处照顾。我在你家,还遇上了,凌……凌先生,这一生,从没有人用那样干净的眼睛看过我,我现在还记得,他对我微笑的样子,他和我论琴时说的话。”人在弥留之时,琴姬反而生起异常的亢奋,一口气说下来,竟不曾断续“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很感激你爹和先生,但要论起高低深浅,我心里,却更把凌先生看重一些。你爹把我从苦海中救出,我虽感恩在心,却想着,这也算是相互利用,这么多年来,我不是不曾为大成号出过力的,可凌先生,却是……却是……”她连续说了这么长的话,终于停顿了下来,怔忡半晌,方又轻轻道“为着这个,你和你大哥,我在心里,不免更亲近,更偏向你大哥一些。你们虽都是凌先生的弟子,但我总觉得,你大哥才是凌先生单纯凭心意选择的弟子,你却不免是沾着你爹的光了。后来凌先生出事,我心里多少也还是怨着你爹相救不力的。所以,最终要选择,我总会站在你大哥一边的。” 她没头没尾地说着,忽然轻轻笑了起来:“其实现在想一想,通通都是借口。凌先生待我,不过是寻常怜美惜才之心,并无他意。你爹给我的恩惠,却是实实在在的。凌先生遇难,我自己也无力相助,却要去怪你爹。不过是当初听人说起过,凌先生往关洛收徒讲学,是受了你爹的怂恿,而最终,凌先生生时清寒,死无全尸,你爹纵然大病了一场,却依旧富甲一方,我心里便觉不公道。不过是你有父亲爱护,你大哥却更象凌先生,别无亲人,且又继承了凌先生的姓氏,在我心中,份量自然更重些。当然最重要的是,只有大成号始终欣欣向荣,我在这府中的地位,才能稳如磐石。而能做到这一点的,是你大哥,不是你。” 她看着韩诺,心思终于从遥远的无数岁月中收回,眼中渐渐有了焦距:“韩诺,我是个忘恩负义之人,我愧对你,愧对你爹。这些年来,我心中一直不安。前几年,听说,大成号遇匪了,王掌队,孙护卫,他们都死了,我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真的有报应,我从那时便开始病了……” 她的气息终于渐渐弱下来:“如今我要去了,终于不必再惦着那些地位,那些争斗,我终于可以说了……” 韩诺一直只是沉默地听着。 他对她想说的事,并没有兴趣,但他知道,她需要述说。 这女子并不似她说的那般忘恩负义,否则,便不会因为这心病,而渐渐沉疴不起。把真相说出来,其实已经成了她心中的执念,只有说出来,才能安然逝去,才得以放下,至于这说出来,其实是帮人还是误人,救人还是害人,其实已经顾不得了。 房间里,那细弱的声音,一直一直叙述着。 房间外,文素秋徘徊不止。 就算是琴姬已然垂危,就算是双方隔着辈份,但到底男女有别,又谈不上是至亲,似这般,连侍儿丫环都遣出来,只他们二人关着门说话,实在是太违常情。 莫名地,她心中都生出一股奇异的不详预感来。 同一时间,凌氏大宅前,马蹄疾响,扬尘飞舞,大街上惊呼避让之声不绝,两个守门人惊愕地看着本来应该往蓉城赴当地大商人寿宴的凌松泽一身风尘,满头汗水地出现在门口,忙不迭分出一人回去报信,一人急急迎出去。 “大老爷” 凌松泽人不下马,疾声问:“二爷呢?” “知府衙门那边派人送了信过来,说是二夫人怕是不好了,要见见娘家人,二老爷和太太就过去了……” 不等他说完,凌松泽脸色铁青,转身策马而去,滚滚烟尘里,有不少老百姓在跺着脚大骂。 门子目瞪口呆,凌家老爷可是素来怜贫惜弱,乐善好施的,似这样不管不顾,横行霸道地在城中当街纵马飞驰,可是从不曾有过的啊。 他愣愣地抓抓头,大概是知道知府家二夫人的事,心里着急吧。就算是他这种小人物,也知道知府家有这么一位二夫人执掌内宅,对大成号的支持有多大。 正发着呆呢,身后传来清亮的喊声:“爹爹” 这门子赶紧回头,却见一个十一二岁,锦衣佩玉的男孩,欢欢喜喜地叫着跑过来。远处尚有大夫人急急行来的身影:“平安,慢点,别急。” 门子忙迎过去:“少爷,老爷刚走。” 小平安一呆:“爹不是才回来吗?”。 “一回来就又走了,想是赶去知府衙门了。” 小平安悻悻地回头,他虽小,也知道知府那边的亲戚是很重要的,但那又似乎只是二叔的亲戚,同他爹并没有直接的亲眷关系,所以这消息传来,二叔二婶是去了,他娘却还留在家里,现在爹急巴巴地赶去,做什么呢? 大妞也远远听到他们说话了,脚步放缓,徐徐迎上灰心丧气往回走的小平安:“平安,你爹是关心姑女乃女乃,急着赶去了,等回来了,你再给他练你新学会的本事。” 小平安闷闷地说:“是二叔的亲戚,不是我的姑女乃女乃。” “傻孩子,都是一家人,你二叔的长辈,你自然是要叫女乃女乃的。” “我不傻,才不是一家人呢,我们姓凌,二叔姓韩。大成号是爹的,有大成号,二叔的亲戚才能当知府家的二太太,可生病了,却只叫二叔,不叫爹,我都知道呢。”小平安抗声说。 大妞脸色大变:“快住嘴,谁教你这些的,以后一个字都不许提,尤其在你爹面前更不许这样胡说。” 她声色俱厉,身子发抖,几乎没一巴掌打过去,目光四下一看,幸好,门子还在远处,因他们心急走得快,没带丫头下人在旁跟着,倒是没旁的人听见。 一向宠爱自己的母亲忽然发这么大的脾气,小平安也吓了一跳,愣了一会,终于低下了头。 他小小年纪,受尽宠爱呵护,十来岁的人生里,唯一的灰暗恐怖,也只有小半年的时间,然而,每一想起,就算是应该无忧无虑的孩子,也觉得有些恐怖。其实没有母亲提醒,他也知道,那些话在爹爹面前,是半个字也不能透出来的。 春风得意楼上,对酌的二人,酒兴已尽,那“杨兄”拒绝了友人邀他去家中小坐的建议,二人就在楼下分手。他一人安步徐行,转街过巷,慢慢地行到府衙供人们来往出入的侧门所在街道。远远地便止了步,选了一处树荫,袖了手,安然地等着。 又过了一会,那一对男女自门中行出,车夫赶紧地跳下来准备服侍,那“杨兄”方才徐步向前,在那夫妇二人堪堪登车之时,略有些迟疑地喊一声:“表妹” 文素秋闻声转头,也怔了一怔,脸上慢慢有了几许惊,几分喜:“表哥” 这“杨兄”理所当然地露出了笑容,步伐加大,快步接近,笑道:“我远远瞧着眼熟,还不敢肯定,原来真是表妹。” 文素秋脸上喜色也慢慢真切起来:“表哥,怎么是你,你何时来府城的,怎么不派人送个信?” 她一边欢喜招呼着,一边向韩诺介绍。 此人姓杨,单名一个宁字。家中世居江南一带。与文家是姨表之亲。少年时曾随母亲往渭城文家探亲,小住过一段时日,因此与文素伙相识。 杨家也是书香世家,江南又是文风昌盛之地,杨宁考取功名,入仕为官,本来一路都很顺,最高曾做到一府学政。 因父母之丧回乡守孝,守教期间,妻子又一病故去,因此心性大改,淡了功名之念,孝期满后,并没有急于谋求起复,而是担风袖月,行走天下,看青山绿水,大畅胸怀。 因他是守孝而致仕的官员,又是正经科举出身,颇有文名之人,每至一地,多有些同窗同年接待,递了贴子,当地官员,也多会亲自相见,临行时再送一份仪程,也是有的。 细数起来,他悠游天下,也有一两年了。刚到府城不久,还没来得及派小厮往凌家送信,见见亲戚,没想到,路上就遇着了。 几个人在府衙侧门前,才叙了几句话,就听得马蹄声惊雷般响起,路人惊呼不绝。这么大的阵仗引得三人都循声望去。 杨宁十分惊奇,不知哪来的纨绔恶霸这样大胆,在知府衙门前还敢如此驰马,却听得身边文素秋,无限惊讶地一声喊:“大哥” 第一百一十六章 真伪 凌松泽有些心神恍惚地离开了府衙。终究,他不可能真正同知府完全撕破脸争吵的。 太漫长的岁月中,大成号的钱与官员们的权,已经谁也离不开谁了。 他固然是官员们的财神爷,但官府的所有支持,保护,各种政令上的襄助,推动,他也同样受益非浅,没有官府的支持,大成号又岂能在数年间,重又飞腾于九天之上呢。 他固然可以在知府面前,适当无礼而不用担心后患,知府真正撕去温情面纱,冷冰冰戮开真相,他却也同样无可奈何。 他慢慢地步出府门,慢慢地翻身上马,却并没有策马归途,而几乎是放松缰绳,由着那识途老马,自顾自地沿着熟悉的道路,一直向前。 自幼及长,最卑微,最无助的时候,他也不曾放弃挣扎与努力,而今他富甲一方,甚至在某些情况下,可以同知府分庭抗礼,却只剩从不曾有过的疲惫,疲惫地地连手指都不愿再多动一下了。 马儿默默前进,街市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他却在所有热闹之外。 当年事定之后,他在大成号重新掘起的过程里,把大成号内的几个知情人,分别大力提拔,又分派往别处。 王掌队成了大成号所有商队的第一掌队,孙护卫也成了大成号全部护卫之首,且都在别处坐镇一方,轻易不回总号,就算过年过节,文素秋和韩诺也见不着他们。 高高在上的仅有几个知情的官员,也不是文素秋或韩诺能够得着的。 靠近关洛,那边假装匪徒的官兵和将领,离着这边山高水远,正常情况下,韩诺夫妇是绝不会有机会去那边的。 就算是这样,他犹恐文家在渭城根基太厚,耳目太众,文素秋又一向喜欢结交朋友,出入各家府弟,虽说经历大变后,性情大改,收敛许多,但消息总还是比常人灵通的。 所以他借着大成号扩张的机会,坚持举家搬到府城,有意无意间,文素秋被隔绝在各种圈子之外,而韩诺就更加不用担心。 那个时候,他是多么志得意满,只以为这天衣无缝的局,永远不会有被窥破的一天。 谁知道…… 街市上热闹无比,笑语喧哗,呼喊喝骂,千万种声音,万千种生气,无数人的生命,无数人的悲欢喜乐,但是,一切于他都没有关系。 凌松泽在马上自嘲地笑了一笑。 是真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吗? 是真的,天日昭昭吗? 因为他太重视下江南扩展生意的事,才紧急调来了自己最信任的人同组商队,然后,在一场天降劫难中,把他们都葬送了。 刚听到这个消息时,知府看他的眼神是那样奇怪,只怕是以为,他在事隔多年之后,终于开始巧妙地灭口了。 琴姬却是从此心神不宁,总是喃喃地念叨着“报应” 他虽表面不以为然,但每逢夜深人静,想着那漫天的鲜血,想着那恐怖的死亡,想着孙护卫临死之前,隐隐流露的忏悔与叮咛……连他也不得不自问…… 这世间,莫非真有报应? 若真是如此,为什么,他们都死了,却独留自己这个祸首,还活得好好的。 又或许,这才是真的报应吧。 他若不活着,岂能受今日的煎熬。 他甚至可以看到此后,十几年,几十年,这样的痛苦,迷茫,猜疑,胆怯,依旧会如毒蛇一般,不断噬咬着他的心灵。 生平第一次,他完全看不清前方的道路,眼前的一切,都是迷茫和朦胧的,就连那呼唤,都遥远得几乎听不见。 “大哥” “凌兄” 那呼唤声反复数次,且渐渐大了,凌松泽回过神来,却见前方一辆马车离自己已经极近了,车帘掀开,马车里韩诺和杨宁,都正看着自己。 杨宁常常上门做客,又说想要好好逛逛府城,做为主人,文素秋自然是要叫韩诺尽一尽地主之宜,陪着杨宁四下转转的。 韩诺虽很少出门,但他记性极好,在安定府住了这几年,每年都会陪文素秋四下走走,散散心,安定府内外,可走可逛可玩的所在,只要是正经地方,他还真就大多知道,除了沉默了一点,做事不太主动,这陪玩陪逛的工作,做得倒也不甚差,这几天还真就转了几处地方。 凌松泽没想到竟同他们当面撞个正着,有意无意地避开韩诺的目光,只冲着杨宁笑笑,寒喧几句。 他素来是个长袖善舞的人物,只要有心,总能让人如沐春风。 杨宁出身极好,又当过官,且家族在江南根基深厚,若是以往,这种人他也会刻意结交,这时候必是要亲自带着杨宁游逛安定府了。 但此刻他身心俱疲,便是微笑,应酬,都觉疲惫又吃力,尤其是一直沉默着的韩诺,分外让他觉得不安。 略应酬几句,便借口有事,匆匆离去,从头到尾,他甚至没有认真正视韩诺一眼。 杨宁有些诧异,随口对韩诺说:“凌兄掌着整个大成号,实在是太忙了。” 韩诺只答了一句:“他很累,他以前,从没这样累过。” 杨宁有些讪讪然:“生意繁杂,千头万绪,确实极累。妹夫你不必时时陪着我,倒是帮着凌兄多出些力,分担一些为好。” “我帮不上忙,只会让他更累。”韩诺答得平淡,一点不安或内疚也无。 杨宁自然也不好深问,见韩诺似是对凌松泽的状态一点也不在意,他一个外人,也不便多说什么。只能继续原本的行程了。 今天韩诺是要带杨宁去书画街逛的。 书画街本来有另一个名字,却已以漫长的岁月中湮没无闻,只剩下官方的文档还留存着记录了。 因着最初不少人在那街上售卖字画,渐渐形成规模,到后来,安府府中,要卖书,卖字,卖画,甚至卖相关笔墨纸砚,都要到那街上去,否则生意便不好做。 官府也喜欢这等文气汇聚的雅事,说出来,也是父母官们教化之功,便也不断推波助澜,给予许多方便。 天长日久,这里便形成了诗书字画一条街,每日里无数的书生汇聚来去,也是一景,外人来到安定府,也必要来走走转转看看的。 杨宁是读书人,到了安定府,自然不可能错过这书画街。 书画街是斯文之所,且街道两边店面,无数的字画伸展出来,迎风飘摆,更把街道挤得狭小了许多,官府早不许车马经此而过。凡逛书画街,都是安步当驹,于无限书香间缓行。 他们便在街口下了马车,韩诺领着杨宁,慢慢行在那满街满路的字画诗文之中,白色的纸,黑色的墨,黑白之间,书页飘摇,偶有风来,书册哗哗翻转声不绝,夹杂着青衫士子,儒衫文士,出入于内,莫名地让人心神都宁静了许多。 当然,两旁店铺,时有老板伙计招呼顾客,也给这长街添了点市侩之气。 这里的生意人都是眼睛极利的,安定府的读书人大家多少都脸熟了,乍一看,陌生的杨宁就是个外来人,衣裳打扮都不寒酸,跟他并肩走的韩诺更是衣饰华丽,一看就是有钱人。 这种有钱外来人的钱是最好赚的人,这杨宁一走进书画街,就被许多人盯上了,沿路都让那老板伙计们满脸带笑想方设法地往自己店里拉。 这个说我有孤本善本,那个说,我有名家真迹,一迭声地把人往里让。 杨宁阅历甚广,纵旁人说得天花乱坠,他也不会激动上当。 历来这专卖诗书字画的地方,都说自家有真迹有善本,若是家家都真的有,那真迹善本也就不稀罕了。 不过,即然来了,总要看看的,何况,这好东西虽不会真的到处有,偶尔也有沙中藏金的好事,真觅着一件真品,于读书人来说,也是一桩幸事。 他自无可无不可地,由着人一路引领着一家家店看过来。 对于那争先恐后递到自己面前来的所谓名家字画,孤本善本,他只是笑着看,不置可否。出于礼貌还随口问问韩诺的意见。 韩诺的意见很直接:“假的” “假的” “假的” 他一口气说了十几声“假的”,表情,语气甚至用词都毫无变化。 没有不屑,没有愤怒,也没有骄傲,没有自信,他仿佛只是在说明象太阳从东边出来,水向下流这样简单的,人人都懂得的道理。 这一路下来,三四个掌柜,五六个伙计,脸上通通挂不住了。 这种店里号称有好东西,但十有八九是假货,大家都心知肚明。看出真伪,或是不相信是真的,也不过是一笑而去,谁会真的这么打脸的每一样都说出真假来。 何况韩诺根本就是扫一眼,便直接下论断,几乎连仔细观查,辩别都没有。 就连杨宁都不相信韩诺是认真看过之后来的正确判断,而以为,他只是先入为主,认为这里都是假货。 这倒也没什么错,可是以这种态度当着人面不停得说这样的话,就有些太不知人情世故了。 果然,他们逛到第三家店时,那掌柜就暴发了。 他黑沉着脸,带着深深不满和怒气的睛睛死死盯着韩诺,语气大是不善:“老爷虽是贵人,却也不能这样信口胡言,我们是老实本份的生意人,从来不敢蒙骗客人的。” 第一百一十七章 购画 韩诺对别人的情绪仿佛完全没感觉,只淡淡答:“我见过真品。” 掌柜的几乎要铁青着脸冲他翻白眼,真品? 真品是大白菜吗? 刚才他一口气介绍了五样东西,这位都见过真品? 就是安定府最大的知府大人,也没这么大眼福吧。 旁边杨宁也暗叹了一声,这一路过来韩诺可是否决了十几样货物了,都见过真品的话?就算是世代贵胃,王候之家,也极难得的。 真看不出来,这平时老实巴交,沉默寡言的亲戚说起大话来,还真是不眨眼睛啊。 那掌柜几乎是恶狠狠地盯着韩诺,韩诺很坦然地望着他,即不回避,也不刻意与他对视,甚至好象对这种僵持的气氛全然无感。 杨宁咳嗽一声,正要打个圆场,却见那掌柜扯直了嗓子叫了一声:“老王,去楼上把我柜子里……不,还是我亲自去……”他急急忙忙对杨宁和韩诺说了一声“客官稍待。”又飞快向两旁的伙计扫了一眼,示意二人定要留住客人,这才急匆匆回头上楼。 杨宁看他神色,略略迟疑,莫非这家店里还真有好东西? 这般心念一转,就算没有那两伙计有意无意拦着门,他也是断断不可能离开的了。 没多久就听着脚步声咚咚,那掌柜双手小心地捧着一个锦盒走下来,示意二人到了桌前,更是无比珍惜地放下锦盒,轻手轻脚地打开盒盖,露出里头的卷轴来。 杨宁刚想伸手去拿,这掌柜就有意无意地挡了一下,然后很熟练地用干净柔软的绸布包着手,拿起卷轴,慢慢打开了。 杨宁的好奇心也被他这一番做作给提到了最高,但心中警惕未失。人心难测,于做假骗人一途,更有千百种的手段,不亲眼看到东西,不仔细观察判断,就不可先存定见。这也是他自己做为一个知书爱书的有钱读书人在受过许多教训后得到的经验。 卷轴徐徐展开,只见惊涛拍岸,绝壁耸立,孤松劲拔,而雪满技头,天地之间,一片苍茫中,这一点生机,一份倔强,竟可透纸而出。卷轴还没展到最后,下方的落款还未现出来,这掌柜已是一脸得色,几乎是带着示威的表情对着韩诺说话:“客人请看这幅画……” 然而,他一句话没说完,韩诺已经开口。 “这是小尉迟的真迹” 掌柜的脸上笑容立时僵硬。要不是被气急了,他不会这样不管不顾把镇店之宝拿出来。 他盼着韩诺说是假的,然后恶狠狠打脸出气。 就算韩诺不敢说是假的,但凡是爱书爱画的人,见着疑似真品的东西,都要再三确认,仔细查看,方能下判断的。 他就能在韩诺犹犹豫豫的时候,大肆攻击他没眼光,并顺道抬高自家店铺,出一口恶气。 谁知他还没有开始显摆,开始炫耀,他还来不及说一句趾高气昂的话,韩诺就这么淡淡的承认了这是真品。 承认了也就罢了,最重要的是他这语气,跟说是假货时一模一样,仿佛这真品与假货,根本没差别。 掌柜得一口气没顺过来,差点气晕过去。 他攒足了劲想打一拳报复,没料到不但一拳打到棉花里,还把手腕给扭了。 他正气得发抖,杨宁却是听韩诺一语,便立时变色,一把夺过画卷来细看,掌柜得正被气得发晕,居然没能立刻制止。 杨宁定定望着画卷,仔细地观察着笔锋,用色,再反复看那泛黄画卷的纸质,心中回忆着小尉迟画作的特色,惴恻对比着画卷所反映出来的时间,眼中渐渐光华四射,那热度几乎能画画卷都烧个对穿。 大小尉迟是兄弟二人,都是足以名留画史的大宗师,存世画作不多,无一不是珍品。 对于爱书爱画的人来说,发现了小尉迟的真迹,是何等令人欣喜之事。 杨宁也算是家学渊源,家中藏有小尉迟画作的临本,对这位大画师的画作算是比较熟悉,这才在心中反复对比之下,确定这一幅,果然十有八九是真品。 他兴奋地脸色通红,忍不住问韩诺:“妹夫你是如何一眼就看出真品的?” 韩诺岂止是一眼确定,他根本是不等人家把整张画打开,就做出判断了。 韩诺的回答即理所当然,又让人无言以对:“我见过真品” 杨宁哑然无语,就算手里有真迹,天天对着看,碰上了这种事,也要仔细拿着对比才能做出判断吧 掌柜的额上青筋都要冒出来了:“客人这是什么意思,这是我家祖传的镇店之宝,从不轻易示人。你在哪里见过真品,你见着的若是真品,我这份算是什么。” 韩诺沉默不答,他总不能说是几百年前,在某皇宫里见过吧。 杨宁赶紧转移话题:“掌柜的,此画确是真品,不知掌柜开价几何?” 掌柜的挑高了眉毛:“这是我家祖传之物,从祖爷爷那一代一直传到现在,只做镇店之用,断然不卖的。” 杨宁微微一笑,若是不卖,哪里就拿出来给陌生的客人看。这等言词,不过是抬价的手段,倒也不算什么稀奇。 他也不恼不急,自耐了性子同这掌柜慢慢地磨。 韩诺自在一边等着,他对诗书字画谈不上喜好,于讨价还价更加帮不上忙,那等让文人心动的真迹,他看着也没什么感觉,即然插手不进去,索性只随便看看铺子里其他的东西。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那凑到一起低声商议的两个人终于分了开来,杨宁神色黯然,那掌柜的则提高了声音:“五千两,低于五千两就不要再谈了。” 杨宁苦笑了一声,眼神颇为不舍地在那画卷上再三流连。 他家资自然殷实,可真要拿出五千两来买一幅画,终究还是有些吃力的,更何况,他如今客居在外,手头上自然不如在家中时那么方便自如。 旁边韩诺淡淡插一句:“五千两,好,我们买。” 那掌柜眼睛一亮,诧异地看向韩诺,这个看起来很识货却没兴趣的家伙,倒是比那个似乎真爱书画的人,更加大方,心念动处,本来的怒气早就烟消云散,复又满脸堆笑。 杨宁却是吓了一跳,五千两可是非常惊人的巨资了:“原来妹夫也喜爱小尉迟的画作。” “我不喜欢,你喜欢。表哥,送给你。”韩诺答得简短直接。文素秋要他好好招待杨宁,叫亲戚高兴,即然他喜欢这东西,又一时不便买,自己当然要买给他。 以往文素秋喜欢什么,他也是顺手就买的。 至于价钱多少,他其实没什么概念。 钱这种东西,手头有就用吧。反正凌松泽不缺钱,反正凌松泽乐意他花钱,许多人有事没事,自寻烦恼,非要把简单的事弄得极复杂,但他却还是固执地按照他那简单的方法,做人做事。 杨宁极是不安,连连摆手,一迭声地说:“这样的厚赐,我是万万不敢受的。” 亲戚之间,互相送点东西没什么,可太过贵重了,怕反而让人生出负担来。 “你喜欢,为什么不要?”韩诺随口问,如果杨宁还是坚持不要,他也就算了,那是杨宁自己的选择,他没必要去勉强。 这人情来往,礼物推让的经历杨宁有不少,似韩诺这样实打实,一句是一句,半点客气套话都无的,却是从未经历过。以往谙熟的推让技巧一时竟都用不上,他愣了愣,才道:“我喜爱之事极多,也未必都要一一买下来。我出门在外,手头一时有些不便。等下次家中银钱送来了,我自己来买便是。倒不必妹夫替我太过费心。” “那我先买下来,等你钱来了,再还我。”韩诺理所当然地说。 杨宁又愣了一下,这一类我先帮你买下,以后你有钱再还,也是送礼物时,常用的借口了,然而,看韩诺的神情,怕是自己真拿了钱去还,他也会毫不客气地收下来,但同样,他若是一直不还,韩诺也是不会催不会问的,怪不得人说自己这位表妹夫性子极其怪异呢? 他心中闪念,望着那画卷,到底禁不住心头喜爱,终于道:“好,就承妹夫的情了,等我家的银子到了,再还予妹夫。” 掌柜的才不管他们这银子还不还,是送礼还是代买,只欢欢喜喜收好卷轴,等着这大财主付钱。 韩诺出门也不会带着几千两银子,好在他出门一向有下人跟着,出门吩咐一声,那仆人就赶紧行动起来了。 韩诺要用银子,相熟的店里都能挂帐,不相熟的,就往最近的大成号去调银子,这已是老规矩了。 书画街上也有大成号的铺子,但这卖书画的生意,若没有什么珍品,一般帐上是不可能有这么大数目的流水的。 幸而从书画街出去,转个街口,就有一家大药材铺,也是大成号的生意,每日贵重药材,流水般来来去去,这帐上临时提个几千两断然没问题的。 这仆人飞一般跑去报信提钱了。 药材铺里正聚了一群客人,都是些少年,最大的不过十五六,最小的才十一二,虽然都是些大孩子,却是由铺中掌柜亲自接待的,旁边的伙计们也小心地在旁服侍,态度极为殷勤。 因为,这群小客人中的首领,就是他们的东家少爷,凌松泽唯一的儿子。 第一百一十八章 怒发 平安自小就习武,所谓穷文富武,学武的花费是巨大的。光为了治疗练习中所受的伤,以及打熬筋骨,增强体质的药,都是一个巨额开支。 也就是凌松泽有的是钱,供得起儿子的花销。平安每十天用来泡澡的药材,都是一个吓人的数字。 有钱家的少爷,自然也与相同身份的人有来往。年轻的男孩子,都有热血,都爱打闹,都对习武有兴趣。 凌松泽费心请高手名师教导儿子,旁的孩子却大多不过是家里的武师保镖教一教,孩子们在一块玩,一较力,自然是输得一塌糊涂,不知不觉,富贵人家,爱玩爱闹的适龄小孩子便形成了一个小圈子,且隐隐以平安为首领。 凌松泽对此不是不知道,但是即然要在府城扎根发展,不管是借助妻子的夫人交际,还是让孩子们混成一圈,对于他完全融进府城的贵人圈子都是有极大好处的,自然也不会阻拦,只是平时常常教导,也严厉地要求跟随平安服侍的小厮。平安与公子哥们一起玩耍也好,和师兄弟们一处练功也罢,大家在一处增进感情,增长阅历即可,却绝不可学那等纨绔作风,亦不许过于好勇斗狠。 他平日在这种事上管得甚严,小平安也不敢有什么造次的,只是最近,自从琴姬身死后,凌松泽时常心不在焉,对平安的管束监督也不太顾得上了。 平安还是小小年纪,学了一身的本领,自然极想炫耀,这时领了一群好友,来药店里教他们购买那些打熬筋骨的好药材。 被一群出身即富且贵的同龄人围着,用崇拜的眼神望着他,看他指手划脚地对掌柜吩咐这,指挥那,不免得意洋洋,自觉是武林高手,将来也要当大将军,让万人敬仰。 掌柜的对一帮来历都不凡的公子哥,自然是极之客气的,一直陪着笑在那奉承着。 看着小东家口若悬河在那说个不停,旁边三四个伙计把生意耽误着不做,就光服侍平安一个,小东家说到哪样药品就即刻拿出来,还顺便给一群公子哥仔细解说这药材的用处。 眼见着全店铺上下,都围着平安一个人转,门外忽来了一人,招手把一个伙计叫出去,没多久,那伙计便过来凑到掌柜耳边低语了几句。 掌柜的脸色一沉,却又勉强笑笑,吩咐旁人好好招呼小东家,自己则转身要走开。 若是走了一两个伙计倒罢了,可这店铺的掌柜要走开,却让平安觉得在一堆朋友面前大大失了面子。 他才十一二岁,本来也不算十分懂事的年纪。凌松泽又受韩子施的影响极大,教导儿子,大多也是以宠爱呵护为主,并不要求儿子特别成材,只要一世顺遂快乐便好。所以小事上,大多由着儿子的性子,只是一些原则性的大事,比较严格罢了。 平安自然少不了虚荣之心,当场就有些不高兴了:“有什么事吗?”。 掌柜的忙解释:“少东家,是二东家来了,就在前头书画街买了幅画送人,叫人到柜上来提五千两银子去付帐。” 掌柜的心情其实也不好。他这样专心做生意的人,最讨厌东家那边三亲四戚的上门找麻烦。不管是韩诺提银子,还是平安带人来转悠,都大大影响他们全店上下,做生意的心情。 凌松泽平时自己是很注意的,从不随便为私事去各个铺子上指手划脚,就是对儿子也有过叮咛。反而是对韩诺从来没什么要求,万事都以让韩诺方便为先。 各处的掌柜也都知道韩诺是个例外,这事表现了凌松泽何等重恩义,何等慷慨大方,被世人传为美谈,他们也实在不好反对些什么。只是在内心里,谁乐意生意做得好好的,有人跑来柜上提银子的。人家正经东家都不干的事,你凭什么干啊? 随着大成号生意的拓展,重建,去旧布新,尤其是在府城建立新的总号,大量有才能的新人上位,这些人不算是大成号的老臣子,对大成号曾经的历史,当年的旧东家,也没有什么感情。欣赏着凌松泽的精明严谨自律,也同时对毫不见外乱花钱的韩诺心中很有意见,你算是什么人啊,凌东家对你好,那是凌东家厚道,你也不能这么厚脸皮吧。 这药铺掌柜,恰好也是这些人其中一员。 平安带一堆人上门虽然麻烦,但毕竟是少东家,那是名正言顺,何况,这种事很少有,偶尔一回就罢了。 韩诺派人上门拿钱,应付了这趟,还会有下趟,却实在叫人不乐意。 换了大成号的老人,看到少东家不高兴,又想他小孩子不懂事,或许就随便找个借口,应付过去了。这位掌柜的却是故意一句话,直接把事情关键全点出来了。 五千两的巨款,就买一幅画,而且是送给别人的…… 平安当时就瞪大了眼。 五千两啊? 就算他年纪小,也隐隐知道这是多么大的一笔巨款啊。 他一向受呵宠,但却清楚地知道,韩诺的事不是他这样一个晚辈可以说话的。记忆里唯一让他感到恐惧的灾难,就是因为韩诺而来的。 但是,这是五千两啊…… 小平安眼睛瞪得溜圆,他的年纪说小,其实有点懂事了,说大,又不算真的懂事。心里其实知道父亲的家财将来应该都是自己的,但对于当年的旧事,恩义,又不甚了了,只是知道韩诺花的都是他家的钱。是他爹的钱,也是他将来的钱。 最初,他只是深深的震惊和不满,还没想过要有什么行动,也不敢有什么行动,奈何现在他身边跟了一群人。 都是有钱有势人家的公子哥,小少爷,谁也不怕事,谁都唯恐天下不乱,个个巴不得事情热闹一些,再热闹一些。 于是这怪腔怪调的议论声就越来越响了。 “五千两,好有钱啊。” “还是送人的,真是大方。” “用别人的钱,谁不大方,你要肯请客,我点菜也会大方的。” “是啊,平安,这是你家的钱吧?” “平安,好象你也不能随便拿五千两出来买东西吧?” “不是好象,就是不能,平安的月例零花也是有定数的,而且不能到柜上支银子,就是到他自己家的店铺买药材,那也是照样真金白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 “我的天,平安,你二叔好大面子,你爹对他真好。” 你一言,我一语,有人是由感而发,毕竟大多是大孩子,城府也不算太深,年纪略长的几个则是口气带酸了,故意拿话在挑拔了。 大家都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可谁有五千两银子买幅画送人的魄力,别说他们自己,就是他们的老爹,也未必有这样大的手笔。 看韩诺这样,自个什么事也不做,轻飘飘就从别人的店铺里拿银子白送人,换了谁心里也不平衡。 再说了,府城的头面人物经常拿凌松泽韩诺兄弟二人的恩义秩事来当谈资,他们听得多了,也想看看这美谈佳话能不能掀起新的风浪。 换了大成号的老人,这时候就会想办法转圆,或是拦住这些人的话头,或是用别的话题引开平安的心思,可这位掌柜就这么干听着。 即不立刻走开去支银子,又不干脆留下来奉迎,只做出将走不走的姿态,等着看平安的动静。 平安习惯了让同伴仰视崇拜,哪堪忍受这样没面子的事。皱了眉便冲口道:“掌柜的,爹的银子,也是辛苦赚来的,怎么能这样胡用。你别支银子,就说帐上没钱了。” 掌柜的只笑笑应了,转身出来,却不真的去拒绝传信的人,反而到了柜上,遮遮掩掩拿了银票,让亲信伙计与韩诺派来的人一起送去书画街。 韩诺要银子就给,这是凌松泽订下来的规矩。这位东家好说话,但他在规矩赏罚上,可是从来不含糊的,当年为了韩诺连老婆儿子都能赶出门,这掌柜的再不痛快,也不会撞这个禁忌。 你来要钱,我就给钱,但少东家有什么不痛快,那可同我不相干。他又管不着东家的儿子,东家事后也追究不到他头上来。 所以,他满脸带笑地应承了平安,那是不能得罪少东家,那是哄哄孩子,别让他闹事。但转头就支了银子,故意装做遮拦,其实柜上就这么大,小平安那帮人十几双眼呢,还能看不见吗? 平安的脸都看青了,偏身旁的哥们,还火上添油地在那说话呢。 “平安哥,怎么你家的掌柜不听你的话?” “平安不如他二叔大吧?” “又不是亲二叔。” “那是为什么,我家的管事,可是我说什么,就干什么的,从来不敢打折扣。” 大家小声地说着,就算本来只是几个小的随意议论,单纯地好奇不解,也在几个大的有意的yin*下,慢慢变成了风凉话。 众人看向平安的眼神里,原本的崇拜都渐渐褪色了。 咦,原来这个小老大,并不象大家想象里那么威风,那么能干,那么本事啊? 平安的小脸涨得通红,一股子热气直往脑子里涌,什么畏惧,什么顾忌都顾不得了,在这极致的愤怒之下,他大喊了一声,排开众人,冲了出去。 一堆人大喊着追出去,其中几个年纪大的,眼睛都兴奋地发亮。 伙计们都吓了一跳,掌柜的慢慢走到门边看去,果然,那一群半大小子都往书画街那边跑呢。 掌柜的笑了笑,慢条厮理说:“别慌,大家照旧做生意,没你们什么事。” 他想了想,又道:“咱们没干错什么,二老爷要银子,咱们给了,小东家,咱们也好好招待了。要出什么事,也跟咱们没关系,你们都别怕,不过,还是……小二子,就你了,去给东家送个信,这样,咱们就更没什么责任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无礼 韩诺和杨宁等了没多久,就有药铺的伙计陪着他派去的下人把银票送过来了。 那掌柜心中欢喜,以神速完成交易。 祖传的东西,那也是有个价的。小尉迟的画虽珍贵,但这个价钱也比正常的市价要高出不少了。如此大赚的生意,何乐而不为。 几乎是一眨眼的时间,一手交钱,一手交画。韩诺与杨宁刚刚并肩走出门,却见一阵风般冲来一群大孩子,当先一人二人倒也都认识。 “平安?” 平安虽是被一股火气冲得头脑发晕,但真到了二人面前来,反倒没这么冲动了。 他受了十多年良好的教导,礼仪规矩也是懂的,再生气,当着客人的面,也不能过于失礼,再不满,对于长辈,也不敢太不敬。 至少在大街上,在无数人的眼皮子底下,他不敢。 更何况当年旧事的阴影一直在身上,简直是刻骨难忘,事到临头,还真就不敢过于造次了。 韩诺倒是看出他有事,就安静地等他说。杨宁不好了掺和什么,只能安静旁观。 后头倒是哗啦啦围上一群大孩子,这时候倒是谁也不说话了,就瞪大了眼睛,等着看平安的表现。 感觉到身后同伴们的目光,真如无数钢针直从背上扎下来一般,平安头上都冒出汗来了。嗫嚅了一会儿,终于道:“二叔,我有话要和你私下说。” 杨宁也感觉气氛不对了,虽然拿了人家东西就立刻走不太好,但这个时候却也顾不得了。 “妹夫你先忙,我还有几位同年故友要访,我就先走一步了。” 同韩诺打过招呼,他就走了。 平安看着他手里捧着的画匣子,眼睛里都恨不得伸出一只手来,只不好在大街上丢脸露丑,失了教养,只得勉强按着性子。 倒是他身后一帮大小孩子,低声地议论,虽然声音不大,但这时候感觉到情况不对的人,无不竖直了耳朵,听了两三句,就知道是平安对韩诺花五千两银子买东西送人不满意了。大家也都觉得理所当然,换谁碰上这种事,也不能满意。 旁观的都等着看热闹,下人们却只担心事情闹大,主子们没事,他们当下人的却要倒霉。只是一堆公子哥在盯着,两三个下人就是想劝,也不敢说什么。 杨宁头上都冒出一层汗来,早知道会惹出这种事,那画再好,他也不多看一眼了。但到了这个局面,他反不好再停步推月兑送还画轴了。 如凌松泽夫妇表示不满,他还可以这样做,但这么一个孩子,不懂轻重,就算还了画,怕也要惹出纠纷来。凌松泽夫妇还要因为儿子的小气大失面子。 于其闹出来,不如赶紧月兑身,把画拿走,孩子的脾气没处发,或许就不发了。 他倒是快步走得干净,韩诺自然也把那帮孩子的闲话听得清清楚楚,但却异常平静,只淡淡点头:“我们上车。” 有马车就好,至少不会让满大街的人都看见。平安有些不甘地看杨宁走了,却也微微松了口气,那画让人拿走了,他也不必硬着头皮大闹了。 他回头,拼命做出很大气很随便的样子挥了挥手:“我有话同二叔说,你们先走吧?” 这么好的戏在眼前,谁肯走,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呵呵笑笑,就是不说不动。 平安硬着头皮不去理他们,假装什么也看不见地跟着韩诺走到街口,钻到车上去。车帘子一放下,尽管满大街不少有心人,眼睛放光,那热度几乎能把帘子给烧出洞来,但到底什么也看不见。 车夫拉着马,尽可能地把身体远离马车,努力装作自己肯定什么都听不见的样子。 两个跟车的下人,一左一右,远远吊在车后,那确实是听不见了。 一帮小公子哥们,呼啦啦四下围着马车,跟着走,以他们的身份,性情,没有在这个时候唯恐天下不乱地喧闹起来,已经是很给平安这个会打架的小老大面子了。 但毕竟不能完全贴上去,大街上又喧闹,任是人人把耳朵竖得笔直,终是谁也没有听到什么。 马车里,平安的脸上,终于流露出明显的不快,不满,只是声音却压得很低。 “二叔,你以后不要这样乱花钱了。” 一个小孩子一本正经地教训大人别乱花钱,看着似乎十分可笑,但平安是真觉得,自己比这个二叔更懂事的。 他这么小,也知道要读书,习武,要上进,有钱不乱花,不炫耀。可二叔这么大的人,除了吃了睡,睡了吃,外加乱花钱,还干过什么正事? 他怕的是凌松泽,可从来不是韩诺。 别的长辈都喜欢他,见了他就笑,爱和他说话,陪他游戏。有事没事,各种礼物,各类好吃的都送到他面前来。 只韩诺是淡淡的。看着他从来不见高兴,有什么好东西,都只理所当然地享用,也不记得分他一份…… 细想起来,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是罪状。 凌松泽的财势动人心,为人又素来大方,自然人人来奉迎,他这唯一的独子,更有许多人千方百计地接近讨好。 韩诺说是叔叔,但人们都知道他与凌松泽不是什么亲兄弟,在平安看来,他和那些莫名其妙攀上来的亲戚朋友,未必就有太大的不同,可态度相差着,却真是天壤之别。 世人求财求利,奉迎富贵之人也不算什么,可看着自己辛苦卑微,四下讨好,所得不多,韩诺夫妻,什么也不做,就有人当祖宗养着,当菩萨供着,真不知多少人暗中红了眼。多少都会有些针对韩诺的闲话。只是有当年的教训,谁也不敢做得明目张胆。常常只是隐隐点几句。 但天长日久,听得多了,平安对韩诺的印象真是不太好,否则也不会有一时情急,在母亲面前,说出不满之词的事了。 这回虽是被情况逼到这一步,不得不对韩诺表明态度,但他还觉得四下没人看见,声音也压得小,说几句不客气的话,应该也无妨。 韩诺却听得有些诧异,大人们已经很复杂很麻烦很喜欢自寻烦恼了,为什么现在连小孩子都变成这样了。 他不答话,平安却只顾自己正色说下去。 “二叔,爹会待你好的,我和娘也会待你好的,但你也不能太过份。我是小孩子也知道不能乱花钱,爹也教我不能奢侈,不许散漫花钱,你这样不好。”十一二岁的孩子,日子又过得顺遂,并不曾被生活逼迫得要懂事起来,此刻,硬要装大人,说到这个地步,已经是极限了。看韩诺一直不说话,不免有些慌张:“你听到了吗?”。 韩诺点点头:“听到了。”只说听到了,却没说他听不听。可惜平安太小,听不出这话里的问题。 平安也不知道下一步该说什么了,愣了半天又道:“你不许告诉爹。” 他觉得自己很聪明,没有在大街上对长辈无理,关在马车里,谁也看不见,听不见,只要韩诺不说,爹就算知道他来找了韩诺,也不清楚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的。 压着心底的慌乱,平安努力地安慰自己。 韩诺想了想,点头:“好,我不告诉他。” 他本来也不会主动去说什么,只是凌松泽是你不告诉他,他就不会知道的吗? 看着这个表现得很不喜欢自己的孩子,他不知道是否应当提醒他。 平安想了想,又道:“你不告诉爹,我这次就不生你的气了,你要敢告诉爹……”他伸手用力一拍,砰得一声响,马车上的矮几竟让这小孩子一掌拍成了两截。 韩诺点点头,可见这几年小平安学武的功夫没有白费啊。 平安不知道他心中所想,还以为他是再次承诺不告诉凌松泽,心中更是欢喜。果然这一身功夫学得好啊,平时在孩子里面,多么风光,多么威风啊,这一掌拍出去,多有面子。 师父讲的武林秩事里,茶馆的评书里,那些大英雄大侠客,向人示威,逼别人听自己话时,用的都是这一招,而且百试百灵,就没有一次吓不住人的。 他光想着传奇故事里英雄人物的威风,却浑忘了,没有任何一个故事里的英雄人物,会把这一招用在自己叔叔身上的。 他自觉吓住了韩诺,掀开车帘子跳出来。 韩诺对着那散乱的小茶几皱起了眉,就算没有人听到马车里说什么,刚才那砰得一声大响,一声巨震,傻子也知道出事了吧。 可惜平安完全想不到这一点,传奇故事里的大侠英雄,需要为示威之后的收尾操心吗? 他下了车之后,一群公子哥一拥而上,把他围起来。虽说刚才平安一个人上马车,有点破坏他自己的英雄形象,但刚才那砰得一声巨响,已经让很多人生起了各种奇妙的联想,看向他的目光,重又充满了崇拜和热情。 “平安” “平安哥” “凌大哥” 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充满渴望地望着他,平安的心理前所未有地满足。看着所有人等着他解惑的表情,用眼角再瞄瞄,知道马车正从一旁离开。 他矜持地等了一会,等到马车走远,这才挺起胸膛说:“他是长辈,我不能在人前给他没脸,才跟他单独说说。我跟他讲过道理了。他会听的。” 然后,他挥挥手,换一个方向,大步流星向前走。 小伙伴们围着他,一迭声地说:“平安哥,你怎么说的,快告诉我们吧” 大家问得越急,他越是抬头挺胸,骄傲至极,对车里的事,也越是半句话也不多提。 毕竟他的骄傲背后,也暗藏着心虚畏惧,总是以为自己不说,旁人就不知道。却完全想不到,因为他不说,所以,各种各样的猜测,层出不穷,且经人口口相传,添枝加叶,等最后传到凌松泽耳中时,已经变成武林小高手平安跳上车,一掌把韩诺打倒,打断了几根胁骨,整辆车都轰然大震,满大街的人都亲见亲闻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喜气 韩诺继续发呆,神色有些微地怔仲。 世人的褒贬看法,于他不过浮尘烟云,根本不能对他的心灵造成任何影响。 但在隔壁的,并不仅仅只是无关的世人。 自幼时就忠心耿耿,呵护宠溺他的老世仆,同他一起长大的大妞,他的一鞋一袜都有大妞的针线,睡懒觉时,她最爱拿着食物来yin*,家中巨变时,挺身前来共患难。哪怕凌松泽倾尽家财消韩家之罪时,只要保证儿子不会流离贫寒,她便一句也不说。还有他看着长大的平安,他曾经喜欢,曾经逗弄,曾经抱在怀里迷迷糊糊一起睡的小平安…… 隔壁的对话还在继续,不过,这一次开口的,却只是对他来说,完全无关的人。 象平安这样的富家公子受伤修养的房间里,自然少不了下人服侍。 居移体,养移气,现在的大妞和父母,可是已经不习惯亲手去做下人的活计了。 他们能在房里低声说这样的私话,在旁边守着的下人,自然是心月复。 现在,能称得上他们最心月复的,也就是自己在大妞身边管事,小儿子又跟着平安的杜婆子了。 她虽是对韩诺来说,几乎不相干的人,可惜的是,她可以很容易地影响到与他相关的人。 “夫人,少爷,有些事,咱们也不能不防啊,现在外头,各种话都传得乱了套,都说万一老爷有什么事,二老爷只要告少爷忤逆和夫人谋害亲夫,这家业就是……” “闭嘴,二爷不是这样的人,我知道。”这一次,大妞并着两位老人都同声喝斥。 他们对韩诺的某些坏习惯再不喜欢,但对韩诺的品性,却是从无怀疑的。 杜婆子瑟缩了一下,终于低下头,轻轻说:“就算二老爷没这个心思,可二夫人呢……” 大妞想着当年被赶出家门时,文素秋的日日相伴,时时宽慰,要没有文素秋不断给她希望,那一关真不知怎么过,虽然对文素秋的品行不如对韩诺那么有信心,却还是迟疑道:“应该是不会的……” “就算二老爷二夫人都仁厚,可也未必架得住旁边的下人劝说。”杜婆子自己也在做这个极力劝说主人的人。她以前一向安份,从不多说什么是非,这才在大妞和平安身边占好了位置,而没有被凌松泽打压下去。 一来是当年旧事的前车之鉴,太过骇人,二来是她自己也确实并不是喜欢生是非,稍为得意就轻浮的人。 但眼前的局面,人心不安,个个都在为自己打算。她一家人的前程未来,就系在大妞和平安的身上,外头流言纷纷,她心里防着韩诺,自然也要全力劝说主人。在她看来,这倒是自己忠心不二的好证明呢。 大妞断然说:“不会的,凌大哥不会出事的,他会好起来的,什么事也不会有的。” 凌松泽虽连着多日未醒,但每天都有安定最好的名医来看诊,都说情况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如无意外,应当还是会恢复清醒的。 要不是如此,大妞也断断不敢长时间留在儿子房里了。 杜婆子低了头,犹豫着说:“有的话,本来我们这样的奴才说了,那是冒犯主子,可要是不说,又实在怕夫人少爷没防备吃了亏,这……” “婆婆,你有什么话,快说吧。”着急不耐烦的,反而是平安。 “夫人,少爷,我们做奴才的,自然也盼着老爷赶紧好过来,可有句话实在要说在前头,纵然老爷醒转,病好了,将来……将来的事……怕也说不定……” 平安急了:“你什么意思?” “少爷这么大了,外头的生意,老爷可曾给少爷讲过一回?可曾带少爷跑过一回商,坐过一回铺,出过一回商场上的应酬。只是让少爷跟着师父学文学武罢了。我家小子跟着少爷,也长了不少学问,他就跟我说过,老爷的先生有些不妥当,老爷这一门,几代之内,出仕怕是不容易,少爷学文,也只要识字知书便可,老爷并不催逼更多,反是让少爷在习武上头多用心思……这个……我可是听说,老爷当年,可是从小就跟着韩老先生专门学做生意,亲自去跟着商队到处跑的……” 大妞终于也按捺不住了:“你……你是说……凌大哥他……没想让……” 平安哇地一声哭起来了:“爹没想让我继承家业,怪不得爹不管二叔,我管了,他反要打我。在爹心里,那些钱全是二叔的,娘,我是不是爹的儿子……” 大妞又气又苦:“你胡说些什么话……”声音却带着哽咽,满是悲苦。 两位老人也急了,喃喃地直唠叨:“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这些年,凌松泽待韩诺真是无处不好,唯恐不周到,但凡是银钱花用,任其随意,还总是对人说产业本来就是韩家的,他不过是替韩家看着罢了。 大家听着,也只觉得这话越发显得凌松泽仁义,都挺高兴的。反正韩诺头上有过那么大的罪名,为安全起见这,这产业不可能记在他名下,好话多说几句,也没什么损失,反能博更多的美名,有何不可。 可真叫他们看着把偌大产业,全给了韩诺,平安竟是半点也没有,那是谁也受不了的。 不管是大妞还是两个老世仆都一样,当年的恩义再深,这些年也报了不少了,同韩诺关系再亲,能亲得过自家亲骨肉吗? 当年没有尝过富贵滋味时,还能坦然看着凌松泽散尽家资相助韩家,这些年,富甲一方,安富尊荣,享受过了,快活过了,再要过贫寒日子却是谁能受得了。 他们都是老实人,当年被韩子施护在羽翼下,虽是奴仆,过得比一般良人还要省心宽裕。后来凌松泽将他们照顾得很好,风风雨雨都替他们挡了,家里的琐事,有文素秋担了。生活虽变得复杂了许多,他们却还是如当初一般地直心眼做人。当了主子这么多年,也没学会如何教管束下人,总是旁人说什么便信什么,听这婆子一解说,更是惶恐不安。 这偌大家业全没了,平安可怎么办。 不能子承父业去经商,读书没指望,莫非竟是让儿子去过个只靠卖拳脚力气讨生活的武夫? 这时,他们竟是完全忘了去想,就算凌松泽真大方到倾家交还韩诺,难道会置他们于贫寒无助之地。 以韩诺的品性,当年都肯将家产一分为二,难道现在,竟会把全部的产业都一把拿走。 就算真将产业奉还,以大成号的身股制度,做为总管事的凌松泽,每年的分红就可以让全家富足了。 又或是,其实他们想到了,却只装做没想到。 因为一口咬定了可能的贫寒未来,才能有足够的理由去奋力反抗一家之主的安排。 因为人心从来不得足,许多年前,在他们看来,已是几辈子都赚不着的财富,现在已经远远不够了。 如果只有他们自己倒也罢了,可是平安…… 理所当然应该得到一切的平安,凭什么要失去他应得的东西。 做母亲的总想要把世上最好的都留给儿子,这样的心意,连韩诺都不想说是错。 他只是怔怔地坐着,无意识地继续握着凌松泽的手。 他以前一直知道,世人总爱把简单的事,弄得这么复杂,却没想到,会复杂到这种程度。 他不想伤害任何人,他甚至很希望他们每一个人都过得很好,可是似乎,什么也没做过的他,却妨碍了每一个人。 他呆呆地发愣,甚至没有注意到掌心处凌松泽的手指微微地动着,轻轻地勾着,过了很久,那一声极微弱,极微弱的呼唤响起:“小诺” 韩诺低头,看着凌松泽多日来,第一次睁开的眼,然后,他微笑。太好了,即能醒来,这一场生死劫关,便总算过去了 这么多年来,他始终少见喜怒,这一刻,他的笑容温暖得令刚刚醒来的凌松泽一阵迷离恍惚。 这是小诺在笑吗?自幼及长,相识相伴多少年,他从不曾见过,小诺这样的笑容。 如此鲜明的温柔与欢喜,却又出奇地遥远。这样奇妙而又相斥的感觉,怎么会在同一个笑容中。 是幻觉吗? 他还不太确定,早有人高喊起来:“大老爷醒了,夫人,大老爷醒了。” 同平安房里一样,凌松泽房里,也是有下人服侍的,此刻无不欣喜高呼。 隔壁传来惊呼声,踉跄脚步声,下一刻,大妞满面泪痕地直扑进来:“凌大哥” 在她身后,是两位一脸欣慰的两位老人。 不管刚才怎样心如乱麻,听到凌松泽醒来的喜讯,他们还是这样毫无保留地欢喜着。 凌松泽看着自己憔悴苍白,凭空老了几岁的妻子,隐隐地,感觉自己有一段极漫长的时间,神智不清,妻子想必是衣不解带,照料着自己和平安吧…… 再看也一起走到床前来的两位老同,同样是疲惫消瘦,眼角皱纹都多了许多,心中更是惭愧,做为晚辈,这样让长辈操心劳神,实在是…… 但他心中最惦记着的却是…… “爹……” 平安几乎是哭叫着。他是让下人用板子抬过来的。 凌松泽心中一松,平安无恙,终究,他的儿子无恙。 痛打平安的时候,他最恨的其实不是平安,而是自己,那一记记打下去,打着自己的骨肉血脉,仿佛打的就是另一个自己。 最开始,确实怒发如狂,但后来看着平安虚弱地连求饶都没声音了,看着大妞哭跪在眼前,他虽还在打,其实都是对着四肢与臀部,这等非紧要之处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一醒过来,心心念念,还是最后晕倒前,人事不知的儿子,真看到了儿子,再记起他对韩诺的无礼,心中又是生怒,可是再生气,看到儿子一身伤,还硬拖着泪眼汪汪到自己眼前,又觉不忍。 这个儿子,他捧在掌上,疼到骨中,不指望他如何前程远大,出人投地,只要他一生快活安康,所以,他从没当过严父,只是一心宠纵,可为什么,韩子施能宠纵出那样沉静懂事的儿子,他的宠纵却是让这孩子如此忤逆尊长…… 想到韩诺,更觉心疼,眼前却是人影纷纷,从大妞到平安,个个都往床前凑。 一声一声,“老爷醒了”的欢叫声,一直传出去,还有不少府里有头有脸的管事们,从外头进来,纷纷近前,可是小诺…… 他看着,在涌上来的人当中,韩诺安静地退后。 他想要呼唤,病后的声音虚弱地他自己都听不到,他想要挽留,无力的手臂,无法抬起。 他看着那么多人,笑着,叫着,甚至感动地哭出来,渐渐占满了视线所及的每一个角落,可是,小诺已经不见了。 他不知道在他晕迷的时候,韩诺一直守在他的床前,如多年前,他固执地守在世间唯一至亲的床边一样。如多年前,一次次与死神较力,夺回亲人时,做着同样的努力。 他只知道,眼前这满屋喜气,眼前他伤心又欢喜的妻,受伤又快活的儿,还有为他而伤神劳心的老人,都是不能拒绝,不应推开的。 他躺在那里,看着一片喜气里,韩诺就此退去,而他只能努力笑着,融进这片喜气当中。 第一百二十五章 无梦 韩诺本来也没想从凌松泽床边离开。只是一个又一个的人挤过来,凌松泽床前就那么点位置。他占了,就挡着旁人的路了。 妻子儿子岳父岳母,一个个地赶过来,就盼着站到最靠近凌松泽的位置上,他这个所谓的义弟挡在那里,就极不合适,太煞风景了。 他很自然地退开两步,身边又刷刷刷进来好几拔人。 有被重金留在凌宅,定时过来给凌松泽看诊的名医大夫,他们听到凌松泽醒了,赶紧过来看,韩诺能拦在他们前头吗? 有人心惶惶,天天坐在凌宅等消息的大成号几个大掌柜,都是凌松泽最倚重最得用的人手,平时凌松泽对他们都礼遇有加,这时满脸欢喜地挤过来,他好挡在他们前方吗? 有家里最重要的几个管事,也是凌松泽多年观察,十分信得过的人,这些日子,迎来送往,应酬人那是文素秋在撑着,但维持着整个家正常运转,还多亏了他们出力。这时候,韩诺更不好阻在前头,挡人家的路了。 一步步退开,不知不觉,就退到门外了。高高兴兴挤来的人,连卧房大门口都堵住了,他竟是想往里看,也只见人影迭人影了。 凌松泽刚刚醒来,自然也不是人人不分轻重地硬要挤进去。但他对凌家,对大成号太重要了,人挤人人迭人,大家都想离着近一点,不能进内房,哪怕在外厅打着转听里头的动静也是好的。 韩诺确定凌松泽可以活下来,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在人流向这边院子汇聚之时,他却反向,出了房间,出了厅堂,走出了院落。 一路上还是不断有人欢呼着过来,他自一路行去,神色平和,也无欢喜也无愁。旁人笑着同他打着招呼,他也就点点头。 人们从他身侧过去,他却一步步离那热闹与欢喜越来越远。仿佛有人在他身后悄悄指点,低声议论。 “怎么大老爷好了,他倒要走,没醒的时候,却天天守着。” “怎么都不见他一丝笑容,装也该装出来吧?” “大老爷好了,他的泼天家业不能到手……” “闭嘴,也不看看少爷为什么挨打,你不想活了。” “没事,隔着那么远呢,他哪听得见。咱们兄弟谁跟谁,说点真心话,还怕什么……” “别说了……再这么慢腾腾,我们就只能站在院子外头了。” 纷纷乱乱的声音遥遥传来,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楚,但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只漫步向回走,只想回到他自己的院落里,倒头大睡,一梦安然。 直到文素秋迎面而来,拦着他一迭声问:“大哥真好了,你怎么没守在旁边?” 韩诺静静地看着文素秋,他的妻子低低地喘息着,脸上带着不甚自然地红晕。 “你表哥呢?” 文素秋心慌意乱,完全没注意到,以前对亲戚的称呼,韩诺一向是跟着她叫的,自从杨宁登门以来,他一向也是直接叫表哥的,而这一次,他问的是,“你表哥” “表哥回去了,谁能想到大哥会这时候醒过来,不然的话,表哥一定会等着这个喜讯的。”文素秋非常流利地回答,太过流利了,刚刚充满疑问望着韩诺的眼睛,现在却一直回避着他。 韩诺没有追问,只淡淡回答她最初的问题:“大哥醒了。” “太好了。”文素秋双手合在一起,诚心诚意地默念了一句“谢天谢地”,欣然道“我们去看看大哥。” 她欢欢喜喜前行数步,才惊觉不对,回身一看,见韩诺还静静站在原处。 “走啊” “我累了,要回去睡觉。” 文素秋又气又恼地看着他,没醒的时候,你没日没夜一时一刻都不肯离开。就连亲如妻子的大妞,也要花更多时间在儿子身上,最有医德的大夫也不能一直守着病人,最忠心的下属和掌柜,在卧房外守了一两天也撑不住了,只能在宅子里住着等消息,一天间次着过去看看而已。 可重要的是,人家晕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你一个人干守着,又有什么用。 象他们这般,人一醒来,立刻欢欢喜喜过去露脸,才是最要紧的。 现在人家都聚过去了,就你回去睡大觉? 这让凌大哥怎么想,这让别的人怎么说。 她有一肚子的气,想着这些日子的煎熬和折磨就更觉委屈,然而,她瞪着韩诺,忽然间发现,相处了十几年的丈夫,如此平淡眉眼间,竟隐隐有疲惫之意,心中猛然一震。 韩诺虽然贪睡,懒怠,但几乎从没有流露过一次,真正的疲惫,而这一刻,他的疲态虽然如此轻微,轻微得如果不是朝夕相处十几年,她几乎看不出来,但是到了嘴边的话,便一句也说不出了。 她默默站了一会,终是轻声道:“你去休息吧,我去看看。” 韩诺站在那里,没有立刻走开,文素秋便也莫名地愣在他面前,也是没有动弹。 过了一会,韩诺才说:“你不用这么辛苦,有什么事,你可以告诉我,我……我……”他难得地皱起眉“我总是想你和大哥,还有大家都好好的。” 文素秋微微一笑,不用这么辛苦?天地如铜炉,世人碌碌于其间,除了大妞这样好命的人,谁还当得起这句话。 有什么事,她说了,他大多都肯照她的意思办,只有极少数事,固执己见,劝一次不听的话,再劝百次千次,便也是一般了。 偏偏,她所有的困扰,都是因他最固执的那几件事而来的。 她轻轻笑笑:“相公,你累了,先回去歇着吧,我去看看大哥,就回来。” 这一次,她没有再等待,她转身而去,向着所有人奔行的方向。 人们恭敬地给她让路,礼貌地同她维持一定距离。 韩诺看着他的妻子,一个人挺直了脊梁,走向那众人争先恐后的道路上。 那么多的人,只她周围一片冷寂,她孤零零行在正当中,连一个相从的侍女都没有。 这几年一直是这样,能自己做的,就自己做,所有的场面,架式,气派,通通放下了。 这就是韩家的主母,凌松泽用泼天财富当菩萨供起来的女人…… 即使是当年文家的小庶女,走到哪里也还有个贴身丫环陪着。 韩诺从未这样特意凝望妻子的背影,虽然时间并不长,他就转身向自己的来路而去。 他曾说过,他会待她好,但是,他知道,他从来不曾做到过。就象他真的希望身边的人都很好,然而,他做什么都是错,对的事,他就算知道,也做不了,何况他也未必知道,未必懂。甚至到最后,仅仅只是他的存在,就似乎让所有人烦恼痛苦。 他一向守诺,他曾答应,会努力做一个合格的丈夫,一个很好的弟弟,可如果那诺言根本不是他能达成的,又该怎么办? 当全凌宅的人,都奔往一个方向时,他回到他的院子,空寂寂的院落,空寂寂的房间,哪怕是一个看院门的婆子,这时都已迫不及待,奔往另一个地方。就算连踏进厅门的身份也无,能站在院子里,守着这凌家的主心骨,表现一下忠心也是好的。 没有丫环,没有小厮,也没有……亲人,他在一片空寂中倒头就睡,一日一夜,黑暗里,没有梦。 这个时候,文素秋就在凌松泽的房间里。 这院里院外虽挤满了人,她一路行来,还是人人为她让路的。 哪怕私下有再多的闲话,在凌松泽驱妻打儿两桩大事之后,至少在明面上,没有任何人敢对她无礼。 她踏进那一家人团聚的房间,,甚至让两位老人不得不略为后撤,给她让出位置来。 这世上能随心所欲的人不多。即然劝不动,那就纵容她的丈夫继续这样随心所欲吧。就如他曾对她的纵容一样。 她的任性无知,毁了韩家家业,他也不曾说她一个字。 那么,她又还有什么怨言可说呢。 就让她去做他不喜欢做,也做不了的事吧。 哪怕她也不喜欢,但这是必须有人做的事。 她对着床上的凌松泽展开最真诚的笑容,欢声说:“大哥,你终于醒过来了,太好了。” (今天实在撑不住了,只有这么多了。最近一直是半夜更,那是因为白天太忙了,晚上写稿要写到很晚,有时候精神不济,不得不先睡一觉,睡醒了再写。有读者也曾提出,不能更新的话,就公告一下,以免她们一直刷新,我之所以很少公告,是因为,大部份情况下,我自己不能确定。比如说忙了一天,晚上回家写稿,写着写着太累了,不知不觉睡着,次日醒来,还是合衣而卧,身旁的电脑还是开着的,可是只能赶紧去上班,又是新的忙碌的一天了。所以,根本没有公告。以后,如果我注意到自己确实撑不住,会先发个通知的。) 第一百二十六章 平静 凌松泽安然醒转,恢复良好,这消息,让许多人为之失望,倒也有很多人松口气放下心来。 不管是好意,还是恶意,许多人都在紧密注意着韩诺和凌松泽的动静。 看看韩诺夫妇错失这样的大好处,会不会心不甘情不愿,再掀起什么风波来。又或凌松泽醒来后,是不是还会继续追究儿子的忤逆不敬。 许多人做好了准备,或是推波助澜,或是苦心劝说,然而,通通落空了。 韩诺照样好吃好喝好睡,连杨宁都一再表示内疚和后悔,文素秋也在人前人后总表现出愧疚之意,可韩诺从头到尾,半点不安都没有。哪怕是凌松泽晕迷不醒的日子里,他也只是守在他床边而已,脸上神情,始终淡淡,看不出悲伤担忧和后悔不安。 但也仅此而已,他的生活,他的态度,几十年如一日,总是这样,没有任何多余的行动,多余的言语……或者说,反而少了不少事。 比如,前一阵经常陪伴杨宁在府城四下游玩,现在却没有了,甚至好几回杨宁来访,他都不出面,照旧在房里睡大觉。 于旁人来说,这自然是极无礼的,但发生了这件事之后,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他仅有的不安表示,谁也不觉得奇怪。就连杨宁都觉得理所当然,也从不坚持要见他。 杨宁特意来看望凌松泽,转着弯子,尽量不伤彼此面子地赔礼,也来探望了文素秋几回。 丈夫不出面,凌松泽又是病人,文素秋自然要出头接待的。近年来,越来越简朴的文素秋在接待表兄时,却十分隆重,总是把满院的丫环婆子全叫来,虽然人数远不如大妞院里,但是左右一站,细心服侍,场面还是颇为壮大的。 杨宁也是当过官,见过大场面的人,倒也不以为忤,言辞温和,态度可亲,就是下人们也觉得,同这位客人相处,如春风拂面,十分舒服。 想来是经过这事之后,二夫人也有些怕了,待娘家亲戚要越发郑重,想引以为援了。 因着杨宁,大家也越发敬重文素秋了。 毕竟对一对无所作为只靠别人养着的夫妇,和对一个当过官,有学问,身份高贵,气度出众的男人,世人的态度,一向是天差地别的。 杨宁上门的次数比较频繁,最后还表示,喜爱安定府的山水风光,要买房子在安定府小住一段时间。 凌松泽很是为自家的风波,牵连了杨宁而抱歉,还主动用大成号的力量,帮他找合适的房子。 那段日子文素秋显得有些心神不宁,没事的时候,坐着都要发呆,处理家务的时候,也出了几回错,有时半夜里睡着,都会莫名地惊醒,莫名地落泪。 旁人也注意到文素秋的异样,却只当是经历过这番风波后,正常的反应,并不以为奇。 韩诺问过她几回,文素秋只笑答:“没什么,不过是被这回的事吓着了,有时想想,还是后怕。”复又叹口气,望着韩诺说“相公,有些事,我原不想强求你,但是……人间富贵,但凡能享受的,大哥总会供给于你,那些过大的花费,你也不要再心血来潮,就随意定了……大哥这些年,也不容易,你就是不在乎外头人的说法,只念着大哥,就莫再叫他为难心痛了。” 韩诺通常只默默地看着她,即不再追问,也不答应或拒绝。 就这样,他问过几回后,便再不问了。 文素秋以往在府城的生活是很孤寂的,现在忽然有了一个表哥经常上门,次数多了,隐隐的,也就有些有心人,说些闲话。 但几乎没有扩散的余地,就立刻被打压下去了。 文素秋是文家的女儿,在这方面,了解她的人,对她都是不会有一丝怀疑的。 哪怕是以前同他有芥蒂的凌松泽,也深深相信着,这个女子或许不聪明还爱自作聪明,或许有些固执兼小心眼,但在妇德,节烈方面,是肯定不会有问题的。 就算是大妞与其父母,在被杜婆子说动之后,有了许多小心思,明明是看着韩诺长大,知道韩诺的性情,但里里外外的人,都因为韩诺没有什么明显的不安表现,而传出流言时,只是坐视,并不帮韩诺澄清。却也不会听了关于文素秋的流言当成听不到。 这种流言对女人来说,是带来毁灭的灾难,明明知道文素秋的为人,却还放纵这样的流言,那和看着别人去死也没什么不同了。 他们虽然笨拙而努力地开始学习打击别人的手段,却又无法完全泯灭良心,真正不择手段,哪怕是有杜婆子的阻拦,大妞还是难得拿出雷霆手段,痛打了几个多嘴的下人。 就算是家里的下人,大多数也在这历年相处里,对于文素秋严谨自守,不揽权,不生是非的好性子比较有好感,虽说因为韩诺太不靠谱,投靠文素秋这个主子没安全感,大家还是努力去贴近大妞和平安,但对文素秋的品行,除了几个完全利欲熏心颠倒黑白的家伙,还真没什么人质疑。 所以,相关的流言,便如投石入水,虽一时激起了几许涟漪,却也转瞬消散而去,谁也没真往心里去。 文素秋知道大妞痛打了几个挠舌的下人后,一个人怔怔坐了一阵子,第二天,处理家务,就开始硬拖着大妞一起了。 大妞以往对家务琐事,一向是嫌麻烦的,经历了杜婆子上次的提醒劝说后,才恍悟这些麻烦有时候有多么重要,所以,她很积极配和地努力学习着。 而文素秋也放慢了处理事务的速度,许多家务都同她商量着办,有意无意地指点影响着她的思路,向正确的方向走。 好在大妞并不是很刁滑难相处的人,她不懂,就老老实实学,并不自作聪明,自行主张,文素秋的教导,倒也比较顺利,并不艰难。 凌松泽默默地任凭这一切发生,什么也没说。 他醒来后,没有再追究儿子的罪过,看着妻儿憔悴,长辈疲惫,只细心安抚宽慰。 经历了这么多事,他不得不承认,错的最大的人,是他。 大妞的愚鲁,平安的莽撞,最终的根源都是他。 他吃过太多的苦,便只愿儿子一生平安。他一生精明,处处争先,凡想要的,总要弄到手,可是,在他私心里,其实最羡慕的,却是随意自然,安适渡日,从不受求不得之苦的韩诺。 他一生最怕最防备的是韩子施,但一生却又受韩子施的影响最大。 他不自禁地按照韩子施的制度,韩子施的方法管理着大成号,他依着韩子施的想法,教养儿子,他不求儿子似他这般出色,只愿儿子如韩诺一样,安逸随性。商人的苦苦经营,处处计较,费心费力的事,他一样也不愿教儿子,却情愿他习文练武,通诗文也能仗剑,有学问也有好的体魄,将来想做什么,都可随意,反正有偌大家业在,求个一生快活有何不可。 可他忘了苦难能让人成长。过于顺遂的日子,让人根本看不清生活的真相。 就连文素秋,经过了这么些年,这么些事,也通情达理,处事谨慎了许多,可他的儿子却只是天真着,任性着,至于妻子…… 凌松泽满心苦涩,他把家人照顾得太好了吗?让他们以为,一切来得那样容易,让他们完全不了解,那些财富并不是仅仅靠他的奋斗,就可以得到。 就算没有他暗中做的那些手脚,若无韩子施的造就,若无韩诺的放权,焉能有凌家今日。 是他把她们护在羽翼下太久了吗?他们不知人心险恶,不懂事世艰难,不明驾驭下人之道,轻易地被人影响,受人唆使。 少年时,傻乎乎的痴情姑娘,直心眼,一门心思爱他到底的少女,是那样可亲可爱。 可是这么多年时光流转,已为**,为人母,已成为一大富之家的女主人,她还如当年一样简单地思考着一切事务,却又比当年更多了一分为儿子争取的私心。 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去嫌弃憎恶她的自私呢? 女人为儿子的私心,不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吗? 不经历苦难坎坷,不尝试挫折失败,不去学习,不去努力,谁又是天生就什么都懂,什么都会。 大妞没有机会成长,是因为他一直在阻挠。外头的风风雨雨,他什么也不告诉她,只说:“你放心,有我” 人心的险恶莫测,他什么也不教她,只说:“你跟夫人们在一起玩玩说说就好了,不懂的事就问弟妹,别去操心。” 家里的事务,更是全部托管给文素秋,那态度仿佛是多么信任文素秋,又多么心疼妻子。 大妞不过是因着相信他,所以沿着他指的路去走。 谁能知道,不过是一生精明的他,畏惧一个朝夕相处,同枕共裘的妻子也同样精明,只不过是,心中有着无数隐密与阴暗的他,害怕一个聪明能干的妻子,看出他的真面目。害怕那个单纯地信任着他,深爱着他的女人,发现,所谓的凌大哥,也不过就是个反复小人。 一切一切,都是他的私心,而今酿出的苦果,也要他自己尝尽。 他什么也不说的,看着在迟了多年之后,大妞开始努力去学做一个合格的女主人。 当年的傻姑娘,终究在岁月里一点点消失而去,剩下的,只会是一个简单,真实,而世俗的富家夫人吧 他开始把儿子带在身边,一如多年前,韩子施带着他,一点点言传身教。 他安排的道路,原来不是孩子想要的,即然如此,未来,就由儿子自择吧,其实经商,也未必不好,只是,这么小的孩子,却很难懂得,如此庞大的家业,继承下来,未必是福。 他还在完全病好后,亲自去韩诺院里,同他一起坐着,看了半晌的星星。 双方都没有说话,直到最后,韩诺轻轻说:“我不怪你了。” 凌松泽很想问他不怪他什么,不怪他打了平安,还是……但最终,他只是也同样轻轻说:“以后,想买什么照样随意,但不要去店里支钱了,派人回家到帐上拿。我会注意在帐房留下足够的银子。” 这是他第一次,对韩诺花他的钱的行为,有所限制。 当初,他只光想着叫韩诺舒服方便,却并没有认真在意过,这种行为,会让那些认真做事的掌柜们多么反感,特别是,家里妻儿都很规矩,从不随意在店里帐上提钱要货,也从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亲戚去店铺里指指点点时,韩诺的行为,有多么扎眼,又会给他带来多少恶名。 他一直觉得这只是小事,他一直以为,世人褒贬于韩诺都无关紧要,但事实狠狠地教训了他。 这些日子他埋头专心完善韩子施留下的所有规则,大成号里,从掌柜到最小的伙计,该做的事,该守的规矩都以最细微最严谨的方式,一条条订出来,在规则之内,他们也有相对的权力,和获得应有的尊重。别说什么少爷姑爷舅爷夫人,二老爷,就是真正的东家,没事也不能随意到柜上去晃,对生意上的事也不能随意指使,肆意插手。 这是一个极艰难且繁巨的工作,在此之前,从无先例,他尝试着,努力着,要立个可以真正世代相传,无论东主贤愚,都可保家业兴旺的千古之规来。 就这样,凌松泽带着平安,文素秋拉上大妞,一内一外,都忙碌起来。 韩诺依旧过他吃吃睡睡,无所作为,安心适意的日子。 几乎所有人都以来,一切已经风平浪静了,至少会有一段相对安静的时光了。 但事实并非如此 第一百二十七章 杨宁 (真是抱歉,宝宝病了,这么冷的天,折腾我半夜起来n趟,结果就是我跟着一起病了,咳嗽,头疼,全身酸软,提不起精神,还得带着儿子去医院。结果稿子这边就耽误了一点。天气一冷,在短短半个月中,我家里,老公,爸,妈,公公,我自己,宝宝,就轮流生病上医院了,叹息,大家也要多注意身体。我会尽量写稿的,但如果病情恶化,情况失控,也可能还是会断更的,叹) 杨宁生于江南诗书之家,自小就通诗文翰墨,聪明俐伶,兼且俊美漂亮,风仪过人,从来就是父母亲人的骄傲。 少年时母亲特意带着他去安定府渭城探亲,也有那么一层,显一显自家孩儿如何出色的意思。 那段探亲之旅,在他印象中,并不怎么好。 安定府远不如江南,渭城更加偏远。 文家虽说是诗书之家,但产业一代不如一代,渐渐就露出些窘迫之意了。 习惯了江南的富丽豪奢,在小小渭城的生活,一日两日还能说新奇有趣,时间一长,便叫人有些不耐烦了。 倒是文家一群年纪小的兄弟姐妹们时时与他在一起玩乐,颇能解些寂寞无趣。 记得当时年纪小,兄弟们都爱在一起比拼诗文,暗暗攒着劲要较个高低。姐妹们也通文墨,在旁边或说或笑,或评点,偶尔得了几句好的,也彼此评看。 那时他远行而至渭城,身边细物,带得也不甚周全,姐妹们飞针走线地,或荷包,或绢帕,送过他不少东西。 他记得那些姐妹们对他都极和气,也极热心。好东西总忘不了有他一份。写了诗文,总要他帮着指点一二,新学了琴曲,总想拉他听听可好。每当听着他高谈阔论之时,总是用闪亮的眼睛看着他。 这无疑大大满足了少年的虚荣心,渭城单调的生活,也因此有趣了许多。 很久之后,他才明白,当初他那样受欢迎,并不是因为他真是什么旷世奇才,得到所有人的崇拜。 而是那些比他小的少女们,都在成熟懂事地考虑着终身大事。 文家的百年根基和家业中落,让文家女儿越来越高不成低不就。尤其是庶出的女儿,想要嫁入家境小康的读书人家都不是那么容易的。 那时他年少,俊俏,又是读书人,又是姨表之亲,却不知有多少少女的心思,在春风里因他而动。 但在当时,他并不懂这些事,少年的心思飞扬跳月兑着,喜爱着与美丽的少女相处,多年的教养让他可以不分嫡庶,彬彬有礼地对待这些姐妹。 几分亲切,几分关怀,但也仅此而已。 回家的时候少年伙伴们切切送别,各类纸笔,扇坠之类的东西,不知收到了多少,倒也是有些伤怀的。 回了家,无非还是诗书考试,家里给说一门不错的亲事,其间偶尔听到遥遥从渭城传来的消息。 少年时相交的兄弟姐妹,都一一成亲生子,亦是寻常事,唯一特别的,是一个叫文素秋的庶妹,居然嫁给了一个富商。 因为这场与文家习惯完全相反的婚姻,微不足道的文素秋,在他家也被常常当做谈资来议论。 真可怜,文家居然出了一个商人妇。 虽是个庶女,这也低嫁得太过了。 然而,在那些怜悯的,同情的,高高在上的言辞中,他其实是听到了羡慕的。 江南风气奢华,开支极巨,再好的人家,若是一二代不出人才,顶门立户,就面临着家道中落的危险。 其实文家的窘境,杨家并不是完全没有感受的。 尤其是他年纪渐长,不再只埋头诗文,而渐渐开始当家理业。不再只是专心科考,而必须为着前程去奔走周旋时,钱财的重要,竟是隐隐超过了他最最自恃的才华。 日子一点点过去,现实的生活远不似少年眼中的瑰丽而充满希望。 他中了举,全家费尽力气凑着钱财,要为他谋一个好缺。 然而,江南文风本盛,风气又奢豪,有才又有财者,多如牛毛,好的职位,终是轮不到他的。 倾尽力气,也不过在一处县府,任主薄之职罢了。 幸而妻子娘家还是有些力量的,努力再努力,年年谋升迁,多年间,一点点做到一府学政,可算是一个清要的官职了。官阶不低,位置又清贵。 然而,同样的,没有足够豪奢的出手,他这个学政却是被分到了陕甘府。那里穷乡僻壤,全府上下,几年也就出几个进士,当着学政,基本上没什么油水,身边也没什么人尊奉。 这些年里,家信往来,家里母亲,总会顺手提一笔远方文家的一些事,而大多又都是与文素秋相关的。 就是他自己的妻子,与亲人闲谈,也多爱说起这位从没见过的亲戚。 “听说那家是真有钱。每个月光少女乃女乃的份例就给五十两。” “我的天啊。” “一过门就当家,上头没有婆婆。” “那家的少爷极听老婆话,听说连个通房丫头也没有……” 低低地议论声,掩不住的羡慕,他不知不觉就听得多了。遥远的,关于文素秋的记忆也就渐渐鲜明起来了。 那是一个沉默着,总坐在角落的女子。 也曾默默地递给他亲手绣的香袋,却不多说什么。 也会安静地在一旁看着他吟诗作赋,眼中的光芒亮如星辰。 然而,她不爱说话,不争抢着亲近他的机会。 这个一个很典型的温文乖巧的庶女。 他记得有一阵子,他很喜欢她的安静,在别人争抢拥挤甚至小小争执时,人群之外沉静而默默凝望他的少女,也曾惹他特意多看几眼。 姐妹们有小冲突时,他为她说过话。在坊间买来不错的诗集,他也送过她几册,见面时微笑,坐在阳光灿烂的花园里聊天,一家人出门游玩时,他白衣快马,在轿旁看过她轻轻打起帘角,悄悄地打量四周。 一切,仅此而已。 多年后,已经懂了许多事的他回想着,或许,当年,那个小庶女,也曾怀着隐密的期待,悄悄凝望他吧。 但他要娶的,必须是对他的前程有助益的女子,她却不得不嫁给低贱的商人。 可事实是,就连他的夫人,堂堂的学政夫人,在这外面光鲜讲究,内里窘迫艰难的日子里,竟也隐隐地羡慕着,不曾见过的那个商人妇。 他满心地不忿,他的满月复才学,他带来的封妻荫子的荣耀,难道竟比不过一个商人。 在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很讨厌那个据说叫做韩诺,从没有见过面的商人子了。 后来父死母丧妻亡,他回乡守孝。孝期满后,没有再谋起复。 世人道他心性洒月兑自然,不慕功名,却不知他已经受够了坐着冷板凳,顶着闲差的日子了。 要不一举得个好差使,要不就干脆不急着重新出仕。 他也没有急着续弦,因为他希望能选一家对他有最大帮助的妻族,反正父母已亡,没有堂上双亲要照顾,儿子已生,后继有人,再娶的事,也不用太着急。 但他年岁已大,又是续弦,且目下并没有官职,自然就高不成,低不就,一时便拖下来了。 要谋好缺,要么是堆山的银子,要么是通天的门路,要么就是自身的清名养望。前二者他即然没有,便只能在自家养望名声上下功夫。 他周游天下,担风袖月,每到一处名胜之地,都写诗吟词,一袭青衫拜访着同年,不知不觉,声名渐起,可以利用的关系网也渐渐大起来,提起他,谁不说一句有大学问,大智慧,还斟破了名利。 旁人只道他真的因亲人之逝而大彻大悟,却不知,所谓的云游逍遥,隐逸不出,是他另一条终南捷径。 只是这捷径也同样要走太久太久了,耐不得性情,又怎样积累足够的声望。他那火炭也似的心思,一日日焚得人心中直如火烧。 在安定府游历是随缘,遥遥看到文素秋是意外,忆起当年少女纯美的期盼,听着友人说起他家的豪奢富有,他几乎是情不自禁地走到府衙附近,一直守到他们出来,刻意相见。 那时心中还没有明确的想法,只是想着,同他们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应该会有用处。 日复一日,渐渐了解凌韩两家的情况,原来产业并不真正握在韩家手中,微微的失望之下,他起了离开安定去别处游历之心,然而,那一天,韩诺轻轻松松,眼也不眨,就买下了五千两的名画赠给他。 相比这个据说靠义兄养着的无能之人,自己这个诗书大家的公子,何其寒酸。 那一天,因着一幅画,凌家起了大风波,可更大的惊涛骇浪,就起在他的心里。 此后凌家惊变,凌松泽垂危,满世界都在传说只要凌松泽死了,凌家妻儿因忤逆和打死丈夫,必不能继承财产,最终得下这泼天富贵的,必是运气好到极点的韩诺。 这泼天富贵……这泼天富贵……这泼天富贵…… 他连着数日不能安睡,早上起来时,眼睛都是红的。 即然,他的才华,他的努力,他的学问,通通比不上白的银子黄的金子,那么,凭什么他不能极力去追求那更好的终南捷径。 他记起家信中的寥寥几句,他记起女人们闲聊时的羡慕。 “她的丈夫什么事都依着他。” “外头的事通不管,全由她做主。” “那么大的家业败了,连一个指头也没碰她。” 只要说动她,他就能间接控制那泼天富贵,他就能拥有,一击打开登天途的敲门砖。 怎么样才能让一个女人死心塌地在你身上花大笔大笔的银子? 他记得少年时,渭城的*光里,那少女带点羞涩的笑容。 他记得豪宅华屋里,那妇人微蹙的眉峰。 她不快活,这么有钱,还是不快活。 那样诗礼人家的女儿,只嫁得一个浅薄的商人子,丈夫全无上进之心,岂能快活。 一个女人,没有儿子,受各方非议,连文家人都责备她嫉妒不贤,不为丈夫纳妾,前途茫茫,未来难测,她怎样快活? 最终,他对着那愁肠百结,苦苦支撑,正欣喜有亲人略作依靠的女子说出惊心动魄的话。 他看着她惊慌失措,他看着她落荒而逃,他没有失望,文家的女人,家教本就极好,碰上这种事,不惊慌逃窜,才怪呢。 他不怕她说出去,他是她的亲戚,说出来了,也是她没脸,更何况这种事,女人沾上就说不清,说出来,不过是自讨苦吃。 他充满着自信,当年阳光下凝望着他,安静的少女面容,而今,见到他无限欢喜的富贵夫人,充份证明了他有足够的资格自信。 他俊秀,多才,有过官身,更兼有了表兄表妹这一层,最容易让人暇想的关系,他本来就是这种诗礼人家女儿心目中,最好的对象。 相比那个沉默寡言,无所事事,只会散漫花钱的韩诺,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他相信打迭起水磨功夫,总能称心如意。 女人只会死心塌地地帮助她的心上人。 而要说动女人,许以婚姻,诱以真情,无疑是最有效的。 当然,他不可能娶文素秋,他是要当官,当大官的人,他的正室不可能曾经当过别人的妻子。不过,这些小事暂时不用说得太明白。 凌松泽的醒来,让他十分失望,不过,即然凌松泽能纵容韩诺花五千两随便买画送人,那么,在韩诺夫妇的极力劝说下,帮助有能力的人,花个几万两,得个大官,结个善缘,也不是不可能的。 他这样坚定地留在了安定府,坚定地三天两头上门拜访,文素秋虽然每回都是带了一群丫环下人们严阵以待,但从来没有板着脸赶他出门,已是充份地表现了这个女人的软弱与动摇。 他高兴地在安定府置产长住,等待着把那黄金的果实摘入手中的那一天。 第一百三十二章 阿汉 庄教授是一位教学经验丰富,十分出色的导师。他带过无数个回到平行空间的过去,展开模拟,研究论题的考试班,但无疑,只有这一期的学生,最是让人无奈。而在这期学生中,最令庄教授头疼的,则必是阿汉了。 这一届的学生已经是千奇百怪,极之难带了,怎么还会出阿汉这样一个怪物啊。 别的学生,或过于偏激如方轻尘,或是过份认真如小容,又或总有许多奇妙想法如风劲节,也有那一心取巧,但常常自作聪明自讨苦吃的张敏欣,又或是,一开始就打定主意,游戏自在,随意过完这一次模拟考验的赵晨。 但不管这些人心态如何,模拟实践的过程如何,至少大家都在按照最初的论题来进行,区别无非是难与易,认真与随便罢了。 可是阿汉,他根本就不管论题,自顾自地过他那吃了睡,睡了吃,仿佛全无意义的一世世人生。 庄教授执教岁月之长,他自己都已记不清了,带过那么多学生,似这样完全不合作,完全不把考试安排,学校规矩放在眼里的还就只有这一个。 偏偏阿汉数世的遭遇之离奇凄惨,令得任何一个有爱心的老师,都不会忍心,落井下石,雪上加霜地再去严厉地怪罪阿汉。 尤其是第四世,几乎是身化飞灰,回到小楼后,阿汉对小楼存在的意义,模拟古人一生的意义,提出那样充满怀疑的问题。 庄教授暗自叹息,一向懒散,万事无可无不可,无数岁月,都可以看着星星,睡在星空中,安然渡过,绝不会无聊的阿汉,会去做这样的思考,提出这样的问题,当老师的人,应该觉得这是好事吧? 可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听起来,却更象是考试成绩从来不及格的学生,在置疑考试存在的意义呢? 第四世之后,阿汉申请了封闭模拟信息,除教授之外,没有任何人,可以调看他的信息。就算是教授,也只能事后调看,不能在他入世的同时,查看他的一切。 只有中央电脑,始终与他的精神力相连,没有任何主观意愿的电脑,默默地观察记录着与他相关的一切,只有在涉及完成课题的大事上,会有限度给予提示,或是当阿汉的生命本源遭受危险时,才能破开阿汉的封闭决定,将他的信息公诸于小楼众人。 虽然这确实也是阿汉应有的权力,但学生们入世历练,虽有数十年时光,于他们来说,也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场梦的时间,即然反正是要评价要打分,要让教授研究的,那么同学们之间互通有无,互为印证,只要身在小楼就可以看到其他人的生命历程,自然算不得什么。 公开一场游戏,一次考试而已,象阿汉这样申请封闭的,竟是从未有过。 然而,考虑到阿汉连续四世的遭遇,尤其是第四世,极为严重的伤害,庄教授还是同意了他的要求。并为此后悔了差不多上百年。 阿汉的第五世,谁也没有同步监看过,所以,谁也不曾想到,阿汉居然根本就没想过要去完成课题。 阿汉以前是很懒,对于课题,也不是非常积极认真,但对于他份内的事,该做还是会去做的。虽然他不通世事,不懂人情,虽然他做错了很多事,虽然他每一世都失败得一塌糊涂,成绩糟糕地一塌糊涂,但至少他还算是正常为课题而历世了,成绩再差,多少也有几分可以交差。 可是第五世,根本就是故意交白卷啊。到后来,中央电脑几次对他做出提醒,甚至指引他符合课题要求之人出现的时间与地点,但他一概不理不睬,照样过他的日子。 庄教授本人也没有实时同步掌握阿汉的情况,所以不曾在第一时间采取措施。等他可以调看阿汉的历程,分数,并被气得跳起来的时候,阿汉却已匆匆过完一世,回转小楼了。 一切,都已经晚了。 只有庄教授对着电脑里关于阿汉第五世经历的数据怔怔发呆。 原来,第四世回来后,阿汉对小楼的置疑,真的不是口头说说,也绝不是成绩不好学生的逆反心理。 那个极少执念,几乎什么也懒得多想的学生,只要一旦有了什么念头,还真就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了。 即然教授不能给他让他满意的回答,即然小楼必然要存在下去,那种他所不认同的模拟,考试,历世,都要一次次继续下去,而做为学生,他不可能强烈反抗,那就只能选择不合作了。 在人世间,他封闭起自己,红尘碌碌,谁都与他无关。他不爱任何人,也并不在意别人的爱与恨,所谓的任务,所谓的考验,所谓命定的爱人,都遥远得让他根本不感一丝兴趣。 他只是那个喜欢看着星星睡懒觉了的阿汉,天大的事,比不得一梦酣然。 庄教授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第五世的纪录,回头就去找阿汉谈心。 “阿汉,你不能这样,你历世是为了完成模拟,完成你的课题,不是为了去混个几十年,就回来接着睡大觉。” “反正我肯定完不成,就不用白费功夫了。”阿汉的回答平淡得不带起伏,没有自暴自弃,没有失望,没有埋怨,仅仅只是在讲述事实。 庄教授苦笑,完不成和不去完成,完全是两回事啊。前者只是能力问题,而后者,那就是态度问题啊,虽说,最终的结果似乎看起来都是一样的。 “阿汉,你想过没有,万一没有完成,你就要补课了……” “肯定完不成,肯定要补课的,所以不用那么麻烦。”阿汉还是那么懒洋洋,平平淡淡。 确切地说,如果阿汉这种模拟态度不改变的话,再补十回课,重来n个一千年,他也一样完不成。那就一次次轮回好了,也无非就是在人世间吃吃喝喝睡睡,与他以前在星海间做的事并没有太多不同。 最多就是这模拟中的人与事太过复杂,没有以前那么简单,不过,他也经历了很多教训,再多的人与事,只要与他的心隔开,其实也就无关紧要了。 庄教授听得头疼无比,阿汉的态度如果不改变的话,永无止境的模拟就在眼前了。 以前虽然也有学生在这一类考试模拟中,一个学期没能通关,于是留级重来的,但最多第二回,肯定能过的。 可阿汉这样的怪物…… 他要一直这么无所谓,这么不配合,那就算失败无数回,也并不奇怪了。 这个学生再懒惰,再散漫,再爱浪费天赋,做为老师,他也不想阿汉落到那个地步。 再说,真教出来了史上最差这个学生,他这个老师莫非就光彩了。 这期的学生们已经够千奇百怪了,阿汉再给他弄个破纪录差分,回去后,他还好厚着脸皮,继续当别人导师吗? 更何况,小楼全部人员,来去都是统一的。阿汉一个人一直拖着不完成,全小楼的人要一起被连累,大家都回不了家,哪怕花上比预计更多数倍的时间,还是要全无希望地停留在这个蛮荒的时代……想想那黑暗的未来,庄教授就觉得不寒而悚。 不管是为了自己,为了全小楼,还是为了尽一个老师的职责,他都应该尽全力把阿汉劝说地回心转意, 然而,平时最好说话的阿汉,一旦下了决心,却是完全无法说服的对象。 以前的阿汉虽然只要是份内的事,他都会做,但那个所谓的份内,必须是他认同的。即然他对小楼存在的意义,如此置疑,那么小楼强加于他的命运,他就必然会抗拒,面对这样的学生,老师的权威,学校的规则,一概形同虚设,这些东西,都只有在他自己愿意服从的时候,才会有意义。 庄教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见阿汉有稍稍动摇的迹象。 而封闭模拟纪录是阿汉自己的正当权利,只要阿汉自己不收回,已经批准过此事的庄教授也同样没有权力出尔反尔。 如此一来,阿汉的第六世,即使庄教授看不见,他也可以想象得出来,结果一定还是什么也不做地就在人间混那么几十年。而庄教授因为没有实时掌握相关信息,也无法同时做出什么应对措施来。 数十年的回归期匆匆流逝,阿汉转眼间就要从休眠舱了来,开始他的第六世。一直没有说服他的庄教授,在他开启第六世之前,在中央电脑中,输入了投入人世,安排身份的详细要求。 他必须有最重感情,最爱惜他的至亲。 要想改变现在的阿汉,就要改变他把自己和所有人分隔开来,对世人爱恨全无感觉的现象。 阿汉本来于感情之事,便呆板木讷又迟钝,何况经历四世惨剧后,对世人更加冷漠了。 要想打动他,必然需要很多很多的爱,很多很多的关怀,这世间,不是每一个父母,都能付出到这种地步的。 其次,阿汉的至亲,最好能有什么困难,危机,没有阿汉帮助肯定承不下来。 比如,身患某种病,需要阿汉以内力支持救护,等等…… 阿汉再冷漠,也从不会见死不救,何况是自己的至亲。 一次次的救护帮助,也许能换来更多的爱与关怀。而再冷漠的一个人,对于一个不断被自己拯救,一次次因他的付出而能活下来的生命,也会有一分珍惜一分感情的。 要阿汉真正入世,他至少要对那红尘人世有几分感情,至少他要能感受到别人的爱,也要有爱一个人的力气,才可以谈到那一场与爱相关的课题。 现在,庄教授几乎都不敢奢望阿汉的模拟能成功,只要阿汉象模象样,完成模拟的过程,哪怕不及格,也总比交白卷要好。 而暂时,他也只有这个办法,才能间接地对阿汉施加一定影响了。 在他把条件输入中央电脑后不久,阿汉开始了他的第六世。 这一世,这一世,他一出生,就没有母亲,而父亲抱着母亲痛哭狂呼,若不是他最后用婴儿的声音哭叫起来,几乎便被那伤心欲绝的男人遗忘了。 这一世,他的父亲叫做韩子施。 这一世,他的人生相比以前数世的大起大落,十分之平淡无奇,但其间历程,以及最后的结局,依旧让人唏嘘。 (又是半夜四点半以后发稿,人晕乎乎地,都不知道是怎么坚持到这时候的了,本以为过节了,可以有点时间,多写一点,好弥补一下对大家的亏欠,谁知越是过年过节,越是忙碌,兼且家人至亲间起了巨大的风波,闹出极严重的矛盾,我也不得不为之奔走,大部份时间,全应付这一场意外纷争去了,叹。要不是今晚一直逼着自己,一定要完成一章,我怕又是筋疲力尽,迷迷糊糊睡去了。另,这一章应该可以解释,以前许多读者问过的,阿汉的模拟对象到底是谁的问题了吧?) 第一百三十三章 入世 小楼中人投胎入世,很少真的从婴儿时,就让精神觉醒过来。 婴儿的身体太过柔弱,承担不起他们强大的精神,婴儿的皮肤过于柔女敕,大人们爱怜的抚模,对于有着清晰感知力的婴儿来说,都未必是舒适的。婴儿的身体器官大多没有完全发育成熟,很多寻常事,根本无法顺心地做到,比如说,动则需要人把屎把尿,对于一个成人的灵魂来说,其实是非常尴尬的事。 大多数情况下,小楼诸人强大的精神,都是在婴儿身体里半梦半醒着,由婴儿凭着一个生命的本能,去感知应对外界的一切,而意识却在慢慢滋养着,通过时间一点点让强大的精神和柔弱的肉身,渐渐融合,再无矛盾。等到真正能对身体完全如臂使指时,差不多也就度过了婴儿期最让人不自在的时光了。 做为小楼里最懒的一个,阿汉历世大多如此,因为对身外之世全无好奇之心,心灵自有一个封闭而独属于他的空间,他那强大的精神,半梦半醒,恍恍惚惚中,只对外界保持着最微小的感知,他的这段时间通常都比其他同学长不少。 但是,这一世,他做不到了。 那一场难产极其艰难,即使是他大部份沉睡的精神,都在这极度艰苦而几乎窒息的生产中,不得不清醒过来。 但他帮不上任何人的忙,过于弱小的身体还无法承受强大精神的随意指挥,还不曾修炼过的身体,更没有一丝力量。 小楼里最强大的生命,此时却做不了任何事。只能寄希望于,一个弱女子的奋斗拼搏不放弃。 阿汉对于这种还没出生,就要死回去的事实,并不抗拒,这一回去,又能大睡个几十年才出来,有什么不好呢? 然而,好个奄奄一息的女子不肯放弃,拼尽了最后一点力量,终于让他留在了这个人世间。 他刚刚降世,小小的屋子里无人闻问,一身粘湿,身体全然不由自主,竟是比以往数世时,是艰难,最难过的处境里,更让人感觉奇妙。 他的眼睛还没有发育完全,无法看清那个拼尽一切,换他一世红尘的女子,他只能听到哭声与痛叫。 该是怎样的痛楚,怎样的绝望,怎样的悲伤,才会有那样的哭声,那样的呼号。 可是,阿汉不知道,旁人的悲苦伤痛,与他永远都隔着一层,人间悲喜,大多数时候,他看得到,却感觉不到。 只是,这一次,因为涉及父母之亲,就算淡漠如他,多少会有感触。因为那一场难产,那一番拼搏太过惨烈,那女子的逝去,才会真正印在他心里。 那是他这一世的母亲,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地知道,为了换他的生存,那个女子坚持到了怎样的地步。 可是,其实,他是根本不在意这生存的。 小楼中人的投身入世,并不是随意地夺舍,利用别人孩子的肉身来完成自己的模拟。 强大的中央电脑监控着无数生命,搜索出若干符合条件的孩子,在其中再选择先天不是很好,极容易流产,或是肯定会造成严重难产的胎儿。小楼中人就是这样,借了必死孩子的身份,让为人父母的不用受丧子之痛,甚至母亲也避过了难产中,母子同亡的惨剧。 小楼的科技,可以在不动声色中,保证大多数婴儿顺利生产。 但这,只是大多数,而不是绝对,不是全部。 这一世长期的操劳疲惫和营养不良让母子的状况都非常不好。 而庄教授对中央电脑输入了,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让阿汉更深地感受人间悲喜的要求。 因为不能实时监控阿汉的情况,庄教授并不太清楚这边的事,但中央电脑则根据使用者的要求,放弃了过多干涉这一场生产,任凭阿汉去如此清晰地经历与感受,一个弱女子用尽整个生命的拼搏。 冰冷的中央电脑不会去在意任何凡人的生死,没有随意夺舍,而只选择大多本来必死的孩子,已经是小楼人的文明与自律了。除此之外,那蛮荒世界的土著还能有更多的权力吗? 但阿汉不是电脑,再淡漠再迷糊,再浑浑噩噩,不知世情,他终究是人而不是电脑。 他如此清晰地亲历了这一场生命的拼搏,可是,那女子最后连唤他一声,抱他一抱,也做不到了。没发育完全的婴儿身体,让他看不到她的容貌,也叫不出一声娘,他甚至无法自主地去碰触她。 在那名为父亲的男子悲痛的哭声中,历世浑噩的他,终于隐隐地有了一种奇妙地,让人不好受的感觉。 这是悲伤吗? 那样无情的他,会为一个从来不曾见过,不曾相处过的寻常人悲伤吗?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如果再不提醒,那个男子,没准也要这样不管不顾地一气哭死了。 淡漠的他,一向尊重别人的选择,哪怕旁人的选择是死亡,他也不会阻挠,更不会有任何感触。 但是这一刻,似乎有什么是不同的,或许是因为,即使小楼中人,也同样尊重,父母伦常这样的法则吧。做为儿子,他很有必要阻止连续的悲剧。 所以,他开始了哭叫。太过弱小的身体,让他的哭声都低弱得几乎听不到,但是,很快,那男子悲痛欲狂的哭号停止了。 他被那人抱入怀中,温暖的胸膛,充满着生命的气息,人的气息,有力的臂膀,尽管其实一直在颤抖。 他感觉得到那人长久的凝视,他感觉得到自己被紧紧抱在胸膛里,他感觉得到,那张脸尽可能小心地贴近过来,还有那点滴的炽热,落在脸上。 婴儿的皮肤是极度娇女敕的,哪怕是轻柔的泪滴,带着人的体温,滴落下来,依旧让人很不适。 如此强烈的炽热,几乎能把人烫着。 阿汉挥动着手脚,几乎无意识地呼叫着,挣扎着,引来那人更紧地抱着他,那剧烈颤抖的身子,让他几乎把脸贴在他身上,无声地泪水,许多许多年之后,他关于这些的记忆依旧无比清晰。 那一天,一个几乎万念俱灰的男子,为了儿子,必须活下来。他是那幼弱的孩子,唯一的依靠,却浑不知在无意之中,那孩子,才是让他坚强活下去,唯一的支持。 此后岁月匆匆而过,阿汉前后入世六回,却是第一次,清楚地知道了,为人父母何其不易。 以往数世,最初的岁月,他的意识大多沉睡着,只留最微弱的一丝保持对外界小小的感知,如同普通的婴儿一般,对婴儿期的一切,是没有清晰记忆的。 可是,这一次不同了。 他清楚地知道,一个贫穷困苦,无亲无戚,无人可助的男人,又当爹又当妈,还歇尽全力,不想委屈孩子的男人,到底有多么辛苦。 韩子施的全部积蓄,大多用来安葬妻子,这个年头,要操办一场象样的,不至于让死者太受委屈的丧事,其实是很奢侈的事。 他这一生,没让妻子享过一天的福,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在安葬上,不要太微薄了。 一场丧事办下来,韩子施再次恢复了一无所有的状态。 他没了妻子打理衣食,安顿家宅,以往再艰难,再漫长的征程历过,一身疲惫地回首,总有家中一点温暖的烛火等着他。而今,家里是永远的冷清凄寂,对着墙壁说话,声音只会空荡荡地传回来。只有孩子的哭声,才会给这冰冷的世界,一点小小的温暖和生气。 其实阿汉是很少哭的,他从不晚上哭闹,虽然韩子施大多数时候都睡不着,但不必一晚上为他起来无数次。 他吃喝拉撒都很有规律,往往只要哭两声,摆两下脚,熟悉了几天的韩子施就知道他需要什么。 左邻右舍都奇怪,这孩子怎得这样听话,哪有婴儿,如此乖顺,从不磨折大人的,莫非人生而有灵,知道没娘的孩子没有权力娇贵,不得不听话,不得不乖顺。 说起来,便都唏嘘一番,十分同情。 但是,阿汉的懂事,阿汉给韩子施的配合与帮助,也只有这么多了。 太过幼弱的他,除了尽量不吵不闹,尽量减少麻烦之外,做不了任何别的事。 韩子施一边带着他,一边还要苦谋生计。手里没有多少钱,却始终不肯委屈他,倾其所有地,请来女乃娘定时哺育他,而不是用米糊汤汁来应付婴儿。 因怕旁人不尽心,或是嫌孩子烦,他坚持亲自带儿子,一个大男人,天天背着个小婴儿,就算出门谋生,经商,依旧如此。 不管是被世人讪笑也好,不管是因此,经商多了许多麻烦障碍也罢,他从没有放下过,自己的孩子。 一年三百六十日,一天十二个时辰,阿汉大多都是与他靠在一处,血肉相连的。 轮转六世,阿汉从未那样熟悉过一个人的气息,从未那样毫无间歇地,承受着另一个身体温暖的传递。 时光流逝,就这样一点点长大。 (年末的时候,公司里和家里,一堆的事一起爆发出来,折腾地人要死要活,天天记着,更新迟延了,心里时时抱歉着,可每天回家后,精筋力尽,好几回想着睡一觉半夜起来写,但躺下去,就疲劳得根本起不了身,今天终于一次次挣扎,半夜四点才起来写稿,写到六点半,发完就要起身洗漱,准备上班了。心中一直觉得对不住大家,但体力精神实在到了极限,再勉力多出几章,其实质量也根本无法保证了。我想大家也该看出了,这个故事已经走到尾声了,这才从阿汉的角度,开始快速地重历这比起前几世,都平常太多的一段人生。原本的计划,是在11年结束之前,完成这个故事。谁知因为种种意外,忙乱,全凑在一起,再加上我和宝宝一起大病一场,中间耽搁太多了,于是元旦都过完了,故事还未结束,不过,好在阴历还没过完,我争取在年前完成,应该还是有希望的,叹。) 第一百二十四章 习惯 对于小楼中人来说,让一个新生儿长大成人,如此简单的事,在那个蛮荒而遥远的时代,其艰难是难以想象的。 许多人家生了十多个孩子,最后能好好长大的,不过三四个。就是帝王之家,王侯子弟,婴儿们的夭折率也并不低。 民间贫寒人家,自出生就没有母亲,又无祖父母,或其他亲友相助,只有一个伤心欲绝的男人,又当爹又当妈,还要操劳生计,其间艰难,可想而知。 诸般操劳煎熬之下,韩子施最终发高烧病倒床头,木屋冷被,身旁只有一个婴儿,无人闻问。 这样幼弱的身子,这样什么也做不到的困境。阿汉很无奈,也难得如此烦恼。入世轮回,生命于他,谈不上多么珍贵,生死本来也无所谓。就连别的同学在意的课题,任务,他都没放在心上。 可是,他终于明白,眼前这个肉身的父亲,在这人世间,可能比他更无助,更需要支持,需要帮助,才能活下去。 他不得不一直哭,一直哭,哭得幼弱的嗓子都嘶哑了,哭得那床上晕晕沉沉的男子挣扎着从阎王手里逃回来,强撑着抱起这饿了一天一夜的孩子。 然后,韩子施慢慢好了起来,而一直对生死全不在意的阿汉,终于开始用较积极的态度面对这一世的人生。至少,他得好好活着,活下来,另一个人才能一起活下来。 他从来不会见死不救,何况,是这个肉身的父亲,即入人世,那人间伦常,世间孝道,也该是他遵守的规则。 然而,仅仅活着,远远不够。 韩子施带着他挣扎谋生,一边行商,一边养育他。那一场瘟疫忽如其来,而遇上劲节,更是意外之极。 小楼第一大神医平静地对韩子施说明他的病情,只有旁边的小小婴儿知道,这些话,其实是说给他听的。 然后,阿汉历世以来,第一次开始认真练功了。 以前的所谓天下第一神功,他也就是无可无不可,随随便便地练练而而已,现在练得太勤了,反而与那神功当年特意为贴合他性情而设的主旨相背,效力远不如以往诸世明显。 但另一方面,因他悄悄练习地次数甚多,身体对内息的掌控,于细微处的运用,却远比以往诸世那种空有强大力量,但动则失控要强上许多。 真要助韩子施支撑病体,增强生机,并不需要天下第一强的内力,只要力量足够,而在运用方面,并无差错,也就够了。 一年又一年,韩子施一直带着他。 幼小的他,日间被父亲或背在背上,或缚于怀中,晚上则睡在同一个被子里,气息相融,肌肤肤相温中,无数次,他的力量悄悄在引导着韩子施体内的生气,无数回,他的真力在一点点赶走韩子施血脉中的阴寒。相比以往诸世因为力量强得过份,反而害他唯恐伤人,都不怎么敢使用。这一世,他的力量从最微弱,威力最小时就自然地用在韩子施身上,从最初的效用不显,到后来,一次次把韩子施从鬼门关拉回来,身体对力量的感受和运用,更是如臂使指,从不曾有过地应用自如。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是韩子施沉静少言嗜睡的儿子,跟着韩子施,追随着商队,小小年纪,已走遍许多地方,看过很多世情,尽管,他理应小得什么都不懂。 可是,那一回,有人轻蔑地管韩子施叫奸商,那么小,那么小的他,就一直一直跟着对方,一直一直认真地说:“我爹不是奸商。” 对着这么小的孩子,人家打不能,骂不听,竟是生生叫他烦得无可奈何,承认错误,以几乎是祈求的口气说:“好好,你爹不是奸商,我错了。 人们都羡慕地说:“老韩,你这儿子真孝顺。” 可是,世人的赞美与他无甚相关。 这不是伦常规则,为人子者,应该做的事吗? 当儿子的,怎么能让人家冤枉父亲,何况,韩子施确实并不是奸商啊。 那个夜晚,韩子施,一个人跑出老远,痛哭了一场,然后擦干眼泪,红着眼睛,回来装没事人一样带着他睡觉。 他不知道自己儿子的耳力多么可怕,正如阿汉不明白如此简单且理所当然的事,为什么会让这个自妻子亡故后,再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的男人如孩子般痛哭,但这并不妨碍他小小的身子,在那熟悉的温暖卫护里,安然入睡。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一点点长大,这些年中,也发生了不少事,渐渐成功的生意,渐渐形成的基业,渐渐再不会有人轻蔑地管韩子施叫奸商,而会客气而热络地喊,韩老板,韩东家,韩老爷。 但那些事,通通与阿汉没有关系,他看到的,听到的,通通都记得,却又如水过石上,其实并不曾在他心中留下什么痕迹,唯一不同的,只在于,偶然间,他显露出他超常的记忆力,和与小小年龄不相符的力气。 知道自己儿子的不同寻常之处后,韩子施并没有过于惊喜,他沉思良久,然后很郑重,很郑重地对阿汉说:“诺儿,你要答应我,在别人面前,绝不要显出你记性好,力气大的本事来,好不好?” 他的儿子还小,那些复杂的人性,复杂的道理自然是不懂的,只是,这孩子有点死心眼,且很听话,只要答应了,肯定会做到的,这一点,他倒也不担心。 他不知道,阿汉其实是懂的。 几世历尽,世情翻覆,他一一看在眼中,早已不是数百年前,那个的小男宠,虽然,那些人情世事,就算是懂,依然不理解,就算是看得明白,也只如看着遥远而拙劣的戏文,不会有半点感触。 但他至少是知道,超出寻常人太多太多,好出普通人太多太多,总是会招来灾难的。 以往数世,因为过于出众的容貌,而遭遇的那一切,他不理解,但多少是知道的。 因为过于强大的力量,他所面对的背叛,阴谋,暗算,他不理解,但总算是明白来龙去脉,不会如第一世那样,生死之间,都是糊涂的。 到了第五世,他刻意选了寻常容貌,寻常出身,就是练习神功,也只是无所事事中,不经意而成。 但是偶然间显露一二,却也叫家人看他的眼神,如对怪物,从此少有亲近之意了。 这一世,他的神功几乎都是为韩子施一人而练,可他从来不会告诉韩子施,他身怀强大的内功,尽管,他从不欺骗。 其实,他早就知道,早就懂得,这个世界的人,会说,木秀于林风必催,会说,象因齿焚身,虽然他不觉得自己是人才,不觉得自己有任何让人忌让人嫉让人谋算的东西,但是很明显,这个世界的人,价值观从来是与他不同的。 数百年前,傻乎乎的小男宠,似乎在一次次教训后,渐渐学会保护自己了,尽管愚笨的他只会用沉默少言来做拙劣的掩饰,尽管,不擅长作伪的他,还是在不知不觉间,显露出一二远超常人的本领。 儿子记忆好,力气大,会让韩子施有些欣慰,也记得小心为他防范,但也仅此而已。 如果知道儿子那强大的几乎如同怪物,妖魔的力量,又当如何呢? 阿汉从不去想象那些事,他只是记性好得出奇,好到可以清晰得记着许多许多年前,第五世的亲人,小心翼翼,供着他,又怕着他,渐渐遥不可及的过往。 或许,他也从没有真正亲近过他们,因此,也肯定不会难过的吧,只是,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也会是可怕的。 这一世,对未来,他不做任何猜想,他只是沉默着什么也不说。 他已经习惯了韩子施的日日呵护,他已经习惯夜晚彼此体温的交融。 相对这个尘世来说,小楼人是无情的,而他,其实一直是小楼里最无情的一个,但无情之人也是会有习惯。 小楼人看这个世界的凡人,也许都只是落后野蛮,不值得同等对待的存在,而漠然如他可能更过份,也许他看人,就如同看石头一样。 但就算是一块石头,天天揣在怀里许多年,染了自家的体温,自己的气息,也是有感情的。 那么就让一切如旧,就让这习惯永远保持吧。 不懂撒谎做假的阿汉,只是这样沉默,懒散,嗜睡地,享受着韩子施的纵容。 但改变终是来了。韩子施在渭城定居,韩子施接来了当年的旧仆,韩子施终于可以给儿子一个安定的环境。 他为人重情,对当年的旧仆十分大方,旧仆们也以极大的忠义来回报这位主人。享受着今日的安逸,他们都觉得自己很幸运,尽管他们从来不知道,这样的安逸富贵,得来有多么不易。 韩子施爱护儿子,完全不照大户人家的规矩来,虽然不再如时那样父子同床,但住在一个屋子里,两个房间只隔着一堵墙,那还是必须的。 就这样,韩子施还空落落好多个夜晚,睡不着,而儿子三天两头,半夜睡着觉就忽然间爬到他床上的事,也让他窝心不已。 但孩子长大了,过于依恋父亲,寸步不离,是要让世人笑话的。他并不指望儿子辛苦的成大名,立大业,但太过背离世情,也易为世情不容。 他总是要为儿子着想的,更何况一年又一年,他虽然发病少了,却隐隐知道,自己的身体靠不住,当然的日日相依是没办法,现在,是该开始让儿子渐渐适应,新的生活了。 所以,心里再高兴,再这样软绵绵,暖洋洋,也不得不佯训儿子几句,只得这么多年宠得习惯了,再训也摆不出严厉的面孔来。虽然,他完全不知道,阿汉固然习惯了某种相依的温暖,但一次次半夜爬上床共睡,更多的还是为了他的身体。 再后来,阿汉在街上捡回了一个险些冻死的小叫花子,那个孩子曾经先叫做韩忠,后来叫做凌松泽。 他是韩子施之后,第二个让阿汉开始习惯的人,他是代替韩子施,从此夜夜与阿汉相伴的人。 (泪,我不知为什么,新年刚到,我这边市中心,几天内,居然两对面,轮流来回地停着电,我不知道为什么儿子的肺炎打了一个礼拜的吊针,吃了半个月的药,才好了两三天,为什么,转眼又重新复发。停电打乱全部写稿安排,才好两天,又开始咳个不停的儿子让我的情绪都要崩溃,我更不明白,快过年了,家中至亲,为什么非要吵个翻天覆地,所有人都弄得不愉快,种种意外,种种纠结,搞得周末还是只更了一章,说任何理由都象是借口,而不说又更觉交待不过去,叹息。) 第一百二十五章 长大 阿汉在街头捡回一个待死的小乞儿,不过是不能见死不救。 他选择韩忠做自己的伴读,不过是因着读书时,那小小僮儿在窗外扫着地,极小声极小声地跟着背,跟着念,字字句句都被他远超常人的耳力听得分明。 只是一个职位而已,即然他最盼望,那就给他吧。 所有的选择,于他都是最简单不过,至于他的抉择,对于别人的人生,有多么大的影响,他不在意,至于在这件事中,韩子施暗伏着驭人之术,隐密心思,他自然也是不管的。 为着儿子好,韩子施不敢再如以前那般寸步不离地让儿子同自己在一起,但富家少爷,有个小厮伴读贴身服侍,却是理所当然的。 或许是阿汉已经习惯了另一个人的气息白天如此接近,夜晚如此相融,所以,他接受得很快也很自然。 又或者,阿汉对任何非原则性的事,都可以这样,随意地接受下来。于是,从那一天开始,叫做韩忠的小伴读,就这样站在他最贴身最近的位置,那么近,那么近,近得甚至超过了与韩子施父子间的距离。 只是,韩忠的身体被饥寒交迫的生活,损伤得远超韩子施最初的估计。 多少个夜晚,他努力地压抑着咳嗽,唯恐惹少爷不快,他发着不易察觉的低烧,脸色潮红,手脚无力,想要服侍少爷,结果却软弱无力地反要别人来服侍。 也许,因为韩子施,阿汉已经习惯了在安静的夜晚,救助他人。 于是,他的气息融进他的气息,他的力量驱尽他的阴冷。 没有人想得到,那个聪明伶俐,白天对所有人笑得爽朗,总是手脚俐落抢着干活的大孩子,其实那样害怕,那样惊惧,眼前的一切越好,他越是惶恐不安,越担心有一天,一切转眼如旧,依旧是冰冷的天地,绝望的世界。 一夜又一夜,他在噩梦里哀叫,一夜又一夜,他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落泪,一夜又一夜,他的手脚冰冷彻骨。 阿汉很诧异。要经历过怎样的痛苦,才会这样害怕,这样担忧,这样不安。他曾身历诸世,他曾见过真正的地狱,但是,他从未有过噩梦,最不快活的时候,也只是沉沉寂寂没有梦。 他虽不理解,却还是会伸出手,去暖那人冰冷的双手,做为少爷的他还是会在寒夜里,下床离开温暖的被子,倒了热气腾腾的一杯水,轻轻喂到一个全身发软的仆人嘴边。最嗜睡的少年,还是会在那曾经的小叫花于噩梦里哀号呼叫时回应他:“你不会被扔出去,我们不会不要你,不怕,不怕……” 他有些笨手笨脚地抱着那或因噩梦,或因低烧,意识沉沉,却一直呓语,一直颤抖的身子,动作拙劣地轻轻拍着,小声在他耳边说着,直到那人气息渐渐由纷乱而至宁定,慢慢安静下来。 一天又一天,人前懒散的少爷和聪明勤奋的伴读,人后一人常常生病,一人时时照料,一人彻夜不安,一人整夜安抚,只不过,身份却掉了个个。 很久很久以后,阿汉重回小楼,庄教授才有权查看他第六世的经历,看到他这样慢慢长大,不觉长叹。 “这世上,除了中央电脑,怕是谁也不知道,那十几年的日子里,你救过韩子施和凌松泽多少回吧。阿汉,你心里难受,就说出来。” 历世以来,第一次,回到小楼,他没有倦意深深,立刻入睡,他只是安静地坐着,安静地回答:“我没有难过。” “怎么会不难过呢?阿汉,你只是不容易动感情,不是真的没感情。一个人在另一个人身上,付出了无数的心血,努力,就会自然而然,对那个人产生深厚的感情。就象父母,通常都会更爱由自己亲手抚养长大的孩子。就象有的人,在面对一个一直帮助自己的人,和一个自己一直帮助的人时,往往会更爱后者。” “心血,努力?”阿汉茫然,他可曾为任何人真正付出过心血,做出过努力,他甚至还未必明白,什么是心血,什么努力。 “傻孩子,你数世轮回,可曾有哪一次,对力量的掌控精微至此,这么懒散无为的你,居然如此认真地练功,重复着尝试无数回,这样懒的你,居然会一夜又一夜,多少年如一日地照顾别人,你不止是救了他们无数回命,你还救了他们无数回心。不……”庄教授摇摇头:“阿汉,其实你不是懒,你只是在不相干时,懒散一些。真正需要你做事的时候,你从来不推月兑逃避的。只要是份内应该的,再辛苦,再繁杂,你其实也没有过怨言,没有过拖延。” 教授的声音响在耳边,阿汉沉静地听着。 原来连他这样的懒人,也可以被形容成任劳任怨吗? 他们这个时代的教育工作者们,果然是太注意照顾学生们的感受了。 可惜,僵硬的制度却不肯为学生们的心情做任何改变和妥协,随着第六世中,阿汉慢慢长大,中央电脑屡次提醒阿汉认真完成任务,几次三番给他时间地点,让他接近符合论题的人物。 可阿汉完全是不理不睬,从没采取过任何行动。 他的生活简单而封闭,懒惰的韩家少爷,除了自家宅院里那些人,几乎都没什么机会和外头的人接触。 而韩宅里,即使是心思最复杂的韩忠,也远远谈不上冷酷残忍黑暗无情这样的标准,最多也就是一个私心杂念极多,有些聪明过头的凡人罢了。 没有符合论题的人,意味着阿汉这一世又是只能交白卷。 除非阿汉的生命本源受到伤害,或是严重违反时空法律,否则中央电脑只能提示他,而不能采取任何手段直接干涉他,其他人即不曾实时了解这一切,等将来后知后觉时,再说什么,做什么,也就晚了。 所以,这一世,阿汉最终回到小楼时,成绩如何,可想而知。 庄教授对着屏幕叹息。 自穿越时空的历世开始后,学校出过留级的学生,但绝对不曾有过永不长进的万年留级生。 毕竟,偶尔从高科技的世界来这个蛮荒时代过一段时间,可以当是游戏,当是度假,可要是永无休止地留在这里,不及格就不能回去,在这个什么也没有的原始时代,那简直就是噩梦,光想象一下,就让人觉得生无可恋。 阿汉的情况若是不改善,史上第一个万年留级生,没准就要出在他带的班了,全小楼因为阿汉一个人无限期延迟,不能回归…… 庄教授打个寒战,没准史上第一次,学生之间自相残杀,也要发生在他的班了。 他可不想破两个这样的历史记录啊。 可是,怎么才能说服阿汉呢? 这个最懒散,最无可无不可的学生,一旦意定,那就是最固执,最不可动摇的,直心眼的人,不就是这样吗,最容易哄,但也最难打动。 何况,经历了之前四世,阿汉产生任何逆反心理,都是合理的。他不怕痛,不擅争斗,不喜伤人,却绝不代表他有自虐心理,喜欢自己找苦吃啊。 庄教授若有所思,望着屏幕,中央电脑的记录里,时光如逝水。 两个男孩一天天长大了,天长日久,夜深人静时,主仆间的颠倒,韩子施不是没有察觉,但即已决定择此少年,为儿子将来的倚仗,让他们感情更好一些,倒也没有坏处。 老师教得极好,相比什么都可以记得住的阿汉,一无所有,却拼命苦学的韩忠,无疑给凌退之更深的印象,而师长无私的温和慈爱,对已拥有太多的韩家少爷或许可有可无,但对卑微的韩忠来说,确实是刻骨铭心。 韩家越来越有钱,族人们的面目,也就渐渐可憎,再后来韩子施终于借着一场年终清帐,一举斩断了族人们伸得过长的手。 这一次,阿汉的恐怖记忆力和计算力起了巨大的作用。在韩家,除了韩子施之外,终于有另外两个人知道了阿汉的神奇之处。 对韩子施来说,凌退之是绝对可以相信的,但对韩忠,更多的是一种选择,一种手段,要让别人效忠,首先要给予信任,至少要有信任的姿态,而让对方分享秘密,无疑是最好的方式之一。 当然,敢于这样做的人,通常都有出色的魄力与决断。 再后来,韩子施遇匪,重病,阿汉奔波相救,莫名得了孝子之名,老师飘然往关洛游学,而韩忠,也变成了凌松泽。 那么多变化,那么多纷争,那么多人性丑陋,那么多人心莫测。 可是,对小楼来说,通通不重要,对庄教授来说,这一切,都不及一个不知在哪里的冷漠自私之人,与阿汉之间,不知有什么理由会生起的爱更重要…… 屏幕中时光飞逝,屏幕外,庄教授都有些心不在焉了。 题目做得再精彩,偏离了主题,一样拿不到分,何况,阿汉的历世,其实从来就不曾精彩过。 这一段人生,想来就是这样匆匆而过,毫无意义的吧…… 不过……庄教授愕然看着屏幕里的一片大红,满屏喜气。 阿汉竟然会娶妻。 历世轮转,愚笨的阿汉,总是傻乎乎自取灭亡的阿汉,这一世,居然活到了娶妻的这一天。 第一百三十章 失去 琴姬一直在说,一直在说。疲惫地,无力地,断断续续地,但是,她一直在说。 阿汉面无表情地听着,其实也谈不上吃惊,谈不上震动。 那些事,他不是没有感觉,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去深思。 忽然听琴姬提起那些隐密,居然只是惊人的平静。其实一直就是知道的吧。 只是,不去肯定,只是,有任何一点不同,他就告诉自己,果然是我想错了。 这只是一个来自文明时代的人,在没有证据之时,从不以臆测定人之罪吗? 他从不怀疑别人,但也从来谈不上相信,就如同,没有希望,自然从不失望。 但是,日日月月年年,他抓住生活中每一个点滴,告诉自己,应该相信那个人,告诉自己,这一世是不同的,告诉自己,这样笨的他,那些感觉一定一定都是错的。 然而,一个女人垂死的诉说,让他知道,原来,这一世,也是一样的。 生生世世,他的命运是否永远都是这样。 他安静地听着,心如死水,无波无澜。 他清晰地记得琴姬的每一句话,他清晰地记得怎么和文素秋离开府衙,他清晰地记得,杨宁那一声呼唤“表妹” 他清晰地记得,长街上,凌松泽纵马扬鞭而来。 烟尘里,混乱中,他依旧能看清他的慌乱,他的焦急。 但他的心里,只有空洞洞的平静。 无喜无怒无失望无悲痛,仅仅只是平静。 后来是琴姬身亡,府衙内外忙成一团,凌松泽再没有空闲同他细谈。 他依旧是吃了睡,睡了吃,当然也去府衙那边吊吊丧,也陪着文素秋的表哥在府城走走看看。 一切如旧,一切如常 过了好多天,心中的空洞和麻木,才似是渐渐消退了些,空茫茫的心中,才似乎有了点感觉,那样奇怪的感觉,是……难过吗 他不确定。 他不是不知道伤心与难过,只是他的感情一向太过轻微,只是一世又一世,麻木的心灵已不再有感觉。 这一世,本来也当是无知无觉的。 从他出生,从他有意识开始,他就一直在等待着。 等待着那些因为人性而必然会发生的猜忌,背叛,出卖,伤害…… 然而,一年又一年。 他长大成人,他娶了妻,他在别人嘴里,由少爷,变成老爷。那些事,从来没有发生。 岁月流逝,时光漫漫,他享尽了韩子施的照料保护,但直到韩子施最后逝去之前,他依然在等待着,依然以为会看到那些猜疑,惊忌,如同对着怪物般疏离的眼神。 但是,依然没有。 韩子施逝去后,他呆呆地,用他那从来谈不上聪明灵活的脑子想了许久,许久,是不是,这一世,真的不会有那些事发生。 是不是,他应该相信,不会有那种事重复, 是不是,他应该再无保留地去相信什么人,而不是,直到那脆弱的生命在眼前逝去,想要挽住,想要诉说,想要告诉他,自己的许多事,却已再没有机会 风波迭起,变故频生,可每一回黑暗之后,总会有光明,每一次,他隐隐有前生之感,却又有更多的守护,牺牲,让他否定那种感觉。 一次又一次,他是真的愿意相信,真的已经开始想要忘了前生,忘了小楼,忘了课题,忘了中央电脑的催促,只是如此简单地,做为韩诺,做为凌松泽的弟弟,文素秋的丈夫,好好过这一世的。 他没有做好韩子施的儿子,可是,很想很想,不要再错过其他人,不要再如韩子施逝去后,那样即使被所有人围着安慰,心中那空落落的感觉,也不会因此而放松一丝一毫。 可是,原来,他还是错了,还是错了。 他的心中迷迷茫茫地,或许他是自寻烦恼吧,或许他是贪心不足吧。 这一世,已经很好很好了,不是吗? 他可以安安乐乐活这么长,凌松泽就算背后做了那些事,可是,对他,没有过束缚,没有过强迫,没有红着眼睛质问他,我为你又把生意做大了三成,你怎么不高兴。我为你又把别人的店铺挤倒了,你为什么板着脸。 凌松泽从不对他有什么要求,凌松泽放纵着他做一切他愿意做的事。凌松泽不会因为他同人多说一句话,多看人一眼,就把别人杀掉。 这样的凌松泽,还不够好吗? 这样的凌松泽,比之前生那些疯狂的人,不是强上许多许多吗? 可是,心里确实是难受的。 前生时,功废身残,永远的囚禁中看不到一片天空,一颗星星,每天被莫名其妙地质问,**,他可以心如古井,漠然无波。 但是,这一世,只是谋夺身外的财产,只是他早就有预感的事,只是他根本不在意的财富,可是,心里是难受的。 他知道,这是难受,这是很不快乐,很不快乐的感觉。 与当初韩子施闭目永逝,相同,却又不同。 相比前生那些帝王将相,绝世枭雄,凌松泽再精明,也不过区区平凡人,可是,那个叫韩诺的懒人,却是真真正正,唤他做大哥的。 那个曾历诸世,遍经地狱的阿汉,这一世,是真正相信,一切会有所不同的。 前生可以受尽磨难,而心不动,这一世,他却再不能如以前那样同凌松泽相处了。 与仇恨无关,与是否原谅无关。 只是这一世,他与他,都是不同的。 可是,他还来不及表现出什么变化。 笨拙的他,知道一切会不同,却又不清楚自己该做什么,说什么。 琴姬的死,让凌松泽忙得团团转,几乎没什么空闲。 尽管阿汉其实可以感觉到凌松泽是故意忙,尽管他也注意到,无数次,凌松泽在回避他的目光,但是,他也并不想打破这样的忙乱。 日子这样一天天过去,凌松泽早出晚归地忙乱着,他也浑浑噩噩地过着。 原以为这样的忙乱,总有停止的一天,总可以解决他与他的事。 但是,新的风波就这样措手不及地到了眼前。 不过是买了一幅画,凌松泽就几乎打死平安。 阿汉以前一直觉得,世人的评论与他没有关系,只要他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根本不重要。所以,文素秋的烦恼,他其实不理解,文素秋的劝说,他也并不是很往心里去。 可是,这一次,小小的平安,几乎就被活活打死了。 那么小那么小的生命,那样一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 他怔怔地看着,不明白是这个世界错了,还是他错了。 可是,有生命危险的却是凌松泽。 他依旧坚持守在他的床前,依旧坚持用他的方式,挽住那即将消失的生命。那是他做过无数回的事。 握住他的手,一点点温暖,再不放开,如同少年时黑暗里,温暖那冰冷的躯体。 听着他低低呓语,唤着“老师”“义父”“平安”可说得最多的却是“小诺。”少年时,曾在他害怕梦呓时,抱住他,在他耳边一声声说:“我不会抛下你,不会把你扔回雪地里去,别怕,别怕……” 多少年过去,他仍如少年时那般温暖着他,一天一天,仿佛也在慢慢温暖着自己有些冰凉的心。 少时的诺言,少时的话语,犹在耳边,那么好的记忆啊,他不会忘记,他答应过,不会扔下他。 虽然,当时的他病得迷糊,根本记不得。 他看着苍白病弱的凌松泽,终于开始考虑,是不是,自己太小气,太苛刻了,即然,他连前生那些人都不记恨,为什么,要对凌松泽耿耿于怀。 就这样放下,好不好? 这一生,如果凌松泽再不提这事,再不做相类的事,那么,他也就从此不再提起,也不再想起,好不好? 他这样动念想着,他这样凝聚着功力,徐徐地疏导着凌松泽的血脉流动。 然后,神功凝聚,耳聪目明,他听到花园里,那一番求爱的剖白,他听到文素秋心慌意乱的惊呼。 茫然中,新婚时,文素秋梦中的泪水,梦中的呓语,重又清晰地自脑海中浮现。 “表哥” 原来,是这个表哥。 大家族里亲戚太多,表哥表妹太多了,直至今日,他才知道,原来,此表哥就是彼表哥。 默然地散去功力,远处的声息已不再入耳,但远比常人灵敏的耳朵,却还是听得到隔壁的对话。 那么纯真热情的大妞,早已变了。 那么小的平安,也再不天真了。 曾经那样呵护爱宠着他的老世仆们,现在深深地防范顾忌着他。 所有的人都在变,只有愚蠢笨拙的他,还留在原地。 他怔怔地发呆,直到凌松泽醒来。 所有人都在欢呼,所有人都在涌过来。只有他默默地退后。一个人慢慢走开。 手上空荡荡的,连续几天几夜,他握着他的手,他温暖着他,也温暖着自己。 而在他醒来之后,他的手上,便空无一物,只有虚空中的寒冷。 他看着文素秋面红耳赤地跑过来,他问她,她却什么也不说。他看她,她却避开他的眼。 于是,他任由文素秋也向那热闹喜庆之处行去,只自己一个人,走向他那此刻冷清得连一个下人也看不见的屋子。 那一夜长睡,他没有梦。 这一世人生,只如梦。 他不怕失望,因为从无希望,可是,年年月月,温暖相护,那些不自觉的期望从何而来,他都忘记了。 他从不留恋,所以不会为失去伤痛。可是,月月年年,他习惯了韩子施的爱护,凌松泽的相伴,那无数日夜点点滴滴凝固起来的东西,也许叫做感情,尽管他并不懂。 文素秋或许从来没真正理解过他,可是,她是他的妻子。夫妻二字所代表的郑重意义,他不是不明白。这个时代,无数的男女们,没有过恋爱,没有过婚前的交流,但因着对这两个字的尊重,认可,理解,所以成亲后,一生相伴,相濡以沫,祸福相依,那样的生活,他们或许没有做到十成,但五六成,总是有的。他们也共过患难,也曾在富贵时不易心,危难时不离弃。文素秋不是最好的妻子,但至少不是最坏的。 夫妻的关系,在他心中,不是不重的,对他来说,文素秋,也绝不仅仅只代表一个,我会对她好的诺言。 他素来感情淡漠,但自幼及长,数十年相伴相随,对那些老世仆们,对一起长大的大妞,还有他曾经很喜欢,其实到现在,也并不是不喜欢的平安,都并非完全没有感情。 仿佛就在昨天,他还在睡觉前扳着指头算着,这一世,他活了这么这么长,他身边有那么那么多的人。可怎么今天就发现,那些人原来,都是要失去的。 从来不曾想要,所以不怕失去。 可是,这一生太长了,长得让他也习惯了那么多的人,当那习惯融进生活,融入血肉,融入骨髓之后,他才茫然地发现,原来,除己身之外的一切人与事,终究是不可避免要永远失去的。 只是,这样的失去,却是要颠覆了生活,淋漓了血肉,甚至活生生抽出骨髓,才会最终完成的吧。 第一百三十一章 难留 离开府城回乡探亲,固然是文素秋的意思,但无疑是正中阿汉下怀的。这个时候,离开一段时间,总是好的。 凌松泽送了又送,临别时笑着说:“等你们回来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阿汉无语。 他知道,不会的。 无论凌松泽暗中在做怎样的打算,一切都不会好起来的。 局面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不是一两个人的决断可以轻易扭转的。 现在的大成号与当年不同了。 当年他一个建议,只要凌松泽和文素秋保持理智,点头答应,大成号就能一分为二。 而现在,各方面牵涉的利益者,已经厌烦了大成号的分分合合,变来变去,大妞和平安,也绝不会喜欢失去,看起来本就应该属于他们的东西。 这些道理,阿汉以前只是不想,不分析,不代表真的什么都不懂。 不管凌松泽做什么打算,都不是容易的,甚至会更加地刺激到大妞和平安。 阿汉知道,在巨大的财富面前,人会有怎样的改变。 当年韩氏宗族丑态毕露的所作所为,他虽不管不问,但绝不是不知道。 大成号今日的财富更胜昔时,关于产业最后归属,再这么含糊下去,大妞和平安,还有两位老世仆,没准也会渐渐变成那样。 凌松泽如果想要早点决断,早点分清,动作若是激烈了,说不定又要刺激到他们更快地变成那样。 没有谁是天生的坏人,大部份时候,人心都是向善的,可是,还是不要过份考验人心了,过于庞大的财富,更多的,只能唤醒人性里最黑暗,最自私的那一面。 阿汉难得如此清醒。如此明白。 就算凌松泽,自然也算不得纯粹的坏人,多年来,他对他,不可谓不尽心,不可谓不关怀照料,事事周全的。如果大成号不是这样富甲一方,如果大成号,不是能带来巨大的权力和财富,就不会有当年的军粮危机。如果,韩家只是寻常小富人家,凌松泽就只会是一个单纯的,知恩图报,义气深重的好哥哥了。 现在的凌松泽,陷在他自己的良心内疚之中,已经糊涂了,可是,阿汉却出奇地清醒起来。 他知道,一切也许终会好起来,但那决不会是因为凌松泽那不知内容如何的打算。 回到渭城,感觉到在文家,文素秋因无子而面对的压力,看到回韩家后,文素秋难得地轻松。 他更加清醒地知道,这些年,他或许从来没有真正对她好过,一向说话算话的他,这一次的诺言,居然只是一场笑话。 连日来,文素秋始终没对他提过杨宁的事,他甚至特意问过几句,文素秋都拿谎言应付过去。 但他没有怀疑她,没有误会她。 他知道文素秋也许不完美,但做为一个有夫之妇应有的德行,是从无差错的。 只要他还活着一天,她就不会有别的心思,别的想法。 但是,她也不会有别的幸福,不会有她梦寐以求的儿子。 他们之间,也许有长年相处的习惯,亲情,但是,却从来没有过真正的爱情和理解。 他知道,他也许永远不会让她,在梦中呓语着他的名字,怅然落泪。 他真的不知道她想要儿子吗?只是知道了,却不关心吧 他真的不知道,她当年与凌松泽的芥蒂,更多还是为了维护韩家吗?只是知道了,却不肯费更多的力气,去对她解说劝慰吧。 他真的不知道,这几年,在府城,文素秋的处境难堪,在凌家过得极尴尬吗?只是他自己不在意东西,就理所当然地以为她也应该不在意, 他真的不知道,她因为无子而承受了多少非议,多少来自亲人的指责吗?只是他自己无能为力,所以就一直看着,却当看不到,听着,只当听不到。 他凭什么对凌松泽始终耿耿呢,凌松泽自然不是好哥哥,可是,他也从没做过好丈夫。 他终于清醒地看明白一切,却从未有过地疲惫。 比第一世时,身体最虚弱时还要疲惫,比第四世时,所有内力被人骗走吸尽时还要疲惫,这么懒,这么懒的人,为什么竟如走了那么长,那么长的路,再也迈不动一步那么疲惫。这么懒的人,为什么竟如费尽了所有的心力,用尽了全部的勤勉,手指也不想再动一下,那么疲惫。 疲惫到,哪怕杨宁再次出现,一路追到韩家,他也没力气去说什么,做什么。 即然文素秋还是要心慌意乱地掩饰,那他就什么都不说好了。 他这样想着,慢慢走进韩家,走进留下他无数岁月,留下韩子施的低唤,凌松泽的呓语,大妞纯净的眼睛,平安天真笑声的宅子,走进他与文素秋拜堂成亲的宅子,走进,那当年热闹,而今冷清的宅子。 他一边走,一边咳嗽,自己却浑然不知。 那一夜,他一直咳着,一直咳着。 文素秋整夜睡不着,给他倒水,为他添衣,替他整好被子,吩咐人天一亮就去请大夫。 她一直低声地埋怨:“虽说是身子好,也不能象你这么乱来,那荒郊野地,那么大的风,你就敢胡乱睡着,看看,看看,可算是知道生病什么滋味了。” 老夫老妻,这样地念着,怨着,她便忘了那厚着脸皮,不回文家,偏要在韩家借住下来的杨宁带给她的烦恼了。 她觉得,这不过是偶感风寒,算不得什么大事,自然并不忧心。她知道丈夫的身子一向极好,便也不把什么小病放在心上,只是这样念着,说着,那被杨宁搅乱的心,便莫名地宁了,定了,安了。 阿汉默默地听她说着。今天去拜祭韩子施,文素秋体贴地走开了,他一个人坐在墓前,抚着墓碑,那样冰冷的石头,怎及活生生的人,血肉温暖。 他无声地问:“爹,我该怎么办?” 墓碑沉沉,永远不会有人回答他。 这一世,唯一全无保留爱护他,唯一毫无杂念,只是爱他,纵他,护着他的人,永远离去,已经很久,很久了。 郊外风寒,吹面生凉,他无意识地模模自己的脸,几乎以为会有泪水落下,但脸上一直是干的。 胸口一片空洞,他不得不俯在墓碑上,用冰冷的碑角抵着自己的胸膛,仿佛这样,那地方便能被填实一些,便不会这样空落落地让人不舒服。 他不怕痛,不怕伤,可是,这样空寂寂的感觉,却让人那么难过。 不记得是怎么睡着了,只记得梦中只有无尽的黑暗,无尽的冰冷。 真是那样受凉了,所以病了吗? 阿汉不知道,对于生病,他一向是没什么经验的。 自从修习神功以来,他在人世间的肉身凡胎远比凡人强壮,只要神功不废,他一般都是不会生病的。 最近的一次生病记忆,还是第四世时,武功尽废之后的事了。 相隔着几百年,再一次生病,这样的感觉真奇怪。 明明手脚冰冷,心口都是冷的,可是文素秋偏偏说:“你怎么全身发热?” 这一次,她的声音里带了慌张。 他看着她,她的面目有些模糊,他冲她笑笑,想说:“没事……”然而,声音低弱得只有自己听得见,继而,便是一片黑暗。 那么沉,那么沉的黑暗,黑暗里,没有星空,没有梦。 一片虚空中,婴儿时的记忆却清晰浮现。 风劲节对着韩子施仔细解释那血脉中遗传的绝症,但实际上,是说给他听的。 “这种病无法根治,只能靠着调理身体来缓解。” “这种病不会直接致人于死地,只是让人的身体失去抵抗力,哪怕一点小病,都会带来性命之忧。” “要好好照顾身体,不要大喜大悲,饮食失调,疲惫过度,不要有过强的情绪波动,这些都有可能让病势发作起来。” “……” “……” “……” 原来如此 竟然如此 一直以来,对阿汉来说,做为韩子施一生最大噩梦的绝症,从来不是值得他忧虑的事。 他练就神功,身体无比强壮,根本不怕发病,就算发了病,以他的功力,调顺筋脉,理好血气,驱走阴寒,又算得了什么。 韩子施生前,费尽心思敛财,明知财大招忌,将来或有后患,却还是牢牢抓住财富不放,为的就是将来儿子发病,有那金山银山可救命。 他在世时,最好的补品,最好的药膳,最好的调理,最好的大夫,通通供给儿子,就是,他去世前,还叮咛凌松泽一切如故,这些规矩都不能改,还一再告诉凌松泽韩诺的身子不是小事,将来就是有一点小病,都要郑重对待。 当时,阿汉一直觉得没必要,只是没法对父亲解释罢了。 可是,这病魔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落在他身上了。 是因为他太疲惫了,还是因为最近情绪真的起落太大了? 明明他一向是感情迟钝,纵有变化也往往微小到可以忽略的人啊。 怎么就在郊外睡了一会,吹了点风,便病了呢? 黑暗里,他迷迷糊糊地,直到被那声嘶力歇的唤声叫醒:“小诺,小诺……” 那声音不是在呼唤,不是在喊叫,那是心中血淋淋摘起,揉作一团,再嘶喊出来的声音。 “小诺……” 他醒来了,微微一笑,眼前的人,面目依旧看不清。但他绝不会认错他。 他淡淡唤:“大哥”与过去无数岁月,无数声呼唤,并无不同。 大哥,这样,或许,最好 他知道自己是怎么得病的,他也知道,如果自己努力,就可以好起来。 毕竟,他曾经无数回把韩子施从生死关上拉回来。 但是,他太疲惫了,疲惫的,没有力气,做任何努力。 他茫然地想,这一次回去,张敏欣又要骂他自杀了,不,她不会这么说,她看不到我的记录…… 可是,我不是自杀,我没想要死,我只是,没有力气接着活下去。 他的一生,不过是吃吃睡睡,全无建树,生生死死,又有何妨。 他要活下去,凌松泽难道永远那样忙碌,永远永远回避他的眼睛,然后被他自己活活逼疯吗?可是他,还是固执地不想原谅,不想用一场坦然的交谈,令凌松泽放松。 凌松泽比前生那些人,已经好了很多很多,可是,那些人无关紧要,凌松泽却是他叫了许多年大哥的人。 大哥,我不怪你,我只是懒得原谅。 他要活下去,总有一天,大妞和平安,还有两位老人都要变得面目狰狞。善与恶只有一线,一念成佛,但也一念为魔,即然他无力改变人性,至少,在他们彻底变得陌生而冷酷之前,结束这一切,没有了对他们最大的威胁,不需要张牙舞爪,费尽心机地去维护自己的东西,也许就不用变吧。他真的有些怀念,那有着明亮的双眼,带着羞涩,偷看大哥背影的小姑娘,他真的有些怀念,走路摇摇晃晃,三步一跌,还常被他欺负地大哭的那个孩子。 他要活下去,文素秋永远是德行无亏的妻子,永远不会有孩子,永远不会有真正完整的家,真正完整的欢乐,永远因无子,妒忌而受世人指责。 他不去考虑文素秋与杨宁是否有私情,是否有复杂的过往,他只是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一个好丈夫,而文素秋,应该有机会过更好的日子。 现在的她,年纪还不是太大,站出去,依然有美丽的容颜,还有机会生育,再拖,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世世轮转都浑浑浑噩噩的他,如此奇异地清醒地,冷静地,明明白白地想起这一切。 凌松泽在身旁一直唤他,文素秋哭昏在他床边。 他从来不生病,一朝病发,便如山倒。 这一生,活得这么长,这一生,他身边有过这么多人,虽然终将失去,但至少曾经有过,已经够了 他不是自杀,他只是太累太累了。 终于,他明白了,凌退之死后,为什么,他怎么都留不住韩子施的生命,为什么,他曾无数次从死神手里把人抢回来,那一次,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甚至他暴露了自己最大的密秘,毫无掩饰,毫无顾忌地施展自己的力量也不行。 当一个人,真正用尽了全部的心力,身心已疲惫至极处时,就再没有什么能令他振作,再没有什么,能将他挽留。 哪怕是唯一的爱子都不行 而他,已经累了。这么懒,这么懒的他,这一世,依旧除了吃就是睡的他,怎么就累了呢? 累得再没有人能留住他。 文素秋不行,凌松泽也不行 第一百三十二章 呼唤 凌松泽从来不是逃避现实的人,但却从不曾如此疯狂地渴望着,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明明他已经着手重新划分大成号了,明明他已经开始弥补他的错误了。 虽然官员们都不配合,不理解,虽然大妞和平安的反对十分激烈,但他已经铁了心要把应该属于韩诺的一切,还给他。 阻力越大,行事越是艰难,他越觉得这是自己应当承受,应该面对的,一切一切,都是他应该付出的代价。 可再巨大的代价,也不该包括韩诺,不该包括,什么也不曾做过,最是无辜的韩诺。 那时,他在府城处境极之艰难,知府衙门那边已经连着三日,号称知府不舒服,闭门不见了。家里妻子哭,儿子闹,无一刻安宁。 他不知道为什么,曾经那样纯真勇敢心无杂念的妻子,曾经那样天真单纯,不知世事的孩子,会变成如今这样。 但是,他无权指责。 相比妻儿,理所当然地抓着他们觉得属于自己的财富不放,他这个觊觎恩人财富,阴谋陷害义弟的丈夫和父亲,也从来不是什么好表率。 他用道理说服不了他们,其实根本说服不了任何人。用强硬的办法,他们的反对和抗拒又是如此激烈。虽然,他本可以悄悄划转财产,瞒着这一向不问生意的妇人孺子。但大成号实在太大了,任何一点小动静,都可以惊动不少人。自然少不了有心人跑来多嘴多舌,除非找理由把妻儿送到外地,远处去,否则根本瞒不过。 何况,这一次,他也下了决心,,即然要分,就分个堂堂正正,分个干干净净,再不给韩诺留任何后患,什么事都要放在明理说清楚,不留任何将来反悔翻转的余地,所以,明知里必要闹得不可开交,他还是摆明了要一意孤行做到底。 就在这闹得最厉害的时候,渭城送来急信:“二老爷病危” 最初,凌松泽根本没当回事,这肯定是笑话,是谣传,甚至是有心人要捣乱,要破坏他分割大成号而送来的假消息。 小诺怎么会病危? 那个身体比谁都好,从来不生病的家伙。 可是,来送信的,是他派去护送随侍韩诺夫妇的亲信,此刻,正跪在面前,苍白着脸述说着。 先是去郊外给先老爷扫墓,二老爷不合在寒风里睡着了,一回家就咳嗽。当晚就发了高烧。夫人连夜派人请的大夫。 渭城的名医跟韩家都是老熟人了,一天之内就全都请到了。而这时,二老爷已经晕迷不醒了。 大夫们都看过了,都很奇怪。都是常年给家里诊平安脉的,对家里上下人等的身体情况都清楚,二老爷的身子向来是好得出奇的。虽是搬去府城住了几年,可每年回乡祭扫,从没忘了请他们诊平安脉的,从来没什么问题的。 那么多大夫,谁也解释不清为什么二老爷一下子就病成那样了,可最后说的话都一样,人怕是不成了,早点准备吧 凌松泽手足冰冷,摇摇欲倒。 当年韩子逝告诉他的隐密,他从未忘过,这些年,不管是在渭城,还是在府城,甚至当初军粮危机,家道中落之时,他都照样按时花重金请名医为韩诺诊平安脉,照样用昂贵的食谱药膳调理韩诺的身体。 哪怕文素秋不理解,哪怕韩诺也反对过几次。他一概不理,只说:“家里再穷,也不缺这点钱,义父留下来的规矩不能破。” 但纵然如此,随着一年年平安度过,他和韩诺都升格当了老爷,韩诺还是从不生病,他几乎都以为,那可怕的病症根本没有遗传到韩诺身上,义父一生忙碌,一世忧心,其实大可不必。 可原来灾厄从不曾放过韩诺,也不曾放过他。 它只是恶意地一直深深隐藏,当人们以为可以逃过灾难时,才在世人最猝不及防时,毫不留情地跳出来毁灭一切。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脸色渐渐惨白下来。 那亲信还在说:“二夫人哭得晕了好几回,家里一团乱,幸好亲家老爷那边帮忙,派了不少人来,亲家大爷也亲自过来坐镇,渭城不少有头有脸的人家,听了消息,都来探望……” 凌松泽终于慢慢找回了理智,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却也再无心多听一句了,他一阵风般冲了出去,口中犹喝:“还等什么,给我把府城最好的大夫请动,不管花多少钱,让他们尽快赶到渭城。” 跪在地上的心月复愣了愣,才忙不迭应声奔波起来,而凌松泽自己,没有任何收拾,没有任何准备,甚至没空等哪个下人帮忙,就直接冲到马厩,解了家里最快的马,扬鞭催马就行。 因是闹市急行,还先后撞倒了两个行人,撞翻的货物,摊子,更不知有多少。幸好是在热闹的府城,马再快,速度也提不到哪里去,被撞的人伤得并不重。凌家的下人喘着气跟在后头,加倍赔偿,厚礼补偿,倒也没闹出什么大事。 凌松泽就这么一冲而走,凌家宅子里却是一片死寂。大妞知道消息便怔怔发呆,平安却是喜得要跳起来:“老天有眼啊,爹总不会再闹分家……” “住口”大妞一声厉喝,吓了平安一跳,还没定神,却见一向慈爱的母亲直冲到面前,挥手就是一巴掌。 平安虽练过功,但从没想过最疼爱他的娘会打他,竟浑忘了躲闪,那重重的一掌,挨得结结实实的。 “那是你叔叔,你怎能这样咒他。”大妞难得声色俱厉。 平安模着火辣辣的脸,委屈得看着她:“娘” 大妞却再不理他,只怔怔坐下。 是的,她是怨韩诺的,怨韩诺当年坐视她被赶出家门,不伸援手,怨韩诺花钱太过随意,完全不为凌家考虑,最后还几乎害死了平安,更怨韩诺引得凌松泽要分割家产,一年又一年,多少风波旧事,什么恩也报完了。要留产业给韩诺没关系,可是这一刀就分掉一半,对平安太不公平了。 但她怨得再多,也从没想过要韩诺死。她闹得再厉害,也从没有咒过要韩诺死。 她不是完全不记得韩家的恩义,她不是完全不明白,韩家给了她怎样安逸的生活。 当年她险些被休,韩诺虽没说话,可文素秋确实是一直相陪相护的。夫妻同体,她凭什么非要把他们分开看待呢? 这次的买画风波,虽是韩诺引起的,但韩诺的性子她也知道,绝不是故意要闹事,他只是从来没有那些寻常人会想,会转的念头。 就是如今,丈夫天天闹着要分家,那也肯定是丈夫的事,韩诺在背后,一定是一个字也没说过的。 一同长大的情份,相共患难的过去,也许已经遥远了,但绝不会全部忘怀。 只是这偌大家业,这偌大财富,怎能让人放手,她为自己可以不争,为儿子却非争到底不可。 但再争,再抢,再闹,她也从未想过要他死 她忽然间伸手掩了脸,放声大哭。 平安吓得忘了自己的委屈和不解,围着她直转:“娘,你怎么了?” “娘,我错了,我再不敢了。” 大妞拼命摇头,一语不发,泪落如雨,尽管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刻悲从中来,哀悼的究竟是什么。 渭城和府城之间的距离并不近,快马加鞭不眠不休,凌松泽也用了近三天的时间,才赶到。 凌松泽在韩府门前,不是跳下马,而是直接从马上跌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他的人已瘦了一圈,全身都是灰尘,嘴巴干得裂开。手脚都是发僵的。 这时韩家内外,已经聚了许多人。 韩诺重病后,文家借了不少下人过来。早有人认出凌松泽,及时将他扶起。 凌松泽哆嗦着推开来挽扶的人,跌跌撞撞往里去,不管是路上行人,上门探望的宾客,还是家里的下人,都能看到,凌松泽一路走,一路有鲜血滴下来。连日奔波,人不离鞍,他的大腿内侧是完全磨破了,血早渗透了两三层裤子,一直在往外流。 有人惊呼,有人喟叹,有人慌张地跑来挽扶阻拦。 凌松泽两眼发直,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一切的声音他都听不见,那些晃动的人影,他都看不清。 多少人在呼喊他,可他只知往前走,走在那熟悉的道路上。 多少人迎面而来,他只挥着手,嫌他们碍事地拔开,穿过他熟悉的层层院落。 好几个在渭城有头有脸的人来探病,没有及时离去,远远近近地跟他打招呼,他目不斜视,只是向前。 迎面奔来一人,将近五十岁,沉稳凝重,落落大方,却是文素秋的嫡长兄。她父亲年事已高,大多庶务已不理了。这一次韩诺忽然重病垂危,韩家人手不足,文素秋求助娘家。文老太爷虽也来探望过几次,但年纪大了,不便久留,只吩咐了长子在这里外帮衬。 这几日迎来送往,安排作主的都是这位文大老爷。 文大老爷掌事多年,沉稳练达,身上还有举人功名,与这个庶出的小妹年纪相差甚大,虽不是特别亲近,出头为她做主,却是足够的。 可就是这么重要的一位亲戚,这么一位在渭城儒林中举足轻重的人物走出来。凌松泽竟是看也不看一眼,就这么擦身而过。 终于走到了那熟悉的院子,闻得到浓郁的药香,听得到喧哗的人声。他只管排众而入。文素秋哭红了眼睛迎出来,他一语不发,一声不出,从她身旁走进去,一直走进内室,然后身子晃动,几乎是半倒半坐在床边。 他呆呆看着床上人事不知的韩诺,伸手模着韩诺头上,已不再冰冷的湿巾,神智有些恍惚。 他觉得,这个时候,躺在床上的应该是自己,而守在床边的,才应该是韩诺。 自幼及长,无数岁月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 他这个下人偏生了个少爷身子,过上好日子了,却是三天两头生病,真正的少爷倒是比谁都健壮,每回他病弱,就这么一直一直守着他。 一直一直,守到他醒转,守到他从鬼门关前走回来。 这一回,一定也是这样的吧。 小诺怎么可能会死,从不生病的小诺,怎么可能死在他前头。 当年商队遇盗,义父身子虚弱成那样,小诺赶到了,他便也活过来了。 自己痛打平安,激发所有旧病,那样地垂危,听说小诺也守了自己好些天,自己不也活回来了。 小诺自然是不会死的。 只要他守着他,只要文素秋守着他,只要所有他亲近的,他在意的人,都守着他,自然,也是会活过来的。 他这样,疯狂地想着,疯狂地念着,疯狂地呼喊着。 “小诺……” 那嘶哑的呼唤,几不似人声。 第一百三十三章 寒冷 是不是所有的祈愿,只要有丝毫不诚,半点杂质,就不会有神明来倾听。 是不是所有的过错,无论再怎样悔恨,都不会有挽回的机会。 少年时,总不忘幼时吃过的苦,天地寂寂,只有自己无所依恃,只有手中切切实实握住的财富和权力才是真实的,才是可靠的,所以拼命地抢夺,拼命地占有,发现良心这种东西很碍事,就迫不及待丢出去。 许多年后再回首,忽然发现当年抛弃的东西,珍贵得无可替代,再想去捡起来,拍干净灰尘重新安回心里去,却不知道,那东西,早就让狗啃得一干二净,半点残余都没有留下。 一天又一天,凌松泽苦苦地守着,等着。看着韩诺一直晕迷不醒,看着所有的名医摇头叹息,看着一份份名贵药材变成汤汁,硬生生灌进去,却毫无用处。 他不是韩子施,他对韩诺所有的爱护,珍视,都是有条件的,就算是这一刻,拼尽一切地祈求着韩诺活下来,这其中,有几成是为了韩诺,又有几成是为了他自己的心安。这样的祈求,自然不够坚诚,这样的祈求,哪一个神明肯去理会。 但是,文素秋的祈愿,难道还不真诚,不尽心吗? 那女子哭晕了复醒,醒来了又哭晕过去,难道不悲惨吗? 浩浩苍天,诸天神明,你们为什么看不见? 有人忘恩负义,谋夺人财,可以活得威风享受,安安乐乐,什么也没有做错的人,却反而年寿不永。 可惜凌松泽有再多的不甘,再多的激愤,也不得不承认,韩诺活不下来了。 他晕迷的时间太长了,长得换了别的人,早就活不成了。 长时间不活动,饮食无力,让他迅速消瘦,皮肤苍白,肌肉松驰,而阵阵高烧,几乎都没停过。 湿淋淋的冷手巾放在额头上,用不了多久,那凉意就没有了。 如果不是还有那火烫的身子,还有那细微若无的呼吸,几乎都没有人相信他还能活着。 这个时候,不用名医们再下判断,凌松泽也知道,韩诺,怕真是没救了。 文家大爷几次三番劝着,让早作安排,因是韩诺还在壮年,身子又一直极好,自然从没有过这方面的准备,旁的还好说,象样的寿材,不提前若干年备下,临时是很难找着的。 凌松泽不理不睬,文素秋瞪大了眼,对自己从小敬畏,长她十几岁的大兄怒视回去:“谁说我相公不行了,他还活着,他还有气呢,准备,准备什么?” 然而,再怎么愤怒,再怎么抗拒,大家心里都知道,其实是没有希望了。 凌松泽呆呆坐在床前,守了这么久了,小诺,为什么,你不醒来。 为什么,一次又一次,你能唤醒义父,你能唤醒我,我只想唤醒你一回,却是无能为力。 一天又一天,他无心饮食,人家塞到他手里,他便也吃。一日又一日,他无心照顾自己,大夫们在旁边替他治疗伤势,他也只木呆呆地配合。 小诺,我这样地等着,这样地求着,这样地盼着,你为什么不醒过来。 不行,不能就这样看着他走,不能就这样,一句话也不留下地看着他走。 他抓住渭城最好的大夫,他抓住重金请来的,整个安定府最好的大夫,红着眼,提出他的要求。 几个名医合计了一下,终于拿出浑身本事,虎狼的重药,不顾一切地用了,专刺激脑部,心口的金针,也扎了个两三回。 韩诺病得奇怪,这本来很有效的法子,在韩诺身上,能有多大作用,他们也并不确定。不过,到了这个地步,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不过,这样激发最后生命潜力的法子,也是催人速死,若不是真的毫无希望,若不是看着再这么磨折现去,另外两个活人也要折腾不行了,他们这样的医者,也是不敢擅用的。 无论如何,这法子,当真有效。 在凌松泽不顾一切的呼唤中,韩诺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而文素秋,却是因为哭伤了喉咙,连唤,也唤不出了。 韩诺睁眼,过于病弱的身体,让他眼前的一切都是朦胧的,他其实并不甚清楚现实中都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睡了一会而已,对于动则在小楼沉睡几十年的他来说,这一场晕迷,根本感觉不出有多长来。 他只是应声,低低唤:“大哥” 凌松泽声音干涩:“小诺,你会好起来的。” 韩诺只是淡淡一笑。 还是那样安静的表情,还是那样安静的容颜,可是那样的眼神啊,就象无数岁月中一样沉静。 他什么也不懂,却总能看清一切。 凌松泽颓然呆坐,那无谓的安慰,再说不出一字一句。 文素秋还在旁边艰难地唤:“相公,我们有最好的大夫,你慢慢调养,会好的……” 凌松泽却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小诺,你有什么话要交待,快说吧。” 文素秋一怔:“大哥” 凌松泽却连看也没看她一眼。 她颤了颤,终于没有说话。 大夫已经一再说过,这样强行催醒的人,清醒时间是有限的,有什么话,确实也只得赶紧在这个时候说了。 “大哥,我知道你会照顾素秋,还有……岳父一家都在,你……你以后对大妞和平安好一些……”韩诺想了想,还是补充道“我很笨,才对素秋不好,你这样聪明能干,应该对大妞好一些。男人应当爱护妻子,还有,打小孩是不对的,再多的理由,也是不对的。” 文素秋站在旁边,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失声痛哭。 相公,,你确实是太笨了,笨得竟然一直不知道,你待我已是极好,极好,好得这世间许多男子,其实已经不能相比了。 凌松泽的脸色,比韩诺还要苍白地象死人:“大成号的产业,我该交予何人?” 韩诺又笑了一笑:“大哥,大成号是你的。”当年大成号还姓韩时,韩子施尚不会问他这样的问题,现在姓凌了,凌松泽竟如此问他。 凌松泽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问:“你知道,是不是?” 他终于问出了他本以为这一生都不会问出的话,他终于问出了他本来打算,只要韩诺不提,他就永远不提的话。 而韩诺,只是笑。 他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但他,不能回答。 他从不说谎,可是,这一刻,他并不想回答。 凌松泽慢慢闭上眼,只觉彻骨冰寒,无尽疲惫。 他知道,他一直知道,他知道,他不是一个好哥哥,他知道,他所有的关怀爱护都是假的。 他一直知道,只是从来不说。 他从来不说,从来不生气,不愤怒,不仇恨,可是,血肉之躯的人,怎么可能从来不难过,不悲伤,不痛苦。 从琴姬垂死,到如今,这些日子,他是怎么过的。 不,韩诺有一双安静地,可以看清一切浮尘虚象的眼。 从当年军粮之变开始,他也许就已经知道了,这么多年,他是怎么过的。 凌松泽呆呆看着韩诺,他不明白同样的病,为什么韩子施可以一次次活下来,韩诺只要病一回,便回天无力。 可是,谁又能知道,杀死韩诺的,到底是那病,还是他那个所谓一直爱护他的大哥。 韩诺慢慢地喊:“素秋“ 他的声音其实极低弱。 文素秋含泪应他。 “素秋,我有这个大宅子,有大哥留给我的很大一片祭田,其实已经足够过很好的日子了,大成号的钱,就算了。钱太多了,会害人……你一个人,虽比我聪明些,但是……我不想你因为我留给你的钱而有灾难。当年,爹要是没有那么多钱,也许就不会有那些事了。有大哥,有文家,不会让你受委屈……还有……” 文素秋已是说不出话来,只是点头。 韩诺的声音越来越低弱,文素秋不得不低头俯身,她的耳朵几乎靠近了他的嘴,才听到那细如游丝,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杨宁不是好人……” 她猛得一颤:“你知道……” 那声音嘶哑得无法辨认。 韩诺依然只是笑。 他从未误会过,杨宁和文素秋背着他有什么事,但他也清楚地知道,他绝不是文素秋所期待憧憬的丈夫,他也永远不可能给文素秋一个完整的家。 他只是知道,杨宁不是好人。 好人就算面对心爱的人,也不会在别人家里,一大一小,都人事不知躺在床上时去求爱,好人如果觉得心爱的女人所嫁非人,做的第一件事,应该是劝告那个不好的丈夫,而不是立刻去向人家的妻子表白。 这与爱情无关,他本来也不懂爱情,但他至少懂得做人最基本的道德。 而且,哪怕是如今垂死,他的耳朵依然灵敏。 他依然可以听得到里里外外的每一分动静。 自从杨宁厚着脸皮赖着住下,他当晚就病了,后来杨宁也跟着忙前忙后,这时候凌松泽回来了,韩诺醒了,杨宁也有资格站到这房间里,虽然离得远,但韩诺依然可以听到。当他说起,大成号财富都不给文素秋时,那人极失落又极不满的低叹。 他果然不是好人。 韩诺这样想着,便也急忙这样提醒。 文素秋声音颤抖,身子软得几乎站不住:“我没有……” “我知道,我只是想要你好好的,不要再吃苦。”他皱眉。 可以清晰地感觉到生命正飞速地流逝,他不知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话说通说明白。 他真的,只是想要她好,并无别的意思,但是…… 他慢慢移动视线,有些模糊的视线看到文素秋身后一步的那个人,他唤:“大哥”唤的,并不是凌松泽。 文家大爷上前一步,低应了一声。 “照顾素秋” “你放心,文家的女儿,文家自然要照料的。” “不要拘束她,她喜欢拜佛,她喜欢行善,她喜欢出门看风景……”韩诺纳纳地说着,他有最好的记性,可是成亲这么多年,其实他数不出多少,文素秋喜欢的事。 文素秋惨白着脸,只是落泪,她当年拜佛,行善,不过是为着将来对付凌松泽而积累名望,后来她喜欢游玩,不过是因为在府城太过无聊。 她的丈夫总是她说什么,就信什么,从来不怀疑,不猜测,她藏在背后的小心思。 文家大爷默默点头。只深深地看了文素秋一眼。 其实,这些年,文家的女眷,甚至女亲戚们,都已经越来越羡慕文素秋了,哪怕是提起她没有儿子,哪怕是说起她丈夫没考中举人,哪怕是谈起,她家的产业改姓了,但那听着都象是深深妒忌之后用来换自己心里舒服一点的安慰。 他听着总觉着是女儿家的小心眼,但此时此刻,连他也觉得,这个小庶妹,是真正值得其他女人嫉妒的。只可惜,所有美好得让人嫉妒的东西,总是不能长久的。 “如果有好的人,如果她喜欢,想要成亲的话,大哥不要为难她,还有……大哥……”这一次,他叫的是凌松泽“不要收回我的房子和田,以后她有难处,你也帮着” 凌松泽木然点头,如果没有韩诺,他还要在乎文素秋嫁给谁吗?只要是韩诺的交待,照顾谁不是照顾呢。 文家大爷却是断然道:“文家岂有再嫁之妇,妹夫,你放心……” 文素秋也泣道:“我从无此心……” 韩诺郁闷,他没有不放心,他很真心,可是,他没法跟这文家人说通,凌松泽倒是很明白,可这事,他不好插嘴。文素秋估计也比较明白他的心性,但这个时候,哪里又有什么这样那样的心思。 韩诺摇头:“不是不放心,我想她快活,我做不到,别人能做到,我会高兴。我知道,她想要一个孩子。没有孩子,不是她的错,是我不好,大哥,我知道文家重道德礼法,但是,现在我还是她的丈夫,我请求你,如果她想要一个丈夫,一个家,想要一个孩子,不要拦她,如果,她没有遇到好的男人,请照料她……” 他很努力地解释,懒惰的他,一向不管别人想法看法的他,很少这样辛苦,这样费力地解释什么。 但这是他此生,最后的机会了,他一生没有做成好儿子,惊觉错失时,已永久地失去了父亲,他也不是好弟弟,最起码,他无法让他的大哥真正放心,真正信任,才最终做出那些事。他自然也不是一个好丈夫,关于要对妻子好,要爱护妻子的诺言,从不曾真正做到,但在这最后的时刻,他不得不努力为这个诺言,多做一点,再多做一点。 凌松泽静静地听着,他知道,在这最后的时刻,韩诺一直只交待关于文素秋的事,不是对他耿耿于怀,不是依旧记恨,只不过是因为,文素秋是女人,是弱者,不够精明,不够强大,而且,做为丈夫,他对她负有巨大的责任。 而自己这个,过份聪明,过份本事,早就懂得设局陷害,懂得恩将仇报的人,还有什么值得他去不放心,需要他去叮咛的呢。 文素秋怔怔地站着,她哭得太多,太久了,现在连泪都流不出了。 她不能赞同韩诺的话,在韩诺垂死的时候,点头赞同答应,那是多么无耻,多么无情的事。 可是,她竟也不能反对韩诺的话,在韩诺垂死之际,强撑着为她的将来安排之时,非要反对他的一片苦心,也是同样残忍而不知好歹的。 她只能这样怔怔地站着,看着她那因为重病,而憔悴至极的丈夫。看着她,马上就要失去的丈夫。 文家大爷怔怔不语。到现在,他才相信,韩诺不是在故做姿态,不是在提出要求,他是真的在为文素秋争取将来的自由,一个寡妇所不该有的自由和希望。一种完全不符合文家人道德的自由与希望。为此他甚至承认自己不能生儿子,承认了对男人来说,最大的羞耻和无能。这些年,韩诺无子,不是没有人怀疑过,是否是他自己的问题,但是,这个世界,没有真凭实据,永远不会有人把这种责任放在男人身上的。韩诺濒死之时,尚在为文素秋澄清,争取,否则,一个女人,背着不能生儿子罪名,是找不到好归宿的,至于他自己的名声,旁人的议论,却是全不在意了。 这样真挚的心意,这样无私的努力,连文家大爷也不忍心对一个将死者,说“不”。 他不能让一个全心为妻子争取的男人死不瞑目,哪怕那争取的,与文家所认同的,差得那么多。 他觉得这荒唐,他觉得这是人死之前的昏话,乱命,然而,他确切地相信着,何止是文家的女人应该羡慕文素秋,便是全天下的女子,都羡慕她,也是应当的。 只可惜…… 文家大爷深深叹息,这世上所有的好事,都经不起这样的叹息,这样的只可惜…… 他慢慢地点了点头。 韩诺视线虽不甚清楚,却还是看见了。 他终于停止了述说,他终于微笑,他看了文素秋一眼,终于放松,被强行催醒后,一直硬撑着的一股气,慢慢地消退下去,然后他艰难地看向凌松泽:“大哥” 最后的最后,他轻轻这样喊。 接着闭上了眼,如同他刚刚睁开眼时,喊着同样的话。 他为文素秋说了那么多,那么多,却只是轻轻喊了一声:“大哥” 没有挣扎,没有痛苦,那样安静地表情,那样沉静地呼唤。 他太疲惫了,所有的疲惫,都积累在灵魂中,而不断流失的生机,让这肉身,也软弱得无力再支持。 说完了最后需要的话,做完了最后该做的事。终于可以休息了。 这一世轮转,不过如此。 他活得比历世都要长,但是,太长了,太长了,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改变,永远留在原地的他,迷茫而不知所措。 他不是自尽,只是太过疲惫。这一场重病,不是故意,只是意外。 但是,能休息了,很好,不用再看着更多的改变,很好。 他去了,凌松泽不会再烦恼,大妞和平安,不会渐渐变得越来越狰狞陌生,很好,文素秋有机会有一个孩子,有一个更好的家,很好…… 一切,很好。 这一世,他没有怨恨,只是疲惫,这一世,他活得很长,却在最后的时候,也不由地想,如果不活这么长,如果早两年,就生病,死掉,或许……不会觉得这么累,尽管他其实从来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这么累。 他闭上了眼,神情安静,如一个远行千万里的人,终于可以停步休息。 有人在低声说:“他去了。” “也算去得安心。” 凌松泽慢慢得站起来,慢慢地向外走,手脚僵硬着,一步步迈出,脚却不象是自己的,伸手推开所有推在眼前的人,手也不是自己的。 身后有人惊呼“夫人晕倒了。” 可是,他不停步。 背后有人唤:“凌世兄” “凌老爷” “凌东家。” 可是,他不回头。 他一直走,一直走,不知在何时,何地,停下步,抬头呆呆地看着韩诺喜欢看的漫天星空。忽得放声嘶吼起来。 那喊声凄凉孤绝,竟震得身后默默跟过来的许多人,吓得不敢靠近,不敢劝说。 只看着这个富甲安定府,掌握着无数人衣食的大豪商,直叫得声嘶力歇,直叫得一口鲜血喷出来,月色下,殷红触目,直叫得,力尽身疲,仆倒在地上。才有人震惊恍醒,飞奔过去相扶。 但是,凌松泽已经晕过去了。 这是一场多么可怕的噩梦啊。 这是他自从夺取了整个大成号后,就再也不做的噩梦了。 还是那冰冷的雪地,还是那冰冷的正月,小小的少年,在冰雪中,在无数的人欢声笑语中,一个人在街头苦苦地挣扎着,坚持着,等待着。 他等啊,等啊,他苦苦地撑着,寒冷冰彻了手足,冻彻了心肺,每一寸皮肤都僵硬了,每一点血液都凝窒了,为什么,那人还不来。 他这样地撑着,等着,为什么,那救他的马车还不来,那马车里嗜睡的孩子还不来。 这是多么漫长而恐怖的噩梦啊,冰雪如旧,寒冷如旧,绝望如旧,他等了无尽的岁月,等尽了这一生一世,那个叫做韩诺的孩子,永远,永远不会来,永远,永远,不会有人,把他救出,这样的寒冷与绝望。 (为了实现诺言,在过年前写完这个故事,无疑到最后是有些匆忙,有些赶的,汗,韩诺这一世身死时,其实我并没有太难过。其实我自己也觉得,这一趟远行,太长,太累了,行了千万里的路,就此休息,未必就是不好的。然而,到最后,凌松泽在寒冷里一直等待,却再无人前来相救时,反而有些悲伤起来。叹息。另这一章写着的时候,有些矛盾,不知道这个时候,应该叫韩诺,还是叫阿汉,反复考虑,还是叫韩诺吧,这个时候,韩诺那在红尘凡世中浸染的灵魂,仍然在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这个故事,总算差不多写完了,明天应该是最后的尾声了。终于踩着年尾,坚持着在今年之内,完成了这个故事,总算没有又失言背信了。虽然大过年的,故事却很悲伤,但故事已经走到这一步,实在改不了了。不管怎么样,故事悲伤,总比我拖稿要好吧,汗。) 第一章 固执与天真 方真呆呆地看着铜镜,镜中人脂正香,粉正艳,华服丽裳,钗横珠垂,便是那戏台上的皇后娘娘,九天仙女,也不曾有这样漂亮的衣饰,这样如梦的打扮,她以往别说是见,就连梦里,都不曾梦见过的。 这就是一个梦吧,梦里她被皇帝拉进怀里。皇帝的手那么大,那么热,那么有力,却隐约间,好象比她做多活计的手,还要粗糙,那样用力地拉着她,烙得她的手,到现在都似隐隐生疼。 梦里她在天上飞,整个世界都围着她旋转着,颠倒着,她仿佛高高在上,看见了一切,但其实晕天黑地,什么也不明白。 直到现在,头还是晕的,隐约中,还记得爷爷苍老的声音:“丫头,你要好好的……” 好好的什么? 是好好的服侍皇上吗? 应该是的吧。爷爷那样感激着皇帝陛下。当然,她也是感激的,小时候,吃不饱饭,又冷又饿,到处逃难的记忆虽然遥远,但不是不记得的。 爷爷的声音总是有着年迈人的苍凉,最后的嘱托,仿佛是高兴的,又仿佛还有些别的什么。 大概和她一样,也是吓坏了,吓傻了吧 皇帝啊,皇帝啊…… 虽然已经过了一整天,方真还是觉得头晕目眩,还是一想起来,就会紧张地屏住呼吸。 她一向喜欢看戏,喜欢听故事,从来没有想过,那戏文里的事,会落在她的头上。 微服私访的皇帝遇上了一个美女,多么美丽有趣的传说,虽然戏文总是终结在分离的那一刻,但是老百姓们的想象中,美人最后总是会进宫,总是要当娘娘的。 这是多么大的福份啊? 方真傻乎乎地想着,对着镜子傻乎乎地笑,又是傻乎乎地皱眉。 进了宫,被一群人拥着,护着,推着,说着,衣服让人月兑光,被扔进浴桶里,洗得皮肤差点月兑掉一层。然后让一堆绫罗绸缎包裹起来。 绸缎啊……乡下从没有见过的东西。就是进了京城,在人店铺里看见,也只是傻傻地,贪婪地看着,模都不敢伸手模一下的。 至于那些闪亮得,能让人瞎了眼睛的玉石,黄金,首饰…… 方真摇摇头,不敢再想,怕光是想着,自己都要再次晕倒了。 皇宫这么大,大得她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皇宫里这么多人,多到她根本认不得谁是谁。 最多就是对贴身照料她的两个宫女叫得出名字,含嫣、翠屏。 一整晚,她就象块木头,由着她们摆布,随便她们打扮,也听着她们的解说。 “姑娘别担心,咱们这里是新朝,典章仪制还未齐整,宫里规矩不算严,按说姑娘和老太爷每月都能见一面的,算起来,就是民间出嫁,也难得有这样常见娘家人呢?” “姑娘别怕,咱们宫里规矩不多,娘娘们管得也不严,日子挺好过的。” 方真傻愣愣地听着,傻愣愣地问:“我不是娘娘吗?”。 含嫣、翠屏,相视一笑。倒也没嘲笑这小丫头不知进退,这一夜相处,已经知道这位姑娘什么都不懂。乡下老百姓,以为凡是个女人进了宫,就是娘娘呢。 “姑娘,这宫里有宫里的规矩,新朝典章制度虽不算太齐整,这娘娘,也不是随便什么人能称的。除皇后外,只有封到妃嫔的,才算是娘娘呢。咱们宫中,娘娘倒也不多。皇后娘娘自然是六宫之首,不过,多年卧病,需要清净。凤仪宫长年不问外事,也不叫宫中女眷去请安,皇后免了被打扰,宫里的人,也省了不少事。” 方真认真地听着,默默地记。 皇后生病,什么事也不管…… 这听起来不对啊。 她所知道的一切故事里,皇后大多都是好人,或庄重,或老实,或忠诚,或大度,但大多数故事里,皇后通常都是不被皇帝喜欢的,而造成这种现象的,一般都是某奸妃。 这奸妃肯定是受宠的,肯定是地位仅在皇后之下的。 身旁翠屏正笑着解说这后宫地位第二高的女子:“皇后之下,就是贵妃娘娘了。苏贵妃与皇上是青梅竹马贫贱之交,听说少年时就同皇上订过亲了,且在艰苦战乱里,服侍照料过皇上双亲,这情份自与旁人不同。大吴立国后,皇上封立皇后不过一日,就封了苏娘娘贵妃之位。且皇上极重旧情,为显出苏贵妃与众不同,高于同侪,除皇后之位,至尊不动外,四妃之位,只封贵妃一人,其余三个妃位,一直空着,为的就是不让后宫中,有别的女人,有资格与贵妃娘娘比肩。其他的女子,便是出身再好,目前最高的,也只到嫔位而已。” 方真听得连连点头:“皇后是东宫,那苏娘娘就是西宫了吧?” 两个宫女又是一怔,不免失笑。 “东宫西宫那都是民间的说法,哪处皇宫也不会这么算,姑娘别当真的。说起来,也就是中宫皇后,这说法还有些来历,旁的不过是戏文。” 戏里说的都不对吗?方真哑然。 “那西宫……”她忍着没说西宫娘娘,改口道“苏娘娘管着宫里的事了。” 含嫣笑道:“贵妃娘娘贫寒战乱之时,吃过许多苦,身子也不好,宫中琐务,也是不过问的。只不似皇后娘娘那般闭门谢客,偶尔还是有人去请请安,聚一聚的。宫中事务,倒是由兰嫔,谨嫔,芳嫔三位娘娘商议着办……” 说到这里,又笑了笑。 也只有吴国新立,典章仪制不全,皇帝又是开国之君,威望一时无俩,这种怪异的状态,才能在后宫存在。 否则,就算皇后贵妃多病不能理事,也要提升能干的嫔妃品阶,哪能整个后宫就归几个中位的嫔管着呢? 好在方真不懂这些,只是觉得奇怪,一般专为坏蛋而设的后宫第二人,西宫娘娘,原来居然也是个不管事的吗?这可不象奸妃啊。 而且,说书的一开口,不都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外加三千宫女,这才是皇帝庞大后院的完整配置。 搞半天这吴国皇宫只有皇后一人,顶多就是个中宫,六院也没有,妃子才一个,至于什么嫔的,她也不懂。 只是觉得这个皇帝,真是简朴啊,辛苦地平定全国,把安宁日子还给老百姓,后宫才那么点人,真可怜啊。 方真用力点点头,觉得自己即然被皇帝选中,那就应该很用心很用心地对皇帝好。爷爷说过,人要知恩图报,我们虽然是没读过书的乡下人,做人的道理是懂的。 这样的决心即下,本来的惶恐迷茫,倒退了许多,她认真地问:“我呢?我不是娘娘,那是什么?” 两个宫女迟疑了一下。宫中阶层分明,哪里似普通百姓想的那般,一登龙门,就身价百倍呢。方真昨天才入宫,根本还不曾册封任何位份。 按道理来说,似这样全无背景的民间女子,一朝获宠,最多也就是从低等如才人这样的身份开始的。 只是皇帝为着她,几乎引得半个皇城轰乱起来,却又叫人不敢轻视小瞧她。 一入宫门,相应的宫室住处,衣饰首饰,都是极好的,两个贴身宫女,四个粗使洒扫之人,这样的规格安排也不算看轻了。 就这样,宫中掌权的那些嫔妃们,怕还好奇地要命,恨不得早早细看这让皇帝大失方寸的乡下丫头到底什么样呢? 翠屏忙笑道:“宫中女子的身份位阶都是要正式册封才算的。姑娘放心,皇上即然喜欢你,自然少不了给你一场体面热闹的册封仪式。” 方真怔怔问:“册封不是皇上说一声就行吗?还要很麻烦的仪式吗?”。 “不管朝中宫里,都要有正式的文书,印章,旨意入档存册,才算是册封。朝中封臣子,要盖玉玺,咱们这宫里,自然是要盖皇后凤印的。” 方真惊奇极了:“皇上说了都不算吗?”。 含嫣笑道:“皇上说的自然算数,皇后也要听皇上的,但文书令旨,必须有皇后的凤印……” 翠屏看着二人越扯越远,轻咳一声:“时候不早了,该去给几位娘娘请安了。” 宫中掌权的三嫔,怕是都心情复杂地在那等着呢,要不是自持身份,只怕昨晚就要亲自来看这个让皇帝惊天胡闹的小丫头了。 方真点点头,她虽是乡下人,也知道大户人家,都是要请安的,何况这里是皇宫。 她很小心地站起来,看着自己穿的华丽长裙,愁眉苦脸,不知道穿着这东西,怎么能做到走路不跌倒。 “我们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吗?”。 “皇后娘娘体弱,早就免了宫中请安,咱们就不要去打扰了。贵妃娘娘那也是一样的,这宫里啊,咱们只需向兰嫔娘娘,谨嫔娘娘,芳嫔娘娘请安便是。” 方真一怔,断然摇头:“不行,我要去给皇后请安。” 戏文里的皇后,都是好人,都是受委屈的,她不能干那样无礼的事。 “姑娘,这你就不要操心了,宫里的事,你不懂,我们带着你就成。”翠屏略有些不耐烦。皇宫里有资格当贴身宫女的,也是有低级品阶的,平时,哪里会把这种乡下人看在眼里,这样服侍了一夜,解释了半天,还不够吗?再耽搁下去,三位娘娘恼起来,可就不好了。 “不,宫里的事我不懂,可为人的道理,我懂的。虽然我从来没想过当妾,但皇上即然选上了我,我也要做好本份,不能抗旨。”方真的许多知识都是从戏文里来的,欺君,抗旨,那是绝对不行的。皇帝的要求,就算是错的,忠臣好人们也要咬着牙照做的,她虽是个小女人,也要当知恩图报的好人的“可是,即然当了皇上的女人,我就要尊重皇后。我虽在乡下长大,也是见过,村里财主讨小老婆的。她得了宠,就对大老婆不礼貌,站在门口骂大老婆,爷爷说,这样做人是不对的。我才不会做这种事呢……” 她能举的,也就是小村子里例子,一口一个大老婆小老婆,气得深通礼仪规矩的两个宫女脸发青。还不能责备她。人家一步登天,还这么守规矩,这么本份,你能骂她什么。 “姑娘说得自然有道理,只是皇后抱病,一向不见客的。” “天天请安的不见就不见,可是我新来,第一天,是一定要去给皇后请安的。皇后要是不舒服,我就在旁边等着。爷爷说了,生病的人,也是要活动一下的,不能老躺着。”方真也就会一口一个爷爷说。虽然翠屏含嫣气得发晕,且越来越鄙视这乡下女人,但还真不能不承认,她的道理,还就是很正,正得让人无法正面反驳,只能旁敲侧击。 “三位娘娘虽脾气好,姑娘也不应该怠慢,毕竟宫里的事,还是三位娘娘管着的,将来要是随意为难一下,都够姑娘尝的,咱们还是先去……” 方真讶异之极:“我刚来,第一天要去见皇后,这不对吗?我好好做事,好好服侍皇上,三位娘娘为什么要为难我?” 她亮晶晶的眼睛,那样无知而单蠢地看过来。 两个聪明地宫女,差点没给闷出一口血来。 根本就是鸡同鸭讲,无法沟通。宫里那么多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她们都说得这么露骨了,人家就是天真正义地不明白。再摊开来讲,赤luo果说,不理不得势的元配没关系,哪怕那元配是皇后。再好好干活,不会做人,得罪当权的也是要倒霉,这又完全不符合宫里人做人做事含蓄的作风了。 三人就这样僵持着,你来我往说了半天。 两个宫女确实是聪明伶俐,什么都懂,方真也确实是笨笨的,什么都不明白,可越是笨人认定了的事,你就算把天底下所有的道理,利害都同他说一遍,也是无法改变什么的。 最后是心力交瘁的翠屏叹息:“好,我们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含嫣一怔,翠屏看看外头的天色,摇了摇头,再冲她使个眼色。 再这样折腾下去,哪边的安也别请了,耽误了时间,后宫掌权的那几位,不会立刻把这个皇帝的新宠怎么样,她们这下头的宫女,还能讨得了好。 再者,皇后娘娘不见人,也许这小丫头,吃回闭门羹,也就消停了。 含嫣终于会意,点了点头。 二人引领着方真往皇后凤仪宫去。 一路上,方真很没仪态地拎着裙子,摇摇摆摆,还让裙角绊着好多回。 一心一意对付这满头钗环,一身长裙,在那大得让人无法想象的皇宫里转来转去,也不知走了多久,才被二宫女扯住,迷迷茫茫抬头,眼前是一道十分巨大的宫门。 宫门上凤仪宫三个大字,她虽不识得,倒勉强可以猜到,这是到地方了。 吴国皇宫地位至高的女子,就在那宫门之后。 (方真很小,也就十四五岁,生活环境很单纯,就是一个较偏远的乡下,她还没有学会爱情,学会虚荣,所以,她对从天而降的皇帝,以及相关的暧昧事件,反应和宅斗文,或言情故事里同龄女子们,是完全不同的。汗) 第二章 吴王的后宫 吴王起于寒微,定天下于乱世之间。相比别的草莽君王,一朝登基,立刻拿出层层的规矩套下来,重重的礼法立起来,重用名儒文士,把自己的家谱编到最少八百年以上,以证明自家出身多么高贵,底子多么深厚,并迫不及待地把君臣之别拉开来,用条条框框把世人全规范起来,他却是全不以自家草莽寒微为意,为君后,种种礼法规矩更是不屑一顾。 笑嘻嘻说一句“老百姓都知道情愿三岁没娘。不愿三更起床,皇帝这早朝也太早了,没道理当皇帝比老百姓还要苦吧”于是,吴国就只有日朝,而没有早朝。 这种闻所未闻的大变,最初,引来多少文臣反对,几多大儒愤怒,堆山也似的上书,淹死人的唾沫,就连开国功臣,皇帝亲信们都十分不安。 刚刚建国,正是收拢人心,向百姓展示新朝气象的时候,大家都十分积极,何苦做出这惫懒样子,让世人失望呢。 吴王倒是不以为意:“老百姓有衣穿,有饭吃,谁管你皇帝是不是半夜起来上朝。凭什么我睡个足觉,精精神神地出来干活,就是不忧国忧民。什么文臣名士,看不惯我请他好走,我这空荡荡的朝堂,有的是人想来做官。” 开国君王无以伦比的威望,加上草根百姓小小的无赖和精明,他成了第一个可以合理合法天天睡懒觉的明君了。 也只有他这样的皇帝,才能立国都好些年,后宫还是那样乱七八糟只由三个嫔管着事。整个吴国后宫,真正高阶的也就只有一后一妃,还都什么事都不理。 这样有失国体的事,官员们也就是偶尔抗议个两三回,也就罢了,再不合理的事,皇帝也能眼也不眨地干出来,毕竟是没读过书的乡下汉子出身,少了教化啊。 一堆梦想着做帝王师教化皇帝的名儒大臣们相顾长叹,没知识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以没知识为荣,一点不懂勤学上进啊。 外朝君臣都能睡懒觉,后宫里,自然也是一般的。 前朝后宫的许多苛刻细琐规矩一概废了。宫妃宫女们,都能定时与家人相见,一年中,甚至还有几天时间能出宫松散一下。 晨起请安,也不要求太早。用皇帝的话说,没睡饱觉,人人都有怨气,何苦逼得人明着请安,暗里抱怨呢。不是什么大事,大家舒服就好。 当然,干活也就更不用起得太早了。 每天天光大亮,三嫔慢悠悠吃饱喝足,聚在一处,商议着处置宫中事务。 皇帝的其他位阶较低的女人,收拾打扮妥当了,精精神神地过来请安,加一块,也才五个。王修仪,郑淑仪,何婉容,李婕妤,张美人,乘着三嫔管理宫务,中间休息时间过来,问声安,说几句闲话,也就没她们什么事了。 皇帝的女人不多,父母已亡,建的又是新朝,上头没什么太妃长辈们,还没有生儿子,算上皇帝本人,宫里的主子加起来,才刚到十个。 战乱中皇宫损毁极大,建了新朝,吴王手里的钱大多用来收拾战后残局,安顿百姓,劝农扶桑,最后剩下的不多,也就够把皇宫四周,给百姓看的墙啊,门啊修了修,立起皇家威严来。 宫里头,是怎么省钱,怎么省事,怎么来的。 只把几处较完整的殿阁庭院修好了,其他的烧毁的,破烂的,干脆推倒了,让各处完整的宫院都往外扩大,扩出老大的庭院来。 皇帝的女人里,就是目前最低级的张美人,都有个自家独立的大院子呢。 不用一堆女人挤在一处宫院里,抬头低头见的全是共一个男人的姐妹,还要对一宫主位小心服侍。 拥有自己的单独空间,一天也就是去三嫔那打个转就能回来,这日子过得,其实挺自在。 这天天气正好,阳光灿烂,极为适合出来走动,串门,聊天,八卦,打发宫中漫长的时间。 几个女子,难得地都换上较漂亮精美的衣饰,早早到三嫔这里集合请安,坐下来就不挪动了。你一句,我一句,天上地下地聊个不停。 三嫔一早处理宫务也都有些漫不经心,随意快速的处置,手里的事情告一段落,也就那么端庄地坐着,保持着优雅又高贵的姿态,偶尔插一两句话,表示与姐妹们还是能打成一片的。 只是那话题越扯越远,外头稍有动静,所有人眼角一起向外扫,可惜一次次进来的,都是回事的宫人。三嫔也就那么认真地听着,听完了吩咐一声,你们看着办吧,其实谁都知道,她们估计是完全不知道这些人报的是什么了。 这宫里两年都没进过新人了,一来就来个惊天动地的,皇上为了她,居然惊动了满城的军队啊,把全京城的老百姓都引来了啊…… 谣言这种东西,传来传去,总是会越来越夸大,何况本来又是切身相关之事,更是牵得人心动。 大吴皇宫里的女主子们,端端正正,拿出最好的状态来准备看新人了,可瞧着一波*回事的人,都要走*了,眼睁睁望着外头的大太阳都要升到天空正中了,就是没见那位传说中让皇帝荒唐至此的绝色美女。 当然,三嫔自有耳目,时不时就有人静悄悄靠近过来报信。 “那边坚持要先去凤仪宫。” “含嫣翠屏都在劝呢。” “说了老半天,就是说不通,那就是个糊涂人。” “再这么僵着,也不知道僵到什么时候,先领人去凤仪宫了。” 一条条的消息传过来,三嫔脸上虽保持着优雅的笑容,手里的帕子差点撕烂了。 兰嫔是东阁大学士之女,父亲为朝中重臣,又是天下仕林的领袖人物,一代名儒,门生子弟满天下,吴王也敬重三分。 芳嫔是镇国将军之妹,兄长是跟着吴王打下天多年的老部将,新朝建立,少不了他家出的血汗。 瑾嫔出身前朝公候之家,几百年传下来的高贵血脉,当年她的父兄毅然投奔吴王,并出面说服引领许多前朝权贵来降,免了多少征战,少了多少死伤。于国于民,本有大功,如今父封候,子为官,女作嫔,家族富贵两朝相传。 三女是这样的来历,这样的出身,初入宫时为嫔倒也无妨,数年以来,仍居嫔位,头上明明有三个妃位空着,偏偏皇帝为了青梅竹马之情,不容别的女人比肩苏妃,硬生生压着她们不让升,已是十分的委屈了。 皇后出身的萧家,不过是沿海豪商,拿钱换了个官位,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对着不开化的愚民充威风,要不是当年皇上窘困之时,救了皇上,还硬把女儿塞给皇上,如今能占着皇后位吗? 当了皇后又如何,皇上还不是不喜欢,一个月里都难得去凤仪宫一次。新朝建了,萧家也不过是接着在沿海做生意,连在中柩为官的都没一个,唯一一个儿子留在京中,说是怕皇后孤单想家人,也就领了一个侍卫大臣的闲职,正正经经的国舅爷,连个爵都没封呢。 这样的后族,说出来都寒酸,一国皇后,还是开国元后,平时连宫门都不敢出,除了重要庆典非得出来撑场面,谁还记得那位萧皇后。 苏贵妃倒是很得圣眷,隔些日子,皇上就要往她那去一次,可到底就是个小村子里出来女人,经不得场面,性子又软弱,安安心心称病躲在她的宫殿里,从来不出来碍眼,从不对宫务指手划脚,也没独占胜宠,引起众怒,自然也就没什么人对这样一个无害又温润的女人,有什么敌意。 三嫔虽对地位被压有些不甘,但吴王后宫简单,一后一妃位虽高,却形同于无,举宫要务,皆由三人商议而决。数年以来,万事皆是如此,包括他们自己,宫中朝内,大部份人,都已习惯了后宫的事,都要看她们的意思。隐隐中,已将她们当成了实际的后宫之主。数年来掌控后宫,她们也渐渐适应了随之而来,甚至延伸到朝廷,到民间的各种隐形权威,并习以为常。 如今不知哪里来的一个丫头,就这样视她们为无物,只管把皇后放在最前,简直似大巴掌直接打在脸上,那样火辣辣生疼。 早有各自贴身心月复,伶俐的宫人低声劝慰。 “乡下人哪里知道咱们宫里的事,只是照着外头的规矩办,想着也只是人傻,不是故意冒犯,将来再慢慢教就是了。” “娘娘放心,皇后娘娘素来是不见外人的,最多在宫门外磕个头就能过来了,也不用多等。” 然而不管怎么劝说,三位后宫之主,谁也高兴不起来。 旁边坐着的几位来请安的“妹妹”们,眼睛可是一个比一个亮,那外头过来贴身服侍的人,每在三位嫔妃身边停一回,三位“姐姐”脸上的笑容就要僵硬一分,到后来,眼睛里都要冒火了,还在那强撑着仪态呢。 这是怎么了?今天的热闹,似乎比想象中还要有趣呢?莫非那位绝代佳人,来历非凡,胆子泼天大,一进宫,就要给三位当权的脸色看 皇帝还年轻,又没有儿子,将来女人一个个进来,都是合理应该,且意料之中的。 她们地位略低,谁也没太受宠,谁也没一直被冷落。大家都差不多,就算斗倒了哪个,也不保证自己能是受益者。且上头三个出身来历非凡又掌着权的女人,压得她们彼此抱团,小心自保,倒也不怎么相互算计。 且这么些年,就算有些想法,也慢慢淡下来了。 如今也就这么安安稳稳过着,地位不算高,不用怕被人针对,让人赶上,手里没什么权位,不必患得患失,未必就非得有天大的不满足,恨不得把其他女人都打倒在地。 这个时候,虽也有些忐忑,却有更多看戏的好心情,都在那振奋地等着呢。 她们在这拼命找话题,闲扯拖拉,那里三嫔也是心不在焉,并没费力气赶她们。 过了一会,又有一个宫女进来给三位嫔妃换茶,靠近时,才尽量小心,不着痕迹地低声说。 “凤仪宫开门了,女官在门口就问了两句话,把那位放进去了,翠屏和含嫣都被拦在外头,没让进。” 芳嫔愕然:“皇后不是都不见人的吗?”。 “皇后虽关着门,消息倒未必不灵通,就算旁的事不知道,皇上闹出这样震动全城的事,还能不知道。”瑾嫔目光扫一眼,下头坐着的,四个满脸带笑的“妹妹”,徐徐道“想来再怎么心如止水,也是有点好奇的。” “即然见人,又何必把两个服侍的宫女拦在外头。”兰嫔语气淡淡,带点轻轻的不屑与不满“那么大的凤仪宫,还容不下两个宫女?有什么事,不想让人看到听到。” 话音未落,芳嫔眉一扬,手掌不轻不重地一拍几案,就站起来了。 她一起身,下首五位也立刻站起,恭敬地抬头看着她。 “咱们也好些时候,没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了,今儿大家即有空坐着闲聊,不如去凤仪宫看望一下皇后吧”芳嫔声音清亮,说出的虽是问题,听着却是已然决定,不容否决。 兰嫔与瑾嫔相视一眼。 三人中,芳嫔兄为武将,也染了些杀伐果决之气,与吴王旧日情份也深厚些,行事就不免稍稍冲动,张扬了些。 兰嫔瑾嫔彼此之间,虽说未必是一团合气,但配合无间巧妙地一两句话激得芳嫔顶在前面出头,其实是常事。 二女也应声站起来。兰嫔悠悠道:“皇后可是一向不怎么见人的……” “皇后多病,不能被扰,自然不能时时见人,可咱们偶尔给皇后请一回安,总是应当的,都是自家姐妹,皇后总不至于连这点面子都不赏。再说,苏贵妃不也生着病,我们去看她几回,她哪次没见。”芳嫔强忍着怒气,大声说。 瑾嫔慢慢点点头:“皇后不令我们去问病服侍,那是皇后仁慈,可我们要是连请安问好的心意都没有,那就是我们的不是了。” 下头几位可算听明白了,怎么昨天那位传奇美人一进宫,今天这三位就想起给皇后请安问好了,这样的心意,可是一年都难得有三四回的。 不过,神仙打架也好,和好也罢,下头的小人物只负责围观瞧热闹也挺好的。 于是人人点头。 “自然是要去向皇后请安的。” “还是三位姐姐想得周到。” 只郑淑仪冒出一句:“要不要也请上贵妃娘娘……” 对着天天见面,要巴结的三嫔,偶尔热闹亲切叫两句“姐姐”,她们也不介意贤德宽容大方地回几声“妹妹” 但对地位仅在皇后之下,且一年也就见个两三回的苏贵妃,语气里,倒也是人人颇为恭敬的。 就算是三嫔,称起贵妃来,也是同样礼貌的,但那也仅仅只是口头上的礼貌。 “何必再去贵妃娘娘处绕那一大圈。”芳嫔已是芳心如箭,不想再拖延了。 相比之下,瑾嫔的话就得体许多。“贵妃娘娘也体弱,与我们同去,是辛苦了她,不跟我们去,又显得对皇后娘娘不敬。咱们就不要为难贵妃娘娘了。” 兰嫔适时再加一句:“等我们给皇后请完安,再回来看望贵妃娘娘就是。” 芳嫔没心思听她们再扯下去,有学问有家世的人就是麻烦,怪不得皇上懒得学那些东西呢,明摆着的事,扯那么多干什么。 她领了头,大步就往外走。兰嫔瑾嫔紧跟在后头,各人的女宫侍从们,左右护持着。 郑淑仪等四人,略后几步,也跟了出去。 转眼间,一群女子,莺莺燕燕,珠围翠绕,香风习习地穿宫过殿,往凤仪宫而去。 一路看到的宫人们惊慌行礼,怔愕地你眼望我眼。 出什么事了,除皇后贵妃外,皇帝的女人们聚在一起干什么? 皇上要聚宴吗? 看她们穿得那么漂亮。 咦,那不是凤仪宫的方向吗? 不是吧 不少人抬头看太阳,今天是从西边出来的吗? 一直被当成隐形人的皇后,什么时候这么受重视了。 除苏贵妃外,全后宫的主子可是都往凤仪宫去了……这宫里……没准是要有大热闹了。 (喘口气,总算赶在午夜12点这前发上来了,今天可没断更啊,呵呵。) 第三章 没规矩的凤仪宫 方真刚到凤仪宫时,含嫣只是应付性地敲敲紧闭着的大门,喊了几声,说明是新进宫的方真姑娘来给皇后请安。 翠屏拉着她在后面轻轻解释:“皇后宫一向闭门谢客,通常有人来请安,也都只是在门外问候一句,恭敬些的,就在外头磕头,开门迎客的事,向来极少,也就是贵妃身份贵重,偶尔来问安,皇后还会让到里头去……” 至于别人,三嫔手握重权,最初也还殷勤来看,但每回过来,也不过是让在外殿坐着等,皇后总说卧病不好见人,次数多了,渐渐也就不来看了。 其他地位低的人,连宫门都没那个身份进,就算有心奉承,坚持地最长的人,两个多月,天天来宫门口磕头,连凤仪宫的门槛也没跨进过,在三嫔看似赞许,实则冷咧的眼神下,自然也就渐渐明智地知道,自己应该对谁恭敬了。 两三年来,凤仪宫就是这么大门常闭,大家都习惯了,两个宫女只想快点把这事应付完就离开。 谁想到,外头含嫣的喊声还没落地呢,里头就有人问:“就是那位被皇上强抢,引得全城喧然的民女吗?”。 两个宫女还在发愣,方真已是红着脸应道:“大概就是我。” 厚厚重重的大门,十分迅疾地打开来。方真只觉得眼前人影一闪,就身不由己,被拉了进去。耳边听得连声脆笑。 “姑娘快进来。” “放心,放心,你们姑娘我们会照顾好的,皇后经不起吵闹,咱们宫里人一向不多,你们就等等吧” 混乱里,仿佛听到含嫣翠屏抗辩着什么,但轰然大门关上后,却又把一切混乱声音关在外面。 方真还迷糊着呢,已经被人一左一右扶着飞也似地往前走。脚都不用沾地,更不用费力气,轻飘飘已穿过偌大庭院。 就听得有人笑着大喊:“快来看啊,昨儿倾了城的美人,可算来了。” 一路前行,便一路有人围了过来。 一双双带笑的眼睛都看着她,一声声笑语清清亮亮。 “好姑娘,小姐……皇后昨儿听了这事,可是笑了好一会儿,今儿你来了,皇后一定高兴……” “听说姑娘叫方真,是不是?” “姑娘到底是怎么遇见皇上的,是不是一对上眼睛,就觉得喜欢?” “听说皇上带着你围着京城跑了一圈,是不是真的?” “皇上真是对你一见钟情吗?”。 左一声,右一句,叽叽喳喳,笑声不绝。方真给问得头晕脑涨,连害羞都顾不得了。 迷迷糊糊只记得凤仪宫似乎很大,一路穿行过很长很长的地方,四下看过去十分空旷,但宫室很少,宫人也不多。 反正看到的每一个人,都聚到自己身边了,加起来还不到十个。 只是这么多人挤到一处,就显得说不尽地吵闹了。 方真越发迷糊,她虽然不懂,也知道皇宫应该是有规矩的地方,虽然含嫣翠屏劝了她一晚上,规矩不多,别怕,但从她糊里糊涂进宫,一路所经所见,宫人们还是比较严肃齐整的。 这皇后宫里,怎么也和村子里大清早,女人们沿河一边洗衣,一边闲聊,全村的闲事闲话聚一块全说个痛快,是一样的光景呢? 有病人的地方,能这么吵闹吗? 她晕乎乎地,也不知道该理谁,该答谁。转眼就让人引入一处殿阁,坐了下来,旁边又是捧来香茶,又是送上点心,还有人在旁边削水果。 这不是待客热诚,纯是指望她吃好喝好润好喉咙,好讲君王风流故事呢? 看着四下里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方真估模着,每逢庙会,节庆,端着小凳,抓着野果,眼巴巴守在戏台前的自己,怕也是差不多的。可原来看戏和演戏的感觉,却是如此天差地别啊。 可怜她结结巴巴,答不上话。 含嫣和翠屏费了老大功夫,也没拦住她往皇后宫里请安的意思,可被这群宫女们一拥而上,热情接待一番,她可是真有点后悔了。 这皇后宫好可怕啊。 幸好还是有人主持公道的:“都胡闹些什么,有这么待客的吗,散了散了,该干嘛干嘛去……” 虽然这种信口喝斥,毫无宫中女官的威严气度,但效果似乎不错,宫女们相视笑着,左右退去。 一位女官笑着近前,对方真点点头,算是见过礼了:“姑娘别恼,宫里的日子寂寞无聊,难得有新人新事,大家高兴起来,胡闹了一些。可吓着姑娘了吧且先喝口茶,定定神。” 方真看她年岁并不大,也不过二十几,衣饰素淡简单,头上只随意插着一支钗。说话时温和可亲,边说边随手捧起她的茶,双手递给她。素腕上,连对镯子也没戴。 看着应该不象是很高级的女官。 昨天入宫到现在,方真迷迷糊糊里,也见过几个宫里太监、宫女的小头领,样子都是挺严肃,表情很威风的。 皇后宫里管事的,居然这么客气,而且打扮得,还不如含嫣翠屏明亮漂亮…… 方真站起来接过茶,呐呐地不知道说什么,心里觉得,皇后肯定是很可怜的,连皇后宫里的人,也是很可怜的,才会闷坏了,才会见个人就这么亲切激动。 “我姓魏,这凤仪宫里的琐事,大多由我来操持。姑娘请稍坐,皇后还没起身呢,我们也不好打扰。” 方真看看外头明亮亮的太阳,这么晚了,还睡着?皇后果然病得很重。 “没关系,没关系,我在这等……” 魏君绰笑笑,在旁坐下相陪,有她镇着,其她宫女们倒不好太放肆。只得轻轻笑着,各去干各的事。 空荡荡的殿阁里,就剩她们两个。 “姑娘见笑了,皇后多病,凤仪宫里不能太热闹,上上下下也就十来个人,这么大的殿阁,光是洒扫清洁,有时人就不太够用。大家都忙着,服侍的人手不够……” 方真脸涨得通红:“这样很好,很好……” 皇后都没嫌人手不够,她哪能这样不懂事。何况,就这么一个观之可亲的魏女官陪着,总比刚才一堆人围着,更叫人自在。 只是…… 方真忍了忍,没说出口,只是越发觉得皇后可怜了。 魏君绰看她神色奇异,也不细问,只随口闲语。 问问家乡,问问年纪,问问亲人,又间杂着介绍几句宫里的事,半句也不涉及最是让方真心乱的这场奇遇,倒是叫人觉得很是安心。 说了没多久,就见一个宫女风风火火地进来:“君姐姐,这回可热闹了,这宫里除了贵妃娘娘,该来的可是都来了,马上就要到门口了,怎么办?” 魏君绰徐徐站起来:“我去看看。”回首对方真道“姑娘稍坐,我去去就回。”又对那宫女道“阿沅,你陪着姑娘坐坐。” 这才不慌不忙地出去了。 一出殿门,就有另一名的宫女迎上来“怎么办,君姐姐,这回我们该怎么办?” 这声音里就没有慌张,反是隐隐的兴奋。 被魏君绰一个眼神扫过来,这才讪讪地放低了声音。 “魏姐姐,明显来意不善,咱们这回总不用再客气了吧?” 魏君绰且行且笑:“阿瑶,你们啊,一个个唯恐天下不乱,不过就是那么几个人物,也值得你们这样一惊一咋的,那么大的天地都看过,还用得着自掉身价,跟着那些人一样,天天为四面宫墙里一点小事算计吗?你们闲得无聊,想闹事尽管出去闹,只别把事惹进凤仪宫。” 崔瑶郁郁:“咱们又不怕麻烦……” “不是怕麻烦,是不值得为种人与事浪费精神。” “只怕不是我们不惹事,就没事的,这次这么大阵仗来,就是找麻烦的。” 二人一边说,一边行走如飞,速度快得不可思议,那么大的凤仪宫,却是转眼间,已到了最外层的宫门处。宫门这边已聚了两三个宫女,还煞有介事地挽起袖子,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魏君绰遥望着紧闭的宫门,悠然道:“我们自己把门关紧了,麻烦自然也就进不来了。” 魏君绰一走,方真坐在那儿就有些不自在了。那么空旷广大的殿宇,她从没在这么大这么空的屋子里坐过。虽说是有两个人,可明显阿沅心不在焉,说两句就往外头望三眼,最后实在按捺不住,站起来道:“姑娘你安坐,我去给君姐姐帮忙。” 方真还没回过神,阿沅已经走到殿门处了,想想也觉得不好意思,又实在舍不得错过好戏,回首笑道:“姑娘要是无聊,不妨四下走走看看,除了后头各人的屋子不便进,凤仪宫各处都是可以随便走动的,咱们这皇后宫里一向没规没矩,无法无天,你别怕别拘束。” 话犹未落,人已是迫不及待,去得远了。 方真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发傻,不久前还一宫的人围着她呢,一转眼,她就孤零零一个了。 她呆愣愣坐着,觉得坚持来皇后宫里请安的自己象个大傻瓜。 她又年纪小,远不如久经宫廷训练的女人,能练出足够的定力和耐性来。傻傻坐了一会,便坐不住,迟迟疑疑地走出来了。 四下寂寂,凤仪宫里本来就没几个人,现在,估计全跑前头看热闹去了。 方真一个人慢慢走着,凤仪宫的园子十分广大,但并没有多么绮丽奢华的景致,小桥流水,连天花海,都是看不见的。 方真一路行走,竟是惊奇地看到了几处菜田,几处茅屋,偶见几块古拙的巨石,也能看到成片绿树如荫,忽略几处殿宇的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哪处依林而起的小村子呢。 这可和她想象中的皇宫完全不同啊。走了不知多久,她在一处大树下怔怔站着发呆,忽觉头上一痛,本能地伸手一模,只见一只大苹果并着被打落的珠钗从旁落下来,滚在地上,居然还是被人啃过一口的。 耳中只听得一声含糊的低语:“咦,打着人了。” 方真应声模着脑袋抬头,却见头上,层层树叶被哗啦啦拔开,阳光透着树叶的缝隙照过来,却都不如那一双眸子闪亮耀眼。 密密林叶间,隐约方见的一双眼,修眉而朗目,顾盼正神飞。 第四章 闭门羮 “抱歉抱歉,树枝又软,太阳又舒服,晒得久了就睡着了,苹果掉了都不知道。”随着那温润柔和的声音,树上人已经拂开了大片树枝。 瀑布般的长发就那样随意披散在宽松的雪白外袍上。纤足赤luo着,勾在树枝上,无数的枝枝叶叶,托着她的身子,飘飘摇摇,竟似随风舞动一般 方真很是敬佩地看着她。 乡下野丫头,闲着没事爬爬树,都是常事,可是穿着那么松的袍子,头发也不扎一下,这可是怎么爬上去的。那衣裳居然能不弄脏。 她也是村子里最灵活的小姑娘了,平时最多也就是踩着树干站在树上,这人就那么轻轻巧巧,赤足勾着树枝,身子几乎是平卧在树叶之上的。这本事实在太了不起了。 她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上头,油然便生出一种钦佩和亲切之意,她强忍着没直接开口请教爬树技巧,只讶然道:“这里是皇后宫,听说人手少,人人都在忙,皇后还在生病,你这样,不太好吧”这话语里不是指责,倒是关切了。 绿叶虬枝间,那双清而亮的眸子,也带了点笑意:“没关系,你即进了这里,难道会不知道,皇后的凤仪宫是最没规矩的地方,大家怎么舒服怎么来,没事的。这里坐得高,看得远,晒晒太阳,吃吃果子,看看书,累了就打两下瞌睡,挺舒服的。” 她看着那穿着一身华服,明显手脚不知往哪里放的小姑娘,几乎都有些同情了:“***,我没见过你,不过,我猜,你大概姓方吧……” 方真呐呐点头。 “我姓萧,你走累了吧,看你的样子不太舒服,坐上来……”绿叶间,,她慢慢坐正身子,轻轻拍拍身旁的枝干“陪我说说话……说说……”她轻轻笑起来“说说咱们皇上怎么对你一见钟情,惊动全城的。” 绿叶轻拂,阳光斑斑点点地洒下来,她的声音透着一股阳光般的暖意,叫人听着都觉得亲切。明明是最让方真不自在的话题,她这样淡淡提起来,却似有一种不见外的亲近感,那样随意地邀一位衣饰华美,满头钗环的女子坐到树上去,可那样自然的态度,那般从容的动作,却叫人错觉,这是最简单最自然不过的小事。 这一天一夜以来,方真一直如在云雾中,迷迷盲盲,每一步迈出,都没有踏实感,心里不是不害怕,不紧张,只是不敢对人说,穿戴华丽照着铜镜,那镜中的人是美丽的,可惜,怎么看都不象她自己。 直到这一刻,就在这天下最高贵女子所居住的宫殿里,这样一个陌生的女人,以如此自然轻松的姿态,随意而散漫地勾着树枝轻轻摇荡。看着风起处,那女子衣发与树叶同飞,阳光下,那明眸微微带笑,她的发,她的衣,她的每一点声音姿态,都流露着一种最自然不过的闲适随意与轻松。 方真本能地羡慕着这女子此刻的姿态,也真正地想起,那赤着脚,穿着布衣,爬在河边大树上摘果子的乡下小姑娘,才是自己真正的模样。 树叶间有人微笑着伸出手来,方真几乎没有思考地伸手过去,喃喃道:“萧姐姐……” ************************* 凤仪宫门处,一门内外,隔着两重世界。宫门里宫女们人人带笑,一个个恨不得打开大门细瞧外头那帮人的脸色。 宫门外,三位嫔妃脸色都极为不好,后头几个淑仪美人,头都快低到胸口处去了。 本来只是是逃不过,干脆眼过来看热闹,谁能想到,连最基本的交锋也没有,一向灰暗无光,在宫中如同隐形人一般的皇后就直接把耳光打到实质上的后宫女主人脸上了。 三嫔来拜,凤仪宫门竟然不开。 皇后都没来搭礼一下,只是派个叫魏君绰的女官过来,隔着宫门慢条厮礼地说:“三位娘娘见谅,皇后多病,不能见客,经不得搅扰,皇上也特意下过旨意,凤仪宫可免请安朝拜,皇后方才也传了话,诸位的心意都领了,只是身上不妥贴,请三位娘娘并昭容淑仪,自去休息吧。” 这话一入耳,要不是兰嫔瑾嫔拉得快,芳嫔几乎没跳起来。 一个宫女就敢给她们三个闭门羮,这也太狂妄了,这凤仪宫的们,一个小村姑进得,她们这当今的嫔妃倒进不得了。 “皇后身体不适,我等不敢打扰,但若是就此形如无事般回去,却也太狂妄无礼。皇后身份贵重,不可有失,自是要召太医立刻前来看视,我们一起进去坐候消息,方是本份。”瑾嫔语气轻柔,倒是客客气气,没摆什么当权派的架子“你等且放心,我们只在旁边坐着,定不会惊扰皇后的。” 魏君绰对身边一干宫女,各种各样挥拳,挽袖,瞪眼,跳脚,摩拳,擦掌等骟动性极强的动作,视而不见,只语气淡淡地说:“皇后是老毛病,太医早就看过,无非就是静养,倒不必特意施药,劳烦几位娘娘关心了。” 芳嫔气结,怒喝道:“住口,几个奴才还无法无天,我就不信皇后会让你们行此无礼之事,必是你们仗势胡为,快快开门,不然,我饶不了你们……” 宫门内想看热闹又被强按住,如今十分无聊的宫女们已经开始冲魏君绰做鬼脸了。 魏君绰忍着笑,尽量让语气淡定从容如旧:“我正是胆子不大,才不敢违背皇后的命令。这开了门,只怕皇后娘娘饶不过我。” 门外的兰嫔也在强忍,强忍着一口气:“不过是守门的奴才仗势隔绝内外,此等事,素来是宫中大忌,你们可要小心了。皇后身子不适,怎么倒让一个无名无份的乡野女人进凤仪宫,却容不得我们入内探望?” 魏君绰唇边露出一丝冷笑,语气安然淡定:“让一个无名无份的乡野女人进大吴皇宫的,是皇上。皇后正是要做好为**子,为后宫之主的本份,方才要见一见这位新入宫的娇客,正是因为精神不济,见客之后才有些不适,方真姑娘正在皇后身旁照料,此时,皇后确实用不着几位娘娘辛苦了。” 三嫔的脸色都极其难看,她们想过,一直沉闷的皇后,终于忍无可忍,对她们发起攻击,她们想过,刚刚进宫的傻大胆,有勇无谋,敢于对她们无礼,她们也做足了心理准备,带着后宫实质掌权者的骄和自信,来到这里,要让那早就过气了的皇后,和一时运气一步登天的村女看明白,今日的大吴后宫,到底谁才是主人。 谁能想到,她们根本连战斗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几个宫女轻轻松松,拒之门外。 这样被人轻描淡写地践踏尊严,比直接做战中,惨败给皇后还要让人不能接受。 她们这里努气勃发,站在后头的昭仪,美人们,恨不得把自己直接埋土里去。 凤仪宫的宫女也太大胆了,这可千万别泱及池鱼啊。 每个人都在心中发出类似的惊叹。 吴王的后宫虽然相对简单,但四面宫墙围起来的世界里,女人们之间也不是没有争斗的,宫中斗争一向有默认的规矩,香风习习中,彼此谈笑风声,暗中刀光剑影,钗影横斜里,人人优雅从容,实则锋芒毕露。 三嫔之间,不是不曾有过交锋,低阶的美人,一个位阶一个位阶向上爬,彼此之间,何尝没有冲突。但一切的交锋,都会隐在规矩之后,打败别人的前题,是自己至少看起来没有任何错处。 哪能似这凤仪宫一般,直接把战场给封死了,让你连斗争的机会都没有。 人家是楚河汉界,步步为营,她却是直接掀棋盘,太野蛮了,太没技巧了,太没礼貌,太不讲规矩了。 难怪三嫔气得发晕,但纵然生气,还真就没有办法。 她们会许多明明暗暗,含意无数层,看似亲切,杀机无限的言谈话语,锐利词锋,可是,走不进这门,也是白搭。她们懂许多女人们斗争的技巧与经验,可是,进不了那门,也没多少发挥的余地。 别说只是宫女,就算是皇后亲自来,硬把三个掌理后宫的嫔关在门外不让进,这也是过于骄横无礼的。 说到哪里去,今天这件事,自然都是皇后错了。 可就算再错,那也是皇后。只要皇帝不开口,别人就没办法。 她们再对,再占着道理,这个时候,也不能气得翻墙。难道叫侍卫撞凤仪宫门?就算她们疯了心去叫,也没哪个侍卫敢听。 只有在这种完全出忽预料的交锋里,才叫人深深感受到,皇后再黯淡无光,光皇后的这一层名份,已足以让她们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心血,所有的付出,都被压得死死。 她们再怎么掌握实权,手中的权利,与这名份相碰撞的一刻,便显出虚弱来了。 皇后,就是皇后,哪怕闭门不出,不问世事,不理俗物,依然超然于众人之上。 她们管着整个大吴后宫,只独独进不了这一处宫门。 如此郑重其事,声势浩大地过来,不管是大战一场,还是虚以委蛇,总也有一份精彩,却谁知,根本连见一见正主的机会也无。 三嫔僵在宫门外半晌,芳嫔几次三番想喝令宫人们打门,被兰嫔瑾嫔扯住。二女也意识到,再在这里同一个宫女较劲,只会越来越**份,越来越出丑,只得先努力劝说芳嫔。 “到底是皇后,咱们不能太过,免得有理也变无理。”兰嫔小声劝慰。 “你们就甘心让个宫女这样羞辱。”芳嫔切齿。 “吃了小亏,未必不能占大便宜,今日之事,固然有伤我们颜面,但传出去,自然人人都说皇后骄横无礼,皇上和朝臣们,心里也自有是非,你说是不是?”瑾嫔柔声分解。 这话里倒也不错,今日若是闹起来了,冒犯皇后的罪名就是她们的,忍了委屈不闹,这骄横无礼的坏名声,就铁定归皇后。芳嫔这才怒气稍平,四周的宫人们也松了口气,苍白的脸上有了血色。 刚才主子们的表情太可怕了,再心月复的人,都不敢出头来劝,真要是三位主子下令硬闯凤仪宫,也不管这些神仙打架,谁输谁赢,她们这些被逼在前头冲锋出力的,有几个能活下来啊。 此刻看兰瑾二嫔不失理智,芳嫔也被劝得不再发努,众人才敢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歇力劝说。 最后,大队人马,就这么在紧闭的凤仪宫门口退去了,只芳嫔留下了一声怒喝:“这事,没完,你们最好永远别出凤仪宫。” 话语里隐隐的杀机怒气,听得后头几位昭仪美人们,脸色如土。 吴王后宫中,女人们之间,还没有出过人命见过血腥呢,可真要撕破了脸,又有谁是真正安全的,何况,只是几个区区宫女。 皇后再不问外事,凤仪宫的人,难道能永远不出宫门,总有许多事,是非走出来不可的。只要出来的人,不是皇后……后宫实质的掌权者们,就有一百种以上的法子洗雪耻辱。 可惜,宫门里宫女们表情之轻松,远非宫门外众人所能想象到的。 “完了,完了,君姐姐,你可算惹上大仇人了。” “君姐姐,你这回可把皇后的名声给毁了。用不了一天,满朝就要传咱们皇后多无礼,多骄横了。” 魏君绰对于芳嫔的宣战,根本连没当回事,连回应一下的兴致也无,只笑道:“咱们皇后,哪有多少好名声,里里外外,不就当她是个隐形的吗?隐了才省事省心,真悠闲呢。名声这种东西,能和啃着果子晒太阳的舒服比吗,这时候,打扰她打磕睡,那才是杀无赦呢,不让那三个人去应付皇后的起床气,那是救她们小命呢,可惜啊,这世上忘恩负义的总比知恩图报的多。” (这两天家里闹纠纷,吵得天晕地暗,也有些叫人心灰意懒,可能我的生活又会有大的改变了,不过,那些事,我现在也无所谓了,什么都是假的,好好写文,好好工作,好好照顾自己才是真的。只是因此耽误了正常的更新,却十分抱歉。 另,本文是伪宫斗啊伪宫斗,大象和蚂蚁是斗不起来的,最多几个强壮些的蚂蚁,自以为是地在那表演,所以,想看精彩冲突的朋友们,恐怕是要失望了。) 第九章好戏开锣 吴国的皇宫实在是太空旷了。 前朝时殿宇连绵不绝,楼阁细密如林,光用的太监宫女就各有数万,国内动乱连连,百姓民不聊生,君王依旧如此穷奢极侈,最后呼啦啦数百年基业尽付一炬,其实没有任何有识之士会吃惊。 而新朝即立,宫中人口简单,皇帝又是个不讲究的,满皇宫的下人加一块,也才三百来个。宫中侍卫只算是天天到皇宫上班的,不住在这里,倒也没计算入内。 虽说是灰烬中废物利用,重建起来的皇宫,但主子太少,空荡荡的殿宇,没有主人的院落,不知有多少处。 所以,方真这个没名没份,按理说,现在还是个民女的,居然也占着一处单独的院子,单独的宫殿。 这里的宫殿相比别处稍小些,当然,对方真来说,也是大得不可思议了。 空旷的院子也没有人力物力多打理,除了主殿还象点样,其他用来点缀的房子早毁在战火里,因这里原本冷清空旷,在此之前,连象征性地围两个所谓有田园风味的茅草屋,或是开一两片表示重视农耕的田地也没有。 当然,原本的旧朝皇宫,这里的景致应该还是不错的,有假山,有树木,有流水,也有很多美丽的名花。可惜,太贵重的花通常都要人细心照料,在战乱的年代里,早就枯死了,园子因为太久没有人精心打理,假山蒙着厚厚的灰尘,看着也就是一块巨大的丑陋石头。流水自有源头,倒是没有干枯,但同样没有人清理,枯枝败叶地落满了水面,一年复一年,水色都有些泛绿了。树木无人照料,长得东倒西歪,树叶落了一地,完全没有皇宫应有的优雅和整洁。 宫里不是没有更干净,更象样些的院落宫殿,不过,太过庞大空旷的皇宫,细务上的事,皇帝自己都不清楚的,管事的三嫔有什么理由要给方真安排最好的地方呢? 反正皇帝就算是半夜跑去找小美女厮混,也未必有空多看外头的凄凉景象,就算看到了,也不好意思找三嫔的不是。 真要细算起帐来,怎么都是皇帝太小气,太亏待家里的女人了。 宫里人手太少,皇宫这么大,哪里打理地过来。当丈夫,当皇帝的人,让自己的女人住的,穿的,用的可是比前朝,差了十倍不止啊。 突然间塞一个美女进来,谁有那个本事,眨眼间就变一个整洁优美华丽的宫殿出来。内库里空得能跑马,这新宫殿的摆设,新宠用的衣裳,首饰,不少都是三嫔自己翻箱底拿出来东西呢,当皇帝的,你还想怎么样呢? 三嫔做出这样的安排,一方面是要小小委屈一下新人,另一方面,也未必没有敲打提醒皇帝的意思,男人啊,只要不在大事上跟他对着来,小事上,发发嗔怒,使使性子,也是好的。男人宠不得,有的东西是需要自己争取的。 可惜啊,方真太没见识了,这种破烂宫殿,她看着也如人间天宫,哪还记得要不满。 至于皇帝,莫名其妙扔个美人进来,就没下文了,当晚并未宠幸,第二天也照样上朝干活,下了班继续在御书房工作,一点急色的意思都没有。 白白让后宫的女人们一夜没好睡,白天又在凤仪宫前,气急败坏,冲突一场。 方真自己也把一天的时间,在凤仪宫消磨大半,回来的时候,差不多是傍晚了。 四个粗使宫女,无所事事地在那闲聊,转眼间被阿沅指挥地滴溜乱转。 “都什么时候了,御膳房的人不知道这里有客吗?你们也不会派个人去催,想饿着姑娘吗?”。 “这宫里可是比凤仪宫还清闲啊,有那么多时间聊天,怎么不见收拾一下花园……” “从昨天到现在,都两天了吧,两天的时间,把水里的树叶捞起来很困难吗?就这么一条小水池子,又不是什么大江大河,快给我干活……” 粗使宫女们也不知这是何方神圣,但在宫里,凡是衣着光鲜,打扮亮丽的,肯定都是她们的上级,自然也不敢不听,不过……不是说上头有人有吩咐吗,把宫里能住人的地方打扫干净就成,收拾院子的事不用太着急,慢慢来啊…… 大家一边上上下下地忙着干活,一边努力用眼角去悄悄观察翠屏和含嫣两个管事宫女的表情。 可惜,原本内定为方真贴身女官的两个宫女,表情阴沉,如丧考妣,实在给不了她们任何指示。 这两人心里闷得都快吐血了。 本来只是宫里的小人物,跟所有的好位置都有着无比遥远的距离,想往上爬都找不着路,忽然之间,天上掉下一个小村姑,最少也有望从美人才人做起,升个两三极,总是可以指望的。人家无根无基,无所依靠,她们过来就是贴身掌事宫女,将来就是有品级的女官,至少在这宫里,是说了算的。何况,后头还有两位嫔妃娘娘的叮咛,只要好好看住这边,按时通个消息,老实做好上头的指示,丰厚的赏赐,光明的前程,那全都是没问题的。 可是,才第二天啊,第二天,美梦就碎了满地。 有皇后娘娘赐下的人,她们还不得倒退一射之地,何况那乡下丫头,一口一个阿沅姐姐,估计要是争执起来,这丫头是肯定不会听她们的。没有了影响这个乡下丫头的力量,那两位娘娘还能厚赏重用她们,不拿她们出气,已是慈悲了。 这时候心事重重,还要勉强提起精神来应付阿沅偶尔丢过来的几句话,哪里来有力气去管这些粗使宫女。 反是方真看着不忍,低声说:“阿沅姐姐,没关系的,我在凤仪宫吃了不少点心,我不饿,打扫的事不急,反正里头挺干净的……” 阿沅打断她的话:“你不懂,这宫里的下人,最会欺软怕硬,攀高踩低,你今日要不把规矩立起来,明日他们就敢踩到你头上去,好了好了,这事你做不了就别管,皇后娘娘把你交给我了,我不能让你被人欺负了,这些恶人我来做就成。” 她这般风风火火,刚强决断,方真哪里有本事否决反对,心里有迟疑地想着,其实凤仪宫里,不是最没规矩的吗?皇后娘娘对她们,好象也并不严啊,只是阿沅在那挥洒指挥之时,实在太有气场,方真心里虽然不认同,也说不出任何一句添乱的话来,只得低了头由她作主。 含嫣和翠屏在旁恨得牙痒痒,就算是皇后的人,也不能这么霸道,这里谁才是主人。方真现在虽身份未明,但最少一个美人或才人的封号总是跑不了的,真是太过份了。 这个时候,她们倒是不记得,本来她们自己,也是打算就这么直接把乡下女人架空掉的。 虽然她们心中暗恨,但面上强忍,可阿沅根本没打算放过她们。 “你们也别干站着,帮我张罗收拾一下,我就住在最靠近方姑娘的地方,你们来安排吧” 按理说,这也确实是她们份内的事,但阿沅吩咐的语气,却是完全没理会二人贴身掌事宫女的脸面,一如指使最低等的粗使宫女一般,二女被气得几乎没晕过去。 可是阿沅说得偏又是那么理所当然,那种让人几乎不能违逆的气场轻松地影响着两个转着无数阴暗主意的宫女,不知不觉就应道:“好” 待应声向宫殿走出数步,才惊觉不对,相顾互望,又气又恨,又觉不解。 这回要是让她们如此轻易地指使过去了,那以后在这宫里就别想抬头挺胸活着了,可这里都应下了,要做了,再找理由不干,似乎也不妥。正为难间,就听到一句,对她们来说,尤如仙音的大喊:“芳嫔娘娘驾到。” 二女几乎热泪盈眶,迅速回头,什么也没看清,就扑得跪下:“娘娘” 正被赶得四下干活如燕子飞的粗使宫女们也赶紧跪下:“娘娘” 方真木愣愣地向宫门处看去,只见呼啦啦不知进来多少人,两边仪仗排开,中间两名宫女扶着一个丽人。隔得稍远些,也看不清面目,只觉得那丽人一身金光灿灿,衣裳都是金线缝的,头上华冠,缀满金玉,亮得叫人睁不开眼,容貌如何,倒在其次了。 看过了白衣赤足,散发自在的皇后,忽然间再见到一个金光闪闪瑞气千条的嫔妃,这反差太大,方真一时愣在那里了。 只见那帮子人隔着老远,就停了脚步,只有一个女官略略往前走了一步,重新喝斥一声:“芳嫔娘娘驾到。”眼睛也恶狠狠扫过来。 方真还在犯傻呢,身后让人推了一把,一个低低的声音道:“跪下。” 方真总算明白过来,扎手扎脚地跪倒,学足戏文里的词:“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然后笨手笨脚地磕了一个头。 芳嫔倒是一心来找麻烦的,看方真和另一个宫女,居然敢直挺挺站着不行礼,心里也是生恼。然而,方真这一声问安,却又叫人好笑。 这真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乡下丫头,看起来,倒不是故意无礼。 她怒气稍息,只侧目看看方真,原本立时要她好看的心思,倒是淡了几分。 身边宫女见阿沅仍站着没动,还要喝斥,却被她低低咳嗽了一声,阻止了。 到底是皇后宫的人,虽然人人都知道她是为凤仪宫的事来找场子,但只要不说出来,那就不算她心胸狭窄,居然记恨一国皇后。 现在这宫女无礼,正好是她动手的理由。 即到了这里,她也不急着发作,只安安静静地看着跪地的方真,刻意地连眼角也不瞄含笑站在一边的阿沅。 方真跪在那,倒也没什么负担,老百姓给娘娘下跪,那是应该的。 要是一早见了气派这么大的娘娘,她可能会害怕,可现在,再奇怪,再没驾子的皇帝和皇后她也见了,这嫔妃,总不能比皇帝皇后更威风吧。不怕不怕,没什么好怕的。 至于跪着不起来,农家女,可不象娇滴滴的宫中女子,她是从小吃过苦的,更何况,出凤仪宫之前,皇后还给了她一样法宝。 模模膝盖,她心中赞叹,这“跪得容易”真是宫中必不可少的好东西啊,皇后真有先见之明。 芳嫔等了半天,方真和阿沅居然都不骄不燥。反而是那几个粗使宫女跪了老久,听不到动静,在那怕得发抖。 芳嫔很是无趣,漫声道:“都起来吧” 到底是皇帝的新宠,暂时也不好太过份,等以后,皇上的新鲜劲过去了,再来找这不懂事的乡下丫头算帐吧。 心中计较已定,芳嫔目光冷冷望在阿沅什么,自有知机的宫女替她喝问:“你是什么人,竟敢对娘娘无礼” 第十章看门宫女pk芳嫔娘娘 阿沅微微一笑,略略低头弯腰,只当是见礼:“凤仪宫司门阮沅见过芳嫔娘娘。” 芳嫔没理她。她是来出气的,但是真要出面跟一个宫女对嘴,那就太**份了。司门,那就是皇后宫里一个看门的宫女了? 就这种小人物还敢在凤仪宫外头指手划脚,真是不知死字怎么写的了。 连她贴身的宫女都不再瞄阿沅一下,只是扶着她徐徐近前。 “娘娘小心……” “莫脏了脚。” “这小地方,真是委屈了娘娘。” 说话间,已有人飞一般地搬了椅子过来,让芳嫔安坐,旁边宫人捧了仪仗两边侍立,那气派真真吓死人。 同一时间那开头断喝的宫女,伸手指着阿沅:“见了娘娘,怎不行礼。” 阿沅脸上笑容依旧:“我不是行过礼了吗?”。 那宫女再喝斥,她却是再不理会,只是含着笑悠然看着芳嫔那一帮子人虚张生势。 那宫女看她无礼,仗着背后有主子撑腰,竟是欺上前来,手都要指到阿沅鼻子上了:“见了娘娘,竟不跪拜,还敢口出不逊……啊……” 惨叫声中,宫女脸上五官都痛得生生挤做一团,阿沅正正地就抓着她伸过来的手指,漫不经心地一扭,对那骨头折断的咯咯声,听而不闻,随手一推,那宫女在惨叫声中,跌跌撞撞,退出十几步,竟是仍然稳不住身子,失去平衡,直跌进池塘里去,溅起漫天水花。 也不知那跌下去的势子为什么那么急且重,水花溅得老高,混了无数枯枝败叶,长年无人打理的水都是惨绿的,带着股怪味,淋了芳嫔那边一众宫女们一身,芳嫔脸上都溅到几滴,直如挨了一刀般,跳起来尖叫。 身边几个宫女也顾不得打理自己,赶紧为芳嫔擦拭。 这时候芳嫔没法再装淡定了,远远指着阿沅,气得声音和手指都一块抖:“你这狂妄无礼的奴才……” 阿沅淡淡打断她的话头:“娘娘慎言,我是宫中有品级的女官,吃着朝廷的俸禄,娘娘如此言语,羞辱的不是我,而是朝廷的名器。” “你一个司门,就算有品级,也是不入流的九品,就算是男人,也只算是吏,称不得官,何况只是个宫女,也敢称朝廷名器,也敢在本宫面前无礼。”芳嫔怒极反笑。 阿沅却是神色淡淡:“我不是已经对娘娘行过礼了吗?哪里是无礼……” 二人对话间,宫人们谁也没闲着,连含嫣和翠屏都跳起来指挥救人,那宫人被拉上地面,又惊又吓又痛,已是晕了我去。 芳嫔看得脸色发青:“你见嫔妃不跪,还当着本宫的面欺辱本宫的宫女……” “新朝初立,皇上便下旨,朝堂,不必有过多俗礼。非正式场合,三极以上官员面君也不需跪拜,宫内也是同样的规矩。我向娘娘已是行过礼了,那丫头在我面前,行止无礼,是她羞辱了我,我不过是略施薄惩罢了……” 芳嫔听着气怒已极。 吴王出身草莽,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对于礼节上的事,总是简化再简化。后宫女子以吴王喜好为尊,宫里的礼法也不算严。 地位高的宫女太监,见了各宫的主子,是不用行跪礼的。但区区司门,这样的小职位还没有资格享受这样的优待,只是以前,没人会跟皇后殿里出来的人过不去,宰相门房还七品官呢,何况皇后。 所以凤仪宫的人偶尔出来走动,只要不碍着别人的事,自然没人计较她们礼仪上的事。可现在芳嫔可是明明白白来找麻烦的。这些约定俗成,但法无明文的规矩,如何挡得住。人家不要求你跪时,你自然可以含糊过去,可人家正经要跟你论礼,你也没有反对的余地。毕竟吴王当初下旨,说的是朝中,不是后宫,说的也是三品以上,可不是小小的从九品司门。 芳嫔气恼之极,反而镇定下来,她重又坐下,微微冷笑:“皇后娘娘体弱多病,没空管束教导你们,区区九品司门,还以为是正三品的大员吗?我即掌着后宫,便要为皇后娘娘好好教一教你们规矩。国法宫规俱在,阮沅,你小小司门,见了当朝芳嫔,该以何礼相见?” 她是准备来胡搅蛮缠大出气的,就算闹出点什么事来,料着皇上也不至为着一个小宫女同她计较。 可如今,胡搅蛮缠的人变成了对方,那可是正中下怀,无礼的,胡闹的,放肆的,都是对方,她一个掌宫事的嫔妃,以国法宫规处置一个宫女,哪怕这个宫女是皇后的,谁又能说她什么不是。 可惜,阿沅一点配合她的意思也无。 “芳嫔娘娘,我自然不是正三品大员,我是……“凤仪宫里看门的小丫头笑了笑“正二品” 芳嫔再次腾得一声跳起来,指着她,声音都气得变调了:“狂妄……” 今日已知道皇后宫的宫女狂妄,但万万想不到,可以狂妄到这种地步。 正二品,一个看门的…… 天下哪有这样的笑话。 她一时不知是怒还是笑,竟是全身都颤抖了,身旁的宫女也纷纷指着阿沅喝骂。 阿沅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娘娘,我的司职确实只是从九品的司门,但我本人是正二品的奉国夫人,是皇上亲封的诰命,娘娘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问皇上,也可以遣人去查宫档,这断然是不会错的。” 芳嫔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你这狂妄无礼,信口开河的奴才……只管漫天撒谎,也不看看有谁会信,我要为这事去问皇上,去查宫档,岂不是要贻为笑谈。” 宫女们都指着阿沅,责备嘲笑不止。 换了谁碰上一看门的,告诉你,他不止看门,还顶着六部尚书衔,看大家是会相信,还是会轰堂大笑呢。 “你是正二品奉国夫人,这么说,本宫倒要向你行礼了。”芳嫔气得都咬牙切齿了。 奉国夫人,自然不是谁的夫人,而是诰命的封号,结结实实的正二品。芳嫔别看掌着后宫,品级还真没到。 后宫命妇品阶同前朝规矩也没多大区别,皇后自然是超品,之后是贵,淑,德,贤四妃,其中以贵妃为尊,贵妃是正一品,其他三妃则是从一品,目前位置都空着。之后才是六嫔,六嫔中以贵嫔为尊,为正二品,三嫔相持不下,谁也没登上贵嫔之位,目前全是从二品。 民间以为,只要是皇帝收用了的女子,都是娘娘,但凡是个娘娘,都是千岁,都有半副鸾驾,哪怕宰相王爷见了,也要对之行礼,那都是被戏文,鼓儿词,评书,给误导了。 内宫之中,品阶森然,同外朝也是一样的。 严格来说,嫔的身份,连个妃子都不是,偶尔遇上外朝重臣,那都是要先一步行礼退避的。 当然,做为皇帝的枕边人,内宫的实际掌管者,还是有附加好处的。 每逢接见宴请一众诰命时,就算是正一品的诰命夫人,一般也不会接受她们的见礼,碰上奉迎之心略切的,甚至主动对她们行礼也不算稀奇。 但严格按国法来说,从二品在正二品面前自然是低一头的,哪怕正二品是个坐冷板凳,没实权的虚爵,哪怕那从二品拥有影响皇帝的力量,只论身份,礼法,还是芳嫔比阿沅略低。 也难怪芳嫔气得美丽的面容都有些扭曲了,阿沅还笑吟吟道:“娘娘到底是侍奉皇上的人,就是不给娘娘面子,也要给皇上颜面,我一个小小司门,怎敢叫娘娘行礼,我刚刚不是先给娘娘行过礼了吗?这礼要是再郑重,就有违国法了,旁人反要说娘娘轻狂,我对娘娘一片赤诚,总不好误了娘娘。” 芳嫔再也听不下去了,尖细着声音大喊起来:“把这无法无天的奴才给我拿下……” 四周早有粗壮的宫女,婆子等着,听了这话,应声便扑了过来。 ****************************** “胡了”一把推倒翡翠麻将牌,萧清商欣喜地伸出手“给钱给钱……” 另外三边,倒挤了七八个宫女,互相探头看着彼此的牌,却是三方合力斗一家的驾势,就这样,还是输了。 大家愁眉苦脑,慢腾腾地掏钱,凤仪宫里丫头们赌品都不太好,认赌却不太服输。 “我说我不玩,偏要逼我玩,这是玩吗?明明就是抢劫啊……” “有天理没有,我们天天干活,赚的银子还不够输,日日掏自家腰包孝敬皇后娘娘,也没见着什么好处……” “真是的,我们不都惦着外头的好戏吗?根本没专心玩,小姐乘这个机会赢我们,胜之不武。” 萧清商一概不管“输了就是输了,少扯那些有的没的。”她一一把钱收缴过来,笑吟吟道“阿沅那有什么好惦记的,人家仗势欺人,她的官更高,势更大,人家要敢来硬的……咱们家小阿沅不是专门欺硬怕软的吗?”。 “就算是毫无悬念的戏,可打脸打得痛快,我们也高兴啊。咱们都是俗人,可没娘娘你这么高的境界。” 给钱给的不甘心,宫女们的嘴巴都能挂上酱油瓶。 魏君绰倒没下场,只在旁边笑着看。 就这满桌子东倒西歪,打输了还想赖帐,平时你管着烧火,我管着种田的宫女,谁能想到,人人都有二品诰命,还有两三个是从一品,魏君绰自己甚至是正一品,虽然只是虚爵,但只论品阶,跟皇帝心尖上的那位苏贵妃,也是可以分庭抗礼的啊。 吴王对国家名爵十分谨慎,从不滥赏,就是替他掌着宫事的枕边人,也只是嫔位。如果只是要同贵妃拉开距离的话,其他三妃,本来就比贵妃低半阶的,可他就是压着不晋,三嫔暗中,何尝没有怨言。 可是,这凤仪宫里,一二品的诰命,那是足有十二个。纵然是不公开,不掌权的虚位,也是吓死人的。 哪怕是皇帝的内宫总管,也不过是区区五品。皇帝要敢让一二品的官员给自己烧火,看门,贴身服侍,哪怕都是闲官,那也是全被天下的文臣骂死的。 皇后娘娘的排场,论起来,可是比皇帝大了好多。 只是这些虚爵得来,又何尝容易,萧家付出的代价,也同样提惊人的。 明明是开国元后的家族,朝堂中竟没有一个位置,只有一个不经事的小少爷,留在京中当个侍卫,世人都道皇后不得圣宠,皆是由此而来。 当年不明白皇后的心意,皇后偏要一意孤行,为了给她们这些其实不可能出仕掌权的女人讨官,甚至牺牲家族的利益,为此,一直极重视亲情的皇后娘娘还跟家中父兄搞得很不愉快…… 魏君绰微微摇摇头,把那纷乱的思绪收回,低声问:“娘娘当年坚持,为的,就是今日吧……” 萧清商还在大呼小叫地讨钱,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没顾得上回答。 倒是有旁人笑着应:“当年不知多少人说小姐胡闹呢,现在才明白小姐深意,要教训那些人,本来也不用小姐出面,可我们不但要出面,还要时时处处占足道理,又半点亏也不能吃,这身份虽是虚的,却还是必要的。” “是是是,咱们小姐是多聪明的人,走一步,看十步,从来都不会错的。” “少来,再怎么奉承,钱也不许少……”萧清商笑嘻嘻把钱收钱,哗啦啦搓起麻将“再来,再来……” 众女愁眉苦脸,只得继续应付着。 谁知这回萧清商直接推倒牌“天胡,给钱,给钱……” 立刻哀声四起。 “太过份了。” “谁惹小姐生气的,这么快就出杀手……” “出千了吧,小姐,你也给我们留条活路吧……” 萧清商听而不闻,摊着手一个个瞪着等收钱。 好端端惹我心情不好,不叫你们输光裤子,已是手下留情了。 她笑得灿亮得意:“认赌服输,给钱,给钱……” 认赌服输,前生前世,可算是输。只是那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被那深深的宫禁吞没,却怎么也不能服,不能甘。 什么走一步,看十步,不过是惨痛的教训,再过多少世,也无法忘怀罢了。 她做的一切,只是不想同样的旧事重来一遍,仅此而已。 第十一章 前尘旧事 萧清商素来随性自在,很少执着什么,只要能自由洒月兑,快快乐乐地活着即可。 最初选论题的时候,她也只求过得好,过得自在*。 原始蛮荒时代的人受到重重束缚,地位越低,越难自在,何况女人比之男人,更受歧视,更容易遭受不公正的对待。 在那个时代,.身为女人要过好日子,自然要富贵至极,身份至高,只有她找别人不自在,没有别人找她不自在的。 算来算去,好象只有皇太后才有这样的好命,而正常情况下,皇太后大多是由皇后晋级的。 可惜小楼的历世,不能从中间开始,即然要从头来,她那超长的论题就出炉了。如何成为史上最洒月兑,最自在,最清净,最特立独行的皇后。 当初得意洋洋念出一给大家听时,自觉是极有趣极舒服的题目啊。 只有庄教授曾经微笑着说:“其实皇后不好当” 而看各种八卦小说最多的张敏欣则掰着指头跟她算史书上的倒霉皇后,失宠,巫蛊,陷害,家人被打压,自己被气死,被废,被囚,家族被牵连,等等等,一时数之不绝,张敏欣甚至还传了一堆老古董的宫斗故事到她的光脑里。 只是,她即不曾把教授的话往心里去,也没理张敏欣的无聊八卦文。 皇后对普通人自然是不好当的,但对她来说,还不是小事一桩。 不就是享着福,管着一堆女人,母仪天下吗 神明们俯视着世间,凡人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能难得倒神明吗? 拥有足够智慧,知识,能力的现代人,在什么也不懂的远古蛮荒人的世界,还不是处处占尽上风,想做什么都轻而易举。 那时,除了阿汉,几乎每一个小楼学生,都这样自以为是地自信着,随意地开始了第一世吧。 然而,几乎每个人都在第一世中,吃足苦头,不管是随意如赵晨,认真如小容,结果都一样,即使是选择“母爱”这一最轻松课题的张敏欣也不例外。 这时才明白,凭着知识传输仪学来的那些远古的知识,就想玩转远古世界,那纯属纸上谈兵。 萧清商的情况有些不同,因为,直到最后,她依旧赫赫扬扬,威风八面,凤仪天下,至尊无上。连庄教授都说,那一世,成绩最好的,应该是清商啊,其他人,不管是当女王的,还是做男宠的,不管是当忠心的托孤大臣,还是祸乱天下的奸臣,不管是做王夫,还是成武将,最后的结局都惨得一塌糊涂啊。幸好有清商,否则这第一世,咱们班可就一败涂地了。 然而,萧清商不认可,不管怎样威风,怎样显赫,她最初的目的依然是失败了。 真奇怪啊,那样聪明,那样能干,那样有无数的本事。而且,没有方轻尘的任性偏执,对爱情亦无太多渴求。一个神仙因为任务不得不下凡时,最开始,是不会抱着要在凡间,跟蚂蚁般的凡人谈一场完美恋爱的目的。 虽说小楼中人,未必真以*神仙自居,但最初入世之时,面对世人,多多少少,还是站在高处,自我感觉良好地俯视着。 无比漫长的生命,能让所有爱情,渐渐苍老疲惫,萧清商只求着自在随性地过着每一天,至于爱情……那是什么,有好好生活,过得快乐更重要吗? 同学当中,倒也有人很认真地选择与爱情相关的课题,对此,萧清商是不以为然的。 相比他们漫长的生命,这一次的历练,就算留级,也不过两千年,其间还要轮转不知多少世,一世不过区区几十年。这样的爱情…… 再认真,也不过是认真地进行一场游戏,一次考试,这等级别的认真,真是一场玩笑。 所以,虽然张敏欣不厌其面地开始对她大谈宫斗爱情故事,讲那衣香鬓影背后的刀光剑影,明争暗斗后的一枝独秀,皇帝,大臣,将军,王爷,等等人,都倾心于特立独行女主的无聊故事,她只是左耳进了右耳出,哪怕是关于宫斗细节,也没想细听下来做参考。 就算美女与帝子皇孙以宫廷朝堂为背景的爱情故事再轰轰烈烈又如何,她的目标从来不是爱情。 所以,陷身宫庭之中,她也不会有某些同学的烦恼。 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好,从来不是她的奢求。她要的不过是安富尊荣安生自在的生活,如此低微的要求,怎和可能求而不得呢? 为了成为皇后,她有最好的家世,她有最好的容貌。入宫册后,理所当然。后宫里的千头万绪,以她的能力应付得绰绰有余。 即在其职,当负其责。享受了皇后的尊荣,她也不会不担起皇后的责任。当一个自在清净的皇后,不代表万事甩手,不负责任。她在管理皇宫的同时,也整理建立严密完整的制度,准备逐条试行后,才推广全宫,以后就可以省心省事了。 至于接见诰命,应酬来往,反正深宫日子无聊,当成调剂,也无不可。 与皇帝的关系,也不错。她文武双全,诸艺皆精,能同赏月,共弹琴,偶尔笑嗔嘻闹,也不是不好玩,不新奇的,就算是议起国事来,她也有足够的见识给予意见。 她喜欢自在生活,没有野心,也谈不上什么大志,只要不是国家破败民不聊生,她就不会主动去管外朝的事,但如果皇帝本人为朝政而烦恼,对她诉苦,她也不介意帮着提点一二。 床弟之间……呵呵,对于她来说,以普通人的身躯,尝试种种欢爱,其实也是一件很新鲜,很有乐趣的事。 皇帝与她可算是相处极和谐了,这般国色天香,能干又大度,还有情趣有见识的皇后,他怎能不敬她爱她,当然,再敬再爱,别的妃嫔们,也是不少的。 然而,那也与她无甚相关,在她的光芒之下,庸脂俗粉们翻不起什么浪来。 她需要担心什么呢,史书上那些悲惨皇后们经历过的事,怎么可能落到她这样强大的人身上的。 事实上,足够的精明,足够的出身,足够的威风,和远远胜过其他人的宠爱,也确实把她与诸妃之间的差距拉得足够远,远得没有人会妄想打倒她。 只除了…… 她一直不曾生育。家中人悄悄递信入宫,或是让她赶紧寻宫中美貌宫女,或提拔可收为己用的低阶才女们亲近皇上,甚至建议家族里再送一个妹子进宫。 她只一笑置之,她与皇帝之间,虽未必有倾心之爱,但天久日久,相处甚欢,自也有情义渐生,那些小伎俩自是不想用在他身上。 小楼自有制度,一般情况下不允许学生在尘世间生子,只凭这一点,她更不会苛求皇帝只有她一个人。 在古代,传宗接代,是多么重要的事,何况皇家要传的是江山。 就算是另有女子生下皇子,将来也是她这嫡母为尊,礼法上,谁又敢对她无礼,何况,强大如她,也从来不需要依靠礼法,就足够保护自己。 终于有别的宫妃怀孕,皇后宫里人人不安,不是不曾有人提醒她下手,她却安然重赏怀孕的宫妃,派人细细照料。 她其实也不喜欢古代这种老婆替丈夫照顾一堆小老婆,一群庶子女的事,但这即然是这个时代天经地义的事,且她也准备在这个时代度过好几百年,又不打算成为反社会份子,就算不接受,以平淡的心情暂时适应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更何况,她是皇后。 她是皇后,即享了皇后之尊,便要做好皇后该做的事。一个女人硬把自己的情爱,自己的心情,放到国家稳定传承的对立面,是极之任性且不负责任的。 当皇长子呱呱落地之后,更有人建议她直接把皇子抱来养,以皇帝对她的宠爱,和她今日的地位,必然不会有任何阻碍。然而,她只是一笑便罢。 就算不抱来,哪个宫妃的儿女,不是管她叫母后呢,谁承了帝位,能不认她做嫡母。何苦要害别人骨肉分离。 日子一天天这去,皇帝的血脉渐渐增多。 她依然是皇帝最喜爱最敬重的人,只是为了子息,皇帝理直气壮地花了比以前更多的时间在别的女子身上。 人们终于看到了几乎完美的皇后,身上至大的破绽。 一个不能生儿子的皇后。 一个过于公正,过于心慈手软的皇后。 善良,坦荡,公正,磊落,在后宫里,这不是被歌颂的光明美德,而是让人敢于向对方进攻的缺陷。 暗流隐隐涌动,她不是完全没有感觉到,只是生性的坦荡大气,让她无法想象去和那些小家子气的人为些她根本看不上的东西争斗。 排斥异己的手段,软硬兼施的敲打,恩威并施的驾驭,无微不至地监视,完全彻底地掌控。这一切,她不是不懂,只是不屑让自己沦落到这种地步。 有什么手段,她且看着。 她不似轻尘偏激求全,受了委屈情愿自杀,也不反击,不解释,她更不似小容太好说话,就算被自己守护的对象苦苦相逼,也只是忍耐,顺从,在皇后的责任之下,她可以公道宽容,她的道德和骄傲也让她不会在别人什么也没做的时候,就随意打压伤害别人,但一旦确定是敌人,她必然以催枯拉朽的方式将对方彻底催毁。 她是如此强大且自信,倒要看看,什么人敢上来自寻死路。 于是,风波降临。却是,她不能忍受的结果。 (家里还是吵得一团乱,几乎以为自己今天又要开天窗了,可想想又实在不好意思,努力打迭精神,总算还是完成了今天这一章) 第十二章 不负我的,我必不负 第十二章不负我的,我必不负 侍莲死了。 只是一个丫环,一个低阶女官。哪怕她是皇后宫里的低阶女官。 她死得无声无息,在皇后发现她失踪之后,派人搜寻了好一阵子才从御花园的池子里打掏了出来。 据说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据说池子边的石头地很滑,据说…… 谁会相信这些据说呢,但是,深宫里的事,又哪里有那么多明白,这是皇宫里的生存之道,大家都懂的 但是,皇后不懂。 她震怒,她彻查,这都是题中应有之意,算不得多意外。 寂寂宫廷,就算是宠妃,皇子,死得不明不白的多了,区区一个低阶宫女,死了也就死了,查不出来,自然也就只得罢了。 可惜,这种潜规则,萧清商从来不认。 真正强大的人,不需要服从任何规则,她自己就是掀翻所有规则,或是制订全新规则的人。 她不介意别人对付她,但牵连无辜,累及旁人,尤其是忠心于她,关爱过她的人,这是她不能忍受的。可笑的是,在此之前,她的磊落与强大,坦荡和自信,让她甚至没有去认真设想这种可能,防范这一类事情。 侍莲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她不特别聪明,也不特别漂亮,为人老实,忠厚。她从小卖身进府,成了萧清商的丫头,跟了她十几年,只是老老实实干好每一件事,哪怕比她后进府的丫头因为伶俐能干,越过她成了小姐最贴身之人,她也不曾有过怨言。 进了宫,也没成皇后宫里的总管,也没怎么飞黄腾达,忠厚良善的性子,也就这么随遇而安。她跟别人一样,为皇后不生子,别的妃子怀孕而发愁,但从来没有出过半个邪恶的主意,她帮不上皇后什么大忙,但二十年岁月,皇后习惯了她的服侍。 那个沉默着,总是让人忘记她存在的老实姑娘,永远地沉默了,如她的性情,死得那么沉闷,那样无声无息。 萧清商不顾人们的劝阻,亲自去看了她的尸体,甚至借口要静一静,把别人赶开,亲手做了最简单的查验。 她忽然间想起,很久以前,张敏欣对她说过的那些宫斗故事。 风彩光华,永远都是主角,反角,和重要配角的,她们斗智斗勇,她们手段百出,而双方因此而死的下人,甚至其他无辜被牵连的宫人,大多数时候只是简单的数字。 所有的宫斗故事,都少不了前赴后继死掉的太监宫女。 尤其是主角的忠仆,她们的死亡,总会让主角彻悟宫廷生活的黑暗冷酷,明白不是我杀人,就是人杀我的生活真相。 看,真正的世界,多么狗血,强大如她,原来也需要同样的戏码,才能真正觉悟。 她静静地在那尸体前站了一会,平淡地下令彻查. 她的调查,是那样彻底,她的手段,是地样强硬,而她的目光,又是那样敏锐。 本来迷雾重重,且几乎找不到任何人证物证的死亡,她却能从最微小的蛛丝马迹,一点点抽丝剥茧,查出了最终的真相。 其实也谈不上多么玄奥,后宫的那点事,不管手段如何,最初的动机,最终的目标,都是差不多的. 无非是某些人为了将来必然进行的某些行动,而想收买皇后身边的人,看着侍莲资历老,且一直不得志,就认为打动她最容易,真金白银之外,前程未来也许了不少,甚至答应帮着提拔她的亲人。 侍莲拒绝了两三回,象这种宫里人示好,收买的事其实常见,她也没太在意,直到对方提起家人,她担心着急,表现得略略激烈了一点,甚至打算跟皇后说说这事,于是,就被灭口了。 萧清商顺手也从自己宫里挖出两三个人,也不是故意要背叛她的,只是当权者的身边总会有几个这样的人,随手收着各方递过来的好处,偶尔透露些不打紧的消息,是她们说出侍莲言行稍有异常,给那个老实丫头带来了杀身之祸,但她们又确实不知道后果竟是如此。 萧清商也查出涉及此事的人,以及他背后的人是皇次子之母,此次动手,尽力隐藏一切行迹,做得其实很完美,基本上也不怕被查到,甚至还小心地留下一些极细微的,指向皇长子的生母的线索,那位妃子私下,也确实有过的小动作的。皇后追查得若是太紧,就会被误导到另一个看起来皇后出事,就是最大得利者的人身上.最后不管谁输谁赢,真正的凶手都可以坐山观虎斗. 安排不谓不周到,手段不谓不狠毒,可惜的是,萧清商的力量,手段,智慧是超出后宫斗争的这些女人的认知与想象的.但即使是她,也没有真正拿到几样实证,只是凭她的能力,就手头有限的线索,做出了推断. 哪怕她是皇后,也不能随便为着一个推测,就立刻对皇帝宠妃,皇子生母,采取封宫,逼问,拷打宫女下人等手段来寻找证据. 凭她头的证据,能追究到的,最多也就是杀人的几把刀子,握刀的手是无论如何,牵扯不到的。 可她不是法官,她要的报复,需要的从来不是证据. 但在行动之前,她还是选择把这一切,都摊开给皇帝看。 做为皇后,她主理后宫,但一个高位妃子,一个生下皇子的女人,一个朝中重臣的女儿,相关的处置,她应当尊重皇帝的态度。 没有实证,但不影响最后的推测,不影响皇帝对她的宠爱,不影响皇帝正确下判断。 “亲手做这件事的,一概打死,其他人……她身边的奴才不懂规劝主子,也可以清理一批了。你是皇后,她有什么错处,也可以适当给点处罚,罚她闭宫思过,降一降位阶都是可以的,我明日看皇子们的功课,也会训斥一下思儿,梁尚书年纪大了,理政有失,明日上朝,朕会申斥一二的。” 他对她,不是不好的。 降妃位,训皇子,申斥外戚,虽说死宫女的真相不能公开,但谁会不知道,这是皇帝的处罚呢。宫妃受罚,不是因为一个小宫女的死,而是对皇后有不太好的心思。 其实这也不算稀奇,,又多少受宠,生子的宫妃对后位完全没想头呢,只看谁展开了行动,而皇帝,又更向着谁。 重罚一下,警告一下所有人,换后宫一个安宁,挺好。 可惜的是,萧清商不领情“只是如此?” 皇帝诧异:“这还不够” 只为一个宫女,让生下皇子的重臣之女,皇帝宠妃落这么大面子,吃这么大亏,这还不够? 皇帝不能理解。 而萧清商的下一句话,更是让皇帝直接跳起来了。 “杀人者死” 皇帝指着她,简直说不出话。 为了一个宫女,要杀一位宠妃,要杀一个皇子的母亲,荒天下之大谬。 “你一直是一个贤德大度宽容的皇后,你,你……” 萧清商默默叹息,是的,所有对贤后的要求,她都能做到,但是,原来真正的深宫,需要的是杀伐果断,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其他一切美德,都是写在纸上,念在嘴上好听的。就象皇帝,无论把儒家大道说得多么好听,真正施行的,永远是外儒内法。 那一次谈话,他们争执不休。皇帝从最初的温言相劝,到最后拂袖而去。 他们之间,第一次闹得不愉快。 看,案子她破了,真相她查出来了,但最后,皇帝只同意杀几个宠妃的心月复宫女太监给她出气,真正的主使者最多降个级,照旧锦衣玉食,风光无限。没过几年,也许又能升回去。 可这就是这个世界认可的规则。 所有人都认为她的要求过份,包括她的父兄,包括皇后宫里,与侍莲一场姐妹的所有宫女。 所有人都在劝她。 “娘娘,这一番剪了她们羽翼,以后她们弄不了鬼,也就够了。” “娘娘,能让她们受一番重罚,震慑宫中上下,皇后的威仪脸面也就全了。” “是啊,到底碍着皇上,还有皇子呢,做得过了,有损皇后贤德名声。” 是啊,皇后的好名声何其重要,借机打压一下宠妃,震一震宫里三心二意的人,让大家明白,即使无子,皇帝也无条件站在皇后这一边,冒犯皇后的人,都要付出代价,这已经足够了。 可是侍莲呢,那个一辈子老实,二十年如一日,晚晚起来,查看她的被子有没有盖好的丫头,那个在她手上从没有得意过,却在面对诱惑时,不肯背弃她的宫女呢? 她就这样死了,死因被查出来,却不能公布,凶手人人都知道,却不能报仇。 “娘娘,侍莲一死,能助娘娘打压那些无礼之徒,让世人知道娘娘的圣眷依旧无人可敌,再不敢有他心,她就是死,也是荣耀的,光彩的……” “娘娘,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况,您是皇后。今日皇上不能为着一个宫女而杀皇子之母,但是日子还长呢,你是后宫之主,你是皇上最重视最相信的人,让老爷少爷们都出点力,朝堂上,狠狠地打压她们家,咱们后宫里也用些心思,叫皇上慢慢看穿她的真面目,等到最终嫌恶她的那一天,等到朝中她家的势力不再为患的那一天,再要报仇,就容易得多了。” 萧清商一直沉默地听着,是啊,这才是正常的宫斗套路。 谁是正义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最偏心谁,谁的势力最大。 只要有一天,让她彻底为皇帝所厌恶,身后的势力又不再可恃,自己一个皇后,随便找点名目,让她死得不明不白,容易得很呢。 至于在此之前,你来我往的斗争总会有不少,其他生过皇子的宫妃们,有点想法,有点行动,也是理所当然的。 反正她是皇后,先天占有优势,她那样聪明美丽有情趣,还能争斗不过她们。 可惜啊,那样骄傲的她,即使是现在,依然不屑也无法忍受那些争宠陷害的套路。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一个老实丫头的区区游魂能在黄泉路上停留多久,等那来日方长的公道。 在那样的争斗里,会有多少宫女太监又一个个死得不明不白,为了必须的陷害,她是不是也要用同样的手段,去对付那些没有弄脏过手,却仅仅只是忠诚于主人的无辜者。 她不是大爱天下的圣母,她只是还没有学习从容淡定地牺牲身边的人,即使只是小小丫环,年年月月相处的时光都是真的。 她这来自无限遥远的未来,有着漫长生命的人,都会珍惜这短暂的数年时光,却不知为什么,那不过区区几十年寿命的人,可以眼也不眨一下地将之牺牲。 她们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她们说来日方长,大局为重。 她们说娘娘贤德,万勿自误。 而她,只是微笑着站起来,说出她的道。 “我不是贤德皇后,一切的贤德,都是假的,我只是一个极度任性自私的人。我不在乎是不是自误,我更不会去管什么大局,我只爱爱我的人,凡不负我的,我必不负他。不管她是什么身份,只要她不背弃我,我就要为她求一个公道,至于实现这公道的代价,是不是让天塌下来,那不是我需要考虑的,还有……世人总爱说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惜,我没有足够的耐性,我一向喜欢……” 曾经的贤后,第一次展现出她的锋芒与桀傲“有仇,当场就报” (家里气氛太不好,空气里都有火药味,心烦意乱,写写删删,终于还是拖到半夜才写完,总算在十二点之前,今天没天窗啊。) 第十七章 皇帝与贵妃 “胡了”翡翠麻将牌推倒的清脆碰撞声里,一片哀声,此起彼伏。 “没天理啊,我们齐心合力,你那边三心二意,居然还是你赢,小姐,这确定你没出千……” 大家或真或假地惨叫着,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外掏钱。 萧清商连笑,都是漫不经心的。对付这帮丫头,还需要她聚精会神吗?都是她教出来的,各有几分本事,她会不清楚吗?看她们睛睛眨一下,就能猜到肚子里在转什么主意了。 自从第一世之后,每一个经过她认可,得已站在她身边的下属,都会得她倾心传授。哪怕只是一个看门丫头,烧火的侍儿,只要是她的人,就不能被人欺辱,受人伤害。只要她点头接纳一个人留在她身旁,这一世,便会护定那个人。 数百年流转至今,无论那是父母兄妹,还仅仅只是身边的下人。感情或许有深浅,但是,她护短的心,从来没有变过的。 不负我者,我必不负,只是…… 那数世轮转里,其实…… “小姐,你也赢够了吧,让我们出去看看热闹吧” “是啊,我都输光了,不信你瞧……”宫女们恨不得把大小荷包全翻过来,让恐怖的皇后检查。 萧清商懒得理会:“这么点小事,有什么热闹值得看,不许” “怎么是小事呢?人家毕竟还是个堂堂从二品的嫔呢,皇后娘娘,你太瞧不起人了。” “阿沅的性子,再小的事也能闹大,说不定连皇上也会惊动,这热闹总还勉强值得咱们一看吧” “皇上啊……”萧清商不以为然地说“咱们好端端地日子,就是因为他昨天强抢民女给搅的,说起来,这些事,最早都是他弄出来的,没准,他还不知道躲在哪里,等着看热闹呢。” “不会吧,皇上挺喜欢芳嫔的……” “喜欢?”萧清商不屑地冷笑一声“皇帝这种东西,他们的喜欢是靠不住的,不过……” 毫无形象的皇后倚着她特制的麻将桌,托着下巴,有些心不在焉。 不过,几世历尽,这一位皇帝,确实与以前那几个,嗯……有些不同啊 与众不同的吴王陛下,现在正很有昏君派头地在享受人生呢。 枕着美人光滑丰腻的大腿,眯着眼,听着靡靡之音的丝竹曲乐,时不时有美人用纤纤素手,把剥好的葡萄送到他的嘴里,如果这时候,没有一位贤德宫妃在旁边气急败坏地进忠言,那就太完美了。 “皇上,别闹了,外头都要翻天了。” “我闹什么了,我这不是好端端来看我的梓童吗?”。吴王陛下很委屈。这宫里的女人,谁不盼着皇帝啊,他巴巴地赶来看自己最宠爱的苏贵妃,得到的待遇就是几乎被人赶出宫去,还好这宫里的女官们都很殷勤,宫女也一个比一个漂亮,对待自己这个皇帝的态度,完全正常,大大补偿了自己饱受打击的自尊心啊。 据说与皇帝感情最深,最受宠爱,皇帝为着她,死死压着其他嫔妃不肯升位份,在宫中地位仅在皇后之下的苏贵妃远不如世人想象中的美丽。 年少时,或许也曾有过清秀漂亮的容颜,但时光流逝,少年时经历的苦难痕迹,即使是今日的富贵,也掩不住。眉目间,流着淡淡的岁月沧桑痕迹,双手伸出来,从十指到手心,布满了茧子,哪怕吴王让她天天用牛女乃泡手,那些痕迹,也只是微微淡化,倒是她自己试了一个来月,心疼得受不了,拒绝再继续尝试了。 “我就是一个乡下种田的出身,有了天大的福份,才成了皇上的女人。再怎么打扮,也骗不了人的,这样糟蹋东西的事是要折福的。” 苏贵妃,本来只是一个连正经名字也没有的乡下丫头,从小被人妞儿妞儿地叫着,乱世之中,吃过许多苦,受过很多罪。而今在后宫,仅居一人之下,但她最美丽的年华,早已悄然而逝。 不象皇帝与皇后,他们同样不再年轻,但是,每一个看到他们的人,都不会再记得他们的年纪,而苏贵妃仅仅只是个寻常女子。 当平民时,她老实本份,现在当妃子,评价就只能是恬淡,温厚了。 就算穿着品阶高且极华丽的衣饰,站在一些向她施礼的嫔妃,美人们面前,也会被众人的丽色,压得黯淡无光。 入宫多年,她却始终不曾适应宫中的生活,一直称病,少与外人来往,也不过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拙劣应对手段罢了。 这么多年来,她总是那样温和宁静地守在这宫中一角,等着那个与她青梅竹马的男子偶尔来访,身在是非最多的皇宫里,有皇帝的包容照应,那些风风雨雨从来没沾过身。她竟是第一次,这样着急气恼。 “皇上,事情是你惹出来的,你不能就这么袖着手什么也不管啊。” 吴王不紧不慢地一口把一个美貌宫女递过来的金杯中美酒饮尽,这才满脸无辜地说:“这怎么能怪我?女人们要打架的时候,男人最好装糊涂,否则就是自讨苦吃。” 苏贵妃气乎乎瞪着他,看他那满不在乎的样子,终于一跺脚:“你们全退下……” 围在皇帝周围的宫女们有些迟疑,倒是吴王慢慢坐起来,挥了挥手,宫女们这才依依不舍地站起来,施礼退去。 吴王悠悠笑笑:“妞儿,你啊,自己宫里的事,都还掌不住,当着你的面,她们就敢这样肆无忌惮地献殷勤,亏得你还有心去管外头的事。” 苏贵妃叹口气:“她们都比我漂亮,比我聪明,比我有学问,叫她们服侍我,是委屈了她们了。你每回来,对着她们,都是有说有笑的,她们有些心思,也免不了。你要是能正经一些,她们觉得没意思,自然罢了,偏这么一副急色的样子,你是皇上,又是英雄,我又是出了名地好说话,她们上赶着巴结你,也是寻常。” 吴王冷笑:“我要不试探考验一下,又怎么知道,你身边多是这样的人,将来我一个看顾不到,你要吃多大的亏。” 苏贵妃微笑摇头:“皇后说过,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忠诚,忠心和回报,付出和得到,都是要相当的。就算是皇帝,也不能一厢情愿,觉得别人应当为自己效死,不要有事没事,非得去考验人家的忠诚。我不聪明,没本事,又没有家族倚仗,对她们,也无恩义可言,她们服侍我,是本份,我待她们,也不算特别好。要没有皇上你的考验,她们跟着我久了,也能有不错的主仆之情,偏你一回又一回地在我这yin*她们。都是些小姑娘,对着又英俊,又本事,又是天下第一人的皇帝,谁能顶得住。我这边,几乎每年都要换走一大批人,总是才刚熟悉了解,就又被你给弄得一团乱。皇上,你说,这到底是你的问题,还是她们的问题。” 吴王冷冷哼了一声:“你就少听那个女人胡说吧。她说的不是没道理,但那道理不能放在皇帝身上说。皇帝就是可以要求别人无条件的忠诚,皇帝就是可以随意考验别人,随意处置没有通过考验的人,当了皇帝,还要跟别人讲公平,那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你是我的妃子,你也分享着我的权力和地位,不要老觉着你平平无奇,不要老想着不伤人,不得罪人。你是我的贵妃,这世上,除了我和那个女人,没有哪个是你得罪不起的,你不漂亮,你不聪明,但你是主子,她们再好,也是你的奴才,这么些年了,你怎么还是学不会当主子……” 苏贵妃低下头,低声说:“这些道理我都知道,可那些事,太累心了……我怕我真的学了,就回不去了,阿牛哥……我知道,要不是我没用,你一个皇帝,操心着那么多的事,还要替我看着我的宫女丫头是不是忠心,我……” “好了,你不愿学,就罢了,横竖有我在,总不会叫你吃了亏。以后,我再不逗你宫里的人了,你即不喜欢这些事,我就由得你。我知道,你心软,她们就算亏负了你,你也不忍心看她们一个个调去做宫中的苦役,以后……以后我在你宫里,一定正正经经,再不装了,你在眼前,我就只看你,你不在啊,我就只看地。”吴王轻声低笑,心中却暗暗感叹。其实她是对的吧。这个一直坚持着不肯变的女子,才是对的吧。所以,他才会一心一意护着她,所以,不管红尘世界,多少繁华,他总会回到这个老实平凡的女人身边,透过她,去看那少年时,他们曾拥有过的,纯洁澄澈的时光。 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会叫她妞儿,这世间,除了她,还有谁会喊他一声,大牛哥。 他与她,早就有了极斯文,极气派,又或是极清雅,极好听的名字了,尽管,那名字几乎不会有人有胆量,有机会喊出来。 其实,在天下人眼中,他的名字,只是吴王,而她,也只是依着吴王这地磐石而生长的丝萝,苏贵妃。 只有他们自己,还情不自禁怀恋着那些远去的时光,还苦苦地抓着那注定消逝的东西,不愿放手。 莫名地,吴王轻轻叹息了一声:“我知道,你是恼我昨天在外头瞎闹,平白抢个无辜的小姑娘进宫,太作孽,还引皇后跟她们几个结怨,可你……你知道吗,我这个大英雄大明君忽然间强抢民女,其实……” “其实,是因为我。”苏贵妃看着他,眼睛忽然有些红了“我知道,我知道” 第十八章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同样有些老实傻气的乡下姑娘,同样谈不上倾城绝色,却因为青春年少,即使只是寻常的清秀容颜,在阳光下,也依旧灿烂亮丽的容颜。 那一瞬,高高在上的吴王陛下,是不是看到了许多许多年前,连大名也没有,只是被唤做妞儿的少女。 儿戏一般强抢民女的胡闹,是不是因为,他忽然间,想要抢回流逝的时光,想要弥补曾经的遗憾。 那个哈哈大笑着,拖着晕头转向的傻姑娘,满城飞奔的男子,那个有着强大力量,无比权力的男子,现在,他可以强抢民女,他可以胡做非为,任何他看到的,想要的,就可以得到。所有的人的非议,满城士兵的追捕,都不可能阻碍他半分。 但是…… 苏贵妃眼中泪光晶莹,他早已不是她的大牛哥,他抢来的女孩,叫做方真,不是妞儿…… 其实就连今日的皇宫里的苏贵妃,其实也同样不再是当年的妞儿了,不再是他心中永远的遗憾与不甘。 无论她怎样的平淡守拙,不涉是非,她已经变了。 不管他如何平易近人,怎样不喜奢华,他坚持不肯伪造家谱,他告诉所有人,自己就是个种田的,甚至亲自在皇宫里种菜,但其实,他也早已不是当年的他了。 纵然总是忍不住去追忆,去回昧,但就算是她们自己,也不会真的愿意,时光倒转,回到当年,去做曾经单纯的他与她。 她慢慢地走上前,替吴王把褪在一旁的袍服披上:“阿牛哥,你总觉得对不住我,怎么就不多想想,要是没有你,我会是什么下场,以前的那些事,我和皇后都看淡了,就只有你老放在心上,一时意动,反误了个无辜的小姑娘。” 吴王笑笑,是啊,是他自己一时糊涂了,当年旧事,没有放开的,其实是他不是她。过去的事,追不回来,补偿不了,就算再找一个一模一样的少女,再怎么宠爱厚遇,也不过是自欺欺人。 这世上,怕也只有这个女子,肯跟自己说这样的真话,会这样真心实意地点出他的错,却又只是为他好。 “好了,我知道那丫头也挺无辜,不过,跟皇帝有这么一番传奇际遇,多少还是有点好处的。再说皇后已是许了她想离宫随时可以走,是她自己不愿走。她不走,我自然也不拦着。我宫里多一人不嫌多,少一个也不嫌少,留着她,我自也不会亏待。”吴王语气随意,漫不经心。一个陌生少女的人生,是不值得他多费哪怕半点心思的。他是明君,是英主,他行善政,护百姓,但君王行的,是护万人之道,君王的仁德,反映在天下万民的祸福间,而不是一个与己无关的,某个单一老百姓身上。即使是明君,在自己的一时痛快,偶尔肆意,与一个无辜少女的平静生活之间,也一定会选前者。即使是仁君,每一条政令都惠民济民,不代表他不会因为心情不痛快,就把一群只是单纯想要巴结皇帝的九品女官,直接罚去做苦役。 苏贵妃知他性情,倒也不好深劝,哪怕是她这样比较老实,谈不上什么见识,仅仅心地善良的女子,这些年来,多少也有些明白,君王之仁和妇人之仁,是完全不可放在一起并论的。 她只是为吴王话里的某些信息,而有些微微的惊奇。皇后宫里,那是针插不进,水泼不入,就算皇后许了方真将来自由,方真又不肯,那应该也是不久前的事,皇上怎么就知道了。 她迟疑了一下,却没再多问。或许她是宫中妃嫔里,唯一真正了解帝后之间微妙关系的人,他们两个,只要彼此不闹得太僵,她就不想多事。 至于方真肯不肯走,倒是无所谓的事。 一个平民少女,忽得皇帝青眼,看着这华丽宫殿,人上人的生活,不想走也不奇怪,这也算人之常情,不是什么值得指责的事。更何况,她被皇帝看中过,就算出了宫,怕是也没有人敢娶她的,将来可以有的选择,其实少得可怜,留在宫里,倒也未必就是一个错误。 宫里多一个女人,少一个女人,真的不重要,哪个宫妃要为这一类的事操心,那纯属跟自己过不去,这辈子就别想心情好了。 所以,她只笑笑,继续为吴王理衣系带“皇上,无论如何,以后,可千万别做这样没谱的事了。” 吴王哈哈笑:“知道知道,以后绝不做这种作孽害人的事了。” 苏贵妃微微摇头:“皇上,我也不是什么滥好人,相比一个不认识的人,我更关心你是不是痛快,是不是开心,你是皇上,你曾为万民出生入死,受过那么多苦,现在贵为至尊,还如此俭省,都是为了百姓,就算让百姓回报你一二,要几个你看着顺眼的人来服侍你,也都是应该的……” 吴王诧异地看着她,不觉大笑起来:“你怎么也学会那帮子人拍马屁的满嘴好话了,小心啊,昏君可就是这么练成的。我还指着你能偶尔跟我说几句真话,不客气地说我这错那错呢……” 苏贵妃笑吟吟替他捧了冠带过来:“皇帝也是人,凭什么就只能天天累死累活,不能有一点私心,就不能偶尔任性一下呢,那些指望着皇帝是圣人,没有任何私欲私念私好的大臣们,全是脑子有毛病,古往今来,至少有一半的昏君就是被这种标准给逼疯的。” 吴王低头让她为自己戴上金冠,笑道:“这话你绝对说不出来,又是从那女人那边听来的吧,看看,流毒无边啊,你这么老实的人,都能被她教得说出这种话……” 苏贵妃哭笑不得:“不管谁说的,只要说得对就好。皇上,我只是怕这种事多了,坏了你的名声,皇后跟我说过,新朝初立,也不过是几年功夫,人心大概还没完全倾服,民间还有人在观望,朝中,有些臣子,可能也还以观察皇上呢……” 吴王心中有些温暖,为了那随手抢进宫的女子,宫里的女人们暗中又妒又恨又闹,就连皇后,也把事情由微不足道,闹到满宫惶然地给他添乱,也只有这个女子,全无杂念只担心事情对他的影响。 “傻瓜,你不要被那些官员士大夫,动不动挂在嘴里的规矩吓怕了。当年我初举义旗造反的时候,盼着天下英才来投,不得不被他们管头管脚,略说错一句话,就说会让天下英雄失望,稍稍走错一步路,就说我的声望要跌到地底下,其实啊,那都是当官的用来吓主君的手段,借着那些规矩,把君王框进他们的框子里罢了。其实啊,只要天下定了,只要我能给予他们的足够多,就永远不用操心手上没人用。或许确实有人对我失望,但这并不影响他们通过为我效力而谋取荣华富贵,即使真有英杰之士弃我而去又如何,这世上,从来不缺有才能的人,缺少的是足够他们发挥才能的位置罢了。这件事,朝臣们自然会议论一下,几个重臣当然会有些批评我的进言,科道上也会有指责我的本章,但只要我不理,自然也就过去了。谁会抓着我不依不饶呢。有那时间,我们还要赶紧着讨论,江南的盐政,川北的减税,西凌的水患,那才是影响万万人的大事,一个小小乡下丫头被抢进宫?谁有那个精神多管,又不是哪家士大夫读书人家的女儿。”吴王微微冷笑。 “何况,我根本不是强抢民女啊,我带她进宫之前,可是问过她的意思的,你随便找任何一个当时的路人,官兵,还有那丫头的爷爷来问,看有谁会说我强抢民女的。” 苏贵妃苦笑摇头,皇帝客客气气问你,我喜欢你,我想带你进宫,谁还敢说不啊。 “就算官员们不说,民间议论总不好听。” “唉,你都进宫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没看明白,我是皇帝啊,皇帝是有很多特权的,你不知道吗?”。吴王得意洋洋地说“别人在街上抢了个女人,那是强抢民女,皇帝抢了个女人,那是这个女人好造化,好福气。别人在酒店调戏卖酒的女子,那是此人浪荡无行,道德败坏。皇帝来做,那就是人人喜欢的精彩戏文。别人要是抢了儿子的老婆,那是爬灰,那是**,皇帝要这么做,那就是流传千古的风流韵事,别人要是夺了弟弟的妻子,还顺便逼死亲弟弟又休掉自己的元配,那真是猪狗不如,可如果由皇帝来干,那弟弟肯定是愚蠢无能,有千般错处,配不起绝色佳人,皇后肯定凶蛮妒嫉,不配为天下母仪。所有试图阻拦他与弟妇相恋的人,不论是大臣,还是太后,不论是宫妃,还是亲族,那肯定都是坏蛋……”吴王慢慢扯出一个冰冷的笑脸“这就是皇帝,皇帝是超然于一切道德之外的,君臣尚且无狱,何况百姓,就连圣人都主张要为君王讳呢,所以,我放心得很。我是皇帝,该我做的事,我都会做到,但该我享受的权力,我也不会放过。” “这也不是你会说的话。”苏贵妃讶异地看着他,只有女人在拿皇帝打比方的时候,才会总牵涉到女人,情爱这一类的事,“你这话肯定也是从她那听来的……” 吴王讪讪然,抚着额头做头痛状:“所以说,妖言总能惑众啊,我这么英明神武,听她那异端邪说听得久了,也会受影响啊” 苏贵妃忍着笑,替他把冠带整好。 再没有人比她更明白,吴王对皇后,是怎样地又爱又恨了。吴王自己或许都不知道,皇后本人或许也未必明白,只有她,站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当年旧事,吴王始终耿耿,大男人心里放不下来,这些年来的冷淡,漠然,相敬如冰,都是自然的,只是,偏偏又不经意地在意着,注视着,自己给自己找别扭地不承认着。 就是昨日强抢方真,说是为了她,其实,更多的,还是为着吴王自己心间那一点不甘吧。 只不过,苏贵妃是绝不会就此点醒这个万事精明,只此一桩糊涂男人的。 她只是慢慢后退几步,看了看已经衣冠整齐的吴王,笑笑:“去吧。” “去什么,我们这说得多投机啊,我……” 苏贵妃又好气又好笑,上前用力推着装糊涂的吴王向前去:“好了好了,大牛哥,别闹,快去吧,说得投机,那就等你把事情解决了,咱们重新说。” “不就是几个女人斗成一团吗?这种事也要我去解决,我这皇帝还不得忙死累死。” “阿沅是皇后宫里脾气最大的,又最年轻气盛,万一事情做得过了,大家都不好下台,你脸上也不好看,就去打个圆场吧,你自己也说,芳嫔多少有几分真性情,总不好叫她太吃亏。” 吴王被她又推又拖,又拉又拽地往外走,甚是好笑:“就你心肠好,人家不把你放在眼里,你倒还挂着人家,放心,阿沅不会真把她们怎么样,太狠毒的事,那个女人做不出来。” “我知道,皇后是好人。” 吴王哼了一声:“她是好人,我就是圣人了。她做不了这种事,不是因为她正直,而是因为她骄傲。” “不对。”苏贵妃的语气很平淡,语意却是断然无疑。她停止了推拉,只是定定看着他,慢慢地说:“我知道她傲,就象,我知道,你其实也很骄傲,但是,我相信,她是好人,就象我一直坚信着,你也是好人。” 发现吴王似乎想说什么,她提高声音先一步拦住了他的话。 “皇帝不会是好人,成功的皇帝不可能是好人,好的皇帝,也并不需要是好人,这些话,你和她都对我说过,我知道你杀过很多人,其中不是没有无辜的人,我知道,你生气了,偶尔也会打死下人,重罚宫人,你还……由着性子,随便抓小姑娘进宫,可是,我还是知道,你就是好人。” 她是这样认真地看着他,这样认真地说,吴王讪讪地避开她的目光,干笑着说:“好吧,这算是一次比较成功的马屁,妞儿,这些年你还是有长进的。” 苏贵妃没理他的胡说八道,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平静地说:“还有,我不是挂着芳嫔,我是挂着你的女人,挂着你多少有几分喜欢的女子,挂着你手下重将的妹妹。你说过,我认识的大牛哥,不会扔下自己的女人不管的。哪怕,他只是有一点点喜欢她,哪怕,她很笨,做了很多错事,他也不会对她不闻不问。也许她是需要一点教训,才会懂事,才会明白,但至少,她的男人,不应该只是站在旁边看热闹。你是皇帝,可你,也是她,是我们每一个人的丈夫,是我们的男人。我们错了,你可以教,我们不对,你可以罚,但是,我们需要保护的时候,至少你也应该在旁边。也许阿沅只打算教训她一下示威,可芳嫔是直性子,这几年又有些任性嚣张,最是忍不下气,受不得委屈,万一事情闹得太僵,结下死仇,就算是皇后不在乎,可毕竟都是你的妻妾,真闹得你不容我,我不容你,将来为难的,还是你。就算是教训,苦头,还是适可而止地好。芳嫔虽有错,可是,说句公道话,这真不能全怪她。就是这么四面宫墙,就是这么多女人,就是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心里还有家国天下,有着无数天大地大的事,只留一个那么小的位置,让一群女人抢夺,就算是九天仙女,也要变成泼妇悍妇了,这真的,不能全怪她。” 吴王终于深深凝视她,良久,才叹道:“即是九天仙女都会变,为什么独独你不变。” 苏贵妃嫣然一笑:“皇后也没变……” 吴王悻悻然:“那是个怪物,不要拿她跟正常女人比。” 苏贵妃低笑一声,却又悠然一叹:“其实,我变过,很久以前,我就变过。那时,我怨她恨她,做梦都在诅咒她,可一听说她来找我,又吓得发抖,不知道她要用什么法子对付我,我甚至打算赶在她找到我之前就自尽……” 吴王终于动容,神情复杂地看着她:“你从未告诉过我这些事,你……” 苏贵妃只是微笑:“幸好,上吊我怕死得太丑,投河我又下不了决心,否则,这黑锅,皇后就背定了,你与她只怕要反目成仇,当年那种局面……每回想起我因为自己的小心眼差一点贻祸天下,害了无数人,我就一身冷汗,十分愧悔。当时皇后与我第一次见面,她对我说,女人何苦为难女人,过了这么多年,我一直记得这句话,一直记得,她说这话时的样子。” 吴王伸手,轻轻抚在她的肩上:“妞儿,我……都是我对不起你。” 苏贵妃笑着摇头,轻轻道:“去吧 吴王没再故意拖延,只是默默转身,大步而去。 苏贵妃一直送到宫门前,静静遥望着他高大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曲廊重门之间。 身旁忽有一个声音低低响起:“娘娘太宽忍慈悲了,宫里的事,咱们这里素来是不管的,闹得再大,稳坐钓鱼台,只管看着便是,这风波也沾不上娘娘裙子角。” 苏贵妃摇摇头:“宫里争风,小打小闹无妨,真闹大了,谁都不好。皇后虽不怕事,但又何必多惹事,有足够的威慑就行了,真要结仇结怨,将来总是烦扰。” “娘娘就是太为旁人着想了,这样以德报怨,只怕别人根本不领情,毕竟,这皇后之位,本来就该是娘娘的,却是叫那边倚权仗势,生生抢去了。” 第十九章 硬碰硬 一位掌握着皇宫实权的嫔妃和一个看门宫女的交锋结果,居然会是前者的一败涂地,狼狈不堪,这样的事实,几乎超出了在场每一个人的接受底限。 原本服侍方真的几个宫女木呆呆地站在那里,表情就象在做梦,人人都盼着下一刻,大梦醒来,能看到完全正常的情景。 然而,事实就是一在群的宫女,嬷嬷,全都如小兔子一般缩在一角,随着阿沅,面带微笑,一步步向前,她们都拼了命地往后退,往后挪,其中有几个最粗壮有力,刚才冲得最勇猛的,此刻手脚都以一种非常诡异的角度扭曲着,站不起,挣不动,但随着阿沅的逼近,还是一边惨叫着,抽泣着一边拼了命地想往后挪,想离这个可怕的女人远一点,再远一点。 就在刚才,随着芳嫔的一声令下,她们这些人,本来是争先恐后地冲过去,想要让这个不肯吃眼前亏,光会说大话的看门宫女瞧瞧厉害。 而阿沅的应对,十分简单,抓住一人手腕,咯吱一声,手臂折断的同时,人就被她扔出去了。一脚踢出,某人腿骨折断的同时,人也被踢得高高飞起。 一堆女人一窝蜂冲过来的样子确实十分吓人,但其间还是有着极微小的先后快慢差异的。 连续三个人手折骨断,被扔出老远,同时还撞得好几个人重重跌倒,一时爬不起来之后,如潮水般涌过来的人,就以更快的速度往后飞退。 无论芳嫔怎样声嘶力歇地叫,那些平时表现,都无比赤胆忠心的人,都还只是不停得后退。 在手脚断折的宫人凄厉的惨叫声里,阿沅笑颜如花,徐步前行。 气势汹汹的几十个宫人们,却都颤抖如风中落叶,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阿沅也懒得正眼看她们,只是含笑走向芳嫔。 这位最骄横的实权嫔妃此刻面如土色,看着她,也不自觉得想向后退,却又不甘心地挺直腰,颤抖着声音大喊:“你要干什么?你们还不拦住她。” 没有人敢来拦阿沅,在强大的力量面前,建立在浮沙之上的权力,本就是一推即倒的。这个时候,宫人们没有抛下芳嫔四散奔逃,也不是因着对芳嫔忠心,那仅仅只是对芳嫔所依附的皇权的敬畏,对某些后果的畏惧。 最忠心的那个映荷,也只敢瑟瑟发抖地半拦到芳嫔面前,声音零落得几乎听不明白:“你……你不要……放肆……娘娘是陛下最宠爱……” 阿沅不屑地笑了笑,不过是对阿猫阿狗一般地喜爱,也只有这帮没见识的人,才把这当成宠爱仗恃,论起来,这宫里,除了苏贵妃,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有资格去炫耀皇帝的宠爱。而既使是苏贵妃,对凤仪宫里每一个人,也都是客客气气,从来不失礼的。 “我能干什么啊,不过是看芳嫔娘娘好象吓着了,你们这些人又都不中用,过来关怀一下而已。”阿沅慢悠悠地拉长声调,脸上还带着悠然的笑意,自觉已是表现极和善了。可越是这样笑容亲切,越是让人看得发底发寒啊。 芳嫔终于撑不住大叫起来:“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四周的宫人们不得不苍白着脸,鼓起勇气,试图阻拦,映荷也手软脚软地拖了芳嫔要跑。 本来谁也没有多少视死如归的勇气,但想到芳嫔的地位,又实在不得不硬着头皮顶上来。这个阿沅再象一个杀神,最多也是断手断脚,倒没什么人真以为她会在皇帝的后宫里真的杀人,可要是由着芳嫔受伤害,那她们的下场,只怕就不是一个死字能解决的了。 阿沅悠然地看着这些刚刚还趾高气昂的人,如今的诸般狼狈,依旧悠然往前走,只是心里明白,这样就差不多了。 展示出足够的力量,给予别人足以让他们一生难忘的教训,让这些迷恋眼前权力的人,深切明白她们的权力何等幻也就够了。 她不可能真的把皇帝的枕边人,杀了打了,至少,在对方展示出足以威胁她伤害她的力量之前,她不能这样做。 皇帝的脸面,终是要给几分的。 更何况,真把这三个管事的嫔妃如何了,后宫里一堆破烂事压下来,莫非还去指望苏贵妃出头顶吗?最终麻烦还是要落到皇后娘娘头上,清闲日子被破坏了,那位皇后的真恼怒起来,后果才是可怕的。 所以,对芳嫔这种免费干活的苦力,偶尔教训一下就可,真打击垮了,那是不行的。 阿沅微笑着决定,等这位堂堂嫔妃在自己面前完全落荒而逃之后,这场闹剧就可以暂时结束了。 可谁知,芳嫔居然没有逃。 虽然映荷拖着她要跑,虽然芳嫔自己也吓得全身发抖,面无人色,但她竟然就是不跑。或许是也染了几分兄长的铁血征战的勇气,又或许纯粹只是死撑着嫔妃的脸面,不肯在一个宫女面前逃走,虽然她明明双腿都在抖个不停,但她就是坚定地不动,只是声音越来越大:“快来人啊……” 然后,人来了…… 清脆的甲叶与武器碰撞的声音清晰入耳,巨大有力而整齐的奔跑之声,呼啸而来。 阿沅轻轻扬起眉。 这宫中能披轻甲,执武器的,只有侍卫,而听那响亮的脚步声,至少是一队十人以上的侍卫在以极快的速度向这边奔跑。 吴国的侍卫可与其他国家不同。 一般的国家,宫中侍卫,大多是勋贵子弟,弓马武技都是娴熟的,但真正的实战能力其实有限的很。 入宫执戈卫护皇帝,不过是臣子表现忠心,皇帝也同样表示重用信任的姿态,是门阀子弟们追寻光明前程的道路上最好的资历。 但吴国新立,没有那些大家族,大门阀,有的都是百战沙场打出来的勇士。没有足够的功绩,足够的武勋,并足以被吴王信任,是绝无资格在宫中任侍卫的。 这样一队侍卫的战力,几乎可以相比一支小股军队了。 然而,阿沅微微笑起了来。她反倒不再向芳嫔逼近,就此止步袖手,只眼中闪起锋锐的光芒。 这样才有意思啊。这一身小姐亲自教出来的本事,只用来吓吓这帮没用的女人,才是浪费呢? 我还怕把事情闹得太大,小姐不高兴,即是是你们自己要闹大,那可就怪不得我了。 她微笑着,看着那一整队侍卫就那么风驰电地冲进来,觉得手脚都一起发痒了。 赵虎臣冲进来的时候,一身都是汗,不是累的,而是吓的。 他在军中为吴王征战,足足有七年,一直在镇国将军麾下,受将军提拔重用之恩。新朝立后,将军又推荐他入宫为侍卫长,这就是皇帝的金吾卫,要是在前朝,只有出身极高的勋贵子弟才有这样的资格。 在宫中过个几年,跟皇帝三天两头打照面,简在帝心,将来放出去,自然有的是好前程。 芳嫔进宫之后,镇国将军更一再拜托,要他多照顾这个妹妹,芳嫔也通过吴王,特意安排他这一组人马,专门负责芳嫔的漪兰宫那一带的护卫。 算起来,不管是为公为私,芳嫔的安危都是他最大的责任。 这回远远听到芳嫔惊恐的呼叫,真是吓得他手脚冰凉,领了人拼命地冲过来,心中还是满是惊惧担忧,如果在皇宫里,让芳嫔受了伤害,他有什么脸面去见对他恩重如山的镇国将军,又有什么资格,再持戈卫护君王。 一见他们一队人冲到,芳嫔连着下属的宫女们,胆气立壮。 芳嫔指着阿沅,嘶声喊:“快拿下她。” 阿沅悠然道:“将军最好不要莽撞,我是凤仪宫的人,也是皇上亲封的二品奉国夫人。” 本来听到“凤仪宫”三字,赵虎臣还略有迟疑,但那二品奉国夫人实在是太可笑的笑话了。再加上这时候宫女们也是纷纷叫喊:“将军救命。” “这女人要谋害娘娘……” “幸好将军赶来了……” “将军你看看她都把娘娘欺负成什么样了……” 本来在说话间赵虎臣领着人,已经分隔到阿沅与众女之间,确保了芳嫔不会被混战波及,此刻再听了这话,也看到众人的狼狈相,心中也是大怒。他要护卫的人,被这女子欺辱成这样,已是他的失职了,管这女人是谁的人,也不能由她这般逍遥。 “不管你是谁,最好即刻束手就擒,否则……” 阿沅大笑起来,一个女子,在一干手持武器,杀气腾腾的悍勇之士面前,笑意无比张狂:“否则?好,就让我见识一下芳嫔娘娘信得过的勇士,有多大的本事。” 赵虎臣将脸一沉,不过就是个会点功夫的女人,就敢小视天下英雄。他心中动怒,长刀前指,百战沙场所淬练出来的森森杀气已是将阿沅锁死,随着他的动作,身后九名卫士,左右散开,刀剑齐出,竟是军阵之中相互配合厮杀的格局了。 他们是军人,单打独斗从来不是他们的风格,尽一切力量尽快拿下敌人,才是战斗的原则。他们是侍卫,他们的工作,更不是比武较技,而是在最快的时间内,把一切可能对主人造成威胁的人,控制住。 没有任何以多欺少,以男欺女,以锋锐武器欺凌手无寸铁之人的心理负担,他们要的就是立刻把这个狂妄的女人打垮。 而在杀气冲天,寒芒森森之际,阿沅不退反进,孤零零而又轻柔的身影,就这样冲进利刃寒芒中。 在所有人的耳中再响起一个女子张狂而骄傲的笑声:“以寡击众,以弱凌强,小姐说过,这是人生最刺激最有趣的事之一,我今日正好试一试。” 第二十章 皇帝驾到 (周末两天没在家,所以没有正常更新,我写了停更声明,上传了,却忘了发布,擦汗,结果害大家白等两天,真是对不起。我不在家,没法上网,也是今天上来传新章时,才发现自己的停更声明,没发出去,晕啊。) 吴王赶到的时候,只听到各式各样的尖叫响成一片,他皱着眉头,重重叹气。 皇宫里有点小纷争,小麻烦,闹一闹也无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可真要打架打得声势太过,掩都掩不住,传出去,丢的还是他和朝廷的脸面啊。 这女人啊,怎么就不懂分寸呢。 他还想背着手感叹一番,奈何远远看到,一个偌大身子扎手扎脚的凌空横飞,那拿着刀的手,还在那拼命挥舞,也算是半空中,无所依凭之时本能的反应,可问题时,他那身子飞投的方向,正好有个吓得脚发软,已经站不住,完全跌到地上的女人——芳嫔 这样挥着刀撞上去…… 吴王都有点头皮发麻,再不敢耽搁,身形一动,几乎是转瞬间,便已拦在了芳嫔身前,一伸手,稳稳接住那仿佛被人以千钧之力投过来的赵虎臣,内息过处,本来挥手踢腿,胡乱挣扎的赵虎臣,只觉手脚一阵酸软,手里的刀子,竟是抓不住,砰得落了地。 吴王眉锋忽得一扬,唇边竟露出一丝笑意,顺手把赵虎臣往旁边一抛,目光一扫眼前这一片狼籍:“打得可真是热闹啊。” 话犹未落,只觉得身后一紧一暖,却是吓得魂魄出窍的芳嫔,泪流满面地扑过来,从背后抱着他就哭啊:“皇上,皇上,你终于来了……那个女人疯了,她要杀我。” 她是真吓坏了,手足发软,哪怕抱着吴王,都觉得站不住,不得己大半个身子趴在吴王身上,哭得伤情处,眼泪鼻涕抹了吴王一背,都渗透龙袍了。 吴王额头的青筋迸了迸,算了,忍了吧 一个女人,看着十个男人拿刀拿剑,围着人拼命厮打,还偏偏打输了,估计刚刚真以为她自己要被杀了,确实吓得够呛。吴王虽然也不反对芳嫔受点教训,但惊吓到这种地步,还是有点过的。暂时他也只能忍耐着这个女人的歇斯底里了。 做男人不容易,做一堆女人的男人,更辛苦啊。 吴王咬着牙,忍耐着身后又趴又抱着的那个女人,本来倏忽而来,一举镇住大局的英明神武样子,也就因此变得诡异可笑了。好在大部份人根本不敢抬起头来仔细看他此刻的形象。 吓软了的宫女们和东倒西歪的侍卫们全都挣扎着低头跪下,侍卫们无比羞惭,一句话也不敢说。宫女们也努力地压抑着大哭大叫的本能。拼命地把头低下去,再低下去。 虽说皇帝一向笑呵呵挺和气的,但十个侍卫,居然保护不了芳嫔,被一个丫头打得一塌糊涂,这帮大男人已经羞惭地想要一头撞死了。宫女们在危难时,不能挺身护主,只能无助地狂叫,大哭,被刚才那番完全一面倒的战斗吓得几乎人人崩溃,又何尝不是失职。 方真和几个服侍她的宫女,也被这连番事端给震得脑子发晕,根本赶不上变化的速度。直到吴王现身,方真才傻乎乎让宫女给硬扯着跪下去了。 唯有阿沅始终镇定,在吴王现身后略迟疑了一下,终于也跪了下去。 吴王那三品以上,非重要场合,不必行大礼面君的旨意是对外朝下的,内命妇是不是享受这种待遇,还没有明文定论。这时候吴王心情肯定也不好,可跪可不跪的时候,就跪一跪也无妨,只要不让人拿到把柄就成,面子这种东西,又不能当饭吃,反正眼前亏是断断不能吃的。 吴王叹口气,目光四下望望,好端端的皇宫,至于闹成这样吗。树倒了两棵细一点的,假山崩了一块角,绿色的池塘里,有一半的水没了,地上三三两两,到处是深深的脚印,没工夫修整的野草给劲气削掉一大半,地上,石上,树木上,都有深深的刀剑痕迹,这是皇宫还是战场啊 真要是血腥杀戮场倒也无妨,他这个皇帝也是血海中杀出来的,什么血腥环境都适应了,可最让人郁闷的是,这全是一堆没见识的女人弄出来的,惹事的时候,一个比一个胆子大,真等事情大到吓死人的地步,人人缩成一团,有几个宫女甚至都失禁了,空气中那让人极不舒服的味道,实在是让他这个皇宫的主人郁闷啊。 吴王咬着牙暗中死忍,一张脸却是死死板住,肃然的面孔恨不得昭告天下,皇帝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这是怎么回事?” 这冰冷的语气,让在场大部份人暗中直打哆索,天子一怒,血注飘杵,这可真不是开玩笑的。 芳嫔终于从极度的惊恐,疯狂中回过神来了,有了皇帝,就是有了最大的依靠和保障,那是她的君王,她的男人,也是盖世的英雄。有他在,还有什么值得害怕。 虽然,事情闹到这种地步,还让皇帝看到了她如此狼狈不堪的样子,她心中其实也早已深悔,但即然到了这一步,这些苦头也不能白吃,怎么也要仗着皇帝,把眼前的这一局扳回来再说。 “她要杀我,这个疯子要杀臣妾。”芳嫔泪水涟涟,其实她更想说的是,皇后让这疯子来杀我,但想到后果太严重,不是大胜就是大败,刚吃了大亏的她,一时还鼓不起这个勇气来。 吴王暗中叹口气,再让芳嫔这么说下去,就是让她自找死路了,他虽然不介意借皇后的手敲打一下后宫诸女,但也还真没冷血到,看着自己的女人就这么往死里得罪皇后。 他反手拍拍芳嫔:“你吓着了,先定神。”然后目光威严地一扫众人“你们说” 赵虎臣等人,脸上发烧地趴跪在地上装死,在皇帝面前丢这么大的人,他们恨不得地上裂条缝直接钻进去,哪里还开得了口。 宫女们也慑于皇帝威仪,都在那哆索呢。 只有女官映荷是芳嫔的贴身宫女,也是身边地位最高的一个宫人,与皇帝接触较多,胆子相对大些,跪在那儿,颤着声音道:“禀皇上,娘娘特意来看望方真姑娘,不想遇到凤仪宫中司门阮沅,对娘娘百般无礼,还打伤娘娘的宫人,出手就断骨折臂,十分狠毒,又威迫凌逼娘娘,幸而赵将军及时赶到……” 她战战兢兢地说着,四周的宫女们无声地点着头,连吴王都暗暗赞叹。 三分假,七分真,还真是把事情圆得差不多,怎么都能说得通。又把罪名全部栽给阮沅,这映荷倒也算是个小人才了。 他目光冰冷地望向阿沅。 这年青的宫女只是镇定地跪在原地,头却是没低,腰也没弯,直视站君王含怒的眼睛,连眼皮也没眨一下。 他耐心地等映荷说完了,才扫视着众人,徐徐问:“确是如此?” 有人不出声,有人只是点头,有人含糊地应着,倒是有几个平时颇有脸面,位置较高,又自命是芳嫔心月复的宫人连连附合。 “皇上,映荷说的全是实话,这女人胆大包天要谋害娘娘。” “皇上,奴婢就是为保护娘娘,被她给打断了手。”被打断手脚的不过是三个人,都是最初冲过去对付阿沅时,最积极,冲得最前的,自然也是最迫不及待想在芳嫔面前有所表示的。这时颤抖着举起被打断的肢体给皇帝看自己的惨样,盼着自己舍身护主的英勇形象能在皇帝面前留个好印象。 芳嫔也是哭着喊:“皇上,给臣妾做主啊” 吴王冷冷道:“赵虎臣。” 赵虎臣一震,忙伏地道:“微臣是得了宫女传信,说是芳嫔娘娘要来看望方真姑娘,令微臣带一队人过来,可能有事用得上。微臣奉命赶来,离得尚远,就听到娘娘呼救之声,惊恐之下,全力奔至,确实看到数名宫人受伤伏地,此宫女向娘娘步步进逼,微臣无能,无力擒拿此女……” 他说的倒全都是实话,虽然这实话正好证实了映荷的指证,其他的侍卫,能给出的证词应当也是差不多的,在他们的补充证明之下,芳嫔的宫人们也都会信心大定,众口一词地坚持映荷的证言。 而阿沅这边,除了一个方真可能会傻乎乎站在她这一边说实话,其他的宫女,肯定也是不敢得罪芳嫔的,只会乘着这个机会,附合证词,以便巴结芳嫔。 除非吴王真打算跟芳嫔绝情,严厉讯问,否则,光看证言,阿沅还真是百口莫辩。 但是,阿沅根本不用分辩。 吴王刚刚目光森冷地看过去,冷冷逼问:“你怎么说?” 阿沅只是一笑,目光遥遥看着映荷,轻轻问:“你对皇上,说是实话吗?”。 那声音又轻又柔,仿佛响在心头一般,映荷竟不知不觉抬头望向她,喃喃道:“不全是” 满宫皆惊,唯阿沅笑语嫣然:“对皇上要说真话……” 映荷只觉她目光温柔,全是体贴关怀,说的就是对自己最真切的衷告,情不自禁地点点头,轻轻道:“娘娘从凤仪宫回来之后就很不高兴,我们派了人在凤仪宫外偷偷守着,看到……” 她这里忽然改了证语,众人无不目瞪口呆,听着她越说越清楚,竟是芳嫔上门来找阿沅的麻烦,赵虎臣已是皱了眉,懊恼之极。他们是军中汉子厮杀客,功名只在马上取,就算受镇国将军大恩,也不是他们家的奴才,怎么就成了女人争风吃醋时帮场子的打手呢,而且还是打输了的打手,真是…… 不止是他,一干侍卫偷偷抬头看向芳嫔那边,眼中都有些怒意。 吃这么大的亏,丢这么大的脸,全是这个女人害的啊。 芳嫔也惊恐得大叫起来:“映荷,映荷,你疯了……” 映荷的目光被阿沅清亮的眼睛吸引着,身外的一切杂声都听不见,只是喃喃地把事情一一说来:“娘娘怒恼了,喝令我们把她拿下,狠狠收拾,大家冲上去,她就还手,把想绑她,打她的人都打断手脚扔出去……” 情势已然逆转,阿沅从要谋害芳嫔,变成了只是单纯自卫。 芳嫔气急败坏地大声喊:“妖术,这是妖术,皇上,这女人在用妖术让映荷说胡话呢……” 妖术吗? 阿沅盈盈一笑,严格来说,慑魂术也确实可以被称为妖术,这种迷乱人心的邪派功夫,芳嫔不懂,但吴王肯定不会没有这种见识,慑魂术确实能够引导别人说假话,但这需要时间,让她把需要的假话教给受术者,当着吴王的面,她仅仅只是引导对方不要说假话,她让映荷说出来的,只是不偏不倚的真相而已。 吴王不会看不出,不会不了解。当然,吴王如果真的偏心芳嫔偏到底,硬是不承认这样的证言,她倒也不怕,只是想看看,堂堂吴王,有没有这样不要脸。 芳嫔还扯着吴王在那大喊着“妖术” 吴王只是叹口气,冲她摇摇头。 映荷不是不聪明机变的,这证言也真编得没什么大破绽,芳嫔在宫里的威势也确实挺不错的,可惜啊,在足够强大的力量面前,这一切都不堪一击,甚至不能给阿沅这个小宫女造成一点小麻烦。 虽然他早知道,代表着皇后的阿沅,肯定是要赢的,但赢得这么一面倒,哪怕自己个皇帝出面了,人家还是这么冷静镇定,半点失措紧张都无,也实在叫人心里有些不痛快啊。 芳嫔看着吴王的神色,怔了怔,终于知道假话是蒙骗不过去了,沉默了很短的时间,才又大喊起来:“臣妾气量狭小,确实有错,但她区区宫女,见嫔妃而不拜,处处傲慢无礼,甚至还敢自称是二品命妇,以国家名爵为戏言,试图蒙骗嫔妃,这是何等大罪,就算当着皇后的面,臣妾下令教训她,也是没错的。” 吴王终于叹息出声:“芳嫔,她没有骗你,也确实是二品奉国夫人。” 这句轻飘飘的话,把这一地人全吓傻了。 哪怕是最相信阿沅的方真,也以为阿沅开始的自称二品夫人,那是说大话吓人啊。 一个看门的宫女是二品夫人,开什么玩笑呢? 芳嫔几乎都要笑着嗔闹,皇上怎么能这样开玩笑了?怎么可以这样戏弄臣妾? 但目光一触到吴王那平静的脸色,身子不觉一震,终于平静下来,终于可以用低弱的声音梦呓般问:“这是真的?” 吴王神色沉定如水,淡淡点头。 芳嫔慢慢颤抖起来,眼中渐渐有泪水晶莹。 她入宫已经三年了,三年来,全心全意爱着那个男人,劳心劳力地帮他管着后宫,也不过区区从二品的芳嫔。不但算不上正式的妃,连一个正二品的贵嫔都还不是呢。吴王于名爵之上,何等苛刻,为了抬高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做的苏贵妃,吴王压得她何其冤,何等苦。这些年来,她不是没有怨的,可只要他对她好,只要他还喜欢她,只要她能陪着他,她都认了。 谁能想得到,皇后宫里一个区区看门的,就是正二品命妇,就可以对着她这个堂堂嫔妃,指手划脚,趾高气昂。 凭什么,凭什么? 大吴的皇帝,她的丈夫,她的天,她的地,她心里独一无二的英雄,怎能如此不公,怎可如此不公? 她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只有眼泪滴落。 太过份了,太过份了。 吴王看她泪下如雨,脸上神色依旧平静,语气更是平淡如水。 “八年前松山之战,有士卒于万军之中,刺杀敌军主将,此战得以轻取大胜。事后无人能寻到那名刺将之士,只当已没于乱军之中,其实,那个混乱中杀进敌阵的无名士卒,叫做阮沅,当年她才十五岁。”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那一双双惊讶至极而张大的眼,一时不知该看向吴王,还是阿沅。 “六年前我母亲藏身之地被人出卖给旧朝官府,有一个小丫头,护着我年迈的母亲,辗转千里逃亡,三个月后,才与我的人马会合。我母亲没有擦伤一块皮,不曾在三个月的逃亡里饿着一顿饭,那个小丫头却全身受创十三处,疲惫交加,皮包骨头,大病了足有小半年。”虽然已称王称帝,但激动起来,吴王仍然会忘记称自己为朕,就象生母已经追封为慈仁皇后,但他永远不会用那个官方的,冰冷的称呼,呼喊自己的母亲。“那个让我不至于成为不孝子,让我可以给母亲养老送终的小丫头,叫做阮沅。” 四下沉静至极,落针可闻。 人们已经不敢再去看任何人,而是更加惶恐地把头深深低下去,整个人都几乎伏在地面上,还恨不能再低些。 “五年前,香儿,你兄长领兵被围在定军关,此事你当知晓,当时若不是有人冲出重围,及时报信,香儿……你早就没有哥哥了。” 芳嫔再也站不稳,立不住,她全身无力地跌坐在地,却浑不知这是君前失仪。 她眼睛空空洞洞,失魂落魄,即使是刚才,她以为自己随时会被阿沅杀死时,也没有这样灰心过。 她是那样肯定地相信着,她就算死了,至少皇上也是喜欢她的,皇上也是会为她报仇的,这个女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可是这一刻,即使是她的皇上,她的丈夫,这样站在她面前,这样由她依靠着,攀附着,她也深切地明白,不可能再指望他,为她出头,替她出气了。甚至连她自己,也只能忍下这样的羞辱痛苦,而不能张口要求任何报复了。 就算是如此心灰意冷,吴王竟还不放过她。 他凝视着她,语气始终平和“那破围而出,九死一生的勇士,你可知她叫做什么……” 芳嫔呆呆跪坐,一个字也说不出。 但其实在场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那个名字。 阮沅 吴王淡然看向所有人:“此女当不当得起二品奉国夫人的爵禄,朕可曾偏心肆意,滥赏名爵?” 第二十五章 自古人心不得足 郑翠娥烂泥般在地上抽搐成一团,声音嘶哑而惨淡:“奴婢只是一时糊涂……” 吴王目光淡淡,无喜无怒:“说吧,如果朕满意的话,你的亲人可以活下去” 郑翠娥面若死灰,如果只有苏贵妃,就算受了重罚,她也可以咬着牙,坚持只是一时糊涂,只是单纯为苏贵妃不平,但是,吴王在这里…… 这个亲历无数杀伐,手染无数血腥的君主在这里。 他不残暴,不苛刻,对宫人很温和,很宽容。可这绝不代表他心慈手软,该杀戮之时,千万人头落地,他不会眨半次眼睛。 这样的人,不可能被欺瞒,这样的人,也不是数年服侍,尽忠职守就可以打动的。 凭着三十余年服侍各类主人,在宫廷中艰难求存的经验,郑翠娥深切地知道,她已经没有活路了,在这位君王面前,任何机巧,诡辩,都是毫无用处的。这样的君主,甚至不屑给她一个活命的希望骗她开口。 同样是死,怎么个死法,天差地别,同样是死,一人承当还是举族共诛,更是天壤之别。 她颤抖着,艰难地把头一次次磕在地上:“奴婢实是一时差了念头,对不起皇上的信托,对不起贵妃娘娘的信任,奴婢……” 又痛又悔,点点泪水落在阶前。 这件事,无关阴谋,无关诡计,真的,只是一个女人,一时间错了念头。 “奴婢得娘娘信重,成为漱玉宫总管,是正五品的命妇,虽说尊荣光彩,可是,走出这漱玉宫,怕是,怕是连……连芳嫔娘娘身边的映荷还不如,奴婢……” 郑翠莲今年三十八岁,当了二十多年的女官,总管,素来稳重端庄,此刻却是跪趴在地上,失声痛哭,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也是说得断断续续,时时哽咽。 “皇上对贵妃娘娘虽然情重,但外人只当皇上念旧,并不是……” 郑翠娥颠三倒四地说着,吴王听得大感意外。 原本还以为是有什么幕后黑手,有什么大阴谋,居然敢从苏贵妃身上打主意,甚至出言挑拔后妃关系,但真相竟是如此简单,不过是人性大多如此罢了。 为了保护苏贵妃,他虽然给了苏贵妃极高的封号,也时常到漱玉宫来,但表现在外的,一向是只有尊敬关切,而极少宠爱迷醉的。 苏贵妃年纪不小,相貌寻常,也远远谈不上什么迷惑男人的手腕本领,又有几个人真的相信,皇帝会迷恋喜爱这样一个女子。 满皇宫,大部份人都只以为皇帝对苏贵妃只是旧日恩情,给她高位,给她最高的待遇,只是弥补当年的辜负,再加上苏贵妃自己也安份随时,从不倚权仗势,指手划脚,朝中宫内,都不认为苏贵妃会威胁到任何人,自然也就很少会有什么人与事针对她。 但世事无两全,苏贵妃固然因此得已避开种种风波,各类凶险,却也因此成了皇宫里一个高贵的隐形人,一个空有位阶,看起来却毫无权利的主子。 本来看着就没什么实权,性情又有温顺和善,从不与人为难,下头人自然也就对她谈不上什么敬畏。 世人见高踩低,趋奉强者,有权的主子身边的下人,走出来都是有脸面的,掌权的三嫔,她们的心月复宫女走到各处,谁不是抢着奉迎讨好的。 而漱玉宫的人走出去,得到的,不过是空洞洞,冷冰冰的所谓尊重罢了。 偶尔当时得令的,和坐冷板凳的人,出现在同一处,所得的待遇,天差地别,给人的刺激绝对是十分强大的。 吴王与嫔妃相亲近时,一向不喜欢一堆下人守在旁边,所以,就连漱玉宫其他的宫人,也和外头的人看法一样。 他们觉得自家主子反正在是不得宠的,前程也谈不上,守着眼前的尊荣,也自不错的。 反而是郑翠娥深知吴王对苏贵妃的种种关怀呵护,远胜前朝君主待宠妃之爱护,自然不甘心一生一世,跟着一起韬光养晦,冷冷清清,无人识重地老死宫闱之中。 富贵必要还乡,锦衣岂可夜行, 她在前朝当过几十年宫女,亲眼看过无数沉浮,多少威势赫赫的主子们身边最信重的奴才,何等威风,何等气派。身为奴仆,很多人甚至有资格被记入史书,世代流传。 而她身为吴王亲自挑出来的,最信任最重用的宫女,身为吴王最关心爱护的贵妃身边的总管,头上顶着从五品诰命,论起际遇,多少男子士大夫还不如她呢,凭什么走出漱玉宫,竟连小小一个映荷都不如呢。 人一旦不安于眼前近况,便免不了日思夜想,要改变这一切。便恨不得有一个楔机,打破这死水般沉寂的宫廷,越有风波,越是机遇。在前朝的经历,让她深知,宫中女子之间的冲突,对错,是非,甚至背景大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宫的心向着谁。而今日吴宫之中,吴王的心里,除了苏贵妃,还能有谁呢? 虽说吴王和苏贵妃很少提当年的事,但数年来,做为苏贵妃的贴身女官,漱玉宫总管,即存了心思,处处注意,最细微的言词也竖起耳朵来细听谨记,小心地分析着吴王在言谈中对后宫其他女子的态度。深切地感觉到,吴王对几个才人美人们,也就是一些淡淡的旧日主仆之情,对三位嫔,更多的是大局需要,而对皇后,似乎异常冷淡,偶尔提起,也似是带着不满和旧怨。宫中也确实有过相关的传言,虽说都是只言片词,但细心联系整理起来,也确实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吴王与苏贵妃本来就是青梅竹马,有姻缘之盟,后来吴王起义,前期受挫,萧家在吴王处于绝境中时,以伸出援手为条件,逼迫吴王辜负前盟,娶萧清商为正妻,才有了今日的大吴皇后。 哪个男人会喜欢一个受胁迫娶过来的老婆啊,何况,皇后娘娘听说也不是特别漂亮…… 萧清商闭门不出地比苏贵妃更彻底,即使是郑翠娥这样有地位的宫女,也只是册后大典时,远远看过一回,对萧清商的相貌还真是没太多印象。 不过,一个会硬逼男人娶自己的女人,会象苏贵妃这种乡下女子,一样安份随时,不肯出门管事吗? 只怕是皇上故意驾空她吧 越想,郑翠娥就越觉得有道理,越想,越觉得大有可为。 皇上不是深宫里长大的皇帝,他不懂宫廷之道,才会觉得,要保护一个女人,需要这么小心。 其实,只要表现出足够的宠爱,足够的维护,给予足够的权力,并让所有人知道,君王所爱受到冒犯时,君主的怒火和惩罚有多么恐怖,基本上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 朝局不稳之时,不得不接受几个出身尊贵的嫔妃,并给以大权,看似宠爱,但都这么多年了,什么局面也该稳下来了,用不着再这么顾忌了。 郑翠娥在前朝,看过两代君王对于自己不喜欢的政治联姻,过桥抽板的事如出一撤。当初假装出来的浓情密意,事后全要一一清算,宫妃们被冷落那还算是轻的,降阶,受罚,也都不算什么,严重的甚至整个家族一朝覆灭,曾经的宠妃转眼死得不明不白,亦是寻常。 相比之下,这位吴王陛下,真是太过心慈手软了。 郑翠娥心中盘算着,计较着,思量着。 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在思想上是背叛。相反,她觉得自己是在报答,报答吴王对她的大恩,让吴王不用再忍受委屈,不用再虚以委蛇地应付他不喜欢的人。她是在效忠苏贵妃,为苏贵妃争取她应得的权力和荣誉,当然,她自己随之水涨船高,炙手可热,也是应该的。 在行动上,她自问也没有对不起皇帝和贵妃。 她没有欺骗,没有设计,没有阴谋,她对他们,始终是忠诚的。 她只是在死水般的皇宫中,终于生起风波时,恨不得风波越闹越大。她只是在苏贵妃一如既往厚道良善为别人着想,甚至劝说皇帝控制局面后,不甘心地说了几句挑动人心不满的话。 仅此而已,这只是她的初步试探,甚至连随后的一连串建议还没来得及说呢。 那个信任她,倚重她,万事几乎都由她做主的苏贵妃,就此变了脸色,那一瞬间,看向她的眼神,只剩下冰冷与惊疑。她的世界就此天崩地裂,那个有资历有地位,受人尊敬的漱玉宫总管,转眼间,变成奄奄待死的罪人,直到这一刻,她才惊觉,曾经的野心与,多么荒谬可笑,曾经她所不屑的安稳平淡生活,又有多么珍贵。 听完郑翠娥颠三倒四的一番话,吴王默默地挥手,让人把郑翠娥拖下去,神情若有所思。 苏贵妃也是有些怔仲。良久方叹道:“原来只是她一时想岔了,并不是这后头有什么事,都是我大惊小怪,把事情弄大了。” “不,离间后妃,本是大罪。什么叫没有皇后,你就是皇后,只这一句话,便是其心可诛。”吴王语气冷肃。 或许在普通富贵人家下人们有点私心,怂恿主子闹些纷争,罪不当死。 但这里是皇宫,涉及的人是皇后与贵妃,甚至还有皇帝本身。这种话一旦勾起人心中的与不满,闹出来,就是宫廷大案,血流成河,也并不稀奇。 吴王不介意皇宫里人们有点小私心小打算,三嫔暗中斗法,打压低阶才人淑仪都不算什么,三嫔去得罪皇后,被皇后派人教训,也没什么大不了,因为他知道,一切都会被控制在一个合适的限度之内。 可是,引发苏贵妃对皇后的不满以及对后位的渴望,这还了得。 苏贵妃是这个皇宫里,最清白无争之人,也是他最关怀在意之人。而那个皇后待人行事的标准一向简单明确“助我者,倍报之,恶我者,倍偿之。“从来不搞以德报怨,善良宽容那一套。 苏贵妃要是一时没把持住,得罪了皇后,只怕连把骨头都剩不下来。 只要一想想这种可能,吴王就是遍体冷汗,只凭这一点郑翠娥就没有活路,没去追究她的亲人,已经是吴王仁慈了。 苏贵妃也知道没有什么为郑翠娥求情的余地,低头叹道:“其实,也有我的责任。我不是一个好主子,跟着我的人,觉得没有依靠没有脸……” 吴王冷笑:“在今天阿沅立威之前,又有几个人觉得皇后是个好主子,在世人眼里,除了名位比你略高些,皇后哪一点比你强,可皇后宫里的人走出来,受冷落了吗?”。 苏贵妃呐呐无语。 在世人只当皇后被冷落闲置之时,皇后的宫女,也没有人敢欺负冷落的。 再怎么样,也还是皇后呢,宰相门房尚且七品官。何况是皇后身边的人。 就算是阿沅,在没有跟三嫔扯破脸,闹冲突时,她见了芳嫔,低低头,弯弯腰,福一福,也能过关。一个看门宫女不向嫔妃下跪,芳嫔就算不痛快,也不会刻意扫了皇后的面子。 同理,苏贵妃的人也是一样的,甚至因为吴王对她远比皇后亲热关切,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有旧日恩情,在一些人心中,苏贵妃的份量在某种情况下,居然还是比皇后重的。 郑翠娥做为苏贵妃身边第一人,走出去又有几个人真敢冷落,真敢不敬,只是不象对当红得令有实权的妃子们手下的人那样迎趋奉承,不曾围着她转罢了。 吴王微微摇头,面现不屑:“自古人心不得足,不过如是。“ 他脸上嘲讽,心中却是微微一动。 区区一个深宫里长大的郑翠娥,好不容易有了安定富足的日子,只因为自以为掌握了一点别人不知道的信息,天长日久,便不甘于仅仅只在一座漱玉宫中掌权,那么,凤仪宫里的人呢。 除了萧清商,天下间,也只有他才知道,凤仪宫里那十来个宫女,各自有着怎样的才能呢,何等的功绩。 最年青,跟随萧清商时间最短的阿沅,其胆色本领,已是千百男子都不能及的了。那么,她们就真的只甘于一生一世,蛰伏于凤仪宫中,纵有倾世之才,又有何人知晓,纵有盖世功绩,也不过看门烧火…… 莫名地,吴王眼神悠远起来,屈指轻叩玉案,唇边竟扬起些许的弧度来。 自古人心不得足。 萧清商,萧清商,我不信人人如你,生就如此怪僻。 第二十六章 如果没有皇后 苏贵妃全然不知道吴王在转着某个邪恶的念头,犹自感慨莫名:“我一直以为郑翠娥的性子和我是差不多的,你也说,在前朝时,她一直都是所有人都喜欢的厚道人。” “前朝宫廷里险恶纷争数不胜数,处处杀人不见血,小小的宫女,想要活下去,不得不低头老实做人,能够平安就是最大的福份,哪还敢有什么想法。而今……太平得太久了……”吴王很有些悻悻然,他的王宫里没有太多血腥纷争,他对宫人们没有太过严格的约束,反而成为别人胆大妄为的理由,果然那个女人说得对啊,宁被人怕,莫叫人欺。 “她就不念你的恩情,她也没想想她在宫外的家人……”苏贵妃心中难过,这样看着身边相伴数年的人,转瞬间被拖出去,奔赴死路,心里倍觉凄惶,完全不能理解,怎么就有人好日子不过,非要惹是生非。 “她没觉得她亏负了朕的恩情,她以为她是在效忠呢。“吴王冷笑“更何况,咱们新朝大定都好几年了,就算最初诚惶诚恐,感恩戴德,年年月月下来,也就淡了,眼前的安宁,成了理所当然,毫不稀罕的东西了。至于家里人,她七八岁进宫,与家人也未必有太深情义。更何况,我对她的家人,也是赐田赐财尽可能大方,但官职实权,是从来不会随意授予无功无能之人的。而她要的,却是高人一等的权威风光。” 苏贵妃沉默了一会,才轻轻说:“也许,是这宫廷里太让人绝望了吧,你给再多的提携,宫女的品阶到从五品,已是极至了,我给再多信任,她的权威也出不了漱玉宫一步,才三十来岁,就没什么可追可求的了。以后的岁月,不过是日复一日,过一尘不变的生活,人心总是不安,总会想有些变化的。” 吴王心神微动,遥想着凤仪宫中,对那些惊才绝艳的女子来说,这又何尝不是死水沉沉,毫无希望,全无光明的生活呢。但脸上却丝毫不露,只笑道“咱们宫里的规矩一向是不同于前朝的,宫女满了二十五岁就可以请求出宫。她不能一边享着漱玉宫的富贵权威,一边还嫌着咱们没给她更多的希望,更好的盼头。“ 苏贵妃摇了摇头,:“她这个年纪就是出宫了,也难有什么好姻缘,同家人又三十多年没见,也谈不上多少情份,住在一起也不自在,一个女人,又往何处流落。她也算是内命妇,就是权贵之家,也不敢聘七品以上的的女官去教养自家女儿的,前途渺渺,还不如呆在宫里呢。更何况,你曾重托过她,她又怎么敢开口求去。其实,就算是一般的宫女,二十五岁以后出宫,也都是不上不下,情形尴尬得很,宫里的人其实很凄凉,留给他们的选择,太少,太少了……” 她看吴王怔怔出神,忙又道:“我知道,你已经对他们很好了,比起前朝,好得太多,至少现在,她们多少有一个指望,我……” 其实吴王屡屡出神,想的都是凤仪宫。 是的,长年困于皇宫之内,永远低人一等的奴才们,日子总是黑暗而绝望的。即使是一时风光的,看似当权得令,其实对于他们自己的人生,也是没有什么选择权力的。 或许,史书上,太监弄权敛财,宦官乱政为祸,都是因此而至。因为看不到明天,感觉不到希望,所以更要拼命地抓住当权的每一天,为所欲为,争取最大的利益,结果通常不但是毁掉他们自己,还要毁掉一个国家。 不过,凤仪宫里的那群人,她们所能选择的道路,远比寻常人要多,只不过,这个时候,她们自己没有想到,没有看到。 至此,忽然萌生的心意终定,吴王徐徐收回飞扬的心思,对苏贵妃一笑:“不,我知道,你说的都有道理。这么些年,我的眼睛,总看着整片天空,反而会望不到身边最简单平凡的人和事。你和我们都不同,你是这宫中主子里,最能看到寻常人苦处的,这一点,连那个妖孽女人也不如你。我盼你以后也能这样,看着我的身边,看着我的背后,看着我忽视的地方,并且在我看不到的时候,提醒我的错误。” 苏贵妃被他说得脸红,却也隐隐有些激动。她从来没有奢望过,她可以帮到他,她从来没敢妄想过,平凡愚笨如她,竟然可以帮到他。 “你不要哄我了,我就是一个寻常人。” 吴王看她明明紧张欢喜至极的样子,不觉失笑:“这个世界,这个天下最多的就是你们这样的寻常人。至于我和那个女怪物,呵呵……再怎么自谓惊才绝艳,有本领有权势,若是处处同你们这些寻常人做对,最后失败的,肯定是我们。”他笑一笑“我自己从一个农夫,变成一个皇帝就是最好的证明。” 话声刚落,刚刚两个负责拖走郑翠娥的太监走近过来,只在殿门外拜了一拜,便又退去。 苏贵妃心知郑翠娥已经被处理掉了,脸色还是不由一阵苍白。 吴王轻抚在她的肩头,柔声道:“不要想太多了。别把责任全放在自己,放在这个宫廷上。同样是皇宫里,不是人人都似郑翠娥这样胆大妄为,同样是日子死气沉沉,咱们以前,就活在那些一个小村子里,走到最近的城镇,都要一整天,多少人一辈子也没看过一眼城市,这样的日子又有什么盼头,又有多少希望,可你干过坏事吗,我去坑害过人家吗?村里那么多人,谁也没自寻烦恼说什么日子没盼头。如今郑翠娥说是你的宫女,其实有官爵有俸禄有地位,还能比我们以前更难过吗。在哪里都有没如意的人,人人有求而不得的遗憾。但人之所以为人而非禽兽,就是人有理智,有情义,知道德,不会放纵自己的。一念成魔,一念为佛,做决定是她们自己,要承担的,也必然是她们自己。皇宫固然不是什么好地方,但相比前朝,我已经给了她们许多方便了。不管是治理一座皇宫,还是一个国家,再英明的君主,都不可能做到完美无缺,不可能让所有人心满意足。我们尽力做到更好,尽力保护更多的人,尽量给予相对的公正,就已经足够了。把自己逼得太紧,不但帮不了别人,也会害了自己。” 苏贵妃垂下头,低声道:“我知道,只是我自己心里难过,过两天就好了,你不用这样为**心。” 吴王看苏贵妃神色郁郁,知道郑翠娥的事,终是在她的心中留下了难以抹灭的阴影,如果仅仅只是为着几年的情份而悲伤,时间或可慢慢抒解,但,若是…… 心中莫名一震,他的语气忽而肃然:“妞儿,你告诉我,这些年,你是不是也想过这件事,你……” 他暗觉羞愧,一时竟问不下去。堂堂男子不能保护依附自己的弱女子,还不许人家有一丝怨尤吗? 苏贵妃只是讶然,一时竟不知他想问什么。只是这几年,随着她年纪渐大,吴王已经很少如旧时那样唤她了。只听这一声唤,便知吴王想说的,必是极重要的事。 她愕然地看着吴王,等他说下去,眼中那一片明净,让吴王越发羞愧,迟疑了一会,才道:“就是那郑翠娥说的胡话,你是不是也曾想过……”这么多年来,他在苏贵妃面前,从未多提过当年旧事,苏贵妃见他不提,便也从来不说,无形间双方都在回避,竟是从未就此事,深谈过一次。他这样经历了无数大阵仗的奇男子,此时竟是脸上微红“其实想想也没什么不对,但这事,本是我对不住你,有什么事,只冲着我便好,对那边,还是不要有什么想法为妙,那女人太厉害,真有什么事……” 吴王咬了咬牙,哪怕他现在身为开国之君,权术势尽在手中,依然不敢说,万一那边彻底翻脸,他一定保得住苏贵妃。对于男人来说,这是何等的羞耻,对于君王来说,这是何等的耻辱。 苏贵妃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异常奇妙,良久,她才沉声开口,这一刻,这个过于单纯,过于柔弱善良的女子,声音竟是出奇地肃然。 “如果没有皇后,在十多年前,你就战死沙场。那些追随你的士兵会全军覆没,那些因为信任你,而抛下妻儿,跟着你出生入死的乡亲们,会死无全尸,那些曾经在战场上为你挡刀挡剑的兄弟,死后还要被人追究家人罪责。如果没有皇后,因为你是叛贼,所以,母亲那么大的年纪,会被官府捉去,千刀万剐,父亲已经入土,也会被朝廷挖坟掘尸,挫骨扬灰,如果没有皇后,我会被捉起来,或是受刑而死,或是沦为军ji,最多几个月就被人奸辱至死,如果没有皇后,咱们村子里剩下的孤儿寡妇,就算没有被官府杀掉,也要冻饿而死。如果没有皇后,不会有今日的大吴国,不会有我今日的尊荣,咱们家乡的老乡亲,不会有吃得饱,穿得暖,走到哪里,都荣耀非凡,以前做梦都想不到的好日子……” 她看着他,慢慢地笑起来:“如果没有皇后,我就能成为皇后要有多么自私,多么疯狂,多么可笑,才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我可以记恨皇后什么,记恨她救了我的丈夫,我的兄长,我的全家,记恨她救了我的村子,我的朋友,我认识的所有人,记恨她不肯白做好事,帮了人,居然还要别人付代价报恩……我没学问,我不懂大道理,可是,从小,爸娘就教我们,做人要讲良心,拿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骂娘,这种没天理的事,咱们是不能干的。” 她微微地笑,轻轻地说,平凡的容貌却出奇地沉静安详。 吴王脸上火辣辣地都有些生疼了。那样坦荡明净的眼神,一个区区村女,竟是看得一位开国之君几乎不敢直视。那样理所当然的话语,叫他觉得,这些年来,他对当年旧事的所有回避,都如此无谓,全天下想当然觉得苏贵妃一定怨恨皇后,只是敢怒不敢言,只是一直在隐忍的那些人,都如小丑般可笑。 那样一个单纯平凡的种田女,只是以一种老百姓最质朴,最简单的观念来看待一件事,却叫所有聪明人都因此显得丑陋不堪。 就算是吴王自己,这么多年杀伐争战,那么多不可避免的心机谋算,让他也几乎忘记了,许多许多年前,曾经叫做大牛的种田少年,也曾单纯地相信着,点滴之恩涌泉报,为人应该多记恩义少记仇。 而现在,几乎是一想起凤仪宫的女主人,他心里有的,就只是不平与愤怒,只要一想起与凤仪宫的纠葛,便总有千般考虑,万种计较。 比起苏贵妃的简单纯粹,他这个老谋深算的皇帝,却是一直在自寻烦恼。 他有些自嘲地笑一笑:“妞儿,这么多年,你从不主动同我说那些事,其实不是怨恨,不是放不开,只是怕我不好意思,对吧,在你看来,我这人……其实特别小气吧” 苏贵妃笑一笑:“大牛哥,是男人,在这种事,总是有些小气的,要不是真的在意,你也不会心心念念,小气到现在。你要是能放开来,别老用一个皇帝的眼睛看她,就不会这样替我担心了。我未曾见她的时候,也怕她,怨她,可是,从我真正认识她之后,就从来没有担心过她会伤害我。就算郑翠娥背着我做了更多的事,我也不会害怕她误会我,攻击我,报复我的。连我都知道她,大牛哥,你是她的丈夫,你是她的男人,你怎么会不知道她?” 吴王默然。 他怎么会不知道她 或者说,他不是不知道她,只是不敢也不愿更多地知道她。 把她想得越任性,越乖僻,越不通人情,他的冷淡,他的记恨,他的别扭小气防备打压,便越可以说得过去。 蒙上眼睛,掩住耳朵,便可以自欺欺人地,把皇后想象成他所需要的形象。 可是,他怎么可能真的不知道她? 直至今日,他依旧记得,初相遇的那一日,风雨如晦,尤如那时,他惨淡的心境。 第二十七章 萧城 微风细细,雨丝如雾,正是斜风细雨不需归,清凉自在的天气。 然而,长街寂寂,微风细雨里,仅有一人一马,相依独行。 空荡荡的长街,人与马,都显得高大而孤寂,风雨长街,来处雨丝迷朦,去处茫无尽头,风雨无声,唯马蹄答答,空洞洞地响在长街之上。 男子沉寂着眉眼,全无目的地,仅仅只是跟着马儿,随意地往前去。 长街广阔空寂,两旁店铺连绵,店面俱多宽广,房屋也大多暂新漂亮。 这些年,四方战火纷飞,各处干戈不绝,哪怕是中原名城,百年古郡,也都经历了几次三番的兵劫火劫,唯余萧条惨淡,象这样齐整的街道,他竟是从未见过。 此刻身在城中,漫漫行在街道上,感觉中长风中远方海水的气息,男子心间慨叹。 怪不得所有人都视这里为他唯一的生路呢,萧城……真的是他们这支穷途末路的人马,最后的救星吗 萧城本来不是城,这里只是靠近南方海域的村镇。 大海凶猛,阻绝一切交通,海船仅能在近海处捕些鱼类供人糊口。因此,沿海地区,人口极少,蛮荒烟障,百姓穷困,野蛮,不通文字,不识礼仪,向来都只是流放犯人的荒凉之地。 直到大豪商萧家在这边沿海兴建巨大的码头,让那闻所未闻的渡海大船下海通商。 萧家世代经商,家资富有,年年给官府送银子,家里也有几个子弟身上有捐来的功名,说是官家,也勉强算得上。 如今世代传承的大商家大多如此,本没有什么大稀奇的。 这一类的有钱人,在这样的末世,大多都破家亡族于战火中。 偏这一代萧家的家主,重金收揽工匠,花出天价研究造船,最初引来无数人嘲笑,萧家历代积累,怕要毁于一旦。 可事实却是,十年之后,萧家的渡海大海乘风破浪,来回各国,出没诸岛,甚至远行到世人闻所未闻的国度,带来无数一本万利的货物。 难得的是,如此令人眼红的生意,萧家人竟不吃独食,除了自家店里的货备足,该送的人情送到,其他的货一下船,就任凭有意者购去。 短短二三年,无数人守在海边等着购进货物,一转手,千里迢迢送往各大内陆城市,赚得盘满钵满。 世人熙熙,只为利来。有了这样稳定的财路,自然有无数人蜂拥而至。这些人要吃饭要住店,还有各种需要,为了这些行商服务的这种酒楼饭店,大小店铺,又慢慢建起。 在一片空旷之处,渐渐形成了颇具规模的聚居地。而萧家早就先一步把这一大片荒凉空地,以极低的价格从官府那里买下来了。 后来者所建的房屋再豪华漂亮,所做的生意,再庞大成功,都是在萧家的土地上,依附着萧家而形成的。 因为这里本来就是海边荒僻之地,没有官府,连里正都无,所有的官方文册上都没什么记录,因此,小小的城镇,越来越大,越来越繁华热闹,却连一个下等县县令也无。 远方人最多只知沿海有萧家的大船,萧家的码头,萧家的货物集散点,却并不知这里已形成了怎样的规模。 而近处的官府,早让萧家拿银子喂饱了,只当看不见这座短时间内,从无到有,生机勃勃的城市。 整座城都是萧家的土地,又没有朝廷任命的地方官,这座完全因商业而建立的城市,最高的商业协会领袖,商业仲裁者,也是萧家,于是,人人称此地为萧城,时间一长,就形成固定城名了。 后来君王失德,朝廷横征暴敛,可萧城根本不在官方档案上,自然也就不受苛捐杂税之苦。 许多商人带着全部家当,逃到萧城来,使得萧城繁荣更胜往昔。无数人在中原活不下去,一路逃亡,沿路官员害怕民变,对这一类难民,一向是闭门不纳,任其饿死。萧家却异常仁厚,不但接纳所有难民,甚至还派出大批船队,运送那些无力奔逃到这天涯海角来的难民。萧家将难民,按户划分,单身的男女则直接配为夫妻,在这样的苦难中,礼法规矩早就不讲了。就算是有夫之妇,有妇之夫,或是已死,或是离散,为了生存,也不得不男女相依,彼此相助着努力活下来。 萧家给每户难民分予田地,借给耕具,五户共用一头牛,直接开荒种地。 这蛮荒烟障之所,哪有什么值钱的地,萧家买下无穷无尽的土地,也要不了多少钱。 难民们放火烧荒,挥刀一点点砍伐烟障林木,一寸寸拓出可以耕种的土地。 将来有了收成,留下可以糊口的,剩下的全用来归还萧家借出的耕具,耕牛,以及有收成之前的供养。 债全还清了,大家也只算是萧家的佃户,不过东家不苛刻,每年的收成,拿走一半,还剩下一半给他们,上头又没有朝廷收税,日子倒是过得不错,且因为萧家承诺,十年后,土地就属于耕种者,难民们有了盼头,干活更是用心。 基本上萧家除了最开始的大笔投入较花钱,就只是坐看最廉价得来的劳力,替家族把荒凉之地,开拓成鱼米之乡。 以商业繁荣的萧城为中心,大片的田地向四下扩张着,村庄渐渐连绵不绝,而这些人口,又更加促进了萧城的商业发展。 至此,萧城方能真正自给自足,自成一片天地。 这天涯海角的萧城,成了中原杀伐之外的一片净土,每年都有无数人投往此处。其中甚至还有些土匪强梁逃犯豪侠,萧家海纳百川,包容并蓄,全无顾忌,因为这些人,可以直接投到萧家的军队,或是护卫队中。 世代相传的大商家,多多少少会有些私人的武装,护卫商队。萧家展开独门的大航海生意后,为了保护这巨大的利益,更是在训练护卫,招揽高手方面,下足功夫。 随着中原大乱,各方混战,人人不安,稍有根基的家族,都不得不训民团,建堡垒,以图自保。 萧家家大业大,自然更加在意这类事情,家族中即然有不少子弟捐着官,自然可以借此为由,也开始整训民团,萧城这里最不缺的就是人,萧家又肯花钱,竟是转眼就招揽了许多高手,挑了数千精壮汉子,整军演武,渐渐便有了象样的私军。 若是朝廷对天下还有正常的掌控力,似萧家这般擅自建城,大肆施恩,私练军队,无一不是大忌,随时可以召来大祸。 但如今天下板荡,谁也没空来管这天涯海角的闲事。 靠得最近的六郡三府的官员们,都被银子喂饱了,萧城越繁荣,大家好处越多,萧城收的难民越多,他们面临的难题越少,萧家肯出钱训点民团,他们必要的时候也能调用,何乐而不为呢。 最初人人都是抱着这种心情,纵容着,旁观着,一言不发地帮着隐瞒着。 等到萧城终成气候,萧家要钱有钱,要粮有粮,要军队有军队,且一切都是萧家在一片空白中,一力建成的,因此几乎不受任何力量掣肘影响时,中原那边已经是打得一团乱了,朝廷的军队东奔西跑,四处灭火,虽是靠着几百年的积累,看起来还能压着叛军们打,但已隐隐流露出几分末世气象了。皇帝心浮气燥,刻薄寡恩,日日动怒,官员们也是动则得纠,邸报上三天两头登载着某某官员抄家杀头的消息。 这些靠近萧城的官员们心惊胆战之余,隐隐开始依靠萧城,而再不敢高高在上,予取予求了。 就这样,萧城奇迹般地在这茫茫大海之旁,崛起,稳定,发展。天下动乱,四方板荡,中原战乱不休,这沿海之地,本就远离中原,不是战略要冲,所以在中原打得糜烂之时,萧城依旧自顾自地繁荣着,热闹着。 但今天,却完全不同。 大白天里,小小的风雨本不足论,本该是到处店铺开张,满街行人拥挤,四下都是叫卖声,谈价声的热闹之所,如今却冷清孤寂地,仿佛永远永远,只有这一人一马,孤独地前行着。 街市上几乎没有行人,两旁的店铺也大多关门闭户,偶有几家冷冷清清地开着店门,也不见一个客人。掌柜的沉寂寂坐在店铺最深处的阴影里,伙计们眼神茫然,站在店门处,看着这漫天细雨,看着这空荡荡的长街,看着那由远而近,又复慢慢远去的一人一骑。 所有人的脸色都是阴沉的,所有人的眼睛里都充满了敌意。 烟雨朦朦里,带些愤怨,带些不甘的声音一路响起。 “是他吗?”。 “没错,看着就是生面孔,看那马,那衣裳,就是城外驻扎的那支乱军。” “这帮子叛党,做什么孽,自己不安份,还要祸害我们。” “看看咱们这地方,给他们祸害成什么样了,大白天都没人敢出门。” “关门吧关门吧,守什么,这时候,除了粮铺,还有哪家店能等到客人。” “粮铺也早关门了,各家各户拼命抢了几天粮,存货都清空了。” “也有不抢粮的,直接收拾了包袱想逃难,咱们都逃到这大海边上了,还能往哪逃?” “唉,一回一回,都这样,从江南,我一路逃到这里,一家子十几口人,死得就剩下三个,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安生日子,怎么又来这种事啊” “这反贼,往哪逃不好,非把官兵引到这里来,他们要一开战,咱们这萧城,咱们这自己一手一脚建起来的好地方,不知又给他们糟蹋成什么样?” “萧老爷怎么也由着这种人进城呢?这可是反贼啊。” “是啊,咱们不也有军队吗,把他们这帮子穷途末路的反贼拿下来,献出去,不就什么事都没了。” “萧老爷厚道,这些年来,济难救贫,只要不是对咱们萧城的人先动手,萧家军也不忍心欺负他人这帮子逃难的军队。” “萧老爷厚道,可也不能对谁都发善心,收容了这帮子人,朝廷的军队打过来,倒霉的还是咱们,论起来,咱们才是萧老爷治下的子民呢……” 细细碎碎零零乱乱的声音在风雨中一路传进耳中。 男子只是沉默地向前去,他不知道马儿要往何方去,只是,不向前,又能做什么呢。 一路来,一路听着路边的陌生人,低低的议论。 数年争战,无数次死里逃生,令他的耳目变得极灵敏,那些话语里的怨恨,愤怒,他听得清晰至此,就如那些目光中的厌憎,仇恨,他的感受,也是清清楚楚, 然而,他不能说什么,做什么,因为,确实是他把灾难带到了这个本来繁荣热闹,所有人可以平安生活的地方。 战事若起,这座奇迹般的城市,也将如他看到的无数雄伟的城池一般,毁于战火兵戈。 会有多少无辜死去,多少善良破家,多少女子遭受**…… 男子默默地看着眼前的雨幕,没意识到身后轻轻铃响,没有注意雨声中,那本来应该极小声的议论,变成了一声声清晰的呼唤:“李旭……李德昭……” 他默默地前进,背后清脆的呼声越来越响, 可他懒得回头。 背后轻快的步伐,渐渐接近。 可他懒得理会。 难得这街上除他之外,还有第二个行人啊。 对了,这路上不见第三个人啊,后头那女的喊谁呢。 男子一拍脑袋,猛得住脚。 啊,对了…… 李旭李德昭,那不是他的名与字吗 虽然他其实就叫李大牛,可是打了几回仗之后,军中渐渐多了几个有学问的人,都说他叫这名字不象样,天下的英雄会看不起他,有才能的人不会来投奔他。 于是就给他另取了这么一个名,说是什么寓意为旭日东升,德昭天下,表达他以救护万民,辉泽苍生为己任…… 听着又复杂又麻烦,不过有学问的人说的,总是有道理的,他也就认同了这个名字。 但那名字只是对外宣称的,他们军队里头,老兄弟们直接称兄道弟,后来加入的,都管他叫首领,叫将军,直接对着他叫名字的,硬是一个也没有。 几年来,第一回听着有人在背后叫,陌生之至,完全没反应过来啊。 男子赧然,有些讪讪地赶紧回头,正好看到,那无限美好的身影,撑着八角系铃的油纸伞,带着一路轻轻铃声,穿过雨幕,穿过烟尘,来到他面前。 第二十八章 初识 那一年,他们初相遇。 相遇之时,他们尚且年少,相遇之地,在天之涯海之角,梦幻般建立的城市里。 朦胧细雨中,轻轻铃声里,她持伞而来。 似乎也曾在这微雨中走了许久,衣上发上都带些湿意。她的声音,她的笑容,在这微雨里,也有着淡淡的湿润清柔。“我听人说李将军不太记得自己的名字,还当是玩笑,不想一试之下,竟是真的。” 李旭脸上微红,被人家唤了一路,居然还不知道是在叫自己,这丑出得也太大了,何况还是在一个女人面前出。 “我原是个种田的粗人,跟朝廷对着干,不过是为了求一条活路,原也不够资格叫什么将军,兄弟也是为我脸上贴金,请有学问的鸿儒给我起了这名字,其实……” 对着这雨中轻笑的女子,李旭一百分的不自在。他很想说“其实你要叫我李大牛,我肯定早应了你。”但在这女子面前,竟是生平第一次觉得,这般种田汉子的名字,仿佛都不好意思说出来。 这女人衣裳普通,身上也没戴华丽的首饰,身旁连个丫头也无,但她在雨中微笑,便如阳光,照破层层迷障,漫天烟雨都因她而耀眼起来了。 那甚至不是某种应该属于女子的柔美绝色,而是纯粹超然于男女之上,如太阳般灿烂的光辉。 她持伞轻笑徐步而来,漫漫长街,独她一人,但纵有千人万人,李旭知道,自己看到的,也必然是这个女子。 那样一扬眉,一转眸,一抬手,一侧伞中,自然而然流露的大方从容,便叫人知道,她有多么与众不同。 李旭在女人方面,根本全无阅历,他仅仅只是用自己数年征战,见多英雄豪杰的眼光来看人,只觉这些年身经百战,看遍英雄,竟没有任何一个人,仅仅只是这般相视一笑,就让他有一种几被光华夺目的感觉。 这种奇异的感觉,只能心知,真要他去说这女子言行有何特别,却又偏偏难以文字说出一丝一毫。 这样的女子,自然是出身大家,有大气派的。 在这远离中原纷争的天涯海角,忽然遇上一个这样一个女子,那对方的身份就几乎呼之欲出了。 他有点笨手笨脚地抱抱拳,说话都不太流畅:“敢问可是萧小姐?” 萧清商含笑看着他,自己虽然长得不是天香国色,也不算丑八怪吧,至于让一个见过大世面的男人,这样手脚不知道往哪放吗? “李将军很不愿见到我吧?”她单刀直入,一点场面客套话也无,完全不符合大家女儿的交际规则。 不过,李旭也不懂这些规则。他就是个粗人,这几年打生打死,肩上压着的更是无数人的生死未来,那担子日日夜夜压得人呼吸不能,从来就没有享受过一天。 大家闺秀的世界,离得他太远了。 他只是急急忙忙地摇头:“没有,没有,我……我只是奇怪为什么小姐要亲自来……” 听说大家族里规矩多得要命。女人是不能随便出来见男人的,越是谈婚论嫁之时,越要避嫌…… 他无意识地一皱眉,心间一片落漠,是啊,他与她虽素不相识,却已经差不多要谈婚论嫁了。 那一瞬间的表情变化,让萧清商看得清楚明白,不觉一笑:“看来,将军不是不想见我,而是应当非常怨恨我了……” 李旭一怔,忙摇了摇头:“我绝没有这个意思。” 这话说得极是诚心诚意。与萧家的事,虽有些不愉快,但男人无力解决自己面对的难题,却要去怨恨一个女人,还算是男人吗? 这种事,女人又有何自主之处,还不是被家族当筹码牺牲用的。 无论如何,这个据说从小说出了名很聪明很能干的大家小姐,嫁给自己这样的大老粗,都是天大的委屈啊 只是…… 李旭头上冒汗,萧家有什么条件,直接放马过来好了,何苦让这样一个女人来出头。虽然到目前为止,萧清商语气始终平和,没有一丝为难他的意思,但他就是没法不紧张啊。 他这辈子真正轻松接触过的,除了家人,就只有村子里的姑娘,后来天天在外头打仗,哪有空想女人。就算占了地盘,也只专心练兵施政。地方上虽然也有大家族,大多数人都看不起他这个乡下出身的反贼,并不真信他能有多大成就,最多只会拿几个美姬丽妾来拉拢讨好她,真正的小姐,反而是层层保护,绝不敢让他看到半分,唯恐他有什么不该有的念头。 李旭本来也没什么想法,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种大家闺秀跟他隔着天,隔着地,永远是拉扯不到一起的。 哪怕是他占着城池,自成一方势力的时候,地方上的名儒世宦大门阀,都不看好他。就算是他的军师,下属,为着将来发展着想,自作主张上门拉关系,不经他的同意,拿他当条件卖,人家还不情不愿,好不容易指一个庶女出来,听说人家小姐还在后院里寻死觅活,干脆盘算让丫环当义女代嫁。 他事后知情,恼怒万分,第一回不顾情面,追着把一帮擅自作主的家伙一顿好打,恶狠狠地声明:“我有媳妇了。” 地上被打成猪头的人,抱着脑袋,闷声闷气还要抗辩:“不是还没过门吗?”。 他恶狠狠地继续又踢又踹:“你想让我喜新厌旧,你想让我抛弃糟糠,你想让我被娘拿锄头追着打吗……“ 在地上几个人的惨叫声中,他凶狠的扫视所有的将领亲信“还是你们都喜欢把我送出去,让那些大老爷们糟蹋。” 人人噤声,在那以后,哪怕是最爱在他耳边喊什么联姻联盟,共同进退的人,都不敢再打这样的主意了。 那一天,他把桌子拍碎了三张,那一天,他吼的声音震天响:“我是不会昧良心的……” 那时的宣言,犹在耳旁,却已经虚伪得仿佛是一个笑话。 谁能想到呢,他得志的时候,那些在他管豁区里的所谓大家族就看不起他,现在他的城池被官兵打破,他所卫护的百姓被朝廷残杀,他的军队,被围剿得四散东西,最后就是他剩下的这三百余人马,一路逃窜,被追杀到天涯海角,眼看就要穷途末路了,萧家却伸出了援手。 富可敌国的萧家,坐拥最繁荣的城池,最广大的田地,指挥最强大的私军,且有无数大船,随时可以带着巨大的家当,远扬千万里的萧家。 几乎已经是一方诸候,完全不用害怕朝廷担心官军的萧家,同意了让他的人暂时驻扎在萧城之外,仅仅是这样一个举动,就让如狼似虎的官军,远远停驻,暂时不敢轻起干戈。 他原本以为,拥有如此威势,如此自信的萧家是想乘机招揽他们为己用。就如同萧家招揽其他的亡命之徒做护卫一样,可谁知,萧家提出的条件,竟然是完全平等的结盟,萧家救他们性命,还会在人力财力上,无上限地全力支持他们发展。 这岂止是死里逃生,简直是掉下悬崖后不但没死,还发现有个白胡子老公公要把一身的内力传给他,一世的宝藏留给他,还外搭一个美丽孙女。 是啊……最大的恩情,最惊人的好处,还有……一场美丽的联姻。 古往今来,是最传统最直接,最常用的结盟方式,似乎就是联姻吧。 他曾经呐呐地说:“我订亲了”只是声音并不响亮。只是,这一次,他不曾那样理直气壮地说“我有媳妇了。” 没有人回应他的话,没有人觉得这是一个问题,这其中,包括跟他在同一个村子出来,平时也极喜欢妞儿的老兄弟们。 萧家并没有立刻逼他答复,萧家给了他足够的时间思考。 虽然,在有朝廷军队压境的情况下,这足够的时间,也只能是一天。 他一个人默默离开营地,一个人默默走在这乱世里仅有的繁华之城里,不知道应该去往何方,该干什么。 他知道,他不需要考虑,因为结果已经注定。 无关嫌贫爱富,无关喜新厌旧,无关为了向上爬而不顾旧情。 在他身后,是三百个生死兄弟,是三百条活生生的性命。 在此之外,还有那几千个在连场血战中,渐渐离散,不知是孤苦流浪,还是满身伤痕地躺在泥泞中等死。 离开家乡,奋身一搏是为了求一个活路,而不是为了显示他一个人的高尚,让所有相信他,让无数救过他,让每一个跟随他的人去死。 这么多年了,经历了那么多场血战,他从没有真正适应过死亡,从没有真正对杀戮心安理得。 从小村子里走出的十八个汉子,现在还活着的,不到十人了。这些年来,一点一滴,如蚂蚁搬家般,用他们最微小的力量,一点点打下地盘,渐渐聚少成多,拼尽全力,守护一方百姓,为的,不过是他们所爱护的人可以活下去。 那么小的地方,那么微薄的幸福,那样仅仅可以保障温饱后的满足。 要被打破,却只需强大力量的轻轻一击。 他记得那漫山遍野,数也数不清的官军。他记得,他的士兵一波又一波,毫不迟疑地冲向死亡,只为了让身后的家人能多一分逃生的机会。 他记得,他拼命地冲杀,却无法阻止身边的兄弟,一个个从马上坠下。 他记得,他全身是血,遍体带伤,一路血战,不敢回头望一眼。在后方,他的老娘和十六岁的妞儿,正在他安排的快船上,飞速远离。 他来不及看那也许是人生的最后一眼,他听不到亲人哭哑了的声音。 只要有可能,他就要活下去,活下去寻找那无依无靠,病弱孤稚的亲人,保护她们再不受苦难。 只要有可能,他就要让他的兄弟们活下去。再不要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倒下,却无力营救,只能任,无形的刀子,一次次剖月复剜心。 所以,不管那个萧小姐是什么样的人,哪怕丑若无盐,哪怕凶暴悍妒,他都不可能有另一个选择。 所以,别说他只是定了亲,就是真的娶了亲,这个时候,他也只能去做负心负情负义的畜牲。 这样一个人默默离开,独自孤行,不是反对,不是消极对抗,仅仅只是想要一个人呆一会儿。 而现在,那个据说很快就会成为他妻子的女人,就在他面前,而且,一点也不丑,事实上……以李旭那有限的看女人的眼光,已经是好看之极了,性子似乎也不错…… 李旭心中有些惨淡地想,他应该高兴吗…… 他们在空荡荡的街中心对谈,两旁冷清清的店铺里,自然有不少无所事事的人在那冷眼看着。 不知是谁重重吐了一口浓痰,直落到街边:“孤男寡女,不知羞耻。” “这种祸星还有女人肯贴上去,真是……” 李旭耳力极好,听到这声音,眼睛都瞪大了。 他自己确实给安定繁荣的萧城带来巨大的危机,萧城人恨他是理所当然的,可是…… 可是,他们怎么敢在萧家的大小姐背后说这样的话……就算不认得这位小姐,至少也该看出这是位大人物吧 看到李旭脸上的惊诧,萧清商低笑起来。 这个男人真有趣,那样年少,面容却已有了风刀霜剑,坎坷苦难刻下的沧桑。那样高大的身子,在一个女人面前,手脚却不知往哪里摆放。从他走路的姿态,他举手抬足中,最不经意的动作里,可以看出,在这高大轩昂,在如此逆境亦未折腰的身体上,还有着巨大的伤口,正每时每刻给他带来的疼痛。 他经历了太多痛楚,承受了太多打击,一次次的失败里,他浑然不知,自己得到了什么,有了多大的成长,更不明白,他的阅历,他的见识,他对一切与众不同的,足够危险的人与事,最直接的感觉,早已经超过了寻常人太多太多。 对他来说,最简单就可以察觉的真相,普通人或许是永远感觉不到的。 可惜,他即无自觉,也无自信,他甚至没有意识到,他与普通人之间的差别,已经到了什么地步。 她微笑着:“李将军,难得你光临萧城,我身为地主,自当带你四下看看……” 她笑盈盈同他擦肩而过,慢慢走到前头, 李旭傻愣愣看她擦着自己的肩膀过去,闻得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他木呆呆地跟着她的方向,转过了身。脑子还是迷糊的。 她居然不生气,不发作,不恼怒? 大家闺秀不是最在乎名声,闺誉的吗? 大人物们,不是最容不得小老百姓冒犯的吗? 她怎么可以好象什么事都没有呢。 正愣着,前头萧清商驻足回首,看着他傻乎乎的样子,复又一笑。 李旭脑子还迷糊着,人已经跟上去了。 跟着她,去看萧家造就的奇迹之城,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造就奇迹的,不是萧家,而是萧清商。 第三十三章 神人的无奈 萧城为萧家所有,但萧家即在萧城之中,也在萧城之外。 萧城之内,有萧家最精美华丽的府邸,但严格来说,整座萧城,一土一地,一树一泉,都是萧家的。萧城之外大片田地,成群山脉,一直延绵到海边,都是萧家的。就是海上巨大的码头,海边乘船而出极目所望,能看到的隐隐海岛,也是萧家的。 整座萧家庄园,以砖木连山河,系海波,巧思之精,气魄之大,简直不可思议。竟是将城个城池,山川,田地,甚至小半截海洋都纳入自己家的院子里了。就是帝皇之尊,皇宫之壮,也没有这样的大手笔。 旁的人再有钱,也不过是说,我家在高山之顶有别庄,我家在清净林中有居所,我家在海边,日日可看海,我家在寸土寸金的闹市中有大房子。 可萧家呢,闹市,高山,树林,甚至大海,都在他家里头。 李旭静坐在沿海最高的山峰处,默默俯瞰着浩浩海洋,偌大萧城……其实,严格来说他坐的也不过是萧家庄园中的某一处高地罢了 不经意地,他微微一叹。 萧家的豪阔财势,对他这样出身不过种田汉子,偶尔小小富过一回,其实日子始终紧巴巴的人来说,简直比幻梦还要幻梦。就是这样的势力要与他平等结盟,就是这样的势力要与他互联姻缘,就是这样的势力,认定他是当皇帝的料。长街血战之后,萧家人把他迎进府中,遣名医灵药为他治伤,萧家族长亲自探望,甚至毫不介意地允许他的三百人马,驻入萧城之内,也允许他的亲兵和重将们,进入萧家陪伴他。萧家的几位公子日日来结交闲聊,连萧家老夫人都亲自来看望过他。 这样的姿态,这样的诚意,这样的热情,就是他军中重将,心月复,都无不受宠若惊,十分感动。 当此乱世,群雄并起,各怀机心,就算是血脉之亲,又有几个肯让别家的人马,驻进自己的城池,就算是所谓联姻相亲,又有谁肯让十来个身怀武器的外人,在自己家里进进出出。 萧家所表现的坦荡和信任,没有人能不被触动,更何况,萧家的军队也已大举出动,直接在官军对面摆开阵仗,城中被抓的刺客,全被押到阵前,当场斩首。 虽说萧家和官军仍保持克制,互相防范,并没有立刻打起来,但萧家这种行为,已是明明白白,反叛朝廷,完全没有转还的机会,自己把自家的退路斩断了。 基本上,李旭还没有来得及正面答应萧家的联姻要求,就在他重伤发作,晕晕沉沉的时候,事情就已经如此了。 甚至不用他反口不认,只要在这联姻之事上,多说一句闲话,那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等等的罪过就能压得他抬不起头来,就是最忠心于他的人,在这种事上,也是绝不会帮他的。 他自然是什么二话也不说的。萧家热情相待,他也便客气回应,虽出身粗鄙,却从无失礼之处。属下们与萧家众人关系融洽,他也并不反对,只是平时总喜欢一人独处。 他伤势略好,才能下床,就爱自己随意走走,萧家也不拦阻,反而下令,萧家之地,任其来去,不管何处紧要所在,都不许留难阻碍。 这样的命令,让手下人越加兴奋,他却只是微微苦笑。 走得再远又如何,脚下依旧是萧家之地,攀绝岭高山,世人清寂之地又如何,依旧在萧家园内…… 他甚至没有资格有怨言,有抵触,没有资格哼一声,叹一句,否则就真是忘恩负义,不识好歹了。 他这样怔怔地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身旁有人大大方方,几乎是紧挨着他并肩坐下来,同看着山下,满城人烟,繁华气象。 “有火又找不到由头发,心里闷得很难受吧?” 那语声清淡疏朗,却又异常悦耳。 李旭默默无语,在萧家的日子,几乎所有萧家重要人物都来探望过他,只除了这位萧大小姐。他也从来没有问过,甚至在萧家几位公子哥有意无意在他面前露出口风,点明萧家与他联姻结盟,竟不是家主的意思,而纯是萧小姐慧眼识英雄之后,他也没有追问过。 但同样的,这女子如此倏然而现,如此自然而然地坐在身边,他竟然也不觉得有任何意外。 萧清商侧首看着他,淡淡微笑:“觉得被我萧家压得透不过气来了,觉得上回被刺杀时,让我戏弄得太没颜面了?” 李旭沉默了一会,徐徐说:“萧家不欠我,只有我欠萧家,我的烦恼根源是我自己,不该扯上萧家,你……”他慢慢转头,看她一眼,微微摇头:“当日我之所行,便是我愿,你是绝顶高手,还是弱质女流,于我本心之愿,并无区别,自然也怪不得你。” 萧清商甚至是有些讶异地看着他。她自认已是极为高看他,未想还是轻看了他。 长街苦战,何等惨厉,他是下了怎样的决心,何等的勇气,方肯为一个不算相识的女子去赴死。而她转眼间平定危局,随意如闲庭信步,他的努力,他的拼搏,他的苦战,他的坚持,便如一场笑话。他竟仍不怨恨于她。 而萧家财雄势大,何等赫赫扬扬,固然于他有极大好处,但于一个男子的自尊来说,又是何等压抑之事,更何况还有负心背盟的苦恼在,他受此困扰,也始终不肯迁怒。 他出身低,没有学问,却是不读圣贤的真君子,自有智慧之根,只可惜…… 越是比她预料地要好,却越是让人叹息了。 二人这样并肩坐在一处,看着人间万家灯火,如此亲近的姿式,比之当日在萧城长街上,相隔数步,默默同行,却要生疏许多了。 他不会怨恨她,但是,细雨中同行的默契,看她直言指斥满街百姓时的感动,却是再也寻不来了。 而这一切,本就是她自己造成的。 长街刺杀,她无心戏弄,却不得不给予一个考验。 这考验不是她需要,而是给萧家上下人看的。 天下英雄无数,她独独看上这个眼看要覆灭的种田汉,萧家上下,其实非常反对。 无关利益,只是心疼她。 在萧家人看来,他们家的清商,真真是玉皇大帝也配得起的,岂能给了一个庄稼汉。 这些年来,萧清商算无遗策,萧家得有今日之辉煌,大抵是萧清商之功劳,萧家但有烦忧,全都扔到她面前去,看似整个家族都在占她的便宜。 但如此家族,那么多男子,那么多长辈,这样全心全意地信赖一个女人,一个晚辈,不牵制,不怀疑,不掣肘,不为难,只要她说的,当时听来再怎么不合理,再怎么不甘心,也都肯照她说的去做,这才有了后来的成就与辉煌。 知情人可以说,是萧清商造就了萧家,萧清商自己却知道,是萧家成全了她。不是每一个天才,都能得这样的信赖,不是每一个女子,都能有这样的幸运,几世轮转,多少回藏锋敛刃,深隐神通。只有这一世,一点点展尽风华,再无掩饰,却是因为身边的人,由始自终的信任,从来不曾有过一丝一毫异样的目光。 在他们眼里,她是天才,自然是好事,但她首先是萧家的女儿,是他们的亲人。 所以,唯一的一次,几乎全家上下都反对她,只是为了她硬要嫁给李旭。 要这样强大的萧家,跟如此弱小的李家军联盟没有问题,可为什么非要联姻? 就算你真的慧眼识珠,就算你真的算无遗策,可是,女儿家嫁人,便如投第二次胎一般,就算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失算,也不该冒险。 她不怕为难,她不惧阻力,可她拿所有人的关怀爱护没有办法。 虽然在她的坚持下,家里还是派了人去向李旭提联姻结盟之意,但其实人人心里都不情愿,她甚至知道,官军派来的刺客是自家兄弟偷偷放进来的。如果李旭死了,自然就没有什么结盟联姻的事了,他们家神仙也比得上的小妹,自是不用去嫁给一个字也未必识几个的粗汉子。 她无可奈何之下,只能让他们去看,生死关头,李旭做的事。一场长街血战,家里所有人都闭上了嘴。 天下的英雄很多,但会为了保护一个女子,不惜死战的,有几个。 那些据说最有希望夺得天下的豪杰也不少,可是,会用血肉之躯守卫自己的女人,除非踏上自己的尸体,否则不容任何人一刀一剑一根指头碰到自己女人的男人有几个。 他们家的清商,自然是天下无敌的,自然也是用不着男人保护的,可男人有没有这个能力是一回事,有没有这份心,又是另一回事了。 很自然的,所有人都同意了这场婚事,我们家的清商,看人果然是最准的。 当日,他们极力反对,无关利益,只是为了心疼萧清商。 而今,他们全力赞成,无关成败,也只是为了心疼萧清商。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萧清商看人其实从来是不准的…… 至少,看英雄豪杰,世事变幻极准,看男人,看丈夫,却是从来不曾准过的。历历数世,皆是教训。 这一世,她选的,也只是当今群雄中,最合适的皇帝,而不是最合适的丈夫。 只是看他数年拼搏奋斗,只为保一方平安,只是看他,三千里逃亡,只要力所能及,不放弃一个兄弟,只是看他,有萧家联姻结盟的大好事,竟还会为一个区区村女内疚苦痛,所以,才想尝试一下,至少这场考验,他不会表现得太难看,只是没想到,他表现得,比她所想得,还要好出那么多。 由始自终,他没有把他负心背盟的罪过怪在萧家和她的身上。他虽然也有情绪,但尽量公正待人,尽量以理智克制。 她甚至可以相信,她若嫁给他,他就算一世不忘旧情,也不会薄待她,他就算身登玉座,也不会过河抽板再为难报复她。 当他满身鲜血,疲弱无力,犹自歇力保护她的时候,她甚至觉得,如果她愿意,如果她努力,将来,他们也许不会仅仅只是一对冷冰冰的帝后…… 然而,那一场试探与考验的真相,终是毁了这可能的机会。 让萧家人满意的这一场考验,也许会是他心中永难抹灭的伤痕。他一直努力对幻想中,可怜的,无助的,悲伤的,只是被当作家族牺牲品的未来妻子公正一点,温柔一点,不要用欺辱一个无辜弱女子来平衡自己心中地另一个弱女子的愧疚,那根本不是弱女子,也从来不无辜,因为整件事,就是她莫名其妙闹出来的。而他,甚至不能怪她,因为她的莫名其妙,他和他的兄弟们,才能活下来。而他却什么都不知道,甚至如小丑般不自量力地试图保护一个绝顶高手。 他不会怪她,怨她,但是,莫名刚硬起来的心,却只怕再没有柔软下来的机会了。 此刻二人坐于一处,低声交谈,看似全无半点愠恼火气,其实却比纠结愤怒还要糟糕透顶,现在萧清商都可以预见未来几十年,帝后之间,相敬如冰的生活状态了。 然而,这一切是她自己造成,不是没有机会挽回,但她不能做,也不愿做。 历世轮转,身疲心疲,她只想找一个皇帝,完成那倒霉的课题,至于更多的牵扯,本来就是想也不曾想过的。哪怕李旭比她预料的更好,那又如何呢,当初几世,她遇上的,不也是她觉得还不错,还可以抱有希望,还可以尝试努力的人吗? 更何况,还有一个全然无辜的小村姑,在这一场神人无聊的游戏中,注定被牺牲。她夺了应该属于她的名份与光彩,还要夺走,本就属于她的柔情和关爱吗? 萧清商一时也沉默下去,二人就这样默默共坐了许久,直到李旭忽得长身而起,对着萧清商深深一揖:“萧小姐,我有一事相求。” 第三十四章 错了吗 “我是个穷途末路的粗人,蒙小姐错爱,绝境之中始能得生。萧氏之恩,我必铭记于心,他日亦有许多借重萧氏相助之处,恩深盟重,断不敢有负心背盟之处。他年若有成就,终有涌泉相报之日,小姐若能信我承诺,不一定非要这般委屈,同我这等粗汉子联姻……”一番话并不长,但李旭说得十分艰难,额头都冒出冷汗来了。事情到了这一步,再说这样的话,实在是很不妥当。但如果完全不做任何努力,只拿着身不由己,无可奈何当借口,他自己心上一关,终是过不了。 如果不是仅二人独处,再无旁人在侧,如果不是深知,对这场联姻,萧清商有着最后的决断权力,他也是绝不会冒险说出这样极可能惹出**烦的话,只在这此时此地,他才能做这最后的努力,萧清商点头自然是好,萧清商不答应,他们谁也不会对外多说一个字,外人也断不会知道,萧李二家的联姻有过这种波折,更不会有损萧家的颜面。 萧清商微微动容,望着他,良久无语。 直至如今,希望已如此渺茫,他竟仍要为一个区区的村女做最后的争取,措词那样地艰难,却还是半个字也不肯涉及到那个无辜的弱女子。可惜,这样的心意,她却无法成全。 她低低轻叹:“那些场面上的客套话,不用再说了,将军的心意我自然明白,只是,如果我不答应,将军会如何?” 李旭木然一笑,淡淡道:“不如何,只是忘了今日的事,今日的话,做该做的事,我……”他迟疑一下,想要保证,即使如此,他也不会亏负萧家,不会报负萧清商,但又觉得,当着明白人,这种承诺其实轻飘飘没什么意思,只看将来怎么做罢了。 萧清商默默看着山下,万家灯火,无尽良田,良久方道:“将军,你在这坐了一日,也看了一日,可想过什么?” “天下纷乱,民不聊生,难得有萧城这一方桃园,一处安乐天地,萧氏一族,功德无量。”这番话,李旭说得诚心诚意,他曾有数年辛苦,曾经一路杀伐,更曾看尽人间地狱,所以更深刻地知道,这世外萧城,是何等神仙乐土。 “那么,萧家想要保全这一片天地的心意,将军可能体谅。萧家也盼望天下太平,处处都如萧城,这番祈愿,将军可能明白?” 李旭默默点头,他不曾有过萧家的财与势,最初离村也只是为了闯出点名堂,让母亲和妞儿不要饿肚子。这些年一点点挣扎向上,也渐渐明白,站得越高,责任越重。割据小小一地,守卫一方百姓时,看着荒凉的田地,渐渐种满庄稼,看着惶恐的百姓,渐渐安定下来,也曾有过异常的满足和莫名的欢喜。而后大难临头,他同样眼睁睁看着那依然贫弱,却至少安定的小小乐园被无可抗拒的力量辗得粉碎,那种心痛如绞的感觉,至今还在深深折磨着他。因此,他也更深切地明白,萧家的付出,萧家的功德,更能够理解,萧家为守护这一切做出的努力。 “偏安一隅,终不是长久之策,中原锋火,迟早是要烧过来的。终要有一位王者,收拾天下锋烟,大乱之后,再创大治之世。萧家并无过多的野心,却也不可能置身事外,只能选择最有希望成为最后胜利者的人结为盟友,倾力相助,让这番大乱,在最短的时间平定下去。我向你保证,萧家不过恃功妄为,不会因初期势大,就染指侵犯你的权力。将来不会伸和找你要官要爵……”她伸手指了指萧城,向着四下划了一圈“除了萧家这起兵之地,不会向你多要一寸田地庄园……” 她这样不急不徐,一句句说着,李旭却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若不是真的认定他确实有可能成为最终完成一统的那个人,萧清商不会如此认真地同他讨论这种事, 可他真是不能理解,哪怕是这些天来,都要想破脑袋了,都想不明白。 真不是他胸无大志,实在是那志向远得根本够不着。 就象你对一个普通人说,好好努力,你将来会发财,会当将军,会娶好多漂亮老婆,这汉子可能会被你激励起雄心壮志,且因为你的看重他的才能而生出知遇感激之情。 可你要对他说,好好干,你将来会当皇帝,这人肯定以为你在拿他开玩笑,搞不好还要反手给你一拳。 过于飘渺,遥远的目标,大多数时候,人们都是不会认真对待的。 可是,不管是萧清商,还是萧氏一族,明显是半点玩笑的意思也没有啊。 “为什么是我?”李旭终于发问“拥有争霸天下实力的诸侯不少,青州李司马,南阳赵州牧……” “为什么不是你?”萧清商语气平平地反问“当今各大门阀,那么多子弟为官,拿着朝廷俸禄,享受着种种特权,可是君王昏暴*政之时,未见一人死谏,天下大乱,却一个个仗着手中有兵有粮有权有势,忙不迭割据一方。还有那诚王廉王之流,身为王族,不想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在这纷乱中为朝廷出兵,为王家出力,反倒迫不及待另立自家小朝廷,先跟自己的骨肉打斗起来。就这样的人物,纵能力压群雄,又当得了什么明君英主。再看他们的行事,都是拼命地搜括民间财富,粮食,青壮,一心壮大己方实力,全不管百姓死活,只见眼前利益,看不到长远将来,用人施政,更是只重世家贵胃,把寻常百姓,看得轻如草芥,这种人就算得了天下,又能改变得了什么。至于李闯子一流…… 萧清商微微冷笑:“三月啸聚几十万人很难吗,蝗虫一般见什么抢什么,抢光老百姓最后一粒米,老百姓要活下去,除了加入所谓义军,跟着一起去抢别的人,还有其他的路吗?这种人只能当流寇,别说天下,就算是稳守一城一郡,安养民生都做不到。还有那川中张横,攻伐十八城,听着真是赫赫名声,可他也连屠十八城,但凡稍有家资的,便是烧光杀光抢光,谁敢将天下之责,寄望在这种杀人魔王身上。” 她徐徐摇头:“当今天下,虽号称英豪并起,但门阀贵胃,眼高于顶,腐朽老大,而所谓的义军,却都大多不月兑流寇作风……” “可是,相比天下群雄,我终是太过微没无闻……” “你微没无闻,是因为那些人忙着到处攻城掠地,扬名天下的时候,你却努力守着区区一地,保着一方平安。当他们到处捉壮丁的时候,你却在大力劝农助桑,当他们为了战争而使良田荒抚,河水决堤的时候,你七拒强匪,五挡诸候,以微没之力,保着一方天地没有被四面八方强大的势力催为飞灰。” 李旭默默地坐着,默默地听着,做梦也想不到他觉得最寻常,最应该,最理所当然的事,在这个女子口中,竟是可以与天下群雄相比,也全不逊色壮举。 要换一个时间,换一个地方,听着这般女子,如此侃侃而谈,说着他做过的那些事,必是满心激动,满腔热血,满怀知音之叹,满月复感激之情的,但此时此刻,却是越觉动容,越感悲凉怅然。 萧清商没有去看他此刻神情,语气也始终只是淡淡,哪怕是称许赞赏,听来也只是平淡公允的诉说。 “当今之世,所谓义军,数不胜数。大多是承担了太多不公,愤然而起,却又把这不公十倍加诸于旁人之身。因己长年贫困,因此一切富人都是仇敌。打着劫富济贫,替天行道的旗号,做的不过是烧杀掳掠的事。或许他们的起兵有种种无奈,种种苦痛,但这种只有破坏,毫无建设的方式,注定了通通难成大器。而同为反抗暴*的义军,你却始终顶着自己队伍里巨大的压力,约束你的同伴不可随意对富人报复性地杀戮抢掠。你也选择民愤最大,为富不仁,为官苛酷的人开刀平民愤,抄家补充军中财务所需,但手头再紧的时候,你也从没有滥杀过滥抢过。你对乡绅富豪,软硬兼施,即安抚其心,也坚持要他们出钱出田援助军队,但所有手段都不超过该有的界限。手头再拮据,你也坚持分田给有军功者,却搞得自己坐拥一地,竟家无私产。你不识字,但你肯学。我知道你最忙的时候,也坚持每天抽时间出来,听人给你讲书说史。你尊重有学问的人,却并不因自己的出身而自惭。即没有象有的义军领袖那样,把读书人看得猪狗不如,也不似某些英雄豪杰那般,一朝得势,就以出身为耻。你坦然自称是种田汉,也不在乎别人这样说你。你向读书人学习却有自己的主张。在天下群雄之中,你看似实力微薄,全不显眼。但你治下,从来只有外地的流民来投奔,没有一个人离开。在你军中的将领,不管是你的老乡,还是迫不得己暂时投奔你的人,都没有一个弃你而去。入你军中的文人,即使本来是不情愿的,但最后都选择了留下,哪怕是最危难的时刻,也没有背弃你。哪怕是军队被打散了,四处流浪的时候,还有好几支人马,孤伶伶坚持着寻找你,屡次拒绝其他大势力的笼络……” 李旭终于跳起来了:“你知道,你知道……他们……” 这样的汉子,竟是声音哽咽,眼中全是激动。 萧清商看着他,本来平淡的语气,终也有了些许波动:“是的,我刚刚收到的消息,有几批人马的下落已经找到,最苦最难的时候,他们还在坚持找你,我已经派人去联络了。” “赵阿虎是你的同乡,一路突围,屡遇围困,官军追他都追烦了,最后派人用四品云骑尉的职位招降他。当时他已连续血战十八日,伤疲交加,却想也不想,一把撕了官府招降书,带着最后的残部,继续奔逃,坚持一路打听你的去向。” “杨重是出了名的悍匪,当年欺你兵微将寡,带着人马想去抢劫你的百姓,被你击败后,你在牢房里跟他争执说理了一整晚,带着他下田看人种地,在乡间吃饭,到市井逛街,还住在老百姓家里,七日七夜,形影不离,最后他带着全部的手下,降了你。当年他降你,也许是真的被你说服,也许只是一时无奈,但数年之后,你逢灭顶之灾,是他带着人马,死战不退,一直掩护你,为你断后。只剩下十八骑人马,无粮无援,奔逃千里。到最后,马都杀了充饥,武器全部残缺断折。终于逃进李闯子的辖地。李闯子爱其勇武,重金高位,大力招揽。杨重带着仅余的部属,与李家将领们大吃大喝,大攀交情,酒酣耳热,醉意熏熏后,他留下自己的最后的亲兵,留下亲笔的信件致谢致歉,单身独骑,悄然离开,继续找你。” “当年你刚刚拉起军队,手下全是粗汉,一个象样读书人也无。你再怎么征召,人家也不肯理会。你一急,便不要脸面,但凡有点名声的文人都被你坑蒙拐骗地弄到手,连敲闷棍,蒙麻袋的事都干过。当时蜀中湛若水倒霉,回家的游船就从你眼皮底下过,你听说他是才子,就动了心思。还很卑鄙的让手下假装水匪去抢劫,你及时出手相救。谁知人家聪明,不但没有纳头拜倒,硬是一眼看出你们演的戏。你索性撕破脸,就是不让人走。不管人家怎么骂你,你都陪着笑,人家要活动,全城上下都可以转,就是不能出城一步。身为一郡之主,你天天满脸堆笑,围着人转,拿着一堆最浅显,最简单的文牍杂务,麻烦一个大才子。还天天拿着书本,指着最简单的故事,愣说你不明白,特来请教,人家不给你讲解,你就不让人家安生。可怜蜀中大才子,被逼得受不了,不得不兼任你的长史和教书先生,管着你的政务杂务,还得天天教你和一帮粗汉子读书识字,还要给你们讲史书兵书。就这样给你做牛做马,城破的时候,还要负责在最短的时间内,从水路把大部份百姓都转移出去。他顶着蜀中才子的名头,去各方求助,好几股势力,都看在他的名声能力上,分别接纳了难民,还都抢着招纳他,不知派出了多少使者,一个个甘词厚币,就是要把他收为己用。他一个书生,又系着那么多难民,没法象武将那样一路打出去,只艰难地在数方势力之间,苦苦周旋,始终不肯择主而投,到现在还念着你这个把他硬抢过去的土匪无赖……” 萧清商一边尽量仍用平淡的语气说着自己收到的最详细的消息,一边深深凝望着李旭。 这个她选中的人,一点没有喜怒不形于色的城府气度,一点没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从容。 一个大男人,明明想笑,偏偏眼泪就是落了下来。他想为仍然活着的人欢喜,咧开嘴,喃喃说,太好了,可是眼中,却又分明是为着那些苦难,为着更多连苦难都没有资格承受的人,而满含的伤痛。 这个男人,看着,真不象是能当皇帝的人。 皇帝的宝座离着这个穷途落魄的男人,实在太远,太远了。 可是,她微笑,凝视他:“李将军,他们这般待你,错了吗?我这样看你,错了吗?”。 第三十五章 大方 在萧清商话里,仿佛是丰功伟业一般的旧事,李旭听来只是苦笑。 不管是善待旧部,收服悍匪,还是耍无赖硬抓着才子不放,说穿了都是当初他太过弱小,弱小得不得不用尽一切方法,珍惜所有人力,可怜巴巴地看到一个人才就誓死不放。 纵然如此,弱小的依旧弱小,再怎么苦苦支撑,只要那破坏的力量足够巨大,再怎么苦苦周旋,再怎么拼命搏杀,依然无力回天。 “古往今来,能成大事者,除了自身的努力与天份外,也少不了天命的呵护与宠爱。你有为王者的希望,有成为名君的潜质。但这世上拥有同等才华毅力,又或是努力更在你之上的人也并不少。只是在战乱纷扰中,还没有来得及绽现光华,磨砺锋刃,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那么多险恶难关,你能坚持到如今。乱世中,人命如草芥,朝生而暮死,我能找到你。这一切,除了我们的努力之外,又何尝没有天命的护佑。李将军,你已见过苍生疾苦,你已看过烽火连天,你曾统有一地,一肩担众人生死,看过千万人因你一念而得生存,因你一败而毁家破门,你也曾千万里逃亡,处处受挫,屡败而屡战,至今犹未放弃。你以为你落魄穷途,却不知该经历的,你已尽历,该承担的,你也有了觉悟。至此绝境,你仍坚守你的道义,哪怕流亡天涯,生死不知,你的兄弟手足们依旧不曾放弃你。我比任何人都坚信,只要有了一个安稳的后方,只要有足够的财力和军力,你会以惊人的速度掘起。当然,皇帝的宝座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未来的道路,也绝不会轻松,萧家会在财力人力上尽可能地支撑你,但也绝不会真的包办一切,很多难关,需要你自己闯过,但是……” 萧清商看着他,唇边绽开微微的笑意:“你会害怕吗?”。 李旭默默无言,害怕吗? 真是笑话 这些年苦心经营,多少回兵微将寡,与四面八方的强邻们周旋,一次次以弱胜强,却心疲力歇时,也曾想过,如果,我有一支真正的军队,哪怕只是区区几千人,但能有象样的盔甲,合格的武器,足够的训练,我有把握,一步一步,打下半壁江山来。 多少回全军穷得挤不出几百两银子,他这个所谓的大将军,顿顿饭都不敢吃饱,有很多的想法,很多的计划,可是没有银子,打不开局面,全都是空想,用了多大的努力,才能克制住,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有钱人全洗劫一空的念头。他虽是个种田的汉子,也知道,抢来的钱,只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就是杀光看到的每一个有钱人,分光他们的资产,除了让人心混乱,士兵贪暴,手头暂时宽裕之外,没有任何用处。多少回做梦都盼着出门能捡着金子,如果能有足够的钱让他周转运用,他相信,他相信,让治下由安宁而渐渐富足,绝不是梦想。 他就是个一穷二白的乡下种田汉李阿牛,这样的人,就算是反抗暴*,就算是杀敌神勇,就算是救护了无数的百姓,有本事有学问有影响的人也看不起他。他再怎么礼贤下士,也没人回应,再怎么从牙缝里挤出银子来重酬征召,也无人搭理。一堆的粗汉子,面对着案牍政务,一个个手足无措,勉勉强强,不是不能应付,但想要治理一地兴旺发达,却是大大不足。 到后来,他不得不坑芝蒙拐骗,用各种手段抓人才,世人有说他不拘小节的,也有骂他不择手段的,有谁知道他满心苦涩。 他要有个象样的出身,稍稍的名望,在这乱世中,自然有人才来投,可他,却只是个种田汉,再多的苦战,再多的努力,很多人提起他,也不过就是一个有点运气的蛮汉子罢了。 真的从来不曾有过野心,有过大志吗? 领着他一点一滴,从无到有,慢慢建立的队伍,纵横驰骋,与数倍于他的军队苦战,最终得胜之时,也曾仰天长啸,豪情万千。 看着他苦心守护的区区一城一地,渐渐安定繁荣,四方百姓纷纷来投,夜深时独对明月,也会有些不可思议的念头。 只是,不能多想,不敢多想。理想与现实差得太远,那就只是妄想。 他知道他有能力,他也很努力,但这世上,从来不是肯努力就一定会有回报的。 湛若水为他讲史论古,他渐渐开拓眼界,知道古往今来,无数英雄,大多是壮志难酬,无数人才,通常是怀才不遇。 再多的才能,没有足够的遇合,再强的能力,没有让你可以完全展示的地位与权力,一切都是空想。 他不怨天,不尤人,踏踏实实过着眼前的日子,即然生来只是小人物,那就尽一个小人物最大的努力,做好自己可以做的每一件事。 可是…… 富可敌国的萧家,足以补偿一直以来,他最大的不足,最大的缺失。 财富,军队,甚至吸引天下人才的名望,在他与萧家联姻之后,也都会自然而然地为他所拥有。 他站在山颠,看着山下的万家灯火,无尽良田。这就是萧家的坚持,萧家的守护,这又何尝不是所有祈愿一统天下者,心中的坚持与守护。 这是野心,是杀孽,也是功德,是成就,是千千万万人的安定与未来。 终有一日,这灯火不再只属于小小萧城,这良田不再只存在于天涯海角。 他敢吗?他害怕吗? 忽然之间,发现,本来以为是笑话,是梦幻的未来,其实实实在在,就在前方,哪怕通向那未来的道路,满是荆棘,遍地鲜血,但是…… 他敢吗?他害怕吗? 他倏得仰天长啸,明明不曾习过内家真气,明明一身伤势仍未痊愈,但那啸声却是穿云裂石,久久不散。 空中浮云飘荡,竟似被这一啸惊散,云破月出,月华越发明彻,竟照得山巅他面容纤毫毕现。 萧清商在月光中,含笑凝视他,这男子目光深处长久的抑郁之气,一扫而空,眸子清明朗正地看着她:“萧家有如此财势,如此见识,这逐鹿之事,应当比我这个所谓仅仅有潜力的人,要更有希望才是。” 这样敏感的话,他却问得极是坦荡,他心意一定,反而不再回避,该说的话,倒要先说个明白。 “我说过,皇位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世间没有什么侥幸之事,这条路,太难,太苦,其间不得不做出的取舍与抉择也太多了。萧家人精明能干,可是全族上下,历代富足,没有人吃过什么苦,没有人受过什么过于严格的考验,我们喜欢日子越过越好,手里钱越来越多,愿意始终站在胜利者一边,跟着一起沾沾光,我们只适合做后方相对安全的辅助者,支持者。冲杀在前,披荆斩棘,血肉淋漓,付出无数牺牲一路拼到底,这种事,不适合我们……” 萧清商淡淡几句话,无形中,已经决定了萧家在李旭未来的争霸团体中,应占的位置,所负的责任和相应的权力。 萧家对李旭的支持,只在财力人力物力上,重要人物是不会去为李旭冒险苦战,冲锋陷阵的。但这无疑也是李旭所需要的,真要什么事都让萧家干了,李旭也没什么意思了。 本来这解释到此也就够了,偏萧清商还要慢条厮理加一句:“更何况,我的誓言是做皇后,又不是做公主,萧家得了天下,我可怎么办” 前头还是认认真真,商讨争霸天下的事,怎么后头又变成玩笑了。 李旭不赞同地看她一眼,实在搞不明白,这女人到底什么时候正经,什么时候胡闹。 萧清商仿佛完全没看到他的脸色,怅然叹息:“年少轻狂啊,帝王将相王朝兴替都当只是故纸堆里的故事,起个誓也随随便便,早知道我来个论父爱的伟大也成啊……” 李旭郁闷之极,好不容易来一回豪气干云,这位就在旁边胡说八道,什么年少轻狂啊,看这位那满脸感慨怅然样,好象她活了足有几十上百年呢,明明就是个十几岁的姑娘家,哪怕再聪明,再天才,她现在,也还正处于年少轻狂时呢…… 这气氛一下子就由指点山河,怀想天下,变得莫名其妙了。好吧好吧,搞了半天,两股势力联合,共约夺取天下,就因为一个小女孩小时候发誓要当皇后啊…… 李旭咳嗽一声,终于有些苦涩地说:“萧小姐如此看重我,确实让我受宠若惊,但小姐可曾想过,我今日为萧家富贵权势而负心,他日……” 萧清商淡淡道:“我选的是一个能成为皇帝的人,其次,才是丈夫。如果你拒绝萧家的联姻,你确实是一个情比金坚的好男人,但绝不是一个有资格当皇帝,有能力当好皇帝的人。我会毫不犹豫放弃你。” “如果你顺理成章心安理得地与萧家联姻,全无一丝内疚与挣扎,你也许可以成为最终的胜利者,甚至可能有一时的天下大治,但这样的王朝是很难长久的。君王有君王必需面对的利害决择,但内心终需有一个底限。堂堂正正的大道,决不仅仅只有权术势。所以,我确信,你就是乱后大治,最好的君主人选。至于我自己的将来……”她笑笑摇头“我的誓言只在于成为皇后,其他的都是小事,无所谓执着,我也并不在意,只要保证我的地位,其他的,你尽可不必多理会。这也是……” 她暗自苦笑,这也是她这个莫名其妙,横插一手,夺人之夫的女人,唯一可以留给另一个无辜女子的吧 李旭没注意到自己脸色有些发僵,眉毛都要拧到一起去了。 本来,萧家大小姐保证除了名份,别的什么都不要,他尽可以去关心爱惜补偿妞儿,这是件好事,可是,这实话听着怎么让人这么别扭了。 什么只要你表现不对,我就毫不犹豫去找另一个人。虽然这是真话,但有的真话真是没必要这么坦白地说出来的。 什么,我只要当皇后,别的都不在乎。 虽然这确实是政治联姻的唯一目的,但真的是好说不好听啊。 就算最初只是冰冷的政治联姻,但脸面上的工夫,也不能不做啊。夫妻双方也都有义务,努力地对彼此好一些,尽可能往冷冰冰的交易上,抹一层脉脉温情的东西,这才是正常的吧。 刚才还在说,你是人才,是豪杰,是能当皇帝的人,我看好你哟。 下一句就是说,放心,放心,本姑娘看上的是皇后宝座,不是你这个人。我只要当稳了皇后,其他的,我都不稀罕。 他能放心吗? 是个男人都会闹心的吧 他还不能生气,不能有意见,不能表达反对。 因为,这似乎正好符合他的意愿,这就是他在这种情况下,能为妞儿争取到的最好利益。 这个女人大方地表示,只要他将来的地位,不要他的人。 他心里几乎没闷得吐出血来,却还必须为萧大小姐的慷慨大度而表示感谢。 第四十一章 看不起 苏贵妃夜入凤仪宫的时候,吴国的皇帝陛下,终于亲自去看了看自己在大街上,半抢半诱拐过来的可怜民女方真。 经过了白天那番看门宫女与芳嫔娘娘的大战,本来就透着荒凉,好不容易才收拾得象话些的宫殿,园子里又是一片狼籍。仅有的几个宫女还在那拼命整理收拾呢,本来的两个大宫女,在阿沅面前,已是如胆小的兔子一般乖巧了。别说暗中拖后腿,就是心里,都不敢生出一丝一毫的不满和对抗之意。 而小方真,看着一群比她年纪大的宫女们忙得腰都直不起来,心里很是抱歉。做惯农家活,从来手脚也闲住的姑娘,倒是很愿意过来帮着搬搬扫扫,可惜让阿沅一把扯住了,然后不由分说被拉回殿里,按到椅子上。 “以后你就是这里的主人了,别总是缩手缩脚的,这皇宫里,你不强悍,就要让人欺到头上。凤仪宫为什么针插不进,水泼不入,那就是因为小姐不讲究那些虚情份,假面子,谁也进不我们那一亩三分地,别的地方……就算是苏贵妃宫里,也未必就真干净,就是那几位看起来掌着全皇宫的嫔,各自宫里,也未必没有旁人的探子……“ 方真听得发晕,这说的都是什么,她怎么就不明白。 “算了,说了你也不懂,反正你虽来得突然,人家也不会放过的,安在你身边的,怕都是有心的。小姐派我来照料你,我就得替你镇着局面。虽不好立刻大换人,但该立的威风也要立起来,不让人吃点教训,谁能真把你当主子敬着。你要记住,皇宫这种地方,不是你压住别人,就是她们压住你,明白吗?”。 方真苍白着脸点头,再一次确定,皇宫真是一个可怕的地方啊。明明那几个姐姐对她都是很亲切,很和善的啊,可是,阿沅姐姐却说得那些人全是大坏蛋一般。可似乎又是很有道理。就算她不懂这道理,想着白天阿沅凶悍的样子,她也是不敢不听的。 皇宫太可怕了,我要回家…… 可怜的小村女在心里痛哭着,万分后悔白天在凤仪宫里,没有立刻答应皇后娘娘的安排离开皇宫。 明明是很大无畏地想要牺牲自己,服侍皇帝,来报答恩情的,可是……原来,忠心,善良是要经受这么大的考验的啊。 在这么光鲜漂亮,有吃有喝有好衣服的皇宫里过日子,似乎真的比在穷乡下辛苦干活,还要辛苦啊。 笨笨的方真愁眉苦脸,阿沅却是大大方方接管了这宫殿里的一切指挥权。所以别人还在辛苦收拾战后狼籍,她已经是大大方方拖着方真吃完晚饭,然后满园子闲逛,满宫殿晃一圈,指手划脚一番吩咐,这里怎么改,那里怎么放,累得喘气都没力气的几个宫女在那嗯嗯啊啊地应着。答应完了,继续干活去。 阿沅跟一堆侍卫们的战斗破坏力太大了,树断石碎,草地全毁,池中太久没打理过的水带着怪味,溅得到处都是。可怜的几个宫女,并不粗壮有力,一直干到深夜还没折腾完。 方真看得不忍,小心地提出这活本来也未必非要急着立刻干完。阿沅漫不经心回一句:“你是皇上亲自带进宫里的,谁知道皇上什么时候想起来,就来看你了,你觉得让皇上看到这破烂混乱的场面,一直没收拾,她们能落下多少好处?” 方真哑口无言,低头不语。 夜色即然深了,闲着也是闲着,随意监工之余,阿沅也拖着方真一块吃夜宵。 这边临时启用的废宫自然没有小厨房,阿沅要吃新鲜糕点,是指派了人去御厨房拿来的。 按理说,不是当权的嫔妃,半夜三更,没有事先通知,就要往御厨房拿东西,也并不是容易的事,但阿沅这个看门丫头,今天实在是威风八面,震惊全皇宫。谁敢得罪一个差点把芳嫔娘娘揍一顿的二品诰命呢?转眼间,最精致的点心外带着几个小菜,还带着热气就送过来了。就算换了哪位嫔半夜想吃东西,自己宫里小厨房专门做出来的,也未必有这么精美丰富。 方真吃得一张嘴都快不够忙了,一边赞叹不已地说“怎么这么漂亮,我都不忍心咬了。”一边迫不及待地一口接一口,这世上怎么就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啊。 阿沅倒是没忘笑话方真经不起大场面,这么点小事,就如此激动,但其实她也不过是强撑着矜持争面子罢了,实际上也是一边吃,一边激动呢。 出来做威做福实在是太幸福了啊,天天在凤仪宫看大门,哪有这种半夜想吃什么,随便吩咐一声,就有人送到面前来的幸福时光啊。凤仪宫倒是有小厨房,可那个看火做饭的蓉儿是好惹的吗?半夜想让她起来弄吃的,不被打得满头包才怪呢 相比辛苦的看门生涯,现在欺压宫女,教天真少女,外加悠闲地吃吃喝喝,这样的人生真是…… “很惬意啊” “那是”阿沅随口应了一声,忽然间惊觉不对,猛得站起,却见方真嘴里咬了半块的糕点都掉了下来,粘了一身,还傻乎乎伸手指着自己——后面。 阿沅霍然回头,近距离看到吴王带着奇异笑意的脸,她震了一震,屈膝拜倒:“陛下” 这时方真也手忙脚乱地拜倒,下拜之时,还带翻了一碟子小菜,打翻了两三块糕点。 直到这时,园子里才传来惊呼声,接着是几个宫女,进又不敢,退又不是,全席地跪了。 这处宫殿的宫女本来就不多,累了大半天,人人筋疲力尽,还在弯腰低头地干活,皇帝竟是这么直接从她们之间穿过,走进宫殿,悄无声息到了阿沅身后,她们还浑然不知,直到这时,才惊觉不对,又吓个半死。人人趴在地上,半是行礼,半是太累,乘机趴着不动,低着头休息,浑不知这时候阿沅正在诅咒她们的失职,皇帝都过来了,也不见这些人通报一声,并暗暗下决心,等回头再收拾她们。 吴王大大方方坐到阿沅原来的位置上,大大方方拿着阿沅的糕点尝了一口,点点头:“不错”他看着阿沅淡淡笑笑“这日子确实比我这个皇帝惬意。” 他一向作风简朴,就算是当了皇帝,半夜里叫来满桌子小菜糕点吃吃喝喝的事,也是很少的。 阿沅只管低着头,这时候,接什么话都是不合适的。 吴王屈指敲敲桌子,目光淡淡扫过两个杯子。 一杯酒明显是这个得意洋洋的阿沅的,那茶,自然是那小村姑的了。 阿沅真是个失职的丫头啊,这种事还需要我来提醒吗?不知道这糕点吃多了嘴里干吗?那女人是怎么教手下的? 阿沅倒是很想指挥别的宫女进来服侍吴王,可是看这位皇帝陛下似笑非笑的表情,就知道现在他不是这么好说话的,至于方真……这个口口声声要服侍皇上,要报恩的小丫头,早就苍白着脸,在地上抖成一团了。被皇后用残酷真相污染过的纯真小姑娘,只要一想象女人服侍男人的那个那个详情,就已经怕得话也说不出来了。 阿沅忍着气,起了身,去给吴王倒茶。 可她到这宫里也才大半天,一直只做指手划脚让别人来服侍的工作,对于茶叶放在哪里,这种琐碎细节其实完全不知道。不得不咳嗽着提醒外头跪着的含嫣和翠屏赶紧指示。这两宫女也不敢进来抢活干,又不敢大声提醒,只得不停得挤眉弄眼,用眼神来当指示。 阿沅折腾半日才成功倒了茶出来,恭敬地双手送过来。 吴王只安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阿沅迟疑了一会,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跪倒,双手高举,把茶奉上。 吴王慢悠悠接过,慢悠悠抿了一口,淡淡点点头。不错 其实出身粗鄙的他,到现在还没学会怎么分辨茶叶优劣呢,基本上只要吃着不算太苦,解困舒乏,他就觉得不错。 在阿沅折腾泡茶时,方真已被赐站起来,还能被允许照旧坐在旁边原位上。方真还不懂皇帝身边不是谁都有资格做的。她只是学着戏台上说了几句不敢,见皇帝坚持让她坐,她也就坐了。这时看阿沅还跪着没起来,忍不住小声喊:“阿沅姐姐,你起来吧” 阿沅没吭声,没动弹,这时候她要再没看出皇帝是来找碴的,那才傻呢。 她再怎么本事,也是不能跟皇帝硬碰的,只能先忍着,但又满心委屈。这几年她表面上虽然只是小宫女,但在凤仪宫里,同萧清商也是没上没下的。皇帝偶尔过来,对她们也是客客气气,从不摆架子的,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很委屈,不服气,是不是?”吴王闲闲品茶,闲闲问。 阿沅闷声应:“奴婢不敢” “你们这些人,自称奴婢,自谓宫女,自说什么只要服侍小姐,什么荣华富贵都不要,但其实,你们从没真把自己当成宫女,你们从来没有哪一刻,真的忘记过,你们有一身本事,你们还有一身的功绩”吴王冷笑。换了个寻常宫女,给皇帝下跪,为皇帝泡茶,这是委屈吗?分明是天大的荣耀。 阿沅咬咬牙:“皇上,奴婢们有本领,不是罪过,有功绩,也并不怕承认?” 吴王轻轻拍掌:“果然是萧清商的丫头,一个比一个有傲气,见了皇帝不顶几句,倒是稀奇了。我知道,你们从来都看不起别人,你们看不起……”他指指外头,又指指方真“看不起宫里这些人,对她们颐指气使是寻常事。萧清商派你来照顾这小丫头,恐怕不是让你到这里来当祖宗的吗?你觉得这几个宫女没把这小丫头当回事,欺负她是个村女,想要控制她,可你不也在控制这里的一切?只是你干得更直接,还挂着一切为她好,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 方真在旁听得很不安,站起来小声说:“皇上,阿沅姐姐对我很好……” 吴王冲她笑笑:“小丫头,你是好人,在此之前,你也说过那几个宫女对你也很好吧,当时,这个了不起的阿沅姑娘怎么教训你了?” 方真呐呐说不出话来。 吴王复又扫了阿沅一眼:“你也看不起我的妃嫔,你觉得那都是些贪图荣华富贵,整天争来斗去,愚蠢又可笑的女人是不是?所以,你很乐意教训她们,欺负她们,并为自己可以光明正大羞辱一位嫔妃而得意洋洋,你甚至……” 吴王脸上依然带笑,可是阿沅一直深深低着头,而方真,看到这样的笑容,就觉得惊心动魂,心跳呼吸都仿佛急促起来了。 “想来,你们也同样看不起我。我知道,你们小姐在你们眼里,连玉皇大帝约莫也是配不上的,更何况是朕……”这里他自现身以来第一次自称为“朕”那声音仿佛都带着点笑意,冰冷如霜雪的笑意 第四十二章 功劳 阿沅终于变了颜色:“陛下言重,奴婢断不敢有此心。” 吴王只是微笑,这个话题太敏感,确实也不宜再深究下去。他到底还是皇帝,就算这些人真有这种看法,嘴上无论如何都是要否认到底的。 “是与不是,你们自己心里明白,你们只要记住,哪怕你们的小姐真是仙女下凡,世人都配不上,我也不欠她的。当年两家联姻,那是她自己的意思,你们小姐并不想当个眼高于顶,一生不嫁人的圣女,其他的闲事,也就用不着你们多管。” 阿沅脸色苍白,咬着牙没敢说话。真要论起来,因为受萧清商的影响,凤仪宫里的宫女们平时闲话议论起皇帝,确实谈不上有多么尊重。她们都是自小跟着萧清商的,从来见多萧清商神通广大的本事。个个把萧清商推崇倍至,暗中确实觉得相比皇后,皇帝真是倒退了一箭之地都不止呢。 平时身在凤仪宫,在萧清商的庇护之下,私下说些不够恭敬的话无妨,可此刻被皇帝这么一挤兑,她才真正惊觉,她的武功,她的本领,她的诰封,用来压压芳嫔,吓吓宫里人那是没问题,但是同这个她本来也未必特别看重的皇帝相比,却依就如尘埃之轻。皇权之重,就算是萧清商,也未必就真有看不起的资格。 “不服气是吗,觉得朕仗势欺人了。”吴王悠悠地笑“可你是怎么对付芳嫔的,你又何尝没有仗势欺人。” ,换了别人,被皇帝指责,可能是不管对错,都拼命认罪认错求饶命,阿沅却是被萧清商骄纵出来的性子,就算对着皇帝,那忍耐也还是有限的。 凭什么啊,白天大厅广众的时候,这皇帝不好颠倒黑白,却半夜跑回来给宠嫔找场子,仗势欺人?这样没有技巧的事,凤仪宫出来的人,从来不做的。她对付芳嫔,那是占着理,占着礼,占着势,占着力,没留下半点可乘之机给人家,可不象皇帝这样只能悄悄跑来出气,仗着皇权压人。 “陛下……” “觉得我冤枉你了,你明明是凭着你的功劳,你的本事,稳稳压了芳嫔一头,让她处处碰壁,被你任意戏耍,哪里算仗势,对吗?”。吴王冷笑“你不过是有一身功夫,有功夫的人多了,跟皇帝的宠嫔过不去的有几个?你不过是二品诰命,就算是一品大臣有几个人会当面让主掌皇宫的芳嫔下不了台?模着良心问问你自己,你把事情闹这么大,靠的到底是你的本事,你的诰命,还是……你背后的那个女人。” 阿沅终于哑然。再不服气也不能不承认,如果不是因为背靠萧清商,不是因为知道天塌下来小姐也扛得住,她哪会跑来同皇帝的女人结仇。就算她武功高明,她有功绩有诰命,就算她看不起芳嫔,但也完全没必要去得罪芳嫔。 她确实是仗了萧清商的势,可她本来就是小姐的人,照着小姐的命令干事,有什么错吗? “你不觉得你是仗势欺人,因为你看不起芳嫔,你觉得这种女人愚蠢,庸俗,短视,可笑,斤斤计较些你们觉得无所谓的事,营营役役谋划些,你们似乎伸手就能得到的东西,你觉得你聪明,本事,眼光高远,你本来就远比她高明,偶尔教训她一下,那也是应当的,自然是算不上仗势欺人的。”吴王慢悠悠问“对不对?” 阿沅默默低头,或许,吴王说的都是对的吧,然而,无论如何,她都是不可能承认的:“奴婢不敢” 对于这样的官话套话,吴王只是淡淡一笑“朕听过一个故事,有一只猫头鹰,费了很大的力气捉到了一只老鼠,忽然间天上飞过一只雄鹰,猫头鹰立刻紧张起来,大声对雄鹰说,你不许抢,可雄鹰连停也没停地就飞走了。”他眸光冰冷,审视着阿沅“你们凤仪宫的人,看着宫里的那些女子,便如那雄鹰看着猫头鹰般不屑吧……” 阿沅咬牙,就是不出声,这种话可不能承认,如果芳嫔她们是猫头鹰,那谁是老鼠,就算是萧清商,也不能这么明着羞辱皇帝的。 吴王忽然哈哈笑了起来:“你们这些自以为见过世面,其实不过是天天躲在凤仪宫里自高自大的人,真的看得清这个天地吗?天地包容万物,而万物对天地也自有用处。这个世界,不是只属于雄鹰的,猫头鹰也有努力活下去,并争取活得更好的权力。更何况你们也未必就是雄鹰。” 他指指殿外还跪着的几个宫女:“做为下人,她们服从,奉承,讨好有权力的人,这并不算大过,芳嫔她们也尽量服从,奉承,讨好朕,也同样是人之常情。世间寻常人,大多如此,而这个世界,这个国家,本就是千千万万寻常人组成的。君主以法术势之道驾驭天下臣民,靠的也就是洞察人心人性。到处都是雄鹰,到处都是英才,到处都是你这样有本事的人,国家必然纷争不息,混乱不绝,你又有什么资格看不起芳嫔。芳嫔是不聪明,可做为朕的女人,她尽心服侍朕,掌理后宫,她也努力处理好琐杂之事。她确实有些小心眼,也会玩些小手段,但也无伤大雅。她确实在此之前有些不敬皇后,但皇后没有做好一个皇后该做的事,就不能要求别人真把她当皇后尊崇。只靠一个皇后的虚名,时间长了,镇不了人心是理所当然的。就象这个小丫头,你以宫女的身份来照顾她,却何尝真正尊重过她一丝一毫。现在你用那凶戾的手段,确实让人惊惧震怖,但也仅仅只是畏惧罢了,真心尊崇凤仪宫的人,又有几个?” 阿沅默默无语,她很想声明,皇后其实不在乎别人尊崇与否,只要能有清净日子即可,但当着皇帝这样表态,又似乎不妥,好象再次从侧面证实,她们是真拿皇帝当那只雄鹰不要的老鼠了。 “天下间的男男女女,大多不过是这般营营役役,斤斤计较。你们不过是运气好,遇上了萧清商,要不然你们又能比她们超尘月兑俗到哪里去,做的事,也未必就能比她们更高明。芳嫔的兄长为国家出生入死,百战余生,立下无数功劳。她今日得到这样的荣华富贵,不该吗?偶尔犯些小错,有些小节做得不好,一些小心思不太妥当,朕能包容的就包容,不该吗?你看似占着道理羞辱了她,朕为着后宫的规矩,明面上也没责难你,但私底下为自己的女人出出气,不应该吗?”。一句句的逼问中,吴王终于心情舒畅了。原来郁闷不快时,与其找人倾诉而不可得,还不如找个看着不顺眼的家伙,让人家加倍地郁闷不快,这样心里更加舒服痛快。 知道萧清商最护短,为维护身边的人花的心思最多,他就偏要欺负一下,难得遇上凤仪宫的人落单,这么好的机会,真是不能放过。 看着忍气吞声,一直跪着,明明不服,又不好反驳的阿沅,吴王心里真是痛快。凤仪宫的那帮子丫头啊,口口声声自称奴婢,个个好象不爱虚荣,甘心一辈子当宫女,可谁要真拿她们当宫女,当奴婢这么轻贱着,保证她们一个比一个跳得高。 亏得自己是皇帝才压得住呢,否则…… 他心里正想着得意,阿沅却是忍无可忍,竟是不等他示意,一挺身站了起来:“奴婢从不敢峙功自骄,但今日皇上说起功劳来,奴婢也还是有微功的,就算是皇上为芳嫔娘娘不平,生死尽凭圣意,奴婢虽不敢抗旨,却也是不能服气的。” 吴王微微冷笑:“终于开始摆功劳了,你也不用说生说死,你心里清楚,有皇后在,朕不会真拿你怎么样?可是,你那些个功劳……”他随手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并不算太响亮的清脆撞击声,却让被这越来越紧崩的气氛吓得越发紧张的方真又赶紧站起来了。 “你杀过敌军大将,你救过朕的母亲,你还及时通报紧急军情,救了镇国将军的性命,你真是居功至伟,朕为了一个区区女人,就这样为难你,真是不知爱惜感激功臣,真是恩将仇报,过河拆桥,无情无义,是不是”吴王一句一句,问得森冷肃杀“可那个女人再笨再蠢再小心眼,也是我的女人,她做错事,该罚该打也是我的事,看着你设局羞辱她,却故作大公无私不替她出头,那才是无情无义。至于你那些功劳……” 吴王冰冷地笑起来,笑容明明很平静,却莫名地生出一股狰狞之意。方真吓得手脚冰冷,身子都木了。而阿沅脸色也渐渐苍白,只觉无形中有一种恐怖的力量,压得人呼吸艰难,这个自始至终都只是坐在那里冷冷言笑的人,竟比着一群身经百战的侍卫,追着她围杀,还让她感觉杀气四溢,天地冰寒。 “朕给皇后面子,才没当场拆穿你,才依然对外承认你的那些功劳。你就真当朕如此易欺吗?”。吴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那些功劳到底是怎么回事,还需要朕跟你慢慢说一遍吗?”。 阿沅只觉一股凉意从心口一直漫溢到指尖,他知道他竟然知道他怎么会知道的? 第四十三章 挖墙角 “八年前松山之战,你一个十五岁的姑娘,第一次上阵就能于万马军中取敌将首级?真当打仗象戏文评书里那么儿戏吗?只不过是萧清商当时也混在军中,一路为你扫清障碍,帮着你完成夺命一击,然后再悄悄隐去,才成就了你所谓的功劳。” 阿沅脸色苍白如纸,默默不语。 “六年前你护着朕的母亲辗转千里逃亡,看似无比艰难窘迫,但其实魏君绰一直领着几个人,暗中策应护持,随时支援,情况根本不象当时表现出来的那么危急。你虽受创十三处,但没有一处是真正会造成不可逆转伤害的重伤,最后与大军会合时,你虽看着皮包骨头,疲惫交加,但当时确实卖了朕一个大大的人情,朕的母亲到死都念着你的好。”吴王森然道“而且你一直努力安抚劝说我母亲,且一直对她说,有人暗中随行接应照亮,所以我母亲没有受太大的惊吓,只是后来,别人都当这是你安慰我母亲时善意的谎言,并不真当回事,奇功就结结实实记在你身上,就算是现在,朕也不能治你欺瞒之罪。” 阿沅惨白着脸,努力站得笔直。 “五年前,镇国将军孤军被困,那军情其实萧清商早就通过她的探子知道了,不过她要让你领这个功劳,才暗中安排你冲破重围,当了镇国将军的救命恩人。但无论如何,并没有延误军机,还借着军队被困的机会,将计就计,让朕的大军可以内外夹攻,一击而胜,所以朕也不与你们多计较” 吴王语气讥诮:“你真觉得你有资格看不起芳嫔她们吗?你真觉得,你当得起二品奉国夫人的爵禄?” 阿沅心神震荡,看着吴王的眼神都有些呆滞:“陛下是怎么知道的?” “再巧妙的骗局,用的次数多了,总会有破绽的。萧清商又要让你们每个人都立下功劳,又不能误了真正的军国大事,你们干的事,要足够出色,足以让我动容,但你们又不能占尽光彩,站在明处,以免我生出忌惮之意。这些事都太难了。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合适的功劳,在那等着你们立,萧清商也只得没功劳也想方设法设计些功劳出来。一次两次能骗过朕,可朕要是一直被你们这样轻易蒙骗,那也就不值得萧清商当年那般看重我了。”吴王冷冷道“这些年来,朕都暗中细察过,你们的那些功劳,萧清商虽然动了心思,使了手段,难得她一次也没有为了让你们立功,而故意制造危局。象我母亲被官府追杀之事,你们确实是适逢其会,而不是为了示恩而故意向官府告密。镇国将军之围,也并不是出于你们的陷害,所以,我才能容忍到如今,否则……”吴王冷哼一声“别说是你们,就算是萧清商,我也一样会同她算帐的。” 阿沅虽然还硬挺着,但心中实已慌乱了,情急间只想为萧清商分辩:“皇上,皇后不是要欺君,也不是要抢功骗爵,娘娘这么干只是……” “只是为了保护你们。她是要当皇后的人,皇宫是是非最多的地方,她身边的人,不能受半点欺负,不但要文武双全,本事过人,就算是名份,位爵上,也不能让人欺一头,就算是朕的宠妃,也没有权力借着身份地位欺辱你们。她费那么大的力气,不是为了争权争利争官,仅仅只是要保证,一旦她入宫为后,她身边的人,哪怕是个看门的,烧火的,不管是论本事,论地位,论道理,论礼法,都不能叫人压住一分一毫,是不是” 阿沅目瞪口呆,这个小姐似乎一直不太在意的皇帝,这个多年来,仿佛拿小姐半点法子也无的皇帝,偶尔到凤仪宫,不是种田就是下棋,看起来其实没有任何出色之处的皇帝,原来,真真正正,早已万事洞察。一直以来,他对凤仪宫即冷落,又纵容,连她们都以为这位皇帝是对凤仪宫完全没办法,但其实,他什么都明白。 阿沅心中震动,是的,这个人平时再温和,再随意,他也是皇帝,而且是开国之君,一旦露出钢牙利爪,就算是小姐,也未必不相让几分的。 是她们这些人安生日子过得太久了,被小姐庇护得太久了,甚至连君主的威仪,渐渐也都忘记了。 吴王看着瞠目结舌的阿沅,心中却也只是叹息,萧清商这个女人,对于身边人,护短护得已经太过份,太偏激了。世间爱惜下属的人有的事,甚至偶尔也有些异类,跟自己身边的下人,姐妹或兄弟相称,但似她这样,仅仅只是为了身边人不能有一点受气的可能,就这样费尽偌大心力,这样给她们设计功劳,怕真是空前绝后,世上难寻吧 她对这些人的好,有时候吴王都看了眼红。她为她们做的事,吴王想想都很无力。她真是一直就不曾真正信过他吗?就觉得,在他的皇宫里,她的人还是随时可能受到威胁伤害,所以,她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替她们安排这些万全之策了。 有时候,吴王真怀疑萧清商肯定是受过某种刺激,或是她身边曾有最亲信的下人,遭受过伤害,她才会这样百般筹谋,但事实上,跟据他的调查,萧清商一出生就是萧家的掌上明珠,受尽万般宠爱。她身边的人,也跟着沾光,从来不曾吃过亏的。 吴王叹息着,暂时按下心间疑虑,只是眼望阿沅淡淡道:“你放心,朕这些年来,即然不曾与你计较,自然不会再追究你们的罪过。朕只是要告诉你,你确确实实,没什么资格看不起别人。芳嫔的兄长,为国家身经百战,遍体伤痕,几次险死还生。芳嫔的父母亲人,共十余口,为了掩护义军,被前朝官兵所杀,就是芳嫔自己,在宫里,至少还是兢兢业业,把该做的事做好的,你呢,你干了什么?你连这些宫女也没资格看不起,至少,她们还是尽她们的能力,做好她们份内的事。一个普通的农夫,种了田也给国家交粮纳税,一个寻常的小吏,也为朝廷,为官府,出头效力。就是白天被你痛打的那些侍卫,月兑了衣服,一身在战场上拼下来的伤痕,人人都为新朝流过血,流过泪,你呢,躲在你们小姐的羽翼下,何曾真知道什么是凶险,萧清商什么都给你安排好了,你轻轻松松照着来一趟,就立大功,得诰封,居然还心安理得拿着这样得来的身份地位,去欺辱朕的女人。你们自以为文武双全,本事过人,可是,那么大的本事,你们干了什么象样的事,除了骗功劳,就是关着门自高自大,自以为是,躲在四面墙里对别人指手划脚。就算是文武双全,满月复锦秀,你们干的这些事,于国于民,有何益处?朕的皇宫情愿要几个这样肯老实做事的宫女,也用不着你这种眼高于顶,其实毫无用处的所谓高人,回你的凤仪宫去,继续在你们自己划下的牢笼里,,幻想着你们英明神武,天下无敌吧” 阿沅开始还心虚低头,老实听训,可吴王的话越来越刻薄,越来越伤人,她又是惊慌,又是委屈,又是难过,当年那几桩大功,虽说另有隐情,但她不是没出过力的。第一次阵前斩将,她才十五岁啊,那一片血海中,脚都吓软了,还是坚持着冲向前。虽说暗中有小姐护着,不用太担心,可她不是不拼命的。带着太后一路逃亡,虽说是因为知道暗中有人守护着,所以心里塌实,并不担心,但那些苦,也是结结实实吃下来的。吴王这样一句话,就全抹煞了她的努力,她心中实在难服。 她这一身本领,若是能尽情发挥,今时今日的功绩,未必输给那些大将军们。可她是个女人,就算立再大的功,又怎么样呢?何况,李萧两家的联盟,应该是以李家为主的,小姐身边十来个丫头,若是个个尽展本事,哪里还有李系将领们立功的机会,不想引发军中冲突,不欲让吴王忌惮多心,小姐才要那样煞费苦心,即为她们争取功劳,又不让她们出头露面抢风光,即得了诰命,又不要实权,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小心眼皇帝的面子,那些本事远不如她们的男人们的面子吗? 明明是她们受了委屈,为什么最后在皇帝嘴里,她的努力,她的成就,她的本领,她的功劳,通通一文不值,竟是连一个普通宫女都不如了。 她本来就是凤仪宫性子最火爆的,忍了再忍,还是忍不下这口气,终是抗声道:“皇上,若是能象男子一般,为国家效力,我们自信不会输给任何人,可我们身为女流,总不能处处与男子相争?何况娘娘愿意过这样平淡的日子,我们自然要守着娘娘,这才是我们的本份,才是我们该做的事,皇上以此相责,恕奴婢不能领受” 她这样激愤地大声抗辩,激动地脸都通红了,浑然没注意吴王那一直仿佛凝着寒冰的眼睛里,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 “漂亮话谁不会说,你有志气,就证明给朕看,没有萧清商扶着保着在后头挺着,你还能干成什么事?” 阿沅只觉热血上涌,全身都热起来了,不假思索地应了一声:“好” 跟小姐学了这一身本领,天下间,就没什么事是值得她怕的。 吴王满意地笑了。 他这么一个皇帝,哪来的闲功夫,如此正经地同一个宫女慢吞吞磨这么久的牙。就算这宫女是武林高手,有二品诰封也一样不值得浪费一个皇帝的时间。 他这么干的目的只有一个—— 挖墙角,挖皇后的墙角,抢凤仪宫的人才,让本来应该最忠心于萧清商的丫头人,投到自己这一边来。 目前看来……第一步,大获成功 第四十四章 松动的基石 “小丫头,看傻了吧” 方真愣了愣,才惊觉这一声招呼是对着自己的。刚刚训斥阿沅如疾风骤雨的皇帝忽然一转脸,对着她,那就是和颜悦色啊。 她傻乎乎地嗯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答。 “小丫头,我一时兴起,把你带进宫来,也不知是助了你还是害了你。你也别恼别怕,明天天一亮,就有人给你出气,准有一堆忠臣跳出来用唾沫星子把我给填起来呢。”吴王对方真态度倒是很亲切,一口一个我,完全不似开始话里打压阿沅时,口口声声地自称“朕” 方真受宠若惊“不,不,没事,我……”她结结巴巴地不知怎么表明自己的心意。虽然她真的很害怕,很惶恐,很迷茫,但是……但是,她真的是没有怨过,怪过皇帝的啊。如果因为她而弄得有人骂皇帝,她心里怎么过意地去。 吴王看着少女手足无措的样子,心中微叹,如此的天真纯净,在这样的皇宫,又能保持多久呢,算起来,确实也是他作孽了。 “这事原本是我一时任性,我自己也知道不应该。本来我是打算,你若不喜欢,就送你出宫去,你和爷爷的户籍住处,还有将来的生计,我也会叫人安排好,只当是我的一点补偿,只是……”他看看阿沅,笑笑道“可现在我需要你替阿沅打个掩护,有你在,她就好名正言顺地留在凤仪宫外照顾你,出入行动,都自由方便许多,我还有些事要她去办,所以,也只能勉强你在宫里多留些日子。你放心,你爷爷我会派人照顾好,时不时地,也能让你们祖孙见见,将来,你愿留在宫里,该有的名份位置,我不会亏待你,你若想出去,我也不会留难你。只是这段时间,需要委屈你,而且,要为我保密,阿沅替我出力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吴王微笑着说“这是国家大事,关系重大,我说的话,是圣旨,你一定要听的。” 方真傻乎乎地,已经只知道点头了。一个皇帝这么和气地拜托她,这怎么可能拒绝。国家大事啊,光听着就觉得很神圣的,很了不起的事情出力,身为感恩的老百姓,还能说不吗? 就连她本来那一点畏惧,惊惶,这时也全忘了,只是还记得要声明:“我不委屈,我一定把事情办好……谁也不告诉。” 她恨不得用力挺胸,用力点头,用力表现自己的决心。 吴王淡淡笑笑,他很清楚一个象他这样的开国之君,在普通百姓心中的份量,很明白,他这样表达出来的善意和委托,会让一个普通人激动到什么程度,这时候,让他们为他去死,没准他们也是情愿的。 他相信这个小姑娘会死死替他保守秘密,就算是跟皇后关系很好,也不会多说什么。因为她根本不明白,这件事的本质就是他抢走了皇后的人。她做梦都不会想到,夫妻之间,会有他和皇后那种古怪诡异,事事都分得清清楚楚,犹如做生意般冰冷合作的关系。她只是会一厢情愿地认为这是国家大事,为此保密是无比神圣的职责,仅此而已。 至于外头那几个宫女,跪得太远了,根本听不到这边在说些什么,怎么处理她们,管住她们的嘴巴,又不让她们察觉真相,那是阿沅的事。如果连这也做不到,就不值得他这个皇帝,费这么多时间在这里跟一个宫女磨牙了。 他这里闲闲几句话,同方真说定了,阿沅还在旁边发呆呢。 明明是皇帝仗势欺人,一直打压她,欺负她,否定她,最后激得她愤而抗争,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但……怎么一转眼,皇帝连让她借方真打掩护的事都安排好了…… 不对啊,好象她是上了什么套了吧 她的反应倒也不慢,只一愣,就急忙道:“我没答应……” 吴王一挑眉:“你刚才说的话是放屁,又或者你觉得戏弄一个皇帝很好玩。”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阿沅这么大的胆子,却还是不禁打了个寒战。对着一个皇帝出尔反尔,换谁也当不起这个罪名。 “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还是你觉得你继续在凤仪宫看门可以办国家大事?你是女子,当年的功绩本就是说好不宣扬的,我就是要给你封个实权的大官,让你一展所长,那也说不过去。更何况,不证明你的本事,我的官爵也不是那么好给的。借着照顾这小丫头当掩护,你一身神功,自由来去,暗中可以做许多事,等立了功劳,我自然也会承认你的能力,给你该得的荣耀。你要觉得这样不妥当,那你告诉我,你打算怎么证明你的本事,怎么做益国利民的大事?”吴王冷冷反问。 阿沅怔怔地道:“我是小姐的人……” “你也是吴国的子民。”吴王冷笑道“你放心,我不会拿皇命来压你,你不想做,就回你的凤仪宫去……” 阿沅呆呆看着他:“皇上你今晚说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这个……” 吴王漠然看着她。现在才明白吗? 他这么一个皇帝,哪来的闲功夫,如此正经地同一个宫女慢吞吞磨牙。就算这宫女是武林高手,有二品诰封也一样不值得浪费一个皇帝的时间。 说什么替自己的妃子出气,其实他真正的目的,就是挖皇后的墙角,抢凤仪宫的人才,让本来应该最忠心于萧清商的丫头为他所用。 光想象一下,这事情办成后,萧清商的表情,就足以让吴王快活地梦里都笑醒过来了。 抛开这点私心私怨,从公而论,萧清商教出来的这些人,一个个文武兼修,还身兼多种杂学,都是人才啊。新朝初立不过数年,百废俱兴,这么多人才,岂能一直放在凤仪宫里荒废掉。 “觉得我是设套子叫你钻了?怎么不想我是在帮你们救你们成全你们。这些年来,你们一个个白学了一身本事,却没半个外人知道,整天关着门自视清高,自觉了不起,这种感觉真好吗?天下有才之士多如过江之鲫,不是人人有幸,让皇帝给她们机会的。”吴王斜睥着她,显然对她的不识好人心很不以为然。 其实他也真觉得自己是好心。 凤仪宫那帮丫头,论本事是一个比一个强,这些年来一直被那个女人牢牢庇护在羽翼下,没经过真正的磨练,没尝过椎心的苦难,根本不曾未成大器。他也确实是看着可惜,这么好的基础,这么好的人才,要能好好摔打磨励一番,个个都是可用之才啊。 所以,吴王那高姿态确实摆得理直气壮。 阿沅呆呆着在那里,神色十分复杂,良久才喃喃道:“我是小姐教出来的……“ “那又如何,你们真觉得她这样看似清高,一世永闭在凤仪宫中是对的,你们真觉得,你们这样人人有一身本领,个个为国出过力,皇后尤其有擎天之功,却永远无人知晓是对的?你们真觉得,她这样看似清高,看似骄傲,看似不在意,而朝中宫中,人们对所谓的皇后,永远只有面子上的尊重,这是对的?”吴王语气隐隐有些怒意,他竟不是在说服阿沅,而是在发泄他多年来的愤闷不快。 “你是她的徒弟,你觉得这样不分对错地顺从她,还是为她将来长远打算,让世人知道她的功绩,她的本事,她的光彩好。你是她的徒弟,你不舍得背离她,你不想不听她的话,那么,你知不知道,她这一生,最成功,教得最好,成就最大的徒弟是谁?” 吴王用姆指指着自己的心口,神色似悲似叹又似怅然:“是我你不会害她,我会吗?”。 阿沅嘴唇颤了颤,不知是想承诺什么,又或是想质问什么,然而,她什么也没说出来,脸上眸中,全是挣扎。 吴王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这么重大的事,她必然会有极痛苦的挣扎。 在挣扎,就代表心动,有痛苦,就证明不舍。真要决然。要不然,早就一口拒绝了。 萧清商对她们有再造之恩,教导之德,想让她们选择背离萧清商,绝不是容易的事,就算他是皇帝,但萧清商身边的人,未必会把皇帝真正看在眼里。他这个皇帝就算降遵迂贵,许以荣华富贵,远大前程,也只会被毫不犹豫地拒绝。 但只要是人,就会有弱点,就有被打动,被说服的可能。 学了一身惊世的本领,谁又真甘心,永远埋没在凤仪宫深处。越是年轻的人,越是热血,越是冲动,越有激情,而阿沅,是凤仪宫最年少的宫女,拿起为国为民立功业的大招牌,再狠狠把这个自视甚高的女人全部的骄傲贬得一文不值,不管是武功,还是功绩,全部否定,这样最简单的激将,就可以让她热血上涌,拼命想要证实她自己的能力与价值了。 就连苏贵妃身边一个普通的郑翠娥,掌握了一点小小权力之后,都会有非份之心,都会盼着让世人看到她的权威,她的地位,何况是凤仪宫里,那群身怀绝技,本领过人,也确实为国家立下过功劳,而今却默默无闻的女子。不是人人都能湛破名利,不是个个都可以超月兑世俗的。萧清商是怪物,她可以把如花岁月,最美丽的青春,虚掷在空洞的凤仪宫里,可她们不行。就算是多年来视萧清商如神人,万事顺从于她,但在内心深处,在她们也不知道的阴暗角落,必然有着不甘,有着期盼。 而现在,他要做的,就是给她们一个似乎可以心安理得背离萧清商的理由。 为国为民……这么堂皇正大的理由应该足够了。 先狠狠把这个自视甚高的女人全部的骄傲贬得一文不值,不管是武功,还是功绩,全部否定,这样最简单的激将,就可以让她热血上涌,拼命想要证实她自己的能力与价值了。 接着又把整件事扯到证明她们的价值,间接证明萧清商的功绩,扯到一切为萧清商打算的道理上。这足以让她们对给自己的良心一个交待了。 吴王心中十分笃定阿沅挣扎之后的决定是什么,而他也不打算只是在这里干等着。 皇帝有时候还是要摆摆派头的。 “你慢慢考虑,想好了再说吧。”他无端端来了,搅乱一池春水,然后甩甩袖子就走了。 方真和阿沅都怔怔站着发呆,几个宫女还傻乎乎跪在外头,看他出来,全都伏地深深施礼。 他径自徐徐去了,一路走,一路心间计较。 阿沅只是第一个……再坚固的堡垒一旦基石开始松动,便终有被摧毁的那一日。 等到萧清商发现自己费尽心思教出来的,用尽心力维护的人,一个一个都开始为他所用的时候…… 吴王忽然无意识地搓了搓手,其实,他真的希望,那个过份聪明,过份强大,过份淡漠的女人,终有一日,也会有控制不住的情绪,也会懊恼愤怒,哪怕那结局是帝后相争,打作一团,把这皇宫都拆了,那样…… 真是让人期待啊 刚到宫门口,他正想到得意处,不觉悠然微笑,耳边却响起欢呼。 “陛下,可找到你了,出大事了。贵妃娘娘,贵妃娘娘……” 却是迎面几个太监飞奔而来,跑得气喘如牛,话也说不清。 吴王脸色一变:“贵妃娘娘怎么了?” 第四十九章 君相之间 “我受不了了,我要发疯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 “有家不能归啊” 一声又一声,悲戚戚惨兮兮的哀号里,湛若水眼皮子也没抬一下。慢悠悠为自己倒满茶水,满悠悠举杯浅饮。 “砰”得一掌拍在桌子上,对面坐着的人直接冲他瞪眼:“大家这么多年的交情,你就干看着。” “我不是陪你出来散心了吗?你可知道,这个节骨眼上,我看你偷溜出来,不但不拦着劝着,还亲身陪着,这是冒了多大风险,让他们知道了,弹劾的折子能堆上天。”湛若水轻轻哼了一声“你委屈,我还委屈呢。” 当了皇帝还左不满足右不满意,动则摆出受委屈的样子来,也不想想臣子们过的什么日子。 同样是挨骂,人家再想骂你皇帝管不好后院,那也得绕着圈子,文雅客气,小心地措词,就这样,你皇帝不爱看了,也能扔下公务偷溜出宫,跑这喝酒散心,甚至还可以随便拉宰相做陪。 自己当臣子的可没这么好的待遇,真被人群起而攻,就算是宰相,也得暂时请假在家待罪。 这次被硬拖出来,真是很危险,很危险了…… 吴王愁眉苦脸:“我这不是没办法吗?再不出来散散心,我得给他们逼疯了。你是宰相啊,帮助皇帝与群臣沟通不是你的责任吗?就这样眼看着他们逼宫啊……” 湛若水不以为然地看他一眼,逼宫?太夸张了吧。“这次虽说闹得厉害了些,可也不是事出无因啊,我身为宰相,没有进言反对,跟他们站在一起上书,已经是很给你面子了,你知道为这事,私下里有多少人对我表示不满吗?有多少人轮着番地登门找我游说吗?你知道我顶了多大的压力,才没有表态支持百官吗,现在已经有御史在暗中串联,要劾我不能正言以劝天子,有失宰相之职,我为你做的牺牲还不够大啊。你还要我跳出来赤膊上阵替你扛黑锅,这也太不厚道了。这毕竟是你家后院的事啊。”湛若水一点也不客气。同皇帝说话,倒如市井小民闲言漫叹一般自在随意。 这位吴国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宰相大人,正值四十六岁,凤目美髯,举手投足中,都有一股说不出的从容大气。他本是江南才子,世代书香子弟,被当年混得极惨的李旭硬抢去当军师,斯斯文文的一代才子,被逼着在一堆粗汉子当中混了十几二十年,原本的文雅之气,都给这帮子兵汉带粗了。说话没爆粗口,已经是多年教养在起作用了。 当年他才名极大,在李旭那可怜兮兮的小势力中,是唯一一个受天下豪强重视的人物,从某方面来说,他的份量比李旭还重。李旭逃亡失踪,也是他凭着自己的才名人望,借着天下豪强们求才若渴的心思,才能庇护了许多流落的难民,暗中保护了李旭的母亲和妞儿。 后来李旭借着萧家之势重新起兵,他又毫不犹豫千里相投,一路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险,冲破了多少豪强们软软硬硬的阻截手段,甚至为此与家人反目. 湛家江南望族,眼看着天下板荡,全族人都攒着劲在那寻名主以便保障在新世界中家族的利益,眼看着家中千里驹前程似锦,谁愿意让他去投一个几乎一无所有,毫无名望,且仅仅是种田汉出身的家伙。 家族给了他居大的压力,不忠不孝的帽子都压了下来,父亲也摆出严肃的姿态直接下命令. 他固执己见,情愿破宗出门,甚至气得父亲都大病了一场,还是坚持奔寻李旭。 跟着李旭十几年,运转筹谋,哪一次大战胜利的背后,没有他的心力,哪一处占领的城池大治,没有他的心血。 李旭一个种田汉,渐渐天下归心,为天下的读书人所接受,除了李旭的赫赫军威,宣宣政绩之外,湛若水所起的号召作用,也是不可包视的。随着李旭的掘起,当年他冲破百难,千里相投,也变成了传扬天下的佳话.他的坚持,从侧面,也肯定了李旭的价值.后来陆续来投,接受李旭征召的文人们,有多少是受湛若水当故事鼓励的,都说不清了. 新朝得建,他论功而为第一,文武无一不服。宰相之位,做得理所当然。自然,这个时候,他已经不再是家族之耻,不再是族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瘟疫。整个家乡都以他为荣,族人们提起他,脸上都满是红光。 他倒也不念旧恶,从不多提当年旧事。但自立朝以来,只回过一次乡,也没有大力拉拔族人为官。不过,他的家族本就是书香门弟,新朝又有大量空缺,族人想当官其实不算难。宰相的家人,用不着相爷亲自提拔,自然有的是人卖好。 对于这一类事,湛若水倒也没有什么大义凛然出手打压。按这个时代的标准来看,湛家子弟人才不少,素质挺高,于百废待兴之时,出来做事,于国于民还是有益的,只要没出现太严重的问题.于是不知不觉间,湛家以他为精神中心,也悄然形成了一股力量。他其实也并不怎么为意。 一个个贵戚之家,渐渐根深蒂固,盘根错结,慢慢升展出枝节,形成遍布各处的力量,最终确定世代传承的家族势力,哪朝哪代的贵勋们都是这么过来的。跟着李旭一起打天下的老兄弟们,也多是这样一人当官,九族升天,才不过几年时间,新的大贵族气派,就已经有隐隐的迹象现出来了。 相比之下,湛家人还是比较有真才实料的。 他身为一国宰相,行事之即原也用不着太拘泥小节,太在意闲话。皇帝信他的时候,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皇帝若是不信他了,有没有这些事,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这数年下来,李旭对老部下,老兄弟们,态度始终如旧,这在一个皇帝来说,是很难得的事。其实就是当年跟李旭一个村里杀出来的人,在学会了那么多上下规矩之后,在懂了上等人之间,无数的法则方圆之后,在李旭面前,已经很少如旧时一般没大没小了,做为臣子对君王的恭敬态度虽不算太明显,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的。 相反,湛若水这个半路被劫来的谋士,从小学着礼仪规矩长大的文人,尽管在公开场合,对皇帝恭谨如仪,从无漫上随意之态,但私底下,却是很随便,偶尔吵吵嘴,随口对皇帝讥刺一番,也算回味一下当年自己刚被抢到乱军中,天天拍着桌子骂某人无耻时的痛快. 时间一长,每回吴王想搞点离经叛道的事,又想找个伴时,除了几个贴身的侍卫那是很难甩开的之外,一般都是直接翻墙偷偷模模进相府绑人的。 到现在,湛若水这个宰相府还是十分简朴,下人极少,相爷起居,都爱清净,很少让人贴身服侍,下人们非呼唤一般不让进房,这不是因为这一国宰相崇尚简朴,而是怕人多嘴杂,让别人知道皇帝三天两头来勾引宰相不干正事,万一泄露消息,不但有伤国体,怕他也要让御史伞兵唾沫淹死。 说起来一国宰相,协理阴阳,辅佐皇帝,皇帝有什么行差踏错,宰相都有劝谏的义务,可实际上他是纵容皇帝最多的人。 但仅仅也只是纵容,挽了袖子在风口浪尖上替皇帝挡刀挡抢背黑锅,这事他是从来不干的。 一直以来,他的行事的原则就是如此.做为宰相,每逢碰上因为李旭不按规矩办事,而和大臣们冲突时,他即不肯讨好大臣们,联手对皇帝群起而攻,也不肯讨好皇帝,不管不顾地直接跟满朝臣子过不去。朝中颇有一些擅长权术,或喜欢揣测君心的人预测他这个宰相是当不长的,如今不过是新朝初立,不能生乱子,所以不好动他罢了。 即隐隐地有这种说法,自然就有不少人心热,暗中推动一起对他不利不满的言论,真没什么奇怪的。 湛若水对此倒也很看得开,不招人嫉是庸才,站得高,感受的风暴自然就猛烈一些。皇后都还有人算计呢,何况他只是宰相。就算是李旭这个吴王……又何尝没有人算计。 想到近日如潮水般的上书,想到勋臣,贵戚,文官,武将们几乎异口同声的态度,湛若水微微冷笑。虽说是皇后的行为确实让一般人不能理解,不能接受,但反对的声浪形成这种规模,暗中要没什么力量在推动才怪。 不过,他一点也不为吴王担心。 皇后娘娘关着门不让别人探望怀孕的贵妃,能比当年吴王要推迟早朝时间更离经叛道吗?当年多少所谓的忠臣都要在宫门前跪死了,多少读书人痛心疾首,最后还不是让吴王陛下成功地保住了睡懒觉的权力。 他是开国之君,权术势尽在掌中,他跟大臣们好声好气好商量,那是他愿意客气,他要横下心,独断专行,其实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拦他,不……或许有,凤仪宫中…… 湛若水莫名一叹,这些年来,帝后关系一直如此诡异,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抬眸,看着那哀声叹气,满脸郁郁的男子。 这个人是大吴国的皇帝。不管他怎么爽朗信义,怎么顾念旧情,怎么毫无架子,怎么离经叛道,他也依然是皇帝,所有皇帝最在意的事,他也一定会在意。 湛若水平静地再饮了一口茶。他从未忘记过十几年相伴相从,生死与共,共创天下的情义,他从未忘记过,三年君相和谐,同心协力治国,该争该吵的时候,就算在金殿上也争执不休,偶尔微服结伴,饮酒品茶,笑语闲谈,斗嘴的时候,从未落过下风,但是,他也从来不曾忘记过,这个人,是李旭,也是吴王。这个人,是李旭,更是吴王。 第五十章 庞然大物 这一场朝中宫中的风波,在外人看来,何其恐怖,但在跟着李旭,从无到有,打下一个大大江山来湛若水看来,更多的只是一场闹剧。整件事,他唯一真正重视的,就是苏贵妃有孕这个事实。 李旭年纪不小了,身边的女人虽不多,但也不算少,虽不爱,可也不曾禁绝,偏没有一儿半女,确实人心不稳,为此甚至有人暗传皇帝无法留后。 不管李旭有多大威望,多大功绩,在这件事上,如果处置不好,还是会动摇他的帝位。而现在,问题不存在了。 苏贵妃能产下皇子自然好,但就算这一胎是公主,也是无妨的。即然有一,自然有二,李旭还算年轻,身体又好,没什么意外的话,二十年太平天子总是能当的,将来还会缺了皇子 当然,若能一举得男,就更加人心大定了。 且苏贵妃怀孕,又是最适合的。 皇后与皇帝之间关系实在太过诡异,且后族过于强大的势力确实让人不安。皇后真要生一个儿子,即是嫡子,又是长子,且在无数臣子百姓期盼中降生,几乎一出生,就必然有受封太子的巨大呼声,这对吴王来说未必是好事。就算是将来,太子成功继位,后族势力过于强大,也未必是国家的福气。 至于别的妃嫔,三嫔都各有背景,军方,文臣,甚至前朝势力,这些力量同太子扯上关系,都不会是皇帝喜欢的事。挟着背后强大势力的女人嫁进皇宫,大多各有所图,吴王原本也是有些防范之意的,未必愿意她们及她们背后的势力,借着皇子再上层楼。 至于别的淑仪才人们又地位太低了,又都只是如货物般的婢女姬妾出身,吴王也未必愿意她们成为自己长子的母亲。 只有苏贵妃最为合适。 在后宫位份又高,出身也是良家,与吴王贫贱时订亲,富贵时不忘,有最深厚的情谊基础。且她是个孤女,没有任何外戚势力,她与她的孩子,所有的一切都是依赖着吴王而来,是吴王天然的盟友,是必然永远站在他这一边,绝无二心之人。 唯一的问题,就是她年纪对一个怀孕的女人来说,略大了,身体又一向不好,为人也不是很精明,此刻被皇后保护起来,隔约外头一切繁杂麻烦的人与事,其实是好事。 一念及此,湛若水不觉深深叹息一声。其实他与苏贵妃关系不错,私交挺好。当年苦难中,他保护了李旭的母亲和妞儿很久。对于这个怯怯的单纯小村女,他还是比较了解的,这个女人品性纯良,极重感情,其实就算不去思考这些利害得失,她也绝不会做任何对吴王不利的事。 只不过,他是宰相,身在其位,必谋其政,对于国家未来这样的大事,纯凭自己的感觉,旧情,来判断是远远不足的。所有的人与事,他都必须放在天平的两边,去冷静观察重轻。 人是会变的,而利益不会。 所以,冷冰冰的利益对比,就算他本人不喜欢,但却又必须是他一切判断的依据。不管他判断的对象是苏贵妃还是皇后。 湛若水本人对皇后并无任何不满,相反对皇后本人,他一直有许多钦服敬佩之意。 他是李旭手下少数知道萧清商真正的力量,以及她在李旭的大业中,所起的作用的人。 当年他千里重投李旭,若无萧清商一路安排人接应相助,凭他一个书生,哪能突破重重阻碍。 他是李旭的谋主,李旭的用兵施政,种种细微之处都要借助他的力量,而萧清商暗中处处相助李旭,很难不被他所察觉。萧清商想要行事方便,又要借助这个天然掩护者掩盖自己的光芒,索性反过来,光明正大在湛若水面前展现才能。她即存了折服这才子之心,自然是手段尽出。湛若水纵然自负才高,但面对一个拥有金手指的小楼神仙蓄意要收小弟,还是很难抗拒的。虽然谈不上纳头便拜,但相识不过数月,就已诚心敬服,于许多事务上,都愿意真心向萧清商请教。 这么多年下来,世人都道吴国新立,他居功第一,却又有几人知道,他这开国第一功臣背后,有另一个神奇人物无数的指点帮助。他的许多后世传说中神乎其神的妙计,许多被人写进政务或军务书典,后世无数人一字一句照搬照用的规章制度,其实大多是萧清商的思路。 这么多年下来,虽说萧清商一直只是暗中给予意见,但其实他确实也算是萧清商半个徒弟。或许正因为受了这个女人太多影响,皇帝的光辉在他眼中,终究平淡了许多,这几年来,他是唯一一个私下里,敢与皇帝说笑斗嘴,全然无忌的,怕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但抛开私人情谊,只从一个宰相的眼光来看,过于强大的皇后,过于强大的后族,从来不是什么好事。 他其实相信萧清商不会沉溺于权力,相信萧家,也不会有过份的野心。否则,当年萧氏完全可以自己站出来争天下,不必处处费心隐藏自家功劳,也不必坚持,立国后,萧家只要虚爵,不任实官。可就算如此又如何。 只凭着是皇后的娘家,只凭着曾经救吴王于危难,更一力资助李旭兴兵,本来就已经是庞然大物的萧家,发展起来更是无比轻快。 生意轻轻松松推广到全国各地,海船远扬,来回诸国,在国内,没有任何官员,敢为难盘剥萧家的生意,反而有种种税收,政令上的倾斜帮助,在国外,就凭着萧家的财,势,以及背后的整个吴国,又有什么人敢慢待这样的大商家。 巨额的财富永远都能动摇人心,不知多少官员,悄悄地在萧家的生意里参股,利益已经牢牢地系在了一处。萧家巨大的商业力量,甚至与国家的运转,息息相关。 从皇宫,到各部衙门,到各地官府,不知有多少项物品采购是通过萧家进行的。 各地兴修的工程,所需材料,最少一半,是从萧家购买转运。 全国军队的武器,士兵御寒的衣服,甚至粮草,也有三四成是由萧家制作,收购,运转的。就这,还是事涉军队,萧家避嫌,让出了很大份额。 而各地的粮店,钱庄,油铺,盐行,到底有多少挂着萧家的招牌,他手上的数据每年都在变化,每次数目都在上升。 各地来往的道路上,川行不绝的车马,各处江河湖泊,连绵不绝的商船里,又有多少运的都是萧家的货物呢。 只要萧家愿意,可以让吴国的任何一个城市,百业萧条,骚乱不绝。只要萧家愿意,就算是京城,也会立刻缺粮缺盐,到处混乱。只要萧家愿意,可以让全国许多军队都因为军粮武器等问题,而军心动摇。 这样的庞然大物,没有任何君王可以放心,也没有任何一个乘职的宰相愿意容忍。 偏偏萧家这么大的生意,却处处守规矩,从不强买强卖,杖势胡为,根本没有可下手的把柄。做为皇后的娘家,本身也拥有一定的免税特权,做为为开国出过力,立过功,又是后族的巨商,任何皇帝想把它当猪宰,那都是即说不过去,也行不通的。 萧家一步步成为这样的庞然大物,或许他们自己也未必没想到,到了这个地步,也未必没有察觉这其中的危机与问题,只是,已经到了最高处,谁也不愿跌下去,已经握住了最好的财富,谁又舍得放开。何况,萧家有大功于天下,却没得一个实官实位,连爵也只有一个,不在别的地方弥补一下,也说不过去。 萧家或许没有别的心思,皇后更不会有别的想法,但已经过于庞大的集团,组织,是会有自己的意志的,很多时候,就算是首领也会身不由己被自己的力量推动,去做本来不愿做的事。就算这一代萧家之主有足够的自制力,皇后更是惊才绝艳,绝不会轻易受摆布,但是下一代呢,下下一代呢。 这样庞大的萧家,如果形成代代相传且越来越大的力量,对皇权的威胁将会多么可怕。 如果冲突不可避免,迟早发生,那么还不如就在这一代。 这一代,不管是皇后,还是皇帝,彼此之间的情感,还不曾磨尽,这一代,不管是哪一方的首领,都是一代人杰。他们不会做愚蠢的事,他们不会过份伤害彼此,一切都可以维持在一个还勉强能接受的程度内,这对萧家,未必是打压,也许还是保护。 湛若水深深叹息,止住自己不断发散的思绪,看着意兴阑珊的吴王,笑道:“其实这一回,你硬顶到现在,连我都有些吃惊了。我原以为,你会试着借朝臣们的议论,逼凤仪宫开门,把贵妃接出来呢。谁知你只是闷不吭声,一直顶到底。” 吴王的做为,简直就是间接承认,他确实管不住自己的后院,皇宫里确实危机四伏,他确实也压不住皇后。这对男人来说,是多么丢脸的一件事,何况他还是皇帝。 “我是个男人,脸面虽重要,也重要不过我的妻儿。那女人担这么大恶名,都是为了保护妞儿,我不支持,还拖后腿,也太说不过去了。”吴王前一句还豪情万丈,很有男子汉担当,后一句,就有些郁郁不平了“虽说,妞儿信她超过信我,其实我也挺生气的。” 湛若水失笑:“这也不能有怪贵妃,你想想,这么多年,你在她眼前是什么样,皇后在她眼中,又是什么样,你干了什么事,皇后那又干了什么事?” 吴王气节,拍案愤愤道:“这能怪我吧,这些年来,我打的胜仗还少吗?根本就是老天故意和我过不去啊。” 湛若水哈哈大笑,说起来,李旭也是开国之君,一代豪杰,威权无双,偏偏在妞儿心中,远不如萧清商可信可依赖,实在也是一件很冤枉,却又很巧合的事。当年…… 第五十一章 争端 当年妞儿从被接出小村,看到的就是李旭左右支拙,万种窘迫,处处艰难。以极微小的家当,在乱世中拼搏,就是胜仗,打出来的都是惨胜,最后一场大仗,更是败得几乎一无所有。 妞儿奉着母亲,隐姓埋名藏在难民中,过的一直是提心吊胆的苦日子。 好不容易等李旭重举大旗,召集旧部,一点一点,攒一支无敌劲旅出来。 她和母亲仍是只能在后方东躲西藏,好几回有机会进入军中,但因为当时李旭的实力仍然很弱,一场大败,就有可能身死军灭,为了保全她们,也不敢把她们接到身边。 陆陆续续好些年,虽说李旭在前方越来越有勇名,军队也越来越强大,但在后方的她并没有得到多少实惠,反而因为李旭的份量越来越重,越来越为各方豪强所忌,她和母亲,越要小心隐藏,平时连出门都不怎么敢,唯恐被人捉了去威胁牵制李旭。 李旭一辈子打的胜仗,大仗,快意仗,她都在后方没看见,只是奇怪,为什么前头越说得了胜仗,越说情况好了,她们在后头,日子反而越难呢。 而在后方,许多回危难,都是萧清商如天神下凡般轻轻松松解决掉的。 不管是民乱,还是军祸,不管是乱军为害,还是被敌人派偏师袭击后方,又或是被人探出行迹,特意派出精锐来绑架掳劫,所有天大的事,萧清商都能如吹口气般简单轻松解决。 萧清商虽然相助李旭,但也不会挽起袖子亲自帮李旭打天下,大多数苦仗,难仗,都要靠李旭自己去打,僵局,困局,要李旭自己去破,她只是在侧面相助而已。 所以,前方若无**烦,她更多的时候还是留在后方,后方有她悄然镇着,李旭才能全无后顾之忧地锐意向前。 而有前方无数大胜仗的辉煌,后方的一些小冲突,小问题,小胜仗,也就无声无息,渐渐被人淡忘了。 在官方的刻意封锁下,萧清商的能力,功绩,往往不为人知,就算有人知道曾些危难困境,因为一两个神秘人而扭转过来了,也只当李旭另外的安排,并不会特别注意。 但妞儿不同。 可以说她小船不堪重载,可以说她没有见过真正的大场面,一点小事就能震住她。但她确实是对萧清商的无数次胜利印象深刻,毕生难忘。所以,在她心里,不管出了多么严重的大事,只要萧清商出手,那基本就没什么问题了。 至于对李旭的信心,不是没有,可要是跟萧清商放在一起比…… 反正李旭自己每回想起这事,都只能摇头叹气。 能怪妞儿对他没信心吗?男人不能保护女子,为了自己的成功,却让弱女子受尽苦难,他应当羞愧才是。 湛若水看着他的样子,哑然失笑:“其实,那些颜面上的虚套咱们都不论,贵妃娘娘在凤仪宫里躲清净,倒也是好事,就是这场风波……” 他屈指在桌上不急不徐地叩了几下,神色悠然“闹出来,也不是坏事。那些牛鬼蛇神都耐不住性子,一起冒出头来,是人是鬼,我们也可看得清楚些。倒比他们一直隐忍下去要好。” 吴王苦笑了一下,轻轻叹息了一声。 新朝初立,不过数年,旧的势力确实还未完全肃清,新的利益者们,也有各种各样的心思。 他支持苏贵妃避入凤仪宫,绝不仅仅只是顾忌自己后院的几个女人。 但怀着诡异心思的人一个一个冒出来,各种各样的反对,一股脑地砸过来,终是让人有些灰心。 隐伏的力量强大,对他来说不是问题。 那种只敢藏在黑暗中的力量,再怎么看似强大,遇到阳光,也如滚油泼雪,转眼就会消逝。他没有做,只是珍惜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太平,只是希望,能尽量不起干戈,少起干戈解决这些事,而绝不是他怕起干戈。 可真正让人郁闷的,却是自己真正亲信阵营中的不同意见,各种呼声。 象镇国大将军这样,有妹子在宫中的,站在他自己的立场,反对抗议的,倒也罢了。 可就连当年一起从一个村子里杀出来的兄弟,就连这么多年生死相依,并力血战,共同开创新天地的战友,对这件事,都不理解,不支持,而且还都做出了表态。 这帮子粗汉真懂什么礼数规矩吗,他们会在乎皇后这么干有失国体?开什么玩笑呢。 湛若水倒是很想得开:“皇上是担心几位将军吗?我可大可不必,如今他们也不过是却不过情面,跟着众人喊几声罢了。皇上有别的心思,略略透露一下,他们自然知道该怎么做。眼下,不过是人之常情啊。希望保持好的关系,一直保持下去罢了。” 皇后对谁都拒之千里,三嫔却是对重臣们一向恭敬客气,诰命们进宫和嫔妃们说说家长,拉拉关系,也是臣子与天家,相处融洽的手段。这些年来,顶级的文武诰命们,都同三嫔处得极好,却与皇后没什么相干。即然相处地好,自然谁也不愿换一个难相处没交情的人来。皇后这时候来抢怀孕的贵妃,在外人看来,便是如抢权一般,他们自然也是要表示一下对三嫔的支持的。 湛若水很能体谅这种行为“我的皇帝陛下,其实这几年,我给你身边几位公公,包的红包也不少,哪天你身边忽然要换人了,我自然也是不乐意。” 吴王忍不住也笑了笑:“其实看他们收钱收得容易,我都眼红,真想跟他们二一添作五啊……”说到这里,也忍不住摇头。 虽说打探皇帝的事是禁忌,可要完全不让人家打探,就成了人家一块心病,要让臣子们放心,皇帝也不得睁只眼,闭只眼,只要那些亲近的太监们知道分寸,也就是了。 至于湛若水,他送红包,那完全是为了不显得自己太特殊,潜规则这种东西,你就算不认同,配合一下也无妨。众人皆醉的话,独醒的那个人,还是装醉比较安全。 “人都有私心,宫里相关的那些人,不过是看不得凤仪宫自在,想给人添点堵罢了。也有人想乘乱给自己捞点好处。朝中大家都乐意,后宫的主人是好说话好相处,且已经处得不错的人,不愿有出了名软硬不吃,冷漠难缠的那个起来罢了,就是为着国体,为着规矩的人,也不少,都不算是大过。只要你态度坚决一些,也就压下去了。皇上你的那些老兄弟们,虽说现在有些糊涂,但真有什么事,也还是极可靠的,这一点,却是丝毫无疑的……” 吴王莫名叹息:“也不过是几年而已,湛先生,你看看,怎么大家就都变了呢。” 那些开国重将,有多少人生活奢豪得连自己这个皇帝都比不了,有多少人迫不及待地大肆提拔亲族,有多少人小老婆一个接一个地娶…… “也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即立了开国之功,总该有些酬报,若没有这种种特权,泼天富贵,也不值他们这些年的舍生亡死了。”湛若水的态度倒是很平和。 真有那富贵荣华,好好地把一干开国重将养起来,世代勋贵地与国同戚休,也没什么不好。 天下已然平定,虽说国内,还确实需要几枝精兵,以保国家安全,但最好还是慢慢地再培养新人,这些重将们要还是那么自警自励,日日在军营打滚,天天抓着军队不放,时时想着出兵放马打仗,于国家,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开国之功,已是武将最高的荣耀,本来就该放松下来,好好享受了,有点小贪,有点护短,有各种小毛病,只要不在大处出错,没有坏处,反有好处,只是…… 看着神色郁郁的吴王,湛若水微微一笑,这个君王当的时间太短了,这上千年来,无数君臣们默认的规则,平衡,他倒底还没完全适应。他依然有些只属于英雄的胸襟,热血,与担当,只不知在那君王的宝座上,到底要多少年,才能慢慢把这天真,全然而磨尽了去。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陛下你就优容了吧。就是我,当了这个宰相,不也跟着提携了一家子人吗?”。 吴王白他一眼,湛若水只不过是不作为,没有打压家人罢了。他这样任由家人慢慢升官,也不过是为了在开国诸臣当中,不要显得太清高,顺便也替人家分分谤。实际上,湛家人走出来,就算不是个个人才,也大多比较称职。 可那些大老粗们,一堆凭空冒出来,不知隔了多少层的所谓亲戚们的水准…… 每一想起来,他这个皇帝,除了皱眉,也就只有皱眉了。 湛若水笑道:“陛下放心,国家公器,也不能真由得人来做人情。不相干的小吏小职也就罢了,真正要紧的位置,自然是要看紧的,哪里就由得他们胡闹。” 这一点吴王自己其实也把得甚紧。否则那些事早就下手整治了,也不会容到今日,只是每每想起,终是郁郁。 “罢了,你对那几本隐指废后的折子怎么看?” “宫中除了苏贵妃,怕是人人都盼着呢。”湛若水淡淡道。 若是废了皇后,继任的,自然是位份最高,又怀了皇嗣的苏贵妃,但真正从来没有算计皇后心思的,怕也只有苏贵妃一个了。 其他的女人,以前没打皇后的主意,那是她们自己之间没分出胜负来,又当凤仪宫不是威胁,如今凤仪宫露出锋芒,谁不心中凛然,自然都盼着面团儿一般,真正万事不管的苏贵妃上位了。 “但真正敢出手的,却未必有几个。这折子最大的用意,拭探圣意,还是搅乱人心,挑动后妃之争,再引起朝堂骚动,正常情况下,严斥这几个上折子的白痴,表明一下态度就好。” 吴王哼了一声:“你也说正常情况下才可如此,现在的情形正常吗?”。 朝堂一窝蜂地攻击皇后,有人是早有蓄谋,有人是推波助澜,有人是纯粹跟风。这种情形下,有的是自以为能乘大势占功劳,看情形猜测君心的蠢材们,迫不及待地蹦出来。 现在,朝中的风波,都已经传到民间了,到处都轰传着皇后无德,皇上有意废后,又或是大臣们要跪请废后的话…… 他其实是很想借乱局,仔细观察一些可疑的人,某些隐藏的力量,但现在,纯粹是一堆急功近利的家伙被怂恿着猛冲上前,把水都搅混至什么都看不清了。 “朝中一堆人恨不得赤膊上阵,唯恐动作慢了,在这场废后大事里捞不上功,不能在将来的后宫女主人面前留下好印象,一个一个的,当我这个皇帝是什么。” 吴王在那咬牙切齿,湛若水忍了笑不说话。 要不是你这皇帝一直对皇后冷淡,明摆着一副帝后不和的样子给天下人看,哪里会有这种事发生呢。 你平时但凡肯多往凤仪宫凑一凑,多跟皇后亲近一下,至于这么多人等着落井下石吗? 吴王愤愤然拍桌子:“你偷着笑什么意思,这些事能怪我吗?你明明知道,全是她……” 他咬着牙,恨恨地,却又说不下去,男人怎么好意思对外承认,全是自家老婆看不上自己呢。 湛若水连忙肃然抬头。虽然偶尔奚落一下皇帝无妨,但真惹怒皇帝那就大可不必了。 他很严肃很正经地回:“我偷笑,不过是笑那些人愚不可及,此事风波闹得这么大,不见凤仪宫门松动一分,也不见萧家人略有慌张,他们居然还不自省。” 吴王也顺势下台阶,悻悻地跟着换话题:“是啊,都要废人家的后位,也不知道好好监视一下人家的动静。就算宫里插不上手,萧家那位少爷,那样嚣张高调,却是人人看得见的。天天大鱼大肉美酒佳肴,偎红倚翠,自在逍遥,外头废后的事传得这么厉害,萧家也就是底层的下人,有些荒张,家里头,略有脸面的奴才,都如没事人一样。没有人快马出京送信,也没有人四下打听消息,完完全全稳坐钓鱼台的样子。亏得他们那帮子人看不明白。” 湛若水听他这话音,就知道吴王陛下,派去看着萧家的人,怕是不止一两批啊。不过,他这个宰相,其实也安了不少眼线,专门干这个,倒也谁也不必说谁。 “人家只当萧家那个纨绔没本事,不放在心上也就是了。不过,要说萧家没事人一样,倒也未必,据我所知……”湛若水的表情似笑非笑“他们最近都很兴奋,人人攒着劲,就盼着最后这一层早一点捅开了,大家斗个痛快呢。” 吴王长叹。萧家对于新朝之立,有擎天之功,最后却只得了一个外戚之爵,家中子弟,没有一个在朝中有位置,就是地方官,也没有轮上一个,萧家人心里其实也是有意见的,只是被萧清商压制着,没人敢说什么罢了。 这回一堆不知死活的家伙逼上门来…… 还指望萧家会慌乱……开玩笑,人家不知道多么盼着早点放手一战,显显萧家的威风给世人看看,顺便再给萧家争点应得的待遇呢。 可惜啊,大吴国的皇帝陛下,虽然对于一堆没脑子跟风的家伙很不满意,但也绝不愿意萧家借了打压这帮人立威上位的,他这里皱了眉头,正想说什么,却忽听得楼下一阵喧哗吵闹。 二人便都起身到了窗边,凭栏下望。 他们这处酒楼,座落在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上,街上人来人往,车去桥来,热闹之余,偶尔有个擦擦碰碰,磕磕绊绊,都不稀奇,最麻烦的,就是两边争道了。 这么宽的大街,行人自然不会争道,就是普通骑马的人,也足够了。怕就怕贵人们,大车大轿,大队的仪仗,还不肯分散开,一旦两边碰了面,都是贵人,如果没什么交情,且地位相当,你不服我,我不服你,这街面上一堵大半天,那是常事。 不过,此刻楼下发生的一这一起争道事件,双方似乎地位悬殊得厉害。 一顶极华丽的大桥停在那里,四下里,抬桥护持的下人竟有二十多个,横着能站整条街。 前头站一管事,挥着鞭子正冲着前头一顶,普普通通的四人小轿子发怒呢。 “什么东西,敢拦了咱们萧大人的车驾,麻溜地,给我滚一边去。” 第五十二章 看戏 在京城官员眼中,萧离就是一个不成器的纨绔子弟,烂泥扶不上墙,借着姐姐的裙带占着高位的富家公子哥。 尽管这所谓的高位,不过是个四品带刀侍卫,所谓的裙带,却是女封皇后,而全族仅有一爵。 这可算是古往今来沾天家光最少的皇后之家了。就算是那些完全不受皇帝宠爱的皇后,仅为了皇帝的面子,该封的爵位,该受的优待也不止于此啊。 但这绝不影响所有官员们对萧离的种种羡慕嫉妒恨。因为,萧家太有钱了。 不错,你家除了皇后他爹封了个不能世袭的空爵,家里再没第二个象样的官,可你家有钱啊,生意做到海外诸国,家里的金子听说堆得比国库还高,还享受很高的税赋优待,真是没天理了。 至于那么多文官武将朝臣勋贵,一人当官,九族升天,全力拉拔亲戚朋友做官,自家生意,田地,也倾力追求免税这种事,他们自己是不会记得的。 为了不让外戚干政,萧家没有任何一个人站在朝堂,全都在外头做生意,在海外,在边境是,在完全不会影响到中枢的地方。整个萧氏,只有一个萧离,做为萧家家主的幼子,皇后的亲弟弟,留在京中,头上有个四品带刀侍卫的官爵,但每回入宫当差,就是跑凤仪宫里吃吃喝喝聊聊天。 人家后族又没有政治企图,就要安安乐乐享受,自然用不着守规矩,求晋升了。 这样的家族幼子留在京里,说是为皇帝效力,其实就是个人质,古往今来,都这么回事,封疆大吏,统兵将领,都有家人在京中,顶着不用干活的虚衔,活得十分滋润。只要君臣一团和气,这人质的生活,其实一向是很受优待的。 但事情到了萧离身上,就有了一堆的不是。什么有亏职守,什么有负圣恩,甚至秽乱后宫,这样的流言都一个一个往外冒,因为你萧家实在太有钱了。 一个带刀侍卫,就算是四品,那也算不得什么正经官员。可他住的宅子比皇宫也不见得差多少,家里的摆设器物,没有一件是没来历的。家中的侍女美姬,随便拉一个出来,那一身的绫罗钗环,比旁人家的小姐都要亮眼。 萧家这位小少爷,整日里,骑名马,拥美姬,饮美酒,掷千金,金丸乱打,纯为取乐,驾鹰走狗,射猎游玩。每回上街,那哗啦啦前呼后拥的气派,比什么名臣武将都胜上三分。 这样不把钱当钱,到处扔银子砸死人的气派,实在气人。多少人官居一品,多少人身有爵位,可那手面,那排场,那享受,硬是连人家一个四品带刀侍卫都不如。不管是秦楼楚馆,哪一处风月享受的好地方,这个不成器的少爷,永远比大人物们更受欢迎。 你要骂他豪奢僭越吧。他处处把爹和姐姐的牌子挂在外头,堂堂诚清候府,皇后的外家,一切的器物,享受,规格,都是按他们家应有的等级来的,他只是使用者,看守者而已,谁也不能说他有罪过。至于钱花得太多……谁叫他有钱呢?为新朝点缀太平盛世,谁还有意见不成。 至于一堆又一堆,骂他不成器,不称职的人,他是从来不在乎的。 你们当官的不是都看不起皇亲国戚吗?不是人人挥着史书喊着以史为鉴,不可太重外戚吗?不是都喜欢动则用凛然清正的表情,拿眼角斜睨别人,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外戚”以表现自家不依附权贵吗?在你们这些朝廷大臣的心中,皇亲国戚就该当猪一样,由国家养着供着,什么事也不让干,只要不碍事就成了的吗,何况我还没让你们养呢。 俺就是一个吃货国舅爷,这不是大家看着都好的事吗? 怎么,人家自己凭本事赚来的钱多了些,你们就眼热了,就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了? 我真要勤勤恳恳,奋发图强了,怕是更多人要不乐意了吧 每每想起一堆无聊的人与事,萧离就恶狠狠嘶嘶牙,然后照样毫不收敛地招摇挥霍。 虽然朝臣们不怎么看得上萧少爷,可经不住人家钱多,手头大方啊,自然有一堆帮闲清客凑趣,甚至各家的公子少爷们,也愿意聚在不介意做冤大头的萧少爷周围。酒肉朋友们,吃吃喝喝,四下玩乐,互相交流,看起来,倒是颇有交情。大家甚至互赠美姬,有什么伶俐勤快的下人,偶尔也会换着用用,萧少爷经常拍胸膛自夸在姐姐面前有多大面子,自己如何如何,经常为皇后搜购新奇物件,各式小说书稿,甚至各种小吃,送到宫中给皇后解闷,皇后如何如何高兴,众人更是赞叹连声,纷纷凑趣。所以萧公子的日子,一向精彩丰富又有趣,一点被人孤立隔立,壮志难申的失意都没有。相反,有一堆朋友哄着顺着供着,萧离越发行事嚣张起来。 酒醉鞭名马,拥美闹市游。逐猎弹金丸,车马常横行。 他一向是怎么招摇怎么来。 京城这种地方是从来不缺少权贵的,两边车马撞一块,不算稀奇。 但一般来说,谁也不会跟皇后的弟弟太计较。他是出了名的人傻钱多。打翻了天都赔得起,真闹大了,皇上脸面不好看。再说,真要地位超高的重臣,萧离一个区区四品,也不会上赶着去得罪。所以,这些年,冲突虽有,却也没真惹上什么大不了的人物。 这一年年下来,他身边的人,自然也就跟着主子一般,嚣张跋扈,走到哪,都有一股子霸道气了。 他坐的轿子又宽又大,垫子松软,轿夫都是久经训练的,走得十分平稳,几乎感觉不到一丝颠跛,闭上眼,睡一觉都是无妨的。他这正在轿中小憩呢,听得外头一阵喧闹,一连声地斥喝传进来:“什么东西,竟敢冒犯我们萧大人的轿子,快滚快滚。” 萧离也不当回事,随手掀开帘子瞄了一眼。却见对面一顶毫不起眼的青昵小轿,四个桥夫安安静静靠着轿子站着。为自己开路的游七那鞭子呼呼地对着空虚抽,一记记刷刷响个不停,光听那响动,就能吓得人心惊胆战了。 可对面的小轿,居然不动,几个看起来,又穷又土的轿夫居然没有惊慌失措地抬起轿子就跑。就连那眼前晃来晃去的鞭子,也没把哪怕一个人的脸吓白。 那游七显然感到自己受到侮辱,本来只是虚抽的鞭子晃了晃,就要对人抽过去。 萧离忽得地眉头一皱,大喝一声:“住手” 但那鞭子出了手,却不是容易收住的。游七拼命地一甩腕子,鞭梢还是从一个桥夫肩膀上擦过去了。 萧离立时从轿中一跃而出,这时,他的二十几个扈从护卫都已收拢,就围在轿子周围。 对面那孤零零的一乘小轿,除了四个桥夫,周围再无闲人。 一看萧离这种贵人架式,是没有任何百姓敢站到他对面去的。但四周中的百姓只是向旁边略退了退,并未四下逃避。 这天子脚下,京城街头,只要不主动惹祸,倒也不用怕什么无名大祸临头,这样的冲突,还是有很多人愿意看热闹的。 萧离下了轿子,冷冷扫了游七一眼。 游七惨白着脸,忙忙跪下。 常跟萧离的人都知道,萧公子虽然嚣张,但其实并不欺凌百姓。官员出行,有下人挥鞭净街是一回事,但那鞭子其实从没真打过人。真要碰上贵人挡路,鞭子其实是打不到人家身上的,如果只是普通百姓堵着路,那更好办,随手往旁边洒点钱,前头的路就立刻通了,虽然这会让人觉得太显摆太有钱,不过,萧公子爱的就是这个调。 真拿鞭子抽得人血糊糊,那太不优雅,太没气派,太影响萧公子形象了。 但游七是新来的,是萧公子某狗肉朋友介绍的,据说全京城的地头最熟,门路最清,所以就安排在出行车马最前方,引路净街。游七看多萧家下人嚣张气派,难得巴上这样主家,正自得意,恨不得到处显威风,一时有些拿捏不住轻重,也是有的的。只是这般冷眼一望,却是汗如雨下。颤声道:“小的造次,可拦阻官驾,本来就有罪……” 话犹未落,却见对面轿帘掀开,轿上从从容容下来一人,长身而立,悠然道:“东阁大学士沈维,无意拦阻萧侍卫车驾,还请恕罪。” 话犹未落,游七人已经趴在地下了,没力气,也没胆子起来了。 东阁大学士是什么人? 文官排位,仅在宰相之下,士林清流的领袖,天下读书人敬重的人物,他还有一个女儿,嫁给了皇帝,现在还掌着后宫的实权呢。 这个身份,除非萧少爷他爹在这边,否则,无论如何,都是萧离冒犯冲撞了沈维。 萧离虽早料到这桥子里怕是个人物,却也没想到是这么大的人物,却乘这么一顶不起眼的轿子。 他倒也不急,满脸堆笑上前深施一礼:“沈大人出行,怎么竟无仪仗护卫,都怪小子鲁莽造次,惊扰了大人。” 沈维冷冰冰看他一眼:“仪杖车驾,本为朝廷公器,我为私事出门访友,岂敢公为私用,到处扰民,”说到此处,他语声一顿,扫了萧离身后一堆护卫扈从一眼。 萧离脸也不红一下,笑道:“真不巧,小子却是要进宫当值护卫,正好是公事,所以随便排了下仪杖。” 沈维哼了一声,这人好厚的脸皮。宫里那么多侍卫,都是勋贵子弟,谁家入宫当值摆这么大的阵仗,何况你萧少爷进宫当差,一向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没人查你的勤。倒是三天两头满街乱逛,出城游猎,气派十足,场面十足,京城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萧离好象完全听不到那一声哼,径再施一礼,自顾自说:“一不小心就冲撞惊扰了……” 沈维没好气地打断他的话:“本官虽是文人,胆子却也不小,倒是从来不怕惊扰,只是,我这仆人……”他伸手一指受伤的轿夫“服侍本官二十余年,向来忠心,如今被大人教训了,本官总是要问一声的。” 二人说话间,四下的民众也嗡嗡地议论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萧大少这回可撞上铁板了。” “这位可是东阁大学士啊,听说还是皇上老丈人呢?国舅爷遇上老国丈,还不得跪下来喊爹啊” 人们低低地议论,轻轻地笑。 东阁大学士是什么官不是人人都知道,可国丈的尊贵啊,却是人人都明白的。 “国丈啊,才这么一顶轿子?比东门那财主都不如呢?” “这才是清官呢?后宫不还有奸妃,贤妃之分吗?你看看,就这气派,这场面,也知道谁家忠,谁家奸了。” 沈维四十余岁,身着普通的棉布衣衫,稳重大方,神色肃穆,一开口就是不扰民,就是给最卑微的仆人讨公道。 而萧离呢? 萧公子长得其实不错,唇红齿白,青春年少。虽然经常大吃大喝,但他也同样喜欢游猎演武,足够的运动让他的身材保持得也极好,束金冠,着华服,怎么看都是个美少年。 可是这么华丽的衣饰,在青襟飘飘的沈维面前一站,先就扎了老百姓的眼,再加上身后一堆护卫下人,想着这帮人一路过来,呼啸开路的气派,怎么看就都不象好人。 虽说萧离其实没欺负过老百姓,可你这么有钱,这么爱显摆,这么爱炫富,也就怪不得人家仇富了。 “这还用说吗,到处都在传皇后押着怀孕的贵妃娘娘不放,听说就等生出来,马上杀母留子,抢过来当自己的儿子呢。皇上念着夫妻之情不好说什么,可满朝的正人君子,都在上书要废后呢。” “沈大人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仕林的领袖,这大事,还是要沈大人主持的,我看,这萧大少啊,就是为这事,故意来堵沈大人的。” “该,这样恶毒的女人,早就该废了,还有没有良心啊,皇上好不容易打下这江山,咱们好不容易吃一碗安乐茶饭啊,听说贵妃娘娘怀了龙子,我都在在家放鞭炮庆驾了,他们宫里怎么还有人有这么恶毒的心思。” “看看平时这萧大少出出进进的风光,那钱竟不是钱,全是石头瓦砾了,怕都是皇后娘娘把国库全搬出来给娘家人用了吧……” 那声音虽然压得极低,但架不住议论的人多,偶尔也有几句溜进萧家众人耳中,听得人人拧眉怒目,偏眼前一个沈维,就是堂堂从一品的大员,青衫布衣在前头一镇,谁也不敢造次,只能硬着头皮,听着老百姓把这话题,越说越传得邪乎。 高楼上虽离得稍远,但李旭内力深厚,耳目极灵,倒听得十分清楚,神色颇有些古怪。 湛若水虽听不清,但他是聪明人,却是可以猜得到众人在讨论什么,不觉笑道:“众目所向,是非清楚得很,这一回,咱们这位萧少爷,可是不管硬顶还是服软,都落不了好。而且,老百姓会从这一桩小事,联想到多远,引发什么议论,还真不一定。” “有什么不一定的,不就看那些隐在百姓中挑拔,兴风作浪的人,想要说什么吗?”。李旭盯着人群中,几个不起眼的身影,眸中杀意森然。 “莫非皇上要出头,替国舅爷摆平此事?”湛若水似笑非笑。 “看他自己的本事。”李旭随手扯过一张椅子,抬手一张,似长鲸吸水,一壶一杯好象被无形之力带着,自动飞到他手上。他悠然坐在窗前,自斟自饮自看戏:“萧家的人,要真弱到了需要我出手相助,事情倒简单多了。” 湛若水打个哈哈,也慢吞吞端了茶过来:“嗯,看戏,看戏” 第五十七章 算计 收费章节(12点) 一个手无实权的四品外戚,硬生生逼得当朝一品大员落荒而逃,不可谓不威风。 但萧离唇边笑意疏懒,并无半点得意之色。他只闲闲回首,看着自己的一干随从,仆役们。 如虎子般几个护卫,不管局面如何变化,始终是面目冷肃,不见喜怒的,而刚才还大喊大叫着为他喊冤,替他呼痛,恨不得能扑过来解救他的人,现在还傻呆呆跪在地上,眼睛发直呢。 萧离负手而立,悠然看着这帮刚才哭喊连天的忠仆们,悠悠道:“你们很忠心啊,刚刚我挨鞭子,你们倒象是一个个比我自己还痛,还受不了啊” 一干人面无人色地跪在地上。 他们都是萧离的酒肉朋友们,用种种理由,送到萧离手下效命的奴才,一个个眉精眼亮,最能讨好主子。 眼看着主人当街受刑,有人或是暗有使命,有人或许仅仅只是要讨好主人表忠心,一个个痛哭惨嚎,疯狂阻拦,比自家亲人受刑还心痛,还难过的样子,倒也并不稀奇。 但这一番变故下来,人人都看直了眼睛。 要不是刚才一干护卫硬扯住他们,这帮子“忠心耿耿”的奴才扑上去一搅局,一直以来,为萧离所牢牢控制的局面,节奏,一步步对人心的影响,就都被破坏掉了,就算是一个赛一个忠心,一个比一个勇敢地救下了主子,在天下人看来,也不过是国舅爷仗势横行,渺视法纪,冲撞上官,假装甘愿受刑,其实暗令下人捣乱。 最后,高高在上,占据道义最高点的只会是沈维。而关于游七蓄意陷害萧离的真相,就算被揭发出来,可信度也就微乎其微了,萧离也没有任何立场,合理合法地以雷霆手段处置游七,震慑沈维了。 刚刚的一番表忠,竟几乎坏了萧离的大事 意识到这一点,人人都不由瑟瑟发抖。 他们颤抖着嘴唇,拼命分辩,歇力解释。 “公子爷,小人真的只是心疼公子爷,别无二心啊。” “公子爷,小人一时糊涂,险险误了公子的大事,求公子念在小人一片忠心,饶恕了小人们吧。” “公子爷,小人真不是故意的,真不是啊……” 但更多的人,连这些虚弱的辩白都不敢说,他们只是一下一下地磕头。 游七那无头的身躯就横在眼前,满地都是鲜血,那头颅方才被受惊的沈维用力抛出,在地上滚了数滚,沾着灰尘,染着鲜血,滚到了远处。 百姓们或许可以只当这是一场可以谈论一整年的热闹事,但在他们看来,何其触目惊心。 以往他们只是表面巴结心里其实根本不以为然的这位公子爷,竟是如此杀伐果决,越是言笑,越是可怖,看得人连心都凉了。 萧离看着一帮子吓得半死的家伙,心中冷笑。 要说这帮人全是存着坏心,刚才故意给他搅局,倒也未必,但要说这帮人真的忠心,那才是鬼都不信呢。 即费了那么多心思,在自己这边安了人,自然安的都是那些大人物们,自以为信得过,能够掌握的家伙了。 不过,他即然敢收,敢用,就不怕他们搞鬼。 “你们怕什么,我虽杀人,但处处依理依法,断不会随意戮害人命,莫非你们你们个个当我杀人狂?” “小人不敢”下头乱哄哄惶恐的声音响成一片。 萧离淡淡道:“不就是轻人转送来的吗,我用了也就用了,我也不要你们有多忠心,只要把份内的事做好,我自然也不会亏待,若有旁的心思……我也不管你们是受命,还是自作主张,我的眼里,从来是不揉沙子的。你们要能安安份份在萧家干,也不会有人欺凌作贱你们,你们若是背后有什么牵绊,不自由,那也由得你们。替我告诉那些躲着不敢出来,只会暗中用这些手段的家伙。萧家的人,从来不惹事,但也从来不怕事。我们萧家,不怕人察,不怕人探。萧家有敌国之富,可那是我们正正经经做生意赚来的,萧氏子弟,就算是挥霍,那也挥霍得堂堂正正,萧家是后族,是外戚,可是从来不干政,不枉法,就连各地生意,都照交皇粮国税,从来没有什么怕人察探,怕人知道的阴私之事。” 他年少俊俏,眉目英挺,长身玉立,笑语琅声,眉眼间皆是傲然之意。竟引得四下里看热闹仍未散去的百姓们,跟着他一句句话喝起彩来。 萧离冲四下含笑一抱拳,以表谢意,复又冷冷看着一众跪地的人:“我倒要瞧瞧,派那么多耳目进来,他们能找到什么东西?又或是看我年少纨绔,想着勾引我行差踏错,或入邪途,或中圈套,累及族人甚至累及皇后?我呸,少爷我喜玩耍热闹,爱眩富逍遥是真,可要以为我好骗易哄,那你们就错了。一个个围上来呼朋呼友,我也跟我图个热闹,真要谋算我,尽管我出招试试……”他一指游七残躯,冷冷笑道“这就是榜样” “公子爷,小人是真心为公子爷效力的,断不敢有半点不忠啊。” “公子爷,杜少爷把我送给公子,那是看我手脚伶俐,有点用处,绝没有什么旁的心思啊……” 众人诚惶诚恐,声音破碎地分辩着,表白着。 萧离也懒得多听:“真的假的都无妨,我也不在乎。是忠心的,日久自见人心,有二心的……替我给你们主子传话,明的暗的,正的邪的,管他什么招,想出就尽管出,我萧家都一概接着,只要他们承担地起后果……”他森森然一笑,目光扫视四周,甚至抬头去望两旁高楼,无数凭窗下望的人。 忽得目光一凝,右侧三楼,那握着酒杯,并肩倚栏低望的两个人……怎么这么象皇帝和宰相…… 三人目光轻轻一触,高楼上二人一点躲避的意思也无,湛若水倒是冲他笑了笑,吴王脸色淡淡,不见喜怒,也没有任何表示。 萧离倒也没有什么臣子应有的惶恐,也不叫破微服的君臣二人,笑笑道:“其实,你们就算不传话,我估计,该听的人总是能听得到的。” 他哈哈大笑着,坐回他那出奇华丽的大桥子里,慢悠悠道:“虎头,留下两个人,把这街上收拾一下,咱们家不听话的奴才污了京城的大街,不用麻烦差役们辛苦了。” 虎头沉声应是。 轿中公子,声音清朗地吩咐:“回府吧,这回也折腾够了,少爷我还一身伤呢……” 看着楼下萧离的车桥渐去,湛若水微微蹙眉道:“那么多人,各自主家不同,其实大可不必对人人都撕破脸。即然这些年都韬光养晦,应付得很是不错,又何必一朝对所有人都锋芒尽露……” “什么韬光养晦,湛大才子,你别什么人都往深处想。今日这个刚强决断,杀伐果敢的萧公子是真的,但平日里,那个嘻哈玩闹的纨绔子弟,那也不是假的。他没装,没扮,没演戏。萧家的人不怕我,用不着装无能来哄我,他们更不怕那帮子天天盯着外戚找麻烦的官员,用不着装没野心来应付他们。萧家的人,是真的在享受他们这富贵豪奢的日子。别人豁出命来争抢的东西,他们根本没兴趣多看一眼。你们熟悉的那些阴谋诡计,纵横谋略之术,别老往他们身上套。萧家人不讲究这个。他们只信实力,看顺眼的,直接碾压运去就是,哪有什么闲功夫去玩权谋。人家上门交朋友,称兄弟,他欢迎,人家送下人塞仆人,他也照用,可人家要敢算计他,他就毫不犹豫,十倍百倍还回去,萧家一向是如此的,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踩我脚址,我灭你quan家。” 吴王声音平淡,徐徐道来。 湛若水神色奇异地看着他,慢慢道:“你说事情还没完,就是指,他还要同这些下人,还有他们背后的人,慢慢算帐?” “这种小事,萧离自然会处置,用得着我们来费心。”吴王神色不善“我不过觉得今日巧得出奇,事有反常必有鬼,萧离都能因和沈维车轿相撞,彼此冲突,看出这巧得有点过了,那我们呢?这么巧正牌国舅和杂牌国丈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冲突起来了。要不是萧离的应对手段,出人意料,轻轻松松镇住局面,吓退沈锋……”他冷笑一声,没再说下去。 湛若水挑挑眉,若有所思。 吴王心情太好,或心情不好,都爱溜出宫,那是许多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吴王出宫常约了自己在这几处较有名的地方饮酒闲聊,有心人怕也心里有数。 若真是连他与吴王都一块算计了,这一番冲突,无巧不巧就发生在他和吴王眼皮子底下,要是萧离如普通少年富贵子弟那样年轻气盛,正撞上满肚子没好气的沈维,一后一妃的亲族,吵起来没完没了,最后引发强大的外戚势力与清流文臣的正面冲突。皇帝和宰相也亲眼看到,他们是怎样肆意妄为,以私害公,怎么不给朝廷留体面,不替皇家着想…… 湛若水也低哼了一声:“连你我也算计在内了,这帮子人,胆子和手笔,可大得出奇啊……” 吴王看着楼下渐渐散去的百姓,冷冷道:“这么多看热闹的闲人,有人兴风作浪,有人推波助澜,这其中,更不知有多少人派来的耳目,萧离当众说的那番话,倒真不用那些下人去传,该知道的,怕是早知道了。” 湛若水伸手闲闲一指长街两旁的高楼处:“何需传话,怕是本人早就在这里听着呢。这是京城最富最热闹的街闹,这两边店铺无不是寸土寸金,楼上全都是高价雅座,长年都由各家权贵们包着,这楼下一闹,你看哪家窗后明明有人,偏窗子一直虚掩着,那里头的人,怕就是萧离沈维都能认出来的熟人,这才要躲躲藏藏……” “也可能是在躲我们,即算计了我们,还想留在这看热闹,自是不能叫我们看出他们来,比如对面那家……”吴王信手一指正对面酒楼的高楼处“这么大的热闹,明明里头有人,就是不见冒头出来,窗户一直斜掩,正好牢牢挡住里头……” 话犹未落,对面窗户却忽得被推得大开,窗前同样站了两个人,迎着阳光,冲这边微微一笑。 吴王语声忽得一滞,浑忘了自己本来要说什么。 湛若水目瞪口呆:“竟然是……” 第五十八章 龙颜大怒 收费章节(12点) 两边高楼正对着,对面窗户推开,二人青衣儒巾,对着这边微微而笑。 左边一人略有些郝然,一笑之后就微微侧过脸,有点心虚,不怎么敢同这边对视。 右边一人,却一手执着酒杯,意态洒月兑,同自己这边一样,颇有点看完了好戏之后,意兴未足的样子,还隔着长街,遥遥对这边一举杯,回首饮尽一杯酒。 看起来不过是正好赶上好戏的年轻文士儒生,神色从容,举杯挥洒间也没有什么破绽,但那两张脸,这二位实在是太熟悉了。 吴王腾得一声就跳起来了,幸好湛若水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就死不放手。亏得他是文弱书生,不是那些强悍的护卫,吴王再恼,也不好对他用什么暴力手段,挣了两下,只得罢了,恨恨得用力甩开他,飞一般地下楼,冲到对面去了。 湛若水擦擦满头的冷汗,看看对面楼上,那把玩着杯子,笑吟吟,好象半点风波也感受不到的那一位,连连苦笑。 这一番宫中朝中,惊涛骇浪,多少人陷到里头去了,连皇帝都给折腾得无限烦恼,这两位始作蛹者,居然悠闲得在这里看戏。 可怜的吴王陛下啊,天天在给大老婆顶雷,还整天担心二房的身体状况,心情可好,结果……人家可比他过得滋润多了。 也怪不得他要恼了,刚才要不是自己出手扯得快没准这位一身功夫的皇帝,能直接从这边跳到对面楼里头去。在京城如此繁华之处玩空中飞人,在刚刚萧国舅大闹一场的地方再接着演一出龙凤斗?光想一想这样的后果,湛若水都出了足足一身的冷汗。 看看那一身男装,笑吟吟倚窗站着的,皇后娘娘和苏贵妃,再想想刚刚铁青着脸冲出去的皇帝陛下,湛若水不得不赶紧追了出去。 这两位包了雅间的贵客一前一后,风一般地冲出来,也引得好几个伙计围了过来。刚才那位冲得太快,谁也追不上,剩下这个,可不能让他跑了。 号称要请客,硬把宰相拖出家门的皇帝不负责任地跑去找老婆算帐了,临时被拖出来的宰相,当然身上也模不出银子,眼看着就有了吃白食的嫌疑,他及时大喝一声:“结帐” 话犹未落,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汉子,立时把偌大的一块银锭子往柜台上一扔。 这边满脸肃然伙计们,立时脸上堆出笑来。湛若水却是看也不看,自顾自冲了出去。这个时候,可是半点宰相风范,沉稳气度,也顾不上了。真要让那两位肆无忌惮闹起来,这该是多大的丑闻,举国上下,所有人都要跟着一起,把脸丢光啊。 他刚一出酒楼大门,四下就围过来好几个汉子,或是商人,或是脚夫,看衣裳打扮,身份各自不同,但电光火石间聚到湛若水面前时,却都行动如风,精悍迅捷。 皇帝三天两头到处乱路,不是拐宰相玩,就是当街抢民女,经常闹出点事来,自然有人要悄悄暗中护着,因吴王本身也有一身好武艺,往日出巡,有两人跟着也就行了,可现在,随着抢民女闹得满城皆知,近日朝中又风波连连,皇上再偷溜出宫,跟在后头的尾巴,数目也就翻了两倍。只是不能扫了皇帝的兴,各自掩饰了身份,悄悄跟着罢了。 吴王虽是皇帝,对这种事,也是无可奈何,只好睁只眼,闭只眼,当成不知道了。 皇帝即然进了酒楼,这群人也就悄然分为两组,各在酒楼内外守护,顺便也跟着看了场好戏。 接着皇帝就一阵风也似冲出酒楼又冲进对面酒楼了。大家都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 可是皇帝动作太快,这一帮暗卫,竟没能在第一时间跟上,而且,宰相还在这边楼上呢。 吴王可是三令五申,对这些心月复卫士们说过好几回的,真要出了什么事,他自己有一身好功夫,用不着担心,倒是相爷文弱,必须护持周全,要少了一根头发,大家都得掉脑袋的啊。 这一愣神间,湛若水也跟着出来了,这帮人如释重负,就赶紧围过来:“湛先生,这……” 湛若水哪有空跟他们细说,把手往前一指:“包下这酒楼,除了楼上这间雅间不要惊动,所有客人的帐我们全付了,连掌柜小二,一起赶出去,小心些,别闹出事端来,只要及时清场,就是你们的大功。” 看他神色如此郑重,谁敢耽误,应声之下,立刻冲进了酒楼。不多时,里头就传来了大喝之声。 “御前侍卫办差,闲杂人等立即回避……” 同一时间,湛若水背后酒楼中,也步出数名侍卫,悄悄把这位宰相大人围了一圈,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皇上即然不在,相爷的安危就得由他们负责了。 湛若水也不驱赶他们,仅仅只是一间酒楼清场,有前面那拔人也就够了。虽说这京城繁华街道一等一的奢豪酒楼里头,出出进进的大人物不少,不过,拿出皇宫禁卫的腰牌晃一晃,喊几嗓子公务,办差一类的话,对这些见官大一级的天子近卫们还是人人要给面子的。 这动静闹大了,有人遮挡着总好一些,万一让哪个附近的官员认出自己这个宰相,也不是什么好事。 他也只在外头等了没多久,对面酒楼在一连串的混乱之后,就陆陆续续有人出来了。官府的力量还是巨大的,且他们也不是不管不顾赶人,替人付帐,又给酒楼补偿,酒楼没吃亏,客人们也是白吃了一顿,都没什么反对的意思,这清场的工作,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比较顺利地完成了。 几个侍卫走出门来,散开来守着门户,对这边点了点头。 除了那间已确定皇帝进去了的雅间,他们不敢惊动外,酒楼其他各处,他们都以极快的速度搜查了一遍,确定了再没任何闲杂人等了。他们也都是聪明人,自然也就立刻退出来,做忠心耿耿守门状了。 能让一向沉稳的宰相急得跳脚要清场的事,他们这些小人物,还是把自己清出来安全一点。 这番变故也引得街上行人止步,两旁店铺都有人出来,对着这边指指点点,不过,看着几个护卫,身高体壮,气势汹汹,又都月兑下了伪装,露出里头那层侍卫服,连腰刀也挎了出来,大家又有点胆怯,只敢远远看着罢了。 只是众目所视,湛若水要进去,可就太过显眼了。 郁闷的大吴国相爷看着那空洞洞的酒楼大门,左右为难啊,谁乐意掺到这种家务事里去啊,他也很想把自己清场清掉的,但万一皇帝皇后,真打起来…… 湛若水想着这个很可能被拆掉的酒楼,以及可能被打烂的大半座京城,以及也许会被丢掉的,整个吴国的脸面,终于长吁短叹着走进去了…… 这天下有资格给这一对夫妇劝架的人不多,可怜他却正好是其中之一,这个时候,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酒楼里静悄悄一片,再无半个人影,湛若水微微松口气,总算没有在第一时间闹起来,总算在他把人全清走之前,那二位还是稳住了,否则…… 湛若水擦着头上的冷汗,就听得“吱呀”一声,楼上那间雅室房门轻开,苏贵妃轻手轻脚地出来,还挺体贴地为里头二人关上门,轻轻拍拍胸口,脸上倒也有几分惊色。 原来大牛哥凶起来,样子那么吓人啊。 回头看到楼下的湛若水正抬头望着,苏贵妃又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欠欠一礼。 虽说宰辅位尊,但苏贵妃身份贵重,又怀着皇嗣,湛若水自是敢忙侧身让了让,也向上回了半礼。 论起位阶来,二人正好是宫中,朝中的第二人,地位相当,又算是老熟人,倒也不必过份拘泥客气。 湛若水看苏贵妃一身男装,却行了一个妇人的礼,样子倒是颇为古怪,他倒也不说什么,一礼过后,便徐步上楼,走到近处,仔仔细细地看了她几眼。 苏贵妃并不是只穿了件男人衣服了事,很明显,脸上不知擦了些什么,又做了些怎样神奇的涂画,眉眼间女性的特征悄悄淡化了许多,一时间倒是看不出什么破绽。 要不是吴王和湛若水,实在太熟悉这两张脸,也未必能一眼就认出她们来。 不过,即然苏贵妃是和皇后一起出来的,这就没什么稀奇了。 化化妆,显得更象男人,破绽更少,行事更方便,对皇后来说,这都是正常的。那个手段百出的皇后,再多出多少种技能,他也不会惊奇的。 苏贵妃被她这样审视,脸上略略有些不好意思,却并无过多的惊惶。跟萧清商在一块的时候,出再大的事,她其实也不会太害怕,反正天塌下来,有皇后顶着呢。 心思简单的人,或许不够聪明,但却也最不易动摇。 她略有些讪讪之意,轻声道:“湛先生” 湛若水虽然现在是一国宰相,十分尊贵,但私下里,连吴王更爱如旧时那般唤她。 苏贵妃在危难困厄之时,也曾得湛若水许多扶助照顾,彼此不但是旧识,还颇有些患难恩义,称呼上,自然也随便许多。 湛若水也同样不与她拘泥什么俗礼,一点回避宫妃的意思也无。 他跟随吴王也有十余年了,亲眼看着这个叫妞儿的小小村女,怎么一步一步,成为贵妃的。 这女子并不聪明机变,危难困苦中,也从来帮不上什么大忙。但她纯朴良善,再苦再难,也从来不叫苦不喊屈,不添乱,再微薄的力量,只要能对大家有些许帮助,她也从不吝啬。哪怕是自己也吃不饱时,给士兵们做稀饭时多抓一把米,再强敌围境的绝境里,还天天坚持照顾受伤的军士们,哪怕是最清苦艰难的时候,整日整夜,手脚不停,一双双纳好的鞋送到军中,她自己扎得满手都是针眼。 她不识字,不懂诗,没有学问,没有教养,没有风度,可就象她那个粗人大牛哥一样,同样被名满天下的湛大才子所认同。 一个这样纯朴简单的女子,往往是当不好一国之后的,但即然皇后不是她,这样良善,却不愚笨,无心害人,但其实也懂得防人的女子,确实有资格成为后宫中第二尊贵的女子,也确实是最适合孕育皇子的女人。 他这里正心思百转,就听得房内咚得一声巨响,把这位本应沉稳如山的宰相吓了一跳,紧接着,隔着房门,那怒喝声,斥骂声,桌子拍打得咚咚响的声音,就清清楚楚传了出来。 第五十九章 一个好人 收费章节(12点) 吴王觉得自己已经足够隐忍了,忍得要吐血了。 明明气得心火肝火一起往上冒,也不敢立时发作出来,唯恐吓着了脸色有些僵硬的苏贵妃。孕妇属国家珍稀保护物,他再恼怒,这时也只能强压怒气,勉力挤出一丝极难看的笑容:“你们出来,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苏贵妃知道宫妃私自出宫,是件很严重的事,十分心虚,呐呐地一时答不出话来。 萧清商却是浑不在意,笑道:“又不是什么大事,闷在宫里无趣,就出来走走转转,何需大张旗鼓?” 吴王忍着气,慢慢地,一字一顿地问:“这不是你们第一回出来吧?” “这些天有空都会出来逛逛。” 吴王额角似乎有什么在跳了跳:“平时都出来多久,出来都玩些什么?” 萧清商似笑非笑看着他:“出来多久也没准,就看兴致好不好了。这京里好吃好喝好玩的不少,这几天我跟妞儿到处地走走年看玩玩,最好的酒楼都上过,最好的戏园子都逛过,天桥的杂耍也看过大半,还买了不少好玩好看的东西,在宫里给那帮丫头分呢,对了,刚才还在这看了场不花钱的好戏……” 二人这对答之间,外头呼喝之声不绝,却是侍卫们正在飞速清场赶人。 本来轻轻松松的酒楼,即刻便有些压抑紧张肃穆之气了。 苏贵妃在旁边听着这帝后间一对一答,问的人,声音沉闷,却似惊雷隐隐,答的人,言笑从容,却是漫不经心的。 明明一个已经气得随时要暴发,另一个仍旧答得轻描淡写,但话里的字字句句,却都是在火上添油啊。 偏这两人一肃然,一浅笑,对答之间,却自有一股无形的气势向四周悄然地压迫着,便是亲近如她,这时竟也不敢夹于其间,连开口接句话的勇气,竟也提不起来。 能够彼此匹敌的只有他们自己,能够相互诘问的,也只有他们自己。 其他的人,别说是挑拔,是离间,甚至就算是劝说,是搓和,也未必有这样的资格。 她有些怔怔地站在旁边,听他们慢条斯理地交谈,直到外面的混乱终于安静下来,整个酒楼,一片沉静。 想是闲杂人等,终于清空了。 一直强忍着,终于觉得忍无可忍的吴王,目光依旧冷冷盯着萧清商,只沉声道:“妞儿,你先出去。” 苏贵妃看看他那铁青的脸色,有些迟疑,转头再看看萧清商,见这位皇后娘娘倒是神情自若,还冲自己笑了笑,这才安心,心里倒觉得,他们二人,要能放开来,大吵一架,也未必就不是好事,自己还是不要在这里碍事要好。 她点点头,默不吭声地出去,还很体贴地替他们把门关上。 楼下的湛若水拾级而上,才刚与苏贵妃打了声招呼,就听到里头拍桌打板的怒吼声。 “太过份了,太过份了,就为了你们任性胡闹,我天天在外头顶着雷。一上朝就有满朝廷的官员跟我絮叨个不停,一回宫又有一堆女人来哭哭啼啼。为你们,累得我天天吃不香,睡不着,你们倒好,居然还有闲情偷偷模模出来逛街看戏吃吃喝喝,真是岂有此理” 湛若水嘴角抽搐了一下。皇帝骂起老婆来,跟普通老百姓,也没什么不同。道理都在他自家身上,他烦了恼了,也不跟老婆打招呼,硬把宰相从家里拖出来,喝酒诉苦没问题,老婆闷了不跟他说一声,出来玩,那就是严重的问题了。到底谁才过份啊。 所谓的吃不香,睡不着,替皇后顶雷,那其实都是有所夸大的。吴王陛下的烦恼,他堂堂开国之君,只要姿态强硬起来,什么风浪还能翻得起来,这朝中的风波,有一大半,其实是他自己纵容的,借着这次的风波,把一些隐在暗处人与事都暴露出来,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现在全成了皇后的责任了,这才是岂有此理呢? “你眼里还有没有宫规,还有没有纲常,你还懂不懂妇德……” 湛若水朝天翻白眼,什么时候种田出身,最讨厌规矩的皇帝陛下,可以如此流畅地拿规矩压人了。这一串疑问,他都能替皇后回答。 她眼里自然是从来没有过宫规的,纲常礼教又岂能为这样的人物而设。 皇后出门闲逛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只是外人不知道罢了。 这些年来,凤仪宫宫门紧闭,皇后一直对外称病,其实经常离宫游玩,甚至还曾离京千里,探望亲人呢。 皇帝管过吗,骂过吗,跟皇后娘娘讨论过妇德吗? 根本管不过来的事,何必去丢面子。 这回是牵扯了苏贵妃,让他反应相对激烈一些,外加让自己这个臣子看到了,让皇帝感到很没面子,再加上,皇帝自己在为皇后惹出来的事烦心,皇后却没事人一般,皇帝心理不平衡罢了。 “你还带着妞儿这样胡闹,她是老实人,由得你说两句就哄住了,可你就没想过,她还怀着孩子,身子又不好吗?还看戏,看什么戏?刚刚又打鞭子又杀人,要是把她吓出个好歹来,你肯负这个责吗?”。 里头的喝骂声火气越来越大了,湛若水看看旁边低着头的苏贵妃,摇了摇头。 吓出个好歹来? 这位贵妃娘娘,虽是老实人,可她是贫贱出身,在乱世地狱里挣扎出来的,她亲眼看过流民煮食活人,她也曾亲自在死伤遍地的战场上,翻着死尸寻找幸存的重伤士兵抬出来救护,这么点小阵仗能吓着她? 她是身体不好,她是怀着孕,可不是有皇后娘娘陪着她吗?这位皇后的医术,他也是见识过的,好几回重伤死的名臣重将,都是在她手里救过来的呢。 现在宫里那紧崩着的气氛,哪里适合体弱的孕妇休养,在有安全保障的情况下,出来走走看看,散散心,真没什么不对? 当然,这标准只能放在这位皇后身上,换的别的国家,别的后妃,甚至普通大户人家的女子,这么胡闹,后果自然是非常严重的,男人为此火冒三丈,也完全是合情合理的。 湛若水恨不得揉着额头仰天长叹啊,算了算了,这是他的错,要不是他被拖了来,也跟着看到这一幕,皇帝怕还不至于这么下不了台,要只是他们夫妻自家人互相瞧见了,什么矛盾也可以关起门来商量。皇帝陛下用不着为了在臣子面前硬撑面子,那么大吼大叫地嚷嚷啊。 他很确定,如果自己不是身份太重要,没准就要被直接杀人灭口,帝后之间,自然也就一派和谐,什么风波也没有了。 他这里正郁闷呢,苏贵妃却已转身下楼,看他不动弹,还冲他轻轻招招手。 湛若水徐步跟上,低声道:“这边……” “没事,皇上面子上过不去,叫几声罢了。”苏贵妃低笑“湛先生别担心。” 湛若水也点点头,果然是为了面子死撑,这一番喝骂,于其说是为了教训老婆,莫若是喊出来给他们两个人听,这样面子上也就过得去了。 “这些年一直相敬如宾的,我倒觉得,他们能吵一吵,反是好事,咱们不用夹在里头着急了,慢慢等吧。”苏贵妃下得楼来,自去寻了一处好座位,又自己去拿了茶壶茶杯来湛满两杯:“湛先生,他们要吵什么,说什么,都由他们,愿意大声,咱们就听着,等他们不吼不叫,愿意慢慢说了,咱们也不用在门口傻听着,就这样慢慢等着吧。” 湛若水讶然,这个良善温婉的女子,在凤仪宫待了几天,居然也就染上几分,萧清商的自在洒月兑了。 他一笑近前,深深看了苏贵妃一眼,看她笑容温婉而真诚,心间感叹。 这样的心性,这样的为人, 诚然是陛下之幸,甚至也是皇后之幸,这个国家之幸,只是她自己…… 他想要为她叹息一声,却又觉得似乎没有必要。 因为,相比这个世界上,大多数女子,苏贵妃已经是够幸福,够完满的了,只是…… 他坐下,伸手端起一杯茶,浅浅抿了一口,轻轻道:“你是一个好人” 这一句话,带点莫名的慨叹,不是对一位贵妃的评价,而只是对一个故人的惋惜与赞同。 苏贵妃仿佛听明白,他话里深深的感慨,只抬头看着那处紧闭的房门,想着门内两个人,一个努气勃发,一个恍若无事的样子,不觉微微一笑。那是因为他们一直很好,一直待我好,我才有资格在后宫里,依然可以当一个好人。 楼上雅间内,并没有湛若水想象的箭拔弩张,各不相让的紧张情况。 萧清商也如苏贵妃一般,倒好了一杯茶,还顺手递过来:“骂累了吗?润润喉咙。” 吴王终于苦笑,接过茶杯,一饮而尽:“你看着我很好笑吧” “没什么,你是男人,总希望让你的女人,看到你的威风,又是皇帝,当着大臣,总得要点面子,外头又是妞儿,又是湛先生的,你不发发脾气,也不好下台。你要觉得不够,接着骂,我一定不回嘴。”她笑嘻嘻地,还冲他眨眨眼,颇有些心知肚明,暗中成全的意思。 吴王满嘴都是苦涩的。 是啊,她从没拆过他的台,从没扯过他的后腿。私下如何是一回事,但在臣子面前,在女人面前,帮他立立威风,那是完全没问题的。只除了,她从来不记得,她其实也该算是他的女人,他的妻子。 他莫名地长叹一声,眼睛却深深望着她,目光沉沉,突兀地道:“你派去照顾那个小丫头的阮沅已经是我的人了。” 第六十章 过往 收费章节(12点) “阮沅已经是我的人了”这是多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的话啊,萧清商低低地笑出声来。 吴王凝视着她,声音出奇地沉静:“你是完全不生气呢,还是气得只会笑了?” 萧清商诧异地看向他:“为什么你觉得我一定会生气?想从我身边的人下手打击我,对付我的,你从来不是第一个。相信我,你绝不是最恶劣的一个。在此之前,别人用的方法,通常是对我的人直接勾引,花言巧语,海誓山盟……” 再恶劣的事,经过得多了,也就无所谓了。 历世轮转,不止一次,那本该是他丈夫的人,去对她身边的人下手。 妻子太强势,太难控制的时候,悄悄把妻子的心月复收服,对这些男人们来说,或许也算是很正常的手段吧。或许,他们本来就理直气壮地觉得,妻子房里的丫头,也就等同于他们的通房,只要他们需要,就可以随时使用吧。 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 男人们想法,不过如此。 这般地忆起前尘,她的笑容平静,淡若柳丝,明明是在咫尺之间,整个人却似遥远了许多。 吴王先是怔愕,震惊,继而大怒。 他不敢相信,有人敢这样打皇后娘娘身边人的主意,他不敢相信,对这么厉害,这么强势的萧清商,还有人敢不知死活地招惹。 但即然萧清商这么说,就一定真有其人,真有其事。 这个女人虽然恶劣,但从来不曾骗过他。 她对他说的话,也许不讨好,也许让人很讨厌,但却又从来是坦荡而担当的。 一旦意识到这些事真的发生过,且很可能不止一次,他即刻火冒三丈。 什么人敢算计萧清商,什么人敢勾引萧清商身边的人。 这是他的妻子,他的女人。 他可以同她暗斗,他可以暗中恼她,怒她,他可以挖她的墙角,但旁的人敢稍动一下这种心思…… 他眼睛冒火地在心里算计着什么罪名可以把人满门抄斩,怒声问:“都是些什么人?” 看他脸上怒色,萧清商越发有些讶异:“怎么?想替我出气吗?干过这事的人都不在了,怕是连骨头都朽了,再跟死人置气,却是大可不必了。” 最后一个干这事的人,死了都不下百年了,他的王朝也早已倾覆在这个乱世之间,就连皇陵都被人盗了不止多少回,衣服,饰物,金棺材,能让人拿走的,全被偷走了,只有尸首没有价值,让人抛在墓穴深处,摔成好几截呢。 萧清商没来由地笑笑,说起来,上一世闹得再不开心,帝后再貌合神离,最后还是被后人按礼法合葬了,盗墓者们光顾的时候,她前生的皮囊其实也没受什么优待,好象真没什么立场去兴灾乐祸啊。 吴王深蹙了眉头,是啊,敢这样招惹萧清商的人,自然早就死得连骨头都不剩了。这个厉害女人,从来不是个肯吃亏的主。但他心中的怒气却依旧难抑:“他们干成了吗?”。 萧清商没有答他,只是微微一笑。 干成了吗? 皇帝的身份是天下间最强大的魔法,能让一个凡人因此而半神化。 一个皇帝的吸引力从来都是无以伦比的。 皇帝的承诺,皇帝的甜言密语,仿佛也就比寻常人的话,更具百倍千倍的力量。 就算是她身边的人,也依然是这个时代的人,也依然是女人…… 这其中,有人能始终不为所动,有人在挣扎之后,坚持不改初衷,但也同样有人被那虚幻的未来,一时迷了耳目,迷了心窍。 那些闹剧,或成或败,她其实都已经看得厌烦了。 本该是她丈夫的人啊,那样地得意洋洋,指着她身后面色苍白,惊惶不安的女子,炫耀一般,挑战一般地说:“她已经是朕的人了,皇后看看给个什么封号为好。” 就这样浅薄而可笑的行为,也不算最恶劣,最狠毒的。 真正恶毒的人,反而不会把这件看起来会刺痛她的事揭出来,而是悄悄纷咐已经被收服的女子,好好留在她身边做暗子,在必要的时候,才能捅她一刀最狠的。真是何必,如果连丈夫捅出来的刀,都可以视若无睹,又有谁会在意一个丫头的反水。 看着萧清商神色悠然,唇边虽带笑意,但眼神却倏然遥远起来,吴王怒色尽显:“你待身边之人,如此厚恩,他们竟敢如此负你叛你。” 萧清商越发好笑起来,明明是这人在勾引她的手下叛她而去吧,他现在倒来为她抱不平了。 “其实也没什么叛不叛的。我教她们本领不过是为了她们不要拖我的后腿,她们学了本事,也一样为我出过力。女人想要为自己的终身打算,希望将来过得好一些,当个人上人,也没什么大错,就算那对象挑得不太妥当,那也是她们自己的选择。若仅仅只是如此,我最多把人送出门去,从此,她们不再是我的自己人,但如果……”萧清商淡淡一笑,如果是留在自己身边当内奸……,她低头,目光淡淡,扫过自己纤长秀美的双手,几世轮转,翻云覆雨,这双手曾操纵万万人生死祸福,该杀人时,其实从来不曾手软过。 吴王面沉似水,他知道她的本事,他知道她永远不会吃亏,也没有人能叫她吃亏,但是……这样的仗,就算胜了,也是惨胜,不吃亏,却未必不伤心。 “这种事,让人很不好受吧” 她不以为然,展眉笑道:“不过是几个丫头,哪里就值得我难受。为了对付我,想出这么无聊的法子,还把他们自己的人给赔上,真是可笑。” 吴王默然不语。 不过是几个丫头。 她身边的女子,哪一个不是文武兼姿,哪一个走出去,不是千人万人中,都一样出众的人才。 本来只是乱世浮萍,身为贱籍,连自己都是货物的女子,因她的一番造就,才成为人中俊杰,才有了天下女子都不能有的本领见识。 他也是她所造就的人,他也曾跟着她学过武功,学过兵法,所以才能比谁都深刻地知道,教导别人的同时,她曾给予的心血,她曾付出的努力。 忽然间,想起背着她,去说服阮沅之事,本来自觉君王爱才,用才,堂皇正大之事,怎么莫名地,就有些心虚惭愧了。 良久,他才轻轻一叹:“你在她们身上,用的心思太多,你把她们造就得太好了。我……我是有些针对你,但,就算不是恼你,看到这些人才,国家又是百废俱兴之时,总是想用的,我……” 他本来是想要惹她发怒的,不知为什么,偏偏又有些言语混乱地解释起来。 “其实,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在几个丫环身上,下这么大的心血,就是你自家的兄弟,得你指点教导的时候,怕也没你的丫头多……” 开始他还是在解释,后来又变成了不解。话说完了,又有些后悔。她做了那么多不通情理不能理解之事,哪一桩解释过,说明过呢?倒是他这样一说,很有些要推卸责任的意思,搞半天,竟不是他暗中挖墙角不好,而是她把人教得太好,所以被人挖,被人算计,被人勾引,都是活该了。 然而,萧清商也没生气,只是淡淡笑道:“人的一生,通常就是个不断犯错,再不断纠正的过程,我也不过如此罢了。”严格来说,她是好几生,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才可以奢侈地不断犯错吧。 听着萧清商语气里淡淡的怅然,吴王没再询问,只安静地坐着,静静地等待着。 这一场意外中的会面,本来是他怒气冲冲过来问罪,接着又是他不怀好意,忽然抛出一个应该能让萧清商勃然大怒的事实,但结果,怎么就变成了莫名其妙,促膝谈心呢? 他心中隐隐有些诧异,却又不愿去深思,十多年相识相伴,多少腥风血雨,刀丛剑林,都这么相扶相助地过来了,除了在一起研究天下大势,商讨如何成就大业外,他们似乎从来不曾真的谈过心呢。 心中莫名地有些恍惚,有些辛酸,甚至,有些隐隐的欢喜与兴奋。尽管此时,他只是这么不言不语沉静地等待着。 萧清商也忽然忆起,他们之间,似乎真的从来不曾有过这样奇怪的气氛,这样奇怪的事,如果不是刚刚,吴王那连番因她说及往事,那几乎不能抑制的怒气与不平…… 她浅浅一笑,也不再多想,只徐徐道:“你虽出身贫寒,家中人丁简单,但这么些年,身在高位,也该知道,权贵之家,人事纠葛,复杂多变,明争暗斗无数了。” 吴王默默点头,他的后宫已经算是人口简单,管理也算严格,没什么大烂污事了,但偶尔闹出点事来,也一样让他头痛。 “有权有势有地位的人,彼此争争斗斗,失败的人,通常会把倒霉的后果加到下人们身上,而胜利者,为了达成胜利,也需要一些牺牲者。通常死的都是命比尘土还要卑贱的下人,上位者们就算是偶尔丢丢脸,认个错,罚个跪,闭门几天,也就没事了。”思及往事,萧清商神色悠远。重重宫闱,深深宫禁,史书也罢,传奇也好,记的都是胜利的宠妃,皇后,就算是失败者或冷宫终老,或是莫名败亡,但至少她们都曾经风光过,她们的传奇,她们的故事,都为后人所知,至于那些无声无息,死了连个名字都不会留的宫女,是从来没有人记得的。而事实上,在宫闱争斗中,无辜被牵连而死的宫女,数目从来是那些妃嫔们的十倍,百倍。 “你知道,我这人一向护短,旁人的生死,与我无关,可我身边的人,要是被人暗害了,我就容不得。尤其是,因为我而被人残害,这种事我永远不会让它再发生第二次。”萧清商语气始终淡淡,但这安静的雅间里,却似隐隐有刀剑相击之声。 吴王曾经明显带着怒气的面容已经悄悄柔和下来了。 这么多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说起她的往事。 在他遇上她之前所发生的事。在他还不曾进入她的生命之前,发生的事。 他一直默然倾听,直到这一刻,终于沉声问:“所以,至少曾经出过一回,这样的事,对吗?”。 在他功成名就之后,曾经花过许多力气,细察她的过往。 他知道,她从小就是神童,她自幼就是家人的掌中珍,心中宝。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全家上下都宠着她,护着她,万事都听她的。她十岁不到的时候,就拥有很大的实权。 大户人家纵然内斗激烈,以她在萧家的身份,又有什么人敢针对她,暗害,甚至勾引她身边的人? 这一刻,他隐隐欢喜,悄然激动,默默不平,却又暗暗不解着。 他不知道,一直以来,他曾迷惘过,寻觅过,思索过,向往过的,她的过往,不是十几年,不是几十年,而是足足数百年。 第六十五章 花痴 收费章节(12点) 在当时,第一次看到皇后与贵妃坦然站在阳光之下,众目之前的人们,并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谁,更不会意识到这一幕的意义所在。 事情并不象湛若水担心地那么严重,哪怕是那些早早聚精汇神,监视这边的探子,哪怕是本来就身居高位,对朝廷,对皇宫比较熟悉,如今就躲在各处高楼窗后的人,也并没有认出萧清商与苏贵妃。 这二位在后宫里,实在是太深居简出了,纯属万年宅女,就是宫里出入的宫女,都没几个见过她们,更何况是外臣。 萧清商从名义上嫁给李旭就一直刻意低调,而当年的妞儿,固然在军中经常尽一己之力做一些事,确实有不少军中子弟见过她,但那几乎都是吴王的死党死忠,地位极是稳当,不用天天充满危机感地算计着皇帝的心意,偶尔有一两个心思变了,有可能赶到这里来了,也未必就能隔着老远,认出入宫三载,养尊处优,气质面貌,都有极大变化,早不是旧日村姑的苏贵妃。 更何况,二人都是一身男装,萧清商还适当对面貌做了些修饰,通过最微小的改变,让面貌特征有了明显的变化,不是极熟的人,一两眼之间,根本认不出来。 就算真有极熟的人,只要不是熟到了吴王和湛若水这种程度,不是站在面前细细端详,也不会有人能第一时间就认出皇后和贵妃来。因为这个事实太惊悚了些,已成众矢之的的皇后与怀了孕的贵妃,跑到人来人往的大街酒楼上跟皇帝会面?有什么话在宫里不能说啊? 这种完全超出正常人理解的事实,一般人是很难推想出来的。 所以,萧清商大大方方带着苏贵妃走到大街上,确然引起了一些微小的骚动,不少人刻意想挤近过来,两边高楼上,甚至有几个人几乎忘形地探头出来,但也仅此而已了。 湛若水在楼下不是无所是是,干等那么久的,各种安排早已做好。 二人这一出酒楼,一上街,立时就有一顶超大轿子停在面前,二人同入一轿,轿帘密密放下,再无人能看穿里头半点玄机。 更绝的是,短时间内,已是调来了好几队的侍卫,这边人一进轿,那边就呼啦一下子清场,封路,四下扫清各种耳目。 宰相大人一点粉饰太平,假扮无事的兴趣也无,直接暴力破解,完全不介意弄得鸡飞狗跳,惊动百姓,轻轻松松隔绝了一路上的各方人手,各种窥探。 轿子虽然是很大的目标,不是没有远远跟着的可能,出行的侍卫,守宫门的军士,也不是没有被某些势力买通,打探消息的可能。 但这么显眼的大轿子,其实也就是个掩饰。净街封路清场扫荡的大小混乱之中,萧清商已是轻轻松松带着苏贵妃从轿中悄悄月兑身出来,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了皇宫,还颇为不满地评价道:“堂堂宰相,心思全用在这种事上,格局心胸也太小了。杀鸡偏用宰牛刀,这等事,随便一个亲信随从,便可办了。” 她与李旭,湛若水这一对君臣,都隐隐有点儿半师之缘,这样大刺刺的评价,倒也不是不可以。 苏贵妃却是厚道多了:“要不是为了我们,他也不用干这样的事,再说,皇上总爱扯上他,他也没办法。” 萧清商哼了一声:“他是协理阴阳的,不是给皇帝扫尾清理后事。下回李旭再这么没羞没臊扯上他,他就算不敢一巴掌把人赶出去,也该拂袖而去。” 苏贵妃却公道地多,只笑道:“湛先生只是不想无干的人来扰我们吧,他这样替我们遮掩,怕是自己都要惹上麻烦呢。”虽说对前朝政事不敏感,不过,经常听吴王诉苦抱怨,她也知道朝中有一堆闲着没事,专门指摘权贵的言官呢,就是皇帝都经常让他们指指点点,何况是宰相,在京里闹出这么大的动作,还不得让那些闲着无聊的官员们,个个都兴奋激动,连夜就把弹劾写得又臭又长啊。想一想替她们无辜顶缸扛黑锅的湛若水,苏贵妃倒是很感动。 “我倒还巴望着有人来找麻烦呢,正好要立威,猴子和鸡都不跳出来,我杀谁呢?可惜湛若水太多事了。”萧清商言若有憾,言官这种存在,是不值得她多在意的。看起来,言官们上劾天子,下弹诸臣,清正刚直,什么都敢说,什么都能管,其实在朝廷里,没人能光靠刚直吃饭,大多数言官,背后都是有权贵支持或指使的。而言官对一个皇帝,尤其是开国之君能做的影响其实极为有限。非原则性的小事,吴王也就忍了,回头找贴心的人,唠叨抱怨两声,只当是为了当一个有好名声的皇帝,为后人立一个好傍样,要付的一点小代价罢了,真要恼了,他反而不会抱怨了,要杀要剐,要人死得无声无息,无痕无迹,是纯属意外,还是牵连家人,也不过是一转念间的事。怨怒伤身,谁会去为自己随手可以宰掉的人动怒呢。所以,不管是吴王还是萧清商,甚至湛若水,都没把某些自己掌握真理,规矩,清议的人,真当回事。 但苏贵妃却是听得眼睛闪亮,神色大变,满脸都是兴奋期待之色:“立威,立什么威?是不是就象你当年,那样威风的事……” 萧清商看她满眼都是星星,灿亮亮仿佛写满了倾羡,向往,迷醉,不由干咳了两声:“没事,没事,我就说着玩。” 苏贵妃根本听不进,只一迭声问:““太好了,你要怎么立威,好多年没见你显过威风了。” 萧清商苦笑,她这一世,一向比较低调,偶尔有几回遇上大难关,不得己顶上去,露了点锋芒,偏叫这小丫头看到了,结果就是倾倒小花痴小村姑妞儿一枚,至今不变了。 这些年来,她也不止反省一次了,当年的表现,是不是太英雄,太耀眼了一点点?明明是一方万军围城,一方只余老弱残军,一方是一代名将,一方却连首领都在别处做战未归。所有人都以为死在眼前,所有人都灰心绝望。她不得己冒充李旭,做神兵天降状,跑出去救场,结果……大获成功,太成功了,太英雄,太传奇了一点。那一战,固然让军中多了许多李旭的狂热追随者,但不是所有人都地被假象骗过的,最起码,那个叫做妞儿,和李大牛一起长大的少女就不会。 当年的妞儿还是个清纯少女,还是一个充有梦想,崇拜英雄,期待英雄的小姑娘,那个时候,李旭的武力值与平常人比虽然不错,但是和当初的萧清商相比,那就是渣。 当年妞儿天天跟着李旭打败仗,到处逃跑,忽然间,看到那个灿烂阳光下,一人全身银盔亮甲,站在城头,简直比阳光更耀眼,更夺目。轻轻松松,拉开四五人都未必能合力拉开的巨弓,弯弓如月,人与弓等高。隔着三箭之地,把自以为安全,得意洋洋阵前示威的敌军主帅一箭就连人带马,活生生钉死在地上。而后轻轻松松几句话,鼓舞起全军士气,明明应该是艰难的守城之战,她就敢大开城门,以强者的姿态,一路追杀,打得敌军丢盔卸甲。 这样传奇的胜利,这样神奇的力量,秒杀无知少女毫无困难。 小小妞儿完全花痴地拜倒在萧大小姐石榴裙下。至于婚约被毁,正室的地位被抢……在那种死人都以千以万来计算的乱世里,在那只要城破,就最少屠城十日的危难中,在那生死之外无大事时候,谁还有空念叨那种细枝末节。 在别处打仗,不知归期的所谓未婚夫,能比眼前把全城人都保下来的神奇女将更重要吗? 第一印象很多时候是可以决定世人一生的选择的。 单纯良善的小丫头妞儿,就此佩服爱戴感激羡慕自己的“情敌”,哪怕是十余年后,已经成为苏贵妃的她,看着萧清商的眼睛依旧亮晶晶灿烂如故。 萧清商为此很是感叹,早知道当年的无心之举,会让这她倾倒崇敬感激甚至花痴至今,那……当年就该更用心,表现得更神话,更英雄一些。 虽有诱骗无知少女之嫌,无论如何,在如此诡异的关系之下,还能与被她夺走正室身份的妞儿相处愉快,无论如何,总比原本意料中,无聊却不能避免的宅斗,宫斗什么的,让人高兴地多。 二人闲闲说话间,已到了凤仪宫,宫门万年紧闭,萧清商拉着苏贵妃,轻飘飘如风拂柳,如吹口气般轻松跃过高墙而入,半点灰尘也没惊起,怀孕的苏贵妃稳起稳落,半点震动感觉亦无。 凤仪宫地方极大,人极少,宫院里素来冷清,并没有多少人立刻发现她们回来了,独魏君绰早早就在等着了,第一时间迎上来,还不及说什么,萧清商已是一把将苏贵妃推过来,笑道:“帮我照贵妃娘娘,我有些事,办完再回来。” 魏君绰大是诧异,萧清商数年来宅在凤仪宫里,除了偶尔无聊,溜出去吃喝玩乐,游山玩水,还真没见她办过什么事呢。 苏贵妃正值兴奋阶段,颇有些不舍地问:“什么事?” “就宫里一点小事,很快回来。” “宫里?”这回魏君绰都忍不住要问了。皇后娘娘什么时候管过宫里的事,宫里又有什么事,值得萧大小姐亲自来管。 “我是皇后,该做点皇后的事了。”萧清商笑笑,话音未落,人已失了影踪。 魏君绰抬头看天,今天太阳好象没从西边出来啊。 她回头再看苏贵妃:“小姐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这是要干什么?” “不管干什么,都是好事啊。”苏贵妃乐颠颠的“大牛哥和她早该这么好好的了……”又是有些唏嘘遗憾“不知到底是要去干什么呢?怎么不带着我,好多年没看她威风凛凛的样子了啊。” 魏君绰目瞪口呆望着苏贵妃,不是她不聪明,实在是这世界变化快啊。 凤仪宫总管,兼大吴国一品诰命夫人,大吴皇后身边第一得意人,仰天无语,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手机网(qidian)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六十六章 皇后驾到 收费章节(12点) 皇宫深处,小小的一座宫院,冷冷清清,少有人迹,就连宫门上方的牌匾都已陈旧地看不清宫殿的名字了。 就是这么一处本该荒凉冷寂的宫院,在前不久,却成为了整个皇宫的无数人注意的中心。 就在这里,一位得宠得势嫔妃在这里被一个小小看门宫女打击得惨不堪言,当天晚上,皇帝又静悄悄前来与莫名其妙被带进宫的乡下丫头饮酒聊天直至深夜,除了皇后派来的阮沅近身服侍,其他宫人都躲得远远的。 没有人知道,皇帝同她们聊了些什么,甚至这个消息,她们也知趣地牢牢藏在心里,半句话也不敢向外透露。 然而,皇帝的态度,终是让卑微的宫人们,有了许多隐秘的憧憬。不管最初在这里服侍一个乡下丫头有多不得以,不甘心,不管背后是否带着哪位娘娘别有用心的使命。但即然留在这里,祸福终要与主人相共,而那个叫做方真的乡下姑娘,别无根基,并无心月复,真要得了宠,总要倚仗身边的人。她们跟着水涨船高的希望自是不小的。 皇后宫里有阮沅这种怪物,不能拿来做比较,单看看苏贵妃又或是三嫔身边宫女们的待遇,谁能不跟着心动,眼热呢。 就连含嫣翠屏这两个大宫女都把本来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尽皆收了,带着头对方真恭敬殷勤起来。 有阮沅在,无人敢奴大欺主,个个都只恭谨本份。阮沅本人是皇后宫的人,又有诰命在身,不可能变成一群小宫女在主子面前的竟争对手,只要把心结去了,把这位阮姑娘当成这处宫院的太上主子供着,其实不是什么难事,有了阮沅在后头撑着,这宫院里,零零落落几个个,走在外头都如有了靠山一般。往各处要吃食,要绸缎,要摆件,通通无往而不利,断没有哪一处敢怠慢,送来的都是上好的东西。 深知宫中阴暗潜规则的卑微小宫女难得腰杆子能挺几天,走到哪,居然都有人含笑相迎,这种感觉实在是美好又奇妙啊。 固然是阮沅连嫔妃都能毫不留情大肆打击的手段吓坏了宫中众人,但在三嫔小心收敛,谨言慎行,就怕出错的关头,没有人敢自做主张,得罪那位前程不知是高还是低的方姑娘也是原因之一。 有个主子可真是好啊,还没正式受宠呢,这待遇已经飞涨了。 方真这本人还在宫里迷迷糊糊地混日子呢,却不知那几个本来看不上她这乡下丫头的宫女,已经是雄心万丈,忠心耿耿地想着扶助她,追随她,跟着她一起步步向上去了。 然而,一切,也就到此为止了。 虽说皇帝从街上抢来一个民女,引起民间无数闲话传奇,也引来宫中各处观察审视的目光,但随着苏贵妃怀孕入凤仪宫,朝中闹出废后凤波,区区方真,也就不值一提了。 再没有人把多余的精力,浪费在一个偶尔引起皇帝兴趣的小人物身上。 就连吴王本人也焦头烂额,别说是亲来访美,就是连提也没再提过方真一次。这一切更是让人们深信,方真的入宫,只是皇帝一次,莫名其妙的心血来潮,仅此而已。 如果不是还有阮沅牢牢的地镇在那里,都不用哪位嫔妃出手,光宫中跟红顶白的宫人们的眼神与闲话,就能砸得这几个宫女连宫门都不敢出了。 亏得方真自己全不知自己在别人心中已是几起几落,到如今,成了一个注定要被遗忘在皇宫深处的倒霉女人,每天只是思念爷爷,觉得宫里虽然不愁吃穿,但总是冷清得不象人间,睡个觉都会因为太静而惊醒过来。但也仅仅只是这样埋怨两句也就罢了,穷人家的孩子,受过太多苦,懂得知足的道理。她还太小,还不是真正明白,皇宫是个什么地方,正常情况下,等待她的,又将是怎样的人生,而人的一生,将会多么漫长,漫长到连活着,都已是至极的苦难。 含嫣翠屏等宫女,急得坐立不安,嘴上都冒泡,脸上长出不少包包来。有心劝说教导一下这个完全不懂宫中生存之道的女人,撺缀她乘着皇帝还没完全忘了她,赶紧去想法子吸引一下皇帝的注意,奈何有阮沅在,哪里有她们摆布这乡下丫头的机会。 一天又一天,希望越来越渺茫,宫院越发冷清,她们也渐渐心灰意懒,虽说有阮沅在,该干的活,倒是谁也不敢偷懒,只是不管做什么,都有些没精打彩。 这天正好是含嫣带着两个宫女在打洒落叶,偌大院落虽荒败多年,但经她们日日洒扫,倒也干净整洁,只是这么大的院子,只此寥寥二三人,就愈发显得清冷。扫完落叶,含嫣懒洋洋靠着树坐下,与另外两个小宫女相对叹气。 冷落的地方,有冷落的好处,没有那么多森严的规矩,方真不爱支使人,阮沅也不大管闲事,只要把该做的事做好,其实她们挺自由。 可惜,这样的自由在最势利的皇宫里,从来是不受欢迎的。 三个女人正自沮丧,只觉前途一片黑暗,却忽得听到一个清朗的笑声,就这样响在耳边:“这里是崇秀殿吗?方真是在这吧?” 皇宫深院里,哪来问路问地方的,而且还是如此陌生的声音。三人大惊跳起来,回头看去,却见对面不知何时站了一人,正好背对阳光而立,面目一时有些模糊,只是青衫舒展,风仪从容,阳光下,隐约只见唇边笑意微微,还带点微微的不好意思:“我刚刚才发现,其实我也不太认得这里的路,皇宫太大就是不好,都是民脂民膏啊,所以说前朝不灭,就真没天理了,对了,这里是祟秀殿没错吧?”这话问得都有些心虚。 三个宫女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这人到底说了些什么,其实谁也没听进去。含嫣最早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惊叫,另外两个也立刻明白过来,一起嘶声大叫起来。 这可是皇宫,而且不是皇帝独自起居理政,可以接见臣子的前宫,而是后宫,这里也不是御花园那一类比较公开的地方,而是宫中女子们私人起居的内殿宫院啊,除了皇帝,还能有什么男人擅自进入?宫禁是摆设吗?侍卫是干什么的?外头就没人看着吗?这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地里钻出来的? 这是天大的祸事啊,自家宫里冒出一个男人,谁能说得清?牵涉这种事,宫女们不管是否无辜,被牵连而死,那是毫不稀奇的啊。 天啊 三个女人早慌了手脚,只会拼力惊叫。 连萧清商皱眉苦笑, “别叫,别叫,没什么大事,我是……” 可惜,根本没等她说完,三个宫女已是惨叫着一起飞跑而逃:“快来人啊……” 萧清商抬手模模自己的脸,她有这么洪水猛兽吗? 其实就算三女不逃,她也不大好意思告诉这三个吓坏了的宫女,其实她才是这里的女主人,整座后宫真正的总boss。 可惜这话说着实在心虚啊,哪个女主人会在自己的家里头迷路的? 她在宫里住了好几年,一直只是宅在凤仪宫。从不主动去找皇帝,连苏贵妃那里,也没主动探望过。每回都是苏贵妃悄悄来找她。宫里的饮宴,游园,招待命妇,一干活动,一向与她无关。偶尔有些大典,做为皇后一定要出场,那也是凤仪鸾驾,从主道上直奔目的地,各处岔道,曲径尽头的重重宫室,以及里头的人,她是从来没有兴趣去瞄一眼的。 所以,当了后宫之主好几年,她熟悉的其实只有凤仪宫,而皇宫的道路,她也只有从凤仪宫直接潜出皇宫的那几条路烂熟于心,其他各处嘛……基本上完全陌生。 宅得太厉害的结果就是,她一时冲动,想着干件正事,且一下也不想耽误,衣服也没换就出来找人。亏得她虽不识这边的路,但当了好几世皇后,对皇宫的基本格局,宫室分布还是比较了解的,连蒙带猜,居然还真给她找到了地方,只是那个一直没有换过的旧招牌字迹不清,她也不是很有把握。 她倒是洒月兑,一身男装,不惊点尘,悄悄跑进来开口就问,可人家正常人,规矩人,哪经是起这种惊吓。这三人吓得亡魂皆冒,那是理所当然。 而萧清商只好苦笑着那小小地忏悔一下。 这几年,她确实是太悠闲,太不作为了。清闲日子过多了,身在皇宫之内,却全无这份自觉,对宫里的规矩体制潜规则,通通不敏感了啊,前几世加起来一百多年的皇后,都白做了。 她在这里自嘲自讽,其实也不过就是几声尖叫的短促时间里,宫殿中有几个宫女应声奔出,远远看到花园里忽然多了个男人,也是吓得尖叫连连…… 幸好,陪在方真身边的阮沅应变神速,一听动静不对,即时飞身而出。因为顾着方真的安危,这个时候,竟还腾了一只手,扣着方真的腕子,拖着她一起出来,确保她在自己的保护范围内。 阮沅一眼望见萧清商,就是一怔。 萧清商这身男装,她可是熟得不能再熟。凤仪宫里所有人都跟着萧清商十年以上了,私下变装游玩是一向是她们的主要娱乐项目。但是…… 阮沅如刚才魏君绰做过的那般,抬头看了看太阳,太阳没出错方向啊? 皇后娘娘什么时候开始在皇宫里逛街窜门了? 只这一愣间,几个宫女已经围了上来,看着她都似看救命的稻草。 “阮姐姐,这狂徒不知从何处闯来,快快拿下他……” “我们都不认识这不知死活的人,阮姐姐,你相信我们…” 话声未落,宫门外也已有人影闪动。 皇宫的侍卫们,太监们,动作其实都不慢,这边尖叫连连,声音传出老远,巡班人手,自是飞速冲来。远远地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几乎人人都倒抽一口冷气,当时就有人要抽刀子了。 幸好阮沅转瞬就清醒过来,厉声大喝:“休得无理,这是皇后驾到”(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手机网(qidian)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六十七章 宫规体统 收费章节(12点) “皇后?” 宫女和护卫们一起愣住。 谁听说过当朝皇后穿着男装在皇宫里走迷路这种事的? 皇后什么时候会吓得一宫的宫女惨叫逃跑的? 如果发话的人不是阮沅,不是那个一夜之间,就变成皇宫传奇,连嫔妃都不敢惹的神秘高手,诰命夫人的话,估计没有人会相信这种匪夷所思的事。但即使是阮沅发话,大家都是将信将疑,迟疑不定。 萧清商笑吟吟背着手站在园子中央,任凭众人傻乎乎地瞪眼看着她发愣。 这时大家都定了神,才算看清了萧清商的容貌。萧清商所谓的易容只是淡化了女性特征,并没有彻底改变样貌,不认识的人看着,是看不出半点女儿气的,但心中即然存了定见,再仔细观察,确实多少还能看出,这也许就是个女子穿了男装。且容华神彩,让人见之忘俗。但也仅此而已了,穿男装的女人也不代表就是皇后。宫里本来就没几个人见过万年宅女的皇后,何况这行为太诡异,和大家心目中正常的皇后,离得太远了,所以虽然阮沅的那一声喝,颇为斩钉截铁,还真没几个人敢立刻相信。 萧清商看众人迟疑,不觉失笑:“怎么,我不象皇后。” 宫女和护卫们还在发怔,就你干的这事,谁能昧着良心,硬说你象呢? 好在,在场还有另一个人认得萧清商,虽然不象阮沅那么有本事,进宫也才很短的时间,但可信度居然不低。 起码短短的相处时日里,这座宫里的人,都知道,那个乡下丫头,虽然有些笨笨的,倒是从来不说谎的,估计那傻乎乎的样子,就算想说谎,也未必学得会啊。 “皇后娘娘,真的是你……”方真也是瞪大眼,看了一会儿,才确定眼前这男装丽人就是对她非常温和亲切的皇后的。她对皇后倒是没什么敬畏之心,欢欢喜喜冲过去,到了跟前,才想起礼仪,忙又笨手笨脚地施礼,被萧清商一把扯住了:“这俗套咱们都不喜欢,早早地两免了吧。” 阮沅适时咳嗽了一声,旁边的含嫣等宫女,终于回过神来,接二连三地跪下去,有些混乱地道:“参见皇后娘。” 外头的护卫们,这才迟迟疑疑先后跪下去施礼。 萧清商只随意挥挥手:“没什么事,大家自便吧:”也没再多看,只笑吟吟牵了方真的手,径自入殿,阮沅紧跟在后。 宫女也罢,护卫也好,一时还真不知怎么在这位从天降的皇后娘娘面前“自便”,还发着傻呢,这边人都进了殿门,连个背影也瞧不见了。 大家你眼望我眼,这就完了? 宫女们迟迟疑疑望着殿门,总算还脑子清楚,没有谁瞎殷勤地跟进去服侍。护卫中早有人飞也似地起身跑走,赶去报信了。 估计用不了多久,这件诡异的事,该知道的,就都知道了。 不过在殿里的三个人,谁也不会有那个闲心,去计较外头不相干诸人的惶恐和行动。 阮沅一跟进殿内,就低声埋怨:“小姐有什么事,或是传我们去,或是派个人来报信就好了,用不着亲自来,而且……”她扫了萧清商那一身随意地,很适合逛街,但肯定和皇宫格格不入的男装打扮,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这样动静也太大了,太不合宫中规矩了。” 凤仪宫的宫女跟萧清商,多少都有些没大没小,一般情况下,说话行事,倒确实谈不上多谨慎。只这般不赞同的样子,还是让方真看得有些吃惊。 萧清商却是好笑:“你竟同我讲起了规矩,那我们就论论规矩,这大吴皇宫的规矩是什么,我哪一点犯了规矩?” 阮沅一怔,忽忆起一事,脸上表情,仿若忽然醒悟某事,又带点哭笑不得,啼笑俱非的意思,这神色却是极之奇怪。 是啊,萧清商这等行事,按理说自然是什么规矩都犯了。别说是在后宫不象话,就算是任何大户人家的后院里,这种行为,都是很不合适的。 但事实上,大吴皇宫根本就没正式立过规矩,也就谈不上违规了。 大吴是新立之朝,萧清商是第一代皇后,正式的宫中律条规矩,按道理是要由她用印颁诏,才算立起来,并永为祖制的。 可萧清商不作为,当了三年多的皇后,正经事几乎没干过。大吴皇宫正式的宫规还在天边挂着呢。 至于三嫔虽然实际掌着宫中权力,但也都只能照约定俗成的方式来管理,她们连个妃子都还不是呢,六宫凤印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小规矩或可以动动,但想要明文定下管理全皇宫的章程规矩,那是绝无资格的。 好在一般这种宫中规制,就算没定出来,也有前朝规矩可遁。天下各国的宫规,大同小异,就算没正式颁布出来,大家照着旧俗做,也没什么差错。 还是吴王来自民间,看宫中繁文缛节太多,且内外隔绝太不近人情,才下了几道很有人情味的命令,虽然外朝的官员们说了一堆不合规矩,不成体统,容易内外相通,宫里不安全的话,吴王一概不理。宫女们收入高了,行动自由了,定时能和亲人见面了,年纪稍大还有机会出宫,自是人人拥护,就是妃嫔们,只凭着家人能常常进宫探望这一条,就已经全心全意拥护皇上圣意了。 所以,严格来说,大吴皇宫除了吴王给的几条优待是有圣旨可查,很有人情味的规矩之外,其他根本没有任何正式的典制规条。 如此说来,萧清商别说自己男装乱跑,就是真找一群男人在皇宫里喝酒游乐,到处窜门,那也没犯罪。当然,前题是,真的只按明文律条订罪的话。 只不过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敢这么想。甚至从来没有人真正意识到,吴国皇宫,其实是个连宫规也没有的地方。就算有人看到这个漏洞,也决不敢真去打什么主意。法无明文不为罪这种事,在上位者一言定生死的世界里,根本不存在,更何况皇宫如此重要,如此敏感的地方。 阮沅苦笑,摇摇头:“小姐,纵没有这样的规矩,你又何必……”她看着萧清商那一身洒月兑的男装就想叹气。 她是真不反对皇后在皇宫里四下逛逛走走,以萧清商的本事爱穿什么都没问题,反正她完全可以来去自如,点尘不惊,只是,这样大大方方,好象穿着打扮上完全没有任何问题,直接就跑过来考验可怜宫女们的心脏…… 鬼才相信萧清商是一时没想周全呢,肯定是故意的。这样折腾可怜的宫女已经很坏心眼了,在如今满朝非议之时,闹出这种事,不是嫌自己的名声还不够糟吗? 虽说阮沅清楚,萧清商不必害怕任何人,但也用不着这样给自己找不自在吧 萧清商微笑着道:“这也算不得什么,以后吓人的事怕还多着呢,就让她们从现在开始习惯吧” 阮沅不解:“以后……” “我决定了,打算从现在开始,干点皇后该干的事了……”萧清商的语气漫不经心,同这话题该有的郑重严肃,完全不相配“所以也该多出来露露面,最起码得让皇宫里大部份人不要见了皇后都不认得。” 阮沅瞪大眼看着她。萧清商要说的事很简单,每个字听得都很明白,但为什么联在一起,就让人不能理解呢。或者说,话其实不难明白,可联系上萧清商干的这事,实在叫人不敢苟同。 萧清商能主动干点皇后该干的事,其实这何尝不是凤仪宫上下宫女们的愿望呢。 她们虽说和别人相比,也算是当世奇女子,虽说都跟着萧清商学了一身本领,看过广大的天地,固然把寻常女子看作俗流,对后宅争宠,不以为然,但也绝不是真的乐意看一个皇后,整天啥也不干,就懒洋洋在凤仪宫混吃等死。 可惜萧清商顽固不化,她们劝不动,也就只好跟着共同进退呢。 这些年来,萧清商的父兄亲人,死忠萧家与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所有人,谁不是对萧清商的不作为,有着千万种怨念,却又无可奈何的。 就算嘴里不说,心里其实也盼着萧清商有所改变,但忽然有一天,这改变似乎真的来了,但萧清商干得又这么不靠谱,阮沅实在觉得脑袋有些发晕。 莫非皇后该干的事,就是穿着男穿到处穿堂入室,把各处宫室里的女人们吓得鸡飞狗跳? “我已经习惯了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日子,就算是打算站出来做点事,也不想让那些无聊人把无聊的套子加在我身上。” 萧清商说得轻描淡写,却又让人能听出那清清楚楚,不容丝毫动摇的决心。 其实前生前世,严守礼法规矩,把后宫治理得妥当,朝中君臣也挑不出半点错处的皇后,她也不是没有做过。但那是抱着认真考试的态度,把这当成一项工作做,她本人还是挺敬业的。 只是几世受挫,严谨认真全心应考一心想做到最好的心态早变了。她根本也没指望,这一世能有什么成绩,只想着最后混个及格也就成了。人到无求,自然洒月兑。这一世,纯粹只当是享受世界,游戏人生罢了。就算一时心软,愿意出头受累,这干活也要干得高兴,干得自在,那些规矩体统她就要一手打破。离经叛道也罢,任性而为也罢,真正的特立独行,或许真是要从这一世才算开始。 她的态度随意而自然,就象只是决定改一改家中陈设,或是换一换常穿的衣裳般轻松,一点没有和全世界封建势力,陈规陋矩做战的凛然郑重,看起来,真是半点觉悟也没有。语气还是那么轻飘飘的。“什么规矩,我喜欢的,就是规矩,什么体统,我乐意的,就是体统。而且,还是世世代代流传下去,不容更改的祖制。” 萧清商笑得挺得意,当开国皇后,还是很有优待的啊。 阮沅怔怔地站在那里,半晌才弱弱地说:“朝中宫里,都不会有人赞同的。” “我无需任何人赞同,他们只需要服从,当然……”萧清商眉眼间都是淡淡的笑意,却又毫不掩饰笑容里平静的杀机“他们也可以站出来反对,只要,付得起代价。” 阮沅愣了一会,才呐呐地再问:“皇上答应了?” 萧清商冷笑一声:“即然我是皇后,这里自然我说得算,只要不杀人放火,不违律背法,在这皇宫里,皇帝也动不了我的规矩。” 阮沅默默无语,虽然萧清商说得很不客气,但她跟随萧清商多年,这位主人的性子她也是明白的,若是同吴王没有一定的默契,自家小姐才懒得强出这个头呢。 若在以前,萧清商同吴王关系有所改善,愿意出来执掌后宫大权,那该是凤仪宫上下,多么高兴,多么欢喜的事。大家都有事可做,大家的才华都会有施展的机会,大家都…… 阮沅心间黯然,现在的她,对萧清商仍然感激,也愿意忠心相待,但又抵抗不住诱惑,也算是投效了吴王,往日盼着他们夫妻相和,真到了夫妻和谐的一日,自己却怕是两面难安,真个悲喜俱不能,方信做人难。 萧清商知她心中矛盾,由得她去混乱痛苦纠结,只转头笑对方真道:“我打算认真当回皇后,第一桩要办的,那就是你的事。” 方真早让这二人一番对话给搞迷糊了,什么叫认真当回皇后,难道以前当得不认真,可皇后娘娘明明很好很好地啊。 她傻乎乎地看着萧清商,听着她笑吟吟说出一句叫她吓一跳的话。(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手机网(qidian)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六十八章 深宫再不进美人 收费章节(28点) “出宫?”方真傻乎乎地看着萧清商。 “出宫去,不用耽误,今天就走。”萧清商再次肯定地道 方真呐呐地道:“可是,可是……” 小丫头脑子晕乎乎地转不过来,关于是否出宫的问题,不是在上一次去凤仪宫请安的时候,已经决定了吗,怎么现在又变了。 “不用可是了,你爷爷原是被皇上好好安置在城里的,我让阿沅送你们去团聚。” 听到能与爷爷团聚,方真又不免有些激动,却又隐隐有些不安,舌头都打结了:“但是……” “你就不要瞎想了。皇宫是个什么地方,你根本不明白,其实他根本用不着你来报恩。不过是一时意动胡闹,偏你还满心赤诚,真想着拿一辈子来为某人的一时任性来报恩。你根本不懂,一生一世,一辈子圈在这种地方,长长久久下来,是什么日子。”萧清商半是训斥半是解说。 方真默默低下头,她极天真纯良,在宫中住了这些日子,又一直被阮沅护着,皇宫真正的冷酷,还没有看到,但多少已经明白,皇帝是真的不需要她服侍的。皇帝对她没兴趣,用不着她抱着牺牲自己的念头来回报大恩。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皇帝会把她顺手带进宫,但隐隐约约也明白,一直呆在宫里,那下场,估计就是在这个院子里头,混吃等死,无所事事,一直到老了。 虽说在偏远乡村干农活时,日日辛苦,能有吃有喝不干活的生活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梦的好日子,但现在真放在眼前,遥想一下未来几十年的光阴,身上还是莫名地有些发凉。 她喃喃道:“皇后娘娘,我是不是一个很坏的人,我虽然很愿意服侍皇上,报答皇上,但这里,有这么大的屋子,这么好的衣服,这么多好吃的,虽然我总觉得有些不自在,不方便,但其实是有些舍不得的。我想爷爷,也想过好日子,但又觉得这日子其实不自在,我,我一定是很贪心的女人。” 萧清商失笑:“这些话,你都能同我实说,可见是个老实孩子。喜欢好东西,想过好日子,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锦衣玉食,华屋美宅,若是不能动人心,那世人营营役役,求的又是什么。平常人,有几个见了这泼天富贵不动心的,这是人之常态。若是穷困多年,看着这样的好日子,还全不上心,不以为然,那才叫变态。”她轻轻笑道“动心而不迷心,喜欢这些,却不失了本心,很好。小丫头,这样的好日子,我不会白送给你。但你可以慢慢自己争取。你跟爷爷团聚之后,阿沅会带你们出城的。让她给你们置三间青瓦房,几十亩地,好好过日子。你们祖孙务农是好把式,有房有地,还能雇用佃户,这京郊的田地房子挺值钱的,好好地操持,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萧清商淡淡几句,便对她们的未来做出了安排。虽说,再豪奢的生活,她都可以给得起,但对刚从偏远乡村入京,一生勤恳,清贫的农家祖孙来说,这未必就是好事。 天上掉下来的好处,哪里就有自己一手一脚打理的家业更让人塌实。只是京城居,大不易,一无所有的祖孙,要想在京城这边立起根基来,实在难如登天。 有这一番际遇,给他们一点家业,算做对吴王把无关之人卷进风波的一点点小补偿。只要他们勤劳肯干,好好打拼,凭着这样的家业,日子越来越好,应当是没有问题的。 京城虽好,但有了吴王当街抢美人的这种事发生,于吴王也许可以是传诵千年的风流韵事,没准世世代代,还会被文人骚客们当成多么动人的爱情故事不断美化,不断传唱,但对于一个小小村女来说,也许就是一生说不清的是非。一辈子背着被吴王抢过的名头,将来如何嫁人,怎样过正常人的日子? 留在京中,人多眼杂,有心人更多,怕是难以常久隐藏,倒不如在京郊,做个单纯快乐的村女。 “我自会让人安排好你们祖孙的户籍文书,从此你们就是京城人氏了。不要怕人生地不熟,新朝初立,吏治廉明,用不着担心胥吏村官欺压,只是要想日子平安康宁,你入过宫的这件事,却是不可对人谈起,只当是做了一场梦,这一点要切切谨记,你也要多叮咛你爷爷,万万不能对人露了话风。” 方真已是听得眼前发光,京城附近的青瓦房,肥田地,天啊,还有正正经经的京城户籍……最美最美的梦里,都没敢想过这样的好日子。 原来祖孙二人最完美的人生设想,也不过就是在京城找户人家帮佣,攒了钱再去衙门那里打点,想办法恢复乱世之前的户籍,至于安家置业……那简直是遥远地不敢想象的事了。 这个时候眼前的华丽宫室,锦秀衣裳,哪里还值得她多看一眼。 太华贵,太奢侈的东西,也同样太过遥远,哪怕自己正住着穿着也一样,远不如现在只存在萧清商言语里的瓦房,田地,和户籍让人感觉实在。 这个时候,就是舍身报恩,一世留在宫里服侍皇帝的傻念头,也早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兴奋地双颊红扑扑地,眨着亮闪闪地大眼睛,有些惭愧地想,“我一定是个很贪心的坏人。”但就是这么想的时候,都是喜滋滋的。 萧清商看着好笑,这才是活生生,有血有肉有欲有求的普通人呢,一个小村女,学什么大义凛然,被皇帝瞄了一眼,就要拿一辈子报答圣恩。 这小丫头才十几岁,哪里就知道,一辈子有多漫长。 旁边的阿沅一直沉默着静听,至此才轻轻道:“宫中朝上,怕又要有非议了,很多人都不会赞同的。” 皇后已经因为硬把怀孕的苏贵妃藏在凤仪宫,不让人看视,不许人探望而引来满朝指责,废后之议都出来了,现在又转手把皇帝收进宫的女人送走,还是悄悄送出去,隐姓埋名藏到乡下,不让人找出来。 谁会相信,她是纯是为一个不相干的小丫头着想,这嫉妒霸道的名声,怕是逃不掉的。 “他们不需要赞同,只需要服从。”萧清商淡淡道“我即然决定这回要认真做个皇后,那就是他们来适应我的喜好,习惯我的规矩。要连这点小事,都还迟疑不决,怕这怕那,我这皇后当得再劳心劳力,也不过泯然众人矣,这种皇后史书上已经太多了,除了贤后的帽子,一无所有,就连她们自己,都没有了。” 她挥挥手,懒得再说:“你帮着她收拾一下,这就走吧。” 其实又有什么可收拾的呢,方真除了一身早被宫女们扔掉的村姑衣裳,其她的一切,都是这宫里给的,现在完全可以说走就走,全无负担。 阮沅还是迟疑了一下,看看外面,轻声问:“还有什么要交待安排的吗?”。 配给方真的宫殿,宫女,外头巡守的护卫,还有真正掌内宫诸事的三嫔也应该通知,又有……一个人的来去走运,带来的琐杂之事,其实是极多的。 萧清商不觉好笑,真是安分守己在凤仪宫太久了,这些丫头,怕是一下子谁也不适应真正一言九鼎,掌权行令的身份了。 “我的话就是交待了,难道这些细琐的事,还用得着皇后来操心吗?你自大大方方把人带出宫就是了。”萧清商笑指她道“别老想着这是皇后妒忌,半夜偷偷藏起皇上喜欢的女人,无端端自己倒心虚起来了。” 阮沅被说得脸上发红。其实只要吴王不介意,把方真带出宫确实是件极简单的事。 她是被吴王一时意动弄进宫里来的,没上档,没入册。进宫当天仓促,进宫次日就让芳嫔在她宫里吃大亏,接着后宫三嫔都闭门不问外事,表现出奇地老实。对她这边,更是不好多管,于是,连正式的进宫的手续也没办,入宫这么久,也没受封,所以她根本就不是后宫的人。那要出宫自然是说走就走,同样的,也不需要任何相关手续,皇后直接派人送她出宫,从程序上看一点问题也没有。 而且,朝中对皇帝把方真带进宫,那是持反对态度的,御史言官们,多多少少都上书指正皇帝行止失仪的,朝中的正人君子都在说皇帝干的不对,应该赶紧把美人送出去,现在皇后做了他们要求皇帝做的事,就算朝中众人骨子里都当皇后是妒嫉,但嘴上也实在不好说什么。 阮沅被萧清商说得讪讪然,人到无求品自高,本来在凤仪宫里,无欲则刚,什么事都敢做,什么话都敢说,皇帝爱妾的面子,她照顾敢踩。可被吴王说动之后,心中总是七上八下的,开始担心物议,开始在意别人的想法看法,开始操心人情事故,此刻被萧清商笑吟吟地这么扫了一眼,真是脸上发烧,心中惭愧,只急急道“那,我先安置好她,再回来听令。” 萧清商深深看她一眼,忽尔一笑道:“终究是皇上累了她,这京城里,有心人有多如牛毛,我也怕有人盯着她不放,你先在她身边陪些日子,确定没什么麻烦再说,有事,我自然会召你的。” 阮沅心中也是忐忑不安,这时候真不知如何回凤仪宫面对众人,听了这话,虽然百思不解,不明白萧清商何需为一个不相干的丫头,这样费心劳神,派她护佑得如此周全,但暂时不用回凤仪宫,却也隐隐放下心中一块大石。 萧清商心中微微一叹,眼前的妇子还浑然不知,凤仪宫的大门,永远不会再对她敞开了。心中并不悲伤,却终是有些怅然,她更无意点醒阮沅。不管是痛哭流涕,还是愧恨莫名,都不是她想看,愿看的,事情即然是吴王惹下的,那些麻烦事就让李旭自己搞定吧。 萧清商淡淡转过头去,对方真最后叮嘱道:“好好照顾自己,好好过日子。” 方真又是感动,又是迷茫,最后还是忍不住问:“皇后娘娘,你上回说,留不留在宫里随我,即然我愿意报恩,那就由着我服侍皇上,为什么,现在又要我出宫呢?” 萧清商微微一笑:“因为,那个时候的我,其实只想着自己,只愿意保全自己,旁人的事,其实从没真的放在心上。如今回想,为了我的不作为,已经累了一个人,我不想再害一个了。” 她眸中带笑,看着这个纯良的农家少女,十余年前,也有一个同样的村女,有些瑟缩地站在她的眼前。 那时的她,说着会补偿她,会善待她,不会打压她,会给她除了名份之外的一切,却终究,还是误了她一生。 如今回想,或许当年,更霸道些,更悍妒些,逼她别嫁,对她反而好些。 也许世事无绝对,若是当年虽嫁,或许她的良善,她的好,就看不到了。就算当年别嫁,她也未必能幸福一生。 但这一切的一切,不能做为萧清商自己免责的借口。 平白抢人家正室之位,其实根本没尽过正室之职。摆着宽容大度,清高超月兑的态度,其实是把人家的青梅竹马,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又摆月兑不了。 当年那只要正室名份,其他全不在意的话,轻飘飘毫不负责任,若不是苏贵妃多年来不改的温良纯善,真心真意,她甚至永远不会反思,永远不会自责,永远不会觉得自己到底错了多少。 被误了一生的何止是苏贵妃。 当年那赤诚的李大牛,曾经热血的李旭,如今纠结的吴王又何尝不是被牺牲者。 当年李旭再落魄,也曾有过主掌一方,手控一军的威风,身边诸事,却始终简朴,个人起居,都是自己打理,连个丫头也没有。 那时的李旭心中有天下,有兄弟,有苍生,未必有美女,未必刻意对妞儿一心一意,但确实也没生出过什么三心二意的念头,从没想过身边多一个不是妞儿的女人。 到后来,会接受别人送的姬妾,会愿意要个贴身丫环打理诸事,会不介意百战余生回来,有个能带来温暖的鲜活女子,多少有点破罐破摔的心思。就算是被逼着成就的婚姻,李旭也会尽一个丈夫的责任,可人家连丈夫都不要,只要虚名,还能强求李旭去处处注意小节吗,一个男人,整日厮杀拼斗,在需要松驰,需要给自己一点温情的时候,还会为一个硬梆梆的女人守身如玉吗? 这些行事,在这个时代的男子,天经地义,李旭已是少有的有操守,不爱美色享受之人了。 更何况,偶尔的一点小放纵,多少也有些试探,或存心激怒萧清商的意思。 对那些姬妾丫环,按理说,萧清商是谈不上有所亏欠的,因为她们本来就是被用来示好献媚送人的姬妾,不送给李旭,也会被送给别人,落到别人手上,未必有如今这样的好结局,别说是乱世,就算是太平盛世,草芥般的女子,零落成泥碾成灰,才是最常见的下场。 但当年,她若不是高高在上,保持着她的自在清高,她若在征战之余,肯给予一点温情,她若肯用心去化解李旭心中的芥蒂,今日吴宫里,总能少几个黯淡沉默的低阶内命妇。 说*什么数世轮转,早已心灰意懒,心神疲惫,说穿了,不过是自己受不得半点委屈,更舍不得多付出一丝一毫。 救了李旭,救了李家军,便是天大的恩义了,可强求婚姻,背迫负盟,人家有心结,难道就不是理所当然的。 萧清商似乎也没什么对不起芳嫔瑾嫔等人之处,入宫为嫔是她们自愿的,她们的父兄都是在种种野心的推动下,促成此事。李旭接受这一切,亦是为了让天下更快得到太平,让朝堂更加稳定。天子无私事,本该如此。 但有野心的多是男人,女人们就算有所欲求,对一个正当盛年,立国建朝的不世英雄的倾慕之心,却更多一些。 可惜后宫森冷,再单纯的爱慕,渐渐,也就丑陋起来了。 如果她不是冷眼袖手,看着那个没受过帝王教育,毫无经验的人在新朝初立后,左右支拙地苦苦支撑,如果不是她自矜着她的骄傲,自守着萧家不插手朝局权争,不介入内宫风云的所谓超月兑,只一心求着她自己的干净自在,如果她肯同他站在一起,全力助他平定纷乱的局面,也未必主就一定要弄几个高官贵女在后宫这摆着。 也许真这样做,萧家更会引来天下之嫉,也许已是吴王的李旭,也未必愿意她管得太多。 但能不能做到是一回事,她有无尽力去做过,却是另一回事。 她是对李旭有恩,她是帮着吴王打下了一个江山,但再多的恩义,不能抹煞她该负的责任。 皇后的位置是她争抢过来的,是她从一个无辜女子手里夺来的,她可以不要皇后的尊荣权势,但皇后该负的责任,她无可推卸。 一开始就知道是错,一开始便看清了毫无光明的将来,但是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说什么路是你们自己选的,我不干涉,不插手,不强求,所有的结果你们自己负责。 但就算是路上看到一个陌生人走错了路,有良心的,多少也会提醒一声,劝阻一声。 人家听不听由人,至少自己可以无愧。 但事实上,她连这些都没有做。 十七八岁没经过风雨的少女,面对与君王与天下有关的大事,有几个能完全理智地做出正确地决策,又有几个能够对抗父兄亲人加诸于身的命运。 十四五岁的小村姑,哪里知道什么险恶,什么苦难,只是凭着纯净的感恩之心,傻傻地想要拿自己来报答根本不认识的皇帝。毫无杂念,全无贪求,即使如此,她又何尝多劝了一句。 仿佛说多了,便是她对皇帝有所求了,好象说多了,她的清净自守,就成了假的。 这不是清宁淡泊,这只是孤芳自赏,这不是不争权揽势,这只是过份爱惜自己。 这个时代,女人的一生,何其艰难,一时选错,便是一生之误。若能得明白人指点迷津,解说开导,也许就能跳出泥澡,逃出大难。 但这么多年来,她始终只是袖手旁观,不闻不问。 到今日,凤仪宫内,清净自在,大吴皇宫,却局面诡异。 皇帝最爱护的女子,只能数年如一日,闭门不问外事,小心地保护自己。一朝怀孕,只能惊恐地只能托庇于凤仪宫。 虽说古往今来,各国后宫,多是如此。但即然她是皇后,在她治下的皇宫里,一个女人怀孕了,都这样心惊胆跳,她又有什么光彩。 这些日子,苏贵妃在凤仪宫里,与她日夜相伴,依然是旧日小村姑纯真性情,她不是没有反思愧意的。 今日酒楼之上,吴王的叹息和恳求,她不是没有触动与感慨的。 已经误了一个良善女子的一生,纵然她与吴王,都能权倾天下,势动五湖,却再也无法给那心性美好的女子,一个真正幸福的人生。 那么,这大吴宫中,不需要第二个苏贵妃。 不是人人都能如当年的妞儿,十余年生死流离,锋烟不止,数载富贵荣华,权势巅峰,依旧性情不改的。 今日的芳嫔等人,当年何曾不娇憨纯良如妞儿呢。 所以,此刻方真的纯真,才犹其珍贵,犹其叫人不忍。 无论他日,方真是变成苏贵妃,还是芳嫔,都一样是悲剧。 这个农家女,只有在她自己的世界里,才是真正地美丽。 萧清商终于决定认真做一个皇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只是把一个如今对吴王,对吴宫,对许多人,都已无关仅要的女子,送出宫去。哪怕留下方真,其实影响不到任何人,哪怕,送走方真,只会给她本来就不好的名声,雪上加霜。 然而这其间种种内情,别说方真听不明白,就算是追随她多年的阮沅,此刻也是神色茫然。 萧清商看着不觉一笑,拉着方真的手笑道:“好吧,我就告诉你真话,我啊……” 她神神秘秘地左右看一看,虽说殿中再没第四个人,她却还是故意压低了声音:“这个秘密只告诉你一个啊,我啊,看着大方,其实是个非常小气,非常妒忌,很容易吃醋的女人呢,这宫里以前的事,我没办法了,以后的事,却只能依着我,不但是要把你送出宫,从今以后,我再不许一个美人进宫。就算是哪天皇上吃错药,忽然对某个美女喜欢得厉害,想要往宫里添人,照样过不了我这一关。” 她这里作张作智,正经话说得极象笑话,方真却是个傻姑娘,倒是实心眼全信了,不免着急了。啊呀呼,这可是戏文里奸妃干的事,贤德的皇后娘娘是不能这么干的啊。有心要劝,但转念一想,这才是大老婆该干的呢。村子里哪个男人偷鸡模狗,不是让老婆拎着擀面杖追得满村逃啊。从来没人说过,这婆娘做得不对的。能干活,好生养的凶婆子,在农家可是了不得的,人人要抢的好女子呢。就是她年纪虽小,也觉得将来要是给哪个男人做了婆娘,必是要这样管教男人,才是好的。 这样想着,小姑娘一下子纠结起来,左右为难,是应该做个名声不好,但落下好处的凶婆子,还是当个名声极好,但其实很委屈,总是被奸妃欺负,通常都会蒙冤短命的贤后呢? 她自己都迷糊了,劝说的话,如何出得了口。 旁边阮沅却是明白人,听了这话,微微一震,几乎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萧清商。 萧清商语气犹如谈笑,但其中斩钉截铁,不可动摇之意,她却是听得清楚明白。 这是认真的,她的小姐,从不曾这样认真过。 但是,这怎么可能。 她追随小姐十余年,如凤仪宫里所有宫女一样,总觉得,她们家的小姐,就是个玉皇大帝也配得起的,没有任何女人,有资格过来,分宠夺爱。但心中想是一回事,眼前的现实是另一回事。 跟着小姐,学武修文读史,心中自然明白,千年以来,无数国家,后宫中事,大同小异。女人们的想法,怕是都差不多。但这种事,是只能想,不能说的。 这样大大方方坦坦荡荡说出来,下一刻,便是举国骂名,天下公敌,不要说男人们视为妒妇,就连女人们,纵然心中千认同,万认同,嘴里也一样是不会支持的。 她看着萧清商,还在发怔。 萧清商只是微笑,笑容清清浅浅,在唇边徐徐绽开,面对阮沅无言地询问,她平静地给出了回答:“这不是咱们私话玩笑,这是我要告诉后宫,告诉朝堂,告诉皇帝陛下的。即然我为皇后,那么,自今日起,深宫再不进美人。”(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手机网(qidian)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七十三章 夺权 收费章节(12点) 兰嫔瑾嫔芳嫔,三嫔再一次联袂齐至凤仪宫。 这一回,她们没有被拒之门外,而是由魏君绰亲自前引,一路带入殿中。 如此天差地别的待遇,不曾让三嫔脸上流露丝毫喜色,相反,三人都是神情肃穆,如临大敌。 今日朝中一场变故太大,虽说三人在这宫中连番风波下,刻意收敛,处处尽量本份老实,不敢如以前那样随意安排耳目,到处打听消息,但这种程度的大事,还是会传到她们耳边的。 皇帝维护皇后,态度表现得如此坚决,手段竟也全不留余地,这个事实已经够让人心惊了。 皇帝下朝后,一方面直奔凤仪宫,一方面却又派人宣诏,令三嫔同来凤仪宫参见,这种从未有过的事,更是让三人心中警然,暗自忐忑。 这一刻,走进凤仪宫,走进她们入宫多年来,一直最好奇,暗中最觊觎,用尽了种种手段,也无法把耳目伸展进来的凤仪宫,她们却全无半点惊喜激动,只剩下满心地不安与彷徨。 甚至都没心思认真注意凤仪宫的布局,景向,就是心中隐隐为这皇后居所的简朴而有些奇怪,也无心深思了,只在心中百般推想着,皇帝把她们叫来的用意。 你眼望我眼,隐隐想结为同盟,彼此又暗暗还怀着种种的顾忌猜疑。 魏君绰对她们阴晴不定的神色,只当看不见。瑾嫔小心地试探了两句,想要从她这里问点端倪出来,她也只做不觉,随口应付却又半点口风不露,一路客客气气把三人引入正殿,便含笑退开了。 凤仪宫的正殿空荡荡,平日根本派不上用场,几乎都要冷清荒废了,主人入驻多年,这还是第一回,做正经用途,由帝后高居上位,正式地接见妃嫔。 殿中并没有几个闲人。接见宫中掌权三嫔,这种累人又累心的事,怀孕的苏贵妃自然避之唯恐不及。早到后头歇着去了。凤仪宫人手少,哪怕是正殿接见,除了魏君绰,也就在后头,并排站了四个宫女,勉强应应景,这架式,比一般的大户人家正式会客还要寒酸。 三嫔倒也没有这比较的心思,只是微微垂着头,姿态恭敬地入殿来,却实在忍不住,悄悄用眼角的余光,小心又好奇地往皇后身上瞄。 虽是同在一座皇宫好几年,但对于这位皇后,三人实在是陌生得很,数年来,这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在近处看看皇后呢。 一看之下,三人都有些愣。 萧清商固然是神彩风华,令人见之忘俗,但这也不算稀奇事。 后宫里头,最不缺的就是美女,做为心中的假想大敌,关于当朝皇后到底有多美,三嫔数年来,心中做过无数的假设,进凤仪宫之前,更做了多重心理准备。她们也是女人,还是美女,又早存戒心,倒也不至于就被什么绝世姿容给当场震住。 真正让人惊讶的是,当朝皇后就穿一件素淡宽适的外袍,长发如云,随意束在身后,不但没梳发髻,连一件象样的饰物都没,简朴从容,也随意自在到了极点。 开什么玩笑,就是普通富贵人家,见个客都要换大衣裳,自家女眷互相来往,也是衣饰端庄,无懈可击的,否则就是失礼客人,也是对自己不尊重。 这般随意,这般随意…… 芳嫔额头有青筋在崩,兰嫔在袖子里握拳,指尖都掐到肉里了,瑾嫔目光深深垂下,掩去眸中寒意。 这般随意,那是真把她们当妾婢之流看待了,而且还是贱妾。 大户人家的主母,再怎么重仪容,守规矩,在妾婢面前,却是用不着讲究的。当小妾的,就算服侍主母梳头洗脸,都是应该的,哪能要求主母对着她们还要注意自身衣冠打扮。 可她们就算不是嫡妻,那也是皇家的妃嫔,受了皇封,金册留名,有品级,有鸾驾,有仪仗,有身份的。 皇权本就超然于大多数礼法规条之上。自古以来,又有哪个皇后,接见高位嫔妃,还能这样慵懒随意,好象只是自己家里的一个妾到眼前请安。 三女本来都各有背景,又久掌宫中大权,自觉受了如此折辱,心中怒火几乎都要升腾起来了。 但脸上却又丝毫不敢显出来,就算是就算最任性脾气最大的芳嫔,也是知机地立时同兰嫔瑾嫔一起拜倒,行了极其郑重地晋见大礼。 其实吴王一向是不喜俗礼的。三品以上官员,除了大典仪式,在正式场合见了皇帝也不过一揖。他在后宫与自己的妃嫔之间,自然更少繁文缛节。 论起来,三嫔入宫数年下跪的次数,其实是极少的。 但这一次坐在上头的除了皇帝,还有皇后,而且这几乎是她们入宫以来,除了每年一两次大典能远远见一回外,这竟是第一次正式晋见皇后。 这个时候,不讲究些是不行的。 皇后虽然笑吟吟,神色很是平和,但并坐着的皇帝脸色却极是严肃,查颜观色之下,三嫔心中暗自凛然,今日朝中又刚刚发生那样的大事,不管心中多么不忿,这个时候也不敢任性。 皇后再不守礼,再不懂皇家规矩,她们自己却是不敢有半点错处叫人拿住的。 这般深深跪伏在地,低下去低下去,直低到尘埃里的现实,让三个人,都生出深深地屈辱感来。 恍惚间,数年来的风光无限,权柄在手,数年来,仿佛皇后不存在一般,执掌后宫的赫赫威风,都成了浮云轻烟,一梦无痕。 唯有那高高在上的凤座是真实的。 哪怕这大殿再空荡,再简朴,再冷清,哪怕这里服侍的下人,还不如她们手下一个管事身边跟着的人多,哪怕皇后的打扮简朴得比不上一个三等女官, 但皇后的凤座,依然是只属于皇后的,那高高在上的凤座之下,她们曾经的权柄,轻飘飘,没有一丝重量,仿佛只要轻轻一吹,就化为飞灰,再不复存。 萧清商只微笑着居高临下看着三女,虽然这个角度,看不到表情,不过,这三位数年来,隐然皇宫当家人的女子,此刻心中会有几许怅然,几许愤怒,几许不平,几许明悟,几许屈辱,却是可想而知的。 她想得到,却懒得费力气去揣测别人的心意,就如大象不必猜测蚂蚁的心思。 感觉到吴王凝望他的目光,知道这家伙在等她的反应,她大大方方回视过去,唇边带一丝讪笑。 你自己惹来的人,却要我来收拾吗?装大方也罢,立威风也好,那都是你的事。 她慢条斯理地笑笑,悠悠然往后一靠。 看谁耗得过谁,她是不喜欢有人这样跪在自己面前,不过,都当了好几世的皇后了,别说三个人,就算成千上万人在眼前跪上半天,她也不会有半点不自在。 吴王苦笑,看吧,这个女人就象天生跟“贤后”两个字有仇,也不指望她亲亲热热,跟这三位姐妹相称,但温言软语,及时叫一句“平身”,居然都懒得出口。 这架式,怎么看都是难说话的大房在无理由地对偏房立威风呢。 他干咳一身,望向下头三女,心里也是暗叹。 他出身贫寒,待亲近之人十分至诚,于这等后宫内宅女人之间的争斗,其实是很不以为然的。总觉得,既然是一家人,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在一块过。平时争争吵吵,牙齿碰舌头,那都是自家事,何至于就弄得这般险恶了。 就算是接纳三嫔,都是为着大局,为着国事,为着功利的念头,但既纳了她们,他也是愿意待她们好的。他也是愿意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尽量不偏不倚,公正相待她们每一个人的。 他同她们,不是不亲近的,数年来,不是没有情份的,也不是总防着疑着,不肯放权的。 一年又一年,最后的事实告诉他,在这后宫之地,想要一团和气,全是妄想。指望着宫里的女人心思简单,日子平凡,完全不涉朝政,大家公归公,私是私,全部分明,那更是白日做梦。 宫里的女人,就算是地位最低的才人,平时看着最最老实本份,偶尔的心机,偶然的尝试,也不是没有的。 苏贵妃是没干过这些事,但她一来是不懂,二来……在外头,也再无亲戚人脉可以牵连。 至于萧清商,那纯属怪物,不能以常理而论,后宫的女人要都象她……那当皇帝的,都不要活了。 莫名生起此念,吴王居然还苦中作乐地斜睨着萧清商,微微笑了笑。这才重又望向三嫔。 这些年来,他总是念着情份,不肯太绝情,总觉得,女人的战争,只要不太离谱,男人还是装糊涂更好,但现实告诉他,有些规矩,纵然显得无情,还是早早立起来得好。这不止是为了他,也更是为了她们每一个人好。 他这里心中怅怅,地上跪着的三个女人胸中都如怒火焚烧一般。 这么久都还不叫起,明显是在找碴,是在羞辱啊。 还是当着皇上的面,直接就这样给她们没脸啊。 这后宫的规矩还要不要,后妃们还要不要和谐亲近,姐妹情深,给天下人做傍样啊。 就算是她们三人彼此之间,有多少大仇小怨,脸面上还是亲热的,表面上都是互相尊重的。就算是接见一个低位的才人,她们也不会让人家这样跪着不起来的啊。 心中又恨又怨,想到她们倾心服侍的皇帝还就在上头,跟羞辱她们的女人一起这样看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更是让人心灰。 至于整件事,其实全是皇帝搞出来的,完全不关萧清商什么事,这样的真相,她们却是无法想象的。 正心乱如麻之时,方听到吴王那有些冷淡的声音:“今天朝中出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三嫔默然,知道当然是知道的,可是能承认吗?能说吗? 朝中臣子知道后宫的动静,那叫窥伺后宫,那后宫妃嫔知道朝中的纷争又叫什么?后宫干政? 这边还坐着皇后呢?谁敢在这个时候把把柄送到人家手里去。 但开口否认? 镇国将军之妹,东阁大学士以及宁远候之女,又是涉及到废后的纷争,这么大的事,她们真的完全不知道,没听到一点信? 谁信啊,拿皇帝当小孩哄呢。 于是,她们只能沉默。 吴王声音平淡,无喜无怒:“皇后不过就是一时兴起,在宫里穿了回男装,怎么才过了一夜,满朝的臣子就都知道了?这后宫的消息都是长着翅膀的,这宫墙还挡得住什么,比我老家的篱笆都不如。” 三嫔再不能沉默下去,后宫是由她们负责管理的,出了这样的事,责任追究下来,谁也逃不了。 三人齐声道:“臣妾治宫不严,请皇上降罪……。” 这种情况下,认错,请罪,都属于标准化,合理化的反应了。 基本上,挨两句训斥,或是受一点轻罚,做个样子也就够了。 大家都心知肚明,这种事,从来就不可能完全禁绝的。皇帝也不可能就为这,一口气把三个来历不凡,掌管宫务的妃嫔全治罪了。 果然,吴王也不象要大肆追究的样子,他点点头,语气轻描淡写:“既然你们三个都管不好皇宫,那就别管了,皇后身子已是大好了,你们安排一下,尽快交接宫务吧。”(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手机网(qidian)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七十四章 只怕事情闹不大 收费章节(12点) “原来坏事是这么变好事的,皇上在朝中把那些坏人吓得够呛,宫里面,也名正言顺地把权力拿回来,真的是一举两得啊。” 苏贵妃虽然躲在后头,不参予接见活动。但毫无压力之下,纯以看热闹的心理注意事情发展,倒是八卦得很开心。 萧清商看她一副欣喜赞同,连连点头,就差没直接表扬皇帝陛下干得好,干得妙,干得呱呱叫的样子,却是摇头笑道:“什么一举两得,我是皇后,后宫之主,要回管理皇宫的权力,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用得着借口,需要借势吗?帝后行事,本来就该坦荡大气,这等算计来,算计去,只是显得小家子气。本来就光明正大的事,根本就不需要给自己找理由,倒让他折腾得象是见不得人了。” 苏贵妃讶然:“那皇上干嘛这么说……” “不过是他自己心思太多了,看着多少年相伴服侍的美人儿,实在坦荡不起来罢了,大概总觉得她们就算没功劳,也该有苦劳,无端端伸手就夺权很不好意思,非要找个理由粉饰一下罢了。”萧清商讪笑。 男人啊,再怎么英明神武,于这美人阵中,终是难得绝情果断的。也不想想,权都夺了,那些粉饰的理由,多几个,少几个,又能有多少区别,你的理由再天经地义,人家也未必就甘之如饴,该有的怨恨不甘,一样也少不了。 苏贵妃恍然大悟:“怪不得她们散了没多久,他就也跑了,原来是怕你当着我的面揭穿他啊,真是的……”她低低埋怨了一声,却又笑笑道“其实,大牛哥就是这样的人,有时候我也觉得,他能当皇帝,就是撞上天大的运气,遇上了你,否则啊……他这人心实在有些软,有些磨叽,比不得那些史书上的明君英主,当断则断。可真要是万事只论功过是非,全无半点情份,不管是枕边人,还是共过患难的功臣兄弟,该翻脸时立刻翻脸,日日侍奉在身边的女子,全都当作婢妾玩物,说舍就舍,说弃就弃,那这种男人……” 她蹙了眉头,轻轻道“我们这样的小女子,对这样的大人物,大男人,怕也只能敬而远之吧。” 萧清商看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更多的是为吴王解释,不觉一笑:“行了,别操心了,我和他之间,从来就不曾有过什么误会,原不着你来排解。” 他与她之间,彼此一向看得都很清楚,只看谁更愿包容,更愿付出多一点,再多一点,仅此而已。 苏贵妃从不会有这样那样的杂念,她从来不觉得,为她的大牛哥付出,是一件需要考虑,需要计较的事,就如她眼中的吴王陛下,永远都是那个重情重义又心软善良的男人。她也是真心觉得,李旭因为遇上萧清商,才走上狗屎运当了皇帝。 萧清商却清楚明白,李旭自然是重情义的,但从没有人,能只凭重情义与走运,就当上开国之君,该狠毒的时候…… 她微微一笑,这么多年,他与她,都是看得太清楚了,一直都在那里计较着彼此的付出,谁也不肯多给出一丝一毫,谁也不愿,稍稍吃上一点小亏。 一切都计算得太精明了,那个雄才伟略的开国之君,那个特立独行,不爱权势的皇后,其实都是他们掩饰内心自私冷酷,斤斤计较的假象。 相比之下,这个糊涂的,简单的,什么都看不透的苏贵妃,其实比他们快乐得多,坦然地多。 “你啊,就少操些心吧,他手段多蠢那是他的事,我答应的事,总是会做到的,你只安心该吃吃,该喝喝,好生看戏便是。” 苏贵妃松了口气,知他不会多计较吴王那些小心思,旁的倒也用不着多劝。他们之间的事,本来也没多少余地,可容旁的人插手。 想起可能会有的热闹,她复又眼睛亮晶晶地问:“明天她们就该来交权交帐交人了吧?你准备怎么管……”新官上任三把火,肯定要有一番作为的吧。 萧清商姿式慵懒,漫不经心掩唇打个呵欠:“无所谓,随便吧”“随便” “其实我们宫里人与事,都算比较简单了,看似八面漏风,其实,真正被认为是秘密的,别说外传,根本不会有人知道,真传出去的,也不过是些无可无不可的事。所谓的内外勾连,本来就是很难完全避免的,咱们皇帝陛下又心软,容着宫里人定期见家人,就更难作到里外隔绝,其实也用不着那么没人情味地完全隔绝了。隔得太厉害了,真要有什么变故,未必是好事。只要自己有底气,定得住,镇得起,一些琐杂小事,不必过于计较。坦坦荡荡的,皇宫也不怕别人窥伺。我接手,也用不着如何大张旗鼓,做出什么事来。只是我接收宫务的这个事实,震一震四面八方,心思太多太乱的人,也就够了。” 萧清商的语气轻描淡写,没底气的人,才要迫不及待去立威呢。宫闱中的几个女流,哪里就值得她多么认真地对待。镇之以静,也就罢了。 她是完全没把这事看得多重要,苏贵妃竟然也不失望,笑吟吟道:“你是想平平稳稳地接过来就算了,就怕别人不是这么想的。” 萧清商讶然望着苏贵妃眼中的雀跃,不由失笑:“你变坏了,居然还盼着出事,盼着别人吃亏。”天啊,这还是那个温柔厚道的妞儿吗? 苏贵妃脸上微红,却又很是理直气壮:“我只是胆儿壮了,不怕事了。这都是因为你给了我的胆气。” 以前只是单纯地做吴王的贵妃,总是想着,总想着,她其实是那个曾经叫做李大牛的帝王,在这富贵红尘中,仅有的一点旧日慰藉,她应该给他安慰,给他温暖,给他理解,而不要给他添烦恼,不要多生是非,所以整天只念着要安安份份过日子,一心把所有的是非全挡在门外,日子如死水一般。 如今到了萧清商身边,感觉却是完全不同。这么强大的萧清商,这么厉害的皇后,完全不必担心给她惹什么事。她从来不怕事,什么是非对她都称不上麻烦。她只管安心在她的羽翼下,看外头狂风暴雨也沾不了她的身,,偶尔嬉风戏雨一番,又如何呢? 她竟如此理直气壮,萧清商愕然之余,却也不觉微微而笑。 能让这样安份温婉的女子,也能率性肆意一回,又有何不可呢。 “放心吧,皇宫这种地方,纵是一时风平浪静,总也少不了好戏连台,你总不会愁没热闹看就是了。” 凤仪宫里,人们好整以暇,凤仪宫外,自是人心惶惶。 皇宫里,不知多少人在悄然议论,三嫔的心月复宫人们,被她们提拔的各处女官和太监们,都如热窝上的蚂蚁,有人想到凤仪宫这边来探风色,同皇后心月复拉交情,可惜,凤仪宫门依旧紧闭,谁也不得其门而入。 有人忙忙乱乱地想找主子打探情况,可惜三嫔自己都心乱如麻,根本无心理会。 也有人聚在一起,商量来,商量去,可惜商量不出个所以然来。 几个平时也极为安份的低位嫔妃们,也默然无声地彼此走动起来,隐隐暗潮涌动不止。 为着内外勾连,消息泄漏之事,朝中大臣得了窥伺宫闱的罪名,宫中权妃也为之权柄尽失,这一场大震动,无疑吓住了许多人。 所以,虽然皇后还没立刻接手权力,整顿宫务,皇帝也没有采确什么实际措施,但这次宫里的这件大事,居然没有立刻传到外头去。 宫外的人还在朝中那场变故的震动中,并未回过神来,也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到宫中的变化。 这个时候,大臣们也同样忙得很呢。许多清流,御史,都不约而同聚到了东阁大学士府内,这位堂堂国丈,硬是从病中惊起,脸色腊黄地抱病而出,看着满厅的学生,世交,默然摇头。 “老师,无论如何,都要救一救赵兄啊……” “怎样救?那是窥伺宫闱,这罪名谁牵扯进去,谁就是一世清名毁于一旦。” “赵大人一片忠心,哪里有窥伺宫闱之心?我等一场同年,总要为他伸冤才是。” “要如何伸冤,大理寺问案的几位大人问一句,赵大人怎么就知道皇后在宫里的动静,你们谁能答得出来?” 四下里议论纷纷,或哀求,或反驳,或争辩,有人要救援同年,有人想明哲保身,有人要共同进退,有人要弃卒保帅,一时间争执不绝。 一片混乱中,人们把期待的目光,望向他们的恩师,他们的世叔,他们儒林的领袖。 “老师……” “老大人……” 东阁大学士徐徐地摇头,神色惨淡:“赵崇之事要全然化解只怕不易,你等不要妄动,怕反而坏了他的性命。此事是非曲直,人心自明,大理寺几位大人都是正人君子,总会为他留条生路的。我也会走动一下,你们且静观其变,不要自乱了方寸。” “那,老师,这皇后失德之事,可要再上弹章?” 东阁大学士把脸一沉:“皇上正愁大理寺那边审不出同谋呢?再问一句,怎么知道皇后的动静的,你们哪个答得出?这件事,且先息了吧” “这件事,好不容易闹出现在的气候,哪能就这样先息了。皇上觉得没人敢再强项,百官大概也觉得该歇下来,先看看动静再说,本侯倒觉得,这个机会正好,让大家都大吃一惊,措手不及,皇上怕也更要恼羞成怒了。”宁远侯漫条斯理地问:“那边办妥了?” 下首有人沉声应“都妥了那书呆子,本就是个犟性子,又是东阁大学士夸过好几回的学生,小人已是把他挑得怒发冲冠,这弹章保证明日就能送上去,断不会有人知道,这事同咱们这边的牵扯。只是,皇上要还如责问赵御史那样责问他……” “心虚的人,才怕那种罪名,象这样的犟驴,有的是理由,答得理直气壮,皇帝也不是逮谁就能随便加个罪名扔到大理寺的。”宁远侯语气讥诮。皇帝要真是想做什么,就都能做到,也就用不着,对他这样的前朝遗臣,如此礼遇,还非得捏着鼻子娶自己的女儿,安抚前朝臣子们了。 他委屈……哼…… 我家世代公候,缨簪之族,花容月貌,多才多艺的女儿嫁他一个农夫,我才委屈呢。 素以温良敦厚,清心寡欲闻名朝野的宁远面容有些扭曲地露出一个森然的笑容。 下首男子看得身上莫名一寒,低声道:“如此一来,事情就真闹大了。”宁远侯笑意冰冷如霜“我就怕事情闹不大。”(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手机网(qidian)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七十五章 天下太平? 收费章节(12点) 一大早,不管是前朝还是后宫,都该是议事理政的重要工作时刻了。 但吴王拼命争取睡懒觉的权力,仗着是开国之君,上头没人也没有规矩能压得住,硬是用半无赖手段,打破了千年俗规。非得等着太阳升上天空,君臣们才正式上班干活。 基本上朝会的政务谈完,差不多也就能回去准备吃午饭了。 当然,朝会的时间,还是取决于需要议政的数量与内容。 近日里,大小臣子们的火力和注意力几乎全集中在废后风波上了,旁的闲杂国事,都没怎么上心,昨天却是被吴王用雷霆手段狠狠地震慑了一回。 这天上朝的结果,就是一片静默。 关于皇后的事,一时之间是没什么人敢说了,可别的事……这段时间,谁也没多在意。就算临时想找几件杂事来解解朝会上莫名沉默地窘迫,暂时报不出详情或数据,也没人敢随便乱开口。毕竟这位皇帝不是个好欺瞒的,宰相大人的精明,也是出了名的。 结果居然就是一片难堪的静默,莫名的尴尬。 吴王的目光望下方一群脸涨得通红的臣子们身上扫了几轮,微微一笑。 他是该骄傲自己这个新兴的国家,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没有任何不顺心的大事,而一干细琐些的小事,又不值得这些国之栋梁们把盯着后位的目光,稍稍转移那么一点点吗? 冷笑一声,他方拖长了声音,慢条斯礼地道:“看样子,我大吴国果然是海晏河清,四方安靖,竟没有半点不顺心的事,要大家来商议应付了。你们总爱在我这唠叨的,圣天子垂拱而治的上古盛世,也不过如此啊。看来我也能与什么尧舜比较一下了?” 一帮子面红耳赤的臣子们愈发汗出如雨,面红如火了。 这几天人人都盯着后宫,盯着后座,不管是暗怀私心,还是为了掌握事态变化,不管是全心介入其中,还是袖手旁观成败,都是把全副心思都放在上头了。 也亏得吴国这几年确实比较顺,近日也实在没什么非要立刻处理的大事压下来,大家都觉得手头一些小事,搁一搁也无妨,谁知人人都如自己一般想,结果竟是这般丑态毕露,一时间居然无事可议。 吴王指节轻轻敲击着御座扶手上的龙头,目光冷冰得望着一众人。 文臣们个个脸上讪讪然,武将们大多是跟他当年一路打出来的老兄弟,于这些宫闱之事介入不深,不过,从感情上,确实对一向如隐形人般与大家都不亲近的皇后没多少情份,也同镇国大将军称兄道弟,情谊颇为深厚。 所以,对于这次的废后风波,他们虽没直接介入,但明知皇帝给逼得挺辛苦,也没在旁边帮腔,现在看皇帝表明了态度,也确实有些心虚。 平时他们也是只重军务,对于国政不算很了解。上朝的时候,要不问到军务,基本上他们就当摆设,站完一班,赶紧回家。日子久了,不是非要人到齐的大朝,普通的朝会,大多有公务或私务的理由请假,小朝会上,一半人缺席是常事,现在也就站了一小半人。还都小心地闭紧嘴巴不敢多吭声。 吴王重重地哼了一声:“既然朕都能垂拱而治了,你们以后也就少对着我指手划脚,说东讲西的,想来尧舜这样的明君,也就用不着多少铮臣来处处指正了。” 湛若水站在班首,目光淡淡向下一扫。 今天朝会,三位国舅国丈依旧告病。宁远侯一向是长年不问朝政,只享尊荣的,除了大朝会,一般见不着人是正常的。 镇国大将军和其他的武将们一样,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只要不涉及他管理的那一块,才没多少兴趣,听一堆大臣为着政务,咬文嚼字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争来争去。不过,似这般风口浪尖上,连着好几天,还是告病不上朝……这躲避的姿态,也做得太明显了。 兴风作浪时隐在幕后是应当的,可事情受挫的时候,坦然站出来,承担责任,安定人心,替那些为他出力的人出面,抵挡皇帝的怒气,顶住可能的压力,这才是主心骨该干的事,也是一个英雄人物该有的担当。 这位大将军富贵日子过久了,当年的锐气,怕是消退了许多。 东阁大学士,做为勤政爱民的代表人物,倒是很少缺席朝会。不过,今天文臣班中,没有他的影子,却也并不算稀奇事。 虽然自己也是文人,但湛若水,对这一类嘴上说得千好万好,仿若圣贤再世,道德楷模,真出了事,肩膀其实柔弱得什么也担不起的所谓文人,一向是极不屑的。 同是文臣,象他这种专心干事的能臣,跟专门找碴的清流,基本上是天生地不对盘,自然要加倍鄙夷一下了。 缺了东阁大学士这个领袖人物,文臣清流御史那一帮子人,群龙无首,都有些应对失措,被皇帝抓住今天朝会表现太差的罪过,一阵子冷嘲热讽,固然是羞惭无地。 但皇帝再这么自封舜,下去,怕是真有人要忍不住奋力硬顶了。 文臣们都愿意致君尧舜,个个拿上古明君做标准来要求皇帝,但皇帝做得再好,在他们心里,也是远远达不到完美的。哪天皇帝真成了尧舜,还有他们什么事啊?所以,这个底限是无论如何就要守住的。 湛若水看着这些人受窘困颇为愉快,真要冲突起来,就没意思了。他是宰相,还是有责任稳定大局的。 皇帝下不了台阶,不管是兴大狱还是砍人头,受影响的都是皇帝自己的名声,自己这个当宰相的,脸上也并不光彩。 有些官员,虽然看着让人烦,但哪怕是拿他们当摆设呢,朝堂里,还真是少不了这样的点缀。 他咳嗽一声,眼角一扫,自有宰相心月复,标准的湛党应声站出来了。 虽说朝中清流文臣们一大半集中在东阁大学士身边,但湛若水是实权宰相,他自己手底下,自然也是有不少得力助手的。 只是他少年时是出了名的才子,才华横溢,名动四方。跟随吴王多年,从艰难困窘中,一步步走到开创一国,做事却越来越务实,越来越爱用循吏,能吏,对于纯粹的文人,和那些说则洋洋万言,做则实无一策的清流们,距离却是渐渐远了。 他虽然是宰相,但在儒林中,却是渐渐被排挤,声望和影响力竟是大在不如东阁大学士那位国丈爷。当然,那些人能如此顺利地排挤一代权相,隐隐地把他当利欲熏心的权臣贬低,这其中,他自己的配合,甚至推动,也是少不了的 他也是在借势刻意割裂旧日与这些人千丝万绪的关系,一意孤行,只专心做他自己的事。 象他这样协理阴阳的一国宰相,该有的权势,人脉都足够了,名望太高了,未必是好事,这种声望,还是留给那个位高而权虚的国丈爷吧。 皇帝虽然还没有疑忌之心,但他该做的,本就要做到前头。 如此数年下来,他手里提拔信用的人,自然也就跟那些清流们格格不入了。 一帮子以天下为己任,操心后宫,操心皇嗣的大臣们拼了命攻击皇后,他却是深知,皇后的地位真正雷打不动,说句大不敬的话,除非人家皇后自己愿意,否则,哪天皇帝不在了,皇后的宝座也一样是稳稳的。 这废后风波,搞得轰轰烈烈,此起彼伏,他的亲信下属们,也试探过他的意思,毕竟皇后硬把苏贵妃关在凤仪宫里,不让人探望,这事做得确实挺犯忌的。就算没有私心,大臣们也有不少觉得应该说话。 对于现在的吴国来说,再没什么比皇嗣的事情更严重的了,关于未来的皇子,就算皇帝都不能独断专行,隔绝一切,何况是皇后。 奈何宰相大人对这种试探,一向是疾言厉色,狠狠地把不好的苗头打压下去,对所有人的交待就是专心做好份内事,别的少管少问少介入,万事有他在,天塌不下来。 所以,这段日子,别的臣子们为着废后风波,忙得四下串联,他们这一系人,纵然很好奇地睁大眼睛,竖起耳朵,该有的热闹,一点也没错过,但自己手底下该做的事,倒也是半点没有耽误。 只是今日朝会,大家都看湛若水眼色行事,湛相非要等着一帮子多事的大臣出够了丑,才给出暗号。 湛若水一系,这些办事能力很不错的官员们就一个接一个地出来,挑几桩不轻不重,无关痛痒的事汇报请示一番,总算把这场朝会给撑过去了。 下朝之后,湛若水倒是理所当然地留了下来,旁边的侍卫太监,早知机地退下了。宰相大人笑容满面地冲皇帝陛下说:“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吴王瞪他:“这种事情,这帮子尸位素餐的家伙站满朝堂,你还说什么风凉话,别以为你这个宰相没责任。” 湛若水哈哈笑:“他们是有些不务正业,私心太重,但能站在朝堂上的,也没哪个真是傻子,真就不分轻重。确实是诸事太平,一些琐事杂务,照着常例处置便可,才没太上心。真要是有什么大事,还不至于会犯糊涂。” “是啊,天下太平,可又能太平多久。”吴王微微叹息。 现在所谓的海清河晏,并不是吴王真的就在几年之内,把国家治理得有多好,根本原因是乱后易治,百姓们珍惜得来不易的好日子,官员们也还想有所作为,军队仍然锋利未改,自然看得一片兴盛。 可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种种隐患都会一一暴露出来,对于有限利益的争夺,官兵之间的冲突,百姓对朝廷的不信任,官员们一点点地腐败,军队战斗力慢慢减弱,史书上,一众国家由兴而衰的各种毛病,一个也不会少。 天下如此之大,皇帝再英明,又能看住多大的地方呢,就连眼面前的朝堂…… 他苦笑摇头:“当年任用他们的时候,虽然不少人不怎么通实务,但耿介正直之气都还是有的,我也就是为了这个,再怎么不喜欢这些人,还是留他们,用他们,由着他们对我指指点点,管头管脚,可是才几年,一个个的,心思就歪邪了。这还是在我眼皮子底下呢,外头那看不到的地方,人心还不知道怎么变。虽说现在还是一派盛世的样子,可这吏治人心,都该狠狠抓一抓了,就算没什么大事,让人人多心怀警惕,也是好的。” “皇上,你也不用把你自己的臣下,太过看低了,这耿介正直的人,还是有不少的。只是官位不高,还没资格来朝会上跟你照面,就是想上个书,还得七转八转,先给我的手审一审再说。”湛若水似笑非笑,眼底颇有些兴灾乐祸,看热闹的快意“只不过,这样的耿介之士,你又未必真喜欢了。” 吴王眉头一蹙,这家伙什么意思。 湛若水已是含笑取出一本折子递过来,吴王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这折子上怕是没什么好话。沉着脸接过来,一目十行,一扫而过,刹那间,脸色就黑了下来。(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手机网(qidian)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七十六章 百鸟朝凤 收费章节(12点) 前朝开朝会时间晚,后宫升座议事时间更晚。 以往三嫔掌着宫务,确实是战战兢兢,全心全意要做好,要显出自己多么能干,多么用心,只要皇帝没在自己这边过夜,天一亮,三人就要碰头议事的。 按理说,皇后接手宫务第一天,这会议也该开得更早更隆重才是,奈何皇后娘娘在凤仪宫闲散久了,对睡懒觉的热爱远胜皇帝陛下。 朝会那边都开始了大半轮,她这里才懒洋洋起身去正式主掌宫务。 其实她也没把别人干搁在那里,立威风,显规矩的意思。 老早就派了宫女去三嫔那边传话,让大家用不着来得太早,其他人自然由本来管理后宫的三嫔通传消息了。 可话是这么传的,谁敢不一大早,就过来恭候呢?谁愿意这个时候,被人抓着一个侍皇后不恭敬的小辫子,新官上任三把火,没有谁愿意给这火头当柴火烧的。 谁能想到,皇后说的居然不是客气话,她居然真是睡得日高起,才慢悠悠,闲适适地露面的、。 宫中内命妇,除了皇帝的女人外,还有那些有品级的女官,太监,各处的管事,加加起来人数也有不少,全都聚起来,已经等了好久了。 而且还不是在凤仪宫等的。 凤仪宫是萧清商逍遥清闲的安乐窝,就算接手了皇帝扔过来的烂摊子,她的自在世界也是不肯打破的。昨天让三嫔进来,已经是看皇帝的面子了。 本来皇宫里有的是大殿广阁,怎么都够用了。 但萧清商又懒得走动,直接就选了离凤仪宫最近的一处殿阁。 因为以前她要图清净,凤仪宫选的本来也是远离其他宫殿的位置,离凤仪宫最近的几处殿阁,都是一直荒凉着的。 皇宫太大,人手不足,荒废的殿阁本就很多,原不是稀奇事。但这几处都不算太大,皇后要升座接见一众宫妃,人一多,怕都站不开,坐不开。 可皇后懒得多走一步,别人也没办法。 负责打理清洁这处殿阁的,自然还是三嫔。 她们就算心里再窝火,在这种事上,也是不敢怠慢,不愿让皇后找到碴子的。 奈何这宫中人手着实不足,一夜间,把一座荒凉的宫室,打理一新,东西摆设全部到位,缦帐丝帘一概挂好,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她们熬了一夜,亲自指挥,眼圈都黑了,才勉强把这处荒凉殿阁收拾得可以见人,但也只是勉强罢了。 一大早,满宫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虽说只有宫妃们才坐到正殿里头去,但也显得略略有些挤,宫女们都站不开,最多也就各带了一个人在旁侍候。 其他人,或是站在外间,或是待在还没完全打扫好的侧殿,吹冷风干坐吧,事实上连椅子都没搬够,想坐也未必坐得了。 就这么干等了好久,皇后娘娘才姗姗来迟。 也没怎么用人传报,也没有侍女宫娥在旁边扶着。她自己大步流星,一转眼就进了宫门。 宫里殿内殿外,一堆人站久了等久,还歪歪斜斜,东依西靠,在那左一堆,右一群地议论呢。 有个掌事太监实在忍不住,声音小地几乎就算是自言自语地嘟哝:“皇后娘娘这也来得太晚了。” “今儿天气好,皇后睡晚了,让大家久等了。”带着笑意的声音响在耳边。 皇后长年卧病,从未主理过宫务,宫中众人对皇后还没有足够的敬畏之心,这等久了,精神松懈了,一时间之也没回过神,这掌事太监只当是旁的人随口接话,居然头也不回就顺口答:““谁不想睡个好觉,可宫里总该有点象样的规矩,要天天这个样子,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 “规矩象不象样,得我说了算。” 那声音慢悠悠,笑意微微,这名掌事太监还想回嘴,忽然间觉得这话音不对,紧接着就发觉四周一片寂静,愕然回首,就见那神采风扬让人见之忘俗的女子,笑吟吟就站在三步之内。 这宫中,何曾有这等如太阳般,一见之下,几乎让人耀花了眼目的女子。 这太监一时竟转不过目光来,心里在还在琢磨着她是谁,却见这女子身后闪出一个婀娜身姿,面目温婉柔美,倒是认得的。 这是凤仪宫的掌事女官啊,凤仪宫长年宫门紧闭,外头人几乎不知道皇后长啥样。凤仪宫有什么事务要和宫中接洽,一般都是这位魏女官出面,宫里有头有脸有点权的人,彼此之间就算没什么事务往来,也要相互弄个脸熟,绝不至于认不出谁是谁。 这太监心中猛然一个寒战,四周众人已是手忙脚乱地跪拜下去。 “皇后娘娘” 这掌事太监手脚冰凉,于其说是跪,不如说是直接跌到尘埃的。一时间,简直欲哭无泪啊。 有这么当皇后的吗? 第一次出来正式掌理宫务,就随便找了个荒凉地方,打扫一下了事,睡觉睡到日高起,人来了,连驾也不摆,话也不传一句,更没天理的是,就这么随便一身衣裳,凤冠霞披,一件也看不到,要不是魏君绰在旁边随侍,谁知道这位是皇后啊。 可怜他也五十多岁了,天不亮就赶过来候着,在寒风里冻得手脚发麻,热水都没能喝一口,一时不慎,一句怨言出口,就撞枪口上了,这下死定了。 这里还在自怨自艾,那边萧清商已是排众而入,直往殿中行去。 殿内等候的三嫔听到动静,急急忙忙领着几个低位宫妃迎出来,在阶前拜倒。 萧清商直接入内,在殿门处才摆了摆手:“都起来吧,原没什么大事,你们偏要这么多人在这等着,既来了,就多等一会吧,我这里挺快的。” 她语声爽朗,大步进了殿,下头一堆人你眼望我眼,说的什么风凉话呢,这个时候,谁敢不来等着,大方话谁不会说,小心眼记仇可是没人担得起的。 外头众人月复诽权且不论,殿中萧清商已在主位凤座上款款而坐。 这大殿用来待客尚可,用来正经议事,实在是稍小,且一夜之间,最多也就收拾得稍稍干净整洁,说得过去罢了。实在衬不上皇后的身份。 好在萧清商也不介意,只含笑坐着,看了三位嫔妃为首,各领了她们宫内得脸宫人,一波*上前正式行礼问安。 萧清商懒洋洋把胳膊肘儿支在椅背上,以手支颐,看着这万紫千红,在眼前一拔一拔地过去。 这一回,李旭他的后院女子,除了妞儿,可就都在眼前了。 算一算,当了李旭的老婆这么多年,居然还是第一次正式全面接见小老婆们,可也算得失职了吧。 这般想着,她自己先就失笑了。 由着这姹紫嫣红一群群在眼前俯首伏拜,她笑盈盈应着景,一声声“平身”赐座,看着诸钗环绕,佳人下坐,努力回想一下前世做皇后,被一群妃嫔簇拥着,掌理后宫的旧事,却怎么也找不回感觉来,莫名地,又是一笑,这才正色,徐徐打量下首诸女。 由前而后,芳嫔是镇国大将军的妹子。 她的兄长本是另一路义军的首领,于艰困之中领军投奔李旭,并肩做战。多年来,李旭一直与他兄弟相称,情义甚厚。论起根基权势来,其实并不怎么需要她入宫锦上添花。偏这丫头确实是痴恋着李旭,谁也不肯嫁,就是闹着要入宫。 说来也是可怜可叹,李旭后院里这些女人,怕唯有这一个女子,才是一片纯爱之心,纯出于男女之情,一心一意挂着他的。 可也正因为看出这一点,李旭其实一直不愿娶她。 做为吴王,出于功利,为着大局,拿后宫之位当做安抚拉拢臣子的工具,再不习惯,再不喜欢,他也要一点点学着做。 人家嫁进宫来,图的就是富贵,他给予富贵就是了。可这傻姑娘偏要的是真心。哪个当皇帝的人还给得起真心。 再说他对芳嫔其实没什么感觉,没多少印象,纯是因为同他哥哥是杀出来的交情,才拿她当个妹妹看罢了。 本来这等小女儿盲目崇拜英雄的心思,慢慢地过去了,也就淡了。 偏偏日子富贵了,人的心眼反而多了,镇国大将军耳边也开始有人多嘴多舌,说些闲话。无非是可共患难,难共富贵,本来就不是李家军嫡系。古往今来,这种天下纷乱,结盟誓血,天下大定后,清除异己,剥夺兵权的事,还少吗? 这大将军心一乱,就病急乱投医地,拼命想找点事让自己心安。 李旭最后能打下江山,其间,合并,联盟的义军有许多支,怕是不少人都有这样的忐忑念头。天下还没安定,人心就乱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到最后,为了安抚这旧旧人之心,只好把这个傻乎乎憧憬着英雄美女的女子娶进宫来。 做为李旭的一点怜惜之意,到底比不上,一个皇帝为国家安定的考虑。 一个女子一生的情与梦,他能给予的,不过是一些富贵与有限的娇纵。 芳嫔没有太多杂念,所以,在三嫔之中,她是最直率,最任性,甚至可以说是最仗势欺人的。 吴王对她总是更纵容一些,更宠爱一些,更维护一些。 于是,天真的少女便以为自己得了皇帝的真心,会为自己在凤仪宫吃了闭门羹就去找皇帝哭诉,会直接向皇后的丫头打碴,哪怕被禁足了,也会因为自以为抓了皇后的把柄而跳起来想要发难,甚至是现在,还是唯一一个不肯低眉垂首坐着,而是悻悻然拿不服气的眼角余光扫着自己的。 可惜啊,她所得到的宠爱与怜惜,也仅此而已,曾经单纯的少女情怀,在这数年的宫闱生活中,也渐渐染了太多的杂质。 萧清商徐徐移动目光,平静地扫过,温婉娴静,姿态柔顺的兰嫔与瑾嫔,一个书香门弟,一个王侯贵女,都是才貌双全的佳人,她们为家族名利富贵而入宫,吴王为少打几仗,少死一些人,为新朝政局稳定,人们能早一天安居乐业而娶,双方更取所需,各有所得,如果仅仅只把这当成一场单纯的交易,得到自己需要的,不去奢望交易外的,应该能少许多麻烦,可叹人心,得陇望蜀,最聪明的智者,也未必能做到“知足”二字。 她眸光清澈,徐徐向后望去,看到座位仅仅在三嫔之后,微微低头,姿态恭敬而卑微的那个女子,却终是微微一叹。(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手机网(qidian)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八十一章 不法 收费章节(12点) 并不是所有送上门的美女,都会乖乖被安排出去的。确实有不少人,正妻不当,却巴着小妾的位置。 相比安定稳当的生活,她们更向往虚无飘渺的荣耀和富贵。 咬紧牙关,非要跟着李旭,就是不走的美女,其实也不少。 尤其是后来李旭一场场胜仗打下来,势力越来越大,这些死盯着李旭不放,一说要给她们安排好姻缘,就哭着说女子不侍二夫,要死要活要表忠贞的女人就越来越多了。 李旭连劝也懒得劝说,人家硬要留下,就随她们留下,全扔给王修仪管着。反正时间会让这些娇滴滴的姑娘们了解,现实是什么样的。 很快这些受过种种争宠教的女人们就知道,跟着李旭是什么滋味了。 这就是个抠门的粗汉子,不通文墨,不懂风雅,她们的技能本事,他看不懂也懒得看。哪怕当了一方霸主了,该有的气派场面也没撑起来,后院里一个丫头也没有,她们这些女人,全都要客串粗使丫环。挑水劈柴这种粗活,照样要用那拂琴写诗手纤纤素手去做。 要是光服侍他一个也就罢了,更可怕的是,还得跟着那些粗枝大叶的农妇们一起干活,给军队做好后援。 大批量地做军衣军鞋,人人手不释针,满指头全是针眼,个个眼睛发晕,看什么都象有针尖在晃。 大批量地赶军粮,娇滴滴的姑娘天天守在灶前烙饼揉面,转眼间脸色蜡黄,人人憔悴。 前方一吃紧,后方就全民动员,大元帅以身作则,后院里的女人们都一起上阵,风中雨中,帮着搬东西,赶骡车,吃苦受罪,轮着病倒,几个小脚美女,日子更是过得苦如黄莲。 最恐怖的是有两次血战,极是凶险,死伤巨大,她们直接被动员出去,在大战之后,跑到战场上到尸体堆里找活人,搬伤员,鲜血淋漓地就要给人包扎,上药,给所有大夫们打下手。 这么一折腾,就算是最坚决的人,也崩溃下来了。 偏偏李旭再不问她们的心思,她们受不了,哭着喊着去找王修仪,说她们愿意出嫁,愿意代表大元帅,慰劳有功的将士们。 王修仪倒也不为难谁,很婉转地向李旭表达了这些女人们的心思。 李旭也很好说话,照样举行庆功宴,帮着拉红线,不过,这一回,就懒得特意去替她们挑未婚的年轻将领了。 随着李旭一步步成功,这些将军们也水涨船高,这世上有的是精明人,及时同这些将来的新贵,完成了联姻。 未婚的黄金单身汉们,不是永远都在那里,等着倾国倾城的美人们回眸一顾的。 好在这些女子们确实够美丽,够动人,只要降低要求,还是很受欢迎的。一两场大宴会后,也都各自找到了主家。 李旭给几句祝福,告诫他们一家子要和和气气过日子,也就完事了。 整件事很完美,各方都很满意,得到美女的男人们志得意满,美人们月兑离了苦海,发现除李旭之外,大小将军们都还是比较大方,愿意让身边的女人置于保护下,不用受苦受难,天天干粗活的。所以她们也还是比较满意的。就连有妻室之人的正妻,虽然略略有些不快,但也没什么怨言。 在这个时代,以佳人美姬酬报有功将士,有美谈,是佳话,也是男人的颜面与风光,没有任何人觉得这种行为有问题,哪怕是那些将领们家中的妻妾不但不敢说这样的话,甚至不敢有这一类的想法。 真要是没有机会得赐元帅所送的美人,就代表这个男人功劳不够高,在元帅眼里不重要,这对男人的前程不是好事,而妻子的未来和荣耀是系在男人身上的,所以就某些方面来说,这些妻子们就算心里有些发酸,怕还要巴不得自己男人也得一个这样的美姬来。 女人的矛盾与痛苦,不是忙于征战的李旭需要理解的。反正他是甩掉了大部份的麻烦。 但这事上总还是有例外的。 在大部份美女都安心接受他的安排之后,还是有人死心塌地就是不肯走,再苦再难也不肯改主意。 李旭没有自恋得认为,这莫名其妙送过来的陌生女人,就对自己如何如何迷恋,怎样怎样痴情不悔。至于一女不侍二夫,女子贞洁不悔这种事,也是不可能在货物般被送来送去的歌姬美婢中冒出来的。 人家对他的坚持,怕是真的目光远大,看明白了他的美好未来,感觉到皇帝的光环最终要落在他头上,与皇帝有关的一切,总是光芒闪闪,炫花了人的眼,那也是正常的。 他倒也不会因此就鄙视谁。人有远大的志向,也未必就是一件错事,不管这志向对不对,能在那么多磨折里,一直坚持下来的,他倒也有点佩服,也愿意给她们机会。 反正,这后院里的女人,他真不觉得多一个,少一个,有多么重要。 何婉容,李婕妤就是当初一直坚持下来的。再苦再难,再多粗活累活,哪怕是在战场上收拾残局,她们都撑下来了。 后来,才得了亲近李旭的机会,为他擦伤拭血,肌肤相亲,为他捧烛添酒,彻夜相陪。 李旭依然对她们的选择不以为然,但这样的坚持,他还是佩服的,既然付出到这个地步,收了也就收了,他反正是无所谓的。 入宫后,二女是一起封的婕妤。李旭还派人为她们寻找亲人了。 比王修仪幸运的是,她们还有亲人在世,被李旭找到了。 李旭也适量地赐了田地宅子银两,让他们入京居住,也能定时入宫探望。 考察过何婉仪的兄长,李婕妤的父亲,都谈不上什么才干,也就安排个闲职,让他们顶着六品的冠带闲住。脸面,地位,实惠,该有的都有了。 在合情合理合身份的范围内,,李旭是并不介意善待她们的。 这样的善待在某种程度上也鼓励了两个妙龄女子,二女倒是打迭起精神来,各类争宠夺爱争奇斗艳的手段也尝试着施展起来。 但事实上,她们并没有多少用武之地。 郑淑仪当年在宫中的窘境,也同样是她们的困扰。 皇宫太大,宫里又是有规矩的地方,不比以前在军中,男主人经常在眼前晃,自进了皇宫,无事的时候,想见皇帝一眼也难。 三嫔入宫,管着宫里的事,对她们虽不克扣,但盯着管着控制着,适当地弹压着,这都是必不可少的。 吴王本来在上就很淡,外头国事又多,留在后宫的时间自然就少,有限的时间里,更多要紧着苏贵妃,三嫔那边也不能冷落,就算再往下轮,倒是人老珠黄的,青春不再的王修仪,更受重视一点。虽然没有完全把她们干晾着,可她们能挤到皇帝眼前的机会实在太少了。 吴王又不爱宴饮,不喜游乐,三嫔打叠着精神励精图治,宫里全无奢华之风,宅斗宫斗里,最常见的游园,聚会,在种种场合争奇斗妍,吸引皇帝注意力,互相陷害等等事件,完全没有实现的条件。 空荡荡,过份广大的皇宫,牢牢地限制住了她们的追求和施展。 二女又是打乱世苦难中跟了吴王三四年的,对吴王的性子也有些了解,知道适当的争宠或许无伤大雅,过份的事,却是不敢轻试的,那位君王,虽从不摧花,但也未必就是惜花之人。 上面还有背景强大的三嫔,稳稳地镇压在头上,出身卑微的她们,倒也不敢有什么过于造次的行动。 皇宫里的日子水一样流逝。年资渐长,宠爱未增,但日子熬多了也是功劳,二人都有了提位份,向前进步的机会,但二人的命运却各不相同。可悲的是,无论是轻狂还是本份,认命还是拼搏,卑微如她们,都不足以改变自己的命运。给她们造成影响的,是宫外的亲人。 何婉仪的兄长,虽然没本事,却始终很老实,有了富贵,该吃吃,该喝喝,该享受享受,旁人来奉迎,也就应着,但人家撺缀的一些略略过格的事事情,他一向是既懒得做,也没胆子做。日子倒是极安稳的…… 李婕妤的父亲,却是有些轻飘飘,不知进退了。 小人物骤得富贵,小船不堪重载的气象就尽显出来了。 本来他也不过就是个浅薄又爱占便宜的贪财毛病,倒也为不了什么大恶。但经不住这国丈爷的金子招牌闪亮,自有那帮闲凑趣的四面八方聚过来,又有那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围过来走动。各人有各人的私事,各人有各人的图谋,围着他一捧一哄,这人就分不清楚东南西北了。 三天两头就有人拿了他的帖子在官府包揽讼诉,管东指西,经常有人打着他家的招牌,强买强买,霸占民财,事情都是由小到大,因着人人都给所谓国丈三分面子,这些围上来的蚂蟥们,胆子也就渐渐壮了。因着走到哪里,别人都让着敬着,再让人一糊弄,这位李老爹自己也出头给这帮子人撑了不少回腰,心里也未必不明白,有些不妥,但总觉得,自己的女儿都是皇帝枕边人,一些小事,也没啥可怕。送到眼前的黄澄澄的金子,白花花的银子,那吸引力也实在太强了。 新朝初立,正是励精图志的时候,下层小官小吏小人物们,或许都会害怕一个所谓国丈,真正办事的官员,其实是不会拿一个杂牌子皇亲当回事的,不过,该给皇帝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没多久,李老爹的种种不法就被人在吴王耳边很直接地点了出来。(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手机网(qidian)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八十二章 忐忑 收费章节(12点) 吴王并没有专爱拿自家亲戚开刀,以示大义灭亲的习惯,也还没学会巴不得外戚犯罪,拿出来重重惩治,即敲打又立威的帝王心术。 当年一怒揭杆起义的农家少年,在多年的苦难磨折中,早就没有了黑白分明,正义凛然的简单想法。 对于一些私德,某些犯罪,他也渐渐训练出了容忍度。这世上,哪里又有真正如山不动的律法,只要那动摇伸缩程度,不超过度限,也还是有的商量的。 在这方面,他表现得还是颇有人情味的。 私下里,他提醒过李婕妤两回,李婕妤也不是张狂人,宫中会亲的时候,也是特意地叮咛了又叮咛,吴王第二次提醒之后,她同母亲在宫内私话,说得几乎声泪俱下。 老爹也不是完全不听劝,第一次听了妻子转告的话,还吓得大病了一场,老实了一阵子,可见着没什么事,又慢慢放松了。毕竟那一桩桩送到手里来的财路,也实在是下不了决心割舍,又有一帮借着他的势沾光占便宜的帮闲们在旁边撺缀劝说,慢慢地,又渐渐忍不住有些故态复萌。 到了第二回劝说,李老爹老实的时间就更短了,毕竟,对于这种没什么见识,眼里只有铜板的人来说,夺他的财路,真正比割身上的肉还要疼的。 吴王再也没有提醒第三次,只是示意御史弹劾。 如果不是有个女儿在宫里,以李老爹的闲职,连劳动御史正经写份弹劾的资格也无。 吴王直接让有司查处,转眼间,李老爹的一堆烂帐,就全掀出来了。 李婕妤哭着跪求到吴王面前,这件事,虽说私底下,她对父亲的屡教不改,也十分恼恨,但再恨再怨,这个时候,也只得拼了命来为父亲求情。 吴王也没有板着脸说什么国法无情,后宫不得干政的话, 只是把那一条条的罪状,全摆给她看。 其实李老爹本人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他最大的问题不过是糊涂兼贪心。很多事他根本不明白其严重性,也不知道真相,多是被别人利用了当幌子。但造成的恶果,却必然要他来承担责任。 当然,那些利用李老爹作威作福得好处的,一个也没跑掉。所有的案卷,记录清清楚楚。 “我知道,他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他是被人利用怂恿了,但人既然没有自知之明,不懂听教听劝,那就要下手狠治。我也告诉你,在他没犯下大罪过之前把事情闹出来,已是我看在你的情份上,出手救他的性命了。” 李婕妤黯然无语,只得拜谢。是啊,若不是看在她的情份上,区区一个六品闲职的乡下汉,哪值得皇帝亲自去管去问,这真的不是处罚,而是救人。 她什么话也说不得,只能在深宫里,眼睁睁看着,父亲丢官去职,家产抄没,挨了四十板子,流放远方。 不过,皇帝也告诉了他,那四十板子是虚打,没伤筋动骨,流放地的官员知趣,在那边不会吃苦,虽再享不了什么大富贵,但衣食无忧是没问题的。 相反,那些撺缀她父亲学坏的人,全都是依律重处,一个也没饶过。 此事之后,皇帝的英明果决,大义灭亲,种种美名,在朝中民间传扬,而宫廷里,却人人觉得皇帝很有人情味,连李婕妤都说不得半个不字。 哪怕何婉容得以进位,而她还留在婕妤位份上,她也不能有什么怨言。毕竟发生了这样的事。 不管她再冤,再无辜,也不能说,这一切她没有责任。如果没有她,一个区区闲汉是当不了六品官的,如果没有他,一个没见识的农夫,是犯不了那些小罪过的。 她甚至不能不感激皇帝的恩德,皇帝对她父亲的保全,周到的安排。 但是…… 如果那个不懂事,爱贪小便宜,没见识的男人,是苏贵妃的父亲,会有这样的下场吗? 皇帝应该会在事情刚露出苗头的时候,就毫不客气地把撺缀老人的那些帮闲们,闻风聚来的,七转八弯的亲戚们,一一论罪,该砍砍,该打打,且揪了老爹在旁边看着,再老糊涂,也能被吓得从此规行矩步,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了。哪里还有后来的劫数。 然而,这样的想法,只是在心中隐隐一闪而过,连深想,她也是不敢的。 皇帝没拿她爹的人头来渲染大义灭亲,执法无情,不为美人所动等等名头,已经是有情份了,还想怎么样。去了这所谓婕妤的虚名,说穿了,她仍然只是一个卑微的婢妾,她那高高在上的主人,没有义务教导她的爹爹,保护她的亲人。 得了人家的恩典,只应该感激,而不该怨恨人家做的不是最好。 一遍一遍,她这样提醒着自己,虽然在深深宫禁的夜晚,她也曾一夜夜哭泣,却死死用被子掩着头,唯恐让人知晓。 经过了这件事,吴王对她没打没骂没牵连,没为难,但她去如被霜打了的鲜花,转瞬失去了鲜艳,曾有过的争奇斗妍的心思,也早就淡了。 可一直与她别苗头的何婉容,却并没有得意忘形,欢喜兴奋。 李婕妤的命运,与她何其相似,她不过是幸运一些,哥哥虽然没本事做好事,但也没胆子干坏事,仅此而已。 其实比起来,除了一个空洞洞的位份,她又比李婕妤强到哪里呢? 真是可笑,在这宫里,她们已经是处在较底层的人了,就算再逞强,再用心,能蹦达成什么样? 皇帝不是无情冷酷,他只是平静而理智,宫中阶层分明,权责清晰,她和婕妤就算分出胜负,斗出成败又怎样,别说是苏贵妃和三嫔,就连王修仪,她们也照样越不过去。 这一番风波,明悟的居然不止是做为当事人的李婕妤,就连旁观的何婉容,也看得通透了。 在别人以为,何婉容会迫不及待痛打落水狗的时候,二女之间隐隐的烽火居然媳灭了,这番意料之外的变化,就连吴王都为之哑然失笑。 随着岁月流逝,时间证明了两个女人,确实不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假做亲热,而是真正明白了唇亡齿寒之心,所以彼此扶助。既没了是非,没了太多杂念闲心。吴王倒也愿意多往她们那里走几回。 这种出人意料的事,哪怕是在不问外事的凤仪宫里,也有人当做趣事,拿来闲谈打发时间。 萧清商偶尔听大家说得几句,也自笑笑。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是救赎还是毁灭,都是各自的机缘与选择。 是人都会自私,是人都有欲念,但区区弱女子,也没有谁天生就大奸大恶,杀人如麻。 人心中被引出来的,是善还是恶,大多与身处的环境有直接的关系。 皇宫不是什么好地方,虽然少不了冤魂,少不了疑案,但也未必就没有一线光明。 吴王宫里,至今没出什么血案,没有哪个女人出门就跤摔死掉,逛个园子就跳进湖里淹死,没有办个宴会就刀光剑影,搞回活动就总出意外。这几年,吴宫大体上还是平静的,没有谁一飞冲天,也没有谁永世不得超生,女人们的心,还没有被扭曲变态到某种疯狂偏执的程度。 这都和这宫中相对宽松的气氛,和阶级分明,权责清晰,让人看不到任何幸进之道的现实有关系。 不过,没得负一百分,只拿了个零分,这也未必是什么可夸耀之处。 萧清商这里有些出神,下方何婉容和李婕妤也有些不安。 三年来,曾经有过的小心思,早就淡了,偶尔三嫔展开夫人交际,代行皇后职,办个宴会,招一招有脸面的命妇入宫,她们也见到了不少当年在一起的舞姬歌女们。 当日在一个男人面前争宠的所谓姐妹,现在都有了很好的归宿。一大半都当了功臣的正室,另外一小半,虽说是做了妾,但由于当年是吴王亲自牵的红线,自然也是贵妾偏房,只要丈夫的功劳够高,连她们做贵妾都能捞得到次几等的诰命。 何婉容与李婕妤说起来是服侍皇帝的,但仅比品级的话,在这些诰命夫人当中,都是低的。也就比那几个贵妾们略好些。 虽说没几个人真会纯粹去跟皇帝的女人单比品级,但每每宴乐,她们于公于私都要出场来陪伴旧友,看着旧日故人们穿着全套诰命服饰,衣饰辉煌,满面生辉,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这些女子,无论是正妻,还是贵妾,只凭着当年的姻缘是吴王一手促成,地位就不可动摇。为正妻的不用担心男人喜心厌旧,做妾的,也不用害怕嫡妻悍妒手狠,只要不出大问题,她们该有的尊荣地位,就没有人敢剥夺。 在宫中,因为她们是功臣之妻,虽说态度恭敬,但不需卑微,三嫔对她们,也要表示出足够的尊重。 在宫外,更是有说不尽的权势威风,许多人甚至已经儿女成群,日子过得何等有滋有味。 而她们呢,冷清清,孤寂寂,住着空荡荡的大院子,没事不能出皇宫一步,十天半个月见不着皇帝,说是陪伴君侧,地位崇高,其实所有的权势,也就是指挥身边,不到十个宫人罢了。 当年是这些女人们吃不得苦,又贪慕虚荣,纷纷求去,只有她们,咬着牙坚持下来了。 多少苦楚,多少努力,多少付出,最后她们得到的是什么? 不是说,天助自助者吗,不是说,付出多少就收获多少吗?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而今回想起,当年吴王登基之前,多少人对她们充满了羡慕妒忌崇敬,多少人赞叹她们的坚持,她们的努力,说她们有多么英明,多么高瞻远瞩,多么了不起,而如今…… 最荒谬的笑话也不过如此了。 但再多的不甘,也只得认命,再多的的委屈,也难以强求。 就算看着当年,那一个个不如她们美丽,不如她们坚强,不如她们有恒心的人,活得远比她们有滋有味,心里冒着酸水,也只得一次次提醒自己,人啊,不能与命争。 花月容颜的女子,还不过二十几岁,却觉活得如同槁木死灰,也无非就是在这皇宫里数日子罢了。 一天又一天,也不敢盼着有什么惊喜,只希望能一直平静下去。宫廷里的任何风波,都不是微不足道的她们,能够禁受的。神仙们要打要闹,千万不要殃及她们这样的小池鱼。 所以,对于宫中天翻地覆,皇后冒出夺权这样的大变化,她们虽说不至于十分害怕,但忐忑不安,却实实少不了。 好在,皇后的目光只是平淡地从她们身上掠过,落在最后一个纤弱窈窕的身影之上。(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手机网(qidian)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八十三章 辣手催花 收费章节(16点) 张美人是真正的美人。她的人就与她的封号一样,夺人眼目的美丽,哪怕在千人万人之中也让人无法忽略。 哪怕是在宫中诸女里,她很少露面,偶尔出现,衣着打扮也尽量素淡,哪怕不管什么场合,她都尽力沉默,尽量往后缩,但她的美丽也依旧显眼,依然很容易映得旁人黯然无光。 皇宫里,这个封号最低的女子,其实是最美丽的。 号称才貌俱佳的三嫔不如她,就是萧清商,如果仅比容颜之美,也压不过她。 真个秋水为神玉为骨,分明瑶池莲台客。 她十四岁那一年,绝美之名,就倾动江南。不但容华绝世,据说不歌能裂石,舞似天魔,琴箫曲乐,诗词歌赋,无不出众,人称第一名ji。 这样的美丽,这样的名声,说是名ji,其实用不着去应酬过于混杂纷乱的客人,她只要专心学习技艺,小心保护她的美貌。自有人去四处散播她的美名。 达到了她这种档次的名ji,都是身价极高,且卖艺不卖身的。 但无论多出众,多漂亮,平时来往的文人雅客,达官贵人多么捧着她,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她依然只是一个ji女,只是一个玩物。只不过是档次更高些,更贵重些的玩物。 别的女人可能会被来回转手,而她这样的美人,通常只是一次赠送,留一个英雄美人的惊艳传说,这一生的价值也就完成了。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她这一生,第一次也唯一一次当众跳舞,是为那个出身草莽,根本不通风雅,但已然旋风般扫荡了大半个吴国,据说最少两年,就通统一天下一方豪雄献艺。 隔着老远,她根本没看清那人的容貌,只记得他身上隐隐都透着凶悍血腥之气。 那一夜灯火辉煌,那一夜笙歌不绝,她在庭前飞旋而舞,隐隐听得四下里赞美感叹声不绝,就连那主座上的的贵宾也淡淡应和着称赞了几句她的美丽。 她在庭前含笑长歌,无人看到她心中有泪流下。 是的,她的命运已经决定了。 曾经美名传江南,曾经在无数诗篇中被赞为仙子的她,这个夜晚,就要如最低贱的侍婢一般,爬上那个从没见过的男人的床,用最卑微的姿态,承欢祈爱。 江南第一美女,不过如此。 依旧不过是大世家向豪雄人物示好的一个玩物。 此后,纵有再多恩宠,再大荣耀,又能怎样。最美丽最闪耀的青春,不过是永远长闭于一个完全不懂她真正美好的莽夫院内罢了。 然而,后来事情的发展,让她觉得,以前那的伤春悲秋何其可笑,曾经以为最悲凉最委屈,最无奈的命运,现在想来,却该是何等奢求而不可得的幸福啊。 她永远忘不了,那个夜晚,她所看到的血腥,毁灭,与杀戮。 那个,本来她心不甘情不愿,却又不得不解衣服侍的醉汉,毫不犹豫将她这江南无数男子梦中想的美女,一脚踢开。惨叫声里,她甚至无法顾及身上的剧痛,因为她看得到,他眼中火一样的愤怒和憎恶,那几乎已贴到脖子上的刀锋,带着千万人的冤魂与呐喊,冰冷得让她连整颗心,整个灵魂,都为之颤抖。 她不知道她做错了什么,所有花魁的骄傲,美人的清高,都在那一刻,崩溃毁散,只余最凄惨的哀求。 最后,她象一摊泥一般,被扔在那人的脚下。 一个种田出身,字也未必全识得的粗汉子,眼角也没往她这江南第一美女身上瞄一下,就从她身边大踏步出去。 很快,她就听到重重的磕首声,惊惶的求饶声,还有那个江南百年大世族,永远都带着傲气的大族长,同她一样惊恐惶乱,结结巴巴地解释声。 最后,是冰冷的沉喝,是凄凉的哀号,是一声声,撕烈长天的惨呼,而她在那如地狱般恐怖的声音里晕倒了。 等醒来之后,又过了很久,她才算恢复神智,她才勉强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那一天,李旭的心情本来很好。连着几场大胜仗,彻底确立了他一方霸主的地位,问鼎天下指日可期。 以往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一向看不起他的大世家,大贵人们,也纷纷折腰屈贵地来向他靠拢。 这一次,号称江南第一世家的顾家,大摆宴席招待他,陪席的无不是南方有名的士绅名流,各方势力的代表人。 这一场盛宴,代表的就是主流势力对他的承认,代表着南方各方势力,几百年积蕴的力量,也开始站到他这一边。 这一切都让他身心舒畅,极为快活,也就多喝了几杯酒。至于宴席上那个跳舞的女人有多美……他其实没有多大感受。 如画江山在前,区区红颜又算得什么,何况他本来就是对美色看得极淡的人。 不过,大家都赞叹说美丽,他自然也就应着景说两句好话捧场了。这个女人将会被送给他,这一点,他也预料到了,这一类事他遇得太多,基本上也就没什么感觉了。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次赠送,不是在此席前,而是在他扶醉睡倒之后,女人就直接上了他的床。 李旭虽然喝得有几分沉醉,但还不会醉到人事不知,做为男人,他也清楚,某些比较需要技巧和精准的运动,在完全喝醉的情况下,其实是不可能由男方主导的,所谓的男人酒后乱性,侵犯女人的事,要么是男人借酒装疯,其实是酒醉还是三分醒,要么就是女方在主动引导喝醉到什么都不知道的男人。 这种在大户人家宅院里常会闹出来的,说不清是非的艳福,忽然间就降临到李旭身上了。一个那样的绝色美女月兑光了爬到他床上来,还完全主动地拖他的手,解他的衣,想引导他做的事,光想一想,李旭就已经很恶心了。 或许在达官贵人们眼中,招待贵客在自己家里住下,半夜里派个美婢去服侍,是很风雅很贴心的事,被服侍的人一般也很享受这样的惊喜。 但李旭却是一个实在人,一是一,二是二,什么都说清楚,讲明白就好,所谓的惊喜,能省则省。 这晚他正好又有三分醉意,反应迟钝了很多,睡得也沉,硬是等人家女人扑上床,才忽然惊醒,当时就一脚踹出,一跃而起,反手就拔出从不离身的钢刀,毫不停顿地挥出去。 等那人毫无抵抗之力被重重踢出,惨叫声响起,他才忽然醒悟发生了什么,刀锋猛得顿住,雪亮的刀光,映照着那女子,惨无人色的脸。 倾城之色,绝世之美,此刻的面容,也只剩下无穷无尽地恐惧。 他咬着牙,止了刀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满心都是愤怒和痛恨。 这愤怒,不是因为那些达光贵人们无聊无趣的招待手段,也不是因为这个所谓美女,让人恶心的行为,而是,这个女人,半夜三更,居然能无声无息走进他的房间来,这么一个事实。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下把这女人一刀砍成两半冲动,铁青着脸走了出去。 门外足足四名卫士这时候脸色都是一片惨然,看他只着单衣,执刀而出,人人眼中透出绝望之色,相继跪倒,有人软弱地想申辩什么,有人只是无声地叩首。 能做到主帅的卫士,自然都有不俗的表现。 他们都是军中的勇士,都有出众的战功,他们的背景都清白简单,全是跟朝廷有血债,铁了心跟着一起造反的。 他们经过了层层考察,才被选到李旭身边,而且在很长一段日子里,他们也都尽职尽责。 直到这个看似香艳,其实却如同噩梦的夜晚。 这一天,高兴的何止是李旭。 今夜这一场宴会的意义,他们也同样清楚。 李旭为了表示对这顾家的信任,竟然愿意在这里喝醉,愿意晚上住在顾家。对这些大世家的拢络亲近之意,也是很明显的。 双方的势力在融合之后,无限光明的未来就在眼前。 深夜里,他们身形笔直地站在房门前,守护着他们的元帅,他们的首领,他们的未来,彼此眼中,都是闪亮的兴奋。 直到那个绝美的女子被顾家的管家陪伴着款款而来,灯影中,直如仙子降下凡尘。宽大的披风完美地笼罩了她纤巧的身影,可是管家却用微妙的眼神和手式,让他们醒悟,在那披风下面,这绝世的美人身上,怕是一片布也没有了。 光想一想那香艳的情象,卫士们叫喉咙里就一阵阵发干。 美人含羞带怯,低垂着头的样子,光是看着就让人魂销。 江南第一美女,名不虚传啊。 尽忠职守带来的迟疑只是一瞬,转眼就是这样的绝色风华下溃败。 这样的艳福,这样的绝色,哪能如此不解风情地大搞破坏呢? 何况顾家又是这么有诚意,他们又是必须被重视的大势力,总不好得罪。 元帅对送上门来的美女,一向会随手收下的,那这个女人,又何能例外?这样的醉人美事,硬拦着,不是败元帅的兴子吗? 那样理所当然地想着,那样理所当然地由着那女子进去,然后,他们的命运就已注定。 房门外,灯光下,几个年青力壮,血气方刚的男侍卫还在这互相打眼色,用那暧昧的,是男人都明白的眼神,传达着彼此对房内*光的想象,下一刻,房中女子的惨叫,就打破了所有美好轻松的气氛。 李旭破门而出,面色如铁,冷冰冰看着跪倒在地的人:“你们就是这样护卫我的?” 深夜里,让一个陌生的女人,单独走进已经喝醉了的,很可能人事不知的李旭的房间? 这是护卫吗?说这是谋杀,也不为过的。 到了李旭这个身份,别说是陌生人,就算是亲信如湛若水,关系亲密如妻子儿女,也不可以在不经通报的情况下,半夜跑到他床边的。 不是排场,不是讲究,而是对军队,对本势力所有人的未来负责而必须采取的安全措施。 哪怕他自己真心信任某些人,相信对方永远不会伤害自己,也绝不能轻易开例。任何例子,有一就有二,一旦被破例,就终有完全打破规则的一天,只有永远的一视同仁,只有完整的操典规矩,才能保证这一切。 然而,在这个夜晚,前途太明亮,成果太辉煌,美丽的女子太动人,气氛太欢快,所以,谁也不肯做扫兴的事,所以,做为男人,这几个人理所当然地认为,李旭不可能拒绝这样的女人,理所当然地想着成全,迎和李旭的需要,而忘了他们的职责。 李旭清楚地知道,他们不是不忠心,如果此刻有乱箭射来,他们会毫不犹豫地用血肉之躯拦在他身前。而正是这一点,才真正叫人痛心。 他们只是自以为是地太过想当然,替他打算地太多。但是,做为卫士,他们其实不用有那么多念头,不用总想着可能煞风景,可能得罪什么人。 与顾家的关系会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弄得不愉快,是否需要接受一个爬上床的美女,这都是他的问题,只需他来决断,而卫士们要做的,就是最死板最简单,按照操典的要求守护他,其他的事,根本不需要他们考虑,他们去想。 他是如此愤怒与失望,悲伤又痛心,冷冰冰地看着地上叩首的男子,他们都是好男儿,他们都是为他流过血,舍过命的,可是…… 这里的异样喧闹,自然惊动了不少人。送美人过来的管家早就飞一般去传消息了,顾氏家主踉踉跄跄地赶过来。 李旭随行带有卫队,虽然安置在外头,但这里一有动静,立刻上百人围了过来。 李旭没有理会顾氏家主有些张惶无措的解释,冷冰冰地吩咐,把这四人拖下去砍头。 卫队队长当时就傻了,然而,看着李旭的表情,他没有胆子等李旭说第二句,红着眼睛指挥着下头人拖起自家兄弟押到外面去砍脑袋。 这时候留宿在顾家的不少贵宾都赶到了,你一言我一语地求情。 堂堂顾家家主,几乎都哭出来了,一迭声地喊:“都是我的罪过,李将军请降罪于我,万死不敢辞,此乃国之猛士,不可轻伤啊……” 卫队众人,默契地放慢手脚,盼着这一声又一声的求情能有用,盼着主帅能给这些大人物一点点面子。 然而,最终李旭没有再发一声。不需催促,不用示意,这在一片苦劝声中的沉默,已经表达了最明显的意义。 那个本应欢乐的夜晚,结束于一场杀戮。鲜血迸溅中,所有人都看清了一方霸主的狠辣果决,翻脸无情。 他不止是那个会抱着兄弟的尸体痛哭不止的热血男子,他不止是那个一遍遍抄写着战死伙伴名字,悲伤莫名,爱兵如子的主帅,他也同样是该杀时就绝不留情,足以问鼎天下的霸主。 那一夜,他毫不留情地踢断了江南第一美人的三根胁骨,杀死了跟随自己的数年的四名卫士,把江南一众大族,权贵们的面子,直接踩到地底下。(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手机网(qidian)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八十四章 祸水的命运 收费章节(12点) 在把别人的一番美意踩成脚底泥,本来的欢喜艳事,变成杀戮血腥之后,李旭的名声不但无损,反而大涨。 只有你足够强大,不管你的行为是否合理,都无人敢于指摘。 那个夜晚,他笑纳了美人,那就是英雄美人相得益彰,他视美人如无物,辣手施军法,那就是不为美色所动,军规严谨。 本来的世家豪族名士缙绅们,就算向他示好靠拢,内心深处,对这个出身农夫的一方豪雄,多少还是有些鄙视, 经此一番辣手无情,,人人震惊,个个警惕,就算是私心暗想,都再没人敢用高姿态来俯视这个农夫将军了。 就是李家军内部,也生出不小的震动,纵是当年同一村出来的老兄弟们,对他的态度,都凛然敬畏了许多。 最初几日李旭还是有些不自在的,但不能不承认,令行禁止之间,确实有了许多方便。 这次事件之后,自作聪明送美女给李旭的人,都少了许多,无形中,李旭也清净不少。 这一夜的变故,转眼流传四方,竟莫名成了称颂李旭不为美色所迷,尽显英雄气度的佳话,甚至还有人号称是听了这样的传闻,认定他能成就大业,所以千万里前来投效。 其实说穿了,不过是他的势力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自然有人愿意找各种理由来美化他的一切行为,强大到就算他出身不过是农夫,依然有一堆英雄,才士号称他是贤主,然后高高兴兴来投奔。 李旭也没有料到,这一场令他心痛又愤怒的变故,最终的得利者,竟是他自己。便是他心中隐隐的沉痛,似乎也变成了鳄鱼的眼泪,假慈悲。而那一场痛心的杀戮,在世间许多聪明人看来,不过是一个新兴的霸主轻轻巧巧用几颗人头,从容地向天下人彰示他的权威,地位和决心,提醒人们摆正对他的态度。 在这场佳话里没有人会记得几个白白掉了脑袋的侍卫,也没有人会介意,那个所谓的美人,会是何等的结局。 引起这番杀戮,白白让勇士送命的所谓美女,那就是招致不祥的祸水,在这一类故事中,美姬最好的结局,不过是被霸主当祸水杀掉,为勇士们偿名,随便给霸主那轻美人爱勇士的行为再镀上一层金罢了。 然而,李旭没有这样做,哪怕他怒愤如狂,哪怕他恨不得把这个佳人和那自作聪明的顾家家主全都大卸八块,但他没有那样做。 为着天下的大局,他不可能对主动依附过来的大世家,如此冷面无情。更何况,人家的作法或许不妥,但本意只是在讨好,在表忠,并无其他恶意, 失职当死是侍卫,饮酒至醉,思虑不周是他,他不是那种不敢承当自己过失,而用别人的生命来迁怒的懦夫。 所以,杀人之后,他还要安抚顾家,还要带着笑说,他自行他的军法,对于顾家的善意,还是很感念的。 所以,心中怒火如焚,却还是冷着脸,把本可一剑杀死,轻如微尘的女人收下了。 发生了那种事之后,他要不收下,这个女人就只有死。 明明她只是别人用来讨好权贵的工具,明明她只是听令行事,但四个勇士因她而死,就算是把她退回给顾家,顾家也肯定会杀了她以表歉意,就算把她扔到外面去,也自会有那多事的人出头,让她以命相抵。 这一刻,她越是美丽,就越是无法月兑罪,她越是动人,就越没有生路。 李旭再愤怒,也承认她罪不致死,所以,他留下她。就如同抬抬手,放过一只小猫小狗一般,放过她一条命。 但是,仅此而已。 他不可能再多看她一眼,他不会愿意再多听她一声呼唤, 所以,她只能在李旭小院里的角落中,悄无声息地生存着。永远不会有人安排她到李旭身边服侍,永远不会有人指挥她干活做事,永远不会有人愿意同她多搭一句话,没有充份的理由,她也不敢随便走出小院一步。 李旭身边的女人没有人虐待她,排挤她,欺负她,但也同样没人理会她。她在那小院里,就如一块石头,一棵树一样,被所有人理所当然地无视着。 她是江南第一美人,可是李家军中,那么多男人,别说是觊觎,甚至没人会因好奇,特意来看看她。 李旭会为别人送给他的女人安排不错的良人,但肯定不会为这个间接害死自己几个侍卫的女人,多操哪怕一点心,能给她一条活路,已经是他那过多的良心捣的鬼了。他没有圣人到去关怀她的快乐幸福。 所有人都知道,李旭重英雄,轻美色,都知道,那个夜晚,李旭斩杀心月复卫士时,是多么心痛,所以,再的人,也不敢对引发这一切的美人,多瞄一眼。 再绝色的佳人,也只是男人们事业成功的点缀,与那些原则性的问题一比,所谓美丽,轻如微尘。 就这样,张美人如游魂一般,在李家军中,独自生存着,虽衣食无虑,却无人闻问。 她不用在李旭面前出现,用不着服侍李旭,也没有人叫她做事,别的女人们赶军鞋军衣,做大饼馒头,没日没夜,疲累不堪,她却什么也不用做。没人管,没人为难,没人欺负,可这种被所有人无视的日子,恐怖地如在地狱。 那些坚持留在李旭身边的女人,辛苦地日忙夜忙,叫苦连天,却不知道,那个什么也不用做的美人,是多么地羡慕着她们。 在李家军中,无声无息活了小半年,曾经整日惶恐不安,夜夜被噩梦惊醒的张美人终于确定,李旭真的不会杀她,不是留着她报复折磨。 慢慢从惊恐中挣月兑出来,她也不是不曾努力,想要改变眼前那死水一般沉寂的日子。但完全没有机会。 在乱世里,在大军中,她们这样的女人,这一类被送进来的歌姬舞伎们,再漂亮再动人,能有的出路,也不过是被一个足够强大的能人纳入保护下罢了。可李旭摆明了不会接受她,其他人则是根本不敢接受她。 她是锦衣玉食,为了讨好男人被特意培养出来的才女,佳人,名ji,那些粗汉们,本是她从来不屑的,可是,现在,哪怕她想到那些人面前晃一晃,露个脸,都没多少机会,就算有,人家也赶紧退走,看也不愿多看一眼。 她也曾鼓起漠大勇气,找了个机会,哭拜到李旭面前,梨花带雨,楚楚娇容,我见犹怜。 但李旭的眼神,平静漠然,连语气,都冷淡地没有半点起伏。 “李封跟了我五年,身上有十三道伤口,虎子是我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跟着我的时候还不到十五岁,阿宁替我挡过三回刀,伤口都深可见骨,赵大临死的时候,还对我喊,下辈子,还要做我的侍从,再也不敢犯错了……” 他平淡地说着,而她伏在地上,瑟瑟发抖,颤不能言。 “我知道你没什么错,我知道,我不该怪你。下令的是我,杀人的是我,心痛难过,也是我活该,其实我完全可以抬抬手,放过他们。”李旭声音冰冷,语气里讥讽的,确实是他自己。 是啊,他可以重责,他可以严处,他可以打人家几十军棍,他可以把他们重新罚做小兵,他有几十种方法,保下他们的小命,照样可以立威,可以整肃军纪,可他还是毫不犹豫,下令砍头。 只有这样决绝,这样森然,这样不可挽回的血腥,才可以让人心中留下永久的震撼,才可以让一些规则,真正铁铸铜浇,永远不会松动,不会为任何人,任何理由,留下特例。 这是他的选择,再痛再恨,再不舍,也该他自己来承当。 明明他才是整件事最终的受益者,却还要装出一副受害人的样子来,迁怒于一个弱女子。 造成这一切的顾家,因为出钱出力,屡立功劳,还在步步高升呢。 安排这一切的顾家家主,因为积极恿跃,做事认真,还被他封了高官,付予实权呢。 最终只有这样一个仅仅听命而来,身不由已的女人,落到这不生不死的地位。 但是…… 李旭淡淡一笑,笑意冰凉,没有一丝人间暖意。 他平静地从她身旁走过。 他也不过是个俗人,他也不过是个贪权好利,野心勃勃,不惜用好男儿颈上鲜血,染红向上之路的凡人,他做不到恩怨分明,他做不到丝毫不迁怒。 让她活下来,已经是极限了。 哪怕知道她活得再艰难,再痛苦,他无心也无力去做更多的事。他永远不会接受这样一个女人靠近他,他也永远不会为她向世人解释,对世人宣布,他不记恨,他不介意,他会微笑着,毫无芥蒂地祝愿她开始新生活,他可以接受任何人得到这个美人。 哪怕这对他来说,只是一句话的事,但是,他不会做。 他就这样,头也不会地离去。 而曾经的江南第一美人,年仅十七岁的幼弱女子,伏地痛哭,直哭地肝肠寸断,最后晕眩过去。 他什么也没再说,可是,她知道了他的决定。 他让她活下去,就是他最大的慈悲。 如果她活不下去了,可以去死,没有人会拉着。总之,他不会让她活得更好,哪怕只是举手之劳。 她没有再做其他的努力,不去奉迎这个其实很宽厚的主人,不再去尝试用她的美丽,她的温柔,她的不幸,她的小心谨慎来打动这位当世的霸主。 那天,她听着他淡淡地说起死去的那几个人,那些已经被世人忘记,只是一场佳话点缀背景的几个侍卫,但注定他会永远记得他们的名字。 所以,她清楚地知道,她的命运,也永远不能改变。 她才十七岁,最青春最美丽最年少,所以,哪怕再灰暗再苦难,她也舍不得死。 她只是在那角落里默默地活着,等着,等到李旭成为一国之君,等到她和李旭仅有的几个女人一起进入后宫,等到那随口封下来的,最低等的美人封号。 入宫三年了,三年来,哪怕是李旭最不喜欢的郑淑仪,都还去幸过几次,只有她,从来就没奢望过帝王的驾临。 三年来,三嫔掌理宫务,从来没有为难她,欺侮她,敲打她,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她再漂亮,再美丽,也不过是后宫的摆设,留着威胁不到任何人,反而更显得她们宽容大度。 三年来,就连低阶的李婕妤与何婉容都暗中争风斗气,互相使过绊子,只有她,艳冠群芳,却从来只是个隐形人,没有人会浪费功夫,多看她一眼。 时光匆匆,如今不过二十出头的她,已有些掩不住的憔悴和消瘦了,只是最美的时光还没完全逝去,还残留着几分旧日风彩,却也维持不了多久。 或许再有两三年间,旧日的江南第一美人,也就是吴国深宫中,一片落叶,慢慢飘零枯萎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手机网(qidian)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