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妹易嫁》 楔子 庆元三年冬。京城。 这是近年来冷一个冬天,几个月一直阴得雾沉沉,风落手脸上跟刮骨刀子一般锋利,让人失了街上闲逛兴致。但是好热闹京城人家里是呆不住,于是酒楼饭馆,书院茶肆就显得人满为患。定南候府姊妹易嫁八卦成为大家伙儿茶余饭后热门一个话题。 话说定南侯府共有两位嫡出小姐,分别是四小姐尚德闵,五小姐尚徳雅。徳雅美貌是全京城都有名,加上琴棋书画认真修习,经史子集略有涉猎,说起来竟是不大不小一枚才女。听说还性情柔顺,敬老怜下,举止斯文,待人有礼,近几年间,徳雅这个名字响遍全城,隐隐成为各府小姐中名媛。坊间有人私下议论,若不是皇帝太过年幼,这位徳雅小姐做个娘娘都是当得。 与徳雅相映成趣就是她姐姐,侯府四小姐德闵。五小姐有多么娴雅贞静,四小姐相应就有多么颟顸粗鲁。不知什么时候起,给自己弄了个糊涂四儿诨名。四儿再怎么不堪也是侯府千金,照说这糟污名声多只流传贵戚圈子里。可惜是哪个府里少了多嘴多舌丫头婆子?这些私底下肆意嘲笑一来二去竟传得满城皆知,德闵无形中成了自己妹妹反面陪衬。一根藤子上既结玫瑰也结倭瓜,定南侯朝里没少被人调侃。 让人蹉叹是四儿人品虽然不堪,命却着实不错。早年定南侯指腹为婚,把她许配给了忠勤侯嫡次子许静瑜。虽然说定南侯忠勤候从爵位上说起来都是侯爷,但是忠勤侯勤恳谨慎,深得圣眷,子弟当中优秀人才众多,其势力远远要强于日趋没落定南侯府。这桩婚事从一开始就被明眼人看做是高攀。 忠勤候嫡长子叫许静珏,天资聪颖,深得长辈宠爱,六岁就受封为忠勤候世子。只可惜六年前,17岁许静珏坠马而死,连个一男半女都没留下来,世子之位就此落了许静瑜头上。名满全城糊涂四儿将是未来忠勤侯府世子妃,主持中馈做当家奶奶,任谁提起这桩婚事都忍不住摇头。 而定南侯是其中头疼人。如果许静瑜不做世子,四儿嫁就嫁了,无关大局。可如今,明知道四儿难当大任,他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忠勤侯府百年基业因为他教女无方而动摇 没人知道定南侯为此纠结了几年,愁掉了多少头发。春天时候,终于被他想出了解决办法。他主动找到忠勤侯府,愿意以贤淑美丽徳雅取代糊涂胡闹德闵出嫁,即所谓姊妹易嫁。 消息一传出,满城皆惊。以这个时代道德观来衡量,这个主意无异惊世骇俗。京城各个书院里学子儒生闻风而动,著文攻讦,揭帖发得满大街都是。还有胆大找上门去当面论战跟定南侯吵架。但是定南侯不为所动,竟像是吃了秤砣一般,谁说都不理。眼看闹得满城风雨,忠勤侯府老太太提出以家中庶出第七子迎娶四儿做正房继室,两家亲上加亲。老太太也是一片好意,定南侯应承下来。 这一年里,两个侯府联姻吵得沸沸扬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但是事情终究还是按照两府意愿决定下来。四小姐德闵定于阴历十一月二十三出嫁,半个月后,五小姐徳雅腊月初七出阁。儒生们闹腾了半年也没劲了,慢慢接受了姊妹易嫁合理性,斥骂定南侯声浪也日渐一日地低了。 到了阴历十一月二十三,难得晴和一日。阳光暖暖地照街上,让人有了出门看热闹兴致。今天这场婚事公认是一次预演,联姻真正高ha腊月初七。 忠勤侯府与定南侯府同处东城,两府相距不远,想看热闹人等街边上,怕冷人不约而同地钻进了路边客似云来大酒楼,点上一壶酒,三两样小菜,既驱寒又解闷,等到邻座一个大掌柜气质五十岁男人详细解说起两府联姻来来去去,酒楼里变得安静下来,大家听着这说书一般绘声绘色声音,觉得这场酒喝得格外有味道。 “今天郎是忠勤侯府庶出七少爷。忠勤侯府虽然煊赫,也不是每个子弟都有资格得到恩荫,这位七少爷就是走科举进官场,是个声名不显刑部左厅员外郎。早先这位七少爷娶是无锡守备嫡次女宁氏,夫妻俩也算情投意合。只可惜宁氏体弱,生下长子之后一病不起,撑了大半年光景溘然长逝。七少为妻子守制足足三年,说起来也是个情深意重。只可惜啊,妻命不好,今儿娶了这个糊涂四儿,恐怕头疼日子后头呢。” “糊涂四儿名声我听说过,”一个秀才打扮人抿了一口酒,“我觉得蹊跷。照说侯门似海,定南侯府应该很重视保护自家女儿名声才是。怎么这位四小姐就弄得名声这么响亮难听?永平王府那位泼妇三姑奶奶多厉害?可是出嫁前谁知道她是这种人?为什么之前半点消息都传不出来?直到结了亲才原形毕露。依我看,定南候这位继室夫人恐怕是个不贤。” 一个年轻童生问,“糊涂四儿不是侯夫人亲生吗?” 大掌柜喝了一口酒,抹抹嘴巴,“糊涂四儿是定南侯嫡长女,前面三个庶姐都夭折了。她生母查氏出身江南世家,外祖父当过鸿胪寺卿,是清贵不过人家。传说这位侯夫人十分美貌,当年她护国寺为亡母祈福,被当时定南王世子一眼看上,回去闹腾着祖母做主求亲,祖母拗不过允了。査老爷子息艰难,五十岁上只有一子一女,那儿子比闺女小了十来岁,闺女出嫁时儿子还成天走鸡逗狗是个顽童。査老爷为闺女攀了高亲,满心指望他百年之后,让闺女拉拔照应幼子。可惜啊,人算不如天算,结婚一年,这个闺女就难产死了,只留下一女,就是这个糊涂四儿。査老爷爱这个闺女如掌上明珠一般,这下就像摘了老大人心肝,眼看幼子再也无人管束依靠,查老爷伤心不过,几个月上也死了。那位査少爷年幼无知,听说天资聪颖本来是个读书种子,可惜被一帮不良亲戚朋友勾着花天酒地无所不为,十几年下来,偌大家业也败得差不多了。” “可怜,可叹。”童生啧啧而叹。 “可不”掌柜说,“定南侯守制满一年就另娶了,续娶这位夫人周氏门第倒是高,是靖北伯三弟周元凯嫡次女,成亲当年就生了那位美貌闻名五小姐,后头又一连生了三个儿子,现定南候府说一不二,连老太太也让她三分。” “有这么强根基,为什么不好好教养前房留下一个孤女?也不怕别人戳脊梁骨?” “这倒怪不得定南侯夫人,这个四儿不识教也没办法,听说她喜怒无常,桀骜不驯,还邋邋遢遢,不修边幅,一个女人家不识字倒也罢了,居然连针线也不会,整天府里欺负丫头斥骂婆子。侯夫人怕她丢人,根本不带她出门。可是定南侯府难免有请客时候,这个四儿酷爱听戏,有一回捧戏子,拔下钗子直接扔到台上,头发披了一脸。长辈略批评几句就又哭又闹。真是可惜了江南查家书香门第好名声。” “老天爷,这也太出格了。那位七爷真够冤。凭什么呀,你不要塞给我?”童生忍不住吐槽。 “就凭他是庶出。”秀才正色道。 “庶出就这么受欺负啊。” “大宅门里这种事多了,”大掌柜说,“七爷娘出身倒还不错,父亲是个秀才,听说识文断字,做得一手好针线。忠勤侯年轻时很宠爱过一阵子,按妾礼抬进门,倒比家里那些丫头抬姨娘能好些。” “席底好到席面上,有个屁用,儿子还不是得娶四儿?她也拦不住不是?” “听说是太夫人发话让他娶,这也是老太太善心。如果忠勤侯府不娶,这个四儿说不定就老闺中了。谁敢要啊。我也可怜那位七爷,明明是个火坑还得往下跳啊。” 大掌柜摇头叹息,听他说书满屋子客人频频点头。 这时候酒楼外传来一阵清道锣声,接着就是唢呐迎亲喜乐声,酒楼里立刻有人跑出去看,怕冷人则打开了窗户,站楼里向外张望。 两府仪仗之后是逶迤送亲队伍,大红花轿把娘子关得严严没看头,越是豪门,大家越是关注嫁妆。一抬一抬数过去,四儿只有区区36抬嫁妆,酒楼里立刻嘘声一片。就算她糊涂愚蠢,活该从世子妃降到了庶子继室,但是做父亲不该嫁妆上对这个孤女进行一点补偿么?摆明欺负一个没娘孩子,实太过分了。 这个世上总还有一点公义和正直存,不满如同闪电一般速传播,等到花轿抵达忠勤侯府,连天鼓乐和鞭炮声里,有人开始大声唾骂。

血染华堂 门前迎亲郎官面色如铁,半点笑容不见。两位喜娘对四周嘈杂充耳不闻,满嘴说着吉利话打开了轿帘,蒙着盖头娘笔直地坐轿子里纹丝不动,喜娘伸手去搀扶,娘却没有顺势落轿。喜娘心里一惊,互相对视一眼,点点头,上去把娘强搀下来,第三个喜娘走上来,把红色喜带系娘手腕上,郎板着脸,牵着喜带走前面,娘脚步蹒跚地跟着喜娘走后头,鼓乐喧天中,娘进了忠勤侯府大门,再一路向前,走进忠勤侯府正堂。 侯府正堂前面披红挂彩,装扮得一团喜气。老侯爷和太夫人端坐喜堂中心,左手是忠勤侯许萱海与夫人,右手是忠勤侯嫡亲弟弟,大理寺正卿许萱河及夫人。其他来观礼亲眷好友挤挤擦擦站满了一屋子。 喜娘扶着娘屋子正中站定,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手。 这时候司礼高声唱到:“吉时已到,鼓乐停。郎娘拜堂——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礼成!” 随着这句礼成,娘子再也支撑不住,她双腿一软,无声地栽倒华堂正中,头上盖头掉地上,露出一张苍白而绝美脸蛋,嘴角上诡异地挂着一条血线。 满堂大惊。 郎官冲上去,伸手娘手腕上搭了一下,冰冷手指,微弱脉搏,他抬头紧张地大喊,“请郎中。” 喜堂里立刻冲出去几个人,屋里屋外几十口子人一起乱喊:找郎中,找郎中。婚礼秩序顿时大乱,看热闹人挤着往屋子钻,不留神间把一个乐手手里铜锣碰到里地上,发出一串难听噪音。 娘纤瘦脸上浮现一丝若有若无苦笑,喃喃地说,“不用了。” 郎震惊地看着她,糊涂四儿,居然有这样一双灵秀温润眼睛。 她似乎很痛苦,眉头锁得紧紧,手无力地按腹部,淡色嘴唇却一直喃喃地念着“对不起对不起” 郎显然被这一幕震得不知所措,他想把她从冰冷地上抱起来,可是长期恪守礼教却让他不敢妄动,太夫人被眼前这一幕震得目瞪口呆,连久经战阵两位忠勤侯也愣当场。 呆滞中,侯府后堂忽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嚎哭声,一群丫头媳妇乱哄哄地簇拥着一个年老婆子冲进来,那婆子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男孩,男孩眼睛闭得紧紧,后脑勺上破了一个洞,血染透了头发和脸蛋,依然从婆子捂着手指间嘀嗒着,已然人事不省。 太夫人终于受不了这接二连三刺激,shenyin一声,昏厥了过去。 第一章 下雪了。这个冬天里第一场雪,倒是出乎意料地大。铅灰色天空下,扯棉搓絮一般飘飘洒洒。 夏夕站窗口,透过木格棂向外张望,积雪正一点一点地染白小院,砖铺甬道有一串凌乱脚印,院子角落里有一株梅树,虬曲枝干被落雪打湿,显得其色如铁。院墙并不高,但是视线被层层叠叠屋瓦遮断,忠勤候府几代人积累,造就这一眼望不穿重重府邸,也是她无法逃离囚牢。 夏夕想,她穿越了茫茫时空,却穿不透这砖木结构深宅大院。眼前是个完全未知世界,她满心惊恐。为了掩饰恐惧,她像个鸵鸟一般蜷缩了十几天,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个身体不是她,这个身体所拥有糟糕记忆也不是她,但是她无法抗拒。命运给了她糟糕改变,她无法抗拒。 好冷。 她住是这个院子里一间正房,正中堂屋摆着八仙桌什么,被当成了一间会客室。她住东厢。以她目测,东厢使用面积大概5平米左右,这滴水成冰腊月天,屋子里只摆放了一个不大火盆。 忠勤候府并非没落世家,能让她这张红结彩洞房里忍饥受冻,自有一种无言威压与羞辱。夏夕想,这个待遇不算很过分。那个花轿里自不幸女子用生命报复了两个家族,而她很苦逼地穿越过来成了顶缸倒霉蛋。 受点冻真不算什么,她大恐惧是死。忠勤候大权握,只要他一声令下,她就得三尺白绫或者一杯毒酒下了断自己。一个吉日里自女子,遭到了夫家与娘家双重唾弃,指望不来半点庇护,也不会有人为她鸣冤。她从遥远异世来到这里,一点儿也不想被人逼着再死一次。 从醒过来那一刻开始,夏夕大执念就是回去,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等她一夜又一夜地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仍然躺一张古老拔步床上,她明白一觉睡回去梦是不用再做了。现她只想活下去,这个法制不健全,女人遭歧视狗屁时代里千方百计地活下去,丫头仆妇们白眼和讽刺里苟且无耻地活下去,忠勤侯府人人切齿痛恨不堪境况里小草一般倔强强韧地活下去。 十多天里,她一声不吭地养病,不与任何人交谈,却竖着耳朵捕捉着丫头和仆妇们说每一句话。她了解到,当尚德闵口角流血倒华堂上时候,她丈夫,忠勤候府第七子许静璋来不及惊怒,就被嚎哭前来奶妈引走了注意力,许静璋四岁独生子许闻捷玩耍时从祠堂前近两米高戏台下摔了下去,人事不知。老夫人受不了刺激昏厥过去造成了大慌乱,主人与客人乱哄哄地忙完老忙小,同样人事不醒娘子尚德闵被几个婆子七手八脚地抬进了房。等到忠勤候府想起来应该拒收这颗灾星时候,灾星已经房里昏睡了半个时辰,定南侯府送亲队伍早已一溜烟地打道回府报信儿,想追都来不及了。 忠勤候怒发如狂,但是当着满堂宾客面又不能眼睁睁地见死不救,只好也为夏夕请了一名太医来看病,太医开了一堆味道恶心催吐药水,给夏夕灌下去,她食物、苦水、鲜血一起呕了半升,几乎把胃一起吐出来,这才勉强保住了一条命。 许静璋看护儿子三天寸步不离,眼见儿子转危为安,主动接了一桩公务去了通州,显然是要远远地避开京城物议与嘲笑,也离开她这个烦恼之源。尚德闵进门已近半月,许静璋没有踏进房一步。 姊妹易嫁,糊涂四儿以命抗争血染华堂成为街头巷尾热闹谈资,她笑话以前就不少,现是名动全城。 夏夕躺床上,听着屋里人说糊涂四儿过去笑话,夸张得离谱。离谱是,传播这些笑话,竟然是她陪嫁丫头和奶妈。理论上说,这些人原本该是维护自己人,偏偏是她们毫不容情地夫家下人面前丢她面子。夏夕身体虽然虚弱,但是脑子功能还正常。她想,等到这些笑话传得满府皆知,不知侯府会不会有聪明人嗅出一点不寻常味道来? 但是,就算有人听出来她孤单无助,她境况也不一定能够好转。这几日背过她,丫头婆子们都担心老侯爷决断。老侯爷战场上杀人无数,老了也以军法治府,御下极严。现受到这么大侮辱,糊涂四儿简直是捋胡须。赤果果地挑衅,赤果果地找死。 这些压低声音猜测让夏夕惶惶不可终日。她想,要是这里被杀掉,不用幻想能回去好事,十之八~九就把骸骨留这里了。她是北京郊区雾灵山看流星雨时候出了意外,21世纪京城郊外应该能留下一座坟茔,她父母思念她时候会常来看看她。死这里该多么孤单可怕?甚至有可能捞不到个入土为安待遇。以侯府上上下下对她痛恨程度,说不定这些王公贵族会叫几个下人把她拿席子卷巴卷巴,直接扔到乱坟岗上去。 这样想象让她感受到生平从未有过恐惧,恐惧加重了她全身不自。 德闵应该是死了,但是她负屈而死怨气未散。开始那两天,夏夕鼻腔又酸又涩,满腔压抑绝望愤怒狂躁,恨不能大哭大嚎大叫大嚷一番,横冲直撞地再闯出一些大祸出来。要不是听见丫头议论,说不定她就管不住那股愤激情绪。 前世夏夕没有经历过什么大逆境,从小到大个性开朗,不钻牛角尖。她看来,姊妹易嫁其实没有什么不能接受,完全不值得拼上性命去反抗,反正两个男人你都不认识。就算当不上世子妃不够风光,但是你也依然算是豪门贵妇,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呢。一辈子养尊处优不愁吃穿,还不用早九晚五起早贪黑地去上班,不爽时候可以冷言冷语给淑女妹妹装点气受,干嘛要跟自己过意不去?

怕死 忧虑恐惧之余,夏夕这十天里也基本摸清了周围这些人派性关系。作为德闵接班人,她活三股势力包围下。 她出嫁时带了一个管家一个奶妈八个丫头四个婆子做陪房。这些人照顾她喝水吃药倒还不至于不经心,但是她们没有一个是忠心耿耿靠得住。 事实上,她这些陪房不仅谈不上忠心,甚至谈不上善意。她们心里也从未拿她当主子,她们实际上主子是徳雅,现算是徳雅舆论先遣队,一如既往地借宣传她笨拙荒唐来提升徳雅形象和声誉。 算算时间,徳雅该今天正午嫁进忠勤候府,只可惜侯门似海,她又身份难堪,千夫所指,轮不到去正堂瞻仰世子妃大婚风光。徳雅大约会觉得遗憾不已吧?从小到大德闵从未有幸成为徳雅对手,但是她面前显示优越和成功却一直是徳雅喜欢感觉。 屋里第二拨人是以奶妈张氏为首许静璋系,是这府里家生子。这几日张氏看着夏夕目光里如欲喷火,怒气藏都藏不住。想来也正常,自己从小呵护养大宝贝七少爷竟被一个名声狼藉糊涂女子如此轻贱,居然以死抗婚,她不恨她才见鬼。 蔡嬷嬷是第三股势力领军人物,她和其他8个丫头都是原配宁氏留下人,将未来十几年里守护小少爷许闻捷长大成人。像她这样连杀自己都毫不手软继母会给那个幼弱孩子带来多大厄运,光想象就能让蔡婆子惊出一身冷汗。 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鞭炮声,还有时断时续喜乐锣鼓声,显然,第二桩喜事正进行当中。定海侯府五小姐尚徳雅配忠勤候世子许静瑜,传说中郎才女貌一对璧人。也不知日前嫡姐血染华堂壮烈序幕有没有为今天大戏带来一点困扰和难堪 德闵拼上性命想赚无非就是这点困扰和难堪,想想真是不值得。不管嫁谁,难道还能比留定南侯府煎熬不成?辛苦长大,那个府里没有一个人是她朋友。稍微和她亲近一点丫头婆子很就能被寻个不是远远地打发了。周围都是继母安排人,让她好事传不出,恶事传千里。人人知道她性情粗粝,举止粗俗,德容言功半点不粘,跟自家姐妹都水火不容,连祖母和父亲都无法对她生出怜惜之情。只要背过其他主子,她屋里丫头婆子可以随意聊起她不堪往事,一说就是几个时辰。而她想维护尊严努力到后都被扭曲成性情乖戾欺负奴婢证据。这样娘家从小到大没有温暖记忆,明知道没人乎没人心疼,这个没娘孩子却宁愿付出生命代价,想让别人了解自己委屈和不甘。她想提醒别人记得,今天婚礼原本该是属于她,只是被她妹妹理所应当地掠夺了。 背负着姐姐浓重怨气成亲,徳雅活么?夏夕想不出。 德闵记忆里徳雅总是一脸温煦笑意,美丽而疏离。两姊妹并不亲近。徳雅追求完美,她独占了受教育机会。德闵称作母亲那个女人从未拿她当女儿,她用了不少心机手段来养废德闵。教她针线师傅特别没耐心,告状时候却总是说她不认真。识字也是,学不到两天老师就对父亲说,徳雅聪慧,四小姐缺少兴趣和天分。不知那个男人是否对德闵有过期待,她记忆里父亲总是失望与不耐烦面孔,他笑容只给徳雅。唯有徳雅才是他掌珠他骄傲。德闵想努力,她知道自己原本不是那么差,但是她每一点小失误都会被放大解读,后成为她天资和品行上污点。她梳头丫头是继母精心选配,她头式总是轻易地散开,一天要梳两三次。某天下午父亲发怒斥责她邋遢之后,这个评语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她。德闵做过努力,她想用恭顺来讨好母亲,她想衣履光鲜地站妹妹身边,以她为榜样,活得同样优雅而从容,但是母亲总是能目光如炬地发现她过失,而妹妹永远很骄傲,不用正眼看她。两年前,她极为偶然知道自己被早早地许给了一位未来侯爷,只要出嫁,她会是这个国度里一位高贵世子妃。因为知道不足,因为想努力让自己配得上这样光荣,她加恭顺母亲,几乎到了卑微程度。她强烈地希望学习,希望受到栽培,连走每一步路都小心翼翼,终于等到却是姊妹易嫁结果。大约还是太卑微缘故吧,没人说过她能够做一个合格世子妃。德闵18年生命里,没有得到肯定记忆。 冷。 好冷。 夏夕怀念她异世屋子,小小,5多平单身公寓,装修成地中海风格,蓝白相间,干净又明媚。地暖烧得很暖,只需要穿一件薄薄长袖睡衣就能舒展过冬。现她套着厚厚棉褛,加了大红如意纹妆花丝绵褙子,感觉自己圆得像个球,依然扛不住室内阴冷寒气,这个老式宅院里,屋子起架很高,一个火盆显然是不够。 夏夕四下看看,平时丫头婆子挺多,咭咭格格说个不停,这会整个院子寂静无比,大概都到正堂去看拜堂去了。徳雅有燕京美女美誉,丫头们好奇也是情理中事。 不过继母和徳雅都没有想到,德闵居然先她一步嫁进了忠勤侯府。未来漫长日子里,只要她存,比较就存。徳雅势必得时时处处胜过德闵才行,偷了别人婚姻果然要承受不该承受压力。这个世界上没有心理压力小偷大概是不存。 夏夕翻阅着德闵记忆,她对这个妹妹感情有点复杂,有羡慕,有佩服,也有后几天愤恨与嫉妒。夏夕觉得她没有必要延续这样仇恨。德闵一向承认妹妹比她优秀,那么就让她继续优秀着好了。如果她能活下去,她不会去和她接近,有距离地活着原本是现代职场人际关系一种常态,就算低头不见抬头见,她也不要徳雅朋友。不过现德闵壳子里换上了她夏夕灵魂,徳雅想像原来那样完胜怕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她可以对徳雅视而不见,但是徳雅却被迫要注意她,使解数赢过她,想到这里,夏夕真是很爽啊。 沉思间,大门吱紐一声被推开了,原配宁氏留下蔡嬷嬷带着两个小丫头春兰秋菊走了进来。蔡嬷嬷身材高大健壮,面部轮廓也很是硬朗倔强,夏夕此前从没有见识过忠仆,看了她算是摸到了一点门径。两个小丫头手里抓着两个荷包,显然是得了赏,叽叽喳喳说得一团高兴。 蔡嬷嬷抬头看见夏夕站窗前,大惊,赶上几步,推门进屋,“奶奶您怎么起来了屋里人都哪里去了?怎么也没人伺候着?” 夏夕笑一笑,“没事。我躺了这么多天,全身骨头疼,起来活动活动。” “觉得身子怎么样?” “我好了,没事了,谢谢嬷嬷这几天照顾。您辛苦了了。” “奶奶说哪里话,这是奴才本分,可当不起一个谢字。” 夏夕笑笑说,“嬷嬷,我有个事情想请教您。你们住屋子也这么冷吗?” 蔡嬷嬷神色变得谨慎起来,她想了想,说,“除了捷哥儿屋子有地龙之外,院子里其他屋子都是一个火盆。但是奴才们住屋子小,人也多,所以感觉上好像比这屋暖和一点。” “以前一直是这样吗?” “以前全院都是烧地龙。”蔡嬷嬷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夏夕苦笑,“看来你们大家是受了我连累了。” 蔡嬷嬷默认。 “我想知道,让我受冻是谁命令?您能帮我问问吗?犯错是我一个人,不应该让大家伙一起受罚。能行话,我想去认个错,也求个情。” 蔡嬷嬷很意外,但是没有多啰嗦,叫过小丫头春兰,“你去找下毛总管,告诉他七房这边柴炭少,地龙都没烧,眼看下雪了,大家冷得受不了,问问他是怎么回事?” 春兰答应一声去了。 蔡嬷嬷扶着夏夕往窗根前炕上走去,“您这屋是冷,您就别凉地上受冻了,好容易缓过劲儿来,年纪轻轻可别做下什么病才好。” 夏夕听劝上了炕,蔡嬷嬷回头吩咐小丫头秋菊,“去,给七奶奶灌个汤婆子来。” 夏夕把被子盖腿上,笑着邀请蔡嬷嬷上炕坐,“我到府里好几天了,这会儿才缓过一点劲,想知道知道府里规矩。” 蔡嬷嬷客气了两句,挨炕边坐了,小丫头送上汤婆子,还送来一壶热茶,夏夕亲自为蔡嬷嬷斟了一杯茶。蔡嬷嬷欠身接了,“奶奶您太客气了。您也是大户人家小姐,这府里规矩哪里有您不知道。”

求生 “嬷嬷您有所不知,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些。像我们这么一屋子人,一冬天取暖要烧多少柴炭,大概得多少银子,这些我全都不懂。反正冬天天冷也没事,您就跟我说说吧。” “哎哟,您关心得倒挺细。老实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府里柴炭都是外房管着,咱们院里有三个粗使婆子负责烧火,烧没了就去外房拉。每年用多少钱都是外房结算,不需要我们操心。前阵子我就听了一耳朵,说今年冷,柴炭涨价了,一车柴炭要6文了。我想全府上下二百来口人,上百间屋子,一冬怎么也得烧个几十两银子吧” “那大伙棉衣裳是怎么安排法?” “丫头们每年春夏秋冬共十二套,管家婆子是十六套。奶奶太太和老爷少爷是每人24套。” 夏夕为这个数目而吃惊。不错嘛,一个月就有两套衣服穿,这比她21世纪活得还滋润呢。不过看看蔡嬷嬷身上衣服,半旧青缎子家常对襟棉袄,显然不是什么结实料子。这个时代纯天然面料耐久性大约是很差。 “都是谁来做?”拿不起针线现代女人心里发虚,德闵也没有留下这项本领给她。 “府里会针线,讲究些,都是领了料子自己做。那些不会,交到针线上去做。家里有专门针线婆子。” “奶奶太太们也自己做衣裳吗?” “老太太和大太太、二太太现不做了,也看不上针线上活,都是由奶奶,姨奶奶们孝敬。现府里针线好是大爷跟前赵姨娘,接下来就要算六奶奶和三奶奶了,七爷生母钱姨奶奶,绣花是全府头一份。前头死了七奶奶手也巧。” 夏夕笑微微地说,“呵呵,不瞒您说,我是个笨,拿不起针线活。” “拿不起也没关系,侯门绣户,也不指望您做那点针线。不过,我看今天进门八奶奶手艺似乎不错,她献给老太太、太太针线活看上去很细致。” “我妹妹是受过名师指点。祖母说,有我这么个笨,就得培养个好,否则人家会笑话定海侯府不会教闺女。” 蔡嬷嬷干笑两声,“您家老太太说话真逗。” 说话间,派去问柴炭春兰回来了,“回奶奶话,我刚去问了毛总管,他说没想到今冬这么冷,外房准备柴炭不足,现已经派了人去大兴拉去了。雪大道不好走,估计再有几天才能接上。现外房存这些柴炭要省着点供上房,让各奶奶姨奶奶们省着点用。” “这话混账,这么冷天怎么省?我们这屋病病弱弱,如果不是侯爷太太下得命令,他可没权让我们受冻。”蔡嬷嬷很是不忿。 “以前有过这种事吗?”夏夕问。 “有过,那年二太太娘家来了几门亲戚,老太太留他们住留香园,连下了十几天大雪,道不通,柴炭紧张了好几天。一直到雪化了,大车才过来。” “那怎么解决?” “柴炭足量供上房。下房就只能保证一个火盆子了。冻得不行时候,姨奶奶们拿体己银子到街上买柴炭。” “这样可以?” “可以。花又不是公中钱。” “那这样吧蔡嬷嬷,我到府里这些天,累大家不少。既然不是侯爷太太下令惩罚我,那我拿自己体己银子买几车柴炭,把咱院子里火龙烧暖了。明天腊八,大伙暖暖和和过个节,算是我给大家致谢了。” “谢谢奶奶有这样心。但是您总是这么客气让大伙不好受,我们都是您奴婢,伺候您是应该。” “谢谢你蔡嬷嬷,买炭事您就替大家办了吧。问清楚那些粗使婆子需要多少,先买三四天。我管家牛嬷嬷不知到哪里去了,您要是手头方便,先垫上,等她回来我让她给您。” “行行行,没问题奶奶,我这就去叫人办。” 蔡嬷嬷倒不磨蹭,下炕出院门去了。夏夕看着屋子当中发楞春兰,笑笑说,“我想去看看捷哥儿,你给我带路吧。” 春兰点头,等她收拾整齐,一起出了屋子。穿过一个月亮门,后院和前院一样有四间正房,东西两侧各有三间厢房。院子中间砌了一个花坛,同样种了一棵老梅树。这颗梅树显然与前院品种不同,白色小小花蕊雪中怒放,寒香扑鼻。 夏夕怕冷,只草草看了一眼,就赶紧跟着丫头走了。进了正房,迎面就是一股暖风,她未来得及仔细打量屋里陈设,许静章奶妈张氏就带着显而易见戒备之色迎上前来,曲膝福了一福,说,“请奶奶安。” 夏夕恍若不觉,“张妈妈好。我过来看看哥儿屋子冷不冷。” 张氏一愣,摇摇头说,“不冷”。 夏夕笑一笑,“不冷我就放心了。哥儿前几天受伤,现怎么样了?我看看他吧。” 张氏掀起东厢棉帘子,“奶奶请这边进。哥儿伤口还没完全长好,但是精神好多了,刚才还跑到前头去看媳妇拜堂了,刚回来不久,炕上玩呢。” 夏夕走进去,屋里两个大丫头齐齐行礼,炕上一个小正太抬起头来,认真地打量她。这是个绝顶好看孩子,穿着浅蓝色团花锦缎棉袄,衬得皮肤如雪。大大眼睛,挺直鼻梁,额头方方,脑袋上虽然围着一条绷带,却是满脸聪明灵动。夏夕一见就觉得喜欢。这么漂亮孩子,只可惜娘早早就死了。这个时代父爱是远谈不上细腻温柔。 夏夕笑笑,说,“这个就是捷哥儿吧?长得可真漂亮。” “你也漂亮。”小正太大声说。屋子里四个大人一起笑了起来。 张氏抱着捷哥就亲了一口,说,“我们捷哥儿还知道漂亮了。真是了不起。” 夏夕笑着说,“谢谢你捷哥,我还是头一回听人说我漂亮呢。” “你就是漂亮,你比娘子还漂亮。” 屋里三个人立刻显得尴尬起来,夏夕不以为意,“谢谢捷哥儿这么夸我。出了屋子可别这么说,八叔会不高兴。” “为什么不高兴?” “因为你说他娘子没我好看啊。大男人都很爱面子。” “面子是什么?我不爱面子。” “那是你还小。要是别人说你有个丑媳妇,你觉得高兴吗?” “不高兴。” “所以啊,你要说娘子漂亮才对。” 小正太想一想,点点头,然后把手里玩具递给她。夏夕一看就冒汗,九连环,老天爷,这玩意她可玩不了。 “我不会玩九连环。”她老实地说。 “我也不会。她们都不会。” 夏夕笑着说,“赶明我帮你问问,咱们找个老师来一起玩。” “好。”小正太答应着居然坐了她怀里,张氏又惊又喜,“哥儿以往很认生,看着跟奶奶还真是投缘啊。” 夏夕轻轻按了按他后脑勺,“还疼吗?” “白天不疼晚上疼。” 夏夕点点头,“以后玩时候可要小心哦。” “嗯。”小正太答应得很乖。 夏夕问张氏,“吃饭怎么样?” “不好啊,奶奶,这几天一口奶都不肯吃。奶妈子急不行。” 小正太大声说,“我都这么大了,不吃奶,要吃饭。” 夏夕笑了出来,“照他说做吧,肯吃饭也行。这么大孩子,不想喝奶就别勉强他了。” “是,奶奶。”张氏领命。夏夕笑着站起来,说,“你要好好吃饭哦,多吃才长得。要是不可口,你有什么想吃,可以来找我,我住前院,好不好?” 小正太点头。 夏夕对着张氏点头,说,“我过来看看哥儿,这就回去了。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到前院来找我。七爷不家,我们把哥儿照顾得好好,让他出门办差也放心。” “是,奶奶。” 夏夕走出后院,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这番表现大概会传到忠勤候府当家人耳朵里去吧?那些人看到她惜弱怜下,殷勤小心,也许会放她一条生路吧? 自己这个院子里静静地躺了十多天一直没有得到发落,也许,大家长们等着许静璋回来之后才做决断。如果他坚决不要自己这样太太,他们趁夜晚处置了她,只传出消息说没救过来,想必她父亲是不会追究真相。要是忠勤侯府不想沾惹人命,也可能休妻。这样她就只能回定南侯府了,她生死线上挣扎了这十多天,娘家没有一个人过来探望她一下。那位面酸心硬继母就不说了,连亲生祖母都不肯派个婆子来装装样,被休回家能过什么日子真是可想而知。他侯爷爹一直都很不喜欢德闵,这回丢了这么大人,未必会良心发现好生养着她,说不定会亲自逼她去死。对于夏夕来说,家可不是避风港湾。 许家人是怎么看待这件事?他们是会看出尚家凉薄无情从而同情她一分半分还是加坚信她冥顽不灵让至亲骨肉忍无可忍?如果是后者,无疑会加重她危机。事已至此,她只能独自奋力求生。

笼络 下半晌,看热闹仆妇丫头陆续都回来了,小丫头们显然都很兴奋,进了屋还乐此不疲地议论不休。徳雅仪态万方地穿着大红绣金镶边菊纹凤尾暗花缎面礼服,莲步轻移,顾盼神飞,绝对称得上艳惊四座。今天是她得意日子,与姐姐竞赛中完胜,又后来居上当上世子妃,发自内心乐可以让那个原本就很美丽女孩子多么耀眼夺目,只要想一想,夏夕就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德闵这个倒霉蛋对上徳雅就从来没赢过。 夏夕坐自己正屋里百无聊赖,没电视看,没电脑玩,连本可以翻翻书都没有。针线她半点不会,回想一下前辈子,连个沙包都缝不好,就不要继续献丑了,现也不是她表现好学时候。万一惹怒了某个当家,下决心把养着白费粮食笨蛋女人悄悄处死,岂不是很冤?她得想方设法展示自己优点才行啊。 那么她有哪样能力可以拿出来争取同情分呢?大学四年北京师范大学学基础教育,毕业留校基础部混了一年。要不是失恋弄得百事无心,说不定已经打点精神加入了考研大军,朝着中高级知识女性方向发展。但是眼前这个时代,谁真需要她显摆自己学贯中西? 妄动即死,这可不是闹着玩。 她管家婆子牛嬷嬷心满意足地进屋了,眼看着五小姐风光大嫁,她心里得意得像喝了一大杯蜜水一般舒坦。定南候夫人指派她做四小姐陪房,配齐了四个大丫头,四个小丫头,四个婆子,四个外院管事。与其说这些人是四小姐陪房,不如说是她手下奴才。临行前夫人对这些人进行了严厉申斥,明确地告诉每个人要心里摆正主子位置。世子妃需要多帮衬,只要她们呆忠勤侯府一天,就有义务帮着世子妃出人头地。糊涂四儿花轿里服毒这码事牛嬷嬷并没有放心上,反正没死成,正好让婆家人厌弃。也许以前许家人对姊妹易嫁还存有一些疑惑,现总该安心了吧 “请四小姐安!”看着德闵规矩地坐屋子里,牛嬷嬷屈膝福了一福。 “嬷嬷你回来了。” “今天五小姐发嫁,奴婢带着丫头们到前头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可帮忙。” 夏夕点点头,“应该。不过我有件事交代你。刚才听说外院储备柴炭有点不足,我嘱咐蔡嬷嬷到市面上买了几车,钱是蔡嬷嬷垫,你去问问多少钱,如数给她就是。” “买炭?府里不供吗?我们又没分家。” “下雪了,外院预备柴炭不足,老太太侯爷太太年纪都大了,我们不能争着烧,自己买一点,明天暖暖和和过节。” 牛嬷嬷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愣当场。 “怎么了没钱吗?” “不是不是,怎么可能没钱,临出门太太不是赏了您五百两压箱银子。” “有多少个银馃子?” “1个,太太说留着你赏人。” “我们院子里算上粗使婆子,共有多少人?” “32个。” “那你给我拿32个银馃子吧。” “啊?” “顺便把我嫁妆单子拿给我看看。” “您能看懂吗” “我认识字不多,但是嫁妆单子还是能看懂。” 牛嬷嬷觉得眼前这一幕完全超出预期。她识字?什么时候识?伺候四小姐也大半年了,以前这是个委曲求全懦弱小姐,不争不竟,百事无心。不声不响地寻了一回死,怎么忽然变得精明起来了。知道自己买柴炭,还知道打赏博取人心了。 牛嬷嬷到厢房柜子里拿出嫁妆单子,又取了32个银馃子。回到屋里,把单子和银馃子整齐地放坑桌上。夏夕点点头,“现你去通知大伙到我屋里会齐,我有话说。” “是。”牛嬷嬷福了福,转身出去了。夏夕翻着自己嫁妆单子,多数都是家具和器物,包括躺柜,拔步床,八仙桌椅,马桶,脸盆架等等,值钱不多,但是如果忠信侯府休了她,她再设法独立生活,这些家具就可以卖出一笔银子。此外是一堆衣料,算起来大约有四五十匹,以21世纪观点来看还是很不少。但是她知道,相对于今天结婚徳雅,她这点东西堪称寒酸可怜。不过这些衣料同样可以卖钱,让她觉得心里为之一振。 让夏夕觉得离谱是,嫁妆单子里写了老大一串被子,每个被子因为被面不同而单独排列出来,数一数,24铺24盖,真是让人无语。这数目足以盖到重孙子辈都不用缝被子。 值钱饰品栏里,有赤金红宝石插梳,赤金掐丝手镯,赤金石榴镯子,赤金盘螭璎珞,赤金累丝垂红宝石步摇,赤金镶碧玺石簪子,翡翠耳环,东珠耳坠等等,一共48件。虽然没有见到实物,光是这一大串赤金翡翠字眼就足以让她心跳不已了。再看,顺义居然还有一个田庄,农田32亩,京城西市有两个铺子,一个卖糕点,一个卖金器。至此夏夕已经乐得找不着北了,离婚算什么,她有田有铺有黄金,完全是个富婆啊。一直觉得定南侯继室苛刻,看来德闵也是心存偏见了,那女人做人还不错。做人要知足啊。 佣人们会齐了站她屋里时候,夏夕带着不容错认乐,说,“把大家叫过来正式认识一下。这几天我身子不好,让大家受累了,我很感谢。能聚一个屋里就是缘分,希望互相帮衬,留个好印象。我不会做针线,所以我也没给大家预备荷包什么,这里有32个银馃子,就算是我给大家见面礼,大家一个一个自己取,取时候告诉我你名字,你到府里时间,现都担任什么差使。开始吧。” 小丫头们面露喜色,一个个挤挤擦擦地争着往前来,夏夕笑着说,“不用挤,每个人都有一份。慢点说,我好一个个记住。” 小丫头们不好意思地笑了,蔡嬷嬷以下,侍琴,侍棋侍书侍画四个大丫头,春花秋月春兰秋菊四个小丫头,都是原配宁氏留下来陪房。夏夕看着小丫头们一个个介绍完自己,规规矩矩地拿了一根银馃子,然后亲手拿了一只银馃子递给了蔡嬷嬷。 夏夕说,“对这个府里老人来说,我们几个都是外来户。对于我们来说,侯府就是我们这一辈子家。我有个糊涂四儿名声,可见有些事情处置得不一定处处恰当。但是有一点我是不会错,我不让好好做事奴才受委屈。忠心不嘴上,行动上。我希望你们记着我这句话。” 蔡嬷嬷等九个人屈膝应是。 接下来是许静璋奶妈张氏,带着小丫头晨雨夕照,还有捷哥儿奶妈孙氏问安。夏夕照样给老妈妈张氏一个特殊体面,把银馃子亲手递给她,“嬷嬷你别嫌弃菲薄,这是我一点心意。你一直伺候七爷,现又伺候小主子,是我们这个院子里功臣。” 孙嬷嬷直说不敢当。 “现七爷不家,我们大家要加倍小心了,照顾好捷哥儿,安安分分稳稳当当地过日子,让七爷安心当差,不给他拖后腿添乱。” 三十几个人一起称是。 三个跑腿烧火粗使婆子也见过礼,夏夕问了每日里柴炭耗费情况,让自己心里有个底。后是牛氏带着大丫头青羽,青翎,红笺,红筱还有小丫头小香小绿小蕊小珠见礼。还有一个中年妇女朱氏,说是德闵奶娘,但事实上她根本不是德闵奶娘,不晓得继母周氏派来这么个人是什么意思。 如果说奶娘来意让夏夕费寻思,那么四个聘婷妖娆大丫头是用来干什么,夏夕一眼就看清清楚楚。她第一反应是想立刻去看看徳雅四个陪嫁大丫头长什么样。置身这四个美貌丫头之中,她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强敌环伺。 想想德闵,木呆呆地周氏拿捏下长大成人,身边连一个可靠人都没有,自己也没有半点心机手段和斗争技巧,哪里有值得周氏严防死守必要?连她嫁人之后日子都要算计,生怕她得到半点幸福,这个女人未免厉害得过分。徳雅如愿以偿地当上了世子妃,夏夕心知肚明,这女人没少背后推波助澜。忠勤侯世子要是不优秀,那女人绝不可能同意自己女儿易嫁。现她目已经达到了,为什么还要对一个完全构不成威胁可怜女子使手段?德闵性情软弱任人拿捏,连寻死都是静悄悄,不敢公开反抗,应该不至于让继母恨到这个地步吧? 夏夕若有所思样子让牛嬷嬷有点不安,她上前一步,“太太担心四小姐没有处理过家里事务,所以特意挑了这些能干伶俐丫头过来辅佐您。说起来,五姑娘陪嫁丫头还真没您这几个丫头得力。太太对您算得上是用心良苦。” 夏夕笑了笑,“能干就好。我不会管家,再配上几个笨丫头,那可怎么得了?” “管家没什么难,您好好学学,再有我们几个辅佐,做个响当当当家奶奶还是没问题。” 夏夕笑着点头。众人解散后,她留下牛嬷嬷蔡嬷嬷两人,嘱咐说,“你们俩去上房一趟,告诉老太太和大太太,我如今身子好了,想去拜见诸位长辈,既请安也请罪。看看她们什么时候愿意见我。” 牛嬷嬷急道,“老太太不来发落,您怎么还自己找上门去挨呲儿啊。” “这个你不要管,认错总要有个主动才行。” 两个婆子领命去了。一盏茶功夫回话说,明天是八奶奶婚首日,府里客人多,早晨巳时正差不多就没事了,老太太和大太太寿萱堂见她,让她把自己收拾齐整了出门。

路遇 第二天,一睁眼就感觉到屋子里融融暖意。地龙烧上之后,这里冬天似乎好过多了。 巳时是早晨九点到十一点,她有足够时间把自己打理清楚。 后院西厢房有个小套间,那里是全院地龙起点,接近伙房,也暖和,因此前七奶奶生前喜欢那里洗浴。里头有一个很大木桶可以泡澡。 打开西厢厚棉帘子,迎面而来暖气中带着淡淡花香。房间里湿气弥漫,屋子中间大木桶里装了大半桶热水,上面还飘着一层花瓣。夏夕忍不住抽抽嘴角,想不到古人也玩花瓣浴。看来不论什么时代,精致生活都是女人共同追求。 不习惯有人伺候,她把丫头红筱打发出去,独自泡进了木桶里。 木桶很大,坐两个人富余,她坐里面享受了一会儿泡澡乐趣,然后饶有兴致地翻看旁边洗浴工具,这个做成圆形东西不知叫什么,拿手里滑滑,居然还有香味,类似于香皂,似乎可以用来洗脸洗头发。旁边一堆豆子形状东西是做什么用也暂时不可考,拿起来闻一闻,既有中药苦味,还有一股淡淡杏仁味。夏夕高声问门外红筱,“这豆子是干什么用?” 红筱低低地回答,“那是澡豆,奶奶,洗澡时候化水里。” 夏夕看看身下大半桶水,“那不是很浪费吗?” 红筱忍笑声音传来,“都是这么用,奶奶。您要是想省,直接抹身上也可以。” “那这个圆圆东西是什么?摸着滑滑。” “那是猪苓,用来洗头发。旁边是皂角,是洗脸用。” “知道了。” 红筱站门外伺候,忍不住想立刻跑到下房把这位糊涂四儿笑话说给大家听。连澡豆和猪苓都不认识,难怪传说她邋遢呢,以前她倒是不洗澡不洗头? 小半个时辰过去,夏夕自己动手打开门时候,一张莹洁光润脸泛着粉红色,薄薄嘴唇也鲜嫩嫩,眼睛水汪汪,精神上愉悦让她笑容温暖又慵懒。 红筱心里一震,五小姐以美貌著称,想不到糊涂四儿居然也这么醒目。她到德闵房里时间并不长,回想一下定南侯府初见四小姐,低垂脑袋,灰败郁愤表情,走路连肩膀都是垮着,好像支撑不起自己身体一般,半点神彩也无。不过是洗了个澡,她居然就这么起了这么大变化,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夏夕手里拿着一个小小木盆,里面放着洗好几件内衣裤。她把木盆交给红筱,“你去问问蔡嬷嬷,看府里女眷内衣都是哪里晾晒,然后拿去挂起来。” 红筱吃惊了,“奶奶您自己洗了衣裳?” 夏夕点点头,“内衣我喜欢自己洗。你帮我晾出来就行了。” 红筱接过盆,应声去了。 夏夕头发依然是湿,她用一块大大帕子把头发全部包里面。想想时间还早,不如再去看看小正太。下了雪,外面泥泞不堪,他家一定也很无聊。 她顺着屋檐向正房走去,小正太奶妈孙氏应声迎了出来,掀起门帘子,陪着笑请她进屋,一边高声向里屋喊道,“捷哥儿,奶奶来看你了。” 里屋几个人齐齐站起来,连小正太也直直地站了炕上。夏夕笑着说,“我洗了澡没事,过来陪捷哥玩会儿。” 小正太高兴地说,“太好了,他们不让我出门。” “外头冷。就炕上玩吧。把你玩家伙事儿都拿出来,我们看看有什么好玩。” 小正太嘟着嘴巴,“那些都不好玩。你会下棋吗?” “什么棋?” “围棋。” 夏夕惊讶地看着他,“你会?” “爹教,这屋里只有他会下,他不就没人跟我下了。” 夏夕不由得点点头,四岁孩子学棋也不算早了。前世自己比他略大一点开始学。“等会我要去上房请安,今天没时间,下午要是没事我陪你下,我也能教你。” 前世夏夕祖父和父亲都是棋迷,早早就开始培养她对下棋兴趣。而她下棋上也颇有天分,五岁学棋,7岁就可以杀败祖父,三年级时候连附近棋社教练也不是她对手了。祖父激动之下,把她送进省棋院少年班强化,小学毕业那年是给她停了学,专门学棋。那一年里她省棋院里进步神速,少年班2个来自省内各地好苗子全部被她斩落马下,一举拿下了全国青年围棋争霸赛华北区亚军,被省棋院专业8段院长收为入室弟子,通过了专业初级段位考试,不少行家都相当看好她作为专业棋手未来。 但是意外终究还是发生了,12岁那个暑假,爷爷心脏病发作与世长辞。父母对于她未来前途发生了剧烈争吵,父亲终向母亲屈服,夏夕返回了中学,成为应试大军一员。她对于围棋爱好从此只成为一种个人兴趣。即使她每年寒暑假都坚持要到师傅那里学一阵子,但是内心里完全放弃了登顶念头。 夏夕跟捷哥一起磨叽了半小时。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她回到自己屋里。 大丫头青翎是专门为她梳头预备,想给她梳个复杂头式显摆手艺,夏夕告诉她梳个简单发髻就好,要朴实大方,少用发饰和金钗。 几分钟之后,青翎果然给她梳了个简单发髻,一只青玉簪挽住浓密顺滑头发,半点娘味道也没有。 夏夕点点头,她身上穿着一件淡石榴红点赤金线缎子小袄,乳白色柔绢曳地长裙,不素也不淡,是她为今天这种场合精心搭配。她是侯府待罪媳妇,穿花了显得气焰嚣张,不知改悔。太素净了又招忌讳,让人觉得她衰败懊丧,目中无人。生死攸关,她不能不格外慎重。 该不该往脸上涂胭脂这个问题着实让夏夕难办。女人天性虚荣驱使她想量让自己好看一点。连面都没见过,德闵就被这个家庭看扁了。如果这个家庭意识到德闵绝非一无是处,她们会怎样? 思考再三,夏夕手还是伸向了胭脂盒。铜镜里那张白皙绝美脸蛋十足是个美人胚子,没有自扮其丑理由。夏夕想,如果她往徳雅身边一站立刻黯然失色话,这家人真会把德闵负屈之举当成她糊涂罪过。她必须得让这一家人懂得,德闵是有资格觉得委屈。 夏夕把青翎打发出去,自己对着铜镜开始化妆,她选用了深浅不同几种胭脂搭配铅粉,苦心孤诣地追求立体彩妆效果。韩国先进素妆技法果然霸气,一小时之后,镜子里那张瓜子脸纤柔优美,樱唇光泽莹润,眼线拉长之后,眼尾上翘,美目流波。糊涂四儿居然温润端雅,气若幽兰,老许家受刺激绝不会小。 雪停了,积雪未化,夏夕披着一件白色绣花小披风,轻轻地提起长裙裙摆,丫头侍书、侍画带引下,步行去向侯爷府老太太问安。 忠勤侯格局宏大,明显表现就是房子与房子之间道路极为宽展,几乎可以并排走两辆马车。府里主干路上雪已经被扫过了,走一段路就能看到一个不小雪堆。扫雪婆子她们经过时候停下手里活,远远地打量。 拐过一个弯,和旁边一个巷子里出来两顶软轿走了个碰头。前面轿子上坐着一个年轻男人,宝蓝色番丝鹤氅,金冠玉带,气宇不凡。后面轿子里坐着一个穿着大红猩猩毡斗篷女郎,华美衣饰之上是一张娇如春花美丽面孔,正是昨日刚刚进门徳雅。 徳雅一眼看到她,立刻欠起了身子,叫了一声,“四姐。” 夏夕向她点头致意,闪电一般地微笑了一下。转眼又看了那个男人一眼,心说,这就是徳雅郎了,侯府世子爷。那个男人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夏夕想一想,低下头屈膝福了一福,算是给他行了礼。 “你就是七嫂?”男人开口问。有一种不确定疑惑。 “不敢当。正是。” “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去寿萱堂请安。” “你怎么步行?婆子们招呼一声,软轿就去接你了。” “不需要了,走一走挺好。” 徳雅停了轿子,走了下来,说,“四姐,你坐我轿子吧。” “不需要,谢谢。你小心别弄脏了绣鞋,还是继续坐轿子走。我穿了套鞋,不要紧。” 徳雅不听劝阻地坚持和她一路同行,世子爷倒不客气了,坐着软轿先行而去。徳雅路上询问德闵身体情况,倒是一派温柔体贴。客观地说,这么美丽一位闺秀,气韵举止都是上佳之选,实让人讨厌不起来。 她们并肩走进了宽大恢弘孝萱堂。为她们掀门帘丫头们脸上都是意外表情。可见大家对这样和美姊妹关系缺少精神准备。 一步一步走上台阶,夏夕紧张得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徳雅忽然对她开口了,“老太太很慈祥,不用这么紧张。” 夏夕感激看了她一眼,“如果我跪下来认错,会得到原谅吗?” 徳雅讶异地扭头盯着她看,夏夕苦笑了一下。她只是不想死而已。

请罪 穿过门帘,踏进正门,迎面是一个四扇松柏梅兰纹彩绣黄花梨木屏风。绕过屏风,是一间宽大敞厅,里面已经花团锦簇聚集了一堆内眷。敞厅中间座位上坐着一位白发苍苍老太太,看上去约有7许,面色白嫩细腻,保养得很精心,显然是老忠勤侯夫人,许静璋祖母。她周围坐着几个中年女人,不约而同地用审视与疏离眼光打量着她。 徳雅福了一福,说,“徳雅来迟了。请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大姑太太、二姑太太原谅。” 老太太笑着说,“难为她了,刚见了一回,竟然称呼得一点不错。” 一个看上去4多岁贵夫人笑着说,“这点小事情还能难得倒她?瑜哥儿媳妇可是有名才女呢。” “不敢当二姑太太谬赞。徳雅不过是爱慕姑太太们气质和风度,一直盯着你们看,这才牢牢记住了。要是换了气质没这么好,说不定就认不清了。” 屋里女人们发出一阵愉悦笑声。二姑太太笑着调侃坐旁边许静瑜,“聪明懂事,嘴巴也巧,瑜哥儿算是有福了。” 许静瑜倒没有多少纨绔浮夸之气,斯斯文文地说,“谢二姑太太夸她。可别纵坏了她才好。” 另一个穿湖色镶草绿色宽边棉袄贵妇插嘴道,“我们明儿就回家了。你守着这么漂亮媳妇,自己别纵坏了她才好。” 屋子里又是一阵欢笑。 夏夕上前两步跪倒,“德闵向老太太请罪,日前猪油蒙了心,要死要活地胡闹,惊了老太太驾,还给侯府抹了黑。这几日屋里闭门思过,越想越惶恐不安。求老太太、太太重重责罚。”然后磕头磕下去。 旁边一个中年妇人忽然发出一声冷笑,“呵,你认错倒是认得挺啊。” 夏夕询问眼睛看看徳雅,她介绍说,“这是二太太。” 二太太是忠勤侯胞弟,大理寺卿许萱河夫人。夏夕再次磕头,“拜见二太太。四儿一时糊涂是有,可是不敢由着自己糊涂心思一直犯浑,现是真知道错了。” 二姑太太笑了起来,“谁说她糊涂?大嫂,这不挺机灵嘛。” 被称作大嫂忠勤侯夫人只淡淡地扫了一眼夏夕,端起杯子喝茶。 “嘴上认个错容易,心里就不知道怎么想了。”穿湖绿袄大姑太太面露不屑。 夏夕又磕了一个头,“心里也知道错了。七爷谦谦君子,四儿能服侍七爷已经是天大福气,这辈子都会感念老太太恩。” “你当世子妃心思真死了?”二太太提问很刁钻,夏夕想,这位二太太这么卖力,难道跟大太太关系亲密同气连枝? “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有些事情是真想明白了。四儿没娘少教,德容言功全不沾边,实没有当世子妃才底。我爹爹深知四儿德能不足,之所以姊妹易嫁,不是偏心,实是怜惜四儿,不想四儿承担起无力担负责任。忠勤侯百年侯府,几百口子人吃喝穿戴千头万绪,四时八节还要接待贵戚亲友,迎来送往,哪一样应付不周全都会让侯府蒙羞,本事比我强十倍都战战兢兢,四儿拼上性命也应付不来。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四儿是真想明白了。” 老太太说,“能这么想,也算是个机灵。起来回话吧。” 夏夕说,“当不起老太太夸奖,四儿本来和机灵两个字是不挨边,不过是十几天时间里,冷静下来慢慢地揣摩长辈们心意,这才把自己那点糊涂委屈抛开了。四儿出阁时候,爹爹嘱咐过,要我上孝长辈,下敬七爷。四儿会小心伺候。” 老太太说,“嗯,这话我爱听,当日是我提出亲上加亲,想求个圆满。我小七自小恭谨谦和,修文习武,放哪个府里也是拔尖,半点也没有配不上你地方。” 夏夕恭恭敬敬地磕头,回道:“是,四儿记住了。一辈子也忘不了老太太恩。” “起来吧,别巴巴跪着了。这几日阖府被你气得不轻,本不该这么轻饶你,我看你唬得可怜,也看定南侯脸面吧。” 夏夕磕了头站起身来。徳雅反倒凑上前来福了一福,“徳雅也谢谢老太太饶了我姐姐。” 老太太笑眯眯地说,“光拿嘴说说就算谢了?” “哪能呢,我姐姐不大擅长针线,我赶年前再给老太太做一双鞋吧。祝老太太年穿鞋,天天走好运。您老心肠这么好,真是我们福气。” 老太太对着夏夕指徳雅,“说话做事多跟你妹妹学着点。你这丫头长得倒也齐整,你爹娘为什么会偏疼妹妹,自己回去好好想一想。” 夏夕垂首应道:“是” 一直没有开口大太太说,“四丫头长得像她娘。不爱针线也像她娘。” 夏夕很意外地看了大太太一眼,她和德闵娘还是旧相识。她屈膝行了个礼,问道:“大太太认识我娘?” 这话一出口,大太太脸色有点不愉,似乎想起了什么不痛往事。 夏夕一惊,“对不起,我说错话了吗?” “没有,那是很久以前事了。”大太太明显不想多谈。夏夕点点头,退了下去。 “徳雅,你领着你姐姐给太太姑太太们行礼吧,也认识认识。”老太太说。 徳雅当即站起来,引着夏夕挨个行礼。大太太二太太之外,两位姑太太是老太太嫡亲女儿,因为侯府娶世子妃,专门来贺喜。屋子里还有一堆奶奶们,都是德闵妯娌。老侯爷一生戎马倥偬,只守得两个儿子,长子许萱海袭了爵位,次子许萱河恩荫,被封为大理寺卿。两兄弟共生了十一个儿子,六个姑娘,其中活下来只有七个兄弟,其中长房三个,二房四个,长房嫡子许静瑜排行第八,另外两个儿子,老大许静琛,老七许静璋都是庶出。二房四个儿子当中,老四,老十是二太太嫡出,老五、老十一也是庶出。两房六个姑娘有三人已经出嫁,剩下四妹五妹六妹中,只有四妹静琳是大太太嫡出。 夏夕与这些内眷分别见过礼,然后就静静地退避到一个角落里。过犹不及,藏拙好了。从老太太意思看,侯府似乎没想处置了她,这一点让她大松了一口气。 活着就好。 这时候,一个小丫头从门外跑了进来,垂手通禀道,“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们,老侯爷过来了。” 屋子里女人除了老太太,立刻全体起立,有几个还向门口位置移动了几步。显然,忠勤侯府尊卑规矩定很森严。定南侯府就没有这样情形。 笑声中,门帘揭开,一个白发白须,精神矍铄老人信步走了进来。老侯爷看上去似乎很愉,对着迎上去行礼问安徳雅说,“免了。家里头天天见,没必要这么多礼。看你们这屋,人倒挺全乎。” 大姑太太迎上去,从徳雅手里搀过老爷子,殷勤地扶着他向上位走去,说道,“人都到齐了,就等您逛回来呢。您可别只疼娶八哥儿媳妇,忘了我们这些丑笨。” 老侯爷显然很是疼爱这位长女,斜着眼睛说,“丑笨?你吗?” “可不嘛。这屋里能当得起这句也就我自个儿了。” 屋子里传出笑声。老太太笑着说,“大丫头都娶孙媳妇了,怎么还这么掐尖吃醋?” “本来我都改了,但是老太太您看老侯爷,他瞅着瑜哥媳妇眼睛里都是笑,这心也偏得太厉害了。我心里酸,老毛病就犯了。” 屋子里哄堂大笑,老侯爷也不由得笑了起来。等老爷子坐好,德闵上前请安,老爷子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我讨厌女人寻死觅活。花骨朵一般年纪,锦衣玉食地长大,稍稍有点不顺心就死给老看,这种丫头说她糊涂都是轻。那是忤逆,该活活打死。” 夏夕惊出一身冷汗,赶紧磕头,“爷爷饶命。德闵知道错了,一定痛改前非。” 老爷子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得了吧,我对你没那指望。离了我好,我眼不见心静。” 夏夕磕头有声,吓得要命。这是要打死她意思吗? 老头子扭头看着大太太,“老七回来了吗?” “没有,说是有个案子要复审,他怀疑有冤情。” “再大冤情不能等开春再办?我看他是怄气呢。” 大太太急忙站了起来,“他怎么敢?” 老侯爷长叹一声,“这桩婚事让老七受了大委屈,等他回来你告诉她,这个媳妇留不留全于他,只要他有一丁点不满意,我准他休妻。” 夏夕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了眼前地板上。 “你还敢委屈不成?”老侯爷依然严厉。 夏夕道,“回祖父话,德闵言行有亏,罪孽深重,只觉得惶愧无地,不敢有半点委屈。” “听你说话,好像是念过书。” “略识几个字。” 大太太和许静瑜对视一眼,皱了皱眉,徳雅显出意外神色。 “读过《女诫》吗?” “没有。” “识字却不读《女诫》,难怪你如此糊涂妄为。你这就回去好好地读,念明白了再抄上3遍拿来给我看。这几日不要府里到处走,禁足。” “是。” 大太太这时候说话了,“老侯爷命令你要仔细着。” “是。”夏夕说。 “前几日侯爷也交代了,让我给老七找个好丫头做通房。我满府奴婢里挑了又挑,觉得月香是个出挑。你等会回屋时候就给老七带回去吧。” 再不喜欢德闵人这时候也有点怜悯她。七爷还没进过洞房,通房就赏下来了,要是敢流露出半点情绪,许静璋就会休妻。四儿能这府里熬过年根这二十天吗? 大家都觉得悲观。

禁足 腊八粥是全家男男女女坐一起吃,这个家庭似乎很意家人团聚感觉。后堂福荫轩,大大三张八仙桌安顿了全家38口男女老少。庶子和庶女可以入席,他们生母却没资格。小捷哥儿因为有伤,怕晚上冒风,所以没到。七房就只有夏夕一个人出席。 因为婚,老侯爷安排世子许静瑜和娘同坐。首席是家里成年大男人们,次席是以老太太为首年长女眷,先进门两妯娌带着稍微大点孩子也坐这张桌上。夏夕、徳雅和几个未嫁小姑子都第三张桌子上。 这个时代有食不言讲究,执行得不是很严格,徳雅就时不时地为许静瑜夹一点远处菜过来。顺手也服务一下打趣妯娌和小姑子。 知道不招人待见,夏夕很自觉地减少自己存感。她一点胃口都没有,却不敢不吃,为怕引起注意,她还伸筷子夹了两次菜,然后嚼蜡一般地艰难吞咽。 胸口如压巨石,重得几欲窒息。 连难过权力都没有。 一只小小白瓷碟子里放着几样远处小菜,被身边许静瑜无声地推到了她眼前。这是徳雅孝敬他,被他不动声色地拨给了她。 一线水渍从心底浮上来,鼻腔有酸意,区区这点行动就能感动自己?夏夕不抬头,就像没看见,无声地喝自己粥。徳雅轻轻地笑,“看我,怎么忘记照顾姐姐了。” 说着又叫丫头再送一只小碟上来。夏夕平复一下情绪,垂着眼睛说,“我够得着,不用你照顾。你赶紧吃,小心粥冷了。” “我还不知道你?永远只吃眼前两样菜。” 夏夕低着头不做声。 徳雅心实地拿着碟子各样都给她装了几筷子,堆出不少分量,然后把小碟放她面前,“你要把这些全吃掉哦。我看你瘦多了。” 但这是不可能,手里这只小小粥碗已是绝大负担。 “谢谢五妹,这个小碟里菜正好让我带回去。捷哥儿喜欢吃绿豆芽和咕噜肉。” “他饭应该有人送吧?”徳雅问。 “菜多,不知道有没有送这两样。正好你夹出来了,我顺手给他带了。那个红豆包他也挺喜欢。” 徳雅笑出了声,“我姐姐居然开始关心人了,捷哥有福了。” 这句话皮里阳秋,明褒实贬,意思可不善,她们终究做不得亲密姐妹。 夏夕轻轻一叹,“都是没娘孩子,互相取暖吧。” 徳雅手里动作不自觉地停滞了。许静瑜嘴角翘了翘。 夏夕回屋时候,身后多了一个拿包裹女子,手里多了一本《女诫》。 夏夕一路沉默,很无力感觉。这丫头她倒浑不意,她自己问题够多了。她随时会被休弃,眼前这个家对她没有半点温情,但是离开这里,未知世界似乎恐惧。 回到她住芷兰院,第一件事就是叫来蔡嬷嬷,让她派丫头赶紧收拾出一间干净独立厢房,供月香容身。月香磕头后跟着蔡嬷嬷去了。夏夕看着她背影,不知她内心是什么感受。这个时代,婢女被男主人收房常见不过,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她命运就这么轻易地被人决定了。 青羽奉上热茶,夏夕灯下静静看书脸真很美,五官细腻精致,早上整装出门时焕发风采已经完全消失了。 夏夕开始了她禁足生活。每天早晨起得很早,院子里转一转,吃早餐。早餐后教捷哥儿下棋。 看捷哥兴趣,玩一个时辰到一个半时辰。午饭后睡3分钟,然后起来写大字,恭恭敬敬抄《女诫》。 曹大家写这部女子行为准则21世纪基本算是一则笑话,离谱地方让夏夕忍不住咒骂。女人写出这种破玩意作践女子该有多变态,居然被男人们视作金科玉律,难怪她连哭都成了奢望。 善弈夏夕有绝好记忆力,加上前世应试训练雄厚功底,念这点东西完全不话下。2多字一篇文章读上几遍就提头知尾,熟极而流。要是再抄上3遍,这辈子想忘都忘不掉了。她可贵脑容量里装进这种东西,真是让人憋屈。 写毛笔字是难。这个时代书写习惯是从上到下,再从右到左,别扭得要命。夏夕小时候就没摸过几回毛笔,当初就不算掌握,后来又一直使用硬笔写字,毛笔运笔手法和技巧堪称一窍不通。 小楷笔落纸上成了中楷,笔锋无力,粗细不均,还歪歪扭扭。好些笔画复杂繁体字都不认得,写起来是旁逸斜出,几乎塞不进框里。用了老大功夫,只写了几十个字,还难看得要命。 想想居然要抄3遍《女诫》,6万多字,老忠勤候还真狠呢。夏夕腹诽地想,他既然没有限定时间,自己抄个一年半载也不算违令吧?德闵可没写过几回字,慢不是很正常吗? 但是她终究还是不敢用龟速去惹怒老家伙。 许静璋依然没有归家,但据说年前一定会回来。她回来自己就不会有安生日子过了,夏夕想,还不如每天写字呢。 夏夕为自己制定计划开始每天两千字,写熟了之后再酌量增加,量年前完成。但是动笔之后才发现困难重重,每天要写大半天,写完之后肩酸背痛脖子硬,非得有人来捏两把才能放松下来。 写过十几天就明显顺多了,笔不像椽子似不听使唤,运笔不那么费劲,格子里字迹也一天天地规矩起来。她按照书写日期把自己抄写好《女诫》整整齐齐地排列一起,起头位置还加上了抄写日期和天气情况,弄得跟21世纪日记似。说不定将来她书法会小有所成,这个记录要留着才好。 虽然被禁足,徳雅消息还是时不时传到她耳朵里。老侯爷老太太喜欢她活泼开朗,大太太二太太喜欢她恭敬孝顺。她与八爷是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因为婚,家里没有什么工作需要她去操心,三个未嫁小姑子就缠着她讨教。她精女工,善刺绣,琴棋书画亦无所不能,姊妹易嫁果真得了个京都才女进门,侯府上下十分得意。徳雅三朝回门,姑爷也受到了定南侯老爷太太热情接待。祖母老太太特意还为他叫了一台小戏,请了族里老老少少过府看戏,给足了姑爷面子。姑爷温润如玉,俊逸潇洒,也让徳雅族人面前很露脸。 两座侯府都陶醉这桩婚事带来喜悦当中,她这个原配嫡生四姑娘似乎被人完全遗忘了。没有人想到,她也是娘,三朝回门礼数同样也适合她。 她陪嫁丫头们转述着五小姐风光脸面,语气中颇多羡慕。夏夕笑一笑,“你们跟着我受委屈了,但是我这个主子这辈子也及不上世子妃,你们早想通早好。咱们做人都得认命,不是吗?” 她知道她每句话都会传到徳雅耳朵里,也会传回定南侯府。糊涂四儿闹腾个不停,才显得这场易嫁理由充分,她们盼着她越丢人越好吧?她偏偏不让她们如愿。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阖府都要祭灶扫年。她手底下人才济济,蔡嬷嬷牛嬷嬷指挥着丫头们自己院子里也扫了尘,开始拆洗被子和厚衣裳,忙忙碌碌准备过年。拆洗被子工程不小,晒出去被单天冷难干,难怪出嫁姑娘要陪送那么多床被褥。要是不被休掉,她再来贡献自己才智吧,一个被套就能解放多少劳动。 小年过后第三天,许静璋回来了。他从后角门直接进后院,看了儿子一眼,然后又从后角门直接出去了。糊涂四儿招他厌恶,他不想见算是合理。但是月香是他侯爷爹赏,看上去又姿色不恶,他没有理由不喜欢吧。 夏夕让许静璋奶娘张氏代为转达,第二天下午得了回音,七爷让她管好自己事就行了,少操那些闲心。 顶得夏夕心痛。她比《女诫》都贤淑了,咋还是讨不了一句好捏? 于是她继续埋头抄书,每日里抄到子时之后。她希望能年到来之前把这份惩罚完成掉。这是她异世过第一个春节,顺顺溜溜以后才有好兆头。 腊月26下午,3篇《女诫》全部完成了,堆起来厚厚一叠。她长吁一口气,仔细翻看着自己成果。前面字体笨拙别扭,个头也大。往后看就有进步,至少规规矩矩楷书全部写框子里头。以许家对德闵偏见,这样水准应该可以顺利过关。 她把自己抄写《女诫》按时间顺序整理好,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炕上柜子里。她屋里这些丫头可不是她忠仆,使个坏心浇上一杯茶,或者不留神打翻油灯她就算白干了。德闵吃了那么多次闷亏,一次次血淋淋教训都脑子里呢。 第二天吃罢早饭,夏夕把柜子里码得整整齐齐《女诫》拿出来,放一个送饭木头食盒里,托人送给了住前院书房许静璋。她还禁足中,没有得到命令是不能出院门。

受惊 每张页眉位上清晰地标明了抄写日期,时辰和天气,每一份右上角都仔细地缝了两针,独立成册。数一数,不多不少正好3册。字迹清晰工整,抄得不急不躁。这些字纸整整齐齐地摆放食盒里面,平整又干净,连一点多余皱褶都没有。 许静璋字是自幼下过苦功,因此他看得出来,她一开始拙劣笔迹没有半点掩藏和伪装,那时是真不会写。短短2天时间,她字进步颇大,大小匀了,笔画顺了,排列整齐了,后几页居然有了几分法度,不像个初学乍练手。 如果不知道,他难免会猜测这手稿出自一个细致缜密女子之手。有名糊涂四儿,粗心又邋遢,如果认真起来,还是不错。 那女人一反常态地做水磨功夫,大约想挽回一点印象,只可惜他打不起精神来体会。四儿是满城女眷笑料,从被迫娶四儿那天起,他从别人眼里看到了太多同情和戏谑。他算是什么?活到23岁,娶过一个妻子,生了一个儿子,还有刑部一份功名,每日里复核各州府报上来大案,找出疑点让冤屈者得到救赎,如今这一切好像是一个不真实梦,让他恍惚,忽然就看不清楚自己了。 自幼就知道自己身份低微,从来没有过争竞之心。他努力按照长辈们期望成长,恭顺勤谨,循规蹈矩,自律严,不愿任何方面落于人后。但是做梦也想不到,四儿婚事会这时候冒出来,人人都说她配不上他世子弟弟,命运一转,却成了他良配。长到这么大,没给家里做过什么贡献,只有他娶了四儿,兄弟才能拥有金玉良缘。责任就这样山一样地压了下来。 他无法拒绝,侯府需要他牺牲来平息众议,而他得到通知时候,事情已是定局,拒绝就是不孝。 庶子大约有一种共性,就是气短。张扬而自我不是他们特色。怕被人指责不孝,怕娶四儿这样女人进门。两种恐惧内心交战,哪一样胜了都让他难受。 他逃了,逃到了通州。找个借口那里呆了一个多月,但是他今生已经逃不脱四儿,作为拜过堂妻子,她婚当日就住进了他芷兰苑。哪怕他到天涯海角,四儿都是她明媒正娶嫡妻。 比四儿进门沉重打击是亲情幻灭。他一向知道嫡子比庶子受重视,却没有料到庶子被轻蔑随意到这种程度。四儿因为自身不足被易嫁,他却完败于出身,输没有托生太太肚子里。 这是宿命,接着又是一段孽缘。他无力改变,只想逃得越远越好。 深思了一个月,痛苦了一个月,军队成了他选择意解气地方。把这满腹无法言说不平与怨愤发泄到战场上去,大丈夫马革裹尸也罢,至少落个痛淋漓。 禁足令解除是老太太跟前伺候申嬷嬷来转达。许静璋转交了她写《女诫》,向老太爷老太太请安之后又径直回了他书斋。他根本不想看见她。 夏夕很无语。 继德闵服毒抗婚之后,许静璋玩起了暴力不合作。他明明可以利利索索休了她,目前不见动静,大概是等她继续闯祸。都到现了,难道他还是觉得休妻理由不足?这个男人要么太善良,要么太软弱。要是前者话,德闵运气还真坏。连善良人都苛待她。易嫁了一回,好处都是徳雅,倒霉全让她一人包了。 申嬷嬷说,“老太太让我来转告七奶奶一句话。” 夏夕客客气气道:“请申嬷嬷示下。” “前日老太太屋里闲坐,八奶奶提了一个建议,今年年夜饭不要厨房整治,各房奶奶姑娘们每家准备一荤一素两道鲜菜式,像穷人家一样,全家人挤一起会餐,又亲香又有趣。老太太一听就应了,当场说,谁拿了第一名,2两银子做彩头。” 夏夕沉默了,德闵没有下过厨房。徳雅想全府抖机灵赚表现,不会专门难为她,客观地说,这是个搞活气氛好主意,但是势必会让德闵当众出洋相。 申嬷嬷道:“府里以前没有这么弄过,大家伙儿都很兴奋。各房这几天都千方百计地研究自己菜单子。七奶奶你也赶紧准备一下吧。要是不会做,这两天紧着学还来得及。” 夏夕说,“七爷怎么说?” “七爷说随便您。依我看,他当然希望您不落人褒贬。前头七奶奶可是很要强。” 夏夕笑笑说,“我怕是心有余力不足。但是既然大家都参与,我少不得拼命努力,不给七爷丢脸。” 申嬷嬷笑着说,“这就对了。我来时老太太特意嘱咐我说,您要是实不会,找个会代做也行。这又不是朝廷考状元,规矩没那么严。” “请申嬷嬷替我拜谢老太太。我禁足既然解了,我明日去当面谢恩。” 申嬷嬷留下一份侯府传统年夜饭菜单。夏夕仔细地研究,二十多道冷热菜肴食材名贵,脍炙方法明显是北地风格,调料应该很重。老侯爷和太夫人都是山东人,要想投其所好,饭菜口味似乎不宜太清淡。 夏夕想,离除夕只剩三四天,得去一趟府里大厨房,看看有什么鲜可用东西。还得了解一下其他人菜单,免得撞车。自己厨艺没多好,好她另一个时代学到几样菜肴,放这里意是足够,没道理输得很难看。 第二天是个晴和温暖天气,大早起来,阳光就明晃晃,无端让人有了几分好心情。 大丫头青羽精心地为夏夕梳了一个堕马髻,头顶用一支赤金镶宝凤头钗固定好。她嫁妆里说是有48件珠宝金器,但看上眼实不多。好她也没想过和其他人斗富,精致低调就好。 打发了青羽,夏夕又自己动手化妆。再穿上一件修身淡紫色镶边云锦对襟小棉袄,月白色暗花杭绸八幅罗裙,对着镜子照一照,衣着淡雅,身段窈窕,眉如远山,目含秋水,端是优柔动人。夏夕不禁叹息一声,真是没有比德闵像大家闺秀人了,真不知她倒是干了什么愚不可及勾当,被人家欺负蔑视到这种程度? 她到达寿萱堂前时,已经有几个人先她一步到了。二太太带着自己女儿,四小姐静琳站前面。静琳刚刚及笄,大概是从小娇养缘故,小姑娘天真可喜,有一副单纯温暖笑容。见到夏夕,静琳居然主动地跟她打招呼。 静琳身后站着徳雅和世子许静瑜,徳雅用一袭孔雀纹大红羽缎披风把身子包裹得严严,容光焕发脸上有掩藏不住柔情与笑意,她头式是一种高雅复杂抛家髻,浓密头发挽头顶,形成一个花朵一般高髻,顶心正中位置戴着一朵凤凰展翅六面镶珠宝花点翠赤金步摇,华丽眩目,文采辉煌。她旁边许静瑜穿着一件蜜合色百蝶传花缎纱茧绸长袍,腰间系一条玄色绣金双环四合如意绦,肌凝冰雪,俊逸清。仅从外貌上看,就是一对莺俦燕侣才子佳人。看到她进门,两人分别叫了一声“四姐”“七嫂”,然后徳雅娇柔地向自己夫君认错,“是我叫错了,现再叫四姐就不妥当了,就该跟你一起叫七嫂才对。” 许静瑜微笑着点点头,望着夏夕说,“虽然天晴,七嫂出来也该加件大毛衣裳。要是受了凉,大过年可是自己受罪哦。” 夏夕谢过他好意。话音未落,身后又进来一个人,徳雅屈膝福了一福,唤了一声“七哥好!” 夏夕闻声回头,身后站着一个全身着黑高大男子。他鼻梁高挺,眼神深邃,顾盼之间带着拒人千里森冷之气,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畏惧。 他好像很不耐烦地拿鼻子哼了一声,算是应答了徳雅,然后用那双幽深难测眼睛冷冷地打量了一眼夏夕,夏夕觉得全身血流被当场冻成了冰渣子。 活了两世,第一次见到气势这么森严可怕男人。这样外貌男人怎么可能有一颗柔软心?强而又强刚而又刚,锋锐无匹,再怎么看,这都不是一个任人拨弄角色,他怎么会同意娶了德闵? 如果说一直以来夏夕还对许静璋心怀幻想话,这时候她一切幻想全碎了。这男人眼神像钉子一样扎痛了她。那样冰冷眼底传递着不容错认轻蔑与愤恨。如果眼神能杀得死人,那么夏夕会选择一声不吭地倒地死去,绝不会发出一星半点异常声音引得他再看自己一回。 死真不是可怕事,她惊惧地想,活这样眼光和仇恨里才生不如死。 “七爷!”她听见自己惊慌声音,然后拼命让膝盖打弯好完成一个福礼。她真好怕,头一次真切地感到这个异世里,自己只是一片飘零落叶。遇到这样一个男人,她再无一丝指望。 老太太丫头从房里走出来,宣告老侯爷老太太已经起身。问安时,那个男人随众行礼,一句话也不多说。行罢礼,他交代一句有事,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背影都写着傲兀不驯。 对夏夕,他连鼻子哼一声都欠奉。 一直拼命要活下去夏夕第一次怀疑起自己选择。

萎靡 回到自己房中,夏夕像被抽掉脊梁一般瘫了床上,心里又压了一块大石头,鼻子又酸又涩堵得难受。她真想不管不顾地嚎啕一场。但是她终于还是不敢,这时候行差踏错一步都会引来不可测后果,她没资格任性。 夏夕意识到,她一脚穿越踏进了人生难堪境地,生不能死不能,崩溃不能不崩溃也不能。背负着不该属于自己仇恨,却四面无靠孤独无依。从不知绝望都是一种勇气,她连怕都躲躲闪闪不敢让人知道。 这一垮就是两天。 两天时间里她觉得自己真死了。摸摸脉搏,若有若无,也许下一秒钟就扑地一下停掉了。她脑子里出现一台心电监视器画面,滴地一声之后,脉动曲线拉直,一直延伸,覆盖整个画面。 能这么死掉该有多好,能任性地想死就死掉该有多好。 蔡嬷嬷忍了两天之后,开始拿年夜饭跟她说事了。 “奶奶您不能这么再躺下去了,年夜饭怎么办您得交代个章程。府里到处都闹腾开了,大家都忙着呢,听说八奶奶从今天起就开始煮佛跳墙了,慢火要足足煮够两天时间。你们是亲姊妹,咱也不能输得太难看了不是?” 夏夕还是没精神,她蔫蔫地窝床上,浑身无力。“以你看我们该怎么办?” 蔡嬷嬷建议夏夕做一道虫草话梅扒鸭子,营养又美味。完整鸭子摆上桌,鸭皮酥香,鸭肉肥嫩,卖相也好看。 夏夕问,“这道菜有中药,是不是适合所有人?大过年别给吃坏了。” “奶奶只管放心,虫草放得不多。前些年老侯爷庆寿,七房上过这道菜,全家都夸奖。这道菜奴婢就会,可以教您。” 夏夕连笑笑力气都没有,眼看她只剩一口气了,这个老太婆还算计她。用一道大家印象深刻旧菜唤醒对前任缅怀之情,这样一餐之后,许静璋还不直接活吃了她这颗蠢蛋? “谢谢你操心这个事,我再仔细想一想。牛嬷嬷,你们也帮我出个主意吧。” 蔡嬷嬷操着心却意存不良,而她管事牛嬷嬷,奶妈朱嬷嬷几天来故意对年夜饭一事置之不理,问都不问她一句。德闵底子她们是清楚,这种眼睁睁袖手旁观态度同样令夏夕颇多感慨。没娘撑腰德闵还真是可怜呢。 想到这些,夏夕反倒振作起一点精神。真被人休妻,她怕又有什么用?她垮了,只会让身边这些刁奴看笑话。又怎么能甘心?德闵虽然没人疼爱,终归是一朵养深闺里娇花。自己2几年里赤膊上阵,和人学业上竞争,棋盘上搏杀,职场里虚与委蛇,马马虎虎算得是一枚生姜。这帮婆子想啃了她,只怕得辣一辣舌头。越是四面受敌,她还真得争口气当个打不死小强才对。 捷哥儿奶妈孙氏抱着捷哥儿来凑热闹,夏夕抱过捷哥儿,拿炕桌上蜜饯给他吃。 捷哥扬着脸说,“下棋。” 夏夕摸摸他光洁白皙脸蛋,“等会儿跟你下棋,现有正经事呢。” 捷哥儿很乖地埋头吃蜜饯,夏夕对着四个管事婆子说,“我这点本事牛嬷嬷是清楚,照我意思宁可不参与,但是七爷希望我们承欢,大年夜讨老侯爷老太太一乐。少不得我们得认真商量一下,看做点什么好?张嬷嬷,你是府里老人,你说说,老侯爷老太太喜欢吃什么?” “老年人牙口不是很好,当然是喜欢软,烂。老太太还特别爱吃甜。” “八宝饭吗” “是啊。” 夏夕点点头,就算没意,至少投其所好。牛嬷嬷插了一句,“五姑娘要做这个八宝饭孝敬,她丫头这几天到处传话,让奶奶们别跟她抢。” “哦。还有什么菜已经被人定了?” “听说大奶奶定了芙蓉虾和清蒸猴头,四奶奶定了蟹粉鱼翅和翠玉白菜。五奶奶报了海参蒸六福和松仁豆腐,咱们家五小姐报是佛跳墙和山东名菜糖醋鲤鱼。三姑娘报是火腿腊味蒸和糯米素丸子,四姑娘报是十香如意菜和椒盐排骨,五姑娘是什锦八宝饭和鲜果牛柳。太太们说了,没报奶奶姑娘注意着点,别做重样了。” 牛嬷嬷这一番滔滔不绝,听得夏夕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她顺手拿起桌上毛笔,把这些菜全部写下来,不禁啧啧称赞,“都是好东西啊。” 牛嬷嬷自豪地说,“这里头名贵还要数佛跳墙,里边有鱼翅、鲍鱼、乌参、瑶柱,牛蹄筋、熟鸡肉、鸽蛋,羊肚菌,冬笋、猪前肘等十几种好料,听说煮这么一锅汤就得花2多两银子,御膳里头都是顶名贵菜。五小姐今天开始就拿老母鸡熬汤底了。3-4年老母鸡煲足两天才下别料,费那个功夫啊。” 夏夕第一个念头就是,该不会有人趁她不注意给她洒进一把盐去吧?但是很摇摇头,这种糗事也只有德闵能遇上。那年她十四,赶上相好家庭姑娘们办及笄礼,她好容易能出趟门观礼,临上轿却到处都找不到母亲头天赏时宫花,只能戴着一根旧发钗出门,被人暗笑落伍土气。回到家里母亲发作丫头们一顿,头花后来又会匪夷所思地方冒出来。这种小算计一路陪她长大,后来她连气都不生了,一日比一日懦弱。 “五小姐说了,她做菜可能拿不了老太太彩头,但她孝心是虔。” 夏夕点头,“没错,世子妃这份诚心老天也是看得见。我们得学啊。” 牛嬷嬷用不认识她眼光盯着她看,夏夕心里冷笑,怎么?不习惯? “我说错了么牛嬷嬷?” “没有没有,奶奶这话没什么错。” “那就好。我打小就样样不如世子妃,现嫁了人,偏偏还是至亲不过妯娌。论本事我服气她,但是孝心上不能认输。您说对不对?” 牛嬷嬷一张老脸抽搐了几下,干笑着点了点头。 “您得帮我全了这份孝心才是。我也希望这个屋子里所有人都能帮上忙,七房体面是大家事,我们这么多人就算不能为七爷争光,也绝不能给七爷丢人。” “奶奶说是。”许静璋奶娘张氏明显很高兴,这番表态至少为她赢得了奶娘支持。 “今天大家都仔细想想,记起什么鲜好吃菜式都来告诉我,咱们选一个不太难到时候献上去。牛嬷嬷朱嬷嬷,你们主要帮我想想咱们侯府过去有什么拿手好菜,要能做出来说不定占个鲜有趣。蔡嬷嬷也重想想,你刚才说那道菜我看不行。大过年让老侯爷老太太想起前头去世七奶奶,白惹得老人家伤心,岂不是我不孝。您说呢?” 蔡嬷嬷做出恍然大悟神气,屈膝福了一福,“是奴婢想不周到。奶奶赎罪。” “蔡嬷嬷客气。” 午饭之后,几个没有报上菜肴奶奶姑娘也定下了自己菜单,伙房管家婆子亲自上门来催夏夕赶紧定菜单,伙房要提前备料。夏夕答应说明日一定报,绝不会误了厨房事。 看了别人菜单,夏夕首先决定做一道主食,叫旗花面。夏夕生长河北,祖籍却是陕西,每年除夕,夏家主食不是饺子,而是西府传统旗花面。用肉汤加米醋熬成清澈汤底,撒上薄薄一层蛋皮和韭菜,加一箸头银丝面,清爽提神,驱酒解腻,历来都是大受欢迎。重要是,这样一道酸香爽口汤面同时摆到餐桌上,徳雅苦心孤诣熬了3天佛跳墙八成要毙了。 夏夕很清楚地记得,佛跳墙是一道福建菜。而福建广东那边习惯是餐前喝汤。佛跳墙绝妙滋味只有味蕾还没有被弄乱之前才能细细体会。忠勤侯是山东人,山东人是喜欢先上菜后上汤。一道道重料肥腻年夜饭吃过,肚子半饱,酒也半酣,这时出场佛跳墙想要惊艳相当困难。 除非徳雅清楚明白这其中关窍,侯府年夜饭时做个小小改革,先把汤呈上来供人细品,也许能博得一片叫好声。但是这样公然违背规则难免会触怒其他女眷,古戏里十五贯铜钱都能惹出杀人案,那2两银子可是活色生香诱惑,这时候结下敌人岂是那么容易化解?从策略上讲,徳雅根本就失了取胜先机。 而不管谁后取胜,对徳雅都是一记不轻打击。她雄心勃勃风头正盛,急于让侯府确认自己价值。姊妹易嫁她大获全胜,作为胜利者,她得不断地拿出证据来证明自己,这样一想,她娘其实并没有给女儿做出好选择。 德闵终也嫁进了侯府实应该是件意外事故。但是忠勤侯府太夫人一片好意,让推辞话难以出口。徳雅世子妃晴空里始终悬着她这片乌云,那母女俩绝非乐见其成。 夏夕无意于跟徳雅争个尺短寸长,原本不是睚眦必报性子,为些没名堂没价值闺中旧怨斗来斗去,她看来甚是无聊。徳雅太子妃地位本已稳如泰山,你要显摆本领那是你事。她自己境况够糟糕了,双方不是对等实力,侯府上下左右全是白眼看她,姊妹不和都是给自己添罪过。她才没那么傻。 不过,奉上一碗旗花面,偶然地挫一挫佛跳墙锐气,就算大理寺卿坐当场,也难以从中嗅出阴谋和算计味道。退一步说,就算他英明神武目光如炬,又如何能挡得住自己施点手段,只为小小地出一口闷气? 想到这里,夏夕不由得奸笑两声。自己果然有当坏女人潜质。

辣椒啊 有了这个主意,做什么菜反倒不重要了。她本来也不是很擅长厨艺,为数不多几样拿手菜留着下次显摆,不能一次得瑟光了。既然迟早会被休掉,技艺和银子当然是留足了好防身。 晚上,夏夕把几个管家婆子再次召集到自己屋里开会。明知道她们各怀心机,但是她忍不住恶趣味地想撩拨撩拨,让这些属于自己“忠仆”表现得为充分一点。长日漫漫,没电视没网络没书籍没报纸,眼前老就是这几个人,不找点事情做,日子真有点难打发。 “牛嬷嬷,你有什么建议给我吗?” “奴婢和朱氏刚才想了半天,想不出什么鲜吃食,就算想出一两样,自己也不会做,帮不到四小姐。” “我看你下午把佛跳墙那么多材料说得头头是道,还以为你是个内行呢。”夏夕故意刺了她一句。 牛嬷嬷干笑两声,“奴婢只是记性好。” “记性好就说说咱们府里过年常吃几个菜名吧,我听一听。” “龙井虾仁?” “和大嫂芙蓉虾撞着了。” “青椒牛肉丝?” “五姑娘有鲜果牛柳。” “瓜姜鱼片?” “世子妃有糖醋鱼,不行。” “猪肉里脊?” “糖醋吗”夏夕用讽刺眼光看她。 “不妥当。”牛嬷嬷说,“用罐闷怎么样?” “罐闷里脊肉?这个还不错,至少不重样。你会做吗?”夏夕脑子里一瞬间闪过铁板里脊。 “奴婢不会。” 夏夕笑笑,“有哪个菜是你会,说来听一听。” “哎哟奶奶,奴婢一直府里跑腿,没有管过厨房。” “这样啊,难为你把佛跳墙记得那么清楚。” “奴婢只是觉得鲜。一道菜2两银子奴婢从来没见过。” “那我就不难为你了。朱嬷嬷有拿手菜吗?” “奶奶,奴婢做那点吃食难登大雅之堂。” “我带陪房反倒半点也帮不了我忙。这是怎么搞啊。”夏夕故作天真,转头对着蔡嬷嬷说,“我刚看了一下,年夜饭没人做主食,饺子什么厨房可能预备下了,年年三十吃饺子也怪腻。我煮一大碗银丝面好了。有不想吃饺子吃一点这个面,不想吃就算了。” “奶奶想周到。就这么办。”牛嬷嬷率先赞成。 “明天好歹要想个菜报上去交差。谁有主意了赶紧来告诉我。” 奶妈孙氏抱着捷哥走进来,捷哥怀里抱着一副围棋。从腊八之后她每天都跟小家伙下一会儿棋,近两天被人吓得半死不活,下棋也停了。看来小家伙等得着急了。 夏夕接过捷哥放炕上,笑吟吟地说,“好几天没下棋了,捷哥这几天有没有进步,我们就来看一看。” 捷哥把棋盒子放桌子上,伸手从口袋里掏了几个红红果实递给夏夕。奶妈孙氏一见大惊,一巴掌把果实直接扫落地上。“这个迷了眼睛不得了啊,一眼不错你怎么就装口袋里了。赶紧过来我给你洗手。” 夏夕往地上一看,是几颗小小辣椒。她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她低头把那几个辣椒捡了起来,这几棵辣椒果实小小,不比一截手指长多少。看上去就像后世朝天椒。掰开一只舔一舔,辣得当场跳了起来。她扒开奶妈问捷哥儿,“这是哪里来?” “暖房里拿。” 夏夕疑惑地看着奶妈,奶妈说,“真是暖房里拿,哥儿刚才屋里哭闹,我抱他到暖房去看花,哥儿看见这个红果就要摘,花房谢婶说这东西蛰皮肤,不小心摸一下就跟蜂子蛰了似又辣又疼。万一不小心迷了眼睛,那可要命呢。” “这个叫什么?” “谢婶也不知道,说这是二老爷衙门里人送。谢婶看着这个红果结蛮好看,把它叫灯笼果。” “暖房里还有么?” “我看见还有几盆。” “上面都结着灯笼果吗?” “嗯,有好几十个吧。” “太好了,带我去。”夏夕惊喜得跳起来,她对捷哥儿说,“捷哥儿,这个灯笼果我有用,你能领我去趟暖房吗?我们把灯笼果全摘下来,然后我陪你下棋。” 捷哥儿点点头,夏夕领着他,穿过曲曲折折房舍院落,一路走进了侯府花园。 北方隆冬,万物萧杀,呵气成霜。浓荫蔽日幽静景观不复呈现,四顾枝垂叶落,掩不住几分衰败萎靡气息。花园里居然有一个不小湖泊,水面上结了薄冰,湖边向湖里伸进去一座半岛式高台,高台上面建了一座正方形朱红重檐歇山顶亭子,一米来高围墙之上,是很多连扇木格窗户,方便屋里人把窗外景致收眼底。想象一下暑热季节,这屋子近水临风,一定是个十分惬意去处。 “这是二老爷书房,里面有很多很多书,不让我进。” 小正太瘪着嘴带点不满和不屑,夏夕笑着挽紧了这只小手。 “没事,等你长大了,懂得爱惜书了,二老爷就会放你进去。长辈肯定会喜欢爱读书小孩子。” 绕过书斋,迎面一株盛开老梅树旁站着一对男女,女子垂首站花前,任男子摘一朵红梅花轻轻插她鬓上。然后回首凝眸,相对微笑,眼底里轻怜□,却无言中将双手挽起,笑容比春天风还要和暖。 如此有爱画面,中人欲醉。什么叫只羡鸳鸯不羡仙,这大概就是了。 徳雅终究是比德闵幸运得多。 夏夕牵着捷哥儿拐进了路旁一条岔道。许静瑜看到了她们俩,扬手似欲打招呼,夏夕头也不抬地一路加速前行,不想惊破这燕尔婚浓得化不开甜蜜。这两人世界里,她是不和谐存。 掌心小手用力握了握她,似安慰。她忍不住低头看看这个小人儿,吹弹得破一张嫩脸上挂着笑意,是这个世界里唯一对她友善面孔。一颗四岁心难道也懂得抚慰?分明有些不可思议。 夏夕忽然就想说点什么,对着这双聪慧颖悟眼睛,这张温暖如人间四月笑容,心也变得莹洁而旷达。 “他们很般配对不对?长得都那么好看。你八叔性子好像也很体贴。如果他们互相倾心,我和你爹爹就算没有白白牺牲。” 小家伙没说话,眼睛一派清澄灵动。 “没关系,趁我还你们家,你要好好跟我学棋哦。说不定我是你能遇到好围棋老师呢。” 小家伙认真点头。 “我会舍不得你,小家伙,你怎么能这么可爱呢?你爹爹一张冰块脸,居然能生出你这种孩子,真好奇怪。” 小正太笑出了声,“冰块脸” 夏夕也大笑,“可不么?你长大了可不要学他,学学你八叔。谦谦君子,温润如玉,那才是好男儿啊。” 侯府暖房大约2平米,分成四间屋子,培育了不少奇花异卉,水仙和蝴蝶兰正含苞待放。暖房大大玻璃窗朝西开着,大约是想多吸收一些光照,周围有地龙取暖,室内温暖如春。 第二间暖房架子上,整齐地摆满了一排花盆。看到枝头细嫩鲜红果实,夏夕满心欢喜。这是辣椒啊,是她挚爱辣椒啊,居然被人当成观赏植物种花盆里。 她到了这里一个月了,伤心也包括从此永别了酣畅淋漓辣味菜。这个时代辣味来自生姜,花椒,茱萸,称作三香,对于夏夕这种一顿能吃两斤香水鱼饕餮客来说,她味蕾简直已经沉睡不醒了。现她有了这些宝贝辣椒,开春之后把籽种下去,几个月就可以收获多辣椒。她父亲曾经阳台上种过几株辣椒,她知道这玩意喜水,喜阳,喜肥,很好活。 负责暖房谢婶对夏夕要求有点讶异,但是她半点也没有犹豫地告诉她,想摘就摘,留下两盆供二老爷万一想起来赏玩时候进上去,其他都可以摘走。当她知道夏夕是想要拿来吃,惊得嘴巴半天合不拢。 夏夕毫不意她反应,她接过谢婶递过布口袋,小心翼翼地把看上去已经成熟辣椒全部采摘下来。那些小而未成辣椒,她依然把它们留枝上。 这十几株辣椒结还不少。回到屋里量了量,接近两大碗。她把辣椒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用针线穿起来挂屋檐下通风地方吹干,另外一部分减去辣椒蒂,小心地把辣椒籽全部掏出来,椒肉放得好好,准备年夜饭上炒一道火红辣子鸡。辣椒籽她也分成两部分,大部分包一张纸里面,自己妥帖保存着,一旦被休,她好装着这些种子走路。另一部分她准备交给谢婶,让她暖房里再种几盆,论起园艺功夫,谢婶比她强一万倍。趁着暖房便利,能多结几个是几个吧。

除夕 除夕到了。 忠勤侯府喜气洋洋,每个院里都忙着贴春联贴门神,还门前廊下挂上几排红灯笼,气象森严院子里立刻有了浓浓年味。夏夕这边蔡嬷嬷、牛嬷嬷两个能干婆子,老早把丫头们指挥得滴溜溜转,因此芷兰苑过年准备工作早早就绪了。 捷哥儿从后院跑到夏夕屋里时候,穿了一身簇暗红色五福捧寿团花纻丝小锦袍,一双黑色半腰宝相花纹云头锦靴。头上还扣了一顶黑色暗花杭绸八角小帽,衬得面如满月,目如秋水,人见人爱。 “我们家捷哥儿这会就穿上衣裳了。明天要到处去拜年,你会给老祖宗他们拜年吗?” “会,就是磕头呗。” “还得说吉利话呢。” “什么吉利话?” “我教你。见了老祖宗,你就说重孙儿捷哥儿给老祖宗拜年,祝愿老祖宗身似松椿,体如龟鹤,南山寿永,身全五福。” “记住了。” “见了祖父祖母你就说孙儿祝祖父母年开运一帆风顺二龙腾飞三羊开泰四季平安五福临门六六大顺七星高照八方来财九九同心十全十美百事亨通千事吉祥万事如意。” “这么长啊。” “说得长了领红包大。不信你试试。” 小家伙眼睛瞪得圆溜溜,想一想点点头,“好吧我试试。” 夏夕抱着他亲了一口,“我们捷哥儿真可爱。” 奶娘孙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真,少有拜年这么啰嗦。” “我们捷哥儿是大家公子哥,当然不能跟人家一样说大白话。” 小正太认真点头,夏夕是喜欢,“闲了我教你认字你愿意吗?” 大学里学师范,还没来及用就穿了。 “我喜欢下棋。” “棋也下,字也教,每天下两个时辰棋,教半个时辰字,我还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好。”捷哥依偎到夏夕怀里,夏夕忍不住又亲了他一口,觉得他脸蛋嫩滑得像刚蒸出鸡蛋羹,真像咬一口。她拿出瓜子给他剥壳,捷哥乖乖地等她剥好,张开莲瓣一般嘴唇把它吃下去。 “捷哥跟奶奶缘分还真是很奇妙,他少有跟人这么亲。” 夏夕笑着看看孩子,“我和捷哥天生投缘,不是吗?” 吃一会儿瓜子,捷哥儿拉着夏夕又下棋。夏夕一边指点他,一边派丫头去大厨房叮咛厨娘,把她要当年生嫩公鸡全部整理干净,切成核桃大小块,先放点料酒酱油和盐码味,等她午后再去炮制。 吃罢午饭,她到自己院里小厨房里熬制旗花面汤底。一块肥瘦相间猪五花切成小块,过水撇过浮沫。一点底油烧热之后,猪五花下锅略翻几下,加开水煮汤。怕弄脏汤底,调料全部包料包里下锅慢煮,直到肥瘦相间一块带皮肉几乎熬化,表面上浮起一层油花。这时候加入大量米醋,揭开锅盖继续炼,直炼到肉油糅合了醋味酸涩口感,尝上去变得醇和适口,酸香宜人,这道汤底就算大功告成了。把煲好之后酸汤装一个瓷罐里,等会提到大厨房,年夜饭结束时候上锅烧开,加盐调味,再加一小撮蛋皮韭菜就可以上桌了。蔡嬷嬷一路给她帮忙,看着这个汤说,“面下里头会不会腻呢?年夜饭后都怕油大。” 夏夕说,“这个汤照规矩是不喝,只吃一筷头面。” 蔡嬷嬷恍然地点头。 夏夕宝贝红辣椒被她切成半寸长小段,满满地装了一碗,一大把花椒也预备停当。炒时候加上葱姜蒜提味,如果有豆瓣也可以放上一点。猛火暴炒,起锅时候加点糖,吃起来麻辣鲜香,她自己对这道辣子鸡是相当有信心。 夏夕想,这个时代人既然没有接触过辣椒,这道菜对味蕾刺激怕是非同小可。但是辣子鸡要好吃,势必要用大量辣椒来突出主味,辣子堆里翻找鸡肉吃这种做法怕是要引起很大争议。 忙完准备工作,夏夕又精心为自己化妆打扮了一番,穿上了年里侯府为各位媳妇添置华丽装。眼看着时辰差不多了,叫大丫头侍书小心提着瓷罐,施施然向府里大厨房操作间走去。 大厨房里花团锦簇,一群奶奶姑娘穿着围裙套袖,里面穿花度柳一般地忙碌。连徳雅也照料着她佛跳墙。按时间算,那些鱼翅之类名贵好料已经全部加进去了,大约是因为封闭严密缘故,从旁边走过,似乎闻不到让人神授魂与香味。 旁边陈列台上,已经完成凉菜全部摆好。形状与色彩都非常地讲究。这些出身豪门千金小姐还真厉害,不管吃着味道怎么样,首先卖相是绝对精致。她们手里动作,居然并不显得生疏。看来这个时代,豪门世家十分注重培养女儿动手能力。这大约算是持家能力一部分吧。 仅凭这一点看,德闵教程里就缺了至关重要那一课:持家。不通文墨尚且不论,这么大侯府,千头万绪收入与支出,理不清账目就十分要命。再加上没摸过锅铲,不会做针线,这个圈子里她不异类谁异类啊。21世纪继母拼命让前房子女干活算是一种虐待。这里颠倒了,用不让你干活害你。 夏夕不由得叹一口气。 徳雅母亲形象浮现她脑子里,一个3多岁丽人,言辞便给,面相精明,不高兴时候就显得刻薄。德闵算是她从小养大,但是她看德闵眼光里永远只有挑剔和找茬,弄得德闵对她一直十分畏惧。她以关心、教导名义,一点点地摧毁德闵自信,再帮着自己女儿掌握所有需要与不需要技能,蚕食掉德闵生存空间。德闵就这样阴狠母爱之下一日日地矮了下去,终失去了自己全部。 如果她能嫁给许静瑜,就算她笨一点,许静瑜大约能包容她吧?德闵美貌又善良,她有一肚子压抑了十几年爱想奉献出去,可是家里没人稀罕。如果她顺利地嫁了许静瑜,她就不会拼死服毒惹来那么多敌视,婆家立足就不像她现这么艰难。许静瑜既是温存男人,只要给她一点点体谅,她会肝脑涂地地去报答吧?纯良温顺妻子,知道自己笨,会拼命地学习,这样德闵原本是有机会获得幸福吧? 后娘,果然是会拿毒苹果给人吃奇妙物种。 夏夕一瞬间非常难过。如果没见到眼前这一幕,她还以为千金小姐就该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绝不会意识到这是继母心机和伎俩。仔细想一想,德闵似乎是从四五岁上就开始被人唤作糊涂四儿了。难道那时候她就有了谋夺之心?那时她也不过是个2出头年轻女子,会有这么深谋远虑?真是让人心惊肉跳。 但是这件事有一个很不合理地方。德闵祖母悭吝成性,继母周氏好面子大手大脚,两人不合家里人皆知,不过是勉强维持面子,不会公开冲突而已。照说祖母是可以照顾到德闵,她总归是她嫡亲孙女。但是这位老太太十几年里眼看着继母一点点地养废德闵,却始终一言不发。为什么?她并非性子软弱,发怒时候堪称台风呼啸地动山摇,周氏也很是拿她没辙。德闵被设计,那女人目她没道理看不出,为什么不肯帮帮她? 这时候,忙活完糯米素丸子五姑娘静琬,朝夏夕笑了一笑,“七嫂,来得晚还站这里发呆,需要我帮忙吗?” 夏夕舒一口气,把心里郁闷暂时放下,对静琬说,“我菜简单。把鸡块腌一腌,入味一爆炒就行了。银丝面后上,汤加热,挑一箸头面进去就行了。来早了白给你们添乱。” “看你好像胸有成竹似。八嫂说你没做过这些,让大家都多帮帮你呢。” “我又不敢想那2两银子彩头,马马虎虎弄两个菜出来交差还是可以。倒是要谢谢大家好意。” “一家人不用这么客气。” “倒也是。我刚进来看到台子上菜真被你们吓住了,这也太厉害了。大厨也不过如此吧?居然还有雕花。” 静琬笑着说,“雕花是府里厨子刻,咱们哪有这本事。老太太说别让她年三十吃生她就念佛了。” 夏夕忍不住笑出声来。一直郁郁德闵笑得如花绽开,静琬心情忽然变得很好。连徳雅都停下手里活计向这边看。 “七嫂,下次你早点来,我们大家一起说说笑笑多有意思。八嫂,你这个主意出得满好玩。”后一句,静琬抬高了声音,对着徳雅说。 “那是真,难得这么有气氛。”夏夕说。“我们家时候你怎么不出这个好主意?” 徳雅笑着说,“咱们家姑娘奶奶少啊。会累死咱们俩。” 夏夕点点头,“受累是你,我帮不上你。” “七嫂,你不喜欢做饭吗?”四姑娘静琳文文静静地问。 “喜欢哪,做好吃谁不喜欢?我对烹调兴趣是天生。” “那你会做什么好吃?说来听听。”六姑娘静珹一边忙着手里事,一边乐地问。 “我自己琢磨着做过一种果肉酸奶还是很好。” “你自己琢磨?” “是啊,我喜欢自己一个人乱想,见到鲜东西我就拿着乱试。所以你们不要看不起我厨艺哦。我算是创高手呢。” 厨房里一阵笑声。四奶奶沈氏忙着一道名贵蟹粉鱼翅,这会刚腾出手来,笑着问,“七弟妹,你倒说说怎么做酸奶?我们也学学。” “我不爱喝牛奶,那股子膻味让我难受。我就想怎么能把它改一改就好了。所以就自己琢磨着乱试一气。失败我就不说了,酸奶算是研究成功了。其实很简单,先想办法让牛奶发酵,第一次做时候天暖,我把酸奶包被子里,足足捂了两天才做成。尝一尝,有一种又酸又醇味道,加点糖吃,比牛奶强多了。第二次做就简单了,把前头吃酸奶留一点引子,加牛奶里,夏天几个时辰就好了。这种原味酸奶吃腻了,我就往里面加蜂蜜,做成蜂蜜酸奶,加红枣汁,成了红枣酸奶。把水果切成小小果粒添进去就是果粒酸奶,我还加过葡萄干,杏仁末,核桃末进去,这就是传说中果仁酸奶哦。”

血玉蝴蝶 这一番绘声绘色描述,勾得一帮女人垂涎三尺。当即撺掇她年里就做做看。夏夕说,“天冷,怕发酵不起来。我试试吧。夏天把握大一点。” 五奶奶崔氏笑着说,“馋我真等不得了。七弟妹,你还真会想。” “都是馋嘴惹得祸哦。”夏夕说。 大家一起大笑。 “说实话,我也是个馋。没出嫁时候母亲常常说,我又馋又懒,将来婆婆会打。”四爷夫人沈氏笑着说。 大家又一起大笑。徳雅看着德闵眼神里多了一些情绪。这个生死路上走过一趟姐姐有着太明显变化。以前胆小怯弱,人前不自信,永远躲她身影后面。现,稍稍站直身子,自己就有点掩不住她存了。 她走过来,亲热又责怪地说,“好啊姐姐,敢情那时候你都一个人躲屋里吃好。” “哪有你佛跳墙珍稀名贵啊。” 穿着象牙色绣五彩菊花比甲五奶奶崔氏说,“我看今年必是八弟妹夺魁了。难怪她出这么个主意。” 六姑娘静珹是二房庶女,还小,只有十一岁,太太不让她动手,只站一边观摩。小丫头看得倒是很开心:“听说佛跳墙连有些御厨都拿不下来。咱们家也就老侯爷和二老爷尝过,其他人见都没见过。” 五姑娘静琬是许静璋同母妹子,眉目间有想象地方,却柔和温婉得多。她说,“八嫂一道佛跳墙把我们做菜全变成陪衬了。” 徳雅笑了,“敢情我得罪了人还不知道呢。这可怎么办?说声对不起,嫂子妹妹们能恕了我么” 大太太和二太太身影忽然出现厨房门口,身后跟着一群丫头婆子。大太太笑着说,“你们这几个丫头,居然敢抱怨。多难得机会,就该好好跟着你们八嫂学学这道菜才是。” 二太太点头说,“就该好好学习。艺不压身,女人终究要管家,学得多,会多,将来遇事就不慌。四姑娘,你们几个姑娘要用心向你八嫂请教,教会了你们,说不定将来也能给你们挣一点颜面呢。” 几个姑娘纷纷答应。 “老七媳妇会煮佛跳墙么?”大太太问。 “回太太话,我不会。” “你家太太教徳雅时候你没跟着一起学?”二太太扬扬眉毛。 夏夕笑着说,“我从小就笨,把师傅累得够呛,还啥也没学会。所以出嫁了,我只有压箱银子,妹妹倒有很多压箱子本事。” 这话从字面上听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是话里隐隐含着骨头。谁都不傻,哪有听不出来。 明知道这样讥刺人不好,毕竟作俑者不当面。但是夏夕实忍不住,德闵被欺负得太狠了,撂上几句刺话,徳雅如果乐意,让她传给她娘好了。气人谁不会啊。 大太太淡淡一笑,“知道自己笨就多下点功夫。勤能补拙。” 夏夕规矩答应下来:“是。” 大太太二太太显然兴致很好,她们厨房里转着看了一圈,对媳妇和姑娘们作品做做点评和鼓励。徳雅用一只勺子盛了一勺佛跳墙汤汁,让二太太帮忙尝尝。二太太品一品,翘起了拇指,“了不起,名不虚传。” 大太太闻言笑弯了眉眼,流露出满意神色。徳雅换了一把勺,照样盛了一小勺汤给大太太尝。“我掌握不来府里人口味,太太帮我把把关,会不会淡了些?” 大太太品了品,点点头。“没枉费了你几天辛苦,味道真不错。咸淡我看也合适。就这样上吧。” 夏夕见一个灶头闲下来了,打了几个鸡蛋,静静地摊她蛋皮。四姑娘是二太太嫡女,手脚利索已经完成了自己准备工作。她走过来问,“七嫂,你这是要做什么?” “摊一点鸡蛋皮,等会做面时候漂汤上做个点缀。” “你旗花面我都没听说过。怎么个旗花” “汤上面漂韭菜和蛋皮,形状像一面面彩色小旗子,我想大概就是这么来。” “想法挺别致。” “这个面是酸口,解腻。晚上你赏个脸尝尝吧。每碗只有一筷头银丝面,吃着不负担。” “我一定会尝尝。从来没吃过。” “希望你能喜欢。” 静琳微微一愣。这种表达方式她不习惯,但是话里友善和重视她听出来了。呵,糊涂四儿还是有她可爱地方。 酉时整,侯府开祠堂祭祖。各种荤素贡品流水价地从厨房里端了出去,摆祠堂前巨大供案上。男人们全体集合,一个不拉地去向祖宗磕头。年三十迎祖宗,过了小年送祖宗,这是各家都极为郑重礼仪。 侯府里女人们是没有这种资格,年夜饭已经准备得七七八八,凉菜全部就绪,蒸碗与汤品也全部预备好了,灶火全部被煤炭盖住,只保留一点余温。几样热炒食材也都腌渍完毕,切成需要形状整齐地码盘子里等待下锅。闲下来女人们纷纷回屋去换衣服补妆。 夏夕只摊了个蛋皮,没受什么烟火气,就老老实实地呆福荫轩里。静珹正是天真烂漫年纪,不需要化妆,陪着她等。小姑娘絮絮地打听酸奶,颇为垂涎。过得一会儿,回去打扮自己女人们陆续回来了,每个人都是一套簇衣服,一个赛一个华丽。老太太和大太太、二太太也过来了,进了福荫轩后面暖阁里坐等。媳妇和姑娘也就跟着进到暖阁里。大家议论着对方衣款式和手工,听那意思,有几个媳妇居然是自己裁自己做。夏夕觉得自己就像郁金香花田中长出一株高粱米,笨拙得不堪,口都不敢开。 徳雅进来时候,整个屋子都为止一静。 因为屋子里足够暖,她进门就脱掉了大红色羽缎披风,丫头立刻接过披风退了出去。徳雅这次少有地穿了一套白色蹙金疏绣绡纱宫装,素淡衣着让胸前那颗硕大血玉坠子显得格外醒目。这颗血玉坠子相当大,比乒乓球还要大上一圈,颜色如鸽血一般浓得几乎要流下来。天然血玉原本就极为罕有,这个时代想必也没有那么好造假技术。夏夕就算出身草根见识不广,也隐隐意识到这块血玉价值惊人。这显然是徳雅嫁妆,丫真比自己阔绰得多了。 有几个奶奶姑娘已经围上去赏鉴这块玉佩。夏夕坐屋里条凳上没动身子,淡淡地用目光巡视。老太太笑容未改,远远地看着围门口好奇那几个年轻女人。大太太侯夫人却一瞬间涨红了脸,神色颇为难堪。她扭头看夏夕,正好与夏夕目光对视,大太太就像行窃被人捉住了手指,多红晕覆盖面部,红得似欲燃烧起来。 夏夕替她烧得难过,低下了头。心说,姊妹易嫁果然是好买卖啊,人财兼得,捞足了便宜。您还装什么装? 老太太笑吟吟地说,“过来丫头,让我看看,是什么好东西?” 徳雅笑着走过来,摘下脖子上丝线打成璎珞,把玉佩递给老太太。老太太仔细地上下翻看,“水头好,色也好,还没杂色,是个难得。好好留着吧,仔细别碰碎了。我见过不少人家传代家当都不如这个好。” “我娘也嘱咐我仔细保管来着。今儿是除夕,我略戴戴就收了。”徳雅说。 老太太点头,二太太也顺手接过玉佩看,嘴里不绝地赞叹,“哎呦,真是个好东西啊,这么好成色玉可不容易见到,血玉就不用说了。这蝴蝶雕工也真细致,感觉手一松都能飞起来似。大嫂你看看。” 大太太脸上红晕刚退,这下子又红起来了。她淡淡地看了二太太手里一眼,“小孩儿家玩意儿而已。” “玩意儿?大嫂你这话我就不依了。亲家母厚嫁闺女,看中可是咱们瑜哥人品前程。依我看,人家是财帛动人,求你多爱惜人家宝贝闺女呢。” 徳雅站炕前,不免局促起来。 夏夕不动声色地喝茶。还以为两房太太真亲密无间呢,也不过如此。 “弟妹这话就不对了。好男不看家当,好女不看嫁妆。我就算糊涂,还能到贪财这种程度?” 徳雅笑着说,“这块玉是我出阁时候娘给。娘说我有三个弟弟,留给哪一个都不合适,索性给我了,省得将来三个媳妇摆不平。倒没存别心思。” 四奶奶沈氏是二太太嫡长子许静璐妻子,平素就是个厉害,这时候凉飕飕地问夏夕:“七弟妹,都是尚家嫡千金,你还是长女,也该有这么一块极品好玉吧?拿出来让我们大家开开眼界。” “四奶奶见笑了。”夏夕淡淡地说。女人多地方是非多,徳雅豪阔嫁妆眼看就惹出了嫉妒。这位四奶奶摆明了恨人有笑人无,不理会也罢。 沈氏还不休战,哀怨地对徳雅说:“我娘当初可舍不得这么发送我,我们家兄弟多,姊妹也不少。娘说我是她亲生,受了委屈不记仇,所以嫁妆上宁肯亏我都不能亏了那些庶出姐妹。让我们四爷受了委屈了。” 夏夕差点笑出来,赶忙喝茶掩饰。她还没想和徳雅交火,不相干人倒开始摩擦了。 老太太笑骂道,“胡说八道,这叫什么委屈?璐哥儿指你嫁妆过日子不成?” 四奶奶当即转了颜色,迎着老太太话风顺杆爬,“老太太这么说我倒明白了,要不然一时还转不过弯来。您老放心,我们几个嫁妆上比不过八弟妹,孝顺上头绝不能输。” 徳雅被这么一通揉搓弄得下不来台,站当地眼圈就有点红。老太太说,“瑜哥儿媳妇别委屈,跟妯娌们一个屋子里长久住着,彼此说话不防头常有。心放大一点,别往心里去。” 四奶奶大惊,连忙站起来向徳雅裣衽行礼,“我说错话了吗?八弟妹你可别跟我计较。老太太说说话不防头指就是我了,得罪人有时都不知道,挨了多少骂都没改好。” 徳雅勉强笑了笑,原想着除夕夜佩戴至宝显示身价尊贵,再凭一道佛跳墙显示本领超群,想不到这么不顺利。老太太尚可,大太太、二太太反应都和她预期相左,四奶奶只差明着撺掇德闵闹事了。她泱泱地坐了下来,等待年夜饭时刻到来。

撒盐 辣子鸡端上桌时候,酒已经喝到四五分了。男人们桌子上觥筹交错,你来我往喧闹得不堪。女人们费心思操持出这一桌酒菜并没有得到男人们置评,女人们心里多少有些失望。反倒是老太太和太太们很理解姑娘媳妇小心思,吃时候不停地夸赞着。 夏夕把她炒好辣子鸡分成了三盘,辣椒特有辛香刺鼻,闻一下如遇故友,有一种久违亲切。侯府大厨她炒菜时候就直楞着一双牛蛋般大眼瞪着,见她半盘鸡块半盘辣椒地盛出来,眼珠子几乎砸到地板上。她摘了围裙套袖去洗手,大厨连忙拿起一只托盘,把三个盘子放托盘里,亲自托着送了上去。 不惹人注意地,三盘辣子鸡摆到了桌子上。夏夕走到老太太桌前,笑着对女眷们说,“我炒辣子鸡,会比较辣。不怕辣赏脸尝一尝吧。” 大奶奶王氏先给老太太小碟子里夹了一块,老太太问着这是什么东西,红红挺好看。鸡肉块刚进嘴巴眼睛就瞪圆了。吐出来又恐失仪,只能硬着头皮开始咀嚼。从未尝过辣,辣得眼泪鼻涕都流出来了,辣得让人瞬间惶然失措。但是咬过几口之后,辣中带麻奇特香味开始让味蕾变得活跃敏感,再嚼几下,舌头有了好适应能力,只觉鸡块鲜嫩,满口异香。 夏夕抓了一只崭帕子递了过去,又倒了一杯冰凉梅子酒放老太太旁边。老太太把鸡肉吃下去,张着嘴巴透气,又紧着拿帕子擦拭眼泪鼻涕,嘴里惊叹道,“好家伙,这是什么东西,这么厉害?” 夏夕把梅子酒递给她,老太太接过抿了一口,喘过一口气儿,“不过,真很好吃。” 夏夕脸上浮现出笑容,“老太太您可真厉害。第一次吃这个菜说好吃,您还是第一个。” 正说话,旁边桌子上五爷静琋发出一声惨叫,惹得满屋子人回头看。 老侯爷问,“你这是怎么了?” 静琋指着桌上辣子鸡问大厨,“这是什么东西?” “回五爷,这是七奶奶炒辣子鸡。” “你确定这是菜?”静琋问。 大厨俯首帖耳地回答,“其实小也没见过这道菜。正好奇呢。” “吃到嘴里跟咬了把刀子似。”静琋被刺激得不轻,大声吸气。 夏夕连忙站起来说,“五爷,这道菜叫辣子鸡,用是暖房里一种灯笼果炒,很辣,您可能事先没有思想准备,被辣着了。” 二老爷许萱河诧异地说,“灯笼果真能做菜?我还以为开玩笑呢。” “回二老爷,灯笼果本来就是一种菜,叫番椒。特点就是辛辣醒神,没吃惯可能会觉得辣得受不了,适应之后有一种很特别香味。” 许萱河狐疑地夹了一块鸡肉放进嘴里,几乎也直接吐出来,还是因为餐桌礼仪关系,硬是忍了下来,吃完就开始眼泪鼻涕横流。 侯爷许萱海唆着牙花子看他痛苦地吃,脸上几乎出现同样痛苦表情,“行吗?不会吃出问题吧?” 许萱河要了一杯冷水抿嘴里,半天没说话。 夏夕说,“侯爷也请赏脸尝一尝吧,您找小一点鸡肉吃,看看能不能接受这个味道。” 老侯爷心疼地看着二儿子,“这么难受吗?比喝烧刀子都辣吗?” 夏夕不禁掩口一笑,一转眼看见旁边一张冷峻阴沉冰块脸,心里不禁一沉。热闹大年夜,乐与他无关,他疏离于人群之外,独自喝酒。被迫娶四儿对他这种看上去性格刚烈男人意味着什么,她简直不敢细想。只看他神色就明白,他迟早会爆发,他会用怎样方式来发泄愤怒?而她能否接得住这个男人报复? 出人意料地,五爷静琋忽然伸筷子又夹起一块小点鸡肉,“别说,前头吃着跟咬刀子似,后味居然香起来了。我再尝尝。” 夏夕连忙说,“五爷说对,番椒就是这样感觉,越吃越辣,越辣越香,到后来就欲罢不能。” 屋子里一些人试着品尝,无一例外地被辣得狼狈,许萱河不说话,夹起第二块鸡肉放进嘴里。许萱海眼睛瞪大了。 吃完第二块许萱河才说,“老五说得不错,辣到后头很香。大哥您也尝尝吧。” 许萱河鼓励下,满屋子人开始动手。夏夕连忙说,“孩子们暂时就不要碰了,孩子味觉娇嫩,可能真不行。” 五爷不禁问,“知道这么辣,你少放点那个番椒不成么?” “我是按照菜谱来,这个菜规矩是要辣椒中间找鸡肉,不辣就不地道。” 一海碗辣椒炒出不大三盘鸡肉,没几下就没有了。男人那一桌先喊了起来,老太太叫把她们这桌辣子鸡给他们端过去。这一次连老侯爷也开始吃了。夏夕注意到,自始至终,许静璋看也没看这道菜一眼。 辣子鸡让满场气氛加活跃了,辣得冒汗大爷静琛索性解开了两颗衣扣。二老爷许萱河情绪显然十分好,他问夏夕,“你哪里学到这个菜?” “书上看来。” “真很好吃。那几盆灯笼果是别人送着赏玩,想不到居然被你这么做成菜给吃了。还有吗?” “不多了,我舍不得全用掉。您要是喜欢,春天时候我们可以多种几盆。” “种吧。房前屋后空地上管种。不过这个好保存吗” “好保存,晒干就行。一年四季都能用。” 许萱河朗声而笑,“好啊。” 老侯爷说,“好是好,就是下次少放点,太辣了。” “是。” 气氛正好,厨房里一个婆子脸色严峻地走了进来,伏徳雅耳边说了句什么,徳雅面色大变,脱口问道,“谁?是谁干?” 婆子伏她耳边又说了句什么,徳雅满脸悲愤,流下泪来。她异常引起了满桌人注意,大太太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徳雅满脸为难,大太太看着婆子,那婆子回道,“八奶奶熬了3天佛跳墙被人毁了。” 大太太眼睛眯成一条线,低沉声音里含着怒气,“怎么回事?谁?” 婆子回道:“是个小丫头,趁大家不防备往里面撒了一大把盐。想趁乱走脱,被奴婢们当场拿住了。” 这边动静也引起了首席诸人注意,侯爷许萱海叫了婆子过去,婆子把厨房里发生事做了报告。夏夕心里警铃大作,本能,她就觉得这事不简单。 侯爷果然大怒,强自压着火,说,“当场拿住了?把人带上来。” 满屋静默无声。婆子速走出去,然后几个人扭着一个小丫头走了进来,把小丫头按到侯爷面前跪下,小丫头全身打颤,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看着面生,哪屋?”侯爷问。 夏夕全身冰冷,小绿!她陪嫁四个小丫头之一,不到十岁年纪,被人派去撒盐。果然,这个局是为她布。 小绿惊惧之下哪里还能说出话来,只是哭,头磕得梆梆响。 有个穿着围裙中年媳妇回答说,“这丫头下午就厨房里转悠了半天,我问过,她是七奶奶屋里陪嫁丫头,叫小绿。刚才她又没事瞎转悠,奴婢看她鬼祟,就暗中注意。她撒了盐就想跑,被奴婢追出去捉住了。” “你往佛跳墙里撒了一把盐?”侯爷气势吓人。 小绿哭着点头。 “为什么?” 小绿磕头,不回答。毕竟是个年幼孩子,这种威势之下,吓得魂不附体。 “谁让你干?老老实实给我说。” 小绿眼睛扫视一圈,用手指了指夏夕。夏夕一口气绷不住,瘫坐椅子里。 “为什么?”侯爷并不看她,只问地上小绿。 小绿小小身子抖得可怜,抽噎着说,“没说为什么,只让我撒一把盐就走。” 眼泪瞬间模糊了夏夕视线,心痛加气愤,手都有点哆嗦。 侯爷铁青脸转向她,“你承认吗?” 夏夕抹掉脸上泪水,坚决地摇头,“不承认。” 侯爷问小绿,“你主子不承认,到底是谁让你做?” “就是四小姐让我做,还赏了我一吊钱。” 大家都看夏夕。夏夕却眼睛也无法转动地看着这个孩子,这么小小女孩,天真烂漫,却眼睁睁地撒谎。 “我说是真,四小姐本来叫小蕊和我一起,说趁别人不注意时候撒,两个人好配合。刚才小蕊说她肚子疼,奴婢只好自己做了。” 忠勤侯黑着脸,“去把那个小蕊给我带过来。” 不大工夫,穿着睡衣小蕊被拖了进来,不知是衣衫单薄还是吓,小蕊同样浑身打颤。 “是四小姐让我们做,也给了我钱,但是奴婢胆子小,死也不敢,所以装肚子疼躲屋里。没到厨房来。” 听了小蕊证词之后,夏夕反倒冷静了。两个证人,铁证如山?那又怎样?那毕竟只是一把盐,不是毒药,她罪不至死。 “现你怎么说?”侯爷冰冷地问她。 “我没有做过事,自己绝不承认。” 侯爷鼻子哼了一声,怒火终于发作了出来,“无所谓。来呀,给我把这丫头拖下去,乱棍打死。”

自请休妻 夏夕被吓住了。 乱棍打死?这样就要人一条命么?难怪丫头们提起这家军法治府都神色惊恐。忠勤侯百战名将,又岂会意一个小小幼童生死。 小绿一声惨嚎,眼泪鼻涕抹成一团,茫然四顾之后连滚带爬地扑向徳雅,“五小姐救救我,是四小姐让我撒盐,五小姐你救救我,救救我啊。” 徳雅泪如雨下,“小绿,你是定南侯府出来,你这样对得起我?” 小绿只是拼命挣扎,抓着徳雅衣服不松手,生怕被拖出大厅,“救命救命!小姐救命啊。” “她让你撒盐你就撒,她要是让你撒砒霜呢?你也要毒死这一屋子人吗?”徳雅用巴掌推搡着小绿小小身子,痛哭失声。 屋里人渐渐围拢过来。不知为何,夏夕偏偏就能清晰地感知到许静璋一举一动。他像是根本不知屋里发生了什么事,自顾自浅酌慢饮。电一般目光扫过时,却是满脸痛恨与不屑。她觉得自己眼睛和脸都像燃烧起来,流泪被这炙热温度烧干了,小绿几双大手撕扯下拼命挣扎哀求,嘶叫得几无人声。小蕊跪一边,抖衣而颤,张着嘴巴激烈地喘气,脸色煞白也不像个活人。 夏夕觉得自己眼睛都红了,视线里整个屋子都蒙上了一层血红色纱幕。她瞪着这两个小小孩子,心里痛得像刀子剁。害人先害己,但是还这么幼小稚嫩,小学生年纪,让她如何能狠下心来看着她们自食其果?不忍心,真不忍心。她大声地抽泣,自己却全然不觉。冲动之下,她跪了下去:“求侯爷开恩,饶了小绿。” “你可知罪?”声色俱厉男人着实可怕。 夏夕语塞。做人骨气让她不能承认没有罪行,但是抵赖无济于事。这个家里所有人都定了她罪。她脑子已经乱了,纠结成一团,一时恨她们俩构陷自己,一时又念着小孩子不能就这么死掉,完全想不到自己同样处危险中。 “侯爷,小绿只是个小小女童。她不懂事,求您饶了她。” “饶了她?她不懂事,说倒没错。你也不懂事么?你当我忠勤侯府是什么地方?容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这里兴风作浪。” “德闵自苏醒以来,垂首下心,只求侯府能有一席之地容身。万万不肯行差踏错。但是事已至此,百口莫辩。只求侯爷念她们俩年幼,手下超生,饶了她们。” 侯爷眼里流露出杀机,“还狡辩!你真当本侯不敢杀了你么” 夏夕变了脸色。生死悬于一线,她依然做不到为自己哀哀乞求。德闵被人害这么惨,不能死得冤枉,不能死得像一条没脊梁野狗。 她抹了一把不知什么时候流下来泪水,颤抖着声音说:“侯爷,德闵不敢狡辩,却也无力洗刷自己。这个指控我只好先背了。但是只是德闵有错,没有罪。小绿同样,有错没有罪。” 许萱河有点意外,看了看他弟弟,大理寺卿许萱海。 夏夕见状忙向许萱海磕头,“小绿命顷刻,求二老爷周全。” 许萱海语气平淡,“说说你道理。” “如果小绿真是撒了砒霜,那她百死难辞其咎。可是她没有啊,她只是撒了一把盐而已。严重后果也不过是齁了那锅汤,大家不慎喝到嘴里,要么吐掉,要么多喝两杯茶就解了,这就是个错,不是罪啊。这样就要了她一条小命,侯府积善之家,自老侯爷老太太以下无不仁义待人,必不忍心做此悍恶之事。” 许侯爷一声冷笑,“说你糊涂,倒长了一张利嘴,巧言令色。这不是一把盐问题,事关我侯府上下风气,不重处不足以警戒他人。” 夏夕大惊:“侯爷开恩。” “这个恩怕是开不得。今天一把盐,明天一把碱,谁有点不舒心就犯点错,我怕我迟早会端起一碗砒霜来。” “不会,不会。”夏夕拼命想说服他,恨不得冲上去摇摇他脑袋 “打死小绿威慑不了犯罪,它只能是一桩惨案而已。” 小绿睁着一双惊慌眼睛看夏夕,这时候完全傻了。 忠勤候脸色难看了,“你要教我治家不成?” 夏夕敢怒不敢言地低头,“不敢,我绝不敢。我只是想求侯爷饶那丫头一命。” “好,”忠勤侯断喝一声,“有你这样主子护着,我给她一个机会,来啊,拉下去,重打2军棍。生死由天。” 几个仆役冲上来,一把就把小绿抱了起来,小绿小小身子能有多重,跟秸秆似就要被扛出去。小绿破了嗓子地尖叫着喊救命,四小姐救命啊。夏夕脑子一晕,她冲上去,拉住小绿胳膊,把她搂自己怀里。仆役们不敢碰到她身子,犹豫中轻轻地松了手。夏夕拉着小绿回头一起向忠勤候跪下,“侯爷开恩。2军棍会活生生打死她,她才是个不到1岁小姑娘,您不会忍心,您一定会后悔啊。” 夏夕止不住地哭,这种拼命想救下这个小丫头痛切之情终归打动了许府子弟,许静瑜是先心软一个。 他看看自己婚妻子,她站对面人群中,娇艳美丽脸上满是委屈和怨恨。一盏佛跳墙而已,难道这委屈比一条人命都大?这个念头还未成形就被他驱逐了。 很,徳雅注意到他眼神。许静瑜翘翘下巴,示意她去帮着求个情。说到底,小绿是定南侯府出来丫头,她附带着也有一份管束与教导责任。现出了事,作为受害人,她帮忙说几句好话,能显示出宽仁怜下气度,侯爷会高兴。许静瑜喜欢这个聪明美貌婚妻子,他们美满姻缘来之不易,他自是乐意帮着她树立起贤明侯夫人良好形象。 徳雅看懂了许静瑜意思,她倒不想违逆许静瑜意思。但是现争执焦点只小绿身上。她要是现去求情,侯爷万一允诺,这事就揭过去了,那她精心设计这场撒盐妙计岂不无疾而终?她想了想,故意撒娇地跺跺脚,扭身不看许静瑜。 两人这番交汇落了许静璋眼里,他鄙视地冷哼一声,继续静静地喝他酒。至于那个撺掇自己小丫头撒盐出气笨女人,全家人面前涕泗横流,丑态百出,他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定南侯府也算世家,教养这都是些什么闺女,一个个上不了台面。费了那么大力气给许静瑜换了个好,以他看来,半斤八两而已。大太太这回怕是走眼了。 许静瑜差遣不动婚妻子,内心也叹息一声。徳雅才学容貌都是上好之选,肚量却嫌不够啊。他不再勉强她,向前两步,跪了下来,“侯爷请三思,饶了这丫头吧。” 夏夕泪眼朦胧地看了他一眼,十分感激。原本清丽姣好脸上鼻涕泪水一塌糊涂,又因为救不下小绿命而惶急狼狈,看上去真很丑。她急急忙忙地推着小绿给他磕头,这样百般努力只想求得一点帮助,让他心为之一软。 “七嫂话有她道理。这丫头有错,错不至死。您饶了她吧。小丫头也吓坏了,谅她下次也不敢了。” “老八,有一句话叫姑息养奸。” “侯爷,我撵走她行吗?我把她退回娘家去,或者,我卖了她。她再也不会有机会出现您面前,只求您饶了她一条小命吧。” “这么庇护奴才,你倒是个好主子啊。把她退回去,你呢?”忠勤侯一脸嘲弄。 夏夕像是被人敲了一下脑袋,忽然清醒过来了。局是徳雅设,但是忠勤侯显然是要借此机会撵走她。她瞪着侯爷愣了一会儿,抹了一把脸上泪水,定了定心神,说:“德闵素行有亏,不堪为七爷良配,亵渎君子,扰乱侯府,自请休妻。” 周围哄地一声乱了起来,自请休妻?这还真是闻所未闻。 许静璋吃了一惊,他皱了皱眉。徳雅感到一阵狂喜,德闵这就要离开侯府了吗?从此她可以轻轻松松过日子了吗?难以置信好运气居然这么容易就到手了。 “好,有这句话我倒高看你一眼。”忠勤侯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须要让你知道,我忠勤侯许萱海并非一味嗜血滥杀之辈,这丫头既是受你指使,我自不会拿她去磨刀。让奴才替主子受过,这不是我行事作风。你既是自请休妻,我允了,明天就通知你家人接你回府。” “是。” 这地方本来也不欢迎自己,离开也罢,至少不用再看见许静璋。他一个大男人没能耐抗婚,反倒摆出一张讨债脸,像她处处欠了他。 “我看你并非冥顽不灵,临别劝你一句,做女人你得学会认命。心比天高只会误了自己。再要由着性子闹,可就没人能放过你了。” “多谢侯爷指教,德闵记住了。” 这份冷静从容实太惊人。一万个女子就得有一万个哭倒地才对,她刚才为个丫头要死要活地求情,到自己要被休掉了,反倒高傲矜持起来。糊涂四儿指是这拎不清一面么? 夏夕看看小绿,小丫头这时候拿她当个依靠,紧紧地贴她身边,满脸惊慌,吓得可怜。 “侯爷,既已发落了德闵,小绿是不是可以免了板子?” 忠勤侯皱眉,说,“免了。” 夏夕谢过他,然后站起来端端正正地对着堂上诸人裣衽拜别,“相聚缘浅,德闵就此别过了。” 说罢,她拉起小绿手,又拉了小蕊,转身姗姗而去。堂上这些人,包括许侯爷都被这番表现给震晕了。她这就走了?这态度说不上桀骜不驯,也实是有点太牛了吧?谁休了谁啊这是。 徳雅心里说不出难受,这件事这么急转直下地结束,让她完全来不及反应。她本来是想等德闵被处置后再为小绿求情,小丫头撕心裂肺求了她半天,她怎么能一言不发,显出一副铁石心肠?德闵为了救这丫头一条命,哭天抹泪,赚足了分数,她这一走,四儿糊涂却心善名声永远留下了。那她呢?别人会怎么评价她?徳雅不寒而栗。 一切都来不及挽回了吗? 看着德闵拉着小绿小蕊,头也不回地离去,她一万个不甘心。带着委屈哭腔,追问一句:“为什么?” 夏夕站住了,她低着头想了半天,叹了口气,“我其实也想这么问。为什么?” “你就这么恨我?” 夏夕摇摇头,“其实你早就赢了。”何必要赶杀绝都到嘴边了却没有说出口。算了吧,反正自己要走了,放人一步自己宽吧。 两个小丫头争着为她掀开厚厚门帘,苗条身影消失门口,除夕夜里寒风趁机吹了进来,风里似乎还裹挟着一句祝福,若有若无,很不真切。 “你好自为之。”

被拒 那天夜里,除了夏夕,芷兰苑里女人们都说没睡好。 一直害怕休妻迫到眼前避无可避,偏偏又是自己开口要来,自己也说睡不着就着实有点丢人。福荫轩当众耍帅,这时候就得表现点混不吝给这些婆子们看看,休妻咋?照样走得潇洒活得自负。要不是怕留下气疯了错觉,那句“仰天大笑出门去”诗句她也想拿出来用用。 好像眼睛还没闭天就亮了。 算算时辰,还早。不知去侯府报信人这会儿出发了没有。估计也得午时才能来接她。院子里自己丫头婆子昨晚就开始准备,这会儿应该还整理物品装箱子。院子里脚步声来来去去,不至于忙成这样,倒像是心里慌乱,没头苍蝇似乱碰乱转。 休妻这片云彩一直挂上头顶,不知什么时候就下雨,所以除非绝对需要,大部分箱包笼屉之类她一直没拆,离开是件轻而易举事。其实就算拆了,今天没法全部打包运走,留下牛嬷嬷一人操心足矣。她总归要今天之内离开忠勤侯府。 想一想,只舍不得一个捷哥儿。这个四岁孩子笑容温暖,小手柔软,弥足珍贵。可见她穿越之后情感脆弱得有点不堪一击。也许再也看不到了,今天要抽时间再陪那孩子下一盘棋,从此两两相忘。 小绿和小蕊早早地跑来伺候,她没起身,两人就床前守着她,寸步不想离开。夏夕并不拒绝她们靠近。昨晚那阵势,她想起来心里都抽搐,何况是两个孩子。今晚回府就可以把她们还给自己爹妈了,母亲怀抱里,慢慢去忘记昨夜那场噩梦吧。 回家之后她身边这些丫头婆子也该有个安排,事实证明,她想相安无事纯属天真。和21世纪不同,这个时代讲求忠心,不是自己人就是敌人,非此即彼。她可不想未来某一天,他爹碗里出现一把砒霜,又是她指使丫头婆子干。下次可没这次好运脱身了。 巳初刚过,定南侯爷和夫人就过府了。来好!能够搬开她为徳雅扫清道路,继母周氏一定很开心吧? 夏夕不慌不忙地打理自己,一件茜红色缕金提花缎面交领棉袄,葱白底绣红梅花八幅湘裙,头上插了可能多发钗和步摇,金光闪闪,比她上花轿那天还华丽。面妆也破例上了比较鲜明彩妆。妆盒里不缺就是胭脂,以往做小伏低不敢用,今天她可是什么都不用怕了。腮红重点打笑肌上,微凸颧骨使得瓜子脸上轮廓分明,有意识地拉低气质中娇柔感。眼妆同样比平时夸张了一点,上眼线拉长,下眼线半包,自然而然放大眼睛视觉效果。原本温婉下弯眉尾稍全部剃掉,用眉扫将眉峰扫成略略只带一点弧度平形一字眉。至此,德闵就有了脱胎换骨般变化,健康明朗,容光夺人,气势强得像个将要走上谈判桌职场女强人。 夏夕仔细打量过,点了点头,这样性感美艳女子被休是侯府许七公子损失,谁都别想看见她一副被斗败了倒霉样。 夏夕进到养云轩时,里面只有许侯爷夫妇和定南侯尚公权,定南侯夫人周氏四人座。夏夕认认真真地行礼拜年,神情平和,举止安静,不带半点浮躁情绪。 大太太望着她眼神里多了不少研判味道。 尚侯爷满脸羞愧,见到她进门,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转身又向许侯爷致歉赔罪。许侯爷却并不由着他多说,听得几句立刻打断了他话头。 “尚四千金自嫁入许氏门中,心有种种不情不愿,昨夜是自请休妻,让阖府上下为之不安。亲家夫妇既已过府,我们就一起商量个章程,看此事如何了局。” 尚侯爷又瞪了夏夕一眼,“自请休妻?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从这里走出去,你以为还有侯府这样人家等着娶这个糊涂丫头不成?” 夏夕沉默。 徳雅母亲周氏面色淡淡,问:“四姑娘,你自己到底打什么主意?” “自请休妻是为除夕之夜息事宁人。如何处置德闵,我听老爷太太们。” “你犯了什么错了?”周氏音调都透着几分懒洋洋,欺负德闵成习惯了,态度如此轻慢,夏夕不禁大怒。 “请太太去问五妹妹。” 周氏大感意外,“问徳雅?” “是,德闵犯了什么错,她清楚不过,您要让我说,我怕我嘴笨,交代不清楚。” 周氏微微皱眉,又笑一笑,“四姑娘,两个月不见,你变化挺大啊。容貌性情好像都变了。” “德闵忠勤侯府每日里抄书自省,明白了很多道理。自己觉得如同重生了一般,从内到外都是全一个人,变得可不止是容貌和性情,脑子也清醒多了。” 周氏大吃一惊。这是一向懦弱自卑德闵?什么时候这么嚣张了,居然还会绵里藏针咄咄逼人?她原本想当面申斥她几句,博个忠勤侯夫人满意,这时反倒不敢造次。四儿外表如此冷静,心里定是憋着要大闹,要是让她不管不顾地胡说,沉渣余孽一网捞起来,她就要当场丢人。少不得要忍这一时之气,作好作歹把她领回去。回府之后,看你还能翻出大天去不成? 定海侯忍不住有气。逼着婆家休自己,糊涂得比原来还厉害,居然这里吹大话。他冷哼一声, “我倒想听听你明白了什么?” “侯爷可是不信我说话?这府里老侯爷爱惜德闵,令我抄了3遍《女诫》。那里面一字一句全德闵心里了。” “哦,有什么心得说来听听。” “心得也谈不上,只觉得字字句句都饱含深意和哲理,都说到我心里了。德闵斗胆埋怨侯爷一句,自小德闵被人笑骂糊涂,侯爷若早早用《女诫》这样好书来教导,说不定能引着德闵早日走到正途上。” 定海侯眼睛瞪大了,她居然能说出这样一番道理来。他再看看忠勤侯,心里生出一线希望,赶紧拍忠勤侯他爹马屁:“一向只知道老侯爷教子有方,想不到□孙子媳妇也是这么举重若轻,游刃有余。”我们家糊涂闺女眼看明白事理了,您别休了行吗? 周氏说,“四姑娘如今有了这样见识真让我们高兴。可见知书才识礼这话是真。要是早点明白过来,姊妹俩不就可以消消停停过日子了吗?”有了见识之后,你们家也没消停吧?撒盐可是昨晚事。赶紧发话儿吧您,我抬了她立马走人。 忠勤侯夫人说话:“我们家须比不得贵府,人少安逸。我们家媳妇多姑娘多,事事须得有个规矩,没规矩不成方圆。”显然支持休妻,但是话说得含蓄。 夏夕想,也没找到机会细问德闵生母情况,想来她们关系曾经是比较亲近,就是不知有什么矛盾,让她对故人之女一点怜惜都没有。 忠勤侯说,“没错,不止是内眷这样。我这里立过军功老家人着实不少,跟着老爷和我出生入死,舍命功劳。丫头婆子们仗着父亲丈夫哥哥有军功,根子硬挺、桀骜不驯大有人。稍微和软一点,府里就乱得没了章法。所以我们家老侯爷一直坚持军法治府,并不是我们不想待人以慈,实是有苦难言。” 夏夕甚少机会听人这么兜着圈子说话,四个人里只有定海侯还有一点舐犊之情,希望帮她争取,让她好歹能留婆家。其他三个都是坚定主休派,偏要虚伪地让对方先开口。 就像玩一场击鼓传花游戏,花被换成了炮仗,人人都忙不迭地推出去,生怕炸自己手里。大概这时代认为毁人婚姻很伤阴鸷吧,人人变得这么扭扭捏捏。 双方都不给对方台阶,休妻二字就成了一块口香糖,只各人牙齿间嚼来嚼去,一时吐不出口。 冷场又尴尬,四个人同时拿起杯子喝茶。 许静璋是带着一种森冷气息走进来,他全身上下依然是一袭黑衣黑袍,没表情一张脸喜怒不显。进门也不多说话,依礼向上鞠躬,问候一声,待到父亲嘱咐他就坐,他无声地坐了夏夕对面。 定海侯就像看见了亲女婿,满脸堆欢,“贤婿这一向少见啊,听说你年底公务十分繁忙,就算为国忠也要注意身体才是。” “是,我记住了。”态度不算不礼貌,但是矜持冷淡,把定海侯衬得十分市侩,失了长辈身份。 定海侯笑不出了。周氏白了他一眼,十分不满,大约气这个老丈人拎不清状况,白丢人。 “老七,叫你过来为是昨晚事情。尚家四小姐自请休妻,现定海侯爷夫妇都当场,你给个话吧。” “婚姻大事自然由父母做主。”许静璋说。 “话不是这么说。这桩婚事上我们替你考虑得太少,也没有认真地体恤尚四小姐感受。从成亲之日起就疙疙瘩瘩,双方都不称心。我和你太太为此日夜不安,觉得好心办了坏事。要是就这么逼你们一起过下去,只怕会落一辈子埋怨。” 许静璋只端正地坐那里,一种强烈压力感就扑面而来。夏夕需要用化妆术来提振气势,这男人却是天生威严。什么叫静默如山,这就是了。 “老七,你岳父母已经来了,你就当面给个交代吧,该了结就了结了,也让尚四小姐有个出路。” “侯爷既已为我做主娶了尚四小姐,那她这辈子就是我媳妇。过好过赖都是我们命。自请休妻这种话再也不要提,儿戏太过。我坚决不同意休妻。”

老派男人 这可太意外了。 夏夕简直不相信自己耳朵。他明明每次见她都是一副苦大仇深模样,现她自请休妻创造了绝好机会,他爹妈又支持,顺水推舟不就一了百了?咋还自虐上了。 刚刚出了丑定海侯大喜过望,猛地站起身来,“贤婿当真?” 她家贤婿冷冷以对,“岳父当真嫁,我就当真娶,哪里有假” 忠勤侯夫妇显然也很意外,彼此对视一眼,都有点傻眼。 定海侯热脸贴上冷屁股,却半点都不尴尬,喜滋滋地转头对夏夕说,“对对对。你既已嫁入侯府,生是许家之人,死是许家之鬼,日后势必还要为许家繁衍子孙。难得贤婿大度,恕你这一次,你要知恩惜福,好好服侍贤婿。自请休妻之类话,以后不准再提。” 这番转折来得有点大,夏夕实难解,德闵爹急着敲砖钉脚,把她按回原位。她可没那么天真。就算忠勤侯夫妇肯放她一马,周氏搬开她决心却是不易动摇。 头天夜里她已经想得很清楚。如果仅仅为了抹黑她,撒盐一发生,小绿小蕊一作证,真相已经袒露众人面前。这时徳雅站出来一求情,抹黑她目圆满完成,顺便收个大度宽容美誉,可谓皆大欢喜。但当晚徳雅始终不行动,现成博名机会不抓住,说不定就想让她为救小绿当众出丑。心思再狠毒一点,没准还希望她庇护小绿激怒忠勤侯。她存如此碍眼,眼下这个机会周氏怎么可能轻易放弃?相对于处心积虑时刻算计,还不如一劳永逸撵她走路。 她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周氏脸上。果然,周氏立刻温和地问她。“四姑娘,你有想法,说出来听听。” “我觉得意外。”夏夕说。 “真是个傻孩子,意外什么呀,七爷虽不是世子,心地倒真是宽宏大量,一心想保全你。你呢?做一辈子七奶奶,你乐意吗?” 夏夕不乐意,这位七爷着实让她忌惮。他留下她想折磨着出气么?那她还真不如回家呢。就算从此让周氏称了心,但是她好端端一个人,犯不着为了给这母女俩添堵,而把自己放危险中。宅斗神马,无聊了。 “我不乐意。”夏夕说得毫不犹豫。 周氏大喜夏夕不意外,但是忠勤侯夫人也显出几分喜色就有点太过分了。她滚蛋至于让她也这么开心么?她又没当她嫡儿媳妇。 定南侯倒急眼了,“胡闹,七爷好意想保全你,你怎么敢说这种话?” 夏夕恭恭敬敬地回道:“七爷与德闵相比,一个天,一个地。四儿糊涂,绝配不上七爷这般人物。与其让七爷受委屈,不如” “这个问题我看不用讨论了。”那男人粗鲁地打断了她话。“我朝只允许休妻,允许和离。女子休夫,自请休妻均是法无依据。昨夜是除夕,我就当你说了一句笑话娱亲。” 到底是刑部法律工作者,这人一开口很专业。难道这时代也讲依法行政?不过夏夕脑子遇到他就变慢,笑话又是什么?干嘛娱亲? 许静璋站了起来,自上而下地俯视她,“我不休妻,也不同意和离,你还是安生呆着吧。” 夏夕倒吸一口冷气。我靠,真遇上混蛋了。赤果果地不怀好意。你倒霉可不是我害,没人上赶着嫁你。欺负女人你算什么好汉?真有能耐你去反帝反封建啊! 但是这个男人实可怕,他只冷冷一眼,她就只能压下满肚子腹诽,不敢蹦起来发作。 “顺便禀告两位侯爷,年前我辞了刑部差使,把自己官籍转到了兵部。顺利话,十五之前官署案牒正式批复,我会去山西大同戍边。” 纳尼? 夏夕觉得脑子完全不够用了,这都是说了些什么?他要去当兵?不是想留家里折磨她? 忠勤侯大怒,“你这是通知我们?谁允许这么做?” “好男儿志天下。忠勤侯府世代良将辈出,如今已寂寞得太久了。” 屋子里气氛大变,忠勤侯怒不可遏,“你这是跟我怄气么?” “侯爷想多了。”许静璋淡淡地说。但是他神态里就有一种相反信息,让夏夕悟到,这人真是跟家里人怄气。刚烈人做决绝事,很合逻辑。但是,娶了她他居然连死都不怕了吗?她有那么不堪吗混蛋,能不能别用这种方式侮辱人啊啊。 周氏想,他要是死外头,四儿就一辈子扎许家守寡了。以今天来看,她已不复是当初懦弱可欺性子,没死成反倒变厉害了。徳雅抢了她世子妃,这个仇是无解,这辈子都消停不了。徳雅虽聪明,性子却娇纵,让她日夜防备,日子还有什么趣味 定南侯心里真别扭,娶了自家闺女,倒逼得一位侯府子弟上了战场,好像是自己对不起人了。从一见面开始,眼前这位就没有半点做女婿自觉,倨傲又冷淡,牛得倒好像他才是岳父。庶子果然难搞,哪像世子许静瑜温和恭谨,执女婿礼做得一派周全?不想认他这个岳父老子需要这么别扭吗?休了四儿不就是一点头事吗? 伤心是忠勤侯,又急又气又痛又悔,无名火直接就朝着夏夕发作过来:“我做主,你给我休了她。我为你另觅良配,一定给你娶个全北京好姑娘进门。” 许静璋淡淡一笑,“那样岂不是我罪过?好姑娘我哪里配得上。尚四小姐堪为我良配,若她果然不好,侯爷和太太就不会让她进门了。” 顶得忠勤侯直喘粗气。 忠勤侯夫人脸又涨得通红,“璋哥儿,姊妹易嫁,你娶了四儿,你含怨我并非不能理解。但是事情完全没有到不能转圜地步,想个法子我们定要让你满意。你不能这么扔下大伙儿去投军,祖父那边你怎么交代?他希望你完全不理会了吗?” “祖父子孙众多,不缺堂前承欢人。我也生了捷哥,即使战场上有个不测,也不为不孝。” 忠勤侯府多出良将,从曾祖父往下,代代战功卓著,一等侯当得稳稳。但事实上,祖父中年起对尸山血海战场生出了难以言说畏惧。从小儿子着手,他全力支持子孙科举入仕。赫赫战功当然比不上儿孙满堂。但是这样心思又不能被别人看出来,所以侯府子弟满5岁照样每天早起练功,老爷子照样做出督责甚严样子。但心底里他并不想再亲手培养一个能文能武三军猛将。既然子孙不能不学武,那就当早睡早起锻炼身体好了,蹦跶蹦跶还能多吃两碗饭。诸多子孙中,许静璋原本是个尚武,他喜欢练武,喜欢看兵书。老头子费了天大力气才把这个孙子三观扭正了,一个四儿却让他前功弃。 大太太想到老侯爷知道许静璋不吭不哈投了军反应,大大地慌乱起来。 大太太慌,忠勤侯慌。他家爹是个什么想法他再清楚不过,这么多年拼命想保全子孙,失望之后这顿脾气发得绝对小不了。老太太首当其冲,老迈之年难道要当着小辈面受一顿排揎辱骂?他惨,昨天晚上还要打别人军棍,说不定等一会儿军棍就要落他屁股上。对上他时候,他爹什么时候是个讲理? 忠勤侯夫妇苦无良策,夏夕眨巴着眼睛一时也没了主意。自请休妻不合法,人家不许自己离开。他要是不家,呆侯府里暂时倒没那么可怕。问题是,他万一不死,迟早还是要回来。那时她可怎么办? □啊,还面如锅底,她哪里有那本事让他温暖柔软下来。 “七爷还请三思,为了四儿不值得你做出这么大牺牲。您一怒从军,岂不是无端端增加了四儿罪过?让我安生呆着,试问,我做得到吗?” “我家一日护你一日,我离开之后,自有国法护你周全。军中将士家眷不得以任何理由休弃,这是国法军令,任何人不得违背。你也不用发愁生活,我活着你有津贴拿,我死了你有抚恤领,如果分家,侯府还必须给你一笔供养银子,这辈子你绝对不愁衣食。无论我是生是死,你都算是有依靠了。不想守,再嫁也无妨。” 娘啊,这话换个人说出来,绝对是一篇感天动地爱情宣言。即使是由冰块脸说出来,那种不可思议安全感也丝毫不减。上辈子也曾跟人海誓山盟,净拿玫瑰和浪漫说事了,哪有这么体贴给力,直接触动灵魂。老派男人才够绅士! 夏夕很无耻地听从了内心声音。 有人养多好,还生死不弃地负责她到底。真要被他感动了。古代嫁人真挺好,生是你人敢情是这么踏实一件事。21世纪伟大爱情跟眼前这人比起来,绝对弱爆了。 周氏不死心,做着后努力,“贤婿,你这样岂不是让我们很惭愧?点冷静下来,我们这就把四儿接回家去,你生活立刻就会恢复正常。你继续刑部安逸过日子,还能守着捷哥儿长大,多好啊。” “侯夫人再也休提接她回去话,嫁不嫁你,休不休却我。她既是我许静璋媳妇,如今她事就容不得你们插手了。”

钱姨娘 回到芷兰苑,整理出来箱包什么堆院子里,牛嬷嬷正跳上跳下地让人捆扎。丫头们一个个神色仓惶,跟霜打了似蔫巴巴。她不是挺不讨人喜欢么?这里应该欢庆胜利才是啊。 小绿眼睛尖,朝着她迎上来,“小姐您回来了。” 夏夕点点头,对着牛嬷嬷说,“暂停吧,先别捆了。” 牛嬷嬷一愣。 “七爷不同意休妻,现侯爷带着他去见老侯爷了,后怎么办,我们等等看。” 站那一院子人全都有点傻。七爷不肯?他连洞房都没踏进一步,正眼都不看她,怎么这时候忽然护上了? 夏夕撑了半天强势,这会基本打回原形,一字眉也减了气势,站阳光下,肩膀薄薄,袅娜中带着几分柔弱,因为心里狐疑,显出几分不安与无措,是招人怜惜。早晨那个灵魂没有一起回来。 牛嬷嬷、蔡嬷嬷等几个年老婆子对视一眼,嘴巴撇了起来。男人嘛,哪有不好色?四儿美成这样,连身都没粘过,七爷自是不肯就这么放她走了。 夏夕回到自己屋里,窗前大炕上坐了,小绿小蕊不用人招呼主动跟进来服侍,一个为她倒了一杯热茶,另一个递过一只汤婆子来。 两对侯爷夫妇,还有许静璋都去见老侯爷了。上房这会儿绝对很热闹,作为女主角却被剥夺了与会资格,连当观众插个嘴都不许。没有地位女人时时要遇到这种小憋屈。 夏夕不想走了。她和许静璋之间无关感情,就当做了一笔生意吧。 他承诺养她一辈子,哪怕他战死之后依然会有一份保障。这么巨大利益势必要她付出相应代价,利益交换21世纪里再寻常不过,没什么不好接受。 她并不想一辈子依附他,女人总归要活得独立才能安心。但是融入这个未知世界需要时间,创业谋生也难以一蹴而就。只有跟着许静璋才有可能实现。他将从军远行,她受伤害危险基本就不存,因此选择这条路几乎全无阻碍。如果被休妻,她从这座侯府出去就会被立刻闷进另一座侯府,周氏吃得很撑地憋着继续拿捏她呢。她手里,她生活空间绝对会被挤压到无限小。对她那种女人来说,宅斗是兴趣也是生活常态,对她却是莫大灾难。与其回家跟周氏斗个七死八活,不如冒险留忠勤侯府静待时机。从小下棋夏夕看重从来都不是眼前这一步。 吃过了午饭,上房那边还是没有半点消息。堆着满院子嫁妆不理,夏夕直接洗了把脸睡下了。昨夜没歇好,不管什么结果,睡醒了再说。 躺下就入梦了。 梦里有人低低地哭泣,声音虽不大,却是真正摧心扯肺那种哭法,让她想到了自己母亲。母亲也会这样痛伤自己离去。她是独生女,从小到大都是全家生活重心,她家时父母连笑声都比平时要响些。失独后母亲一定是这样日夜哀泣。 梦里,夏夕也伤心,一行清泪顺着眼角打湿枕头那一刻,她清醒了。 床前,一个杏黄衫子丽人用一方手绢掩着口鼻无声饮泣。夏夕一骨碌爬起来,坐床前与她相对。那丽人不说一句,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擦都擦不及似。梨花带雨,连夏夕心都被她一起打湿了,她垂手坐她面前,惶恐不已。 前世影视剧里见过不少衣袂飘卷古典仕女,眼前绝对是入画一个。 湖波一样柔情眼睛,湖水一样幽深愁怨。让这样美人陷入如此深切哀戚,是自己罪吧? “您想要我怎样呢?”夏夕低低地问,“我做什么可以帮到您?” 小绿身影门口晃过,几分钟后,一壶热茶送了上来。夏夕亲自倒了一杯,轻轻推到丽人身边炕桌上。“伤心就出声哭吧,别这么气噎喉堵,太伤人。” 丽人饮泣渐悄。袅袅茶烟里,戚容依旧,满怀萧索,眉目间隐隐有山水画意,美得浑不似俗世中人。 “喝一点热茶,稳稳心神。想做什么你说出来,我试着去办。” 夏夕心说,竟不知我骨子里也是个爷,居然如此怜惜一个女人。许静璋面对她时候,一定比自己还要心软吧。难怪德闵如此皮相,他也总能板起一张黑脸来。自己前世不信鬼神,好容易漂亮了,却偏偏遇上个审美疲劳,算是报应吗? 丝帕擦干了泪水,柳眉紧蹙,愁绪难解。夏夕着了魔一般地看着这样美态,觉得自己也又愁又闷,憋狠了,忍不住叹了一声。 “你知道我是谁?” 靠靠,人这么美,连声音也这么好听。 “能跑到我这里伤心,只有七爷娘了。” 美人低下头,盯着茶杯上青玉兰花,微微点头,“嗯。” “上房吵完了吗?怎么说?” “七爷护着你,坚决不休妻。老侯爷不准他去投军,他也一句不听。我竟完全不认得他了。” “那老侯爷怎么说?” “老侯爷大怒,骂了半晌人。本来还要打侯爷呢,被二爷和定海侯苦劝,劝住了。老侯爷气不过,罚侯爷年里禁足,哪儿都不准去。” 夏夕扑哧一声笑了,“罚他也抄上3遍《女诫》。” 钱姨娘也莞尔,笑完了又觉得自己立场不对,低下了头。 “那休我事现定下来没有?” “现不是休你了,说要把世子妃一起休了。” 啊? 夏夕这下可以想象上房热闹劲儿了,老头子气得使性子胡闹,徳雅躺着也中枪。老太太当初主张她易嫁许静璋,这回少不得要吃挂落。她偏心爹这会儿怕是又尴尬又羞愤,周氏大概恨她了。这个大年初一,侯府怕是永世难忘了。 “那么,姨娘希望我做什么呢?” 钱姨娘哪有什么主意,只是心伤爱子要上战场,上房闹腾得不着边际,自己一个人哭不甘心,到这里来哭哭,触她霉头而已。凭什么大年初一里她一个人这么丧气? 夏夕看着她,心说养眼啊:“我知道我配不上七爷,七爷娶我受委屈,所以我上花轿时候服毒了,对吧?” 钱姨娘只能点头。 “昨晚我还自请休妻,是七爷说没这个规矩。七爷让我留下,我又当着七爷面说了我不乐意。这您知道吗?” 钱姨娘只好再点头。 夏夕沉默。 半晌,她叹了口气,“那姨娘定是怨我不死了。” “不是,不是,哪能呢。”钱姨娘慌得连连摆手,脸都涨红了,“我就是心里着急。” 真是少见大美人啊,一颦一笑都是辣莫美丽辣莫动人。可惜怎么会当了个姨娘,居然嫁还是忠勤侯那粗胚。真该进宫去,当个青史留名宠妃才不枉这一世绝色啊。 “侯府子弟虽多,我只有他一个。”钱姨娘叹息一声。 美人温柔腼腆,夏夕心里邪邪,忍不住就想调笑几句。咄,都是大学宿舍养出恶趣味。 “要么,我偷偷跟着定南侯爷混出府去,不管谁接,我都不回来。” 美人想了想,摇头,“定南侯爷不会带你走。他给老侯爷说了不少软话,说你一调理就能出息。” 夏夕很意外,偏心爹这次居然这么卖力?是想让她从此有靠呢?还是不想再花费银子养她?不管真实原因如何,他阻止她被休决心显然挺大。 “那我自己偷着跑?就说我私奔了。侯府大门管得严不严?” 美人摇头,“干干净净女儿家,怎么好给自己抹黑?” “我不是糊涂四儿嘛,那你给出个主意。” “我哪有主意?这会儿连老太太、太太都没主意了。老侯爷发了那么大脾气,但是璋哥儿居然一点都不让步。难道真要去上战场不成?”她一只素手揪着胸前衣襟,好像这样就能减轻一点心痛,泪水却又无声地滚落下来。 窗外一阵轻捷脚步声,随后,棉帘子掀起一个角,捷哥笑脸出现门前。夏夕如蒙大赦,赶紧招呼,“捷哥儿赶紧过来哦。看看这是谁?” 捷哥笑着走进来,刚到炕前,看见自己祖母居然哭,脸上神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他利索地爬到炕上,两只脚乱蹬几下,棉鞋就落到了地上。他爬起来偎祖母怀里,伸出胖胖小手擦掉她脸上未干泪水,柔声劝道:“别哭了,大过年,谁惹你了?” 两张相似脸彼此相对,都是娇花一般美丽动人。 美人抓起他小手捂掌心呵气,“到哪里逛去了?手冰成这样。” “我去给长辈们拜年了,得了好多金银馃子还有铜钱。您为什么要哭?” “见到你爹了吗?” “爹祖父院子里,丫头们说现别进去,大人们说正事呢。我就去了别地儿。爹怎么了?” 美人泪水又滚了下来,“你爹说要去从军,他一走,我和捷哥儿可怎么办呢?” 捷哥毕竟小,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站起身来,自上而下地俯视着祖母,抓起帕子为她拭泪。小小孩童用一种温柔怜惜眼神看着祖母,喃喃地劝慰着,看上去又违和又动人。 美人忽然眼睛一亮,“要不,捷哥儿,你也去劝劝他,让他别抛下你。可怜你已经没有娘了,不能再没有爹。” 捷哥看着祖母,相似杏核眼清澈明净,眼神全心信赖,互相交汇,彼此怜惜。这真是夏夕见过动人一幅画卷。 “您别慌。我见到他就这么说。不过我不可怜,我有祖母你啊。” 这位做祖母实缺少垂范自觉,眼泪又落了一地,逼得小小男孩手忙脚乱不住口地安慰。 夏夕黑线。这俩人里头,谁是谁长辈啊。

心思叵测 钱姨娘走了之后,捷哥儿又拉着夏夕下棋。夏夕自是满口答应。 以她眼光来看,作为一个四岁孩子,捷哥专心和耐心是超常。记得她五岁学棋时候,下上半小时不到就得出去转转,玩一会儿再回来继续。但是捷哥儿不,他一盘接一盘地跟她对弈,即使赢不了,兴趣也始终不减。早教重要就是培训孩子观察力和注意力。他这么小就能这么专心,将来学业也许会很了不起。 等到两个人兴致阑珊,夏夕猛然发现许静璋若有所思地站一边看她们下棋,她甚至没注意他是什么时候进来。她惊惶失措地站起来,忽然想到自己一张素净脸,睡起来衣服也没有整理,说不定看上去衣冠不整,不修边幅,立刻窘迫得红了脸。 “爹爹,你回来了。”专心致志小人儿跟她一样心无旁骛,这时候才发出惊喜呼喊。 许静璋走过去抱起儿子,“捷哥儿好专心。下赢了吗?” “没有。”儿子扑进父亲怀里撒娇。“你教得不好嘛,一盘也没有赢。” 两个大人不由得微笑了一下。许静璋转眼看夏夕,她下意识地屈膝行了个礼,叫了一声,“七爷。” 许静璋目光宁静,“气色看着不错。” 夏夕连忙回答,“是,下午睡了一大觉。我爹和太太呢?” “先回府了。过几天还会过来。” “那,老侯爷是怎么发落?” “先吃饭吧,吃完再说。我过来时候上头已经摆饭了。” “那七爷请先歇息片刻,我先过去看看。准备好了让丫头过来叫您。” 许静璋看她目光里含义不明,幽深难测。夏夕又屈膝行了个礼出来,觉得全身紧张得都僵硬了。 她到了后院,先吩咐小丫头先给许静璋准备毛巾热水洗脸。然后吩咐蔡嬷嬷再加派两个人去大厨房催饭。 命令下达原本就该回屋去,因为害怕许静璋,她故意厢房外屋檐下晃悠。 她已经够紧张了,想不到跟着她晃悠大丫头青翎和小丫头小绿比她还紧张,甚至直哆嗦。夏夕很是无语,她这里命运未卜情有可原,你们两个丫头至于嘛? 等到小蕊端着一脸盆热水从小厨房走出来,夏夕拍拍自己脑门,叫住了她。“你别去了,去叫月香过来送。” 月香是腊月初八赏下来通房。许静璋一直没有回芷兰苑,月香性格倒也安静,每天绝大多数时候就屋里做针线,偶然院子里见到夏夕,也总是礼貌周全无可挑剔。现他既然出乎意料地回来了,她似乎应该让月香与他先朝个相,省得人家又说她善妒。 哪怕明天就走,她也想量许静璋面前把自尊心表现得完整一点。 月香被叫出来时候,神色有点奇怪。但是夏夕来不及细想,催着她赶紧送去,省得水凉了。月香也不开口,伸出手指尖探了一下水温,大概觉得正合适,端起脸盆头也不回地去了。 夏夕点点头,伺候人也讲水准,小绿小蕊就没这素质。今天她茶时温时烫,没半点章法。偏偏俩人还忠心爆棚,抢着把她贴身伺候那点活儿全包了。 直等到去大厨房人马全部回来,食盒里饭菜全部摆好,夏夕才丫头似跑去通知许静璋开饭,倒把丫头们全闲下来了。 许静璋抱着儿子走了进来,主位落座。夏夕帮着拉开右手座位,扶着捷哥儿也坐下,然后自己许静璋左手坐下。 青羽走上来揭了桌上棉垫,下面是几个扣着碗碟子,青翎和红笺帮着把碗去掉。 夏夕能够毫不局促地吃完这顿饭,得感谢这个时代有食不言规矩。小孩子胃口很好,不停地要这个要那个,许静璋帮他夹了几次,奶妈孙氏立刻走上来服侍,夏夕看小朋友有人照顾,头也不抬地吃自己。 一顿饭规规矩矩地吃完,漱过口,退回到东厢卧房,炕桌前坐下,月香送上了茶。 夏夕摸摸脸,不无尴尬地说,“七爷,这位是月香。是侯爷和大太太腊八那天赏你通房。” 许静璋头都不抬地跟儿子玩,“我马上就走了,一去说不上几年,也不知还能不能回来,通房什么,白白耽误人,你去禀明了太太,退回去吧。” 夏夕一愣,“退?长辈给通房,我去退?”不带这么陷害人。 “就说是我叫退。我今儿一天忤逆不孝事情做得可不少,不怕多这一条。”许静璋说话态度好像没有那么森冷了,却仍然让人无法放松。 捷哥一双聪慧眼睛从这个人脸上移到另一个人脸上,少有地乖巧安静。 “你关心事已经定下来了。我不同意休妻,老侯爷也接受了。但是老侯爷很生气,要求我走之前分府分出去,以后你就自个过日子。” “分府?” “老侯爷划了花园西夹道外面那套宅子给我,独立三进,2多间屋子,比这个院子还大些,带个小园子,有个角门能直接通到府里花园。这两天大太太就派人去收拾,主要是检查火道,整理好了你就搬。下人除了你现用这些丫头婆子,还有一些我房里留下管事,都是男人,他们管外头物业还有你出门事。” 夏夕心跳得几乎乱了频率,这是分家了吗?以后她就是女主人。许静璋不,她就是老大! “是我连累了七爷吧?这不就是分家吗?” “侯府庶子成亲之后原本就该分出去,这也算是惯例。” “但是前头七奶奶进门时候,您可没被分出去。都是德闵不好,不得长辈们欢心,倒害得七爷失了依靠。” 许静璋皱皱眉,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想了想,鼻子哼了一声。“这些你不用理会。我不拿侯府当依靠,你也不必再想这些乱七八糟。” “是。” 见她听话,许静璋有点满意,“分了府对你有好处。正经也是当家奶奶了,管放开胆子生活,什么都不用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除了几位至亲长辈轻易不能忤逆之外,其他若有人欺负你,你就别饶她。” “我也可以自由地出门吗?” “我说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么好?运气好得难以置信。 “这些年你也该压抑得够了,我去戍边照顾不上,你管活个舒心顺意就好,以后也别那么唯唯诺诺见人矮三分,我见不得那种样子。” 心里好像暖了一暖。鼓励她挺起腰杆活着,这个男人算是十分难得了。他不喜欢他,却愿意伸手支持她护着她,是因为自己是他妻子缘故吧。老派男人似乎也护短,挺可爱习性。 但是,她可以这么嚣张吗?以前没听说分家就能称王称霸了。老人那里不是还要经常去问安吗?行为不检不会挨他们骂?就算许静璋当兵不,他们不能休她,她目中无人可以吗? 许静璋又是一脸不耐烦,木呆呆德闵看着就讨厌。她是横亘他心上一根刺,现他把这根刺小心翼翼地种家里了。休妻?当初干嘛要娶?如今干嘛要休?给他娶糊涂媳妇,倒要看看终折腾了谁? 唯一没法避免是,他得把自己儿子托付给她。从他坚决不肯休妻那一刻起,他就痛心又无奈他期望四儿这根刺扎痛家里所有人,扎得越痛越好,但她与他被生生捆一处,所以他终究躲不掉牵心儿子这份疼痛。 他看着安静坐自己怀里独子,心里很难受。捷哥儿年纪太小,自己军阶又低,无论如何带不走。老爷子气头上分府,捷哥他无处可托。这位时而明白、时而糊涂继母能给孩子什么影响?想起来就郁闷得想大吼几声。 “您放心。等您平安回来时候,我包您看见一个聪明健康、活泼乐好孩子。”夏夕福至心灵地说。 许静璋点点头,“聪明健康,活泼乐。这基本上也是我对他期待了。你能想到这些,这很好。我走之后,静琬会经常过来看看。有关捷哥事你必须要事事跟她商量,她不同意你就不能做。” 夏夕黑线。他妹妹才13,真遇到什么事,13岁孩子是个能拿主意?这人防她甚于防火防盗。 “开年捷哥儿就五岁了,春暖以后,按府里规矩他得去练武,这是老侯爷亲自抓,倒是可以放心去。平日里奶妈婆子一大群,有操心人,也不需要你很费事。现他年纪小,你多少疼着他些就好了。”说这话许静璋难抑心中酸楚。不期待不指望,由着她闹腾几年。如果他不死,他会自己做主安排人生,如今他是再也不肯随着长辈们指挥棒转悠。 “是。有事我也会禀告姨娘,不敢自专。” 许静璋摇头,“姨娘处你还是悠着点,好事说说,不好事能藏就藏着。她胆小没主意,又爱操心,只会给人添乱。惊吓着她也不好。” “哦。”连她儿子都觉得这个娘中看不中用。 “我也告诉静琬了,家里真有大事直接禀告侯爷就是了。” 夏夕一一应了。现她对侯府男人大起好奇。不知武夫莽汉忠勤侯私下里面对柔若春烟、美若春烟钱姨娘是个什么情形;想象他摆出捷哥儿那样温柔怜宠面孔,夏夕第一感觉就是惊悚。他一定很宠她吧?难怪大太太那么阴沉难以亲近。换成她夏夕,老公身边一辈子有这么一朵带露解语花,比得自己样样不如人,那势必要拉都拉不住地变成大太太那样不可。 忽然想到月香,月香身边夏夕从未意过。但如果腊八那天,她从上房领回个钱姨娘一般美女,怕是这阵子就没那么安生了。 摸摸胸口,还好还好,她是七爷娘。

回门 再一次站老太太寿萱堂前,世子妃徳雅再无当初从软轿上下来,迎着她走来微笑。 台阶下,姐妹俩高挑身子彼此相对,目光相接时,一种彼此意会默契电闪而过。她们之间战争还远未结束。 徳雅心缩了一下。 以前德闵总是佝偻着身躯沉默,也有不甘不满时候,那点情绪全脸上,是处处受制。而现,她学会掩藏情绪了。自己笑不出,可笑意倒她脸上淡淡漾开,眼底里是只有她才能读懂嘲弄。 易嫁之后,好像什么都变了,现德闵让她感到惊惧。娘为德闵嫁进侯府而日夜难眠忧心,她这会儿似乎明白了一点。 以往,如果谁说德闵是她对手,她只会觉得可笑。现,她承认这个对手资格时,却发现自己全身都是弱点和漏洞。德闵可以什么都不做,她不做就不行。 姊妹俩并肩踏上了台阶,丫头帮着掀起门帘,两个人双双绕过屏风,出现堂内众人面前。徳雅想直接走到老夫人跟前,但是距离老夫人三米远地方,德闵站住了,她揭起裙袂轻轻地跪老夫人面前,“德闵请老太太安。” “起来吧。”老太太说,“你们姊妹缘分还真深。姊妹妯娌,一辈子都分不开。定南侯派了马车来接闺女回门,也是双双去双双回,要好好珍惜你们情谊。” “是。”姊妹俩齐齐应声。 “我叫账房和厨房备了两份年礼,回去之后好好给老夫人和定南侯夫妇磕头道歉。前几日闹得不成话,让他们笑话了。我们两家既是至亲,请他们多多原谅几分。” 徳雅笑着走过来挽着她胳臂,对着老太太,“老太太,您太客气了。我祖母和爹娘怎么会笑话咱们家呢?把我们姊妹俩都没教养好,他们只有惭愧份啊。说不定我回来时候,祖母也会捎话,要请您多原谅几分呢。” 面对着周围打量眼睛,夏夕有几分局促窘迫,白皙脸上泛出淡淡红晕,静静地垂手站堂前,越发显得尔雅柔美,十分文静。 老太太自是偏疼嫡孙媳妇。这孩子嫁进府里一直不顺当,可是老面前承欢孝,与许静瑜举案齐眉,样样都是十分可心可意。老太太心底里有点后悔了,易嫁就易嫁,要是不多出德闵这件婚事就好了。徳雅抢了德闵世子妃,那孩子连死都不惧,又怎么可能淡忘了这份仇怨。是她想得不周啊。 堂前所有人不由得仔细打量这对姐妹。如果说妹妹明媚娇艳如庭院玫瑰,姐姐则含蓄洁净如枝头玉兰。徳雅一向喜欢华丽风,衣饰和头饰都奢美缛丽,色彩斑斓,加上容貌鲜妍,神采飞扬,整个人便恰似一个发光体。而德闵妆扮显然有着低调精心。一件合身云霏妆花缎织海棠锦袄勾勒出玲珑腰线,下面是散花水雾月白色百褶长裙,头上也只简简单单一根白玉钗,却显得身姿袅娜,轻盈飘逸。问过安之后束手再无一言,显得文静大方。 相比才知道,徳雅话有点太多了。 大夫人不禁暗自皱了皱眉头。气质上说,糊涂四儿竟是半点不弱,那张脸蛋也同样耐看。好娶妻以德,世子妃是未来侯府主母,糊涂心肠可绝对不行。 拜别长辈,姐妹俩跟随着自己丈夫分别上了两辆车,一路微微颠簸着出了侯府大门。 身畔许静璋不说话,但是他太过鲜明存感逼得夏夕缩角落里。跟他对着沉默需要同样强大精神,她没有,只好拉开窗口帘子,透过缝隙往外看。 正月里北京年味正浓。东城多豪门,高门大户门口无一例外地挂上了楹联和灯笼,行人们穿着簇衣服,互相行礼拜年,满嘴吉利话,个个看上去都是喜盈盈。一路行来,店铺不多,路边多是高高灰砖墙,墙后层层叠叠府邸里上演着不一样豪门故事,每件说出来都让人叹息。女人这个时代里何其无力,幸与不幸全凭运气。 马车直接进了定南侯府正门,停正堂前。徳雅弟弟们站堂前迎客,三个孩子分别是13岁,11岁,7岁,一色枣红菖蒲纹杭绸直裰,衬得面目白皙如玉。大约受了定南侯教导,几个人动作神情都格外彬彬有礼。 徳雅把小德恒搂怀里,一行人绕过正堂,向后角门走去。定南侯府虽然没有忠勤侯府规模宏大,却也东绕西行走了好一会儿才来到老太太所住乐寿堂。 老太太丫头碧玉为他们掀开帘子,笑着说:“等了姑娘姑爷们半天了,老太太刚刚还问咋还没到呢。” 进到室内,老太太和侯爷夫妇端坐房内聊天等候,几个人按例跪倒问安,顺便说了几句年好运寿共天长之类吉利话儿。 站起身之后,徳雅就明显欢脱起来,她笑着偎周氏身边,娇滴滴地开始撒娇。 周氏笑着看了看女儿气色,“这两天可还安逸?” “安逸安逸,娘别揪心了。老侯爷不过说句气话,你还当真了?” 周氏戳戳她额头,白了一眼,“等你当了娘你就知道了。你不能有一点风吹草动,不然我这心提起来就放不下。” 许静瑜笑着说,“岳母望安,没事。一点小摩擦而已,往后亲近。” 这边定南侯抓着许静璋叙话,休妻事件落幕,显然需要对这个女婿多几分热情。定南侯关心着女婿要从军事,也难免打听一下他们分府进展和未来打算。 唯有德闵,一向存感弱,坐下首一个放着半旧云龙捧蝠坐垫黄花梨透雕鸾纹玫瑰椅上,悄悄端起一只半旧豁了沿天青茶盅喝茶。 “世子,徳雅被我纵坏了,家一直也没受什么委屈。到你们家长辈多妯娌多,规矩也完全不一样。你费心多指点,纵犯了错也多容谅着些。” 夏夕想,德闵就没有娘来帮她说这种客气话。许静瑜性子温和绵软,徳雅找到这种女婿活得已经很省力了。偏偏身边还有这么得力帮手。 “娘,你放心。世子性格好人厚道,我敬他他敬我,我不会受委屈。”徳雅笑很开朗。 “哪有那么简单哟。你也仔细着点,步步小心。”周氏意有所指,屋里人都听出来了。 “四丫头,到我这里来。”老太太樊氏忽然伸手招夏夕,夏夕放下杯子,坐到老太太身边。 “身子怎么样?都好了吗?” “谢老太太,都好了。”啼笑皆非啊。两个月了才问。 “委屈了你了。”老太太眼睛里诚意毋庸置疑,可惜,这句话同样也迟了。 夏夕看看许静璋,他和定海侯尚公权正低头聊着什么,收了刻意摆出来冷酷,他恬淡内敛,形容稳重。眉眼虽不似钱姨娘,却多个细节上都显出几分精致。如何不是一个谦谦君子?而这个人很就要去戍边。边境上虽无大战事,却一年到头摩擦不断。年前朝廷汇总,戍边战士死伤3多人。他要去大同,去年伤亡23,明显是两家争执战略要冲。 夏夕叹口气,“老太太,这话再也休提。” 老太太白了一眼周氏,恨恨地说,“你这厢不提,人家说什么呢?步步小心。” 周氏似乎听见了,瞄了一眼。 老太太气势一点不弱,鼻子冷哼一声,“小心要有用,当初就不会姊妹易嫁了。” 夏夕算是看出来了,这老太太就是来捅马蜂窝。 “七爷挺好。”夏夕放低了声音,“一分府,我就当家了,纵然笨些,总能慢慢学。婆婆不盯着,我也少受气。” 这样善解人意终于触痛了老太太心底深一点柔软,老太太摩挲着夏夕手,老泪横流,“我可怜四丫头,背一辈子糊涂名儿,你输哪儿你知道么?你就输没娘啊。” 老太太这一哭,引得许静璋抬头张望。定海侯满心想笼络这一位,连忙说,“老太太心疼孙女,体己话多着呢。我那里有一份兵选司写一个草折,分析山西战事,他们让我帮着建言。年底下我忙得不堪,还没动笔呢,一起去看看聊聊?” 许静璋应允,两人双双离去。这边老太太哭得无顾忌,声音都变大了。 周氏气得脸色都变了,一方面气老太太借机寻衅,气定海侯脑子不清。许静璋有什么值得你下功夫?马上就上战场人,她看起来已经是个死人。这里坐着许静瑜才要命,老太太因为嫁妆事心里不爽,拉着德闵挑唆,绕着圈子出自己怨气。他只拉着许静璋走了,是想让这女婿了解侯府□不成? 她脑子里迅速地转,想找个合理借口把许静瑜也支出去。长子德忻尚幼不足以陪客。她总不能说女婿你和三个小舅子出去玩玩吧?成何体统。 “瑜哥你过来。”樊氏和周氏交手多年,自是知己知彼。这时你想把女婿支出去,做梦。 许静瑜只好坐到老太太跟前。 “我跟你说,我拢共两个孙女,你以为你换了个好那你就当你换了个好。” 不三不四话说得许静瑜心里咯噔一下。 “你们家亏了我四丫头。易嫁?有尚功权那种傻子爹,就有许萱海许侯爷那种傻公公。做买卖呢?这个不好换一个。” 夏夕忍不住想笑,老太太,您早干嘛去了? “你太太,哼哼,了不起侯夫人,多么金尊玉贵,慈善厚道,孰不知我竟完全看错了。早年跟我们樱娘亲跟亲姊妹似,成了亲都整天一起撕掳不开。她要指腹为婚,我不乐意她先不答应。结果好了,樱娘死了,情分也跟着死了?一点念想也没留下就多嫌我可怜四丫头,一辈子情谊比不上一块血玉?”

邪火 周氏忍无可忍,走过来说,“老太太,八姑爷对过去事都不了解,翻扯这些,让人家笑话咱们家倒其次,您也给亲家太太留点体面。子不问父过,他再听下去于理也不合了。” 樊氏原本表情凌厉,这时倒放软了面孔,点点头,“没错,我不能说人家。我只能说自个家。” 周氏变色。徳雅走上来,拉起樊氏另一只手,“祖母,我一出嫁您怎么就不疼我了?只跟姐姐亲近。” “你有那么好一个娘,哪里还需要祖母疼你?除了办嫁妆需要你这个祖母,平日里你们谁把祖母放心上?” 除了夏夕,一屋子人都很尴尬。 “祖母,您是舍不得给孙女那些嫁妆了吗?” 夏夕心说,那还用问?她和徳雅出嫁,主要是定南侯出钱办嫁妆,但是做祖母肯定要添妆,老太太爱钱如命,估计添得有点超出预期,当然疼得要找机会发作。 “越说越不成话了。”周氏冲着徳雅嗔道。 “祖母,你不给我嫁妆我也孝敬您。别生我气好吗?”徳雅娇嗲地说。“我会和世子一起孝敬您。” 许静瑜点头,有关嫁妆事他无法接口。老太太这样夹枪带棒明讽暗刺,他已经很难堪了。 “我没那指望,五丫头,你好好惜福就是了。你爹娘为你配了好女婿,倾了家给你办嫁妆。我竟不知天底下好男儿唯独只有一个许静瑜。不过,既然你已经嫁了,就好好过你日子,过好是应当。有了这么多帮衬要是还过不好,那就别忘了,头顶上头有神明。” 这话严重了,震得满屋子人不知反应。过了半天,徳雅抽抽噎噎地哭泣起来。 “祖母,太过分了您。” 周氏脸色难看,却无计可施。樊氏找这个时机发难,正正地打了周氏七寸上。女儿易嫁进了忠勤侯府,她娘势不能公然与婆婆翻脸,不能被女婿看眼里。她稍有不慎,别人就会议论这样娘是否能教出什么好闺女,无端给徳雅惹出麻烦。 周氏顾忌东西太多,束手束脚无法接招,连句软中带硬话都不敢回敬。而樊氏根本不乎许静瑜反应,正所谓打老鼠不怕伤花瓶,老太太心疼她银子,又忍了这些日子,一出招占到上风,越发无所顾忌。 “丫头,你是我亲孙女,我说我疼你,你信不信?” “我当然是信啊。您从小到大您对我多慈爱。”事实是,樊氏这辈子只对银子慈爱,对待孙子孙女情分极其一般。不说德闵,徳雅这位祖母面前也没有多么得宠。 “那你听我一句劝,把你那块血玉还给四丫头。” 啥? 连夏夕都楞了。 “你出嫁嫁妆够丰厚了,126抬器物衣裳,6亩水田,2亩林地,还有杭州北京18间铺子。四丫头有什么?就你娘给那堆破铜烂铁?” 周氏脸抽成一团。 “别你就自己留着吧。偏心就偏心,四丫头受偏心还少吗?争也无益。血玉你不要留。那种东西都有灵性,不该是你你别要,小心招祸。” “祖母您说这是什么话啊,我嫁妆不是您和爹娘做主给我吗?”徳雅哭得凶了。 “我没想着要给你那块玉,你娘指着跟我要。这中间有很多事,你别问,别打听,我只告诉你,血玉如果要当嫁妆,那一定得是四丫头。” 周氏忍无可忍,耐着性子走过来说,“老太太,您要让侯爷出去没法见人吗?那块玉上了徳雅嫁妆单子,明公正道进了侯府大门,您现想跟人家要回来么” 樊氏冷笑,“你那只耳朵听见我要了?” 周氏说,“那东西已经随徳雅嫁了,再给四丫头,让人家侯府怎么笑话我们?一件嫁妆给两家吗?” “那不是还他忠勤侯府么?心里还有什么不足?这么多人各自称了心,差不离就行了,还非得落个十分满意不成?” 许静瑜终于坐不住了,他站起来行礼,“老太太,我听着这里面有好多事,晚辈不敢向您打听,现先告辞,回家去问过母亲。” 拂袖而去。 他背影消失门口,周氏转过头,两只眼睛如欲喷火,“老太太,我竟不知您是这么狠心狠意老人家。五丫头不是您嫡亲孙女?让她过不成日子,于您有好处不成?” “哦,没那块血玉她就过不成日子了?” 周氏语塞。 “姊妹易嫁,我以为是换了个丫头进侯府,敢情是换了个玉佩啊。真是没想到呢。” “老太太,您别这么说,玉佩拿出来您舍不得,但是玉佩终究是个死物,换您孙女一辈子幸福还是值当。而且它既然已经给出去了,肯定是回不来了。徳雅是您亲亲孙女,她身上流着您血。您也看见了,她和世子两个人多么般配,您要眼睁睁地毁了这对小夫妻吗?别不看,只看侯爷份上,您就可怜可怜您孙女吧。” “德闵也是我孙女。” “她36抬嫁妆嫁过去没人嫌弃啊。您看七姑爷多护着她?多了一块玉佩他能疼她吗?我们立刻去问七姑爷,如果他说他也想要这块玉,我叫徳雅还;如果他根本不乎,您就放手,别追究了。成吗?” 夏夕听到这里,笑笑对老太太说,“老太太,谁都别问,谁都别提了。没那玉佩我也长这么大了,我不信没它我过不了日子。您好意我领,那玉佩我不要。” “你知道那玉佩值多少钱怪到人家说你糊涂。”樊氏气得不轻。 “我糊涂也不是今天才糊涂。玉佩明明是徳雅嫁妆,明儿又成了我,那边侯府怎么会看我们姊妹俩。如果人家笑话咱们家,我脸上有光不成?” “傻孩子,那件东西不一样啊。本来也该是你,咱不能把什么好东西都让她们娘们弄走了。” “好儿不争家当,好女不争嫁妆。七爷说,他活着我有他俸禄,他死了我有抚恤金,侯府还要给我供养银子,这辈子他是我依靠。” 夏夕真被自己话气哭了。这都哪跟哪啊。依靠七爷?老天爷呀,我撒这种弥天大谎真够亏心啊。 但是跟徳雅争那块玉却是绝不可行,徳雅是受宠嫡子媳妇,她把手伸到徳雅嫁妆上,还不被侯府上下恨死?才从休妻里缓过一口气,她消停点过日子吧,别去拉仇恨了。老太太也并不真心想把玉佩给她,这会儿分明是借题发挥,给周氏颜色。她卷进去白白被人当枪使。 周氏一听赶紧上来敲边鼓,“这位七爷真是个有担当好男儿。少见血性侠义,将来一定飞黄腾达。四丫头,你是个有福。” 夏夕冷冷地说,“有福没福我也不敢奢望太多。但是眼下我有事要拜托太太成全。” “你说,管说。” “我分了府,丫头婆子太多,养不起。我想把我陪房丫头退回来几个。您觉得如何?” “千金小姐出嫁,陪房少了不好看,将来你要有了自己孩子,也不愁没有人用。要不这么办?你这些陪房月例由咱们侯府发,不要七爷负担,这样你就不用愁了。” “不要。七爷要去从军,我日子将来什么样谁也说不准,我想清清静静过日子。我就问一句,这些陪房丫头能退不?退不成我就卖。” 周氏愕然,她再次意识到,这个丫头真变了,几乎认不出了。她笑着说,“当然可以退,别卖,那都是咱家生子,卖远了害得人家骨肉离散,岂不是罪过?” “那好,闲了我就问清楚,只要愿意回来我都打发回来。要是有一半个我觉着得用,我还要请太太一个恩典,把他们家人父母交给我。我也来成全人家骨肉团聚。” 德闵出嫁时候,凡跟着她去了忠勤侯府,其父母家人都被周氏扣手心里。像小绿,父亲侯府当门房,母亲府里专管洗衣裳,几个兄弟姊妹也都侯府伺候。周氏用这种办法牢牢地把德闵掌握手里。德闵现意思竟是要完全脱控?真是越来越惊心。 “四姑娘,能多留还是留下好。咱们府里出去,到底好支使,比外人强。” “我知道了,好支使我会留,别人好支使我一个也不要。” 周氏和徳雅同时倒抽一口冷气。 “我自小没有学过管家。教不会奴才忠心,我得教会他们保命。一把盐就能先送了他们命,小绿这事之后,我想大家也知道些轻重了。” 徳雅扭头向外看窗户,给夏夕个后脑勺。 周氏勉强一笑,“那是自然。” “小绿这次是我放了她一马。大理寺卿可家里坐着呢,以她们两个人,我不信她们能扛得住夹棍。退一万步,她们不怕熬刑,总得有口供吧?小绿和小蕊分开审,既是我指使他们去做,什么时间指使,我话怎么说,她们怎么回答?两个人能对得严丝合缝?我就不信这世上有毫无漏洞局?小绿我既辛苦救了下来,自然不肯交出去。下次我会直接建议上刑,刁奴害主,不狠狠吃点亏她们不知道盐是咸。滥好人只做这一次,这一次就当警告了。”夏夕用淡淡口吻说着这些狠话,很佩服自己。 樊氏忽然大笑起来,“好,好丫头,我竟一直错看了你。” 夏夕莞尔,“没有错看,祖母,我原本就是那样人。” “什么时候变?” “我能看懂人心时候我就变了。要是可以,我还真想劝劝大家都来喝一喝毒药呢。毒药专治糊涂病。” 樊氏又大笑。 “祖母,我觉得我跟您骨子里还是很象。” “哦,怎么说?” “拿手里东西总是千宝贝万宝贝。一旦失去,就再也不去想它回来事了。我可是说放就放,别人以为我一定还舍不得,那是他们自己多心。”希望那母女能听懂,这简直已经称不得暗示了。 樊氏点点头,“有时候不为东西,是咽不下那口气。” 对樊氏来说,这是一句便宜话。舍不得东西,气才格外大。血玉蝴蝶何其名贵,不甘被徳雅拿走,这才处心积虑,借公平正义发泄邪火。我老太太不好受,你们谁都别想好受得了。 “老太太,气大伤身,略气一气就算了吧。天宽地阔,可选东西太多,人必须把手腾空了才能抓住东西,不是吗?” 樊氏老怀大慰,“这么说话我爱听,四丫头,你真很明白,难不成毒药真能治糊涂病?” 夏夕一愣,忍不住真大笑起来。

狗血初遇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双,让出场丫丫替我说:又不用钱买,您收藏了我得了。
  吃过午饭,定南侯意犹未,拉着许静璋继续进书房。想感情上跟这位女婿走近一点,好容易找到了一点共同话题。 徳雅因为牵挂许静瑜,吃罢饭就忙忙向父母辞行,要先回府。夏夕自是不愿留府里,老太太和周氏战火未息,三人也没有能坐下来闲聊天情分,想一想,她向许静璋提出想附近街上去转转,看看年里北京城。 许静璋允了。让她逛够了直接回家。他这里细细了解一下大同交战形势,完了会自己回去。 两辆马车前后脚跟着出了定南侯府,徳雅归心似箭,急急地走了。夏夕出来时候,她假奶妈朱氏,大丫头青羽和红笺随行。这时候这三个人自是跟着她寸步不离。夏夕出门时候没有想到,身上自是一个铜钱都没有准备。现既是要逛街,难免想要shpping一把,但是她看了看,竟不知可以向谁开口借点钱。 不带钱逛街,印象中成年后还从来没有过。 定南侯府东城北门仓胡同,离东四不远。奶妈朱氏就建议她到东四十条去逛逛,今日正好初五,破五开市接财神,比平时热闹些。夏夕无不可,点头允了,马车沿大街一路向东而去。 到了东四十条,夏夕就不肯再坐车里。原本就是逛,总要有个身临其境感觉才对头。 年里东四十条熙熙攘攘,沿街都是一间接一间门脸,铺子都不大,卖吃食铺子把炉火锅子支街面上,正月寒天热腾腾地冒气,散开了一大团,闻着很香,给这古老街道增加了几分烟火气。 夏夕觉得自己就像走进了一个电影外景地。仿古街面,仿古店铺,来来往往古装人。自己是其中一个没台词群众演员,用行走来增加街道上人气,被看不见摄影机采进画面里。 只可惜,看电影总有个剧终散场时候,她这一生离不开这里了。 这还算繁华街上,夏夕不厌其烦地转,想看看自己能做点什么。人家穿越都有金手指,换个时空轻松混成个大富翁大富婆,个个志得意满。她对自己钱途却是全无自信。 说起来她是个教师,堂堂师范大学毕业生这里只能勉强扫扫盲,科举什么她一点不懂,硬教就是误人子弟。印象中这个时代束脩都不是很丰厚,赶上学生家里穷,说不定一个月到头只送她几斤面粉,还是粗粮。如果她想自食其力,当女先生似乎很辛苦。 除了教书,她再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她当不成厨子,因为她只会几样菜,有经验厨师看一眼做出来就会比她做好吃。如果没有什么一招鲜能耐,跟人家同样经营,买卖布匹茶叶什么,她眼光和经验全部是零,就算她放弃这个时空里当超级富婆梦想,甘心泯然众人矣,说不定连维生期望都实现不了。 她早已被高度发达现代科技和精细完善各类社会化服务养懒了身子,想到要这里起早贪黑为生活拼命,就觉得两眼发黑。 站人流如织东四十条,夏夕找不到半点信心。她能力平庸,眼界不广,技能单一,还好吃懒做,如何能是这满街掌柜竞争对手?但是不经营商业,难道让她也去种田不成?她嫁妆里倒是有些田地,但是她是分不出韭菜和麦苗城里人啊,农耕生活不适合她。 转着转着就转得满怀悲伤,对自己充满自恨与鄙夷。自命代表先进文化、先进生产力,却无法代表这帮古人先进利益。 她原本以为不依靠许静璋自己也能活下去,跑出来看这一圈,信心和希望一起消失了。 脑子一转到许静璋,夏夕是绝望。就算她肯适应这个世界婚恋规律,但是那个人那么讨厌她,实不像个肯让他啃一辈子冤大头。那天神经一搭又要休妻,她总不能没有半点应对措施。 她人生就像一盘走坏了棋,她要再没有后招,注定会死得难看。 这时,路边一阵吵架声传了出来,立刻有人拥上去凑热闹。夏夕没有半点兴趣,她想绕个圈子躲开,却被吵架声音牢牢地钉原地。 “我靠,你也配叫爹?长这么大我就没见过你这种渣。连女儿你都卖?还有没有王法了啊,劳驾看热闹,你们这里也该有个公安局什么吧,赶紧去帮我报警。” 夏夕开始一惊,忽然笑了起来。 “佟掌柜别笑话啊,我这丫头这阵子总是这么疯疯癫癫。”男人声音,是父亲。 “我乖乖你就不卖我了?少特么给自己找借口。家里精穷,日子过不下去,你还有理了我到你们家什么时候吃饱过?堂堂富二代整天给你干活我容易吗大冷天?居然想卖我,报警抓你这个人贩子去做牢。” 夏夕又笑。童音很稚嫩,居然挺泼辣。 “我说甄三,你这丫头这么泼辣,你可好好劝劝,省得将来挨揍。我那里管事脾气都不善。” 这时候透过人群缝隙,夏夕看见了那两个穿着棉袍男人,对面站着小女孩,不会梳头,头发乱七八糟头上拧了个髻子,用一根木头钗子固定。身上一件半旧棉袄上还有补丁,棉裤棉鞋也是缝补过,年里尚且这么打扮,可见家境极为窘迫。小姑娘一双明亮伶俐大眼是引人注目,此外大嘴巴,朝天鼻,看上去竟挺丑。 “佟掌柜您包涵。小户人家闺女,也是宠着长大,不懂事。我也是想给闺女找个吃饭地儿,实养不起了。” “啊呸,说得好听。为我找吃饭地儿?这么大冷天卖我去给人洗衣服,我宁可饿着。也不打听打听,我连自己衣服都没洗过。” 那个买家似乎很不乐意,“这丫头不说七岁了吗,没洗过衣服?那我买回去白费米饭吗?” “那你赶紧走,少这里废话。我不稀罕你家米饭,也不去给你们家洗衣服。” 那位父亲忽然发怒了,“丫头,你再胡闹我揍你啊。” “揍我我也不去那什么*阁,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地方。说是让我洗衣服,你也信?说不定是想买我回去接客哪。” 周围人哄堂大笑。她小身板瘦拎拎还没长齐,正换牙说话漏风,惫懒邋遢,脸蛋小小颇为丑陋,居然担这个心。连想买她那个男人都笑了。 “你还懂这些?” “别把人都当傻子骗,你那*阁我坚决不去。” “我无所谓。哪买不来一个粗使丫头?只要你爹肯,你就跟他回家去。” 女孩父亲对女孩说,“丫头,咱家情况你知道,你娘病了几天了,家里连一点钱都没了,你留家里,饭都吃不上了。卖你想换点银钱不假,也是给你找条活路啊。” 小丫头想了想,“*阁不去,别处可以商量。你得给我找个好人家。” 他爹见话风有所松动,很高兴,“那行,爹带你到别处问问,看还有谁家要买丫头。” 眼看父女俩就要离开,夏夕赶忙搭腔,“等等,你这丫头要卖啊,多少钱呢?” 那位父亲连忙迎上两步,谦卑地说,“佟掌柜还当面,我们明人不说暗话,刚说,8吊铜钱。或者8两银子。” 奶妈朱嬷嬷忽然挡身前,“奶奶,咱家丫头那么多,您又不短人使唤。这街上不知根不知底丫头可不能买。” 夏夕说,“我知道了,我就是问问。” 小丫头机灵地凑到跟前,“姐姐你好漂亮。一看心眼就特别好,我又不贵,你买了我吧。” 夏夕笑笑,把她带到路边,离开别人远一点,“我问你句话,你是哪来富二代?” 小姑娘一脸警惕。 “别怕,说不定我们是一处来。告诉我,你哪年生?” “95年12月,广州。” “怎么到这里?” “气死人了,看流星雨看。” 夏夕吃了一惊,“雾灵山吗?” “对啊。” “213年9月3号?” “对对对,你也是吗?” 夏夕微微点头。扫到她那颗星星居然也扫走了她。 小姑娘大喜,扬着小小一张丑脸,说“姐姐你买了我吧。” 奶妈朱氏又过来干涉,“奶奶,不可以。” 夏夕很为难,“我出门时候一点钱都没有带。” “那正好。不用买了。”朱氏插到她们俩中间站着,似乎这样就能阻止夏夕。 小丫头从朱氏胳臂之间钻出脑袋,眼睛亮晶晶,“你头上不是有个玉钗嘛,把这个钗子卖了,买我就绝对够了。” 朱氏大为诧异,“这丫头片子什么都敢说啊,哪有这样强逼别人买你。” “姐姐,哦不,奶奶,你是好人哦。买了我吧。我落这家穷得要死,娘也是真病了。你要是不买,我那便宜爹急等钱用,万一一会没别人买我,说不定就又把我卖到妓院去了。万一碰上个变态,那我我我” 夏夕四处看看,“我想买你,不过头上钗子一拔,我岂不成了疯子了。这里可没有披发。” 小姑娘积极献计,“找个僻静店,拔了你钗,把我钗先用上。我小,头发乱没关系。” 朱氏恨不得把小姑娘一巴掌扇飞,“这死丫头胆子真大,什么都敢说。奶奶您当真要买她?这么小,脾气泼辣,没上没下,买她干嘛啊,又干不了多少活。” “你没听见说娘病了没钱吗?” 朱氏跺脚:“街上卖孩子都这么说。” 夏夕脸微微一沉,“朱嬷嬷,你就呆这里,我去找个卖胭脂水粉店,把头重梳一下。我没买过丫头,你问问看买丫头要办什么手续,等会我回来给钱之后,你去跟着去办。” 朱嬷嬷做声不得。 夏夕果然带着小姑娘去重梳了头,别上了她木钗,并街边上找了个金铺,对她玉钗做了估价,店家说多值1两银子,夏夕索性不卖了。 “我直接拿这个买你得了,你那个爹勤点多问几家金铺,说不定能多卖几个钱。” 小姑娘点头。 两个人一起从金铺出来,那个便宜爹性子急,已经站门口等了。因为铁了心卖闺女,这个男人倒是已经把卖人红契都开好了,只等拿钱、交身契走人。 夏夕把玉钗交给他,嘱咐他多跑几家问问,那男人激动地点头,直说奶奶心善,菩萨也会保佑你。 要上车了,男人反倒伤感起来,看着小丫头眼圈红得要流泪,“丫头,你要好好,乖乖听奶奶话,别处不比家里,你勤点,懂事点。等爹有钱了,一定来赎你。将来给你找个好女婿疼你。” 小姑娘这时没了那股泼辣,看着楚楚可怜,“不要这么想了,有钱你好好养大两个弟弟吧,让他们上学,不识字不行。” 男人眼泪到底还是流下来了,“丫头,爹对不住你。” 小姑娘说,“我不怪你,这个姐姐看着人就很好,我也不用去妓院洗衣服了。” 夏夕说,“也好叫你知道,丫头跟我去是忠勤侯府,我是侯府七奶奶,会好好待她。你要是想闺女了,来看看她也行。” 男人跪车前磕头,求夏夕多照应孩子。夏夕点点头,马车启动了。 小姑娘无声地挤夏夕身边,看上去也有无限伤感。算一算,他们也相处了一个多月。那男人看上去人不坏,若不是真穷,大约也舍不得卖闺女。小丫头蹦着蹦着损了老子半天,毕竟是他们收留了她,感情是有。 “别难过,想他们了你也可以去看。有能力了也可以帮帮他们。从血缘上说,他现就是你爹。” “实太穷了那家,我没吃饱过。” 夏夕忍不住笑了,这位自称是富二代,饿了一个多月,也不好过。“没事,回侯府就让你吃顿饱。” “姐姐,你刚来时候怕不怕?” “怕,只有我一个人,我是真好怕。不过现有你了,我们可以做伴了。” 小姑娘丑丑小脸上绽开了笑容,“我叫丫丫,这是我前世名字,孙丫。这辈子不想换了,你就接着叫我丫丫吧。”

三星聚会 回到侯府,丫丫一口气拼命吃下了三人份饭,才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筷子,“这才是我人生嘛。” 知道德闵买回一个丫头,捷哥儿好奇,从后院跑到前头来看。丫丫摸着捷哥儿漂亮小脸,笑嘻嘻地打招呼,“你好啊小正太,我是来丫头哦。” 捷哥闪了闪眼睛,“你叫我什么?” 丫丫挥挥手,“我叫你什么不重要啦,重要是你要叫我姐姐哦。” 夏夕说,“不可以。你是丫头他是爷。他只能叫你名字。侯府规矩严,你得赶紧习惯这种身份,说话做事都要像个丫头,小心吃亏。” 丫丫满口答应,“我总可以和他一起玩吧?我挺喜欢他。” “那当然可以,但是你得伺候他,为他服务,还要时时刻刻保护他安全。这一点任何时候都不能忘记。” “知道,就是丫头嘛,我知道怎么当丫头。” 夏夕看着她,心里却说,未必,这家伙一副大大咧咧样子,从小娇纵痕迹一时半会儿是磨灭不了,慢慢来吧。反正这两天就搬了,分府之后自己是主母,总可以多给她一点优待。穿过来只有七岁,按周岁算才六岁,饿了那些日子,又被卖掉当丫头。她们俩真是各有各苦,看来这穿越之始大家都有个水土不服过程,但愿慢慢会好起来吧。 晚饭时,许静璋捎话回来,明日就分府。春芜院那边已经完全整理好了,大早起来,女人们先过去认认各人屋子,然后回来把各屋里东西整理归类。午时会有管事带男人们进来搬家具和重东西,女眷和丫头们要这个时间回避。大件搬完,各屋小件东西由女人们负责,会有大车一车一车来拉,上房对上房,下屋对下屋地搬,一点都不能乱。搬家安排一天完成,由蔡嬷嬷统一调度。 夏夕陪房管事牛嬷嬷为了显本事,下半晌就带着丫头们开始整理夏夕嫁妆,春暖后将要用放一起,一时用不上存着压箱底集中另一间屋子里。她提醒夏夕明天要指定划出几间僻静屋子当库房。分府单过之后,将来要买要添东西多着呢,暂时用不着必须入库,还得有人管库。 夏夕点了点头。这些经验是难得,她要不提,她未必想到。 奶妈朱氏怕丫丫家里不干净,身上带虱子跳蚤,晚上和丫头们一屋睡觉,再染了别人就不好了。于是她自顾自地领着丫丫去洗澡换衣服,想着万一发现虱子,得赶紧擦药处理。她身上穿那堆烂衣服连煮都不用煮,直接可以扔了。 夏夕看着丫头们把她炕柜里不用被子褥子拿出来,用大床单包好捆扎一起。几个大包裹堆炕上,明早上就可以从容些。奶妈别处忙活,因此捷哥儿就偎她这边。 这时候,夏夕隐隐听到下人房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嚎哭声。仔细听听,竟像是丫丫。 夏夕派小绿去看看怎么回事,是不是朱嬷嬷收拾她,小绿应声去了。一会儿功夫,朱嬷嬷含笑进来了。 “是丫丫哭吗?怎么回事?她年纪小,又刚来,你慢慢教导不迟。” “哎哟奶奶,您想错了,这回可不是我惹她。”朱嬷嬷忍俊不禁,“刚刚奴婢带她洗了澡,回屋说检查检查头发,结果炕前头放着丫头们梳头一面镜子,丫丫一照镜子就开始嚎,嫌自己长得丑。敢情长这么大第一次知道自己长得丑。” 屋子里人扑哧一声全笑了。下午这个来小丫头端着一张笑脸到处晃悠,嘴巴挺甜,又热情又天真,四处讨人喜欢。这会她哭声大门外头都能听见,显然着实伤心。 小绿牵着丫丫进门时候,丫丫扶着门框哭;拉她进屋以后她站屋子正中间哭;叫人把她放炕边上,她脱了鞋,坐炕上盘着腿接着哭。 屋子里自夏夕往下,人人都是一副忍笑神气。如果说女孩生得丑算是一出悲剧,丫丫生生把这副悲剧给整拧巴了。她哭得全神投入不管不顾,感染不了人,只是让大家产生了负罪感。太不应该了,我咋能想笑呢? 朱嬷嬷忍得辛苦,她推推她肩膀,“丑有什么关系,要不是丑,说不定下午那个佟掌柜就就把你硬买回去了。” “是啊,朱嬷嬷说得对,丑丫头也安全,不会有坏男人打你主意。”侍书说。 丫丫两脚乱蹬,“拿我当傻子哄吗?这么丑,以后压根不会有男人喜欢我了,好坏都没有了。呜呜。” 捷哥忍不住咯咯地大笑了起来,小丫头们笑成一团。 夏夕摸摸她还潮乎乎头发,安慰着说,“你还小呢,长大会变。女大十八变么。” 牛嬷嬷难得幽默一回,“你这么哭,难道现就想给自己找个小女婿不成?” 小丫头们笑不可抑。丫丫把头埋炕桌上面,只顾自己伤心,单薄背部哭得一抽一抽。 夏夕叹口气,“行了,这屋就这样了,剩下明天干。你们去整理一下别屋吧。丫丫留着,伤心得可怜。” 丫头婆子们行礼退下,捷哥儿猫着腰看丫丫脸,“你别哭了,喝口茶喘口气吧。” 夏夕怜爱地把捷哥儿抱自己怀里坐下,给他剥桌上瓜子花生吃,等着丫丫自己平静。 终于,哭声慢慢地停了。丫丫哭得精疲力,身子一歪躺倒炕上,脸红得像发烧一般。 夏夕静静地看着她,“你是那个穿天蓝色丝绸风衣女孩,是吧?” 丫丫无力地点头。 “你身边那个?” 丫丫又点头。捷哥场,话不用说得很明白,彼此就意会了。 “从那天起你们就失散了?” “是。我想找到他,我一定要找到他。可是我变成现这个模样,怎么见人啊呜呜。”又抽泣起来。 夏夕搂紧了捷哥,回忆当日雾灵山上情形。 周末,晚报上预告明晚北京有流星雨。偏偏另外一版副刊上登了一篇散文,题目是《到雾灵山看流星雨》,散文很小资范儿,并没有强调说雾灵山看流星雨有什么特殊之处,只是来来回回玩味字眼上美感和浪漫。失恋中百无聊赖夏夕就这么被打动了。 九月初雾灵山,山抹微云,天连衰草,日渐转浓秋色秋韵。她下午才出发,山里转悠了半天,就想等半夜这场流星雨。她男友漆运启申请美国留学,只走了半年就提分手。再豁达也经不起这样打击,她变得勤了一些,经常做些莫名其妙事情打发时间。 一盏孤灯几张石几,观星台上发神经不止她一个。有一对恋人,天蓝色丝绸风衣女孩很年轻,也很好看,十六七岁年纪,青春夺人笑脸。她同伴同样年轻,外表俊朗潇洒,却很会照顾人。她坐下时候,他细心地为她石凳上垫了一本杂志。这个举动让夏夕注意到他,发现这个男孩神情很温柔,女孩拿出矿泉水要喝,他嫌夜凉水冷没收了去。这样霸道显温柔。 还有一个青年,戴眼镜,一身牛仔外套,干干净净大学生样子。他独自坐一张石桌上,神情有点郁郁。 流星天空中阵雨一般划过时候,夏夕不自觉地走神,看了一眼那对情侣。青年把女孩搂怀里仰脸看天,女孩握着拳低头许愿。幽深夜色下,情景十分动人。 弄不清怎么回事,眼前世界忽然变成白茫茫不可辨析一团虚无。等到刺眼光线消失,她已经躺冰冷地板上,腹痛又无力。郎官着红挂彩,却有一双惊慌又阴郁眼睛。她以为扰乱了别人婚礼,只好喃喃地道对不起。 “他高我一届,叫钟言。”丫丫沉浸回忆里,“初中高中我们都广州好中学念书。他是学校风云人物,成绩好得没话说,又帅又温柔,真很完美。我就差远了,考试基本回回吊车尾,是出名草包富二代。可我知道他喜欢我,喜欢了好几年。初二起我开始学画画,开始并没有多少兴趣,后来慢慢喜欢了。去年他果然考了清华,他走了半年,我通过了中央工艺美院艺术类专业考试。 “春节时候他来找我了,说再也压抑不下去了,哪怕我拒绝,他也希望我知道他感情。多傻啊,哪里是他单方面感情,我同样喜欢了他五年,只怕自己配不上,才那么拼命地画画,怕别人笑话他,我很拼地努力了五年。 “从来没有那样乐过。每天都是我们节日,雾灵山那天,是我们一起第192天,第192个纪念日。可是我把他弄丢了。” “也许他跟我们一样,也到这里来了。那一阵炫光,挺强。”夏夕安慰道。 “我是这么想,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找他。我换了身体,他一定也换了。人海茫茫,怎么找啊。何况我这么小,又这么穷,痛心是还这么难看。他可是我从小到大见过帅男人,我变成这样子,他还能喜欢我吗?真想哭死算了。” “不用这么烦恼,慢慢找,你才7岁,我们一定会想出办法。” “我很怕啊姐姐,找到或者找不到,我都很怕。” “至少你现不是一个人了,我也不是了,我会帮你。我们俩北京,说不定他也穿北京了。那道光过来时候,我看见他是抱着你,所以距离应该不远。” “但愿如你所说。不过,你还记得吗?当时观星台上还有个戴眼镜,他会不会也穿过来了?” 一直静默捷哥这时候忽然开口了,“谢谢,你还记得我。” 夏夕一惊,几乎把手里孩子推个跟头。 四岁捷哥叹了一声。 “我叫陈捷,北医临床医学系三年级学生。”

丫丫要摸底 第二天一早,芷兰苑就开始忙乱起来。 屋里所有东西该捆扎捆扎,精细摆件也由细心丫头婆子小心翼翼地放进专用盒子里,四周塞上了棉花衣服什么,量地固定稳当。 夏夕很无耻地想到,当富家少奶奶还是有好处,她不用操心,也不用出力,要不是担心遭许静璋白眼,她完全可以带着捷哥丫丫到府里各处逛上大半天再回来。那位美女钱姨娘初一见过一面之后再没露面,着实有点想啊。别人也许个个心藏丘壑,但是这位姨奶奶一看就单纯。夏夕不想欺负人,也懒得和人日常相处斗心机耍阴谋,所以这位没名分正经婆婆见过一面之后就被她列入可以发展友情对象名单。与美相对,其乐无穷啊。 侯府里夏夕对老太太印象也还不错。让德闵嫁给老七,馊主意是她出,固然委屈了许静璋,对德闵善意却是事实。第一次吃辣子鸡,虽然辣得抹眼泪,但是缓过劲来第一个就说好吃,让人心里很温暖。她会东西不多,很想做点酸奶孝敬老太太尝尝。 她量不往来名单里先写进去是徳雅和大太太。大太太被列入纯属任性。照说她待她没有什么过分地方,但是这种客气礼貌外表下不亲近就已经推开了夏夕。初一那天她说不愿意留下,大太太脸上藏不住笑容,让夏夕是心生疏离。这高兴劲跟周氏有一拼了。至于这么不待见她吗,嫁个庶子都容不下,只恨不得让自己离了她眼前。 既然许静璋说了要自己直起腰杆活着,那么亲近谁不亲近谁就自己做主了,反正她是有名糊涂四儿,做事不周全,礼貌不周到难道不是应该吗? 丫丫从外头冲进来,对着她压低了嗓子,悄悄地说,“我想清楚了,咱们三个其实就是老话里说借尸还魂。什么穿越之类,那都是说着好听,根本上咱就是借尸还魂。我印象中这个词《聊斋》里都写过,说明这事从古到今挺多,你看咱们一晚上就找出来三个,说不定还会有哦。” 夏夕被电了一下,“嗯,就算你说没错。不过你有什么想法呢?” “我得全侯府摸摸底,说不定钟言就这个家里。” 夏夕觉得头痛起来,“亲,你告诉我你想怎么摸这个底?” “你别怕,我不会逢人就问,让人把我当疯子。我想过了,以咱们三个人经历看,借尸这个事挺惨烈,发生时候非得有场流血事故不可。” 夏夕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拜托,你还是用穿越这个词吧,比较中性一点。” “你听我核心意思成么?” “不知道你核心哪,只觉得我听了你话真难受,咱几个这府里闹鬼吗?你摸摸自己,凉还是热?” 丫丫很无奈地叹口气,“你以为我愿意这么说?我想到这个词时候自己把自己都吓死了。多说两遍借尸也是想让自己多适应适应。” “请你自己独自适应好吗?我本来没什么不适应,反倒被你刺激。” “好吧,我等会去问问陈捷,看他怎么样。” 夏夕眼睛一瞪,“这屋里没有陈捷,只有捷哥儿,许闻捷。你留神着点。” “好吧好吧,记住了,捷哥儿。捷少,哦哈哈哈。” 夏夕顿时无语。没半点心机富二代小姐现揣着这么大个秘密,真让人不放心啊。 搬家任务到黄昏前基本全部完成,剩下就是慢慢整理。夏夕所住上房两个婆子指挥下先整理就绪,夏夕躺床上,觉得格外累,心累。丫丫虽然不着调,不过这借尸还魂说真是比穿越说接近于真相。学文科学生难免有些穿凿考据毛病,品了一会,只觉得心烦意乱,是别扭到十分。 想到这里,问丫丫和捷哥哪里?小绿说两个人刚才还前院说话,转眼不知道去哪里了。 难道,丫丫这就带着捷哥到处摸底去了? 夏夕这才想到,刚才话只说了一半就被借尸两个字弄跑题了。死丫头没说她会怎么摸这个底。以她对钟言感情,有了这个想法,那是说什么也要府里找找看。宁可钟言真落府里被她发现吧,否则丫丫往后折腾日子长着呢。 原以为分府之后大工作是照顾捷哥,这个臭丫头比捷哥不省心。 一个天真烂漫富二代,一个交流障碍大学生,一个七岁一个四岁,虽然聪明,却有性格与年龄弱势,面对这个陌生世界还是太幼稚。作为雾灵山穿越过来成熟灵魂,夏夕立刻有了身为家长自觉。唉,就当养了俩孩子吧,照顾好起居,让他们俩安安全全地长大,都能有幸福乐生活,就当到责任了。 前世捷哥单亲家庭长大,自闭羞涩,虽然以高分考上医科大,与同学不会相处,也怕与人打交道,找不到路转悠一下午也不敢问人,苦恼大到了想自杀程度。那样心理阴影不容易消失,如果带过来就会影响到现世生活。足够爱,足够安全感,心理承受能力强化训练,再加上与人接触机会与技巧训练,这是夏夕为捷哥开药方。她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么漂亮可爱孩子重蹈覆辙。 四岁捷哥真跟天使一样美丽可爱啊。这时再想到借尸还魂这个阴森森词,不由得就对丫丫感到愤愤。 死丫头。 晚饭上房通知全家一起吃。正好这边搬家搬得一团乱,今天开伙有点太紧张。到了饭点,夏夕就领着捷哥儿一起去福荫轩吃饭。 进到福荫轩里,迎面先看见就是徳雅,还有不远处站着许静瑜。昨天被樊氏老太太闹了那么一出,许静瑜一见到夏夕,脸立刻涨得通红,虽然还是维持风度先打了招呼,看他意思,恨不得下一分钟就扎人堆里,溜得远远。 世家子弟矜持体面被老太太毫不客气地撕了。夏夕当场表示了不要那块血玉,徳雅回来后肯定也告诉了他,但许静瑜尴尬难堪并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消除,这块玉成了一块禁忌一块心病。 把玉给德闵,徳雅不乐意倒其次,许家长辈们也不会赞成,樊老太太儿戏一句话这边当真做起来,无疑是扫定南侯面子;除非定南侯亲自发话,但是这种话他要说出来就是打自己脸,你觉得亏待了大姑娘,你另外给她多少补偿这边都没意见,前提是你得从自己产业里给她拨银子,没有拿一个闺女嫁妆补贴另一个闺女道理。可是,如果不理会老太太胡闹那番话,装没听见一样把玉继续据为己有,许静瑜这种温文含蓄,骨子里异常清高公子哥加难以忍受。我该多么不堪,才能被人当面挖苦之后再端出一副贪财无耻不知羞脸?这种左右为难刺痛像门口吹进一股穿堂风,细细,尖尖,却一直冷进骨头里。 这块玉之外,樊老太太不管不顾那一番明嘲暗讽,也给许静瑜心里种下了一份猜忌。母亲超然而优雅形象他从小看到大,孺慕已久,现老太太强行给他揭开了一个角,很恶意地告诉他里面其实很阴暗。他逃一般地跑出来,心里胆怯,没有勇气直接去询问母亲,懊恼之下暗暗地恨上了樊氏老太太,也迁怒地厌恶了整座定南侯府。头天还觉得易嫁给了他一个好媳妇,转眼却觉得一脚踏进了泥潭,污浊不堪。 大体上说,世子夫妇甜蜜婚生活昨天那一出闹剧之后宣告结束,差不多正好是一个月。蜜月果然是句谶语。 樊老太太终于出了心里这口恶气,却不知对这样结果是不是满意? 静琳和静琬过来问搬家事,夏夕笑着给她们做了介绍。静琬说,“春芜院我喜欢园子里大葡萄架,夏天时候坐那个葡萄架底下绣花,又荫凉又舒服,感觉好极了。” “我只会坐那底下吃葡萄。妹妹别我面前提绣花好吗?我这人脆弱。” 静琳静琬忍不住笑,旁边听了一耳朵二太太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夏夕红了脸,赶紧行礼。 “老七媳妇,听你说话倒是个有趣。” “没本事没面子,只敢跟妹妹们强辩。” “你性子不近针线也勉强不来。不过你那个辣子鸡一家子人都念念不忘,旗花面二老爷也很喜欢,说清丽爽口,正该是酒席之后上面。” “是吗?那倒是我孝心虔了。”夏夕心说,除夕夜把她轰出去,接下来倒跟没事似吃她面?不知侯爷吃了没有,头天吃她做面,睡觉起来嘴一抹主持休妻,打过仗人心理素质还真不是一般强呢。 老侯爷老太太和许静璋一起走进福荫轩,夏夕拉着捷哥行礼,屋子里子孙们都很有礼貌地问安。 老侯爷原本心情还不错,一看见她,把不如意事都想起来了,忍不住朝着夏夕瞪眼,“七奶奶,你打住,你身份尊贵,又有人撑腰,我可不敢受你礼。” 夏夕不接口,这种程度任性她受得住,就当一个老小孩撒娇了。 “祖父,您这话说,让孙儿连站地方都没了。”许静璋声音沉静。从昨天中午分手,这还是夏夕第一次见到他。 “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是有一星半点喜欢她,你会到现连房都没踏进一步?让你休了她,你倒护起她来了。你是故意。成心跟我们这些老打别扭,成心想气死我。” 闺房之私被人拿到饭堂里谈论,几十人耳朵竖着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脸皮再厚也绷不住了,夏夕觉得一股火烧云蒙了上来,她低下头,不敢看别人脸上表情,却正好对上一张向上扬起小脸。这张四岁美丽面孔却有2多岁灵魂,没有遮拦地被这个心智成熟大男孩透视,窘迫,无处可逃。 “祖父你误会了。前阵子事情太多,来不及安排,今天家也搬了,心也定下来了,我本来就准备今天回房睡。” 老爷子一脸怀疑,“你当真?” “那有什么不当真。她是给我明媒正娶抬进来媳妇,我进洞房不是应当吗?” 夏夕耳朵边雷声阵阵,他只是说说,不当真。 许静璋提高声音,对着屋子里所有人说,“休妻这个事已经过去了,大家心里都别记着了。尚四小姐从今儿起就是我媳妇,我就把她拜托给大家。我也护不了她几天了,我走了之后,请各位长辈、各位嫂子妹妹多帮衬她,也多和她亲近。她这个家里日子才刚刚开始,老七这里谢谢了”。 团团作揖,真有托孤感觉。这是把妻子托付给家人了?背过人,他对自己绝无一丝情谊,可当众表露这股温情又是十分动人。 表里不一男人真是可怕啊。

洞房 危机。 贞~操危机。 吃饭时候,这几个字就夏夕脑子里一直盘旋不去,吃下去食物就像是顺着后脊梁下去,没落到正经地方上。应对种种想法万马奔腾呼啸而过。 第一当然是反抗。历代女子反抗强~暴种种悲喜故事一时也想不起来,连个能拿来励志女性偶像都没有。而且以她这柔弱无力小身板,反抗从5岁就开始练武许静璋?冷兵器时代,绝无成功可能。 让捷哥说晚上独自睡觉害怕,拉自己陪床?前两天就该想到这个办法。这会不迟不早闹起来碍老子事,说不定捷哥儿就得挨巴掌。再说还有一屋子奶妈丫头,谁不能陪他睡这理由牵强得害人。 稍微靠谱,能抓手心里就是装病了。病有大小,要是装大病倒可以说刚刚吃饭时发现自己胃没有了,需要住院手术,装个能用消化器官。不过粗胚侯爷一定领略不了这样幽默,许静璋脸色是不敢想象。她只能装身上不方便,小日子来了之类小毛病了。反正他家呆不长了,顶过这几天说不定就滑脱了。 晚饭之后没多久,老太太跟前伺候申嬷嬷忽然到了夏夕春芜院。 一进屋,申嬷嬷就满面春风地对夏夕说,“奴婢给七奶奶道喜。今夜是您和七爷洞房,老太太、大太太特意派奴婢过来服侍,明儿一早才回去。” 夏夕有点不懂,这个婆子有什么必要要待一夜?做什么呢? 申嬷嬷把牛嬷嬷和朱嬷嬷叫来,当面递过一块白色丝帕,要她们铺床上,说这是老太太和大太太特意交代。明儿一早由她亲自带回去回报。 夏夕面如土色,小日子话到了嘴边又咽了。申嬷嬷能糊弄,牛嬷嬷朱嬷嬷她糊弄不了。内衣一向是她自己洗,但是这俩婆子要是稍稍留意一点,自是不难掌握她生理期。她万一推脱事败,被人当场推波助澜把事弄大就麻烦了。敢拒绝七爷洞房,这是个再严重不过罪名了,无论如何她背负不起。 “奶奶,今晚奴婢亲自伺候您洗浴。”申嬷嬷说。 夏夕问,“洗浴时候有什么规矩吗?您说了我照着做就是,不劳您亲自动手。” “没什么规矩,就是全身清洗干净就行,然后换上方便脱卸睡衣,这个贵府出嫁前应该给您预备有。” 牛嬷嬷说,“有有有,我这就去拿出来,还柜子里呢。您看,申嬷嬷来突然,我都反应不过来,这会儿我给奶奶道喜了。” 朱氏也急急忙忙万福,“我也给奶奶道喜,祝您早生贵子,公侯万代。” 夏夕木然地说,“谢谢,我会。” 俩婆子一愣,对视一眼,赶忙出去翻柜子,找定南侯府为娘子洞房特意准备那套睡衣。 正月里天黑得早,申嬷嬷性子又急,等不到俩婆子回来,就吩咐小丫头去准备热水,又叮咛多烧柴炭,把洗浴屋子弄得暖暖,别让七奶奶着了凉。 丫头们答应一声去了。 过得片刻,朱嬷嬷独自捧着一套内衣回来了,夏夕一看,红色真丝,料子滑得像流水一般捉不到手里,袖口领口都一圈手工绣花,着实精致。这睡衣相比后世,款式算得上保守,但是好脱好解。这时代当个男人真不错,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连衣服都设计得不给他们添麻烦。 夏夕拿着睡衣进了洗浴房间,雾腾腾屋子里暗香盈盈,洗浴从来不喜欢别人伺候,所以丫头们总是为她做好准备工作,她进屋她们就退了。 夏夕浴桶里泡了半个小时,把头发清洗干净,穿上了别人为她准备睡衣。再找,没底~裤,脸涨得通红。 等到夏夕回来,就洗浴这点功夫,上房里变化挺大,儿臂粗红蜡烛点起一对,红彤彤有了点洞房喜气,床已经铺好了,瓜子花生红枣之类干果可能觉得放进被子里又要马上拿出来,索性装碗里供条案上。另有一碗子孙饽饽也放案子上。 青羽过来要给她梳头,夏夕拒绝了,只说帮我把头发弄干梳通就行了。她可不想顶着一个硬邦邦贵妇髻睡觉。 这个时代女人很少剪头发,因为营养供不上,发质都未必很好。夏夕偷偷地把不健康发梢减过几次,所以她头发比别女人短很多。 头发干了之后,她把头发像舞蹈演员一样高高地束到头顶,松松地挽起,用几根卡子固定。镜子里照照,没多精致,却是方便睡觉造型。 护肤品她没碰,太香了,鼻子受不了。全身淡淡澡豆杏仁香就挺好,她喜欢杏仁那种洁净单纯味道,不甜腻,小小地倔强和个性。 许静璋回来得很晚,夏夕裹着件长斗篷坐炕前等他,手里抱着丫头送来汤婆子,腿脚□着,地龙再暖和这时也是冬天,觉得脚趾冷得没知觉了。 许静璋喝了酒,脑子里有些乱。进到屋里看到,是深色斗篷衬托下一张美丽沉静脸。听到他进门响动,那张脸转向他,如水目光里波澜不生。如果他不是糊涂四儿,他会立刻喜欢上这双眼睛,润润,清清,充满灵性。 大丫头青羽端着一盆水从后面跟了上来,把水盆放架上,顺手打开了皂角。许静璋一屁股坐炕边上,长吁一口气,“给我拧个毛巾过来我擦擦手脸。” 青羽急忙为他拧毛巾,递过来时候问,“爷喝了酒,要不要来点醒酒汤?” “不用,我没醉。” “热茶来一杯?” 许静璋一边擦着手脸,一边说,“不用了。不渴。” 青羽把水端到炕脚,开始帮他脱鞋洗脚。夏夕暗暗抽一口气,伺候到这种程度她精神准备还真不足。木门吱紐一响,申嬷嬷笑吟吟地端着一盘热腾腾子孙饽饽进来了,“老奴给七爷道喜了。” 许静璋很意外,“申嬷嬷,我怎么当得起?” “七爷说哪话啊。府里哪桩喜事奴婢不来搀和搀和?人脸嫩不知规矩,少不得还得教导几句。” “哦,这样啊,那我这个有名糊涂媳妇你教了吗?” 夏夕局促地动了一下。 申嬷嬷笑了起来,“七奶奶有您呢,不过还是小姑娘家,娇嫩,我多句嘴,七爷行事温柔着点。你们洞房推迟了这几天,老太太说,别省了就省了,子孙饽饽是一定要吃。嘱咐我看着七爷和七奶奶吃下去。” “行,你放着,我喝了酒,这会儿吃不下,明儿早晨起来补吃,行吗” 申嬷嬷一愣,随即说,“当然可以,这就是个彩头,图个乐呵而已。” 许静璋淡淡一笑:“那就好。” 青羽洗完脚,端着盆出去了,申嬷嬷也说,“不早了,老奴也退下,七爷七奶奶早点歇着。明儿不闲,老姑太太明天回娘家呢。” “好我知道了。” 房里闲人都退了,许静璋静静地坐炕桌另一边,如有所思。夏夕只觉得脸上火苗子都燃烧起来了,低着头,呼吸一下比一下急促,心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 许静璋看着她,再次意识到她美丽。头微微低着,手指扭着身上斗篷,紧张又惊慌,像只小鹿一样警惕,却也像只小鹿一样无能为力。她头发挽了个奇怪髻子,闲适慵懒,配上这清纯柔弱样子,居然有一种特别诱惑力,让他心动了一下。 他站起来,拉掉了她像盔甲一样护身上斗篷,艳红丝绸睡衣下她愈加显得皮肉细嫩,像枝头上一朵晶莹雅致玉兰花。实是太紧张了吧?她呼吸时候需要摇着身体才能正常换气,这样她像一朵风中玉兰。 他抱起她平放到床上,很轻,很软,淡淡杏仁香,微苦味道,不够甜蜜,不够媚气,只让人感觉异常地干净,清丽无匹。 洞房蜡烛常规是要燃一夜,他想了想,一口气吹熄了它们。他床上躺下来时候,她头发和身上杏仁味忽然变得异样浓郁,好像充满了这间小小洞房。 夏夕闻到却是透过某个缝隙吹进来夜风味道。她瞬间想起过去读书时念过一句话,天生残忍,故而需要温存。谁残忍谁温存?那个瞬间,期待像野草一样蔓延,又被她全部生生折断。他是许静瑜,生平见过冰冷无情男人,她怎么敢允许自己还有期待? 痛。好痛。 没有温情贯穿是一种纯粹伤害,从*痛到心里。 她手无力地推着他身体,想让自己从虚假距离上得到一点空气。他裸~露暗夜里胸膛是暖,却让她是窒息。他停下了,本能地,他觉得她流泪,用手摸摸。果然摸到了泪水。他罕有地为她擦掉了那几滴泪,用难得温和口吻说:“不必委屈,我们成亲了,你和我都需要确认,侯府也需要。” 她听不懂。她其实并不觉得委屈。这是她要付出代价,既然躲不掉,委屈只能让她溃不成军。 她不为委屈而掉泪,她只是痛。以前手上扎个刺她都会叫,会哭,会抽气吸气招惹注意。她只是没有想到,真正痛到来时候,需要她不出声才能承受。 她用力气忍住声音,不能呼痛,不能软弱,不允许自己委屈,否则她会觉得再也没有勇气活下去。

老姑太太 早晨,夏夕醒过来时候,卧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是被申嬷嬷窸窸窣窣小动作弄醒,她要她身下那块帕子去交差,明知道老太太、太太们会关心,她自是不能等到夏夕睡够了再取。 申嬷嬷走后夏夕本想再眯一会儿,却发现睡意已经没了,全身骨头就像是被打散了重组装了一回,动一动就会发出咯吱吱动静。 她卧床上,眼睛却屋里上下乱打量。昨天刚搬来,这一间卧室还不够熟悉,差不多摆设格局,窗前砌了一盘炕,可以供白天里打坐或者小憩。案几是长条形,那两只红烛下面积起小小一堆烛泪。案几旁子孙饽饽还是原模原样地放着。那个人说了白天再补吃,是不是借口无所谓,其实她一点儿也不意。 丫丫进来时候,她正试着坐起来,看见那丫头笑眯眯一张脸,她又窝回去了。 “哎哟哟,奶奶侍寝辛苦了,连黑眼圈都出来了。” 夏夕摸摸眼袋,无语。 “我也念过几首诗,什么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承恩泽时,人家写得多旖旎啊。怎么你看着倒像是被车撞了似,有点惨惨。” “拜托,你只有7岁,跟你讨论这个我有心理障碍。” “我是关心你哎。我们这位男主该不是什么虐虐倾向吧?那可太恐怖了。你逃时候别忘了带上我。” “你想多了。”夏夕瞪她,“昨天我没顾上问,你这就开始摸底了吗?” “也就随便问了几个人。” “怎么问?” “就问近府里都发生过什么事故。我不是说了嘛,穿越这事挺惨烈,都要流血,你想想你,捷哥,我当时家跟前山坡上莫名其妙摔了个半死,气儿都没了。所以如果再有别人,一定也是这么来。我就着重调查这类事件喽。重点是腊月初七你出嫁那天府里发生事,如果再有人出状况,钟言可能性就很大哦。” 夏夕点点头,这思路没错。丫头想问题很周密。 “那你问出什么了吗?” “只问出了你和捷哥事,几个人都给我说了,大家印象极其深刻。” “好吧,反正你小,问这些不大显眼。不过我提醒你,第一,不要太着急,慢慢问,日子长着呢。第二,我们事千万保密,不能泄露出去。” “放心吧姐姐,你当我真只有七岁?我也想平安地长大呢。” “七爷家日子你量少来找我,你现还没个丫头样呢,省得引起注意。” “知道了。” 丫丫催她起,然后就高高兴兴跑出去给她要洗脸水。门再响时候,许静璋奶妈张氏端着一个碗进来了。近前一看,是中药。 张氏有点忸怩,脸涨得通红,“奶奶,这是七爷叫端给你喝。” “是什么药?” “真对不住您,是避子汤。” 夏夕不动声色地接过来喝了,张氏站她面前手足无措,夏夕说,“没事,我们都得听七爷吩咐不是吗?您不用难过。我不怪你。” “奶奶您进府我就知道您是个心善,对捷哥儿好,对下人宽厚,七爷这么做我不赞成,可他说他去从军,万一有个好歹白白害了您。” 夏夕一笑,“没事嬷嬷,他这不是为我着想吗?我得谢谢他呢。”难怪他不吃子孙饽饽,干嘛要做无用功。 起床后上房派丫头来传话,老姑太太今日回门,已经到府里了,请七奶奶打扮了去见见。 老姑太太是老侯爷唯一妹妹,比老侯爷足足小了2多岁。早年嫁了皇十一子纯王,是正经八百皇子正妃。纯王贤良温厚,才华卓著,素有人望。他母亲皇贵妃何氏娘家根基本就硬挺,加上忠勤侯父子当时军功赫赫,兵权握,因此他一度被认为很有希望承袭大宝。不料纯王志不此,皇帝选择接班人关键几年里,他日日醇酒美人,醉生梦死,竟闯出个风流王爷名号。老皇爷爱惜此子才华,跟他谈过几次管过几次,不晓得父子俩达成了什么默契,终皇位落了皇十四子安王头上。 等到老皇爷驾崩,安王登基为帝,对这位哥哥格外优待,加封纯亲王,原有赏赐与权力全部保留之外,又加赏昌邑郡9万亩良田税负为纯亲王爷安养银子,世袭罔替。赫然成为全朝不缺钱花王爷,作为一向清贵会享福男人,王府里是夜夜笙歌,美人数目多得据说都赶上宫里了。 照说老姑太太嫁了这么一位老姑爷,闺怨大得还不冲了天?偏偏这位纯亲王爷性子奇特,风流自赏,偏把老姑太太哄得挺好,每天都是高高兴兴。两人琴瑟和谐,夫唱妇随,算是皇族少有恩爱夫妻。谁听了谁都觉得纳罕。 三年前皇帝早逝,遗命十岁嫡长子萧昀远登基,皇十一伯父、纯亲王萧晗之监国。风流王爷多年清福艳福齐享,自得不像话,终于还是被弟弟临终托孤,捆了头疼朝政上。 周氏费心机想让女儿易嫁进忠勤侯府,看重还是侯府这位老姑爷强硬靠山。这位老姑爷只有39岁,品行高洁,飘逸淡远,处权力中枢而从不贪权恋栈,三代帝皇信得过人物,绝对可保侯府几十年安如泰山。 而夏夕对老姑太太第一印象,就是这个女人是幸福,与她穿了什么衣服,有没有佩戴很贵首饰没什么关系。她气色明净,神态宽和,看人目光里都是善意温暖,叽叽呱呱地跟哥哥嫂子说话,笑声开朗,晴空万里,就像没有半点烦恼。 她岁数似乎和大太太接近,可是往这位老姑太太跟前一凑,大太太立刻就显得渊深内敛,浑不似这位天真烂漫。 看到夏夕行礼,老姑太太笑着说,“免了。” 仔细看了看夏夕,对许静璋说,“依我看半点不输给八哥媳妇,完全是个美人啊。” 许静璋说,“谢谢老姑太太夸她。她外头看着好,内里糊涂。不过既已是我媳妇,少不得我得多护着她。” 老姑太太欣赏地点头,“这就对了,老七是个心善。再糊涂女人有男人护着,慢慢就好了。我出嫁之前,没听谁夸过我是个明白。” 老侯爷老太太大笑起来。老侯爷说,“你这是大糊涂护着小糊涂不成?” “哥,我实话跟你说,想起老七这个媳妇,我心里疼。可怜自小没娘,没人教导也就罢了,易嫁居然是爹提出来。虽然我也明白定南侯对咱们家是好意,但是亲爹不够疼她我也没说错吧。她娘当年跟老大媳妇要好,府里常来常往,跟我处得都挺好,如今就留下这么点骨血,既然终还是进了咱们家,你得多担待着点,糊涂人也得过日子不是?” 夏夕眼酸得马上就要流泪,赶紧低下头行礼,“谢谢老姑太太。” “不谢,以后受了委屈就到我那里去,我给你撑腰。” “要谢谢老姑太太好意了,有机会一定去问安。” “我听说你们昨晚才洞房?过来,好歹叫我一声老姑太太,我这个镯子送你做个贺礼。”说着递过一只镶工异常精细金累丝嵌猫眼石双扣镂花扁镯。 夏夕伸手接过,屈膝致谢。 “好好过你日子,不会当家慢慢学,有什么?谁也不是生来就会。到婆婆家学是一样。” “是。”太感动了,居然有这么好人。 许静璋说,“我是有让她管家想法,行不行都是我七房当家奶奶了,女眷往来、安排家务就该是她活计,我得先给她个信任二字。” 阖府女眷为之一怔,这太意外了。 老姑太太看着许静璋笑着点头,对夏夕说,“你别怕。我看你这模样就不会是个笨,你辣子鸡名声已经传到我王府了,我家里那位是个会享福,让人也不知哪里也找到了一堆番椒,前天叫咱们家厨子头过去做。那厨子看你做了一回,倒学会了,好辣,辣过之后也真很香。你有这份灵性,不愁日子过不起来。分了府事少,反倒清净。” “是。” “老姑太太既然这么疼她,我想为她求个恩典。”许静璋说。 “你说。” “咱们家规矩,正妻婚进门要选日子开祠堂禀告祖先,顺便写族谱。我们既是迟了,我看今天就赶巧把这个事情办了,我想请您送她进祠堂,让她借老姑太太几分福气,也为她撑个场面。” 二太太笑着说,“洞房了还就真不一样了,七哥真疼起媳妇来了。这体面可是从来没有过。” “就是因为老姑太太尊贵,本来我也不敢想,今天赶上了好歹是她缘分,老姑太太开恩,就多赏她一点脸面吧。”许静璋说。 四奶奶沈氏笑着说,“不依不依,把我们全比下去了,敢情我们都是没人疼。” 大奶奶王氏是长房庶子静琛媳妇,平素厚道寡言,因老姑太太一向和善近人,王氏也也罕有地开起了玩笑,“没错。眼红得我不行。” 徳雅只一边笑。 “我看老八媳妇是个宽厚,就不像你们俩。”老姑太太笑着说, “哪里,我这会正羡慕姐姐呢。”不动歪心思,徳雅风度礼仪那是没话说。 大太太说,“我看没什么不可以,虽然老八媳妇才是侯府世子妃,但是她进祠堂那日,老姑太太家里有事,与徳雅也是缘悭一线。” 老姑太太一笑,“老大媳妇也这么说,我看我就推不掉了。世子妃身份尊贵,祭祖时候规矩说不定大些,像我这种嫁出去老姑奶奶轻易不能亵渎。老七媳妇就无所谓了,横竖由着我折腾吧。我与樱娘也算旧友,今天少不得替她娘送她一回。”

进祠堂 忠勤侯府,女人正式进祠堂一生中唯有成亲这一次。往后生老病死,繁育子嗣,甚至休妻和离,消息都是由男人代为禀告。唯因只有这一次,进祠堂许府女眷心目中郑重感、敬畏感都是非同小可。 老姑太太几乎做了皇后,现贵为监国亲王夫人,福气大得爆棚。纯亲王高贵风流,名满天下,偏偏对这位原配正室恩爱逾恒,京都贵族女眷圈子里无异于一桩传奇。自己娘家,老侯爷原本是个任情率性,脸跟门帘子似想摔就摔,不高兴从来不忍着,可偏偏对这位幼妹十分溺宠,她说什么他就应承什么,要什么就给什么,几十年里有求必应,连老太太都被比得有点脸上无光。 被两个重量级男人呵护疼爱女子其他女人眼里声威可想而知。许静璋安排这一出戏,用心之深唯有夏夕是糊涂。 侯府诸人心知,老姑太太另眼相看,当面说了几句为德闵撑腰话,以老侯爷以往纪录,势必会转了脸色待她。德闵一举声威大振,再不复前几日风雨飘摇,随时就要卷铺盖被人撵走狼狈情形。一开祠堂祭过祖,名字堂堂正正往族谱上一记,德闵就算正式地扎下根站稳了。 府里日子一好过,外出亮相反倒简单了,显赫忠勤侯府,权威势重名门望族,自然不能不处处维护七奶奶。过去看过德闵笑话,如今少不得换上一副仰视尊敬嘴脸。就算许静璋是个没有功名白丁,他身后家族势力都不是任何人可以小觑,脑子正常,无论男女,没人会去得罪这个家族人。侯府里哪一位少奶奶不是京城顶尖贵妇圈子里挂一号名人物。 忠勤侯府妇祭祖仪式倒也并不复杂,开祠堂,洒扫抹灰,把上下周围弄得干干净净,恭恭敬敬摆上祭品,鸣炮上香,意思是把历代祖宗先请回家来。婚夫妇长跪牌位之下,听当家人絮叨一番某某子孙纳某某家千金某氏为妻,往后繁育后代,管束子孙,兴旺家业,求祖宗庇护保佑之类,族谱里再把媳妇姓氏生辰出身情况写进去,基本就是个见面仪式。 这次与以往不同,就是多了一个引领人。徳雅和之前媳妇都是先外面恭候着,等到里面仪式进行到她,发出呼唤,再独自小心翼翼地迈进去,跪自己丈夫身边。唯有德闵是由老姑太太领着跨进那道门槛。 当那双温暖柔软手拉起她手,脸上出现温暖柔软笑容时,夏夕爱死了这个女人。大福气果然不是幸至,她值得拥有多爱戴多尊敬。 因为此番开祠堂是为娶媳妇,不像往日男人们祭祖时那么肃穆庄重,所以府里头奶奶小姐,婆子丫头呼朋唤友,都来看热闹。祠堂前头挤了一院子人,少不了丫丫和捷哥,连大美女钱姨娘都挤人堆里。 娶虽然是德闵,可是德闵这出戏里多也就是个女配,甚至连女配都够不上,就是个龙套。主角绝对是老姑太太。忠勤侯府老姑太太是个至高无上存,能借这个机会看上她一眼,让阖府上下都激动不已。 众目睽睽之下,老姑太太拉着德闵手,微笑着领着她缓缓向祠堂里走去。老姑太太风仪完全是皇太后式风仪,绝顶尊贵又宽柔悲悯,这一幕侯府上下引起了怎样震撼,也只有夏夕一个人糊涂。 祭过祖,再次回到上房,老侯爷当着老姑太太面把一叠书册账本类东西交给了许静璋。 “哪,既是分了府,总要给你一部分产业,这些地契房契什么你就收着吧。媳妇娶糊涂,这事上多少是亏待了你,我让你父亲钱财上重重地补了你一笔。” 老侯爷说着说着生气,狠狠地瞪了许静璋一眼。老姑太太掩着嘴乐。 老太太笑着对老姑太太说,“这回分家真是偏了老七了。田亩房产价值不算,每年将近四万两银子入息,她们小家小户三四口人,很可以过得了。” 屋子里其他几个媳妇心里滴血。这偏得也忒狠了吧?照这样谁不想分府?自己当家,不用每天请安立规矩,日子又能过得豪阔无比,四儿这傻福气也太大了吧? 夏夕对银子购买力还没概念,心想,8两就买了个丫丫,四万两几乎可以组成一个家丁兵团。这才是一年收益,好大手笔,发财了哦。 “多谢祖父。”许静璋说。 老侯爷鼻子冷哼,“四万两银子求个心安。不便宜。儿孙哪是儿孙啊,这是仇人啊。” 夏夕直觉看见了男版樊氏老太太,这老爷子是心疼了? 姑老太太笑了,“嫂子,你看看我哥哥。这个人做事总是这样,好心不给好脸,你给了那么一大笔家当,能不能别说话,让老七媳妇安安心心谢个赏啊,真是。嫂子你听听,要是我,我现就哭给他看了。” 夏夕笑了笑,“哪能那么不知好歹啊,祖父生我气,骂两句不疼。” “你是得了我银子,这会儿惯着我呢?”老爷子斜着眼睛看着夏夕。 老姑太太嘴,“可不么。你以为呢?” 老头子都给气乐了,满屋子里几十口子一起哄堂大笑。连许静璋都难得地露出笑容。 大太太说,“这些产业既交给你们,以后你们就自己管理了。现这些庄子和铺子管事随着产业一起归七房,这些人得力。有他们管着,你们一年到头过问过问就行了。老七媳妇不善管家,这是侯爷亲自交代。” 夏夕看许静璋,他俯身致谢。 大太太继续说,“老七这几天就去把这些产业事情和府里账房交接妥当。分门立户有些事情挺繁琐,女人弄不来这些。” 老侯爷终究不忿,忍不住说道:“家当我是给你分了,就让你糊涂媳妇给你打一锅浆糊吧。” 听得夏夕超郁闷,不带这么歧视人啊。不就是没听你话休妻么?你别忘了,我可是你们几个老家伙做主娶进来?您早干嘛去了? “祖父,说不定我糊涂媳妇是个宝呢。”许静璋出人意料地说。 一屋子人被震得说不出话,这也护得太厉害了。一夜之间居然恩爱如斯? 老侯爷眼睛又瞪:“没出息。” 许静璋笑笑,“本来就是因为没出息才娶这个媳妇嘛。” 屋里气氛就有点僵,老侯爷闭了嘴,老太太、大太太十分尴尬。这个时代格外讲究孝道,因此老家伙们商量易嫁时候根本没想过要征求子女意见。易嫁成立,德闵嫁老七,原以为这件事情处理得四角圆满,皆大欢喜,却不料从德闵进门,各种事故不断线。如果说德闵生死存续这些人根本没有放心上,但是眼前这个英挺俊朗孙子马上要上战场,却是让祖辈这两位实实感到心如刀割。 “老七,你这是怨我啊。”老爷子显出真正伤痛。 “并非如此,祖父,老七平素是个窝囊,身无长技,胸无大志,一向过得浑浑噩噩。经了这个事,反倒能冷静下来想想自己。我这辈子缺什么呢?我想怕还是志气二字吧。” 夏夕因了这句话欣赏这个男人。侯府悲催倒霉庶子,终究不是个平处坐卧、任人欺负男人。志气两个字说得铁骨铮铮,令人心折。 老太太流下了眼泪,“是我糊涂啊,害了小七。” 许静璋反倒笑了,“老太太,您何曾有过害我心?” 几个老难受了,老太太索性哭出了声,老侯爷坐一旁也是气息沉重,灰得打不起精神。 夏夕心里为这个男人鼓掌。他没有半句责怪,却硬是用短短几句话把自己冤屈全部清算了。没有害他心,当然没有,那么是什么把好好刑部左厅员外郎生生逼到战场上去?此之前他们只为他不听话而发怒,现该试着深深地反省一下自己了。 老姑太太回门后半晌时间是老太太哭声里度过,一屋子女人劝,许静璋趁机告辞。 他前脚出屋子,许静瑜后脚就追了出来,兄弟俩院子外面相对无言。 许静璋笑一笑,“想跟我说什么?” “七哥,是兄弟对不起你。” “傻话。”许静璋看着屋顶砖雕一排垂兽,打头一个骑着凤凰仙人,后面跟着一群小兽,幼时父亲曾经对着他们兄弟解说,这样造型叫仙人骑凤,取是逢凶化吉,绝处逢生意思。 “如果不易嫁,就不会有后来这些事。”许静瑜说这话有自己私心。他对易嫁这件事忽然翻转了心肠,只觉悔不当初。四儿果真不好,悔婚不就了结了,易什么嫁? 许静璋却无法猜透这样心思,他笑一笑说,“你其实还没明白。娶谁不娶谁,易嫁不易嫁,过得好还是不好,我们是做不得主。” 一句话说许静瑜心里大痛。是,悔婚也不过就是他自己这几天独自想一想而已,四儿丑名满天飞时候,侯爷和太太再懊恼也不敢提退婚。不易嫁,四儿就是他媳妇,他逃不掉。 许静璋平静地看着他,“你好好过吧,有你们这一对好,这买卖就不赔。”他终归是他兄弟,小时候尾巴一样跟着他跑来跑去,一起淘气一起念书习武一起下到湖里摸丁丁鱼。 许静瑜无语,他们这对好?能好吗? 这几日,许静瑜着实不好过。好些疏忽了事情这几天都上了心。除夕那天,丫头明明指证四儿教唆,可是四儿为了救那丫头命,拼命求情,因为求不下来而惶急无措。她拉着小绿对他磕头,想打动他心软帮着说情样子这几天历历目。这个糊涂女子至少有一副好心肠。那时候他想叫徳雅帮忙,可是她放不下她那点委屈,一条命竟比不上她那一锅汤?这仅仅是气量小问题吗?他无法说服自己。四儿被逼得当场自请休妻,做妹妹没有半点求情意思,反倒追着问,你就这么恨我?四儿负屈,连他都觉得撒盐情有可原,妹妹抢了姐姐夫婿,难道不该对她存一点歉意存一点怜悯?一把盐就能抹掉十几年姊妹情,让她对姐姐偌大困境视若无睹。母亲一直对他说娶妻娶贤,徳雅贤吗? 他现只感到迷惘。

担当磊落大丈夫 外头吃罢晚饭,许静璋才回到春芜院。丫头送上热茶,夫妻俩第一次同坐炕头前,商量他们即将展开婚姻生活。 许静璋把他收到全部财产簿子交给了夏夕,“这些你都收着吧。托了你福,祖父多给了些田产,我这一走,你手里有钱心里不慌,就家里带着捷哥儿好好地过吧。” 夏夕心里涌过一道暖流。“谢谢七爷,我会谨谨慎慎地过日子,看好捷哥儿,看好家。” 许静璋点点头,“谨慎就不必了,我想你打小也活得不容易,手里有钱了,喜欢什么管买,别舍不得花。别怕我不高兴,我不是小气男人。女人不都喜欢衣服首饰什么吗?你也把自己打扮得光光鲜鲜,不枉了这几年青春年少,美好时光。” 银弹果然厉害,再加上这诚恳语气,夏夕有一种荡气回肠感觉。今天,这男人一切行为都与平日大相径庭。他是铁了心要感动她吗? “谢谢七爷。我虽然不懂事,但是也知道过日子要细水长流,不能花得河涸海干。” 许静璋冷冷一笑,“难道我这一辈子就靠着祖父给这点东西活人?都未免太小看了我许静璋。” 夏夕一愣。 “许家高祖父是个赤贫农户,家徒四壁,赶上灾年,全家人眼看活不下去了。为了混口饭吃,十三岁曾祖父景山公毅然投军,从伙头帮杂小兵做起,一路建功立业,挣了侯府偌大功名家业。我23岁了,自幼读书练武,文武兼备,条件比他强了万倍,我就不信我闯不出一点名堂来。” 这个男人骨子里骄傲被易嫁彻底激发出来,就算依然觉得畏惧不亲近,夏夕心里却越来越敬重他。好男儿当如是,不是吗? “让你花钱可不是一句虚话,我活着你管花,每年有四万两银子,一点不要你存。你妹妹侯府拿份例,就算吃喝穿戴不要钱,每月也只16两活钱,是万万赶不上你。就当我替你出一口易嫁闷气吧。万一我死了,那时候你再省也不迟。一年四万两养你到老,加上你多少还有点嫁妆银子,糊涂四儿虽然被人顶了世子妃,落个这样结果也不算落魄。” 夏夕觉得难过。这个男人用这笔钱安顿了她一生,自己转身要去战场搏命,换取一份尊重。易嫁,残酷游戏。德闵已经死了,他也会死吗? “捷哥是个男孩子,想过好日子就去读书上进。这些家当是给你,不是给他。我许静璋儿子绝不能是坐等继承脓包孬种。要想别人看得起,他得学会立身立业。我这个意思我写了信夹这些账册里了。你把这些都好好地留着,将来不用担心侯府人找你麻烦。你一个女人家,终究不比男人,守着这笔钱也好安心。” 夏夕被彻底感动了,这种男人居然也让她误打误撞碰上了?老天,不带这么好啊。 “捷哥就拜托你了,无论我是生是死,看我善待你份上,你多疼他一点,严格督促他念书习武,别给养废了,也别纵坏了,他要当了纨绔反过来说不定会祸害你。” “是,您放心。七爷如此照顾,德闵一定不会辜负七爷。”好歹她有教育学学位,对捷哥来说,重要不是学东西,而是调整心理,决不能让他生命里依然害怕接触人群。 “管事那里你也可以放心,都是经年用熟了老人,可以信任。侯爷当真是很用心选。” “七爷我还有一些嫁妆,田产铺子什么,情况不明。你这些管事可以帮忙吗?” “要是你人不得力,这边随时听你调度。这些人本来就是为你服务。” “我想趁七爷家,派一些有经验管事到我妆田和铺子里去做做调查,然后给我一个评估结论,看这些人是不是称职。如果不称职,我是不是该考虑变卖或者换人,您家还可以帮我拿个主意。” 许静璋皱皱眉,雅不欲插手她嫁妆事务,但是想想她也没管过这些,不伸把手帮帮显然不妥当。 “行。” “还有,我那些陪房。”夏夕很艰难地措辞,“我们分了府,院子里丫头婆子数量太多,我想减减人数。您有什么主张吗?” “我不管内宅事。你看着办。” “我有个章程您听听看合适不合适。张嬷嬷孙奶妈这两个人带两个小丫头现主要照管捷哥儿,捷哥也习惯了她们,我意思不动。” 许静璋点头。 “蔡嬷嬷这边,大丫头小丫头总共8个,管事婆子4个,加上蔡嬷嬷一共13个人,大丫头侍琴我听说您已经收了通房,她不算,三个大丫头年纪都不小了,您还对哪个中意,我就把哪个留下来,不中意就要考虑婚配了。” “不用了,留着白白耽误人。都府里找家生子配人了吧。” “那侍琴呢?” “也没个孩子,你问问她意思吧。不想守就发卖掉。” “是。”夏夕点头。后就是她陪房了,这些不能为己所用陪房无疑是未来生活一颗炸弹,要早早解决了才好。省得害人害己。 “全部送回娘家?”许静璋感到十分意外。“一个不留?” “多留个小绿。” 许静璋脑子里闪过除夕夜里那个撒盐要被打死丫头。这个丫头肯为她去撒盐,自然舍不得送走。糊涂人还得继续办糊涂事呢,她迟早害死这丫头。 许静璋忽然觉得很不耐烦,懒得听了。“可以,你自己看着办。内宅事我向不插手。” 夏夕有点失望,她希望他问问自己想法,那么自己就可以暗示一下继母遥控和小绿撒盐真相。但是他不问,她只好把想好说辞咽了下去。 当天夜里,不知是不是许静璋今天作为和言论奏效了,夏夕觉得痛苦似乎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这个男人身上温柔还是难以捕捉,床上霸道而自我。他这种行为对夏夕来说依然有着相当大残酷性,她克服不了女人因爱而性本能。 随着接触增多,夏夕也承认这个男人身上有许多可贵优良秉性,这么优秀男人至今不肯爱德闵,其实是她们两个女人失败。 第二天,忠勤侯府里开始征兵,许静璋要上战场,家里势必要为他贴身安排几个护卫,一方面照顾起居,同时也为加强安全保护。征募令得到了年轻家丁热烈响应。 忠勤侯府几十年里良将倍出,指可不仅仅只是这两代侯爷。伴随着他们建功立业,许氏家奴中成长起几十名开牙建府将军与校尉,其中从护院家丁成长起来怀化大将军许甲庭,忠武将军许四牛已是名震一方朝廷正三品大将,穿紫袍系金带,兵甲扈从八面威风,忠勤侯府受年轻一代崇拜。这二人以下,游击将军,归德郎将,昭武校尉,振威副尉等五品到七品军官三十一人,正八品以下基层军官多,这些好汉立了军功之后受到朝廷封赏,父母亲人也全部脱离贱籍,再也不复当日低眉服侍旧貌。 这些获得成功家丁将军和家丁校尉颇有点青年偶像激励作用,老侯爷传出口谕要为许静璋选拔府兵扈从,一上午功夫呼啦啦报了三十几个人,老侯爷亲自带人到自家府内小校场上选拔去了。 夏夕这边也着手调整内宅,她想着先摸清这些人意愿,等许静瑜走了之后再遣散,省得他临走家里乱哄哄。 她先把月香叫到自己屋里,征求月香对自己去向意愿。许静璋曾当面拒绝收通房,让她对月香开口时候少了不少唇舌。她意见是由她亲自把月香送回大太太屋里,让大太太另行安置。月香倒也爽,说既然无福伺候七爷,愿意回去。 月香下去之后,夏夕又找了侍琴,问她计划。侍琴一听就哭了。夏夕也觉得难为情,自己就像个欺负老公姨太太妒妇。 “七爷让我问你意思。我想他是有个不想耽搁你考虑。我给你两条路,一个,带着你身契回家去,我再送你二百两安家银子。你辛苦这些年,先伺候小姐再伺候姑爷,势不能随便一卖就完事,这样太对不住你。回去买个铺子或者买几亩地,也能过个舒心日子吧。二一个,就要问你自己心,如果你喜欢七爷,不想离开,我也成全你痴心。七爷这一走少说也得三四年光景,你要愿意等,我能容下你。” 侍琴哭得厉害,夏夕也不催,慢慢地等,直到她平静下来,“奶奶,我失了身,离开侯府,路太难了。” 夏夕能理解,“我给你银子,其实是想帮你立足。一个女人有钱傍身,腰杆子就是直,再仔细点,找个老实厚道男人,一夫一妻地过日子,我是觉得比侯府当个通房丫头强。七爷大男人现一心一意建功立业,女人身上能用心是很少。” 侍琴红着眼,说,“奶奶心实太好了,少有听过您这么打发通房丫头。但是我想留下。” “好吧,侍琴,你记住我话,如果你是爱着七爷,那么就是赌,我也赞成你也赌这一回,毕竟七爷没说你一定得走人这种话。如果你只是怕出府以后不好立足,我建议你多想想,多问问。和父母家人多商量商量。我话一直有效,如果你改变主意,随时来告诉我。” 侍琴跪下磕头,眼泪汪汪地去了。 夏夕见到蔡嬷嬷时,她处理院里人事消息已经传开了,蔡嬷嬷进门时一脸戒备,夏夕倒笑了,“蔡嬷嬷,我想留你这里跟我一起看着捷哥长大,你愿意吗?” 蔡嬷嬷显得很意外。 夏夕说,“你以为我会让你走吗?你把前头七奶奶从小带大,她就捷哥儿这点骨血,你舍得离开?捷哥儿已经没娘了,真心疼他人我只嫌太少,您想走我也不放。” 蔡嬷嬷泪水立刻流了下来。“奶奶我真没想到。” “咱们处时间还太短,日久见人心不是吗?” “小绿那个事上我就看出来了,奶奶心善护短,是个好主子。” “我庇护小绿是觉得她还不懂事,不能白白丢了一条小命。可是蔡嬷嬷,我不会调~理丫头,从小没人教我,您得帮我啊。小绿事不能再发生了。” “奶奶您需要我做什么,只要您说话。” “那你同意这辈子就留侯府了?” “我舍不得捷哥儿。” “那我们就说好了,一起齐心协力养大他,将来让他给您养老。” 蔡嬷嬷眼泪直流,“敢情好,那敢情好。” “你放心吧蔡嬷嬷,以后我还要多倚仗您帮我管家呢。” 蔡嬷嬷有点糊涂。 夏夕说,“搬家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七爷信得过您。以后您还是咱们这个院管事嬷嬷。小丫头们您就多费心调~理。等安定下来我还要给您涨月例银子。” “那我和牛婆子朱婆子怎么分工?” “牛嬷嬷和朱嬷嬷吗?不用分工,她们都要回家了。”

策划 到了夏夕陪房,牛嬷嬷他们似乎早有精神准备。既然是七奶奶不需要她们,她们就回定南侯府。很爽。家人都那边,能回去没什么不好。其实骨子里,忠勤侯军棍威慑力无比之大,离这莽夫远远好。 意外是朱嬷嬷,坚决要求留下来,说定南侯府她也无牵无挂,既然跟着她来了,挂了个奶娘身份,每月能拿2两月例,比回府要高。朱嬷嬷拉着夏夕哀求,说家里男人生了肾病,没有劳动能力,经常肿全身明晃晃,家里全指着她赚这点钱请郎中抓药。朱嬷嬷表示,她不怕吃苦,不怕干活,只求能开恩让她留下来。 夏夕曾经猜疑过周氏给她安排这么个奶娘用意,听了这番话打消了一部分疑虑。朱嬷嬷是个能干,也有小丫头们多了一些生活经验。如今她这边分了府,独立门户,独立开伙,想必事情比原来多出来很多,朱嬷嬷既然这么困难,留下就留下吧。一个月2两银子就能帮助一个家庭留住希望,不忍心拒绝。想来她看自己体恤份上也能安分守己,毕竟那是丈夫养命钱。 “朱嬷嬷,跟你我就多一句嘴。俗话说:端谁碗听谁使唤,你家里既是缺这二两银子,我就依着你,把你留下。以后什么话该听不该听,什么事该做不该做,我希望你心里有数。我这个人心软,也许做不出多么狠毒事情,但是我总学得会睁一眼闭一眼。就算分了府,我总还是侯府七奶奶,侯府家规我这个院子里有效,你明白我意思吗?” “是,奶奶,您放心。我不敢。” “那就好。赶过几天,天放晴了,带上蔡嬷嬷到家里走一趟,看看病人吧。大过年我们也送送温暖。” 朱嬷嬷情知她依然对自己心怀戒备,却也无可奈何,只行礼应了一声:“是。” 德闵8个陪房丫头除了小绿,全部无条件遣回。夏夕叫小绿设法通知她父母,问是不是乐意全家迁到忠勤侯府,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对小绿有救命之恩,有了这层恩遇,她又不求这家人如何粉身碎骨地回报,忠心一点,别当人家手里刀应该能做到吧?如果那家人不肯来,她自然不会单独让小绿留下。 屋子里丫头婆子退下去之后,小蕊没走。“奶奶,我不想回去,我想跟着奶奶。” “你见识了除夕夜里侯爷威风,犯丁点错就活活打死,我想起来都胆寒,你不怕吗?” “奶奶我以后不做坏事,您得护着我不是吗?回了咱们侯府,没我好果子吃。除夕夜里我装病没去,牛嬷嬷饶不了我。” 夏夕想起这阵子,小绿小蕊像个尾巴似跟着她,原来是怕牛氏。 “那天是牛嬷嬷?” 小蕊点点头。 夏夕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意料中事,心里还是刺痛了一下。 如果一定要拼个胜负,夏夕觉得许静璋这样斗争方式为可取。每个人都争着把自己日子过好,光明正大地胜利。何苦再使这些不上台面伎俩。现她和徳雅都已嫁人,上头没有亲娘罩着,再来抹黑她,风险远远大于收益。这些沉湎于宅斗古代女人到底有没有一点常识啊? 她正房里人逐渐散之后,丫丫和捷哥一起进来了。丫丫是个开朗亲人个性,几天功夫就和府里老老少少混得很熟悉,捷哥儿跟着她几乎形影不离。 夏夕想,如果把丫丫派去做捷哥丫头,不知会不会对捷哥有帮助?买她那天小丫头泼辣她也见了,惹恼了厉害着呢,有这么个丫头身边,和风细雨,暴雨雷霆,四季脾气随机发作,能摸顺了她,捷哥还用怕人吗? 想到这里,夏夕情不自禁地朝着他们露出了笑容。 捷哥说,“奶奶,你不要留朱嬷嬷,这婆子不是好人。我经常见她背着跟牛嬷嬷说话,一见我来就不说了,鬼祟得很,一看就是搞阴谋诡计。” “我听见她们背地嘲笑你。你那天买我时候不是不肯拔簪子吗?回来之后朱嬷嬷跟牛嬷嬷俩人背过人说,你现懂事了,以前,家里看戏,你为了赏戏子,直接拔了钗子就扔台上去了,头发披了一脸,当时有不少客人,把人丢大了。” 夏夕无语,想一想,“不记得有这个事。这么看来德闵是够散漫。” “何止散漫啊,简直自毁长城。”捷哥儿说:“我院里婆子丫头议论,说定南侯爷提出易嫁时候,这边并没有马上答应,派了四姑太太侧面偷偷相看相看。也不知哪家府里,说是几盆珍品牡丹开了,请奶奶小姐们去赏花。别人都逛园子聊天,你一旁骂丫头,还踢人,动静挺大。四姑太太回来一说,这边才下决心了。” 夏夕摇摇头,这名声同样能传到许静璋耳朵里,她还有个好?异类得出格啊。 “现你有钱了,可要注意学着当名媛贵夫人才对,别再像原先那位那么愚蠢,弄得满城风雨,惹七爷厌恶。这种护着你,帮你拉关系挣面子,后还舍得给你花钱男人遇到一个简直就是中特等福彩运气,一定要珍惜哦。”丫丫说。 “话是对,但是七爷心里厌恶不好消除。我也不求他多么爱我,能长久容我一席之地,和平共处,我就安逸了。我直觉,不一定对,现这样只是他对战时生活安排。如果他打完仗回来了,会怎样?这都是未来生活不确定因素,我们还是得有两手准备才行。” 捷哥儿说,“话不是这么说,你对我好不好他是极度关心,人人都担心继母使坏,前几天我感觉他难受得要命。” 丫丫一拍捷哥儿肩膀,“有了,哈,要害症结还是被我抓住了。听着啊,七奶奶要想侯府站住脚,势必要提升自己存价值。你价值怎么体现?侯爷不缺钱,不用你去赚。这个时代也不需要你去搞夫人外交,帮他跑官要官。但是如果你培养出全北京有名神童呢?别忘了七爷马上要离开北京了,那么,军功章可全是你一个人,说不定你会成为北京城里有名母亲哦。嘿嘿,你妹妹这辈子算是完了,她母亲,她居然敢跟你易嫁,找死。” 夏夕和陈捷对视一眼,点点头。 “七爷打上几年仗,回来了儿子是北京神童,他得多感激你啊,就算你们俩始终不能产生感情,善待你总该没问题吧?就算后还是休了你,我们北京真有事找他,他还能不理?要是万一,他真战死了,我们这几年也能积累一笔资金。省着点过还是扩大规模都随我们心,主动权咱们手里。”丫丫说。 夏夕也激动起来。“这个主意靠谱,别人金手指点石成金,我金手指指个神童出来也不错。捷哥儿你可以开始读书了,四岁认识几个字都是了不起。念书我就不用教你了,我们每天抽出时间一起各自看看,熟悉熟悉繁体字就可以。我主要教你下棋。你原来老宅家里,性格安静,学棋适合你,胜了增强信心,败了磨练意志。等你学好了之后咱找人挑战,以棋会友,逐步积累与陌生人相处经验。” “我教你画画吧,”丫丫说,“我学了五年素描和色彩,正经请是广州美院好老师教出来。这里绝对能混。” 夏夕激动得难以自抑,“太好了,就这么办。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绝对大神童啊。现缺琴和书,书好办,每天找帖子练练,不当书法家,比同龄人好就成。琴你喜欢吗?” “一般。我也没学过,其实也没想过。” “那我们先试试,如果试了你还是喜欢不起来我们就不练了,不需要这么难为自己。你现是这里根正苗红官三代官四代,随便学学就惊才绝艳了。” “我念书绝对没问题。诗词歌赋原本有些基础,慢慢再背一些,应该可以帮到你。其实我喜欢还是棋。” “现才教你布局,还没到跟人对弈阶段。不过我想我不会是个差老师。我得找一些这边棋谱来研究研究,看看这里是什么水准。你也听过,下棋靠天分,写字靠练习。我们也不定很高目标,喜欢就当玩了。” “定高目标也没用,这里估计也没有应氏围棋世界锦标赛。”丫丫说。 “琴棋书画就是玩,能学到什么程度我不知,我只对念书有自信。我当年文科弱一点,理科特别强。现理科都没用了,那就补补文科,不用担心。” 丫丫说,“你要是喜欢学琴也好,知道我上辈子露脸事迹是什么吗?” “说说看。”夏夕心情真很好。 “我差点广东卫视“我爱记歌词”节目里拿了年度冠军。稍微当红歌曲就没我不会唱。” 捷哥鄙视,“有那功夫不去背单词?难怪你考试老是吊车尾。” 丫丫翻翻白眼,“真背了单词才叫浪费时间呢,这里有老外需要跟我对话不成?你西医临床学了三年,这里有用吗明知道病人是阑尾炎,敢手术吗?但是我会那么多首歌,保你当个音乐神童也没什么问题吧?” 这天夜里夏夕做梦都能笑起来。前途忽然变得明朗起来,每天生活知道怎么安排,也明白目标何,穿越之后日子难得地变踏实了。

诘问 午后,天阴得越发低了,看意思会有开春第一场雪。 夏夕安顿完自己事,闲得正无聊,钱姨娘笑吟吟地走进来,手里拉着她宝贝孙子捷哥儿,身后跟着五小姐静琬。 夏夕立刻觉得心情大好。如果深宅大院里每个女人都像钱姨娘该有多好,美丽,单纯,养眼又静心,治愈系良药啊。 “昨天体面可是非同小可啊。”钱姨娘坐定了之后说,“府里议论大发了。这些年老姑太太竟没有这样抬举过人。” “这是七爷为我争取。老姑太太是给七爷面子。”夏夕笑吟吟地斟茶,吩咐丫头送几碟蜜饯果子上来待客。 丫丫端着茶果进屋,一看见钱姨娘眼睛就直了。夏夕笑着朝她眨眨眼。彼美人兮,让你开开眼界。 丫丫把茶果放炕桌上,不出去,站捷哥身边看美女。 “欢迎姨娘以后常到我这里来坐坐。偌大一座侯府,我竟只觉得姨娘是个一看就可以亲近。” 钱姨娘微笑,说,“大太太还是你姨妈呢,你是记恨她了吗?” 夏夕楞住了,“姨妈?谁?大太太?” “是啊,你不知道吗?你娘和大太太可是嫡亲姑表姐妹。大太太娘和你外公是同父同母亲兄妹啊。” 夏夕觉得耳朵里响过了一阵闷雷,震得连心脏也打起鼓来。她想哭,又想笑,抓不住个确定情绪,眼圈却一路红了上来。 钱姨娘被她脸色吓住了,“怎么了?” “没人告诉过我。我爹没说过,祖母也没说过。” 她想起要休她那天她说那些话,想起她欲离去时她藏也藏不住那一抹笑容。又想起她提起她娘时不愉与勉强。她们居然是表姐妹!连这层关系都成了一个秘密,瞒了她18年。 钱姨娘一脸疑惑:“为什么?” “我娘和大太太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好像很严重。” 钱姨娘摇头,“这个我倒没听老爷说过,我只知道当时大太太和你娘指腹为婚时候,感情是很亲。” “哦,居然还是指腹为婚。”夏夕笑不出来,想了半天,“是不是我娘高攀了,大太太不乐意这门亲事,姑表姊妹又不好拒绝。”那时候定南侯府也赶不上忠勤侯府威势吧? 钱姨娘摇头,“不是不是,当时这门亲事还是大太太提出来,姊妹俩高兴着呢。听说你洗三礼上这边侯府就送了定礼过去,竟是上赶着。大太太说女儿家尊贵,面子要给足。” 给只有三天德闵面子,好笑! “那后来呢?” “后来你娘没多久就死了呀,大太太哭死过几次,说姊妹俩京城本来是个伴,现剩下她一个人孤苦伶仃。侯爷当时还觉得这个话很过分。” 不管话过分不过分,显然姊妹情谊很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这个姨妈从此与她成了路人? 夏夕到云锦园时候,阴了几天雪终于下来了。 丫头去通报,她独自站廊下雪地里等待。一路走过来,头发已经湿了,有一绺披垂下来,模糊了视线,心底泛上来寒意让她止不住地发抖。 丫头揭开帘子,站檐下说,“大太太请七奶奶进来说话。” 夏夕抬脚上台阶,正堂迎面是一幅赵公元帅大肖像围屏,屋顶上房挂着一个匾,上书“春晖堂”三个斗大隶书。下面是紫檀有束腰带托泥镶织锦宝座,周围是一圈鸡翅木四出头官帽椅。廊柱左侧放着一张罗汉床,右侧并排三个多宝格上,摆放着十几只造型各异粉彩官窑花瓶。 夏夕不及细看,就被丫头领着,穿过这间正堂,从围屏后面进入到后堂,引进了正房北侧一间抱厦。 一进门就是一股带着花香暖风,大太太正指着一个丫头翻找柜子。窗前大炕上堆了不少拿出来毛皮衣裳。有黑,白,杂色。 夏夕躬身行礼。 大太太停下了手里活计,有点意外,“怎么你今天有空到我这里来坐一坐。” 夏夕说,“一向久疏问候,德闵自觉很不应该。这会儿趁天上下雪,大家都闲,特意来问太太几个问题。” 大太太淡淡地说,“哦,你问吧?” 挥挥手让丫头下去了。 “还是先问一下称呼,我是该一直称您大太太呢,还是有些场合里可以叫您一句姨妈?” 大太太轻轻吸了一口气,“都行。” 夏夕点点头,“好。我还想问问题是我娘如何得罪了姨妈?如果您开恩告诉我一声,我也好替娘向姨妈陪个不是?” “这话从何说起?”大太太很是诧异。 夏夕不回答,只看着她。心里悲愤难抑。 “没有什么得罪不得罪,你别乱想。” “德闵北京城里生活了18年,竟从来不知自己还有个姨妈。未嫁时没见过,我嫁过来您也只字不提,这不正常。” “你是怨我易嫁了吗?既然是你姨妈就应该为瑜哥做主娶你?”大太太略带讽刺地说。 “不是,德闵配不上八爷,就是退婚我也无话可说。我只是忽然意识到,糊涂不是你讨厌我真正理由,你嫌弃我其实很早很早就开始了。是您18年里一直躲着我,您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太荒谬了吧?我用着躲着谁?” “没错,太荒谬了。如果您只是近三两年不肯见我,那我能理解您作为母亲心。但是我两三岁呢?四五岁上呢?从我记事起就没有您影子。我过了这么多生日,您甚至没有派人送过一个荷包给我。您和我娘是亲亲姑表姐妹,感情好到要指腹为婚,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大太太被她问得有点狼狈,没有回答她问题,却扬声叫外头丫头送热茶进来。 “你不想要我做儿媳妇应该至少十年以上了,我爹要易嫁,正好给了您一个台阶下,对吧姨妈?” “德闵,你实太尖锐了。”大太太很无奈。 夏夕不理所谓尖锐指责,“是因为我没娘,办不起好嫁妆?还是因为我爹不得势,所以您后悔结亲了?也不对,徳雅您娶了,那么真是因为我办不起很阔绰嫁妆?” 大太太不耐烦地说,“别拿那些糊涂心思猜度别人。再怎么说你也是千金小姐,别像个丫头似想问题。” 夏夕看着她,软弱让她无法保持语调平静。“我知道,我不像个千金小姐。您知道我小时候是怎么过吗?打我记事时候,妹妹就是全家宝贝。全家人那么疼她,爹只看着她笑,好像从来就看不到我,我不记得他抱过我。记得那年,我只有四五岁,看她坐木头车子里,那么小小,嫩嫩,脸蛋粉粉,我也想疼她啊,我那么喜欢她,可是我只是摸摸她手,丫头就会被打骂,婆子就会给我脸色看,然后立刻把我从屋里拉出去。我是没有人疼,连我想疼人都是不对。” 德闵记忆太悲惨,夏夕终于还是泣不成声。“你不用做我婆婆,你哪怕来一次,只做我姨妈,只是来看我一眼也行啊。” 大太太也掉下了眼泪。 “我粗心大意,我笨,我邋遢。从小到大,没人夸过我。一个人活得没一点优点也不容易吧?我学认字,师傅只教会妹妹,然后告诉爹是我没天分。我学女工,师傅说我性子不近针线。母亲就说不喜欢就不用学了,我十五岁上才知道我有个婆家,我想我不能这样什么都不会嫁人啊,于是我提出我要请师傅,我要学一些本事,我卑躬屈膝地讨好母亲,讨好祖母,可是她们告诉我,好师傅可遇不可求,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我想偷着学一点是一点吧,可是连偷着学都不容易。给我绣花线是糟,一拉就断。我进厨房会被赶出来,说怕我烫着。有个丫头叫樱桃,有天心血来潮,说我教你裁剪小孩衣服吧?至少你也会一样。可是转天樱桃就被调到前院扫地去了。你娶到一个会煮佛跳墙儿媳妇时候,想过我为什么不会吗?” 大太太叹了一声,“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这个周氏苛刻得过了。” “没错,为了给她女儿算计,她苛刻了我十几年。你呢?你又为什么这么无情?你和我娘不是挺好姊妹吗?你就一刻也没有担心过那个没娘孩子过得好不好?” 抱厦里屋传出一声响动,夏夕没有意,可是大太太忽然紧张起来,似乎刚刚想起了什么。 “姨妈,人家说我糊涂,你别以为我真就是个傻子。就算我样样和徳雅一样好,你还是嫌弃我不是吗?你我还不懂事时候就已经否定了我。为什么,您告诉我?” 话音刚落,徳雅忽然揭开门帘,拍着身上雪走了进来,“娘,八爷还给您抄经书吗?” 太太狼狈地站起来,“哦,他还后厦房里抄呢。你去看看。” 徳雅有点讶异地看着两人发红眼睛,乖巧地揭开墙上门帘,进到里屋去了。 夏夕闭了嘴,她站原地,想了半天,转身出去了。 许静瑜出来时候脸色很难看,他对徳雅说,“你先回去,我跟太太说点事。” 语气里有掩不住焦躁。徳雅心一沉,看了看自己丈夫。他站屋子当中,神思不属,全身都是寒气。这一刻,他离自己极其遥远。 看着徳雅身影,许静瑜回头看着自己母亲,“太太,您能把那块血玉事情也一起跟我说说吗?”

生病 忠勤侯府花园北墙外面有个占地两三亩大空旷院子,取名叫楠轩,很多年里一直都是侯府儿孙与家丁练武场。近十几年里,侯府虽然没有涌现领军人物,却始终未脱军人世家本色。 尚武老侯爷并不亲自担任武术指导,他请了几个高手师傅指点子弟们功夫,自己只是当个教导主任,每天查勤查纪律,看哪个敢迟到或者马虎,立刻就抽鞭子。人老觉本来就少,他老人家十分勤奋,一年到头不歇着,逼得儿孙和下人们个个苦练,不敢拿花架子糊弄。十几年练下来,连洵洵儒雅许静瑜都能徒手放倒两三个壮汉,老头子其实一直十分得意。 是那种叶公好龙式得意。 侯府子弟基本是没机会跟人动手,哪个敢出去惹是生非好勇斗狠,落老侯爷手里要挨鞭子,落侯爷手里要挨军棍。所以忠勤侯府门风虽然彪悍,阖府男丁那点野性狂性倒规规矩矩地全发泄了练武场上了。 这个下午练武场是野得一塌糊涂。3多个家丁只取十名随军,打得老侯爷几乎弹压不住。后把名额扩招到16名才勉强结束了这次选拔。 许静璋是穿过楠轩后面角门进到花园里,穿过侯府花园,西夹道外面另一个角门可以通到春芜院。这是一条近路。他刚刚走进花园,就看见待霜亭前站立着窈窕身影。 天色已近黄昏,雪下了大半日,积雪半寸来深,整个园子都被染白了,房顶,路面,还有树枝上清清寒寒地挂了一层,寂静里,弥漫天地冰雪世界,她站那里,全身像挂了一层难以描述孤独和悲伤。 “等我?”他走到她身边,皱了皱眉,她气息都是冰冷,这是这里站了多久了? “七爷,我想回一趟娘家。”冻得连声音都微弱了。 “有急事?”他本能地看看天色,阴得很重,显得比平时暗些。 夏夕摇头,“不是急事,不过挺重要,对我而言挺重要。” “上灯了,天气又不好,明儿白天再去不成吗?” 她不吭声,神情很呆。他看得出,哭过了,依然十分伤心。 “出了什么事?” 夏夕想了想,“大太太是我姨妈,七爷知道吗?” 许静璋点头,“知道。” 一圈泪水又涌了上来,“都知道是吧?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 许静璋看不出这有什么重要:“你意什么?如今什么都改变不了了。” 夏夕摇头,“你不明白。18年了,没有人疼我,连爹都不疼。今天我才知道我有这个姨妈,可她从来都不想认我。为什么?我娘做过什么坏事让爹从此不提她,姨妈也忘了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跟我谈起娘事,我背过继母偷偷问祖母,连祖母都脸色难看,一句都不肯告诉我。人家女孩从小到大总该有个奶娘,可是我也没有,我连一点打听机会都没有,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她到底是怎么了?” 泪水顺着白皙面颊流下来,遇冷半凝似,将落未落,无端端让他想起珍珠。许静璋心一软,“也许真相很残酷。” “不会比我这18年无人疼惜日子残酷。”一双悲伤眼睛投他脸上,忽然一亮,“你知道我娘事?” 许静璋摇摇头,“我不知道。真不知道。我只知道大太太是你姨妈,这个侯府不是秘密。” “我继母应该也知道吧?那徳雅可能也知道。真只瞒着我一个人啊。” “追究这些有用吗?易嫁已经无法挽回了。她不可能允你嫁八弟,你娘也活不过来了。” 夏夕目光散乱地看着远处。弯弯甬道上寂静无人,一阵风过,冻树上簌簌地掉落一片酥雪。 “你不会懂。你知道一个人冰冷绝望地长大是什么感受?一个人周围所有人冷眼中长大是什么感受?我一直以来都是自己一个人,我甚至没有过一个喜欢我奶娘和忠心我丫头。我常常告诉我自己,爹有了继母,不喜欢我,这是正常。祖母不喜欢我是因为我没有妹妹聪慧可人,太太就不用说了。我独自偷偷地想我娘,好遗憾,她怎么北京连个亲戚都没有啊。可是居然有,而且住得那么近,抬脚就到距离。我不是要嫁她儿子,我只是那么渴望一点亲情一点温暖,她不是我娘姐妹吗?这是为什么啊?” 这一刻,德闵压心底18年孤独悲哀像洪水一样铺天盖地,让夏夕再也无力把她们俩人情绪与人生分解开来,她和德闵变得同悲同喜,同根同源,不复是一个旁观者角色。说不清是因为冷还是激动,她从头到脚都拼命地颤抖,抖得连站都站不稳了。许静璋来不及细想,就把她完整地拥抱自己怀里。 夏夕把脸埋他胸前,放声痛哭。撕心裂肺哭声这冬日肃杀凋蔽寂寞庭院里久久地回荡,是那么悲伤,那么凄凉。 紧挨着降霜亭书斋里,二老爷许萱河默默站窗前,完完整整地听完看完了这一幕。他紧锁了眉头,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当天晚上,夏夕没吃晚饭就开始发烧了。喝了一大碗药睡下,被窝里那个小小身体一直发抖,牙齿上下敲击,格格地响。除了牙齿响声,她整个人异样安静,哭光了自己力气,她像个布娃娃似没有一点活力。 许静璋叹口气,早早也洗了上床,把她搂自己怀里,想借自己体温给她取暖。 夏夕脸烧得像朵桃花一般红通通,眼睛里水波欲流,呼吸都是烫人。找到了一个亲人,却打垮了她精神。她蜷缩他怀里,像一只受了伤小兽,叫不出痛,止不住地颤栗一阵又停一阵,看上去胆怯,茫然,似乎呆了。 这呆呆样子打动了那颗又冷又硬男人心,许静璋第一次觉得她不那么讨厌了,真心觉得她可怜。被人易嫁不是她可怜全部。周氏他见过两面,是个精明厉害,休妻那天她意向相当明显,巴不得立刻接了前房嫡女回家。是担心她留府里给自己闺女找麻烦吧?哪怕她是被夫家休回家,下半生境况堪忧,她也毫不容情。四儿这女人手里长了18年,蓄积了多少心酸血泪,难怪傍晚会哭成那样子,恨不能把全身血都化成泪水一次哭干。 以前她可能连这样恸哭一次机会都没有吧?孝对于他们这样人来说,多是枷锁,是威压。不能委屈,不能怨怼,无论长辈怎样对你,你都要堆出一张承欢笑脸。别说她,就连自己又何尝有机会痛痛地哭几次? 他想象着她娘家样子,孤孤单单地长大,周围都是后娘耳目,有个风吹草动就被报上去邀功。哪里还敢哭?眼泪就是她罪。她也有无法承受时候吧?忍不住闹腾一次,风声就给她传遍北京,她丑名大概就是这么来。可怜四儿内心后期盼大概就是娘亲戚了。千里之外杭州也许就是她心里温暖神圣地方,那里有娘亲戚,娘家人。她们不来则已,万一要是来北京,见到她时候,肯定会好好待她。然而这样指望今天被打得粉碎。 想象大太太那张客气疏离脸,矜持拒人态度,连笑容里都带着一点寒意。正因为从小看到大,这一刻,许静璋替她觉得心碎。他叹口气,把她紧地贴自己心口上,想多给一点温暖。这个没娘又糊涂孩子得到温暖怕是屈指可数,偏偏又错误地把希望寄托不该指望地方。 许静璋频频叹息就好像发生遥远地方,夏夕没力量意。她只觉得他体温让自己不舒服,她挣扎着从他怀里脱身,然后离他半尺远地方,找了块凉一点地方,重蜷成小小一团。 凄恻感觉让许静璋鼻子发酸,从小到大她有多少次睡成这个样?睡成这样就能安慰了自己?他不由分说,再次把她搂进自己怀里。 夏夕不出声,立刻开始反抗,她不想让别人碰她,他体温也让她喘不过气,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男人非要把自己抱怀里,那里她并不感到安慰,她太累太难过了,能不能让她一个人呆着啊。 许静璋被这样抗拒弄得头晕,他不明所以地变得固执,他愿意抱着她,他想抱着,他不喜欢被她推触及不到地方。两个人无声地挣扎,急于让她变得乖顺听话,一个灼热吻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落了夏夕唇上。 这是他第一次吻她,仅仅想瓦解她推拒力量。 他做到了。灯光下,她用疲惫目光看着他,柔弱又无奈,满怀凄凉,这时候还欺负她,他忽然觉得惭愧。 他抬起头,也放松了捏着她胳臂手指,用从来没有过温柔态度对她说,“你乖乖,好好睡觉,退了烧我就带你回家。你想问什么,我们当面去问清楚。” “七爷,你身上太烫了。”她声线微弱。 他苦笑,完全松开了她,“好吧,你睡吧,半夜要是口渴,就叫我。” 夏夕如蒙大赦,继续窝成团,独自静静地睡去。 夜慢慢深了,窗外雪落无声,屋里灯花却轻轻地爆了一下,烛火跳了一跳。许静璋起身吹熄了蜡烛,又摸黑回到了床上。 夏夕窝着睡熟了,因为发着烧,鼻息有点沉重。许静璋她身边躺下,安静了半响,终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地把她搂回了自己怀里。 朦胧睡去时候,他想,这股杏仁味道淡淡,挺好闻。

问父 第二天早晨,夏夕直睡到近午时才醒过来。许静璋收到了兵部官牒,任命他为宿卫军昭武副尉之职,正六品衔。正月十六京西禁卫军校场正式编队,随开府将军萧原昔所部2军启程赴山西大同卫戍边。 屈指一算,他家日子就剩四天了。16名府兵将随他一起启程。 大太太一早就忙着把所有针线婆子集中到一起,为16名府兵赶制衣鞋。正月里不动针线顾忌眼看也管不了了,开库找布匹棉花,再一个个量体裁衣。派人去兵器铺子为各人加工趁手家伙,还要为许静璋选出一匹良驹,种种事务弄得阖府大乱。 钱姨娘从知道儿子要去从军起,年都不曾好好过,昼夜赶工为他缝制了两套厚厚棉衣。大同卫地处雁北塞外,胡天八月即飞雪,现是冬季,棉衣不厚怎么可以?当她把缝制好衣鞋送到春芜院时,正赶上老太太屋里申嬷嬷也被派来跑腿,把老侯爷当年穿过一套锁子甲给送了过来。 两人从花园角门走进后院,却看见捷哥儿和丫丫院子里堆雪人,脸蛋都冻得红红。再问七奶奶人呢?回答说,跟七爷一起回娘家去了。 夏夕是定南侯起居养尊堂面见这位侯爷。周氏见雪天路滑,四儿和四姑爷忽然造访,心里不安,也陪一旁。 夏夕还有点低烧未退,坐暖和正堂里,也把狐裘捂得严严。许静璋随她一起行过礼之后,坐一旁南官帽椅上静静喝茶。 夏夕开门见山,问定南侯尚公权,是否她母亲世时候与忠勤侯府大太太产生过比较严重矛盾。 尚公权一愣,“何出此言?” “我姨妈我记事这些年从未到侯府看过我,我自问那时年纪小,没有得罪她去处,只能我娘身上找原因了。” “她说?你娘得罪了她?”尚公权诧异。 “没有,我去问她时候来不及说就被人打断了。我想先来问问侯爷。” “太荒唐了。你娘哪里有什么得罪她地方?你别胡思乱想。” “侯爷,我从小到大一直想问您,我娘是个什么样女人?您今天能跟我说说她吗?” 周氏不安地旁边放着罗汉床上挪了个位置。 “她是怎么死?活着时候很糟糕吗?糟到什么程度?妒忌?偷窃还是通奸?” 尚公权气得站了起来,“你这个丫头疯了?哪有这样猜测自己娘亲?” 夏夕不说话,宁静地看着他。发火是吧?继续发,发完了告诉我真相。 尚公权无奈地看看坐一旁女婿,窝火得很。这个四丫头真是能闹腾,一会服毒一会撒盐一会休妻这会儿又回来刨家底,她是真不怕丢人啊,当着女婿面这种话都敢往外说,自个扫脸不说,连他都要被累得脸上无光了。 “侯爷?”夏夕催促。 尚公权又看看许静璋,脸色是为难。许静璋问:“侯爷可是觉得我场有什么不方便地方?” “啊不不不,贤婿不要多想,好像我定南侯府真有什么家丑似。四儿信口雌黄,胡猜得漫无边际了。” “其实她今天身子有病,昨夜烧了一夜。本来我不赞成她今天出门,但是她昨天知道大太太居然是自己姨妈,受了大刺激,一定想来问侯爷一声。您就告诉她吧,省得她乱猜惹您生气。” “你昨天才知道大太太是你姨妈?这怎么可能呢。”周氏插言说,“许是我们告诉你时候你小,或者是没注意听,忘记了。” 夏夕淡淡地说,“太太又是说我一向糊涂吗?” 周氏闭了嘴,她擅长把错误全部贴到德闵身上,当着女婿面,她还真不好施展。 “大太太是谁其实不重要,侯爷,我只想了解我自己娘。除了她是杭州人,外公外婆都死了,别我什么都不知道。影影绰绰似乎记得有一个舅舅,记得也不真切。我已经18岁了,嫁了人,问问娘事不算过分吧?请您实打实地告诉我真话。不管她做过多么不堪事,她总是我娘,我不会看不起她。” 尚侯爷又怒了,“你这个丫头,谁让你这么猜测你娘亲?” 夏夕终于忍不住了,反唇相讥,“是您,是祖母,是昨天我才知道那位姨妈。你们好像全都把她忘记了,但是我绝不会忘记她。侯爷,您为什么要生气呢?我找您来了解我娘事,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吗?” 尚侯爷被逼得退无可退,叹了一口气,“别把你娘往坏处想,她是顶好顶好女子,绝对没有你所想那些乌七八糟事。她死后有灵,知道你这么想她,她会伤心。” 夏夕泪水流了下来,“她好?我不信。她要是好,您会半点也不怀念她?假如她能留下半分情谊,您会18年里看着我视若无物?” “我是内疚,想起她我就难受,所以我量让我自己不想。是我对不起她。丫头,我也对不起你。你别问了好吗?这辈子爹愧对了你。你已经没娘长到这么大,现又有老七这么护着你,他英风飒爽,慷慨侠义,是个有大志气,你干嘛还要翻这些旧账呢?” “因为她是我娘,她不是别人。”夏夕执拗地说。 尚侯爷沉默了,脑袋不住地摇,却咬住牙关再也不肯透露半点信息。 “侯爷,您越是不说,我越是不甘心。今时不比往日,我下决心要弄清楚这件事,谁也拦不住我了。您要是实为难,可不可以把外祖父家里地址家人告诉我,我去问他们。” 周氏不安连许静璋都看出来了,他看了她一眼,又生生把周氏钉原地,不敢再乱动了。 “你外祖父一生只得你母亲和你舅舅两个子女,你舅舅你小时候倒真是来过我们家,你外祖父去世时候你才一岁,他十一。后来他扶灵回了杭州老家,头一两年还有捎个信儿,后来这十几年竟一点消息也没有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您没打听过?” 尚侯爷摇头。 周氏进门,姐夫也不成其为姐夫了。夏夕眼泪止也止不住,“我娘唯一弟弟,那么小,千里扶灵回家安葬,您就这么任他去了?我娘与您一场夫妻,真是人死如灯灭。” 这话对着父亲说出来已经十足是忤逆和造反了,周氏屁股挪了个位置,终还是按捺下来。许静璋低头继续饮茶,好像浑不意似。但是夏夕明显感到了他无声支持巨大力量。这个静默男人山一样地坐一旁,定南侯和周氏就不敢发作,她就能大胆直言,要是以前德闵,这会恐怕早就被撵到祠堂罚跪去了。 尚侯爷满脸通红,竟不敢看女儿一眼。 “京里还有别亲戚吗?” “纵有血缘也太远,又十几年不曾走动,早已经断了来往。” “那我还只能去问姨妈了?她血缘可不算远,她应该也有几个兄弟姊妹吧?那可都是我娘姑表亲戚。” 周氏坐不住了,“四姑娘,老辈人事情有时候牵扯人事都比较复杂,大太太那边你还是谨慎着点。别让你妹妹难做。你现分了府多自,她可比不得你。” “母亲放心吧,五妹妹可以管安心做她八奶奶。我不过是想认识一下我娘家里亲戚,有机会走动走动而已,怎么想这事也撞克不到她。” 周氏脸也涨红了。许静璋眼见这两口子这里问不到任何情况,对夏夕说,“我看侯爷似有难言之处,既然已经来了,索性再去问问老太太吧。” 尚侯爷急忙说,“贤婿,有些事情你该帮着釜底抽薪。眼下你要走了,该教教她怎么安静过日子才是正理。” “侯爷,闺女想娘是天伦,我断没有拦着道理。”一句话把定南侯噎得又没话了。 定南侯老两口陪着小夫妻去见樊氏,樊氏所居乐寿堂,定南侯亲自向老太太说明了小两口来意。老太太脸上挂着笑容电闪一般地消失了。 老太太阴沉了一会才说,“闺女想问娘,也别病中啊,你这丫头真是不知深浅啊。四姑爷也是,这两天消息传过来,都说你是个疼媳妇护媳妇,我这儿还高兴着呢,眼看你怎么就开始跟着她胡闹起来了。” 许静璋说:“老太太,她性急,再拖下去我也没时间了。所以就今天陪她走这一趟了。我帮她求个恩典,您跟她说说她娘吧。要是觉得我当面不方便,我回避也绝无问题。” 樊氏道,“遮遮掩掩,好像我们真有什么见不得人事。丫头,你管放宽了心。你娘査氏出身江南望族,书香门第,是贤淑谦和,敬老怜下一个名门千金,她唯一错处就是短命,生了你之后得了产褥风,你将将过完百日她就去了。你别拿那些不堪事情去猜度她,让她死后不安。” 夏夕困惑不已,既然这样,为什么以前樊氏不这么大方地说明?“祖母,她一定有什么难以告人秘密,否则你们不会一直不提她。” 樊氏老脸一僵,很恢复了正常,“年轻轻媳妇死了,提起来伤心,有什么可说?” “那姨妈呢?她跟我娘本来不是挺好吗?为什么这么多年姨妈从来没有上过咱们家门?” “你娘死了她也当真伤心过,后来不来,我想多半是因为你爹续娶缘故。” “问题是还有个我啊,一直不闻不问不是很绝情吗?”樊氏话听着无懈可击,但是说服不了夏夕,“她从什么时候起就不登我们家门了?” 樊氏不耐烦了,“这个我就记不清了。” “侯爷,您记得吗?”夏夕问定南侯。 定南侯想了想,“你娘初去那一两年还是来,你两三岁上就不大见了,从什么时候彻底不来,我也说不清楚了。” “我们家有得罪她地方?” 定南侯说,“这个绝对没有,许是老太太说那个原因。其实她也不是真恼了我们,别府里,你母亲遇到侯夫人时候,她总是很客气。可能真是觉得来了不方便吧。毕竟你娘已经没了,她再常来常往,你母亲脸上须不好看。” 娶了夫人,前妻家里人就成了一块皮癣,只怕长明处被人看见。一直有些夫纲不振定南侯,自不会再像原先那样热情接待,渐渐地就路断人稀了。夏夕被说服了。 周氏说,“大太太修养气度那是少有好,京城世家人都夸赞,又洒脱又和善。不会那么小心眼,一记仇就记十几年。她父亲当过朝廷正二品同知院事,真是诗书传家好教养。” 不知怎么,夏夕愣是从这番话里听出讽刺味道了,摇摇头,是自己多心了吧。“那么早些年她见到母亲时候,问不问起我呢?” 周氏有点犹豫,貌似回忆了一下,“问,也关心你长个了没有,胖不胖什么。” 回程马车上,夏夕一路沉默。是她多心了?是她感染了德闵对亲情极度渴望而反应过度了? 许静璋看着她咬着手指,一脸困惑,只觉得心又软了。他摸摸她额头,“又有点烫了,回去好好捂着发汗,别伤了神。” 夏夕有点楞,点点头,也不知神游到哪里去了。 许静璋叹了一口气,“别信他们合伙糊弄你,你娘事情肯定是有隐情。” 夏夕瞪大眼睛,“是吗?您也觉得吗?” “你只抓住一句就明白了,侯爷说他内疚,想起你娘就难受,所以就不让自己想她。这里头就有事。老太太屋里,他们虽然把事情说得挺圆,但是这句话没有解释。你不用心急,先放下这些事,养好身子是第一。北京这个圈子里,前任同知院事家眷亲戚你迟早总能遇得到。” 夏夕默默地点头,“还是要谢谢你,七爷,如果没有你,说不定我又是领一顿训斥责备。以前都是这样。” “记住我话,想做什么就去做,别畏畏缩缩看着别人脸色。如果这几年你一直学不会,那就亏欠了我银子,我期待。”

化冻 马车刚进街口,老侯爷派人候侯府牌楼之下等车,传话叫许静璋回来立刻去见他,有关府兵马匹盔甲等事项需要赶紧讨论个章程出来。 许静璋连家都没回,直接跟着传话人去上房了。 夏夕回了自己院子。 备战气氛也笼罩了小小春芜院,丫头们按照蔡嬷嬷吩咐步履匆匆地前后院各房里穿梭,无端端地显出几分紧张肃穆。西厢进门大炕上放着一套擦得亮晶晶盔甲,钱姨娘送两套棉衣也用包袱包得整整齐齐地放一边。许静璋奶妈张氏和蔡嬷嬷两个人已经着手准备其他必须品,内衣内裤以及开春之后换季夹袄夹裤之类也陆陆续续地往正房这边集中。 夏夕很饭桶地坐炕边上,听着两个婆子一件一件地安排,她完全插不上嘴,却心里涌起了一股离愁别绪。这个沉默强大男人刚刚给了她一点真实感,现就要远行到战场上去跟人刀兵相见地搏命。 如果不娶她,他可能依然是一位声名不显刑部左厅员外郎,纵然窝囊点,却是油皮都难得擦伤一回。易嫁完整了扭转了这个男人人生走向,他赌着一口气地想为自己挣一份尊严回来,却不知前面等着是荣耀还是死亡。 再想到他留下了每年四万两巨额财富,保自己一生无恙,夏夕觉得异样地揪心难过起来。刚刚才知道,有个沉默男人站身后是多么踏实依靠,转眼之间他即将远行。 张氏叫侍画赶紧跑一趟上房,问问大太太上好金疮药那边有没有准备,如果没有,得赶紧去药房买回来。 听了这个话,夏夕觉得实撑不住了。她站起来,对蔡嬷嬷说,“我想躺一躺。” 蔡嬷嬷这才想起来,赶紧过来摸摸她额头,“哎哟奶奶,怎么还烧着呢?您到您屋里躺着,我马上叫人给您热药,再喝一大碗,捂着厚被子睡一觉。” 夏夕说,“我没有弄过这些,蔡嬷嬷,您和张嬷嬷多费心,想全一点,别到时需要时用不凑手。” “您放心,奴婢们肯定操着心呢。还有几天功夫呢,想起一样就添一样。” “东西全了之后,让丫丫把单子抄下来留个底,万一将来再需要,我们就不这么乱了。对了,让侍画顺便问问上房,她们那边有没有当年为老侯爷、侯爷出征准备物品单子,有话借来看看。” “奶奶想得周到,奴婢这就安排。您别劳心了,躺着歇歇。真是运气不好,赶上爷要出征,您又病了。” “我没事。”这是假话,说不出是因为病体还是心情,真是难受极了。“捷哥儿呢?” “吃罢饭自己屋里睡午觉呢。” “府里头这两天事多人乱,注意让丫头照顾好他,一点点问题都不能出,别让七爷揪心。” 蔡嬷嬷回答:“是,奶奶,我知道。上午他和丫丫堆了个雪人,没出院子。真要出去我让人跟着。张氏忙完这点活我就让她回去了。” “得弄几本书来,让他屋里看书,别乱跑才是。” 蔡嬷嬷笑不可仰,“捷哥小呢,这会儿怕不知道爱惜,小心再给撕坏了。” “这个我有数。” 中药送上来了,夏夕捏着鼻子又喝一大碗。好怀念糖衣小药片,挂吊瓶也行,这种恶心巴拉苦汤子喝了怎么也不见好呢。 许静璋一走就是大半天,晚饭前才回来。夏夕躺了一下午,似睡非睡,感觉精神略松一点。三口人一起吃了晚饭。 如今春芜院饭是由自己小厨房做,小厨房里配了一个厨师和两个打下手婆子。除了逢年过节吃团圆饭要去上房之外,七房所有主仆,伙食自己解决,开支也是自己。 因为心情不好,夏夕胃口很糟糕,只是清清淡淡地喝了一碗粥,略吃了两口菜蔬就放下了筷子。 捷哥儿胃口不错,埋头吃饭并不多话。许静璋时不时给他夹一筷子菜递到碗里,看着他目光里慈爱难舍。夏夕难受了。 “七爷,我有个想法。” 许静璋抬头看她。 “我想明天晚上我们自己小厨房做一桌酒席,请你那16个弟兄一起来家里喝顿酒。” 许静璋很意外,夏夕低着头说:“以后这些人跟你生死相随,我和捷哥儿请他们吃一顿饭,算是拜托他们多照顾您。” 他目光温暖地看着她,“谢谢你有这样心。你身子行吗?别过累了。” “没事,伤风小毛病。您要觉得可以,那请客任务就是您,我明天早上就让厨房准备。我再亲自做个菜,好吃不好吃,总是表示一下尊重和诚意。” 捷哥说:“你又要做辣子鸡吗?” 夏夕想起来,上次辣子鸡他连碰都没碰,心里忽然就觉得特别遗憾。 许静璋就像看穿她想什么,摸摸鼻子说,“要可以话,辣子鸡明天倒真是可以再做一次,名声都传到宫里去了。” 夏夕苦笑,“对不起七爷,番椒不够了。春暖以后我多种几盆,等你们打了胜仗回来,我再给你们做。” 两个人目光相对,夏夕眼睛立刻红了。 许静璋反倒笑了,“委屈什么呀,我总能吃上一顿你辣子鸡,可没那么容易就死了。” 夏夕看着他眼睛,“嗯,七爷,你一定要好好。” 这样温柔、这样话让许静璋心里一疼,如果他死了,她是比原来有钱了,可是关心她人还是没有一个。难道让她把希望寄托到另外一批不靠谱亲戚身上?一颗伤痕累累心还能经得起几次失望? 吃完饭,钱姨娘带着静琬过来串门,又带了几样他需要东西。夏夕留她们坐下,又叫了张氏和蔡嬷嬷过来一起聊天,不想让这个晚上变得哀哀戚戚,泪水横流。 果然,人一多气氛就热闹,关心叮咛话说出来也不那么悲伤沉重。捷哥儿从早晨起就对那套锁子甲感兴趣,屋里女人们跟着撺掇让许静璋穿上看看,许静璋居然二话不说,到隔壁屋子里就把那套锁子甲穿上了。 等他再次出现众人面前,满屋笑语喧哗女人们忽然一静,许静璋注意到,钱姨娘和静琬脸上立刻浮现出笑容,而夏夕一瞬间却有点窘迫地移开了目光。 捷哥大力地鼓掌,“好神气啊。爹爹你看着很有英雄气概。” 许静璋笑着说,“谁教你说?还会说英雄气概了。” 捷哥脖子一缩,躲到祖母身后去了。 静琬笑着把他拉出来,“你躲什么,这是显摆你学问时候呢,怎么害羞起来了。” 捷哥奶声奶气地说,“我没有学问。” 夏夕笑了笑,“我买那个丫头是念过几天书,捷哥聪明,说不定是跟她学。” 蔡嬷嬷大惊,“啊?那丑丫头居然还念过书?” “也不是正经坐学堂里念,大概是跟着哥哥兄弟听了几耳朵。” 张嬷嬷说,“我想也是,家里穷得都要卖闺女了,还能念得起书?” 夏夕说,“小丫头还是有些见识,我们临走时候她给爹交代,有钱了继续让哥哥弟弟念书,说不识字不行。” 许静璋这个晚上变得温和很多,他对夏夕说,“听这话就知是个聪慧。捷哥喜欢话就给捷哥当个贴身丫头吧。” “喜欢是喜欢,她脾气不好。”捷哥很认真地说。 满屋人大笑,连夏夕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捷哥说是,这丫头年纪小,现还有些任性,我带身边调理一阵再看。捷哥贴身服饰丫头还是以稳重细心为好。毛丫头就陪着他玩吧。” 钱姨娘说,“是早上我见到那个堆雪人小丫头吗?” 张嬷嬷说,“可不就是她?年纪小,干不了什么活,投了奶奶缘,8两银子买回来。” 钱姨娘问夏夕,“你丫头不够用怎么还要打发一批出去?” “不是不够用,本来就多了。我经过时候听着那丫头娘病了,没钱看病,爹要把她卖进一个不妥当地方去洗衣服。大冷天,又那么小,不忍心,所以就买了。” “我们这位奶奶心那是顶顶善。”张嬷嬷说,“不过现街上穷人太多了,只怕您接济不过来。” “既然赶上了就帮一把,为捷哥,也为七爷积福。” 钱姨娘握住她手,美丽脸上全是欣喜感动,夏夕报以微笑。 夜深人静,夏夕体温又有点升高。但是当许静璋再次把她搂怀里时候,她竟然再也没有不适感觉,他胸膛又暖又厚实,光滑紧实皮肤摸着很舒服。自己脑袋填他肩膀和脖颈之间似乎也刚合适。她觉得脸越来越烫,却完全不是伤风原因。 他她头顶轻轻地发出笑声,好像想到了什么好笑事。这个晚上,他是温和,柔软,可亲可近。他视线那么频繁地落她身上,让她有点不敢看钱姨娘和老嬷嬷们眼光。 “七爷笑什么?”夏夕舒服地闭着眼睛,他真暖,感觉自己像只偎灶猫,只差呼噜几声表示满足了。 “我穿盔甲时候就你没说话。” 为什么没说话呢?一向只觉得他森冷严峻,原以为这样人穿上盔甲肯定会增加十分威仪。可是他带着微笑站众人面前时候,威风只是那套衣服吧?盔甲里年轻军官好看得让她要赶紧移开视线,好像再看一眼就会被灼伤似。 黑袍银甲没有装扮出一个赫赫武将,却反倒衬得他俊秀儒雅,恍然间竟有几分文弱纤细错觉。她霎时间想到,他原本也是一个诗酒风流读书人,又有那样一位美丽娘,如果走马章台,偎红倚翠,又何尝不是个风仪绝佳花花公子?这样一个人,十几天前第一次见面时候居然吓得她生不如死,想起来竟像隔世一般遥远。 “说说看啊,”他似乎还笑。 夏夕觉得羞涩不堪,应付了一句:“很合适。” 男人显然对这回答很不满意,摸摸她脖颈,觉得热度又上来了,不免拉拉被子,把她包得严实一点。今晚还是什么都不能做,她病得可真不是时候啊。 “只是合适?” 夏夕把他手蒙自己脸上,含含糊糊地说,“很帅啊。” 男人满意地一翻身,把她仰面压床上,因为突兀,她低低地惊呼一声。 他自上往下地看着她,觉得自己心就像泡了一汪温水里,满满都是柔情。 嫣红粉唇微张,流波般美目不敢正视自己,羞涩地与自己视线捉迷藏,枕上这张桃花面美得摄人心魂。四儿,他闻名北京糊涂媳妇,只红着眼圈说一句你要好好,就当场让他晕头转向。 是因为晕得太厉害了吧?他意乱情迷了整个一晚上,这时候再也不想掩饰自己,他伏下身子,深深地吻了她唇上。

备宴 第二天,一个令人难以置信消息忠勤侯府不胫而走,为了七爷即将从军,七奶奶,糊涂四儿将今天下午设家宴款待与七爷一起从军16名家丁。 这事忠勤侯府算是史无前例,前两代侯爷出征前老太太,大太太没有做过这样事。随侯爷出征家丁为侯爷卖命本来是天经地义,糊涂四儿算是别出心裁了。 但是这件事不做也就不做了,真有人做了,侯府上下接受度偏偏很高。头天侯爷歇钱姨娘屋里,从钱姨娘嘴里知道这消息,早晨问安时候顺口把这事禀告了老侯爷和老太太,把老侯爷和老太太当场说睁大了眼睛。 徳雅心蓦地抽了一下,她看了一眼大太太,大太太眉头也不易为人觉察地皱了皱。 老侯爷忽然大笑起来,“好,好个糊涂四儿,这事做得满漂亮。” 连老太太都笑了起来,“老七前两天没白疼她,是个有心。” 侯爷也说,“昨晚钱氏回来一说,儿子也觉得这个想法是个好。老七媳妇设宴事小,抬举是大。说出去家丁们得这样脸面竟是前所未有,上了战场上必会拼命地护着老七。” 上房里一片赞叹欢愉。连二老爷许萱河都说,“老七媳妇不及其他媳妇骄纵,做事情就多了几分周全。想得好。” 徳雅悄悄地注意许静瑜反应,他站那里皱着眉头沉思,脸上不见半点高兴样子。再看看大太太,虽容色平和,却无一句表扬话出口附和,她意思其实也就不难体会了,德闵出这样风头也让大太太脸上不好看。 老侯爷对侯爷许萱海说,“既是这样,你告诉老七媳妇一声,让她那小厨房多做两人饭,你和我也一起去喝两盅吧。” 侯爷先是一愣,然后马上点头说:“是。” 二老爷许萱河笑着说,“既是父亲哥哥都去,也加我一个。” 老侯爷是高兴,“好,去了好。既要给人体面就给得足足。” 徳雅说,“老侯爷,春芜院那边怕没有这么大桌子,我有个建议哈,从福荫轩里搬一张大桌子过去,你们大家一个桌子吃,方便说话,又有气氛,您觉得妥当吗?” 老侯爷是高兴,“就这么办。” 许静瑜容色稍霁,“既是这样,我也去敬杯酒吧。” 老太太赶紧派了丫头去通知七房,早晨那边正采买,省得消息送晚了不凑手还得去买二回。 徳雅和许静瑜一起回房,伺候他换出门衣服。这阵子他出门时候挺多,两个人相处中多了一点疙疙瘩瘩东西。徳雅心知病根子就是回门那天种下,但是她只能佯装不知,希望慢慢地哄回转他心。 “我姐姐这个事办得别出心裁啊。我看那意思,老太太、大太太以前都没有这么做过。”她找话题,不知怎么,只要两人一冷场,她就心发慌。 许静瑜对着大穿衣镜整理细部,嗯了一声貌似随意地问,“那你怎么看?如果是你呢?” “我会先请示了长辈再行动。不知怎么,我有点替她紧张。我姐姐她分明不是故意,可是多少有点让老太太和大太太没脸。” “哦。说得也是。”这次她们可都输给了四儿。 “我还有一点吃不准,年轻奶奶请年轻男丁吃酒,还要亲自下厨,这种行为是不是端庄得体?传出去会不会被人指责失了身份?” 许静瑜笑了笑,“你们俩虽是姊妹,行事风格还真是大不一样。” “八爷这话怎么说?” “你行事依礼,她行事讲心。” 徳雅流光灿烂大眼睛闪烁着,“她讲心?” “可不嘛,服毒,撒盐,救小绿,自请休妻,再加上今天这一出,宴请家丁。全都由着自己心意来,哪一样都经不住人挑眼,难怪名声那么坏。” 徳雅眨着眼,琢磨他真意。 “坏名声一旦跟上一个人有时是如影随形,一有事,别人先习惯于批评。像今天,金尊玉贵少奶奶为一帮下人洗手做羹汤,传出去还得了?哪怕她是为了七哥,我估计奶奶太太圈子里又得损她个体无完肤了。” “难保。我就是想到这些才为她捏把汗。” “依我观察,七嫂可不像传说中那么笨,她绝不会想不到这些,但是她还是做了。你这位姐姐是个很有意思人呢。” 徳雅心情晦暗下去。 许静璋一大早刚出门,七房上下就立刻开始忙乱,商定菜单,采买备料,打扫正堂,绝大多数人都参与进来。得知老侯爷、侯爷等人也要来参加这顿晚宴,这顿饭就多了一层光荣,丫头婆子们干得欢了。 夏夕让丫丫和捷哥一起出去玩,又派丫头去暖房把上次没摘番椒全部摘回来,加上原先剩下一些,只凑了小半碗。 她叫来主厨婆子韦氏商量。因为请都是府里干粗活大男人,这顿酒席不宜精致讲究,酒肉管饱,量要足,菜肴口味也要适当重一点。韦氏把自己计划要做几个肉菜告诉了她,都是红烧牛肉,香酥鸡,熘肝尖,酱焖鲅鱼,四喜丸子,九转大肠,小酥肉之类鲁菜。计划八凉菜十二热菜,以肉菜为主,一个栗子白菜鸡脚汤,主食上山东包子。 夏夕点点头,把香酥鸡撤了下来让她换一个,自己亲自来做大盘鸡,用当年生嫩公鸡配土豆烧一大盘出来,配裤带面吃。算是给大家上一道没尝过菜。适应不了这个辣可以吃包子。 韦氏惊喜地说,“奶奶还是要用番椒吗?” 夏夕说,“我要不用番椒,哪样也赶不上你做,就没必要亲自下厨了。” “您教会了我,下次我来。” 夏夕点头,吩咐厨房事先帮她准备一大块面和软醒好以备晚上拉面用。韦氏满口答应了。 东西全部采买回来之后,蔡嬷嬷带着奶妈朱氏和两个大点丫头到厨房帮忙,厨房本来有三个婆子,加上她们几个,实力大振,杀鸡剖鱼切菜拼盘,早早就忙了起来。 夏夕自己也不放心,守厨房里,看着他们一样样地备料,先弄冷盘,能帮忙时不免打个下手。正忙乱间,捷哥跑进厨房里来了,拉拉她袖子。 夏夕问:“怎么了?” 捷哥悄悄地告诉她,“你去把丫丫叫回来吧,她摸底摸到老太太那里去了。” 夏夕吓一大跳,“她人呢?” “上房外头晃悠着呢,说要等老太太出来。” 夏夕洗手出来,派大丫头红笺赶紧到府里头去喊丫丫回来。还没等丫丫回来,又有两个婆子推车送来两坛子德州高粱,说是大太太赏,无酒不成席,这两坛子高粱酒是自家农庄供奉上好酒,已有十年陈,平素里等闲舍不得拿出来喝。 夏夕谢过,叫婆子直接把酒卸了厨房。这年代讲究酒要温着喝,势必要厨房里加热好才能上桌。 忙过这个,夏夕又想到正堂固然宽敞,却是不够暖和,连忙叫丫头多生两个炭盆里头,把银丝炭烧足,她想到幼时农村老家见到铸铁炉子,白铁皮烟筒顺着窗户上开洞通出去,既能排烟气,也能升室温,似乎比炭盆保暖。明年冬天一定要试试定做这么几个炉子来,用没火龙屋子里。 脑子里正想着,丫丫进屋了。 夏夕问她,“你怎么居然摸底能摸到老太太那里去?” 丫丫沮丧着一张脸,“我问了不少人,都说那天府里没有别人出事了。倒是园子里管花草谢大叔告诉我说那天老太太被你们俩刺激晕了。我想想也许钟言会穿成老太太?或许他不需要流血也能穿?” 夏夕只觉得雷人。钟言穿成老太太?那还不如找不着呢。 “万一他要真变成老太太了,你可怎么办?”捷哥忧心忡忡。 一向乐观得没心没肺富二代这时候也有点期期艾艾,眼神里都是不安与恐惧。 夏夕心里一酸,“丫丫,你现先别想这个问题,这只是假设,真要变成现实再烦恼不迟。” 丫丫点点头。 “找老太太这个事你要慎重。你这么小,又是七房丫头,我地位府里不行。你别冒冒失失地招祸。” “姐姐,雾灵山这里是没有。不知道叫什么别名字了。” “哦天啊,是吗?” 丫丫点头。 夏夕看着这张丑丑小脸儿上满是失意与隐忍,心疼不已,她低下身子对丫丫说,“别怕丫丫,我一定会帮你找钟言。现你有我,还有捷哥,我们这么特殊缘分,少不得要比亲人还要亲几分才是。” 捷哥白皙漂亮脸上现出笑容,“嗯,那是当然。” 丫丫摸摸他脸,捷哥有点别扭,闪开了。夏夕忍不住想笑。丫丫恼了,一把揪住他脖颈子,重重地摸了两把,还掐了一下。 “小屁孩你还毛病巴拉,想起你来时候还吃奶呢,你个变态,我摸摸怎么了?” 这逻辑乱得没法听,理直气壮地不讲理。夏夕很无语。 捷哥被踩了尾巴似蹦了起来,“我才没有。奶妈让我吃,我才没有吃。” “你说没吃就没吃吗?” “我是真没吃,夏姐,你来作证。” 丫丫一巴掌呼到他头顶,“夏姐也是你叫?你得叫母亲。” 话音一落,三个人同时一寒。互相对视眼睛里都有几分呆滞。夏夕虽然有家长自觉,但是母亲这两个字对她来说还是刺激过甚。 正窘迫不知怎么下台,许静璋从外面回来了。他摸摸儿子头,对夏夕说,“我把七房总管事许树生带回来了。府外头那些产业他是掌总,你嫁妆那部分他也派人去了解了。趁我你见一见,我当面叮咛他,我不家时他就是你奴才,以后只听你一个人命令。”

托付 晚宴酉正时分开席,侯府重量级四个男人,老侯爷,许萱海,许萱河,许静瑜全体出席,让这帮家丁倍感荣宠。争着抢着跟七爷从军,想为自己和家人挣个前程,这是每个人私心里小算盘,作为侯府家生奴才,为主子效忠也自是应有之义,从来不需要多嘱咐什么。府里像他们这样走出去奴才也有大几十人了,谁曾经受过这么大重视,得过这么大光彩? 老侯爷坐下时候显然心情十分愉,拦住了近一个家丁跪礼。 “吃顿饭而已,行什么大礼?我今儿算是为你们饯行来,你们是主宾,我是陪客。哈哈。” 徳雅午后让人送了一张大桌子过来,坐21个人显得正好,一点儿也不挤。大圆桌中间位置摆了一盆盛开仙客来,花事正盛,灼灼妖娆美感。 许萱河说,“这花摆这里很托气氛。屋里挺暖和,老七媳妇用足了心思啊。” 蔡嬷嬷算是七房有年纪婆子,这会儿站正堂里服侍,闻声说:“我们七奶奶今儿这间屋子里没少费柴炭,烧了足足一天。本来厢房大小合适,但是奶奶说正堂尊重。” 老侯爷笑了,“我看这四儿心思灵巧,竟比老姑太太都不差,哪里糊涂了。” 许静璋倒不知蔡嬷嬷所说这番计较,笑了一声,“我白天忙,也顾不上她这里,她倒有自己主意,也不知对不对就这么折腾起来了。” 蔡嬷嬷说,“好叫各位家丁兄弟们得知,今天这顿席真真有脸面。老太太刚刚送来老大一只烤鸭给爷们儿们加菜,大太太赏了两坛十年陈德州高粱,等闲舍不得拿出来,说让大家今天晚上欢而醉呢。” 男人们相视而笑。三代媳妇这样默契有一份难得温馨。 老侯爷赞许地说:“这才是大家子应有气象。和睦亲香,齐心协力。” 蔡嬷嬷一面帮着安席,一边笑着说,“我们七奶奶今天亲自下厨做了个大盘鸡,是后压轴才上。七奶奶让我给16个兄弟说,大太太酒好,老太太菜好,大家今晚管吃喝兴。不过好歹留点量,后尝尝她手艺。她心意都菜里呢。” 许静璋眼睛一闪,满脸笑意。 侯爷看见他表情,也笑了,“这是她说还是你教?嘴巴巧得也过分了吧?” 许静璋笑了,“我连说话也教,岂不累死我?” 许萱河说,“不是说没念过书吗?这要念了书还得了?” 老侯爷说,“识字,抄过3遍《女诫》。” 许静璋不愿提起旧事,赶紧端起酒杯说,“不说那些,我们喝酒是正经。让我先敬祖父、父亲和叔叔一杯,老七这一走再不能膝前孝了,请老大人们恕罪。” 老侯爷没动,“这个话今天休提。今儿不是家宴,别忘了,谁才是你客。” 16名家丁齐声说不敢。 老侯爷庄重地说,“什么叫不敢?我小七从今起交给你们了,祸福与共,生死不离,我只愿你们个个好好,为国忠,也一起为自己奔个锦绣前程。这杯酒我先来敬你们。” 十六人逊谢着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喝了老侯爷敬酒,只觉全身热乎乎。这可是侯府至高无上老侯爷啊,居然给他们敬酒了。 许萱河说,“坐下来慢慢吃。酒也慢慢敬,少不得我和哥哥也要轮流敬大家伙一杯。咱别喝急了再早早抬出去几个就扫兴了。” 侯爷说,“一听你就没当过兵。军营里,没受过伤可能有,没杀过人也可能有,没喝醉过一个也找不着。” 屋子里一阵哄笑,紧张气氛一点点地松懈下来。屋子里很暖,酒香越来越浓,半酣之后话语声传出来,让小院中夏夕生出几许感慨。几场战事过后,不知这一屋子大好男儿还能有几个重归这里,再吃她一顿庆功宴? 她满屋声音里寻找许静璋,只有偶尔几句劝酒声,此外就再也没有多话。再是庶出,他也是堂堂侯府公子,从小受教育就是自己高高上,与别人判若云泥,要他从心底里放下身段与这些仆役结交,大约暂时还是做不到吧? 夏夕皱了眉,想了想,返身回屋,把捷哥叫来,如此这边地教了一遍,让他进正堂去说给那些仆役们听。捷哥一听,脸涨得挺红,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 “没记住?” “记住了。我不敢说。” 夏夕摸摸他头,怕见人孩子心理还是脆弱,“捷哥儿,你今世是侯府嫡孙,正经八百贵戚公子哥,还想把自己宅家里是不可能。如果你连家里佣人都怕,将来怎么上金銮殿见皇帝?” 丫丫说,“人前说话其实没什么可怕,一旦过了这个坎,再回头看,你就觉得其实是你自己吓自己。” 捷哥直摇头。 “你怕当众说错话惹别人笑对吧?可是你想过吗?你现才4岁,长得这么漂亮,即使说错了,别人也只会觉得你可爱。”夏夕鼓励道,“你再想想,如果你还是不敢,我不勉强你。下次等你积蓄了足够勇气,我们再试试。” “别等下回了,就这回好了,说什么话都给你教了,你进去背出来就完了嘛。就像小学生被老师留堂背课文一样。小学生当时也怕嘛,背完出来就好了。” 夏夕和捷哥都笑,夏夕见机会还可以,就说,“我让丫丫陪你去,丫丫胆子大,进去就告诉这些人是我让你来,说错了话让他们别笑你。” 捷哥眼睛一亮。丫丫他脑袋上顺手就拍了一下,笑骂道:“啊呸,你也叫男人!” 捷哥自知不该,耷拉着脑袋。夏夕说,“别听丫丫,她痛脚迟早会被你抓住。我也恐惧过,刚穿来那十几天我一句话都没说过。我见到你那天才是我开口第一天。我觉得你比我当时状态好多了。” “我只是怕主动跟人说话。别人跟我先说我就不怕了。我刚穿过来,一家人围着我,七爷、奶妈、张嬷嬷还有丫头一堆人守着寸步不离,虽然震惊,但是我没觉得多么吓人。” “你连自己借尸还魂都不怕,居然怕跟人说话?你真奇葩啊你。”丫丫又开始掐他脸,捷哥跑到夏夕身后躲起来。 夏夕哭笑不得。 经了这么一番折腾,捷哥终于还是下了决心,去,但是得丫丫陪同之下去。 看着一对小儿女相携出门,夏夕真有一种为人父母操劳感。不过,这感觉满满,让人心里踏实。想到德闵想疼妹妹都被推远远,不禁一声叹息。 她终究要比德闵幸运许多。 屋子里现酒已半酣,你来我往之间,说说笑笑,气氛十分热烈。所以两个小家伙进门时候,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丫丫站堂前,清清嗓子,“家丁哥哥们请注意啦,捷少受了我们七奶奶委托来给诸位敬酒,顺便跟诸位交代一点事情,请你们注意听一听。我们捷少年纪小,怕羞,说错了大家先别笑话他,等他想对了再说一边,成吗?” 满屋人反倒先笑了起来,捷哥低个头,紧张地抓着丫丫袖子。 许静璋笑微微地看着儿子,耐心地等着。 丫丫低头看捷哥,悄声商量,“要不先敬酒,敬完了再说?” 捷哥忙不迭地点头,满屋人看乐了。两个小家伙有意思。老侯爷摸摸胡子,与侯爷与二老爷一样,硬是把笑忍下了。 丫丫明显经过大场面,半点不慌,她从蔡嬷嬷那里要过酒壶,又塞给捷哥一只杯子,斟满,把捷哥领到靠近许静璋坐那位家丁旁边。 未等捷哥开口,这位家丁连忙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酒盅。“不敢当小少爷敬酒。” 他先开口让捷哥心里紧绷着那根弦咔嗒一声松了下来,他终于抬眼看着别人脸,说话,“哥哥你叫什么?” “奴才高达。” “我记住了,高达哥哥,你喝,这是我和奶奶两个人敬你。” 旁边人又想笑,忍住了。 敬完高达,接着是第二个,捷哥照例是先问了名姓,再一本正经地说,“是他和奶奶俩人敬酒。” 这样礼仪一丝不苟地重复了十六遍,几个许家大男人眼圈开始发酸发红,这种举动有着相当郑重意义,由一个年幼孩子来完成,忽然让欢乐酒桌气氛变得伤感起来。 捷哥这时候已经完全放松了,放下酒杯,他把十六个家丁名字又重报了一遍,不得不说这孩子记忆超好,一个也不错。 许静瑜微笑着看着他,刚刚踏进5岁虚岁侄子,第一次站到这么多人面前。 “16个哥哥名字我都记住了。奶奶说,你们名字我要牢牢记脑子里。这还不够,她说赶明儿就给我启蒙学认字,先要学会是先把你们名字写会。” 屋子里一片寂静。 “你们喝了我酒,我把父亲托付给你们了。上了战场,你们都是他生死弟兄,请你们多护着他,多照应他。奶奶要我牢牢记得你们跟父亲生死相随情谊,等我长大了,我会好好地照应你们父母家人。当着曾祖父,祖父和爹爹面,我给大家立誓。” 许静璋连忙闭上了眼睛,泪水无声地滚落下来。许静瑜也同样,一个孩子托付和承诺,如此动人。 “奶奶还说,你们都是顶天立地大男人,想要建功立业奔个前程荣耀,女人和孩子不能阻了你们志向。但是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天大荣耀也比不上你们平安无恙。富贵由天定,你们命也不是你们自己,那是父母家人和妻儿老小,因此希望你们每一个人上得战场,都小心再小心,珍重再珍重,别忘了我们都家里日夜望着你们平安回来呢。” 话说完,一屋子人没反应,捷哥立刻有点慌,转眼看丫丫,丫丫也有点慌了,又没背错,怎么了这是? 忽然哇一声,刚刚认识许立衡哭出了声,他是这16人里小一个,又喝了不少酒,触动了柔肠,忍不住大哭起来。老侯爷跟着老泪纵横。后这番话戳痛了老头子心窝子,保全子孙保全子孙,努力了十几年,终于还是没挡住,眼睁睁地看着十七个大好青年走上血与火战场,也不知若干年后能有几人还乡? 捷哥大惊之下,一溜烟地跑了。没哭出来人又想笑,酒桌上一时气氛十分古怪。

觉察 酒宴悲情气氛之下慢慢进入尾声,夏夕亲自做大盘鸡也只是引起了些许关注。因为捷哥儿那番话实太过煽情,众人喝酒热情显然是高了,连许静璋都觉得管不住自己地想要喝个兴。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脑子里一直回响这句诗让他心痛。如果他死了,四儿这辈子能不能找到一个肯疼她人呢?如果他死了,他真就是无比残忍一个男人了。 她说:七爷,你一定要好好 她说:你们命不是你们自己 她说:再大荣耀也及不上你们平安无恙 她说:我们家里日夜盼着你们平安回来 四儿,他糊涂媳妇,这是要生生地把自己心揉碎吗? 酒筵散时已是亥初,一顿饭吃了一个半时辰,多数人都醉了。 二老爷许萱河送老侯爷回上房。侯爷留这里善后,他吩咐管家用马车一个个地都给送回去,自己和许静瑜架着许静璋回屋。做主人把自己先喝醉,这种举动真不知让人说他什么好了。 夏夕已经洗过澡,不知他们几时散,兀自坐屋里炕上呆等。捷哥儿她和丫丫鼓励之下喜滋滋地睡去了,没有书,又不会针线,独自等待时间长得难熬。 侯爷和许静瑜架着许静璋进来时候,她无比庆幸,自己头发虽然半干披散肩上,但是衣服至少是完整。 两个男人没用她帮忙,直接把许静璋就平摆床上了。公公深夜进了儿子卧室,多少有点尴尬,侯爷不多说话,转身就要离去。 许静璋一把抓住了他手,“父亲。” 侯爷心一动。幼年时他是这样叫他,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儿子也和别人一样只叫他侯爷了,醉深了又想起呼唤父亲了。 他故意梗着声音问,“你想说什么?” “她把儿子托付给别人了,我拿她怎么办?我竟不知该把她托付给谁?” 这个她指谁大家都清楚,许静瑜不禁看了她一眼,灯下,美人如玉,光润嫩滑脸,如瀑黑发,闻言立刻变得泪莹莹双眼,整个人竟像氤氤氲氲地罩着一层雾气一般。 许静瑜心为之一痛。 侯爷粗声说,“你自己媳妇你想托付给谁?好好地回来,自己照顾。” “万一我死了呢?” “那就别死,任何情况下都不许自己死。”侯爷显然也很动情。这是他儿子,现还活生生,格外珍贵儿子啊。 “如果当初不易嫁就好了。” 这话说得另外三个人都尴尬起来,易嫁是侯爷拍板,当着德闵面实难为情。许静瑜也是,要是不易嫁,她就是他媳妇。以前想到这个总觉得庆幸,幸亏啊幸亏。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觉得这份侥幸逃脱运气不是那么令人开心了。灯下四儿腼腆羞涩,美得令人心动。徳雅虽有京都美女称号,看了两个月已经不复当初惊艳。四儿未嫁之前被她抢风头,这时候却显出一种很特别气质,又淡又远,清茶一般耐得住细品。 从春芜院走出来,许静瑜打发了丫头,亲自为父亲打着灯笼,父子俩并肩而行。临近十五了,一轮明月挂中天,照得侯府里树影重重,人声寂寂。 父子俩都是满腹心事,一路沉默,行至春晖堂前,许萱海忽然说,“月亮这么好,陪我再走走吧。” 许静瑜点点头,父子俩又重绕着侯府兜起圈子来。 “父亲,您可曾后悔易嫁?” 许萱海说,“我原本以为这件事是我这辈子做好一件事”话没说完,顿住了。他也开始疑惑了吗? “当初为什么您会同意?” “你母亲很早就担心四儿没娘调~教。续娶太太对她再好也是面子情,那家老太太又一味只知道苛刻敛财,自己都不正,如何能好好教导孙女。四儿怕是担不起侯府主妇责任。后来这几年她那名声,哎。你是世子,侯府将来要靠你撑住家门,娶那样一个媳妇断不可以。” “血玉事您知道吗?” “血玉?那是什么?” “您不知道就算了,估计也没什么大事。前几天我太太那里遇上七嫂来问话,敢情她一直不知道娘是她姨妈。” “那就是那家人瞒着她了。你娘讨厌那家老太太苛刻吝啬,后来基本断了来往。” “七嫂自小就过得很不好,听她给娘说那些话,很可怜。爹也不疼,祖母也不疼。想学点针线厨艺家里都不肯教给她。我当初就纳闷过,佛跳墙既然徳雅会,她顺便看看有什么难?现想想,徳雅娘可不是个良善女人。” 侯爷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你觉得今晚捷哥说那些话怎么样?” “有情义,有担当。我那时想,徳雅会不会这样教我儿子?我几乎不敢奢求她能做比七嫂好。” 侯爷点头,“四儿有她过人之处。你看你七哥,当初多么反抗这个媳妇,这才几天功夫就心疼上了。” “七嫂身世可怜,有七哥对她好一点,她必是全心全意地对待。她肯为了七哥礼敬奴才,一般人怕是做不到。连捷哥儿都那么亲近她。” 侯爷满腹心事不知从何说起。“传闻里四儿跟我们所见这个四儿差别好像有点大。定南侯亲口告诉我说她不识字,可她3遍《女诫》抄得丁点不错。不会针线倒是真,但是哪里邋遢了?脾气也温和有礼。教捷哥说那番话,哪个糊涂女人能说出来?如果别闹那两出服毒和撒盐,这竟是个很好媳妇。” 许静瑜沉默着走了半天,“侯爷,现要您给这姊妹俩打分,您觉得哪个好一些?” 侯爷想了想,说,“还是徳雅吧,她进门以来无大错。我们这样家里,和睦重要。乱就是败家先兆。四儿却不能让人放心。” 许静瑜没有答话,他想起婚礼上,一袭大红娘装四儿倒地上,嘴角挂着一条血线,因为腹痛紧皱眉头,却眨着一双秀丽美目不住口地道歉。他顺风顺水长了十九年,那一幕实是这一生大震撼。 这父子俩府里来回溜达时候,老侯爷夫妇和二儿子许萱河同时也寿萱堂里交谈。许萱河直截了当地告诉老侯爷和老太太,“易嫁是个天大错误,老大上了定南侯当。他把好好四姑娘说得一无是处,目还是为了给继室女儿谋取世子妃身份,说句刻薄,徳雅与德闵心性才气相差甚远,拍马都追不上。” 把老太太惊得说不出话来。老侯爷板着一张脸,坐炕头上默默喝茶。 “今天能摆这桌席,席面上捷哥表现,父亲,我看来简直就是惊艳。我们选来选去换来换去想给世子娶个好媳妇,结果反倒把好媳妇给扔了。” 老侯爷问:“你觉得这是定南侯偏心?” “确定无疑。有后娘就有后爹这话虽然刻薄,我觉得定南侯府却很适用。没娘孩子被人算计了。” “她那名声那么差总不是假?” “假也不能是假,但是给她添油加醋少不了。要是人人都知道她好,继室嫡女又怎么可能嫁到我们家来?怎么办?抹黑她呗。” “徳雅没什么不好啊?”老太太喜欢徳雅聪明大方。 “娘,你要看品德,徳雅殷勤小意我相信足够,但是她品德不好。” 老太太不以为然。 “撒盐那件事我就觉得不妥,四儿一直不承认是她指使,但是为了救那丫头,她认了。一条命啊娘,那丫头拼命叫徳雅救她,但是徳雅始终未发一言。她姐姐被逼得自请休妻,娘,是你话,要不要站出来替姐姐求个情?丫头你不意,姐姐也不意吗?这可是休妻,不是禁足,也不是抄女诫,多么严重处分,她难道不懂?” 老太太一下子被儿子说醒了,点头。 “我疑惑之下就猜她心思。如果她压根就希望她姐姐离开咱们家,那么我们再去想盐究竟是谁撒?这个问题就太严重了。” “不是老七媳妇?啊?”老太太震惊了。 许萱河笑了笑,“娘,你儿子审了多少大案,有问题案子总有些蛛丝马迹。你记得老七媳妇出门前说什么了吗?” 老太太太过震惊,一时什么也想不起来。老侯爷也侧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摇头,没注意。 “她说其实你早就赢了。” “其实你早就赢了?”老太太无意识地重复。 “其实你早就赢了,你又何必?”许萱河脸上现出一抹苦笑。 不完整连句当场把两个老震得变了脸色。 “老七媳妇寻了一回死,能说出这句,心里早已经认输了。既是认输了,安分认命才是正理。她当时说只求侯府有一席之地容身,我觉得这个是她真实想法。但是老八媳妇不放心,她或者是想让我们加讨厌她姐姐,或者就是要耍手段把她挤走。” 老太太只觉得难以置信:“小姑娘家哪有这么坏心肠啊。” “娘,小姑娘有好心肠自然也有坏心肠。老七媳妇见休妻已是定局,并没有纠缠着非要揭穿她妹妹,悄悄走了,她出门撂了一句,你好自为之。这半个月过去了,她没有就这个事再说什么。她明白,一旦她不认,小丫头就得被顶缸,再贱也是一条小命,说不定还存着自己反正不讨阖府喜欢,索性放妹妹一马心思。娘,这种胸襟和心地,老八媳妇,哼哼。”说着直摇头。 老侯爷毕竟是武夫,被这么一番分析震得说不出话来。他已经感觉到老七媳妇说话做事条理清晰有情有义,但是无法像小儿子一样分析问题。这会儿被人揭开真相,只觉得这世界未免太荒唐了。 “这可怎么办?” 许萱河苦笑,“能怎么办?木已成舟啊父亲。我也就是跟你们两位说说,大哥那里我都不准备多说一句。说也无益。当初是怎么调查?我看连调查人都被蒙鼓里了。” 老太太回忆当初情形,说:“四丫头永泰公主府,亲眼看见她园子里斥骂丫头,还想踢那丫头一脚。” “没问问是什么缘故?那丫头肯定是做了什么坏事。”许萱河说。 老侯爷摇头,“没问。再怎么不能忍一时之气回府再说?非要大庭广众发脾气?这么毛糙*份就透着脾气教养不好。我当时也是听了这个话才说算了吧,易嫁就易嫁。徳雅贵戚圈子里谁不夸赞几句?名声比四儿好得多。” “这中间必有缘故。但是查出来也于事无补了。 老太太说,“没错,胳臂断袖子里,就别声张了,传出去咱们家脸也得丢光了。不管怎么说,瑜哥儿小两口感情还不错,不幸中有万幸吧。想来徳雅也出不了大圈子。” 许萱河笑笑,“说来说去,老七才是个有福。也是老太太心善有好报,把个好媳妇到底还是给咱们留下了。她教捷哥那几句话说,又明理又动情,那16个人得为老七效死力了。” 老侯爷说,“她好不好还得看啊,那糊涂名总不会白来,说不定哪天出其不意就给咱闹腾一场。不过你姑太太说得对,可怜闺女没娘,以后我们就多疼护着她一点吧。”

燕好 红烛高烧,满室融融暖意。 醉得糊里糊涂许静璋一阵难耐口渴之中醒了过来,睁开眼睛一瞬,只觉得天旋地转,赶紧又闭上。再次睁开眼睛时候,看到是枕畔香梦正酣脸,粉粉,睫毛很长很顺,随着鼻息微微地颤动。她半趴卧他身边,身体又暖又软,像只亲人猫一样。 四儿。 轻轻念出这个名字,就有一股电流通遍全身,只看一眼就觉得满足,觉得怜惜,觉得万般珍贵。他媳妇如此温婉如此美丽,怎么先前竟然眼睛瞎了一般不觉得? 他要走了,前几日只恨日头移得太慢,昼夜拖得太长。现,第一次为自己决定感到懊恼,他远行夜里,她是否还会有这样娇美恬静睡颜?如果他死了呢?侯府美丽年轻寡妇又该怎样度过她漫漫一生?能为她做想为她做事全都来不及了,只是再也舍不得让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活着。 他真该对定南侯有礼些才对。至少初一那天,唯有他一个人竭力为四儿争取,希望她不会遭遇休妻。就算先前对继室嫡女偏心得不像话,但是那个人心底多少还是有一点慈爱留给了没娘孩子。那已经是她唯一一点温暖了。但是一想到亲生父亲仅能给予长女区区这一点温暖,他就切齿痛恨,瞬间冲动又变成了他本来就该对定南侯无礼些才对,她不能够说出不满愤怒他应当直截了当地替她表白了去。 不知不觉中,爱恨颠倒了次序,他心乱了。他糊涂媳妇是个人所不知宝呢,却阴差阳错从小苦水里泡大。易嫁硬生生地让她嫁给了他,难道真是让她年轻轻就守寡?人人都欺负她,连命也欺负她? 许静璋发出深沉一声叹息。身边人很警觉,立刻睁开了眼,“哦七爷。您怎么样?难受吗?” 他摇头,起身下床喝水,她不安地坐了起来,似乎她应该去伺候才对。 “好好躺着,别再凉着了。” 屋子当中放了炭盆,炭盆上一只铜壶温着热水。旁边晾着大半碗凉水,是预备来兑水温,方便酒醉人一饮而。 他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喝了水,又倒了热水洗了手脸,重回到床上。漏刻显示寅时,正是夜深人静时候。 待他重上到床上,夏夕问他:“心里恶心不恶心?” 他摇摇头,看看她,眼睛有点红,没睡好吧? “天亮就是正月十五了。我走了之后,记得初一十五逢年过节去请安,这个礼不要荒废,省得人家挑你眼。” “是。” “你教捷哥说那些话,有情有义,万一我回不来了,你就让捷哥长大以后那样做,照顾他们父母家人。这些人跟着我去,七房理应多照应他们。” 灯下人怕冷似缩了一下,许静璋闭上眼睛,让心上那一阵凄恻迅速奔过,把她搂怀里。 “你别怕。我没那么容易就死。只是交代你一声。”他温柔地说。 “是。”声音里带了哭腔。她也舍不得他死吧?所以她叫捷哥去敬酒,16个人一个都不拉,那么天真又郑重地托付。 “不怕,”他搂得她紧,“我是六品官,又带了那么多家丁侍卫,是奔前程去,才不会甘心死那里。” “七爷,我能不能说,要是实打不过了你就跑?” 他忽然想笑,可是她泪汪汪眼睛很认真地期待着,答应这一声似乎显得无比重要。 他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战场上有进无退,军令如山,又何必让她揪心? 她伸手抱住了他腰,含着眼泪微笑。 他唇触到了她,蝶翼一般轻柔地摩挲触碰,但是心里竭力压抑情感让他呼吸急促又粗重,真该好好待她,好好珍惜,哪怕她偶尔会犯糊涂,他也能全心全意地包容原谅。他不再期盼完美无瑕妻子,她是他四儿,百转千回才嫁了他,当然就应该是他人了。但是,没时间了。他们这一世缘分就像一个恶劣玩笑,现只他心上写下三个字,来不及,让他从现开始只觉得遗憾,难以弥补遗憾。 他舌滑进她口腔,两个舌尖震颤相碰,她像被电流击中一般轻轻地发抖,心里有什么东西刹那间满得要溢出来,她急于想掩饰,却伸手抱住了他脖子,摆出了全然相反投降姿态。 一切理智都消失了。 他覆上身来,吻像火山一样裹挟着热情岩浆奔突而来,不由分说地卷了她随波而去。迷糊中她衣服被扔了出去,一双粗粝大手肆无忌惮地上下抚摸,所到之处燃起一片大火,烧得她口干舌燥,心像擂鼓一样跳得狂暴又激越。等到他灼热皮肤与她肌肤贴合一起,两个人如饥似渴地抱一起,激情像野火一样烧得脑子里一片焦土残烟,眼前世界又模糊又摇晃,再也辨别不出原先景象。 那种山摇地动交~合中,夏夕觉得她一定是醉了,她醉疯了。鼻息间是他散发醇醇酒香,十年陈红高粱,好厉害红高粱,光闻着这股味道,就足以让她醉成了一个酒鬼模样。 这天早晨问安阵势很大,分府出去庶子和媳妇们无一缺席,大爷,五爷现再加上七爷,三家男女老少足有十几口人,加上没有分府嫡子四爷,八爷两家,还没成亲嫡幼子十爷,庶幼子九爷、十一爷,老侯爷寿萱堂里满满登登站了一屋子。毕恭毕敬地行完礼,听几句老侯爷老生常谈,无非谨慎当差,忠君为国之类。庭训完毕,没事就渐渐散去了。 老太太赏了捷哥一个木头做孔明锁,说是褒奖他头天表现。这种孔明锁和九连环,华容道一样,都是儿童益智类玩具,捷哥拿到之后立刻兴致勃勃地坐到一边椅子上去研究了。 八爷八奶奶就晚上去纯王府要携带礼单征求老太太意见。今天是元夕,也是纯亲王爷39岁寿辰,好热闹纯亲王照例要请一屋子客人赏舞饮宴。许静瑜是世子,自是要代表忠勤侯府去贺寿。 老太太想了想,说,“又不是整寿,就按往年例走礼吧。倒是别忘了多带上几盒咱们自己做山楂脯。老姑太太上次说好吃,年下大鱼大肉,这个助消化。” 徳雅应声“是。” “你太太晚上要去吧?”老太太问许静瑜。 许静瑜说,“今年太太要我带媳妇去,她就托个懒,这几日身上有点不自。” “也好,你既然已经成亲了,以后带媳妇常走动着点,你是世子,不比别人。” 徳雅心里倍舒服,忠勤侯世子到纯亲王府,就是嫡支正经娘家侄孙子,代表就是娘家。纵是高贵无极纯亲王也得高看三分。她婚礼当天,纯亲王就罕有地亲自出席,这样荣耀又绝非德闵被老姑太太引着进祠堂可比。庶子与嫡子天堑鸿沟德闵领教日子还后头呢。 她目光不自觉地往德闵站立方向扫了一眼,她安安静静地站人堆里,听许静璋跟别人说话。她身上穿衣服比较素净,装扮向来少有华丽,但是容光焕发,皮肤透出玉一般润润光华,看上去有点让人转不开眼睛。 许静璋跟人说话中间,目光无意地落她脸上,似乎也立刻呆了一下。 徳雅眼珠子转了转,今早四儿美貌显然极为醒目,一旁看她人可着实不少,连许静瑜视线也她身上停顿住了。但是四儿目光中只有许静璋,两人目光交汇时,她抿嘴一笑,像一朵带露绽放百合,清雅无匹。而冷峻峭拔许静璋静静地看着她,眼底温柔也显得相当地动人。 这俩人什么时候这么好了?徳雅不禁皱了皱眉头。不过宁可他们好了也罢,从此不会给她找麻烦了吧? 老侯爷叫了一声:“老七,你明儿就要去西大营了,今天有什么安排?” “我晚上也想带媳妇去纯亲王府走一遭。认个门,老姑太太那么疼她,她应该去给老姑太太贺个喜。” “我本来想着晚上跟你再坐坐呢。”老侯爷说。 徳雅心生希望,留下吧留下吧,孝比串门重要多了。 “对不起祖父,其实我带媳妇串门是顺便,我和淮宁叔、原昔叔约好了,一起商量下明后天事。”萧淮宁是纯亲王嫡长子,按辈分算高许静璋一辈。 “淮宁真要跟你们一起去大同?”老太太问。 “老姑老爷支持,这事已经定了。淮宁叔是原昔叔副将,从七品衔。” 老侯爷说:“知道外头怎么说你们吗?你老子回来告诉我,朝里有人叫你们学生兵。” 许静璋想想,笑了,“也没叫错,骑兵本朝本来就是兵种,从原昔叔往下,淮宁叔,我,还有宁北伯府谢长耕,沁阳伯府武若思我们几个也都年轻。” “过去之后且别急着交战,好好练兵是正经。” “明白。原昔叔说了,至少练大半年以上,还得请蒙古骑兵师傅来教。” “原昔持重,不错。” 许静璋见老侯爷再没什么话,带着夏夕走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您教一教四儿,她头回上门,该给老姑太太备什么礼吧。” 老太太想了想,“昨儿事情办得好,你祖父回来着实夸奖,说事办得可人疼,话是说得让人心动弹,让我好好赏她呢。既这么着,给老姑太太这个礼就由我来替你们准备吧,老七媳妇,我就不另外赏你了,这么办可好?” 夏夕屈膝行礼,“德闵做分内事,不敢领老侯爷老太太赏。只求老太太指点。” 老太太大悦,“这话就透着明白。这么一说我还非赏不可了。” 转身对服侍大丫头玲珑说,“去把我那副百鸟朝凰璎珞拿来赏了你们七少奶奶。” 丫头转身去了,四奶奶沈氏笑着走过来,“七弟妹,我得批评你两句,老太太想省两个打赏小钱,替你备礼你应着就是了,还心实得非得自己送,这下把老太太箱子底里宝贝掏了一件出来。老太太赔大发了。” 夏夕一呆:“啊?” 旁边二太太、五少奶奶崔氏,还有几个姑娘忍不住大笑。一向安静大少奶奶王氏也莞尔。老太太拍着椅子扶手笑着说,“还不来人,给我把这个猴儿撵出去,说得我这么不堪。” 沈氏忽然指着夏夕也大笑起来,“老八媳妇还当真了呢。” 满屋子都笑起来,连老侯爷都忍俊不禁。夏夕脸一红,许静璋走上一步,“知道我们呆,还开这种玩笑,四嫂,我只跟四哥说话。” 四爷静璐当场不干了,“你还打我一顿不成?” 五爷静琋接很,“我看老七有点想啊。” 大爷促狭地说,“搁我肯定揍你了。让你媳妇欺负我媳妇。” 许静璋被人挤兑得作声不得。 捷哥儿忽然咯咯地大笑起来,老侯爷赶紧捂住他嘴,“有你什么事,你跑这儿笑一嗓子,你老子正不好意思下台呢,仔细他捶你。” 夏夕脸红了。

风流绝世 正月十五,侯府照例开了丰盛晚宴。世子许静瑜带着徳雅早早去了王府贺寿。许静璋因为明日就要走,特意留家里和家人们吃罢饭才出门。 纯亲王府离忠勤侯府大约要走一刻钟,一踏进王府所榆钱儿胡同,夏夕脑子里立刻想起了那首著名元夕词,凤箫声动,玉壶光转,宝马雕车香满路,满眼繁华与喧嚣。 马车驶近王府大门停下,许静璋跳下车,伸手接着她稳稳地下来,王府大门前整整齐齐站着两排銮仪卫,软甲武器擦得晶亮,几十米外围了一大群看热闹北京市民,指着进出王府美妇贵戚议论个不停,时不时发出一阵笑闹声。而这些銮仪卫一派整肃,如同置身无人之境一般,显得守备森严,威势逼人。 进入王府似乎是需要请帖,夏夕看到不少人手里都拿着一件小小烫金帖子。许静璋显然没有,但是当他站王府门前时,一位管家模样中年人迎了上来。 “七爷,我们家大爷好等,已经派了几拨人出来问了。那几位爷都到了,您是后一位。” 说着让开路,请他们两人进门。踏上王府门前台阶,门内是一个流光溢彩琉璃世界。王府正堂一排五间大屋子,轩敞宏大,宽阔院子上空全是密密匝匝花灯,数量之多,品种之广,密度之大直是夏夕生平第一次见到。站这些争奇斗艳花灯下,感觉是奇异而感动。所谓东风夜放花千树,院落繁星,笙歌鼎沸,暗香浮动,宝气珠光,一副盛极无双富贵气象。 许静璋看着她一副惊呆了样子,微笑地说,“老姑老爷不缺钱花,年年这么折腾,见惯了就好了。” 经钱姨娘介绍,夏夕对这位老姑老爷已经有所了解,却对这肆无忌惮地奢华淫逸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做王爷装傻点,低调点才能活得久,不是吗?嚣张至此,不是给别人攻讦自己提供口实吗? 穿过庭院,进入正堂银安殿,里面是室列珠玑,户盈罗绮,豪奢得吓人。风帘翠幕中,一群歌舞伎水袖飘飘,纤腰楚楚正向宾客们表演歌舞,几十名乐工是卖力,羌管弄晴菱歌泛夜,鼓乐声直响到了半天外、大街上。 许静璋陪着夏夕正堂里站了一会儿歌舞,说,“这里今晚上能看歌舞,能猜字谜,有些才子才女还喜欢聚一起作诗作词,写字画画。老姑老爷偏爱有才气人,高朋满座,都是有名文人墨客。他本人情趣高雅,笛子吹得好,有人写诗夸他横笛一曲万家春,实是相当有造诣。老姑太太一般不参与前院这边活动,她后堂陪着贵戚夫人们闲聊。你喜欢哪里?我送你过去。” 夏夕想想,诗词歌赋她都不灵,比不得这些从小浸润熏陶惯了才女,别出了洋相。“不知老姑太太那边忙不忙?不忙我去问个安吧。” 许静璋闻声带着她往后堂走,礼仪上成年男人一般是不进后堂,但他是王妃娘家小辈,后堂门口找人进去通传一声,老姑太太直接就让进去了。 进到王妃起居嘉乐堂,正屋里有十几位贵妇陪她坐着聊天,有几个年轻媳妇站一旁也说得热闹。旁边厢房里也不时传来嬉笑声。夏夕透过帘子缝隙,能看到绰绰人影。 两个人一起向老姑太太行礼问安。 老姑太太笑着说,“免了。”转头对身旁贵妇们说,“这是我娘家侯府第七侄孙子和他媳妇。” 旁边一个约五十许贵妇说,“我哪能不认识老七啊,还用你介绍?” 许静璋连忙作揖:“老七和媳妇问九太太、诸位姑奶奶,姨奶奶们金安!” 老姑太太点点头,对许静璋说:“你今儿来可够晚啊。淮宁一直说等你呢。” 许静璋说,“我陪着祖父、父亲一起吃过饭才来,先带媳妇过来为老姑老爷贺寿,给老姑太太贺喜。马上就过去找他们。” “老八和媳妇宝翰堂那边作诗呢。皇上和二皇子、孙太傅也那里。” 夏夕眼睛瞪大了,皇帝跟年轻臣子及媳妇一起作诗吗?这还真是少有情形呢。 “那边我不搀和,别让淮宁叔他们等久了。” 老姑太太笑着说,“随你。把你媳妇给我留下吧,你和爷们儿们去说话吧。这里正好有沁阳伯府少奶奶和大姑娘,我让你媳妇跟她们亲近亲近。你们这一走,她们娘们儿正好可以常来常往。” 许静璋应了,看了夏夕一眼,转身去了。 老姑太太指着一个穿着素白色绣合欢花图案锦衣,腰间系一块翡翠玉佩,发际斜插芙蓉暖玉步摇,双眉修长如画,双眸闪烁如星妍丽女子,向她介绍说,“这是沁阳伯府三少奶奶,她丈夫武若思这次跟璋哥一起去大同,你们以后可以多来往。” 然后指着夏夕对那位三少奶奶说,“这是我娘家侄孙媳妇,忠勤侯府七少奶奶。” 这位三少奶奶看着夏夕,目光里显出意外和惊奇神色。夏夕自问打扮上绝不会有这种效果,只能是她身份让这位年轻贵妇想起了什么,易嫁北京豪门引发议论可没这么就被人淡忘掉。出嫁前德闵极少能出门,大概大家都以为糊涂四儿会长着一张迷糊脸吧? 三少奶奶很客气地福了一福,礼节很正式。夏夕一愣,恍然,她是伯府少奶奶,论身份大约是低了一格。 三少奶奶说,“这位七奶奶去年春天我是见过。就是当时人多,没说上话。” 老姑太太说,“哦,哪里见?” “永泰公主府啊。” 夏夕心一沉,就是她出丑那个地方。 老姑太太并不知这些瓜葛,笑笑说,“既是旧识,以后就好亲近了。”转脸对着夏夕说,“这屋子里女眷转弯抹角全是亲戚或者姻亲,几代通家之好,都不是外人。你别拘束着自己。” 夏夕说:“是。” 三少奶奶说,“依我观察,七少奶奶是温柔腼腆性子,怕是受不了我们这些话痨呢。” 夏夕笑一笑说,“三少奶奶说哪里话,德闵一向少出门,人前话少其实是怕说错话,唐突了别人。” 三少奶奶脸上再次现出意外神色,但是很就掩饰了。 老姑太太说,“你们两个年轻少奶奶以后不愁没话题。两家男人都去了大同,剩下你们北京正好多亲近。” 三少奶奶笑道,“我和三爷家里也议论过两句,七少才婚,怎么舍得抛下这么漂亮娘子去大同。” “你们又是多少年老夫老妻了?”老姑太太嘲笑了一句。 三少奶奶看上去也不过2岁上下,脸一红,低下了头。夏夕闻言笑了笑,并不说话。老姑太太看着她目光里现出几分欣赏,大约觉得她大方安静,表现得宜吧。 “今天你初来,可能认识人不多。以后你北京能交往人这里占了不少呢。我看你妹妹徳雅倒有几个朋友。你出门比她少,认识哪些个?” 夏夕四周看了看,摇头。 “其实上次公主府,七少奶奶和我们家大姑娘还是交了朋友。” 夏夕想了想,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们家大姑娘还送了你们姊妹俩一人一个倭国艺妓和服高髻造型金线荷包。” 夏夕笑容消失了。她看着三少奶奶眼神变得有些紧张,三少奶奶微笑着说,“怎么?忘记了吗?呵呵,没关系,多见几回就记住了。” 她招招手,唤了一声:“雅舒!” 旁边和一位年轻妇人交谈十六七岁姑娘闻声笑咪咪地走了过来,看着夏夕笑着说,“现不能叫你名字了吧?得称呼你七少奶奶了。” “既是闺中旧友,我倒宁可你继续叫我德闵。我未嫁时朋友屈指可数。” 老姑太太说,“好,既是遇到了朋友,我就不招呼你了。你们多聊聊吧。” 三个人同时行礼。目送老姑太太离去。 这时候门口一阵喧哗,有个丫头揭开帘子大声通报说,“王爷驾到!” 女人们立刻整肃起来,下意识地看一眼自己衣履形容。厢房里年轻姑娘们也立刻跑了出来,一阵环佩响过之后,一个男人笑吟吟地从门外走了进来。 屋子里瞬间寂静无声。 夏夕暗暗吸了一口气。她耳朵很灵,旁边暗自吸气女人可不止她一个。 眼前是生平见过漂亮一张男人脸,甚至连她一向认为是绝色美女钱姨娘对比之下都显得有些暗淡失色。 人人都有眉眼口鼻,这张脸上却有着奢华精致组合,一眼看上去,只觉绮丽耀眼美色扑面而来,只瞬间就夺了人呼吸。 他浓黑墨发扣镶碧鎏金冠里,穿着一件冰蓝色暗花对襟窄袖长衫,衣襟和袖口用银线精心绣着腾云祥纹团案,腰间束一条靛蓝色宽边祥云腰带,全身上下再无半分装饰,显得姿容秀丽,俊美无极。 那双桃花眼带着笑意先是落老姑太太脸上,然后又无意地扫视全场,星光、月光、灯光就像齐齐落入他眼底,璀璨又多情,轻易地让满堂女人心像春冰一般酥融,化成一泓淙淙流水。 他正处男人美好39岁,脱去了少年青涩,他举手投足舒展又持重,潇洒又雍容,自信又内敛,富贵与权势赋予他温雅洒脱兼有气质,没有任何一位画家能够勾画出这样绝世风姿。 想来他父皇也实想不出个合适词来命名这个心爱儿子吧,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比他适合这个“纯”字了,而这个“纯”字又远远不能定义他全部。 三代帝皇信任高贵皇子,名满天下风流王爷,权倾一时监国摄政。无论他站什么地方,那地方自然就成为众人聚焦中心,纵是用公子如玉,芝兰玉树这样词语来形容他风采与魅力也觉得乏力。 天地间竟有这等人物! 一屋子女人行礼问安声中,这位风流王爷驻足夏夕面前。她心不由得跳得加速。这屋子里她是唯一一张生面孔吧 夏夕屈膝行礼,问候了一声:“王爷。” 老姑太太笑着介绍说,“哪,她是你今儿第一次见,老七年前娶媳妇,定南侯家四小姐。” 纯亲王爷目光闪烁,因为身材高大,微微俯下身子看着她,却对着老姑太太说,“你不是送她进祠堂了吗?她怎么还跟我闹生分?” 夏夕一愣。 老姑太太又气又笑,佯怒地瞪了他一眼,无可奈何地对着夏夕说,“听见没?你得叫他老姑老爷。” 旁边有人笑出了声。纯亲王转头也朗声大笑。“本来嘛,这个世上叫我王爷有亿兆人口,我早都不稀罕了。” 这样男人,这样地光彩照人,当着满堂宾客面前,公开表示对他娘家身份重视,拥有这样丈夫和情谊,老姑太太何其幸运。 夏夕只觉得满心羡慕,满心从未有过热烈诚挚赞美。这样丈夫,堪称女人极致梦想。老姑太太拥有他,一定觉得自己富有地拥有了全世界吧?

惊悉 纯亲王爷魅力就像一个黑洞空间,吸引全场所有注意力牢牢地围绕着他磁场旋转。哪怕他独自静静地站着,你也会不由自主地注意他姿态,他表情,他每一个动作,甚至注意他沉默。 从他身上转开视线是如此困难一件事。这样发现让夏夕私心里骇然不已。她得花痴到什么境界才会死死地盯着一个成熟大男人看个没完? 纯亲王显然早已经习惯了做目光焦点,他和几位年长女眷打趣两句,再和老姑太太说上点什么,神情自得简直旁若无人。 这对夫妻真是绝配。他进来之前,老姑太太做主人时,屋里所有人可以一盘散沙,各行其是,她视线里做任何事都会觉得自随意。她有着让人放松特质,像春之暮野上吹面而过一阵和风。甚至当她看到夏夕呆呆地盯着纯亲王爷时,她脸上也不见丝毫怪责,而是温和地现出一抹笑容。 她爱着这个男人,而这个男人显然也爱她。二十年岁月积累起来情感与默契,让他们随随便便并肩而立都有一种让人感动和谐美感,就算之前听钱姨娘绘声绘色地说起过这对皇族夫妻事迹,亲眼所见情景依然让夏夕觉得震撼不已。 从王爷进屋之后,这间嘉乐堂热闹了三分。不少人大概是得了信儿,从外头不停地进来,屋子里人却舍不得出去似,呆立一边看王爷,夏夕偷笑,敢情不是她一个人这么失常啊。 许静瑜和徳雅也进来了,徳雅手里拿着一个4寸大小玉山子,显而易见是作诗得了彩头。京都才女果然名下无虚。 刚刚看过了王爷夫妇,再看八爷这对年轻夫妻,隐隐觉得似乎还是王爷夫妇有看头。年前这两人花园里簪花赏梅,缱绻甜蜜样子还历历目,婚里稠密得和不开情谊。王爷夫妇大庭广众之下以礼相待,客气得简直彬彬有礼,但是他们目光交融,默契于心,忽然让夏夕生出万千感慨,鼻子也有点酸涩起来。 她和许静璋什么都没有,连时间都没有。离别就明天。 她黯然退下,从旁边一个耳房穿过去,后头是个曲曲弯弯木头走廊,连着厦房和另外一进院子。院子里没有挂灯,只靠着周围房里余光照着亮。正堂喧闹鼓乐声清晰可闻,王府上下闹元宵兴致正好。她只想一个人呆一会儿,就靠近梅树木头扶手上坐了下来,寒蕊香气隐隐拂过,像心头闪过那一阵悲伤。 再怎么辛苦努力,学别人说话,学别人思维与行为方式,对既定命运只顺从不反抗,但她还是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情绪反应永远和别人不一个脉搏上。 许静璋原本是一个桥梁,她才刚刚慢慢靠拢他,桥板抽掉,人将远行。这冰冷异世,一个人路,该怎么走下去? 女人果然不能靠近一点温暖,一旦有了希望,心就会变得软弱,就会不由自主地对那个人抱着期待。如果他战死沙场,这个期待再次失去,她会变成什么样? 她心底发出深叹息。 不远处棉门帘被揭开了,走出了两个人,看身形是年轻姑娘。夏夕以为她们要穿过走廊到后院去,就没有出声,入夜院子里有点黑,她忽然站起来会惊吓了人。待她们走过,她也该进去了。 “那是我哥哥说,你可不敢告诉了人去。”声音有点熟,是刚刚见过伯府大小姐武雅舒。 “我刚看见了,那个糊涂四儿挺好看呀。那位七爷真舍得休了她?” “七爷为了这桩婚事连刑部差使都辞了,眼看就要上战场了,你就别提舍不舍得休妻这种话了。” “就是嘛。干嘛要去战场?禀明祖父父亲,直接休了不就结了?真是想不通。” “我哥哥说,这件事把七爷刺激大发了。他固然瞧不起四儿,但是对家里人怨气大。说到底,这个四儿不是自己赖着要嫁给他,那是家里长辈们指。配不上世子就给他?把他也看得太小了。七爷也是堂堂丈夫,哪里能咽下这口气。” “也是哦,我家里年前说起这件事,都觉得七爷可怜。” 雅舒忽然发出一阵轻笑,“可怜?还不知谁可怜呢。” “这话怎么说?” “我哥哥不知听谁说,侯府初一那天要替七爷休妻,把四儿爹娘都请去了。是七爷自己不肯休。” “啊?为什么?” 雅舒道:“你让我娶我就娶,你让我休我就休?做长辈也未免太不拿他当回事了。所以七爷故意拧着来,说老大人们既然三媒六聘娶进来,肯定是觉得四儿配他合适。他也不敢去糟害别家淑女了,这辈子就是四儿了。听说把老侯爷气炸了,当场就要打侯爷,说这易嫁糊涂主意是他提出来,侯夫人也赞成说换了四儿,早年定亲急得跟抢宝贝似,没定几年又后悔不提了,这是说什么亲?要退连徳雅一起退了。当着定南侯夫妇面,忠勤侯府初一闹大发了。听说,徳雅抱着她娘痛哭了一场,连她娘到后头也哭了。”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我哥回来说,外头有人传出来。我哥说,七爷不休妻就是故意跟老打别扭。” “跟老打别扭有什么好,白落个不孝名声,平日里还不是自己憋屈?” 雅舒轻轻发出一阵笑声,“你傻不傻啊,七爷走了,隔着一千里地呢。憋屈是谁” “哦。敢情他这儿等着呢。让四儿折腾家里人?这也太刁毒了点吧?” “谁搬石头砸谁脚,能怪他吗?侯爷既然偏心嫡子,让他偏心个够。反正媳妇是他做主娶,好不好都是他做主。七爷从军也是相当聪明举动,要是不辞掉刑部差使,派出去做官,家里让他带着媳妇,他还不能不带。这会儿你总不能让他带着四儿上战场吧?” 两人一起轻笑。另外那个年轻姑娘说:“这脑子也太聪明了,滴水不漏啊。” “我哥哥这回要跟他一起去大同,七爷心思他们几个都清楚,连淮宁叔都偷偷地支持他。大丈夫做事,恩怨分明。老辈自然是不能忤逆,既然犯糊涂他拦不住,那就让糊涂去教他们。一日两日哪够啊,他这一走得好几年呢。只要他不同意休妻,四儿这几年还不把侯府上下折腾个天翻地覆?” “这心也太黑了。跟自己家人都没个情谊了吗?” 雅舒说,“我倒觉得情有可原吧。泥人还有个土性呢。再说谅必四儿也做不出人命大案,丢人败兴可是他们自己找。” 对方又笑。 “我哥哥说,他们男人当中都觉得这是侯府错,四儿配不上八爷,你老着面皮硬退就算了,想娶徳雅也成,再找媒人另行下聘呗,这都是八爷事。你摆不平时候拿七爷顶缸,搁谁他也受不了这么大侮辱。七爷立志要做一番事业给家人瞧瞧呢。” “也是,狗眼看人低有点刻薄,话粗理不粗。哎,可怜那四儿,长着一张聪明面孔,怎么会有一副糊涂心肠啊。不是以前听说,当面可看不出来。” 雅舒说,“上次我永泰公主府见过她一次。不说话,很腼腆。我可怜她糊涂没娘,还送了她一个荷包。结果转眼不错她就去骂丫头去了。不少人看见,背过她都叹气。” “真可怜没娘教导。你看徳雅,金尊玉贵,多有气派。论出身她哪里比四儿强了?四儿可是原配嫡女。有娘没娘区别可真大。我今儿是头一回见,觉得形容举止还好。我姐姐头几年见过一回,说畏畏缩缩,人前一点都不舒展。通身没有半点侯府千金气派。” 雅舒叹了一口气,“要不八爷娘看不上呢。不过把七爷扯进来实欠妥当。这位七爷骨子里是个极要强,憋着立了大功回来才休妻呢。家人面前这口气他非得争个十足。” “那要是死外头呢?” “四儿只好守寡呗。我觉得反倒好,比被人休了强吧?呸呸呸,佛祖保佑,我都是胡说,罪过罪过,莫怪莫怪。” 听话那姑娘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七爷是不是也有点怜惜她可怜。好歹不是人家自己找上门逼着娶。刚才可是七爷亲自送她进来见纯亲王妃。” “这中间我觉得另有缘故,我说给你,你可别告诉人。” “嗯,我保证。” “我猜啊,七爷巴不得她把丑出到外头来呢。她闹腾得越厉害,侯府就越丢人,那么骂侯爷人也就越多,侯府上下也就越没脸面,大家就同情他了,他不就要这个结果吗?” “四儿丢也是他脸面哪,那可是他媳妇啊。” “全北京都知道他去了大同,笑也是笑侯爷。他没什么损失,过上几年回来正好借故休妻。四儿闹腾小了他还会失望呢。” “这是你想?你现也学这么坏了。” “有个笨脑子,谁都能想象得出。大概就四儿一个蒙鼓里。” 两个人又是好笑,又是可怜,倒把自己弄得情绪复杂。等到天上忽然放起焰火,感觉小院子里视野受限,两个人拉了手,急急忙忙地跑回嘉乐堂去了。 夏夕哆嗦着从梅树旁边站了起来,寒意从皮肤直达心底。她长到这么大,从来不相信人和人之间有赤果果恶意,现被这番偷听来闲话给震醒了。 他说:什么都不用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说:除了几位至亲长辈轻易不能忤逆之外,其他若有人欺负你,你就别饶她。 他说:以后别那么唯唯诺诺见人矮三分,我见不得那种样子。 他说,我活着你管花,我死了你再省不迟。 祖父给家产全部交给自己,并不是怜惜她无依无靠,多是为表达心里轻蔑与高傲。跟这个人相处自己,脑子还真是不够用啊。她以为合理安排支出,为他看好这个家是个妻子应有职责,但是人家不稀罕。你管花个河涸海干好了,只要他活着,他不需要她来做什么贤妻。一年花四万两媳妇会北京闯出多大名头,会侯府搅起多大风浪,她傻得居然从来没有意识到。 笨,笨,笨死了。他给过她很多次暗示,不吃子孙饽饽,避子汤,捷哥儿不得不交给她,但又有所防备,包括初夜那天夜里,他说那句话,侯府需要确认,他也需要确认。她当时听不懂,确认什么?现她终于明白了,确认她有堂堂正正折腾侯府资格!这个男人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报复。 夏夕后院里又笑了起来,太冷,她又开始哆嗦,但是她忍不住地一直一直笑个不停。 夜未央,曲何长,金徽促声泱泱。王府元夕庆典正高~潮时刻。天上焰火,地上灯火交织成一片烈火烹油灿烂景象,她从嘉乐堂旁边巷子里绕出来,穿过这片繁星溅落宽广庭院,独自静静离去。

脾气 马车一路把她从王府送回了春芜院,她下车对车夫说,“你还是回原地去等七爷吧。告诉他我不舒服,先回来了。” 她走进后院,蔡嬷嬷迎了上来,“奶奶您回来了,散得有点早啊。” 夏夕说,“我有点不舒服,先走了一步。” 蔡嬷嬷一脸关切,“您脸色够难看,该不是又发烧了吧?” 夏夕摇头,“不是,是小日子来了,肚子疼。我先睡了,七爷回来让他到侍琴那边去安置。别打扰我。” 蔡嬷嬷欲言又止,夏夕知道她想说什么,明天七爷就要走,今晚还不好好说说话之类。她不需要这样提醒,跟那人哪里又有很多话可说。 夏夕净过手脸,反锁了房门,上床睡觉。她小日子真来了。就算这两日没喝避子汤,至少那人和她都躲过了一劫。她一个人已经太难了,就不要再孕育一个不受欢迎小生命来增加烦恼和心痛吧。 吹了灯,躺床上,再次真切地意识到,她依旧孑然一身。前两日温暖其实是一段幻象,自欺欺人产物。那个冷漠无情男人怎么可能会几天时间里软化下来。想一想,除了为他张罗了一顿酒席,她还什么都来不及为他做,又凭什么能幻想可以消除那个人心底里怨恨。 她得多么无聊才会觉得那个人能善待自己?如果他知道了自己居然偷偷抱有这么荒谬期望,一定会笑她果然名符其实,是个闻名北京糊涂四儿吧。 受伤感情,受伤自尊并一起,让夏夕生自己气。她一个人翻来翻去睡不着,反复地斥责自己,再想起为他张罗那桌酒宴,诚心诚意地请他亲兵们吃饭,教捷哥儿说了那许多肉麻话,野火直直地烧到脸上,羞愧得难以言表。 她没有办法再面对这个人了,她怎么可以这么丢人丢到这份上还居然一直不觉得? 寂寂无声院子里稍有动静就能传进屋子里。她听到他回来了,蔡嬷嬷说她不舒服早早就睡下了,他问原因,蔡嬷嬷复述她交代,他似乎她门外逡巡了片刻,和蔡嬷嬷一起往后院去了。 她黑夜里,恼恨一阵,羞愧一阵,偷偷再哭一阵,就这么朦胧着睡去。感觉临睡那一刻,窗纸半白未白,天已经亮了。 她醒来时候,漏刻显示,十点了。许静璋午后将要动身,她这个主妇居然敢一觉睡到现,只怕又要招来指责了。但是心里存了自暴自弃念头,她醒来了还是不肯立刻起身,拉了个大迎枕垫身下,人虽然没精神,脑子里却是乱七八糟。 院子外头一点声息也没有,蔡嬷嬷她开口挽留之后对她真还不错,这会怕是真拿她当病人看待了。 又想到昨夜,夏夕心里一动,起身开门,朝着外厢交代一声:“把牛嬷嬷给我叫来。” 牛嬷嬷很就来了,夏夕靠着大迎枕,直直地望着她眼睛。“牛嬷嬷,我嫁妆是你管着,我有个绣着倭国女人金线荷包,你记得放哪里吗?” 牛嬷嬷仰头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去给我把它找出来吧。” 牛嬷嬷答应着去了。丫头们闻声进来伺候她梳洗,她也就顺势起床了。青翎伺候她梳头,镜子里她脸色灰败败,明知道午后他就要走,可她连装力气都没有了。 头未梳完,红笺和红筱进来整理床铺,很青羽又端着脸盆和热水进屋了。夏夕看着她四个大丫头,齐齐整整四根水葱啊,真可惜,心思白废了。 用了那么卑鄙手段去易嫁,明明已经成功了,还没完没了地算计。一般人使坏心多少还遮掩着点,那女人还真是肆无忌惮啊。 想来也是,大太太不会为德闵出头,如果许静璋不走,送这么美丽4个通房加不会得罪这位姑爷吧?易嫁虽给了你个糊涂媳妇,我们用四个漂亮丫头做豪华补偿,你该没什么话说了吧?该拉该打毫不含糊,生生不想给她半条活路。 一念至此,夏夕觉得她终于忍到了临界位置,撑不下去了。 就像一只气袋,鼓鼓鼓,鼓到这一刻,炸了。 从穿过来到现,她怕死装贤良,忍气不追究,竭力地想与这个世界和解。结果让人家完全无视她自尊不算,顺便也小看她脾气。 前世夏夕可是祖父父母捧手心里长大,独生子女教养中哪里有受气这一项? 她付出了超越能力努力,指望百忍成金,孰不知依然腹背受敌。 既然如此,那就不忍了吧,凭自己心意发作一回,出了这口闷气再说。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别让远行人带着遗憾上路。他面前显得可悲已经无法承受,再要可怜可笑,那她真不如跟德闵一起死了。 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有骨气,该有骄傲她夏夕身上也是一点不缺。 荷包大概真不好找,牛嬷嬷去了半晌才回来。 和记忆里一样,粉紫色缎子,上面精心绣了一个日本艺妓头像,手工极细致,头发像工笔画一般丝丝不乱。一看就来历不凡。不过,德闵这个荷包可不是得自武雅舒之手,这是徳雅亲手送给她。 德闵记忆里没有公主府,却有这个荷包。因为奇精致,她很喜欢它来着。夏夕拿着这个荷包,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这么拙劣手段居然也被她们用上了。不急,该追讨真相一样一样来。易嫁背后多少秘密,侯府想清静都清静不了。何况,她也有义务让七爷觉得银子没白花不是吗? “牛嬷嬷,你们回定南侯府事情就今天下午办吧。七爷午后就走了,你把交接事安顿得怎么样了?” “各个箱柜钥匙我都跟蔡婆子和朱婆子交代了。里面东西也都按嫁妆单子清点了。没有一点差错。搬家事情也准备好了,说走就能走。” “事情有点变化。四个大丫头就不跟你一起回去了。留下吧。” 牛嬷嬷显然极为意外,连四个大丫头也面面相觑。 夏夕看了她们一眼,“怎么?” “奶奶,您意思是我们四个都继续留侯府吗?”青羽问。 夏夕点头,看她们说什么。 可是她们没什么可说。陪嫁丫头知道自己身份,犯上僭越是大忌讳,或杀或卖又哪里拿她们当人看。 “去换上各人好看衣裳,头发互相梳一梳,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再上来。” 四个人加紧做完手里活,一个接一个安静地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了牛嬷嬷和夏夕两个人。 “牛嬷嬷,我们一场主仆,到今天就算到头了。” 牛嬷嬷心跳了两跳,这是要打赏还是要清算? “临走之前,你就没什么话交代给我吗?” 牛嬷嬷想了想,“爷不家,奶奶起居要自己多当心” 夏夕摆手打断了她,“这些客气话就不用多说了。说你该说。” 牛嬷嬷本能地觉得来意不善,“奴婢鲁钝,服侍七奶奶不够周全,这会儿要走了,反倒心里觉得歉歉。” “你有这种感觉我倒是很高兴。远了事我没凭没据不能乱说,近处事今天就要当面跟你要人情。牛嬷嬷,我对得住你。我放你们这些人回府,固然是想给自己省心,其实也是为了救你们命。你领不领情不打紧,临走我要你留下几句话,把你做过那件亏心事交待几分。这要求不过分吧?” 牛氏脸色一变,“奶奶,奴婢冤枉。” 夏夕看着她,不说话。 牛氏心里慌,“太太奶奶出嫁前交代奴婢帮着奶奶管家,奴婢御下严,怕是遭了嫉恨。请奶奶明察。” 夏夕冷冷一笑,“我私底下早查过了,不用你教我。现我只想听你说。说清楚了你顺顺当当出这个门,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说不清楚,我少不得拿你立威了。怎么立威你该比我懂吧?” 牛嬷嬷倒吸一口冷气,除夕忐忑到现,终究还是脱身不得。说清楚?没什么不清楚,但是她能说吗?马上就要回定南侯府,她这会当反叛不成?四儿貌似给了她选择机会,事实上两条都是死路。 五十几岁婆子反应也叫,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奶奶,奴婢知罪,请您饶了奴婢这一回。” “牛嬷嬷,你一把年纪,站起来说话。我不习惯。”夏夕声色严厉,牛嬷嬷想了想,还是跪着,嘴里不停地哀恳求饶。 夏夕站起来,走到窗前,好像离远一点刺激就能少一点似。牛嬷嬷多精乖人,索性开始磕头了。 夏夕转身看窗外,“牛嬷嬷,你想过没有,除夕不是我求情,小绿一条小命就送你手里了。你今天滑不过去,说还是不说你自己选。别说你受人指使身不由己,定南侯府婆子多了,为什么你能跟了我来,而别人没有?别以为就你一个人能干。做坏人也是有风险。” 牛嬷嬷一怔。 “想要我恕你,就把这个事前前后后交代清楚。我能饶了小绿,也能照样饶了你。不说,你就想清楚。” 这时候正好窗外丫丫跑过,夏夕叫住了她,让她去喊张嬷嬷。等张嬷嬷几分钟里,牛婆子眼珠子乱转,终究还是选择了闭嘴。 张嬷嬷进门就一愣。 “吩咐下去,二门外头,准备家法伺候。” 张嬷嬷倒吸一口冷气,答应一声,急慌慌地下去了。夏夕低头看着跪地上牛婆子,牛氏脸色很难看,大冷天觉得背上冒汗:“奶奶饶命,奴婢不能说。” 夏夕微微一笑,“你以为我乎吗?牛嬷嬷你站起来吧,我今日成全你做个忠臣。回去告诉你主子,我这糊涂人从今儿开始要任性了,我要不胡作几场,反倒白费了她心。至于你,当我陪房敢胆大妄为,不就仗着自己是太太赏吗?我打狗欺了主,你不妨等着她为你出头吧。” 牛嬷嬷腿软得哪里能站得起来,翻了脸德闵看着还真是可怕。 夏夕转身出了屋子,院子里闻讯过来人都站门前,捷哥满脸惊讶。小绿和小蕊又兴奋又紧张。张嬷嬷安排人去叫外院管家,自己赶回来伺候。 夏夕定定神,问,“张嬷嬷,你经得多,府里执行家法是些什么规矩?” “有板子,有鞭子。” “一般打多少?” 张嬷嬷无可奈何地说,“看犯什么错啊奶奶,有活活打死呢。” 旁边丫头们吓得抽气,捷哥儿立刻拉住了夏夕手。夏夕明白这是怕自己冲动,她握了捷哥手,又用另一只手拍拍他脑袋。 “死罪之下呢?” “棍子一般3棍到5棍。鞭子3鞭到1鞭。” 外门管家许升带着两个家丁走了过来,夏夕一看,牛嬷嬷还屋里猫着呢,“牛嬷嬷还我屋里,犯上不敬,拖出去抽4鞭。”

回敬 行家法过程夏夕没有去看。二门外头嘶喊声她还是听得到。牛嬷嬷被剥了身上棉衣,这4鞭绝不是好受。 打了一半捷哥就脸色难看地跑了回来,后头跟着丫丫。这暴力场面大家都生疏,夏夕不看其实也是没胆。她怕自己做噩梦。 “背上流血了。”捷哥说完打了个寒噤。夏夕轻轻把他抱怀里,不管多大心理年龄,外表捷哥就是个粉团团小正太。 丫丫丑丑小脸上也是惊惧。“头一回看见这么打人。跟还珠格格里演一样,爬长凳上。几鞭子下去内衣就破了。” “你们俩觉得我错了吗?” 丫丫说:“这婆子挑着小绿去撒盐,差点送了小绿命,好像这么整治一下也没错。不过那鞭子很利啊,十几鞭之后鞭鞭见血,以后我不看了,忒吓人。” 捷哥脸色煞白地说,“你没听见说还有直接打死呢,这也太过分了吧?” “侯爷军伍出身,生死原本就看得轻。你以为军法治府核心是什么?就是暴力。” 丫丫忽然说,“你可别跟他学啊。打顺了乱打一气。” 夏夕叹了口气,说:“我何尝不想安安生生?不过今天打她也是另有原因,原本我一直想打发了就算了。以后她也害不着我了。现发现不行,今后咱们这边处理问题还真不能低调。” “为什么?” “因为七爷。”夏夕说,“现不说了,外头打完了,丫丫你去,叫人去给牛嬷嬷敷上金疮药,拉到屋子里躺会去,叫个大夫来看看,需要话再开点吃药。下午等七爷走了,用马车拉回定南侯那边去。” 丫丫跑去传话,捷哥看着夏夕表情,问,“你怎么了?” “你那位爹爹知道我糊涂,希望我把侯府闹个乱七八糟。很多事情我都想错了,也许我们未来这几年真没什么安生日子过。” “不是要我念书吗?点给我找书啊。” “知道,你好好地给咱当回神童。风风光光地长大,走到哪里大家都认识你。喜欢这样吗?” “喜欢。” “那就好。我年纪大,我会全力让我们三个都各得其所。等七爷一走,找个人不多时候我们去试探试探老太太,一定也要给丫丫找到钟言才行呢。” 捷哥点点头。 门外人陆续回来了,夏夕又让捷哥去叫四个大丫头,看她们打扮完了没有。捷哥去了几分钟,四个大丫头前后脚都进屋了。 每个人身上都是崭衣服,橙黄粉绿,衬着如花一般青春美貌,很是养眼。相处以来,除了刚开始那阵子背地里偷偷议论一些德闵糗事,近四个人其实没有太大过失。就看各人未来造化吧,她比她们强势,但是她同样身不由己。 “真漂亮啊。有你们四个这样丫头,我还真觉得有压力。” 青羽大着胆子说,“奶奶才叫漂亮呢。” 夏夕闻言一笑,“不让你们回侯府你们也别怨。你们是太太为七爷准备,虽然这个话没有人跟我明说,但是我心里明白。” 四个丫头忸怩起来。没人跟德闵明说,但是跟她们却是明白交代过。四儿糊涂,她们要做四儿膀臂,笼络好姑爷,为四儿分忧。 “七爷这一走,我想你们回府也未见得有什么好去处。所以我临时改了主意了。我想让你们去伺候八奶奶和八爷。” 几个丫头一起楞了,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八奶奶八爷是谁。 “这会你们打扮得都挺漂亮,我这就叫蔡嬷嬷送你们过去。要是八奶奶收下你们,你们就好好伺候她。要是她不愿意收,我们再看怎么安置你们。临分手就嘱咐一句,以后有主子,记得小心谨慎四个字。” “是。” 蔡嬷嬷进来之后,夏夕交代了几句场面上要说话,蔡嬷嬷领命去了。 四朵花似丫头排成一溜,穿得桃红柳绿地走侯府巷子里,所到之处岂有不招眼。蔡嬷嬷因为夏夕真心对捷哥,近来对她观感大变。看见这样四个丫头,哪里会不明白继母和夏夕心思?不过为什么要抓着今早这么忙乱时候打婆子送丫头,她隐隐觉得这里头有事。 徳雅自己屋里,许静瑜从外头刚刚回来,昨夜王府作诗受到大家赞赏,小两口都挺高兴。午饭要为许静璋饯行,他特意赶回来换衣服吃饭。 小两口说笑中,蔡嬷嬷领着四个大丫头进了院子。徳雅迎出门看见这阵容,脸上现出一抹困惑。 “请奶奶安!”蔡嬷嬷和四个丫头一起行礼。 “蔡嬷嬷好。您这是” “回八奶奶。今早上我们奶奶打理家务,预备着七爷一走,就按原先说好,把她陪房婆子和丫头们送回定南侯府。临了看着这四个丫头又舍不得送回去了。我们奶奶说,别人也就罢了,这四个丫头模样漂亮,性子乖巧,每个人手上也都有一两样拿得出手本事,都是家里太太精心调理出来,人才难得。世子妃迟早要管理中馈,手底下多些人才也多些帮衬,所以她叫我把这四个送过来给奶奶使,我们七奶奶说,以前为易嫁姐俩闹了些生分,如今她明白了,她自己糊涂帮不上八奶奶,送几个丫头过来跑腿出力,祝愿侯府太太奶奶手里井井有条,越来越兴旺。这是她做姐姐一片心意,请八奶奶千万不要拒绝。” 徳雅愣当场。许静瑜人屋里,先看见这么漂亮几个丫头心里就明白了,皱了眉头。再听完这么一番情真意切大道理,心上像是坠了一块大石头。这个四儿明明来意不善,却谈笑用兵,伶俐至此? “这是姐姐陪房,不比别,我不能收。”这是徳雅急切里想出来理由。 蔡嬷嬷笑了:“好叫奶奶得知,七房现分府单过,院子小,人多,嚼过也大,非得减人不可。我们奶奶心善,觉得如果打发了我们几个前七奶奶陪房,显得有点无情,张嬷嬷几个是自小伺候七爷和捷哥,是不能。想来想去,还就委屈了自个儿。这是我们奶奶恩,我们上上下下都很感念。贵府里出来千金真真好心肠。” 许静瑜颇有啼笑皆非之感。 徳雅又想了想,“蔡嬷嬷。我觉得我接了姐姐陪房有点不安。要不你让她还是按原先想法把她们送回定南侯府得了。” “奶奶料到八奶奶会这么说,她说,你告诉八奶奶管放心,她接了这几个丫头也是帮了我忙。陪房总不能全退回去,让父母难过,担心以后外人伺候不好她受委屈。但是春芜院安置有确实困难,她想这个法子竟是个四角俱全,既能安慰父母心,也能帮上妹妹忙,同时还解了自己难题。所以八奶奶您就放放心心地接吧,你们是姊妹,又不是外人,不用这么客气。” 把徳雅说得作声不得。许静瑜眉头皱紧了。德闵这是要让徳雅母女自食其果了。他那位不贤良岳母做初一,这边继女给她做十五,移船就岸不添不减,一块石头完整砸她女儿脚上。 蔡嬷嬷见徳雅不吱声,行个礼就准备撤了,徳雅虽着急却束手无策。许静瑜冷笑,四儿想跟那母女俩斗,好歹绕过他去。如果连他也一起算计进来,她未免自不量力。 许静瑜出门叫住了蔡嬷嬷。 “嬷嬷,送几个丫头过来,你们家奶奶真是做了一篇大文章。”他讥刺了她一句,别打谅谁都是傻子。“我这里不缺人,又不能看着七哥那边有难处不拉把手,这么着吧,你把这四个丫头送到大太太那里去,就由大太太安置。这样可好?” 蔡嬷嬷行礼,说:“全依八爷八奶奶。” 说完再不多话,带着四个丫头奔云锦园而去。这时候已经接近饭点,路上来往人多,得知这几个都是七奶奶陪嫁丫头,女人们都暗自摇头。这个通房成为常规时代,母亲事先都会给女儿安排一两个可以收房丫头,但是一般都选中上等姿色,不会极端漂亮到威胁女儿地位。美妾要么是男人自求,要么还是婆婆这边赏,没个脑残岳母这么自掘坟墓。 也有明眼人想到,继母这么做,其实是有恃无恐。四儿糊涂,娘家拿四个美妾做弥补,是定南侯府姿态,不乐意让七爷与定南侯府交恶意思。忠勤侯府长辈们本来就对七爷内疚,这下说不定还会觉得定南侯那边会办事。七爷坐收4名美妾,是无话可说。这竟也是个面面俱到好办法,唯独只坑了德闵一个。 不管别人能思考到什么层面,只要遛这一圈,让人看见,夏夕目算是圆满达成。 这边许静瑜和徳雅相视一眼回屋,徳雅满心别扭愤恨,却只能忍心里。许静瑜倒还好,他打退了四儿攻击,也算是帮了自己媳妇。至于那位不贤良岳母,他连提都懒得提,又蠢又横,心思又坏,居然也能掌管定南侯府,难怪那边一日日式微衰落。 他没有觉察到,他一直不敢触碰一个问题,这样母亲能不能教导出一个贤良宽厚,平和淡泊女儿。徳雅漂亮外表之下,真实心性是什么样? 四儿虽不是他媳妇,但他了解了一部分她。而徳雅,风光与漂亮背后,是怎样真相?因为太害怕了,他本能地回避着去想。他是个质地透明干净贵胄公子哥,樊老太太一番发作就让他心胆俱寒,他是真怕接触到肮脏东西。高贵反而苛求,太干净了也就脆弱。 吃饭去路上,德闵打了牛嬷嬷消息已经全府传开了。昨天还温情脉脉宴请家丁,今天一翻脸就上家法。4鞭够一个女人受,得养好一阵子了。等再听说下午牛嬷嬷等就要回原侯府,打牛嬷嬷这件行为本身就充满了挑衅意味,让娘家母亲很没脸。府里到处都猜,牛嬷嬷是怎么惹了糊涂四儿,给自己招来这么大祸。不过糊涂四儿脸酸心硬风评也不胫而走,名声绝对难听了。 徳雅咬紧嘴唇不说话,德闵现真是翅膀长硬了,连太太都不怕了。甚至也不乎侯府上下非议。一向卑怯四姐姐现又强又横,还满嘴仁义,真是太可怕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如此令人畏惧,如果只是犯粗鲁打牛嬷嬷一顿倒也罢了。但是她没那么简单,打了牛嬷嬷却不说原因,遣散了所有人,却很坏心地扣住了小绿和小蕊。这两个小丫头就是埋她身边炸弹,炸时候伤人,不炸时候吓人。刚才居然把给她预备四个漂亮丫头一个不拉地送到自己屋里,这是要跟自己母女针尖对麦芒吗? 等到徳雅想到,四儿这一通胡来,让母亲也作声不得时,徳雅觉得手指都不受控制地发抖。她太后悔撒那一把盐了,当时没有事先请示母亲,一冲动就让牛嬷嬷去做了。原本以为是妙计,却留下了太多把柄和漏洞。现德闵敲山震虎,母亲只能硬吃这个哑巴亏。心性高傲母亲非被她气吐血了不可啊。德闵18年来第一次占到上风,为什么让人如此恐惧如此不安? 许静瑜知道四儿打了牛嬷嬷时心里一震,霹雳火爆,这是干什么?他想了半天,没有头绪。七哥马上要出门,老婆家里大张旗鼓地整治家务,搁以前他会一笑置之。糊涂四儿嘛,做这种事普通平常。可是现他就得反复地想,想不出还觉得难受。 两天之后,他办差过程中,才忽然被脑子里转过一个念头打了个趔趄。 他帮徳雅挡住了那几个丫头,可是被她前面说那番又是孝心又是难处又是姊妹情谊话拘着,到底没有坚决把丫头送出忠勤侯府。那四个丫头美貌有目共睹,迟早会被兄弟们要走收房。万一嫂子们醋海兴波,必定忘不掉这原本是四儿送是给他人。你不要打发了就完了,谁让你多事把她们留下?他坐屋里就给自己招来一份不满和仇恨,真是好没来由。 但是来不及了,四个丫头已经被分配到了各自位置上。 他插手这件事,为是不让四儿算计自己,但是终他还是被算计了。

诀别 午宴饯行福荫轩里气氛怪异。打牛嬷嬷,送丫头也就是一两个小时事情,福荫轩里诸人看她眼光明晃晃地告诉夏夕,我们全都知道了耶。 可见八卦越墙传播速度之,如果她想折腾,即使分了府也挡不住声气相闻,技术上难度不大。 夏夕拉着捷哥儿手朝上行礼,像以往一样彬彬有礼。这样淡定反倒让几个老摸不着头脑。 那四个丫头玄机不是亲眼目睹,一时能参透人不多,但是打牛嬷嬷这件事实出圈子得厉害。孝比天大,连长辈赏猫猫狗狗都要善待,牛婆子再不好,总是母亲赏,纵是犯了错,申斥两句打发了就完了,又为什么婆子回家前后一刻毛糙起来? 大家看着安静温柔夏夕跟捷哥低低说笑,只觉这糊涂四儿越来越难懂。侯府媳妇多了,前几分钟还打人,转脸就没事媳妇还真少有。既这么会控制情绪,打婆子又是抽什么疯? 许萱河远远看着夏夕,眼底浮现一抹笑意。他相信自己判断,眼前是个绝顶聪明女子,此番胡作必有用意。两三天之内如此之大反差,不妨静静地观察。他还是第一次对女人产生了好奇心。 老侯爷和老太太互相看了一眼,很茫然。要是别媳妇少不得要申斥她几句浮躁。这一个嘛算了吧。可怜自幼没娘教导,难免骄纵不知礼,大庭广众之下给她留面子也是疼她了。 大太太是正经婆婆,于情于理教导媳妇都是她责任。但是这位好像完全不记得自己身份。四儿糊涂名声都被大家忘记了,这下故态复萌正好正好。 许静璋和大爷静琛是赶着饭点儿进门,马上要走,16个亲兵家里边事情非得弄得稳稳妥妥才行,两个人忙了足足半天。上午影影绰绰就听到谁打了婆子,临进府门才知道居然是他自己媳妇。这闹是哪一出啊。 满腹狐疑许静璋进到福荫轩,第一眼就看见了夏夕。自己也觉得神奇。满屋人怎么就她显眼? 其他人都全了,就等他们俩。所以菜虽然已经上齐了,家人们都坐各自位置上,轻松地聊天等候。夏夕旁边是捷哥儿,捷哥儿扒着她胳膊耳语着什么,夏夕点头,只看背影都觉得这两人之间有一种相亲相爱气场。 只一眼,他就觉得心里柔软而踏实。他生死存亡只对这两人意义格外重大,而这两个人现是他全部,舍不得放不下牵挂与依恋,几乎还没走就已经开始了思念。 他想坐到他们身边去,可是老侯爷发话了,“过来,老七,你兄弟们给你预备着敬酒呢。” 夏夕听见这话回头,这个人站她身后。因为祖父命令而面现迟疑。众目睽睽又不好表现出和媳妇亲昵,只能冲捷哥笑了笑,朝着首席位置走去。 他几个兄弟果然拿起酒杯向他示意。他落座之后,首席上敬酒声,祝愿声声声入耳,祖父、父亲看着兄弟们闹酒,知道彼此都有数,也不出来阻止,满脸宠溺与纵容笑。 夏夕只能看见许静璋后背,想象他表情,再想象他心情,只觉百感交集。也许穷其一生,他也只能有所保留地去爱他家人了吧? 吃罢饭,侯爷嘱咐老七回去收拾东西,半个时辰之后府门外头会齐,全家人为他们送行。许静璋抱起捷哥儿,和夏夕一道穿过后花园,抄角门近路回春芜院。 他不想过问牛嬷嬷事,随她。没娘教导孩子学着管家,威信不足,掌握不了分寸,慢慢就好了。除夕那丫头明明出卖了她,她依然护着。这样心地,打几鞭子而已,出不了大乱子。 捷哥抱着他脖子,小小软软骨肉,让他万分怜惜。一路走来,絮絮地嘱咐着他要注意事项,捷哥频频点头。 回到自己屋,奶妈很机灵,把捷哥抱走了。眼看没别人,许静璋抱了夏夕,问起她身体,“昨夜走得那么早,很不舒服吗?现觉得怎么样?” 夏夕再次感觉到自己对他怀抱排斥。到底是这个男人奇怪,还是她自己奇怪呢? “没事。小日子来了。” 男人深沉地吸气,“等我打上几仗,有机会回来探亲时候,我们可以生个小闺女。” 夏夕失笑,还有这么离谱话呢。“您不怕我生闺女跟我一样糊涂。” 他大笑,“糊涂也是我宝贝呢。”他她嫣红嘴唇上亲了一口,滋味很好,不由自主地加深了这个吻。他忘了洞房之后那碗避子汤,忘了不肯吃子孙饽饽事,忘了女人小心眼爱记仇。 夏夕拒绝很无力,就是这种吻才让她产生错觉吧?偷偷地期待,再狠狠地失望。 “我昨天王府听了一些很有意思议论,回来反复想了一整夜,我觉得我理解了七爷心意。真对不起,我太笨了,这么久才明白过来。” 他笑了,“你明白什么了?” “您从一开始就想休了我是吧?娶我那天这么想,初一那天也这么想。之所以拒绝休妻,是不乐意让长辈们再来安排你命运。我猜得对吗?” 男人笑容闪电般地消失了。夏夕看着他,执拗地等他答案。 面对这么温软澄澈眼睛,他心软得简直要融化。婚礼礼堂上第一眼见到她,那么悲愤情绪中,还注意到这双眼睛美,现看来是明眸动人。喜欢她,越来越喜欢,多看一眼就喜欢,喜欢得不忍心对着她撒谎。而她温柔宁静样子也让他没有危险将至警觉,点点头,承认了。 夏夕胸口有什么东西融化了,直直地向眼眶顶上来,忍下去好生辛苦。“那么我这个糊涂蛋果然还是金不换了。” “那当然”,迟钝男人不知死活还调笑。她话弯子转得有点急,但是这两天他脑子里反复绕就是这一句,他糊涂媳妇确然是个金不换。 夏夕垂了眼睛,“七爷,谢谢您对我好,我会回报。” 他吻吻她脸,哪里舍得要她做什么?他只想疼她,加倍补上她从小到大缺失那份爱。“不用,你只要好好就行。我走了以后,你要爱惜身子,每天都开开心心地过。” 夏夕轻轻挣开了,“嗯,就照您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脸色也不看。谁惹我我就惹回去,绝不让她消停。” 他楞了。 “这是您期待吧?自己走远远,家里有我闹腾,长辈们烦恼了您也就解气了。他们合该承受易嫁后果,是这样想吧?” 无法否认,这就像是看着他脑子读出来。但是现他不一样了,她感觉不到吗?他急忙为自己辩解,“开始时候我是这样想过,但是现不是了。” 夏夕眼泪流了下来,“七爷,从嫁你第一天起,我只觉得抱歉。我名声那么差,被人顶了世子妃,这是我自己失败。我也没想到终会委屈你这样男人来娶我,我是真觉得抱歉。” 他想起婚礼大堂上,她痛得皱眉,却不住口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再看怀里她,流泪又克制样子,他心缩一起。是他错,那时候他被怨和恨蒙了眼睛,没有给她多少体谅。他是个男人,却小心眼地憎恨厌恶她。 “我们成亲本来就是个错误,又有那么难堪开始,我不敢有半分期待。就是被休妻我也不会怨您。这原本不是你错,我也本不该是你媳妇。” 他急切地说:“不是,我们已经成亲了,你别这么想,你当然是我,这辈子你就是我媳妇。” 夏夕头摇得头发都要散了,“您不用再骗我了。我到昨晚才明白,我糊涂才是你看中东西,是吧?长辈们胡乱许婚,你不能埋怨不能不孝,所以利用我来报复。你远远地从军去了,四儿家无论闯什么祸丢什么人,谁又能怪到你头上呢?我们都是自作自受对吧?” 许静璋被她说得无地自容,还是不能否认,这都是他想法。但是被她看穿痛苦却是始料不及,心里乱成一团。“唉,我承认这些我都想过,可是我现不这么想,我变了你感觉不到吗?我心疼你了你感觉不到吗?” “您用一年四万两银子心疼我,还真是昂贵心意。我谢谢您。七爷,今天打牛嬷嬷就是给您看。我会努力折腾。我还送了四个漂亮丫头给徳雅,她没收,可是我努力了。” 把许静璋给气着了,“你冷静一点,没人要你这样胡闹。我不需要你这样。” “啊是,这不是您要我做,您从来没有说过这样话,是我自己想做就做了。四儿原本就糊涂,以后继续犯糊涂当然不是您指使。这点您可以放心,我不会让别人误会你。” 许静璋气得恨不能摇散了她,但是力量所到之处,只摇落了一脸泪水,她泪水又像刀一样割痛了他心。是他错,他让她受了这么大委屈,可是现她这些话也开始让他觉得委屈了。 蔡嬷嬷隔着窗户门外催促,“七爷,时候到了,老侯爷已经叫人过来催了。” 夏夕抹一把泪水,朝外答应了一声,转头催他上路。 “七爷,不管怎样,您这一去千万珍重,一定要好好地活着。等您百战功成,回来给德闵一个热闹又隆重休妻盛典吧。” 一句话终于把大男人泪水催出来了,这傻瓜女人把他心踩脚下肆意地践踏,他疯了。他流着泪水吻她,他歉疚、他说不出口辩解、他心里怜惜不安都想借这个吻表达给她。她挣扎着,却被他死死地扣胸前,结实胳臂和胸膛困住她不得脱身,她用挥苍蝇一样手势挥他,脸上满是羞恼与厌恶。 他怔了,手上一松,她立刻退到了三尺以外。这三尺距离让许静璋生平第一次接触到女人拒绝。虽柔情似水彬彬有礼,四儿心底里却是个骄傲女人,这种骄傲被伤害之后反弹相当强烈。 “七爷,临别容我说句心里话吧。”她忍不住了,不说几句伤他话她会憋屈死。 “你说。”他声音低沉。“我不会休妻。” 她摇摇头,笑容里现出嘲讽,“也许这个世界亏欠了你。你堂堂丈夫,徒有万千壮志,终也不过欺负了一个女人。” 许静璋呆原地。 那天下午,许静璋等17人骑马告别家人,长长送行队伍里没有夏夕。

西贝货 走了。 院子里归于沉寂,好像心也一下子变空了。夏夕理不清楚自己愁绪所为何来,这个人跟她相处日子太短,即使她错误地寄托了真心,似乎也根本来不及培养一份成形感情,伤害与影响应当相当有限,她这鼻腔酸酸涩涩凄怆真是好没来由。 她倚炕上大迎枕上,从礼堂初遇开始思考那个男人,二见时惊吓与彷徨,除夕夜里他傲然漠视,洞房时痛苦与忍耐,每次与他共处时紧张惶恐。这种种体会几乎是她重生苦难里重要部分,却他花园里一个拥抱,床上一抹温柔,回门追问真相时一次陪伴里悄悄溶解。心防已是她唯一自卫,却傻呵呵地被她放松了下去。她是太害怕了吧,就算有丫丫和捷哥,但是这两个孩子,一个七岁,一个四岁,一个性格天真,一个畏缩怕人,都需要她像只母鸡似张开翅膀保护。他们让她不再孤独,却不能让她免于恐惧。定南侯府那个山一样沉默,也像山一样稳定身影成了她依傍,她就这么不管不顾地一头扑了上去。 她深深地吸气,告诉自己,幻想结束了。眼前是严酷真实人生,她有两个孩子要照顾抚养,尤其是丫丫,又丑又穷小丫头,偏偏生就一副骄纵单纯性子,没有她护着,后果简直不敢设想。另外,还有自己未来,就算身无长技,就算不适应,她也不能花着别人钱财度过这一生。这个男人休妻时候,她必须得让自己腰板撑得直直,稳稳走出这家大门。 与这里女人比,她受可是与女诫完全两样教育,她们被约束着去做藤,做花,做附庸,做宠物。可她自幼养成观念是即使不够挺拔,她也得做一颗树。她下棋十多年,寒窗十多年。磨砺意志,积累知识,没道理活不出个完整自尊。何况,她还有嫁妆不动产,以及每年四万两活动资金,这么庞大资金支持,不指望像别人那样金手指一挥混成巨富,为自己和丫丫谋个衣食无忧,家道小康,怎么想也没太大难度。 蔡嬷嬷进来了,告诉她去定南侯府送人马车已经到了,要回去婆子丫头行李也已准备妥当,问夏夕是否可以放行。 夏夕点点头,“就好生放她们去吧。过去之后,顺车把小绿和小蕊家人接回来。今晚就安置外院歇一晚上,明天送到我庄子里去。” “是。” “牛嬷嬷要是走不了,找个春凳抬出去,大夫给开药了吗?” “开了几副止痛败火中药。” “都给她带上,马车铺厚点让她趴着回去吧。其他人挤一挤,给她单独一辆车。” “是。” “蔡嬷嬷,还有什么我没想到你就看着安排吧。” 蔡嬷嬷答应着去了,捷哥哭得眼睛红红进来了,丫丫倒是难得体贴地拉着他小手,她有丫头样儿时候可不多见。 夏夕把捷哥儿揽怀里,帮他抹眼泪, “你是伤心七爷走?” 捷哥点点头,对他来说,那是一个好父亲。他磕破脑袋重生过来,第一眼看见就是他熬成通红眼睛。他前生父母早早离异,对于父亲记忆极其稀薄,这短短不到两个月接触自然是弥足珍贵体验。 夏夕理解这份心情,倒也不劝,想哭就哭日子她已经没有了,丫丫也时常被她约束劝导。她身份落差那么大,是个过于异类丫头,如果被人注意了,实是件危险事情。唯有捷哥儿,至今还能保存一份完整童稚心情,却刚刚挥别了两世里真挚父爱。 丫丫无趣地趴炕边上,忽然一眼看见了夏夕那只紫色荷包,好奇地拿起来看。 “啊?这是日本人做?难道这时候就有船可以横渡日本海?” 夏夕说,“应该不是,我觉得应该是照着日本画绣出来?” “你哪弄来?” “这个荷包来历奇怪得你们会觉得不可思议。” 捷哥儿蔫蔫地抓起荷包看。 夏夕说,“你们俩接受前面那人记忆,有没有中断地方?” “什么意思?” “比如,有那么几天你记忆里不存,像得了失忆症似,完整地忘记了一个人和围绕着这个人发生所有事” 捷哥说,“这是电影情节吧?我后脑勺着地几乎摔死了,记忆力也没有半点问题。” “我倒是恨不得得个失忆症忘了钟言呢。怎么了?你得了失忆症?” 夏夕指指荷包,“我说我真有失忆症,这个荷包算是证据。” 两个小不点一脸惊诧,把荷包又上下翻看了半天。 “我脑子里德闵记忆有这个荷包。是去年早春时候,徳雅参加了一次聚会回来送给德闵。那天徳雅穿什么衣服我脑子里都有。这个荷包你们也看见了,图案奇,所以德闵一直很喜欢,这个我也记得。” 两小孩认真地听着。 “昨晚,我去参加王府元夕灯会,认识了一个伯府小姐,叫武雅舒,她告诉我说,去年她送了我和徳雅姊妹俩一人一个倭国女人荷包。那么我们至少是见过面,对吧?可是我记忆里没有这个人,也没有那一天。” 丫丫汗毛竖了起来,“什么意思?吓人。” “没鬼没神。你别怕。” “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捷哥也疑惑。 “记得你给我说过,忠勤侯府四姑奶奶偷着去相我,我人家园子里踢丫头,很多人都看见了,回来之后侯府终下决心易嫁。” “嗯,是,好像是哪个公主府上。” “永泰公主府。” 捷哥点头,“没错,就是这个名字。” “那你们听清楚,有人说那一天她送了德闵这个荷包。而德闵荷包却不是从她手里拿。” “这不是见鬼了吗?”丫丫说。 捷哥慢慢地说,“你刚说,德闵是从徳雅手里得到?”夏夕点头,“那武雅舒说她送了姊妹俩一人一个?那么”捷哥眼睛瞪圆了。 “另外那个,天哪,假货!”丫丫叫了出来。 夏夕摇头,示意她小点声。丫丫按住了口,惊讶之后忽然苦着一张脸,“这也太不要脸了吧?找个西贝货故意出丑,大庭广众丢你人。” “是给四姑奶奶看。”夏夕说。“我昨晚想了半夜,只能这么解释。” “用这种办法抹黑德闵,取而代之?”捷哥说,“真是想得出。不怕穿帮吗?” 夏夕说,“你看,那位继母想把徳雅嫁给世子,但是要侯府答应易嫁,困难很大。虽然德闵名声很糟糕,但是眼见为实对吧?所以侯府想相看相看,继母无法拒绝,也没理由拒绝。” 两个小家伙呆呆地听着。 “德闵虽然德容言功不如徳雅,但是她毕竟是侯府千金,人前举止修养挑不出大毛病。可是永泰公主府这天,她是必须出丑才行,怎么办呢?找替身,演一场戏。” “太离谱了吧?”丫丫摇头。 “不算太离谱。我记忆里,继母嫌德闵出去丢人,她很少出门,几乎谁都不认识她。为了徳雅能易嫁,这个险值得冒。这不是冒成了吗?” “可是露馅几率也大啊,你现不是知道了?” “我想过了,武雅舒来结交姊妹俩绝对是个意外。假德闵肯定是被交代过,除了演那场戏之外一定要少说话,少搭茬,量不引人注意。但是武雅舒一方面好奇糊涂四儿,一方面好心可怜她没娘,所以跑过来结交德闵,送荷包表示个友好亲近。之所以姊妹俩一人一个,我觉得应该是徳雅德闵身边盯得很紧。因为我记忆里姊妹俩从来不亲近,没道理出去做客反倒形影不离。” 捷哥说,“只要小心一点,演完就走,似乎也还行。” 夏夕说:“如果武雅舒不来,这件事真就是神不知鬼不觉了。” 丫丫摇头,“不对啊,四姑奶奶见过德闵,不定哪天就遇上了。” “遇上可能有,但是只见过一面,记忆不会太深刻。昨天武雅舒见到我时候也没有认不出我意思。所以我想,那个假货跟我至少应该有六七分相象。” “那么你那些糊涂事都是她替你干?”丫丫说。 夏夕为这话笑出了声,“德闵不记得自己拔过钗子扔台上赏戏子。我以前没意,想着她自己做事情不觉得丑,忘记了也是可能。但是这个荷包太要命了。这是不现场证据啊。” 捷哥一把拉住夏夕,“把这个人找出来,你就可以洗刷自己了。” 丫丫说,“问题是她哪里?是谁?我现怕找人了,大海捞针一样,怎么找啊,又不能去问你那个坏心眼后妈。” 夏夕说,“那个女孩身份不会高,如果是哪家小姐,一个不好指使,二一个不能保密。她是个丫头可能性比较大。” “有道理,丫头好控制”捷哥说,“要她做什么,丫头就得听啊。” 夏夕点头,“德闵府里没见过这个女孩。所以她要么躲着她,要么被藏外面。说不定已经卖了。卖了就没戏了。” “我去问问小绿,看她见过没有。”丫丫跳起来。 “稍等等,等那两家人都来了,一起问问,小绿小蕊妈也府里当差,说不定遇见过。” 晚饭前,小绿小蕊一家都来了,丫丫跟着他们跑前跑后看他们安顿,顺便就问了,有没有侯府见到个跟七奶奶特别像年轻女孩。那两家人想了半天,都说没见过。 小绿两家安顿同时,夏夕上房接待那四个大丫头。大太太把这四个丫头打散了安置,一个给了十爷静琇,一个给了十一爷静珍,这两个少爷都还小,多派个大丫头照顾放心。另外两个留自己房里帮忙做针线。 夏夕不后悔把这四个丫头送出去,只是想到这四个姑娘对自己命运完全无能为力,心里总是不忍。她给每个姑娘多发了三个月月例,算是按21世纪某些惯例遣散了员工。 夏夕说,“别怨我。我是个喜聚不喜散性子,你们这一走,我心里其实不好受。” 四个丫头静默,心里沉甸甸。 “小绿事你们大概心里也有个数,我这里当差,是非太多,放你们出去,也是为了你们好。我不想看见第二个小绿出现,离我远了你们也清静,明白我意思吗?” 四个人点头。小绿小蕊事情怎么可能瞒得住这几个同屋住大丫头? “出了这个屋,这边事你们全都忘记掉,别再提,别议论,什么都不知道好,这样至少能够保自己一个周全。大家活得都不容易,我也没能力照顾你们了,自己保重。” 话说贴心,有一两个丫头眼圈就红了。 “也别难过,我看来,你们去哪里都比我这里强。到那边小心谨慎,勤有眼色,自然会有主子器重你们。万一遇到什么难处,一时解决不了,悄悄过来找我。我分了府,到底手头能活络些。能帮得上我不会推辞。” 四个人一起向她行礼致谢。 “收拾了早些回去安置吧。”夏夕下了逐客令,红筱忽然说,“奶奶,你心眼真是好,临走我也没什么可送您,能不能让我再给您梳个头?” 夏夕笑了,“你给我梳头时候还真不多,今天就试试你手艺。别梳得太好,让我后悔。” 几个人都笑了。另外三个大丫头先去整理,红筱果然走上来帮夏夕拆了头式重挽,挽着挽着忽然说,“奶奶,我是小绿干姐姐您知道吗?” 夏夕心里一动,“不知道。” “我九岁上卖到咱们侯府,小绿娘当了我干妈,这几年对我挺好。我选成您陪嫁丫头,还是我给牛嬷嬷说把小绿也带上。” 夏夕笑:“你当我这里是好地方啊。” 红筱说:“那时候不明白啊。我想着干妈一直二门外头当差,混得没个脸面。我好歹是大丫头,照顾小绿比干妈方便些,也是个知恩图报意思。没想到差点害了她一条小命。” “没事了,一场虚惊而已。” “您今晚上话我都听明白了,可惜我们没福,不能长久伺候您。刚嫁来那时候我还附和着人家笑话您,想起来真是难受。” “笑话我人可不少,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别往心里去。” “谢谢奶奶。临走我想跟您说一句话。” “嗯,你说。”夏夕没有很意。 “您炕头上那个倭女荷包。” 夏夕手上本来摸着一把梳子,这时候停顿住了。转眼一看,那个荷包被顺手放炕头上。 红筱压低了声音,“通州杨岭村有咱们府一个庄子。” “哦。” “庄头常进宝是太太陪房,他家寄养了个丫头,叫蔓儿。您有空去看看吧。我就算以此报了您恩了。” 夏夕从镜子上看到红筱涨红了面孔,神色很是认真。 “明白了。通州杨岭村。我会去。”

解梦 第二天下起雨来,雨又转成雪,连绵了几日,纵有晴上半天时候,想着这时道路绝不好走,夏夕心急如焚,也只能忍着。那个叫蔓儿丫头如果还那个庄子里,应该不乎这几天耽搁吧。 她也想过,真把这个丫头找到了,该怎么办?霹雳火爆地闹将起来,所能收获东西半点也无助于改变她生活现状。侯府人就算知道了她被人暗算,多也就是叹息一两声,以目前她和徳雅表现来看,这份难受远远不会大到让侯府上下感到疼痛程度。徳雅作为一个世子妃表现依然可圈可点,纵然是心机不正,到底有才有貌,诸多可取之处。她想大胜,彻底为德闵出了这口闷气,仅仅靠所谓揭穿真相还真不灵。宅斗果然不适合自己。 夏夕暗暗下了决心。好吧,你是这时代才女,擅长深宅大院里渠渠道道,我也受过高等教育,势不免要走出侯府另谋天下。被休之前pk一下,看谁能把自己生活经营得好,看谁才是后赢家。 主意拿定,脑筋立即转到了许二老爷书房。她对那里藏书垂涎已久,得设法给捷哥找到启蒙教材,自己长日漫漫这么难熬,也得找书来看。 可是怎么才能接近这位大理寺卿书呢?德闵理解爱书人心情,前世她是把守身如玉,守书如身挂嘴上。钱和男朋友都可以借人,书是当真地舍不得啊。如果这位大理寺卿跟自己一个德行那就苦闷大发了。 她叫上丫丫和捷哥穿过后角门,去二老爷书房摸了一回,白天二老爷上朝,书房门上居然挂着一把锁。趴窗户上看看,满满几架子书,让人垂涎不已。三个人泱泱地回来了。 因为太害怕二老爷像自己,夏夕想出了一个主意,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她先得贿赂贿赂这位高干,送礼送到他觉得不好意思拒绝为止。 丫丫说,“那就做宵夜送。广东那边每天算起来要吃六顿呢。二老爷白天上朝,晚上通常会这里看书,现天冷夜长,我们做点精致小点心什么。不管他吃不吃,我们天天送。” 夏夕眼睛一亮,“你会做几种?”广式小点心多好啊,自己也能跟着吃。 丫丫睁着一双大眼,很没用地说,“一种也不会。” 夏夕好悬呛着,“那你原来就是一只米虫啊。” 丫丫嘴巴嘟了起来,“家里养着保姆我干嘛要学。我爸爸是大地产商,我是正经八百富二代。” 捷哥笑出声来,“还不如米虫呢。米虫至少比你好养活。” 丫丫眼睛一瞪,“你想挨我揍吗?” 夏夕赶紧拉开,这花园里丫头打少爷,被人看见还得了? 捷哥不以为意,扬着漂亮脸蛋说,“我会做。” 两个女人愣住了。 “我是单亲家庭长大你们都知道,我妈妈一个人养我,我们家不算富裕,我本来又不爱出门,所以家里整天琢磨着diy,做过好多种吃用,我连毛衣都会织。我厨艺不谦虚地说,比咱们现那厨师强多了。” 连夏夕都不敢相信她有这等运气,“你不是吹牛吧?” 捷哥不屑反驳,粉团团脸上满是自负。 夏夕和丫丫对视一眼,忽然一起发出一阵大笑,丫丫扑上来貌似狠狠地他脸上掐了一下,“你意思是说,我们以后想吃好你给做?” 捷哥面露不屑,偏偏那张小脸特别可爱,因此这种表情让他又萌又傲娇:“我们是讨论你解馋问题吗?” 可是两个女人好心情一点都不衰减,乐得跟中了彩似。这是个勤宅男,原先一直以为宅男就是坐家里玩游戏,吃整箱方便面主,她们居然这么好命遇上了擅长做家务宅男,哇哈哈哈。 两个人乐淘淘地带着捷哥儿回来了。一路打听着这位少爷特长吃食,听得哈喇子直流。追求享受怕干活方面,这俩女人其实相当近似。 夏夕很兴奋,“你来想想,今晚做什么给二老爷送。还有,有什么简单又鲜小点心,适合当下午茶,我们送去给老太太,顺便摸摸底,看她到底是不是钟言。” 丫丫直点头,眼巴巴地看着捷哥。 “今天晚上给二老爷送你做旗花面吧。上次二太太不是说他挺喜欢吗?角门到书房又近,今天就是你来。老太太那里我做几个南瓜饼。老南瓜蒸熟和糯米粉拌匀,再蒸熟,趁热里面裹点红豆沙,下锅轻轻一炸,撒点芝麻,应该很适合老太太口味。” “耶,就是它了。” 三个人一起奔进厨房,把厨师打发去买一点猪肉回来做晚上汤底,然后自己几个人忙活起来。捷哥因为小,只旁边做技术指导。丫丫笨手笨脚被打发到一边看,三个人中间反倒是夏夕能干。按照捷哥指示,忙活了一个小时,南瓜饼做好了,撒上几粒芝麻,两个女人尝了尝,皮子微微酥脆,软糯口感,不太甜,高兴得不得了。 捷哥说:“要是有椰丝撒一点,就是雪花南瓜饼。这个属于什么地方菜式我不清楚,但是南方可能性大一些。老太太应该没吃过。” 夏夕趁热把南瓜饼装食盒里,三个人立刻行动奔着老太太上房就来了。 老太太屋里除了二太太没有别人,夏夕带着两个小行完礼,殷勤地打开了食盒,“老太太,我做了一点小点心来孝敬您,正好二太太也,赏脸尝一尝吧。” 老太太笑着说,“什么鲜东西?” “是夹心南瓜饼。” 老太太尝了尝,笑着说,“嗯,好吃。南瓜做成这样也算难得了。” 二太太也夸奖了两句。 夏夕说,“这是我这个丫头听人说法子,我就试试做了,请老太太尝个鲜。其实今天来,是想请老太太帮忙,您老岁数大,经得多见得广,这丫头前两日做了个梦,请您听听,解解这是个好梦还是个坏梦。” 老太太和二太太相视一笑,“解个梦还送我们东西吃。你倒礼多。” “不解梦也该孝敬。老太太对我这么好,我自然是应该多一份孝。” 老太太笑着说,“好,那让丫头说说吧,我听听。” 丫丫有点紧张,上前行了礼,说:“老太太,我叫孙丫丫。我前几日梦得很清楚,我北京郊外有个山上呆着,那个山叫雾灵山,不知怎么,到天黑我都没离开那里。结果夜里时候,流星像下雨一样地从天上划过去。当时跟我一起看见这场面还有另外三个人。流星雨走到半空时候,天忽然就变得像白天一样亮。然后那三个人就不见了。就是这样一个梦。” 三个人都盯着老太太脸色看,老太太神色有点疑惑,她问二太太,“北京边上有雾灵山吗?” 二太太说,“从来没听说过。” 老太太想了想,说,“天上下流星应该是不好兆头,星宿坠落,会不会宫里、朝里要出事?不过梦是反,这个梦主什么?我还真想不出。” 丫丫心往下沉。 不是,老太太不是钟言。 三个人出来时候,丫丫一路都没有说话。夏夕拉着她手,心里也为她难过。老太太这条线一断,人海茫茫,找钟言真就成了大海捞针了。 “知道我是什么样人么?”夏夕问丫丫。 “我从五岁开始学下围棋,12岁就是专业二段,如果不是我爷爷死了,我肯定会是专业棋手。” 丫丫有点不解。 “你知道棋手是什么人吗那是经历失败多人,按次数平均,他每天都要失败好几次。即使某天他登顶做了棋圣,回头也是累累败绩。” 丫丫点点头。 “不过当失败成为常态时候,战胜失败也成了习惯。今天下输了,明天下赢你。明天若不行,一个月之后我再来。我性子就是这样养成。大学时候我棋艺称霸北京高校,后来毕业留校,靠不是专业,而是下棋。虽然说起来不靠谱,也算是一种成功了。但是我从小到大输哭过多少次?哭完就去复盘,有时候边哭边复盘。就这样我都没有放弃,高三那年我每周还要抽出大半天去棋院呆着。下棋下了2年大收获可能就是韧性,输得再惨也不泄气,没有什么能真打败我。” 捷哥和丫丫都点头。丫丫说,“懂了,我不会泄气。” “嗯,想哭时候就哭,哭完了继续。你才7岁,时间多是。不怕找不到钟言。” “知道。” 捷哥说,“我们要把目光转向外面了,府里肯定是没有。” “春天暖了我们经常出去转一转,也许出去了就能找出办法来。找到钟言之前你也要把自己生活安排好。爱钟言也要爱自己,他很重要,但找他不是你生命全部。” 两个小家伙频频点头。 当天夜里,雨雪中,捷哥和丫丫拎着食盒,把一份酸香暖胃旗花面送去了书斋。 许萱河没有拒绝。 第二天晚上是一碗暖暖及第粥。第三天晚上是两只圆圆生煎包配养生黑米粥。第四天是寿司配一盅酸辣肚丝汤。 第五天捷哥和丫丫再次拎着食盒出现书斋前时候,许萱河终于动问了。 你们奶奶到底想干嘛?

闯祸 夏夕忐忑不安地站到了许萱河面前。 嫁进侯府两个月了,除了除夕救小绿时乱拉援军,她几乎和许萱河没有直接对过话。想到那天自己涕泗横流毫无形象,而且坏事都干得那么猥琐寒碜,上不得台面,她就心虚,这个人得多么瞧不起自己啊。如果不是实没别辙,夏夕打心底里愿意一辈子从他视野里消失。 平时远远地看上去,这位主管全国刑狱正二品文官白皙而斯文,话也不多,从容淡定,谨言慎行,有种自然疏离感觉,这与他职位与身份倒是十分相称。 霸悍武将世家出了他这么一位文弱书生,实有点奇怪。他气质矜持文秀,跟他侯爷爹和侯爷哥哥一比,就像两头狮子中间站了一只羚羊,反差很是强烈。他同胞哥哥动不动就要拿棍子打死人,也让夏夕不禁猜想他公堂上表现。稍微暴躁一点,他打人机会比他哥哥可多多了。 但是面对面站他面前,他眼光平静又和善,带一点笑意,似乎不是个难说话。这让夏夕多了一点侥幸心理。 她说明想借书来意之后,许萱河好像有点反应不过来,“就是这样而已吗?” 夏夕点头,旁边两只小脑袋也点。 许萱河笑了笑,“想看书哪里需要这么费事?侯府多出几个读书人是好事啊。我这个书房里书你可以随便看,但是拿走书要做登记,看完要归还原位。再就是要爱惜。” “我懂。一定像爱惜视力一样地爱惜。”夏夕拼命点头,满心感激加羞愧。看看人家,难怪当那么大官,格局就是比自己宏大。 “我也会爱惜。”捷哥也保证道。 许萱河很意外,“你也看书?” 夏夕连忙说,“这阵子天气不好,长天白日日子难熬,我想着没事就给捷哥念念书,讲讲故事什么。不求他学成什么样,先培养一点学习兴趣就好。” 许萱河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我这里还有些画本子,大概符合小孩子兴趣。” 丫丫眼睛就亮了,但是来之前夏夕叮咛半天不许她开口,她只旁边清了清嗓子,没有吭声。 夏夕高兴地说,“那是一定要拿几本看看。还要《幼学》、《格律启蒙》,《三字经》。再来一本字帖吧,我们两人一起练。” “不嫌多吗?捷哥还小呢。” 捷哥赶紧说,“不多不多,这个看烦了换一个。我还要棋谱。奶奶说她可以教我下棋。” 这是给夏夕要。她得摸清这年代围棋规则和著名流派攻防特点。 许萱河眼里笑意深,“你还会下棋?” “没学针线,也没好好念书,大把时间不好打发,所以随便摆弄摆弄围棋,给捷哥启蒙还可以。” “围棋要有很强计算能力,可不是一般人能下得好。” 夏夕说,“至少不识字时候围棋就可以学了。象棋就没有这点方便。七爷原先教过捷哥,我也教了一阵子了,慢慢要开始教他布局,得记一些经典棋谱脑子里才行。” 捷哥说,“我喜欢下棋。” 许萱河笑了,“等你学上一两年,跟我下一下吧。” 夏夕惊喜地问,“二老爷也喜欢下棋吗?” “有兴趣,但是棋力不高。侯府里棋下得好是老八。老七略输老八一点。我连老七都下不赢。” “二老爷位高责任重,不像他们两个悠闲,有大把时间琢磨。” 许萱河一笑,“经你这么一解释,面子和心里都好受多了。” 几个人一起笑了起来。许萱河让小厮把捷哥要书找出来,自己亲自去找了两本《奕理指归》、《兼山塘奕谱》递给了夏夕,并告诉夏夕,兼山塘主人范西堤是原太仓知府,算是当世棋界名宿,他每一局对弈都被爱好者们追捧不已,让捷哥儿好生琢磨。 夏夕恭恭敬敬地致谢告辞。 出了书房三个人装出来那点规矩就全扔了,丫丫和捷哥一路欢呼着往春芜院跑。路上丫丫就说,既然你要开始学习了,明天我就开始教你画画,从排线开始教,你要认真学哦。 捷哥点头。丫丫回头对着夏夕说,“找地方给我加工几个光滑石膏几何体吧奶奶,掌握明暗没那个不行。” “你画出样品来,我让人去街上做。想来没什么难。” 丫丫小拳头一挥,“耶,孙老师明天就上任了。” 回到屋里,丫丫拿笔把她要画具全部列了出来。疑惑现不知能不能买到素描纸,要买不到话该用那种纸代替。捷哥把写毛笔字要用东西也让她一并登记。两个人商量着明天得赶紧上街一趟去采购。 夏夕自己翻看着《弈理指归》,重点了解这个时代围棋规则与她所掌握现围棋规则异同。对于对弈她倒是有点信心,围棋说白了就是生存竞争,不管是数子还是数路数目,终胜还是地盘大人。一法通万法通,略作调整而已。当世像许静璋那样战士尚处于冷兵器时代,而她时代已经有洲际导弹了。围棋也一样,。管不少人诋毁说现代围棋规则是围棋艺术大倒退,将古围棋精巧、奥妙、情趣、哲理丧失了一大半。但是围棋多了这几百年发展变化,取胜目强,攻犀利,防严密是理所当然进步。一个以取胜为追求当代棋手遇上兼顾围棋情趣哲理古人,那活脱脱就是个杀手啊。 夏夕意识到,她不适应游戏规则,对方不适应她。她只需像令狐冲修炼独孤十九剑一般,专找当世流行战法漏洞,不难出奇制胜,无招胜有招。 临睡前,夏夕已经把《兼山塘奕谱》大概先浏览了一遍。这位范知府范大人是占据天元,好战嗜杀典型代表。他所遇到对手都是中腹之地与他以攻对攻猛张飞,每张奕谱都血肉横飞,刚烈无比。这种好战风格倒是她青春期时喜欢战斗,杀倒一条大龙感那是无以伦比。近些年她棋风沉稳了很多,边角实地计算也有长足提高。范大人逐鹿中原遇上她守角围空,怕也是八戒进了妖精洞,束手束脚,不好施展。 后来一连几天,她把该安顿事情一安排,并给捷哥制定了写字画画学棋作息表,然后就一头扎进了研究和学习中。她拉着捷哥跟她一起打谱。顺便指导他,这番棋理用意和应对方法。半本书一过,她明白,以她脑子里数以百计名家经典棋谱,还有意识地装了不少中日韩著名流派奕战特点,加上她2多年实战经验。这个年代里,除非遇到绝顶高手,大多数棋手面前找信心是不难。 她也同时意识到,许静瑜绝非她对手,那么,调~教捷哥去打败他,应该能有事半功倍效果。许七爷希望她折磨家里人,可大庭广众之下出乖露丑、撒泼使性却完全不合她本性。如果她表现自己优秀,以此摧残他们易嫁自信,这种方式折腾不知他可否满意?夏夕心说,如果这种方式顺便摧毁了七爷算计四儿自信,她本人是十分满意。 这天下午,她独自继续房中打谱,小蕊急急慌慌地跑了进来。丫丫园子里欺负捷哥,被路过婆子给扭到八奶奶那里去了。 夏夕皱了皱眉,这阵子徳雅正逐步接手管理侯府内务,丫丫平时就喜欢欺负小孩逗闷子,没恶意却很碍别人眼。春芜院她就当童稚情趣了,可闹到园子里实是有点不长眼。 她放下手里棋子,对小蕊说,“跟我走。” 小蕊连忙把披风帮她拿过来穿上,她换了鞋子,穿上披风。蔡嬷嬷闻讯赶来,三个人一路疾行向着徳雅所住月云居而去。 月云居院子里静悄悄,小蕊跑进屋一问,徳雅陪嫁大丫头玲珑从屋里跑了出来,向夏夕行礼禀告说,“刚刚有个婆子扭了奶奶屋里一个小丫头过来,说亲眼看见她园子里犯上不敬,用手指弹七少奔儿。我们奶奶说她和七奶奶是姊妹,这事不敢擅专,这会儿领着丫头婆子到大太太那里去了。” 夏夕面寒似水,一言不发扭头而去。 进到云锦园,未进二堂,就看见丫丫被婆子压着跪正堂前天井里,她人小力弱还反抗,却哪里是婆子对手。一看见夏夕进门,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夏夕说,“你好好,稍安勿躁。” 丫丫立刻不动了,可是哭声却一声没停。压着她婆子松手走过来向她施礼。夏夕冷冷地看着她,“我丫头是你扭过来?” 那婆子回答,“她园子里弹捷哥奔儿,小丫头没上没下,老婆子看不惯。” “所以你就把她扭着去见七奶奶?” “是。” “你既是这么懂规矩老嬷嬷,为什么舍近求远,要把我丫头扭去见七奶奶?我不家?” 婆子语塞。 “说啊,你这么办事理由是什么?” “如今八奶奶主管侯府内务,老婆子想这事该她管。” “你意思是我丫头反倒不归我管?” 婆子又语塞了。 “有意识地绕过我,你是瞧不起我治家能力呢,还是不放心我做后娘心地?” 这话很诛心,婆子一听脸色大变,连忙跪倒,“七奶奶,奴婢不敢。” “蔡嬷嬷,给我掌她嘴。” 蔡嬷嬷一愣,立刻走上去,轮圆了给了婆子一个耳光,把婆子打当场歪倒地上。夏夕又上前两步,轻蔑地看着她,“你是哪屋?” 那婆子半个脸木了,眼前直冒金星,一时回答不上来。旁边几个看热闹丫头媳妇争着说,“她是二门管浆洗常嬷嬷。” “常嬷嬷?好样,管浆洗嬷嬷也插手到我家务里了,你倒真是个正直仗义有责任心人啊。别人褒奖你之前,我先来谢谢你。”这话说得挖苦,把蔡嬷嬷都听得后脖子冒风。“不过呢,八奶奶管理侯府内务是不假,可是如果鸡毛蒜皮事都送她那里去,你倒不怕累死她?下回能不能请常嬷嬷眼里有我这个不成器七房当家奶奶,把我人直接交给我,成全我不给别人添乱志向呢?” 说完也不等她回答,对丫丫说,“站起来。好好等我”,提起裙袂就上了台阶,穿过正堂,进到二堂,还没进到大太太所居正屋,就听见大太太温和声音,“既如此,就抽她2鞭子,以儆效尤。”

交锋 夏夕穿过正堂,还没进到太太所住正屋,就听见大太太温和声音说:“既如此,就抽她2鞭子,以儆效尤。” 随后就是捷哥一声长哭。夏夕心里一痛,四岁孩子显然想帮丫丫,被人无视了。 如果她与大太太、徳雅毫无矛盾,她想人家坚持要拂拭一下丫丫,那个不省心不听话死丫头真不算冤枉。她天真烂漫以为自己没恶意就没危险,孰不知人家会小题大做,有心人总是能生出事来。自从那一日诘问过大太太之后,她见到大太太只有行为上礼节。现她下令用鞭子抽丫丫,只怕是想她面前立威了,惩戒她眼里没有婆婆之罪。毕竟她身份放那里,自己无视大约刺痛了侯府夫人一向高高上自尊心。 夏夕站那里镇定了一下心神,今天绝不能让她们碰丫丫一指头。这是她骨气,也是必须表现出来勇气。她既是春芜院主母,守土有责,想过安生日子,就得把有心生事人全体挡门外。否则连浆洗嬷嬷都敢提着她人去上房邀功,大太太再顺势这么一打,凭空给了别人多少鼓励? 丫丫不就是弹了捷哥一指头,责备两句,一笑而过事,现被婆媳俩发挥得这么大了,居然要挨鞭子。7岁小女孩抽上2鞭,得打成什么样?她要护不住,以后她屋子里那些丫头真危险了。像小绿小蕊,摆明是根刺横徳雅心上,这次她借势显威,下次又将如何? 想想这对婆媳,还真有默契。一个架柴,另一个就来放火,整她事情上挺齐心。但是如果她们以为揪住一个丫头错就能让她哑口无言?或者逼她俯首帖耳?怕是找错了努力方向。 夏夕脑子里一瞬间闪过老姑太太影子。这里真正能让她倾倒,只有她,但那不是源于权威与地位,那是一个年长女性身上慈爱与善良力量。做姨妈无情无义这么多年,力弥补尚且不及,居然还想端出婆婆款压服人,须教我夏夕不存。德闵十多年有限生命里,眼巴巴地盼亲人,前几天心碎绝望还她心头。如果你依然学不会善待我也不苛求,至少今天让我来教给你怎样相处。 门帘一掀,一个丫头冲出来了,夏夕正好走去掀帘子,一个没注意,两人几乎撞个满怀。 小丫头惊呼出声,“哎呀七奶奶。” 夏夕点点头,“你是去传令对丫丫施家法?” 丫头点头说,“是,大太太吩咐,打她2鞭。” “你且慢,容我去求个情。” 丫头点了点头,揭开帘子,让夏夕走了进去。夏夕进门一看,捷哥正独自站炕前大声哭泣,屋里头除了大太太,徳雅,还有两个婆子,一个丫头,居然没一个人去哄两声。夏夕脸色当时就难看起来。 “我们捷哥还真是到了有王法地方了,不知道丫头弹了少爷之外,捷哥是不是也做了什么坏事了?怎么站了这么一屋子,连哄一声人都没有” 进门就找茬,让屋子里人心里一震。一个年纪大约比大太太大几岁老嬷嬷看了一眼大太太,抽出腰间帕子,走上去帮捷哥擦眼泪。 “不用了,我既到了就不用劳驾您老人家了。” 捷哥哭着偎到夏夕怀里,粉团团脸上全是泪水。不得不说这孩子长得确实好,哭得夏夕心直疼。她向大太太行了礼,也不用人让,直接就坐一张椅子上,把捷哥拉怀里擦眼泪。 捷哥哭得声音哽咽。夏夕笑笑,“别哭,你做错什么了?” 捷哥摇头,夏夕抬眼看着徳雅,“捷哥有什么错吗?” 徳雅说,“捷哥没错,错是那丫头。” “哦,除了弹少爷奔儿头,丫头还有别错吗?” 徳雅犹豫道,“老嬷嬷拉着,小丫头不服管。这也算个错吧。” 夏夕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八奶奶,你还真能给她找出错来啊。试问,那婆子是什么人?二门外头管浆洗,谁给她权力让她替我管丫头?阿猫阿狗都能上来拖走少爷身边丫头,那我还真要操心一下捷哥府里安全了。 大太太和徳雅对视一眼,心里咯噔一下。 夏夕不理,继续说:“这个错我否了,不认。刚才我外头命人掌了那婆子嘴,让她学点明白规矩。还有别错吗?” 她门外发作事还没报上来,如此泼悍让徳雅皱了眉,说:“没有了。” “就弹了个奔儿而已,我当多大错呢。那我领回去好生教导。八奶奶,行吗?” 徳雅眼睛瞟向大太太。夏夕就正眼看着大太太,“大太太,我把我丫头领回去教导,您同意吗?” 刚才要给捷哥儿擦眼泪老嬷嬷走上一步说,“七奶奶,大太太刚才已经处分过了,要抽那丫头2鞭。” “这还正月里,年气未散,就不要惹大太太不高兴了。既是我丫头,我带回去狠狠地骂她一顿,行不行?” 老嬷嬷不吱声,徳雅也不吱声,满屋子人都看着大太太。大太太做沉思状,夏夕就安心等着她长考,嘴里轻轻安慰着捷哥,“别哭,咱们马上就回家。” “丫丫怎么办?”捷哥眼泪止住了,却还抽噎。 “你别哭,丫丫不要紧。” 这话其他人听起来简直骄横无比。大太太可没说不打了啊。 不过这位大太太也很奇葩,坐炕沿上一言不发,不知想什么。 “太太,我给丫丫求个情,她才7岁,进府时间短,还是小孩子心性。平日里跟捷哥一起玩都是有容有谅。您身份贵重,她这样小丫头,都不配进到您眼睛里去。我带回去狠狠教育,一定不让她有下一回了。这次您就高抬贵手饶了她,行吗?” 大太太终于开口了,“老七不家,你们虽然分了府,到底还是侯府自家人。你没管过家,我今天插手管这丫头,也是帮你好意。” 夏夕还以为情求下来了,顺坡就下,“我明白太太,哪能糊涂得不分好歹啊。” “所以,这个恶人我就替你做了吧。也让留下来那些个婆子丫头知道你身后有我撑腰,以后谨慎服侍。” 夏夕笑了起来,“太太,因为我糊涂,所以咱们两家才易嫁,能干八奶奶帮您管理侯府,我这个废物去管春芜院。我不会管家是真,所以难免胡行,就不用大太太事事护着我前头,省得损了您名声。下回我要做了什么大错事,您当面教导我。” 大太太说,“春芜院整肃是要紧事。老七时候有人震着,这才刚走,小丫头就眉高眼低,敢欺负少爷,不惩戒不行。” “太太非要越过我去打这丫头,是信不过这丫头能改?还是信不过我?” 大太太平静地看着她,“这跟信不信过你有什么关系?” “没有?照我笨想法,各房丫头自己管,没有拿这种小事给老太太、太太们添麻烦道理。我说了我管,大太太还一定要替我打这丫头,您是担心我做后娘偏心使坏,故意纵容她吧?” 大太太给她来个默认。 夏夕不笑了,“您当真?” 屋子里气氛一下紧张了,这种礼节周全无礼让大太太怒火中烧。 “我说呢,到底还是冲着我来了啊。”她拉着捷哥站了起来,“那我少不得要去找老侯爷老太太要个公道了,不能白背个黑锅身上。若是他们两位也不放心我,少不得一起商量个万全之策。万一捷哥到后混得连自己家人都不疼不认,岂不是让我毁了他一辈子?” 扔完此话嘴上爽一爽,她拉着捷哥就准备出门,徳雅急忙挡了前面,“姐姐,何必把事情弄大呢,太太总归是好意帮你。” 夏夕一笑,“八奶奶,事情可不是我弄大。那婆子扭着我丫头送到你那里,你要是真心想压事,派人叫我一声,或者直接把丫头送还给我,这事情妥妥当当下台。你送到大太太这里,是个什么考虑?” “我初学管家,不敢自专意思。”徳雅摆出个谦逊姿态。 “那我问你,今天要是四奶奶丫头出了这事呢?你是送给四奶奶,还是送给二太太?” 徳雅再也无法反驳。四奶奶是二太太嫡媳妇,两个孩子都是亲生。送不对地方,有心就是故意生事,造成妯娌矛盾家庭纠纷。无心就是糊涂不知数,没有治家智慧。哪样都是要命把柄。 “看来你明白啊。那怎么到我头上你就这么个不敢自专法?小火烤我,你很高兴?” 徳雅脸涨得通红。不是对手啊,她心里终于承认了,这个四儿居然这么厉害,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藏拙也藏得太深了吧? 夏夕对着徳雅说完,转头对大太太说,“太太,德闵自小没人教导,宽厚待人却是骨子里带来。我再向您保证一次,丫头我带回去会好生教导,一定让她敬重捷哥,您能信我这回吗?” 大太太皱着眉,不表态。德闵话软,事情做得却硬。答应她,她打丫头就成了一句空话,太伤面子。 那位年老嬷嬷眼见事情要僵,雅不欲夏夕把这件小事闹到老太太那里去,赶紧出来打圆场。“七奶奶,怎么都越说越顶牛了。奴婢旁观者清,你们几位太太奶奶彼此都是好意,奴婢斗胆替你们说和说和。” 三个女人一起看向她,台阶得有人给啊。夏夕觉得只要囫囵带走丫丫,她就收场。 “太太觉得丫头必须惩戒,奶奶也保证了,既如此,奶奶带回去打她2鞭就是。” 夏夕断然拒绝,“不可能。我不会做阳奉阴违事来欺哄太太。丫丫错不至此,我带回去也只是骂,不会打。” 大太太长叹一声,“既然无此,你就去上房找老太太吧,这事我管不了了。” 夏夕说,“太太,您得原谅我糊涂左性,认死扣。今天我就是自己挨鞭子,都不会让人碰丫丫一指头。”

闹大了 夏夕带着丫丫和捷哥先回了春芜院,让丫丫把腿上粘泥巴裤子换下来,再去洗脸梳头,清清楚楚地去上房。如果愿意话,大太太和徳雅也有时间先将事情汇报给老太太听,她虽不怕,但是没事也别给自己再添个告婆婆罪名。 丫丫换好衣服返回正堂,神情不安,像只受了惊吓小鸟。 夏夕心一软,说,“别怕,有我呢。” 丫丫说,“大太太可是你婆婆,侯夫人,她要抽我鞭子,你不好拦着。” 夏夕轻蔑地一笑,“如果今天必须要有个人挨鞭子,那人是也会是我,不是你。” “这样不行。”丫丫说。 “没事,今天打你目还是为了给我难看。所以输和赢都你身上,只要你好好,我就赢了。” “你都挨了打,我们还能算赢?输死了都。”捷哥嘴巴一撇。 “这就是个决心问题。闹个满城风雨也好,以后看谁还敢我这里随随便便拎走丫头?我就算扛不住老侯爷老太太,但是下边这帮奴才可得给我长眼了。哪怕就是太太,她也别想再碰我人。” 蔡嬷嬷一路跟回来,早被这几个人给雷傻了。开始时候她雷点怎么七奶奶求情求得把状告到老太太那里去了?大太太正经婆婆降不住她?难道反倒被七奶奶气得亲自去向老太太告状不成? 当听说捷哥给丫丫求情,没人理,急一个人哭,站了一屋子却连一个哄孩子人都没有,蔡嬷嬷心上怒火和仇恨就直接冲到了头顶。眼见夏夕拼着自己挨鞭子,也不许大太太碰丫丫,再想到除夕时护小绿,老婆子衷心觉得这个主子很给力,甚至比她从小养大前七奶奶宁氏贴心。 想象一下,捷哥今天受委屈放宁氏,她只能是息事宁人。嫁给庶子后,正经嫡小姐也变得谨小慎微了,她侯府生活了一年多,忍了不少事情,生怕得罪了人。但是四儿不同,不受欺负决心一旦下定,跋扈劲头简直跟老侯爷有得一拼,捷哥跟着她竟好像比跟着七爷都让人放心? 想到这点时候,蔡嬷嬷是雷得外焦里嫩。 带着两个孩子回到寿萱堂,不知怎么,夏夕忽然想到了带着孩子告御状秦香莲。赶紧摇头把这种类比撵走,不能自堕锐气。 寿萱堂里坐了不少女眷,连二太太也座。大太太没有叫人回避,摆出这阵势自是要有胜无败跟自己死磕。老侯爷常规是不管内宅事,可是也出乎意料地坐墙根一把椅子里,夏夕不知道轻重,儿媳妇公开不服婆婆,不管什么原因都是媳妇错,传出去绝对炸翻全府。 其实现消息已经内宅里四处传播开来,四儿总为丫头拼命出头赢得了府里下人一片赞誉。这样主子虽被指责糊涂胡闹,却是奴婢们难得福气。府里没去当值大爷,五爷听到这消息,也不约而同地向寿萱堂汇拢。早先宁静忠勤侯府自四儿进门,真是热闹多了。 这大小三个人板板正正向上行礼时候,徳雅心上瞬间闪过一个念头,就是这样三个人拢一起,互相支持信任,隐隐竟有一种庄敬自强、不容轻忽锋锐之感。 从小一起长大这位姐姐,是完全陌生一个人。她明明咄咄逼人把婆婆逼得上墙,却永远举止安宁,礼貌周全。 原以为她一进门就得撒泼打滚揪着大太太话不放,哭着喊着要公道。事情成不成,先得丢一把人。却不料她仍是一副云淡风轻样子。为护丫头忤逆婆婆,刚刚连只听了一耳朵事由老侯爷与大爷都皱眉,她这又是哪里来自信与从容? 捷哥站夏夕近处,跟着作揖,漂亮脸蛋上庄重自持,不再是那个彷徨无计抹眼泪幼童。连小丫头都被她专门带回去打理得洁净大方,刚刚被扭到她屋里那个惊慌顽劣孩子完全不见了,面对满堂长辈,赫赫威势,只有7岁丫头也是一派泰然自若。一站夏夕身边,这两个孩子竟显得如此气度不凡。 看着她们进门老太太脑子里也闪过一个念头,这举止这态度,就是进宫也不会堕了侯府威风吧。天啊,糊涂四儿!这样处变不惊,阖府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经她调理两个孩子看着都是这么大方舒展。少爷有个少爷样儿,丫头都有小姐样儿。了不起。 大太太本能地觉得糟了。 她和徳雅想法一致,德闵撒泼打滚她不怕。这年代婆婆欺负媳妇天经地义,你还真以为上房里有你要公道不成?今天就是要杀她装糊涂卖傻,让她明白嫡婆婆就是她头上一座山,压也得压得你弯腰低头。可是料想不到,连丫头她都不肯邋遢狼狈带到人前,这份自我尊重却给了她强刺激,如此自重人轻蔑着自己。 她绝口不提姨妈,不提遗弃,除了下雪那天她显然冲动之下跑来问话,之后甚至再没有听到只字片语抱怨不满,她选择了无视,彷佛自己遗弃无谓到不值得她再来追问第二次。她堂堂一个侯夫人,跟街头擦肩而过路人一个待遇,而对方又明明该是个对自己顶礼膜拜庶子媳妇,全北京哪个庶子媳妇不看着婆婆脸色苟且委屈,凭什么自己就例外了?难受啊。 这一阵子她频繁地想起樱娘,德闵母亲。这个自幼成长爱焦点中女子一直是她心底深羡慕。自己出身比她好,嫁得比她好,无论是父亲还是丈夫,她都压着樱娘一头,但是她一直无法克制地羡慕她,无法克制地嫉妒她。 她时常想起德闵洗三那日,她笑着对自己说,姐姐,我闺女将来拜托给你了。血玉我给她当陪嫁。她一向美丽又洒脱,自己格外意东西对她却是唾手可得,所以她轻易地看穿了她心思,轻易地承诺与放弃。 这么多年里,她私下一个人时候也猜测,樱娘是否有点看不起自己?堂堂二品大员嫡女,幽微企图,不能不敢与人言小小贪心,都被那双灵动清澈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她会看不起自己吗?这样念头她死后依然折磨着她,虽然她想起她时候她总是满脸笑意,但是她几乎几乎确信她深心里鄙视着自己。 现,另一双眼睛出现她眼前,樱娘女儿,她礼貌周全庶子媳妇。这双眼睛同样美丽灵动,却永远不她身上停留。她似乎很渴望过姨妈和亲戚,但是知道得不到时候就毫不吝惜地抛弃。照说她不追问不追究态度是应该让她觉得放松,但她却只觉得刺痛,遇到这对母女,她是真无法保持常态了。 “老七媳妇,你说说看吧。今儿是怎么回事?”老太太说。 夏夕示意捷哥,捷哥走了两步,“禀老太太,今天事是我惹出来。这是我丫头丫丫,她7岁,到咱们府里时间不长,但是我跟她挺投缘,经常一起玩,她也很护着我。今天我们俩园子里说绕口令,我说错了,她我额头上弹了一指头,这个时候那个嬷嬷就恶狠狠地冲了上来,拉着丫丫就走,边走边骂,我叫她站住她也不理,一直把丫丫拉到了八奶奶屋里,八奶奶说不能自专,却不把我们送回去,而是送到了大太太屋里。我跟着去给丫丫求情,大太太不允,非要打丫丫2鞭子。奶奶赶过来了,说大太太尊贵,别让小丫头惹她生气,她带回去好好地教训,让大太太信她。大太太害怕七奶奶当后娘心坏,偏心丫头,坚决不允,非打不可。七奶奶说她背了黑锅,大太太就让她来找您了。” 大太太一口黑血几乎喷出来,捷哥这么一描,她成什么了?跟媳妇合起伙来,给庶子媳妇找茬吗?看不出这周岁才4岁小家伙这么坏。他们婆媳错一点没拉全给她掀了。从他话里,丫丫和德闵哪有半点错处? 老太太皱了皱眉,看看二太太,二太太只是低头喝茶,后悔自己真不该来。都不用老七媳妇出马,捷哥就弄得大太太灰头土脸。捷哥送行那场晚宴上说了那一番动情话早都传开了,记性绝对是好,老七媳妇刚刚带回去这么一教,大太太你跟个4岁孩子分辨不成? 现场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夏夕教,孰不知冤枉了这俩人。小宅男害怕人前说话,真逼急了,那也是舌粲莲花功力。 老太太四下乱看,真不会了。这可怎么办?总不能当着这么一屋子人面,说老七媳妇没错,大儿媳妇你饭吃多了找什么茬啊你? 老侯爷看着又可气又可笑,自己这位老伴心眼固然挺好,犯迷糊时候也不少,还出过那个让四儿易嫁老七著名馊主意。要你主审,这下好,把自己审得没主意了。 老侯爷看看漏刻,对大爷静琛说,“你父亲应该下朝了,去门口等着,叫他过来断这场官司。” 这是老侯爷滑头,做公公申斥年轻孙媳妇尚可,对着已经抱了孙子儿媳妇,他还真不好办。心里暗笑,大儿媳妇一向端严,这下踢了铁板了?姨妈外甥女跟前吃瘪,里子面子一起丢了。 静琛跑到门口去等,老侯爷没回来,二老爷许萱河,四爷、五爷、八爷倒先进来了。 许静瑜进门时就一脸不豫,看了徳雅一眼,很不高兴。满府关注大事件,婆媳闹到了老侯爷老太太处,起源居然是丫头弹了少爷奔儿头,传出去还不是北京大笑话?难道四儿丑名之外外,她妹妹也想跟着插一脚不成? 他坐了老太太屋子里,自己母亲带着媳妇对阵七嫂和一个四岁孩子,这件事真是让人不齿得很。他实没脸坐厅里头看别人脸色。 过了一会儿,许萱海静琛陪同下走进了寿萱堂。 事情闹得比夏夕预料得大得多。她暗暗惊心,却不住地安慰着捷哥和丫丫。大太太和徳雅面上镇静如恒,心里也早已乱成了一团麻。 老侯爷继续摆出一副旁听架势坐窗户底下,许萱河坐了他旁边。因为爷们陆陆续续进来,原本坐正堂中间座椅上女人们纷纷退座,几位爷不明就里坐了上去。 许萱海开始了他家庭问题听证会。如果他早知道后面结果,他一定会把屋里不相干人全部撵得远远。如果可以,他自己也乐意把这一段记忆完全抹去。

力抗 许萱海一上来就问缘由。大太太没办法暗示,没办法阻止,捷哥自告奋勇陈述事件经过,把刚才那番让大太太喷血话语又复述了一遍。 许萱河几乎笑出来。他低下头,看看他老子。他老子向他眨了眨眼。 许萱河望望夏夕,低低问:“这又是老七媳妇教?” “绝对,句句都扣着婆媳俩小题大做故意找茬,捷哥才4岁,没那智力。” 侯爷许萱海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问徳雅,“捷哥话里,有什么不不实之处?” 徳雅想了想,摇摇头。捷哥陈述里,事实部分并没有错误。要命是事实之后他陈述和理解。但是她堂堂世子夫人,京都才女,跟个四岁孩子没法分辨,也辩不赢。她能倚仗只有婆婆权威,任谁说,婆婆要打个丫头,做媳妇都不该拦着,违逆可是大不孝。 许萱海这个气啊,一对蠢女人。但是他还得继续断官司。上下尊卑是纲常,他是一家之主,必须维护侯府秩序,不能让四儿整得侯府内部生乱,这是他大忌讳。 “丫头,你知错吗?” 许萱海不去问夏夕,去捏巴小丫头。许萱河想,他哥哥一介武夫,倒学聪明了,知道从薄弱处下手。嗯,有进步! 小丫头一片天真,“啊?侯爷,您也说我有错啊,我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请侯爷明示。” “上下尊卑你懂不懂?你个小丫头片子居然敢少爷脸上动手动脚,难道不是大不敬?” “少爷脸不能碰吗?我还小,没人教过我啊。庙里给佛像拂尘时候,我见过和尚拿块抹布佛爷脸上抹来抹去,那样也是大不敬吗?” 憋!整个屋里老侯爷和许萱河心态是放松,就是来看热闹。下面看热闹人虽不少,但都是晚辈,不敢稍有放肆失礼,但是忍笑忍得好辛苦。 许萱海脸一沉,“那不一样。” 丫丫却行礼如仪,“请侯爷赐教。” 这做派俨然是个小德闵,真是什么主子带出什么奴才,这小丫头只有七岁。众人心里发出一声叹息,不由得直摇头。 “拂尘是服侍佛祖,就跟你服侍少爷是一个道理,心里得存着敬意。” “我心里对少爷始终都有敬意啊。洗脸时候敬,我不会笑话他连脸都不会洗,弹奔儿时候也敬,因为他说乱舌头样子很好看。我很喜欢少爷,这个喜欢我觉得也是敬。这样想不对吗?” 很费劲,许萱海终于不想跟她说道理了,堂堂侯爷亲自去调理丫头不成?他哼了一鼻子,问夏夕:“你怎么说” 夏夕很恭谨地回道,“侯爷既然垂问,我就实话实说了,我觉得丫头说没有错。敬意是要存心里,肯与少爷亲近我觉得就是一种敬。我从未要求丫头们面对少爷噤若寒蝉敬而远之,依我糊涂心思,那样敬实质上是一种软暴力,伤害不是别人,正是捷哥儿自己。” 许萱河看了一眼老侯爷,两个人眼睛里都是佩服。 “丫头欺负少爷还有理了?” “侯爷,举止失当是有,我觉得够不上欺负这个罪。今天事情是两个小孩之间儿戏,捷哥儿自始至终没有觉得被欺负被冒犯,那么我想法是尊重孩子逻辑。丫丫毕竟还小,作为主母,我明白我责任,一定会好好教导。” 给丫头定罪显然不顺手,许萱海想了想,“婆婆要打几鞭子丫头,你也敢拦着?” “丫丫今日无大错,教导几句让她明白即可,没必要动鞭子?我觉得不该打。大太太坚持要对丫丫动家法,目并不是帮丫丫明白规矩身份,而是怕我做后娘偏心纵容,对捷哥使坏心。太太不信任我,我不能抱怨。但是别让丫丫一个小小孩童替我受过。不如直接打我好了,算是预先治我个心思歹毒之罪。” 许萱海冷笑:“你一个做媳妇,口角伶俐,句句堵着做婆婆,真是有规矩啊。” “德闵自嫁到侯府,敬重婆婆品德,自问并无分毫失礼。今天虽护着丫头,也是出于好意和公心,侯夫人身份多么贵重,为着调~教媳妇,反倒鞭笞了稚龄丫头,传出去引起误会,岂不是德闵罪过?所以德闵宁可自己身受痛楚也不愿婆婆名声受损,如果因此获罪,德闵死而无怨。” 老侯爷心说,幸亏现四儿面对是大儿子,要是自己,也同样会被她一句一句顶死当场。忤逆居然成了大仁大义,这四儿太能说了吧? 许萱河却叹息,心地好,有胸襟,敢作为,有智慧,老八没福,侯府没福啊。 “照你这么一说,这个丫头还不能打了?”许萱海于情于理都得维护大太太威信,但心里着实窝火,这叫什么事啊。 “能打,如果她犯了该打错,自然要打。德闵并非一味懦弱护短,今天我就打了拎走丫丫去上房婆子。捷哥虽然年少也是少爷,一路喝止,她居然胆敢不理,论起以下犯上,莫此为甚,我一见就命令嬷嬷打了她。” 许静瑜里屋痛苦地抱住了头。那婆子拉着七房丫头见徳雅,徳雅就想不到去维护小小侄子,而是甚有心机地把丫头送到母亲那里,想借母亲身份和威权给德闵难堪。而这样邪心邪意女人被他娶回来做了侯府未来主母。老天,他被这对母女骗好惨。他错过了什么?美丽、聪慧又善良德闵,现是嫂子! 满屋子人用惊异眼光看着夏夕,原来只听说糊涂,想不到杀伐决断事事都站理上。她以前怎么个糊涂法?这名声有点荒谬吧? 夏夕又说,“德闵今天一味地护着丫头,除了刚才那个不该打理由之外,还有个不能打理由。” 侯爷鼻子冷哼,“你说道倒是多。怎么个不能打?” “丫丫虽然年幼,却是天赋异禀孩子,一笔画技令人赞叹。我曾嘱咐捷哥拜师,叫丫丫传授捷哥画画。德闵心痴,巴望着捷哥将来琴棋书画样样皆能,身边能有这样一个小师傅,两个孩子教学相长,实是太大幸运。我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善待这丫头,以感念上天照应捷哥恩德。丫丫府里身份虽然是丫头,我和捷哥看来,她却是半师。学堂里师傅对学生板子都打得,丫丫不过弹弹他脑门,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语既出,惊了四座。丫头会画画?还半师?也太离谱了吧?许萱海一脸不信。夏夕回头叫了一声:“蔡嬷嬷!” 蔡嬷嬷立刻答应着走了进来,背着前日木匠铺里买来简易画夹子,手里拿着丫丫这两日信笔乱抹几幅春芜院风景。侯爷接过看了看,不由得又打量了一下丫丫,丑丑丫头,屁大一点人,有这好本事。还有几张不知所云,显然是捷哥手笔。 他把画顺手还给了蔡嬷嬷,蔡嬷嬷却将画送到了老太太手里。老太太发出惊异叹息,于是这几张画就屋里众人手里传递开来,所到之处,一片赞叹。 “请侯爷允许丫丫当堂展示。” 许萱海正愁得不知怎么下台,听了这话觉得多了一点思考时间,立刻说,“准。” 捷哥跑去搬椅子,蔡嬷嬷哪里需要他,接过椅子放堂中央,丫丫坐好,把画夹半仰放腿上,眼睛四处一打量,对着徳雅说,“八奶奶,我给您画一幅速写,请您量别有大动作,我几分钟就好了。” 徳雅气得不轻,但是当着这么多长辈又不好说不行,只能黑着脸不吭声。丫丫也不多说,手下很利索,屋子里只听见炭条落纸上沙沙声。 这时候,大爷将那几幅风景画送到了老侯爷和二老爷手里,老侯爷哪懂什么艺术,只觉得眼熟,全是春芜院景物。可是许萱河却眼睛一亮,只有七岁,天才啊。他惊喜地一张一张仔细地看,越看越高兴,翻着翻着,一幅七歪八倒房子出现眼前,显然是捷哥涂鸦,两相比较,那叫一个惨不忍睹。师傅收了这种徒弟,拉出去打一顿心都有。 他看看显然被动老大,站那里苦苦思考如何了局,老婆捅出这么个漏子,可是身份高,地位尊,小辈面前输了理,也只能硬拿辈份压人了。堂堂侯府,这么办事亏心啊。。老七媳妇淡定泰然地立当地,身边是信任依赖她捷哥,竟是一种母慈子孝感觉。老八媳妇被丫头戏弄,站那里木偶一般,许萱河忽然觉得满心厌憎,德能不够,鸠占鹊巢,可耻可恨。 他悄悄地伏父亲耳边,“父亲,老大不好下台了,我担心他左性认死理儿,您得帮着圆场了,救救那丫头。” “老大媳妇脸面呢?” “打了伤脸面。大家都没脸,连您都没脸。” 老侯爷如梦方醒,频频点头。 这时候,丫丫画完了,侯爷看罢没吱声,捷哥接过画,直接送到了老侯爷和二老爷这边。许萱河一看,是一幅人物全身速写,因为时间紧,面部画得不细,但是衣袂飘逸,神态动作活灵活现,一眼就能认出徳雅不耐与烦躁。这样丫头,搁谁也得护着,人才难得啊。 许萱河先是感念捷哥何其有福,脑子一转,老七才真是个有福,这样媳妇,丫头,未来捷哥该多么出色?唉,可惜啊,长子静珏死了之后,长房唯有静瑜一个嫡子。同样是百里挑一好青年,偏偏被人设计了易嫁,娶了这么个心术不正绣花枕头。如果老七侥幸不死,侯府嫡支势必要输啊。 画又传回了堂中,终落了大太太和徳雅手里。大太太自始至终沉默,她自高身份,和媳妇孙子分证太失体统了。你糊涂四儿算是能说会道了,但她是婆婆,纲纪伦常她这边,只要她下决心,丫头她是打定了,后赢家必定是她,对此她笃定得很。 何况,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当着全家人,德闵巧舌如簧事事占理,倒显得堂堂侯夫人没有她糊涂四儿明礼义,知大局,几十年脸面被剥了个精光。自己既没那口才,也不能跟她丁是丁卯是卯地争论,如今能够凭仗就只有身份了。退?无路可退,难道做婆婆去向庶子媳妇认错不成 侯爷站了半天,苦无良策,眼看太太没有半分退让意思。同床共枕2多年,深知这是个矜贵内敛爱面子女人,今日势不能媳妇和全家人面前塌台,不表态其实就是逼自己强行镇压。长辈欺负小辈原本就天经地义,就委屈老七媳妇这一回了。早知道一上来不问青红皂白发落了丫头反倒好看些。 大太太看了一眼徳雅,目光里藏也藏不住凶狠。徳雅一惊,这是恼上自己了。从开始闹到这里,她一点忙也没帮上,大太太羞恼之下要迁怒了。 “侯爷,”徳雅急忙说,“这事是我考虑不周引起,本来只想教导丫头,却累得太太跟着作难,都是我不孝。七奶奶说,如果今天必须要有一个人挨鞭子,她宁可是她自己。我现也这么想。因为一个丫头累得太太受辱,侯府势必人心惶惶。既然丫头没错打不得,那就请打我吧,我为太太洗冤。” 许静瑜隔着门听到这番话,觉得忍无可忍,这女人还挑拨。他终于看到了其母对女儿影响,一个不贤不良母亲哪有能力教出一个好闺女! 他心像滚油里煎着一般痛。老天啊,易嫁给他换来个多么恶心女人。徳雅,周氏,又想起樊氏老太太,只觉得一股厌恶压不压不下去,真要吐了。 外面,侯爷再次看向夏夕和丫丫目光里不由自主地带了一丝歉意。只能委屈丫头来成全侯府主母面子了,他是当家人,他别无选择。 “来人!把丫头拉下去,打上五鞭子。” 捷哥和丫丫同时哭了起来,侯爷看着两个抱着痛哭孩子,心里一痛,想:别怨,我力了。 夏夕悲愤难抑,她上前一步,“侯爷,除了不该打,不能打,我还有第三个理由。” “说。” “不许打。” 她咬牙说出这三个字震惊了全府,连许萱河也骇然。 她疯了! “我自幼少人疼爱,这会儿长大了,自然看不得别人受委屈。捷哥这里怎么哭,我当初家就是怎么哭。没娘孩子没依傍,说话没人听,连个丫头都支不动,自然撑不起信心做人,我一日一日地懦弱委曲,等到不是赞许,而是易嫁,我们侯府上下都嘲笑我,没有人看得起我。今天下午,为着护这个丫头,捷哥哭了几番几次,从浆洗嬷嬷到婶婶再到祖母祖父,谁也没拿他感受当回事。不由得让我想起当日我家情形,这种无助无奈锥心之痛我经历过,我懂。侯爷,我并非有意要忤逆,丫丫不过是个小丫头,打了再委屈她只能受着,可您会伤了捷哥善良和信心,我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变成糊涂四儿,七爷如今不家,就这么一个儿子托付给我。我绝不能让捷哥变成第二个我自己。” 她抹掉脸上不知何时流下来泪水,对捷哥说,“别怕捷哥,爹不家我疼你,他要是死了我还疼你。你想护着谁就去护着他,我总你身后支持你。今日你护着丫丫,丫丫就是周全。只要坚信你是对,我们一起来坚持到底。别哭,眼泪擦了,纵然再艰难,你也是个男人。你要记住,哭要不来公平对待,委屈也永远求不来周全,挺直了腰杆才行。” 捷哥呆呆地看着她,不哭了,点头。 夏夕长长舒了一口气,站直了身子,她看看侯夫人说,“德闵来替丫丫领鞭,请大太太和八奶奶监刑。” 屋子里一阵骚乱。侯爷呆当场,他忽然意识到,他是捷哥亲爷爷,却逼着孩子后娘为了捷哥跟自己死磕。从来没有过羞愧让他无地自容,当着全家老少,自己这是干什么呢? 老侯爷本来已经走到了堂中准备制止儿子动手,结果被夏夕后这段陈词困住了脚步,许萱河虽坐原地,却一脸动容,手里捏了个茶杯盖恍然不觉。慌乱里,众人眼看着许静瑜一步一步走到夏夕身边,他眼圈红红,似乎流过泪。他说,“七嫂,你别怕。再难,有我护着你们娘俩。” 周围再次发出不安骚动,老侯爷和许萱河面面相觑。 许静瑜看向忠勤侯,“父亲,您也不用作难,七嫂纤纤弱质,我替她领了这顿鞭子就是了。”

第49章 发飙 许静瑜站了出来,侯爷有点意外。但深知这位嫡子一向仁爱宽和,显然是不忍心看着老七媳妇无辜被打。 眼前的情形进入一个死局,他既然愿意帮那女人挨鞭子,反正也只有五鞭,刑罚不重,不如让他挨了,既解了糊涂四儿的困,也给老婆找了两分面子。不管怎么说,儿媳妇不能忤逆婆婆。要不然上行下效起来,治家就难了。何况夫人是一府主母,威信所系,自己只能帮着维护她的权威。 他看了一眼大太太,大太太脸涨得通红,眼里的怒火如欲燃烧一般。 “父亲,真的我来!”许静瑜似乎看穿了父亲的心思。他其实也是这种想头。为四儿出头是道义所系,可是做儿子的也有义务维护母亲的声名威信,总不成公然帮着外人削母亲的脸。 忠勤侯又看了一眼太太,心里盼着她舍不得儿子挨鞭,自己下台。但是他也深知,不管怎么做,今天的脸是丢尽了。勉强打丫头不过是以势压人。他整日把这四个字作为戒律教导子孙,如今当着全家人的面自打嘴巴。 全家人的目光都盯在大太太脸上,屋子里寂静无声。 大太太忽然冷笑一声,“小小事情,居然惹出这么大一场风波。老七媳妇嘴头子利索,说千道万的理儿,竟让我无言以对。我只问侯爷一句,我主管侯府中馈二十年,究竟有没有权力处分一个丫头?” 这还是要打,大太太竟寸步不让。 侯爷咬咬牙,“好吧,瑜哥既是自告奋勇,你就替老七媳妇领了这五鞭吧。” 许静瑜还来不及反应,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猛然炸响,连蜡烛的火焰都被震得跳了一跳。 “够了!” 老侯爷终于暴怒了。手里的拐杖强力地砸在地上,碎片飞散,有一片击中了站在门口的小十一,小十一惊叫之后哭出了声,被母亲一把捂住嘴,慌慌张张奔了出去。 夏夕这才发现,连门口都密密麻麻站满了人,除了闻讯赶来的大小主子们,还有不少的丫头婆子。她隐隐皱眉,这么多人看着,大太太势不能跟她干休。 自始至终人家都不屑跟她说理,就拿身份强压,权力的骄横啊。 老侯爷走到堂中,狠狠地指着忠勤侯的鼻子,问,“我问你,你是不是今天铁了心要护着你老婆了?” 气得修养全扔了,本来也不多,这会更是恢复了简单暴躁的兵痞脾气。 大太太本来坐在堂中的椅子上,这时候连忙站了起来。屋子里所有坐着的人,除了老太太,都垂手肃立。老侯爷发这么大火前所未见,人人心惊胆战。 “父亲,儿子并非护着媳妇,上下尊卑,纲纪不能乱啊。” “那今儿是非得打一个人才能下场?” 侯爷不敢搭腔。 “来人,把这个不成器的许萱海给我拖下去,打了那五鞭子。”转头眼里冒火地对着忠勤候夫妇说,“敢碰我的瑜哥,你们试试看。” 大太太的脸色煞白煞白的,几欲晕厥。 满屋大乱。以许萱河为首的男丁们冲上来求情,老爷子左性发作,斥骂不已,谁的话都不听。 许萱海无声地跪在了地上。 有几个年龄小的孩子啼哭起来。母亲赶紧拉着跑出门去。屋子里,子侄辈的男丁们无一例外纷纷跪倒在地。 这场热闹真是看大发了。 “我把家交给你,你就是这么给我管的?” 许萱海朝上磕头,“儿子有罪。” “我问你,捷哥是你什么人?老七媳妇又是什么人?怎么在自己家里倒像一对孤儿寡母?可怜得让我心动弹。这还当着我的面你就敢这么欺负,我死了呢?” 老头子声振屋瓦,火大得人人惊惧。 “你老婆的面子大得要生生逼死老七媳妇不成?” 许萱海磕头有声,认错声也哽咽起来。大太太抽泣一声,也跪了下去。徳雅跟着跪了。 老侯爷瞪着大太太,“侯夫人,你站起来,我可不敢受你的跪。你是个金贵人,说什么是什么,有理没理你都横。好,我今儿给足你面子,人哪 把许萱海拖下去,5鞭子少了,打上50鞭子。” 老头子越说越火大,任性的脾气一发,怎么爽怎么来。 许静瑜跪着拉他的袖子,“祖父息怒。” “好孩子,这屋子也就是你仁义。好嘛,赫赫扬扬忠勤府,外面看着光鲜透亮,里头呢?老七媳妇还不是捷哥的生母,掏心掏肺地待这个孩子,你们坐了一屋子,人人血脉相连,竟没一个说句公道话的,亲爷爷也逼着不给活路。难道这竟是一屋子畜生?我竟生养了一屋子畜生。” 骂的许萱河也跪下了。原本还站在屋里的女人们全跪了,夏夕一看,只好也跟着跪了。 老头子亲手把她拉了起来,“好孩子,侯府对不住你。今天对不住你,易嫁更是对不住。你不能跪,你要跪了,这屋子就得死几个人来谢罪。” 徳雅当场发起抖来,侯爷和大太太更是面无人色。 夏夕站在屋里,比所有人高一截,很不自在。老侯爷似乎看出了她的窘迫,说,“不用管他们,站高了脑子糊涂,跪跪好处大着呢。我问你,你在家识字吗?” “是的。” “读了很多书?” 夏夕犹豫了一下,“是的。不爱针线,总得想办法打发时间。” “在家真的没人疼?祖母,爹,都不疼?” 夏夕点点头。 “糊涂的那些事呢?” 夏夕淡淡一笑,“别人要怎么说我传我,我能一一堵住嘴不成?” 老侯爷想一想,“老二你过来。” 许萱河站起来走到老侯爷身边,“父亲!” “得跟定南侯算这个帐。好好的四姑娘说的一文不值,换了个搅屎棍子给我们。” 徳雅浑身又打了个寒战,脸涨得血红血红的。 许萱河点头,“就算木已成舟,这个说法得去讨。” 夏夕脸上现出不以为然的神色。许萱河心里一动,正想问问她的想法,门口一个老嬷嬷忐忑地回道:“老侯爷,行家法的人到门口了。” 全家大惊,难道还真为这个事捶侯爷一顿不成?大太太脸色比死人都难看。许萱河赶紧走过去继续求情,“父亲开恩。我哥哥也不是年轻人了,哪里能挨得起鞭子。他这次知道错了,下次改正就好了嘛。” “今天犯的这个错就不能原谅。他是一家之主,是非曲直明明白白,不说息事宁人,反倒帮着他的混账老婆胡作非为。我还在这呢,他就这么胆大包天,我要死了,这两个孩子还有活路吗?真的要让我的捷哥儿懦弱卑微,当第二个糊涂四儿不成?” “父亲,父亲,哥哥绝无此意。捷哥儿是他的亲孙子啊,不过是一时想不周全而已,您让把鞭子撤了吧。” 侯爷在磕头,一众男丁都在帮着求饶,许静瑜膝行两步,跪近到他跟前,“祖父,您息怒。父亲明日还要上朝,而且这么多儿孙在面前,您给他留点体面吧。” 老侯爷看着许静瑜,容色稍霁,“体面得自己挣,别人从心里敬你,你才是真体面。耍横不讲理,你们出门我都不许,难道反倒用在自家人头上?老大我问你,你现在看着璋哥媳妇,心里什么感觉?不可怜吗?” 忠勤侯只是磕头,讷讷认错。 “她遇到的是什么继母?可她又是拿着什么心肠待捷哥?在她面前我都愧得抬不起头来,你老婆有什么了不起的脸面你敢这么护着!” 大太太的脸原本惨白,这时又变得通红。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丢人过,一时恨不得死了才好。 眼见老侯爷像是铁了心要抽许萱海一顿,夏夕赶忙示意捷哥,捷哥立刻点点头,扑上去抱住老侯爷的腰。 “曾祖父,您饶了爷爷吧。我不爱看见拿鞭子抽人。” 许萱河灵机一动,赶紧对着捷哥说,“捷哥儿,快给曾祖父跪下,爷爷今天得你护着了。” 捷哥这就准备跪,被老侯爷拉住,抱在了怀里,百般怜惜。 “两个没娘的孩子站在你们面前,老七媳妇,好生生的被人易嫁,憋屈得服毒。惨成这样子,硬是舍不得捷哥跟她一样。她拼了命护着咱们许家的孙子,可是我看见了什么,老大媳妇竟像是铁了心要整治她,我倒疑惑了,她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要这么做?还有这一屋子,除了瑜哥儿,没有人帮她们说句话。我的捷哥儿命苦没娘,好容易遇上四儿这么个疼他的人,她的心你们也能伤吗?”老头子抱着捷哥,眼泪流了下来。 许萱海的眼里也留下了泪水,“父亲,我知道错了。以后我护着他们娘俩。一定护得好好的。” 大太太也嘴软下来,磕头说,“老侯爷,是我的错。一时糊涂,意气用事。请老侯爷罚我,饶了侯爷吧。” 一屋子求情的声音。 老侯爷情绪激动,喘着粗气坐在椅子上,平缓了半天,才对许萱海说,“既是如此,我就饶了你这顿鞭子。记住你的话,以后这母子俩你给我好好护着,谁再敢给她闲气受,我就跟你一并算账。” “是。”忠勤侯声音颤抖。 “老大媳妇这阵子就在屋里呆着吧,邪火太旺,静静心有好处。” 这是被禁足了。 大太太磕头领命,羞愧欲死。老侯爷的眼睛最后落在徳雅的身上,徳雅吓得跪都跪不稳了。 “你不用怕,你怎么办我现在还没个章程。等跟你父亲见过面再说。今天原本没事的,经你这么一挑唆,居然惹出这么大一场风波。既是没能力,管家的差使你就卸了吧,别给我们大家添乱了,侯府经不起你折腾。” 徳雅头都不敢抬,匍匐在地,颤声应道:“是。” 老侯爷向大家挥挥手,“都回去吧,我也乏透了。散了。” 一场大火发得老侯爷有点支持不住了。忠勤侯站起来,和许萱河一起扶着他进了卧室。其他人静静地散去。 兄弟俩服侍着给老侯爷脱了衣服鞋袜,让他躺倒,又盖上被子。 “去吧。我乏了。”老侯爷说。 兄弟俩躬身退了出来。出了寿萱堂,许萱河心知这位哥哥心情烦乱,也不多说,回了自己屋。侯爷耷拉个脑袋去了钱姨娘住的丽景轩。 进了屋,跟老侯爷一样挺到了床上,乏透了。身累心累,丢人败兴,简直没脸出门了。钱姨娘送上晚饭,他也一口吃不下。 等到钱姨娘自己吃过,他对钱姨娘吩咐道,“你到老七屋里去坐坐吧,安慰安慰老七媳妇。让她今天受委屈了。拿两样稀罕东西,就说我赏的。” 钱姨娘应声去了。许萱海呆坐在屋子里,半天没动静,忽然,他从炕上跳了下来,面露狰狞:“来啊,传我的令。把今天那个浆洗婆子拉出去,打20军棍。” 作者有话要说:  爽一章。粗胚侯爷最后终于还是找到了撒气的地方,虽然还是耍军棍,但是我觉得有点小可爱,萌萌的。这个呆子以为自己在苦苦卫道,把最心爱的儿子都舍出去顶缸,想求个八面玲珑,不料却被他老子认定为怕老婆,蒙冤都蒙得很有喜感。 弹脑门事件小的不能再小,原本只准备写一节,现在被我啰嗦成整个宅斗最大的一章,这么能抻,佩服自己一下先。我这会真正体会到了特~权的好处。因为我深恨大太太,我动用作者手中神圣的公~权力,把她收拾了个万劫不复。她有婆婆的权力骄横,赶不上我有作者的权力骄横,我找她死磕,她怎么可能赢啊。哇哈哈。 好叫众位得知,在大家大力打分的支持下,我从老七走那天的56名,一周时间,爬到了28名。现在鞠躬下台,像个选秀节目里虽败犹荣的小陪衬,完成了烘托气氛的使命。最后这一周,可不像开始那么容易追上,动不动就会是上百万分的距离。所以每进一步都很艰苦,都绝对依赖于众位读者的扶助和支持。我从国庆那天发现自己上了月榜187名,20天时间爬到28名,没有水军没有小号不懂刷分没有任何花招,这样的成绩,在个人的经历里已经绝大的成功。永志不忘。谢谢大家。 第50章 分析 四个人扬眉吐气地回来,蔡嬷嬷赶紧就叫人摆饭。整个侯府就春芜院上下这顿饭吃的无比欢乐。 七奶奶犯拧,眼看鞭子就要打在身上了,谁知道峰回路转,许静瑜出现了,又引得老侯爷勃然大怒,侯爷差点挨打,这戏剧性的变化最后竟然着落在七房从此受侯爷格外庇护这么个结果上,爽的蔡嬷嬷每个汗毛孔都张开了透气。这位七奶奶竟真的比七爷都厉害,说话有条有理倒在其次,关键是胆大敢说啊,跟大太太简直硬碰硬地顶牛掰腕子。七爷何尝有过这样的时刻?当初老太太侯爷做主要他娶四儿,他憋屈的样子都在蔡嬷嬷眼里呢,但是他到了硬是没敢说个不字。一个男人敢上战场倒不敢说出心里话,您说这是个什么人啊。不过,幸亏他没说啊,说了这么好的媳妇真就不知便宜了谁家的傻小子了。 她看着小绿和小蕊说:“我竟不知你们俩前世积了什么德,明明害主子的人,被保下来了不说,还留下了。你们府那些没造化的一个个的都被送回去了。我就不信这辈子她们还能遇上第二个七奶奶。” 小绿和小蕊缩着脖子傻笑。 蔡嬷嬷正色道:“我给你们所有人提个醒啊,好好伺候,死心塌地。这位奶奶可值得咱们大家拼了命的奉承,那是真护下头的人。咱们个顶个的,都把自己的差使干好了。七房从此在府里可是拔了份了,那么咱就得样样走在头里,厨房的饭要比别的厨房做得好吃,丫头们要更知礼,院子都要扫得比别的院子干净。别让人看着不尊重,丢奶奶和少爷的人。” 一屋子丫头婆子称是。 “丫丫那丫头,七奶奶当着老侯爷的面说了,那是少爷的半师,咱们就不能当一般的丫头看待,只要她把少爷的画画教好了,家里这些粗活什么的想干了干点,不想干了随她。咱就当她是半小姐就是了。” 大伙都笑,想起刚来那天照镜子把自己丑哭了故事,谁能知道这么糊涂爱玩的丫头竟有那么一手好本事。 饭刚吃完,送礼打赏的人就上门了。老太太赏了贵重的器物珠宝,钱姨娘带了两件精美的首饰过来,说是侯爷特意交代的,让她莫委屈了。连二太太都派人送了两匹内造的名贵鸳鸯绮和一些给捷哥用来涂鸦的笔墨纸砚。府里的妯娌们也送了不少的吃食玩具过来,说是给七奶奶和捷少爷压惊。 收礼物收到手软啊。 夏夕注意到,八爷只送了几本画册和一些水粉丹青什么的,一看就是给捷哥的。许是对当时的挺身而出有点发窘,因为有易嫁在前,两个人见面的时候总是多少有点尴尬,眼下这心病怕是要加重了。 夏夕想,这个人果然是值得周氏去千方百计争取的。宽和仁爱,温润聪慧,重情重义,有担当、顾大局,不愧是一个大家族精心培养的接班人。在那个时候能站出来护她们俩,实在不容易。他可不仅仅是八爷,而是未来的侯府主人,那么如果没有老侯爷和侯爷,捷哥在这个叔叔手里讨生活必不会像德闵在家时一样艰难。 丫丫看着大炕上琳琅满目的东西,惊叹不已,忽然说,“这些人给咱们送来这么多东西,不怕大太太记恨?” 蔡嬷嬷笑。“傻丫头,大家子做事,从来都是捧高踩低,老侯爷心疼七奶奶和捷哥,今天都掉了眼泪了,别的人不管心里怎么想,好歹都得跟着奉承着,这会子哪里能顾得上大太太,且忙着表现给老侯爷老太太看呢。” “那老女人这会儿肯定恨死我们了。” 夏夕瞪她说,“你说话留神,别闯祸,她恨也是白恨。今天这个教训你可记住了,看见没有,弹个奔儿就能惹出这么大的事。你以为这是在你们家呢?” 捷哥说,“大太太今天完全就没有准备跟我们讲理啊,真是横得很。” 夏夕说,“横给我看的。我这个庶子媳妇她总是想拿下马来。对了蔡嬷嬷,捷哥的娘和大太太处的好吗?” “谨慎奉承,处的还可以。不过您想啊,不管嫡庶,哪个媳妇不受婆婆一点气。委屈求全是少不了的。谁敢像您说的那样,不委屈,挺直了。” 几个人忍不住大笑。 “对的当然要坚持。像八爷,今天站出来那是简单的?凭今天他的表现,这个人的内心就高贵,就算孝压着,他也有底线有道义,值得我们敬重。捷哥,你爹不在,这个叔叔你多和他亲近,学学他怎么做事做人。” 捷哥点头,蔡嬷嬷由衷的佩服这位七奶奶。易嫁,没娘的孩子被继母暗算了,便宜了捷哥,真是天上掉下来的运气。 这时,二太太忽然亲自来了,门外小丫头赶紧奔进来报信,几个人连忙迎上去,二太太带着四小姐静琳已经笑吟吟地进门了。 夏夕等几个人一起行礼。 二太太说,“免了。今儿让老七媳妇受了大委屈了,二老爷说光赏点东西不行,让我过来看看。你们搬了家,我一直都没容出空来坐坐。今天就算赶巧了。” 夏夕赶忙请二太太在大炕上坐下,一边致歉说不敢当,“今日累得阖府上下为了我受屈,领了这么多的赏已经很不安了,哪里还敢劳动二太太大驾上门,德闵惶恐无地。” 二太太笑着说,“该当的。你别记恨大家伙儿,我们这些人也不一样像老侯爷说的那么糊涂,有个难为的意思在里头。” 夏夕说,“我明白的。老侯爷也未必想不到,只是脾气上来了,骂一骂出气而已。” 二太太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二老爷说你心思玲珑,绝顶聪明。特意让我带四姑娘来你这里坐坐,让她跟你多亲近,学学你怎么做人做事的。” 夏夕脸红了,其他几个人大笑。 二太太问:“怎么了?” 蔡嬷嬷说,“二太太您进门那时候,我们奶奶正跟捷哥儿说,让他多跟八爷亲近,学他的为人处世呢。” 二太太说,“该当的,捷哥是男人,长大了就出门了。总不能老跟困在内宅的女人学,越学越气量小了。” 捷哥恭敬地说:“是。” “静琳以后跟你嫂子多亲近。你爹的话你也听见了,内宅里照样有女中丈夫。不指望你学个十足,能学多少学多少吧。” 夏夕连说不敢当。 “老七媳妇就别客气了。我拢共生了这一个闺女,平素里算个明白的。但是胸襟,胆气这些东西是没有的,今天算是开了眼了。也不费你多少事,老七不在家,她常来陪陪你就是,闲了还可以跟那丫头学学画画。二老爷很是欣赏她。” 夏夕说,“四姑娘不嫌弃就常来玩吧,我也寂寞着呢。” 静琳笑着说,“七嫂可别烦我。” “我正求之不得呢。” 见这个目的达到了,二太太说,“你们几个出去玩玩吧,我跟老七媳妇说说话。” 蔡嬷嬷赶忙带着静琳等到西厢房去了。二太太说,“二老爷说,老侯爷说要去定南侯府讨说法,你好像不赞成。他让我来问问你,是个什么缘故。” “二老爷明见万里,这是考我呢。”夏夕笑着说。 “那就不妨考考看。” “那我就说了,对不对的您别笑话。长辈们做事,本来没我说话的份。” “就当咱们娘们聊天,你大胆直说。” “我是十五岁上才影影绰绰听到人说我定了八爷。姑娘家脸皮薄,也不好四处细问,就装不知道了。后来易嫁定下来,父亲告诉我的时候,我知道新郎换了人,对于前头那桩亲事的长长短短还是不太清楚。嫁到侯府才知道敢情大太太是我姨妈,我们定亲居然是指腹为婚的。” “家人竟一直瞒着你吗?” “是的。我想继母想让徳雅取我而代之应该很久了。告诉我横生波澜,不如瞒着。” 二太太点头。 “这事本来是瞒不住的,婆婆本来就是我姨妈。又没有山长水远过不来的道理。如果她跟我走动过,这消息就不可能对我保密。” 二太太又点头。 “这就简单了。侯府不想娶糊涂四儿是近几年的事,我名声坏了,是个好人家都怕。可是大太太不想娶我进门,甚至早于我记事。从来不来往就是一种非常清楚的暗示,你家的姑娘我不想要了。” 二太太睁大了眼睛。 “八爷良才美质,出身又好,这样的女婿我继母自然垂涎,如果大太太护着我,我的外甥女就是我侯府未来的媳妇,她自然不敢胡思乱想。可是大太太断了与我们家的往来,让继母看到了机会。” 二太太又点头。 “所以我遭罪了。抹黑我的名声,养废我这个人,让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弄不了,难当大任,易嫁的理由有了,在别人家可能不是事,但是在侯府,八奶奶要做侯夫人,主管家务,糊涂蛋万万不可。要不是怕影响到徳雅的名声,说不定我会遇上更难听的事呢。” 二太大吓了一跳,想了想,点头。 “侯府嫌弃四儿糊涂,却没办法提退婚,这时候我给你换另外一个美才女,侯府自然高高兴兴地接受了。这些算计都是在明白了大太太的意思之后才开始的。如果大太太认定我是她媳妇,继母不敢什么都不教我,因为她瞒不住,当面也没法交代。” 二太太只剩点头的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那么试问,如果赶明儿你们去找我们家,怎么追究?婆婆不想要,我们换个闺女给你们,错了吗?最少15年,同在北京,她没进过我们家的府门,四时八节没看过一回外甥女兼未来媳妇,作为有婚约的人家,怎么想这事?不羞辱吗?真的闹开了,谁追究谁真不一定了,继母和侯爷投鼠忌器不敢翻脸。可是我祖母早已憋狠了等着你们呢。一个姑娘定下来,你们这么不情愿,我们换一个,娶回去了又不满意,你到底想怎么样?谁骗你了?一年365日,姨妈要看外甥女,我们能拦着吗?明明是亲戚,相媳妇却过门不入,跑去永泰公主府,偏你们就能看到我们姑娘出丑打丫头。我们姑娘既然好端端的,你们干嘛不上门?到时只怕你们自讨没趣。” 二太太听傻了都,“那依你呢?” “长辈们肯定比我考虑得周全。依我的笨想头,理在己方自然要追究,没理了还闹腾什么呢?白让人看笑话,说忠勤侯以势压人。何况徳雅没犯什么大错,说出来就是谦谨不敢自专。造成这么大风波,难道是她闹出来的?她年轻糊涂,你侯夫人呢?教媳妇管家本就是婆婆的责任呢,但凡她说句明白话这事就揭过去了。我不恭地说一句,本就是有心人故意生嫌隙,她终究是不喜欢我这个人。徳雅是爱面子,不想承认自己笨,她要是真认了笨,喊冤,您怎么反驳?婆婆都能糊涂了,怎么到我就是搅屎棍子了?” 二太太长出一口气,“你果然明白。” “我琢磨了好多天了。从下雪那天我知道她本是我姨妈开始,我一直在想这个事。易嫁是两家共同做出来的。反悔还在大太太。现在这边侯府反倒去追究,说不定就闹个灰头土脸。” 二太太临走笑容很深地看着她,“要是我,我就装傻,让他们闹去。” 夏夕忍不住笑,“您要是不问,我就站一边看了。” “那现在呢?” “老侯爷今天为我发了那么一场脾气,我自己的祖母父亲也没这么护过我。您看我炕上,都是大家送来的,受了委屈有人安慰真是少有的,我很感激。老人们做事,没有我主动插嘴的份。但既然二老爷来问了,我自然不能损人不利己,眼看侯府去丢脸,自己站一边称愿开心。” 二太太走后,小蕊进来回报,说她爹十万火急从通县回来了,奶奶要问的那个丫头蔓儿还在那边的庄子里,后天就要嫁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目标果然就没有动力了。嘤嘤嘤。写不出文睡觉变香了。睡不够啊。别嫌麻烦,使劲给我打分哦,再弄个榜让我接着爬。 第51章 强娶 一大早,夏夕出现在丽景轩,禀告侯爷说她今天想出门去一趟顺义和通州,看看她的陪嫁庄子,顺便送几个佣人过去安顿。 侯爷问:“你去几个人?” 夏夕回道:“我想带捷哥丫丫一起去,捷哥出门少,一听要出去逛,高兴得非要跟着。佣人有两家,男女一共七个人。” “那你们三辆马车就够了吧?” “是。” “你分府的时候只有一辆车对吧?” “是,如果侯爷您同意我去,能不能顺便借两辆大一点的马车用,有些行李家当要装。” 侯爷对钱姨娘说,“你叫人去通知马房,给他们套车,再派妥当人跟着。” 钱姨娘应了一声出去叮嘱丫头。侯爷又问,“打算去几日?” “后天回来。” “嗯。”老侯爷沉吟片刻,“你回屋等着吧,我叫他们准备好了到你门口接你们。” 夏夕回屋去整理东西,顺便叮嘱小绿小蕊的家人,把东西尽量集中装在一辆车上,空着一辆车坐成年男人。等走到岔道口,拉行李和女人的车拐向顺义,男人们跟她去趟通县。 夏夕知道这个年代坐马车去通州就得走一天,稍微耽搁一下,怕是晚上就要住在客栈里。明天一早到那个庄子,正好撞上人家的婚礼,肯定乱哄哄的都是人。想跟西贝货了解事情似乎就十分棘手。随身带着几个男人,可以给自己壮壮声势。 等到蔡嬷嬷来禀告马车到了的时候,夏夕出门一看,居然来了三辆大马车,马夫以外,居然有五个身穿戎装的兵卫。领头的兵卫向她行礼,道:“禀七奶奶,我叫张胜民,是侯爷的兵卫首领。侯爷派我带上四个弟兄一路护送您去看庄子。这一路您的安全可以放心交给我。” 夏夕愣在当场,这算是配上警卫员了吗?丫丫捷哥在一边欢呼起来,“耶!太帅了。这一路该多威风。” 捷哥问,“你们骑马吗?我想跟你们一起骑马。” 张胜民说:“回少爷的话,侯爷说这趟差不要骑马了,护送女人孩子,太招摇了不好,命小的们坐马车。您喜欢骑马的话,等咱们回来我带你去马场骑马。” “真的?”捷哥的眼睛闪闪发亮。“你别反悔,说话算数。” “一定。” 夏夕很好笑地回来了。这大概就是侯爷格外庇护的表现了。太高调了,不过这趟差这五个人真算是雪里送炭,就凭他们身上的衣服,就不用怕在通州会和西贝货的婆家发生冲突了。也挺好的。 她对蔡嬷嬷说,那两辆马车不用那么费劲安排了,人货随便装,能装上就好。有了侯爷派的这些兵卫,这些男人就可以直接去顺义庄子了。 往通州的大路上居然看上去很繁忙,来来往往的大车小辆绝不寂寞。夏夕带着捷哥丫丫跟自己坐一辆车,没有带别的丫头。蔡嬷嬷说不成体统,晚上还要在外头住一两夜,怎么可以没个伺候的人,丫丫不顶事。夏夕考虑到去找西贝货这个事,要尽量控制走漏风声,多一个知道就多一分不便。再说他们三个人,伺候自己一两晚上有什么问题捷哥当年在家里都属于包揽家务的男人,自己洗脸洗脚算个什么事? 一路行来,很是高兴。三个人都被关在家里憋狠了,看着什么都新奇,丫丫笑着指着道路说,“这也是国道啊。” 小蕊的爹坐在马车头里,给车夫引路,听了这话笑着搭茬,“国道不国道的我听不懂,但是通州是水路码头,往南去走水路的,都去那里坐船。南方运来的货物走水路的更多,你看这一路的大马车,装货的就不少。” 几个人一起点头。 临擦黑到了通州县城,小蕊爹下车对夏夕说,“奶奶,今晚是不成了,我们吃罢饭天就黑了。还有十五里地呢。只能找家客栈歇了,明天大早起来赶路。” 夏夕同意了,小蕊爹张罗找客栈的时候,张胜民过来了。 “禀奶奶,我们可以去住官驿的。我有侯爷给的火牌,官驿僻静,也比客栈干净。食宿,马匹都能安排。” 三个人都很新鲜,高高兴兴奔着官驿而去。这就算是有特权了,官方招待所,大约不是谁都能住的。没听见么?火牌,就是这时代的介绍信啊。 一宿无话。第二天天麻麻亮,全体人马就起来了,急急忙忙吃罢早饭,催着马车向通州东面的杨岭村而去。 到了杨岭村地头,小蕊爹说,“奶奶,我打听到的那丫头今天成亲,咱就这么直接进” “我们又不知道她嫁给谁,不直接进能怎么办?你去告诉一下张胜民,说不定会引起一点乱子,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进了村,直接奔着庄头常进宝家的院子而来。远远就看见常进宝家的大门外头停着几辆马车,明显是来喝喜酒的。走近了看,大门上挂着红灯笼,贴着红对联。里头张了大棚,人来人往的,很有一点热闹喜气。 小蕊爹拦住一个正要进门的男人,“借问一下,老哥,这家是那丫头蔓儿的娘家吧?这早晚了,新娘子起身没有?” 那男人一听笑了,“老哥你是远道来的吧?” “是啊,北京过来的。” “这里不是那丫头的娘家,这是婆家。” “啊?这不是庄头常进宝家吗?” “对啊,就是常进宝的儿子今天要娶蔓儿。那丫头一直是养在常家的,昨天临时转到常进宝的妹妹家,就在邻村了。今早正式过门。” “哦。” 那人看看马车,“你们既是来喝喜酒的,这就下车吧?常庄头这回可能正忙着在里头接待亲友呢,怎么外头迎客的人也不见了。” 小蕊爹说,“没事没事,我们等会进。屋子里人太多,不去挤了。蔓儿那丫头既是从外头嫁进来,这里等一等也成。” 那人问:“你们不是蔓儿的亲戚吧?” “不是。” “唉,那丫头是个可怜的。” “怎么说?” “我听说她们家原本也是富贵人家,家业倒了,被判成官婢发卖。不知怎么转的到了常庄头这里。在村里住的这几年,人品才貌那是人人夸奖啊,哎可惜了。” “怎么可惜了?”明知道车上几个人都在支着耳朵听,小蕊爹继续问道。 那人却不肯再说,开始打哈哈,“没事没事,我就随便那么一说。你莫当真。” 这时候远远地传来一阵唢呐声,迎亲的队伍进村了。院子里首先跑出来一群半大孩子,叫喊着张罗放炮,村里的人也闻声从四面八方向这边汇拢。夏夕的车夫把马车向路边空地上让了让,给人家把道路腾开。 喜乐越来越近,丫丫和捷哥性子急,直接钻出车厢,站在车辕上张望,院子里这时涌出来一大群人,一个看上去很精明能干的男人站在最头里,一路跟人打哈哈,显然这位就是常庄头了。他的身边站着披红挂彩的新郎官,捷哥一看就笑了,那真是袖珍得可爱。就算这个年代人的个子都不是很高,但是他也实在太对不住这些年吃的那些饭了。 夏夕也忍不住笑了,这位西贝货能假冒她,品貌应该是不错的。嫁给这个小矮子,难怪刚才那位乡亲说可惜,这也太不般配了吧? 乐队先到门口,然后四散开来,对着后面的花轿继续鼓足力气吹奏,鞭炮响得烟尘滚滚,丫丫怕炸着,一缩头又回来了,只拉开门帘向外张望。捷哥男孩子天生似乎不怕炮仗,还站在车辕上。 夏夕占着地利,拉开了侧面的帘子看热闹。大红花轿停在了大门口,喜娘满嘴吉利话儿对着轿子念念有词,一大篇子孙满堂颂过,走上去揭开了轿帘,因为角度,夏夕这个位置看不到新娘的情形,可是轿身一摇,从轿子里滚出一个全身着红,却被捆得如同粽子一般的女子。她倒在地上脸先着地,头上的红盖头掉开一个角,嘴里塞着一个大大的毛巾,说不出话,却荷荷有声地发出凄惨的哀嚎,像一只原野上受伤的野兽。 夏夕和丫丫倒吸一口凉气,互相对视一眼,都觉得惊骇无比。 这竟像是传说中抢亲!真是人穿越了啥事都能赶上。 但是眼前这一幕大概也就只刺激了他们几个。看热闹的人们丝毫不为所动,常进宝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减,伸手张罗着几个人上去把新娘子扶起来,有个喜娘走上去,把大红绸的喜带给新娘绑在胸前的绳子上,另外一头递给矬子新郎官。 这热闹场面早引得张胜民他们几个下了车,几个人很不厚道地指着新郎嘲笑。有新郎的家人怒目而视,但看着这些兵痞穿的衣服,又敢怒不敢言地忍下了。 一个兵卫对着新郎喊,“新郎官,这么长的新娘子你压得住吗?” 另外几个狂笑起来,这边捷哥和小蕊爹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捷哥一抹头钻进来说,“赶紧想办法吧,我们是不是也得救救这假货?挺可怜的。” 夏夕一时没了主意。外面的婚事仍在进行中,有个年长的男人,看上去应该是新郎官的长辈走上来,把新娘子从地上抱起来,按习俗,大门口摆了一只火盆,火焰燃得挺高。新郎牵着喜带先进了门,这位男人抱着新娘从火盆上跳了过去。 车旁边有个人笑,“沈家老舅今天挺卖力气的啊。拜堂怎么办?他也替着新娘子拜了吗?” “可惜了,那么漂亮的丫头,成亲闹成今天这样,沈婆子能饶得了她?打不死她。说亲的时候她坚决不吐口,那回就打得不轻。这阵子几个人轮番看着,连死都死不了,也是造孽。” 丫丫脸上现出不忍,沈婆子显然是指这家的婆婆,那沈家老舅大概是婆婆的兄弟。 看热闹的人都跟着新人进院子了,外面就剩她们几个。夏夕下了车,对着张胜民说,“我今天就是为这丫头来的,你看看能不能救救她。强娶不犯法吗?” “当然犯法,但是这种事民不告官不纠,这么多看热闹的,都不说话,我琢磨这是个无依无靠的闺女。” 夏夕点点头,买来的丫头本来就命贱,现在又是周氏的弃子,这里是定南侯府的庄子,常进宝当着庄头,谁会为了一个丫头得罪庄头?自然是无人过问了。就是不知那丫头的身契有没有在常进宝的手里,如果周氏将身契给了这位庄头,她似乎想救也没有办法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向很少打分的姐妹伸手讨分,给我打个分其实不需要花费你们很多的时间,最简操作大概费时5秒钟。我的期望是能迅速把分数提到2.4千万。现在是1.5左右。因为不想把属于我自己的黄金五年全部卖给晋江,因此我无视了入v的收益,决心把免费文进行到底。晋江的首页榜单绝对很神奇,我想大概带封面的推荐更神奇。这些我都不指望了。现在我只盯着穿越频道的季榜,能被更多人看见就好了。这些要靠你看文后不嫌麻烦地多点一个分数给我。我每天有2000多点击,如果每个看文的人都给我一个2分,我今天就可以上榜,这就是你们的力量。谢谢了。 第52章 抢人 这场婚礼别开生面,众目睽睽之下,公开地上演着暴行。 新娘子绑得如同粽子一般,沈家老舅一松手就蜷成一团躺在地上,但是半点没有影响庄头一家的情绪。婚礼仍在继续。 司礼在高声吆喝,“一拜天地......” 立刻有几个女人走上来按着新娘的脑袋往地上磕,新娘拼命撑着自己的脖子,却哪里能够和几双手的力量抗衡,脑袋最终被砸在地上,新娘的喉咙里发出非人一样的惨嗥声,也许是哭声。捷哥和丫丫伸手按住了耳朵,不忍心听,也不忍心看了。 夏夕觉得现场所有的人都混账得可以了,这样的悲惨,居然还能看下去,居然还能笑出来?再看那个侏儒一样小矮子新郎,站在一旁神色自若,不见一点恻隐或难堪。夏夕想,这是个畜生啊,落在他手里的女子只有不幸,再不会有别的下场。 她对着张胜民说,“制止,赶快制止。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找茬也得搅了这桩婚事。两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惨的场面。 张胜民立刻暴吼一声,“停下!” 这五个人身上的军服早已引起了主人家的注意,想着赶紧三拜,拜完了事,却料不到这位兵爷终究还是跳出来了。 现场静音。连按着新娘子几个女人也僵立在当场,像电视里一幅定格画面。新娘子的哭声被毛巾堵在喉咙口,却竭力地哭吼着,瘆得让人头皮发麻。 五条黑漆漆的大汉神色凛然往场中央一站,立刻把热闹的婚礼现场弄得冷清了下来,鼓乐手也停止了吹奏,伸长脖颈朝院子里看。院墙上的几个小孩跐溜一声都不见了。 张胜民瞪着眼,“你们这是干什么呢?见过谁家这么娶媳妇的?比杀猪都惨。光天化日,还有没有王法?这是杨岭村是吧?这村里的人也混账得可以了啊,看这种热闹不怕受报应?” 丫丫和捷哥出人意料地跑上去,拉掉了新娘嘴里的大毛巾,也不知是拼命挣的,还是毛巾堵的,牙齿缝里都是血,连眼白都充血了。捷哥是学医的,明白急火攻心情绪激动都可能引起眼底出血,不会有大碍,但是需要好一阵子才能消失。 “救救我,救救我!”干涩的嘴里干涩的声音,绝望得凄惨。捷哥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想让她平静下来。 丫丫说,“你别怕,我们问问情况,会尽量救你的。” 有个婆子满脸不耐烦,一把就把丫丫拎到一边去了,“你们是干什么的?我娶媳妇碍你们什么事了?” 这时常进宝上前向张胜民合手作揖:“官爷,小民常进宝,是杨岭村这里,定南侯府田庄的庄头。不知您有何指教?” 张胜民有点意外,“定南侯府?” 扭头看看夏夕,夏夕面色如常,张胜民心领神会,指指地上的新娘,“既是侯府的庄头,那你应该是知道王法的。这你怎么解释?” “这丫头是侯夫人赏给小人的使唤丫头,一直养在小人家里。年纪大了,我看相貌性格都不错,就想把她给小儿做个媳妇。” “姑娘这么折腾那是不愿意啊。强扭的瓜不甜你不知道吗?” 常进宝傲慢地说,“她如今是我的丫头,自然得听我的。我是抬举她才让她做小儿的正头媳妇,我糟践她,让她做妾她也得应承着。” 张胜民一脸不耐,“得得得得,就你那儿子,还想人家好好的姑娘当妾呢?你甭跟我这里废话。丫头的身契拿出来我看看。” 常进宝向老婆示意,沈氏皱皱眉,很不高兴地扭身回屋,过了一会儿,拿了一张盖了红戳的字纸出来。张胜民大概是不识字的,看也不看,就交给了夏夕。 夏夕一看,是一份官婢发卖的红契文书,丫头的名字并不叫蔓儿,而是姜云姬,原籍江南常州,其父姜永年原为甘肃陇州刺史,贪墨枉法,被判流刑,家产抄卖,16岁的嫡长女姜云姬削为贱籍,做官婢出售。买主写明是定南侯府,时间是两年半以前,经手人正是常进宝。 夏夕问,“你说,丫头是侯夫人赏你的?” 常进宝看见她就微微一愣,这时候见问,腰低得更深,“回奶奶,千真万确。” “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秋天。” 夏夕想,秋天的时候易嫁已成定局,这个假货自然没用了。但是周氏没有远远发卖她,实在有点不合情理。这丫头留在北京,总是一个祸根。照说周氏不会想不到。 “夫人赏她给你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常进宝一愣,“这个么......” 夏夕看着他的眼睛,“实话实说。” “夫人让小人把这丫头发卖掉。但是小人向侯府账房交了银子,把这丫头买下了。” 夏夕笑了,“常庄头,你刚刚可是说夫人赏你的。现在你又是买的?变得可够快的啊。” 常进宝急了,“小人真的买了。小人给侯府交钱是有收据的。” “拿来我看。” 沈氏马上又找出一份定南侯府的收据条子,写明是庄头常进宝上缴卖丫头身价银子16两整。 夏夕看着常庄头,常庄头坦然多了。 “你知道我是谁吗?” 常庄头微微犹豫了一下,说,“小人不知。” 张胜民大声说,“这位是定南侯爷嫡四小姐,四姑奶奶。如今嫁到了忠勤侯府,是我侯府七奶奶。” 常庄头跪下来磕头,“拜见四姑奶奶。” “常庄头,你不老实啊。” “小人不敢欺哄四姑奶奶。” “还说不敢?”夏夕微微一笑,“账房写的是你上缴了16两,可没说这16两是你自己出的。这是什么缘故?” “他骗人!”丫丫义愤填膺。 常庄头满脸的紧张,“不敢不敢,小人不敢欺哄四姑奶奶。真的是小人买了。” “那你就是就是在欺哄侯夫人了?” 常进宝直接打了个哆嗦,说不出话来了。 “丫丫,你和捷哥帮着那丫头把绳子解了。” 两个人冲上去撕掳绳子,偏生人小力弱,弄了半天解不开疙瘩,倒是旁边一位兵士走上去帮着解开了。可能是绑得太久太紧的缘故,新娘子一时半会站不起来。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夏夕,“救救我,我可以以死谢罪。” “认出我了?”夏夕问。 新娘点点头。“求您救救我,让我死,我宁可死。” 夏夕长出一口气,“常庄头,今天您这桩婚事怕是暂时办不成了。怎么办?咱约个日子侯府见?” 常庄头大男人吓得浑身一抖。 夏夕忍不住笑了,“不用怕,少不了您的银子钱。丫头我要先带走,你安顿好家里的事尽快来。我们一起去侯府问问太太,如果真是她赏你的,我就不插手。如果不是这么回事,今天我既然赶上了,总不能看着你活生生地逼死这丫头一条命。” 常庄头满头冒汗,“这个......四姑奶奶,这个......不可以的。” 夏夕看看张胜民,张胜民立刻横了起来,“可不可以由得了你?反了你了。” 另外四个也向前跨了一步,四条大汉寒气逼人。 夏夕对丫丫说,“扶起她来,我们上车吧。” 小矬子新郎官忽然跳了出来,“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说是四姑奶奶,有什么凭据?” 张胜民一巴掌就把他扇了个趔趄,“爷的巴掌就是凭据。” 小矬子捂着脸,快哭了,“你想欺负人?” 张胜民又想追上去踢他两脚,却没有小矬子敏捷,他东一钻西一转,隐到人群里不见了。张胜民追了两步没追上,站住了。 “我知道你们不服,简单,凡是不服的,跟我去趟通州衙门,但那里我请县太爷给我们做个见证。常庄头,你恐怕是最不服的。咱这就一起动身,省得你担心我讹了你们家的新娘子。” “到那里顺便再告他们一个逼娶强~奸之罪。也给定南侯府正正门风。”一个兵士说。 另一个接口对新郎官道:“小矮子,你就庆幸你生在定南侯府里吧。就你今天这种作为,放在忠勤侯府,马鞭子抽出你的黄子来。” 一听马鞭子,夏夕几个人脑子直接就和老侯爷连接上了。可见老侯爷治家还真的严。 常进宝苦无良策,急的转圈。 “怎么样常庄头?不放心咱这就一起走” 常进宝这时候最害怕的可不是被人哄走了新媳妇,而是夏夕所说的,约个日子一起去定南侯府的问题。这丫头买了之后一直养在他们家里,用的时候悄悄进城一趟,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去年秋天,周氏见大局已定,捎信让常庄头进了一回城。把丫头的身契交给他,让他远远地找个地方发卖掉。 常进宝的娘原先是周氏的奶嬷嬷,因此常进宝在外头有个奶哥哥的名,周氏一向信任他。常进宝的大儿子常有信,就是这个小矬子新郎官,因为长得个子太低,一直问不到一个好闺女,看上了漂亮的蔓儿。 放在平时,常进宝是不敢违逆周氏的命令的,偏生这件事有个意外,就是常有信并不是在北京当差的。他早先在北京南城的绸缎庄里当学徒,去年刚刚提了苏州一家绸缎庄的三掌柜。 常进宝心思灵动,想着儿子常年在苏州,如果娶了蔓儿带到苏州,那么太太周氏担心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常有信在那边当差,说不定一呆就是几十年,等时过境迁,将来老了回北京,谁还记得当初有过一个蔓儿?儿子人才不佳,偏生眼头很高,看上蔓儿后念念不忘,每次写信回家都不忘问这丫头几句,痴心也是可怜的,做父亲的既然有这样的便利,倒不妨成全一下儿子的念想。 因此,常进宝延宕了一段时间,拿了自家16两银子去了北京定南侯府,向周氏回话说蔓儿卖去了苏州,16两身价银子上缴。周氏一听很放心,就让交到账房去。这事就撂过不提了。 常进宝回来就给儿子写信选日子,准备热热闹闹成亲。请来阴阳选了半天,说正月里没好日子,最近的日子就是今天,为此常有信还专门捎信儿给大掌柜的请了假。 兴淘淘的一场婚事,居然被这样搅黄了。糊涂四儿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般,还带了五个凶恶的大兵,硬生生把丫头弄走了。 常进宝哭都哭不出眼泪来。这可怎么跟侯夫人交代啊?再想想蔓儿身上牵扯的那些秘密,常进宝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给大家报个数,前天我的积分是14768650,现在是15812750.暴涨一百万,哈哈,发财了。请别歇着,继续继续。每章只打一次就可以了,多了就被扣掉了。有心的姐姐妹妹可以向前头的章节补一点。鞠躬,谢谢。 第53章 真相 带着蔓儿离开杨岭村,并没有一路回北京,而是返回了官驿。 蔓儿受惊过度,刚才反抗的那股劲儿这会儿全泄了,人软得坐都坐不起来。她半躺半倚地倒在车厢里,鲜红的吉服衬托着如玉的面孔,神情懊丧而绝望,真是一副最奇怪的景象。夏夕想到她穿过来那天,倒在地上,大约也是这么一副衰败无力的样子,心里不由得一动。 丫丫好心,帮蔓儿在腿上和胳膊上按摩,帮她活络血脉,手上没多少力气,聊胜于无。揉巴了半天,血脉没揉开,倒把人揉得活过来了些。蔓儿挣扎着要坐起身子,夏夕按住了。 “歇歇,别怕了。这会儿你很安全。” “奶奶我对不住您。可我不是故意的。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害过人,可是我害了您。” 夏夕抬头看看,隔着一层帘子,马车夫和小蕊爹都在外面,不是个说话的地方。 “现在别说了,歇一歇。不用急,我会问你的。” 丫丫好奇地问,“说说你们家行吗?你爹爹原是陇州刺史,这是挺大的官是吧?” 蔓儿苦笑,“从五品,大约不算很小了。” “那你娘呢?” “死了,自尽了。”蔓儿沉痛地说。 三个人互相对视一眼,都是心里一沉。 姜云姬的命运可以用风云骤变来形容。她出身在江南一个的富商家庭,常州的梳篦远近有名,他们家的“德运斋”梳篦更是当地名品,几代人经营下来,用家资豪阔来形容那是一点都不夸张的。 富裕之后,家中子弟崇尚读书,姜云姬这一房的祖父更是格外重视教育。因此他们家男男女女都是同时受教。不过女孩子的教育更注重德行与修养的培养,男人则瞄准了科举。 姜云姬的父亲姜永年就是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的,少年得志,22岁就中了进士。姜云姬的娘同样出身常州大户人家,两人成亲后感情也无所谓好不好,少年夫妻没有红过脸就是了。姜永年中进士那年姜云姬出生,是祖父这一房的嫡长女,备受祖父母宠爱。但是母亲也就只生了她一个,再无所出。 姜永年科举得意,就此走上仕途。不幸的是,他的官职总是在离家千万里的西北,十几年时间里,他回家省亲的机会其实是很少的。姜云姬长到15岁,父亲其实没见过几次。她的娘按照江南的风俗留在家里伺候公婆,姜永年带了一房妾室赴任。 后来传来的消息就有点不堪,这位父亲纵情声色,在政务上不见建树,反倒留恋花街,连娶了三位青楼女子进门。原先跟去的那位妾被他寻个不是,托人连女人带孩子一并送了回来。祖父气得半死,但是鞭长莫及,也无可奈何。祖父是否后悔当初管得太严,以至于物极必反,这一点姜云姬就不得而知了。 恼恨之下,祖父停了对父亲的供给。他想着家里不帮衬,儿子只靠俸禄过活,大概就不会这么放浪形骸了。那三个青楼女子既然已经进门,老爷子只能硬着头皮忍了。现在你没钱了,总不会再往家里弄人了吧? 家里的供给停了几年,父亲的家书里没有半句抱怨,只说挺好的,身体挺好,差事挺好,一切都很好。再等,就是抄家流放的噩耗。姜永年在任上大肆贪墨,东窗事发了。 姜永年被流放青海。五房妾室被就地发卖,敢情在家里停了支援之后,他还是又一意孤行地娶了两位姨太太进门。据那个被撵回家的姨娘哭诉,大爷喜欢妖妖乔乔的那一类女子,穿着打扮一定要华丽妖娆。这些女子原本都是花钱的祖母奶奶,哪还经得起鼓励?自然是比着来。无法支应,又塌不下富家子弟的面子,姜永年的手就此伸向了公孥。等他觉得漏子捅得有点大,必须要向家里求助来补窟窿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姜永年一人倒了不说,害得无辜的家里被抄,填补他贪墨的银两。祖父排行第三,姜家三房自祖父以下男丁全部流放陇西,女眷全部官卖。姜云姬的母亲趁人不备投了井。经营了四代的德运斋一夕之间灰飞烟灭。 “那现在你有祖父的消息吗?” 姜云姬苦笑,“祖父年近古稀,气得吐了血。官差当场说,陇西万里之遥,这样的身体根本撑不住,只怕一把老骨头就扔在路上了。” 捷哥和丫丫的脸上都现出不忍,家破人亡啊,以前这一类事情都是故事,现在活生生的人就在眼前。太惨了。 丫丫心知有关易嫁的事情不宜被外头的人听见,就挑一些不敏感的问题问。她问起了今天的这桩婚事。 姜云姬脸现苦笑。 “你们也看见了,我身不由己。庄头拿着我的身契,强行提亲,不同意就打。”她拉起衣袖,胳臂上青青紫紫的都是淤痕。 “我自从遭了大难,已是自暴自弃,可是这一回,激得发了倔劲儿,死也不从,打吧,打死了落个干净。常家见打不服,就来了今天这一出。” “这个庄头也太不要脸了,他家那什么儿子啊,三寸丁,居然也敢肖想你?”丫丫义愤填膺。 姜云姬沉郁地说,“长得不好倒在其次,关键是品行不好。他偷......偷......” 捷哥撇嘴,“偷人?就凭他?” 姜云姬摇头,“是偷东西。原本在北京的时候隔三差五就偷点布头啊,下脚料什么的回来给他娘,他娘还夸他机灵。” 几个人都笑了,还有这种娘哪? 夏夕问,“照我想来,他们应该把你送得远远的才对。” 姜云姬说,“常庄头是这么想的。常有信现在在苏州一家绸缎庄当三掌柜,成亲之后把我远远地带回江南去。” 丫丫和捷哥爆笑,“那是个贼啊,还能当三掌柜?当个伙计就偷点布头什么的,当三掌柜眼界肯定就更高了呀。要是哪天当上大掌柜,还不把老板捣腾空了?” 姜云姬脸色一变,看着夏夕欲言又止。 “怎么了?” “那是你娘的的嫁妆铺子啊。” 夏夕心里一沉。德闵的记忆里从来没有娘的长长短短,自然更没有娘的嫁妆这回事。她出嫁的时候,都是定南侯拨的自己名下的地产,祖母添了三间北京的铺子,据说继母也有添的。德闵单纯,夏夕从来没多想,照说德闵的娘出嫁,理应是有嫁妆的。能嫁进侯府的女人。纵然家境清寒些,至少也该有几十亩地,几间铺面或者房产什么的。娘死了,唯一的姑娘出嫁,于情于理,这部分嫁妆是该给德闵的,哪怕不是全部,至少要给一部分才对,可是她的记忆里完全没有。 “有一天常家吃饭的时候,我偶然听了一耳朵。铺面在苏州观前街,很好的地段。总店是在杭州的,似乎说扬州也有分店,常有信很骄傲,说那是江南数得着的大绸缎庄。” 简直是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德闵的娘还是个富家的小姐?不过夏夕立刻释然了,家里搁着个悭吝酷克的樊老太太,恨不得石头里头榨出油的主,德闵娘一死,她的嫁妆只怕就被樊老太太一口吞了。想要她吐出来,那是千难万难。至少身为儿子的定南侯是绝没有这种本事的。再想想,周氏对这位婆婆的态度从来谈不上诚意尊敬的,说不定就是瞧不上她贪了儿媳妇的嫁妆。这时候,嫁妆就是女人在婆家的底气,人人都是很在乎的。像樊氏这种有劣迹的婆婆也难怪后娶的媳妇瞧不起。 丫丫和捷哥眼巴巴地盯着她。 夏夕笑着摇摇头,“这些我记忆里没有。不用看我。” 到了驿站打过尖,夏夕派丫丫上街去为姜云姬买家常穿的衣服。回侯府时,要是她穿着一身新娘吉服,过于骇人听闻了。 现在该把这丫头怎么办,她还没个章程。 带回去直接送到老侯爷那里,为德闵洗刷冤屈吗?对于侯府来说,这绝对是一颗原子弹,当时震荡波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她还得再斟酌清楚。 眼下其实别无选择,必须把姜云姬带回去。她落在常家死都死不了,也实在太过悲惨难堪。 小蕊爹带着丫丫捷哥去通州街上采购,夏夕和姜云姬留在屋子里,低低地了解当日的情形。 她被打成官婢后,在北京西市发卖。当时有一位穿着讲究的老嬷嬷一眼就看中了她,把她上下左右打量了几十遍。然后向负责卖人的官差塞了一块银子,让把她留下来,她去请主子来过目。 后来就来了一辆马车,车上坐着的肯定是一位贵妇,因为车很华丽,一看就是女人坐的。贵妇并没有下车,倒是那位老嬷嬷指挥着她转来转去,方便车上的人仔细打量。马车走了之后,常进宝来交银子,办红契。她原本担心会被卖进青楼,至此才知道是卖入了定南侯府,心里倒是放心了些。 但是她那一日并没有踏进侯府大门,老嬷嬷和常进宝带着她去了另外一座院子,几天之后,开始教她背一个女孩的个人情况,生辰了,属相了,祖母爹娘,性格原籍什么的。她知道这姑娘的名字叫德闵。尚德闵。而她自己也不再是云姬,而是蔓儿。 她第一次被使用,是在前门大街,要求扮演的角色就是见什么贵重东西都要,不给就发脾气闹别扭。街上的零食也是见一样买一样,边走边吃,反正就是怎么没有大家闺秀的形象就怎么来。常进宝威胁说,要是差事办砸了,她也就没什么用处了,转手就把她卖到大栅栏的窑子里去,让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去了。 好几个贵妇约好一起去给女儿买东西,所以除了妇女,还有几个年轻姑娘,其中有个特别漂亮的叫她姐姐。 那天,她身上的衣服很得体,可是头发显然是故意没有结好,下车没多久就松散披垂。按照剧本的要求,她又一路见什么都要。纵然她尽量让脾气发得不那么出格,但自己仍然觉得毁人不轻。 有位贵妇皱着眉头,“你家大姑娘的口音不是很纯呢。” 另一位贵妇,后来她知道那是定南侯侯夫人周氏笑着说,“可不嘛,她娘是南方人,姑娘身边伺候的多数都是南方带来的。平时她们都说南方话的,我连一句都听不懂。要是愿意,她也可以说一口很地道的京片的。今儿是不高兴了。” 这次之后她就被送去了通州,养在杨岭村的庄子里。 第二次出演是几个月以后,在侯府里面。侯府唱戏为老太太过寿。她头一天晚上就被藏进了一个偏僻的小院。嘱咐她不得乱说乱动,她的饭都是丫头端进屋里吃的,买她时遇到的老嬷嬷寸步不离。直到第二天给她梳头时,老嬷嬷离开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她问梳头的丫头,知道她名叫红筱。她装作随意地告诉她,我叫蔓儿,现在是住在通州杨岭村常庄头家的。你有时间的话来找我玩。村子里比侯府要宽敞好玩多了。 她不知道这话能不能传到德闵的耳朵里,她总得做一点什么,免得自己承担太大的罪过与自责。 那天她出场的时候很短,看了半折戏,不停地欢呼赞叹,狂喜之余,拔了簪子扔在台上赏戏子,疯子一样地离了人群。 第三次是永泰公主府,这次是风险最大的一次。因为人多,逗留的时间长。所以去之前,老嬷嬷一直嘱咐她跟紧徳雅小姐,寸步不离。有人跟她说话,就让徳雅小姐接口,自己装缩手缩脚怕见人就可以了。 没想到遇到了武雅舒。单纯又热心的女孩子拉着她的手,眼里有温柔有怜悯。她是可怜德闵没娘吧?徳雅很热情地拉着武雅舒说话,偏偏这姑娘是为她而来,徳雅插完嘴,武雅舒又来跟她这西贝货聊天,邀请她闲了去她们家玩,还塞给她一个日本艺妓的荷包,转身也给了徳雅一个。 那天她在花园子里无故骂丫头,并追上去用脚踢人。这都是剧本写好的,她是那个被人操纵着在台上表演的木偶。 “奶奶,我看着您现在过得好像很不错,出门有这么神气的护兵护着,真的好高兴。好像我的罪孽都变轻了似的。” 夏夕苦笑。你害死了那个可怜的女子啊。虽然被迫,虽然无心,但是这一连串的演出生生地让德闵的生命凋谢在如花的17岁,死都死得蒙冤含垢,不明不白。 这时候,丫丫怀里抱着两件衣服从外头跑了进来,身后跟着捷哥。 丫丫兴高采烈的说,“七奶奶你不是在北京也有铺子吗?我可以开一个丫丫女人坊吗?” 作者有话要说:  没掐着。嘤嘤嘤,今天不准备看点评,我的玻璃心啊,都不敢跟人要分了。 第54章 求恕 打发了姜云姬去换衣服,夏夕和丫丫两个人细细地聊。 丫丫说,“我刚才在街上看了一下,这里的衣料真的好多,都是南方的织坊织的,有的真是很漂亮。但是街上走的那些人穿得实在是不讲究。我再想想咱们侯府那些奶奶太太,好像也是讲究料子,不讲究设计哎。” 夏夕想想,点头,“没错,过年的时候,有的奶奶自己就能裁自己的衣服,吓shi我了。” “就是嘛。” “不过你要是搞得超前了,会不会不被人接受?” “我懂得的,适度适度。时尚这种东西,领先一两步就是大师,想颠覆传统的,那是疯子啊。” “不过,我的嫁妆里好像只有一个首饰铺子,有个糕点铺子。” 丫丫眼睛一亮,“首饰铺子也行啊,你知道吧?这里的人完全没有几何和变形的意识。我看了你的那些首饰,觉得真土。” 真伤自尊。 夏夕瞪她一眼,丫丫陪着笑抱住她摇。 “这不怪你啊,你那恶毒的后娘能给你什么好东西?没拿毒苹果给你吃已经很不错了。不过,真的,她为什么不把蔓儿杀掉?那样不是更放心?” 夏夕说,“不是每个人都敢下毒手杀人的。周氏要这么狠,杀了德闵更一劳永逸。” 丫丫点头,“也是。” 捷哥问,“把蔓儿带回去,你打算怎么办?” 丫丫说,“直接交给老侯爷,给德闵洗刷清白,把那心术不正的坏女人休掉。” 夏夕皱眉,想了半天,犹犹豫豫地点头。假四儿一露面,以老侯爷的性格,势不能与定南侯府善罢甘休。我们家儿媳妇不满意你们,不愿跟你们家结亲,果然是有道理的,这都什么人家,连假闺女都能造出来。徳雅前日挑唆出一场大风波,再被曝出这件事,被休回家的可能性真的就非常大了。 这是她要的吗? 想了半天,不知道。暂时不想,回家再慢慢想好了。 她把烦心事丢下。本来吃完饭就打算回北京的,被丫丫一勾,女人病犯了,逛街,血拼。通州水陆码头物流丰富,说不定能淘到一些刚上岸的新鲜东西,她现在也是有钱女人了,还没好好shopping过呢。 丫丫大喜,“我带你去,刚刚我看上好几样衣料,你买回来我打扮你。让你见识见识孙大师的实力。” 夏夕好笑,“也行,如果你的衣服我穿出去侯府里头有人夸,我就给你开个铺子,成就你的设计师梦。要是府里人人都说怪异难看,你就好好教书吧。” 捷哥在一旁笑。 丫丫脸一红,“对我这么没信心我就展示给你看。对了,你那些首饰我帮你熔了另外做造型吧。你不是有铺子吗?里面有工艺师傅吧?我都不需要自己费神,我脑子里装了多少卡地亚珠宝的设计造型,拿出几十个来轻松震了北京城。我妈妈是卡地亚珠宝控,见了卡地亚就走不动了。我自己也买了好多的施华洛世奇,造型都很漂亮的,等我闲了,一一画给你们看。” “这个没问题。那些首饰本来我看着也不喜欢。” “就是嘛,看你那梅花簪,满街都有的大路货,太没格调了。我那时就想,换成一个米老鼠或者唐老鸭的头应该会不错。还有你的戒指和手镯,老土死了,我给你重新做。” 夏夕点点头,富二代的眼光还是值得期待的。“好,你要真有这等本事,等你大些了就可以自谋生路,总不能一辈子在侯府当丫头吧。” “我这种人怎么可能一辈子当丫头啊。我刚才在街上还想到,万一我能赚到钱,我得给我那个便宜爹送点回去。也不知那家娘的病好了没有?他可没第二个女儿可卖了。” “不放心天暖了回去看看,留点钱给他们。” 丫丫点点头,“我会拼命给你赚钱的,老板。” “为什么要叫丫丫女人坊?”捷哥忽然问。 “当然是因为钟言了。他说过,他要一直深造,做最顶尖的生物基因研究专家。我们结婚以后,他给我在北京开一个小小的丫丫女人坊,做一点小设计来卖,不求赚钱,不求出名,只要我每天都开开心心就好。” 丫丫的眼圈发红,看着夏夕,“我好想他啊。” 夏夕懂得。她们三个人对父母已经完全断了念头,再不可能了。可是钟言,是牵绊未断的一个执念,找到他,似乎已经不完全是丫丫的愿望,而是他们三个共有的一段情怀一段追忆,找到他,就好像重新拥有了那一世闪闪烁烁光辉灿烂的日子,哪怕只是一个记忆碎片,对他们来说也是弥足珍贵。 第二天下午,这一行人才施施然回到北京。张胜民护送她一直到春芜院门前,看着她进了门,才招呼他的弟兄回去向侯爷复命。 蔡嬷嬷迎了上来,夏夕正要交代她把她买来的一大堆东西收好,不料蔡嬷嬷先开了口:“奶奶,八奶奶午饭前就到了,等您大半天了。” 夏夕先是一愣,随后摇摇头,笑了,消息很灵通嘛。常庄头马不停蹄先来汇报了,也是,这狗奴才不按太太的意思办事,现在捂不住了,说什么也得赶紧报个信给周氏才对。那么徳雅这是要跟她软磨硬泡了? 果然,她一进门,徳雅也不管捷哥还步步紧跟着,就一跃从椅子里站起来,一撩裙子跪在了地上,深深地磕下头去。 “姐姐,您饶命啊。” 夏夕不答话,径自走到炕边坐下,蔡嬷嬷见势头不对,赶紧打发了无关的人,连捷哥也领了出去,又亲自送了一杯热茶上来,然后悄悄地退了下去。 夏夕看着脚下唯唯诺诺的徳雅,心里百感交集。这是德闵记忆里永远高高在上的妹妹,她高傲,优越,矜持,自满,得意,面对姐姐永远是一副胜利者居高临下的姿态,原来也可以卑微地跪在尘土里。 明明白白在偷窃着属于姐姐的婚姻,那样漫长又无耻的过程当中,她怎么有脸摆出那样的神色,那样的表情? 夏夕想起自己幼年时,摸了同学一盒蜡笔都如坐针毡,最后扛不住压力,乖乖给人还回去。徳雅可是簪缨府邸,富贵千金,偷窃的又何止一盒蜡笔,她居然能一直端着一张洋洋得意的面孔,从德闵生前一直延续到德闵死后?什么样的娘能养育出这样的女儿,如此厚脸皮,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夏夕想起第一次在侯府见到徳雅,姐姐被易嫁憋屈得服毒,似乎半点也没有影响到她新婚的幸福,她从软轿上下来走向自己的时候,似乎全然不是因为愧疚与不忍,而是为了向自己的丈夫表现风度和修养。在她的心目中,姐姐是什么?生死又是什么? “姐姐,我认罪,我错了,真的错了。如果您不肯饶恕,我就只剩死路一条了。” 夏夕一听,心头火就冒起来了,“八奶奶,您这一开口倒先给我定了罪了。我要不恕你,就是逼死你?你欺负你这老实头的姐姐可真是顺啊。” 徳雅一愣,抬头看夏夕,看到的是满脸轻蔑与愤恨的表情,立刻脸涨得通红。 “姐姐,我不敢逼你,我真的是来认错的。” “难得,你还知道这世上有认错这回事?我当你娘没教过你呢。不过八奶奶,从易嫁这个事定下来到现在,一年左右的时间,你要乐意,每天都可以来认错,今天又是什么黄道吉日啊?” 徳雅满心恐惧,又着实怕了她的言辞锋利,忍不住嘤嘤地哭泣起来。 夏夕很烦,她现在坐在这里,居高临下,占尽优势,但是她很烦。前几日跟侯爷死顶死磕的那股劲头不知怎么就没有了,她只想远远地离了眼前这个人,一辈子不见她才好。说到龌龊和肮脏,这位定南侯府嫡次千金算是生平第一,对上这样的无耻,她只觉得无力。 “姐姐,对不起,是我害得你服毒,是我害得你嫁不成世子,你原本可以好端端的,都是我不好,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已经受了报应了,世子从大前天起就没有进过我的院子,他再也不会正眼看我了。” “你把这就叫报应吗?放心吧,过几天他就回来了。老天怎么会舍得报应你呢?你是名满京城的美女嘛,有才有貌,洋洋得意,连娘娘都能当,当个侯夫人又算得了什么?八爷迟早会转过弯来的,你就放心回去吧。” 夏夕想起她刚穿过来那几日,听到自己的陪房向侯府的丫头婆子这么夸耀徳雅,这种赞誉不知最早出自哪里?想想真是莫大的讽刺。 徳雅哭声大了,“姐姐,我并非全无心肝的,我想过要好好补偿你的,我真的想过,如果你嫁到别家,我会尽我的一切能力帮着你。要是有了外甥,我会当成我自己的孩子一样帮衬他扶持他。可是你居然先我一步进了侯府,我.....我......” “你就用撒盐的办法撵我走?把我撵走以后再好好地帮我?补偿我?你还真是兜了个大圈子啊。” 徳雅被堵住了口,只是哭。 “八奶奶,你有没有想过,你别害我,我就不会给你添这些麻烦?亏你辛苦地设想了今后几十年的事情,就没想过停手吗?你姐姐生生被你们母女逼死了你知道吗?世子夫人你也当了几个月了,就那么好?值得你手上染血也要谋算着嫁进来?” “姐姐,我知道我错无可恕。但是我想嫁进侯府,实在并不全是虚荣所致,我是喜欢八爷才这样的啊。我爱了他几年了,如果我从来不曾见过他,我想我不会一直这么低着头地往前奔,逼死你我也不想啊。是真的,是真的,你相信我!” “哦,”夏夕竟不知还有这段公案。 “八爷跟我舅舅的长子周世光要好,常来常往,我打小就听到他的名字,人人都夸着他,连我外祖母也说过谁家得了他做女婿那真是前世修来的,该好好给佛爷上上三炷香的。所以在我舅舅家,大家就拿三炷香来打趣他。” 夏夕苦笑。 “我第一次见到八爷是十二岁那年的春天,在我外祖父家的园子里,远远地看见,他和我表哥周世光在一棵樱花树下下棋,他穿着一身绣金镶边的白色交领长袍,带着一个紫金冠,美如珠玉一般,很专心地看着棋盘,一阵风吹过,粉红色的花瓣像下雨一样的飘落在他的头上身上,我想就是天上神仙也不会比他更好看了吧?” 少女情怀,春闺入梦,八爷就这么一言未发地被人生出了觊觎之心。怪谁呢?怪他太出色太优秀吗? “第二次见他是在那年秋天,在碧云寺,娘带着我和外祖母家的女眷一起去烧香,赶巧遇上了大太太带着女眷也来拜菩萨。完事之后,几个女眷就说难得出门一趟,要到处走走转转,那时候静琬很小,大约只有9岁,闹着要跟着一起逛,娘就告诉了大太太,大太太准了。我们一起从寺里出来,正准备上轿,八爷拿着一个斗篷追了出来,当着我的面给静琬穿上,叮咛了一句,“小心走路。别淘气。”手在静琬头上摸了摸,转身回去了。姐姐,我那时真希望我是静琬,我希望我也有这样一个哥哥,可以给我送衣裳,叫我别淘气,用手在我的头上摸。那么温柔友爱的八爷,从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办法忘记。” 作者有话要说:  客人走的时候骂我魔怔了,还不好好给我打分?我要多多的分,欢迎大家使劲地补啊啊啊。 第55章 下跪 夏夕只觉无语。这是在说什么呢?我遇到了你的未婚夫,我觉得他千好万好,所以我下手抢了。反正你也不认识他。 “你想说什么?你爱上了八爷,所以你的行为情有可原?” 徳雅沉默了。 “你少女情怀,听上去如诗如画。八奶奶,别忘了我只比你大两岁,在你那个年纪,我也同样会倾慕一个清雅温柔的男子,何况他本来就是我娘给我定的女婿。可是你们给过我一丝机会没有?有没有人问过我,我愿不愿意退出?或者你们明知道我的答案,于是就背着我下手了。不告而取是个什么罪,你知道吧?” 徳雅的脸红了。 “为了你们抢八爷,我受了多少委屈挫折,想学的不给教,想做的不许做,围在我身边的丫头婆子竟像是专门挑错出去宣传的,让我的糊涂名名扬北京。你们干得多好。”夏夕摇摇头,“你不用跪我。我这一生都不会原谅你的。回去吧,不想看见你,你的话我一句也不想听。” “姐姐!” 夏夕不理。 徳雅再三再四地叫姐姐,夏夕更烦了。 “你姐姐已经死了。生生被你逼死在易嫁的花轿里。我是另外一个人。不要这会儿把姐姐挂在嘴上,我很恶心。” “姐姐,我很怕。我后悔了,当初打的糊涂主意,要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我死也不会同意易嫁的。” 夏夕本来眼睛望着别处,这时候倒正视起徳雅来:“你看看,你姐姐服毒的时候你没后悔,现在,眼看事情要败露了,你才后悔。八奶奶,你看上去光鲜漂亮的一个女人,心肠怎么这么坏呢。” “姐姐不是这样的。我知道你服毒的时候心里也难受得要命呢。后来牛嬷嬷传消息说你没事了,我才放心。” “你是放心你的婚事可以照常进行了吧?我要真的死了,你顶着15天的热丧无法当新娘子恐怕才是你最担心的。” 徳雅眼神一呆。 夏夕一笑,“被我猜到了?看看,需要我活着的时候我得撑着一口气,不需要我的时候巴不得我立刻走个干净。你除夕撒盐,你娘初一早上就过来接人,那个踊跃积极。偷了八爷,连我嫁七爷都碍了你们的眼,一门心思要拔了我这根眼中钉。你们娘俩对我如此狠毒不留情,你指望我会放过你吗?” “姐姐,如果这事闹开了,那我真的就活不成了。”徳雅哭着说。 夏夕沉默了,她盯着手里的杯子,冉冉茶烟升起一团小小雾气,让雾气对面的东西变得模糊一片。 “死有什么可怕的?你姐姐服毒的时候经历过。她是屈死的,你是活该。” 徳雅听到这句话,捂着脸伏在地上痛哭起来。 夏夕呆坐在炕上,只觉得累,从心里到四肢百骸的那么累。她觉得自己心不够硬,正义感不是那么很鲜明。这一生也可能只有这一次机会让她坐在审判者的席位上,她明明切齿痛恨这一对阴暗自私的母女,可是由她来亲手揭开真相,她却始终心存迟疑。进一步很简单,把蔓儿交给侯爷去盘问,她可以从此袖手不理。无论徳雅受到什么惩罚,都可以算是罪有应得,她们母女加诸于德闵身上的伤害与侮辱,终会由侯爷帮她一并清算。 这样好吗?她从骨子里来说是个心软的人,做了这种事情,将来不会自责吗? 她低头看看自她进门一直跪在屋子当中没挪地方的徳雅,掩面痛哭的同时难以自抑地浑身发抖,她的恐惧是真实的。如果她咬牙无视,坚持把蔓儿交给侯爷,就硬生生地打碎了徳雅的人生。她才16岁,新婚不满2个月,那一幕簪花微笑的画面还鲜灵灵地存在她脑子里,偷窃得来的短暂幸福从此成为一场春梦,而这样雷霆霹雳的手段出自自己,她是否能一直宁和平静?易嫁已是木已成舟,德闵的灵魂也不知遗落何处,让徳雅多一点幸福,碍她夏夕什么事? “姐姐,你饶过我这次,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好怕,侯爷那么暴的脾气,本来就讨厌我了,要是知道了那丫头的事,说不定会下令打死我的。最轻也是休妻,你想要这样吗?姐姐,你真的想吗?” 这本来也是夏夕最害怕的一点,被她一问,问得夏夕发起怒来,“你下手偷八爷的时候难道只想当世子夫人,就压根没有想过事情败露的后果?真的应了人家说的,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打?” 徳雅哭得呜呜有声,哭声传到院子里,来往的丫头婆子都一脸错愕。 这时候二门外传报,“定南侯爷和侯夫人驾到。” 夏夕冷笑一声,果然坐不住了。前面是徳雅亲自来哭求,现在是定南侯两口子。 定南侯走在前面,他一揭帘子走进堂屋时,第一眼先看见了跪在地上的徳雅,眉心皱了皱,没搭话,目光转向夏夕。夏夕平静了一下自己,站起来向定南侯行礼。 周氏随后进门,看见徳雅的可怜相,脸上立刻浮现出牵心怜惜的表情。但是看了看夏夕,没敢说话。 定南侯说,“我昨晚才知道我们家居然出了这等奇闻。四丫头,爹对不住你。” “对不住三个字太轻了。”夏夕冷冷地说。 定南侯一愣,又黯然点头。 “我已是死过一次的人,既然您是一家之主,您就给我个说法吧。” 夏夕对着窗户外扬声说,“叫蔓儿进来。” 没两分钟,蔓儿踏进了屋子,定南侯上下仔细打量了她几眼,厌恶地看了一眼周氏,“亏你做得出。” “侯爷,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您别生气。徳雅是个小孩子,是我起了糊涂心思对不住四丫头,下半辈子当牛做马补偿她。” 夏夕几乎想笑,这样的牛马她也不想看见,只觉得一辈子离得越远越好。太恶心了。 周氏看看她的脸色,张了张嘴,却没有敢发出声音来,小心地挨着定南侯坐了。 定南侯屁股下面像是有钉子,一直动来动去,夏夕不动声色,叫人送茶。 憋了半天,定南侯终于问了,“四丫头,你打算怎么办?” “有冤洗冤,有仇报仇。这不是应当的吗?” 周氏一听就急了,用眼睛哀求地看着定南侯,那边徳雅的哭声也大了起来。 “唉,造孽。”定南侯恨得跺脚,他老早就明白继室想把徳雅跟德闵易嫁的想法,从心底里说,他并不反对这样的改变,四儿糊涂邋遢,性子粗疏,难当侯夫人大任,这些理由他都可以认同,唯独端出个假货来冒充四儿去出丑,这一点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昨天天黑,常进宝失魂落魄地跑来侯府,向周氏禀告了当天早晨发生的事情,周氏气得几乎要中风,却是无可奈何,这才带着常进宝来见定南侯,把自己干的那些背人的缺德事全部招供了出来,把定南侯惊奇得半天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故事都没有这么荒唐的,居然就被这个蠢婆娘干了出来。干了还不说赶紧处理掉那丫头,怎么居然还被四儿抢走了,忠勤侯府知道这些事,那还了得?活生生的大活人被四儿抓了证人,弄不好就要出人命啊。 周氏一向是个大胆跋扈的,这时也害了怕了,站在一边嘤嘤地哭。 常进宝在旁边头都快磕烂了,大男人也吓得直哭。这时候说什么都已然迟了,他最后悔的是,当时一见势头不妙,应该跟蔓儿求个同归于尽才对。 定南侯一脚就把他踢飞了,“你个蠢货,你应该后悔的是买那丫头的时候就告诉我。靖北伯府养的什么蠢闺女蠢奴才,除了心毒之外,还有什么?四儿再不好,那也是我定南侯府嫡长女,被你这毒妇算计得惨。现在好,你把你闺女嫁进了侯府,明天你就去收尸,我是不管的。谁害的你闺女,你自己去想。” 把周氏骂得也跪了下来。千请万求求了一夜,到底把定南侯说软了心。徳雅自小开朗明媚,是他心爱的一朵解语花,到底舍不得看她跌落悬崖,见死不救。 但是在面对长女的这一刻,他忽然间觉得心如死灰。樱娘就留下这一点骨血,死前叮咛千万要他好好疼惜。他答应得好好的,可是他没有做到。记忆里他甚至没有好好地跟她坐在一起说说话。她长大的日子显然是不会好过的,那毒妇继母为了谋算她,还不知会想出什么歹毒心思折磨她,祖母心里眼里只有钱,压根靠不住,唯有他是这个孩子的依傍,可是自始至终没有呵护过她。 成亲那一日,她规规矩矩拜别了祖母爹娘,却悄悄服了毒上的花轿,生死路上走了那么一遭,好容易捡回一条命,他甚至没有拨出点功夫听听闺女心里的委屈,哪怕易嫁再也来不及改变,至少让他的女儿能对着一个亲人痛哭上一场也好啊。 他得多么混账才能这样对待这个没娘的孩子。这个孩子在知道易嫁是他亲自向忠勤侯府提出的时候,又该是怎样的如坠冰窟,寒心绝望?他当初提易嫁的时候怎么会一点都没有想过对她会带来多大的伤害?是亲生父亲给予女儿的伤害。 定南侯的泪水无声地流淌下来,他眼里的德闵模糊成一团。 他是怎么了?定南侯忽然觉得自己不认识自己,他这十几年里到底是怎么了? 这明明白白是他的闺女。樱娘怀孕的时候,他们夫妻俩怀着多大的热情盼望着她,他隔着年轻母亲柔嫩的皮肤听过她的心跳,在她不安份地活动手脚的时候,他又曾经多么温柔地隔着一层皮肉安抚她。她生下来的时候小猫一般在手心里啼哭,他和樱娘是多么地为这稚嫩娇弱的小生命而感动。在他年轻的心里,她和她的娘分明就是他的全部感情全部世界,是什么让樱娘死了,他的父爱也跟着死了? 大男人的泪水伴着内疚,羞愧,痛心,难过流得不停,周氏用一双哀求的眼睛看着夏夕,被夏夕坚决地无视了。德闵也这样哀求过她,最后忍着委屈懦弱地长大。 定南侯哭得止也止不住,夏夕看着这个男人,心里真是很气愤。你老人家偏心偏得我要逆反了。 定南侯抬起通红的眼睛看着夏夕,哽咽着说,“丫头,我对不起你。你娘临死的时候对我说,我还不如一尸两命死了,娘俩在一处,反倒不牵挂。留下德闵,像是把心掏得放出来了,真是死也闭不上眼睛。我竟不知后娘是这样算计你的,我对不起你娘,也对不起你。” 大男人泣不成声,有一种很特别的恐怖,让夏夕心里一阵一阵发寒。这个糊涂爹这时候才想起责任了吗?太迟了吧? 她幽幽地说,“侯爷,其实你的闺女死了,死在花轿里了。我不是她,我是另外一个人。” “我懂,闺女,我懂你的心思,你是宁可自己从来不是我闺女对吧?我怎么配作你父亲?你从小到大我都不懂怎么疼你,对不起。对不起。” 夏夕的眼泪立刻滚落下来。 “你连个怨字都没对我说过,就悄悄服毒了。爹冷了你的心,你娘为你定的婚事,我听了这毒妇的撺掇要易嫁。我只说你糊涂,我竟忘记了糊涂人也有个糊涂心,糊涂闺女才更要爹护着才对。我竟直到今天才明白这个道理,我心里这会就像有把刀割着一般,好后悔好难过啊。” 定南侯把一辈子的过失与亏欠想了起来,哭得声泪俱下。连旁边站着的姜云姬也跟着哭出声来。 满屋里除了周氏,另外三个女人无不痛哭失声。 夏夕一边自己拭泪,一边找出一方帕子塞给定南侯。“侯爷,德闵自幼盼望父爱,一直盼到死心绝望,你醒悟得太迟了呀。” 定南侯擦干脸上的泪水,定定神,说,“不迟,这毒妇母女胆大包天,谋算原配嫡女,好悬生生逼死你。我今日究竟要给你一个公道。” 夏夕直摇头,“太迟了,真的太迟了。”那个母亲临死也放不下的孩子终究等不到父亲的觉悟,活得悲惨,死得孤单。 “别说太迟的话,爹护着你。闺女,我是你的亲爹,我之前是不懂该怎么疼你,可是在我心里,你一样是我闺女,不比谁轻一丝半点。他们母女谋算你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嫁进忠勤侯府么?你说一句话,你让她滚蛋,我立刻带她回家。她还有什么脸继续站在这个府里。” 周氏大惊:“侯爷!” 定南侯怒目相向,“还有你,回去我再处置你。为妻不贤,虐待谋算前妻嫡女,你以为你还配站在我家里吗?” 周氏和徳雅倒抽一口冷气,连夏夕都愣神了。定南侯在这位继室面前始终有点雄风不振,这会儿倒抖擞起一点大丈夫的精气神来。 “别怕,”定南侯在面对夏夕的时候,口气里多了从来没有的一抹温柔,“闺女,爹今日给你出了这十几年的怨气。你说,你想怎么办,我必定让你满意。” 周氏和徳雅同时大慌,开开开什么玩笑?蔓儿清冷的眼睛也难以置信地瞪着定南侯,夏夕想了想,“给我解气,听起来真的很好。我让徳雅从侯府滚蛋,您真的带她回家?” “你说出口再看。”定南侯态度很认真。 夏夕有点不信,这个男人在她这里没有好信用。可是周氏跟这位同床共枕几十年,知道这回是真的碰到了他的底线,德闵要是顺口说出一句让她走,这事可就无法转圜了。情急之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夏夕的面前。 “四姑娘,求你开恩。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爹要打我休我都可以,你妹妹才16岁,她要是被休了,一辈子就完了呀。所有的罪孽都报应在我身上,要恨你就恨我。徳雅跟你是同胞姐妹,你饶了她这一遭吧,给她一条生路啊。” 定南侯正要发作,蔡嬷嬷忽然一掀门帘进来了。 “奶奶,老侯爷派人来传话,让你立刻带着你抢来的新娘子去寿萱堂。侯爷要问话,催你的人就在门外候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还好,卡出来了。明天直接去见老侯爷,不容易啊不容易。别忘了我的分分哦。 第56章 真相大白 尚家这四个人走出夏夕住的屋子,门口站着两个婆子在垂手等候。看见夏夕她们出来,俩婆子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说:“七奶奶,侯爷听了跟您出门的兵卫的禀报之后不敢自专,特意把您在通州的事情告诉了老侯爷。老侯爷一听您居然抢了人家的新娘子回来,简直都吓傻了。侯府自开牙建府到现在,还没出过这么荒唐的事呢。现在老侯爷已经派人飞马去请二老爷回府,召您立刻到寿萱堂去受训。” 夏夕先是一愣,再一想,可不就是这回事么?婚礼上抢走了人家的新娘子。老侯爷能不大骇么?怕是先把侯爷就吓了一跳。不过这位侯爷确实有意思,知道老侯爷现在护着她,直接矛盾上缴了。不敢自专,这四个字在侯府使用率挺高的哈。 定南侯眉头紧皱,果然,侯府七奶奶抢了人家的新娘回府,这一两天眼看就会传遍北京。那个假四儿的事眼看是遮不住了。当面揭开,他的脸面就被侯府踩在脚底了。内帷不谨,继室为非,买个丫头假扮嫡女,易嫁底牌一揭,这辈子他在人前是抬不起头了。 想到马上将要面对的局面,定南侯只觉得面孔火辣辣的,步履维艰,恨不得拔脚从这里逃出去,跑到远远的地方躲起来,免得被人当面羞辱。 周氏用哀求的眼睛看着他,“侯爷,想打想骂回家我都受着,徳雅还是个小孩子啊,要是被休了,她可怎么办?我知道您恨我算计四丫头,这个帐咱们回家慢慢算,眼跟前的事,您得想办法帮帮徳雅。您要是不帮她,她今天就毁定了。” “你既是相信纸里能包住火,这会干吗让我去?你自己去啊,谁捅的漏子谁负责。” 徳雅闻声又哭了起来。 定南侯看着夏夕,满脸的心疼怜惜,再看看掩面痛哭的徳雅,脸上的皮肉抽了抽,同样是一副恼恨又割舍不下的怜爱之情。夏夕明白,定南侯来之前想的是狠狠地处置一番徳雅,给长女一个交代,也帮她出口闷气。他想把事情控制在定南侯府家务事的框框里头,自己家人关起门来解决,不要张扬开去。再怎么恼恨,他也是个父亲,终究舍不得让徳雅被休回家。 连她自己在内,都忘记了众口铄金的厉害。她从婚礼上救了姜云姬,却被不明真相的人传成了抢亲。昨天还庆幸说带着张胜民一行人,让她狐假虎威地顺利得手。这会儿却明白什么事情都有两面性。在全北京还不知道的时候,张胜民势必先要向侯爷做个禀报。七奶奶带着兵卫出门三天,别的什么事都没干,就抢了人家的新娘子。消息捅上去,侯府为了整肃门风,也得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 易嫁的底牌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的了,徳雅的前途命运只在今日。 再看周氏,惶惶然彻底没了主意,眼巴巴地看着定南侯。德闵什么时候见过她这副形象?冰冷威严的继母,永远高高在上,没人的时候连跟她说句话都显得降尊纡贵,给了她天大的面子一般。那双冷漠的眼睛平素懒得看她,只要看她就是揪住错的时候,懒洋洋的声调,不耐烦的表情,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位嫡女一定是难以调~教到让人无奈的地步,而这位继母,一遍一遍地教导到自己也快失去了信心。 德闵在这样的目光下瑟缩成一团,自卑深入骨血,死都死得胆怯。这一切的狠毒只是为了给自己的女儿偷窃长女的婚姻,这个女贼,这条毒蛇,今天势必要面对一次审判。她指望的定南侯又能抵得了什么事? 夏夕冷冷地瞥她一眼,看得周氏浑身一激灵。 “云姬,见到老侯爷,不增不减,实话实说。我要把真相一点不走样地摊在众人眼里。你不要怕,你的身契在我手里,大不了我给侯夫人付清你16两银子的身价,从此你就是我的丫头。” “是。”姜云姬低低应道。 周氏的眼里立刻闪烁着泪光,她哀哀地叫道:“四姑娘!” 夏夕学着德闵唯唯诺诺的态度,问:“德闵又做错什么事了吗?母亲?您别生气,慢慢说,我一准照您的意思改。” 周氏激泠泠发起抖来,一把拉住了定南侯,声音颤抖地叫:“侯爷!” 定南侯看看夏夕,血红的眼里只有悲哀,没有怨责。他点点头,“照你的想法去做。爹懂的。你委屈了这么多年,总该有这么一日,让你舒舒展展地喘口气。” 夏夕的鼻子立刻发酸,泪水又浮了上来。这迟来的父爱,多么珍贵,却是无法慰藉远逝的灵魂。 周氏听到这番话终于抽泣起来,徳雅的哭声更是撕肝裂肺,“姐姐,我错了。姐姐。” 定南侯看着徳雅,“没用了丫头,时至今日,你跟你娘干得这些事是神仙也瞒不住了。你也别哭了,打起精神来,是好是歹都是你的命。就算休妻,家里亲爹亲娘该怎么疼你还怎么疼你,你比你姐姐强啊,就别难为她了。” 夏夕忍不住哭出声来。这是德闵一生想要的温暖,如今错付给她,却叫人痛彻心肺。 “侯爷,从小到大,你看到德闵总是不满意不耐烦,你闺女多想看见你的笑脸啊。她努力过。一件事徳雅做了您会笑,所以她也做,可是到她你就不笑了。一次次地努力,落得个东施效颦人人耻笑,到最后只好死心放弃了。服毒的时候她也不恨你,不能让父亲满意,总归是她的不好吧?她做了你十几年的女儿,给父亲带来的快乐却那么少,总归是她的不好吧?临上轿的时候她原想告诉你,她很想做你的好女儿来着,但是她终究不明白该怎么做,她咽了这句话悄悄地走了。你这会儿疼她,真的迟了啊。” 定南侯抱着夏夕,泪水落在她的肩上头发上。他拍着她的背,“不迟闺女,爹还不老,再疼你十几年的时间是有的啊,爹欠你的,爹补给你。可怜你自小憋屈,今日就由着性子来,想怎么办爹都依你。今天就让周氏这贱人受足教训。让她害人,让她没日没夜地在我跟前吹风中伤你。是爹糊涂啊,我居然信了这毒妇说的那些话,你恨我怨我我都不怪你,你想拿爹出气我也依着你,爹全都依着你。” 夏夕在这个怀抱里再一次失声大恸,上一次是在花园里,被大太太刺激,倒向了许静璋。这次是德闵求而不得的父亲。这个怀抱很温暖,却让她极为矛盾,投入感情和信任依靠全都做不到,只怕德闵也不容易做到吧?为了这份温暖,她们俩似乎都在黑夜里摸索了太长太久的日子。 情绪太激动,早春里料峭的寒风吸了一肚子进去,没多久夏夕就哭得手指发麻,全身似乎也变得麻痹起来。 来叫人的两个婆子里有个身材高大有力气的,见状赶忙蹲下身子,说,“侯爷,把七奶奶放在我背上,别在外头吸冷风了。到暖和地方躺一躺只怕就没事的。” 定南侯一听,连忙把夏夕放在婆子背上,婆子背起她就往寿萱堂跑,定南侯在身后扶着。一行人就这么冲进了寿萱堂。 老侯爷一听说在外头哭出来的毛病,叫人放到里间的炕上,趴卧,然后在夏夕背上推拿了几把,可能老侯爷手上还确实有几分功夫,呼吸困难的夏夕慢慢缓过劲儿来。 这边推拿中,许萱河就进门了。派去传话的人说不清楚事实,只说七奶奶抢了人家新娘子,老侯爷叫他赶紧回家,真把许萱河吓了好大一跳,一路马不停蹄飞奔回来的。 进到正堂,看见徳雅和周氏哭得一对兔子眼,立刻一愣,草草打个招呼,就冲进了老侯爷的卧室,进门先看见定南侯,然后是自己的哥哥,老侯爷亲自在为夏夕推拿,再看,夏夕和定南侯也是两双兔子眼。 今天什么日子,这家人个个把自己哭成这德行? 许萱河这边大惑不解,忠勤侯把许萱河拉到一边,把张胜民禀告他的那些话告诉了自己的兄弟。说老侯爷让叫他回来处理这事,派人去叫老七媳妇,没想到把定南侯一家子都叫来了,个个红着眼珠子,老七媳妇吸多了冷风还哭抽了。 “没问什么原因?” “等你回来才问呢。爹现在不信我。”忠勤侯嘴巴一瘪,老大的不服气。 许萱河想笑,硬生生地忍住了。 “定南侯府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侯爷看着周氏和徳雅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问他兄弟。 “要是家里出事,他们夫妇不能这会呆咱们家里。处理事才重要吧?” 侯爷点点头。 又过了一会儿,夏夕不要紧了,卧室里的人全部走了出来,许萱河看见扶着夏夕的姜云姬,心里豁然一下,像打开了一扇天窗。一直苦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一下子有了答案了。 两家人分主宾落座。老侯爷坐在正位左手,右手的位置坐了老太太。 许萱河待大家一坐定,立刻对伺候的丫头们说,“全体退下,整个院子里一个人也不许逗留,全部离开。再派人守住寿萱堂的大门,不准任何人进来。” 老侯爷有些莫名其妙,但是没吱声。定南侯却是打心眼里佩服,大理寺卿,果然厉害。 又过了几分钟,整个院子静了下来。许萱河开始发问了。 “老七媳妇,是你说,还是让你跟前的那个丫头说?” 夏夕回答,“让她说吧。” 姜云姬从夏夕身后走到大堂中堂,袅袅婷婷地行礼问安,等她抬头时,她与夏夕五六分相似的面貌让大家不约而同地一愣。老侯爷像是想起了什么,瞪大眼睛看着小儿子,许萱河微微一笑,“父亲,您一定要冷静,我们仔细把这个事情听完。弄清楚。” 姜云姬从自己的身世开始说,“老侯爷,各位老爷,太太,我叫姜云姬,是江南常州人氏。我的家原本是常州富商,家父姜永年,先皇景丰十五年一甲进士,曾任陇州刺史,三年前因为贪墨被朝廷查办,家产被查抄充公,父亲被流配青海。我们全家自祖父以下16口人,男丁9人被发配陇西,女眷7人被判为官婢发卖。两年半以前,我被定南侯府买去做丫头,经手人是侯府杨岭村田庄的庄头,也是侯夫人周氏的奶哥哥常进宝。” 周氏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许萱河皱了眉头,“姜永年?那个案子我知道,他在陇州任上大肆贪墨,致使陇州粮库空虚,当时朝廷因青海小面积雪灾,向陇州调粮,结果陇州竟无法支应,致使东窗事发。” “详细过程奴婢并不是很清楚。我们全家都在江南,对于父亲西北任上的事几乎是毫不知情的。但是父亲因贪墨获罪这个我们是知道的。” 许萱河点点头,“又是一个人害了一家子啊。”他对父亲解释,“纯亲王爷施行异地为官,在肃清吏治方面确实有效,但是这种一人犯罪,殃及无辜的事也发生了不少。” 姜云姬眼圈发红,点点头,继续往下说。随着她的陈述,定南侯夫妇和徳雅的脸越来越红。忠勤侯府几个人的脸却越来越黑,等听到姜云姬在永泰公主府,按事先设定的剧本,上演了一出打骂丫头的闹剧,老侯爷再也无法忍耐,手里的茶杯“咵”地一声就砸在了地上,碎片飞了一地。 最奇葩的是忠勤侯,二话不说直接扑上去,朝着定南侯“咣”就是一拳,定南侯本能地出手防御。两人一用力,定南侯坐着的椅子翻倒在地上。两个年近半百的侯爵就像一对顽童一般交缠着嚎叫着滚到了一处。 许萱河就像没留神啃到苦胆一般抽紧了面孔,然后闭上眼,简直不忍心看。 周氏和徳雅齐声尖叫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告诉大家,我现在爬上了晋江原创首页,名列穿越类倒数第二。那张网页里大约唯有我是个没有签约的异类。为此我觉得挺自豪。能容我这个江湖野把式在这里折腾一回,晋江确然表现出了大站的气度。谢谢他们。现在这个榜不知是编辑开恩,还是大家支持、我自己争气赚到的,在这一页能盘踞多久我也不知道。《姊妹易嫁》居然也能爬上首页,我已经不能期待更好了。 首页意味着我站在了一个更加显然的地方。让新读者像钟言一样看到我就过来吧。我敞开怀抱欢迎你们。 无论新读者还是老读者,看文之后请记住我殷殷的期待,我不要钱,只要分,要分没够。谢谢。 第57章 论战 这屋子里总共坐了9个人,老太太以下,周氏,夏夕,徳雅,姜云姬,只会瞠目,不会拉架。剩下的老侯爷怒气冲天,许萱河摇摇头,一脸地无奈,任由他哥哥发疯。这毛糙鲁莽的性子,到老也改不了了。 两侯爷在地上翻翻滚滚,等折腾到都没力气了,忠勤侯却是把定南侯压得躺在了地上。定南侯自知理亏,其实并不敢真的跟忠勤侯放对打架,只是自卫躲避,而忠勤侯却是盛怒之下,出手没个轻重,这一停下来,忠勤侯看到定南侯的脸上青青紫紫已经挂了彩,一只眼睛肿得老高,神智一闪,当时就愣在那里。 忠勤侯看不见自己,其实他自己的脸上也在流血,老侯爷摔在地上的茶杯碎片砸开一地,他们俩人又使足力气厮打挣扎,定南侯的拳头自始至终不敢招呼他的脸,碎瓷片却不管那回事。 两个人喘着粗气翻身坐起来的时候,情形都狼狈得像一对在泥里打过滚的顽童。 周氏和徳雅忍不住又哭泣起来。 老太太坐在一边直摇头。 老侯爷气得咆哮,“这真是天下奇闻!我也活了这把岁数了,竟从来不知还有这种事情,定南侯,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交代,否则我立刻上殿面君,咱让皇上和朝臣们一起来说道说道。” 徳雅无声地跪了下去。 “老侯爷,千错万错都是我们母女的错。这个丫头的事情我父亲是完全不知情的。” 老侯爷的怒目转向周氏:“那么,定南侯夫人,我侯府定的媳妇好端端地被你陷害易嫁,这个事你怎么说?” “侯爷,都是我妇道人家猪油蒙了心,见八爷人才难得,文武兼备,又羡慕侯府家世好,人丁旺,想给女儿找个好人家。这会儿真是悔不当初。” “你说的轻巧。四姑娘这么好的孩子被你陷害,服毒上了花轿,好悬死在花堂上。原本好端端的是我侯府世子夫人,现在被你害得嫁了庶子做填房。你一句悔不当初就算交代了?没门。”老侯爷气得嗓子都快吼破了。 周氏掩面痛哭,再也答不上半句话。何况老侯爷雷霆震怒,气势何等惊人,她吓得两股战战,只恨不得抱头缩成个蚂蚁,钻到地缝里。 忠勤侯伸手抓住了定南侯的脖颈,“我只跟你说话。后娘坏了心肠,你呢?你是闺女的亲爹,就不觉得她自幼没娘,活得可怜吗?居然是你亲自跑来跟我说易嫁,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不成?” 定南侯泪水长流,一句也不反驳。 “樱娘当日在世的时候,跟你也是恩爱夫妻,就这一点骨血,死前眼巴巴地看人,话都没力气说了,抓着她姐姐不撒手。我们背过人还说呢,人之将死其情可悯。你是孩子的爹,只有加倍疼爱孩子的份,她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没想到你竟是这么个没人性的东西,我竟不认识你这么个人。” 老太太也忍不住了,“真的是有了后娘,就有后爹不成?” 老侯爷一听更气了,“屁话。爹要护着闺女,哪个后娘她敢?前日四儿那么护着捷哥,就是想到自己在家没人疼惜,将心比心,不肯让那孩子受委屈。我想起来就摧心裂胆地疼啊。这么好的闺女你不疼,只疼你那后老婆养的,千方百计地为她算计。连丫头亲娘给定的女婿也算计着给了她,把这个事拿出去说说,看看北京城里的唾沫星子淹不淹得死你。” “爹说得对,你在家关着门欺负亲闺女,我们不知道也就罢了,你凭什么把后老婆养的塞到我们家?老八是侯府世子,肩负着家族的重责大任,你把你这个心术不正,偷鸡摸狗的五丫头塞过来,是存心想要害死我们一家子吧?我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给我说出来啊?” 许萱河闭上了眼睛。没文化真的要不得啊。 许侯爷追究着定南侯的责任,忽然想起了上了战场的老七,心像刀子戳了一样疼,“你赔我的老七,不是你这个老东西易嫁害人,我老七好好的刑部六品员外郎又怎么会去当兵打仗?” 老太太听到这话,脸一蒙也开始哭了,“就是啊,不易嫁,咱们不是好端端的一家人?早早晚晚安安静静地过日子。我只说我出了馊主意憋屈了老七,这会敢情我的老八更憋屈啊,老八可怎么办啊,呜呜......” 定南侯脸色血红,忠勤侯把他抓在手里,摇得他脑袋都晕了,但是他始终一言不发。羞愧不能言,这辈子算是第一次领教了。 周氏这会再难堪也得说话,她弓着腰对老太太说,“老太太,让徳雅嫁进侯府,手段是我使的,千错万错都在我一人之身,可是我贪图的是侯府的家世,八爷的人品,半点也没有害了您家的心啊,这点您千万要体谅啊。” 老太太忽然啐了一口,“我呸,你贪图?凭你也配?要不是早先与樱娘亲上加亲定下婚事,听闻四儿糊涂不堪,我们退不能退,进不能进,左右为难。你以为凭你闺女继室之女的身份能当我侯府世子夫人?我跟你母亲也相交几十年了,我竟不知她如何教养出你这么个丫头,不知天高地厚不说,连心思都那么坏。你也是伯府千金呢,温柔娇嫩的嫡小姐,怎么心肠狠毒得我竟觉得害怕你起来。我问你,你逼得四丫头服毒出阁,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她是救下来了,她要是死了呢?你不怕伤了阴鸷?你不怕你亲生的闺女受报应?” 一番话说得周氏哑口无言,只好又捂着脸哭泣。 忠勤侯被提醒了,“大年初一那天,后娘还急巴巴地过府,想把四儿接回家去。你闺女已经如了你的愿,四儿嫁了老七怎么你都不肯放过她?” 一回头,看着定南侯,“你那天还有点人味。” 夏夕想笑,伸手按住了口。这一句夸奖来得突兀,不慎却将自己也扫到没人味的队伍里去了。真是可惜了钱姨娘那样的美女,嫁给这种莽汉,虽然位高权重,却完全没有半点机心,一根肠子通到底了。 定南侯鼻青脸肿地坐在地上,死也不开口。丢脸就丢够,让忠勤侯府发泄痛快。他是一家之主,继室为非,嫡女受屈,捅下这补不起来的大漏子,他不扛谁扛呢? 周氏哭了一会,又想起来什么,抬头问:“大太太在何处?我能不能去求求大太太来帮忙说个情?” 老侯爷眉头一皱,“她身子不好,最近不宜见客。难道易嫁这个事情,你跟她还有什么私相授受不成?” 夏夕想到,大太太被老侯爷禁足,也难怪今天的场面上没有她。 周氏连忙摇手,“没有没有,这个绝对是没有的。我想请她看在徳雅恭敬孝顺的份上帮忙说和说和。老侯爷,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徳雅才16岁,她懂什么呢?自从嫁了八爷,小夫妻也是举案齐眉互敬互爱,孝敬长辈方面我相信她也不会有什么可指责处。除了易嫁这一个错,她其他的教养都是很严格的,您恕了她这一遭,给她一个补过的机会吧。” 老侯爷一声冷笑,“侯夫人,你既是伯府千金,总该知道什么是七出之条吧?” 周氏如五雷轰顶,木呆呆僵在当地。连徳雅都惊得止住了哭泣。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许萱河毫不迟疑地开始背书,“不顺父母,为其逆德也;无子,为其绝世也;淫,为其乱族也;妒,为其乱家也;有恶疾,为其不可与共粢盛也;口多言,为其离亲也;窃盗,为其反义也。是为七出之条。侯夫人,陷害嫡姐,谋夺其婿,算不算反义呢?” 定南侯坐在地上,头垂得低低的,像只受了重伤的野兽,发出深沉哀痛的一声叹息。 周氏无声地跪了下去,“老侯爷,求您开恩。要论窃盗也是我窃盗,要论反义也是我反义。徳雅是个孩子,我要她做什么,她得听我的,不听即为不孝。您饶了她吧。除了这桩事,她没有别的错处啊,进府两个月以来,晨昏定省,敬老怜下,服侍丈夫,就算前日处分那个丫头,她年轻没经验,想谨慎处理,又想方方面面都落好,每个要强的新媳妇都会这样想的,这个没错吧?因为自己没把握,去请示婆婆,后来惹出了老大的风波,这个孩子不敢为自己辩驳,我当娘的斗胆说一句,那不是她的错啊。她对侯府和八爷的心意一片至诚,要是就此被休,我们固然咎由自取,侯府也未免太过无情了吧?” 许萱河叹息一声,“她没别的错吗?撒盐那件事是谁做的?” 就像一道焦雷打在头顶,徳雅瞬间变了脸色。 “除夕夜里,老七媳妇开始是抵死不认账的,后来她认了,自请休妻,这事就放下了。在我手里,这桩公案可没有结案,只能算是一起悬案。现在既然我们翻扯得失,那么老八媳妇,你告诉我,盐是谁撒的?” 徳雅怯怯地回答:“不是小绿吗?” “谁指使的小绿?” 徳雅眼睛乱转,“我不知道。” 许萱河对姜云姬说,“你出去传话,让他们把小绿,还有另外那个丫头,叫什么小蕊的,一起带过来。” 姜云姬应了一声,扭头出去了。徳雅脸色煞白,惊慌地看了一眼母亲。周氏黑着一张脸想心事,她在推理,看这件事能不能搪塞过去。许萱河对夏夕说,“老七媳妇,去把你继母扶起来,过府是客,侯府可当不起她这么大的礼。” 夏夕点头,走过来搭把手,把周氏拉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小绿和小蕊一起进了寿萱堂,看着寿萱堂里的阵势吓了一跳,连忙走到堂中央跪了。 许萱河问小绿,“除夕夜里撒盐那件事,是谁让你做的?” “是牛嬷嬷。”小绿怯生生地回答。 许萱河皱眉,“哪个牛嬷嬷?” “就是七爷走那天,被奶奶打完送回定南侯府的那个牛嬷嬷。” 许萱河问:“老七媳妇,你那日为什么要打她” 夏夕回答:“我们之间有一笔旧账,临走前结算清楚。” 许萱河说,“那么是谁指使的牛嬷嬷呢?牛嬷嬷已经出府了,总不至于继续还是一桩悬案吧?周夫人,想给你女儿洗冤,怕是要有劳你派人去传牛嬷嬷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按时更得不易啊,早晨不知怎么踢脱了网线,还以为电脑坏了,找人来修,2点多快3点了才开始赶。因为承诺了五点更新,不想失信,是好是歹先出去吧。连存文都没有,直接发的。我果然是个非常实诚的人啊,求表扬,要分~ 第58章 计议 许萱河要传牛嬷嬷,这让周氏很是为难。牛婆子当日血淋淋地被拉回府里,她当时只顾着生气了,看也没看那婆子一眼,只吩咐家里的管家送那些被退回来的丫头婆子各归原位,顺口叫人请郎中为她治伤。丫头回话说,四姑娘已经找人给看过了,伤口已经上过药,还带了一包吃的药回来。牛婆子嘱咐丫头带话给周氏,她什么都没有说,所以才挨了这顿鞭子。周氏只顾得气得哆嗦,自恨原本捏在手心里的小鸟现在居然也敢反口啄人,让她生疼生疼的,却完全没有办法发作。这个德闵抓住撒盐的事做把柄,这是要翻天了?打婆子的屁股扫主母的脸,这消息在忠勤侯府一旦传开,她可是要丢大人的。大太太要是因此瞧不起她这位亲家太太,那徳雅无端端就会在婆婆面前矮三分。想到这些,有好几天她缓不过这口气来,完全忘记了抚慰忠仆这回事。 那婆子现在会不会怨怼自己?要是含了怨,把她弄到这里来可就是给自己添不自在了。 “二老爷,那牛氏自从那天挨了鞭子,年老体衰,回家之后不大不小地竟成了症候,听说这十几天就没下过炕。您觉得要是非她不可,我找人抬也把她抬到这里来。” 许萱河很平静地等她吩咐丫头传话。 夏夕有点怜悯这毒妇。跟大理寺卿玩这手避实就虚,她真是在定南侯府关着门横惯了,忘了天高地厚。 周氏只觉得背上冒出了一层冷汗。这是大理寺卿,他查案子的手段......牛氏能背得住他的大刑?老天爷,这可怎么好? 这时候,小蕊忽然说话了,“二老爷,不用找牛嬷嬷也可以的。当日是四小姐的奶妈赵嬷嬷过来传的话,她们说话的时候我就在屋子里,赵嬷嬷刚说完牛嬷嬷顺嘴就说让我去,把奴婢快吓死了,只恨当时没远远地躲开。” 许萱河说,“传赵氏。” 姜云姬只好又去传话,一盏茶的功夫,徳雅的奶妈赵氏被传了进来。一进门看见定南侯鼻青脸肿的样子先吓了一大跳,再看见屋子里老侯爷、侯爷两张黑脸简直要吃人,周氏和徳雅像两只瘟鸡似的缩着脖子,本能地就觉得要糟,大事不好! 赵氏在小蕊旁边跪了下来,看看另一个丫头,小绿,心里立刻如明镜一般。 “赵氏,你是奶娘身份?” “回二老爷,奴婢是八奶奶的奶娘,自小看着八奶奶长大的。” “我首先提醒你,你现在是我忠勤侯府的奴婢,要打要杀全凭我意,你明白吗?” 赵氏一哆嗦,低低地回道:“是。” “除夕那一日,这丫头亲耳听见了你跟那个管家婆子牛氏嘀咕,商量的什么事,你是肯现在说,还是等受了刑再说?” 语气平淡,气象却森严,连夏夕都觉得背上凉飕飕的。平素里大理寺卿眼底含笑,一副不难亲近的读书人的样子,上了庭原来是这样的? 周氏心里一凉,完了。 赵氏惊慌失措,看看徳雅,觉得不济,又盯着周氏不松。您倒是出来说句话啊?我哪能扛得住大理寺卿的大刑?这会儿您不帮我谁帮我呢? 许萱河笑笑说,“侯夫人,看这意思赵氏要征求您的意见了。不忘旧主,也算是个好奴才,您就发句话吧。” 周氏闭了眼睛,罢了,机关算尽,终究是无力回天了。 她声音发颤:“你就实话实说吧。” 赵氏立刻放心了,她拉拉自己衣襟,定定神,说:“二老爷,那天是我找的牛氏,让她派个丫头去厨房撒盐。我们说话的时候没背着这丫头,”她指指小蕊,“我刚说完牛氏就说派她去,我看这丫头眼珠子乱转,好像是个胆小、心眼多的,只怕靠不住,结果牛氏为求保险,又派了小绿。” “为什么要撒盐?” “姊妹俩嫁在一个府里,四姑娘临嫁人还服毒,易嫁的这个仇眼看结得深了,我们姑娘怕她留下来还跟自己捣乱,就想着挤走她算了,要不然一辈子都没个安生日子。” 夏夕回忆,那时候她在干什么呢?怕死磕头下跪,唯唯诺诺地认错,禁足写《女诫》,何曾流露过半点敌意。最大的算计就是一碗旗花面。谁能料到,害人的人反倒防患于未然,搞先发制人。被害妄想症本来应该是她得才对啊。 许萱河问:“就没想过撒盐的后果吗?” 赵嬷嬷态度还比较放松,大概周氏发了话,她少了一份背主的良心债。“就是一把盐而已,不会有太严重的后果。又不是毒药,吃不死人。” “这是你的主意么?”忠勤侯忽然插了一嘴。赵氏回头一看,忠勤侯的脸色太难看了,凶得像要吃人,赶忙为自己辩解,“不是,是五小姐想出来的。她说撒盐挤走四儿就行了,不能撒药,万一吃出事情就是命案,肯定就送官府了,官府必动刑,丫头那么小哪里能扛得住,迟早牵出我们。盐就可以了。” 徳雅腿软得已经跪不住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许萱河挥手让小绿小蕊以及赵氏退下,吩咐姜云姬站在堂门外头盯着,不许人靠近。 四个女人相继出去了,许萱河沉思片刻,忽然笑了,“真的谢谢你啊八奶奶,多亏你心地仁善,对七奶奶没有必杀之心,所以我们倒免了除夕之夜一场血光之灾。” 徳雅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16岁,花一样美丽的女孩,这副形象真是说不出的凄惨。 老侯爷怒道,“什么八奶奶?这种丫头哪里配?站在我屋里都脏了我的地。定南侯,你怎么说?” 定南侯闭了眼睛,脸上一阵抽搐,显得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功权治家不严,教女无方,惭愧无地。还有什么可说的?连求饶都愧得慌,任凭老侯爷发落吧。” 周氏还是不肯死心,流着泪对着他叫道:“侯爷!” 定南侯低着头看着地面,“不用叫,好闺女跟着你也学不出个好来。当初你别死死盯着四儿算计,好好地给她在北京找个人家,以她的聪明伶俐,未必会落得今日这个下场。你害吧,你以为你害了别人的闺女?可报应终究还是落在了你闺女的身上。” 这一番话说得平和,却是心死如灰。正月初一他为四儿自请休妻来侯府求情,一个月之后,他连求情的脸面都没有,面对的又是休妻。他仅有的两个女儿,血脉相连的亲姊妹,怎么竟弄成势不两立的局面?挖着根子,就在易嫁。这仇这怨,大概这一生都不会解了。徳雅才16,新婚被休,再有个反义窃盗的臭名声,这一辈子就算断送了。 心疼让他脸色苍白,再疼,他得站在理字上说话。今天不能维护徳雅,将心比心,哪个府里能容下这样的儿媳妇? 各安其命吧,自作孽不可活啊。 许萱河望着自己的父亲哥哥,老侯爷半点不容商量地说,“休了吧,这样的媳妇咱们不能要。丧德败行,留下糟心一辈子。” 忠勤侯也说,“听爹的。” 周氏哭泣着扑向女儿,把她抱在自己怀里,母女俩嚎啕痛哭。 定南侯就像被针扎着一样眉头紧锁,青紫的脸上哀伤的表情也显得格外狰狞。 夏夕的心忽然一软,可怜这个一直糊涂的父亲,生得两个女儿,善的他犯傻不护,恶的这会儿也护不住。自己顶了德闵的壳子,这辈子在婚事上也难逃悲剧。老七若是战死,她会一生守寡。若是老七不死,衣锦荣归之日,势必就是她这个下堂妇被休回家之时。纵然他知道易嫁真相说不休了,以自己的个性也不会轻易原谅他先前的那番设计。早先被人议论了一年的姊妹易嫁,轰轰烈烈地以姊妹双休了局,市井坊间又多了多少谈资笑料。 夏夕不忍的表情落在许萱河的眼里,让许萱河心里为之一动,他问,“老七媳妇,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一家子两个闺女都被休的话,这个父亲挺可怜的。” 许萱河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两座侯府易嫁,七爷被迫娶四儿,万千不甘只说不出口,抛家弃子上了战场,拿命来反抗这种不公平的对待。四儿是贴在七爷脸上的一个耻辱标签,战死则罢,若有功成之日,七爷堂堂丈夫,自会给自己一个交代。” 满屋愕然。 忠勤侯说:“他敢!” 夏夕笑笑,“侯爷,他血海尸山走这一趟,想给自己挣得就是骨气和自主的权力,真到那时候,您就成全了他吧。” 老侯爷也懵了,“敢情老七打的是这个主意啊。” 做父亲的定南侯这会也急了,“他是这么说的?打完仗回来休你。初一那天他不是坚决不同意休妻么?” “他已经被迫娶,不愿意再被迫休。就算是来自家人的歧视,他受一次也就够了。” 老太太又开始哭了,“这可怎么好啊。都是我不好,害了老七。” 其他人脑子转不过这么弯来,易嫁看上去亏了老七,这会儿发现得了好媳妇的反倒是他,他还闹腾什么劲儿?反倒是老八,这会不在家,要知道被这对母女算计得这么狠,连假人都给他用上了,还不气得吐血啊。 老侯爷恶狠狠地说,“老七的事到时候再说。他敢胡来我打断他的腿。老二,你现在就写个文书给定南侯,这个二丫头咱们消受不起,就让他领回去吧。” 许萱河向定南侯致歉,然后拉着父亲和哥哥躲到老爷子的卧室里密谈,这边夏夕把一直垂头丧气坐在地上的定南侯搀了起来。 定南侯看着她,眼圈又开始发红,“闺女,爹对不住你。” 夏夕叫姜云姬泡茶,亲手递给定南侯,“您稳稳心神,我的事还早,您把眼前的事情处理好。想为徳雅求情您就求吧,别到以后落得个遗憾。” “为她求情就对不住你。她害得你好惨。” “不是这么说的。我肯定得为自己洗清冤屈,这个谁也拦不住。但是我不会因为您替她说句好话就责怪您的。您是父亲,这时候不说话,只怕您会一辈子不安。” 定南侯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卧室里,父子三人也在急急地商议。许萱河说,“父亲,这个事不能急。闹出去两府都没脸啊。我为什么把丫头婆子都打发得远远的?易嫁的真相绝对不能传出去,传出去我们同样是笑话。” 忠勤候一时悟不过来,问:“为什么?他们连假四儿都用上了,怎么我们反倒成笑话了?” “哥,你要是坚定不移地认定四儿是你媳妇,就没有这出戏。是咱们挑肥拣瘦闯出来的祸啊。易嫁之前,文人书生就到处发揭帖骂咱们,这下忠勤侯府聪明反被聪明误,被后娘摆了一道。人家会同情咱们吗?只怕你出门能听见世人一路骂你活该。” 忠勤侯恍然大悟。 老侯爷也点头,“对对对,此事不宜声张啊。让人说饶你精似鬼,喝了后娘洗脚水......”说到这里,也轻轻地哆嗦了一下。 “父亲,您要是下决心给瑜哥休妻,此事必须从长计议。” 老侯爷很坚决,“这个媳妇说什么都不能留。从长计议怎么说?” “瑜哥到现在也还在新婚当中,现在呼啦啦休妻,势必引得人人关注,绝非恰当时机。依我的见解,就费点粮食,把徳雅在府中养上三年,三年后以无子为由再休,双方能勉强落个体面,也给定南侯留一点余地。哥哥今天把他打得可怜,那边连一句响亮话都回不上来,让我心里也怪不忍心的。我们不宜逼人太甚。给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不管怎么说,老七媳妇还在府里,定南侯还是咱们亲家。” 忠勤侯吸一口凉气,直接把舌头吐出来了。 老侯爷很无语地白了他一眼,“我是千恩万谢,亏着老八不像你啊。你说你干什么事能让我放心?从8岁之后你就像只长岁数不长心。” 许萱河哭笑不得,您老人家今天骂得也够难听的,50步笑百步吧。 “父亲,如果您觉得这样做妥当,我们出去就跟定南侯做个三年的约定。这事就让哥哥出面办吧,他是嫡亲的公公,身份比我正。” “那成,老大,你就自己出面去办了这个事好了。定南侯那边还得多加抚慰,不能给老七媳妇没脸。” 忠勤侯直觉一张脸火辣辣地烧,无可奈何地应了。 老侯爷又说,“老七媳妇说的那些话,难道是真的?老七憋着自己休妻?” 许萱河点头,“九成是这么想的。看那意思,跟老七媳妇都明说了的。所以老七媳妇有那一番感慨。俩姑娘都被休,是够烦心的。” 许萱海忽然福至心灵地问,“那休了俩媳妇呢?” 把他爹和他弟弟问得心里一沉,一门休俩媳妇,说出去何尝不是骇人听闻? 老侯爷拎起拐杖,恶狠狠地比划一下,“老七要是敢跟我提休妻,就算没死在战场上,我也一定亲手打死他。”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电脑液晶屏坏了,没有来得及更新,害不少亲空等,抱歉。看在我赶稿赶到两点的份上,读者大人们就大人大量原谅小的一回吧。我真不是故意的。 道完歉,怯怯地说,昨天的事别提了,今天还想要分。 我真是个厚脸皮啊。~~ 第59章 日子 忠勤侯府权位最高的三个男人走出房间的时候,徳雅缩在母亲的怀里止不住地发抖。她也不过是个少不更事的女孩子,虽然自私,却也胆怯而脆弱。这种等待审判的心情让她备受煎熬,只觉生不如死。 周氏通红的眼珠子哀求地看着尚家的男主们,眼神里传达的情绪再强烈,却无法软化他们的决心。 忠勤侯看着定南侯那张开了染坊的脸,不免尴尬,清了清喉咙,开口说道:“功权兄,我刚才实在是有点毛糙了。对不住。我这个性子真是要不得,干了多少让自己后悔的事,挨了多少打骂,硬是不记,要么你在我脸上也招呼几拳吧?” 侯府这边的人心里暗笑。定南侯那边的三个人却生出了一点希望。这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定南侯说,“萱海兄不必客气,这是我该着的。愧对故人啊。” “易嫁这个事我们也有错。当初要老老实实按婚约娶四儿过门,就没后来这些事了。所以,不能全怪在你头上。” 定南侯皱着眉,不知说什么好。 “我刚刚和父亲兄弟商量了一下,很抱歉,五千金我们是不能留了。考虑到两府的面子,这个事能不能这么办?” 他把静置三年,然后以无子为由休妻的打算告诉了定南侯。 “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今天就先签了休妻文书,五姑娘今后想住我们家也行,我们给她另辟一个清静院子静养。要是想长住娘家也行。来去自由,我们不干预。正式履约之后,所有陪嫁之物一应奉还。” 定南侯涨红了脸,想替徳雅求两句,终于还是开不了口。 周氏忽然又问:“不知大太太患的什么病?休妻这么大的事,她是一府主母,世子的亲娘,是不是也该向她说道说道?徳雅一向敬爱婆婆,我们两个亲家太太也相处得和睦,要是身体撑得住,是不是请出来见见?” 许萱河不禁诧异。周氏何以把大太太当成挡箭牌?难道私下真有什么交易不成? 老太太说,“请亲家太太原谅,她是真的身子不支,近来一直躺着,我连问安都给她省了。你想跟她说什么?” “当然是希望她女人心软,帮徳雅在老侯爷和侯爷勉强求个情了。” 老太太闻言有点不高兴,怎么我老人家就是个心硬的? 老侯爷冷冷地说,“大儿媳妇因病不得见客,我们家里大事女人是不插嘴的,男人们商量着办。” 周氏见状,叹口气,不再挣扎努力,事已至此,认命了吧。 “可以吗?”忠勤侯继续问定南侯,语气简直温婉得有点谄媚。 前倨后恭,态度迥异,夏夕诧异地看着他,老侯爷和许萱河却在一边忍笑。 定南侯几度张嘴,却终于无奈地闭上了,点点头。 忠勤侯这就准备带着他去书房写休妻文书,夏夕做梦也想不到这事就这么结束了,感觉快得应接不暇。 不知不觉她叫了一声:“老侯爷。” 老侯爷温和慈爱地看着她,“你可是要给这丫头说情?” 夏夕摇摇头,“为她说情也违背我的心意。为了易嫁这个事,我从小到大被坑害得太苦了,不想原谅她。” 老侯爷说,“那你要说什么?” “你们现在就要休了她吗?八爷甚至不在家,休妻这么大的事,不该等他回来商量过再定行止吗?” “这样的媳妇要她作甚?全北京多少名门千金还怕求不到个好的?老八打不了光棍儿。”老侯爷哼了一声。 夏夕这才明白许静璋当初是怎么接受易嫁的了。通知你去娶,你去就是了。在你缺席的情况下,什么都替你安排了,你敢迟疑就是不孝。这家的长辈根本没有征求子女意见的意识,哪怕它涉及的是终身大事。 夏夕摇摇头,“也许我不该说,七爷被迫娶我,现在上了战场。当初有人问他一声,说不定事情就两样了。徳雅是八爷的媳妇,八爷喜不喜欢,愿不愿意,我觉得您还是问过他再行的好。如果他们夫妻情深,八爷回到家,却发现媳妇被长辈们休了,您让他情何以堪?” 说得老侯爷直摇头,“老八我了解,这个媳妇说什么也不能再要了。” 夏夕低头,不以为然,却也不再多说。 许萱河却点头,对老侯爷说,“父亲,这个提醒是对的。万一老八很喜欢她,愿意给她改错的机会,我们却急急忙忙给休了,也许会给老八一生的遗憾。” 老侯爷看着二老爷,“你不了解老八?居然说出这种话来。” “迟几天无碍的,问过不是更妥当吗?子女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当初我们要是问过老七,说不定他真就不去从军了。这教训可是血淋淋的啊。” 定南侯像是看到了生机,目光闪闪地看着老侯爷。徳雅的心里却是越来越沉重,从回门那一日之后,许静瑜对她的不满就从来没有消除过,祖母那一通不管不顾地发泄,打碎了她们新婚甜蜜融洽的日子,她努力了,可是一直无法消除老八的心结。从指责陪嫁不公到讽刺大太太贪财忘义,祖母的话同样将他钉在一个耻辱难堪的位置上,辩无可辨,只能窝心地不提不问。可是很显然,血玉成了八爷的一块心病,而时间还没有长到让他把这件事彻底忘记。 她也曾哭着问过母亲,血玉是怎么回事?不然就给了四儿算了,省得八爷膈应。再贵重的珠宝也及不上八爷的心吧?不料却受了母亲一通斥责,叮咛她千万不可胡作乱来,血玉她必须妥妥当当地保存好,她才打消了念头。 眼下她面临休妻的困局,犯下这等大错,八爷能为她说话吗?在外人看来,她们还是一对甜蜜美满的新婚夫妇,她心里其实一点把握都没有。 如果八爷不为她说话,她就真的断送了。她爱着的这个男人,有没有爱上她,她心里也是一点把握都没有。 那个樱花树下专心下棋的美少年,那个西风里送来一袭斗篷,顺手在妹妹头发上抚了一把的友爱哥哥是她少女时代最缠绵的情怀,用了那么大的心力走到他身边,还不满两个月就要擦肩而过吗?还有洞房里盖头揭开时的惊喜赞叹,寒夜里温暖的怀抱和亲吻,簪花时执手微笑的温柔,她作诗获得彩头时他翘起的嘴角,她只盼一生一世白首偕老,如今这些顷刻间都梦碎无痕,让徳雅悲痛得恨不能当场死去。 周氏和丫头们送徳雅回房抚慰,定南侯步履沉重地先行回府。这样的下午实在够他受了。 夏夕搀着他的手臂送他出府,路上问起了娘的嫁妆。 “侯爷,我娘在世的时候,娘家的家境如何?” 定南侯想了想,“你外祖父当过鸿胪寺卿,很清贵的人家,他老人家也很有学问。” “娘的嫁妆......” 定南侯身心俱疲地拍拍她的手背,“肯定是有一些的,她死得早,当时祖母管家,自然接手了你娘的那些嫁妆,由她继续管着。但是你也知道你祖母那个人了,年老了更加没个别的爱好,你出嫁的时候她也一味地抠抠索索。我手里管的财物本来就不多,能贴给你的就更少。你的嫁妆比不得徳雅,那是徳雅娘拿自己的私房给徳雅添妆。你别担心,等祖母百年之后,爹会给你补上的。” “侯爷,人常说好女不看嫁妆,我也不是跟徳雅争竞多寡,只是我昨日在通县听说常庄头的儿子在苏州绸缎铺子当三掌柜,那铺子是我娘的嫁妆,不免好奇问问。继母已经插手管起这些事了吗?” 定南侯满脸通红,“许是你祖母这些年上了年纪,照应不来。周氏或许有所帮忙,但是收益是牢牢把握在祖母手里的,这点你放心。” 夏夕笑了笑,以樊氏和周氏这两个女人平素的作为,咬在嘴里还能吐出来就叫见鬼了。定南侯一向不问稼穑,祖母连他都防着,养成了他对家里这些经济事务从不置喙的习惯。而周氏布局长远,已经很有心机地开始安插自己人了。 “娘的嫁妆单子还在吗?我能不能看看。” 定南侯脸更红了,“这多年我都没见过,在你祖母手中。你要是想看看,我哪天试试讨一回。” 夏夕笑了笑,没说话,按德闵对那老太太的了解,这样的口一张,老太太立刻就得变成一只护崽的老虎狮子,泼悍凶猛异常。徳雅当日出嫁似乎从老太太手里挤出不少东西,包括那块似乎很名贵的血玉,疼得老太太在她们回门那日闹了一场,却终究什么也没能闹回去。 周氏果然还是很有本事啊。 八爷受纯亲王指派去了河间府公干,大约要去大半个月光景,休妻的事情暂时搁置起来。徳雅还住在她原来的屋子里,但是听说侯爷已经派人整理了府西的一处僻静院子,阖府不明白为什么,夏夕却是知道的。如果八爷一发话同意休妻,徳雅就要搬迁到那里去住了。 周氏在第二天一早被送回了娘家,定南侯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回去思谋了一夜,决定他也要休妻。 对于周氏的娘家靖北伯府,他表现出极为强横的态度。姑娘给你们送回来了,你们派人过来找我,咱们写休妻文书。至于理由,你自己问你姑娘吧。 靖北伯府怎样乱成一团,周氏如何羞愤欲死,岳父老子和大舅哥怎样磕头作揖上门求情,定南侯府三个儿子怎样惶惶不可终日,樊氏老太太怎样恶毒咒骂后娘心肠,靖北伯府的老太太怎样送来贵重礼物意图买通老太太说情,夏夕都听不到一点风声。两个姑娘被易嫁又要被休妻,定南侯定会与周氏清算一回,能清算到什么程度却在她的关心之外。 八爷未归的忠勤侯府酝酿着一场风暴,表现上却是相当的平静。 捷哥开始习武了。随着天气转暖,老侯爷嘱咐他每天早晨早起,跟着家里的哥哥和家丁们一起练功习武。捷哥倒是很开心,每天积极地去。文武全才,对一个想要改变宅男个性的男孩子来说,吸引力大得无法抗拒。他回来得意洋洋地说,七爷可以徒手与五条大汉格斗,居然还不输。把夏夕,丫丫都听傻了,看他的体格似乎没那么彪悍啊。 夏夕想起那个盔甲下俊秀倜傥的青年军官,自己错认了的温柔,心里有点疼痛的感觉。他计划要踩着一个无辜糊涂的女人去要强,这一点格外不能原谅。德闵身世可怜,而她穿越到这陌生的异世也够倒霉的,两个女人的不甘委屈加在一起,受的伤就是双份的。 姜云姬怀着赎罪的心来服侍夏夕,夏夕把原来的大丫头送人的送人,婚配的婚配,屋里本来就缺得力的人,好在她本来出身就草根,自己的动手能力并不弱,小丫头们搭把手,一直也都混了下来,没有觉得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可是姜云姬一来,她终于知道什么叫养尊处优了。除了把饭喂到她嘴里,这丫头殷勤得把她的一切全都包揽了,忙里偷闲还给她缝衣服绣花,她刺绣的鞋面精美得堪比艺术品,把夏夕比得很是没面子。 丫丫设计师亟不可待地拿着通州买来的衣料开始尝试,几张图画下来,夏夕觉得她虽然性格天真,在做事上还是相当靠谱的,至少她没拿21世纪的时尚来强行刺激世人的眼光。她谨慎使用花边与绣花进行细节上的点缀,再用她出色的配色能力来协调全身的色调,连姜云姬看了之后都用惊异的眼光看着这位年仅七岁的小丫头,直赞天才啊天才。 按照夏夕的指令,丫丫还设计了几款绣花的被套和枕套,通房丫头侍琴抢过去做,几天功夫就做出了三条,姜云姬和奶娘孙氏等人也做成了三条。 把被子一套,整整齐齐码起来的时候,蔡嬷嬷赞叹地说,“哎哟喂,这主意挺简单的,怎么竟然以前没人想起来?这比拆洗被子省力多了。你看咱年跟上忙得那叫一个不堪,拆洗了几天不干,干了还得缝上,如今看来真是白浪费了功夫。” 把夏夕听得喜滋滋的。一高兴,先人后己了,把做出来的六条被套分别送去给了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这下好,阖府奶奶姑娘们闻风而动,到处都开始缝被套了。老太太高兴得逢人就夸老七媳妇聪明,纳罕这么简单的主意以前竟没有人想得出来?年年拆洗被子缝被子,累死个人,今年过年可轻省多了。 府里不少奶奶姑娘拿着活计到春芜院来干,一起说说笑笑间大家忽然意识到,出嫁那时候二十四铺二十四盖的嫁妆实在是傻得可以,以后竟可以少做几床,空出箱子来装金银珠宝。 笑声直欲传到大街上去了。 做主人的夏夕没能耐和别人一起干针线活,于是和捷哥钻进厨房研究着做小点心待客。捷哥偷偷教会夏夕,夏夕再转而教会厨师,七奶奶的快乐下午茶时光就这么着慢慢地起步了。 丫丫缠着夏夕带她去了一趟她的嫁妆铺子,她感兴趣首饰铺,看了之后觉得那个不堪劲儿跟自己想象的一样。奇怪的是选址,首饰铺在北城,糕点铺反倒在南城。 回来丫丫就磨着要夏夕调整,东贵西富,首饰铺放在穷人聚居的北城,那个位置实在不科学。南城是商业区,人流量大,糕点铺子的利润哪里能和首饰铺相比啊,而且你那糕点铺子请的神马废物糕点师傅啊,做的那叫神马破烂玩意儿,不如请捷哥去教教他们怎么做灌汤包,卖包子省事,肯定比他们做的那些能砸死人的点心赚的多。 说的夏夕和捷哥眼睛都一亮,富二代基因里就带着某种商业天赋,眼光独到,她那俩店铺本来就是惨淡经营,这么一调整,说不定能焕发生机。这可是她自己的嫁妆产业,当然要弄好了,支撑自己经济独立。 夏夕对丫丫说,你对于首饰的理念目前尚未经过市场考验,我给你半年时间,你做上一些出来,我们先在咱们府里摸摸底,要是接受度好,赶夏天旺季我就停业装修,按你说的。南城开丫丫女人坊,北城的店改成包子铺。我对包子铺的信心更大哦。 丫丫根本不理会这种激将,跳起来拥抱了一下夏夕,跑回去画她的设计图去了。 二月中旬之后的某一天,八爷回来了。夏夕并没有得到消息,她的生活趋于平淡安逸,正是她想要的日子。捷哥清晨习武,吃过早饭学棋,棋下厌了读书写字,下午是学画画的时间,要是没有客人,夏夕就看书或者独自打谱。她对围棋的兴趣还是要远远大于别的。偶尔钱姨娘来教教她弹古琴,她学琴的兴致还是挺高的,却怕吃苦,手指一疼就歇了,所以注定琴是学不成样了。她对自己要求不严,只想着曲能成调,会个几首能蒙事就成。 这时候她正坐在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琴弦,小丫头进来报,“八爷求见。” 作者有话要说:  窝活活,终于在穿越频道的季榜上冒头了,最后一名。小荷才露尖尖角啊。多谢大家支持。吾很感激。继续要分,要收藏。这种追讨一直会持续到本文写完为止。 第60章 错过花开错过你 许静瑜出现在门前,一张俊秀苍白的脸,有些惶然的神情。那双平日里清亮的眸子落在夏夕脸上的时候,眼底的黯然失神让夏夕也觉得酸楚起来。 他这是知道了易嫁的内~幕了?新婚2个来月就走到了十字路口。说起来休妻的主动权掌握在男人手里,但是真要下这样的决断谈何容易?即使所有人都觉得徳雅的错误不容饶恕,但是他不一样。徳雅爱他,犯了那么严重的过失只是为了走近他,而现在他被推到了审判的席位上,情和理交战于心,最终要对她的爱情作出裁决。想一想就觉得同情。 19岁的大学男生有很多甚至还没有恋爱经验,可是在这里,他被看做一个成年人,没有实习,直接就上岗了。 夏夕对着他屈膝福了一福,“八爷!” “七嫂,你见我未免太过客气了。我是兄弟,你不必这么拘礼的。” 许静瑜在堂屋的官帽椅里坐定,半天不说话,小丫头送上茶来,他也没有抬头。夏夕示意小丫头退下,顺口吩咐说,“让姜云姬过来。” 小丫头飞快地跑去叫人。 夏夕看着他,真心觉得让一个不到20岁的青年决断自己的婚姻是件无情又残忍的事。但是,自己决断总好过别人代劳。徳雅的下半生就取决于他的一念之间。 “对不起,让你很困扰吧?”夏夕说。 许静瑜说,“我一回来就听到这桩奇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有这个假四儿存在的?” “正月十五,在纯亲王府。我结识了沁阳伯府的大姑娘武雅舒,她提起说我们曾经在永泰公主府见过面,也说过话,她还亲手送了我一只倭女荷包。而我从来没去过那里,那只倭女荷包是徳雅转送我的。我接那个荷包是在我自己的卧房里。” 夏夕从卧室的炕桌小抽屉里找到了那只荷包,把它递给许静瑜。 许静瑜拿在手里反反复复地看,不知在想什么。 “十五夜里回来之后我就在丫头婆子中打听,赶巧有人知道,告诉了我她住在通州的庄子里。我本来以为她可能早就被处理掉了,没想到那个庄头瞒着侯府想把这丫头许给自己的儿子做媳妇。我急急忙忙赶过去,在婚礼上遇到她。她一眼就认出了我,求我救她,说她宁愿以死谢罪也不愿意嫁给那家的儿子。我就把她带回来了。她承认了三件事,永泰公主府里的那个四儿是她扮的。” “她们不怕露陷么?” 夏夕说,“你这样的女婿大概是值得冒一次险的。” 许静瑜瞪了她一眼,夏夕忍不住笑了。他们并不亲近,现在也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但是不知怎么的,这句带点调侃意味的话就不经大脑地出去了。 许静瑜瞪视着她,她只好按着嘴巴不笑了。 许静瑜的眼底反倒浮现一丝笑意,“你好像很高兴?” “也不是高兴,大概是我最难受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所以现在同情你的心都有点弱化了。” “哦。你什么时候最难受?” “出阁之前吧,感觉自己被所有人遗弃。” 许静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一直欠你一句道歉。背叛了婚约,搞什么易嫁,害得你差点丢了性命,都是我的错。” 夏夕摇摇头,“我名声被搞坏了,侯府不想娶,不能算是个错。我像个烫手山芋,谁挨着谁怕。近来我常常想,要不是老太太把我强塞给七爷,说不定我就老在闺中了。老姑娘更不得出门,势必就要冤沉海底了。” 许静瑜点点头。“能洗清冤屈当真不易。七哥知道这丫头的事吗?” 夏夕摇摇头。 “长辈们告诉我说,七哥也想休妻?你不用担心,长辈们会护着你的,七哥也是不了解你,他要是知道你那样对捷哥,必定回心转意。” 夏夕不愿意跟他多谈自己,问道,“你来我这里还是想见一见那个姜云姬吧?” 许静瑜点头,“我想当面问问她。” 说话间,姜云姬从门外一脚跨了进来。她穿着一件粉色水仙散花绿叶长裙,白色掐腰的交领织锦褙子,乌黑浓密的头发盘成一个倭堕髻,斜插了一支汉玉竹节簪,打扮得素雅大方。这几天慢慢从被逼成亲的惊吓中缓过劲来,更显得肤光如玉,眸含春水,容色照人,她微微颔首向上行礼时,仪态庄重优雅,端的是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 夏夕这几天已经频频问过丫丫,她是不是比我还漂亮啊,丫丫看了她半天,问,我要是说实话,你会伤心吗? 夏夕恨恨地说,“会。” “其实我想说,她没你的知性美啦。” 夏夕却半点也感觉不到安慰,没天理了,替身好像真的比她这女主角还漂亮,跟谁说理去? 许静瑜却不由自主地把眼光看向两个人,五六分相似的容貌,但是放在一起却是截然不同的感觉。姜云姬美在容色,像江南的一泓秀水,温柔婉约。夏夕美在气质,像四月的一缕和风,自在适意。论第一眼的感觉,他还是觉得四儿的相貌更合他的眼缘。意识到这一点,他心里像针刺了般的蓦然一痛。 “云姬,这是八爷。他要问问你当日的情形,你仔细点告诉他吧。” 姜云姬抬眼一望,俊朗洒脱的侯府世子的确人才出众,难怪周氏出尽百宝算计着要把亲闺女易嫁于他。 “你第一次见到徳雅是什么时候?” “在前门大栅栏附近一条僻静的小街上。我住在府外,在那里跟她们会齐。是常进宝送我过去的。我背了几天德闵的情况,对她的情况基本都熟了,所以一见面我就知道她是妹妹徳雅。徳雅叫我姐姐。” “那么她来之前是知情的了?” “是的,侯夫人安排她跟紧我,尽量让我少说话,也不让我太引人注意。有人跟我搭腔,母女俩都争着替我回答。” “她们都要你做了些什么事?” “第一次在前门是乱要东西,略说说就发脾气。第二次是在府里,拔簪子扔到台上赏戏子。第三次是在公主府踢丫头骂丫头。” “她们告诉你要做什么吗?” “没有,就让我按要求做。要求讲得很详细,所以我一直挺疑惑。后来是常进宝哪次顺嘴说了一句,我才明白我做了这么大的缺德事。人常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婚。我心里很不安。” 许静瑜想想,其实真没有什么可问的,头几天早都水落石出了。他点点头,对姜云姬说:“你下去吧,我跟你们奶奶再聊几句。” 姜云姬转身退下。 许静瑜问夏夕,“七嫂,老侯爷让我自己决定要不要留下徳雅。以她眼前的错,那是万没有留下的理。我想问问,她在家的时候是个什么品格?” “这个其实我觉得不重要,你也不该来问我。” “这是什么意思?” “除了算计易嫁,我记忆里她似乎也没有什么大奸大恶的坏处。照我想,你还是应该看你们俩的情分来做决定。不喜欢,哪怕德如班婕妤,不也照样守着寂寞过日子么?如果喜欢她,这时候自然是你护着她的时候了。” “我佩服你,七嫂,女人很难这样想问题。我以为你恨死她了。” 夏夕想了想,摇头。许静瑜一脸不信的神气。不恨?不可能吧? “我不去恨她,太费精力。我只是不恕。” 许静瑜专注地看着她,似乎期待她说的详细些,夏夕只好继续说下去。 “为了易嫁,她们一路算计,我过得太苦,原谅她们,我真的做不到,但是这我自己的事。如果你喜欢她,留下她,你们依然很幸福,我也不会难过的。也许老天就乐意善待她吧。我自己疼好我自己就行了。” 许静瑜眼底一暗,真是风一样自在的女子啊,毫无挂碍,真情善良。 “七嫂,打小过得那么不好,居然有你这么豁达的心性,当真不容易。听父亲说,那天还是你拦着他写休妻文书的。” “我不想装得特别善良或者特别狠毒,那天我拦着老侯爷他们去写文书,并不是为着徳雅的。长辈们到现在都不觉悟自己的失误。他们高高在上成了习惯,不明白子孙在底下负重孝顺的辛苦。别的事好说,终身大事还是要尽力去争取一点自主权的。七爷如果当初不是一个人怄气,或许我和他的人生都是另一番局面。” 许静瑜很是钦佩,死过一次,她变化太大了,他们兄弟俩都不及她勇敢。 “你怨他吗?” 夏夕对着老八满是诚挚关心的面孔,忽然一阵恍惚,“相处的时日太短了,什么情绪都来不及成形。或许是怨的吧,但是我也明白,换他的角度看,他一点错也没有,不想娶我,又不能违逆长辈,他也很可怜。” “你知道祖父怎么说?人算不如天算,老七才是个有福的。” 夏夕眼圈一红,“祖父对我是真好啊。” “你值得的。” 夏夕羞赧地摇摇头。 “七嫂,撇开易嫁这件窝心事不提,我们也算姨表兄妹,比别人总归还是近了这么一层。七哥不在家,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我是男人,整天在外头跑,帮你办事义不容辞。” 夏夕只觉得一股热流流过四肢百骸,暖洋洋的很是感动,不由得眼睛有点湿润。姨妈不疼不认的外甥女,他却跑来攀亲戚。没有半点好处自找麻烦的事情,做得这么毫不犹豫。八爷谦谦君子,有情有义,周氏品行虽差,看人的眼光真的是很好啊。 徳雅在樱花盛开的时节里与他初遇,一缕情丝缠缚于心,就此沦陷。如果那一日,花雨下面站着的是德闵,远远望去,白衣金冠的少年,珠玉般无暇,明月般莹洁,是她指腹为婚的良人,芳心可可,又该多么沉醉多么幸福。 错过花开错过你,当真是人生最惨痛的失去。 老八看着她笼上一层泪雾的眼,凝神沉思的脸,茶烟一般淡淡的哀愁,心忽然不受控制地痛楚了起来。 这样的美,这样的聪慧灵秀,原本该是属于他的,却擦肩而过。 临告辞,许静瑜说,“徳雅可能怀孕了。” 夏夕一愣。 “她说月事晚了十多天没来。现在郎中在她那里诊脉呢,我抽空过来问问你。如果能确认喜脉,休妻就不用提了。” 作者有话要说:  要分要收藏,嘤嘤嘤。 第61章 大战在即 诊脉结果确认,喜脉。 侯府上房里,众人喜忧参半,都有点傻眼。新婚就坐胎,徳雅看着一副娇滴滴的模样,竟然挺好生养。要是放在半个月以前,这喜讯还不轰塌了侯府?丫头仆妇们少不得要多领两个月的月钱,可是现在怎么办?休妻休了一半,侯府骑上了虎背,上下两难。 侯府子孙不算少,但是嫡长子实在是太重要了,这是侯府未来顶门立户的人物,家族的传承,家业的兴旺完全取决于他的品性和才能。一个人品那么差的母亲,能否孕育和教养出一个优秀的儿子,这是所有人深感焦虑的问题。 老侯爷带兵出身,深知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的道理,所以培养一个优秀的家族领头人在他那里是格外的重要。 他自己早年也没有读过很多书,不大岁数都跟着父亲东征西讨地平乱,也算一员悍将。两个兄弟相继死在乱军之中。许家如狼似虎的三兄弟,唯有长子他侥幸留了一条命。等到天下大定,父亲因为旧伤难愈,已经不良于行。他袭爵回家,发现16岁的长子完全像了自己,使力不使心,是个舞刀弄枪,头脑简单的货,不免对老太太有些失望。他保全子孙的心思不好明说,拎起鞭子就进了书房,对着才刚刚十岁的许萱河说,好好念书,先生夸你,我没什么可赏的,那是你应该的。先生要是说你不用心念书,看见没有,我就赏你一顿鞭子,也不会打得很重,下不来炕就停了。 本来他老也不在家,积威甚重,眼睛看一眼都能吓哭孩子,现在一开口竟是如此险恶,吓得许萱河说梦话都是背书,学业进步一日千里。小小年纪就一路秀才举人地过,24岁就中了进士。老侯爷一看,这法子奏效,凡是进了学堂的学生他就这么挨个恐吓过去。他每天早晨挥着鞭子督促习武就已经很吓人了,哪里经得起把鞭子的效能无限扩大到课堂,侯府里就此文风大盛,走科举应试做官的子孙越来越多,老头子抱着鞭子暗爽不已。 后来他告老致仕,长子许萱海袭了侯爵之位,饱读诗书的次子实际上更让老侯爷放心。他想幸亏老二也是嫡出,亲兄弟帮衬亲兄弟,侯府才有长久的兴旺。要是换个庶子,说不定巴不得老大犯错,自己看热闹。侯府危矣。自己早先是为了不让子孙上战场才逼他们念书,没想到误打误撞,倒给老大培养了一个最好的帮手。但是这种好事可一不可再,还是要着力培养好德才兼备的世子,方能保一家长久平安。 基于这种认识,嫡长子许静珏的教育老头子抓得最严,忠勤侯夫妇基本插不上手,老头子整天带着习武练功,再亲自送去学堂念书,一眼不错地盯着。眼看新一代嫡长孙像棵小树一样地溜溜直地成长,却不料一起坠马事故生生地断送了老头子十几年的希望。 静珏死后,现在长房只有老八一个嫡子,对于老八的品格,老侯爷也是十分放心的。现在徳雅怀了孕,万一生了男孩,这个孩子能否成为优秀而正统的家族继承人,是老侯爷最感焦虑的问题。徳雅作为生母,其个人品行差到那种地步,在这个孩子的教养过程中能不能起到好作用,要是不能,这个孩子该托付给谁?剥夺了嫡母教养孩子的权利,谁又是更适当的人选?这样乱七八糟的念头弄得老侯爷头疼,开始睡不着觉了。 老八许静瑜说,“祖父,这些事情交给我将来烦心好不好,您要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 许萱河也说,“是啊,这些还是后话。眼跟前得有个定论,这徳雅是休还是不休,我们得给定南侯回个话。” 许萱海说,“还怎么休?怀着咱们家的孙子呢。这会休了,孙子难不成姓尚?不成了大笑话了。” “老八你说说吧。”许萱河问。 许静瑜苦笑,“这还用问么?怎么就这么巧,这么快就怀孕了。什么想法都不该有了,让她好好把孩子生下来,我给她另辟一间屋子静养起来,这一辈子我命该如此。” 许萱河说,“生个嫡子,只怕你真的就给套住了,要是生个嫡女,照样可以以无子为由休妻。” 许静瑜说,“生生让人骨肉离散也太狠了点。闺女没亲娘该多可怜,咱们都看见了,我到哪里再去找个七嫂那样的女人来当她的继母?” 满屋默然。一场易嫁把全家人吓到了,四儿被算计得悲惨,一个继母耍弄了两座侯府,弄得现在尾大不掉,十分的棘手啊。 几个大男人憋了一晚上,做了两项决定。第一,休妻暂停,严守易嫁秘密。怀孕期间优待德雅,以保证诞育一个健康的儿孙。第二,按惯例,徳雅既已怀孕,就要给老八安排通房。这个事由大太太负责。 就在侯府上房几个人倍感头疼的时候,春芜院却是喜气盈盈,纯亲王府派了管事来替许静璋送礼。 王府管事王嬷嬷向夏夕行礼请安的动作仪态一看就是受过严格的宫廷训练,尺度分寸拿捏得十分准确,庄重戒慎,一丝不苟。 夏夕笑着说,“辛苦您了王嬷嬷,劳您跑这趟。找人捎个话我们自己去取了。” “回七奶奶的话,这是王妃吩咐的,说您现在家里没个男人,举手之劳,我们就代劳了。我临来的时候王妃还让我告诉您,她准备给我们家大爷送一批春天穿用的衣物,问您有什么想给七爷捎的,可以送到王府来,一并就给您带上了。” “我想想看,整理好了派人送过去。您回去代我谢过老姑太太。” “您客气了七奶奶,都是一家人。我当年都是咱们府里出去的陪房。” 夏夕一笑,“当真?那还真是一家人了。” 打开王嬷嬷带来的一只包裹,里面乱七八糟地放着一些女人孩子用的东西,有两匹看上去花色奇怪的衣料,几条丝巾,几串像是义乌小商品城出品的手工珠子,一双绣花鞋,还有一顶蒙族风格的小毡帽,显然是给捷哥戴着玩的。最奇葩的是里面居然还有一只拨浪鼓,鼓面上画的是两款不同形制的蒙古包。夏夕抓起这把拨浪鼓交给捷哥,20岁的小宅男摇了摇这只鼓,真是又黑线又搞笑。 连王嬷嬷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些大男人哪里懂这些事。我们家大爷买回来的也就是这些,把大家伙都快笑死了。我们王妃也得了一双绣花鞋,跟你这双颜色不一样,花色都是一样的,王妃说难得大爷有这个心,谁能穿上就拿去穿吧。” 夏夕抓起鞋子试一试,小了。递给丫丫,她一试,刚好。夏夕又黑线,敢情这位买的是童鞋啊。 蔡嬷嬷拆开另外一只较小的包裹,里面是一张犹带血色的灰貂皮。里面卷着一张纸,没头没尾写了一行字,“二月初一,大同郊外牛角洼。我亲手打的,给你做个毛领吧。” 丫丫和捷哥呵呵地笑,“这个你是谁啊?怎么也不写清楚。” 王嬷嬷说,“当然是七奶奶了,新婚就分离,正是感情好舍不得的时候,肯定特别惦记您。打了块貂皮巴巴地给您送回来。” 蔡嬷嬷说,“这个皮子要拿去熟了才能用,不然有味道。” 丫丫又在包袱里翻了一翻,“家书呢?怎么没见家书?” “家书是给老侯爷和侯爷的,没有包在包袱里,是单独带回来的。 丫丫举起那张纸,“给我们奶奶就这么一句话啊?这个人也太酷了吧?” “包袱里要是没信那就没有了。说不定在家书里会问到你们奶奶,闲了去跟老侯爷侯爷打听一下就是了。” 丫丫无语,做了个鬼脸。在家的时候算计媳妇,把媳妇惹恼了分手,送礼物本来是一种求和的姿态,却连多余的一句话都没有,这个男人的情商实在很成问题啊。写信说句软话你会shi吗? “王府那边大爷有没有说到大同那边的战事?” “说到了。也给王爷递了正式的条陈。蒙古各部落内部矛盾很深,不断地打仗。但是在对付我们的时候人家历来很齐心,去年一冬蒙古大漠遭受雪灾的地方不少,不少人口活不下去了,请王爷加强北京这边的戒备,怕他们集结之后来犯。” “打北京?”捷哥惊讶地问。 “倒不至于是北京,但是北京上面无险可守,蒙古骑兵扰乱到北京附近的可能性是有的。萧原昔将军的条陈里说,蒙古军队以骑兵为主,千里奔袭,速度惊人。遇上咱们的队伍,人家一碰就走,不肯吃亏,可是一旦发现咱们这边实力弱,那边可就是一群虎狼之师了。” 三个人互相对视一眼,他们穿进一个架空的朝代,可是蒙古人肯定比汉人凶悍得多,他们彪悍的族性是在恶劣的自然条件下养成的,如果有一股力量,或者一个强有力的领袖,说不定就能再次缔造一个蒙古帝国出来。 夏夕早年对元朝的疆域之广幅员之阔还有一种莫名的崇拜情结。直到上示范学院的时候才知道了元帝国的真~相。一代天骄成吉思汗,俨然是一位大英雄。可是他蝉联世界屠夫之王的宝座数千年,至今无人能够打破。以屠城灭绝为特色的蒙古骑兵,被史界称为地狱军团,横扫了从朝鲜半岛到多瑙河,从极北之地到缅甸丛林的大面积地区,铁骑之后万里无人的“黄色灾祸”至今是欧亚大陆不少国家的噩梦,蒙古帝国的种族灭绝数额最终爬上了吉尼斯世界纪录。 这里当然没有铁木真,但是有他的几十万同胞。受了雪灾的蒙古大漠会不会有另外一个成吉思汗在困顿中崛起?许静璋所在的那只学生军是本朝第一支骑兵队伍,如果蒙古铁骑真的兵临城下,北京能否守得住?元朝对敢于抵抗的城市采取的都是屠城战略,有过5万骑兵一次屠杀120万人的纪录。明朝初建时,河北,河南,山东西部乃至江苏北部,好多地方都是赤地千里的无人区。想想就莫名地恐惧。 “北京的军队肯定很多是吧?”丫丫说。 王嬷嬷一派乐观,“嗯,那当然,这里是京城啊。” 夏夕苦笑,这里可也是元大都啊。 事实证明,夏夕的忧虑不是空穴来风,许静璋的家书里,直白地对长辈们分析了当前蒙古大漠的饥荒及对方有可能采取的应对方式,又分析了两地战略布局,认为蒙古骑兵奔袭到北京城下劫掠一把的可能性很大,建议长辈们尽量不引人注意地将阖府女眷转移回山东老家,等安全了再回来。 许静璋的家书在府里引起了极大的重视,老侯爷几个商议之后,决定低调地部署财物及女眷迁移。 萧原昔明发朝廷的奏折也引起了纯亲王爷的高度重视,他顶着朝内反对的声音,开始从山东,山西,陕西往北京增兵。 增兵的旨令下达,各地人马才刚刚开始集结,第一批蒙古骑兵就绕过张家口防线,摸到了北京北部的延庆地区,开始了大规模的劫掠行动。 领头的是东蒙古有名的大英雄,绰号孤狼的帖木尔雄奇。 他带着他部落的全部精锐,780名铁骑全副武装,挥舞着马刀在延庆的乡野间纵横无忌,所向披靡。十多天的时间里,北京方面几乎没有组织起像样的反抗,这让他和他的战士们格外地意气风发。劫掠的大批生活物资被部众押解着送回大漠深处,引得大群的草原狼慢慢地聚拢而来。 北京,倾尽天下财富累世而建的美丽都城,物饶民丰,像一只上好的肥羊,被一群来自大漠的草原狼盯上了。 数十个在饥荒里苟延残喘的部落首领,身后上万蒙古骑兵一起虎视眈眈地看着帖木尔雄奇,他们在酝酿最后的决心,一拥而上对北京展开疯狂的围攻和撕咬只是时间问题。 群狼的盛宴即将启幕。 作者有话要说:  憋了几天,来一段逃难吧,方便老八和夏夕接触,也让老七露个面。批了请假条的亲们就不要重复打分了,就算请假条也能赚分这一点让我感觉很爽,但是做人不可以太无耻了,呵呵。谢谢大家。最近更新时间还是早10点或者晚7点,我尽量保持日更。 第62章 疏散 一夜之间,北京变得风声鹤唳起来。原本还想低调进行的迁徙活动完全不用背着人做了,行动快的府邸一辆辆马车进进出出,立刻就开始向南疏散人员和财物。侯府里人心浮动,也有些忙乱起来。 老侯爷先是派人向城外各田庄庄头传令,迅速疏散庄户和佃农,带不走又相对贵重的财物全部挖坑深埋,原则上不留人看家。所有人等有亲投亲,有友靠友,一律向南方投奔,不可向北方去。各田庄的马匹车辆、铁锨镐头要全部调回城里听用。老弱病残实在走不了远道的,可以进城来,在侯府安排居住,比呆在城外相对要安全得多。有牵挂自愿留在北京的成年男丁,全部编入护院队伍,负责维护侯府的安全。 府内女眷分成两部分,带上全部的未成年孩子,一部分回德州老家,一部分奔石家庄的封地。老太太和长房女眷由许静瑜一路护送至德州,二房由大爷静琛护送到高碑店,交给在那里担任五品宣正的三爷静琨,由他找人护送她们下半程。静琛则迅速返回职司,以备朝廷用人之需。府里的其他成年男人全部坚守岗位,不得擅离半步。 侯爷一听就急了,“父亲,您得走啊,我们这么多男人看家,您跟着女眷们一起撤吧。” 老侯爷一笑,“糊涂,你们都有公务,哪里能顾得上看家?说不定就要出城去打仗。家里有我,你们就只管放心吧。” 把全家人搞得十分别扭,但是说薄了嘴皮子,老头子坚决不动摇,许萱海几乎要哭一鼻子,也没把他老子说服,只好悻悻然放弃了。 女眷全部撤离,可是马车毕竟是有限的,不可能带走所以的仆妇丫头。没多久,各个院子里就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哭声,把许萱海哭得头皮发麻,除了跟了女眷走的贴身丫头,和自己有地方去的,另有好几十个家生子无处可奔,呆在北京又怕,急的要撞墙。 许萱河不在家,他一时竟是想不出个好办法来。许静瑜说,“侯爷,您问问各房媳妇,看谁在南边有庄子,也别过于远了,离北京有个二三百里地最好,征用过来就可以安置这些人了。” 侯爷一听大喜,放出风去询问,二太太得信之后派丫头来说,“我在曲阳县有个很大的田庄,里头有好几十间屋子,容纳这些人尽够了,都送那边去吧。兵荒马乱的,就别让这些人分散了到处乱跑,跑丢了反倒麻烦。” 老侯爷点头,挑选了几个精明能干的管家男人负责这支队伍,把这些佣人编队,并套了几辆牛车,帮他们拉行李被褥什么的。小绿小蕊两家和另外四个小丫头就跟着这只队伍走了。侍琴、捷哥的奶妈孙氏,她的乳母朱氏等人回了自己家,和家人一起去投亲。和夏夕一路去德州的,就剩下蔡嬷嬷,张嬷嬷,姜云姬,丫丫等四人。一些带不走的古董和瓷器她们装了两只大箱子,把它交给了老侯爷。风闻侯府地下有暗道,这些东西就由老侯爷来安置了。 穿越到这里,太平日子还没来得及品到滋味,逃难的日子就这么让人猝不及防地开始了。 穿越三人组都是和平年代长大的,应付这种事一点概念都没有,该拿什么不该拿什么全听蔡嬷嬷的。而蔡嬷嬷吼得最多的就是干粮。她让厨房摊了不少菜饼肉饼,用一张大包袱皮包了,放在车上。另外那三个人就争前恐后地去抓下饭用的小菜,把食盒里塞得满满的。 蔡嬷嬷笑着说,“有那地方,我是宁可再塞几只饽饽进去都不会拿这些的。这是逃难,您还怕路上吃不好不成?有的吃就不错了。” 丫丫说,“不至于这么紧张吧嬷嬷,敌人都在北边,我们可是往南去的。” “你当这是平时呢?太平盛世朗朗乾坤?现在没那好事了。乱世起盗贼,可不敢大意了。” “哪来的盗贼?”捷哥问。 “自古山东出响马,没事的时候都是民,一有事梆子一敲整村都是强盗。防不胜防的。” 三个人吓一大跳,“啊?” 蔡嬷嬷见恐吓得有点过,赶紧又安慰,“别怕别怕,他们也看人呢,我们这么多的车马,又有家丁护送,轻易不会招惹我们的。落单了的客人才危险。” “那要是碰上个色胆包天的响马呢?”丫丫看看夏夕,又看看姜云姬,也不知是促狭还是忧心,问出这么一句来。 夏夕瞪她。 丫丫心虚,赶紧说,“电影里看的,年轻姑娘逃难的时候要拿黄土锅灰把脸抹成花的。” 捷哥大笑,“你抹一个我们看看。” 丫丫邪邪地一笑,“你以为你真的没事?说不定响马家里有个小麻皮,一眼看中你,把你抢回去,玩个养成游戏呢。” 蔡嬷嬷听不懂,“什么养成游戏?养成什么?小女婿?” 丫丫发出一阵坏笑,“小女婿当然很美满了。不过我们捷少长成这副模样,天生就是一个绝色呆萌□□受啊。” 夏夕不出声地捂住了她的嘴巴,捷哥听不懂,还一直追着问,蔡嬷嬷也是一脸好奇。夏夕顺手在丫丫的脑门上拍了一巴掌,“我可告诉你,一路上大家坐车住店,声气相闻,你再胡说八道,大太太要抽你鞭子,我可不拦了。” 丫丫惫懒地说,“那你哪能不拦着呢?上次明明是你把大太太得罪狠了的。要不是逃难,她恐怕还得继续被禁足,这刚刚放出来,一肚皮的怨气,说不定真的会拿我撒气呢。” 蔡嬷嬷正色道,“你要是知道好歹,她捉不住你的错处,想撒气也找不到理由。” 丫丫蔫蔫地答应了一声,“哦。知道了。我躲她远远的。” “关键是要谨言慎行。”夏夕说,“一路上我们没有多余的人手,你要把捷哥跟得紧紧的,自己也别乱跑。要是你跑丢了,外头不定多乱呢,让人家拐卖掉,你哭都找不到地方。” “知道了,没事净吓我。我胆子这么小,怎么可能丢了?捷哥丢了我都不会丢。” 蔡嬷嬷脸一板,“奶奶刚才还教你谨言慎行呢,你这就又来了?嘴上没个把门的可不行,就算奶奶护着你,你就不能给她省点心吗?” 姜云姬正忙着打包,这会忙完了过来问:“奶奶,给七爷他们准备的春夏衣裳是不是赶紧找人送到纯王府去?我们这一走说不好多久,到了山东想捎东西可就更麻烦了。” 夏夕想了想,“王府不知道现在还顾不顾的上派人去大同,你都装好,我去问问老侯爷吧。” 蔡嬷嬷说,“依我看,不用问,直接就给老侯爷送过去,我刚听说他要亲自去王府看看老姑太太呢,顺道就带过去了。即使现在不送,咱们也把这些衣服一径交代给老侯爷,等稍微闲下来一点,王府肯定还是会派人去的,那时候咱们都在山东,放咱们院里谁来找啊。” 夏夕带着这一大包衣物来到上房春芜院,赶上二老爷许萱河正在向老侯爷汇报纯王府的动静。她不好打断,站在一边听了几句。 顺义那边发现贼兵之后,纯亲王又向山东山西陕西河北连发了几道调兵的旨令,有10万兵马正在集结,加上北京原有10万禁卫军,大约五天之后可以汇集20万兵马。比较纠结的就是天下承平日久,这些禁军和内陆兵马原本就少经战事,又都是步兵,遇上蒙古骑兵,战斗力究竟如何谁也说不上。 昨日朝会上,有持重的大臣建议迁都南京,被纯亲王断然拒绝。蒙古各部落也在集结中,最多能凑够2万骑兵,北京城下20万对2万,就算战斗力不及蒙古人,输也要输得有点骨气。 纯亲王自己留下来主持守城,誓与北京共存亡。宫里的皇帝与太后被秘密转移出城,一旦北京失守,或者纯亲王以身殉国,皇帝就立刻宣布亲政,然后再调集天下兵马反攻北京,纯亲王在朝上意气风发,折箭立誓,决不让北京成为蒙古人的马场。 老侯爷眉头紧锁,这是下决定要在北京城下死战了。 “昨日朝会之前,朝廷里还有些持重老成的大臣筹划以退为进,纯亲王说他享了40年福,现在是以身报国的时候了。区区2万蒙古骑兵想在北京劫掠,须得踩着他这一国摄政的尸体进城。老姑老爷素日温润,昨天那叫一个傲气冲天啊。”许萱河也不知是批评还是夸赞,脑袋不停地摇。 “没人劝劝他?避其锋锐,徐徐图之也不失为一个策略。” “老姑老爷说,不能让蒙古人尝到甜头,这次要把他们打痛打怕,以后北京才能消停。他派出细作去摸清底细,凡是这次参加了北京城战的部落,战后要派精锐兵将,疯狂报复,势必夷其全族,给其他蒙古人一个教训。尤其是这个帖木儿雄奇,必要将他的人头挂上北京城头方消此恨,方雪此辱。” 老侯爷沉吟半天,问,“你去王府看过没有?老姑太太做什么打算?” “今□□会主要商议军事,我插不上嘴,下朝直接就去了纯王府。我看那边也在安排疏散,府里上上下下都在忙乱。老姑太太让我转告父亲,不用操她的心,她会安排好的。纯亲王在江南江北产业那么多,不会没个去处。还问如果我们这边有困难,她可以帮忙安置。” 老侯爷想了半天,“她没具体说她要去哪个封地?” “我问了,她说先去太原,要是战事不利,会向南京靠拢。” 老侯爷松了一口气,“这我就放心了。我是真怕她留下来不走。她跟老姑老爷伉俪情深,这时候以那丫头一贯的个性,势不肯远离的。” 许萱河说:“我知道您的意思,我问得很细,她说老姑老爷安排她撤退,她不愿意让他为家里的事情分心,她会带领所有姬妾以及未成年的孩子全部离开北京。王府三个成年了的儿子全部参战,淮宁在大同,府里还有两个成年的儿子,全部留下守城。” “你看她的情绪怎么样?” 许萱河想了想,说,“没有异样,父亲,你不提我还没多想,是有点奇怪,照说她应该很舍不得老姑老爷才对啊。怎么那么平静?” 老侯爷眼睛红了,许萱河立刻醒悟过来,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不要。” 夏夕脑子里也瞬间闪现出殉夫这么个极为生僻的词汇来,如果风华绝代的纯亲王以身殉国,慈爱宽和的老姑太太真会做出这么极端的事情来吗?如果这世界没有这样两个人,少了多少美丽与美好,真的是太可悲可惜可叹的一件事。 老侯爷沉吟半晌,对侯爷许萱海说,“你去把咱们的家丁再盘一盘,抽出十个功夫最好的给老姑太太送去,战事打响,让他们寸步不离纯亲王。护送女眷撤离的护卫适当减少上几个吧,路上总比北京要安全得多。给年轻奶奶们随身带上护身的匕首,真遇到贼匪,教教她们怎样自尽。” 夏夕在旁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作者有话要说:  这么交差了,勉强日更了。瓶颈期还是没过,故事进展很艰难。请大家看在作者十分殷勤的份上多收藏多补分。作者晚上出去过寿,不及时跟大家哈拉了,回来了收分就当收礼物了,多谢~ 第63章 途中 往山东逃难的一溜十几辆马车在侯府门前排成了长长的队伍,老侯爷,侯爷,二老爷在为他们送行。他们起身之后,往石家庄去的二房再跟着出发。许萱河奉命陪皇帝转移,离开北京就是这一两天的事。 老侯爷站在府门高高的台阶上,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上车。夏夕觉得隐隐地有些伤心,拉着捷哥去辞行。 老侯爷把将要跪下的捷哥一把拉起来,慈爱地摸摸小脸蛋儿,“捷哥还没去过咱们老家呢,这一回可以回去看看了。” “曾祖父,北京要是危急守不住,您一定要带着大家逃啊。咱们家不能没有您。” 老侯爷一脸的感动,他护着这孩子,让这孩子心里依恋他。“我知道,捷哥放心,曾祖父没事的,以后还护着你。你这一路别淘气,紧跟着大人,路上小心有响马。” “我会小心的。” 老侯爷转头看着夏夕,“老老少少都是女眷,一路上也难得太平,老七媳妇,你也帮你大太太多操一份心。能帮忙的地方搭把手,别记恨了。” 夏夕笑笑说,“祖父,您这么说真让我惭愧。一家人逃难,用得着我出力的时候当然是义不容辞。” 老侯爷想了想,“别的事我也就不交代了,老八护送你们回老家,老八媳妇刚刚怀孕,就赶上这一遭,路上老八要照应大家伙,怕是顾不上她。你常问着点,好几百里地,怕是她在路上要受罪啊。” 夏夕微微一怔,然后点了点头。 “我相信你是个明理通透的孩子。老八屡次三番护着你,你妹妹怀着侯府的嫡子,这个乱世,朝不保夕的,一定要给老八保住这个孩子。你懂我意思吗?” 夏夕睁大了眼睛。 老侯爷又补了一句,“不看她,看老八的情面。” 夏夕又点了头,“我知道了该怎么做了祖父,您放心吧。” 她领着捷哥转头上车的功夫,看见德雅被两个丫头搀扶着上马车,其中有一个丫头竟是她送出去的青翎。四个美貌大丫头之一。 她走过去一看,别人的马车都是坐席,一马车坐四五个人不等,德雅的却是卧铺,侯府对这个肚子里嫡孙的照顾一望而知。 夏夕问青翎,“你不是在大太太屋里帮忙做针线的吗?怎么派你来伺候八奶奶?” 青翎脸一红,忸怩不答。夏夕见她不回答,也不好勉强问,把另外那个大丫头叫过来,问德雅的健康情况。那丫头说:“反应不大,早晨刷牙的时候微微恶心了那么一下,其他时候都好好的。” 夏夕点头,没事就好,大家省心。 等她上了车,马车队伍出了北京南门,行了十几里地,她才恍然大悟,青翎是老八要收的通房丫头不成?送了四个丫头给德雅,是当时一怒之下任性所为,难道大太太真把青翎给了八爷?她想给德雅母女一点回敬,难道得逞了? 阴谋得逞的感觉很奇怪,不是高兴,而是心虚。她坐在车里抱着捷哥,偷偷地伸舌头。她一气送了四个,老八可别全收了呀。这不逼着德雅跟她玩命么?出府前每个少奶奶都领到一把锋利的匕首,说是让情况紧急自裁用的,德雅拿来用在自己身上,说不好她还是罪有应得。暗道一句,离她远一点才安全。 她对蔡嬷嬷说,“蔡嬷嬷,你是有经验的老嬷嬷,闲了走动的时候就去看看八奶奶,看看她想吃什么,或者哪里有不舒服,一起帮着想想办法吧。” 蔡嬷嬷应了。 三月的原野,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一派心旷神怡的春日景象。往南的官道上,豪门的车队拉出长长的队列,一家接着一家走在道路正中。两边行走的人流也是摩肩擦踵。步行的男人身上背着老大的包袱,女人则拖儿带女,步步紧跟地走在后面。也有推着板车的,板车上除了行李,一般都坐着一到两个老人,抱个幼年的孩子,大人和其他稍大点的孩子无一例外地靠脚走路。路上也有互相寒暄打听的,各人的目的地不同,往石家庄方向的最多。 头一回逃难的这几个人揭开车帘看个不休,一路惊奇叹息。丫丫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沿路的饭铺还开业吗?就算开业,这么多的人,支应得过来吗?蔡嬷嬷笑了,“你才想到啊。这种路边的饭铺可不是北京的大酒楼,一般就家里几口人一起忙活,做点过路客的小生意。就算一个不走全部留下来赚钱,你说光咱们府里出来多少人?光咱们一家吃一顿他们得忙多久。万一哪个大官的家眷们走在咱们头里,咱们就敢吃不上。我年轻时逃过难,那时候有口热水喝都不错。” 捷哥叫了起来,“半个北京都出门了,晚上怎么住得下啊” “少不得要到农家去借宿,这些事八爷他们事先肯定是有些安排的。都是女眷,势必要找大户人家。近两日肯定最难,道上人太多了。离北京再远一点就可以投店了。” 夏夕心思一动,正好这时候许静瑜策马从她的车前走过,捷哥叫了一声,“八叔。” 许静瑜低下头,看看捷哥,又看看夏夕,笑着说,“怎么了?坐车里憋气了?” “我能不能跟你一起骑马?”捷哥眼巴巴地看着他的骏马。 “现在不行,路上人太多,带上你有点碍事。过上一半天,人少了,八叔带你跑一段。” 捷哥大喜,漂亮的脸上满是神往,引得许静瑜也弯腰摸摸他的脸蛋。 夏夕说,“八爷,我刚刚想到,路长了,大家坐得闷了,难免换车去找相好的人聊天。你再给各车上的人提醒一下,让大家最好不要随便换车,免得人多一乱,少了人都不知道。” 许静瑜点头,“提醒的是,七嫂,您多帮忙提点着点,我得把这48个人完完整整送到德州才行。” “八爷,咱们跟的护卫有多少人?够用不?”丫丫伸出丑丑的脸问道。这个问题车里的人都关心,不由得一起注视着许静瑜。 “算上我是13个。” 夏夕不知道他的功夫怎样,只看他背上背了一把长剑,应该是有几下子的。侯府子弟自幼学武,想来他也不例外。 “阿弥陀佛,我只求菩萨让我们路上顺顺当当的,谁也别碰上最好。”蔡嬷嬷合十祝祷。 “我也这么希望。不过你们都别怕,胆子放正了,侯府军法治家,功夫还都说得过去。一般的毛贼不放在眼里。” “山东响马一般有多大规模?”夏夕问。 “不一样,大寨几百人,小寨十几人。这些年日子还算太平,响马都成了庄户人,但是那种趁火打劫的风气一直在,遇上乱子就不安分。” “八爷,我知道你们十几个人都有功夫,真要打架的话,你们能打败他们多少人?”丫丫心里不踏实,想探个实底。夏夕微微一笑,看向老七。姜云姬谨守本分不开口,这时候也眼巴巴地望着许静瑜。 许静瑜心知女人们心里的恐惧,很淡定地说,“这个不好说,我们为家人安全,真拼了命他们也讨不了好去。不过我不会任由情况恶化到那种程度的,必要的时候舍财保命。大家把心放安了,万事有我。” 一种很奇异的安慰感让一车人安安定定地坐了回去。万事有我,这种时候听到这种话真是平添不少勇气。 姜云姬说,“奶奶那个匕首虽锋利,但是真要让我割自己的脖子或者腕子我还是很怕啊。” 夏夕说,“我也是,下不了手啊。” 蔡嬷嬷说,“该下手就得下手,千万落在响马手里。因为平日是民,怕露了行迹,所以他们打劫之后,手里向来不留活口的。年轻女眷死前会受很多折磨侮辱,不如干干净净死了的好。” 说得夏夕和姜云姬面面相觑,心里又不安起来。走到中午,到了一个休息打尖的地方,全部女眷和丫头仆妇下车活动。紧跟着听到的消息就是德雅一路吐惨了。早孕反应加上晕车,她从没出城就开始吐,把苦胆都快吐出来了。 大太太在忙着伺候老太太活动腿脚,听到这个消息只是应了一声,“知道了,等会饭做好了,看她喜欢吃什么,让她多吃一点就是了。” 话是不错,却是冷漠得可以。自小尊贵娇养的德雅到这时候算上凤凰落架,无人怜惜。夏夕想想,她也没什么办法,怎么照顾孕妇,这方面的知识储备几乎是零。不过乡野小店,能有什么是她喜欢吃的?无非是填一点东西进到胃里,下午接着吐而已。 长房里老太太,大太太,大奶奶还有老侯爷的两位老姨奶奶带着三个孩子是在村头的小饭铺里吃的,似乎还有几个炒菜。其他人就没这脸面了,被分配到邻近的几家农户里吃饭。饭是好几家农户赶着做出来的,多数都是一碗素面而已,色香味什么的一概不讲究,混个肚肚圆完事。钱姨娘带着静琬跟她们去了一家,那家的老太太带着儿媳妇倒是十分的客气热情,但是那碗饭食做的实在是差。面也是杂合面的,吃到嘴里涩得下不去,几个女人十分痛苦。丫丫反倒乖起来,吃了两碗,说,“我没卖的时候,在家连这种饭都吃不饱,这会倒有点想念家里人了。也不知他们怎么办?” 钱姨娘说,“能怎么办?逃呗,再贱再穷也是一条命。这两天还没见到,蒙古人要是祸害得时间长点,路上讨饭的就多了。” 蔡嬷嬷叫喊着逼着她们吃,“好歹都得吃,别惦记车上有干粮。那是应急的,我们这是逃难,别挑肥拣瘦的嫌这个嫌那个。” 夏夕静琬和捷哥被这三个人不同角度的政治课一上,不吃也不好意思了。一人勉强吃了一碗,再也不肯继续难为自己,放下了碗。那边桌上姜云姬也拼着吃了一碗半,和丫丫算是给大家做了一个榜样,其他的嬷嬷丫头不吱声地吃了起来。 丫丫笑着说,“关键时候就看谁体力好,能跑得动。这几天有饭我们得比着吃,说不定就能捡一条命呢。” 蔡嬷嬷惊喜地赞道,“丫头这话在理,平日里就你胡闹,怎么这会儿这么明白了。” “怕死呗。”捷哥说。 大家一起大笑,丫丫正色道,“贪生畏死是人的本能嘛,这没什么可丢人的。谁不怕死报个名,万一遇上响马,派她上去打架,我在后头喊加油。” 静琬笑着说,“谁吃得多谁上。不能对不起那么多饭啊。” 丫丫坏笑着眼珠子一转,问捷哥,“许大侠,你也练了一阵子功夫了,每天起早贪黑的,现在练得怎么样了?” “摘叶飞花,伤人于无形。”捷哥信口贫道。实际他每天就扎了马步,只学了两招入门的拳脚。 “当真?那可是江湖一流高手的境界啊。我们这一群人当真有福了,托庇在你门下,你多费心哦。” “那你得有个求人的态度吧?” “坐车挺闷的,我给你唱歌。” 姜云姬笑着说,“这个好。” 吃罢饭歇了一阵,蔡嬷嬷又来回报说,德雅基本没吃下什么东西,勉强塞了两口当场全吐了。这才刚出发第一晌,她就吐成这样,这一路要走五六天,她怕是比死都要难受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很辛苦,分数也稀稀落落,昨晚到现在才收了30多分,真沮丧~~做个摸底,亲们看完不给我打分的缘故是什么?感觉不好看了么? 第64章 共骑 下午行程继续,马车出发的时候,许静瑜亲自骑马站在村口,一辆一辆地查点人数,叮咛大家不要随意换车,以防走失。他头上戴着一个束发嵌宝紫金冠,额前横着一条点翠镶玉金抹额,穿着一件冰蓝暗花的丝绸箭袖,身后斜背着一支长剑,端坐在马上,只觉身姿如松,风采翩翩。 “八爷可真帅。”丫丫从马车侧面的窗户看出去,擦着口水说。 捷哥一脸鄙视地看着她,“我觉得我爹也很帅。” 丫丫坐了回来,“捷少,你这算是护短吗?其实咱们府里最帅的不是他们俩哦。” 满车的人都注意听她讲。丫丫嘻嘻一乐,“侯府最帅的,那得是捷少你呀。” 女人们先是一愣,然后都笑了。可不,假以时日,颜如春花的捷哥儿绝对是北京城里最有名的贵介公子哥。 “等我们捷哥长大了,求老姑太太做媒,尚个公主回府,也不辱没她。”蔡嬷嬷笑着说。 捷哥摇头,“我才不要呢,公主肯定比丫丫更不讲理。” 夏夕听得发笑,“丫丫你给捷哥留下心理阴影了。” 丫丫笑着说,“那也比长大了再落阴影强吧?捷少,我救了你哎。” 把捷哥气的,“真有这么无耻的逻辑啊。怕了你了。我是不是还得说声谢谢?” “不用谢,我是你的半个师父嘛,教你做人本来就是我的本分。” 气的捷哥一头扎到蔡嬷嬷的怀里,再也不肯理她。夏夕笑着想,这其实已经是了不起的进步了,捷哥敢和丫丫这种不讲理的女生分辩是非,虽然还是辩不赢,但是至少敢于表达自己的喜好和不满。他也敢向许静瑜提出骑马的要求。这些之前他是绝对做不到的吧? 姜云姬忽然推推她,“奶奶您看。” 夏夕把视线转到马车外面,顺着姜云姬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德雅,她下了车,跟在马车旁边步行。她的车上又跳下两个丫头,走过来搀她,被她摇摇头推开了。 半个多月没见,德雅几乎瘦脱了型,原本光彩照人的年青女子现在像一抹影子般的失了颜色和生机。怀孕帮她度过了休妻的危机,但是她想要的除了婚姻还有许静瑜的心,许静瑜的爱,这些却不是这么孩子能够帮到忙的,可以想见她这阵子心里的伤痛该有多么深重。 蔡嬷嬷在旁边不住地念佛,“唉可怜见的,怎么正赶上这时候闹战乱。八奶奶肯定是吐得撑不住了,才下来自己走的。” “有什么可以止吐的偏方没有?” “这个没有的,如果在家可以做着让八奶奶试着吃,看吃了哪样管用做哪样。现在怎么可能” “常规吃什么可以止吐?说几样出来,看看咱们有没有带。” “酸杏。”蔡嬷嬷说。 几个人都笑了,这个果然经典,但是没有,时令不到。 “有些人嚼点咸菜似乎有作用。前头七奶奶怀捷哥的时候反应也重,把馒头片烤干了啃。” “饼可以吗?”夏夕想起蔡嬷嬷的逃难饼。 “试试吧。我送两块过去,还有你们食盒里带的那些小菜,拿个小碗拨一点,我端过去让她尝尝,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居然遭这么大的罪。可怜啊。” 蔡嬷嬷打开包袱拿了两块饼,又把她们带的咸菜和酸菜各样拨了一点,然后亲自送了过去。 夏夕看着捷哥,意思很明确,你不是学医的吗?拿点办法出来啊。 捷哥摇头,悄悄说,“药物就是补充维生素b1,b6,vc。哪里有啊。连吃的营养都不能保证。她心理压力太大了,休妻加上现在逃难,没反应那是不可能的。对了,瘦肉干可以,我们不是带了几大块牛肉么?那个维b含量比较高,也可以试试。” 夏夕对姜云姬说,“拿一块牛肉送过去,让她各样都吃,哪样起作用告诉我们,我们再送。” 姜云姬拿了一包卤牛肉去了。丫丫说,“哎,我们真的好善良啊。对她那种坏女人好,是不是有点是非不分?” 夏夕想了想说,“宁可善良点吧,求个心安。” 捷哥说,“她下车走走,适当运动是好的,但是不能累着,马车走得快,她一路撵着马车走,这也不行的。对了,葡萄干核桃也可以试试。” “丫丫,等会休息的时候你去挨个问问,看谁家带着这些东西哄孩子,要一点给她送过去。” “好的。” 过了一会儿,姜云姬先回来了,“八奶奶说谢谢奶奶关心,她不要紧的。” “送去的东西吃了没?” “就着酸菜吃了一小块饼。蔡嬷嬷说饼子她们带的有,让我把那个酸白菜酸萝卜再送些个过去。” 夏夕说,“食盒里的酸菜全都拨给她吧。让她放松心情,尽量地吃,略走一走就上车休息,马车赶得急,别累着了。” 姜云姬应了一声,带着酸菜又去了。送去了之后却没有立刻回来,从车上望过去,她和蔡嬷嬷一起陪着德雅走路,蔡嬷嬷不停的在絮叨着什么。夏夕想起来,德雅的奶妈赵氏似乎没有跟来,她身边有没有老成点的老嬷嬷呢? 她在自己的车里陷入沉思,德雅如今陷入人生的低谷,是她一手造成的。她为德闵洗刷了冤屈,算是伸张了正义。可是德雅这会儿苦不堪言,这不是正义吧?这是磨难。怀孕的准母亲,一口吃不下,跟着马车走路逃难,这种凄惶可怜让她心里十分的别扭不安。老侯爷临行前嘱咐他多照顾德雅,怕她依旧心有芥蒂,告诉她看老八的面子。老八的面子固然要看,那个腹中的孩子也要妥当地对待啊,孕早期年轻母亲这么动荡消沉的情绪会不会带来什么灾难性的后果。如果他生来不健康,那是所有人的遗憾,不是吗? 她向窗口外面望了望,如果经过城镇集市,哪怕找个乡村郎中帮忙看看也是好的。可是窗外是荒野,似乎看不到村落。这里人口稀少得多,交通不便,生产力条件低下,撂荒了不少地。不像21世纪,公路沿线都是大片的农田。从穿过来之后一直很少出门,去通州的路上似乎比这边看着好些,没有看到大片荒地,眼前的景象真切地告诉她,她远离了现代文明,这一生将要生活在最传统的农耕社会里。说不定会遇到很多次的战乱,像这样很多次地逃亡。马车已是这里的劳斯莱斯。相对于路上那些用双脚走道的贫民,她的境况还真不能抱怨差, 车后的一点动静吸引了她的注意,不知什么时候老八走到了队伍的后方,这会正下马问情况,似乎是劝德雅上车。德雅很坚决地摇头拒绝了。显然是吐怕了。 老八也不勉强,却叫蔡嬷嬷和姜云姬回车上去,把德雅的丫头叫了下来,让她们护持着德雅,德雅想走一走也行。 蔡嬷嬷回到车上的时候唠叨不已,怜惜德雅不易。说着说着开始痛骂蒙古人害人,好端端地打劫北京,朝廷应该派兵把他们全灭了才好。 车队一路向南,马车摇晃得众人慢慢地困起来。蔡嬷嬷铺了一张小毯子在车厢里,安顿捷哥睡午觉,捷哥虽有20岁的头脑,却也无力战胜4岁的身体,乖乖地躺下睡了。丫丫嘟囔了一句,真是好命。自己也靠在马车的角落里打瞌睡。马车里其他人也不再说话,各人找个舒服的姿势睡了过去。 夏夕在一阵摇晃里醒来的时候,发现姜云姬似乎一直没有睡,眼也不眨地看着外面。她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不觉一震。 老八的马跟在后面不远处,德雅现在与他共骑,轻轻地偎在他的怀里,脸上似乎浮现着一抹笑容,又带一点淡淡地苦涩,很飘渺,像是风吹一吹就吹散了。 从夏夕这个角度看不到老八的表情,他的右手从德雅身后探过来拉着缰绳,左手抱着她的腰,生怕她坐不稳掉下去。这种保护的姿态忽然让夏夕无比的感动,泪水立刻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她想到了老七,从娶她进门就在算计她,对她的好都是报复的一部分。她这阵子经常回想起两人在一起时的情景,老七第一次示好是在老姑太太回门之日,在不吃子孙饽饽,又喂避子汤后,忽然180度大逆转,向老姑太太求体面。开始她不明白他的用意,这几天才猛然意识到,在进祠堂时大做文章,这种行为表达的可不是善意和友好。那男人用一种很具象征意义的行为高调宣示她的身份,其目的是为了让她犯错时更受瞩目,家人受的伤也更深。他处心积虑地要把易嫁的难堪与痛苦回敬给家人,抬举她只为摔她更痛。每次念及这些,夏夕就觉得心痛。就算糊涂是她的罪过,他何尝像老八这样怜惜和保护她活得也不易。他也是读书人出身,难道不懂得有句成语叫同病相怜吗?在他偏激的心里只有恨,没有怜。只纠缠于自己的那点委屈不甘,无力与长辈正面抗争,却想着去践踏更可怜的自己。同样是被迫易嫁,同样是委屈不甘,德闵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可是在寿萱堂前首遇她的时候,那个人脸上看不到半点柔软温暖,那乌云密布的脸色暴露出一颗生铁般冰冷坚硬的心,吓得她几乎失去了生的勇气。她躺在床上摸脉搏的时候是多么悲惨绝望。 姜云姬看看她发红的眼睛,似乎懂得她的感触,点点头,轻轻地说:“嫁人果然还是要嫁八爷啊,温润又柔软,懂感情爱惜人。德雅是真有福气呢。” 夏夕的泪水簌簌而下。这样截然不同的两兄弟,老七足以让春水化为坚冰,老八却让坚冰化为春水。偏偏那个冷情冷意的老七是自己的丈夫,怎么看她都算是遇人不淑吧?活着休妻,死了守寡,与老七的情分她已经完全失去了信心。就算在知道了易嫁的内情之后他不休了,但是这一番算计足以让她寒彻心肺,她无法原谅。活得已经很艰难了,总要给自己选择一个温暖的怀抱安顿一生。她要的其实何止是一个丈夫,她所求的更多是一个良人,即使她糊涂犯了错也依然善待依然呵护的良人,就像老八。 如果说之前她一直觉得错失老八是德闵的遗憾,这时候她的伤心却给了自己。阴差阳错,造化弄人,夫复何言? 作者有话要说:  不能再不交作业了,好学生榜快没了。我交了啊老师们。请不计前嫌地给我分。谢谢。 第65章 歇宿 当天晚上宿在大兴县南部的一个大田庄里。庄主周赫宁原是老侯爷的手下将领,现在在云贵当个四品右游击将军,算是忠勤侯嫡系。侯府女眷出门避难的消息早先派人送过来,周赫宁的父母家人极为重视,丫头仆妇忙了几天,整理打扫屋子,并向附近的庄户人家借房,安顿部分侯府家丁和下人。 吃过晚饭,周赫宁的家人只略略寒暄了几句,就嘱咐大家早早休息。坐了一天车,想必人人都疲惫不堪了。 一宿无话。 第二天天明起身,吃过早饭,车队又继续前进。周家知道德雅孕期反应很厉害,吃酸菜似乎有效果,又热情地给塞了一大包。 没走出二十里,德雅又出现在地面上。早晨吃的那点东西已经吐完了,干呕不断,只好下车。 走了不到五里路,老八又把她放到了自己的马上,这次没有和她共骑,而是在下面步行牵蹬。显然是顾忌到路上行人太多的缘故。 丫丫用怀疑的眼光瞪着德雅,低低地对夏夕说,“坐马车会吐,骑马就不吐吗?这坏女人是不是在耍什么手段啊。撒娇?发嗲?扮柔弱?” 夏夕想一想,这时候德雅贪恋老八的温柔是太正常没有的事情了。她原本就深爱他,自然是希望老八能怜惜自己怀孕受罪,心生恻隐。一场休妻的风波闹过,两个人的感情肯定后退十万里,能以妊娠为由使得两人重新接近,大概是每个女人都会做的。 她悄悄地说,“是你你怎么办?坐以待毙不可能嘛。” 丫丫想了想,点点头,回头又盯着那俩人看。德雅骑在马上,面色憔悴又疲惫,偶尔还是干呕,嘴上始终捂着一方帕子。老八牵着缰绳,一路走着,偶尔看她一眼,看她还是那么难受,不由得皱眉。 丫丫又趴在夏夕耳朵边上说,“好像八爷有点心疼的样子哎。那坏女人真是好命。如果八爷从此不计前嫌与她又和好,我真的会很失望的。” “不关你的事,你少操那份闲心吧。” 丫丫愤愤,“我这是正义感。” “夫妻间的事连道理都说不通,就别提什么正义感了。没听过那句话吗?家是讲爱的地方。” 丫丫有点苦恼,也只能点头。“我要看着他们怎么发展,我的三观成败在此一举。她要是真把八爷重新化成她的好丈夫,那我也要做个坏女人。” 夏夕笑了,悄悄问:“钟言喜欢的丫丫是哪一种?” 丫丫沮丧了,撇撇嘴,“但是当坏女人福利好,待遇好,不由我不羡慕。” “那是她遇上了八爷。有些人生来命好,不服气不行哦。” 丫丫又一种又同情又嘲笑的表情看着她,“你格外苦逼,和八爷擦肩而过。偶同情你哦。” 夏夕悻悻然瞪她一眼,丫丫捂着嘴笑出了声。 心底里问自己,遗憾吗?答案是肯定。从未有过的羡慕让她小小地嫉妒德雅的运气。她希望遇到的那个人,也可以这样没有原则的护她一生,她希望他不会理智地评判她的是非对错,只纯粹的爱她,包容她,甚至宠溺她,她渴望即使犯了错,那个人也依然会给她温暖的怀抱。 眼睛有点酸,闭上眼,把涌上来的泪水再憋回去。还是太孤单了吧?在这个男尊女卑的世界里,抱着这样的期待,是她苛求了。 中午打尖是在永清县城一个大饭庄里。这一路走过来,老八至少步行了40里路,老八还没说什么,大太太忍不住心疼了。席间就对老八说,“找个郎中看看,看有什么止吐的法子。开个方子晚上喝。路还长着呢,你不能一路都这么步行。” 德雅脸色蜡黄,低头不语。 老太太看着可怜,问她,“想吃什么自己点,再吐也得吃。” 德雅点点头,可是菜单子看了一遍,又照样递了回去。胃明明是空的,可是涨得难受,看什么都不想吃。 老太太叹了口气,“听你太太的,老八带去看看郎中吧。就这么走一路可不行。把人吐坏了。” 许静瑜应了,吃完饭果然带着德雅去看医生,其他人在附近舒散着转了转,过了半个多时辰,两人回来了。车队整装继续前进。 行行复行行,漫长的旅途把人折磨得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只是机械地行走,机械地摇晃,德雅一直上天入地地折腾。似乎吃了药也无济于事。这一路对她而言真是步步血泪。 第四天中午,进入了山东地面。家丁们个个抖擞精神,先振作起来。从车队前头传来的吆喝与提醒声让车里的女眷也警醒起来,穿越了河北全境,一路无事,剩下这一天半的行程不知还能不能延续前头的运气。 路面上逃难的人明显少了起来,极目远望,他们是这条路上最大的一支队伍。其他就是零零散散的行人。河北境内的那股战乱的惊慌感似乎没有传递到这边,这里□□景明,田野里农夫牵着牛在忙春耕,地头上有小孩顺风放纸鸢,一片祥和宁静的太平景象。 想起蔡嬷嬷所说的,这里匪就是民,真是惊悚不已。夏夕的马车里,丫丫和捷哥既不背书,也不唱歌了。这会的乐趣转移到了猜路边的农夫有没有双重身份,稍微健壮点的农夫,或者面相稍微不善的农夫统统被他们贴上了响马的标签,一路躺枪无数。 蔡嬷嬷又气又笑,“照你们这么比划,山东遍地都是响马了。咱们哪里还能走得过去啊。” 姜云姬问,“蔡嬷嬷,响马一般都怎么出来啊?是劫道吗?” “劫道的有,打闷棍的也有。” 夏夕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后背升起,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剩下的时间一个人都不许落单,走哪都得两个人以上,上厕所也要一起去。遇到危险要赶紧喊出来啊。” 大家都应了。很快地,有个家丁停在路边上传八爷的提醒,任何情况下不要独自一个人行动,遇到不妥当的情况赶紧叫人通知他来处理。今晚投宿分在两家客栈,住下之后任何人不得走出客栈大门。住店之后小心谨慎,不要跟陌生人说话。遇上主动搭讪的更要提高警惕,绝不能暴露侯府虚实。 车上的人互相望一眼,都感觉到莫名的紧张。河北和山东的省界上也只立了一个石碑,怎么界线分明得就像是两个国家一样。 捷哥忽然扑到窗口,远远地朝着许静瑜挥手,许静瑜看见之后,笑着策马赶了过来。捷哥低低地问,“八叔,咱们侯府高祖父之上是不是也是响马?” 许静瑜扑哧地笑了,“不是,是德州乡下的庄户人家。家里特别穷,一直佃别人的地种,赶上灾年活不下去了,高祖父才跑去投军,其实是想找个吃饭的地方。” 捷哥松了一口气,许静瑜看着他只觉得好玩。“他们要是当过响马,你会觉得很丢脸吗?” “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我不会。那时高祖父从军是很偶然的机会,正好赶上朝廷募兵,每个新兵给发一斗高粱。当响马却是不做买卖不开张,两相一比较,高祖父选择了当兵。至少他走的当天家里就有高粱吃。” “要是没那一斗高粱,他就去当响马不成?” 许静瑜笑着点头。“他当时只有十三岁,离当响马只差了那一斗高粱。” “那要是他当时当了响马,我们家现在就还是响马?” “如果没有被朝廷剿灭的话,你肯定就是个小响马崽子。” “脱离不了?” “很难。响马最初都是活不下去的农户聚在一起,想谋个生路。时间长了,即使年成好了,这些人也不肯安分了。因为他们尝过甜头,抢劫肯定比自己耕种来钱容易。干一票富裕几年,他们舍不得这么好的营生。这么多年山东响马都清剿不干净,风声紧了就歇了,就地一转就是农户商户。天下一乱就死灰复燃,响马这条道上,多数都是一直跑到黑杀了头才能了局的。” 捷哥眨着灵动的大眼睛点头。 “所以咱们家当了响马我也没什么可怨的。现在我更觉得幸运。幸亏当初朝廷肯给高祖父一斗高粱,不知这么好的主意是哪个大臣出的,他可真是咱们家的恩人呢。” 叔侄俩一起笑了起来。车里的几个人也不禁莞尔。 当天夜里宿在离德州70里路的十三里营子。这是附近最大的一个集镇,镇上有三家挺大的大车店,侯府包了相邻的两间。从下车开始,捷哥和其他几个未成年的小主子就头碰头地交流信息,疑神疑鬼,觉得店老板和店小二个个鬼鬼祟祟,殊不知别人看着他们几个更是鬼鬼祟祟。女眷进驻之后,大车店立刻挂出客满的牌子锁了大门。院子里只剩下掌柜一家人和伺候跑腿的十几个伙计店小二。大车店条件简陋,大大的通铺,走到这会也嫌弃不成,丫头婆子们在上房里为老太太、大太太换上自己带的干净被褥,其他奶奶太太就未必人人有这样的待遇。好在侯府今年首创了被套,即使没有新棉被,至少可以不用贴身铺盖那些被褥,因此上上下下都忙乱不堪。 捷哥几个小男孩玩在了一处。他们里里外外地跑来跑去,奇怪的是每次从屋里出门,都是一蹦而出,后头几个也跟着蹦。吵闹得不堪。夏夕问,“为什么要这样蹦?” 捷哥回道,“怕门外头有人打闷棍。” 把屋子里的人全逗笑了。蔡嬷嬷念佛,道,“阿弥陀佛,都是我的罪过,没事说什么打闷棍啊,这可吓着各位小爷了。” 夏夕看这几个小把戏蹦出来蹦进去很是开心,早从打闷棍的防范演习中找到了无穷的乐趣,只好无言地摇摇头。什么是孩子,再难堪恶劣的环境中,照样能玩得兴高采烈的就是孩子。 吃饭的时候,丫丫悄悄地对夏夕说,“奶奶你觉不觉得这家店有点怪?” 夏夕吓一跳,“怎么了?” “没有女佣。来回伺候的都是小二哥。” 夏夕问姜云姬,“你以前住过大车店没有?丫丫的这个问题存在吗?” “我住过,有的大车店是自己一家人经营的,男男女女都有,有的是雇了专门的掌柜,跑腿的大都是店小二。男人有力气,能端饭送水,喂马套车,比雇女人强。另外住大车店的大都是出门做买卖的,带女眷的少,男人伺候更方便。” 夏夕沉吟道,“那要是有女眷怎么办?” “店小二一般把热水吃食送到门口,招呼一声女眷接进去就行了。” 夏夕点点头,对丫丫说,“你可能有点神经过敏。不过小心无大错。出入多留神。” “还有个问题,这里的店小二都很精干。像是有功夫。” 夏夕想一想她见过的那几个小二,似乎没有什么异样啊。“你怎么看出来的?” “说不好,第六感觉。” 夏夕鄙视了丫丫艺术家的第六感。吃罢饭,几个人在院子里转了几圈,消消食,天没黑透就回屋了。连续坐了几天车,人困马乏,净过手脸就上床了,聊了一会儿天,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半夜时分,姜云姬忽然被一阵轻轻地响动惊醒了,她睁开眼,屋子里一片漆黑,耳畔是一片熟睡的鼻息声。她竖着耳朵听,声音来自头顶的方向,那是一排窗户。她轻轻地扭头,循声望去,依稀的月光让院子显得比屋子里明亮几分,一个黑黑的人影站在窗前,似乎在向屋内窥探,但是又不可能,屋里没有掌灯,姜云姬连蔡嬷嬷的脸都看不清。但是这个无比清晰的黑影带来巨大的恐惧,姜云姬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惊叫。 寂静的夜里,这声瘆人的惊叫传了出去,惊醒了屋里所有人,就在大家一片惊慌地追问什么事时,那个黑影拔脚跑开了。 夏夕侧耳细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前院跑去。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赶活赶晚了,继续交作业。进了黑店了啊,好好打赏鼓励我一下。 第66章 劫持 蔡嬷嬷迅速点起了油灯,满屋的人都惊坐起来,一时不知所措。很快窗外就传来了一个家丁低沉的声音,“这屋叫起来的?怎么回事?” 姜云姬看看夏夕,夏夕示意她直接说,她冲着窗外说到,“靠门往左数,第二个窗户,那里刚才站着一个人。听见我喊才跑掉的。” 另外一个说,“你守着,我去禀告八爷。”然后一阵脚步声也往前面去了,又过了一会儿,许静瑜的声音传了过来,“里面住的哪位嫂子?” 夏夕回答:“是我,七房。” “哦,七嫂受惊了,屋里头没事吧?” “没事,丫头一觉睡醒发现窗口站着个黑影,吓得叫了出来。有没有惊着老太太?” “没事,那边听到动静也醒了,老太太问发生了什么事,我回说到处都好好的,有只老鼠从一个丫头身上跑了过去,吓了一跳,没留神喊了一嗓子。老太太也就放心了。” 夏夕说,“那就好。” 许静瑜拿着油灯在姜云姬所说得窗户上研究了半天,为了保暖,窗户是用粗粗的竹篾纸糊起来的,上面好几处粘得不牢的地方,也看不出是原来就脱开的,还是刚刚被人弄开的。既然没有结论,许静瑜就决定以静制动,自惊自怪只能让家小担惊受怕夜不安寝,可没有半分好处。 他扬声道:“七嫂,我查看了一下,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你们安心睡吧。我增加值夜的人数,在院子里巡夜,保证安全。让大家都放心休息吧。” “有劳八爷。” 这番对话在静夜里清晰地传开,其他屋子里亮着的灯也一盏接一盏地熄了。许静瑜兀自不放心,又亲自带人前院后院地巡查了一遍,前后门早已换上了自己家的锁,除了他,谁也无法自由出入。回到前院,他又增派了一组人巡夜,嘱咐他们小心谨慎,一定不能出任何纰漏。 黎明静静地来了。一过卯时,习惯起早的侯府男男女女陆陆续续都起身了。丫头婆子们忙碌地伺候主子们梳洗,再把昨夜用的被单枕巾一样样折叠打包,忙得不堪。捷哥好奇,爬在窗户前研究了半天,丫丫凑了过去,问,“有什么发现?” “我记得好像哪个话本小说里写过贼人扎破窗户纸吹鸡鸣五鼓返魂香,把里面的人麻醉了之后行窃。但是这些松了的地方看不出是新捅开的,还是当初就没贴严实。” 丫丫的大眼睛看着那些缝隙,觉得捷哥说得没有错,而且没道理贼人会不偏不倚地看中七房下手。这次逃难,全家人势所难免地带了一些财物细软,绝大多数都集中地放在几个大箱子里,夜里又锁在一间单独的屋子里。就算有响马,偷东西也该朝那间屋子打主意才是。从进入山东地界,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可能大家都有点神经过敏了。 吃罢早饭,许静瑜照例招呼大家上车,吆喝着清点人数。蔡嬷嬷年老肠胃不是很健康,每次上车前总要如厕一趟,可是这个早晨,她从恭房回来一看车里,当场就慌了。 捷哥怎么没回来? 夏夕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直接沉到了脚底,头嗡地一下。 蔡嬷嬷声都变了,“快回去看,我解手出来在男恭房门口还叫了好几声,他没答应,我以为捷哥不耐烦等我,先上车了。怎么会没有?” 夏夕跳下车,对丫丫说,“去报八爷。” 然后头也不回地向恭房的方向冲了过去,身后一米不到的地方跟着姜云姬。这是坚决不让她落单的意思了。蔡嬷嬷虽然心慌脚软,也还是亦步亦趋地追了过来。丫丫楞了一下,向车队最先头的位置去追许静瑜。 许静瑜坐在马上,看到七房几个女人疯了一般往后院冲,心里就咯噔一下,立刻策马而返,冲到丫丫面前时勒住马镫,问:“怎么回事” “捷哥丢了。” “多长时间了?” “蔡嬷嬷解了个大手,他就不见了。” 许静瑜面色严峻,拿起胸前挂着的一只哨子,奋力地吹出一阵尖利的唿哨,随行的家丁立刻向他这边靠拢。许静瑜指点3个家丁立刻策马向大车店后门方向移动,把大车店团团围起来,如果后头有道路,一匹快马追出一里地,发现捷哥行踪立刻示警。如果听到院子里哨音,说明我们找到了捷哥,你们就立刻回防。 3个家丁吆喝着疾驰而去。 然后许静瑜指着4名家丁留在门外,把车队聚成一个圆形,将老太太和大太太保护在中央,原地不动。发现不明身份的人靠近,格杀勿论。 4个人杀气腾腾地躬身领命。 “其他6个人跟我回去。”说完,第一个就冲了出去。另外6个人没有半分迟疑,紧附骥尾而去。大车店的大门昨夜关了一夜,这时候敞得大大的,七匹马不减速地直接冲进了院子,消失在视野里。 丫丫被这令行禁止的威势震得不轻,这边剩下的四个人立刻开始驱策车队聚拢,大太太脸色很难看,传令各房重新清点人数。丫丫想了想,朝着大车店里追了过去。等她跑到院子里,老八和夏夕已经会合,恭房里没有捷哥。许静瑜定下神听听后院外头,也没有尖利的哨声报警,他拧着眉毛对夏夕说,“别急,就这一会儿功夫,丢不了。院子外头我派了人守着,就算他们想送出去,这会也来不及了。会找到的。” 蔡嬷嬷说,“捷哥左性,出恭的时候坚决不肯随女眷一起,非要自己过去。我扭不过让他去了。告诉他有事就喊一声,我就在隔壁。我出恭的时候还注意听着呢,没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 许静瑜点点头,“应该是被人一上来就捂住了嘴巴。小孩子反抗不动,自然安静。” 听得夏夕心惊胆战,门户锁得那么严,外人肯定进不来,难道真地运气好的住进了黑店不成? 许静瑜想一想,对站在一旁愣着眼睛看热闹的店小二说,“你去,叫你们大掌柜过来见我。” 店小二立刻向后院跑去,没一会功夫,一个穿着青布直裰的精瘦汉子急急忙忙地赶了出来。 “听说客官家里丢了小少爷?怎么可能?小店在十三里营子做了3年多的买卖了,从来不曾出过这么稀奇的事。” 许静瑜轻蔑地一笑。“掌柜的,明人不说暗话,你就省了这番唱戏的功夫。谁劫了我侄子,你直截了当地叫他出来吧。有事说事,只要不伤人,我凡事都能商量的。” 掌柜的一愣,“爷难道怀疑小店暗通响马不成” “眼下我不关心这个。我要我侄子。” “小店的声誉可不容如此猜疑啊爷,我一家四口,身家性命全在这个店里头,要是背上个通匪的罪名,那我们一个也活不成了。” “我告诉你,后院子外头,我已经派人骑着快马守住了,到现在都没有示警,说明人还在你店里。我之所以不派人亲自翻,我知道我必能翻出来,翻出来的时候我侄子的脖子上肯定架着一把刀。何必吓着孩子呢?既然迟早要讲价钱,就把当家的请出来,直接谈,大家都省事。” 掌柜的又一愣,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对许静瑜说,“不瞒爷说,在山东这地界,做买卖难啊。” 许静瑜面沉似水,“快去请人。” 掌柜的一肚子苦经本来想多念几句给他听,被这贵公子高傲的模样给憋了回去,想一想,叹息一声,“请公子爷手下超生。小的一家生计艰难,实在是受了胁迫,无可奈何。” 侯府这边没反应,掌柜的自说自话地加了几句,“今天早上发生了什么事,小人是半点也不知道。不过,偏院里确实住了几位大爷,他们来得比您早半天,您要包了本店,小人很为难,又不能把住下的客人撵了。只能小小地瞒了这个消息。小少爷失踪是不是跟他们有关系,您当面问他。请公子爷一定要相信,小人一家跟他们素不相识,绝无瓜葛。” 旁边一个家丁烦了:“啰嗦个屁,快叫人出来。” 掌柜摆头示意,一个店小二又向偏院跑去。等到三位响马头子一亮相,夏夕心里给这三个一人安了一个外号,赤发鬼,青面兽,矮脚虎。端的是特色鲜明,奇形怪状。这三人身后跟着两条大汉,一根扁担上抬着一只粽箱子,看大小完全能把捷哥蜷着装进去。 许静瑜翻身下马,其余几个家丁也随着下了马。 “几位当家的请了。德州许八见礼了。”许静瑜很客气,向那几个人握拳作揖。 那三个倒也客气,还出礼来,“许八爷客气。” “我也不打听三位当家的来历了,大家都省了那番假招子。只问一句,我侄子可是在这个箱子里?” 青面兽点点头。 夏夕忍不住叫道,“捷哥,你在箱子里吗?” 里面传来一阵脚踢箱子的声音,不用问,手被捆着。 “受伤了没有?没有就再踢一脚。” 里面清晰地只踢了一脚。 夏夕心念一动,“做活一块棋最少需要几颗子?” 箱子里踢了六脚。夏夕松了一口气。许静瑜脸上隐隐浮现一丝笑意。对面的几个响马却有点不摸头脑。 许静瑜说,“好吧,开你们的条件,绑了我侄子欲待如何?” 三个人站的位置看,赤发鬼是个领头的。“兄弟们打家劫舍求的无非是个温饱而已。贵府小少爷人才如此出众,必是长辈的心肝宝贝。兄弟们也不过是想留他几天,换几两银子花花。” “只要没伤了孩子,银子好说。” 三人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不禁面露喜色。 “你们行在路上,带着诸多行李未免不便,洒家也不贪心,那辆装箱子的马车给我们留下,小少爷即可全身而回。” “这个要求不过分,但是如果我这么二话不说留下箱子就走,回去怕是要挨祖父的鞭子。” 赤发鬼一愣:“你待如何?” “许八不才,自幼也学过两天拳脚功夫。身上如果不挂点彩,那是说什么也不敢丢了行李回家的。打个商量如何?我们来一场比武,我这里七个人,你们那厢也出上七个人,你们七比四胜,我留下马车,绝无二话。” “那要你们胜了呢?”矮脚虎忽然阴沉沉地问了一句。 “我们胜了。我留下一锭黄金,你们这趟也算不虚此行。大家湖海相逢,下次再来较量。” 丫丫看看夏夕,不解地闪闪眼睛。夏夕明白,她大约是觉得许静瑜如此示弱有点不够英雄。打输了没话说,怎么打赢了还要给钱夏夕到底比她多了几年生活经验,敌暗我明的情况,如此部署,有理有利有节,最大可能地力保阖府女眷的平安。老八的稳健勇武兼备,确实是难得的人才。怕的是响马不上当。 夏夕却不知山东响马横行多年,虽然杀人放火打家劫舍,却叶公好龙地标榜义勇二字,一个寨子一个寨子之间居然互相瞧不起。如果在劫道过程中,遇到对方提出比武要求,势必要摆出个尚武切磋的架势,公平决斗一番,表示自己恪守江湖道义。《水浒》里那种打输之后纳头便拜的作态基本算是这种响马文化的夸张表演。 赤发鬼脸色忽晴忽暗,闪烁不定。己方目前现身五人,他并不想暴露全部实力。“我这里算上挑担子的也才5人。” “那就五局三胜。我对大寨主,你们剩下四个人,对我们这边四个。如何?” 赤发鬼见他如此自大,心里更没底,自己这边,三个寨主的功夫算是最好的,那俩抬箱子的看体格还成,真打起来,怕没有必胜的把握。万一连输两阵,他们三个寨主的压力就太大了。这位公子哥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像个读书人,体格也并不魁梧健壮,估计最多也就是练过几天强身健体的入门拳法,绝不可能是自己的敌手。而且现在大天老亮的,此地不宜久留啊。 这次行动并不顺利,本来准备夜晚吹迷香,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偷走,结果被个女人一声惊叫给破坏了。厕所里侥幸劫了捷哥之后火速送到后门,钥匙居然打不开门锁。人质送不出去,巴掌大的院子里藏是肯定藏不住,自己人也没跑了,这笔买卖做得缚手缚脚,很不畅意。 “不用那么麻烦了,公子爷既然直接向洒家挑战,洒家少不得下场陪你走两招。家丁就不用上来挨打了。传出去说洒家的俩寨主打了你的家丁,赢了也不光彩。” 几个家丁满肚皮的无名火,吹你奶奶的牛吧,侯府延请名师,老子在老侯爷皮鞭底下苦练十几年,不如你个山东响马?输了都没脸回去见老婆,更别说老侯爷。 许静瑜笑笑说,“成,就依大寨主。” 赤发鬼又说:“刀枪无眼,既是比武决胜,难免有所伤损,若不慎割伤了公子爷,还请原谅。” “好说,我护送祖母回乡,责任在肩,自会小心的。” 赤发鬼见他一副举重若轻的样子,心里不禁有气,暗想,老子一把三叉鬼头刀上三刀下三刀左三刀右三刀连砍三四一十二刀,凌厉无匹,今天少不得让你吃点苦头,好让你回去跟你祖父有个交代。 “刀来。”他大喝一声。偏院里有个汉子提着一把沉重的大刀送了过来,这把刀面阔背厚,造型奇特,刀柄处雕着一只鬼头。许静瑜对夏夕说,“七嫂,你回车上去吧。” 夏夕摇摇头。 “我没事的。” 夏夕再想想,还是摇头,“你放心去打,我们几个帮你瞭阵。没道理你会输给个毛贼混混。” 娇滴滴的少奶奶居然开口挑衅,听得几个响马一阵郁闷,许静瑜又想笑了,他拔出了身后的长剑,将剑鞘扔给一个家丁,然后向远离夏夕的右方多走了几步,身姿笔直,剑尖斜指下垂,随随便便地摆出了一个起手式。 那边赤发鬼气运丹田,低低地吼声里,鬼头刀被握起高过头顶,晨起的一缕阳光照在刀尖上,反射出一线刺目的银辉。 作者有话要说:  让大家久等了,这几天状况百出,总算结束了。我会继续努力,请不吝收藏,不吝打赏.鞠躬。 第67章 蜈蚣诗 鬼头刀力大势沉,从一开始就采取了攻势。金风伴着刀尖震颤的共鸣声,一刀接着一刀地追着老八砍。老八脚下轻灵,闪避得很迅捷。 夏夕只觉得自己手心出汗,这把鬼头刀可是真正一件冷兵器,不是武术比赛或者电视剧里使用的道具,万一挨上一下,后果堪虞。丫丫伸手捉住了她的衣袖,显然也是十分紧张。 应该说响马还真是有组织有义气的土匪,老大呼呼喝喝地抡着刀子跟人打架,另外几个在一旁也跟着大呼小叫地助威喝彩。每一招都被夸成好刀法。夏夕本来就没有半点眼光,看不出谁的实力更强,只觉得闪闪刀光中,老八危险万分地避来避去,每一个下一秒都有可能被割伤或者砍伤。那边一声叠一声的赞美直弄得她心烦意乱。 她看看周围站着的几个家丁,个个面色严肃,却是一言不发。可见侯府比武不流行拉拉队。从他们的脸色上也看不出半点能够取胜的信心,只好把视线又转回到场中。 老八步履轻捷,继续闪避,夏夕拼命想分辩出他这是避其锋锐的战术,还是因为对方太强,他的攻势发挥不出来。但是左看右看,还是看不出,只觉得鬼头刀虎虎生风,他险象环生,始终处在劣势上。 那把刀看来确实沉重,抡了几十招之后,赤发鬼攻势见缓,脑门上也显出了汗迹。对面同伙的喝彩声也跟着迟疑下来。 一直左支右拙的许静瑜忽然一声长笑,长剑一立转为攻势。剑光绵绵密密,闪闪烁烁,攻势如水银泻地一般自在流畅。赤发鬼被迫接招,攻守中刀剑相交发出脆生生的金铁之声。他在老八凌厉的剑招下一步一步地向后方退却,刀法明显是有些凌乱了。 青面兽和矮脚虎在旁边看的着急,吆喝着:“老大,使绝招啊。” “快使暴风刀法!” 许静瑜充耳不闻,身形如穿花度柳一般优美,剑光如电,变化万方。满5岁起十几年苦练这时候显示出绝大的威力,只听得刀剑再次发出几声碰撞的交响,没看清怎么回事,赤发鬼就大叫一声,向后翻去,等他稳住身形的时候,众人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左肩肩胛位置的衣服被刺开一个窟窿,血顺着下垂的手指滴答到黄土之中。 许静瑜收了势,静静地站着。 赤发鬼一张脸涨得通红,说不清是因为疼痛还是丢人,表情变了好几变。半晌才说,“好功夫。” 许静瑜淡淡一笑,“你输了。” 这边三个女人一起大笑起来,丫丫跳起来和夏夕互相双击掌庆贺胜利。姜云姬的眼睛也亮闪闪的看着气定神闲的许静瑜,直觉生平所见英雄人物,再也无出其右者。谁也没有注意到,在大门口的位置站着德雅。她远远地看完了眼前的这一幕比武,眼见心爱的人胜得潇洒,脸上浮现出又是骄傲又是伤痛的表情。 “且慢。”赤发鬼忍痛举起流血的右手。 周围的人一愣。 “公子爷好功夫。我有一套家传的暴风刀法,轻易不使。今个想用它再跟公子爷讨教几招。” 许静瑜皱眉。 丫丫却立刻蹦了起来,“赖皮,堂堂大寨主,输了不认帐,要脸不要?” 旁边的家丁立刻跟着附和,几个粗汉齐声谩骂,由一个响马辱及所有响马,脸面臀部姥姥祖宗地问候,那叫一个肆无忌惮。 几个响马却面面相觑,只觉夏虫不可以语冰,跟这些没文化的人真没共同语言。 在响马界,遇到这样的比武,输赢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往往不明说,为的是给输家一个面子。尤其是当输家是一寨大当家的时候,更是格外重视这样的礼节。一场斗罢,输家拿出压箱底的功夫,再演示几招,胜家假作不敌,双方握手言和。输家大寨主说足下武功如此高明,愿意从此交个朋友云云,然后把人家的财物奉还,自己带着手下施施然回去,满寨传说轻财重义的大寨主新交了一位好汉朋友,继续糊弄。 说白了,这就是一场戏。 可惜的是,这里站着的这一群,没一个是跑江湖的出身,又久不在山东地界混,完全不懂这个调调,这会儿只是同仇敌忾地盯着响马臭骂不已。 许静瑜静静地盯着赤发鬼看。赤发鬼输了不认也显然出乎他的意料。 这双透着无知的眼睛让赤发鬼心里直叫倒霉。完全不懂道上规矩,偏偏武功又十分地强,想不灰头土脸算是难了。这回出门做买卖明显看错了黄历啊。 两个人再次斗在一起,赤发鬼一上来就使出了他的家传一十二路暴风刀法,这套刀法他从小练到大,真是熟极而流,威势惊人。 许静瑜却不像开始那样闪避退让,他采用了对攻的策略,长剑飘飘,剑尖招招不离要害。 暴风刀法的十二招分为上三刀下三刀左三刀右三刀,赤发鬼这回也豁出去了,对方既然不懂道上规矩,他就得以武力为自己挽回面子,否则以后如何服众? 暴风刀法使将出来,果然虎虎生风。只可惜,刚使到第九招,招式将老,又未及变招的时刻,许静瑜的长剑指在了他的咽喉部位,大惊之下,他的动作也停滞了。 定格。 全场都注视着这一幕,有点不知所措。八爷又胜了,怎么办? 许静瑜剑尖不动,说,“快救人。” 夏夕如梦方醒,赶紧向箱子跑去,丫丫、姜云姬还有两个家丁跟着上来帮忙。那两个响马拿着扁担站在一旁发愣,夏夕一把揭开箱子盖,看见捷哥被捆成棍子一般,嘴上塞了一块大大的毛巾,老老实实地躺在里头。夏夕掏出自尽用的匕首,轻轻地割断了他脚上的绳子。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他解出来,细心地一点点地掏出了他嘴里的脏毛巾。 捷哥干呕的样子比德雅还狼狈。丫丫很殷勤地替他拍后背,除了几口唾沫,他到底也没吐出什么东西来,只是把眼圈呕得有些发红。 “八叔,你给我狠狠打他一顿。”小正太一口气缓过来,立刻告状,“那块毛巾臭死我了。” 一语既出,反倒把场上凝滞的气氛给搞活了,大家一起笑了起来,许静瑜收了剑,赤发鬼也收了刀,客气地向许静瑜见礼。 “公子爷好俊的功夫,小公子也处变不惊,将来必成大器。洒家有眼不识金镶玉,今日得罪了,还请恕罪。” “好说,大当家的,按我们先前说好了,我带着侄子要走人了。许你的一锭黄金待我车马启动,定不食言。” 赤发鬼只觉得脸皮发烧,这回丢人丢到姥姥家了,人家连一句交朋友的场面话都不说,明里暗里不少眼睛盯着,回去学给别人听,大当家的从此颜面扫地。 车队继续前行,在车队离开十三里营子继续走上官道之后,许静瑜过来把捷哥放到了自己的马鞍子上,与他共骑。 “怕吗?” “开始的时候有点怕,等听到你们的声音,我就不怕了。” 许静瑜笑着摸摸他的脸,滑嫩柔软,手感真好。“給八叔说说,怎么发生的?” 捷哥想想,怎么发生的,还真是不清楚。 蔡嬷嬷临出发要去出恭,他也想小解一个,就跟着蔡嬷嬷一起去了。院子里车马正在集结,乱成一团,他没注意自己是一个人,就进了恭房。小解的时候忽然看见一只蜈蚣,一时淘气就拿尿去淹蜈蚣,想不到蜈蚣一路爬得飞快。他就追着淹,正在好玩,嘴巴就被捂住了,脚也离了地,来不及发出一点响动,就被人家制住了,连人家的脸都没看见。 “八叔,在没被人家捂住嘴巴之前,我正做了两句诗。” 许静瑜听得好笑,“你还会作诗?” “以前是不会,不过今天是会了。” “有关尿尿的,还是有关蜈蚣的”这话说着都忍俊不禁。 捷哥一本正经地说,“我这首诗的名字叫《蜈蚣诗》。” 许静瑜朗声大笑。之前捷哥太小,他虽然觉得这个没娘的孩子可人疼,但毕竟与小小幼童接触不多。从那顿家丁宴之后,这个小人儿算是正式走进了他的视线,聪明灵动,活泼可喜。他挨个敬酒,逐个认人、记名字的样子可爱得让人心软。 “把你的《蜈蚣诗》念出来让我听听吧。” “好,前两句是百足小蜈蚣,爬行快如风。” 许静瑜大大地表扬了他,才启蒙的孩子能有这两句,相当不错。接下来小顽童大概就要写到尿了。 “我正想第三句的时候,被响马捂住了。所以后两句我是在箱子里头想出来的。”捷哥的语气里充满了自豪。 许静瑜觉得这小家伙真是好可爱。都被塞到箱子里了,还有闲暇心思作诗。再想想德闵为了确认箱子里是他本人,提的那个有关围棋的问题,小家伙半点不错地踢了六脚,真是聪明伶俐胆识过人。 “好,我洗耳恭听,这是我们捷哥做的第一首诗吧。” “对啊。奶奶老让我背声律启蒙和别人的诗,我自己没做过。” “我猜,你的后两句跟尿有关系。” 捷哥很辛苦地扭头看着他,雪白的脸蛋很严肃,“尿还能入诗?太粗鄙了吧?” 许静瑜故意逗他,“那就跟**有关了。” 捷哥很生气地瞪他。 许静瑜笑着连连认错,“八叔不对,跟你闹着玩的。那你赶紧说说,后两句是什么?”脑子里闪过的念头是,难道跟箱子有关? “我的后两句是想穿新鞋子,吓傻老尊翁。” 实在太意外的缘故,许静瑜几乎呛了一下。捷哥又千辛万苦地后头看他的脸,得意洋洋地问,“你觉得怎么样?” 许静瑜说,“好!真的好。” 捷哥仔细看看他的表情,看他不像在开玩笑,心里有点放心了。 “不过这个诗跟我念的那些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不一样。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对偶。” “哦。” “不必在意,这首诗非常不错。有的诗注重叙事,对仗的要求就不是那么严了。你才多大,慢慢学。这首诗我给你打满分哦。” 捷哥高兴坏了。 叔侄两个又就诗的问题讨论了半天,许静瑜意犹未尽地把捷哥送了回去,亲自向夏夕解说了捷哥做的那首《蜈蚣诗》。 夏夕也是又惊又喜。会作诗了?而且听上去这首诗很有童趣,真的不错。 捷哥回到车上,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蔡嬷嬷见八爷都连连夸奖捷哥的聪明勇敢,十分得意。 丫丫忍不住偷着笑,对夏夕说,“上学的时候有水房歌手。咱这回出了恭房诗人。” 夏夕也笑了。甭管在哪里写的,这首《蜈蚣诗》新奇天真,她真的挺喜欢。 姜云姬自小是受过一些诗词训练的,这时也在夸奖捷哥设喻新颖。 捷哥顿觉飘飘然。 待到许静瑜再次把德雅放在自己的马背上,自己牵蹬步行最后的十里路时,七房的激励教育还在继续进行中。他听到丫丫和捷哥咭咭格格对话的声音。 “你知道为什么今天是你被响马劫走么?” 许静瑜心里一动,是啊,为什么? 捷哥说,“我不知道。你知道?” “我知道啊。刚才那响马说了,小少爷人才如此出众,定是老祖宗的心肝宝贝。我算听懂了,你今天是被人劫了一回色啊。” 车里大笑声乱成一团,中间夹杂着蔡嬷嬷的嗔骂声。 “所以我对你的未来做了展望,那势必是要名满京城,色艺双绝。” 捷哥一叠声地抗议,“胡说八道。” 姜云姬温柔地说,“色艺双绝不能用来形容男人的。” 丫丫大笑,“我知道啊,我故意逗他的。” “臭丫头,我色艺双绝的时候你别照着镜子哭。”捷哥恨恨地说。 车里一片欢脱的气氛,许静瑜忍不住微笑。他想,小丫头天赋绝伦,却是天真未凿,与捷哥一样的烂漫无邪。就像七嫂说的,两个孩子教学相长,大有裨益。未来的捷哥说不定真的惊才绝艳,名满北京。七哥拥有这样的几个人,真是个幸福地男人啊。 他回头看了一眼,马上的德雅脸色发黄,眼圈发青,阴郁痛苦的表情。这一路的煎熬不断地挑战着她的耐受极限,真是生不如死。两个人目光交汇在一起,互相看懂了彼此的心意,心同时往下沉。 七房这样的明媚单纯的快乐,穷此一生,他们还能有吗? 作者有话要说:  向亲们通报一下爬榜的进展。我共在三个榜里出现,分别是原创言情站首页的古代穿越榜,古代穿越频道的季榜,以及同页网址上的布衣生活榜。爬得还算可以,目前遭遇的一个尴尬是,这三个榜,我被同一个人的同一篇文盖在了脚下:《好雨知时节》。我做了大概的一点研究,这位作者的勤奋堪称传奇,是我望尘莫及的,她怎么可能在几个月的时间里保持那么彪悍的更新量,我翻了翻文,里面说到她开始的时候也没有存稿,更吓shi我了。看来人跟人的差距是全方位的。原本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三个榜单狭路相逢,让我不由得有了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了啊。晋江太坏了。别的不说了,跟大家约定一个游戏,哪一天我能收到250个点评,第二天我就耍二,给大家双更一回。哈哈。 第68章 学管家 德州城西十五里地,有个小王庄,是忠勤侯许氏的家乡。村子里住了两姓人,大部分姓王,小部分姓许。姓许的多数是贫苦的佃农。自第一代忠勤侯因军功受封,村里的政治经济格局在后来的这几十年里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许姓人家逐渐发展壮大起来,从军立功的,读书科举的子孙越来越多,混出息了的也不少。大把银子送回家乡,除了盖房,就是买地。小王庄附近的地亩买卖兼并也变得极为频繁,多数都往许氏门中聚拢。到老侯爷二十年前在这里修建起家庙和族学时,小王庄的面积比早先扩大了不下五倍。有些不安生的就想改改村名,叫许家村什么的,却遭到了王姓家族的强烈反对,两族人为此弄得很不愉快,互相却也没能说服对方。许氏族人无可奈何之下,以村口的一块大石头为名,把自己的村子称作大石头村。渐渐地,这个名字倒也叫了开来。 大石头村村东头,有一大片广阔肥沃的田地,是忠勤侯府辟出来的祭田。祭田往北五里路,有一个气势恢弘的大宅院,这里就是忠勤侯的老家。 宅子位北朝南,虽然建在乡村,却没有仿照鲁西北惯常的农家庄园的布局建设,更多地像了北京的四合院。进得大门,迎面是一面贴了“福”字的大照壁,左折进入前院。北面是正屋,东西为厢房,两边有抄手游廊,院中是一个大大的天井,植有一株杏树,一株枣树。这时候正是杏树开花的季节,白色的花瓣上泛着一层红晕,清丽的花朵挂满枝头,风过之后满庭淡淡的花香。 过了垂花门就是内院,家眷们居住的地方。大概有三四十间房屋,还有几个相对独立的小院子。 内院总体格局上还是跟前面一样的,都是正屋带耳房,左右为厢房,亦各带耳房。 全部车马进到庄子里,大太太先把老太太安顿在内院正房歇息,其他人先不忙着分配院子,她带着几个管事的婆子里里外外把内院的各个院子看过之后,才一房一房地做出安排。带着孩子的姨奶奶们住进了左右厢房,她自己占了一个院子。大奶奶王氏带着三个孩子占了相对的另一个院子。老侯爷有位长年吃斋的老姨奶奶,她的起居与别人素来不同步,这次也单独分了一个的院子。剩下的就是夏夕和德雅两个,相邻的僻静小院一人一个,中间有一道月亮门相通。 匆匆忙忙吃过晚饭就开始收拾整理,缺少的被服用具列成单子送到大太太处,大太太开库支应。夏夕这才知道,即使几年不回来,这里的生活用具也是一应俱全的,决定逃难之后,侯爷就先派了快马来报信,庄头带着管事婆子们忙着翻晒扫尘,里里外外地修葺整理,足足忙了近十天。 拿到手的被子能闻到疏松干爽的太阳味,隔着几百里地,有人为她们忙活得万事俱备。这让夏夕对侯门公府的生活**有了更加切近的认识。 她住的这个院子只有一排三间屋子,她住一间,捷哥和蔡嬷嬷住了一间,剩下的就是姜云姬和丫丫住的。随身带来的几只箱子里装着换洗衣服,各人放到各人屋里的柜子里。一切就都妥贴了。 这个夜里,夏夕睡得很香,整个侯府睡得都很香,唯有德雅快到天明才朦胧入睡,她的泪水和心碎隐匿在别人的睡梦深处。疼痛于她而言,就像暗夜行路,不知走到哪里才是个头。身体苦,心里更苦。 之前,她的丈夫也有独自一人睡在书房的先例,即使别扭,即使生气,他的心里有她。这一夜起,他正式地有了一个通房。青翎眉弯嘴小,未语先笑,长着一张乖巧可人的脸,她代替她成了许静瑜的枕边人。今夜是她,将来还会有别人。母亲周氏为她准备的人选被大太太刻意地无视,为什么最终选定青翎,也让她很是费了一番神思去猜测她的用意。 但是不管怎样,这些女子会一点点地蚕食掉属于她的时间,空间,最终让她的爱情千疮百孔。虽然怀孕给了大家一个体面的借口,她终究骗不了自己。她拉不住日渐疏离的许静瑜。 就像失了牵引的载重大车,一闭眼睛就不受控制地向坡底深渊里轰隆隆地滑落,纵然心急如焚,却是无能为力。 天还没亮,就有小丫头跑来传许静瑜的令,叫捷哥赶紧起床去后园子里练功夫。这厢一答应,小丫头又跑去别的屋传话,吵得其他人也睡不成,早早就都起床了。 从抄手游廊过穿堂,再过一个月亮门便是宅子最后面的一个院子,也就是这宅子的后园了。建成之后,侯府主人很少能在这里居住,这里也就稀疏的有些花木,显得有几分粗糙,不适合赏花弄月。侯府的这个宅子连同田地都有族人和庄头照管,大概是觉得园子空着可惜,不知是谁颇为务实地开垦了出来,小小的阡陌间,绿绿的苗子正在起身,看不出是什么作物。 许静瑜带着长房一起逃难出来的四个年幼的男孩子在园子里较大的一块空地上扎马步。半大的孩子一个个活泼跳脱,顽皮非常,但是以他的眼光来看,捷哥却是与众不同。首先他专心而认真,交代要做的动作不用监督,一丝不苟地完成。腿疼肚子疼也咬牙忍着,显得比别的孩子更多了几分毅力。其次,他是真的聪明。许静瑜在矫正他马步姿势的时候,他只问了一句,八叔,我还这么小,万一把腿练弯了长不高可怎么办? 听得他当时就想笑出来。 男人们练功的时候,夏夕早早洗漱了之后去上房请安。分家的时候说了初一十五去问安,如今逃难回了山东老家,家里寥寥十几个女人,还是勤快点,天天去吧。 请安的队伍里站着德雅,脸色依然很难看,失眠失神的样子。其他女人在一旁关切地支招,教她应付妊娠反应,连大太太都忍不住问了一句,夜里睡得安不安? 老太太对大太太说,“别的好说,今天赶紧打发人去城里请个好大夫来给八哥儿媳妇瞧瞧,这一路吐坏了,抓紧调理身子,这时候可不敢吃了亏。” 大太太说:“是,昨晚已经交代过了。” 老太太对德雅说,“想吃什么你就尽管说,立刻给你做来吃。这时候任谁也没有你金贵。你别畏畏缩缩的,想吃什么就说话,龙肝凤髓也让老八想办法给你弄了来。” 德雅应了。 “还有,从明日起免了你的晨昏定省,你每日里只管多吃多睡,不高兴的事别搁心里反复琢磨,想法子都要让自己快快活活的。一定要给咱们生个健康的孩子出来。” 德雅低低地说,“是。” 接着老太太和大太太就开始商量着派人去德州城里相好的世交人家送礼的事情。再就是早饭后族里会陆续有亲戚登门问安,如何打赏孩子和各家礼品安排的问题。 这边刚说完,许静瑜带着他的子弟兵过来行礼问安,告诉老太太,饭后他要进城去官衙拜见德州副兵马使,打问一下北京战事的情况。老太太说,“一定要问问,看看蒙古人撤了没有,阿弥陀佛,最好别打。” 许静瑜笑着说,“大家都这么想啊,最好蒙古人知难而退,北京安如泰山。但是我看可能性不大,蒙古人仗着自己腿快,肯定越来越嚣张。老姑老爷气憋得快内伤了,北京城下现在20万兵,说什么也得出口恶气不可。” 夏夕说,“我们追不上人家怎么办?人家见到有利,冲上来厮杀,一见不利抹头就跑,这个仗难打。” 屋子里的女人们都点头,男人们都在北京,任谁都十分关心北京的局势。 许静瑜说,“只能是沿途设伏了。这一仗之后我看朝廷会大量的招募骑兵了。” 夏夕想想,远水不解近渴。设伏并不能保证把蒙古骑兵包了饺子,真要突围,骑兵还是比步兵强悍得多。这次打不痛,让蒙古人尝到甜头的话,以后稍有风吹草动就来袭扰一番,北京真的就烦恼了。 “我猜想大同那边会派兵驰援北京。”许静瑜说。“目前老姑老爷也只有他们那一支骑兵可用。萧帅既然给朝廷上了条陈说北京危险,他肯定会有应对之策。这都十几天了,采取措置完全来得及。” 大太太说,“蒙古人如果真的想打北京,早十天前打不是更有利?” “他们那时也没人啊娘,我估计这阵子朝廷在集结,蒙古人也一样。草原春荒,这时候拉队伍比平时容易。” “队伍一旦拉起来,不见荤腥怕是不容易退。”夏夕说。 许静瑜点头,“所以我料定北京城外必有一战。” 老太太一听赶紧催他吃饭,然后进城里去打听清楚。 早饭吃罢,许静瑜急急忙忙骑马出了门,族里的亲戚流水一般地涌上门来,除了德雅可以自专以外,大太太以下,大奶奶王氏,七奶奶夏夕,庶出的五小姐静琬全成了陪客专业户,一天里接待了十几拨上门问安,求助,挑拨,告状,打秋风的亲戚们。夏夕倒有点佩服大太太,不管来人是何身份辈分,提出什么要求,她总是一派的温和恬淡,严格按照老太太的嘱咐办事,礼数周全,滴水不漏。 一天顶下来,虽然累到十分,不过夏夕在管家理事的技巧方面颇有领悟,这种封建大家庭繁杂芜乱的亲缘关系,距离分寸拿捏到什么程度,什么要求可以接受,拒绝要求需要什么理由,因人而异因事而异,还有既往交情恩怨,常规惯例,特事特情等参考指标,每项操作都得精准到纳米单位不可。没有相当训练,一天下来能得罪当面及其背后好几百号人,实在是一桩了不起的学问。 陪人吃过晚饭回屋,见钱姨娘在自己屋里坐着,监督捷哥练字。夏夕忍不住撒娇叫苦,钱姨娘反倒罕有地摆出一张严肃的面孔,“你是当家奶奶,这时候就要好好学啊,怎么还叫起苦来了?” 夏夕微微一愣,嫁给庶子老七,这些学问不是太必须吧? “你不知道,二房二太太为了教四小姐管家下的那个功夫。静琬在这方面拍马都追不上。我虽然急,也没有办法。她今年十三了,过两年及笄就要论婚嫁,这方面不足可怎么办呢?” 夏夕想一想,四小姐静琳是二房嫡女,二太太只生了这一个,自然是要高配豪门。静琬虽然容颜美丽,却是庶出,掌管大家族中馈的机会几乎没有。两个女孩在夫婿的选择上必有不同侧重。静琬像自己一样嫁个庶子,自顾自过小日子的可能性似乎更大。 夏夕小心翼翼地说,“我觉得,帮五小姐找个人口简单,人品出众的女婿似乎好一些。” 钱姨娘说:“你有所不知,咱们家里头有四个庶出的姑太太,前面三个庶出的小姐选的女婿无一不是京城里的世家子,哪怕庶出,就没有谁家是人口简单的。老太太宽厚,人情世故,礼尚往来,该教的都教,有用没用你在旁边听着。可是大太太性子比较冷,在这些事情上不大用心,所以静琬只能左听一耳朵右听一耳朵,对不对也不知道。我急得不行。” 夏夕想到德闵嫁前的焦虑,心里一软,她拍拍钱姨娘的手,“大太太忙,我们可以请师父教。等我打听打听,一定给静琬请个好的教习师父。” 钱姨娘大喜,“好好,这样好。请师父的钱我来出,你帮着打听个好的。” “七爷拢共就这么一个亲妹子,我出也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钱姨娘感动地握住她的手,“老七这辈子有半点对不住你,我拼了这条命也不依他。” 夏夕笑着说,“好,有您撑腰我也不怕他了。” 正说话间姜云姬进来了,夏夕心里一动,问,“云姬,你在家的时候受过管家方面的训练没有?” “有的。我娘从小都在教我。” “都有些什么内容?” “怎么管理中馈,怎么看帐,怎么行礼,怎么回礼,怎么请客置席,怎么管理库房,怎么约束下人。很多的东西。” “库房不是有管库的人吗?” “江南雨多,库房里面贵重的药材,毛皮,丝绸衣料要经常翻动,换季的时候该晒的要晒,不能放的要尽快处理,这些心主妇都是要操的。” 夏夕激动了:“太好了,咱们在山东这一阵子你就把你学的这些东西事无巨细地跟静琬聊,能教的都教会了。”扭头又对钱姨娘说,“这些管家的道理都是通的,云姬的父亲是五品官,她早年也是大户人家的嫡小姐,她学到的东西静琬应该可以借鉴着用。等我们回了北京,我们再打听师傅。这一年静琬也不白混。” 钱姨娘高兴地连连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打分有点不给力哦。没到250.我就不用耍二。呵呵。今天正常日更,还是希望大家多打分,成全我爬榜。 第69章 讲故事 不知是不是几天逃难的过程在心上造成了阴影,每个早晨醒来时,想到自己离战争挺远,夏夕就觉得很是欣慰,很是幸福。 每日请安之后许静瑜照例要想阖府女眷通报一下他前一日打听来的情况,听了这些,夏夕就更加觉得自己还算幸运。万一当初落在北京郊区一个庄户人家,种田本事没有,发家希望全无,这会儿战乱一起,竟不知要流落何方了。 随着朝廷援兵的集结,纯亲王开始对京郊实施坚壁清野,并派出重兵封锁通往蒙古的大小道路。这些军队或许拦不住蒙古骑兵突围,但是却让他们千方百计抢劫得来的东西运不出去。纯亲王很耐心,慢慢跟蒙古人磨,他明白,这些蒙古人的目的只是为了抢劫财物,到手的东西运不回去,最让他们感到愤怒。再拖一阵子,闻讯而来的草原狼越聚越多,对财物的渴求会渐渐转化为对朝廷的愤恨,蒙古骑兵自恃勇武,人多胆子正,很容易脑子一热,生出哪怕撤退也要痛快打上一仗,出口闷气的心,就此踏进纯亲王张好的陷阱之中。 说白了,蒙古人避而袭扰,朝廷一时还真没什么好办法。纯亲王是在用反抢劫的办法诱蒙古人城下决战。此役必须让蒙古人疼入骨髓,方能绝了他们对北京的觊觎之心。 许静瑜每日出门,每日都能带回一些消息。朝廷在京城里设了二十个粥棚,向贫苦的流民舍粥。北京富户纷纷效仿。留在北京的老侯爷也在侯府门外设了粥棚,每日还供应500个杂合面的窝头。 北京上空战云密布,德州田庄里却是春暖花开,岁月静好。 得知家庙里附带着学堂,请的是山东大儒孔胤安当师傅。许静瑜当即决定,这次带出来的长房这几个男孩子,早晨练武之后,全部进家学念书。省得整天走鸡斗狗地荒了功课。 孔师傅一看捷哥的年纪,问都不问,直接就给他塞到扫盲班去了。四句三字经大声念足一个时辰,嗓子哑了,头也摇晕了,那个罪真不是人受的。念完了布置作业,每个字写三十遍。捷哥一听就彻底崩溃,自作主张地跳了级。 这所学堂实际上是一所秀才专业职称培养学校。从幼童启蒙始,到考上秀才止,学制不限。所以他摸到隔壁另一间屋子里的时候,见到的同学有的胡子拉擦,比他爹老得多,最小的也有他的三倍大。他找了个不显眼的角落坐下,发现同学们一个个都是一副眼珠子鼓突,马上就要砸地上的诧异神气。 孔师傅进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了那张不该属于这里的漂亮脸蛋。小孩子缩着身子躲着他的眼神,好像深怕被撵出去似的。 孔师傅笑了,招手让他过来,捷哥犹豫了一下,听话地走到了前面。 “我不是让你写大字呢?” “那些我都会,写三十遍浪费时间。” “哦,你学过。你识多少字?” “我没数过,几百个字是有的。识字有什么难的,念两遍就会了,写一遍就会了。” 下面的人发出一阵笑声。孔师傅也笑了,“这里坐的人每个人都念了至少十年书,识字可没你说得那么简单啊。” “我不想慢悠悠地识字,我想学着写文章。遇到不认识的字,您教我一下不就会了嘛。” 大家又笑,孔师傅说,“这么办,我考你一下,我指的句子你能念出来,你就留在这里。” 捷哥很严谨地问:“只念,不解释?” 连孔师傅都大笑起来,“你要是连解释都会,还用坐这里吗?” 捷哥点点头,孔师傅从案头上随手抓起一本《礼记》,信手翻开,是一篇《大德不官》,把书递给他。 捷哥接过书,扫一眼,没生字,可是也没标点。心念一动,故意不断句地把每一句都连在一起念了起来,“君子曰大德不官大德不器大信不约大时不齐察于此四者可以有志于本矣三王之祭川也皆先河而后海或源也或委也此之谓务本” 一口气念个乱七八糟,却是只字不错。孔师傅点点头,信手又翻了一下,捷哥继续没标点地念:“战于郎公叔愚人遇负杖入保者息曰使之虽病也任之虽重也君子不能为谋也士弗能死也不可我则既言矣与其邻重汪踦往皆死焉鲁人欲勿殇重汪踦问于仲尼仲尼曰能执干戈以卫社稷虽欲勿殇也不亦可乎” 文有点长,念得气短,又故意留了两个个生字没念。尽管如此,5岁的孩子能有这样的阅读能力也已经很惊人了。孔师傅笑着问,“你试着解释一下,第一段说的是什么?” “大德不官,嗯,意思是有道德的人都不当官,很清高。” 下面爆发出一阵大笑,孔师傅笑着说,“有道德的人都不当官,弄一帮没道德的去鱼肉百姓吗?” 捷哥摇头。 孔师傅心里一动,“鱼肉百姓是什么意思,你懂?” “不懂,鱼肉和百姓放在一起,我猜是把百姓当鱼当肉,红烧清炖,想怎么吃就怎么吃的意思。” 孔师傅大笑,“好好,果然是侯府子弟,小小年纪聪明过人。那你就留下吧,这里教的是《四书五经》和八股文,这些学生明年春天是要参加县试的,你跟着听就是了。” 捷哥留下了。 大奶奶和十一爷的生母宋姨娘听到五岁的捷哥居然一进学堂就大出风头,心里难免有点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下午,宋姨娘领着七岁的十一爷来串门子,得知捷哥又去了学堂念书,他那个班是念全天的,宋姨娘立刻觉得着急得不行。 “七奶奶,你是怎么教捷哥儿的?小十一拉都拉不到书桌跟前,整天就喜欢疯跑,摸鱼打鸟,没一刻定性。” 夏夕笑了,“小孩子应该这样啊,捷哥的性子是有点太静了,我挺着急的。” “他是怎么念书的?是你嫁过来之后才开始教的吧?” “那我不能掠美,听说七爷未从军之前就教了他不少。我也教了一些。在家的时候他也喜欢看书,二老爷的书房里画本子都被他看光了。” 宋姨娘啧啧称赞,“果真是伶俐啊,怪不得你那么疼他。” “我喜欢小孩子。” 对于宋姨娘的来意,夏夕做了很小人地猜测。这些一生都关在后宅的女人们心胸度量是难得广阔的,捷哥这才刚刚露头,就把十一叔比下去了,将来他越是遥遥领先,后宅就越是嫉妒失衡,母亲的挑唆下,叔侄兄弟们难得和睦,说不定捷哥就会被孤立起来。神童的代价往往就是牺牲近处的人际关系,博得远处的人仰望。 那么她能为捷哥做点什么呢?相对于成名或者成才,快乐才重要,不是吗?能够被亲人所接纳,对捷哥这种性格上有缺陷的孩子意义格外重大。 此前她多少有点清高,不愿意跟这些后宅里的小妇人多做交往,彼此淡淡地保持距离,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就好。这个下午,她忽然意识到,母亲外交的重大责任。笼络好这些女人,就能最大程度地消弭捷哥周围的负面排斥情绪,帮助他建立正常的人际关系。 夏夕把十一爷静珍叫到跟前,问上午学的课程。一听,果然皱了眉头。后来她才知道,这个时代的启蒙教育流行这种读书百遍其意自现的做法,师傅不讲,就是勒逼着小孩死背,先背过了再说,难怪小孩不感兴趣。按现代教育的理念,理解基础上的记忆才是有效的,这种基础上重复也才能使记忆的效能最大化。这种低效的重复对幼童学习的积极性不啻是一种打击。 学了师范却没机会站讲台的夏夕心里一动,给孩子们说故事,帮助孩子们记忆所学的内容,让这些孩子们对学习产生兴趣,这些不正是她可以做的吗?钱教授讲的《弟子规》连大人都听得津津有味,就不用说孩子了。她当初买了整套的碟,认认真真地听了无数遍的,现在照葫芦卖瓢,帮孩子们理解,算是课堂教育的一个补充了。再买点小零食,做点小红花什么的贿赂上,在学堂里挨戒尺的孩子们一定很容易接受。 好孩子是夸出来的,这样的理念在这个时代是被人嗤之以鼻的。她倒想试试看,她的激励诱导教学法能不能在山东德州的一间乡下学堂里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只要这些孩子在同龄人中脱颖而出,捷哥给后宅女人的刺激就不会那么大了吧? “宋姨娘可是担心十一爷的功课?” “是啊。他比捷哥早入学了一年,这会反落后了,真让我觉得难见侯爷。” “我有个建议。您让他每天下午都到我这里来一趟,我来查一查,看他们有没有按照先生的要求背诵。不明白的地方我可以教一教的。” 宋姨娘大喜,“那敢情好,我不识字,干着急没办法,这可让七奶奶受累了。” “我闲着也是闲着。您就别客气了。” 第二天下午,不进学堂的三个顽童背着书包一脸沮丧地来了。身后跟着他们的娘。 夏夕忍着笑,看着这几个小家伙,“怎么拉着这么长的一张脸啊,我讲故事愿意听么?” 三双小眼睛一起亮了。夏夕也不多话,直接就开讲《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故事。 讲了近四十分钟,讲完了。大人小孩都听得津津有味。夏夕笑了,“明天还讲故事,想听的举个手。” 三只小爪子齐刷刷地举了。 “我有条件。” 三个人很着急地问,“有什么条件,快说快说。” “学堂里要背的书丁点不能错,字也要写对写好。谁完不成,谁到自家屋子里做完再过来。” “那不是听不到开头了吗?您给补讲吗?” “故事我只讲一遍哦。想听完整的故事,你就要学会今日事,今日毕。你们不是在学三字经么?我这也是一句三字经。你们懂它的意思么?” “懂,今天的事情今天做完。” “做完还不够,要做好。做得好了我讲很多好听的故事给你们听,我很会讲故事的。” 小脑袋们频频地点,强盗,财宝,山洞,神秘的魔法,这个故事已经十分十分迷人了。几个小家伙热情百倍地跑下去写字背书,如果每个人都完成得很好,当天就可以换一个故事听。夏夕再尽量用深入浅出的语言为他们解释一下所写的三字经的意思,以期实现理解上记忆的初衷。 第二天,听故事的人变成了7个,第三天8个,第四天十个。到第五天,课堂直接挪到了老太太的正屋,能容纳几十个。满府传说七奶奶说故事比请来说书的先儿都说得好,直夸得夏夕一头雾水。 不过实打实地,听她说故事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连矜持冷淡的大太太也不好表现得过于排斥,某一天也坐在了老太太的旁边。 听过一次之后,回回不拉。 夏夕原本随意哄孩子,这会不得不认真备课了,《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一千零一夜》《十日谈》《聊斋志异》《西游记》《阿凡提的故事》想起什么招呼什么,倒真的是讲得花团锦簇。 某天,她的听众里多了德雅,同时还多了许静瑜。他坐在下面,完整地听了一个《孙悟空过火焰山》的故事,自始至终面带笑容。 夏夕直觉的她惹的乱子有点大了啊。 他们到达德州的第三十五天,蒙古铁骑终于发动了对北京城的攻击。纯亲王亲自出城迎战,许静璋一战成名。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不得不慢下来,大战在即,宅斗目前也消停了。难得一段自由自在的日子,正好增进了解加深感情。捷哥神童之旅由德州起步。夏夕在山东基本就干了两件事,说故事,下棋。下棋还没开始。这两件事显示出的才华与智慧吸引了老八。求继续支持:) 第70章 庚辰之战 庆元四年春,四月二十一,蒙古十六个部落联合,凑齐了四千三百名骑兵,向北京城发动了正面攻击。 帖木儿雄奇被推举为这次进攻的总头领。他派出几路骑兵踩盘子探路,只可惜北京城城高墙厚,除了北门,各城门都是重门紧闭,门外堆砌了不少绊马索和砖头石块,逼得骑兵前行困难。稍微靠近,城墙上箭矢犹如阵雨一般倾泻而下,白白了折损了一批健儿。 各路不利,全部缩回来,自然而然地聚集在北门,与城外列阵的五万熙朝军队来了个面对面。 熙朝监国纯亲王亲率大军迎敌。他身后是洞开的北京北城门。然而一个高达五米的竹台将这座大门堵得严严实实,这位诗酒风流名闻朝野的俊美王爷站在台中央,对着五万兵丁和四千蒙古铁骑慷慨陈词:台在身在,身在城在。蒙古人想要进城不难,踏着他的躯体过去就是。今日之战,有死无退。 一幅巨大的王旗从城门顶向下垂落,在风里猎猎翻卷,周围是十几面巨大的红色进军鼓,每个鼓后站着一到两个强健的鼓手。纯亲王银甲白衣,一身简素地立在旗下,倾城绝世的美貌不惊,从容儒雅的态度不变,直如戏园子看戏一般地轻松淡定。谁也料不到这位一生从未见过甲兵的风流王爷铁血至此。 那一日的鼓声从正午一直响到黄昏,片刻不歇,北京城里的每一个人都说他听到了那连绵不绝的进军鼓。那急骤密集的鼓点敲得人心都要飞到半天外去了。 有关那一日战事的传说从一开始就没有断过。 有人说:蒙古人箭如飞蝗一般射向高台,卫兵用身体掩成一道人墙,护着王爷,怕他为箭矢所伤,结果被王爷斥退。兵临城下,这可是一副难得见到的图画。 有人说,纯亲王忠义不改风流态度,面不改色欣赏六军厮杀,站累了,说乏了,居然还能不动声色地坐下来饮茶。 有人说,有好几次蒙古骑兵都冲破了重重甲兵,却被一种杀伤力极强的新式武器弩射成了刺猬。这种弩的原理与弓箭近似,却比弓箭射得远,力量强。近处发射出去,穿透马头之后,还能重伤骑手。实在是犀利无比啊。 有人说,北门虽然城门大开,但是那个竹台却是钉死了的,除非烧掉或者拆掉,否则任何人都无法进城。纯亲王亲自守门,五万军队城外列阵,都是有死无生的局面。打不退蒙古人,势必尽数死在城外。 有人说,纯亲王一向高傲,这次被蒙古人连着欺负了近两个月,逮不着追不上,气早憋得足足的。只要蒙古人敢犯北京,粘上就是跗骨之蛆,不死也得脱他几层皮。 …… 从午时战争打响,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蒙古人发动了十几次冲锋,又十几次被熙朝的步兵们补上缺口,再厮杀回来。血肉横飞的惨烈情形烧得两方都沸腾起来,蒙古人疯了一般地往上冲,所有人的怒气都指向城门口那个高台,还有高台上那个颐指气使的敌军统帅。杀了他,出了心里这口恶气。而这边的兵军将士瞪着血红的双眼寸步不退。箭射光了,那就棍棒迎着马刀上,狼牙棒夹着劲风,马刀闪着寒光,命断五步,血染白纱,震地连天的进军鼓震撼得风云变色,满目刺眼的血色横流,千百壮士健儿无声地倒下,刀剑暗哑,生死无话。 这壮烈的战事一直绵延到夕阳西下,蒙古人终于鸣金了。 一场劫掠开始的战争以蒙古骑兵死伤上千人结束。马快刀快却无法□□豪气干云的熙朝军队,上自王爷,下至兵丁,保卫家园的决心如城,坚不可破。 收兵吧。回大漠去。留下宝贵的生命,继续艰苦地活下去。 对方鸣金极大地激励了熙朝军队的士气,这边纠缠愈紧,最后一刻,打死几个是几个。那边的战士却再无战意,急急忙忙地谋求脱身。 谁也不知道那只骑兵部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步兵们望着蒙古骑兵的背影破口大骂的时候,这只生力部队呼啸着越过己方人马,向着败退的敌军主力追击而去。看军旗和军服,是自家的军队,难道,自己这方也有了一支能够打仗的骑兵? 诧异之下,全军肃然。纯亲王站在高台之上,望着远去兵马卷起的漫漫尘沙,喜悦不胜,仰天大笑。 从下一刻起,许静璋这个名字就在北京军民当中广为传诵。那支属于己方的神奇军队像是天兵天将一般突然出现,摧枯拉朽地冲散了蒙古十五部族的乌合之众,让谈到对方骑兵就摇头的北京人陡然精神一振。 后来的几天里,许静璋军在北京北部广大的地区里到处追着蒙古骑兵痛揍。纯亲王几十天的布局也因为这支骑兵队伍而激活了起来。十几万步兵零散地分布在回蒙古的各条道路上严阵以待,北京以北到处都是伏击的熙朝军队。许静璋率领1200骑兵以逸待劳,一方面寻找机会与主力骑兵决战,同时也肩负着把蒙古溃兵撵进包围圈的重任。熙朝两个兵种互相配合,骑兵像赶鸭子似的撵着蒙古人跑,平均几十里地就有一场伏击战。短短几天功夫,北京郊外又撇下1400多具蒙古尸首,另有700多伤残兵丁被俘,帖木儿雄奇带着不到400残兵夜遁而去。更令他想不到的是,他虽然可以逃出了北京,却不再是一个有家可回的男人。 当他在北京郊区四处撒野的时候,驻军大同的开府将军萧原昔派遣宿卫军昭武副尉许静璋率一千二百骑兵驰援北京。腹黑男许静璋不走寻常路,选择了深入蒙古腹地行军。凡是参加了京郊抢劫的蒙古部落,他走到附近就派出一小拨人马去反着抢、反着杀,总是要出够窝囊气才肯离开。这点上他和纯亲王倒是殊途同归,不谋而合。纯亲王在北京郊区设卡,不让劫掠的物资运回蒙古。许静璋自作主张地帮他掐死了另一头,运回蒙古也没什么,我让你这边没人接收。 帖木儿雄奇本是扎扎拉提部落的首领,其部族实力称雄东蒙。本来不顺路,许静璋亲自带着大队人马,特意绕远210里,抄了人家的家,灭了人家全族,驱散了所有的牛羊,还一把火烧光了整个部落,算是不嫌麻烦地给自己结了个死仇。 这个消息传开得比较慢,战败的帖木儿雄奇在归途中乍闻噩耗,直接就喷了一口血,从马上倒栽葱摔了下去。北京几乎乐翻了天,老侯爷坐在家里不停地摸鼻子,只觉得过去好像从来不曾了解过这个孙子。实在是黑啊。 这场战事后来被史界命名为“庚辰大捷”,纯亲王忠义报国的良臣形象被载入史册,许静璋官升三级,成为名噪一时的大英雄。 消息传到德州,全家的女眷都说简直不相信那是老七,打仗勇敢倒没什么意外的,能去从军的骨子里就不是孬种。不过他给蒙古人玩的这一手又阴又狠,实在是毒辣。夏夕只好也摸鼻子,她怎么半点儿都不觉得意外呢? 丫丫听了北京城外的故事,用四天时间,想象着画了一幅水彩画,北京的城墙下,王旗迎风翻卷,高台上一个穿着银甲的男人端坐在一张白虎皮的躺椅上,自在饮茶,脚下金戈铁马,两军搅在一起呐喊厮杀。动静对比强烈,人物的动作神态也十分的生动。夏夕一看就很喜欢,“这个画要不要裱起来?画得很不错,我们回北京以后把它送给老姑太太。” 丫丫脸红了,“不要,你不是说那个纯亲王艺术素养很高吗?人家那里都是大画家,我这个拿不出手的。” “别忘了,你才7岁,这一幅拿出去就已经很惊人了。我看你也可以跟捷哥一起扮神童了。你有素描的基础,一出手就与众不同,慢慢地让别人接受了你的画风,你不就出名了?难道你穿过来是要当个大画家?”夏夕看着丫丫忍俊不禁。 丫丫难得地不好意思,“这里没法画油画,没有颜料,没有画布。没有调色油,什么都没有。” “那有什么,画水彩呗。水彩总是有的。别白瞎了那么多年的素描功夫,想办法融会贯通。” 丫丫心一动,大眼睛忽闪忽闪,似乎被点醒了什么。 “我不懂画了,你好好去改,把这幅画改满意了,回北京我就带着你去送画。纯亲王千古风流人物,绝对值得一见哦。” 丫丫兴高采烈地跑走了,在捷哥上学的日子里,她也不出院子,架着画夹子天天勤奋地画静物,画素描,又勾着姜云姬给她做模特,画了一幅水彩肖像,把姜云姬看得爱不释手。丫丫越发得了意,又勾着静琬给她做模特,用了两天时间,画了一幅更精细的人物水彩画。静琬一见,乐得抓起画就往上房跑,把画显摆给老太太看。 老太太一见也大喜,派人赏了丫丫一直银簪子,并嘱咐夏夕好好看顾这丫头,等回了北京,可以给老侯爷画一幅坐像,将来老了供祠堂用。 夏夕和丫丫互相吐舌头。 当北京的战事逐渐止歇下来的时候,许静瑜看到战后第一张邸报,小皇帝已经悄悄回了北京,亲自主持功臣行赏大典。纯亲王婉拒一切加封,并当场宣布明年还政于朝,由年满15岁的小皇帝亲政。凡是参加了北京保卫战的将领军士均有封赏,开府将军萧原昔官升一级,封怀化大将军兼大同路都总管,许静璋此战功勋最著,官升三级,封为四品忠武将军。 女眷们纷纷向夏夕道喜,反倒把夏夕弄得不知所措。老公升官了,算是一桩喜事,但是她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如果在21世纪,同事闺蜜亲戚朋友势必要敲她一顿饭吃,这里好像不流行这种做法,而且就算她愿意被宰一顿,也不过就是府里的厨房加几个菜而已。 反倒是许静瑜,二话没说从德州最大的酒楼醉云阁定了三桌上等酒席,拉着全家老少出去吃了一顿以示庆祝。凡是上门来贺喜的族人知交也一概由他负责接待,让夏夕暗暗感激。 四月中,园子里种的一大片牡丹芍药密密匝匝地开出了满园缤纷的花朵,引得阖府女眷在屋子坐不住,宁可带上针线到院子里去做,闲暇时赏花怡情。天气不冷不热,晴空万里,繁花盛开,战事渐远,和平重归,正逢一年春好处,让人打心底里觉得自在惬意。 这一日,夏夕穿着丫丫设计的一套春衫,站立花前,给她当模特。白色的绣花小袄配一条淡淡的绿裙,夏夕说穿着这套衣裳自己就像地里新长出的一棵小白菜。按照丫丫的要求,她手里抓着一小束粉白的牡丹,微笑着站在花丛中惺惺作态。 一个气质峻冷的男人静静走进了这座后园,他全身黑衣,浑身上下隐隐的杀伐之气。看着花前伫立的年轻女人,他的眉目舒展开来,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眼底里满满都是柔情。 作者有话要说:  晋江这么会抽,所以我迟到了。赶出来,但是登不进来。原谅了,亲们。没收藏的童鞋也多点下收藏。据说这个长分也不少。谢谢。 第71章 探亲 无意间一瞥,看到那个男人的瞬间,夏夕就像被采进镜头的数码照片似的被当场定了格。 老七 这个应该还在北京大出风头的男人神兵天降,居然会出现在德州,只让她感到一阵恍惚。万千思绪奔涌而来,却零零乱乱的,没有一个成形的念头。 真的是他! 男人笔直地向她走来,步态从容,不紧不慢。不知怎么的,随着他越来越近,她却感到越来越紧张。她能够清楚地辨识那男人脸上的一抹笑容,却半点也不能缓解紧张情绪,他浑然天成的威压更强势地扑面而来,那个窝在床上数脉搏的自己好像立刻也跟着回来了,心虚又胆怯,弱得不像话。 男人越过丫丫的画架时,草草地看了一眼,脚下不停地径直走到夏夕面前。大半个头的身高优势让他居高临下俯视她。她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垂着眼睛看着地上。记忆里一模一样的温柔腼腆,临别时那个亮出小爪子的德闵到哪里去了? “我回来了。” 刻意压低了声线,却掩不住心底的欢愉。他的媳妇,薄薄春衫,清新可人,真真切切地俏立在眼前,伸手就能抱住她。他真的很想抱一抱她,可惜,园子里女眷和丫头实在有点太多了。 女人们开始大声地笑闹,七嘴八舌地打招呼。夏夕急于要做点什么来解除尴尬,这时候她忽然意识到手里还抓着小小一把牡丹花,脑子里什么都来不及想,就把花束递到了男人的胸前。他伸手去接那束花,握住的却是她的手。 她像被烫着一般连忙把手挣脱出来,藏在身后,脸红了。 “吼吼,鲜花献给大英雄哦。”丫丫这个没规矩的丫头在旁边起哄,完全不理会她主子的窘迫。 “唉,不对,鲜花应该献给美女,宝剑才是该送英雄的。”静琬在旁边很认真地纠正道。 钱姨娘的丫头紫燕嘴巴咧得开开的,很是开心,“那怎么办?七奶奶送错了啊。” 大奶奶王氏难得促狭,笑着说,“错了改过来呗,老七,把花送回给美女好了。” 许静璋脸上笑意一闪,果然又把花递了回去。夏夕想不到他居然这么做,摇摇头,没接,狠狠地白了大奶奶一眼。 满园漾开一片清脆的笑声。 钱姨娘满面笑容,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幸福和满足。鲜花还是宝剑,有什么区别?她心爱的儿子回来了啊。 老七拉过夏夕的手,把花强行地塞回到她的手心里。眼见媳妇在大庭广众之下窘得头也不敢抬,他放开了她,向钱姨娘这边走来,走到身前四五步远的地方躬身行礼。 “孩儿向姨娘请安。这一向身子可好?您一向冬春之交容易犯嗽疾,今年怎样?” “我很好,你不用担心。你在北京打的仗我们都听说了,也知道你如今升了官。眼见你平平安安的,我心里最高兴了。” “是。我很好,您不用替我担心。” “见过老太太和大太太了吗?” “还没有,本想回屋洗漱一下再去请安的,结果屋子里没人,路上遇到个婆子,说媳妇在园子里,我就过来找了。” 钱姨娘说,“这么老远的道你是怎么来的” “骑马。” “一定累坏了吧?要么你先洗漱一下,然后先去上房给老太太请安,请完了安再回去歇着。累了就睡上一觉,到晚上跟家里人一起吃晚饭。” “就依着姨娘。”许静璋一允诺,园子里的人一起兴高采烈地收拾东西。夏夕只好带着他先回自己的院子。 回屋,蔡嬷嬷就迎了上来问候,很快,姜云姬端着一盆温水过来伺候他洗脸。许静璋问,“怎么不见捷哥?” 蔡嬷嬷回答,“捷哥去学堂念书去了。下半晌才能回来。” 许静璋点点头,目光落在姜云姬身上,眼里闪过一道凌厉的冷光。姜云姬背上一阵发寒,无声地屈膝行了个福礼。 夏夕只好介绍说:“七爷,她是姜云姬。” “我听祖父说了,就是那个假扮你的丫头?” 夏夕连忙把蔡嬷嬷支出去拿换洗衣服,蔡嬷嬷有点疑惑地去了。 “七爷慎言。祖父有令,有关易嫁的事情要严格保密,不得让府内外不相干的人知晓真相。” 许静璋皱眉,“为什么?” “如果把易嫁的事情传开,引起物议,对侯府的声名没好处。” 许静璋冷笑一声,“那就让你背一辈子黑锅不成?” 夏夕想一想,“我在意的人都知道了真相。其他的人我又不认识,他们怎么看我,似乎不重要。” “被人叫一辈子糊涂四儿你也不在意吗” “我好像没别的选择。” “是吗?”许静璋脸色一沉,很不愉快,这个家里总有些委屈要不相干的人来受,德闵被继母母女欺负得那么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洗清自己,最终却还是要背着坏名誉活着,真的很过分。 “长辈们,包括岳父应该给你一个公道的,事情明明弄清楚了还要让你受不白之冤,这对你不公平。回北京我会跟他们谈。” 夏夕有点意外地看他,“七爷?”这个男人要为自己出头吗 “十八年了,轮也轮到你了,堂堂正正地站在人面前,不羞惭,不自卑,受人敬重,也受人欢迎。没道理让你一直当那个糊涂四儿。” 夏夕忽然觉得心里一动,这个人又在说着庇护她的话,只可惜她又本能地在搜求他字面背后的意思,哪怕没有发现陷阱,她也不敢轻易去相信他。 从他的经历可以看出,他格外重视公平对待,真相扒开之后再受委屈是他决不能容忍的事情。一场又一场地厮杀,功名利禄固然重要,但是在内心,他真正在意的还是为自己赢得一份尊重。 其实她并不在意自己在北京的社交圈里是个什么形象。除了开始那段日子,老侯爷,侯爷,二老爷和八爷对她都非常好,为了他们保持沉默,维系这个家族的面子和荣誉,是她乐意回报给他们的一份善意。而眼前这个男人,算计是他,护短也是他。他能觉察自己行为逻辑上的互相矛盾吗? “七爷,不用了,我没什么的,并不觉得委屈。” 他无语地看着她,她很认真地说着这番话,拒绝了他的好意。 洗漱之后,许静璋带着夏夕一起去向老太太和大太太请安。许静瑜不知什么时候也回来了,和女眷们一起在上房里等着他。兄弟俩见面自有一份亲热和寒暄,但是许静璋一眼也没瞧一下站在旁边的德雅。他的冷淡与无视让德雅的半句问候卡在喉咙口,窘迫得脸色苍白。许静瑜也不免尴尬几分。 老太太十分关注北京的情形,问过了老侯爷和其他儿孙的情况,问起了老姑太太,问她有没有回到北京。许静璋出乎意料地说,“老姑太太压根就没有离开北京一步。” 全家女眷都十分吃惊。 大太太问,“不是说她要去太原吗?” “那是老姑太太说着骗老侯爷的。她压根就没准备离开老姑老爷。” 老太太问,“你二叔亲眼见到他们府里的人上马车准备疏散,这是怎么回事?” “老姑太太安排王爷的六名姬妾全部离开北京,特意为她们安排了车辆。正好二叔来看,她怕老侯爷担心啰嗦,就信口哄弄。二叔信以为真了。” “那北京打仗的时候老姑太太一直在府里?”全府女眷都吃惊不小。 许静璋点点头。“老姑老爷守城的时候,她就在王府里呆着。蒙古人攻城之前,北京流民很多,纯王府也设了粥棚,老姑太太每天亲自出来看好几次。” 钱姨娘问,“纯亲王的姬妾都送去了太原,她一个人留下了?真是不可思议。” “也不是。有四个姬妾走到半路上,又折了回来。只有两个去了太原。前几日我去看望老姑太太,正好赶上去了太原的那两位姬妾坐车回来了。老姑太太想了半天,又把她们送走了。” “为什么?” “老姑太太让她们原回太原封地去,得不到她的允许不能再回王府了。” 女人们面面相觑,这是被放逐了吗? “那两个女人哭闹得很厉害,老姑太太说,她知道她们俩委屈,毕竟是她安排她们离开北京的。她们算是听从了命令。但是,六个人一起启程走出几十里地,有4个人把孩子托付给了那两个人,自己半道返回了北京,决意和王爷一起共患难。这样的情谊她不能不尊重。王爷下了必死的决心守城,北京城破大家都是死路一条,这种情况下,她们仍然不负王爷,王府自然不能负了她们。老姑太太让那两个姬妾好好地呆在封地养大孩子。过上几年孩子大上几岁,她会派人接孩子回北京受教育,说不定那时她们就可以一起跟回来。那两个姬妾是哭着走的。” “王爷呢?他怎么说?”大太太问。 “王爷说老姑太太有燕赵之风,管理后宅也搞义不相负这一套。她既是王妃,后宅就是她说了算,他完全听老姑太太的安排。” 可是老姑太太的这种做法却引起了女人们的热烈争论,理论上说,那两个姬妾也不是只顾自己逃命,他们带走了四个未成年的庶子,为纯王府保留了血脉,不算没有贡献。北京战事一平立刻返回,最后却落个被放逐的命运,似乎有点冤。 许静璋说,“老姑太太的想法不复杂,那4个笨女人离了王爷不想活着,那当然应该守着王爷了。那两个姬妾没了王爷可以,那就让她们守着儿子活着。反正王府会好好供养,荣华富贵是有的。” 夏夕听得极为佩服。如果这两位跟没事似的回来,大家照样过日子,似乎真的对同生共死的笨女人不公平。 “这个事传到宫里,太后很赞赏老姑太太的做法。她们两妯娌一向和睦,纯亲王守城,老姑太太寸步不离北京,重情重义也广为称道。皇上明年就要亲政,太后跟老姑太太商量,想在咱们家为小皇帝选皇后。老姑太太推了四丫头静琳。” 这还真个爆炸性的好消息,老太太和大太太大喜。 “不过这个事现在还没定下来,景贤长公主有位千金,据说品貌相当出色,与皇上也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太后娘家,定国公府有位行三的嫡小姐,是太后的亲侄女,也在人选当中。据说还有柳太傅家里的嫡长女。老姑太太说,四丫头进宫大约能定下来,能落个什么位份目前还说不好,但是一个皇贵妃大约是跑不掉了。” “当皇后的可能性有几成?”老太太问。 “说不好,现在各府都在积极筹谋,长公主和定国公府把太后缠得很紧。太后虽然说过想在我们府里选皇后,但是难保不被他们说活了心思。” 夏夕想想静琳,14岁的小姑娘,天真可喜,聪明伶俐,依然是个活泼单纯的孩子。她自幼接受二太太严格的管家训练,如果嫁个门当户对的青年,一定是个优良的主妇,幸福的小女人。当皇后,听上去的荣耀和能得到的幸福完全不成比例,和几十上百个女人共有一个丈夫,还不能妒,不能怨,想起来就觉得好可怜。 但是对于忠勤侯府,这是个了不起的好消息,这天之后,侯府上下都处在一种兴奋与幸福的期待中。 作者有话要说:  探亲一章。让故事进行得更好看一点吧。求评论求收藏求打赏。 第72章 长门怨 晚饭前捷哥背着个小小的书包摇摇摆摆回来了。看见他爹,大喜之下直接就扑进了老七的怀里,等到老七把这小子拉开一点,想仔细端详他的脸的时候,小正太眼泪汪汪的样子让父亲的心扭在一起,大男人的眼圈也开始发红。 老太太笑着对夏夕说,“你看看,你平日那么疼他,见了他爹他还是一副受屈的模样。老七要是不知道情况,还不定猜你怎么虐待捷哥呢。” 夏夕看着捷哥,说,“这是父子天性,我无法取代。” 捷哥依偎在老七怀里,抹着泪水说,“奶奶对我很好,大家对我都很好,但是我很想爹。” 吃饭的时候,捷哥紧紧地挨在老七身边,看到有好吃的,先夹一筷子递到老七的嘴边上,看到父亲吃得香,高兴得自己顾不上吃,连着给他嘴里喂。老七也夹了蔬菜肉食往儿子的嘴里送。两个人互相喂,让旁边的人看着微笑不已。 吃罢晚饭又聊了一会儿,老太太很体贴地让老七早点回去休息,老七也不客气,说了一句,我只能在家里呆三天,大后天就要动身返回北京。 大太太一愣,“这么急?仗不是都打完了吗?” “仗是打完了,队伍也在休整。我有十天的休沐,呆在北京也没什么事,实在很想念捷哥,快马加鞭赶过来看看他。再一回去又不知多久才能见到了。” 宋姨娘倒笑了,“只想念捷哥吗?不想你的新媳妇啊。” 许静璋微微一笑,“姨娘这话我答不上来。说想说不想您都会笑话我,索性您就笑吧。” 大家嬉笑着看向夏夕,夏夕安静地站在旁边,神色如常,恍若未闻。捷哥伸手拉着她的手,朝她眨眨眼,夏夕白他一眼,默默地做了个“去”的口形,倒把看的人逗笑了。 钱姨娘摸着捷哥的脑袋笑着说,“你懂什么啊,居然跑来做鬼脸。” 捷哥嘻嘻地笑,许静璋一把就把他抱在怀里,向老太太、大太太告辞。屋子里的人也一起散了。 行到院子里,只见满园清晖,临近月中,大半轮明月高挂中天,晴朗的夜空里星光闪闪,半点浮云不见。老太太的丫头擎着一盏灯笼来送,被许静璋打发了。三口人一起踏月而归。 路上,许静璋絮絮地问起捷哥在学堂里学到的课业。捷哥兴致勃勃地给他说起先生这两日讲的破题和承题的技巧。八股文空洞死板,被后人广为诟病,但是作为初学者,甫接触这种新的文体,捷哥只觉得兴趣盎然。 绕过几重院落,走到她们所住的小院跟前,一曲古琴舒缓的旋律打断了父子俩的谈话,本能地,脚步也跟着变得轻了。琴声越走越近,透过月亮门,看到石榴树的树梢上挂着一盏灯笼,灯下放了一只高几,几上燃着一炷香,稀薄的灯光下,一缕淡烟袅袅升起。德雅一袭白衣,独自坐在静谧的院子里弹奏。夏夕听不出是什么曲子,只觉得在她的手指下,舒缓的旋律行云流水一般流泻开来,月更白,风更清,万籁寂静的春夜里,一缕幽思淡淡飘移,浑没有个着落之处。素来知道德雅弹琴的技艺很好,却没想到好到这个程度,心似乎都无声地融化在那音符里。 老七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看她,她也无言地回望着他。琴韵很动人,弹琴的人首先投入了感情,到德州这么久了,一墙之隔地住着,丫丫和捷哥两个好事的小家伙对他们的动向又格外关注,夏夕自是知道许静瑜几乎每夜都歇在通房丫头的屋子里。白天在人前,他更是不动声色地疏远了德雅,她的那点闺怨与失意无法宣之于口,这会儿全寄托在琴声里了。 身后又传来轻捷的脚步声,夏夕回头一看,黑魆魆地走来一个身影,近了才认出来,是许静瑜。看到他们三个人驻足听琴,他也停下了脚步。不管表面上装得多么若无其事,再见老七,心里总有一种难言的羞惭之意。 这时候曲风一转,变得愁闷悲思,比先前的旋律多了几分凄恻与哀伤,一咏三叹,如泣如诉。 “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老八,这曲《长门怨》可是弹给你听的。”许静璋的语气里有冷冰冰的嘲讽。 夏夕恍然。《长门怨》显然是从司马相如的《长门赋》演化而来的一首琴曲,德雅这是以幽居长门宫的汉武帝皇后陈阿娇自比了。 许静璋说,“在我看来,她没失去什么,你依然是她丈夫,她肚子里那个孩子是侯府人人看重的小世子,走出侯府她照样是人见人羡的忠勤侯世子夫人。她们娘俩为了易嫁使出那么卑劣的手段,即使真相大白,你嫂子依然替她背着黑锅,人人都觉得她理所应当为了侯府的名声沉默到底。” 许静瑜觉得汗颜,“七哥,做兄弟很难为情,但是易嫁的错误已经无可挽回,德雅品性恶劣,却是我媳妇,少不得我替她担了罪过。你要怪就怪我吧。” “我倒不是怪谁,我只是转不过这个弯子。她占尽了天底下的便宜还要《长门怨》,你七嫂是不是该对着她弹上一曲《孟姜女哭长城》?” 捷哥咯咯地笑了起来,倒把兄弟俩之间的紧张气氛给弄缓和了下来。夏夕也忍不住莞尔。许静璋看着她,眼睛里现出一抹温柔,“你媳妇这么伶俐,衬得你嫂子百无一用。疼也不说疼,苦也不说苦,老实得傻气。” 许静瑜摇头,说,“并非如此。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七嫂在侯府赢得的敬爱可不是弄巧得来的。” “即便如此,她还不是背着丑名儿过日子?没娘的孩子没人帮着出头,自己又胆怯不争,你们就安心让她这么委屈到死不成?” 许静瑜一愣,这个问题他也疏忽了。糊涂四儿的名声可不只在两座侯府中传播,大半个北京街知巷闻。德闵真是在理所当然地为了侯府的保持沉默。如果真把易嫁的真相揭开,她自是可以以另外一番面貌走到人前,在贵戚的圈子里活得不那么难堪。 “七哥,你说得是,七嫂十几年的冤屈,理当得到昭雪才是。我疏忽了。” 许静璋冷哼一声,“我并非不通情理,四丫头即将入宫,侯府眼下不传丑闻自是上策,我只是不耐烦那些理所应当的责任和义务,更加不喜欢有人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会教训德雅的。七哥,这个事情我也会禀明祖父和父亲,侯府应当给七嫂一个公道。” 许静璋点点头,“我还欠你一句谢谢,祖父给我说了家里发生的那些事。谢谢你那日护着她,让她免挨一顿鞭子。七哥承你的情。她从小到大没人心疼怜惜,是个可怜的。我不在家的时候,拜托你替我多照顾她。” “这个不劳嘱咐,我会的。你也好好待七嫂,她值得你全心全意地珍惜。” 许静璋被这句话堵了一下,顿时心里发虚,月光下,静静地走到一旁听琴的德闵雅致婉约,温柔如水。除了分手前她忍无可忍表现过一次反抗之外,她自始至终都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想像不出她积累了多么大的勇气去和大太太死顶到底的。侯府的长幼尊卑有多么森严他是再清楚不过的,大太太一向寡言威重,最讲究礼仪与规矩,恐怕做梦也想不到在她的手里能吃那么大的亏。本来就不认她这个外甥女,如今只怕更讨厌她了。在嫡婆母手里讨生活,眉高眼低的在所难免,前妻宁氏就曾经受屈哭过,她更是在所难免吧。他的媳妇没尝到过被呵护被宠爱的感觉,要是他没有从军,他必一心一意护她周全。但是很可惜,他目前还做不到。 回到屋里,捷哥依然搂着他的脖子不撒手,父子俩亲得撕掳不开。蔡嬷嬷笑着端上一杯茶,许静璋说二十几天没洗澡了,今天想泡个澡。蔡嬷嬷说,热水是现成的,要不您先洗了再过来说话。骑马赶了那么老远的路,洗个澡解乏。 捷哥立刻说,“我也要洗,我和你一起洗。” 许静璋笑着点点头,蔡嬷嬷立刻拆解他的包袱,帮他拿干净的换洗内衣。结果在包袱里看到一盒药膏,不解地问,“这个药膏?怎么像是家里带去大同的金疮药啊。” 许静璋看看夏夕,做出一副不在意的表情,“哦,前几日战时,我的肩膀上受了点刀伤。” 捷哥倒吸一口气,赶忙从他的肩膀上爬了下来,夏夕也有点吃惊,他到家这半天里,她没看出他是伤员。 蔡嬷嬷和捷哥七手八脚解开了他的外衣,果然左边的肩膀上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手摸上去,是一层厚厚的药膏。 捷哥问,“还疼么?” 许静璋摇头,“都十几天了,不疼了。等会洗完澡,正好换药。” “我帮你洗。伤口不能见水。”捷哥说。 许静璋笑着说,“我的捷哥真是长大了,连这个都知道。” 蔡嬷嬷说,“捷哥聪明,学东西也是最快的,字写一遍就记住了。连学堂里的孔先生都说他是少见的读书种子,对他很器重。现在府里头的小少爷们哪个也及不上他。” 许静璋看着夏夕微笑着说,“看来没少让七奶奶费心。” 夏夕摇摇头,“我没做什么。” 捷哥急忙说,“谁说没有,奶奶什么都教我,还跟我下棋,下棋最锻炼脑子了。” “好好念书,给咱们再考个进士及第。二爷爷是咱们家第一个进士,我们这一辈考了两个进士。你们这一辈又有七八个小子,再给咱考几个进士,侯府的门风也许真的就变了。曾祖父心心念念的书香之家说不定就此成为现实。” “我也要文武双全。” 许静璋笑了,“那当然好,不过习武是要吃苦的。曾祖父管得很严吧?” “在北京的时候是曾祖父,在这里是八叔。八叔虽然不拿鞭子抽人,但是我看他一点也不比曾祖父松。” “当然不能松。松了都不使力气,全成花架子糊弄人了。你八叔小时候没少挨鞭子。这会他总算明白了曾祖父的用意了。” “你挨过曾祖父的鞭子吗?” “挨过,不过我天性好武,学的时候通常都很认真,所以挨得少。” 父子俩相视而笑。蔡嬷嬷进来说水准备好了,许静璋抱着捷哥去灶房洗澡。 夏夕坐在屋子里,心里乱成一团,许静璋表现出的样子是不想再提休妻的事,自己该怎么办?他在指责别人的时候摆出一副护短的样子,但是她心里感动不起来。元夕之夜的怨愤与难过还全在心头,要她揭过去不想可以,让她原谅势不可能。 这一阵子,她也想过,她在侯府的生活状态眼看是好起来了,但是与许静璋的情感却似乎走进了一条死路。他打消休妻的念头,也许所有人都觉得是件幸事,于她而言并非如此。这个男人与她的精神气质毫无契合,留在这个男人身边,她得迁就他的霸道,迁就他的偏激,迁就他的高高在上,还要迁就他现在的通房和未来为数不详的侍妾。想到这些,她就觉得难以忍受。 穿越之初,她亲自把月香带回了春芜院,并且心平气和地留下了侍琴,给了侍琴追求幸福的机会。那时候,她对这些女子全无感觉,所以她大度而公平。当她终于摆脱了困境,可以有机会顾念自己的幸福时,一个必须与分享的丈夫,与她根深蒂固的文化观念背道而驰。 但是她也深知,她的命运拿捏在许静璋的手里,不能选择,也不能抗拒,包括迫在眼前的漫漫长夜,难以回避的夫妻义务。从下午相见到现在,他是友好的,温和的,也是护短的,主动的,比起初遇时的冷酷严峻,这样的许静璋已经好得超出预期了。但是她心底里那一大片阴影顽强地挥之不去,让她放不下那点委屈。如果相识之初,他有现在的一半温和一半体谅,她会以多么感激的心情投入他的怀抱。可惜的是,那时他端起了冰冷的面孔,并使上了那么残酷的心机与算计。不得不承认,爱情是讲时机的。而他们俩很遗憾地错过了那个时刻。她几乎要开始信赖他了,却在一夕之间倒退回原地。 一念至此,夏夕觉得心里憋闷得透不过气来,她站起身来走到门外。 宁静的庭院里,淡月微风,良夜无极。这么美好的时刻,真不该再去胡思乱想那些不甘与遗憾的东西,因为这些无助于她获得平静。这个时代的所有女人都是盲婚哑嫁,把命运先交给父亲,再交给丈夫。三从四德,贞静柔顺,以夫为天。别人可以,她当然也行。说到底,她是个最最平凡不过的小女人,没有异能去改变世界,只能无奈地改变自己。 认命吧,她默默地在心里念道,忘了你的21世纪。好好端正态度,循规蹈矩地活。许静璋就是你这一世的丈夫与主人,是你这颗异世灵魂寄居的家园。 作者有话要说:  啊亲们,在你们彻底忘记本文之前,我回来了。我爬的三个榜有俩榜都不见了,打击得我一蹶不振。现在纯是良心活了。我要对得起与你们相识相遇的猿粪,咬牙告诉大家,本文更得慢,但是绝不会坑。说什么我也得把它写完。 第73章 良夜 许静璋是带着遮掩的伤口回卧房的,捷哥抢着要看看他的伤势,被他微笑着拒绝了。捷哥早慧敏感,刀伤太过残酷,不能保护好自己已是失职,他舍不得天真的儿子难过担心。 夏夕呆坐在床沿上冥想,看到他进来,静静地站了起来。这样周全的礼节,对客人来说或许很恰当,对丈夫而言却显得客气而疏远。显而易见,她心里的那个结没有打开,礼貌隐含着拒绝和无声的抗~议。 “帮我换下药吧,伤口似乎还没长好。” 夏夕点点头,他在她面前坐下,把肩膀裸~露出来。受伤浅的地方结了几块褐色的硬痂,深的地方红色的血肉与黑色的药膏搅在一起,一团模糊,丑陋而狰狞。夏夕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别怕,把金创药涂在伤处就可以了。”他的声音很温柔。 “怎么伤的?” “乱军当中,骑兵对砍,对方的马刀在这里擦了一下。” 光想象一下就觉得惊吓。冷兵器时代,双方交缠在一起的军力,千军万马,人喊马嘶,刀光闪闪,鲜血飞溅。前生电影里看过不少,在这里都是现实。许静璋为自己选择了一条超难走的路。 “伤口太深了,当时就应该缝合一下,不然长不好。” 他笑了,“真是女人,拿着人都想缝。你的针线活不是不好么” “七爷,我在书上看过一个偏方。外伤要是严重的话,拿羊肠线缝一下,伤口好得比较快。” “人也能缝?” “真的可以的,书上是这么写的。你们队伍里应该有急救的郎中吧?他怎么救治伤员的?” “清理伤口,上药,包扎,抬回来,剩下就听天由命了。” 夏夕不由得瑟缩了,没办法止血,没有抗菌消炎的药品,连最基础的缝合也没有。医疗水平如此低下,为什么还要有战争?想起来就觉得郁闷。 “七爷,明天白天我们试试吧,会好得快一点。” “拿缝衣服的针把我乱缝一气?”他的神气就像在听一则笑话。 “不是乱缝,是把这割开的两片皮□□合在一起,会很疼,但是这样有利于伤口愈合。你相信我。”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很认真地口吻问道:“我要是很疼,你能不能消消气?” 夏夕低下头,“两码事。” 他忽然又一种冲动,想要哄好她,“那怎么才能让你不再生我的气呢?你说出来,我都依着你。” 夏夕觉得面孔发热,她垂着颈,无声地摇摇头,手上上药的动作却是很迅速。等她包扎好,许静璋站起身,打开他带回来的另外一个包袱,里面放着一只精致的锦盒,他把锦盒递到了她的手里。 “成亲这么久,我还什么都没给过你。这是我缴获的,你穿了之后弄条链子戴。” 夏夕打开锦盒,莹润饱满的珍珠光华氤氲,莲子般大小,更难得的是,一盒子珍珠总有好几十颗,个头却很匀称,可以顺顺当当穿几条项链出来。里面还有两三颗特别大的,似乎可以做耳环,或者吊坠。纯天然的珍珠无论色泽与形状都显得完美无瑕,前世里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珍珠。 “喜欢吗?”他认真地观察着她的表情、随手套上了白色的内衣。 她点头,“嗯,喜欢。” “家里还有几箱东西,我放在你屋里了。其中一箱是最上等的皮子,有金鼠,银鼠,紫貂,白狐,红狐,都是很厚实的秋板,毛色很纯。你回北京之后找人给你做了穿,我媳妇打扮一下,不比那些有名的美女才女差。岳父偏心,你的嫁妆里即使有皮子,估计也不会太好,我们不跟他计较,我给你慢慢添。” 夏夕眼睛有些潮,又觉得自己为财货所动十分可耻,不安地问,“这样可以吗?可别触犯朝廷的规矩。”姜云姬可是身边的殷鉴,家破人亡,代价惨重。 许静璋笑了,“没事的,这是战利品。战场上的事和你平日里了解的事不一样。” “七爷,真的可以吗?” 她的不安看上去十分的明显,许静璋心一软,把她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放心,别忘了我是怎么去从军的,我现在是四品忠武将军,要论建功立业,这才刚刚开始,我是去为你们增光的,不会做让你们抬不起头的事情。” 夏夕点点头,脸却不由自主地红了。 许静璋忽然伸过一只粗壮的胳臂,放在她的嘴边上,“咬一口。” 夏夕推开她,他却执拗地又把胳臂填了回来,“刚刚洗过,干净得很。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狠狠地咬上几口。明早一起缝了。” 夏夕忍不住好笑,“我不嫌脏,我嫌生。” 看到她眉眼之间浮现的一丝笑意,许静璋的心里像有只小手抚平一般舒服熨帖,不由得也跟着微笑起来,“那你说,看上哪一块了,烤熟了给你吃。” 夏夕白他一眼,“人肉也是吃得的?” “吃不吃?” 夏夕摇头,他的铁臂顺势搂在她的腰间,把她紧紧地贴在自己怀里。“你不吃,我可忍不住了。”说罢,低下头,在她的脖颈上轻轻咬了一口,温热的气流吹在细嫩的皮肤上,一点都不痛,又痒又麻的触感从颈部直达后背,夏夕全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的鼻端又闻到了那股淡淡地杏仁香,洁净清雅的味道。离别的这几个月里,他不止一次思念这股味道。觉得连这朴素的澡豆也晕染上了她的个性,柔顺又倔强,令人着迷。 很想她,可能是相处的日子有点短,每次想到她都是这些个细细碎碎的事情,她身上的这股杏仁香;她独自站在落雪的庭院里等他,眼圈发红,连吹的气都似乎是冰冷的;她小动物一样蜷在被窝里发烧;她无措时呆呆的样子,每想起一点,心里就多一分怜惜。除夕夜她想救小绿惶急流泪。虽然急得四处拉援军,求了二老爷求老八,却压根也没有想到来拉自己帮忙,那时候她甚至不敢正眼看他,一想到这一点他就感到难过。再想到分别之后,她每日里都是抱着对他的怨恨过日子,他就难受得揪心扒肝,恨不得立刻策马回家去,哄得她破啼为笑,忘了那些不堪往事。 他不曾这样思念过人。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这样子牵心牵肺地想念一个女人。 他比较过四儿和原配宁氏。宁氏是无锡守备宁远则的嫡次女,他们一起共同生活的一年多时间里,也算得上是一对恩爱夫妻,宁氏不及四儿美貌,但是德容言功,样样都符合最严苛的大家闺秀的标准。以娇惯的嫡女身份嫁了庶子,小心翼翼地侍奉长辈尊敬丈夫,赢得了一片赞誉。按侯府惯例,庶子成亲之后,新娘子度过一段适应期,很快就应当分府出去的。长辈们怜爱宁氏恭顺安静,迟迟没有实施,宁氏怀孕后,分府的事就没有人再提,想着生完捷哥再分,没料到她死于产后大出血。他原本以为她就是最好的妻子范本了,执意守制三年,想表达的也是对这位贤妻韶华早谢的敬重与纪念。 有宁氏做底,糊涂四儿这样的续弦带给他的打击简直是毁灭性的。在娶她之前,他设想过她的面貌,一张颟顸痴愚的脸,泼辣又莽撞,随时都会发火嚎哭。相信在北京世交圈子里,有这种印象的人不在少数。德雅母女抹黑抹得彻底,四儿美貌过人几乎无人提起,都被那糊涂名给湮没了。 服毒上轿的四小姐果然处处出圈,撒盐,救小绿,自请休妻,知道大太太是姨妈后受的那份刺激,跑回家探问真相,对生母有着匪夷所思的猜测,搞得父亲脸面无光。头里还宴请家丁,转眼就打婆子送丫头。知道自己算计她,恼了之后傲气冲天,话说得跟刀子似的,连送行都不露面了。他前脚走,她又当着全家老少的面死顶大太太,吃鞭子也在所不惜。规矩礼貌,尊卑孝道全不在乎,想做的事就坚持到底,脾气拗得倒像是老侯爷的亲孙女。要是传出去,糊涂四儿的名声绝对更坏也更响亮。 可是这种种作为让她远比记忆里的宁氏来得鲜活生动,执拗的性情源自多年受欺之后的反弹,就像石头下钻出头来的小草,顽强又纤弱,想起来就让他觉得疼惜不已。他亲眼见到了她倔强外壳之下的无依无靠,孤单脆弱。对他来说,姜云姬出不出现,易嫁的真相到底如何其实半点都不重要了,在苦难里依附于他的四儿绝是他的爱妻,如果可以活着,他必会千方百计补偿她,护她安全,护她不受委屈。在战事最激烈的瞬间,刀光剑影,每一分钟都会失去生命,他的决心却越来越强大,决不能死,他舍不得让捷哥成为孤儿,德闵成为寡妇,一定要留着这条命回家。为此,他成为全军作战最勇敢的将士。两军对垒,只有砍倒敌人才能保全自己,贪生也不能怯懦,没有勇气的战士死得更快。一战功成,踏着累累尸骨回到北京,他被朝廷破格连升三级,沉甸甸的功勋让军中同袍口服心服。 因伤休沐十天,肩上的痛抵不过对妻儿的思念,他快马加鞭驱驰几百里地跑来德州,内心的深情唯有他自己清楚,却一点儿也不愿意让德闵知道。 静夜,春~色无边。 化不开的情感借着这浓浓的夜幕弥散,许静璋热情如火,觉得亲不够,也爱不够似的。夏夕应付不来这火热的追求,话不成话,吞咽成细不可闻的哀求与叹息,游丝般在喉间颤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又断断续续地发出几声呻~吟,像一只被捉着爪子限制行动的小花猫,叫也叫得无可奈何。 他的媳妇依然柔顺,但是他能敏感地感觉到柔顺背后那一丝推拒。他清楚这段距离来自何处,他的算计伤了她的心,或许她希望能听到正式的道歉和求恕,但是他不能这么做。为此他更加怜惜,满腹心酸得不知该如何去疼爱她。 来的路上他就想过了,他拗不过自己的心,只能用这种方式来任性一回。能多见一面就多见一面吧,趁活着好好地待她,哪怕只有三天,别给自己留下遗憾。如果她不能原谅他的那番算计,他也不去辩解,由着她继续记恨他好了。对蒙古的战事升级,未来几年他更是生死难测,这时候,给予她的柔情愈多,他死去给她的伤害就愈大。她心底里打着那个大结,将来才容易从悲伤中拔出身来,如果命定不能陪她偕老,就别留下太多的念想让她伤心难过,她活得够不容易了。 由着她恨自己,这是他爱惜她的方式。在易嫁这么奇怪的缘分里,遇着这么一个另类的闺秀,他只能交付这么扭曲的感情。她是人所不知的一个宝,他没有料想到他会这么喜欢她。 庭院一棵高树上,一只长尾巴的栖鸦突然叫一声,振翅飞去。 树枝一低,又弹了回去。 簌簌有声。 满天繁星,如碎银一般闪闪烁烁,夜色幽蓝,微风习习,天地间难描难画的静寂宁和。 德雅独坐窗前,目光清冷地隔窗眺望。隔墙的院子里似乎有隐隐的对话声,影影绰绰的,很不清晰,弄不清是真的,还是她心里的想象。老七趾高气扬地立了功回来,看她的目光里明晃晃地挂着鄙视和不屑。德闵得了这么一个有志气有前程的丈夫,这会儿一定很得意。 她住在这个小院的正屋,斜对面是一排厢房里,她的丈夫此时也不知梦落何方,他的身边,是婆婆为他指定的通房青翎。同样年轻温暖的**,同样青春美丽的容颜,这些天,那女人容光焕发,笑容甜美,连走路的脚步都轻捷得像要飞起来。她偷走了她的幸福,留下她在这寂寞庭院里苦苦地挨过又一个不眠之夜 她还年轻,不到17岁,正是生机勃发的好年纪,所有的情绪都冲动易感,悲伤,嫉妒,不甘都十分强烈,面对一个冰冷的丈夫,她心里的痛楚也那么尖锐。侥幸易嫁还是一个秘密,她无人唾弃,也无人安慰。 她想,一辈子长着呢,再深的恶梦也有醒过来的时刻。她很危险地从休妻的悬崖边上又转了回来,一直以来,命运待她都不错。 相信总还有柳暗花明绝处逢生的一日。 晚来弹奏《长门怨》,意在以情动人,不料却遭到了许静瑜的批评。伤心了大半夜,到这时信心又开始复萌。她不能灰心,要想出别的方法来挽回他的心。至于通房,就更加不是问题,她现在不是每天都饮避子汤么,再受宠,也要为她肚子里的孩子让路。只要她能生出嫡长子,怎么对付通房,她有的是办法。她拥有世子夫人的名分,就占定了优势,输赢随时逆转,只要她不自己放弃,没有人能够打败她。现在要做的,只是安心等待,等待一个翻盘的时机。 作者有话要说:  更,继续求打分求收藏。前两天有朋友告诉我,某盗文网站开始转载本文了,我欣喜地去看了看,感觉那破网站太不敬业了,转个文,把的地得都弄没了,句子不通,看了半章,就念得我满嘴沙子。在这里我喊句口号奉承下jj编辑,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支持正版,死忠晋江!谢谢。 第74章 同游 第二天早上,夏夕睡到了九点还醒不过来。直到捷哥和丫丫跑来唤醒,拉着胳臂摇晃,她才勉强地睁开眼睛。 “奶奶,你把早晨的定省都睡误了,再不起午饭都要开了。”丫丫望着她一脸坏笑。 夏夕觉得脸有点烧,勉强端着架子斥责道,“你才7岁。” “我7岁怎么了?”丫丫一脸无辜。 “7岁小萝莉该有的天真烂漫你去好好学学,别笑得这么猥亵。” 丫丫说:“我没说什么啊,那些奶奶姨奶奶可是笑话你了哦。大家族的儿媳妇一晌贪欢,误了早晨的请安,你觉得怎样?” 这还用问?她觉得窘,觉得害臊怕见人。“你们怎么也不叫一叫我啊。” “叫了,蔡嬷嬷叫了,结果把七爷叫起来了,七奶奶依旧高卧。七爷自己倒去请安了,不知他有没有给你请假。大太太今天要是挑你的礼,你可不好办喏。” 夏夕慌张又无奈地坐了起来,这可怎么见人啊。许静璋就不想想她的难为吗?干嘛不叫醒自己? “捷哥,你爹呢?” 捷哥说,“他去上房请安之后,直接去上坟祭祖了,这会儿都回来了。府里来了两个族叔向他贺喜,他在陪客呢。” “你怎么没去上学?” “七爷给我请假了。说要带我们出去玩。你快起啊。” “对了,你老子肩膀上的伤口十几天还没完全长好,你给缝合一下吧。” 捷哥为难了,“这么久了,创口缝在一起也怕长不上了。要是没效用不是白白受疼?传说中的麻沸散也不知有没有卖的?” “我们不是要出门吗?遇到大药铺问问看。”夏夕说,“如果可以缝,你这个孝子亲自上哦,我连看都不敢看的。” 捷哥信心满满地点头。 洗漱时,丫丫缠着她要她出门的时候也带上自己。到了德州一个多月,只出去吃过一顿饭,也不四处逛逛就直接回来了,在这个小庄子里早憋狠了。夏夕点点头,没有捷哥和丫丫,她与许静璋相处未免太过拘束不自在。 这边刚整理完,许静璋就回来了,他步履矫健,气势天成,可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他的眉眼立刻就变得柔和许多,嘴角翘起一弯笑容。 “你应该叫醒我的。”夏夕忍不住抱怨,“请早安都误了。” “没事,嫂子姨娘笑话的时候我装傻,都替你扛了。” 夏夕不禁脸红,问,“那大太太有没有怪罪?” 都说这个时代婆婆可怕,夏夕倒没觉得大太太有多么厉害,只是真心不想跟她发生纠葛,敬而远之就好了。 “没有。连老太太都开起玩笑了,她自然不会多说什么。你收拾一下,吃点东西,我已经求了长辈们批准,今天带你们去踏青。” 夏夕脸上现出喜色。捷哥也说,“天气这么好,就是应该出去逛的嘛。憋在家里我都长蘑菇了。” 许静璋看着他们俩,目光里满满都是温暖,“先在城里逛逛,女人不是爱逛铺子吗?德州水路码头,南来北往的货色很丰富的,看看有什么新鲜好玩的,去给你们买。中午我带你们去吃最有名的德州扒鸡。我还是七八岁上吃过一回,这么多年都念念不忘。名字原本忘记了,专门问过老侯爷的。叫赖记老铺,德州城最有名的一家。” 吃货们更是开心。 “下午带你们去董子台踏青,那里景色清幽,有个很大的湖,可以划船也可以钓鱼,这季节应该有不少野鸭和大雁,运气好还能打一两只回来吃。” 捷哥一听,别的倒还好,打猎实在太吸引,着急自己没有弓箭,抱着许静璋的腿直摇。他老子答应在德州城里找找看,实在没有的话,回北京立刻给他定做一个小弓。 儿子脸上春阳一般明亮的笑容,让他觉得溺爱孩子的快乐无以伦比。 姜云姬怕许静璋怕的要死,夏夕原谅了她的身不由己,这位爷可没有这么好说话。他的目光里带着冰棱子,一眼扫过来她就忍不住发抖。担心他发落她,因此姜云姬的心提得老高,迟迟放不下来。看到许静璋带回来的贴身衣服,有好几件肩膀上都染上了膏药的黑颜色,再也搓洗不干净,她找了几块白绫,想为他赶制两件新衫出来。 蔡嬷嬷心静,自愿留下来给她帮忙。 等到夏夕等人准备好到大门口登车的时候,静琬已经带着丫头先到了。钱姨娘谨守规矩不出二门,放了女儿出来散心。 马车很大,坐五六个人没有问题,于是大家就集中在一辆车上就坐。车前驾辕的坐了两个车夫,车尾还有两个,充当护卫的角色。许静璋原本计划乘车的,捷哥要求骑马,他只好改变计划,让下人去马棚牵一匹马过来,父子俩共骑。 马车刚刚走出大门,就被一个60开外的贫婆子拦住了去路,她大声地问:“老太太?马车里是不是老太太?” 侯府守门人一路斥责着上来撵人,许静璋急忙走过来询问情况,挥手让马车先行。车夫赶着大车出了府门,一路上了大道。 好久,许静璋父子才驱马追上了马车,一行人很顺利地到了德州最热闹的一条街上。 德州的繁华超过了大家的预期,至少这条街上,店铺林立,行人挤挤擦擦的,一派交投活跃的兴旺景象。 车夫把车马停在街角的僻静处等待,女人们开始逛街。许静璋无言地跟着,装了不少现银在身上,尽情地骄纵一下媳妇和儿子,也不知还能不能有下一回。 丫丫看见钻进纸张店,立刻跑进去转了一圈,然后垂头丧气地出来。她想要的素描纸真心难找,宣纸到处都是,偏偏她用不着。 看到一家书铺,捷哥拉着夏夕进。书铺不大,并不专卖书籍,也出手笔墨纸砚和字画,墙上挂着写装裱好了的山水和花鸟画。捷哥翻书的时候,夏夕悄悄丫丫问,这些画画得怎样? 丫丫做鬼脸,“国画我不是很会欣赏。以我的眼光看,这些画都不是很好。你想,这种铺子怎么可能有名人字画嘛。” 夏夕深觉有理,点点头。这时候捷哥忽然叫出了声,“老天呀,这里的书可真贵。” 掌柜的立刻显得有点不高兴,“小少爷,小店都是随行就市的,价格不算高。” 夏夕一看,捷哥拿着薄薄的一本《诗经集注》,价格是800文,普通老百姓维持一家生计,俭省点的,一个月也才花一吊多钱,合1000多文,一本书卖到这个价格确实很可观。 许静璋走过来,对掌柜说,“掌柜的不要见怪,小孩子不懂行情。” 捷哥乌溜溜的眼睛望了过来,许静璋笑着说,“你没买过书,书都很贵。” 夏夕立刻想起二老爷的书斋,足有好几百本,算算还真是一笔财产呢。难怪这时代教育的普及率很低,没点家当,书都买不起。她早年读过的一些古代名人轶事里似乎就有不少抄书的段子。 “不要了吧,太贵了。”说着,捷哥把书放下了,宅男前世的记忆根深蒂固,这是个很会过日子的孩子。 许静璋笑了,“爹给你买,你看看还想要什么书。” “我想要《四书》《五经》的注释。先生教书太慢了,啰嗦死人。买了注释我可以自己看。” 许静璋把书架翻找了一遍,找出四本,花了五两多银子。“这几本版本比较好,你可以先看。等回了北京,爹书房里有个箱子,里头有好些书,是我早先买的,让管事的给你拿回屋里去。” “考进士难不难?”捷哥扬着头问。 连书店掌柜的都笑了,“考进士还有不难的?那是天下第一难。” 许静璋说,“听到了?肯定不容易,要下苦功夫。” 捷哥点点头。 从书铺出来,夏夕问许静璋,“侯府北京的宗学里,请的先生好不好?” “席先生在侯府就馆已经五六年了,启蒙可以,捷哥回北京,跟他念书,考秀才不用出家门。考上秀才之后再去太学,侯府所有的子弟都是这样的。” “太学不是人人想去都能去的吧?” “七品以上的官家子弟可以有资格,但是满共只有300名学生,所以进也不容易。” “太学的学生科举中厉害不厉害?” “还不错。每期春闱,太学总有二十来人上榜。多次考不上的,从太学出去,能直接在司部找个闲差做,领一份俸禄,慢慢熬资历。不过,捷哥还小呢,考秀才大概得五六年的功夫。” 夏夕无语,太小看你儿子了吧?但是这个问题不需要拿来讨论,现在夸神童为时尚早。盖子盖严了,揭盅的时候才有惊喜。 几个人继续在街上转,买了几匹花色新鲜的料子,又买了一些当地的糕点拿回府孝敬老太太。难得看见一卷蕾丝,丫丫惊喜不已,逼着夏夕也买下了。 不知走海运还是走丝路,德州的市面上偶尔能看到西洋风格的工业产品,引得他们惊喜又好奇。 在这条街上最大的首饰铺子里,夏夕给静琬挑了一副镶红宝的赤金头面和一只水头不错的老坑玉镯子,然后眼巴巴地看着许静璋。许静璋笑着二话不说去掏腰包。 静琬虽是许静璋唯一的妹妹,但是年龄相差比较大,前后院两处住着,兄妹并不是很亲近,静琬多少有点怕他。今天的哥哥由着嫂子指拨,好脾气地只管付钱,让静琬很受感动。这样温和亲切的哥哥挺少见的。 夏夕说,“不用谢,七爷拢共就你一个亲妹妹,给你买点东西是应该的。” 许静璋问夏夕,“给你自己也选几样吧。看看喜欢什么?” 夏夕摇摇头,她一年捏着老侯爷给的四万两银子的入息,不好意思再花他的俸禄。这位爷官升三级,一步跨进了本朝高干的行列,俸禄肯定增加不少。但是她不能惦记,做人要知足啊。 许静璋见她客气,也不多说,相中了一款做工精致的金累丝嵌绿松石点翠镯子,拿起来直接套在她的手腕上观赏。手镯映得肌肤如玉,十指鲜嫩,很是动人。掌柜的见这位是舍得花钱的大买主,引他看的全是贵价货。他又抓起一只明晃晃地紫晶御凤钗在她发鬓上比了一下,又挑了一枚碧玺挂件,让一起包起来,三样东西接近二百两纹银。 夏夕说:“七爷,我自己是有钱的,你忘了?” “那是你的私房。难得一起逛,今天我给你买。” 夏夕闭嘴了,有点窘。丫丫和静琬朝她眨眼,捷哥笑得嘴咧得老大。 许静璋看着她腼腆娇羞的样子,心里倍觉愉悦。这么宠一个女人也是第一次,只想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走到一家瓷器店,意外地看见一套透明的玻璃茶具,一只不大的茶壶配了六个单耳茶杯,造型很精致。夏夕有过这样一套茶具,闲了自己煮花果茶喝。看到这个,立刻想起了前世温暖闲适的下午茶时光,忍不住心动了。 一问价格,吓一跳,12两银子,不二价。丫丫在旁边叫了出来,“靠,比我都贵。” 倒把夏夕惹笑了,旁边几个人都笑。 掌柜的说,“这是西洋货,万里路上漂洋过海来的,不吹牛地说,全德州就这一套,当然贵了。” 丫丫撇嘴,“什么稀罕东西,不就是玻璃嘛,都卖出水晶的价了。12两,太过分了。瓷器茶具能买一箱子。” 夏夕看了看,放下了,正准备出门,许静璋却叫掌柜的把这套茶具装箱打包。 夏夕拦着他,“七爷,太贵了,不值这个价。” “买个稀罕吧,喜欢就好。” 掌柜的高兴地亲自打包,“一看爷就是个疼媳妇的,奶奶好福气。” 倒把夏夕堵得说不出话来,许静璋笑微微地看她一眼,几个小的一起对她做鬼脸。 剩下的时间,夏夕再不敢表现任何兴趣,许七爷舍得乱花钱,她可不行。买首饰好说,毕竟是金银,好歹能保值。12两买套玻璃茶具,简直是天价,她很受良心谴责。姜云姬那么漂亮的丫头也才16两,还是官卖的,比市价贵。按过日子的观点,她倒是宁可再买成个丫头,好歹可以使唤一辈子。玻璃这种易耗品,迟早得碎,那时还不心疼死? 去吃扒鸡的路上,丫丫一路沉默,夏夕明白她的失落。穿越逆转了她们仨的人生命运,对丫丫有更多的残酷,她失去了娇惯她的父母,失去了财富和美貌,又丢了挚爱的钟言,现在一个人还不如一套茶具值钱,这样的打击放在谁身上都不会好受的。 她伸手握住了丫丫的手指,用力摇了摇,给她打气。 丫丫眼圈红了起来。 夏夕觉得心疼不已,她低低地说,“不用伤心,会好起来的。我挺你到底,回北京我们继续,ok?” 丫丫低下头,把脸蛋埋在夏夕的肩膀上,伸手搂住她的腰,撒娇地说:“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夏夕说,“傻话,我同样不能没有你。我们是一体的,缘分深着呢。” 到了赖记老铺,等着上菜的过程中,夏夕想起来侯府门口的那个婆子。一问,许静璋的面色有点严肃,想了想,说,“那是大爷的生母。” 大家都吃了一惊。大爷的生母怎么是一副贫苦农妇的样子?而且她怎么没有在侯府,而是出现在德州? “说起来有点可怜。大爷的生母叫碧莲,原是老太太的丫头。侯爷十三岁上开始跟着老侯爷从军打仗。到15岁时被朝廷封了武翼大夫,从七品官,手下领300军士。之前他只是跟着老侯爷作战,算老侯爷的近卫。这时成了正牌子军官,自然不能再跟着老侯爷了。直系上司换成了中卫大夫,跟着他东征西讨,作战时独挡一面,不打仗的时候也有了自己的府第。大太太尚未及笄,亲事虽议定了,却没有办法成亲。老侯爷指示老太太把碧莲开了脸给侯爷放在房里,好歹留下一条血脉,就这样生了大爷。” 几个人很专心地听许静璋讲古。丫丫也抬起了头。 “等到大太太成亲进门时,大爷快2岁了,家有庶长子,放在一般家庭都是不名誉的一件事,但是大太太家里的长辈还算通情达理,没有多说,只提出留子去母。碧莲被发还了身价银子,交由父母领回山东。后来嫁了个农户,生了三个闺女一个儿子。” “她再见过大爷吗?” 许静璋摇摇头,几个人都露出不忍的表情。儿子养到两岁上被活生生拆散,这位母亲是怎么熬过最初那段思子成狂的岁月的。 “听说碧莲过了一段疯疯癫癫的日子。还好,后来想通了,也死心了。老太太给了一笔安家银子,碧莲家里给买了几十亩地做陪嫁,日子也还说得过去。运气不好的是,那个独养的儿子前年得了肺病,田地都卖光了,也没治好。碧莲没办法了,听说老太太来了德州,特地跑来求助的。” “你把她交给老太太了吗?”夏夕问。 “是,门口的人不敢通传,现在大太太管家,门口不敢越过大太太直接告诉老太太,但是她的身份,告诉大太太也有诸多顾忌,所以碧莲在侯府外已经转了两天了。” “老太太会给她钱么?”静琬问。 “会。” 几个人都松了口气。夏夕想想说,“碧莲现在也就50出头吧,看着那么老。” 她比大太太年长不了几岁,看上去却老了十岁都不止。 “下地种田,原本就过得不易,又愁儿子的病。磋磨得厉害,肯定老得快。” “她有没有问起大爷?” “没问我,也许会问老太太吧?对她来说,这个儿子不想也罢,想了只有难受的份。” 听的人一起点头。 “大奶奶会不会也帮她一点?” 大奶奶王氏是个忠厚的,虽是庶女出身,娘家却算名门。早年她与大爷成亲之后分了府,大爷恩荫做个六品监察,领一份俸禄,两口子生了一男二女,下面一个通房,并无所出,日子过得挺滋润。 “既然遇上了,我给了碧莲100两,算是替大哥尽份心。大嫂那里,我估计老太太不会说的,说了徒乱人意,让大爷难受。” “挺可怜的。”静琬说。 许静璋也长吁一口气。庶子或姨娘身上,发生这样的事情太多见了。碧莲什么错都没有,就被处理的干干净净。他想到德雅,德行坏到那个程度,就因为怀了嫡子,母以子贵,居然平安过关,哪里有半分公平可言。 他看看安静吃饭的夏夕,心里柔情又生。被人欺负成这样,她还是一副恬静安宁的样子,心善,看谁都可怜。殊不知她才是最招人怜惜的一个。 老八一向清高自持,赶上那么一对母女,被算计得万劫不复。他断不会有自己的这番心肠,易嫁来的媳妇越看越顺眼,越看越宝贝,心里甜得像喝了蜜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大英雄陪女人逛街,乱花钱,好给力。我这会又成了七爷党,喜欢老七。呜呜,偶是个水性杨花滴女人。求蹂躏求点评。 第75章 建府 董子台是汉代儒学大师董仲舒读书的地方,他提出的“大一统论”“天人感应”“独尊儒术”等理论,影响了后世几千年,被史学家班固尊称为“群儒首”。 这里绿荫森森,竹影细细,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点缀在林水之间,是个清幽雅静的绝佳去处。这个时代又不兴家庭自驾游,又不逢年过节,偌大的园林里,见不到几个游人。 女人们一下车,就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许静璋一路好脾气,夏夕又向来是个爱玩温和的性子,所以连丫头们都觉得自在舒畅起来。一群人泛舟戏水,垂钓打猎,开心得不行。 直玩到夕阳西下,才意犹未尽地登车回家。 绕过一片竹林,眼前是一片精舍,青瓦白墙,气势恢弘。大门上挂着一块匾额,上写“龙山书院”。捷哥叫出了声,“书院就是学堂对吧?” “是,这个书院是本朝四大书院之一,很有名气的,这些年从这里考出的进士不下几十人,举人更是数不胜数,学风之盛,山东第一。” 夏夕笑着对捷哥说,“把你留在这里念书吧。” 许静璋说,“这里不收蒙童的,能进这里的至少都是秀才。” 捷哥倒真想去念几天,可惜不够资格。“这里只教八股文吗?” “并非如此,六艺都教的。龙山书院的学生通五经贯六艺,号称全才。这里的棋风也很盛,大大有名。” “也教下棋?”捷哥很兴奋。 “教,龙山棋派是黄河以北最厉害的棋派之一。据说棋派有十几个7品以上的棋手,棋派当世掌门人是山东大儒程绍,棋力达到了三品,他写过一本棋谱,叫《奕海寻珍》,十几两银子一本,非常抢手的。” 捷哥知道这个时代的棋手不按段位划分,而是从高到低分成九个品级,每个品级都有名称和标准。一品入神,二品坐照,三品具体,四品通幽,五品用智,六品小巧,七品斗力,八品若愚,九品守拙。这位程大儒既是三品棋手,就相当于后世的职业七段,确实是很牛了。要是能撺掇着他跟夏夕切磋一局就好了。 “奶奶,你相当于几品?”他问夏夕。 夏夕笑着说,“没品。” “我们去挑战吧。”捷哥跃跃欲试。 许静璋和夏夕同时说:“胡闹。” 捷哥笑咪咪地对夏夕说,“你要是不放心,我先去探个路,找个九品的试一试。” 许静璋把他在怀里捂得牢牢的,“想找九品的切磋简单,闲了找你八叔下吧,他差不多也就是个九品的水平。等你能下赢他再说。” 一行人回到大石头村侯府庄子,天刚刚擦黑,急急忙忙洗过手脸,就去饭堂吃饭,带回来的赖记扒鸡给大家加了菜,赢得一片赞誉声。 吃罢晚饭,大太太对许静璋说,“老七,你和媳妇且别忙回屋,到老太太屋里坐一会儿,有事跟你商量。” 夏夕本能地觉得警惕起来。她在这个世界运势很差,白天挺快活,这会就该还回去了。 丫头们送上茶之后,悄悄的退下。 大太太说:“今天来的碧莲老太太赏了200两银子,我也给了100两,她的事算是了了。不过她走这一趟倒给我提了个醒,老七已是四品忠武将军,这回回去怕是第一件事就要忙着开牙建府了。德闵可能不懂,朝廷惯例,大将军随军不得带家眷,所以你和捷哥是不能跟着老七一起去大同的。” 夏夕懵懂点头。似乎有这样的印象,大将军在外征战,家眷留在原籍或都城,便于朝廷节制管理。 “老七刚开始是个六品都尉,和大军一起住军帐的。如今升了官,有了单独的府第和衙门,手下上千军士,前头商议军政大事,后头也得有女人照顾生活。所以老太太跟我商量,给老七带两个丫头过去服侍。他原本有个通房,你们看看要不要带上她?老七如果不喜欢,另外挑两个也行的。走之前你们商量好,我替你们安排。” 夏夕觉得一股凉气顺着脚底流了下去,腿有点僵直站不住。大太太平静地看着她,眼底波澜不生。 老太太招手让她坐到她身边去,夏夕犹豫了一下,乖乖地坐了。老太太拉着她的手抚摸着,温和地说,“唉,你们还在新婚呢,让你受这种委屈,我也不落忍。这十几年,子弟们读书科举,这种事少了。早些年,老老侯爷,老侯爷,老侯爷的几个兄弟,再到你公公,这种事没断过。府里的老姨太太,姨奶奶多数都是这么来的。苦了家里的女人们。但是男人长年在外打仗,官高位重,身边得有人伺候啊。这也是没办法。” 夏夕无言以对。惯例,这两个字堵死了她反对的理由。眼前的两个女人就是服从惯例的前辈,她反对,有用么?将在外君命都不受,老婆的话更是耳旁风了。许静璋带着通房去大同,万一几年后死了,她还得接收新添的庶子,想到这里,心口憋得喘不过气来。 老太太继续说,“你是个可人疼的孩子,要是老七去的时间短,我会为你做主。但是这不是短时间的事,朝里戍边十几年的例子都有过的。你不知道,一帮兵痞在一起,真要鬼混起来,无法无天,什么笑话都有,与其那样,不如从家里知根知底的收几个通房,将来回来了,你也好拿捏。” 夏夕明白,这不是征求意见,这是通知。长辈们定好了,只有服从一条路。 她抬眼看一眼许静璋,他面沉如水,看不出情绪。他生长在侯府,这样的惯例自是顺理成章,接受起来毫无难度。她不能指望一个古代男人两地分居也守身如玉,存这样的奢望本身就很可笑。 一白天的快乐转眼烟消云散,她和这个男人缘悭一线,还真是不能不为自己另作打算呢。 老太太问,“你觉得怎样?” “既是侯府惯例,凭七爷喜欢吧,带谁都行,我没有意见。” 屋里的几个人都有些惊讶,一点绊子都不打,论贤德也贤德得过了吧? 大太太赞了她几句,“果然是个贤惠难得的。难怪老侯爷老太太还有侯爷偏疼你。” 夏夕不相信大太太心里不幸灾乐祸。她们俩之间的矛盾极深,没有机会化解。这阵子相安无事,但她知道大太太迟早还是要生事。像她那样爱面子的女人丢了那么大的人,怎么可能不去搬回一城才算。婆婆给儿子房里塞女人原本就是宅斗的不二法门,这会儿顶着惯例的名义,大太太堂堂正正地出招了。 夏夕心底里不亲近这位大太太,对上她,她的自尊心就格外地强,要给老七塞通房,顶不住就别输得没风度。 “我不懂这些事,让老太太,太太为七爷的事情操心,是我的失职。看七爷的喜欢吧,想带谁我都没意见。” 许静璋隐隐皱眉,夏夕心说:没见过活人版的《女诫》吧?让你开开眼界。 大太太问许静璋,“老七,你的意见呢?” “我还没想过。”许静璋喉音压得低低的,似乎有点不高兴。 “德闵这么贤惠,事情就好办了。你屋里原有的那个通房算是人选之一,还有,就是德闵交上来的那四个陪嫁丫头。德雅怀孕,我给了老八一个,另外三个你随便选。再有就是德闵房里现放着的那个姜云姬。这几个丫头个顶个的出色,说话做事也都温柔妥当,你选上一两个带去。” “那三个陪嫁丫头我不要,德闵交上去肯定有她交上去的理由。姜云姬我也不要,那丫头假扮四儿害她,我看见她就讨厌。” 大太太有点惊讶,“那你意思是只要一个侍琴么?” “这个事有点突然,我真没想好。其实在北京,仗打完之后,手下还送了我两个丫头。大太太就不要替我操心了,我自己看着办吧。” 大太太微笑着对老太太说,“您听听,才打了几仗,手下就送了两个女人来了。当初老侯爷侯爷打仗那时候,可没听说过这种事情。” 老太太不满意地说,“这风气下流。” “咱们跟不上时代了,老太太。真是听不惯也看不惯。” 老太太点头,“可不。” 许静璋笑着说,“老太太大太太也别误会,这两个都是无依无靠的孤女,父母家人死了,手下知道我分了府,缺使唤的人,所以送来让服侍媳妇的。还有个小厮,给捷哥预备的,他不会骑马,我留在侯府了。” 老太太说,“当然这么说了,谁会说我给你送来两个妾?没这么笨的人。小厮倒也罢了,收了之后,给人一碗饭吃,也算积德。年轻女人你少要,你的媳妇是个难得的,别伤了她的心。” 许静璋说,“是,我记住了。” 大太太说,“既然不要我们操心,你们就自己商量着办吧。早点回去歇着吧。” 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满地银霜,又一个宁和美好的春夜。 许静璋和夏夕相随着向自己的院子走,一路上谁都不说话。白天那个温和的许静璋不见了,身边寒气袭人的,是她初遇时认识的那个男人。 在大太太面前本能就端出来的倔强这会儿依然是她的武器,她靠着这股劲儿才能让自己平静地走路,走得稳稳的。 四品忠武将军应该已经算是中高级将领了,加上家世显赫,文武兼备,玉堂金马般的人物,想要什么女人没有?如果这时代下属给上司送女人越来越成为风气的话,他也不难攒出一个后宫来,再生一堆数量庞大的庶子庶女。想到这样的前景,她就觉得无力。 毋庸否认,老七有点喜欢她,但是他显露的温情并不具有爱情的排他性。她不是他手中唯一的那枚珍邮,而是方联甚至是版票中的一张。她们在对感情的认知上存在着巨大的文化差异,观念相左,矛盾不可调和。昨夜她还说服自己接受他作为自己的命运,这时又只能推倒重来。 她的归宿不是他,那么经济独立就是迫在眉睫的问题。回到北京,她还得设法去创业。有了自己的生计,执意离开的时候就不担心别人拿财产做要挟。 眼下就只剩下一件事好做,去扮演一个无可指责的贤妻。不涉感情,大方其实并不难。 一路沉默。 到了自己院子,许静璋头也不回地进了屋,夏夕吩咐姜云姬为她准备洗澡水,顺便还问了问她做衣服的进展情况。丫丫端上茶来,夏夕接住了,转身进了房门。 许静璋坐在椅子里沉思,夏夕斟了一杯茶,递到他手边。他用一种很特异的目光看着她,她看不懂那眼底里是怎样的情绪。 “七爷,既然说了要选人,您还是仔细考虑一下吧。挑个您喜欢的。” “我不熟这几个丫头,你给我推荐一个吧。” “我当初就觉得那四个丫头是齐刷刷的四根水葱,个顶个的漂亮,每个人都有自己一两样拿手的本事,看上去也都安静温柔,哪个都不错。如果您要让我推荐,我想推荐红筱,红筱是小绿的干姐姐,因为我除夕帮了小绿,她回报我的情分,帮我找到了姜云姬。您任侠好武,说不定会欣赏她这种类型。” “爱憎太过分明,不好。” “论温柔如水就是云姬了。江南人氏,父亲是五品官,受过大家闺秀的严格教养,论治家的能力,她比我强十倍。要是带了她去,我想后宅一定不让您操心。” “跟你长得那么像,你也不在意?” “无所谓。这是给您选人,只要您喜欢就行。其实府里头大家议论,说云姬比我漂亮。” “我这趟回北京,老侯爷夸你赞不绝口,我当真想不到你居然贤德到这种地步。”他笑着说,但是笑意到不了眼底。 这人不高兴,他是想看见她吃醋吗?闹腾才表示自己在乎,他是想要这样的心理感受吧?社会传统和侯府惯例面前,她的抗争渺小得让人心酸。除了让别人欣赏到自己的心痛之外,其实半点帮助也没有。 何况侍琴明晃晃地在她眼皮子底下晃悠了几个月,打定主意这辈子不离侯府了。一个通房,和再多几个通房又有什么区别呢? “七爷,我抄过30遍《女诫》的,把那东西背的滚瓜烂熟,总不能白浪费了那么大工夫,当然要学以致用。” 许静璋望着她,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  打分不给力啊亲,别偷懒啊。多几个分我写文才有动力。谢谢 第76章 对酌 许静瑜下午去前庄看庄稼,计划在地头打两口井,结果被庄头强留着吃了饭,喝了不少酒,眼看天已经黑透了,庄头怕骑马路上不稳当,亲自驾车把他送了回来。 下车第一眼就看见许静璋。 许静瑜不禁疑惑,大老远跑到山东,**一刻值千金,这时分不陪着媳妇,在这里干嘛? “你怎么样?再陪我喝两杯吧。”许静璋说。 许静瑜的酒已经有了五六分,但是这要求如何能拒绝? 经历了血与火的战事,这位七哥多了几分凌厉与威势,连他都不能不感觉到他身上的变化。幼年时一起淘气的亲哥俩,自己嫡子身份,处处占先,富贵前程唾手可得。这几年只在朝廷领一份虚职磨练心性,等着袭爵。这位庶出的哥哥事事都要自己努力,学武念书都凭着刻苦取胜。22岁的年轻进士入选刑部,做个小小的六品员外郎也是格外地勤勉勤力。 从小到大他心里也积累了不少苦痛不平吧?但是他从来不曾抱怨过。直到去年被迫娶了四儿。长辈们前脚毫不犹豫地拿他牺牲,他后脚不声不响地就去从军。这是他有生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反抗,不啻于狠狠地甩了一记耳光,落在了自己的脸上,让他惭愧,也让他内疚和心疼。 就算如今峰回路转,哥哥才是娶到贤妻的那一个。但是他心里很清楚,易嫁在兄弟感情上造成的裂痕这一生再也无法修合弥补。 这两日,许静瑜忽然感悟到,天道至公,哥哥得了那么好的一个媳妇,又一战成名,破格晋升。易嫁本身就是上天给老七的一个补偿,对自己的一次削减。想到这个,五内如焚的焦灼烦躁竟慢慢凝定,他终于找到了久违的内心平静。 两个人找不到合适的喝酒地方,老七不想见夏夕,老八不想见德雅,想了想,跑去闹大奶奶王氏。她的院子比别人的大,大嫂又一直优待小叔,彼此感情很亲近。刚说明来意,就被大嫂8岁的大女儿闻燕给损了几句,“娘,七叔和八叔舍不得累自己媳妇,倒舍得累你。” 两兄弟有点尴尬,许静璋说,“大嫂,大丫头又不是你亲生的,明儿一早赶紧给人家送回去吧。” 许静瑜立刻接口,“就是,我记得她的亲娘就是个牙尖嘴利的油嘴婆子,人见人嫌。你抱孩子的时候也不好好拣一拣。” 小姑娘脸蛋红红地扑上来撒娇。大奶奶笑着请他们在炕桌前坐下,叫丫头去厨房吩咐酒菜。 叔嫂寒暄一气,酒菜送上来,王氏给他们敬过两轮之后,就安静地带着儿女退下去了。 许静瑜端起了酒盅,说,“七哥,我刚喝了不少,这会只是陪你抿两盅,你只管尽兴。这杯我敬你,祝哥哥前程似锦。你有进士的功名,如今又是破格提拔的四品将军,文才武略,放眼全朝也是独一份,兄弟由衷地佩服你。” 许静璋说,“这种话就不要说了,侯府规矩严,从小到大就任性了这一回,让多少人跟着难过。丢下捷哥上战场,说到底不是个周全的选择。我到现在也没觉得自己做得对。” “我看邸报,你带着1200人驰援北京。这一仗下来,伤亡大不大?” “不少,减员近四成,那是我朝目前最精锐的骑兵,损失堪称惨重。我带去的16个家丁死了两个,重伤一个,轻伤6个。蒙古骑兵弓马娴熟,我们匆匆训练新军,集倾国之力打到这个程度,胜利远没有邸报上说得那么光鲜。” “又要扩军?” “朝廷特命我开牙建府,用两年时间扩充骑兵5000人。压力很大。兵部策划去新疆和西蒙古那边招兵。” 许静瑜击节赞赏,“能有这样一支队伍,七哥你手上的实力就太强大了。我本来也想这么建议你的。蒙古人从小长在马背上,号称睡着了都不会从马上掉下来,汉人想练成这种水平简直不可能。所以征集胡人来对付他们才是正确的方略。突厥鲜卑契丹维吾尔,把这些散兵集合起来好好训练,战斗力一定比汉人强。” 许静璋点头,“你这想法与兵部的主张不谋而合。” “蒙古也不是铁板一块,部落那么多,强弱不一,想法不一,朝廷应该彻底消除他们结盟的可能性,设法分化力量,让他们自相残杀。” 许静璋说,“你写个条陈递上去吧,详细一点。这个思路无疑是对的,措施越具体越好。这一阵子,老臣子们都在上表献计。老侯爷也递了折子,建议朝廷强化张家口驻军的实力,以张家口为中心,主动进击蒙古,首先消灭这次劫掠北京的十四个部落联盟,杀鸡给猴看。” 许静瑜笑了,“老侯爷姜桂之性,老而弥辣。” “老姑老爷采纳了这个建议,十四个部落首领现在被悬赏通缉,一颗脑袋赏一个千户。谁杀了草原孤狼帖木儿雄奇,官升三级,赏万户侯。老姑老爷出手从来都大方。” “明年一还政,皇上理事,他就歇下来了。能力那么出色,真有点可惜。” “他计划回封地办个书院,帮穷孩子扫盲。说他先试上几年,要是可行,建议朝廷用岁赋支持,逐步推开。了不起的人。” “挺好,也落个富贵安逸终老。老姑太太一定很高兴。” “没错。这次老姑老爷亲自上战场,战后老姑太太大病一场,留下个心悸的毛病。老姑老爷现在比原先更百依百顺,说他欠的债这辈子算是还不清了。” 许静瑜不由得神往,“这样真挚深厚的夫妻感情真是一件异数。” 兄弟俩的脸同时阴了下来,各自都是一肚子的伤心不如意。许静璋不吭声,自己连着灌了几杯。 “怎么了?跟七嫂别扭了?” 许静璋无语。媳妇比照《女诫》做人,《女诫》跟她一比都相形见绌,这么过份的贤德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最喜欢的还是上次分别时亮出小爪子挠人的德闵,满嘴的刻薄挖苦,话语如刀,却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把他从狭隘偏激中唤醒过来,由衷地为自己的算计感到惭愧。几个月来,她那副又克制、又不耐的神气始终活生生地站在他的记忆里,内心的骄傲倔强与外在的娇柔温顺构成强烈的反差,这样的女人让他心折不已。 明知道大太太很不喜欢她,当面商量着给他安排通房,就含有敲打和看戏的意思,他抱定了护着她的决心。想不到的是德闵举重若轻地应承下来,还一丝不苟地跟他讨论,推荐合适的人选。什么红筱云姬,连比自己漂亮都说出来了。如果一个官媒说出这种话倒在情理当中,做太太的这样向丈夫推销通房丫头,违和得滑稽。 她是道德完人?还是根本就不在乎自己?他看不出来,因为缺了那份真性情,让他心里十二分地腻味。 “你跟她在侯府也相处了几个月,在你看来,她是什么样的女人?”许静璋自嘲地想,做丈夫的这么打听妻子,他的脑子也出问题了。 许静瑜想了想,“好女人。” 许静璋笑了笑,“具体一点。” “七嫂身上有诸多互相矛盾的品行,善良,贤惠,安静,温柔,热情,勇敢,倔强,刚烈。对捷哥那么好,扑上性命地护着他,是个难得的贤妻。连二叔都说,你才是个好命的。” 许静璋苦笑。 “在我看来,咱们家这么多的姑娘媳妇,老姑太太之下,就要属七嫂了,那颗心像金子一样珍贵。你现在也知道了吧?撒盐是德雅指使的,那丫头明明白白在害她,可她自请休妻也不肯让那丫头被打死。她拼了命的维护捷哥,险些挨鞭子,让老侯爷都掉了眼泪。蔡嬷嬷是宁氏的奶妈,通常防她都来不及,可是她对七嫂多好,我是清清楚楚看在眼里的。现在易嫁的事没有传开,但是我敢说,七嫂迟早会赢得所有人的敬重。” 许静璋默然,是,这些都是她的好处,她万分贤德地为丈夫选择通房,不见半分不愉,自己反倒不高兴了,说出来也许别人会抽自己吧? “你记得老姑太太的事吧?结婚头几年,老皇爷隔一阵子就给老姑老爷赏个美人,气的她好几次哭着回娘家,有一次还挠破了美人脸。” 许静瑜忍俊不禁。侯府里纯王夫妻的笑话流传很广,年轻的老姑老爷不知厉害,领回美人还敢夸耀她的美貌,太太一气回娘家,说什么也不回去了。老侯爷心疼妹子,那头老皇爷又实在惹不起,左右为难,头发都愁白了。 “你媳妇,虽然夸张了点,你这边刚刚有通房,她那边就弹《长门怨》,她这是妒忌吧?用琴曲告诉你她的委屈,努力挽回你的心。你听说过不妒的女人吗?” 许静瑜果断摇头,哪有? 许静璋愁得又喝了一杯。 “七嫂不妒吗?那还不好?”德雅看青翎的大眼睛里晶光灿烂,满满都是小飞刀。 许静璋说不出不好来,是男人都巴望着这种运气,可是真遇上了,心里的滋味却极其复杂。不妒的女人就像一朵不香的假花,没有魅力没有温度,属于性情方面的残疾。 “你真的觉得不妒好?”他问许静瑜。 “妻子不妒是男人莫大的福气,不都这么说吗?” “假如是你,你要开牙建府,太太把这个事交代了,你媳妇先是认错,承认自己不懂事不知礼,回到屋里给你一个一个的介绍她手里的丫头,性情,能力,句句都是表扬,甚至还有长得比我漂亮,治家的本事也比我强这样的话,你觉得这是好事?” 许静瑜笑了,这是想把丈夫撵出房去的意思吧? 许静璋立刻说,“你看,不是那回事了吧?过分贤德就透着假。我当初算计她,故意留着糊涂媳妇不休,让她在侯府闹腾。她嘴上不说,我知道她记恨,心里过不去这个坎。临走之前我就已经变了,我想好好待她的。她孤苦伶仃地长大,爹不疼,祖母不爱,继母百般算计,大太太是亲亲的姨妈,从来都不认她,身边的丫头婆子都是继母的探子,18年了,她没遇到过一个肯好好疼她的人,偏偏她有那么好的心性,善得让人心疼,我想补偿她。” “应该的七哥,这样想是对的。其实我也欠七嫂的,易嫁背约害她服毒,再有德雅的一层罪过,我心里始终过意不去。我想我们对她再好,都顶不上你。毕竟你才是她的丈夫。” 许静璋笑了,“她不稀罕。你没见她刚才那副淡定平静地样子,她得多讨厌我才会这么认真地给我收通房?”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短,但是既然说了更,就别忽悠了大家。先这样贴吧。求打分求收藏。 第77章 铁腕 许静瑜是个细心的男人,见到哥哥这么灰心,叫过来一个丫头,让她去通知七奶奶一声,兄弟俩喝酒叙叙,晚一点才能回来,让她给留门。一定要告诉七奶奶,是七爷派你来送信的。 丫头领命去了。 许静璋眉目之间浮现一丝笑意,“你一向比我细心和软。” 许静瑜苦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七嫂值得。你该不是拉着长脸出来的吧?七嫂总归是好意,你回来就这两三天,别跟她闹意气。” 许静璋默然,心底里,他何尝舍得花掉宝贵的相聚时光去闹什么意气。大老远跑回来,带出去逛,买首饰衣裳,吃好吃的,无非想哄得她高高兴兴的。大太太一提通房,他就意识到她的敲打之意。嫡婆婆不想让庶子媳妇消停,她哪里能扛得住?本该向自己求得支持的,没想到她试都不试,利利索索接纳了大太太的建议。 许静璋深知,这位嫡母是个矜持恬淡的性情,话不多,一般也不多事,但是她对侯府当家主妇的权威是极为在意的。德闵易嫁前不讨她喜欢,近日又大大地得罪了她,以她不开朗的性情,定是要找到时机还以颜色的。 照说七房已经分府,财务独立,他在外如何建府,由谁照顾,自有德闵操心。大太太此番亲自提醒,拿惯例说事,无论是最终纳妾或者收通房,大太太意志终究得以贯彻执行。侯夫人当家做主的权威地位,德闵一个人的时候尽可以慢慢去意会。 往儿子房里塞人,这是婆婆惩戒媳妇最常见的手段,在庶子房里用得更多,以此显示嫡母贤良的大有人在。侯府门风清正,这种事不多。唯独从四儿进门,他房里上演了两回。这个不讨喜的儿媳妇,想安生过日子困难重重,偏偏德闵是个不识时务的,看不清谁是她的同盟。 “我的心意没人体会也是件难堪的事,倒显得我小人之心。”许静璋说,想护媳妇么?人家不需要。 “大同那边是得有人照顾,家里过问一下也不算过逾。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想在女人的事情上伤她的心,她又是个受了委屈不声不响地性子,我不迁就怎么办?想来想去,把原有的那个通房带去算了,省了好多是非口舌。” 许静瑜点头,想法挺好的。不纳新人,已经是最贴心地选择了。 “原以为这是对她的一份情谊呢,想求个领情什么的,结果人家根本不在乎。” 许静瑜说,“七嫂一路长大,那个家里根本容不得她流露真性情,只能按长辈的吩咐做事,省得落褒贬。她原本聪慧,通房这个事她既然拦不住,索性做得大方一点。反正你远远地带走了,眼不见心不烦。再贤德的女人在这种事情上也是计较的,我想她心里难受,只是装不在乎给你和太太看的。” 许静璋摇摇头,“你也不完全了解她,其实我最怕的是她另打主意。” 许静瑜问,“另打什么主意?” “从成亲开始,她在侯府就立足艰难。我又算计在先,做得不机密,被她知道了。临出发那一日,她让我功成名就之后,给她一场盛大的休妻盛典。你看着这么好的七嫂,其实压根在侯府未作长期打算。” 许静瑜吃了一惊。如果这是真的,不妒就可以理解了,压根于己无关,有什么好妒的?不过德闵这么横冲直撞,痛快固然痛快,真的休妻走出侯府,她其实半点依恃都没有。 “不可以。太可怜了。” 许静璋鼻子涩涩的,有点酸楚,“是啊,你也这么说。所以想起这些事我就气得要命。我算计固然不对,可是做女人嘛,干嘛那么大的气性。你看她长得一副柔弱的样子,执拗起来吓死人。” 许静瑜点点头,说:“七嫂身上有一种孤勇,认定是对的,坚持到底,很震撼人的。” 许静璋苦笑,并不是什么孤勇,说白了还是对他们的婚姻没有信心。“护捷哥那一回,我虽然没见,但是我能想象侯府受到多大的震动。忤逆婆婆,顶撞公公,咱们家上下几百口,谁有那么大的胆子?她为什么敢?因为她打心底里不怕惹翻侯府。最多就是休妻么?还能要了她的命不成?无所求自然就没顾忌。不过怜惜捷哥她倒是真心的,都是没娘的孩子,有个惺惺相惜的意思。” 许静瑜同情无比,“这……七嫂敢情打的是这个主意啊。七哥,我懂你为什么烦恼了。” 许静璋苦笑,又喝了一杯。 许静瑜按住了他的手,“就算心烦也别喝醉了,你的时间本来就不多,你得想想办法啊。” “我想好了,我咬死了不休妻,她就走不了。这辈子她就是我的人,哪都别想去。” “七哥,别这么残忍。她够可怜的了,你说点好听的哄一哄吧,女人要哄的。” “想到她连妒都不妒,收一屋子通房跟她没关系,我就恼火。再呆在屋里我怕我就要发脾气了,所以我才跑出来。” 许静瑜笑了,“给你选通房,你还要跟她吵架,传出去大家只怕会说七嫂太难做了。” “我怕是史上第一个因为媳妇的所谓贤惠受委屈的男人了。” 许静瑜大笑起来。 酒喝了个半酣,许静瑜不许他再喝了,眼看夜色已深,他一直把他送回院子。 许静璋进屋,夏夕果然给他留着门,自己却亮着灯睡了。姜云姬赶过来伺候他洗漱,两人手脚虽然很轻,毕竟多少有点动静,夏夕睡在床上动也不动,似乎睡得很熟。 许静璋继续郁闷。 姜云姬看看他的神色,心里很怕,但还是硬着头皮轻轻地说,“爷出去喝酒,奶奶在家也要酒喝,说喝上一点活血,解乏,夜里好睡觉。本来酒量就不好,几杯就喝晕了。” 许静璋很意外,看着她,半天才明白过来,脸上出现了笑容,“知道了。你下去吧。” 姜云姬端着水盆走了。 许静璋一晚上的憋屈忽然之间烟消云散,这个爱逞强的臭丫头,人前装得挺好,全天下就她大度宽容,当她真的不在乎呢,背过他一个人却偷偷喝酒。 他上了床,伸手摸摸,她的头发半干,枕头都被印湿了。小小一个人卷在被子里,脸朝墙,拿后脑勺对着自己。 许静璋抓起自己的枕巾,蒙在她的头上,轻轻地揉搓起来。 夏夕本来装睡不想理他,这会也装不成了,只好闷闷地说,“您回来了?” 许静璋温柔地说,“头发没干就睡,赶明儿害头疼。” “不要紧。很晚了,您赶紧睡吧。累了一天了,明早还要早起请安呢。” 许静璋伸手拉她的被子,她裹得紧紧的,不肯松开,总算是显出闹别扭的迹象了,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一晚上心都紧抽在一起,这会儿才无声地松懈下来。 想起许静瑜的话,四儿自小不受宠,习惯于掩饰真性情。也许这就是答案了。娘家的亲人都那么无情,只怕她受伤也能娱乐了别人,久而久之养成了如今外强中干的性子,越痛心,越矫饰。今天晚上的这个事,她也明白大太太别有用心,对自己又不信任,不肯让别人挑毛病看笑话,只好撑着假面装无所谓。在她心里,自己怕是和大太太一样,是个需要打起精神严防警戒的对象。他当初的那番算计真的把她伤狠了。 他把手伸到她的身下,把她连人带被子一起抱在怀里。夏夕也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快半夜了,他不累吗? 许静璋怜惜地摸摸她的脸,“你别装了,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你说的那几个丫头我一个都不要。” 夏夕垂着眼睛扮瞌睡,这几个不要,北京还有别人送的两个,没准还是花街柳巷出来的,更漂亮更有风情,他也闲不下。 “大太太不是个开朗大度的性子,你得罪过她,她借机就会敲打你一下。这个我懂。我明天去回了她,你到时不用说话。我要嘱咐你的是,她是嫡母,又是长辈,不能总是硬顶,我不在家的时候你机灵点,别吃了亏。” “我知道了。”夏夕垂着眼皮子应了一句。 “我们分府单过了,我在大同那边安家是你该操心的事。不过,你把咱们家弄得一个闲人都没有,打发的打发,配小子的配小子,我刚才想了半天,家里连一只多余的猴儿都牵不出来了。” 夏夕扑哧一声笑了,白了他一眼。许静璋也笑了,抱着她摇了摇。 “换了角度想,这是我媳妇会过日子,好事啊。不过也有点不成体统了,你看看咱家别的奶奶跟前,有多少伺候的人,你一个太过简了,别人看着也不像话。我老七养不起家吗,弄得媳妇跟前这么寒酸的。” “我要早知道陪房丫头都能用上,我就不送人了。” “你继母准备的那些陪房咱一个都不要,不生那份气。”夏夕反倒有点惊讶,抬眼看了他一眼,许静璋顺势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你恨不恨她?” 夏夕点点头,恨的,毋庸讳言。自私狠毒,薄情寡义,德闵短暂的生命每一日都是苦难,硬生生地折在她手里了。 “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许静璋问。 夏夕摇摇头。定南侯当日一气之下把周氏送回了娘家,以夏夕的猜度,这也就是几天的别扭,家里三个儿子都未成年,他们夫妻的感情一向也还不错,周氏有个反思的姿态,再回来哭一场,认个错,估计也就平安过关了。定南侯有点惧内,他当真休妻的可能性挺小。周氏对不住她固然是事实,但是她的分量如何能敌得过那三个儿子?周氏在定南侯府的根基是相当地强硬。 “仗打完,我抽了半天时间去问候岳父大人,正好遇到周氏的父兄央请靖北伯周元钟亲自过府求情。看见我,很是尴尬。” 夏夕认真地听起来,周府出动高亲议和,求恕的姿态算是很低了。 “周氏随着娘家去保定府躲了几天,战事一平就回来了。你家祖母老太太舍不得北京的基业,寸步不肯离开,所以岳父也没有离开北京。他把周氏送回家的当日着实生气,但是并没有当场写休书,周家觉得还有挽回的余地。靖北伯是周氏的亲伯父,拗不过兄弟的情面,只能亲自走这一遭。我到的时候,看到院子里堆着箱子柜子,周家下了血本送礼,想把这事抹过去。” 夏夕想,隔了这么久,定南侯的气也该平了,樊氏老太太有礼物收,自然好说话,周氏可以回家了。 “我只说了一句,周氏这个岳母我从此不认。你如今既是我媳妇,我就代表你表个态。周氏陷害原配嫡女,罪不可恕,无论是娘家还是夫家,都必须严惩这个毒妇。我给他们划了两条道,要么休妻,要么出家,二选一。谁要是敢护短,我就告到大理寺去,求国法给个公道。” 夏夕嘴巴都张大了。 许静璋笑着亲了她一下,“你男人做得好不好?” 夏夕傻傻地点头,好厉害,老七解决家庭事务也有抡马刀的气概。“后来呢?” “靖北伯府考虑了两天,专门上门通知我,伯府决定送周氏到京东戒心庵出家修行。” “戒心庵?” “是个苦修的地方,戒律出了名的严。各府犯了重错的命妇和姑娘都往那里送,进去没有人接就不能出来了。在里头,衣食住行都是自己做,没人伺候。” “继母的父母都在世,怎么舍得?也许糊弄我们几天就接回去了。” 许静璋摇头,“我料定他们不会这么做。靖北伯府人丁兴旺,光长房就有九个兄弟,二房三房,还有堂族兄弟也不少,全族加起来足有几十个年轻姑娘,周氏的恶行一旦张扬出去,门风败坏的评语就跑不掉,势必影响其他子女婚配,靖北伯府承受不起。如今他们比谁都怕消息走漏。既然决定把她送到那个不得见人的去处,就不会冒着得罪我的危险再接她回来。周元凯再父女连心,族里众怒难犯,他不敢。” 想不到这么容易就让高高在上的周氏跌落尘埃。易嫁揭开这么久,那个伯府对她这个直接受害人不闻不问,只字片语的道歉慰问都没有。要不是许静璋强硬插手,周氏说不定这会儿已经洋洋得意地回家了,想到这里,夏夕不禁愤愤。能养出周氏这么刁毒的女儿,这家没几个好东西。 “心里觉得怎么样?来,现在长长的出一口气看看。” 夏夕果然深深吸气,长长呼出,这么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重负似乎真的轻了不少。 “谢谢你,七爷。不过我家侯爷被你这么一搞,不是没老婆了?他恨死你了吧?” 许静璋一脸坏笑,“我这么好的女婿哪个丈人舍得恨我啊。周氏前脚剃度,我后脚就把下属送我的婢女捡漂亮的给老丈人孝敬了一个。那婢女随身带了一张200亩地契,不大不小也是个女财主,岳父是以妾礼接她进门的。你现在有个新姨娘了。” 夏夕张口结舌,嘴巴里干干的,不知说什么好。许静璋看着她的反应,着实快乐,狠狠地亲了上来。 好半天,夏夕从他的怀抱里挣扎出来,脸色发红,“你不是收了两个婢女吗?怎么才送了一个?” 许静璋手指点着她的鼻尖,“当女婿的给岳父送妾室,一之谓甚,岂可再乎?你这想法也太不正经了。” 夏夕噗地爆笑起来,送一个也很不正经好不好?两个人一起大笑。 “还有一个你准备怎么办?”夏夕目光闪动,一看就在打坏主意。 “留着给你当丫头吧,才15岁,还能伺候你几年。” “不好吧?我看应该孝敬给公公。做小辈的,孝心也要一碗水端平嘛。” “你不怕挨骂你去送吧,我可不敢。那是大活人,不是小猫小狗。我以后是既不敢接,也不敢送了啊。老侯爷现在还没得信儿,知道了还不定拿鞭子怎么抽我呢。”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昨天更的内容,看着打分实在很惨,暖了暖。还有十天功夫下榜,总算把周氏放到该去的地方了。请亲们火力支援哦。 第78章 败仗 辰时,是侯府例行的请安时间,女眷们集合在老太太的院子前,等老太太起身,一点闲暇时间,不免拿夏夕开两句玩笑。内宅生活枯燥无味,好容易有个贪睡缺勤的年轻媳妇提供谈资,个个兴高采烈地打趣不已。 德雅怀孕是被免了请安的,为了争个表现,她尽量还是每日里跟大家一起行动。易嫁依然是个秘密,没有人另眼看她,但是德雅不敢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生怕触怒夏夕,把真相叫破。连日来她一直很低调,少言寡语的,一副郁郁寡欢的形容。 等到大太太到来,大家齐齐向她行礼问安,然后就一起沉默了。大太太近来也神色凛然,没人敢在她的面前嘻嘻哈哈。 又过了片刻,前院练武的男人们也都收了功夫,汗淋淋地集合。老太太的丫头照例送出几块热毛巾让他们擦汗,汗湿的衣服等到请安完毕才能回屋去换。 请安完毕,别的人相继散去,许静璋和夏夕留了下来,向老太太和大太太汇报昨夜商议的结果。 在管家的理念上,夏夕本能地靠拢21世纪的现代企业制度,减员增效,责任落实,杜绝人浮于事。经她一调整,春芜院真没有什么闲人,许静璋想带人去大同只能另外想办法。夏夕一个人琢磨的时候还喜滋滋的,觉得自己治家有方。这会儿面对正宗豪门出身的两代婆婆,顿觉面目无光。忠勤侯府家势兴旺,更讲究排场体统,每个奶奶姑娘跟前一堆丫头若干婆子,还有跑腿送信的、粗使打杂的,院子里走路都是前呼后拥,要的就是这个范儿。唯有她凡事精简,务以省钱为上,真是樊氏老太太的嫡传孙女。 许静璋向老太太和大太太报告说:大同建府,外院他需要管事、厨师、粗使婆子,主要任务是打扫卫生,整理内务,给亲兵们做饭洗衣服。管事回北京后,他会在分给自己的田庄里物色合适人选,其他的到大同买。那边几年来战事不断,衣食无着的流民比北京更多,价钱很便宜。贴身伺候计划带通房丫头侍琴过去,这个丫头在府里已经四年多了,对他的习□□好都熟悉,照顾起来更顺手,他也不会不便。其他的遇到问题再说,他有10几个亲兵,一般性的事务,这些亲兵都可以办的。 大太太看看老太太,问道,“田庄里的管事管家怕不成体统,我给你从府里派两个管事吧。你如今是四品将军了,迎来送往的,少不了应酬。有经验的管事可以帮你多操一点心。” 许静璋行礼致谢。收了。 “通房只带侍琴一个吗?万一她有个身子不便,你跟前就没人了。” 夏夕不免腹诽,这才是大太太不辞劳苦整治家务的用意所在。一个通房不够恶心她,至少应该成立一个小组。 “谢谢太太操心。我去那边一面打仗,一面练兵,还要常去新疆内蒙那边招兵,朝廷给我的责任很重,我没多少时间留在后宅。侍琴心细也勤快,是个省事的,我觉得就很好了。” “这么一来,将军府的女主人就是她了?万一有内眷过府拜访,她行不行啊?” 夏夕心说,不刺激我你会死吗?女主人神马的,七奶奶根本不在乎你信不信? “侍琴是原配宁氏的大丫头,这几年一直帮着蔡嬷嬷管事,对我房里的这些事很熟稔的。就算有内眷过府,也无非是同袍们的侍妾之流,都不是正经奶奶,身份相当,无所谓的。” “那个我清楚,府里没有奶奶,正经官眷也不会上门。我担心的是侍琴身份太低,没生儿子之前又不能抬姨娘。威德不够,万一下人们不听她的,各行其是就不好了。将军府里外事情也少不了,当家可不是简单的。” 话里都是机锋,生儿子一重,抬姨娘又一重,当家更是,生怕她傻得意识不到问题的严重性。 “这个规矩我会给他们立的。”许静璋淡淡地说,“不管谁主事,令行禁止是必须的。” 老太太点头,“本身就是将军府,更得军法治家了。” “侍琴现在有伺候的人吗?”大太太直接问夏夕。 夏夕回答道:“没有。” 即使收了房,侍琴一直是丫头身份,宁氏在世之日,她每日里还是要伺候女主人的,上下尊卑没有一点改变。夏夕穿过去之前,从没经历过这些事,稀里糊涂就把通房当成小老婆看待。在她印象里,支使通房是跟吃醋找茬划等号的,于是很自觉地跟侍琴保持客气和距离。反倒是侍琴,总是主动巴上来找活干。连活都不用干的丫头,生存价值堪忧。所以侍琴是春芜院里心事最重的一个,这些夏夕哪里懂得? 大太太回头对老太太说,“您看这么办好不好?老七毕竟是四品将军,在咱们家不算什么,可在外头已经是个八面威风的职位了。侍琴一个服侍他,确实是少了点。老七不想要多的通房丫头,这样挺好,通房多了,屋里难得和睦的,反倒累心。前阵子德闵交上来的几个陪房丫头,说春芜院院子小没地住,我给随便安排了,现在这几个丫头也没个正经差事,闲得每日就做几针针线。如今老七建府缺人,不如把这几个人派上用场,让他们去服侍侍琴,侍琴也好腾出手来专心照顾老七,您觉得怎样?” 老太太点头,“甚是妥当。” “我还想到一点,侍琴在大同专房,说不定很快就能怀孕,有这几个丫头也省得临时忙乱。这是德闵的陪嫁大丫头,那边侯府严格训练过,从忠心能干上说,比外头临时买的要强十倍。” 夏夕心说,侯夫人果然高杆,不做直接塞女人那种没品的事。你房里缺人,我把你的陪嫁丫头还给你。合情合理,告到大理寺也没人能说我用心不正。专房自然容易怀孕,侍琴一怀孕,三个漂亮的陪嫁丫头,原本就是娘家给老七预备的菜,吃也由你,不吃也由你。反正大太太都有乐子看。 她当初一怒之下给德雅玩了一招祸水东引,现在大太太依样葫芦,给她回敬了一出请君入瓮。 老太太说,“德闵要受委屈了,老七只有捷哥一个嫡子,你进门应该抓紧再生几个的,偏生夫妻分离,一年半载的到不得一处。咱们家凡男人从军的,庶子都比嫡子多。我跟前两个儿子,外头竟有四个庶子当官。你太太也是,只守老八一个嫡子。你心放宽一点,过几年不打仗就好了。” 夏夕说,“是。七爷在外头流血打仗,我可不敢说委屈。不过,送出去的丫头还能囫囵着回来,真是想也想不到的恩典。我这小气贪财真不知像了谁,高兴得不知该怎么谢大太太。” 许静璋头疼,看了她一眼,可不可以别这么夸张啊? “我一向不受宠,又笨拙不会理家,七爷却是我继母爱婿,调理这几个丫头她也是很费神思的。我昨晚还后悔呢,当初没想周全送了人,再想找这么几个忠心能干的,一时半会是不能了。” 老太太皱了皱眉,继母爱婿?听着扎耳朵。 许静璋连忙说,“四儿果然糊涂。那边侯夫人心机难测,如今因为出家跟我又结了仇。我可不想在身边放着几个不摸底的丫头。再好也不要。” 老太太和大太太吃了一惊。“周氏出家了吗?” 许静璋点点头,“这事跟我有点干系,我遇到靖北伯周元钟,随便提了句伯府应该给我媳妇一个公道。没想到他治家如此严明,说通定南侯,把周氏送去了戒心庵剃度了。倒叫我觉得很意外。” “佛祖保佑,戒心庵可是个厉害去处。”老太太说。 大太太说,“那也是她罪有应得,跟丫头们没关系。进了咱们府就是咱家的人,花朵般的小姑娘,还能造反不成?” “在太太手下,她们自然是服帖的。您刚才也说了,侍琴威德不够,那些丫头怕是不能服气,万一争风吃醋的闹起来,我后宅就乱了。不过太太提醒的是,如果侍琴忙不过来,我找几个听话的小丫头服侍她也就是了。” 夏夕走出上房,没半点高兴感。不论怎么打,这一仗输定了。推了三个陪嫁丫头,却坐实了一位战地夫人。许将军要开牙建府,全人类都觉得安排个女人伺候合情合理,唯她是个异类,偏偏阻挠的话又说不出口,没人理解她的21世纪。许静璋只要侍琴随军,似乎也做了莫大的让步,但是她满心沮丧,难受得头都抬不起来。 早饭之后,德州马步军指挥使,观察使,都虞候过府拜访许静璋,这是军界人士,坐在一起交谈当前的军政大事,算是公务交流。 同来的还有德州县令许静方和一位七品赞读魏林达,这两位文官却是许氏的亲戚。许静方是未出五服的是堂房哥哥,今年快40岁了,魏林达29岁,是前年的新科进士,娶了许静方的侄女,算是侯府的晚辈姻亲。许静瑜回到家乡后,这两位跟他常来常往,已是相当熟悉。那几个人一起谈军务,这三个人就告辞退了出来。 拜见过老太太,老八眼见风和日丽,天气晴朗,不禁动了棋念,邀请他们手谈几局。那几位军爷礼节性拜访,聊一聊就要走,这两位专程来看望老七,势必要留在侯府吃午饭。 侯府的花园里,牡丹芍药开得正盛,柳树拂拂,微风阵阵,春和景明四月天,简直舍不得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几个人一商量,庭院里石桌石凳俱全,露天更好。 丫头把下棋一应的家伙事儿全送了过来,又送上一壶茶。许静方棋力最弱,表示愿做看客。许静瑜和魏林达也不跟他多谦让,嘱咐他自己喝茶,然后就开始对弈。 因为父亲回来而享受快乐假期的捷哥这时候被丫丫揪住了。这一阵子他每日早晚去学堂念八股文,画画有些放松,孙老师倍觉失落。这当口许静璋在会客,夏夕关在屋子里自己跟自己较劲,丫丫见正好是个空,于是逼着捷哥进花园跟她一起写生。 一见许静瑜在下棋,捷哥就没心思画画了。他跟丫丫商量,下午另找时间画一幅写生交作业,这时候让他去看下棋。 这两人都知道夏夕下棋很厉害,捷哥跟她学了那么久,两人都好奇他到底是个什么水准。于是丫丫好说话地放行了。 捷哥欢天喜地地坐在了许静瑜的旁边。 作者有话要说:  赶十点出吧,新年第一天,准时更新。大家新年发财。红包拿来,红包拿来,红包拿来哦~ 第79章 对弈 捷哥坐到旁边的时候,看着这盘棋已经下到了中场,许静瑜的棋势已经落了下风。 捷哥学了半年,对这个时代围棋的规则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与现代围棋最大的不同就是它的座子制度。黑白双方在棋局四角的对角上各摆两枚棋子,按白先黑后行棋。输赢以活子数量计算,而不是以争地为目的。在具体规则上也有很多不一致的地方。比如这时代规定每块棋生存必须有两眼,因此,每块棋的目数应该是围住的目数减去必须得眼位2目。举个例子,棋局终了的时候,棋手有三块棋,分别是20目,32目,28目。现代规则直接相加记数。但是在古代,要扣除基本的眼位2目。因此这三块棋分别计算为:18目,30目。26目。总目数就是74目。而如果对方只有一块棋,也是80目,他只要扣除一块棋的必须眼位2目就可以。所以古代围棋胜负,块数越多越亏。 许静瑜现在的棋局原本劣势不说,有一块大棋正在被人拦腰截断。 许静方笑眯眯的看着许静瑜苦苦求活,魏林达一脸轻松地坐在对面,等他想好了行棋。 小正太感情上希望许静瑜赢,手托着腮,脸蛋上的肉肉歪曲着,明明颜如春花,却一脸忧愁,同情叔叔的艰难,让那二人均感到好笑。小家伙真可爱。 “捷哥儿会下棋吗?”魏林达问道。 “会一点儿。” “你能看出谁占上风吗?” 捷哥说,“能。我八叔这盘怕是要输给十六姐夫了。”魏林达的夫人在许氏族里姐妹中排十六,所以称十六姐夫。 许静方点头,“你十六姐夫的棋很有造诣,去年山东品棋,他评了个七品斗力,现在棋风果真越来越彪悍。” 七品斗力,受让五子,喜欢缠斗,与敌相抗不用其智而专靠蛮力。这是《棋经品格篇》中的叙述。古代棋手自上而下分九品,七品名斗力,水准算作下上,低级棋手中的高手,比照段位,大约相当于现今的职业初段或者二段。如果许静璋所说是实,许静瑜也就是个九品摸门的水平,下不过魏林达也在情理之中。不过这个时代的没有很严格的围棋升段赛,是由各州郡相关官员负责棋手升等,应该不如后世那么规范严谨。 他看着棋盘,“十六姐夫让子了?” “让了两子。” 捷哥点点头,继续静静地观看。 许静瑜想了一会,终是不甘心这一块棋被生生斩断,往四4路上长了一下,魏林达反应很快,立刻压了一手,这边意图突围,那边重兵围剿,下手毫不留情。许静瑜重新皱起了眉头。 捷哥托着腮帮子看了半天,心痒难搔,跳空指了一下九13路,“这里。” 许静瑜下意识地看了一下他小手指停顿的位置,魏林达“咦”地叫出了声。许静瑜笑了,拈起一枚棋子,放在了捷哥所说的路上。 魏林达也笑,“臭小子,俩打一个,帮八叔对付我。” 这一步小飞在黑棋薄弱的中腹设劫,虽然挽救不了己方被断的颓势,却在敌后抢了先机。的是妙招。 许静方抱起捷哥,笑得很响,“这一招挺厉害啊。那边一长一压,管他有没有用处,新手一般都会想着再长一路的,你居然能想到小飞,思路很活啊。” 捷哥被夸得有点小得意。 许静瑜趁机扩大战果,中腹得手,立刻连续几颗字照应边路,居然做活了角上的一块白棋。虽然最终还是输了,但是这一招点拨,多少挽回一点面子。 “终究还是技不如人,又输一回。”许静瑜说。 魏林达摆摆手,让他不要客气,回头问捷哥,“你学了多久了?谁教你的?” “半年,七奶奶爱下棋,我跟她学的。” 许静瑜很意外,“七奶奶会下棋?” 捷哥点头,“她很厉害的。八叔你可能不是她的对手哦。” 许静瑜不以为然,“臭小子,看见我输了一盘棋,就敢小看我么?” 许静方笑着我,“我的棋不行,跟捷哥操练一盘,看看你学的怎么样。” 捷哥大喜,“好啊好啊,四伯伯你让我几颗子?” 许静方想想,“我的棋力也不强,让三颗吧。” 许静方为人处世极为老道。眼见许静璋功勋卓著,朝野瞩目,又受命扩建新军,假以时日,他手握本朝最王牌的军队,必是许氏家族的一颗政治新星。此番拜望本就是联络感情,哄哄捷哥,取悦其父,何乐而不为? 他与魏林达都是德州本地人氏,早年都从师于龙山书院,在围棋上很下过一番功夫,棋力和许静瑜在伯仲之间。与捷哥相对就坐,摆好座子,再把三颗让子布好,一大一小两个人就杀将起来。 许静方想着,捷哥年幼,布局的意识和眼光到底有限,最多掌握一点杀棋的技巧,赢他应该不在话下。等会还是尽量多输几个子,博孩子一笑就是。 结果一开盘就霹雳雷霆斗在一处。捷哥知道自己的弱点,缓缓布局徐徐图之那就死定了,他借着三颗让子的优势,攻势凌厉,打劫,吃子,围地,做活,运用灵活。他全局意识稍欠,但是抢地盘的时候,他的棋子往往会落在有利自己的位置上,进退有据,每一步都有意义。因为师傅是夏夕,所以捷哥的攻防不同于当下流行风格,在别人看来,思路飘逸,落子大胆,游刃有余。只下了60多手棋,魏林达和许静瑜的脸色就变得郑重起来。初学乍练,小家伙应对有策,时有妙招,让人刮目相看。 一局棋罢,数子结果,许静方反倒输了十四颗子。许静方不禁大笑,真的被这小家伙杀败了呢。 捷哥居然赢棋,也喜不自胜,又觉得当着输家的面高兴实在不好意思,小脸蛋有点泛红。 笑声中,许静璋出现在庭院里,走近前来,捷哥扑向他的怀抱,他也就顺势抱起了儿子。小正太趴在他耳朵边上,低低地说:“我头一回赢棋唉。” 许静璋也笑了出来,敢情从来没赢过啊。小儿子的激动很具感染力,让他的心里软绵绵的爱怜不已。 “奶奶教你下棋的时候一次都不让你赢吗?太过分了。” “十五叔,想不到您家里还藏着一位棋夫人呢。”魏林达打趣道。许静璋族行十五。 许静璋笑着说,“什么棋夫人,自幼长在后宅,不爱针线,长天白日闷得没事,怕是下棋打发时间的。对手估计也就是丫头婆子之流。” “岂有此理嘛,”许静方说,“这样的七夫人只教了捷哥几个月,就能杀得我大败?我这局真不是故意输着逗孩子的。捷哥下得真不错。” 许静璋一问,让了三颗子,回头对捷哥说,“不让子,跟爹下一盘。” 捷哥嘴巴嘟了起来,“我布局不成,背了几张棋谱,用的时候不大会用。” 几个男人一听,互相看了一眼,这还学得真专业。玩棋打发时间的奶奶,几个有这样的见地教孩子? 父子俩对坐,不让子,捷哥执白子先行。捷哥第一颗子下在天元上。以开局论,夏夕更多地教他守角围边,这种开局她研究了20多年,即使规则变了,她也照样可以在熟悉的阵型中部署杀机,毕竟她的棋力放在那里。但是捷哥知道自己不灵,他适才取胜的招数就是一个,趁敌立足未稳,杀个一塌糊涂。既然这样,围边就是浪费时间,直捣天元,占领中腹再说。 棋局一开,许静璋就被这小子弄得手忙脚乱。他也自幼下棋,就算始终不是高手,下棋的基本规矩是遵守的。习惯于起手先排兵布阵,蓄势已成,再短兵相接。谁知道碰上顽童,就像遇上小狗,全不照套路来。一上来就扭住撕咬不休,你要不理他,他不三不四地在旁边吃子,你要理他,就得放下身段,跟他对着咬,让当爹的很**份。许静璋很少下过这么郁闷的棋,却把旁边看的人乐得不轻。 常规说,这种顽童下法遇到高手,照旧被人灭得干干净净。偏偏许静璋没那么高杆,儿子也不是真的弱。捷哥棋风下流,追逐撕咬,可偶然蓄势点出一颗子却又刁又狠,让他爹头疼不已。 一路缠夹不清,左撑右抵,终局一数子,爹输了四子,观众哈哈大笑,许将军里子面子一起丢光。 当着众人的面嘴还要硬,“看看,果然是妇人,不懂什么叫堂堂之阵正正之师,把你也教得这么无赖。” 捷哥瞪大了一双美丽的杏眼,“这是无赖吗?奶奶说,我眼界不足,只见一点,不见全局,随着别人的棋势走,最后肯定输。如果主动缠斗不休,逼着对手放弃所长,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几个人又笑,许静方说,“捷哥师傅教他的何尝不是兵法?赢了就是好的。” 许静瑜笑着说,“七哥,这里没有外人,要不请七嫂过来,你跟她杀一盘?让我们也观赏观赏。” 许静璋还没答话,捷哥就说了,“不用了,七奶奶的棋真的很厉害,你跟她下没机会赢的。” 许静璋想想,点点头。可不?教了捷哥几个月,让他上来一阵胡搞都能杀败自己,还是不要去自取其辱了吧。 捷哥说,“其实我很想知道七奶奶到底有多厉害,八叔要么你来试一试?” 许静瑜摇头,“我跟你爹差不多,恐怕也不是对手。咱们这里摆着一位七品斗力,林达,你试试吧。” 林达点点头。难得遇到一个隐性高手,如果是男的,他早就开口邀战了。偏生是女眷,他只能等许静璋发话。 许静璋说,“七品斗力,不用其智而专靠蛮力,棋风凶狠。捷哥,你师傅怕不是对手了。” “那有什么关系呢,最多就是输嘛。谁没输过?”捷哥想都不想,说道。 “那你去问问吧。我想七品的对手她也难得遇上,看她有没有兴致。” 捷哥一溜烟地跑去叫人了。 夏夕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半天了,胸口一块郁气,吞不下吐不出,心烦意乱。作为丈夫的许静璋时好时坏,弄得她心里也是若即若离,不敢放下全部身心去信任。侍琴在北京的时候,几乎没有多少存在感,每日里不声不响地关在屋子里干活。许静璋不在家,这个被安排上了姑爷床的丫头何尝不是个苦命的女子,那时容下她,心里毫无障碍。 现在不一样了,她变大了。烽火硝烟中常伴身边,那是什么感情?自己跟许静璋聚少离多,不知这个时代有没有军人的探亲假,就算有,相聚十天半月,又会回到她的身边去。她不是这个时代的贤妻,与人分享已是可怕,何况眼前这种情况连分享都不够,简直是拾人唾余。想到这个词,心上就扎上了刺。几年之后,许静璋带着侍琴和若干庶子庶女一起凯旋回家,她还得贤良得接纳欢迎他们,想到这里,她就几乎要叫出声来。不不不,她无法忍受,这种奶奶她不做,这种丈夫她也不要。 姜云姬趁着这三天,为许静璋做了两件新衫,这时候完工了拿来让她看。夏夕强打精神翻了翻,心想,侍琴的针线活也不错,这些事以后有她,自己不用操心了。 捷哥蹦进来的时候,夏夕正长长的喘气。真压抑,就算打定主意离开侯府,也得等到在北京经济独立,能够立足的时候。现在不能任性,不能抱怨,憋屈日子怕是还要过好几年,想想就觉得疲惫。 捷哥邀她去花园下棋,她的眼睛不禁一亮。要说有什么能让她暂时忘记不快,怕只有围棋了。从小到大,围棋都有这样的效用。无论输赢,下棋本身就是纾解情绪的好方法。 她点头允了,让捷哥先过去。因为要见外客,她换了一件姜黄色绣遍地碧绿折枝大红牡丹的薄缎褙子,一条浅碧云绫素折长裙,头发上加了一只镶宝颤枝金步摇,手腕上套上了前日刚刚买到的那个松石点翠金镯子。镜子里袅袅婷婷的少奶奶,容色如玉,珠光宝气,真有十分人才,德闵留给她的这个壳子真是美丽动人,但是可惜啊,留给她的运气就差了几分,通房丫头都能把她挤到角落里霉几年,真是冤得无处可诉。 一路走向花园,夏夕想,还好,今天这么困苦的日子还有围棋为伴,七品斗力?那就好好地跟他斗一回力吧。 作者有话要说:  围棋的知识我极为有限,只是写个故事,方家一笑置之。如有明显错误,欢迎指出,一定改正。 第80章 斗力 夏夕用指尖摸了摸汉玉棋子,嘴角浮现一缕淡淡地笑容。少见的好棋啊。温润光滑,晶莹剔透,价值何止百金。豪门公子玩都玩得这么有格调。 前世拿到专业二段的证书时,祖父花重金托人买了一副云子送她。这副云子伴着她从初中到大学毕业,是她最心爱的纪念品。撇开感情因素,后世云子与眼前这副汉玉棋子相比,差距大得就像她与许静瑜的出身。 老七、老八、捷哥、许静方坐在一旁观战,他们看见的是一位年轻女子淡雅绝俗的美貌。而坐在她对面的魏林达却感觉到一种别样的气势。她的神态里隐隐透出一种久经战阵的洗练与从容,这是跟丫头婆子对弈能养出的气质?太荒谬了吧? “十五婶举重若轻,我还真有点紧张。” “你过谦了。我喜欢下棋,遇到高手的机会可不多。” “我哪里敢称高手啊。十五婶是女眷,又是长辈,我们三局两胜,第一盘您执白先行。” 让先也是一种客气,魏林达一上来就拿她当正式对手,不提让子,只是让先。不过这番话也流露出他对自己棋艺的自信。 许静璋本来想开口为她争取让一两颗子,见媳妇气定神闲,有种你说咋办就咋办的大将风度,他笑了一下,决定保持沉默。想来她也很少跟人对弈,没级没品的,输给七品斗力不算丢人。 夏夕的第一颗子就让魏林达感觉意外,她占了星位。这个时代,印刷与出版业并不发达,棋谱这种东西,有钱都不好找,市面上能找到的棋谱本就寥寥无几,名家之作自是人人追捧,因此也严重地影响到了当代棋手的作战风格,天元派就是熙朝最流行的战法,一百人中有99人都是先占天元,竟像人人都是“宇宙流”传人似的。 这时代起手星位的极为罕见,其稀有程度正好与在21世纪下棋先抢天元差相仿佛。人们公开承认,开局第一手下天元的只有两种人——绝顶高手和超级草包。反之同样。 夏夕就以这么暧昧不明的身份开了局。 捷哥见惯了,不以为意,另外三个观众都诧异起来,互相对视一眼。 魏林达自己占了天元位。 第二颗子,夏夕又点了一颗星位。与第一课子遥相对应,完全不理会中腹。 所有的人都皱起了眉头。两颗子就是被切割开来的态势。荒唐啊。 魏林达应了一手,章法严谨,是这个时代的开局定式,大家能看懂。夏夕落子很是松散自由,随心所欲。第三颗子落下时,不自禁地带了几分促狭。两颗星都接受困难的话,三连星呢? 三连星,这样的开局给人的印象已经不是新意,而是诡异。 棋盘如宇宙,棋子如天星,天元处于宇宙正中央,可以向四面八方发展势力,也可以联系呼应任何一个方向的棋子。这是当世风格的理论依据。魏林达正是这种理论的忠实拥趸。 而捷哥在前世,不会下棋时也听说过“金角银边草肚子”这样的棋谚,在四个角上圈地费的棋子最少,符合抢占地盘的利益最大化追求。现在的胜负是以活子数量为准的,不同规则造成相悖的两种理念,抢地盘与活子之间必须要有精确的转换,夏夕需要适应,无疑面对的考验更大。 魏林达生性缜密细致,棋力也远在那几人之上,身经百战。观察夏夕的走子,飘忽来去,每一步都不在套路上。如果是其他时候,说不定他就开始轻敌了。可是只学了半年的小棋童捷哥一上来就能杀掉下了半辈子棋的许静方和许静璋,战术运用堪称精当。这样教徒弟的师傅怎么可能是个草包?基于这种尊重,越是看不懂,魏林达越是警觉,双方还未交火,他已经非常谨慎了。 你来我往,又走了40多手棋,渗透增多,摩擦加剧,夏夕时有妙招,思路飘逸,表现出卓越的棋感。至此,魏林达确信,自己遇到了一个前所未见的高手,走棋变得异常缓慢。 夏夕静静地等待,意态闲适优雅,不急不躁,光这种态度就已经流露出一副久经战阵的大家风范。旁边的人棋力不够,看不出输赢大势,只觉得七奶奶对弈时神态动作极为迷人,不看棋,光看她就是一种享受。 许静璋直接有点坐不住了,心里痒痒的,嘴巴发干。和煦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修长的眼睫毛刷出一排阴影,栗色的眼珠晶莹得近乎透明,嘴唇上一层淡淡的红,微微抿着,很润很光滑。她的神情里带着一种很特别的性感,让他**勃发,恨不能把她一把抓过来,狠狠地亲一回。他想粗鲁地搅乱这份宁静自若,看她在自己的热吻中乱成一团的表情。 夏夕哪里能知道这人大庭广众欲~念奔腾,知道的话,少不得白眼相向,在心里骂上一句禽~兽。 走过七八十手棋后,夏夕已经确信,此战能赢。单纯论棋力,魏林达也不是她的对手。何况他的战略战术,她研究了半年,而她的战略战术,他从来不曾接触过,相信越往后走,魏林达会越困难。 棋逢对手感觉是非常爽的,眼下的情形却大大不同,短平快遇上弧圈球,拳击手遇到自由搏击,他习惯的套路被她拦腰截了一半,有劲使不上,杀招使不出,胜负已不在他的控制之内。 魏林达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这时候,丫头跑来通知说,开饭了。 老七和老八是主人,立刻说,先吃饭,吃罢饭再继续。 魏林达只好放弃思索,站了起来。 许静方笑着说,“你谨慎得可以啊。” 魏林达笑着说,“十五婶的棋路前所未见,我不会走子啊。” 夏夕笑笑说,“我是按照自己的想法乱走的,跟你们这些正规的下法不一样。” “您的棋是谁教的?” “我没有师傅。小时候看了不少棋谱,自己瞎琢磨。” “十五叔说你以前的对手都是丫头婆子之类?是真的吗?” 亏他想得出!夏夕真想翻白眼,但是硬生生忍住了,含糊地说,“嗯,也就是这些人了。” “您为什么会这么走棋呢?天元枢纽之地,一动百诺,占尽先机。您这样舍中腹就边地,大违常理。” 夏夕只好含糊着说,“中腹厮杀血流成河,多少棋谱都是这样写的。可能因为我是女人吧,我没那么好斗。” 魏林达笑了,这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夏夕的战法不仅仅是一个新的开局,根本就是一套全新系统。围棋理念发展到21世纪,传统围棋中哲学与文化的意义让位于功利与取胜。说白了,下棋就是为了赢的。 许静瑜问夏夕,“七嫂觉得这盘棋前景如何” 夏夕摇摇头,“不知道。十六妹夫最彪悍的战斗力没有发挥出来呢。我拼命接吧。” 大家一起笑着往前头而来,男人们走在前面。趁人不备,捷哥悄悄地拉她的手问,“你觉得七品斗力相当于几段?” 这是在策略地问输赢吧?夏夕笑了,也压低了声音对捷哥说,“要是上网下三番棋,我觉得他可能能拿到网上七八段吧。” 捷哥吃了一惊,网上七八段听着好听,却不是专业评级,认真算起来,估计连专业初段都不到。这也太离谱了吧? “你想啊,资讯,视野,见识,经历,整个社会的围棋水平,又少了上千年的围棋文化的积淀和发展。跟咱那网络时代没法比的。别的不说,咱们那时职业棋手接触多少东西?日本流中国流韩国流几十年就翻新一轮,多少流派多少战法?现在这时候才有几本棋谱可看?何况一般书生都要应付科举,不许玩物丧志,再大的天才也受到限制。” 捷哥张大嘴巴,“那你岂不是……棋霸?” 夏夕眨眨眼,“遇到一二品棋手,暂时不好说。遇到这些人,差不多。” 捷哥忍不住吐舌头。 吃饭喝酒的间隙里,实在按捺不住心里的自豪,捷哥偷偷地告诉许静璋,奶奶说这盘棋她能赢,把许静璋惊到了。 他娶了个什么媳妇这是?七品斗力都能赢,才下了多少手棋就敢这么说,不是吹牛的吧? 夏夕远远地坐在女眷的座位上吃饭,下棋的愉快瞬间退去,失意蓦地又上了心头,顿觉没有胃口。可以想象,未来几年里,每次想到侍琴,她都摆脱不掉这种烦闷。当初那个容许侍琴为爱情冒险的自己到哪里去了?那时甚至还有月香,她亲自把月香带回去的时候,心里哪里有半分难受。当初能接受的,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困难?心底里块垒难消的那份在意究竟是什么呢? 吃完饭,魏林达直接奔了后园去思考,夏夕去洗了一把脸,稍事休息,才往后园而去。这一次跟上了兴冲冲的丫丫。她不懂围棋,知道夏夕占了上风,又知道这位级别挺高,所以心眼很偏地跑来亲眼看夏夕赢棋。 夏夕往棋盘前面一坐,丫丫就被她的气定神闲迷住了,跑回去背了画板,站在五米开外,对着夏夕画起人物素描。 后半场,夏夕一改温和含蓄的开局风格,着手与魏林达搏杀。心里实在太憋屈了,她需要一场激烈的胜利来纾解心里的压抑。 在21世纪,第一手下天元,在棋界有个流派叫宇宙流,以日本棋界泰斗武宫正树为鼻祖。这种战法以强大的攻击力和局面平衡感作为支撑,要求棋手有很好的计算能力。 而对战的这两人中,夏夕的计算能力要远远强于魏林达。布局做厚边地的情况下,白棋也四面埋伏,再走几十手,夏夕率先亮刀。 后来,连棋力平庸的许静璋都看出来了,白子在集结力量绞杀黑龙,他吃惊地看看自己媳妇,她依然是一派温和宁定,眉毛都不多动一下。 许静瑜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样的棋面。他结识魏林达也有三年了,魏林达进京应试就住在侯府,两人也经常切磋,老八被他□□不止一两回了,现在他在老八眼皮子底下把棋下成这个样子,让许静瑜都纳罕不已。你步步长考,两个多时辰下不完一盘,慢死牛,就考出这么个局面? 魏林达同样觉得不可思议。他一向喜欢酣畅淋漓地杀棋,连捷哥都能杀出一个乱局,怎么他倒像苍蝇落进了蜘蛛网般,束手束脚,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不好斗的七奶奶挥刀屠龙。 最要命的那颗子狠狠地扎进中腹,21子组成的一条黑龙翻倒在地。 震撼。 四个观众被震得说不出话来,夏夕美目一眨,脸上闪过一丝笑容。这笑容带点天真和单纯,得意得像个孩子。 自从嫁进侯府,她从来没有这样笑过,笑意像一朵花,从心底深处绽放开来,让她整个人光彩夺目。 捷哥看着倒下的那条龙发呆,这是他生平见到的第一条死龙。而三个大男人却是被眼前这么美丽的七奶奶弄得怔在当场。 魏林达只看了一眼他的龙,就闭上了眼睛。 太惨了。 夏夕被三个人的目光看得害起臊来。不过就是赢了一盘棋么,笑成这样,不成体统。她伸手按住嘴唇,尴尬地咳嗽,神色间显出几分淘气。 许静璋浮现笑意,他的媳妇好可爱。18岁,一向装得老成稳重,实际上还小着呢。 捷哥伸手提子,棋盘上空出一大块来。魏林达低着头看,沉默不语。半天,他抬起头来,“输了。” 中盘认输。 没法再下了,边角位置被她经营得无隙可乘,强大的中腹却被屠了龙,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惨败。 捷哥好奇地问,“不收官了?” 魏林达摇摇头,官子也未必能扳回几城。眼前这位侯府七奶奶棋力之高,生平仅见。 他叹了口气,“太厉害了。” 夏夕笑笑说,“你不适应我的下法。我很占便宜。” “十年来我没有这么败过。佩服。” 臭棋父子俩同时觉得自豪无比,居然是这么辉煌的胜利吗?与有荣焉。 许静方许静瑜被雷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捷哥想了起来,“三局两胜,还有一盘。再来。” 魏林达摇摇头,“不下了,实力相差太远了,我想复盘。好好再把这盘棋研究一下。刚才盘中有所领悟,来不及细想。” 夏夕笑不可仰,“这样客气我都不好意思了。捷哥,你来帮十六姐夫复盘吧。” 捷哥点头,许静璋许静瑜觉得不可思议,“你都记住了?” 捷哥点头,“边看边记,当然了。” 许静璋笑着说,“我的天呀,看来以后在家里我是没脸下棋了。” 许静方注意到丫丫,走到她身边看了一眼,眼睛也直了,“呵,画得真像。” 许静璋跟过来看了一眼,不由得点头,“画得真是好。” 素描的半身人物,手捏着棋子放在胸前,凝神思索的样子,神态动作极为传神。 丫丫不好意思,跑去跟夏夕咬耳朵,“你下棋的时候真有女王的范儿,气势很强的。不过今天衣服没穿对,以后别这么穿了。应该穿造型简单的深色衣服,不要戴步摇,太影响气质。大珍珠的项链配耳环和造型简单夸张的镯子最好。走冷艳高贵女王路线,今天你的造型不及格。” 夏夕白了她一眼,”怪谁?你跑到哪里去了,我找不到你。” 丫丫笑着说,“我带捷哥来画画了。以后有这种事你早点告诉我。我好好想想,看怎么搭配。你平时的样子和下棋的样子大不一样,有点百变佳人的意思哦。” 夏夕无语。 作者有话要说:  写成这样。方家莫笑。不会下棋的人只想把故事写好玩,力不从心得很。大家多提意见,另外欢迎点评打分,不要霸王我哦。 第81章 嫉妒 入夜,夫妻俩坐在自己的屋里,明日又将启程,不一样的离愁别绪让房间里的气氛抑郁沉闷。 姜云姬赶制出来的衬衫许静璋已经试穿过了,很合适,这会妥妥帖帖地叠好了放在包袱里。蔡嬷嬷准备了一些路上带着打尖的干粮,还有几味家常治疗痢疾,感冒,中暑的中成药。赵姨娘下午送了一件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薄氅,提醒他巡夜的时候别忘了加上。没有去过大同,她总把那地方想象得一年到头呵气成霜,长冬无夏。连小妹妹静琬都送了几个绣了兰草图案的帕子给他。前两天买了几样首饰给小姑娘日常打扮,无形中把兄妹的感情拉近了不少,妹妹见到哥哥不再是一副全然敬畏羞涩的脸。 有一件行李是许静璋自己点名要的:德闵与人对弈的那幅素描。一下午时间,魏林达的谨慎给丫头相当充裕的时间,画面上的德闵眉目之间自信飞扬,与平日里的内敛恬静构成鲜明对比。这种难得一见,让人几乎错不开眼珠的美,好歹被这丫头在纸上再现出五六分,当然要带到大同去。此去一别经年,山长水远,这幅画定要挂在一个醒目方便的地方,让他一回头就能看到她。 下午绝对是一场辉煌的胜利,以他的棋力虽然看不出具体赢了多少子,但是那个棋面惨得少有,关在后宅,没级没品,甚至少有机会对弈的德闵创造的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他谆谆告诫捷哥要认真地跟着丫丫和奶奶好好学画学棋,捷哥看着德闵与丫丫,眼里满是亲昵与信赖,他忽然信服了老侯爷斥骂他的那些粗话。祖父说的对,如果说他是个有造化的人,那么这造化是从易嫁开始的。 如果没有后母捣乱,定南侯府嫡长女德闵自会与老八成亲。老八儒雅,德闵柔美,这样的一对,无论行止,都是一副多么美丽的图画。两个人又都是温和谦让的性子,气质外貌上都比德雅与老八来得更登对。他试着想象了一下,这两人闲敲棋子的浪漫温馨,会心一笑的旖旎温柔,顿时觉得两眼发黑,心里剧痛。老天眷顾他许静璋,才把这么好的女孩给了他。 夏夕已经洗过澡,坐在镜子前面梳头。只看她纤细的背影,他就觉得柔情顿生。邋遢也曾是她的劣迹之一,听到的时候他厌恶透顶。殊不知她每天都在洗澡。这样干净爱洁的德闵可别经常感冒啊。 他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毛巾,帮她打理湿头发。夏夕垂下眼帘,由着这男人献殷勤,他的手很轻,但毕竟是练武的男人,推着毛巾在头上乱揉,她的脑袋只好跟着左右摇晃。等他揉过一气,觉得差不多干了,停下,她狗抖毛似的又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醒过来。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手臂轻轻一抬,就把她抱了起来,两个人一起倒在床上,倒下来的时候他的嘴唇就落在她的嘴唇上,花瓣一样光滑温软,欲~念霎时间呼啸而来,他唇舌柔韧地侵占,手也不规矩地上下抚摸。 那一刻,他搞不懂自己,明明心里千般疼爱万般呵护,可是行动上却是雷霆万钧,不由分说,像在发怒一般。她的衣服飞出去了,雪玉般的身子就在他眼前,他好像看见了,又好像什么都看不见。她的两条胳臂伸出来推拒,却被他糊涂的头脑判定为情趣,他顺着她的手指一路亲吻上去,先是滑腻的肌肤,后来亲到的是一片寒粒,女人不由自主的起了反应,他的吻在她胸前百般温存,身体的重量一点点地全部放在了她的身上,身上的衣服成了阻碍,他用了不到几秒的时间把这束缚也甩了出去。 两个年轻的身体互相贴合,皮肤互相交换温度。她体温低一些,而他的体温高得烫人。想把这温暖给她,他把她完整地搂在怀里,心贴着心,腿贴着腿,嘴唇贴着嘴唇。他粗重的呼吸喷着热气,强韧的舌头追索厮磨,他的媳妇,在这强势的给予和索取中乱了神情,嘴唇红红的,在亲吻的间隙里不知所措地呢喃着什么,烟波里水光荡漾,有点惊,有点羞,有点迷乱,美得**夺魄。水乳~交融的感觉一点点地烧到沸点时,他似乎看到了蒙古草原上,大军过境之后,蒙古包村落里升起的连天的火光。 夏夕哭了。 这个男人这时用这样的热情和她做~爱,明天呢?后天呢?今后几年呢?他身边睡的是另外一个女人,那女人见到的是相似的热情。她真的承受不起这样的刺痛。 烧过的草原上满目疮痍,家园没了?还是心空了?她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只是满心痛悼惋惜。这个男人高傲,阳刚,腹黑,温存,粗粝,贴心,偏激,护短,不讲理,不认错,是命运给她的丈夫。他喜欢她,可是他不懂她,他们不交集的成长背景让她的期望成了罪,连争取都是罪。 只剩下哭了。 夜已深,她压着满腹的失意与委屈饮泣不已,男人温暖强健的身体抱着她,温柔的嘴唇吻着她,耳畔还有低低的抚慰和乖哄,让她知道自己是被在意被疼爱的,她觉得自己这时候就像一个马上要被抛弃的小女孩,拉着大人的手不松,哀哀哭泣,越是贪恋,越是难过。 许静璋几次到嘴边的道歉又咽回去了。上次分手,媳妇跟她犯倔,一滴眼泪都不流,他满心羞愧不自在,却没有现在这种柔肠百结的感觉。她的泪水让他心疼。现在才是生离,她就哭成这样子,万一他死了呢? 他像哄婴儿似的拍着她的后背,喃喃地安慰,帮她擦眼泪,跟当年疼惜捷哥。吻像春天的雨点一样无声地落在她的脸上,耳上,头发上,话语温存地响在耳边上,哭得累了,夏夕蜷着身子窝在他怀里,朦胧睡去。 天亮前,她惊醒了。她一动,许静璋也立刻就醒了,眼底里布满血丝,显然夜里没睡好。 他对她微笑,“脸和眼睛都有点肿,今天是个丑媳妇。” 夏夕说,“丑了还不好?不用想念,直接扔在脑后头。” 他收紧手臂,抱着她,笑道,“你是怕我不想你是吧?放心,这么又聪明又贤惠下棋又那么厉害的媳妇,我一定把你放在心尖上。” 夏夕垂下了眼睛。贤惠,这两个字捆死多少女人。 “上回我走的时候,你多厉害啊。昨天夜里看你发的那趟洪水,都快把我飘出去了。” “那不一样。”夏夕说,“上回我是送你去战场,这次……” 许静璋好奇,“这次怎么了?” 夏夕狠了狠心,还是把心里话说出来,“这次我是把你送给了另一个女人。” 许静璋发出一阵大笑,夏夕白他一眼不理他。 “你肯吃醋我很高兴,但是你也差不多一点。侍琴不过是个通房丫头,跟屋里的猫狗差不多。” 夏夕索性打呼,就知道他会这么说,懒得跟他争辩。 “哎,你当真的?”男人在耳边问,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愉悦。她吃醋反倒让这人爽到了,夏夕有点生气了。 许静璋摸摸她的脸,“别生气了,你才是我明媒正娶的正头媳妇。她跟你不能比。” 夏夕长叹一声,幽幽地说,“如果这样我还妒呢?” 许静璋愕然。 “从今天分开,接下来的时间你都是属于她的,你病了伤了胜了败了,都是她在你身边照顾你,陪着你高兴,陪着你难过。不知要打几年仗,你身边没我,我又怎么能强求你心里有?” “傻话,你不一样。朝廷规定的,战时夫人家眷不能随军,可没说通房不许。这中间的差别你明白吗?” “我知道,但是我的想法跟你们是不一样的。还记得我教捷哥说的那些话吧。跟你一起经历战争的家丁都是你的生死兄弟,我就是这么想的,那么陪你上战场的女人呢?她战火中追随你,刀光剑影,担惊受怕,付出的何尝不是真感情?你也会心疼她吧?时间久了,说不定你们还会生几个孩子,那时候。我真的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许静璋用一种无法理解的眼神看着她,没有立足之地?她知不知道她的身份? 夏夕苦笑,“对不起,我就是这样女人,我真的受不了。” “那捷哥呢?怎么看捷哥?”她对捷哥是那样真切地疼爱,视如己出。 “捷哥不一样,她是原配生的,我嫁过来的时候就是填房,我没排斥过他。” “侍琴也是我之前收房的丫头。” “我知道我很混乱,想让你懂我,也许挺困难。但是在我心里,侍琴和捷哥是不同的。她是一个女人,跟我分享丈夫,还占了大头的……一个女人,我知道你是什么想法,包括老太太和大太太的,你们都觉得理所应当,我不高兴是错,嫉妒是错,伤心不安都是错,可是我做不到拿她当个小猫小狗看待。你知道我多想在大太太面前逞强的,可是,我输了。” 她的语调沉痛,让许静璋很不安。他脑子里闪过碧莲憔悴的影子,太太不能接纳的通房就被发卖,但是,他无法承诺。 碧莲与侍琴不一样,碧莲是正室进门之前纳的通房,本就是侯府战时的权宜之策。大太太娘家要求打发掉她,在侯府容易获得支持。但是侍琴就不一样了,她是原配宁氏怀孕之后收房的,时间场合都无可指责,打仗再到前线照顾他几年,如果这样还要被发卖,德闵就德行有亏,逃不掉一个妒字。说不定长辈们还会干预。老侯爷嫉恶如仇,他不敢做这种许诺。 他不了解的是,真有那一天,夏夕是宁可自己走,也不愿意以所谓名分的优势来欺凌一个可怜的丫头。她期待过侍琴自立,但是侍琴拒绝了。如今她与侍琴变得势不两立,但她的教育和心性决定了,她不会与另一个女人竞争,她只关注他的选择,如果他想拥有整个春天,那一定不包括她这朵小花,封她做花王也不可以。 捷哥在外头敲门,召唤他爹跟他一起去练武,许静璋想多陪儿子一阵儿,连忙穿好衣服,起身。 “一时半会这个问题没办法解决,你别胡思乱想了。” 夏夕笑笑说,“没事了。我不过是告诉你我的想法而已,知道解决不了。不过装不在乎太辛苦了,我没你希望的那么贤惠。很抱歉。” 许静璋出门前亲亲她的脸,“不贤惠就不贤惠了,我媳妇已经够好的了。” 门枢一响,他出去了。夏夕愣怔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有句话到嘴边又忍下去了,如果我可以在家里守贞五年十年,等你回来。为什么你不可以?这句话一旦出口,伤害就不可避免,无论是他现出惊讶还是恼怒的表情,都会让她难过起来。两只猴子互相捉虱子就是恋爱,猫和狗关在一个笼子也不叫同房。她和许静璋观念差异太大了,各安本分吧,强求反倒没意思。 不过她尽力了,努力地做了沟通,告诉他她的嫉妒与不甘,如果他根本不在意,那也由他。一年四万两银子的收入,几乎还没机会花就赶上逃难,又吃起了侯府大锅饭。不管将来怎样,有这笔钱,眼下就有创业的起步资金。 吃过早饭,许静璋告别家人,骏马简从踏上了回北京的路。坦承嫉妒的媳妇让他心里踏实起来了,这比上次好多了。 大老远的路上奔来探亲,再次了解到这个媳妇的可爱与出色。最大的收获其实还是踏实了自己的心。前面有远大前程,身后站立着心爱的女人和早慧的儿子,男人一生的圆满莫过于此了吧? 他不知道是,他前脚上路,后脚媳妇就跟儿子有了这么一番对话: ——捷哥,等你长大了,要是我把不准纳妾定成家规,你会遵守吗? ——我没毛病吧?这是男人的福利哎,穿越了一回我才赶上这好时候,怎么着也得娇妻美妾,娶上一大屋子。 本来,捷少计划再晃荡一天,享受他的快乐假期,哪怕再下一天棋也很好啊,对师傅的崇拜正在爆棚,学棋的兴趣信心跟着大涨。结果爹刚走,后妈就翻脸了,指使丫头拿扫帚追着打他,无奈只好慌慌张张,跑去家学,上他的插班课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次分手。不要霸王我 第82章 出名 大石头村的春天似乎很短,又过十来天,天气一下子就热了起来,夹衣穿不住,大家纷纷换上了单衫,体现丫丫设计师设计的理念的衣服在这一季里低调登场。 夏夕的裙子长度没有什么变化,小丫头不敢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推出中裙甚至短裙,哪怕她主子只在后宅活动,她也不敢给夏夕招揽这种祸患。她改的只是裙子的款式和材质。别的奶奶太太用的都是绸缎,她用了淡蓝条纹的松江细纹布。比起绸缎的秀美飘逸,棉布松紧抽腰的设计,蓬松而随意,多了一点潇洒的味道。上衣乳白色棉麻混织布,设计成宽而短的样子,浅浅盖到腰腹部。圆圆的领口,一排直扣,简单的花边,七分袖,这套衣服走休闲路线,有e 时代的时髦。 试装的时候,连蔡嬷嬷都说挺好看。就是太寒素了点。丫丫拿出一对红宝石耳坠,手腕上是一串红色石榴石手链,那种简素的感觉立刻好多了。丫丫摇摇头,看了看,“要有一条好点的项链就好了,衣服一点,气场就要靠首饰来提升。你的首饰简直挑不出来了,先这么凑合吧。” 夏夕把许静璋给的那一匣子珍珠拿了出来,丫丫眼睛里放了光,“太好了,这么多,这么大,可以做好几条了。香奈儿有一款经典设计,三圈的项链,最外面一圈是珍珠,拿金线穿得松松的,大概十颗左右就够了。里面一圈粗金带双c标的项链,最里面是一条细细的金链。我最喜欢的一款。回北京我先给你做出来。” 夏夕照镜子,“这会看着胸前还是有点秃,不是吗?” 丫丫翻了一阵,找出一枚金别针,看了看又扔进去了。拿起老太太给的那副璎珞,造型做工挺好,却不是她要的帅气新潮的风格。“不是我不努力,你这里面的东西真是土。别说这时代怎么样,人家八奶奶的首饰就比你这强多了。” 夏夕瞪她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 走出去之后获得的赞赏却是意料之外地多。连老太太都说好看,棉麻布透气又凉快,难得穿出来还不显贫气。以往侯府里的奶奶太太从来不用棉布做衣裳的,这样看来,竟是小看了棉布。 丫丫极为得意,偷偷对夏夕说,“看见没?市场接受度很高哦。相信我的眼光吧。” 夏夕笑了,“知道了,回北京给你开铺子就是了。” 但是回北京却是急不来的事情。 老太太说过,老八媳妇过来一路受尽了苦楚,要是再折腾回去,肚子里的孩子也受不了。大家都别急着回,等她生完孩子再说。这样一算,德雅九月份生,出月子就到了十月,天渐冷,婴儿又弱,没可能冰天雪地回北京,说不定就要呆到明年春暖花开。 丫丫虽然日夜不忘找钟言,但是到这时候也只能耐着性子过日子了。侯府里没人有睡懒觉的福气,她也无奈每天早早起床,趁着早晨光线最好的时候,很勤奋地画画。府里不少大人小孩被她吆喝着当了模特。夏夕不懂画,也能看出她的进步。模特站在庭院里,不同的背景不同的时刻,身后光线的变化表现得很是细腻,这在早先的那些画里体现得不是很出色。没有了指导老师,她的画完全要靠自己去领悟,丫丫虽然天真烂漫,在业务钻研上还是极为认真的,她的素描源人物,注重面部的明暗对比,轮廓感比传统工笔人物立体得多。 捷哥每日里去家学念八股文,对老师的啰嗦极为痛苦。纳闷地跟夏夕说,“启蒙的老师不讲解,就是逼学生背。现在的课程,明明大家都有了基础,可老师比启蒙的时候啰嗦一万倍,这种的教书方法是哪个傻子首创的?” 把夏夕笑得不轻,想想说,说不定是至圣先师孔子呢? 捷哥不敢对疑似孔子的教学方法吐槽,只能用自己的办法学,上课前预习一遍,上课时全神贯注只听老师讲一遍,剩下的时间就练字或者画小人。孙半师规定每天要交一幅素描或者速写作业,捷哥索性在课堂上完成。孔先生也没指望这孩子能参加明年的县试,看他认的字还不少,练字也很认真,画画也安静不影响别人,基本对他持宽容的态度。休息时间他就跑去跟其他顽童一起摸鱼打鸟,走鸡斗狗,一日一日地在学堂里混得很是开心。 晚饭之后他必要拉着夏夕授棋,因为天暖,授棋就选在院子里进行,隔着一个月亮门就是老八的院子,老八只要在家,就端个凳子坐在一边旁听。捷哥有个公认了名分的半师,夏夕多了个没有名分的半徒。 不知不觉间,夏夕在德州声名鹊起。 魏林达大败之后回去自己钻研了几天,还是不得要领。趁着一日有空,找了几个平日里志趣相投的棋友们交流一番。三连星的开局先声夺人,与当世任何定式都绝不相似的逆向布局,守角围空重视边地的荒诞思路,中盘屠龙的雷霆一击。一步一步复盘走下来,到黑龙倒地,棋友们有片刻工夫说不出话来。 “黑棋是你?”从七品官、德州秘书丞崔雅望问道,他们俩经常下,崔雅望对他的棋路比较熟悉。可这盘黑棋走子的风格有五分像,五分不像。 魏林达点头,“是我,我的蓄势要么被瓦解,要么被削弱,一败涂地。我不懂她的棋路,她却看得懂我的,诱杀的招数没有一招管用。我苦苦思考了几天,似乎有点领悟她的想法,应对却还是没有把握。” 几个人把棋拆开,摆来摆去,觉得并非强得无懈可击,却是别扭得无以伦比。 习惯上,这时代的人都把天元看做君位,是统帅全局的核心枢纽,进攻防守都围绕着它来进行。盘面其他地方无论怎么异动,都会与君位层层照应,像龙头甩动龙尾,无论甩得多大多开,始终不会甩脱龙头的控制。这是当世围棋的哲学意义所在。有人专门就这个理论写过书,在棋盘上演绎天人合一君权神授的大一统思想。这种观点与皇权文化相融合,影响了几代棋风。 三连星开头的这位棋手显露出无主无次,再说严重一点,就是无父无君的倾向,所以令人骇然。 因为没有一个中心,她调度人马,在形态上自成体系,各自为战,布局时被人拦截分割也毫不在乎。在攻击时,当世棋风大多可以看做是自内而外辐射,而这局棋相反,它自外向内施压。夏夕最终屠龙给这些士大夫的震撼已经从棋面上升到了文化层面,感觉中就像看到一群乱臣贼子夺了江山,惶恐不已。 “棋怎么可以这么下?”正八品大理司直申半农喃喃地说。 魏林达也苦笑了:“不违规则不弄巧,为什么不能?” “你在哪里遇到这等高手?引荐一下如何?”说这话的担任过从五品捧日,目前在家丁忧的德州名士乔万云。 魏林达摇头,“想都别想,不可能的。是我的一位长辈女眷,我也是偶然遇到的。” “女眷吗?怎么可能?”大家吃惊不已。 魏林达说,“千针万确。就是女眷。” “闺阁之中竟有这等好手?不可思议。她是跟谁学的?” 魏林达无语地点头,“她说是自己瞎琢磨的。她教了一个棋童,学了半年不到,跟内子的四叔静方公对弈,我四叔让其三子,结果那孩子反过来大胜14子。” “如果那孩子也是这样的棋路,措手不及,肯定是个输啊。” “那倒没她那么厉害,毕竟年龄小,学的时间不够。但是他落子,有其师的几分神髓,大开大合,不可小觑。” 几个人合力把这一局棋研究了一整天,只觉得法度森严,攻守有方,合众人之力似乎可以扭转战局,但对方落子往往另辟蹊径,不可预期,因此他们几个臭皮匠想出的策略能否奏效,自己也殊无把握。 这局棋自此传播开去,很快就传到了龙山书院,龙山书院索性公开将全局复盘,供师生一起研究。这套与当下流行截然不同的棋路当即在龙山书院引起了轰动,大家越研究越感到深不可测。 乔万云是个棋痴,请魏林达过府饮宴,求他帮忙搭线,想跟这位不知名的好手棋战一回。魏林达抹不开情面,倒是派人问了一下许静瑜,被许静瑜毫不犹豫地回绝了。德闵以侯府少奶奶的身份,绝无机会与他交集。与大太太关系已经够紧张了,就不要因为这些抛头露面的事无端增加摩擦了。 许静瑜对母亲的性情还是有些了解的。作为儿子,他有自己的体谅。一生关在后宅里的女人,心胸本来就难得宽广。父亲早年有绝色钱姨娘,近年有新纳了娇俏宋姨娘,对母亲更是敬重大于爱恋。母亲在感情生活上也称不得如意,性情就更加压抑狭隘。德闵因为记恨姨妈,从来不肯承欢赔笑,上一次更是大大地伤了她的面子,一旦有错,母亲是不会轻轻放过的。嫡母输给庶子媳妇,本来也是这时代不可思议的一件事,这种机会也许不会再有。 他对德闵的感情有点复杂,他不想费心思弄清楚那是哪一种感情。他很喜欢她,怜惜她,知道她下棋这么厉害,还相当地佩服她。因为易嫁还得她几乎殒命,他始终觉得亏欠了她,既然也帮不上大忙,他愿意在视线所及的范围内,护着她少受责难。 阴历五月初一,北京来了一辆马车,车上坐着一个车夫,两个婆子和两个家丁。他们到了大石头村,熟门熟路地到侯府庄园前敲门。 第二天上午,这辆车又悄悄离去,带走了丫丫。 作者有话要说: 第83章 封后 事情的起因还在于许七爷的虚荣和丫丫自己的得瑟。 许静璋临走指示,把下棋那张画像给我装上。孙半师激动万分,她回去收拾收拾,把那张小白菜俏立牡丹园的水彩画也偷偷地给他一起卷成个筒,塞在行李中带走了。 回到北京的许将军忙于军务,半个月没回侯府,这天终于闲了,自然要与祖父,父亲和叔叔一起喝个酒,吃个饭,席间聊起媳妇和女眷们在山东的情形,不免重点吹嘘了那一场围棋的胜利。他拿出那张画想现一现媳妇冷凝霸气的女王气质,展开的却是花丛间拈花微笑的夏夕。 二叔心里的弦被拨动了。 静琳内定进宫,原本是皇太后属意的皇后人选。结果过了一段日子,位份反倒不明确起来。最强有力的竞争者中,一个是皇太后的娘家,一个是先皇最宠爱的景贤长公主家。这两家的姑娘与皇帝自幼相识,都有青梅竹马的缘分。两家又都与皇太后亲厚,缠着皇太后打亲情牌,听说景贤长公主在太后宫里夸自己闺女好,连夸了几天,还动员了先皇其他宫妃帮腔,说到动情处又哭又笑,太后自是大起怜惜之意。 每个皇后身后都有强大的娘家做靠山。静琳这方面的硬件要远远强于这两家。从第一代忠勤侯许景山开始,忠勤侯府世代良将辈出,战功赫赫,在军中的影响是其他阀阅世家所不能比拟的。近几十年,随着天下承平,侯府子弟纷纷以科举晋身,遵纪守法,勤谨正派,在京城有相当良好的声望。纯亲王妃大气疏朗,仁义宽和,在皇族里声名素著,北京围城时她疏散妾室,自己却留下与丈夫同生共死,这样的重情重义在震撼之余,也让皇太后对侯府家风产生了极为良好的印象。庚辰之战,忠勤侯府第七子率军抗击蒙古骑兵,勇武坚毅,悍不畏死,俨然成为侯府新一代领军人物。如果侯府嫡四孙女静琳入主后宫,文武双全的新军统帅许静璋必将成为新君倚重的忠臣干城,最大限度地符合新皇顺利登基,权力平稳过渡的利益需求。 这笔政治账身处权力中心的每个权臣都会算,各府在家族实力上略逊,又不甘心束手,于是千方百计挖掘自身优势,展开竞争。 定国公府是太后娘家,新皇舅家,血脉相连,感情亲厚无人能及,定国公嫡三孙女温厚可人,堪为国母。据传太后的亲娘老太太就亲自进宫去游说了闺女好几回。 景贤长公主是先皇最宠爱的公主,嫁了靖国公嫡次子陈予宽。她的长女恭宁才懋淑德,容颜绝丽,号称是先皇十七个公主府里诞育的最漂亮聪慧的一位县主。 这两位千金都与皇帝沾亲,幼时曾一起玩耍,情谊甚笃。静琳在这方面相对弱势。侯府得到消息,供皇帝选择的还有本朝几位阁老家的千金,都是有才有德的佳丽。皇帝本人目前最钟意漂亮的恭宁。 虽说富贵由天,但是牵扯到女儿的一生,家族的兴衰,忠勤侯府这边也不能无为而治,听天由命。夏夕俏立花丛的这张水彩画为许二叔打开了一扇窗户。 自家闺女也是清秀温婉的一位闺阁千金,二太太在她的教养上费尽心机,才德均不输于恭宁。政治上的帐自有能臣算给皇帝听,静琳此前缺少与皇帝相识的机缘,这部分不足可以由这个天赋异禀的丫头弥补起来。 几张色彩艳丽,容颜逼真的肖像画,艺术地让小皇帝认识到静琳美好,事半功倍,何乐而不为?这个丑丑的小丫头也许正是上天赐给许氏家族的一个臂助呢。 第二天一早,许萱河就派出马车直奔德州,接到丫丫之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往石家庄封地。他让人捎话给二太太,抓紧时间给闺女画几张画像,交由专人送到北京,然后他托老姑太太递进慈宁宫。各家都在为争皇后的位分想办法,侯府做到这个程度足矣。说到底,许萱河身上既有武将世家的坚毅,又有文臣才子的风骨,打心眼里瞧不起哭哭啼啼推销闺女那一套。 夏夕被告知,丫丫是被接去石家庄给四丫头静琳画肖像的,这幅肖像最终会送到御前。对皇权的敬畏与陌生让她很是不安。她只来得及嘱咐几句小心谨慎,凡事听二太太的指导,不要自作主张,也不要乱出风头,丫丫就被匆匆带走了。 丫丫到了石家庄之后,会怎样别出心裁地折腾二太太,夏夕想象得出。在德州的花园里随便画张像,她都吆喝得人仰马翻,这会儿担了这么大的干系,小丫头紧张之下,估计作得更厉害了。 不过她对丫丫的专业水平和审美眼光还是相当有信心的,用心导演,她一定会把静琳画得美丽动人。本来那孩子长得就清丽秀美,年方15,正如枝头含苞待放的一朵芍药,既然进宫不可避免,当皇后肯定好过当皇妃。 但愿丫丫能帮到她。 一个月过去了,石家庄那边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又一个月过去,酷暑七月,好消息从北京过来了。皇帝敕封忠勤侯府嫡四女许氏静琳为皇后。明年四月初九下聘,九月重阳大婚。 大石头村乐翻了。 上门来表示祝贺的官员与内眷川流不息,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你们家有这么大喜事,都是山东同乡德州同乡,不揣冒昧登门祝贺,这样的客气和善意自是不能慢待,每日里,许静瑜接待男宾,女眷们接待女客,从早到晚不知多少拨人走过,全体累到十分。 怀孕已经显怀的德雅每日不见客,唯她能享受一段悠游闲散的盛夏时光。 府里为她请了德州名医,每十天登门检查一次。逃难时受了大罪,但是后来调养及时,胎儿发育很健康。月份大了,医生摸脉说胎儿很可能是个男孩,这消息同样让阖府喜不自胜。 喜事接二连三地来,上上下下都乐淘淘的,德雅更是高兴。黄昏前客人散尽,夏夕照例是要辅导捷哥下棋的,许静瑜这段时间完全顾不上,饭都未必能准点吃,每天在外头跑,也不知跑什么。隔着一个月亮门,这边授棋,德雅坐在香樟树下抚琴,弹的也不再是忧伤愁闷的曲调。 月亮门就不是一种保护**的设计,隔壁的动静每每都能毫无阻碍地听到耳朵里。德雅跟青翎说话也温和了许多。每次许静瑜回来,她总是挺着笨拙的身子迎上去问长问短。担心他天热受暑,每天在井水里拔着一大瓶酸梅汤或者泡一颗西瓜,他一进门就呼唤丫头呈上来让他解暑。许静瑜也像是放松了心结,不复冷淡疏离的面貌,对德雅细致入微的关怀也常常报以微笑,回答她的问题也显得温和细致。 如果许静瑜换过衣服再出去,德雅的琴声就会比先前更加欢快一些。姜云姬懂一点,说弹的是《极乐吟》,《良宵引》之类,都是古琴中的名曲,显然孕妇的心情真的很好。 一个未出生的男孩子,让霜杀了一般的德雅恢复的活力,她跟青翎说话斩截了,投向夏夕的眼睛里也多了几分自信。 闹腾了好几天,登门祝贺的客人才慢慢地少了下来,又过了两天,大爷被专程派来接大太太回京。 敕封静琳为皇后的圣旨一下,内宫就派了八个礼仪嬷嬷,十六个宫女到石家庄给静琳教宫廷礼仪,光支应这些人就把二房的奶奶太太累坍了。因为天热,怕贵人小皇后路上受暑,二房还得在石家庄再挺一阵。 北京那边,皇宫内办处开始准备嫁妆。皇后的嫁妆按惯例是由皇宫准备的,计划花费岁银400万两。虽说主要由太后皇帝拿主意,一些事宜也难免需要和皇后娘家沟通商量,侯府没有主事的主妇可不行。因此老侯爷派大爷来接大太太,大奶奶,宋姨娘回京。 德雅怀着小世子,老太太暂时不动,留许静瑜,钱姨娘,夏夕给老太太作伴。直到德雅分娩完毕再一起搭伴回京。 夏夕一听就笑了,眼看要嫁闺女当皇后,能干点的都回去帮忙了,剩下钱姨娘,还有自己,持家,管事,帮忙,毛也指不上,只好留守在德州充人头。 钱姨娘和静琬都倍儿遗憾,说看不到皇宫为皇后准备嫁妆的种种热闹,400万两银子办嫁妆,不知奢华靡费到何等田地,难得开眼界的。夏夕也是,但是她更多的惦记丫丫。二房忙成这样,这丫头事也忙完了,也不知每天是怎么打发时间的。半师的名声闹出去之后,她一直很纵容她。穿越了一回,丫丫的遭际最差,她不忍心用丫头的种种标准来挫折她。不过眼下离了她,不知这个**型丫头会不会在二房那里受到责难。她刚嫁进侯府的时候,二太太就质问难为过她。虽然后来对她不错,但她显然不是一个没脾气的好性子。 大爷歇了两天,大太太这边也收拾好了东西,七月初九,一行人拜别老太太,动身回了北京。 原本显得拥挤狭小的侯府田庄立刻变得安静而宽阔起来,夏夕觉得空气里似乎也充满了自由的味道。她对捷哥说,“趁天热,我要做酸奶孝敬老太太,你也要想点好吃的零食孝敬我哦。” 转过身,许静瑜告诉她,“七嫂,龙山棋院掌教程绍想跟你下一盘棋,你接招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晚,更了吧,就不等明天了。这章还在过渡。 第84章 金角银边草肚皮 夏夕最先的反应是一愣,再看许静瑜,一脸正直,架子端得很严整,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忽然忍不住,嘴角上弯,眼里是遮也遮不住的笑意。 许静瑜佯怒地白了她一眼。难得见到她这样的面貌,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淘气又得意。上次赢棋这样,这次还没赢呢也这样。深闺寂寞的女人显然投入了很多兴趣在围棋里面,此刻这种小坏猫一般的表现才是她的真性情吧? 夏夕笑出了声,“八爷,你不怕大太太知道后说你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吗?” 许静瑜故意板着脸,“我为了谁?你以为这不担干系呀。别忘了,家里还有老太太呢。” 可是老太太是个和善宽容,溺爱小辈的老人,她不会双目灼灼地盯着夏夕犯错。 “我这样可以吗?” 不是不动心,长天白日,无所事事的日子真无聊啊。捷哥还有个学堂可去,每天《四书》《五经》该写该背忙得不行,她宅在后堂,喝喝茶,说说故事,看看孩子的作业,再剪上几朵小红花忽悠忽悠少年儿童。做酸奶孝敬老太太,结果最喜欢吃的居然是德雅。姜云姬整天围着她转,知道她的心结难解,可是德雅是孕妇,既是她喜欢,不好无视不理。学会之后她每天早晨做了为德雅送一碗过去,夏夕还是闲得难过。 “我们就在侯府里下,又不出门,不过是下几盘棋而已嘛,我觉得没事。德州棋风很盛,龙山书院又荟萃了德州最强的一批高手,他们说你不仅开局新,棋力也很强。你真的这么厉害吗?” 夏夕发出一阵奸笑,传说里跟丫头婆子对弈的女人让一帮大男人刮目相看,不是不得意。许静瑜打心底里喜欢这样的笑容,鲜活生动,简单地快乐,像个淘气的孩子。 “很多人都想和你下盘棋的。程绍是魏林达的围棋师傅,他缠着我好说歹说,想给程先生争取一下。别的人他都推了。” “程先生是几品?” “三品。棋力龙山第一,山东也是排得上号的人物。他还把对围棋的领悟和体会写了一本书,叫《龙山弈悟》,我当年也看过的,算是当世围棋名家。” 来头这么大,夏夕觉得有点惊。三品名具体,棋经上说,“三品能兼人所长,故名具体,如遇战则战胜,取势则势高。攻则攻,守则守是也。”攻守兼备,已是一流高手。更要命的是,棋经上还特意指出,“入神者让一先,临敌之际,看形状即悟,具入神之体而稍逊。”入神是古代一品棋手的名称,与三品对弈仅让一先。可见三品与一品在棋力上的差异已经非常小了。 “你也不说护护短,弄个六品五品来让我试试,直接弄个三品上来,我一定会死的很难看的。” “有的,龙山棋院五六品棋手至少七八位,四品有两位。他们都乐意与你一战,但是你与外男对弈的机会可不是天天都有的。想好,我也可以替你换个弱一点对手的。” “你这话说的,一开口就激将。对付三品我就没把握了。万一输了呢?” 许静瑜失笑,道:“你没级没品,输了就输了。能与三品一战已经是很大的胜利了。你想想,万一他要输了呢?” 夏夕又是一阵坏笑,“万一我赢了,不会敲了他的饭碗吧?” 棋院掌教,相当于龙山大学围棋系系主任的角色,靠一手棋艺吃饭呢。 许静瑜也好笑起来,说:“你要是真能赢,说不定山长就会辞了他,改请你当龙山的围棋师傅。” “围棋师傅也有束脩吧?多不多?” 许静瑜好气又好笑,“要是比侯府少奶奶的月例银子多,你去吗” 夏夕摸摸鼻子,“真要这么高,说不定我就动心了。” “那我还是回绝了魏林达算了。下棋下丢了七奶奶,我可怎么给七哥交代。” 夏夕一愣,脸上的笑容慢慢地化开,然后消散。那人离开德州之后就不通音讯了,这会该是带着通房和婆子管事去大同了吧?主妇下人齐全,照样是个五脏俱全的家。她的嫉妒他在意不在意都不重要了。上千里的距离,为嫡妻与通房搭建了和平共存的心理空间,久而久之,女人们自己都会说服自己。 许七爷打的就是这样的主意吧? 许静瑜看着她,眉眼间转瞬即逝的忧伤没有逃过他的眼睛。老七性子峻冷,无法领悟千回百转的女儿心。这世间怎么可能会有欢迎丈夫纳通房的太太?不过是明知无力改变,习惯性地掩饰情绪而已。她表现得那么踊跃,博取一个贤良明理的虚名,独自一人时不知又有多少唏嘘。算起来,七哥是她至亲至近的第一人,在他面前她依然要藏起伤心和脆弱,还是相处日子太短,来不及建立感情与信任的缘故吧?出嫁了的德闵心底依然孤独,想到这些他就觉得格外同情。 他看得出,七哥对这位美丽的七嫂生出了很深的情愫,他看着她的目光里满满都是温情。如果他依然是那位刑部六品员外郎,这两人不难成为侯府最好的一对夫妇,互敬互爱,神仙眷属一般,让其他的兄弟妯娌称羡不已。 老七离家千里开牙建府,身边放个通房照料生活。作为侯府子弟,这种例子从小看到大,早已经不当一回事了。如果不是德闵,他也未必会生出恻隐之心。正因为是她,他忽然觉得七哥身边有通房是件很残忍的事。姐妹易嫁,侯府歧视和欺负了这个可怜无辜的女子,虽说老侯爷侯爷很快意识到了她的美好,表示要格外看顾她,但是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人们的掌控,新婚里丈夫就去从军,两个人相处的日子屈指可数,通房丫头却常伴丈夫左右,如果过几年再生上几个庶子庶女回家,让在家里独自辛苦抚育捷哥的女人情何以堪?德闵进侯府,庶子继室兼后母,身份降了一大截,幸福一点没享受,却无奈地继续背负着种种亏欠,不管他们这些人心里怎么怜惜,侯府对德闵的无情其实始终没有变过。 能让她快乐的就只有下棋了。拈着棋子坐在棋枰前面的德闵光彩照人,什么烦恼都抛在了脑后。哪怕为了那一晌的忘却,他也值得花心思为她去巧作安排。 程绍来的时候带了两个得意门生,加上引路的魏林达,黑漆漆一群,很有阵势。大家在侯府正堂见礼的时候,夏夕不禁想,这老头是生性旷达,还是自信必胜? 捷哥停课来看七奶奶下棋。夏夕知道他学有余力,不需要那么在意出勤。学堂孔师傅则够迟钝,居然到现在还把这小家伙看做是一个聪明懒惰的蒙童,虽然他每天跟着学习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孔师傅心里从不当真,只拿识字写字当标尺来衡量他。捷少坚决不肯重复30遍写生字,师傅抽查生字的时候却从来没有丢过脸,这让师傅对他的督责也松懈了几分。今天他请假要看龙山棋院的掌教师傅下棋,机会难得,孔师傅自是大开绿灯放行。 程绍是个五十岁的矮胖老头,笑眯眯地更像个饭铺掌柜。看着后堂走出盈盈十八的年轻少奶奶,掌教大人圆圆胖胖的脑袋一径不停地摇。 魏林达纳闷,“怎么了师傅?” “如此聪明颖悟,真是学棋的奇才,关在后宅里,可惜了。如果生为男儿,说不定早就成了一代国手。” 几个人吃惊得瞪大了眼睛。这种赞语,太过了吧师傅? “当不起这样的赞誉,闺中无事,下着解闷而已。”夏夕逊谢不已。 “真的以前只跟丫头婆子对弈?” 夏夕听到这句话就想笑,“不是的,丫头婆子做不了我的对手,更多的时候我也是跟名家下哦。” “哦,哪位名家?” 夏夕说了四五本棋谱的作者,范西堤,柳半山,司马迅,贺明德,草庵主人之类,程绍恍然大悟,“自己打谱吗?” 夏夕点头,“能弄到的棋谱太少,学完了,悟不出新东西了,我就自己乱走一气。” “你的布局另辟蹊径,让人耳目一新。能说说你的思路吗?” “简单地说,就是逆向。别人占天元,我去围边,别人研究攻,我就研究守。” “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世天元派看轻边角一隅,喜欢宏大战场,酣畅淋漓地厮杀。我天性不爱这种风格。” 魏林达不干了,“十五婶,你杀倒我那条大龙的时候可比男人都男人哦。” 几个人都忍俊不禁,夏夕有点不好意思,“我太不熟悉你们的路数,棋谱是死的,面对面下棋却是千变万化,分寸掌握不大好。” 程绍说,“七奶奶棋力很强,配合新颖的开局,一上来先把魏林达步调打乱了,再转而经营自己,不失为妙招啊。果真是闺阁棋风,先示人以弱,再徐徐图之。” 夏夕摇头,“不尽然。占边占角,投子易活。布局时抢点取势,一颗子放在边路的效能远远要大于放在中腹,快速布局快得先机,这可不是示弱哦。何况边角地域看似不大,其实目数很多,同样的阵法用在这里,收效更大。” 捷哥忽然插嘴,“奶奶好啰嗦,你就直接说金角银边草肚皮嘛。” 程师傅又频频点头,“金角银边草肚皮?标新立异啊。夫棋始以正合,终以奇胜。有这份求新求变的见识,就不会是庸手。” “这样的棋路以前也有人说过,虽然不如七奶奶总结得这么精到,意思大约差不离。但是这些年,未见哪位绝顶高手以此成名,可能还是有一定的局限。”说这话的是程师傅的小弟子谢达玉,十五六岁的翩翩少年,看上去真像青竹一般郁郁挺拔。 “天元派发展了这么多年,几代高手云集,攻守研究臻于完美,自是一时主流。对手若棋力不够,自然会输。” 这话听着谦虚,内里却是自信逼人。输在棋力,而不是输在棋理。许静瑜静静地在一旁陪客,听着这个话又想微笑。柔顺谦和的少奶奶一谈起围棋就变了性情,虽然话说得客气,对于自己的观点却是半步也不肯退让。金角银边草肚皮,一句话否决了当世流传最广的围棋理论,她懂不懂这句话的分量啊? 作者有话要说:  我我我很惭愧,最近写不出来,怕得不敢冒泡了。今天拿这点东西塞责,心里的歉意还是不能弥补万一。有亲建议我入v,拿收钱激励我,其实没用的啦,不入v,我歇上几天攒一攒还敢回来,要是入了v,更不出来,被人攻击,说不定我就化名潜逃了。 第85章 指导棋 对弈开始。 夏夕执白先行,她不假思索地拈起一颗棋子,轻轻地放在右下角的星位上。 她本来想礼让一下客人的,结果没开口就被程绍安排了。想让具体一先的那点小算盘只好破产。 她落子之后,程绍却一言不发,静静地坐在她对面,盯着棋盘上这颗孤子,入定一般,动也不动。 许静瑜忍不住莞尔。您老师傅上门踢馆,这也谨慎得有点过了吧?棋盘上只有一颗孤子,能看出一朵石头花不成? 魏林达对许静瑜眨眨眼,做了个鬼脸。两人都忍着笑意,端端正正地坐在一边观阵。 足痴了有五分钟,程绍在对角的星位上落了子。 在场的人都一愣,这是要舍弃自己熟悉的定式,跟七奶奶玩反包围?他也不过只研究了她一局棋,听了一句金角银边草肚皮,难道这样就弄明白了对方的棋路?掌教大人果然很彪悍啊。 夏夕微笑着点了点头,“先生这是要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吗?” “你的阵法我太过陌生,研究了一张棋谱,只觉得思路飘逸,棋风秀丽,布局之始谦退逊让,当真有闺阁之风。但几十手之后转身灵活,随势而动,边路抢得先机,立刻窥视中原,蓄势强劲,柔而不弱,老夫大开眼界啊。” 这通马屁拍得夏夕身心舒泰。老头子很是滑溜世故,先把你夸成一朵花,万一输了面子也好看些。再想想老头的第一颗子,不落天元落星位,她忽然领悟到了老头的想法。 正向她与许静瑜玩笑中说的,她没级没品,输了一毛钱的干系都没有。可是掌教程师傅堂堂三品之尊,能坐在这里跟她下棋,已经是了不起的脸面了。 他开局跟着她走棋,其意思就是来下盘指导棋,探探你的棋路而已,只做研究,并不当真论输赢。老头子在山东名声很响,爱棋成痴,此番虽然上门挑战,但是珍惜羽毛,并不想真的输给一位侯府年轻的少奶奶。 夏夕懂了老头子的意思,笑笑点头,“程先生这般高手,肯花时间来称量我的下法,晚辈何其有幸,还请多多指教。” 老头子如释重负,满意地看了她一眼,“少奶奶客气了。程绍爱棋成痴,有好的棋谱必要弄到手而后快,好的对手更是绝不放过。只求手谈中能学得一两分技艺,输赢是不大放在心上的。” “高人风范,令人景仰。晚辈的一点心得求教于前,请先生不吝赐教。” 老头子心里跟喝了蜜水一般甜丝丝的。 与后宅女子对弈,说出去真伤三品棋师的脸面。但是那局棋谱里奇思妙想又确实吸引人。他是爱棋的人,更想下一盘指导棋,不当真,就当玩玩。他最担心夏夕领悟不到其中的关窍,正经八百摆出一副迎战的架势。 不料一颗子落地,她就立刻心领神会,侯府娶的女孩果然聪明,聪明绝顶啊。 相对于许静瑜对上的那几位响马老乡,程师傅的运气好上十万倍。 夏夕按照中国流的布局定式走了第二手,第三手,程绍亦步亦趋,又学了两手。 “我这是一种定式,我常用的定式大约有七八种,都在边路走棋。我生平还没下过第一步占天元的棋,一定要找机会练一次。” 许静瑜已经被吓住了。她自己连定式都研究么?不要太惊人好不好? “三连星也是定式之一吗?”魏林达问。 夏夕回答:“是。” 前十手,夏夕一如既往中国流,程绍跟着亦步亦趋,照葫芦画瓢。一模一样的开局要是放在21世纪,就该有小报记者写出这样的新闻标题:今日棋枰流行风,祖国山河一片红。 第十一手,夏夕照样在边路落子,程绍忍不住又一次占了天元。 观战的人都望着他笑。 程绍也不好意思地说,“这里空着不理,就像冬天出门不戴帽子似的,心里头别扭。” 夏夕理解,老头子的身份地位放在那里,跟她走几手已是极限。他一辈子浸淫天元派的攻守战略,最擅长的还是围绕龙头摆龙尾的那套战法。棋无龙头在心理上的感觉何止是不戴帽子,简直是没带脑子。 不过被老头上来一通闺阁棋风的赞语奉承得心里高兴,夏夕决定把飘逸秀丽,谦退有礼上演个十足,她不急着围大空,只是顺着程绍的变化,在天元与边路的两颗黑子之间打入一手,随后又是一颗小飞挂,仅仅两颗子不同,白子就显得先手脱出,压迫黑子边路,并与相近的白子建立呼应,白模样隐然形成。 程绍点头,“不错。” “边路开局,重在取势,布局要和总战略相呼应,如果战略不能衔接,或者应对方向失误,都会降低子的效率。” 程绍明白她的意思。自己学了她十手棋,这会又去搅动天元,战略何止不能衔接,简直是另辟了一个战场,优势荡然无存。 但是程绍是何许人也?三品具体,一生专注于围棋,棋力已臻当世一流高手的境界,对弈当中霸气自信,心理也相当强势。 骨子里还真没把夏夕放在眼里,闭门造车的定式济得甚事? 起手邯郸学步的那十颗子就当让先好了,以他三品棋力,让她四五颗子应该富富有余,现在先机虽失,棋子还一颗未少地囫囵留在棋面上,勾连呼应,要往后看。下棋可不是一时一地的得失,棋枰纵横19道,天地大着呢,虽然她断和连的这两子运用娴熟,但他终究不相信,盈盈十八,足不出户的少奶奶当真会有惊世骇俗的棋力,可以与他这身经百战,快修成了精的耆宿老将相抗。 程绍算得很精。开局足足学了十手,指导棋的名目算是唱出去了。输赢不计,声名不损,自然可以大展拳脚,跟这另类理论另类战法决一场胜负。 直到这时,他才完全脱离了夏夕的路数,开始按照自己的习惯经营中腹,边路危急时策应几手。两人走子都很快,显然对手下这套战法相当熟悉。 夏夕满心的失望。她对围棋的热爱很纯粹,哪怕教捷哥,她也教得很郑重。老头子自信刚愎,目中无人,让她顿觉无趣。他第一子占天元,两人全力血拼,他也未必能赢,哪里能经得起这般傲慢? 这局棋从第十二手开始,再走十步,她就意识到,老头输定了,纵使吴清源,李昌镐这样的天才再世,也没有办法疏离开局的定式十子,在中腹第二战场组织起足够的力量来打败她。 他过于小看了她的中国流,真以为这是她闭门造车弄出来的花架子? 中国流也好,三连星也好,小林流也好,后世千百年千锤百炼锻造的这些开局定式,争的就是一个先机,每一颗子的落点都经过无数战例的计算修改才最终成型,多少奇才心血所系。程师傅耗了开局宝贵的十颗子,已经拥有了的攻击基础。就像老七的军队得到了战马,只要骑上去,整训一番,直接冲锋就是了。可这时候他忽然放弃了这支精锐,只把它们当做策应之用,却跑到中腹去辛辛苦苦另拉队伍。 溃兵也敢王道?夏夕下了20年棋,还没这么被人鄙视过。 这时候她只需要像捷哥那样冲上去,不给对手布局的机会,放手大杀,中腹一失,他势必全盘溃败,死得绝对比魏林达还难看。 不过,这样的胜利实在是太不厚道了。上门是客,难不成她真的要当着几位徒弟的面让程师傅颜面扫地? 许静瑜看出了夏夕的茫然,程师傅学的时候她下得很快,程师傅这才自主走了几颗子,她就迟疑了,三品具体真的这么厉害吗? 他做梦也想不到,夏夕这会儿苦恼的,是怎样才能让这老头输得不那么难看。他要是知道这老家伙如此傲慢无礼,恼怒之下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教唆夏夕:别客气,尽管杀他个屁滚尿流就是,看他老家伙下次还敢不敢如此托大? “七嫂,程师傅果然很厉害吗?” 夏夕笑笑说,“程师傅是个厚道人,故意落后手,摆明是让着我呢。” 程绍一惊,连忙又打个哈哈,“哪有这种事?如鹰搏兔,竭尽全力。” 夏夕说,“程师傅不必哄我,您一定教过女弟子,知道女眷们输不起爱哭,所以故意这样走棋的。” 捷哥问:“怎么了?” “你看,程师傅前十子模仿的我,到十一子开始占天元,接着就以此为中心连续落子,边路仅作了几手呼应。程师傅意在中腹,前面十子的优势接近于弃。我第一次遇到这样让棋的,不是让先,不是让子,而是让势。” 旁边的人听得一头雾水。嘛意思? 程绍心里错愕,面上却不显,神态如恒地走子。 夏夕心底里轻轻一叹,继续走子。她贻误战机,继续在边路捞取实地,学朱元璋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不时还得充当一下运输大队长,把到手的地盘送一些出去,很荒唐地坐视溃兵坐大。棋到中盘,黑龙在中腹头角峥嵘,夭矫腾挪,围大空,蓄厚势,钻牛角,气象渐成。 魏林达看着这局棋,直觉看不懂。七奶奶上局棋表现出的灵性与犀利全不见了,黑棋落了后手,蓄势不攻,白棋却很没道理地避而不战,她没完没了地挖坑设陷,即使面对三品具体,这番谨慎也过火了一点儿。 许静瑜有点担心,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她下棋的样子真的非常漂亮,两根白皙的手指中间夹了一颗半透明的棋子,既专注,又优雅,她目光如水,倾注在棋盘上,默默地计算着得失数目,等到黑棋终于走出颓势,她仍有十目左右的先机,她的嘴角才浮现一丝温柔的笑容。 白棋右下四路飞起,这是中国流布局的攻击常型,忍耐了良久,夏夕终于动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实在有点晚了,交稿了。打分打分,不要霸王我。 第86章 棋如美人 捷哥虽然看不出两人这局棋的玄妙所在,但是夏夕毕竟手把手教了他半年,他对夏夕的棋路比较熟悉。虽然一直弄不明白夏夕消极避战的战略意图,但是看到此刻右下四路飞起,高兴了。 对嘛,早该拔刀子上了。 年幼不免得瑟,他显摆地对着许静瑜说,“终于动手了。” 闻者全体一震,程绍脸上现出一抹复杂的笑容。 轮他走棋,但是老头子看了半天棋盘,就是不摸棋子。大家等着心焦时,他却两臂环抱在胸前,身子往椅子的靠背里一倒,闭上眼,开始养神。 毛意思? 许静瑜和捷哥面面相觑,他们对这老头不熟悉,两军还未交火,短兵还未相接,您这番做作是要干嘛? 许静瑜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又流向夏夕,她身姿不摇,目光不瞬,情绪上一丝波动不现,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 德闵一向给人的感觉是温柔宁静,但是许静瑜从未想过宁静也需要强大的心理支持。此刻,身经百战的掌教大人已经有点失仪,她纤纤弱质,居然安静如斯,这让许静瑜觉得极为荒唐,她难住了三品具体吗?怎么可能? 魏林达看着棋面,若有所悟。程绍的另外一位徒弟,30出头李志祈是位六品小巧,棋力高于魏林达,看向夏夕的目光里已经全然是惊讶和佩服。小弟子谢达玉眉头紧锁,兀自对着棋面发呆。 程绍睁眼开口的时候,声音有点不清爽,似乎喉咙上有东西卡着似的。 “以前听人说,老背晦了,心里还不以为然。殊不知不老也能背晦了。” 捷哥一脸好奇地瞪着他,嘴唇圆嘟嘟的,漂亮得让人心动。 夏夕微笑,忍不住在他脸上摸了一下。捷哥又把好奇的眼光转向她。 “老朽无状,在七奶奶面前失礼了。这盘弃了,我们另起一盘?” 夏夕平静的声音温柔如昔,“全听先生。” 两个棋手看也不看观众的反应,各自动手把自己的棋子收了。夏夕客气地对程绍说,“上把我先,这把先生先请。” 程绍不再拒绝,二话不说,稳稳当当地下了一子天元。至此,他才正儿八经把夏夕当成了一个对手。 夏夕照样以中国流应对,准确地说,她这次下的是高中国流。第一颗星,第二颗同向小目,第三颗靠近小目的四路子,三颗子齐刷刷站在同一条线上,承接中腹的威压,也方便自己向中央发展。这种开局追求效率,同时兼顾实地和势力,是久经考验的杀器。以程绍初接触之下的观点来看。这样的布局新则新矣,却使之于谦退,不够强势。 夏夕的起手十颗子,除了第三颗高了一路之外,其余原封未动。程绍却大开大合,天马行空。魏林达好意提醒夏夕:“七奶奶,这是我师傅成名定式,风雷。您可留神了。” 夏夕也微微一愣,放慢之后研究了半天,然后向魏林达致谢。当世战法她琢磨了半年,风雷虽是第一次见到,但是棋意未脱天元派的窠臼。因为两世围棋规则截然不同,天元派与后世的宇宙流虽有重视中腹,擅长大模样等诸多相似之处。但是在布局时却不流行武宫正树的三连星式开局。程师傅的风雷定式集中在高空作业,比一般棋手更爱宏大格局。但是相应的,经营难度也加大了,易被对手钳制和攻击。 第十一手,夏夕尝试性以黑89靠近白区,紧跟又挂角进逼,显示出强势的姿态。连捷哥这时候都能看出,夏夕短短十几手棋就接手阻击,压制风雷,拔刀就上,那是相当地果断。 程绍眼里流露出几分赞许,他暂且放置,反手在边路小目一子上方挂角,夏夕低一路贴身应对,寸土必争。 边路棋子这样的反应已经成为夏夕的本能,可是程绍大吃一惊,他看着白棋起手落的几颗子,忽然对夏夕的开局定式产生出重重疑虑。排扇似的布局初看又死板又僵硬,却有着意想不到的效能,关则滴水不漏,进则接应强大。这样松松散散的十几颗子,埋下的威势却堪称惊人,颇有点插不进手的滞涩感。下了这么多年棋,这么厉害的开局还是第一次见到。 就算是天元派,也绝不意味着他敢丢边弃角,中心独大。因为双方都重中腹,黑白子格杀得往往极为惨烈,胜负立盼的机会多,所以高手大都拥在中路下功夫。万一遇上实力相当的对手,边路的收益就至关重要。眼下七奶奶暴露出的倾向是弹压中路坐大,坐拥边角入怀。要是任由她继续实施,万一中路有个不顺,这盘棋他就要输。 他忍不住向夏夕脸上扫了一眼,年轻美貌的少奶奶,根本没多少对弈的经验,闭门造车,弄出这么厉害的开局?这可能吗? 夏夕心里暗暗发笑,老家伙踢到铁板,才觉得脚趾疼。其实这盘棋才刚刚开始。中盘格杀累积于21世纪的成功战例,创新战法同样如瀚海繁星,她熟练掌握的技巧万不及一,但是如果应用恰当,哪样都是重武器。 程绍师傅接下来的棋路变得让徒弟们莫测高深。 近年来,风雷定式被程绍锻造得更猛更强,在山东棋坛,“风雷”比程绍的大号更响亮。与弟子朋友下棋,他用到风雷的机会并不常见,多少有个自重身份的意思。与七奶奶的这盘棋,程师傅直接祭出了杀器,说明刚才那半盘棋,给了程师傅足够的下马威。此刻,风雷结阵的过程堪称顺遂,七奶奶的应子绵密如丝,万一不慎被风雷截断,中腹就入了程绍囊中。 照说应该是少奶奶不断做厚中央才是,可是局面反了,程师傅自己跑去忙活边路,千方百计要往白子里头搀沙子,力求边路平分秋色。七奶奶一面强势反击,一面着手在左下路打通进军中原的路线,显示出相当强大的控盘能力。 棋越走越艰难,程绍长考的时间越来越长了。他的风雷像把锋利的刀,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却始终如在鞘中。 程绍左算右算,拦不住左下路一支奇兵。若他将主要精力用在堵截消灭这支奇兵,右方的压力就会变大。如果他着眼于肃清右方,那么他势必要面对更可怕的一个局面,被人破坏实空。 对于夏夕棋路的不适应这时终于显现出来。她的每一颗子似乎都落在他始料不及的地方,偏偏缜密得找不到可以利用的失误。旁观者着急等他挥刀,可是程绍明白,一旦挥刀,那根游丝一般柔弱纤细的线会迅速引发周围散兵集结,在腹地与边路交界处撕扯他的防线,即使他应对好了,黑子也会从他嘴边上抢走不小的一块地盘。万一应对不好,大龙就四面受敌了。 眼下棋面上白棋不落颓势,那是自己经验丰富,棋力超群的缘故。但是棋到中盘,下了100多颗子,自己的杀器发不出去,却被动地跟着对手转。堂堂三品,已经居于下风了啊。更要命的还是他无力改变,下半场情形依旧。 难。很难。左右为难。 中午吃饭的时候,程师傅沉着一张脸,一个字也不多说。夏夕照例是不和男人同席的。许静瑜和捷哥做了代表,招呼客人们就餐。 谢达玉是个活泼的,他虽然年纪小,却天资聪颖,已是八品若愚。这时候他已经意识到了七奶奶开局定式的厉害,拉着捷哥问长问短。捷哥一点不藏私,咭咭格格地说个不停。谢达玉惊诧不已的表情让小家伙更是得意,话篓子打开,什么取地取势,心中有数。占边占角,瞄准中腹。让边让角,中腹难胜的布局原则滔滔不绝地流了出来。还扒着肥肥短短的手指告诉谢达玉,棋盘第三线为布局线,第四线以上为势力线,是取地或取势?要考虑自己的特长和对手的特点来决定。七奶奶习惯于从第三线投子先建立牢实的根据地,再向第四线以上扩展势力。 满座皆惊。 七奶奶的对围棋的理解已经不仅仅是一些个创新的火花,简直有一套完整的理论了。再想起她那句“金角银边草肚皮”的概括,与当世理论截然相反之下,还有一套与之相配的行棋规则,这是年轻少奶奶闭门造的车? 程绍当场愣在那里。 “七奶奶就是这样教你的?” 谢达玉越发好奇,缠着捷哥问题多多。 捷哥点点头,“是啊。” “你用了感觉怎么样?” 捷哥信心满满地说:“我觉得很好。” 许静瑜忍不住笑,打断对话,对谢达玉说,“他才学了半年,就是口诀念得溜,其实不会用的,你别当真。” 捷哥被戳破了牛皮,当场萎了。 魏林达摸着他的脑袋,笑着说,“别着急,你师傅这么厉害,你好好跟她学,将来说不定比她还厉害。” 捷哥笑着问程绍,“程爷爷,您觉得我们七奶奶怎么样?” 程绍陷入冥想,半天不说话。许静瑜怕捷哥问的问题让程绍尴尬,赶紧出来圆场,招呼大家吃菜。 这时候程绍用一种很郑重的态度对捷哥说,“七奶奶金角银边草肚皮的理论比我平生所学南辕北辙,对与不对我不能置喙。但是她的开局,守角围边,谦退斯文,劲力内敛,收放自如,再联系你刚才说的布局线、势力线的理论,越想越觉得意味无穷。好棋啊。” 捷哥笑得如花绽放,大声地说,“谢谢你程爷爷。” “这是七奶奶自己琢磨出来的?” 捷哥坚决点头,“是的。” “我那手定式被棋界同好们称作风雷。今日有幸与七奶奶一战,对她这手定式着实佩服。我就多事,给它也命个名吧。” 冲到嘴边的“中国流”三个字被捷哥咽下去了,许静瑜脸上堆满了笑容,“谢谢掌教先生抬爱,我们求之不得。” “七奶奶闺阁弱质,惊才绝艳。一手棋又秀丽飘逸,蕴藉内敛,人美,棋也美,就叫美人吧。” 作者有话要说:  半夜鸡叫喽,醒醒了亲,尿一个~哈哈。 第87章 惆怅 盛夏天长,正午不歇一会儿,谁也受不了。许静瑜作为主人殷勤待客,邀请程绍师徒四人一起去外院客房里睡个午觉。程绍想了想,就算他愿意继续下,侯府娇滴滴的少奶奶怕是生活规律,奉陪不起,于是点了头。 捷哥跟着夏夕回屋,他随意透了几句夏夕的作战习惯,就把程绍师徒震得不轻,不免得意万分。他还有一肚子的创新理论要显摆,那师徒几个目瞪口呆的表情真好看,可中午没有机会,老老实实睡觉去了。 睡醒过后,棋局转到花园侧厢,一排厦房里继续。 三品具体相当厉害,在完全不摸对手作战习惯的情况下,程绍手底下基本没有明显的昏招可以被夏夕利用来趁机扩大战果。他的弱势始终体现在抓不住作战的主动权。程绍不止一次地有过与魏林达同样无力的念头,只会念棋诀的许闻捷小朋友都能冲上来追逐撕咬,胡搅蛮缠,三口两口就咬乱了对手的步法和节奏,自己棋力枉称彪悍,却始终不敢率先发难。七奶奶棋风严谨,从四面无声地掩上,杀机四伏。能够对杀一气,当然荡气回肠,可偏偏棋力太好,总能看出徒弟们看不出的漏洞来,弄得一个猛将不停地去修工事,既不风也不雷,别扭到十分。七奶奶的性子真是沉稳,跟他从容地磨,叼空就东边戳一刀,西边放把火,小成本套取小便宜。照说这种小格局的棋手难有全局观,偏偏这位七奶奶是个异类,绝不做因小失大的事。下到200手棋之后,程绍长考的时间越来越久。 夏夕静静地坐在他对面,像株秀丽的观音竹一般身姿笔直。人们不注意时,她偶然会微微地调整一下坐姿,让某一部分僵直的肌肉松弛下来。天太热,坐久了真怕屁屁长痱子。 许静瑜以为她体力不支,觉得有些心疼。这些大男人很无赖,一盘棋下一整天,长考得津津有味,逼着娇怯怯的闺阁千金一坐一天,真是有点过分。 “七嫂,坐不住的话起来走一走,活活血脉。咱们是玩,又不是赛棋,掌教先生会体谅的。” 程绍埋头思考,这话进了耳朵没进心,嘴里嗯嗯了两声,说不用了,摇摇头,眼睛始终未离棋盘。 旁边人只觉得好笑,师傅钻得可够深的啊。 魏林达说,“十五婶,我十九叔说得对,您不比我们这些大男人,坐累了尽管起身疏散疏散,天这么热,我都快撑不住了。您这边自便了,让我师傅放开了,慢慢想。” 许静瑜看了他一眼,两个人目光一对,都有点想笑,这是要在侯府过夜的意思吗? 李志祁也是个人精,这时候先站了起来,“我也得活动一下了,天热,出汗,衣服快粘到身上了。” 捷哥蹦起来,说,“等等,我去叫凉茶。” 然后一溜烟地跑了,过了一会儿,蔡嬷嬷拎了一只半大的铁皮罐,姜云姬端着一套薄胎粉彩细白瓷的茶具施施然走了进来。进来之后,两个人也不惊扰,把凉茶从铁皮罐里灌到茶壶里,按分头斟了七碗,拿托盘端了站在许静瑜面前。许静瑜见程绍暂时顾不上,指指魏林达和李志祁,示意丫头向客人敬茶。 魏林达端起一碗塞给谢达玉,自己和李志祁分别端起一碗,淡淡的褐色,隐隐的药草味,倒像一味中药。尝一尝,味道甘甜,但确实是药。 许静瑜看着姜云姬,“不是说凉茶吗怎么是药?” 姜云姬说:“回八爷,这是岭南那边的凉茶。用板蓝根,金银花,菊花,夏枯草四味中药熬的,捷哥在学堂里跟先生学了这么个方子,早上让我们熬了,拔在井水里,准备下晚的时候去孝敬老太太解暑呢。这会有客,捷哥让先送一罐过来。” “对不对症啊,大热天别吃出问题。” 捷哥正好一脚跨进门,听了这话说,“八叔你放心,先生说,广东暑热潮湿,家家喝凉茶的。那边的凉茶效用很杂,板蓝根凉茶是专门清热解暑,生津止渴,解毒败火的,还能预防感冒。老太太前日说热得心烦,我特意煮了孝敬她的。没问过大夫,我不会给八婶乱喝。” 魏林达看着捷哥,觉得此子聪明伶俐,世所罕有,不禁赞叹道,“十五叔这个儿子是怎么生的?我儿子跟他一般大,哪有他的一半懂事。” 许静瑜看着捷哥眼睛里也满是喜欢,“捷哥天生聪慧,七嫂也教得好。小子是个有福的。” 李志祈也很景仰老七的事迹,说,“依我看,忠武将军才当真是个有福的,自个去建功立业,一点儿后顾之忧都没有。” 许静瑜心里最深的某个角落刺痛了一下,没说话,点了点头。 姜云姬给夏夕端了一杯,夏夕抿了一口,觉得口味比想象得要好一点,点点头,“其实我这会需要提神醒脑的药茶,天真热,棋都把人下懵了。” 捷哥凑到她跟前,“薄荷甘草,取核桃大小的量,一起煮一盏茶的功夫,加糖喝。效用不偏不倚,正是你要的提神醒脑。” 夏夕笑了,“还真有啊。管用不管用?” “中药嘛,你也知道的,很模糊。”一大一小两个人娓娓地说话,很亲,很和谐。 姜云姬也笑了,“园子里有新鲜的薄荷,甘草咱们带的也有。管用不管用喝了再说,奴婢这就去拔一把,煮两碗送过来。” 捷哥频频点头,“就是就是,给程师傅也煮一碗,不能只让奶奶一个人清醒,传出去说你胜之不武。” 程绍这时候正在从计算中清醒过来,听了这个话哈哈大笑,“说得对,捷少心怀坦荡,光风霁月,天生是个正直君子。七奶奶好好教导,长大了定是个好样的。” 夏夕说,“借您的吉言。小孩子心肠很好的,就是口无遮拦。” 捷哥堵起嘴巴,“哪有?” 许静瑜说,“明明就有,喝杯凉茶就能战胜三品具体?赶明你泡在凉茶里,跟我下盘棋试试看。” 捷哥蔫了,不让子他赢不了许静瑜。 经过这一段长考,程绍找到了自己的攻击方向,白棋在中央与上方围成巨空,上边五路连压与黑棋围空交换,右下角也与黑做了外与实的交换。旨在围住从左边到中腹的巨大中空。程绍连续两手妙棋封死五5与四7路,黑棋形势危急,势不能两全。 旁观者充满敬佩地看向程绍,果然厉害啊。 夏夕也竖起了拇指,微笑着向程绍点头,凭这两手棋,掌教先生就有称雄棋坛的实力与气概。 从开局以来,一直别扭的程绍至此才舒了一口气,心上那份沉甸甸的压力感忽地一下飞走了。毕竟年长,级别又高,不好意思太过得意,矜持地端起茶杯喝茶。 七奶奶家的醒神茶味道果然不错哦。 夏夕两手交握,皱着眉,对自己的形势重新做了估量。这样的棋势对于她来说并没有绝高的难度,21世纪经典战局中,聂卫平曾经凭借卓越的大局观,转换弃子,兵不血刃地取胜林海峰。棋局不同,形势很相似。 这番推演用了二十多分钟的时间,耗时之长,令捷哥和许静瑜忧心不已。 七奶奶应付三品具体,还是力有不逮啊。 捷哥脑子里开始想晚上是不是应该给她做点什么好吃的来安慰下那颗输棋受伤的玻璃心。 电光火石之间,她一手六6落在盘中。这颗子的超绝妙处技惊四座,沉稳干练的李志祁惊愕之下脱口而出,“好棋啊。” 棋面上,黑三子棋筋被吃,白还在上风。但从全局看,黑方以弃子为契机,得以挺进白的大本营扎寨,附近数十颗子的交换全部成了送黑成空、凑黑走实的恶手。 程绍一口茶没喝好,呛得大咳不已,半天才容易稳住心神,端详这颗子,掌教大人的瞳孔不由得缩了起来,就像被一缕强光耀过一般。 六6位就像白方的穴道,被人点中之后,攻击顿时停滞,黑棋则通过弃子找到了行棋的步调,龙入大海。形势逆转之下,风雷运作出的白宏大模样瞬时显得四分五裂。 棋枰纵横十九道,361目,夏夕于291手,逼退三品具体程绍,惊骇了山东棋界,一举成名。 与这局棋同时成名的,还有那三颗子并行的开局定式,名曰美人。 这一日起,本朝棋谚还多了一句金角银边草肚皮。它颠覆了流传最广的围棋理论,标新立异,原本可以当个笑话听,却因为这场出乎意料地胜利成为棋界研究讨论的最热话题。 后来,这局棋广为人知的一个细节也不胫而走,侯府七奶奶执黑让先,赢了三品大师程绍。这场胜利为人们打开了一条发挥想象力的通道。 棋经有云,人名有长,未免一偏,能见众人之长,故名具体。如遇战则战胜,取势则势高,攻则攻,守则守是也。棋经又说,棋力论,三品具体,入神者让一先,临敌之际,看形状既悟,具入神之体而稍逊。 入神,棋界最神奇的传说。本朝仅有的两位二品坐照互相不服,谁也没有绝对取胜的实力。 难道,棋界呼唤百年的至尊大位,将要由一位闺阁女流登顶? 那天夜晚,洗完澡的夏夕身心虚乏,躺在藤椅里乘凉。庭院深深,隔绝了她与这个世界声气相通,胜利来得如此寂寞。 唯一的收获就是跟前这位五岁小顽童,狗腿般巴在跟前,殷勤地为她扇扇子。 有点想念丫丫,她在的话,跟前的幸福就可以乘2。 她刻意回避自己的念头落在大同关隘,同一片星空下,有关那个男人的任何猜想都会让她倍感难过。 她不知道的是,一个月亮门之外,另一个人怀着比她更为热烈而复杂的心情庆祝这场了不起的胜利。他闭着眼睛,脑子里满满都是她指间夹一颗透明的棋子,优雅落子的神态,美丽动人的面容。 第一次见她,她口角出血躺在华堂冰冷的砖地上。第二次见她,她拎着裙子走在侯府雪后的泥路上,第三次见她,她拖着泪水鼻涕想救一个丫头。那时候,她只和狼狈可怜之类的词汇连在一起。如今的她,光华耀目,比天上的繁星更明亮,看她需要不由自主地抬头仰视。 原本应该饮酒狂欢的夜晚,在无声中悄悄过去。 她寂寞,因为辉煌胜利,无人喝彩。 他寂寞,因为难言的失意。心底分明地空出一大块,拿什么来填满它? 惆怅,此时此刻…… 今生今世……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矫情地写成了这样的胜利、金手指开得大了些。但是不大不爽,那就怎么爽怎么来吧。过年了,就当年终福利。我想把小说名字改成《宅斗经典之姊妹易嫁》,跟假药似的自带广告,大家觉得如何?我一直觉得姊妹易嫁是天生的宅斗题材,到现在依然坚持这个观点。拿它当书名,又老套又土气,木有市场意识,越看越不满意。没收藏的**mm们别犹豫了。说不定我胡作一气真的会改名字哦。 第88章 中秋 流年易逝,转眼已近中秋。 德雅的孕期进入8个月,模样堪比捷哥等一帮顽童在地里捉的大肚子蝈蝈。逃难四分五裂,家生媳妇们自然指望不上。老太太急着打听奶娘,只怕临时措手不及。 风声放了出去,一听奶娘的月例银子高达每月3两,来说项和打听的人把侯府的门槛也快踢破了。德州全境,门第最高的当属忠勤侯府,如今将出生的又是侯府小世子,当上他的奶妈,等闲主子都高看一眼,一辈子丰衣足食是没跑了。 许静瑜挑选奶妈方面的知识明显不足,所以老太太决定亲自面试。 离大石头村不到20里地的一个贫困庄户人家,男人腿上有残疾,干不了农活。借了一屁股债,娶了一房媳妇,头一胎生了一个女儿,才两个月,家贫难养,想把孩子送人。村里的保长觉得可怜,恰巧知道侯府招奶娘,劝说两人直接卖身进侯府,谋个衣食周全不说,骨肉也不用分离。 夫妻两正舍不得闺女,听了这话千肯万肯。这位保长直接带着这一家三口坐车就奔着大石头村而来,托老丈人的关系,认识了侯府田庄的庄头,顺利地将女人带到了老太太跟前。 老太太看一家人衣衫虽然破旧,却洗得干干净净,女人眼睛大大的,有点胆怯怕生,说话却不糊涂。怀里的小女孩将将两月大,皮肉饱满,显然奶水的质量不错。男人看上去也老实忠厚,腿有残疾,赶车喂马,看门养花,侯府里能干的事情多了,并不会有困扰。庄头娘子说起家穷准备把孩子送人,老太太再不犹豫,直接就拍板了。40两银子买了一家子,签过红契,就是侯府的家奴了。 老太太手下的管事老嬷嬷从第二天就开始调理奶妈的饮食,增加营养,还不能催得太肥。其间自有一套严格的规矩讲究,,没弄过的懂也不懂。 德雅每日里早晚两次出去散步,每次走半个时辰。关于这个小生命的性别,德雅追问了无数次,名医肯定地说是个男孩。大夫的信心给了母亲生机和安宁,德雅的微笑都变得温柔而深邃,幸福从心底里开出花来。 中秋是大节气。节前,德州官员,许氏宗亲又掀起了一阵探视送礼的热潮,四小姐即将进宫为后,钻刺偎热灶的官员们比以往更热情了十分。亲自过府登门的,许静瑜出面接待,需要见老太太的,领去磕个头,略寒暄两句就退出来了。更多官职卑微些的,只打发人上门送礼,各式各样的礼品堆成了山。门房按照许静瑜的吩咐,只收土仪与食品,并当场以同等价值的礼品回赠。没可能一一上门回访,解释与客气话一说几天,前院两个管事累得嗓子都岔了音。 从未管过家的夏夕被推到了一线,前院看了一眼就吓倒了,直觉像是回到了大学后勤处,夸张点说,这大山一样的礼品足够半个大学办福利了。 她用迷茫的眼睛看着姜云姬,姜云姬说,“前面管事收礼的时候点过,后院还得仔细再清点一次。听说过有往月饼盒子里装金银的,这个事要防。” 夏夕点点头,她可不想糊里糊涂陷进一起贪墨受贿案里去。 “清点之后呢?” “登记,造册。然后按上上等,上等,中等,次等把东西分成几大块,您没有管过家,怎么办要请老太太示下。一般情况下,上上等留下来,长辈们自用或者拿去回礼。上等的孝敬族里的年老宗亲。剩下的就在府里分了,各房主子按人头数,人人有份。有体面的管事、嬷嬷、大丫头单领一份。咱们现在住在田庄里,几个庄头也是单独的。剩下就是均分,一房一大份,人人都能沾上点。这不比别的,多数都是吃食,要快。” 夏夕点点头,很复杂,但是什么事,一旦成了例就比较简单了。给她时间积累,多留几张单子,慢慢也就会了。她又不是王熙凤,不识字管家,卖弄脑子好。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哦。 这种大呼隆的送礼潮处理之后,就是相当级别官员家里的戏酒邀请了。许静瑜选择了德州最高的两个五品官预备亲自回访,亲戚的家宴,但凡老太太高兴,他都陪着走一趟。夏夕静琬捷哥趁机可以跟着出门散心。 许静瑜的中秋之旅只体会了一件事,就是七奶奶给德州的震撼。所到之处,人人关注。 四小姐进宫无疑是大家最关心的事,但是牵扯权贵之间的分割平衡,难免敏感,不好深谈多议,各家都是大大恭喜许静瑜之后,把这个话题放置起来,专心打听七奶奶。话题最大的热点在于,她是否真的具有一品入神的棋力。 程绍在德州高坐棋界第一把交椅,“龙山棋派”的灵魂,整个山东乃至黄河以北也是扬名立万的人物,牛了几十年,这下出乎意料地败给一位年轻女眷,让整个德州都目瞪口呆。 知州贾士敏与程绍一向要好,办公间隙,得知他居然输了棋的消息,当众开了一句玩笑说,怕不是“风雷”输给了“美人”,是程绍输给了美人。 这句话一时在德州广为流传,程掌教受不起这种调侃,气得在家掀了桌子,用山东土话骂了一下午奶奶娘。 输给女眷,他心底里本来是觉得相当羞耻的。这下,为了洗刷名誉,只能暂时放下自尊心,公开为七奶奶出神入化的棋艺扬名。与夏夕对弈的复盘过程再次被龙山棋院拿来研究,掌教师傅对美人定式、妙手六6都做了相当热情的推介。 他心里有这么服气么?肯定没有。但是宁可承认风雷输给美人,也不能承认程绍输给美人啊。都把老子看成什么人了?奶奶娘! 外人无法看穿掌教师傅心里的小九九,许静瑜所到之处,人人告诉他程绍公开赞扬七奶奶棋技出神入化,更绝的是别出心裁,自创的美人定式深不可测,棋力既精且妙,他说输得心服口服哎。 许静瑜直接觉得脑袋晕了一整天。能让程绍如此推崇,意味着什么?想到这一点,心跳都加速了。 她真的这么厉害吗?真的真的这么厉害吗?他一遍一遍地问自己。在他眼前上演的这局棋过程并无多大波澜,无法想象它竟是如此惊世的胜利。难道,侯府的后花园里真要走出当世棋后?一品入神大师?在那么温柔安详的举止之后,她到底拥有多么超绝的聪明才智? 强忍到戏唱完,他头重脚轻地一路回家。马车走得很稳,马蹄声一路发出凌乱的响声,纷至沓来的念头弄得他百爪挠心。月至中秋,银辉覆盖四野,最是幽静祥和的时刻,他只觉疲累到了极处,孤单到了极处。 在侯府门前,庄丁告诉他,北京派管事给老太太送节礼,路上耽搁了半天,傍晚才赶到。老太太心情好,和女眷们都在花园里赏月呢。 他点点头,实在累,不想去承欢了。有什么事都明天再说吧。他穿过几层院落,接近自己的院子时,寂静的氛围被一阵嚎哭的声音打破了,一只铜盆咣啷啷地落在地上,然后就是德雅尖利的咒骂声:“尚德闵,你这个毒妇!贱人!”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来回短小君了。写得不顺,磕了大半斤瓜子,这会困得不行了。明天再写吵架吧。 第89章 发作 傍晚,北京送了一车中秋节礼过来,随车而来的侯府外院管事带了一扎家书,府里的女眷们,老太太,夏夕,德雅,钱姨娘每人都收到了信。夏夕收了两封,一封是老七的,一封是丫丫的。 信是在老太太的屋里领的,当场拆了看。德雅看过信,如遭雷击,一言未发地坐下了。老太太问,家里怎么样?还好吗?德雅摇摇头,“有些事没有说清楚,我等会再问问。” 老太太看她脸色苍白,心知周氏被送去戒心庵的事传过来了,有些不安。这个事一直瞒着她,就怕孕期情绪激动,引起个好歹,如今她月份大了,更让人担心。 老太太跟前伺候的申嬷嬷是个人精,不用老太太提,直接吩咐小丫头去传一份枣泥羹,帮七奶奶稳稳心神。 老太太不好劝,反过来问夏夕。夏夕把老七的家书当场念了一遍给老太太听,他带着侍琴等一行九人七月半已经到了大同,安了家,忠武将军府是个三进的院子,在大同城区里面,目前战事稍息,相对平静。府里带去的人还在熟悉新环境,他计划七月末动身去新疆招兵。信里嘱咐夏夕和捷哥注意身体,天热饮食上尤其注意,不可过于贪吃生冷。还要她经常写信,把家里的事情及时告诉自己,以免他惦记云云。 老太太笑了,“还真是牵挂你们娘俩。这会儿他倒不恨我易嫁了。” 夏夕笑笑,把老七的信收了。 老太太把二老爷问安的信也交给夏夕念。老侯爷身体很好,每日早间还打拳,侯爷每天上朝下朝,日子过得也很忙碌。子弟们各安其职,都平安无事。许静瑜在监察司的那份闲差依然挂着请假。监察司里像他这样护送长辈回乡的权贵子弟不少,陆续已回来了一部分,但是德雅临盆在即,老侯爷思之再三,决定让许静瑜守护到年底。中秋一过,石家庄那边所有人就动身回北京。府里目前在大太太的照料下一切井井有条,静琳办嫁妆的事情自有内务府差官忙碌,侯府迎来送往,忙碌不堪,但是皇室规制严格,能置喙的事情并不多,多数时候只是走个过场,大太太应付裕如。比起一般家庭嫁女儿,人仰马翻地四处采购办嫁妆,静琳为后竟似更加省心一些。 信的尾巴上顺便谢了夏夕一句,说丫丫的肖像画构思巧妙,才华惊人,使静琳清新绝俗,迥异诸女,“颇得帝心”。立后之事上,丫丫有功,回京后必有重谢。 老太太听了很是高兴,张罗着全家都去花园子里吃瓜赏月。 月色之下,女人们难免八卦,大家议论猜测了半天,颇得帝心是皇帝一见钟情的意思吧?丫丫一定把静琳画得非常好看。那位恭宁县主据说非常漂亮,静琳画上好看,进宫之后万一没人家漂亮可怎么办呢? 捷哥与夏夕双目对视,脑子里都意会到对方的意思,不由得起了一身寒栗。宫廷画师可是高危职业。当年毛延寿毛师傅故意丑化王昭君,一折《汉宫秋》,皇帝痛别美人,反身果断砍了他的脑袋。丫丫究竟画了些神马玩意啊,过度美化就糟了呀。 丫丫的信在口袋里,封了火漆。夏夕忍了又忍,没有当众拿出来看。八岁的贫穷丫头,没有受过完整教育,一手画技大出风头就可以了,别的还是不要太触目的好。 因为心里有事,她的话就少,德雅一不留神更索性不见了。静琬最近在新学洞箫,吹了一曲《平湖秋月》,应时应景,居然还不错。钱姨娘一向腼腆不出头,眼见今夜承欢的人不多,鼓足勇气,和静琬琴箫合奏,表演了一曲《勿相忘》。月色如水,均匀在流泻在这对母女的肌肤容颜之上,寒凝带露,绝色无双。 夏夕一向对美女毫无抵抗力,耳畔乐曲清幽婉转,一对佳人绰约如仙,天际一轮满月,月畔几点繁星,此情此景,真有疑真疑幻之叹,眼珠子都看呆了。 一曲终了,七奶奶不嫌肉麻地赞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母女俩皆感羞涩,哪有这么夸张? 捷哥自告奋勇背了一首《春江花月夜》,那么长的诗,被豆丁一路不打磕巴背下来,引发了整晚最热烈的掌声。 再没人出节目,随便唠扯,慢慢地,老太太见大家意兴阑珊,就说散了吧,都早点回去歇着。 夏夕拉着捷哥的手,身旁跟着蔡嬷嬷,三个人步行回房。夏夕一路絮叨着要让捷哥再写一首诗,神童一首《蜈蚣诗》之后再无新作,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不料刚进院子,隔壁的德雅就发起飙来,一脚就把放在台阶上的一只空盆咣啷啷地踢到她们的院子里,跟着就是一句斥骂:“尚德闵,你这个毒妇!贱人!” 几个人都是一愣。 德雅的陪嫁大丫头碧玺赶忙跑过来捡盆,嘴里喃喃地致歉。 蔡嬷嬷有点不乐意了,直眉瞪眼地问,“八奶奶,我们奶奶刚从园子里回来,没惹您吧?” “你这老虔婆给我闭嘴,我跟前哪有你说话的份?!” 德雅着实气得不轻。她动了真怒,蔡嬷嬷反倒不敢无礼,不得不低了头。 两个院子里伺候的丫头们都闻声从屋子里跑了出来,有点惊慌失措。青翎也不安地出现了门前。 夏夕淡淡地看着德雅,“你要当着全院子的人来发作么?” “我有什么不可以的?易嫁是我对不起你,只要能让你高兴,你要什么补偿我都会给的,我拼了命都会给你的。只要你开口,哪怕要杀要剐我也接着,为什么你要向母亲出手?你朝我来啊。” 夏夕说:“朝你来?好吧,原来易嫁这事还能补偿,倒是我想错了。你想怎么补偿,说来听听。” 德雅语塞。她的嫁妆里有不少玩器古董,她动过念头把这些东西送一部分给德闵。许静瑜鄙薄自己母女,她势必要摆低姿态,低首下心地赔罪,慢慢挽回他的印象。 “你能让时光倒流,回到去年冬天?七爷不曾从军,八爷是我指腹为婚的新郎,你们母女从来不曾算计谋夺,我欢欢喜喜上花轿,不会因为绝望而服毒。” “这个我当然做不到,可这个仇你真的要记一辈子吗我和母亲对着你下跪磕头认错,什么没有做过?我说我错了,我是真心的,如果能回去,你以为我会不愿意吗?” 德雅的声音里有一种发自肺腑的真挚,夏夕的眼睛里酸酸的,一瞬间又想要流泪。她们都不幸福,都无法回头。 “你纵然恨死了我们母女两个,但是侯爷呢?侯爷总是你的生父,母亲被你送进了寺院,侯爷晚景凄凉,不可怜吗?还有弟弟,没错,他们跟你不是一个母亲生的,可他们身上流着一半跟你一样的血,他们没有害过你吧?现在三个孩子六神无主,小弟弟日夜啼哭,瘦脱了形。前阵子不打招呼,一个人跑去戒心庵看娘,结果那里的尼姑不通传,不让见,小弟弟缩在庵堂的台阶上睡了两天。你高兴了吧?口口声声你舍不得捷哥受委屈,你倒舍得你弟弟们受委屈,真该说出去让人好好认识一下善良贤惠的七奶奶,想起你那副虚伪矫情的样子我就觉得恶心。” 德雅越说越高声,潜意识里,她想把老太太引过来。开始发作的时候她还觉得为母亲出头,有点气不壮,现在忽然觉得理由十足。 “你说够了吧?”夏夕冷冷的说。 “没有。怕人说你就别做啊,我今晚就让大家知道知道尚四小姐是个什么货色。前脚把继母塞到寺院,后脚跟女婿合伙给丈人送姨娘。心眼坏,专门送个刁顽泼辣的。长辈略说一句,她就通宵达旦地哭,侯爷要是不劝不哄,她哭死也不会停。没几天侯爷就被挟制住了,气得祖母病倒在床上爬都爬不起来了。” 夏夕惊奇地看了德雅一眼,老七送的这姨娘如此难缠,耳根子软的定南侯新得了年轻美貌的姨太太,自然宠爱,哪里舍得让她哭死,确然不是对手。 “弟弟说,天塌了,家败了,人心乱了。我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现在四分五裂,骨肉分离,非得这样才能出了你心口的这口恶气吗?我们非得死上几个人才能赎了这个罪吗?你说一声,我今晚立即死在你面前。” 蔡嬷嬷一听大惊,德雅仗着怀孕乱来,有什么后果她们可承受不起。 她惊慌地挡在夏夕前面,“八奶奶,你小心,肚子里的孩子要紧。” “孩子要紧?”德雅忽然大笑起来,“蔡嬷嬷,你别傻了,你们七奶奶巴不得我没了这个孩子。这样她就能撵我走路了。” “可不敢这么胡说啊,您怀的是侯府小世子,就算姊妹俩翻脸了,也别说这种没凭据的话。” “你问问她心里喜欢谁?七爷还是八爷?易嫁嫁庶子,又当了继母,呕得她能服毒。我嫁八爷她不服气,我生八爷的孩子她嘴上不说,心里恨死了吧?你说句话,只要你答应放过我娘,我今天就死在这里,让你这辈子顺心顺意。” 全院子的目光都转到了夏夕的脸上,夏夕却转眼看着姜云姬,“云姬,你的酸奶还有好意,全白费了。” 德雅一脸嘲讽,“单独给我做?里面有什么名堂天知道,我命小福薄受不起,谢谢你了。” 姜云姬气得哆嗦,“八奶奶,我是个奴婢,您喜欢吃,我诚心诚意给您做。这样红口白牙的怀疑真的会让奴婢死无葬身之地。” 青翎忽然啜泣一声,反身回屋关上了房门。大家开始一愣,立刻醒悟到,德雅怀疑酸奶里有东西,倒没糟践,八成是赏了青翎了。 夏夕叹了一口气。 “德雅,你娘出家,我只做了一件事。那是七爷来德州的第二个晚上,他告诉了事情的经过,然后让我深深地吸气,再长长地呼出去。我听了他的话,这么做了。那一刻,真的很轻松。你娘就像又湿又冷的大雾天气一样,困了我十八年,她恶得那么冰冷强大,令人畏惧。我没想到,会有一种更强大的力量来制裁她,但是我庆幸我遇到了。” 德雅流了泪。 “我跟你一起呆在德州,你娘进戒心庵,不是我授意的,也不是我能阻止的。七爷为了易嫁负气从军,不为我,只为他自己追讨公道,不该吗?” “我和娘不是不认错,但是以这种方式赎罪,太残忍,太无情了。德恒才8岁,你让他在那泼妇姨娘的教养下长大吗?” “这是我的错?你也知道你那个奶妈,老太太一听那媳妇家穷准备卖孩子,马上就定下是她。为什么?想给你的孩子行善积德。如果我怀孕了,我也会千方百计让我自己做个好人。你舍不得德恒8岁没了娘,他娘不是死了,她娘是因为心眼太坏被关起来了,她没为她的孩子而保重自己。我没娘的时候还不到1岁,刚记事就懂得看人脸色,被人没白没黑的找茬挑剔,一般继母好歹还做点面子功夫,你娘太自信了,她相信自己做了坏事也不会受到惩罚。说真的,我不能把她怎么样,从始至终,我真的拿她没办法,可是受委屈的不止一个我,别人奋起反击,她也跟我一样,像个蛋壳一般脆弱。你知道吗?七爷去定南侯府那天,正巧遇上定北伯备了厚礼亲自上门说和,侯爷面情软,祖母好财货,你娘离回家只差一步,但是那一步她硬是没有跨过去。你不觉得这中间有天意吗?” 作者有话要说:  更了更了。 第90章 脂砚斋 “天意?你们自己的意志也敢称作天意?若不是七爷揪住不放,或许天意就是要让母亲回家的。现在为了给你出气,有多少人跟着痛不欲生。你不是一向自诩心软善良的吗?怎么忽然变了?” 夏夕苦笑一下,笑意未达眼底就消失了,“你的话我听懂了,你娘自然有人疼惜,她有父母兄弟,丈夫子女,她痛苦,一大群人跟着痛苦。我孤苦伶仃,天大的委屈,也不过是一个人的难受,就该悄悄忍着来顾全大局。是吧?” 德雅有点心虚,又实在激动气愤,手在腹部不停地摩挲。 “我忍过,“夏夕说,”如果你记性不是那么差,应该记得,我死都不曾抱怨过一句。可我得到了什么?你和你娘消停了吗?易嫁前后多少事,我落魄嫁了庶子做继室,你们还是觉得不够,恨不得关我关到老死,让我一生不得见人,好守着你的秘密不暴露。所以德雅,你不要用你的算盘给我计算,我不会再独自忍着委屈,我也绝不会饶恕你娘。你们这么多人,个个都是她的至亲,但凡有一个人良知不泯,站出来阻止她,你们就不会有今天的痛苦。” “德恒怎么办?他还小,不可怜吗?” “送他去念书。正因为小,还来得及教导。要是跟你一样,他就毁定了。” 德雅怒道:“你……” “骂人的话不要让我从你嘴里听到第二次。你说你知道错了,那就拿出个知错的态度来,再有下次,我不会放过你。” “你真的这么狠心?那个戒心庵不是人呆的地方啊。贵妇圈子里谁不知道?你要当真不肯放过我娘,换个地方行不行?京里寺院很多,不一定非得戒心庵吧?” “戒心庵是佛门,纵然戒律严,也是首善之地。最多没人伺候,不会刻意虐待的。何况送你娘去那里,是靖北伯府的选择。伯府如此惩戒她,你外祖父尚且无法阻止,你找我撒泼有什么用?” 德雅再次觉得无力,无论对人心还是命运,她都无能为力。易嫁用光了她一生的运气,几个月来,她忍着强烈的妊娠反应,活得谨小慎微,陪尽小心,可命运还在不住手地实施着打击,娘被迫出家,爹纳了妾室,温暖的家瞬间变得四分五裂。许静瑜咫尺之遥,却始终无法靠近,他谅解的日子也遥遥无期。一次次无效的努力,让她一向高傲的心卑微到了尘埃里。 德雅掩面痛哭起来。碧玺等丫头见她立足不稳,赶紧上去扶住她,搀扶着送她回屋去了。 夏夕还站在院子当中,听着德雅的哭声,心里也沉甸甸的,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许静瑜出现在月亮门前,身形有点疲惫,捷哥第一个打招呼:“八叔,你回来了。” 丫头婆子们赶紧行礼回避,各自忙自己事去了。夏夕微微皱眉,立在原地,没有说话。 许静瑜走到院子中间,想了想,对夏夕说:“七嫂,德雅失礼,我替她道歉。” 夏夕低着头想自己的心事,半晌才说,“八爷,依一个旁观者看来,这事我是不是做得过了?” 许静瑜看着她,微微一笑,“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没有我,定南侯府依然是一个和睦亲香的家,现在夫不成夫,子不成子,家不成家,有点人心惶惶,天下大乱。我说一句活该,会不会让人觉得太冷酷了?” “七嫂,七哥性子刚烈,嫉恶如仇,他一插手,易嫁是糊弄不过去的。靖北伯府严厉处置周氏,为的其实不是你,是整个周家。周元钟是周元凯的嫡亲哥哥,周氏又是嫡次女,好好送她进寺院已经很顾兄弟情谊了。德雅不知轻重,还在这里跟你闹。” 这话里隐含的暗示让夏夕吃了一惊,难道周氏还有性命危险不成? “这件事处置起来,有三个办法,最严厉也最安全的办法就是处死,一死百了,再传个暴病而亡,事情就遮过去了。周氏如果是不得宠的旁支庶女,这会说不定已经死了。” 夏夕只觉得心口发冷,这样就能送了女人一条命么?这时代女人的命还真是贱。 “剩下的两条,相对来说,休妻轻一点,可三子之母被休,伯府闺女必有重大过失,势必传得满城风雨,这是伯府不能接受的。迫不得已,他们只能让周氏出家。还特意选择了戒心庵。一来悄悄送去不张扬,万一风声传开,伯府处置算得严厉,可见在端正门风方面很能下手,勉强也能塞一塞众人之口。” 许静瑜分析得头头是道,夏夕点头。 “所以这事你不用感到过意不去,只要明白两点,伯府不是为你这么做的。周氏进寺院,也不是最悲惨的结局。” 夏夕再次点头,心里好受多了。八爷温润,话语句句入心,说不出的善解人意。 回到屋里,愣了半天,决定还是把周氏扔在脑后,她已经完全退出她的视线,如果能在戒心庵忏悔过失,对德闵倒是一个莫大的安慰。 她拿出丫丫的信,撕开封口的火漆,跟捷哥一起看起信来。 丫丫这封信别开生面,用的是简体字夹杂汉语拼音,除了他们俩,还真是再没别人可以弄懂。 丫丫先是说了她去石家庄创作的过程。考虑到皇帝生于深宫长于深宫,又是情怀初动的十五岁,所以她琢磨了很长时间,画了一幅《鸡雏少女图》。 田庄初夏,泥巴路蜿蜒伸向远方树林,静琳站在一段栅栏前,手捧一只乳黄色的小鸡雏,歪着脑袋看得专注。阳光从身后照过来,打亮了头发和身体轮廓。十五岁的静琳穿一袭白衣,黑发被一朵珠花束在头顶,拖下小小一绺,披垂在肩头,神态里有一种妩媚的天真。她猜想,粗糙淳朴的乡村环境,纯洁无邪的清丽少女,这样的女孩子,与彩妆示人的宫妃完全是两个物种,十五岁的皇帝如何能够抗拒? 看到这里,夏夕和捷哥真被她折服了,果然厉害。创意本身饱含浪漫情致,加上传统工笔画所不具备的光影描绘,这样的一幅水彩肖像画以其艺术造诣也能获得称许。 丫丫这一功果然立得沉甸甸,不是虚名。 接下来丫丫说了宫里派遣的礼仪嬷嬷来教授宫廷礼仪的过程,自吹现在她的礼仪规矩学得完全是皇宫范儿,跟管事嬷嬷也混得倍儿熟。珍宝司为新皇后送了不少新鲜款式的宫廷珠宝,好看的被她全部临摹,剽窃了创意。她还跟皇后约定,每年为她单独制作几款珠宝首饰。为了避免撞车,她可以经常参观珍宝司。反正这时代没有知识产权保护,她稍微改动一下,宫里的珠宝款式就将源源不断地流入尔雅阁,不愁没钱赚。 她催促夏夕给北京的管家下令,允许她一回北京就着手装修南城的点心铺子,尽快开张,“尔雅阁”将以皇宫首饰为卖点,走高端路线,三年内成为北京最贵最有名的珠宝品牌。她等不及明年春天之后再动手装修。急急急!十万火急。 信的最后一段,让夏夕和捷哥两个人啼笑皆非。因为年纪小,身份低,静琳要她取一个艺名,刻章留在画上。她想了很久,不知怎么,脑子里浮现了脂砚斋这三个字。她觉得这个名字不错,有脂粉有文化,又很老成有派,甚合心意。静琳跟二老爷学了一手刻章的技术,亲自给她刻了一枚田黄印。如果哪天你们听到脂砚斋的名字,一定要知道,那位大画家是我是我就是我啊。 捷哥嘴咧得像吃了苦瓜。 “没办法,艺术系学生闹这种笑话我还真不觉得很意外。脂砚斋,亏她想得出。” 夏夕为曹雪芹发愁,《石头记》谁来点评?名字都被抢注了。如果每个穿越者都像丫丫这么胡搞,文学史可怎么办啊。 捷哥大笑了一番,说“这样看来,丫丫画静琳没有太夸张地美化。” 夏夕说,“国画和西洋画在艺术特点上完全两样,一个重写意,一个重写实。国画重气韵,素描重逼真。要论画得像,恐怕当世再没人比得上丫丫了。她标新立异,又搭上皇后这条线,出名会很快。” 捷哥一愣,“你们俩都出名了,就剩下一个我了吗?” 夏夕问,“你整天念书,八股文到底念得怎么样?” “格式和要领都掌握了,但是我不能真实地按自己的水平写啊。先生现在还拿我当蒙童看,我能把句子完整念出来他都表扬我。” 夏夕不禁好笑,5岁,还真是难为他,不装傻不行。 “县试在明年春天,那时我们可能已经回北京了,那边对你的实力不摸底,下场去试试吧。张爱玲说过,成名要趁早。这阵子你念书多用点心。” “你们俩倒是各有各的成名之道。我理工科强得也无人可比,当年化学经常考满分。可惜这里没人重视。我想过了,长大了我就进工部,当个水利专家什么的,再好好研究一下烧水泥的技术,用水泥砌坝治河。” 夏夕点头,“我觉得挺好的,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只怕到时不由你和我决定。要是你年少成名,说不定家里就希望你当名臣,掌重权。” “吏部礼部我都不喜欢,太虚。我爹呆过刑部,刑部我觉得还行,可以干点具体事。兵部曾祖父不许去。户部管钱没意思,选来选去还是工部。工部职掌土木兴建之制,器物利用之式,渠堰疏降之法,陵寝供亿之典,相当于国家建设部了。最合我的兴趣和志向。” 夏夕笑,“知道了。需要我帮忙的时候我会说的。你还怕见人吗?” “好多了。就像丫丫说的,迈过去了,就觉得不值一提了。我当初为了不上讲台讲题,宁可换班或者转学,那时候觉得天下最可怕者莫过于此。想想真傻。不过,北京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 “明天去刻一枚私章给丫丫,再写封信交给管家。让她先去折腾装修吧。我觉得赚钱的能力她比我强,试试吧。说不定自食其力全靠它呢。” “我就很不爱听你要自食其力去。你要是离开,我们家也散成碎片了,我岂不是第二个尚德恒?你就不能把姿态放积极一点,把侍琴赶走?她跟你无法竞争的。” “你让我跟一个不识字的丫头竞争吗?拜托你,我的自尊心不是用来开这种玩笑的。” 捷哥气愤愤地鼓起了腮帮子,“我那位爹是真的喜欢你,我不信你看不出来。你想怎样跟他直说不好吗?他是古人哎,哪里懂你这些曲曲弯弯的女权思想?” 夏夕瞪他一眼,“我说过了,但是他还是把侍琴带走了。” “哦。” “现在侍琴是你爹的战地夫人,也许明年你就能多个庶出的弟妹。” “你这话里有挑拨离间的意思喔。”捷哥嘴巴一撇,很不屑。 夏夕笑,“就是有。你听着怎样?伤心不伤心?” 捷哥毫不犹豫地回答:“心里极不舒服。” “所以了,你连父爱都想独占,就拨冗理解理解我吧。作为一个不受重视的庶子继室,一来就当了你的后妈,我已经很憋屈了。如果还要花心思跟通房争宠,那我还不如弄死自己省得丢人。” 捷哥笑了,“你别不甘心嘛,当我后妈有什么不好?任何情况下我都站在这一边,你亲儿子也做不到,不信你走着瞧。” “那我要是生个亲儿子你心里会不舒服吗?”夏夕忽然坏笑道。 “你想听实话吗?” “嗯,当然。” “其实你刚才说庶出弟妹的时候,我设想了一下你生孩子的心情。” 夏夕很专注地看着他,五岁的捷哥,雪白粉嫩,容色照人,很认真地思考,很认真地答话。 “一瞬间,我有很强的安全感。有孩子你就不会跟七爷闹休妻了吧?我父母离婚之后,母亲单亲养大我,父亲成家了,我每次去看他,都觉得自己像个客人。穿越过来,真不想看见你们俩也闹离婚。如果怀孕能让你放下骄傲,接受现实,我倒希望你赶紧生孩子才好。” 夏夕心里油然生出一阵感动,捷哥心里的那扇门对自己是开着的,连她的孩子也一同接纳。 “侯府不错,如果再有你,有爹,有丫丫,有你的孩子,我们真的就是个完整意义上的家了。我和丫丫可以带着你的孩子玩,给他们教东西,让你当娘也当得挺省心。我们三个有共同的秘密,比别人来得更亲近更团结。这种感觉真的很好。所以,如果可以,请你不要轻率地去动离婚的念头。离婚了,七爷又得娶继室,我两世有三个后妈实在太过分了。我会离家出走的哦。”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好,进入工作状态,更文开始。我常常想我自己,懒得有点像马戏场上的狗熊,干点活就抱着训育员要吃的。我这副德行颇有点像它。嘿嘿,汗颜汗颜。 第91章 难产 两天后,夏夕把新刻的印鉴交代给了侯府派来送节礼的管家,这颗印鉴上她第一次用到了“息夫人”这个称谓,算是从心理上率先宣布独立。这个时代很忌讳女人的闺名随意乱传,所以女人很少有自己的私章。她要改动的是她的嫁妆产业,更不甘心制作一方七奶奶的大印,夕夫人正是这种心理的产物。可是这三个字落在纸上的笔画太少,感觉压不住,她想了想,改成了息夫人。 除了印鉴,她还给丫丫和七房的外院总管事许树生写了两封信,对应有事宜做了交代,特别言明装修的事由丫丫全权做主。 中秋节后,夏夕又下了一次棋,来的是济南府五品通侍裘玉舟,他本是京城世家子,与侯府原世子许静珏相交甚密。侯府七奶奶一手美人棋挫败程绍的消息传到济南府,所有爱下棋的人自是格外关注。裘玉舟家在北京,自是熟悉侯府易嫁的内~幕,得知这位让先挫败三品具体的少奶奶竟然是七爷许静璋去年冬天才娶的继室,当场惊得合不拢嘴巴。 当世围棋名家草庵主人有一段话流传甚广,说下围棋可以训练十种能力,1、独立解决问题的能力;2、快速抓住重点的能力;3、面对现实的能力;4、不放弃希望和生机的能力;5、组织的能力;6、果断的能力;7、尊重别人优点、检讨自己缺点的能力;8、眼光远大,不求近利的能力;9、坚韧不拔的能力;10、逻辑推断的能力。这位七奶奶挫败程绍,棋力惊人,不说拥有这十种能力的全部,只拥有其中一两种,在女人当中也已相当出众,怎么还背了个街知巷闻的糊涂名儿? 更让裘玉舟好奇的是,传说里,易嫁娶回的世子夫人既美且慧,样样都比她强的。四儿糊涂已有如此棋力,这位新八奶奶的才智又该是多么惊世骇俗?她下棋也这么厉害?还是更厉害一些? 带着这么强烈的好奇心,趁着到德州公干,裘玉舟派人送了帖子,以晚辈的名义要求过府向老夫人请安。许静珏在世时本就常来常往,就算老夫人看到他会想起死去的嫡长孙,许静瑜却没有办法拒绝这份好意。 裘玉舟五品官职,五品棋力,在济南官场已是高手,对上夏夕,这场棋输了个无声无息。单论数子,这场败绩不算太离谱,但是他接应美人定式,始终掌握不来主动。他用的是本朝流行的“鬼手”定式,一旦沾上就如跗骨之蛆,缠死方休,是最扰乱对手布局的一种开局。可是鬼手遇见美人,那点难缠发挥不出来。以落子位置看,鬼是水鬼,美人却干酥酥地站在河岸上,看得见缠不上,一路别扭到最后终局。 这一场棋局输棋没有半分意外,让裘玉舟感到意外的,是七奶奶举止形容的优雅美丽,和落子之间显现的大气疏朗。棋品即人品,从一个人的言谈中难以了解的东西,从他的棋风当中却能窥知一二,这位闺秀平和冷静,进退有据,守时不手软,攻时不躁进,棋力远胜自己,却不动声色地控制着胜子的目数,让上门切磋的客人不会感到难堪。 这样的女子要是糊涂,真想不出她的妹妹该是怎样的聪明灵动。只可惜德雅身怀六甲,避不见客,给裘玉舟此行留下了一个未解之谜。好奇心一起,他在家信中把自己的疑惑也写了进去。 九月二十,德雅临盆。 宫缩是从黎明前闹起来的。为了不打扰其他人休息,许静瑜派人去城里请大夫过来随侍,产婆和奶妈也都预备停当,做好了迎接新生命的准备。 早上请安的时候,许静瑜才向老太太做了禀报,被老太太好一顿数落。老太太赶紧把自己跟前的申嬷嬷,庄嬷嬷派了过去,帮着照应准备,自己也带着夏夕、钱姨娘,还有一位老姨太太白氏亲自探问了一回。 德雅宫缩不频,这会儿正没事人似的在院子里遛弯,看见老太太来了,连忙迎上来行礼。老太太关切地问长问短,嘱咐她痛得厉害时也别乱使力气,攒着关键时候再用,不少媳妇不懂,开始胡折腾,真到生的一刻却没劲了。 德雅笑着说,“老太太,我一心想给您生个健康齐全聪明漂亮的重孙儿。要是万一生了闺女,您可别嫌弃啊。” “唉,说的什么傻话,都是咱们家的孩子,孙儿孙女一样疼。你好端端地生出来就行。” 德雅笑着点头,“我觉得我能行。” “那就好。”老太太倍感安慰,这年代女人生孩子的死亡率接近三分之一,有瓦缸沿上跑马的说法,就算熬过生育这道鬼门关,还有产褥风之类的月子病噬人性命,见多了,心就越来越小,越来越怕。 “我今天念一日地藏菩萨《本愿经》,给你跟孩子祈福。你心放安,老八就在门外头陪着你呢。” “谢谢老太太。将来我教导孩子一起孝顺您。” 老太太笑了,“我指他孝顺怕是等不上了。” “您说哪里的话啊,您老人家百福千寿,日子长着呢。我年轻不懂事,生了孩子不会教导,您一定得多照应多指点我啊。” 老太太点点头,“心思放宽些,胆气就壮。你好好的,将来日子长着呢。” 德雅从话里听出些许鼓励与赦免的意思,不禁红了眼圈。老太太看着不忍,转身交代许静瑜说,“女人舍下生死为男人生孩子,这情谊可重,你给我好好守着,多劝着,多安慰,需要告诉我的赶紧派人给我说,别不懂事。” 许静瑜看着德雅红红的眼圈,心里也是一软,点头说,“是,您放心吧。我不离这院子。德雅想要什么就跟我说,我来办。” 德雅的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在场的几个人,包括夏夕在内都觉得很难受。这时候的德雅鲜嫩活泼,生机勃勃,她一定能够平安无事地生了这个孩子吧?她会没事吧?夏夕始终无法忘记德闵的冤屈和绝望,理直气壮地不恕。可是这一刻,危险像只恶虎横卧在德雅眼前,原本念念不释的那点仇怨,忽然变得微不足道。从被休妻的危险边沿转回来,大半年里她独自一个人在努力,期待着这个孩子能够帮她挽回丈夫的心。如今这个孩子带给她的会是什么?生机还是死亡? 数数过来之后遇到的女人,德雅原本高高在上,一夕之间翻倒在地。姜云姬何尝不是如此?堆金铺玉的大小姐被没见过几次的爹爹害得好惨。自己与许静璋观念上南辕北辙,一丈之外他即是别人的夫,让她始终不敢将心托付。静琳即便贵为皇后,能不能幸福却从来不是家族长辈考量的内容。还有丫丫,茫茫人海中寻觅,大海捞针,不知最后会落得怎样的了局? 即便她们都能顺利地得其所爱,短暂的温柔之后,最终还是要像今天的德雅,走到悬崖边上,舍命为男人延续子嗣。 这个时代里,女人身如飘絮,谁不是命运的蝼蚁? 感慨与忧伤沉甸甸地压在心上,这天是她感觉中最漫长的一日。 过了午后,德雅那边呼痛的声音慢慢响了起来,一次与一次相隔的时间也越来越近,产婆说话的声音很大,传过来,清晰无比。 夏夕在自己屋里,倒是乐意伸把手帮点忙,但是她从未经历过生孩子,什么都不懂。 心里只是满满的恐惧。德闵的娘是生孩子死的,捷哥的娘也是。算年龄都死在十□□岁的花季。这时候没个剖腹产手术,胎位不正都是要命的事。 午饭时,她偷空过去看了一眼德雅,阵痛间隙,她勉力吃了一小碗饭,可是很快就吐了,产婆鼓励她再吃,德雅倒是听话,又吃了一盅蒸蛋,转头又吐了。至此,她像是回到了逃难的路上,吃什么吐什么,连喝口红糖水都要吐出来才算完,产婆眉头紧锁,申嬷嬷也一脸严峻。夏夕不懂,看着这两副脸色更是觉得害怕,再看许静瑜,觉得他木呆呆的,不像个活人。 她赶紧派丫头去了一趟上房,老太太立刻过来了,看着夏夕和老七都是一副六神无主的神气,不由得好气又好笑。 “稳住了,什么状况都没呢,看看你们俩这副样子,反倒吓坏人。”想了想又说,“德雅实在吃不下就别勉强了。我生你二叔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吃什么吐什么,勉强吃了更难受。等觉得饿了以后再吃吧。想吃什么顺口的你就说话。” 德雅点点头。 “别怕,每个女人生孩子都要经历这种阵痛,现在疼得要命,孩子一落地你就忘记了。祖祖辈辈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我知道,老太太,我娘生了四个孩子都好好的,我也一定可以的。” 老太太倍感宽心,“这么想才是好样的,自己给自己打气,胆子放正,女人生孩子就跟鸡生蛋是一个道理,瓜熟蒂落,自然就生了。” 德雅的表现衬得夏夕胆小如鼠,她除了害怕就没别的感受,自惊自怪之下,下定决心要跟老七分手,她怕死得很,绝不想在这里生孩子。 晚饭时分,德雅的宫缩变得十分紧凑,隔上三两分钟就要经历一阵,疼痛发作的时间也变得更长了。产婆这时候禁止她行走,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帮她褪了裙子和中衣,让她躺在床上待产。 夏夕和许静瑜呆在堂屋里,钱姨娘放心不下,也过来陪伴。她一来,夏夕马上有了撒娇的对象,窝在她跟前,把冰凉的手塞在她怀里,让她帮自己捂着。 钱姨娘嗔怪地白了她一眼。 “我真的害怕。”夏夕觉得孤独。这年代人们把这种毫无保障的生育看做正常,她的惧怕与惊慌无人能懂。 “我知道了。本以为你留在这里能给八爷宽心壮胆,现在你这副样子反倒添了惊吓,还不如呆在自己屋里呢。” 夏夕心说,我也想啊,但是屋里什么都能听见,德雅的叫声听得她头皮发麻,呆在自己屋里跟这里没区别啊。 这时候通往卧房的门帘一掀,产婆一脸严肃地走了出来,径直对许静瑜说,“禀告八爷,孩子怀得胎位不正,您得有个思想准备。” 许静瑜慌了,“什么准备?怎么准备?” “正常情况孩子应该是头向下,生的时候脑袋先出来。现在胎位不正,能看见孩子的屁股,所以我们先得想办法把胎位转得正回去,这个事需要给您事先打招呼,弄不好就是难产。” 许静瑜还没说话,屋里另外一个接生婆忽然叫了出来,“呀,臀位。” 这位接生婆的声音里带着两分惊慌,可这两分惊慌落在德雅的耳朵里就成了十分,以她不多的生育知识也能明白,胎位不正,她遭遇了可怕的难产。一时间,惊慌,恐惧,无助,绝望像头漆黑的猛兽,吞噬了她所有的信心,她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捏着德雅的生死,也是命运之神。这章会不会又被批判圣母心?熬了大半夜,直接发了。 第92章 生子 夏夕本能地打了个寒战。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来了吗? 许静瑜的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惊慌,“现在怎么办?” “婆子们会想办法的,像这种情形,只能试着把胎位转过来,再让孩子头朝下出生。奶奶会很痛苦,也很危险。万一大出血……” 钱姨娘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嘴巴,心跳得像要蹦出来。 夏夕忽然叫了出来,“大夫呢?听听大夫怎么说?还有捷哥,捷哥在哪里?” 这时候她找捷哥实在透着莫名其妙,屋里头脑清楚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看了她一眼。许静瑜显然已经昏了,他只听见了夏夕叫大夫,跟着叫了起来,“对了,快请大夫。” 大夫就在厢房里候着,许静瑜奔过去找大夫,夏夕一言不发地跟着跑出去找捷哥。 捷哥放了学,和几个兄弟一路淘气,这会儿刚进门不久,夏夕一头闯进来,抓住他问道:“德雅胎位不正,你有什么办法吗?” “怎么个不正法?” “臀位。” 捷哥叹口气,“没有b超,也不知会不会有脐绕颈,消毒消炎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是撞大运。” “不撞大运会怎样?” 捷哥看了她一眼,没有答话。答案明明白白放在那里,说出来太过残忍。 隔着墙壁,德雅开始一声声地呼唤娘,明知道她的娘遭侯府鄙视,人人厌恶,痛苦恐惧中却是她心里最大的渴望。 夏夕听得心里不忍,她对捷哥说,“你整理一下记忆,跟我过去,能提醒就提醒,能帮就帮吧,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 捷哥点点头,两个人结伴又回到许静瑜的屋里。这时候老太太闻讯已经到了,大夫的观点一致,需要把孩子由臀位转成头部向下。产婆在那边已经洗了手开始行动了。 德雅一声声凄哀地叫痛,中间夹杂着呼唤娘,许静瑜脸色煞白,钱姨娘泪流满面,老太太手里捏着一串念珠,嘴里喃喃不休地念她的地藏什么经,夏夕牵着捷哥的手,不引人注意地走进了德雅的卧室。 室内是一片兵荒马乱的场景,申嬷嬷陪在德雅床前,拉着她的手给她慰藉,一个产婆手伸进产道,正在慢慢地把胎儿托起来,另一个站在旁边紧张地注视着。丫头们没见过这阵势,个个惊慌失措。德雅呼痛的声音时而尖利时而微弱,凄惨得让人头皮发麻。 夏夕看着捷哥,捷哥看了看产婆的手法,点了点头,这个产婆还不错,显然很有经验,她的手法也轻柔,看不出明显的错处。只能期望没有脐绕颈了,一切都要看天意。 夏夕拉着他的手,太紧张的缘故,手劲显得很大,捷哥悄悄地说,“别紧张,该提醒的我会告诉你。” 产婆的手伸进产道,开始慢慢地托着胎儿转动,德雅巨痛不已,一声接一声地惨叫。许静瑜在门外大声地呼唤她,他想跟着进来,却被老太太严厉阻止,只好扒在门前叫她的名字。 德雅神智不清,半天并没有听到他的声音,许静瑜一直不停地叫着,终于,他饱含怜惜与痛心的呼唤传进了她的耳朵,成串的泪水决堤一般地顺着眼角滚落,湿透了鬓发,湿透了枕头。 “八爷,我要死了。”德雅哭着说。 许静瑜拍着门板,大声地说,“不会的德雅,你别怕,我在这里,你脑筋放清楚,你不会死的,我在这里陪着你,你要好好地活着。” “别单单记着我的坏处。我只是……喜欢你……” 许静瑜也哭了,他拍着门,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别死,好好地活着,我会好好待你的。” 德雅的嘴角抽过一丝苦笑,“太迟了。” “不会的,你别怕,臀位没那么可怕,你打起精神来,大夫说可以转过来的,你不会有事的。” “别骗我了,我知道今日就是我的死期。”德雅忍着痛说道,“这样结束其实也很好是不是?逃难路上,千百次我觉得我活不下去了,当时就想过,其实我死了说不定更好,一了百了,我的痛苦、你的羞辱都结束了。” 许静瑜心里大恸,扶着门泪如雨下。德雅一路晕车一路呕吐,空着肚子挨过了漫漫长路,心底里又凄恻孤独,易嫁的秘密揭开,阖府贵人们都鄙视她们母女的作为,一向娇养的德雅从天堂打落地狱,自是了无生趣。 产婆见她这会的注意力被许静瑜吸引,加快了手下的动作,小孩的臀部一点点地翻了上去,头部缓缓地转了下来。 德雅喃喃地继续说:“对不起,我原想着这一辈子都要让你很幸福的,如果能嫁给你,我愿意做天底下最好的媳妇。是我想错了,没让你幸福,反倒成了你最大的耻辱。我害了你,也害了我娘。我心上最舍不得的就是你们两个,可是……”说到这里,肚子上忽然传来一阵剧痛,她惨叫一声,中断了话语。 许静瑜在门外把门拍得山响,“德雅,你不要这么想,我们远没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你忍着痛,不要说这些,把我们的孩子好好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我们都好好地养大他。你别泄气,我发誓,我会好好待你的,你相信我。” 德雅痛得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叫得像只濒死的小兽。夏夕拉着捷哥站在一旁,不由自主地颤栗。 捷哥反握住她的手,说,“别怕,情形有好转。” 这时候胎儿的位置已经正了过来,宫口可以看到黑油油的头发。下面的婆子松了一口气,对德雅说:“八奶奶,您不会有事了,用不着急着跟八爷告别,你们俩的日子还长着呢。您现在就专心地好好生孩子就是了,我摸到了,好像真的是个小少爷呢。” 那一阵剧痛过后,德雅歪倒在床上,半天才缓过一口气,另外一个助产的婆子开始慢慢地在她的肚子上揉搓,帮着孩子入盆,申嬷嬷用毛巾擦干了她脸上的泪水和额头的汗水,用一副很轻松的语气说,“好了八奶奶,您不会有事的,胆气放正,孩子转过来了,接下来真的要看您的了。这可是侯府盼望多年的小世子,您得让他平平安安地落地。” 德雅被绝望和疼痛弄得神志不清,半天听不懂她说什么,宫缩停止的片刻间,她慢慢地恢复过来。 申嬷嬷说,“清醒一下,现在看您的了。” 德雅的目光里有了一点灵气,问,“我还能自己生下他来吗?” 为了宽心,申嬷嬷故意轻松一笑,“看您说的,谁还能替您生了不成。您得一鼓作气呀。” “我不会死?” “开什么玩笑,自个吓自个好玩吗?现在胎位正过来了,咱又得从头开始生孩子了。您想吃点什么吗?补补力气。” 许静瑜在外面大叫,“你想吃什么你说啊,我去叫人做。德雅,你没事,一定不会有事的。” “您不恨我了?”德雅问。 “这段日子我心里想不开,苛待了你,这会儿给你道歉。你尽管放宽心,我再发一次誓,我这一辈子都会好好待你的。易嫁已是过往,该有的罪孽耻辱我们一起背,德雅,你要好好的,我原谅你了。” 德雅灿烂的大眼睛里恢复了生机,许静瑜的一番话平添了无穷的勇气,她果敢地挺了挺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阵痛再来的时候,德雅的表现明显勇敢坚强得多,连呼痛的声音似乎都小了一些。 夏夕心里叹了一口气。 捷哥悄悄地说,“这会没事了,侧切一下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夏夕问,“侧切?必须吗?” 捷哥点点头,“不侧切,撕裂的伤口很难愈合,伤口万一撕得很长,后果非常麻烦。上学的时候教授特意强调过的。” 夏夕问,“怎么切?我不敢下刀子的。” “用剪刀。” 夏夕摇摇头,跟用什么工具没关系,她就是不敢在**上面动刀,哪怕是条鱼也不敢。 捷哥很无奈,只好拉着她走出了德雅的屋子。老太太一看,很惊讶地说,“捷哥怎么也进去了?产房也是随便进的?” 捷哥笑着说,“奶奶说她害怕,我给她壮胆来着。” 老太太说,“胡闹。赶紧回你屋去。” 夏夕拉着捷哥一路走了出来,回到自己屋,捷哥拿笔画了一张图,教会夏夕侧切的位置与技术要领。夏夕牢牢记住,反身又回了德雅的屋子。 阵痛还在持续,从产婆的表现上看,她应付裕如,似乎没有什么难处的地方。偷空夏夕问道,“您一看就经验丰富,孩子能倒转过来,真是了不起。” 产婆谦虚地笑笑。 “您会侧切吗?” 产婆一愣。 “我听外子说,生孩子下身撕裂,伤口愈合很麻烦,蒙古那边都是用侧切的,那些女人原本就比我们皮实,生完几天就可以骑马了。” 产婆说,“真的吗奶奶?这敢情好。您知道具体怎么切吗?” 夏夕说,“我知道,外子教过我,他说府里年轻的奶奶们生孩子,往往都留下很严重的撕裂伤,嘱咐我学会了需要的时候可以帮上忙。可是我不敢动剪子,我教会你,你来切吧。” 申嬷嬷黑线,老七好端端地关心这个干吗?大男人脑子抽了? 产婆接生多,这时代会阴撕裂造成大小便失禁的例子比比皆是。得知有办法避免,自是很关心。夏夕仔细地教了她一遍,包括生完之后如何缝合也一一传授给了她。产婆很果断,见时机合适,直接拿起高温消过毒的剪刀,在夏夕所指的位置下了剪刀。德雅吃惊得叫了一声,夏夕走到她的床前,“别怕,这样可以避免撕裂,生完之后缝合一两针,伤口好得快。这是蒙医秘方。我不会害你的。” “姐姐,我倒希望你用这招出了气。如果我能活着,我不会再做对不起你的事。如果我今天熬不过去,看在我真心懊悔的份上,你别恨我了。” 夏夕点点头,“趁不痛,好好歇歇。养足精神好好生。任何情况下都不要放弃求生的意志,别让你的孩子生下来没娘。” 德雅眼圈一红,呐呐地叫了一声:“姐姐。” 声音未落,阵痛又开始了。几个婆子又开始忙碌,夏夕插不上手,从屋里走了出来。 外屋,大夫正在给老太太和许静瑜宽心,胎位正过来,危险就小多了。只有夏夕心里明白,产后感染的风险变大了。没有抗生素,孩子与产妇的生命仍在危险中,对此所有人都无能为力,只能祈求上天护佑。 又过了一个时辰,德雅平安地诞下一位小公子。难产虚惊之后,阖府欢腾。 按照侯府排序,这个孩子取名叫许闻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懂医学,被科普得目瞪口呆魂飞魄散。真的好可怕。感谢医学,感谢发展,感tv。 本章献给前日辛苦补分的++++冰冰小朋友。我的爬榜强迫症有你支持越来越重了,呵呵,没说的,接着爬,无怨无悔。这是昨晚的该交的稿子,因为某些缘故,拖到了现在,抱歉。我这会困了想睡觉,睡醒后会为aftercrystal、给你比个赞两位小朋友加更,我很久下不出双黄蛋了,今天努力,争取下一个。感谢你们的深情厚谊。 第93章 纠结 入夜,起风了。 风拍在窗纸上,发出闷闷的扑扑声,只听这个声音,就觉得一股寒意慢慢从心底升起。除了冷,还有孤单的感觉,惊吓过后,疲惫的感觉。 姜云姬很贴心地为她和捷哥煮了一碗粥,几样小菜,加上一片烤酥的葱油饼,用托盘端了送到房中。一对伪母子吃了,肚子里一暖,准备洗洗睡觉。 德雅大难余生,让旁观的人都松了一口气,现在只能祈祷老天成全,不要让她感染吧。 姜云姬说,“八爷一个人在伙房那边喝酒呢。” 夏夕想了想,说:“是得喝一杯,德雅难产是一场虚惊,母子平安已是大喜,又一举得男,值得庆祝。” “我觉得他不是高兴地在喝,倒像是在喝闷酒。” 夏夕和捷哥均感诧异,惊吓过度,还没缓过劲来?许静瑜是这么脆弱的人吗? 捷哥说,“他不是跟七奶奶和解了,这会儿母子平安,干嘛还要喝闷酒?” “可能是内疚这一阵子没有好好的呵护她吧。”夏夕说,“八爷心善,肯定在自责。” 姜云姬想了想,摇头,“照我看,八爷倒也没有苛刻过八奶奶,记得逃难的路上吧?为她牵蹬,一走就是几十里。” 夏夕却不赞成,“纳通房才是最大的伤害,德雅那么爱他,这个打击最狠。” 捷哥知道她的心病,这会儿又刺老七,忍不住说了一句公道话,“那是侯府惯例好不好?并不针对某一两个女人嘛,连老侯爷都有老姨太太。从他往下数,一夫一妻的夫妇侯府里没有。” 夏夕瞪他,别以为我不懂你意思,我就是个异类。女人生孩子这么危险,男人凭什么呀。老七别说纳通房了,不纳通房她这会都想逃的远远的,这辈子独身主义了。 “咱们去看看八叔吧,我好奇他在想什么?” 夏夕想了想,点头,她也有好奇心。崭新开始,喝闷酒的男人在想什么? 她带着捷哥出门,院子黑,姜云姬点了灯笼送她们过去。转过几重院落,到了侯府的伙房,大大的开间里,许静瑜独自坐在角落里,满怀心事地喝酒。 她们进门的动静惊动了许静瑜,他扭头朝这边看,礼貌地站了起来,招呼道:“七嫂。” 夏夕微笑道,“听丫头说,你一个人在这里喝酒。今天老天眷顾,一场虚惊,德雅又生了小世子,德州就剩咱们几个,连跟你一起庆祝的人都没有,未免寂寞。所以我带捷哥过来,跟你一起喝一杯。” 捷哥奇道:“咦,你居然要喝酒?” “一两杯还不至于醉死我。云姬,帮我拿杯子。” 许静瑜露出高兴的样子,“七嫂你坐,我还真是觉得寂寞了。” 姜云姬拿了两只小小的杯子过来,顺手又拎了一桶米酒。许静瑜在喝白酒,那真不是女人能陪得起的。侯府这种米酒甜甜的,酒精度数极低,是专门酿给女眷和孩子们喝的。 夏夕反倒豪放起来,“我先喝两杯白酒吧。”前世里祖父和父亲都喜欢喝酒,夏夕虽是女孩子,幼年时却也没少被祖父筷头上蘸酒抹嘴,成长中又难免应酬,对白酒不是多么恐惧的。 许静瑜眼底浮现一丝笑意,他亲手为她斟了满满的一小杯。 “酒满心诚,你慢慢地喝。”他说。 捷哥却是一点酒量没有,要了米酒,坐在一边吃菜。 夏夕端起自己的杯子,“先贺喜八爷,德雅平安,又喜得贵子。” 许静瑜也举杯,两个人分别饮了。 捷哥也举起米酒,“八叔,我也恭喜你。” 许静瑜笑着看看他,姜云姬赶紧上来拿酒壶,捷哥福至心灵地一拍脑门,把她推开,亲自斟了一杯酒,双手端了敬许静瑜,“请八叔赏脸,喝了侄儿的这杯敬酒。八叔今日喜得贵子,以后大吉大利,天天都是好日子。” 许静瑜笑着接过杯子,一饮而尽,转脸对夏夕说,“七嫂,捷哥聪明灵动,心善乖巧,我希望我的儿子能像他。” 夏夕摸摸捷哥的脑袋,“嗯,像捷哥也挺好的。好孩子一只啊。” 许静瑜笑出了声,“您倒真不谦虚,这就受了?” 捷哥拦住她的手,“夸我一句你就这么不甘心?我不是论只的,我是好孩子一头。” 许静瑜,夏夕一起大笑,连姜云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觉得逾矩,伸手掩住了嘴。 “书没念到多少,咬文嚼字你很行啊。”夏夕白眼瞪他,说道。 “八叔你来评评理。”捷哥直接向外求助。 “这事我肯定站在你这边了,说什么好孩子一只,太小看人了。怎么看,你也够得上一头啊。” 话音未落,捷哥就冲到他怀里去歪缠,许静瑜大笑着把他抱在怀里,刚才独自喝酒的那份阴郁一扫而光。 “七嫂,我一直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你家常跟捷哥相处,就像平辈的朋友一般,给人的感觉很温馨。” “捷哥本来就是我的朋友嘛。我刚嫁进侯府那阵子,捷哥是唯一一个肯跟糊涂四儿亲近的人,后来又买了丫丫,那丫头天真可喜,每天咭咭格格胡说八道,稍不留神就闯祸,一刻不停地盯着才放心。有他们俩,我才觉得我不孤单了。” “物以类聚,几个人患难相助的情形我记忆犹新。互相抱团互相保护的那一幕,很动人。” “得谢你,你站出来有多么不容易,我懂的。”夏夕说。 “人常说为尊者讳,我喝了酒,就斗胆替母亲道个歉。下雪那天你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姨妈那样做,太过无情。你过得这么艰难,她是有责任的。她没有反思,反倒借机想敲打你,也是不对的。” 夏夕觉得感动,许静瑜芝兰玉树,人品高贵,万中无一。 “我渴望过亲戚,从来没有想过会是那种情形。激动之下,态度不逊,也难怪她生气。” “我知道,即使这样,她也应该多体谅你一些的。还有件事一直没有告诉你,怕你伤心。” “哦?” “到德州不久,我就派人去了一趟杭州,想帮你找一找舅舅。” 夏夕立刻挺直了腰,专注地看着他。 “你舅舅原籍是杭州西南的双浦镇罅梓村,查氏是个很古老的世家。但是舅舅是旁支,与嫡支早已经出了五服。这一支人丁素来单薄,几代单传,到你外祖父这一辈,只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你的外祖父是长兄,另一个就是我的外祖母。他们兄妹还未长大,父亲就去世了,家里有几十亩薄田,维持生计,奉养母亲,尚可度日。你的外祖父姓查,名讳是上舜下清,31岁那年中的进士,当过鸿胪寺卿,也是一时贤达,官声很好。你外祖母去世时,舅舅大约跟捷哥差不多大,你娘才刚刚及笄。你的外祖父心疼幼子孤弱,没有续娶,独自抚养两个孩子,我幼时影影绰绰听人说过,你这位外祖父极奇溺爱这两个孩子,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你的小舅舅名讳是上继下良,比你娘小了十岁,查氏在他这一代里依然是单传。” 夏夕不禁叹气。 “我外祖母自幼定亲,18岁时由哥哥主婚出嫁,离开杭州,嫁到了吴兴。我的外祖父是吴兴人氏,家世也并不显赫,胜在肯念书,又长袖善舞,受先皇器重,一度当到了二品同知院事,算是很成功了。” “那他们现在,还在世吗?” “没有了,都去世了。我母亲有五个嫡亲的兄弟姐妹。母亲是长姐,嫁进了侯府,在北京,下面三个弟弟,一个妹妹。两个弟弟在江西做官,还有一弟在福建,唯一的妹妹嫁在了吴兴原籍,都过得很好。” 夏夕心里隐隐作痛,这个年代多子多福,像他舅舅这种独子,没有父母或近支亲属,很容易就失了依靠。 “我派人到杭州,第一站先到了吴兴,向我姨妈打听,很出乎意料,他们素无来往。两地相距160里,十年里,嫡亲的姐表兄弟一直没有见过面。” 夏夕的眉头锁了起来。 “我派的人继续南下,到了杭州罅梓村。一打听,你舅舅继良公11岁上扶灵回乡安葬父亲,定南侯自己并没有去,派了管家一路护送,管家帮着办理了全部后事,然后把继良公托付给族长,自己就回北京交差去了。继良公年幼无知无人管束,过过一段走鸡斗狗放浪形骸的日子,不过为时不长,一两年功夫就收心了,入族中学堂读书,听说学得不错。但是慢慢的,生计成了问题。我派去的人打听不到详细情形,因为没有近支亲戚,大家都不大在意他。只知道大约十年前,他卖了祖传的最后20亩茶山,去了徽州。” 夏夕问,“外祖父四品鸿胪寺卿,不说肥差,至少俸禄不低,子女又少,照说不应该这么穷的。” “我问过侯爷,侯爷说过他那些年在外打仗,也听说过舜清公官清如水的美名。其学识人品都是相当拔尖的。” 夏夕点点头,继续问,“徽州是我外祖母的娘家吗?” “不是,据说那里有一位舜清公早年的知交好友,两家曾经议过亲。有没有交换庚帖什么的,继良公因为年纪幼小也说不清楚。父亲临终时交代过他,要是实在过不下去了,可以去投奔。他去了之后,杭州那边再也没有他的下落。” “徽州那人是谁?叫什么?” 许静瑜摇头,问不出来。 夏夕不禁苦笑,“也是个无依无靠的苦孩子啊。”最亲不过姐夫,可是这个姐夫打发他回了老家之后再就不操一点心了。 “我外祖母的家境是不是能好一点?我听云姬说,在杭州扬州有我母亲的陪嫁铺子。母亲有陪嫁,舅舅是独子,自然也有自己的一份产业了。难道年幼的时候踢蹬光了?” “这个不清楚,打听的人回来说,族里的人对继良公很不满意,似乎就是嫌他穷。查氏族学对念书的子弟每年贴补3两银子,他是出了五服的亲戚,族里有些眼窝子浅的,肯定不高兴。难听话都能传到我们耳朵里,你想继良公家常要听多少闲言碎语。”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世态人心,凉薄至此?” 视线交汇,许静瑜读懂了夏夕目光中的含义,禁不住叹息一声。 夏夕那日问大太太,是否是因为她没有好的嫁妆而易嫁?当时一墙之隔,他只觉得这话刺耳又荒谬,千金小姐居然会有这种念头。但是后来想了又想,不得不怀疑,母亲会不会真的有过这方面的考量。 侯府听传言否定德闵,又听传言易嫁德雅,似乎是传言害人,可是传言是最不结实的东西,只要接触四儿两三次,那些抹黑她的谎言瞬间就不攻自破。即使不能像现在这样将姊妹俩了解得十分透彻,至少侯府能弄清楚一点,德雅很好,德闵也不差多少。 可是这样简单直接的求证方式被放弃,坐视易嫁不可逆转地发生,许静瑜心里明白,这不是疏忽,这是母亲刻意为之。 无论真实原因为何,她就是不要德闵做自己的儿媳妇。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aftercrystal和给你比个赞支持,还有冰冰和眷恋,补分好辛苦。我很努力回报盛情。谢谢你们。这章没完,但是很困,暂时就到这里吧。再写脑子里要长瘤了。 第94章 矛盾 许静瑜默默地端起一杯酒,喝下去,酒很苦,心也苦。 夏夕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几根手指转着杯子玩弄,酒桌上的气氛显得有点冷场。 许静瑜想了想,说,“七哥很关心这个事,他嘱咐过我,如果舅舅在江南过得不好,就接他一家来北京。你也没别的亲人,见舅如见娘,也算成全了你的一个念想。他要有什么困难,我们帮他一把就是了。” 夏夕默然。德闵与舅舅还真是同命相怜。就不知他奔了徽州之后遭际如何? “我想,明年你能见到他。” “哦。为什么?” “继良公虽然家贫,但是念书很不错。明年新皇亲政,秋天会加一场恩科,我想他会来参加恩科的考试。” “能来就好,记事之后还没见过呢。”夏夕说。“八爷,你有没有听人说到我娘?她是个很糟糕的人吗?” 许静瑜一脸诧异,“怎么会?很少有人在我面前提起她,但是我想,她绝不会糟糕。不然怎么可能……?” 他没有说出指腹为婚四个字,但是夏夕明白,于是默然。 “没有亲娘教导,应当是最大的忧虑。” 夏夕看了他一眼,默默地抓起酒杯饮了一杯,想着周氏那样的亲娘,教导出自私自我的德雅,就真的比养废了的德闵好吗?她眉梢一挑,不由得苦笑。 许静瑜也跟着苦笑。 “你别不以为然,七嫂,娘还是重要的。我跟靖北伯世子周世光交好,少年时在靖北伯府常来常往,德雅的外祖母是周世光的三婶婶,是伯府公认的厉害。周氏对你这般苛刻无情。周氏还有个姐姐,嫁了宣化经略安抚使刘森。刘森父母早逝,长年戍边,十几年里从不回家。大周氏是嫡妻,却一无所出。年纪渐长,提出想抚养一个庶子。刘森坚决拒绝,刘森娶了两房妾室,生育有六个庶子女,原本呆在身边,近年来宣化那边战事频繁,不安全,刘森在北京另辟府第安置两名妾室,并交代门房,任何时候,夫人不得入内。” 夏夕和捷哥十分讶异,这位大周氏又不知有什么丰功伟绩,把老公刺激成这样。 “这算不算宠妾灭妻?”捷哥问。 夏夕做个鬼脸,还用问么?这位夫人被人防成洪水猛兽一般,一定相当狠毒。 “既无所出,不是可以休妻吗?” “刘森是靖北伯部将,受先伯爷大恩,自是不能忘恩负义。” 以夏夕看来,这种夫妻荣养不见的待遇更是难熬。不知大周氏平日里怎么过日子的。 “周元凯两个嫡女,各有各的奇葩。可以说,从德雅外祖母那地方,树就长歪了。德雅被这样几个女人耳濡目染,怎么可能正得过来?” 许静瑜说完这话,又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德雅倒不至于这么可怕,忠勤侯府的长辈们立身正直,门规严明,不会弄出这种笑话的。作恶这种事必须得有土壤。我觉得侯府这块土壤还行。”夏夕安慰地说,“公道地说,继母在德雅的教养上还是很花了心思的,德容言功,哪样都是朝着拔尖的方向努力,抛开易嫁使出的种种手段不提,德雅的能力其实是配得上做世子夫人的。你今天说了原谅她,她的眼神都亮了。好好鼓励着,她会好起来的。” “你能原谅她吗?” “当时那么危急,那点恩怨就成了瀚海尘沙,不值一提。这会她转危为安,我那点心伤好像也回来了。但是相处日深,人都有感情,怨恨也会转淡,我并不巴望你们仳离或者就此成为一对怨偶。我不喜欢德雅,与她保持距离就是了。我能摆正自己。她是你媳妇,对她来说,唯有你的态度才有意义。” 许静瑜皱着眉,半晌才说,“我的想法跟你一样,生死关头,什么过错都可以放下,只要她改,过往的所有罪孽,我和她一起承担。” “这不是很好吗?易嫁木已成舟,当初天塌地陷一般的痛苦,挨过来之后,也不过如此。” 许静瑜嘴角一抽,又是一抹苦笑。“你一天天地被人了解,境况只能越来越好。德雅不同,她耳濡目染,都是些阴暗狠毒的计较,家庭教育里缺失了最重要的品德这一课。” 捷哥不解地瞪大了眼睛,姜云姬将他从桌前抱了下来,带他到屋子另外一边去玩。不适合让小孩听见的东西还是躲着点。 夏夕把脑子里的记忆过了一遍,德雅高傲矜持,自私自利,但是谁生在她那样的家里,父母宠爱在一身,又自恃才貌,都难免翘尾巴的。说到狠毒,似乎也谈不上。 “你叫人给德雅天天做的酸奶里有什么名堂吗?”许静瑜问。 夏夕愕然,“怎么会?” “我信你,可德雅信不过。” 夏夕默然半晌,“信不过也是情理中的事吧,那么多过节,我们并不是一对好姐妹。” “她以自己的心思猜度你,怕你往酸奶里下药,害她流产,然后借机赶她出门。” 夏夕顿觉胸口憋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摇摇头,“其实我本来是孝敬老太太的,才不想天天孝敬她。偏偏全家她最喜欢,这东西又有营养好消化,孕妇吃了没半点坏处。云姬明白我矛盾,自作主张地每天给她做,我给你保证,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如果她不吃,倒掉,我都不会说什么的,可她把它赏了青翎。你们送了多少次,她赏了多少次。” 一股凉气从后脊梁冒了上来,夏夕脸色变得难看。许静瑜看着她的眼睛,说:“我想原谅她的,我想接纳她,跟她一起赎罪。说到底,她是为了嫁给我而算计,又为了生我的孩子要送命,我无法冷血无情地对待她,那一刻,我觉得以往的错失我都能原谅,易嫁这件事,我也并不无辜,自认没那个资格审判她谴责她。可是现在,危机解除了,眼皮底下摊开的这些问题我无法回避。德雅安的是害人之心。她有一刹那这样的恶念,我就一辈子也无法放心。” “青翎这么说的?有证人么?” “有,丫头见过很多次。青翎不防头,以为她并不真喜欢,又不好拒绝你。要不是那天跟你吵架她自己嚷出来,谁也不知道她有这心思。” 夏夕无语。为什么德雅母女总能刷新下限? “明明怀着孕,活得很低调。可是一有机会,她就玩借刀杀人。保全自己,拖你下水,再顺势给青翎吃些避子或者滑胎的药物。一举三得,我的媳妇确实聪明。” 夏夕为他难受,他这样的彬彬君子一旦解读到这样的阴暗心思,即使想付出感情都无从落脚,真是一件残酷的事。 “白天某一瞬间,我觉得守着她,善待她是我的责任,责无旁贷。但是现在,我只觉得无力。这样的母亲会教给我儿子什么?我真的不能想象。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个孩子要引领侯府走向未来,难道百年世家真要毁在我的手里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短小君,实在瞌睡了。迷糊了三天,睡不醒啊。抱歉了亲们,明天睡醒继续更。 第95章 待诏 德雅的运气不坏,她逃掉了产后大出血,逃掉了产褥风,逃过了种种让产妇丧命的危险,宁静地开始坐月子。 奶娘也开始为小世子喂奶,侯府秘方调理了这一阵子,奶娘的脸色看上去红红白白,极为健康,奶水想必也不错,几天功夫,小婴儿的皮肉就显得光滑圆润起来,唯独脸蛋黑漆漆的。老太太喜欢嫡重孙,一天看三回,总也看不够,德雅遗憾地说,“这孩子皮色不白,模样也不像八爷。” 老太太却否定了她的见识,“你不懂,小孩子黑不怕,长大了一定是白皮肤。要是现在白生生的,那长大才会一张黑脸蛋。” 德雅又惊又喜,“不是都说婴儿要红要粉才能白么?” “黑也行的。老八生下来时是粉粉的颜色,先头的世子静珏生下来就黑,你公公百日上看着他的脸还说,这就是块炭么。等长到七八岁时,学里给他取了外号,叫玉郎。” 德雅很贴心地问,“老太太,您最疼的就是他吧?可惜那么好一个青年,居然夭折了。” 老太太叹了口气,“他殇了,你祖父躺倒了一个月起不来,揪心扒肝地疼啊。那孩子从小是跟我们长的,念书习武,都在眼皮子底下,睡都睡在我屋里,是你祖父的命根子。从小到大,他最懂事,挨的打也最多,他这一去,你祖父空把鞭子甩得响亮,再也舍不得落在孩子身上了。老八比他哥哥少挨了多少打。” “老侯爷更舍不得打庆哥了吧?” “庆哥一个奶娃娃,怎么舍得打。等他顽皮的时候,恐怕这世上早都没我们了。” “老太太,您和祖父一定要长寿哦。庆哥需要你们疼,也需要你们管呢。咱们府里属您两位老祖宗最会教孩子了,我们家侯爷一直这么夸赞您。” 老太太听着赞美,明白德雅在跟她耍小聪明。易嫁入门,人品不正,她现在最担心婆婆会抢夺孩子的抚养权,所以拉着她和老侯爷顶在前面。对于这样的小伎俩,老太太反倒有些不喜,做母亲的想照顾孩子,有话直说多好,何苦兜圈子把老祖宗往里头绕。 小世子出生的消息需要派人去送信,田庄庄头借机把今年新打的夏粮和早秋作物装了十辆大车,一起运送到北京,许静瑜又给府里的长辈和女眷们置办了不少山东特产,也装车一起启程。 光阴如箭,时令很快转冷,庭院里黄叶满地,显出浓浓的秋意。偌大侯府,只有寥寥几位主子,每天接触的就是这几个人,不免有些寂寞之感。 德雅急于想得到一个承诺,撵着老太太话赶话地劝服,终于惹得老太太不高兴起来,看孩子的次数从每天三次变成了每天一次。 日子长得无聊,得知静琬夏夕跟着姜云姬学管家,老太太索性自告奋勇地一起教她们。 姜云姬教授的大多是基础管家课程,包括四季家事,调派活计,解决矛盾,处置奴才等。老太太侧重于世家来往的规矩礼仪。如何送礼,如何回礼,官阶品级不同,规矩讲究也不同。静琳一进宫,侯府与宫里的交道也多了起来。在家里如何打赏宣旨太监,如何接旨奏对,进宫时怎样品级大妆,怎样打赏宫女女官,诸多讲究,条条都不能错。老太太娓娓讲来,如数家珍。夏夕和静琬只好带上笔记本,规规矩矩地先把有用的知识点全部记下来,下去再复习背诵。老太太教导过程中不免对夏夕心生怜悯,周氏半点不教,堂堂侯府嫡小姐时常明晃晃地问出极度白痴的问题,连起码的常识都不具备。大家闺秀这般教养有欠,实在被亏待得可怜。 德雅将满月时,患上了妇科病,大夫隔一天登门看诊一次,德雅迫不及待地想要康复。可是药一碗一碗喝下去,病症却缠绵难愈。大夫明确表示症状彻底消除之前,忌夫妻同房,德雅只好无可奈何地应承下来。 派往北京送信送东西的大车十来天后回来,给夏夕带来了丫丫的消息。 二老爷许萱河在家信中首先向夏夕道喜。丫丫一幅《鸡雏少女图》让皇帝对未谋面的静琳产生了好感,也让整个皇室对这幅画的作者产生了好奇。在得知丫丫是个年方七岁的小丫头时,一向爱惜人才的纯亲王起了怜才之念。他亲自旨令侯府为孙丫脱奴籍,建良籍。待帝后大婚当日,按例奖掖功臣之时,由新皇特旨恩赏她画院九品待诏之职,每年领恩赏银子45两,粮米22石。许萱河信中要求夏夕出具脱籍许可证明及丫丫卖身的红契文书,他将尽快为丫丫办妥此事,东直门内春柳胡同的一所小四合院介时也会直接过户到丫丫名下,算是给丫丫的谢礼。 一封信念罢,满屋子的人都傻了。 这丫头是越过龙门成了精了? 夏夕对画院待诏是个什么职位完全不懂,从字面上理解,从明年端午起,丫丫就可以领朝廷俸禄,算是享受皇室特殊津贴的艺术家了。 七岁的棋院待诏史无前例,这丫头一举成名了。 想起北京城宫廷民间处处好奇议论的情形,夏夕内心压抑不住地狂喜。她原本计划等丫丫再大上几岁为她脱籍,如今这小丫头硬是靠着一笔出色的画技改写了自己的命运。 老太太赞叹了半天,念及了纯亲王的好处,“老姑老爷一向是个最爱才的人,他也会赏这丫头的。” 夏夕却以为再大的奖赏也不及棋院待诏的官位来得堂皇正大,熙朝的官员建制她不懂,有工资的女人肯定是不多的。 静琬忽然说,“棋院待诏算是个女官吧?女官可只有宫里才有,皇上会召丫丫进宫吗?” 夏夕顿觉错愕。丫丫心心念念要找钟言,一进宫万事皆休。她怎么肯?可是如果皇帝下旨要她必须进宫,却又奈何? 好消息还没消化,心就被高高地揪了起来。待到许静瑜回家,夏夕赶紧就这个问题进行讨教,把许静瑜也难倒了。七岁的女待诏,熙朝从所未见,还真没个旧例可循。 不过,经许静瑜解释,夏夕总算把棋院待诏的来路摸了个清楚。 所谓待诏,待天子命也,都是以艺术才能供奉于内廷特殊人才。熙朝内廷设有琴棋书画四院,原本是个闲置机构。早年间,纯亲王不喜朝政,偏又风流自许,他舍得砸银子买孤本书籍和传世名画,爱好音乐歌舞,对诗人墨客也礼遇有加,爱才之名街知巷闻,因此纯王府引得大批人才汇聚。最早这些人全部是被当做门客收留的,时间久了,出色的艺术家越来越多,纯亲王遂想给这些人以相应的职位,向外界证明朝廷对英才杰能之士的尊重和认可。他向先皇陈词,朝廷吸纳人才不应该仅仅局限于科举这一条路。应该给这些在艺术上颇有造诣的人一个切磋和施展的空间,促进文化繁荣,歌颂盛世太平。这番见地获得先皇支持,内廷四院成为朝廷接纳这些精英艺术家的一个专门机构。近十年间,数十位待诏获得封赏,四院成为熙朝文化发展的一个高地。 许静瑜搜索着自己的记忆,记起有一位乐娘公孙媚,擅长演奏箜篌,有芙蓉泣露的美誉。但她虽然名满北京,却未能进入四院任职,不足以为丫丫提供一个例证。 许静瑜说,“照我的推测,如果丫丫进宫,最合理的办法是跟随静琳做陪嫁女官,大婚当日封一个画院待诏,一切都顺理成章。” 夏夕闷闷地说:“我必须阻止。我不想让丫丫进宫。” 许静瑜不解:“为什么?进宫是件好事啊。” 夏夕苦笑,“丫丫年纪小,进宫会招祸的。她又是天真烂漫的性子,跟捷哥相处得也好,还是留在侯府长大比较安全。如果当待诏必须进宫,我们能不能辞了它?” 许静瑜皱眉,“一般的待诏都是内廷委任,丫丫这个待诏,那可是皇上特旨,怎么辞?” 夏夕倒吸一口凉气,这还弄出抗旨不成?一念至此,更揪心了。 许静瑜连忙安慰,“七嫂,你别急,这个事因为无例可循,反倒容易想办法。你亲自给二叔写封信吧,把你的想法告诉他,让他去斡旋此事。二叔的能力你尽管放心。他如今是皇帝的岳父,这点事应该没有问题。” 夏夕心里好受多了。 回到自己屋,才打开朱漆封印,看丫丫写的亲笔信。似乎许萱河还没有对她说起棋院待诏的事,丫丫的信里只字没有这方面的信息,通篇都是告状,字里行间看得出,这丫头和管家在北京为了铺子的事闹得不可开交。 夏夕忍不住地笑。 丫丫从石家庄回到北京,就开始操心两间店铺的转行问题。拿到她的印章和信之后,丫丫直接就找到了七房总管许树生,要求许树生支银子供她装修。许树生从来没听过装修这个词,不明所以地发怔。丫丫说了半天许管家才听懂,一听两间铺子除了主体不拆,屋子里的地面墙壁天花板全部要大整一遍,直接头大了。按他的想法,白灰刷上一遍就齐活,哪里需要这么折腾,可是小丫头傲慢无比,说一不二。他想拦着,七奶奶又有信有话,万万不该抗命。可是让他事事听这个七岁的小丫头拨弄,责任心又让他日夜不安。七奶奶明晃晃地背着个糊涂名儿,如果他再不负起责任,七爷这点家当非让小丫头给败光了不可。 失眠了几个晚上,他想出了一个办法,抠钱。丫丫开口要500两,他只给100两。 这是考验忠心的时候了,他一定要千方百计地为七爷看好这个家。 丫丫要北京最好的木匠,他没打折扣,找来了。丫丫第一件事就是扩宽门脸,原来的铺板什么的全部淘汰重做,新铺板点名要好木头好手工,下功夫做得和屋里的柜子一样滑不留手。许树生皱着眉忍了。 铺板做好之后,按常规是刷成朱漆大门。结果丫丫不知从哪里弄了两桶橙黄墨绿色儿的,一板子黄,一板子绿生生涂出了一个花门。全北京独一份,许管家怎么看怎么别扭。 匾额也是。别家的珠宝斋都是一块黑漆大匾,大大的金字招牌。她偏不,在房顶上拉通支起一块跟整个铺子一样大的角铁架子,上面蒙了一层厚帆布,深蓝色的夜空,满天的流星雨光华闪烁,中间三个一米见方的白色大字:尔雅斋。下面还有一排小字:仿制宫廷珠宝,引领京都时尚。这张全北京最大的招牌一架上房顶,立刻引得行人议论纷纷。 再看着上面宫廷珠宝的字样,许管家只觉得戳得眼珠子疼。四小姐还没进宫呢,七房就这么嚣张,这样真的可以吗? 作者有话要说:  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我偷偷摸摸地回来了。就算被指江郎才尽,也不能把这篇文坑了。对不起,我实在太慢了,这阵子收心专心写易嫁,争取改正错误。 第96章 抄袭 外观弄好了之后,丫丫转头开始对店铺内部动脑筋。她点名要最好的云石做地面,许树生一气之下,偏偏买了几车青砖。把丫丫气得头昏,拦住马车不许卸货,逼着当场退换回去。一大一小在大街上打别扭,许树生自觉理屈,拗不过臭丫头,只好让一步,追加一点银子,只给南城珠宝铺子买了云石铺地,北城包子铺死都不肯退掉青砖。谁家卖个包子还铺云石地面?赚的钱都不够付地砖钱。 丫丫抢不出银子,无可奈何,只能让步,恨得在许管家身后磨牙。 木工开工之后,丫丫精心为珠宝店设计了透明式的货柜。当玻璃这种天价物品出现在采买单上的时候,许管家实在撑不住了。不请示七爷不行了。七奶奶被这臭丫头施了蛊,由着她胡闹。七爷再不出面,眼看就要败家了啊。 丫丫满不在乎,成,要问就去问吧。反正吊顶,绫绸壁纸贴墙,云石铺地,做沙发,做货架,还要做北城包子铺用的新式火车椅,样样都需要时间。七奶奶还在山东,明年春天才能回来,慢工细活好好做,完全不用着急。她还想要尚宝司一位老师傅做质量和技术顾问,可新皇后尚未进宫,这事暂时不能落实。 借着管家要向七爷请示,丫丫和珠宝店的掌柜一合计,添置三台新的打孔机、定形机,拉丝机还得2000两银子,包子铺那边数额不大,反倒可以忽略不计,你一块请示了吧。 许管家几乎要哭出来了,眼看五千两银子就没了。原本两个店一年才能赚几百两银子,这还没开张呢,先赔了几十年的利润。糊涂四儿当真是在瞎胡闹啊。 丫丫信里结结实实告了许管家一状,顺便狠狠地赞美了一番七爷。许管家讨主意的信一到大同,七爷立刻派人飞马送回三千两银子,嘱咐许管家凡事听七奶奶的命令,不得延误。 七爷口信传到之日起,许管家完全自暴自弃了。丫丫提出需要三万两银子来买珠宝材料时,许管家虽然眼皮直跳全身发抖,终于还是忍住什么都没有说。 城北包子铺的装修工程业已完工大半,招牌也挂出去了,叫七宝包子铺。丫丫信里催促捷哥赶紧把包子的操作要领写成细则送回北京。七宝包子铺可以赶年前开张试营业。七房的厨娘丫头们都已经回京了,奶娘朱嬷嬷现在在府里管事,挺小心谨慎。大太太偶尔过问一下。丫丫自己大半时间忙装修,跟管家走得比较近,一直没有见过大太太的面。现在她有静琳母女护着,想必安全无虞,敬请放心。 夏夕看罢信,考虑把府里的厨娘调去包子铺当大厨,就不需要匆匆忙忙外请厨师了。原本点心铺子的那些人做的点心不大受欢迎,索性改行当助手,包包子应该没问题。 包子铺的事情需要跟捷哥仔细商量。夏夕按下不提,继续在老太太屋里听老太太讲规矩礼法。天擦黑时,蔡嬷嬷打发丫头来禀报说,“学堂里孔师傅求见八爷,八爷不在就求见七奶奶。” 女眷们都是一愣。孔师傅此举不大合乎侯府的规矩。 钱姨娘说,“定是捷哥在学堂里淘气打架了。” 夏夕点点头,很可能的。学了半年武术,捷哥走路都不肯规规矩矩,不是踢腿就是抡拳,显摆得不行。年龄虽然小,但是真和学堂里那些小孩操练起来,吃亏的多半是人家。能被孔师傅拎回来家访,说明过失在他。 老太太说,“我来见吧。你毕竟年轻,老八也不在,你单独见外男不好。” 夏夕说,“让您受累了。” “你也一边坐着听听,用不着蝎蝎螫螫的做出一副小家子不敢见人的样儿。捷哥无论出什么事,你都应该第一个知道。” 夏夕说:“是。” 屋里子嬷嬷丫头站了一大群,摆足了架势,老太太和夏夕加了一件见外客的罗衣,这才传孔师傅进见。 捷哥进门的时候,孔师傅依然拉着他的小手。捷哥有点蔫巴巴的,看了夏夕一眼,眼皮子又耷拉下去了。 孔师傅是个五十开外的瘦老头,神情严肃,向老太太和夏夕行礼问安。 老太太说:“免,孔师傅一向少会,捷哥正是淘气的年纪,让你受累了。” “不敢当,老太太,捷哥聪慧颖悟,天资过人,确实是读书的一个好苗子。我今天来,是有件事想跟府上长辈沟通一下。越是学有余力的孩子,越要严格要求。如果染上坏毛病,学业不成反倒成了小事,品格坏了就麻烦大了。” 夏夕说,“谢谢孔先生。我年轻识浅,教导孩子肯定有不到的地方。劳您亲自登门,请问,捷哥今天闯什么祸了?” “他抄袭。” “抄袭?”夏夕吃了一惊,再看捷哥,抽巴得像只蔫苹果。 “禀老太太、七奶奶,许氏家学现在收了族里和亲眷70来名学生,按照程度,分了个进学班和开蒙班。开蒙班孩子多,屋子挤,捷哥不愿意在开蒙班呆着,我看他识字有些基础,也就默许他呆在进学班了。” 夏夕和老太太都点头,这个大家都知道,侯府长房逃难,来山东共六个稚子,捷哥是唯一一个不肯老实规矩写生字的孩子,偏偏年龄最小。 “捷哥虽呆在进学班,我也没照进学的要求来勒逼他,还是按开蒙的标准对待的。我讲四书五经,他都专心地听。小小年纪就能理解这些,我着实高兴,提问他生字词汇什么的他也都能答得上来,说明他至少没有落到人后头。但是进学班听完课要写八股文的,写作于他而言着实艰深,所以我从未要求过。就是因为我这一点疏忽,捷哥半年以来不写文不写字,成了个不温书的孩子。” 捷哥大眼睛一忽闪,很无辜地瞄了一眼师傅,又瞄了一眼大家。 静琬忍不住露出了笑意,她明白捷哥的意思,这怪谁?你还好意思告状? 老太太说:“这样不行,学而时习之,才能牢牢记住。” 孔师傅回答:“正是这个理儿。” 夏夕不由得皱眉,“要是温书,捷哥是不是就要像其他开蒙的孩子那样写很多字?” “是的。这是必由之路,每个人打小都是这么念书的。眼过千遍不如手过一遍。” 夏夕一时无言以对:“哦,倒也是。” 孔师傅又说:“今天早课,我给大家一个时辰,要求他们写一段摘自《大学》的八股文。特意叮咛捷哥,写十篇大字交给我。结果一个时辰之后,他交给我的不是大字,而是这个。” 说着,孔师傅从袖袋里掏出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丫头接过来交给老太太,老太太扫了一眼,不明所以,顺手递给了坐在她下首的夏夕。 夏夕拿过来一看,直接傻眼。题: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 文:王者平天下之财,以道生之而已。 夫财不可聚而可生,而生之自有大道也,可徒曰“外本内末”乎? 且平天下者,而权夫多寡有无之数,宜非王事之本务也。不知生民有托命之处,无以给其欲则争。两间有不尽之藏,无以乘其机则敝。惟不私一己而以絜矩之意行其间,所为导利而布之上下者,诚非智取术驭者之所能几也。 吾为平天下者言生财: 财本无不生也,财一日而不生,则万物之气立耗,而生人即无以自全,知其本无不生,而长养收藏,可以观阴阳之聚。财亦非自生也,财一日而不生,则万物之精易散,而大君于是乎无权。知其不可不生,而盈虚衰旺,可以调人事之平。 捷哥每天认认真真写一个多时辰大字,字体倒是练得很不错,但是写在纸上的这堆字说的是什么,她还当真是弄不明白。文章的题目可以这么长吗? 她伸手让捷哥过来,问,“你写的这是什么?” “八股文嘛。” 夏夕又读了两遍,大概意思弄了个七七八八。看不懂这篇文的水平怎样,只惊喜一点,捷哥可以用古文写作了。 “说说看,一段一段都是什么意思?” “第一段是破题,第二段是承题,第三段起讲,第四段入手,最后一段是起股,时间不够,我还没写完。”说罢嘴巴嘟了起来,装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 夏夕摸摸他的脑袋,问孔师傅:“孔师傅,您是说这篇文是抄袭的?” “回七奶奶,我觉得是。” “那您问过吗?抄了谁的?” “学里这帮学生互相通气,打了几下,没人承认。下学了,我考虑这件事事关品德,不算小事,索性带他回家来,希望和府里的长辈一起来说道说道,不能让孩子长歪了。” 捷哥把肥肥的小爪爪伸了出来,左手手心四五条血道道,已经肿了。蔡嬷嬷一看,疼得直抽气。 夏夕摸了摸他嫩嫩的小手,捷哥疼得一躲,嘴里啊地叫了一声。 孔师傅脸上还是一派凛然,打了人家孩子,他半点都不心虚。 “真是抄的?”夏夕悄悄问。 捷哥嘟起嘴巴,也压低了声音说,“我自己写的。师傅让我一个生字抄十遍,我倒宁可去写八股文。” 夏夕忍不住微笑,抬头看着孔先生,“先生今天怕是冤枉人了。捷哥说是自己写的。” 孔先生脸上现出愠怒的表情,“这是不可能的。” 夏夕说:“先生有所不知,捷哥早慧,智力出众。我在家教他识字就发现,他很好教,几天就学四五百字,进展神速。进了家学之后,他一直给我念叨说您是个难得的好先生,四书五经学着也很有意思,他喜欢上您的课。七爷探亲时又给他买了不少四书集注之类的书,他每天下了学堂之后总是要认真看一看,您当天刚讲的内容,包括不认识不明白的字词句,他定是要弄懂弄通才放手的。遇到了您这样的名师,教了大半年,提笔成文,我觉得不算过逾。” 预习听讲复习,捷哥学习上不用她操一点心,自己就把自己管理得好好的。前世小宅男又爱看杂书,经济,军事,历史,时政,科幻乱七八糟涉猎广泛,视野反倒比夏夕要开阔。 孔师傅虽然心里舒服了些,想一想,还是摇头。五岁能文,就这追鸡打狗的小顽童?没这个道理。 夏夕问:“孔师傅,八股文我不懂,依您看,这篇文章怎么样?” “如果狗屁不通,我反倒相信是他写的。此文言之成理,制艺更是工整规矩,竟是一篇不错的文章。” 夏夕笑了笑,“孔师傅,您没遇到过捷哥这样的学生,怕也低估了自己的能力。捷哥念叨您半年了,说您是好师傅,我信他。” 孔师傅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位奶奶奉承自己的学问,却也否决了抄袭的指控。慈母这是在护短吗? “这么办,如果您觉得这篇文章还行,就让捷哥当着大家的面写完它。或者,您重新出一道题,让他当您的面从头写起,真相怎样就一目了然了。您觉得怎样?” 作者有话要说:  更一个。捷哥崭露头角。势必得抓紧了。人家俩人各有各的成名之道,大男人落在后头了哦。 第97章 对对子 孔师傅这时反倒生不起气来了,“好吧,捷哥,听题: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不用写完,写到起股就可以了。” 捷哥故意把血啦啦的左爪子伸给师傅看,孔师傅咳嗽一声,顾左右而装看不见。 少来这套。 静琬忍着笑把他拉到一边,蔡嬷嬷早已准备好了创伤药,戒尺打的爪子上没有外伤,只有淤血,用细布帮他洗净,敷上活血化瘀的药膏,外面又缠上一圈细纱布。 这时许静瑜也回来了,女眷们纷纷退下,留下许静瑜和孔师傅俩人盯着捷哥写文章。夏夕吩咐厨房送上酒菜,请八爷替她好好招待师傅,许静瑜自是责无旁贷。 侯府正堂旁边的耳房里,两个大人在喝酒,旁边的罗汉床上,一个小崽子嘴里咕咕哝哝地在写文章。许静瑜也不相信这篇文章是捷哥写出来的。静珏故去之后,继承爵位就是他的命定的道路,因此并没有像其他子弟那样在八股文上下很大功夫。但是幼学开蒙时学过几年,眼光是有的,这篇引自《大学》的八股文立论清晰,制艺工整,逻辑严谨,颇有见地,怎么看也不该出自这个小家伙之手。捷哥手上缠着绷带,嘴里念念有词,一旦发现这边留意他,立刻吸气呼痛,撒娇邀宠,孔师傅怒目而向,他目光一黯,立刻放下爪子,规规矩矩埋头写字,再也不敢作怪。 许静瑜和孔师傅相视而笑。许静瑜打听起近年来家学在春试当中的表现情况。 这所家学是在老侯爷致仕后回乡探亲时建起来的,校舍紧挨着宗祠,每年拨300两银子维持开支,免费接收许姓贫困子弟就学。老侯爷和侯爷银子给得痛快,族长和管事们舍得请好先生,近二十年来,这所家学考出了秀才十七人,名声传遍了德州。渐渐的,有亲戚家的子弟愿意缴纳束脩附学于此,族长倒也大气,准了。一来二去,许氏家学的规模扩充到了六七十人,规模之大,德州罕有。多了附学束脩的收入,学里更不缺银子,授课的师傅一下子请了三位,一位擅讲八股,一位擅讲策论,都是当地小有名气的饱学秀才。掌教孔师傅更是从曲阜延请的良师。在这几位师傅的严格管理下,许氏家学学风很正,应试的表现愈发出色。 孔师傅教学经验别具一格,尤其是对于启蒙的孩子他有一套相当有效的办法。家学里启蒙的孩子年龄大小参差不齐,基础不一,无论是初学,还是已经念过几年的,孔师傅最严格的要求就是背,每天查考念书的遍数,今天教的这一段,至少要高声念一百遍,确保毫厘不差地记住。这一百遍的念诵辅以摇头晃脑的姿态,既有音韵,又有趣味。 同一间屋子里,学生的天赋也高低错落,天赋高的,每天可以背六、七百字,中等天赋的大概背四、五百字,再笨点的大概背二、三百字,每个人进度不相同。就在这背诵与记忆过程中,孔先生才能掌握到自己讲书的节奏。 如果有学生念五百字,十遍背不下来,减成四百字,四百字还背不下来,减成三百字。十遍能背下来,那就教他意思、再督促他背一百遍。记性差一点的学生,背诵的数目加倍,他要背二百遍。到第二天上课,昨天上的课背一遍,接著再教底下的文字。在一个教室里面,每个人进度不一样,靠着这样实打实的背诵功夫,几年下来,孔先生养成了不少学生的自悟能力,所谓读书百遍其义自现,就在这摇头晃脑吵声震天的念诵之中得以圆满完成。 唯有侯府这位小少爷,从一开始就表现得相当出格。晃着身子背诵,摇不到半个时辰他说头昏。学堂里强调开声大诵,别人读100遍时,他瞪圆了眼睛看,一脸的惊奇,到师傅催促他也出声念时,他居然说喉咙痛。到写字时唯有他嫌多,嫌麻烦,头天上课师傅也不好意思打,眼珠一错,他自作主张地坐到进学的大龄学生中去了。 进学的学生照样要背,别人吵得沸反盈天,他用手指塞着耳朵,自己默默地看,看一会就开始画画,孔先生查考过他的进度,就这么赖兮兮地混着,他的识字与背书居然还不错。放在蒙童当中,至少也能排在中等位置。侯府子弟娇惯,又确实小,他也不好过分严厉。混了这么久,他忽剌巴拿出一篇文章来,质量堪称优异。 孔师傅没法相信。 酒喝了半酣,漏刻过了辰时,捷哥也磨蹭够了,提着一大张纸过来交卷。孔师傅先拿过来看,端正秀丽的笔迹,清清楚楚地写着满篇的工笔小楷。 题: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破题: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 承题:盖圣人之行藏,正不易规,自颜子几之,而始可与之言矣。 起讲:故特谓之曰:毕生阅历,只一二途以听人分取焉,而求可以不穷于其际者,往往而鲜也。迨于有可以自信之矣。而或独得而无与共,独处而无与言。此意其托之寤歌自适也耶,而吾今幸有以语尔也。 入手:回乎,人有积生平之得力,终不自明,而必俟其人发之人有积一心之静观,初无所试,而不知他人已识之者,神相告也,故学问诚深,有一候焉,不容终秘矣…… 孔师傅的眼珠子终于鼓突起来,看完一遍,想一想,再看第二遍。 捷哥忽闪着大眼睛,靠在许静瑜的怀里。学了半年,八股文的要领已经完全掌握了,自己亲手写古文这是第一遭,心里也没底。 许静瑜轻轻地搂住他,越来越疼爱这个侄子。 孔师傅满脸羞惭,摩挲一下捷哥的头顶,对许静瑜说,“果然冤枉了捷哥,请八爷瞧瞧这篇文章,不可思议啊。” 许静瑜接过字纸,迅速地浏览一遍,吃惊之下,一遍未看完,又从头开始阅读。隔着半间屋子,俩大人盯着,作弊的可能是不存在的。五岁的小子扭着屁股坐不住,三心二意,念念有词,费的时间着实不少,但是文章既工整又漂亮,当真的不可思议。 “很不错,是不是?”许静瑜激动得声音都发颤。 孔师傅点头,眼睛同样闪闪发光。奇才!夸赞的话都到嘴边上了硬生生地咽了下去。捷哥在一边察言观色,这时候放心了,又开始摆弄他的左手。 许静瑜忍着笑把那只爪子抓在了怀里。臭小子挨了几尺,一直憋着想让师傅难为情,他是长辈,要给师傅留着点面子。 孔师傅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一点笑容,“捷哥,你认一个字,写几遍。” “一遍。” 两人倒吸一口气,互相对视一眼。 “那背书呢?” “不要太长的,也是一遍。” 孔师傅只觉得脑门上一条大血管别别直跳,不由得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他要求学堂里的学生每篇文章念上百遍,难怪这顽童天天画画,学堂的进度对他而言实在是拖沓极了。 “听七奶奶说,你在家自己温书?” 捷哥点头。 “怎么个温习法?”许静瑜也好奇上了。 捷哥眼珠一转,“是七奶奶教的,先把明儿师傅要讲的文章看上几遍,把不明白的地方记下来,第二天师傅讲到的时候专心地听就是了。晚上回家,看看书上讲的和师傅讲的有什么不一样,不懂的地方疏通弄懂就是。然后再看下一天的。” 孔师傅又问:“那我讲过的内容你全都弄懂了?” 捷哥点头,“是啊。” “会背吗?” “会。” “《诗经周南芣苢》,背背看。” 捷哥想了想,童音里带着一股难言的稚嫩天真,朗朗上口:“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撷之。” “这是什么意思?” “女人们干活时唱的歌谣。芣苢是一种可以吃的草。不一样的六个字都是采摘的动作。薄言是发语词。” 孔师傅点头,夸了一句:“好。”转头告诉许静瑜,“这是上个月我讲的,难得他还记得。” “我的记性可好了。”捷哥说。 许静瑜笑着揉揉他的脸,“知道,你背棋谱那时候我就知道了。” 孔师傅说,“脑子里多大点地方,背棋谱,不如背四书五经。” 捷哥很认真地对师傅说:“背棋谱和下棋都是锻炼记忆力的,脑子里大得很,占不完。” 孔师傅对许静瑜说,“我在德州,也听到了七奶奶下棋的名声,这一对母子都是天纵聪明,了不起。” 许静瑜微微一愣,有心纠正,又把话咽了。 孔师傅对捷哥说,“捷哥,从明天开始,我就认真教导你做八股文。若八股文做的好,随你做什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捷哥问:“写诗也有帮助吗” “那当然。八股后起股、中股、后股、束股要求严格对仗,对对子和写诗就能用得上。” “哦。” “你写过诗吗?” “只写过一首。” 许静瑜笑着把那首蜈蚣诗念给孔师傅听,孔师傅大笑,连夸不错,捷哥连忙又把自己的困惑说了出来,这首诗为什么没有对仗。 孔师傅说,“好诗讲立意,如果有好的立意,不对仗也没关系的。你这首诗活泼灵动,趣味新奇,当真不错。你练习过对对子吗?” “没有,我就是背了《格律启蒙》。” 孔师傅喝了几盅,兴致勃发,高兴得很:“我们来试试。我出上句你对下句:老师傅。” 捷哥不假思索:“小学生” "老秀才。" "小进士。" "小进士读书,三元及第。" “大老板经商,四季发财。” 孔师傅很满意,看看周遭的景物,继续出对子:“ 一窗月影。” 捷哥想了一会,对道:“两耳琴声。” “三光日月星。” 捷哥诧异地问:“这个师傅你不是在学堂教过吗?四诗风雅颂。” 许静瑜笑逐颜开,孔师傅也频频点头:“最后出一个难点的。是说你爹忠武将军的:思君思国思社稷。 捷哥眼珠子一转,立刻吃吃地笑了起来。许静瑜拍拍他的脑袋说,“笑什么,赶紧对啊。” “那你们不要骂我,我也是听人家说的,可不是我自己创的。” “知道了,快说你的吧。” “思君思国思社稷,我对一个:赏花赏月赏秋香。你们都不许骂,这句可不是说我的。” 孔师傅和许静瑜语塞,对视一眼,忽然一起纵声大笑。 作者有话要说:  无规律更,自己都很混乱。力争一周更四次以上。不怕慢就怕站呐。 第98章 游学 这个冬天少有的干旱,整个一冬不见雨不见雪。虽说春夏时新打了几口井,离得近的,拉水能浇上几茬,离井口太远的,实在没招。田庄的庄头急得见天在地里晃悠,雨雪一点也没望下来,倒时常看着八爷骑马带着侄子出门。尊卑有别,庄头也不敢多问,只是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常常感叹一声,八爷也是有儿子的人了,凭他对侄子的这份温存关切,将来肯定也是个宠孩子的主。 许静瑜带捷哥出门做什么?开阔眼界,增长见识。 捷哥那一晚,表露出特异的学习能力,孔师傅如获至宝,第二天开始就给捷哥开了小灶,别人念诵100遍的时候,孔师傅把捷哥带到自己屋里,给他单独授课。十几天教下来,越教越惊喜,记忆力超好不说,论起提头知尾,举一反三,微言大义,胸藏锦绣,直是生平从未遇过的读书奇才。在用了七天讲完一本《礼记》,又用了四天讲完一本《中庸》之后,孔师傅给许静瑜写了一封信,明确表示以捷哥的天分,每日关在书斋并不利于学业的进步,因为那点功课实在不够他学几年的。纸上得来终觉浅,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侯府如欲培养一个奇才杰能、通晓世情的读书人,应该在扩展视野上多下功夫,尽力让他多接触些有知识有阅历的名士贤达,潜移默化地提高自己的见识。 许静瑜深以为然。 他到了德州之后,在官场,学界和军界,广交朋友。他身份既高,人又客气谦逊,自是处处受欢迎,官宦士绅无不以与他相交为荣,真要带着捷哥增长阅历见识,德州为他敞开着大门。 捷哥年纪幼小,学业进度倒也不必着急,德闵是女眷,出门的机会就很有限,纵有,也是从一所府第到另一所府第,所以这个带捷哥经历世情,拓展视野的任务责无旁贷地落在了他的头上。 他征求夏夕意见时,夏夕十分感谢。不过她与孔先生的观点小有差别。孔先生让捷哥接触名士,夏夕建议许静瑜不拘什么名士农夫,带他多了解社会现实就好。一个不问稼穑,不懂民生的学子说白了还是书呆子。 许静瑜对她的观点更是佩服。原先他计划着带捷哥多去几趟龙山书院,也可以顺道多走走几位书香世家。这会儿反倒无所谓了。仕途经济是连在一起的,能臣干吏哪个不是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之辈? 这个冬天不下雪,侯府明年势必要减收,可是许静瑜却因着这个小顽童而每日里欢欣鼓舞。他每天都要带着捷哥出去转一圈,有时是世家,有时是农家,捷哥听说种一亩小麦能收300多斤,今冬这么旱,怕是连100斤也收不了时,脸上的诧异可爱得让许静瑜直接上手捏歪了他的脸蛋。 侯府在德州有4000亩良田,一半水田,一半旱田。旱田受灾情况格外严重,因此许静瑜带着捷哥去的也最多。佃农们见到他们,无一不在诉苦叫穷,盼望着来年能减租,许静瑜做事却是个周到的,不肯立刻表态。租赋是立家之本,未经长辈许可,他不能擅自处分。周围还有四五家大田庄,也需要互相通个气。 许静瑜带着捷哥去拜访世家时,从不高调吹嘘这个侄子天资聪明,只说仰慕世家门风,带孩子来见识。许静瑜和人谈话时,爱听不听随他的便。捷哥如果不太感兴趣,就一头扎进人家的藏书阁,找喜欢的珍本书看,一钻就是大半天。一冬转下来,捷哥才名不显,反倒处处落下个好学的名声。 许静瑜很满意。 捷哥跟着许静瑜,在许静瑜身上学到的东西更多,很佩服这位八叔的做事风格,潜意识里就拿许静瑜当了自己的榜样。 看了人家不少珍藏的书籍,以此为掩护,捷哥为侯府田庄出了一些增产增收的主意。比如种子要筛选,不能抓起什么就种什么,最好选颗粒肥大饱满的种子来播种。旱田里应该开挖灌溉渠,引流灌溉,不能一味地靠天吃饭。他回忆前世在博物馆和农家乐看到的木头水车的结构,画了一幅简易水车图。没有电力,只能是人工踩水,在天旱要挨饿的情况下,佃户们还是愿意吃这个苦的。至于欧式那种大型水车,太过惊世,他想等他过了二十岁再献宝不迟。 捷哥理科好,空间立体思维能力很强,跟丫丫又学了几个月画,画出的这张水车图,结构明晰,一看就懂。许静瑜跟庄头一商量,立刻请了木匠做了一架,矗立在河畔,又动员佃户连夜挖了一条100米长的简易渠,四个青壮年汉子站在脚踏上,走路一般脚步轮换,河水被水车上数十个竹筒汲出,一起汇集在挖好的简易渠中,半个时辰,涓涓水滴化为汩汩水流,缓缓地流进了干涸已久的麦田。 佃农们大喜,一叠声地说着感激的话,性急的已经跑去挖渠准备接流了。许静瑜微微一笑,只把怀里的小侄子搂得更紧了。 春节到了。 一场大雪伴着年气漫天而来,覆盖了田野山川,覆盖了这一座屋宇巍峨的侯门府第。许静瑜手书的一幅春联贴在大门上,门头两侧挂了四只特大的大红灯笼,为这旷远寒冷的天地间增添了一丝暖意。 侯府留守人员太少,怕老太太觉得冷清无聊,许静瑜将族里近支的宗亲长辈全请了来,热热闹闹几大家子人凑在一起,喝酒划拳,吃饺子放鞭炮,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席间老太太说待二月春暖就动身回北京,也让这个大年夜充满了依依离情。 德雅生孩子过了百日,药吃了不少,身上的病却迟迟不得痊愈。大夫禁同房,德雅无可奈何,回北京的心思最为急切。她日夜渴望着与许静瑜枕边夜话的温暖,算算日子,许静瑜歇在青翎屋里的时间比跟自己同床的时间还长,心里就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不过德雅明显觉得日子好过些了。许静瑜承诺好好待她之后,态度就算不像新婚时那样亲昵,至少又重新变得温存起来。这样眉眼带笑的八爷依然是她深深钟情的男人。为了爱他,她付出了多么惨重的代价。 庆哥吃奶妈的奶,迅速地胖了起来,皮光肉滑,小嘴嫣红,两只大眼睛黑白灵动,睫毛修长,着实可爱。百日宴上抱出去,来贺喜的奶奶姑娘好几十口,人见人夸。德雅十分得意,心里也盼着回北京献给老侯爷和侯爷看,他们一定抗拒不了这个孩子。 做母亲的心痴,庆哥还不会说话,她就和许静瑜探讨起孩子的教育,许静瑜淡淡地说,像捷哥这样教育就很好,练武,下棋,读书,游历。了解民生疾苦,通晓世路人心,年少有志,诚实正直,为国为民,重情重义。 德雅的心里一沉,就像有块石头压了上来。虽是夸捷哥,许静瑜对德闵的欣赏未免太多了些。 “捷哥果然是个好孩子,不过为了他,您也没有少费心思。这一冬,他就跟个小尾巴似的跟着您,学里只去半天。我看,您比师傅都劳神。” 许静瑜说,“应该的。七哥顾不上,我是亲叔叔,理应把捷哥视如己出。” 德雅撇撇嘴,“我的庆哥会委屈的。父亲被人抢走了呢。” 许静瑜笑一笑,看看她:“女人就是这么小心眼!到了庆哥我更得花十倍的心思。” “真的吗?” “那当然。庆哥肩上挑着侯府百口未来几十年的命运,比捷哥的担子重得多。” 德雅心里熨帖了,“我会努力教庆哥的,琴棋书画我也会一些,念书识字这些入门功夫都不要您劳神,您就好好琢磨他的性情人品,带他增长见识。我们说什么也不能输给捷哥。” “捷哥天分之高,万中无一。你别这么比。庆哥是侯府第五代继承人,守成之选,要勤劳王事,谨守家风,约束子弟,遵章守法。不求有大功,只求无大过,保合家一世安宁则已。如果侯府还要再上层楼,我看八成是要着落在七哥和捷哥身上了。按史书上的说法,他们俩算是中兴之选。” “那捷哥的名声会不会压住庆哥?” 许静瑜想一想,说:“捷哥日后必定名满京华。有这样的哥哥,是庆哥的福气。你要放下与七嫂的心结,鼓励两个孩子多亲近,千万不要生了嫌隙。” “是,您放心吧八爷,我一定照您说的做。不过我有点不服气,等到庆哥四五岁上,我也给他启蒙。别的不说,我念书比姐姐好。” 许静瑜微笑着点头,“要强是好事,我拭目以待。” 正月里,来侯府拜年的人川流不息。除了亲戚世交,也有许静瑜在德州新交的朋友。这些人带上家眷来给老夫人问安,联络感情之余,也顺便会会七少奶奶。自恃棋力不弱的,当场提出挑战。主随客便,夏夕自是逐一奉陪。初一到十五,连下了半个月棋,从四品通幽,五品用智,六品小巧,七品斗力,八品若愚,九品守拙一路灭过去,成绩彪悍,无一败绩。 胜得次数多了,许静瑜对夏夕的棋力越来越有信心,可是这一场不输也实在让人自豪得羞惭。让先战败风雷程绍,德闵强势迈入当世超一流高手行列。许静瑜不知全国还有多少个三品高手,但是二品只有两人,可堪与她放对者寥寥无几,还真是寂寞如雪。 过了正月十五,捷哥又回了学堂。今年是小考之年,县试将在三月中旬进行。为了应试,孔师傅开始了强化训练。背书全停了,每天写三篇八股文,不写完不许下学回家。逼得捷哥也不敢继续藏拙,每天跟大家一起写,随大流一起交,然后在大家的讶异的目光中把师傅批改过的文章拿回来领悟。写过三十篇之后,他的文章成为课堂上老师讲课的范文。再写几十篇,孔师傅无奈地意识到,这个孩子的文章在许氏家学中占据了魁首。无论是制艺还是立论立言,他的能力远远高出他的年龄,简直堪称异数。 他想和许静瑜来交流一下这个孩子要不要试试去应考一回。这个意思刚刚流露,捷哥说,回北京我肯定要去考的,大人们都说好了。 孔师傅再不多言,继续猛火淬炼,揪着捷哥天天补课,将他未来得及学过的文章疏理一遍。考秀才跟考进士一样,考题同样出自四书五经,差别只在难易程度。捷哥的领悟能力强,记性又好,读过有了印象,就看临场发挥了。 孔师傅原本是个淡泊严肃的性子,这时也不免晕陶陶天马行空地展开想象。他是捷哥的第一任师傅,如果捷哥真的以六岁不足的年龄考上童生,进而考上秀才,势必震惊北京,声名远播。他这一生到这里功德圆满,不会再有比这更高更好的成就了。 二月中旬之后,天气渐渐转暖。侯府又派来一小队人马,在侯爷兵卫首领张胜民的带领下,迎接老太太回京。侯府里忙乱了一天,二月二十六,所有家眷告别了前来送行的亲朋好友,踏上了回北京的旅程。 作者有话要说:  啊呀呀,回北京了。真不容易啊。 第99章 回府 早春的北京依然春寒料峭,一队马车直接驶到了侯府大门前,因为台阶很高,所有人只能在这里下车。 车帘一打开,就看到外头黑压压地站了上百号人,领头的是大太太和二太太。男丁们各有公务,人显然不齐,夏夕似乎只看到大爷的身影一闪而过,奶奶们带着未成年的孩子们,还有府里众多的家丁小厮仆妇丫头一起躬身向老太太行礼请安,人多势众,颇有威势。 老太太笑着说,“免了,这大冷天,累你们久等了。” 大太太二太太陪笑走上前来,亲自搀扶老太太下车。另外的马车上,德雅,夏夕,钱姨娘带着静琬不等人招呼,连忙下车向两位太太请安。夏夕一个福礼刚行完,丫丫就一头扑上来抱住她的腰,脑袋正好顶在她的肚子上,高兴地说:“奶奶你终于回来了,我想死你了。” 夏夕笑着摸摸她的头发,示意她耐心等待。丫丫点头,又向还未下马车的捷哥冲了过去,双手在捷哥胖胖的脸颊上捏了一把,“我想死你了捷哥。你有没有想我?” 捷哥有点顶不住这种热情,脸红了,扭头往蔡嬷嬷怀里钻。蔡嬷嬷笑着搂住他,“大男人怎么还害羞起来了,都不如个小丫头展样大方。” 但是再怎么鼓励,捷哥也说不出个我也想你来。丫丫笑着又向蔡嬷嬷和姜云姬行礼问好,七房的奴婢婆子都站在一边迎接,谁也没她欢脱。 扶老太太上了软轿,大太太自是急忙来看新生的庆哥,奶娘因为不认识人,抱着孩子发愣,大太太走到她跟前,看到襁褓包得严严的,只留下一点气孔,笑了,“捂得这么严实,我就回屋再看吧。” 德雅陪着笑,对大太太格外殷勤:“哥儿很能睡,吃饱了睡一路,摇都摇不醒。” 大太太淡淡地说,“这么大的孩子可不就是天天睡觉,你指望他起早念书不成?” 二太太向夏夕走过来,夏夕再次请安,二太太笑着说,“你总算回来了。那丫头想你想得天天念叨,聒噪得我和静琳都快受不了了。” 夏夕又连忙向二太太道喜,静琳这时候也走过来问候,小姑娘穿着一件七八成新的海棠红妆花百蝠缎袍,袖口和领口露着两三寸的白狐毛,头上梳着堆云髻,简单地簪着一朵洒金珠蕊海棠绢花,妆扮远称不上华丽,却愈发衬得面如美玉,清秀脱俗。夏夕笑着说,“不敢当啊皇后娘娘。” 静琳脸一红,“七嫂,没个一见面就打趣人的,谁是皇后娘娘?” 夏夕故作诧异:“你不是?哎呀,二老爷报信儿的时候手一滑,写错了名字了。” 二太太听了微笑,小姑娘跺脚嗔道:“七嫂你不是好人。” 大奶奶四奶奶等几个女眷一起走过来,夏夕笑着对她们说,“各位嫂子好。我冤。” 四奶奶沈氏笑着说,“你冤什么呀,四姑娘脸皮薄,我们提都不敢提,你一下车就明晃晃地逗她,还敢称冤?” “那不怪我,明明是二老爷报错了信儿。” 几个女人一起笑了起来,四奶奶说:“她这会连二老爷也敢编排了。” 二太太笑着说,“老七媳妇去了一趟德州,性子倒活泼起来了。好事,看来将息得不错。前几日二老爷得到了好消息,老七又快要升官了。” 夏夕一愣,笑容定格,看上去颇有几分窘态。静琳笑着说,“还是娘得力,一句话就把七嫂说得不言声了。” 夏夕想了想,“男人升官究竟是不是好事?不都说悔教夫婿觅封侯么?官大了就更看不上家里的黄脸婆了。” 静琳说,“七哥还不够心疼你的?你回屋看看就知道了。” 二太太说,“这会先别急着回去,上房里先去向老侯爷问安吧。” 夏夕交待蔡嬷嬷姜云姬先回去安置,然后拉着捷哥,跟妯娌们一起说笑着步行向寿萱堂走去。 寿萱堂里,老侯爷照样是一副精神矍铄的样子,脸上泛着红光,很有神采。许静瑜德雅夏夕等恭恭敬敬请安,老侯爷笑呵呵地说:“罢了,几百里地坐车,腿脚累得慌,就别跪了。” 他这么说,小辈们又怎么可能不跪?年轻的主子加上老太太房里伺候的奴婢婆子们一起跪了一屋子,乌压压地磕头问安。行罢礼,老侯爷就要看看新生的嫡重孙。 德雅赶忙叫奶妈送上去。大太太也颇有点亟不可待地靠拢了来。 襁褓揭开,露出一张团乎乎的包子脸,大眼睛黑白分明,骨碌禄地转着看人,辨认环境。老侯爷满脸堆欢,皱纹像菊花一般绽放开来。 “光看眼睛,就是个有精气神的小子。嗯,是我许家的种。” 许静瑜说:“回祖父,按您原先的吩咐,这孩子就叫庆哥了。” “嗯,这就进三月了,索性等清明祭过祖,再给他上族谱。第五世嫡长孙,不可懈怠。” “是。” 许静瑜简略地报告了一下德州的旱情,别的情况来不及细说,就匆匆告退,去处理车马和财物。老太太从德州回来了,纯亲王府,还有各位出嫁了的姑太太姑奶奶家都有土仪奉送,他得看着下人一样样归置整齐,大太太好吩咐人挨家挨户去送。 老侯爷说,“孩子这会儿不瞌睡,放我这里,我逗一逗。你们几个坐了一路马车,尘土飞扬的,回去洗洗脸,换身干净衣裳,晚上家里给你们设宴洗尘。” 众人一起退了出来。临分别,静琳对她做了个鬼脸,低低地说,“七嫂,你回去看看你屋里多了什么?” 夏夕点点头,真的好奇起来了。她拉着捷哥的手,两个人穿过花园,从后角门进到自己的院子,蔡嬷嬷和姜云姬正打开库房忙着归置东西,夏夕从德州带的东西并不多,反倒是老七半年里陆续给家里送回十几箱物事,假奶妈朱嬷嬷也不敢擅碰,凡是送回家的,她都原样箱笼往库房一塞了事。 蔡嬷嬷和姜云姬这时候才打开箱笼察看,需要吹风晾晒的暂且放一边,器皿摆件,衣料皮货,名贵药材,珠宝首饰样样核对无误,分类入库。 夏夕看了一眼,屋里多了几个生脸的丫头,还有两三个年幼的小厮也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她在上房坐定,朱嬷嬷赶忙上来禀报,“七爷年前让人专程送回来两个丫头,两个死了丈夫的媳妇,让奶奶看着使。七爷说府里伺候的人手不可太过简省,怕奶奶受委屈。三个小厮是买来给捷哥的。以往捷哥年纪小,总在后宅呆着,慢慢地要去学堂念书了,跟前得有贴身伺候的人。七爷还捎口信,让奶奶在府里或者庄子里选几个稳重可靠的青年人当捷哥的伴当,护送他出门。” 夏夕点点头,“这些慢慢再说,我先去洗澡换衣服。” 丫丫冲了上来,“热水都是现成的,我带你去看。” 夏夕说,“热水有什么好看的?” 丫丫呲牙一笑,“换洗衣服都放在浴房里了,奶奶你跟着来就是了嘛。” 夏夕不明所以地跟着丫丫去了浴房,出乎意料地,浴房换了地方,紧邻厨房的一间大屋被从中隔开,外间放着屏风衣架什么的,内间改造成了一间浴室,青石的地板埋了暗槽,导引洗澡水流出去,屋子正中放着她原来的那只木头大浴桶,旁边是冲淋的装置,头顶上一只挺大的木头水箱,有管子接到隔壁的厨房里,这边需要淋浴的时候,那边把直接一灌,这边就有水流,适合洗头发用。知道夏夕回来肯定要洗澡,丫头婆子用了心,这间浴房里一踏进屋子就觉得暖融融的,丫丫敲敲新加的那一堵墙,发出空空的声音,“这是火墙。七爷为你设计的,就怕你洗澡着凉。” 夏夕再看四周,门上窗上都挂着蒙古包里常见的那种手织毯,厚厚的,封闭很严,最大程度地阻止暖气外泄。想到静琳的鬼脸,夏夕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感动不动?”丫丫问。 夏夕的心里相当感动,嘴上却问道:“钟言不许你半夜喝冷水的时候,你感动不动?” “两个时代的人啊姐姐,钟言受的是什么教育?七爷这样格外难得的。” 这倒是。知道她有每天洗浴的习惯,在德州他就念叨过这样做不好,容易着凉染病。知道她积习难改,不动声色间,回到北京,为她精心修造了这么一间很保暖的浴房。铁血无情大将军能为她费这样的心思,让人心里五味杂陈。 夏夕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听朱嬷嬷说,这间屋子除了大太太,府里的奶奶太太们都来看过了,人人夸七爷会疼媳妇。老侯爷倒骂了七爷一顿,说他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果想事做事多一点温厚体恤,别急急忙忙去投军,又何至于把新媳妇扔在家里,为他整日里担惊受怕。听说七爷认错都不行,老侯爷硬逼着他在寿萱堂跪了半个时辰。” 夏夕笑了笑,“老侯爷为他从军憋屈了这么久,抓住机会反攻倒算,肯定饶不了他。” 丫丫说,“我忽然好喜欢七爷,够爷们。该算计算计,该报仇报仇,疼媳妇也疼得这么侠骨柔情,姐姐你嫁的不错。” 夏夕不禁失笑,“记得你不久前还说,嫁人还是要嫁八爷。” “八爷也是好的。他的性格有点像钟言。可惜他的好心要用在德雅身上,想起来就让人觉得不平。我看德雅生了儿子,气焰好像又高起来了。” 夏夕笑一笑,艺术家的观察力总是很敏锐,德雅生完孩子之后,神态间隐隐流露出几分自大,公开地表示要好好教孩子,大有跟她一决高下之意。她以才女之名易嫁侯府,需要用一个出色的孩子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夏夕洗完澡,叮咛捷哥也去冲个淋浴。捷哥以往洗澡也不喜欢人伺候,偏生他拒绝不了奶妈和蔡嬷嬷。现在有老七送回来的三个小厮,很高兴不用女人服侍了。 到了饭点,两个人又拉手去了福荫轩,一到福荫轩就觉得气氛不对,屋子里所有人都显得面色凝重,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可是老侯爷,老太太等人相继跟着进了福荫轩,一会儿又进来了侯爷二老爷等人,夏夕止住自己的好奇心,循礼带着捷哥向侯爷和二老爷问安。 侯爷面色不愉,二老爷却笑微微地对夏夕说,“想不到你棋下得那么厉害,北京都传开了。我在朝里有几位至交好友,一直都在打问你什么时候回北京,迫不及待地想跟你切磋几盘呢。” 夏夕说,“一点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捷哥却说,“奶奶在德州下了20来场棋,无一败绩。” 许萱河一愣,“有这么多净胜局了吗?” “我的棋路比较怪,大家目前还不适应。” “光禄大夫裘知北是跟你在德州下棋的裘玉舟的族叔,生平最好围棋,没有参加过评棋,所以棋力说不好有几品,在北京罕有敌手就是了。裘玉舟日前写信,说他赌20两银子,押七奶奶杀败他不费吹灰之力。把裘老头气得几个月见了我就问你。你歇两天,找机会给我教训教训他。” 夏夕听得有趣,“您对他有意见吗?” “北京烦他的人多了。赢棋之后太猖狂。” 大家一起笑。捷哥说,“二爷爷,你也押上20两银子吧,给咱赚一桌酒席钱。” 许萱河说,“银子不能,但是赌个戏酒的东道还是可以的。裘知北近年自创了一手定式,取名叫老怪。听说很不好对付。” “不用担心,要是输了,赌东道的钱七奶奶替你出。” 夏夕白眼,捷哥却笑得一脸惫懒:“七爷不是要升官了吗?俸禄也跟着长嘛。你要舍不得银子,拼命斗败那个老怪就是了。” 捷哥的一番插科打诨倒让福荫轩的气氛松弛下来,又过了一会儿,大太太和许静瑜才姗姗而来,侯府为接迎老太太回府举行的家宴正式开席。 捷哥忽然凑过来对夏夕说,“怎么不见八奶奶?” 作者有话要说:  争子到明天了。今天让七爷刷刷存在感。 第100章 争子 八奶奶德雅这会正独自跪在云锦苑的台阶下。当她亲耳听到大太太嘱咐仆妇们把奶妈和孩子的东西卸到她院子里,安排奶妈住在西厢房的那一刻起,她就直截了当给大太太跪了下去。 老天成全,让她侥幸生了一个儿子。这个孩子是她在侯府安身立命的希望所在,也是把眼前的死局慢慢做活的唯一一条道路,她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婆婆剥夺了她的机会? “请太太收回成命。”跪在地上的德雅声音颤抖,太过关注成败,心里忐忑不安。 大太太还是平日里那副温和恬淡的样子,“起来好好说话,老跪什么呀。” 德雅动都不动,“求太太开恩,准许德雅亲自养育庆哥。这个孩子……得来不易,为了生他,我差点死了。” 大太太说:“我知道,老八的家书里写了,你不容易,怀孕的时候赶上逃难,身子吃了亏,生孩子又那么不顺当。我把孩子放到跟前养,也是个体恤的意思,你还年轻,好好将养身体,一辈子还长着呢,别做下什么病根就不好了。身体养好,将来再生几个哥儿姐儿也是大有机会的。庆哥放在我跟前,你什么时候想见他了,走几步就过来了。都在一个府里,又不是隔着山长水远几百几千里地。何况你年轻,你那个奶妈子拢共也才生养过一个闺女,两人带孩子的经验都不足,庆哥放我跟前长,我也放心些。” 德雅摇头,“太太年高德劭,想亲自养育庆哥自然是一番好意。可是德雅有三个弟弟,从小我也是帮着母亲照看过孩子的,该懂该会的母亲都很仔细地教过我,我并非对照管婴儿一窍不通。庆哥现在才四个多月,每夜都要啼哭几次,侯爷每日寅时就要上朝,庆哥留在太太这里,势必会影响侯爷和太太的作息,怎么想都是得不偿失。德雅不敢贪图安逸,反倒让长辈们受累。” 大太太微微一笑,“没事,侯爷睡觉沉,打雷也听不见。自家人就别说这些客气话儿了,回去归置自己的东西吧。你在德州生孩子,洗三,满月和百日我们都没落下过,该请的客人都请了,收了一大堆福礼,现在都在我这里保管着呢,今天你那边忙乱,明后日我让丫头给你送过去,你给庆哥好好收着吧。” “谢太太,让您费心了。其实礼不礼的倒在其次。” 大太太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庆哥是你和老八的长子,侯府嫡长孙,养在我这里也是侯府一贯的规矩。当年我的珏哥就是在老太太跟前长大的。我当初也很舍不得,但是不能违拗老侯爷的意思,只好遵命。” 德雅摇头,“太太,我在德州问过老太太,先二爷是在快五岁上才养到老太太屋里的,每日早晨由老侯爷带去练武。头几年先二爷可是养在太太身边的。您和他母子朝夕相处,感情是相当深厚的。” 大太太脸上现出愠色,“这个府里真是风气大变。你们姊妹进门,自幼受的好庭训,人人都敢跟婆婆叮叮梆梆的对付。就凭这一点,你就不配养育嫡长孙。下去歇了吧。” 德雅的眼圈一红,磕下头去:“太太,我知道错了,规矩我懂,只求您开恩,收回成命。” 大太太冷哼一声,“这是什么意思?我要是坚决不答应,你还不离我这块地方了不成?” 德雅默默地磕头,没有回答。心底里她并不畏惧大太太,忤逆又怎样?挨顿鞭子孩子都不能撒手。今天这种局面,在德州并不是没有想到,该有的精神准备都有,首先一点,她得让侯府看到她的决心。她是世子正妻,不是妾,原本就拥有养育嫡子的资格。别人要夺,她又不是死人。 抛下生死生了这个孩子,下半辈子希望所系,此一役有进无退。如果这个孩子跟她不亲,她还有什么指望?哪怕将来她再生几个孩子,影响力加起来跟这个孩子都不能比。第五世嫡长孙,未来侯府继承人,全家焦点所注,万千宠爱在一身,只有站在他的身边,她才有机会活在众人的视线里,再因着这个孩子,逐渐取得侯府主流人士的饶恕,重新得到应有的尊荣和权利。 更现实的考虑是,八爷是个温厚重情的父亲,也极为重视孩子的成长,把孩子养在她身边,他每日里看孩子也会到她屋里多走几趟。若是养在云锦苑,她会既失去儿子,也失去丈夫的。 这中间的关窍得失她想得再透彻不过,一路上默祷,希望能侥幸过关。可是老天不从愿,大太太连一天的机会都不给她,直接就上来抢人了。 大太太居高临下看着第二个跟她较劲的儿媳妇,怒火压都压不住地往上顶,“我看你是想造反了?怎么?跟德闵学上了” 德雅一声抽泣,“太太,我心里对您的敬重无以言表,万万不敢学姐姐忤逆。只是庆哥,我真的舍不得啊,您也是母亲,求您体谅我的心。” 大太太冷冷一笑,“我看你是太健忘了,有些话我不说,是给你留着几分面子。你既不知天高地厚,想跪就跪吧,想想我为什么要不辞辛苦自己养庆哥。要是想通了,就乖乖回屋去。要是犯了糊涂心思,觉得跪一跪就能把庆哥掌握在自己手里,那你不妨试试看。” 说完,转身穿过正堂,走了。院子里的嬷嬷丫头也一个个屏息静气地躲开了。德雅意识到,最严峻的考验来了,苦也说不得,累也说不得,势必要安下跪死在云锦苑的决心才行。 大太太找到许静瑜,发了一顿火,却也没有告诉他德雅在自己院子里跪着请愿呢。 许静瑜见母亲震怒,也只好言安慰了几句,就继续忙着处理手头的事务了。马车拉回来的种种物事安排妥贴,又和侯府账房交代德州店铺及庄子的账目情况,忙得不可开交。待到饭点,在福荫轩没有见到德雅,还以为德雅受了母亲申斥,委屈不来吃饭,没有在意。 母亲想养庆哥这件事,在许静瑜看来也无不妥。德雅心性人品不被侯府接纳,庆哥是嫡子,从老侯爷已降,长辈们日夜忧心他的成长。要想从根上就长得笔直端正,远离这个品性明显有亏的母亲自是长辈们共同的主张。可是德雅想亲自抚养儿子的意愿在德州也表达得相当充分,庆哥还是婴儿,由亲生母亲带在身边照顾几年亦无不妥。他哪里想得到婆媳俩一接火就来了个针锋相对,彼此一点儿余地都不留。 福荫轩里,接风宴一道道精美的菜肴上得很慢,互相通报着彼此的信息,都很有些可聊的变化。老七招募新军颇有进境,小训几个月立刻就大败蒙古骑兵,捷报频传,朝野振奋。静琳进宫前后一些无法形诸笔墨的细节,因为选后这件事与定国公府和靖国公府产生了严重的龃龉,公府子弟隐隐有结盟相抗的倾向。许萱河不好对付,可是侯爷许萱海在朝上承受了较大压力。大爷、三爷办差踏实认真,也都有荣升。相对于老七耀眼的军功,这两位的荣升相对要低调一些。 许静瑜也详细解说了他们在山东的经历。夏夕战无不胜地棋坛成绩和名震德州的“美人定式”。捷哥念书的超常天分和师傅广开眼界的建议。再就是德州去冬久旱成灾,是否考虑夏收时实施减租减息的问题。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福荫轩里言笑晏晏,一派和睦。忽然大太太屋里的大丫头喜鹊神情忐忑地来报:八奶奶晕过去了。 倒春寒的天气里,德雅在云锦苑外跪了三个多时辰,又累又冻又委屈,体力终究是不支。 大太太眉头一皱:“救起来了吗?” 喜鹊回道:“救起来了,奴婢们把她抬到屋里,好歹灌了些热汤热水,把人捂了过来。可是她一清醒,立刻又跪回原地去了,谁劝也不听。” 老侯爷不禁问:“怎么回事?” 大太太这把适才发生的一番争执禀报给老侯爷听,许静瑜却不及细听,站起来说了声:“我去瞧瞧。暂且告退。” 老侯爷点点头,放他去了。听完大太太的陈述,老侯爷表态说:“我愁了几个月了,老大媳妇既有此意,我支持。瑜哥媳妇担不起这个责任。好孩子别给她带坏了。” 易嫁这个秘密并未在侯府传开,所有人都记得侯爷险些挨打,大太太被处禁足的那场风波,以为老侯爷对德雅的不满还停留在那一日。 老太太说,“唉,也是可怜见的,生孩子那天吓死人。自己以为活不成了,隔着一扇门,跟老八道别,让老八别只记得她的坏处。两个人一起哭。我这心里好生难过。” 老侯爷却摇头,“两码事,因了这个孩子,我们不休妻已经很善待她了,再有别的想头,就是人心不足了。” “过了年她才18,正是花朵一样的年纪,让她心如槁木死灰根本也难。别的念头她有没有我不知道,但是眼跟前就是舍不得老八,舍不得孩子。自己不得长辈喜欢,别的亲的近的也没有,最怕这至亲骨肉的孩子也跟她生分了。在德州她缠着跟我说,她从小爱念书,将来也可以早早地给庆哥启蒙识字,还能教他弹琴什么的,决不能让他落在捷哥的后面。想养孩子的那点心思偏偏不敢明说,不是不可怜的。哎,这都造的什么孽啊。” “娘又心软了。”许萱河笑着说。 老太太点头,“是的,软了。不过如今你们拿主意吧,我就是说说而已。易嫁七歪八倒的弄成今天这个局面,我以后不揽事了。你们看着办。” 大太太说,“这个德雅今天也是牛心左性发作了,给我争得寸步不退。大家刚刚也听见了,晕了救过来,又跪回去了。咱们家的儿媳妇越来越有性格了。” 夏夕躺着中了一枪,装没听见。 二太太笑着问静琳,“你怎么看?” 静琳说:“娘又考我。” 老侯爷倒笑了,“你娘真是煞费苦心,不过这个做法是对的。你入宫为后,掌管后宫,时时处处既要公道还要给人留余地,不是简单的,须得有个主见。说说看。” “祖父既要考我,我就说说我的想法,对不对请您教导。正像您刚才说的,既要公道还要留余地,这个原则也适用于八嫂吧?她是庆哥的亲娘,生孩子差点丢了命,一回来就被领走,好像有点无情。孩子自幼离了亲娘,常理上也是可怜的。我这么想,能否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先哺育着看,反正现在还小嘛,每日吃奶睡觉,跟着娘还少受委屈。等到发现不妥当,或者年纪大了几岁,需要严格教育的时候,再分开也不迟。那时大伯母要是不放心,尽可以放在您的自己眼皮子底下,反倒省了这几年的操劳和辛苦。” 大太太说:“我担心的是,庆哥被这个娘拿捏住之后,将来事事听她娘的,万一胡行起来可怎么办呢?” “有八哥啊,”静琳笑着说,“八哥彬彬君子,有他的言传身教,庆哥一定会长成个好孩子的。” 老侯爷鼻子里哼了一声,“只怕他也跟你老太太一样,经常容易犯心软。” 话音未落,许静瑜从屋外一掀帘子走了进来,进门就跪下了。 屋子里一阵骚动,大家互相使眼色,猜测许静瑜此举的用意。 “祖父,您说得对,我是容易犯心软。我已经意识到了,这是我性格中的一个弱点,既然秉性难移,我只求以后心软的时候有足够的理由,守住做人的底线,不当滥好人就是了。” 老侯爷问:“那你想怎么办?” “求祖父,也求侯爷和母亲再给德雅一个机会。庆哥如今还小,请你们怜惜她疼爱孩子的心。如果你们不能放心她教育孩子的能力,那么我答应你们,四岁之后由母亲带走抚养。这样是否可行?” 老太太问,“你媳妇冷天跪了这么久,现在怎么样?” “发烧了,满口胡话,非常地绝望。” “你觉得她行吗?”大太太忧心忡忡地问。 “母亲,庆哥有这样的娘是他的命,是好是歹自有天意。我只能尽力而为。他是我的儿子,我知道我有什么责任。” 大太太眼圈一红,“可怜了你了。” 不知为什么,许静瑜的眼睛电一般地向夏夕闪过,捷哥靠在她怀里,两人很关切地注视着他,他觉得心底又是一痛。 一场争子风波无声而起,无声落幕。 三天之后,德雅病愈,去了戒心庵探视母亲。母女俩抱头痛哭,哭够又关着门说了一个时辰。回来后,德雅借着无人之机,将几件古玩,一块血玉封在锦盒里孝敬了大太太。 大太太无声笑纳。 作者有话要说:  100章了啊,我居然这么能干,赞自己一个。请亲们不吝打赏鼓励哦。 第101章 创业 第二天大早,夏夕派外院套车,自己带着捷哥和丫丫出门。 在熙朝,秀才是朝廷认可的最低文凭。读十来年的四书五经,学会写八股文,方具备参加秀才考试的资格。而要考中秀才,远不像21世纪小升初那么简单,要经过县考、府考、院考三个等级,其中通过前两次考试的,头上能多一顶荣誉帽,叫童生,终生有效,成为市井坊间认可的读书人。通过第三等级院考的正式称作秀才。有些人终其一生也没有脱掉童生的身份,有人考据,秀才的录取率之低,跟现代的考研差相仿佛。 秀才考试也叫小考,乡试与会试被人称作“大考”,三年一轮回。今年赶上招秀才,所以也称小考之年。如果捷哥这次不第,就要等三年之后再来复试。眼见到夏夕称霸棋坛,大有登顶之势。丫丫领着“□□特殊津贴”,沾沾自喜得意洋洋。捷哥也有几分急躁起来。论高考成绩,医学院是有名的难考,可是穿越了一回过来,才艺不如别人,他落在了后面,心里和面子上都有点过不去。捷哥在学堂里了解到,考秀才,成绩列为一等者,称廪生,每月朝廷给六斗米补助,也算是一种荣誉津贴。比丫丫的俸禄低些,可是他也找不到更好的目标了。 马车带着她们仨先奔了县衙,去看县官张贴的招考文书。夏夕和丫丫没下车,三个小厮陪着捷哥一起看过文书,又进到县衙署理房当面咨询了半天,才泱泱地出来了。 捷哥爬上车,夏夕和丫丫就急忙问:“怎么样?名报了吗?” “没有,很复杂的,要出示户籍,填写履历,还要同考的五个人互相联保的文约,还有本乡老秀才的证明文件。” 夏夕说,“这应该是为了预防冒名顶替。” 捷哥点点头,“咱们家宗亲或者街坊还得出证明,说我身世清白,不是倡优皂隶的直系子孙,现在也不在服丧期,这样才能报名。” 丫丫性子急,“还有几天?” “时间还有十来天呢,县试是三月十二,考两天,中间阅卷张榜隔六天,然后考第二场府试。府试不在这里,在知府衙门。府试成绩下来之后,合格的童生接着考院试,学政衙门出题,在贡院考。成绩全部下来就到五月初了。” “那么现在就是要这些证明文件了。” “嗯。”捷哥点头。 “去找你八叔吧,让他给你办齐了。”夏夕说。 丫丫说:“不是说好要对家里保密呢?” “这么多的证明文件,凭我们几个,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办下来。找谁都会惊动大家,找八爷反倒好些。捷哥你就说考着玩的。万一考不上,怕大家笑话,让他给你保密。他也乐得看个结果,谁没点好奇心呀。” “那我最近去府里的学堂吗?” “考前这十来天要不算了?自己在家练习,多看看范文,写了文章直接送到学堂里让师傅点评点评就是了。别忘了跟八爷说,回北京了,让他有机会还要多带你见识历练去。” 捷哥小嘴巴一嘟,红润润的煞是可爱:“八叔也要去衙门销假了,怕也要忙起来了。” “没事,有空就去。你要考上秀才,就有同年了。他们年纪都比你大,跟他们混也一样增长见识。” “咦,对了,你现在还怕见人吗?”丫丫忽然想起来了,问。 捷哥笑着摇头,不怕了。很神奇,一年时间,把前世根深蒂固的顽症基本给治好了。当年连问路都不敢,生怕别人露出敌意和轻蔑的神气。那种畏惧无奈折磨得他不轻,就像独自困守在幽暗的山洞里一般自苦。十七八岁的年纪,明明那么渴望与人交流,却到处给人留下阴沉自闭的印象。 “这就好这就好。”丫丫松了一口气。进了考场可没人陪着,县试要关两天,万一临时头疼肚子疼,又不敢跟人说,那麻烦就大了。 “现在我的榜样是八叔。他待人接物,言谈举止又尊贵又透着和蔼亲近,德州谁不喜欢他。” 丫丫呵呵地笑,“八爷是侯府里最显贵族范儿的人了。拿他跟侯爷一比,谁能相信这是一对父子?” 夏夕和捷哥听着都乐,夏夕叮了她一句,“不敢胡说。” 丫丫忽然又说,“你怎么不拿七爷当榜样?他才是你爹哦。” “他的铁血果断我也很崇拜的。想想他在战场上挥马刀的雄姿,我心跳就加速。既担心又佩服。了不起的大英雄啊。不过我胆气弱,那种砍砍杀杀的事做不来。这辈子当不了大将军。” “那也没什么,你爹原本也是读书人的。” 捷哥应考的事有了底,车头一转先奔南城,去看丫丫装修的珠宝铺子。 大老远就看见铺子房顶上巨大的广告板,醒目无比的流星雨图案,中间三个大字尔雅斋写得风流蕴藉,劲力内敛,一问,居然是二老爷的手笔。不得不说,许萱河这一手字着实不寒碜。这时代格外讲究书法,读书必习字,写一笔烂字比长得丑都丢人。 “二老爷真好,我说你的铺子不大赚钱,南北城要调整一下,他很赞成,说珠宝铺放在北城确实不妥当。我找不到人写招牌,求他帮你写一个,他挺痛快就答应了。” 进到铺子里头,莹白的雨花锦被别出心裁地当成壁纸贴满墙面,云石的地砖高雅洁净,玻璃货架里暂时还是空的,仿后世珠宝专柜的惯常做法,托盘都用朱红或者深黑的金丝绒包面,以衬托金器珠宝的熠熠光辉。在窗下,一大组转角沙发组营造了不一样的购物环境。丫丫的确很能干,居然把沙发也折腾出来了。 沙发往上的墙面上,挂着一幅彩色的《雾灵星雨图》,流光溢彩的流星雨划过长空,照出山间伫立的四人剪影,影影绰绰能看出男女的差别来。一枚脂砚斋的朱印盖在画面的角落里。 夏夕笑着对丫丫说,“做得好。屋子外的设计很醒目。里面的设计也很有格调。这个图放在这里最点睛不过了。钟言只要踏进来,他就能读懂这幅画的意思。” 丫丫得意地点头,信心满满地说,“只要他在北京,不可能不来南城。只要来南城,这个店名,这个现代化的风格,加上我的画,他会认出来的。不超过三个月,我一定能够找到他。” “但愿如此。不枉你费了这么大的力气。” “我多不容易啊。那阵子几乎隔一两天就得跟许管家吵一架,他是老天派下来磨我的耐性的。挤牙膏一样的给我钱,抠得让人发指。我要用点玻璃,他几乎要哭一场。我就奇怪,我明明是用在铺子里的,又不是贴我的窗子上,他怎么就那么放不下心呢?不过吵了几个月,居然吵出点交情了。我监工有时候会晚,他总是派车过来接我。” 夏夕想起初遇时她跟人贩子爹的那番泼辣计较,不由得微笑。丫丫是活泼开朗的个性,甜言蜜语,做小伏低,六亲不认,蛮不讲理,无差别转换,许树生哪里能扛得住她? 据老七介绍,许树生是个心里极其有数的人,嘴上不多话,在侯府十个总管事里算是个相当拔尖的人物。因为糊涂四儿大名太响,侯爷怕她败家,把许树生割爱拨给七房,着实算是做父亲的体贴疼爱了老七一回。 “这条街上有八奶奶的香料铺和一间绸缎庄。四奶奶有间茶庄。都比你这个大一点。二太太也有两间铺子,大太太反倒没有。” 夏夕失笑:“你倒摸了个清楚。那你说说,哪个铺子效益最好?” 丫丫一挺胸腹,“当然是咱了。” “别吹,装修花了我不少银子,看你什么时候给我赚回来。” 丫丫嘴一撇,“这话我听了几个月,是许管家教的你,还是你教他?” 捷哥扑哧一笑。 “我要把这个店弄成北京最有名的铺子,我一定要成功。” “你好好干,先弄得它盈利再说。赔钱算我的,如果能赚钱,我分你一半的股份,给你大大地攒一笔嫁妆。包子铺配方是捷哥的,亲兄弟明算账,我也跟你分成。” 丫丫向夏夕汇报了尔雅斋目前的准备情况,原有的匠人基本还算满意。但是她在静琳处看到的一些精细皇宫新款珠宝,这些人做得却不够细致,水平还是有些不足。而这部分是最提升形象和盈利的。她想返聘宫里珍宝司退休的老师傅,但是一时又不得头绪,只能等静琳进宫之后,找机会再去摸底。 “这条街上有专门的几家皇商,给宫里供货的,卖什么的都有,我去看了珍宝阁,技艺比我们略好些,还是比不上宫里的师傅,看了他们的款式,我更有信心了。” “找好师傅的事,你给许管家说了吗?” “说了,他说会去打听。” “不急,店铺开了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咱们慢慢问,会找到的。” 丫丫说,“我精心选择,进了一批南方过来的珠宝玉器,都很漂亮的。我们自创的款式能占三分之一就可以了。开店就要囤货,尤其我们要做大店,货多,选择多,才是财大气粗的气势。我要三万两银子囤货,许管家几天就瘦了一圈。哈哈。” 夏夕和捷哥看着她,无语。 “这是黄金珠宝,又没有保质期,真不理解他怕什么。卖不掉给奶奶压箱底,它还赔了不成?短见!” 就你这番话就吓住许管家了好不好? “我看了下,有些铺子抠抠索索把好货藏起来,太奇怪了。你是卖货的,又不是搞收藏。我专门做了精品货柜,好货全部上架。消费心里很奇怪,我只要看到好的,差的就买不下去。像我这样的人不会少吧?藏起来,怎么可能刺激消费?现在咱铺子的掌柜带着匠人们都住在槐树胡同,我给了掌柜的十四种新款,他逐个攻关,做了不少。我买的新仪器解决了不少大难题。已经准备了半年了,差不多可以选个日子开张了。” “等捷哥考完吧,心定了之后,选个好日子开张,要请客吃饭,大家都得闲才成啊。” 看完珠宝铺,几个人又打马奔北城包子铺。 包子铺装修完成之后,按夏夕的安排,府里的厨娘直接调整出来,按捷哥的办法拌馅,卖灌汤包和生煎包。已经开张营业两个月了,这年代没有电视广告,只能靠口碑宣传一点点地打开局面。 开张时,丫丫精心策划了一个免费品尝十天活动,轰动一时。但是这项营销策划是完全失败了,乞丐流民拉家带口把门堵了个结实,真正想消费的,看了这个阵势,无不躲得远远的。弄得许管家和丫丫哭笑不得。 但是免费十天的风声已经传出去了,诚信要紧,活动还是硬着头皮搞完了,店铺门口天天打架,全城的乞丐们奔走相告到这家抢肉包子吃,这顿吃完索性就歇在墙根底下等下顿。口碑倒也传得轰轰烈烈,可是乞丐们追捧夸赞的这种口碑,贻笑大方。丫丫窘得几天不敢见许树生。 丫丫闪着大眼睛心有余悸:“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乞丐。以前在广州街头也就一个半个的拦路乞讨,这边好么,黑压压的,成百上千人,吓死我了。现在周围的人不把我们叫七宝包子,叫乞丐包子。” 她一路走一路说,把夏夕和捷哥笑破了肚皮,丫丫心里很是歉然,夏夕说,“没事,乞丐包子就乞丐包子,寒冬腊月,那些人无家可归,多可怜,咱们就当行善了。” 丫丫嘴巴一瘪,“许管家说,皇上也没有这么大手笔,全北京就咱们一家拿肉包子行善,七爷迟早败在咱俩手里。” 几个人又一起大笑,连赶车的都跟着笑出了声。 作者有话要说:  想日更,这章算昨天的,请大家勤快点给我打分,我晚上再补一章。算今天的。一年之计在于春,振作精神,好好干活。 第102章 秘方 两辆马车停到七宝包子铺前时,饭点已经有点过了。包子铺前却并不显得稀落,走进大堂,迎面遇上丫丫念叨了一上午的许管家。他穿着一件交领直裰,点头哈腰在送客。看见夏夕,连忙迎上来问安。 夏夕问:“许管家,你怎么做起跑堂了?” 许管家一边把夏夕等人往里头引,一边说,“奶奶说着了,最近这段日子我还真的是这里的跑堂。” 夏夕和捷哥丫丫选了靠窗的火车椅坐下,两个赶车的和捷哥的三个小厮坐了一张大桌子。夏夕四面看了看,遗憾地说,“店面还是小了点。收拾得还不错。” 店面四周加了米色的墙裙,墙壁刷得雪白,四周是一圈火车椅,尽可能地节省空间,中间摆了四张大桌子,整个屋子就占满了。屋子面积小,丫丫在色彩的设计上摒弃了深色,避免产生空间压缩的效果。坐下来环望四周,色调明快,窗明几净,或许因为是新店的缘故,没有一点油烟气,感觉着实不错。 丫丫说,“我本来设计了透明的后厨,大玻璃窗一览无余的那种。可惜没法实现。真那么折腾,房子会塌的。” 夏夕和捷哥忍俊不禁,许管家亲自上来擦桌子,敬茶,掌柜的也闻讯从后厨跑出来伺候。 夏夕问,“生意怎么样?听丫丫说要饭的把咱们围了。” 掌柜的报告说:“开始乱了几天,一听说肉包子免费吃,好么,全城要饭的都来了,门外头挤得乌泱乌泱的,为抢包子天天打架,把丫头吓得小脸颜色都变了。亏了许管家,一看这样不行,第二天就带了府里几个得力的家丁过来维持秩序。我也调整了一下,每天定好300个包子免费,老实排队的一人一个,遇上老人和孩子一人多给一个。一大早在门外头发送,不许这些臭要饭的进店。规矩一立,很快门前就清净了。” 丫丫大张着嘴,呆若木鸡。这么简单就清净了? 许树生笑了,“掌柜的跟我说,这帮要饭的吃包子,那真叫白吃,肯定不会回来光顾咱的生意。咱白天还得另想办法。我觉得也是,我们两人一商量,推了个开张十天内吃三笼送一笼的优惠价,让人带回家去给家人尝尝。别说,灌汤包在北京咱还是独一份,生意还真不错。” 夏夕说,“不赔就好,新店么,别人认识也得有个过程。” 掌柜的说:“这个您倒是可以放心,上个月底我盘了下,亏损不大。咱白送了3000只包子出去,再加上开张优惠,这个窟窿不算小。照现在看,俩月就差不多扭亏了。” 跑堂的送上新出笼的热包子,夏夕招呼邻座车夫和小厮们自己动手。许管家和掌柜的连忙告退,让他们安心就餐。 夏夕夹起一只包子,咬开一个小口,一吮汁,眉头就皱了起来。是那个味,又欠了点什么,不比较不一定能感觉到,但是这个包子确实不如捷哥亲自调馅的包子美味。 “你尝尝,是不是料下得轻了?”夏夕轻轻问。 捷哥低低地说,“不是,少两味很关键的料。这是秘方,哪能轻易给个下人呢。” “那怎么办?” “制好料包,直接供调料粉。十斤肉配几钱料那是固定的,一百年都是一个味。” 丫丫伸手在他脸上拧了一下,“你这家伙心眼还不少。” “这是我外祖父留下来的,解放前靠这个买房买地,成了资本家。再傻我也得有点产权意识吧?” 夏夕很感兴趣,这种秘方的拥有者在新中国一般都有跌宕起伏的传奇人生。 捷哥苦笑,怕别人听见,小声说:“什么传奇啊。解放前吃苦受累打基础,状况稍微好了点,赶上解放了。五几年公私合营,他把店铺交了,硬是舍不得交出真秘方,减了两味料,交了个半真半假的。店里有个多年的老伙计一直逼他,肋骨都打断了一根,老头子咬紧牙关就是一句,七宝包子就是七味料。再没了。事实上七宝包子应该叫九宝包子,有九味调料。我外公咬死不改口,包子的味道却骗不了人,最终落了个不服改造,戴了顶反动资本家的帽子。” “后来呢?”丫丫问, “后来过得很潦倒,每次运动他都跑不了,文-革中被□□游街,经常回来身上青青紫紫的。就这,老爷子把秘方看得还是跟眼珠子一样贵重。他是69年死的,死之前传子不传女,把秘方传给了我舅舅。我妈很恼火,我舅舅拿了秘方却不当回事,就是偶尔在家包顿包子打打牙祭,经常给我们家送一点,我小时候没少吃舅舅包的包子。改革开放之后,我舅舅当了工程师,我舅妈是公务员,两人都不喜欢受累干饮食业,所以这个方子就一直睡大觉。我妈是个脾气急,个性强,遇到事情容易偏激的女人,这辈子对我外公最大的不满就是嫌他重男轻女。她也不是急于想得到秘方来发财,就是憋着那口气不服,跟我舅舅处得都有点疙疙瘩瘩的。” 夏夕低问:“那你是怎么学到的?你舅舅教你了?” “这秘方我从来不惦记,跟我没关系,我妈想想还生气,我根本无所谓。没想到,大前年,我表哥大学上了一半,非要闹着出国留学。我舅舅我舅妈都是工薪族,支付不起这么一笔费用,结果我表哥不知怎么说服了我舅舅,在网上公开有偿转让秘方。” “啊?”这份惊愕来的不小,这就是传统意义上的败家了吧? “我表哥计划转让秘方弄到40到50万。可是始终没有大客户光顾他。我外公创立的那个七宝包子现在是百年老字号,江南名小吃。锦旗牌匾挂满几间屋子,可是全城只有为数寥寥的几位老人知道七宝包子谁才是正宗。从五十年代开始,我外公我舅舅一直咬死都说秘方交了,现在我表哥想卖七宝包子的秘方,一开口别人就拿他当骗子看。” 夏夕忽然觉得心里异常地难受,为秘方还是为老人,她说不清。只觉得老人一生千辛万苦坚守的东西崩塌得毫无意义和价值,让人倍感失落。 “也有知道些内情的人,跟我表哥杀价杀得特别狠,坚决不承认它就是七宝包子。如今七宝包子的品牌价值上亿,连锁店开遍全省,你随便拿个包子配方就说是七宝包子,那不是笑话吗?侵权侵到了中华老字号头上,官方打假绝对轻不了。” 丫丫也直摇头,“你表哥放弃了吗?” “没有。他一张配方卖几家,总共卖了十来万。最便宜的一家卖了1万块。最贵的一家卖了五万。至于卖出去的方子有几分真几分假,只有他自己知道。我妈知道这事之后,二话没说,取了八万块钱,送到我舅舅家。说侄子出国念书,当姑姑的应当支持。但是她有心无力,就这点积蓄。三万是资助,五万买秘方。她告诉我舅舅,父母重男轻女憋屈了她几十年,她并不指这东西开店,就是争一个公平对待。那天我在场,看着我妈脾气暴躁的一个人,那么平和理智地说话,觉得真的是很不可思议。” “你舅舅羞愧不?” “是的,他很不好意思,为自己辩解,说卖出去的方子其实不真。我妈说她不计较,自家人别欺哄自家人就成。她是亲妹妹,不能掏钱买个假东西。她指明要我外公亲笔手书的那张秘方,我舅舅根本没有犹豫,当场打开柜子就给她了。” 丫丫吃惊了,掩住嘴说:“这就算是卖给你妈了?” “不叫卖叫什么?” 丫丫摇头,不知说什么好。 “我妈一看字迹,知道是真的。让我拿出去复印了一份,把复印件留给了我舅舅。回去之后让我照着这个方子包了几笼包子,带着我去上坟。她告诉我外公,你儿子把方子卖给我了。这是我孝敬你们的七宝包子,你尝尝味道怎么样。她不跟我舅舅怄气,倒像跟我外公冤深似海,一口气赌了几十年,死了都化解不了。” 丫丫竖起一根拇指,“你老娘,真汉子。” 夏夕笑了起来,这故事还真有点戏剧性:“市面上的七宝包子味道怎么样?像不像?” 捷哥摇头,“完全不是我们家的那种味道,原先的七味料也改得没影了。” “好吃吗?” “还可以,你要让我比较哪个好,我也说不上来,完全不是一个味儿。我外公的七宝包子不差就是了。” “你想过自己开个包子铺吗?”夏夕问,“我是说,在那边。” 捷哥摇头,“在那边我怕见人,肯定当不了老板。拿着医科文凭去当厨子吗?没这个道理。” 夏夕和丫丫哑然失笑。几个人安生吃饭,七宝包子配白粥,吃得也很不错。邻桌那几个放开肚皮大吃,一人能吃下四笼包子,嘴巴一抹,赞不绝口。咱家的包子真好吃。 饭罢,掌柜的上来征求意见,夏夕说,“捷哥说说,怎么改进。” “白粥一点特色都没有。在德州吃的那种黄桂粥配包子更好。白米里放点枸杞红枣煮糯,拿藕粉一勾,放糖,又好吃又好看,还能多卖钱。” 夏夕笑:“这个主意好,可以多卖钱。掌柜的,让厨房琢磨琢磨。多备一两种甜粥最好。女人和小孩都喜欢” 掌柜的心里叫苦,这位奶奶真惯孩子啊,说什么是什么。 捷哥想想又说:“再配个姜醋碟,谁喜欢谁用。单吃包子容易腻。” 夏夕明确支持:“这个主意也好。去弄点香醋来,还可以配点辣油。” 掌柜的连连点头。 丫丫插嘴说,“厨房也做点凉菜和热菜吧,总不至于客人想喝酒都没下酒菜。不用像酒楼那么多,精致一点来几样,多个选择。” 夏夕说,“我们家孩子果然个顶个的聪明,就这么办吧,掌柜的,我回去给你想几个合适的冷拼和热炒,到时我给许管家,你们俩商量着办,要不要添厨师,观察一阵看。” “遵命。” “好好干,包子的美观外形上也要好好下功夫,过两天我给你们送秘方调料来,按规矩拌料,会比现在更好吃。” 许树生刚好走过来,一听这话又惊又喜:“那敢情好。” “许管家,七爷临走很夸赞过你,你是内行,就替我多操点心,理顺了之后有赏。我的野心很大,做得好了我们换大店,开分店,我要让北京人人皆知七宝包子,肯定不能败了七爷的家。” 许树生脸上的笑容立刻有点僵硬,丫丫亮出八颗牙傻笑装无辜。捷哥看许树生实在难为情,急忙帮他解围:“许管家,你听说过每天卖一万只包子的铺子吗?” “多少?”许树生和掌柜的同时受惊了,每天一万只?太荒唐了吧? 夏夕抱着捷哥上了车,又扶了丫丫一把,最后自己稳稳跨进车厢,回头微微一笑,“就是一万,一起加油吧。” 作者有话要说:  包子的传说。给金手指一个犀利的来头。双更不是人干的啊,我眼睛都快瞎了。 第103章 发卖 马车从侧门进入定南侯府,停在侯府正堂前,半晌,连个接客的人都没有。只看见一些混得没脸面的粗使佣人远远地站在台阶之下窃窃私语。德闵的娘家,这会儿连起码的世家体面也保不住了。 夏夕摇摇头,不等了,下车。她好歹是这个府里的姑娘,还不至于找不到路,没人迎接那就自己进吧。说到底她是回娘家呢,就甭跟这府里的人客气了。 车夫和小厮留在二门之外,嘱咐他们耐心等,要是想喝水什么的,直接找人要就是了,谅必不会不给。她从德州带的礼品没个亲自拿进去的道理,先从车上卸下来,等定南侯府的管事婆子来接,再当面一一交代清楚就是。 车夫们恭恭敬敬地应了。 夏夕带着丫丫和捷哥一路往后宅去,路上遇到的人,也有认识的德闵的,只是远远地慌慌张张地行礼,却无一人主动跑去通报一声,任由她长驱直入。夏夕不禁疑惑,周氏出了家,可樊氏老太太健在,年纪也并不甚老,她也不管事了么? 跨进养尊堂的月亮门,迎面看见正堂前一溜跪着三个男孩子,正是德雅一母同胞的三个兄弟德忻,德怀,德恒。其中德忻从背影看已经完全是一个青年。再走几步,就听到养尊堂里传出女人娇怯怯的哭泣声,定南侯偶然出声哄一句,女人却一叠声地说不依,真是声如黄鹂,娇柔动人。这大约就是老七孝敬老丈人的新姨娘了。定南侯低声下气哄着她,她的气焰反倒高得直接蹿上房顶了。 再看看堂下跪着的这三只,一个个脖子梗着,脸涨得通红,不用问,跟新姨娘卯上了。 夏夕直接站到了这三只的面前,老大德忻瞪了她一眼,扭头不理。德怀和德恒到底小一些,泪水盈盈欲泣,呐呐地呼唤了一声:“四姐姐。” 这是夏夕第二次见到这三个孩子,新婚回门时初遇的骄矜自满,与眼下的彷徨失恃构成一种刺目刺心的对比。这个府里的长辈们似乎依然不懂得庇护自己的孩子。 “站起来吧。” 这三个正左扭右扭地跪不住了,听了这话,德怀德恒立刻起立,德忻心里恨夏夕比恨新姨娘还厉害,可这时候膝盖实在不得力,暂时顾不得别扭,也慢吞吞地跟着站了起来。 “今儿什么日子?怎么全都不去念书?” 三兄弟互相看了看,德怀开口了:“早上都去了,中午回家吃了饭,我和哥哥歇午觉。德恒下午本来就不用去学堂的,他没睡,自己在园子里拿弹弓打鸟,不小心把姨娘种的一片牡丹给踩了,姨娘骂德恒有爹生没娘教,德恒气得打了她一弹弓。姨娘派丫头追着德恒要打,德恒跑来找我和哥哥,我和哥哥把他藏了起来。丫头找不到,去回了姨娘,姨娘告诉了爹,说我们三个合伙欺负她。我们带着德恒去求祖母,祖母让我们尽管来见爹,她倒要看着这个狐媚子姨娘怎么吃了我们。我们三个一起到了这里,向父亲认错。父亲罚我们跪,可姨娘非逼着侯爷施家法,侯爷劝她撂过手算了,别跟小孩子计较。她不行,这都快闹了一个时辰了。” 夏夕问德恒:“花苗你是故意踩的吧?” 德恒低下了头。 “还记得你的身份吗?” 德恒不语。 “现在人称你一声恒哥儿,过几年人人就要称呼你三爷。堂堂三爷,窝在后宅,没事跟女人较劲,知道羞耻二字怎么写吗?” 德恒有些不服,瞪圆了眼睛,开口欲辩。 “你不用辩解,你想说什么我大概能猜得到。你有一万个理也说服不了我。知道为什么吗?男人就该有男人的胸怀气度,男人就该去做男人该做的事。踩踩花苗子就能出口气了?瞧你那点出息,我都替你害臊。” 德恒哇地哭出声来,“不是花苗子的问题,零碎听了多少闲话,等闲看着我都是似笑非笑的,瞧不起人,我受不了了。” “受不了就该有受不了的活法。用十倍百倍的努力念书习武,学好本事,样样比人强,要振兴家门,光宗耀祖,这才是顶天立地的好男人。你踩那哑巴物件算什么好汉?” 德恒的头又低下去了。 “好好想想我的话。今儿我原谅你,要是下回再让我看见你这么眼窝子浅地跟女人置气,不用侯爷发话,我亲自抽你一顿鞭子。听到了吗?” “是。”德恒低头应了一声。 夏夕看看他,又看看德怀与德忻,叹了一口气,转身上台阶。德怀很机灵,抢上前来帮她掀门帘。 “侯爷,四姐姐回娘家来了。” 定南侯早已听到了门外的动静,急急忙忙叫爱妾擦干眼泪。这位新姨娘听说是侯府长女,立刻明白这是许将军的夫人,不免有几分着慌。收了眼泪,百忙中还擦了一把脸,施了点胭脂。 夏夕进门,按规矩,恭恭敬敬地跪地请安。定南侯笑呵呵地待她行完礼,伸手递给她,“转眼分开大半年了,过来让爹看看。” 夏夕上前两步,把手放在了定南侯的手里。 “气色不错,怎么就不胖呢。” “您看着也没胖,家里的事操劳吧?” 定南侯苦笑,“什么事都赶一起了,战乱一起,各家各户都逃难,祖母舍不得家业,寸步不肯离开北京。我也只能把孩子托人照料,自己在家里陪着她。老七打回来了,知道易嫁前前后后的事,受不得你的委屈,逼得我不轻啊。停妻纳妾,天下大乱,这一年比往日三年都煎熬呢。” 新姨娘袅袅婷婷过来,自忖清白家世,身有陪嫁,是定南侯签了娶妾婚书的正经妾室,不是一般的通房奴婢可比。礼节上就不肯表现得唯唯诺诺低人半头,只微微屈膝,半礼行得马虎。 定南侯介绍说,“这是去年夏初,老七托的媒人,给我纳的妾室杨氏。” 夏夕正眼也不看杨氏,反倒招呼捷哥丫丫向定南侯问好,两个孩子一起跪倒磕头。 定南侯满脸笑意,“知道知道,捷哥见过,最是个聪明灵透的孩子。这丫头就是朝廷新选的画院待诏吧名声传遍了北京,都想见一见的。哎呦喂,这么丁点大,有一手好本事,怎么学来的?” 夏夕说:“这孩子天赋异禀,倒真是个难得的人才。” 定南侯把捷哥搂在怀里,一叠声地叫丫头去传果子零食,捷哥说:“谢谢侯爷,不用了。我不吃。” “捷哥别把这里当别家,这也是你自己家,知道吗?” 话音刚落,德怀从门外跑进来回禀道:“老太太来了。” 屋里自定南侯以下,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德忻个子高,把帘子挑得高高的,樊氏老太太在丫头的搀扶下,面色严峻地走了进来。 夏夕让在一边,等她坐上正位,再次磕头问安。 “我正准备来瞧瞧孩子呢,丫头通传说四小姐回娘家了。可巧,赶一块了。” 夏夕说:“昨日从德州回来,今天过府问安。祖母身体可健康?” “没死就算健康。依我看,也快了。” 樊氏老太太一开口,就让夏夕想起去年年初,她老人家夹枪带棒明嘲暗讽,把许静瑜弄得落荒而逃。如今风格依旧,一开口就硝烟弥漫。 定南侯一脸无奈,唯唯否否含糊应承。夏夕问:“怎么?祖母的日子不称心么?” “老七为了给你出气,送来一只丧门星,不缺吃不缺穿,没名没黑地嚎丧,多半是嫌我命长。我真想早早死了让人家称心,偏偏又不咽这口气。” 杨氏一掀裙子,优雅地跪了下去:“老太太冤死奴家了,奴家并不敢。” 樊氏对德忻说,“你把这位杨姨娘的种种作为学给你四姐姐听听。算上今天,她哭了多少场了?” “七十九场。” 丫丫和捷哥掩口而笑,一方哭得勤力,一方记得清楚,一屋子奇葩。 夏夕皱眉,第一次正眼打量这位杨姨娘。只见她盈盈十□□岁的年纪,穿了芙蓉妆花狐狸皮襦袄,银红暗花梅纹百褶裙,个头高挑,腰肢细细。头上插着一只金累丝衔珠蝶形簪,虽作家常装扮,却也相当地华丽讲究。齐眉的刘海弯弯而下,映出一双多情的雾眸。肌若凝脂,气若幽兰,姿容出众,艳丽娇媚,着实称得上是位美女。一想到这原本是部下孝敬老七的美人,夏夕就一阵子不舒服。 “这才进门多久,就哭了这么多回,你是觉得日子不称心么?” 杨氏急忙摆手,“不不不,奴家蒙侯爷宠爱,好日子蜜里调油一般,没有半点不称心。” “那是德忻没数对?” “是。大少爷又不能天天跟着奴家,哪里能晓得奴家是哭是笑?肯定是不准的。” “哦。这样说也有几分道理。不过,我在德州还听人说,你哭起来就收不住,侯爷一哄竟要哄几个时辰,这个是真是假?” 杨氏脸一红,低下了头。 “刚才你哭了多久?” “一个多时辰。”德恒叫道。 夏夕的脸色一沉,“杨姨娘,常说耳听是虚,眼见为实。我进院子的时候,看着三个孩子跪在院里,你在屋里哭着喊不依,你不依什么?说来我听听?” 杨姨娘哀恳的眼光转向定南侯,求他出来解围,定南侯立刻心疼了,对夏夕说,“你大半年未回家,一进门就别理这些糟心事了。我让厨房去准备,做一桌子菜来为你洗尘。” “侯爷,这个杨氏不省心,还不安分,倒是老七好心办了一桩错事。依我看,还是发卖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困了,没状态,明天修文。 第104章 地契 夏夕话音一落,最先反应的是樊老太太,她高兴地一拍大腿,“四丫头,你果然明白了。你女婿送了这么一个搅家精来,扰得日夜不安。要卖,你今儿就带走卖了她。离了我跟前,让我清净几日。” 杨姨娘花容一变,娇怯怯的眼神投向定南侯。定南侯也是一惊,看着夏夕,满脸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夏夕笑了笑,“侯爷,老七送她进侯府,是为尽孝,要她照顾您的起居,也填补侯爷晚年寂寥。她这般性情,反要侯爷费心费力地哄她,已经失了体统。” 定南侯想为爱妾辩白几句,旁边的老娘虎视眈眈,一时又不好措辞。 夏夕又说:“别事不问,就说刚才这件事,德恒踩了花苗,三个孩子一起罚跪,侯爷已经做了处置,待到大家都平静了,再教导孩子做人做事的道理,这件事轻轻就揭过去了。你一个做姨娘的,居然敢口口声声不依,逼着侯爷行家法。侯爷性情宽和,舍不得委屈孩子,也舍不得委屈你,倒叫你逼得进退不得,我岂能容你。” 樊老太太在一边频频点头。杨姨娘听了这个话,眼里含泪,却再也不敢啼哭一声。 说起来,杨姨娘并不是个狡诈深沉的难缠角色,能有今日,全是定南侯惯的。初进侯府,定南侯一树梨花压海棠,对这位青春美貌的小姨娘十分喜爱。美人娇柔无依,战乱中失去了所有亲人,念及父母双亲,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动人,定南侯十分喜爱当中又掺杂了十分怜惜,为求美人止啼,所求无不允准,倍加宠爱。不几天,就被杨姨娘摸熟了性子,一个哭一个哄竟成了二人相处的基本模式,老夫少妻的闺房情趣。 樊老太太只觉得夏夕句句深合己意,拊掌赞道:“四丫头说得好,没个为你这贱人委屈嫡子也委屈自个的道理。四丫头,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这就叫人收拾她的衣裳,你马上就带她走。” 杨姨娘浑身发抖,闻声跪倒在地,“奴家知错了,请老太太,四姑娘尽管责罚,千万不要发卖了奴家。奴家也是好人家的女儿,战乱里遇了蒙古人,家人死的死散的散,幸而遇到侯爷真心疼爱,奴家日夜感念,舍不得离开侯爷。” 樊老太太嗤之以鼻,“呸,你日日哭得丧门星一般,这叫感念?” 杨姨娘一脸的委屈为难,向老太太磕头,“求老太太开恩。” 这时候定南侯走到老太太身边,“娘,我还没来得及跟您说,杨氏有了身孕,不能卖啊。” 樊老太太目灼灼地瞪着定南侯,“什么时候的事?” “快两个月了。胎相不稳,怕坐不住让您老失望,所以我就没有禀报。” 老太太冷哼:“难怪敢挑唆着你打嫡子,这才刚有了自己的孩儿,就看着前头这几个孩子不顺眼了?越发不能留了。” 一回头对着自己的丫头说:“还等什么呢,赶紧去收拾她的衣裳,除了衣裳,别的什么都不能带走。” 丫头急忙答应一声,下去了。 定南侯有点急了,“娘!” 杨氏忍了许久的眼泪这时终于还是流了下来,她对着老太太重重地磕下头去,“老太太,奴家不是心肠歹毒的女人,今日就是生气德恒没轻重,拿弹弓打我,吓得我心跳几乎停了。奴家是孕妇,这样对肚里的孩子总归是不好吧?奴家绝非是因为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想苛刻三个哥儿。退一万步说,有您老和侯爷两双眼睛盯着,奴家纵有坏心,也万万不成啊。” 老太太理都不理,夏夕端起茶杯饮茶。她看出来了,这老太太是铁了心想打发杨姨娘上路,定南侯却是舍不得。 杨姨娘见老太太不为所动,转而向夏夕磕了个头:“四姑娘容禀。老太太对我不满意,我知道。可是奴家也有苦衷啊。” 樊老太太当即大怒,“你给我闭嘴。” 杨姨娘立刻不敢开口,却趁机大放悲声。夏夕心里咯噔一下,这中间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忍你很久了。低三下四的东西,不过是个妾,在我侯府里就是个取乐的玩意儿,惯得你不知天高地厚,敢跟我在这里挺腰子做对。你以为你家侯爷宠着你,我就没办法了?” “老太太,奴家并不敢忤逆老太太,只是,奴家身份卑微,家里又没个亲人,唯有那200亩地,是奴家一辈子的依傍。现在奴家又怀了身孕,等孩子生下来,我想给孩子添个针头线脑的,也不用开口跟您要,将来他长大了,成亲的时候,我这个做娘的也能拿出点体己东西给孩子添箱。这是奴家的一点私心,求老太太体谅。这孩子并不是外人,也是您的孙子孙女啊。” 杨姨娘破釜沉舟,明着求饶,一点不留地把老太太心里那点龌龊想头全部揭开了,定南侯顿觉尴尬,脸涨得通红。 夏夕这才心里雪亮,这老太太这么恨杨氏,敢情是惦记人家那200亩地契。老七说过杨氏送到他身边时随身带着200亩地契,他倒是连人带地契送给了定南侯。杨氏很自然地把地契看成自己的嫁妆,不料却被樊氏老太太盯上了。这样看来,杨氏爱哭,只怕与樊氏步步紧逼有关。定南侯拿自己这位极品娘没办法,但是爱妾不肯交出地契也不算逾矩。光身进门的妾大有人在,没个自己带点体己还要交给婆婆的道理。 这个时代按惯例,嫁妆就是媳妇的私产,婆家但凡有点体统,或者日子过得去的,没有拿媳妇的嫁妆开销的道理。不过樊氏老太太是个奇葩,她掌管了德闵亲娘的嫁妆,在德闵出嫁的时候却一毛不拔,真要张扬开,已经算是一桩丑闻了。周氏出家了,她的嫁妆不知现在怎样了?三个儿子未成年,周氏又是因着那种原因出家,伯府未必好意思来讨嫁妆,十有八~九也落在她手里了。老太太依然贪心不足,这会连妾傍身的那点土地也想据为己有了。杨氏不能硬抗,只能一场接一场地哭,这样看来,哭了几十场反倒其情可悯了。 “娘,您老别生气了。那点地一年也就几百两银子出息,肉烂在锅里,都在咱家里呢,您就甭跟杨氏计较了好吗?纳她的时候,老七都没碰她的地契,您老这么逼着她,传出去也不好听嘛,四丫头的嫁妆少,老七受的屈咱还没给过一点补偿,再让老七知道连他送的妾都剥了光猪,咱们是长辈,脸面往哪里放?” 爱妾跪伏在地,哭得暴雨打梨花,定南侯自是牵心怜惜。自家老娘那点想头实在有点见不得人,感情上更是站在被欺负的美人这边。樊氏老太太好容易看到一线希望,只恨不能立即把地契抓在手心里,什么庶子,什么脸面,她才不在乎。 “四丫头是个帮夫旺夫的命,从她易嫁过去,老七不停点地升官发财,哪里还能看得上我们给的那点嫁妆?” 夏夕叹了一口气,“话是这么说的,好女不争嫁妆。其实有时候我也想,我娘应该也给我留一两件心爱的东西吧?我的外祖父听说是个清官,再清的官嫁闺女的时候怕也有几个箱子吧?怎么我出嫁的时候36抬嫁妆,就没有说哪样东西是我娘给我的。” 樊老太太脸涨得通红,怒目而视,“你这是回来翻旧账来了?” 夏夕也有点恼了,不卑不亢地说,“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我生下来就没有娘的记忆,嫁妆里头,如果有她成亲时带过的一根旧簪子,一对银耳环,好歹也是个念想。祖母,我的意思您听明白了吗?” 樊氏老太太拉黑了一张脸,不做一声。定南侯连忙出来打圆场,“德闵,时间太久了,你娘的东西这儿收一点,那儿放一点,一时找不到是有的。当年她很喜欢那些簪环珠钏什么的,容我慢慢给你找。” 老太太怒了,手里的茶盏桄榔一声摔在八仙桌上,茶水四溅,一个茶盖在桌面转了一圈,掉在地上,碎了:“找什么?在哪里找?出嫁了的闺女这会儿回娘家来掏老窝不成?” 丫丫和捷哥有点惊愕,互相看了一眼,向夏夕靠拢,夏夕想了想,微微一笑,“我没有这个意思,祖母不必发火。睹物思人这话说起来其实不通。真要思念一个人,无论怎样她都时时在心里。如果不想呢,就算把她的坠子带在心口上,脑子里也照样没有。倒是我迂了。” 定南侯暗暗朝她使眼色,夏夕只好闭嘴了。跟这位奇葩老太太当面争执,白惹气,还落个不孝之名。算了吧。 “哦,对了,侯爷。我在德州的时候,八爷派人去杭州打问过我舅舅。罅梓村对吧?” “对。” “打听的人说我舅舅很早就离开了原籍,去了徽州投亲。徽州投的是谁,您知道吗?” 樊老太太冷冷一笑,“你舅舅早都没了。也不知你那侯府是怎么打听的。” 夏夕吃了一惊,怎么会没了? “怎么没的,我不知道。就知道他回了杭州不学好,四处浪荡,后来死在外头了。要没死,怎么会20年不来北京?你那侯府里可是有他姐姐呢。” 夏夕心里一沉,这位舅舅生死成谜,真的让人担心了。 这个岔一打,杨氏反倒不哭了,眼巴巴地看着夏夕跟老太太,一时不知所措。夏夕叹口气,告诉丫丫,“扶杨姨奶奶起来吧,怀孕了,要注意身子。” 杨氏却不肯立刻站起来,说:“四姑娘,您可别卖我。” “你现在怀着尚家的骨肉,我不过是出了嫁的闺女,哪里敢替侯爷做这个主?不过,我有句丑话说在前头,你是老七送进府的,三个哥儿如今没有亲娘照看,如果因你而受委屈,我就决不能容你了。你懂吗?” “是,我懂。”杨姨娘急忙点头。 “今天这种用眼泪逼着侯爷鞭挞嫡子的事不能发生第二次。” “是。”杨姨娘点头答应,连定南侯也不由得点了点头。 “侯爷一向和善,自会好好待你。你也要明白自己的身份,凡事以承欢为上,要尊敬和服从侯爷,少生事,少哭起来没完没了。如果哄你天天哄得侯爷一头大汗,我和老七就不是孝顺,而是添堵。那我照样不能容你。” “是。我一定谨慎伺候侯爷。” 樊老太太这会转过弯来,一听夏夕的口气,不像要继续发卖杨氏,不禁急了,“不是说好要卖的吗?” “祖母,要卖也不能现在卖啊。她肚子里的孩子可是侯府的子孙,这会儿卖了,人家会笑话我们的。” 老太太开心了一场,这会要落空,不禁火大:“不卖也成,你给祖母做主,让她把地契交出来。一个贱婢,手里有张破纸就敢目中无人,我不能容她这么无礼。” 这位老太太的头脑相当清楚,唯独对钱财偏执。从杨氏进府,她挖空心思都是为了得到那张破纸。偏偏这位新姨娘也很特别,哭死哭活的就是不给。今天她故意把三个孙子推到养尊堂任凭发落,其目的也是为了捉住杨氏的短处。定南侯如果听了杨氏的蛊惑打了孙子,她会借机发作,绕多大弯子也要着落在交出地契上。至于孙子受不受伤,她老人家完全顾不上考虑。从德闵开始,她从来都不是孩子们慈爱的祖母。 夏夕看透了关节,自然不肯帮着她去欺负杨氏。 “祖母,您别上火,这么办您看好不好。这张地契呢您就先让她拿着,等我有机会问问,看这地契是哪里来的。如果这是杨氏父母的家产,那人家父母已逝,咱们还真不能要,传出去不成体统。反正他迟早也是您孙子的,对吧?如果老七说这地契是部下缴获的,本来不是他们家的,待我问明白之后,我就立刻让她交出来。她想留着我也不答应的。没个我孝敬她的道理,您说是不是?” 杨氏脸色发白,樊氏老太太目光如炬看得分明,这地契分明不是她自己的。但是德闵说要去问,她不能不点头,一股暗火烧在心头,烧得她唇舌发干。 吃罢晚饭,夏夕告辞。定南侯亲自来送,逼着德忻三兄弟也跟着一起送姐姐出门。 夏夕告诉定南侯,地契只管让杨氏安心地拿着。老太太那边必须得想个办法,绝了她的念头。不然杨氏久哭伤身,只怕会早早送了一条小命。 定南侯频频点头。这个闺女如此贴心,做父亲的想起来就觉得亏心,对不起她。 “你舅舅的事,祖母的消息似乎是确切的,早年她还时常派人打问,后来就再也没有消息了,都传是死在外头了。” “我外祖父在徽州的那位好友是谁?您还记得吗?” 定南侯摇头,不甚了了。 夏夕上了车,看着车前站着的兄弟三个,尤其是德忻那张讨债一般的脸,不禁冷冷一笑,“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我得告诉你,恨我你就用错了力气。你已经快15岁了,侯府长子,弟弟们的榜样,可是你做了什么?马上就要县试了,念书你说不去就不去了。别说你是为了保护德恒,保护德恒更要教他做人立身的道理,不是跟他拧成一股绳,跟后宅的女人较劲。男人这辈子,大是大非,孰轻孰重,心里必须得有个数。” 定南侯在一边说,“四姐姐这是金玉良言,一定要听。” 夏夕说:“大道理听不听在你们,小道理可要记住了,如果杨姨娘心术不端,故意让你们受委屈,别忘了,我是站在你们这边的。” 德忻猛地抬起头,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夏夕,夏夕瞪了他一眼。“我知道憋屈是什么滋味,不会看着你们不管。但有一样,你们自己得正直坦荡。如果自己先想着撩猫逗狗欺负人,那反过来被人欺负就算活该。” 作者有话要说:  长了长了。 第105章 谪仙 第二天大早,夏夕待捷哥练武回来,把捷哥关在家里念书,把应考要用的种种手续和证明写成单子,让丫丫送给许静瑜,嘱咐他抓紧时间悄悄地办好,不要在府里声张。 许静瑜自是心领神会。孔师傅对捷哥的赞誉言犹在耳,可是这里不是德州家学,跟捷哥一起考试的有甚至有年过四十的老学究。小家伙虽然聪明,应考还是太过年幼。低调一点,考好了张扬不迟,万一考砸了,小孩也不会过分失面子。德州半年,捷哥跟他越混越亲,他还真有点舍不得稚龄的侄子这么早就要面对一次失败。 不过德闵做事一向妥当,既是她已经想好了,他鼎力玉成就是。 许静瑜告诉丫丫,既是要低调,捷哥索性就不要去家学了,他带去国子监,直接交给掌佐博士石仙耕□□几日再说。 夏夕自然无不答应。 捷哥听见考前每日要出府读书,大早去,晚上回,写了秘方交给夏夕,让她看着安排。夏夕本来不想接,但是捷哥如此年幼,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秘方想要不泄密,也必须得她去操心。想了想,接了。 第二天,包子铺就按照秘方调整了作料,许树生和掌柜的亲口一尝,不禁喜出望外。 七奶奶言下无虚,这个秘方出来的包子皮薄肉嫩,汤鲜味美,冠绝京城。七宝包子大有可为。 第二天辰时正,许静瑜带着捷哥到了成贤街国子监,求见石仙耕。 石仙耕名满京华,是先皇钦点的风流探花郎,朝野公认的聪明饱学之士。他在国子监当了个掌佐博士的职分,无不读之书,无不通之典,授课时思路纵横,滔滔不绝,是个连同事都要崇拜的传奇人物。因为名气实在大,每年春闱秋闱前,世家子弟无不挖空心思设法请托,求他讲评文章。今年新皇亲政,秋天加试一场恩科,这阵子石仙耕已经开始门庭若市起来。 捷哥参加的不过是区区县试,原也用不着这么好的先生,但许静瑜想的长远,捷哥绝顶聪明,早早在石仙耕眼皮下晃悠,万一他起了爱才之年,收捷哥做个入室徒弟,那捷哥的读书进学定然一路坦途,受益无穷。全北京找不到第二个可以跟石仙耕相比的好师傅了。 不过这番计较他没有对捷哥和夏夕言明。他与石仙耕虽然交好,但石仙耕恃才傲物,等闲人物看不入眼,捷哥拜他为师,不是朋友情面能强求的结果,完全要看石博士的心情。 名刺传进去,石仙耕倒是很热情倒履相迎。彼此分手也有大半年,一见面着实亲热。 在石仙耕与许静瑜相对叙旧时,捷哥认真地观察了一番这位风流才子。他年约二十五六岁,广额丰颐,容颜俊秀,穿一身莲青色夹金线绣琵琶雨花缎袍,大袖飘飘,举止洒脱,当真是一派谪仙人的气质,心下不禁爱慕不已。 许静瑜只说侄儿早慧,喜欢读书,跟着家里的师傅胡乱念了几本,因为才智尚佳,学得快,在家学里就显得有些特别。知道石兄这里学子众多,忙得不堪,蒙童不求多么费心指点,一边旁听即可。 石仙耕看看捷哥,小男孩容颜绝丽,唇红齿白,漂亮如春花一般,心里也颇为喜爱。不假思索就留下了。 石仙耕指导的都是要考恩科的举子,其学业水平不是捷哥目前能达到的,但是课业的内容不脱四书五经,捷哥纵然写不出同样高深的八股文,听讲还是能听懂的。 石仙耕起先担心小顽童坐不定,会扰乱别人,不料小家伙心静如水,一上午都能专心地听,时间一长,石仙耕反倒把他忘记了。许静瑜只说送蒙童过来旁听,只要不捣蛋,就由着他去。 这么着,捷哥在国子监里听了一周课,收获不能说没有,但是讲授内容与考秀才的大纲要求相差甚远。艰深而无用,捷哥不免有些浮躁起来。 这一日下午,石博士在屋里讲《周易》。四书五经里,周易最难。捷哥最不喜欢的也是周易,听了几句烦的不行,反正师傅管得不严,偷偷溜了出来。 小厮灯儿刚刚抓着一只灰扑扑的家雀,见他出来,贼头贼脑地拉他跑到后园,两个人一起玩鸟。灯儿正是孩提心性,玩鸟玩得花样百出,把小鸟累得神疲力尽。捷哥怕灯儿一直拿在手上,把家雀弄死,想了想,往家雀腿上绑了一根细绳,靠着墙根边的井台,用砖头垒了一个窝,小心翼翼地把家雀藏在砖头后头。家雀之所以被捉,是因为翅膀有伤,捷哥准备放学之后带回去给它治一治。 做完这套功夫,他施施然回到教室。 石先生隔着窗子,看着俩顽童交头接耳地捣鼓半天,不禁产生好奇。让学生们看文自悟,自己走出房门,绕了一圈来到后园。挪开砖头,一只奄奄一息的家雀,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回到教室,捷哥乌溜溜地眼睛观察着他,石仙耕忍俊不禁,“捷哥,我出个对子给你对。对出来你今天就可以回家了。” 捷哥点点头。 石仙耕说:“黄口家雀砖后死。” 捷哥倒抽一口气,“死了?” 石仙耕淡淡地点头,“嗯,死了。” 捷哥炸毛了。这是八叔的朋友,还是少见的名师,必须得礼貌。可是好好一只小鸟,生生被他弄死,实在太残忍。少有的愤怒让他小脸蛋涨得通红:“您弄死的?” 石仙耕一愣。 “您干吗要弄死它?” 小男孩很难过,倒让师傅有几分无措。辩解么?这算什么? “闲话少说,我让你对对子。”石仙耕板起一张脸来。捷哥想了想,开始收拾自己的笔墨书包,“我不跟你学了。明儿我也不来了。” 满屋子里的人都愣了。石仙耕成名甚早,十几年来还从没看到这样的一副脸色。堂堂五品博士,被个顽童当场辞馆,哭笑不得。 捷哥麻利地把东西装好,书包背在肩上,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虽然气,倒没忘了礼数周全地作揖:“学生顽劣,不堪教诲,向您告辞了。” 说罢扬长而去。人前脚出了房门,转身又伸进一颗脑袋,“对对子有什么难的?细羽家雀砖后死。黑心野兽石先生。您觉得工不工?” 撂下这句,大声呼唤着小厮的名字,喊着赶紧回家赶紧了,一溜烟地跑了。 许静瑜黄昏时照例来接侄子,大门口小厮伴当一个也不见,马车也没了。进到石仙耕的屋里,学生们都走光了,只剩先生一个人在屋里看书。 “我侄子呢?”许静瑜问。 “你侄子留下这么一副对子,退学回家了。”石先生面色凝重,一本正经。 许静瑜一看,晕了。这是在骂人啊,捷哥这是要造反吗? 石先生讲了经过,又领着他到后园,看了砖头砌的窝,和窝里继续奄奄一息的家雀,对许静瑜说,“你把这个给他拿回去。告诉你们家那小混蛋,老子没弄死他的鸟。” 许静瑜反倒笑了,“谪仙!别忘了,你是谪仙。” “那小坏蛋当着满屋人的面发我的脾气,东西一收拾,告诉我说我不跟你学了,学生顽劣,不堪教诲,告辞了。他还挺会气人!” 许静瑜忍不住笑了起来,牛哄哄的探花郎哪里受过这种气?偏偏被个顽童嘲弄,一肚子冤气发作很可乐,不发作内伤,着实有趣。 作者有话要说:  困死了。短小君,明天白天补全。 第106章 名徒 当天晚上,心怀歉意的许静瑜又邀了几位知交好友,请石仙耕去酒楼喝酒,安慰探花郎那颗甚少受伤的玻璃心。 席间难免要为侄子的唐突无礼致歉,还把捷哥预备参加今春县试的事情告诉了他。离开酒楼的时候,石仙耕的气已然消了,故意悻悻然告诉许静瑜,“就看在你的面子上,饶了小子这一回。明天你让他继续来吧,我试试他的清浊。” 许静瑜笑微微地说,“我这个侄子聪颖早慧,识字只是一遍,过目成诵。跟着七奶奶学下棋,让七奶奶训练的,一局棋罢,不用人帮,当场独自复盘。天资卓绝,你一试便知。” 石仙耕也难得露出一点笑意,“其实,我也看出来了,聪明果然是聪明的,不过尊府嫂夫人未免也太心急了,这才开蒙多久就让他去县试,真当别人都是酒囊饭袋不成?听说今春县试学子报1190多人,我跟你来个君子协议,捷哥只要能考进县试1000名以内,我就收他做我入室弟子。” 许静瑜大喜:“多谢石兄垂青,求之不得。我觉得没多大问题。待我禀明祖父父亲,县试之后,我们一定择吉日,备厚礼,让捷哥正式拜师。” 与石仙耕诸人分手,许静瑜一路策马,迅速地跑回侯府,直接去春芜院报喜。夏夕还来不及说什么,捷哥就炸了毛,“我不去。我才不稀罕他当我师傅。” 许静瑜一听就板起脸来,“胡闹,你知道石仙耕是何等样人,为了求他指点几篇文章,朝里多少贵人挖苦心思,千请万求地托人说好话。他肯原谅你今日无礼,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你还不知好歹。别的不说,现在去告诉曾祖父,你对对子骂了石仙耕,你看曾祖父会不会抽你一顿鞭子。就是你爹知道了,他也不能饶你。” 捷哥执拗劲一发,嘴硬到底:“就不去。没他我也能考上。不信你走着瞧。” 许静瑜一时语塞,不由得去看夏夕。夏夕说,“捷哥,既然八叔说是难得的好师傅,还是不要错过啊。” “不稀罕。明儿不去,以后也不去,挨鞭子都不去。” 许静瑜说,“其实石先生没有弄死你的鸟,我亲眼看见的,你的鸟原模原样地在你垒的窝里呆着呢。你冤枉了石博士,他还让我给你带回来,我骑马不方便,解开绳子替你放了生。哪怕不拜师,你也该去当面道个歉的。” “那也是他骗我,我才冤他的,他告诉我黄嘴家雀砖后死,当师傅的先骗人,这会儿倒怪我?” 倒把许静瑜堵得没话。 夏夕说,“小小误会说开了就算了,明天去磕个头,满天云彩就散开了。师傅应该是很喜欢你的。” 捷哥嘴一撇,“那谁知道?这个博士脾气挺大,说不定小心眼爱记仇,憋着骗我回去,拿戒尺打我呢。不去,坚决不去。” 夏夕只好转而向许静瑜求情,“要么我们等县试完了再去?” 许静瑜苦笑,“七嫂,不能这么惯孩子,这可是石仙耕哎,北京城里名声最响的师傅。他肯收捷哥,那是天大的面子。我还没来得及禀告祖父和侯爷,他们知道了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捷哥嘴一撇,“他是名声最响的师傅,我很快就是名声最响的学生。谁给谁面子还不一定呢,八叔你也太小看侄儿了。” 夏夕笑了,“说得也是,好师傅难找,好徒弟也是可遇不可求的嘛。” 把许静瑜气的顿足,这俩平日里都随和,怎么关键时刻执拗起来,这么不可理喻,“七嫂,你别纵着捷哥胡闹,错过石仙耕,你会后悔的。” 夏夕倒也听得进去,再看捷哥,小脸一抽做了个鬼脸,扎进许静瑜的怀里,“八叔,错过了我,他也会后悔的哦。咱们看谁悔得肚子疼。” 第二天早晨,石仙耕没有等到捷哥,等来了许静瑜。许静瑜讷讷地说捷哥怕挨打,不敢来。石仙耕说,“我不打,你让他放心就是。” 一向骄傲的石仙耕如此好说话,乖巧可人的捷哥倒发了牛脾气,许静瑜左右为难,只能先找各种理由哄着石仙耕,等待捷哥转过弯子来。 接连几日不见捷哥,石仙耕的脸色就一天天地难看起来,话说得越来越讥诮难听,刀子似的,却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老子想要什么徒弟没有,这等劣童他还端上了,速速给老子滚蛋。 许静瑜又是好笑,又是庆幸,自己纠结成一团。 三月十二,是捷哥下场应试的日子。这一日捷哥缺席了每日必去的晨练,天不亮就吃罢早饭,点齐自己的所有证明文件,以及考试需要用的笔墨纸砚。夏夕牵着手,和蔡嬷嬷,奶娘张嬷嬷,姜云姬,丫丫等寥寥几个知情人,一起很郑重地将他送出春芜院。 许静瑜已经等在了门外,捷哥亲昵地向他扑过来,他蹲下身子,抱了抱自己的侄子,心底一片柔软。 “八叔,我门牙活动了。” “有没有带上纱布棉花?” 捷哥点头:“有。带了一大块。”许静瑜说:“预备着好,你上了考场要专心考试,可别没事掰着门牙玩,掰掉了会出不少血的,别弄脏了卷子和衣裳。” 为捷哥今天的装扮,女人们很是费了一番心思。小顽童应试,年龄□□,身量不足,只能在外貌上尽可能地弥补,减少突兀的感觉。 按风俗,幼童是不梳发的,所谓垂髫之年。今天捷哥的头发被整齐地梳了起来,端端正正地戴了一顶样式别致的小幞头,一身石青织锦缎的圆领袍子,衣袖和领口都有银色镂空木槿花的镶边。束腰精巧的皮带上,别着一只金镶玉饰的鱼袋。脚下一双革履。成年化的打扮,却愈发显得捷哥春花为貌,寒月为神,青玉为骨,秋水为姿,俊美天真,不染纤尘。 许静瑜不禁暗暗喝彩,如此形貌,如此天资,难怪石仙耕气得半死也舍不得放弃。 许静瑜笑着说,“知道的说你是去考秀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刚刚下朝,这打扮倒像个有品级的宫廷侍读。” 夏夕顿时不安起来,“有僭越或者犯忌之处吗?” 许静瑜指指他的腰间:“这种鱼袋,在朝臣中刚刚开始流行。” 丫丫捂住嘴巴,“老百姓不能用吗?我见府里成年了的大爷们都带,就抄了来。” 许静瑜笑笑,“这个不是规制,不碍的。” 丫丫松了口气。 许静瑜把捷哥抱到自己的马上回头看着夏夕,说,“七嫂你放心吧,我亲自送他到考场门口,看着他进去再离开。” “捷哥,加油哦。”几个女眷一起鼓励道。 捷哥点头,“等我的好消息吧。” 张嬷嬷说,“晚上睡觉你可别乱蹬被子,哎哟,这可怎么好啊。” 许静瑜说,“我会托人照看他,半夜给小少爷盖被子。” 几个人都笑。捷哥有点窘,摸摸脸,“睡着以后的事,我自己就管不了了。” 张嬷嬷还想啰嗦,夏夕笑着制止了,“别担心,就一宿功夫,没事的。他是男孩子,不用养得那么娇。” 许静瑜自己也上了马,两人一起挥挥手,让众人回去,自己策马缓步离去。 县衙离侯府不甚远,路上能看到不少乘车,骑马和步行的书生往同一方向行进。许静瑜趁机又开始游说捷哥接受石仙耕。 “他说了,只要你能考进1000名以内,他就收你为徒。别人能让他指点几句都是莫大的荣幸,你是他的第一个入室弟子,说出去多风光。” “他是不是料定我要垫底?门缝里看人,不要。” 许静瑜也不发怒,絮絮地告诉他石仙耕自幼以来的诸多传奇,以及他在学界和朝廷的名望。 “他才是个探花,要拜,我就拜那位状元做我的师傅。气死他。” 呕得许静瑜不轻,只能耐着性子继续哄这头倔驴。 “石仙耕名义上是探花,可是朝野人人尽知,那年春闱,他是名至实归的状元。” 捷哥有点疑惑。 那是八年前的事。先皇文帝登基,壬申年为新皇元年,正好是大比之年,朝廷未开恩科,却特旨增加了进士录取的数目,18岁的蜀中名士石仙耕脱颖而出,他容貌既美,学识又丰,口才便给,性情张扬却斯文有礼,一到京城就成了世家名门的座上宾,连纯王都将之引为知己。三场考毕,头甲前三名分别是18岁的石仙耕,57岁的谢承宗,32岁的柳玉田,石仙耕是无可挑剔的头名状元。但是先皇在看到柳玉田的名字时,手中的朱笔凝滞了。 柳玉田的祖父是三朝元老,太傅柳其适。柳其适一生正直无私,虽位居三公,却也勤谨守矩,官清如水。在他权势熏天之时,他不容许自己的独子柳直循出仕,只在国子监为他谋了个直讲的位份,让他讲了一辈子经术。倒是先皇不忍,特旨授了他一个五品虚衔。朝野盛赞其为父子二贤人。 到壬申年,柳其适死去已满三年,守制已毕,柳直循继续回去教书,其长孙柳玉田秉承祖父遗训,第一次参加了春闱考试。一路过关斩将,进入头甲。 皇帝感念柳氏父子之贤,想了许久,御笔钦点柳玉田为头名状元,石仙耕下落一名,做个榜眼也罢。再往下一看,谢承宗胡须都有点花白了,五十七岁,大器晚成,也算励志榜样。不过这么个老探花拉出去游御街,实在有点不够美型。先皇毕竟年轻,头一回选才,更是求全求美,想了想,御笔一勾,石仙耕再落一名,遂成探花。 许静瑜摸摸捷哥的脸,意思很明白,你想拿状元气石仙耕,这条路不通。 绕过县衙,后面一条僻静的街道上,有个宽敞的大院子,大院子里又分割出很多有序排列的小院子,每间房子再隔出深4尺,宽3尺的考场,一人一间,称为号舍。这就是县衙专属的贡院。目前贡院未开,号军把门,门口黑压压地站满了迎考的书生。 捷哥说:“等我从这里出来,我也是名徒。名师可以挑弟子,名徒当然也能选师傅。” 许静瑜笑了,这番狂妄气盛也算动人,尤其他又长得这么可爱,让人生不起气来。 许静瑜领着捷哥,把他交代给一位认识的内场号军。所托无非是些生活上的琐事,选个远离伙房和粪桶的号舍啦,关照一下他吃饭喝水啦,晚上帮他搭木板铺床啦,半夜再帮忙给拉拉被子什么的。那位号军满口应承。贡院一开,带着捷哥进去了。 周围黑压压的人流无声地汇聚,顷刻间消失。又过半晌,两扇厚重的黑漆大门在许静瑜面前沉重地闭拢。县试开始了。 许静瑜忽然觉得不真实,他刚刚把一个才六岁的孩子送进贡院了吗?昨天他还在摸鱼捉鸟,念书回来也是一身土,跟校场习武一般腌臜。这样的年纪本该淘气才对,他急急忙忙帮着他束发受教,算不算揠苗助长呢? 一回头,看见不远处一个潇洒的身影在张望。石仙耕。 许静瑜向他走过去,石仙耕似乎有一点点窘迫。“我没事,过来瞧瞧阵势。今年人还不少。” 许静瑜点点头,国子监原本就掌大学之法和教学考试,巡视考场也算他的份内之事。 “我送侄子,刚进去。” 石仙耕胡乱点点头,含糊地说,“我看见了,也只能交给号军了。不过,你家那别扭孩子连吃饭睡觉都不会吗?” 许静瑜忽然明白这位的心意,牛气冲天的石仙耕这是在惦记和关心捷哥吗?我们家孩子别扭,您倒是怎么看自己的? 许静瑜笑了笑,问道,“你喜欢哪种弟子?一种狂妄不驯,一种唯命是从,抛开资质上的差异,你选哪种?” 石仙耕傲然,“问这干嘛?所谓有教无类,赶上哪种是哪种。” “你不挑吗?”许静瑜指着身后的大门,“捷哥刚才说,他走出这个大门的时候,就是名徒。名师选弟子,名徒当然也可以选师傅。” 石仙耕怒了,“不知天高地厚,他对我还有什么不满意不成?” “有的。他嫌你看扁他?” 石仙耕第一个反应就是跳脚,不过自己一向目中无人,说不定说过什么话刺激了小孩:“你说说,我怎么看扁他了?” “其实我和你想法一样。你说他只要能考1000名,你就收他做弟子。我是真高兴,可捷哥恼了你。” “哦,不是为鸟生气了?” “当然不是,误会早都说开了。小家伙这会儿憋着一口气呢,要当北京名徒给你瞧瞧。” 石仙耕愕然,过了一会儿,眉梢眼角露出掩饰不掉的笑意,“嗯,还算有点傲气。那行,我就等他当上名徒再说。” 许静瑜见他喜滋滋的,心里大叫糟糕,这位谪仙人天真烂漫加一厢情愿,以为人人都巴着求他呢。捷哥没当名徒都不待见他,等当了名徒,尾巴还不翘上天?再不想办法弹压捷哥,只怕石仙人会落个灰头土脸。 作者有话要说:  晋江使劲抽,办法想了不少,还是更不出去。作者不讨分,果然大家就懒起来了。求个收藏包养怎么样? 第107章 赌棋 许静瑜是个办事相当守规矩的人。送完捷哥进贡院,到衙门应卯。出乎意料地,石仙耕跟在后头一起来了。 许静瑜所在的监察部督检司是个闲职衙门,里面全是历练外加熬资历的王孙重臣子弟,管一些别的衙门指缝里漏下来的四不靠的琐碎事情。偏偏朝廷派的这位督察是个严格的上司,天天点卯,把人聚齐了也未必有个正经差事做。闲极无聊,出现过一块匾六个人挤着抬的奇景。坐一整天,谁都想借机活动活动。 石仙耕名气太大,他往司部衙门里一坐,迅速成为焦点,就算他不认识所有人,但是谁能不认识他?连督察都过来寒暄了半天,好奇今年又有哪几位名门子弟有意参加恩科考试。 待到好奇的人散尽,石仙耕兜着圈子问捷哥的事,一脸嫌弃,满嘴挖苦,这么矫情反倒让许静瑜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石仙人品味奇特,对捷哥万分青目,这是当真地动了收徒的念头了。 但是石仙人的表现实在是太别扭了。明明有心收徒,又不肯明说,拐弯抹角,含沙射影,处处嫌弃,把捷哥批得一无是处。外人绝难猜到他九曲十八弯的心事。自己看着这位享誉北京的大儒,一方面端着老大的架子,一方面又在脸上明晃晃地写着,求我吧,你求我,不求你就试试看。如果说这就是名师的矜持,矜持都会哭的。 临近午间,石仙耕说,“好久不见纯王,今天去他府里混顿饭去他归政给新皇,功成身退,现在又是富贵闲人了。” 许静瑜应允了。两人出了监察部,一车一马直奔纯亲王府。 王府总管很殷勤地将两位带到了王府后园,四周碧波如镜,绿柳拂面,水岸边上,几丛榆叶梅张扬恣肆地盛放,滟粉的枝条在一片烟绿中点染出浓浓的春意来。凌波而建的水阁里,一身素白家居软袍的纯亲王在练字,阳光和暖地照着他周遭的景与物,但是他本人,简直比早春灿烂的暖阳更加耀眼。 远远看见他们,纯亲王果然很高兴。一向不喜朝政,照样被绑在朝政上忙碌了四年,乍一闲下来,虽说心里觉得轻松而惬意,可是人好不适应,站在院子里,四顾无人,恍惚间觉得像是丢了什么似的。 “您四年里早早晚晚地忙个不停,脑子不停地思考,耳朵里也吵吵一天,身体习惯了这种疲惫和忙碌,猛地闲下来了,是会难受。再过几个月,包您不药而愈。”石仙耕劝慰道。 “其实我也知道。没道理四年里我都爱不起来的朝政,这会反倒舍不得了不成?”纯亲王丢下笔,舒展四肢,坐在一张核桃木雕竹林七贤罗汉床上,看着许静瑜,“你们俩怎么今天有空来看我?都没差事?” 许静瑜笑了,“您还记得捷哥吗?我七哥的那个儿子。” “前头媳妇生的,对吧?去年冬天你媳妇生了个儿子,没听见说易嫁新娶的这个七奶奶也生了。” “是。我媳妇生了个儿子,取名叫庆哥。现在四个月大。捷哥是我七哥的长子,今年六岁,将要拜石博士为师了。” 纯亲王美丽的脸上现出几分惊讶,“当真?” 石仙耕继续傲娇:“还没最后定下来。我也要再看看,选徒弟可不是件小事。” 纯亲王很是好奇:“你要看什么?” “家世,出身,才貌,智慧,性情,品行什么的,样样都要考察的。” 纯亲王大笑,“你这倒像是在选女婿。” 石仙耕帅脸一板,“下官还没有女儿。不过下官选徒弟也不会比选女婿马虎。” “这么挑剔的师傅,怎么会看上老七的蒙童?说说理由,我一向没觉得你是个有耐心教导小孩子的人哪。” 石仙耕清清嗓子,“老八一直在为侄儿说项,说这孩子资质超群,聪明绝顶。看在他的面子上,臣有几分动心,不过这小子性子有点桀骜,收了也是真头疼。” 许静瑜在一边忍不住笑,石仙耕恶狠狠地瞪着他,生怕他把黑心野兽石先生给端出来。 “那是,老七就是个倔脾气,他的儿子只要像他三分,就和软不了。” “老姑老爷有所不知,捷哥天分过人,博闻强记,启蒙只一年多,就通读了一遍四书五经,不能再当个蒙童看了。” 纯亲王脸色变得郑重起来,“才六岁?” “是。” 纯亲王说,“怎么回事,侯府这一年交了什么好运了?前几月,一个八岁的丫头就闹得全朝轰动,那一幅《鸡雏少女图》谁见谁赞,皇上爱不释手。还是我建议皇帝下特旨,封她画院待诏。人才难得啊。这丫头到底是什么来历?全朝都在好奇。” “来历并不稀奇,她父母都是京郊的贫苦农民。穷得日子过不下去了,去年正月,在街头上卖闺女。正好七嫂路过,她这个人最是心软,看到那么点大的小姑娘要被卖到窑子里去洗衣裳,心里不忍,花了8两银子买下来了。” “哦。也算一桩奇遇了。谁能料到,八两银子居然能买个天才,这丫头好好训练,将来必是名噪天下的人物。” 石仙耕惊讶地问:“那个画院小待诏也是贵府七房的丫头?” 许静瑜点点头,“是捷哥的丫头。七奶奶让捷哥跟她学画。丫头身份虽然低微,但是七奶奶很抬举她,算是捷哥的半师。连静琳都跟着她学了一阵画画。” “哦,老七媳妇有这种见地也算不易。回去告诉她,就说我说的,好好爱惜着点,当个客卿对待,不可磋磨了丫头的锐气。” “七嫂对她没话说。大太太有回要打,七嫂拼了命地护着那丫头,宁可自己替她挨鞭子。” 纯亲王愣怔了半天,点点头,“老七媳妇居然有一副烈性子。我只见过她一回,温柔腼腆,不多话,比你媳妇内向些。” “是。” “这两姊妹易嫁弄得满城风雨,现在你们一起处了一年多了,老七媳妇人品究竟怎样?” 许静瑜心底一痛,本能地避实就虚:“传言多有不实,七嫂温柔贤惠,对捷哥爱若己出,是个难得的贤妻。” 石仙耕到这时总算把侯府易嫁的相关人等与捷哥的关系理顺了,“那前几日的事,她是怎么看的?” 许静瑜笑了,“怎么看的?护短呗。不是她护着,第二天我肯定就把捷哥给你送回来了。” 石仙耕嘴一撇,“咄,无知妇人,一味地谋取贤名,博长辈几句称赞,殊不知目光短浅,因小失大,弄不好会误了孩子终生。” 纯亲王却笑了,“你以往也是跳脱旷达之人,怎么最近书呆起来了?这位七奶奶可不是糊涂人,你没听说她在山东下棋无一败绩,并且让先斗败风雷程绍的事么?” 石仙耕微微一愣,“听过一耳朵,不过我棋力不佳,对这个事倒确实是没往心里去。” 许静瑜说,“我们回到德州的当天,二叔就告诉七嫂,光禄大夫裘知北向她挑战。二叔下不过裘大人,嘱咐七嫂给她出气呢。” “哈,老裘下棋风度太差。正所谓胜固欣然,败亦可喜,这才是棋迷对胜负应有的洒脱态度。老裘胜了轻狂得意得能顺着窗子飞出去,气死人了。我听说他自称京师第一,京师第一有什么了不起的?大家都是朝廷命官,忙都忙死了,谁像他那样钻研围棋?听说年三十他就不歇着。他那手定式,就不该叫老怪,我看正经该叫老疯子。裘知北坐到棋枰边上就是个棋疯子。我是很想看看他输棋的样子啊。” 石仙耕忍俊不禁,“您输过他?” 纯亲王点头,“你没见过,一赢棋,他那张嘴脸太可气了。” 许静瑜笑着说,“二叔棋力不佳,偏偏喜欢下棋,可能也被裘大人□□过。他嘱咐七奶奶为她出气,家里人撺掇二叔跟裘大人赌东道,二叔说他可以跟裘大人赌一桌戏酒。” 纯亲王忽然拊掌大笑,“什么时候下?我也去添一注,加一桌戏酒的东道。老七媳妇有把握胜他吗?别让老裘更得意了。” “程绍是三品具体,七嫂胜了他,至少已有二品坐照的棋力,裘大人没级没品,定式老怪又是出了名的难缠怪异。对上了,肯定会有一场龙虎斗。” 纯亲王眼波一闪,带了几分促狭,说,“全朝现在二品棋手只有两位,范西堤和慈济和尚。可没有他裘知北。我不爱听见他又赢棋了,所以也没关心他是否和三品棋手对弈过。” 石仙耕和许静瑜笑,纯亲王这么盼着他输,可见憋屈的日子不短了。 纯亲王对侍立在一边的丫头说,“你去问问万先生,裘知北赢过几位三品棋手和四品棋手?” “万先生是谁?”石仙耕问。 “我府里一个西席,帮我草拟一些书信和诏谕什么的。棋下得很好,也是棋痴一类的人。我曾经动念让他去对付老裘,他研究过老裘的棋谱,说他下不过,只好算了。” 许静瑜和石仙耕相视默然,老怪果然不好对付。 纯亲王掰着手指数,“刘玄歌,孙长平,沈君顾,潘朝闻,马识途,焦世俊……多了,都输给过老裘,恨他的人不少。那年春闱来了个江西学子,说是很厉害,潘朝闻撺掇他去和老裘下了三盘,可惜还是输了,扫了大家的兴。” 两人算是看出来了,纯亲王嫌裘知北过于在意输赢,他自己何尝不是?输了一场棋,念念不忘给老裘一点颜色看看。 丫头迅速地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说:“禀王爷,万先生说,裘大人胜过的四品棋手有五位。都是胜两局,输一局取胜的。三品棋手他还没有遇到过。” 纯亲王眼睛一亮,“四品他就要输一局,大约也就是个三品左右的棋力了吧?那就和程绍差不多,可程绍输给了老七媳妇。” “七嫂的棋路与当世名家大相径庭,裘大人绝对很难适应。程绍那局棋我从头看到尾,以程绍的棋力,一天也只下了一盘棋。他步步长考,最后还输了。裘玉舟也赌裘大人下不过七嫂。” 纯亲王朗声大笑,“好,我有主意了。你回去叫你二叔赶紧定日子,到时我约上十来个朝臣一起去,帮你二叔下注,每人跟老裘赌一桌戏酒,都押老七媳妇赢。老裘要是输了,他得连唱半个月大戏,那全北京不都知道了吗?哈哈哈,我这口气就得这么出才爽啊,看他老裘那几天怎么见人,哇哈哈哈。” 石仙耕跟着笑起来。 许静瑜摸摸脸,直觉得这位英明睿智的老姑老爷,年龄心态直线缩水,这会儿活脱脱是个输不起,认真赌气的幼稚孩童。 没法子,只能在心里慨叹一声,裘老大人,您也太不懂事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都不省心啊,纯亲王第一场戏是男神亮相,这一场戏活脱脱就是顽童附体。权柄还给皇帝,现在算离退休老干部,不适应退休生活,一个字:作!成全夏夕在北京一战出名,真不怨她,谁让裘大人不懂事呢。 第108章 考师 赌棋的消息是静琳带给夏夕的,许静瑜从纯王府回来之后,直接就把纯王的意思转告给了许萱河,有纯亲王在前头撑着,许萱河乐得狠狠地折腾裘老怪一回。于是兴兴头头地开始策划,反倒是二太太提醒说,再过十几日皇室将要行纳征礼,为静琳下聘。侯府这边纵然不是特别忙,但朝里有不少大臣会为此忙得脚打后脑勺,不如索性等纳征结束之后,大伙心闲了,想怎么闹腾就怎么闹吧。 许萱河深以为然。这日上早朝前就叮咛静琳去告诉德闵一声,让她有个思想准备,纯亲王也搀和下注,让她尽最大努力挫挫裘老怪的锐气。 夏夕一向仰视纯王,庚辰之战后,更是看他如同九天神祗一般。这会儿纯王挑头,拉一群大臣设局赌棋,捉弄光禄大夫,颇多孩子气,只觉哭笑不得。 “爹说,裘大人是个好人,就是遇到赢棋就犯痴,自高自大,自称自赞,讨人嫌得很。如果纯王真下功夫拉人,乐意赌他输的能站满几间屋子。偏生裘大人的棋确实厉害,让你不要轻敌。” 夏夕笑笑,“知道了。我尽力就是了。如果输了,那是实在力有不逮,让二叔他们别怨我。” “爹嘱咐你别担心,放手去下就是了。这些人最大也就是输顿戏酒,没什么的,能赢,算是意外之幸。十几天戏酒,也给女眷们腾出几日,让各府里的奶奶姑娘一起去乐一乐。” 夏夕等人很高兴。丫丫问:“那你也可以去吗?” 静琳温文地回答:“不知道呢,纳聘之后就定了名分,能不能去要问礼仪嬷嬷。” 夏夕说,“做皇后是真荣耀,不过深宫里的日子怕也寂寞单调些。” “七嫂常来看看我吧。” 夏夕笑,“你以为我能跟回侯府似的穿过后角门就进园子了?那可是皇宫,最讲礼法规矩的地方了,想起来我都战战兢兢。” 静琳笑着说,“没那么可怕了,老姑太太说,别让一堆房子吓住自个,把那里看做是我自己的家就是了。” 夏夕着实佩服,老姑太太果然底气十足。她遇到了纯亲王那样的丈夫,何其幸运。十五岁的静琳满怀憧憬,不知最终会有怎样的际遇,怎样的人生? 静琳四周看了看,问:“怎么不见捷哥?” 丫丫低低地说,“捷哥考县试去了。昨儿就走了,今天傍晚才能回来。” 静琳万分惊讶,“才多大?行吗?” 丫丫说,“不要小看,我们捷哥也是神童哦。” 静琳忍着笑,“神童还能扎着堆出吗?你就已经够稀罕了,怎么连捷哥也神童起来?” 丫丫嘴巴咧得开开的,“那没办法,侯府风水好呗。” “能考上吗?” 丫丫眨眨眼,“请皇后娘娘拭目以待啰。” 静琳赞叹不已,“七嫂,你这屋子真能出奇人奇事啊。你下棋这么厉害,大家就已经很惊讶了。丫丫八岁破例当了画院待诏,捷哥再六岁考上童生,这叫什么?” 丫丫笑得得意,“地灵人杰嘛。还能叫什么?” 夏夕说,“这不算什么,再大的灵气还能比得上你当皇后?我们大家努力,不给你抹黑就是了。” 静琳说,“天啊,你们一个个都这么聪明出众,倒叫我不安,我可什么都不会呢。” 丫丫忽然灵机一动,“四小姐,我们今天下午要去贡院接捷哥,您能一起去吗?趁着现在行动还能自主,跟我们上街逛逛吧。我们计划接了捷哥以后去吃包子,是七奶奶自己的包子铺,用的是秘方调的馅,你跟我们一起去尝尝吧。” 静琳很是动心,“还有谁去?” 夏夕说,“没别人,我想悄悄接了捷哥,去吃一顿饭就回来了。” “我想跟你去,七嫂。” 夏夕说,“你去问问二太太吧,她若放人,我就带你出门转一圈。也就一两个时辰。” 静琳快快活活地跑回去请示,二太太慨然允诺,不过增加了护卫的人手,并嘱咐静琳带两个丫头,两位教引嬷嬷随行。 傍晚的时候,侯府三辆马车静静地停在贡院门前的街道上。一阵锣声之后,大门洞开,学子们潮水一般地涌出来,四面八方地散去。丫丫自告奋勇地站在了车辕上,居高临下地寻找捷哥的踪迹。 捷哥窜出大门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居然是石仙耕,本能地脑袋一缩,就想往回跑,许静瑜从旁边的马后闪了出来,连忙叫他的名字,捷哥这才挠挠头,讪讪地挪了过来。 那位内军跟在他身后,这时走上来,跟许静瑜交谈。 丫丫张着胳臂大声地呼唤,捷哥回头向她挥了挥手,丫丫满意地坐到了马车里。 “八爷也来接捷哥,正跟一个内军说话。” 夏夕和静琳点点头,考试两天,捷哥受了不少照顾,许静瑜自是要向那位道谢。 “八爷跟前还站着一位爷,洒脱俊逸,风度翩翩,我猜就是那个石先生。” 夏夕笑了,“正好,我们也好当面道个歉。八爷一直说他好,索性就让捷哥拜师算了。” 过了一刻,许静瑜领着捷哥过来了,丫丫将马车的帘子揭开了一角,里面可以看到外面,外面看里面却是不甚清楚。 捷哥规规矩矩向马车请安。 夏夕先向许静瑜道谢,“八爷费心了。” “七嫂不必客气,我也是关切这个事,等不及地想早点知道捷哥考得怎么样。” 夏夕笑着问,“咱们都一样。捷哥,感觉如何?” “我最大的感觉是庆幸,幸亏我考了,里头的号舍小的跟鸟笼子一样,吃喝拉撒做考题都在里头,昨晚整个贡院大概只有我一个人睡觉能把腿伸直了。” 静琳扑哧一笑,掩住了口,“七奶奶问你考得怎样,谁倒问你睡得怎样了?” 大家一起笑。捷哥低头往车里一瞅,认出是静琳,又俯身行了个礼,“请四姑姑安。卷纸我都写满了,连不会的也没空下,好不好就不好说了。” “八股文题难吗?”这是许静瑜。 “不难,至少我还有话可写。” “考题出自何典?”陌生的男声,音色很好听,带一点磁性。 捷哥沉吟了一下,规规矩矩地回道:“考题为《孟子尽心》中的一章:《孟子曰:春秋无义战。》。” “你如何破题?” “圣经不与诸侯之师,以其不知有王而已。” 石仙耕点头:“嗯,也算直截了当。承题呢?” “夫所谓义战者,必其用天下之子之命也。敌国相争,则无王矣。人称之斯师也,何义哉?此《春秋》尊王之意,而孟子述之以诏当世也。 石仙耕两只眼睛亮闪闪地,“记得全文吗?继续。” 捷哥翻翻白眼,“自己写的还能记不得?盖曰,夫《春秋》何为者也?夫《春秋》假鲁史以寓王法,拨乱世而反之正,如斯而已。是故来战于郎,战于艾陵,战之终始也;郑人伐卫,楚公子申伐郑,伐之终始也。” 石仙耕皱起了眉头,“这是你写的” 捷哥大眼睛一闪,“贡院里难不成还能抄别人的?” 许静瑜连忙问:“怎样?” 石仙耕压低了声音,不欲让捷哥听见,“句有出处,引论恰当,看题炼局,局势法脉,颇有气象啊。” 许静瑜大喜,也低低地说:“我没说错吧?” 石仙耕微微一笑。 许静瑜转身对着马车说,“七嫂,这位就是国子监博士石先生,享誉北京的饱学名师,他点评文章,臧否人物,那是有名的稳而准。今日我千求万求请了他来,帮捷哥掌掌眼。” 石仙耕听得倍舒服,许静瑜的话挠到名师的痒痒处,神情更是傲慢自矜。 捷哥看着他这么得意,就忍不住想刺激他两句,“那先生觉得我怎样?” 石仙耕看着臭小子就有气,摇头:“平平无奇。” “那依您看,我考得上还是考不上呢?” 把石仙耕噎住了。这样的文章过县试毫无难度,如果被淘汰,只能说考官瞎了眼。可它一旦上榜,县试淘汰率一半以上,自己再说其文平平,岂不是显得很没有眼光? 夏夕问:“捷哥,你这一篇八股文写了两天吗?” “不是的,头一天还考了帖经和墨义。” “那是什么?” “帖经就是就是将经书任揭一页,将左右两边蒙上,中间只开一行,再用纸帖盖三字,让我们填充。墨义是对经文的字句作简单的解释。” “有你不会的吗?” “有两道墨义不会,是我最讨厌《周易》了。不过我都连猜带蒙都写满了。帖经题都很简单,我记性多好,难不住我。” 石仙耕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臭小子果然伶俐。自从动念收徒,这小子越看越顺眼,连那份顽皮都活泼可喜。 夏夕说,“八爷,附近有我个嫁妆铺子,我开了个包子铺,今天特为捷哥庆祝,晚上不接待外客,倒也安静。相请不如偶遇,可否请石先生不要见外,一起过去尝尝。” 石仙耕慨然允诺,于是车马启动,一行人奔着七宝包子铺而来。 到了门口,女眷们先下车,掌柜的满脸带笑迎了上来,夏夕带着静琳丫丫进了店堂。 后面石仙耕却对着招牌感慨一番,“佛有七宝,以此命名,雅致。” 夏夕和丫丫相视一笑。 此时店铺对外打烊,屋子中间放了一张屏风,将店铺隔成内外两部分,夏夕带着静琳丫丫,以及随行的丫头嬷嬷坐在内侧。屏风外,许静瑜,石仙耕,捷哥三人坐了一张火车椅,车夫和家丁护卫们坐了一张大桌子。 掌柜的很殷勤地上来招呼,夏夕隔着屏风,说,“把精细菜挑好的上,显显自己的手艺吧。要最好的酒,这位石先生是北京城有名的大才子,难得的贵客,交代厨房打叠起精神,好生伺候。” “是,奶奶,小的都嘱咐过了。” 许静瑜看着内室的装修风格,夸赞了一句,“真不错,别开生面,与众不同。” 夏夕说,“八爷见笑,这是丫丫的设计。屋子有一点小,螺蛳壳里做道场,难为她了。” 石仙耕说,“那位小待诏可在?能否请出来见一见?” 丫丫倒也不拘谨,走出去,向石仙耕福了一福,“八爷极力推崇石先生才学人品,小丫头仰慕已久,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石仙耕笑着看一眼许静瑜,问丫丫:“听谈吐,你也念过书?” “我跟捷哥一起念过几日,他教我识字,我教他画画。” “哦,那你现在识了多少字?” “没数过,千八百可能有了。” 石仙耕赞叹一声,对许静瑜说,“贵府钟灵毓秀,学风甚浓,这么点的孩子都彼此影响,甚为出众啊。” 夏夕隔着屏风说,“石先生夸奖了,万万不敢当。捷哥牛性,那一日误会先生弄死了他的鸟,出言不逊,我甚是不安,应该好好赔个罪才是。” “不敢当,为这么点小事,八爷也说了几车子的客气话,倒叫我惭愧。是我骗他在先,小子急眼了,倒也不能全怪他。” 捷哥眼睛一闪,脸上浮现出动人的笑容。许静瑜含笑瞪他一眼。 “后宅孤陋,不识先生大名,还请原谅。八爷这阵子一直强调说名师难得,万万不能错失。您看这么办好不好,如果您不嫌弃他顽劣,等县试成绩下来,他果然考在1000名之前,我们就禀明长辈,让他正式拜师。” “啊?”捷哥忍不住叫了一声。“真拜啊。” 许静瑜说,“当然真拜,石先生肯收你这等劣童,是你修来的福气。” 捷哥嘴一撅,“八叔就是小看侄儿。” 丫丫一笑,“捷哥在家里自封名徒,也是眼高于顶呢。” 静琳抿嘴而笑。七房只有寥寥几口人,各有性情,日子过得有趣。 石仙耕哑然失笑,“我石仙耕五岁进学,二十年来每日手不释卷。无不读之书,无不通之典,还教不起你个顽童不成?” 捷哥眼珠子一转,“先生有学问,这是肯定的。我不过是怕先生把我教成只会死读书的书呆。昨日我隔壁一个人,胡子多老长了,还在考童生。吓死人了。四书五经就那几本,这么多年死背也记下来了吧?读傻了吧?交卷的时候,我看他两眼发直,真为他担心。” 静琳看着夏夕骇笑。天地君亲师,那是头顶的五座山,不容置疑不容反驳。捷哥面对师傅侃侃而谈不说,还敢质疑师傅的能力,这年月谁敢这么不敬? 许静瑜笑着说:“胡说八道,石仙人何等人物,怎么会把你教成书呆?” 捷哥大眼睛波光潋滟,显然在打坏主意,“现在不是还没拜师嘛。我县试成绩没下来,也不知够不够师傅的要求。这会儿我出几道题,也来考考师傅,咱们俩就算双向选择。要是互相都能考过,我一定乖乖拜师,从此执弟子礼。您说成吗?” 满屋的人都被这话吓傻了,六岁的孩子要考师傅?还双向选择?闻所未闻。 石仙耕朗声大笑,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好好好,这才是我石仙耕该收的徒弟。凭你这份机灵,全北京除了我,只怕你也找不到第二个师傅能教得起你。你尽管出题吧。” 作者有话要说:  看捷哥和丫丫怎么捉弄石仙人。 第109章 难题 夏夕一听就觉得糟了,石仙人过于自负,怕是要落入圈套,赶忙说,“石先生不可,别上了捷哥的当了。” “怎么说?” “他每日里刁钻古怪,正经学问没有,旁门左道一堆。他真想故意难人,只怕全北京都会输给他的。” 捷哥一旁捂着嘴巴奸笑。石仙耕反倒更有兴趣了。 许静瑜忍不住在他脸上捏了一把,“我费这么大神给你请师傅,要是被你难跑了,你就自己看着办。” 静琳开口了,“八哥,不可以,传出去好说不好听。人家会笑话我们把孩子惯得上下规矩都不懂了。师傅也是考得的?” 夏夕点头,“四丫头说得是,捷哥,你要当名徒,只怕更要有个尊师重道的好名声吧?赶紧收了你双向选择的念头,我不许。” 捷哥只好说,“好吧好吧,不考了,我就跟师傅玩个游戏,师傅回答问题的时候一定要把脑筋放灵活一点哦。要是师傅答不上来,八叔你可以帮着想,这样行了吧?” 石仙耕好笑,这小子笃定一定能考倒自己么?再聪明也才开蒙一年,拢共看过几本子书,能提出什么艰深的问题?今日得大展其才来折服他,不然这小子聪明跳脱,怕要不服管呢。 “知道了,放马过来吧。” 捷哥点点头,“好,师傅请听题, 第一道是数算题,今有军士不知其数,五五数之余二,七七数之余四,九九数之余六,问数最少几何?? 连许静瑜都懵住了。数算题,颇难。 丫丫又惊又喜,低低地问,“哪里看来的?” “《辑古算经》。” 石仙耕对掌柜说,“拿纸笔来。” 掌柜的赶紧跑下去拿了纸笔送上来,跑堂的送上酒菜来,石仙耕也顾不得吃,在纸上写写画画,捷哥瞄了一眼,不知他用的什么方法,计算的过程显得很复杂,却是很有条理地在计算,而不是在推测。难道石仙耕真懂方程以外的某种计算方法? 很快,石仙耕放下了手中的笔:“最少312。对不对?” 捷哥点点头,“师傅果然厉害。” 许静瑜反倒抓起纸笔在桌角上验算,屏风里面,静琳也忍不住心算起来。夏夕笑眯眯地说,“捷哥,敬先生一杯酒,第一回合,师傅赢。” 丫丫连忙斟了一杯酒,捷哥双手递过去,“请师傅留神,我肯定会难倒你的。” 石仙耕笑了,“继续。” 屋里子,兵士车夫丫头婆子笑咪咪地吃喝,难得还有童子考师傅的乐子看,个个兴高采烈。 “第二题来了:有一个人带着一条狗、一只兔子、一篮白菜过独木桥,桥小难行,一次只能带一样东西,问,如何过桥可以保证所有物品不失?” 石仙耕想也不想,“先带兔子过去,空手返回,再带狗过桥,返回时带上兔子,让兔子远离狗。过桥之后放下兔子,提白菜过桥,过去之后空手返,再携兔子同行。往返七趟可保所有物品不失。” 屋子里的人开始鼓掌,静琳看着夏夕两眼闪闪发亮,跟着七房人出来玩真有意思。许静瑜也忍不住赞叹,“脑子好快,小弟佩服。” 捷哥也有点服气,这个题慢慢想都能想出来,难得的是石仙耕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师傅果然厉害。第三个也是送分题哦。孔子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人,问,这七十二贤人里头,有几个大人,几个小孩?” 石仙耕大笑,“这个问题我年少时常常拿来捉弄人,想不到你今日居然班门弄斧。《论语侍坐篇》有云: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冠者,成年男人,五六三十,童子六七四十二人,加起来正好七十二贤人。” 许静瑜和静琳忍不住鼓掌,夏夕掩口而笑。捷哥张口结舌,这他也能答上来,真别小看古人哦。 丫丫忍俊不禁,把捷哥拉到一边,两人一起嘀咕了半天,捷哥端着一副正经地样子回来了。 “师傅的学问果然是好,不过开始三道题都简单,考题都是开头容易后头难。现在我要出难题了,师傅留神哦。” “尽管放马过来。” “您既然无不通之典,那一定知道孔圣人的生日是哪一天了?” “9月28。” “那10月28是什么日子? 石仙耕愣住了,十月二十八是什么日子?不知道。 捷哥和丫丫得意了,在一边开始吃吃地笑,石仙耕想了半天,不得要领,看向许静瑜,许静瑜摇头。 “这个答不上来。输一个。” “唉师傅,脑子放活一点嘛,做学问最怕脑子僵化不懂变通的人了。丫丫你来说。” “9月28孔子生日,10月28,孔子正好满月嘛。” 把石仙耕和许静瑜鼻子差点气歪了。这也叫变通? 捷哥一脸得意地看着他们,两人对视一眼,还真的无话可说。这道题逻辑上半点问题都没有。 静琳笑得浑身发抖,觉得很多年都难得这么高兴过。夏夕对她做了个鬼脸,低低地说,“多着呢。这俩没正形现在才开始。” “后面的题都是考察脑子灵活性的,师傅要留神了。什么人生病了从来不看医生?” 答不出。 “那怎样才能用黑笔写出白字?” 还答不出。 捷哥忧郁地摇摇头,“下一道,就让丫丫来出一个吧。” 丫丫童音琅琅,不假思索地说:“有个大善人,特别急公好义。有天在路上,遇到个瘸子要搭他的马车,大善人就让他上了车,可是两人只交谈了一句,大善人就把瘸子撵下去了。为什么?” 石仙耕不知道,完全不得要领。屋子里下人们这会也没个体统了,议论纷纷。 许静瑜问,“说什么了?” “八叔,这个题没有多大难度。善人问瘸子:你要去哪里?瘸子说:我不告诉你。他不下车谁下车?” 屋子里当场笑翻了。连石仙耕都笑出声了。 捷哥不笑,很认真地说,“这个问题师傅没有答上来,算我又赢一个。我再出一个,有两个人掉到陷阱里了,死了的那个叫死人,活着的那个人叫什么?” 掌柜的听到这里笑着说,“当然要叫救命啦,还能叫妈不成?” 石仙耕大笑,“没错,当然要叫救命。” 捷哥看一眼掌柜的,“你的脑筋好像很灵嘛。那我给你出一个。有个小孩,不小心吞下了1枚铜钱,卡的喘不过来气,他爹赶紧把他倒过来拍,结果这个小孩吐出一块银子,这时他爹应该怎么办?” “在嘴里接着掏啊,铜钱还没出来呢。” 捷哥忧郁地说,“掌柜的,包子铺交给你真让我有点不放心了。” 掌柜的说,“哥儿此话从何说起?小的尽心尽力在店里支应,咱的生意不错啊。” “你赚钱的意识不够。丫丫,你教教他遇到这种事应该怎么做?” 丫丫呲牙一笑,“那还用问,往那小孩的嘴里塞上一大把铜钱,让他给咱吐个银锭子。” 大家一愣,旋即爆出一阵哄堂大笑,屋顶都快揭起来了。掌柜的呆在当地,石仙耕乐喷了,拍拍许静瑜的肩膀,许静瑜则哭笑不得。侯府不短吃不短喝的,居然养出这么俩孩子来,这是要钱不要命的主啊。 静琳笑得身子都软了,靠在夏夕身上,“七嫂,你屋里太好玩了。” 夏夕笑着点点头。这俩熊孩子一搭一档,够台戏了。 “现在我给师傅出一个谜语,请师傅猜一猜。” 石仙耕说,“尽管出题。” “一只公鸡和一只母鸡。猜三个字。” 石仙耕呆住了。猜谜还从来没有难住过他,但是他会意法,正扣法,反扣法,增损法,用典法一路排过去,找不到合用的谜底。再不甘心,也只能说,“猜不出。” 丫丫哀嚎,“不会吧?这个很简单哦。” 石仙耕疑惑地说,“简单吗?” 捷哥说,“是的,你要不要再想想?” 石仙耕想了又想,摇头。 丫丫无力地发出一声叹息,“聪明人就是这样,把简单的问题弄得复杂了。” 静琳笑了出来,“我猜出来了。谜底是两只鸡。” 丫丫笑着说,“对嘛,一只公鸡一只母鸡不就是两只鸡吗?” 石仙耕几乎气吐血,这叫谜语?这也敢叫谜语? 捷哥说,“师傅你别气嘛。我小,一般不会出太难的题,你不要自己难为自己就一定能猜出来的。不信,你接着猜。一只公鸡和一只母鸡。打五个字。” 静琳又不吱声了,屋里人安静地动脑子,石仙耕琢磨了半天,还是不行,只能再次放弃。 捷哥做出一脸的惊奇,“咦,真的猜不出吗?五个字,还-是-两-只-鸡。正好五个字。如果打七个字,就是笨-蛋,就-是-两-只-鸡。” 许静瑜唾弃,“呸呸,这叫什么谜语。” “八叔,其实这个可以叫脑筋急转弯。我说了,就是考一考脑子是否变通和灵活,我可不想当书呆。” 石仙耕说,“此乃故弄玄虚,难登大雅之堂。” “师傅不要小看哦。有一道题堪称古往今来空前绝后终极必杀难度第一的超级大难题,我赌您一定猜不出。” 石仙耕好胜之心大起,“你说。” 捷哥的笑容里有一丝狡黠,石仙耕本能地觉得不对,心里警惕起来,捷哥说,“这个题嘛,您要是答不上来,我希望您答应我一个条件。仔细听题,有什么事天不知地知,您不知我知?” 捷哥话音刚落,夏夕当场嗔怒了,“这小子造反了,还敢提条件,我看必须得打一打才能知道规矩。” 许静瑜一愣,怎么了?天不知地知,你不知我知,玄机无限,果然是难题。 静琳皱着眉,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石仙耕劝慰道:“七奶奶莫生气,容我再想想。” “石先生不必当真。捷哥过来给石先生认错。” 捷哥蔫蔫地走过来,说:“先生,我错了。” “石先生学识人品令人仰慕,若不是八叔,你哪里去找这样的师傅,你胡闹也要有个分寸吧” 捷哥见夏夕真怒了,低头不吱声。 “怎么了七嫂?我还不明白。”许静瑜转身问捷哥,“你这道难题,答案到底是什么?你想跟师傅提什么条件?” 捷哥看看夏夕,夏夕瞪他一眼,捷哥的脑袋有耷拉下去了。 许静瑜看看丫丫,丫丫摇头,这个题她也不会。 “其实我想让师傅答应,收我为徒,不要打我。没别的。” 夏夕说:“你如此没上没下,我看就该打。” 许静瑜却拉过侄子,温和地说:“捷哥你自己说,你这天下第一难题,答案到底是什么?” 捷哥耷拉着脑袋说,“鞋底子破了。” 许静瑜倒抽一口冷气,没看出来,这小子纯洁得跟颗露珠似的,居然蔫坏。 石仙耕默了半晌,看捷哥再没半点得意洋洋,站在旁边不安地观察他的态度,忽然高兴起来,禁不住哈哈大笑。 作者有话要说:  困,来不及检查了,暂且就这样吧,睡觉了。快下半年榜了,最后的日子,求收藏求包养。 第110章 纳征 县试悄悄地进行,悄悄地结束。成绩在五天之后张榜公布,捷哥帖经、墨义和制艺均考出了甲等的成绩,县试没有排出名次,但是甲等的成绩已经进入了前100名之内,加上乙等204人,共304人进入第二阶段的府试。以石仙耕的标准,捷哥只要不是丁等的成绩,就算过关,眼下捷哥以甲等成绩上榜,收徒是绝无二话。大喜之下,石仙耕跑去学政衙门,调阅了捷哥的卷纸,亲眼看过之后,对这位小弟子更多了几分信心,断言他通过府试相当乐观。许静瑜把石先耕的话传给夏夕,几个人高兴之余,约好保密,待捷哥通过府试,正式成为童生再禀报长辈。 又过了几天,府试在府台衙门举行,这一次考期三天。侯府参加府试的还有十四岁的十爷静琇。府衙门外,俩人遇个正着,许静琇看着豆丁大的捷哥一本正经地穿成一副书生样,居然同场应试,讶异得脑子里乱成一团。因为考生在贡院里不得随意行动,许静瑜照样把捷哥交给内场号军照应。当这叔侄俩在贡院里被人翻来翻去烤的时候,其他人一时顾不得关心他们了。 四月初九,是侯府纳征的吉日,全北京万人空巷,观赏红妆十里耀京华的富丽图景。 这天,侯府四门洞开,阖府老少按品级大妆,依次排队,恭恭敬敬地迎接皇家送聘礼。像夏夕这种尚未取得封诰的女眷们也都装扮得清清楚楚,站在队伍的最后面。 皇室联姻同样按照三书六礼的传统习俗进行。“三书”指在“六礼”过程中所用的文书,包括聘书、礼书和迎书。“六礼”是指由求婚至完婚的整个结婚过程,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纳征是六礼中的第四礼,也称纳成。此前的纳采问名纳吉都是准备工作,纳征之后,婚约方正式成立。 一架金镶玉嵌的彩舆打头,全套的宫廷仪仗,彩旗飞舞,宫乐悠扬,满目喧嚣,声震四城。送聘礼的车马绵延拖了好几里路,所有的聘礼都用红绸扎成喜带,禁军身披彩绶一路护持,场面之浩大绝非一般的世家联姻可比。像静琳这样养在闺中就封后的情形熙朝历史上并不多见。先头几任太后都是先当太子妃妾,然后在皇帝驾崩,太子登基后改封皇后的。这样的皇后母家没有机会办纳征礼,因此,沿街的老百姓觉得格外稀罕,一边张大眼睛看热闹,羡慕侯府福气熏天,一边议论着秋天的大婚之礼还不知会是怎样的风光。 按《大熙会典》,这次送来的礼单上写着:黄金二百两、白银万两、金茶筒一、银茶筒二、银盆二、缎千匹、文马二十匹、闲马四十匹、驮甲二十副。另有赐后父后母黄金百两、金茶筒一具、银五千两、银茶筒一具、银盆一具、缎五百匹、布千匹、马六匹鞍辔具、甲胄一副、弓一张、矢一菔、朝服各二袭、衣各二称皆冬一夏一、貂裘各一领、上等玲珑带一束;赐后弟缎四十匹、布百匹、马二匹鞍辔二副;赐从人银四百两。给皇后的为礼物,给皇后家人的为赐物。给皇后家人的赐物,真正成为皇后母家所纳的聘礼,给皇后的礼物在婚礼之时仍要回到宫中。 在给静琳的后礼当中,玄纁、六马、谷珪等寓意吉祥尊贵的礼物格外瞩目,这是民间嫁娶绝对见不到的物事。玄纁是古代用来聘请贤士的礼品,是红黑色与浅红色制作的帛垫。六马是指种马、戎马、齐马、道马、田马、驽马,寓意太平年丰;谷珪是古代礼玉之一种,是天子、诸侯作为媾和或聘女之礼器,也可叫做信物。还有一顶九龙四凤冠,是少年皇帝专为新皇后定做的珠冠,贵重奢华,足有好几斤重。聘礼当中,还包括了许多祎衣,专门用在皇后受册、朝会大事等时候穿着,其用色,款式,材质,花纹都相当有讲究,舄加金饰,是规范严格的宫廷礼服。 纳采礼之后,皇帝赐纳采宴。自老侯爷以下,侯府子弟内眷咸与盛宴,捞了一顿御膳吃。不过御宴的气氛庄重肃穆,跟上朝似的,不停地要颂圣谢恩,一顿饭没吃出什么味道,只怕错了礼仪,紧张得大家都没了胃口。 申时二刻,宴毕,整个纳采仪式宣告结束。皇室送聘礼的队伍依次退出,回宫覆命,忠勤侯府几个当家人这才放松精神,吁了一口气。夏夕叼空赶紧回春芜院,看捷哥考场发挥如何。三天应考,这天下午结束。 侯府正堂宾客还未散尽,吏部堂官又打马前来传旨,擢升四品忠武将军许静璋为上将军,从三品衔,领大同蕃兵事并辖制山西、宁夏、河北谙路乡兵20万人,配合部族军修城运粮,捕盗靖边,保境安民。 谢恩毕,堂官告辞而去。二叔许萱河方才笑了笑,“皇上选今日颁旨,给老七升官,用意很深啊。” 忠勤侯不以为意,说:“臣子效忠乃是本分,皇上何时宣旨,还用挑拣日子?你事事都喜欢翻来覆去想个三五遭,累不累?不管怎么说,老七升官,从此更要卖命就是了。” 许萱河不禁失笑,“哥你倒比我透彻。” “我根本就不想,没你那么多学问,也不费那个脑子。” 老侯爷说,“老七自小是个近武的性子,这一从军,才一年多功夫,从六品昭武副尉升到了从三品上将军,升得倒是飞快。” 许萱河说:“去年春天北京城下,老七凭着响当当的战功官升三级,谁都没话说。去年后半年他忙着在青海新疆那边募兵,回来之后一直在训练新军,打了几场小仗,严格说起来还算是练兵,就这样皇上也升他的官,这是要大用老七啊。” 忠勤侯说,“四丫头秋天就进宫,有个哥哥在外头打仗立功,她说话也有底气,不是挺好吗?” 许萱河微微摇头,“静琳封后,我们如今是外戚之首,人人盯着。但凡有点疏漏,针尖大的窟窿就能透出斗大的风,要更加韬晦才是。” 老侯爷说:“说得对,给老七的家书上格外叮咛几句,要他知道轻重,谨慎当差。” 许萱海应承了。 许萱河说,“这个信我来写吧。家里的子弟和下人也要勤加约束,不可仗势欺人,免得招人非议。” 老侯爷说:“这个有我,咱家里出不来戏里唱的那种国舅爷,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给我上街去强抢个民女什么的。” 许萱河说:“这阵子,人人羡慕侯府风光无限,我夜静更深却时时觉得栗栗危惧,我们自己不可忘形啊。照我的本意,我是宁可四丫头嫁个普通的官宦子弟,富足安乐过一辈子。太后有意让她进宫,形势格禁,又不能不为她争取。这一封后,她的祸福牵着全家的祸福,我是越想越觉得惊心。” 忠勤侯劝慰说:“没事吧?老姑太太过得不比谁好?” 许萱河叹息一声:“老姑太太毕竟不是皇后啊。” 正说话间,门房小厮飞跑来报:纯亲王陪着老姑太太过府,这会儿正朝寿萱堂而去。几个大男人连忙从议事的书房往寿萱堂而来,未进前院,就听见老姑太太清亮亮的笑声,老侯爷微笑道,“我每回听到你姑姑的笑声就觉得烦恼全消。也40岁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小丫头似的没半点心事。” 徐萱海说,“老姑太太是个大而化子的性子,从来不犯小心眼,纯王又事事容谅,王府里的大小事务都随老姑太太处置,她是真没什么烦心事。” “都说你姑姑天生的好命,不过早年为她择婿也考较了一番祖父母识人的眼光。你姑姑晚生女,比我小了21岁,你祖父母对她千娇万宠,恨不得含在嘴里头养。她13岁上,齐国公府最早流露了联姻的意思,想定你姑姑做齐国公世子媳妇。我当时很满意这门亲事,齐国公世子勤勉刚毅,国公府嫡支四兄弟一向和睦,两家门第也相当,国公夫人去世早,续弦的老伴是个省事的,儿媳妇伺候这种婆婆相对也省心。但是你祖母不乐意,说早年她见过齐国公世子,五六岁的年纪爱放炮仗,炮仗点着了居然往狗笼子里扔,炸得狗满笼子乱跳。虽说是顽童行径,但你祖母看在眼里,心里不喜。后来齐国公派继室夫人来探口风,你祖母婉言拒绝了。我说小孩子淘气做不得数,大了自然就好了。咱们家凡上战场的男人哪个手上没几条人命?都妇人之仁还怎么打仗?可你祖母说,打仗另当别论,平日里好端端的连个猫狗都不能善待的男人,骨子里就不是个温厚疼人的。你姑姑自幼受宠,心思单纯,嫁这种丈夫,没事的时候或许大家都好,万一你姑姑捅点什么漏子出来,他会怎么对待她?有这种担心,这个亲就结不得。果然,过了几年就传出风声,说齐国公世子残忍刻毒,一言不合就对妾室下人上家法,连正房夫人也时常挨他耳光。那时你祖母已经去世,我私下里好生庆幸。亏她老人家主意拿得正,不然岂不让我害了妹子一生?真的好险。” “纯王年轻时风流自许,也算不得好女婿吧?”许萱河问。 许萱海说:“纯王可不是咱们家自己选的女婿,老皇爷直接下了圣旨,哪有我们挑三拣四的份?” 老侯爷点点头:“可不?他们成亲头一两年也不消停,你姑姑一气就回娘家,回来就不愿意回去。我也懊恼过,不过纯王虽然风流多情,可是你姑姑一赌气回娘家,他从来都是做小伏低赶过来哄,遇上丫头丧声谤气发脾气,他也从来不愠不火,这份尊重怜惜是难得的。换个人,大帽子一扣,说她一声妒忌,娘家人别说给她撑腰了,怕是先得落下一身不是。” 许萱河点点头,“说得也是。纯王素来温润,我看惯了他谦逊礼让的样子,几乎忘记了他身上也有血性。去年他亲自跑去守城,宁死不退半步,格外让我震撼。这么硬铮铮的铁血男儿,居然让了老姑太太一辈子,我自愧不如,更不敢期望皇帝女婿也这么对待四丫头,能有个三分尊重我就知足了。” 徐萱海拍拍他的肩膀,也觉得无从安慰起。侯府嫁出去的姑娘不少,纯王这样的女婿也只有一个而已,拿他当标尺就是自寻烦恼了。 作者有话要说:  偷偷摸摸更,不敢见人的赶脚。 第111章 鹡鸰香串 三个人进到屋内,一屋子人挤得满满当当的,今天侯府办喜事,出嫁在北京的姑太太姑奶奶们纷纷凑热闹跑回来归宁,一大群人围着老太太和纯王夫妇说笑,气氛很是活泼热烈。纯王看到老侯爷,站起来作揖。老侯爷、徐萱海和许萱河急忙跪倒。纯亲王伸手拦住了老侯爷,“都是自家人,大礼就不必了。” 老姑太太笑着问,“我都来了这么一阵子了,你们怎么才过来?聘礼都看了?满意不?” 许萱河说,“皇家自有规矩,聘礼多寡厚薄我连想也没想过,只求小夫妻将来能过得和睦,就是祖宗积德全家有福了。” 老姑太太说,“皇帝虽然年轻,但是宽厚平和,稳重有礼,上敬寡母,下睦兄弟,撇开他的身份不提,就放在北京一般的世家子弟里头,他的人品性情也排在头里的。” 老太太闻言喜道,“老姑太太说好,那定然是好的。” 老侯爷忽然笑了,纯亲王心有灵犀,跟着他一起笑。 老太太莫名其妙,问:“笑什么?” 纯王回答,“嫂子别这么夸她,你问问她这辈子可曾见过谁是个坏的?” 老姑太太瞪眼:“我就知道,你和哥当我一辈子都是个傻子,连个好歹都不分。” 纯王立刻为自己分辨:“我可没有。哥哥你居然这么看你妹子的?我不答应哦。” 老侯爷顺嘴就被这位小妹夫欺负了,急切间反不出话来,只是瞠目。屋里人低头窃笑不已。 老姑太太高兴了,对着须发皆白的兄长粲然一笑。 大太太说:“有老姑太太这番话,二太太可以把心暂且放在肚里了。” 二太太说,“谢谢老姑老爷、老姑太太。其实我也知道,皇帝女婿尊贵无比,没有咱们挑剔弹嫌的道理,但是当娘的嫁闺女,只怕丫头受了委屈,我这心里不由得打鼓,竟像是片刻也放松不下来。” 老姑太太说:“为了后位,几个府里争了大半年,闹腾得什么方子都用了。如今看来,拼命想争的,不及命中注定的。咱们家家风清正,克勤克俭,忠厚正派,太后是很认可的。皇上自从见了四丫头那幅肖像画,也喜欢得什么似的。选后的节骨眼上,天上掉下个毛丫头,一幅肖像偏又画得妩媚活泼,不由得皇上不喜欢。依我看,四丫头是个有福气的,你就放心吧。” 二太太低头应是。 纯亲王问许萱河,“怎么不见老七媳妇?小待诏也久闻其名未见其人,今儿正好有空,叫来见见吧。” 大太太连忙派贴身丫头碧鸾去传夏夕和丫丫觐见。碧鸾应声去了。 纯王笑着对许萱河说:“纳征礼如今也办完了,找个日子让她去斗裘老怪。” “都不用您催,裘大人自己先急得不行,见了我就问日子。我跟他说好了,本月十五休沐,大家都有空,在侯府花园下一天棋。老八说,老七媳妇棋路新奇,山东那些棋手应付起来都极为吃力,基本一天只是一盘棋。我跟裘大人约好了,以一日为期,上灯前结束,谁赢的盘数多谁是胜家,要是一盘都下不完,那就看棋面上谁占的目数多谁赢。” “想得周到,要防着裘老怪耍赖,万一天黑了他死不认输,或者跟老七媳妇死磨,女眷的体力怕是熬不过他。” 老姑太太说:“人家裘大人也是朝中贤达,堂堂三品大员,怎么被你们说得就像个赖子。” 许萱河回道:“老姑太太有所不知,裘大人平日里脑筋清楚,为人端方,只要坐在棋盘边上就换了性情,把输赢看的格外着紧。那年他跟范西堤对弈,范西堤是全朝仅有的两个二品坐照之一,那盘棋大家都觉得范西堤应该可以赢,果然中盘时候,裘大人的棋势落了下风。这时候他忽然提出要悔一步棋,范西堤当然不同意,裘大人出人意料地固执起来,你不让我悔棋,我就不走子,跟范西堤歪缠。两人都是棋痴,互不相让,闹了半天意气,那盘棋终于还是没下完,抹倒了算平手。” 大家听了笑起来,二太太说,“老七媳妇要是侥幸占了上风,这位裘大人怕是不好意思跟她耍赖吧?” 许萱河说:“照我想他应该不会。老七媳妇毕竟不是范西堤。不过.......也真难说。” 纯亲王说,“裘老怪尽管耍他的赖,他敢闹笑话我还不敢看吗?” 这时候丫头从门外头进来禀报:“七奶奶来了。” 老姑太太连忙笑着说,“快快有请。” 夏夕笑吟吟地绕过屏风进入正堂,看到炫目高贵的纯亲王和老姑太太,赶忙上前几步行礼。 老姑太太笑着说,“免了。我赶着今天人全,回侯府凑热闹,全家都在,唯独不见你。今天这种日子,你屋里还有什么事要忙的?” “回老姑太太的话,没什么大事。捷哥的一颗门牙掉了,出了不少血,刚我去帮他料理了一下。本来想带他一道过来问安的,他嫌豁牙漏风,惹大伙儿笑话,说什么都不肯来。” 屋里的人笑了起来,老太太说:“这么大的孩子门牙掉了有什么的,偏他就作怪。” 许萱河问:“画画的丫头呢?不是让你们一起来吗?” “我自己先过来的,路上碰上碧鸾,她自己去春芜院传信儿,丫丫一得信马上就能过来。” 老姑太太好奇地问:“听说她是你八两银子买回来的?” “是的。” “你这八两银子花得值。” 夏夕笑着回答:“我也觉得运气,谁能料到那么一点小人儿,淘得要命,竟然有那么一手好本事。更想不到她的画能入了皇家的眼,居然被封了画院待诏。” 老姑太太问:“她现在还在你屋里?” “是,二老爷已经给她脱了贱籍,我屋里没人拿她当丫头看。” 老姑太太说:“照理说脱了贱籍她完全可以回家去的。不过这家既然穷,怕是不能好好培养。她的爹娘怎么说?” “丫头自己特别有主意。她把朝廷给的俸禄全部交由爹娘去领,自己打算就在侯府长大了。这笔俸禄银子虽然不多,但是庄户人家原本就过得俭省,家里人至少能吃饱肚子,听说有个弟弟已经开始到村里的私塾念书了。” 老姑太太拊掌:“这样就好,难得这丫头是个不忘本的。我府里有的丫头被父母发卖以后,一直记恨,不管日子过得怎么样,这个心结始终难解。” 夏夕点点头,“丫丫心宽,倒是从来没恨过。她在那个家里饭都吃不饱,大冷天气棉衣也薄,娘又生了病,卖她实在也是迫不得已。论起生活条件,侯府要好得多,我又不打不骂,她很乐意留在咱们家。” 纯亲王对老侯爷说:“这丫头如此早慧颖悟,好好培养,将来必定名满天下。这样的人物出自侯府,也是给侯府增光。希望舅兄善加照应,万不能当个寻常的丫头对待。” 老侯爷说:“老七媳妇护得紧着呢。” 许萱海和许萱河连忙低头称是:“一定照顾得妥妥当当的。” 夏夕也说:“您放心吧,我知道人才难得,定会善待她的。她教捷哥学画,管得还挺严,捷哥偶尔也教她念书识字,两个孩子相处很融洽。” 纯王说:“我听老八说,你把这丫头称作半师?那时候她身份低微,半师已是抬举。如今皇帝亲封她为画院待诏,已是朝廷命官,再称半师已然逾礼,内廷九品待诏教个学童,称个全师也当得起的。” 屋里人笑了,许萱河说:“老姑老爷提醒得是,以后这丫头就是捷哥的书画师傅,虽然年纪小,全家上上下下都要客客气气地对待,不可轻慢,捷哥也不许摆小主子的架子,要拿出弟子的礼节来。” 夏夕连忙应承了,心想丫丫刁蛮,一直把捷哥吃得死死的,纯王和二老爷再这么一叮咛,捷哥翻身无望了。 丫丫进来的时候,满屋子的人都专注地盯着她看,尤其是出了嫁的姑太太姑奶奶们,大家都知道静琳封后,这丫头立了大功,一直以来未见其人,这会儿格外好奇。 丫丫头上梳着小姑娘常见的双鬟髻,身上是一套果绿色的衫裙,手里拎着一卷画纸。进门后规规矩矩行礼,站起来第一眼看见纯亲王,只觉风华绝代,光彩照人,立时就有点呆了。 夏夕笑着向纯王说:“我们在山东时听到您在北京城下抗击蒙古人的事迹,丫丫很是仰慕,她想象着您的样子画了一幅画,准备献给您。” 纯王夫妇脸上都浮现出一抹笑容。丫丫难得地有点腼腆,“画得不好,人也画得不像,有点不好意思拿出来。” 老姑太太笑着说:“从没见过的人,画不像有什么关系?你有这份心意已经很难得了,快呈上来让我们瞧瞧。” 丫丫再不迟疑,上前几步,将手里的画呈给纯王王妃。两个媳妇走上来帮着把画卷展开,家里人不由自主地围拢过来端详。 丫丫几易其稿的《庚辰之战》确实称得上是一副杰作。5尺乘7尺的阔大画面上,箭矢如流星一样划过天际,旌旗与长枪密集成林,形成了一个半圆的包围圈,旌旗的间隙里隐约可见战马嘶鸣与将士呐喊的身影,愤怒生动的氛围活灵活现,受伤的兵士满脸痛苦的表情也刻画得很是认真。画面的中心,大片的留白,烘托出一个竹制的高台,高台上白衣风流的男子一派高贵闲适,他腰背笔直,坐在一张虎皮椅上,左手一杯茶,似乎有热气溢出,他的右手漫不经心地拈着一只茶杯盖,注意力却似乎被天际什么东西所吸引,微侧的视线越过猎猎旗阵,凝视着远方,似乎画面之外的某个地方正飞过一只飞鸟一朵流云。他的身后是北京高耸的城墙。 围着观看的人们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阵阵的叹息:丫头果然好本事。 老姑太太笑着对纯王说:“这个画构思很巧,这么多旗子遮住了人马,两军厮杀的场面没有直接画出来,却让人想象不尽。你的面孔虽然不是很相似,不过气质模样倒是表现出七分神髓。你觉得呢?” 纯王看着画面,迟疑地说,“我平日里是这样的么?我自己倒不知,但是那天在高台上我真没这么惬意,还喝茶?没准下一时刻就有一根流矢射在我身上了,再不怕死也没这么悠闲。” 丫丫说:“禀王爷,喝茶这个举动可不是我想出来的。传言说您铁血风流,悍不畏死。” 纯王微笑着看了看周围的人,道:“可见传言多误。” 丫丫直愣愣地看着他,“您不喜欢吗?那我改。” 纯王道:“不用,这么自在喝茶的样子,反倒美化了我。这是特意画了要送我的?” 丫丫点点头。 夏夕说:“丫丫知道您府里来往的都是大画家,您自己鉴赏的眼光肯定也很高,她自己技艺低微,怕入不了您的眼,这张画撕了画画了撕,足足用了几个月,改了十几遍,着实费了不少心思。” 纯王笑着说:“我收了。人人都赞你是天才,依我看名下无虚。你别松劲,苦练上几年,我花钱买你的画。” 老姑太太说:“今日无故收了小待诏这么一份大礼,也得好好赏她才是。” 纯王笑着说:“这倒也是。” 他想了想,顺手从手腕上摘下一串色调沉郁油光水润的念珠递给丫丫,说:“这串珠子是我幼年时先皇所赐,名叫鹡鸰香串。今日就把它赏你了,算是这幅画的谢礼。你虽然小,毕竟有了画院待诏的身份,将来长大了难免要在内宫行走,那地方规矩大,禁忌多。你出身侯府,等闲倒也不要紧,要是万一遇到大难处,可以拿这串珠子来找我,我会酌情帮你。” 丫丫心里着实感激,接过念珠,跪地谢恩。屋里人均觉羡慕,这个丫头已经得许萱河另眼看待,如今更攀上了纯亲王,身后有了两座大靠山。 老姑太太又让丫头拿出两匹尺头并一个大大的荷包递给丫丫,嘱咐她给自己做两身衣服穿,丫丫再次谢过。 纯王见丫丫事毕,指使丫头将几张棋谱交给夏夕。纯王说,“我府里有个西席,下功夫研究了一阵裘老怪,这是裘老怪的近年的几张棋谱,你好好琢磨一下,争取给咱下败他。” 夏夕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起来,点点头,说:“是,我尽力。” 当晚,人散以后,夏夕命丫头将自己在德州的几张棋谱送去给二老爷许萱河,托他第二日上朝时转交裘大人。许萱河对夏夕此举极为赞赏,老七媳妇诚实坦荡,光风霁月,不占半点便宜,无论棋输棋赢,这份气度已经把他们这群大男人都给比倒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2章 群戏 四月十五。晴。一场受人瞩目的棋战在忠勤侯府后园里举行。 这一天,侯府后园里出乎意料地聚拢了一大群朝廷重臣。纯王性情温和,监国时凡事多与大臣们商量,朝堂上的气氛比较宽松。新皇年初亲政,听的多,说的少。因为不摸新老板脾气,大家无不谨言慎行,朝堂奏对一板一眼相当沉闷。好容易这个休沐日里有点乐子,不参赌的也跑来疏散心情。门口记事房络绎不绝地送拜帖进来,侯爷许萱海不会下棋,原想着没自己什么事,不料群贤毕至,没办法,换身常服,招呼客人吧。 这场赌局一开始就没注意控制舆论,弄得朝廷里人尽皆知。纯王想出口闷气,当然越热闹越好,他根本想不起顾虑别的。可大臣们哪敢跟他一般任性,没看见御史们眼睛亮亮的也非常关切么?下棋本来是件小事,可十五人绑一起跟裘老怪捉对下注,连唱半个月大戏,赫赫扬扬闹开了,动静绝对小不了。裘知北掌言官之事,本是御史们的直系领导,虽然言官内部向来抱团儿对外,裘老怪的威信也蛮高,可新皇在上,万一有个胆大急进想立功的,上书告上他一状,其他十几位重臣陪站,齐刷刷一排坏事头子,朝堂上还不就此开锅?被十五岁的年轻皇帝斥责一顿,老脸丢光。万一,这是位促狭的主子,不骂人,却道这么多大臣参赌,看来众爱卿钱多没地儿花啊,正好朕娶媳妇钱紧,那就每人罚上半年俸禄吧不谢。 那那那.....众爱卿怕是要找个旮旯哭一场了。 臣子们颇多顾虑,怕被新老板抓典型。但是纯王如今放下权柄,归政回家了,闲极无聊想拉人逗个闷子,无伤大雅的事,当臣下的好歹得凑个趣吧?小官小吏的上不了纯王的台盘,堂堂一二品大员连这点义气都没有,说出去还不贻笑大方?再往侥幸处想,皇帝好意思一上台先罚皇十一伯父的俸么?庚辰之战,纯王豁出命去守城,事毕可没领一两银子的赏赐啊。该赏未赏,该罚时就难做。对皇帝侄子来说,这也算是个难题了。 静琳下聘拖延了些时日,权衡来权衡去,最后连最老成的人也觉得风险不大,乐得折腾这一回。 看热闹的人陆续都来了,连纯王也捺不住性子早早到场,却迟迟不见裘老怪。侯府男丁们打叠起精神四处陪客,大太太二太太则赶紧召集厨房的管事和采买议事,午饭须得赶紧张罗,园子里端茶送水,跑腿传信儿的人手也要增加,同时还要派人通知女眷和丫头们尽量回避,侯府上上下下顿时忙碌起来。 为了这一日的棋战,许萱河也花足了心思。他辟出后园湖畔的听雨轩作为棋室,专供裘老怪和夏夕对弈。 听雨轩临水而建,与书房紧邻,是专门用来遣怀娱乐的一间精舍。室内装帧精美,清扫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镶在花梨木屏风中的名家书法真迹渲染出满堂浓浓的书香气息,西窗下是品茗煮茶的地方,摆放着全套的茶具和一只精巧的红泥小火炉。东窗外是几丛竹子,透过疏枝隐约可见天光云影。窗下摆着一张古琴,旁边的几案上供着一盆名种兰花翠一品。堂屋中间是一张大大的八仙桌,丫头们早已经把许静瑜的那副汉玉棋子擦洗得晶莹透亮,端端正正地摆在桌面上。 四品正奉大夫于沐阳、五品资政孙邵美等几个人对许萱河的这间精舍赞不绝口,言其格调高雅,见而忘俗,许萱河自是十分客气地谦逊道谢。 二品同知枢密院士马识途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忽然道:“国丈大人的这间屋子固然雅洁精致,不过今日过府的人太多,这里怕是坐不下。” 许萱河说:“人多嘈杂,难免干扰,看棋的我原本就安排在别处。出门向北走几十步,待霜亭上设有棋案,这边的棋局有专人传送过去,大伙儿在那边看棋,免得打扰了这两位的神思。” 马识途点头:“想得周到,离他们远一点,大家也能随口议论几句。” 许萱河道:“正是。据说我这位侄媳妇棋路新奇,与众不同,我棋力不逮,领悟不来的地方还要听你们几位高手指点。” 马识途笑道:“你家里有女国手,我们哪里还敢称高手,汗颜啊。” 许萱河摇摇头,道:“说句心里话,什么国手、入神之类的赞誉,我觉得太过无稽。深闺女子摸索了一套棋路,新奇特异想必是有的,若论真实棋力,我绝不相信她能高出同朝的几位老将。” 其实马识途也是一肚子不服气。这回被裘老怪抢了先,过一阵子他也想找个机会跟这位七奶奶对垒几局。唉,和女眷打交道就是麻烦。 于大人问:“这位七少奶奶棋力如此之强,平日是否就显得聪明绝顶?” 许萱河最头疼这类问题,也最怕别人刨德闵的底细。他不知道该怎样措辞才能把她的来历描述得扑朔迷离。不经意间,德闵的名声越来越大,易嫁的秘密越来越难守。今冬明春是静琳与皇帝建立夫妻关系的关键时期,只求侯府最好在今年内不传丑闻。 外院一阵喧哗,裘老怪终于出现了。许静瑜陪着他一路向着花园精舍逶迤而来,闲在侯府四处晃悠的朝臣们不约而同地向这厢聚拢。 裘知北六十出头的年纪,面貌清矍中带着几分自负刚愎。许静瑜虚扶着他走在甬道上,他花白的胡子有点零乱,衣衫不整,神情也显得有几分狼狈。看见园子里黑压压四面走来的赌客,他吓了一大跳,喃喃道:“纯王这是要我输一场棋就倾家荡产么?” 许萱河忍笑道:“怎么会?按原先说好的,参与下注的一共十五位朝臣,其他的都是来看热闹的。” 裘知北四下看看,惊魂稍定:“这阵势还真吓我一跳。家里老婆子一听输场棋居然要连唱十五天戏,堵着屋子不让我出门。要是这里人人都来下一注,我一家只好饿饭了。” 大家听了都笑。可不是么?光禄大夫每年薪俸2000石,一石粮食按400文计算,折合成银两也就八十两左右,家里唱一台戏,请戏班子花销近10两,15台戏酒掏空他几年的积蓄。多亏近些年国力强盛,朝廷对文官颇多补助,职钱,禄粟,厨料,职田等津贴零零散散加起来数目甚至超过俸禄,大伙才勉强过个滋润。纯王只求闹腾得开心,疏忽了裘大人的经济能力。 马识途说:“裘大人,棋还没开始下呢,怎么就虑起输棋的事来了?这可不象你平日里的为人。” 裘知北眼睛一瞪:“我老裘又不是当世棋圣,输赢原本都是寻常事,又哪里值得你们摆出这么大阵势?“ 中奉大夫潘朝闻想起他赢棋时的轻狂得意样不禁有气,眉毛一抬,故意喃喃道:“哦,原来输赢竟是寻常事?“ 满院子朝臣被他逗笑了,连裘老怪也笑了起来。 纯王问:“那你的意思是……咱不赌了?” “赌啊,老婆子怕输不让出门,大丈夫一言既出,岂有更改?大伙儿想看老裘输棋,老裘今儿就勉力给大家输一回。” 大家听着这话刺耳,输还要勉力? “难不成你觉得你能赢?“ “谁想输?下棋又不是打仗,未虑胜先虑败。棋枰19道没那么复杂,不计得失不留后手,全力以赴就是。“ 周围人点头,还以为裘老怪一夜之间转性了,哪那么容易?爱赢怕输的性子,这辈子看来是改不了了。 许萱河忍不住问:“给你的棋谱你看了吗?“ 裘知北说:“看了。“ 许萱河问:“觉得怎样?“ “确是满纸新意,别出心裁,应对缜密,妙手频现,此等棋技,又有这等气度胸襟,女流之辈,当真也算难得了。“ 旁边人连忙问许萱河缘故,许萱河将夏夕主动赠棋谱的经过讲述了一遍,大家顾不得感慨七奶奶的不占便宜,只对裘老怪的反应觉得心惊。怎么他竟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你看了棋谱,程绍那场输局怎么输的?“潘朝闻问。 “程绍三品具体,棋技将入化境,向来犀利,可与七奶奶对弈这一局,他缩手缩脚,哪里有半点风雷之气?我看他倒更像个美人。唉,弈界耆宿,过于爱惜名誉,一味地想稳中求胜,反倒失尽先机,为人所制。” 这番宏论把在场的人都给蒙住了,大家一时哑然。 这几张棋谱是许静瑜拉着捷哥搞出来的,最初是想自己留着琢磨。眼见夏夕一次次取胜,即使不入神,也绝对堪称当世高手。许静瑜就起了刊印成册的心思。他生性含蓄,崇尚多做少说,这番想法从未宣之于口,只是默默地开始帮她整理棋谱,挑精彩的棋局攒起来。 夏夕挽着捷哥的手,不声不响地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她的穿着打扮是丫丫存着让道学家也挑不出半点毛病的设计理念精心设计的。 上身是一件海蓝偏深的弹花暗纹锦衣,这种颜色通常是上岁数的老太太们穿的,各府里的年轻少奶奶绝不会碰的,花朵般的年纪,谁乐意去扮老成?可丫丫认为夏夕极其需要,年轻,美丽,鲜嫩绝对是大忌。上衣的款式也很规矩,袖长直达腕部,略高的小立领,几颗纺锤状的玉扣一路扣到了咽喉下,一点儿皮肉不露。下身是一条淡蓝色的流彩暗花云锦裙,长到曳地,盖住了脚面。许萱河与纯王张罗的棋局,大太太不好说什么,但心里肯定不乐意她这样公开露面。所以丫丫谨慎地一路把夏夕往端凝稳重的女王范上打扮,盈盈十八的少奶奶穿得增龄十岁不止,却因为全身协调的配色,细节配饰的精致讲究,自然地显出成熟与沉稳来。面对诸多显贵,她笑意微现,目光宁静,气场逼人。 许萱河先向客人们介绍了七奶奶夏夕,又说:“来的客人众多,就不一一见礼了。这位是光禄大夫裘大人,你今天的对手。裘大人的棋力在朝臣中数一数二,你要留神了。” 身处众人的视线当中,夏夕举止从容地行了一个福礼:“德闵自会竭尽全力。” 裘知北仗着一把岁数,不怕忌讳,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番夏夕,感慨了一句:“如此年轻,有这等造诣,也算不易了。” 人群里的许静瑜不引人注意地皱了皱眉头,裘知北口气不小,完全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度。程绍跟夏夕初遇时比他还狂,第一盘棋就灰头土脸下不下去了。是他们这些人做人厚道,从未向人提起。 夏夕微微一笑,“晚辈些许心得,尚欠实战检验,唯求诸位大人多多指点。” “我的棋谱你也看了吧?”裘知北问道。 “是的,晚辈花了六天,把您的五张棋谱都打了一遍。” 裘知北笑眯眯地问:“看出什么了?” 只听夏夕说:“大人算力过人,棋风好战,总是主动寻找战机。您这五张棋谱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开局平稳,中盘构筑厚势,低调攒大招,最后一锤抡死对手。” 周围群臣笑了起来,马识途说:“没错,老怪就是喜欢出其不意给人一下狠的。七奶奶看得很准。” 纯王笑着问:“那怎样?想出办法了吗?” 夏夕笑道:“挺困难的。裘大人真的不好对付。” 裘老怪嘿嘿地笑,得意的模样一现,再次招来一片新仇恨。 司空勖励是一品大员,一向寡言,这时也忍不住问:“他总不至于比程绍还难对付吧?” 裘老怪笑着说:“怎么不至于?” 这时代不流行嘘声四起,裘知北瞬时收了几十枚白眼仁,下注的十几个人还附送鼻子里一声冷哼。 夏夕笑着说:“对我来说,他们两位都很难。不过裘大人的棋路我多少了解了一些,所以不会像程师傅那样摸黑走棋,心里完全没底。” 许萱河顿感安慰:“这就好,双方都研究过对方,知己知彼,这场棋才下得有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跟拖延症宣战,近日大约会好些。还是不敢承诺什么,怕失信。我勉力为之吧,忽然想改笔名,原来胡乱取了个mayan,现在觉得其实可以改叫:慢呀。呵呵,这才名实相符了。 第113章 夺先 夏夕和裘老怪进了精舍,猜子争先,夏夕执白先行。 棋局开始。 看棋的人松松散散地在园子里聊天等待。不耐久等的,待霜亭边另开战局,也捉对厮杀起来。 庭院里绿柳吐烟,杨花飞雪,一树梨花开得正盛,蜜蜂嘤嘤嗡嗡地在花蕊间采蜜,忙得无暇四顾。书房的屋檐下有个不大的鸟窝,一对叫不上名字的灰鸟觅食归来,巢里的雏鸟唧唧喳喳叫成一片,争抢之下,几绺尘灰扑簌簌而落。 许静瑜看着这热热闹闹的一家子,心头忽然有点闷闷的。 回到北京一月有余,庆哥已连续病了两次。清明祭祖之后原本打算给他上族谱,也被这场病耽误了。请了最好的御医来看过,御医遗憾地告诉他们,孩子先天不足,心肺功能弱,抵抗力很差,养的时候须得格外精心。 御医说话也算委婉,可是字字句句就像一串焦雷轰轰发发,炸得全家人张口结舌,德雅当场泣不成声,老侯爷极为难过,当天晚上也病倒了。侯府被迫要面对五世嫡长子体弱的现实,侯爷与母亲的眼神中满满都是懊悔与自责。全家人不需要开口,彼此都是满心的挫败感。 如此明媚的阳光,照不透他心底一片浓重的阴霾,他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锦衣玉食中长大,天之骄子,顺风顺水,什么时候起,他觉得身后生出了一只无形的手,暗黑阴沉地捕捉着他。他不知该怎样躲避,才能避开这命里注定的不幸。 捷哥从精舍里出来了。小家伙板着一张脸,把裘老怪和夏夕开局的十几步棋复制在待霜亭内的棋盘上,见大家聚拢过来,不引人注意地退后,又悄悄地回精舍去了。 裘老怪的开局平淡无奇,夏夕的开局果然是新意十足,用的正是大家耳熟能详的美人定式。朝臣们对这种开局十分好奇,议论纷纷。 裘老怪的意图一开始就很明确,掌握主动,不蹈程绍的覆辙。他除了必须的时候应夏夕一两手之外,其他的时候一直都在按自己的计划走棋。布局尚未完成就小范围地开始攻击,很快就狼烟遍地。战火在大家尚未做好心理准备的时候就猝不及防地蔓延了。 夏夕的几张棋谱裘知北还是很细致地研究过的。美人定式绵密严谨,他有几分佩服。但从心底里,他和许萱河一样,不相信七奶奶当真有超众的棋力。程绍是有名的攻坚手,却放弃特长去务防守,导致先机尽失,一路被动。好容易缓口气,却被妙手六6在果断处逆转了战局。他也佩服这一手玩得帅,却不认为这样的妙手每局都能重现。他老裘就最喜欢玩逆袭,一子下去定鼎乾坤的快感无以伦比,但是这种享受百无其一,取胜更多靠的还是围追堵截,一城一地地争夺,谁力气大谁胜。他下了一辈子棋,在棋道上的领悟或许不及七奶奶多,但是论起对弈的经验,他自信自己至少强出半个北京城去。再聪明,她也不过是个闺阁女子,经历、见识四字就足以困死她。 在大家的等待中,捷哥一趟一趟地走动,把棋局的最新进展送出来。裘老怪气势如虹,攻势如战鼓频催,急骤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马识途说:“该死,裘老怪跟妇人下棋,也一点含蓄礼让都不讲。一把岁数,赤膊抡大锤,砸得血肉横飞,他也真好意思。” 纯王凝眉道:“牢牢地控制着盘面,他抢的就是先手。” 中书舍人孙长平道:“抢个先手就抢成这样?用力太猛了吧?坛坛罐罐都往出砸,老裘这是不过日子的弄法啊。” 周围人大笑,话说得刻薄,却是非常形象,裘老怪指东打西,棋面上飞沙走石,那叫一个肆无忌惮。 潘朝闻说:“老裘不熟悉七奶奶的棋路,这番猛攻不单为夺取主动,只怕也是想冲乱七奶奶的阵型。” 周围的人纷纷点头,有点揪心。德闵赖以成名的美人定式一旦被冲垮,乱军之中失了章法,只怕就输得难看了。 许萱河有点担心,看看许静瑜,又看看其他人。许静瑜只是安静地看棋,马识途相对更强一点,许萱河问:“那依你看,老七媳妇能顶得住么?” 马识途摇摇头,“老裘存心想打成乱局,她的棋子消极防御,没有还击之力。“ 许萱河心里一沉,棋面上才四五十颗子,尚属序盘,难道就呈现败相了?不是没预料过会输,但真没想到输得居然这么快。 这时候捷哥再次走出来,又往棋面上摆了十几颗子,裘知北依然在进攻,大家的心里都变得有点沉重。 起居舍人沈君顾一把捉住了正要离去的捷哥,笑着说:“棋看得我气闷。这个棋童,脸板得有趣。将门虎子就是不笑么?你是谁家的?“ 捷哥上嘴唇绷得紧紧的,礼貌地说:“回大人的话,我爹爹是侯府第七子,皇上新封的上将军,名讳是上静下璋。“ 听到这话,在场的人微微点头,许静璋的名头在北京之战后家喻户晓,显而易见的军中新贵。 “你会下棋么?“沈君顾问。 捷哥点头说:“会一点。“ “你一点儿笑模样都没有,是不是也知道你家奶奶要输了?“ 捷哥吃了一惊,道:“要输了?啊?“ 沈君顾问道:“这些子一颗一颗都是你摆的,你没看出来吗?“ 捷哥摇摇头。 许静瑜笑着对沈君顾说:“好叫大人得知,捷哥是我七哥的独子,一直跟着七奶奶学下棋,记性特别好,能独立复盘,所以我二叔特意叫了他来给大家传棋。他不笑,不是怕输棋,是因为前几日门齿脱落了,开口漏风,小孩脸皮薄,怕大伙笑话,本来今天连传棋他都不肯来的。“ 大伙这才明白捷哥说话的时候口型为什么看着那么奇怪,上嘴唇尽量包着门牙,爱美小孩怕露丑啊。 沈君顾笑着在他圆乎乎的脸上摸了一把,“不怕,我们都不笑你就是了。你几岁了?“ “六岁。” “小家伙一脸聪明相。裘大人棋力这么猛,你奶奶有点接不住啊。“ “输赢寻常事耳,您不要过于放在心上。” 小孩声音清朗,态度大方,许萱河却有点撑不住,说道:”不是这么说的,捷哥,你悄悄告诉你七奶奶,一定要稳住阵脚,就是输,也多撑一会儿。我们这里十五个人下着注呢。“ 捷哥疑惑地问:“您也觉得奶奶要输吗?” 许萱河语塞,以他的眼光看,德闵确实是一派溃兵之相。捷哥的视线落在许静瑜的脸上,这里唯有他一人相信德闵必胜,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是轻轻点了点头:“裘大人横冲直撞,大家担心七奶奶定式一破,身陷乱军,后力不继。” 捷哥说:“但是……这是预料之中的事啊。” 沈君顾心里一动,问:“你家奶奶是怎么说的?” “奶奶说,裘大人的算力强,技术均衡,没有特别明显的优缺点,是一位力量型的棋手。对付他可以有两种策略。” 围观人顿时一静,大家不约而同地把视线聚焦在捷哥身上。 捷哥有一点脸红,顿了一顿,调整一下呼吸,继续说:“首先,这种力量型的棋手特别享受控盘屠杀,杀得性起,就容易失去冷静。一旦他计算错误,出现过分手,就要立刻闪电反击。机会把握得当,回马枪可以杀出一枪锁喉的效果。” 在场的都是内行,听完这番分析,不由得点了点头。 “第二种方法就是耐力相持,开局缓一点,不管他多么强横,死命撑住,拖到对方不得不跟你磨功夫棋。力量型选手开局磅礴,走棋必不周密,一旦施展不利,到了相持阶段就落了后手了。” 大家看看狼烟四起的棋面,裘老怪的表现果然在七奶奶的预料之中。 “你们七奶奶现在用的是第二招?“ “嗯。我觉得是。” 勖励闷闷地说:“分析是没有错。但是没有相当棋力,这招不能用,用也顶不住。” 捷哥说:“这位爷爷您放心,奶奶说,她没有裘爷爷力气大,但是斤斤计较,争个半目输赢还是可以勉力一试的。“ 众棋迷埋头去认真研究,捷哥又跑进精舍里看棋。这次时间长,半个时辰才出来,又摆了几颗子。 大家看了半天,裘老怪攻势未绝,夏夕的应子虽柔而不弱,却捉不住她行棋的步调。 “你奶奶还不反击么?分析得再好,棋盘上还是地方大的人赢。” “奶奶不会现在就与裘爷爷打对攻的,天元派这种霸气外露的风格她不喜欢。“ 面对一群重臣当中,小豆丁侃侃而谈,不慌不乱。 “你家奶奶从开局就挨打,憋屈死人了。她要怎么打破这种挨打的局面?“ 捷哥想了想,“打不破,她只能撑到裘爷爷不打她为止。“ 群臣若有所悟。捷哥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拖字诀,稳住阵型,等待至刚至猛的裘老怪犯错误。 “能做到么?“许萱河问。 捷哥忽然坏坏一笑,露出了他的豁牙:“我觉得能。裘爷爷现在刀子卷刃了,看着棋盘发呆,半天不动。“ 许静瑜忍不住莞尔,德州的长考又要来了吗? 纯王等人大喜,道:“当真?“ 捷哥忘形地点头,豁着牙笑得一脸得意。 马识途忽然指着棋面上黑棋在六1位上的一手拆棋,问:“谁来说说这一手?难道又是他的怪招?” 十几个人脑袋碰脑袋集思广益研究了半天,认定这一招不知多云。此棋如在六3位虎,使白棋不敢轻易侵入上边,兼有威胁左上白角之利,可谓上策;如马上在七3位关起或在上边补一手,呼应全局保全右上大地,也不失为中策。但是裘老怪用了这招拆,虽对右下角有棋,但究竟犯了攻坚之弊,实属下策,不应该。绵密的攻势中夹了这么一手棋,顿时有势馁之感。 这就是七奶奶等待已久的反击时机么?大家兴奋起来。 孙长平拍拍捷哥的后背,“赶紧去探,探完立刻出来,哪怕一步都行。” 捷哥点点头,立刻往精舍里走,许萱河在后面叮咛了一句:“你不要惊动那俩人啊,别出声。” 捷哥用手把嘴巴一捂,示意绝不会惊动,然后进去了。 外面的讨论变得极为热烈,大家指点着不同的应子位置,或补或断,各抒己见,尽力地谋取利益最大化。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捷哥出来了,拈起一颗白子,落在黑棋阵中,是一招出乎意料的小飞。 众人一愕之下,轰然叫妙。这招小飞一举终止了裘老怪开局之后绵绵不绝的攻势。如不应,白棋便可在黑棋大本营内活出一块,形势所迫,他必须停下来防守。 孙长平拊掌大笑:“裘老怪猖狂一时,这下受制了。” 沈君顾催捷哥:“赶紧再去看。” 捷哥说:“您别急,裘爷爷盯着棋盘看,胡子都揪下来几根,怕是要想一会儿了。” 潘朝闻笑道:“他不走棋也没关系,你就看他怎么抓耳挠腮的,回来告诉我们。” 纯王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对许萱河说:“真可惜,不该把老裘放在屋子里头,我就想看他着急上火的样子。” 众人纷纷表示同样喜闻乐见。 勖励钻研棋术比较专心,他端详了半天,提起一颗字放在六9位,“老裘只能放在这,别处没用。” 大家同意,非此不能应对也。接下来呢?七奶奶该往何处去?一群诸葛亮兴奋起来,棋子被搬来搬去,七嘴八舌地争在一起。 捷哥去了半个时辰,带回了裘知北别无选择的黑六9,更带回了夏夕鬼斧神工的白五4。 并未如众人所料的那样,夏夕没有趁机在黑棋大本营里折腾,而是象步飞出,在黑棋外围轻飘飘的一点,这一招既瞄准黑棋的断点,又缓解了白棋下方孤子的压力,从此后可以放心脱先,不惧黑棋强攻。无奈之下,裘老怪只能继续顺着她的棋路去补棋。只用两招,夏夕就抢到了先手,紧接着一颗幽灵般的白子抢先打入黑棋上方的大空,夏夕剑指黑棋咽喉,露出了森森杀机。 黑棋行将崩溃,怎么下都是一个输。 满场静寂,鸦雀无声。 捷哥说:“裘爷爷瞪着七奶奶瞧,眼睛都红了。” 纯亲王忽然觉得不忍,老头子棋痴成迷,好胜怕输,真不该遇到七奶奶这样强到没人性的对手,输得惨烈至此。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的第一更。还有一更到两更。我会努力哒,万一更不出,前两句不算。嘿嘿。 第114章 落泪 大半时辰过去了,裘老怪未动一子,庭院里下注的这十几位朝廷重臣乐得像一群逃学撒欢的孩子,捷哥被每个人支使了一遍去看裘老怪,他千篇一律的回答“裘爷爷还在看棋盘”成了世界上最好听的笑话,说一次就引起一阵狂笑,欢腾得连树上的鸟儿都惊飞了。到后来捷哥的情感天平越来越倾向于同情裘老怪,他花白头发驼着背的样子分外可怜,古代的同事关系怎么可以这样啊? 许静瑜看着小孩一脸为难,只能无可奈何地向他眨眨眼。这些赌客们平日里位高权重,喜怒难辨,纯王向来是个率性的,难得他挑头,人人放下矜持胡闹这一场,这种顽童淘气的面貌也算百年难见。 勖励摸摸自己的脸,笑酸了,还发烫,长出一口气,说:“哎,我好像几年都没这么高兴过。” 孙长平说:“我也是,这么痛快地大笑把全身骨头都松了一遍,舒服啊。” 许萱河坐在一边,半仰着头晒太阳,双目微阖,满脸的笑意。 马识途捅了他一下:“国丈,中午有酒吧?” 许萱河睁开眼睛:“有,管够,我陪你喝。” 纯王笑道,“说说,老裘怎么气到你了?” “一言难尽。前年重阳节,别人都放了假休沐,轮我、裘大人还有另外三个朝臣一起在宫里当值,没啥事,为打发时间,就说下盘棋吧。那三个人自称棋力低微,下不过他,我脑子一混,就上场了。” 旁边有人嗤嗤地笑,许萱河也笑了,“是啊,我那点棋力原本就不堪一击,被他一路压着打,还不上手,输得很屈辱。老裘得意之下,指着墙脚一个装树叶和垃圾的柳条筐说:别人若是这个字纸篓子,许二老爷就是这个柳条筐子,有容乃大,这叫略胜一筹。我用了几天才弄明白,他哪是夸我啊,我比臭棋篓子还大,是臭棋筐子。” 周围又爆出一阵大笑,许静瑜都忍俊不禁笑了起来,原来裘大人就是这么四处给自己拉仇恨的,也难怪这帮人合起伙来收拾他。 笑声中,捷哥又跑了出来,拿起一颗黑子放在棋盘边路,黑棋势危,裘老怪用一手围魏救赵,在白棋棋腰上断了一手。连许萱河都看得出,这一手棋不错,却是达效甚慢,没有两颗子不能奏功。如果夏夕谨慎回应,老裘势必要重拾攻势。 在大伙紧张的等待里,捷哥跑去又跑回。接着的一步,夏夕忽然出了一手怪招,一颗白子往黑棋镇头的棋子上一顶,让在场的所有人均感意外。大家对这手棋的用意猜测良多,到底觉得看不懂。 围棋比赛最怕对方下出意外之着来,裘老怪本就没有料到白子强行夺先,此时又忽然被怪着弄得心神焦躁,不顾棋形薄弱,硬抢先手,一颗黑子强硬长出,再一颗黑子下手强扳。这两颗子与之前的那手拆互有关联,角上可以打劫活棋。但此棋动手的时机大有问题,周围情势已变,能否达成目标,需要极为复杂的计算。况且七奶奶棋风飘忽新奇,想料敌机先又哪里能够? “老裘想把七奶奶拖进这块泥潭,我算了几步,算不到头,能肯定的是,他也没有把握在这一块取胜。就是说,老裘开始铤而走险了。” 轮夏夕走棋,一群人耐心再等,不到一刻钟,夏夕出乎意料地从院子里出来了,远远望去,她神情有点不安,捷哥跑去拉住了她的手。 “您怎么出来了?” 夏夕道:“嗯,下完了。” 捷哥有点意外,“这么快?您下在哪里了?” “十二6。” 捷哥跑到棋案前,飞快地将最后一颗白子点在十二6的位置上,这颗子的作用是收紧气眼,一子落下,黑龙夭矫的喉部轮廓清晰,必救无救的位置上,十一5,十三7空空地露在夏夕的刀下,纵然神仙再生也只能照应一处,无论如何拦不住锁喉的第二刀。 马识途棋力最高,看着这样的落子不禁觉得血液发凉,完了?难对付的裘老怪就这么轰然倒下了?不跟老裘玩虚招,一有机会就下杀手,七奶奶这样的棋手,真是让人望而生畏。 其他人倒没他这么敏感,眼见七奶奶真的胜了,高兴得欢呼,赞美夏夕的声浪吵做一团。 乐了一阵,许萱河问:“裘大人呢?“ “裘大人要我先出来,说他平静一下。“ 潘朝闻嘲笑道:“输了就输了,不是寻常事么?还平静什么?该不是想不开要投缳自尽吧?“ 大家听了又是一阵哄笑。 “十五台戏呢,裘大人输了棋,给夫人不好交代了。” “听说老裘怕老婆。“ 纯王哈哈一乐,“走走走,去看看他去。“ 一群人响应一声,嘻嘻哈哈地跟着他一起进了听雨轩。踏入寂静的小院,一路呼唤着老裘,争先恐后地挤进了小小的精舍。 裘知北一动未动地坐在原位上,双手撑在桌面上,两眼紧盯着棋盘,默默地流泪。 纯王一惊,和勖励、马识途等交换了一下目光,收起了笑容。 “你不会吧?“潘朝闻失声叫道,嗓音都岔了。 “老裘?裘大人??裘老爷,你醒醒,咱不过是输了一场棋而已,你怎么居然哭起来了?“ “舍不得掏银子是吧?你别哭了成么,裘老爷,我们错了成不?咱最多不唱戏了,传出去说我们一伙人把你欺负哭了,大家还怎么见人嘛。“ 这话一出口,满屋的人神色尴尬,都觉得哭笑不得。 裘知北浑然不觉,依然失魂落魄地盯着棋面,眼泪流过一道道皱纹,吧嗒吧嗒地落在棋盘上,觉得嘴干,伸舌头润润嘴唇,愈发哭得津津有味。 纯王看他都看傻了,裘知北流泪痛哭的脸与他得胜后骄狂得意的笑容重合在一起,让人感到分外无力。 许萱河头大了,想一想,向周围群臣做了个团揖:“诸位大人,咱们赌棋其实为的就是一个取乐,十五台戏真要让裘大人做起东来,着实需要一大笔银子。裘大人还有一大家子人,不能为了这么个玩笑之事乱了生计。能不能这么着,咱们改改章程,也别十五天了,唱上两天算了。“ 裘老怪忽然抬起头,眼睛通红通红地瞪了这些人一眼:“谁是为银子哭的?“ 五品资政孙邵美扑到桌子跟前,身子半蹲,仰脸看着裘知北:“那您老人家倒是为了啥啊?“ 裘知北抹了一把泪水,搓搓手,沉默了半天,定下神说:“惭愧,让诸君耻笑。老裘一时激动,忍不住落泪。想不到这辈子能下一场这样的棋,窥视到棋艺更高一层的境界。“ 大家有点不知所措,互相看了一眼。 老裘环视了大家一圈,用一种十分恳切的语气说:“老裘活了六十大几,范西堤二品坐照我也没服他,这次是真的服了。七奶奶太厉害了。“ 群臣四下一看,夏夕没有跟进来,幸亏不在,看不到这等丑态,不然连大家都跟着他丢脸。 太师焦世俊金口玉言,等闲不开口的,这时也忍不住有气:“堂堂二品大员,下棋不讲半点风范,一路追着人家杀。输了棋,你倒哭得像个妇道人家,这成何体统啊你说说看?“ 裘知北白他一眼:“你这等俗人哪里能体会到我棋逢对手的心情。“ 大伙又想哄笑了:”你棋逢对手了吗?我们可是看见你不是对手啊。” “棋道之乐,莫过于得一志趣相投之棋友,于古松流水之间静坐终日,尽享闲趣,胜固欣然败亦可喜,这一种乐趣你们哪里懂得?“ 把周围的人气得倒仰,敢情他也知道胜固欣然败亦可喜,这老家伙不论输赢都很会气人。 许静瑜从屋外走了进来,对大家说:“时已过午,侯府准备了便饭,就请众位大人入席吧。“ 大家也不客气,一路向福荫轩而来。夏夕回自己春芜院去了。 上了桌子,忠勤侯亲自陪客,大家不敢再刺激裘老怪,只心照不宣地举杯痛饮。酒过三巡,提起刚刚结束的这场棋,不免勾着裘知北发表看法。裘知北倒不推辞,赞不绝口。 “七奶奶的棋,轻者如飘絮,落地有根;重者如泰山,力压千钧。行棋思路与当世任何一个高手都截然不同,和而不流,卓尔不群,达我毕生未见的境界。经了今日这一战,老裘死而无憾。“ 许静瑜和捷哥的脸上现出惊喜的笑容。 许萱海听不下去了:“等等,等等,裘大人你未免太过溢美,天花乱坠。老七媳妇凡家俗女,偶有小成,怕是当不起你这么夸赞。“ 裘知北瞪眼:“你连棋都不会下,怎么能够体会她的绝世无双?前阵子都传七奶奶有入神之能,我还不信,打今天起,我信了。“ 一屋子人被他惊呆了。 马识途喃喃道:“要想入神,先要灭过范西堤。“ 许萱河也微微点头:“那是自然。还有慈济和尚。“ 裘知北摇摇头:“慈济如闲云野鹤,没对上过。范西堤棋如莽汉,跟我的区别不大,我扛八百斤,他扛一千斤就对了。论起理念出新,技艺出奇,棋术多变,他还是不及七奶奶多矣。” 在场的人均不是裘知北的对手,眼见他佩服成这样,不由得将信将疑。 “七奶奶是谁家闺女?真可惜,以前没有半点名声,我要是早知道的话,说不定跟你侯府抢这个媳妇。” 许萱河张口结舌,下意识地扫了一眼许静瑜,老裘也开始刨根问底了?他能说她就是闻名北京的糊涂四儿么? “棋疯子胆子不小啊,敢跟侯府抢媳妇。留神忠勤侯带兵砸了你的宅子。“中书舍人孙长平打趣道,大家哈哈一笑,这个问题放下了。 饭吃到最后,裘知北忽然很不安心,他将许萱海许萱河看了好几眼,沉吟半天,像是有话难以出口似的。 纯王见他屁股扎刺一般,以为他是为了十五台戏作难。放下酒杯朗朗地说:“裘大人不必忧虑唱戏的事,既是说好了大家取乐,十五天的戏还是接着唱完,你负责头两天的,后头的有我,我王府里养了两个戏班子,一年到头闲的打磨,这几天就到你府上撑个台。唱上十天半月的,估计戏码也重不了。戏班子的一切开销都不用你管,只给他们弄个单独院子备台即可。” 裘知北倒也不跟纯王虚客气,站起来行礼谢过,又忸怩了半天,向许萱海提了一个要求:“我能不能偶尔过府跟七奶奶切磋切磋棋艺?” 许萱海皱皱眉头,拿不定主意,目光投向许萱河。 裘知北可怜巴巴地说:“老裘今年六十七了,长孙女怕是比她还大两岁。如果能经常跟七奶奶手谈,实为毕生之幸。” 许萱海很是作难,想了想,说:“这样办,我侯府儿媳众多,内宅的事容我请示过母亲再给大人答复。” 裘知北只能点点头。 避过人,孙邵美指点了一下裘知北,“您家要是跟七奶奶有亲,这事就好办。亲戚来往,她是晚辈女眷,跟您下几场棋,情理上挑不出毛病。要是无亲,只怕您就要碰钉子啊。” 裘知北一听大有道理,饭毕匆匆忙忙告别,回家查户口去了。 纯王这伙人意犹未尽,许萱海和许萱河正想着再安排他们玩点什么,门口记事房遣人来报:“侯爷大喜,二老爷大喜,府试张榜出来了,十爷静琇和十二少捷哥都考上了今科童生,十爷是第二十八名,捷哥居然考了个案首。现在府台衙门已经派人在府门外头放起炮来了,您得赶紧准备打赏。” 许萱海有点懵,“府试跟捷哥有什么关系?案首是什么?” 许萱河拉着许萱海就朝上房奔去,“哥你傻了不成,案首是什么?第一名!” 作者有话要说:  平安夜,诸君平安啊。 第115章 案首 老侯爷躺在炕上听俩儿子禀告,觉得听不懂。扶起来之后,觉得比躺着的时候更糊涂。捷哥参加了府试,考了个案首?他认识案首这俩字吗? 许萱河失笑着回道:“您忘了,从德州回来的时候老八就说过,捷哥在念书上天分过人,德州家学的孔师傅是曲阜请来的名师,对捷哥爱如掌珍,专门为他一人授业解惑。” 老侯爷点点头,有这回事,但是老八说的那个意思和他老人家心里想的完全是两回事好不好?他以为捷哥不过是比同龄孩子多认了三五八个字而已,怎么这就居然童生了? “现在的童生好考了么?不用做文章了?” 许萱河哭笑不得:“哪里好考了?帖经墨义时文样样都要过,上榜的个个都是百里挑一。” 老头子疑惑道:“那捷哥怎么能考上呢?他也会写文章?” 许萱河忍俊不禁,“不会写文章的童生,不说见了,您听说过没有?” 老侯爷点点头,那倒是。再想想又摇头,还是没有真实感:“不对,捷哥才六岁,话都说不利索,都是老七媳妇在教他。” 一屋里人都乐了。 有个丫头伶俐,跪倒在地,脆生生地说:“恭喜老侯爷,您别不信了,这消息肯定是真的,侯爷和二老爷还能诳您不成?咱家里一口气多了两个生员,简直就像书香门第了。” 老侯爷最喜欢听这种话,笑眯了眼,“好好,书香门第好,我就喜欢子弟读书上进。传话给你大太太,人家赌个棋都唱十五天戏,咱家里出了这等喜事,也唱上十五天戏。“ 屋里的丫头嬷嬷们轰然叫好,立刻就有人要出去传话,许萱河赶紧拦住了。 “父亲三思。“ 老侯爷问:“怎么了?” “父亲,琳丫头秋天就要进宫,前两日刚闹过纳聘,满城轰动,现在再为子弟进学唱起大戏来,张扬太过了啊。” “我六岁的童生谁家有?静琇也才将将十四,这样的俩孩子,北京城里少有的,还不兴我夸一夸?”老侯爷眼睛一瞪,很不服气。 “您还怕北京城里没人夸他们吗?子孙出息,羡慕您老人家有福的人也同样车载斗量啊。这时候咱们要是不知韬晦,当面不说,背过身,别人会指责我们轻狂不知所谓。真的不妥当。” 老侯爷不禁叹了口气:“这一阵为了庆哥,我心上像压了块大石头似的,短精神啊。不过想借此闹腾闹腾,你还拦在头里。“ “您老人家的心事我们懂,但是您得看开一点。只要咱们家风清气正,子孙们不走歪道,这个家就堕不下去。大家族想要长久兴旺,得要子孙人人争气才行,独独的一个嫡长孙哪里够?反过来,有几个精明强干的叔伯和兄弟帮衬着,嫡长孙身上的担子也轻得多,就是他本人弱一点也无大患。” 许萱海也说:“没错,静琇、捷哥都是侯府子孙,不管长房二房,嫡生庶生,走出门去都是姓许的。将来长大了,家里有事,或者见谁不学好,他们俩还能袖手不管?” 老侯爷摇摇头,长吁一口气:“唉,也只好如此了。” 眼睛一转,旁边一群丫头还是眼巴巴的看着,虽然不敢说什么,心里怕是有些失望。 老侯爷说:“这么的吧,戏既然不能唱,每人多发两个月的月银。全家上下都在内,主子奴才,人人有份。” 闻讯而来恭贺的主子奴才们一齐跪倒谢恩,恭喜声笑闹声响成一片。别说奴才高兴,主子们这会儿也盘算着用这钱干什么,天上落下几十两银子,正好花在平日舍不得的事情上。 喜气洋洋的氛围感染了老侯爷,他叫人服侍着穿上见客的衣服,跟着两个儿子一起向正堂走去。 还未散尽的十几位大臣迎上来齐声道喜,奉承老侯爷年高德劭,侯府积善之家,福泽深厚,荫及子孙。静琳入主后宫母仪天下已是人间至福俗世祥瑞闺阁榜样,谁知子弟也不遑多让,今日垂髫生员,明日少年阁臣,侯府钟灵毓秀,兴旺祥和,实乃熙朝一等一的世家。 老侯爷肚子里没多少墨水,文邹邹的话他听不懂,能听懂的这些已然让他乐得合不拢嘴。老头子万分虚荣,想献宝,吩咐赶紧把捷哥和静琇带来,向众位爷爷叔伯行礼。 豁着门齿的捷哥一露面,屋子里大臣们就轰地一声笑了起来。一上午辛苦包着上嘴唇的小男孩这会儿也顾不得维持形象了,嘴咧得跟开花石榴似的,让人一眼能看见后槽牙。大家逗他豁豁露气,他嘴巴勉强闭上,不到十秒钟又笑开花了。案首这个成绩太意外了,无论如何也耐不住心里的高兴,明知道人前有点不堪,脸上不自觉就带上了几分窘迫,更是憨态可掬。 十爷静琇是许萱河的嫡幼子,长得肖似乃父,仪容修洁,到底大着几岁,勋贵之家自幼的教养,不像捷哥这么乐不可支。 “你们叔侄俩是一个师傅教的么?”潘朝闻好奇不已。 “回大人的话,学生六年前在侯府学馆开蒙,一直随着席先生读书,三年前过的县试。捷哥比我进步快,他是去年逃难去了德州老家才开始念书的。我们二人从未同窗。” “你们德州有好先生?”潘朝闻问。 许静瑜打发了府台衙门报喜的仆役,回到正堂,听到这句话正好接上:“德州许氏家学有位孔先生是族长从曲阜延请的大儒,学问扎实,循循善诱,确实当得起好师傅的赞誉。不过捷哥此前在七奶奶的教导下也念了几百字在肚子里,所以念起书来进展神速。” “有趣,一年多点时间,过了县试过府试,这让别人还怎么活啊。” 捷哥学着静琇的样子抱拳道:“其实这回完全是我的运气好。哦不,是学生的运气好。学生年幼无知,要是遇上不会写的题目,真有可能一字不写交白卷了。” “府试时文考的什么题目?" 静琇答:“《尚书盘庚》中的一句:若农服田力穑,乃亦有秋。” 捷哥说:“如果没去德州,碰到这篇文,我只能袖手了。亏得去年德州大旱,八叔几乎天天带着我在佃户家里做客,听他们说话聊天想办法,我对农事才有基本了解。” 众臣点头,没有经历就没有思考,时下多少读书人只会在故纸堆里打滚,行文空洞无物,难怪会败在一个小小幼童的手里。 许萱河也对捷哥好奇:“捷哥,你的时文是怎么写的还记得吗?” “记得。” “默出来让大家帮你品鉴品鉴。”许萱河笑着对纯王等人说:“我也好奇,六岁孩子写出的案首文章,究竟说了些什么。” 大家都点头。 “静琇也去默出来,这里不乏本朝诗文大家,听他们点拨你几句,你受用无穷。” 叔侄俩退下去书房默写考卷,许静瑜趁机把石仙耕要收捷哥为徒的事情禀告了长辈,老侯爷和许萱海兄弟都是又惊又喜。 “县试石博士就要收徒,你怎么到现在才禀报?磨蹭个什么,他要改了主意可怎么办?” 许静瑜严守着石仙耕的秘密,却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大概不要紧,石仙耕难得看上一个学生,心思不会变得那么快。捷哥仰慕名师,一心也想当个名徒给他看。” 纯王皱皱眉:“这等仰慕法有点奇怪,不是五体投地,心悦诚服,反倒像憋口气互相叫板的意思?” 马识途笑着对许萱海说:“名师名徒,相得益彰。孙少爷才名满京华那是指日可待,未来的成就亦不可限量。“ 许萱海道:“果真如此,必定令捷哥登门叩谢大人今日之言。” 老侯爷精神大振,这会儿觉得什么病都没了:“赶紧张罗拜师的礼,明日就下帖子,看石博士什么时候有空,带捷哥去正式拜师,万万不可再拖延了,迟恐生变。老大,你带着捷哥老八一起去。” 忠勤侯点头应是。 捷哥和静琇各自拿着一份卷纸走了过来,恭恭敬敬地递上来,大家轮流看了一遍,连声称赞。 静琇的制艺端整大气,思路平和清晰,有许萱河的好熏陶。与捷哥的文章一比,立刻就显出视野不足的缺点,文章脱离现实,只在圣人言论里反复,因而论据说理都有点浮泛,明显不够厚实。 马识途只看文字,无法相信这样的文章居然是这个豁牙小子写出来的,由衷地赞道:“理尽一言,语无重出,明晰简练,清真雅正,果然好文章。捷哥只学了一年就有这等文笔,堪称异数。” “说得是,用词准确,表达清晰,竟像是写了十几年文的。后面这几句: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借虚拟的桃源寄言,平实当中透出隽永妩媚,好灵性,好文思。“中介大夫孙大人很是溢美。 许萱河说:“文笔尚可,我倒觉得捷哥生于富贵,长于富贵,居然有如此恳切的悯农情怀,殊为不易。“ “二爷爷,这个没什么的,您到农户家里走过几回就知道了。他们平日里省吃俭用,万一遇上荒年,打的粮食不够交租,全家都要饿肚子,极端的时候还要饿死人。我其实觉得仅仅同情是远远不够的,就算地主肯减租,一家一户的力量也微不足道。朝廷应该拿出办法,让耕者有其田贫者有衣食,但是我不知怎么做.就是因为想不出来具体措施,只能写成这样,我还觉得写虚了。” “等你能写得实了,就可能是一篇有见地的奏折。”太师焦世俊拍拍他的脑袋,难得地也开口了:“小小年纪胸怀苍生,捷哥他日必为良臣,今日诸君,咱们大伙儿拭目以待吧。” 老侯爷两手扶着拐杖坐在八仙椅里,笑得一对眼睛都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四点半写完,这会才修文完毕。劳诸君久等,歉甚! 第116章 拜师 第二天,忠勤侯写了拜帖给石仙耕,热忱表达了为捷哥延师之意,派许静瑜亲自送去国子监,当面交给石仙耕。石仙耕指了次日即为吉日,可在这天上午行拜师礼。 许静瑜派小厮回家禀报,通知家人准备一应拜师的礼品,自己去衙门应卯。 老侯爷得到消息,立刻吩咐大太太抓紧采办,除了常规的礼品之外,按每年160两的价格计算束脩,把老太太先吓了一跳。 “全北京也没这么贵的师傅,加上四季衣裳和节礼,一年竟要二百两银子了。” “妇人之见,石仙耕是何等样人,他看中的是你这点束脩吗?别人千请万求地拜托他指点几句,他都不屑一顾,只唯独对捷哥青目,这是祖宗保佑,也是捷哥的福分。少了对不住他,也不是我们这种门户的礼。” “静琇不也中了童生?一样也需要好师傅。石博士束脩这么贵,能不能把他也一起带上?” 老侯爷何尝不想:“老八说难。静琇踏实,天分却平常,怕是入不了石仙耕的眼。石仙耕自己都说,找弟子比找女婿还挑剔。“ 老太太直摇头,这都什么人啊。 “不过如今有了捷哥这层师生关系,静琇有问题只管常去请教,我想他还不至于不给面子。” 大太太忽然说:“老侯爷,老七已经分了府,捷哥拜师的礼应当是她们自己料理才对。” 老侯爷诧异道:“老七媳妇懂什么?她哪能料理清楚?失了礼事小,慢待了石博士事大。捷哥有这份机缘是难得的,一定要好好抬举师傅,让他尽心尽力培养捷哥成才。” “我明白,但是这笔束脩银子是不是让老七媳妇自己拿?为了这事,全家上下多发两个月月例就将近八百两,数目不小了。” “捷哥才六岁,就这么有出息,我高兴,花多少银子都舍得。今年就先这么着吧。“ 大太太只能应承下来。 “还有,以后老七媳妇那边你也多操心着点,有了捷哥和下棋的名声,怕是不少府里都想跟她亲近。规矩礼节,远近亲疏她可不懂,你教教她,一定不能让她被人耻笑了去。” 大太太憋屈得不轻。既贴银子又出力,还得时时操心她的脸面问题,天知道四儿会在什么时候犯哪种糊涂?她能回回出门盯着她不成 老太太见大太太去安排人采办礼品,派申嬷嬷通知夏夕明日上午将捷哥收拾齐楚,随侯爷和老八去拜师,夏夕连忙应承下来。听到老侯爷让大太太备礼的事,夏夕觉得不妥。 “申嬷嬷,拜师都要采办些什么礼呢?” “除了束脩银子,拜师当天要六礼:肉干、芹菜、龙眼干、莲子、红枣、红豆。” “倒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都是这个讲究,六样礼每样有个吉利的说道,什么拜谢师恩啊,开窍益智啊,苦心授业啊,早日高中啊,再复杂的我也说不上来了。” 夏夕点点头,问清楚这些需要花费的银两之后,直接封了二百两银子,托申嬷嬷带回去交给大太太。 申嬷嬷推辞不受,说:“捷哥高中,给祖宗长脸,老侯爷吩咐公中出这笔银子,还说给捷哥花银子,多少他都舍得。” 夏夕笑了笑,还是把银子递了过去:“我知道老侯爷疼捷哥,好意我们心领。侯府儿孙多了,争气不争气不是一回考试就能定了终身的,捷哥的路还长。再者,分了家按规矩来,我见了太太和嫂子们也好说话。” 不患贫患不均,侯府内宅其实还算消停,她就别往里头扔炸弹了。 申嬷嬷感慨地拍着夏夕的手,“我的奶奶,我大着胆子说一句,您这么个水晶心肝玻璃人,怎么竟会有个糊涂名儿呢?奴婢实在是想不通啊。” 夏夕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笑一笑,“谢谢您为我叫屈,提点的人多了,兴许就不糊涂了。” 申嬷嬷带着银子回到上房,绘声绘色地向老侯爷老太太述说了一遍,满口子夸赞七奶奶言语得体,行事大方,让人不能不敬服。 老头子说不出话,背过人,拳头捶得胸膛砰砰作响,心疼得犹如炸开一般。 天杀的易嫁。 次日上午,许侯爷高头大马,带着护卫仆役,担着两挑子礼品,端足了架势,与许静瑜一起带着捷哥去拜师。 石仙耕住在春柳胡同一座雅洁精致的四合院里,石夫人是齐国公幼子与安亲王之女宜贤郡主所生的嫡女。石家原是蜀中名门,父母长辈并不在京。二人结缡六年,感情深厚,膝下两子,家中人口简单,石夫人滋滋润润地做着当家主母。 石仙耕念叨忠勤侯府那个刁钻伶俐的孙子,念了俩月有余,他越是殷切越是不屑的傲娇脾气她自是一清二楚。好容易熬到要拜师了,知道石仙耕心里格外重视,她不声不响地指点下人把全家内外收拾得一尘不染,书斋的桌子板凳擦得能照出人影。孔子像前铺了崭新的拜毯,屋里还燃了一把清雅的百合香。 忠勤侯过府之后,与石仙耕在堂屋里寒暄客气,石夫人趁机又把自己捯饬了一番,心里有点好笑。今日她是师母,也要同时受礼。 吉时到,石夫人走出内堂,第一眼见到捷哥,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捷哥垂手站在堂前,穿一身湖蓝织锦提花的小长袍,腰间一条深紫色绣月桂树枝的玉带,脸蛋儿雪白,眉目如画,直如清露明月一般可爱。 石夫人吃惊地看了看自己的丈夫。这就是你说的那头小倔驴? 你还能更过份点吗? 石仙耕也有点不自在。臭小子一脸乖顺,立刻变身人见人爱的萌团子,连他都心软得想摸摸毛。夫人一直把他想象成一头拉着不走,赶着倒退的山东小毛驴,这会这么失态好像真是自己的错。 石夫人自幼的闺训这会儿起了作用,她收回目光,向着忠勤侯敛衽施礼:“侯爷万安。“ 忠勤侯对面作揖:“石夫人安好。前些日子我还在街上见到令伯父齐国公,言及贵府要和参知政事府上结亲,我这里还等着喝喜酒呢。” 石夫人笑着说:“您尽管放心,我伯父忘不了您的帖子。” 忠勤侯指着捷哥:“我这孙子捷哥年幼,一向顽皮跳脱,如今拜在石博士门下,恐要累及夫人不少,我这里先行谢过。“ “侯爷太客气了。孙少爷聪明天纵,世间少有,蒙侯爷不弃,委以督导学问的重责,我夫君十分的惶恐,深怕有负所托。“ 忠勤侯爽朗一笑,说:“石夫人莫要谦逊了,石博士青目捷哥,我侯府上下深感荣宠。所求无多,如果他能有石博士一半的学问,也够他受用一生了。“ 石仙耕被捧得有点得意,微微一笑。 捷哥眉毛一挑,向他挤挤眼,做了个鬼脸。 石仙耕第一反应就想拉着夫人看看这小子,说他是小倔驴,哪里有错? 国子监司礼大夫被石仙耕请来主持拜师礼,他呼唤着捷哥先拜孔子, 捷哥跪倒在拜毯上,毕恭毕敬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拜过孔子,再拜师傅师母。石仙耕夫妇联袂坐在正堂上首,捷哥不敢作怪,跪倒在地,郑重地磕了九个头。 石仙耕站起来,走到捷哥面前,扶起他来,为他整理衣服,然后端端正正地为他戴上了一顶雀顶帽。这是拜师礼明定的一项仪式:先正衣冠,再做学问。 石仙耕弯下腰,殷殷对捷哥说道:“《礼记》有云: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无论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修身、养德都是第一步。内正其心,外正其容。立己立人,敦品励行。“ 捷哥忽然被这种肃穆庄重所打动,低下头,恭恭敬敬地行礼:“弟子谨记在心。" 石仙耕一呆。 忠勤侯满脸笑容,吩咐上礼,几名仆役将拜师的六礼及束脩用礼盒装着呈了上来,一百六十两束脩银子用红绸扎着,十两一锭的银锭子堆成了小小的金字塔。 石仙耕笑着说,“侯爷如此厚赐,石某愧不敢当。"他拿起最上面摆的那个银锭子,"有这么一个足矣。其他的就不用了,石某足感盛情。" “那如何使得?" “不瞒侯爷,石某家道殷实,又有职俸在手,倒也不指着赚点束脩度日。之所以动念收徒,实在是喜欢捷哥的聪明伶俐。他天资过人,小小年纪已出类拔萃,如不严格督责,只怕为区区荣名弄昏头脑,自满浮夸,再也不能塌下心思去做学问,到最后反被聪明所误。“ 忠勤侯点头:“是是,石博士所虑甚是,我家兄弟昨天也说过同样的话。我拜托石博士严格管教捷哥,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如同自家子侄一样,千万不要客气。" 捷哥五雷轰顶。这一定不是亲爷爷。他和石仙耕本来就有过节,你不说这话他还不好意思,这下他的肥爪爪非被打掉一只不可。我残疾了你会在乎吗? 捷哥的反应被石夫人看在眼里,她微微一笑,安慰了捷哥两句。同时招呼管事婆子,将回赠忠勤侯府的龙眼干、芹菜和葱三样礼端上来,侯府下人连忙接过了。 捷哥独自郁闷了半天,没招,问问啥时候能毕业吧:“师傅,我有个问题想问您,我如今已是童生,您看我多长时间能考上进士?“ “十年。“ “那要是我焚膏继晷日夜不休凿壁偷光囊萤映雪地学呢?“ 连忠勤侯、许静瑜的眼睛都转过来了。 石仙耕微微一笑:“二十年。“ 捷哥一声哀号,扎进许静瑜的怀里,眼前一片黑暗。 同一个时辰,忠勤侯府。夏夕捏着一张光禄大夫的帖子,也处在云里雾里。 这是一张请她过府看戏的帖子,却比看戏多了些内容。 裘知北在帖子里写道:兹有五子媳妇陈氏,乃先五品朝请大夫陈奕满之女,自幼与七奶奶之母为总角之交,行止坐卧,形影不离,情如异姓骨肉。査氏早亡,陈氏全家实心痛之。陈氏随夫公干,常年驻闽。如今得闻故人之女蕙质兰心,棋力通神,念其亡母昔日笑貌,不免心中悯然。适逢裘府连日有戏,特请七奶奶过府看戏,以续当日亲长旧情。如能允可,结为谊亲,诚心中至愿。 许萱河说:“裘知北想下棋,居然想出这么一招来。“ 老太太问:“谊亲是什么?“ “就是干亲戚,南方有些地方是这么叫的,谊亲之间时常走动,比我们一般的通家之好还要亲近些。“ 老太太问夏夕:"你怎么想的?" "德闵自幼没有亲娘,听到这位夫人与娘交好,感情上立刻觉得亲近得很。" 大太太垂下眼睛,眉头隐隐一皱。 "可怜见的,说得我都心酸起来了。"老太太说,"那就去吧,你也没几个亲的近的,结个谊亲也多个去处。裘大人二品重臣,这么看重你,指不定日后还是你的助力。" 许萱河觉得嘴里一苦:娘哎,老裘可是言官头子,他助力?那就直达天听了,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 作者有话要说:  细节走顺了就想赶紧出活,可是心急,手慢。肿么办?想剧透,憋得我啊。 第117章 看戏 一盘棋下出为期十五天的裘府戏剧节,入夜之后,丝竹管弦声闻半城,过往的行人难免人人称赞一句:真好热闹。除了纯王府,别家再没有这么热闹的戏了。 赌棋虽然没让裘老怪损失惨重,但是纯王想造的舆论还是如愿达成。大臣们捏着戏单子,下朝后不断线地往裘府涌,嘻嘻哈哈开心得不行。人实在太多,戏台下地势有限,裘府能提供出足够的板凳供大伙儿坐下已经不易,戏酒之类的想也不要想了。大家也不责怪,最多吃过了再去,喝过酒闹场兴致更高。 唱了几天,眼见影响越来越大,贵人越聚越多,京城最红的几位名角也争相跑来助兴,瞅空子唱上自己最拿手的几段折子戏,更是闹得全城瞩目。 裘府唱戏声势如此浩大,而全家除了忙点累点,花费却有限,老婆子调度下人们里外忙碌,还趁机帮着儿媳妇偷偷相看了几户人家的闺女,不来抓着他啰嗦,老裘耳根清净,着实感激纯王。等接到夏夕回复,说蒙老太太允准,她将应邀于四月二十三日晚过府拜望陈氏及裘府其他谊亲,裘老怪更是大喜过望,跑得脚底生风。 十五天里,裘府辟出四个晚上专门接待女眷,上演全本大戏《汾河湾》,各府里得知裘府人满为患的传言,也都尽量地岔开高峰去看戏。 侯府老太太和大太太一商量,让二太太只带着四奶奶沈氏和夏夕一起去,其他奶奶就别去挤热闹了。静琳位份已定,不适合抛头露面,也留在家里学规矩。五小姐静琬、六小姐静珹、长孙女闻燕要是愿意去看戏倒可以跟着。小姑娘哪有不喜欢出门的,都欢天喜地地应了。捷哥和丫丫对看戏一点兴趣都没有,双双表示不去。 这天晚上,早早吃罢晚饭,出门的人们相约在侯府二门前汇合。夏夕一出现,精心搭配的妆扮衣饰就引起了一串惊呼赞叹声。 脖子上挂着一串丫丫直接山寨而来的香奈儿经典长型三重珍珠双c金项链,身上穿着一件时兴瑞草云雁暗花广袖鸾衣,枣红色的料子做底色,衬得这条项链珠光宝气,熠熠夺目。耳朵上是两颗龙眼大的半圆南珠耳扣,手里牵着一条短短的银链,银链下面挂着一只缠丝嵌珠的菱形格纹手袋。这个手袋的容积比寻常荷包略大一些,镶金嵌宝,价格昂贵,是丫丫设计师即将推出的新产品。尔雅阁开业前夕,老板娘亮相京城贵妇圈,自然是责无旁贷的形象代言人。 沈氏上上下下地把夏夕打量了一番,觉得她着实醒目,摸摸心口,哀怨地对二太太说:“娘,老七媳妇现在太坏了,她打扮得这么惹眼,我没法跟她一起出门了。” 二太太笑道:“你要不去就算了,我不勉强。” 沈氏顿足:“娘,您老怎么也欺负我?” 夏夕笑着说:“我这样穿戴行么?二太太和四嫂先过个目,看着怪不怪?” 二太太笑着说:“很好看!华丽矜贵,与众不同。这条链子哪里买的?样式很新颖,我给四丫头也买上一条。“ 夏夕笑着说:“这都是丫丫想出来的。我不是有个珠宝铺子吗,她仿了不少南方和宫里的新鲜样子,我让匠人师傅做了十几种准备试试。您要是喜欢,回头我孝敬您。“ “我也想要。“沈氏说。 夏夕手心向上,道:“给钱。“ 沈氏发狠地拍了她的掌心一把:“短不了你的银子。亏你也是侯府小姐出身,分斤掰两,两眼灼灼,跟店铺里的女掌柜似的。“ 夏夕笑道:“你是没见过我祖母,我可是她的亲孙女啊。“ 二太太问:“就是你南城那个珠宝铺子吗?现在整理好了?“ “好匠人不足,一时也没办法,其他都差不多了。哪天闲了,请太太和嫂子们帮我去掌一掌眼,要是你们也觉得妥当了,我想下个月开张。“ 沈氏看着夏夕手里的手袋,“链子很好看,这个大荷包也好看。穿了这么多珠子,估计不便宜。“ 夏夕笑:“这个荷包我给它取了名,叫手袋。各府里的奶奶小姐谁不会自己绣荷包?像我这么笨的少有。我想它可能一年到头也卖不了几个,索性花功夫,做得高端贵气上档次,专卖有钱人。这种主顾,抓住一个就要宰够,这个包我卖二十两银子。” 静琬等几个人咂舌。 二太太说:“果然有祖母的家传,生意经念得不错。” 沈氏若有所思,道:”这个价也还好。看戏拿着这个手袋最好不过,帕子、胭脂、粉盒什么的都能装,还能放几包零食,瓜子蜜饯什么的。“ 夏夕说:“你猜我还装了什么?“ 沈氏好奇地摇头。 夏夕从里面掏出一个薄薄的书册:“《汾河湾》的戏本子。“ 二太太和沈氏忍俊不禁,笑道:“亏你想得出,这倒真是个好办法。” 夏夕的爷爷在世时爱看戏,暑天里最喜欢追着自乐班跑,多数时候也只看了个热闹,听了个响动。没有提词器,老爷子其实听不懂戏。夏夕跟着他听过,咿咿呀呀的,一句话唱半天,太耽误工夫。唱词不明白,连念白都只听个半懂。裘府最大的吸引力是那位五太太,她可以帮她了解一下德闵母亲的情况,这个被所有亲朋刻意遗忘的女子,身前身后究竟有着怎样的故事?她的遭际与德闵的命运息息相关,夏夕隐隐有些期盼。 主子奴才分乘三辆马车前往裘府,夏夕和静琬静珹同坐,一路无话,等马车停在裘府二门之外,只听得院子里一阵低低的询问之声,一个约四十来岁的嬷嬷从车外揭起了帘子,“您可是忠勤侯府七奶奶?” “是。” “哎哟,可等到您了。”这嬷嬷忽然转身招呼道:“快来快来,孙小姐在这辆车上呢。” 几位穿着讲究的管家婆子殷勤招呼着二太太和沈氏下车,其他一群丫头婆子向着夏夕蜂拥而来,人人笑脸相迎,十二分的热情。 夏夕微微一怔,孙小姐? 一个穿着草绿湖绸褙子的媳妇排众而出,在车前向夏夕行了个福礼:“请孙小姐安。我是五太太跟前管事的福嫂,您终于来了,我们五太太盼您盼得脖颈子都伸长了。” 夏夕笑着问:“孙小姐?是我吗?” “可不是吗?您家老太太已经允准您跟五太太结谊亲了。五太太年长,高您一辈,您自然就是这府里的孙小姐了。老太爷传了话,您是裘府第一位谊亲,尊贵无比,上上下下要殷勤伺候,万万不可慢待了您。” 静婉静珹看着夏夕微笑,夏夕有点窘,有个婆子拿过脚凳,夏夕在她的搀扶下下了车,刚站稳,所有的丫头仆妇恭恭敬敬地一齐施礼:“孙小姐吉祥万安。” 夏夕笑笑道:“多谢,裘府如此客气,真是不敢当。” 福嫂笑着走过来引路,“既是谊亲,就都是一家人了。五太太这些日子把过去好些事都想起来了,着实念叨。说起您母亲当年,金妆玉琢的千金小姐,何等尊贵娇宠,全家上下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可惜天不假年,早早就离世了,抛下您一个没娘的孩子,真是可怜啊。” 夏夕点点头,“今天来不为看戏,其实就想听五太太说说这些旧事。” “哎哟,想听还不容易?五太太这几日回忆起好些过去的事,正想跟您唠唠呢。奴婢先听了不少,打心眼里敬慕您的外祖一家。” 一伙人进二门左转,穿过一道垂花门,到了裘夫人所住的正屋咸宁居。一个十三四岁的俏丫头张起帘子,笑着对里面喊:“老太太,又有贵人到了。“ 福嫂连忙搭腔,大声禀告道:“是忠勤侯府二太太,四奶奶和咱们家刚认下的谊亲孙小姐七奶奶。“ 四奶奶忍不住看着夏夕微笑,夏夕也笑。裘府如此夸张,大约是裘老爷子特意交代了的。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带着一大群媳妇孙女迎了出来:“果然是贵人登门了。忠勤侯府的诸位太太、奶奶、姑娘们可都是稀客,寒舍蓬荜生辉。” 侯府一众女眷连忙行礼问安,那边的女眷们也忙不迭地还出礼来。 二太太笑道:”裘老夫人万福金安。我们这一大伙人来看戏,给您添麻烦也顾不得了,请您老人家原谅着些个。” 老太太身边一位四十多岁的贵妇接过话茬:“等闲请都请不来的贵客,二太太说话这么客气,倒教我们不安了。” 福嫂连忙介绍说:“这位是我们府里的大太太刘氏。” 刘氏显然是裘知北的长子长媳,裘府的当家娘子了。 二太太道:“久闻裘大太太的贤名。我家三子静琨与您家长公子同在高碑店为官,一向多蒙照应,我们全家感激在心。” “二太太客气,俩人离家在外,互相照应而已。我家大郎常常夸奖许三爷清能有容,仁能善断;明不伤察,直不过矫,大有乃父之风,我裘府其他子弟好生仰慕。” 二太太笑着逊谢。 裘老太太说:“忠勤侯府本就是全朝一等一的世家,真的是人才济济,好生兴旺。老的不提,眼跟前数一数,许七爷勇冠三军,四小姐闺阁领袖,七奶奶棋力通神,连六岁孩子都才高八斗,簪缨之家教育子女,竟比世代书香的名门望族都厉害,北京城里谁不夸一句自叹不如?” 二太太被奉承得喝了蜜一般,连声推辞说不敢。 接下来双方互相做了介绍,裘府子侄众多,女眷的数目着实不少,夏夕最关注的自然是那位五太太。 当五太太被推到面前的时候,她笑容里的温暖怜惜让夏夕心里涌起一股热流。这个从未见过的女人用一种歉疚的眼光看着自己,让夏夕想起大太太。从易嫁进门,她从来不曾这样打量过她。 她微微屈膝:“五太太万福。” “唉,免礼吧。我跟你娘分开的时候你娘还不到十岁,我大她四岁。一转眼她去了这么多年,连你都这么大了。” “是,德闵今年二十了。” “时间是怎么过的啊,感觉好像也没过多少日子,这都三十年了。” 旁边一个媳妇笑了起来,“五婶,时间好着呢,别忘了您自己都要娶第三个儿媳妇了。” 五太太眼睛一直看着夏夕的脸:“可不?我也从个小姑娘变成老婆婆了。” 旁边人笑了,二太太问:“五太太识得她的娘,您看老七媳妇长得像她么?” 五太太扑哧一声笑了,摇摇头:“她的娘那时只有七八岁,贪嘴好吃,胖得跟个雪菜团子似的,眉眼都没地方摆,小胳膊腿短短的,个子也小,还真没七奶奶这么俊。” 夏夕说:“娘去世得早,过去的人和事我知道得不多。裘老大人说,您当年跟我外祖一家情同骨肉。” 五太太一愣:“老爷子这么跟你说的?” 夏夕点点头。 五太太对着裘老太太抱怨地叫了一声:“娘,爹说得这么夸张,不是让侯夫人耻笑我们么?” 裘老太太叹口气:“老头子想认这门干亲,自然是怎么动听怎么说,谁也拿他没办法。好在他没有歹意,你把你们两家过往的实情慢慢告诉七奶奶,让七奶奶心里明白也就是了。” “是,这是一定要跟七奶奶解释清楚的。当初我们一家子跟你外祖父家一墙之隔,父亲去上朝,两家女眷就厮混在一起,几乎天天一处呆着。平心而论,我们娘们几个确实是非常疼惜你娘的,但我们再疼,不及侯府大太太。我这是实话实说,大太太当时十四五岁,还未出嫁,我叫她兰芝姐姐,她对你娘樱姐儿情意真挚,感人至深,旁人是万万及不上的。” 作者有话要说:  半夜的进村,打枪的不要。说好的更没出来,这两天补给大家。写了一大段二太太叮咛夏夕的话,后来想想不是太必要,删了。现在这样子也有种田文的感觉了。啰嗦呀。进展慢呀。我得抓紧了。还得跟大家交代一句的是:随着故事细节的完善,血玉蝴蝶现在发现是个bug,我得改文了,别的无关紧要,只改名称,凤凰珮。它由一枚玉玦改型而来,是德闵外祖母的传家之物,早先名字叫血玦,大不吉。因为它包含了故土亲人的种种回忆,外祖母舍不得丢弃。在北京将玉玦改型为凤凰,希望它能一扫凶兆,带来吉祥。玉玦是个空心半圆,这种形状是无法雕成蝴蝶的。只好是凤凰了。 第118章 往事 我父亲是壬戌年二榜进士,与你的外祖父同年。我们老家在湖州,原来也算个殷实人家,有100来亩地,但是太爷爷好赌,待他临终时,家当输得七零八落,家势已经败了下来。 我祖父祖母都是倔强的性子,铁了心思供儿子读书。祖父耕着自家的田,还佃着人家的几亩地,日夜不停地辛劳。祖母和我母亲一起给镇子里的绣坊做针线活,赚点银钱贴补家用。我外祖父是个落第秀才,在县学里教几个学生,束脩给得不错,不免也时常帮助我爹娘一二。我爹三十四岁上中了进士,那年我九岁,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最小的弟弟楚生跟你娘同岁。 爹中了进士,分进了北京的司部,当了个闲散的七品朝请郎。那些年文臣的俸禄极低,我家底子又薄,有心想一家团圆,手里没银子,娘也只能忍下心思继续干活。不料过了半年,爹传信儿过来,说在北京赁了一个小院,一位同年进士家境宽裕,人少屋子多,把西跨院以极低的价格租给我爹,我娘欢天喜地地带着我们兄弟姐妹来到了北京。 这个同年进士就是你的外祖父。他跟我爹既是浙江同乡,又是同年,自然就有几分亲近。相处过半年之后更是觉得投缘,正好你外祖母也抱怨整日没人说话。你外祖父十分敬爱夫人,说既然这么着,索性腾出西跨院招家房客,男人上朝女人做伴,孩子也有玩伴了。你外祖母十分欢喜,早早叫下人把西跨院收拾得齐齐整整的,见到我们更是热情相待。我们到北京的第一餐就是在你们家吃的饭。 我那年九岁,一直住在乡下,从来没有见过规矩这么大的人家,也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饭。 那顿饭我家六口,你家三口,一共九个人吃,伺候的人我能看见的是四个大丫头,两个嬷嬷,一个奶妈共七人,前前后后伺候得周到至极。杯盘碗盏都是最精致的瓷器,菜肴更是讲究,一碟一碟都有花样,好看得让人舍不得动筷子,吃上一口那个香啊,让人恨不得一口吞了舌头。门外传菜的有五六个小丫头,走路都没声的,只拿食盒送到门口,连门都不许进。住下以后还知道,府里厨房还有好多个仆妇厨子,加上看门的,清扫的,打杂的,驾车的,府里两大一小三个主子倒有二三十人伺候着,这等富贵惊得我们目瞪口呆。 你外祖父是清官?当然是清官,可清官不等于都是穷官呀,他有这等财富家世又哪里看得上贪官贪的那几两银子。要知道,那时不比如今,朝廷打了几十年仗刚歇下来,上下都穷,皇上也不富裕,有个贪官贪了不到2000两银子,先皇就把他剥皮填草地整治,其他人穷死也不敢再起这种心思。 你外祖父比我爹大两岁,考了二榜第六名,职位比我爹高了半格,是从六品右司员外郎。他是杭州人,白皙的容长脸,一双总是含笑的眼睛,脾气格外的温和,一辈子跟人说话不高声。住下之后我们叫他査伯父,大家都不怕他。査伯母高鼻深目,眼珠漆黑,说话也爽朗,顾盼之间有一种英气,长得不大象中土人士。她比我娘小一岁,那年三十四岁了,只生了一个闺女,就是你娘。查伯母一直遗憾孩子少,显而易见地喜欢小孩,我们几个兄妹带着樱姐玩得无所不至,哪怕上树爬墙,泥巴堆里打滚,查伯母从不阻止。大伙开心玩够之后,她叫丫头嬷嬷把我们一起拎到浴房去冲洗干净,省得我们回家挨骂。查伯母的左腿有毛病,不疼的时候走路也是瘸的,要疼起来,连路都走不了。出门离不得马车,家里头也有软轿,有4个专门的健妇婆子抬轿子。她总是坐在不远处看着我们和樱姐玩,满脸的笑容。査伯父一路升官,却从来不曾过嫌弃她的残疾,让我三十年后再来回想,他们这对夫妇活生生就是一对神仙眷侣,羡慕煞人。 査伯母常常害腿疼,査伯父学了几手按摩的手法,时常给她按摩关节。我第一次看到时很惊讶,当时夫妻俩悠悠闲闲地坐在树下说话,査伯父自夸说仆妇们要么没轻重,要么没技巧,还是他按得最好。你外祖母笑吟吟地夸赞说:那是当然。要是你当官当絮叨了,可以挂牌当个郎中,说不定还能赚很多诊金贴补家用。你外祖父说那你赶紧好吧,我也好人前说嘴,要是连唯一一个病人都没治好就去悬壶,会被当骗子打的。 我没见过这样的夫妻,年幼不懂事,只觉得眼热心慌,急急忙忙地跑回家,脸上火烫,倒像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 然后就是你娘。我们到北京的时候正是早春,赶上倒春寒,风冷得跟刀似的。第一眼看见你娘的时候,你娘全身裹在一个白狐皮的斗篷里,嘴上还挡着一个厚厚的帕子,毛茸茸的只露一对眼睛。奶娘抱着她,跟着你外祖母来看望我们。一到屋里,取掉帕子,圆乎乎的小胖丫头,头上带两朵珠花,皮肤雪白,不像母亲,长得像你外祖父,眉目清秀,浑身的肉肉,闻着还香喷喷的,非常可爱。我弟弟楚生念书时拿明山秀水练造句,写过一个句子,说樱姐儿长得就像江南下了雪的明山秀水。师傅说狗屁不通,打了他一顿。我爹爹一向严厉,那回少有地说楚生这顿打挨得有点冤。樱姐儿眉如远山眼如秋水,比作明山秀水不算错,不过她这会儿白团团一脸鲜肉,只好是积雪的江南了。你外祖父也不生气,哈哈大笑,还赏了楚生一本字帖,夸他观察仔细,词也用得准确,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你娘的性情?印象最深的就是贪吃,嘴不能停,总是喊饿。那种家庭怎么可能饿着她?大约天生就好吃吧?一家子大人照看她一个,自然不能让她随意吃撑出病来,所以樱姐最是好客。客人一进门她就招呼丫头拿好吃的来,我们不吃都不行,小胖手亲自塞到你嘴里。我弟弟楚生被她猪仔似的喂。查家的各色细点精致无比,楚生也是个贪吃的货,给吃就张嘴,永远不说饱了,樱姐生性大方,楚生不饱她就自己忍着不吃,专心地喂楚生。你外祖母笑着说,这下好,有楚生在,我倒不愁樱姐了。我们每回走的时候奶娘总是不忘给楚生带一点帮助克化的药,那药也酸酸甜甜的十分好吃。 樱姐养得娇嫩,经常撑得睡不下,奶妈或者你外祖父就抱着满院子转着消食。都这样了,无论看见谁,还要问一句:“你吃肉馒头不?你吃什么什么不?笼笼里头还有。”两家人都知道,樱姐邀请的目的就是要和你一起吃,我们就赶紧说饱了,吃不下了。她这才作罢。嬷嬷笑着说:一直这么吃可怎么得了?金山银山也架不住这么吃吧?要是大了还是个胖丫头,怕是婆家都不好找。不过我后来听说她给你外祖母烧香的时候遇到的定南侯,定南侯一见倾心,回去逼着家人上门求亲,可见樱姐儿长大之后美貌过人。不过我们在一起住的那两年多里,查家上上下下几十口最大的担心就是樱姐吃出毛病,连我们都感染上了,见她吃东西就吓唬她,不好找婆家什么的,但直到我们家搬走,樱姐儿也没瘦下来,所以记忆里,樱姐儿一直是个贪嘴没够的胖丫头。 除了贪吃之外,最让人羡慕的,是樱姐儿享受着北京城里公主郡主也难得拥有的父母之爱。我爹官位不大,性子却刻板,一贯秉承抱孙不饱子的古训,对儿子都不假辞色,更不用说闺女了,正眼说话的时候都少。可是查伯父抱樱姐,抱她遛弯,抱她摘花,抱她晒太阳,还抱在怀里手把手地教她写字描红,连喝酒的时候都用筷头蘸了让樱姐舔,娇惯无比。每日下朝,明明家里一堆的佣人,什么都不缺,他也很少空手回家。什么豌豆黄、双皮奶,水果、花生、炒栗子,卤鸭掌,蜜炙鸡爪,遇到什么就买点什么,带回来给樱姐尝鲜。我们住下之后,遇见了几回,小孩子哪有嘴不馋的,到他下朝的时辰,我们几兄妹就很有心机地找借口呆在你们家,陪樱姐玩,查伯父看穿了小孩子的把戏,后来回家的时候就多带我们的几份。我爹娘不许,查伯父说花几个铜子让孩子高兴大半天,有何不可?你买不买我不管,我买不买你也别管。我爹娘又是感激又是羞愧,但是后来也真的就放手了,我们几个带着樱姐每日下朝时分就公然守在二门跟前,乐陶陶地等着查伯父带好吃的回来,直觉得那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光。查伯母看着好笑,对我娘说,我难得贪心一回,这回真的眼馋你这几个儿女了。要都是我们家的,热热闹闹站上半个院子,多好!我们几个听了之后也想过,要真能当查伯父查伯母的孩子该有多好?有一回,查伯父买回一大把糖葫芦,小孩子们蜂拥而上,一人一个。偶然间我看见,孩子们有的,查伯母也有。她擎着的那只格外大,笑得格外开心。楚生笑查伯母也像个小孩儿,查伯父说:你伯母就是个大小孩。后来我才留意到,一直以来,我们所有的吃食,查伯母样样都有一份,查伯父真是像疼爱长女一样地疼爱着她。 樱姐有这样的爹娘,性子格外的善良单纯。我哥哥念书不用心,师傅要他背的课文没有背下来,被我爹罚关柴棚,不许吃饭。樱姐最是同情挨饿的人,一直催着奶嬷嬷偷偷去给哥哥送饭,奶嬷嬷故意三催四请说了很多困难,最后还是去了。到了吃点心的时候,樱姐又挂念起哥哥没有点心吃,奶嬷嬷这么不听话,她包了一大包,决定自己去送。 我家柴房的门很严实,要递点心进去,只能通过窗子。可窗子对着鸡棚,里头养了几只鸡,有只大红公鸡樱姐一向是怕的。樱姐拿着点心犯难,奶嬷嬷偷偷跟着,看她怎么办?结果樱姐转了半天,站在鸡棚外,把一块点心揉得碎碎的,抛在远离窗户的角落里,趁着鸡忙着吃食的空档,她赶紧跑进去给哥哥塞了一包点心。跑出来的时候,樱姐吓得小脸刷白,把奶嬷嬷心疼得赶紧抱回去,满口子认错。查伯母知道后没骂奶嬷嬷,反倒夸樱姐儿聪明勇敢,不辱祖先。我因此猜想过,难道樱姐的祖先竟是武将不成? 说起来好笑,住在查家的西跨院,守着这样的邻居,连我爹都变得体贴起来。过去家里的事他什么都不管的,可有一回他下朝回来,手里提了一卷油纸,打开一看,居然是两斤猪头肉,娘很诧异,他有点窘迫地说:隔壁天天给家里人买,今天我遇上了,也就顺手,娘们几个解个馋罢。娘接肉的时候眼圈红红的,爹更不自在了,讷讷地也说不出个完整话来。娘专门切了最好的一块,调好姜醋让我给樱姐送过去。住在查家的院子里,多受照顾,娘很想回报一二,但是家境悬殊太大,有心无力。照说这点猪头肉查家也不稀罕。我那时虽小,隐隐感觉到,这猪头肉在娘心里是不一样的,面红耳赤的爹跟平日里也不一样。 越住得久,越能感觉到查家的豪富。樱姐的衣裳大多是南方直接送来的料子,这还不足,查伯母还要在北京最好的布庄买,再送到最好的绣坊去做。那些料子华美灿烂,光红色就有妃红,品红,桃红,枣红,银红,海棠红,石榴红,樱桃红十几种,黄色有鹅黄,鸭黄,杏黄,橘黄,柳黄,葱黄,堆在炕上小山一样,实实在在晃花了眼。打扮独女,查伯母嘴里从来没有心疼可惜这样的字眼。 我娘在家乡的时候,就做得一手好绣活,跟查伯母相处得好,我们兄妹又多蒙照顾,没有对等的财力回报,娘就想尽心尽力地帮查伯母做点绣活。查伯母是个不通针线的,知道娘的好意,也当真拿出最喜欢的料子让娘做。 娘还想教会樱姐儿,可樱姐儿天生就不近针线,大得几岁之后,一拿针就打瞌睡,查伯母说,算了,眼看也不是这块料,她娘我就没这慧根传给她,勉强不来。你这么好的针线师傅遇上也难得,替我好好调理一下兰芝吧。有兰芝在,万一将来真遇上个挑拣针线的婆婆,樱姐也有个求告之处。但凡武将都讲究有个“文胆”,这个大姐姐就是樱姐儿的“针线胆”。 作者有话要说:  直接发,有错再改。 第119章 佩玉 兰芝是查伯父的外甥女。兰芝的娘是查伯父唯一的嫡亲妹子,自小定亲,长大之后就嫁了兰芝的爹。听说他的家境也是极为窘迫,一直刻苦攻读,最终登了金榜。 这位伯伯姓秦,比查伯父和我爹入仕早十来年,官运亨通,那时已是四品官。我爹每回见了他都要行礼。在小孩子眼中看来,这位伯伯孤僻阴沉,总拉着脸,是个非常可怕的人。 我们都怕他,包括兰芝,包括樱姐。 我见他的次数不算多,基本都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他虽然官职高,依礼是要走娘家的,所以每个节日里他们一家都要登一回查伯父的门。查伯父门庭冷落,只有这一门亲戚,查伯母家没人来过。 妹子妹夫上门,查伯父历来是热情款待,好吃好喝的预备得极为丰盛。兰芝有四个弟妹,人人都喜欢舅舅家,唯独这位姑父大人自始至终黑着脸,一副孤拐不合群的冷淡样子。 上门是客,查伯父也不见怪,处处顺着他说话。可查伯母很讨厌他,查伯父在正院陪着秦伯父,查伯母带着兰芝娘们几个往偏院里一躲,想怎么乐就怎么乐,根本不看他的脸色。秦家的小孩们也就是这时候才敢显出一点孩子气。 有回查伯母对查伯父说:别的人穷久了不过变成穷酸,他是变成了穷狠,对自己狠,对家人也狠。明明有俸禄,不说锦衣玉食,中等生活总可以维持吧?顿顿清汤寡水,孩子馋肉都不敢说,说了就有错。到舅舅家吃两口还要背过他。他想当清官楷模是不是憋着要饿死一家老小才算?兰芝也是大姑娘了,来来回回就那几件衣裳,洗得都掉色,我的丫头都不穿。谁敢相信这是四品官家的大小姐?话再说回来,家真穷也不怕,有父母亲人怜惜着,这日子才有个盼头。朝里文臣多了,谁跟他似的?我是进门晚,来不及拦,否则说什么也不把妹子嫁给这种人。” 听大人们议论得多了,我逐渐了解了秦伯伯的为人。他原本家贫,当官又官清如水,慢慢地生出一种自豪感来,言必称穷,穷必光荣。舅家富裕,他样样看不惯,觉得他们家的宴席过分奢靡,吃一次就是一次堕落。子女们吃得香他也生气,觉得自己苦心教育的成果白白被破坏。舅家为外甥们送衣服送节礼,样样都很精致讲究,他也憎恶,怕娇惯了孩子,溺子如杀子。他用最严厉的态度管教子女,连带也苛刻自己。 兰芝有这样的爹爹实在是没有享福的运气,她是长女,历来懂事,勤快。秦伯父做官十年,没有接家眷进京,她就在乡下帮着母亲带孩子做家务,稳重寡言,一直是个荆钗布裙的女儿。 查伯母最心疼她。每回年节一过,查伯母就借口说有多少衣裳没人做,或者家务账册记乱了,让兰芝留下帮几天忙。秦伯父只能点头。兰芝每回能留下都特别高兴,舅舅舅母待她好她知道,所以她格外地爱惜樱姐,真心实意地疼她。有回路滑摔倒了,兰芝后脑勺着地,摔得半天不会说话,手里的樱姐却搂得紧紧的,一点油皮都不伤。她心细,人又勤快,里里外外地忙碌,到处都管得妥妥帖帖的。她在的时候,査伯母什么都不用操心。 我娘特别喜欢兰芝,说这孩子真是个厚道有心的。查伯母也说,樱姐可怜,没个亲的近的,跟兰芝好好处,做一辈子的姐妹吧。 兰芝住下的时候,查伯母给樱姐做衣服,也给她做。各色各样的,都是最新鲜的料子和花样。但是做好的衣服兰芝从来不敢往家拿,只能在舅舅家穿几天,回家的时候照样穿她的旧衣裳。 她在舅舅家有自己的卧房,家具摆设都是查伯母亲自选了叫人布置起来的,我年纪幼小看不出好歹,只觉轻纱映月,画帘低垂,闺房里满满都是精致富丽的女儿气息。兰芝也只有在舅舅家才能体会大家闺秀呼奴使婢的滋味。 最初,兰芝事事都是亲历亲为,给査伯母倒茶都亲自去。后来查伯母不许她自己干。她把三十来口下人交给她指派,教她派活,看账,监督,管理。兰芝娘说:天知道兰芝将来会嫁到什么人家,学了这些也不知能不能用上。查伯母说:四品文官的长女难道跟他娘一样,嫁个穷酸秀才不成?门当户对难道不是最基本的考虑? 她提醒兰芝娘,兰芝的婚事要早点打算。可兰芝娘说这些得听她爹的。查伯母一听就生气,听他的?他要懂怎么选女婿,自己就不会做这样的男人。 果然,秦伯伯在外放话说,家贫女丑无嫁妆,只配有德君子。查伯母嗤之以鼻,说:扑面而来的酸腐气,听了脏耳朵。 那时候文官大都穷,秦家并不比其他官家更穷,他故意这么强调一句,不知是一种什么心理。有谁会因为格外喜欢你穷而来求亲不成?我爹娘私下议论,要讲光荣应该是官清如水,清得光荣,穷总是不得已才穷的。秦伯伯本末倒置,孤拐得过份了。 兰芝及笄,查伯母催着兰芝娘大办及笄礼,请了与秦伯父同级的好多官眷过府观礼。查伯母说这些人里头即使没有兰芝的婆婆,也希望有个能来提亲的媒人,全家好好努力,一定要给兰芝结门好亲事。 兰芝爹这回倒没说话,由着她娘操办起来,兰芝娘还给兰芝做了一套新衣裳。以查伯母眼光肯定是不够好,但是娘给女儿做的及笄礼服,她没说话。 秦伯父见了兰芝那身礼服,不高兴了:“不要矫饰,平时穿什么那天还是穿什么。“兰芝平日最乖不过,听到这个话,忍不住就哭了起来。 查伯母当场就发作了:“我没什么学问,所以男人的事我不干预。妹婿没有做过女人,你对女人的事了解多少?你知道大家子的婆婆是用什么眼光标准选择儿媳妇的?兰芝稳重有德,宜室宜家,会是个好主妇,正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找个好婆家才是。女眷众多的时候不打扮,难道人散了穿给灯看不成?迂腐透顶。我知道你瞧不起我这商户之女,可商户之女也最爱脸面,你要是把外甥女给我打扮得见不得人,及笄那天就不要请我。“ 秦伯父虽怪癖,到底还是被査伯母给啃下来了。査伯母余怒未消,生了几天的气。 及笄前的一两天,发生了一件事。查伯母送去改样的一件血玉玉珮被玉坊送了回来,这是京城最好的玉匠师傅曲玲珑的手工,一只舒翅飞舞的凤凰就像活的。听说光改样的工费就要三百两银子。那块凤凰珮真的太好看了,通红通红的,没一点杂色,拿在手上,映得手脸都流动着一层薄薄的红晕,艳色夺人。兰芝看到那块凤凰珮眼睛就直了,脸上的渴望连我这个小孩子都看得出来。 查伯母叹了口气:“这个东西倒真是个稀罕有来历的,看着虽好,传说它有些邪性。原来是个玉玦的形状,叫血玦,大不吉利,我们祖上还用楞严咒和金刚经镇过。如今传到我这里,我从来没戴过。它里头有故土亲人的回忆,丢弃又舍不得。想了很久,什么血玦,念着就不舒服,我把它改成凤凰,看能不能扫扫邪气,预兆祥瑞。” 兰芝的呼吸都急促了,鼓起勇气说:“舅母,能不能让我戴一天?只戴一天?” 查伯母双手一拍:“说得对,咱偏不扮穷酸,偏要打扮得珠光宝气给人看。” 她打开炕头黑酸枝木的官皮箱子,几个抽屉花花绿绿的全是首饰珠宝,她让兰芝自己在里头选,兰芝摇头:“我喜欢这个血玉,您就让我戴一次吧,它也正好配我那件衣裳。” “兰芝,你舅母不是小气,你头一次开口,若是别的,送你也无妨,可这个东西,我很为难。你信我,我是为你好。” “舅母为难就算了,就当兰芝没提过。”兰芝放下凤凰珮,可是眼睛舍不得离开似的一直盯着看。 樱姐叫了起来:“娘,大姐姐只戴一回,不会有事的。现在是凤凰,一定吉利。” 兰芝回头看着舅母,再也没有争取的勇气。她被父亲严厉管束,能开一次口已是不易,査伯母终究疼她,犹豫了半晌,点了头。 第二天的及笄礼,我娘和姐姐去了,回来说兰芝头上戴着一色宫妆千叶攒金牡丹首饰,胸前佩着一枚通红通红的血玉凤凰珮,衬着银线如意云纹缎裳礼服,笑语盈盈一亮相,她们几乎认不出她来。 盛装的兰芝一扫素淡之气,脸颊被血玉映得红红的,眼睛闪闪发亮,整个人如珠玉生晕,神彩迷人。 那真是她这一辈子最美丽的一天,长长的秀发被打散又梳起,笔直地插上长笄,宣告一个小女孩正式成年。虽然有满堂女眷注视着,她举止从容大方,微笑中人欲醉,说话都似乎有了音韵的美感。自信和快乐像仙术一样,把姿容平淡的兰芝变成了一个光彩熠熠的美人。 再后来,有人向秦伯父提亲,忠勤侯夫人想为长子求娶兰芝。侯府权势熏天,长子又是袭爵的世子,兰芝算是高嫁了。婆婆是个菩萨性子,宽厚又省事,这门亲事人人都说好。可是很快就传来消息,说那家里有庶长子。秦伯父提出去母留子,媒人自然满口答应。兰芝很难受,虽然连查伯母都劝解她,说这依然还算是一门好亲事,但是大人们理解不了少女的心,我和姐姐一起陪着兰芝心碎。 她成亲那日,礼服的喜色映不到脸上,恍惚间我想起了她及笄那一日。虽然我没有亲眼见,但是姐姐所形容的美丽一直活灵活现地在我记忆里,快乐像仙术,让一个五官原本平淡的女孩子熠熠生辉。血玉的晕泽为她敷上一层明媚彩妆,给了她永生难忘的宝贵回忆。 作者有话要说:  困死,直接发,有问题晚上修。 第120章 商户 《汾河湾》的锣鼓点子敲得正急,喧闹声裹在微风中,穿过重重院落,扑扑地叩响窗帷。 旁人都去看戏了,夏夕独自在五太太住的月桂苑里坐客,听五太太陈氏将过去的事情娓娓道来。 “这么说,那枚凤凰珮是我外祖母的东西了。”难怪去年正月回门,樊老太太会说那番话。 “是你外祖母的传家之物,据说是一位曾姑祖母传下来的,非常稀有名贵,值好几万两银子呢。” “哦。听起来她的娘家是很有钱的商户?” “没错。查伯母说过,别人家鼓励孩子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她家子孙太少,祖上留下家规,无论谁家皇朝,绿杨荫里陈氏子弟永远不得入仕投军,就安心做个团团富家翁即可。” “绿杨荫里?” “是他们家住的地方,在杭州城外。査伯母的祖父买了一座山,把家修在了山脚下,住下之后在山上山下遍植杨树,村子就取名叫绿杨荫里。听着就觉得很有诗意,很美。” “照说这样的人家不会没亲戚。不投军不入仕,没有政治风险,没有战场死伤,家里有钱,不愁养不起,几十年下来就会繁衍不少子孙的。会不会只是凑巧你们住的那段时间没有来往?” 五太太笑了,“不是的,后来我才知道,你的外祖母家里竟是绝了嗣,只留下你外祖母一个孤女,你的外祖父是这家招的上门女婿。“ 夏夕想了想,摇头,”不对啊,我外祖父分明也是查家的独子,怎么可能去做上门女婿?我还听说我舅舅叫查继良。外祖若是上门女婿,舅舅就不该姓查,而是应该姓陈才对。” 五太太说:“你舅舅是婢生子,并非你外祖母亲生。” 夏夕很意外,八爷帮她打听过情况,没有说过他是庶出。但是即使庶出,也该姓母姓的。外祖父既然同意倒插门,就已经放弃了延续自家香火的大任。 “说起来心酸,世上的事就没有谁能占全的。査伯父査伯母分明是一对恩爱好夫妻,活得样样称心,唯独没儿子是块心病。査伯母一直劝査伯父收个通房,还指了丫头给他,可査伯父始终不点头。 “有回嬷嬷又吓唬樱姐吃胖了不好找婆家,査伯父忽然不爱听了,说不好找就不找了,我们招婿。爹会给樱姐招一个温存良善的好女婿。 “査伯母说:你想让我们两家都当绝户么? “査伯父说:谁让你不生呢?或许天意如此吧。 “天意要绝也是绝我们家,你一个读书人,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善得跟佛爷似的,你有什么错处?” “你又有什么错处?要讲因果,讲报应,你陈氏一门死得剩了你一个,报也报的可以了吧?或许老天就是要我们夫妇守着樱姐过日子。一家人和美就好,儿子什么的,命里若是没有,不必强求。“ 査伯母无法说服他。她后来腿上的风湿越来越厉害,下腹部整日感觉冰凉,这种身体再想生孩子那是万万不能。娘家香火肯定是断了,她不忍心查伯父死了也没个摔盆守灵的人。查伯父体恤她,她更是事事为他考虑。纳妾这个事后来查伯母常常提,查伯父一直不允。那年兰芝的爹升了从三品,别人送了个妾给他。查伯母背过兰芝娘,还让秦伯父帮着劝劝查伯父来着。 我们在你家西跨院住了两年半,后来爹爹外放福州,我们举家南迁,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两位。 过了几年,爹爹回京述职,和査伯父聚了数日,回来后告诉全家,査伯父终于有儿子了,年过四十之后,总算想通了,收了个通房丫头,不满一年就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子,査伯父爱若至宝。査伯母的身体更不好了,冰凉的感觉升到了胸口,估计熬不到樱姐出嫁。樱姐当时才十岁出头,很疼爱小弟弟。她小小年纪就开始帮娘管家,懂事得让人心疼。 我爹说,查伯父一直对岳家心存愧疚,反倒是査伯母通透看得开,一直劝解,说他们夫妇20年里烧香拜佛,修路架桥,扶贫济困,满心虔诚地积德行善,这样都没儿子,说明她们陈家命数该绝,强求无益。如今通房丫头既然生了儿子,就让他姓查,或许孩子能无病无灾地平安长大。 我爹说,从他们俩的话风里听得出来,査伯母的娘家人一定做过什么大坏事,手上染过血、杀过人似的。所以査伯母认为天理昭昭,他们全家都因此受了报应。她不肯让樱姐再招婿,也是怕她一辈子守不出个结果,反倒误了终身。 査伯父却感念岳父对他恩重,一路资助他读书上进,他背信弃义,良心难安。但是查伯母所说并非全无道理,眼看着白生生的胖儿子,也舍不得他有半点危险。 又过了十年,楚生回北京科举考试,专门去登科胡同看望査伯父,也看看记忆里的老房子。査伯父还健在,守着儿子过日子,査伯母已经去世**年了。樱姐已经嫁了定南侯。定南侯的父亲是当年朝里数得着的猛将之一,血里火里厮杀,赚了这个爵位。长子也是军中的猛将,可惜来不及娶妻就早早死了,只留下三个婢生女,没有儿子。樱姐女婿被祖母和母亲凤凰蛋似的养大,自幼也是千娇万宠,17岁就袭了爵。 査伯父告诉楚生,定南侯出身武将世家,却是富贵里养成,性子温存有余,刚劲不足。要他上战场是万万不行的,远没有父兄建功立业的胆气和血性,但是家常过日子倒是个懂得体贴的男人。樱姐跟着这么个太平侯爷,这辈子安逸度日还是有保障的。 楚生想,査伯父到底还是按照温存良善四字给樱姐找了女婿。 他很想再见一见樱姐的,但侯门如海,那个在炕上拿他当个猪崽喂的胖丫头如今是皇朝尊贵的侯夫人,他只是个来京应试的普通举子,两个人的距离天堑鸿沟一般遥远,这一生再也不得相见。 戏散之后,夏夕奉上十六样礼品,当堂拜了三拜,与陈氏正式结了谊亲。陈氏回赠了夏夕一副琏沐兰亭御茫簪。告诉夏夕,这一年她都会呆在北京,为儿子操办婚事。让她得空就过府来玩,娘们在一起多聊聊。夏夕答应了。裘知北蹭了个干爷爷的名分,又见夏夕答应时常过府,得意之下,把自己最宝贝的一副棋盘送了夏夕当了认亲见面礼。 夏夕不以为意,谢过收了。回去才发现这副棋盘居然是榧木的。榧木棋盘的名贵夏夕在前世都听说过,这种棋盘色金悦目,音醇悦耳,质坚纹净,味道芬芳。棋子敲上去,棋盘面会微微下凹,决不晃动。一盘终了,热毛巾一擦,棋盘面平整如初,实在是一种很神奇的棋具。 夏夕不敢收这么贵重的礼物,派人给送了回去。裘老怪坚称这副棋盘至今方找到了真正主人,希望它能见证夏夕走上高不可攀的入神之位。 过了些时日,许静瑜闻讯,派丫头将他的那副汉玉棋子送给了夏夕。 丫头传话说:不必如裘大人所说,非拿入神做目标压迫自己,玩得高兴就好。她现在的成就已经让家人们倍感自豪和荣耀了。 夏夕摸着莹润光滑的棋子,在棋盘上泠泠琅琅地敲击,不免百感交集。她不知这副棋价值几何,但无疑是非常贵的,或许不次于血玉,也必定是他的心爱之物,可他举手之间慨然惠赠,想表达还是易嫁亏欠她的内疚吧? 有关易嫁的底细,许静瑜知道多少?他轻财重义的贵公子脾性,能不能接受真正的理由? 德闵为人所弃,表面上是继母暗算的结果,而实际上更有可能是婆婆嫌贫爱富。 指腹为婚的时候大太太很中意樱姐的女儿。樱姐作为陈氏唯一的血脉,本就是外祖母家根基最正的继承人,外祖父又爱若掌珍,一定会尽其可能地厚嫁她。姜云姬说过,母亲的嫁妆里有江南最大的连锁绸缎庄,五太太也说外祖母豪阔无比,随便打开一个黑酸枝木官皮箱,花花绿绿一大堆的珍珠猫眼祖母绿,可见陈氏几代经商,家世一定不是普通的小商小户。大太太与她姊妹情深,两个侯府门当户对,德闵又是长女,娘拿自己的嫁妆发嫁闺女手笔就小不了,何况定南侯也有产业,要是樱娘不死,他嫁长女肯定也不会一毛不拔。大太太不动声色,却深谋远虑地为许静瑜结了一门好亲事。 可惜这番算计在樱娘早逝后成了空中楼阁。 以大太太的心性为人,绝不可能在德闵出嫁时,拿樱娘的嫁妆跟樊老太太丁是丁卯是卯地争个长短,侯夫人最讲究体统脸面,断断丢不起这种人。德闵没娘后,无论由继母还是祖母教养,大太太都不会满意,再被樊老太太胡乱塞上仨瓜俩枣打发她出门子,作为婆婆的大太太一定相当地憋屈难受。既无才也无财,这样的媳妇娶来干嘛呢? 她一定为德闵洗三之日急着下聘的举动而悔青了肠子。 易嫁换了德雅进门,大太太做了对她来说识大体的选择,也果断地斩断了与樱娘德闵的骨肉亲情。德雅虽不可能像原先预料的德闵一样妆奁丰厚,但是她有亲娘的仔细教导,有掌家理事的严格训练,修养,学问,性情,见识,经验,阅历各方面均要好于德闵。这是作为世子媳妇必不可缺的素质。没钱娶个好媳妇也罢,这应该是大太太心底里的声音。至于德雅终于将大太太热爱至深的血玉带进了忠勤侯府,一定很让大太太感到意外。除夕那一夜,她的脸一阵一阵地红,这会儿似乎有个解释了。 大太太与周氏,这俩女人不发一言,已默契于心。 裘府十五天大戏唱过,七奶奶的名声响动全朝。这时候娱乐项目有限,爱下棋的人格外地多。朝臣中的棋迷们行动起来,翻箱倒柜地攀亲戚拉关系,千方百计想跟七奶奶走得近乎一点,跟这位绝顶女高手对弈一局。朝里怨声载道的是,下棋好的为什么不是七爷而是七奶奶?就算攀了亲戚,朝臣想随意地接近一名内眷,难度依然不小。裘老怪胡子花白,年近古稀反倒成了优势,中青年的大臣们纷纷表示很羡慕啊有木有。 远在大同的老七也得知了老婆儿子在北京大出风头的消息,不免万分得意,专门写了一封家书回来,给老婆儿子泼冷水,提醒这娘俩莫要得意忘形。 丫丫只觉这位爷情商欠费,不可理喻。你媳妇在北京被你的一群上司追捧不已,你一个小小边塞将军,拿棋圣老婆跟顽童儿子一样地教导,真让人无语。会说句好听的不?不知道老婆是用来疼的吗? 连捷哥都白着眼仁看老七的信,看完之后更是坚决反对丫丫的说法。凭什么我就得让他训斥着长?小爷我现在是北京神童,花见花开车见车载,就连石仙耕当了我师傅也喜滋滋的,每天和颜悦色。他把小爷扔给后娘就跑了,我的死活不管,自己的死活也不管,缺席我最关键的成长期,我考童生夺案首他也寸功未立,不该觉得歉疚么?几千里地通一封信,一句好听的没有,兜头一桶冷水,让人拔凉拔凉的。小爷是缺爱的孩纸,这会儿能念书也不想成才了,小心我哪天不高兴,就芒鞋破钵,浪迹天涯去了。 丫丫大为激动,说:支持支持!要不是我得守着珠宝铺子等钟言,真想跟你一起去。不然你等我三个月?说不定用不了三个月,他就找来了。咱三个一起流浪去。侯府的世界太小,我早呆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想调时差,难。 第121章 对戒 尔雅阁借着七奶奶棋名正盛的好时辰隆重开张。从开业之处就摆出了瓜分高端市场的强势姿态。 尔雅阁之前,北京有古月斋,璀玉坊,鼎鼎鑫,德馨号四大首饰行,都有内贡的资格,家大业大,雄霸北京多年,号称四大皇商。 夏夕以四万两银子起家,这点资金在堆金砌玉的珠宝行业根本排不上号,尔雅阁店面的位置也谈不上特别好,若没有侯府的背景,单论资金规模与技术实力,尔雅阁绝对排在同行业中等偏下的位置上。夏夕从来没有经商的资历,心态倒是很稳定,小鸡啄米一般慢慢养肥就是了。 可丫丫是个狂妄的,近来喜欢对着手指吹气,对夏夕的谨慎乐观很是不屑,“亏你也是穿越族,金手指听说过吗?人家种田都能种成大阔佬,我们是在做珠宝好吧?古往今来都是暴利行业。有我这样的设计师掌舵,明年又有4万两银子的后续资金,再巧打一下皇后牌,让每样产品都有伪皇宫珠宝的印记,没道理卖不过肉包子。” 夏夕和捷哥笑个不了。 伪皇宫珠宝,绝妙好辞! 丫丫这半年在北京各珠宝铺钻来钻去,上门采风,结果没节操地当了经济间谍。这时代没有著作权保护法,抄袭不算丢脸,街上逛一圈,谁家新款能入了她眼的,立刻就把图纸画出来了,略加修饰改动,交给师傅就能做。仅这途径,她就给店里增加了二三十种新款造型,对此她很是得意。再想到一开张就能找到钟言,丫丫更是意气风发,步履轻捷得助跑两步就能起飞。 夏夕却又忧患意识,钟言一出现,说不定丫丫就会跟着他跑路。她已经铺了这么大一个摊子,丫丫这样的人才断然不能流失,她花言巧语地用25%的股份分成将丫丫牢牢地扣在了手心里。八岁的小萝莉也要给自己攒嫁妆嘛。 开业之先,夏夕请太太奶奶们去参观,帮她掌眼,寻找不足。没想到老太太来了兴致,表示她要去。这下大太太二太太只能陪着,好热闹的大姑娘小媳妇全体出动,连德雅都随大流跟着来了。 丫丫的奇思妙想经常在夏夕身上能看见一件两件,侯府的年轻媳妇们倾慕不已,都存了趁开张淘几样新货的念头。 没用多长时间,丫丫的审美和配色就在侯府里确立了不可动摇的权威地位,各房奶奶做衣服,一定要经过丫丫点头才上身,款式配饰也常常拉她讨论,俨然拿她当个时尚顾问。夏夕好静,少有到处串门的时候。丫丫小姐不算小姐,丫头不算丫头,所有戒律约束对她失效,她随意乱逛,出了长房进三房,处处受欢迎,连静琳的宫女和教养嬷嬷都被她的童言蜜语哄得眉开眼笑,接待她比接待正经小姐都多三分娇宠。除了大太太处不敢造次之外,侯府内宅里,她着实比夏夕混得红火。 她忙活珠宝铺里的事已逾一年,大家一直讶异不已。这主仆俩着实有胆,夏夕敢用人,丫丫敢折腾,大笔银子到底砸出了什么光景,谁都想亲眼看看。 这一日,侯府出动了十几辆马车护送这一队娘子军去参观店铺,十几位虎彪彪的汉子骑马随行,一路上极为惹人注目。到了店铺跟前就开始遣散行人,两列侍卫卡住前后两个方向,不许路人靠近,丫头们则迅速地搀着老太太太太奶奶们进店。 从进店开始就一路惊呼,简约高雅的风格,别开生面的店堂首先让人眼前一亮。款式新颖的珠宝摆满货柜,华丽精致,闪闪夺目,拿在手里就爱不释手。 侯府几个媳妇都是有钱的,问:“我们买给多少优惠?” 夏夕笑着说:“各人把喜欢的样子登记下来,容后我让师傅给嫂子妹妹们专门做,本钱赏我就行了,哪里敢赚家里人的钱。店里的存货有限,现在还真不敢让你们直接拿。” 五奶奶拿着一条亮闪闪的几何变形扁金手链舍不得松,埋怨道:“都要开张了,你怎么不备足货,这让人**辣的怎么舍得撒手?” 夏夕笑道:“我是让嫂子来帮我掌眼的,又不是让你给我开张的。大家看我这里的货色,样子还行么?” 四奶奶沈氏说:“不错不错,我觉得很有几样可买的。八奶奶一向眼光好,你瞧着怎么样?” 德雅微笑着点点头,拿一枚像菊瓣,也像云纹形状的阳刻白金指环戴在手上比来比去,显见得很喜欢。 沈氏说:“这个戒指精巧,我也喜欢。“ 丫丫说:“四奶奶,这是婚戒,分雌雄各一枚,定亲的时候送礼用,意义最好了。您成亲周年的时候,也可以让四爷买上一对,你们俩各戴一枚,两人同款,寓意百年同心。” 四奶奶失笑:“你们主仆俩为了赚钱,办法也真想绝了。” 老太太却笑着帮了夏夕一句:“我就不信你不想跟璐哥戴上一回。” 大家好奇,都凑过来看。德雅不引人注意地松了手。 四奶奶脸红红的,做了个鬼脸:“我是乐意的啊老太太,可是四爷哪有这种情致。别说让他买给我,就是我买给他,他也不会戴,肯定又说我娘们兮兮的肉麻。” 大家都笑,联想自家男人,大约反应都差不多。德雅真想跟许静瑜戴上这么一对,可心底里一点信心也没有。 夏夕笑着说:“老太太,我这里有朝天富贵方胜型的对戒,样子不花哨,我孝敬您一对,您和老侯爷各带一个,给子孙们做个榜样吧。” 老太太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不中用,年轻孩子说不定还有个松动,你祖父?万不可能。” 二太太说:“肯跟媳妇戴对戒的,那得是风流韵致有情趣的性子,咱们家的男人个顶个的粗糙,大略想一想,老八还算有点门儿。老大,老三,老四,老五,老六,连同你家老七,都怕是断然拒绝。” “二老爷可不糙。”丫丫笑道。 “二老爷虽是读书人,审了一辈子案子,都是冷血无情那一套。让他戴对戒,我都能想象他的样子,要么跟老四是亲父子呢。” 夏夕笑着说:“看来我这对戒是卖不出去了。” 二太太说:“我教你,等老姑太太来了,你怂恿她,我打赌,老姑老爷肯定戴。” 其他女眷都点头,果然,纯王才是公认的好丈夫。 大奶奶给自己看上了一枚蝶戏梅花白金镶宝胸针,又担心以她的年岁显得太活泼。 丫丫笑道:“大奶奶,首饰一般是不分年龄的,只配衣服。衣服穿素净了,首饰就夸张一点,要是衣服很华丽,首饰就质朴一点,免得抢了视线。等您真到了老太太的岁数,要讲究的就不是款式,而是品质和成色了。像咱们家老太太这么年长又尊贵的,适合最顶级贵价的首饰,我们奶奶压箱底的货色翻出来,也有点不配您老人家喏。” 夏夕道:“揭人不揭短,这死丫头是要造反啊。” 大家哄笑。 老太太却说,“少给你主子打掩护,我才不上当,今儿来就是要挑个好的、贵的,还能让你个毛丫头两句话混过去了不成?你当谁是个傻的?” 屋子里笑得更厉害了,五奶奶说:“老祖宗英明,您尽管挑这里最好的,自己看不上戴也没关系,赏了我们吧。” 娇声喝彩顿起,满屋欢腾,简直要吵塌房顶,老太太和两个太太一起笑。 夏夕叫道:“我明明嫁进了侯府,怎么遇上的竟像是一群女响马?要劫富济贫轮不到我吧?救命!” 静琬和静珹抱住她的一条胳膊,笑弯了腰。 笑声中,德雅再次拿起了那枚对戒,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她可以悄悄买两枚,什么都不说,送许静瑜一枚,或许他会戴吧?要不然就告诉他,七奶奶的铺子开张,她买了几样首饰,帮衬姐姐的生意,这样说他或许会戴吧?夫妻同款,百年同心的好口彩准准地抓牢了她的心事,明知道带上戒指也拉不近彼此的心,却还愿意为此花费偌大心力的自己,其实又可怜又可笑吧? 二太太在铺子里转了几圈,给静琳选了几样,说玉料她有几块更好的,赶明儿派人送过来,让夏夕找最好的师傅给做出来。 夏夕连忙应了。 丫丫隆重无比地捧着一块玉佩呈给二太太:这是设计是男人戴的,叫钟言珮,寓意是星宿下凡,念书的学子戴上,门门考第一哦。您给十爷也做一块吧。 二太太慨然答应,一点儿犹豫都没有。 夏夕哑然失笑,椭圆的星雨珮被她忽悠得这么高,二太太怎么可能拒绝? 大太太是一贯的平静淡然,满目珠光宝气间,她给自己选了一件宝石领扣,既不过分奢侈,也绝不寒酸,一看就是选来自用的。夏夕事先说了,三位长辈选定的物件她会孝敬。庶子媳妇这点孝心她公开接纳了,让别人无法断定她心里还有没有存着芥蒂。 夏夕看她少有喜怒的淡定模样,想象不出她疼爱樱娘,笑语绵绵的样子。这么绝情寡义的女人当真有过真心? 尔雅阁开张的事情夏夕不曾劳心,都是许静瑜和管家许树生,掌柜王四敬商量着办的,请名角在铺子前唱了三天戏,锣鼓梆子把气氛搅得很热,还拜会了南城商会的会长,珠宝行业的前辈耆宿,南方原料大供货商以及南城巡检司的首领,帮她搞定了外围的关系。 最让夏夕丫丫欣喜的,是开业没几天,许静瑜忽然把纯王府的两位玉器师傅连同四位徒弟三名助手给她连锅端了来。 这两位当初也是宫里排得上号的好玉工,先皇在日,内务府将他们拨给了纯王。他们的长处是做工精细手艺娴熟,做出来的却总是宫里熟烂老套的那些东面,王府里一众美人都不喜欢。这些年纯王府天南海北地搜购新鲜珠宝,宫里头也时常赏赐,这两人多数时候都闲着,闷得无聊倒带了几个徒弟出来。纯王夫妇一听说老七媳妇开珠宝铺子,立刻就想到了府里这俩大闲人。 老姑太太拉着许静瑜问个不停,好奇小待诏自创加抄袭,不知有什么新鲜花样?若有好的设计,倒不妨让府里这俩师傅仿着做一做。 纯王却道:“这些年他们拢共也没做几样东西,倒不如直接赏了老七媳妇。她那个尔雅阁就在南城街面上,你想要什么直接去铺子里看,看上了就买,反倒比费着银米养着这些家伙强。他们过去了,既解了老七媳妇的困,自己也能多赚几个养老银子。倒是一举两得。” 老姑太太自是欢喜不尽,纯王将这几个人的身契赏了侯府,直接就让老八带回来了。 俩师傅一伸手,羞煞了珠宝铺子的几位元老,尔雅阁顿时士气大振。夏夕再次经过那四大皇商的店面时,隐隐觉得腰杆子硬了起来。 果然是背靠大树好乘凉!侯府所拥有的资源加上丫丫的金手指,或许她真能在这个时空里闯出一片天地来。 八岁的丫丫每天卯正起床,简单的洗漱完毕就坐上马车去上班,节假日无休,目光灼灼地关注每一位进店的客人。 钟言,你在哪里? 重逢,能否就在今日? 纵然死生契阔,两世为人,我还叫原来的名字,不变的,还有那颗爱你的心。 殿堂里充满着暗示,星雨图,沙发角,钟言珮,还有定情对戒,香奈儿手袋。别人不懂,你会懂。 只要你踏进一步,你会认出这是你规划过的尔雅阁。我们原本计划开在21世纪繁华街市的私人工作室。我名字中的两个丫字被你用谐音幻化出纯粹又古典的美感,给我怡情弄性的所在,在慢悠悠地时光里携手老去,满满的都是幸福与浪漫的梦想。 你的心意如此温暖,让我生生死死也舍不得放弃。 来吧,我在这里等着你,出现就是重逢,赶紧的,下一分钟,下一秒…… 无论你富有还是贫穷,健康还是疾病,青春还是年老,顺境还是逆境,我爱你,从前生到今世,分毫未变。 钟言,钟言,踏进来吧,从此不会再孤单。除了你和我,那一夜最灿烂的星光里,天上的诸神还赐予了我们伙伴。 ——两个,世界上最好的伙伴。 一个月过去了…… 丫丫的脚步沉重起来。 二个月过去了…… 丫丫的笑声不再爽朗。 三个月过去了…… 丫丫在侯府进出的时候,脸上泫然欲泣,不留神就会惹出一场大哭。 阖府都以为七奶奶的铺子肯定赔钱了,丫头小,承受不了这么大压力。 只有夏夕和捷哥知道,这根本与利润无关。 某日捷哥念书归来,交给丫丫两张纸片,丫丫打开一看,一手潇洒秀丽的行楷整整齐齐地写了两行诗: 其一:甲正乙离丙行坤, 丁乾戊坎巳巽门。 庚日失物兑上找, 人亏可在艮上寻。 其二:子午卯游在路旁, 众生如海归他乡。 亥初丑末身未动, 咫尺参差细推祥。 丫丫疑惑地问:“这说的是什么?” 捷哥道:“石仙耕今天教我易经,又难又艰涩,我最不喜欢了。他为了吸引我的兴趣,说易经推卦奇准。我就让他给你算了算,这是卦辞。意思是钟言在我们的东北方向,不远的地方。好好找,一定能找到。” 作者有话要说:  说好今天死出一章来,修来修去,文笔矫情不矫情暂时顾不得了。以后慢慢弄吧。 第122章 舅舅 九月初四,节气已过了白露,可午后时分,依然暑溽未消,日头像七八月里一般,火辣辣地灼人。 没有十分充分的理由,夏夕不会在这样的日头底下出门。大太太的召唤却是不能不立即回应的。她把手里看了一半的书掷在桌上,给蔡嬷嬷招呼了一声,就跟着来传话的长房大丫头春燕一道出了房门,姜云姬见状立刻跟了上来,夏夕屋里贴身使唤的小丫头小蕊夏荷也不吱声地尾随在后。 夏夕无言地轻轻叹了口气,走到哪里都跟着几条尾巴,着实需要继续习惯。据说这是作为贵妇必须要有的体面和排场,却让她大热天里一直觉得眼前拥堵,呼吸不畅。草根出身的自己,果然就是一丛乱蓬蓬随地生长的杂草呀。 自从大太太受命关注她的礼仪举止以来,她就体会到了所谓囚徒的困境。身后这一队人马如影随形跟了她几个月,屋里还有大太太费了大神为她请来的两位教养嬷嬷。家里家外的长长短短,高低上下逐项传授,只怕她出去丢了人。老侯爷兴之所至觉得七奶奶的口碑变得重要了,两位嬷嬷猛火淬炼,她长了一夏天的痱子。 当了媳妇才一板一眼学规矩,大家看得兴味盎然,夏夕只觉自己完全没有脸面可言了。 园子里道路两侧,老树参天蔽日,一路找荫凉地走,倒也不大热。静静地进了春晖堂,第一眼看见客位官帽椅上坐了一个年轻男子。夏夕不暇细看,收回目光,向大太太拜了一拜。 “德闵请大太太安。” 大太太微微一笑,“来得挺快啊。大毒日头底下叫你过来,有件喜事。你不是总说没见过亲戚吗?这位就是你嫡亲的舅舅,我也十几年没见,今天终于见到了。” 大太太难得一见的热情,可是她端坐的姿态和用力抓着扶手的样子却隐隐透出几分紧张,夏夕来不及细想,只讶异地转头看去。 那男人打她进门就无言地注视着她,双眼蓄满泪水,视线朦胧中仍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的脸看。两人目光交汇,一行清泪顺着他白皙的面颊流了下来。 一刹那间,夏夕也红了眼圈。这是德闵盼了一生的人,他的目光里满满都是德闵渴望的亲情和怜惜。多可惜,太晚了。 她的哀伤催得对面的男人喉间硬结,发出一阵类似哽咽的抽气声,大男人止住嚎哭的冲动,小心翼翼地对她说:“小德闵,我是你舅舅,你娘的兄弟。你小时候,我天天都抱你。” 夏夕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那是十八年前,德闵未满周岁,他也不过才十岁,同样需要呵护,却瞬间成了孤儿。 德闵心碎一生,他又何尝不可怜?姐姐尸骨未寒,姐夫转脸就打发他护送父亲的灵柩回原籍,千里跋涉,故土却无亲人等候。分离的这十八年里,他受的苦、看的脸色想必不比德闵少。 五太太描绘的那个幸福温暖的家碎成齑粉,竟无半分残温余热留给他们。 “德闵,你不要哭,舅舅来了,你受的委屈我都听说了,你爹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他对不起我姐姐,舅舅绝不跟他善罢甘休。” 夏夕摇头:“没用了,什么都挽回不了了。”死的死了,易嫁的嫁了,无关之人都穿越进来,迟来的公道又如何慰藉德闵千疮百孔的灵魂。 査继良心痛难抑:“是舅舅无能,竟让你沦落到这般田地。我万万想不到,定南侯对亲生女儿也这么狠心,我来迟了。” “我打问过您,一直问不出个确切消息。您这些年的日子也不好过吧?” 舅舅点头,“我自幼也是娇养过的,这些年过的日子与爹娘在世时相比,竟是天上地下。你娘当日最是疼我,出嫁时开玩笑说,连我都是她的嫁妆。她临终前心心念念放心不下你我二人,嘱咐要我学好,还让我好生照顾你。舅舅欠你的,也对不住你娘。”念及亡姐,大男人泪水再次簌簌而下。 姜云姬连忙将夏夕用的一块帕子捧了给他,“舅爷莫要这么难过,今日骨肉团聚,是件大喜事啊。” 夏夕道:“舅舅无须自责,您那时也是个小孩子,自己都没人照顾,孤身在外流落这么多年,一定吃尽了苦。德闵不怪您。这些年您都是怎么过来的?” 大太太迅速地接上话说:“是啊,良哥儿,快二十年了,怎么竟连你的一点消息也没有?曾经还有人说你早早就没了。” 査继良用帕子拭干了脸上的泪水:“我当日扶灵回了杭州,草草将父亲落葬。身边有几个老家人照应着,就决定在家里住下来,好歹还有几门族亲,比无依无靠强。我在族学里念了几个月书,后来实在穷狠了,度日成了问题。父亲临终前告诉我,他有个生平至交住在桐城西郊青沙湾,当日他在朝里当御史中丞,因为弹劾权贵,被人暗算,先皇一怒罢了他的官。此人清廉正直有风骨,我们两家有联姻之约。我若是落难,可以去投奔。于是我卖了家里最后的几亩茶田,遣散了老家人,让他们各自去投亲,自己拿了二十两银子当盘缠,独自去了桐城。那时小小年纪,已看尽世态炎凉,去的时候着实做了最坏的打算。但雪梨公却真是个难得的好人,他二话不说收留了我,自己并不富裕,却一直供我读书,我二十岁那年他把小女儿嫁了给我,这些年我一直就住在桐城郊外,一边教几个学生,一边自己读书。” 大太太思索着插话道:“不对啊,记得那年你走的时候,定南侯给过你三千两丧葬银子,这不是一笔小数目,你被人骗了么?怎么那么快就生计无着?” 舅舅苦笑,“被骗倒好了,至少一次骗不完。那一路走得凄凄惶惶,我又乍然失恃,几乎步步血泪。过了淮水不久,有天早上起来,发现一个车夫骑马夜遁而去,姐夫给的丧葬银子也被他全部裹走了。若不是大姐姐你另外给了我200两程仪,父亲会埋骨何处,我真的不敢想。” 夏夕注意到他的妆扮,一件半旧的莲青色雨花缎袍,黑色的棉布中衣,脚下一双布鞋倒是崭新的。虽然气质斯文,眉眼清秀,但是以这样的装束来见久别的亲戚,可见境况依然极为窘迫。 “舅舅此番进京是为恩科应试而来吗?” 査继良道:“既为恩科应试。也为见你。我心里着实惦着你,可想到定南侯总归是你的亲爹,再不好总不会苛难亲生的闺女,所以倒没忧心过你的日子。我盘算着你的岁数,应该已经出嫁了,所以这会儿直奔忠勤侯府而来。谁知见了大姐姐,她居然告诉我你被定南侯易嫁,真是可恼可恨。你放心,如今舅舅来了,我绝不会跟他善罢甘休。” 夏夕相信他的气愤是真诚的,但是一介布衣,寒门学子,能拿超品侯爵怎样?定南侯只需派出两名家丁,随随便便就打得他起不了床。德闵就这一个亲人了,自己一定要保护好他才行。 大太太尴尬地站了出来:“这个事来日方长,慢慢商量。你一路进京,家眷有没有一起过来?” “内人和我一起来的,她身子不好,坐车坐得蓬头垢面精神萎靡,委实不能见人。我叫马车送她先回了登科胡同。我离京之日,家门上挂的还是我査府的铭牌,或许父亲留了这所宅子给我。如果一会儿来报信,说这宅子不再是査家的,德闵,你总有嫁妆产业,先给舅舅找个落脚之地吧。” 夏夕听得心里一阵阵抽痛,连忙说:“舅舅哪里都不要去,我成亲之后分了府,有自己单独的院子,您和舅母就住我那里,您安心备考,舅母身体不好,我们慢慢请好郎中来调治。” 査继良摇摇头:“这两个侯府我都不住。” 大太太说:“良哥儿,你也未免太生分了,难不成当真跟我呕气?” 査继良郑重地坐直了身子,看着大太太的眼睛,一板一眼地说:“大姐姐,我刚说了,是你给我的200两程仪,让我撑回了杭州。我谢谢你。爹娘在世时,也好生疼过你的,他们的情谊用你那200两银子做个了断,我们彼此再无亏欠。德闵这笔帐,我会从头跟你算。” 大太太倒抽一口冷气:“良哥儿,你听我解释。” “大姐姐,省了你的花言巧语。我不再是十岁的孩子了,你哄不了我。你看不上娶她没关系,帮她另外找个好人家不行么?你是她的姨妈,怎么可以眼睁睁地看着定南侯那个畜生,为了省几个嫁妆钱,活生生地作践没娘的孩子?我姐唯一的血脉,竟然嫁了你的庶子,居然还是填房?我听得心都要炸开了,你居然同意了?你怎么敢?” 査继良年轻,这几声斥责发自丹田,震得屋子里隐隐回响。大太太脚一软,跌坐在椅子里。 夏夕感动得落泪,见舅如见娘,老话说得真好啊。 “我姐姐临终之日,抓着你的手不松,多少恳求、多少叮咛说不出口,急得掉眼泪。她多放心不下她的闺女,你不会不懂。你们二十年的姊妹情谊,又自幼看着德闵长大,娘死爹不疼,她活得该有多难,只要眼不瞎,你不会看不见。你怎么忍心跟着别人一起作践她?” 说到这里,大男人呜呜有声地嚎哭。夏夕带来的这几个丫头也抽搭抽搭地开始哭。 大太太的眼圈也红了,她哽着嗓子说:“我也是不得已。我那时就像鬼跟上了一样魔怔,她的糊涂名满天飞,全家都说娶不得。我上有公婆,下有丈夫,好些个事情其实轮不到我做主。” “糊涂是因为没娘指点。你若常常把她接过府来教导,她何至于此?别告诉我说你接不过来。姨妈兼婆母,身份何等硬挺,定南侯如何能够拒绝你?你要亲自调理媳妇,谁敢拦着你?糊涂名满天飞?这不是你的理由、从小到大,你教过她多少?但凡你能多用一点耐心,她又怎么可能什么都不会?” 大太太顿时语塞。 夏夕脑子里瞬间闪过兰芝在舅母家学习掌家的画面。受人如此大恩,居然这样回报,不由得长叹一声。 “大姐姐,不要以为天下人皆愚蠢可欺。我们舅舅外甥被外人欺负,被亲人背叛,为了什么缘故,我心里头明明白白有本帐。我只恨自己没有官身,闹不到金銮殿上去,但我只要活着,拼了这条命,也要为我们两个二人追讨一个公道。” 夏夕暗暗点头。舅舅看上去一副斯文读书人的样子,性子却倔强得跟老七有得一比。 这时候,庭前传来一阵轻捷的脚步声,站在门外的丫头将竹帘一掀,许静瑜俊秀的面容出现了,看见夏夕在场,脸上浮现出笑容。 “娘,您传我有事?七嫂也在。” 大太太闭上了眼睛,用手指指査继良:“这位是你的舅舅,査家的舅舅。” 许静瑜一愣,马上意识到此人的身份,他又看看夏夕,连忙迎上两步:“舅舅安好无恙,真是可喜可贺。外甥这厢请安了。” 査继良不为所动,冷冷道:“你是德闵的女婿吗?” 许静瑜行礼的动作停在半路,当场窘得说不出话来,脸涨红了。 大太太身边的大丫头见场面难堪,大着胆子说了一句:“这位是八爷。” 査继良鼻子里一声冷哼:“那我就没认错。” 许静瑜讷讷道:“那个,我……我不是。” “为什么不是?忠勤侯府三媒六证聘了我家外甥女给嫡次子为妻。当时我虽年幼,婚书那几行字还是认得的。除非你不是许静瑜?” 许静瑜的头更低:“我是。” “公序良俗视作无物,你倒是多么了不起的世子爷啊。念过书么?” 许静瑜红着脸说:“是,念过。” “万事扛不过一个理字。朝廷更是以理学作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的最高准则,堂堂两座侯府,居然公然易嫁。我倒要当面问问你,糟糠之妻都不下堂,姊妹易嫁理自何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舅舅够彪悍。不错不错。 第123章 破家嫁女 许静瑜目送着查继良和夏夕一行人离去的背影,心里异常地难受。受夏夕的影响,他对这位舅舅的下落十分关心,因为他是德闵最牵挂的唯一血亲,他不止一次地暗暗祈祷他的平安。可是来不及祝贺他们的重逢,这位年轻的舅舅就摆出了决一死战的姿态。 在疼爱她的人眼里,自己和母亲当然都是敌人。无论怎样弥补,都无法抹去德闵被迫易嫁的羞辱与伤痛,几乎逼死她的事实,更使舅舅与他们之间的仇怨永远不可能化解。 她呢? 全朝轰传棋夫人才智卓绝,技能入神,她与糊涂四儿之间的那层窗户纸被精心保护着,只想为静琳入宫粉饰出清正祥和、无可指责的家风。蒙冤含垢的女子还要为了侯府大局噤口不言,只要想到她的委屈与不屑,他就觉得整个侯府在她面前都矮了一截。 他们辜负了这么好的女孩,并且还在继续辜负着她。身为舅舅,查继良怎么可能忍气吞声地接受这样的对待?要闹出多大的动静才能让这位舅舅觉得心意稍平? 许静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转身回到春晖堂里,母亲坐在官帽椅里,窝着身子似乎在饮泣。他吃了一惊,连忙走上几步。 半蹲下身子,才发现母亲泪流满面,大热天气,她像得了疟疾一般瑟瑟发抖。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大太太模糊的泪眼望出去,儿子俊秀的面容惊慌失措,他眸子漆黑,藏不住的温润与天真。所有的阴暗与恶行他都不知情,反衬得自己格外地孤单,她禁不住呜呜地哭出声来。 “娘要毁了,娘活不下去了。” 许静瑜吃了一惊,母亲向来冷静恬淡,这般失态是从来未有的。 “娘,是有关易嫁的事吗?您做了什么?” 大太太一把抓住儿子的手,许静瑜只觉得那双手浸湿冰凉,更是惶恐。 “传说他死了,周氏当初亲口告诉我,说他们侯府打听到确切的消息,他已经死了,怎么想到会有今天?他若铁了心要为德闵出头,娘死无葬身之地。” 许静瑜闻言大惊:“您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可这世上的事,不是你做了才会错,有时候不做也会错,我怎么能想得到,不做也会错?” “娘,求您别这么含含糊糊地说话,到底怎么了?” “我再也活下去了,这可怎么办?” “娘?娘?”许静瑜见大太太方寸大乱,慌忙跪了下来。大太太把左手撑在他的肩上,整个人的分量都压了下来,一副行将崩溃的样子。 “娘,您别慌,我会帮您的,还有侯爷呢。即使您做了错事,我们诚心诚意地认错,诚心诚意地弥补,舅舅并不想逼死您吧?那对他有什么好处呢?我觉得他是个讲理的读书人,您别这么怕。” “我怕,我怕得恨不得现在就死掉。” 许静瑜大叫:“娘!” 大太太浑身一震,看了一眼许静瑜,忽然失声痛哭。 许静瑜的心在一瞬间变得冰冷冰冷的,这样的母亲不是无辜的,她的良心就预先判了自己的罪。易嫁的前前后后确实有不少疑团,周氏想要德雅易嫁,用心直白并不掩饰,但樊老太太何以纵容她养废德闵?对祖母而言,两个都是嫡亲的孙女,没娘的更该多得几分慈爱,她为什么厚此薄彼,几乎到了不顾德闵生死的地步?德闵明明才智卓绝,定南侯却罔顾事实,一口咬定她糊涂不堪,难当大任,以致两座侯府不顾千夫所指,慨然易嫁,招致后来种种不可收拾的局面。 这样的定南侯府透着蹊跷。母亲,您又隐瞒了什么? 一向清冷的大太太,情绪紧张到了极处,她旁若无人地痛哭到全身无力才逐渐收声,丫头们轻手轻脚地端来脸盆毛巾为她洗脸,许静瑜跪得膝盖都没了知觉。大太太稍稍平静之后才惊觉儿子的姿态,伸手拉他起来,他在她身边的椅子里慢慢坐下。 母子相对沉默。 良久。 许静瑜终于开口了:“娘,有什么事是连儿子都不能知道的吗?” 大太太从心底最深处发出一声叹息:“娘错了,娘害苦你了。” “说一说吧,怎么回事?” 大太太再次默然,似乎在回想往事,泪水再次止不住地潸潸而下。 许静瑜觉得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沉得透不过气来。他挥手让丫头们全部退下,大丫头春燕出门时体贴地关上了房门,屋子里暗了下来。 “我自幼喜欢舅舅家,你的外祖父性子孤拐,对子女的态度唯有严格严厉四字,我们兄弟姊妹都喜欢舅舅,连带的,也喜欢樱娘。那时候我们亲的就像一母同胞,我和樱娘更是格外地投缘,舅舅老来得子,我和樱娘都从心坎里疼继良。樱娘要是不死,我相信我们可以做一辈子的好姊妹。 “我十七岁嫁给侯爷,生了你哥哥。过了几年,樱娘嫁了定南侯。舅母已逝,那年舅舅也五十多岁了,身体变得很不好,良哥却仍在孩提。舅舅生恐自己一死,良哥年幼,既掌管不了家业,还怕跟着坏人学成纨绔。査家人丁不旺,姐姐就是良哥最亲的亲人。为此在议亲之时,舅舅与定南侯府商定,査府破家嫁女,将全部家产作为嫁妆陪送定南侯府,其中一半属于樱娘,另外一半属于良哥儿,暂时委托女婿定南侯掌管,良哥亦由姐夫姐姐代为照顾。待到良哥儿成年,再将一半财产交付于他,任他自立。樱娘是带着庞大的财产和弟弟一起进了定南侯府。他们商谈这些事情时侯爷在外打仗,他没有参与,后来钱姨娘带着老七进门,我彻底没了跟他闲话这些家常的心思。” 许静瑜皱了眉头,认真凝听。 “樱娘与我一向交好,她婚后半年多怀孕,正好我也有了你。我们俩曾指腹为婚,洗三礼当日,我以侯府家传的一柄玉如意作为信物下聘,将德闵定成了你的媳妇。 “万万想不到,樱娘得了产褥风,产后二十多天上竟然死了。舅舅最是疼爱这两个孩子,樱娘之死,像摘了他的心肺,当即一病不起,很快也死了。定南侯在灵前发誓一定妥善照顾继良德闵,我除了信他又能怎样?他是继良的亲姐夫,是德闵的亲爹,我想他与樱娘那般恩爱,一定不会亏待了她的兄弟和闺女。 樱娘初去那段日子,我时常过府去探视这两个孩子,定南侯以礼相待,可是背过他的面,尚老夫人渐渐出言不逊,明里暗里讥刺于我贪图樱姐的钱财。为了这俩孩子,我装听不见。尚老夫人愈发荤素不计地乱加指责,话越说越难听,脸色也一次比一次更难看。照说上门是客,可尚老夫人对我,几乎要失了体统。娘多次受辱,一狠心,从此再不上他家的门,十八年里任由德闵自生自灭。 又过了没多久,继良就被打发回了杭州,说是让他扶灵还乡安葬。这时候定南侯想要侵吞继良家产的面目已经暴露无遗,为娘一个女人家,力不从心,只能送了200两程仪,任他去了。” “那么,娘定德闵给我真是因为她娘的嫁妆丰厚么?” 大太太转头,看着许静瑜的眼睛,“今日瞒谁也不能瞒你,是的,没有这一点好处,娘不会那么心切。我自幼清贫,深羡樱娘珠围翠绕,一呼百诺,意会到钱财真是好东西。樱娘的性子像舅母,从来看轻这些东西,手里历来散漫。德闵是她的长女,我又一直跟她交好,从哪一点来说,德闵嫁人都不会跟你娘一样寒酸。更何况,樱娘当了十多年的独生爱女,舅舅舅母在她的教养上花费无穷心力,其容貌才华德行无不胜我十倍,她的女儿经她调理,必是琼闺秀玉,贤妻良母,堪为你的良配。没有这点好处,她再有钱,娘也不会动心。可叹樱娘命短无寿,竟早早死了。之前我没有跟尚老夫人多做接触,感觉也还好,谁知樱娘一去,她露了本来面目。刁蛮粗鲁,贪吝无度,简直是恶形恶相。这样的祖母能教出什么好孙女?要是像了她,那实在就是你的灾难。何况以尚老夫人的泼恶霸道,德闵想带走娘的嫁妆那更是万万不可能。你娘是个要脸面的女人,我无法跟她争多争少?这两方面的考虑,德闵再是樱娘的骨肉,也无法唤起我的爱怜了。她总亲不过我自己的儿子。我若果早知道德闵是这般才智品行,纵然没有嫁妆,我也乐意为你求娶,但是哪里去找后悔药呢?” 许静瑜眼睛有点发潮:“如此说来,娘其实也喜欢德闵?” 大太太默然半天,点了点头:“她终究是樱娘的闺女,胎里生就的善德善心。就算恨我,行事也透着大气,德雅如何能比?会些个小心小技,就自以为是才女,跟她娘一般,上不得台盘。” 许静瑜心里苦涩难言,摇摇头,不想也罢,徒乱人意。 “娘,这些个想头是您体贴儿子,没有大错啊,怎么会说您活不下去了?” 大太太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德雅带着樱娘的一部分财产进了侯府。” 许静瑜顿时想了起来:“那块血玉?” 大太太脸红了:“不止。还有好些。” 许静瑜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娘!” 大太太烦乱地站了起来,“都是周氏作祟,她定是用了什么手段,从尚老夫人那里诈了出来,却贴在她女儿的嫁妆里。我恨不得撕了这个贱人。” 许静瑜无力了:“您明明白白知道她做这种事,当初却什么都不说?娘,您疯了吗?” 大太太更是悔不当初:“我一定是被鬼跟上了。德闵嫁过来,只有三十六抬嫁妆,还样样不堪,估计都是定南侯给拼凑的。我就知道,依尚老夫人的为人,石头里也想榨油的主儿,绝不会告诉德闵她娘是破家而嫁的。德雅嫁妆来时,我看着里面有樱娘好些东西,心里又惊又怕。转念一想,我只要装个糊涂,这事能瞒过去了。德雅嫁给你,周氏无论如何都不会泄露这个秘密。定南侯明知德雅的嫁妆如此,依然沉默,他自然也不会多嘴。我糊涂油蒙了心思,如今真是百死难辞其咎。” 许静瑜掉下了眼泪,“娘,您让儿子说什么好?这下舅舅来了,嫁妆的秘密明天就敢闹得街知巷闻,我们这是干了什么?贪财易嫁?娘啊,传出去怎么得了?世人怎么看我们?还有,四丫头五日之后就要进宫,这消息传进宫里,皇上又怎么看待我们家?您让静琳如何自处啊娘满门的羞辱,我们以后怎么出门?” 大太太再次掩面痛哭,“我死可以吗?我这就去死!” 许静瑜也扛不住这样的设想,母子一起痛哭起来。 死要是能解决,大太太情愿死上几千万次。但是她心底里清清楚楚地知道,一场风暴马上要将整个侯府吞噬,这无妄之灾会带来什么恶果谁也无法预测。但是有一点可以明确,她最钟爱的儿子,品行高贵的侯府世子,因财易嫁的当事人许静瑜,从此之后再也没脸见人。 作者有话要说:  定个时间算了,早8点,晚十点。这个时间没有,大家就别等了。 第124章 慌神 黄昏的寿萱堂里阴云密布,风雨欲来。 许静瑜深知眼前的危机非同小可,直接把在家的成年男子大哥静琛,四哥静璐,五哥静琋全部召集到了寿萱堂,这些人看着他们母子神色大变,不免心里暗惊。 眼见该来的人都悉数到场,许静瑜逐走所有伺候的丫头婆子,催着母亲将易嫁掩藏的秘密一一招供。 将将把事情说完,屋里就乱了。易嫁是侯府最大的心病,一波三折,眼前这一出打垮了所有人的心理防线。 “大嫂!“许萱河怒了,忽地从椅子里站起身来,”这么大的事,你居然敢一直瞒着全家?好大的胆子!” 忠勤侯见兄弟火大,也瞪大了眼睛,对大太太说:“这么没屁*眼的事你也做?“ 大太太心虚胆怯,头也不敢抬。 二太太母女连心,想到女儿,眼泪马上就流了出来,她指着大太太说:“德雅的全部嫁妆算在一起值几个钱?大嫂,你不声不响地做出这种事,是想害了全家么?“ 一扭身子,拉着老太太的手,饮泣声已经响起。 老侯爷脸色铁青,两拳*交握,关节发出咔吧咔吧地响声。这个一向稳重守礼,矜持寡言的长媳,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定亲到易嫁,前后十几年的算计,竟然独断独行,瞒了个滴水不漏。 许静瑜跪在母亲身边,觉得背负着一座山,还有家人雷霆霹雳一般的怨怒之气,沉重得腰都要压弯了。 他满心的绝望与恐惧,只怕这重负从此跟他一生。 “居然有这种事?”老太太喃喃道。 几位子弟因为事关长辈,不敢无礼,面面相觑,心里无不着慌。 老太太看看老侯爷,又看看哭泣的二太太,摇摇头说:“你别哭,德雅带着德闵娘的嫁妆进门,这是定南侯胡行,又不是我们的错。我们哪里知道他们家的这些事?” 许静瑜耐着性子解释道:“老太太,您是不知道,我娘也不全都知道,但是她能认出几件嫁妆是德闵娘的。” 老太太说:“认出又怎么?又不是她跟定南侯要来的。我们家从来就没干过计较儿媳妇嫁妆的事。” 纵是许萱河养气功夫甚好,这时也不免有几分浮躁,他把手平放在桌面上,对老太太说:“娘,您怎么还没听明白呀?大嫂明知道那是德闵娘的嫁妆,却装聋作哑,那位舅爷会怎么看?他一定会说,忠勤侯府当初就是看中了我姐姐嫁妆丰厚,所以才急着抢着跟我们定亲。我姐姐死了,侯府看到我外甥女失势没钱了,马上易嫁了继室之女,拐了老大的弯子,最终还是把我姐姐的嫁妆图谋到手了。” 许萱海的眼睛瞪得几乎脱眶。啊?! “这不是胡说吗?”老太太忍不住叫了起来。 许萱河咬着牙,痛心地说:“娘,别管人家是不是胡说。问题是,这种事我们已经做出来了。” 老太太懵了。 二太太心意烦乱,只觉眼前漆黑,她抓着老太太的手放声痛哭:“如今可怎么办?四丫头招谁了,要背上贪财的臭名声,她还怎么当这个皇后啊?脸皮一下子给扒光了呀。“ 大太太磕头有声:“都怪我,是我猪油蒙了心,犯下如此大错,只求一死。” 许静瑜跟着磕头:“祖父,娘是为了孙儿方酿成大错。为今之计是要赶紧想个办法,制止事态恶化。我把全家人叫来就是为此,咱们先别埋怨了,赶紧商量着想辙啊。” 四爷静璐摸出自己的帕子递给母亲,“娘,您先别这么哭成么?您把我脑子都哭乱了,我都不会想事了。” 二太太边流泪边恨得跺脚,道:“我的四丫头太冤了。自从回到北京,老七媳妇闯出那么大的名头,全家觉得长脸,唯独我们心惊胆战,只怕糊涂四儿的秘密被人知道了。闺女堂堂正正要做皇后,可娘老子没有放松高兴过一天,我们倒是做错了什么,要日日夜夜受这种煎熬?娘,您看亲事能退不?咱把这皇后退了吧?我的四丫头丢不起这人,我们不去了,省得人人戳我们的脊梁骨。” 这几句话匪夷所思,把忠勤侯吵得头昏,他冲着大太太喝道:“你这婆娘,难道真的贪财不成?我是短了你的银子还是短了你的吃穿?” 大太太哭道:“侯爷,我素日为人你不了解吗?这真的是一时糊涂啊。” 老侯爷定了定神,乱不得,可怜老八说得对,得赶紧想办法才是。 “唉,老二媳妇,你且别着急,等我问问吧。德闵的外祖,区区一个四品文官,能有多少家产值得我们去贪图?笑话。” 大太太听了这话,神色有异,连忙低下头去。 许萱河大理寺卿,审案过程中察言观色最是敏锐,直接了当地说:“大嫂,如今侯府因你处在相当严重的危机当中,你最好有话实说,或许有个补救。” 大太太迟疑了片刻,说道:“我舅舅家世寒微,他的确是没有钱财的。当年他在杭州西湖书院读书,不远处有家药行,药行掌柜最是心善,经常向穷人舍医赠药。见到书院寒门学子不少,这个掌柜简选了五个最勤勉最用功的学子,全额资助他们读书,我舅舅便是其中的一个。舅舅感恩图报,一到休沐日就去帮着药铺干活,连续五年从不间断,掌柜觉得我舅舅人品难得,把他介绍给了东家。这位东家是江南大财主,生平只有一女,向我舅舅提出招婿。我舅舅本是家中独子,势不能断了自家香烟,于是婉言推拒了。又过了一两年,东家实在喜欢我舅舅,告诉他自己虽然家有薄产,但独生女儿身有残疾,且孤弱无依,势必要找一个人品正直良善的君子托付终身。舅舅若答应入赘,可以兼祧两姓。他还说其实他自家的香烟能否延续倒在其次,女儿终身有靠才最为着紧。我舅舅也是为了报恩,最终答应了。成亲之后才知道,岳家的豪富超过他的想象。“ 忠勤侯不耐烦地问,“到底多富,你一句话说完就算了,啰嗦什么?” 大太太低了头,咬着牙说道:“樱娘出嫁时我影影绰绰得知,她带进定南侯府的资产加起来,超过六百万两。” 身旁跪着的许静瑜痛叫了一声:“娘!您可真的把儿子害苦了。“ 老侯爷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句:“多少?” 大太太把心一横,清晰无比地说:“六百多万两。樱娘和弟弟一人一半,每人名下三百多万两。” 这数目字震得大家耳朵嗡嗡地响,许萱河立足不稳,跌坐在椅子里,心里扭结成一团。 完了。百口莫辩! 五爷静琋脱口问道:“药铺的东家不过是个商户,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家当?” 大家都看着大太太。没错,区区商户,富比王侯,可能吗? 许萱河胸腹间积郁的勃勃怒气趁机发作了出来,他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这重要吗?” 大家的心为之一缩,静琋吓得不敢吱声了。 许萱河烦躁地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转了两圈说:“为了易嫁,前年闹了好大的风波,最后好歹用娶妻娶贤勉强掩了众人之口。我想过,再不济,还能拿受了后娘蒙蔽来搪塞。万万想不到,大嫂你会跟那周氏暗通款曲,欺骗家人。非得等到德闵的舅爷来了,才暴出了这么劲爆的内*幕。狗屁的娶贤,狗屁的受骗,全是为了贪图人家闺女的家财。侯府累积了几代的名声,明天就能臭了大街。” 老侯爷皱了皱眉头,咬着后槽牙,脸阴得要下雨。 大爷静琛呆坐了半天,讷讷地说:“其实,何止!” 大家顿时想起,静琛刚刚调任,去的地方正是尚书省下的户部司。户部司是负责税收、各地进贡、官营手工业、衣粮盐茶等事务的实权衙门,如今静琛顶上个贪财的名声,平白就要多受白眼,晋身也会变得格外困难。侯府诸多子弟,人人均陷困境当中。 静璐一拍大腿,“不是,我想说的是,咱们瞒着易嫁的消息小两年了,会不会有……欺君之罪?” 就算一道响雷劈在眼前也不会这么震撼,老侯爷和许萱海兄弟齐齐变了颜色,全家大张着口,二太太连哭都吓忘了。 静璐说:“皇家选后,第一条就要家世清白,老天呀,咱们家现在还算清白吗?” 谁也回答不上来,人人眼里都有了恐惧。 许萱海愣了半天,想出一招:“就说我们不知道行不?谁问起德闵娘家的事,我们都是一个字:不知道。德雅带进府里的嫁妆都是定南侯安排的,统统都是不知道。” 许萱河叹了口气:“哥,这事一旦传开,你觉得谁会信你?大嫂是人家嫡亲的外甥女,舅舅破家嫁女,外人不知还说得过去,如何能瞒得了她?如此巨大的财富面前,世人预先都判了我们的罪,你无论说什么都是越描越黑。” 二太太不屑地低下头:“侯爷还是想一点有谱的招数吧,都什么时候了,一味地护着大嫂可不行啊。” 许萱海急了:“我哪里是护着她?我是想护着全家的脸面性命。” “退回去怎么样?”老侯爷说,“查查,哪些是德闵娘的,赶紧给定南侯送回去。不然,把德雅的嫁妆全部搬回去,一件不留。” 许静瑜说:“祖父,这不行。德雅126抬嫁妆,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退回去,落在别人眼里,欲盖弥彰更是笑话。“ 许萱河点点头,“如今唯一的办法是釜底抽薪。给这位舅爷做工作,先平了他的怒气,然后劝说定南侯,退还查家的家产。“ “定南侯能同意吗?”老太太忧心忡忡地说。 “陈明利害,他跟我们一样,如今也无路可走了。” 许静瑜说:“不仅是财产的问题,舅舅对易嫁深恶痛绝,认为我们合起伙来作践七嫂。他对亡姐感情很深,刚才在娘那边,提起易嫁放声痛哭,心里着实恨毒了我们了。” 许萱河叹了口气:“再恨我们也得去啊。磕头下跪,自打嘴巴,能用的办法都用上,务必要让他觉得解气。等他情绪稍稍平下来一点,再好好给他说说老七。除了出身差一些,现在的老七是朝野闻名的三品将军,文武全才,前途无量,纵然配不上他外甥女,好歹也是顶天立地的一个英雄人物,辱没她也是有限的。” 老侯爷点点头,“就得这么说,姿态放低,消消人家的气。这是个好人家的子弟,也就他肯疼老七媳妇几分,好生敬重着些。” 忠勤侯连忙应道:“是。” 许萱河对许静瑜说:“你去春芜院打听一下,看这位舅爷下榻在哪里?我们今晚就得赶紧过去求恕。” 许静瑜应了一声,出去了。 许萱河对大太太说:“大嫂,你去准备最上等的礼品,陪大哥和老八一起去认错。” 许萱海立刻觉得没底,“你不跟我们一起去吗?那位舅爷怒起来,连个出来转圜的人都没有。” 许萱河恼恨的说:“人家吐在脸上你都不要擦,转什么圜?哥你想过没有,今晚这事要是按不下去,明后两天,北京城里就炸开了,阖府受连累,最首当其冲的就是你的世子和我的静琳。这辈子老八再也洗脱不掉一个贪财无耻的臭名声,你就不怕逼死他么?” 众人耳畔就象响了一道焦雷,无不骇然。 老侯爷戎马一生,这时候也忍不住浑身一激灵,他不放心地看了大儿子一眼,对许萱河说:“你得一起去啊。” 许萱河看着老父皱纹密布的脸,心里揪得生痛:“父亲,我和我哥分头行动,我得先去找定南侯,说通他退还查氏家产。如果他同意,这事还有一线转机,若是他利令智昏,死也不肯,只怕侯府会有灭顶之灾。” 作者有话要说:  修文。抱歉了亲们。 第125章 灭口 云锦园的堂屋里摆上了晚饭,忠勤侯黑着一张脸坐在一边,看也不看一眼。 大太太吩咐管库的婆子按最上等的标准给德闵的舅爷备礼,想想又叮咛另外再多备四匹上好的宫锦,给舅爷和舅奶奶每人缝两套衣裳。下午匆忙一见,忘了问继良有几个孩子,赏孩子的见面礼多预备几份,样样都按最上等的来。 管事婆子答应着一溜烟地去了。 大太太一转身,看见忠勤侯兀自一个人在生闷气,他的眼睛里除了愤怒,更多的是陌生与猜疑。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侯爷,三十年的夫妻,你是否觉得我一直是个贪财忘义之人?” “你若一直如此,恐怕大家还会防范着几分,不至于手忙脚乱,堕入现在这步田地。” 大太太苦笑一声,摇摇头,自己一个人开始吃饭。 忠勤侯对这位夫人始终是有点不摸底,她向来举止有度,遇事从容,眼前如此大祸摆在眼前,她居然还能静静地吃饭,就不觉愧得慌么? 心里想着,嘴上不由自主就问了出来。 大太太平静地回答道:“也愧,也不愧。” 忠勤侯等着她解释,大太太放下了筷子。 “侯爷,事到如今,你还能信我一句半句么?” 忠勤侯冷哼一声。 “我铸成大错,自己颜面扫地,陷全家于不义,我心底里深以为耻,辩无可辩,也不想辩。如果我死可以改变这一切,我会立刻以死谢罪。这是我的真心话。 说不愧,也有我的道理。谁心底里没点幽暗不可见人的心思?功名利禄各有所好罢了。我爹那么廉洁无私,权位不贪,金银不爱,可是一个“名”字却是他的命,身前死后的名声比世间所有的东西都贵重。侯府早年最好标榜忠勇,这些年老侯爷看穿了荣名,再也不想用儿孙的性命去谋取富贵,武将之家以出读书人为荣,他这点心思真敢拿到大街上去说么?“ 侯爷叹了一口气,被这番道理说服了。 “我妹妹樱娘你见过,那是何等聪慧美丽,有才有德的大家闺秀,都说相媳妇先看岳母,我向长辈们提起想结这门亲的时候,侯府上上下下乐见其成,大伙不知她有巨额家产尚且说这是一门好亲事,说我贪财至少不全面吧?樱娘家资豪富,德闵是嫡长女,要什么样的女婿没有?瑜儿只是次子,无福袭爵,年幼尚在襁褓之中,性情德行全然不知,照说这时是配不上德闵的。樱娘能慨然答应结亲,信的也是我这个姐姐的人品。我嫁入侯府快三十年了,这件事之前,有谁能戳我的脊梁骨说话?“ 忠勤侯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我承认,我喜欢富贵与尊荣,谁不喜欢呢?可我没有为了钱财不顾一切。在择媳的问题上,媳妇的品貌德行是我心里的头等大事,侯府并不穷,只要娶个好媳妇安定后宅,我儿子这一世有现成的平安富贵,德闵的嫁妆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我不想像我爹那样矫情地夸耀清贫,我只是为儿子选择了一个有貌有财的媳妇,有什么好愧的?二叔不也费尽心思想让闺女当皇后么?为儿女筹谋本是父母的责任,我没怪过他贪心。但如果静琳仅仅是个妃子,我惹下的这场祸还会有这么可怕么?“ 忠勤侯又点点头。 “德闵自进门以来,始终对我十八年里不管不顾心怀怨恨。我怎么管?我去看他俩一次,就要受一次尚老夫人的侮辱奚落,一次次地给我没脸,一回比一回肆无忌惮。我贪恋了樱娘的嫁妆不假,但樱娘能给德闵陪嫁多少我何尝能跟她计较?姊妹之间也有个体统二字。老夫人想独吞,却反过来对我横加指责。我在她脸上看到一个人贪财的丑陋与急切,如同面对镜子照见我自己的容颜,我感到羞耻难堪,我恨这种感觉。再一想这样的祖母要教养德闵成人,我就失去了对这门亲事的信心。说到底,我想娶的是樱娘的闺女,不是她樊老太太的孙女。继良指责我没有接她过府教导,要我在十八年里,每回都忍受着老太太的挖苦,继续和德闵保持往来,我是真的做不到。如果我不去,派下人去接德闵过府,那位老夫人会闭口么?不可能的啊,她只会更加无忌。说不定,忠勤侯夫人贪财的名声,会比四儿糊涂的名声早上几年传遍北京。我下决心再不登门时,也曾顾念樱娘唯一的骨血,可是想象到万一她养成尚老夫人那般品行,我的心就硬得铁石一般,再也没有一丝的眷顾与怜惜。静珏一死,老八已是我独生爱子,他要不幸福,我这一生过得还有什么意思?若不是易嫁转来转去终于还是把德闵娶进了家门,我原本是打算跟她做一辈子的陌路人了。” 忠勤侯怒道:“那边老太太既然当面如此辱你,你为什么回来不说?不乐意就退亲好了,只怕她高兴得很。” “我提过,周氏进门之时,我当着你和老侯爷老太太的面提的,你大概忘了。我碍于面子,不敢提起自己当面受辱的事,只说担心祖母和继母养不好孩子。是你说的,没娘的孤女被退婚,世人会笑我们没情义。老侯爷老太太点头说是,我还能说什么呢?樱娘可是我的妹妹啊。后来又过几年,周氏巴了上来,我意会到他们夫妻想用德雅替换德闵。我想,周氏生了这种心思,闺女的教养肯定更加用心,无论如何德雅都要比德闵强很多,苍天可见,那时我只有一个心思,就是给老八娶个好媳妇。谁知道一步错步步错,反倒让老八活得格外艰难。” 夫妻两人相对,同时发出了一声长叹,大太太忍着鼻酸继续道:“我的静瑜自幼云中白鹤一般,谁不赞他才高行厚,抱宝怀珍,大雅君子。是我这个糊涂的娘,一手把他推进了泥潭,如今我这心里时刻就像滚油煎着一样,该怎么做才能把他拉回来啊。” 言罢再次痛哭。 忠勤侯无可奈何地坐在一边,心底一片茫然。 云锦园里寂然,只有大太太的哭声揪心扒肝地在屋里屋外回荡。 没哭多久,小丫头传话说八爷打问清楚了,舅爷住在登科胡同自己家的宅子里,去登科胡同就能见到。 忠勤侯立刻站了起来,让丫头去催促管家娘子快点准备礼品,再去看看马车预备好了没有,说话间就要动身。 大太太抹了一把眼泪拉住忠勤侯:“侯爷,你觉得二叔想的办法有用么?” 忠勤侯说:“有用没用必须得试试,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老八这辈子的名声能不能保全,就看今晚了。” “定南侯为了吞没樱娘的嫁妆,连亲生女儿都毫不疼惜,如此贪财没有人性,想让他把咬在嘴里的肥肉吐出来,谈何容易?” 忠勤侯恨得摩拳擦掌,“他敢这么着,我亲手打死他。” 大太太笑得苍凉:“打死他就能救得了我的静瑜么?” 忠勤侯心里一动,瞠着眼珠子问:“那依你呢?你有什么好办法么?” “我已经疯了,好办法没有,疯主意倒是有一个。” “你说说看?“ “一切祸事的源头都在继良,趁他还来不及坏事,今晚就派几个人过去杀了他,一把火烧掉那座宅子,永绝后患。“ 忠勤侯皱了皱眉头,异样地看了大太太一眼,她哭得头发散乱两眼血红,神态里真的带了几分疯狂。但是面容镇定,抓他的手也很有力,显得意志如钢。 忠勤侯说:“先别说这种话,带全了礼品出来吧,我在二门外头等你。“ “侯爷,你可是上过战场的,别说连这点胆子都没有。你要不敢,我去。“ 忠勤侯怒吼道:“闭嘴。“ 怒冲冲地出去院子,天已经黑下来了,丫头提了灯笼追了上来,他茫然地愣了片刻,径直往许萱河住的凝碧苑走去。 凝碧苑离得不远,几十步就到了,丫头迎上来说二老爷刚刚已经出门了,这会可能在二门外上车。 忠勤侯一溜烟地追了过去。身后的云锦园大门洞开,丫头婆子扛着一大堆礼物鱼贯而出,大太太在丫头的搀扶下,走在两盏灯笼的后面。 忠勤侯赶到的时候,许萱河正要上车,他赶忙堵住路,把兄弟拦了下来,斥开小厮,把大太太的建议给许萱河学了一遍。 他的话说完的时候,大太太那一队人马也正好走到了二门外。许萱河怒发如狂,抢过车夫手里的鞭子,冲着大太太来的方向没头没脑就抽了一鞭子。 丫头婆子惊呼一声,四处躲避,当场大乱。 “毒妇!想不到你无耻贪财,还心如蛇蝎。你害得侯府丢人败兴不算,更索性想直接将上下百口人送上死路不成?“ 丫头婆子的慌乱中大太太恒定如常,她冷冷回道:“我只想救我的儿子。“ 许萱河手指着她,气得哆嗦,“救你儿子?这样就能救下来么?定南侯那么想要査氏的家产,却十几年里没有动手,你以为他蠢得想不到?査氏如此巨大的财产委托于人,手里能没有底牌?你这个蠢货,害得全家还不够么?你想救你儿子,想过我的闺女么?万一事不周密,泄露出去,皇后的娘家,家风败坏至此,亲人灭绝人性,她如何配得上皇后的身份?你要逼着皇帝一杯毒酒送她上路不成?真到这一步,侯府呢?侯府能没事?上上下下这么多子弟,大家的性命前程,你全部当成马棚里刮的大风么?” 许萱河一辈子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看着大太太虎着脸兀自不服,恼的更加厉害了:“还有,这会儿老七媳妇已经知道了内情,你杀了査继良,杀老七媳妇不杀?万一捷哥也知道了呢?丫头婆子也知道了呢?你是不是要去灭了老七的满门?再一把火也烧了春芜院?” 忠勤侯吃了一惊,大太太虽然低了头,还是一副倔强的姿态。 “是了。老七灭了门你也不在乎,他不是你生的,疼不到你身上。但老七能依着你么?他手下几万精锐,若冲冠一怒,天大的祸事就在眼前,你区区一个儿子要整个侯府来陪葬不成?何况,老七媳妇那么聪慧过人,她会想不到自己和舅舅处在危险之中?她会老老实实洗净脖子等你去砍?你这点可怜的脑水也想杀人灭口?不知天高地厚!来啊。” 旁边的仆役车夫连同小厮一起应到:“在!” 十几个男人整整齐齐的吼声威势惊人,大太太心里终于虚了。 “把这毒妇给我拖回她自己的屋子关起来。除了送饭送水,任何人不许跟她说一句话。有谁胆敢给她往外带一个字的口信,全家打死。” 许萱河是真急眼了。 这些下人懵了,互相看看,对大太太动粗?不敢啊。 大太太发出凄厉的呼喊:“侯爷!侯爷救命。” 许萱河转身,冷冷地对着自己的哥哥:“你怎么说?” 忠勤侯战场上杀人无算,这会儿也觉得脖根发凉。其实他一点也不想为她求情,不过他也明白,他敢有一字的求情出口,这位兄弟接下来就会下令把他两口子一起关起来,而老侯爷是绝不会反对的。 忠勤侯眼睛一瞪,冲着下人们吼道:“还不动手,等什么?” 众仆役躬身领命,不顾大太太的厉声斥责和凄声呼救,一拥而上,将她抬了起来,在丫头婆子愕然的目光中一溜烟地消失了。 许萱河气得不轻,站在原处喘粗气,脸色狰狞。忠勤侯有点怕他这样子,手足无措地绕着他转圈圈。 二门以内,许静瑜仰面朝天看着星空深邃,心底里满满的都是绝望。 作者有话要说:  人关起来,血玉也就关在屋里了,来不及送还德雅了。呵呵,大太太不丢人我不痛快啊。从此不说自己是个厚道人了。 第126章 劝说 马车停在了登科胡同十九号门前,许萱海兄弟下了车,许静瑜也随之下了马。 门户前面暗沉沉的,大门紧闭。一个兵卫拎着一盏气死风的灯笼走上台阶去敲门,透过这点微亮,许静瑜看见,黑漆大门的上方端端正正地挂着査府的牌匾。想想也是,嫁女时老爷子依然健在,再破家也会给自己留个宅子养老,没道理连岳父也住到女婿的产业中去。 大门“吱紐”一声开了,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瘦削男子出现在门前,兵卫将许萱海的名刺递上去,那男子看了一眼,立刻微笑着迎了上来:”表小姐预料侯爷今晚会登门,您还真来了,太客气了哈。欢迎欢迎。敝上夫妇二人正和表小姐说话呢,吩咐过不用通传了,几位亲家老爷就请直接随我来吧。我是查府的外院管家陈槐生。” 许萱海打个哈哈,说:“既然如此,就请陈管家引路吧。” 小厮们提着灯聚拢过来照亮,一行人安安静静地进了宅子。 查府是个二进的四合院,周周正正的结构布局,东西还带着两个跨院。绕过影壁,迎面的正屋灯火通明,沿路两排气死风灯将纵跨全院的青砖路映得清清楚楚。许萱河见势挥退了小厮,几个人径直朝着正屋而来。行至堂下,看到大门上方挂着一块黑漆匾额,端凝大气的书法,写着“眉坞”二字。 查继良和夏夕已经双双迎出屋门。再不喜欢,查继良这时也得拿出待客的礼数。 “学生查继良,见过忠勤侯爷,见过大理寺卿许二老爷。” 许萱海愕然道:“继良,你小时候我在外驻守,咱俩没多见,彼此却不是外人。你再生我的气,我也是你姊夫。一知道你回京,我急急忙忙过府问候,姊夫看望小舅子,什么学生侯爷的,听着扎耳朵。” 许萱河听了心里微微一松,笑言道:“没错,我们本就是亲戚,我哥是你姊夫,我忝长几岁,叫声二哥也就是了。” “学生不敢。”查继良不卑不亢,却还是一副拒人千里的说话。 许萱海性子直率,这些年朝堂上历练,对读书人这副油盐不进的倔脾气早已见得惯了。走前两步,对着查继良揖道:“你姊夫是个莽夫,没念多少书,但是大理还是懂的。这些年前前后后做了不少错事,对你对德闵都疏于照应,想起来心里愧得慌。今天这一出就叫负荆请罪。你要实在不解气,就请出舅舅的家法,打我一顿吧。” 夏夕心里想笑。从她进门起,忠勤侯时常处在家庭暴力的危险中,找揍的自觉性也很好。 “学生更加不敢。继良是本分的读书人,非礼勿行,非礼勿动。胆大妄为,丧德败兴之事别说做,连想都不敢多想。” 忠勤侯频频点头,“知道知道,你这相貌言谈,活脱脱就是当日舅父的模样,真是好多年没见了,看见你,如同看见老大人。” 许萱河微笑。他恍惚记得的查家舅舅眉眼含笑,性情温和,一点火气都没有。那时他年过四旬,仪容整洁,下颌几绺胡须光滑平顺,最是爱惜。查继良风华正茂,脸黑得锅底一般,跟他有德长者模样的老爹实在扯不到一处。偏生这种胡话一出口,查继良的脸色立时就软化了几分,想来是幼年失怙,格外敬爱父亲的缘故。 许萱河还来不及多想,査继良转眼看见许静瑜,瞪他一眼,脸色重新又黑了回去。 一行人进到正屋,査夫人已经退到后堂去了。分了宾主坐下,夏夕的丫头奉上茶来。 许萱河正在心里措辞,却看见夏夕一敛裙裾,跪在堂中。 “德闵今日胆大妄为,做下了一件悖逆不孝的大事,这会儿向侯爷和二老爷请罪。” 许家兄弟吃了一惊,齐声问道:“怎么了?” “两位大人夤夜前来,想必听闻了査家破家嫁女的旧事,德闵也知晓了生平最大的秘密。同一件事对我们的冲击却是不同,大人们挂念家声,德闵却忧心安全。下午派遣下人急忙地作了一些防范应对,以小人之心揣度长辈,并斗胆妄行不当之事,在此恳请二位老爷责罚。” 夏夕的想法很直接,十五贯都能引来杀身大祸,易嫁攸关两座侯府声名,夺产更是动摇实际利益,对方很可能铤而走险灭口。她面对面翻开底牌,一拍两瞪眼,先逼住忠勤侯府不敢妄动再说。 许萱河不觉意外,反倒精神一振。她的话里听不出借此机会与老七仳离之意,这点最让人松口气。舅舅是她唯一的亲人,如果侯府保其无恙,就能稳住德闵,反过来也就挽留住了査继良与侯府的亲戚关系,他若真的爱惜外甥女,就不得不看在德闵的份上给侯府留几分余地。德闵一人牵扯三方利益,竟是事情的关键。安了她的心,把事态严密控制在三家人知晓的范围内,这件事或许就能平安落幕。 忠勤侯脸上却阴云密布,这么胆大的儿媳妇,谁家有?治得婆婆颜面扫地,这回居然面对面地威胁公公。老侯爷一直护着她,纵得她越来越目中无人,非得把天捅个窟窿不成? 他开口道:“老七媳妇,我是个直性子人,听不懂半截子话,你想做什么,不妨说个明白。” 夏夕微笑道:“有冤伸冤,有债讨债。在这点上我和舅舅达成了一致。苟且了二十年,该为自己讨个公道了。在任何人看来,这点诉求都合情合理。但是我也深知,此事辱及两座侯府的家声,大约长辈们更愿意我们永远沉默。" 忠勤侯默然。 “德闵一年多来对易嫁始末闭口不言,固然有顾全大局的考虑,其中也不乏诸多的无可奈何。我的个人荣辱与侯府声誉相比,自是轻而又轻,长辈们自是无暇多问。但我自幼蒙冤不白,心底里实在渴望能抛掉糊涂四儿的耻辱帽子,堂堂正正地走到人前。” 许萱海说:“我明白。老七老八也为此提出异议。我们几个老的心里何尝不明白你的心意,老侯爷对你格外怜惜,孙媳当中你是第一,为的就是你受屈太过。我们一起议过,只恨没有个两全之法。” 夏夕道:“德闵谢过侯爷。德闵自幼孤苦,进了侯府方感受到亲情温暖,老侯爷以降,诸位长辈兄弟多有回护,妯娌姊妹也亲密和睦,一直感激在心。为大伙的名声忍一人之辱,大帐小帐德闵会算,受的委屈也算有价值。” 査继良有点意外于外甥女对侯府的感想。许萱河点点头,心里没来由地又是一阵叹息。 “要德闵牺牲个人名声自是不难,但是,要德闵罔顾舅舅的性命,却是万难从命。今天下午,德闵预先做了防范,若我二人毙命,数日之内,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以及府衙、县衙五大机构都会接到我的状纸,任谁有天大势力也无法按下这桩人命大案。恩科在即,北京街头到处都是饱受圣人训诲的学子书生,若是有人能言之凿凿地讲一讲姊妹易嫁的后续故事,相信他们感兴趣得很。” 忠勤侯张大嘴巴,呆若木鸡。许萱河白了他哥一眼,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假如舅舅一人遇难,德闵虽是女流,也绝不苟且,拼上我这一腔热血,一定要跟杀人害命者周旋到底。” 査继良大笑道,“真想不到,德闵外相柔弱,骨子里却有外祖陈氏武将世家的直系传承,等闲男儿也不及你刚烈,连舅舅都敬佩起你来。但是你无须如此,女儿家娇贵,花朵般的人品,本该是舅舅护着你的。这次回北京,我不会不知道我要面对什么样的危险,万一对手比我预想的还蠢,舅舅真死了,你也不必赤膊上阵,安心看戏就是。” 忠勤侯被这俩人一明一暗的威胁弄得作声不得,想起德闵当日以死抗婚,又挺着脊梁力抗全家,说刚烈那是真的刚烈。 许萱河摇了摇头,对夏夕说,“老七媳妇,你起来吧,别跪了。” 夏夕站了起来。 “我曾对静琳说过,你七嫂遭际不幸,却襟怀磊落,心地无暇,如冰壶秋月一般,堪为良师益友。推重你的为人,我很愿意闺女像你几分。忠勤侯府的确对不住你,易嫁的错处不在一人之身,做长辈的个个难辞其咎。但是以你的聪慧,是否真的认为我们都是贪财无耻之辈?“ “二老爷,侯府家风清正,人所共知。但是有句话形容得贴切:正午的阳光也有照不到的角落。” “没错。都是我等失察,才致侯府堕入危机。我们家娶媳嫁女也有几十回了,从不曾锱铢计较,如今竟除了图谋嫁妆这一类的丑闻,大家无不骇然。一人之私,祸及全家,我们也觉得冤哪。你的措置为求自保,不见怪。来时老侯爷吩咐,诚心向舅爷道歉。舅爷远道回来,侯府愿意多赠银两,为舅爷安家之用。定南侯那边也可以帮着去说项,促他们归还査氏财产。侯府对你极为看重,不会伤害你们俩半根汗毛。这一点你们尽管放心。“ “德闵是为我的平安威胁尊长,自陷不孝,反教我心下不安。我二人20年里冤深如海,最痛楚的伤害通通来自亲近之人,先父与亡姐孜孜以求孤儿弱女有所照应,不期然反而将我二人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天意让我们留得性命活到今日,为自己讨回公道,乃是义之所至,理所当然。德闵被迫易嫁,受尽侮辱欺凌,我必要为她出头,绝不会轻饶了作恶之人。“ 忠勤侯道:“继良,德闵的继母周氏早就被老七逼着剃度出家了,你姐姐如今也被关起来了,她不声不响犯下如此大错,陷全家于不仁不义,侯府先就饶不了她,肯定为你出气。” 许静瑜眉心紧蹙,夏夕和査继良都感觉十分意外,两人对望一眼。 许萱河接着说,“易嫁理亏在先,忠勤侯府诚意道歉,悉听舅爷发落。只盼舅爷顾惜外甥女的终身,成全老七与她的这段坎坷婚姻。小两口易嫁之初彼此怨恨,德闵服毒,老七一气之下从军,一年多就从六品校尉升成三品将军,如今是名震朝野的英雄人物。德闵聪慧出众,把捷哥养育得出类拔萃,是我侯府最好的媳妇。一对佳儿佳妇,因错就错,说不定还是一段佳话。舅爷切莫小看老七的出身,拆散了他们才好。夺产方面,我们自会助你一臂之力。定南侯理亏,若是陈明利害想必不会强占不还。你家财产数额巨大,清点整理也需时日,请继良耐下心来等候一阵,正好专心应付恩科考试。 不过,二哥我粗长几岁,有个建议供你参详。定南侯再不堪,她是外甥女的生身父亲,德闵向来心善,未必忍心看他就此身败名裂,沦为天下笑柄。血脉这东西很神奇,你们俩几乎素不相识,一见面却惺惺相惜,感情深厚,不由得让人感慨血浓于水的神奇。 在我看来,定南侯一向是不够疼嫡长女的,可是易嫁事败那一日,他一句求情的话也不给德雅说,只想让德闵舒心畅意。父女间再大的仇怨隔阂只怕最终都有个烟消云散的时候,舅爷想报复也请考虑些个她的感受,十分气出上七分如何?“ 査继良意有所动。 许静瑜心下佩服,如果能说通这位舅舅对定南侯都高抬贵手,那他对素不知情的忠勤侯府只怕更宽容一些。二叔以插手帮忙博取好感,再以清点家产为由拖慢査继良的节奏,给自己争取到一段难得的时间,想必静琳入宫这几天可以风平浪静地度过了。 许萱河忽然转脸对着他道,“天色已晚,老八护送你七嫂回府去吧。别直接回春芜院,带她去云锦园走一趟。“ 许静瑜微微一愣,点头应道:“遵命。“ “再有,调几个功夫好的家丁过来轮值,保护舅爷安全,让你七嫂安心。” “是。” 许萱河对忠勤侯说,“咱哥俩多留一会儿吧,老七的性情人品舅爷一定关心。易嫁前前后后这么多事,也够台戏了,咱俩就好好地给舅爷说道说道吧。” 作者有话要说:  说话不算话,不好意思。 第127章 情怀 云锦园里一派肃杀紧张的气氛。夏夕和许静瑜刚进大门,就看见正堂前面的台阶上虎彪彪站着两个汉子。春晖堂灯火不兴,阔大的屋门敞开,黑洞洞的,大口一般,散发着阴暗不祥的气息。 “参见八爷,参见七奶奶。” 许静瑜问道:“你们俩这是……” “回八爷,我们是奉老侯爷钧令看守大门。今天傍晚,大太太忽然害了失心疯,需要静养。老侯爷吩咐春晖堂以里,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许静瑜心底难过,问:“大太太情况如何?” “刚才发病时闹得很凶,又哭又骂,不肯安生在屋里呆着,丫头无奈,锁了房门,她竟然要跳窗子。老侯爷听说之后,叫管家用木条把她的窗户钉死了。大太太这才不闹了。” “贴身伺候的丫头在哪里?” “在她们自己屋里。老侯爷吩咐,谁也不准进正房去伺候,就让大太太独自一人呆着,静静心,也正正气。” “我能探望一下吗?” 两个仆役立刻变得很紧张,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住了大门,“回八爷,老侯爷吩咐了,不许。你要是敢抗命,就打断你的腿。” 许静瑜苦笑,这是怕他接替大太太胡来的意思吗?“既然如此,七嫂,你也就看到这里吧,我送你回春芜院。” 秋夜,星月如钩。夏虫鼓足力气在草丛树影间鸣唱,微风拂过手脸,不冷不热,有丝绸的触感。 夏夕忽然想起前世看过的一个广告片,美丽的女子披着栗色的短发行走街头,一截咖啡色的丝绸缠缠绕绕地围着她,阳光下港口的背景朦胧不清,烘托出那一刻妍媚的风情,还有那一段自由舒展的人生。 所有深刻难忘的记忆也全都定格在那一夜星雨灿烂的天幕里。 她叹了口气。 许静瑜看了她一眼,伸手接过一盏灯笼,行走在身畔,灯被他挑在她前面,多了篮球大的一圈光晕。 都这时候了,还是细心如斯。她不禁又叹了口气。 许静瑜开口了,有点迟疑,“其实,娘原本不是坏人。” 夏夕轻轻地笑了:“自然不是。” 许静瑜感觉太意外,停住了脚步。 “我是流氓我怕谁?这样的人放眼人世能有几个?” 许静瑜点了点头:“我并不想为她辩解,到今天,她错得有点离谱了。但是最初,她也不想抛下你不管的。是你家祖母……” 夏夕道:“这个我信。祖母一辈子只把钱财看得极重,我是个赔钱货,我的婆家自然就是敌人。大太太怕是因此受了不少委屈。” “七嫂的确聪慧过人。” “德闵一生孤苦,照说怪不着大太太,至亲骨肉尚且丧心病狂,姨母又能怎样呢?可问题在于,妹妹临终托孤,所求无非是照应二字。她这么一撒手,德闵立时连最后的一线希望也没有了。或许大太太会说,她并没有做什么坏事。但继母周氏却因她而有了作恶的算计和勇气。十八年,德闵就像活在一口深井里,孤单无助,她多么渴望亲人。亲人既是牵挂也是倚仗,情感的起点和终点,若什么都没有了,这条命要它作甚?” “七嫂,你说起过去,口气有点奇怪,不像说自己,倒像说别人。” “我和她就是两个人。你要是有相同的经历,你会明白两世为人有多大的差异。” “真的这么悲惨吗?真的没有幸福过?” 夏夕悲苦地笑了,“其实,幸福还是有的。你确信你想听?” “当然。” “好吧,我告诉你。不过请你记住,那个德闵已经死了,我说的这些爱断情伤都是她的,不是我。行吗?” 许静瑜点头。 夏夕沉默着在记忆里搜寻,不多的片段,却是清晰而深刻,难得明亮的印记。 从哪里说起呢? “记忆里最早的德闵就是孤独的,身边并不是没人,丫头婆子也是一群。她有人服侍,无人亲近。 不知道易嫁最早是谁的主意,但是显然,全家人都对此有了默契。唯有她一人被蒙在鼓里。 她成长在继母恶意的眼光里,自卑入骨,因为总有人挑剔她的仪态教养,她连站立行走都会觉得胆怯。而这一切的苛刻刁难说起来都是为你好。她太单纯了,真的以为这是为她好,所以也拼命地为难自己。家里再没别人,所以德雅是她的榜样,她模仿她的姿态,表情,言语,动作,也想做得到认可的侯府千金。可她仿得再像,都被人笑成东施效颦,最后连模仿的勇气也失去了。 活着好难。 有一次,她从丫头的窗外过,无意间听到几个丫头在议论,说她有一门人人艳羡的好亲事。以前从没有人提过这事,她竟然知道了你的身份,你的名字。那一刻她的心跳得就像小偷偷了东西一般,她不敢作声,小偷一样地溜出去,从此也像瞒赃一般地牢牢地守着自己的秘密。 那年她十五岁,将将及笄。 少女情怀总是诗。就因为偷听来的这几句话,愁苦孤僻的她从此有了微笑着去睡的经历。那真是一段阳光明媚如花绽放的好日子。她觉得自己可以为你变得优秀起来,也有了胆子去要求家里给她请师傅。她根本想不到,所谓地久天长,不过误会一场。这世上纵有千百条路,没有一条可以让她走近你。 但是因为有了你,她的生活忽然有了意义。她盼望着长大,一夜夜睡醒,岁数怎么还没长呢?她梦想了你两年,觉得心都要老了。等待是一种又酸又甜的感受,她很喜欢。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也又酸又甜,她觉得她积累了这么深切的热情,见你的时候,一定可以亲近你。 那段日子,她还喜欢幻想你的样子,一个阳光少年,高高的个子,白净俊秀的脸。她喜欢给你穿蓝色的长衫,束上黑色的腰带,幻想你行走如风,脚下像踩了弹簧一般,年轻而有弹性。 这种游戏于她是太有趣了,所以她很沉迷。花的时间越多,你的形象就越细致。今天你是粗眉毛大眼睛,明天又换成弯弯的眉毛细长的眼睛。她幻想你微笑的样子,然后自己也微笑起来。 太自卑了,她始终不敢把你想得太好。如果某天白天把你想得太好了,晚上就睡不安稳,一定要把你改回木讷笨拙才觉得放心。无数次地祈祷,要老天把你生得平庸一点,丑陋一点,心善一点,宽容一点。无数次觉得抱歉,她是这样笨拙无能的女子,真是对不起你。 就这样一边思念,一边等待。因为喜欢你而不知所措,在你见不到的地方独自忧伤。 知道易嫁的那一天,正好下雨,从祖母房里出来,她想哭,但是流不出眼泪。已经这么卑微地喜欢一个人了,还要更卑微么?她不是不肯,实在是不会了。 人人都说她配不上你,老早就该换成德雅才是。你们才是郎才女貌的一对。忠勤侯府显赫贵重,娶了她只怕就要倒了门庭,那怎么可以?被人悔婚本是女子最大的羞辱,但她羞辱惯了,既然别人觉得她没必要难过,其他人高兴,她也跟着笑过几声。 她的梦还没开始就结束了。以最无奈,也最残忍的方式结束。 父亲一向虽不疼她,她没料想他能狠到这种程度。 不要说对不起,谢谢你的绝情,让她最终学会了死心。在花轿里求死并不是为了你殉情,只不过生无可恋,觉得好没意思。 许静瑜泣不成声。 旁边的丫头也跟着低低地啜泣。 夏夕沉默了半天,转身进了春芜院的后角门。 哭吧,你欠她的一番眼泪。为你当日的遗弃,为你遗弃后的开心。 她憎恨起德闵生命里见过的所有人。天意让这些人为了贪欲付出代价,报的越彻底越好,她一点儿都不同情。 进了后角门是春芜院的后院,有几间库房和下人的屋子。庭院很大,靠墙有长了十多年的葡萄架,葡萄已经吃了,葡萄叶遮天蔽日的很是茂密。 葡萄架旁边的秋千架上,丫丫黑黢黢地扑了过来,吓了她一大跳。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等你好久了。” 夏夕一边吩咐其他丫头各自解散,一边问丫丫:“等我干什么?捷哥呢?” “我们俩分工,他守前门,我守后门。等你。” 夏夕道:“这是要干吗?守在屋子里不是一样的” “唉不是等不及嘛。有爆炸性新闻。” 夏夕问:“怎么了?” “知道大太太为什么被老侯爷关起来吗?哈,说出来吓死你,她建议侯爷杀人灭口。” 夏夕的眼睛睁圆了,丫丫用力点头,加重话里的分量。 “今晚的事?” “是啊。二老爷在二门外头发了大脾气,好多人都见了。大太太不服气,可能觉得自己是大嫂,又是侯夫人,被二老爷训斥丢人,被人架回屋她又哭又骂。老侯爷听到禀报之后就叫人钉窗子钉门,这是要关她的禁闭啊。” “舅舅会有危险吗?” “那倒不至于,老侯爷和二老爷没她那么疯。不过我听说之后吓了一大跳,大太太好毒的心肠。” 夏夕想了想,说,“大概是怕舅舅闹开了,八爷名声扫地吧。母亲为了保护儿子,豹子都敢斗。” “切,少给她脸上贴金了。我把易嫁前后的事情联系起来一想,她就是个贪财不要脸的疯子。” 夏夕紧张地捂住她的嘴,“求求你了小姑奶奶,你要不要命了?她就是被关了,你这话也是大逆不道。你怎么吃了亏不记呢。” 丫丫不服气,大眼睛瞪她,夏夕只好把手又拿下来,胡乱挥了几下。两人一起走到前院,捷哥迎了上来,也是一脸的紧张。 “你没事吧?怎么走了后门。” “二叔让我去云锦园看大太太,我这会儿才懂了,他想向我示好,让我亲眼看看,想害舅舅的坏人被侯府关起来了。”夏夕不禁笑了出来,“舅舅这一来,还什么都没做,侯府就怕了。” 捷哥道:“贪财的名声太恶心了,侯府背不起。” “刚才八爷还隐晦地告诉我,大太太也是逼不得已才不管德闵的。那位老太太实在太极品,你们也见过,连妾室的200亩地都算计,查家破家嫁女,嫁妆肯定比200亩地多得多,她哪里甘心被大太太分割家产?我倒相信了她几成。” 捷哥问:“那舅舅打算怎么办?肯定得把自家的钱财追回来吧?” 夏夕点点头,“据査家的管家说,外祖父留下了财产清单和契约,藏在很隐秘的地方了。我们都还没见到。据说是家产我和舅舅一人一半。” “那你不是发财了” “这个财一定要发。我原来觉得定南侯是被周氏蒙蔽所以易嫁,今天才知道,敢情这家人那样对待德闵,全是为了贪图母亲的嫁妆,太无耻了。我现在恨透了这两位,大太太反倒有点不恨了。她是爱面子的女人,让她丁是丁卯是卯地对阵老祖母,她哪里是对手?那老太太什么都豁得出去。” “切,你别小看大太太,俩人半斤八两。大太太更虚伪,既贪财还想要名声,哪有这种好事?她要早早退婚,德闵一定少受很多罪。周氏给德雅另找个婆家,就没必要养废德闵吧?她只要换个婆婆,嫁妆少就不是问题,周氏更用不着到处散布她的糊涂名儿。” 夏夕点点头,这倒是。大太太明明早就不想娶德闵了,为什么不爽快退婚呢 丫丫得意了:”你想不通吧?捷哥刚才也想不通。这屋里唯有我,能破解这个疑团。” 捷哥鼻子一哼,“你了不起,赶紧说吧,卖了这么久的关子,肚子涨不涨?” 夏夕笑了。 丫丫拍了两两巴掌,才说:“你们俩说说,这世上最难的事是什么?” 夏夕捷哥同时回答:“不知道。” 丫丫瞪了一眼,“一点脑子都不动!告诉你们,世上最难的事就是死心。我等钟言就是最好的例子,明明晚上伤心得死心了,可是早晨天一亮,心思就又活回去了。只要每天看到太阳升起,我就觉得我又能继续坚持下去了。哀莫大于心不死。懂?” 两人点头,是这个道理。 捷哥说:“大太太要直白告诉侯爷说尚家诬赖我贪图嫁妆,还侮辱我,侯爷哪里是个受气的?肯定就闹退婚了。可她要是不提呢?侯府就不会知道。到糊涂四儿名噪北京,丧母之女就算糊涂也是人人同情,退婚不义,自然困难。那么她倒是等什么呢” 丫丫更加得意了:“等老太太驾崩。哈哈。” 夏夕的眼睛畏光一般眯了起来。 “定南侯再贪财,占了德闵娘家的全部家当,不会只拿36抬破玩意打发你出门,你家极品老祖母一毛不拔也敢做,他一个大男人,又是侯爷,不好意思吧?他不是说过将来要补偿你的么?可见你嫁妆实在太少了,他心里会过意不去。大太太就利用了这一点。” 夏夕点头。 “老太太年纪大了,说不定明年就死。就是这一念不死心,大太太一直不退婚,真能憋出你家老太太和定南侯的内伤了。周氏这时就是个大救星,她想操办姊妹易嫁,这个主意救了定南侯和老太太。咱们一直疑惑周氏光天化日养废德闵,至亲祖母和父亲为什么从不干预。养废了好啊,换成德雅,你大太太愿不愿意都得把胃口调小一点,大家都好办。定南侯府老太太提起大太太一定恨得牙根都痒痒,不带你这么憋死人的。” 夏夕被她逗笑了,捷哥唾弃之:“看不出你这么坏,这种心思也能看透,有前途得很啊,封你个宅斗王。” “我是将心比心啊,一个人真要舍不得一样东西,放弃它就跟割肉一样疼,哦不,跟凌迟一样疼,三万八千刀啊尼玛。“ 捷哥笑了,说:“其实你说得很有道理。大太太换了个才女媳妇进门,貌似看不上糊涂四儿无才无德。但是德雅的外婆,还有姨妈名声也很差的,八爷知道,她能不知道?周氏看面相也不是个善茬,娶德雅的风险她不会不明白,但是她最终还是冒了这风险。我同意丫大师的观点,大太太骨子里最爱的不是她儿子,还是腌臜阿堵物:钱!” 夏夕想起老八,夜幕下泪流满面的脸,心里忽然抽痛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128章 补偿 第二天,夏夕一早起来,就忙着叫蔡嬷嬷帮着整理几大包银耳燕窝桂圆枸杞之类的营养品,挑了几样首饰头面,并老太太赏下来的几十斤御田碧粳米一起着人送去查府。舅母曾氏身虚体弱,成亲多年未曾生育,着实需要好好调养。容出空来,她还准备向老太太二太太打听一位好御医帮她诊治一番。 曾氏的父亲当过四品京官,说起来她也正经是一位大家闺秀。嫁了落魄书生查继良,十年里荆钗布裙,安贫若素。查继良对这位夫人极为爱重,和她说话时慢声细气,温存有加。短短接触之后,夏夕对这对贫贱夫妻很有好感。 姜云姬指着两卷衣料说:“舅爷月内就要上场考试,舅奶奶体弱,我们帮他做两身新衣裳应急好不好?现在人人都长着一对富贵眼,舅爷要是太寒酸了,只怕会受人冷遇。” 夏夕看了看,姜云姬选的都是寻常花色的料子,反倒不如昨天大太太送给查继良的那几样,想一想,道:“春天的时候我不是买了几匹鸭蛋青和淡黄色的上好湖绸?何不拿一匹出来做?” 姜云姬摇摇头,“座师各有脾气,考生衣着不宜华丽,大方干净就好。” 夏夕脑子里立刻闪现了兰芝爹的影子,万一遇上这么一位主考官,穿得太好只怕适得其反,连连点头道:“对对对,你想得周到,就这么办。” 把给舅舅的礼品并二百两散银交给二门外的管家,嘱咐他亲自送去登科胡同,转眼却看见丫丫背着画夹从后门进来了。夏夕意外地问:“怎么你今天没去铺子?” 丫丫叹口气,“开张都小半年了,还没见人。如果石仙人的卦够准,钟言就在北京,没道理发现不了啊。等得我都快没信心了。“ “不要急,说不定他落在穷人家,暂时关注不到珠宝铺子呢?” 丫丫点点头:“我想过,以他的头脑,好好念一阵子八股文,没道理不如捷哥。难道穷得连秀才都考不起?” 夏夕笑道:”要真是这样,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我不也是穷丫头穷丫头配穷书生,我赚钱他念书,金榜高中洞房花烛,可以编一本子新戏,哈哈。” 夏夕也忍俊不禁,这丫头生就乐天派,抑郁狠了,找茬嚎啕哭一场,之后满血复活,还真不用为她的心理健康担忧。 午后,忠勤侯忽然派丫头来传夏夕,说定南侯过府,让她们姐妹俩一起到春晖堂相见。丫丫留在家里本就是为了看热闹,一听春晖堂,两眼放光地跟着来了。 夏夕牵着她的手并行,身后照例跟着几个丫头随侍。 夏夕就丫丫的身份跟她一通掰扯。若论待诏,那她就是侯府请的西席,属于客人一类,怕是不能这么削尖脑袋到处钻,把人家里的**都看得光光的。若拿她当丫头看呢,她明晃晃皇帝亲封的九品待诏,用纯王的话说,那叫大不敬,传出去连忠勤侯都是要吃挂落的。 丫丫一路嘻笑:“当待诏有什么好的?工资那么低,还被生身父母领走了,我只得个虚名。要因此连热闹都看不成,岂不亏大了?我就这么糊涂混着,有丫头之便利,无丫头之劳形,侯府上下人人恭敬,生怕冒犯了我,怎么算都是当个有来头的丫头划算。” 夏夕无语。 纯王叮咛之后,夏夕名正言顺地指了两个丫头专门伺候丫丫,闺秀应有的礼仪教养逼着她一样样地学起来。待找到钟言,看他的情况,再设法给丫丫谋个出身,让他们门当户对地结亲。平时丫丫也还配合,跟着宫里的教养嬷嬷混得烂熟,学了一手宫廷礼仪,蓦然间使出来像模像样,很有几分名门闺秀的风姿。可惜的是,一遇到有八卦的时候,她就果断地抛弃小姐范儿,身先士卒冲在所有丫头的最前头,其他人拉都拉不回来。好在这种种出圈的表现全在春芜院上演,大家对她格外担待,这半年丫丫其实比捷哥过得要自在。 进了春晖堂,偌大的厅堂里,忠勤侯、定南侯在上首就座,德雅抽泣着坐在下首。两亲家面目严肃地对她说着什么,看见夏夕进门,不约而同地住了口。 夏夕向二人福了两福,中规中矩地问安。定南侯眉目间透出深深的忧虑,看着她,勉强地笑了笑。 “德闵见过舅舅了?” “是的。” 沉静的回答,不多说一个字。 定南侯微微一滞。查继良回京,两个侯府遭受偌大冲击,长女明明身处风口浪尖,却淡定如恒,与德雅使性子哭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明明是看着长大的亲闺女,他一点儿也不了解她。 他嗽了下干干地喉咙,很艰难地措词:“是这样的,德闵,上午你公公到咱们家,说了你舅舅昨日回京的事。他现在想要讨回查家的全部财产,顺便也替你追讨嫁妆,你是怎么打算的?” “德闵对既往之事一无所知,一切任凭侯爷做主。” 定南侯又清清嗓子,“这个你自然是不知道。当日你娘出嫁之时,岳父将财产分成两份,一份给了你娘做嫁妆,一份是你舅舅的产业,委托我代为管理到他成年。你娘生你之后,自觉不久于人世,特意与岳父商量之后重新订立了一份遗嘱,将查氏财产分成了三等份,一份是你的嫁妆,一份给你舅舅,再一份写明是给咱家的……” 定南侯脸红了,视线转向别处,不敢看夏夕的表情。 夏夕依然沉静地坐着,德雅红着眼睛看了一眼夏夕,低下了头。 定南侯沉吟之后咳嗽,咳嗽之后又沉吟,折腾半天,不得不把话说完:“她嘱咐我好生养大你们两个,待你们成亲独立之后,可以获得查氏财产的三分之一。” 夏夕轻轻皱眉,自言自语道:“娘这件事办得好生份,把女儿和弟弟托丈夫照顾,居然还支付了劳务费。” 定南侯脸一红,低着头说:“我刚刚去了登科胡同,你舅舅不肯见我。他这二十年落魄他乡,一定吃尽了苦,怕是恨死我了。我辜负了你娘当日的重托,查氏产业理应全额奉还。这个事上我绝无二话,不会打半点折扣。你把我的话传给你舅舅吧,顺便帮我解劝解劝,让他容我一点时间清理,祖母年纪大了,脑子不转圜,她的工作也相当难做。你让继良千万忍一时之气,不要闹得满城风雨才好。我一锭银子也不会贪墨他的。” “舅舅虽然怨恨您,却不是蛮横不讲理的人。您有意还他的家产,尽可以直接与他商量,德闵是晚辈,又是出嫁女,不宜插手这些事吧?” “不是这么说的,查氏财产中有一半是你的嫁妆,这是两家当初约定好的。继良拿走一半也够他的了。” “我当日不是有嫁妆吗?那是哪里来的?” “是爹拨的自己名下产业。你娘去世之后,祖母当家,你也知道她老人家的脾性,手里那点权柄财物都捏得死死的,爹名下的东西着实有限。易嫁已经亏待了你,嫁妆上本来不该让你受委屈的,可是爹确实有心无力,我想好了,待祖母百年之后,我会把你娘留给你的嫁妆一分不少地补给你。” 夏夕看着这位信誓旦旦的父亲,不由得讥刺了他一句:“一分不少?昨天我可听说有一部分已经先期进了忠勤侯府啊。” 德雅听了这话,脸腾的红了,站起来对着夏夕说:“姐姐,你来的时候我正在埋怨爹娘,易嫁已经够乱的了,这陪嫁又是一本什么帐?怎么我的嫁妆里居然有你娘的东西?我若知道内情,一定不会要的。” 忠勤侯一过府就对德雅说了讨还嫁妆的来意,德雅不啻五雷轰顶。易嫁败露,许静瑜失去了对妻子的敬重之意,她一直千方百计地想要弥合裂痕。如今父亲忽然又来讨还嫁妆,无疑给他们危如累卵的婚姻关系雪上加霜。她生恐丈夫因蒙羞而迁怒于己,一时忍不住啼哭起来。心底里对父母都产生了怨怼之心,觉得他们没有一个人做事循理有章法,如果当初就不打易嫁的糊涂主意,她何至于活得如此艰难? “唉,打了一锅糊涂酱子。周氏偷看了我书房的文书契约,逼迫祖母为德雅添妆,祖母受逼不过,拨了一部分产业物事给德雅。其实也不多,德雅126抬嫁妆,绝大多数都是她娘自己的。如今你也知道这其中的关窍,周氏怕易嫁之后德雅太过寒酸婆婆不喜,把自己的嫁妆几乎全部贴上了。” 夏夕皱眉,她不是德闵本人,不想直接地跳出来争产。但这位侯爷说这番话,真当她是傻子好糊弄不成?“有三个儿子的女人敢这么做,并不是疯了没算计,她是有恃无恐。侯府的私库里堆着查氏的家产,外面传说舅舅死了,我又对此毫不知情,这笔家当理所应当是她儿子的了,周氏真打得一手好算盘。” 定南侯脸一红,“哪里如得了她的意?有我为你做主,她想什么都是白日做梦。” 夏夕笑了笑,“真好,有您为我做主。我斗胆打听一句,周氏从祖母手里讨了多少物业银子?” “不多,不多。” “这话我信。祖母岂是容易胁迫之人?周氏弄出这一笔,想必过程很不容易。” 定南侯尴尬一笑。 德雅气得内伤却不敢丧声谤气地发脾气,只是冷冷道:“容易不容易我不知,不是我的东西,我也不要。” 定南侯从怀里掏出几张纸,递给德雅。德雅接过去,不耐烦地扫了一眼,当场就变了颜色。 “这是你该退给你姐姐的东西,你好好整理一下,点清楚之后叫人给你姐姐抬过去就是。” 德雅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忠勤侯,又望了望他身后的屏风,眼里闪现出紧张和无措。 “当日给德雅的嫁妆如今又给我,我接与不接自己都没主意了。” 忠勤侯说:“原先没理顺,现在既然知道了,正该理顺了才对。你别想那么多了,本该是你的,还给你才是天公地道。” 夏夕叹口气:“我想问侯爷的是,您当日亲眼看着德雅带着我的嫁妆嫁给我的夫婿,心里就没有半点不自在么?” 定南侯脸上一阴。 夏夕又笑了笑,“我外祖父家的财产,连不相干的人都出手了,能抢一件是一件。您一定也为我争取过吧?我一直不相信我嫁妆里连娘的一件东西都没有,现在,您总可以告诉我是哪一件了吧?“ 定南侯脸上难堪,扫了一眼忠勤侯,忠勤侯坐在一旁入定,打定主意再不开口。 “唉,德闵,这些个家丑真是难以启齿。周氏的作为让祖母恼怒了好几个月,几乎每天都要发一场脾气。那种情形,爹实在不好再为你开口了。爹知道亏欠你良多,总想着日后再重重地补偿你。” “这话您说了好几回了,我一直想不通您怎么能安心看我受屈,而不制止?难不成您真打的是日后补偿我的主意?” “爹是真心的。我从没盯着你娘的嫁妆过日子,有些事也是身不由己。等爹能做主时,一定好好地弥补这些年的过失。” 夏夕低头笑了,“祖母不慈,父亲不爱通通可以变现折成银子,看来我还真要发一笔横财了。“ 定南侯愣了。 “娘的嫁妆不算是补偿吧?照您刚才的意思,那本来就是我的,所以即使全部拿出来,那也是归还,不是补偿。您是打算从您名下另外拨银子给我么?“ 定南侯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嗫喏着说不出囫囵话了。 “我想想看,我自幼被人冷眼相待,在亲人环绕中孤苦伶仃地长大,郁积了数不清的委屈和眼泪。我这十八年的苦难,心上叠加的累累创伤,这个补偿是必须要跟您讨的,应该日复一日地给我算个清楚。” 定南侯蔫了。德雅吃惊地抬头看了夏夕一眼,日复一日,她还真敢狮子大开口? 夏夕冷冷一笑:“德雅,你倒也不必气愤我要的银子多。你娘百般算计,品性如此之坏,却有侯府难得的舐犊之念,她真心疼爱闺女,你比我强。” “你还提?要不是为了你,我娘怎么会落到这等地步。” 夏夕点头:“说得也是。我无人疼爱,说这话其实还是真心的。我娘为了定了亲事,留了嫁妆,想我过得幸福。殊不知适得其反。侯爷,我鬼门关前走了这一遭,值多少银子抚恤?做了您的女儿,忍了这么大的冤屈不肯死,冥冥中还是不甘心不死心吧?我以为父爱是一种本能的怜惜与保护,而您显然不认同。既然您觉得拿银子就可以弥补这些年我的缺失和遗憾,我尊重您,请多多地赏我银子吧。” 定南侯被说得哑口无言。 忠勤侯看了一眼夏夕,又看了一眼定南侯,不由自主地摇摇头。 “还有,我原本是铁板钉钉的一位世子夫人,依了您的主意易嫁,身份降了一大截,连儿孙也跟着受害。我儿子失去的侯爵爵位,您给我抵多少银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卡文卡得写不出,吓得不敢露头,渣作者羞愧至极。 第129章 退妆 定南侯只觉得背上刷地一下冒出来一层白毛汗。 一个侯爵爵位抵多少银子?最简单的帐,值另一座侯府。但仔细追究起来,即使拿定南侯府的全部家当来抵,也只补偿了财物,仍亏欠着荣耀与权势。 定南侯深知长女受屈,一直想的是待到自己掌家之后好好补偿她,德闵有300万两的巨额嫁妆,公主都不及她有钱,哪里看得上父亲那点家底?他料想不及的是,补偿的话题一路朝着诡异的方向发展,引出一个无法承受的后果,越想越是心慌。 夏夕冷冷地盯着定南侯,心底是满是不屑。贪财忘义,硬生生逼死亲女,给点银子就想抹去罪孽?你做梦! 德闵所失去的,倾尽家财你赔不起! 忠勤侯是一等侯,三代侯爷均战功赫赫,威震全朝。许萱海16岁从军,战场拼杀30年,自身的功劳之大已足以为自己再赚一个爵位,只不过祖宗基业在先,他是嫡长子,不得不优先延续家族的传统。许静瑜是太平袭爵的第一代世子,按例他下面还可以传承两代。没大的变故,德闵的长孙都是稳稳当当的一位忠勤侯。百年忠勤侯府累积的家世财力均非人单势孤的定南侯府可以比拟。真要赔,定南侯赔光赔净都不够。 忠勤侯也愕然,他瞠着一双大眼瞪着夏夕看,虽恼恨定南侯行事无稽带累自家,这时也觉得问题严重了。 老七媳妇这是要把娘家一锅端了不成? 他一直不喜欢这个媳妇,也很不理解老侯爷和许萱河对她的赞赏。女人嘛,还是简简单单,羞羞怯怯比较好,德闵未免太过厉害,一回就把公公婆婆整治得颜面扫地,让他一想起来就觉得心里抽痛。定南侯也是个不知深浅的傻货,半辈子胡作非为,心偏得出奇,临了却说什么补偿的废话,这下被她顶得下不来台了吧?话是你自己说的,闺女句句都是尊重你,依着你。只跟你讨要三笔银子就破了你的家底,我倒看你怎么驳回? 眼见定南侯低头擦汗窘迫无措,不免有几分幸灾乐祸。 丫丫站在夏夕后面,低着头忍气忍得肚子痛。德闵冤深似海,易嫁直接逼得她香消玉殒,可这位渣爹却在言之凿凿地说什么补偿的废话。德闵一线温暖安慰也无,哪里能够撑到父亲补偿的一日夏夕果然给力,给他划出这么一道难题,够他难为了。定南侯无耻之尤,母子合谋贪昧德闵娘的嫁妆,如今事机败露,必定心如刀割。要了他的命他也舍不得再破家嫁女! 果然,定南侯沉默了。 忠勤侯觉得自己要不开口,就等于默许德闵的行为,传出去成什么话?他清清嗓子道:“哪有这样办事的?家业全给了你,一家老小不用吃饭了?” 德雅连定南侯也恨上了,你们父女俩尽管去争个头破血流吧。她提着嫁妆单子站起身来,“侯爷,容我先行告退,这就去整理嫁妆,该是姐姐的,一样不少地归还。” 定南侯点点头,赞道:“好孩子,难得你明白事理。” 德雅再次看了正堂的屏风,微微轻叹,转身姗姗地去了。夏夕趁机回头,看了丫丫一眼,丫丫向她偷偷竖起拇指,示意继续。夏夕脸上浮现了笑容。 定南侯想了半天,干干地说,“其实你娘给你的嫁妆实在已经很不少了。” 夏夕说:“不争多少,那都是娘的心意。娘不能亲自抚养德闵长大,只能用钱财来表达她的母爱。这是没办法的事。我万万想不到侯爷也会这样。打从懂事起,我就把现实温暖的渴望全部寄托在您身上,可您让我的感情世界一片荒芜。我不是孤儿啊,真是太委屈了。所以侯爷,我要您的补偿,您欠了德闵十八年的父爱,无论用什么方式,都请您一定给我。” 定南侯语塞了,无奈地看了一眼忠勤侯。 忠勤侯抬眼望天,他也想不出辙来。反正眼前的任务就是叫德雅退还嫁妆。德雅虽哭闹了一场,却也还懂事,这一出就算顺利过去了。只恨自己眼拙,跟定南侯这么个糊涂东西结了亲家。他这会儿被闺女刁难,叫作报应活该,说出口的话再怎么收回去,自己慢慢头疼去吧。 许萱河惦着家里,下午找了个借口,提前回府了。别处没去,直奔春晖堂而来。一见面,忠勤侯就把面见定南侯的经过述说了一遍,定南侯慨然承诺全数退还査氏家产的态度让许萱河大大松了口气。然后忠勤侯又将中午定南侯父女三人见面的情形绘声绘色地学了一遍,许萱河忍不住哈哈大笑。 忠勤侯怪责地瞪了兄弟一眼:“你还笑?老七媳妇真敢这么干,还不轰翻了全北京?你别忘了,她还有个糊涂四儿的名声呢。“ “那又怎样?是他定南侯自己提出补偿的,老七媳妇哪里错了?“ 忠勤侯摇头道:“我看定南侯的意思,就是想等老太太过世之后把德闵娘的财产全部归还给她。不少了,300万两银子呢。可老七媳妇不知足,说娘给是娘的心意,爹给是爹的。再三要求定南侯给她补偿。我也不能说她全无道理,但是这么赔下来,定南侯府还过不过日子了?为她也破家不成?传扬出去她还不得个大不孝的罪名?连我们也得受牵连。“ 许萱河笑着说:“老七媳妇委屈了十几年,故意难为他爹呢。她不会当真把娘家掏空的。当爹的不是说要给补偿么?那我就列个一二三出来,你给我补吧。定南侯受这场难堪那叫一个活该。哥你不用替他操心,给不起的时候,他才会认真思考他当爹的过失。我想这才是老七媳妇真正想要的。“ 忠勤侯呆愣愣地说:“这不成了闺女教训爹了?造反不成?“ 许萱河叹了一口气:“是谁说的,天下无不是的父母?那府里上下两辈,一屋子混账东西,老七媳妇着实可怜啊。定南侯还有三个儿子呢,既没长辈指点,有闺女的点拨几句算他造化。总不能一辈子糊涂到死吧。” “你这种话我听不懂。长幼有序,小辈以下犯上就是不孝。” 许萱河说:“就算你对,但是你能挑出老七媳妇的半点越礼之处吗?赔偿是他自己说的,闺女说了,娘死了,原本指着他疼爱自己,是他不疼,要给银子,闺女只好顺着他的意思来,哪有半点错处?呵呵,定南侯居然能生出这么个玲珑剔透的聪明丫头,真是奇事一桩。“ 忠勤侯摇摇头:“我看不是什么好事。今儿下午我忽然想起老七了。侯府从来没有过这么厉害的媳妇,你说老七降得住她么?这个德闵外表礼多恭顺,骨子里胆大得出奇,就没个她惧怕不敢的。这样的脾性,再有几百万两身家,老七的日子只怕不好过啊。” 许萱河笑得更厉害了,“那我不管,世上的便宜都被他一人占了,有没有那么大福气去享,让他自己掂量着办。” 话音刚落,丫头进来禀报,“八奶奶想求见大太太一面,请侯爷恩准。” 许萱河本能地留意起来,这边忠勤侯直接了当地说:“让她到这儿来。” 德雅进屋,看见许萱河在座,暗暗吃了一惊,后悔来得莽撞,少问了一句。这位二叔恬淡谦和,却是侯府中她最怕的人。果然,两人目光一对,他眼睛里就有一道冷电般的寒芒闪过,让人心中栗栗。 忠勤侯问道:“你大太太身子不适,闭门谢客,你有什么要紧事么” 德雅迟疑片刻,回道:“晌午拿到父亲给的嫁妆单子,德雅回去就把单子上列的东西全都找出来了。唯独一件血玉玉珮早先不知情被我孝敬了大太太。德雅好生为难,因此想见大太太讨个主意。” 许萱河冷电般的目光落在他哥的脸上。忠勤侯却有些疑惑,道:“血玉?好像老八跟我提起过。这东西有什么来历吗?” “爹娘未提过,德雅一无所知。“ “那你为什么会单单把这东西孝敬你婆婆?“ “禀侯爷,这真是巧合。我当日孝敬大太太还有几件玩器,觉得不够精美,血玉奢华罕见,配得上侯夫人的身份,一时起意就一并孝敬了。那几件玩器不在嫁妆单子上,所以我略过不提。“ 忠勤侯点点头。 “刚才德雅有个冲动,想把血玉已经孝敬了婆婆的事情直言告诉姐姐,看能不能求得她的谅解。但是姐姐做事神鬼难测,她要是不乐意叫喊出去,反教大太太蒙羞。思前想后不敢自专,能否请侯爷、二老爷一并指点。“ 许萱河垂了眼皮,低头饮茶。忠勤侯想了想,“没啥可指点的,趁人都不知,让丫头悄悄取了,你给一起退回去就是。“ “我整理了一下,东西装了好几个箱子,还有店铺田庄的文契与账簿,交接时需得有个见证人才行。“ 忠勤侯一听有理:“你都清理出来了?“ 德雅道:“只缺那块血玉。“ 忠勤侯对兄弟说:“这么办你看行不行?等会儿我就派车去接查继良过府,一来把定南侯的意思转达给他,二来当面把德闵娘的东西物归原主,让他当场做个见证。咱们大家都在场,看情形再说几句好听的,只要能把查继良安抚下来,琳丫头就能安安生生进宫了。“ 许萱河想了想,点点头,“那就到寿萱堂吧,让查继良也见见老侯爷。他老人家慷慨豪迈,正气凛然,哪里像个贪财的鄙夫?老八别躲着,也参加了吧。他这辈子太顺了,还没遇到过真正严重的危机。你等会私下慰勉几句,让他丢开顾虑,越是难堪越要当成磨炼。告诉他我说的,叫他尽管放心,他的人品全家人心里都有数,不会因着他娘的拖累就失了公允的态度。“ 忠勤侯一听连忙去布置。这边贴身丫头静悄悄地见了大太太,讨出一只锦盒来,德雅带着它不动声色地回了自己屋。 戌时前后,查继良被侯府马车接到了府外,忠勤侯兄弟亲自迎引他进了寿萱堂。 第130章 危机公关 知道德雅晚上要清退德闵娘的嫁妆,放学回家的捷哥和丫丫自是不甘寂寞,都吵着要跟她一起去看热闹。 吃罢晚饭,丫头忽然来报,二太太来了。夏夕连忙迎了出去。捷哥和丫丫跟在后头。 二太太已经进了春芜院的大门,对着她微微一笑,眉梢间难掩忧虑之意:“从昨个下午开始,一家子都乱了营了。思前想后觉得放心不下,老七媳妇,我有话想跟你说说。” 夏夕连忙把二太太往自己房中引,二太太挥手示意丫头们回避,丫丫拉着捷哥行了礼,很乖觉地跟丫头们一起退出去了。 二太太看着俩孩子的背影点点头:“七房交了好运道,捷哥和小待诏都是少有的聪明伶俐,眼见你也名满京华,老七在大同飞也似的升官,这会儿再来个舅舅帮你讨嫁妆,老七媳妇,你的恶运到头了,将来的日子定然是芝麻开花节节高。” “多谢您的吉言。” “唉,论起性情人品,才学容貌,你在阖府媳妇中样样拔尖,大太太原本是有眼光的。谁知道她半路上鬼迷心窍,打起了糊涂主意,还把一大家子蒙在鼓里。直到昨日下午我才知道你娘居然有如此庞大的身家,呕得我真要吐血三升。” 夏夕笑笑说:“二太太她是她,您是您,不必为她的错着急上火。” 二太太说:“傻孩子,你不懂,大家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谁也难以独善其身。“ “那,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外头去接舅爷的马车已经出发了,时间紧,我就不跟你兜圈子了。易嫁这个事全家都愧对你,但是丫头,你心里再憋屈,眼跟前可不是出气的良机啊。琳丫头入宫在即,这时候闹腾出丑闻,后果难测。你能不能看在她向来敬重你的份上,帮着家里的男人们一起做做舅爷的工作。 夏夕道:“二太太,虽说甥舅至亲,但是我们家的情况您是知道的,我和舅舅昨日才见第一面,几乎是陌生人,您觉得我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吗?“ 二太太叹了口气:”有没有你都得帮忙啊。琳丫头要是嫁个寻常姑爷,我还没这么焦虑,但是天意让她进宫,天威难测,万一皇帝生了厌恶之心,只怕琳丫头连个自诉委屈的机会都没有。打昨儿下午开始,我心里就有一把火烤着,每时每刻都坐立不安。男人们在外做官,背个臭名声,最多官升得慢一些,总还有个别的兴趣爱好。静琳若是不得皇帝敬爱,深宫里又见不到家人,连个安慰贴心的话都听不到,那日子该多么凄惨?我一想到这些就不寒而栗。“ 夏夕默然。 “老七媳妇,这件事能否平安下场,你的态度很关键。你父亲应承退还全部财产,事情眼见还能转圜,能否请舅爷高抬贵手,饶了我们这些不知情的人?” “二太太,琳丫头有您和二老爷这样的爹娘,一定会很幸福的。您的心意我明白了,会劝的。我舅舅一介布衣,势单力孤,大约也没有搞倒侯府的打算。” 二太太松了一口气,微笑地握住夏夕的双手:“真那样就好了。谢谢你,你这份情我记下,咱们娘们来日方长,容我慢慢回报。” 夏夕摇头:“此话言之过早了。如果我是您,我会提醒静琳做两手准备,有句魔鬼定律您听说过吗?最怕的事情一定会发生。“ 二太太大惊:“这又怎么说?” ”我舅舅如果能顺利地讨回家产,或许就放手了。恩科之后,要么做官要么继续读书,他都有正事要忙。昨日他也说了,境遇坎坷,更要刻苦上进,为外祖父争光。我舅母身体也不好,他很敬重这位糟糠之妻,一定舍不得让她陪着自己跟两座侯府制气。“ 二太太点了点头。 ”假如他拿不回家产,别无选择,一定会跟我家侯爷较量到底。“ “定南侯满口应承了啊,这不就没问题了?“ 夏夕笑了,摇摇头:“您乐观得太早了。我的祖母老太君,一辈子不疼儿孙独爱金银,她才是整个事情的关键所在。“ 二太太眉头立刻紧锁在一起。 “不管我家侯爷是怎么应承的,我娘的嫁妆其实都在祖母掌握之中,他只能去求祖母放手。祖母如果舍不得,他是半点法子也没有的。“ 二太太倒吸一口冷气,这种情形完全脱离了许萱河的判断,刚放下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丫头送上茶来,顺便禀报了一句,侯爷派人过来传话,舅爷已经过府了,现在正在和老侯爷叙家常,唤她过去。夏夕嘱咐丫头回话,稍后就到。 二太太六神无主,看着夏夕道:”这可怎么办呢?难道琳丫头真的没救了?” 夏夕拉住她:“您别这么担心,我不过是提醒您最坏的情况,眼下还没到那步田地。静琳有什么错处,无端端要承受这样的恶果?任谁都会不甘心,别说您还是她的母亲。“ 二太太大起知己之感:”是啊,若是我一手做的孽,还不会这么难受。琳丫头摊上失德的娘,怪不得旁人,只能怪自己的命不好。可如今这局面,大伯母!生生是一场池鱼之灾,真要呕死我了。“ 夏夕道:“只求佛祖保佑,我祖母能转过这个弯子来,大家都能勉强保全脸面。不过我斗胆多说一句,一旦追产落空,琳丫头把易嫁前后的事亲口告诉皇帝,好过皇帝从别人嘴里听到禀告。” 二太太怀疑地问:“有差别吗?” “有。” 二太太皱眉深思,心底里本能地害怕这种场面。 夏夕道:“危机控制是门大学问。如果事实俱在不容否认,主动公开好过抵死不认。您想想当初,易嫁的秘密一败露,侯府如果不增不减,坦诚认错,我继母就成了最大的责任人。侯府悖理易嫁少不了挨几句嘲骂,但世上通情达理的人毕竟多,谁都能理解侯府想给世子娶位贤妻的心思。再想到侯府知道世子未婚妻糊涂却从未主动提出悔婚,反倒是定南侯府要求易嫁,舆论自然转向,加倍唾骂继母不良,侯府无形中把自己也置于受害者的立场上,轻松从这场危机之中脱身。可是侯府那时一句非议都不想有,心存侥幸,选择了隐瞒真相,一年当中,全家为此费尽心机,我无奈之下也闭口不言,混到如今,事态反倒更加恶化了。“ “我知道你一直受着委屈,唉,你的心地为人,全家都敬重疼惜。“ “这是德闵投桃报李,理所应当。不过就事论事地说,策略不对,危机就控制不好。现在公开,侯府的错是贪财。虽然难听,也还不至于动摇根基。如果一意孤行,再弄出杀人灭口的事来,性质就完全变了。皇后本该德被天下,娘家一家子却胡作非为,那时她百口莫辩,真就万劫不复了。” 二太太感激地泪花都冒了出来,连连点头说:“你说得对,二老爷也是这么说的。决不能错上加错,越陷越深。” 夏夕笑了:“二老爷英明有德,真是侯府之福,静琳必定安然无恙,您就放心吧。“ 二太太也笑了:“我怎么觉得你的智计一点儿也不弱于他呢?“ “当不起二太太这般赞许。其实我也有私心的,一求自己声名昭雪,二求舅舅平安度日。想出这个法子实在是先利己,后利人。“ 二太太徉怒地瞪她一眼:”我就知道,在你心里,我们这些人全都是外人。” 夏夕一呆。 二太太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夏夕讪讪地挪了过去,拍拍她的手背,心虚地说:“顺嘴这么一说,您别计较了。“ 二太太正色道:“想要我恕你,就把你心里有关这事善后的想法全都说出来。” 夏夕一脸苦相,手指在太阳穴上不住揉搓,苦思冥想当日选修的公关课的内容,危机公关5s原则,考试还考过的,是哪5s呢? 二太太忍不住露出笑容。 “第一条就是承担责任,不要推诿。既然要向皇帝招认,就要有认错的态度,推诿只会显得没诚意没担当,反倒引起他的反感。静琳认错不辩解,皇帝反倒会替她分割责任。她是晚辈,又是侄女,伯母犯错与她有什么关系呢?这不正是您想要这样的结果吗?” 二太太点头道:“对对对。” 夏夕继续苦思,“第二应该是真诚沟通。就是所谓诚意,诚恳,诚实。老老实实说明过程原委,不修饰错误,不回避问题。皇上就算能够原谅侯府的错误,但一定不会原谅静琳当面说谎。” 二太太叫了出来:“太对了。还有呢?” “速度第一。要快,不能拖延。如果皇上从别的渠道听说了,传言总是经过加工,说不定就传得很离奇很有恶意,这时再坦白就被动了,静琳的每一句话,皇上都会拿别人的话来验证,先入为主,诚实也变得不诚实了。” 二太太听得呆了,“你说得太好了。还有吗?“ 夏夕又想了半天,记忆实在有点模糊,只能按着自己的理解顺口发挥:“侯府上下对此事应该众口一词,不能从家庭内部传出不同声音,一旦家庭成员嘴里还有另一种说法,一锅水就浑了,势必引发新的信任危机。“ 二太太的头点得都快掉下来了,不住口地催:“想得周到,还有什么你快点说啊。“ “第五个应该是权威旁证了。要请重量级的朝中大佬出面说好话,侯府家风清明,子弟也正直可靠,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犯错在所难免,请皇帝从轻发落。这比自己喊冤要有用。“ 二太太挑起大拇指,赞了她一句:“难得你句句有理。照这么来,我心里好像有底了。” “易嫁想永久地瞒住世人是不可能的。我和德雅是妯娌,来往的亲戚大都是同一波人,我的糊涂名儿当初又格外响亮,姊妹俩一痴一慧是两个极端。时间一久,发现我不是那么愚蠢的,势必疑惑议论,如果有人当面问您这是怎么回事?您替我继母周氏说谎么?不过我毕竟年轻,见识有限,您跟二老爷再仔细斟酌一下吧。” 作者有话要说:  无良作者惭愧至极,偷偷进村,打枪的不要。 第131章 产 当夏夕,二太太,捷哥丫丫等前往寿萱堂时,路上意外地遇见了大太太一行数人。夏夕按下疑惑,避让在道边上行礼。二太太有点尴尬,笑着对大太太说:“大嫂也是去会亲戚的么?” 大太太停住了脚步,扯动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是啊,继良过府,第一个就要见我。二老爷大发官威要我闭门思过,我本来是不敢来的,偏偏老侯爷的丫头立逼着出门,只好冒着危险走这一遭了。二老爷若是恼了,还请二太太帮着求情几句吧。” 二太太连称不敢,大太太的目光钉子一般地盯了她一刻,然后又冷冷地斜视了夏夕一眼,鼻子里一声冷哼,掉头而去。身后一群丫头尾随着她,大气都不敢透一口,脚步沙沙,默默地走远了。 二太太望着背影,叹了一口气:“唉,一家子都失了常态了。” 夏夕问:“怎么了?” “你没看见大太太的神气?平日里那么冷淡从容,这会子又恼恨又狂躁,眼睛血红血红地盯着人看,怪吓人的。我刚还看见,她居然穿着一条有皱褶的缎裙就出门了,我一辈子也没见她这样过。” 夏夕淡淡地说:“心里有恶念,脸上难免要挂相。杀棋都会紧张,更何况杀人了。” 二太太叹了一口气,“唉,大半辈子的妯娌,一直也算和睦。她管家几十年,周正平和,滴水不漏,对下人奴婢赏罚有度,慈大于威,阖府敬爱的大太太,如今怎么变成这样?” 夏夕苦笑:“怪我吧,我大约就是她命里的劫数。” 二太太握着她的手,摇头道:“可别这么说,你没做错什么,前日因,今时果,怪她自己打错了主意。” 一路谈说进了寿萱堂,丫头张起门帘放他们进入大堂,大太太已然落座,正端了一只杯子饮茶。老侯爷和查继良寒暄得正欢,老太太和许萱海兄弟俩在堂中作陪。 许萱河站起来向查继良介绍了自己的夫人,二人端端正正地互相见礼。二太太落座之后,夏夕特意把捷哥和丫丫介绍给了查继良。查继良深深地望了捷哥几眼。 二太太说:“一直知道德闵唯有您一位至亲的娘舅,今日总算见到了,真是大喜事。本该早点过来的,贪说话,略迟了些。刚才跟您外甥女聊得投机,我竟觉得获益良多。德闵聪慧过人,一定是得了外祖家书香门第的好传承。” 查继良想了想,拱手谢过:”谢过二太太夸赞。德闵或许不笨,但她自幼没亲娘呵护,胆气弱,面情软,谁对她好她就感激谁,若是顺势再提几条要求,难死她恐怕也说不出个不字。” 忠勤侯听得眼睛都瞪大了,这位舅舅护短得出奇,真把他外甥女当成小白兔么? 查继良转身对着老侯爷握拳作揖,道:“求老侯爷答应继良一个请求。” 老侯爷道:“有话尽管直言。” “我这趟回京,德闵夹在娘家、婆家、舅家中间,处境最是艰难。咱们三方任谁都觉得她应该向着自己说话,她偏一方,就得罪另外两方,不孝的罪名可不是好背的。继良二十年来对她少有照应,实在不忍她因我而再受委屈。所以继良想恳请老侯爷允准,让德闵置身事外,三方三不帮。” 二太太有点脸红,她去春芜院可不就是想这回事么? 老侯爷一时没了主意,看了一眼二儿子,许萱河皱着眉头,紧张地思索着查继良的用意。 “我回京原本计划办两件事,一件恩科,一件追产。如今情况有变,我的烦心事又添了一样,就是德闵的婚事。定南侯无德,闹什么姊妹易嫁,害我姐姐的独生爱女被迫做了庶子填房,此等屈辱继良闻之欲狂,捅了定南侯也难销心头之恨。” 侯府老少面面相觑,不免尴尬。 老侯爷脑回路与众不同,不生气,反倒对査继良兴起知己之感:“唉,易嫁何尝不是我们的伤心事?俗话说,一代好媳妇,三代好儿孙。德闵性情人品百里挑一,本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好宗妇,如今易嫁换来个继室之女,心术德能样样不堪。我能责怪谁?如今打断胳膊袖里藏,人前不敢提,提起来打脸。夜静了,愁得我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哇。” 查继良道:“昨夜侯爷和二老爷寒舍行罢,继良也想了很多,比起恩科追产,这桩婚事如何了局反倒成了最棘手的问题。” 捷哥叫出了声:“了局?不要啊!” 夏夕微笑着摇摇头,示意捷哥不要插嘴。 老侯爷言道:“老七的出身差了些,但是性如烈火,易嫁对他不公,说不出口,一怒之下从了军,如今文成武就,已是朝中英杰。我府里孙子辈共有嫡子四人,论起功名成就,人人皆不如他。” “忠武将军的血性我是佩服的。昨天外甥女告诉我说,姑爷新婚期间赌气从军,夫妻相处日短,情分极其稀薄。战场上的大英雄不一定就是后宅里的好丈夫。德闵活得如此艰难,我不会任由她伤心一世。” 捷哥忍不住叫了起来,“您可别冒冒失失分开他们,我爹挺喜欢七奶奶的。“ 査继良深深地注视着捷哥,点点头:“我不会轻率处理的,这事最终由德闵说了算。如果她觉得不幸福,我会替她出面,请老侯爷答允和离。“ 几个老的变了颜色,老太太叫出声来:“和离?” 夏夕说:“舅舅,您不怕有碍家声么?” 査继良点点头:“总不能让易嫁扎得你一辈子流血流泪。好命我们认,被人拨弄陷害还要不声不响地忍受,我查家没这样的规矩。” 夏夕油然感动,独自坚持了这么久,熬来了援军,有个舅舅还真好呢。 “你慢慢想,不急。不论他是多大的英雄,如果不够贴心不懂敬重,我们就和离。和离之后,仔细打问,找个知冷知热的男人,这辈子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夏夕骇然。 忠勤侯实在听不下去了,“继良莫要错劝外甥女,离婚再醮是个什么名声?还有好日子过?没听说过。” 捷哥翻翻眼睛,对夏夕撇嘴,表达心里的不满。这年月离婚是好耍的?几百万人也出不来一个离婚女,绝对是这时代的异类,背着再醮的名声,想找个比老七强的万不可能。 可是夏夕的心里瞬间想起侍琴,与通房和平共处的婚姻宁可不要。 “舅舅,您不是说今天要去找找外祖父留下的文书契约么?找到了没有?” “正要告诉你,找到了。外祖父留下的嫁妆清单和分割家产的文契,上面有定南侯的亲笔画押,还有四位朝臣做证,有了这些东西, 什么都不必了。” “哦。” 夏夕松了一口气,有个德闵娘的嫁妆,她自立的本钱就更雄厚一些,好消息。可是査继良的脸上却现出一抹惨淡的笑容,紧跟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舅舅?” “我想起我幼年时候,在家乡,用大姐姐给的二百两程仪安葬了父亲,手里就所剩无几。家里还有几亩茶田,几个老家人虽然不善农事,也不得不下地干活,不然就没有了衣食来源。我自己求了族长许可,进家学念书。査家是个书香大户,为官为宦的不少,家学供应充足,凡念书的学童中午管一顿饭,年末成绩拔尖的前三名可以每人领六两六钱银子。以我当时的眼光看,这笔钱无疑是一笔巨款。我念书的底子是父亲亲自给打的,本来就扎实。因为想领这笔银子,我念书格外认真起来。“ 老侯爷点点头,”做得好,再穷也不能不念书。” “父亲做过四品官,家财不知所终,独子穷途末路,回来托庇族人,族亲们甚是不满,不免当面也冷言冷语。家学里学童众多,上行下效,就有小孩子故意往我的饭里丢土块洒墨点,以此为戏。老家人以为我每天中午在学堂里有饭吃,还挺高兴,其实很多时候我都饿着肚子。很快我就学会了偷东西,只要能吃,无所不偷。师傅是个好人,发现了之后劝了我很多端正品行安身立命的好话,又敲打了几个领头调皮的,学堂里总算没有人再往我饭里撒东西了,不过厨房时常做少了饭,我还是经常挨饿,饿狠了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一场,偷吃的毛病一直难改。这么过了小半年,那年冬天考试我拿了第一名,满心自豪,以为可以领银子过年使,结果族长把我叫去了,告诉我说好几个族亲一直找他抗议,我的父亲早年易姓,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所以我根本就不该是姓査的。那六两六钱银子是专门奖励査氏优秀子弟的,我不能领。我既不姓査,自然也没资格上査氏的家学,来年春天我若想再去学堂,就要和外姓人一样交束脩,中午吃饭也要另交饭钱。” 夏夕听得不忍,老侯爷拍着扶手大怒:“混账。这点心胸度量居然也能当是族长?别说你就是个姓査的,就是不姓,孤儿流落至此,査家高门大户,哪里就缺了你这几口饭吃?大家血脉相连,如此作为,让人齿冷。“ 査继良笑笑说:“幼年时我天真骄纵,父亲一死,我从九重天上极速坠落,迅速尝尽了世态炎凉,亲人无情最是伤人。” 在座的全部默然。査继良孤苦伶仃,大太太已算他的至亲。可她眼睁睁地看着稚龄的孩子踏上漫漫旅途,连一声叹息都不曾让家人听到。 忠勤侯重重地拍了一下扶手:“你大姐糊涂,唉,妇道人家,真是不知该说她什么好。你家里这些事她只字没提过,我们一无所知啊。我要早知道定南侯如此无情无义,肯定会接你过府的。定南侯是你姐夫,我也是啊。唉,气死了。” 大太太一声不吭。 査继良笑了笑:“眼看托庇族亲的打算落空,我被迫卖掉最后几亩茶田,遣散了家人,只剩一个老管家。去桐城路上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要是岳父也不认我,我就做个偷儿吧。幸好,世上还有他老人家古道热肠重信守诺,把我养大成人。这几日我常常想,万一我昔日当了偷儿,如今跟定南侯对上,一个偷儿告另一个偷儿,无论输赢都辱没祖宗。” “我觉得不算,您真当了偷儿也是生活所迫,外祖父能理解的。” 査继良红了眼圈,当着众人的面不好意思流泪,用手掩住了额头。待到心上这一阵酸楚过去,他眼睛潮湿地看着夏夕:“你知道咱二人名下有多少财产么?” 夏夕摇摇头。 “现银一百六十万两,山林九处六千二百亩,田庄二十个,良田三千三百亩,铺子七十六间,江南江北宅子共三十五所,各类珠宝玩器七百八十五件,当年这笔财产合计价值六百三十九万两。其中绝大部分在江南和四川。北京有二十二间店铺,四所宅子,五个田庄,仅北京一地,每年出息十五万两白银。” 夏夕听呆了,那一串数字滔滔不绝地从査继良嘴里流淌出来,头绪听乱了,心上只觉得匪夷所思,简直不相信你自己的耳朵。 査继良看着她惊讶的面孔,苦涩一笑。 夏夕摇摇头,“数字好乱,那我们到底有多少钱?” “契据上明白写着呢,你娘出嫁之日,共计六百三十二万两。这笔财产一年收益是四十一万两,不知这些年定南侯府经营得如何,就算每年一半的收益,二十年累计下来也超过四百万两,我们俩每人大约应该有五百万两左右。” 夏夕被这巨大的数字吓傻了,她目瞪口呆地看査继良,査继良也看着他,慢慢地,査继良眼底泛红,泪水再次盈满了眼眶。夏夕的鼻腔也随之酸了起来,视线变得模糊一团。 “这不可能的。”夏夕道。 “白纸黑字,确定无疑。你娘的嫁妆全部归你,现银一百万两,山林田庄铺子宅子样样俱全,北京城里二十二间店铺全部给了你。云贵之间还有一座铁矿也是你的,这个铁矿尚未开采,据说一年可以有二十万的利润。说起来我们俩平分家产,实际上给姐姐的远多于我的,所有的珠宝也都留给了她,也就是留给了你。这是外祖陈氏几代人积累下来的,你娘比我更有资格继承。” 不矫情地说,夏夕的心里确实很高兴,但一念及德闵,高兴就退色了,代之以一种凄怆和无力的感受。生得富贵锦绣,却死得一无所有。 百感交错间,连呼吸都会让心室抽痛起来。 甥舅相对,无声地落下泪来。 两个孩子失去了亲人,财富,童年,天真,热情,信任,还有含苞正放的美好生命。 只是因为亲人的背叛与遗弃, 夏夕低着头,不许自己的视线去寻找那位姨妈,可她全身的每一个纤维都感觉到了她的存在。这种认知闪电般从心上划过一道裂口,她觉得那道旧伤再次溃疡了,冰冷的恨意一瞬间变得火辣辣的。 老天作证! 她努力了,想以一颗仁爱的心懂得和理解一个母亲的作为。 最终,她还是无法原谅。 第132章 赏玉 老侯爷默然半天,这时候开口道:“我是个老派人,信的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是赦无可赦,我不会用七出之条处分女眷。早先误信传言,我也对老七媳妇有过慢待。当意识到这孩子人品难得时,一家子对她如何,你让外甥女自己说。” 夏夕轻轻道:“大家都对我很好。” 査继良道:“昨天外甥女也对我言及老侯爷慈爱公允,对她颇多回护,继良感激在心,这里代先父及亡姐谢谢您了。“ 老太太听得心酸起来,说:“查家舅爷不必说这些客气话,反倒生分了。” 老侯爷点点头:“易嫁把他们二人捏合到一处,论起来,俩人都受了大委屈。丫头临上轿服了毒,老七也存着死志去投军。论起恨,两个人恨我们这些老的只怕远远甚于恨对方,老七媳妇,是不是这个道理?” 夏夕低下头。 老侯爷对她说:“但是这桩婚姻并不是一无可取。你为老七折节宴请下人,老七又特地为你修了间浴房,夫妻相处寥寥几日,彼此却是有礼有情。老七性子虽然刚硬,却不是他爹那样的蛮汉莽夫,疼媳妇他是会的,只是现在打仗,顾不上家里。等到战事平息,他总得回家,你德容言功样样出挑,又把捷哥教导得这么出息,于他更是大功一件,他一辈子敬你谢你都来不及,哪里还能够伤害你?舅爷不知道这些个事情,也年轻气盛,把醮妇再嫁想得太简单了。和离之说,万万不可。” 查继良不肯让步,脖子一拧,道:“若他们夫妻和睦,继良自然乐见其成。说句心里话,如果德闵当真庸懦无知,事事依顺丈夫,我还不会如此担心。偏生她满怀锦绣,聪慧过人,等闲男人也不及她。七少本就是个偏激要强的性子,军中历练久了,更是一呼百诺言出如山,只怕未必欣赏她另有主见,反将优点看成她的短处。” 忠勤侯眼珠子直牢牢地瞪着查继良,觉得读书人果然很神奇,这番话有没有说中老七暂且不知,但是显然是说中他的心思。女人嘛,要那满腹锦绣干吗使?温顺听话才是本分。老七讨了这房媳妇,想过省心日子难着呢,偏偏老侯爷跟兄弟咬紧牙关一径说她好。 老侯爷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宗妇变成了庶子媳妇,侯府已经吃了大亏,说什么也不能许诺和离,一屋子的长辈守不住老七一个媳妇,等他打仗回来,当祖父的拿什么脸面见孙子? 许萱河见老侯爷和查继良发了倔劲儿,互不相让,连忙圆场道:“父亲莫急,和离现在只是一句话而已。舅爷也说了,若是他们夫妻和睦,他乐见其成。假如将来她跟老七真的处不来,想走,恐怕依了她才是真疼她。” 老侯爷瞪着二儿子:“外头世路险恶,一个孤弱女子支撑门户,岂是简单的?就算不愁吃穿,可美貌富裕的年轻女眷,只怕更容易招揽别的祸患。” 许萱河笑道:“那是后话,若真到那一步,咱们也不能袖手旁观,由着外人欺负她。不说别人,捷哥先就不答应。” 捷哥连连点头,“没错,我肯定不能听之任之。” 老侯爷问:“那你舍得你家奶奶走吗?” “当然舍不得。她一走我们家就散了,我想起来就觉得不安。但就事论事地说,易嫁犯了错,和离是纠错,我们没资格拦着七奶奶。” 老侯爷问:“那你爹要是不肯和离呢?你向着谁?” 捷哥圆溜溜的眼睛转向夏夕,夏夕轻轻道:“并不是现在就要和离,舅舅不过是在帮我争取自主的权力。你懂的,如果我提出要走,那我就是真的忍不下去了。” 捷哥郑重地说:“那我站在你这边。” 老侯爷着恼了,作势要捶他,道:“这个小子谁给吃就跟谁走,不是我许家的种。” 丫丫急忙拉着捷哥往夏夕背后躲,老侯爷够不着也就作罢。 许萱河笑道:“您舍不得好孙媳妇,我跟您是一样的。舅爷只求外甥女过得舒心,存了个考量观察老七的心思,人之常情嘛,您有啥可急的?要是真不放心,咱们多给老七写信敲打他也就是了。老天待他着实不薄,叫他加倍温存体谅媳妇才是知恩惜福。” 查继良脸上出现了笑容,道:“谢过二老爷。您说话入情入理,正中继良的心思。我盼不得姑爷和德闵举案齐眉,大家都少了折腾,德闵也全了名节,皆大欢喜。” 捷哥道:“我也盼着这样。” 査继良笑着点了点头,转头对夏夕说:“伶俐聪明,兼明白事理,果然是好孩子。” 夏夕指着丫丫说:“这两个孩子,是我心上最着紧的人。他们俩对我也比祖母和父亲更亲几分。” 査继良笑容微敛,对许萱河说:“我深恨定南侯,原计划借着追产大闹一回,让他身败名裂。不料昨天您说了那样一番道理,您走后我想了一宿,觉得您提醒得很有道理。再不好他也是德闵生父,父女现在隔着心,未必将来也这样,我要闹得不可收拾,她心里不安起来,我倒不好交代了。” 许萱河大喜,说:“继良果然仁义,德闵有福了。” 查继良叹了口气,“继良在世上再无别的亲人,彼此是个依靠,当真不想让她心里怨我。” 夏夕觉得心里一股暖流涌过:“舅舅,您这份心意,德闵谢过了。” 查继良道:“钱财最是考验人心,那么大一笔财富,定南侯经不起诱惑也在意料之中。査家家财万贯,却无人可托,这大概就是德闵和我命里的劫数吧。想到这里我也就释然了,算了,只要他如数归还了査家的财产,别的事情我就放他一马。父亲在世时常说:让人一步自己宽。我也核计了,退产归退产,于情于理他都该退。可逼得太过了,就难免自取其祸,害人害己。” 许萱河击掌叫绝:“正是这个道理,我以为继良你受屈二十年,很难转过弯子,正不知该怎么劝你呢,难得你这么快就想明白了。” 老侯爷道:“是这个理儿,凡事不可太过,处处留有余地,方是积福之法。继良虽然年幼失怙,心田却是难得的。査氏必有后福。” 査继良致谢。 忠勤侯道:“定南侯今日说,你姐姐去世前留了一份新遗嘱,把所有家产分成三份,你们甥舅各一份,给他有一份。这是事实么?” “是的,确有此事。我手头上也有这份证据。”査继良回答道。 “不必担心,定南侯自愧没有尽到抚养的责任,说了査家的财产他一文不取全数退还,只求继良你别闹大。他父兄在世时也是一代英雄,他袭着他们的爵位,不想自家的丑行传扬,给先人抹黑。” 査继良点点头:“他不耍花样,我就成全他这点孝心。如果他抠抠索索,还想从中渔利,那我是寸步不让的。” 许萱海道:“不会不会,定南侯很爽快,我看这件事顺顺利利就能了结。” 査继良点头:“我做好两手准备就是。大姐,父亲破家嫁女之时,找了四个证人,其中第一位就是秦姑父。您知道这事吗?” 大太太点头。 “万一事情不顺,需要有证人帮我上堂作证。秦姑父仙逝之前,对此事有无安排?” “我父亲一生清贫,最厌富贵奢靡,当日迫于舅舅请求,不得不签名画押,回家后很是烦恼,生怕卷进钱财官司,污了一世名节。他临终时没有提起此事。我猜想,这些证据若他没有销毁,就一定在我大弟弟兰霜手里。” 屋里人不由得皱眉。 “兰霜哥哥现在何处?” “他在禺州做刺史。你可以写封信去问问他,书信直接递到刺史衙门就行。” “谢谢大姐,我会一个个联系这几个证人。需要的话,兰霜哥哥能否为我进京作证?” 大太太道:“说不好,兰霜在某些地方颇似我爹爹,争竞钱财这种事通常是避之唯恐不及的。” 查继良愣了一下,笑道:“我爹爹在世时赞过秦姑父高情远志,如崖边孤月,皎然无尘。我自己念念不忘追讨家产,还要扯别人的后腿,倒有几分自惭了。” 许萱河看了一眼大太太,没有吱声。 夏夕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丫丫,皱紧了眉头。 丫丫会错了意,还以为夏夕让她发言,不假思索地就开了口:“不是这样说的,秦老大人当初既然应承了作证人,他就有作证的义务和责任。再皎然无尘,岂不闻君子一诺千金?再说查家破家嫁女是实,又不是要他帮着说谎,又怎么会玷污了他的名节呢?” 大太太面色一冷,厉声斥道:“放肆。” 丫丫一惊,本能地往夏夕身畔缩了一下,脸上挂上了怯色。 夏夕掩口示意她闭嘴,转脸对査继良说道:“舅舅,崖边孤月,性情高冷,不染尘垢,只怕指望不得。您试试联络别的证人吧。咱甥舅二人有命富贵,没命受穷,不要强人所难才好。” 査继良默默地点头,“说得是。” 这番话在大太太听来,当真刺耳。夏夕一贯拿她不当回事,这会儿连她的父兄也一并无视。被拘禁一夜,颜面无存,大太太内心本就万丈狂澜,这会强自按捺,脸色十分难看。 夏夕装作没留意,继续说:“自惭您却大可不必。捷哥近来在读《孟子》,我闲来听了几耳朵,倒是有些领悟。孟子有云:非其有而取之,非义也。按这个逻辑,反过来说,本吾有而索还,义之所在,理所当然尔。外祖将您和家产托人代管,不恭地说,这件事上非义的不是您,您是受害者。若是您讨不回来,这个社会反倒失去了公平正义。” 许静瑜和德雅相伴进了屋子,后面几个仆妇,抬了几只箱笼。听到这句话,两人同时一愣。 査继良也没见过这种女眷,明着开导他,话风里机关重重,隐隐却在讥刺婆婆,不由得暗暗担心。 “孟子还说: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不合道义,一碗饭都不能乱吃,因为合乎道义,舜接受了尧的万里江山也不惭愧。这段话您不会不知,堂堂正正该做的事,偏引以为耻,是与非都混淆了。您就是这么念书的?” 在座的谁都不傻,这通引经据典含着多少骨头,大家都心里明白, 大太太黑着脸,心火越烧越旺。 査继良飞快地扫了一眼大太太,低下头,笑得肩膀都抽动起来:“想不到德闵竟有如此学问,舅舅受教了。” 夏夕嫣然一笑,“班门弄斧,让您见笑。” 忠勤侯这时候站了起来,望着许静瑜道:“东西全部都拿过来了?” 许静瑜道:“是。” “把定南侯给的清单交给舅爷,让他清点明白。” 査继良这时再不客气,接过许静瑜递来的单子,递给了捷哥,说:“你念,我来盘。” 许静瑜和德雅多少有点讪讪的,也不多话,默默地在后排找了个椅子坐了。 捷哥念到:“西郊七十里,槐树庄,田产四百一十五亩,林地150顷。” 德雅的丫头端过一摞账册,大约有四五本,显然是历年来收入支出明细账。査继良翻了翻,最早的一笔账在靖德四年,距今三十多年了。 “西郊四十里,小靳庄,田产一百三十七亩,庄子一座,房舍三十八间。” 又一摞账册奉上,略薄一点,査继良翻看时间,这块地比槐树庄的日子更久远。 “大兴,小北村,林地30顷,旱田二百二十亩。沙地一百四十亩。” “南城,正阳街铺面四间。” “西城水井胡同,三进四合院一处。西城帽檐胡同,二进四合院一处,水厂一间。东城四截胡同,二进四合院一处。东城毛笔胡同,三进宅子一处。” “杭州,临湖铺面一间,双碑巷铺面二间,城关北街铺面一间,县衙西侧杨花巷铺面连排八间。” ”杭州,宅子四处,房舍一百二十六间。 “嘉兴,缫丝作坊一处,锦绣织坊一间。布匹织坊一间。” “湖州,聚星阁湖笔作坊一间。” ...... 在座的人越来越惊,定南侯说贴给德雅的嫁妆不多,但是一样一样盘点下来,这笔产业已是相当可观。夏夕想起当日回门,樊老太太郁积的怒气,倒真心有点理解起她来。一辈子爱财如命,被周氏硬生生从嘴边上抢走了这么一大笔产业,也怨不得她怒气勃发,悍然击碎了德雅的新婚梦幻。 德雅低着头,不看大家的表情,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酸辣咸涩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母亲以告诉德闵实情为要挟,逼得祖母被迫让步,费尽心力弄来的,如今却要一样一样还回去,白落一堆耻辱,真是何必当初?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几乎同时,许静瑜也暗暗地换气,心上压着巨石,整个人如在炼狱。 这时候捷哥念到了古玩首饰,第一个就是:极品血玉凤凰珮一枚。 夏夕心里一动,说道:“等一下。” 满屋子的人都转头看她,她对丫头说,“把那块凤凰珮拿给我看看。” 丫头郑重地打开一只锦盒,托着盒子送到她的面前。夏夕伸手从锦盒里抓起那块血玉,光滑绵密的质感无以伦比,握在手心,温温润润的,像半融未融地油脂一般细腻,举起来对着烛光照一照,朱红的颜色内敛而深邃,浓得鲜血一般,透出一种妖异不祥的美,直让人色授魂与。 站在她身边的丫丫倒吸一口气,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惊叹:“好......好漂亮!” 夏夕转头看她,丫丫的视线被牢牢地锁在这块美玉上,脸蛋儿发红,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你喜欢?” “美哭!老天,怎么可能有这么美的东西?” 大太太闪电一般扭头对着窗子,以掩饰自己的表情,夏夕只来得及看到她的后脑。这块血玉堪称天地至宝,抓在手里,立刻就能感应到它神秘而强大的吸引力。她信了,这块玉成就了少女兰芝最美丽的梦,只可惜,她天生凉薄,把爱惜她的人辜负得彻底。 众目睽睽中,夏夕将那块血玉轻轻地挂在了丫丫的脖子上。 丫丫珍爱地抓在手心里仔细端详,不停地赞叹。 夏夕笑道:“这么喜欢啊?那就赏你了。” 满屋哗然,丫头们眼红地看着丫丫,无不羡慕她的运气。 大太太似有领悟,她忽地回过头来,愤怒地瞪着夏夕,眼睛里喷出火来。德雅傻呆呆地凝视着丫丫胸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老太太和二太太同样受到震撼,互相交换了一个惊异的眼光。 丫丫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不行,这个很贵的。” 夏夕按住她的手,“拿着吧。8两银子就把你给买来了,想想都替你屈得慌,这块玉就算补偿。” 丫丫看着夏夕,眼圈忽然红了,“奶奶,你对我真好,可这样不可以的。” 夏夕切了一声,“有什么不可以?我被钱欺负得死去活来,打今儿起还就任性了。你好好收着吧,现在小,别弄丢了。等及笄之后再戴不迟。” 听到及笄二字,大太太再也无法忍耐,她挥手把茶几上的茶杯打得飞了出去,怒喝一声:“贱婢这般辱我,我岂能与你干休?” 作者有话要说:  妈妈咪啊,写得我好累。这章超字数了,能求表扬不? 第133章 觉迟 大太太冷不丁地喝这一嗓子,吓了大家一跳,全屋的人都转头看她,夏夕安抚地摸摸丫丫的头发,也转过身子。 “你大言滔滔,意存挑衅,当我听不出来?长辈们怜你自幼受屈,好意待你,你就敢目中无人蔑视婆婆么?既然这么爱掉书袋子,那你知道敬顺之道,妇之大礼么?知道舅姑之心,莫上曲从么?知道妇如影响,焉不可赏么?” 夏夕一听,这是拿女诫跟她论战了,不假思索地回道:“姑云不,尔而是,固宜从令;姑云是,尔而非,犹宜顺命。勿得违戾是非,争分曲直。德闵初嫁之日奉命抄过三十遍,字字在心。” 大太太火更大。 侯府上下皆知,大太太甚少失态,皱眉已然相当严重。这时候她言辞激烈,大发雷霆,一般媳妇早都吓傻跪下请罪了,可这个媳妇,举止优美地依礼站起来回话,头虽然微微低着,可腰子挺得直直的,看不到半点胆怯狼狈,敬畏惊慌,只有一脸装出来的尊敬——大太太宁受白眼,也不愿看到她尊敬的表情。 身为忠勤侯夫人,二十多年所到之处人人敬重,高贵是她的化妆品,受逢迎是她的滋补药。她从未想过装尊敬居然是一件杀器,刺得她千疮百孔,鲜血淋漓。论起来,孤单卑微的德闵简直不配做她的对手,但偏偏是她,胆敢用礼貌周全做掩护,力所能及地冲她表示轻蔑。这是旁人无从觉察,两人彼此心照的宣战,她接下了。吃过一次大亏,深悔小看了糊涂四儿,她不再莽撞从事。眼看着她顶着一背的芒刺混得渐渐风生水起,做婆婆的居然无力钳制,她也并不在意。不用急,忍住气,一辈子的婆媳,她一定能找到还以痛击的机会。 可是这会儿,她忽然忍不下去了。 一向宁静的心海里万丈狂飙,惊涛骇浪,一夜拘囚,通宵未眠,自身的屈辱,对爱子的担忧,前尘往事的回忆,一件件举措皆悔不当初,只恨没有后悔药可吃。 假如一切可以重来,定南侯逐查继良回乡葬父的时候,她该堂堂正正地站出来反对,再顺势接他过府,好好培养他成人。作为至亲,又身受舅父大恩,出面帮他料理父亲后事,定南侯哪里能说个不字?自己不想见樊氏,可继良在京,打发他常去那边探视,德闵的处境必不会像今时今日这么艰难。赶上合适时机,她再叮咛敲打周氏几句,谅她也不敢公然把忠勤侯府的媳妇养成北京有名的糊涂四儿。 她反复思索自己的过错,五内如焚,痛恨自己性情软弱爱面子,害怕人言可畏,就与毕生追求的偌大财富擦肩而过。若不是他爹督责严苛,她有樊老太太的一二成厚颜泼辣,又何至于此?这都是命啊。 睁着眼睛想到天明,以为找到了问题的症结,虽然痛心,却也以高贵有品的自矜勉强让自己平和下来。可是,怎么? “ 因为合乎道义,舜接受了尧的万里江山也不惭愧”? 从来没有人这么教过她,她一辈子只读女《四书》,孔子孟子那是男人们的学问,但是她爹呢?她爹不可能不读,不可能不懂。他喊了一辈子轻财重义,家里刚刚有点余钱,立刻就顺水推舟地纳妾,银子的功用不可谓不深知。你重的义究竟是什么?一世子女竟然说不出个子丑寅卯。舜接受了尧的万里江山也不惭愧,你帮继良做个证就亏了名节?圣人教导就该义无反顾,你这又是哪里学来的作态假惺惺? 瞬间再想到自己,就是这样的爹爹这样的家风,让他们兄妹格外矫情。定南侯起了贪心,帮两个孩子据理力争,本是他们该有的亲情,大义所在,堂堂正正,偏偏她畏惧别人说三道四,连最基本的庇护之责都抛弃了。为什么没人站出来告诉她舜的故事?如果当初她选择了正确的路,即使家产三分,德闵至少携二百多万两陪嫁进门,儿子一辈子锦上添花,自己又何至于失却珍爱无比的心头宝?到手的凤凰再次展翅飞去,即使眼下这么恶劣的形势,她也难以自控地感到心底里有一线空落落的痛。 血玉!舅母在世时说过它有几分邪性,果真不错。睽违思念了三十多年,念兹在兹,久久难忘,求而不得,得而复失,真是她命里的冤孽,解不开的爱恨交缠。再眼睁睁看着德闵无所谓地把它赏了丫头,大太太只觉一记最响亮的耳光落在自己的脸上,脑子里嗡地一声浑成一团。 “你还敢挺着腰子站在我面前?作死!给我跪下!”她厉声道。 夏夕心里一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轻向堂中走了两步,堆金落玉般跪倒在地。 査继良一跃而起,急怒道:“侯夫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教训她知道我府里的规矩。” “打孩儿的屁股臊为娘的脸。我这个娘舅好生生地坐在当面,你这般折辱于她,是对我不满么” “婆婆教训儿媳妇,本就应当应分。难道我还得选日子,看你脸色不成?” “你当婆婆的了不起,想把儿媳妇搓圆捏扁,早早晚晚还不是随你的心?今日我过府是客,你偏偏选这时候发作她,是有话借着训她说给我听的吧?不用兜这么大圈子,你索性明白冲我来,要我也跪下来听训吗?” 忠勤侯呆愣一时,这会儿明白过来,赶紧上去拦住査继良,回头问大太太:“你这是发的哪家的邪脾气?” “侯爷,你听不出老七媳妇话里话外的嘲讽讥刺么?我父亲是何等身份地位,容不得她一个贱婢含沙射影明讽暗刺。” “我读书二十年,却学不致用,德闵引用圣人所述开导于我,实在不知她哪里惹到了侯夫人?尊老大人高洁孤傲,不愿意介入争产纠纷,德闵宁可受穷也不愿强人所难,这般善解人意,不正是对老大人的绝大尊重吗?侯夫人所指罪名,继良不受。” “良哥儿,别以为你长大了就可以跟我耍花枪。打量世人都是傻子,就你们舅舅外甥聪明博学?” 査继良气恼道:“好,我不耍花枪,我这里诚心讨教,德闵究竟是哪句讽刺了你家老大人?” 大太太怒目而视,査继良也毫不示弱,一对表姐弟斗鸡一般毛发耸起,互不退让。 屋里的气氛立时紧张,其他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老侯爷手抚拐杖脸如锅底,老太太惊异地直起了腰。许萱河夫妇二人互相对视一眼,隐隐皱了皱眉头。 许静瑜在德闵跪下的那一刻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心伤。聪**黠如她,终究摆脱不掉被自幼遗弃的怨念。她的自尊石下小草一般,纤弱逞强,牵动人心,却不得不在母亲失常的狂怒暴躁中屈膝受伤。 他庆幸她不是他的媳妇,不必因此受更多的委屈。她的性子不讨母亲欢心,一定会备受折辱,但是,他痛楚地意识到,他喜欢,他全心全意地喜欢,她的性子,她的容貌,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无不喜欢。那个独自在闺中描摹他的女孩子轰开了他心防的大门,他几乎立刻就爱上了她。他深知她内心被压抑的骄傲,那么骄傲的德闵怀着一颗卑微的心爱了他两年,那种震撼强烈到让他当场飙出热泪,让他自惭到无法面对。卑微的应该是他,他不配。 她幻想中旧友重逢般的会面发生在侯府的雪路上,她求死不成,是侯府痛恨的罪媳。不期然相遇,她提着裙子仰脸看他,而他端坐在软轿里,自上而下地俯视,身上是新郎华丽的礼服,无知无感地呼唤她“七嫂”。 那一幕反反复复地在记忆里重演,他难堪到自厌自恶,好几次对着夜幕庭院大吼出声。 在觉悟到他不配的同时,他开始爱她。 这是上天一个恶意的玩笑,杀得他一败涂地。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短,困死了,先这样吧。争取明天把这个章节写完。 第134章 盛怒 德雅怀着难以言表的心情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切。 血玉赏丫头,激得大太太怒火三千丈,德闵被喝令跪在堂前,却不明白其中的缘由。德雅觉得自己的心无声无息地提了起来,紧张得喉咙发干。 忠勤侯府的八字旺她,七奶奶越来越受宠,给人低头都成了稀罕事,更不用说忍辱下跪。她们姊妹的命运从来就像跷跷板的两极,此消彼长,非得踩着对方,才能站高一线。 之前十几年她占尽上风,易嫁翻盘之后,被死死地踩在了脚下,没有喘息之机,没有还手之力。 两年了,姑爷离心,稚子病弱,侯府长辈们人人鄙夷。连父母都劳燕分飞,没了亲娘的孩子也没了家。 还不够么?她千万次问自己。易嫁犯的错,搭上了这么沉重的代价,该了结了吧? 你的嫁妆还给你,别闹腾了行吗?我怕了,累了,认输了。我不再有刺伤你的意愿和能力。我渴望平静生活,渴望爱与温柔,胜过渴望赢你。原本属于你的,能还的,我全都还你,让你和我的战争结束,行吗?行吗?? 可是,姐姐,你再次让我感到愕然。 那么珍贵的血玉,你居然随随便便就赏了丫头。 你知道它多贵吗? 你看清楚它的珍贵它的美了吗?居然拿它赏丫头?!易地而处,我再恨你,也不会用这种方式出气。 我舍不得。所以,我佩服你! 你更豁得出去,所以你藉此甩出了惊天的一记大耳光! 赏玉赏出了何等深切的侮辱与不屑,不须细品,我就战栗起来。 尚德闵,你够狠够辣! 也够傲气!! 你这一巴掌着实打得我跌落尘埃,毕生难忘,但是你更打疯了大太太。这点你没有料到吧?我只知道她有血玉情结,却没有想到会这么深刻入骨。她原本只要沉默就可以置身事外的,我只能,也必须为她保守秘密,可惜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愤怒。 再高明的棋手也看不到棋局之外,这是我无意中走出的一步暗招——最初我也有点舍不得来着,为了儿子我都思忖一二,为了尊严你居然毫不犹豫。 记忆里自卑懦弱的糊涂四儿是真的死了,你化身厉鬼活着。非得要咬碎我的骨头,吞食我的血肉吗? 太过份了! 究竟要怎样你才能觉得解气呢? 易嫁反义,你的形象完全逆转,八爷心目中我样样不如你,要是他知道你何等深刻地侮辱了他母亲,他还会护着你么? 她偷偷地睃了一眼许静瑜,他在不远处焦急地看着夏夕,目光深邃温柔,每一瞥都是满满的关心。 德雅觉得心跳骤然间乱了节拍,莫名地恐惧起来。 许静瑜心乱如麻,德闵想要表达什么,他完全领悟。深心里,他也是罪人,跟德雅并排而立,接受她无言的谴责。 他心疼她二十年积累的怨愤与不平,早有精神准备,无论她怎样出气,受下就是了。 甘之如饴。 这个词瞬间从心上划过,带着一种痛楚的甜蜜。欠你的,总要想方设法地还你。如果你肯打我一顿,我其实会更高兴。你步步血泪走到今日,都是我的错,但凡能让你快乐,我其实什么都愿意做。 查继良定了定神,转身回了座位,侯夫人要指教儿媳,听着就是了。你敢过分,我就不依。 许静瑜的心提了起来。母亲,舅爷在当面,全家有求于他,好容易才有刚才的局面,你这会儿脑筋不清,千万不要胡来啊。 大太太竭力控制着怒气,却发现很困难,她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个不停,只能握起来。当她曲指成拳的瞬间,心上的仇恨也成型了。 两年的不满挫败猬集成团,往事历历,件件皆不堪忍受。没有她,就不会有这所有的羞辱,困扰与危机。如果可以,她真想把德闵咬得碎碎地吞下肚去。 她俯下身子看夏夕,眼神相当狠毒。两人目光相接,夏夕没有精神准备,吓得身子一缩,麻麻地起了一身寒栗。 许静瑜见她受惊,眉心一跳,情不自禁地关切。若不是椅子撑着,德雅几乎跌在地上,脑子里一片混乱。 “书背得好,手段高明。樱娘生的好闺女哟!”话音从大太太的牙缝间摩擦出来,丝丝带响:“凭着一张利口,行动处处要我的强,我做婆婆的反倒要受你的气。现如今,讥刺嘲讽还不够,大耳刮子也轮上来了?” 她举手在自己的脸颊上批了一掌,厉声道:“我受了!你有种就别不认。” 满屋骇然,连许萱河和老侯爷都瞪大了眼。 夏夕被定在当地,被蛇盯上似的,阴恻恻的恐怖感。丫丫捧着血玉,那股高兴劲儿全飞了,大太太怎么了?这副又阴森又疯颠的样子吓死人啊尼玛。 夏夕低头回道:“大耳刮子抡您?德闵纵然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万万不敢。” 大太太冷然道:“不敢?这世上还有你尚德闵惧怕的事情?” “有的,您现在就吓到我了。” 屋子里的人均有同感,唯独大太太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我真当你胆大能包天呢,原来也不过如此。跑到裘府认了一位干亲,听了陈家二丫头几句陈年闲话,再仗着老侯爷疼你,你就敢妄生事端,公然欺侮婆婆?” “您想差了,五太太确实告诉了我不少娘幼年的往事,提起您却没有半点不恭敬,她说您那时您最疼惜她不过,自己摔倒都牢牢地把她抱在怀里,舍不得让她磕着碰着。” “所以你就怀恨在心,找机会给我没脸?我疼你娘怎么了?她虽然娇生惯养,却秉性良善,待人热情,天然的赤子之心。我看着她长大,她亲近我就像我是她的同胞姐姐。你有什么好不满的?你娘事事处处可人疼,你问问你自己,为什么你嫁进侯府快两年,却始终不得婆婆的欢心?” 夏夕脸色发白,喃喃道:“是啊,为什么?我也想知道。” 大太太喝道:“因为你心空眼大,目中无人。” 夏夕皱起了眉头。 大太太转身对着査继良嚷嚷道:“你让你舅舅看看你现在的神情,是个媳妇该有的样子么?婆婆在这里斥责你的过失,你不说战战兢兢,赔笑认错,反倒横眉立目地动歪脑筋,怎么的?又想从我的话里捉住错头么?” 查继良不语,只深深地叹气。 “我也做媳妇,侍奉婆婆如对大宾,几十年里诚惶诚恐,生怕有半点不周和错失,始终拿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含垢,常若畏惧约束自己。你呢?就这常若畏惧四字,你做到了么?你心底有敬畏婆婆的念头么?侯府这么多媳妇,堂前趋奉承欢,你永远是第一个走开的。你以为外表上的礼貌周全我就挑不出你的错了?在你看来,我没有做主娶你就是对不住你了?我明明白白告诉你,当初我不想娶你过门是真,如今依然瞧不上你也是真。你枉为侯府千金,愚顽莽撞,不敬不恭,全身上下就没长那根让我疼的骨头,即便你娘活转过来,她也不能强拗着让我喜欢你。我厌你、憎你,恨不得像铲垃圾一样把你铲出去,丢得远远的。” 满屋子的大男人被大太太的这番言论弄得着实无语。泪水在夏夕地眼眶里转啊转,她并不在乎她的评价,却不由自主地在这面对面的羞辱发泄中伤心。 二太太连忙站起来打圆场:“大嫂当真是气着了,快别这么激动,喝一口茶,缓缓气吧。老七媳妇跟舅舅说话,不防头撞克了您,大家都明白,她是无心的,您家老太爷她连见都没见过,哪里会去讥刺他老人家?您真的是误会了呀。您一气之下说了这么多过头话,老七媳妇怎么受得起?再怎么的,你俩亲上加亲的婆媳关系,打断骨头连着筋,这辈子的缘分是断不了,她有错处您从容教导,过于绝情的话就别说了吧。” 德雅这时也站起来,吩咐丫头重新去泡一杯茶来,自己接过一块抹布,亲自去把大太太身边茶几上溅落的水渍擦干。许静瑜忧虑地望了一眼夏夕,又望了望查继良。却见查继良也是泪花闪闪,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不由得更加不安起来。 大太太的脑子里轰轰发发没有半刻安宁,这时候余怒未消,道:“误会?打她进门开始,我误会的回数也未免太多了些,别人我怎么不误会?能让我一次次误会,本身就是她的罪。” 二太太一时语塞,焦急地望了望许萱河。许萱河眉头深锁,无奈地摇头。 大太太接着说:“她的心病我知道。自打那年冬上知道我和她的关系,她明着不敢,暗地里横竖不对地跟我别扭,好像我生来就该疼她护她,没这么做就欠了她似的。她自己的祖母作梗在先,她爹亲口提易嫁,难道这也是我的不是?媳妇挺着腰子冷冷淡淡,我做婆婆的反要看她的脸色行事,我忍她忍德肺都要气炸了,谁给了她这么大的胆子?” “唉,不是这样的。您也是看在她娘的份上才忍的对吧?到底一场姊妹,情分是有的啊。” “她就是存了这种心思才敢轻慢婆婆,你是樱娘的闺女又怎样?你娘死了,如今我是你的婆婆,你若是端不出个媳妇的规矩,以后我就不饶你。” 査继良忽然站了起来,脸上的泪水横流,他也不去擦拭,径直走到夏夕面前,伸手把她拉了起来。 全家人骤然紧张起来,大太太脑子里神志一闪,忽然意识到了査继良翻脸的严重后果,脸上的血色立时褪到了脚底。 “侯夫人说得没有错,就算我姐姐活转过来,也不能逼着你疼惜自己的闺女。要是德闵这样期望过,那她是大错特错了,我替她向您道歉了。” 全家人面面相觑。 査继良对夏夕说:“你要知道,除了亲生父母,这世上没有人理所当然该对你好。相形之下,你的遭遇格外不幸,你爹尚且如此,姨妈无情又算得了什么呢?不存奢望,心上反倒好受些。” 夏夕忍泪点了点头。 “侯夫人刚才一番话,让继良大开眼界。你是把当年的姊妹情谊一笔抹倒了,相形之下,我们几个还真是个顶个地天真烂漫。我这里有封信,是我姐姐临终前让人代笔写的,她深信你会善待她闺女,真是可怜,她看错了人。依我看,你也很可怜。我姐姐说血玉是德闵的嫁妆,定南侯昧着良心,把它放进了继室女的嫁妆里。他想借此讨好你吧?你宁可与盗贼合谋也要血玉进你的家门,但是真可惜,它还是注定与你无缘。” 大太太嘴唇颤抖,再也说不出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无良笨蛋作者回来了 第135章 遗赠 “德闵乖女!” 丫丫站在堂中,捧着两页发黄的信纸,声音清朗地开始念诵,只四字开头,就让母爱的深情弥散开来,一室静寂。 “这是娘留给你的信。我身染沉疴,命在旦夕,已经没有力气握笔了,趁着这会儿清醒,请爹代书,娘跟宝贝闺女说说心里话。” 夏夕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人狠狠地拧了一把,隐隐地抽痛起来。 “爹又跑出去哭了,他真傻,将门虎子,这一阵比我闺女的眼泪都多,这么软弱可怎么办呢,真为他发愁。你在我手边上,睡得正香,粉粉的脸蛋儿,又长又卷的眼睫毛,不笑也像在笑一样,真好看啊。十五天了,我每天都这么看着你,越看越觉得看不够。乖女,娘怕是没机会抚养你成人了,心里好痛,好舍不得你。不过你别怕,没娘我闺女照样不孤单,你还有爹,有祖母,有外公、舅舅,还有姨妈,这么多人娘都一一拜托过了,他们都答应会疼惜你。娘还为你定好了亲事,姨妈温和可亲,是娘信任的大姐姐,她做婆婆必定不会苛责于你。婆家显赫算是意外之喜,有这样的靠山,等闲继母是不敢欺负你的。所以这门亲事娘满意极了,当日指腹为婚颇有玩笑之意,这会儿却觉得无比庆幸。我给我闺女找到了可以替娘守护你的人,闺女想娘了,就到姨妈怀里寻找温暖吧,娘那时自会借她的双臂,用力地拥抱我的小德闵……” 丫丫念到这里,信纸往怀里一揉,张着嘴巴嚎啕大哭起来,老太太和二太太也相视落泪,侯府大男人也无一不觉得心下恻然,忍不住鼻酸。 大太太以手加额,再也没法抬头。 眼见丫丫哭得伤心,捷哥走上去,从她手里接过信,继续念了起来。丫丫扭头扎在夏夕怀里继续啼哭,夏夕搂着她薄薄的身子,泪水狂流,落在了她的头发上。 “真的好感念她,娘这个大姐姐是极好的。我幼年之时她就疼我,现在我又把襁褓中的你托付给她了,我们母女欠她的情分真是无以为报。 乖女,你爹本就良善温润,性情绵软,娘与他少年夫妻,情意殊深,而今中道分离,彼此也是千般不舍。他的未竟之情想必会悉数转到你身上,一定会是个好父亲。娘不担心,你们父女一搭里好好过吧。 娘身后留下不小家业,你爹偏偏不善治产理家,侯府人丁不旺,也无别的可靠之人托付。陈家过往的富贵,至此全凭天意,这点上,娘和外祖父都达观得很。我们最最放心不下的是你和舅舅两个孩子,外祖父年事已高,你二人应是常伴。娘已嘱咐舅舅好生照顾德闵,德闵也要替娘好好地爱惜舅舅。 乖女,当闺女和当媳妇有好多学问和窍门,真可惜,娘不能一一地教会你了。你记住一点,就是轻看财物,重视人心。如果有人对你好,你就十倍百倍地回报。若有人对你不好,你只管淡淡走开,娘把话说得更明白些,没有亲娘庇护,多有不易。你把气量放大些,莫与弟妹争长短,莫与继母论是非,你怄气伤身,娘亦会伤心,乖女,娘愿你幼有慈父娇宠,长有贤夫爱敬,平安喜乐,一世康宁。” 捷哥翻过一页,继续念到:“又及:我跟你爹商定,娘的嫁妆分成三份,娘名下的那一份全部给你,待你成年,爹许诺你红妆十里,风光大嫁。娘在此格外嘱咐你的是,你的嫁妆里有四样东西是娘特意拣选的,你在成亲当日亲手孝敬你婆婆。第一样,凤凰型血玉玉佩,第二样,沉香木名咒观音,第三样,孔雀石山水人物插屏,第四样,金嵌宝石镂空花卉纹八角盒。这几样玩器价值惊人,你不必在意,一并孝敬了罢。另找机会私下里告诉姨妈,她戴过的凤凰珮确实是一件有来历的东西,陈家祖先得自堆金积玉的蒲甘皇朝,是蒲甘皇太后,我的一位曾老姑祖母传下来的遗物。那尊明咒观音亦是当年外祖母供奉过的,都留给她做个念想。另外两样,是娘心爱的物事,她以往见过的,如今我转送与她。你告诉她:娘以此感谢她对你的恩慈与照顾。金玉再贵也有限,闺女才是我最宝贝的礼物,日后你们婆媳朝夕相处,请她看在姊妹情上善加对待,即便你做了错事也请耐心教导,妹子在黄土陇中亦涕泣铭感。 再及:珏哥长你十岁,你出嫁后要比珏哥媳妇更加倍地孝敬婆婆,要始终记得她与你的情分不比别个,是你亲上加亲的姨妈呀。乖女,你一定要听话…… 母樱绝笔,留贻亲女。 壬戌年九月十三 德闵诞辰第一十八天 沉默里,女人们强自压抑的啜泣声此起彼伏。 老侯爷冷冷地撇了一眼大太太,她深埋着头,看不到表情,转眼再看了看许萱河,许萱河眉目之间风雷大作,碍于查继良在场,强行地压制着怒气。 查继良嘴角挂着冷笑,走到德雅的嫁妆箱子前,翻翻找找,找到了三只锦盒,当着众人的面打开,第一件,层层叠叠的素锦包裹得严实而周密,打开之后,异香袅袅散开,是一座沉香木雕刻而成的明咒观音,大约尺半来高。沉香木是众香之首,非常名贵,用它雕刻的佛珠手串已然十分稀罕,如此大块的木料极为稀有。加之雕工精湛,佛相庄严,四臂舒展,纤秾有型,一看就出自大师之手,堪称一件异宝。第二件是长方形的孔雀石砚屏,配着昂贵的紫檀木座。砚屏大约7寸高,四寸宽,2寸厚,颜色鲜亮纯正,细密无孔,屏身一面雕着山水人物,崇山披绿,溪水蜿蜒,石阶次第上升至方亭,半山平台上一老者拱手而立,一童子持杖随侍。山崖下碧流中,一渔翁头戴斗笠,悠然垂钓。另外一面雕着松鹤灵芝等图案,配合顶级孔雀石天然的纹理,匠心独运,一片的郁郁葱葱。第三件文采辉煌,耀眼夺目,是件金嵌宝石镂空花卉纹八角盒。黄金打造的盒身上以镂雕、累丝及镶嵌三种工艺组成不同的纹饰,密密镶满了蓝宝、红宝、碧玺等上好宝石,不下200粒。 侯府纵然富贵,眼前的这三样东西也震撼了大家。老太太的小佛堂里家常供奉着一樽铜佛,也是子孙用心孝敬的,价值不菲。但此时满屋木香氤氲,清脑清心,老太太纵然质朴,也不由得怦然心动。许萱河一向喜好文房清玩,他书桌上现放的一座青玉八仙砚屏也是心中爱物,两相一比,立时就显得有点逊色。二太太为八角盒的灿烂华美所摄,心里五味纷呈,大嫂这门亲确实结得过,樱娘手笔宏大,人所不及,这三样玩器件件皆是难得一见的精品,说它们价值惊人那是半点也不夸张。 査继良冷冷地斜睨了一眼大太太,又满屋环视一圈,道:“加上丫头戴的那块血玉,我姐姐信上所说的礼物全部在此。” 侯府诸人这才恍然大悟,只落得个面面相觑。 竟是这么一回事! 这些东西,前年冬上的某个吉日,随着德雅的花轿,在连地震天的鼓乐鞭炮声中华丽丽地进了府门。那时候,樱娘的宝贝闺女蒿草一般躺在侯府别院冰冷的屋子里奄奄欲死...... 忠勤侯提起巴掌,对着自己的脸,啪叽就是一掌。 人太实诚,脸颊顿时像吹气球似地忽忽膨胀起来,赤红的底色上清晰的四个指印。 屋里没有一个人笑。 许静瑜心上有一把刀在细细碎碎地凌迟切割。已经知道的事情,却几乎承受不起细节被一点一点扒开,痛心与屈辱来得格外真切,真想大哭一场。 老侯爷只觉得脸皮被剥得精光,柺棍在地上不停地戳,气得简直要哆嗦。老太太红着眼圈,喃喃地念:“居然有这种事!居然有这种事!” 忠勤侯拍案而起,声若洪钟,指着大太太骂道:“贱人!你无情无义,还无耻,怎么有脸活着活到今日?” 许静瑜悚然一惊。大太太闻声痛哭:“侯爷,我真的是要给冤死才算了结吗?” 忠勤侯气得嘴里呼呼赫赫乱吼一气,正待继续骂,查继良忽然伸手拦住了他,“且慢!” 许萱海一愣。 “侯爷,继良是客,不便在此参和侯府闹家务。此番过府,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容我告辞。” 不知怎么的,所有人觉得心上一轻,这位舅舅给人的压力实在太大了。 査继良道:“外甥女我想带着一起离开。婆媳结怨至此,侯府再无她的立身之地。好在我査府还有几间空屋子,她爹丧了良心,我来收留她。” 许萱河见事最快,急忙说:“继良言之差矣。我闺女三日之后成亲,侯府远嫁的姑太太姑奶奶千里迢迢地赶回来送嫁,她二人一向更比旁人和睦,做七嫂的怎么可以不送?你现在接她回家,我绝不同意。易嫁种种内情我还要细细查问,该惩治的惩治,该弄明白的一体都要弄明白。我哥哥正直磊落,是非分明,你尽管放心就是。” 查继良犹豫起来。 许萱河恳切道:“你信我这回,我一定把易嫁的始末查个水落石出,给你一个交代。若有人真的寡廉鲜耻暗里交易,我侯府也容她不得。” 老侯爷也道:“还有我在,老七媳妇伤不着。” 查继良接受了,夏夕自告奋勇去送舅舅,老太太屋里的丫头婆子帮着七房的人把嫁妆一一装箱,又推来一辆平板车,小心翼翼地送回春芜院去了。 闲人尽散。 寿萱堂的气氛变得异常的凝重,老侯爷和老太太升到正位就座,摆出一副家审的架势。德雅紧张地坐在一旁,只觉得空气都有点不够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凌晨五点多写完本章,白话书信觉得有点怪,扣下未发。试着改成半文言,感染力立减。等文的人这么痛苦,先这么出吧,闲了再下笨功夫改.这会儿且不难为自己了。以我的古文功底,这活儿不易,一两天大概改不完。 第136章 穷究 老侯爷说:“查,前前后后,始末根由弄个一清二楚,摔了这么大的跟头总得知道是从哪里摔的。” 忠勤侯黑着脸看兄弟,这事只能他干了。 许萱河点点头,从捷哥手里要过了那封信,仔仔细细又读了一遍。德雅忐忑不安地垂首站在一旁,大太太迟疑了一下,也跟着站了起来。 许萱河脸色严峻,拧眉思索一会儿,向大太太说:“大嫂,眼下的丑闻把侯府逼到了悬崖边上,想摆脱困局,必须把事情的发端根苗弄个一清二楚。所以,我是替老侯爷向你发问,希望你老老实实回答,再不要欺哄大家了。” 大太太眼泪就流了下来,跪在了老侯爷和老太太面前,道:“媳妇决不说一句假话,请老侯爷老太太明鉴。” 许萱河点点头,问:“易嫁是前年春上定南侯在这间屋子里正式提出来的。在此之前,你跟他私下有什么交易不成?” “二叔问出这种话,自己觉得荒唐不?我一个妇道人家,来来去去只在后堂出入,定南侯府更是十几年没有踏足一步,这辈子跟定南侯面也没见几回,话都搭不上,怎么可能有甚交易?” “这个无须狡辩,面见定南侯固然不易,会晤定南侯继室周氏却是不难。她是否替定南侯传话给你?” “从来没有。” “按常理推测,你定下的儿媳妇有巨量家产,你是唯一的知情人,定南侯想易嫁,最大的障碍就是你。所以他们会首先打通你这一关。要说服你同意,办法倒也简单,一方面到处散布糊涂四儿的丑名,再就是私下许以厚利,难道这四样礼物……” 大太太道:“绝无此事。这几样礼物价值大约十万金吧,比起樱娘的家当来那是九牛一毛啊。我若真贪财就不会不算帐,哪里有因小失大的道理?周氏若是这么建议,别说我会点头,只怕适得其反,更勾起我的贪心。” 老太太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大太太受到了鼓励,又道:“这辈子,我就是犯了那一回糊涂,当日两家行纳征礼,咱家的聘礼送过府,定南侯那边将德雅的嫁妆单子和回礼一起送了过来。我认出好些物品是樱娘的。定南侯贪墨了樱娘的家产,想瞒天过海却哄骗不了我,这么行事的目的也还是想封住我的嘴。我不该欺心之下瞒着这件事不说,到现在真是悔不当初。” “你当真不曾与她私下授受?” “真的没有。我深厌樊氏老太太的为人,担心德闵学她的样儿,所以老早就有点想悔婚。后来糊涂四儿的名声满天飞,我为此烦恼了几年,定南侯以次女易嫁德闵,我这时只求老八能娶个好媳妇,哪里还能顾得上嫁妆不嫁妆的问题。” “你想悔婚,那边想易嫁,主意都打得挺早。谁先给谁透风的?” 大太太回忆着说:“没有长辈许可,我哪里敢自作主张提悔婚二字?万一那边倒咬一口闹将起来,我怎么交代?所以真的不是我。老八七八岁上,我偶尔见到周氏,她都很热情地接近我们,言语夸张地赞扬老八,再淡淡贬抑德闵几句,说委屈了老八。我以为她不过是在自谦,但是继母这般自谦实在也是不合人情,我并不喜欢。再后来她开始跟我提起她的闺女。几回之后,我听懂了她潜在的意思,装听不懂。她说得越来越明白露骨,我一直是淡淡地听着,从来不曾应承过。” 忠勤侯插口道:“那你拒绝过吗?!” 大太太哑然,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拒绝?” “瑜儿虽是次子,他的婚事却不是姊妹说笑两句,糊里糊涂当真了的,德闵若配不上,她闺女更不行。继室也敢肖想我儿子,哼哼。”大太太鼻子里冷笑两声,不屑表现得那么明显,刺痛了德雅的心。“珏哥殇了以后,瑜儿成了世子,周氏更加热切奉承。这般不知天高地厚,我懒得理她。我做梦也没有料到她会使出手段中伤德闵,四儿糊涂的名传出来以后,德雅出身低似乎就变得不是那么刺眼了。” 许萱河问:“周氏有没有暗示或者索性明白告诉你,德雅也会携带海量嫁妆出嫁?” “没有没有,那家老太太又泼又恶,可不是好对付的。老实说,德雅居然能带出这些个樱娘的产业,连我都觉得意外。也不知周氏是怎么做到的?缠了我几年,她从来不曾给我什么承诺,只是拼命想说服我,她给我换的一定是个好媳妇罢了。” 许萱河叹口气,转眼问德雅:“你把你知道的情况也说一说吧。” 德雅跪在大太太下首,讷讷道:“我十二岁上下知道娘想易嫁,后来娘买了那个丫头做假,娘也没有瞒我。但直到出嫁,我都不知嫁妆里的那些事,更是连做梦也想不到,血玉居然是姐姐的东西。” 许萱河思索着问:“你是什么时候把血玉孝敬你婆婆的?” 许静瑜愕然回头,德雅不敢正视他,低头回道:“是从德州回来之后。大太太要亲自抚养庆哥,我舍不得。那一日苦求了几个时辰,哭到晕过去,心里一直不托底。第二天去戒心庵探望娘,娘指示我把血玉封了送上去就是,说大太太必不留难于我。我回来之后就悄悄把血玉孝敬了,果然,大太太再没有提起抚养庆哥。” 满屋人都皱眉。 “那日你孝敬的,除了血玉,还有别的吗?” “血玉之外就是八爷在德州置办的土仪,我捡好的一起送过去的。” “另外三件你娘没有提起么?” “提了,”德雅怯生生道:“娘说这是她专门准备了让我孝敬婆婆的。易嫁败露,婆婆对我诸多不满,一定会常常挑眼。下次遇上难题,就再封一件送上去,四样礼大约也能保我四五年安生。” 许静瑜脸色难看得连大太太都不敢正视他了,老太太不停地摇头叹气。 “你娘没有向你交待这些东西的来历么?” “没有,真的没有。娘让我不要多问,依计行事就是了。礼物贵重,博了婆婆喜欢,我再多陪一点小心,会有好日子过的。”实际上德雅撒了谎,周氏冷笑着说:贴赔了这么多贵重东西,无形中也捏住了她的把柄,等闲不发作,发作就要她惧怕,总不能一辈子被她捏死在手心里。她算哪门子的好人了?装得事儿事儿的,彼此半斤八两罢了。 许萱河将围绕礼物的不解之处细细盘查清楚,又仔细地询问了大太太对夏夕的不满,大太太原原本本地讲述了及笄之日,舅母以血玉打扮自己的往事。 “她拜了樊家做谊亲,陈家二丫头跟她叙旧,少不得告诉她这些事情。她知道了我与血玉的渊源,故意当着全家的面扫我的脸面。老七媳妇看似温顺柔弱,实际上心狠手硬,只为了气我这一下,几万两银子眼都不眨就赏了丫头,行事如此极端,绝非老七之福。侯府一直顺她的意也还罢了,万一不慎触怒了她,只怕会祸起萧墙。” 忠勤侯简直不爱听,喝止道:“住口,都这会儿了,你还七歪八倒地中伤媳妇,依你又待如何?把她撵出去你就称心了?” 老侯爷冷冷道:“刚争了半天,一时没想到,老七在打仗,为稳定军心,将士之家不得以任何缘故休弃其妻,其妻亦不能在夫离家之时借故求去。这可是军法。” 大太太道:“老侯爷误会了,我不是这意思。就事论事,老七媳妇胆大妄为,这种媳妇,哪家婆婆也喜欢不起来。” 忠勤侯道:“哪家婆婆也丢不了你这么大的脸。” 大太太眼里落下泪来:“侯爷,我错有错在,要杀要剐,任凭你处置。可德闵这贱婢以为捉住我的短处,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羞辱践踏婆婆,你是一家之主,可要为我做主啊。” 忠勤侯冷笑一声,大声拒绝:“为你做主?就因为你丢了脸?你活该!你妹子把闺女托付给你,拿你当孩子的靠山,她信你,感激你,临死嘱咐闺女孝敬你,一出手就是四件宝物,她把你看得何等亲近高贵。你呢?你配么不羞愧么妹子刚死,你就撇了没娘的孩子,二百两银子又打发了继良,把舅家的恩义忘得干干净净。你这样无情无义,还想要别人依礼敬你?我还是那句话,你配么?老七媳妇看不起你,你以为周氏母女就看得起她们把偷来的东西一件一件零零碎碎地赏你,你就把你坚持的东西一件一件的卖掉。头里口口声声跟我说不放心儿媳妇的人品,得一件血玉就连孙子也不养了,狗一样地对着人家摇尾巴。你这样下贱无耻,我骂你都嫌脏了舌头,你居然还敢妄想我来维护你?” 许静瑜一轱辘从椅子里滚落在地,跪着向父亲苦苦哀求:“侯爷,别说了,求您别再说了。” 德雅抽抽噎噎地也在一边哭泣起来,大太太盯着忠勤侯的嘴巴,脸上全无血色。 忠勤侯依然怒不可遏,他抓住许静瑜的一只手,逼他站直了腰杆:“以后不要当她是你的娘,这个贱人所作所为无不丧德败行,她哪里配做你娘?你再也不要护着她。” 许静瑜嘴唇颤抖,说:“我也不想护,却是不能不护。侯爷,我替大太太说句公道话,让德雅养庆哥是琳丫头倡议,老侯爷老太太都点了头的,并非是她见利忘义。” 许萱河冷冷插口道:“既是大伙同意,何不明明白白告诉你媳妇,以安其心,以鼓其气?德雅每日里战战兢兢地活着,只恨没机会表现自新求恕的诚意。把庆哥给她,正是长辈的宽厚与信任,德雅胆气一正,必会诚心正意地教导孩子。可惜,大家的好意德雅领略不到,她认定只有贿赂婆婆才能保住儿子。剩下三样礼,她做了五年的打算。当娘的在歪道上越跑越偏,你要她如何教导庆哥走正路?” 德雅听得感激,忍不住了哭出声来,爬起来一溜烟地跑了。 忠勤侯对着她离去的背影看了半天,转眼瞪着大太太道:“区区一块血玉,竟比你孙子的人品都重要,你这娘们当真疯了不成?” 许萱河叹了口气,转脸对老侯爷老太太说:“基本上查清楚了。大嫂倒不至于为了贪财,跟定南侯继室私下勾连交易,但是她辜恩忘义铁证如山,品行着实有差啊。老七媳妇易嫁之后得知婆婆竟是姨妈,感情上接受不了,自然不会亲近她。婆婆不思己过,上回想借着打丫头立威,闹了那一场轩然大波。老七媳妇赏玉给丫头行事突兀,不合情理,我倒是倾向于相信大嫂所说的结论,她是故意这么做的,用这种行为向大太太挑衅,当然同时也向德雅母女俩表示了轻蔑。大嫂若是理智些,也许后来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继良原本对她不满,但我猜他来的时候,对大嫂也存了宽容之心。她是婆婆,得罪了她,德闵就会受屈。继良心疼外甥女,应该是这样打算的。可惜,大嫂不堪受辱,咬牙切齿地说自己多恨多恨她,旁观者伤心落泪之余,索性不再给她留余地。父亲,娘,哥哥,继良甩手一走,这是给我们出了难题了。婆媳俩公开交恶,今后如何相处?若是婆婆挟嫌报复,老七媳妇真就有受不完的气了。长辈们要不要主持公道?长时期压制婆婆,会不会娇纵了老七媳妇,带坏了侯府家风?这都是接踵而来地问题啊。” 三个人默然点头,忠勤侯说:“眼下且顾不得这些个,继良捏着易嫁的秘密,得罪不起。你大嫂犯下如此重罪,闭门思过不得一两年功夫?” 大太太闻言,身子颤了一下,强自稳住了。 许萱河点点头:“也只好如此。我倒不觉得老七媳妇会对侯府心怀恶念。但是她内心极为骄傲,真的是全家脾气最硬的媳妇,骨子里跟老七非常相似。以往她迫不得已低头迁就,要是追回了几百万两陪嫁,又有舅舅撑腰不怕和离,她跟老七的日子,还真的让我有点担心了。” 老侯爷长长地吁了口气,可不是吗?一对最倔强的凑一起了,要是彼此学不会谦让,打破头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易嫁的脉络,定南侯那边我大致也猜出了眉目。定南侯母子在樱娘病逝之后起了贪念,想霸占全部家产,因为大嫂是知情人,德闵与老八的婚事就成了赔本买卖。定南侯的娘多次刺激大嫂,大嫂一怒之下跟他们断了来往。因为牵扯巨量财产,双方都有心病,谁也不提退婚二字。但是事情不解决,拖到最后就要履约成亲,对定南侯母子来说,这是不可接受的后果。从定南侯易嫁败露时的反应推断,易嫁是周氏一手策划的。定南侯母子想不出更周全的办法,自然乐见其成。定南侯做事还有点底线,虽舍不得给长女嫁妆,但也不会故意抹黑丑化她,他希望她能有个好归宿。但是周氏为了易嫁成功,私下里瞒着定南侯做了很多手脚,我们未能及时查清真相,中了他们的计。备嫁的时候,周氏心疼闺女,特意把这四件礼品找了出来,贴在德雅的嫁妆里,大嫂虽然发现不妥,但一念贪财,选择了沉默。她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事实上她已经被周氏抓住了弱点。老太太,您还记得当日商议休妻时周氏不停地要求见大嫂吗?” 老太太说:“记得,当时不是没见吗” “是没见,但是当时周氏的态度软中带硬,让我很是疑惑。现在想一想,为保女儿不被休妻,周氏或许那时就会拿着这些**去威胁大嫂。女儿都要被休了,她还有什么顾忌?以周氏一惯的人品,这种事情完全干得出来。” 老太太点头:“说得很是。” “易嫁前后的问题基本已经全部弄清楚了,过失主要还是在定南侯那边,这样给继良交待,我觉得心上好像不是那么沉重了。大嫂一错再错,错上加错,昨晚甚至起了杀人灭口的恶念,无论如何,侯府容不得这种事。父亲哥哥你二人商量个处置之法吧。” 老侯爷说:“还商量什么?不能姑息养奸。老大刚说了,关上一年半载,让她安安静静地闭门思过。就这么办吧。” 老太太说:“她那个院子是正院,后日就要发嫁琳丫头,亲戚越来越多,人来人往,路过她门前,请安还是不请安?明儿个白天索性把她搬到祠堂北面的院子去,那边僻静。对外就说病了,要静养。管家的事以后老二媳妇担起来吧。” 许静瑜明知这样处理已是轻而又轻,但是心底里伤痛难忍。 母亲就此告别尊荣高贵,成了别院另居的囚犯。她的一念之差毁了自己,也逆转了他和德闵的命运。 他护送母亲最后一次回春晖堂。大约是为了告别,大太太选择了一条弯路,想再看一看夜幕下的府第。 夜已深,丫头们打着灯笼照亮,杂沓的脚步声沙沙地响着,衬得侯府宁静而凄凉。许静瑜低头陪着母亲,走过十字,穿过一条窄窄的甬道,又拐弯走上了一条岔道,他忽然想起夏夕昨夜说的一句话:这世上纵有千百条路,没有一条可以让她走向你。 利刃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扎在心上,这一生,这样的痛才刚刚开始。 泪水无声地奔流,又无声落地。做母亲的好像觉察到什么,伸手握住了他。 这是一双温暖的手,对他而言,从来都是。谁都可以鄙夷她嘲笑她,唯独他不能。她的种种算计只是为了爱他,这种偏狭崎岖的爱是一个母亲给予儿子的真心。 他不能告诉她,那个被她切齿痛恨的女孩子,拥有感动他灵魂的力量。 他同样不能告诉她,钱财什么的全都是浮云,他在她的笑容里找到了他的天堂。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想要大战拖延症,却一直被拖延症打败。谁来救救我啊。 第137章 借力 第二天,天麻麻亮,定南侯府樊老太太身边伺候的齐婶就叩响了春芜院的大门,传话说老太太有要事吩咐,特派人过府,接七奶奶今天归宁。 蔡嬷嬷安顿齐婶等人在门房喝茶,自己亲自到卧房禀告了夏夕。夏夕半倚着一只大迎枕坐了起来。 要事!还吩咐? 眼前最要的要事就是査继良回京追产,老太太肯定坐不住了。不过这短短四字暴露了樊老太太的态度,这是要倚老卖老强压自己。 夏夕的眉头皱了起来。她对这位唯利是图贪财如命的老太太一点儿好感也没有。德闵记忆里的老太太常年垂着眼皮,打盹的狮子一般。孙女受多大委屈,她都看不见,只盯着财物器皿。丫头哪怕不小心摔碎一只茶盅,她也怒气勃发,揪着人家八代祖宗三代儿孙骂个狗血淋头。德闵幼小年纪走不稳,身上破皮出血都不哭,衣裳上沾上泥巴却吓得要命,祖母那里不好开销。 那时候定南侯心疼她么?夏夕苦苦地回忆,太模糊了,只记得闯祸之后对祖母的畏惧。 “奶奶,您要是不想回去也有办法,四姑娘后天大婚,咱家嫁出去的姑太太姑奶奶一个不拉地往娘家跑,别家府里的贵戚,一向跟咱家来往要好的不在少数,谁不趁机凑个兴,千八百人挤破门槛都说不定呢。越是这时候越不能失礼,大太太偏生又病了,这时候提归宁,您不是自找不自在吗?若是被长辈斥退,您丢脸倒在其次,带累了娘家老太太就不好了。” 夏夕立刻点头道,“蔡嬷嬷您说得对,小姑子要当皇后,阖府喜气洋洋的,我这当嫂子的出不了大力,迎来送往招呼小孩总得搭把手吧?这时候归宁,多心的人还以为我故意闹意气。” 蔡嬷嬷心领神会,道:“可不是嘛,无白得罪皇后娘娘,有什么好处啊。您这也不是全为自个考虑,您家不是还有三位少爷呢?” 夏夕忍不住笑,连蔡嬷嬷也跟着笑了起来,问道:“就这么回了她们” 夏夕点点头,蔡嬷嬷转身出去了。 夏夕起床洗漱完毕,正在换衣服,丫丫跑了进来,“奶奶,我昨晚忽然想到一个主意,皇帝大婚,满城轰动,咱珠宝铺子能不能借机会促销十天?我们开业之后一直很低调,从来没有故意宣传我们和皇后娘娘的关系,但是这个资源不用太可惜了。后天下午府里要办册立奉迎礼,全北京的闲人都会上街看热闹。咱也不过分,就张开横幅,写上吉利话恭祝帝后大婚,再把促销的力度弄大一点。议论的人一多,说不定就有知情人透底,满街人传人,一日之内咱就扬名了。我那仿制皇宫珠宝的招牌可不是扎来骗人的。” 夏夕夸赞了一句:“不错,我看可行。不过你记住,铺子里的人嘴巴要谨慎,别被人捉了把柄。” “这个你就放心好了,老早之前就交代过的,就是人家当面问,我们也是不承认不否认。八爷想出来的应答,亲自教导过堂倌和掌柜,肯定不能被人揪住话把。等你名气再大些,我们就把夕夫人的产业叫响。不过,你真的能当棋后么?” “不知道,有两个人在我前头,还没遇上。” 丫丫快人快语,道:“范西堤和慈济和尚?” 夏夕道:“是啊。他们一个辞官一个云游,什么时候能遇上真说不好。” “没事,这两年先悄悄打皇后牌吧。比你的名儿更好使。” 夏夕道:“你好好干,多一些自创,少抄一点。自命金手指,领先潮流那是必须的。我的嫁妆要是能顺利要过来,你就可以大扑腾一番,不愁没本钱了。” 丫丫从衣兜里摸出血玉,捧了递给她:“喏,血玉还给你吧。” 夏夕惊讶地问:“这是干嘛?” “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我知道你是故意想气大太太和德雅的,那就是场戏。” 夏夕站了起来,“戏固然是戏,给你却是真的。咱三个,你境遇最差,谁知道将来会怎样呢?万一我不在,你也有个傍身的东西。” 丫丫的眼圈立刻红了,“你可不能有事啊。” 夏夕笑笑,道:“眼下是没事,但是谁知道呢。这年月科技这么落后,一场流感也死不少人呢,做女人更是命如飘絮,朝不保夕。你脱了贱籍,最大的麻烦已经不存在了,等找到钟言,看他的境况,再设法另谋你的出身。我在,这些你都可以放心。真要有什么意外,你手里有它,翻身也有资本,你别稀里糊涂地乱放,好好收着。” 丫丫担心地问:“你在担心你的安全吗?” 夏夕道:“那倒不是。网上不是说吗?明天和意外不知哪个先来。天上掉下几百万两银子,砸得我头晕,提早做些准备更安心一点。” 丫丫呆呆地看她,眼看就要嚎啕大哭,夏夕连忙制止道:“哭什么啊,我也不是白给你。我不会赚钱,你就是我的ceo,尔雅阁能做多大,全在你身上。你有掉眼泪的时间,不如好好去画图。” 丫丫把泪水一抹,“知道了,东家,这就去干活。先做横幅,后天打几折?” “你和许管家、掌柜的商量下吧,我一没经验二没谱,对市场和对手全不了解,听你们的。” 丫丫比了个ok,跑出去忙了。 吃罢早饭,捷哥照常去太学随石仙人念书。夏夕也不等人来催,带着手下几个精干的,直接就去了二太太住的凝碧轩。 凝碧轩的气氛紧张忙碌,仆妇下人站了满满一院子,二太太这会正忙着调派人手,安排这三日的活计。 外地归宁回来的共有七八位姑太太和姑奶奶,园子四周的春水阁,夏宁居,秋烟浦,冬熙苑事先就清扫干净,供他们栖身。住不下还有寿萱堂的两个跨院。老太太院子最大,空屋子也多,眼下也说不得忙乱吵闹,先安顿了再说。忠勤侯几位庶出兄弟,还有高碑店做官的三爷之妻李氏也拖儿带女地跑回来凑热闹,这些人都有自己的院子,倒不需要另外安排住处,但是远路归来,难免样样不凑手,缺的短的,当家主妇势必要替他们操着一份心。照说这都是自家妯娌,不比姑奶奶姑太太是娇客,回来就要出力,偏生这几家约好似的,赶在大婚前几日才到家,反倒添了一份乱。二太太心里不满意,也只能强自按捺。静琳的舅家在婚宴上是要坐首席的,这回一气儿更来了四个舅舅舅母,成年未成年的十几个孩子,仆妇下人上百号人。老四老五老六已经忙翻了天了,这三家的奶奶也都被派过去奉承。 以往大太太和二太太俩人分着主事,从来井井有条。这回静琳进宫为后,回家的人前所未有地全乎。大太太匆匆倒台,喜期迫在眉睫,二太太顿觉措手不及,该思谋该安排的事情一件一件地在脑子里过,一宿没有合眼。 见到夏夕,二太太很高兴,“还成,知道自己过来,我正短人使唤,你和你大嫂就给我到园子里伺候去。等会还有两家要回来,这些个姑太太姑奶奶交给你们俩奉承了,妥当给安置好了。” 夏夕问:“是。这两家安排住哪儿?” “大小主子和贴身伺候的丫头住秋烟浦,下人要是多,隔壁冬熙苑还有几间屋子。粗使的男人女人一律发去校场那边安置,你大哥带人在那边管事,你派人妥当送过去就是。” “明白。还有什么要嘱咐的,您提醒我一下。” 二太太想了想,道:“这些姑太太姑奶奶都是咱们府里嫁出去的小姐,远道回来,正经是客,要加倍殷勤礼貌,凡事替他们想周密些,不要等人开口求告。” “吃饭怎么办?” “每日三餐整点开饭,姑太太姑奶奶还有舅家亲戚们都到福荫轩用饭,老侯爷老太太跟她们一起吃。子侄们家里不能开伙的,等上房用毕,用食盒打回去自己吃。” 夏夕想象一下,不禁咧嘴惊叹。 二太太笑了笑,心里自豪,道:“这桩婚事论人数那是咱家有史以来的最多的一回了,你没见,千里路上都要往回跑的。你们在德州的时候家里伺候的就演习上了,练的就是一个忙而不乱各司其职。不过临到跟前,我还是觉得乱哄哄的。唉,事到如今,也就是个尽力而为了。” 夏夕道:“大家能理解,这么大的婚事难得周全的,这就是个乱事儿。” “说得是啊。不过你记得跟姑太太姑奶奶们交代,明早寅时一刻,侯府正堂前的院子里正装集合,宫里来人指导站位的规矩和大婚礼仪,爷们和女眷们全部参加,六岁以下的孩子回避。后天大婚正日子,各人站和坐都不能乱了位置。” “寅时一刻,穿正装,演习大婚礼仪。我记住了。不过姑太太姑奶奶们不是客人吗?她们也参加?” “托祖宗的福,咱家也出了皇后。老侯爷的意思,虽然都嫁了,却是咱家闺女,就跟着哥哥侄子一起行礼吧。帝后大婚,这辈子也就见识这一回了,回家后跟婆家人也有个可说道的。” 夏夕笑道:“姑太太姑奶奶们这下脊梁骨子更硬了。” 二太太笑道:“可不?老侯爷就这意思。你也一样,回了娘家,别让她们再欺负你。” 夏夕忍俊不禁,俯身行礼:“托二太太和四妹妹的福了,谁敢再惹我,绝不依他。” 二太太笑得很开心,很快又收了笑容:“琳丫头今儿起熏沐斋戒,我把你的话悄悄的都交代她了,让她相机行事。只盼眼前这个坎儿能顺利跨过去,小日子有个顺顺溜溜的开头。” 夏夕道:“四妹妹本来就有福气,又聪明可人,一定会遇难成祥,您就放心吧。” 正说话间,姜云姬从外头走了进来,悄悄地附耳禀告:“您家祖母又派人来了。” 夏夕一愣:“不是说了忙吗?我刚领了一堆事要办呢。” 二太太问:“怎么了?” 夏夕回道:“我娘家祖母大早派人来接我回门,我禀告说侯府发嫁闺女,事情太多,今日实在抽不出空来。人都打发走了,不知怎么又回来了。” 二太太脸色一沉,对姜云姬道:“人呢?传过来我亲自见见。” 姜云姬轻手轻脚走出去,过了一会儿,领着那位齐婶回到了正房。齐婶见到二太太,忙不迭地跪倒请安。 二太太脸上一点笑容也无:“听说这是你第二次过府了,到底有什么要紧事?” 齐婶跪着回道:“回二太太话,是我家老祖宗有急事要见七奶奶,我刚回去回了说七奶奶今天实在容不出空来,老祖宗派我来问问七奶奶,今日不行,那明天能不能回家一趟?” 二太太冷冷道:“明天不行。明天宫里来人教授大婚礼仪,侯府上下几百号人,一个不拉都得跟着学。若是正日子里错了规矩,谁也担待不起。” 齐婶心虚道:“是是,奴婢知道了,这就回府禀告老太太去。” 二太太道:“依礼我不该说这话,你们侯府未免也太不晓事,如今全天下再有什么事还能大过皇上大婚?宫里府里忙得人人脚打后脑勺,德闵好歹得用,我派了一堆事给她。你们这时候一趟两趟地接她,是舍不得她出力吗?” 齐婶连连叩头,道:“万万不敢,老太太年纪大了,或许想得不周全,皇后娘娘进宫,七奶奶跟她亲亲的姑嫂,理应鞍前马后地效力,哪里有走开的道理?奴婢这就回去禀告,告辞了。” 二太太淡淡哼一声,挥挥手,放她去了。 夏夕掩口微笑。 二太太也她哑然失笑,道:“不是我浅薄,对付这种人就得亮出你的粗腕子她才知道畏惧。这两日事多,你且不理她,等忙完了,歇足精神再去。你的才智我不担心,怕的就是她以势压人,端出长辈的身份逼你,硬赖着你的嫁妆不给。你硬扛不行,就要考虑借力打力,琳丫头和老七都可以拿来吓唬她。唉,最好她知难而退,大家落个清静,要不然,还不把头上这块天捅个窟窿?” 夏夕道:“是,祖母最是关键,我会小心应付的。” 作者有话要说:  比承诺的昨天更晚了四小时,还算不错。今晚继续写,明晨还有一更。打分的人也积极点嘛,我看见补分才觉得长精神。 第138章 大婚 忙碌间,光阴如电。转眼已是重阳佳节,新皇与皇后许氏的大婚之日。 按规矩,皇后入宫前要正式册封,册封礼会在侯府举行,时辰定在黄昏。册封之后立刻行奉迎礼,新娘子在子时之前进宫。属于静琳小姑娘在家的时间只剩最后一个白天。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该叮咛的事情也都交待了。等时辰过了正午,内院外院一切的忙乱渐渐止息下来。 静琳穿好了富丽华贵的龙凤同和袍,开了脸,修了鬓,描青眉,涂红唇,再在两个脸蛋子上,鼓捣出两块“颊红”来。梳头的嬷嬷是宫里指派的,照说见过世面的,偏偏紧张得直哆嗦。皇后的后冠是要在册封礼之后才能戴的,这时候只梳好髻子,插几朵绒花即可。就这点活也让嬷嬷忙了半天,左看右看再也没有半点不妥当处,这才松了一口气。新娘子一手握着苹果,一手握着一柄金如意,宁静地端坐在自己的卧室里,等待迎亲凤舆的到来。 侯府正堂前宽广的庭院上搭起了高高的喜台,大红的礼绸和繁盛的菊花将台子四周装点得喜气洋洋,侯府子孙及家眷们这会儿乌压压地站满了一院,前头是有职分的男人们,一个个穿着官服,站得笔直。国丈许萱河,老侯爷,忠勤侯许萱海站在最前面。以老太太和二太太为首的内眷们整整齐齐地立在男人们身后。院子四周,大门之外,挤满了前来观礼的好友宾朋。 独生子女夏夕站在侯府的方阵里,被眼前这数量惊人的子孙队伍震得头晕。一直听说忠勤侯府声威赫赫,是顶尖豪门,直到这一刻,她才对这所谓豪门的势力隐隐有了一些真实感。 别的且不说,人实在是多啊。 自开牙建府到捷哥这一辈,侯府已经历了五代传承,侯府规矩,庶子成亲之后就分家别居,所以家里常住的只是嫡子许萱海兄弟,他二人共生了十一个儿子,不算死去的二爷静珏,共有七个儿子成亲,生有十六个孙子。人数虽然不少,却也不算多么惊人。此番为了发嫁静琳,分家出去的庶子纷纷回家探亲,公务实在走不开的,也把家眷打发了回来,嫁出去的姑太太姑奶奶们也约齐了人数,带着孩子归宁,大略一数,院子里姓许的男男女女足有三四百号人,吓得夏夕倒吸气,心里大叫:“买嘎的。” 且不说重权在握,称雄各方,就是打架,这么多人也没个输得道理吧? 忽然想到老七。 当初被牺牲了娶四儿貌似很不公平,但是真把他放在这么大数量的庶子庶孙当中,他也就比路人甲强了那么一丁丁。侯府大局中,区区一个六品员外郎算得了什么?这里的大小将军足有好几十位,人人穿得花花绿绿,纵然她眼拙认不出品级,但也实在觉得他没啥可稀罕的。 想在这样的家族里崭露头角,压力真的好大! 老太太腿脚不大好,站了一会儿,大约是觉得吃力,两个粗使媳妇抬着一张沉重的太师椅,走进了队伍。待她们放稳当之后,大奶奶搀扶着老太太笑眯眯地坐了上去。夏夕远远望着老太太慈祥的笑容,试着想象自己跟她一样,拥有如此海量的儿孙,身上立时麻麻地起了一身疹子。 靠她一个肯定生不过来。 完全不行。 四五代子孙,娶妻纳妾收通房,多少女人共同努力才成就了这昌盛强大的簪缨世家。 这也是老七的梦想吧? 立身在这么大的家族中,他不算什么,自己作为女人的那点委屈怨念更是渺小得不值一提。在这里,重要的唯有祖宗,传统,法度,规矩。个人的理想和价值,小家庭的幸福与权益与百年世家至高无上的家族利益相比,那是轻如鸿毛。 有了这样的感知,夏夕顿觉心上沉甸甸地,压了巨石一般。 她终究是个异类。 终于,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吉时快到了。 鼓乐声从侯府之外远远地传来,云中飘缈,很不真切,但是所有人都精神一振,立直了身子。 老太太也撤了座,在大奶奶的搀扶下,站在女眷们的最前头。 鼓乐声越来越近,又过了一会儿,侯府门前旗卷苍云,万红千翠,迎亲的队伍到了。透过重重帘幕,但见御炉飘香,金虬篆袅,笙箫旖旎,丝簧婉转,风起城西,香过城东。宫灯数百对儿,“对马”数百匹逶迤行过之后,两位迎亲使持着赤金的节杖,神色庄重,迈进了侯府洞开的大门。紧随其后的是供放着皇后金宝与金册的龙亭。一架明黄缎子盘金绣凤的大礼舆也由十六个銮仪卫校尉抬进了大门。 许静瑜站在子孙们的最前面,当起了司礼。随着他的一声号令,侯府子孙及内眷们齐刷刷地跪倒在地,连宾客们无一例外,侯府正堂偌大的庭院里,顷刻间鸦雀无声。 迎亲使绕过庭前密集的人群,登上了高高的喜台。迎亲正使向皇后之父宣读了迎娶皇后的制文,然后把御笔亲书的皇后金册以及皇后专用的金宝从龙亭中请出,供放在喜案上。一名引礼女官引导新皇后莲步姗姗行到拜位前跪倒,由侍仪女官向皇后宣读册文宝文。聆宣完毕,皇后接过金册金宝,并在女官的帮助下戴上了九龙四凤冠,行过三跪三拜礼,册立大礼即告完成。 册立结束后,尚需等待吉时举行奉迎礼,这点时间,供新皇后与父母家人做最后的话别。 宾客云集,老侯爷、侯爷及所有儿孙们大都在前头招呼迎亲使,唯有许萱河被支了回来,与女儿共度这最后的时光。 老太太口拙朴实,此时更不多话,只嘱咐她成亲后好好过日子,倒像是静琳不过嫁了隔壁秀才的儿子似的。二太太慈母心肠,鼻酸泪流,止也止不住,又怕勾起女儿的伤心,弄花了妆容,只是拼命忍耐。 静琳眼圈立时红了上来,她用丝帕帮母亲擦拭了泪水,强笑着说,“娘既舍不得我,当初干吗要把我许人嘛。” 二太太嘴唇微微哆嗦,强作出一脸笑容,说:“嫁闺女从来都是摘娘的心肝,也没见谁家的娘怕疼不许的。” 老侯爷的长女,大姑太太闻言笑道:“你这不挺明白么,干嘛还是一副割舍不下的神气?琳丫头此去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当娘的就该开开心心送她上轿才是。” 二太太的泪水再次流淌下来,她握着女儿的手道:“娘只求你平安适意,若能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娘这一辈子就再无奢求了。” 许萱河难得在众人眼前显露温柔,他托着夫人的手臂,示意她控制情绪,转脸对静琳道:“成亲之后就是大人了,你身份贵重,身上的责任也重,后宫和睦大半系于你一人之身,遇事不可毛糙任性,记得平和宽厚四字。” 静琳屈膝应了。 接下来又与其他家人依依惜别,到夏夕的时候,静琳笑着说:“跟七嫂相处时日虽短,却学到了好多东西,我这就要走了,七嫂有什么嘱咐我的话吗?” 夏夕认真地想了想,不敢造次乱说话,只道:“爱惜自己,珍重!” 静琳笑了,回头对母亲说:“娘,七嫂果然不同。全家都教导我敬上怜下,依顺丈夫,唯独七嫂要我爱惜自己。” 一屋子异样地眼神中,夏夕窘得不轻,讪讪地说:“惭愧,我是个自私的,只瞧见自个鼻子底下那片天地。” 老太太却道:“这才是娘家人说的心里话。你们给琳丫头教的那些话我连嘴都插不上,依我看,拢共加起来,都不如老七媳妇来得心眼实在。” 九姑太太纳罕道:“老太太,大家嘱咐琳丫头的那些道理微言大义,句句都是金玉良言,怎么就不如老七媳妇了?” 四奶奶沈氏嗤地笑了起来,对夏夕道:“明明鬼心眼最多,这会儿反倒成了心眼最实的,老太太的心如今都偏到胳肢窝里去了。” 从高碑店回来的三奶奶李氏笑道:“果然是这样。” 夏夕笑着对老太太行礼,“谢谢老太太,您老才是慧眼如炬。”转眼白了沈氏一眼:“我的实在只有实在人才能了解。” 大家一起笑了,静琳眼睛一转,对大家说:“我有几句体己话想问问七嫂,大家容谅,我们去里屋说。” 屋子里的人笑着说:“你早干嘛去了?上轿现扎耳朵眼,这会儿才火急火燎想起体己话了。” 静琳笑道:“前几天就想问来着,觉得不好意思,再要不问真就没时间了。” 二太太急急地催她道:“要问什么就赶紧,长话短说,时辰说话就到了。” 静琳向大家陪个礼,拉着夏夕进了里屋,推着她坐在炕上。夏夕也不虚客气,顺势坐了。 静琳道:“七嫂,何止前几天,其实我一直都想问你来着,就是觉得不好措辞,一直没开口。” “有话直说。” “你成亲那会儿,七哥的脸足足黑了几个月,我那时虽不认识你,也为你捏把汗。还没过门呢,七哥就恼恨成这样子,你的日子可怎么熬啊。” 夏夕笑了。 小姑娘诚意地说:“是真的。” “我信。” “我好奇的是,你们成亲没多少日子,七哥的脸色就好转过来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夏夕微微一愣,小姑娘眼含热望盯着自己,好像真觉得自己有什么扭转乾坤的绝密武器似的。 夏夕摇了摇头,“有时候亲眼看到的偏偏就不是真相,我和你七哥远远谈不上恩爱夫妻。” 静琳不信:“怎么会?他很护着你的,撒盐闹开之后,我看连你都放弃了,可他不肯休妻,老侯爷再怎么发脾气,他都寸步不让,后来又请老姑太太送你进祠堂,在全家人面前给你争脸面。才几天功夫,他的变化天差地别……” 夏夕笑了,“我明白你的心思,可我帮不了你。如果我真有什么改善夫妻关系的秘方,不会不告诉你的。” 静琳恳求道:“七嫂?!” 静琳的神色竟似完全不信。 夏夕叹了口气:“好吧,索性告诉你真相。其实你看到的那些事是你七哥特意表演给大家伙看的,他留下我的目的就是向长辈们报复。以他的烈性,被迫跟我成亲,憋屈愤怒可想而知,但是孝字压在头上,他不能不屈服。苦闷了很久,终于被他想出了反击的办法。千里从军,远离是非之地,家里有个糊涂媳妇可劲折腾,不是挺好么?家人烦恼,他才解气。易嫁既是长辈们定的,他无条件接受,可最终,谁酿的苦酒谁饮,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静琳倒吸一口冷气,瞪大了眼睛,夏夕淡淡一笑,“很不可思议是吧?” 静琳点点头。 “你还记得我为他宴请家丁吧?我那时是一心一意回报他,等明白了他的算计之后,觉得又丢人又难过,真心被人践踏的滋味真不好受。” 静琳脸上浮现出恻然的神情:“抱歉,七嫂,碰了你的疮疤,七哥真不像话。祖父知道吗?” “不知道,我没有禀告。将心比心,他有他的道理。如果我真的糊涂胡闹,应该算是自食其果,并不是他的错。他不过是利用了我的短处,精心地设了一个局。仅此而已。” “你怨他吗?” “当然不会不怨,但是我也明白,怨没有用,既改变不了他的想法,也改变不了我的命运。” “那怎么办呢?” 夏夕摊开两手,“凉拌。我下棋,读书,开铺子,过得很不错哦。他离家那么远,没道理千里迢迢去怄气。我只把逢迎他的心思大多数转到了自己身上。男人这么自私,如果连自己都学不会疼自己的话,我还能指望谁呢?” 静琳眨了眨清灵的眼睛,陷入了思索。 夏夕笑道:“我这个笨郎中医不了别家的病,你别太当真。不过这会儿没人,说几句体己话给你,你若觉得不对,就当我没说,好不好?” 静琳点点头,认真地倾听。 “书本上的好皇后都是没有自我的,柔到最柔,顺到最顺,事君如天,不怨不妒。血肉之躯想要修到这等境界,谈何容易?何况,修到了又如何?君心难测,你再德高于众,行高于人,也得他欣赏他识货才行。班婕妤妇德化身,人人称贤,还不照样输给了赵飞燕!跳舞的女子后来居上做了皇后,而她先去长信宫侍奉太后,成帝死后又去守皇陵,以秋凉之后的团扇自比,郁郁终老,一败涂地。” 静琳睁大了眼,又点了点头。 “做皇后是门大学问,我指点不了你,但是我想,每个女子在出嫁第一天所期待的无非是幸福二字,怎么能幸福?不要太过相信《女诫》,你得自己悟。” 入宫吉时到了。 侯府内外笙箫大作,鼓乐齐鸣,一位引礼女官跪请新人上轿。二太太亲手为女儿搭上红盖头,然后无声地退下。 侯府陪送的四个丫头走上前,搀扶着新娘子走出内堂。宫里派出的喜娘,女官和宫女排成两列,身后随行,一路红毯来到内堂门外,新人款款上轿,明黄色的轿帘当众落下,迎亲使一声高亢的“吉时已到,新人起驾——”,立时,侯府大门之外,礼炮声鞭炮声响震寰宇。 凤舆颤巍巍地离地,提炉侍卫手持凤头提炉引导,太监左右扶舆,内大臣侍卫在后乘骑护从,迎亲队伍逶迤走出侯府。静琳的嫁妆以及纳征礼上皇帝赏赐皇后的礼物装在74座龙亭中,随着凤舆和迎亲使一起发动,与门外等候的仪仗队伍会合,在一路绵延不绝的鞭炮与鼓乐丝竹声中,向皇宫进发。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终于把教唆皇后学坏的话写粗来了。等不及的亲们拜拜了,么办法,就是这么笨啊。 第139章 驰援 第二天起,登门贺喜的高官贵戚流水一般不断线地涌入侯府,侯府在福荫堂和花园两处搭起喜棚,连续七日大宴宾客,全家上下从早到晚迎来送往各有其责,感觉比静琳进宫之前更加忙碌了十分。 夏夕受二太太委派,与大奶奶王氏分头在两个伙房里坐骠,随时处理突发状况。夏夕分管福荫轩。每日从一大早就开始准备,待到午时,十几个大厨开始挥汗如雨地干活,二十多个粗使婆子负责洗菜洗碗,上百个丫头来来往往输送饭菜。这一切要想有条不紊丝毫不乱,相当不容易。夏夕对自己的能力不自信,随身带着蔡嬷嬷和姜云姬做护法,春芜院的其他人等也分职责全部投入进来帮忙。 如此忙碌,还要接待樊老太太的使者。齐婶见面再没别的话,就一句:“老太太说家有急事,派我们来接您归宁。” 夏夕都觉得无奈了,她长大了眼睛看着齐婶,不说话。齐婶讪讪地陪出一副笑脸:“四姑奶奶,奴婢不用看也知道您忙得不堪,但是老太太是真着急了,她的牙床肿的半边脸都变大了,吃不得饭,每日只喝几口薄粥,夜里也睡不好,一大早就打发奴婢出门来接您。奴婢也是没办法啊。” 夏夕叹了口气:“我分管厨房这一摊,每顿供应几百口子吃饭,无论如何不敢擅离。大太太病了在休养,你索性直接去上房见见二太太吧。看哪个嫂子闲着,派过来替我一下,我跟你回家。” 齐婶一哆嗦:“奴婢可不敢打扰二太太。” 夏夕望着她,不说话。齐婶想了一会儿,道:“奴婢告辞了,这就回去把亲眼看到的情形学给老太太。她会谅解您的。” 第二天上午,丫头又领了定南侯府一个管事嬷嬷来见夏夕,夏夕二话不说,打发丫头带她去见二太太,一去再没回头。 第三天上午,定南侯府又换了一个管事媳妇丁氏。丁氏初当大任,很是忠心,见了夏夕就传话道:“老太太说了,要奴婢做好做歹接您回府,再不成,她就亲自来了。” 夏夕实在是装不来淡定了,闻言皱了眉头。 一边伺候的蔡嬷嬷见状笑着说:“那敢情好啊,咱们两府至亲,您家老太太若是肯赏脸来喝一杯喜酒,我们家上下都会很高兴的。不过前两天听说老太太有点上火,这两日可大安了?” 丁氏道:“哪里能大安了?四姑奶奶,老太太说了,她如今身染重病,命在旦夕,您再不回去侍疾,她就死成一具尸首了。” 夏夕无奈了:“这是拿孝来逼我了,好吧,我亲自带你见二太太。” 二太太正在老太太的寿萱堂里待客,在座的有祁王王妃及世子妃,鲁国公夫人及三个闺女,纯王世子妃带着两个小姑子,敬贞长公主及媳妇闺女,几位文官家眷,静琳的三位舅母,加上侯府的几位姑太太姑奶奶,寿萱堂里坐得满满登登的。 夏夕带着人进来,先向客人行礼。听了介绍,祁王世子妃先就笑着站了起来,“唉,今日过府除了贺喜,就想见见七奶奶的。我娘家大哥在门下省任左司谏,也算天子近臣,生平最好下棋了。知道我要来,昨天派人特地嘱咐我跟您做朋友。他仰慕您的神乎其技,让我代为致意,说如果能有机会与您手谈一局,实为生平大幸。” 夏夕连说不敢。 二太太笑道:“刘司谏也太客气了,想下棋居然托门子托到你那里去了。他夫人我们以往也常见的,最近忙什么呢?” “我嫂子有孕在身,几个月没出过门。七奶奶偏巧这时候出名,把我哥哥急坏了,家里的姐姐妹妹都让他托遍了。” 屋里的人都笑,这般棋痴也是少有。 二太太笑着笑着,忽然问夏夕道:“你这时候过来,厨房那边有事么?” 夏夕回道:“不是的,是娘家祖母患病,接我归宁侍疾。我来请二太太示下。” 二太太一听,眼眉一沉,显而易见生气了。丁氏赶紧上前两步,跪下请安。二太太鼻子里哼了一声。 静琳的二舅母问道:“怎么回事?” 二太太道:“二嫂有所不知,家里这回办喜事,偏偏大嫂子病了静养,我一个人顾头顾不上脚,全指着几个媳妇帮我分担子。前儿个,定南侯府的老太太说家里有急事,要老七媳妇归宁。我说人手紧走不开,等忙过这几日再去。可人家就像听不懂,一趟一趟地派人来,算上这一位,来了三回了。” 夏夕道:“四回,有一回没敢禀报,我自己回了。” 敬贞长公主道:“侯府势大,来贺喜的人格外多,说走不开,那是真走不开。” 鲁国公夫人也道:“闺女嫁了人,行动原本就由不得她。这边既已回绝,还这么一趟一趟的接,多少是有些失礼了。” 二太太说:“可不?明明她失礼,倒显得我不通情理。您也听见了,病了,接孙女侍疾。老七媳妇扔下一大摊子事不管,回家侍疾吗?她们家那么多儿孙手瘸了,非她不可?” 纯王世子妃只有二十来岁,辈分却大,闻言抿嘴一笑:“二嫂不用生气,老七媳妇走不开,咱们派个好御医过去,也算替老七媳妇尽心。” 二太太一想,这样妥当。那边的老太太肯定是要就家产问题跟德闵歪缠,德闵连续辛苦了这几天,体力精力都不好,这时候对峙,绝不是最好时机。 “成,就这么办。” 二太太吩咐丫头去通知许静瑜去找好御医,这边对丁氏说:“你回去转告定南侯,我府里事多,实在走不开。本来有心让她晚上回家一趟,又怕气着累着,明天还有一大堆事要她做呢,请定南侯谅解几分。” 丁氏唯唯应了,再不敢多说。 二太太的处置为夏夕赢得了宝贵的七天时间,九月十六夜晚,一小队骑兵风尘仆仆远道归来,叩响了春芜院的大门。领头的是一位彪悍的蒙古汉子,名叫赛罕。 赛罕带着一身隐藏不住的杀伐之气,跪倒在夏夕面前:“奶奶示警的信将军收到了,将军派我们六人飞马回来听奶奶驱使,也给奶奶壮胆。” 捷哥惊喜地问夏夕:“您什么时候给大同传信的?” 夏夕回答:“就是舅舅回来的那天下午。我感到很不安,采取了一些措置,顺手也给他写了封信,送到了兵部。没料到这么快就有回音了。” “你把舅舅的事情全说了?” “那时候详细情况不知,就写了外祖破家嫁女,舅舅的家财被贪墨。也说了我担心他的安全。” 赛罕从腰间的革囊里拿出一封信,举过头顶,捷哥上去接住了。赛罕道:“这是将军给奶奶的回信。将军让您什么都别怕,我们一到,您和舅爷就安全无恙了。如果舅爷想追回自家的财产,他支持到底。” 夏夕点点头,低头看老七的信。信还是一贯的言简意赅,没有半点儿女情长,只把自己的主张表述得相当清楚。信上说,既然当初说好代管,就理直气壮上门去讨,若不奏效,即可诉诸国法,哪怕官司打到大理寺,甚至打到御前,也不要怯弱退缩。他们所争者,不仅只是几间屋子几亩薄田,而是天地之间人所奉行的公道。” 这封信带来一种不期待的安慰,让夏夕觉得气粗起来。在他们最不亲近的当初,老七就有这样的影响力。他只需无言地站在身后,就能让她产生背靠山岳的踏实之感。那时他不过是个由人拨弄愤懑难言的侯府庶子,如今,他大权在握,已是全朝最精锐的骑兵统帅,派回几个人,淡淡几句鼓励,竟神奇地驱散了她心底的阴霾,让她胆气顿生。 在侯府她也惹出不少事,但是据理力争,最终总能辩个是非曲直。而樊老太太是不讲理的,还粗鲁蛮横。 终于可以承认了,她怕樊老太太,德闵像耗子怕猫似的对祖母充满畏惧,积威之下,连夏夕都莫名地感染了胆怯心虚。一想到自己竟要独自对抗她的雷霆之怒,夏夕就觉得心瑟缩成团,连人都要跟着颤栗起来。 现在,她可以去了。 踏进乐寿堂,第一眼看见樊老太太,夏夕有种见到疯婆子的心悸之感。 秋阳灿烂的九月清晨,寿萱堂里帘幕低垂,阴暗得像暴雨将至的夏日黄昏。老太太蜷坐在正堂深处的一把椅子里,猫着腰沉思。听到门口的动静,她抬起头,看到夏夕带着捷哥丫丫以及四个丫头进门,老太太伸出鸡爪般干瘦的手爪,想要抓住夏夕。不待夏夕反应,裂开的嘴里就发出了一声拖长的嚎哭声,粗哑又悲恸,像流血将尽的母狼一般充满了痛楚与不甘,闻之磨砺人心。 她瘦了很多,两侧太阳穴上都贴了止痛的膏药,有点像戏台上耍宝的媒婆。花白的头发在灰色的丝绸镶宝抹额下乱纷纷地支棱着,自在披垂,显然几天都没有好好理过妆。脸上带着病容,青黄的脸色很难看,似乎每一条皱纹都比上次见面时深刻了几分。这些皱纹沟壑纵横地切割着面部的纹理,每一块细小的肌肉都交织进了痛苦,零碎的痛苦拼接相连,凑成了一副最最绝望的表情。 罪恶感一瞬间就袭击了夏夕。 她不知所措地上前两步,捧住了老太太干瘦的手。 浑浊的泪水奔流,一对熬得通红的眼珠子恳切而悲哀地凝注着她,满心欲诉的慈爱与委屈苦于无言表达,哭得哽咽难抬。 “狠心的丫头,祖母说话就要咽了这口气了,你怎么才回来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做了守信的人,抢在最后三分钟更文,呵呵。 第140章 死扣 夏夕走到老太太身边,轻轻地将老太太的手放在桌案上,作势为她把脉,口中安慰道:“老太太宽心,御医不是都给您瞧过了吗?您就是有点心失所养,脾运不健,多思多虑之象,吃几副舒肝养心的汤药就能痊愈的。” 老太太脸色一沉,猛地从她的手中抽出腕子,不留神带飞了一只茶杯,茶水飞溅的同时,杯子豁啷啷掉在地上,打得粉碎。 夏夕直起腰,静静地站在了老太太的面前。 老太太黑着面孔,冷冰冰道:“四丫头,你现在人大心也大,完全把祖母不放在眼里了。” 夏夕叹口气,道:“老太太,您这可冤死孙女了。我知道您病了,几次三番带着人去求二太太,二太太只是不准,急得孙女没办法。御医看过您之后回报说没有大碍,孙女这才放了心。昨晚上,姑爷派人从大同回来省亲,带了好些药材,我特意挑对症的为您带了一包好的,若能入药,孙女的孝心就算用上了。” 老太太鼻子里哼了一声:“我这病,任他多高明的郎中也医不好了。” 夏夕微微笑道:“人病了就爱往窄处想,老太太快别这么着,您老人家龟年鹤寿,福祉绵延,好日子还长着呢。” 老太太忽然抓起她的手,“丫头,你真的盼望祖母能长寿?” “那当然了,您老人家长寿是儿孙们的福气呀。” 老太太一双苍老精明的眼睛盯着她看,夏夕坦然地与她对视,不见半点心虚。反正又不需要她按月支付赡养费,您老人家早死晚死跟我有一毛钱的关系吗? 老太太失望地松了手。她期望孙女泪水长流,指天誓日说孝顺。这时候她需要这样的孝心,越夸张越好。只可惜,夏夕完全体会不到她的心情,她趁机补行了相见请安之礼,然后规规矩矩地在下首坐了。 樊老太太无言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心底里又冷哼了一声。她举止舒展,从容大方,有那样的婆家,加上姑爷争气,这丫头胆气一壮,再也不见当初那卑怯惊疑,首鼠两端的神色。 那边侯府会怂恿她回家争产么? 老太太悬心了几天,这会儿很想从她的脸上找到答案。偏偏她表情柔和,若无其事。她招呼捷哥过来行礼请安,顾盼之间丽色照人,连这间暗沉沉的屋子似乎也因了她的笑容而明亮起来。 老太太很惊讶,四儿竟如此美貌么?怎么以前从来没觉得?德雅才貌双全的名头不是一天两天了,一直压得她死死的,那时大伙儿都眼瞎了不成? 捷哥跪倒在地行了拜礼,老太太挥挥手,对丫头说:“罢啦,赏他个荷包,带去跟哥儿们玩去吧。” 捷哥道:“谢老太太,我不想去玩,就想在这里守着奶奶。” 老太太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么黏人的孩子少有。是谁嘱咐你盯着你奶奶么?” 捷哥摇头。 夏夕道:“这孩子怕生,就随他的意吧。” 老太太不爽地翻翻眼,不吱声了。 这时候定南侯闻讯赶了过来,他一露面,老太太就响亮地哼了一声,扭头冲着屋顶,正眼也不看他。显然母子俩没少怄气。定南侯趋前几步,扶住了请安的夏夕,憔悴的脸上浮现一丝笑容。 “这几日忙坏了吧?你婆家财雄势大,我过府饮宴,看见那么多的宾客,知道你们当媳妇的个个都有职司,就没去打搅你。” 夏夕点点头:“是,我掌总了一间厨房,每日都是鸡飞狗跳的。” “在我看来也还好,下人们规矩礼仪丝毫不乱,酒菜上得及时,席面也很讲究。” 夏夕道:“能得您这么几句评语,我们就算过关了。” 一边的樊老太太不耐烦地端起茶杯喝茶,杯碟和盖子故意碰得叮叮直响。 定南侯歉歉地望了一眼母亲,又说:“本该让你好好歇两日的,但是祖母这边一直着急想见你……” “不知祖母有何吩咐?” 樊老太太虎着一张脸不说话,定南侯看看她,只好问夏夕:“我去过两次查府,你舅舅不肯见我。祖母怀疑此人不是真的继良,急着找你想核实一二。” 夏夕意外地哦了一声。 老太太说:“早年打听消息,都说死了。这会子忽剌八冒出来个大活人,到底是真是假,你们那府里的大太太究竟弄清楚了没有?” 夏夕讥刺道:“那可说不好,大太太把我叫去,告诉我这是舅舅。我想也没想过会是假的,因此没问她。” 老太太眼睛一亮,追问道:“那你觉得会不会是假的?” 夏夕看了一眼定南侯,故意呆呆地摇头,“这个舅舅,以前我可从没见过——” 老太太激动了,对定南侯说:“你看,四丫头也没说不可能吧?说不定这就是那府里大太太设的一个圈套。明明死了的人怎么可能又活转了来?我一听就觉得蹊跷,那婆娘表面上看上去冷冷淡淡的,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可她骗不了我。一开始她琢磨着跟咱们结亲,我就把她看透了。” 夏夕和定南侯无言以对。 樊氏冷笑道:“算计了这么十几年,到底舍不得,不甘心。周氏那个贱人买了个丫头装假,说不定提醒了她了,如今也弄个假货来骗咱们。” 这番说道直是匪夷所思,夏夕睁大了眼睛,定南侯却低了头,不敢看女儿的表情。 捷哥咯咯笑出了声,被丫丫一把捂住嘴,呛得咳嗽起来。 老太太怒道:“安静点。” 丫丫响亮地回答:“是,老太太。” 夏夕扭过头忍不住莞尔。 老太太道:“怎么的?你觉得不可能?” “是的,假扮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舅舅离开北京的时候都十岁了,脸模子差不多长成了,也记事了,不好蒙混的。除了大太太,其他见过舅舅的人也不少,我公公忠勤侯就没说个不字。还有査家的管家,舅舅如是假的,他那关如何过得去?” 老太太说:“买通个把管家算得了什么?200两银子一塞,要他乱指一气他会不肯?至于你公公,哼哼,白花花的银子他会不爱?指不定在背后帮老婆出了多大力呢。” 夏夕闭了嘴。 捷哥插口说:“老太太,不可能是假的,査家舅爷是要参加恩科的,他是举人,这个名字身份连同地址原籍官府都有存档的,一对就对出来了。何况本朝从童生到秀才举业考试,每一回街坊邻居、同考书生都要互相联保的。真要做假,那得从考童生之前就作,不然,门都没有。” 老太太眨巴眨巴眼,心里的那点指望断绝了,当场恼羞成怒:“长辈说话,小孩子插嘴,忠勤侯府这是什么规矩?” 定南侯对捷哥笑了笑,回头说:“这孩子说得有道理,朝廷应试,身份检查何等严格,冒名替考这种事闻所未闻,不是举子们不想,那是不敢啊。” 老太太气得一拍大腿,粗着喉咙大叫:“我才不管他是真是假,想要我的银子,先要了我的命去。” 一屋子人无语,跟这种奇葩有啥可辨? 半晌,定南侯叹了一口气,“娘,平日在家里,您想怎么样我都依着您,可这会儿不一样了,继良真要讨回家产,我们不给不行啊。” 老太太愤愤:“怎么不行?他有本事让他上门来夺了去!你真是个脓包。想当年你两个哥哥跟着你父亲打仗,凭着一把七星刀和一杆八宝驼龙枪,都立下了赫赫战功,跟你爹一起入的英烈祠。你跟他俩明明是亲兄弟,一奶同胞养大的,怎么会样样不济?打仗打仗不成,连个书生你都对付不了?你不要跟我歪缠,有跟我说废话的功夫,去库房里拣一把趁手的兵器,直接去査府,一刀砍死他,让他到阴曹地府跟阎王爷要银子使去。” 丫丫偷偷一咧嘴,对夏夕眨了眨眼,夏夕对她轻轻摇头,示意她不可造次。 定南侯叹了口气,“娘,您老人家一辈子呆在后宅,哪里知道外头的世界什么样儿?我哪能青天白日跑去砍死人?头顶之上还有国法呢!” 老太太暴怒:“废物!!你头顶上只有我这个娘,我辛辛苦苦养你成人,你想气死我不成?” 定南侯痛苦地唤了一声:“唉,娘啊!” 无奈又窝火,毫无办法。 这位娘亲老太太出身微贱,睁眼瞎,没文化,偏偏生了个认死扣的脾气,要是牵扯到钱财,她更是偏执,生不惧死不惧,皇上不惧阎王不惧,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他费尽唇舌想要说服她看清形势,可她老人家什么道理都听不进去。他每天都把说过的话一遍又一遍重复,每回都以她的大发脾气结束。十天了,他眼看着她原本还算饱满的面颊迅速干瘦下去,一双眼熬得通红,目灼灼牢牢看人的样子,钉子一样扎得对方肉痛。 她痛恨他无能,骂得他体无完肤。 定南侯说服不了她,眼看炸药就要引爆,祸在不测,但他对此束手无策,也痛恨着自己。 老太太说道:“我可告诉你,你是顶门立户的侯爷,这一回你必须得给我顶住了。査继良想要银子,门都没有!你一向耳软心活,被那忠勤侯吓唬几句就要交出家产么?别忘了,我还活着呐。只要我还有这口气在,谁也休想拿走我一钱银子。” 老太太气壮山河,决死不退,这种慷慨豪迈夏夕平生未见,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地发麻。 老天呀,她怎么好意思的? 这时候老太太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夏夕连忙松开了紧锁的眉头,端出一副认真严肃的表情。 老太太不说话,不住地观察她的反应,夏夕垂手坐在黄花梨透雕鸾纹玫瑰椅上,鼻观口口问心,索性装起了入定。 一个字她都不想说。 老太太忽然开口问道:“四丫头,你听了半晌,我和你父亲,你站在谁那边?” 夏夕想了想,道:“老太太,别怨孙女不孝,我站在侯爷这边。” 老太太的脸一霎时黑成了锅底,躬下背,全身毛发直竖,像只发怒的猫:“你也想借你舅舅的势,谋算祖母的银子么?” 耳畔,捷哥低低地呀了一声,丫丫则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气。 夏夕简直无奈了,这老太太咋修的?这么厚一张厚脸皮,当真不易! “祖母,您心疼银子,就不心疼侯爷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我把自己有关无耻的全部想象都押上去了。今天眼看写不完了,先发吧,明天继续。 第141章 决裂 “我舅舅可不是一般的读书人,他是来参加恩科的举子。恩科您懂吗?小皇上今年登基,又新娶了皇后,心里高兴,特意把天下最有名的读书人叫到北京来考试,要简拔这些人当大官的。我家二老爷说,恩科事关国运,皇上比娶媳妇都更着紧,连日子人数都是钦天监反复算过的,天地人三才搭配,事事都要讲个吉利。您让侯爷冒冒失失杀上一个,坏了皇上的彩头,皇上必然震怒,追究下来,咱们家霎时就要大祸临头了。” 一番忽悠出口,连屋里的丫头都不敢乱动了,定南侯连忙点头:“是这个理儿,四丫头看得深远,我一时还没想到。” 夏夕肚子里狂笑,重生两世,这般忽悠人还是头一回。 丫丫和捷哥也几乎要笑出声来,难得七奶奶脑子转得快,这老太太又傻又恶,大约吃这一套。 果然,这老太太不像刚才那么嚣张了,不过到底不甘,悻悻然道:“丫头片子懂个屁!咱家三个男人为朝廷送了性命,就算你爹杀了査继良,三个顶一个,他皇上还欠着我两条命哪。” 丫丫和捷哥只觉此行大开眼界,没见过这样的老太太,说傻不傻,说精不精,算盘珠子拨得山响,连人命都能这么计算。 定南侯求助地看着夏夕,夏夕想了想,道:“老太太所言有理,皇上的确欠您两条命。问题在于,这个帐是前朝老皇爷欠的,那时小皇上还没生呢,他知不知道?您想想看,城里一出命案,捕快哪敢耽搁,肯定第一时间先把凶犯捉拿下狱再说。侯爷进了大牢,咱家再没别人能进宫,就得您亲自去跟皇上盘账。这世上坏人这么多,朝里侯爷的政敌也不少吧?咱家犯了事,这些人暗地里肯定称心,万一故意捣乱,让您见不到皇上,侯爷不就很危险了吗?皇帝发道圣旨以命抵命,老太太,您可只有侯爷这一个儿子啊。” 老太太低下头不吱声了。 定南侯吁了一口气,暗暗赞叹。 半晌,老太太幽幽地问:“四丫头,依你的意思,杀不得?” “绝对不可以。” “那他逼着要银子可怎么处?” “这中间利害关系,侯爷没跟您说么?” 定南侯连忙道:“怎么没说?反过来倒过去说了十几天,嘴皮子都磨薄了,祖母就是听不进去。” “那就要问一句老太太了,您想怎么着啊?” 老太太冷哼一声:“我想,樱娘死前写的有字据,家产三分,査继良一份,我一份,你一份。他査继良既然非得追回去,你们又苦劝,最多,我把他那份还他,我自己有两份,马马虎虎养老,也就算了。” 夏夕没说话。 定南侯站了起来:“不行啊娘,樱娘遗嘱写得很清楚,要我们好生看顾,养大继良。我们没有养,就不能要那一份家产的。继良肯定不会答应。” 老太太怒道:“没养她兄弟,我总养大了她闺女吧?她闺女亲还是兄弟亲?” 夏夕扭过身子,掩藏自己的情绪,心上像压了一块石头,沉得呼吸困难。这样的长辈! 定南侯有点慌乱,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母亲,无奈跪了下去:“娘,儿子一辈子不当家,事事都听您的,这一回,就请您听儿子一句吧?咱们有负所托,万分对不起樱娘与德闵,再不能在银子上跟继良分斤掰两地计较了,咱们理亏,走到哪里都说不过去。我虽没本事兴家置业,但是父兄留下的产业也不少,我们不是穷人家,您老人家安享晚年是有保障的。倒退一万步,儿子就是饿着自己也不能饿着您,我讨饭也会先让您吃饱的,您就答应我吧。” 老太太压着怒火,问:“答应你什么?” 定南侯定了定神,一字一句道:“査家破家嫁女的全部家产,一两银子都不能留,全数交给继良和德闵。” 老太太扭头看着夏夕:“你呢?你也这么想吗?” 夏夕郑重点头。 “臭不要脸!” 伴随着又尖又利的喝骂,老太太一口唾沫就吐将过来。夏夕敏捷地从椅子里跳起来躲避。老太太怒不可遏,抄起龙头拐,朝着她站立的位置劈头盖脸就打了过来,捷哥和丫丫惊慌地叫喊起来。夏夕本能地往定南侯身后跑,老太太行动颇为迅速,立刻追杀而至,定南侯来不及站起来,挺着身躯伸胳膊替夏夕扛了一拐,然后顺势把母亲的拐杖搂在自己怀里,手扒得紧紧得再也不肯松开。 丫丫和捷哥冲上来护着夏夕,三个人疾步后退,和老太太拉开了距离。 老太太怒气冲冲,踢了一脚定南侯:“松手,我打不死这个贱婢,难消心头之恨。” “娘!娘!”定南侯急切地叫着,“您听我说啊。” “不听,当初我就不该听你的,早早作死了这两个小畜生,哪有今日之祸?” 定南侯急了,大叫:“娘!您这是在胡说什么?” 一向温和的人忽然发作,声色俱厉,老太太颇感意外,扭头看着儿子。定南侯还跪着,急怒之中脸色发红,手抓着拐杖不松,明显失了常态。 那边丫丫惊慌地说:“咱回吧?”弄不好要挨打啊。 夏夕摇头。 捷哥急急问道:“要么我去叫赛罕?” 夏夕又摇头。大男人大闹内宅,惊了老太婆,她才是满身的罪。老太太正想找茬,她不能给她机会。 定南侯回头安慰她:“别怕,也别走,爹护着你。” 老太太忽然嚎哭起来,骂了一句不孝的孽障,扔了龙头拐,扑到定南侯身上又踢又打,在他的脸上一掌接一掌地扇,没有一丝怜惜,百忙之中还在自己头上抓了几把,抹额歪斜,满头白发更加凌乱,连哭带嚎,声嘶力竭,势若疯虎一般。定南侯肚子胸口被连踢几脚,无奈之下,挣扎着站了起来,老太太顺势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嚎叫着要死要活,厮打不休,等定南侯好容易控制住她的手,被扇得肿胀发红的脸上,三条深深的指甲印顺淌着开始出血。 穿越三人抱在一起,吓呆了。 屋子里伺候的丫头们吓得面无人色,在一旁悄悄地跪了。 定南侯为了制止老太太,用了一点力气抱住她,老太太挣扎了几下,到底不如男人有劲儿,气得放声痛哭。 定南侯一脸苦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夏夕的感觉里,老太太这一场痛哭长得没有尽头,直哭得山河变色,日月同悲,草木含泪,但是她的心不再动摇。 只有身临其境才能懂得,德闵惧怕她实在有着相当充分的理由。连自己都胆寒不已,她怎么可能赢得了这样的祖母?若是她还活着,只怕会在这样的胁迫与积威之下再次妥协吧。 悄悄赴死的德闵何尝不绝望?就因为她从不曾有过这种形于外的悲恸,就合该一次又一次地被夺走一切?这位祖母霸占了樱娘的全部嫁妆,却不肯善待和保护孙女,眼看着继母挑剔找茬,日复一日地养废她。 想到这里,夏夕觉得眼睛酸酸的,想要流泪。 在这个家里,真正可怜的唯她一人而已。 慢慢地,老太太的哭声低了,再彪悍,毕竟上了岁数。定南侯在她耳畔轻轻地安慰,喃喃地诉说着自己孝亲的决心。夏夕明白,这不是老太太想要听到的话,这一番闹腾指向还在自己。就算不得不向査继良屈服,她也万万不甘心交出德闵那一份。 毕竟,抢夺孙女的风险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果然,老太太开始逼定南侯,她揪住定南侯的衣领,咬牙切齿地说:“你去,告诉你生的那个贱丫头,想要我的银子,除非天塌地陷。我老太太只要活着,她都不要痴心妄想,老早死了这份心过她的消停日子。等我死了,你们爱怎样的,我可以不管,活着不行,惦记也是白惦记,信不信我豁出命去跟她斗?她要不怕背上个忤逆的罪名,你就让她踏着我的尸首来取银子。” 夏夕与捷哥丫丫交换了一个眼神,丫丫的小手在她背上抚慰地拍了拍。 定南侯胡乱应承道:“知道了娘,我再去劝她试试,您老别哭了,当心哭坏了身子,儿子和孙女都吃罪不起。” 老太太得了这么一句承诺,心里有点满意。定南侯扶着她在窗台前的罗汉床上躺了下来,老太太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拧眉阖目一动不动,躺得像具尸首。 夏夕松脱了两个小孩,摸索着在椅子里又坐了下来。 定南侯侍奉了半天,见母亲闭目养神,也疲乏地走回来,瘫坐在椅子上。 老太太的丫头帮他拍打了身上的脚印,他挥挥手,丫头低头退了下去。 “你给老七传信了么?这事他要知道了,不知会怎么说?” 夏夕道:“信我传了。昨天他派了几个人回来,说是护卫舅舅安全。” 定南侯一愣,肿胀破烂的脸上现出几分尴尬,“这个未免多虑,我不会的。” “那当然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如果因此闹出人命官司,只怕得不偿失。” “不会不会,莫要小看了你爹。我是个男人,不敢说胸有天下,也还不至于见利忘义。” 夏夕没吭声。 定南侯心领神会,说道:“我知道你对爹有误会,也有怨气。你也看见了,祖母年迈,妇道人家眼窝子浅,道理说不通,每天都是这么要死要活地闹腾。我担心眼前这场戏唱到最后,继良没事,祖母会吃不消的。她要真有好歹,你和我良心上怎么过得去?” 夏夕道:“这个家里把委屈给我当饭吃,一辈子管够,连嫁了人都不得解脱。” 定南侯说道:“要有别的法子,我肯定不会委屈你。眼前祖母转不过弯,就得你让步了。过几年,爹连本带息给你,一定不会亏待你。” “或许一开始您就不该纵容她,她口口声声她的家产,念得久了自己都信之不疑,我和舅舅反倒被她骂得强盗一般。传扬出去,人家会问:定南侯府有个是非黑白吗?” 定南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也不想啊。这十几年里,你煎熬,我也不好过。索性跟老太太一样糊涂倒好了,偏偏又不是,想起你娘临终前的那些交代,愧得我一夜一夜睡不着啊。” 夏夕打断了他:“侯爷,您的痛苦远远没有我的深。您既如此愧疚,为什么不能疼我几分?也不用过逾,和德雅一样对待就行。我娘留下了那么巨大的一笔财产,我反倒过得格外的可怜。我想不通,您的父爱究竟多么昂贵,两百万两银子买不来您的一个微笑?一句赞美?一次庇护?” 定南侯愕然。 “您看,我斗胆抱怨您了,天没有塌下来。为什么祖母胡行,您不能站起来制止?哀求没用就一切由她?明明不属于她的东西,她贪心贪得理直气壮,您还记得易嫁逼得我服毒么?我就奇怪了,母子、父女同是天伦,您何以只记得孝顺母亲,却冷酷无情到罔顾闺女的生死?我就那么该死么?” 定南侯被她问得说不出话来。 老太太忽地从榻上坐了起来,厉声喝道:“丫头片子说的是什么话?翻了天了,还不给我跪下!” 夏夕冷冷地扫了她一眼,没有动。 老太太见状气得嘴唇哆嗦,对丫头吩咐道:“去…… 去请家法,看我今天活生生打死这个贱婢。” 定南侯连忙站起来圆场,道:“娘,您老别生气,有话慢慢说。” “慢慢说?她急着巴着想要银子,容不得我慢慢说。我老人家这么大岁数,还能享受几年?这个忤逆不孝合该天打雷劈的下流种子就等不及了。我打死她总不犯王法吧?你去,叫几个强壮的男人上来,堵上她的嘴,乱棍打死。” 被她指到的那个丫头慌慌张张应了一句,跑了出去。 定南侯急了,对夏夕道:“你这丫头糊涂啊,我说过不少你的,自然不少你的,你是吃不上饭还是怎么的?何苦急在一时?我立字据给你行不行?” 夏夕对这种愚孝无力了:“还是我的错?” 定南侯走到她身边,压低了声音道:“唉你这闺女不知厉害,怎么不是你的错?她是你的亲祖母,孝比天大。她若送你见官,就一个忤逆的罪名,县衙正堂审都不审,先就叫你滚钉板,全身血肉模糊,比死都惨。” 夏夕鼻子一酸,“您呢?您也由她送我去?” 定南侯语塞。 捷哥见势不妙,从屋子里直接就窜出去了,老太太气急败坏,在身后大叫:“关门,还有,把府里的大门也关上,谁也休想跑。把刚才跑出去那小崽子捆起来,还有这个小丫头,一起捆了。” 丫丫慌了,四下张望,被一个大丫头捉住了,丫丫乱踢乱打,大丫头几乎就要脱手,老太太上前几步,对着丫丫的脑门挥了一巴掌,丫丫被打得眼冒金星,头发也散落下来。 定南侯大叫:“娘,这丫头可是皇上亲封的九品待诏,可打不得啊。” 丫丫哇地哭了起来,一脑袋朝着老太太的肚子顶了过去,老太太猝不及防,被她顶得连着倒退了好几步,跌进一把椅子里。定南侯大惊,一把抓住了丫丫小小的身子,丫丫当场动弹不得,哭得更加响亮了。 老太太吃了亏,脑子里乱成一团,见儿子抓着丫丫,趁机扑上来,顺手捞了一只红木的茶盘。定南侯眼见母亲眼露凶光,不假思索,扭身把丫丫护在怀里,将自己的背迎了上去。只听咚的一声闷响,定南侯被沉重的茶盘角砸倒在地,当场咳出一口鲜血。 所有的人都呆了。 老太太发疯一样地扑到儿子跟前,颤抖的手擦着他嘴角的血迹,紧张地问:“伤了哪里?快告诉娘。” 定南侯苦笑摇头:“不妨事。” “傻话,明明在吐血……” 定南侯吃力地换了一口气,道:“丫头虽小,却是朝廷命官,您纵然是命妇,也不能殴打她,有罪。” 老太太悲愤欲绝,咬着槽牙恶狠狠地说:“丫头打不得,我自己的孙女总可以打吧?我今儿要她的命。” 定南侯第二口鲜血喷了出来,“不可以,姑爷兵权在握,您不可以……” 老太太狞笑道:“我会怕他?等他回来,我这条老命抵给他就是。” 定南侯痛苦不堪,只是无力地摇头。老太太凶恶地抬头,夏夕一双冰冷的眼睛与她对视,两人目光相接,凌厉得就像能擦出火星。 夏夕被眼前的乱象激发了傲气,腰杆子挺得笔直,半点畏惧也没有。老太太气得哆嗦,大叫:“来人,给我再去叫人,多叫几个人上来,我今儿定要弄死这个贱人。” 丫头慌慌张张地应了,慌慌张张往门外跑,走到门口,正和迎面而来的几条莽汉撞了个满怀,丫头尖叫一声,倒在地上。 捷哥带着赛罕赶了过来。五条军中好汉,手里的马刀闪着寒光,眼里的杀气比刀子还要可怕。 老太太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定南侯府几个下人随后也冲了进来,这些下人手里拿着棍子绳子,被赛罕等人的杀气所慑,绕着屋子溜边站了。 夏夕道:“老太太,我可不受你肮脏的私刑,咱们官府见吧。” 老太太一愣,定南侯喘着粗气说:“胡闹。” 夏夕一笑,说道:“早想胡闹一回了。侯爷,今日我出了这个门,就与这个家一刀两断,生不养,死不葬,路上闻风而避,彼此不交一语。所谓骨肉亲情,原本也没有,这下更不用矫情,一风吹散,再也休提。” 定南侯骇然。 夏夕斜睨了一眼樊老太太:“老太太,这下够忤逆了吧?这屋里都是您的证人,您只管去告,滚钉板,上刀山我都奉陪到底。” 说完这句话,夏夕昂头走出了乐寿堂,忠勤侯府带来的的一众人等紧随其后。 樊老太太呆了半天,牙咬得格格直响:“我就不信治不服你。来啊,找人给我写状纸。” 定南侯被两个健壮的男人扶着,脸色蜡黄地倒在罗汉床上,闻声说道:“老太太,您要是真敢这么做,我就一刀抹了脖子,再也不受这口腌臜气了。” 老太太吓一跳。 定南侯痛苦地翻了个身,背朝着母亲,屋里的下人们见状悄悄地退了下去,最后一个出门的人虚掩了房门,屋子里暗沉沉地安静下来。 老太太彷徨无计,无声地在榻沿上坐了。 定南侯无声地流泪,大男人的泪水像江河奔泻,无止无休。 老太太按下心上刀扎般的仇恨,默默地陪着他,从薄暮一直陪到深夜。 静夜里,定南侯喃喃地问:“真的,您明明占了樱娘六百万两银子,为什么从来不肯对德闵好一点呢?” 老太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像压根没有听见。 作者有话要说:  比计划晚,不过挺肥的。有点过激不?我也感觉不来了。 第142章 自劾 夏夕回府之后,将归宁的过程老老实实向侯府长辈作了汇报,忠勤侯欲再去一趟定南侯府,许萱河脸色严峻,拦住了他道:“不用去了,此事已断无善罢的可能。” 忠勤侯错愕道:“怎么说?” “只能是全数退还,查继良绝不会接受第二种结果。十天了,定南侯竟一点都没法说服母亲。那位老太太如此刁恶愚蠢,看不出形势危急。都这时候了,她居然还想占两份!真是又可耻又可笑。而定南侯居然还想劝老七媳妇接受!我的天呀,这已不是易嫁之前了,闺女由着他们拿捏。他那位四姑爷不在家,他竟敢当他不存在吗?周氏怎么进的戒心庵,他全忘了不成?唉,我竟然幻想这家人能跟我们一起设法解决这场危机,真是蠢!蠢透了!!” 老侯爷点了点头,“很是,老七那副烈脾气,可不是他们摆弄得了的。” 忠勤侯问:“那现在怎么办?” “不必再理会定南侯了,这会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我们顾自己吧。”许萱河把夏夕应对危机的那几条措施简要地讲述了一遍,“这是老七媳妇的建议,我琢磨了这几天,觉得十分周全,我们就按照这个方案施行。先通知琳丫头,让她这两天抓紧向皇上坦白。家里朝里也要立刻动起来,该联系的贵人分头联系。若是皇上发怒追究,得有人站出来帮我们说话。” 许静瑜看了一眼夏夕,为她的聪明赞叹。他也动了脑筋,却不及她缜密,他说:“我插一句,侯爷是否直接上表自劾?可以分担一点琳丫头的压力。说到底,这是我娘的错,琳丫头不过受了池鱼之灾。她自己不好分辩,侯爷可以为她求求情。” 老侯爷道:“这个主意不错,老大主动把罪认下,言官御史也不好揪住不放,说情的人也好开口。” 许萱河摇头:“没这么容易过关的。上回两府才谈易嫁,北京城里就闹腾了大半年,书生们死抠纲常伦理,道德信义,骂得我们狗血淋头。如今易嫁居然有这么劲爆的□□,必定举城轰动。又赶上恩科,书生比那年更多,这帮人卖弄才华,不定怎么骂我们呢。朝里宫里也少不了借题发挥的人吧?唉,这一回绝对是大乱子。我们要有最坏的心理准备,侥幸不得。” 许静瑜问道:“需要我去给有司衙门打个招呼么?万一那边老太太发疯,真的告七嫂忤逆,我们没有准备,七嫂别吃了亏。” 许萱河摇了摇头,“不必,让她告去,动静越大越好。” 许静瑜立刻心领神会,那边折腾欢了,这边压力就小。这位二叔脑筋确实清楚,见事真快。 许萱河冷笑着说:“惊涛骇浪也不是头一回过。我倒想看看,哪个胆大包天的,敢不分青红皂白就拿着我忠勤侯府的媳妇去滚钉板?” 捷哥放了心,脸上浮现出笑容。老太太伸手搂住他,疼惜地摸摸他的脸蛋:“捷哥今天受惊了吧?” 捷哥点点头,说道:“真的!那老太太恶鬼附体一样,吓死人了。我和丫丫路上还在说,奶奶的娘在世那时候,一定没少受婆婆的气,好可怜。” “那倒没有。”老太太笑着对夏夕道:“你娘嫁过去的时候,那家太夫人还在世,上头两层婆婆,她依然在咱们家常来常往跟她姐姐厮混,天天都是高高兴兴的,婆媳定然是和睦的。” 夏夕道:“那就好,娘自幼娇宠长大,要是一嫁人就受欺负,那还真不如老死闺中了。” 老太太笑道:“哪里有这么可怕!早年你大太太给我说过,你娘在护国寺祭奠亡母,正好定南侯陪着祖母去进香,两下里正好碰上,定南侯对她一见钟情。那时候你爹已经袭爵,少年侯爷意气风发,十分英俊,你外祖父只是个四品文官,照说身份有点不配。可是你□□母疼爱孙子,果然派人去提亲。结果女方家里反应很冷淡,大半年功夫,不说成,也不说不成,把侯府弄得莫名其妙。后来才知道,你外祖父担心定南侯少年跋扈,故意延宕亲事,察看他的性情。偏偏定南侯求亲之意甚诚,愈发殷勤恭敬。侯府老太太赞赏査老爷读书人甚有骨气,不是趋附奉迎的小人,派人再三提亲不肯放弃,査老爷这才点了头。你娘进门就做了侯夫人,多少人只说査府高攀了。这会儿想想,有这样的家私根底,査老爷独生爱女,哪会当真在乎什么爵位门第。” 夏夕疑惑道:“照您所说,我的曾祖母也是个有见识的老太太,怎么会娶了那样一位儿媳妇啊?” 老太太笑了:“你祖母出身佃户,家里极穷。她有个哥哥也是种田的,兄妹俩一起过活。你舅爷死人堆里把你祖父背了出去,好歹救了过来。你祖父感念救命之恩,思谋着报答。结果你舅爷说他一个人好混,只想给家里妹子找个吃饭的地儿,为奴为婢都不挑。你祖父哪能真的让她做下人,三媒六证娶做了正房。” 夏夕对捷哥正色道:“你可记住了,怎么报恩都成,千万不敢乱娶。” 大家都笑,捷哥尚在童稚,这般警告也太早了点。 “你祖母嫁人之后生了三个儿子两个闺女,定南侯是最小的。家里婆婆当家,她不爱出门交际,贵妇圈里少有露面,一直也没听到特别不好的名声。大约是定南侯孝顺,保密功夫做得好。要不是听你说起,谁能料到她竟是这种人。” 事实证明,樊老太太疯归疯,却并不当真是个疯子。春芜院这边,赛罕带着手下严阵以待,几天过去了,一点动静也没有。 第二天,皇帝下朝回到寝宫。进了宫门第一眼看到的,是长跪当院,匍匐请罪的皇后。皇帝亲手扶起了新婚的妻子,小夫妻在寝宫里一直说到了后半夜,生于深宫的少年皇帝听皇后讲完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易嫁故事。 故事很长,过程也很复杂,皇后讲述的过程中不敢为自己辩解半句,委屈不过忍不住落泪悲啼。皇帝牵心怜惜,温存抚慰,头一次体会到了大男人疼爱媳妇的心情。 皇后眼里又是畏惧,又是惊喜敬爱的神气让朝堂上寡言多思的少年有了说话和表态的自信。他一直在学习为君之道,这时忽然也意识到了为夫的光荣与责任。 成长,有时就在一夜之间。 渐渐地,皇后不哭了,她的故事越来越奇诡,一怒从军的七哥竟成了驰援北京的大英雄,糊涂四儿其实才智卓绝,堪堪就要登上入神的高位。他精心设局报复,想让家人自作自受,不料被媳妇看穿,狼狈地修了一间浴房赔罪。他抛家弃子两年,儿子成了享誉北京的神童,六岁就能出题难倒石仙耕。如果七嫂有钱之后一脚踢了他,祖父肯定第一个骂他活该。 皇帝哈哈大笑,只觉得这里的人物故事像戏文一般传奇有趣,听得津津有味。 第二天,忠勤侯当朝递上了一道自劾的表章,自述蒙昧失察,纵容妇人暗地勾连授受,致使因财易嫁成为现实,错无可恕,恳请皇帝降罪。定南侯措手不及,随之附议。 小皇帝的反应有点出乎众人的预料,他接过太监呈上的折子,笑眯眯地把它看完了,顺手压在了龙案上。 “这事我知道了,难得两位爱卿主动认错,想必都有纠错的诚心。朕信得过你们。” 全朝疑惑。 两个侯府易嫁大家都知道,好悬出了人命,闹得沸反盈天。因财易嫁又是怎么回事? 消息来得突然,一时来不及反应。皇帝这般举重若轻,显见忠勤侯圣宠很深,皇上不欲从重处置。 下了朝,定南侯黑着一张破脸匆匆离去。 忠勤侯一向憨直,这一次却像锯了嘴的葫芦,忧心忡忡,谁问都不吱声。他心里明白,皇上没有当场发火,还给了他们时间自纠,已经很不错了。假如定南侯能抓紧时间退还财产,或许皇帝就撂过手了了。书生骂得再凶,终究动摇不了侯府的根基和势力。如果定南侯依然无所作为,忠勤侯府的政敌们可绝不会像他那么废物。皇帝年轻新政,急于立威,这批人只需以藐视皇帝说事,局面就非常可怕了。 这个从来不信邪的莽汉,这一夜也长跪在母亲的佛龛前喃喃祈愿,希望神佛以金刚力菩提心,召唤樊老太太迷途知返。他甚至祈祷定南侯大展雄风,果断将他的糊涂娘关起来,以解危局。 但是他终究还是失望了。 一天过去了…… 定南侯脸上有多了两道伤痕。 三天过去了…… 许萱河邀请朝中元老出面斡旋,无功而返。 五天过去了…… 忠勤侯狗急跳墙,想□□樊老太太,被许静瑜苦苦劝止。 九月二十九,两千多名书生齐集贡院,全城瞩目的恩科考试正式开始。 査继良的管家陈槐生先在贡院外看了半天热闹,然后优哉游哉地刑部走了一遭,都察院走了一遭,最后将两份厚厚的状纸投进了大理寺。 许萱河打开漆封的时候,只觉手抖得握不住刀子。 很显然,査继良书写状纸的时候情绪激愤,豆大的黑字笔墨淋漓,剑拔弩张,直欲破纸而出。 第一份状纸写的是:桐城举子査继良状告定南侯府欺凌孤儿强占家产拒不归还事。第二份状纸写的是:桐城举子査继良状告定南侯府忠勤侯府因财勾结姊妹易嫁,致使原配嫡女低嫁庶子继室,险酿人命惨案事。 许萱河心里无声地哀叹:时运不济,办法想尽了,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我勤奋,大家倒懒了,没分进账不快乐啊亲们。为什么呢?是我越写越难看了么? 第143章 训诫 熙朝以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并称三司,刑部为六部之一,分掌各省刑民案件,处理地方上诉及秋审事宜,大理寺行使中央司法审判权,审理中央百官与京师徒刑以上案件。都察院为监察建议机关,职掌言议,绳纠百官。三司职能上互为交叉补充,类似于现世的最高法院,最高检察院和□□。 査继良追产案涉及民事经济,县衙府衙都能审,闹到刑部纯粹是为了给定南侯添堵。易嫁案告忠勤侯和定南侯贪财忘义卑鄙无耻,也没忘了教女无方的定北伯府。三世家忝在京畿,官高爵显,责无旁贷是许萱河的活。都察院并不管案件审理,査继良不管三七二十一,照样一份状纸递上去,招呼勤奋有闲的御史言官过来插嘴插手插足。 许萱河心中郁郁,着实烦闷。拉长了脸熬到时辰,一声不吭回家去了。 他并不知道刑部与都察院受到的震动,有心人一见状纸即如获至宝,来不及抄一份就携带原件奔出了衙门。北京城里几座府第闻风而起,接连几天车来车往,密谋计议,几股政治势力连起手来,暗流涌动,风雨欲来。 当晚,侯府子弟、内眷以及仆妇家丁约300余人齐集在侯府祠堂外的广场上,许萱河当众将辛苦掩藏了两年的易嫁秘密全部公开。 阖府哗然。 德雅在周围异样的目光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嫁进侯府近两年,世子媳妇居然一直不受长辈宠爱,侯府人多嘴杂,私底下也有种种议论猜测,影影绰绰地流传着一些不确切的传闻,真假莫辨。这时候从二老爷许萱河嘴里爆出了真相,原本站在她身边的三奶奶和四奶奶本能地彼此靠了靠,无意拉开的这一点点距离让德雅心里一酸,好悬滚下泪来。 许萱河站在祠堂外高高的戏台上,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讲述着过程。定南侯继室周氏如何为了易嫁耍手段,撒盐事件的真相,德闵如何从通州田庄找回假四儿姜云姬为自己洗雪冤屈,为老八休妻的计划又如何在发现德雅怀孕之后被迫中断。 在一片恍然大悟的私语中,许萱河又将德闵的舅舅查继良回京后发生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全部摊开,得知大太太因此被幽禁祠堂偏院,大家连议论的心思都没了,一个个被震得目瞪口呆。 “所说这些就是侯府两姊妹易嫁的全过程。今天,我在衙门里接到了诉状,査老爷一告定南侯霸占家产欺凌孤儿,二告我们家背德失信,因财易嫁,几乎生生逼出人命。三天恩科考试一罢,他就要出来跟我们打官司了。” 下边又一阵轰然大乱,有人责怪地向春芜院这边说怪话翻白眼,指责他们吃里扒外。 许萱河抬手压了压,示意安静:“大家稍安勿躁,听我说。” 下面再次安静下来。 “我刚刚看见有人向七房表示不满,我倒想问问大伙,我忠勤侯府是蛮不讲理的人家吗?” “当然不是。”丫头们乱纷纷地回答。 “那你们怪老七媳妇什么呢?她受继母陷害,被咱家误解,易嫁老七,受尽了委屈。我们家累世英雄,满门豪杰,对不住她在先,难道到现在连句认错的勇气都没有?” 老太太坐在台下中间的位置,夏夕正好站她旁边,老太太握住她的手,慈祥地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仰脸笑着说道:“唉,这话是真心的,都是我们的错!委屈了你了。” 长辈嘴里听到这样的话该有多么难得,大家心知,周围人齐齐觉得震撼。 那个瞬间,夏夕忽然满心感动,情不自禁地跪下一条腿,双手捧起老太太的手,俯身在她的手背上轻轻一吻,然后莞尔一笑,眼里满满都是泪水。 这种发自肺腑的感激之举虽然奇怪,却让老太太心酸不已。一边的 二太太歉然微笑,顺手递过一方丝帕来。 许静瑜站在侧后方不远的位置,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好像从德州就开始了,每次全家人在一起,他都会下意识地站在看得到也听得到她的地方。近来,他的渴望好像变强了,明明想要靠她更近,脚却不听指挥地向远处闪避。 似乎管住距离才能管住心。 仅仅看着一个人就可以这么幸福,以前竟然不懂得。 看她低头拭泪,他也顿觉恻然。易嫁转动法*轮,造了劫数,添了福祉,得失向背完全逆了长辈们最初的主观意志。从花轿服毒走到今日,卑贱的四儿不再卑贱,光鲜的德雅不再光鲜。自己超然尊贵,万千呵护在一身,待到易嫁之秘传遍全城,也只得独自走在风口浪尖上,以一己之身把所有的指责全部承担。 许萱河对着一众子弟继续道:“今晚召集全家聚会,有最重要的事情叮咛大家。易嫁丑闻一传开,可以预见,侯府以后这段日子消停不了。说不定明早就有人堵门来骂了,比头两年人数更多,骂得更难听。没准你们走在路上都会有人朝你们吐唾沫。怎么办呢” 有个负责驾车的粗豪汉子摩拳擦掌地回道:“打他个□□养的!” 他身边一群车杆子哄笑起来。 坐在一边的老侯爷脸一板:“放屁!这个家里,习武不打人的规矩什么时候都不能破。别仗着你们手底下都有点功夫就敢胡作,我的家法饶过谁?” 静琇的长随疑惑问道:“眼看爷受欺负也不管吗?唾沫都吐到脸上了,奴才也装看不见?” 许萱河点头:“对,就装看不见。唾沫又不是刀子暗器,吐到脸上擦了就是,擦不过来,它自己也会干的。” 下面嗷地一声炸了,儿孙们先不干了,哪有这样教导人的?咱还是阀阅之家吗?将门虎子的血性呢?都尿出去了不成? 老侯爷闻言不禁一笑:“血性当然是在血里头。真要有就尿不出去。” 静琇不服气道:“那还有士可杀不可辱呢?” 许萱河正色道:“府里头读书人越来越多,人人爱念这一句。我今夜教你们一句书上没有的:忍得辱方成得人。人这一辈子,顺风使船能有几日?朝堂上步步惊心,若顶不住风浪,塌不下面子,忍不得一时之气,这种人迟早会害死自己遗祸家人。忍字心上一把刀,就因为难,才是所有智慧中最大成的一条。今晚上睡觉前人人都好生想一想,衬量一下自己的脾性。若是听不得我这番话,倒不如跟老七一样,收拾收拾投军去,血气之勇本来就应该用在战场上。要是死得不难看,说不定也能在英烈祠里给自己抢个位置。” 子弟们面面相觑,被许萱河雷翻了。祖宗累世英雄家门荣耀,就落了个死得不难看? 忠勤侯呆呆地看着许萱河。许萱河也很别扭。被人当面侮辱还要忍着,着实不是侯府门风。万一激出几个脾气刚硬一怒从军的,老侯爷那里就难交代了。对祖宗不敬什么的显然顾不得了。 他粗声粗气地说:“好了,解散。唾面自干总好过家法处置,谁敢惹事,定不轻饶。” 作者有话要说:  短小君,作息没调好,困了想睡,先发吧,明天差不多就能上法庭了。 第144章 舆情 两座侯府联姻竟然掩藏着一笔巨大的财产纠纷。表面上嫌弃四儿糊涂难当大任,实际上是嫌弃她拿不到生母留下的巨额嫁妆。易嫁□□如此劲爆,听者无不惊骇莫名。市井坊间人人热议,立时将两座侯府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书生们自认受圣人教化最深,责无旁贷率先站出来卫道。 前年春天初议易嫁之时,书生们闹腾了半年,时间虽长,可揭帖发了百八十份也就歇了,揭帖抄着费劲,刻版印刷要花银子,大伙没也那么多的闲钱怄气。如果可能,书生们更乐意三五成群找上门去面责其非,再听两座侯府耐着头痛,客客气气,把自身的想法难处掰开来逐一解释。 可这次不一样了,对侯府的非议一开始就攻势凌厉。第一张揭帖亮相街头,直接就是雕版精刻的印刷品,一群半大后生每人都拿着厚厚的一摞,见人就塞,北城南城到处乱钻,哪人多就在哪闹腾,很显然身后有人指点。文章是个秀才署名写的,也不知打哪里得来的消息,把易嫁始末缘由掰扯得一清二楚头头是道,更把俩侯府骂了个狗血淋头。 书生们大都觉得这篇文章固然叙事清楚,骂得解气,说理却是不足。于是坐下来各展才华,舞文弄墨,深挖易嫁之弊,痛斥豪门权贵寡廉鲜耻,见利忘义,背德违礼,败坏世风。 有人写得得意,当众诵读,满堂喝彩声还未消散,立刻就有自称家有余财的热心市民提出免费帮他刻版印刷,如此好文章就该大量散发,让全北京的正人君子都能瞻仰拜读才是。倘若书生不愿公然惹事,也没妨碍,取个笔名就是了,大义所在,不结私仇,言己所言,只为端正风气,警醒世人。 这样的鼓励之下,书生们无有不从的。两三天后,北京街头的刻版揭帖就发得铺天盖地,各权贵府第和相关衙门,有心人更是专司投递,意在推波助澜。侯府也派出人马悄悄搜集情报,许萱河的书案上不重样的揭帖迅速堆积如山,如此海量的文章乘以千万的倍数在全城广为散发,必然声动九城。 风波来得如此急骤险恶,超过了他的预期。他心知这背后必有侯府政敌拨云弄雨,市井间众口纷纭才是第一步,更大的浪头还在后头。以易嫁丑闻为□□,操纵民意民心造势,这场空前激烈的政斗最终会在朝堂之上对侯府实施正面狙击。 许萱河明白,如果侯府依然是单纯的武将之家还好过关,偏偏静琳封后,遭了嫉妒,皇后母家的家风德行被人刻意摊在阳光之下挑眼,实在是侯府几十年里遇到的最大的难关。 果然,揭帖满城,对手犹自不足。一夜过后,侯府大门两侧的灰砖墙上也贴上了几十份檄文,个个字比拳头都大,墨迹淋漓,引得附近的市民纷纷跑来看热闹,识字的大声念给不识字的听,赞叹声,咒骂声,挖苦声此起彼伏,一向肃穆森严的侯府门前顿时变成了北京南市,从早到晚熙熙攘攘行人如织。 有位书生自觉用心正大行为磊落,不屑暗夜里行动,故意选了白日人多的时候大大方方地来张贴自己的文章。家丁们受到严令,并不制止。在周围一大群人的喝彩声中,书生顺顺当当地完成了自己的挑衅,傲然朝侯府白了两眼,拂袖而去。 在此之后,来张贴文章的书生们变得络绎不绝。街上散发的那种揭帖字体偏小,新上墙的文章都是重新誊写过的,字都写得碗口般大。家丁们守着大门,对周围的一切热闹都抱着安静克制的态度,不敢作声。围观者的胆气愈加勇壮。有书生来得迟了,看到好位置都贴满了,顿时迟疑起来。有看热闹的见此情形,故意到侯府问事房前,求借一把高凳子。家丁们不知如何是好,飞报管事,管事略加思索,亲自扛了一架梯子,又指使家丁搬出一张桌子,稳稳当当地放在墙底,意思是想贴什么尽管贴,侯府敞开胸怀,接受批评。围观的诸人倒也公平,同样报以一阵叫好声。 这般作为传扬开来,书生们普遍比较满意,觉得忠勤侯府恭顺诚恳,敬畏民心,是个有规矩的人家。从忠勤侯当朝自劾,主动要求皇帝惩处,演变到如今三司会审,细究起来,忠勤侯耿直本分,知错认错,要怪应该怪死要钱的定南侯。 这种说法慢慢扩散,许家当家的自是暗暗欣喜,却让背后的政治势力极度不爽。一番运作之后,侯府门前更多了几十号市井盲流和无知小儿,手里的旗幡子上书写着斥责的标语口号,从早到晚地鼓噪起哄。 黄昏时分,许萱海下朝回家,只见家门口熙熙攘攘嘈杂不堪,“爱钱没够,不要脸!”“一家子伪君子!”“死要钱!”“无耻败类!”“装好人!”叫骂声声入耳,气得忠勤侯怒火中烧,拳头握得嘎巴嘎巴地响。 他一声断喝,两队护卫立刻刀剑出鞘,将簇拥在门前的闲杂人等驱散,然后燕翅排开,摆出了严阵以待的架势。忠勤侯黑着脸端坐马背,居高临下恶狠狠地瞪人,沙场猛将那凌厉的杀气扑面而来,想挑衅与激怒他的心思就像晴天里的雾气,瞬间就消散了。 有些人能惹,这虎彪彪的莽汉则不能。这项认知霎时就折服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傻子才敢把将军一怒,浮尸百万当成一句戏言。 人群悄无声息地散开,忠勤侯找不到发作对象,忍气回了府。这天之后他被父亲兄弟勒令坐轿上朝,不管别人骂得多难听,官轿直出直入,他再也没有露过面。 一时的胆怯丧失了绝好的机会。有人举手加额大呼庆幸,有人顿足捶胸遗憾不已。 三天后,恩科考试结束。出考场时査继良就觉文章不利,估摸着这回怕是要名落孙山。但是他几乎没有时间去沮丧,回家的路上怀里就被人塞了几份揭帖,所到之处更是人人说易嫁,査氏何来这么一笔天量资产也是市井议论的焦点。三司会审此案引来的关注与冲击比他期望的还要猛烈。 当晚就有高门贵府的清客相公上门笼络,言及查继良一介书生,赤手空拳来京追产,面对的忠勤侯,定南侯,靖北伯皆是豪门勋贵,权势熏天,以一人之身对抗三家强敌,实力上完全落在下风,只怕人身安全都没有保障。话锋一转,说朝中几位正直大臣基于义愤,愿意仗义援手,帮他打官司,追回财产之余,还要令贪财易嫁者丢官降爵,于公弘扬正气,端正世风;于私则美美地为受尽欺凌的甥舅二人出一口恶气。 査继良暗暗心惊,托词相信三司会审必有公道,婉拒了对方的好意。 送走这拨人,査继良吩咐立刻闭门谢客,除了自家外甥女,其余人等一律不会,决不能卷进权贵们的争斗之中,被人当枪使,最后闹得身不由己。 管家陈树生和塞罕等齐齐应了。 査夫人连日里忧心不安,只怕官司一开,査继良就此得罪三家豪门,惹祸上身。 曾氏说道:“自打回京,忠勤侯兄弟对相公一直礼敬有加,提起易嫁更是满口认错,不计较您的态度,也没有难为外甥女,我想,这是他们抱着和平解决的想法。一上堂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侯府颜面无存,会不会狗急跳墙伤害您?想起来我真的有点寝食不安。” “外头动静闹得那么大,谅他们不敢。何况有塞罕他们日夜守卫,无妨的。这几日我也不多出门,好好整理一下父亲留下的书籍账簿,做好上堂的准备。” 曾氏点点头:“外甥女呢?官司一打起来,她在那家里的处境就难了。” 査继良道:“她以前就不难么?易嫁是何等深切的侮辱,德闵几乎送了命。我是亲娘舅,不该追究么?忠勤侯做事只考虑自家利害,就因为德闵样样强于继室之女,他才觉得易嫁做错了。德闵若是不如她呢?难道他们就合该撇开没娘的闺女另娶?一屋子达官显贵把礼法信义置于何地?上到堂上,我再跟他们好好掰扯一下这个理。” 曾氏笑道:“也没啥好掰扯的,明晃晃就是他们错了,他们应答不了您。” 查继良道:“谅他忠勤侯也说不过我。最让我郁闷的是德闵现在的那位姑爷,混账东西,把金锭子当土坷垃,连媳妇的脸都没看清楚就投军去了,气死我了。” 曾氏道:“可不是嘛,他在军中,德闵是走是留都不得自主,只能在侯府过日子。万一那家人怪罪起来,德闵每日就有生不完的气了。” 査继良道:“即便如此,我也不能畏难不做。如果我上堂只追家产,却对易嫁只字不提,世人会笑我见利忘义,跟定南侯忠勤侯全无分别,德闵会更伤心的。” 曾氏语塞,想一想,默然点头:“女孩儿婚事如此跌宕不顺,我这辈子还是头一回遇上。那一日我好奇,悄悄地观察了一下许静瑜。您恶声恶气地待他,以他那样的出身,竟然不见半点焦躁懊恼。说是上门请罪,态度也是诚恳大方里透着尊贵自持,无论容貌、性情、还是气度,都是难得的。德闵那位继母很有眼光啊。” 査继良冷冷的哼了一鼻子:“那个贱人,眼光好又如何?她坏了心术,落得个害人害己。这会儿被老七逼得出了家,在庙里也未尝不后悔。” “我这两天常常想到这两兄弟。咱那位外甥女婿七少爷虽没见过面,但这人行事铁血刚烈,尖锐难犯,刀子似的,女人从本能上就觉得畏惧不亲近。而许静瑜温柔平和,和德闵站在一起,就像两块晶莹润泽的蓝田玉,最是般配不过了。可惜偏偏无缘做夫妻,让我好生感慨。” 査继良叹气道:“我虽兼祧查氏陈氏二族,其实身上没有一滴陈家的血。外祖子孙单薄,传承到嫡母这一辈,子嗣男丁已经断绝,没奈何才为她招婿。父亲入赘十几年,除了樱姐,再无所出,可怜陈氏血脉如游丝一般,所以当日煞费苦心,为她挑选了一位太平侯爷做夫婿,却不料她死于生产。到了德闵,有人暗算无人心疼,竟然硬生生地嫁了个沙场点兵的大将军。天晓得,对陈氏来说,他们最不想要的恰恰是老七这样的女婿。” “这都是命数。德闵生来命苦,夫复何言?” 查继良摇摇头,说:“真说她命苦,我却也不赞成。她生在富贵之家,自幼虽不娇养,到底衣食无忧。婚事被人算计到了,嫁的依然是勋贵豪门。姑爷虽然身份不配,又有原配和儿子,不过他人还算争气,军中新贵,大有前程。德闵自己胸藏锦绣,才智绝佳。哪一样上说,都不落人后。唯独就是错过了那个许静瑜,那也没什么可惜的,看见他我就一肚子气。人常说覆水难收,以德闵的性子,未必会顾念他。” 曾氏不由得微微摇头,又点头:“但愿吧。”。 “那日在忠勤府,我问起证人,我那位大姐还想拿捏我几分,德闵立时表态,不要她们姐弟帮我们作证,这份傲气让我想起了嫡母。我记忆里她老人家就是一副又爽利又骄傲的样子。只见人求她,不见她求人。论起倔强要强,连爹都不如她。” 曾氏说:“那是自然。公公寒门学子,出身差了一大截,自然多些谦逊容让。” “我觉得德闵骨子里像她外祖母。那块血玉你没见,玲珑剔透,姐姐特意拣出来送大姐的,绝对是个稀世宝物。她也不问这东西值多钱,随随便便就赏了丫头。我当时也吓了一跳。事后我越想越佩服,姐姐信里说闺女才是她的宝贝,德闵当得起这种赞誉,这种行事方法,谁敢轻贱她?” “我正要跟您说这个血玉呢,我这两日无事,翻看公公生前的笔记,有一篇里提到说他老人家偶然间读过一本《灵异志怪杂录》,里头记载了好多离奇传说。其中就提到血玉。书里说世人都晓得血玉珍贵,殊不知天然血玉是极少极少的。市面上的血玉大多是古代武将的佩玉,他们战死沙场后血染玉件渗入玉体,最终形成了血沁,被称为血玉。还有一种成因就是在死人落葬时作为衔玉塞入咽喉,千百年后,玉体透血而成。因为有血凝结,怨气不散,因此很多人认为血玉不吉,懂行的人是不肯戴它的,等闲也不愿意收藏。” 査继良皱眉:“哦?” 曾氏站起身来,从枕畔拿起厚厚的一本册子递给查继良,查继良看看封皮,工楷书写着《眉坞札记》,翻开一看,是父亲早年书写的一些日记,记载着家常生活里的细碎小事。那时樱姐将满十岁,嫡母开始点点滴滴地教给她掌管家业的知识和手段,父亲觉得有趣的就记上一笔,写得栩栩如生。某日父亲回家,见到小小的女儿趴在桌上在拨一个大算盘,于是嘲笑女儿成了财迷刻薄鬼,母亲教女儿反口说父亲禄蠹。书页间夹着一张纸片,稚嫩的笔迹,写着大大的“禄蠹”二字,很显然出自年幼的樱姐之手,被父亲万般珍惜地收藏起来。 查继良看着父亲的文字,渐渐的眼圈红了上来。曾氏不愿看他难过,接过书册翻到后面,将自己折叠的几页展开来让他看。秀丽工整的笔迹之上,用红笔触目地连续书写了好几个大大的惊叹号,将有关血玉的章节完整地覆盖在血红色的朱砂之下。 这本札记保存得十分精细,可不知什么缘故,这几页显得相当粗糙,纸面斑驳不平,似乎经了水或者洒了泪。再翻后一页,是一行圈起来的血色小字,“内子先祖因血玦示警而遁出蒲甘,不着一语而灵犀相通,可见此物不吉彼此心照。而吾直待爱妻独女双双离世方遇《蒲甘灵异志》,心好恨也!” 朱砂圈点的字迹周围溅落点点血色,看上去竟有血泪纵横的感觉。查继良不明所以地觉得心提了起来:“《蒲甘灵异志》?是什么?” 曾氏道:“应该是一本书,我还没来得及找到。公公的这本笔记写得不详尽,只说血玉不吉,再没别的。这些朱砂字是他老人家十年之后才加上的,《蒲甘灵异志》不知说了什么,让他老人家受了很大刺激。” 查继良的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蒲甘?就是极南方的那个蒲甘国么?” 曾氏点头,道:“应该是。” “难道……嫡母一家子是打那里逃难来的?好远的路呢。” 曾氏说:“看公公留下的这段话,很可能。” 查继良说:“我在杭州住了一年多,对爹的情况还有些了解,对娘那边实在是一无所知。这几天看账簿的同时也要抓紧时间好好读一读爹的笔记,下功夫找一找那本《蒲甘灵异志》。” 作者有话要说:  天哪,可见走得很久了,连更文都路数都忘了。呵呵,元宵节也过完了,再懒的人也该上班了,握爪了亲们,我正式回来复耕。咬牙切齿地赌个咒,再不会一下子消失半年了。 第145章 朝堂 市井民间吵吵得满城风雨,朝堂上却是静水深流,明知道对手已箭在弦上,偏偏一连十几天,大家都讳莫如深,不见人发难。 许萱河表面上若无其事,心里的那根弦始终不敢有半点松懈,其他子弟也各自小心,朝中大臣对侯府易嫁的丑闻岂有不议论的,但是当面还都比较客气,绝口不提。唯有忠勤侯,脑子简单,嘴巴也笨,成了别人讥刺的活靶子。侯府里唯有他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几句臊脸皮的话,含沙射影挖苦他表面憨直,心里奸诈。连小皇帝的堂爷爷梁王与堂伯父肃王某天也半真半假地哭了一阵穷,然后顺手拍着许萱海的胸脯,夸他心思活络,不用愁日子艰难。忠勤侯答不上话,气得一溜烟地跑出宫,在轿子里自己扇自己的嘴巴子。 恩科过后第四天,许萱河一进宫门就嗅到了不一般的味道,果然,朝会一开始,督察院七位监察御史当即站出来联名上书,弹劾忠勤侯、定南侯贪财昧产,见利忘义,易嫁姊妹,败坏世风。朝堂上另有数名大臣闻风附议,历数连日来北京城内百姓与书生的强烈反应,炮轰两侯府无视法度伦理道义,明着易嫁姊妹,暗中夺人家财,欺世盗名,为世所贱。 听得小皇帝瞪圆了眼睛。 定南侯这次比忠勤侯脑子快,别人刚起了个开头,他就口称有罪,出班跪倒在丹墀之下,忠勤侯只好跟着跪在旁边,有所牵涉的许氏,尚氏宗亲子弟呼啦啦跪倒了一片,忠勤侯府的人数当然要远远高于定南侯府。 皇帝的脸阴沉下来:“忠勤侯,你那一日当朝自劾,主动袒露自己的错处,朕心甚慰。念在你们两侯府对国家社稷有功,朕格外施恩不欲追究,只嘱咐你们回家之后自己处理。难道你们竟敢借着朕的庇护,继续恃强凌弱,巧取豪夺?” 忠勤侯苦着一张脸磕头回道:“唉,皇上,这事真不怪老臣,都是定南侯的过。我家里该处分的处分,该退还的退还,弄错了的财物器皿已经全部清点明白,归还了原配之女。至于易嫁本身,臣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定南侯的长女与我儿许静璋已有夫妇之义,总不能退婚回去,就当没娶没嫁吧?如何弥补这个错处,臣日思夜想,愁得觉都睡不好。定南侯却不像臣这么焦虑,他至今扣着岳家的家产不还,还想说服长女放弃嫁妆。老臣兄弟俩百般劝他,还请了朝中同僚去游说,都没用。他拗不过他的老娘。” “老娘?怎么回事?”皇帝的眼睛转向定南侯,定南侯慌慌张张叩头:“是,臣家里老母亲年迈昏聩,为家产之事钻了牛角尖。微臣百次千番地劝,她老人家却是越劝越怒,如今竟在家里闹起了绝食。微臣绝不敢辜恩贪财,实在是害怕操之过急,硬生生地逼死亲娘,因此惶急无措,进退两难,求万岁明鉴。” 皇帝皱眉道:“老夫人意欲如何?” “臣亡妻去世之前,曾留下遗嘱,家业三分,由我们郎舅父女各占其一。臣不善处理庶务,二十年来,老母亲夙兴夜寐,管理家业,着实辛苦。如今小舅子长大成人,臣自愧对她甥舅二人都没有尽到养护之责,因此主张分文不取全数退还,老母十分震怒。臣岳父去世当日,继良不满十岁,根本无力照管庞大产业,若不是她老人家接手,小顽童只怕早就被人哄骗得两手空空了。她老人家性情执拗,恼恨继良不说登门致谢,反倒恩将仇报立逼我们还钱,所以说什么都不肯对他让步。査继良一告状她老人家反倒高兴起来,她也正想找个说理的地方呐。” 皇帝微微皱眉,“哦,那依你的意思呢?” “微臣只想求查继良能宽限几日,一定设法说服母亲,可几次登门他都不见。无奈之下臣又想劝说长女暂且先不取嫁妆,权当暂存娘家,待祖母百年之后我一定分文不少地补给她,可那丫头也是个可恶的,说她受屈多年,以至极限,如今知道了前因后果,钱财情理,样样都想争上一争。微臣略一迟疑,她连我也恨上了。唉,家门不幸,眼看大祸临头,人人都不肯退让半步。”说着声音竟然哽咽了。 小皇帝毕竟年轻,看到定南侯惶恐难过,心生不忍,温言劝道:“两位千金同是爱卿所生,继室之女你百般偏爱,长女负屈易嫁,自然心怀不平,不瞒卿说,朕与皇后都是同情她的。不过爱卿也不必忧虑过甚,朕虽然尚在习政,却也明白,昧产易嫁,所涉无非私德而已,只要你知错改错,朕自有分寸,不至于象你想的那样大祸临头。” 定南侯闻言大喜,伏地称颂道:“吾皇英明天纵,万岁,万万岁!” 小皇帝见他感激之意甚诚,不免美滋滋的,可站在一旁领头弹劾的御史中丞郑元振不乐意了,定南侯袭着父兄的爵位,一向在朝堂上少有建树,纯粹是个样子货。好容易整出点动静,却是贪财易嫁闺女,寡廉鲜耻,惊世骇俗。如今小舅子堵门讨债,秘密捂不住了,又拿老娘出来敷衍。你老娘先前暗夺,如今明抢,明晃晃地强盗行径,你也好意思拿孝顺二字来说嘴? 他冷飕飕地讥讽道:“尚侯爷可是难得的孝子啊。老夫人这般烈性护食,查家那儿子想要拿回祖产看来是难了。” 定南侯连忙摇头,“不不不,郑大人误会了,本侯不是此意。岳家的财产我是一定会退的,家母也不是不讲理的老人,不过是年纪大了,一时转不过弯子来。罪臣斗胆请求吾皇再宽限几日,我一定可以说服她。” 中书侍郎齐元和冷冷一笑,横跨一步走出朝班,朗声道:“吾皇宽仁厚德,实乃社稷之福,天下苍生之幸。但是臣以为定南侯说话随心所欲,违礼乖张,大谬不然。” 皇帝回应道:“爱卿有话不妨直言。” 齐元和道:“半月之前,群臣闻知易嫁之秘,私下里议论纷纷,其实多有非议。我皇恩遇功臣,未加责难,相信他们知错能改,其知遇之深,宠爱之隆,全朝感佩。若是臣当此事,感激之下必定觉也不睡去退赃。可定南侯怎样呢?家里老太太胡作几场,饿上几顿,他就束手无策了。朝中百官,亿兆百姓,谁无父母亲长,如果大家都是这般孝亲敬亲,试问,天下还有公平道义,是非黑白么?可笑他居然胆敢求皇上再宽限几日,我想问问尚侯爷,六百万天量家产动人心魄,要是你家老太太死也不想放手呢??你要让皇上等你到几时?査继良流落在外十八年,如今状纸递遍三司要给自己讨公道,难道就因为你家老太太想不通,有司所有官员就按下官司,不审不判?等着么?这是什么规矩?”越说越气,声音都严厉起来。 不远处站着的光禄大夫裘知北忽然吃吃地笑了起来,齐元和一愣:“裘大人,下官说得不对么?” 朝堂上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裘知北。裘知北连忙出班跪倒:“微臣赞同齐大人所言,朝廷自有朝廷的法度,决不能因私废公。书生査继良不畏强权,跟两座侯府打官司,若无正当理由,一味拖延不审,只怕天下人会嘲笑定南侯贪赃,大理寺枉法。” 小皇帝眉心微微一跳,显得颇有触动,忠勤侯的眼睛瞪着裘知北,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定南侯浑身一激灵,跪伏在地,连声认罪。 侯府头号政敌,定国公刘丛忽然接口说:“裘大人之言有点意思。这事巧就巧在,大理寺卿正好是忠勤侯胞弟,许国丈为家门声誉背背黑锅拖拖时间大约心甘情愿。只可惜易嫁夺产书生告状,消息已经传遍了京城,市井百姓都翘首盼望皇权国法来主持公道,案子拖得越久,越显得某些个豪门权贵强横霸道,为所欲为,老百姓会心寒滴。” 忠勤侯瞪着刘丛,忍不住斥道:“胡说!” 许萱河静静地站着朝班里,一言不发。 小皇帝心知忠勤侯与定国公的龃龉由来已久,不待两人接火,就插了进来:“众卿之言有理,国法君威,不可冒渎。这个案子拖不得,宜速断速决。定南侯,你既然无力搞定家宅,那就到大理寺去听公断吧。老实说,朕对你很失望。” 定南侯深深地跪伏在地,连连认罪。 “大理寺卿,査继良的状纸已经递交多时,你是怎么打算的?说来听听。” 许萱河回道:“禀皇上,适才定国公话音当中对臣多有猜忌,微臣不服。臣接到书生査继良的状纸之后,虽向来自恃磊落光明,秉公执法,但是此案牵扯臣家,瓜田李下,还是回避一下为好。因此接案次日,臣就将案卷转交了大理寺少卿焦俊河,嘱咐由他主审此案。焦大人接案后,马上召査继良到衙,初步了解案情。査继良亦提供了二十多卷原始账册,作为追讨财产的证据。这些账册需要验明真假,焦大人已经吩咐大理寺主簿二人投入调查甄别。査家嫁女文书共有四位证人,其中一位已然去世,有两位在山东和福建做官,焦大人向他们发了协案公函,回信应该快到了。京城里现存的唯一一位证人,是司农寺少卿蒋杰明。蒋大人听闻査继良投状控告定南侯后,主动到案挂号,表示开庭之日会帮査继良作证。据蒋杰明说,破家嫁女情况属实。因为嫁妆数额太大,为免日后争议,当日鸿胪寺老臣査舜清为每个证人都提供有一份清单节略,把陪嫁定南侯府的庄产田铺古玩器物桩桩件件记录在册,不及原始账册详细,却也足以说明问题。他已将他手中的这份副本交给了焦大人,希望焦大人秉公执法,为査继良甥舅二人主持公道。” 皇帝比较满意,从这几句话听得出,大理寺准备工作做得还不错,许萱河这个老丈人靠谱。皇帝道:“此案最大的谜团是,査氏区区商户怎么会有如此海量的家财?六百万两银子,不算这二十年的利息,也富比王侯,这中间有没有劫掠窃盗巧取豪夺?给朕细细审来。如果来源清白,国法自然应该为査氏主持公道。若是为非作歹,得来不正,不妨考虑收归国库,用在百姓和社稷的急难事上,让它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满朝称赞:“吾皇圣明,万岁万万岁!” 刘丛却开口道:“许国丈机敏睿智,心细如发,老臣向来是佩服的。不过,人在事中迷,这一回处理案子却是出了纰漏啊。” 许萱河微微皱眉,皇帝也楞了一下,问道:“哪里出了纰漏,爱卿不妨直言。” “许国丈主政大理寺多年,手下皆感其德,焦俊河更是许国丈爱将,蒙许国丈器重,提拔他从一介小小的六品司直,进而断丞,推丞,然后寺正,最终做到了少卿,这份知遇提携的恩情非同小可,焦俊河对大理寺卿的敬仰感佩更是朝野皆知。臣不恭地说一句,让焦俊河主审,其实跟许大人亲自上阵并无二致,难道焦俊河会违拗许国丈的意思么?” 许萱河涨红了脸:“焦俊河德才兼备,是大理寺臣属中出类拔萃的人才,许某为国家法纪筹谋,大力推举他是实。他考评年年卓异,官声清白无垢,被吏部奉以三司良臣。另外一位少卿宋谦宜受皇上派遣,正在查办燕州汝州禹州三地土地兼并大案,案件未了,抽不出身。何况宋大人同样经我保举,由断丞做到少卿。照刘国公适才的意思,他也跟焦俊河一样违拗我不得,那这案子该由谁来主审,请国公爷给个明话。国公爷反复暗示我在大理寺培植党羽,私相勾连,徇私枉法,我和焦大人均不敢领受,还望国公爷慎言。” 刘丛的堂侄女婿,门下省尚书左仆射赵奇站了出来维护道:“皇上,国公爷的顾虑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国丈在大理寺经营多年,属下拥戴之意出自至诚,此番査继良讼案忠勤侯府牵涉甚深,少卿审理上官家事,情面难却,真的是件挠头的事。臣设身处地地想了想两位少卿的处境,如何拿捏尺度轻重,既维护国法,又不得罪上司?可臣费尽思量,竟找不到个平稳下台的好办法。” “那依爱卿的意思呢?”皇帝问。 “既然大家担心大理寺少卿坐在案前也无法自主,大理寺卿主动回避反倒显得矫情,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臣建议依然由大理寺正卿亲审此案,刑部,都察院协审,这样既解了少卿大人的难处,也给了许国丈证明自己的机会,一举两得。” “你要……三司会审?”皇帝说道。 “正是,此案牵连许国丈,三司各有权属,互相监督,才能保证这个案子能审得公开、公平、公正。” 许萱河黑着脸抗议道:“微臣主政大理寺十年,秉公直断,俯仰无愧。现在无端被人猜忌至此,微臣不服。请皇上裁撤微臣之职,另委贤能主审査继良一案。也请同时彻查微臣历年主审的所有案件有无枉法误判。如有发现,臣甘愿领罪。如若没有,请皇上当朝为微臣洗刷名誉,定国公及赵仆射免不得要向臣公开认错才是。” 定国公一惊,想不到许萱河如此难缠,当朝撂了挑子,老子不干了。 赵奇也吓了一跳,但这时候没有退缩回去的道理。他走了一步,继续说:“微臣并无指责大理寺卿的意思,不过是以常理推测。但臣不认为这是小人之心,走到街上问问老百姓,只怕与臣同样想法的没有十万也有八万,请皇上圣裁。” 皇上看看赵奇,又看看许萱河,两边都有理。明知道两府龃龉日久,借题发挥,却不能不在这两人当中选择一方受屈。 “国丈受屈了,朕信得过你,査继良这个案子就由你亲自审吧。为免民间猜忌,刑部、都察院也协同审理,三司会审,给朕把案子不偏不倚,漂漂亮亮地办下来,让老百姓崇信国法,也对皇朝有信心。” 许萱河无奈叩头道:“遵命。” 作者有话要说:  好咧好咧,我更文了,再不出来,连逻辑都被人挑剔出问题了。臣妾我也不服。人的性格哪有单纯不变的,沉默寡言的人也有口若悬河的时候,得看他遇见什么事,不是吗?许静瑜是暖男哎,出身好,人正直,所以看不起周氏母女鼠窃狗偷那一套,对德雅的厌恶更多来自鄙视。谁要发现自家老公有偷窃的癖好也恶心得很,不是吗?为这恶心离婚的不知会有多少姐妹,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离,但如果他改错的表示比较诚意的话,说不定我会选择先原谅试试看。这大约就是许静瑜的逻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