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令》 第一章 萧定觉得不对劲。 静华宫是座废弃的宫殿。 当年连正殿和左右厢房之间的回廊也没修好,便因故废弃了,之后便一直无人居住。后来加入的陈设之类也多是旁处不要的旧物,先帝曾把居于此处自省作为对不上进的皇子的惩罚,其不适居住的程度可见一斑。 萧定当年再落魄的时候,做的也是太子,居的也是东宫。他从不曾想过会有一天,自己要在这个破落到有宫之名无宫之实的废墟之地,形同拘禁地度过自己最该指点江山、意气风发的壮年岁月。 可这样的变故却确确实实产生了。 当一个人习惯了高处之后,他跌落下来的时候,便会异常惨重。 这惨重对萧定而言,不是吃穿用度。 萧定不是那种特别讲究奢侈的君王,实际上他对身外之物的关注度并不高。当然,每逢重大祭祀做件新龙袍,出行必要的銮驾规模之类,这样正常的礼仪范围内的奢行,他还是从容受之。但萧定真正喜好的是君临天下时,那种众人战战兢兢,不敢仰视的气势;批驳政事,倾听朝议时那种对臣下心思了如指掌的游刃有余;裁断众案,夺人生死时的那份不容否决。 简单言之,萧定好的是权。大权在握,他才有满足感。 可如今,他手中的被人夺去了;他的生死,需要别人裁定了。他就如同陷入一个泥沼,所有擅长的再发挥不出,所有精通的被人剥夺。萧谨留着他不杀,赚的不过是仁义这个名声,这样的事实显而易见。 但宫里头人人都不敢说。奴才下人们有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也有事不关己的,有立刻反水的,也有坚持忠诚的,但那都是轻如鸿毛的见解和立场罢了。 就如同蝼蚁无法撼动参天巨木,这事情的关键最后也只是在萧家兄弟之间。 自己活到最后,唯一的用处居然是成为旁人搏名媚俗的器具,这样的认知对本性傲慢的萧定而言,有种异常巨大的冲击力。 但他不得不默然承受。 他从来很有傲气,但比傲气更重要的是他的命。 萧谨一流当然明白让这样一介君王活着是件非常冒险的事情。于是他的弟弟在有意无意间隔断了他与尘世的来往,各种节日盛宴,群臣面前他不能露面;各种祭祀,他也不能出头;他的后妃被萧谨送入寺庙,带发修行,美其名曰为他当年的所为祈福赎罪。 萧谨希望人们在漫长的岁月中,渐渐漠视萧定的存在。他要逐步抹杀掉这个人。 对于这一点,萧定很清楚,纵然他万般不甘,也不能有什么应对之策。他在宫里待了三十余年,几度沉浮,对深宫朝堂上那些勾心斗角你死我活中透出的人性贪残,早已经洞若观火。 萧谨这样一个少年,所思所行,实在算得上简单直白。 他不得不让,做出感激万分的姿态。此刻他能做的事情已经不多,用帝王家那点微薄的血肉亲情,来维系并保住自己的性命,便是其中一件。 能拖多久,萧定并没把握,但他只能继续做。能保一日便是一日。 萧定在尽力支持的同时未尝没有消极的想法。对于未来,他一片迷惘,是这样屈辱地日复一日,直到咽气?还是连这样也做不到,哪一日便有人拿了圣旨来取命? 他的未来全掌握在别人手中。 然而萧定不肯屈从,他可以对萧谨跪下,对他的胞弟跪下,对他曾经的臣子跪下,但他不能对此刻的厄运跪倒。 他有时候也会想起当初自己给萧谨封王赏地的情景,那时候的萧谨是个胆怯内向的孩子,哪怕萧定的一句问话,也能让萧谨骇得半晌不敢做声。 彼时天地,而今已经颠倒。 既然倒了,你便得让对方觉出胜利者的快意。萧定并不收拾那些屈辱,那些能让他的败退更加真实。 然而只有一个人,他不能做这副弱态给他看。 他每每想到那个用武力逼宫的人,就异常激动,有种恨不能将之乱刀砍成肉酱的冲动。 他有今日全因为他。 于是他面对那个已成魏王,万人之上的乱臣贼子,从来不假颜色。 他们俩总是针锋相对的,无论从见识,从立场,从性情,他们全无重合之处。萧定奇怪着自己当初迟迟不除掉这个人的原因,想来想去,他只能说自己是糊涂了。 他看到这个人软弱之处,却没认清楚他倔强的本质。 那倔强导致低贱之人敢生异胆,终有一天剥去了画皮。 之后所谓魏王得宠沐天恩,权势如日中天的传言渐盛,萧定丝毫也不意外,自己的胞弟那种与生俱来的懦弱,想必与这乱臣习惯性的忠厚伪装臭味相投了。 但他也不担心,这样的联盟不会是常态。 白发苍苍的杜进澹年纪虽然上了,但并没学会豁达——杜进澹从来不是个习惯被他人弹压的人。萧定太了解自己曾经的这两名臣子,和还被捧着的萧谨不同,他已经把这两个人的正反两面全看了个清楚。 就如杨如钦所说,分赃不均必然内讧。 他忍辱负重等的就是这一天。 他知道那将是他唯一的机会。 院外争吵声始终不绝于耳。 这已经是近几日来的第二次,黑甲军士们的咒骂哄闹声最后变成掀天的喝彩叫好,听动静似乎是有人扭打了起来。终了却突然一声爆喝,将这份古怪的热闹一折两断。 那喝声是独孤航的声音。 因为隔得远,萧定屏息也听不大清楚少年将军训斥的具体内容。 他起身推开了门,迈步出屋,院子外的争端却似乎已经告一段落,再无声息了。 满庭的树枝在微风中摇摆,彷若他不定的心思。 这里是冷宫,离前朝偏远,往来人不多,于是守备军士也没那样拘谨,可连续的争端还是显出了些不平常。 军中是禁止私斗的,何况是宫中。 萧定能理解独孤航声音里的震怒,却对素来以军纪严明著称的黑甲军三番四次被挑衅起来的缘由生出了一份怀疑。 到晌午,萧定趁着守卫送饭的机会无意询问。 那送饭军士被撩起旧恨新仇,忍不住咒骂:“殿前司那帮狗杂碎,总找碴!”说完后,军士突觉不对骇然遮口,虽然对方被废,可到底曾是天子,自己口出污言,是大不敬。 萧定笑了笑,见对方警惕,也不敢继续往下问。 但哪怕是这样短短一句话,透露的信息也不少。 比如,殿前司很可能不再归陈则铭管辖。否则,身为陈则铭亲信的独孤航为什么会控制不了局面? 萧定意识到,朝中也许有了些变故,这变故到底是他一直翘首期盼的,还是他预料之外的,却是与世隔绝许久的他所无法判断的了。 然而,很快,他便不再需要这么殚思极虑地推测。 这个夜里,人欲静而风不止。 萧定在灯下听到宫门被打开的声音,他推窗望出去,见到独孤航送一人进院。 那人转过头屏退众人之时,面容恰笼在宫灯昏黄的光晕之内,半隐半现。他似乎有些疲惫,满面的倦态,却掩不住那份与生俱来的俊朗,和长年征战磨砺出的英气。 萧定怔了怔,那个名字在口中呼之欲出。 陈则铭?! 萧定背过身,心突然随着那灯花的爆起,猛地跳了一跳。 两人已经是很久不曾见面。 之前黄明德拿圣旨来提萧定那次,两人彼此擦肩而过,那一刻,萧定连眼皮也不曾抬起。于是他并不知道陈则铭当时是什么样的神情,却寄望于这个人不会袖手旁观。 后来在内府中,萧定鲜少开口,那当口,多说便是错。 他等着唯一的那个转机。 一个难眠之夜过后,他最终得救了。 在得知自己被放过的那一刻,他也讲不清楚那种感受。那应该是庆幸欢愉,但又比这些简单的情绪复杂太多。 萧定是个很干脆的人,做事情最恨拖泥带水。从前自己行过的每一步,他都了然于心清晰明白,他最怕的便是有哪一天,自己身处迷宫,摸不清方向,找不到未来。 然而被囚后,他已经掌控不了一切。 他终于还是产生了自己最恨的迷惘之感。 那种情绪宛如蛛丝,纵然拨去了一层,手头上却还粘着或连或断的丝丝缕缕,总难清理干净。他为此思来想去,不得其解,最后终于生了憎恶之心。 都是因为他。 那个逆臣。 但他也因此终于能确定另一件事,陈则铭是不会害他性命的。 他既有些欣慰,又充满恶意的嘲笑。 这其中缘由,他不去想,也不肯去想。 他总是直觉性地避开那些在他看来很危险的东西。 如今两人再度对座。 灯光温暖晕黄,人影投在墙上,影影绰绰,一切与那个夜晚都很相似。 然而他们各自并不露端倪,彷佛那不过是个梦,了无痕迹,略过了就不曾存在。 萧定打量着对方,惊觉到这么多年来,那个英挺的白袍小将其实还是开始老了,那种衰老不是体现在外貌上,而是源自眼角眉梢中的一种颓废。 同样是沉默,当年的陈则铭似乎是隐而未发,而如今却有些木讷黯淡了。如果说精气神是人身上的一根弦,那陈则铭的这根弦貌似已经开始松动。 萧定有些迷惑,他奇怪着这样的改变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自己居然丝毫没有觉察。 自己呢,也是如此吗?萧定想到这里倏然一惊。 陈则铭从食盒中端出酒菜,在桌上一一摆好。他做着这种下人们做的事情,却异常自然,并没什么不满或者别扭的样子。 萧定低目,桌上是几味精致小菜。他每日以粗茶淡饭果腹,闻了这香味,不禁精神大振。待取了筷子尝一口,纵然此刻满心疑虑,也还是忍不住露了丝笑意。 陈则铭道:“这几道都是陛下当年在陈府夸过的菜式因为得金口盛赞,那厨子后来名声大震,自立门户开了酒楼,如今已经名满京都。” 萧定并不应声,把每道菜尝了一口,果然都有些熟悉的味道,勾得人不自主要追溯过往 但也算不上绝味,自己当时为什么要赞叹? 他想了想终于记起来。 那时候在席间,他看到陈则铭坐在不远处,举止内敛少年老成,心中不以为然又有些好笑,但这样的行径配上陈则铭这个人,拿出来看又好像还是有些可爱之处。 也就随口这么一说罢了,却原来还能成就一个人的一生啊 只是这些往事此刻再被陈则铭提起来,已经无疑是种讽刺了。 萧定微笑,再度漫不经心道:“果然是不错的。” 陈则铭似乎很是欣慰,也笑了一笑。 萧定暗道,从此后陈则铭这笨蛋定然要以为这几道菜式真是自己所爱了。不知为何,思及此他突然有些忍俊不禁的感觉。 陈则铭觉察异常,抬眼看他,萧定才勉强忍了那笑意,咳嗽了两声。 陈则铭沉吟片刻:“陛下如今似乎过得很安逸了。” 萧定那正强忍的笑容猛地凝住。 两人间难得轻松些的气氛复又僵持起来,倒是陈则铭静了片刻,却先低头了。 他放松了那份敌意,为两人各满了杯酒。将其中一杯放到萧定面前,自己握着另一杯,不知道在想什么,迟疑了许久。 萧定正自恼怒,却见对方沉静半晌,后离了座,突然在自己面前跪下来,不禁吃了一惊。 这样的情景从前发生过无数次,他们谁也不曾觉得异常。 可,现在早是物是人非。 陈则铭双手举杯过头:“我与陛下君臣一场,饮了这杯就终于可以尽了。” 萧定讶然,陈则铭也不动弹,只等他接杯。 静了半晌,萧定突然一笑:“君臣一场?你也记得这个?” 他有些措手不及,陈则铭自他囚禁后,再不曾跪过他,这意味着什么?这是即将到来的谈话的引子吗? 萧定突然间满身冷汗,毫毛根根倒竖了起来,那是种激动。 自己日思夜想的东西似乎突然就要出现在面前,他有种强烈的不现实感,这感觉与他一直以来的渴望骤然冲突,使得他脑中有些混乱。 他满心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不敢随意问出口。若是陈则铭想利用手头的兵权做些什么,重新抉择,那这便是他们头一场交战,他不可以先输在气势上。 陈则铭抬起头,那上面却并不是萧定所希望的表情。他没有恐慌,也没有惊乱,更没有讨好谀媚之态,只是淡道:“你曾经是我的主上,不过如此。” 萧定的心沉了下去,他觉得事情与他预料的好像相反。 他定定看着陈则铭,狐疑着,失落着,恼恨着,不接那酒。 “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定终于还是问出来,他觉得有些郁闷,这问话意味着这个回合他不得不败落。 陈则铭似乎看穿他的想法,微微笑了笑,言简意赅:“万岁已经收回三军兵权。我正上书请求致仕,虽然已经被驳回,可我会继续请求。也许再过段日子,我与陛下便可以永不相见了。” 萧定怔住。 他木木看着面前仍未起身的陈则铭,那种浑身冰冷的感觉使得他一时间竟然忘记回嘴。愣了半晌,他突然站起来,脸色大变,声色俱厉:“你疯了?!” 萧定等了两年多,等的便是陈杜两人争斗,如今却突然被告知,这机会早已经过去,而且悄无声息地便尘埃落定,一时半会哪里接受得了。不觉便将自己过去为君时的气势拿了出来,只恨不能叫人进来,将面前此人拖出去,狠狠鞭打上一顿。 陈则铭却不在意,稍稍低头:“这外头的消息,没人和陛下说吧。不如饮了这杯,让为臣的再详细说过。” 萧定怒极,待要拂袖过去,将那酒迎面打翻给他个难堪,却突然转念,若是陈则铭不肯再说外头的情况,却是麻烦更大。只得忍气吞声将那酒接过,一饮而尽。 陈则铭怔怔望着他出神,似乎在看他面容,又似乎是在思量如何开口。 萧定一杯下肚,好歹平息了些怒意。颔首道:“你说。” 陈则铭定定神,起身娓娓道来。 他为政日久,眼光已开始老辣,三言两语已经将目前情况说个清楚。 萧定越听越是恼怒,听到萧谨赐马处已经冷笑不已,后再听到陈则铭夜交兵权,心中道他这一着实在是饮鸩止渴,这政局中失了权,除了束手待毙又能做什么。可换了是自己,那时候也只有交权的份,想到这里,倒对陈则铭有些另眼相看。 可再一想,自己又怎么可能让人逼到那个份上,于是又有些嗤之以鼻。 陈则铭交出兵权后,以头痛症频发为由,坚持请求致仕。 萧谨或者是因为内疚,始终是不肯。虽然不再给他实权,可相位和王位却并没动他的,各种奖赏也是不断,似乎是想挽回些什么。只是这个时候,这些锦缎金银,陈则铭哪里还看在眼中。 萧谨得回兵权,第一招便是将早辞官回家的程起灵从老家请了回来。程起灵是陈则铭的前任,资格老到可以封住所有人的口,而枢密副使则提拔了朴寒。其他如江中震,这种跟随陈则铭时日不够长,渊源不够深的也是频频加赏。 朴寒几次被升,从被贬边将到位极人臣,靠的都是萧谨出手,感激之情效忠之意从此不在话下。这一手自然又是杜进澹教的。 陈则铭冷眼看着萧谨如蚂蚁筑巢般加固自身势力,居然展现了些从前自己不曾觉察过的能力,心中更冷。 那一夜,他亲口说出要解决静华宫,那这便是他最后一桩该了的事情了。 只这桩,他却不能对萧定说出来。至于其他的,告诉他也无妨。 “那你要怎么做?” “致仕。” 萧定于是很想把手头的酒往他脸上泼过去。 陈则铭看着他,眼底有种难以觉察又异常冷淡的怜悯,他想了想,不禁道:“当年若是我长成其他样子,会和现在有什么不同呢?” 萧定诧异地看他。 这个问题他从来也没想过。 烛芯长了,不断爆着火花。灯下俩人面对面彼此注视,倒似乎很是情深了。 陈则铭显然分外执着于这个问题,他一言不发地专注等待。 萧定不开口的话,他大概便会一直沉默下去。这种固执使得他脸上突然显出了一种少年人特有的犟拗。 萧定沉默着,这种当面指责般的问话,让他多少有些不耐烦。 但他还是忍不住按对方的思路构想了一下,如果不是那样的开端,会得到今天这样的结果吗?他想象着,然后笑了笑。 走过的路需要假设吗?假设了,人生会重新来过吗? 萧定端详着陈则铭,这样的答案有意义吗?他其实也很想问他,为什么不早杀了我,为什么对萧谨不先发制人? 然而最终他什么也没问。 已经过去的事情,除了累积些经验,其实并没有更多的作用。何况他此刻该想的,愿意去想的,并不是这些小事情。 萧定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朝陈则铭照了照杯。 陈则铭一直盯着他的脸,将他的笑,他的不以为然都看在眼中。 看到萧定果真无意回答,陈则铭也垂下目,似是死了心或者是安了心的样子。继而抬手,将萧定杯中续上。 夜风往屋中涌入,只听到窗子嘎嘎直响,灯罩中的火光些许摇曳,陈则铭转头去看,萧定道:“那窗子坏得厉害,已经搭不上了。” 陈则铭道:“明日叫独孤派人修修吧。” 萧定嗯了一声,话题便这样毫无痕迹地划开了。 彼此心知肚明,配合无间。 拿开那些针锋相对,他们便如同一对老友,能熟悉对方到让各自惊异的地步。 那是因为他们为敌十数年。 人们总说,最乐意揣摩你的永远不会是你的朋友,而是敌人。这话是有道理的。 而他们都风光过,都骤然从最高点跌落下来,这样相似的经历暂时消除了他们根深蒂固的敌意,使得此刻两个人可以惺惺相惜,同病相怜。 然而这些似是而非的情谊之后,到底还是有些晦暗的东西深植其中,并不是那么轻易能根除。 只是这个时候,他们都不想提也不愿提罢了。 事后,萧定对这次对酌充满了疑问。 他摸不清楚陈则铭在失势后前来探视他的目的究竟何在。然而他不是一无所获,陈则铭用最简单的描述讲清了当前的形式。 他该做的,便是从失算中尽快振作,再谋对策。 然而陈则铭的讲叙到底还是有所保留的,很多并非旁枝末节的事情陈则铭并没说到。 这个时候,从吏部发出的一封信,已经辗转到达了杨如钦手中。 那是封请他重新出山的信函,信里提到向万岁力谏他的两人,一个是刑部侍郎周子才,另一个是通政使韦寒初。 杨如钦反复翻看,心中有些疑虑,这两人他只认得一个周子才,但也只是见过几面,另一个韦寒初就连点头之交都称不上,大概是他辞官后才进入仕途的后辈。 但这样的情况也是不少见,仰慕他人的才华,而向朝中大力保举对方,或乐意显示自己慧眼识英才或真心唯恐沧海遗珠的官员并不在少数。 杨如钦沉吟了片刻,将那信收入袖中。 十数日后,看上去风尘仆仆的杨如钦大张旗鼓地进入京城,拜会过昔日京中旧友后重新入仕。 金銮殿上,杨如钦一如从前地举止潇洒,应对从容。萧谨见了心中甚喜,此刻正是他求贤若渴的时候,人才难得啊,于是朱笔一勾,让他做了正三品的尚书,主了礼仪祭享。 杨如钦退隐数年,兜兜转转再回朝堂不降反升,真是祖上荫佑,众人说起来都是好生艳羡。 而北方,匈奴律延听闻陈则铭称病辞爵后大喜。 他休息数月,身体渐渐好转,又欺这当口天朝三军无帅,重整旗鼓后,背信弃义再度出兵。 他为这次出兵盘算等待了多年,志在必得,不肯重蹈覆辙如上次一般在边疆浪费精力,于是不辞辛苦借道苍云山,绕过卢江平驻守的边陲重镇,十万大军直取中原。 苍云山高耸入云,原是一处天险,罕有人至,从没人想过此处也可以翻山行军,更何况是骑兵。山下只有个小镇,驻兵极少。 匈奴军出现在山下时,小镇驻军根本来不及组织抵抗,顷刻便全盘覆灭。律延为封锁消息,将受伤被俘的汉人全部坑杀。 以至于三日之后,律延军兵临百里之外的芜州城下,天朝军队才知道匈奴人已经大举入侵中原。 镇边的卢江平得知消息,不禁大惊,立刻急报入京,并率手下部队调头追赶。 但他手下原以步兵为主,本就不敌匈奴精骑的机动性。他本身虽是擅守之将,但比起律延的狡猾嗜血,却也差了几个级别。好容易日夜行军追上了,两军一对阵,卢江平竟大败而归。 律延大军首战告捷,更是士气大作,反过头来不到半日便拿下芜州。 当日趁胜下了百里。 所过之处无将能挡,如入无人之境。 这消息传入京中,朝中大震,百官纷纷上奏,要求黑衣旅尽快出兵迎战。 萧谨本来正忙着提拔心腹,打压陈则铭旧部,猛然听到这个,真是晴天一声霹雳炸到头上。 再回头审视,黑衣旅众将因为陈则铭失势受牵连的,单被他亲手放贬的已经近半,均是昔日马上强将。之前他只想着惧怕众将为陈则铭鸣不平,引发兵变,谁知道形势会骤然生变,转眼更已是燃眉之急。这一轮清洗到头来竟然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禁悔到肠子也青了。 待找来杜进澹商量是不是让陈则铭先官复原职时,杜大人忍不住以一种异样的眼神看了小皇帝半晌,伏地道:“放虎容易缚虎难哪,如今万岁还能与魏王毫无芥蒂地相处吗?” 萧谨满心焦躁:“那,那如何是好!” 他想想又赌气道:“总之杜相需得想个主意出来,否则就你上战场。”这话却是胡搅蛮缠了。 萧谨到底年纪小,少不经事。 从前这些事情都是陈则铭在前头挡着,他傀儡皇帝做得虽然没什么威严,但还是不用太操心。如今强梁被他扳倒了,原本陈则铭肩上的那份责任也顺理成章便该他自己扛着了。 这他却是没认真想过的,如今事到临头,才惊察这责任原来如此巨大,举国上下似乎都靠着自己一个人在运筹帷幄,行差踏错一步,派错一个人就可能是覆国之灾,这么一想不禁立刻慌了神。 早知道如此,何必与陈则铭闹这样僵。萧谨又是气又是悔,自然要将怨气发泄到始作俑者杜大人身上。 在少年皇帝看来,若不是这位须发皆白的相爷进言,自己也不至于如此贸然行事。 杜进澹想一想:“臣乐意为国尽忠,可战场不是游戏之地,多一个杜进澹送死,并不能左右战局,否则臣死上一百次也是乐意甘心的微臣倒是有个良策,必能大振士气,马到功成,可不知道万岁能不能听,敢不敢做。” 这话说到后来直接到有些不敬的意思了,此刻的萧谨只求能解了今朝之围便万事大吉,又怎么会追究这种小事,连声振奋道:“爱卿快说。” 杜进澹不慌不忙:“请万岁御驾亲征,以振军心,必定能退强敌。” 萧谨吃惊,迟疑看他,半晌没做声。 于是当萧定在静华宫中听说萧谨已经开始着手,要率领百官御驾亲征时,忍不住纵声大笑。 庭院中停歇的几只飞鸟被这声响惊得纷纷飞走。 萧定笑了很久。 他一听就知道这个主意是谁出的。 当初他也是在杜进澹反复诱导下动了心,才会有麒麟山之困,才会有陈则铭被请出山,才会有之后多年的想用不敢用,也才会有他今日阶下囚的困境。 一切绕了一圈,其中已过经年,事态竟然还是如此相似。 杜进澹,你要干什么呢? 陈则铭也得知了萧谨想亲自迎战匈奴军的消息,大感意外,在朝议中出班力阻。他自愿再次领兵出征,可这话不好当着众人说,只能私下请黄明德传了好几次折子。 萧谨心中有些感动,也难免猜疑嘀咕,两种情感交错纠缠,他自已也分不清楚哪种才是正确的,于是对陈则铭的请命他既不指责,也不亲近,只是不予回应。 他原本喜欢骑射,对疆场征战这种英雄行径有种少年人固有的憧憬和向往。而教导他的师长本身便是良将,身经百战,这样的事实就让他对自己的预期又更高上了几分。如今能有机会让他一展身手,萧谨一旦下死决心便再也不愿放弃了。 何况在他心中,还有份更加不能告人的目的。 他也期望能做些什么给陈则铭看,让他看看,他不肯接受的自己是个文韬武略更胜过萧定的君王。 而另一方面,陈则铭的身体每况愈下,头痛之症终于还是在他丧失斗志之后,以迅猛之态席卷而来,开始日以继夜地不断折磨他。 萧谨关心情切,派了太医上府诊断,说是宿疾难断,只能慢慢将养。 萧谨更以此为由,将他折子全退了回来。这种情况下,再执意请命为帅,只会让人更疑心自己的本来用意,陈则铭只能住口不说。 萧谨前后准备了半个月,先将皇后的父亲肖攀云提拔为殿帅,统管殿前司。又任命杜进澹在自己出征后暂任监国,处理朝政。 最终命朴寒为帅,以江中震为先锋,在黑衣旅中择了精锐之将,带着朝中大半的官员,带领大军——号称五十万,浩浩荡荡开始了御驾亲征之途。 其间,陈则铭一直在家修养,两耳不闻窗外事,待闻知出兵的确切消息,已经是城外祠兵之时。 等他奔到城楼上,只见那大军已然出发。 人流宛如一条大蛇般蜿蜒而出,从城下渐行渐远直入苍穹,其势雄伟壮阔,寻不见源头,更加看不到皇帝銮驾所在。 陈则铭多少年不曾在队伍后面观望出征时的景象,不禁看得痴了。 半晌,才黯然叹息了一声,几不可闻。 杜进澹很快派人上府,询问陈则铭处置静华宫之事进展如何。 陈则铭早知道他必定要追究此事,自也备了套说辞。杜进澹却不听他这套,只派人委婉道,若是魏王不方便动手,自然会有人代劳。 陈则铭听了,垂目只是沉默。 那小吏等候半晌,不见魏王应答,不禁有些不知所措。 顾伯连忙上前,往他袖中塞了一锭银两,两人窃窃低语一番。 陈则铭仿若不见,再呆呆愣了半晌,也不提送客之事,直接拂袖入了内堂。 独孤航在陈则铭失势后,对萧定也不如从前防得那样严密了。 可见大环境的变动对人的心理是有影响的。 萧定有时候跟他问询几句,独孤航并不怎么乐意面对他,往往是只言片语淡然对过,但举止言行中还是很尊重,也常派了兵士来询问所需。 萧定忍不住想,这少年的心思简单更胜过陈则铭当年哪。 又或者其实人人都有这样的岁月,然而可惜的是,这种善意和单纯总是无法长久保存。 这天傍晚,陈则铭再度来访,萧定看着桌上那几盘与上次相比全然不变的菜肴,颇有些无奈的感受。 此刻正是夕阳西下,静华宫前兵士交班的时刻。 萧定走到窗前,探头看了看,宫门未闭,从半掩的门扇中看出去,几名兵士正低声谈笑,一派轻松之态。 回过头正看到陈则铭从食盒中提出那个酒壶,萧定怔了怔,脸上的神情突然微微有些变化,低声咳了一声。 陈则铭抬起头:“陛下病了?” 萧定道:“上次喝酒之后,就伤风了,总是体乏无力。” 陈则铭道:“叫太医来看看吧。” 萧定漫不经心应道:“也不是什么很奇特的症状” 他默默凝视着陈则铭挽袖往两只酒杯中斟酒的举动,眯着眼出神,直到陈则铭将那杯满得几乎要溢出的酒敬到他面前。 萧定直直看着酒杯的波光潋滟,并不伸手来接。 陈则铭将酒杯放到他面前,似乎觉察出他的异样。却不说话,只是自顾自地提筷子,吃了几口。 萧定端起酒杯,反复端详那杯子上的花纹,美酒流到手指上,他也浑不在意。陈则铭全不看他,两人似乎突然都忘记了言语为何物。 他们沉默着,直到窗外兵士的喧闹声慢慢静下来。 头顶鸦鸣声声,夕阳残红的光从窗格中射进来,笼在桌上,一寸寸移动。尘埃在光柱里舞蹈,这是打破这份诡异静谧的唯一动静。 天边云层翻卷,日头一点点落下,室内越来越暗,直到最后那一沉,残阳终于坠入西山之后。屋子里头也骤然黑下来。这种黑暗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似乎能将人挤压成泥。 他们面对面坐着,却已经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火光一晃,还是有人燃起了火烛,点亮了宫灯。 拿火折的是陈则铭。 他将灯罩重又笼到烛光之上,低声道:“这酒菜都冷了,叫人热热吧。” 萧定淡道:“毒酒也有必要热吗?” 陈则铭沉默片刻:“说的也是。” 第二章 萧定放下酒杯,却不慎手下一滑,将酒杯碰翻,琼浆玉液淌了满桌。 薄薄的水层在桌面上飞速蔓延,如镜面般反映着桌上宫灯的光。 陈则铭静静看着这一切,并没什么表情。 他既不心急,也不心慌,夜长得很。 萧定似乎穷极无聊,提起筷子在那酒液中沾了一沾。 倒映的一片明亮被骤然点破,光鳞一圈圈荡开,他突然地嗤笑出声:“魏王以为杀了我就能自保了?” 陈则铭不做声,直到那点点金色涟漪平息,方漫不经心地应道:“这种事情谁知道呢,或许吧。” 萧定见他左右总是撩拨不起,心下才真正觉出些骇然来。 萧定近来常觉体寒不适,四肢冰凉,到了晚间便冷到睡不着,睡着了也能半夜咳醒。 这症状现得突然,他是中过毒吃过亏的人,于是对突如其来的身体变化总特别留神,几乎立刻是生了疑。 仔细追溯,萧定将疑心放在了陈则铭身上,那次对酌实在是怎么看怎么奇怪。 而陈则铭再度来探,则应证了这份质疑。 萧谨离京之际,杜进澹严密防范之下,陈则铭还是轻轻松松地进出宫闱。这其中没点不可告人的交易,单单一个失势的魏王怎么做得到? 萧定心中又惊又怒,这样多年了,跌宕起伏之后,他终于确信陈则铭是不可能杀他的了,为什么转眼这个结论就是错的呢。 为什么自己总是信错? 他心中如有火苗在舔舐,脑中却异常的冷静。 不知道中的是什么毒,但萧定估摸得到陈则铭上次没能毒杀自己,不会是因为分量不足。 他留了自己一次,便可以留第二次。 全看自己怎么打动他。 萧定一方面异常的屈辱,他的生死居然系于陈则铭一人的心念辗转之间了,这表明自己的生命对很多人而言已经毫无价值,哪怕是萧谨也不再需要他来维系那份仁义之名。 但另一方面他前所未有的镇定,往往这才是最关键的时刻,前提是保住这条命。 所以屈辱这种东西是可以放弃的,你需要镇定。 只有你自己还很笃定的时候,才可能说服对方,才能讨价还价,才能动之以情,晓之以利。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已经手足无措的人。 有时候人的许诺是否能取信于人,完全取决于你自身的态度。 而谈话是需要技巧的,萧定信奉的从来是先声夺人。 第一句话就打到对方的软肋,对方瞠目结舌之后,再步步紧逼。之后的主动权便肯定是你的。他用这一招降服过很多人,包括当年的陈则铭。 然而今天,他发觉,这一招突然失效了。 陈则铭不为所动。 他既不为行动露出破绽而动容,也不为身家性命担忧。他似乎在等待,等萧定的花招玩尽,而他只是冷眼旁观,看一看罢了。 看他为了求生,如何的丑态百出。 萧定很憋屈,也很想暴怒。 他满肚子的说辞找不着突破口,还要被人看笑话。 他告诉自己,这个人太恶劣了,但你不能跟他计较。 你要打动他。 幸好,他还有第三句话可以试一下。 “那么,你是想和我一起死?来个君贤臣忠,生死相随?”萧定微笑着,这笑容当然不会是善意的。 陈则铭抬眼了,平淡无波:“你想太多了。” 萧定笑容不变,他甚至把嘲弄之态做得更加明显。 他就是要激他说话。 话说得对不对无关紧要,他要的是陈则铭开口与他对谈的欲望。 陈则铭再度为他斟满酒,那姿势温文儒雅,一看便是官宦出身的派头。 萧定低垂着眼,不动声色看着眼前杯中满溢的杀机。 “我原本也没打算要瞒你”陈则铭淡淡地否定了萧定的慧眼,“这酒中下的毒叫三度梅,是种寒毒。连服三剂,神仙在世也救不了。” 他踌躇片刻,还是直说了:“这是第二次。” 萧定怔了怔,几乎要跳起来,一颗心砰砰狂跳。 那么就是说生机还是有的? 可他又立刻想出这话的诡异之处。陈则铭为什么用这么麻烦的方式杀人? 陈则铭抿出一个怪异的笑:“你是一国之君,该死得体面些。不能见血,白绫原本是很好的选择,可太痛苦我不忍心呐。” 萧定听着听着,渐渐感觉不对劲起来。 不是因为陈则铭的调侃。 而是这话题超出了他的盘算,带着些他不能预料的情绪,拐到了一个他也无法支配的方向。他抬起头,被陈则铭此刻的神态惊住了。 陈则铭一双眼死死盯着他的脸,眼神中有一种奇特的热烈和欢愉:“这三剂毒下去,世人都会以为你是无疾而终,而且死的过程全无痛苦是不是非常合适陛下的身份?” 在萧定看来,陈则铭一直是隐忍内敛的。 哪怕是成了魏王,这个人骨子里也是至始至终的循规蹈矩,方正得不知变通。 这样的个性在官场会撞到头破血流一点也不让人意外,然而,正是这样的陈则铭,将自己一头撞下龙椅,最终闯出了一片天地。 也许这个人还是有几分资质,萧定这么想的同时,经常愤恨不甘。 能这么想,也是因为萧定的不愿低头——贬低对手等于看轻自己。 可陈则铭的失败也是可以预计的,这个人的个性注定了他只能做事,不会为人。虽然有些小本事,但为人行事过于固执拘谨,难成大器。 萧定自认看人挺准,何况是他留意了这么多年的叛将。 然而,眼前的陈则铭却突然陌生得如同另一个人。 那张面孔依然俊秀,眉目如画。 可那眼神中的快意,锐利得胜过他腰中长剑。那种仇视一旦掀去了温厚的表皮,原来也是这么强烈而犀利,透着一股子癫狂扭曲之态。 而他神态举止分明又是清醒斯文的,这两厢相映,便有了种奇特的效果,分外骇人。 萧定怔了怔,突然醒悟:“陈则铭,你早该说清楚你是在报私仇!像你这样头脑发热不顾后果的愚人,原不该浪费我这样多的口舌。” 陈则铭笑起来,他似乎一眼便看穿萧定的用意,答非所问,“时候不早了,陛下还是饮了这杯酒罢。” 萧定猛地站起来,将那酒杯拂到地上,一声脆响,碎成几片。 他原本指望能说服陈则铭,道明白这个时候杀自己与他有害无益,可在陈则铭心中,对自己的恨意已经超过了一切,这个时候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陈则铭猛然伸手,抓住了萧定的手腕。 萧定转过身,陈则铭抬眼看他:“陛下还是乖乖坐下来,我不想用武力。” 萧定大笑,怒道:“你难道没用过武力。这个时候何必假惺惺的客气?” 说着便要挣扎,刚一用力,肩头传来一阵剧痛,不禁吃痛叫了一声。 声音未落,眼前一花,已经被人猛地压倒在地。 陈则铭轻轻吁了口气,柔声道:“我说过的,我不想用武力。” 他的惯用兵刃是把重戟,素来臂力极强,萧定被他这么一压制,全然动弹不得。 萧定徒然生了种秀才遇到兵的感觉,心中怒火早已经按捺不住,忍不住破口骂了几句。陈则铭瞧了瞧他,手掌用力下压,萧定躲避不及,被他骤然按到地上,撞得鼻子生痛,险些连牙也磕了,哪里还敢再张口,只是奋力挣扎。 陈则铭扯下衣襟,将他双手在背后绑紧,再将他翻过来。 萧定这才能喘口气,连连喘息咳嗽。 陈则铭一手拎着他胸口衣襟,另一只手去桌上摸那酒壶。萧定大急,半起身低头撞过去。陈则铭要护住酒壶,也不得不撤手横臂挡住他。 这一头撞过去,力道也不小,陈则铭立步不稳,骤然退了一步,正撞到桌上,只听稀里哗啦一阵响,那菜肴食盒连桌子全被掀落一地。 萧定猛地精神一振,心道这下一定会有兵士闻声进来,一时间更加是不要命地冲撞起来。 其实此刻哪怕是有兵士进来,也未必就能救了他,可人在生死关头,通常都是能捞根稻草也是好事,早谈不上什么理智不理智了。 陈则铭躲避几次,反手拎住他衣襟,一使巧劲将他仰面掀翻在地。萧定心知不妙,挣扎几次要起身,每次都被陈则铭推着肩头压了下去。 陈则铭随即俯身,掐住他下颚,便将手上酒灌进来。 萧定不能闭口,感觉那酒流到嘴中,冰冷刺骨,大是惊骇,不住地摇头避让。 那酒流了大半在衣服上,喝进去的倒少。 陈则铭突然松开抓他衣襟的手,萧定无处受力,仰头倒地。陈则铭趁机屈膝压住他喉间,这一压,萧定险些窒息,忍不住张大了口大力呼吸,陈则铭膝头稍松,那酒壶嘴顺势便塞到了萧定口中。 萧定大骇,被喉间那腿压得苦不堪言,壶嘴塞在口中,单用舌齿也抵不出去,那毒酒源源不断涌将进来,更是呼吸不畅,忍不住剧咳。 陈则铭毫不怜惜,只是往下灌进去。 萧定既然无法呼吸,哪里还顾得上那许多,只能大口吸气。 每吸一次,却被呛一次,待咳起来,便呛得更狠,而之后酒液还是不断倒入,咳上加咳,喘上接喘,一时间真是生不如死。这么折腾一番,终是将那大半壶酒吞入腹中。只到那壶中酒尽,陈则铭还是似乎不信,拿起来倒了两次,果然是滴酒也无,这才松了手。 萧定咳得泪眼朦胧,模糊见对方起身,才觉得这酷刑终于是过去了,再反应过来,真是通体冰冷。将背抵在桌腿上,不住喘息,喉中早已经咳得嘶哑不堪。 陈则铭将桌椅扶起,那些菜式倒了也就倒了。所幸食盒中还有壶酒,此刻虽然不免也摔破了,好歹里头还剩了小半瓶残酒。 陈则铭拎起食盒,退到那椅中靠着。提出残壶,见那食盒中还剩着双牙筷也随手拎了出来,又将那檀木盒远远抛将出去。 那木盒撞到墙上再落下去,连着两声剧响。 萧定惊得骤然抬头,屏住了咳嗽声,却忍不住低声急促喘息。 陈则铭就着残壶那尖锐的断口,喝了几口。手臂下垂,牙筷碰到椅上击出一声闷响。 陈则铭睁开眼,将手抬起来盯着那只筷子,这么呆了片刻,突然抬腕往桌檐上又敲了一记。 适时屋中寂静无声,萧定的气息虽然短促,可到底微弱,这两声击木之声便显得格外清晰。而室内空旷,隐见回声。 陈则铭面上神情骤然恍惚起来,手中轻提那牙筷,待了片刻,又是轻轻一敲。 这三声连击,便已经隐隐透出了节奏,舒缓悠长似如呼吸,可击声骤起又如同惊雷,猛然一击直破屋中的沉静,只震得人心头大撼。 陈则铭似乎忘了脚旁的萧定及先前灌毒之事,直起身体全神贯注依着那调子敲了下去。 萧定大惧,直到死亡步步逼近了,他才明白自己能做到临危不惧,却做不到面对死亡无动于衷。 他不想死,他要做的事情还很多,他的路不能被人这么安排。 他太不甘心。他忍了那么久,不该是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 萧定挣扎着弯身,试图将那毒酒吐出来。比起活下去,矜持或者尊严之类的东西都不值得一提。 吐了几声,头顶上那敲击声便停了,萧定骇然,屏息静听。 陈则铭始终不出声,也不见动弹。 萧定僵在原处,陈则铭静无声息地等他,萧定半晌后终于死心,缓缓坐了回去。 那敲击之声这才又起。 萧定满心绝望,异常的烦乱,恨道敲什么敲,敲丧钟吗。 再一想,这不果然便是自己的丧钟了。 陈则铭是这样地恨着他,为什么他一直知道却不以为然,如今这把名为仇恨的刀一出鞘,便寒光闪闪,直刺中他的要害,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原来恨是冰冷的。 和死亡一样。 他生平第一次觉出了这样的懊恼和慌乱,为什么,为什么。 是什么需要他用生命做代价。 头顶上声声如叩,由慢至快,疏密有度。 先不过是随风潜入夜的滴滴有声,渐渐的却如同碧浪翻卷,层层叠叠了。那调子听似杂乱,可每一声都敲在人心尖上。 还来不及反应,第二声又已经接踵而至,步步紧逼,越推越高。 一声一声,隐隐透着咄咄之意,却又坦荡无忌,豪情冲天。 萧定朦朦胧胧想起曾见过的两军对阵,兵士们的手起刀落。 这样的声音让人想起战场。 想起狼烟,想起厮杀,想起铁血军魂,想起金戈铁马,想起碧血付日月,马革裹尸还。 这样的声音只该在战场上听到。 那其中的畅快淋漓,意气磅礴,便如同利刃过后的鲜血,直面而来,满溢天地,让人无处可避。 萧定发觉的时候,自己已经屏住了呼吸。 他突然有些疑心了,自己是在做一个梦吧,这样的浓墨重彩肆意挥洒,这真是自己认识的那个陈则铭吗。 他有些失落,他觉察自己也许无视错过了些什么。 萧定立刻阻止了自己的这个念头继续深入,他为此而呼吸急促,心跳不已。自己在干什么,悔恨这样的东西只会击溃你的意志。你忘记了吗? 人可以死去,但千万别后悔。 萧定努力挣扎了两下,而背后的布条还是那样紧。他突然释然了,他又拾回了那份愤恨。 一直如此,也终将如此。 不该为旁人改变什么。 萧定既恼怒自己刚才的动摇,也庆幸自己的快速镇定,他抬腿往陈则铭身下的椅子上,满怀恨意地踢了一脚。 陈则铭正至酣然如醉,全没提防。冲击之下,身体不禁往前倾了一倾,只听一声脆响,那牙筷本来不堪敲击之力,已经裂了一线缝隙,这一压立刻折断了。 骤击之声猝止。 陈则铭猛地站起,将半截筷子拍在桌上。 他心中激荡不休,情绪一时难遏,这一拍用力太猛,牙筷半入木中,甚是惊人。 陈则铭愣了片刻。从原本全心投入再到松懈下来,一时间竟然疑为梦中,再静了一会,发觉自己已经通体是汗,这才抬手拭去额上汗滴。 待整个人彻底清醒后,陈则铭定了定神,弯身来解萧定背后束缚。 萧定被捆得浑身酸痛,毒酒此刻也只怕是化入了血脉中,再没吐出来的可能了。眼见着离死路又近了几步,满腹怒气无处可泄,起身便往陈则铭面上掴了一掌。 陈则铭恍惚间不知闪避,只听啪地一声响,头一侧,脸上竟然立刻显出五个指印来。陈则铭目光一凛,右手已经掐住萧定的肩头,指尖猛力虽然是一触即收,却还是让萧定不禁咬了咬牙。 陈则铭皱着眉正要开口,眉峰突然跳了跳,面色立刻就有些变化。 静了一会,他也不说话,撤手将萧定推开,脚下微微退了半步。 萧定捂着肩头,瞥见陈则铭坐回椅子上之后,脸色竟然渐渐白了许多,额上汗珠不褪反增,心中不禁奇怪。 这么愣愣看了一会,萧定突然猛醒过来。 ——这个时候,陈则铭竟然犯病了。 陈则铭的头痛旧疾他也是知道的,当初陈则铭年纪轻轻就得了这古怪病症,他还疑心过他是找借口托病辞官。 萧定心中怦然狂跳,悄悄绕到陈则铭身后,左右看了看,随手拿起一把杌凳。 陈则铭突然间头痛如锥刺,只刺得他冷汗直流。禁不住坐了下来,忍了片刻,睁眼见萧定不见了,心知不妙,正要转头,脑后突然一沉,被什么猛击了一下,栽倒在地昏了过去。 待他清醒过来,双手已经被反缚在桌腿上,身上衣物全被扯散,原来揣在怀中的物件被搜出来,摆了满地。 萧定正盯着那些琐碎之物发呆。那其中也有药粉,可他琢磨不定那到底是什么,也不敢随便以身试险。 见陈则铭睁开眼,萧定将小药包拿来给他看,问:“这个是什么?”陈则铭拿眼往那些杂碎物件上扫了一周,并不说话。 萧定立刻抬手扇了他一掌。 陈则铭的头被他打得偏到一侧,神情却满不在乎。 萧定更怒,明明感觉到生机已在眼前,但却又摸不到门路,人往往只能更是焦躁。他起身左右找了找,拾起块破瓷片,转身蹲下,将瓷片抵在陈则铭项间。 “解药呢?!”那瓷片尖利,扎到肉里,立刻一线血便流了下来。 陈则铭并不看那瓷片,他眉目间有些真实的困惑,如同孩子一样直直看着萧定。 这神情让萧定有些不寒而栗。 萧定正惊诧于自己想法古怪的同时,陈则铭突然开口:“我真不明白难道被内侍们绞死会比现在好?或者你更喜欢宫里头的鸩酒?你在挣扎什么萧定?” 他盯着他,冷冷道:“这些都是徒劳无功的!你只会死得毫无声息,将来史官们会说废帝萧定湮没于宫闱,不知所终!” 萧定冷笑:“陈则铭!萧谨杀我,就该多派些人,怎么可能三番四次地总是魏王独自出马?你恨我到这一步,宁可背负罪名也要亲手杀我?” 陈则铭平淡微笑:“我当然恨你,你毁了我多少东西,你觉得我不该恨你吗?” 萧定突然一窒,这回答情理之中,亲耳听到了他偏就是有些恼火。静了片刻,萧定笑起来:“无关紧要解药呢?” 陈则铭答非所问,叹息了一声:“如今朝堂之上,杜进澹权势通天。万岁远在疆场,等他建功立业,班师回朝,根基声望从此更上了一个台阶。谁还会在乎静华宫里有个可有可无的废帝,你以为你逃得过吗?有谁会护你?谁又能护住你?” 他遗憾地闭上眼:“真傻为什么不在我力所能及的时候,带着帝王的尊严安安分分去死呢?” 他的语气很真诚。 正是因为这种真诚,萧定更气愤,他有种被戏弄了的恼恨,但又无可奈何:“陈则铭你已经疯了!我不跟你说,我不能把自己的人生交到一个疯子手上,听之任之!” 何况人生总有变数,我宁可走到绝路再了结性命,那怕这样的姿态再难看。萧定没这么往下说,他觉得此刻的陈则铭不可理喻,这些道理一时半会是辩不清的。 陈则铭睁眼,非常坦白:“那就没办法了三度梅没有解药,看来你不得不陪我疯到底。” 萧定怔住。 突然将手中瓷片狠狠划了过去,陈则铭闷哼一声,那瓷片在他臂上剐出一道深痕,血立刻涌了出来。 萧定看看那瓷片,上头还挂着一线血肉,他突然觉得很恶心,立刻将瓷片砸了出去,瓷片落地有声,又绽成了几片。 萧定怒道:“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 这话当然半点意义也没有,只是发泄,可萧定的声音中,却大有责备之声。 这是笔糊涂账。 陈则铭看了他片刻,声音异常平静:“人生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如意的事情呢。” 萧定怒极,回身狠狠扑上去掐着他脖子,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这个疯子给我闭嘴!” 萧定进入他的时候,陈则铭不禁绷紧了身体,压在身后的双手紧握成拳,因为太过用力,指关节处绷得有些发白。 这个姿势异常难受,他微微昏眩,似乎中间这么多年的岁月都不过是场梦,一切都还只是最初。 两个人的身体都烫得惊人,当这股恨意转成纯粹的肉欲,居然也是那么的强烈。 伤口不断地流血,萧定用舌尖重重舔过去,一次次将那流血吸取干净。 皮肉屡次被翻开的痛楚一轮轮袭来,似乎在彰显着对方的恶意,陈则铭忍得住那痛楚,却挡不住随之而来的轻微颤抖。 萧定将那些血吞了下去,他非要这么做,才能宣泄些那种即将走投无路的绝望。 “你要陪我一起死吗?”萧定大概也有些昏了头,一遍遍地不停地问。 你害了我,是你害了我啊,你难道不陪我吗? 萧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一划会歪到陈则铭的臂膀上,他该直接割断这个人的脖子,以此来报杀身之仇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有兴趣对这个逼自己吞毒酒的人做这种与其说是泄愤,不如说是亲密到超过常人的举动。 也许他也意识到了,真正留下他一个人面对这一切,那是会比死亡更加令人寂寞和难以承受的事情。 死亡和孤独总是如影随形,萧定都是惧怕的。 他冲撞着身下的躯体,把那些恐惧掩埋在这些粗暴又似乎不脱缠绵的动作中。 他把自己深深嵌入对方体内,似乎那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出路。 萧谨此程百官随行,因太过臃余而导致了行军速度缓慢。 行不几日,又遇上暴风雨造成的山洪,虽然銮驾无恙,可少了几百兵士,遍寻不见,也不知被冲去了哪个龙王庙。 如此闹哄哄折腾一番过后,很快军中便起了流言,说是此行征兆不好。 光是平息这些谣言,朴寒已经觉出了深刻的疲倦。 朴寒身为殿帅多年,若只是腹中草莽之辈,萧定也不可能启用他来对抗陈则铭。就掌兵对敌的手法而言,朴寒亦是胸有韬略的。 然而五十万大军,如此庞大的人群,每日里的粮草军需也都是极其骇人的数目,再夹带了这样多的官员,甚至还要派精兵日夜守护萧谨的銮驾。 御驾亲征的好处朴寒暂时还没体会出来,倒是种种弊端随着路程的行进,越加浮出水面般的分明了。 行程蹒跚,供给困难,面对这些刚刚高升的朴寒有种施展不开的无力感。想到将要面对的马上强敌,哪怕是以五敌一这样优势明显的对峙,他居然也有些心虚起来。 这样下去,麻烦大了。 朴寒不寒而栗。如何毫无端倪地扭转劣势,又不打击到帝王的一腔热血,成了他此刻最棘手的难题。 而文臣们有对征程深以为苦的,也有真心为主的,都纷纷跑来找他,希望他能劝谏万岁,军国大事,莫要如此儿戏。 朴寒仔细思量之后,决定站到文臣们一边,趁势解决这个烫手山芋。 他很快去见萧谨,请万岁回鸾。 萧谨坐在车上,眼见离京城越来越远,即将征战的兴奋便越来越盛,哪里肯不战而退。 而大臣们劝退的奏章,早在他手边堆成小山,他原来已经有些恼火,听到元帅这么说,不由得更是扫兴,也不答话挥手让朴寒赶紧退下去。 臣子们见朴寒也无功而返,更是焦急,愈发地频繁上表。 萧谨就是个泥菩萨不禁也火了,将几个挑头的叫来骂了一通,要求他们停止这样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愚蠢行为。 其中御史中丞胡哲含泪力谏,说话时最是奋勇,被罚在路边长跪。 大臣们见了又去找朴寒。 朴寒心中为难,可也明白继续玩下去,这事有些离谱,待萧谨火气褪些了,再度上奏。 萧谨刚觉耳根清净些,居然又有人不识趣来闹,不禁火冒三丈,立刻下令收了朴寒兵符授印,撤去他帅位。 拿到那帅印,萧谨突然起了兴致,下诏将自己封了个“开元常胜兵马大元帅”的称号,临时挂帅。 他虽然兴致勃勃,但到底心里还是有一丝清明,知道带兵打仗不是自己所长。 隔了两天,又找了个借口,让朴寒官复原职。但自己那个称号实在是威风凛凛,委实有些舍不得,也就没提这茬。他不提旁人更加不好提,于是乎一军两帅。 军中听了都笑。笑完心中发凉。 这样的朝令夕改无视军威,如何对敌。 萧谨却没这么想,他收符除职原也不过是做个样子,想着打压打压朴寒气势,好叫他不要再啰嗦,并没什么旁的意思。哪里知道同样一件事的解读,旁人跟自己却是完全不同的。 朴寒劝不了他,纵然头皮发麻,也只能闭了嘴。 二十余天后,两军终于在宣华府境内碰头,很快开战。 萧谨看着满目里旌旗遮天,血肉成河,耳中听得惨叫金戈之声不断,这才觉出了些惊骇之意。原来战场的真实面目并不如他所想,完全不是那种意气风发,快意恩仇。 他突然有些悔意了,不该听那老匹夫的,萧谨咬牙道。 两军战了不久,汉军中喧哗声大作,萧谨不明所以,问询了左右,才知道是匈奴军与汉军稍作接触,便突然退兵了。 萧谨大喜,立刻下令追击,朴寒急忙劝止,说匈奴惯用此计诱敌深入。 萧谨望着那尘烟滚滚远去,心中大憾,总觉得朴寒是看错了。他建功立业之心受阻,无论如何有些不高兴。 朴寒衡量之后,欲将大军开往最近的宣华城。 事若至此,倒还罢了。 但仅仅数日后,朝中便收得急报,朴寒中了匈奴诱敌之计,五十万军皆大败于宣华府,萧谨及近臣包括黄明德诸人不知所踪。 这消息传来举朝震惊,顿时乱成一锅粥。 随行官员的家属四处打听消息,却难知生死。人们都说,乱军之中,如何逃生,家眷们听了嚎啕大哭。随着这些哭泣,这场败绩立刻传遍京城。百姓都骇然自危,富贾们开始打点包裹,收拾细软。 宣华府离京城中间除了泯江之外无险可守,而京中也只剩下两万常驻守军,宣华城一破,匈奴铁骑抵京之日可待。 “国破家亡”这四个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如其来地闯入了每个人脑中,一时间人心惶惶。 耳目聪敏些的人已经嗅得到风中那种从边关隐约而来的风雨飘零的味道。 虽然此刻还是深夏,但显然秋天已经近在咫尺了。 又过了一天,更有封八百里急报直达朝中,却是宣华城驻守大将罗绮余派人发来的。因为事态紧急,众臣甚至没来得及入殿去,都站在朝华门外,顶着炎炎烈日听内侍宣读。 那急件中另夹了封书信,笔迹刚健挥洒,执笔人自称律延——朝中人人都知道这个名字。 匈奴右贤王称天朝皇帝于乱军中被匈奴军俘虏,如今身在敌营,请天朝拿钱粮牛羊来赎。 这封信的到达,只如沸水中落了块大石头,直砸得滚水四溅。 一时间,朝华门下哭喊声不绝于耳。只来得晚些的大臣不曾听到宣读,四下询问,问得清楚后也是一个个呆若木鸡。 陈则铭站在众臣之前,听得身后悲声四起,早已经面色苍白,浑身僵硬如石。他疾步赶来,本来满身汗意,如今却一点也觉察不到了,只如同身在冰窟之中般手足冰凉。 五十万大好儿男,真这么灰飞烟灭了吗? 他亲手训练的黑衣精骑为主力的大军,怎么可能这样轻易便没了? 朴寒江中震等人不论其他,打仗却都是猛将,何况敌我兵力以一敌五,怎么可能一击即溃? 传来的讯息太过只言片语,这其中组织不起一个完整的过程,陈则铭想象过很多种结果,那其中有苦战,有拉锯,唯一没有这样迅速的完败。 他被这个迎头而来的结果猛然间砸得头皮发麻,摸不清方向。这样的消息实在太像个玩笑,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 皇帝被俘,这到底是真是假? 陈则铭直觉律延不是个拿军国大事开玩笑的人,越是如此想下去,他越有种想呕吐的感觉,有什么东西如鲠在喉。 罗绮余在急报中称,匈奴军将宣华城团团围住,以天朝皇帝的名义要求他开城门投降,罗绮余虽然紧闭城门,死守不出,但心中惊骇难平,不知所措,要求朝廷尽快回应。 杜进澹悲泣过后,收拾心情请各位留守大臣拿出主意,众人纷纷嚷嚷,最后只能派人议和,于是又开始挑选人手及赎万岁的金帛财物。 与此同时,萧谨觉得自己身处地狱。 他缩在帐中,听着外头一声声带着呼啸的鞭打和惨叫,惊恐地后退,一直退到帐中的木柱上。他也不知道该绕过去,僵直地与那些木头对抗。 那些分明是威胁的声音如同凌迟般折磨他,嘲弄他。 萧谨在阴影中泪流满面,他这个时候才想起魏王的好。 然而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他无法回到之前。命运不会给你后悔的机会,它只会看着你的错误在暗处微笑。 帐外的惨呼渐渐低微,几乎要听不到了。 萧谨呆呆地低呼:“江将军江将军” 江中震被打死了,被那个乌子勒鞭死了自己身边的人又死了一个。 下一个是谁?什么时候轮到自己? 萧谨瑟瑟发抖,捂着双耳几乎要崩溃。 等了片刻,帐外声息全无。 再过了一会,萧谨眼前一亮,一个人站在门口不进也不退,掀着帘子,笑问:“汉人皇帝想好了没?” 这人却是律延之子乌子勒,萧谨不敢答,目光只盯着他手上皮鞭,血滴从鞭子的弯转处往下滴落,一颗一颗,似铮然有声。 乌子勒有意无意退了半步,露出身后的景象。远处旗杆上捆着的汉子早已经是满身血肉模糊,低垂着头似乎已经毫无生机。 萧谨骇得面无人色,退了半步,背过头去不忍再睹。 黄明德从身后扶住他,低声安抚,“万岁别看了,别看。” 乌子勒道:“江将军还有口气呢,小皇帝别太惊慌。” 萧谨转过头来,哀求似地看着敌将。 乌子勒道:“我们匈奴人也是讲礼仪的,你只要把降书照我们的条款写下来,我们自然不再杀你的臣子。” 乌子勒回过头,看了看不省人事的江中震:“也许还能叫人来救救你们这位勇猛的江将军。” 萧谨瑟瑟直抖,满心悔恨。若不是他在再度遭袭后一意孤行,非要追击,朴寒未必会死于流箭,大军未必会乱,自己也未必能有如此境地。 如今匈奴人提出四项条款方能退兵,一是给三千万两黄金,五千万两白银,牛羊若干以为犒赏;二是此后以叔伯礼待匈奴国主,每年秋末纳岁贡;三是割让边关要镇,四是要亲王一名为人质。 这四项条条丧权辱国,萧谨再惧再不经事,哪里敢提笔。 匈奴人也不急,随萧谨而行的官员除死于乱军的,剩下五十来人全做了俘虏,他们便想着法子来吓唬这位少年君主。昨日刚在他帐外杀了名敢于叫骂的谏官,今天乌子勒便把本来身受重伤的夙敌江中震提了出来,鞭打泄往日之愤。 萧谨心如刀绞,惶然不知所措。 哪怕是他原本有些激奋之情,在臣子们的惨叫声中也被消磨得灰飞烟灭了。他不知道该如何摆脱这样的困境,他既没这个能力也没更多的智慧, 一方面作为君主,他尚有些骨气和清醒,这降表是不能写的。 另一方面,匈奴人如同猫戏老鼠一样,拿他臣子们的生命来消磨他微弱的抵抗之心,那些血淋淋的场面产生的巨大压力已经让他濒临疯狂。 第三章 乌子勒的身材远比萧谨高大,于是他站在门前,就似乎有种威慑感,笔直地朝萧谨身上压下来。 萧谨垂手立着,静了半晌,不堪忍受般颓然坐下:“叫胡哲他们几个进来,商量降表怎么写。”幸存的官员,品级最高的也不过从二品。 黄明德应声而去,乌子勒微笑出账。 胡哲等人进来跪拜了萧谨,听闻万岁要写降表,不由得面面相觑。 胡哲踏上一步:“万万不可!” 萧谨垂泪:“若是不写,他们只怕便会将你们一个个杀尽。” 有几人倒抽了口气。 胡哲慷慨激昂:“我等不过数十条性命,杀了也就杀了,哪及得了苍生社稷之重!这降表写了,却置天朝颜面百姓生死于何地?” 旁边翰林学士唐悦文急上前一步,跪道:“臣愿一死!” 旁边几人不答话,只是相互看一看。胡哲回过头怒道:“你们这是贪生怕死了吗?” 工部侍郎时煌之答道:“这不是我们死了便了的事情,陛下万金之躯身陷敌营,却怎么办?” 胡哲大怒:“好个推脱之词。” 两人立刻争辩起来,很快便是面红耳赤。萧谨呆愣坐着看着两人,黄明德叫了他几声,全无反应。 时煌之叫道:“这时候你装什么忠臣,为了那点清高之名,分明是打算连万岁性命也不要了!”萧谨一震。 胡哲气得胡子直抖,猛地一拳砸在时煌之额头上,时煌之暴跳。 帐外匈奴人听到声音,见里头闹得一团糟,赶紧进来拖人。 胡哲被那兵士架着双臂倒拖出去,心中大急。 帐中纵然还有唐悦文是有点骨头的,却是个不擅言辞之辈,哪里压得住其他人伶牙俐齿。想到此,不禁大叫:“万岁,万岁!臣等食君俸禄,便该忠君之事。死又何惧?那降表万万写不得啊!!!万岁切勿信奸人之言,一失足将成千古恨哪!!” 他边叫边挣扎,居然挣脱了身旁兵士的钳制,慌张之中,瞅见帐旁有块大石,弯下腰一头猛撞了上去。 萧谨从帘角下望见这一撞,忍不住大声惊呼起来,却哪里还来得及。 只听得一声响,闷得让人心中发疼。 胡哲缓缓趴倒。鲜血瞬间便流成一滩赤色水洼,染红了他花白的须发,那脑后碎发便如同凋零的枯草在风中微微抖动。 众人都静了,两名兵士面面相觑,却又有些敬佩之色。 隔了片刻,唐悦文冲出去,抚尸大哭。时煌之等人面带讪色,低头不敢再说。 萧谨眼前一黑,险些昏了过去,哪怕是江中震今日侥幸不亡,却到底还是死了位老臣。 乌子勒远远看着,知道今天必定是无法得逞了,下令兵士将胡哲的尸体拖出去,扔到荒野。 律延听说这事,却让人把这位御史中丞的遗体找了回来,弄了副薄木棺材草草下葬,也算是入土为安。 可怜胡哲父子两代为官,到他这一辈官至二品,可谓是一生富贵,终了却如此凄惨。可比起那些死在乱马蹄下,追兵刀前的同僚,这老臣子却又还是幸运很多。 到了夜间,萧谨辗转难眠,黄明德听得声响,起身看他。 萧谨泪流满面,将做枕头的衣服也淋湿了大片:“朕只盼这夜晚再漫长些,永远不要天明,若是天明了,又该轮到谁死呢?” 黄明德叹道:“万岁老奴无知也许,要不先上了降表,让匈奴人放了大家,回到朝中再谋应变之策。” 萧谨沉默良久。 等这封降表传回京都,朝廷中听宣众臣哗然。 众人一时都不敢言语,只是彼此以目相示,杜进澹询问意见的时候,整间大殿鸦雀无声,无一人肯出头作答。 杜进澹只得叹息一声,要众人继续商定议和使臣。 “万万不可!”有人扬声道。 众臣都松了口气,转头看过去,第一个跳出来的却是刑部侍郎周子才。 周子才道:“这样的条件,莫说是不能答应,就是答应了,那些金银一时间如何筹得出来?重镇一旦归了匈奴,以后他们说打便打,天朝无关可防,更无还手之力,这样的条件不过是饮鸩止渴,明明知道对方狼子野心,又怎么能答应?” 再说了几句,只听他声色越发激昂,众臣的议论之声也是越来越大,有反对有赞成,吵成一团。 杜进澹做出为难的样子:“可万岁在匈奴人手中,一国无君,群龙无首啊” 只听一个声音冷道:“可以立敬王为帝,将陛下尊为太上皇,掣肘之势迎刃而解。” 杜进澹瞪着说话的杨如钦:“你是要不顾万岁性命了?匈奴人嗜血凶残,万岁落在他们手中如此凶险之时,你居然弃之如敝屣,这可是为臣之道?” 杨如钦只得低头:“不敢,只是君王一人之身与祖宗社稷比起来,显然还是祖宗社稷更重些。” 众人都这样想,可如此大不敬的言语也就他一个人敢说出口。 杜进澹指着他,万分恼怒,待要叫卫士进来拿了他出去,可看大臣们群情愤涌,到底还是怕激起众怒,只得拂袖命杨如钦退回班列。 退朝时,陈则铭心事重重,走到朝华门前,被人挡住。抬头一看来人却是杨如钦。 杨如钦见他脸色不好,询问了两句,陈则铭答是头痛旧症犯了。 杨如钦道:“魏王太过操劳。其实凡事想太多,未必就能做得圆满要不我送个方子给魏王吧。” 陈则铭直觉他话中有话,却只是笑着摇头。他两人再度同僚,心中都早有罅隙,能这么讲话已经很难得。 杨如钦并不勉强,让开道让陈则铭过去。 到了夜间,顾伯送来封信,说是有人从门缝下塞进来的,上面写着要魏王亲启。 陈则铭好生奇怪,接过一看,那字迹很是陌生,看着心头只觉得有哪里不对。仔细瞧瞧才发觉,那字似乎是用左手写的,是以架构虽然极好,可笔力生疏,两厢加起来便让人感觉很古怪了。 拆开仔细一瞧,陈则铭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昏了过去。 陈府多年来人丁不旺,入了夜后素来寂静。 院外灯火阑珊,院内却依稀带有几分地阔人稀的萧条之态。偶然有影影绰绰的响动,也是从下人居住的房舍那边传过来的。 陈则铭木立灯下,半晌没有出声。 抬手的时候衣袖拂过,忙乱中他将桌上一方古砚拖翻在地。稠成一团的沉默中骤然而起的玉碎之响,似乎是利剑破空,往他身上猛地刺了一记。 陈则铭惊痛着回头,瞪视青砖地上已摔成两半的传家之物和满地正蔓延开来的墨汁,不能反应。 那漆黑墨汁如蛇般在方砖上蜿蜒,渐渐流到他脚下,足上双履慢慢被污,终于不洁。 陈则铭这才清醒了些,移开视线四顾左右。墙上庞大的灯影摇曳跳动,合着外头风声,只如鬼魅魍魉,呼之欲出。 陈则铭怔怔想了片刻,茫然将信笺再凑到灯下。 这一次竟然怎么也瞧不清楚了那笺上的字句。此情此景,恍如置身梦中。 陈则铭努力睁眼,只是无济于事。直到无意中伸手擦拭,才觉出原来是额上的汗流入眼中,阻挡了视线。他擦去汗珠,定了定神,再往信上扫了一遍。 每看一句,脸色就灰败一分,看到最末早已经是面白如纸。 他尤不死心,再从头看过,唯恐自己是看差了,如此反复。 那信上落款处端端正正写着一个名字——平涛,朝野上下都知道杜丞相的字便是上平下涛。而信是写给匈奴右贤王的,信中杜进澹杜老大人称匈奴右贤王为兄。 陈则铭只觉得好笑,杜进澹大了律延十岁不止,居然自甘为弟。 然而他笑不出来,他此刻便如同身处在冰窟中,满身发冷,却又有块烙铁沿着咽喉往下一处处地慢慢烙。一热一冷,交织煎熬,几乎要将他五脏六腑全部烧灼洞穿。 杜进澹的口吻敬畏中带着些熟络,似乎是往来已久,书信最后请对方尽快将萧谨的降书逼出来,以谋大计。 什么大计? 陈则铭脑中微微发懵,这书信大概是前阵子写的,不知道被谁半路劫了下来。他甚至想得到,得知这样隐秘的信件被劫,杜相该惊慌失措了。 他又想到这样来历不明的书信,也许是伪造的,是居心叵测的人想用来离间天朝将相。 这个想法很合理,于是他激动了片刻。 然而,信中熟悉的笔迹,让他终究骗不过自己。 杜相科举出身,写得一手端正漂亮的小楷。这字萧定当年也夸过,说是实中带虚,小中见大,已成大家。人都说字如其人,这封信便是个完全的反证。 信中还告知了一些朝事,甚至只言片语地带出了陈则铭被萧谨冷落的原因与情字相关,这些外人都是不知道的,只几个重臣和近侍晓得。 若说笔迹还可以临摹,那这些宫闱禁事又如何捏造呢? 陈则铭退了几步,跌坐在椅子里。 他想起当初,杜进澹从密室中取出圣旨时那副大义凛然磊落光明的样子,突然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个要谋逆的臣子,怎么还能有那样理直气壮的嘴脸呢。 当初的萧定对他戒备得很,于是他与杜进澹私下见面也不过一两次,就是在那么短的时间中,自己下定了决心,要反了这个暴君。 那里头不能说没有私心。 正是因为有了这份不能为外人道的私心,他从与杜进澹谋定的那天起,便再没轻松过——他唯恐自己错了。 所以他兢兢业业,辅佐萧谨,期望能国泰民安,希望能集君臣之力,比被自己掀下马的萧定能更有一番作为。 唯有如此,他才能安心。 到头来,萧谨夺权之后莽撞出征,刚愎自用导致兵败被俘。消息传来后,他心中惶惑不已。担忧的背后,错还是没错的念头如同梭织交错,不能散去。 当臣子们为言和之事义愤填膺的时候,他却因为心虚而难以出声。 就在这样忐忑的时刻,这样一封信出现了。 它告诉他,他不但是错了,而且是从头到尾彻底错了。错得自作自受,代价惨不忍睹。 他震撼而惊恐,是我的错吗? 因为自己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才导致了今天的局面?那累累尸骨,都是自己的错吗? 所有这一切都是源自自己的私欲吗? 他满背冷汗,僵坐着无法动弹。呼吸中所有的黑影全化成压力朝他劈面而来。 屋外突然传来叩门声,有人道:“王爷?!” 陈则铭浑身一震,那种梦魇般的感觉猛然退散。它退到灯影之下,伏在所有的暗影里,默默地等待,不时地窥视着他。 他听出外头是管家顾伯的声音,却不作答。 顾伯有些急迫,提高了声音:“杜大人派人来请王爷即刻入宫商议要事,王爷您去不去?” 陈则铭转过头,烛光照在他面上。他的表情似乎是整个人渐渐从梦中清醒,有些恍然又有些茫然。 顾伯拍着门:“王爷王爷?” 陈则铭缓缓站起身来,神色突然变得凝重而警惕了。 快亥时,太医便到了。 一同来的还有杜相派来的宣令官。太医在头痛病再犯的魏王榻前仔细为他断了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这是旧疾,由来已久,只能调养。 魏王躺在床上,脸色与常人相比异常的白,这使得他原本英俊的面庞显得有些缺少生气。他的声音也显出虚弱感来,与平日的持重威严大相径庭。 顾伯道:“我家王爷这病也调了很久了,为什么总是不见好?”说着这老家人便抬袖子,有些要拭泪的样子,眼圈发红。 太医随口安慰几句,提笔写了方子,不外乎是安神之类的药材。 宣令官见魏王果然真是病了,只得道:“那魏王明日还能上朝吗?如今朝纲不稳,大事纷杂,杜大人那里心急哪。” 太医正要答话,陈则铭支起上半身,道:“这是老毛病,痛过一宿便没事了。请转告杜大人,明早我必定会赶去。” 宣令官大喜,告谢而去。 待众人退下,顾伯却不走,站在屋子里犹豫了片刻,陈则铭看他神色古怪,追问何事。顾伯道之前太医到来时,自己往府外看了看,感觉有些怪异,似乎有不少人深夜还在府外走动。 “这样晚了,平日可没这么多人。也没灯会什么的”老人家嘟囔几句。 陈则铭笑了笑:“大概是路人也说不定。” 顾伯听主人这样说,才安心退下去。 陈则铭低头思忖片刻,起身到下人房外摸了套仆人衣服。趁无人时,绕到后院,拨开小门,推出一条门缝,往外瞥去,果然见不远处街头巷口有人影闪闪绰绰,往来不断。 陈则铭看了片刻,心中不禁更加低沉。 他低头想一想,悄声将门合上,抬头望望屋檐,突然跃起,那一瞬间手已经勾到了檐边,五指强用力,身体顺势翻越而上,如鱼般无声地滑入暗影之中。 话说肖攀云做国丈也有两年多了。 在萧谨还是容王的时候,他亲闺女是容王妃。 如今容王妃成为皇后这样久了,可国丈大人肖攀云在京城各路权贵眼中,还是什么也不算。 肖国丈异常气恼,可也没法。京中达官望族云集,想让人仰慕尊敬,要么你出身高贵,要么你才华惊人,总之没两把刷子是不行的。 肖攀云出身商贾。他父亲壮年经商,四下游历,最后靠做木材生意发了家。大凡有了钱的人,便会想以钱易权,于是肖攀云成年后,父亲为他捐了功名,肖家这才有人步入仕途。 肖攀云前半辈子混得一直平平,自从机缘巧合把女儿嫁入容王府,才真正算是一步登天,好生享受了一把做高官外戚的滋味。 萧谨出征前,担忧京中权力争斗,将他封为殿帅,将京中全部兵力交由自己的岳丈管理,这才能安心出兵。 可萧谨没想到一点,军中武将不同殿上文臣,大部分人的功名是靠卖命杀敌得来的,换句话说,殿前司与马军司、步军司这三衙才是朝中上下最讲实力的地方。要管束这样一群人,单凭文书印绶实在难以服众。 肖攀云身为国丈,裙带之实早已经不言自明。 于是肖殿帅走马上任之后,虽然身旁不乏巴结献媚的属下,可大部分将领那种貌似恭敬其实不以为然的态度,深深刺伤了已经习惯做高官被奉承的肖国丈。 正在肖国丈在殿前司待得满身难受满心伤痕的时候,杜相朝他伸出了援助之手。杜进澹调来三名将领——都曾在殿前司待过——协助他打理军政。 肖攀云少年时候也是个擅武的人,捐的也是武科。但后来做了萧谨的岳丈,便大有可以功成身退的觉悟,从此再没从军打过仗。这三人来之前,他面对诸将的不服管制,只有焦头烂额的感觉,等三人到了,才大大松了口气,从此做起撒手掌柜,每日里呼朋唤友小酌赏伎,偶尔才去军营小坐一会,算是到了场。 这样的日子惬意难言,于是肖攀云对杜进澹起了莫大的好感,觉得朝中有这么个能人实在是江山之福,社稷之福。 然而到了今夜,肖攀云无法继续享受这样简单幸福的人生了。 他突然弄懂了杜进澹派人协助自己这一举动背后的真相,并为之冷汗淋漓,惊慌失措。 陈则铭与肖攀云隔几而坐,默默注视着国丈大人瑟瑟直抖的手指。 薄薄的信笺因为这个难以自持的动作而不断颤动,让人不禁想到正欲展翅的粉蝶。 杜进澹做了许多事情,在旁人看来,都不过是争权夺利之举,可此刻回头一看,这老狐狸原来在不动声色中,已经暗中掌控了整个京都的局势。 陈则铭心中砰然直跳,刀锋已经逼到眼前了,自己却懵懂不知。猛然惊醒的一刻,那股寒意真是让人心惊肉跳。 府外的伏兵和意图未明的夜间招宣,多少应证了信中的事件。匈奴已经得到萧谨的降书,接下来杜进澹想干什么?他还会让萧谨回来吗? 这些陈则铭都不能确定,他能确定的是,这样的情况下,杜进澹第一个要对付的便是在地位人望上还能牵制他的自己。 生死悬于一线了。 很多人的生死! 奇怪的是,越到这样的时刻陈则铭越是冷静,每每危机在前,他身体中便会被弹压出一股如剑般的锐气。 这来自战场的多年磨砺。 胜负未定前他从不想生死。 肖攀云见信早乱了阵脚,再一想发觉自己眼前的富贵只怕要成过眼云烟,心中大感难过,脑中只如一团糨糊般理不清楚头绪,“完了完了,这下陛下肯定是回不来了,老细作巴不得他死在外头,这,这,皇后只怕也做不成了”叹了几句,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急忙又抬头看。 却一眼见到陈则铭正自顾起身,似乎并没听到他呓语。 陈则铭在屋中踱步走了两周,待回过身来,只见一双眼目光炯炯,在暗中如兽般隐约发光,肖攀云看出他身上止不住的杀气腾腾,其意犀利如刃,不禁大骇住口。 夜这样深了,却有十数骑急往殿前司军营而来。 片刻后,营中鼓声雷动,惊起众军士。这是殿帅急令升帐的号令,鲜少使用,一旦擂起,却是迟者重罚。众将哪里敢怠慢,都是立刻起身着甲。 很快大帐内灯火通明,随着鼓声落定,众将齐聚。 肖攀云从帐后踱入,待众人见礼后,突然呼喝,命人将指挥使刘至弘、屠余两人拿下,众将都是讶然。 刘至弘、屠余两人大声呼冤。 却见一人突然从帐外走入,道:“就是此二人擅扣军饷,数目巨大,被人匿名告发,枢密院已暗中查证属实,论律当斩。” 众人定睛一看,却是不久前刚因病而退的魏王。 魏王曾任三衙最高统帅,位高权重,又是当朝名将,说出来的话旁人哪里敢随便质疑,只听着那两人一路求救告饶声不绝,却还是硬被拖了下去。 纵然有人觉察这行径有些不甚合法度,也不好此刻提及。 待那两颗头颅送上来,肖攀云命人去两人帐内搜查,钱财没找出什么,却找出几封密信。陈则铭拆开一看,果然两人与杜进澹暗通款曲已久。 肖攀云道:“那杜进澹的亲信还有一人,名唤庞大勇,是这三人之首,今夜正在宫中领兵宿值。” 陈则铭点头,将几名曾相熟,信得过的将领叫了进来,将杜进澹的信及方才收缴的密信传递相示,众人都惊。 其中言青却是他的老部下,看信道:“魏王千岁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陈则铭在空中虚划了几划,道:“皇宫共分东西南北四门,内有高墙,外有护城河,守卫森严。宫门紧闭之后,无异于一座小型城池。这个时候,举兵攻打,一来难保后宫妃嫔的安全,二来一攻一防之间,难免耗时。宫变这样的事情,一旦拖起来最易生变,此乃下策,行之只怕劳师动众之余身家性命难保。” 肖攀云连连点头,陈则铭继续道:“既然此刻宫门已闭,也就意味着消息完全闭塞。那我们只需立刻下令,今夜营中不许一人外出,违令者立斩,则杜贼无从知晓这两人死讯,更谈不上应对。而我们静待明日宫门一开,再以换防为名义,制造混乱,趁机行事。岂不比强行攻城快捷轻易许多。” 待众人将第二天的行动细节一一商定,各自回营整兵了,陈则铭才微微松了口气,顾不上连夜奔波的辛苦,立刻趁夜色潜回府。 他对肖攀云其实不甚放心,倒不是担心这国丈大人临时反水,而是这个人似乎能力有限,但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却又不能不回,好在有言青在殿前司,才有暇分身。 五鼓初起,陈则铭坐轿而出,暗中撩起轿帘往四下看,伏兵散了不少,陈则铭抛下帘子,微微后靠。 入宫时,他左右观望,一切井然有序,似乎计划中该领兵前来的言青尚未到来。陈则铭心中微沉,却不得不一步步走进去。 到了朝房,见门前一人不住张望,见他过来很是惊喜,“魏王?” 定睛看却是昨日那宣令官。 那人上前见过礼:“杜相请魏王先到殿前,有要事相商。” 陈则铭暗中皱眉,那人先行又回头看,他只得跟了上去。 此刻天边已有一线朦朦的白,再过一刻,该是百官执笏进入朝华门的时间了。殿前司的人却还没来。 行至朝华门下,才听得宫门方向有些喧闹。 那宣令官奇怪回头,陈则铭淡然道:“是侍卫换值吧。” 宣令官怔了怔,嘟囔道:“怎么此刻换值?”也不曾多想,径直往里面去了。到了大殿玉阶前,回身对陈则铭道:“劳魏王等上片刻。” 陈则铭眉尖微微跳了跳:“杜大人呢?” 那人一步步退后:“杜大人稍后便到。” 陈则铭心中一惊,猛地回头。 适时一阵呼啸声起,玉石阶后跳出众多兵士将他团团围住,将雪亮枪尖指着他。 一将站在众兵士身后,大声道:“陈则铭谋逆叛国,将他给我拿下!”众兵士都应,其声震天。 远处朝房已有官员听到动静奔出来张望,看到此景惊奇不已,立刻有兵士从侧旁冲出,将要冲过来的人一一挡了回去。 陈则铭听到那欲加之辞,已经心知肚明。 杜进澹既然选在此处伏击,分明毫不避讳,除了罪名罪证早拟得光明正大之外,大概还有些杀鸡儆猴震慑众臣的想法。 宫门外的喧哗似乎又静了下去。 不待他想完,眼前一亮,几枝枪朝他疾刺过来。 陈则铭翻身避过尖刃,从枪杆上一路滑过去,正落到一名兵士身侧,顺手将他腰间长刀抄入手中。 那将领大喝:“陈则铭还不弃刃就擒,家人的性命还要不要?” 陈则铭不禁手中一抖,却就势挽了个刀花,让过胸前刀尖,抢上一步,将利刃悄无声息送入一人腹部,那人惨叫,挥舞着长枪倒下。钢枪落地,铿锵有声。 兵士见他杀人之举如行云流水,似乎顺手捻来全不费力,都是咋舌。 陈则铭足尖微挑,将那枪挑起握在手中。 他只有一刀时,已经无人敢近身,加上这杆枪更是勇猛无敌,刀枪过处,都是纷纷避之不及,立刻将包围扫大了一圈。 那将领大恨,跃了出来:“他只有一个人,怕他做甚?给我车轮战上!” 那兵士立刻分为两队,也不近身,轮着上前举枪刺击,待他攻来,又赶紧退后。他们也不急着拼命,只是消耗他体力。 陈则铭知道这样下去必将力竭而亡,却也无法可施。渐渐的,便感觉汗流浃背。 他心中惊骇,奋勇而上,趁隙击杀了几人。 兵士们纷乱退后,却始终围着他不放。 百官都出了朝房,目瞪口呆看这场毫无来由的恶战。 独孤航走到保和殿,依稀听到一种不该在此时此地出现的响动,他仔细侧耳倾听,那种若有若无的金铁之声让他的身体如弓弦般紧绷了起来。 将走到大殿时,他终于看到殿前广场上聚集着不少的兵士,他们围成一团,似乎中间困着什么人,拼杀声就从那里面传出来。 独孤航昨夜宿值,是以他从后宫走向前朝时候,并不需要经过朝房,也遇不着那些早已经惊慌失措的同僚。 他有些诧异,由于无人可问,他只能以自己看到的画面来判断所发生的一切。 兵士们的刀闪过之后,人们的身体之间露出了一个空档。 在那个狭窄的间隙中,一张他异常熟悉的面容一闪而过。 独孤航微怔,在他反应过来的第一个瞬间,他已经点地而起,疾步往包围圈中冲了进去。 陈则铭不明白言青为什么至今没赶来,这个失误足可以断送陈则铭的性命,也可能是所有参与者的性命。 他在刀光剑影中回忆这项策划的漏洞何在,然而刀枪上传来的越来越沉重的压力导致他的思考难以持续。 玉阶上的将领看出他的疲意,大喜道:“取头颅者,连升三级。” 兵士们哄然应声,不要命地往前挤压,包围圈顿时小了几分。 陈则铭的呼吸渐渐粗重,额上的汗珠滚到他眼眶之中,他也无暇去擦,只能用眨眼的方式清晰视野。分神的一瞬间,天边渐盛的晨光闪花了他的眼,他有些昏眩。 那个刹那,他听到身后右方传来利刃破空的声音,带着死亡的气息往他脊背上袭来。 他的脚急忙退后,退路上却有几枝荆棘一样的长枪等着他,如同等待飞鸟投林。厄运似乎如影随形,再也逃不过。 最后一刻,一支剑从斜里徒地划出,击在那刀刃上。那声极脆极清亮的撞击,将原本致命的一招挡了出去。 陈则铭转过头,看见独孤航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犀利锐气的眸子。 两人目光交汇之处,陈则铭那种孤立无援无路可退的焦躁突然缓解了。 伏击的将官指着独孤航:“独孤将军,这人如今是朝廷重犯了,你还与他同流合污吗?” 独孤航直直盯着那将领,他眼中有疑问却并不答话。 那将领抬手,掌中握着一张纸:“杜相着刑部查证陈则铭谋逆一案的手令在此,你敢抗令?!” 独孤航看看那纸令,片刻后将视线重移到那将领面上。 那将领怒道:“大胆!你是朝中大臣,可不是陈府家将!还不赶紧退下!!” 独孤航紧紧抿着唇,置若罔闻。 那将见他面色阴冷,显然无动于衷,忍不住嘲弄般笑了几声,扬手道:“将这两名共犯一同拿下!”独孤航将背靠上陈则铭,警惕地环顾。 正当此时,朝华门外突然喧哗声震天,金戈之响如银瓶乍破般骤然而起。 众官大惊,纷纷回首张望。 玉阶上那将疑惑地往宫门处远眺,居然远远见到有大队人马,黑压压一片,声势浩大直往朝华门下疾奔而来。 看了片刻,不禁色变,急声大呼:“有兵变,紧闭朝华门!” 眼见皇城中居然起了兵事,朝华门外的百官顿时炸锅。 有见势不对,掉头想退回朝房中,却被眼前一掠而过的奔马吓倒,连滚带爬奔了回来的;也有想往朝华门内闯,被拦阻的兵士用刀砍倒的。 一时间,冲锋的骑兵和无头苍蝇般四散奔逃的朝臣搅成一团,冲势被阻慢了。 朝华门的守卫赶紧推动那两张钉着九路鎏金门钉的沉重宫门。 却见数十名身法驯熟的殿前司精骑冲在最前端,避过了诸多朝臣,风驰电掣般朝缓缓闭合的门页间直冲而入。一入门内,举刀回身便砍。 守卫们不敌,抱头鼠窜,弃门而逃。 紧随其后不断到达的殿前司骑兵立刻占领了此门。 大殿前,围攻陈则铭的军士们被这突如奇来的大军惊得骇然住手,那将领站在阶上更是目瞪口呆。陈则铭两人顿觉压力骤减。 而远处,马蹄重重如同奔雷,瞬间便由远及近,已至眼前。 待众军喧嚣声稍定,那阶上将领及所麾兵士已经被重重包围,堵在大殿之上。 肖攀云一身雪亮戎甲,立马于旗下,得意指着那将道:“庞大勇,你这百多人如何对付我三千兵马!” 庞大勇大惊:“殿帅大人,你这是这是要做什么?” 陈则铭心中连称大幸,若不是安全起见,南门西门各安排了一路人马,此刻自己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可原本该以换值的名义先行入宫的言青诸人为什么至今未至?他徒地生了些不祥之感,心中惴惴不安,一时间却又无从追问。 正狐疑难定,抬头见大殿中走出一个人,蟒袍玉带,白须飘飘,却是杜进澹。 见眼前刀剑寒光闪闪,杜进澹居然很是镇定。 “攀云兄,这是干什么?万岁危难之际,你我同朝为臣,该齐心合力才是,有什么事情不能座上谈,动刀动枪的岂不伤了和气?”他哈哈笑了两声,却将这大军视若不见,对肖攀云此举也无丝毫不悦之色,言行之间似乎两人多年好友,熟络之极。 一时间场内气氛便有些微妙,肖攀云赶紧冷冷哼了一声,道:“杜进澹!你通敌叛国罪无可赦,乱攀什么兄弟,赶紧给我闭嘴就擒。” 杜进澹大惑:“这话怎么讲?” 他看看阶下的陈则铭,突然露出了然于心的神情:“攀云兄攀云兄是听了什么小人挑拨吧,难怪搬兵入宫,我就说不是非常时期,殿帅又怎么会有如此的非常之举。”他这话说得巧妙,立刻便将肖攀云名下无端举兵之罪名给洗清了。 “老朽已经位极人臣,享不尽的富贵荣华,怎么可能冒奇险做那种可灭九族的忤逆之举?攀云兄要仔细思量,可别上了小人挑拨离间的当。耽搁了机会,救不出陛下,你我做臣子的就是死一万次也抵不了这个罪啊。” 陈则铭听他这话的意思,却是含沙射影地说自己居心叵测,不由大为愤恨。若非此人,自己又怎么会陷入此刻这种进退两难的绝境。 肖攀云听了这话也不无道理,神情间却不禁迟疑起来。 陈则铭出声冷笑:“杜进澹你蛊惑万岁御驾亲征,万岁被俘,你早已经罪该论死,如今被我们得了你通敌的书信,铁证如山,你居然还敢栽赃狡辩,果然是老奸巨猾。” 杜进澹微微怔住,随即笑道:“什么书信,老夫不知情!书信大可以伪造,天下能仿字的人多不胜数。倒是陈将军你,谋逆之罪罪证确凿,那可都在刑部放着呢,你觉察危急,居然想了这么个招来求生,好不歹毒!” 肖攀云一听各自的说法都有道理,不禁更加糊涂。 陈则铭被他泼这一身污水,突然间哪有时间慢慢打口水战,忍不住恼怒难已,突然抬手将掌中长枪朝杜进澹猛掷了出去。 那枪呼啸似风,势猛难挡。 杜进澹大惊。只见那枪头巍巍而颤,直逼眼前,似乎无论怎么躲都会将自己穿心而过,不禁大骇。 待到庞大勇挺身而上,横地往那枪杆上狠砍了一刀,才险险使这杆枪斜了方向。 长枪余势未尽,“扑”地一声,枪头全部没入杜进澹身旁殿门之中。 杜进澹与那枪擦肩而过,蟒袍上被划出若长一个口子,吓出满身冷汗,僵立如石。 陈则铭回头猛呼:“肖殿帅,开弓没有回头箭!那书信都在你手中了,试问杜进澹将来怎么能饶得过你!!” 杜进澹本来惊魂未定,闻言情不自禁抬头望了肖攀云一眼。 肖攀云暗自嘀咕,那书信分明你自己贴身收着,关我什么事。这茬还没想完,就瞧见了杜进澹突然瞥向自己的视线。 杜进澹面上慌张之色未褪,神情不稳之时却另有一种狠绝的杀机和恨意隐隐一闪而过。 肖攀云手下功夫不行,眼神却是极好,把那稍纵即逝的变化看得清清楚楚,禁不住骇了一跳,呆愣了片刻。 幸好试了这么一试!! 肖攀云心中砰然,立刻调头大呼道:“杜进澹通敌叛国,给我杀——!” 众将士听令齐声呼喝。 杜进澹见肖攀云先前神色,知道自己惊骇之下,神情中露了端倪。也不等肖攀云命令出口,便往殿中急退。 庞大勇领兵护卫断后,这样的不弃不舍,也不知道杜进澹许了他多少好处。 陈则铭见状,拎刀追了上去。在殿门前被庞大勇挡住,两人厮杀纠缠。 杜进澹待要入殿闭门,却被独孤航从身后赶上,被那支寒剑逼得绕门乱转,好生狼狈。殿前司众将士也赶将上来。 丹陛玉阶上,杀声一片。 庞大勇再神勇到底差陈则铭甚多,眼见便可将此人毙命刀下,宫变将成,陈则铭心中大喜。 正逢此刻,听到身后一声悠长的哨响。 陈则铭急避,突然眼前一花,那哨声伴着一支箭破空而来,竟然将庞大勇从胸至背射了个透心凉。 哨声随即戛然而止。 庞大勇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前箭羽,面孔狰狞地举刀踉跄走了几步,跌倒在地。 陈则铭讶然回首,那箭居然是从一百五十步外的朝华门下射出来的,劲道准头都让人惊骇难当。 殿前司众人纷纷转头去望,这一看,都是大惊失色。 朝华门下站着一群人。 为首的正是早该到场却迟迟不来的言青。 言将军一身亮甲,身后兵将如羽翼般左右排开。 其后,见八名军士扛着一顶肩舆,肩舆左侧站着的青年文臣正是杨如钦,肩舆右边一名少年军士正垂臂收弓,显然那箭便是他射出来的。 箭上带着响哨,一箭中的,为的都是吸引众人目光。 而朝华门门楼上,弓箭手一字排开,引弓指着场中。 肖攀云惊慌地调转马头,四顾张望,却发觉门内之人都已成瓮中之鳖。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陈则铭耳旁的哨声似乎仍未停息,那种尖锐刺得他的心狂跳不已,似乎要将他刺出血来,他的头如同要炸开一样的痛。 他觉察出生命中最大的危机不知何时悄然而至,却已经没有丝毫改变的余地。 他苍白了脸,往前踏了两步,凝目望去。 肩舆上坐着的人并没直起身体,那个人微带慵懒地靠着,似乎在观望掂量眼前的局势。 其实,一切已在他掌控之中。 他虽然没有头带冠冕,身披龙袍,可那种无形中高人一等的神情姿态,陈则铭实在太熟悉。 那是萧定。 第四章 肖攀云大惊失色,殿前司众将面面相觑。肖攀云急呼:“列阵迎敌!” 传令下去,有立刻听令的,更有迟疑着故意不动身的。 这样关键的时刻,人们第一会想到的再不是军令如山,而是自身的身家利益了。形势的逆转让人意想不到,而人心的变化远比瞬息万变的形势更加难以琢磨。 阵势迟迟不能成形,肖攀云眼见时机将稍纵即逝,心中大怒,朝着几名刻意拖延的偏将爆吼。 那几名偏将彼此递个眼色。 肖攀云恨道:“那不过是废帝,真正的万岁还在匈奴人那里呢,你们几个是想谋逆吗?” 话音未落,突听头顶有人纵声大笑,殿前司诸人仰头看,却是杜进澹在玉阶栏杆上探出半个身体来,朝肖攀云笑道:“肖殿帅,如今我们可算殊途同归了。” 他指着萧定:“这个人一出来,你还费神惦记那个小皇帝干嘛黄泉路上这么多人也好作伴啊。” 众人听了这话更加不知所措。 肖攀云见手下人心浮动,大是恼恨,心道魏王怎么还不一刀砍了这狂人。他在丹陛下方,哪里看得到玉阶之上,陈则铭此刻的恍惚失神之态。 然而失常的还不止陈则铭一人。 隔了片刻,一个人影从栏杆上翻跃而出,落在兵士当中,劈手夺了把强弓,拉成满月,直指对面朝华门下。 肖攀云定睛一看,却是独孤航。 这少年将军看起来不似平日里那般冷淡了,面色上一会红一会白,额头却满是汗珠。一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箭尖直对敌军又有些微微颤动,似乎激动之下,气息难定。 肖攀云本身已经很慌张,看着独孤航原来也是这么失措的样子,更是紧张得脑门直冒汗。他心中恼恨焦躁,便调转马头用鞭子去抽打那几名不听军令的偏将。 哪知道那几人见萧定率领众将士,如神祗般悄无声息从天而降的一幕,敬畏之余早已经失去斗志,存了降意。适才肖攀云呵斥时,几人虽然没敢反口发作,却是都看出了彼此心思。 此刻趁他接近,几人突然连成一线纵马往前,一举将他与亲兵隔开。更有一人抽出佩剑,在他惊慌之际,突然将利刃刺入他胸间。 护卫的兵士尤在措手不及之间,主帅已经落马而亡。 前方正列阵的兵将听到后方哄闹只觉得莫名其妙,待肖攀云死讯传开,一时本已有雏形的阵列顿时散了。 肖攀云虽然不算很有威望的将军,但在军中待过这么段时间,几名亲信总还是有的,见他枉死,立刻奔马回来要为他复仇。 而那些投降心切的,也正是打算要杀了他们来立威邀功。 于是不待萧定等人动手,殿前司群龙无首,内部倒先自相残杀起来。 这喊杀声将陈则铭惊醒了。 他往下望去,被那情景骇得吸了口气。 耳旁杜进澹得意大笑之声不绝于耳,陈则铭忍不住转过头,低声道:“你为什么勾结匈奴,出卖家国?!” 这问答关系他一生信念,是以他问得极其郑重。 杜进澹须发皆白,但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从来最注重仪容。被独孤航先前一顿追杀,原本绑得整洁干净的发髻早已经散乱,头顶的朝冠早不知道滚到何处去了,看起来异常地狼狈不堪,然而他目中却没什么颓然之色,只望着陈则铭笑。 “这皇帝便一定要萧家人来做?这样父疑子,子弑母的家族,有什么奇特之处?帝王之位,能者居之,有什么不对?” 陈则铭骇然吸气:“你竟然是这样的野心?” 他又有些不信,对方纵然是人脉广泛,在官场中老根盘结,可说到底杜进澹的亲信将领大都不曾身居要位,手上并没什么兵权,这也是他或者萧谨不曾真正提防他的原因。手无兵权,只凭玩弄权术能起什么浪? 然而对方口口声声这样承认了,他一时间也无法辨析明细。 杜进澹道:“如今告诉你也没什么,总归你也是逃不掉的。这机会不是我自己强要的,是他父亲亲手送到我手中的。” 陈则铭道:“你是指先帝遗诏,那遗诏果然还是真的?” 杜进澹偏头看他,突然笑起来:“当然是假的,真的早已经给萧定烧了!连同他的养母,连同你心爱的女人那把火那样旺,烧了整整一夜,把京城的夜照亮了半个天空,你都忘记了?!” 陈则铭如噬重击,险些昏倒过去。 杜进澹瞧着他笑,这老儿知道自己是逃不过了,那么临死前能多拖个人垫背也是好的。何况垫背这个人还是把自己逼到这一步的对头,那种报应不爽的复仇快感真是难以言喻的痛快淋漓。 陈则铭双眼赤红,呼吸粗重得几乎要说不出这句话来:“于是你做了假遗诏再拖我下水!!” 杜进澹大笑:“谁叫你那样恨他?谁叫他父亲临死了也不信他?谁让天下只剩我一个人见过那遗诏!!这机会千载难逢,我为什么不试一试!” 陈则铭摇摇欲坠,这玉阶太高,他觉得自己足下不稳,随时会一跤跌了下去。 原来那么多个夜晚的痛苦难眠,都是罪有应得的,原来他违背了自己的信念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人利用。事情到了这种难以收拾的地步,该怎么办?战场上那些枉死的将士,他们怎么瞑目? 这样深重的罪,什么样的人才扛得起? 他看着杜进澹,又似乎没望着对方,眼中似乎有泪要落下来。 杜进澹笑:“萧定如今翻身再得势,看样子是胜券在握了。我若是他,便不杀你留了你不但可以与匈奴背水一战,顺便还能安定人心。等一切尘埃落定,再慢慢找机会将你整得生不如死” 陈则铭怔怔,忍不住低声道:“生不如死” 杜进澹低声应合:“他便是这样的人哪”他慢慢往陈则铭靠近,伸手握住陈则铭的腕,轻轻去卸他手中的刀。 陈则铭魂不守舍,任他抓住自己的手,掰开五指。却在那刀柄脱手的瞬间,突然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猛地后退抬足,将杜进澹刚入手中的刀踢入空中。 杜进澹措不及防被这一击猛中手腕,剧痛难忍,伸手去捂伤腕。 陈则铭跃身接刀。 只见刀光一过,杜进澹那颗头颅滴溜溜飞了数尺远,一腔鲜血喷射而出,直冲到大殿门扉之上,再滚滚滑落下来。 他的左手这时才搭到右腕上,再颓然落下,整个身体失去生气地轰然倒地。 陈则铭杀人之后,呆了片刻,方走上前将那头颅拾起。大步走到栏杆前,举起那头颅,厉声喝道:“都给我住手!” 下头厮杀的众军士被他这一吼震住,纷纷抬头来看。 他掌中头颅上的血滴落下去,掉在下面的兵士的脸上,一颗颗仍是温的。 朝华门下,萧定远远见陈则铭杀了杜进澹,有些惊讶。 这举动是为了自保或者是别的什么,他心中暗自想着,却丝毫不表露出来,只是静静等待。 可陈则铭在喝止了兵士们的自相残杀后,却是一步步走了下来。 萧定目不转睛看着他的行动。 陈则铭走下丹陛,走过举弓的独孤航,走过停下刀剑的兵士,走到两军对峙之间的空旷处。 人们从广场两端默默注视着他。 陈则铭举着血淋淋的头颅,此地方圆数丈中除了他再没有第二个人,于是他的身影显得有些形单影孤了。 风从他的袍角掠过去,从他的额间拂过去,它是那样的顽皮,它看不到这个人的伤痛。 杨如钦看着看着似乎意识到什么,而将目光低下了。 一阵静默之后,陈则铭将杜进澹的头颅扔了出去。 那个动作含带着鄙夷和入骨的痛恨,他几乎是将它狠狠砸了出去,他想将它砸成肉酱,他已经不需要对死者的敬意这样表面化的东西。 言青猛地握紧了手中的刀柄,然而他的白刃来不及出鞘,他看见曾经仰慕的上司身体晃了一晃,似乎站也站不稳的样子。 然后陈则铭跪了下来。 言青睁大了双眼。 陈则铭朝着萧定的方向郑重地三叩九拜,如同他多年前曾经做过的那样。 人们都惊住了,他们屏息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陈则铭几乎没有呼吸。 他一口气叩拜完,直起了上身。 他的发鬓满是灰尘,额头因为用力过猛而撞得有些红肿。陈则铭浑不在意,他回头看了看独孤航,和其他目瞪口呆的人。 再调转过头,望着萧定,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嘶吼了出来。 那声音有些颤动和沙哑,但因此也显得更加的粗犷和低沉。人们都听得异常清晰,他说的是:“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前司众将,不论是参与杀肖攀云,还是想为肖殿帅复仇的,对这样的变故都感觉到措手不及。 他们愣愣地看着陈则铭的背影,半晌不能动弹。 随后似乎是渐渐领悟了,才一个接一个地下马,跪了下来。 杜进澹死了,肖攀云死了,剩下的大臣中,身份最高的是陈则铭,最有能力掌控殿前司的也是陈则铭,而陈则铭选择了投降,那么其他人也不必再战。 这样摆在眼前的事实很快征服了众将,他们跟随其后,重新拜在萧定足下。 众人山呼的声音传到朝华门外,百官觉察到战事已定,也应声跪倒。门内门外齐呼万岁,其声震天。风呼啸着,从屋顶奔腾而过,与之应和。 朝华门是宫中最雄伟最高大的一座门楼,气势恢宏,视野广阔,萧定曾无数次在这里接见前来朝贺的使臣,彰显他天朝威严气派。 而今天,终于又是在这里,他重新得回了他的天下。 接下来的局势瞬息万变,直教人眼花缭乱。 重登帝位的萧定理所当然回绝了用金帛绸缎赎回萧谨的要求。 而在谈判途中亦不曾停止过征讨的律延也很快地得到了杜进澹的死讯及萧氏天子换人的消息。 于是,在萧定再度登基的同一日,宣华城被破的急报象是礼物一样被呈到萧定的案前。 刚刚接受过百官朝拜的萧定阴沉着脸将战报抛下案去。 透过那些文字,他能看到对方勒马狂笑的样子,而让他不安的绝对不仅是这份嚣张。 众臣拾起战报,传阅过后,都惶恐不已。宣华城告破,驻守将领罗绮余以身殉国,城中驻守的三万将士,生逃者仅千人。 接下来,京都最后的屏障泯江将直面匈奴铁骑带来的压力。能不能守住,将直接关系到社稷安危。 萧定在朝臣们的争论声中下了他复辟后的第一道圣旨,派出专人到附近州郡征兵。这道命令一反常态地被勒令紧急执行,如此一来,加上原有的地方厢兵,天朝终于勉强再度凑出了十万兵马。 萧定又任言青——他此刻已经是新任的枢密副使——为主帅,提拔了军中尚排得上名的数十名中级将领,即日发兵,总算是赶在匈奴十万铁骑之前,把守线驻扎在了泯江南岸。 做完这一切,萧定绷得紧紧的心才轻松了些。这阵容自然比不上当初的萧谨那五十万黑甲军精锐,但也是他此刻所能拿出的最好的班底。 见前线有人挡着了,一直弥漫在百官心底的那种走投无路的惶恐才开始缓解。 很快,上书请万岁严惩逆贼的奏章开始蔚然成风。萧定心中有所忌惮,并不予以反应,只是留中不发。众臣将沉静当成默许,竞相效仿。 当发觉每天廷议都能听到这件事后,萧定开始觉得厌烦,于是将杨如钦私下召入宫中,进行商讨。 此刻的杨如钦因为拥立萧定复辟有功,已经被提拔为参知政事。这位置离相位仅仅一步之遥,而萧定更特赐他知印、押班之权,摆明了宠爱珍视之心。众人多看好杨如钦前程,于是攀附迎合者不计其数。其名很快誉满京城,风头一时无两。 待到了御书房,杨如钦也不提那些奏章到底有没道理,只道:“臣近几日在殿外,总听到百官在揣测,下一个被杀的会轮到谁,一派的人心惶惶。” 萧定沉吟:“你是说陈则铭的生死让众人不安了?” 杨如钦笑道:“杜陈两人在朝多年,认真追究起来,交往过的官员不计其数。如今他们出事了,怕祸及自身的大有人在,赶着上书以示清白的更不在少数。待这谋逆罪名和涉及的人犯统统都盖棺定论了,大家伙晚上才能安心入眠啊” 萧定点头:“不错。陈则铭当年必然没想过,只是平常交往,有一天也会成为他人欲陷他于死地的理由。”他说这话时带了些讽刺般的笑容,似乎在尽情嘲弄那个人的幼稚天真。同时他的眼中又忍不住有些失落,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竟然愣了一会。 杨如钦瞧一瞧他,这位君王显然也没意识到自己口不离此人的执着。此二人的爱恨纠缠外人又怎么理得清,殿外上书的那些臣子个个都义愤填膺,谁又知道这马屁拍得是不是地方呢。 萧定出了会神,才省过来:“爱卿怎么想?” 杨如钦郑重起身:“臣以为这不过是妇人之见!” 萧定忍不住乐了:“一竿子打下一船人哪,爱卿从来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说说理由。” 杨如钦道:“万岁将这些折子一直扣着,为的便是等哪天有人进来讲这些话吧。” 萧定但笑不语。 杨如钦沉吟片刻,道:“杀陈则铭很简单,发旨意将人拖去东市便是。可万岁真要在此刻清查此案吗?谋逆不是小事,这两人根基颇深,这案子一查,会牵连多少人哪些人,谁也说不准。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多了去了,哪一场不是震动朝野重洗官场的大案,匈奴大军就在几百里外虎视眈眈,万岁要在这当口为蛮夷制造机会吗?” 萧定听到此处早收敛了笑容:“依卿之见呢?” 杨如钦躬身:“臣以为此刻追究此案,则易动及朝廷根本,如果草率设案结案,又必然让旁人看轻了陛下手段。既然如此,倒不如找借口免去陈则铭的罪责,更甚者,论功行赏。一来显示陛下宽厚待人,二来既然罪魁祸首都能安然无事,想必这些人也心安,不至于狗急跳墙,搅乱大局。” 萧定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盯着他,森然道:“他什么地方值得朕赏?” 杨如钦面不改色:“阵前去暗投明,免去干戈,也算是助了陛下一臂之力。” 萧定好气又好笑,半晌不语。 第二日,执着于除逆杀贼的官员们惊讶地发现,这一次的早朝上,他们的奏请终于得到了回应。 然而与他们预料中的情景完全相反,萧定一反十数年来的冷酷,宽厚地对待了曾将自己掀下帝位的仇敌。 杜进澹因为已死的事实,无福享受帝王的恩赐,依旧被判了谋逆之罪,身为主犯,纵死亦不能轻饶,他的尸体被拉到刑场碎尸示众。同时杜家被抄,上下几百口充军为奴。 可活着的陈则铭,幸运地得到了帝王最大的宽容。 圣旨中称这位前魏王在关键时刻能痛定悔改弃暗投明,避免了了最后的流血,使得权力能和平交接,回头看功不可没。是以留性命,夺封荫。 换言之,因为陈则铭的识时务,导致萧定的复辟没经历更多的波折。为了这份眼力,萧定决定留他性命,哪怕他之前罪恶滔天。重登帝位仁德为怀的天子甚至在免去陈则铭相位的同时,另赐了一个四品闲职给他,并准许他继续上朝。 这真是难得一见的宽大处理。众臣瞠目看着皇帝出人意料的表演,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有杨如钦全无讶色。 前来殿前谢恩的陈则铭,应该是刚刚才从天牢中被提出来。他神情木然可衣着却整整齐齐,显然是有人为他预先打点了一切。 众臣瞅着他进了殿,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个曾幽禁皇帝的人居然真因为投降保得了性命。 陈则铭几乎是蹒跚着往前行了几步,然后大概是畏惧天威,远远地便跪下三叩九拜。他此时与众人隔得颇远,谁也看不清楚他面上的神情。 杨如钦露出些难以描述的神色。 众人交头接耳,看陈则铭的眼色难免有几分复杂又有几分鄙夷。 在他们看来,这个人在这次权力交接中算是投机胜利了。通常情况下,这种投机者的代名词都是卑鄙小人。投身政治,你只有可能靠出卖别人的利益来获取自己的更大利益。显然这个身经两次宫变而不倒的人也不可能例外。否则他怎么可能在以严酷闻名的萧定手下得到活路呢?至于是谁的利益受损了,大家都不得而知,最大的可能便是杜进澹——那个已经死去的人。众人都揣测杜进澹的那具无头尸体扛掉了所有罪责,才导致落在陈则铭身上的板子又少又不够劲道了。 于是也有流言说,其实正是陈则铭策划了这次政变。他再度扶持萧定,为的是自己业已失去的实权和报复之前在萧谨面前的失宠。然而这样的推断依然有难以自圆其说之处,最后也只能是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登不了大雅之堂。 然而,事实是,陈则铭活得好好的,且得享太平领朝廷俸禄。 这一点导致争相上书的诸多人等继续上奏庭辩的热情锐减,萧定终于能耳根清净下来,而原本一场腥风血雨的大动荡还未开始便消弭于无形。 直到若干年后人们再回头看,才发觉这正是萧定执政风格骤变的起端。 而陈则铭手中的那封通敌的信件,并未在之后的正史中露过面,它神秘地消失在历史的进程中,离去得如同出现时一样诡秘难解。得享天子厚恩的陈则铭从此再没上过朝,据说是旧疾重犯,头痛得下不了床。名医一拨拨地被请到府上,却没人能治得了他的病。 这样的消息传出来后,陈府门前却依然门可罗雀。 这情景与不过几个月之前同在此处出现的高朋满座形成鲜明的对比。 可这只是一个人由高处跌落的必然经历,与整个京城夜夜响起的悲声相比,渺小到不值得一提。 宣华府之役战亡五十万人,举国皆丧。 京都死去的年轻人最多,十成中去了四成。于是每一夜人们都听得到伤心的号哭声在某处响起,那是失去亲人的人们在为亡故者出殡,他们没有能力收回亲人的尸骨,只能埋葬他们的衣冠,以这样的方式来发泄自己的悲伤。 街头上林立的白色招魂幡让人惊惧,漫天的纸钱和悲泣声交织。 这样的景色夜夜上演,难免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于是有诗人称这一年为天朝的鬼年。那个鬼字暗合了人们的心境,那种悲戚和惶惶不可终日的惊惧通过这个字跃然欲出,因此得到了百姓们的认同,这个称呼最后甚至被史官们写入了书中。 萧定不知道这些,他全部的精力都在泯江那一战上面。 此刻他对战况的重视可以通过两厢书信往来的频繁程度看出来。史载,一夕之间,急书数至。可见如果可能,萧定更想做的是御驾亲征,而非守在后方焦急等待那些繁文缛节的书信。然而他此刻刚刚得回皇位,其位不稳,他不敢动亦不能动。 于是他只能待在这里,等待那个避不开的结局。 战争都会有个结局。 或者胜,或者败。 胜了,深入敌腹已日久的匈奴军锐气受挫,很可能便只能掉头回草原。这样一来形势立改。要收复失地之类也不是难事。 败了,败了就复杂了,是君臣弃城而逃还是保卫京都? 这问题萧定没在众臣面前提过。但他上位之后便复立了敬王为太子,并命令太子驻守原地,不得入京勤王。这个举措表示了萧定的决心。 立太子是为了避免万一城破,自己沦落为筹码,重蹈了萧谨的覆辙。 臣子们感觉得到君王心中那破釜沉舟的选择,都有些不安。 在朝上,开始有以战场离京城太近为由,请萧定南巡幸蜀的意见出现。萧定怒道,仗还没打,怎么能轻言移驾,浮动人心,暴怒之下,将上奏的官员连贬数级。众人见势不敢再提此言,这才将所有的目光全集中到了泯江前线上。 然而让萧定万万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 承载着君臣全部希望的泯江大战并未以气吞山河的雄壮气势或者你死我活的悲壮姿态出现在历史的长河中,却是全然相反,在人们还措手不及的时候,它悄无声息地以一种让人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沉默地结束了。 十万大军中出了叛徒。 言青的部署也未必就不周详。那些将军们禅精竭虑才想出的方案尚来不及发挥它应有的作用,便在匈奴军的绕道偷袭中灰飞烟灭了。 据说当匈奴人的先锋挥舞着鲜亮的马刀,以遮天盖日之势出现在泯江南岸的时候,以新兵为主的天朝军惊得不及反应。 别谈结阵,连刀都来不及拔便死去的人也不在少数。 而更多的伤亡来自两下相触之后天朝方的溃不成军。十万人一旦乱起来,便如同巨大的乱流一般,完全无法控制。 将军们呼喝的声音被淹没在败兵的惨呼声和刀枪金戈声中,试图逃生的兵士们如同无头苍蝇般不明方向地相互践踏反而阻塞了本来可以逃离的路途。 当天朝众将重整队形的意图失败后,这场战斗已经成为了一场单方面的残酷杀戮。 几天后,泯江的水流几乎被尸体阻断了,红色的血水无处可去,便掉回头往陆地上蔓延过来,淹没了附近的稻田。 那一年田地里结出的麦穗尖上都带着一线奇异的鲜红,人们猜测那是新兵们不甘心的冤魂在呼喊作祟。于是,那一年泯江两岸的收成在仓里堆积成山也无人敢买,最终烂成了泥,这是后话。 泯江大战全军覆没和主帅下落不明的消息很快传入京城,朝堂上的萧定跌坐了下去。 那是他最大的赌本。 殿下的众臣都难掩惊恐。 他们彼此相望,在各自脸上看到了相似的神情,因而纷纷跪倒下来。 请求移驾幸蜀的意见不约而同地在这次的朝议中成为了主流。 萧定茫然看着比自己更慌张的臣属们,无力地挥手示意退朝。 在这片难以言叙的焦躁和绝望中,一封快马传递的八百里急报到达。 正是这份急报让萧定低落到谷底的心情稍微回升了一些。那上面写着——乐华府、宣延府的勤王军应诏出发。 这两支军队本来是萧定为了安抚百官,在泯江大战时调来护卫京都的。 没想到泯江战火一闪即灭。京都离泯江仅仅五百里之遥,任谁也想得到,匈奴军不可能花费大力气打下泯江却就此退兵,接下来的目标必然是京城,而这两支队伍来得快的话,恰巧能解京城之围。 萧定一面庆幸,一面发下手谕,命其他各地节度使速来勤王。 然而纵然如此,他依然不能安心, 实际上,天朝高薪奉养的禁军在这几次与匈奴大军的交锋中早已经丧失殆尽了。所谓勤王军,不过是萧定在登基后发令各地节度使征集的新兵。就作战能力而言,远远比不上之前的黑甲军。但在吃饭问题上,却是一点也不逊色。如何发这些大兵的饷银成为了朝廷头痛的问题。萧定在这种方面一向挥金如土,舍得下本钱,此刻家国有难,更是一掷千金,将萧谨近几年来藏入小金库的近千万两纹银一次性全发了出去。 也正因此,此次征兵速度惊人。 然而有兵无将才是现在最大的问题。朝中的高级将领或战死沙场,或下落不明,待众多勤王军队到达之后,谁来统帅谁来带兵才能退敌,才成为了真正影响大局的关键点。 萧谨的小金库只有一个,征兵也不可能无限制地征下去,这一千万两花掉了,如果还不能退敌,天朝的处境就不仅仅是尴尬了,也可能是覆灭。 萧定左右权衡,始终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而匈奴大军的铁蹄却时刻在逼近。 傍晚,萧定终于叫来了杨如钦。 杨如钦如今也年近三十了,他此时已经比死去时的杨梁更年长。长大后的杨如钦跟杨梁依然有些神似,但眉目上已经不那么相像,和杨梁的温润不同,杨如钦的目光是锐利的,锋芒毕露。他不怕伤人。 做重臣有时候就需要这种气魄。 杨如钦早料到萧定叫自己的来意,两人略谈了当下军情,杨如钦道:“万岁是打算坚守了?” 萧定冷冷哼了哼:“那一班懦夫。” 杨如钦道:“匈奴不日即到城下,万岁此举很是危险。” 萧定微微叹息:“自太祖立此地为京,多少人的心血才造就今日的繁华胜景,遍地绅豪,往来风流,给蛮子平白夺去,牛嚼牡丹地糟蹋让人怎么甘心,何况此刻勤王军已在途中,形势未明,怎么能不战先退。” 杨如钦道:“万岁此言有理,万岁真如他们所说的南巡,必然引发军心浮动,那这京城是必定守不住的。” 萧定道:“可纵是朕留守此地,又该如何退敌?” 杨如钦神情踌躇,却不说话,萧定道:“朕赐你无罪,但讲无妨。” 杨如钦道:“万岁其实也想得到,此刻军中无帅。” 萧定道:“朕近来签发的任命数不胜数,这其中便一个帅才也没有?” 杨如钦道:“身为主帅,能要服众,智要超群。” 他顿了一顿,又道:“而这也不过是平日里说的帅才罢了。” 萧定恼道:“就知道你言下另有他意,直说吧。” 杨如钦叹道:“匈奴主帅是右贤王律延,这王位是多年战役中磨练出来的,此人奸诈强悍,此刻随便提拔一个人无论如何是敌他不过的。” 萧定沉默了,两人对彼此的话心知肚明,却谁也不先提那个名字。 隔了片刻,只听萧定轻笑:“朕该庆幸,到底没杀他?” 杨如钦伏倒在地:“万岁圣明。” 杨如钦离去途中,看到阶前那个身影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诧异了。 他这才明白萧定方才的犹豫不过是做戏,实际上该怎么做他早有定夺。是非轻重显然这个人早想清楚了。所以这边他们还在商量,那边人已经应召入宫。之所以非要与自己走这么个过场,不过是为了保证将来在廷议上能获得自己的支持。 他这么独断专行便不怕错了吗? 这么想的杨如钦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做大事的人只能一意往前,怀有恐惧不断回头的人是不能成事的。而这个人在这么多年的执政生涯中能无数次地把自己的个人意志推行到底,只能证明这个人心够硬手段够狠,对于一个帝王而言,在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的同时,这两者亦不可或缺。 那个久已不来上朝的人弓着身体,似乎因为疲态太盛而难以支持。杨如钦止步踌躇了一会,悄然改道而去。 此刻天色已经开始黑了,檐边的云头阴沉沉的,重得几乎要压下来,太监们提着灯笼四处奔走,忙着点燃各处悬挂的宫灯。 前面宫门处跑来一个黄门官,躬身对他道:“大人可来了,宫门就要关了。” 杨如钦回过头。 他此时已经绕过几个门楼,距离萧定的御书房已经相当远,那个立在阶下的身影自然也是看不到的了。 第五章 这时候,陈则铭在殿外已经候了很久。 他府中今天突然来了位黄门官,传天子令召他入宫,哪怕再三托病也不成。最终陈则铭只能换了官服,坐在轿中跟随对方来到许久不曾踏入过的禁宫。 待入了宫门,那宦官又道万岁体恤他的病情,特准许他在宫中乘坐步舆。那中年黄门边说边笑吟吟瞧着他。这是多么大的恩典,一般人听了总是要客气两句的,可眼前这个人却似乎是习惯性地拱了拱手,便再无话语。 那宦官愣了半晌,才惊讶地收回了目光。 到了御书房前,宿卫兵士道里面杨大人正与万岁有要事相商。 领陈则铭前来的宦官挥手让步舆退去,问询了两句便退了回来,并让陈则铭在此处继续候着。 陈则铭等了许久,也不怎么动弹。这地方他之前来过太多次,不少人都认识这曾权倾天下甚至可在宫中行马的魏王,见他此刻垂手站在阶下,失势之态分明,难免指点。 笑声不断传来,陈则铭倒不在意,可站得时间久了,难免有些头昏目眩。 他那头痛之症倒并不是推脱,这病症时日已久,如今更是每日里要发上一次,发作时痛不欲生。后来找了个退隐的老名医开了个去痛的方子,痛的时候服一剂,再卧床调剂,才能缓解。今日刚吃过药,传令黄门便来了府中,也来不及休息。此刻在冷风中这么吹一阵子,竟然浑身冰冷,额上却汗水淋漓不断往下流,足下似乎也晃动起来。 直到眼前一道亮光掠过,陈则铭惊了一惊,才从那种恍惚中清醒过来。那是掌灯的太监挑下檐边的灯笼,划亮火石引燃烛心的瞬间。 左右看看,天空已经一片灰蒙蒙,再过一会,那层黯淡的光也消失了,漫天的乌云透不出星光,只剩下远近那些斑斑点点的灯,迎风摇曳着。 陈则铭转回头来,突然发觉面前玉阶尽头高大的殿门内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此刻殿中还不曾点灯,对方的脸隐在暗中,看不真切。 但陈则铭还是看出了那个人的身份。 那身华服上绣的是五爪金龙,从前到后应该共有九条,它们盘旋飞翔张牙舞爪,意喻着飞龙在天。 他觉得周身的寒意终于升到了头部,额前剧烈地痛了起来,有一团火焰猛地从咽喉处窜出来,一路往下,穿透了自己的胸膛,一直烁烧到脊背上。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片刻,终于慢慢低身,伏倒在地。 那些卫士见他如此举动,莫不吃惊回头,继而纷纷跪倒下来。 门内的人袍角一晃,退入了殿中。 殿上的灯这才一盏盏燃起来。 然而踏入门槛之后,陈则铭并未看到萧定的身影。 对方大概从侧殿离开了,这个认知让陈则铭胸中莫名的那股浊气终于能散开些,脑中也随之清醒不少。 迎上来的是司礼监的一名年轻宦官,名唤曹臣予。萧谨在位时,这人是司礼监的随堂太监,时常跟在圣驾之后。与陈则铭见面次数相当的多,两人算得上熟络。 纵然陈则铭此时落魄了,难得曹臣予态度亦是一如从前的谦逊,并没多少变化。陈则铭心中感动,两人寒暄了两句,落下座来,曹臣予便着人看茶。陈则铭并不知道曾被萧谨箭射过的那名小宦官便是曹臣予的干儿子,曹臣予因此事对陈则铭一直心存好感,纵然他失势,也并不落井下石。而此刻曹臣予身份更是今时不同往日,已经被萧定提拔为了司礼监提督太监。陈则铭消息闭塞,并不知晓,直到见了旁人对他态度出奇的恭敬,才后知后觉猜了出来。 很快有宫人捧来两叠奏章,送到陈则铭面前。 陈则铭看着面前的文卷只觉得莫名,曹臣予道:“这是万岁指定请将军过目的。” 这将军两字叫出来,陈则铭露出苦笑。 曹臣予柔和道:“将军还是看一看吧,万岁面前也好交差啊。”他语意含糊,并未说是让谁好交差。想来既是指他自己也是暗示陈则铭不要妄想蒙混过关。 陈则铭并不想为难旁人,只瞧着那两叠奏疏踌躇片刻,便随手拿了一册。萧定既召他入宫,又点名道姓地让他看,避也是避不过去。看一看又何妨。 曹臣予见之挥手,众宦官随他一同退出,反手将门关上了。 陈则铭耳中听到那落栓的声音,眼睛却再也移不开半分。 实际上,从看到第一句开始,他的全身便僵了。那上面写着“匈奴几无伤亡,大军连夜渡过泯江,马不停蹄直奔京城”的字样。 陈则铭捧奏本的手动弹不得。双目似被那文字牵扯住,不由自主地一字字往下读。心跳声有如擂鼓,在他耳边一声声像是要敲出血来。待一口气看完手中的册子,他面色已经灰白如纸,木然坐在原地。呆了半晌,突然又抬手,取了下面那份,继续打开来看。 烛光跳耀,光影相间,照着他眉目间的病态分明。 可他却不知疲倦,只是盯着手头的折子一行行扫下去,如饥似渴又惊恐难当。 这一叠奏章并不高,他很快便看完了,继而显出疑惑迷茫之色,不知所措愣了半晌,又伸手去拿另一叠。 待这一封打开了,陈则铭猛然一惊,烫到手般险些将那奏章扔了出去。 隔了一会,终于迟疑着打开,越看脸色越是难看,似乎随时便要倒下去了。他翻了几本,终于支持不下去,胸闷欲呕,起身便要出门。 一名宫人拦住他:“大人,曹公公吩咐,请大人看完后留宿此地,夜晚露重,勿在宫内行走。” 陈则铭看那宫女一会,片刻后颓然退回座上。 此刻的萧定也并未入眠。 他召陈则铭入宫,原本是想亲自见他一面,可在看到对方站在阶下的那个瞬间,萧定突然改变了主意。这并不表示他不关心此事的进展,很快,他等到了赶来回信的曹臣予。 曹臣予道,陈将军整夜未眠,一直坐在椅子上发呆。 萧定“嗯”了一声,拿着棋子在桌上敲了一敲。他本来心血来潮,找出了从前珍藏的棋谱,要照着铺子,不知道为什么今日这谱却打得极慢,似乎总有什么事情分着心乱了神。 曹臣予垂手等了半晌,萧定又想起件事情:“被褥可送了?” 曹臣予忙道:“送了。”萧定颔首。曹臣予道,“可陈将军恐怕无心入眠”萧定心不在焉道:“再说吧。” 曹臣予窥视圣上:“万岁,这时候是不是该找人来劝说劝说陈将军?比如说杨大人?”萧定似乎充耳未闻,半晌不答。 曹臣予试探道:“奴才这就找人出宫?” 萧定抬起头来,笑一笑:“曹公公似乎相当热衷于此事啊。” 曹臣予吃惊,不禁愣了愣。 萧定凝视他片刻,将视线慢慢移回到棋盘,敛去笑容的脸上隐约有些寒意。曹臣予这才醒过神来,急忙称罪:“奴才该死。”他身为内监,频繁插嘴朝事,往大了说却是要掉脑袋的,这么一想,浑身冷汗都下来了。 萧定又落了几个子,这才开口:“明早宫门一开,叫人送陈将军回府。” 曹臣予听万岁似乎没有追究之意,大大地松了口气,赶紧应声退走,满腔疑问一个字也不敢再说。走到半路,萧定的声音在身后冷不丁地响起:“你和陈则铭很熟?” 曹臣予头中嗡地一声响,心直往下沉,赶紧回身跪下:“奴才一直在司礼监奉事,与陈将军只有数面之缘。” 萧定低头审视他半晌,神情渐渐冷淡阴沉,他想起了什么,目光里不自禁地透出狐疑,曹臣予惊惧难当。 至天明,陈则铭是被开门的声音惊醒的。来的人是曹臣予,他也并不与陈则铭多聊,只说宫门开了,万岁上朝前嘱咐由他安排送陈将军回府。 陈则铭低头不语。 那最后一叠折子他到底没能看完,其实哪怕不用看完,他也知道未打开的那些奏章里写了些什么,他抬头道:“曹公公,万岁召我入宫只是为看这两叠折子?” 曹臣予苦笑道:“哎,我是真不知道,将军也别追问我了。” 陈则铭见他面有难色,果然不再追问,默默跟他身后出了宫。 待到了陈府,天已经大光。 他一夜未眠,此刻回了家,见了床倒头便睡,却总是睡不安稳,依稀地醒了一遍又一遍,一个梦套着一个梦,无边无际。他咬牙迷迷糊糊熬了半晌。朦胧中有人轻轻拿手在他额上探了探。 他睁开眼,一名清秀的女子坐在床前,面上担忧之色分明,往下看,那女子腹部微微凸起,似乎身怀六甲。见他醒来,女子轻声道:“老爷该吃药了。” 陈则铭坐起身,低声道:“什么时辰了。” 那女子道:“近午时了,老爷一直这么睡,叫也不醒。”说着招手,旁边侍女端着银盘上前,女子将那上头的药盏端下来,送到口边吹了一吹。这女子便是他前些年纳的小妾,名唤青青,如今已经怀孕在身。因为些缘故,青青也甚少外出。外人虽然知道有这么个人,可见过青青之面的寥寥无几。 “午时?”陈则铭转头看窗外,那外头果然已是日上三竿,早朝早散了。他扶着头,只觉得脑中昏沉,似乎灌了一脑袋的糨糊,一想事情便隐约作痛。 朝华门一役后,他一直病魔缠身终日里不知所处。每天就是一碗又一碗地吃药,整日整夜地卧床,那些惊涛骇浪政局变革似乎都被隔在了高高的院墙之外。这样的浑浑噩噩使得他的惊慌和苦痛反少一些。 然而大概是白天睡得太多的缘故,夜里他总是会惊醒,每次睁开眼看到的都是屋外的夜色深沉,那些午夜独有的黑暗里鬼魅涌动,呜咽不绝,也不知道有多少英魂不能瞑目。 他隐约明白为什么自己喝的这些汤药明明出自名医,却总是不起效。很多时候,清醒何其痛苦,能糊涂何等幸福。那些债真正要面对的话,是他无法负荷的沉重。 然而他还是被刺醒了。 昨夜入宫他看到的第一叠是战报,另一叠却是众臣参他的奏疏。 看战报时他本能的热血沸腾却又惊惧得浑身发颤,再打开另一叠,那种冰火九重天般的感觉终于全化成了身处冰窟的寒意。 那上头有些人的字迹很眼熟。陈府里还残留着一些礼单,都是他得势的时候,众人攀附他时送的,如果拿出来一一对比,很多笔迹都会雷同。到底有多少人想要自己死呢?陈则铭并不惧怕死亡,他只是下意识觉得不想看,比起看这些东西,他还是宁可回家里那么躺着。 这么熬一夜,回到陈府小睡一下,感觉到底还是好些了。他思绪清醒一些后,终于迟钝地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萧定拿这些东西给他看是什么用意呢? 他隐约想到一个可能性,可左思右想又觉得难以置信。 青青看他惊躁不安,屏退了侍女,出声询问。 陈则铭正疑虑重重,听她这么一问,竟然脱口而出:“难道他想让我出战?!” 此言一出,他已经被自己说出来的词句惊住,半晌没能动弹。 出战?上战场? 他已经快忘记这些了。 他在勾心斗角的官场沉溺得太久,早已经视线浑浊,看不懂曲直,辩不明方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忘记了当初自己曾心心念念的目标。他在人性的暗河里挣扎,几经生死,最后的结果不过是败者为寇,剩下的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的资格。这样惨败的他锐气磨平,宛如行尸走肉,怎么会记得曾经的那些辉煌呢。 可此刻的这个念头让他重新忆起了一切。 那些辗转征战的坚毅,机变诱敌的狡猾,斩敌刀下的狠绝,击败对手的快意 他是从战场起步,从而名扬天下,再一步步登上高峰。战场于他而言,纵然人命视同草芥,生死只在朝夕间,却实在是天下间最让他痛快淋漓也最自由公平的地方。 能回去?真能回去? 他沉重地呼吸,不敢动弹,唯恐一个轻微的举动便打破了这份美好的幻觉。 青青疑惑地仰望着他,不明所以。 阳光自窗外照进来,明亮处越发明亮,黑暗处却更加晦暗。 一日后,朝中任命传出。 谕旨中,新任守城主帅的名字是段其义。这是殿前司名不见经传的一名都虞候,曾在言青手下任将,与匈奴交战多次。本来这职位怎么轮也不该到他,可此刻京中将领奇缺,这个不过从五品的将官在这时候竟然已经是最适合的人选了。 同时杨如钦被秘密派遣出城,与勤王诸军会合。与此同时,几天后新上任的司礼监提督太监曹臣予因为小事触犯天颜,被撤换查办。 另一方面,匈奴大军正日夜兼程地往京都方向赶。 身为主帅的律延也得知了勤王军出兵的消息,但他并未调转马头。理由很充分。 其一,匈奴军的机动力远远不是汉人们用双腿可以赶得上的,匈奴士兵一个人通常备有两到三匹马,奔涉途中轮换着骑,顺利的时候能日行数百里。律延很希望能利用这个时间差,在勤王军赶到前一鼓作气攻破京城; 其二,此刻返回草原,那么这次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最终只会沦落为一场超大规模的打草谷,匈奴人如此兴师动众,只得到了一个毫无用处的萧谨,投入与产出完全不成比例; 其三,天朝此刻新旧交替,局势不稳,正是一举攻拿的最佳时机,错过此刻,失去杜进澹这个超级细作的匈奴想再重现这种局面,几乎是不可能了。 实际上,陈则铭手头上出现过的那封信确实是杜进澹的亲笔手书。不过陈则铭不知道的事远比知道的多。比如杜进澹与匈奴的书信往来时日已久;又比如早在陈则铭身为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的当年,律延受大单于之命,千里跋涉来到京城与杜进澹进行过一次,也是此生唯一一次的会面。会面后,右贤王更是相当儿戏地买通了太监,化名左言,潜入宫中观赏了汉家天子的长相,并引发出萧定对陈则铭的一场质疑。 在律延个人看来,杜进澹是个很奇特的汉人。此人言谈风趣,城府深沉且不争一时之先,这样的人一旦放弃廉耻,后果是很可怕的。杜进澹私通匈奴的目的很简单,他想借助这股强大的力量自己做皇帝。至于为什么,在两人的通信中,杜进澹隐约透露过是皇帝太过暴虐,积怨所至。 杜进澹本人是个道貌岸然的人,叛国的理由经他的口一说也难免冠冕堂皇起来。他认为匈奴势力日盛,而萧氏无德,此消彼涨,终有一天天朝要给匈奴灭掉。既然如此,这便宜皇帝为什么不让给他来坐。他可以朝贡匈奴,代代臣服。这一来,既免了自己子孙受苦,又能让天下众生少经些战火,多几日安稳。可谓一举两得。 对于这样的分析,律延不以为然。 有得必有失,这交易后面牺牲利益的人多着呢,不过“得”是杜进澹得,“失”是别人失。政客便是如此,明明都人尽可夫了却偏还要抢着立牌坊。 总之,十数年来,杜进澹孜孜不倦地谋划着推翻萧氏王朝的阴谋。相应的,律延也毫不吝啬地给予协助。 不过是个傀儡皇帝嘛,匈奴给得起。 更重要的是,如果杜进澹能如愿称帝,匈奴也避免了年年秋冬非得打草谷才有饭吃的麻烦。 当然这种麻烦律延本来引以为乐,多一些也没关系。 可大单于心动了,他愿意帮助杜进澹称帝。那么作为臣子,哪怕是重臣,律延心底再瞧不起这个人,也只能顺水推舟。 一个月前,杜进澹派人送来密信,说他届时将控制京中殿前司,只要匈奴借受赎礼之际趁机发兵,天朝京城沦陷之日可待。 律延于是一边率兵围攻宣华府,一边等下一步的消息。他没想到等来的是杜进澹的死讯,那个销声匿迹数年之久的废帝居然趁这混乱之际夺权成功,重登了帝位。 听到消息的时候,律延笑了。 对于这位故人的死,律延没感到多悲伤,哪怕是匈奴人,对于能轻易背叛自己种族的败类也依然是鄙视的。他的想法是,这次的长途奔袭太简单了,简单到他完全提不起兴趣。之前匈奴大军虽然一步步响应杜进澹的行动,并因此获得了极大的胜利,可在本质上,这场单面倒的战争打得真的是无趣之极。 而此刻的变化让战局一下子有趣起来了。 他的血有些热了。 两个汉家皇帝律延都见过,比起整天哭泣不休行事瞻前顾后的萧谨,他对掉到深渊里也能自己爬出来的萧定更感兴趣。在他印象中,萧定还是当年那个冷峭的年轻人,周身都散发着目中无人的气势尚不懂得收敛锋芒为何物。律延对打击这样的人颇有兴趣。 特别是在这个人本身实力还不错的前提下,这场击溃的游戏就更显出了其娱乐性。 挟常胜之威,速攻天朝京城。 短短十几个字,匈奴军以口相传,很快人尽皆知。 三天后,匈奴军推进到京城之下。 正如萧定所言,此城乃是百年前萧氏太祖所选,当时皇族选定了中原各地万余户富家,强迁入此城,随之而来的还有四万余户能工巧匠,几乎是倾全国之力打造了此城的奢华富贵。百年经营下来,这城池早修建得固若金汤,萧定之所以不考虑南巡之途,与此地城坚墙高,易守难攻等因素也不无关系。 匈奴众军士赶到时,已经来不及对这城墙的高大进行赞赏。 天朝守方闻讯出动了万余人,依城列阵,城头一字排开石炮对着来者。城上城下彼此呼应,远远看去旌旗招展,气势恢宏。 律延远远勒住马,命大军缓了步伐。 其子乌子勒上前:“父王,儿臣愿领三千儿郎为先锋与之一战,挫一挫对方锐气。” 律延道:“他这摆的是一字长蛇阵,主帅及部分兵力仍留守在城中,城外兵马用来与我们硬拼,一旦失利,便可退回,城楼上用箭矢掷石相护。此阵可进可退,守城的倒也不是草包。这主将是怕士气太弱,想趁我们远师疲惫,以逸待劳,打个胜仗鼓舞士气吧?” 乌子勒道:“硬碰硬谁怕他不成,孩儿请战。” 律延笑着看儿子,“既然如此,你领一万人,兵分五路,暗合五行,分而截之,这阵势两翼骑兵是关键,需要尽力牵制,中段则猛攻,对方一旦首尾不能呼应,这阵便算破了。” 乌子勒大乐,领命而去。 待五股骑兵冲到阵前,守军阵势一变,退为六路,一一迎上,还另多出一路,可用来抄对方后路。匈奴军也不惧,勇猛直前,两军未接,已经箭矢如雨,不断有人翻身落马。 律延道:“不错不错。” 耶禾忍不住道:“王爷是说谁不错?” 律延道:“守得不错。” 众将都诧然,律延道:“可惜啊,第一战是硬仗,我们非赢不可。”说着命耶禾再领一万人出马,并道,“拦他们后路,不要让他们退回城中,这城里守军只有两万,杀一个少一个。” 耶禾大笑而去。 两下接触,匈奴锐气难挡,守军不一刻便损失近千余人,主帅段其义心中忐忑,又见对方援军飞速赶来,立刻下令收队。 律延见对方退兵,也发令鸣金。 耶禾没捞着仗打,大为不满,骂骂咧咧,而乌子勒部下旗开得胜,欢呼不已,三军振奋士气更盛。 接下来的数日,律延每日都发令全力攻城。 段其义心中畏惧,坚守不出,仗着这城墙高大,守得倒也不难。 朝堂上依旧是每日热闹非凡,有骂段其义驻守不力的,有说这才是取胜之道的,口水仗打的比城外战火亦不逊色多少。 不过兵临城下众臣还能每日这么争吵,至少也证明了众人心中还有指望。大家都盼着勤王军快些到达,两厢会合解了此围,这些无关痛痒的口水架吵一吵总比一潭死水的强,好歹还能调节气氛,倒也没人当真。 然而,众人没想到的是,仅仅数日之后,前两路援军中伏,全军覆没的晴天霹雳便传入了京城。 争吵不休的人此刻都住了嘴,朝中一片沉默。 萧定苍白着脸,第一次觉得这雕龙宝座就象块烧红的铁板,坐起来居然那么难受。 一而再,再而三的迎头痛击让他措手不及。他第一次觉出了,一种形势一旦形成,要更改起来原来是这样的难。微风起于萍末,而如果在狂风之中试图力挽狂澜,那只会被卷入漩涡,成为那片渺小的身不由己的浮萍。 萧定几乎是立刻在那张早已经准备好的诏书上盖上了他的宝印。之前他犹豫再三,不能断定这命令会不会最终祸及自身,而时至今日,事到如今,他无路可选了。 诏令中的内容让朝臣们大吃一惊,却又哑口无言——萧定重任了陈则铭为殿前司都指挥使,即俗称的“殿帅”,统领殿前司,即刻上阵守城。 印绶官服因为时间紧急被直接送往了陈府。 前去传旨的是一位西府要臣。 然而让这位御使惊讶的是,沉默良久之后,陈则铭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他面色如铁,似乎毫无欣喜之情,谨守礼仪地在叩谢皇恩后接过了黑轴锦卷。 想象中的愤世嫉俗和百般推脱或者感激涕零,这些话通通没有出现,这让这位大人预备好的满腹劝慰全落了空。陈则铭将他让入正厅,唤人上茶,彼此把恭喜和谦逊之类的套话说过一遍后,御史大人多少有些失落地打道回宫。 陈则铭让人备马,换上官服准备入宫谢恩。衣服穿到一半,心中一凛,回头看,青青站在身后不远默默凝视他,眉目间忧色重重。 陈则铭轻声道:“怎么了?” 青青迟疑:“万岁怎么突然又想着要重用老爷了?” 陈则铭回想起自己那一日入宫看到的奏折。那时候他已经感觉到萧定在暗示什么,然而等了整整一天之后,他等来的却是已经另定他人的消息,当时他以为自己是病久了,糊涂了,或者太急切了,以至于分不清楚局势。 然而到今天,这封意料中的谕旨到底还是来了。虽然过程反复,可到底来了。 他扣上玉带,含糊道:“国之危难,用谁不是用。”说完戴上官帽往外走,走到门前,却被青青拉住了袖子。 陈则铭缓缓回身,握住青青的手。他的手因为练武满是茧子,被这样的手握着,不会觉得舒服,但会很安心,这双手掌沉稳而宽厚,就如同他这个人一样值得依托。 青青的手指渐渐松了。陈则铭的病固然是旧疾,可也是心病,否则你无法解释为什么他这样快便能下地,行走如常。入宫一夜后的陈则铭似乎突然就清醒了,他等待这封任命的固执化做脊梁让他重新站了起来。她怎么能拦他。 陈则铭这才笑了笑,柔声道:“你有身子,在家歇着吧。” 青青满心不甘,目中隐约渗出泪来:“圣心难测,万岁一天一个主意,谁也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干什么,万一、万一”她想说万一退敌之后皇帝来个飞鸟尽良弓藏呢,可看着陈则铭凝视自己的双眼,她突然心虚,不敢再继续往下说。 陈则铭早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沉默了片刻,终于叹口气,继而朝她微笑起来,低声却坚定道:“我只知道,这个时候如果城破了,就所有的希望都没了,所有的人都只能任人宰割!包括你我。” 青青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怔怔看着他转身离去。 待入宫,到了崇文殿,陈则铭终于见到全无欢容的萧定。 而这才是在朝华门事变之后,两人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会面。 然而与他们之间那些曾有过的你死我活相反,两个人都在此刻突然领悟了自己身为君主或者身为臣子的职责,并摆出了该有的态度。 陈则铭在赶来的路上,心中已经拟好了一份名单,他需要有能力又相对熟悉的人来执行他的命令。 这份名册一经提出,萧定立刻应允了。 对于此刻愿意出手力挽狂澜的忠臣,萧定心存感动,不论这份感动是真是假,至少它表面上看起来是那么回事。他许诺了若干封赏,听起来只要城外之围能解,陈则铭不但能够就此翻身,更能在权力的道路上东山再起,再造辉煌。 陈则铭没有推托,只是一味叩首谢恩,就象每个臣子此刻该做的那样。 曾经不共戴天的他们,就这么平常地见面,然后分开。 陈则铭从宫里出来后,立刻奔往军营,上了城楼。萧定的赏赐紧随而至。那其中包括衣服被褥食品等各种日用品,内容之丰富齐全,充分体现了天子倚重信任之心。 段其义被调为副帅,独孤航任为先锋,其他各路将官各升一级,均有相应封赏。这一系列动作在半天之内完成,陈则铭的动作不可谓不快,而萧定的响应也是至始至终地如影随形。 第六章 这样大的举动不可能瞒过相距不过几十里的律延。 律延笑一笑,下了一道奇怪的指令,放松攻城的节奏。这放松也不是全部放松,只针对段其义镇守的西南门。 几天后,京中开始出现传言,说是第三路勤王军亦中伏全灭。 城中早已经是人心惶惶,这说法的出现几乎立刻击溃了众人的心,很快一传十十传百,这个让人恐惧的消息迅速地传遍了京城。官方不得不出告示辟谣,说这传言纯属伪造,朝廷至今尚未得到其他勤王军队的明确消息。然而谣传还是愈演愈烈,大有一发不可收拾要星火燎原的趋势。 直到最后,百官中竟然也开始有人质疑朝廷是否真的隐瞒了前线消息。当然这话没人敢在台面上说。但私下的交流使得一种消亡已久的言论开始抬头,那就是早被萧定坚决否定的南巡之议。 在一次早朝上,这个论题被人大胆地提了出来。上奏的是萧定的御史中丞齐见哲。 御史台本来有监察职能,在此刻把京城中人心不稳的情况反映上来也是官员本分。然而这位齐中丞或者是出于对君主的关切,或者也可能是出于对自己生命的珍惜,在反应完流言漫天的情况后,顺便提出了宣华府之役后,京都储粮补充不足,如今救援不力,再守下去,很可能是坐以待毙的猜测,并建议萧定考虑突围南幸之途。 这话语在朝议中一石激起千层浪。 坚守派和突围派展开了激烈的舌辩。 坚守派称出城风险太大,万岁亲身赴险,一个守卫不周,便有终身之恨;突围派称留在此地不过是温水煮青蛙,等粮尽破城,一样是终身之恨。总之两派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阵营,打的倒都是忠心护主的旗帜,被他们紧紧护在中心位置的萧定感觉头痛。 这时候来自前线的段其义的意见左右了众人的视线。 段其义称因为京城占地大城墙长,匈奴的包围圈也并不是滴水不漏,至少他守的西南门因为地势不平,不便行马,匈奴人的攻势便很有点后劲不足,如果真的突围,可以考虑此处。 萧定沉吟。 段其义的讲叙为突围说提供了可能,一时间弃城的呼声在朝堂上成为主流。 而萧定因为前线的频繁失利也并未如前次一样坚决地否定这决议。 在他心中,这时其实是隐含着一些失望的。哪怕是他压下心结,起用陈则铭,陈则铭所能做的也只是接替段其义继续守城,两者都是守,并不能因为前者是名将,便守出朵花来。而坚守则表示着此后还有漫长的等待,在等待的过程中,事情的走向会怎么样,谁也不知道。 萧定有和京城共存亡的心,但那是因为他想在绝境中反败为胜,并不是因为他活腻了想陪着众人自取灭亡。 在早朝的最后,他反常地没有驳回御史中丞的上奏,他只简单留了两个字——再议。 陈则铭在战事中听到这样的变化,大惊失色,立刻派人召回了多嘴的段其义。 在匈奴军这一天的日常攻击告一段落之后,陈则铭安排好人手,自己则纵马入宫,求见萧定。 萧定立刻请他入宫。 陈则铭见到萧定,开门见山道:“不能弃城。” 萧定看着他战盔未脱,满面尘土,知道他是从前线赶回来,心中不禁软了一软,放过了他的无礼,道:“爱卿有什么直说无妨。” 陈则铭跪奏:“匈奴人惯用围三阙一之术,从来都是诱敌出城后,断其后路,在平原上设伏追而围剿,万岁确定一旦出城,车驾快得过敌人的骏马吗?届时敌人以五围一,想退回城中,已经万万不能,重围中还能逃到哪里去?” 他心中愤怒,说话也异常直接。 萧定脸有点僵了,沉吟不语。 陈则铭道:“本来京城墙高城坚,兵士们才能凭借它抵挡数倍于己的敌人,真要到了城墙之外,这些优势荡然无存,将士们拿什么抵挡敌人的快马尖刀?” 萧定道:“城中粮草不足。” 陈则铭道:“京中官员商贾甚多,每家都有余粮囤积,若能收集起来,足以支持到援军到来。” 萧定道:“援军战力不强。” 陈则铭道:“请万岁派出探子,探听各路勤王军的位置,命令他们彼此保持联系,不要轻易与匈奴军接触,以防对方各个击破。待勤王部队会合完成之后,匈奴军便是突袭,也不那么容易得手。届时殿前司在城中来个遥相呼应,前后夹击,那胜算岂不比此刻临阵脱逃要高上百倍?” 萧定沉默了,他也并不是多赞成此刻弃城而逃,坚守的决议最初是他提出来的,让他转身立马承认自己的判断原来是错了,他也不大乐意。 他长久地凝视陈则铭,朝堂上的臣子争得面红耳赤,他们的言论里有大公无私的大道理,也有假公济私的小算盘,这个人呢,他是公心还是私心? 陈则铭在他的目光里并不退却,不知道何时开始他已经不惧怕萧定的审视,他可以想象得到萧定此刻在想什么,他们太熟悉对方。萧定的猜疑是无时无刻不存在的,那是出自深宫的他的积习,哪一天不存在了,陈则铭倒要为他感到惊讶了。 如此良久,萧定终于开口:“你有几成把握退敌?” 陈则铭立刻道:“五成。” 萧定微微偏头,身旁立刻有司礼监的人上来斥责:“不过五成,将军怎么敢拿万岁的性命儿戏?!” 陈则铭看也不看那太监,直视萧定道:“万岁若是弃城,那便一成也没有。” 众人都惊恐,惊的是他竟然这么大胆无礼,恐的是这弃城难道真的如此惊险,那这被围的噩梦只能继续下去? 萧定动也不动靠在座上,眼底隐约有些薄怒,盯着陈则铭不说话。 陈则铭泰然道:“万岁三思。” 萧定突然笑了笑,漫不经心便将话题扯到了另一处:“那一夜,爱卿看过那些奏折有何感想?” 陈则铭微怔,立刻意识到他说的是那些请斩叛逆的奏折,眼神一下黯了。 他虽然知道萧定疑他,可到底自己是一心为国,被人这么迎头痛击不是不心痛的,沉默片刻后才缓缓开口道:“万岁仁慈,重罪之下竟然能饶臣不死,此后更给了罪臣将功赎罪的机会,罪臣该当死而后已,以性命报天恩。” 萧定一直含笑看他,待他说完,不住摇头:“不对不对,朕不是这个意思。” 陈则铭不禁讶然,萧定欠腰往前,深深看他:“朕让你看那些奏折的用意是——此刻国家危难,你当为国出战,那么此后,无论你身后有多少暗箭,朕,当为你一一挡之!” 陈则铭震惊地看他,良久木立,不能出一言。 萧定直起身体靠回座椅中,同时展开了一个善意的笑容。 这次谈话结束在一个陈则铭从未想到过的方向。 他离去后,萧定立刻追加封赏送入军营。几乎是陈则铭前脚入门,后脚赏赐便到了。和赏赐一起来的还另有一个人——一名少年卫士。萧定在圣旨中说此人弓马极精,武艺超群,特赐与陈则铭做个近卫护身。 这少年名唤路从云,年纪不大,却已经八品功名在身。陈则铭仔细看,这人身形矫健,相貌隐约有些眼熟,似乎就是那一日朝华门下射杀庞大勇的人。回想那一日,陈则铭也不能确定那一箭的本来目的是不是自己的后心,想着难免有些隔阂,但萧定的意思他也无法违背,只得将这人收入麾下,让他做了个亲兵头目。 几日下来,陈则铭发觉这路从云稳健精干,处事大气,是个难得的人才,只做个亲兵着实有些委屈,想提拔他做个偏将,那路从云居然不肯,说万岁要他来便是保护殿帅,不好妄自违命。 陈则铭听了这话并不答话,将他留了下来。 路从云拱手道谢。 陈则铭料定萧定是对自己还是不放心才钉这么个钉子在自己旁边,对路从云虽然诸多礼待,但到底有些冷淡,只是点头,示意他退下。接下来军务缠身不可开交,转眼便忘记了此人。 待一切安排妥当,众将退下,陈则铭出帐,看到路从云持枪守在账外,不禁惊讶道:“今日是你当值吗?” 路从云道:“下官有事禀告将军,是以跟守值兄弟换了班。” 陈则铭心中奇怪,将他领入帐中道:“是什么事?” 路从云单膝跪倒在地,抬起头道:“将军不记得下官了?” 陈则铭一愣,那路从云笑起来,“敬王殿下让下官代问将军安。” 陈则铭这才恍然大悟。 当初送别敬王时,有位劲装少年一直在道旁等待,想必就是他了。之后自己亦是目送两人离开的。只是事情过去这样久,路从云又比当时高大了不少,一时间哪里看得出来。 一想到敬王,陈则铭心中一热,忍不住下座扶路从云起身,道:“敬王如今怎么样?” 路从云道:“敬王如今又是太子了,殿下谢谢将军曾援手的恩德,太子说无论何时,他总会尽力保全将军。” 陈则铭微微一愣,并不说话,只是笑一笑。 路从云见他不答,颇有些歉意道:“当初万岁复辟的计划,殿下也是知道的,并派了下官前来,此事” 陈则铭摆手,示意他不用往下说。 路从云看出他的倦意,不禁迟疑了半晌,终于道:“下官此次来,是自己要求的,并非万岁的意思。”陈则铭忍不住睁开眼,路从云道,“下官从小仰慕将军英雄,如今国难当头,愿跟随将军左右,以尽绵薄之力。” 陈则铭心中大奇,若不是为了监视自己,萧定为什么这么大张旗鼓送了路从云给自己,他想一想,若有所悟:“你弓箭能射多少步,什么准头?” 路从云躬身拱手:“那一日,将军若是不闪躲,那支箭当从将军腋下空隙处刺入庞大勇胸口。” 陈则铭凝目看他片刻,见路从云纵然如此说了,面上也并无得色,一时间心思百转,最终只是叹道:“真是少年神射。” 萧定在朝议中否定了南巡的提议。 此刻京城中的百姓,能逃的早在匈奴人赶到之前逃离了,不能逃的往往都是贪念故土,或者无力离开此地的人,这其中有平民,有官绅。 这城市本来人口近百万,如今十去七八,四处都是空屋,走在街道上许久也遇不到一个人,两旁店铺鳞次栉比,却都大门紧闭,昔日繁华更衬托了此刻的萧条。 也正是因为如此,京中所剩的粮草才能坚持一段时间。 萧谨远征时带走了京城大部分粮食,尽管后来相关官员从运河不断地调运,送到京城的稻谷也只能勉强支撑日常消耗,一时间米价高涨,百姓叫苦不迭。谁也没想到很快之后,带着金戈之声的朔风便吹到了此处,百姓拖家带口纷纷撤走,这倒反而缓解了京都米贵的情况。 然而匈奴的围城也标识着漕运的中断,此后不会再有粮草物资运送进来,凭这些余粮能支持到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 萧定命人查点了城内遗留的各处谷仓,并专设官员设衙门发放粥食,城中一时间倒还人心安稳,之前无端而起的谣言,在陈则铭波澜不惊但始终固如金汤的镇守之下也渐渐散去。 然而萧定的心中充满焦虑。 粮草已经开始告急,而派出去的探子没一个有回音的,他们之中必定有很多死在了途中,有没有人能最终到达援军的军营,是个未知数。 在朝议上,众人开始无事可谈。官员们心中关注的只是城外之围能不能解,什么时候解,然而眼下谁都不可能给出这个答案。丹陛之上,萧定的镇定自若固然能稳住场面,可在那份笃定的后面,萧定心下的惶恐却谁也料不到。 这是一日傍晚,两乘小轿在冷清的街道上疾行。后面那乘,窗旁还跟着随从,那窗帘被里面的人微微掀起一条小缝。 除了轿夫及随从的沙沙脚步,此刻空中剩下的只有呼呼的风声了。 他们往城门方向一直行进,从城中心的尚能见到行人,走到此刻的沉寂如死,虽然日头还未落山,可在夕阳下看着两旁空荡荡的屋舍,那份凄凉难以言叙。随从不断前后张望,终于听到前方有喧嚣声隐约传来,他们这才精神一振。 再往前,人声渐盛,这是接近城门了。 果然很快有兵士来挡,喝问来者何人。 前面那顶轿子掀起轿帘,探出一个人来,与兵士对答了几句,很快一名将官模样的人赶到,看清来人连连拱手,也顾不得查看,赶紧叫兵士让道。轿中人返身回到轿中,两乘素帷小轿再次前行,一直往主将住的院落行去。 此刻京城靠近城墙的民居几乎都空了,军队占用了不少屋舍,陈则铭住的是一间有院子的茅屋,门前有两名亲兵守着,门前人来人往不断,被人搀扶的都是刚下阵的伤兵。 轿子落在门前,亲兵喝问。 这时路从云听到声音赶过来,看到第二乘轿子上走下的人,不禁呆住,往前跨了几步,阻止了那两名守卫的盘问,往前跪下去。那人扶他起来,低声问了两句,路从云连连点头,起身领他入内,其他人紧跟其后,两名守卫看得呆了,面面相觑。 到了屋前,路从云轻轻推开房门,侧开身体让来人进入。 那人回过身,示意众人等待。这屋子甚小,容不得那么许多人,众人都停住,只路从云与那人进去。 此刻正是一场激战刚结束不久,路从云轻声道:“殿帅一夜不眠,刚下战场。” 来人站在桌旁,看到桌上放着的食盒,轻轻伸手打开,里头是一罐药,这一打开药香喷鼻,他道:“这是什么药?” 路从云恭敬答:“是头痛药,每日陈府都会派人熬好送过来。今天的还来不及喝。” 来人沉默了半晌。 榻前,夕阳的残光落在地上,似乎谁往空中抹了一层血色。那层淡红薄光的后面,陈则铭甲胄未除地合目仰躺在榻上,头盔就在他的枕旁,棉被摊开的半边覆在身上,另一半尚未打开却被他压在了身下。他俊朗的面庞上尤有血痕未尽,配着这残红的落日,甚是相合。一双眉紧紧皱着,似乎梦中也有解不开的忧愁。 来人走近低头看了一阵,屋中静悄悄的,连他的袍角也是纹丝不动。 路从云屏息等着,那人突然转头道:“带朕去城楼上看一看。” 萧定也曾亲临过战场。 麒麟山之战,他与死神亦是擦肩而过,而执政这么多年,他手底下的人命债更是数不胜数,身为帝王,他是见惯了尸体和流血的。但此刻,当他站在京城高大的城垛后,看到夕阳下的那一切时,却被眼前的场景震慑住了。 城墙下的躯体层层叠叠,它们漫山遍野,掩盖了地面的黄土,静悄悄地连绵到视线的尽头。远处残阳如血,尸堆中凌乱支起的箭戟怒指着苍天,那是战士们不死的英魂。 凝目细看,才能依稀分辨出那些血肉模糊的下面是什么,那是一个个曾经活生生的人。 他们被凝固在了死亡前那一刻,他们的姿态各种各样,他们曾经想完成的最后的举动不尽相同,他们或愤怒,或悲伤,或惊恐,无论是哪一种,那种生的气息都被抹杀了,僵硬成为它们共同的特征。而当这些细节一一为人辨识的同时,恐惧亦随之而来。这就是活生生的死亡,它以张狂而无人可以抵挡的姿态降临人间。 墙外面就是地狱,生死仅仅一线之隔。 你亦无法幸免。 萧定不禁退了半步。 身后,将官们闻讯而至,均被路从云等人挡在几丈外,黑压压跪了一片。 萧定回过身,看见一人在人群后急匆匆奔跑而至,路从云破例侧身,并不阻挡那个人。萧定定了定神,才看出来人是陈则铭。 陈则铭此刻已经戴上了头盔,走到萧定身前几步时,他跪了下去。 萧定愣愣看着对方脸上的血痕,他眼中还残留着那些尸体上的血色,这两者有着相同的色彩,它们来自一个地方。萧定这才意识到,这些天来,这个人在应诏入宫见自己的同时,还需要面对一个什么样的状况。 那是与死亡同行。 陈则铭开口讲了几句话。 萧定耳中轰鸣,居然听不真切,他掠回了目光,转头往外看出去,远处的山坡上,连排的黑色帐篷望不到尽头,那是敌营。奇怪的是,他居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 那时候山下也有这样连绵不绝的敌营,那时候他也惧怕过。 哪怕君临天下的君王,面对自己无以挽回的败势,也会觉得颓废沮丧,然而那时候有人带兵来救了他。如今这个人还能做到吗? 萧定转过头,陈则铭因为他的沉默也沉默了。 在这位主帅的身后,跪倒的是众多的将官,再往后是兵士们,他们中有人臂上还扎着染血的白布带,那布头在晚风中不断飘动。 明明亚肩迭背的城楼上,一片寂静。 独孤航在日间负责守的是东南门。 眼下两军陷入僵持,匈奴的攻势也早不如最初的凛冽,然而一个昼夜间,他还是损失了数十名兄弟。随着攻守的时日渐久,他手下兵士数量锐减,相应的守城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独孤航知道各处的情况其实大致上都差不多,于是他并不愿意象有些人那样频频找陈则铭叫苦。京中兵力原本有限,陈则铭哪怕身为殿帅,又能怎么样。听说朝中正在紧急征兵,或者情况过几天能有所缓解,不过哪怕是新兵来了,手忙脚乱的,一时半会能起的作用恐怕也有限。独孤航希望自己能以现有的兵力坚持更久的时间,成为陈则铭最无需牵挂的一处,这是此刻他唯一能为陈则铭做的,虽然他很急切地想做得更多。 然而他也难免恐慌,也许不久后的某一天,自己手里头的兵就很难守住这长达数里的辖区了。他隐约觉得这个噩梦离自己只怕并不是那么遥远。 闷头大睡一场后,独孤航才从昼夜不眠的深度疲惫中恢复了些元气,起身四处一走,便听到一个让他觉得惊讶的消息——皇帝御驾亲临了。 待他赶到议事大营门前,正赶上段其义从里头出来。独孤航品级低于段其义,赶紧先拱手叫了声段将军。 段其义往他面上瞥了一眼,面无表情地与他交身而过。 独孤航愣在门外,眼睁睁看着段其义走远,心中正觉得疑惑,路从云从里面迎了出来。见他到来,路从云道众将此刻已经散了,大营中只剩殿帅和万岁在密谈,若无紧急军情,不要入内。 独孤航往他身后探一探头,果然大门从里面闭上了。 两人往外走了几步,路从云笑道:“独孤将军睡得如何?” 独孤航面上一红,只道队上居然无人叫醒自己。 路从云道:“这正是万岁的意思。万岁微服出访,感慨兵将们守城守得辛苦,昨夜上阵的几位将军均不曾派人通告。”他停下脚步,见独孤航依然没有去意,又道,“万岁已经下令犒赏三军,今夜营中加餐,将军不去尝一尝?” 独孤航想着段其义方才举止,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与路从云年纪相仿,心理上难免亲近些,而路从云此人进退有度,从来以礼待人,哪怕独孤航不多话,平日里两人处得也不错,独孤航想了几番忍不住追问:“段将军方才是怎么了?” 路从云讶然。 独孤航见他如此,心道或者段其义是针对我个人而来,与大人并不相干,赶紧含糊几句将这事情掩了过去。 两人又寒暄几句,独孤航告辞回身,往来路上走,正遇上有人拎着食盒沿路而来,一路飘香。 独孤航侧身让路,回首见那人走到门前,与路从云交谈几句,随即进了议事大营。 随着那门一开,四下里猛然亮堂,那屋子里灯火辉煌,陈则铭与萧定两人相对而坐。 那人拎袍跨过门槛,门又被合上了。 身旁再陷入黑暗,独孤航默立了半晌,路从云望见,朝他摆手,独孤航这才醒过神来,慢慢离去。 而屋中,随着那侍从的进入顿时药香满屋。陈则铭露出吃惊的神情。 侍从将食盒打开,将碗恭恭敬敬送到萧定手中。萧定道:“这是爱卿的药,爱卿来不及喝,已经凉了,如今热了热。”说着拎勺舀了舀,轻轻一吹。 陈则铭其间一直盯着萧定的举动。在萧定抬眼前那个瞬间,他终于露出了动容的表情。起身跪了下来,双手过头从皇帝手中接过这碗药。 交替间,两人的手微微相触,彼此似乎都毫无所觉。 陈则铭将药搁在身前,磕头谢恩,端着碗退回座上,仰头喝了下去。喝完后侍从收碗,陈则铭道:“臣下惶恐,微臣不过戴罪之身,如何能得这许多恩赐,还请万岁收回宝剑。”却是萧定在城墙之上,心中感慨,一时间无物可赐,摘了自己随身佩剑当众赏了给他。天子贴身之物用来赏人,倚重之心,人人一望即知。 萧定不以为然:“爱卿及众将士护国有功,再多的赏赐又算什么。” 陈则铭露出愧色:“臣无力回天,战况如今也不过是僵持,护国两字,当之有愧。” 萧定凝视他片刻:“兵力如此悬殊,相持已经是大胜但朕此番前来是想问问爱卿,如今除了坚守,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 陈则铭一惊,见萧定神色凝重,迟疑了片刻不答。 萧定心中狂跳,他如今来军营,实在是希望事到如今能有转机,否则粮草告罄,事情真是步步往绝境在走了。 隔了一会,陈则铭起身,跪倒下去:“除了坚守,别无他途。” 萧定面色不禁变了,陈则铭抬起头来,神情决然:“匈奴进犯日久,如今他们亦是进退两难。打仗有时候靠的是机变,更多的时候靠的是坚忍,谁耗得住,便等得到时机臣请陛下拨给将士们足够的军粮。” 萧定定定看着他:“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陈则铭道:“陛下来此,是因为城中开始缺粮了。” 萧定默默看他:“爱卿怎么想?” 陈则铭沉默了片刻,平静道:“两害相权取其轻。”他说这话并没露多少挣扎的神情,似乎是早已经想好了答案。 萧定闻言,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他半晌,眼底露出一丝惊异之色,最终一语不发。 夜深了,萧定终于起驾回宫。送君上出营后,陈则铭返回议事厅,发觉门前路旁站着个熟悉的身影,他惊讶地跳下马:“独孤?有急事?” 独孤航眼中一亮:“大人。” 路从云在屋前立着,远远看着两人。 陈则铭牵了独孤航的手,感觉他指尖冰凉,该是已经在夜风中吹了多时。 待入了屋中,亲卫们燃起火烛再退下,灯下陈则铭的眉头紧锁。他虽然拉着独孤航,却始终有些走神,最后甚至松手,独自彷徨走了几步,再靠桌坐了下来,视而不见地将独孤航撂在了外面的屋中。 独孤航忍不住出声询问。 陈则铭这才恍然觉醒他的存在,赶紧叫他近身坐下。 两人说了几句,陈则铭终于道城中粮将尽了,这此后的形势更是艰辛难言,甚至有生死难明的走向了。 独孤航本来有话要说,听这一句也不禁呆住。 静了片刻,独孤航道:“将军,请派我出城求援。” 陈则铭一直有些魂不守舍,听了这话片刻后反应过来,转目看他。 独孤航心中直跳,陈则铭与他曾有救命之恩,后又有养育提携之情,而自朝华门政变之后,他更多了份愧疚之心。此时哪怕是有人要他立刻代陈则铭去死,他也是甘心的,只是这份愧疚他却不愿意陈则铭看出来,否则他此刻要如何面对这个人。 陈则铭与他对视半晌,终于点头道:“我有匹汗血宝马能日行千里,鲜少有人赶得上,你骑了去应该有机会。况且你对敌况甚是熟悉,援军有你引路,胜算大增。只是京城存粮已经不足半月,你若不能及时领兵赶回来” 陈则铭说到此刻,不禁住口愣了半晌。神情渐渐颓然失落,喃喃道:“如果如果我又错了”一念及此,他怵然而惊,忍不住猛地一个哆嗦站了起来,急躁地往前走了几步。 独孤航也大致想得到陈则铭心中所思。 在他看来误国误民的始终是那个小皇帝萧谨和卖国贼杜氏,与自家大人委实没多大干系。皇帝座位上再是如何换人,如今的萧定还不是要靠陈则铭来撑大梁,凭什么这错却要靠陈则铭一个人来担呢。看到陈则铭沮丧失常,他忍不住出声:“大人为国为民已经殚精竭虑,怎么” 陈则铭回身怔怔看他,似乎一时间意识不到他在说什么,听清楚后却是脸色大变,提臂竖掌挡在他面前,坚决不许他再往下讲。 独孤航只得住口,又想了想,心中到底不放心,忍不住道:“大人,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陈则铭心不在焉:“讲吧。” 独孤航踌躇好一会,回想到先前见到陈则铭和萧定两人相对而坐的情形,遏制不住热血上涌,冲动道:“大人,万岁此刻待你甚厚可这些只怕都不是真心,大人要想好后路啊。” 陈则铭回过神来,惊讶看他。 独孤航既然开了头,畏惧之心也就淡了:“我想说这话很久了,大人!我们曾经反过万岁甚至幽禁过他,他不可能释怀。此刻用人之际,事关国运生死,所以万岁一概既往不咎。可往后,匈奴一旦退兵了,万岁待大人还能如此不计前嫌的亲近吗?” 陈则铭沉下脸来,半晌不出声,然后才冷冷道:“如今什么时候了,你却想这些。” 独孤航骇了一跳,“大人!”他一心只想陈则铭能早做打算免得误入绝境,哪里知道说出来对方居然不领情,不禁感觉迷茫。 陈则铭对他而言似父似师,此刻脸色一变,独孤航这里居然先惧了,若不是亲眼见,谁料得到独孤将军纵横疆场,一身武艺,却敌不过陈则铭一个眼色。 陈则铭见他疑惑无措,神情不禁缓和下来。又想着他即将要出去杀敌,路途凶险,能不能生还都是未知之数,忍不住叹息一声:“这事情你心中有数就行了,不可多谈。若是露了口风,便是大祸我这里自有主张,你不用担心,”他沉吟片刻又道,“如今国事为先,你此去若能求援成功,或者能一举扭转战局。实在是造福天下苍生的一件大功德。我着人去提马,你暂且回房里稍加休息,即刻便起程。”他谈起战事,便双目中泛起神采,再不见先前那些颓然的影子。 独孤航见陈则铭如是说,显然并不是毫无准备,语气又对自己甚是关切,心中松了口气,抱拳告退。走了几步,又想起一件事情:“对了,段将军他” 这名字一入耳,陈则铭立刻警醒,凝目朝他看过来。 最近段其义特别倒霉。 先是已入囊中的主帅之位易了主,后在南巡之议盛起时站错了边。说起来奇怪,这两件事都与接任自己殿前司都指挥使之位的陈则铭有关。 陈则铭是他的老上司,战场上威震四方的名将,段其义觉得栽在他手上倒也不奇怪,可心中多少还是有那么点不舒服。陈则铭接任自己之后,运用的仍然是自己坚守的方针,并没多少出人意料之举,段其义颇有些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感觉。 前几日,万岁来军营巡视,在城墙上,当着众人的面称赞陈殿帅率众将士守城有功,并赐御剑一把。天子贴身之物,那象征着不二的恩宠啊。 段其义心头郁闷。这时候的赏赐在他看来似乎是往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谁让先前的他说过匈奴已然势衰的话呢。 然而他也不觉得自己错了,兵书有云朝气锐,昼气情,暮气归,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军队初战士气自然旺盛,往后便会怠情,再后就如同暮气沉沉了,匈奴的攻势渐缓不正证明了这一点吗,自己说的也并没什么错嘛。问题是今上的迟疑让当时的自己会错了意,谁让自己不是万岁亲信,揣测不了万岁真正的心意呢。 何况在段其义看来,陈则铭此番坚守固然说不上错,但守得不过四平八稳,并无出彩之处,又因为光顾着一个稳字,缩手缩脚地更错过了不少打击匈奴锐气的机会。陈则铭虽然号称名将,可到底在朝中几起几沉,受的打击只怕也是颇大,似乎对战事已经失去了敏锐的直觉。若是万岁当初不贪他名将之名,继续让自己守城,只怕守得比陈则铭还能更胜一筹。 在这样的心理下,段其义忍不住牢骚满腹。 这一日遇到自己的老部下赵英,两人聊了几句。赵英偷偷道自己私下藏了几瓶好酒,邀他小酌一番。两人悄悄溜回屋,也没什么下酒菜,就着几口馒头咽酒。 段其义喝了两盅,连气带怨,飞快地就醉了。趁着酒意大声道,什么名将,不过是缩在城墙后听箭响,这仗换了谁打不了。说着又悄悄跟赵英耳语,陈殿帅贻误战机,实在该问斩,万岁被愚弄了,居然还赏他。 赵英目瞪口呆看着他。 不一会,门外闯入几个人,连拖带拽把他拖了出去。段其义挣扎间看见屋前背手站着个人,待看清楚那人的脸,腹中的酒全化作冷汗从身上出掉了。 那人少年英气,沉稳镇定,正是陈则铭如今的贴身亲卫官路从云。 待路从云亮出罪名,“扰乱军心”这四字一入耳,段其义心底一片冰凉。 在战时,这是大罪,足可以问斩。 想不到自己没死在战场上,居然倒在一个奇怪的酒局之下。 事后,段其义仔细回忆醉酒的过程,心中总是疑惑,怎么便那样巧,路从云就正从赵英屋外经过,偏生听到自己那些糊涂话呢。 他疑惑中生出憎恶,只觉得陈则铭这人好生歹毒,居然设了圈套让自己跳,否则醉酒之言本来可大可小,陈则铭为什么却偏以扰乱军心之名治罪呢,这分明是要置人于死地啊。想不到陈则铭此人面相诚恳,却是个为除异己不择手段的败类。 而另一方面,他再如何愤恨不平,却也只能失魂落魄地被关在屋子里等待消息。 段其义身为副帅,位居要职,陈则铭并不敢擅自动他,只能奏请萧定,再来决断。 此时粮草将尽的问题已经开始浮现,军中不断有人抱怨伙食,说是火头军弄的粥越来越清,简直快要能当镜子照影用。兵士们不知道,此刻城中已经是米价飞涨,十两银子一升还买不到。段其义醉后关于陈则铭贻误战机的论调若是传开了去,军心浮动几乎是必然的。陈则铭心中恼怒已极,恨不能将此人送到某处与世隔绝起来,偏生考虑诸多因素又怕牵一发而动全身。 到了夜间,陈则铭辗转难眠。 他难以入睡不是一日两日了。自朝华门之变后,夜不能寐于他而言已经成寻常之事,通常是天蒙蒙亮了,才能恍惚入睡一会,长期累积下来,头痛之症越加严重。 在陈则铭看来,天朝之所以成了今天这种局势,自己实在是难辞其咎。 那些失势后的白眼落魄时的嗤笑,对他而言都及不上那种巨大的愧疚带来的压力令人恐惧。正因为如此,在萧定启用他的时候,他心中甚至是有感激的,他感谢这个人给了他最后的机会,让他有拨乱反正的可能。他前半生曾念念不忘的那些屈辱和仇恨,此刻都烟消云散了,并不是因为他心胸宽广,而是因为与祸国这样重大的罪名比起来,那些个人荣辱之类的东西委实微小到不值得一提。 直到他上了战场,再度看到那些血溅沙场,看到那些狼烟四起,他渐渐想到了自己接下来真正该做的事情——他犯的错,他得最大程度地挽救回来。 青青的话,独孤航的话,他都很清楚,萧定的笼络亲密为的是什么,他也知道。可他不在乎,他愿意配合萧定演这场君明臣贤的戏,他甚至想,再不堪的事情他也能做,只要这条路能通往他的最终目标。 他在自己的臆想中激动不已。为了等到预料中的战机,他始终按兵不动,坚持用最小的损耗来打这场守卫战。他坚持自己的想法是可行的,然而援兵的迟迟不至,粮草的告急这类坏消息却接踵而来。为他的计划增加了许多不可预料性。 它们便如同一块块巨石沉沉地压在他心上,压得他更加无法安睡。他整夜整夜地构想整场战役的打法,为每个细节反复思量推敲。 门外的亲卫只看到殿帅屋里的灯彻夜不灭,早晨跨出门的陈则铭面色疲惫却毫无倦意,每一场仗他都在前线,在人们看来他似乎永远精力充沛。只是他到底渐渐地瘦下去,哪怕药物也不能压制住那股头痛了。痛得厉害时,他裁下布条紧紧扎在额间,再戴上头盔遮挡。他并没有继续去寻医,他觉得这就是天谴。 自己该遭的罪,原来多年前早有端倪。 第七章 独孤航出城已经十日。 这十天来匈奴的攻势并不猛,然而援兵依然没到。陈则铭感觉得到人们的惶然,那气氛不是来自前线,而是来自人的内心。 他提着灯走出门,门外亲兵坐在地上,一个依墙睡着了,另一个垂着头,听到动静,连忙叫醒伙伴站起身。 陈则铭要去巡营。他夜里的时间太多,需要做些事情打发。他叫上那个没睡的,往城墙方向走去。 途中,他们经过伤兵营。哪怕是这样的后半夜,依然听得到有人在低声无力地呻吟。陈则铭站住了,在他的计划中,这样的伤损已经是最小,然而终究还是难以避免。难以避免的事情还会继续,还会更多。 在战争中,你就是会面对大多数和少数、全局和局部的问题,这时候,你只能有所舍弃,就会有不得已。 正在此刻,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陈则铭回头,一名亲卫赶来,朝他行礼:“将军,万岁的御使到了,说是请将军即刻入宫议事。” 陈则铭转过身,远远看着城中心高大的黑影。那是大内的宫殿群,它们远高于民居,巍峨雄壮,纵然是从这里也是一眼便望得到。 是了,那里的那个人也曾经说过不得已。 待入了宫,四处灯火辉煌,原来萧定也是衣不解带,不曾入眠。 见陈则铭到来,萧定叫人端来坐杌赐座。陈则铭大惊,赶紧推辞。这坐杌在君王面前却不是人人可以享受的,只有政事堂的宰相才坐得。萧定道,朕已经拟旨封你为枢密副使,可全权处理段其义纷乱军心一事,明日这道旨便会连同绶印一起下达,这坐杌你自然是坐得的。 陈则铭连忙郑重谢恩,这才依言落座。 两人相对,灯下只见萧定眉间隐锁愁云,显然是心中焦躁难当,但言辞间却很是体贴,提及的大多是对陈则铭及众将士的关切之情,并无半点责备之意。 陈则铭心中百味纷呈,正有些出神,听萧定提到当年旧事,说陈则铭的亡父陈睹当年曾是当朝大员,鞠躬尽瘁兢兢业业了一辈子,而再往前推,陈睹的父亲也曾在先帝手下为官,陈府可谓三代忠良。 陈则铭本来低着头只做恭顺状,听到此处忍不住抬眼望了望萧定。 萧定一直注意他的神情,正双目紧盯着他。 于是这一眼两人都没躲得过。 视线一交错,两人都是暗惊。对视了片刻,陈则铭到底先垂下眼帘,道:“臣曾误入歧途,所言所行大逆不道,实在是为家族蒙羞,怎么敢称这个忠字”他说完离座跪倒。 萧定起身,亲手托住他的右臂,将他扶起来。再往他脸上瞧了片刻,郑重道:“爱卿此刻为国出战,即为忠。”他说这话时神情语气都是异常诚恳,容不得人半点怀疑。 陈则铭静静看他,明知他大概是在做伪,居然也有几分感动。 待谈话完毕陈则铭告退出殿,近侍将他领到隆宗门内北排房处,那是侍卫及轮值大臣们的值房,陈则铭曾任宫内守卫之职多年,对这里各处景致真是熟之又熟。 那近侍择了一间无人的房子,送陈则铭入室。出门后身后突然一暗,回头看那屋里的灯已经熄了,这才放心离去。 此处地近宫门,哪怕深夜门楼上也是灯火不熄,是以那屋里头虽然暗,但还是隐约看得清楚陈设。那内侍若是多事,临走前往里头瞧上一眼,便会看到床上被褥丝毫未动,而桌前,陈则铭衣甲未除,正坐在那里出神。 萧定叫了他来不过是笼络之意,并没什么紧急之事。 这显示出了萧定心中的纷乱。局势太严重,谁也不曾经历过。少粮便会引发暴动,从民间到朝上,问题一层层在剥离显现,萧定只怕也已经开始弹压不住局势,才会深夜召他入宫。有时候人需要一个同伴才不会觉得压力有那么难撑。 陈则铭甚至想,此刻的萧定貌似沉着,可实际上应该有些方寸大乱了。如果自己在方才的见面中追问当年的事情,萧定甚至也许会立刻摆出悔不当初的低姿态来。三代忠良?陈则铭几乎要笑,萧定要克服多大的心理压力才能面不改色这么夸他。可萧定这个人,关键时刻拉得下面子,别人忍不了他也能硬忍着,这是陈则铭最佩服他的地方。 最终陈则铭什么也没说,他让这段戏如同它剧本上所载的那样和和乐乐地演了下去。 那些往事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以后的某个时刻。他隐忍着,等待着,韬光养晦,为的都是期待有一天能一偿所愿,在此刻的他看来,只有那个秘不可宣的愿望是要紧的,其他的都没什么。 何况萧定那种焦头烂额的感觉他也有,他们同扛着一个重担,坐着同一条漏船,同舟共济才是解决之道,暗下绊子只会自取灭亡。 但萧定的防备他也还是看得到,他警惕着,并不让自己的真意露出来,又有些怜悯之意。在两人交谈的过程中,他看到萧定咳了好几次。当初三度梅他只来得及下两次,但那药性情大寒,到底还是有作用的。 奇怪的是萧定一个字也不提,陈则铭很感慨,他居然真做得到一个字不提。 如此静坐,直到醒过神来,窗棂上不知何时已经透了些微光。时近天明该开宫门了。 陈则铭行到宫门前,正见到宿值将领领队过来,两人恰是旧识,那将领与他寒暄几句,叫人牵了他的马来。 陈则铭接过缰绳,并不立刻上马,拱手辞别后,却徒步而行牵马出了宫门。 在他的脚步声和衣物摩擦声中,马蹄得得回响的节奏显得很是突兀惊人,走了一会,陈则铭回过身。秋日的晨雾稀薄冰冷,隐约可见远处宫门洞开,似如蟒兽之口。 朦胧不清的天光中,只有高大巍峨的宫殿默默地注视着他。 他看了良久,最终上马疾驰而去。 这是个雅致的小院落,白墙黑瓦,墙头上探出来的全是绿得仿佛能滴水的青竹枝,跟水墨画似的。 陈则铭站在门前,轻叩门钹。 金属敲击声在巷子中悄然回荡,也没人出来看,不知道是这街上的人背井离乡全走了,还是这情景众人早习以为常。 良久,那门才“吱——”地一声打开,门槛内站着个俊秀小童,无精打采地边打哈欠边擦眼的样子慵懒可爱,几乎也能入画。 陈则铭道:“这位小哥,你家王老先生可还在京都?”他声音轻柔低沉,似乎是怕打破了这一片悠闲宁静。 那小童把手垂下去,仰头看了片刻,这才恍然大悟:“你是陈将军?” 青青已经很多天没见过陈则铭。 作为一名身怀六甲的孕妇,她实在是很希望有人能偶尔来自己跟前嘘寒问暖一下,可她的丈夫在打仗,她只能在家里等。 陈家虽然是号称将门,可在这方面的消息并不灵通。主要靠顾伯每日往返送药,才能从军中带回些讯息。 于是每天送药之后,青青总是要叫上顾伯问上半天。 然而顾伯说出来的东西却总是很有限——他见到陈则铭的机会也很少。他只知道仗天天在打,人不断在受伤,而陈则铭总是很忙。 青青很郁闷。 顾伯的回答千篇一律,她几乎都能背出来了,然而她还是坚持每天亲自与顾伯问一遍,哪怕从顾伯口中吐出来的只是相同的那几句话,可知道了陈则铭依旧平安,她也能安心些。 日子在等待中一天天过去。 渐渐地,身处深院的她也知道情况不妙了。顾伯不断地叫苦,让全家人都知道了米价飞涨的传闻。粮油越来越贵,所幸家中仍有富余,还支持得了几天,可几天之后呢。全城都开始陷入一种惊恐的情绪中。顾伯每天都反复叮嘱下人仔细锁门,唯恐有人借乱生事。 这些都有老管家在管,并不需要青青过问,青青也没心思搭理。此刻她最忧心的是陈则铭,城里头这样的情况,陈则铭心中该多难受呢,这时候这卫城的任务多艰难哪。 她没料到这天清晨一开门,她抬头第一眼看到的,居然就是让她牵挂得无法入眠的这个人。 陈则铭站在屋外,抬着手似乎正准备敲门,看到她出来,不禁有些讶色。他目光往下滑,此时青青腹部隆起的程度较先前已经更加明显。 陈则铭看了片刻,抬眼再看青青,微微笑了。 青青目瞪口呆,张口看着甲胄未除满面倦容的丈夫,半晌叫不出一个字。 眼见青青眼中已经要滑下泪来,陈则铭伸手将她拢入怀中。 青青将头靠在对方肩上,泪眼朦胧地看着本来站在不远处的顾伯突然局促起来,然后蹑手蹑脚地离去。 陈则铭回家已经有一会了,与顾伯商谈了家中事务,才绕到后院来看青青。 待入了屋中,陈则铭又叮嘱了她几句,无非是要小心身体之类的话。青青小心翼翼地仔细来回看他,陈则铭笑道,你没见过丈夫戎装的样子吗? 青青心跳不答。 两人谈笑了几句,陈则铭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叫她仔细收着。 青青接过,那笺上不过写着一行地址,字迹也很熟悉,就是陈则铭自己写的。 青青心中纳闷。 陈则铭收敛了笑容,道:“这是陈家一脉保身立命之要物,你收好。将来我若是战死沙场,你便找个机会将此物呈给杨大人或者韦大人,再找机会离开京城,陈氏如今只我一个独子,总不能叫血脉断在我这里。” 听完这番话,青青怔怔看他,不禁焦急惊慌起来。 陈则铭微微叹息,合掌将她的手握住,道:“只是以防万一。” 青青被他握了半晌,冰冷的手指才暖回来,看他面上笑容,心中痛楚又不忍多问,只能按捺心中的忐忑将那纸笺藏入自家的首饰盒底。 青青一直记挂他头痛之症,问询之下陈则铭道自己方才已经去寻了新药,叫她不要在意。 这么说了一阵,到了陈则铭再要离家时,青青黯然想这一别两人也不知道何时能再见,终于忍不住道,老爷你要好生保重。 陈则铭回身笑一笑:“将死战是种福气,可不是人人轮得到。” 青青知他是在说笑,只想凑趣挤个笑容,挤了半天却是满眼泪花。 陈则铭慌了手脚,连声道是自己说错了。 青青泪中含笑:“老爷你就不能忌讳些吗?” 陈则铭看她半晌,微微叹息了一声,又振作精神出言安抚她。 顾伯那里早将马牵了来,在门口候着。待青青平静些,陈则铭出门上马而去。 青青追到门前,只见街头那个纵马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转个弯不见了。青青心中难定,回屋拿出那纸笺细看,却还是看不出端倪。又见那字迹遒劲,铁画银钩隐有金戈之声,不禁将那贴子捂在胸前,半晌方能安心些。 几日过去,京中粮荒愈加严重,青青这日身子沉重,起身晚了些。正洗漱间听得院外喧嚣,连忙派丫鬟询问。 隔了一会,不见丫鬟回转,倒是顾伯慌张奔跑而来,一路叫嚷挥舞着手臂。青青惊讶,只听顾伯口不择言道:“不好了不好了,乱民乱民在砸门。” 青青不禁惊骇。 这些日子,因为粮荒,京中纷乱异常。左右邻舍中也有家境雍实被饥民抢的,陈府因为陈则铭早年驯了几名护院,身材壮硕,弓马强劲,还有些震慑力,一直无人敢上门,可如今也有人敢撩虎须了。 青青慌乱过后,定一定神,想来那乱事的也不过是饥饿难耐,并不是与人寻仇,连忙道:“要不,就分些粮给他们?” 顾伯顿足道:“这时候哪里给得。一来是家中米粮也不多了,二来此刻若是给了一个,立刻闻声而至就会跟来上百个。人一多,场面更乱,区区几个护院和两扇大门怎么挡得住?” 正说间,门外喧嚣叫骂声更盛。 顾伯失色:“糟糕糟糕,这还没散粥,人已经越来越多了,听动静只怕是要硬抢。”话音还没落,外头一声轰响,却似乎大门被人强行砸开了,鼎沸之声立刻传了进来。 青青吓得花容失色,顾伯此刻也顾不得男女避让之嫌了,扯着她袖子直往后院地窖处跑去。 正手忙脚乱惊慌失措间,突然远处一声惊雷,恍惚间大地震动,直教人站立不稳,众人都惊住,不明所以。再愣了片刻,巨响又起,这下便听得仔细些,那闷闷的声响似乎来自城外,地面应声而颤,一声接着一声,无止无尽。 强入陈府的诸人面面相觑,虽然不明白这动静是什么,却也知道是大祸临头的征兆,顾不上口粮没到手,纷纷抢出门奔逃四散。 顾伯和青青呆了半晌,才觉察自己逃过一劫。其间,那巨响宛如闷雷,声声不绝,青青仔细辨了许久,心中猛跳,僵立原地不能动弹。 那一声声蹊跷的轰鸣,正是来自城头两军交战之处。 而此刻,城楼内本来鳞次栉比的街道早已经是一片废墟狼藉。 那残瓦破砾中嵌着一块块巨大的石头,这些巨石从天而降,入地深达七尺,所中之物无不摧陷,砸得殿前司诸军找不着北。 匈奴一夜间在城下架起了数百架巨型石砲,待天光大亮,便对着城内狂轰。丢的就是这数百斤一块的石块。这石砲从来没人见过,相似的抛石器天朝也是有的,可没法抛这种巨石,谁也不明白那些木架如何能承受这样沉重的石块而不垮塌。 前阵子的伤亡在这时候看起来已经算不上什么,在如雨般的落石下,军士的伤亡数量急剧上升。殿前司的士气一下子便散了。 这东西太吓人,发动起来声音震天动地,中者无人生还。 陈则铭突遇变故,惊骇之后,牙也要咬碎了,他总算明白了前阵子匈奴攻击不紧不慢的真正原因,原来律延是在等这个砲,可恨自己一心反击居然无知无觉。 是我偏执了!! 他的心肺都快被那股巨大的焦灼烫成灰,他不甘心自己就这么失败,然而老天总是不帮他,他恨得眼中要冒出血来。援军,杨如钦,独孤航,你们在哪里!! 京城的城墙是用糯米煮的粥合着泥砌的,号称固若金汤。然而在这样大的冲击下,它们开始龟裂垮塌。陈则铭立刻派人去修,垮一处修一处。这样的石雨中,去一百个,运气好的能回来七八十人,运气差的只回得来一半,但他没办法了,只能派人送死。 所幸这样大型的石砲难以瞄准,否则匈奴只需要对着一个点持续攻击,想修都没得修。 这样的石雨砲击持续了几个时辰,城楼上毫无还手之力。 陈则铭几乎要绝望,这时候对方终于停手。战后粗粗清点,伤亡竟达千人。陈则铭赶紧巡营,每到一处,兵士们都是惊魂未定,呐呐不敢言。陈则铭心中直往下沉,如果这个时候没些刺激,这仗是打不下去了。然而下一次石雨谁也说不准是什么时候,他吩咐众将赶紧找好隐蔽之处,以备下一轮攻击,另一方面只得破釜沉舟,大肆宣称自己已收到信息,援军正在途中,士气这才一振。 然而陈则铭心中的焦躁惊惧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做,该怎么做,该怎么做,他只念着这一个念头。 用火?石砲的木架一点即燃,可石砲的射程远在弓箭之上,射不到。用床弩?床弩的射程是够远,可缺点和石砲一样,因为过于巨大无法精确瞄准,很难射中。偷袭毁之?律延必定防着这招,定然是重重陷阱。 陈则铭绞尽脑汁,终究无果。 他心中绝望,莫非老天非要为难他,所以不肯给他赎罪的机会。萧定都给了他,可天公不给,为什么?难道他的敌人不是萧定,不是律延,是老天?他恍惚起来,可为什么,为什么要让这样多的人陪葬,他做了什么要担这祸国殃民的罪名愧入黄泉 不,不,那不是天意!他又振奋了精神。 一切不到最后,天意如何谁也不知道。他甩开那些有的没的重的轻的瞎想的可能的揣测,他没时间想那些,他想做的也远远不止于此。 他看不清脚下的路,那便只有继续往前,直到粉身碎骨的那一刻。 到傍晚,对方砲击又起。兵士们在城楼上看到匈奴兵们一队一队拉着车,车后载的就是那一块块巨石。敌人们要弄来这些东西也要时间,所以中间得休息。 这次殿前司有了准备,井然有序地躲入城墙内侧各处已经腾空的瓮洞中,伤亡较之前就小了许多,然而城墙在一次次的重击下隐约摇晃,垮塌的城头还是需要人去修。一切同之前那次石击相比,改变并不大。 人们都屏息着,他们在等待着什么。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 陈则铭也在这洞里,他握着腰间的长剑,抬头倾听那一声声闷击。巨石落地的声音似乎就在他头顶上,只凭响动便已经能将人压扁,每一次震动都落下一层泥沙,撒在他身上。他动也不动,似乎毫无所觉。 时间在这样的煎熬中慢慢地过去,它如同仕女拖着长裙,与人们旖旎缠绵依依不舍。渐渐地,人们觉察到落石的频率开始减慢,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变少了。陈则铭命人上城查看,隔了一会,一名兵士跌跌撞撞冲了回来:“将军将军!援兵!援兵来了!!!” 陈则铭不禁惊住。 众人都静了片刻,然后轰然一声欢呼起来。欢声在瓮洞洞壁上来回撞击,收势不住,猛地冲出洞口,迸发了出去。 而此刻陈则铭若是登上城楼看清楚来者的旗号的话,他会更惊讶。 那黑色旌旗上描着一个大大的“萧”字,这是国姓,足以令众人望而生畏。 来的是敬王。 在萧定的计划中,敬王是不该动的,他只该呆在属地等待事态时局尘埃落定。 可变化从来比计划快,杨如钦在求援途中听闻了勤王前两路军纷纷覆灭的消息,立刻意识到此刻的援军需要一个真正能镇得众军的将领以便统领,之前萧定心目中的人选是陈则铭,但当时的陈则铭在守城,那么另一个在哪里。 思绪一旦清晰,杨如钦直奔敬王的属地余州而去。 余州离京城有数千里的路程,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陈则铭苦等的时候,援军始终迟迟不至。杨如钦去的地方比他和萧定想的都远。 然而此后的事态发展证明了杨如钦的想法非常正确。 在此之前,萧定多次下令,命敬王驻守原地不得擅动。于是面对钦差杨如钦的到来,敬王很是恭敬。但一旦出兵就涉及违抗圣旨,臣违君命,子违父命,所以对于这个问题,敬王显出了一丝犹豫。 可来的是杨如钦,这个人最厉害的地方就是巧舌如簧,引经据典地能把死人说活。 杨如钦的讲法很简单,萧氏江山如今大难,你自己躲在后面,只靠别人为你卖命,挨刀别人去,享受自己来,别人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原话当然不是如此,但意思基本相同。 敬王深以为然,愤然出军。 果然,将士们见太子以尊贵之身身先士卒,军心大振,而以敬王的名义节制众将,众将无有不从。 如此一来,军队内部那些本来可能发生尚未发生的诸多矛盾便在来不及显现之前被消化在襁褓中了。接下里只需要万众一心,对付匈奴即可。 或者是历史运行到此,老天觉得对天朝的玩笑已经开够了,在陈则铭和萧定苦苦支撑到弹尽粮绝的同时,匈奴国内发生了一件足以改变时局的大事——匈奴大单于病逝了。 立刻有人将这个消息带给勤王军,敬王和杨如钦马上意识这正是解京都之围的最佳时机。 而在律延那里,这恰巧也是他心理上此次京都之战的最后一击,是他最后一次尝试。 见到勤王军至,律延只派人打探了下来将何人,便做出了撤军的决定。人家太子亲自出马,显然是要拼老底了,他不是拼不起,而是拼得太不是时候。 大单于病逝,意味着匈奴贵族内部要再一次争权,利益会再一次被重新分配,他不得不立刻赶回国去,否则万一政敌得势,将来被清洗的有可能就是他。没办法,自古就有名言,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他只能放弃快到口的肥肉。 律延放弃攻城的速度相当快,快到勤王军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家已经跑了大半。 勤王众将本来都以为要打场硬仗,没想到刚一交手,对手就溜了,不禁大喜。呼喊吆喝着追了半晌,到底两条腿没四条腿跑得快,眼睁睁看着对方大军扬长而去,再兴高采烈地鸣金收军,清点战场。 陈则铭在城内集军呼应,冲出去的时候,也恰巧赶上敌军挽留不住的背影。 眼前到处都是欢呼声,陈则铭愣了片刻,拨马就奔敬王帅旗而去。 见了礼,陈则铭询问匈奴退兵缘由,这时,旁边一人过来,道:“匈奴单于病逝,是以匈奴军无心恋战。” 陈则铭侧目一看,不禁吃惊,居然是曾在他府上多日,后又离去的门客韦寒绝。 敬王道:“消息便是这位公子带来的。” 韦寒绝还是那副天真憨厚的样子,又夹着见到故人的惊喜:“是小人的一位朋友正巧在匈奴境内听说此事,飞马托人告知的。” 陈则铭心中惊讶,韦寒绝年纪虽然小,所交之人甚是不俗。这消息事关重大,能如此飞速传递回来,显然无论是传消息还是听消息的人都深知此事紧要,能有他们相助,实在是苍生有福。 然而眼下他也无心追问这些,一离开军营,立刻奔皇宫而去。 此刻的萧定正在宫中与政事堂的宰相们议事。 退敌的喜讯早有人来报过,他等的是陈则铭该差人送来的详细军情,没想到最后等来的是枢密副使本人。 陈则铭在殿外等待了片刻,众臣出来后,纷纷朝他道贺。显然这一轮封赏已经论定,陈则铭护主有奇功。陈则铭借口有事禀告,才拨开众人,入殿见到萧定。 一见面,陈则铭便开门见山说,此刻不该论功行赏,而该乘胜追击。 萧定本来满面喜色,听他一说也凝重下来。 陈则铭道:“律延麾下主力未损,若是明秋再度南下,天朝该怎么应付?” 萧定何尝没想过未来,可敌人以骑兵为主,速度远胜过天朝军队,天朝此刻边境已经无人防守,勤王军远道而来,其师已疲,想阻击追击均不可能,陈则铭此言又是何意呢。他不禁疑虑。 陈则铭道,此刻匈奴单于病死,王庭大乱,律延之所以赶着退兵,是因为急着回国争权,这正是这匹头狼难得一遇的软肋。这机会错过了,将来天朝处处被动,时时挨打,根本不可能有生养休息的时机。 萧定听得脸色大变,始终一言不发。 一定要追,陈则铭道,一举击溃匈奴主力,让匈奴短期内没有出兵的实力。 怎么追? 陈则铭道:“兵贵选锋,可选精锐五千,日夜兼程,赶上匈奴大军,拖住他们的步伐,其余三军必须急行军,到达后前后应和。此战贵在速度,一定要尽快出兵。” 萧定紧紧皱眉:“这计划太险,五千人对十万,谁做得到。”律延攻城虽然也有损失,可到底不大,至今依然号称十万。 陈则铭跪下:“臣愿为先锋,请万岁让敬王统帅三军接应,臣必定搅得律延如芒在背,过不得边界。” 萧定半晌不语,这计划听起来美好,可往深了想,实在是太险。 一来是失败的后果。实际上这一战,只能胜不能败,否则律延被惹毛了,不顾自己前程,率军杀回来,事情会怎么发展就只有天知道了。 二来是成功的后果。目前能把这个计划从梦想变为现实的,看来也就只有一个人,就是陈则铭。这计划是他想的。从绝路中想出的生路,不是艺高人大胆的通常也走不过去。如果成功,陈则铭在军中的威望就肯定是起死回生,甚至更胜从前,形成另一个高峰,这不是萧定乐意看到的,这样的威望将来必定形成对他的威胁。 总而言之,这可以说是类似饮鸩止渴的方法,败了有外患之祸,胜了有内忧之害,萧定迟疑难定。 陈则铭见他不语,心中急切,反复追问。 萧定颇不耐烦,转头让人端出套黑色盔甲,送到陈则铭面前,笑道:“此次守城,十数万百姓及京城安危得以保全,实乃爱卿之功。先前大家都论过了,除了那些封赏之外,这套甲胄是宫中工匠献给朕的,据说精铁所制,护身极佳。赐给爱卿,正是让它物尽其用。只是不知比那披风如何?” 陈则铭一怔,急道:“万岁,臣不要任何赏赐,只要这一战能痛快打完,社稷能安然无恙,臣心中才得安宁。” 萧定道:“爱卿此议甚佳,那就拟个折子送去政事堂大家商议吧。” 陈则铭听这话愣了半晌。 他等了这样久,那样的绝望痛苦都熬了过来,等的就是今日,料不到事到临头萧定多疑之心不改,如此推脱。他哪里不知道萧定是在忌惮他,但又无法将话题提到明面上来辩解,自己就如同身陷泥塘般有力难使,有苦难言,不禁心灰意冷,忍不住长叹了一声。到底又不死心道:“可兵贵神速啊” 他微微垂头想了想,咬牙跪下:“万岁,臣有一名侧室,如今身怀六甲。万岁也知道微臣至今未能有子嗣,那孩子如能出生,乃是陈家唯一一点血脉。臣如能出战,请万岁着人看管,以保她们妇孺的安全。” 萧定微震,转过头来看他,却见陈则铭双目直直看他,毫不避让。 萧定心中百味纷呈,仔细打量陈则铭半晌,沉思了一会,重新返回御座坐下。陈则铭大喜:“万岁!” 萧定道:“爱卿出战之心如此坚决,朕又如何能没有半点血性只是兹事体大,还是得请各位宰执前来商议” 陈则铭虽然理解这些套路,但想到时机流逝却难免露出失望的神情,只听萧定继续道:“可任命你为先锋,朕却此刻就做得到。你且去准备,择选精锐,随时待命出发。”这话却是说萧定会摆平这一切,已经是全盘应允的意思。 陈则铭大喜,三呼万岁。 萧定走下御座,将他扶起:“你不顾一切要追击匈奴,想必那股斗气已如利剑即将出鞘,压也压它不住了,朕期待爱卿大胜而归。” 陈则铭称谢,萧定往他面上看了一阵,视线最终落在他的肩头上。 那上面有些灰尘,来自瓮洞。赶来的途中,陈则铭整衣敛容时遗落了它们。萧定默然看了一会,伸出手将那些落尘轻轻拍落。 陈则铭怔住,盯着君王莫名的一举一动。 萧定抬起视线,他们彼此身量相当,如此面对面站着,轻而易举便能看到对方眼底。萧定低声道:“有句话叫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 他似乎有些怜惜又有些感慨,陈则铭还不及躲闪,萧定的手便拂上了他的脸颊。那冰凉的手指在他眉间轻轻描画而过,陈则铭有些僵住,而萧定长久地注视着他,他的视线永远带着窥探和审视的意味。 陈则铭垂下了眼帘,那些轻微的触碰很温柔,却又冷得刺骨,这源于萧定的体温,他觉察到这点,忍不住抬起双眼。 萧定微怔,面上露出些许惊讶之色,随即突然朝他探过身来。 将要相触的瞬间,这个人迟疑了片刻,终于在臣子的唇上吻了下去。 第八章 陈则铭最初毫无反应。 然而片刻后,他张开了口,开始回应这个吻。 萧定抬起眼,他觉得惊讶。两人相识至今十数年,他从没见过陈则铭如此柔顺的模样。 陈则铭固然不是个浑身锋芒的人,可从来外圆内方,柔中带刚。陈则铭的惯用方式是既不明显反抗也不积极配合。在萧定看来这简直是故作矜持,足以称得上是在消极抵抗了。而萧定以往最大的不屑便源于他以为这种暧昧的拒绝方式既缺乏原则性,又无实用价值,除了彰显下立场外,毫无意义。 此刻的陈则铭却并没注意到他的异常,他微微垂着眼帘,呼吸稍显急促,萧定感觉到对方的唇舌温暖柔软,他们彼此交缠彼此吸吮,这种触感让人心颤。 陈则铭没太多表情,他既不显得激动,也不显得痛苦,似乎只是单纯地沉醉其中。 萧定被他那股几乎称得上平静的专注扰乱了,本来只是轻触即可的一个吻突然间激烈起来,陈则铭觉察到这一点,抬起双眼,看到萧定始终注视他的眼神,有些惊讶。他们彼此对视了一会,陈则铭很快合上眼帘,那模样似乎是打算逆来顺受。 萧定顿时有股要大笑的冲动,与此同时他却觉得腹间猛地燃起了一团火,随着他的笑意一同阴险地急窜了上来。他突然有了比笑或者吻更想做的事情,其实就如同这个人所想的那样,将他压倒在地,折辱他,进入他,占有他,侵犯他,让他求饶让他喘息让他臣服,又有什么不好。 这一刻前,他从未想过这些。 那不过是单纯一个吻而已,谁知道燃起来也能有燎原之势。 此时,殿外奔进来一名司礼监的近侍,似乎是有急事,头还未抬便跪奏:“启禀” 一抬首,被丹陛前正吻做一团的两人骇住,瞠目结舌之下立刻收声,躬身趋步而退。 殿中那两人旁若无人激情似火,门前这近侍做贼似的蹑手蹑脚,直到出殿门也没敢再弄出半点声响。 倒是最后关门时,那双殿门沉重老旧,闭合之声悠长低沉,宛如来自百年前的叹息,颇为败兴。 而在城外,敬王麾下打扫战场,也得了不少弓箭马匹,其中独孤航却无意于此。 独孤航自离开京城后,直奔陈州,那里的节度使曾是陈则铭的门生,名唤魏敬。独孤航与这人交往不深,但附近几郡节度使就只这个人与陈则铭渊源深些,从仅见过的几面来看,似乎也是个热血汉子。 魏敬见诏之后,对他倒不算轻慢,果然是立刻征兵起势,独孤航心中大喜,只道这任务能尽快完成,赶去京师救陈则铭,谁知道临到要发兵了,魏敬却以各种理由推脱,迟迟不肯出军。 独孤航催促了几次,均被此人含糊过去。后才得知其实也不止魏敬,此刻各地节度使多以观望为主。 这倒也不难理解。这次征兵,虽然说是以勤王的名义发动,可中央只下了纸头上的命令,粮草薪饷都是各地府郡自己的,换言之,下的是地方的血本,用的是地方的人,大家都知道第一个勤王是首功,可富贵是要有命才能享受的,而此刻匈奴正是势劲之时,谁也不愿意首当其冲做了炮灰,于是个个都巴望着有谁头脑简单又贪功的,能冲在前面做垫底。 独孤航琢磨出这个理,心中悲愤,苦笑不已,恨不能立即冲入堂中,一剑刺死这个小鸡肚肠满心盘算的所谓门生大人,可顾及这支部队中从上到下全是魏敬的人,纵然魏敬死了,那些人也不会跟自己去救急,只得忍气吞声,假装不知此事每日再三催促。 所幸很快敬王手令也到,魏敬无可推脱,很快出军会合。 独孤航从小跟在陈则铭身后,也是见过官场险恶的,但到这样的时候,才真正明白权势有时候是多要紧的东西。 最终京师之围以众人都没想到过的方式轻松立解。 至此,独孤航算是被杨如钦又上了一课,哪怕他心中再多愤恨,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请出敬王是自己没想到甚至哪怕想到也很难做到的一条捷径,他心中充满了挫败感,之前在战场上看到陈则铭的背影,居然也没前去相见。 直到战后,敬王下令各路将领入账叙事,他才匆匆赶去,此刻敬王领来的军队已经在城外搭建了临时帐篷,这是京都历来的规矩,非禁军无诏不得入京。 走到敬王直属军的营盘时,他听到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那个声音很熟悉,他心头猛震,渐渐停下脚步,却并不回身。 那个人很快赶了上来,追到他身后立住了,隔了一会,终于道:“独孤” 之前独孤航一直避着这个人。勤王军有十万之众,各有各的辖区,一个人扔进去就如同水滴入了海,可到底还是有碰上的一天。他并不想直面这个人,在此刻,这个人的出现就如同讽刺,简直是在提醒他自己有多无能。 杨如钦看他迟迟没有反应,也踌躇起来,试探着道:“我听说你在魏敬的军营,找了几次都没碰上在魏敬手下这么忙?” 独孤航纹丝不动,背影僵如木石,杨如钦不禁生起些许希望:“独孤” 他在腹中仔细揣测用词,不觉有些犹犹豫豫:“那一夜,我其实”话音未落,眼前银光一闪,风声锐起,竟然逼得他呼吸猛窒。 待重新镇定下来,杨如钦发觉自己已到嘴边的话已经无法继续下去了,无论是谁,喉间正点着一支利剑的时候,那满腹文章再如何锦绣动人,都是没法出口的。 独孤航已经转过身来,剑的另一端就握在他掌中。 他的双眼冷冷盯着他,目光憎恶,神情复杂。 独孤航的剑法杨如钦是见识过多次的,舞到急处只见一团光影不见人形,泼水难入,可称得上是人剑合一,而此刻的独孤航就如同那柄出了鞘的青锋,锐利冰冷满是锋芒,略碰一碰便能皮破流血。 杨如钦实在不甘心,正要再一张嘴,那剑又往前逼了一分,喉间一阵刺痛,他心中大骇,只得乖乖闭口。喉间那点寒意也随之消失。 杨如钦怔忪,抚着脖子流血处默然无言,独孤航慢慢收剑入鞘,背身离去。 从始至终,独孤航不曾开口说过一个字,亦不多望他一眼。 杨如钦怔立原地,直到有名卫士前来寻他,说是万岁使人急唤他入宫议事,杨如钦宛若未闻,往独孤航去的路上看了数眼,那卫士连声催促,杨如钦抬手擦去喉间血迹,终于同那卫士一起转身离开。 同一条道上,他们彼此背向,形同陌路。 陈则铭也听到了那近侍奔入退出的声音,不过他既然已经打算坦然承受,也就犯不着扭捏作态。可那殿门刚一闭合,舌尖上便猛地传来一阵剧痛,陈则铭忍不住吸了口气,身体立刻往后撤了撤,适时,胸前传来一股大力,却是萧定一把将他推开了。 陈则铭措不及防退了半步,惊讶抬头,萧定已经转身朝宝座走去,待回过头来又是那个运筹帷幄的君王。 他朝他望了片刻,面无表情地垂下视线,过了一会,他笑了起来。 “下去吧去挑选锐士,等候消息。”萧定和颜悦色,彷佛忘记了方才的事情,那些都不过是袖上的轻尘,一抬手便可以拂去。 陈则铭心中莫名,愣了片刻,见萧定已经不再看他,只得跪安。 待出了殿门,舌尖刺痛不已,伸手一擦,却是舌尖处被咬得出了血,陈则铭心中猛跳,回过头看了半晌,踌躇离去。 而宝座上那个人到了此刻才终于低声恨道:“不识抬举!” 陈则铭返回驻地,入门时候看到路从云正从旁门出来,不禁一怔。 路从云见大人回营,赶紧前来见礼。 陈则铭道:“如今敬王就在城外,你怎么不去见他?” 路从云微微笑一笑,回道:“待这一战完结,小将才能去见殿下。这是殿下与小将约定好的。” 陈则铭倒没想到在路从云心中,这一战也不曾尘埃落定,不禁有些惊讶,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他片刻。路从云恭敬依旧,并不因为靠山到来而有丝毫变化。陈则铭心中感慨,果然江山代有人才出,这小子沉稳大气,将来前途不可估量。 他又听说路从云曾是敬王的伴读,两人乃是挚友,如今路从云提到敬王的语气也果然亲昵,不知道怎么居然想起了当初的杨梁与萧定,一时间心中纷乱,禁不住愣了愣。 此刻,身后有人追赶而至,却是宫中派人送来萧定钦定他为先锋的任命。 陈则铭跪接之后,展卷仔细看过,心中大石这才落定。 方才他看萧定情绪有异,回营途中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生恐萧定半路变了主意。此刻白纸黑字的文书到了面前,显然萧定正在实施他的承诺。陈则铭虽然不能明了萧定后来无端端的怒从何来,可知道了一切并没有因为那个莫名的吻而改变,心中大是宽慰。 他转头叫来路从云,命他立刻去各营中选拔勇士,随时待命出征。路从云领命而去。 回到房中,很快亲兵来报有人到访,陈则铭一看却是故人。 来的是韦寒绝。 陈则铭只当他是前来叙叙旧情,哪知道韦寒绝进了门,开门见山便说要跟随将军一同追击匈奴,陈则铭讶然看他,自己这计划还没请到旨呢,怎么就人尽皆知了。 韦寒绝一介文士,哪里经得起这样日夜兼程的辛苦,陈则铭婉言拒绝。 韦寒绝笑道:“将军太小看我,匈奴逃的哪条线,走的哪道河,将军此刻知道吗?”这话意本来咄咄逼人,可韦寒绝面善,说起来居然也不惹人生气。 陈则铭一听,哦,这意思是我不知道你知道了。 战事之中,情报原本是最值钱的,谁的情报快准,谁的先机便大。 韦寒绝说的这些,他都可以叫探子去探,可韦寒绝的重点分明不在这两个问题上,而是暗示他自己手上便有条情报链。 陈则铭沉默下来。 韦寒绝道,我有位好友,经商多年,走的就是往匈奴去的这方的路,一路多有熟识,岂不比将军临时派人去探的强。 陈则铭心中大致能猜出他这位好友恐怕是非大盗即悍匪,才能有这样灵活快捷的情报传递速度。韦寒绝明明是官宦子弟,也不知道如何认识了这样的人,那匈奴单于去世的消息应该也来源于此,既然能出力解京师之围,显然对方并无恶意。 若换在平时,这些匪盗都是官兵缉拿的对象,可此刻,能有一人助力便多一份力,况且匪盗也是汉人,未尝就没有护国之心。 如此一想,陈则铭当下便应允,韦寒绝欢喜道,当初多亏将军救我一命,如今当报此恩。 陈则铭听这话,双唇微启,犹豫再三到底没能说出什么。眼睁睁看着韦寒绝掀帘出屋去了,心中只是道,我那不过是顺手之劳,哪里当得起你如此记挂。 接下来几个时辰,陈则铭坐立不安,萧定的圣旨迟迟不至。直到了华灯初上时,终于有官员前来宣旨。 那谕旨中果然一如陈则铭所想,命他为先锋,带五千精骑先行,敬王麾下各路人马歇息一夜,明日大举出兵,追击匈奴。 陈则铭叩谢之后,那宣旨官员道,为这道旨意,政事堂的宰执们与萧定可是争执良久。众相两次否决,萧定两次打回重议,直到杨如钦入宫,才勉强说服了众臣,将出兵之事交与翰林学士拟旨。 陈则铭默然,随即又问,众宰执怎么说? 那官又道,众相大都觉得敌军已经退了,何必再生事端。可杨大人说,匈奴亡我之心不死,律延得势之后必然卷土重来,弄不好就是入冬或者开春的事情。这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如今追击还有主动出击的便宜,那时候就只好被动挨打了。不少人觉得这话也有理,这才勉强争了个平手,而万岁偏战,最终还是下了令。 陈则铭久久不语。 他哪里想得到,事情到了图穷匕见之时,强力支持他的居然会是萧定和杨如钦,回想当初朝华门下,把他逼得走投无路的也是这两个人,他不禁有些茫然。 那两人始终是对标准的贤君良臣,能有相遇真是天朝之福。他微微低首,片刻后喟然长叹。 两个时辰后,萧定登上宫中最高的门楼朝华门,远远望见城郊一线火把,连续不断绵延直至天边。 杨如钦道:“那是陈将军出兵了。” 萧定不语,看了半晌后,方道:“爱卿觉得胜算该有多少?” 杨如钦想了一想:“人事已尽,成事在天。” 萧定似乎想起什么,出神了良久,面上既有些恼恨,又有些怔忪。杨如钦好奇窥视,萧定觉察他的目光,冷冷瞥了他一眼,杨如钦讪讪收回视线。 萧定转头吩咐:“准备斋戒之物。” 杨如钦讶道:“此刻?” 萧定道:“朕要祈求先祖显灵,保佑陈则铭此去旗开得胜。” 城外远处,陈则铭一身黑色甲胄停在道旁,胯下马匹也是浑身漆黑无一根杂毛,整个人便如同要融入夜色中般不起眼,可真到了跟前,兵士们猛地觉察到这个人时,又会有种呼吸一窒的压迫感。那或者源于那匹黑马的高大。 骑兵队列整齐,一个紧跟着一个,疾驰而去,耳边只有马蹄声声由远而近,再由近至远。他身后的路从云道:“大人先走吧,小将随即赶来。” 陈则铭微微点头,嗯了一声,提缰往前行了两步,突然勒住马侧过身来,回望京都。 那里一片漆黑,只分得出夜色下那座庞大的城郭隐约可见的轮廓,其他哪里还瞧得清什么。 陈则铭却对着这一幕看了许久。 半晌后才拨转马头,往队伍前方赶了过去。 此刻的律延归心似箭。 单于的逝去表示了他和身为王储的左贤王之间的矛盾也终于到了摊牌的时候。 此刻的匈奴左贤王是大单于的二儿子安图。这个人心思慎密,文武出众,按说是接替王位的不二人选,可此人心慕南人文化,是个不折不扣的亲汉派。 征战一生的律延年纪渐长,身体开始欠佳,但雄心未泯,在他看来天朝便是匈奴迟早要吃进嘴里的肉。 所谓汉人那就是暂时放牧在长城之内的牛羊。牛羊就该用来奴役,可不是用来尊道为师的。 堂堂匈奴男儿生于草原长于马背,头上顶的是苍穹,停不住的是征程,什么不好学,却偏去学那些南人的之乎者也。那些宽袖长袍很好吗,敌得过匈奴男儿们的弓箭吗? 在律延看来,安图身上这种不安分的叛逆非常碍眼。 如果这叛逆只是针对他本人或者其他某个具体的人,那么他只会一笑置之。 可惜他不能。 律延最终选择的是单于的大儿子阿斯,安图的长兄。 身为长子,阿斯一直无法与弟弟安图相抗衡,这个人无论从外表到内里,看起来都是最纯正的匈奴人的后代。他嗜杀勇猛,豪爽粗犷,在战场是员猛将,可手段上不如安图。 直到律延的加入改变了这种局势。 按说律延不该参与这种事,可他踏进去了。他想,匈奴人需要的是有雄心的首领,这种雄心应该表现在对征服的热爱,而不是对文化的臣服上。 政见从来决定阵容,哪怕在草原上也是一样的。 王储安图发觉自己开始处处受制。他想到求助于自己的父亲,然而大单于对于这种派系之争却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大单于的心思谁也说不清楚。或者他对安图的亲汉倾向亦有不满,所以纵容了弟弟和大儿子的行为,又或者他觉得律延等人正好可以牵制安图的势力不要过于强大一枝独秀。统治者的心态总是复杂的,他们的衡量标准不是正义与邪恶的道义,更不是父亲与儿子的亲情,总之这样相持的局面一直被维系了下来。 而现在这个僵局被打破了,律延必须尽快赶回去,为这乱局镇场。 说实话,律延并不担心汉人会在这个时候追击。 到他退兵为止,天朝在这一战中投入的战力已经达到七十万,另计粮草无数,可说是尽倾国之力。可这七十万人却折损了大半,天朝因此而国力大损,无论经济还是政治都已经处于一种岌岌可危的状态,可以说这次战役中,匈奴给予天朝的这一击是致命的。 而匈奴方面的伤亡只是不到三成。 这样的结果让律延自豪,所以他退兵很快,他知道天朝已经元气大伤,纵然没能攻下汉人的京都,这也已经是保全了实力的大胜。况且,出动的还只不过是匈奴右贤王庭的兵马,虽然众所周知,匈奴兵马以右贤王庭麾下为最精。 可汉人们还剩什么? 那支敬王带来的所谓勤王军已经是南人们最后的血本。 于是律延放心了。 一方已经气力耗尽,另一方却才刚热身,甚至还有后备。正常情况下,谁也不会疯狂到拿最后的本钱来赌这个胜算并不高的赌局。 然而,在他身后,陈则铭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在后来天朝的史书中,这一战被称为“扭转乾坤”的一举。 从被记载下来的对话看,天朝此刻出击的动机似乎还只是意气用事地想要击溃律延麾下的兵力而已。也正是因为如此,陈则铭的这次出战,被后代的很多文人指责为“儿戏一般的莽撞之举”。 可任谁也无法否认的是,正是由于这一战引发出的变局,造就了后来天朝十数年间的和平。 于是,身为始作俑者的陈则铭和萧定在做出追击决定的同时,到底有没有预计过事态此后的转变,谁也不知道。人们只能说,如果这两人中有任何一个人具有过这样的预见性的话,那么“力挽狂澜”这四个字,在某些时候原来也并不是神话。 总而言之,在官方承认的正史中,没有只言片字正面地提到过这个问题。到底是巧合还是人力,导致了这场战役在最后阶段有了戏剧化的反转,谁也不能下定论。 这其中的缘由经过岁月的辗转最终成为了一个谜。 但与它所表现出的模糊动机相反的是,这一场追击战所展现出的精妙战术,却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认同。那种环环相扣一气呵成的巧思可称得上是臻至化境,这一战的过程被艺人们编成评书或演义广泛流传了下来,并在此后数百年间,一直为人们所津津乐道。 据说,陈则铭率领五千人经过两天的日夜兼程赶上了同样是一路急行军的匈奴军。 到了夜幕降临时,这五千汉军束马衔枚,绕上了匈奴军营后方的小山坡。在黑暗中,陈则铭命所有的兵士折下树枝,捆成火把,每骑均双手持炬,从山坡上疾驰而下。 匈奴军本来已经睡下,被突袭猛地惊起,而目力所及全是敌人的奔马,火把如繁星点点,也说不清到底来了多少人,不禁惊慌失措。 这场不期而至的偷袭几乎到天明才结束。 袭营者退去时,为匈奴大营留下了几千具尸首,这其中有乱马践踏而死的,更有来不及拔刀被砍死的。就这样,在退兵途中,匈奴遭遇到了他们入侵以来最大的一场败仗。追击的部队归来后,告知律延这些草原上的骄子们居然把偷袭者追丢了,律延大怒,当场将追击将领鞭击了二十下。 事情发展到这里,还不足以改变什么。 律延深知汉人骑兵数量本来不多,此刻更是应该损耗殆尽了,来的不可能是主力。因而分出两万部队殿后,命令其余军队不改路线继续前行。 不曾料,陈则铭对他一举一行居然了如指掌,率众绕过殿后匈奴军,直接再度袭击了匈奴主力。 至此,律延猛然发觉机动性强这一自己最擅长的优势现在居然成为了敌人的特点。 在赶回王庭的路途中,陈则铭带领的这支骑兵部队俨然成为了一只甩不脱让人厌倦的蚂蝗,它动不动便会在自己后方出现,你若不理睬它,它便会使得你整日不得安宁,而当你转过头来打算认真对付它时,它又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更让律延心惊的是,这群人似乎永远不知疲倦,他们在任何一个他意料不到的时间和地点出现,时机精确得让人吃惊。 这样反复的纠缠中,时间无情地流逝。 明明不过三天的路程,匈奴大军却花了六天。律延开始耐心耗尽。终于在与殿后部队会合之后,他下定了决心,在大批援军赶到之前,将陈则铭等人一举击杀,哪怕是杀鸡用了牛刀,也在所不惜。 不过律延并没有停下行程。他的理由是陈则铭本来便是要拖住他的脚步,刻意去找这个人是找不到的,你得让他自己出现。 果然两天后,如影随形的偷袭再现,而这次的律延早有准备。 两军相触后,陈则铭很快觉察了这一点,立刻后撤。 奔马追击的游戏延续了几个时辰,直到陈则铭一众被逼到一处名为坠马山的山坡下。 这时候陈则铭的骑兵们早已经被冲散,只剩了近身的近百骑。骑兵到达山地,那便表示再没有施展的空间,也就是说陈则铭等人已经无处可逃。律延得到消息大喜,指示众人尽量活捉此人。 而陈则铭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众人瞠目结舌。 他命令部下卸下马鞍,取下辔头,就地休息。 数万大军面前,那坡上数百名敌军或坐或卧,无比惬意,好似此处最适合这么南山放牧。 匈奴众将面面相觑,反而不敢上前,观望的同时立刻派人告诉律延,恐怕是此地有埋伏。 律延来到阵前,远远看了一会,笑道这不是李广的空城计吗,他莫不是欺我等鞍上之人不读书。律延之所以这么笃定,是算定了陈则铭身后纵然有援军,也无法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赶上来。而陈则铭的人马多少,在几次交锋之后,已经被他摸得清清楚楚。 话虽然这么说,律延依然是谨慎的,他指示右翼上前,捕杀宿敌,大军却按兵不动。 见匈奴人果然追了上来,坡上的汉兵立刻手忙脚乱了。纷纷跳起来套鞍辔,有隔得近的甚至急得弃马徒步而逃,匈奴大军远远看着都哈哈大笑。当陈则铭等人奔上山头的时候,后头追兵也几乎是影随而至了。 这时候,突然听到山顶轰隆有声,脚下大地震动。 众人都惊讶抬头。却见山上无数滚木礌石倾泻而下,直朝追兵压下来。匈奴骑兵们骇得面无人色,立刻调转马头,可时间上哪里还来得及。那木石巨大,只是略擦上一擦的便是手折脚断,更别谈压过去是如何的血肉模糊。 律延听山上众将士惨叫连声,脸色瞬间变了,立刻从马上半立起来,大声呼退。 几乎是鸣金之声响起的同时,被滚木追赶而下的败军已经如同倒流的河水席卷而来,一头撞入大军中。 原本井然有序的队伍只一瞬间便被冲乱了。律延急忙着人到各处呼喊,各军将领遥相应合,眼看还是能重新集结成军的。 然而,不等他露出笑容,从阵后猛地插入一支部队,四下驰骋,挥刀乱砍,彻底打乱了这支已经混乱的大军。 那正是先前陈则铭败退时佯装走散的骑兵团。他们如同鬼魅般消失,又如同鬼魅般归来。 律延咬牙痛恨,突听身后呼声震天。 律延僵硬回过头,坠马山头上漫山遍野的旌旗摇曳,震耳欲聋的战鼓轰鸣,山林中冲出无数的伏兵,朝山下俯冲而来。 阳光下,那些刀枪剑戟的寒光不断跳跃着,如同风中水面的波光潋滟。 而身前,人马早如乱流,各奔所向。 匈奴此役大溃。 律延之前的战果被抹杀得干干净净。而几个月前匈奴军对汉人的残酷杀戮此刻如同镜像一般反了过来,飞溅起的血遮住了天日。 最终,只有律延及其子乌子勒带着一队人马和寥寥数将逃出生天,跟随他十数年的猛将耶禾亦丧身于突围之时。律延又惊又怒之下引发旧病,而逃亡途中的追兵不断,导致他的病情很快恶化。 最终回归故土的将士只余万人,跨过两国边界之时,律延频呼叫停。 此刻他已经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只能由乌子勒搀扶着下车。望着自己驰骋过千百次的草原,想着跟随自己多年却一役殆尽的十万好儿郎,律延大哭了三声,又大笑三声,最终咳血而亡。 这一战,陈则铭的用兵如鬼神和敬王麾下的千里急行军,都成为了此后史书上浓墨重彩描叙的片段,而陈则铭的反设空城计,更是一举击败了自持身经百战的匈奴第一名将律延。 律延做梦也不曾想到,多年之后,自己依然会再次败在陈则铭的诱兵之计下。 回想当年他们两人的第一次交锋,那一战似乎就是个预言,在两人都还风华正茂的年纪,便已经昭告了他冥冥中注定好的将来。 第九章 陈则铭得到律延的死讯时,正在追杀律延的路上。之前,陈则铭已经派出了五队人马从各个方向用各种方式堵截自己的宿敌。 这是第六队。 这样赶尽杀绝的做法在他的用兵史上绝无仅有。 他眼中那种彷佛有深仇大恨非要斩对方于戟下才肯干休的杀气让众人都觉得讶然。 紧跟他身后的路从云则深感忧虑。 追击的这一路上,陈则铭很少休息。 每每路从云从睡梦中睁开双眼,左右张望,总寻得到陈则铭骑马立在坡前的身影。 他不知道在望什么,那修长的身躯似乎化成了一块顽石,在星空前一动不动,与他身旁不断被吹起的袍角形成了鲜明对比。路从云顺着他的视线,只看到无边无际的一马平川,那是一片平静而广阔的大地。 身为近卫,他委婉提到过这件事情,陈则铭回答说自己倒下来也无法入睡,大概是太兴奋了。说这话的时候,陈则铭坐在大石上微笑,目光中有什么在隐约闪烁。 路从云看得出他确实是激动的。习惯了战场的人都有种嗜血的本能,这本能使得陈则铭面上的神情生动异常,与在京师时的沉默寡言判若两人。 而让路从云诧异的事情还不止于此。 野战中的陈则铭与守城时相比就像是从冬眠中苏醒了的毒蛇,他突然间恢复了灵巧和生机,一露齿就能正中敌人的要害,那种频频出现的精确度足以让所有人心生畏惧。他安排的每一步看起来都平平常常,毫无奇特之处,然而事到临头,你会发觉敌人正按着他的所想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每一步。 那么多的可能性,他就是能看出敌人将要选的那一种。 这种对对手的揣摩让人叹为观止。 路从云自幼熟习兵法,他知道要做到这样的境界,暗中不知要花多少心血。所谓举重若轻,并不表示那东西真是轻的,而是举的这个人手段与旁人不同。 路从云觉得自己很幸运,天朝第一名将和匈奴第一名将,这样的高手对决不是所有人都有运气遇上的。 他仔细观察陈则铭每一个部署,揣测其作用,再在实战中一一印证。同样匈奴方律延的即时应对也让他大开眼界。每当空闲下来,他会想象如果是自己该怎么化解陈则铭的布置,这其中的所得和乐趣让他兴奋不已。 这样的思考方法一旦固定下来,便成为了一种良好的习惯,他因此而获得一步步往前走的能量,超越自己的对手和朋友。 若干年后,当他也成就传世威名的时候,他依然能从中获益。 而此时,在探子回报了匈奴主帅病故的消息后,路从云却没能在陈则铭的脸上看到预料中喜悦的笑容。 陈则铭在片刻的沉默后,平静地挥手说收兵。 他的声音中固然是如释重负,却同时也有掩饰不住的黯然。 路从云惊讶地看他,这数日以来,无论如何都要置律延于死地的人不正是他吗。 在京城中,几天后萧定得到了同样的消息,他反复看着那张纸,面上渐渐浮出笑容。他召来杨如钦,给他看那张急报。 杨如钦几乎是立刻明白了他的潜台词:“律延的死平衡了匈奴单于之子安图和阿斯之间的实力落差。” 萧定道:“敬王请奏,要求佯装退兵八百里,给匈奴一个内讧的机会。” 杨如钦道:“殿下想得甚是周详。” 萧定道:“也未必是他想的。” 两人都沉默下来,杨如钦忍不住抬眼看万岁,萧定面上阴晴不定有些出神,那样子说不清是喜还是恼。 很快萧定发觉了杨如钦窥视自己的目光,他感觉不快,招手叫他过来:“你怎么看陈则铭打的这一仗?” 杨如钦叫苦不迭,不过看了两眼而已吧居然扔这么个烫手山芋折腾自己,这问题却要他怎么答好,他思索片刻:“以五千牵制十万,真可谓用兵如神” 萧定笑了一声,那声音显然是嘲弄而非赞许。 杨如钦顿了顿,想想继续道:“可真正重要的是,这一战居然逼死了匈奴右贤王律延,这才是真正的战果。律延是匈奴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偏向谁,谁就可能做匈奴的单于。如今这个格局已经破了。接下来的匈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无论是哪一个,臣以为对天朝都有益无害。” 萧定低声道:“你觉得,他出征时是不是便有这样的想法。” 杨如钦道:“这个臣就不知道了。” 萧定叹息道:“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局势十天前谁又想得到。” 杨如钦看他一眼,应道:“纵然想到,也不是人人做得到,陈将军不负天朝第一名将之名。” 萧定突然想起陈则铭临行前那一吻来,皱起眉冷笑道:“他里子面子全不要了,这么大的决心做什么做不了。” 杨如钦一愣,正想这话什么意思,旁边太监来禀,说是御医到了。 萧定复辟后,身体一直不佳,整天手足都如冰一样冷,天稍微冷一些便咳嗽。 御医诊断之后说是肺腑间有股古怪的寒气,萧定才说自己大概是中了毒,到底怎么中的,他不提也没人敢问。 好在那毒虽然古怪,却似乎并不致命,御医们用尽手段慢慢调理,居然好了很多。 每日御医院都要派人过来,萧定与杨如钦再继续聊几句,那边御医已经开了药方。萧定将那御医唤过来,取药方看了一看,皱眉道:“怎么又加了药。” 御医恭敬解释:“圣上近期劳累,需要多休息,是以加了两味安神的药。” 萧定点头,与杨如钦道:“你去政事院与他们商议,可以让军队佯退敬王叫敬王带些兵马回来吧。” 杨如钦大是惊讶:“万岁要留陈则铭独掌此后的情况?” 萧定觉得疲乏,天还早得很竟然就有些倦意,心想只怕真如御医说的近来是太累了点,听杨如钦这么问,随口道:“陈则铭刚逼死蛮子们的右贤王,威名大盛,拿来放在边境上威慑他们可不正好。” 杨如钦暗道,让他独自掌兵这可是莫大的信任,陈则铭这一战居功甚伟,居然打动了万岁。政事院只怕还是要哗然一片的,不过,萧定既然这么对自己说了,自然是要自己摆平那些老顽固的意思。 只是这些话居然是萧定自己说出来的,真让人想不到。 待出了殿,杨如钦唤住御医,询问情况。 御医道这毒很是奇怪,并不霸道,似乎是分次服的。所以万岁心肺间中毒最深,其他三脉次之。如今已经护住心经肺经,正用药慢慢将毒拔出来,这其间也不知道到底要用时多久,但圣上的情况还是一天好过一天,就是要记得忌口,戒大喜大悲,戒辛劳伤神。 杨如钦这才放心让他去了。 萧定躺在榻上朦胧睡去,隐约又看到陈则铭站在丹陛之下,甲胄未除,一身尘土也没拍干净。这一幕似曾相识。正是出征前,他来请战的那时候。 他也知道这是做梦,心想,接下来自己似乎是吻了他。 这么一想,心中大动,忍不住伸手要去摸他的脸颊,临到面前,却改了主意,将那人的双眼挡住,低声道:“若是敷衍应付朕,便诛你九族!” 对方被他遮住眼睛,片刻后才答:“臣不敢。” 萧定心想这可真像他说的话,再看他双唇张合,不禁想起那种触感来,心痒难耐却又恼又怒,你哪里不敢了,你就这么小看朕,料定朕非得要挟你一番?这江山是朕的,朕难道不尽心尽力吗,你做那个逆来顺受的样子给谁看。 这么想着真是心头发狠,恨不能立时咬他一口,将脸贴过去,迟疑了片刻,到底只是吻了下去。 彼此刚一相触,果然温软异常。 正此刻,突听得耳旁一声响,萧定惊得一震,立刻醒了。 睁开眼,却是个宫人失手打翻了灯盏。萧定一身燥热,恼怒得不行,叫人过来抽了那宫人十个嘴巴,还觉得怒意难消,左右宫人都惊慌难言。 萧定又突发奇想,环顾看一看,指着个端正些的太监:“你,过来!” 那太监以为他余怒未消,要拿自己出气,吓得走到萧定跟前扑通一声跪下,萧定道:“过来点。”那太监只得往前爬,直到了萧定跟前,萧定才叫他停了。让那人直腰抬头,看上去好像也算眉清目秀了,萧定嘱咐道:“你想怎么反应就怎么反应。” 那太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犯迷糊呢,萧定已经抬起他的脸,俯身过来,那太监惊得呼吸也没了。 眼看两张脸已经近在咫尺,萧定却停住了,瞥那太监一眼,不悦道:“你在干嘛?” 只见那太监把眼瞪得如同铜铃一般,整个人僵得像根木头,这么一看真是连那点清秀也看不出了。听到万岁这句话,那太监骇得浑身一颤,立刻把双眼紧紧闭上。被这么一搅和,萧定只觉得败兴之极,那身燥热也早褪了,他坐回去,突如其来的烦躁,往太监身上踢了一脚:“滚!” 可怜那太监哪知道他那些瞬息万变的心思,见他轻而易举饶过自己,庆幸不已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萧定坐在榻上,躁乱难安,怎么会是这样的梦。 多日后,陈则铭在军中接到了新的任命。 虽然只是区区一道圣旨,可透露出的信息很多,比如说萧定支持出兵的力度更强更坚决,又比如说大胜之后,让将领独自掌兵这样难得一见的倚重和信任再次出现。这些陈则铭都觉察到了。 然而事态的紧急已经容不下他再继续就这张绢帛多做揣测。得到命令后,天朝军队即日出发,后退八百里,到达了一个叫容庄的镇子。敬王在此处与他分道扬镳,率领一半军队返回京城。 而此刻的匈奴王庭,正如同陈则铭萧定所预料的那样,一团混乱。 对储君安图而言,右贤王律延的死讯让他有悲有喜。悲的是从此匈奴损失了一员实力最强的良将,喜的是自己最棘手的政敌被端掉了——虽然是被敌人干掉的,但到底自己的实力丝毫无损——现在的他要对付痛失臂膀的阿斯简直已经是易如反掌。 然而他到底又还有几分清醒。 匈奴在与天朝的这次大战中,已经将右贤王王庭的战力全部损失耗尽,全国近五分之一的人口阵亡。 这是个很恐怖的数字。 匈奴和天朝在这一点上非常不同。天朝人口稠密,地广物博,匈奴的地盘虽然也很广阔,可人丁稀少。固然人尽皆知,匈奴是人人皆兵,下了马便牧牛羊,上了马就能冲锋陷阵,可说到底还是人数有限才不得不这么搞。之前大单于虽然梦想攻取天朝富裕之地,却并没有盘踞中原,占地为王的心理,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以匈奴的少量人口管理汉人千百万之众,从长远看无疑是异想天开。所以他宁可扶持杜进澹称帝,以汉治汉。 换句话说,此刻天朝虽然损失了六十万兵力,从数目上看远大于匈奴,但就人口比例而言,这两国的损失实在是旗鼓相当。 在这种局势下,安图作为下一任君主,他此刻该考虑的是全局利益,而不仅仅是自己的个人得失了。 于是安图在短时间内并没理会一直对自己虎视眈眈的哥哥。 他派出手下四下试探朝中重臣的口风,以期在自己上任这几个月的权力交接过程中获得更广泛的支持。 偏偏在这时候,王庭内谣言四起。 众人都听说安图要对阿斯斩草除根了。传言被传得沸沸扬扬,异常生动,人们甚至说得出安图暗中图谋时所勾结的对象和谈话地点。 阿斯也听到了这个传言,律延死后,他本来就已经惶惶不可终日,这下立刻毛了。 其后的结果顺理成章,阿斯不甘心束手待毙,匆忙间起事。这准备不充分的反叛却正给了安图除掉他的最好借口。 很快安图领兵平叛,在战乱中将亲生哥哥及追随阿斯的几位近臣杀死,终于彻底剿灭了异己的力量。 可也正是因为如此,匈奴最终丧失了继续与天朝纠缠下去的实力。 而很快,分明已经退兵的天朝大部队又在两国边境上出现了。 新单于安图并没犹豫多久,他飞快地对形势做出了判断,并立刻派出使者前往天朝向萧定求和。 党派争斗引起的从来都是内耗,最终得益的总是国家的敌人。无论是天朝或者匈奴,都没能逃出这样的铁则。 重新驻兵边界的陈则铭并没等待多久。匈奴的使者带着金银赶着驼马来了,他们还带来了盟约,希望能就此停止战火。 在那些礼物中,还有一件最特别的东西——那是一群人,天朝曾经的少年君王和他的大臣们。 刚入军营,这件特殊礼物就被军队扣留了。 匈奴使臣疑惑之后很快恍然,这种贪功之举在战场上并不少见。 他不动声色地应对主帅陈则铭的仔细询问,然后委婉地表示匈奴从来不曾虐待过被俘的君主和各位汉臣,如今总算是完璧归赵了。他表示宽慰,似乎是终于交还了旁人千叮万嘱寄放于他处的一件爱物。 陈则铭对于这样的说辞也只是笑一笑而已,他很快便安排了人手,尽快护送使臣入京。他没有心情应对这样虚浮的言辞,接下来该让杨如钦他们施展所长了。 路从云被陈则铭指定专门负责这批不幸的人们的衣食住行。 这些人中不乏曾经的高官大员。 在被俘后,他们被匈奴军队押往匈奴本土,一路步行,年迈病弱者死了不少。刚到达匈奴不久便听说两国形势骤变,又被送了回来。好在回来的途中待遇有所提高,终于能坐车不用徒步,可这往返跋涉,实在不是常人能忍受的辛苦,能挺过来的人大都也被劳累和痛苦折磨得不成人形了。 路从云为人沉稳做事细心,且善解人意,主持这样的事情原本就是最适合不过。果然,数日后,众人对路从云的周全都有口皆碑,并称赞陈则铭安排妥当。 这其中的除了路从云本身的出色之外,被遣返的大臣们的心态也颇值得一观,俗话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都是前天子萧谨的臣属,可如今已经是萧定的天下。现在萧定手底下的红人是谁,当然是这一战扭转乾坤的陈则铭,而路从云是他贴身近卫官。 这么一分析,那些称赞到底有没水分就很明白了。 可路从云倒浑不在意,他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并不因为对方的反应而有所区别,就有人夸他行事镇定颇有大将之风。 不过不论他将来会是什么,此刻的他还是只是名官职低微的护卫。他所接待的这些落魄官员中,亦不乏高人,他们之中既有未来的不世之能臣,也有日后东山再起的悍将。路从云当下与他们的交往,对他日后的徒步宦途所能起到的巨大影响,在这一刻,还全然未显端倪。 陈则铭很快见到了萧谨。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立言要做出番事业给他看的少年,此刻已经饱受惊吓,尽显软弱。 在路从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混杂在人群之中,身上虽然已经换了华服,却满面退缩之色。以前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黄姓太监,早已经在路途中不堪辛劳而卒。在萧定登位并摆出不顾他死活的态度之后,被掀下皇位的萧谨无论是在臣子或者敌人的眼中都早已经失去了原有的价值。 而之前的宣华府之败,众人被俘,他又难辞其咎,这使得他在自家人之中也孤立无援。旁人之所以不曾当面呵斥辱骂,不过是顾忌他曾经九五之尊的尊贵,不好当面撕破这张脸而已。但处境本身的艰难和大多数人形成共识般的冷漠,甚至冷嘲热讽已经使这位年近弱冠的少年痛苦不堪。而之后突如其来的遣返,更加重了他的惊恐。 直到路从云说出此刻驻军主帅是陈则铭时,萧谨才如梦初醒般冲了出去。 到了牙帐,当他看到营帐里的陈则铭脸上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惊喜,朝他快步迎上来的时候,萧谨的心才第一次放松下来。 只有他,所有的人中间只有他没有变。 其他那些人,那些人他再也不想看到了。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当初会鬼迷心窍,为什么会信杜进澹那个老匹夫的话怀疑这个人?如果当初没有做过这个错误的选择该多好,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该多好。 萧谨拥住对方宽厚的胸膛痛哭流涕,似乎是落水者死死揪住岸边最后一束稻草。他不断呼唤着魏王两个字。 那是个能解开梦魇的咒语,而他在这场噩梦中已经沉溺得太久。 陈则铭任他抱着自己,就这么默默站立了片刻,才反手轻轻扯开他的双臂,迟疑了一会,终于开口道:“殿下,臣早已经不是魏王了” 殿下? 萧谨心中咯噔一跳。他直到此刻才想起了某些事情,他左右看了看,身体突然间冷了下来,在被俘的时候,他无数次地期望能再度见到这个人,然而真见到的时候,却发觉见了也不过如此。 他站直了身体,隔了很久才低声道:“他真的又做皇帝了?!” 陈则铭斟酌片刻,微微点头。 萧谨悄悄后退了一步,慢慢道:“那么陈将军是打算押我上京送死?” 陈则铭吃惊看他,迟疑着,片刻间没有作答。 萧谨目中闪动着绝望,这一路上,他因为惧怕众人的冷漠,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追问什么的,然而此刻他心中涌起了莫大的勇气因而敢于质疑:“那当初,陈将军为什么要拥立我呢?!” 陈则铭分明被他的话刺痛了,面色大变,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萧谨。 萧谨灵巧地避开了,他几乎喊叫起来,话语中满是悲怆愤恨:“所以!如今,造反的还领兵做着将军,傀儡却要先死了吗?!” 陈则铭身体猛地一震,声音也有些嘶哑了,语调间似乎在恳求他:“殿下!!” 然而他进一步,萧谨便退后一步,不肯再让他靠近。 第二日,陈则铭领着几名亲信出营查看地形。 这时候的边境平静无波,各方都等待着这次和谈的结果落定,应该说,这种消耗战已经没有人想继续打下去,这样的行为不过是有备无患。 陈则铭带上了萧谨和韦寒绝,说是让两个少年顺道打打猎。 走出军营四十里,到了一条浅河边,陈则铭唤来侍卫,腾出一匹空马,又取出一个包裹,对萧谨道:“臣只能送到这里了。” 萧谨瞪了陈则铭半晌,终于明白他是要放自己逃走,呆滞了片刻,突然嚎啕大哭,手中紧紧拽着陈则铭的缰绳,不肯放开。 陈则铭下马道:“此后的路,殿下孤身一个人,千万要小心。” 萧谨抬眼望他,深悔昨日自己说话太绝:“魏王,魏王!”他喃喃道,“我走了你怎么对皇兄交待呢?” 陈则铭笑一笑:“想掩饰总有办法。” 萧谨还是不肯离去,踌躇难安:“可,可我该去哪里?” 陈则铭叹息一声,很多时候天下之大让他也觉得茫然,何况是萧谨。他伸臂将萧谨抱在怀中,紧了紧,低声道:“走得越远越好,别让人找到你。” 萧谨泪眼朦胧地看他,不知所措。 旁边的韦寒绝微微摇头,他被陈则铭叫出来本来已经觉得事情蹊跷,看这一幕才知道陈则铭拿自己当幌子,果然打的是这个主意。 陈则铭看着萧谨骑马沿着河道一直往下流而去,单薄孤独的背影在阳光下拖出一道窄长的阴影。 他不知道萧谨能走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这样娇生惯养的孩子能不能在民间生活,更不知道这举动是对是错。他曾为萧谨安排过一次人生,可结局惨淡。若是时光倒流,一切能翻倒重来,他不会让这少年再踏入这摊浑水,然而现实已经走到今天这样的境地,他怎么能让萧谨一个人来承担最残酷的后果,自己却隔岸观火独善其身。 秋天的阳光还是很刺眼,他突然觉得眼前模糊起来,山水树木被泼成一片,并且渐渐灰暗下去。他重重地摇了摇头,再睁开眼,那些景色还是搅在一起,或明或暗地撕扯不清,又过了片刻,它们才从那种魔幻般的扭曲中渐渐恢复了正常。 半个时辰后,身在军营的路从云听到卫兵飞马传信,得知萧谨在追猎途中失足跌落山崖,不禁大惊失色。 他立刻安排数百人前往失事地点进行搜寻,却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在崖下找到血迹残衣。兵士四下询问,得知此地常有虎豹出没,尸体或者是被叼走了只怕也不无可能。这才率众无功而返。 萧谨落崖的事情在军营中一石惊起千层浪,一时间众说纷纭。 数日后,陈则铭亲笔上书,惶恐请罪。 史册上关于这事件的记载极少,史官们的目光都聚集在京师中两国结盟的要务之上。 实录中只有一处涉及了这桩在当时分明轰动一时的大事件——在和谈的过程中,回到天朝的萧谨坠崖而亡,萧定指责陈则铭玩忽职守,并扣罚了他一年的俸禄。 这样的平淡记载与当时京师中的沸沸扬扬其实是全然相反的。而这份沸沸扬扬,却与萧定处理这件事情的反常态度有关。 半个月后,其他遣返大臣被护送抵京,萧定立刻下了第二道谕旨,再度封赏陈则铭。 短短十数日间,一罚一赏,罚是浅罚,赏是重赏,这其中的潜台词耐人寻味。坊间立刻谣言四起,质疑萧谨的死与陈则铭甚至坐在庙堂之中的萧定不无关系。 证据便是这一罚一赏。 若说浅罚,人们还可以理解为萧谨的生死对于萧定而言,本身就是个累赘,所谓惩罚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的话,那么重赏,就显然可以对应为去掉这个累赘所应得的报酬了。而陈则铭曾经的首鼠两端又为整个事件提供了最恰当的注脚。 为了邀宠新主杀了旧君,这样让人义愤填膺的桥段使得人们在谈论这事情的时候更多了几分热情和鄙夷,而这情理上的丝丝入扣,则让这谣传几乎有取代尚不明朗的事实之势,总之,这谣言很快占领京师,朝野上下莫不深信。 而此刻,陈则铭尚在千里之外,等待和谈的结果最终落定。 韦寒绝是第一个发觉陈则铭眼睛出问题的人。 他曾在陈则铭手下做幕僚,早知道对方有头痛的顽症,可这一次跟随陈则铭追击匈奴时并没看到他的病症发作,原以为这旧疾已经治好了,谁知道倒似乎更严重了些。 陈则铭倒不这么认为,他出京前曾问一位老医师讨过药,为的就是怕在行军途中突然发病自己受不住,那老医师曾说这药丸药力霸道,多吃无益,应该是这药力导致了视野的短暂模糊,停了药大概便好了。 韦寒绝认识一名良医,遂派人去请。 陈则铭笑,你年纪尚小,已经交友满天下啊。 这一说,韦寒绝忍不住憨笑,又想起一件事情,说道,我那位好友仰慕将军威名已久,总想见将军一面,可他出身草莽,不敢唐突。 陈则铭正色道,你那位好友传递军情快捷准确,与律延的追逐战,他才是第一功臣,实在是该我去求见他。 匈奴使臣入京大概月余,和谈终成,萧定指派了几人作为使臣,奔往两国边境签订盟约,其中以参知政事杨如钦为首。众臣辗转跋涉到达陈则铭驻守处,匈奴使臣则返回国境,此刻匈奴也早驻兵此处,两军相隔不过百里。 眼见大功告成,陈则铭心绪难平。 杨如钦带来萧定的亲笔信,叫他负责和谈期间安全事宜,到最后,萧定来了句,萧谨的尸体找不着就继续派人找,总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陈则铭满腔激动突然一下沉下来,反复看了数遍,确实是萧定亲笔所书。 杨如钦在旁边看着他脸色不对,忍不住追问,陈则铭抬头道,也没什么。 他们两人曾经各自为主,如今一朝为臣,见了面不能说是全无芥蒂,好在结盟之事事关重大,各项细节一旦商议起来,这些个人恩怨往日情仇也就淡了。 陈则铭叫来众人在帐中会谈,敲定次日派将领护送杨如钦到歃盟之地,自己则坐镇军中,若有意外,也好呼应。 说到由谁护送使臣时,杨如钦左右一看,点着一人道:“就是他吧。” 陈则铭抬头微微一怔,被点那小将也是神情复杂,只是盯着杨如钦,全不答话,却正是此前随敬王军而来的独孤航。 独孤航武功超群,身经百战,应变机敏,确实也是极适当的人选。可近期的战斗中,不知道为何消沉低落,并无建树。 陈则铭虽然有些担忧,但独孤航跟随他时日已久,底细如何还是明白的,往两人面上来回看了一周,点头应允。 到了晚间,陈则铭将萧定的信又看了数遍,扬声将帐外的路从云叫了进来。 路从云入内,陈则铭道:“那日你找到萧谨残衣是在何地?”萧谨死讯一传入京城,萧定立刻醒悟,先前事务繁忙之下,自己废萧谨为王之后竟然忘记这茬了,立刻将萧谨去王号贬为庶民。如今陈则铭也只能指名道姓地称呼他了。 路从云神情立刻古怪起来,迟疑道:“便是那山崖底下。” 陈则铭凝目看他许久,叹道:“这些日子我一直不曾详细追问,那些衣物你从哪里弄来的?” 路从云急忙跪下:“小将自作主张,请将军恕罪。” 那一日,陈则铭谎称萧谨落崖,派人回营叫人营救,本来不过是布局做个样子,哪知道路从云搜了两日,居然真找到了所谓血迹残衣,虽然还是有疑点,但这戏总算是做了个十足十。旁人信不信,那又是另一回事情了。他一方面惊讶于路从云竟然一眼识破了自己的托词,一方面却并不怎么想在这上头再多花心思。 他满心盼的只是尽快派出天朝使臣缔结两国间的盟约,那是他想象中最好的结局。他为此呕心沥血,诸多推算,百般隐忍。若说之前许多事情都是天意弄人的话,那这一次,老天却如此地怜惜他,将所有的事情都往最好的方向上推进着。 尤其是律延的死,他想过一定要杀掉这个人,追击律延的时候他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眠,因为那是最关键的一步,做不到,便前功尽弃,最终律延虽然没直接死在他手上,却还是死在了最适当的时候。 之后,匈奴的兄弟相残,安图继位,使臣求和,没有哪一件不是出乎他意料的惊喜,他想自己到底可以赎罪了。天朝在飞速冲向灭亡的途中,终于在最后关头被死死扯住。 还可以转回来,事情步入绝境前终于能峰回路转,能有余地可以周旋 杨梁的话竟然在这个时候被他想起来,他突然浑身冷汗。 陈则铭抬起头,盯着跪倒在地的路从云:“不,这不是自作主张,你在救我。” 路从云抬头:“将军这一战救的人更多。” 陈则铭脱口而出:“不!不是。” 路从云讶然。 陈则铭低声喃喃,灯下他的神情怅然,似乎在讲叙又似乎在自语:“当年,我同你现在一般大的时候有个朋友,叫杨梁。那时候我觉得很困惑,我觉得我一辈子也上不了战场,我同杨梁说,将来我一定要成为不世名将,驰骋疆场。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能出头,我会叱咤风云,光耀门庭可后来” 后来呢,后来他反了,若不是那次宫变,会死这么多人,会有今天的江山摇曳家国将倾吗。他如今是弥补了很多,可死去的人还能活过来吗? 这债太重了,重到他无法负荷,逼得他动弹不得,然而他最终将它说了出来,“可后来,引出这个乱世的居然是我这哪里是什么驰骋疆场的不世名将,这分明是罪孽深重的千古罪人!” 这样的话他从未与人讲过,今夜他却忍不住要将它们吐露出来。他有种难以遏制的冲动,想把很多东西告诉旁人,哪怕只是路从云。 他压抑得太久。 朝华门之变后,这一路走过来,他只为一个目标。最初他以为那个目标是退敌,直到听到匈奴单于的死讯后,他意识到机会来了,他可以做得更多。 天朝需要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否则这条大船就会垮塌,会散架,陈则铭太明白了,他也摄过政理过朝,他知道天朝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每个夜晚,他只要想到这个危机其实来源于自己的谋反,就惴惴得难以入眠。从小他听遍演义,梦想着就是做个忠臣,他不明白这样简单的一个愿望,为什么总是不可得。他的挣扎他的执着,走了三十多年,居然都是错的,他的所为与他的所想背道而驰。这也就罢了,可他连累了那样多的人,那么多的妻子儿女父母都因为他的错而陷落在失去亲人的苦痛之中。 这错太大了,他负荷不起。 他只有舍弃性命,尽可能挽回还能挽回的东西。 在追击律延的路上,他与韦寒绝商谈当前的局势,韦寒绝提到以战促和这一策,他听到“和谈”两个字时,就已经知道自己最终的目标是什么了。 让匈奴无力再战,让两国国力达到一个平衡,和谈和盟约才会出现,从此互不相犯。这样的和平能有多少年?十年,十五年?够了,十五年已经足够。下一代人成长,新的人物崛起,纷争纵然再生,那时候的天朝也不会是如今这个山穷水尽的地步。 陈则铭抬起手,将手中的信笺凑到灯烛上,火苗从尖角处舔起,猛地一下窜起来。 路从云不禁大吃一惊:“将军,那那可是御笔钦书” 萧定?陈则铭模糊中想起那个身影,他写这信的时候脸上是在笑吧,他总是这样,玩弄人心一辈子。不过陈则铭不恨他,没什么好恨了。 他守城的时候,也自始至终没想过他。在他看来那张龙椅上坐着谁都行,萧定没了,还有敬王。段其义说的并不曾错,护城之战中,他一直保留着实力,他不愿意为短暂的胜利耗费精神。他期望中的重点不是守城,是之后的反击。正因为段其义是讲在点子上了,陈则铭听到的时候才更加气恼,唯恐这点心思为人所知。所以这其间,他隐忍,他蛰伏,他为他死守京师,说到底只是因为这两件事恰巧在一条道上,他绕不开罢了。 可他到底还是有些佩服萧定的,萧定在最危急的时刻还是能做最正确的决定,就冲着这个,陈则铭的恨也有些淡了。 那些不甘心,终于有一天他不再看在眼里。 就如同当年他怎么也压不下去的雌伏的屈辱,拿到今天来看其实也不过如此。他虽然会有些诧异,诧异萧定居然会在出征前,做这种一如当年般无聊而恶意的举动,可他其实也是可以回应的。 有什么关系呢,不就是逢场作戏吗,这些东西早已经不重要了。 那是不是羞辱,萧谨的事情会不会被萧定拿住把柄,功高盖主之后还能不能保住身家性命,甚至哪怕是青青和子嗣,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即将达成的盟约和和谈。 他抬起头,路从云因为他眼底的几近疯狂的炙热而骇然了。 只有这个,非成功不可。 乌子勒非常愤怒。 在他听说匈奴派出使臣与天朝言和之后,这种愤怒就如同草原上的野火天天在他胸腔里蔓延翻腾,直到终于有一天,他忍耐不住这份煎熬而去找单于安图。 此前,因为律延的死,右贤王庭的力量已经被削弱到完全无法与其他派系相抗衡。正是因为如此,阿斯在起事前虽然试图拉拢过乌子勒,但遭到回绝后也没有多在意,依然是义无反顾地起兵了。从后来事态的发展来看,乌子勒的选择无疑是正确的,他保全了他父亲最后的遗产——那些跟随右贤王多年的幸存将士的性命。 安图对于他的安分觉得欣慰,他给予死去的右贤王更多的名誉和荣耀,毫无保留地将律延夸成如同传说中英雄一般的存在,并保持了其子乌子勒的地位——虽然右贤王庭的实力此刻已经名不副实。 然而乌子勒的忍耐却到此为止了。 起因就是两国的和谈——他实在不能容忍自己父亲的死就这样被埋没在那张轻飘飘的盟约之下。 如果这样的和约最终签订下来,律延的死还有什么意义呢?右贤王是为了匈奴,为了自己的民族的利益而出战,并最终死在战场上。可转眼间他的民族和国家就遗弃了他,他们居然踏在将士们的血和尸体之上与敌人握手言和了。律延和那十万将士的生命象一页泛黄的书页一样轻巧地被人翻了过去。 这样的轻描淡写与他生前死后得到的荣耀辉煌形成鲜明的对比,让人瞠目。 乌子勒已经习惯了仰视自己的父亲,在他看来父亲就是草原上最伟大最狡黠的头狼,是他延续了匈奴数十年来的辉煌历史,而不是老单于或者新登基的安图。如今律延是死去了,可也是英雄,他曾经是匈奴最不容忽视的人物,哪怕老单于也畏他三分,这样的父亲该得到的难道不该是敬意吗? 乌子勒不能忍受这样亵渎式的安排。哪怕这个安排的名义是民心。 单于安图并不意外他的叩见,这位新君主无疑对乌子勒的来意了如指掌。于是安图先是感叹了一番故去的右贤王是多么骁勇善战,失去他的匈奴怎么样的一筹莫展,最后安图还是把话题主动绕了回来——如今的匈奴已经没有再出战的能力,和谈不容改变。 乌子勒被新君主的善辩绕得无言以对,他的脸涨得面红耳赤,却说不出几句听起来有分量的话。 安图有些怜悯地看他,表示律延曾是草原上的雄风,他也钦佩不已,可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不由人,乌子勒大概是被父亲的死打击得太过因而无法接受胜败乃兵家常事的道理,自己一定会更多地追封右贤王,毕竟那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英才,值得这样对待。 乌子勒就这样抱着无数虚无缥缈的许诺退出了王帐。 他心头的火一点也没退,但他知道在新单于这里他得不到公道了。他不是不能接受失败,他只是不能接受父亲的失败被这样对待。 乌子勒集合了十数名亲信,悄然尾随南下的军队到了两国的边境。 在那里,不久之后,两国的盟约将会缔结,和平将会到来。而同样是在那里,父亲的血还没干。 乌子勒的亲信中有一个人跟随他最久,他们情如兄弟,那个人叫乌维。 乌维是个头脑冷静的人,他询问乌子勒此次前来是不是准备破坏两国的和约,可两国都在重兵把守,要杀使臣恐怕是很难得逞的。乌子勒回答,只要单于和天朝皇帝想和,这样的使臣杀一个还会派第二个,他要杀的另有其人。 乌子勒要杀的是他的杀父仇人陈则铭。他的计划非常详细,先潜入汉人的军营——这次他带的人不多,且都是精锐,这一点并不难做到——然后在夜间放火,并四下呼喊说有人要刺杀和谈使臣,这么一来陈则铭职责所在必定要出面主持,而众人的重心此刻都在保护使臣,陈则铭身边的护卫必定不够严密,刺杀便在此刻发动。 听了这话,乌维很有点迟疑,乌子勒愤怒地道,你莫非是怕了! 乌维叹息,王子,你千金之躯不该行这样的险事,在天朝的重重包围中,这刺杀纵然成功也无法全身而退,请让我和部下来做这件事情。 乌子勒沉默片刻,这是我的父仇,不可能假他人之手来做,我却袖手旁观。血债血偿的意思便是,如果撒出来的不是仇人的血,那就该是儿子的血。 他们一边商议,一边等待天朝使臣的到来,终于有一天,探子来报,他们等的人到了。乌子勒将乌维叫到身边,从马后取出两把小巧的铁弩。 “这是我父亲请巧匠打造的护身兵器,一共三把,有一把在作战时失落了,只剩下两把,”乌子勒将其中一具送与乌维,“你我弓射最准,守在天朝军营牙帐附近,待他出来,一起射他,这弓弩速度惊人,两具齐发,他必定躲不过。” 乌维仔细打量,那铁弩机簧精巧,箭枝短小,箭头处弯着几颗倒刺,在夕阳下锐光如洗,不是俗物。 夜间,天朝军营喧闹,此刻人人心中都念着第二日的盟约,打了这么久的战,终于能有停歇之势,这样的想法让人心鼓舞。 乌子勒等人潜入军营并没花多大的功夫。十几人而已,在几万大军中便如同水滴入了海,谁能认识谁,他们身后的尸体都被掩藏了起来,短时间内应该无人可以发觉。 事件如同计划中一样进展顺利,西方营地燃起大火,随着那火苗的窜起,军营突然乱了,四处都有人叫嚷:“有人刺杀使臣大人,快来人啊!!” 陈则铭本来在牙帐中书写奏章,被这呼声惊起,立刻奔了出来。 路从云紧随他左右。 观望一下,陈则铭心中砰然直跳,叫喊声此起彼伏,交相呼应,黑夜中也不知道到底来了多少人。 他对路从云道:“去护卫杨大人。”路从云正要应声而去,陈则铭突然又低声道,“不,不对。你去恐怕目标更明朗。此刻呼声很乱,对方应该也不知道杨大人所在。叫独孤去,让他行事低调些。最好换个装,可别给对方指引了方向。” 路从云点头,叫来身边亲卫,交代一番,派那亲卫去了。 陈则铭心中疑惑,匈奴此前的求和应该也是诚心诚意,难道竟然在此刻反复,按说不该啊。他往前走了几步,正走到一堆篝火旁,路从云在几步外看着他,远处不少兵士正驻足观望,一切似乎也没什么异样。 突然,路从云眼角瞥到什么一闪,一道亮光直往陈则铭所站处激射而去,不禁惊吼:“将军!” 同时他手中刀早已经甩了出去,只听“当”地一声脆响,那刀不知道与什么铁器相撞,激起几点星光。 陈则铭闻声骇然退让,这紧要当头却突然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感觉腹间被什么重重击了一记,陈则铭不禁弯腰,那感觉倒不是多痛,似乎只是被蜂蛰了一下。 他抬起头的时候,那种黑暗早已经过去,这时他瞥见了滑向自己的雪亮刀锋。他一矮身,避让的同时,手里已经拔出剑来,挡住了第二刀。 这一用力,才觉得腹间剧痛不已。陈则铭心中一沉,这时候他已经看清楚来人居然是律延的儿子,不禁恍然。 乌子勒虽然觉得自己的准头不可能有错,可陈则铭一身玄甲,夜间黑暗委实看不清楚是不是射中。是以箭发后,来不及再上弓弦,便冲上来急于手刃仇人。 可对了两招,对方的双眼越发犀利,下手如暴风骤雨般杀意腾腾,几招下来已经将他逼得毫无还手之力。他急退几步,正踏到火堆上,直踏得未燃尽的火星漫天飞舞。 顿时此处比旁处亮了不少,他忙乱抵挡的同时目光一扫,火光正照在陈则铭腹前。 他清晰地看到黑甲间,箭枝几乎整个没入体内,血流不止。 原来自己到底是射中了,乌子勒心下一松,不禁哈哈大笑。刚张开口,喉间一凉。陈则铭不知何时早已经逼到他身前,一剑切开了他的喉管。 这身手快如鬼魅,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伤口,他一定无法相信这个人其实受了重伤。 乌子勒退了几步,靠在营帐上,捂着喉头,死神正朝他迎面走来,然而那句兴奋到极点的话终于还是被他从破裂的喉间逼了出来,可惜嘶哑得语不成调:“你活不了了!” 话语未落,他听到剑刃插入心脏的声音,那是血肉崩裂开来的声音,从他胸口处传来。 陈则铭盯着他的目光如同冰一样冷。他极度憎恶这个人,此时此刻他不希望形势有一丝一毫的变故,如果因为自己的被刺导致这次和谈有任何失误,那么这样的死法还便宜了这个人。 乌子勒满身满脸的血,看着他狰狞地笑,鲜血从他的喉间不断涌出,直到气绝。 陈则铭看着他的尸体,面色阴沉如铁。片刻后,他抽出了自己的剑,乌子勒瘫软如泥地倒在地上。 陈则铭慢慢弯下腰,拾起乌子勒的刀,慢慢走到火堆旁,慢慢盘膝而坐。 他似乎看不到不远处路从云和亲卫们对另几名刺客的围攻,抬手将剑插入身旁土中,用刀在剑脊上一击,撞击的金石之声立起,随着剑柄的颤动回旋不绝。 乌维及手下被路从云等人挡在外围。 他和乌子勒本来约定陈则铭中箭便立刻趁乱撤走,敌人的千军万马中,这原本是唯一可能存在的生路。没料到自己的箭中途被路从云挡了下来,而乌子勒却心急结果冲了出去,他错手之间没能拉住少主,已经后悔不已,之后数次想冲上来救助乌子勒,可路从云武功在他之上,也不能如愿。此刻眼睁睁看着乌子勒身亡倒地,乌维眼也红了,更是拼了命要往前闯,却突然听到陈则铭击剑而歌的声音骤然响起。 那歌声中气充沛,声震里许。乌维宛如一盆冰水从头淋下,不禁与手下相顾骇然。 原来陈则铭尚未受伤?乌子勒不过是白送了性命? 闻讯赶来的人越来越多,将他们团团围住,要走早已经不可能,乌维抬头一声呼啸,尖锐刺耳。这却是他们行动前商议的撤退信号,无论成功与否,听到这啸声,参与者便该返身而退。 军营各处已经开始有人合陈则铭的歌声。 这是阵前鼓舞人心震慑敌人的一支曲子,在军中人人会唱。这歌谣合着眼下金戈之声,杀戮之境,更是慷慨激昂,铿锵入耳。 路从云看着那些刺杀者一个个惨叫着倒在刀下,各处叫嚷喧嚣之声也终于渐渐退散。而歌声则越传越远,一路传开,又不断有人加入,夜空下,那声音越来越大,浩浩荡荡,终成洪流。 杨如钦穿着军士衣裳,正走在营帐间,听到歌声,不禁驻足问道:“这是什么?” 独孤航回身听了片刻:“是阵前常唱的一支曲子。”护卫在两人周围的兵士们也停下脚步。人们意识到危机已经过去,都松了口气,露出笑容。 路从云命人带队四处搜营,以防落网的刺杀者返回。 陈则铭依然坐在篝火旁,一动不动。 路从云突然意识到什么,心中一震,猛地住了口。 他面前的兵士惊讶地抬头看他。路从云往主帅所在的方向茫然走了两步,他的心越跳越急,直到像有人在耳旁擂鼓那样地震耳欲聋。 远处的歌声仍未消隐,陈则铭握着剑柄,微微垂着头盘坐在那里。 火光忽明忽暗地映在他俊朗的面容上,照着他闭合的双眼,他像是睡着了,平静而恬然。方才军士们的歌声响彻云霄,足以震动苍穹,却一直没有惊醒他。鲜血终于浸透他身上厚重的甲胄,流到地面上来,如同蛇一样在地面上蜿蜒,往低处流了下去。 歌声终于渐渐终了,营房处隐约传来笑声和叫喊,方才的歌似乎还在星空里回荡。 微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又落下,吹起又落下,反复了很多遍。 第十章 三日后,盟约终成。 一个多月来,在两国使臣间不曾间断过的唇枪舌战和讨价还价终于告一段落。盟约缔结之日起,两国大军各后退百里,在此后的日子,他们不能再随意往前。 在这份被撰写在龙纹绫锦上的书面盟约中,天朝匈奴两国彼此互称兄弟,并约定十年内互不相犯,同时开放两国边境贸易。 而实际上,这份和平延续得比人们想象中更久。数年后,重新崛起的黑衣旅驻扎边境,如同一把匕首抵在蠢蠢欲动的敌人的咽喉,安图之后的连续三位继位者在征服的梦想前栽了跟头,原因都在于这支强旅。 长久的和平造成了难得一遇的太平盛世,此后百年中,民间出现了无数的话本及戏剧来描叙这段跌宕起伏精彩绝伦的历史。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人物,当然是天朝三百多年间唯一一位两度为帝的天子——萧定。 这场危机解除后,萧定威信更胜从前,众望所归,至此,他身为九五之尊的正统性再也无人敢质疑。若干年前纵火灭亲一案,自动蜕变成谣言之说,渐渐消失于历史的尘埃间,再无人提及。 很多时候公道会让位于强权,特别是当人们希望它如此的时候。 当然这些都只是后话。 当任务完成兴高采烈打道回府的杨如钦等人抵达天朝大军的军营的时候,眼前出现的居然是处处悬白,遍地哀声。他们瞠目结舌地了解到远在他们出发前,天朝主帅已经因为伤重丧身于那场夜袭之中。大营中一直秘不发丧,直到盟约成功的消息传出来之后,灵堂才设了起来。 素来冷峻寡言的独孤航在陈则铭灵前痛哭流涕。 杨如钦自入仕途起虽然与陈则铭不甚投缘,可毕竟与他相识多年,见此景难免黯然悲戚。他无意中看到独孤航看往自己的目光,意识到两人的交情终于是走到了尽头,之后已经再无任何转机可言了。 如此一来,杨如钦成为此刻军营中品级最高的官员,有处理并善后此事的义务。他叫来路从云,询问为什么三日前自己出发时,路从云要协同众人隐瞒这个消息。 路从云道,大帅生前杀的最后一个人,便是那个用弩箭射中他的刺客。那刺客死于胸前一剑,但实际上他身上的伤有两处,大帅在杀他之前先割断了他的喉管,显然在大帅心中灭口胜过复仇。他不希望自己遇刺的事情传出去。 杨如钦一听便懂了,陈则铭是不希望这当口出现任何异常,来拖延或者搅乱这场只差一张文书便能尘埃落定的和谈。 路从云道,虽然众亲卫杀了所有露面的刺客,但肯定还有漏网之鱼,也可能他们还在军营附近,一旦发丧,大帅身故的消息传出去,大帅这一番苦心便全白费了。 杨如钦看了他半晌道,你什么时候想到的。 路从云道,是大帅的击剑而歌。小将最初以为大帅这么做是为了震慑来人,可来的人其实人数很少,似乎并没有必要这样虚张声势。当看到大帅坐在那儿可其实已经故去的时候,小将才意识到,他恐怕是为了掩盖自己将死的事实才这么做。 杨如钦默然,他回想起那一夜的歌声,那些笑声歌唱似乎还在耳边,他真没想到其中会有陈则铭最后的声音。 杨如钦将和谈的过程结果写成奏章,快马送入京师。 再将陈则铭的遇刺另起了一份折子,并将陈则铭遇刺前未完成的那封奏章也装到同一个包裹中。几日后他指定临时负责的官员,安排好相关事宜后,将这个包裹交给了路从云,让他即刻派人送入京中,上达天听。这才率领众人上路。 而在京城里,萧定近来的身体欠佳。 太医们的药似乎越来越压抑不住他身体里的毒,萧定追问了几次,太医院给出的答案是药没用错。萧定心里恼火,没用错为什么自己夜里总是咳个不停,夜间的无法安眠导致他的精神疲惫,他不得不减少上朝的次数,由三日一朝改为五日一朝。 但身体舒服些的时候,他尽量还是亲自批改奏章。 而纵然如此,案头累积的奏折还是一日高过一日的堆了起来,萧定看着只觉得头痛。 这日午后,他小睡了片刻,起身的时候难得的精神振奋,便移驾御书房继续奋斗。看了几封,正有些头昏时,突然看到一笔眼熟得很的字,不禁嘿嘿笑了一声,打点精神看了下去。 这折子却是陈则铭上的,陈则铭追匈奴出京师后,少有消息,但凡上书都是他人代笔,萧定也知道他必定军事繁忙,却还是有些在意的。 出师前那一吻,萧定心里一直窝着火,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轮到陈则铭拿腔拿调了。 不过他到底还是打算体谅下陈则铭,或者这个人是被自己欺负久了,有了惯性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萧定心中笃定着呢,他有法子让陈则铭知道自己并不是想逼他,陈则铭不是喜欢做忠臣吗,他不是一直期望能得到君主赏识,来段君臣际会的佳话吗? 他可以让陈则铭知道,他已经信任他了,这难道不是陈则铭最想要的。 萧定有时候也觉得不可思议,之前自己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人可疑,一举一动都是要造反的样子,但真正确定了他的忠心,却怎么看怎么顺眼了,人的想法一旦改变立场,看法居然会有南辕北辙的不同。 然而后来传来的消息却让一直这么笃定的萧定猛然间黑了脸,陈则铭居然私下放了萧谨,倒不是说萧谨这小子如今还能起什么风浪所以放不得,而是陈则铭居然不顾朝廷法度,敢如此的自作主张。 陈则铭如今功劳大了,不把我放在眼里了?萧定那种与生俱来的猜疑心一下就窜了出来,他还是压抑着自己,尽量不往坏处去想,但他心中那些冷硬的部分还是会提醒他,这个人无论忠心不忠心,如今都是隐患了。 他立刻削了萧谨的王号,装模作样指责了陈则铭,并扣罚他的俸禄,重赏轻罚,巧用舆论将陈则铭逼得无路可选。他当然并不是真的大肚能容,可这气却不能让别人看出来,否则言官们一旦看出风向不对,群起而攻之,他也保不住这个人。谁让陈则铭你自己不检点,给破绽给人家拿呢。 这种帮人擦屁股的事情,萧定平生做得少,偶尔做这么一件倒也觉得新奇,他提笔写了封信,半戏谑地让陈则铭把萧谨给找出来,活要人死要尸。这种敲打的话他知道陈则铭听得懂,他的真正意思是——安分点,朕知道你在做什么。 难道这便是答复? 萧定往手上的奏折上看去,可这折子上对萧谨的事情却一个字也没提。 陈则铭的字跟人一样,方方正正的,他说到的是他曾在边关多年,找到了三处险要之处,若能分别设置要镇,互成犄角,则能牵制将来来自北方的突袭。萧定看着看着,脸色也凝重了,他知道陈则铭的意思,盟约是定了,可谁也不知道到底能太平多少年。未雨绸缪是好事情,难得陈则铭有这个先见之明。 可奇怪的是,看到半路,那字迹却突然断了,连落款都没写。 萧定翻来覆去看了半晌,只觉得不快,陈则铭居然交上来一封没写完的奏折?这未免太漫不经心了,他以为自己现在仗着驱逐匈奴之功,可以摆架子了,什么叫功高震主,这可真是活生生的例子啊。这做臣子的写奏折,递上来之前自己不看也就罢了,连幕僚也不看的吗。 萧定将那折子狠狠掷到地上,站在一旁的太监骇得一跳,正弯腰要捡上来,萧定道:“不要捡,就在那放着。” 说罢继续往下看。 下面那封却是杨如钦的,说是和谈已经成功,盟约结成。 这消息早有人快马传口信传到京中了,可书面上这种正式的通告却还是让萧定难遏心中的狂喜。到底是成了,这一成就是再无战火,就是功成名就,就是万众归心,就是这位置终于坐稳了。 他默默想了片刻,突然对那太监道,“把那奏章捡上来吧。” 那内侍不免吃惊,连忙下去捡。 再往下拿,下面那封居然还是杨如钦的,杨如钦在奏章上请他立刻再为驻边部队任命一位主帅,因为前任主帅陈则铭已经在和谈前夕遇刺身亡。 萧定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遇刺身亡那几个字上反复看了十数遍,确定自己没看错之后,又去看那个名字,可那上面分明写着“陈则铭”三个字,他突然一下觉得自己大概是睡糊涂了,他分明刚刚还看到陈则铭上的折子。 杨如钦在搞什么鬼。 那太监将地上的奏章拾起,正要放到桌上,被萧定劈面夺了过去。 萧定打开那封没写完的奏折,再度看到那些异常熟悉的字迹时,他突然明白这封奏章为什么没写完了。 太监瞧他神色不对,不禁往他脸上望了一眼,这一看却不禁大叫起来:“万岁,万岁!” 萧定脑中正浑浑噩噩理不清楚头绪,听对方不住吵闹,忍不住要发怒,那太监声音直发抖,指着他的脸道:“血万岁!有血!” 萧定这才觉得口鼻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慢慢爬了下来,他伸手一摸,满手的血,不禁惊骇起身。 这一妄动,喉间似乎猛地有什么冲了出来,再也遏制不住,一口全喷了出去。热血落在那奏章上,一下将那些没写字的地方填得满满当当,再慢幽幽地往下流。 太监宫人都惊叫起来。 萧定晃了几晃,朦胧中看着那片骇人的血迹,心中不住地想,这样才像是他临终前写的东西了。 杨如钦返回京城的当天,就听到了萧定病危的传闻。 消息的来源并不怎么正规,不过是街头巷尾的口口相传。据说今上已经连续多日不曾在臣属面前露面,哪怕是五日一次的早朝也已经连续取消了好几次,太医院的太医们更是车轮战似的入宫轮值,他们不约而同地对萧定的病情表现出了讳莫如深的态度。诸多暧昧的线索加在一起,很快便引爆了人们丰富的想象力。 政事堂的宰执们对此觉得忧心忡忡。 他们确实很久没见到萧定了,送入宫中能被批复下来的奏章也是日复一日地在减少。之前虽然是五日一朝,但皇帝与政事堂的沟通非常频繁,这样才能保证朝政运作的正常。如今皇帝这样久不露面,就表示情况确实是如外界所猜想那样,很可能是萧定的病情开始加重了。 人们出于不可言叙的理由乐于传播谣言,但同时又会因为谣言那易于被夸大的本质而轻视忽略它,但其实很多时候,谣言比人们想象的更接近真相。 终于有一天,天朝宰执们集中到内廷门前,集体要求见万岁一面。 朝廷朝廷,自古以来,皇帝的宫殿群从来是前朝后廷。 前面是处理政务的外朝,后面是皇帝后妃住的内廷。其间门楼有重兵把守,出入都要牌子,大臣不得宣召不能入内。 于是哪怕是仅仅一墙之隔,宰执们也未必就是欲见圣颜便能如愿的——之前陈则铭身为魏王的时候倒是能出入自如,这一来是因为当时萧谨对他宠爱无双,二来则是因为宿卫兵士将领都是他属下,很多时候其实也有些以权谋私的嫌疑。 此刻传言中皇帝的重病让宰执们不得不重视当下可能已经越来越复杂的情况,他们作为牵涉其中的高官大员,有权了解真相,以便做出适当的应对。然而这样正当的要求却很快遭到了拒绝。 宰执们与前来传话的人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与他们对峙的人名叫王厢用,是继曹臣予之后的新任司礼监提督太监。先前,萧定因为觉察曹臣予与陈则铭的私下勾结,将上任不久的曹臣予撤下,选用憨直忠厚的人接任此职,为的就是杜绝内宦私交重臣的现象再现。于是此刻王太监断然拒绝宰执们的理由也是相当的大公无私,果然不含半点私情——皇帝的身体如何乃是宫中之事,是皇帝家事,不劳宰执们操劳——王太监显然觉得宰执们的行为侵犯了他人的职责范围。 拿到平时说,这说法也算有理有据,但换到萧定可能病重不治的眼下,就未免有些不通情理的固执了。 宰执们中有脾气大的立刻回应,将王厢用骂了个狗血淋头——如今皇帝病重,家事就是国事。真要有什么变故,你一个小小的司礼监可担当得起? 王厢用想想也有道理,可斯事体大,只能回宫请示皇后娘娘。 皇后周氏,性情温和,为后十数年,从来不闻朝事。萧定被囚时,周氏被送入寺庙中带发修行,也是靠这份与生俱来的低调顺从保住了性命。萧定复辟后,将她和尚存的妃嫔接回宫中,并对萧谨的妃子来了个依样画葫芦,也统统送入庙里青灯礼佛,也算是他对萧谨的礼尚往来。 周皇后听王厢用这么一说,心中反复斟酌,最终命令敬王以太子的身份,入宫侍疾,算是给了宰执和百官一个交代。 而这个姗姗来迟的决定也最终透露了一个让众人震惊不已的信息,那就是——萧定的病情发展出人意料的迅速,很可能已经有性命之忧。 太子入宫说是侍疾,但实际上以太子之尊是不需要亲手服侍或者熬药之类的,所谓的太子侍疾不过是需要太子时刻守在病榻前。为什么需要他守在这里呢,就是要在皇帝偶尔清醒的时候,有什么事情可以马上交待,有什么话可以马上说,换言之,方便交代后事。 杨如钦得知一切,心中惊骇难当。 传说萧定病发就是因为看了他递上的奏折,一封是和谈事成,一封是陈则铭阵亡,人们说得有鼻子有眼,个个都跟亲眼见到一样,说萧定看完这两份折子,人马上不行了,很正常啊,好容易和谈成功,突然发觉最重要的边将死了,弄不好辛辛苦苦弄的和谈又要泡汤,谁能不急啊。这样忧心国事的君王很难得,只可惜身体不行,人们说起来都唏嘘不已,虽然大都不明真相,但希望萧定能就此赶紧康复的还是大有人在。 杨如钦当然用不着听这些纯属无稽之谈的分析,他只觉得困惑,自己分明是特意将两封奏折分开送上京的,为什么萧定居然还是同时看到了。 他不知道萧定起先因为身体关系一直无法正常处理朝务,连续多日的奏章都没有及时批阅,而是累积堆在他的案头,只要有人不留神碰倒了,那顺序便打乱了。是以虽然他为错开这两个消息而煞费苦心,可无巧不成书,这几份奏章最终还是被放到了一起,并被萧定一先一后的看到。可见人算不如天算。 事已至此,杨如钦也顾不得休息,立刻入宫求见,却没见到萧定,倒是敬王闻讯迎了出来。 待询问病情,原来是萧定因为一时太过激动导致的毒气攻心。之前太医们一直用药物控制的毒此刻再也无法抑制,只能眼睁睁看着万岁一日重过一日的昏沉不醒,整个太医院全然束手无策。 萧定身上的毒大家是知道的,但来历却从没听他提及过,敬王恨道,也不知道是谁这样大胆,敢如此残害天子血脉。 杨如钦得知萧定仍在昏迷中,心中失望,只得退回府邸。回到家中,家人呈上来一封信,说是刚才有人送来的,让大人亲启。 那信封上空无一字,捏起来也极薄。杨如钦打开一看,里头只有一张信笺,孤零零写着一行字, 字体熟悉得很。他骇得几乎跳起,定了定神,连忙将接信的下人叫进来询问,那下人应答,说送信的人自称是陈府的管家。 杨如钦心头砰然,任他聪明一世,却也想不通为什么面前这封信上居然会出现陈则铭的字迹。难道陈则铭未死?不可能啊,他分明见过陈则铭的棺柩,还在他灵前拜祭过,这难道青天白日,还会闹鬼不成。 杨如钦想了一阵,倒也不怕,唤人备了轿,出门直往陈府而去。 此刻的萧定朦朦胧胧躺在床榻上,他看起来是一直昏迷不醒的样子,但其实很多时候还是有意识的。有时候他听到敬王在低声叫他,有时候太医握着他的手腕号脉,他都知道只是说不出,那种疲惫和寒意让他觉得浑身的意志都不够用了。 寒毒发作的时候,他盖上三床棉被也还是发抖,骨头都冻成冰似的戳得身上直发痛,这时候他常常会看到一个人,站在他床前,低头俯视他。 萧定几乎要发怒,你得逞了,高兴了,这是不是如你所愿了? 那个人披着盔甲,腰中挂着长剑,默默无语。 萧定越发咬牙切齿,人们都以为他是痛成这样,其实他是恨意。 有时候屋里人多了,那个身影就退到屋角去了,他从不在有人的时候到他面前来,萧定偶然张开眼,听到众人都惊喜地叫万岁醒了,他也不理睬,只是往人群后面扫,一心一意要抓出那个人来,可又找不到。 在梦里他也看不清楚他的脸,萧定伸手去抓他的手,总是捞个空。 萧定缠缠绵绵地恨。那个时候这个人也是这样,看起来似乎是回应了他的吻,其实心却空落落的,不知道放在哪里了。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萧定真不高兴,病中的他很率直地不高兴,如果我醒了,一定逼得你无路可退你怎么敢这样下毒害我还不说话,他这么想着,然后又睡着。 这是个僻静的小院子。 京都之战结束后,背井离乡的百姓陆续返回,街上再度人声鼎沸起来。两旁的铺面一家接一家地重新开门,慢慢地,快要看不出这城市曾经有过战事。只有走到城墙附近,看到那些被巨石压塌还来不及收拾修缮的房屋时,才看得到战后独有的凄惨悲凉。 而此地位于闹市当中,几丈外就是川流不息的街道,不过咫尺之隔的这两扇大门前却安静得宛如世外之地。 杨如钦抬头看着白墙黑瓦上探出来的几枝青竹。这时候已经是隆冬季节,初雪刚过,积雪压得竹枝直往下垂,风过处竹枝摇晃,不堪重负般将雪块甩落下来,打在瓦上,悄然无声。 他方才去过陈府,才知道陈则铭的棺柩也已经送达了京师。如今陈府上上下下地挂了素,正在搭设灵堂,杨如钦走入的时候,偌大的堂屋中没有一个人出声,宁静得让人惧怕。 护送陈则铭灵柩返回的是独孤航。 杨如钦返京前也提到过要将陈则铭的棺木一同带上路,独孤航第一个拒绝了他。独孤航与陈则铭的关系近若父子,他坚持反对,旁人也不好说什么。杨如钦只得罢手。临行前,杨如钦还见到独孤航在准备人手马匹,没想到最终两者抵达京师的时间居然差不多,可见独孤航是一路急行而来。 杨如钦见到了青青,那是个面貌普通的妇人,怀中抱着个襁褓。杨如钦这才明白陈家新添了丁,本来是喜事,可还来不及设宴,已经变了丧事。虽说如此,他又为陈则铭觉得有些庆幸,陈家血脉总算是没断后。 青青双眼通红,显然是哭了很久,见杨如钦问到那信笺,只说是陈则铭出征前留下来的,自己并不曾问过,说着看到那字迹又开始流泪。这女子言语柔和,应该是低眉顺目惯了的,也不像是爱追根究底的人,杨如钦心中失望,安慰她几句,又返回陈则铭灵前拜祭。再出门,按信笺上写的地址,按图索骥找到了这个院子。 待随从敲了半晌,里头才终于开了门。开门的是个清俊小童,样子漂亮得像画,脸色板得却像锅底,口中嘟囔不休,这样冷的天,敲什么敲。 杨如钦的随从眼都直了,哪里见过这样嚣张的下人。 杨如钦上前把那信笺当做名帖递给那小童,求见主家。小童拿到手中,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这才关门进去。 随从气得直叫,这是谁家孩子这样不懂礼数。 杨如钦叱喝他一声,倒觉出这主人家不同常人的地方来,所谓高人雅士脾气古怪的多着呢,倒是陈则铭怎么会结交了这样的人,留下地址让自己前来的目的又何在? 隔了片刻,那小童将两扇门大开,神情恭敬,躬身请杨如钦进来。 随从这才觉得解了气,他家大人每日进出政事堂,哪里是平常人物,怎么容得下一个小孩如此慢待。 杨如钦随那小童走在廊下,鼻尖异香不断,也闻不出是药香还是什么,隐约又夹着花香,在这冰凉凉的空气中,那味道沁人心脾,闻着让人精神一振。 走到池塘前,塘中修了座亭子,这样冷的天气,那亭子四周还垂了竹帘,隐约见到一个人影坐在其中,埋头不知道在做什么。此刻那香味更浓,小童站住了,对着水中的亭子叫唤:“老头,人来了。” 随从险些跌倒,亭间那人道:“让他进来。”声音苍老,听起来也不生气,显然跟小童这么对答惯了。 小童转身对杨如钦道:“进去吧。”然后挡在他身后,对那随从道,“你就不必了。” 杨如钦走了几步,越是接近,香味越重,他心中一跳,已经猜出几分端倪。待掀起竹帘,见那亭子中间坐着个老人,鹤发童颜,手中果然拿着个石舂,脚下石臼里头粘糊糊的一团已经杵出了黑色的汁液。 杨如钦拱手:“请问老神医如何称呼?” 那老人笑一笑,也不客气:“鄙姓王。” 杨如钦来这里之前,并不知道萧定身上的药是谁下的,如何下的,是什么药,该怎么解。来这里之后确实一股脑全弄清楚了。 这王老翁祖上世代行医,传到他手上时,那种与生俱来的嗜药如痴可谓是走火入魔,王老翁虽然精通岐黄之术,却早已经不问诊,他一心制药,只做前人没想过没做过的东西。三度梅便是其中一样。 “三度梅,意取梅开三度,每次用药都有不同,先后顺序也错不得,错了便不是那个效果。”王老翁颇为自得,杨如钦果然也是露出了惊奇赞叹之色。 这王老翁虽然一身绝学,但苦于修炼的这些东西实在算不得光明磊落,无法与人叙说,一直感觉高手寂寞,如今终于来了个绝佳的倾听者,又聪明伶俐,忍不住显摆显摆也是人之常情。见杨如钦如此配合,忍不住说得更细。 “第一次服下,就如同受了伤寒,症状轻浅。这药是从心肺两脉伤起,人的五脏对应五行,五行相生相克,五脏亦然,一伤俱伤;第二次的药最毒,吃下去五脏全伤到,这时候寒毒症状就很明显了,普通大夫是救不了的,五脏互为屏障,都受伤了,他先救谁;第三次才是最重要的收官之处,点睛之笔就靠这一剂。这一剂服下去,之前的种种痕迹统统抹去,人看起来就是无疾而终,可一把脉,五脏六腑全部衰竭,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又看不出半点中毒的样子,就是银针探骨也探不出来。” 杨如钦听得心头火起,万万料不到陈则铭敢下这样的毒手,萧定好歹曾是他的君主,以臣戮君,陈则铭真是半点臣道也不讲了,再想到萧定的沉默,分明就是知情不说,他只觉得哭笑不得,那两人加起来七十来岁了,做起事情如同儿戏。结合萧定目前的情况,似乎这药是服过两剂了,与太医的说法倒也一致。 王老翁道,这三度梅原本是没有解药的,服完人就没了。可前阵子陈则铭跑过来,非求他给制出解药,陈则铭说自己一个朋友误服了两剂,痛苦不堪,自己不能害了人家一辈子。王老翁虽然少与人往来,不过是性子高傲,又不是傻子,这样的药怎么可能误服,还连误两次。但陈则铭坚持求他找出解药,王老翁想着既然是只服了两剂,解毒也不是一点可能也没有的,只是需要时间才能理出药方,如今方有成效,杨如钦就来了。 杨如钦听得欣喜,正要讨教方子,那王老翁又说,陈则铭自己也是中了毒的,只是只服了一剂,就没什么性命之碍,这第一剂只是个引子,程度也就比普通伤寒重那么一些,回家喝些汤药慢慢就解了。再不济,自己给的那治头痛的药丸,也有去寒解毒的功效,只是那药丸以止痛为主,服多了是不行的。 杨如钦怔住,真弄不清楚这两人到底在干嘛。 杨如钦抄了药方,王老翁尤依依不舍,难得有这么个人肯坐在他面前听他絮絮叨叨,如今还没尽兴呢,人就要走,这么一路送到门前,王老翁突然想起一事,叫那小童过来,回屋取出一个木盒:“这也是陈将军寄放在这里的,他说若来人取解药可以一同拿去。” 杨如钦接过盒子,打开一瞧,不禁呆住。 杨如钦得到药方,不敢停留,直奔太医院。 诸位太医集到一处,对这张方子琢磨了许久,虽然还是有不明白的地方,可大致上可以断定这药就是针对萧定体内的寒毒量身定做的。那谁来用药呢,太医们你谦我让推三阻四了一番,终于有人肯出来担这个责任,那人却是太医局最年轻的一名太医,名叫孟为先。 杨如钦将孟为先带入宫中,与太子皇后商量一番,终于把药定了,熬出来给萧定服下。 果然这剂药下去,萧定的情况开始稳定。 再吃了几天,萧定醒了过来,宫中朝内欢声大作。 杨如钦这才松了口气。 萧定起身后,第一件事便将孟为先叫到床前,追问他方子从哪里得来的。孟为先年纪轻轻,经过的风浪不多,哪里经得起君王之威,很快便把杨如钦抖了出来。 萧定又召杨如钦入宫。 杨如钦对这次召见早有准备,见面便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萧定立刻派人缉拿姓王的神医,兵士到达后,那院子早已经人去楼空,大概那王老翁给了解药便离京了。 萧定得到消息,觉得这事情古怪,更加的暴躁难安,立刻派人追出京去。 杨如钦如何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可他先前真见过陈则铭躺在棺木中的尸首,萧定这些念想最终是要落空的。他也不好明说,只是婉转提醒,说陈府如今摆了灵堂,棺木就停在屋子里,听说过几日就要下葬了,万岁可要叫人去看看?他这话的言下之意是陈则铭真的已经死了,萧定若是不信,可以直接去看看尸身,这么辗转折腾实在是没必要,伤心伤神。 萧定听了这话,微微一震,转过头来看他。 杨如钦等候半晌,到底没等到他开口下令。 萧定看着他面上的诚恳,沉默良久,终于颓然坐下,似乎是就此死心了。抹灭了无谓的怒意之后,他反不愿去做这件分明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甚至提也不提。 和解药一同拿回来的是当年萧定赐给杨梁的那块玉牌,在宫变中这玉已经丢失了多年,不知道如何到了陈则铭手中,陈则铭配了个紫檀木匣,将它保存得完好无损。 萧定认出这玉牌时,怔了半晌。 十三年前,也是陈则铭交还,也是这块玉牌,甚至呈上来的人同样是杨如钦,一经多年,一切居然会如同镜像一样再发生一遍,只是这一次他再没能力赦陈则铭一死。 萧定无声长叹,将玉牌放入盒中。 扣上锁扣那一瞬间,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陈则铭为什么要这样郑重其事委托他人将这玉牌还回来?这个念头骤然击中了他,他愣了半晌,猛地掀开盒盖,取出那片玉牌翻来覆去地看。 很快,他的目光渐渐阴暗下去。 若非杨如钦记忆力惊人,早看出这如假包换就是当年那块玉,只看萧定的脸色,几乎要以为拿回来的是块赝品。 萧定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推断,可头脑里一旦转过弯来,想来想去可不就是这么回事情。临行前陈则铭对自己那个分明是敷衍应付的吻也一同浮现起来,前后一呼应,那原本就存在的不满突然蜕变成恍然,带着刺一样往深处扎了进去。 他干笑了两声:“原来是这样他什么都不想欠朕,所以死之前要把一切都还回来解药,江山甚至丢失的这块玉牌”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一时间他还有些理不清头绪,虽然口中这么说了,面上却并没多少愤怒的表情,倒是有些不明所以的茫然。 杨如钦离他不过一步之遥,可萧定声音细微,杨如钦便只听清楚了后面这一半,纵然只是半句,杨如钦还是立刻明白了萧定的想法,禁不住心中一震。 果然萧定再抬起头时,表情已经变了。 他慢慢道:“他这是在还债啊,一件一件划清干系要全还给朕”说着说着他的面色渐渐铁青起来,目光也不对了。 杨如钦料不到萧定转眼就想到这份上,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抚这位圣上。 萧定急切般来回走了几趟,似乎是忙着要去哪里,却忘记了目的地。屋子里没人开口,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打断他。萧定终于停下来,站在原地愣了半晌,他此刻刚刚恢复些,喉间呼吸依然沉重,似乎随时要咳起来。 杨如钦示意宫人去叫太医。 萧定见殿内有人动弹,才从那种古怪的专注中清醒过来,他看了杨如钦一眼,却又视而不见,自顾自地转回头默默想了片刻,那种逼人的气势才退了些。 慢慢地,他面上浮起些笑容,突然道:“爱卿你之前不是问朕,陈将军的追封及谥号吗?” 杨如钦吃惊,半晌后才回答:“是,政事堂讨论多日了,一直没有定论。” 萧定漫不经心道:“你们怎么定的?” 杨如钦道:“是定的建义侯。” 萧定道:“拟旨。” 杨如钦怔了一下。旁边宦官很快取来纸笔。杨如钦本来名士出身,腹中锦绣下笔千言,纵然马前草檄亦是信手拈来的事情,写这个更是小菜一碟。只是拟旨这种事情实在已经不该是他这样的高官来做了,显然萧定眼下正急于将心中所想落到纸上,面前无人也只能委屈他。 萧定慢慢道:“追封枢密副使陈则铭为平虏郡王,赐新修府邸一座,奴仆百名,爵位世袭,谥号为刚” 追补前过曰刚,萧定这么说,显然已经是用皇帝的身份肯定陈则铭知错能改的经历。 杨如钦也料不到萧定方才还神态失常,转眼似乎人就清醒了,言辞思路居然如此之清晰。可这追赏这样重,似乎又还是有些不对劲,也不知道萧定的神智此刻到底是糊涂还是清明。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萧定低声道:“这赏赐朕早想好了的本来想着他如此功勋,只夺他军权,高俸养他一世也无妨,如今”说到此处,他终于忍不住咳起来。 宫人立刻上前搀扶,正挡在两人之间,萧定咳了几声,一把推开那人道:“如今他纵然是死了,这赏赐终归是逃不掉的” 他眼神亮了起来,低声道:“哪有那么容易还”说到最后几个字,萧定面上分明已经带了些笑意,似乎很是得意又隐含怨恨。 瞧着这样的萧定,杨如钦心中直跳,大觉糟糕。 陈则铭打了这几场翻身仗,已经被军中众人奉为神明一样的人物。通常威望太高的人,是不可能长久呆在军队里的,君王不会容忍这种情况发生,否则过上两年,军队姓什么都说不定了,所以战后萧定夺取陈则铭兵权也不过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此外,萧定封的是郡王,虽然比之前萧谨封的亲王低一等,但实际上靠谱得多。萧谨当初是因为陈则铭权势滔天,君权被压制,小皇帝为了明哲保身做了这种不合礼仪的事情,否则天朝异姓封王从来只封到郡王打顶,哪有封一字亲王的。 取掉他兵权,朝廷花银子养他一生,说实在话虽然赏赐的级别是隆重了些,可这些安排也不算不妥当,只是此时此刻,被萧定用那样的语调一说,才显得诡异让人不安。 萧定等了片刻,见他写完搁笔才走过来,往那锦缎上看了一眼。又道:“你这就去政事堂,将这旨意给他们看看,若无异议,就派人去陈府颁旨吧。” 杨如钦奉旨告退,萧定突然又叫住他:“不,干脆就你去!顺便到陈府替朕拿样东西。” 杨如钦心中惊讶,萧定注视他,目中有什么隐约跳跃,那使得他的神色瞧起来分外阴沉:“陈则铭出征之前,朕曾赏了他一套精铁黑甲你去要回来瞧瞧。” 待杨如钦再度返回宫中,萧定已经午睡,杨如钦在廊下候了一柱香时间,才有宦官过来说,陛下已经醒了,派小人先来问问大人,带回的这盔甲可曾穿过。 杨如钦迟疑一会才回答说,陈府得皇家赏赐,诚惶诚恐,一直用香案供着这甲胄朝夕叩拜,对此物敬若神明。 那宦官得话去了,隔了一会出来,道大人请把东西给小人吧,陛下身体不适,还请大人先回。 杨如钦将盔甲交给他,终于忍不住问:“陛下要怎么处置这甲胄。” 宦官道:“陛下说既然没用,让宫中工匠熔了它。” 番外一 杨梁奉旨出战前一夜,与萧定有场异常激烈的争吵。 实际上认识杨梁的人都知道,这个人是很少生气的,他的笑容永远温暖真诚,又带着些许满不在乎,这微带不羁的神情既显出他的自信,同时又让人接近的同时不得不将他看重一些,为此他的人缘从来好到让人吃惊。 萧定登基后,他全无功名却被封为殿前司指挥使,那时候也是凭借他处世为人上的圆融,很快融入军中,为旁人所接受,不知不觉平了众人的口。 杨梁大萧定两岁,从小一起长大。 萧定是个性子有些乖张的人,行事经常偏激难以理喻。登位后,就更加的不苟言笑,令人难以琢磨了。 没有杨梁这样的性情,在重文轻武的天朝,在这样的君主面前,谁也混不到今天这个地步。 萧定将桌上的摆设全砸了个粉碎。 杨梁站在满地纸笔当中,微微躬身作揖,坚决道:“既然万岁对臣并非轻慢之心,请恩准臣请战出征!”说完跪下来。 萧定铁青的脸色和漫身散发出的杀意让所有在侧的宫人内侍都不敢动弹。 然后良久的对峙中,杨梁并不抬眼,他只是如同磐石般伏地不动,那就是坚持,是不容商讨。 萧定盯着他,耳畔只听到自己的呼吸沉滞,怒气重重,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对方笃定的气势,将他原本如滔天波涛般汹涌的愤怒, 在一轮轮的冲击中渐渐消耗殆尽。 直到最后,他明白自己这一次是真留不住他了。 沉默之后,萧定扯过一张繁锦绢帛,就着那残留的怒气一挥而就,再团起来,狠狠砸在杨梁肩上。 那布团弹开,杨梁拾起圣旨高举过头,低声道:“谢主隆恩!” 萧定凝望他欲去的背影,突然扯出一个恶意的笑:“你能救他一次之后呢,都能保吗?” 杨梁猛地停下脚步。 萧定满意地看着他回过身来,杨梁向来从容的脸上已经带了些难以克制的怒意。 杨梁看着座上的君主,突然觉得彼此更加遥远,这种感觉源自父亲死后,之后也只是日继一日地更加强烈,他无能为力,做臣子的如何能奢望改变帝王。 他跪了下来,只盼望这样的郑重能挽留住主上任性而为的步伐:“万岁,陈则铭是个人才,当用之。” 萧定冷笑起来:“人才?人才什么时候没有?” 杨梁道:“无辜之人,陛下不该迁怒。” 萧定直起身体,指着他喝道:“大胆!”他停顿片刻,突然冷笑一声,“说得真好听,你不曾牵入他人吗?” 杨梁一震:“遇燕那件事,是臣的错”他抬起头,满是期望和恳求,“可陛下不能将错就错。” 萧定厌烦地看着他:“你真是越来越像太傅。” 杨梁脸色猛然白了,突然抬起眼,低声道:“陛下却越来越不像当年的小定!” 假若当初的你是这个模样 这样的话他没说出口,可隐含的意思,默契如两人哪里能听不出。 萧定转过眼来,难以相信地看着他。 杨梁冷冷与他对视片刻。 萧定张张嘴,要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他似乎彻底忘记了反击,只是怔怔看着杨梁叩头退出。直到那身影消失,方按捺不住地深深吸了口气,那种痛楚延伸如此缓慢,可到底还是能被他觉察到。 杨梁临行前,将自己贴身的玉牌赠给陈则铭。 他确信这样的方式能保一保陈则铭的性命,他赌的是萧定难忘旧情。 想到萧定,他微微地心软。 幼时的萧定,曾经是个那样可爱且全无戒心的孩子。 他叹息了一声。他眼睁睁看着他走到今天,然而其间他并不能做什么,他只能鼓励他尽量坚持下去,直到最后的蜕变。 可最终结果却让所有人吃惊,包括杨梁本人。 他愿意为他做所有的事情,为他扫平前方路上全部的障碍,唯独不能违背的是自己为人的原则。 那秉承自他的父亲,他平生最敬重的人。 杨亭很久之前已经觉察了两人的孽情,其实仅仅是家法和暴力未必能阻碍少年们初生牛犊的勇气和如火的恋情,但杨梁和萧定还是就势收敛了。 杨亭慎重考虑后,开始禁止儿子再入宫,他很快请旨撤换了萧定的伴读。 萧定没料到自己的主动退让竟然换来这么个结果,怎么也不肯依,三番四次恳求杨亭,将杨梁换回来。宫闱中原本少有秘密,这一闹人尽皆知。 先帝更起了废储之意。 对于杨亭这样的耿直之士,闹出这样的家丑简直是让他清誉扫地,无地自容,他再度狠狠揍了儿子一顿。 杨梁可以忍住疼痛,但当他看着父亲的失声哭泣,他惊骇了。 他跪倒在青石方砖上,想了整整一夜,父亲这样的痛苦无助是因为自己,他怎么可能无动于衷。他于是应允了父亲,许下誓言,这一生绝不做佞臣。 杨梁生平第一战并没遇到太大的困难,他挥军将敌人赶至金微山,后见山势崎岖,难以作战,才鸣金收兵。 属下幕僚道,其实这次大战,匈奴真正厉害的人还未出来,是以求胜简单了许多。 杨梁问询那人的姓名,幕僚带着敬畏之色,道对方是匈奴右贤王律延,奸狠狡诈,身经百战,是匈奴真正的头狼。 杨梁班师回朝之日,萧定带着百官迎出京外。 两人相对,先是有些无言,然后不知是谁最先微笑起来。 他们和解了,默契地隐去争吵之事,再不提及。 然而让已经心平气和的杨梁再度气恼的是,其实他走后,萧定也并未放过陈则铭。 他在前方征战时,萧定的愤怒只是发泄到了其他人身上,完全不是他所想的,有所反省。 他有些绝望和无奈了。 萧定已经是万人之上,可他却忘记了他曾居人下时的卑微及受过的压迫,反将之变本加厉地还予旁人,最可笑的是,这个旁人委实无辜。 陈则铭眉目如画,清俊中带着英气,然而这样的长相竟然颇似引发他们裂痕的那个宫人,这是多么古怪的巧合。 杨梁曾经觉得愧对遇燕,如今令他内疚的人更多了一个。 他只能力所能及地护着陈则铭,而这样的行为则引发萧定更大的怒意,反过头来折腾对方,这样的循环让他无从破解。 他不得不警告萧定,“若不能用则废之,能饶人处且饶人。” 然而看着萧定轻描淡写地笑,他也明白自己这么说的无谓。 他在怜惜他的同时,也终于意识到,他们从亲密无间开始背道而驰,终于渐渐行进到了天地的彼端。 杨梁找到陈则铭,与他谈到萧定的过往,他在灯下凝视那张令自己百味交结的脸。 似乎是宿命,遇燕的死让他开始远离满手血腥却不为耻的萧定,陈则铭的出现则让这段距离渐行渐远。 他也明白真正的症结其实来自两人的内心。纵然在他们之间曾经有过那么透明而深刻的亲吻。 那是个夏日,父亲临时受召见不能来教习,一同读书的皇子们渐渐退去,只剩了他们两人。 他要等父亲,而萧定不知为何也是拖着不走。 他们彼此对望,暧昧地笑。 窗外知了鸣叫不休,而阁内却凉风习习。 萧定临着字帖,一笔一笔甚是认真。 他却心中发痒,悄然走了近去,在他身后看了片刻。望着萧定一本正经的神态,杨梁只是想笑。 萧定转过头时,分明吓了一跳。 杨梁笑一笑,伸手出去,握住他的手,两人的手重叠着,临画那字。 屋中只听得到两人鼻息声,渐渐沉重。 写了一行,杨梁停下笔,低声道:“怎么样?” 萧定看了一眼嗤之以鼻:“远不及我。” 杨梁笑起来,手中只握得更紧。 萧定看他一眼,突然转身搂住他,吻了下来。 他们之前从不曾做过这种事情,为什么那一天会那样大胆竟然在这种全然谈不上隐晦的地方嬉戏起来,杨梁事后回想也只能当成夏日炎热,一时冲动。 然而兴之所至,却难以节制。 他们如同小兽般彼此噬咬舔舐,从桌上翻滚下来,甚至将砚台笔架拖翻,将浓墨泼了一地。杨梁忍不住看了一眼,萧定扯住他道:“没关系。” 杨梁笑起来,“你可别滚到上头去。” 萧定道:“我倒要将你压上去。” 他们将彼此扯得衣冠不整,似乎以此能昭显自己身为男子的占有欲,然而杨梁还是抢得了先机,将手探进去,抚住了萧定。 萧定几乎是惊跳了一下,杨梁在他反应开始激烈之前,吻上了他。 唇齿交缠,耳鬓厮磨,这样的柔情,使得萧定的举动迟缓,来自敏感处的揉弄,逼得他发出一种细微的呻吟。 杨梁被这声音撩得心猿意马,手下不觉更大力。 萧定咬牙道:“痛”然而他的声调却分明告诉对方,事实并不全然如此。 杨梁深深地吻他,将舌头压迫性地强行探入他口中,他因此获得一种奇特的幻觉,似乎是自己正在侵犯进入对方。这样的臆想让他更加激动起来。 萧定在被强迫处于弱势时,分明不是很乐意,他含住杨梁的舌尖,用力咬了几下,杨梁忍痛退出来,然后不甘心地再度进攻。 直到杨梁用膝盖顶得他不得不分开双腿,意图分外明显了,萧定才抬起了眼。恼怒地看着他,并紧紧握住了他正不断抚弄自己要害的手,将他尽量扯离自己的身体,似乎在警告他别趁火打劫。 杨梁在他耳边道:“一人一次?” 乘萧定犹豫之机,杨梁用指尖摸索,在那尖端上轻轻用指甲划了几划。 萧定身体猛震,几乎瘫软下来,手也不觉松了。 杨梁闷声笑着,正要往他体内探入,突然听到身后有人惊雷般怒喝,“孽畜!你干什么!!” 杨梁惊跳起来,茫然四顾,半晌后才发觉那原来已经是多年前的往事。 他愣了半晌,终于垂头坐下。 便是那一次,父亲发觉了两人的关系。 本不过是少年时难耐的一次冲动,谁能想到竟引发了后面那么多的事情。 此刻回想起来,杨梁却并不后悔,爱一个人,想占有他,在他来看从来也不是错。 那么错的是什么? 很快,杨梁受命讨伐朴吕国。 他第一次大胜后,萧定对于他的定位终于产生了变化,这也是两人关系和缓的开始。 杨梁的父亲在临终前曾请求萧定让杨梁上场杀敌,报效国家。 萧定却始终将这话当成耳边风束之高阁,事情虽然不大,但始终是杨梁心中一根刺,父亲的临终之言,自己的凌云之志,他都可以不顾,真似要将自己做了佞臣,他如何能不心冷。 他远离他,冷淡他,只因为这两个字他无论如何不能背在身上。 他不信萧定不明白自己。 这实在是两个人彼此的伤害。 然而,此刻的萧定似乎终于是软化了。 出兵太急,于是杨梁想着回来后,也许自己还是该给他道个歉。 其实他真的从来没那么想,那只是气急之后的胡话。在他看来,他就是那个小定,哪怕满身杀戮,他依然怜惜他。 朴吕国地势凶险,杨梁收集了许多的资料,一一抄在手卷中。这是他的习惯,做事前先用笔写下,再理清头绪。 这一战中他见到了律延,脸上带疤,那应该是战争给予他的奖赏。 这也是个带着君王之气的人,一如萧定。 律延阵前劝降,杨梁婉言谢绝。 在杨梁看来此刻胜券在握,但他并无骄色,律延这样的强敌值得敬仰。 然而数日后,身后突然冒出的大军让他措手不及了。 他反复思考却不能明白这消息怎么会这样快传到匈奴,匈奴又怎么可能这么快发出救兵。 事已至于此,夹击之势已成,他只能硬闯。 那一日,他带领大军在清晨发起了攻击。 他的长枪下鬼哭狼嚎,刃过横尸。他就如同战神,在尸骨中挥洒着他的神威,律延站在城楼上,冷冷遥看着这员勇将。 那一箭不期而至,带着透骨寒冷,凶狠地穿胸而过。 杨梁听到自己骨骼被切断的声音,他抬头看上去,远处的律延拿着一张铁弩,正放下手来。律延的脸上并没太多得意,那神情倒似乎是带着一种难言的悲悯和遗憾。 杨梁仰面落了下去 他突然想起当年自己不做伴读之后,偶然入宫的那一次。 见到的萧定消瘦而沉默,自己向他求了那块玉牌,说是当做将来的免死牌。其实不过是要博他一笑。 萧定解下玉牌,奇怪的是他腰间原有的繁多配饰全不见了。光秃秃的怎么能看,自己便将从小带的那块玉佩作为了还礼。 萧定单手握着玉佩,似乎开心了很多。 自己明知道父亲晓得之后定会愤恨辱骂,不知道为什么依然冲动地吻了过去。 萧定笑起来,看着自己。 便是那时候,他下定了决心,纵然父亲不允许,纵然世人嘲弄,哪怕能给的不是爱,也要拼尽全力护着他一生一世。 我做到了小定。 番外二 那一夜,京中有灯会。 这样的夜晚,从不出门的女眷们可以光明正大上街。于是相应的,登徒子也多起来。孩子也多了,这是个热闹的时候。 无数各色的花灯悬在半空中,沿着道路流淌下去,一长串宛如星河,道旁檐下灯火通明,不时有人探头张望。此刻这两旁的房价奇高,非权贵不能登楼。 小贩四下游动叫卖,他们非常积极,据说有时候还能碰到京尹亲自派发的红包,往来如织的行人都喜气洋洋。 于是此刻虽然是夜间,却比平常白昼还多了几分喧嚣。 杨梁跟在萧定几步之外,这是个很好的距离,他一眼便可以看清楚萧定身旁穿梭而过的所有人,一个不落。萧定身旁只带着一个小内侍,这样的微服私行实在是不安全的,但他说服不了气头上的萧定。 “谁是君谁是臣。” 萧定冷冷的一句话,足以让他哑口。 萧定会拿君臣之纲来压他,那便表示他已经气到某个程度了,杨梁就不该再说。 然而那是条人命,无辜者的生命,他实在不能不说。他会良心不安。 雨突然就下了起来,两旁行人开始匆忙奔走。 雨点打湿了纸扎的花灯,烛火一盏盏地灭掉,等回过神,路上的人已经锐减,天空昏暗了许多,方才那喧天的热闹似乎就是个梦境,转眼即逝。 萧定回过头来寻找他,杨梁疾步奔到他身边,用袖子遮挡住他的头,将他拖到屋檐下。那小内侍也赶紧跟过来。 雨更大了。 这是家民居,屋檐不宽,萧定却不肯让开,杨梁不得不与他肩靠肩叠靠在一处,他们相互看了一眼。 彼此的温度透过有些湿润的衣料传过来,腾腾而上的热气中,带着些暧昧的气息。萧定忍不住伸手搂住他的腰,杨梁转过头的时候,双唇几乎要触到他的鼻梁。 他有吻下去的冲动,屋檐上的雨水滴下来,滴在他另一侧的肩头上,那猛然一凉让他清醒了许多,于是他忍住了,这便叫耳鬓厮磨吧。 行人虽然少了,窗前却还是不时有人往外探一探,他们默契地调开头,似乎是拉开了两者间的距离,却在外人看不到的暗影里握住手。 那小内侍识趣地与他们隔远些,对着外头张望雨势。 两人的手掌都是干燥的,萧定紧了紧手指,杨梁默然不语。 他仰头注视着檐沟间落下的那缕缕丝线,全神贯注如果他能看清楚的话。 看了一会,他终于忍不住调回头,萧定的眼如同兽在暗中发着些微光,直直看着他。他笑一笑,转开头,隔了片刻,再回头,萧定依然在看他。 就在一次次对视中,他们似乎渐渐重回到少年时光,这仍旧是那个外面塌了天,却能浑然不觉的懵懂年龄,他们不觉柔情满溢。 杨梁伸出手,几乎要触摸到他的脸,却在最后一刻收了回来。 屋檐外头,行人撑伞而过,杨梁调头望着雨幕道:“我去买伞吧。” 萧定怔了怔,果然轻轻松了手。 杨梁冲出几步,到了街角才敢返身看,萧定始终看着这个方向。 雨太大,看不清楚表情,朦胧中望去,萧定的身材比当年高大了很多,可轮廓上还是有那个落魄太子的影子。 杨梁不禁心中一软,那口一直没散的憋闷之气居然也淡了。 逍遥丸是种春药,可它带着毒性,你怎么能拿它给陈则铭吃呢?那青年不够无辜吗? 可陈则铭到底是被自己救了,并不曾留下病根。 这样挣扎着的自己,他是鄙视的,然而他还是不能克服自己想要原谅萧定的冲动,他憎恨萧定这种无端的狠毒,更憎恶自己的毫无原则。 他还忍不住要想的是,他们是怎么做的呢,萧定他 这样的念头稍纵即逝,他低下头,不愿再想。 然而,世事总是如此巧的,他买了伞回来,另一个屋檐下头居然站着一对少年男女,他不经意地走过,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他不禁停了步,那少年男子因此而惊觉到他的存在,讶然开了口:“杨兄?” 他看着那少年男女,不得不感叹人生何处不相逢。 陈则铭知道萧定也在此地时,脸色立刻变了。 杨梁看着这七尺男儿居然露出惧色而不自知,心中有些了然和怜惜,可更多的是愧疚不安。 他想了些什么啊,这男子是被迫的,他无意于此、勉强屈从,对一个男人而言,这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大的羞辱了吗,他却还能生出嫉意。 从这一天开始,他刻意走近了陈则铭,哪怕萧定暴跳如雷,变本加厉,他还是觉得该全力把这份罪孽减少到最小。 他有时候也会想,是不是自己疏远陈则铭,萧定的怒气会平息,他伤害他人的欲望会收敛起来?然而他实在不能确定。 已经有过一个遇燕了,不能有第二个。杨梁觉得恐惧,这些无辜的鲜血是有腐蚀性的,他经受不起更多了。 而萧定受的压制太重太久,那股强大的压力一旦放松,他便放纵了自己的利爪,将伤害过或者敢于触碰自己的人都撕咬得遍体鳞伤,死无全尸。这股犀利的恶意,什么时候能消除呢?陈则铭已经卷进来,没人护着这年轻人,他能撑到几时,杨梁想不出。 他只能尽力而为。 在他们的人生中,什么样的做法才最正确? 这样的问题,在此刻,谁也没法给出真正的答案 第一章 萧定觉得不对劲。 静华宫是座废弃的宫殿。 当年连正殿和左右厢房之间的回廊也没修好,便因故废弃了,之后便一直无人居住。后来加入的陈设之类也多是旁处不要的旧物,先帝曾把居于此处自省作为对不上进的皇子的惩罚,其不适居住的程度可见一斑。 萧定当年再落魄的时候,做的也是太子,居的也是东宫。他从不曾想过会有一天,自己要在这个破落到有宫之名无宫之实的废墟之地,形同拘禁地度过自己最该指点江山、意气风发的壮年岁月。 可这样的变故却确确实实产生了。 当一个人习惯了高处之后,他跌落下来的时候,便会异常惨重。 这惨重对萧定而言,不是吃穿用度。 萧定不是那种特别讲究奢侈的君王,实际上他对身外之物的关注度并不高。当然,每逢重大祭祀做件新龙袍,出行必要的銮驾规模之类,这样正常的礼仪范围内的奢行,他还是从容受之。但萧定真正喜好的是君临天下时,那种众人战战兢兢,不敢仰视的气势;批驳政事,倾听朝议时那种对臣下心思了如指掌的游刃有余;裁断众案,夺人生死时的那份不容否决。 简单言之,萧定好的是权。大权在握,他才有满足感。 可如今,他手中的被人夺去了;他的生死,需要别人裁定了。他就如同陷入一个泥沼,所有擅长的再发挥不出,所有精通的被人剥夺。萧谨留着他不杀,赚的不过是仁义这个名声,这样的事实显而易见。 但宫里头人人都不敢说。奴才下人们有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也有事不关己的,有立刻反水的,也有坚持忠诚的,但那都是轻如鸿毛的见解和立场罢了。 就如同蝼蚁无法撼动参天巨木,这事情的关键最后也只是在萧家兄弟之间。 自己活到最后,唯一的用处居然是成为旁人搏名媚俗的器具,这样的认知对本性傲慢的萧定而言,有种异常巨大的冲击力。 但他不得不默然承受。 他从来很有傲气,但比傲气更重要的是他的命。 萧谨一流当然明白让这样一介君王活着是件非常冒险的事情。于是他的弟弟在有意无意间隔断了他与尘世的来往,各种节日盛宴,群臣面前他不能露面;各种祭祀,他也不能出头;他的后妃被萧谨送入寺庙,带发修行,美其名曰为他当年的所为祈福赎罪。 萧谨希望人们在漫长的岁月中,渐渐漠视萧定的存在。他要逐步抹杀掉这个人。 对于这一点,萧定很清楚,纵然他万般不甘,也不能有什么应对之策。他在宫里待了三十余年,几度沉浮,对深宫朝堂上那些勾心斗角你死我活中透出的人性贪残,早已经洞若观火。 萧谨这样一个少年,所思所行,实在算得上简单直白。 他不得不让,做出感激万分的姿态。此刻他能做的事情已经不多,用帝王家那点微薄的血肉亲情,来维系并保住自己的性命,便是其中一件。 能拖多久,萧定并没把握,但他只能继续做。能保一日便是一日。 萧定在尽力支持的同时未尝没有消极的想法。对于未来,他一片迷惘,是这样屈辱地日复一日,直到咽气?还是连这样也做不到,哪一日便有人拿了圣旨来取命? 他的未来全掌握在别人手中。 然而萧定不肯屈从,他可以对萧谨跪下,对他的胞弟跪下,对他曾经的臣子跪下,但他不能对此刻的厄运跪倒。 他有时候也会想起当初自己给萧谨封王赏地的情景,那时候的萧谨是个胆怯内向的孩子,哪怕萧定的一句问话,也能让萧谨骇得半晌不敢做声。 彼时天地,而今已经颠倒。 既然倒了,你便得让对方觉出胜利者的快意。萧定并不收拾那些屈辱,那些能让他的败退更加真实。 然而只有一个人,他不能做这副弱态给他看。 他每每想到那个用武力逼宫的人,就异常激动,有种恨不能将之乱刀砍成肉酱的冲动。 他有今日全因为他。 于是他面对那个已成魏王,万人之上的乱臣贼子,从来不假颜色。 他们俩总是针锋相对的,无论从见识,从立场,从性情,他们全无重合之处。萧定奇怪着自己当初迟迟不除掉这个人的原因,想来想去,他只能说自己是糊涂了。 他看到这个人软弱之处,却没认清楚他倔强的本质。 那倔强导致低贱之人敢生异胆,终有一天剥去了画皮。 之后所谓魏王得宠沐天恩,权势如日中天的传言渐盛,萧定丝毫也不意外,自己的胞弟那种与生俱来的懦弱,想必与这乱臣习惯性的忠厚伪装臭味相投了。 但他也不担心,这样的联盟不会是常态。 白发苍苍的杜进澹年纪虽然上了,但并没学会豁达——杜进澹从来不是个习惯被他人弹压的人。萧定太了解自己曾经的这两名臣子,和还被捧着的萧谨不同,他已经把这两个人的正反两面全看了个清楚。 就如杨如钦所说,分赃不均必然内讧。 他忍辱负重等的就是这一天。 他知道那将是他唯一的机会。 院外争吵声始终不绝于耳。 这已经是近几日来的第二次,黑甲军士们的咒骂哄闹声最后变成掀天的喝彩叫好,听动静似乎是有人扭打了起来。终了却突然一声爆喝,将这份古怪的热闹一折两断。 那喝声是独孤航的声音。 因为隔得远,萧定屏息也听不大清楚少年将军训斥的具体内容。 他起身推开了门,迈步出屋,院子外的争端却似乎已经告一段落,再无声息了。 满庭的树枝在微风中摇摆,彷若他不定的心思。 这里是冷宫,离前朝偏远,往来人不多,于是守备军士也没那样拘谨,可连续的争端还是显出了些不平常。 军中是禁止私斗的,何况是宫中。 萧定能理解独孤航声音里的震怒,却对素来以军纪严明著称的黑甲军三番四次被挑衅起来的缘由生出了一份怀疑。 到晌午,萧定趁着守卫送饭的机会无意询问。 那送饭军士被撩起旧恨新仇,忍不住咒骂:“殿前司那帮狗杂碎,总找碴!”说完后,军士突觉不对骇然遮口,虽然对方被废,可到底曾是天子,自己口出污言,是大不敬。 萧定笑了笑,见对方警惕,也不敢继续往下问。 但哪怕是这样短短一句话,透露的信息也不少。 比如,殿前司很可能不再归陈则铭管辖。否则,身为陈则铭亲信的独孤航为什么会控制不了局面? 萧定意识到,朝中也许有了些变故,这变故到底是他一直翘首期盼的,还是他预料之外的,却是与世隔绝许久的他所无法判断的了。 然而,很快,他便不再需要这么殚思极虑地推测。 这个夜里,人欲静而风不止。 萧定在灯下听到宫门被打开的声音,他推窗望出去,见到独孤航送一人进院。 那人转过头屏退众人之时,面容恰笼在宫灯昏黄的光晕之内,半隐半现。他似乎有些疲惫,满面的倦态,却掩不住那份与生俱来的俊朗,和长年征战磨砺出的英气。 萧定怔了怔,那个名字在口中呼之欲出。 陈则铭?! 萧定背过身,心突然随着那灯花的爆起,猛地跳了一跳。 两人已经是很久不曾见面。 之前黄明德拿圣旨来提萧定那次,两人彼此擦肩而过,那一刻,萧定连眼皮也不曾抬起。于是他并不知道陈则铭当时是什么样的神情,却寄望于这个人不会袖手旁观。 后来在内府中,萧定鲜少开口,那当口,多说便是错。 他等着唯一的那个转机。 一个难眠之夜过后,他最终得救了。 在得知自己被放过的那一刻,他也讲不清楚那种感受。那应该是庆幸欢愉,但又比这些简单的情绪复杂太多。 萧定是个很干脆的人,做事情最恨拖泥带水。从前自己行过的每一步,他都了然于心清晰明白,他最怕的便是有哪一天,自己身处迷宫,摸不清方向,找不到未来。 然而被囚后,他已经掌控不了一切。 他终于还是产生了自己最恨的迷惘之感。 那种情绪宛如蛛丝,纵然拨去了一层,手头上却还粘着或连或断的丝丝缕缕,总难清理干净。他为此思来想去,不得其解,最后终于生了憎恶之心。 都是因为他。 那个逆臣。 但他也因此终于能确定另一件事,陈则铭是不会害他性命的。 他既有些欣慰,又充满恶意的嘲笑。 这其中缘由,他不去想,也不肯去想。 他总是直觉性地避开那些在他看来很危险的东西。 如今两人再度对座。 灯光温暖晕黄,人影投在墙上,影影绰绰,一切与那个夜晚都很相似。 然而他们各自并不露端倪,彷佛那不过是个梦,了无痕迹,略过了就不曾存在。 萧定打量着对方,惊觉到这么多年来,那个英挺的白袍小将其实还是开始老了,那种衰老不是体现在外貌上,而是源自眼角眉梢中的一种颓废。 同样是沉默,当年的陈则铭似乎是隐而未发,而如今却有些木讷黯淡了。如果说精气神是人身上的一根弦,那陈则铭的这根弦貌似已经开始松动。 萧定有些迷惑,他奇怪着这样的改变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自己居然丝毫没有觉察。 自己呢,也是如此吗?萧定想到这里倏然一惊。 陈则铭从食盒中端出酒菜,在桌上一一摆好。他做着这种下人们做的事情,却异常自然,并没什么不满或者别扭的样子。 萧定低目,桌上是几味精致小菜。他每日以粗茶淡饭果腹,闻了这香味,不禁精神大振。待取了筷子尝一口,纵然此刻满心疑虑,也还是忍不住露了丝笑意。 陈则铭道:“这几道都是陛下当年在陈府夸过的菜式因为得金口盛赞,那厨子后来名声大震,自立门户开了酒楼,如今已经名满京都。” 萧定并不应声,把每道菜尝了一口,果然都有些熟悉的味道,勾得人不自主要追溯过往 但也算不上绝味,自己当时为什么要赞叹? 他想了想终于记起来。 那时候在席间,他看到陈则铭坐在不远处,举止内敛少年老成,心中不以为然又有些好笑,但这样的行径配上陈则铭这个人,拿出来看又好像还是有些可爱之处。 也就随口这么一说罢了,却原来还能成就一个人的一生啊 只是这些往事此刻再被陈则铭提起来,已经无疑是种讽刺了。 萧定微笑,再度漫不经心道:“果然是不错的。” 陈则铭似乎很是欣慰,也笑了一笑。 萧定暗道,从此后陈则铭这笨蛋定然要以为这几道菜式真是自己所爱了。不知为何,思及此他突然有些忍俊不禁的感觉。 陈则铭觉察异常,抬眼看他,萧定才勉强忍了那笑意,咳嗽了两声。 陈则铭沉吟片刻:“陛下如今似乎过得很安逸了。” 萧定那正强忍的笑容猛地凝住。 两人间难得轻松些的气氛复又僵持起来,倒是陈则铭静了片刻,却先低头了。 他放松了那份敌意,为两人各满了杯酒。将其中一杯放到萧定面前,自己握着另一杯,不知道在想什么,迟疑了许久。 萧定正自恼怒,却见对方沉静半晌,后离了座,突然在自己面前跪下来,不禁吃了一惊。 这样的情景从前发生过无数次,他们谁也不曾觉得异常。 可,现在早是物是人非。 陈则铭双手举杯过头:“我与陛下君臣一场,饮了这杯就终于可以尽了。” 萧定讶然,陈则铭也不动弹,只等他接杯。 静了半晌,萧定突然一笑:“君臣一场?你也记得这个?” 他有些措手不及,陈则铭自他囚禁后,再不曾跪过他,这意味着什么?这是即将到来的谈话的引子吗? 萧定突然间满身冷汗,毫毛根根倒竖了起来,那是种激动。 自己日思夜想的东西似乎突然就要出现在面前,他有种强烈的不现实感,这感觉与他一直以来的渴望骤然冲突,使得他脑中有些混乱。 他满心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不敢随意问出口。若是陈则铭想利用手头的兵权做些什么,重新抉择,那这便是他们头一场交战,他不可以先输在气势上。 陈则铭抬起头,那上面却并不是萧定所希望的表情。他没有恐慌,也没有惊乱,更没有讨好谀媚之态,只是淡道:“你曾经是我的主上,不过如此。” 萧定的心沉了下去,他觉得事情与他预料的好像相反。 他定定看着陈则铭,狐疑着,失落着,恼恨着,不接那酒。 “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定终于还是问出来,他觉得有些郁闷,这问话意味着这个回合他不得不败落。 陈则铭似乎看穿他的想法,微微笑了笑,言简意赅:“万岁已经收回三军兵权。我正上书请求致仕,虽然已经被驳回,可我会继续请求。也许再过段日子,我与陛下便可以永不相见了。” 萧定怔住。 他木木看着面前仍未起身的陈则铭,那种浑身冰冷的感觉使得他一时间竟然忘记回嘴。愣了半晌,他突然站起来,脸色大变,声色俱厉:“你疯了?!” 萧定等了两年多,等的便是陈杜两人争斗,如今却突然被告知,这机会早已经过去,而且悄无声息地便尘埃落定,一时半会哪里接受得了。不觉便将自己过去为君时的气势拿了出来,只恨不能叫人进来,将面前此人拖出去,狠狠鞭打上一顿。 陈则铭却不在意,稍稍低头:“这外头的消息,没人和陛下说吧。不如饮了这杯,让为臣的再详细说过。” 萧定怒极,待要拂袖过去,将那酒迎面打翻给他个难堪,却突然转念,若是陈则铭不肯再说外头的情况,却是麻烦更大。只得忍气吞声将那酒接过,一饮而尽。 陈则铭怔怔望着他出神,似乎在看他面容,又似乎是在思量如何开口。 萧定一杯下肚,好歹平息了些怒意。颔首道:“你说。” 陈则铭定定神,起身娓娓道来。 他为政日久,眼光已开始老辣,三言两语已经将目前情况说个清楚。 萧定越听越是恼怒,听到萧谨赐马处已经冷笑不已,后再听到陈则铭夜交兵权,心中道他这一着实在是饮鸩止渴,这政局中失了权,除了束手待毙又能做什么。可换了是自己,那时候也只有交权的份,想到这里,倒对陈则铭有些另眼相看。 可再一想,自己又怎么可能让人逼到那个份上,于是又有些嗤之以鼻。 陈则铭交出兵权后,以头痛症频发为由,坚持请求致仕。 萧谨或者是因为内疚,始终是不肯。虽然不再给他实权,可相位和王位却并没动他的,各种奖赏也是不断,似乎是想挽回些什么。只是这个时候,这些锦缎金银,陈则铭哪里还看在眼中。 萧谨得回兵权,第一招便是将早辞官回家的程起灵从老家请了回来。程起灵是陈则铭的前任,资格老到可以封住所有人的口,而枢密副使则提拔了朴寒。其他如江中震,这种跟随陈则铭时日不够长,渊源不够深的也是频频加赏。 朴寒几次被升,从被贬边将到位极人臣,靠的都是萧谨出手,感激之情效忠之意从此不在话下。这一手自然又是杜进澹教的。 陈则铭冷眼看着萧谨如蚂蚁筑巢般加固自身势力,居然展现了些从前自己不曾觉察过的能力,心中更冷。 那一夜,他亲口说出要解决静华宫,那这便是他最后一桩该了的事情了。 只这桩,他却不能对萧定说出来。至于其他的,告诉他也无妨。 “那你要怎么做?” “致仕。” 萧定于是很想把手头的酒往他脸上泼过去。 陈则铭看着他,眼底有种难以觉察又异常冷淡的怜悯,他想了想,不禁道:“当年若是我长成其他样子,会和现在有什么不同呢?” 萧定诧异地看他。 这个问题他从来也没想过。 烛芯长了,不断爆着火花。灯下俩人面对面彼此注视,倒似乎很是情深了。 陈则铭显然分外执着于这个问题,他一言不发地专注等待。 萧定不开口的话,他大概便会一直沉默下去。这种固执使得他脸上突然显出了一种少年人特有的犟拗。 萧定沉默着,这种当面指责般的问话,让他多少有些不耐烦。 但他还是忍不住按对方的思路构想了一下,如果不是那样的开端,会得到今天这样的结果吗?他想象着,然后笑了笑。 走过的路需要假设吗?假设了,人生会重新来过吗? 萧定端详着陈则铭,这样的答案有意义吗?他其实也很想问他,为什么不早杀了我,为什么对萧谨不先发制人? 然而最终他什么也没问。 已经过去的事情,除了累积些经验,其实并没有更多的作用。何况他此刻该想的,愿意去想的,并不是这些小事情。 萧定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朝陈则铭照了照杯。 陈则铭一直盯着他的脸,将他的笑,他的不以为然都看在眼中。 看到萧定果真无意回答,陈则铭也垂下目,似是死了心或者是安了心的样子。继而抬手,将萧定杯中续上。 夜风往屋中涌入,只听到窗子嘎嘎直响,灯罩中的火光些许摇曳,陈则铭转头去看,萧定道:“那窗子坏得厉害,已经搭不上了。” 陈则铭道:“明日叫独孤派人修修吧。” 萧定嗯了一声,话题便这样毫无痕迹地划开了。 彼此心知肚明,配合无间。 拿开那些针锋相对,他们便如同一对老友,能熟悉对方到让各自惊异的地步。 那是因为他们为敌十数年。 人们总说,最乐意揣摩你的永远不会是你的朋友,而是敌人。这话是有道理的。 而他们都风光过,都骤然从最高点跌落下来,这样相似的经历暂时消除了他们根深蒂固的敌意,使得此刻两个人可以惺惺相惜,同病相怜。 然而这些似是而非的情谊之后,到底还是有些晦暗的东西深植其中,并不是那么轻易能根除。 只是这个时候,他们都不想提也不愿提罢了。 事后,萧定对这次对酌充满了疑问。 他摸不清楚陈则铭在失势后前来探视他的目的究竟何在。然而他不是一无所获,陈则铭用最简单的描述讲清了当前的形式。 他该做的,便是从失算中尽快振作,再谋对策。 然而陈则铭的讲叙到底还是有所保留的,很多并非旁枝末节的事情陈则铭并没说到。 这个时候,从吏部发出的一封信,已经辗转到达了杨如钦手中。 那是封请他重新出山的信函,信里提到向万岁力谏他的两人,一个是刑部侍郎周子才,另一个是通政使韦寒初。 杨如钦反复翻看,心中有些疑虑,这两人他只认得一个周子才,但也只是见过几面,另一个韦寒初就连点头之交都称不上,大概是他辞官后才进入仕途的后辈。 但这样的情况也是不少见,仰慕他人的才华,而向朝中大力保举对方,或乐意显示自己慧眼识英才或真心唯恐沧海遗珠的官员并不在少数。 杨如钦沉吟了片刻,将那信收入袖中。 十数日后,看上去风尘仆仆的杨如钦大张旗鼓地进入京城,拜会过昔日京中旧友后重新入仕。 金銮殿上,杨如钦一如从前地举止潇洒,应对从容。萧谨见了心中甚喜,此刻正是他求贤若渴的时候,人才难得啊,于是朱笔一勾,让他做了正三品的尚书,主了礼仪祭享。 杨如钦退隐数年,兜兜转转再回朝堂不降反升,真是祖上荫佑,众人说起来都是好生艳羡。 而北方,匈奴律延听闻陈则铭称病辞爵后大喜。 他休息数月,身体渐渐好转,又欺这当口天朝三军无帅,重整旗鼓后,背信弃义再度出兵。 他为这次出兵盘算等待了多年,志在必得,不肯重蹈覆辙如上次一般在边疆浪费精力,于是不辞辛苦借道苍云山,绕过卢江平驻守的边陲重镇,十万大军直取中原。 苍云山高耸入云,原是一处天险,罕有人至,从没人想过此处也可以翻山行军,更何况是骑兵。山下只有个小镇,驻兵极少。 匈奴军出现在山下时,小镇驻军根本来不及组织抵抗,顷刻便全盘覆灭。律延为封锁消息,将受伤被俘的汉人全部坑杀。 以至于三日之后,律延军兵临百里之外的芜州城下,天朝军队才知道匈奴人已经大举入侵中原。 镇边的卢江平得知消息,不禁大惊,立刻急报入京,并率手下部队调头追赶。 但他手下原以步兵为主,本就不敌匈奴精骑的机动性。他本身虽是擅守之将,但比起律延的狡猾嗜血,却也差了几个级别。好容易日夜行军追上了,两军一对阵,卢江平竟大败而归。 律延大军首战告捷,更是士气大作,反过头来不到半日便拿下芜州。 当日趁胜下了百里。 所过之处无将能挡,如入无人之境。 这消息传入京中,朝中大震,百官纷纷上奏,要求黑衣旅尽快出兵迎战。 萧谨本来正忙着提拔心腹,打压陈则铭旧部,猛然听到这个,真是晴天一声霹雳炸到头上。 再回头审视,黑衣旅众将因为陈则铭失势受牵连的,单被他亲手放贬的已经近半,均是昔日马上强将。之前他只想着惧怕众将为陈则铭鸣不平,引发兵变,谁知道形势会骤然生变,转眼更已是燃眉之急。这一轮清洗到头来竟然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禁悔到肠子也青了。 待找来杜进澹商量是不是让陈则铭先官复原职时,杜大人忍不住以一种异样的眼神看了小皇帝半晌,伏地道:“放虎容易缚虎难哪,如今万岁还能与魏王毫无芥蒂地相处吗?” 萧谨满心焦躁:“那,那如何是好!” 他想想又赌气道:“总之杜相需得想个主意出来,否则就你上战场。”这话却是胡搅蛮缠了。 萧谨到底年纪小,少不经事。 从前这些事情都是陈则铭在前头挡着,他傀儡皇帝做得虽然没什么威严,但还是不用太操心。如今强梁被他扳倒了,原本陈则铭肩上的那份责任也顺理成章便该他自己扛着了。 这他却是没认真想过的,如今事到临头,才惊察这责任原来如此巨大,举国上下似乎都靠着自己一个人在运筹帷幄,行差踏错一步,派错一个人就可能是覆国之灾,这么一想不禁立刻慌了神。 早知道如此,何必与陈则铭闹这样僵。萧谨又是气又是悔,自然要将怨气发泄到始作俑者杜大人身上。 在少年皇帝看来,若不是这位须发皆白的相爷进言,自己也不至于如此贸然行事。 杜进澹想一想:“臣乐意为国尽忠,可战场不是游戏之地,多一个杜进澹送死,并不能左右战局,否则臣死上一百次也是乐意甘心的微臣倒是有个良策,必能大振士气,马到功成,可不知道万岁能不能听,敢不敢做。” 这话说到后来直接到有些不敬的意思了,此刻的萧谨只求能解了今朝之围便万事大吉,又怎么会追究这种小事,连声振奋道:“爱卿快说。” 杜进澹不慌不忙:“请万岁御驾亲征,以振军心,必定能退强敌。” 萧谨吃惊,迟疑看他,半晌没做声。 于是当萧定在静华宫中听说萧谨已经开始着手,要率领百官御驾亲征时,忍不住纵声大笑。 庭院中停歇的几只飞鸟被这声响惊得纷纷飞走。 萧定笑了很久。 他一听就知道这个主意是谁出的。 当初他也是在杜进澹反复诱导下动了心,才会有麒麟山之困,才会有陈则铭被请出山,才会有之后多年的想用不敢用,也才会有他今日阶下囚的困境。 一切绕了一圈,其中已过经年,事态竟然还是如此相似。 杜进澹,你要干什么呢? 陈则铭也得知了萧谨想亲自迎战匈奴军的消息,大感意外,在朝议中出班力阻。他自愿再次领兵出征,可这话不好当着众人说,只能私下请黄明德传了好几次折子。 萧谨心中有些感动,也难免猜疑嘀咕,两种情感交错纠缠,他自已也分不清楚哪种才是正确的,于是对陈则铭的请命他既不指责,也不亲近,只是不予回应。 他原本喜欢骑射,对疆场征战这种英雄行径有种少年人固有的憧憬和向往。而教导他的师长本身便是良将,身经百战,这样的事实就让他对自己的预期又更高上了几分。如今能有机会让他一展身手,萧谨一旦下死决心便再也不愿放弃了。 何况在他心中,还有份更加不能告人的目的。 他也期望能做些什么给陈则铭看,让他看看,他不肯接受的自己是个文韬武略更胜过萧定的君王。 而另一方面,陈则铭的身体每况愈下,头痛之症终于还是在他丧失斗志之后,以迅猛之态席卷而来,开始日以继夜地不断折磨他。 萧谨关心情切,派了太医上府诊断,说是宿疾难断,只能慢慢将养。 萧谨更以此为由,将他折子全退了回来。这种情况下,再执意请命为帅,只会让人更疑心自己的本来用意,陈则铭只能住口不说。 萧谨前后准备了半个月,先将皇后的父亲肖攀云提拔为殿帅,统管殿前司。又任命杜进澹在自己出征后暂任监国,处理朝政。 最终命朴寒为帅,以江中震为先锋,在黑衣旅中择了精锐之将,带着朝中大半的官员,带领大军——号称五十万,浩浩荡荡开始了御驾亲征之途。 其间,陈则铭一直在家修养,两耳不闻窗外事,待闻知出兵的确切消息,已经是城外祠兵之时。 等他奔到城楼上,只见那大军已然出发。 人流宛如一条大蛇般蜿蜒而出,从城下渐行渐远直入苍穹,其势雄伟壮阔,寻不见源头,更加看不到皇帝銮驾所在。 陈则铭多少年不曾在队伍后面观望出征时的景象,不禁看得痴了。 半晌,才黯然叹息了一声,几不可闻。 杜进澹很快派人上府,询问陈则铭处置静华宫之事进展如何。 陈则铭早知道他必定要追究此事,自也备了套说辞。杜进澹却不听他这套,只派人委婉道,若是魏王不方便动手,自然会有人代劳。 陈则铭听了,垂目只是沉默。 那小吏等候半晌,不见魏王应答,不禁有些不知所措。 顾伯连忙上前,往他袖中塞了一锭银两,两人窃窃低语一番。 陈则铭仿若不见,再呆呆愣了半晌,也不提送客之事,直接拂袖入了内堂。 独孤航在陈则铭失势后,对萧定也不如从前防得那样严密了。 可见大环境的变动对人的心理是有影响的。 萧定有时候跟他问询几句,独孤航并不怎么乐意面对他,往往是只言片语淡然对过,但举止言行中还是很尊重,也常派了兵士来询问所需。 萧定忍不住想,这少年的心思简单更胜过陈则铭当年哪。 又或者其实人人都有这样的岁月,然而可惜的是,这种善意和单纯总是无法长久保存。 这天傍晚,陈则铭再度来访,萧定看着桌上那几盘与上次相比全然不变的菜肴,颇有些无奈的感受。 此刻正是夕阳西下,静华宫前兵士交班的时刻。 萧定走到窗前,探头看了看,宫门未闭,从半掩的门扇中看出去,几名兵士正低声谈笑,一派轻松之态。 回过头正看到陈则铭从食盒中提出那个酒壶,萧定怔了怔,脸上的神情突然微微有些变化,低声咳了一声。 陈则铭抬起头:“陛下病了?” 萧定道:“上次喝酒之后,就伤风了,总是体乏无力。” 陈则铭道:“叫太医来看看吧。” 萧定漫不经心应道:“也不是什么很奇特的症状” 他默默凝视着陈则铭挽袖往两只酒杯中斟酒的举动,眯着眼出神,直到陈则铭将那杯满得几乎要溢出的酒敬到他面前。 萧定直直看着酒杯的波光潋滟,并不伸手来接。 陈则铭将酒杯放到他面前,似乎觉察出他的异样。却不说话,只是自顾自地提筷子,吃了几口。 萧定端起酒杯,反复端详那杯子上的花纹,美酒流到手指上,他也浑不在意。陈则铭全不看他,两人似乎突然都忘记了言语为何物。 他们沉默着,直到窗外兵士的喧闹声慢慢静下来。 头顶鸦鸣声声,夕阳残红的光从窗格中射进来,笼在桌上,一寸寸移动。尘埃在光柱里舞蹈,这是打破这份诡异静谧的唯一动静。 天边云层翻卷,日头一点点落下,室内越来越暗,直到最后那一沉,残阳终于坠入西山之后。屋子里头也骤然黑下来。这种黑暗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似乎能将人挤压成泥。 他们面对面坐着,却已经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火光一晃,还是有人燃起了火烛,点亮了宫灯。 拿火折的是陈则铭。 他将灯罩重又笼到烛光之上,低声道:“这酒菜都冷了,叫人热热吧。” 萧定淡道:“毒酒也有必要热吗?” 陈则铭沉默片刻:“说的也是。” 第二章 萧定放下酒杯,却不慎手下一滑,将酒杯碰翻,琼浆玉液淌了满桌。 薄薄的水层在桌面上飞速蔓延,如镜面般反映着桌上宫灯的光。 陈则铭静静看着这一切,并没什么表情。 他既不心急,也不心慌,夜长得很。 萧定似乎穷极无聊,提起筷子在那酒液中沾了一沾。 倒映的一片明亮被骤然点破,光鳞一圈圈荡开,他突然地嗤笑出声:“魏王以为杀了我就能自保了?” 陈则铭不做声,直到那点点金色涟漪平息,方漫不经心地应道:“这种事情谁知道呢,或许吧。” 萧定见他左右总是撩拨不起,心下才真正觉出些骇然来。 萧定近来常觉体寒不适,四肢冰凉,到了晚间便冷到睡不着,睡着了也能半夜咳醒。 这症状现得突然,他是中过毒吃过亏的人,于是对突如其来的身体变化总特别留神,几乎立刻是生了疑。 仔细追溯,萧定将疑心放在了陈则铭身上,那次对酌实在是怎么看怎么奇怪。 而陈则铭再度来探,则应证了这份质疑。 萧谨离京之际,杜进澹严密防范之下,陈则铭还是轻轻松松地进出宫闱。这其中没点不可告人的交易,单单一个失势的魏王怎么做得到? 萧定心中又惊又怒,这样多年了,跌宕起伏之后,他终于确信陈则铭是不可能杀他的了,为什么转眼这个结论就是错的呢。 为什么自己总是信错? 他心中如有火苗在舔舐,脑中却异常的冷静。 不知道中的是什么毒,但萧定估摸得到陈则铭上次没能毒杀自己,不会是因为分量不足。 他留了自己一次,便可以留第二次。 全看自己怎么打动他。 萧定一方面异常的屈辱,他的生死居然系于陈则铭一人的心念辗转之间了,这表明自己的生命对很多人而言已经毫无价值,哪怕是萧谨也不再需要他来维系那份仁义之名。 但另一方面他前所未有的镇定,往往这才是最关键的时刻,前提是保住这条命。 所以屈辱这种东西是可以放弃的,你需要镇定。 只有你自己还很笃定的时候,才可能说服对方,才能讨价还价,才能动之以情,晓之以利。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已经手足无措的人。 有时候人的许诺是否能取信于人,完全取决于你自身的态度。 而谈话是需要技巧的,萧定信奉的从来是先声夺人。 第一句话就打到对方的软肋,对方瞠目结舌之后,再步步紧逼。之后的主动权便肯定是你的。他用这一招降服过很多人,包括当年的陈则铭。 然而今天,他发觉,这一招突然失效了。 陈则铭不为所动。 他既不为行动露出破绽而动容,也不为身家性命担忧。他似乎在等待,等萧定的花招玩尽,而他只是冷眼旁观,看一看罢了。 看他为了求生,如何的丑态百出。 萧定很憋屈,也很想暴怒。 他满肚子的说辞找不着突破口,还要被人看笑话。 他告诉自己,这个人太恶劣了,但你不能跟他计较。 你要打动他。 幸好,他还有第三句话可以试一下。 “那么,你是想和我一起死?来个君贤臣忠,生死相随?”萧定微笑着,这笑容当然不会是善意的。 陈则铭抬眼了,平淡无波:“你想太多了。” 萧定笑容不变,他甚至把嘲弄之态做得更加明显。 他就是要激他说话。 话说得对不对无关紧要,他要的是陈则铭开口与他对谈的欲望。 陈则铭再度为他斟满酒,那姿势温文儒雅,一看便是官宦出身的派头。 萧定低垂着眼,不动声色看着眼前杯中满溢的杀机。 “我原本也没打算要瞒你”陈则铭淡淡地否定了萧定的慧眼,“这酒中下的毒叫三度梅,是种寒毒。连服三剂,神仙在世也救不了。” 他踌躇片刻,还是直说了:“这是第二次。” 萧定怔了怔,几乎要跳起来,一颗心砰砰狂跳。 那么就是说生机还是有的? 可他又立刻想出这话的诡异之处。陈则铭为什么用这么麻烦的方式杀人? 陈则铭抿出一个怪异的笑:“你是一国之君,该死得体面些。不能见血,白绫原本是很好的选择,可太痛苦我不忍心呐。” 萧定听着听着,渐渐感觉不对劲起来。 不是因为陈则铭的调侃。 而是这话题超出了他的盘算,带着些他不能预料的情绪,拐到了一个他也无法支配的方向。他抬起头,被陈则铭此刻的神态惊住了。 陈则铭一双眼死死盯着他的脸,眼神中有一种奇特的热烈和欢愉:“这三剂毒下去,世人都会以为你是无疾而终,而且死的过程全无痛苦是不是非常合适陛下的身份?” 在萧定看来,陈则铭一直是隐忍内敛的。 哪怕是成了魏王,这个人骨子里也是至始至终的循规蹈矩,方正得不知变通。 这样的个性在官场会撞到头破血流一点也不让人意外,然而,正是这样的陈则铭,将自己一头撞下龙椅,最终闯出了一片天地。 也许这个人还是有几分资质,萧定这么想的同时,经常愤恨不甘。 能这么想,也是因为萧定的不愿低头——贬低对手等于看轻自己。 可陈则铭的失败也是可以预计的,这个人的个性注定了他只能做事,不会为人。虽然有些小本事,但为人行事过于固执拘谨,难成大器。 萧定自认看人挺准,何况是他留意了这么多年的叛将。 然而,眼前的陈则铭却突然陌生得如同另一个人。 那张面孔依然俊秀,眉目如画。 可那眼神中的快意,锐利得胜过他腰中长剑。那种仇视一旦掀去了温厚的表皮,原来也是这么强烈而犀利,透着一股子癫狂扭曲之态。 而他神态举止分明又是清醒斯文的,这两厢相映,便有了种奇特的效果,分外骇人。 萧定怔了怔,突然醒悟:“陈则铭,你早该说清楚你是在报私仇!像你这样头脑发热不顾后果的愚人,原不该浪费我这样多的口舌。” 陈则铭笑起来,他似乎一眼便看穿萧定的用意,答非所问,“时候不早了,陛下还是饮了这杯酒罢。” 萧定猛地站起来,将那酒杯拂到地上,一声脆响,碎成几片。 他原本指望能说服陈则铭,道明白这个时候杀自己与他有害无益,可在陈则铭心中,对自己的恨意已经超过了一切,这个时候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陈则铭猛然伸手,抓住了萧定的手腕。 萧定转过身,陈则铭抬眼看他:“陛下还是乖乖坐下来,我不想用武力。” 萧定大笑,怒道:“你难道没用过武力。这个时候何必假惺惺的客气?” 说着便要挣扎,刚一用力,肩头传来一阵剧痛,不禁吃痛叫了一声。 声音未落,眼前一花,已经被人猛地压倒在地。 陈则铭轻轻吁了口气,柔声道:“我说过的,我不想用武力。” 他的惯用兵刃是把重戟,素来臂力极强,萧定被他这么一压制,全然动弹不得。 萧定徒然生了种秀才遇到兵的感觉,心中怒火早已经按捺不住,忍不住破口骂了几句。陈则铭瞧了瞧他,手掌用力下压,萧定躲避不及,被他骤然按到地上,撞得鼻子生痛,险些连牙也磕了,哪里还敢再张口,只是奋力挣扎。 陈则铭扯下衣襟,将他双手在背后绑紧,再将他翻过来。 萧定这才能喘口气,连连喘息咳嗽。 陈则铭一手拎着他胸口衣襟,另一只手去桌上摸那酒壶。萧定大急,半起身低头撞过去。陈则铭要护住酒壶,也不得不撤手横臂挡住他。 这一头撞过去,力道也不小,陈则铭立步不稳,骤然退了一步,正撞到桌上,只听稀里哗啦一阵响,那菜肴食盒连桌子全被掀落一地。 萧定猛地精神一振,心道这下一定会有兵士闻声进来,一时间更加是不要命地冲撞起来。 其实此刻哪怕是有兵士进来,也未必就能救了他,可人在生死关头,通常都是能捞根稻草也是好事,早谈不上什么理智不理智了。 陈则铭躲避几次,反手拎住他衣襟,一使巧劲将他仰面掀翻在地。萧定心知不妙,挣扎几次要起身,每次都被陈则铭推着肩头压了下去。 陈则铭随即俯身,掐住他下颚,便将手上酒灌进来。 萧定不能闭口,感觉那酒流到嘴中,冰冷刺骨,大是惊骇,不住地摇头避让。 那酒流了大半在衣服上,喝进去的倒少。 陈则铭突然松开抓他衣襟的手,萧定无处受力,仰头倒地。陈则铭趁机屈膝压住他喉间,这一压,萧定险些窒息,忍不住张大了口大力呼吸,陈则铭膝头稍松,那酒壶嘴顺势便塞到了萧定口中。 萧定大骇,被喉间那腿压得苦不堪言,壶嘴塞在口中,单用舌齿也抵不出去,那毒酒源源不断涌将进来,更是呼吸不畅,忍不住剧咳。 陈则铭毫不怜惜,只是往下灌进去。 萧定既然无法呼吸,哪里还顾得上那许多,只能大口吸气。 每吸一次,却被呛一次,待咳起来,便呛得更狠,而之后酒液还是不断倒入,咳上加咳,喘上接喘,一时间真是生不如死。这么折腾一番,终是将那大半壶酒吞入腹中。只到那壶中酒尽,陈则铭还是似乎不信,拿起来倒了两次,果然是滴酒也无,这才松了手。 萧定咳得泪眼朦胧,模糊见对方起身,才觉得这酷刑终于是过去了,再反应过来,真是通体冰冷。将背抵在桌腿上,不住喘息,喉中早已经咳得嘶哑不堪。 陈则铭将桌椅扶起,那些菜式倒了也就倒了。所幸食盒中还有壶酒,此刻虽然不免也摔破了,好歹里头还剩了小半瓶残酒。 陈则铭拎起食盒,退到那椅中靠着。提出残壶,见那食盒中还剩着双牙筷也随手拎了出来,又将那檀木盒远远抛将出去。 那木盒撞到墙上再落下去,连着两声剧响。 萧定惊得骤然抬头,屏住了咳嗽声,却忍不住低声急促喘息。 陈则铭就着残壶那尖锐的断口,喝了几口。手臂下垂,牙筷碰到椅上击出一声闷响。 陈则铭睁开眼,将手抬起来盯着那只筷子,这么呆了片刻,突然抬腕往桌檐上又敲了一记。 适时屋中寂静无声,萧定的气息虽然短促,可到底微弱,这两声击木之声便显得格外清晰。而室内空旷,隐见回声。 陈则铭面上神情骤然恍惚起来,手中轻提那牙筷,待了片刻,又是轻轻一敲。 这三声连击,便已经隐隐透出了节奏,舒缓悠长似如呼吸,可击声骤起又如同惊雷,猛然一击直破屋中的沉静,只震得人心头大撼。 陈则铭似乎忘了脚旁的萧定及先前灌毒之事,直起身体全神贯注依着那调子敲了下去。 萧定大惧,直到死亡步步逼近了,他才明白自己能做到临危不惧,却做不到面对死亡无动于衷。 他不想死,他要做的事情还很多,他的路不能被人这么安排。 他太不甘心。他忍了那么久,不该是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 萧定挣扎着弯身,试图将那毒酒吐出来。比起活下去,矜持或者尊严之类的东西都不值得一提。 吐了几声,头顶上那敲击声便停了,萧定骇然,屏息静听。 陈则铭始终不出声,也不见动弹。 萧定僵在原处,陈则铭静无声息地等他,萧定半晌后终于死心,缓缓坐了回去。 那敲击之声这才又起。 萧定满心绝望,异常的烦乱,恨道敲什么敲,敲丧钟吗。 再一想,这不果然便是自己的丧钟了。 陈则铭是这样地恨着他,为什么他一直知道却不以为然,如今这把名为仇恨的刀一出鞘,便寒光闪闪,直刺中他的要害,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原来恨是冰冷的。 和死亡一样。 他生平第一次觉出了这样的懊恼和慌乱,为什么,为什么。 是什么需要他用生命做代价。 头顶上声声如叩,由慢至快,疏密有度。 先不过是随风潜入夜的滴滴有声,渐渐的却如同碧浪翻卷,层层叠叠了。那调子听似杂乱,可每一声都敲在人心尖上。 还来不及反应,第二声又已经接踵而至,步步紧逼,越推越高。 一声一声,隐隐透着咄咄之意,却又坦荡无忌,豪情冲天。 萧定朦朦胧胧想起曾见过的两军对阵,兵士们的手起刀落。 这样的声音让人想起战场。 想起狼烟,想起厮杀,想起铁血军魂,想起金戈铁马,想起碧血付日月,马革裹尸还。 这样的声音只该在战场上听到。 那其中的畅快淋漓,意气磅礴,便如同利刃过后的鲜血,直面而来,满溢天地,让人无处可避。 萧定发觉的时候,自己已经屏住了呼吸。 他突然有些疑心了,自己是在做一个梦吧,这样的浓墨重彩肆意挥洒,这真是自己认识的那个陈则铭吗。 他有些失落,他觉察自己也许无视错过了些什么。 萧定立刻阻止了自己的这个念头继续深入,他为此而呼吸急促,心跳不已。自己在干什么,悔恨这样的东西只会击溃你的意志。你忘记了吗? 人可以死去,但千万别后悔。 萧定努力挣扎了两下,而背后的布条还是那样紧。他突然释然了,他又拾回了那份愤恨。 一直如此,也终将如此。 不该为旁人改变什么。 萧定既恼怒自己刚才的动摇,也庆幸自己的快速镇定,他抬腿往陈则铭身下的椅子上,满怀恨意地踢了一脚。 陈则铭正至酣然如醉,全没提防。冲击之下,身体不禁往前倾了一倾,只听一声脆响,那牙筷本来不堪敲击之力,已经裂了一线缝隙,这一压立刻折断了。 骤击之声猝止。 陈则铭猛地站起,将半截筷子拍在桌上。 他心中激荡不休,情绪一时难遏,这一拍用力太猛,牙筷半入木中,甚是惊人。 陈则铭愣了片刻。从原本全心投入再到松懈下来,一时间竟然疑为梦中,再静了一会,发觉自己已经通体是汗,这才抬手拭去额上汗滴。 待整个人彻底清醒后,陈则铭定了定神,弯身来解萧定背后束缚。 萧定被捆得浑身酸痛,毒酒此刻也只怕是化入了血脉中,再没吐出来的可能了。眼见着离死路又近了几步,满腹怒气无处可泄,起身便往陈则铭面上掴了一掌。 陈则铭恍惚间不知闪避,只听啪地一声响,头一侧,脸上竟然立刻显出五个指印来。陈则铭目光一凛,右手已经掐住萧定的肩头,指尖猛力虽然是一触即收,却还是让萧定不禁咬了咬牙。 陈则铭皱着眉正要开口,眉峰突然跳了跳,面色立刻就有些变化。 静了一会,他也不说话,撤手将萧定推开,脚下微微退了半步。 萧定捂着肩头,瞥见陈则铭坐回椅子上之后,脸色竟然渐渐白了许多,额上汗珠不褪反增,心中不禁奇怪。 这么愣愣看了一会,萧定突然猛醒过来。 ——这个时候,陈则铭竟然犯病了。 陈则铭的头痛旧疾他也是知道的,当初陈则铭年纪轻轻就得了这古怪病症,他还疑心过他是找借口托病辞官。 萧定心中怦然狂跳,悄悄绕到陈则铭身后,左右看了看,随手拿起一把杌凳。 陈则铭突然间头痛如锥刺,只刺得他冷汗直流。禁不住坐了下来,忍了片刻,睁眼见萧定不见了,心知不妙,正要转头,脑后突然一沉,被什么猛击了一下,栽倒在地昏了过去。 待他清醒过来,双手已经被反缚在桌腿上,身上衣物全被扯散,原来揣在怀中的物件被搜出来,摆了满地。 萧定正盯着那些琐碎之物发呆。那其中也有药粉,可他琢磨不定那到底是什么,也不敢随便以身试险。 见陈则铭睁开眼,萧定将小药包拿来给他看,问:“这个是什么?”陈则铭拿眼往那些杂碎物件上扫了一周,并不说话。 萧定立刻抬手扇了他一掌。 陈则铭的头被他打得偏到一侧,神情却满不在乎。 萧定更怒,明明感觉到生机已在眼前,但却又摸不到门路,人往往只能更是焦躁。他起身左右找了找,拾起块破瓷片,转身蹲下,将瓷片抵在陈则铭项间。 “解药呢?!”那瓷片尖利,扎到肉里,立刻一线血便流了下来。 陈则铭并不看那瓷片,他眉目间有些真实的困惑,如同孩子一样直直看着萧定。 这神情让萧定有些不寒而栗。 萧定正惊诧于自己想法古怪的同时,陈则铭突然开口:“我真不明白难道被内侍们绞死会比现在好?或者你更喜欢宫里头的鸩酒?你在挣扎什么萧定?” 他盯着他,冷冷道:“这些都是徒劳无功的!你只会死得毫无声息,将来史官们会说废帝萧定湮没于宫闱,不知所终!” 萧定冷笑:“陈则铭!萧谨杀我,就该多派些人,怎么可能三番四次地总是魏王独自出马?你恨我到这一步,宁可背负罪名也要亲手杀我?” 陈则铭平淡微笑:“我当然恨你,你毁了我多少东西,你觉得我不该恨你吗?” 萧定突然一窒,这回答情理之中,亲耳听到了他偏就是有些恼火。静了片刻,萧定笑起来:“无关紧要解药呢?” 陈则铭答非所问,叹息了一声:“如今朝堂之上,杜进澹权势通天。万岁远在疆场,等他建功立业,班师回朝,根基声望从此更上了一个台阶。谁还会在乎静华宫里有个可有可无的废帝,你以为你逃得过吗?有谁会护你?谁又能护住你?” 他遗憾地闭上眼:“真傻为什么不在我力所能及的时候,带着帝王的尊严安安分分去死呢?” 他的语气很真诚。 正是因为这种真诚,萧定更气愤,他有种被戏弄了的恼恨,但又无可奈何:“陈则铭你已经疯了!我不跟你说,我不能把自己的人生交到一个疯子手上,听之任之!” 何况人生总有变数,我宁可走到绝路再了结性命,那怕这样的姿态再难看。萧定没这么往下说,他觉得此刻的陈则铭不可理喻,这些道理一时半会是辩不清的。 陈则铭睁眼,非常坦白:“那就没办法了三度梅没有解药,看来你不得不陪我疯到底。” 萧定怔住。 突然将手中瓷片狠狠划了过去,陈则铭闷哼一声,那瓷片在他臂上剐出一道深痕,血立刻涌了出来。 萧定看看那瓷片,上头还挂着一线血肉,他突然觉得很恶心,立刻将瓷片砸了出去,瓷片落地有声,又绽成了几片。 萧定怒道:“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 这话当然半点意义也没有,只是发泄,可萧定的声音中,却大有责备之声。 这是笔糊涂账。 陈则铭看了他片刻,声音异常平静:“人生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如意的事情呢。” 萧定怒极,回身狠狠扑上去掐着他脖子,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这个疯子给我闭嘴!” 萧定进入他的时候,陈则铭不禁绷紧了身体,压在身后的双手紧握成拳,因为太过用力,指关节处绷得有些发白。 这个姿势异常难受,他微微昏眩,似乎中间这么多年的岁月都不过是场梦,一切都还只是最初。 两个人的身体都烫得惊人,当这股恨意转成纯粹的肉欲,居然也是那么的强烈。 伤口不断地流血,萧定用舌尖重重舔过去,一次次将那流血吸取干净。 皮肉屡次被翻开的痛楚一轮轮袭来,似乎在彰显着对方的恶意,陈则铭忍得住那痛楚,却挡不住随之而来的轻微颤抖。 萧定将那些血吞了下去,他非要这么做,才能宣泄些那种即将走投无路的绝望。 “你要陪我一起死吗?”萧定大概也有些昏了头,一遍遍地不停地问。 你害了我,是你害了我啊,你难道不陪我吗? 萧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一划会歪到陈则铭的臂膀上,他该直接割断这个人的脖子,以此来报杀身之仇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有兴趣对这个逼自己吞毒酒的人做这种与其说是泄愤,不如说是亲密到超过常人的举动。 也许他也意识到了,真正留下他一个人面对这一切,那是会比死亡更加令人寂寞和难以承受的事情。 死亡和孤独总是如影随形,萧定都是惧怕的。 他冲撞着身下的躯体,把那些恐惧掩埋在这些粗暴又似乎不脱缠绵的动作中。 他把自己深深嵌入对方体内,似乎那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出路。 萧谨此程百官随行,因太过臃余而导致了行军速度缓慢。 行不几日,又遇上暴风雨造成的山洪,虽然銮驾无恙,可少了几百兵士,遍寻不见,也不知被冲去了哪个龙王庙。 如此闹哄哄折腾一番过后,很快军中便起了流言,说是此行征兆不好。 光是平息这些谣言,朴寒已经觉出了深刻的疲倦。 朴寒身为殿帅多年,若只是腹中草莽之辈,萧定也不可能启用他来对抗陈则铭。就掌兵对敌的手法而言,朴寒亦是胸有韬略的。 然而五十万大军,如此庞大的人群,每日里的粮草军需也都是极其骇人的数目,再夹带了这样多的官员,甚至还要派精兵日夜守护萧谨的銮驾。 御驾亲征的好处朴寒暂时还没体会出来,倒是种种弊端随着路程的行进,越加浮出水面般的分明了。 行程蹒跚,供给困难,面对这些刚刚高升的朴寒有种施展不开的无力感。想到将要面对的马上强敌,哪怕是以五敌一这样优势明显的对峙,他居然也有些心虚起来。 这样下去,麻烦大了。 朴寒不寒而栗。如何毫无端倪地扭转劣势,又不打击到帝王的一腔热血,成了他此刻最棘手的难题。 而文臣们有对征程深以为苦的,也有真心为主的,都纷纷跑来找他,希望他能劝谏万岁,军国大事,莫要如此儿戏。 朴寒仔细思量之后,决定站到文臣们一边,趁势解决这个烫手山芋。 他很快去见萧谨,请万岁回鸾。 萧谨坐在车上,眼见离京城越来越远,即将征战的兴奋便越来越盛,哪里肯不战而退。 而大臣们劝退的奏章,早在他手边堆成小山,他原来已经有些恼火,听到元帅这么说,不由得更是扫兴,也不答话挥手让朴寒赶紧退下去。 臣子们见朴寒也无功而返,更是焦急,愈发地频繁上表。 萧谨就是个泥菩萨不禁也火了,将几个挑头的叫来骂了一通,要求他们停止这样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愚蠢行为。 其中御史中丞胡哲含泪力谏,说话时最是奋勇,被罚在路边长跪。 大臣们见了又去找朴寒。 朴寒心中为难,可也明白继续玩下去,这事有些离谱,待萧谨火气褪些了,再度上奏。 萧谨刚觉耳根清净些,居然又有人不识趣来闹,不禁火冒三丈,立刻下令收了朴寒兵符授印,撤去他帅位。 拿到那帅印,萧谨突然起了兴致,下诏将自己封了个“开元常胜兵马大元帅”的称号,临时挂帅。 他虽然兴致勃勃,但到底心里还是有一丝清明,知道带兵打仗不是自己所长。 隔了两天,又找了个借口,让朴寒官复原职。但自己那个称号实在是威风凛凛,委实有些舍不得,也就没提这茬。他不提旁人更加不好提,于是乎一军两帅。 军中听了都笑。笑完心中发凉。 这样的朝令夕改无视军威,如何对敌。 萧谨却没这么想,他收符除职原也不过是做个样子,想着打压打压朴寒气势,好叫他不要再啰嗦,并没什么旁的意思。哪里知道同样一件事的解读,旁人跟自己却是完全不同的。 朴寒劝不了他,纵然头皮发麻,也只能闭了嘴。 二十余天后,两军终于在宣华府境内碰头,很快开战。 萧谨看着满目里旌旗遮天,血肉成河,耳中听得惨叫金戈之声不断,这才觉出了些惊骇之意。原来战场的真实面目并不如他所想,完全不是那种意气风发,快意恩仇。 他突然有些悔意了,不该听那老匹夫的,萧谨咬牙道。 两军战了不久,汉军中喧哗声大作,萧谨不明所以,问询了左右,才知道是匈奴军与汉军稍作接触,便突然退兵了。 萧谨大喜,立刻下令追击,朴寒急忙劝止,说匈奴惯用此计诱敌深入。 萧谨望着那尘烟滚滚远去,心中大憾,总觉得朴寒是看错了。他建功立业之心受阻,无论如何有些不高兴。 朴寒衡量之后,欲将大军开往最近的宣华城。 事若至此,倒还罢了。 但仅仅数日后,朝中便收得急报,朴寒中了匈奴诱敌之计,五十万军皆大败于宣华府,萧谨及近臣包括黄明德诸人不知所踪。 这消息传来举朝震惊,顿时乱成一锅粥。 随行官员的家属四处打听消息,却难知生死。人们都说,乱军之中,如何逃生,家眷们听了嚎啕大哭。随着这些哭泣,这场败绩立刻传遍京城。百姓都骇然自危,富贾们开始打点包裹,收拾细软。 宣华府离京城中间除了泯江之外无险可守,而京中也只剩下两万常驻守军,宣华城一破,匈奴铁骑抵京之日可待。 “国破家亡”这四个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如其来地闯入了每个人脑中,一时间人心惶惶。 耳目聪敏些的人已经嗅得到风中那种从边关隐约而来的风雨飘零的味道。 虽然此刻还是深夏,但显然秋天已经近在咫尺了。 又过了一天,更有封八百里急报直达朝中,却是宣华城驻守大将罗绮余派人发来的。因为事态紧急,众臣甚至没来得及入殿去,都站在朝华门外,顶着炎炎烈日听内侍宣读。 那急件中另夹了封书信,笔迹刚健挥洒,执笔人自称律延——朝中人人都知道这个名字。 匈奴右贤王称天朝皇帝于乱军中被匈奴军俘虏,如今身在敌营,请天朝拿钱粮牛羊来赎。 这封信的到达,只如沸水中落了块大石头,直砸得滚水四溅。 一时间,朝华门下哭喊声不绝于耳。只来得晚些的大臣不曾听到宣读,四下询问,问得清楚后也是一个个呆若木鸡。 陈则铭站在众臣之前,听得身后悲声四起,早已经面色苍白,浑身僵硬如石。他疾步赶来,本来满身汗意,如今却一点也觉察不到了,只如同身在冰窟之中般手足冰凉。 五十万大好儿男,真这么灰飞烟灭了吗? 他亲手训练的黑衣精骑为主力的大军,怎么可能这样轻易便没了? 朴寒江中震等人不论其他,打仗却都是猛将,何况敌我兵力以一敌五,怎么可能一击即溃? 传来的讯息太过只言片语,这其中组织不起一个完整的过程,陈则铭想象过很多种结果,那其中有苦战,有拉锯,唯一没有这样迅速的完败。 他被这个迎头而来的结果猛然间砸得头皮发麻,摸不清方向。这样的消息实在太像个玩笑,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 皇帝被俘,这到底是真是假? 陈则铭直觉律延不是个拿军国大事开玩笑的人,越是如此想下去,他越有种想呕吐的感觉,有什么东西如鲠在喉。 罗绮余在急报中称,匈奴军将宣华城团团围住,以天朝皇帝的名义要求他开城门投降,罗绮余虽然紧闭城门,死守不出,但心中惊骇难平,不知所措,要求朝廷尽快回应。 杜进澹悲泣过后,收拾心情请各位留守大臣拿出主意,众人纷纷嚷嚷,最后只能派人议和,于是又开始挑选人手及赎万岁的金帛财物。 与此同时,萧谨觉得自己身处地狱。 他缩在帐中,听着外头一声声带着呼啸的鞭打和惨叫,惊恐地后退,一直退到帐中的木柱上。他也不知道该绕过去,僵直地与那些木头对抗。 那些分明是威胁的声音如同凌迟般折磨他,嘲弄他。 萧谨在阴影中泪流满面,他这个时候才想起魏王的好。 然而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他无法回到之前。命运不会给你后悔的机会,它只会看着你的错误在暗处微笑。 帐外的惨呼渐渐低微,几乎要听不到了。 萧谨呆呆地低呼:“江将军江将军” 江中震被打死了,被那个乌子勒鞭死了自己身边的人又死了一个。 下一个是谁?什么时候轮到自己? 萧谨瑟瑟发抖,捂着双耳几乎要崩溃。 等了片刻,帐外声息全无。 再过了一会,萧谨眼前一亮,一个人站在门口不进也不退,掀着帘子,笑问:“汉人皇帝想好了没?” 这人却是律延之子乌子勒,萧谨不敢答,目光只盯着他手上皮鞭,血滴从鞭子的弯转处往下滴落,一颗一颗,似铮然有声。 乌子勒有意无意退了半步,露出身后的景象。远处旗杆上捆着的汉子早已经是满身血肉模糊,低垂着头似乎已经毫无生机。 萧谨骇得面无人色,退了半步,背过头去不忍再睹。 黄明德从身后扶住他,低声安抚,“万岁别看了,别看。” 乌子勒道:“江将军还有口气呢,小皇帝别太惊慌。” 萧谨转过头来,哀求似地看着敌将。 乌子勒道:“我们匈奴人也是讲礼仪的,你只要把降书照我们的条款写下来,我们自然不再杀你的臣子。” 乌子勒回过头,看了看不省人事的江中震:“也许还能叫人来救救你们这位勇猛的江将军。” 萧谨瑟瑟直抖,满心悔恨。若不是他在再度遭袭后一意孤行,非要追击,朴寒未必会死于流箭,大军未必会乱,自己也未必能有如此境地。 如今匈奴人提出四项条款方能退兵,一是给三千万两黄金,五千万两白银,牛羊若干以为犒赏;二是此后以叔伯礼待匈奴国主,每年秋末纳岁贡;三是割让边关要镇,四是要亲王一名为人质。 这四项条条丧权辱国,萧谨再惧再不经事,哪里敢提笔。 匈奴人也不急,随萧谨而行的官员除死于乱军的,剩下五十来人全做了俘虏,他们便想着法子来吓唬这位少年君主。昨日刚在他帐外杀了名敢于叫骂的谏官,今天乌子勒便把本来身受重伤的夙敌江中震提了出来,鞭打泄往日之愤。 萧谨心如刀绞,惶然不知所措。 哪怕是他原本有些激奋之情,在臣子们的惨叫声中也被消磨得灰飞烟灭了。他不知道该如何摆脱这样的困境,他既没这个能力也没更多的智慧, 一方面作为君主,他尚有些骨气和清醒,这降表是不能写的。 另一方面,匈奴人如同猫戏老鼠一样,拿他臣子们的生命来消磨他微弱的抵抗之心,那些血淋淋的场面产生的巨大压力已经让他濒临疯狂。 第三章 乌子勒的身材远比萧谨高大,于是他站在门前,就似乎有种威慑感,笔直地朝萧谨身上压下来。 萧谨垂手立着,静了半晌,不堪忍受般颓然坐下:“叫胡哲他们几个进来,商量降表怎么写。”幸存的官员,品级最高的也不过从二品。 黄明德应声而去,乌子勒微笑出账。 胡哲等人进来跪拜了萧谨,听闻万岁要写降表,不由得面面相觑。 胡哲踏上一步:“万万不可!” 萧谨垂泪:“若是不写,他们只怕便会将你们一个个杀尽。” 有几人倒抽了口气。 胡哲慷慨激昂:“我等不过数十条性命,杀了也就杀了,哪及得了苍生社稷之重!这降表写了,却置天朝颜面百姓生死于何地?” 旁边翰林学士唐悦文急上前一步,跪道:“臣愿一死!” 旁边几人不答话,只是相互看一看。胡哲回过头怒道:“你们这是贪生怕死了吗?” 工部侍郎时煌之答道:“这不是我们死了便了的事情,陛下万金之躯身陷敌营,却怎么办?” 胡哲大怒:“好个推脱之词。” 两人立刻争辩起来,很快便是面红耳赤。萧谨呆愣坐着看着两人,黄明德叫了他几声,全无反应。 时煌之叫道:“这时候你装什么忠臣,为了那点清高之名,分明是打算连万岁性命也不要了!”萧谨一震。 胡哲气得胡子直抖,猛地一拳砸在时煌之额头上,时煌之暴跳。 帐外匈奴人听到声音,见里头闹得一团糟,赶紧进来拖人。 胡哲被那兵士架着双臂倒拖出去,心中大急。 帐中纵然还有唐悦文是有点骨头的,却是个不擅言辞之辈,哪里压得住其他人伶牙俐齿。想到此,不禁大叫:“万岁,万岁!臣等食君俸禄,便该忠君之事。死又何惧?那降表万万写不得啊!!!万岁切勿信奸人之言,一失足将成千古恨哪!!” 他边叫边挣扎,居然挣脱了身旁兵士的钳制,慌张之中,瞅见帐旁有块大石,弯下腰一头猛撞了上去。 萧谨从帘角下望见这一撞,忍不住大声惊呼起来,却哪里还来得及。 只听得一声响,闷得让人心中发疼。 胡哲缓缓趴倒。鲜血瞬间便流成一滩赤色水洼,染红了他花白的须发,那脑后碎发便如同凋零的枯草在风中微微抖动。 众人都静了,两名兵士面面相觑,却又有些敬佩之色。 隔了片刻,唐悦文冲出去,抚尸大哭。时煌之等人面带讪色,低头不敢再说。 萧谨眼前一黑,险些昏了过去,哪怕是江中震今日侥幸不亡,却到底还是死了位老臣。 乌子勒远远看着,知道今天必定是无法得逞了,下令兵士将胡哲的尸体拖出去,扔到荒野。 律延听说这事,却让人把这位御史中丞的遗体找了回来,弄了副薄木棺材草草下葬,也算是入土为安。 可怜胡哲父子两代为官,到他这一辈官至二品,可谓是一生富贵,终了却如此凄惨。可比起那些死在乱马蹄下,追兵刀前的同僚,这老臣子却又还是幸运很多。 到了夜间,萧谨辗转难眠,黄明德听得声响,起身看他。 萧谨泪流满面,将做枕头的衣服也淋湿了大片:“朕只盼这夜晚再漫长些,永远不要天明,若是天明了,又该轮到谁死呢?” 黄明德叹道:“万岁老奴无知也许,要不先上了降表,让匈奴人放了大家,回到朝中再谋应变之策。” 萧谨沉默良久。 等这封降表传回京都,朝廷中听宣众臣哗然。 众人一时都不敢言语,只是彼此以目相示,杜进澹询问意见的时候,整间大殿鸦雀无声,无一人肯出头作答。 杜进澹只得叹息一声,要众人继续商定议和使臣。 “万万不可!”有人扬声道。 众臣都松了口气,转头看过去,第一个跳出来的却是刑部侍郎周子才。 周子才道:“这样的条件,莫说是不能答应,就是答应了,那些金银一时间如何筹得出来?重镇一旦归了匈奴,以后他们说打便打,天朝无关可防,更无还手之力,这样的条件不过是饮鸩止渴,明明知道对方狼子野心,又怎么能答应?” 再说了几句,只听他声色越发激昂,众臣的议论之声也是越来越大,有反对有赞成,吵成一团。 杜进澹做出为难的样子:“可万岁在匈奴人手中,一国无君,群龙无首啊” 只听一个声音冷道:“可以立敬王为帝,将陛下尊为太上皇,掣肘之势迎刃而解。” 杜进澹瞪着说话的杨如钦:“你是要不顾万岁性命了?匈奴人嗜血凶残,万岁落在他们手中如此凶险之时,你居然弃之如敝屣,这可是为臣之道?” 杨如钦只得低头:“不敢,只是君王一人之身与祖宗社稷比起来,显然还是祖宗社稷更重些。” 众人都这样想,可如此大不敬的言语也就他一个人敢说出口。 杜进澹指着他,万分恼怒,待要叫卫士进来拿了他出去,可看大臣们群情愤涌,到底还是怕激起众怒,只得拂袖命杨如钦退回班列。 退朝时,陈则铭心事重重,走到朝华门前,被人挡住。抬头一看来人却是杨如钦。 杨如钦见他脸色不好,询问了两句,陈则铭答是头痛旧症犯了。 杨如钦道:“魏王太过操劳。其实凡事想太多,未必就能做得圆满要不我送个方子给魏王吧。” 陈则铭直觉他话中有话,却只是笑着摇头。他两人再度同僚,心中都早有罅隙,能这么讲话已经很难得。 杨如钦并不勉强,让开道让陈则铭过去。 到了夜间,顾伯送来封信,说是有人从门缝下塞进来的,上面写着要魏王亲启。 陈则铭好生奇怪,接过一看,那字迹很是陌生,看着心头只觉得有哪里不对。仔细瞧瞧才发觉,那字似乎是用左手写的,是以架构虽然极好,可笔力生疏,两厢加起来便让人感觉很古怪了。 拆开仔细一瞧,陈则铭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昏了过去。 陈府多年来人丁不旺,入了夜后素来寂静。 院外灯火阑珊,院内却依稀带有几分地阔人稀的萧条之态。偶然有影影绰绰的响动,也是从下人居住的房舍那边传过来的。 陈则铭木立灯下,半晌没有出声。 抬手的时候衣袖拂过,忙乱中他将桌上一方古砚拖翻在地。稠成一团的沉默中骤然而起的玉碎之响,似乎是利剑破空,往他身上猛地刺了一记。 陈则铭惊痛着回头,瞪视青砖地上已摔成两半的传家之物和满地正蔓延开来的墨汁,不能反应。 那漆黑墨汁如蛇般在方砖上蜿蜒,渐渐流到他脚下,足上双履慢慢被污,终于不洁。 陈则铭这才清醒了些,移开视线四顾左右。墙上庞大的灯影摇曳跳动,合着外头风声,只如鬼魅魍魉,呼之欲出。 陈则铭怔怔想了片刻,茫然将信笺再凑到灯下。 这一次竟然怎么也瞧不清楚了那笺上的字句。此情此景,恍如置身梦中。 陈则铭努力睁眼,只是无济于事。直到无意中伸手擦拭,才觉出原来是额上的汗流入眼中,阻挡了视线。他擦去汗珠,定了定神,再往信上扫了一遍。 每看一句,脸色就灰败一分,看到最末早已经是面白如纸。 他尤不死心,再从头看过,唯恐自己是看差了,如此反复。 那信上落款处端端正正写着一个名字——平涛,朝野上下都知道杜丞相的字便是上平下涛。而信是写给匈奴右贤王的,信中杜进澹杜老大人称匈奴右贤王为兄。 陈则铭只觉得好笑,杜进澹大了律延十岁不止,居然自甘为弟。 然而他笑不出来,他此刻便如同身处在冰窟中,满身发冷,却又有块烙铁沿着咽喉往下一处处地慢慢烙。一热一冷,交织煎熬,几乎要将他五脏六腑全部烧灼洞穿。 杜进澹的口吻敬畏中带着些熟络,似乎是往来已久,书信最后请对方尽快将萧谨的降书逼出来,以谋大计。 什么大计? 陈则铭脑中微微发懵,这书信大概是前阵子写的,不知道被谁半路劫了下来。他甚至想得到,得知这样隐秘的信件被劫,杜相该惊慌失措了。 他又想到这样来历不明的书信,也许是伪造的,是居心叵测的人想用来离间天朝将相。 这个想法很合理,于是他激动了片刻。 然而,信中熟悉的笔迹,让他终究骗不过自己。 杜相科举出身,写得一手端正漂亮的小楷。这字萧定当年也夸过,说是实中带虚,小中见大,已成大家。人都说字如其人,这封信便是个完全的反证。 信中还告知了一些朝事,甚至只言片语地带出了陈则铭被萧谨冷落的原因与情字相关,这些外人都是不知道的,只几个重臣和近侍晓得。 若说笔迹还可以临摹,那这些宫闱禁事又如何捏造呢? 陈则铭退了几步,跌坐在椅子里。 他想起当初,杜进澹从密室中取出圣旨时那副大义凛然磊落光明的样子,突然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个要谋逆的臣子,怎么还能有那样理直气壮的嘴脸呢。 当初的萧定对他戒备得很,于是他与杜进澹私下见面也不过一两次,就是在那么短的时间中,自己下定了决心,要反了这个暴君。 那里头不能说没有私心。 正是因为有了这份不能为外人道的私心,他从与杜进澹谋定的那天起,便再没轻松过——他唯恐自己错了。 所以他兢兢业业,辅佐萧谨,期望能国泰民安,希望能集君臣之力,比被自己掀下马的萧定能更有一番作为。 唯有如此,他才能安心。 到头来,萧谨夺权之后莽撞出征,刚愎自用导致兵败被俘。消息传来后,他心中惶惑不已。担忧的背后,错还是没错的念头如同梭织交错,不能散去。 当臣子们为言和之事义愤填膺的时候,他却因为心虚而难以出声。 就在这样忐忑的时刻,这样一封信出现了。 它告诉他,他不但是错了,而且是从头到尾彻底错了。错得自作自受,代价惨不忍睹。 他震撼而惊恐,是我的错吗? 因为自己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才导致了今天的局面?那累累尸骨,都是自己的错吗? 所有这一切都是源自自己的私欲吗? 他满背冷汗,僵坐着无法动弹。呼吸中所有的黑影全化成压力朝他劈面而来。 屋外突然传来叩门声,有人道:“王爷?!” 陈则铭浑身一震,那种梦魇般的感觉猛然退散。它退到灯影之下,伏在所有的暗影里,默默地等待,不时地窥视着他。 他听出外头是管家顾伯的声音,却不作答。 顾伯有些急迫,提高了声音:“杜大人派人来请王爷即刻入宫商议要事,王爷您去不去?” 陈则铭转过头,烛光照在他面上。他的表情似乎是整个人渐渐从梦中清醒,有些恍然又有些茫然。 顾伯拍着门:“王爷王爷?” 陈则铭缓缓站起身来,神色突然变得凝重而警惕了。 快亥时,太医便到了。 一同来的还有杜相派来的宣令官。太医在头痛病再犯的魏王榻前仔细为他断了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这是旧疾,由来已久,只能调养。 魏王躺在床上,脸色与常人相比异常的白,这使得他原本英俊的面庞显得有些缺少生气。他的声音也显出虚弱感来,与平日的持重威严大相径庭。 顾伯道:“我家王爷这病也调了很久了,为什么总是不见好?”说着这老家人便抬袖子,有些要拭泪的样子,眼圈发红。 太医随口安慰几句,提笔写了方子,不外乎是安神之类的药材。 宣令官见魏王果然真是病了,只得道:“那魏王明日还能上朝吗?如今朝纲不稳,大事纷杂,杜大人那里心急哪。” 太医正要答话,陈则铭支起上半身,道:“这是老毛病,痛过一宿便没事了。请转告杜大人,明早我必定会赶去。” 宣令官大喜,告谢而去。 待众人退下,顾伯却不走,站在屋子里犹豫了片刻,陈则铭看他神色古怪,追问何事。顾伯道之前太医到来时,自己往府外看了看,感觉有些怪异,似乎有不少人深夜还在府外走动。 “这样晚了,平日可没这么多人。也没灯会什么的”老人家嘟囔几句。 陈则铭笑了笑:“大概是路人也说不定。” 顾伯听主人这样说,才安心退下去。 陈则铭低头思忖片刻,起身到下人房外摸了套仆人衣服。趁无人时,绕到后院,拨开小门,推出一条门缝,往外瞥去,果然见不远处街头巷口有人影闪闪绰绰,往来不断。 陈则铭看了片刻,心中不禁更加低沉。 他低头想一想,悄声将门合上,抬头望望屋檐,突然跃起,那一瞬间手已经勾到了檐边,五指强用力,身体顺势翻越而上,如鱼般无声地滑入暗影之中。 话说肖攀云做国丈也有两年多了。 在萧谨还是容王的时候,他亲闺女是容王妃。 如今容王妃成为皇后这样久了,可国丈大人肖攀云在京城各路权贵眼中,还是什么也不算。 肖国丈异常气恼,可也没法。京中达官望族云集,想让人仰慕尊敬,要么你出身高贵,要么你才华惊人,总之没两把刷子是不行的。 肖攀云出身商贾。他父亲壮年经商,四下游历,最后靠做木材生意发了家。大凡有了钱的人,便会想以钱易权,于是肖攀云成年后,父亲为他捐了功名,肖家这才有人步入仕途。 肖攀云前半辈子混得一直平平,自从机缘巧合把女儿嫁入容王府,才真正算是一步登天,好生享受了一把做高官外戚的滋味。 萧谨出征前,担忧京中权力争斗,将他封为殿帅,将京中全部兵力交由自己的岳丈管理,这才能安心出兵。 可萧谨没想到一点,军中武将不同殿上文臣,大部分人的功名是靠卖命杀敌得来的,换句话说,殿前司与马军司、步军司这三衙才是朝中上下最讲实力的地方。要管束这样一群人,单凭文书印绶实在难以服众。 肖攀云身为国丈,裙带之实早已经不言自明。 于是肖殿帅走马上任之后,虽然身旁不乏巴结献媚的属下,可大部分将领那种貌似恭敬其实不以为然的态度,深深刺伤了已经习惯做高官被奉承的肖国丈。 正在肖国丈在殿前司待得满身难受满心伤痕的时候,杜相朝他伸出了援助之手。杜进澹调来三名将领——都曾在殿前司待过——协助他打理军政。 肖攀云少年时候也是个擅武的人,捐的也是武科。但后来做了萧谨的岳丈,便大有可以功成身退的觉悟,从此再没从军打过仗。这三人来之前,他面对诸将的不服管制,只有焦头烂额的感觉,等三人到了,才大大松了口气,从此做起撒手掌柜,每日里呼朋唤友小酌赏伎,偶尔才去军营小坐一会,算是到了场。 这样的日子惬意难言,于是肖攀云对杜进澹起了莫大的好感,觉得朝中有这么个能人实在是江山之福,社稷之福。 然而到了今夜,肖攀云无法继续享受这样简单幸福的人生了。 他突然弄懂了杜进澹派人协助自己这一举动背后的真相,并为之冷汗淋漓,惊慌失措。 陈则铭与肖攀云隔几而坐,默默注视着国丈大人瑟瑟直抖的手指。 薄薄的信笺因为这个难以自持的动作而不断颤动,让人不禁想到正欲展翅的粉蝶。 杜进澹做了许多事情,在旁人看来,都不过是争权夺利之举,可此刻回头一看,这老狐狸原来在不动声色中,已经暗中掌控了整个京都的局势。 陈则铭心中砰然直跳,刀锋已经逼到眼前了,自己却懵懂不知。猛然惊醒的一刻,那股寒意真是让人心惊肉跳。 府外的伏兵和意图未明的夜间招宣,多少应证了信中的事件。匈奴已经得到萧谨的降书,接下来杜进澹想干什么?他还会让萧谨回来吗? 这些陈则铭都不能确定,他能确定的是,这样的情况下,杜进澹第一个要对付的便是在地位人望上还能牵制他的自己。 生死悬于一线了。 很多人的生死! 奇怪的是,越到这样的时刻陈则铭越是冷静,每每危机在前,他身体中便会被弹压出一股如剑般的锐气。 这来自战场的多年磨砺。 胜负未定前他从不想生死。 肖攀云见信早乱了阵脚,再一想发觉自己眼前的富贵只怕要成过眼云烟,心中大感难过,脑中只如一团糨糊般理不清楚头绪,“完了完了,这下陛下肯定是回不来了,老细作巴不得他死在外头,这,这,皇后只怕也做不成了”叹了几句,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急忙又抬头看。 却一眼见到陈则铭正自顾起身,似乎并没听到他呓语。 陈则铭在屋中踱步走了两周,待回过身来,只见一双眼目光炯炯,在暗中如兽般隐约发光,肖攀云看出他身上止不住的杀气腾腾,其意犀利如刃,不禁大骇住口。 夜这样深了,却有十数骑急往殿前司军营而来。 片刻后,营中鼓声雷动,惊起众军士。这是殿帅急令升帐的号令,鲜少使用,一旦擂起,却是迟者重罚。众将哪里敢怠慢,都是立刻起身着甲。 很快大帐内灯火通明,随着鼓声落定,众将齐聚。 肖攀云从帐后踱入,待众人见礼后,突然呼喝,命人将指挥使刘至弘、屠余两人拿下,众将都是讶然。 刘至弘、屠余两人大声呼冤。 却见一人突然从帐外走入,道:“就是此二人擅扣军饷,数目巨大,被人匿名告发,枢密院已暗中查证属实,论律当斩。” 众人定睛一看,却是不久前刚因病而退的魏王。 魏王曾任三衙最高统帅,位高权重,又是当朝名将,说出来的话旁人哪里敢随便质疑,只听着那两人一路求救告饶声不绝,却还是硬被拖了下去。 纵然有人觉察这行径有些不甚合法度,也不好此刻提及。 待那两颗头颅送上来,肖攀云命人去两人帐内搜查,钱财没找出什么,却找出几封密信。陈则铭拆开一看,果然两人与杜进澹暗通款曲已久。 肖攀云道:“那杜进澹的亲信还有一人,名唤庞大勇,是这三人之首,今夜正在宫中领兵宿值。” 陈则铭点头,将几名曾相熟,信得过的将领叫了进来,将杜进澹的信及方才收缴的密信传递相示,众人都惊。 其中言青却是他的老部下,看信道:“魏王千岁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陈则铭在空中虚划了几划,道:“皇宫共分东西南北四门,内有高墙,外有护城河,守卫森严。宫门紧闭之后,无异于一座小型城池。这个时候,举兵攻打,一来难保后宫妃嫔的安全,二来一攻一防之间,难免耗时。宫变这样的事情,一旦拖起来最易生变,此乃下策,行之只怕劳师动众之余身家性命难保。” 肖攀云连连点头,陈则铭继续道:“既然此刻宫门已闭,也就意味着消息完全闭塞。那我们只需立刻下令,今夜营中不许一人外出,违令者立斩,则杜贼无从知晓这两人死讯,更谈不上应对。而我们静待明日宫门一开,再以换防为名义,制造混乱,趁机行事。岂不比强行攻城快捷轻易许多。” 待众人将第二天的行动细节一一商定,各自回营整兵了,陈则铭才微微松了口气,顾不上连夜奔波的辛苦,立刻趁夜色潜回府。 他对肖攀云其实不甚放心,倒不是担心这国丈大人临时反水,而是这个人似乎能力有限,但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却又不能不回,好在有言青在殿前司,才有暇分身。 五鼓初起,陈则铭坐轿而出,暗中撩起轿帘往四下看,伏兵散了不少,陈则铭抛下帘子,微微后靠。 入宫时,他左右观望,一切井然有序,似乎计划中该领兵前来的言青尚未到来。陈则铭心中微沉,却不得不一步步走进去。 到了朝房,见门前一人不住张望,见他过来很是惊喜,“魏王?” 定睛看却是昨日那宣令官。 那人上前见过礼:“杜相请魏王先到殿前,有要事相商。” 陈则铭暗中皱眉,那人先行又回头看,他只得跟了上去。 此刻天边已有一线朦朦的白,再过一刻,该是百官执笏进入朝华门的时间了。殿前司的人却还没来。 行至朝华门下,才听得宫门方向有些喧闹。 那宣令官奇怪回头,陈则铭淡然道:“是侍卫换值吧。” 宣令官怔了怔,嘟囔道:“怎么此刻换值?”也不曾多想,径直往里面去了。到了大殿玉阶前,回身对陈则铭道:“劳魏王等上片刻。” 陈则铭眉尖微微跳了跳:“杜大人呢?” 那人一步步退后:“杜大人稍后便到。” 陈则铭心中一惊,猛地回头。 适时一阵呼啸声起,玉石阶后跳出众多兵士将他团团围住,将雪亮枪尖指着他。 一将站在众兵士身后,大声道:“陈则铭谋逆叛国,将他给我拿下!”众兵士都应,其声震天。 远处朝房已有官员听到动静奔出来张望,看到此景惊奇不已,立刻有兵士从侧旁冲出,将要冲过来的人一一挡了回去。 陈则铭听到那欲加之辞,已经心知肚明。 杜进澹既然选在此处伏击,分明毫不避讳,除了罪名罪证早拟得光明正大之外,大概还有些杀鸡儆猴震慑众臣的想法。 宫门外的喧哗似乎又静了下去。 不待他想完,眼前一亮,几枝枪朝他疾刺过来。 陈则铭翻身避过尖刃,从枪杆上一路滑过去,正落到一名兵士身侧,顺手将他腰间长刀抄入手中。 那将领大喝:“陈则铭还不弃刃就擒,家人的性命还要不要?” 陈则铭不禁手中一抖,却就势挽了个刀花,让过胸前刀尖,抢上一步,将利刃悄无声息送入一人腹部,那人惨叫,挥舞着长枪倒下。钢枪落地,铿锵有声。 兵士见他杀人之举如行云流水,似乎顺手捻来全不费力,都是咋舌。 陈则铭足尖微挑,将那枪挑起握在手中。 他只有一刀时,已经无人敢近身,加上这杆枪更是勇猛无敌,刀枪过处,都是纷纷避之不及,立刻将包围扫大了一圈。 那将领大恨,跃了出来:“他只有一个人,怕他做甚?给我车轮战上!” 那兵士立刻分为两队,也不近身,轮着上前举枪刺击,待他攻来,又赶紧退后。他们也不急着拼命,只是消耗他体力。 陈则铭知道这样下去必将力竭而亡,却也无法可施。渐渐的,便感觉汗流浃背。 他心中惊骇,奋勇而上,趁隙击杀了几人。 兵士们纷乱退后,却始终围着他不放。 百官都出了朝房,目瞪口呆看这场毫无来由的恶战。 独孤航走到保和殿,依稀听到一种不该在此时此地出现的响动,他仔细侧耳倾听,那种若有若无的金铁之声让他的身体如弓弦般紧绷了起来。 将走到大殿时,他终于看到殿前广场上聚集着不少的兵士,他们围成一团,似乎中间困着什么人,拼杀声就从那里面传出来。 独孤航昨夜宿值,是以他从后宫走向前朝时候,并不需要经过朝房,也遇不着那些早已经惊慌失措的同僚。 他有些诧异,由于无人可问,他只能以自己看到的画面来判断所发生的一切。 兵士们的刀闪过之后,人们的身体之间露出了一个空档。 在那个狭窄的间隙中,一张他异常熟悉的面容一闪而过。 独孤航微怔,在他反应过来的第一个瞬间,他已经点地而起,疾步往包围圈中冲了进去。 陈则铭不明白言青为什么至今没赶来,这个失误足可以断送陈则铭的性命,也可能是所有参与者的性命。 他在刀光剑影中回忆这项策划的漏洞何在,然而刀枪上传来的越来越沉重的压力导致他的思考难以持续。 玉阶上的将领看出他的疲意,大喜道:“取头颅者,连升三级。” 兵士们哄然应声,不要命地往前挤压,包围圈顿时小了几分。 陈则铭的呼吸渐渐粗重,额上的汗珠滚到他眼眶之中,他也无暇去擦,只能用眨眼的方式清晰视野。分神的一瞬间,天边渐盛的晨光闪花了他的眼,他有些昏眩。 那个刹那,他听到身后右方传来利刃破空的声音,带着死亡的气息往他脊背上袭来。 他的脚急忙退后,退路上却有几枝荆棘一样的长枪等着他,如同等待飞鸟投林。厄运似乎如影随形,再也逃不过。 最后一刻,一支剑从斜里徒地划出,击在那刀刃上。那声极脆极清亮的撞击,将原本致命的一招挡了出去。 陈则铭转过头,看见独孤航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犀利锐气的眸子。 两人目光交汇之处,陈则铭那种孤立无援无路可退的焦躁突然缓解了。 伏击的将官指着独孤航:“独孤将军,这人如今是朝廷重犯了,你还与他同流合污吗?” 独孤航直直盯着那将领,他眼中有疑问却并不答话。 那将领抬手,掌中握着一张纸:“杜相着刑部查证陈则铭谋逆一案的手令在此,你敢抗令?!” 独孤航看看那纸令,片刻后将视线重移到那将领面上。 那将领怒道:“大胆!你是朝中大臣,可不是陈府家将!还不赶紧退下!!” 独孤航紧紧抿着唇,置若罔闻。 那将见他面色阴冷,显然无动于衷,忍不住嘲弄般笑了几声,扬手道:“将这两名共犯一同拿下!”独孤航将背靠上陈则铭,警惕地环顾。 正当此时,朝华门外突然喧哗声震天,金戈之响如银瓶乍破般骤然而起。 众官大惊,纷纷回首张望。 玉阶上那将疑惑地往宫门处远眺,居然远远见到有大队人马,黑压压一片,声势浩大直往朝华门下疾奔而来。 看了片刻,不禁色变,急声大呼:“有兵变,紧闭朝华门!” 眼见皇城中居然起了兵事,朝华门外的百官顿时炸锅。 有见势不对,掉头想退回朝房中,却被眼前一掠而过的奔马吓倒,连滚带爬奔了回来的;也有想往朝华门内闯,被拦阻的兵士用刀砍倒的。 一时间,冲锋的骑兵和无头苍蝇般四散奔逃的朝臣搅成一团,冲势被阻慢了。 朝华门的守卫赶紧推动那两张钉着九路鎏金门钉的沉重宫门。 却见数十名身法驯熟的殿前司精骑冲在最前端,避过了诸多朝臣,风驰电掣般朝缓缓闭合的门页间直冲而入。一入门内,举刀回身便砍。 守卫们不敌,抱头鼠窜,弃门而逃。 紧随其后不断到达的殿前司骑兵立刻占领了此门。 大殿前,围攻陈则铭的军士们被这突如奇来的大军惊得骇然住手,那将领站在阶上更是目瞪口呆。陈则铭两人顿觉压力骤减。 而远处,马蹄重重如同奔雷,瞬间便由远及近,已至眼前。 待众军喧嚣声稍定,那阶上将领及所麾兵士已经被重重包围,堵在大殿之上。 肖攀云一身雪亮戎甲,立马于旗下,得意指着那将道:“庞大勇,你这百多人如何对付我三千兵马!” 庞大勇大惊:“殿帅大人,你这是这是要做什么?” 陈则铭心中连称大幸,若不是安全起见,南门西门各安排了一路人马,此刻自己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可原本该以换值的名义先行入宫的言青诸人为什么至今未至?他徒地生了些不祥之感,心中惴惴不安,一时间却又无从追问。 正狐疑难定,抬头见大殿中走出一个人,蟒袍玉带,白须飘飘,却是杜进澹。 见眼前刀剑寒光闪闪,杜进澹居然很是镇定。 “攀云兄,这是干什么?万岁危难之际,你我同朝为臣,该齐心合力才是,有什么事情不能座上谈,动刀动枪的岂不伤了和气?”他哈哈笑了两声,却将这大军视若不见,对肖攀云此举也无丝毫不悦之色,言行之间似乎两人多年好友,熟络之极。 一时间场内气氛便有些微妙,肖攀云赶紧冷冷哼了一声,道:“杜进澹!你通敌叛国罪无可赦,乱攀什么兄弟,赶紧给我闭嘴就擒。” 杜进澹大惑:“这话怎么讲?” 他看看阶下的陈则铭,突然露出了然于心的神情:“攀云兄攀云兄是听了什么小人挑拨吧,难怪搬兵入宫,我就说不是非常时期,殿帅又怎么会有如此的非常之举。”他这话说得巧妙,立刻便将肖攀云名下无端举兵之罪名给洗清了。 “老朽已经位极人臣,享不尽的富贵荣华,怎么可能冒奇险做那种可灭九族的忤逆之举?攀云兄要仔细思量,可别上了小人挑拨离间的当。耽搁了机会,救不出陛下,你我做臣子的就是死一万次也抵不了这个罪啊。” 陈则铭听他这话的意思,却是含沙射影地说自己居心叵测,不由大为愤恨。若非此人,自己又怎么会陷入此刻这种进退两难的绝境。 肖攀云听了这话也不无道理,神情间却不禁迟疑起来。 陈则铭出声冷笑:“杜进澹你蛊惑万岁御驾亲征,万岁被俘,你早已经罪该论死,如今被我们得了你通敌的书信,铁证如山,你居然还敢栽赃狡辩,果然是老奸巨猾。” 杜进澹微微怔住,随即笑道:“什么书信,老夫不知情!书信大可以伪造,天下能仿字的人多不胜数。倒是陈将军你,谋逆之罪罪证确凿,那可都在刑部放着呢,你觉察危急,居然想了这么个招来求生,好不歹毒!” 肖攀云一听各自的说法都有道理,不禁更加糊涂。 陈则铭被他泼这一身污水,突然间哪有时间慢慢打口水战,忍不住恼怒难已,突然抬手将掌中长枪朝杜进澹猛掷了出去。 那枪呼啸似风,势猛难挡。 杜进澹大惊。只见那枪头巍巍而颤,直逼眼前,似乎无论怎么躲都会将自己穿心而过,不禁大骇。 待到庞大勇挺身而上,横地往那枪杆上狠砍了一刀,才险险使这杆枪斜了方向。 长枪余势未尽,“扑”地一声,枪头全部没入杜进澹身旁殿门之中。 杜进澹与那枪擦肩而过,蟒袍上被划出若长一个口子,吓出满身冷汗,僵立如石。 陈则铭回头猛呼:“肖殿帅,开弓没有回头箭!那书信都在你手中了,试问杜进澹将来怎么能饶得过你!!” 杜进澹本来惊魂未定,闻言情不自禁抬头望了肖攀云一眼。 肖攀云暗自嘀咕,那书信分明你自己贴身收着,关我什么事。这茬还没想完,就瞧见了杜进澹突然瞥向自己的视线。 杜进澹面上慌张之色未褪,神情不稳之时却另有一种狠绝的杀机和恨意隐隐一闪而过。 肖攀云手下功夫不行,眼神却是极好,把那稍纵即逝的变化看得清清楚楚,禁不住骇了一跳,呆愣了片刻。 幸好试了这么一试!! 肖攀云心中砰然,立刻调头大呼道:“杜进澹通敌叛国,给我杀——!” 众将士听令齐声呼喝。 杜进澹见肖攀云先前神色,知道自己惊骇之下,神情中露了端倪。也不等肖攀云命令出口,便往殿中急退。 庞大勇领兵护卫断后,这样的不弃不舍,也不知道杜进澹许了他多少好处。 陈则铭见状,拎刀追了上去。在殿门前被庞大勇挡住,两人厮杀纠缠。 杜进澹待要入殿闭门,却被独孤航从身后赶上,被那支寒剑逼得绕门乱转,好生狼狈。殿前司众将士也赶将上来。 丹陛玉阶上,杀声一片。 庞大勇再神勇到底差陈则铭甚多,眼见便可将此人毙命刀下,宫变将成,陈则铭心中大喜。 正逢此刻,听到身后一声悠长的哨响。 陈则铭急避,突然眼前一花,那哨声伴着一支箭破空而来,竟然将庞大勇从胸至背射了个透心凉。 哨声随即戛然而止。 庞大勇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前箭羽,面孔狰狞地举刀踉跄走了几步,跌倒在地。 陈则铭讶然回首,那箭居然是从一百五十步外的朝华门下射出来的,劲道准头都让人惊骇难当。 殿前司众人纷纷转头去望,这一看,都是大惊失色。 朝华门下站着一群人。 为首的正是早该到场却迟迟不来的言青。 言将军一身亮甲,身后兵将如羽翼般左右排开。 其后,见八名军士扛着一顶肩舆,肩舆左侧站着的青年文臣正是杨如钦,肩舆右边一名少年军士正垂臂收弓,显然那箭便是他射出来的。 箭上带着响哨,一箭中的,为的都是吸引众人目光。 而朝华门门楼上,弓箭手一字排开,引弓指着场中。 肖攀云惊慌地调转马头,四顾张望,却发觉门内之人都已成瓮中之鳖。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陈则铭耳旁的哨声似乎仍未停息,那种尖锐刺得他的心狂跳不已,似乎要将他刺出血来,他的头如同要炸开一样的痛。 他觉察出生命中最大的危机不知何时悄然而至,却已经没有丝毫改变的余地。 他苍白了脸,往前踏了两步,凝目望去。 肩舆上坐着的人并没直起身体,那个人微带慵懒地靠着,似乎在观望掂量眼前的局势。 其实,一切已在他掌控之中。 他虽然没有头带冠冕,身披龙袍,可那种无形中高人一等的神情姿态,陈则铭实在太熟悉。 那是萧定。 第四章 肖攀云大惊失色,殿前司众将面面相觑。肖攀云急呼:“列阵迎敌!” 传令下去,有立刻听令的,更有迟疑着故意不动身的。 这样关键的时刻,人们第一会想到的再不是军令如山,而是自身的身家利益了。形势的逆转让人意想不到,而人心的变化远比瞬息万变的形势更加难以琢磨。 阵势迟迟不能成形,肖攀云眼见时机将稍纵即逝,心中大怒,朝着几名刻意拖延的偏将爆吼。 那几名偏将彼此递个眼色。 肖攀云恨道:“那不过是废帝,真正的万岁还在匈奴人那里呢,你们几个是想谋逆吗?” 话音未落,突听头顶有人纵声大笑,殿前司诸人仰头看,却是杜进澹在玉阶栏杆上探出半个身体来,朝肖攀云笑道:“肖殿帅,如今我们可算殊途同归了。” 他指着萧定:“这个人一出来,你还费神惦记那个小皇帝干嘛黄泉路上这么多人也好作伴啊。” 众人听了这话更加不知所措。 肖攀云见手下人心浮动,大是恼恨,心道魏王怎么还不一刀砍了这狂人。他在丹陛下方,哪里看得到玉阶之上,陈则铭此刻的恍惚失神之态。 然而失常的还不止陈则铭一人。 隔了片刻,一个人影从栏杆上翻跃而出,落在兵士当中,劈手夺了把强弓,拉成满月,直指对面朝华门下。 肖攀云定睛一看,却是独孤航。 这少年将军看起来不似平日里那般冷淡了,面色上一会红一会白,额头却满是汗珠。一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箭尖直对敌军又有些微微颤动,似乎激动之下,气息难定。 肖攀云本身已经很慌张,看着独孤航原来也是这么失措的样子,更是紧张得脑门直冒汗。他心中恼恨焦躁,便调转马头用鞭子去抽打那几名不听军令的偏将。 哪知道那几人见萧定率领众将士,如神祗般悄无声息从天而降的一幕,敬畏之余早已经失去斗志,存了降意。适才肖攀云呵斥时,几人虽然没敢反口发作,却是都看出了彼此心思。 此刻趁他接近,几人突然连成一线纵马往前,一举将他与亲兵隔开。更有一人抽出佩剑,在他惊慌之际,突然将利刃刺入他胸间。 护卫的兵士尤在措手不及之间,主帅已经落马而亡。 前方正列阵的兵将听到后方哄闹只觉得莫名其妙,待肖攀云死讯传开,一时本已有雏形的阵列顿时散了。 肖攀云虽然不算很有威望的将军,但在军中待过这么段时间,几名亲信总还是有的,见他枉死,立刻奔马回来要为他复仇。 而那些投降心切的,也正是打算要杀了他们来立威邀功。 于是不待萧定等人动手,殿前司群龙无首,内部倒先自相残杀起来。 这喊杀声将陈则铭惊醒了。 他往下望去,被那情景骇得吸了口气。 耳旁杜进澹得意大笑之声不绝于耳,陈则铭忍不住转过头,低声道:“你为什么勾结匈奴,出卖家国?!” 这问答关系他一生信念,是以他问得极其郑重。 杜进澹须发皆白,但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从来最注重仪容。被独孤航先前一顿追杀,原本绑得整洁干净的发髻早已经散乱,头顶的朝冠早不知道滚到何处去了,看起来异常地狼狈不堪,然而他目中却没什么颓然之色,只望着陈则铭笑。 “这皇帝便一定要萧家人来做?这样父疑子,子弑母的家族,有什么奇特之处?帝王之位,能者居之,有什么不对?” 陈则铭骇然吸气:“你竟然是这样的野心?” 他又有些不信,对方纵然是人脉广泛,在官场中老根盘结,可说到底杜进澹的亲信将领大都不曾身居要位,手上并没什么兵权,这也是他或者萧谨不曾真正提防他的原因。手无兵权,只凭玩弄权术能起什么浪? 然而对方口口声声这样承认了,他一时间也无法辨析明细。 杜进澹道:“如今告诉你也没什么,总归你也是逃不掉的。这机会不是我自己强要的,是他父亲亲手送到我手中的。” 陈则铭道:“你是指先帝遗诏,那遗诏果然还是真的?” 杜进澹偏头看他,突然笑起来:“当然是假的,真的早已经给萧定烧了!连同他的养母,连同你心爱的女人那把火那样旺,烧了整整一夜,把京城的夜照亮了半个天空,你都忘记了?!” 陈则铭如噬重击,险些昏倒过去。 杜进澹瞧着他笑,这老儿知道自己是逃不过了,那么临死前能多拖个人垫背也是好的。何况垫背这个人还是把自己逼到这一步的对头,那种报应不爽的复仇快感真是难以言喻的痛快淋漓。 陈则铭双眼赤红,呼吸粗重得几乎要说不出这句话来:“于是你做了假遗诏再拖我下水!!” 杜进澹大笑:“谁叫你那样恨他?谁叫他父亲临死了也不信他?谁让天下只剩我一个人见过那遗诏!!这机会千载难逢,我为什么不试一试!” 陈则铭摇摇欲坠,这玉阶太高,他觉得自己足下不稳,随时会一跤跌了下去。 原来那么多个夜晚的痛苦难眠,都是罪有应得的,原来他违背了自己的信念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人利用。事情到了这种难以收拾的地步,该怎么办?战场上那些枉死的将士,他们怎么瞑目? 这样深重的罪,什么样的人才扛得起? 他看着杜进澹,又似乎没望着对方,眼中似乎有泪要落下来。 杜进澹笑:“萧定如今翻身再得势,看样子是胜券在握了。我若是他,便不杀你留了你不但可以与匈奴背水一战,顺便还能安定人心。等一切尘埃落定,再慢慢找机会将你整得生不如死” 陈则铭怔怔,忍不住低声道:“生不如死” 杜进澹低声应合:“他便是这样的人哪”他慢慢往陈则铭靠近,伸手握住陈则铭的腕,轻轻去卸他手中的刀。 陈则铭魂不守舍,任他抓住自己的手,掰开五指。却在那刀柄脱手的瞬间,突然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猛地后退抬足,将杜进澹刚入手中的刀踢入空中。 杜进澹措不及防被这一击猛中手腕,剧痛难忍,伸手去捂伤腕。 陈则铭跃身接刀。 只见刀光一过,杜进澹那颗头颅滴溜溜飞了数尺远,一腔鲜血喷射而出,直冲到大殿门扉之上,再滚滚滑落下来。 他的左手这时才搭到右腕上,再颓然落下,整个身体失去生气地轰然倒地。 陈则铭杀人之后,呆了片刻,方走上前将那头颅拾起。大步走到栏杆前,举起那头颅,厉声喝道:“都给我住手!” 下头厮杀的众军士被他这一吼震住,纷纷抬头来看。 他掌中头颅上的血滴落下去,掉在下面的兵士的脸上,一颗颗仍是温的。 朝华门下,萧定远远见陈则铭杀了杜进澹,有些惊讶。 这举动是为了自保或者是别的什么,他心中暗自想着,却丝毫不表露出来,只是静静等待。 可陈则铭在喝止了兵士们的自相残杀后,却是一步步走了下来。 萧定目不转睛看着他的行动。 陈则铭走下丹陛,走过举弓的独孤航,走过停下刀剑的兵士,走到两军对峙之间的空旷处。 人们从广场两端默默注视着他。 陈则铭举着血淋淋的头颅,此地方圆数丈中除了他再没有第二个人,于是他的身影显得有些形单影孤了。 风从他的袍角掠过去,从他的额间拂过去,它是那样的顽皮,它看不到这个人的伤痛。 杨如钦看着看着似乎意识到什么,而将目光低下了。 一阵静默之后,陈则铭将杜进澹的头颅扔了出去。 那个动作含带着鄙夷和入骨的痛恨,他几乎是将它狠狠砸了出去,他想将它砸成肉酱,他已经不需要对死者的敬意这样表面化的东西。 言青猛地握紧了手中的刀柄,然而他的白刃来不及出鞘,他看见曾经仰慕的上司身体晃了一晃,似乎站也站不稳的样子。 然后陈则铭跪了下来。 言青睁大了双眼。 陈则铭朝着萧定的方向郑重地三叩九拜,如同他多年前曾经做过的那样。 人们都惊住了,他们屏息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陈则铭几乎没有呼吸。 他一口气叩拜完,直起了上身。 他的发鬓满是灰尘,额头因为用力过猛而撞得有些红肿。陈则铭浑不在意,他回头看了看独孤航,和其他目瞪口呆的人。 再调转过头,望着萧定,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嘶吼了出来。 那声音有些颤动和沙哑,但因此也显得更加的粗犷和低沉。人们都听得异常清晰,他说的是:“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前司众将,不论是参与杀肖攀云,还是想为肖殿帅复仇的,对这样的变故都感觉到措手不及。 他们愣愣地看着陈则铭的背影,半晌不能动弹。 随后似乎是渐渐领悟了,才一个接一个地下马,跪了下来。 杜进澹死了,肖攀云死了,剩下的大臣中,身份最高的是陈则铭,最有能力掌控殿前司的也是陈则铭,而陈则铭选择了投降,那么其他人也不必再战。 这样摆在眼前的事实很快征服了众将,他们跟随其后,重新拜在萧定足下。 众人山呼的声音传到朝华门外,百官觉察到战事已定,也应声跪倒。门内门外齐呼万岁,其声震天。风呼啸着,从屋顶奔腾而过,与之应和。 朝华门是宫中最雄伟最高大的一座门楼,气势恢宏,视野广阔,萧定曾无数次在这里接见前来朝贺的使臣,彰显他天朝威严气派。 而今天,终于又是在这里,他重新得回了他的天下。 接下来的局势瞬息万变,直教人眼花缭乱。 重登帝位的萧定理所当然回绝了用金帛绸缎赎回萧谨的要求。 而在谈判途中亦不曾停止过征讨的律延也很快地得到了杜进澹的死讯及萧氏天子换人的消息。 于是,在萧定再度登基的同一日,宣华城被破的急报象是礼物一样被呈到萧定的案前。 刚刚接受过百官朝拜的萧定阴沉着脸将战报抛下案去。 透过那些文字,他能看到对方勒马狂笑的样子,而让他不安的绝对不仅是这份嚣张。 众臣拾起战报,传阅过后,都惶恐不已。宣华城告破,驻守将领罗绮余以身殉国,城中驻守的三万将士,生逃者仅千人。 接下来,京都最后的屏障泯江将直面匈奴铁骑带来的压力。能不能守住,将直接关系到社稷安危。 萧定在朝臣们的争论声中下了他复辟后的第一道圣旨,派出专人到附近州郡征兵。这道命令一反常态地被勒令紧急执行,如此一来,加上原有的地方厢兵,天朝终于勉强再度凑出了十万兵马。 萧定又任言青——他此刻已经是新任的枢密副使——为主帅,提拔了军中尚排得上名的数十名中级将领,即日发兵,总算是赶在匈奴十万铁骑之前,把守线驻扎在了泯江南岸。 做完这一切,萧定绷得紧紧的心才轻松了些。这阵容自然比不上当初的萧谨那五十万黑甲军精锐,但也是他此刻所能拿出的最好的班底。 见前线有人挡着了,一直弥漫在百官心底的那种走投无路的惶恐才开始缓解。 很快,上书请万岁严惩逆贼的奏章开始蔚然成风。萧定心中有所忌惮,并不予以反应,只是留中不发。众臣将沉静当成默许,竞相效仿。 当发觉每天廷议都能听到这件事后,萧定开始觉得厌烦,于是将杨如钦私下召入宫中,进行商讨。 此刻的杨如钦因为拥立萧定复辟有功,已经被提拔为参知政事。这位置离相位仅仅一步之遥,而萧定更特赐他知印、押班之权,摆明了宠爱珍视之心。众人多看好杨如钦前程,于是攀附迎合者不计其数。其名很快誉满京城,风头一时无两。 待到了御书房,杨如钦也不提那些奏章到底有没道理,只道:“臣近几日在殿外,总听到百官在揣测,下一个被杀的会轮到谁,一派的人心惶惶。” 萧定沉吟:“你是说陈则铭的生死让众人不安了?” 杨如钦笑道:“杜陈两人在朝多年,认真追究起来,交往过的官员不计其数。如今他们出事了,怕祸及自身的大有人在,赶着上书以示清白的更不在少数。待这谋逆罪名和涉及的人犯统统都盖棺定论了,大家伙晚上才能安心入眠啊” 萧定点头:“不错。陈则铭当年必然没想过,只是平常交往,有一天也会成为他人欲陷他于死地的理由。”他说这话时带了些讽刺般的笑容,似乎在尽情嘲弄那个人的幼稚天真。同时他的眼中又忍不住有些失落,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竟然愣了一会。 杨如钦瞧一瞧他,这位君王显然也没意识到自己口不离此人的执着。此二人的爱恨纠缠外人又怎么理得清,殿外上书的那些臣子个个都义愤填膺,谁又知道这马屁拍得是不是地方呢。 萧定出了会神,才省过来:“爱卿怎么想?” 杨如钦郑重起身:“臣以为这不过是妇人之见!” 萧定忍不住乐了:“一竿子打下一船人哪,爱卿从来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说说理由。” 杨如钦道:“万岁将这些折子一直扣着,为的便是等哪天有人进来讲这些话吧。” 萧定但笑不语。 杨如钦沉吟片刻,道:“杀陈则铭很简单,发旨意将人拖去东市便是。可万岁真要在此刻清查此案吗?谋逆不是小事,这两人根基颇深,这案子一查,会牵连多少人哪些人,谁也说不准。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多了去了,哪一场不是震动朝野重洗官场的大案,匈奴大军就在几百里外虎视眈眈,万岁要在这当口为蛮夷制造机会吗?” 萧定听到此处早收敛了笑容:“依卿之见呢?” 杨如钦躬身:“臣以为此刻追究此案,则易动及朝廷根本,如果草率设案结案,又必然让旁人看轻了陛下手段。既然如此,倒不如找借口免去陈则铭的罪责,更甚者,论功行赏。一来显示陛下宽厚待人,二来既然罪魁祸首都能安然无事,想必这些人也心安,不至于狗急跳墙,搅乱大局。” 萧定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盯着他,森然道:“他什么地方值得朕赏?” 杨如钦面不改色:“阵前去暗投明,免去干戈,也算是助了陛下一臂之力。” 萧定好气又好笑,半晌不语。 第二日,执着于除逆杀贼的官员们惊讶地发现,这一次的早朝上,他们的奏请终于得到了回应。 然而与他们预料中的情景完全相反,萧定一反十数年来的冷酷,宽厚地对待了曾将自己掀下帝位的仇敌。 杜进澹因为已死的事实,无福享受帝王的恩赐,依旧被判了谋逆之罪,身为主犯,纵死亦不能轻饶,他的尸体被拉到刑场碎尸示众。同时杜家被抄,上下几百口充军为奴。 可活着的陈则铭,幸运地得到了帝王最大的宽容。 圣旨中称这位前魏王在关键时刻能痛定悔改弃暗投明,避免了了最后的流血,使得权力能和平交接,回头看功不可没。是以留性命,夺封荫。 换言之,因为陈则铭的识时务,导致萧定的复辟没经历更多的波折。为了这份眼力,萧定决定留他性命,哪怕他之前罪恶滔天。重登帝位仁德为怀的天子甚至在免去陈则铭相位的同时,另赐了一个四品闲职给他,并准许他继续上朝。 这真是难得一见的宽大处理。众臣瞠目看着皇帝出人意料的表演,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有杨如钦全无讶色。 前来殿前谢恩的陈则铭,应该是刚刚才从天牢中被提出来。他神情木然可衣着却整整齐齐,显然是有人为他预先打点了一切。 众臣瞅着他进了殿,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个曾幽禁皇帝的人居然真因为投降保得了性命。 陈则铭几乎是蹒跚着往前行了几步,然后大概是畏惧天威,远远地便跪下三叩九拜。他此时与众人隔得颇远,谁也看不清楚他面上的神情。 杨如钦露出些难以描述的神色。 众人交头接耳,看陈则铭的眼色难免有几分复杂又有几分鄙夷。 在他们看来,这个人在这次权力交接中算是投机胜利了。通常情况下,这种投机者的代名词都是卑鄙小人。投身政治,你只有可能靠出卖别人的利益来获取自己的更大利益。显然这个身经两次宫变而不倒的人也不可能例外。否则他怎么可能在以严酷闻名的萧定手下得到活路呢?至于是谁的利益受损了,大家都不得而知,最大的可能便是杜进澹——那个已经死去的人。众人都揣测杜进澹的那具无头尸体扛掉了所有罪责,才导致落在陈则铭身上的板子又少又不够劲道了。 于是也有流言说,其实正是陈则铭策划了这次政变。他再度扶持萧定,为的是自己业已失去的实权和报复之前在萧谨面前的失宠。然而这样的推断依然有难以自圆其说之处,最后也只能是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登不了大雅之堂。 然而,事实是,陈则铭活得好好的,且得享太平领朝廷俸禄。 这一点导致争相上书的诸多人等继续上奏庭辩的热情锐减,萧定终于能耳根清净下来,而原本一场腥风血雨的大动荡还未开始便消弭于无形。 直到若干年后人们再回头看,才发觉这正是萧定执政风格骤变的起端。 而陈则铭手中的那封通敌的信件,并未在之后的正史中露过面,它神秘地消失在历史的进程中,离去得如同出现时一样诡秘难解。得享天子厚恩的陈则铭从此再没上过朝,据说是旧疾重犯,头痛得下不了床。名医一拨拨地被请到府上,却没人能治得了他的病。 这样的消息传出来后,陈府门前却依然门可罗雀。 这情景与不过几个月之前同在此处出现的高朋满座形成鲜明的对比。 可这只是一个人由高处跌落的必然经历,与整个京城夜夜响起的悲声相比,渺小到不值得一提。 宣华府之役战亡五十万人,举国皆丧。 京都死去的年轻人最多,十成中去了四成。于是每一夜人们都听得到伤心的号哭声在某处响起,那是失去亲人的人们在为亡故者出殡,他们没有能力收回亲人的尸骨,只能埋葬他们的衣冠,以这样的方式来发泄自己的悲伤。 街头上林立的白色招魂幡让人惊惧,漫天的纸钱和悲泣声交织。 这样的景色夜夜上演,难免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于是有诗人称这一年为天朝的鬼年。那个鬼字暗合了人们的心境,那种悲戚和惶惶不可终日的惊惧通过这个字跃然欲出,因此得到了百姓们的认同,这个称呼最后甚至被史官们写入了书中。 萧定不知道这些,他全部的精力都在泯江那一战上面。 此刻他对战况的重视可以通过两厢书信往来的频繁程度看出来。史载,一夕之间,急书数至。可见如果可能,萧定更想做的是御驾亲征,而非守在后方焦急等待那些繁文缛节的书信。然而他此刻刚刚得回皇位,其位不稳,他不敢动亦不能动。 于是他只能待在这里,等待那个避不开的结局。 战争都会有个结局。 或者胜,或者败。 胜了,深入敌腹已日久的匈奴军锐气受挫,很可能便只能掉头回草原。这样一来形势立改。要收复失地之类也不是难事。 败了,败了就复杂了,是君臣弃城而逃还是保卫京都? 这问题萧定没在众臣面前提过。但他上位之后便复立了敬王为太子,并命令太子驻守原地,不得入京勤王。这个举措表示了萧定的决心。 立太子是为了避免万一城破,自己沦落为筹码,重蹈了萧谨的覆辙。 臣子们感觉得到君王心中那破釜沉舟的选择,都有些不安。 在朝上,开始有以战场离京城太近为由,请萧定南巡幸蜀的意见出现。萧定怒道,仗还没打,怎么能轻言移驾,浮动人心,暴怒之下,将上奏的官员连贬数级。众人见势不敢再提此言,这才将所有的目光全集中到了泯江前线上。 然而让萧定万万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 承载着君臣全部希望的泯江大战并未以气吞山河的雄壮气势或者你死我活的悲壮姿态出现在历史的长河中,却是全然相反,在人们还措手不及的时候,它悄无声息地以一种让人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沉默地结束了。 十万大军中出了叛徒。 言青的部署也未必就不周详。那些将军们禅精竭虑才想出的方案尚来不及发挥它应有的作用,便在匈奴军的绕道偷袭中灰飞烟灭了。 据说当匈奴人的先锋挥舞着鲜亮的马刀,以遮天盖日之势出现在泯江南岸的时候,以新兵为主的天朝军惊得不及反应。 别谈结阵,连刀都来不及拔便死去的人也不在少数。 而更多的伤亡来自两下相触之后天朝方的溃不成军。十万人一旦乱起来,便如同巨大的乱流一般,完全无法控制。 将军们呼喝的声音被淹没在败兵的惨呼声和刀枪金戈声中,试图逃生的兵士们如同无头苍蝇般不明方向地相互践踏反而阻塞了本来可以逃离的路途。 当天朝众将重整队形的意图失败后,这场战斗已经成为了一场单方面的残酷杀戮。 几天后,泯江的水流几乎被尸体阻断了,红色的血水无处可去,便掉回头往陆地上蔓延过来,淹没了附近的稻田。 那一年田地里结出的麦穗尖上都带着一线奇异的鲜红,人们猜测那是新兵们不甘心的冤魂在呼喊作祟。于是,那一年泯江两岸的收成在仓里堆积成山也无人敢买,最终烂成了泥,这是后话。 泯江大战全军覆没和主帅下落不明的消息很快传入京城,朝堂上的萧定跌坐了下去。 那是他最大的赌本。 殿下的众臣都难掩惊恐。 他们彼此相望,在各自脸上看到了相似的神情,因而纷纷跪倒下来。 请求移驾幸蜀的意见不约而同地在这次的朝议中成为了主流。 萧定茫然看着比自己更慌张的臣属们,无力地挥手示意退朝。 在这片难以言叙的焦躁和绝望中,一封快马传递的八百里急报到达。 正是这份急报让萧定低落到谷底的心情稍微回升了一些。那上面写着——乐华府、宣延府的勤王军应诏出发。 这两支军队本来是萧定为了安抚百官,在泯江大战时调来护卫京都的。 没想到泯江战火一闪即灭。京都离泯江仅仅五百里之遥,任谁也想得到,匈奴军不可能花费大力气打下泯江却就此退兵,接下来的目标必然是京城,而这两支队伍来得快的话,恰巧能解京城之围。 萧定一面庆幸,一面发下手谕,命其他各地节度使速来勤王。 然而纵然如此,他依然不能安心, 实际上,天朝高薪奉养的禁军在这几次与匈奴大军的交锋中早已经丧失殆尽了。所谓勤王军,不过是萧定在登基后发令各地节度使征集的新兵。就作战能力而言,远远比不上之前的黑甲军。但在吃饭问题上,却是一点也不逊色。如何发这些大兵的饷银成为了朝廷头痛的问题。萧定在这种方面一向挥金如土,舍得下本钱,此刻家国有难,更是一掷千金,将萧谨近几年来藏入小金库的近千万两纹银一次性全发了出去。 也正因此,此次征兵速度惊人。 然而有兵无将才是现在最大的问题。朝中的高级将领或战死沙场,或下落不明,待众多勤王军队到达之后,谁来统帅谁来带兵才能退敌,才成为了真正影响大局的关键点。 萧谨的小金库只有一个,征兵也不可能无限制地征下去,这一千万两花掉了,如果还不能退敌,天朝的处境就不仅仅是尴尬了,也可能是覆灭。 萧定左右权衡,始终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而匈奴大军的铁蹄却时刻在逼近。 傍晚,萧定终于叫来了杨如钦。 杨如钦如今也年近三十了,他此时已经比死去时的杨梁更年长。长大后的杨如钦跟杨梁依然有些神似,但眉目上已经不那么相像,和杨梁的温润不同,杨如钦的目光是锐利的,锋芒毕露。他不怕伤人。 做重臣有时候就需要这种气魄。 杨如钦早料到萧定叫自己的来意,两人略谈了当下军情,杨如钦道:“万岁是打算坚守了?” 萧定冷冷哼了哼:“那一班懦夫。” 杨如钦道:“匈奴不日即到城下,万岁此举很是危险。” 萧定微微叹息:“自太祖立此地为京,多少人的心血才造就今日的繁华胜景,遍地绅豪,往来风流,给蛮子平白夺去,牛嚼牡丹地糟蹋让人怎么甘心,何况此刻勤王军已在途中,形势未明,怎么能不战先退。” 杨如钦道:“万岁此言有理,万岁真如他们所说的南巡,必然引发军心浮动,那这京城是必定守不住的。” 萧定道:“可纵是朕留守此地,又该如何退敌?” 杨如钦神情踌躇,却不说话,萧定道:“朕赐你无罪,但讲无妨。” 杨如钦道:“万岁其实也想得到,此刻军中无帅。” 萧定道:“朕近来签发的任命数不胜数,这其中便一个帅才也没有?” 杨如钦道:“身为主帅,能要服众,智要超群。” 他顿了一顿,又道:“而这也不过是平日里说的帅才罢了。” 萧定恼道:“就知道你言下另有他意,直说吧。” 杨如钦叹道:“匈奴主帅是右贤王律延,这王位是多年战役中磨练出来的,此人奸诈强悍,此刻随便提拔一个人无论如何是敌他不过的。” 萧定沉默了,两人对彼此的话心知肚明,却谁也不先提那个名字。 隔了片刻,只听萧定轻笑:“朕该庆幸,到底没杀他?” 杨如钦伏倒在地:“万岁圣明。” 杨如钦离去途中,看到阶前那个身影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诧异了。 他这才明白萧定方才的犹豫不过是做戏,实际上该怎么做他早有定夺。是非轻重显然这个人早想清楚了。所以这边他们还在商量,那边人已经应召入宫。之所以非要与自己走这么个过场,不过是为了保证将来在廷议上能获得自己的支持。 他这么独断专行便不怕错了吗? 这么想的杨如钦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做大事的人只能一意往前,怀有恐惧不断回头的人是不能成事的。而这个人在这么多年的执政生涯中能无数次地把自己的个人意志推行到底,只能证明这个人心够硬手段够狠,对于一个帝王而言,在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的同时,这两者亦不可或缺。 那个久已不来上朝的人弓着身体,似乎因为疲态太盛而难以支持。杨如钦止步踌躇了一会,悄然改道而去。 此刻天色已经开始黑了,檐边的云头阴沉沉的,重得几乎要压下来,太监们提着灯笼四处奔走,忙着点燃各处悬挂的宫灯。 前面宫门处跑来一个黄门官,躬身对他道:“大人可来了,宫门就要关了。” 杨如钦回过头。 他此时已经绕过几个门楼,距离萧定的御书房已经相当远,那个立在阶下的身影自然也是看不到的了。 第五章 这时候,陈则铭在殿外已经候了很久。 他府中今天突然来了位黄门官,传天子令召他入宫,哪怕再三托病也不成。最终陈则铭只能换了官服,坐在轿中跟随对方来到许久不曾踏入过的禁宫。 待入了宫门,那宦官又道万岁体恤他的病情,特准许他在宫中乘坐步舆。那中年黄门边说边笑吟吟瞧着他。这是多么大的恩典,一般人听了总是要客气两句的,可眼前这个人却似乎是习惯性地拱了拱手,便再无话语。 那宦官愣了半晌,才惊讶地收回了目光。 到了御书房前,宿卫兵士道里面杨大人正与万岁有要事相商。 领陈则铭前来的宦官挥手让步舆退去,问询了两句便退了回来,并让陈则铭在此处继续候着。 陈则铭等了许久,也不怎么动弹。这地方他之前来过太多次,不少人都认识这曾权倾天下甚至可在宫中行马的魏王,见他此刻垂手站在阶下,失势之态分明,难免指点。 笑声不断传来,陈则铭倒不在意,可站得时间久了,难免有些头昏目眩。 他那头痛之症倒并不是推脱,这病症时日已久,如今更是每日里要发上一次,发作时痛不欲生。后来找了个退隐的老名医开了个去痛的方子,痛的时候服一剂,再卧床调剂,才能缓解。今日刚吃过药,传令黄门便来了府中,也来不及休息。此刻在冷风中这么吹一阵子,竟然浑身冰冷,额上却汗水淋漓不断往下流,足下似乎也晃动起来。 直到眼前一道亮光掠过,陈则铭惊了一惊,才从那种恍惚中清醒过来。那是掌灯的太监挑下檐边的灯笼,划亮火石引燃烛心的瞬间。 左右看看,天空已经一片灰蒙蒙,再过一会,那层黯淡的光也消失了,漫天的乌云透不出星光,只剩下远近那些斑斑点点的灯,迎风摇曳着。 陈则铭转回头来,突然发觉面前玉阶尽头高大的殿门内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此刻殿中还不曾点灯,对方的脸隐在暗中,看不真切。 但陈则铭还是看出了那个人的身份。 那身华服上绣的是五爪金龙,从前到后应该共有九条,它们盘旋飞翔张牙舞爪,意喻着飞龙在天。 他觉得周身的寒意终于升到了头部,额前剧烈地痛了起来,有一团火焰猛地从咽喉处窜出来,一路往下,穿透了自己的胸膛,一直烁烧到脊背上。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片刻,终于慢慢低身,伏倒在地。 那些卫士见他如此举动,莫不吃惊回头,继而纷纷跪倒下来。 门内的人袍角一晃,退入了殿中。 殿上的灯这才一盏盏燃起来。 然而踏入门槛之后,陈则铭并未看到萧定的身影。 对方大概从侧殿离开了,这个认知让陈则铭胸中莫名的那股浊气终于能散开些,脑中也随之清醒不少。 迎上来的是司礼监的一名年轻宦官,名唤曹臣予。萧谨在位时,这人是司礼监的随堂太监,时常跟在圣驾之后。与陈则铭见面次数相当的多,两人算得上熟络。 纵然陈则铭此时落魄了,难得曹臣予态度亦是一如从前的谦逊,并没多少变化。陈则铭心中感动,两人寒暄了两句,落下座来,曹臣予便着人看茶。陈则铭并不知道曾被萧谨箭射过的那名小宦官便是曹臣予的干儿子,曹臣予因此事对陈则铭一直心存好感,纵然他失势,也并不落井下石。而此刻曹臣予身份更是今时不同往日,已经被萧定提拔为了司礼监提督太监。陈则铭消息闭塞,并不知晓,直到见了旁人对他态度出奇的恭敬,才后知后觉猜了出来。 很快有宫人捧来两叠奏章,送到陈则铭面前。 陈则铭看着面前的文卷只觉得莫名,曹臣予道:“这是万岁指定请将军过目的。” 这将军两字叫出来,陈则铭露出苦笑。 曹臣予柔和道:“将军还是看一看吧,万岁面前也好交差啊。”他语意含糊,并未说是让谁好交差。想来既是指他自己也是暗示陈则铭不要妄想蒙混过关。 陈则铭并不想为难旁人,只瞧着那两叠奏疏踌躇片刻,便随手拿了一册。萧定既召他入宫,又点名道姓地让他看,避也是避不过去。看一看又何妨。 曹臣予见之挥手,众宦官随他一同退出,反手将门关上了。 陈则铭耳中听到那落栓的声音,眼睛却再也移不开半分。 实际上,从看到第一句开始,他的全身便僵了。那上面写着“匈奴几无伤亡,大军连夜渡过泯江,马不停蹄直奔京城”的字样。 陈则铭捧奏本的手动弹不得。双目似被那文字牵扯住,不由自主地一字字往下读。心跳声有如擂鼓,在他耳边一声声像是要敲出血来。待一口气看完手中的册子,他面色已经灰白如纸,木然坐在原地。呆了半晌,突然又抬手,取了下面那份,继续打开来看。 烛光跳耀,光影相间,照着他眉目间的病态分明。 可他却不知疲倦,只是盯着手头的折子一行行扫下去,如饥似渴又惊恐难当。 这一叠奏章并不高,他很快便看完了,继而显出疑惑迷茫之色,不知所措愣了半晌,又伸手去拿另一叠。 待这一封打开了,陈则铭猛然一惊,烫到手般险些将那奏章扔了出去。 隔了一会,终于迟疑着打开,越看脸色越是难看,似乎随时便要倒下去了。他翻了几本,终于支持不下去,胸闷欲呕,起身便要出门。 一名宫人拦住他:“大人,曹公公吩咐,请大人看完后留宿此地,夜晚露重,勿在宫内行走。” 陈则铭看那宫女一会,片刻后颓然退回座上。 此刻的萧定也并未入眠。 他召陈则铭入宫,原本是想亲自见他一面,可在看到对方站在阶下的那个瞬间,萧定突然改变了主意。这并不表示他不关心此事的进展,很快,他等到了赶来回信的曹臣予。 曹臣予道,陈将军整夜未眠,一直坐在椅子上发呆。 萧定“嗯”了一声,拿着棋子在桌上敲了一敲。他本来心血来潮,找出了从前珍藏的棋谱,要照着铺子,不知道为什么今日这谱却打得极慢,似乎总有什么事情分着心乱了神。 曹臣予垂手等了半晌,萧定又想起件事情:“被褥可送了?” 曹臣予忙道:“送了。”萧定颔首。曹臣予道,“可陈将军恐怕无心入眠”萧定心不在焉道:“再说吧。” 曹臣予窥视圣上:“万岁,这时候是不是该找人来劝说劝说陈将军?比如说杨大人?”萧定似乎充耳未闻,半晌不答。 曹臣予试探道:“奴才这就找人出宫?” 萧定抬起头来,笑一笑:“曹公公似乎相当热衷于此事啊。” 曹臣予吃惊,不禁愣了愣。 萧定凝视他片刻,将视线慢慢移回到棋盘,敛去笑容的脸上隐约有些寒意。曹臣予这才醒过神来,急忙称罪:“奴才该死。”他身为内监,频繁插嘴朝事,往大了说却是要掉脑袋的,这么一想,浑身冷汗都下来了。 萧定又落了几个子,这才开口:“明早宫门一开,叫人送陈将军回府。” 曹臣予听万岁似乎没有追究之意,大大地松了口气,赶紧应声退走,满腔疑问一个字也不敢再说。走到半路,萧定的声音在身后冷不丁地响起:“你和陈则铭很熟?” 曹臣予头中嗡地一声响,心直往下沉,赶紧回身跪下:“奴才一直在司礼监奉事,与陈将军只有数面之缘。” 萧定低头审视他半晌,神情渐渐冷淡阴沉,他想起了什么,目光里不自禁地透出狐疑,曹臣予惊惧难当。 至天明,陈则铭是被开门的声音惊醒的。来的人是曹臣予,他也并不与陈则铭多聊,只说宫门开了,万岁上朝前嘱咐由他安排送陈将军回府。 陈则铭低头不语。 那最后一叠折子他到底没能看完,其实哪怕不用看完,他也知道未打开的那些奏章里写了些什么,他抬头道:“曹公公,万岁召我入宫只是为看这两叠折子?” 曹臣予苦笑道:“哎,我是真不知道,将军也别追问我了。” 陈则铭见他面有难色,果然不再追问,默默跟他身后出了宫。 待到了陈府,天已经大光。 他一夜未眠,此刻回了家,见了床倒头便睡,却总是睡不安稳,依稀地醒了一遍又一遍,一个梦套着一个梦,无边无际。他咬牙迷迷糊糊熬了半晌。朦胧中有人轻轻拿手在他额上探了探。 他睁开眼,一名清秀的女子坐在床前,面上担忧之色分明,往下看,那女子腹部微微凸起,似乎身怀六甲。见他醒来,女子轻声道:“老爷该吃药了。” 陈则铭坐起身,低声道:“什么时辰了。” 那女子道:“近午时了,老爷一直这么睡,叫也不醒。”说着招手,旁边侍女端着银盘上前,女子将那上头的药盏端下来,送到口边吹了一吹。这女子便是他前些年纳的小妾,名唤青青,如今已经怀孕在身。因为些缘故,青青也甚少外出。外人虽然知道有这么个人,可见过青青之面的寥寥无几。 “午时?”陈则铭转头看窗外,那外头果然已是日上三竿,早朝早散了。他扶着头,只觉得脑中昏沉,似乎灌了一脑袋的糨糊,一想事情便隐约作痛。 朝华门一役后,他一直病魔缠身终日里不知所处。每天就是一碗又一碗地吃药,整日整夜地卧床,那些惊涛骇浪政局变革似乎都被隔在了高高的院墙之外。这样的浑浑噩噩使得他的惊慌和苦痛反少一些。 然而大概是白天睡得太多的缘故,夜里他总是会惊醒,每次睁开眼看到的都是屋外的夜色深沉,那些午夜独有的黑暗里鬼魅涌动,呜咽不绝,也不知道有多少英魂不能瞑目。 他隐约明白为什么自己喝的这些汤药明明出自名医,却总是不起效。很多时候,清醒何其痛苦,能糊涂何等幸福。那些债真正要面对的话,是他无法负荷的沉重。 然而他还是被刺醒了。 昨夜入宫他看到的第一叠是战报,另一叠却是众臣参他的奏疏。 看战报时他本能的热血沸腾却又惊惧得浑身发颤,再打开另一叠,那种冰火九重天般的感觉终于全化成了身处冰窟的寒意。 那上头有些人的字迹很眼熟。陈府里还残留着一些礼单,都是他得势的时候,众人攀附他时送的,如果拿出来一一对比,很多笔迹都会雷同。到底有多少人想要自己死呢?陈则铭并不惧怕死亡,他只是下意识觉得不想看,比起看这些东西,他还是宁可回家里那么躺着。 这么熬一夜,回到陈府小睡一下,感觉到底还是好些了。他思绪清醒一些后,终于迟钝地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萧定拿这些东西给他看是什么用意呢? 他隐约想到一个可能性,可左思右想又觉得难以置信。 青青看他惊躁不安,屏退了侍女,出声询问。 陈则铭正疑虑重重,听她这么一问,竟然脱口而出:“难道他想让我出战?!” 此言一出,他已经被自己说出来的词句惊住,半晌没能动弹。 出战?上战场? 他已经快忘记这些了。 他在勾心斗角的官场沉溺得太久,早已经视线浑浊,看不懂曲直,辩不明方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忘记了当初自己曾心心念念的目标。他在人性的暗河里挣扎,几经生死,最后的结果不过是败者为寇,剩下的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的资格。这样惨败的他锐气磨平,宛如行尸走肉,怎么会记得曾经的那些辉煌呢。 可此刻的这个念头让他重新忆起了一切。 那些辗转征战的坚毅,机变诱敌的狡猾,斩敌刀下的狠绝,击败对手的快意 他是从战场起步,从而名扬天下,再一步步登上高峰。战场于他而言,纵然人命视同草芥,生死只在朝夕间,却实在是天下间最让他痛快淋漓也最自由公平的地方。 能回去?真能回去? 他沉重地呼吸,不敢动弹,唯恐一个轻微的举动便打破了这份美好的幻觉。 青青疑惑地仰望着他,不明所以。 阳光自窗外照进来,明亮处越发明亮,黑暗处却更加晦暗。 一日后,朝中任命传出。 谕旨中,新任守城主帅的名字是段其义。这是殿前司名不见经传的一名都虞候,曾在言青手下任将,与匈奴交战多次。本来这职位怎么轮也不该到他,可此刻京中将领奇缺,这个不过从五品的将官在这时候竟然已经是最适合的人选了。 同时杨如钦被秘密派遣出城,与勤王诸军会合。与此同时,几天后新上任的司礼监提督太监曹臣予因为小事触犯天颜,被撤换查办。 另一方面,匈奴大军正日夜兼程地往京都方向赶。 身为主帅的律延也得知了勤王军出兵的消息,但他并未调转马头。理由很充分。 其一,匈奴军的机动力远远不是汉人们用双腿可以赶得上的,匈奴士兵一个人通常备有两到三匹马,奔涉途中轮换着骑,顺利的时候能日行数百里。律延很希望能利用这个时间差,在勤王军赶到前一鼓作气攻破京城; 其二,此刻返回草原,那么这次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最终只会沦落为一场超大规模的打草谷,匈奴人如此兴师动众,只得到了一个毫无用处的萧谨,投入与产出完全不成比例; 其三,天朝此刻新旧交替,局势不稳,正是一举攻拿的最佳时机,错过此刻,失去杜进澹这个超级细作的匈奴想再重现这种局面,几乎是不可能了。 实际上,陈则铭手头上出现过的那封信确实是杜进澹的亲笔手书。不过陈则铭不知道的事远比知道的多。比如杜进澹与匈奴的书信往来时日已久;又比如早在陈则铭身为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的当年,律延受大单于之命,千里跋涉来到京城与杜进澹进行过一次,也是此生唯一一次的会面。会面后,右贤王更是相当儿戏地买通了太监,化名左言,潜入宫中观赏了汉家天子的长相,并引发出萧定对陈则铭的一场质疑。 在律延个人看来,杜进澹是个很奇特的汉人。此人言谈风趣,城府深沉且不争一时之先,这样的人一旦放弃廉耻,后果是很可怕的。杜进澹私通匈奴的目的很简单,他想借助这股强大的力量自己做皇帝。至于为什么,在两人的通信中,杜进澹隐约透露过是皇帝太过暴虐,积怨所至。 杜进澹本人是个道貌岸然的人,叛国的理由经他的口一说也难免冠冕堂皇起来。他认为匈奴势力日盛,而萧氏无德,此消彼涨,终有一天天朝要给匈奴灭掉。既然如此,这便宜皇帝为什么不让给他来坐。他可以朝贡匈奴,代代臣服。这一来,既免了自己子孙受苦,又能让天下众生少经些战火,多几日安稳。可谓一举两得。 对于这样的分析,律延不以为然。 有得必有失,这交易后面牺牲利益的人多着呢,不过“得”是杜进澹得,“失”是别人失。政客便是如此,明明都人尽可夫了却偏还要抢着立牌坊。 总之,十数年来,杜进澹孜孜不倦地谋划着推翻萧氏王朝的阴谋。相应的,律延也毫不吝啬地给予协助。 不过是个傀儡皇帝嘛,匈奴给得起。 更重要的是,如果杜进澹能如愿称帝,匈奴也避免了年年秋冬非得打草谷才有饭吃的麻烦。 当然这种麻烦律延本来引以为乐,多一些也没关系。 可大单于心动了,他愿意帮助杜进澹称帝。那么作为臣子,哪怕是重臣,律延心底再瞧不起这个人,也只能顺水推舟。 一个月前,杜进澹派人送来密信,说他届时将控制京中殿前司,只要匈奴借受赎礼之际趁机发兵,天朝京城沦陷之日可待。 律延于是一边率兵围攻宣华府,一边等下一步的消息。他没想到等来的是杜进澹的死讯,那个销声匿迹数年之久的废帝居然趁这混乱之际夺权成功,重登了帝位。 听到消息的时候,律延笑了。 对于这位故人的死,律延没感到多悲伤,哪怕是匈奴人,对于能轻易背叛自己种族的败类也依然是鄙视的。他的想法是,这次的长途奔袭太简单了,简单到他完全提不起兴趣。之前匈奴大军虽然一步步响应杜进澹的行动,并因此获得了极大的胜利,可在本质上,这场单面倒的战争打得真的是无趣之极。 而此刻的变化让战局一下子有趣起来了。 他的血有些热了。 两个汉家皇帝律延都见过,比起整天哭泣不休行事瞻前顾后的萧谨,他对掉到深渊里也能自己爬出来的萧定更感兴趣。在他印象中,萧定还是当年那个冷峭的年轻人,周身都散发着目中无人的气势尚不懂得收敛锋芒为何物。律延对打击这样的人颇有兴趣。 特别是在这个人本身实力还不错的前提下,这场击溃的游戏就更显出了其娱乐性。 挟常胜之威,速攻天朝京城。 短短十几个字,匈奴军以口相传,很快人尽皆知。 三天后,匈奴军推进到京城之下。 正如萧定所言,此城乃是百年前萧氏太祖所选,当时皇族选定了中原各地万余户富家,强迁入此城,随之而来的还有四万余户能工巧匠,几乎是倾全国之力打造了此城的奢华富贵。百年经营下来,这城池早修建得固若金汤,萧定之所以不考虑南巡之途,与此地城坚墙高,易守难攻等因素也不无关系。 匈奴众军士赶到时,已经来不及对这城墙的高大进行赞赏。 天朝守方闻讯出动了万余人,依城列阵,城头一字排开石炮对着来者。城上城下彼此呼应,远远看去旌旗招展,气势恢宏。 律延远远勒住马,命大军缓了步伐。 其子乌子勒上前:“父王,儿臣愿领三千儿郎为先锋与之一战,挫一挫对方锐气。” 律延道:“他这摆的是一字长蛇阵,主帅及部分兵力仍留守在城中,城外兵马用来与我们硬拼,一旦失利,便可退回,城楼上用箭矢掷石相护。此阵可进可退,守城的倒也不是草包。这主将是怕士气太弱,想趁我们远师疲惫,以逸待劳,打个胜仗鼓舞士气吧?” 乌子勒道:“硬碰硬谁怕他不成,孩儿请战。” 律延笑着看儿子,“既然如此,你领一万人,兵分五路,暗合五行,分而截之,这阵势两翼骑兵是关键,需要尽力牵制,中段则猛攻,对方一旦首尾不能呼应,这阵便算破了。” 乌子勒大乐,领命而去。 待五股骑兵冲到阵前,守军阵势一变,退为六路,一一迎上,还另多出一路,可用来抄对方后路。匈奴军也不惧,勇猛直前,两军未接,已经箭矢如雨,不断有人翻身落马。 律延道:“不错不错。” 耶禾忍不住道:“王爷是说谁不错?” 律延道:“守得不错。” 众将都诧然,律延道:“可惜啊,第一战是硬仗,我们非赢不可。”说着命耶禾再领一万人出马,并道,“拦他们后路,不要让他们退回城中,这城里守军只有两万,杀一个少一个。” 耶禾大笑而去。 两下接触,匈奴锐气难挡,守军不一刻便损失近千余人,主帅段其义心中忐忑,又见对方援军飞速赶来,立刻下令收队。 律延见对方退兵,也发令鸣金。 耶禾没捞着仗打,大为不满,骂骂咧咧,而乌子勒部下旗开得胜,欢呼不已,三军振奋士气更盛。 接下来的数日,律延每日都发令全力攻城。 段其义心中畏惧,坚守不出,仗着这城墙高大,守得倒也不难。 朝堂上依旧是每日热闹非凡,有骂段其义驻守不力的,有说这才是取胜之道的,口水仗打的比城外战火亦不逊色多少。 不过兵临城下众臣还能每日这么争吵,至少也证明了众人心中还有指望。大家都盼着勤王军快些到达,两厢会合解了此围,这些无关痛痒的口水架吵一吵总比一潭死水的强,好歹还能调节气氛,倒也没人当真。 然而,众人没想到的是,仅仅数日之后,前两路援军中伏,全军覆没的晴天霹雳便传入了京城。 争吵不休的人此刻都住了嘴,朝中一片沉默。 萧定苍白着脸,第一次觉得这雕龙宝座就象块烧红的铁板,坐起来居然那么难受。 一而再,再而三的迎头痛击让他措手不及。他第一次觉出了,一种形势一旦形成,要更改起来原来是这样的难。微风起于萍末,而如果在狂风之中试图力挽狂澜,那只会被卷入漩涡,成为那片渺小的身不由己的浮萍。 萧定几乎是立刻在那张早已经准备好的诏书上盖上了他的宝印。之前他犹豫再三,不能断定这命令会不会最终祸及自身,而时至今日,事到如今,他无路可选了。 诏令中的内容让朝臣们大吃一惊,却又哑口无言——萧定重任了陈则铭为殿前司都指挥使,即俗称的“殿帅”,统领殿前司,即刻上阵守城。 印绶官服因为时间紧急被直接送往了陈府。 前去传旨的是一位西府要臣。 然而让这位御使惊讶的是,沉默良久之后,陈则铭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他面色如铁,似乎毫无欣喜之情,谨守礼仪地在叩谢皇恩后接过了黑轴锦卷。 想象中的愤世嫉俗和百般推脱或者感激涕零,这些话通通没有出现,这让这位大人预备好的满腹劝慰全落了空。陈则铭将他让入正厅,唤人上茶,彼此把恭喜和谦逊之类的套话说过一遍后,御史大人多少有些失落地打道回宫。 陈则铭让人备马,换上官服准备入宫谢恩。衣服穿到一半,心中一凛,回头看,青青站在身后不远默默凝视他,眉目间忧色重重。 陈则铭轻声道:“怎么了?” 青青迟疑:“万岁怎么突然又想着要重用老爷了?” 陈则铭回想起自己那一日入宫看到的奏折。那时候他已经感觉到萧定在暗示什么,然而等了整整一天之后,他等来的却是已经另定他人的消息,当时他以为自己是病久了,糊涂了,或者太急切了,以至于分不清楚局势。 然而到今天,这封意料中的谕旨到底还是来了。虽然过程反复,可到底来了。 他扣上玉带,含糊道:“国之危难,用谁不是用。”说完戴上官帽往外走,走到门前,却被青青拉住了袖子。 陈则铭缓缓回身,握住青青的手。他的手因为练武满是茧子,被这样的手握着,不会觉得舒服,但会很安心,这双手掌沉稳而宽厚,就如同他这个人一样值得依托。 青青的手指渐渐松了。陈则铭的病固然是旧疾,可也是心病,否则你无法解释为什么他这样快便能下地,行走如常。入宫一夜后的陈则铭似乎突然就清醒了,他等待这封任命的固执化做脊梁让他重新站了起来。她怎么能拦他。 陈则铭这才笑了笑,柔声道:“你有身子,在家歇着吧。” 青青满心不甘,目中隐约渗出泪来:“圣心难测,万岁一天一个主意,谁也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干什么,万一、万一”她想说万一退敌之后皇帝来个飞鸟尽良弓藏呢,可看着陈则铭凝视自己的双眼,她突然心虚,不敢再继续往下说。 陈则铭早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沉默了片刻,终于叹口气,继而朝她微笑起来,低声却坚定道:“我只知道,这个时候如果城破了,就所有的希望都没了,所有的人都只能任人宰割!包括你我。” 青青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怔怔看着他转身离去。 待入宫,到了崇文殿,陈则铭终于见到全无欢容的萧定。 而这才是在朝华门事变之后,两人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会面。 然而与他们之间那些曾有过的你死我活相反,两个人都在此刻突然领悟了自己身为君主或者身为臣子的职责,并摆出了该有的态度。 陈则铭在赶来的路上,心中已经拟好了一份名单,他需要有能力又相对熟悉的人来执行他的命令。 这份名册一经提出,萧定立刻应允了。 对于此刻愿意出手力挽狂澜的忠臣,萧定心存感动,不论这份感动是真是假,至少它表面上看起来是那么回事。他许诺了若干封赏,听起来只要城外之围能解,陈则铭不但能够就此翻身,更能在权力的道路上东山再起,再造辉煌。 陈则铭没有推托,只是一味叩首谢恩,就象每个臣子此刻该做的那样。 曾经不共戴天的他们,就这么平常地见面,然后分开。 陈则铭从宫里出来后,立刻奔往军营,上了城楼。萧定的赏赐紧随而至。那其中包括衣服被褥食品等各种日用品,内容之丰富齐全,充分体现了天子倚重信任之心。 段其义被调为副帅,独孤航任为先锋,其他各路将官各升一级,均有相应封赏。这一系列动作在半天之内完成,陈则铭的动作不可谓不快,而萧定的响应也是至始至终地如影随形。 第六章 这样大的举动不可能瞒过相距不过几十里的律延。 律延笑一笑,下了一道奇怪的指令,放松攻城的节奏。这放松也不是全部放松,只针对段其义镇守的西南门。 几天后,京中开始出现传言,说是第三路勤王军亦中伏全灭。 城中早已经是人心惶惶,这说法的出现几乎立刻击溃了众人的心,很快一传十十传百,这个让人恐惧的消息迅速地传遍了京城。官方不得不出告示辟谣,说这传言纯属伪造,朝廷至今尚未得到其他勤王军队的明确消息。然而谣传还是愈演愈烈,大有一发不可收拾要星火燎原的趋势。 直到最后,百官中竟然也开始有人质疑朝廷是否真的隐瞒了前线消息。当然这话没人敢在台面上说。但私下的交流使得一种消亡已久的言论开始抬头,那就是早被萧定坚决否定的南巡之议。 在一次早朝上,这个论题被人大胆地提了出来。上奏的是萧定的御史中丞齐见哲。 御史台本来有监察职能,在此刻把京城中人心不稳的情况反映上来也是官员本分。然而这位齐中丞或者是出于对君主的关切,或者也可能是出于对自己生命的珍惜,在反应完流言漫天的情况后,顺便提出了宣华府之役后,京都储粮补充不足,如今救援不力,再守下去,很可能是坐以待毙的猜测,并建议萧定考虑突围南幸之途。 这话语在朝议中一石激起千层浪。 坚守派和突围派展开了激烈的舌辩。 坚守派称出城风险太大,万岁亲身赴险,一个守卫不周,便有终身之恨;突围派称留在此地不过是温水煮青蛙,等粮尽破城,一样是终身之恨。总之两派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阵营,打的倒都是忠心护主的旗帜,被他们紧紧护在中心位置的萧定感觉头痛。 这时候来自前线的段其义的意见左右了众人的视线。 段其义称因为京城占地大城墙长,匈奴的包围圈也并不是滴水不漏,至少他守的西南门因为地势不平,不便行马,匈奴人的攻势便很有点后劲不足,如果真的突围,可以考虑此处。 萧定沉吟。 段其义的讲叙为突围说提供了可能,一时间弃城的呼声在朝堂上成为主流。 而萧定因为前线的频繁失利也并未如前次一样坚决地否定这决议。 在他心中,这时其实是隐含着一些失望的。哪怕是他压下心结,起用陈则铭,陈则铭所能做的也只是接替段其义继续守城,两者都是守,并不能因为前者是名将,便守出朵花来。而坚守则表示着此后还有漫长的等待,在等待的过程中,事情的走向会怎么样,谁也不知道。 萧定有和京城共存亡的心,但那是因为他想在绝境中反败为胜,并不是因为他活腻了想陪着众人自取灭亡。 在早朝的最后,他反常地没有驳回御史中丞的上奏,他只简单留了两个字——再议。 陈则铭在战事中听到这样的变化,大惊失色,立刻派人召回了多嘴的段其义。 在匈奴军这一天的日常攻击告一段落之后,陈则铭安排好人手,自己则纵马入宫,求见萧定。 萧定立刻请他入宫。 陈则铭见到萧定,开门见山道:“不能弃城。” 萧定看着他战盔未脱,满面尘土,知道他是从前线赶回来,心中不禁软了一软,放过了他的无礼,道:“爱卿有什么直说无妨。” 陈则铭跪奏:“匈奴人惯用围三阙一之术,从来都是诱敌出城后,断其后路,在平原上设伏追而围剿,万岁确定一旦出城,车驾快得过敌人的骏马吗?届时敌人以五围一,想退回城中,已经万万不能,重围中还能逃到哪里去?” 他心中愤怒,说话也异常直接。 萧定脸有点僵了,沉吟不语。 陈则铭道:“本来京城墙高城坚,兵士们才能凭借它抵挡数倍于己的敌人,真要到了城墙之外,这些优势荡然无存,将士们拿什么抵挡敌人的快马尖刀?” 萧定道:“城中粮草不足。” 陈则铭道:“京中官员商贾甚多,每家都有余粮囤积,若能收集起来,足以支持到援军到来。” 萧定道:“援军战力不强。” 陈则铭道:“请万岁派出探子,探听各路勤王军的位置,命令他们彼此保持联系,不要轻易与匈奴军接触,以防对方各个击破。待勤王部队会合完成之后,匈奴军便是突袭,也不那么容易得手。届时殿前司在城中来个遥相呼应,前后夹击,那胜算岂不比此刻临阵脱逃要高上百倍?” 萧定沉默了,他也并不是多赞成此刻弃城而逃,坚守的决议最初是他提出来的,让他转身立马承认自己的判断原来是错了,他也不大乐意。 他长久地凝视陈则铭,朝堂上的臣子争得面红耳赤,他们的言论里有大公无私的大道理,也有假公济私的小算盘,这个人呢,他是公心还是私心? 陈则铭在他的目光里并不退却,不知道何时开始他已经不惧怕萧定的审视,他可以想象得到萧定此刻在想什么,他们太熟悉对方。萧定的猜疑是无时无刻不存在的,那是出自深宫的他的积习,哪一天不存在了,陈则铭倒要为他感到惊讶了。 如此良久,萧定终于开口:“你有几成把握退敌?” 陈则铭立刻道:“五成。” 萧定微微偏头,身旁立刻有司礼监的人上来斥责:“不过五成,将军怎么敢拿万岁的性命儿戏?!” 陈则铭看也不看那太监,直视萧定道:“万岁若是弃城,那便一成也没有。” 众人都惊恐,惊的是他竟然这么大胆无礼,恐的是这弃城难道真的如此惊险,那这被围的噩梦只能继续下去? 萧定动也不动靠在座上,眼底隐约有些薄怒,盯着陈则铭不说话。 陈则铭泰然道:“万岁三思。” 萧定突然笑了笑,漫不经心便将话题扯到了另一处:“那一夜,爱卿看过那些奏折有何感想?” 陈则铭微怔,立刻意识到他说的是那些请斩叛逆的奏折,眼神一下黯了。 他虽然知道萧定疑他,可到底自己是一心为国,被人这么迎头痛击不是不心痛的,沉默片刻后才缓缓开口道:“万岁仁慈,重罪之下竟然能饶臣不死,此后更给了罪臣将功赎罪的机会,罪臣该当死而后已,以性命报天恩。” 萧定一直含笑看他,待他说完,不住摇头:“不对不对,朕不是这个意思。” 陈则铭不禁讶然,萧定欠腰往前,深深看他:“朕让你看那些奏折的用意是——此刻国家危难,你当为国出战,那么此后,无论你身后有多少暗箭,朕,当为你一一挡之!” 陈则铭震惊地看他,良久木立,不能出一言。 萧定直起身体靠回座椅中,同时展开了一个善意的笑容。 这次谈话结束在一个陈则铭从未想到过的方向。 他离去后,萧定立刻追加封赏送入军营。几乎是陈则铭前脚入门,后脚赏赐便到了。和赏赐一起来的还另有一个人——一名少年卫士。萧定在圣旨中说此人弓马极精,武艺超群,特赐与陈则铭做个近卫护身。 这少年名唤路从云,年纪不大,却已经八品功名在身。陈则铭仔细看,这人身形矫健,相貌隐约有些眼熟,似乎就是那一日朝华门下射杀庞大勇的人。回想那一日,陈则铭也不能确定那一箭的本来目的是不是自己的后心,想着难免有些隔阂,但萧定的意思他也无法违背,只得将这人收入麾下,让他做了个亲兵头目。 几日下来,陈则铭发觉这路从云稳健精干,处事大气,是个难得的人才,只做个亲兵着实有些委屈,想提拔他做个偏将,那路从云居然不肯,说万岁要他来便是保护殿帅,不好妄自违命。 陈则铭听了这话并不答话,将他留了下来。 路从云拱手道谢。 陈则铭料定萧定是对自己还是不放心才钉这么个钉子在自己旁边,对路从云虽然诸多礼待,但到底有些冷淡,只是点头,示意他退下。接下来军务缠身不可开交,转眼便忘记了此人。 待一切安排妥当,众将退下,陈则铭出帐,看到路从云持枪守在账外,不禁惊讶道:“今日是你当值吗?” 路从云道:“下官有事禀告将军,是以跟守值兄弟换了班。” 陈则铭心中奇怪,将他领入帐中道:“是什么事?” 路从云单膝跪倒在地,抬起头道:“将军不记得下官了?” 陈则铭一愣,那路从云笑起来,“敬王殿下让下官代问将军安。” 陈则铭这才恍然大悟。 当初送别敬王时,有位劲装少年一直在道旁等待,想必就是他了。之后自己亦是目送两人离开的。只是事情过去这样久,路从云又比当时高大了不少,一时间哪里看得出来。 一想到敬王,陈则铭心中一热,忍不住下座扶路从云起身,道:“敬王如今怎么样?” 路从云道:“敬王如今又是太子了,殿下谢谢将军曾援手的恩德,太子说无论何时,他总会尽力保全将军。” 陈则铭微微一愣,并不说话,只是笑一笑。 路从云见他不答,颇有些歉意道:“当初万岁复辟的计划,殿下也是知道的,并派了下官前来,此事” 陈则铭摆手,示意他不用往下说。 路从云看出他的倦意,不禁迟疑了半晌,终于道:“下官此次来,是自己要求的,并非万岁的意思。”陈则铭忍不住睁开眼,路从云道,“下官从小仰慕将军英雄,如今国难当头,愿跟随将军左右,以尽绵薄之力。” 陈则铭心中大奇,若不是为了监视自己,萧定为什么这么大张旗鼓送了路从云给自己,他想一想,若有所悟:“你弓箭能射多少步,什么准头?” 路从云躬身拱手:“那一日,将军若是不闪躲,那支箭当从将军腋下空隙处刺入庞大勇胸口。” 陈则铭凝目看他片刻,见路从云纵然如此说了,面上也并无得色,一时间心思百转,最终只是叹道:“真是少年神射。” 萧定在朝议中否定了南巡的提议。 此刻京城中的百姓,能逃的早在匈奴人赶到之前逃离了,不能逃的往往都是贪念故土,或者无力离开此地的人,这其中有平民,有官绅。 这城市本来人口近百万,如今十去七八,四处都是空屋,走在街道上许久也遇不到一个人,两旁店铺鳞次栉比,却都大门紧闭,昔日繁华更衬托了此刻的萧条。 也正是因为如此,京中所剩的粮草才能坚持一段时间。 萧谨远征时带走了京城大部分粮食,尽管后来相关官员从运河不断地调运,送到京城的稻谷也只能勉强支撑日常消耗,一时间米价高涨,百姓叫苦不迭。谁也没想到很快之后,带着金戈之声的朔风便吹到了此处,百姓拖家带口纷纷撤走,这倒反而缓解了京都米贵的情况。 然而匈奴的围城也标识着漕运的中断,此后不会再有粮草物资运送进来,凭这些余粮能支持到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 萧定命人查点了城内遗留的各处谷仓,并专设官员设衙门发放粥食,城中一时间倒还人心安稳,之前无端而起的谣言,在陈则铭波澜不惊但始终固如金汤的镇守之下也渐渐散去。 然而萧定的心中充满焦虑。 粮草已经开始告急,而派出去的探子没一个有回音的,他们之中必定有很多死在了途中,有没有人能最终到达援军的军营,是个未知数。 在朝议上,众人开始无事可谈。官员们心中关注的只是城外之围能不能解,什么时候解,然而眼下谁都不可能给出这个答案。丹陛之上,萧定的镇定自若固然能稳住场面,可在那份笃定的后面,萧定心下的惶恐却谁也料不到。 这是一日傍晚,两乘小轿在冷清的街道上疾行。后面那乘,窗旁还跟着随从,那窗帘被里面的人微微掀起一条小缝。 除了轿夫及随从的沙沙脚步,此刻空中剩下的只有呼呼的风声了。 他们往城门方向一直行进,从城中心的尚能见到行人,走到此刻的沉寂如死,虽然日头还未落山,可在夕阳下看着两旁空荡荡的屋舍,那份凄凉难以言叙。随从不断前后张望,终于听到前方有喧嚣声隐约传来,他们这才精神一振。 再往前,人声渐盛,这是接近城门了。 果然很快有兵士来挡,喝问来者何人。 前面那顶轿子掀起轿帘,探出一个人来,与兵士对答了几句,很快一名将官模样的人赶到,看清来人连连拱手,也顾不得查看,赶紧叫兵士让道。轿中人返身回到轿中,两乘素帷小轿再次前行,一直往主将住的院落行去。 此刻京城靠近城墙的民居几乎都空了,军队占用了不少屋舍,陈则铭住的是一间有院子的茅屋,门前有两名亲兵守着,门前人来人往不断,被人搀扶的都是刚下阵的伤兵。 轿子落在门前,亲兵喝问。 这时路从云听到声音赶过来,看到第二乘轿子上走下的人,不禁呆住,往前跨了几步,阻止了那两名守卫的盘问,往前跪下去。那人扶他起来,低声问了两句,路从云连连点头,起身领他入内,其他人紧跟其后,两名守卫看得呆了,面面相觑。 到了屋前,路从云轻轻推开房门,侧开身体让来人进入。 那人回过身,示意众人等待。这屋子甚小,容不得那么许多人,众人都停住,只路从云与那人进去。 此刻正是一场激战刚结束不久,路从云轻声道:“殿帅一夜不眠,刚下战场。” 来人站在桌旁,看到桌上放着的食盒,轻轻伸手打开,里头是一罐药,这一打开药香喷鼻,他道:“这是什么药?” 路从云恭敬答:“是头痛药,每日陈府都会派人熬好送过来。今天的还来不及喝。” 来人沉默了半晌。 榻前,夕阳的残光落在地上,似乎谁往空中抹了一层血色。那层淡红薄光的后面,陈则铭甲胄未除地合目仰躺在榻上,头盔就在他的枕旁,棉被摊开的半边覆在身上,另一半尚未打开却被他压在了身下。他俊朗的面庞上尤有血痕未尽,配着这残红的落日,甚是相合。一双眉紧紧皱着,似乎梦中也有解不开的忧愁。 来人走近低头看了一阵,屋中静悄悄的,连他的袍角也是纹丝不动。 路从云屏息等着,那人突然转头道:“带朕去城楼上看一看。” 萧定也曾亲临过战场。 麒麟山之战,他与死神亦是擦肩而过,而执政这么多年,他手底下的人命债更是数不胜数,身为帝王,他是见惯了尸体和流血的。但此刻,当他站在京城高大的城垛后,看到夕阳下的那一切时,却被眼前的场景震慑住了。 城墙下的躯体层层叠叠,它们漫山遍野,掩盖了地面的黄土,静悄悄地连绵到视线的尽头。远处残阳如血,尸堆中凌乱支起的箭戟怒指着苍天,那是战士们不死的英魂。 凝目细看,才能依稀分辨出那些血肉模糊的下面是什么,那是一个个曾经活生生的人。 他们被凝固在了死亡前那一刻,他们的姿态各种各样,他们曾经想完成的最后的举动不尽相同,他们或愤怒,或悲伤,或惊恐,无论是哪一种,那种生的气息都被抹杀了,僵硬成为它们共同的特征。而当这些细节一一为人辨识的同时,恐惧亦随之而来。这就是活生生的死亡,它以张狂而无人可以抵挡的姿态降临人间。 墙外面就是地狱,生死仅仅一线之隔。 你亦无法幸免。 萧定不禁退了半步。 身后,将官们闻讯而至,均被路从云等人挡在几丈外,黑压压跪了一片。 萧定回过身,看见一人在人群后急匆匆奔跑而至,路从云破例侧身,并不阻挡那个人。萧定定了定神,才看出来人是陈则铭。 陈则铭此刻已经戴上了头盔,走到萧定身前几步时,他跪了下去。 萧定愣愣看着对方脸上的血痕,他眼中还残留着那些尸体上的血色,这两者有着相同的色彩,它们来自一个地方。萧定这才意识到,这些天来,这个人在应诏入宫见自己的同时,还需要面对一个什么样的状况。 那是与死亡同行。 陈则铭开口讲了几句话。 萧定耳中轰鸣,居然听不真切,他掠回了目光,转头往外看出去,远处的山坡上,连排的黑色帐篷望不到尽头,那是敌营。奇怪的是,他居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 那时候山下也有这样连绵不绝的敌营,那时候他也惧怕过。 哪怕君临天下的君王,面对自己无以挽回的败势,也会觉得颓废沮丧,然而那时候有人带兵来救了他。如今这个人还能做到吗? 萧定转过头,陈则铭因为他的沉默也沉默了。 在这位主帅的身后,跪倒的是众多的将官,再往后是兵士们,他们中有人臂上还扎着染血的白布带,那布头在晚风中不断飘动。 明明亚肩迭背的城楼上,一片寂静。 独孤航在日间负责守的是东南门。 眼下两军陷入僵持,匈奴的攻势也早不如最初的凛冽,然而一个昼夜间,他还是损失了数十名兄弟。随着攻守的时日渐久,他手下兵士数量锐减,相应的守城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独孤航知道各处的情况其实大致上都差不多,于是他并不愿意象有些人那样频频找陈则铭叫苦。京中兵力原本有限,陈则铭哪怕身为殿帅,又能怎么样。听说朝中正在紧急征兵,或者情况过几天能有所缓解,不过哪怕是新兵来了,手忙脚乱的,一时半会能起的作用恐怕也有限。独孤航希望自己能以现有的兵力坚持更久的时间,成为陈则铭最无需牵挂的一处,这是此刻他唯一能为陈则铭做的,虽然他很急切地想做得更多。 然而他也难免恐慌,也许不久后的某一天,自己手里头的兵就很难守住这长达数里的辖区了。他隐约觉得这个噩梦离自己只怕并不是那么遥远。 闷头大睡一场后,独孤航才从昼夜不眠的深度疲惫中恢复了些元气,起身四处一走,便听到一个让他觉得惊讶的消息——皇帝御驾亲临了。 待他赶到议事大营门前,正赶上段其义从里头出来。独孤航品级低于段其义,赶紧先拱手叫了声段将军。 段其义往他面上瞥了一眼,面无表情地与他交身而过。 独孤航愣在门外,眼睁睁看着段其义走远,心中正觉得疑惑,路从云从里面迎了出来。见他到来,路从云道众将此刻已经散了,大营中只剩殿帅和万岁在密谈,若无紧急军情,不要入内。 独孤航往他身后探一探头,果然大门从里面闭上了。 两人往外走了几步,路从云笑道:“独孤将军睡得如何?” 独孤航面上一红,只道队上居然无人叫醒自己。 路从云道:“这正是万岁的意思。万岁微服出访,感慨兵将们守城守得辛苦,昨夜上阵的几位将军均不曾派人通告。”他停下脚步,见独孤航依然没有去意,又道,“万岁已经下令犒赏三军,今夜营中加餐,将军不去尝一尝?” 独孤航想着段其义方才举止,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与路从云年纪相仿,心理上难免亲近些,而路从云此人进退有度,从来以礼待人,哪怕独孤航不多话,平日里两人处得也不错,独孤航想了几番忍不住追问:“段将军方才是怎么了?” 路从云讶然。 独孤航见他如此,心道或者段其义是针对我个人而来,与大人并不相干,赶紧含糊几句将这事情掩了过去。 两人又寒暄几句,独孤航告辞回身,往来路上走,正遇上有人拎着食盒沿路而来,一路飘香。 独孤航侧身让路,回首见那人走到门前,与路从云交谈几句,随即进了议事大营。 随着那门一开,四下里猛然亮堂,那屋子里灯火辉煌,陈则铭与萧定两人相对而坐。 那人拎袍跨过门槛,门又被合上了。 身旁再陷入黑暗,独孤航默立了半晌,路从云望见,朝他摆手,独孤航这才醒过神来,慢慢离去。 而屋中,随着那侍从的进入顿时药香满屋。陈则铭露出吃惊的神情。 侍从将食盒打开,将碗恭恭敬敬送到萧定手中。萧定道:“这是爱卿的药,爱卿来不及喝,已经凉了,如今热了热。”说着拎勺舀了舀,轻轻一吹。 陈则铭其间一直盯着萧定的举动。在萧定抬眼前那个瞬间,他终于露出了动容的表情。起身跪了下来,双手过头从皇帝手中接过这碗药。 交替间,两人的手微微相触,彼此似乎都毫无所觉。 陈则铭将药搁在身前,磕头谢恩,端着碗退回座上,仰头喝了下去。喝完后侍从收碗,陈则铭道:“臣下惶恐,微臣不过戴罪之身,如何能得这许多恩赐,还请万岁收回宝剑。”却是萧定在城墙之上,心中感慨,一时间无物可赐,摘了自己随身佩剑当众赏了给他。天子贴身之物用来赏人,倚重之心,人人一望即知。 萧定不以为然:“爱卿及众将士护国有功,再多的赏赐又算什么。” 陈则铭露出愧色:“臣无力回天,战况如今也不过是僵持,护国两字,当之有愧。” 萧定凝视他片刻:“兵力如此悬殊,相持已经是大胜但朕此番前来是想问问爱卿,如今除了坚守,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 陈则铭一惊,见萧定神色凝重,迟疑了片刻不答。 萧定心中狂跳,他如今来军营,实在是希望事到如今能有转机,否则粮草告罄,事情真是步步往绝境在走了。 隔了一会,陈则铭起身,跪倒下去:“除了坚守,别无他途。” 萧定面色不禁变了,陈则铭抬起头来,神情决然:“匈奴进犯日久,如今他们亦是进退两难。打仗有时候靠的是机变,更多的时候靠的是坚忍,谁耗得住,便等得到时机臣请陛下拨给将士们足够的军粮。” 萧定定定看着他:“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陈则铭道:“陛下来此,是因为城中开始缺粮了。” 萧定默默看他:“爱卿怎么想?” 陈则铭沉默了片刻,平静道:“两害相权取其轻。”他说这话并没露多少挣扎的神情,似乎是早已经想好了答案。 萧定闻言,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他半晌,眼底露出一丝惊异之色,最终一语不发。 夜深了,萧定终于起驾回宫。送君上出营后,陈则铭返回议事厅,发觉门前路旁站着个熟悉的身影,他惊讶地跳下马:“独孤?有急事?” 独孤航眼中一亮:“大人。” 路从云在屋前立着,远远看着两人。 陈则铭牵了独孤航的手,感觉他指尖冰凉,该是已经在夜风中吹了多时。 待入了屋中,亲卫们燃起火烛再退下,灯下陈则铭的眉头紧锁。他虽然拉着独孤航,却始终有些走神,最后甚至松手,独自彷徨走了几步,再靠桌坐了下来,视而不见地将独孤航撂在了外面的屋中。 独孤航忍不住出声询问。 陈则铭这才恍然觉醒他的存在,赶紧叫他近身坐下。 两人说了几句,陈则铭终于道城中粮将尽了,这此后的形势更是艰辛难言,甚至有生死难明的走向了。 独孤航本来有话要说,听这一句也不禁呆住。 静了片刻,独孤航道:“将军,请派我出城求援。” 陈则铭一直有些魂不守舍,听了这话片刻后反应过来,转目看他。 独孤航心中直跳,陈则铭与他曾有救命之恩,后又有养育提携之情,而自朝华门政变之后,他更多了份愧疚之心。此时哪怕是有人要他立刻代陈则铭去死,他也是甘心的,只是这份愧疚他却不愿意陈则铭看出来,否则他此刻要如何面对这个人。 陈则铭与他对视半晌,终于点头道:“我有匹汗血宝马能日行千里,鲜少有人赶得上,你骑了去应该有机会。况且你对敌况甚是熟悉,援军有你引路,胜算大增。只是京城存粮已经不足半月,你若不能及时领兵赶回来” 陈则铭说到此刻,不禁住口愣了半晌。神情渐渐颓然失落,喃喃道:“如果如果我又错了”一念及此,他怵然而惊,忍不住猛地一个哆嗦站了起来,急躁地往前走了几步。 独孤航也大致想得到陈则铭心中所思。 在他看来误国误民的始终是那个小皇帝萧谨和卖国贼杜氏,与自家大人委实没多大干系。皇帝座位上再是如何换人,如今的萧定还不是要靠陈则铭来撑大梁,凭什么这错却要靠陈则铭一个人来担呢。看到陈则铭沮丧失常,他忍不住出声:“大人为国为民已经殚精竭虑,怎么” 陈则铭回身怔怔看他,似乎一时间意识不到他在说什么,听清楚后却是脸色大变,提臂竖掌挡在他面前,坚决不许他再往下讲。 独孤航只得住口,又想了想,心中到底不放心,忍不住道:“大人,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陈则铭心不在焉:“讲吧。” 独孤航踌躇好一会,回想到先前见到陈则铭和萧定两人相对而坐的情形,遏制不住热血上涌,冲动道:“大人,万岁此刻待你甚厚可这些只怕都不是真心,大人要想好后路啊。” 陈则铭回过神来,惊讶看他。 独孤航既然开了头,畏惧之心也就淡了:“我想说这话很久了,大人!我们曾经反过万岁甚至幽禁过他,他不可能释怀。此刻用人之际,事关国运生死,所以万岁一概既往不咎。可往后,匈奴一旦退兵了,万岁待大人还能如此不计前嫌的亲近吗?” 陈则铭沉下脸来,半晌不出声,然后才冷冷道:“如今什么时候了,你却想这些。” 独孤航骇了一跳,“大人!”他一心只想陈则铭能早做打算免得误入绝境,哪里知道说出来对方居然不领情,不禁感觉迷茫。 陈则铭对他而言似父似师,此刻脸色一变,独孤航这里居然先惧了,若不是亲眼见,谁料得到独孤将军纵横疆场,一身武艺,却敌不过陈则铭一个眼色。 陈则铭见他疑惑无措,神情不禁缓和下来。又想着他即将要出去杀敌,路途凶险,能不能生还都是未知之数,忍不住叹息一声:“这事情你心中有数就行了,不可多谈。若是露了口风,便是大祸我这里自有主张,你不用担心,”他沉吟片刻又道,“如今国事为先,你此去若能求援成功,或者能一举扭转战局。实在是造福天下苍生的一件大功德。我着人去提马,你暂且回房里稍加休息,即刻便起程。”他谈起战事,便双目中泛起神采,再不见先前那些颓然的影子。 独孤航见陈则铭如是说,显然并不是毫无准备,语气又对自己甚是关切,心中松了口气,抱拳告退。走了几步,又想起一件事情:“对了,段将军他” 这名字一入耳,陈则铭立刻警醒,凝目朝他看过来。 最近段其义特别倒霉。 先是已入囊中的主帅之位易了主,后在南巡之议盛起时站错了边。说起来奇怪,这两件事都与接任自己殿前司都指挥使之位的陈则铭有关。 陈则铭是他的老上司,战场上威震四方的名将,段其义觉得栽在他手上倒也不奇怪,可心中多少还是有那么点不舒服。陈则铭接任自己之后,运用的仍然是自己坚守的方针,并没多少出人意料之举,段其义颇有些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感觉。 前几日,万岁来军营巡视,在城墙上,当着众人的面称赞陈殿帅率众将士守城有功,并赐御剑一把。天子贴身之物,那象征着不二的恩宠啊。 段其义心头郁闷。这时候的赏赐在他看来似乎是往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谁让先前的他说过匈奴已然势衰的话呢。 然而他也不觉得自己错了,兵书有云朝气锐,昼气情,暮气归,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军队初战士气自然旺盛,往后便会怠情,再后就如同暮气沉沉了,匈奴的攻势渐缓不正证明了这一点吗,自己说的也并没什么错嘛。问题是今上的迟疑让当时的自己会错了意,谁让自己不是万岁亲信,揣测不了万岁真正的心意呢。 何况在段其义看来,陈则铭此番坚守固然说不上错,但守得不过四平八稳,并无出彩之处,又因为光顾着一个稳字,缩手缩脚地更错过了不少打击匈奴锐气的机会。陈则铭虽然号称名将,可到底在朝中几起几沉,受的打击只怕也是颇大,似乎对战事已经失去了敏锐的直觉。若是万岁当初不贪他名将之名,继续让自己守城,只怕守得比陈则铭还能更胜一筹。 在这样的心理下,段其义忍不住牢骚满腹。 这一日遇到自己的老部下赵英,两人聊了几句。赵英偷偷道自己私下藏了几瓶好酒,邀他小酌一番。两人悄悄溜回屋,也没什么下酒菜,就着几口馒头咽酒。 段其义喝了两盅,连气带怨,飞快地就醉了。趁着酒意大声道,什么名将,不过是缩在城墙后听箭响,这仗换了谁打不了。说着又悄悄跟赵英耳语,陈殿帅贻误战机,实在该问斩,万岁被愚弄了,居然还赏他。 赵英目瞪口呆看着他。 不一会,门外闯入几个人,连拖带拽把他拖了出去。段其义挣扎间看见屋前背手站着个人,待看清楚那人的脸,腹中的酒全化作冷汗从身上出掉了。 那人少年英气,沉稳镇定,正是陈则铭如今的贴身亲卫官路从云。 待路从云亮出罪名,“扰乱军心”这四字一入耳,段其义心底一片冰凉。 在战时,这是大罪,足可以问斩。 想不到自己没死在战场上,居然倒在一个奇怪的酒局之下。 事后,段其义仔细回忆醉酒的过程,心中总是疑惑,怎么便那样巧,路从云就正从赵英屋外经过,偏生听到自己那些糊涂话呢。 他疑惑中生出憎恶,只觉得陈则铭这人好生歹毒,居然设了圈套让自己跳,否则醉酒之言本来可大可小,陈则铭为什么却偏以扰乱军心之名治罪呢,这分明是要置人于死地啊。想不到陈则铭此人面相诚恳,却是个为除异己不择手段的败类。 而另一方面,他再如何愤恨不平,却也只能失魂落魄地被关在屋子里等待消息。 段其义身为副帅,位居要职,陈则铭并不敢擅自动他,只能奏请萧定,再来决断。 此时粮草将尽的问题已经开始浮现,军中不断有人抱怨伙食,说是火头军弄的粥越来越清,简直快要能当镜子照影用。兵士们不知道,此刻城中已经是米价飞涨,十两银子一升还买不到。段其义醉后关于陈则铭贻误战机的论调若是传开了去,军心浮动几乎是必然的。陈则铭心中恼怒已极,恨不能将此人送到某处与世隔绝起来,偏生考虑诸多因素又怕牵一发而动全身。 到了夜间,陈则铭辗转难眠。 他难以入睡不是一日两日了。自朝华门之变后,夜不能寐于他而言已经成寻常之事,通常是天蒙蒙亮了,才能恍惚入睡一会,长期累积下来,头痛之症越加严重。 在陈则铭看来,天朝之所以成了今天这种局势,自己实在是难辞其咎。 那些失势后的白眼落魄时的嗤笑,对他而言都及不上那种巨大的愧疚带来的压力令人恐惧。正因为如此,在萧定启用他的时候,他心中甚至是有感激的,他感谢这个人给了他最后的机会,让他有拨乱反正的可能。他前半生曾念念不忘的那些屈辱和仇恨,此刻都烟消云散了,并不是因为他心胸宽广,而是因为与祸国这样重大的罪名比起来,那些个人荣辱之类的东西委实微小到不值得一提。 直到他上了战场,再度看到那些血溅沙场,看到那些狼烟四起,他渐渐想到了自己接下来真正该做的事情——他犯的错,他得最大程度地挽救回来。 青青的话,独孤航的话,他都很清楚,萧定的笼络亲密为的是什么,他也知道。可他不在乎,他愿意配合萧定演这场君明臣贤的戏,他甚至想,再不堪的事情他也能做,只要这条路能通往他的最终目标。 他在自己的臆想中激动不已。为了等到预料中的战机,他始终按兵不动,坚持用最小的损耗来打这场守卫战。他坚持自己的想法是可行的,然而援兵的迟迟不至,粮草的告急这类坏消息却接踵而来。为他的计划增加了许多不可预料性。 它们便如同一块块巨石沉沉地压在他心上,压得他更加无法安睡。他整夜整夜地构想整场战役的打法,为每个细节反复思量推敲。 门外的亲卫只看到殿帅屋里的灯彻夜不灭,早晨跨出门的陈则铭面色疲惫却毫无倦意,每一场仗他都在前线,在人们看来他似乎永远精力充沛。只是他到底渐渐地瘦下去,哪怕药物也不能压制住那股头痛了。痛得厉害时,他裁下布条紧紧扎在额间,再戴上头盔遮挡。他并没有继续去寻医,他觉得这就是天谴。 自己该遭的罪,原来多年前早有端倪。 第七章 独孤航出城已经十日。 这十天来匈奴的攻势并不猛,然而援兵依然没到。陈则铭感觉得到人们的惶然,那气氛不是来自前线,而是来自人的内心。 他提着灯走出门,门外亲兵坐在地上,一个依墙睡着了,另一个垂着头,听到动静,连忙叫醒伙伴站起身。 陈则铭要去巡营。他夜里的时间太多,需要做些事情打发。他叫上那个没睡的,往城墙方向走去。 途中,他们经过伤兵营。哪怕是这样的后半夜,依然听得到有人在低声无力地呻吟。陈则铭站住了,在他的计划中,这样的伤损已经是最小,然而终究还是难以避免。难以避免的事情还会继续,还会更多。 在战争中,你就是会面对大多数和少数、全局和局部的问题,这时候,你只能有所舍弃,就会有不得已。 正在此刻,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陈则铭回头,一名亲卫赶来,朝他行礼:“将军,万岁的御使到了,说是请将军即刻入宫议事。” 陈则铭转过身,远远看着城中心高大的黑影。那是大内的宫殿群,它们远高于民居,巍峨雄壮,纵然是从这里也是一眼便望得到。 是了,那里的那个人也曾经说过不得已。 待入了宫,四处灯火辉煌,原来萧定也是衣不解带,不曾入眠。 见陈则铭到来,萧定叫人端来坐杌赐座。陈则铭大惊,赶紧推辞。这坐杌在君王面前却不是人人可以享受的,只有政事堂的宰相才坐得。萧定道,朕已经拟旨封你为枢密副使,可全权处理段其义纷乱军心一事,明日这道旨便会连同绶印一起下达,这坐杌你自然是坐得的。 陈则铭连忙郑重谢恩,这才依言落座。 两人相对,灯下只见萧定眉间隐锁愁云,显然是心中焦躁难当,但言辞间却很是体贴,提及的大多是对陈则铭及众将士的关切之情,并无半点责备之意。 陈则铭心中百味纷呈,正有些出神,听萧定提到当年旧事,说陈则铭的亡父陈睹当年曾是当朝大员,鞠躬尽瘁兢兢业业了一辈子,而再往前推,陈睹的父亲也曾在先帝手下为官,陈府可谓三代忠良。 陈则铭本来低着头只做恭顺状,听到此处忍不住抬眼望了望萧定。 萧定一直注意他的神情,正双目紧盯着他。 于是这一眼两人都没躲得过。 视线一交错,两人都是暗惊。对视了片刻,陈则铭到底先垂下眼帘,道:“臣曾误入歧途,所言所行大逆不道,实在是为家族蒙羞,怎么敢称这个忠字”他说完离座跪倒。 萧定起身,亲手托住他的右臂,将他扶起来。再往他脸上瞧了片刻,郑重道:“爱卿此刻为国出战,即为忠。”他说这话时神情语气都是异常诚恳,容不得人半点怀疑。 陈则铭静静看他,明知他大概是在做伪,居然也有几分感动。 待谈话完毕陈则铭告退出殿,近侍将他领到隆宗门内北排房处,那是侍卫及轮值大臣们的值房,陈则铭曾任宫内守卫之职多年,对这里各处景致真是熟之又熟。 那近侍择了一间无人的房子,送陈则铭入室。出门后身后突然一暗,回头看那屋里的灯已经熄了,这才放心离去。 此处地近宫门,哪怕深夜门楼上也是灯火不熄,是以那屋里头虽然暗,但还是隐约看得清楚陈设。那内侍若是多事,临走前往里头瞧上一眼,便会看到床上被褥丝毫未动,而桌前,陈则铭衣甲未除,正坐在那里出神。 萧定叫了他来不过是笼络之意,并没什么紧急之事。 这显示出了萧定心中的纷乱。局势太严重,谁也不曾经历过。少粮便会引发暴动,从民间到朝上,问题一层层在剥离显现,萧定只怕也已经开始弹压不住局势,才会深夜召他入宫。有时候人需要一个同伴才不会觉得压力有那么难撑。 陈则铭甚至想,此刻的萧定貌似沉着,可实际上应该有些方寸大乱了。如果自己在方才的见面中追问当年的事情,萧定甚至也许会立刻摆出悔不当初的低姿态来。三代忠良?陈则铭几乎要笑,萧定要克服多大的心理压力才能面不改色这么夸他。可萧定这个人,关键时刻拉得下面子,别人忍不了他也能硬忍着,这是陈则铭最佩服他的地方。 最终陈则铭什么也没说,他让这段戏如同它剧本上所载的那样和和乐乐地演了下去。 那些往事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以后的某个时刻。他隐忍着,等待着,韬光养晦,为的都是期待有一天能一偿所愿,在此刻的他看来,只有那个秘不可宣的愿望是要紧的,其他的都没什么。 何况萧定那种焦头烂额的感觉他也有,他们同扛着一个重担,坐着同一条漏船,同舟共济才是解决之道,暗下绊子只会自取灭亡。 但萧定的防备他也还是看得到,他警惕着,并不让自己的真意露出来,又有些怜悯之意。在两人交谈的过程中,他看到萧定咳了好几次。当初三度梅他只来得及下两次,但那药性情大寒,到底还是有作用的。 奇怪的是萧定一个字也不提,陈则铭很感慨,他居然真做得到一个字不提。 如此静坐,直到醒过神来,窗棂上不知何时已经透了些微光。时近天明该开宫门了。 陈则铭行到宫门前,正见到宿值将领领队过来,两人恰是旧识,那将领与他寒暄几句,叫人牵了他的马来。 陈则铭接过缰绳,并不立刻上马,拱手辞别后,却徒步而行牵马出了宫门。 在他的脚步声和衣物摩擦声中,马蹄得得回响的节奏显得很是突兀惊人,走了一会,陈则铭回过身。秋日的晨雾稀薄冰冷,隐约可见远处宫门洞开,似如蟒兽之口。 朦胧不清的天光中,只有高大巍峨的宫殿默默地注视着他。 他看了良久,最终上马疾驰而去。 这是个雅致的小院落,白墙黑瓦,墙头上探出来的全是绿得仿佛能滴水的青竹枝,跟水墨画似的。 陈则铭站在门前,轻叩门钹。 金属敲击声在巷子中悄然回荡,也没人出来看,不知道是这街上的人背井离乡全走了,还是这情景众人早习以为常。 良久,那门才“吱——”地一声打开,门槛内站着个俊秀小童,无精打采地边打哈欠边擦眼的样子慵懒可爱,几乎也能入画。 陈则铭道:“这位小哥,你家王老先生可还在京都?”他声音轻柔低沉,似乎是怕打破了这一片悠闲宁静。 那小童把手垂下去,仰头看了片刻,这才恍然大悟:“你是陈将军?” 青青已经很多天没见过陈则铭。 作为一名身怀六甲的孕妇,她实在是很希望有人能偶尔来自己跟前嘘寒问暖一下,可她的丈夫在打仗,她只能在家里等。 陈家虽然是号称将门,可在这方面的消息并不灵通。主要靠顾伯每日往返送药,才能从军中带回些讯息。 于是每天送药之后,青青总是要叫上顾伯问上半天。 然而顾伯说出来的东西却总是很有限——他见到陈则铭的机会也很少。他只知道仗天天在打,人不断在受伤,而陈则铭总是很忙。 青青很郁闷。 顾伯的回答千篇一律,她几乎都能背出来了,然而她还是坚持每天亲自与顾伯问一遍,哪怕从顾伯口中吐出来的只是相同的那几句话,可知道了陈则铭依旧平安,她也能安心些。 日子在等待中一天天过去。 渐渐地,身处深院的她也知道情况不妙了。顾伯不断地叫苦,让全家人都知道了米价飞涨的传闻。粮油越来越贵,所幸家中仍有富余,还支持得了几天,可几天之后呢。全城都开始陷入一种惊恐的情绪中。顾伯每天都反复叮嘱下人仔细锁门,唯恐有人借乱生事。 这些都有老管家在管,并不需要青青过问,青青也没心思搭理。此刻她最忧心的是陈则铭,城里头这样的情况,陈则铭心中该多难受呢,这时候这卫城的任务多艰难哪。 她没料到这天清晨一开门,她抬头第一眼看到的,居然就是让她牵挂得无法入眠的这个人。 陈则铭站在屋外,抬着手似乎正准备敲门,看到她出来,不禁有些讶色。他目光往下滑,此时青青腹部隆起的程度较先前已经更加明显。 陈则铭看了片刻,抬眼再看青青,微微笑了。 青青目瞪口呆,张口看着甲胄未除满面倦容的丈夫,半晌叫不出一个字。 眼见青青眼中已经要滑下泪来,陈则铭伸手将她拢入怀中。 青青将头靠在对方肩上,泪眼朦胧地看着本来站在不远处的顾伯突然局促起来,然后蹑手蹑脚地离去。 陈则铭回家已经有一会了,与顾伯商谈了家中事务,才绕到后院来看青青。 待入了屋中,陈则铭又叮嘱了她几句,无非是要小心身体之类的话。青青小心翼翼地仔细来回看他,陈则铭笑道,你没见过丈夫戎装的样子吗? 青青心跳不答。 两人谈笑了几句,陈则铭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叫她仔细收着。 青青接过,那笺上不过写着一行地址,字迹也很熟悉,就是陈则铭自己写的。 青青心中纳闷。 陈则铭收敛了笑容,道:“这是陈家一脉保身立命之要物,你收好。将来我若是战死沙场,你便找个机会将此物呈给杨大人或者韦大人,再找机会离开京城,陈氏如今只我一个独子,总不能叫血脉断在我这里。” 听完这番话,青青怔怔看他,不禁焦急惊慌起来。 陈则铭微微叹息,合掌将她的手握住,道:“只是以防万一。” 青青被他握了半晌,冰冷的手指才暖回来,看他面上笑容,心中痛楚又不忍多问,只能按捺心中的忐忑将那纸笺藏入自家的首饰盒底。 青青一直记挂他头痛之症,问询之下陈则铭道自己方才已经去寻了新药,叫她不要在意。 这么说了一阵,到了陈则铭再要离家时,青青黯然想这一别两人也不知道何时能再见,终于忍不住道,老爷你要好生保重。 陈则铭回身笑一笑:“将死战是种福气,可不是人人轮得到。” 青青知他是在说笑,只想凑趣挤个笑容,挤了半天却是满眼泪花。 陈则铭慌了手脚,连声道是自己说错了。 青青泪中含笑:“老爷你就不能忌讳些吗?” 陈则铭看她半晌,微微叹息了一声,又振作精神出言安抚她。 顾伯那里早将马牵了来,在门口候着。待青青平静些,陈则铭出门上马而去。 青青追到门前,只见街头那个纵马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转个弯不见了。青青心中难定,回屋拿出那纸笺细看,却还是看不出端倪。又见那字迹遒劲,铁画银钩隐有金戈之声,不禁将那贴子捂在胸前,半晌方能安心些。 几日过去,京中粮荒愈加严重,青青这日身子沉重,起身晚了些。正洗漱间听得院外喧嚣,连忙派丫鬟询问。 隔了一会,不见丫鬟回转,倒是顾伯慌张奔跑而来,一路叫嚷挥舞着手臂。青青惊讶,只听顾伯口不择言道:“不好了不好了,乱民乱民在砸门。” 青青不禁惊骇。 这些日子,因为粮荒,京中纷乱异常。左右邻舍中也有家境雍实被饥民抢的,陈府因为陈则铭早年驯了几名护院,身材壮硕,弓马强劲,还有些震慑力,一直无人敢上门,可如今也有人敢撩虎须了。 青青慌乱过后,定一定神,想来那乱事的也不过是饥饿难耐,并不是与人寻仇,连忙道:“要不,就分些粮给他们?” 顾伯顿足道:“这时候哪里给得。一来是家中米粮也不多了,二来此刻若是给了一个,立刻闻声而至就会跟来上百个。人一多,场面更乱,区区几个护院和两扇大门怎么挡得住?” 正说间,门外喧嚣叫骂声更盛。 顾伯失色:“糟糕糟糕,这还没散粥,人已经越来越多了,听动静只怕是要硬抢。”话音还没落,外头一声轰响,却似乎大门被人强行砸开了,鼎沸之声立刻传了进来。 青青吓得花容失色,顾伯此刻也顾不得男女避让之嫌了,扯着她袖子直往后院地窖处跑去。 正手忙脚乱惊慌失措间,突然远处一声惊雷,恍惚间大地震动,直教人站立不稳,众人都惊住,不明所以。再愣了片刻,巨响又起,这下便听得仔细些,那闷闷的声响似乎来自城外,地面应声而颤,一声接着一声,无止无尽。 强入陈府的诸人面面相觑,虽然不明白这动静是什么,却也知道是大祸临头的征兆,顾不上口粮没到手,纷纷抢出门奔逃四散。 顾伯和青青呆了半晌,才觉察自己逃过一劫。其间,那巨响宛如闷雷,声声不绝,青青仔细辨了许久,心中猛跳,僵立原地不能动弹。 那一声声蹊跷的轰鸣,正是来自城头两军交战之处。 而此刻,城楼内本来鳞次栉比的街道早已经是一片废墟狼藉。 那残瓦破砾中嵌着一块块巨大的石头,这些巨石从天而降,入地深达七尺,所中之物无不摧陷,砸得殿前司诸军找不着北。 匈奴一夜间在城下架起了数百架巨型石砲,待天光大亮,便对着城内狂轰。丢的就是这数百斤一块的石块。这石砲从来没人见过,相似的抛石器天朝也是有的,可没法抛这种巨石,谁也不明白那些木架如何能承受这样沉重的石块而不垮塌。 前阵子的伤亡在这时候看起来已经算不上什么,在如雨般的落石下,军士的伤亡数量急剧上升。殿前司的士气一下子便散了。 这东西太吓人,发动起来声音震天动地,中者无人生还。 陈则铭突遇变故,惊骇之后,牙也要咬碎了,他总算明白了前阵子匈奴攻击不紧不慢的真正原因,原来律延是在等这个砲,可恨自己一心反击居然无知无觉。 是我偏执了!! 他的心肺都快被那股巨大的焦灼烫成灰,他不甘心自己就这么失败,然而老天总是不帮他,他恨得眼中要冒出血来。援军,杨如钦,独孤航,你们在哪里!! 京城的城墙是用糯米煮的粥合着泥砌的,号称固若金汤。然而在这样大的冲击下,它们开始龟裂垮塌。陈则铭立刻派人去修,垮一处修一处。这样的石雨中,去一百个,运气好的能回来七八十人,运气差的只回得来一半,但他没办法了,只能派人送死。 所幸这样大型的石砲难以瞄准,否则匈奴只需要对着一个点持续攻击,想修都没得修。 这样的石雨砲击持续了几个时辰,城楼上毫无还手之力。 陈则铭几乎要绝望,这时候对方终于停手。战后粗粗清点,伤亡竟达千人。陈则铭赶紧巡营,每到一处,兵士们都是惊魂未定,呐呐不敢言。陈则铭心中直往下沉,如果这个时候没些刺激,这仗是打不下去了。然而下一次石雨谁也说不准是什么时候,他吩咐众将赶紧找好隐蔽之处,以备下一轮攻击,另一方面只得破釜沉舟,大肆宣称自己已收到信息,援军正在途中,士气这才一振。 然而陈则铭心中的焦躁惊惧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做,该怎么做,该怎么做,他只念着这一个念头。 用火?石砲的木架一点即燃,可石砲的射程远在弓箭之上,射不到。用床弩?床弩的射程是够远,可缺点和石砲一样,因为过于巨大无法精确瞄准,很难射中。偷袭毁之?律延必定防着这招,定然是重重陷阱。 陈则铭绞尽脑汁,终究无果。 他心中绝望,莫非老天非要为难他,所以不肯给他赎罪的机会。萧定都给了他,可天公不给,为什么?难道他的敌人不是萧定,不是律延,是老天?他恍惚起来,可为什么,为什么要让这样多的人陪葬,他做了什么要担这祸国殃民的罪名愧入黄泉 不,不,那不是天意!他又振奋了精神。 一切不到最后,天意如何谁也不知道。他甩开那些有的没的重的轻的瞎想的可能的揣测,他没时间想那些,他想做的也远远不止于此。 他看不清脚下的路,那便只有继续往前,直到粉身碎骨的那一刻。 到傍晚,对方砲击又起。兵士们在城楼上看到匈奴兵们一队一队拉着车,车后载的就是那一块块巨石。敌人们要弄来这些东西也要时间,所以中间得休息。 这次殿前司有了准备,井然有序地躲入城墙内侧各处已经腾空的瓮洞中,伤亡较之前就小了许多,然而城墙在一次次的重击下隐约摇晃,垮塌的城头还是需要人去修。一切同之前那次石击相比,改变并不大。 人们都屏息着,他们在等待着什么。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 陈则铭也在这洞里,他握着腰间的长剑,抬头倾听那一声声闷击。巨石落地的声音似乎就在他头顶上,只凭响动便已经能将人压扁,每一次震动都落下一层泥沙,撒在他身上。他动也不动,似乎毫无所觉。 时间在这样的煎熬中慢慢地过去,它如同仕女拖着长裙,与人们旖旎缠绵依依不舍。渐渐地,人们觉察到落石的频率开始减慢,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变少了。陈则铭命人上城查看,隔了一会,一名兵士跌跌撞撞冲了回来:“将军将军!援兵!援兵来了!!!” 陈则铭不禁惊住。 众人都静了片刻,然后轰然一声欢呼起来。欢声在瓮洞洞壁上来回撞击,收势不住,猛地冲出洞口,迸发了出去。 而此刻陈则铭若是登上城楼看清楚来者的旗号的话,他会更惊讶。 那黑色旌旗上描着一个大大的“萧”字,这是国姓,足以令众人望而生畏。 来的是敬王。 在萧定的计划中,敬王是不该动的,他只该呆在属地等待事态时局尘埃落定。 可变化从来比计划快,杨如钦在求援途中听闻了勤王前两路军纷纷覆灭的消息,立刻意识到此刻的援军需要一个真正能镇得众军的将领以便统领,之前萧定心目中的人选是陈则铭,但当时的陈则铭在守城,那么另一个在哪里。 思绪一旦清晰,杨如钦直奔敬王的属地余州而去。 余州离京城有数千里的路程,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陈则铭苦等的时候,援军始终迟迟不至。杨如钦去的地方比他和萧定想的都远。 然而此后的事态发展证明了杨如钦的想法非常正确。 在此之前,萧定多次下令,命敬王驻守原地不得擅动。于是面对钦差杨如钦的到来,敬王很是恭敬。但一旦出兵就涉及违抗圣旨,臣违君命,子违父命,所以对于这个问题,敬王显出了一丝犹豫。 可来的是杨如钦,这个人最厉害的地方就是巧舌如簧,引经据典地能把死人说活。 杨如钦的讲法很简单,萧氏江山如今大难,你自己躲在后面,只靠别人为你卖命,挨刀别人去,享受自己来,别人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原话当然不是如此,但意思基本相同。 敬王深以为然,愤然出军。 果然,将士们见太子以尊贵之身身先士卒,军心大振,而以敬王的名义节制众将,众将无有不从。 如此一来,军队内部那些本来可能发生尚未发生的诸多矛盾便在来不及显现之前被消化在襁褓中了。接下里只需要万众一心,对付匈奴即可。 或者是历史运行到此,老天觉得对天朝的玩笑已经开够了,在陈则铭和萧定苦苦支撑到弹尽粮绝的同时,匈奴国内发生了一件足以改变时局的大事——匈奴大单于病逝了。 立刻有人将这个消息带给勤王军,敬王和杨如钦马上意识这正是解京都之围的最佳时机。 而在律延那里,这恰巧也是他心理上此次京都之战的最后一击,是他最后一次尝试。 见到勤王军至,律延只派人打探了下来将何人,便做出了撤军的决定。人家太子亲自出马,显然是要拼老底了,他不是拼不起,而是拼得太不是时候。 大单于病逝,意味着匈奴贵族内部要再一次争权,利益会再一次被重新分配,他不得不立刻赶回国去,否则万一政敌得势,将来被清洗的有可能就是他。没办法,自古就有名言,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他只能放弃快到口的肥肉。 律延放弃攻城的速度相当快,快到勤王军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家已经跑了大半。 勤王众将本来都以为要打场硬仗,没想到刚一交手,对手就溜了,不禁大喜。呼喊吆喝着追了半晌,到底两条腿没四条腿跑得快,眼睁睁看着对方大军扬长而去,再兴高采烈地鸣金收军,清点战场。 陈则铭在城内集军呼应,冲出去的时候,也恰巧赶上敌军挽留不住的背影。 眼前到处都是欢呼声,陈则铭愣了片刻,拨马就奔敬王帅旗而去。 见了礼,陈则铭询问匈奴退兵缘由,这时,旁边一人过来,道:“匈奴单于病逝,是以匈奴军无心恋战。” 陈则铭侧目一看,不禁吃惊,居然是曾在他府上多日,后又离去的门客韦寒绝。 敬王道:“消息便是这位公子带来的。” 韦寒绝还是那副天真憨厚的样子,又夹着见到故人的惊喜:“是小人的一位朋友正巧在匈奴境内听说此事,飞马托人告知的。” 陈则铭心中惊讶,韦寒绝年纪虽然小,所交之人甚是不俗。这消息事关重大,能如此飞速传递回来,显然无论是传消息还是听消息的人都深知此事紧要,能有他们相助,实在是苍生有福。 然而眼下他也无心追问这些,一离开军营,立刻奔皇宫而去。 此刻的萧定正在宫中与政事堂的宰相们议事。 退敌的喜讯早有人来报过,他等的是陈则铭该差人送来的详细军情,没想到最后等来的是枢密副使本人。 陈则铭在殿外等待了片刻,众臣出来后,纷纷朝他道贺。显然这一轮封赏已经论定,陈则铭护主有奇功。陈则铭借口有事禀告,才拨开众人,入殿见到萧定。 一见面,陈则铭便开门见山说,此刻不该论功行赏,而该乘胜追击。 萧定本来满面喜色,听他一说也凝重下来。 陈则铭道:“律延麾下主力未损,若是明秋再度南下,天朝该怎么应付?” 萧定何尝没想过未来,可敌人以骑兵为主,速度远胜过天朝军队,天朝此刻边境已经无人防守,勤王军远道而来,其师已疲,想阻击追击均不可能,陈则铭此言又是何意呢。他不禁疑虑。 陈则铭道,此刻匈奴单于病死,王庭大乱,律延之所以赶着退兵,是因为急着回国争权,这正是这匹头狼难得一遇的软肋。这机会错过了,将来天朝处处被动,时时挨打,根本不可能有生养休息的时机。 萧定听得脸色大变,始终一言不发。 一定要追,陈则铭道,一举击溃匈奴主力,让匈奴短期内没有出兵的实力。 怎么追? 陈则铭道:“兵贵选锋,可选精锐五千,日夜兼程,赶上匈奴大军,拖住他们的步伐,其余三军必须急行军,到达后前后应和。此战贵在速度,一定要尽快出兵。” 萧定紧紧皱眉:“这计划太险,五千人对十万,谁做得到。”律延攻城虽然也有损失,可到底不大,至今依然号称十万。 陈则铭跪下:“臣愿为先锋,请万岁让敬王统帅三军接应,臣必定搅得律延如芒在背,过不得边界。” 萧定半晌不语,这计划听起来美好,可往深了想,实在是太险。 一来是失败的后果。实际上这一战,只能胜不能败,否则律延被惹毛了,不顾自己前程,率军杀回来,事情会怎么发展就只有天知道了。 二来是成功的后果。目前能把这个计划从梦想变为现实的,看来也就只有一个人,就是陈则铭。这计划是他想的。从绝路中想出的生路,不是艺高人大胆的通常也走不过去。如果成功,陈则铭在军中的威望就肯定是起死回生,甚至更胜从前,形成另一个高峰,这不是萧定乐意看到的,这样的威望将来必定形成对他的威胁。 总而言之,这可以说是类似饮鸩止渴的方法,败了有外患之祸,胜了有内忧之害,萧定迟疑难定。 陈则铭见他不语,心中急切,反复追问。 萧定颇不耐烦,转头让人端出套黑色盔甲,送到陈则铭面前,笑道:“此次守城,十数万百姓及京城安危得以保全,实乃爱卿之功。先前大家都论过了,除了那些封赏之外,这套甲胄是宫中工匠献给朕的,据说精铁所制,护身极佳。赐给爱卿,正是让它物尽其用。只是不知比那披风如何?” 陈则铭一怔,急道:“万岁,臣不要任何赏赐,只要这一战能痛快打完,社稷能安然无恙,臣心中才得安宁。” 萧定道:“爱卿此议甚佳,那就拟个折子送去政事堂大家商议吧。” 陈则铭听这话愣了半晌。 他等了这样久,那样的绝望痛苦都熬了过来,等的就是今日,料不到事到临头萧定多疑之心不改,如此推脱。他哪里不知道萧定是在忌惮他,但又无法将话题提到明面上来辩解,自己就如同身陷泥塘般有力难使,有苦难言,不禁心灰意冷,忍不住长叹了一声。到底又不死心道:“可兵贵神速啊” 他微微垂头想了想,咬牙跪下:“万岁,臣有一名侧室,如今身怀六甲。万岁也知道微臣至今未能有子嗣,那孩子如能出生,乃是陈家唯一一点血脉。臣如能出战,请万岁着人看管,以保她们妇孺的安全。” 萧定微震,转过头来看他,却见陈则铭双目直直看他,毫不避让。 萧定心中百味纷呈,仔细打量陈则铭半晌,沉思了一会,重新返回御座坐下。陈则铭大喜:“万岁!” 萧定道:“爱卿出战之心如此坚决,朕又如何能没有半点血性只是兹事体大,还是得请各位宰执前来商议” 陈则铭虽然理解这些套路,但想到时机流逝却难免露出失望的神情,只听萧定继续道:“可任命你为先锋,朕却此刻就做得到。你且去准备,择选精锐,随时待命出发。”这话却是说萧定会摆平这一切,已经是全盘应允的意思。 陈则铭大喜,三呼万岁。 萧定走下御座,将他扶起:“你不顾一切要追击匈奴,想必那股斗气已如利剑即将出鞘,压也压它不住了,朕期待爱卿大胜而归。” 陈则铭称谢,萧定往他面上看了一阵,视线最终落在他的肩头上。 那上面有些灰尘,来自瓮洞。赶来的途中,陈则铭整衣敛容时遗落了它们。萧定默然看了一会,伸出手将那些落尘轻轻拍落。 陈则铭怔住,盯着君王莫名的一举一动。 萧定抬起视线,他们彼此身量相当,如此面对面站着,轻而易举便能看到对方眼底。萧定低声道:“有句话叫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 他似乎有些怜惜又有些感慨,陈则铭还不及躲闪,萧定的手便拂上了他的脸颊。那冰凉的手指在他眉间轻轻描画而过,陈则铭有些僵住,而萧定长久地注视着他,他的视线永远带着窥探和审视的意味。 陈则铭垂下了眼帘,那些轻微的触碰很温柔,却又冷得刺骨,这源于萧定的体温,他觉察到这点,忍不住抬起双眼。 萧定微怔,面上露出些许惊讶之色,随即突然朝他探过身来。 将要相触的瞬间,这个人迟疑了片刻,终于在臣子的唇上吻了下去。 第八章 陈则铭最初毫无反应。 然而片刻后,他张开了口,开始回应这个吻。 萧定抬起眼,他觉得惊讶。两人相识至今十数年,他从没见过陈则铭如此柔顺的模样。 陈则铭固然不是个浑身锋芒的人,可从来外圆内方,柔中带刚。陈则铭的惯用方式是既不明显反抗也不积极配合。在萧定看来这简直是故作矜持,足以称得上是在消极抵抗了。而萧定以往最大的不屑便源于他以为这种暧昧的拒绝方式既缺乏原则性,又无实用价值,除了彰显下立场外,毫无意义。 此刻的陈则铭却并没注意到他的异常,他微微垂着眼帘,呼吸稍显急促,萧定感觉到对方的唇舌温暖柔软,他们彼此交缠彼此吸吮,这种触感让人心颤。 陈则铭没太多表情,他既不显得激动,也不显得痛苦,似乎只是单纯地沉醉其中。 萧定被他那股几乎称得上平静的专注扰乱了,本来只是轻触即可的一个吻突然间激烈起来,陈则铭觉察到这一点,抬起双眼,看到萧定始终注视他的眼神,有些惊讶。他们彼此对视了一会,陈则铭很快合上眼帘,那模样似乎是打算逆来顺受。 萧定顿时有股要大笑的冲动,与此同时他却觉得腹间猛地燃起了一团火,随着他的笑意一同阴险地急窜了上来。他突然有了比笑或者吻更想做的事情,其实就如同这个人所想的那样,将他压倒在地,折辱他,进入他,占有他,侵犯他,让他求饶让他喘息让他臣服,又有什么不好。 这一刻前,他从未想过这些。 那不过是单纯一个吻而已,谁知道燃起来也能有燎原之势。 此时,殿外奔进来一名司礼监的近侍,似乎是有急事,头还未抬便跪奏:“启禀” 一抬首,被丹陛前正吻做一团的两人骇住,瞠目结舌之下立刻收声,躬身趋步而退。 殿中那两人旁若无人激情似火,门前这近侍做贼似的蹑手蹑脚,直到出殿门也没敢再弄出半点声响。 倒是最后关门时,那双殿门沉重老旧,闭合之声悠长低沉,宛如来自百年前的叹息,颇为败兴。 而在城外,敬王麾下打扫战场,也得了不少弓箭马匹,其中独孤航却无意于此。 独孤航自离开京城后,直奔陈州,那里的节度使曾是陈则铭的门生,名唤魏敬。独孤航与这人交往不深,但附近几郡节度使就只这个人与陈则铭渊源深些,从仅见过的几面来看,似乎也是个热血汉子。 魏敬见诏之后,对他倒不算轻慢,果然是立刻征兵起势,独孤航心中大喜,只道这任务能尽快完成,赶去京师救陈则铭,谁知道临到要发兵了,魏敬却以各种理由推脱,迟迟不肯出军。 独孤航催促了几次,均被此人含糊过去。后才得知其实也不止魏敬,此刻各地节度使多以观望为主。 这倒也不难理解。这次征兵,虽然说是以勤王的名义发动,可中央只下了纸头上的命令,粮草薪饷都是各地府郡自己的,换言之,下的是地方的血本,用的是地方的人,大家都知道第一个勤王是首功,可富贵是要有命才能享受的,而此刻匈奴正是势劲之时,谁也不愿意首当其冲做了炮灰,于是个个都巴望着有谁头脑简单又贪功的,能冲在前面做垫底。 独孤航琢磨出这个理,心中悲愤,苦笑不已,恨不能立即冲入堂中,一剑刺死这个小鸡肚肠满心盘算的所谓门生大人,可顾及这支部队中从上到下全是魏敬的人,纵然魏敬死了,那些人也不会跟自己去救急,只得忍气吞声,假装不知此事每日再三催促。 所幸很快敬王手令也到,魏敬无可推脱,很快出军会合。 独孤航从小跟在陈则铭身后,也是见过官场险恶的,但到这样的时候,才真正明白权势有时候是多要紧的东西。 最终京师之围以众人都没想到过的方式轻松立解。 至此,独孤航算是被杨如钦又上了一课,哪怕他心中再多愤恨,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请出敬王是自己没想到甚至哪怕想到也很难做到的一条捷径,他心中充满了挫败感,之前在战场上看到陈则铭的背影,居然也没前去相见。 直到战后,敬王下令各路将领入账叙事,他才匆匆赶去,此刻敬王领来的军队已经在城外搭建了临时帐篷,这是京都历来的规矩,非禁军无诏不得入京。 走到敬王直属军的营盘时,他听到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那个声音很熟悉,他心头猛震,渐渐停下脚步,却并不回身。 那个人很快赶了上来,追到他身后立住了,隔了一会,终于道:“独孤” 之前独孤航一直避着这个人。勤王军有十万之众,各有各的辖区,一个人扔进去就如同水滴入了海,可到底还是有碰上的一天。他并不想直面这个人,在此刻,这个人的出现就如同讽刺,简直是在提醒他自己有多无能。 杨如钦看他迟迟没有反应,也踌躇起来,试探着道:“我听说你在魏敬的军营,找了几次都没碰上在魏敬手下这么忙?” 独孤航纹丝不动,背影僵如木石,杨如钦不禁生起些许希望:“独孤” 他在腹中仔细揣测用词,不觉有些犹犹豫豫:“那一夜,我其实”话音未落,眼前银光一闪,风声锐起,竟然逼得他呼吸猛窒。 待重新镇定下来,杨如钦发觉自己已到嘴边的话已经无法继续下去了,无论是谁,喉间正点着一支利剑的时候,那满腹文章再如何锦绣动人,都是没法出口的。 独孤航已经转过身来,剑的另一端就握在他掌中。 他的双眼冷冷盯着他,目光憎恶,神情复杂。 独孤航的剑法杨如钦是见识过多次的,舞到急处只见一团光影不见人形,泼水难入,可称得上是人剑合一,而此刻的独孤航就如同那柄出了鞘的青锋,锐利冰冷满是锋芒,略碰一碰便能皮破流血。 杨如钦实在不甘心,正要再一张嘴,那剑又往前逼了一分,喉间一阵刺痛,他心中大骇,只得乖乖闭口。喉间那点寒意也随之消失。 杨如钦怔忪,抚着脖子流血处默然无言,独孤航慢慢收剑入鞘,背身离去。 从始至终,独孤航不曾开口说过一个字,亦不多望他一眼。 杨如钦怔立原地,直到有名卫士前来寻他,说是万岁使人急唤他入宫议事,杨如钦宛若未闻,往独孤航去的路上看了数眼,那卫士连声催促,杨如钦抬手擦去喉间血迹,终于同那卫士一起转身离开。 同一条道上,他们彼此背向,形同陌路。 陈则铭也听到了那近侍奔入退出的声音,不过他既然已经打算坦然承受,也就犯不着扭捏作态。可那殿门刚一闭合,舌尖上便猛地传来一阵剧痛,陈则铭忍不住吸了口气,身体立刻往后撤了撤,适时,胸前传来一股大力,却是萧定一把将他推开了。 陈则铭措不及防退了半步,惊讶抬头,萧定已经转身朝宝座走去,待回过头来又是那个运筹帷幄的君王。 他朝他望了片刻,面无表情地垂下视线,过了一会,他笑了起来。 “下去吧去挑选锐士,等候消息。”萧定和颜悦色,彷佛忘记了方才的事情,那些都不过是袖上的轻尘,一抬手便可以拂去。 陈则铭心中莫名,愣了片刻,见萧定已经不再看他,只得跪安。 待出了殿门,舌尖刺痛不已,伸手一擦,却是舌尖处被咬得出了血,陈则铭心中猛跳,回过头看了半晌,踌躇离去。 而宝座上那个人到了此刻才终于低声恨道:“不识抬举!” 陈则铭返回驻地,入门时候看到路从云正从旁门出来,不禁一怔。 路从云见大人回营,赶紧前来见礼。 陈则铭道:“如今敬王就在城外,你怎么不去见他?” 路从云微微笑一笑,回道:“待这一战完结,小将才能去见殿下。这是殿下与小将约定好的。” 陈则铭倒没想到在路从云心中,这一战也不曾尘埃落定,不禁有些惊讶,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他片刻。路从云恭敬依旧,并不因为靠山到来而有丝毫变化。陈则铭心中感慨,果然江山代有人才出,这小子沉稳大气,将来前途不可估量。 他又听说路从云曾是敬王的伴读,两人乃是挚友,如今路从云提到敬王的语气也果然亲昵,不知道怎么居然想起了当初的杨梁与萧定,一时间心中纷乱,禁不住愣了愣。 此刻,身后有人追赶而至,却是宫中派人送来萧定钦定他为先锋的任命。 陈则铭跪接之后,展卷仔细看过,心中大石这才落定。 方才他看萧定情绪有异,回营途中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生恐萧定半路变了主意。此刻白纸黑字的文书到了面前,显然萧定正在实施他的承诺。陈则铭虽然不能明了萧定后来无端端的怒从何来,可知道了一切并没有因为那个莫名的吻而改变,心中大是宽慰。 他转头叫来路从云,命他立刻去各营中选拔勇士,随时待命出征。路从云领命而去。 回到房中,很快亲兵来报有人到访,陈则铭一看却是故人。 来的是韦寒绝。 陈则铭只当他是前来叙叙旧情,哪知道韦寒绝进了门,开门见山便说要跟随将军一同追击匈奴,陈则铭讶然看他,自己这计划还没请到旨呢,怎么就人尽皆知了。 韦寒绝一介文士,哪里经得起这样日夜兼程的辛苦,陈则铭婉言拒绝。 韦寒绝笑道:“将军太小看我,匈奴逃的哪条线,走的哪道河,将军此刻知道吗?”这话意本来咄咄逼人,可韦寒绝面善,说起来居然也不惹人生气。 陈则铭一听,哦,这意思是我不知道你知道了。 战事之中,情报原本是最值钱的,谁的情报快准,谁的先机便大。 韦寒绝说的这些,他都可以叫探子去探,可韦寒绝的重点分明不在这两个问题上,而是暗示他自己手上便有条情报链。 陈则铭沉默下来。 韦寒绝道,我有位好友,经商多年,走的就是往匈奴去的这方的路,一路多有熟识,岂不比将军临时派人去探的强。 陈则铭心中大致能猜出他这位好友恐怕是非大盗即悍匪,才能有这样灵活快捷的情报传递速度。韦寒绝明明是官宦子弟,也不知道如何认识了这样的人,那匈奴单于去世的消息应该也来源于此,既然能出力解京师之围,显然对方并无恶意。 若换在平时,这些匪盗都是官兵缉拿的对象,可此刻,能有一人助力便多一份力,况且匪盗也是汉人,未尝就没有护国之心。 如此一想,陈则铭当下便应允,韦寒绝欢喜道,当初多亏将军救我一命,如今当报此恩。 陈则铭听这话,双唇微启,犹豫再三到底没能说出什么。眼睁睁看着韦寒绝掀帘出屋去了,心中只是道,我那不过是顺手之劳,哪里当得起你如此记挂。 接下来几个时辰,陈则铭坐立不安,萧定的圣旨迟迟不至。直到了华灯初上时,终于有官员前来宣旨。 那谕旨中果然一如陈则铭所想,命他为先锋,带五千精骑先行,敬王麾下各路人马歇息一夜,明日大举出兵,追击匈奴。 陈则铭叩谢之后,那宣旨官员道,为这道旨意,政事堂的宰执们与萧定可是争执良久。众相两次否决,萧定两次打回重议,直到杨如钦入宫,才勉强说服了众臣,将出兵之事交与翰林学士拟旨。 陈则铭默然,随即又问,众宰执怎么说? 那官又道,众相大都觉得敌军已经退了,何必再生事端。可杨大人说,匈奴亡我之心不死,律延得势之后必然卷土重来,弄不好就是入冬或者开春的事情。这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如今追击还有主动出击的便宜,那时候就只好被动挨打了。不少人觉得这话也有理,这才勉强争了个平手,而万岁偏战,最终还是下了令。 陈则铭久久不语。 他哪里想得到,事情到了图穷匕见之时,强力支持他的居然会是萧定和杨如钦,回想当初朝华门下,把他逼得走投无路的也是这两个人,他不禁有些茫然。 那两人始终是对标准的贤君良臣,能有相遇真是天朝之福。他微微低首,片刻后喟然长叹。 两个时辰后,萧定登上宫中最高的门楼朝华门,远远望见城郊一线火把,连续不断绵延直至天边。 杨如钦道:“那是陈将军出兵了。” 萧定不语,看了半晌后,方道:“爱卿觉得胜算该有多少?” 杨如钦想了一想:“人事已尽,成事在天。” 萧定似乎想起什么,出神了良久,面上既有些恼恨,又有些怔忪。杨如钦好奇窥视,萧定觉察他的目光,冷冷瞥了他一眼,杨如钦讪讪收回视线。 萧定转头吩咐:“准备斋戒之物。” 杨如钦讶道:“此刻?” 萧定道:“朕要祈求先祖显灵,保佑陈则铭此去旗开得胜。” 城外远处,陈则铭一身黑色甲胄停在道旁,胯下马匹也是浑身漆黑无一根杂毛,整个人便如同要融入夜色中般不起眼,可真到了跟前,兵士们猛地觉察到这个人时,又会有种呼吸一窒的压迫感。那或者源于那匹黑马的高大。 骑兵队列整齐,一个紧跟着一个,疾驰而去,耳边只有马蹄声声由远而近,再由近至远。他身后的路从云道:“大人先走吧,小将随即赶来。” 陈则铭微微点头,嗯了一声,提缰往前行了两步,突然勒住马侧过身来,回望京都。 那里一片漆黑,只分得出夜色下那座庞大的城郭隐约可见的轮廓,其他哪里还瞧得清什么。 陈则铭却对着这一幕看了许久。 半晌后才拨转马头,往队伍前方赶了过去。 此刻的律延归心似箭。 单于的逝去表示了他和身为王储的左贤王之间的矛盾也终于到了摊牌的时候。 此刻的匈奴左贤王是大单于的二儿子安图。这个人心思慎密,文武出众,按说是接替王位的不二人选,可此人心慕南人文化,是个不折不扣的亲汉派。 征战一生的律延年纪渐长,身体开始欠佳,但雄心未泯,在他看来天朝便是匈奴迟早要吃进嘴里的肉。 所谓汉人那就是暂时放牧在长城之内的牛羊。牛羊就该用来奴役,可不是用来尊道为师的。 堂堂匈奴男儿生于草原长于马背,头上顶的是苍穹,停不住的是征程,什么不好学,却偏去学那些南人的之乎者也。那些宽袖长袍很好吗,敌得过匈奴男儿们的弓箭吗? 在律延看来,安图身上这种不安分的叛逆非常碍眼。 如果这叛逆只是针对他本人或者其他某个具体的人,那么他只会一笑置之。 可惜他不能。 律延最终选择的是单于的大儿子阿斯,安图的长兄。 身为长子,阿斯一直无法与弟弟安图相抗衡,这个人无论从外表到内里,看起来都是最纯正的匈奴人的后代。他嗜杀勇猛,豪爽粗犷,在战场是员猛将,可手段上不如安图。 直到律延的加入改变了这种局势。 按说律延不该参与这种事,可他踏进去了。他想,匈奴人需要的是有雄心的首领,这种雄心应该表现在对征服的热爱,而不是对文化的臣服上。 政见从来决定阵容,哪怕在草原上也是一样的。 王储安图发觉自己开始处处受制。他想到求助于自己的父亲,然而大单于对于这种派系之争却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大单于的心思谁也说不清楚。或者他对安图的亲汉倾向亦有不满,所以纵容了弟弟和大儿子的行为,又或者他觉得律延等人正好可以牵制安图的势力不要过于强大一枝独秀。统治者的心态总是复杂的,他们的衡量标准不是正义与邪恶的道义,更不是父亲与儿子的亲情,总之这样相持的局面一直被维系了下来。 而现在这个僵局被打破了,律延必须尽快赶回去,为这乱局镇场。 说实话,律延并不担心汉人会在这个时候追击。 到他退兵为止,天朝在这一战中投入的战力已经达到七十万,另计粮草无数,可说是尽倾国之力。可这七十万人却折损了大半,天朝因此而国力大损,无论经济还是政治都已经处于一种岌岌可危的状态,可以说这次战役中,匈奴给予天朝的这一击是致命的。 而匈奴方面的伤亡只是不到三成。 这样的结果让律延自豪,所以他退兵很快,他知道天朝已经元气大伤,纵然没能攻下汉人的京都,这也已经是保全了实力的大胜。况且,出动的还只不过是匈奴右贤王庭的兵马,虽然众所周知,匈奴兵马以右贤王庭麾下为最精。 可汉人们还剩什么? 那支敬王带来的所谓勤王军已经是南人们最后的血本。 于是律延放心了。 一方已经气力耗尽,另一方却才刚热身,甚至还有后备。正常情况下,谁也不会疯狂到拿最后的本钱来赌这个胜算并不高的赌局。 然而,在他身后,陈则铭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在后来天朝的史书中,这一战被称为“扭转乾坤”的一举。 从被记载下来的对话看,天朝此刻出击的动机似乎还只是意气用事地想要击溃律延麾下的兵力而已。也正是因为如此,陈则铭的这次出战,被后代的很多文人指责为“儿戏一般的莽撞之举”。 可任谁也无法否认的是,正是由于这一战引发出的变局,造就了后来天朝十数年间的和平。 于是,身为始作俑者的陈则铭和萧定在做出追击决定的同时,到底有没有预计过事态此后的转变,谁也不知道。人们只能说,如果这两人中有任何一个人具有过这样的预见性的话,那么“力挽狂澜”这四个字,在某些时候原来也并不是神话。 总而言之,在官方承认的正史中,没有只言片字正面地提到过这个问题。到底是巧合还是人力,导致了这场战役在最后阶段有了戏剧化的反转,谁也不能下定论。 这其中的缘由经过岁月的辗转最终成为了一个谜。 但与它所表现出的模糊动机相反的是,这一场追击战所展现出的精妙战术,却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认同。那种环环相扣一气呵成的巧思可称得上是臻至化境,这一战的过程被艺人们编成评书或演义广泛流传了下来,并在此后数百年间,一直为人们所津津乐道。 据说,陈则铭率领五千人经过两天的日夜兼程赶上了同样是一路急行军的匈奴军。 到了夜幕降临时,这五千汉军束马衔枚,绕上了匈奴军营后方的小山坡。在黑暗中,陈则铭命所有的兵士折下树枝,捆成火把,每骑均双手持炬,从山坡上疾驰而下。 匈奴军本来已经睡下,被突袭猛地惊起,而目力所及全是敌人的奔马,火把如繁星点点,也说不清到底来了多少人,不禁惊慌失措。 这场不期而至的偷袭几乎到天明才结束。 袭营者退去时,为匈奴大营留下了几千具尸首,这其中有乱马践踏而死的,更有来不及拔刀被砍死的。就这样,在退兵途中,匈奴遭遇到了他们入侵以来最大的一场败仗。追击的部队归来后,告知律延这些草原上的骄子们居然把偷袭者追丢了,律延大怒,当场将追击将领鞭击了二十下。 事情发展到这里,还不足以改变什么。 律延深知汉人骑兵数量本来不多,此刻更是应该损耗殆尽了,来的不可能是主力。因而分出两万部队殿后,命令其余军队不改路线继续前行。 不曾料,陈则铭对他一举一行居然了如指掌,率众绕过殿后匈奴军,直接再度袭击了匈奴主力。 至此,律延猛然发觉机动性强这一自己最擅长的优势现在居然成为了敌人的特点。 在赶回王庭的路途中,陈则铭带领的这支骑兵部队俨然成为了一只甩不脱让人厌倦的蚂蝗,它动不动便会在自己后方出现,你若不理睬它,它便会使得你整日不得安宁,而当你转过头来打算认真对付它时,它又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更让律延心惊的是,这群人似乎永远不知疲倦,他们在任何一个他意料不到的时间和地点出现,时机精确得让人吃惊。 这样反复的纠缠中,时间无情地流逝。 明明不过三天的路程,匈奴大军却花了六天。律延开始耐心耗尽。终于在与殿后部队会合之后,他下定了决心,在大批援军赶到之前,将陈则铭等人一举击杀,哪怕是杀鸡用了牛刀,也在所不惜。 不过律延并没有停下行程。他的理由是陈则铭本来便是要拖住他的脚步,刻意去找这个人是找不到的,你得让他自己出现。 果然两天后,如影随形的偷袭再现,而这次的律延早有准备。 两军相触后,陈则铭很快觉察了这一点,立刻后撤。 奔马追击的游戏延续了几个时辰,直到陈则铭一众被逼到一处名为坠马山的山坡下。 这时候陈则铭的骑兵们早已经被冲散,只剩了近身的近百骑。骑兵到达山地,那便表示再没有施展的空间,也就是说陈则铭等人已经无处可逃。律延得到消息大喜,指示众人尽量活捉此人。 而陈则铭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众人瞠目结舌。 他命令部下卸下马鞍,取下辔头,就地休息。 数万大军面前,那坡上数百名敌军或坐或卧,无比惬意,好似此处最适合这么南山放牧。 匈奴众将面面相觑,反而不敢上前,观望的同时立刻派人告诉律延,恐怕是此地有埋伏。 律延来到阵前,远远看了一会,笑道这不是李广的空城计吗,他莫不是欺我等鞍上之人不读书。律延之所以这么笃定,是算定了陈则铭身后纵然有援军,也无法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赶上来。而陈则铭的人马多少,在几次交锋之后,已经被他摸得清清楚楚。 话虽然这么说,律延依然是谨慎的,他指示右翼上前,捕杀宿敌,大军却按兵不动。 见匈奴人果然追了上来,坡上的汉兵立刻手忙脚乱了。纷纷跳起来套鞍辔,有隔得近的甚至急得弃马徒步而逃,匈奴大军远远看着都哈哈大笑。当陈则铭等人奔上山头的时候,后头追兵也几乎是影随而至了。 这时候,突然听到山顶轰隆有声,脚下大地震动。 众人都惊讶抬头。却见山上无数滚木礌石倾泻而下,直朝追兵压下来。匈奴骑兵们骇得面无人色,立刻调转马头,可时间上哪里还来得及。那木石巨大,只是略擦上一擦的便是手折脚断,更别谈压过去是如何的血肉模糊。 律延听山上众将士惨叫连声,脸色瞬间变了,立刻从马上半立起来,大声呼退。 几乎是鸣金之声响起的同时,被滚木追赶而下的败军已经如同倒流的河水席卷而来,一头撞入大军中。 原本井然有序的队伍只一瞬间便被冲乱了。律延急忙着人到各处呼喊,各军将领遥相应合,眼看还是能重新集结成军的。 然而,不等他露出笑容,从阵后猛地插入一支部队,四下驰骋,挥刀乱砍,彻底打乱了这支已经混乱的大军。 那正是先前陈则铭败退时佯装走散的骑兵团。他们如同鬼魅般消失,又如同鬼魅般归来。 律延咬牙痛恨,突听身后呼声震天。 律延僵硬回过头,坠马山头上漫山遍野的旌旗摇曳,震耳欲聋的战鼓轰鸣,山林中冲出无数的伏兵,朝山下俯冲而来。 阳光下,那些刀枪剑戟的寒光不断跳跃着,如同风中水面的波光潋滟。 而身前,人马早如乱流,各奔所向。 匈奴此役大溃。 律延之前的战果被抹杀得干干净净。而几个月前匈奴军对汉人的残酷杀戮此刻如同镜像一般反了过来,飞溅起的血遮住了天日。 最终,只有律延及其子乌子勒带着一队人马和寥寥数将逃出生天,跟随他十数年的猛将耶禾亦丧身于突围之时。律延又惊又怒之下引发旧病,而逃亡途中的追兵不断,导致他的病情很快恶化。 最终回归故土的将士只余万人,跨过两国边界之时,律延频呼叫停。 此刻他已经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只能由乌子勒搀扶着下车。望着自己驰骋过千百次的草原,想着跟随自己多年却一役殆尽的十万好儿郎,律延大哭了三声,又大笑三声,最终咳血而亡。 这一战,陈则铭的用兵如鬼神和敬王麾下的千里急行军,都成为了此后史书上浓墨重彩描叙的片段,而陈则铭的反设空城计,更是一举击败了自持身经百战的匈奴第一名将律延。 律延做梦也不曾想到,多年之后,自己依然会再次败在陈则铭的诱兵之计下。 回想当年他们两人的第一次交锋,那一战似乎就是个预言,在两人都还风华正茂的年纪,便已经昭告了他冥冥中注定好的将来。 第九章 陈则铭得到律延的死讯时,正在追杀律延的路上。之前,陈则铭已经派出了五队人马从各个方向用各种方式堵截自己的宿敌。 这是第六队。 这样赶尽杀绝的做法在他的用兵史上绝无仅有。 他眼中那种彷佛有深仇大恨非要斩对方于戟下才肯干休的杀气让众人都觉得讶然。 紧跟他身后的路从云则深感忧虑。 追击的这一路上,陈则铭很少休息。 每每路从云从睡梦中睁开双眼,左右张望,总寻得到陈则铭骑马立在坡前的身影。 他不知道在望什么,那修长的身躯似乎化成了一块顽石,在星空前一动不动,与他身旁不断被吹起的袍角形成了鲜明对比。路从云顺着他的视线,只看到无边无际的一马平川,那是一片平静而广阔的大地。 身为近卫,他委婉提到过这件事情,陈则铭回答说自己倒下来也无法入睡,大概是太兴奋了。说这话的时候,陈则铭坐在大石上微笑,目光中有什么在隐约闪烁。 路从云看得出他确实是激动的。习惯了战场的人都有种嗜血的本能,这本能使得陈则铭面上的神情生动异常,与在京师时的沉默寡言判若两人。 而让路从云诧异的事情还不止于此。 野战中的陈则铭与守城时相比就像是从冬眠中苏醒了的毒蛇,他突然间恢复了灵巧和生机,一露齿就能正中敌人的要害,那种频频出现的精确度足以让所有人心生畏惧。他安排的每一步看起来都平平常常,毫无奇特之处,然而事到临头,你会发觉敌人正按着他的所想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每一步。 那么多的可能性,他就是能看出敌人将要选的那一种。 这种对对手的揣摩让人叹为观止。 路从云自幼熟习兵法,他知道要做到这样的境界,暗中不知要花多少心血。所谓举重若轻,并不表示那东西真是轻的,而是举的这个人手段与旁人不同。 路从云觉得自己很幸运,天朝第一名将和匈奴第一名将,这样的高手对决不是所有人都有运气遇上的。 他仔细观察陈则铭每一个部署,揣测其作用,再在实战中一一印证。同样匈奴方律延的即时应对也让他大开眼界。每当空闲下来,他会想象如果是自己该怎么化解陈则铭的布置,这其中的所得和乐趣让他兴奋不已。 这样的思考方法一旦固定下来,便成为了一种良好的习惯,他因此而获得一步步往前走的能量,超越自己的对手和朋友。 若干年后,当他也成就传世威名的时候,他依然能从中获益。 而此时,在探子回报了匈奴主帅病故的消息后,路从云却没能在陈则铭的脸上看到预料中喜悦的笑容。 陈则铭在片刻的沉默后,平静地挥手说收兵。 他的声音中固然是如释重负,却同时也有掩饰不住的黯然。 路从云惊讶地看他,这数日以来,无论如何都要置律延于死地的人不正是他吗。 在京城中,几天后萧定得到了同样的消息,他反复看着那张纸,面上渐渐浮出笑容。他召来杨如钦,给他看那张急报。 杨如钦几乎是立刻明白了他的潜台词:“律延的死平衡了匈奴单于之子安图和阿斯之间的实力落差。” 萧定道:“敬王请奏,要求佯装退兵八百里,给匈奴一个内讧的机会。” 杨如钦道:“殿下想得甚是周详。” 萧定道:“也未必是他想的。” 两人都沉默下来,杨如钦忍不住抬眼看万岁,萧定面上阴晴不定有些出神,那样子说不清是喜还是恼。 很快萧定发觉了杨如钦窥视自己的目光,他感觉不快,招手叫他过来:“你怎么看陈则铭打的这一仗?” 杨如钦叫苦不迭,不过看了两眼而已吧居然扔这么个烫手山芋折腾自己,这问题却要他怎么答好,他思索片刻:“以五千牵制十万,真可谓用兵如神” 萧定笑了一声,那声音显然是嘲弄而非赞许。 杨如钦顿了顿,想想继续道:“可真正重要的是,这一战居然逼死了匈奴右贤王律延,这才是真正的战果。律延是匈奴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偏向谁,谁就可能做匈奴的单于。如今这个格局已经破了。接下来的匈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无论是哪一个,臣以为对天朝都有益无害。” 萧定低声道:“你觉得,他出征时是不是便有这样的想法。” 杨如钦道:“这个臣就不知道了。” 萧定叹息道:“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局势十天前谁又想得到。” 杨如钦看他一眼,应道:“纵然想到,也不是人人做得到,陈将军不负天朝第一名将之名。” 萧定突然想起陈则铭临行前那一吻来,皱起眉冷笑道:“他里子面子全不要了,这么大的决心做什么做不了。” 杨如钦一愣,正想这话什么意思,旁边太监来禀,说是御医到了。 萧定复辟后,身体一直不佳,整天手足都如冰一样冷,天稍微冷一些便咳嗽。 御医诊断之后说是肺腑间有股古怪的寒气,萧定才说自己大概是中了毒,到底怎么中的,他不提也没人敢问。 好在那毒虽然古怪,却似乎并不致命,御医们用尽手段慢慢调理,居然好了很多。 每日御医院都要派人过来,萧定与杨如钦再继续聊几句,那边御医已经开了药方。萧定将那御医唤过来,取药方看了一看,皱眉道:“怎么又加了药。” 御医恭敬解释:“圣上近期劳累,需要多休息,是以加了两味安神的药。” 萧定点头,与杨如钦道:“你去政事院与他们商议,可以让军队佯退敬王叫敬王带些兵马回来吧。” 杨如钦大是惊讶:“万岁要留陈则铭独掌此后的情况?” 萧定觉得疲乏,天还早得很竟然就有些倦意,心想只怕真如御医说的近来是太累了点,听杨如钦这么问,随口道:“陈则铭刚逼死蛮子们的右贤王,威名大盛,拿来放在边境上威慑他们可不正好。” 杨如钦暗道,让他独自掌兵这可是莫大的信任,陈则铭这一战居功甚伟,居然打动了万岁。政事院只怕还是要哗然一片的,不过,萧定既然这么对自己说了,自然是要自己摆平那些老顽固的意思。 只是这些话居然是萧定自己说出来的,真让人想不到。 待出了殿,杨如钦唤住御医,询问情况。 御医道这毒很是奇怪,并不霸道,似乎是分次服的。所以万岁心肺间中毒最深,其他三脉次之。如今已经护住心经肺经,正用药慢慢将毒拔出来,这其间也不知道到底要用时多久,但圣上的情况还是一天好过一天,就是要记得忌口,戒大喜大悲,戒辛劳伤神。 杨如钦这才放心让他去了。 萧定躺在榻上朦胧睡去,隐约又看到陈则铭站在丹陛之下,甲胄未除,一身尘土也没拍干净。这一幕似曾相识。正是出征前,他来请战的那时候。 他也知道这是做梦,心想,接下来自己似乎是吻了他。 这么一想,心中大动,忍不住伸手要去摸他的脸颊,临到面前,却改了主意,将那人的双眼挡住,低声道:“若是敷衍应付朕,便诛你九族!” 对方被他遮住眼睛,片刻后才答:“臣不敢。” 萧定心想这可真像他说的话,再看他双唇张合,不禁想起那种触感来,心痒难耐却又恼又怒,你哪里不敢了,你就这么小看朕,料定朕非得要挟你一番?这江山是朕的,朕难道不尽心尽力吗,你做那个逆来顺受的样子给谁看。 这么想着真是心头发狠,恨不能立时咬他一口,将脸贴过去,迟疑了片刻,到底只是吻了下去。 彼此刚一相触,果然温软异常。 正此刻,突听得耳旁一声响,萧定惊得一震,立刻醒了。 睁开眼,却是个宫人失手打翻了灯盏。萧定一身燥热,恼怒得不行,叫人过来抽了那宫人十个嘴巴,还觉得怒意难消,左右宫人都惊慌难言。 萧定又突发奇想,环顾看一看,指着个端正些的太监:“你,过来!” 那太监以为他余怒未消,要拿自己出气,吓得走到萧定跟前扑通一声跪下,萧定道:“过来点。”那太监只得往前爬,直到了萧定跟前,萧定才叫他停了。让那人直腰抬头,看上去好像也算眉清目秀了,萧定嘱咐道:“你想怎么反应就怎么反应。” 那太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犯迷糊呢,萧定已经抬起他的脸,俯身过来,那太监惊得呼吸也没了。 眼看两张脸已经近在咫尺,萧定却停住了,瞥那太监一眼,不悦道:“你在干嘛?” 只见那太监把眼瞪得如同铜铃一般,整个人僵得像根木头,这么一看真是连那点清秀也看不出了。听到万岁这句话,那太监骇得浑身一颤,立刻把双眼紧紧闭上。被这么一搅和,萧定只觉得败兴之极,那身燥热也早褪了,他坐回去,突如其来的烦躁,往太监身上踢了一脚:“滚!” 可怜那太监哪知道他那些瞬息万变的心思,见他轻而易举饶过自己,庆幸不已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萧定坐在榻上,躁乱难安,怎么会是这样的梦。 多日后,陈则铭在军中接到了新的任命。 虽然只是区区一道圣旨,可透露出的信息很多,比如说萧定支持出兵的力度更强更坚决,又比如说大胜之后,让将领独自掌兵这样难得一见的倚重和信任再次出现。这些陈则铭都觉察到了。 然而事态的紧急已经容不下他再继续就这张绢帛多做揣测。得到命令后,天朝军队即日出发,后退八百里,到达了一个叫容庄的镇子。敬王在此处与他分道扬镳,率领一半军队返回京城。 而此刻的匈奴王庭,正如同陈则铭萧定所预料的那样,一团混乱。 对储君安图而言,右贤王律延的死讯让他有悲有喜。悲的是从此匈奴损失了一员实力最强的良将,喜的是自己最棘手的政敌被端掉了——虽然是被敌人干掉的,但到底自己的实力丝毫无损——现在的他要对付痛失臂膀的阿斯简直已经是易如反掌。 然而他到底又还有几分清醒。 匈奴在与天朝的这次大战中,已经将右贤王王庭的战力全部损失耗尽,全国近五分之一的人口阵亡。 这是个很恐怖的数字。 匈奴和天朝在这一点上非常不同。天朝人口稠密,地广物博,匈奴的地盘虽然也很广阔,可人丁稀少。固然人尽皆知,匈奴是人人皆兵,下了马便牧牛羊,上了马就能冲锋陷阵,可说到底还是人数有限才不得不这么搞。之前大单于虽然梦想攻取天朝富裕之地,却并没有盘踞中原,占地为王的心理,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以匈奴的少量人口管理汉人千百万之众,从长远看无疑是异想天开。所以他宁可扶持杜进澹称帝,以汉治汉。 换句话说,此刻天朝虽然损失了六十万兵力,从数目上看远大于匈奴,但就人口比例而言,这两国的损失实在是旗鼓相当。 在这种局势下,安图作为下一任君主,他此刻该考虑的是全局利益,而不仅仅是自己的个人得失了。 于是安图在短时间内并没理会一直对自己虎视眈眈的哥哥。 他派出手下四下试探朝中重臣的口风,以期在自己上任这几个月的权力交接过程中获得更广泛的支持。 偏偏在这时候,王庭内谣言四起。 众人都听说安图要对阿斯斩草除根了。传言被传得沸沸扬扬,异常生动,人们甚至说得出安图暗中图谋时所勾结的对象和谈话地点。 阿斯也听到了这个传言,律延死后,他本来就已经惶惶不可终日,这下立刻毛了。 其后的结果顺理成章,阿斯不甘心束手待毙,匆忙间起事。这准备不充分的反叛却正给了安图除掉他的最好借口。 很快安图领兵平叛,在战乱中将亲生哥哥及追随阿斯的几位近臣杀死,终于彻底剿灭了异己的力量。 可也正是因为如此,匈奴最终丧失了继续与天朝纠缠下去的实力。 而很快,分明已经退兵的天朝大部队又在两国边境上出现了。 新单于安图并没犹豫多久,他飞快地对形势做出了判断,并立刻派出使者前往天朝向萧定求和。 党派争斗引起的从来都是内耗,最终得益的总是国家的敌人。无论是天朝或者匈奴,都没能逃出这样的铁则。 重新驻兵边界的陈则铭并没等待多久。匈奴的使者带着金银赶着驼马来了,他们还带来了盟约,希望能就此停止战火。 在那些礼物中,还有一件最特别的东西——那是一群人,天朝曾经的少年君王和他的大臣们。 刚入军营,这件特殊礼物就被军队扣留了。 匈奴使臣疑惑之后很快恍然,这种贪功之举在战场上并不少见。 他不动声色地应对主帅陈则铭的仔细询问,然后委婉地表示匈奴从来不曾虐待过被俘的君主和各位汉臣,如今总算是完璧归赵了。他表示宽慰,似乎是终于交还了旁人千叮万嘱寄放于他处的一件爱物。 陈则铭对于这样的说辞也只是笑一笑而已,他很快便安排了人手,尽快护送使臣入京。他没有心情应对这样虚浮的言辞,接下来该让杨如钦他们施展所长了。 路从云被陈则铭指定专门负责这批不幸的人们的衣食住行。 这些人中不乏曾经的高官大员。 在被俘后,他们被匈奴军队押往匈奴本土,一路步行,年迈病弱者死了不少。刚到达匈奴不久便听说两国形势骤变,又被送了回来。好在回来的途中待遇有所提高,终于能坐车不用徒步,可这往返跋涉,实在不是常人能忍受的辛苦,能挺过来的人大都也被劳累和痛苦折磨得不成人形了。 路从云为人沉稳做事细心,且善解人意,主持这样的事情原本就是最适合不过。果然,数日后,众人对路从云的周全都有口皆碑,并称赞陈则铭安排妥当。 这其中的除了路从云本身的出色之外,被遣返的大臣们的心态也颇值得一观,俗话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都是前天子萧谨的臣属,可如今已经是萧定的天下。现在萧定手底下的红人是谁,当然是这一战扭转乾坤的陈则铭,而路从云是他贴身近卫官。 这么一分析,那些称赞到底有没水分就很明白了。 可路从云倒浑不在意,他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并不因为对方的反应而有所区别,就有人夸他行事镇定颇有大将之风。 不过不论他将来会是什么,此刻的他还是只是名官职低微的护卫。他所接待的这些落魄官员中,亦不乏高人,他们之中既有未来的不世之能臣,也有日后东山再起的悍将。路从云当下与他们的交往,对他日后的徒步宦途所能起到的巨大影响,在这一刻,还全然未显端倪。 陈则铭很快见到了萧谨。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立言要做出番事业给他看的少年,此刻已经饱受惊吓,尽显软弱。 在路从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混杂在人群之中,身上虽然已经换了华服,却满面退缩之色。以前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黄姓太监,早已经在路途中不堪辛劳而卒。在萧定登位并摆出不顾他死活的态度之后,被掀下皇位的萧谨无论是在臣子或者敌人的眼中都早已经失去了原有的价值。 而之前的宣华府之败,众人被俘,他又难辞其咎,这使得他在自家人之中也孤立无援。旁人之所以不曾当面呵斥辱骂,不过是顾忌他曾经九五之尊的尊贵,不好当面撕破这张脸而已。但处境本身的艰难和大多数人形成共识般的冷漠,甚至冷嘲热讽已经使这位年近弱冠的少年痛苦不堪。而之后突如其来的遣返,更加重了他的惊恐。 直到路从云说出此刻驻军主帅是陈则铭时,萧谨才如梦初醒般冲了出去。 到了牙帐,当他看到营帐里的陈则铭脸上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惊喜,朝他快步迎上来的时候,萧谨的心才第一次放松下来。 只有他,所有的人中间只有他没有变。 其他那些人,那些人他再也不想看到了。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当初会鬼迷心窍,为什么会信杜进澹那个老匹夫的话怀疑这个人?如果当初没有做过这个错误的选择该多好,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该多好。 萧谨拥住对方宽厚的胸膛痛哭流涕,似乎是落水者死死揪住岸边最后一束稻草。他不断呼唤着魏王两个字。 那是个能解开梦魇的咒语,而他在这场噩梦中已经沉溺得太久。 陈则铭任他抱着自己,就这么默默站立了片刻,才反手轻轻扯开他的双臂,迟疑了一会,终于开口道:“殿下,臣早已经不是魏王了” 殿下? 萧谨心中咯噔一跳。他直到此刻才想起了某些事情,他左右看了看,身体突然间冷了下来,在被俘的时候,他无数次地期望能再度见到这个人,然而真见到的时候,却发觉见了也不过如此。 他站直了身体,隔了很久才低声道:“他真的又做皇帝了?!” 陈则铭斟酌片刻,微微点头。 萧谨悄悄后退了一步,慢慢道:“那么陈将军是打算押我上京送死?” 陈则铭吃惊看他,迟疑着,片刻间没有作答。 萧谨目中闪动着绝望,这一路上,他因为惧怕众人的冷漠,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追问什么的,然而此刻他心中涌起了莫大的勇气因而敢于质疑:“那当初,陈将军为什么要拥立我呢?!” 陈则铭分明被他的话刺痛了,面色大变,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萧谨。 萧谨灵巧地避开了,他几乎喊叫起来,话语中满是悲怆愤恨:“所以!如今,造反的还领兵做着将军,傀儡却要先死了吗?!” 陈则铭身体猛地一震,声音也有些嘶哑了,语调间似乎在恳求他:“殿下!!” 然而他进一步,萧谨便退后一步,不肯再让他靠近。 第二日,陈则铭领着几名亲信出营查看地形。 这时候的边境平静无波,各方都等待着这次和谈的结果落定,应该说,这种消耗战已经没有人想继续打下去,这样的行为不过是有备无患。 陈则铭带上了萧谨和韦寒绝,说是让两个少年顺道打打猎。 走出军营四十里,到了一条浅河边,陈则铭唤来侍卫,腾出一匹空马,又取出一个包裹,对萧谨道:“臣只能送到这里了。” 萧谨瞪了陈则铭半晌,终于明白他是要放自己逃走,呆滞了片刻,突然嚎啕大哭,手中紧紧拽着陈则铭的缰绳,不肯放开。 陈则铭下马道:“此后的路,殿下孤身一个人,千万要小心。” 萧谨抬眼望他,深悔昨日自己说话太绝:“魏王,魏王!”他喃喃道,“我走了你怎么对皇兄交待呢?” 陈则铭笑一笑:“想掩饰总有办法。” 萧谨还是不肯离去,踌躇难安:“可,可我该去哪里?” 陈则铭叹息一声,很多时候天下之大让他也觉得茫然,何况是萧谨。他伸臂将萧谨抱在怀中,紧了紧,低声道:“走得越远越好,别让人找到你。” 萧谨泪眼朦胧地看他,不知所措。 旁边的韦寒绝微微摇头,他被陈则铭叫出来本来已经觉得事情蹊跷,看这一幕才知道陈则铭拿自己当幌子,果然打的是这个主意。 陈则铭看着萧谨骑马沿着河道一直往下流而去,单薄孤独的背影在阳光下拖出一道窄长的阴影。 他不知道萧谨能走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这样娇生惯养的孩子能不能在民间生活,更不知道这举动是对是错。他曾为萧谨安排过一次人生,可结局惨淡。若是时光倒流,一切能翻倒重来,他不会让这少年再踏入这摊浑水,然而现实已经走到今天这样的境地,他怎么能让萧谨一个人来承担最残酷的后果,自己却隔岸观火独善其身。 秋天的阳光还是很刺眼,他突然觉得眼前模糊起来,山水树木被泼成一片,并且渐渐灰暗下去。他重重地摇了摇头,再睁开眼,那些景色还是搅在一起,或明或暗地撕扯不清,又过了片刻,它们才从那种魔幻般的扭曲中渐渐恢复了正常。 半个时辰后,身在军营的路从云听到卫兵飞马传信,得知萧谨在追猎途中失足跌落山崖,不禁大惊失色。 他立刻安排数百人前往失事地点进行搜寻,却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在崖下找到血迹残衣。兵士四下询问,得知此地常有虎豹出没,尸体或者是被叼走了只怕也不无可能。这才率众无功而返。 萧谨落崖的事情在军营中一石惊起千层浪,一时间众说纷纭。 数日后,陈则铭亲笔上书,惶恐请罪。 史册上关于这事件的记载极少,史官们的目光都聚集在京师中两国结盟的要务之上。 实录中只有一处涉及了这桩在当时分明轰动一时的大事件——在和谈的过程中,回到天朝的萧谨坠崖而亡,萧定指责陈则铭玩忽职守,并扣罚了他一年的俸禄。 这样的平淡记载与当时京师中的沸沸扬扬其实是全然相反的。而这份沸沸扬扬,却与萧定处理这件事情的反常态度有关。 半个月后,其他遣返大臣被护送抵京,萧定立刻下了第二道谕旨,再度封赏陈则铭。 短短十数日间,一罚一赏,罚是浅罚,赏是重赏,这其中的潜台词耐人寻味。坊间立刻谣言四起,质疑萧谨的死与陈则铭甚至坐在庙堂之中的萧定不无关系。 证据便是这一罚一赏。 若说浅罚,人们还可以理解为萧谨的生死对于萧定而言,本身就是个累赘,所谓惩罚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的话,那么重赏,就显然可以对应为去掉这个累赘所应得的报酬了。而陈则铭曾经的首鼠两端又为整个事件提供了最恰当的注脚。 为了邀宠新主杀了旧君,这样让人义愤填膺的桥段使得人们在谈论这事情的时候更多了几分热情和鄙夷,而这情理上的丝丝入扣,则让这谣传几乎有取代尚不明朗的事实之势,总之,这谣言很快占领京师,朝野上下莫不深信。 而此刻,陈则铭尚在千里之外,等待和谈的结果最终落定。 韦寒绝是第一个发觉陈则铭眼睛出问题的人。 他曾在陈则铭手下做幕僚,早知道对方有头痛的顽症,可这一次跟随陈则铭追击匈奴时并没看到他的病症发作,原以为这旧疾已经治好了,谁知道倒似乎更严重了些。 陈则铭倒不这么认为,他出京前曾问一位老医师讨过药,为的就是怕在行军途中突然发病自己受不住,那老医师曾说这药丸药力霸道,多吃无益,应该是这药力导致了视野的短暂模糊,停了药大概便好了。 韦寒绝认识一名良医,遂派人去请。 陈则铭笑,你年纪尚小,已经交友满天下啊。 这一说,韦寒绝忍不住憨笑,又想起一件事情,说道,我那位好友仰慕将军威名已久,总想见将军一面,可他出身草莽,不敢唐突。 陈则铭正色道,你那位好友传递军情快捷准确,与律延的追逐战,他才是第一功臣,实在是该我去求见他。 匈奴使臣入京大概月余,和谈终成,萧定指派了几人作为使臣,奔往两国边境签订盟约,其中以参知政事杨如钦为首。众臣辗转跋涉到达陈则铭驻守处,匈奴使臣则返回国境,此刻匈奴也早驻兵此处,两军相隔不过百里。 眼见大功告成,陈则铭心绪难平。 杨如钦带来萧定的亲笔信,叫他负责和谈期间安全事宜,到最后,萧定来了句,萧谨的尸体找不着就继续派人找,总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陈则铭满腔激动突然一下沉下来,反复看了数遍,确实是萧定亲笔所书。 杨如钦在旁边看着他脸色不对,忍不住追问,陈则铭抬头道,也没什么。 他们两人曾经各自为主,如今一朝为臣,见了面不能说是全无芥蒂,好在结盟之事事关重大,各项细节一旦商议起来,这些个人恩怨往日情仇也就淡了。 陈则铭叫来众人在帐中会谈,敲定次日派将领护送杨如钦到歃盟之地,自己则坐镇军中,若有意外,也好呼应。 说到由谁护送使臣时,杨如钦左右一看,点着一人道:“就是他吧。” 陈则铭抬头微微一怔,被点那小将也是神情复杂,只是盯着杨如钦,全不答话,却正是此前随敬王军而来的独孤航。 独孤航武功超群,身经百战,应变机敏,确实也是极适当的人选。可近期的战斗中,不知道为何消沉低落,并无建树。 陈则铭虽然有些担忧,但独孤航跟随他时日已久,底细如何还是明白的,往两人面上来回看了一周,点头应允。 到了晚间,陈则铭将萧定的信又看了数遍,扬声将帐外的路从云叫了进来。 路从云入内,陈则铭道:“那日你找到萧谨残衣是在何地?”萧谨死讯一传入京城,萧定立刻醒悟,先前事务繁忙之下,自己废萧谨为王之后竟然忘记这茬了,立刻将萧谨去王号贬为庶民。如今陈则铭也只能指名道姓地称呼他了。 路从云神情立刻古怪起来,迟疑道:“便是那山崖底下。” 陈则铭凝目看他许久,叹道:“这些日子我一直不曾详细追问,那些衣物你从哪里弄来的?” 路从云急忙跪下:“小将自作主张,请将军恕罪。” 那一日,陈则铭谎称萧谨落崖,派人回营叫人营救,本来不过是布局做个样子,哪知道路从云搜了两日,居然真找到了所谓血迹残衣,虽然还是有疑点,但这戏总算是做了个十足十。旁人信不信,那又是另一回事情了。他一方面惊讶于路从云竟然一眼识破了自己的托词,一方面却并不怎么想在这上头再多花心思。 他满心盼的只是尽快派出天朝使臣缔结两国间的盟约,那是他想象中最好的结局。他为此呕心沥血,诸多推算,百般隐忍。若说之前许多事情都是天意弄人的话,那这一次,老天却如此地怜惜他,将所有的事情都往最好的方向上推进着。 尤其是律延的死,他想过一定要杀掉这个人,追击律延的时候他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眠,因为那是最关键的一步,做不到,便前功尽弃,最终律延虽然没直接死在他手上,却还是死在了最适当的时候。 之后,匈奴的兄弟相残,安图继位,使臣求和,没有哪一件不是出乎他意料的惊喜,他想自己到底可以赎罪了。天朝在飞速冲向灭亡的途中,终于在最后关头被死死扯住。 还可以转回来,事情步入绝境前终于能峰回路转,能有余地可以周旋 杨梁的话竟然在这个时候被他想起来,他突然浑身冷汗。 陈则铭抬起头,盯着跪倒在地的路从云:“不,这不是自作主张,你在救我。” 路从云抬头:“将军这一战救的人更多。” 陈则铭脱口而出:“不!不是。” 路从云讶然。 陈则铭低声喃喃,灯下他的神情怅然,似乎在讲叙又似乎在自语:“当年,我同你现在一般大的时候有个朋友,叫杨梁。那时候我觉得很困惑,我觉得我一辈子也上不了战场,我同杨梁说,将来我一定要成为不世名将,驰骋疆场。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能出头,我会叱咤风云,光耀门庭可后来” 后来呢,后来他反了,若不是那次宫变,会死这么多人,会有今天的江山摇曳家国将倾吗。他如今是弥补了很多,可死去的人还能活过来吗? 这债太重了,重到他无法负荷,逼得他动弹不得,然而他最终将它说了出来,“可后来,引出这个乱世的居然是我这哪里是什么驰骋疆场的不世名将,这分明是罪孽深重的千古罪人!” 这样的话他从未与人讲过,今夜他却忍不住要将它们吐露出来。他有种难以遏制的冲动,想把很多东西告诉旁人,哪怕只是路从云。 他压抑得太久。 朝华门之变后,这一路走过来,他只为一个目标。最初他以为那个目标是退敌,直到听到匈奴单于的死讯后,他意识到机会来了,他可以做得更多。 天朝需要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否则这条大船就会垮塌,会散架,陈则铭太明白了,他也摄过政理过朝,他知道天朝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每个夜晚,他只要想到这个危机其实来源于自己的谋反,就惴惴得难以入眠。从小他听遍演义,梦想着就是做个忠臣,他不明白这样简单的一个愿望,为什么总是不可得。他的挣扎他的执着,走了三十多年,居然都是错的,他的所为与他的所想背道而驰。这也就罢了,可他连累了那样多的人,那么多的妻子儿女父母都因为他的错而陷落在失去亲人的苦痛之中。 这错太大了,他负荷不起。 他只有舍弃性命,尽可能挽回还能挽回的东西。 在追击律延的路上,他与韦寒绝商谈当前的局势,韦寒绝提到以战促和这一策,他听到“和谈”两个字时,就已经知道自己最终的目标是什么了。 让匈奴无力再战,让两国国力达到一个平衡,和谈和盟约才会出现,从此互不相犯。这样的和平能有多少年?十年,十五年?够了,十五年已经足够。下一代人成长,新的人物崛起,纷争纵然再生,那时候的天朝也不会是如今这个山穷水尽的地步。 陈则铭抬起手,将手中的信笺凑到灯烛上,火苗从尖角处舔起,猛地一下窜起来。 路从云不禁大吃一惊:“将军,那那可是御笔钦书” 萧定?陈则铭模糊中想起那个身影,他写这信的时候脸上是在笑吧,他总是这样,玩弄人心一辈子。不过陈则铭不恨他,没什么好恨了。 他守城的时候,也自始至终没想过他。在他看来那张龙椅上坐着谁都行,萧定没了,还有敬王。段其义说的并不曾错,护城之战中,他一直保留着实力,他不愿意为短暂的胜利耗费精神。他期望中的重点不是守城,是之后的反击。正因为段其义是讲在点子上了,陈则铭听到的时候才更加气恼,唯恐这点心思为人所知。所以这其间,他隐忍,他蛰伏,他为他死守京师,说到底只是因为这两件事恰巧在一条道上,他绕不开罢了。 可他到底还是有些佩服萧定的,萧定在最危急的时刻还是能做最正确的决定,就冲着这个,陈则铭的恨也有些淡了。 那些不甘心,终于有一天他不再看在眼里。 就如同当年他怎么也压不下去的雌伏的屈辱,拿到今天来看其实也不过如此。他虽然会有些诧异,诧异萧定居然会在出征前,做这种一如当年般无聊而恶意的举动,可他其实也是可以回应的。 有什么关系呢,不就是逢场作戏吗,这些东西早已经不重要了。 那是不是羞辱,萧谨的事情会不会被萧定拿住把柄,功高盖主之后还能不能保住身家性命,甚至哪怕是青青和子嗣,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即将达成的盟约和和谈。 他抬起头,路从云因为他眼底的几近疯狂的炙热而骇然了。 只有这个,非成功不可。 乌子勒非常愤怒。 在他听说匈奴派出使臣与天朝言和之后,这种愤怒就如同草原上的野火天天在他胸腔里蔓延翻腾,直到终于有一天,他忍耐不住这份煎熬而去找单于安图。 此前,因为律延的死,右贤王庭的力量已经被削弱到完全无法与其他派系相抗衡。正是因为如此,阿斯在起事前虽然试图拉拢过乌子勒,但遭到回绝后也没有多在意,依然是义无反顾地起兵了。从后来事态的发展来看,乌子勒的选择无疑是正确的,他保全了他父亲最后的遗产——那些跟随右贤王多年的幸存将士的性命。 安图对于他的安分觉得欣慰,他给予死去的右贤王更多的名誉和荣耀,毫无保留地将律延夸成如同传说中英雄一般的存在,并保持了其子乌子勒的地位——虽然右贤王庭的实力此刻已经名不副实。 然而乌子勒的忍耐却到此为止了。 起因就是两国的和谈——他实在不能容忍自己父亲的死就这样被埋没在那张轻飘飘的盟约之下。 如果这样的和约最终签订下来,律延的死还有什么意义呢?右贤王是为了匈奴,为了自己的民族的利益而出战,并最终死在战场上。可转眼间他的民族和国家就遗弃了他,他们居然踏在将士们的血和尸体之上与敌人握手言和了。律延和那十万将士的生命象一页泛黄的书页一样轻巧地被人翻了过去。 这样的轻描淡写与他生前死后得到的荣耀辉煌形成鲜明的对比,让人瞠目。 乌子勒已经习惯了仰视自己的父亲,在他看来父亲就是草原上最伟大最狡黠的头狼,是他延续了匈奴数十年来的辉煌历史,而不是老单于或者新登基的安图。如今律延是死去了,可也是英雄,他曾经是匈奴最不容忽视的人物,哪怕老单于也畏他三分,这样的父亲该得到的难道不该是敬意吗? 乌子勒不能忍受这样亵渎式的安排。哪怕这个安排的名义是民心。 单于安图并不意外他的叩见,这位新君主无疑对乌子勒的来意了如指掌。于是安图先是感叹了一番故去的右贤王是多么骁勇善战,失去他的匈奴怎么样的一筹莫展,最后安图还是把话题主动绕了回来——如今的匈奴已经没有再出战的能力,和谈不容改变。 乌子勒被新君主的善辩绕得无言以对,他的脸涨得面红耳赤,却说不出几句听起来有分量的话。 安图有些怜悯地看他,表示律延曾是草原上的雄风,他也钦佩不已,可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不由人,乌子勒大概是被父亲的死打击得太过因而无法接受胜败乃兵家常事的道理,自己一定会更多地追封右贤王,毕竟那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英才,值得这样对待。 乌子勒就这样抱着无数虚无缥缈的许诺退出了王帐。 他心头的火一点也没退,但他知道在新单于这里他得不到公道了。他不是不能接受失败,他只是不能接受父亲的失败被这样对待。 乌子勒集合了十数名亲信,悄然尾随南下的军队到了两国的边境。 在那里,不久之后,两国的盟约将会缔结,和平将会到来。而同样是在那里,父亲的血还没干。 乌子勒的亲信中有一个人跟随他最久,他们情如兄弟,那个人叫乌维。 乌维是个头脑冷静的人,他询问乌子勒此次前来是不是准备破坏两国的和约,可两国都在重兵把守,要杀使臣恐怕是很难得逞的。乌子勒回答,只要单于和天朝皇帝想和,这样的使臣杀一个还会派第二个,他要杀的另有其人。 乌子勒要杀的是他的杀父仇人陈则铭。他的计划非常详细,先潜入汉人的军营——这次他带的人不多,且都是精锐,这一点并不难做到——然后在夜间放火,并四下呼喊说有人要刺杀和谈使臣,这么一来陈则铭职责所在必定要出面主持,而众人的重心此刻都在保护使臣,陈则铭身边的护卫必定不够严密,刺杀便在此刻发动。 听了这话,乌维很有点迟疑,乌子勒愤怒地道,你莫非是怕了! 乌维叹息,王子,你千金之躯不该行这样的险事,在天朝的重重包围中,这刺杀纵然成功也无法全身而退,请让我和部下来做这件事情。 乌子勒沉默片刻,这是我的父仇,不可能假他人之手来做,我却袖手旁观。血债血偿的意思便是,如果撒出来的不是仇人的血,那就该是儿子的血。 他们一边商议,一边等待天朝使臣的到来,终于有一天,探子来报,他们等的人到了。乌子勒将乌维叫到身边,从马后取出两把小巧的铁弩。 “这是我父亲请巧匠打造的护身兵器,一共三把,有一把在作战时失落了,只剩下两把,”乌子勒将其中一具送与乌维,“你我弓射最准,守在天朝军营牙帐附近,待他出来,一起射他,这弓弩速度惊人,两具齐发,他必定躲不过。” 乌维仔细打量,那铁弩机簧精巧,箭枝短小,箭头处弯着几颗倒刺,在夕阳下锐光如洗,不是俗物。 夜间,天朝军营喧闹,此刻人人心中都念着第二日的盟约,打了这么久的战,终于能有停歇之势,这样的想法让人心鼓舞。 乌子勒等人潜入军营并没花多大的功夫。十几人而已,在几万大军中便如同水滴入了海,谁能认识谁,他们身后的尸体都被掩藏了起来,短时间内应该无人可以发觉。 事件如同计划中一样进展顺利,西方营地燃起大火,随着那火苗的窜起,军营突然乱了,四处都有人叫嚷:“有人刺杀使臣大人,快来人啊!!” 陈则铭本来在牙帐中书写奏章,被这呼声惊起,立刻奔了出来。 路从云紧随他左右。 观望一下,陈则铭心中砰然直跳,叫喊声此起彼伏,交相呼应,黑夜中也不知道到底来了多少人。 他对路从云道:“去护卫杨大人。”路从云正要应声而去,陈则铭突然又低声道,“不,不对。你去恐怕目标更明朗。此刻呼声很乱,对方应该也不知道杨大人所在。叫独孤去,让他行事低调些。最好换个装,可别给对方指引了方向。” 路从云点头,叫来身边亲卫,交代一番,派那亲卫去了。 陈则铭心中疑惑,匈奴此前的求和应该也是诚心诚意,难道竟然在此刻反复,按说不该啊。他往前走了几步,正走到一堆篝火旁,路从云在几步外看着他,远处不少兵士正驻足观望,一切似乎也没什么异样。 突然,路从云眼角瞥到什么一闪,一道亮光直往陈则铭所站处激射而去,不禁惊吼:“将军!” 同时他手中刀早已经甩了出去,只听“当”地一声脆响,那刀不知道与什么铁器相撞,激起几点星光。 陈则铭闻声骇然退让,这紧要当头却突然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感觉腹间被什么重重击了一记,陈则铭不禁弯腰,那感觉倒不是多痛,似乎只是被蜂蛰了一下。 他抬起头的时候,那种黑暗早已经过去,这时他瞥见了滑向自己的雪亮刀锋。他一矮身,避让的同时,手里已经拔出剑来,挡住了第二刀。 这一用力,才觉得腹间剧痛不已。陈则铭心中一沉,这时候他已经看清楚来人居然是律延的儿子,不禁恍然。 乌子勒虽然觉得自己的准头不可能有错,可陈则铭一身玄甲,夜间黑暗委实看不清楚是不是射中。是以箭发后,来不及再上弓弦,便冲上来急于手刃仇人。 可对了两招,对方的双眼越发犀利,下手如暴风骤雨般杀意腾腾,几招下来已经将他逼得毫无还手之力。他急退几步,正踏到火堆上,直踏得未燃尽的火星漫天飞舞。 顿时此处比旁处亮了不少,他忙乱抵挡的同时目光一扫,火光正照在陈则铭腹前。 他清晰地看到黑甲间,箭枝几乎整个没入体内,血流不止。 原来自己到底是射中了,乌子勒心下一松,不禁哈哈大笑。刚张开口,喉间一凉。陈则铭不知何时早已经逼到他身前,一剑切开了他的喉管。 这身手快如鬼魅,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伤口,他一定无法相信这个人其实受了重伤。 乌子勒退了几步,靠在营帐上,捂着喉头,死神正朝他迎面走来,然而那句兴奋到极点的话终于还是被他从破裂的喉间逼了出来,可惜嘶哑得语不成调:“你活不了了!” 话语未落,他听到剑刃插入心脏的声音,那是血肉崩裂开来的声音,从他胸口处传来。 陈则铭盯着他的目光如同冰一样冷。他极度憎恶这个人,此时此刻他不希望形势有一丝一毫的变故,如果因为自己的被刺导致这次和谈有任何失误,那么这样的死法还便宜了这个人。 乌子勒满身满脸的血,看着他狰狞地笑,鲜血从他的喉间不断涌出,直到气绝。 陈则铭看着他的尸体,面色阴沉如铁。片刻后,他抽出了自己的剑,乌子勒瘫软如泥地倒在地上。 陈则铭慢慢弯下腰,拾起乌子勒的刀,慢慢走到火堆旁,慢慢盘膝而坐。 他似乎看不到不远处路从云和亲卫们对另几名刺客的围攻,抬手将剑插入身旁土中,用刀在剑脊上一击,撞击的金石之声立起,随着剑柄的颤动回旋不绝。 乌维及手下被路从云等人挡在外围。 他和乌子勒本来约定陈则铭中箭便立刻趁乱撤走,敌人的千军万马中,这原本是唯一可能存在的生路。没料到自己的箭中途被路从云挡了下来,而乌子勒却心急结果冲了出去,他错手之间没能拉住少主,已经后悔不已,之后数次想冲上来救助乌子勒,可路从云武功在他之上,也不能如愿。此刻眼睁睁看着乌子勒身亡倒地,乌维眼也红了,更是拼了命要往前闯,却突然听到陈则铭击剑而歌的声音骤然响起。 那歌声中气充沛,声震里许。乌维宛如一盆冰水从头淋下,不禁与手下相顾骇然。 原来陈则铭尚未受伤?乌子勒不过是白送了性命? 闻讯赶来的人越来越多,将他们团团围住,要走早已经不可能,乌维抬头一声呼啸,尖锐刺耳。这却是他们行动前商议的撤退信号,无论成功与否,听到这啸声,参与者便该返身而退。 军营各处已经开始有人合陈则铭的歌声。 这是阵前鼓舞人心震慑敌人的一支曲子,在军中人人会唱。这歌谣合着眼下金戈之声,杀戮之境,更是慷慨激昂,铿锵入耳。 路从云看着那些刺杀者一个个惨叫着倒在刀下,各处叫嚷喧嚣之声也终于渐渐退散。而歌声则越传越远,一路传开,又不断有人加入,夜空下,那声音越来越大,浩浩荡荡,终成洪流。 杨如钦穿着军士衣裳,正走在营帐间,听到歌声,不禁驻足问道:“这是什么?” 独孤航回身听了片刻:“是阵前常唱的一支曲子。”护卫在两人周围的兵士们也停下脚步。人们意识到危机已经过去,都松了口气,露出笑容。 路从云命人带队四处搜营,以防落网的刺杀者返回。 陈则铭依然坐在篝火旁,一动不动。 路从云突然意识到什么,心中一震,猛地住了口。 他面前的兵士惊讶地抬头看他。路从云往主帅所在的方向茫然走了两步,他的心越跳越急,直到像有人在耳旁擂鼓那样地震耳欲聋。 远处的歌声仍未消隐,陈则铭握着剑柄,微微垂着头盘坐在那里。 火光忽明忽暗地映在他俊朗的面容上,照着他闭合的双眼,他像是睡着了,平静而恬然。方才军士们的歌声响彻云霄,足以震动苍穹,却一直没有惊醒他。鲜血终于浸透他身上厚重的甲胄,流到地面上来,如同蛇一样在地面上蜿蜒,往低处流了下去。 歌声终于渐渐终了,营房处隐约传来笑声和叫喊,方才的歌似乎还在星空里回荡。 微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又落下,吹起又落下,反复了很多遍。 番外三 陈则铭醉了。 他将额抵在桌上,不住述说着什么,声音极其细小,含糊不清。 桌上灯光如豆,他的脸被隐在阴影之中,于是对面的萧定无论是从哪个角度,也只看得清他头顶的发髻。不过,萧定也并不想看清此人此刻的表情,相反,对于这样的醉酒呓语,他向来都颇有些厌烦,他是个自律的人,因而对旁人酒后失态也从来不屑。可这屋子里实在冷清太久了,导致这种他自小讨厌的絮絮叨叨,在这一刻居然也能忍受下来。 至少不那么无声沉寂了,他这么想着。 而陈则铭似乎正在不断与人争辩什么,声音起起落落,时而沉默时而激昂,萧定有时候也能清楚他分明在说:“不,不是这样的” 但要继续认真听,他那里却又模糊下去了。 萧定没有探听旁人心绪的想法,可整个屋子里只听得到这个人因克制而强自压低的声音,那回声中充斥着一种难以琢磨的低落消沉的氛围,如果他是在梦中与人争执的话,显然讨论的并不是令人愉快的话题。 萧定闻了闻杯口,正想着这酒味道实在很淡时,却突然听到陈则铭几无休止的呓语终于停了下来。 萧定抬起头,见到对方摇晃着站起身,一路摸索,踉踉跄跄往床边去了。 陈则铭摸到床沿,似乎终于放松下来。他微微叹息一声,看起来是想坐下去了,脚下却骤然踏了个空,险些跌倒,一屁股坐到了床前踏板上。 那动作有些可笑。陈则铭似乎醉到忘记了此地并非他的陈府,顺便还把这里当做了他的卧室。 萧定却只是一口口抿着酒盯住对方,不动声色。 陈则铭浑然不在意自己的失态,将手臂趴在床沿,很快地酣然入睡。 不得不说,陈则铭这样的醉态很少见,更与他此时此刻的身份不合,不过这才是真正能娱乐人的地方啊。萧定撇了撇嘴。 陈则铭在他看来是个喜欢自寻烦恼的人,这人嘴中喃喃不休的到底是什么,萧定居然也能猜出一二。 萧定为此更加心烦,他愣了片刻,站起身,举步时候顺手摸了那酒壶,藏在袖中。 他一步步走到他跟前。 灯光很昏暗,但还是能借光看清陈则铭的面容,哪怕是醉了,这个人靠在臂中的样子,依然眉目清朗如同画卷。 萧定蹲下来,看了片刻,伸手撩起他额前碎发,陈则铭沉沉睡着,浑然不觉。 “那一晚是你吗?”萧定突然低声道。 陈则铭在梦中皱起了眉,萧定不依不饶般重申:“我关窗时闻到来自窗外的酒香那样晚了,你来干什么?” 陈则铭自然不可能回答他的问题,他已经深入梦乡。 萧定长久看着这个人,目中露出疑惑却冷淡的神色。 “这么久,你总不能想透彻你想我怎么回答你?”萧定坐到陈则铭身旁,嘲弄般笑了笑,将酒壶抬起,就着壶嘴喝了一口,突然转身,抓住陈则铭双肩将那口酒嘴对嘴哺了进去。 陈则铭猝不及防,被这口酒呛得立刻咳起来。茫然睁目,看到萧定的面庞,近在咫尺对他笑,只觉得是在梦中。可喉中分明火辣辣地刺痛,他不禁弯身扶着床栏咳了半晌。完了,喘息着靠在床边,莫名地环顾。 萧定仰头再喝,低头再哺。 陈则铭稍微清醒,将牙关咬紧哪里肯接,可到底抗不过萧定痴缠,他睡意浓重,支持不久,终于张开口,接了那口酒。 萧定笑容更深,那酒只剩了小半壶,哺了几口终于尽了,他摇壶不见声响,大是扫兴。这半壶酒借着他口都给陈则铭灌下腹去,陈则铭醉上加醉,更加迷糊,见终于再没酒来,放心下来,双臂大张,背靠床沿,低头朦胧睡去。 萧定将那酒壶掷开,扯着他发髻,索性就此吻了上去。 陈则铭刺痛惊起,挥手来挡。 可两人耳鬓厮磨,彼此鼻息纠缠,温暖暧昧,这情景他一心只疑是在梦中,不多时便溃不成军,那点欲火原本深藏心底,既然被撩拨,哪里还掩藏得住。 很快便是唇齿交缠,彼此胶合,难有半刻分离。 萧定也不解他衣裳,一点点顺着身体摸将下去,摸到他腿根处,发出一声笑。陈则铭微微清醒,大是羞愧,将手肘撑在床上,支起身体,强要挡开对方。 此刻初夏,衣物本薄,萧定隔着一层布料抚弄他,跟从前那般赤身裸体相戏又有些不同的意趣,加上已被对方弄了片刻,酒意外加欲火焚身,陈则铭心中自制再强,也早已经有些压抑不住,如此喘息沉重,头昏脑涨之时,那抵抗的手似有万钧之重。 萧定被他推开,也不气恼,只绕过他双臂,从下头伸手进去他衣内。 肌肤相触,陈则铭一震。 萧定似乎早料到如此,抢先吻住他,陈则铭被他用身体抵到床沿处不能挣脱,萧定轻轻吸他舌尖,似在安抚他,陈则铭渐渐停止挣扎,混沌中露出迷惑的神情。萧定趁机将手滑下去,悄悄握住他分身,不住抚弄。 陈则铭紧紧皱起眉,到了这地步,他已经无法抗拒,这事情这举动分明是快乐的,然而他胸臆中却又充斥着一种难言的苦楚,忍不住在喉间发出低沉细微的呻吟。 萧定吻得更紧,似乎要将他的声音生生吞噬下去。 渐渐地,那只手似乎带了魔力,陈则铭昏眩之中,只能意识到那手指的每一举每一动,那动作时快时慢,每一步便泯灭掉一些他的自我意志,直至一切焚灭,他僵硬地蜷起身体,双手狠狠掰住萧定的双肩。萧定被那大力捏得忍不住咬牙,却不肯放过他。 待那阵头晕目眩的空白过去,陈则铭不由自主瘫软了身体,低着头不住地喘息,满鬓汗如雨下,浸湿了他的发根。纵然这样神智不清的时刻,他依然能觉察到一种空落。 正无措,却突然觉察到对方手中抹了那液体,往自己身后探进去。 他握住那只手,萧定惊讶看他,陈则铭凝视他片刻,突然将他双手反剪,压了上去。他也知道自己醉得深了,唯恐对方挣脱,褪去萧定衣物的时候,将那衣物为绳捆住了对方。 萧定大惊之后,挣扎不断,却到底还是拼不过他兴致上来后的蛮力。 他进入他的时候,萧定咬牙切齿,从喉间道:“为什么这种事情让你做起来总这么难受!” 陈则铭掰过他的头,深深地吻他,这举动出自内心,全没半点不适。他放弃了天人交战,选择对自己的欲望投降。 萧定皱着眉,满脸痛楚恼怒之色,纵然这个吻也无法消去那种钝痛,或者让它减退半分。 陈则铭只将自己插入更深,哪怕萧定脸也青了,他也并不心软停止,如果这是梦,那么让彼此放纵到底吧。 萧定却突然睁开眼,回应了那个吻。 他们吻得那么深,却彼此相隔很远,从不曾接近。 一直如此。 第一章 萧定觉得不对劲。 静华宫是座废弃的宫殿。 当年连正殿和左右厢房之间的回廊也没修好,便因故废弃了,之后便一直无人居住。后来加入的陈设之类也多是旁处不要的旧物,先帝曾把居于此处自省作为对不上进的皇子的惩罚,其不适居住的程度可见一斑。 萧定当年再落魄的时候,做的也是太子,居的也是东宫。他从不曾想过会有一天,自己要在这个破落到有宫之名无宫之实的废墟之地,形同拘禁地度过自己最该指点江山、意气风发的壮年岁月。 可这样的变故却确确实实产生了。 当一个人习惯了高处之后,他跌落下来的时候,便会异常惨重。 这惨重对萧定而言,不是吃穿用度。 萧定不是那种特别讲究奢侈的君王,实际上他对身外之物的关注度并不高。当然,每逢重大祭祀做件新龙袍,出行必要的銮驾规模之类,这样正常的礼仪范围内的奢行,他还是从容受之。但萧定真正喜好的是君临天下时,那种众人战战兢兢,不敢仰视的气势;批驳政事,倾听朝议时那种对臣下心思了如指掌的游刃有余;裁断众案,夺人生死时的那份不容否决。 简单言之,萧定好的是权。大权在握,他才有满足感。 可如今,他手中的被人夺去了;他的生死,需要别人裁定了。他就如同陷入一个泥沼,所有擅长的再发挥不出,所有精通的被人剥夺。萧谨留着他不杀,赚的不过是仁义这个名声,这样的事实显而易见。 但宫里头人人都不敢说。奴才下人们有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也有事不关己的,有立刻反水的,也有坚持忠诚的,但那都是轻如鸿毛的见解和立场罢了。 就如同蝼蚁无法撼动参天巨木,这事情的关键最后也只是在萧家兄弟之间。 自己活到最后,唯一的用处居然是成为旁人搏名媚俗的器具,这样的认知对本性傲慢的萧定而言,有种异常巨大的冲击力。 但他不得不默然承受。 他从来很有傲气,但比傲气更重要的是他的命。 萧谨一流当然明白让这样一介君王活着是件非常冒险的事情。于是他的弟弟在有意无意间隔断了他与尘世的来往,各种节日盛宴,群臣面前他不能露面;各种祭祀,他也不能出头;他的后妃被萧谨送入寺庙,带发修行,美其名曰为他当年的所为祈福赎罪。 萧谨希望人们在漫长的岁月中,渐渐漠视萧定的存在。他要逐步抹杀掉这个人。 对于这一点,萧定很清楚,纵然他万般不甘,也不能有什么应对之策。他在宫里待了三十余年,几度沉浮,对深宫朝堂上那些勾心斗角你死我活中透出的人性贪残,早已经洞若观火。 萧谨这样一个少年,所思所行,实在算得上简单直白。 他不得不让,做出感激万分的姿态。此刻他能做的事情已经不多,用帝王家那点微薄的血肉亲情,来维系并保住自己的性命,便是其中一件。 能拖多久,萧定并没把握,但他只能继续做。能保一日便是一日。 萧定在尽力支持的同时未尝没有消极的想法。对于未来,他一片迷惘,是这样屈辱地日复一日,直到咽气?还是连这样也做不到,哪一日便有人拿了圣旨来取命? 他的未来全掌握在别人手中。 然而萧定不肯屈从,他可以对萧谨跪下,对他的胞弟跪下,对他曾经的臣子跪下,但他不能对此刻的厄运跪倒。 他有时候也会想起当初自己给萧谨封王赏地的情景,那时候的萧谨是个胆怯内向的孩子,哪怕萧定的一句问话,也能让萧谨骇得半晌不敢做声。 彼时天地,而今已经颠倒。 既然倒了,你便得让对方觉出胜利者的快意。萧定并不收拾那些屈辱,那些能让他的败退更加真实。 然而只有一个人,他不能做这副弱态给他看。 他每每想到那个用武力逼宫的人,就异常激动,有种恨不能将之乱刀砍成肉酱的冲动。 他有今日全因为他。 于是他面对那个已成魏王,万人之上的乱臣贼子,从来不假颜色。 他们俩总是针锋相对的,无论从见识,从立场,从性情,他们全无重合之处。萧定奇怪着自己当初迟迟不除掉这个人的原因,想来想去,他只能说自己是糊涂了。 他看到这个人软弱之处,却没认清楚他倔强的本质。 那倔强导致低贱之人敢生异胆,终有一天剥去了画皮。 之后所谓魏王得宠沐天恩,权势如日中天的传言渐盛,萧定丝毫也不意外,自己的胞弟那种与生俱来的懦弱,想必与这乱臣习惯性的忠厚伪装臭味相投了。 但他也不担心,这样的联盟不会是常态。 白发苍苍的杜进澹年纪虽然上了,但并没学会豁达——杜进澹从来不是个习惯被他人弹压的人。萧定太了解自己曾经的这两名臣子,和还被捧着的萧谨不同,他已经把这两个人的正反两面全看了个清楚。 就如杨如钦所说,分赃不均必然内讧。 他忍辱负重等的就是这一天。 他知道那将是他唯一的机会。 院外争吵声始终不绝于耳。 这已经是近几日来的第二次,黑甲军士们的咒骂哄闹声最后变成掀天的喝彩叫好,听动静似乎是有人扭打了起来。终了却突然一声爆喝,将这份古怪的热闹一折两断。 那喝声是独孤航的声音。 因为隔得远,萧定屏息也听不大清楚少年将军训斥的具体内容。 他起身推开了门,迈步出屋,院子外的争端却似乎已经告一段落,再无声息了。 满庭的树枝在微风中摇摆,彷若他不定的心思。 这里是冷宫,离前朝偏远,往来人不多,于是守备军士也没那样拘谨,可连续的争端还是显出了些不平常。 军中是禁止私斗的,何况是宫中。 萧定能理解独孤航声音里的震怒,却对素来以军纪严明著称的黑甲军三番四次被挑衅起来的缘由生出了一份怀疑。 到晌午,萧定趁着守卫送饭的机会无意询问。 那送饭军士被撩起旧恨新仇,忍不住咒骂:“殿前司那帮狗杂碎,总找碴!”说完后,军士突觉不对骇然遮口,虽然对方被废,可到底曾是天子,自己口出污言,是大不敬。 萧定笑了笑,见对方警惕,也不敢继续往下问。 但哪怕是这样短短一句话,透露的信息也不少。 比如,殿前司很可能不再归陈则铭管辖。否则,身为陈则铭亲信的独孤航为什么会控制不了局面? 萧定意识到,朝中也许有了些变故,这变故到底是他一直翘首期盼的,还是他预料之外的,却是与世隔绝许久的他所无法判断的了。 然而,很快,他便不再需要这么殚思极虑地推测。 这个夜里,人欲静而风不止。 萧定在灯下听到宫门被打开的声音,他推窗望出去,见到独孤航送一人进院。 那人转过头屏退众人之时,面容恰笼在宫灯昏黄的光晕之内,半隐半现。他似乎有些疲惫,满面的倦态,却掩不住那份与生俱来的俊朗,和长年征战磨砺出的英气。 萧定怔了怔,那个名字在口中呼之欲出。 陈则铭?! 萧定背过身,心突然随着那灯花的爆起,猛地跳了一跳。 两人已经是很久不曾见面。 之前黄明德拿圣旨来提萧定那次,两人彼此擦肩而过,那一刻,萧定连眼皮也不曾抬起。于是他并不知道陈则铭当时是什么样的神情,却寄望于这个人不会袖手旁观。 后来在内府中,萧定鲜少开口,那当口,多说便是错。 他等着唯一的那个转机。 一个难眠之夜过后,他最终得救了。 在得知自己被放过的那一刻,他也讲不清楚那种感受。那应该是庆幸欢愉,但又比这些简单的情绪复杂太多。 萧定是个很干脆的人,做事情最恨拖泥带水。从前自己行过的每一步,他都了然于心清晰明白,他最怕的便是有哪一天,自己身处迷宫,摸不清方向,找不到未来。 然而被囚后,他已经掌控不了一切。 他终于还是产生了自己最恨的迷惘之感。 那种情绪宛如蛛丝,纵然拨去了一层,手头上却还粘着或连或断的丝丝缕缕,总难清理干净。他为此思来想去,不得其解,最后终于生了憎恶之心。 都是因为他。 那个逆臣。 但他也因此终于能确定另一件事,陈则铭是不会害他性命的。 他既有些欣慰,又充满恶意的嘲笑。 这其中缘由,他不去想,也不肯去想。 他总是直觉性地避开那些在他看来很危险的东西。 如今两人再度对座。 灯光温暖晕黄,人影投在墙上,影影绰绰,一切与那个夜晚都很相似。 然而他们各自并不露端倪,彷佛那不过是个梦,了无痕迹,略过了就不曾存在。 萧定打量着对方,惊觉到这么多年来,那个英挺的白袍小将其实还是开始老了,那种衰老不是体现在外貌上,而是源自眼角眉梢中的一种颓废。 同样是沉默,当年的陈则铭似乎是隐而未发,而如今却有些木讷黯淡了。如果说精气神是人身上的一根弦,那陈则铭的这根弦貌似已经开始松动。 萧定有些迷惑,他奇怪着这样的改变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自己居然丝毫没有觉察。 自己呢,也是如此吗?萧定想到这里倏然一惊。 陈则铭从食盒中端出酒菜,在桌上一一摆好。他做着这种下人们做的事情,却异常自然,并没什么不满或者别扭的样子。 萧定低目,桌上是几味精致小菜。他每日以粗茶淡饭果腹,闻了这香味,不禁精神大振。待取了筷子尝一口,纵然此刻满心疑虑,也还是忍不住露了丝笑意。 陈则铭道:“这几道都是陛下当年在陈府夸过的菜式因为得金口盛赞,那厨子后来名声大震,自立门户开了酒楼,如今已经名满京都。” 萧定并不应声,把每道菜尝了一口,果然都有些熟悉的味道,勾得人不自主要追溯过往 但也算不上绝味,自己当时为什么要赞叹? 他想了想终于记起来。 那时候在席间,他看到陈则铭坐在不远处,举止内敛少年老成,心中不以为然又有些好笑,但这样的行径配上陈则铭这个人,拿出来看又好像还是有些可爱之处。 也就随口这么一说罢了,却原来还能成就一个人的一生啊 只是这些往事此刻再被陈则铭提起来,已经无疑是种讽刺了。 萧定微笑,再度漫不经心道:“果然是不错的。” 陈则铭似乎很是欣慰,也笑了一笑。 萧定暗道,从此后陈则铭这笨蛋定然要以为这几道菜式真是自己所爱了。不知为何,思及此他突然有些忍俊不禁的感觉。 陈则铭觉察异常,抬眼看他,萧定才勉强忍了那笑意,咳嗽了两声。 陈则铭沉吟片刻:“陛下如今似乎过得很安逸了。” 萧定那正强忍的笑容猛地凝住。 两人间难得轻松些的气氛复又僵持起来,倒是陈则铭静了片刻,却先低头了。 他放松了那份敌意,为两人各满了杯酒。将其中一杯放到萧定面前,自己握着另一杯,不知道在想什么,迟疑了许久。 萧定正自恼怒,却见对方沉静半晌,后离了座,突然在自己面前跪下来,不禁吃了一惊。 这样的情景从前发生过无数次,他们谁也不曾觉得异常。 可,现在早是物是人非。 陈则铭双手举杯过头:“我与陛下君臣一场,饮了这杯就终于可以尽了。” 萧定讶然,陈则铭也不动弹,只等他接杯。 静了半晌,萧定突然一笑:“君臣一场?你也记得这个?” 他有些措手不及,陈则铭自他囚禁后,再不曾跪过他,这意味着什么?这是即将到来的谈话的引子吗? 萧定突然间满身冷汗,毫毛根根倒竖了起来,那是种激动。 自己日思夜想的东西似乎突然就要出现在面前,他有种强烈的不现实感,这感觉与他一直以来的渴望骤然冲突,使得他脑中有些混乱。 他满心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不敢随意问出口。若是陈则铭想利用手头的兵权做些什么,重新抉择,那这便是他们头一场交战,他不可以先输在气势上。 陈则铭抬起头,那上面却并不是萧定所希望的表情。他没有恐慌,也没有惊乱,更没有讨好谀媚之态,只是淡道:“你曾经是我的主上,不过如此。” 萧定的心沉了下去,他觉得事情与他预料的好像相反。 他定定看着陈则铭,狐疑着,失落着,恼恨着,不接那酒。 “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定终于还是问出来,他觉得有些郁闷,这问话意味着这个回合他不得不败落。 陈则铭似乎看穿他的想法,微微笑了笑,言简意赅:“万岁已经收回三军兵权。我正上书请求致仕,虽然已经被驳回,可我会继续请求。也许再过段日子,我与陛下便可以永不相见了。” 萧定怔住。 他木木看着面前仍未起身的陈则铭,那种浑身冰冷的感觉使得他一时间竟然忘记回嘴。愣了半晌,他突然站起来,脸色大变,声色俱厉:“你疯了?!” 萧定等了两年多,等的便是陈杜两人争斗,如今却突然被告知,这机会早已经过去,而且悄无声息地便尘埃落定,一时半会哪里接受得了。不觉便将自己过去为君时的气势拿了出来,只恨不能叫人进来,将面前此人拖出去,狠狠鞭打上一顿。 陈则铭却不在意,稍稍低头:“这外头的消息,没人和陛下说吧。不如饮了这杯,让为臣的再详细说过。” 萧定怒极,待要拂袖过去,将那酒迎面打翻给他个难堪,却突然转念,若是陈则铭不肯再说外头的情况,却是麻烦更大。只得忍气吞声将那酒接过,一饮而尽。 陈则铭怔怔望着他出神,似乎在看他面容,又似乎是在思量如何开口。 萧定一杯下肚,好歹平息了些怒意。颔首道:“你说。” 陈则铭定定神,起身娓娓道来。 他为政日久,眼光已开始老辣,三言两语已经将目前情况说个清楚。 萧定越听越是恼怒,听到萧谨赐马处已经冷笑不已,后再听到陈则铭夜交兵权,心中道他这一着实在是饮鸩止渴,这政局中失了权,除了束手待毙又能做什么。可换了是自己,那时候也只有交权的份,想到这里,倒对陈则铭有些另眼相看。 可再一想,自己又怎么可能让人逼到那个份上,于是又有些嗤之以鼻。 陈则铭交出兵权后,以头痛症频发为由,坚持请求致仕。 萧谨或者是因为内疚,始终是不肯。虽然不再给他实权,可相位和王位却并没动他的,各种奖赏也是不断,似乎是想挽回些什么。只是这个时候,这些锦缎金银,陈则铭哪里还看在眼中。 萧谨得回兵权,第一招便是将早辞官回家的程起灵从老家请了回来。程起灵是陈则铭的前任,资格老到可以封住所有人的口,而枢密副使则提拔了朴寒。其他如江中震,这种跟随陈则铭时日不够长,渊源不够深的也是频频加赏。 朴寒几次被升,从被贬边将到位极人臣,靠的都是萧谨出手,感激之情效忠之意从此不在话下。这一手自然又是杜进澹教的。 陈则铭冷眼看着萧谨如蚂蚁筑巢般加固自身势力,居然展现了些从前自己不曾觉察过的能力,心中更冷。 那一夜,他亲口说出要解决静华宫,那这便是他最后一桩该了的事情了。 只这桩,他却不能对萧定说出来。至于其他的,告诉他也无妨。 “那你要怎么做?” “致仕。” 萧定于是很想把手头的酒往他脸上泼过去。 陈则铭看着他,眼底有种难以觉察又异常冷淡的怜悯,他想了想,不禁道:“当年若是我长成其他样子,会和现在有什么不同呢?” 萧定诧异地看他。 这个问题他从来也没想过。 烛芯长了,不断爆着火花。灯下俩人面对面彼此注视,倒似乎很是情深了。 陈则铭显然分外执着于这个问题,他一言不发地专注等待。 萧定不开口的话,他大概便会一直沉默下去。这种固执使得他脸上突然显出了一种少年人特有的犟拗。 萧定沉默着,这种当面指责般的问话,让他多少有些不耐烦。 但他还是忍不住按对方的思路构想了一下,如果不是那样的开端,会得到今天这样的结果吗?他想象着,然后笑了笑。 走过的路需要假设吗?假设了,人生会重新来过吗? 萧定端详着陈则铭,这样的答案有意义吗?他其实也很想问他,为什么不早杀了我,为什么对萧谨不先发制人? 然而最终他什么也没问。 已经过去的事情,除了累积些经验,其实并没有更多的作用。何况他此刻该想的,愿意去想的,并不是这些小事情。 萧定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朝陈则铭照了照杯。 陈则铭一直盯着他的脸,将他的笑,他的不以为然都看在眼中。 看到萧定果真无意回答,陈则铭也垂下目,似是死了心或者是安了心的样子。继而抬手,将萧定杯中续上。 夜风往屋中涌入,只听到窗子嘎嘎直响,灯罩中的火光些许摇曳,陈则铭转头去看,萧定道:“那窗子坏得厉害,已经搭不上了。” 陈则铭道:“明日叫独孤派人修修吧。” 萧定嗯了一声,话题便这样毫无痕迹地划开了。 彼此心知肚明,配合无间。 拿开那些针锋相对,他们便如同一对老友,能熟悉对方到让各自惊异的地步。 那是因为他们为敌十数年。 人们总说,最乐意揣摩你的永远不会是你的朋友,而是敌人。这话是有道理的。 而他们都风光过,都骤然从最高点跌落下来,这样相似的经历暂时消除了他们根深蒂固的敌意,使得此刻两个人可以惺惺相惜,同病相怜。 然而这些似是而非的情谊之后,到底还是有些晦暗的东西深植其中,并不是那么轻易能根除。 只是这个时候,他们都不想提也不愿提罢了。 事后,萧定对这次对酌充满了疑问。 他摸不清楚陈则铭在失势后前来探视他的目的究竟何在。然而他不是一无所获,陈则铭用最简单的描述讲清了当前的形式。 他该做的,便是从失算中尽快振作,再谋对策。 然而陈则铭的讲叙到底还是有所保留的,很多并非旁枝末节的事情陈则铭并没说到。 这个时候,从吏部发出的一封信,已经辗转到达了杨如钦手中。 那是封请他重新出山的信函,信里提到向万岁力谏他的两人,一个是刑部侍郎周子才,另一个是通政使韦寒初。 杨如钦反复翻看,心中有些疑虑,这两人他只认得一个周子才,但也只是见过几面,另一个韦寒初就连点头之交都称不上,大概是他辞官后才进入仕途的后辈。 但这样的情况也是不少见,仰慕他人的才华,而向朝中大力保举对方,或乐意显示自己慧眼识英才或真心唯恐沧海遗珠的官员并不在少数。 杨如钦沉吟了片刻,将那信收入袖中。 十数日后,看上去风尘仆仆的杨如钦大张旗鼓地进入京城,拜会过昔日京中旧友后重新入仕。 金銮殿上,杨如钦一如从前地举止潇洒,应对从容。萧谨见了心中甚喜,此刻正是他求贤若渴的时候,人才难得啊,于是朱笔一勾,让他做了正三品的尚书,主了礼仪祭享。 杨如钦退隐数年,兜兜转转再回朝堂不降反升,真是祖上荫佑,众人说起来都是好生艳羡。 而北方,匈奴律延听闻陈则铭称病辞爵后大喜。 他休息数月,身体渐渐好转,又欺这当口天朝三军无帅,重整旗鼓后,背信弃义再度出兵。 他为这次出兵盘算等待了多年,志在必得,不肯重蹈覆辙如上次一般在边疆浪费精力,于是不辞辛苦借道苍云山,绕过卢江平驻守的边陲重镇,十万大军直取中原。 苍云山高耸入云,原是一处天险,罕有人至,从没人想过此处也可以翻山行军,更何况是骑兵。山下只有个小镇,驻兵极少。 匈奴军出现在山下时,小镇驻军根本来不及组织抵抗,顷刻便全盘覆灭。律延为封锁消息,将受伤被俘的汉人全部坑杀。 以至于三日之后,律延军兵临百里之外的芜州城下,天朝军队才知道匈奴人已经大举入侵中原。 镇边的卢江平得知消息,不禁大惊,立刻急报入京,并率手下部队调头追赶。 但他手下原以步兵为主,本就不敌匈奴精骑的机动性。他本身虽是擅守之将,但比起律延的狡猾嗜血,却也差了几个级别。好容易日夜行军追上了,两军一对阵,卢江平竟大败而归。 律延大军首战告捷,更是士气大作,反过头来不到半日便拿下芜州。 当日趁胜下了百里。 所过之处无将能挡,如入无人之境。 这消息传入京中,朝中大震,百官纷纷上奏,要求黑衣旅尽快出兵迎战。 萧谨本来正忙着提拔心腹,打压陈则铭旧部,猛然听到这个,真是晴天一声霹雳炸到头上。 再回头审视,黑衣旅众将因为陈则铭失势受牵连的,单被他亲手放贬的已经近半,均是昔日马上强将。之前他只想着惧怕众将为陈则铭鸣不平,引发兵变,谁知道形势会骤然生变,转眼更已是燃眉之急。这一轮清洗到头来竟然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禁悔到肠子也青了。 待找来杜进澹商量是不是让陈则铭先官复原职时,杜大人忍不住以一种异样的眼神看了小皇帝半晌,伏地道:“放虎容易缚虎难哪,如今万岁还能与魏王毫无芥蒂地相处吗?” 萧谨满心焦躁:“那,那如何是好!” 他想想又赌气道:“总之杜相需得想个主意出来,否则就你上战场。”这话却是胡搅蛮缠了。 萧谨到底年纪小,少不经事。 从前这些事情都是陈则铭在前头挡着,他傀儡皇帝做得虽然没什么威严,但还是不用太操心。如今强梁被他扳倒了,原本陈则铭肩上的那份责任也顺理成章便该他自己扛着了。 这他却是没认真想过的,如今事到临头,才惊察这责任原来如此巨大,举国上下似乎都靠着自己一个人在运筹帷幄,行差踏错一步,派错一个人就可能是覆国之灾,这么一想不禁立刻慌了神。 早知道如此,何必与陈则铭闹这样僵。萧谨又是气又是悔,自然要将怨气发泄到始作俑者杜大人身上。 在少年皇帝看来,若不是这位须发皆白的相爷进言,自己也不至于如此贸然行事。 杜进澹想一想:“臣乐意为国尽忠,可战场不是游戏之地,多一个杜进澹送死,并不能左右战局,否则臣死上一百次也是乐意甘心的微臣倒是有个良策,必能大振士气,马到功成,可不知道万岁能不能听,敢不敢做。” 这话说到后来直接到有些不敬的意思了,此刻的萧谨只求能解了今朝之围便万事大吉,又怎么会追究这种小事,连声振奋道:“爱卿快说。” 杜进澹不慌不忙:“请万岁御驾亲征,以振军心,必定能退强敌。” 萧谨吃惊,迟疑看他,半晌没做声。 于是当萧定在静华宫中听说萧谨已经开始着手,要率领百官御驾亲征时,忍不住纵声大笑。 庭院中停歇的几只飞鸟被这声响惊得纷纷飞走。 萧定笑了很久。 他一听就知道这个主意是谁出的。 当初他也是在杜进澹反复诱导下动了心,才会有麒麟山之困,才会有陈则铭被请出山,才会有之后多年的想用不敢用,也才会有他今日阶下囚的困境。 一切绕了一圈,其中已过经年,事态竟然还是如此相似。 杜进澹,你要干什么呢? 陈则铭也得知了萧谨想亲自迎战匈奴军的消息,大感意外,在朝议中出班力阻。他自愿再次领兵出征,可这话不好当着众人说,只能私下请黄明德传了好几次折子。 萧谨心中有些感动,也难免猜疑嘀咕,两种情感交错纠缠,他自已也分不清楚哪种才是正确的,于是对陈则铭的请命他既不指责,也不亲近,只是不予回应。 他原本喜欢骑射,对疆场征战这种英雄行径有种少年人固有的憧憬和向往。而教导他的师长本身便是良将,身经百战,这样的事实就让他对自己的预期又更高上了几分。如今能有机会让他一展身手,萧谨一旦下死决心便再也不愿放弃了。 何况在他心中,还有份更加不能告人的目的。 他也期望能做些什么给陈则铭看,让他看看,他不肯接受的自己是个文韬武略更胜过萧定的君王。 而另一方面,陈则铭的身体每况愈下,头痛之症终于还是在他丧失斗志之后,以迅猛之态席卷而来,开始日以继夜地不断折磨他。 萧谨关心情切,派了太医上府诊断,说是宿疾难断,只能慢慢将养。 萧谨更以此为由,将他折子全退了回来。这种情况下,再执意请命为帅,只会让人更疑心自己的本来用意,陈则铭只能住口不说。 萧谨前后准备了半个月,先将皇后的父亲肖攀云提拔为殿帅,统管殿前司。又任命杜进澹在自己出征后暂任监国,处理朝政。 最终命朴寒为帅,以江中震为先锋,在黑衣旅中择了精锐之将,带着朝中大半的官员,带领大军——号称五十万,浩浩荡荡开始了御驾亲征之途。 其间,陈则铭一直在家修养,两耳不闻窗外事,待闻知出兵的确切消息,已经是城外祠兵之时。 等他奔到城楼上,只见那大军已然出发。 人流宛如一条大蛇般蜿蜒而出,从城下渐行渐远直入苍穹,其势雄伟壮阔,寻不见源头,更加看不到皇帝銮驾所在。 陈则铭多少年不曾在队伍后面观望出征时的景象,不禁看得痴了。 半晌,才黯然叹息了一声,几不可闻。 杜进澹很快派人上府,询问陈则铭处置静华宫之事进展如何。 陈则铭早知道他必定要追究此事,自也备了套说辞。杜进澹却不听他这套,只派人委婉道,若是魏王不方便动手,自然会有人代劳。 陈则铭听了,垂目只是沉默。 那小吏等候半晌,不见魏王应答,不禁有些不知所措。 顾伯连忙上前,往他袖中塞了一锭银两,两人窃窃低语一番。 陈则铭仿若不见,再呆呆愣了半晌,也不提送客之事,直接拂袖入了内堂。 独孤航在陈则铭失势后,对萧定也不如从前防得那样严密了。 可见大环境的变动对人的心理是有影响的。 萧定有时候跟他问询几句,独孤航并不怎么乐意面对他,往往是只言片语淡然对过,但举止言行中还是很尊重,也常派了兵士来询问所需。 萧定忍不住想,这少年的心思简单更胜过陈则铭当年哪。 又或者其实人人都有这样的岁月,然而可惜的是,这种善意和单纯总是无法长久保存。 这天傍晚,陈则铭再度来访,萧定看着桌上那几盘与上次相比全然不变的菜肴,颇有些无奈的感受。 此刻正是夕阳西下,静华宫前兵士交班的时刻。 萧定走到窗前,探头看了看,宫门未闭,从半掩的门扇中看出去,几名兵士正低声谈笑,一派轻松之态。 回过头正看到陈则铭从食盒中提出那个酒壶,萧定怔了怔,脸上的神情突然微微有些变化,低声咳了一声。 陈则铭抬起头:“陛下病了?” 萧定道:“上次喝酒之后,就伤风了,总是体乏无力。” 陈则铭道:“叫太医来看看吧。” 萧定漫不经心应道:“也不是什么很奇特的症状” 他默默凝视着陈则铭挽袖往两只酒杯中斟酒的举动,眯着眼出神,直到陈则铭将那杯满得几乎要溢出的酒敬到他面前。 萧定直直看着酒杯的波光潋滟,并不伸手来接。 陈则铭将酒杯放到他面前,似乎觉察出他的异样。却不说话,只是自顾自地提筷子,吃了几口。 萧定端起酒杯,反复端详那杯子上的花纹,美酒流到手指上,他也浑不在意。陈则铭全不看他,两人似乎突然都忘记了言语为何物。 他们沉默着,直到窗外兵士的喧闹声慢慢静下来。 头顶鸦鸣声声,夕阳残红的光从窗格中射进来,笼在桌上,一寸寸移动。尘埃在光柱里舞蹈,这是打破这份诡异静谧的唯一动静。 天边云层翻卷,日头一点点落下,室内越来越暗,直到最后那一沉,残阳终于坠入西山之后。屋子里头也骤然黑下来。这种黑暗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似乎能将人挤压成泥。 他们面对面坐着,却已经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火光一晃,还是有人燃起了火烛,点亮了宫灯。 拿火折的是陈则铭。 他将灯罩重又笼到烛光之上,低声道:“这酒菜都冷了,叫人热热吧。” 萧定淡道:“毒酒也有必要热吗?” 陈则铭沉默片刻:“说的也是。” 第二章 萧定放下酒杯,却不慎手下一滑,将酒杯碰翻,琼浆玉液淌了满桌。 薄薄的水层在桌面上飞速蔓延,如镜面般反映着桌上宫灯的光。 陈则铭静静看着这一切,并没什么表情。 他既不心急,也不心慌,夜长得很。 萧定似乎穷极无聊,提起筷子在那酒液中沾了一沾。 倒映的一片明亮被骤然点破,光鳞一圈圈荡开,他突然地嗤笑出声:“魏王以为杀了我就能自保了?” 陈则铭不做声,直到那点点金色涟漪平息,方漫不经心地应道:“这种事情谁知道呢,或许吧。” 萧定见他左右总是撩拨不起,心下才真正觉出些骇然来。 萧定近来常觉体寒不适,四肢冰凉,到了晚间便冷到睡不着,睡着了也能半夜咳醒。 这症状现得突然,他是中过毒吃过亏的人,于是对突如其来的身体变化总特别留神,几乎立刻是生了疑。 仔细追溯,萧定将疑心放在了陈则铭身上,那次对酌实在是怎么看怎么奇怪。 而陈则铭再度来探,则应证了这份质疑。 萧谨离京之际,杜进澹严密防范之下,陈则铭还是轻轻松松地进出宫闱。这其中没点不可告人的交易,单单一个失势的魏王怎么做得到? 萧定心中又惊又怒,这样多年了,跌宕起伏之后,他终于确信陈则铭是不可能杀他的了,为什么转眼这个结论就是错的呢。 为什么自己总是信错? 他心中如有火苗在舔舐,脑中却异常的冷静。 不知道中的是什么毒,但萧定估摸得到陈则铭上次没能毒杀自己,不会是因为分量不足。 他留了自己一次,便可以留第二次。 全看自己怎么打动他。 萧定一方面异常的屈辱,他的生死居然系于陈则铭一人的心念辗转之间了,这表明自己的生命对很多人而言已经毫无价值,哪怕是萧谨也不再需要他来维系那份仁义之名。 但另一方面他前所未有的镇定,往往这才是最关键的时刻,前提是保住这条命。 所以屈辱这种东西是可以放弃的,你需要镇定。 只有你自己还很笃定的时候,才可能说服对方,才能讨价还价,才能动之以情,晓之以利。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已经手足无措的人。 有时候人的许诺是否能取信于人,完全取决于你自身的态度。 而谈话是需要技巧的,萧定信奉的从来是先声夺人。 第一句话就打到对方的软肋,对方瞠目结舌之后,再步步紧逼。之后的主动权便肯定是你的。他用这一招降服过很多人,包括当年的陈则铭。 然而今天,他发觉,这一招突然失效了。 陈则铭不为所动。 他既不为行动露出破绽而动容,也不为身家性命担忧。他似乎在等待,等萧定的花招玩尽,而他只是冷眼旁观,看一看罢了。 看他为了求生,如何的丑态百出。 萧定很憋屈,也很想暴怒。 他满肚子的说辞找不着突破口,还要被人看笑话。 他告诉自己,这个人太恶劣了,但你不能跟他计较。 你要打动他。 幸好,他还有第三句话可以试一下。 “那么,你是想和我一起死?来个君贤臣忠,生死相随?”萧定微笑着,这笑容当然不会是善意的。 陈则铭抬眼了,平淡无波:“你想太多了。” 萧定笑容不变,他甚至把嘲弄之态做得更加明显。 他就是要激他说话。 话说得对不对无关紧要,他要的是陈则铭开口与他对谈的欲望。 陈则铭再度为他斟满酒,那姿势温文儒雅,一看便是官宦出身的派头。 萧定低垂着眼,不动声色看着眼前杯中满溢的杀机。 “我原本也没打算要瞒你”陈则铭淡淡地否定了萧定的慧眼,“这酒中下的毒叫三度梅,是种寒毒。连服三剂,神仙在世也救不了。” 他踌躇片刻,还是直说了:“这是第二次。” 萧定怔了怔,几乎要跳起来,一颗心砰砰狂跳。 那么就是说生机还是有的? 可他又立刻想出这话的诡异之处。陈则铭为什么用这么麻烦的方式杀人? 陈则铭抿出一个怪异的笑:“你是一国之君,该死得体面些。不能见血,白绫原本是很好的选择,可太痛苦我不忍心呐。” 萧定听着听着,渐渐感觉不对劲起来。 不是因为陈则铭的调侃。 而是这话题超出了他的盘算,带着些他不能预料的情绪,拐到了一个他也无法支配的方向。他抬起头,被陈则铭此刻的神态惊住了。 陈则铭一双眼死死盯着他的脸,眼神中有一种奇特的热烈和欢愉:“这三剂毒下去,世人都会以为你是无疾而终,而且死的过程全无痛苦是不是非常合适陛下的身份?” 在萧定看来,陈则铭一直是隐忍内敛的。 哪怕是成了魏王,这个人骨子里也是至始至终的循规蹈矩,方正得不知变通。 这样的个性在官场会撞到头破血流一点也不让人意外,然而,正是这样的陈则铭,将自己一头撞下龙椅,最终闯出了一片天地。 也许这个人还是有几分资质,萧定这么想的同时,经常愤恨不甘。 能这么想,也是因为萧定的不愿低头——贬低对手等于看轻自己。 可陈则铭的失败也是可以预计的,这个人的个性注定了他只能做事,不会为人。虽然有些小本事,但为人行事过于固执拘谨,难成大器。 萧定自认看人挺准,何况是他留意了这么多年的叛将。 然而,眼前的陈则铭却突然陌生得如同另一个人。 那张面孔依然俊秀,眉目如画。 可那眼神中的快意,锐利得胜过他腰中长剑。那种仇视一旦掀去了温厚的表皮,原来也是这么强烈而犀利,透着一股子癫狂扭曲之态。 而他神态举止分明又是清醒斯文的,这两厢相映,便有了种奇特的效果,分外骇人。 萧定怔了怔,突然醒悟:“陈则铭,你早该说清楚你是在报私仇!像你这样头脑发热不顾后果的愚人,原不该浪费我这样多的口舌。” 陈则铭笑起来,他似乎一眼便看穿萧定的用意,答非所问,“时候不早了,陛下还是饮了这杯酒罢。” 萧定猛地站起来,将那酒杯拂到地上,一声脆响,碎成几片。 他原本指望能说服陈则铭,道明白这个时候杀自己与他有害无益,可在陈则铭心中,对自己的恨意已经超过了一切,这个时候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陈则铭猛然伸手,抓住了萧定的手腕。 萧定转过身,陈则铭抬眼看他:“陛下还是乖乖坐下来,我不想用武力。” 萧定大笑,怒道:“你难道没用过武力。这个时候何必假惺惺的客气?” 说着便要挣扎,刚一用力,肩头传来一阵剧痛,不禁吃痛叫了一声。 声音未落,眼前一花,已经被人猛地压倒在地。 陈则铭轻轻吁了口气,柔声道:“我说过的,我不想用武力。” 他的惯用兵刃是把重戟,素来臂力极强,萧定被他这么一压制,全然动弹不得。 萧定徒然生了种秀才遇到兵的感觉,心中怒火早已经按捺不住,忍不住破口骂了几句。陈则铭瞧了瞧他,手掌用力下压,萧定躲避不及,被他骤然按到地上,撞得鼻子生痛,险些连牙也磕了,哪里还敢再张口,只是奋力挣扎。 陈则铭扯下衣襟,将他双手在背后绑紧,再将他翻过来。 萧定这才能喘口气,连连喘息咳嗽。 陈则铭一手拎着他胸口衣襟,另一只手去桌上摸那酒壶。萧定大急,半起身低头撞过去。陈则铭要护住酒壶,也不得不撤手横臂挡住他。 这一头撞过去,力道也不小,陈则铭立步不稳,骤然退了一步,正撞到桌上,只听稀里哗啦一阵响,那菜肴食盒连桌子全被掀落一地。 萧定猛地精神一振,心道这下一定会有兵士闻声进来,一时间更加是不要命地冲撞起来。 其实此刻哪怕是有兵士进来,也未必就能救了他,可人在生死关头,通常都是能捞根稻草也是好事,早谈不上什么理智不理智了。 陈则铭躲避几次,反手拎住他衣襟,一使巧劲将他仰面掀翻在地。萧定心知不妙,挣扎几次要起身,每次都被陈则铭推着肩头压了下去。 陈则铭随即俯身,掐住他下颚,便将手上酒灌进来。 萧定不能闭口,感觉那酒流到嘴中,冰冷刺骨,大是惊骇,不住地摇头避让。 那酒流了大半在衣服上,喝进去的倒少。 陈则铭突然松开抓他衣襟的手,萧定无处受力,仰头倒地。陈则铭趁机屈膝压住他喉间,这一压,萧定险些窒息,忍不住张大了口大力呼吸,陈则铭膝头稍松,那酒壶嘴顺势便塞到了萧定口中。 萧定大骇,被喉间那腿压得苦不堪言,壶嘴塞在口中,单用舌齿也抵不出去,那毒酒源源不断涌将进来,更是呼吸不畅,忍不住剧咳。 陈则铭毫不怜惜,只是往下灌进去。 萧定既然无法呼吸,哪里还顾得上那许多,只能大口吸气。 每吸一次,却被呛一次,待咳起来,便呛得更狠,而之后酒液还是不断倒入,咳上加咳,喘上接喘,一时间真是生不如死。这么折腾一番,终是将那大半壶酒吞入腹中。只到那壶中酒尽,陈则铭还是似乎不信,拿起来倒了两次,果然是滴酒也无,这才松了手。 萧定咳得泪眼朦胧,模糊见对方起身,才觉得这酷刑终于是过去了,再反应过来,真是通体冰冷。将背抵在桌腿上,不住喘息,喉中早已经咳得嘶哑不堪。 陈则铭将桌椅扶起,那些菜式倒了也就倒了。所幸食盒中还有壶酒,此刻虽然不免也摔破了,好歹里头还剩了小半瓶残酒。 陈则铭拎起食盒,退到那椅中靠着。提出残壶,见那食盒中还剩着双牙筷也随手拎了出来,又将那檀木盒远远抛将出去。 那木盒撞到墙上再落下去,连着两声剧响。 萧定惊得骤然抬头,屏住了咳嗽声,却忍不住低声急促喘息。 陈则铭就着残壶那尖锐的断口,喝了几口。手臂下垂,牙筷碰到椅上击出一声闷响。 陈则铭睁开眼,将手抬起来盯着那只筷子,这么呆了片刻,突然抬腕往桌檐上又敲了一记。 适时屋中寂静无声,萧定的气息虽然短促,可到底微弱,这两声击木之声便显得格外清晰。而室内空旷,隐见回声。 陈则铭面上神情骤然恍惚起来,手中轻提那牙筷,待了片刻,又是轻轻一敲。 这三声连击,便已经隐隐透出了节奏,舒缓悠长似如呼吸,可击声骤起又如同惊雷,猛然一击直破屋中的沉静,只震得人心头大撼。 陈则铭似乎忘了脚旁的萧定及先前灌毒之事,直起身体全神贯注依着那调子敲了下去。 萧定大惧,直到死亡步步逼近了,他才明白自己能做到临危不惧,却做不到面对死亡无动于衷。 他不想死,他要做的事情还很多,他的路不能被人这么安排。 他太不甘心。他忍了那么久,不该是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 萧定挣扎着弯身,试图将那毒酒吐出来。比起活下去,矜持或者尊严之类的东西都不值得一提。 吐了几声,头顶上那敲击声便停了,萧定骇然,屏息静听。 陈则铭始终不出声,也不见动弹。 萧定僵在原处,陈则铭静无声息地等他,萧定半晌后终于死心,缓缓坐了回去。 那敲击之声这才又起。 萧定满心绝望,异常的烦乱,恨道敲什么敲,敲丧钟吗。 再一想,这不果然便是自己的丧钟了。 陈则铭是这样地恨着他,为什么他一直知道却不以为然,如今这把名为仇恨的刀一出鞘,便寒光闪闪,直刺中他的要害,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原来恨是冰冷的。 和死亡一样。 他生平第一次觉出了这样的懊恼和慌乱,为什么,为什么。 是什么需要他用生命做代价。 头顶上声声如叩,由慢至快,疏密有度。 先不过是随风潜入夜的滴滴有声,渐渐的却如同碧浪翻卷,层层叠叠了。那调子听似杂乱,可每一声都敲在人心尖上。 还来不及反应,第二声又已经接踵而至,步步紧逼,越推越高。 一声一声,隐隐透着咄咄之意,却又坦荡无忌,豪情冲天。 萧定朦朦胧胧想起曾见过的两军对阵,兵士们的手起刀落。 这样的声音让人想起战场。 想起狼烟,想起厮杀,想起铁血军魂,想起金戈铁马,想起碧血付日月,马革裹尸还。 这样的声音只该在战场上听到。 那其中的畅快淋漓,意气磅礴,便如同利刃过后的鲜血,直面而来,满溢天地,让人无处可避。 萧定发觉的时候,自己已经屏住了呼吸。 他突然有些疑心了,自己是在做一个梦吧,这样的浓墨重彩肆意挥洒,这真是自己认识的那个陈则铭吗。 他有些失落,他觉察自己也许无视错过了些什么。 萧定立刻阻止了自己的这个念头继续深入,他为此而呼吸急促,心跳不已。自己在干什么,悔恨这样的东西只会击溃你的意志。你忘记了吗? 人可以死去,但千万别后悔。 萧定努力挣扎了两下,而背后的布条还是那样紧。他突然释然了,他又拾回了那份愤恨。 一直如此,也终将如此。 不该为旁人改变什么。 萧定既恼怒自己刚才的动摇,也庆幸自己的快速镇定,他抬腿往陈则铭身下的椅子上,满怀恨意地踢了一脚。 陈则铭正至酣然如醉,全没提防。冲击之下,身体不禁往前倾了一倾,只听一声脆响,那牙筷本来不堪敲击之力,已经裂了一线缝隙,这一压立刻折断了。 骤击之声猝止。 陈则铭猛地站起,将半截筷子拍在桌上。 他心中激荡不休,情绪一时难遏,这一拍用力太猛,牙筷半入木中,甚是惊人。 陈则铭愣了片刻。从原本全心投入再到松懈下来,一时间竟然疑为梦中,再静了一会,发觉自己已经通体是汗,这才抬手拭去额上汗滴。 待整个人彻底清醒后,陈则铭定了定神,弯身来解萧定背后束缚。 萧定被捆得浑身酸痛,毒酒此刻也只怕是化入了血脉中,再没吐出来的可能了。眼见着离死路又近了几步,满腹怒气无处可泄,起身便往陈则铭面上掴了一掌。 陈则铭恍惚间不知闪避,只听啪地一声响,头一侧,脸上竟然立刻显出五个指印来。陈则铭目光一凛,右手已经掐住萧定的肩头,指尖猛力虽然是一触即收,却还是让萧定不禁咬了咬牙。 陈则铭皱着眉正要开口,眉峰突然跳了跳,面色立刻就有些变化。 静了一会,他也不说话,撤手将萧定推开,脚下微微退了半步。 萧定捂着肩头,瞥见陈则铭坐回椅子上之后,脸色竟然渐渐白了许多,额上汗珠不褪反增,心中不禁奇怪。 这么愣愣看了一会,萧定突然猛醒过来。 ——这个时候,陈则铭竟然犯病了。 陈则铭的头痛旧疾他也是知道的,当初陈则铭年纪轻轻就得了这古怪病症,他还疑心过他是找借口托病辞官。 萧定心中怦然狂跳,悄悄绕到陈则铭身后,左右看了看,随手拿起一把杌凳。 陈则铭突然间头痛如锥刺,只刺得他冷汗直流。禁不住坐了下来,忍了片刻,睁眼见萧定不见了,心知不妙,正要转头,脑后突然一沉,被什么猛击了一下,栽倒在地昏了过去。 待他清醒过来,双手已经被反缚在桌腿上,身上衣物全被扯散,原来揣在怀中的物件被搜出来,摆了满地。 萧定正盯着那些琐碎之物发呆。那其中也有药粉,可他琢磨不定那到底是什么,也不敢随便以身试险。 见陈则铭睁开眼,萧定将小药包拿来给他看,问:“这个是什么?”陈则铭拿眼往那些杂碎物件上扫了一周,并不说话。 萧定立刻抬手扇了他一掌。 陈则铭的头被他打得偏到一侧,神情却满不在乎。 萧定更怒,明明感觉到生机已在眼前,但却又摸不到门路,人往往只能更是焦躁。他起身左右找了找,拾起块破瓷片,转身蹲下,将瓷片抵在陈则铭项间。 “解药呢?!”那瓷片尖利,扎到肉里,立刻一线血便流了下来。 陈则铭并不看那瓷片,他眉目间有些真实的困惑,如同孩子一样直直看着萧定。 这神情让萧定有些不寒而栗。 萧定正惊诧于自己想法古怪的同时,陈则铭突然开口:“我真不明白难道被内侍们绞死会比现在好?或者你更喜欢宫里头的鸩酒?你在挣扎什么萧定?” 他盯着他,冷冷道:“这些都是徒劳无功的!你只会死得毫无声息,将来史官们会说废帝萧定湮没于宫闱,不知所终!” 萧定冷笑:“陈则铭!萧谨杀我,就该多派些人,怎么可能三番四次地总是魏王独自出马?你恨我到这一步,宁可背负罪名也要亲手杀我?” 陈则铭平淡微笑:“我当然恨你,你毁了我多少东西,你觉得我不该恨你吗?” 萧定突然一窒,这回答情理之中,亲耳听到了他偏就是有些恼火。静了片刻,萧定笑起来:“无关紧要解药呢?” 陈则铭答非所问,叹息了一声:“如今朝堂之上,杜进澹权势通天。万岁远在疆场,等他建功立业,班师回朝,根基声望从此更上了一个台阶。谁还会在乎静华宫里有个可有可无的废帝,你以为你逃得过吗?有谁会护你?谁又能护住你?” 他遗憾地闭上眼:“真傻为什么不在我力所能及的时候,带着帝王的尊严安安分分去死呢?” 他的语气很真诚。 正是因为这种真诚,萧定更气愤,他有种被戏弄了的恼恨,但又无可奈何:“陈则铭你已经疯了!我不跟你说,我不能把自己的人生交到一个疯子手上,听之任之!” 何况人生总有变数,我宁可走到绝路再了结性命,那怕这样的姿态再难看。萧定没这么往下说,他觉得此刻的陈则铭不可理喻,这些道理一时半会是辩不清的。 陈则铭睁眼,非常坦白:“那就没办法了三度梅没有解药,看来你不得不陪我疯到底。” 萧定怔住。 突然将手中瓷片狠狠划了过去,陈则铭闷哼一声,那瓷片在他臂上剐出一道深痕,血立刻涌了出来。 萧定看看那瓷片,上头还挂着一线血肉,他突然觉得很恶心,立刻将瓷片砸了出去,瓷片落地有声,又绽成了几片。 萧定怒道:“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 这话当然半点意义也没有,只是发泄,可萧定的声音中,却大有责备之声。 这是笔糊涂账。 陈则铭看了他片刻,声音异常平静:“人生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如意的事情呢。” 萧定怒极,回身狠狠扑上去掐着他脖子,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这个疯子给我闭嘴!” 萧定进入他的时候,陈则铭不禁绷紧了身体,压在身后的双手紧握成拳,因为太过用力,指关节处绷得有些发白。 这个姿势异常难受,他微微昏眩,似乎中间这么多年的岁月都不过是场梦,一切都还只是最初。 两个人的身体都烫得惊人,当这股恨意转成纯粹的肉欲,居然也是那么的强烈。 伤口不断地流血,萧定用舌尖重重舔过去,一次次将那流血吸取干净。 皮肉屡次被翻开的痛楚一轮轮袭来,似乎在彰显着对方的恶意,陈则铭忍得住那痛楚,却挡不住随之而来的轻微颤抖。 萧定将那些血吞了下去,他非要这么做,才能宣泄些那种即将走投无路的绝望。 “你要陪我一起死吗?”萧定大概也有些昏了头,一遍遍地不停地问。 你害了我,是你害了我啊,你难道不陪我吗? 萧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一划会歪到陈则铭的臂膀上,他该直接割断这个人的脖子,以此来报杀身之仇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有兴趣对这个逼自己吞毒酒的人做这种与其说是泄愤,不如说是亲密到超过常人的举动。 也许他也意识到了,真正留下他一个人面对这一切,那是会比死亡更加令人寂寞和难以承受的事情。 死亡和孤独总是如影随形,萧定都是惧怕的。 他冲撞着身下的躯体,把那些恐惧掩埋在这些粗暴又似乎不脱缠绵的动作中。 他把自己深深嵌入对方体内,似乎那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出路。 萧谨此程百官随行,因太过臃余而导致了行军速度缓慢。 行不几日,又遇上暴风雨造成的山洪,虽然銮驾无恙,可少了几百兵士,遍寻不见,也不知被冲去了哪个龙王庙。 如此闹哄哄折腾一番过后,很快军中便起了流言,说是此行征兆不好。 光是平息这些谣言,朴寒已经觉出了深刻的疲倦。 朴寒身为殿帅多年,若只是腹中草莽之辈,萧定也不可能启用他来对抗陈则铭。就掌兵对敌的手法而言,朴寒亦是胸有韬略的。 然而五十万大军,如此庞大的人群,每日里的粮草军需也都是极其骇人的数目,再夹带了这样多的官员,甚至还要派精兵日夜守护萧谨的銮驾。 御驾亲征的好处朴寒暂时还没体会出来,倒是种种弊端随着路程的行进,越加浮出水面般的分明了。 行程蹒跚,供给困难,面对这些刚刚高升的朴寒有种施展不开的无力感。想到将要面对的马上强敌,哪怕是以五敌一这样优势明显的对峙,他居然也有些心虚起来。 这样下去,麻烦大了。 朴寒不寒而栗。如何毫无端倪地扭转劣势,又不打击到帝王的一腔热血,成了他此刻最棘手的难题。 而文臣们有对征程深以为苦的,也有真心为主的,都纷纷跑来找他,希望他能劝谏万岁,军国大事,莫要如此儿戏。 朴寒仔细思量之后,决定站到文臣们一边,趁势解决这个烫手山芋。 他很快去见萧谨,请万岁回鸾。 萧谨坐在车上,眼见离京城越来越远,即将征战的兴奋便越来越盛,哪里肯不战而退。 而大臣们劝退的奏章,早在他手边堆成小山,他原来已经有些恼火,听到元帅这么说,不由得更是扫兴,也不答话挥手让朴寒赶紧退下去。 臣子们见朴寒也无功而返,更是焦急,愈发地频繁上表。 萧谨就是个泥菩萨不禁也火了,将几个挑头的叫来骂了一通,要求他们停止这样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愚蠢行为。 其中御史中丞胡哲含泪力谏,说话时最是奋勇,被罚在路边长跪。 大臣们见了又去找朴寒。 朴寒心中为难,可也明白继续玩下去,这事有些离谱,待萧谨火气褪些了,再度上奏。 萧谨刚觉耳根清净些,居然又有人不识趣来闹,不禁火冒三丈,立刻下令收了朴寒兵符授印,撤去他帅位。 拿到那帅印,萧谨突然起了兴致,下诏将自己封了个“开元常胜兵马大元帅”的称号,临时挂帅。 他虽然兴致勃勃,但到底心里还是有一丝清明,知道带兵打仗不是自己所长。 隔了两天,又找了个借口,让朴寒官复原职。但自己那个称号实在是威风凛凛,委实有些舍不得,也就没提这茬。他不提旁人更加不好提,于是乎一军两帅。 军中听了都笑。笑完心中发凉。 这样的朝令夕改无视军威,如何对敌。 萧谨却没这么想,他收符除职原也不过是做个样子,想着打压打压朴寒气势,好叫他不要再啰嗦,并没什么旁的意思。哪里知道同样一件事的解读,旁人跟自己却是完全不同的。 朴寒劝不了他,纵然头皮发麻,也只能闭了嘴。 二十余天后,两军终于在宣华府境内碰头,很快开战。 萧谨看着满目里旌旗遮天,血肉成河,耳中听得惨叫金戈之声不断,这才觉出了些惊骇之意。原来战场的真实面目并不如他所想,完全不是那种意气风发,快意恩仇。 他突然有些悔意了,不该听那老匹夫的,萧谨咬牙道。 两军战了不久,汉军中喧哗声大作,萧谨不明所以,问询了左右,才知道是匈奴军与汉军稍作接触,便突然退兵了。 萧谨大喜,立刻下令追击,朴寒急忙劝止,说匈奴惯用此计诱敌深入。 萧谨望着那尘烟滚滚远去,心中大憾,总觉得朴寒是看错了。他建功立业之心受阻,无论如何有些不高兴。 朴寒衡量之后,欲将大军开往最近的宣华城。 事若至此,倒还罢了。 但仅仅数日后,朝中便收得急报,朴寒中了匈奴诱敌之计,五十万军皆大败于宣华府,萧谨及近臣包括黄明德诸人不知所踪。 这消息传来举朝震惊,顿时乱成一锅粥。 随行官员的家属四处打听消息,却难知生死。人们都说,乱军之中,如何逃生,家眷们听了嚎啕大哭。随着这些哭泣,这场败绩立刻传遍京城。百姓都骇然自危,富贾们开始打点包裹,收拾细软。 宣华府离京城中间除了泯江之外无险可守,而京中也只剩下两万常驻守军,宣华城一破,匈奴铁骑抵京之日可待。 “国破家亡”这四个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如其来地闯入了每个人脑中,一时间人心惶惶。 耳目聪敏些的人已经嗅得到风中那种从边关隐约而来的风雨飘零的味道。 虽然此刻还是深夏,但显然秋天已经近在咫尺了。 又过了一天,更有封八百里急报直达朝中,却是宣华城驻守大将罗绮余派人发来的。因为事态紧急,众臣甚至没来得及入殿去,都站在朝华门外,顶着炎炎烈日听内侍宣读。 那急件中另夹了封书信,笔迹刚健挥洒,执笔人自称律延——朝中人人都知道这个名字。 匈奴右贤王称天朝皇帝于乱军中被匈奴军俘虏,如今身在敌营,请天朝拿钱粮牛羊来赎。 这封信的到达,只如沸水中落了块大石头,直砸得滚水四溅。 一时间,朝华门下哭喊声不绝于耳。只来得晚些的大臣不曾听到宣读,四下询问,问得清楚后也是一个个呆若木鸡。 陈则铭站在众臣之前,听得身后悲声四起,早已经面色苍白,浑身僵硬如石。他疾步赶来,本来满身汗意,如今却一点也觉察不到了,只如同身在冰窟之中般手足冰凉。 五十万大好儿男,真这么灰飞烟灭了吗? 他亲手训练的黑衣精骑为主力的大军,怎么可能这样轻易便没了? 朴寒江中震等人不论其他,打仗却都是猛将,何况敌我兵力以一敌五,怎么可能一击即溃? 传来的讯息太过只言片语,这其中组织不起一个完整的过程,陈则铭想象过很多种结果,那其中有苦战,有拉锯,唯一没有这样迅速的完败。 他被这个迎头而来的结果猛然间砸得头皮发麻,摸不清方向。这样的消息实在太像个玩笑,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 皇帝被俘,这到底是真是假? 陈则铭直觉律延不是个拿军国大事开玩笑的人,越是如此想下去,他越有种想呕吐的感觉,有什么东西如鲠在喉。 罗绮余在急报中称,匈奴军将宣华城团团围住,以天朝皇帝的名义要求他开城门投降,罗绮余虽然紧闭城门,死守不出,但心中惊骇难平,不知所措,要求朝廷尽快回应。 杜进澹悲泣过后,收拾心情请各位留守大臣拿出主意,众人纷纷嚷嚷,最后只能派人议和,于是又开始挑选人手及赎万岁的金帛财物。 与此同时,萧谨觉得自己身处地狱。 他缩在帐中,听着外头一声声带着呼啸的鞭打和惨叫,惊恐地后退,一直退到帐中的木柱上。他也不知道该绕过去,僵直地与那些木头对抗。 那些分明是威胁的声音如同凌迟般折磨他,嘲弄他。 萧谨在阴影中泪流满面,他这个时候才想起魏王的好。 然而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他无法回到之前。命运不会给你后悔的机会,它只会看着你的错误在暗处微笑。 帐外的惨呼渐渐低微,几乎要听不到了。 萧谨呆呆地低呼:“江将军江将军” 江中震被打死了,被那个乌子勒鞭死了自己身边的人又死了一个。 下一个是谁?什么时候轮到自己? 萧谨瑟瑟发抖,捂着双耳几乎要崩溃。 等了片刻,帐外声息全无。 再过了一会,萧谨眼前一亮,一个人站在门口不进也不退,掀着帘子,笑问:“汉人皇帝想好了没?” 这人却是律延之子乌子勒,萧谨不敢答,目光只盯着他手上皮鞭,血滴从鞭子的弯转处往下滴落,一颗一颗,似铮然有声。 乌子勒有意无意退了半步,露出身后的景象。远处旗杆上捆着的汉子早已经是满身血肉模糊,低垂着头似乎已经毫无生机。 萧谨骇得面无人色,退了半步,背过头去不忍再睹。 黄明德从身后扶住他,低声安抚,“万岁别看了,别看。” 乌子勒道:“江将军还有口气呢,小皇帝别太惊慌。” 萧谨转过头来,哀求似地看着敌将。 乌子勒道:“我们匈奴人也是讲礼仪的,你只要把降书照我们的条款写下来,我们自然不再杀你的臣子。” 乌子勒回过头,看了看不省人事的江中震:“也许还能叫人来救救你们这位勇猛的江将军。” 萧谨瑟瑟直抖,满心悔恨。若不是他在再度遭袭后一意孤行,非要追击,朴寒未必会死于流箭,大军未必会乱,自己也未必能有如此境地。 如今匈奴人提出四项条款方能退兵,一是给三千万两黄金,五千万两白银,牛羊若干以为犒赏;二是此后以叔伯礼待匈奴国主,每年秋末纳岁贡;三是割让边关要镇,四是要亲王一名为人质。 这四项条条丧权辱国,萧谨再惧再不经事,哪里敢提笔。 匈奴人也不急,随萧谨而行的官员除死于乱军的,剩下五十来人全做了俘虏,他们便想着法子来吓唬这位少年君主。昨日刚在他帐外杀了名敢于叫骂的谏官,今天乌子勒便把本来身受重伤的夙敌江中震提了出来,鞭打泄往日之愤。 萧谨心如刀绞,惶然不知所措。 哪怕是他原本有些激奋之情,在臣子们的惨叫声中也被消磨得灰飞烟灭了。他不知道该如何摆脱这样的困境,他既没这个能力也没更多的智慧, 一方面作为君主,他尚有些骨气和清醒,这降表是不能写的。 另一方面,匈奴人如同猫戏老鼠一样,拿他臣子们的生命来消磨他微弱的抵抗之心,那些血淋淋的场面产生的巨大压力已经让他濒临疯狂。 第三章 乌子勒的身材远比萧谨高大,于是他站在门前,就似乎有种威慑感,笔直地朝萧谨身上压下来。 萧谨垂手立着,静了半晌,不堪忍受般颓然坐下:“叫胡哲他们几个进来,商量降表怎么写。”幸存的官员,品级最高的也不过从二品。 黄明德应声而去,乌子勒微笑出账。 胡哲等人进来跪拜了萧谨,听闻万岁要写降表,不由得面面相觑。 胡哲踏上一步:“万万不可!” 萧谨垂泪:“若是不写,他们只怕便会将你们一个个杀尽。” 有几人倒抽了口气。 胡哲慷慨激昂:“我等不过数十条性命,杀了也就杀了,哪及得了苍生社稷之重!这降表写了,却置天朝颜面百姓生死于何地?” 旁边翰林学士唐悦文急上前一步,跪道:“臣愿一死!” 旁边几人不答话,只是相互看一看。胡哲回过头怒道:“你们这是贪生怕死了吗?” 工部侍郎时煌之答道:“这不是我们死了便了的事情,陛下万金之躯身陷敌营,却怎么办?” 胡哲大怒:“好个推脱之词。” 两人立刻争辩起来,很快便是面红耳赤。萧谨呆愣坐着看着两人,黄明德叫了他几声,全无反应。 时煌之叫道:“这时候你装什么忠臣,为了那点清高之名,分明是打算连万岁性命也不要了!”萧谨一震。 胡哲气得胡子直抖,猛地一拳砸在时煌之额头上,时煌之暴跳。 帐外匈奴人听到声音,见里头闹得一团糟,赶紧进来拖人。 胡哲被那兵士架着双臂倒拖出去,心中大急。 帐中纵然还有唐悦文是有点骨头的,却是个不擅言辞之辈,哪里压得住其他人伶牙俐齿。想到此,不禁大叫:“万岁,万岁!臣等食君俸禄,便该忠君之事。死又何惧?那降表万万写不得啊!!!万岁切勿信奸人之言,一失足将成千古恨哪!!” 他边叫边挣扎,居然挣脱了身旁兵士的钳制,慌张之中,瞅见帐旁有块大石,弯下腰一头猛撞了上去。 萧谨从帘角下望见这一撞,忍不住大声惊呼起来,却哪里还来得及。 只听得一声响,闷得让人心中发疼。 胡哲缓缓趴倒。鲜血瞬间便流成一滩赤色水洼,染红了他花白的须发,那脑后碎发便如同凋零的枯草在风中微微抖动。 众人都静了,两名兵士面面相觑,却又有些敬佩之色。 隔了片刻,唐悦文冲出去,抚尸大哭。时煌之等人面带讪色,低头不敢再说。 萧谨眼前一黑,险些昏了过去,哪怕是江中震今日侥幸不亡,却到底还是死了位老臣。 乌子勒远远看着,知道今天必定是无法得逞了,下令兵士将胡哲的尸体拖出去,扔到荒野。 律延听说这事,却让人把这位御史中丞的遗体找了回来,弄了副薄木棺材草草下葬,也算是入土为安。 可怜胡哲父子两代为官,到他这一辈官至二品,可谓是一生富贵,终了却如此凄惨。可比起那些死在乱马蹄下,追兵刀前的同僚,这老臣子却又还是幸运很多。 到了夜间,萧谨辗转难眠,黄明德听得声响,起身看他。 萧谨泪流满面,将做枕头的衣服也淋湿了大片:“朕只盼这夜晚再漫长些,永远不要天明,若是天明了,又该轮到谁死呢?” 黄明德叹道:“万岁老奴无知也许,要不先上了降表,让匈奴人放了大家,回到朝中再谋应变之策。” 萧谨沉默良久。 等这封降表传回京都,朝廷中听宣众臣哗然。 众人一时都不敢言语,只是彼此以目相示,杜进澹询问意见的时候,整间大殿鸦雀无声,无一人肯出头作答。 杜进澹只得叹息一声,要众人继续商定议和使臣。 “万万不可!”有人扬声道。 众臣都松了口气,转头看过去,第一个跳出来的却是刑部侍郎周子才。 周子才道:“这样的条件,莫说是不能答应,就是答应了,那些金银一时间如何筹得出来?重镇一旦归了匈奴,以后他们说打便打,天朝无关可防,更无还手之力,这样的条件不过是饮鸩止渴,明明知道对方狼子野心,又怎么能答应?” 再说了几句,只听他声色越发激昂,众臣的议论之声也是越来越大,有反对有赞成,吵成一团。 杜进澹做出为难的样子:“可万岁在匈奴人手中,一国无君,群龙无首啊” 只听一个声音冷道:“可以立敬王为帝,将陛下尊为太上皇,掣肘之势迎刃而解。” 杜进澹瞪着说话的杨如钦:“你是要不顾万岁性命了?匈奴人嗜血凶残,万岁落在他们手中如此凶险之时,你居然弃之如敝屣,这可是为臣之道?” 杨如钦只得低头:“不敢,只是君王一人之身与祖宗社稷比起来,显然还是祖宗社稷更重些。” 众人都这样想,可如此大不敬的言语也就他一个人敢说出口。 杜进澹指着他,万分恼怒,待要叫卫士进来拿了他出去,可看大臣们群情愤涌,到底还是怕激起众怒,只得拂袖命杨如钦退回班列。 退朝时,陈则铭心事重重,走到朝华门前,被人挡住。抬头一看来人却是杨如钦。 杨如钦见他脸色不好,询问了两句,陈则铭答是头痛旧症犯了。 杨如钦道:“魏王太过操劳。其实凡事想太多,未必就能做得圆满要不我送个方子给魏王吧。” 陈则铭直觉他话中有话,却只是笑着摇头。他两人再度同僚,心中都早有罅隙,能这么讲话已经很难得。 杨如钦并不勉强,让开道让陈则铭过去。 到了夜间,顾伯送来封信,说是有人从门缝下塞进来的,上面写着要魏王亲启。 陈则铭好生奇怪,接过一看,那字迹很是陌生,看着心头只觉得有哪里不对。仔细瞧瞧才发觉,那字似乎是用左手写的,是以架构虽然极好,可笔力生疏,两厢加起来便让人感觉很古怪了。 拆开仔细一瞧,陈则铭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昏了过去。 陈府多年来人丁不旺,入了夜后素来寂静。 院外灯火阑珊,院内却依稀带有几分地阔人稀的萧条之态。偶然有影影绰绰的响动,也是从下人居住的房舍那边传过来的。 陈则铭木立灯下,半晌没有出声。 抬手的时候衣袖拂过,忙乱中他将桌上一方古砚拖翻在地。稠成一团的沉默中骤然而起的玉碎之响,似乎是利剑破空,往他身上猛地刺了一记。 陈则铭惊痛着回头,瞪视青砖地上已摔成两半的传家之物和满地正蔓延开来的墨汁,不能反应。 那漆黑墨汁如蛇般在方砖上蜿蜒,渐渐流到他脚下,足上双履慢慢被污,终于不洁。 陈则铭这才清醒了些,移开视线四顾左右。墙上庞大的灯影摇曳跳动,合着外头风声,只如鬼魅魍魉,呼之欲出。 陈则铭怔怔想了片刻,茫然将信笺再凑到灯下。 这一次竟然怎么也瞧不清楚了那笺上的字句。此情此景,恍如置身梦中。 陈则铭努力睁眼,只是无济于事。直到无意中伸手擦拭,才觉出原来是额上的汗流入眼中,阻挡了视线。他擦去汗珠,定了定神,再往信上扫了一遍。 每看一句,脸色就灰败一分,看到最末早已经是面白如纸。 他尤不死心,再从头看过,唯恐自己是看差了,如此反复。 那信上落款处端端正正写着一个名字——平涛,朝野上下都知道杜丞相的字便是上平下涛。而信是写给匈奴右贤王的,信中杜进澹杜老大人称匈奴右贤王为兄。 陈则铭只觉得好笑,杜进澹大了律延十岁不止,居然自甘为弟。 然而他笑不出来,他此刻便如同身处在冰窟中,满身发冷,却又有块烙铁沿着咽喉往下一处处地慢慢烙。一热一冷,交织煎熬,几乎要将他五脏六腑全部烧灼洞穿。 杜进澹的口吻敬畏中带着些熟络,似乎是往来已久,书信最后请对方尽快将萧谨的降书逼出来,以谋大计。 什么大计? 陈则铭脑中微微发懵,这书信大概是前阵子写的,不知道被谁半路劫了下来。他甚至想得到,得知这样隐秘的信件被劫,杜相该惊慌失措了。 他又想到这样来历不明的书信,也许是伪造的,是居心叵测的人想用来离间天朝将相。 这个想法很合理,于是他激动了片刻。 然而,信中熟悉的笔迹,让他终究骗不过自己。 杜相科举出身,写得一手端正漂亮的小楷。这字萧定当年也夸过,说是实中带虚,小中见大,已成大家。人都说字如其人,这封信便是个完全的反证。 信中还告知了一些朝事,甚至只言片语地带出了陈则铭被萧谨冷落的原因与情字相关,这些外人都是不知道的,只几个重臣和近侍晓得。 若说笔迹还可以临摹,那这些宫闱禁事又如何捏造呢? 陈则铭退了几步,跌坐在椅子里。 他想起当初,杜进澹从密室中取出圣旨时那副大义凛然磊落光明的样子,突然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个要谋逆的臣子,怎么还能有那样理直气壮的嘴脸呢。 当初的萧定对他戒备得很,于是他与杜进澹私下见面也不过一两次,就是在那么短的时间中,自己下定了决心,要反了这个暴君。 那里头不能说没有私心。 正是因为有了这份不能为外人道的私心,他从与杜进澹谋定的那天起,便再没轻松过——他唯恐自己错了。 所以他兢兢业业,辅佐萧谨,期望能国泰民安,希望能集君臣之力,比被自己掀下马的萧定能更有一番作为。 唯有如此,他才能安心。 到头来,萧谨夺权之后莽撞出征,刚愎自用导致兵败被俘。消息传来后,他心中惶惑不已。担忧的背后,错还是没错的念头如同梭织交错,不能散去。 当臣子们为言和之事义愤填膺的时候,他却因为心虚而难以出声。 就在这样忐忑的时刻,这样一封信出现了。 它告诉他,他不但是错了,而且是从头到尾彻底错了。错得自作自受,代价惨不忍睹。 他震撼而惊恐,是我的错吗? 因为自己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才导致了今天的局面?那累累尸骨,都是自己的错吗? 所有这一切都是源自自己的私欲吗? 他满背冷汗,僵坐着无法动弹。呼吸中所有的黑影全化成压力朝他劈面而来。 屋外突然传来叩门声,有人道:“王爷?!” 陈则铭浑身一震,那种梦魇般的感觉猛然退散。它退到灯影之下,伏在所有的暗影里,默默地等待,不时地窥视着他。 他听出外头是管家顾伯的声音,却不作答。 顾伯有些急迫,提高了声音:“杜大人派人来请王爷即刻入宫商议要事,王爷您去不去?” 陈则铭转过头,烛光照在他面上。他的表情似乎是整个人渐渐从梦中清醒,有些恍然又有些茫然。 顾伯拍着门:“王爷王爷?” 陈则铭缓缓站起身来,神色突然变得凝重而警惕了。 快亥时,太医便到了。 一同来的还有杜相派来的宣令官。太医在头痛病再犯的魏王榻前仔细为他断了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这是旧疾,由来已久,只能调养。 魏王躺在床上,脸色与常人相比异常的白,这使得他原本英俊的面庞显得有些缺少生气。他的声音也显出虚弱感来,与平日的持重威严大相径庭。 顾伯道:“我家王爷这病也调了很久了,为什么总是不见好?”说着这老家人便抬袖子,有些要拭泪的样子,眼圈发红。 太医随口安慰几句,提笔写了方子,不外乎是安神之类的药材。 宣令官见魏王果然真是病了,只得道:“那魏王明日还能上朝吗?如今朝纲不稳,大事纷杂,杜大人那里心急哪。” 太医正要答话,陈则铭支起上半身,道:“这是老毛病,痛过一宿便没事了。请转告杜大人,明早我必定会赶去。” 宣令官大喜,告谢而去。 待众人退下,顾伯却不走,站在屋子里犹豫了片刻,陈则铭看他神色古怪,追问何事。顾伯道之前太医到来时,自己往府外看了看,感觉有些怪异,似乎有不少人深夜还在府外走动。 “这样晚了,平日可没这么多人。也没灯会什么的”老人家嘟囔几句。 陈则铭笑了笑:“大概是路人也说不定。” 顾伯听主人这样说,才安心退下去。 陈则铭低头思忖片刻,起身到下人房外摸了套仆人衣服。趁无人时,绕到后院,拨开小门,推出一条门缝,往外瞥去,果然见不远处街头巷口有人影闪闪绰绰,往来不断。 陈则铭看了片刻,心中不禁更加低沉。 他低头想一想,悄声将门合上,抬头望望屋檐,突然跃起,那一瞬间手已经勾到了檐边,五指强用力,身体顺势翻越而上,如鱼般无声地滑入暗影之中。 话说肖攀云做国丈也有两年多了。 在萧谨还是容王的时候,他亲闺女是容王妃。 如今容王妃成为皇后这样久了,可国丈大人肖攀云在京城各路权贵眼中,还是什么也不算。 肖国丈异常气恼,可也没法。京中达官望族云集,想让人仰慕尊敬,要么你出身高贵,要么你才华惊人,总之没两把刷子是不行的。 肖攀云出身商贾。他父亲壮年经商,四下游历,最后靠做木材生意发了家。大凡有了钱的人,便会想以钱易权,于是肖攀云成年后,父亲为他捐了功名,肖家这才有人步入仕途。 肖攀云前半辈子混得一直平平,自从机缘巧合把女儿嫁入容王府,才真正算是一步登天,好生享受了一把做高官外戚的滋味。 萧谨出征前,担忧京中权力争斗,将他封为殿帅,将京中全部兵力交由自己的岳丈管理,这才能安心出兵。 可萧谨没想到一点,军中武将不同殿上文臣,大部分人的功名是靠卖命杀敌得来的,换句话说,殿前司与马军司、步军司这三衙才是朝中上下最讲实力的地方。要管束这样一群人,单凭文书印绶实在难以服众。 肖攀云身为国丈,裙带之实早已经不言自明。 于是肖殿帅走马上任之后,虽然身旁不乏巴结献媚的属下,可大部分将领那种貌似恭敬其实不以为然的态度,深深刺伤了已经习惯做高官被奉承的肖国丈。 正在肖国丈在殿前司待得满身难受满心伤痕的时候,杜相朝他伸出了援助之手。杜进澹调来三名将领——都曾在殿前司待过——协助他打理军政。 肖攀云少年时候也是个擅武的人,捐的也是武科。但后来做了萧谨的岳丈,便大有可以功成身退的觉悟,从此再没从军打过仗。这三人来之前,他面对诸将的不服管制,只有焦头烂额的感觉,等三人到了,才大大松了口气,从此做起撒手掌柜,每日里呼朋唤友小酌赏伎,偶尔才去军营小坐一会,算是到了场。 这样的日子惬意难言,于是肖攀云对杜进澹起了莫大的好感,觉得朝中有这么个能人实在是江山之福,社稷之福。 然而到了今夜,肖攀云无法继续享受这样简单幸福的人生了。 他突然弄懂了杜进澹派人协助自己这一举动背后的真相,并为之冷汗淋漓,惊慌失措。 陈则铭与肖攀云隔几而坐,默默注视着国丈大人瑟瑟直抖的手指。 薄薄的信笺因为这个难以自持的动作而不断颤动,让人不禁想到正欲展翅的粉蝶。 杜进澹做了许多事情,在旁人看来,都不过是争权夺利之举,可此刻回头一看,这老狐狸原来在不动声色中,已经暗中掌控了整个京都的局势。 陈则铭心中砰然直跳,刀锋已经逼到眼前了,自己却懵懂不知。猛然惊醒的一刻,那股寒意真是让人心惊肉跳。 府外的伏兵和意图未明的夜间招宣,多少应证了信中的事件。匈奴已经得到萧谨的降书,接下来杜进澹想干什么?他还会让萧谨回来吗? 这些陈则铭都不能确定,他能确定的是,这样的情况下,杜进澹第一个要对付的便是在地位人望上还能牵制他的自己。 生死悬于一线了。 很多人的生死! 奇怪的是,越到这样的时刻陈则铭越是冷静,每每危机在前,他身体中便会被弹压出一股如剑般的锐气。 这来自战场的多年磨砺。 胜负未定前他从不想生死。 肖攀云见信早乱了阵脚,再一想发觉自己眼前的富贵只怕要成过眼云烟,心中大感难过,脑中只如一团糨糊般理不清楚头绪,“完了完了,这下陛下肯定是回不来了,老细作巴不得他死在外头,这,这,皇后只怕也做不成了”叹了几句,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急忙又抬头看。 却一眼见到陈则铭正自顾起身,似乎并没听到他呓语。 陈则铭在屋中踱步走了两周,待回过身来,只见一双眼目光炯炯,在暗中如兽般隐约发光,肖攀云看出他身上止不住的杀气腾腾,其意犀利如刃,不禁大骇住口。 夜这样深了,却有十数骑急往殿前司军营而来。 片刻后,营中鼓声雷动,惊起众军士。这是殿帅急令升帐的号令,鲜少使用,一旦擂起,却是迟者重罚。众将哪里敢怠慢,都是立刻起身着甲。 很快大帐内灯火通明,随着鼓声落定,众将齐聚。 肖攀云从帐后踱入,待众人见礼后,突然呼喝,命人将指挥使刘至弘、屠余两人拿下,众将都是讶然。 刘至弘、屠余两人大声呼冤。 却见一人突然从帐外走入,道:“就是此二人擅扣军饷,数目巨大,被人匿名告发,枢密院已暗中查证属实,论律当斩。” 众人定睛一看,却是不久前刚因病而退的魏王。 魏王曾任三衙最高统帅,位高权重,又是当朝名将,说出来的话旁人哪里敢随便质疑,只听着那两人一路求救告饶声不绝,却还是硬被拖了下去。 纵然有人觉察这行径有些不甚合法度,也不好此刻提及。 待那两颗头颅送上来,肖攀云命人去两人帐内搜查,钱财没找出什么,却找出几封密信。陈则铭拆开一看,果然两人与杜进澹暗通款曲已久。 肖攀云道:“那杜进澹的亲信还有一人,名唤庞大勇,是这三人之首,今夜正在宫中领兵宿值。” 陈则铭点头,将几名曾相熟,信得过的将领叫了进来,将杜进澹的信及方才收缴的密信传递相示,众人都惊。 其中言青却是他的老部下,看信道:“魏王千岁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陈则铭在空中虚划了几划,道:“皇宫共分东西南北四门,内有高墙,外有护城河,守卫森严。宫门紧闭之后,无异于一座小型城池。这个时候,举兵攻打,一来难保后宫妃嫔的安全,二来一攻一防之间,难免耗时。宫变这样的事情,一旦拖起来最易生变,此乃下策,行之只怕劳师动众之余身家性命难保。” 肖攀云连连点头,陈则铭继续道:“既然此刻宫门已闭,也就意味着消息完全闭塞。那我们只需立刻下令,今夜营中不许一人外出,违令者立斩,则杜贼无从知晓这两人死讯,更谈不上应对。而我们静待明日宫门一开,再以换防为名义,制造混乱,趁机行事。岂不比强行攻城快捷轻易许多。” 待众人将第二天的行动细节一一商定,各自回营整兵了,陈则铭才微微松了口气,顾不上连夜奔波的辛苦,立刻趁夜色潜回府。 他对肖攀云其实不甚放心,倒不是担心这国丈大人临时反水,而是这个人似乎能力有限,但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却又不能不回,好在有言青在殿前司,才有暇分身。 五鼓初起,陈则铭坐轿而出,暗中撩起轿帘往四下看,伏兵散了不少,陈则铭抛下帘子,微微后靠。 入宫时,他左右观望,一切井然有序,似乎计划中该领兵前来的言青尚未到来。陈则铭心中微沉,却不得不一步步走进去。 到了朝房,见门前一人不住张望,见他过来很是惊喜,“魏王?” 定睛看却是昨日那宣令官。 那人上前见过礼:“杜相请魏王先到殿前,有要事相商。” 陈则铭暗中皱眉,那人先行又回头看,他只得跟了上去。 此刻天边已有一线朦朦的白,再过一刻,该是百官执笏进入朝华门的时间了。殿前司的人却还没来。 行至朝华门下,才听得宫门方向有些喧闹。 那宣令官奇怪回头,陈则铭淡然道:“是侍卫换值吧。” 宣令官怔了怔,嘟囔道:“怎么此刻换值?”也不曾多想,径直往里面去了。到了大殿玉阶前,回身对陈则铭道:“劳魏王等上片刻。” 陈则铭眉尖微微跳了跳:“杜大人呢?” 那人一步步退后:“杜大人稍后便到。” 陈则铭心中一惊,猛地回头。 适时一阵呼啸声起,玉石阶后跳出众多兵士将他团团围住,将雪亮枪尖指着他。 一将站在众兵士身后,大声道:“陈则铭谋逆叛国,将他给我拿下!”众兵士都应,其声震天。 远处朝房已有官员听到动静奔出来张望,看到此景惊奇不已,立刻有兵士从侧旁冲出,将要冲过来的人一一挡了回去。 陈则铭听到那欲加之辞,已经心知肚明。 杜进澹既然选在此处伏击,分明毫不避讳,除了罪名罪证早拟得光明正大之外,大概还有些杀鸡儆猴震慑众臣的想法。 宫门外的喧哗似乎又静了下去。 不待他想完,眼前一亮,几枝枪朝他疾刺过来。 陈则铭翻身避过尖刃,从枪杆上一路滑过去,正落到一名兵士身侧,顺手将他腰间长刀抄入手中。 那将领大喝:“陈则铭还不弃刃就擒,家人的性命还要不要?” 陈则铭不禁手中一抖,却就势挽了个刀花,让过胸前刀尖,抢上一步,将利刃悄无声息送入一人腹部,那人惨叫,挥舞着长枪倒下。钢枪落地,铿锵有声。 兵士见他杀人之举如行云流水,似乎顺手捻来全不费力,都是咋舌。 陈则铭足尖微挑,将那枪挑起握在手中。 他只有一刀时,已经无人敢近身,加上这杆枪更是勇猛无敌,刀枪过处,都是纷纷避之不及,立刻将包围扫大了一圈。 那将领大恨,跃了出来:“他只有一个人,怕他做甚?给我车轮战上!” 那兵士立刻分为两队,也不近身,轮着上前举枪刺击,待他攻来,又赶紧退后。他们也不急着拼命,只是消耗他体力。 陈则铭知道这样下去必将力竭而亡,却也无法可施。渐渐的,便感觉汗流浃背。 他心中惊骇,奋勇而上,趁隙击杀了几人。 兵士们纷乱退后,却始终围着他不放。 百官都出了朝房,目瞪口呆看这场毫无来由的恶战。 独孤航走到保和殿,依稀听到一种不该在此时此地出现的响动,他仔细侧耳倾听,那种若有若无的金铁之声让他的身体如弓弦般紧绷了起来。 将走到大殿时,他终于看到殿前广场上聚集着不少的兵士,他们围成一团,似乎中间困着什么人,拼杀声就从那里面传出来。 独孤航昨夜宿值,是以他从后宫走向前朝时候,并不需要经过朝房,也遇不着那些早已经惊慌失措的同僚。 他有些诧异,由于无人可问,他只能以自己看到的画面来判断所发生的一切。 兵士们的刀闪过之后,人们的身体之间露出了一个空档。 在那个狭窄的间隙中,一张他异常熟悉的面容一闪而过。 独孤航微怔,在他反应过来的第一个瞬间,他已经点地而起,疾步往包围圈中冲了进去。 陈则铭不明白言青为什么至今没赶来,这个失误足可以断送陈则铭的性命,也可能是所有参与者的性命。 他在刀光剑影中回忆这项策划的漏洞何在,然而刀枪上传来的越来越沉重的压力导致他的思考难以持续。 玉阶上的将领看出他的疲意,大喜道:“取头颅者,连升三级。” 兵士们哄然应声,不要命地往前挤压,包围圈顿时小了几分。 陈则铭的呼吸渐渐粗重,额上的汗珠滚到他眼眶之中,他也无暇去擦,只能用眨眼的方式清晰视野。分神的一瞬间,天边渐盛的晨光闪花了他的眼,他有些昏眩。 那个刹那,他听到身后右方传来利刃破空的声音,带着死亡的气息往他脊背上袭来。 他的脚急忙退后,退路上却有几枝荆棘一样的长枪等着他,如同等待飞鸟投林。厄运似乎如影随形,再也逃不过。 最后一刻,一支剑从斜里徒地划出,击在那刀刃上。那声极脆极清亮的撞击,将原本致命的一招挡了出去。 陈则铭转过头,看见独孤航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犀利锐气的眸子。 两人目光交汇之处,陈则铭那种孤立无援无路可退的焦躁突然缓解了。 伏击的将官指着独孤航:“独孤将军,这人如今是朝廷重犯了,你还与他同流合污吗?” 独孤航直直盯着那将领,他眼中有疑问却并不答话。 那将领抬手,掌中握着一张纸:“杜相着刑部查证陈则铭谋逆一案的手令在此,你敢抗令?!” 独孤航看看那纸令,片刻后将视线重移到那将领面上。 那将领怒道:“大胆!你是朝中大臣,可不是陈府家将!还不赶紧退下!!” 独孤航紧紧抿着唇,置若罔闻。 那将见他面色阴冷,显然无动于衷,忍不住嘲弄般笑了几声,扬手道:“将这两名共犯一同拿下!”独孤航将背靠上陈则铭,警惕地环顾。 正当此时,朝华门外突然喧哗声震天,金戈之响如银瓶乍破般骤然而起。 众官大惊,纷纷回首张望。 玉阶上那将疑惑地往宫门处远眺,居然远远见到有大队人马,黑压压一片,声势浩大直往朝华门下疾奔而来。 看了片刻,不禁色变,急声大呼:“有兵变,紧闭朝华门!” 眼见皇城中居然起了兵事,朝华门外的百官顿时炸锅。 有见势不对,掉头想退回朝房中,却被眼前一掠而过的奔马吓倒,连滚带爬奔了回来的;也有想往朝华门内闯,被拦阻的兵士用刀砍倒的。 一时间,冲锋的骑兵和无头苍蝇般四散奔逃的朝臣搅成一团,冲势被阻慢了。 朝华门的守卫赶紧推动那两张钉着九路鎏金门钉的沉重宫门。 却见数十名身法驯熟的殿前司精骑冲在最前端,避过了诸多朝臣,风驰电掣般朝缓缓闭合的门页间直冲而入。一入门内,举刀回身便砍。 守卫们不敌,抱头鼠窜,弃门而逃。 紧随其后不断到达的殿前司骑兵立刻占领了此门。 大殿前,围攻陈则铭的军士们被这突如奇来的大军惊得骇然住手,那将领站在阶上更是目瞪口呆。陈则铭两人顿觉压力骤减。 而远处,马蹄重重如同奔雷,瞬间便由远及近,已至眼前。 待众军喧嚣声稍定,那阶上将领及所麾兵士已经被重重包围,堵在大殿之上。 肖攀云一身雪亮戎甲,立马于旗下,得意指着那将道:“庞大勇,你这百多人如何对付我三千兵马!” 庞大勇大惊:“殿帅大人,你这是这是要做什么?” 陈则铭心中连称大幸,若不是安全起见,南门西门各安排了一路人马,此刻自己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可原本该以换值的名义先行入宫的言青诸人为什么至今未至?他徒地生了些不祥之感,心中惴惴不安,一时间却又无从追问。 正狐疑难定,抬头见大殿中走出一个人,蟒袍玉带,白须飘飘,却是杜进澹。 见眼前刀剑寒光闪闪,杜进澹居然很是镇定。 “攀云兄,这是干什么?万岁危难之际,你我同朝为臣,该齐心合力才是,有什么事情不能座上谈,动刀动枪的岂不伤了和气?”他哈哈笑了两声,却将这大军视若不见,对肖攀云此举也无丝毫不悦之色,言行之间似乎两人多年好友,熟络之极。 一时间场内气氛便有些微妙,肖攀云赶紧冷冷哼了一声,道:“杜进澹!你通敌叛国罪无可赦,乱攀什么兄弟,赶紧给我闭嘴就擒。” 杜进澹大惑:“这话怎么讲?” 他看看阶下的陈则铭,突然露出了然于心的神情:“攀云兄攀云兄是听了什么小人挑拨吧,难怪搬兵入宫,我就说不是非常时期,殿帅又怎么会有如此的非常之举。”他这话说得巧妙,立刻便将肖攀云名下无端举兵之罪名给洗清了。 “老朽已经位极人臣,享不尽的富贵荣华,怎么可能冒奇险做那种可灭九族的忤逆之举?攀云兄要仔细思量,可别上了小人挑拨离间的当。耽搁了机会,救不出陛下,你我做臣子的就是死一万次也抵不了这个罪啊。” 陈则铭听他这话的意思,却是含沙射影地说自己居心叵测,不由大为愤恨。若非此人,自己又怎么会陷入此刻这种进退两难的绝境。 肖攀云听了这话也不无道理,神情间却不禁迟疑起来。 陈则铭出声冷笑:“杜进澹你蛊惑万岁御驾亲征,万岁被俘,你早已经罪该论死,如今被我们得了你通敌的书信,铁证如山,你居然还敢栽赃狡辩,果然是老奸巨猾。” 杜进澹微微怔住,随即笑道:“什么书信,老夫不知情!书信大可以伪造,天下能仿字的人多不胜数。倒是陈将军你,谋逆之罪罪证确凿,那可都在刑部放着呢,你觉察危急,居然想了这么个招来求生,好不歹毒!” 肖攀云一听各自的说法都有道理,不禁更加糊涂。 陈则铭被他泼这一身污水,突然间哪有时间慢慢打口水战,忍不住恼怒难已,突然抬手将掌中长枪朝杜进澹猛掷了出去。 那枪呼啸似风,势猛难挡。 杜进澹大惊。只见那枪头巍巍而颤,直逼眼前,似乎无论怎么躲都会将自己穿心而过,不禁大骇。 待到庞大勇挺身而上,横地往那枪杆上狠砍了一刀,才险险使这杆枪斜了方向。 长枪余势未尽,“扑”地一声,枪头全部没入杜进澹身旁殿门之中。 杜进澹与那枪擦肩而过,蟒袍上被划出若长一个口子,吓出满身冷汗,僵立如石。 陈则铭回头猛呼:“肖殿帅,开弓没有回头箭!那书信都在你手中了,试问杜进澹将来怎么能饶得过你!!” 杜进澹本来惊魂未定,闻言情不自禁抬头望了肖攀云一眼。 肖攀云暗自嘀咕,那书信分明你自己贴身收着,关我什么事。这茬还没想完,就瞧见了杜进澹突然瞥向自己的视线。 杜进澹面上慌张之色未褪,神情不稳之时却另有一种狠绝的杀机和恨意隐隐一闪而过。 肖攀云手下功夫不行,眼神却是极好,把那稍纵即逝的变化看得清清楚楚,禁不住骇了一跳,呆愣了片刻。 幸好试了这么一试!! 肖攀云心中砰然,立刻调头大呼道:“杜进澹通敌叛国,给我杀——!” 众将士听令齐声呼喝。 杜进澹见肖攀云先前神色,知道自己惊骇之下,神情中露了端倪。也不等肖攀云命令出口,便往殿中急退。 庞大勇领兵护卫断后,这样的不弃不舍,也不知道杜进澹许了他多少好处。 陈则铭见状,拎刀追了上去。在殿门前被庞大勇挡住,两人厮杀纠缠。 杜进澹待要入殿闭门,却被独孤航从身后赶上,被那支寒剑逼得绕门乱转,好生狼狈。殿前司众将士也赶将上来。 丹陛玉阶上,杀声一片。 庞大勇再神勇到底差陈则铭甚多,眼见便可将此人毙命刀下,宫变将成,陈则铭心中大喜。 正逢此刻,听到身后一声悠长的哨响。 陈则铭急避,突然眼前一花,那哨声伴着一支箭破空而来,竟然将庞大勇从胸至背射了个透心凉。 哨声随即戛然而止。 庞大勇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前箭羽,面孔狰狞地举刀踉跄走了几步,跌倒在地。 陈则铭讶然回首,那箭居然是从一百五十步外的朝华门下射出来的,劲道准头都让人惊骇难当。 殿前司众人纷纷转头去望,这一看,都是大惊失色。 朝华门下站着一群人。 为首的正是早该到场却迟迟不来的言青。 言将军一身亮甲,身后兵将如羽翼般左右排开。 其后,见八名军士扛着一顶肩舆,肩舆左侧站着的青年文臣正是杨如钦,肩舆右边一名少年军士正垂臂收弓,显然那箭便是他射出来的。 箭上带着响哨,一箭中的,为的都是吸引众人目光。 而朝华门门楼上,弓箭手一字排开,引弓指着场中。 肖攀云惊慌地调转马头,四顾张望,却发觉门内之人都已成瓮中之鳖。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陈则铭耳旁的哨声似乎仍未停息,那种尖锐刺得他的心狂跳不已,似乎要将他刺出血来,他的头如同要炸开一样的痛。 他觉察出生命中最大的危机不知何时悄然而至,却已经没有丝毫改变的余地。 他苍白了脸,往前踏了两步,凝目望去。 肩舆上坐着的人并没直起身体,那个人微带慵懒地靠着,似乎在观望掂量眼前的局势。 其实,一切已在他掌控之中。 他虽然没有头带冠冕,身披龙袍,可那种无形中高人一等的神情姿态,陈则铭实在太熟悉。 那是萧定。 第四章 肖攀云大惊失色,殿前司众将面面相觑。肖攀云急呼:“列阵迎敌!” 传令下去,有立刻听令的,更有迟疑着故意不动身的。 这样关键的时刻,人们第一会想到的再不是军令如山,而是自身的身家利益了。形势的逆转让人意想不到,而人心的变化远比瞬息万变的形势更加难以琢磨。 阵势迟迟不能成形,肖攀云眼见时机将稍纵即逝,心中大怒,朝着几名刻意拖延的偏将爆吼。 那几名偏将彼此递个眼色。 肖攀云恨道:“那不过是废帝,真正的万岁还在匈奴人那里呢,你们几个是想谋逆吗?” 话音未落,突听头顶有人纵声大笑,殿前司诸人仰头看,却是杜进澹在玉阶栏杆上探出半个身体来,朝肖攀云笑道:“肖殿帅,如今我们可算殊途同归了。” 他指着萧定:“这个人一出来,你还费神惦记那个小皇帝干嘛黄泉路上这么多人也好作伴啊。” 众人听了这话更加不知所措。 肖攀云见手下人心浮动,大是恼恨,心道魏王怎么还不一刀砍了这狂人。他在丹陛下方,哪里看得到玉阶之上,陈则铭此刻的恍惚失神之态。 然而失常的还不止陈则铭一人。 隔了片刻,一个人影从栏杆上翻跃而出,落在兵士当中,劈手夺了把强弓,拉成满月,直指对面朝华门下。 肖攀云定睛一看,却是独孤航。 这少年将军看起来不似平日里那般冷淡了,面色上一会红一会白,额头却满是汗珠。一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箭尖直对敌军又有些微微颤动,似乎激动之下,气息难定。 肖攀云本身已经很慌张,看着独孤航原来也是这么失措的样子,更是紧张得脑门直冒汗。他心中恼恨焦躁,便调转马头用鞭子去抽打那几名不听军令的偏将。 哪知道那几人见萧定率领众将士,如神祗般悄无声息从天而降的一幕,敬畏之余早已经失去斗志,存了降意。适才肖攀云呵斥时,几人虽然没敢反口发作,却是都看出了彼此心思。 此刻趁他接近,几人突然连成一线纵马往前,一举将他与亲兵隔开。更有一人抽出佩剑,在他惊慌之际,突然将利刃刺入他胸间。 护卫的兵士尤在措手不及之间,主帅已经落马而亡。 前方正列阵的兵将听到后方哄闹只觉得莫名其妙,待肖攀云死讯传开,一时本已有雏形的阵列顿时散了。 肖攀云虽然不算很有威望的将军,但在军中待过这么段时间,几名亲信总还是有的,见他枉死,立刻奔马回来要为他复仇。 而那些投降心切的,也正是打算要杀了他们来立威邀功。 于是不待萧定等人动手,殿前司群龙无首,内部倒先自相残杀起来。 这喊杀声将陈则铭惊醒了。 他往下望去,被那情景骇得吸了口气。 耳旁杜进澹得意大笑之声不绝于耳,陈则铭忍不住转过头,低声道:“你为什么勾结匈奴,出卖家国?!” 这问答关系他一生信念,是以他问得极其郑重。 杜进澹须发皆白,但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从来最注重仪容。被独孤航先前一顿追杀,原本绑得整洁干净的发髻早已经散乱,头顶的朝冠早不知道滚到何处去了,看起来异常地狼狈不堪,然而他目中却没什么颓然之色,只望着陈则铭笑。 “这皇帝便一定要萧家人来做?这样父疑子,子弑母的家族,有什么奇特之处?帝王之位,能者居之,有什么不对?” 陈则铭骇然吸气:“你竟然是这样的野心?” 他又有些不信,对方纵然是人脉广泛,在官场中老根盘结,可说到底杜进澹的亲信将领大都不曾身居要位,手上并没什么兵权,这也是他或者萧谨不曾真正提防他的原因。手无兵权,只凭玩弄权术能起什么浪? 然而对方口口声声这样承认了,他一时间也无法辨析明细。 杜进澹道:“如今告诉你也没什么,总归你也是逃不掉的。这机会不是我自己强要的,是他父亲亲手送到我手中的。” 陈则铭道:“你是指先帝遗诏,那遗诏果然还是真的?” 杜进澹偏头看他,突然笑起来:“当然是假的,真的早已经给萧定烧了!连同他的养母,连同你心爱的女人那把火那样旺,烧了整整一夜,把京城的夜照亮了半个天空,你都忘记了?!” 陈则铭如噬重击,险些昏倒过去。 杜进澹瞧着他笑,这老儿知道自己是逃不过了,那么临死前能多拖个人垫背也是好的。何况垫背这个人还是把自己逼到这一步的对头,那种报应不爽的复仇快感真是难以言喻的痛快淋漓。 陈则铭双眼赤红,呼吸粗重得几乎要说不出这句话来:“于是你做了假遗诏再拖我下水!!” 杜进澹大笑:“谁叫你那样恨他?谁叫他父亲临死了也不信他?谁让天下只剩我一个人见过那遗诏!!这机会千载难逢,我为什么不试一试!” 陈则铭摇摇欲坠,这玉阶太高,他觉得自己足下不稳,随时会一跤跌了下去。 原来那么多个夜晚的痛苦难眠,都是罪有应得的,原来他违背了自己的信念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人利用。事情到了这种难以收拾的地步,该怎么办?战场上那些枉死的将士,他们怎么瞑目? 这样深重的罪,什么样的人才扛得起? 他看着杜进澹,又似乎没望着对方,眼中似乎有泪要落下来。 杜进澹笑:“萧定如今翻身再得势,看样子是胜券在握了。我若是他,便不杀你留了你不但可以与匈奴背水一战,顺便还能安定人心。等一切尘埃落定,再慢慢找机会将你整得生不如死” 陈则铭怔怔,忍不住低声道:“生不如死” 杜进澹低声应合:“他便是这样的人哪”他慢慢往陈则铭靠近,伸手握住陈则铭的腕,轻轻去卸他手中的刀。 陈则铭魂不守舍,任他抓住自己的手,掰开五指。却在那刀柄脱手的瞬间,突然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猛地后退抬足,将杜进澹刚入手中的刀踢入空中。 杜进澹措不及防被这一击猛中手腕,剧痛难忍,伸手去捂伤腕。 陈则铭跃身接刀。 只见刀光一过,杜进澹那颗头颅滴溜溜飞了数尺远,一腔鲜血喷射而出,直冲到大殿门扉之上,再滚滚滑落下来。 他的左手这时才搭到右腕上,再颓然落下,整个身体失去生气地轰然倒地。 陈则铭杀人之后,呆了片刻,方走上前将那头颅拾起。大步走到栏杆前,举起那头颅,厉声喝道:“都给我住手!” 下头厮杀的众军士被他这一吼震住,纷纷抬头来看。 他掌中头颅上的血滴落下去,掉在下面的兵士的脸上,一颗颗仍是温的。 朝华门下,萧定远远见陈则铭杀了杜进澹,有些惊讶。 这举动是为了自保或者是别的什么,他心中暗自想着,却丝毫不表露出来,只是静静等待。 可陈则铭在喝止了兵士们的自相残杀后,却是一步步走了下来。 萧定目不转睛看着他的行动。 陈则铭走下丹陛,走过举弓的独孤航,走过停下刀剑的兵士,走到两军对峙之间的空旷处。 人们从广场两端默默注视着他。 陈则铭举着血淋淋的头颅,此地方圆数丈中除了他再没有第二个人,于是他的身影显得有些形单影孤了。 风从他的袍角掠过去,从他的额间拂过去,它是那样的顽皮,它看不到这个人的伤痛。 杨如钦看着看着似乎意识到什么,而将目光低下了。 一阵静默之后,陈则铭将杜进澹的头颅扔了出去。 那个动作含带着鄙夷和入骨的痛恨,他几乎是将它狠狠砸了出去,他想将它砸成肉酱,他已经不需要对死者的敬意这样表面化的东西。 言青猛地握紧了手中的刀柄,然而他的白刃来不及出鞘,他看见曾经仰慕的上司身体晃了一晃,似乎站也站不稳的样子。 然后陈则铭跪了下来。 言青睁大了双眼。 陈则铭朝着萧定的方向郑重地三叩九拜,如同他多年前曾经做过的那样。 人们都惊住了,他们屏息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陈则铭几乎没有呼吸。 他一口气叩拜完,直起了上身。 他的发鬓满是灰尘,额头因为用力过猛而撞得有些红肿。陈则铭浑不在意,他回头看了看独孤航,和其他目瞪口呆的人。 再调转过头,望着萧定,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嘶吼了出来。 那声音有些颤动和沙哑,但因此也显得更加的粗犷和低沉。人们都听得异常清晰,他说的是:“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前司众将,不论是参与杀肖攀云,还是想为肖殿帅复仇的,对这样的变故都感觉到措手不及。 他们愣愣地看着陈则铭的背影,半晌不能动弹。 随后似乎是渐渐领悟了,才一个接一个地下马,跪了下来。 杜进澹死了,肖攀云死了,剩下的大臣中,身份最高的是陈则铭,最有能力掌控殿前司的也是陈则铭,而陈则铭选择了投降,那么其他人也不必再战。 这样摆在眼前的事实很快征服了众将,他们跟随其后,重新拜在萧定足下。 众人山呼的声音传到朝华门外,百官觉察到战事已定,也应声跪倒。门内门外齐呼万岁,其声震天。风呼啸着,从屋顶奔腾而过,与之应和。 朝华门是宫中最雄伟最高大的一座门楼,气势恢宏,视野广阔,萧定曾无数次在这里接见前来朝贺的使臣,彰显他天朝威严气派。 而今天,终于又是在这里,他重新得回了他的天下。 接下来的局势瞬息万变,直教人眼花缭乱。 重登帝位的萧定理所当然回绝了用金帛绸缎赎回萧谨的要求。 而在谈判途中亦不曾停止过征讨的律延也很快地得到了杜进澹的死讯及萧氏天子换人的消息。 于是,在萧定再度登基的同一日,宣华城被破的急报象是礼物一样被呈到萧定的案前。 刚刚接受过百官朝拜的萧定阴沉着脸将战报抛下案去。 透过那些文字,他能看到对方勒马狂笑的样子,而让他不安的绝对不仅是这份嚣张。 众臣拾起战报,传阅过后,都惶恐不已。宣华城告破,驻守将领罗绮余以身殉国,城中驻守的三万将士,生逃者仅千人。 接下来,京都最后的屏障泯江将直面匈奴铁骑带来的压力。能不能守住,将直接关系到社稷安危。 萧定在朝臣们的争论声中下了他复辟后的第一道圣旨,派出专人到附近州郡征兵。这道命令一反常态地被勒令紧急执行,如此一来,加上原有的地方厢兵,天朝终于勉强再度凑出了十万兵马。 萧定又任言青——他此刻已经是新任的枢密副使——为主帅,提拔了军中尚排得上名的数十名中级将领,即日发兵,总算是赶在匈奴十万铁骑之前,把守线驻扎在了泯江南岸。 做完这一切,萧定绷得紧紧的心才轻松了些。这阵容自然比不上当初的萧谨那五十万黑甲军精锐,但也是他此刻所能拿出的最好的班底。 见前线有人挡着了,一直弥漫在百官心底的那种走投无路的惶恐才开始缓解。 很快,上书请万岁严惩逆贼的奏章开始蔚然成风。萧定心中有所忌惮,并不予以反应,只是留中不发。众臣将沉静当成默许,竞相效仿。 当发觉每天廷议都能听到这件事后,萧定开始觉得厌烦,于是将杨如钦私下召入宫中,进行商讨。 此刻的杨如钦因为拥立萧定复辟有功,已经被提拔为参知政事。这位置离相位仅仅一步之遥,而萧定更特赐他知印、押班之权,摆明了宠爱珍视之心。众人多看好杨如钦前程,于是攀附迎合者不计其数。其名很快誉满京城,风头一时无两。 待到了御书房,杨如钦也不提那些奏章到底有没道理,只道:“臣近几日在殿外,总听到百官在揣测,下一个被杀的会轮到谁,一派的人心惶惶。” 萧定沉吟:“你是说陈则铭的生死让众人不安了?” 杨如钦笑道:“杜陈两人在朝多年,认真追究起来,交往过的官员不计其数。如今他们出事了,怕祸及自身的大有人在,赶着上书以示清白的更不在少数。待这谋逆罪名和涉及的人犯统统都盖棺定论了,大家伙晚上才能安心入眠啊” 萧定点头:“不错。陈则铭当年必然没想过,只是平常交往,有一天也会成为他人欲陷他于死地的理由。”他说这话时带了些讽刺般的笑容,似乎在尽情嘲弄那个人的幼稚天真。同时他的眼中又忍不住有些失落,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竟然愣了一会。 杨如钦瞧一瞧他,这位君王显然也没意识到自己口不离此人的执着。此二人的爱恨纠缠外人又怎么理得清,殿外上书的那些臣子个个都义愤填膺,谁又知道这马屁拍得是不是地方呢。 萧定出了会神,才省过来:“爱卿怎么想?” 杨如钦郑重起身:“臣以为这不过是妇人之见!” 萧定忍不住乐了:“一竿子打下一船人哪,爱卿从来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说说理由。” 杨如钦道:“万岁将这些折子一直扣着,为的便是等哪天有人进来讲这些话吧。” 萧定但笑不语。 杨如钦沉吟片刻,道:“杀陈则铭很简单,发旨意将人拖去东市便是。可万岁真要在此刻清查此案吗?谋逆不是小事,这两人根基颇深,这案子一查,会牵连多少人哪些人,谁也说不准。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多了去了,哪一场不是震动朝野重洗官场的大案,匈奴大军就在几百里外虎视眈眈,万岁要在这当口为蛮夷制造机会吗?” 萧定听到此处早收敛了笑容:“依卿之见呢?” 杨如钦躬身:“臣以为此刻追究此案,则易动及朝廷根本,如果草率设案结案,又必然让旁人看轻了陛下手段。既然如此,倒不如找借口免去陈则铭的罪责,更甚者,论功行赏。一来显示陛下宽厚待人,二来既然罪魁祸首都能安然无事,想必这些人也心安,不至于狗急跳墙,搅乱大局。” 萧定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盯着他,森然道:“他什么地方值得朕赏?” 杨如钦面不改色:“阵前去暗投明,免去干戈,也算是助了陛下一臂之力。” 萧定好气又好笑,半晌不语。 第二日,执着于除逆杀贼的官员们惊讶地发现,这一次的早朝上,他们的奏请终于得到了回应。 然而与他们预料中的情景完全相反,萧定一反十数年来的冷酷,宽厚地对待了曾将自己掀下帝位的仇敌。 杜进澹因为已死的事实,无福享受帝王的恩赐,依旧被判了谋逆之罪,身为主犯,纵死亦不能轻饶,他的尸体被拉到刑场碎尸示众。同时杜家被抄,上下几百口充军为奴。 可活着的陈则铭,幸运地得到了帝王最大的宽容。 圣旨中称这位前魏王在关键时刻能痛定悔改弃暗投明,避免了了最后的流血,使得权力能和平交接,回头看功不可没。是以留性命,夺封荫。 换言之,因为陈则铭的识时务,导致萧定的复辟没经历更多的波折。为了这份眼力,萧定决定留他性命,哪怕他之前罪恶滔天。重登帝位仁德为怀的天子甚至在免去陈则铭相位的同时,另赐了一个四品闲职给他,并准许他继续上朝。 这真是难得一见的宽大处理。众臣瞠目看着皇帝出人意料的表演,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有杨如钦全无讶色。 前来殿前谢恩的陈则铭,应该是刚刚才从天牢中被提出来。他神情木然可衣着却整整齐齐,显然是有人为他预先打点了一切。 众臣瞅着他进了殿,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个曾幽禁皇帝的人居然真因为投降保得了性命。 陈则铭几乎是蹒跚着往前行了几步,然后大概是畏惧天威,远远地便跪下三叩九拜。他此时与众人隔得颇远,谁也看不清楚他面上的神情。 杨如钦露出些难以描述的神色。 众人交头接耳,看陈则铭的眼色难免有几分复杂又有几分鄙夷。 在他们看来,这个人在这次权力交接中算是投机胜利了。通常情况下,这种投机者的代名词都是卑鄙小人。投身政治,你只有可能靠出卖别人的利益来获取自己的更大利益。显然这个身经两次宫变而不倒的人也不可能例外。否则他怎么可能在以严酷闻名的萧定手下得到活路呢?至于是谁的利益受损了,大家都不得而知,最大的可能便是杜进澹——那个已经死去的人。众人都揣测杜进澹的那具无头尸体扛掉了所有罪责,才导致落在陈则铭身上的板子又少又不够劲道了。 于是也有流言说,其实正是陈则铭策划了这次政变。他再度扶持萧定,为的是自己业已失去的实权和报复之前在萧谨面前的失宠。然而这样的推断依然有难以自圆其说之处,最后也只能是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登不了大雅之堂。 然而,事实是,陈则铭活得好好的,且得享太平领朝廷俸禄。 这一点导致争相上书的诸多人等继续上奏庭辩的热情锐减,萧定终于能耳根清净下来,而原本一场腥风血雨的大动荡还未开始便消弭于无形。 直到若干年后人们再回头看,才发觉这正是萧定执政风格骤变的起端。 而陈则铭手中的那封通敌的信件,并未在之后的正史中露过面,它神秘地消失在历史的进程中,离去得如同出现时一样诡秘难解。得享天子厚恩的陈则铭从此再没上过朝,据说是旧疾重犯,头痛得下不了床。名医一拨拨地被请到府上,却没人能治得了他的病。 这样的消息传出来后,陈府门前却依然门可罗雀。 这情景与不过几个月之前同在此处出现的高朋满座形成鲜明的对比。 可这只是一个人由高处跌落的必然经历,与整个京城夜夜响起的悲声相比,渺小到不值得一提。 宣华府之役战亡五十万人,举国皆丧。 京都死去的年轻人最多,十成中去了四成。于是每一夜人们都听得到伤心的号哭声在某处响起,那是失去亲人的人们在为亡故者出殡,他们没有能力收回亲人的尸骨,只能埋葬他们的衣冠,以这样的方式来发泄自己的悲伤。 街头上林立的白色招魂幡让人惊惧,漫天的纸钱和悲泣声交织。 这样的景色夜夜上演,难免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于是有诗人称这一年为天朝的鬼年。那个鬼字暗合了人们的心境,那种悲戚和惶惶不可终日的惊惧通过这个字跃然欲出,因此得到了百姓们的认同,这个称呼最后甚至被史官们写入了书中。 萧定不知道这些,他全部的精力都在泯江那一战上面。 此刻他对战况的重视可以通过两厢书信往来的频繁程度看出来。史载,一夕之间,急书数至。可见如果可能,萧定更想做的是御驾亲征,而非守在后方焦急等待那些繁文缛节的书信。然而他此刻刚刚得回皇位,其位不稳,他不敢动亦不能动。 于是他只能待在这里,等待那个避不开的结局。 战争都会有个结局。 或者胜,或者败。 胜了,深入敌腹已日久的匈奴军锐气受挫,很可能便只能掉头回草原。这样一来形势立改。要收复失地之类也不是难事。 败了,败了就复杂了,是君臣弃城而逃还是保卫京都? 这问题萧定没在众臣面前提过。但他上位之后便复立了敬王为太子,并命令太子驻守原地,不得入京勤王。这个举措表示了萧定的决心。 立太子是为了避免万一城破,自己沦落为筹码,重蹈了萧谨的覆辙。 臣子们感觉得到君王心中那破釜沉舟的选择,都有些不安。 在朝上,开始有以战场离京城太近为由,请萧定南巡幸蜀的意见出现。萧定怒道,仗还没打,怎么能轻言移驾,浮动人心,暴怒之下,将上奏的官员连贬数级。众人见势不敢再提此言,这才将所有的目光全集中到了泯江前线上。 然而让萧定万万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 承载着君臣全部希望的泯江大战并未以气吞山河的雄壮气势或者你死我活的悲壮姿态出现在历史的长河中,却是全然相反,在人们还措手不及的时候,它悄无声息地以一种让人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沉默地结束了。 十万大军中出了叛徒。 言青的部署也未必就不周详。那些将军们禅精竭虑才想出的方案尚来不及发挥它应有的作用,便在匈奴军的绕道偷袭中灰飞烟灭了。 据说当匈奴人的先锋挥舞着鲜亮的马刀,以遮天盖日之势出现在泯江南岸的时候,以新兵为主的天朝军惊得不及反应。 别谈结阵,连刀都来不及拔便死去的人也不在少数。 而更多的伤亡来自两下相触之后天朝方的溃不成军。十万人一旦乱起来,便如同巨大的乱流一般,完全无法控制。 将军们呼喝的声音被淹没在败兵的惨呼声和刀枪金戈声中,试图逃生的兵士们如同无头苍蝇般不明方向地相互践踏反而阻塞了本来可以逃离的路途。 当天朝众将重整队形的意图失败后,这场战斗已经成为了一场单方面的残酷杀戮。 几天后,泯江的水流几乎被尸体阻断了,红色的血水无处可去,便掉回头往陆地上蔓延过来,淹没了附近的稻田。 那一年田地里结出的麦穗尖上都带着一线奇异的鲜红,人们猜测那是新兵们不甘心的冤魂在呼喊作祟。于是,那一年泯江两岸的收成在仓里堆积成山也无人敢买,最终烂成了泥,这是后话。 泯江大战全军覆没和主帅下落不明的消息很快传入京城,朝堂上的萧定跌坐了下去。 那是他最大的赌本。 殿下的众臣都难掩惊恐。 他们彼此相望,在各自脸上看到了相似的神情,因而纷纷跪倒下来。 请求移驾幸蜀的意见不约而同地在这次的朝议中成为了主流。 萧定茫然看着比自己更慌张的臣属们,无力地挥手示意退朝。 在这片难以言叙的焦躁和绝望中,一封快马传递的八百里急报到达。 正是这份急报让萧定低落到谷底的心情稍微回升了一些。那上面写着——乐华府、宣延府的勤王军应诏出发。 这两支军队本来是萧定为了安抚百官,在泯江大战时调来护卫京都的。 没想到泯江战火一闪即灭。京都离泯江仅仅五百里之遥,任谁也想得到,匈奴军不可能花费大力气打下泯江却就此退兵,接下来的目标必然是京城,而这两支队伍来得快的话,恰巧能解京城之围。 萧定一面庆幸,一面发下手谕,命其他各地节度使速来勤王。 然而纵然如此,他依然不能安心, 实际上,天朝高薪奉养的禁军在这几次与匈奴大军的交锋中早已经丧失殆尽了。所谓勤王军,不过是萧定在登基后发令各地节度使征集的新兵。就作战能力而言,远远比不上之前的黑甲军。但在吃饭问题上,却是一点也不逊色。如何发这些大兵的饷银成为了朝廷头痛的问题。萧定在这种方面一向挥金如土,舍得下本钱,此刻家国有难,更是一掷千金,将萧谨近几年来藏入小金库的近千万两纹银一次性全发了出去。 也正因此,此次征兵速度惊人。 然而有兵无将才是现在最大的问题。朝中的高级将领或战死沙场,或下落不明,待众多勤王军队到达之后,谁来统帅谁来带兵才能退敌,才成为了真正影响大局的关键点。 萧谨的小金库只有一个,征兵也不可能无限制地征下去,这一千万两花掉了,如果还不能退敌,天朝的处境就不仅仅是尴尬了,也可能是覆灭。 萧定左右权衡,始终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而匈奴大军的铁蹄却时刻在逼近。 傍晚,萧定终于叫来了杨如钦。 杨如钦如今也年近三十了,他此时已经比死去时的杨梁更年长。长大后的杨如钦跟杨梁依然有些神似,但眉目上已经不那么相像,和杨梁的温润不同,杨如钦的目光是锐利的,锋芒毕露。他不怕伤人。 做重臣有时候就需要这种气魄。 杨如钦早料到萧定叫自己的来意,两人略谈了当下军情,杨如钦道:“万岁是打算坚守了?” 萧定冷冷哼了哼:“那一班懦夫。” 杨如钦道:“匈奴不日即到城下,万岁此举很是危险。” 萧定微微叹息:“自太祖立此地为京,多少人的心血才造就今日的繁华胜景,遍地绅豪,往来风流,给蛮子平白夺去,牛嚼牡丹地糟蹋让人怎么甘心,何况此刻勤王军已在途中,形势未明,怎么能不战先退。” 杨如钦道:“万岁此言有理,万岁真如他们所说的南巡,必然引发军心浮动,那这京城是必定守不住的。” 萧定道:“可纵是朕留守此地,又该如何退敌?” 杨如钦神情踌躇,却不说话,萧定道:“朕赐你无罪,但讲无妨。” 杨如钦道:“万岁其实也想得到,此刻军中无帅。” 萧定道:“朕近来签发的任命数不胜数,这其中便一个帅才也没有?” 杨如钦道:“身为主帅,能要服众,智要超群。” 他顿了一顿,又道:“而这也不过是平日里说的帅才罢了。” 萧定恼道:“就知道你言下另有他意,直说吧。” 杨如钦叹道:“匈奴主帅是右贤王律延,这王位是多年战役中磨练出来的,此人奸诈强悍,此刻随便提拔一个人无论如何是敌他不过的。” 萧定沉默了,两人对彼此的话心知肚明,却谁也不先提那个名字。 隔了片刻,只听萧定轻笑:“朕该庆幸,到底没杀他?” 杨如钦伏倒在地:“万岁圣明。” 杨如钦离去途中,看到阶前那个身影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诧异了。 他这才明白萧定方才的犹豫不过是做戏,实际上该怎么做他早有定夺。是非轻重显然这个人早想清楚了。所以这边他们还在商量,那边人已经应召入宫。之所以非要与自己走这么个过场,不过是为了保证将来在廷议上能获得自己的支持。 他这么独断专行便不怕错了吗? 这么想的杨如钦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做大事的人只能一意往前,怀有恐惧不断回头的人是不能成事的。而这个人在这么多年的执政生涯中能无数次地把自己的个人意志推行到底,只能证明这个人心够硬手段够狠,对于一个帝王而言,在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的同时,这两者亦不可或缺。 那个久已不来上朝的人弓着身体,似乎因为疲态太盛而难以支持。杨如钦止步踌躇了一会,悄然改道而去。 此刻天色已经开始黑了,檐边的云头阴沉沉的,重得几乎要压下来,太监们提着灯笼四处奔走,忙着点燃各处悬挂的宫灯。 前面宫门处跑来一个黄门官,躬身对他道:“大人可来了,宫门就要关了。” 杨如钦回过头。 他此时已经绕过几个门楼,距离萧定的御书房已经相当远,那个立在阶下的身影自然也是看不到的了。 第五章 这时候,陈则铭在殿外已经候了很久。 他府中今天突然来了位黄门官,传天子令召他入宫,哪怕再三托病也不成。最终陈则铭只能换了官服,坐在轿中跟随对方来到许久不曾踏入过的禁宫。 待入了宫门,那宦官又道万岁体恤他的病情,特准许他在宫中乘坐步舆。那中年黄门边说边笑吟吟瞧着他。这是多么大的恩典,一般人听了总是要客气两句的,可眼前这个人却似乎是习惯性地拱了拱手,便再无话语。 那宦官愣了半晌,才惊讶地收回了目光。 到了御书房前,宿卫兵士道里面杨大人正与万岁有要事相商。 领陈则铭前来的宦官挥手让步舆退去,问询了两句便退了回来,并让陈则铭在此处继续候着。 陈则铭等了许久,也不怎么动弹。这地方他之前来过太多次,不少人都认识这曾权倾天下甚至可在宫中行马的魏王,见他此刻垂手站在阶下,失势之态分明,难免指点。 笑声不断传来,陈则铭倒不在意,可站得时间久了,难免有些头昏目眩。 他那头痛之症倒并不是推脱,这病症时日已久,如今更是每日里要发上一次,发作时痛不欲生。后来找了个退隐的老名医开了个去痛的方子,痛的时候服一剂,再卧床调剂,才能缓解。今日刚吃过药,传令黄门便来了府中,也来不及休息。此刻在冷风中这么吹一阵子,竟然浑身冰冷,额上却汗水淋漓不断往下流,足下似乎也晃动起来。 直到眼前一道亮光掠过,陈则铭惊了一惊,才从那种恍惚中清醒过来。那是掌灯的太监挑下檐边的灯笼,划亮火石引燃烛心的瞬间。 左右看看,天空已经一片灰蒙蒙,再过一会,那层黯淡的光也消失了,漫天的乌云透不出星光,只剩下远近那些斑斑点点的灯,迎风摇曳着。 陈则铭转回头来,突然发觉面前玉阶尽头高大的殿门内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此刻殿中还不曾点灯,对方的脸隐在暗中,看不真切。 但陈则铭还是看出了那个人的身份。 那身华服上绣的是五爪金龙,从前到后应该共有九条,它们盘旋飞翔张牙舞爪,意喻着飞龙在天。 他觉得周身的寒意终于升到了头部,额前剧烈地痛了起来,有一团火焰猛地从咽喉处窜出来,一路往下,穿透了自己的胸膛,一直烁烧到脊背上。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片刻,终于慢慢低身,伏倒在地。 那些卫士见他如此举动,莫不吃惊回头,继而纷纷跪倒下来。 门内的人袍角一晃,退入了殿中。 殿上的灯这才一盏盏燃起来。 然而踏入门槛之后,陈则铭并未看到萧定的身影。 对方大概从侧殿离开了,这个认知让陈则铭胸中莫名的那股浊气终于能散开些,脑中也随之清醒不少。 迎上来的是司礼监的一名年轻宦官,名唤曹臣予。萧谨在位时,这人是司礼监的随堂太监,时常跟在圣驾之后。与陈则铭见面次数相当的多,两人算得上熟络。 纵然陈则铭此时落魄了,难得曹臣予态度亦是一如从前的谦逊,并没多少变化。陈则铭心中感动,两人寒暄了两句,落下座来,曹臣予便着人看茶。陈则铭并不知道曾被萧谨箭射过的那名小宦官便是曹臣予的干儿子,曹臣予因此事对陈则铭一直心存好感,纵然他失势,也并不落井下石。而此刻曹臣予身份更是今时不同往日,已经被萧定提拔为了司礼监提督太监。陈则铭消息闭塞,并不知晓,直到见了旁人对他态度出奇的恭敬,才后知后觉猜了出来。 很快有宫人捧来两叠奏章,送到陈则铭面前。 陈则铭看着面前的文卷只觉得莫名,曹臣予道:“这是万岁指定请将军过目的。” 这将军两字叫出来,陈则铭露出苦笑。 曹臣予柔和道:“将军还是看一看吧,万岁面前也好交差啊。”他语意含糊,并未说是让谁好交差。想来既是指他自己也是暗示陈则铭不要妄想蒙混过关。 陈则铭并不想为难旁人,只瞧着那两叠奏疏踌躇片刻,便随手拿了一册。萧定既召他入宫,又点名道姓地让他看,避也是避不过去。看一看又何妨。 曹臣予见之挥手,众宦官随他一同退出,反手将门关上了。 陈则铭耳中听到那落栓的声音,眼睛却再也移不开半分。 实际上,从看到第一句开始,他的全身便僵了。那上面写着“匈奴几无伤亡,大军连夜渡过泯江,马不停蹄直奔京城”的字样。 陈则铭捧奏本的手动弹不得。双目似被那文字牵扯住,不由自主地一字字往下读。心跳声有如擂鼓,在他耳边一声声像是要敲出血来。待一口气看完手中的册子,他面色已经灰白如纸,木然坐在原地。呆了半晌,突然又抬手,取了下面那份,继续打开来看。 烛光跳耀,光影相间,照着他眉目间的病态分明。 可他却不知疲倦,只是盯着手头的折子一行行扫下去,如饥似渴又惊恐难当。 这一叠奏章并不高,他很快便看完了,继而显出疑惑迷茫之色,不知所措愣了半晌,又伸手去拿另一叠。 待这一封打开了,陈则铭猛然一惊,烫到手般险些将那奏章扔了出去。 隔了一会,终于迟疑着打开,越看脸色越是难看,似乎随时便要倒下去了。他翻了几本,终于支持不下去,胸闷欲呕,起身便要出门。 一名宫人拦住他:“大人,曹公公吩咐,请大人看完后留宿此地,夜晚露重,勿在宫内行走。” 陈则铭看那宫女一会,片刻后颓然退回座上。 此刻的萧定也并未入眠。 他召陈则铭入宫,原本是想亲自见他一面,可在看到对方站在阶下的那个瞬间,萧定突然改变了主意。这并不表示他不关心此事的进展,很快,他等到了赶来回信的曹臣予。 曹臣予道,陈将军整夜未眠,一直坐在椅子上发呆。 萧定“嗯”了一声,拿着棋子在桌上敲了一敲。他本来心血来潮,找出了从前珍藏的棋谱,要照着铺子,不知道为什么今日这谱却打得极慢,似乎总有什么事情分着心乱了神。 曹臣予垂手等了半晌,萧定又想起件事情:“被褥可送了?” 曹臣予忙道:“送了。”萧定颔首。曹臣予道,“可陈将军恐怕无心入眠”萧定心不在焉道:“再说吧。” 曹臣予窥视圣上:“万岁,这时候是不是该找人来劝说劝说陈将军?比如说杨大人?”萧定似乎充耳未闻,半晌不答。 曹臣予试探道:“奴才这就找人出宫?” 萧定抬起头来,笑一笑:“曹公公似乎相当热衷于此事啊。” 曹臣予吃惊,不禁愣了愣。 萧定凝视他片刻,将视线慢慢移回到棋盘,敛去笑容的脸上隐约有些寒意。曹臣予这才醒过神来,急忙称罪:“奴才该死。”他身为内监,频繁插嘴朝事,往大了说却是要掉脑袋的,这么一想,浑身冷汗都下来了。 萧定又落了几个子,这才开口:“明早宫门一开,叫人送陈将军回府。” 曹臣予听万岁似乎没有追究之意,大大地松了口气,赶紧应声退走,满腔疑问一个字也不敢再说。走到半路,萧定的声音在身后冷不丁地响起:“你和陈则铭很熟?” 曹臣予头中嗡地一声响,心直往下沉,赶紧回身跪下:“奴才一直在司礼监奉事,与陈将军只有数面之缘。” 萧定低头审视他半晌,神情渐渐冷淡阴沉,他想起了什么,目光里不自禁地透出狐疑,曹臣予惊惧难当。 至天明,陈则铭是被开门的声音惊醒的。来的人是曹臣予,他也并不与陈则铭多聊,只说宫门开了,万岁上朝前嘱咐由他安排送陈将军回府。 陈则铭低头不语。 那最后一叠折子他到底没能看完,其实哪怕不用看完,他也知道未打开的那些奏章里写了些什么,他抬头道:“曹公公,万岁召我入宫只是为看这两叠折子?” 曹臣予苦笑道:“哎,我是真不知道,将军也别追问我了。” 陈则铭见他面有难色,果然不再追问,默默跟他身后出了宫。 待到了陈府,天已经大光。 他一夜未眠,此刻回了家,见了床倒头便睡,却总是睡不安稳,依稀地醒了一遍又一遍,一个梦套着一个梦,无边无际。他咬牙迷迷糊糊熬了半晌。朦胧中有人轻轻拿手在他额上探了探。 他睁开眼,一名清秀的女子坐在床前,面上担忧之色分明,往下看,那女子腹部微微凸起,似乎身怀六甲。见他醒来,女子轻声道:“老爷该吃药了。” 陈则铭坐起身,低声道:“什么时辰了。” 那女子道:“近午时了,老爷一直这么睡,叫也不醒。”说着招手,旁边侍女端着银盘上前,女子将那上头的药盏端下来,送到口边吹了一吹。这女子便是他前些年纳的小妾,名唤青青,如今已经怀孕在身。因为些缘故,青青也甚少外出。外人虽然知道有这么个人,可见过青青之面的寥寥无几。 “午时?”陈则铭转头看窗外,那外头果然已是日上三竿,早朝早散了。他扶着头,只觉得脑中昏沉,似乎灌了一脑袋的糨糊,一想事情便隐约作痛。 朝华门一役后,他一直病魔缠身终日里不知所处。每天就是一碗又一碗地吃药,整日整夜地卧床,那些惊涛骇浪政局变革似乎都被隔在了高高的院墙之外。这样的浑浑噩噩使得他的惊慌和苦痛反少一些。 然而大概是白天睡得太多的缘故,夜里他总是会惊醒,每次睁开眼看到的都是屋外的夜色深沉,那些午夜独有的黑暗里鬼魅涌动,呜咽不绝,也不知道有多少英魂不能瞑目。 他隐约明白为什么自己喝的这些汤药明明出自名医,却总是不起效。很多时候,清醒何其痛苦,能糊涂何等幸福。那些债真正要面对的话,是他无法负荷的沉重。 然而他还是被刺醒了。 昨夜入宫他看到的第一叠是战报,另一叠却是众臣参他的奏疏。 看战报时他本能的热血沸腾却又惊惧得浑身发颤,再打开另一叠,那种冰火九重天般的感觉终于全化成了身处冰窟的寒意。 那上头有些人的字迹很眼熟。陈府里还残留着一些礼单,都是他得势的时候,众人攀附他时送的,如果拿出来一一对比,很多笔迹都会雷同。到底有多少人想要自己死呢?陈则铭并不惧怕死亡,他只是下意识觉得不想看,比起看这些东西,他还是宁可回家里那么躺着。 这么熬一夜,回到陈府小睡一下,感觉到底还是好些了。他思绪清醒一些后,终于迟钝地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萧定拿这些东西给他看是什么用意呢? 他隐约想到一个可能性,可左思右想又觉得难以置信。 青青看他惊躁不安,屏退了侍女,出声询问。 陈则铭正疑虑重重,听她这么一问,竟然脱口而出:“难道他想让我出战?!” 此言一出,他已经被自己说出来的词句惊住,半晌没能动弹。 出战?上战场? 他已经快忘记这些了。 他在勾心斗角的官场沉溺得太久,早已经视线浑浊,看不懂曲直,辩不明方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忘记了当初自己曾心心念念的目标。他在人性的暗河里挣扎,几经生死,最后的结果不过是败者为寇,剩下的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的资格。这样惨败的他锐气磨平,宛如行尸走肉,怎么会记得曾经的那些辉煌呢。 可此刻的这个念头让他重新忆起了一切。 那些辗转征战的坚毅,机变诱敌的狡猾,斩敌刀下的狠绝,击败对手的快意 他是从战场起步,从而名扬天下,再一步步登上高峰。战场于他而言,纵然人命视同草芥,生死只在朝夕间,却实在是天下间最让他痛快淋漓也最自由公平的地方。 能回去?真能回去? 他沉重地呼吸,不敢动弹,唯恐一个轻微的举动便打破了这份美好的幻觉。 青青疑惑地仰望着他,不明所以。 阳光自窗外照进来,明亮处越发明亮,黑暗处却更加晦暗。 一日后,朝中任命传出。 谕旨中,新任守城主帅的名字是段其义。这是殿前司名不见经传的一名都虞候,曾在言青手下任将,与匈奴交战多次。本来这职位怎么轮也不该到他,可此刻京中将领奇缺,这个不过从五品的将官在这时候竟然已经是最适合的人选了。 同时杨如钦被秘密派遣出城,与勤王诸军会合。与此同时,几天后新上任的司礼监提督太监曹臣予因为小事触犯天颜,被撤换查办。 另一方面,匈奴大军正日夜兼程地往京都方向赶。 身为主帅的律延也得知了勤王军出兵的消息,但他并未调转马头。理由很充分。 其一,匈奴军的机动力远远不是汉人们用双腿可以赶得上的,匈奴士兵一个人通常备有两到三匹马,奔涉途中轮换着骑,顺利的时候能日行数百里。律延很希望能利用这个时间差,在勤王军赶到前一鼓作气攻破京城; 其二,此刻返回草原,那么这次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最终只会沦落为一场超大规模的打草谷,匈奴人如此兴师动众,只得到了一个毫无用处的萧谨,投入与产出完全不成比例; 其三,天朝此刻新旧交替,局势不稳,正是一举攻拿的最佳时机,错过此刻,失去杜进澹这个超级细作的匈奴想再重现这种局面,几乎是不可能了。 实际上,陈则铭手头上出现过的那封信确实是杜进澹的亲笔手书。不过陈则铭不知道的事远比知道的多。比如杜进澹与匈奴的书信往来时日已久;又比如早在陈则铭身为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的当年,律延受大单于之命,千里跋涉来到京城与杜进澹进行过一次,也是此生唯一一次的会面。会面后,右贤王更是相当儿戏地买通了太监,化名左言,潜入宫中观赏了汉家天子的长相,并引发出萧定对陈则铭的一场质疑。 在律延个人看来,杜进澹是个很奇特的汉人。此人言谈风趣,城府深沉且不争一时之先,这样的人一旦放弃廉耻,后果是很可怕的。杜进澹私通匈奴的目的很简单,他想借助这股强大的力量自己做皇帝。至于为什么,在两人的通信中,杜进澹隐约透露过是皇帝太过暴虐,积怨所至。 杜进澹本人是个道貌岸然的人,叛国的理由经他的口一说也难免冠冕堂皇起来。他认为匈奴势力日盛,而萧氏无德,此消彼涨,终有一天天朝要给匈奴灭掉。既然如此,这便宜皇帝为什么不让给他来坐。他可以朝贡匈奴,代代臣服。这一来,既免了自己子孙受苦,又能让天下众生少经些战火,多几日安稳。可谓一举两得。 对于这样的分析,律延不以为然。 有得必有失,这交易后面牺牲利益的人多着呢,不过“得”是杜进澹得,“失”是别人失。政客便是如此,明明都人尽可夫了却偏还要抢着立牌坊。 总之,十数年来,杜进澹孜孜不倦地谋划着推翻萧氏王朝的阴谋。相应的,律延也毫不吝啬地给予协助。 不过是个傀儡皇帝嘛,匈奴给得起。 更重要的是,如果杜进澹能如愿称帝,匈奴也避免了年年秋冬非得打草谷才有饭吃的麻烦。 当然这种麻烦律延本来引以为乐,多一些也没关系。 可大单于心动了,他愿意帮助杜进澹称帝。那么作为臣子,哪怕是重臣,律延心底再瞧不起这个人,也只能顺水推舟。 一个月前,杜进澹派人送来密信,说他届时将控制京中殿前司,只要匈奴借受赎礼之际趁机发兵,天朝京城沦陷之日可待。 律延于是一边率兵围攻宣华府,一边等下一步的消息。他没想到等来的是杜进澹的死讯,那个销声匿迹数年之久的废帝居然趁这混乱之际夺权成功,重登了帝位。 听到消息的时候,律延笑了。 对于这位故人的死,律延没感到多悲伤,哪怕是匈奴人,对于能轻易背叛自己种族的败类也依然是鄙视的。他的想法是,这次的长途奔袭太简单了,简单到他完全提不起兴趣。之前匈奴大军虽然一步步响应杜进澹的行动,并因此获得了极大的胜利,可在本质上,这场单面倒的战争打得真的是无趣之极。 而此刻的变化让战局一下子有趣起来了。 他的血有些热了。 两个汉家皇帝律延都见过,比起整天哭泣不休行事瞻前顾后的萧谨,他对掉到深渊里也能自己爬出来的萧定更感兴趣。在他印象中,萧定还是当年那个冷峭的年轻人,周身都散发着目中无人的气势尚不懂得收敛锋芒为何物。律延对打击这样的人颇有兴趣。 特别是在这个人本身实力还不错的前提下,这场击溃的游戏就更显出了其娱乐性。 挟常胜之威,速攻天朝京城。 短短十几个字,匈奴军以口相传,很快人尽皆知。 三天后,匈奴军推进到京城之下。 正如萧定所言,此城乃是百年前萧氏太祖所选,当时皇族选定了中原各地万余户富家,强迁入此城,随之而来的还有四万余户能工巧匠,几乎是倾全国之力打造了此城的奢华富贵。百年经营下来,这城池早修建得固若金汤,萧定之所以不考虑南巡之途,与此地城坚墙高,易守难攻等因素也不无关系。 匈奴众军士赶到时,已经来不及对这城墙的高大进行赞赏。 天朝守方闻讯出动了万余人,依城列阵,城头一字排开石炮对着来者。城上城下彼此呼应,远远看去旌旗招展,气势恢宏。 律延远远勒住马,命大军缓了步伐。 其子乌子勒上前:“父王,儿臣愿领三千儿郎为先锋与之一战,挫一挫对方锐气。” 律延道:“他这摆的是一字长蛇阵,主帅及部分兵力仍留守在城中,城外兵马用来与我们硬拼,一旦失利,便可退回,城楼上用箭矢掷石相护。此阵可进可退,守城的倒也不是草包。这主将是怕士气太弱,想趁我们远师疲惫,以逸待劳,打个胜仗鼓舞士气吧?” 乌子勒道:“硬碰硬谁怕他不成,孩儿请战。” 律延笑着看儿子,“既然如此,你领一万人,兵分五路,暗合五行,分而截之,这阵势两翼骑兵是关键,需要尽力牵制,中段则猛攻,对方一旦首尾不能呼应,这阵便算破了。” 乌子勒大乐,领命而去。 待五股骑兵冲到阵前,守军阵势一变,退为六路,一一迎上,还另多出一路,可用来抄对方后路。匈奴军也不惧,勇猛直前,两军未接,已经箭矢如雨,不断有人翻身落马。 律延道:“不错不错。” 耶禾忍不住道:“王爷是说谁不错?” 律延道:“守得不错。” 众将都诧然,律延道:“可惜啊,第一战是硬仗,我们非赢不可。”说着命耶禾再领一万人出马,并道,“拦他们后路,不要让他们退回城中,这城里守军只有两万,杀一个少一个。” 耶禾大笑而去。 两下接触,匈奴锐气难挡,守军不一刻便损失近千余人,主帅段其义心中忐忑,又见对方援军飞速赶来,立刻下令收队。 律延见对方退兵,也发令鸣金。 耶禾没捞着仗打,大为不满,骂骂咧咧,而乌子勒部下旗开得胜,欢呼不已,三军振奋士气更盛。 接下来的数日,律延每日都发令全力攻城。 段其义心中畏惧,坚守不出,仗着这城墙高大,守得倒也不难。 朝堂上依旧是每日热闹非凡,有骂段其义驻守不力的,有说这才是取胜之道的,口水仗打的比城外战火亦不逊色多少。 不过兵临城下众臣还能每日这么争吵,至少也证明了众人心中还有指望。大家都盼着勤王军快些到达,两厢会合解了此围,这些无关痛痒的口水架吵一吵总比一潭死水的强,好歹还能调节气氛,倒也没人当真。 然而,众人没想到的是,仅仅数日之后,前两路援军中伏,全军覆没的晴天霹雳便传入了京城。 争吵不休的人此刻都住了嘴,朝中一片沉默。 萧定苍白着脸,第一次觉得这雕龙宝座就象块烧红的铁板,坐起来居然那么难受。 一而再,再而三的迎头痛击让他措手不及。他第一次觉出了,一种形势一旦形成,要更改起来原来是这样的难。微风起于萍末,而如果在狂风之中试图力挽狂澜,那只会被卷入漩涡,成为那片渺小的身不由己的浮萍。 萧定几乎是立刻在那张早已经准备好的诏书上盖上了他的宝印。之前他犹豫再三,不能断定这命令会不会最终祸及自身,而时至今日,事到如今,他无路可选了。 诏令中的内容让朝臣们大吃一惊,却又哑口无言——萧定重任了陈则铭为殿前司都指挥使,即俗称的“殿帅”,统领殿前司,即刻上阵守城。 印绶官服因为时间紧急被直接送往了陈府。 前去传旨的是一位西府要臣。 然而让这位御使惊讶的是,沉默良久之后,陈则铭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他面色如铁,似乎毫无欣喜之情,谨守礼仪地在叩谢皇恩后接过了黑轴锦卷。 想象中的愤世嫉俗和百般推脱或者感激涕零,这些话通通没有出现,这让这位大人预备好的满腹劝慰全落了空。陈则铭将他让入正厅,唤人上茶,彼此把恭喜和谦逊之类的套话说过一遍后,御史大人多少有些失落地打道回宫。 陈则铭让人备马,换上官服准备入宫谢恩。衣服穿到一半,心中一凛,回头看,青青站在身后不远默默凝视他,眉目间忧色重重。 陈则铭轻声道:“怎么了?” 青青迟疑:“万岁怎么突然又想着要重用老爷了?” 陈则铭回想起自己那一日入宫看到的奏折。那时候他已经感觉到萧定在暗示什么,然而等了整整一天之后,他等来的却是已经另定他人的消息,当时他以为自己是病久了,糊涂了,或者太急切了,以至于分不清楚局势。 然而到今天,这封意料中的谕旨到底还是来了。虽然过程反复,可到底来了。 他扣上玉带,含糊道:“国之危难,用谁不是用。”说完戴上官帽往外走,走到门前,却被青青拉住了袖子。 陈则铭缓缓回身,握住青青的手。他的手因为练武满是茧子,被这样的手握着,不会觉得舒服,但会很安心,这双手掌沉稳而宽厚,就如同他这个人一样值得依托。 青青的手指渐渐松了。陈则铭的病固然是旧疾,可也是心病,否则你无法解释为什么他这样快便能下地,行走如常。入宫一夜后的陈则铭似乎突然就清醒了,他等待这封任命的固执化做脊梁让他重新站了起来。她怎么能拦他。 陈则铭这才笑了笑,柔声道:“你有身子,在家歇着吧。” 青青满心不甘,目中隐约渗出泪来:“圣心难测,万岁一天一个主意,谁也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干什么,万一、万一”她想说万一退敌之后皇帝来个飞鸟尽良弓藏呢,可看着陈则铭凝视自己的双眼,她突然心虚,不敢再继续往下说。 陈则铭早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沉默了片刻,终于叹口气,继而朝她微笑起来,低声却坚定道:“我只知道,这个时候如果城破了,就所有的希望都没了,所有的人都只能任人宰割!包括你我。” 青青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怔怔看着他转身离去。 待入宫,到了崇文殿,陈则铭终于见到全无欢容的萧定。 而这才是在朝华门事变之后,两人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会面。 然而与他们之间那些曾有过的你死我活相反,两个人都在此刻突然领悟了自己身为君主或者身为臣子的职责,并摆出了该有的态度。 陈则铭在赶来的路上,心中已经拟好了一份名单,他需要有能力又相对熟悉的人来执行他的命令。 这份名册一经提出,萧定立刻应允了。 对于此刻愿意出手力挽狂澜的忠臣,萧定心存感动,不论这份感动是真是假,至少它表面上看起来是那么回事。他许诺了若干封赏,听起来只要城外之围能解,陈则铭不但能够就此翻身,更能在权力的道路上东山再起,再造辉煌。 陈则铭没有推托,只是一味叩首谢恩,就象每个臣子此刻该做的那样。 曾经不共戴天的他们,就这么平常地见面,然后分开。 陈则铭从宫里出来后,立刻奔往军营,上了城楼。萧定的赏赐紧随而至。那其中包括衣服被褥食品等各种日用品,内容之丰富齐全,充分体现了天子倚重信任之心。 段其义被调为副帅,独孤航任为先锋,其他各路将官各升一级,均有相应封赏。这一系列动作在半天之内完成,陈则铭的动作不可谓不快,而萧定的响应也是至始至终地如影随形。 第六章 这样大的举动不可能瞒过相距不过几十里的律延。 律延笑一笑,下了一道奇怪的指令,放松攻城的节奏。这放松也不是全部放松,只针对段其义镇守的西南门。 几天后,京中开始出现传言,说是第三路勤王军亦中伏全灭。 城中早已经是人心惶惶,这说法的出现几乎立刻击溃了众人的心,很快一传十十传百,这个让人恐惧的消息迅速地传遍了京城。官方不得不出告示辟谣,说这传言纯属伪造,朝廷至今尚未得到其他勤王军队的明确消息。然而谣传还是愈演愈烈,大有一发不可收拾要星火燎原的趋势。 直到最后,百官中竟然也开始有人质疑朝廷是否真的隐瞒了前线消息。当然这话没人敢在台面上说。但私下的交流使得一种消亡已久的言论开始抬头,那就是早被萧定坚决否定的南巡之议。 在一次早朝上,这个论题被人大胆地提了出来。上奏的是萧定的御史中丞齐见哲。 御史台本来有监察职能,在此刻把京城中人心不稳的情况反映上来也是官员本分。然而这位齐中丞或者是出于对君主的关切,或者也可能是出于对自己生命的珍惜,在反应完流言漫天的情况后,顺便提出了宣华府之役后,京都储粮补充不足,如今救援不力,再守下去,很可能是坐以待毙的猜测,并建议萧定考虑突围南幸之途。 这话语在朝议中一石激起千层浪。 坚守派和突围派展开了激烈的舌辩。 坚守派称出城风险太大,万岁亲身赴险,一个守卫不周,便有终身之恨;突围派称留在此地不过是温水煮青蛙,等粮尽破城,一样是终身之恨。总之两派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阵营,打的倒都是忠心护主的旗帜,被他们紧紧护在中心位置的萧定感觉头痛。 这时候来自前线的段其义的意见左右了众人的视线。 段其义称因为京城占地大城墙长,匈奴的包围圈也并不是滴水不漏,至少他守的西南门因为地势不平,不便行马,匈奴人的攻势便很有点后劲不足,如果真的突围,可以考虑此处。 萧定沉吟。 段其义的讲叙为突围说提供了可能,一时间弃城的呼声在朝堂上成为主流。 而萧定因为前线的频繁失利也并未如前次一样坚决地否定这决议。 在他心中,这时其实是隐含着一些失望的。哪怕是他压下心结,起用陈则铭,陈则铭所能做的也只是接替段其义继续守城,两者都是守,并不能因为前者是名将,便守出朵花来。而坚守则表示着此后还有漫长的等待,在等待的过程中,事情的走向会怎么样,谁也不知道。 萧定有和京城共存亡的心,但那是因为他想在绝境中反败为胜,并不是因为他活腻了想陪着众人自取灭亡。 在早朝的最后,他反常地没有驳回御史中丞的上奏,他只简单留了两个字——再议。 陈则铭在战事中听到这样的变化,大惊失色,立刻派人召回了多嘴的段其义。 在匈奴军这一天的日常攻击告一段落之后,陈则铭安排好人手,自己则纵马入宫,求见萧定。 萧定立刻请他入宫。 陈则铭见到萧定,开门见山道:“不能弃城。” 萧定看着他战盔未脱,满面尘土,知道他是从前线赶回来,心中不禁软了一软,放过了他的无礼,道:“爱卿有什么直说无妨。” 陈则铭跪奏:“匈奴人惯用围三阙一之术,从来都是诱敌出城后,断其后路,在平原上设伏追而围剿,万岁确定一旦出城,车驾快得过敌人的骏马吗?届时敌人以五围一,想退回城中,已经万万不能,重围中还能逃到哪里去?” 他心中愤怒,说话也异常直接。 萧定脸有点僵了,沉吟不语。 陈则铭道:“本来京城墙高城坚,兵士们才能凭借它抵挡数倍于己的敌人,真要到了城墙之外,这些优势荡然无存,将士们拿什么抵挡敌人的快马尖刀?” 萧定道:“城中粮草不足。” 陈则铭道:“京中官员商贾甚多,每家都有余粮囤积,若能收集起来,足以支持到援军到来。” 萧定道:“援军战力不强。” 陈则铭道:“请万岁派出探子,探听各路勤王军的位置,命令他们彼此保持联系,不要轻易与匈奴军接触,以防对方各个击破。待勤王部队会合完成之后,匈奴军便是突袭,也不那么容易得手。届时殿前司在城中来个遥相呼应,前后夹击,那胜算岂不比此刻临阵脱逃要高上百倍?” 萧定沉默了,他也并不是多赞成此刻弃城而逃,坚守的决议最初是他提出来的,让他转身立马承认自己的判断原来是错了,他也不大乐意。 他长久地凝视陈则铭,朝堂上的臣子争得面红耳赤,他们的言论里有大公无私的大道理,也有假公济私的小算盘,这个人呢,他是公心还是私心? 陈则铭在他的目光里并不退却,不知道何时开始他已经不惧怕萧定的审视,他可以想象得到萧定此刻在想什么,他们太熟悉对方。萧定的猜疑是无时无刻不存在的,那是出自深宫的他的积习,哪一天不存在了,陈则铭倒要为他感到惊讶了。 如此良久,萧定终于开口:“你有几成把握退敌?” 陈则铭立刻道:“五成。” 萧定微微偏头,身旁立刻有司礼监的人上来斥责:“不过五成,将军怎么敢拿万岁的性命儿戏?!” 陈则铭看也不看那太监,直视萧定道:“万岁若是弃城,那便一成也没有。” 众人都惊恐,惊的是他竟然这么大胆无礼,恐的是这弃城难道真的如此惊险,那这被围的噩梦只能继续下去? 萧定动也不动靠在座上,眼底隐约有些薄怒,盯着陈则铭不说话。 陈则铭泰然道:“万岁三思。” 萧定突然笑了笑,漫不经心便将话题扯到了另一处:“那一夜,爱卿看过那些奏折有何感想?” 陈则铭微怔,立刻意识到他说的是那些请斩叛逆的奏折,眼神一下黯了。 他虽然知道萧定疑他,可到底自己是一心为国,被人这么迎头痛击不是不心痛的,沉默片刻后才缓缓开口道:“万岁仁慈,重罪之下竟然能饶臣不死,此后更给了罪臣将功赎罪的机会,罪臣该当死而后已,以性命报天恩。” 萧定一直含笑看他,待他说完,不住摇头:“不对不对,朕不是这个意思。” 陈则铭不禁讶然,萧定欠腰往前,深深看他:“朕让你看那些奏折的用意是——此刻国家危难,你当为国出战,那么此后,无论你身后有多少暗箭,朕,当为你一一挡之!” 陈则铭震惊地看他,良久木立,不能出一言。 萧定直起身体靠回座椅中,同时展开了一个善意的笑容。 这次谈话结束在一个陈则铭从未想到过的方向。 他离去后,萧定立刻追加封赏送入军营。几乎是陈则铭前脚入门,后脚赏赐便到了。和赏赐一起来的还另有一个人——一名少年卫士。萧定在圣旨中说此人弓马极精,武艺超群,特赐与陈则铭做个近卫护身。 这少年名唤路从云,年纪不大,却已经八品功名在身。陈则铭仔细看,这人身形矫健,相貌隐约有些眼熟,似乎就是那一日朝华门下射杀庞大勇的人。回想那一日,陈则铭也不能确定那一箭的本来目的是不是自己的后心,想着难免有些隔阂,但萧定的意思他也无法违背,只得将这人收入麾下,让他做了个亲兵头目。 几日下来,陈则铭发觉这路从云稳健精干,处事大气,是个难得的人才,只做个亲兵着实有些委屈,想提拔他做个偏将,那路从云居然不肯,说万岁要他来便是保护殿帅,不好妄自违命。 陈则铭听了这话并不答话,将他留了下来。 路从云拱手道谢。 陈则铭料定萧定是对自己还是不放心才钉这么个钉子在自己旁边,对路从云虽然诸多礼待,但到底有些冷淡,只是点头,示意他退下。接下来军务缠身不可开交,转眼便忘记了此人。 待一切安排妥当,众将退下,陈则铭出帐,看到路从云持枪守在账外,不禁惊讶道:“今日是你当值吗?” 路从云道:“下官有事禀告将军,是以跟守值兄弟换了班。” 陈则铭心中奇怪,将他领入帐中道:“是什么事?” 路从云单膝跪倒在地,抬起头道:“将军不记得下官了?” 陈则铭一愣,那路从云笑起来,“敬王殿下让下官代问将军安。” 陈则铭这才恍然大悟。 当初送别敬王时,有位劲装少年一直在道旁等待,想必就是他了。之后自己亦是目送两人离开的。只是事情过去这样久,路从云又比当时高大了不少,一时间哪里看得出来。 一想到敬王,陈则铭心中一热,忍不住下座扶路从云起身,道:“敬王如今怎么样?” 路从云道:“敬王如今又是太子了,殿下谢谢将军曾援手的恩德,太子说无论何时,他总会尽力保全将军。” 陈则铭微微一愣,并不说话,只是笑一笑。 路从云见他不答,颇有些歉意道:“当初万岁复辟的计划,殿下也是知道的,并派了下官前来,此事” 陈则铭摆手,示意他不用往下说。 路从云看出他的倦意,不禁迟疑了半晌,终于道:“下官此次来,是自己要求的,并非万岁的意思。”陈则铭忍不住睁开眼,路从云道,“下官从小仰慕将军英雄,如今国难当头,愿跟随将军左右,以尽绵薄之力。” 陈则铭心中大奇,若不是为了监视自己,萧定为什么这么大张旗鼓送了路从云给自己,他想一想,若有所悟:“你弓箭能射多少步,什么准头?” 路从云躬身拱手:“那一日,将军若是不闪躲,那支箭当从将军腋下空隙处刺入庞大勇胸口。” 陈则铭凝目看他片刻,见路从云纵然如此说了,面上也并无得色,一时间心思百转,最终只是叹道:“真是少年神射。” 萧定在朝议中否定了南巡的提议。 此刻京城中的百姓,能逃的早在匈奴人赶到之前逃离了,不能逃的往往都是贪念故土,或者无力离开此地的人,这其中有平民,有官绅。 这城市本来人口近百万,如今十去七八,四处都是空屋,走在街道上许久也遇不到一个人,两旁店铺鳞次栉比,却都大门紧闭,昔日繁华更衬托了此刻的萧条。 也正是因为如此,京中所剩的粮草才能坚持一段时间。 萧谨远征时带走了京城大部分粮食,尽管后来相关官员从运河不断地调运,送到京城的稻谷也只能勉强支撑日常消耗,一时间米价高涨,百姓叫苦不迭。谁也没想到很快之后,带着金戈之声的朔风便吹到了此处,百姓拖家带口纷纷撤走,这倒反而缓解了京都米贵的情况。 然而匈奴的围城也标识着漕运的中断,此后不会再有粮草物资运送进来,凭这些余粮能支持到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 萧定命人查点了城内遗留的各处谷仓,并专设官员设衙门发放粥食,城中一时间倒还人心安稳,之前无端而起的谣言,在陈则铭波澜不惊但始终固如金汤的镇守之下也渐渐散去。 然而萧定的心中充满焦虑。 粮草已经开始告急,而派出去的探子没一个有回音的,他们之中必定有很多死在了途中,有没有人能最终到达援军的军营,是个未知数。 在朝议上,众人开始无事可谈。官员们心中关注的只是城外之围能不能解,什么时候解,然而眼下谁都不可能给出这个答案。丹陛之上,萧定的镇定自若固然能稳住场面,可在那份笃定的后面,萧定心下的惶恐却谁也料不到。 这是一日傍晚,两乘小轿在冷清的街道上疾行。后面那乘,窗旁还跟着随从,那窗帘被里面的人微微掀起一条小缝。 除了轿夫及随从的沙沙脚步,此刻空中剩下的只有呼呼的风声了。 他们往城门方向一直行进,从城中心的尚能见到行人,走到此刻的沉寂如死,虽然日头还未落山,可在夕阳下看着两旁空荡荡的屋舍,那份凄凉难以言叙。随从不断前后张望,终于听到前方有喧嚣声隐约传来,他们这才精神一振。 再往前,人声渐盛,这是接近城门了。 果然很快有兵士来挡,喝问来者何人。 前面那顶轿子掀起轿帘,探出一个人来,与兵士对答了几句,很快一名将官模样的人赶到,看清来人连连拱手,也顾不得查看,赶紧叫兵士让道。轿中人返身回到轿中,两乘素帷小轿再次前行,一直往主将住的院落行去。 此刻京城靠近城墙的民居几乎都空了,军队占用了不少屋舍,陈则铭住的是一间有院子的茅屋,门前有两名亲兵守着,门前人来人往不断,被人搀扶的都是刚下阵的伤兵。 轿子落在门前,亲兵喝问。 这时路从云听到声音赶过来,看到第二乘轿子上走下的人,不禁呆住,往前跨了几步,阻止了那两名守卫的盘问,往前跪下去。那人扶他起来,低声问了两句,路从云连连点头,起身领他入内,其他人紧跟其后,两名守卫看得呆了,面面相觑。 到了屋前,路从云轻轻推开房门,侧开身体让来人进入。 那人回过身,示意众人等待。这屋子甚小,容不得那么许多人,众人都停住,只路从云与那人进去。 此刻正是一场激战刚结束不久,路从云轻声道:“殿帅一夜不眠,刚下战场。” 来人站在桌旁,看到桌上放着的食盒,轻轻伸手打开,里头是一罐药,这一打开药香喷鼻,他道:“这是什么药?” 路从云恭敬答:“是头痛药,每日陈府都会派人熬好送过来。今天的还来不及喝。” 来人沉默了半晌。 榻前,夕阳的残光落在地上,似乎谁往空中抹了一层血色。那层淡红薄光的后面,陈则铭甲胄未除地合目仰躺在榻上,头盔就在他的枕旁,棉被摊开的半边覆在身上,另一半尚未打开却被他压在了身下。他俊朗的面庞上尤有血痕未尽,配着这残红的落日,甚是相合。一双眉紧紧皱着,似乎梦中也有解不开的忧愁。 来人走近低头看了一阵,屋中静悄悄的,连他的袍角也是纹丝不动。 路从云屏息等着,那人突然转头道:“带朕去城楼上看一看。” 萧定也曾亲临过战场。 麒麟山之战,他与死神亦是擦肩而过,而执政这么多年,他手底下的人命债更是数不胜数,身为帝王,他是见惯了尸体和流血的。但此刻,当他站在京城高大的城垛后,看到夕阳下的那一切时,却被眼前的场景震慑住了。 城墙下的躯体层层叠叠,它们漫山遍野,掩盖了地面的黄土,静悄悄地连绵到视线的尽头。远处残阳如血,尸堆中凌乱支起的箭戟怒指着苍天,那是战士们不死的英魂。 凝目细看,才能依稀分辨出那些血肉模糊的下面是什么,那是一个个曾经活生生的人。 他们被凝固在了死亡前那一刻,他们的姿态各种各样,他们曾经想完成的最后的举动不尽相同,他们或愤怒,或悲伤,或惊恐,无论是哪一种,那种生的气息都被抹杀了,僵硬成为它们共同的特征。而当这些细节一一为人辨识的同时,恐惧亦随之而来。这就是活生生的死亡,它以张狂而无人可以抵挡的姿态降临人间。 墙外面就是地狱,生死仅仅一线之隔。 你亦无法幸免。 萧定不禁退了半步。 身后,将官们闻讯而至,均被路从云等人挡在几丈外,黑压压跪了一片。 萧定回过身,看见一人在人群后急匆匆奔跑而至,路从云破例侧身,并不阻挡那个人。萧定定了定神,才看出来人是陈则铭。 陈则铭此刻已经戴上了头盔,走到萧定身前几步时,他跪了下去。 萧定愣愣看着对方脸上的血痕,他眼中还残留着那些尸体上的血色,这两者有着相同的色彩,它们来自一个地方。萧定这才意识到,这些天来,这个人在应诏入宫见自己的同时,还需要面对一个什么样的状况。 那是与死亡同行。 陈则铭开口讲了几句话。 萧定耳中轰鸣,居然听不真切,他掠回了目光,转头往外看出去,远处的山坡上,连排的黑色帐篷望不到尽头,那是敌营。奇怪的是,他居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 那时候山下也有这样连绵不绝的敌营,那时候他也惧怕过。 哪怕君临天下的君王,面对自己无以挽回的败势,也会觉得颓废沮丧,然而那时候有人带兵来救了他。如今这个人还能做到吗? 萧定转过头,陈则铭因为他的沉默也沉默了。 在这位主帅的身后,跪倒的是众多的将官,再往后是兵士们,他们中有人臂上还扎着染血的白布带,那布头在晚风中不断飘动。 明明亚肩迭背的城楼上,一片寂静。 独孤航在日间负责守的是东南门。 眼下两军陷入僵持,匈奴的攻势也早不如最初的凛冽,然而一个昼夜间,他还是损失了数十名兄弟。随着攻守的时日渐久,他手下兵士数量锐减,相应的守城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独孤航知道各处的情况其实大致上都差不多,于是他并不愿意象有些人那样频频找陈则铭叫苦。京中兵力原本有限,陈则铭哪怕身为殿帅,又能怎么样。听说朝中正在紧急征兵,或者情况过几天能有所缓解,不过哪怕是新兵来了,手忙脚乱的,一时半会能起的作用恐怕也有限。独孤航希望自己能以现有的兵力坚持更久的时间,成为陈则铭最无需牵挂的一处,这是此刻他唯一能为陈则铭做的,虽然他很急切地想做得更多。 然而他也难免恐慌,也许不久后的某一天,自己手里头的兵就很难守住这长达数里的辖区了。他隐约觉得这个噩梦离自己只怕并不是那么遥远。 闷头大睡一场后,独孤航才从昼夜不眠的深度疲惫中恢复了些元气,起身四处一走,便听到一个让他觉得惊讶的消息——皇帝御驾亲临了。 待他赶到议事大营门前,正赶上段其义从里头出来。独孤航品级低于段其义,赶紧先拱手叫了声段将军。 段其义往他面上瞥了一眼,面无表情地与他交身而过。 独孤航愣在门外,眼睁睁看着段其义走远,心中正觉得疑惑,路从云从里面迎了出来。见他到来,路从云道众将此刻已经散了,大营中只剩殿帅和万岁在密谈,若无紧急军情,不要入内。 独孤航往他身后探一探头,果然大门从里面闭上了。 两人往外走了几步,路从云笑道:“独孤将军睡得如何?” 独孤航面上一红,只道队上居然无人叫醒自己。 路从云道:“这正是万岁的意思。万岁微服出访,感慨兵将们守城守得辛苦,昨夜上阵的几位将军均不曾派人通告。”他停下脚步,见独孤航依然没有去意,又道,“万岁已经下令犒赏三军,今夜营中加餐,将军不去尝一尝?” 独孤航想着段其义方才举止,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与路从云年纪相仿,心理上难免亲近些,而路从云此人进退有度,从来以礼待人,哪怕独孤航不多话,平日里两人处得也不错,独孤航想了几番忍不住追问:“段将军方才是怎么了?” 路从云讶然。 独孤航见他如此,心道或者段其义是针对我个人而来,与大人并不相干,赶紧含糊几句将这事情掩了过去。 两人又寒暄几句,独孤航告辞回身,往来路上走,正遇上有人拎着食盒沿路而来,一路飘香。 独孤航侧身让路,回首见那人走到门前,与路从云交谈几句,随即进了议事大营。 随着那门一开,四下里猛然亮堂,那屋子里灯火辉煌,陈则铭与萧定两人相对而坐。 那人拎袍跨过门槛,门又被合上了。 身旁再陷入黑暗,独孤航默立了半晌,路从云望见,朝他摆手,独孤航这才醒过神来,慢慢离去。 而屋中,随着那侍从的进入顿时药香满屋。陈则铭露出吃惊的神情。 侍从将食盒打开,将碗恭恭敬敬送到萧定手中。萧定道:“这是爱卿的药,爱卿来不及喝,已经凉了,如今热了热。”说着拎勺舀了舀,轻轻一吹。 陈则铭其间一直盯着萧定的举动。在萧定抬眼前那个瞬间,他终于露出了动容的表情。起身跪了下来,双手过头从皇帝手中接过这碗药。 交替间,两人的手微微相触,彼此似乎都毫无所觉。 陈则铭将药搁在身前,磕头谢恩,端着碗退回座上,仰头喝了下去。喝完后侍从收碗,陈则铭道:“臣下惶恐,微臣不过戴罪之身,如何能得这许多恩赐,还请万岁收回宝剑。”却是萧定在城墙之上,心中感慨,一时间无物可赐,摘了自己随身佩剑当众赏了给他。天子贴身之物用来赏人,倚重之心,人人一望即知。 萧定不以为然:“爱卿及众将士护国有功,再多的赏赐又算什么。” 陈则铭露出愧色:“臣无力回天,战况如今也不过是僵持,护国两字,当之有愧。” 萧定凝视他片刻:“兵力如此悬殊,相持已经是大胜但朕此番前来是想问问爱卿,如今除了坚守,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 陈则铭一惊,见萧定神色凝重,迟疑了片刻不答。 萧定心中狂跳,他如今来军营,实在是希望事到如今能有转机,否则粮草告罄,事情真是步步往绝境在走了。 隔了一会,陈则铭起身,跪倒下去:“除了坚守,别无他途。” 萧定面色不禁变了,陈则铭抬起头来,神情决然:“匈奴进犯日久,如今他们亦是进退两难。打仗有时候靠的是机变,更多的时候靠的是坚忍,谁耗得住,便等得到时机臣请陛下拨给将士们足够的军粮。” 萧定定定看着他:“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陈则铭道:“陛下来此,是因为城中开始缺粮了。” 萧定默默看他:“爱卿怎么想?” 陈则铭沉默了片刻,平静道:“两害相权取其轻。”他说这话并没露多少挣扎的神情,似乎是早已经想好了答案。 萧定闻言,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他半晌,眼底露出一丝惊异之色,最终一语不发。 夜深了,萧定终于起驾回宫。送君上出营后,陈则铭返回议事厅,发觉门前路旁站着个熟悉的身影,他惊讶地跳下马:“独孤?有急事?” 独孤航眼中一亮:“大人。” 路从云在屋前立着,远远看着两人。 陈则铭牵了独孤航的手,感觉他指尖冰凉,该是已经在夜风中吹了多时。 待入了屋中,亲卫们燃起火烛再退下,灯下陈则铭的眉头紧锁。他虽然拉着独孤航,却始终有些走神,最后甚至松手,独自彷徨走了几步,再靠桌坐了下来,视而不见地将独孤航撂在了外面的屋中。 独孤航忍不住出声询问。 陈则铭这才恍然觉醒他的存在,赶紧叫他近身坐下。 两人说了几句,陈则铭终于道城中粮将尽了,这此后的形势更是艰辛难言,甚至有生死难明的走向了。 独孤航本来有话要说,听这一句也不禁呆住。 静了片刻,独孤航道:“将军,请派我出城求援。” 陈则铭一直有些魂不守舍,听了这话片刻后反应过来,转目看他。 独孤航心中直跳,陈则铭与他曾有救命之恩,后又有养育提携之情,而自朝华门政变之后,他更多了份愧疚之心。此时哪怕是有人要他立刻代陈则铭去死,他也是甘心的,只是这份愧疚他却不愿意陈则铭看出来,否则他此刻要如何面对这个人。 陈则铭与他对视半晌,终于点头道:“我有匹汗血宝马能日行千里,鲜少有人赶得上,你骑了去应该有机会。况且你对敌况甚是熟悉,援军有你引路,胜算大增。只是京城存粮已经不足半月,你若不能及时领兵赶回来” 陈则铭说到此刻,不禁住口愣了半晌。神情渐渐颓然失落,喃喃道:“如果如果我又错了”一念及此,他怵然而惊,忍不住猛地一个哆嗦站了起来,急躁地往前走了几步。 独孤航也大致想得到陈则铭心中所思。 在他看来误国误民的始终是那个小皇帝萧谨和卖国贼杜氏,与自家大人委实没多大干系。皇帝座位上再是如何换人,如今的萧定还不是要靠陈则铭来撑大梁,凭什么这错却要靠陈则铭一个人来担呢。看到陈则铭沮丧失常,他忍不住出声:“大人为国为民已经殚精竭虑,怎么” 陈则铭回身怔怔看他,似乎一时间意识不到他在说什么,听清楚后却是脸色大变,提臂竖掌挡在他面前,坚决不许他再往下讲。 独孤航只得住口,又想了想,心中到底不放心,忍不住道:“大人,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陈则铭心不在焉:“讲吧。” 独孤航踌躇好一会,回想到先前见到陈则铭和萧定两人相对而坐的情形,遏制不住热血上涌,冲动道:“大人,万岁此刻待你甚厚可这些只怕都不是真心,大人要想好后路啊。” 陈则铭回过神来,惊讶看他。 独孤航既然开了头,畏惧之心也就淡了:“我想说这话很久了,大人!我们曾经反过万岁甚至幽禁过他,他不可能释怀。此刻用人之际,事关国运生死,所以万岁一概既往不咎。可往后,匈奴一旦退兵了,万岁待大人还能如此不计前嫌的亲近吗?” 陈则铭沉下脸来,半晌不出声,然后才冷冷道:“如今什么时候了,你却想这些。” 独孤航骇了一跳,“大人!”他一心只想陈则铭能早做打算免得误入绝境,哪里知道说出来对方居然不领情,不禁感觉迷茫。 陈则铭对他而言似父似师,此刻脸色一变,独孤航这里居然先惧了,若不是亲眼见,谁料得到独孤将军纵横疆场,一身武艺,却敌不过陈则铭一个眼色。 陈则铭见他疑惑无措,神情不禁缓和下来。又想着他即将要出去杀敌,路途凶险,能不能生还都是未知之数,忍不住叹息一声:“这事情你心中有数就行了,不可多谈。若是露了口风,便是大祸我这里自有主张,你不用担心,”他沉吟片刻又道,“如今国事为先,你此去若能求援成功,或者能一举扭转战局。实在是造福天下苍生的一件大功德。我着人去提马,你暂且回房里稍加休息,即刻便起程。”他谈起战事,便双目中泛起神采,再不见先前那些颓然的影子。 独孤航见陈则铭如是说,显然并不是毫无准备,语气又对自己甚是关切,心中松了口气,抱拳告退。走了几步,又想起一件事情:“对了,段将军他” 这名字一入耳,陈则铭立刻警醒,凝目朝他看过来。 最近段其义特别倒霉。 先是已入囊中的主帅之位易了主,后在南巡之议盛起时站错了边。说起来奇怪,这两件事都与接任自己殿前司都指挥使之位的陈则铭有关。 陈则铭是他的老上司,战场上威震四方的名将,段其义觉得栽在他手上倒也不奇怪,可心中多少还是有那么点不舒服。陈则铭接任自己之后,运用的仍然是自己坚守的方针,并没多少出人意料之举,段其义颇有些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感觉。 前几日,万岁来军营巡视,在城墙上,当着众人的面称赞陈殿帅率众将士守城有功,并赐御剑一把。天子贴身之物,那象征着不二的恩宠啊。 段其义心头郁闷。这时候的赏赐在他看来似乎是往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谁让先前的他说过匈奴已然势衰的话呢。 然而他也不觉得自己错了,兵书有云朝气锐,昼气情,暮气归,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军队初战士气自然旺盛,往后便会怠情,再后就如同暮气沉沉了,匈奴的攻势渐缓不正证明了这一点吗,自己说的也并没什么错嘛。问题是今上的迟疑让当时的自己会错了意,谁让自己不是万岁亲信,揣测不了万岁真正的心意呢。 何况在段其义看来,陈则铭此番坚守固然说不上错,但守得不过四平八稳,并无出彩之处,又因为光顾着一个稳字,缩手缩脚地更错过了不少打击匈奴锐气的机会。陈则铭虽然号称名将,可到底在朝中几起几沉,受的打击只怕也是颇大,似乎对战事已经失去了敏锐的直觉。若是万岁当初不贪他名将之名,继续让自己守城,只怕守得比陈则铭还能更胜一筹。 在这样的心理下,段其义忍不住牢骚满腹。 这一日遇到自己的老部下赵英,两人聊了几句。赵英偷偷道自己私下藏了几瓶好酒,邀他小酌一番。两人悄悄溜回屋,也没什么下酒菜,就着几口馒头咽酒。 段其义喝了两盅,连气带怨,飞快地就醉了。趁着酒意大声道,什么名将,不过是缩在城墙后听箭响,这仗换了谁打不了。说着又悄悄跟赵英耳语,陈殿帅贻误战机,实在该问斩,万岁被愚弄了,居然还赏他。 赵英目瞪口呆看着他。 不一会,门外闯入几个人,连拖带拽把他拖了出去。段其义挣扎间看见屋前背手站着个人,待看清楚那人的脸,腹中的酒全化作冷汗从身上出掉了。 那人少年英气,沉稳镇定,正是陈则铭如今的贴身亲卫官路从云。 待路从云亮出罪名,“扰乱军心”这四字一入耳,段其义心底一片冰凉。 在战时,这是大罪,足可以问斩。 想不到自己没死在战场上,居然倒在一个奇怪的酒局之下。 事后,段其义仔细回忆醉酒的过程,心中总是疑惑,怎么便那样巧,路从云就正从赵英屋外经过,偏生听到自己那些糊涂话呢。 他疑惑中生出憎恶,只觉得陈则铭这人好生歹毒,居然设了圈套让自己跳,否则醉酒之言本来可大可小,陈则铭为什么却偏以扰乱军心之名治罪呢,这分明是要置人于死地啊。想不到陈则铭此人面相诚恳,却是个为除异己不择手段的败类。 而另一方面,他再如何愤恨不平,却也只能失魂落魄地被关在屋子里等待消息。 段其义身为副帅,位居要职,陈则铭并不敢擅自动他,只能奏请萧定,再来决断。 此时粮草将尽的问题已经开始浮现,军中不断有人抱怨伙食,说是火头军弄的粥越来越清,简直快要能当镜子照影用。兵士们不知道,此刻城中已经是米价飞涨,十两银子一升还买不到。段其义醉后关于陈则铭贻误战机的论调若是传开了去,军心浮动几乎是必然的。陈则铭心中恼怒已极,恨不能将此人送到某处与世隔绝起来,偏生考虑诸多因素又怕牵一发而动全身。 到了夜间,陈则铭辗转难眠。 他难以入睡不是一日两日了。自朝华门之变后,夜不能寐于他而言已经成寻常之事,通常是天蒙蒙亮了,才能恍惚入睡一会,长期累积下来,头痛之症越加严重。 在陈则铭看来,天朝之所以成了今天这种局势,自己实在是难辞其咎。 那些失势后的白眼落魄时的嗤笑,对他而言都及不上那种巨大的愧疚带来的压力令人恐惧。正因为如此,在萧定启用他的时候,他心中甚至是有感激的,他感谢这个人给了他最后的机会,让他有拨乱反正的可能。他前半生曾念念不忘的那些屈辱和仇恨,此刻都烟消云散了,并不是因为他心胸宽广,而是因为与祸国这样重大的罪名比起来,那些个人荣辱之类的东西委实微小到不值得一提。 直到他上了战场,再度看到那些血溅沙场,看到那些狼烟四起,他渐渐想到了自己接下来真正该做的事情——他犯的错,他得最大程度地挽救回来。 青青的话,独孤航的话,他都很清楚,萧定的笼络亲密为的是什么,他也知道。可他不在乎,他愿意配合萧定演这场君明臣贤的戏,他甚至想,再不堪的事情他也能做,只要这条路能通往他的最终目标。 他在自己的臆想中激动不已。为了等到预料中的战机,他始终按兵不动,坚持用最小的损耗来打这场守卫战。他坚持自己的想法是可行的,然而援兵的迟迟不至,粮草的告急这类坏消息却接踵而来。为他的计划增加了许多不可预料性。 它们便如同一块块巨石沉沉地压在他心上,压得他更加无法安睡。他整夜整夜地构想整场战役的打法,为每个细节反复思量推敲。 门外的亲卫只看到殿帅屋里的灯彻夜不灭,早晨跨出门的陈则铭面色疲惫却毫无倦意,每一场仗他都在前线,在人们看来他似乎永远精力充沛。只是他到底渐渐地瘦下去,哪怕药物也不能压制住那股头痛了。痛得厉害时,他裁下布条紧紧扎在额间,再戴上头盔遮挡。他并没有继续去寻医,他觉得这就是天谴。 自己该遭的罪,原来多年前早有端倪。 第七章 独孤航出城已经十日。 这十天来匈奴的攻势并不猛,然而援兵依然没到。陈则铭感觉得到人们的惶然,那气氛不是来自前线,而是来自人的内心。 他提着灯走出门,门外亲兵坐在地上,一个依墙睡着了,另一个垂着头,听到动静,连忙叫醒伙伴站起身。 陈则铭要去巡营。他夜里的时间太多,需要做些事情打发。他叫上那个没睡的,往城墙方向走去。 途中,他们经过伤兵营。哪怕是这样的后半夜,依然听得到有人在低声无力地呻吟。陈则铭站住了,在他的计划中,这样的伤损已经是最小,然而终究还是难以避免。难以避免的事情还会继续,还会更多。 在战争中,你就是会面对大多数和少数、全局和局部的问题,这时候,你只能有所舍弃,就会有不得已。 正在此刻,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陈则铭回头,一名亲卫赶来,朝他行礼:“将军,万岁的御使到了,说是请将军即刻入宫议事。” 陈则铭转过身,远远看着城中心高大的黑影。那是大内的宫殿群,它们远高于民居,巍峨雄壮,纵然是从这里也是一眼便望得到。 是了,那里的那个人也曾经说过不得已。 待入了宫,四处灯火辉煌,原来萧定也是衣不解带,不曾入眠。 见陈则铭到来,萧定叫人端来坐杌赐座。陈则铭大惊,赶紧推辞。这坐杌在君王面前却不是人人可以享受的,只有政事堂的宰相才坐得。萧定道,朕已经拟旨封你为枢密副使,可全权处理段其义纷乱军心一事,明日这道旨便会连同绶印一起下达,这坐杌你自然是坐得的。 陈则铭连忙郑重谢恩,这才依言落座。 两人相对,灯下只见萧定眉间隐锁愁云,显然是心中焦躁难当,但言辞间却很是体贴,提及的大多是对陈则铭及众将士的关切之情,并无半点责备之意。 陈则铭心中百味纷呈,正有些出神,听萧定提到当年旧事,说陈则铭的亡父陈睹当年曾是当朝大员,鞠躬尽瘁兢兢业业了一辈子,而再往前推,陈睹的父亲也曾在先帝手下为官,陈府可谓三代忠良。 陈则铭本来低着头只做恭顺状,听到此处忍不住抬眼望了望萧定。 萧定一直注意他的神情,正双目紧盯着他。 于是这一眼两人都没躲得过。 视线一交错,两人都是暗惊。对视了片刻,陈则铭到底先垂下眼帘,道:“臣曾误入歧途,所言所行大逆不道,实在是为家族蒙羞,怎么敢称这个忠字”他说完离座跪倒。 萧定起身,亲手托住他的右臂,将他扶起来。再往他脸上瞧了片刻,郑重道:“爱卿此刻为国出战,即为忠。”他说这话时神情语气都是异常诚恳,容不得人半点怀疑。 陈则铭静静看他,明知他大概是在做伪,居然也有几分感动。 待谈话完毕陈则铭告退出殿,近侍将他领到隆宗门内北排房处,那是侍卫及轮值大臣们的值房,陈则铭曾任宫内守卫之职多年,对这里各处景致真是熟之又熟。 那近侍择了一间无人的房子,送陈则铭入室。出门后身后突然一暗,回头看那屋里的灯已经熄了,这才放心离去。 此处地近宫门,哪怕深夜门楼上也是灯火不熄,是以那屋里头虽然暗,但还是隐约看得清楚陈设。那内侍若是多事,临走前往里头瞧上一眼,便会看到床上被褥丝毫未动,而桌前,陈则铭衣甲未除,正坐在那里出神。 萧定叫了他来不过是笼络之意,并没什么紧急之事。 这显示出了萧定心中的纷乱。局势太严重,谁也不曾经历过。少粮便会引发暴动,从民间到朝上,问题一层层在剥离显现,萧定只怕也已经开始弹压不住局势,才会深夜召他入宫。有时候人需要一个同伴才不会觉得压力有那么难撑。 陈则铭甚至想,此刻的萧定貌似沉着,可实际上应该有些方寸大乱了。如果自己在方才的见面中追问当年的事情,萧定甚至也许会立刻摆出悔不当初的低姿态来。三代忠良?陈则铭几乎要笑,萧定要克服多大的心理压力才能面不改色这么夸他。可萧定这个人,关键时刻拉得下面子,别人忍不了他也能硬忍着,这是陈则铭最佩服他的地方。 最终陈则铭什么也没说,他让这段戏如同它剧本上所载的那样和和乐乐地演了下去。 那些往事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以后的某个时刻。他隐忍着,等待着,韬光养晦,为的都是期待有一天能一偿所愿,在此刻的他看来,只有那个秘不可宣的愿望是要紧的,其他的都没什么。 何况萧定那种焦头烂额的感觉他也有,他们同扛着一个重担,坐着同一条漏船,同舟共济才是解决之道,暗下绊子只会自取灭亡。 但萧定的防备他也还是看得到,他警惕着,并不让自己的真意露出来,又有些怜悯之意。在两人交谈的过程中,他看到萧定咳了好几次。当初三度梅他只来得及下两次,但那药性情大寒,到底还是有作用的。 奇怪的是萧定一个字也不提,陈则铭很感慨,他居然真做得到一个字不提。 如此静坐,直到醒过神来,窗棂上不知何时已经透了些微光。时近天明该开宫门了。 陈则铭行到宫门前,正见到宿值将领领队过来,两人恰是旧识,那将领与他寒暄几句,叫人牵了他的马来。 陈则铭接过缰绳,并不立刻上马,拱手辞别后,却徒步而行牵马出了宫门。 在他的脚步声和衣物摩擦声中,马蹄得得回响的节奏显得很是突兀惊人,走了一会,陈则铭回过身。秋日的晨雾稀薄冰冷,隐约可见远处宫门洞开,似如蟒兽之口。 朦胧不清的天光中,只有高大巍峨的宫殿默默地注视着他。 他看了良久,最终上马疾驰而去。 这是个雅致的小院落,白墙黑瓦,墙头上探出来的全是绿得仿佛能滴水的青竹枝,跟水墨画似的。 陈则铭站在门前,轻叩门钹。 金属敲击声在巷子中悄然回荡,也没人出来看,不知道是这街上的人背井离乡全走了,还是这情景众人早习以为常。 良久,那门才“吱——”地一声打开,门槛内站着个俊秀小童,无精打采地边打哈欠边擦眼的样子慵懒可爱,几乎也能入画。 陈则铭道:“这位小哥,你家王老先生可还在京都?”他声音轻柔低沉,似乎是怕打破了这一片悠闲宁静。 那小童把手垂下去,仰头看了片刻,这才恍然大悟:“你是陈将军?” 青青已经很多天没见过陈则铭。 作为一名身怀六甲的孕妇,她实在是很希望有人能偶尔来自己跟前嘘寒问暖一下,可她的丈夫在打仗,她只能在家里等。 陈家虽然是号称将门,可在这方面的消息并不灵通。主要靠顾伯每日往返送药,才能从军中带回些讯息。 于是每天送药之后,青青总是要叫上顾伯问上半天。 然而顾伯说出来的东西却总是很有限——他见到陈则铭的机会也很少。他只知道仗天天在打,人不断在受伤,而陈则铭总是很忙。 青青很郁闷。 顾伯的回答千篇一律,她几乎都能背出来了,然而她还是坚持每天亲自与顾伯问一遍,哪怕从顾伯口中吐出来的只是相同的那几句话,可知道了陈则铭依旧平安,她也能安心些。 日子在等待中一天天过去。 渐渐地,身处深院的她也知道情况不妙了。顾伯不断地叫苦,让全家人都知道了米价飞涨的传闻。粮油越来越贵,所幸家中仍有富余,还支持得了几天,可几天之后呢。全城都开始陷入一种惊恐的情绪中。顾伯每天都反复叮嘱下人仔细锁门,唯恐有人借乱生事。 这些都有老管家在管,并不需要青青过问,青青也没心思搭理。此刻她最忧心的是陈则铭,城里头这样的情况,陈则铭心中该多难受呢,这时候这卫城的任务多艰难哪。 她没料到这天清晨一开门,她抬头第一眼看到的,居然就是让她牵挂得无法入眠的这个人。 陈则铭站在屋外,抬着手似乎正准备敲门,看到她出来,不禁有些讶色。他目光往下滑,此时青青腹部隆起的程度较先前已经更加明显。 陈则铭看了片刻,抬眼再看青青,微微笑了。 青青目瞪口呆,张口看着甲胄未除满面倦容的丈夫,半晌叫不出一个字。 眼见青青眼中已经要滑下泪来,陈则铭伸手将她拢入怀中。 青青将头靠在对方肩上,泪眼朦胧地看着本来站在不远处的顾伯突然局促起来,然后蹑手蹑脚地离去。 陈则铭回家已经有一会了,与顾伯商谈了家中事务,才绕到后院来看青青。 待入了屋中,陈则铭又叮嘱了她几句,无非是要小心身体之类的话。青青小心翼翼地仔细来回看他,陈则铭笑道,你没见过丈夫戎装的样子吗? 青青心跳不答。 两人谈笑了几句,陈则铭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叫她仔细收着。 青青接过,那笺上不过写着一行地址,字迹也很熟悉,就是陈则铭自己写的。 青青心中纳闷。 陈则铭收敛了笑容,道:“这是陈家一脉保身立命之要物,你收好。将来我若是战死沙场,你便找个机会将此物呈给杨大人或者韦大人,再找机会离开京城,陈氏如今只我一个独子,总不能叫血脉断在我这里。” 听完这番话,青青怔怔看他,不禁焦急惊慌起来。 陈则铭微微叹息,合掌将她的手握住,道:“只是以防万一。” 青青被他握了半晌,冰冷的手指才暖回来,看他面上笑容,心中痛楚又不忍多问,只能按捺心中的忐忑将那纸笺藏入自家的首饰盒底。 青青一直记挂他头痛之症,问询之下陈则铭道自己方才已经去寻了新药,叫她不要在意。 这么说了一阵,到了陈则铭再要离家时,青青黯然想这一别两人也不知道何时能再见,终于忍不住道,老爷你要好生保重。 陈则铭回身笑一笑:“将死战是种福气,可不是人人轮得到。” 青青知他是在说笑,只想凑趣挤个笑容,挤了半天却是满眼泪花。 陈则铭慌了手脚,连声道是自己说错了。 青青泪中含笑:“老爷你就不能忌讳些吗?” 陈则铭看她半晌,微微叹息了一声,又振作精神出言安抚她。 顾伯那里早将马牵了来,在门口候着。待青青平静些,陈则铭出门上马而去。 青青追到门前,只见街头那个纵马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转个弯不见了。青青心中难定,回屋拿出那纸笺细看,却还是看不出端倪。又见那字迹遒劲,铁画银钩隐有金戈之声,不禁将那贴子捂在胸前,半晌方能安心些。 几日过去,京中粮荒愈加严重,青青这日身子沉重,起身晚了些。正洗漱间听得院外喧嚣,连忙派丫鬟询问。 隔了一会,不见丫鬟回转,倒是顾伯慌张奔跑而来,一路叫嚷挥舞着手臂。青青惊讶,只听顾伯口不择言道:“不好了不好了,乱民乱民在砸门。” 青青不禁惊骇。 这些日子,因为粮荒,京中纷乱异常。左右邻舍中也有家境雍实被饥民抢的,陈府因为陈则铭早年驯了几名护院,身材壮硕,弓马强劲,还有些震慑力,一直无人敢上门,可如今也有人敢撩虎须了。 青青慌乱过后,定一定神,想来那乱事的也不过是饥饿难耐,并不是与人寻仇,连忙道:“要不,就分些粮给他们?” 顾伯顿足道:“这时候哪里给得。一来是家中米粮也不多了,二来此刻若是给了一个,立刻闻声而至就会跟来上百个。人一多,场面更乱,区区几个护院和两扇大门怎么挡得住?” 正说间,门外喧嚣叫骂声更盛。 顾伯失色:“糟糕糟糕,这还没散粥,人已经越来越多了,听动静只怕是要硬抢。”话音还没落,外头一声轰响,却似乎大门被人强行砸开了,鼎沸之声立刻传了进来。 青青吓得花容失色,顾伯此刻也顾不得男女避让之嫌了,扯着她袖子直往后院地窖处跑去。 正手忙脚乱惊慌失措间,突然远处一声惊雷,恍惚间大地震动,直教人站立不稳,众人都惊住,不明所以。再愣了片刻,巨响又起,这下便听得仔细些,那闷闷的声响似乎来自城外,地面应声而颤,一声接着一声,无止无尽。 强入陈府的诸人面面相觑,虽然不明白这动静是什么,却也知道是大祸临头的征兆,顾不上口粮没到手,纷纷抢出门奔逃四散。 顾伯和青青呆了半晌,才觉察自己逃过一劫。其间,那巨响宛如闷雷,声声不绝,青青仔细辨了许久,心中猛跳,僵立原地不能动弹。 那一声声蹊跷的轰鸣,正是来自城头两军交战之处。 而此刻,城楼内本来鳞次栉比的街道早已经是一片废墟狼藉。 那残瓦破砾中嵌着一块块巨大的石头,这些巨石从天而降,入地深达七尺,所中之物无不摧陷,砸得殿前司诸军找不着北。 匈奴一夜间在城下架起了数百架巨型石砲,待天光大亮,便对着城内狂轰。丢的就是这数百斤一块的石块。这石砲从来没人见过,相似的抛石器天朝也是有的,可没法抛这种巨石,谁也不明白那些木架如何能承受这样沉重的石块而不垮塌。 前阵子的伤亡在这时候看起来已经算不上什么,在如雨般的落石下,军士的伤亡数量急剧上升。殿前司的士气一下子便散了。 这东西太吓人,发动起来声音震天动地,中者无人生还。 陈则铭突遇变故,惊骇之后,牙也要咬碎了,他总算明白了前阵子匈奴攻击不紧不慢的真正原因,原来律延是在等这个砲,可恨自己一心反击居然无知无觉。 是我偏执了!! 他的心肺都快被那股巨大的焦灼烫成灰,他不甘心自己就这么失败,然而老天总是不帮他,他恨得眼中要冒出血来。援军,杨如钦,独孤航,你们在哪里!! 京城的城墙是用糯米煮的粥合着泥砌的,号称固若金汤。然而在这样大的冲击下,它们开始龟裂垮塌。陈则铭立刻派人去修,垮一处修一处。这样的石雨中,去一百个,运气好的能回来七八十人,运气差的只回得来一半,但他没办法了,只能派人送死。 所幸这样大型的石砲难以瞄准,否则匈奴只需要对着一个点持续攻击,想修都没得修。 这样的石雨砲击持续了几个时辰,城楼上毫无还手之力。 陈则铭几乎要绝望,这时候对方终于停手。战后粗粗清点,伤亡竟达千人。陈则铭赶紧巡营,每到一处,兵士们都是惊魂未定,呐呐不敢言。陈则铭心中直往下沉,如果这个时候没些刺激,这仗是打不下去了。然而下一次石雨谁也说不准是什么时候,他吩咐众将赶紧找好隐蔽之处,以备下一轮攻击,另一方面只得破釜沉舟,大肆宣称自己已收到信息,援军正在途中,士气这才一振。 然而陈则铭心中的焦躁惊惧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做,该怎么做,该怎么做,他只念着这一个念头。 用火?石砲的木架一点即燃,可石砲的射程远在弓箭之上,射不到。用床弩?床弩的射程是够远,可缺点和石砲一样,因为过于巨大无法精确瞄准,很难射中。偷袭毁之?律延必定防着这招,定然是重重陷阱。 陈则铭绞尽脑汁,终究无果。 他心中绝望,莫非老天非要为难他,所以不肯给他赎罪的机会。萧定都给了他,可天公不给,为什么?难道他的敌人不是萧定,不是律延,是老天?他恍惚起来,可为什么,为什么要让这样多的人陪葬,他做了什么要担这祸国殃民的罪名愧入黄泉 不,不,那不是天意!他又振奋了精神。 一切不到最后,天意如何谁也不知道。他甩开那些有的没的重的轻的瞎想的可能的揣测,他没时间想那些,他想做的也远远不止于此。 他看不清脚下的路,那便只有继续往前,直到粉身碎骨的那一刻。 到傍晚,对方砲击又起。兵士们在城楼上看到匈奴兵们一队一队拉着车,车后载的就是那一块块巨石。敌人们要弄来这些东西也要时间,所以中间得休息。 这次殿前司有了准备,井然有序地躲入城墙内侧各处已经腾空的瓮洞中,伤亡较之前就小了许多,然而城墙在一次次的重击下隐约摇晃,垮塌的城头还是需要人去修。一切同之前那次石击相比,改变并不大。 人们都屏息着,他们在等待着什么。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 陈则铭也在这洞里,他握着腰间的长剑,抬头倾听那一声声闷击。巨石落地的声音似乎就在他头顶上,只凭响动便已经能将人压扁,每一次震动都落下一层泥沙,撒在他身上。他动也不动,似乎毫无所觉。 时间在这样的煎熬中慢慢地过去,它如同仕女拖着长裙,与人们旖旎缠绵依依不舍。渐渐地,人们觉察到落石的频率开始减慢,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变少了。陈则铭命人上城查看,隔了一会,一名兵士跌跌撞撞冲了回来:“将军将军!援兵!援兵来了!!!” 陈则铭不禁惊住。 众人都静了片刻,然后轰然一声欢呼起来。欢声在瓮洞洞壁上来回撞击,收势不住,猛地冲出洞口,迸发了出去。 而此刻陈则铭若是登上城楼看清楚来者的旗号的话,他会更惊讶。 那黑色旌旗上描着一个大大的“萧”字,这是国姓,足以令众人望而生畏。 来的是敬王。 在萧定的计划中,敬王是不该动的,他只该呆在属地等待事态时局尘埃落定。 可变化从来比计划快,杨如钦在求援途中听闻了勤王前两路军纷纷覆灭的消息,立刻意识到此刻的援军需要一个真正能镇得众军的将领以便统领,之前萧定心目中的人选是陈则铭,但当时的陈则铭在守城,那么另一个在哪里。 思绪一旦清晰,杨如钦直奔敬王的属地余州而去。 余州离京城有数千里的路程,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陈则铭苦等的时候,援军始终迟迟不至。杨如钦去的地方比他和萧定想的都远。 然而此后的事态发展证明了杨如钦的想法非常正确。 在此之前,萧定多次下令,命敬王驻守原地不得擅动。于是面对钦差杨如钦的到来,敬王很是恭敬。但一旦出兵就涉及违抗圣旨,臣违君命,子违父命,所以对于这个问题,敬王显出了一丝犹豫。 可来的是杨如钦,这个人最厉害的地方就是巧舌如簧,引经据典地能把死人说活。 杨如钦的讲法很简单,萧氏江山如今大难,你自己躲在后面,只靠别人为你卖命,挨刀别人去,享受自己来,别人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原话当然不是如此,但意思基本相同。 敬王深以为然,愤然出军。 果然,将士们见太子以尊贵之身身先士卒,军心大振,而以敬王的名义节制众将,众将无有不从。 如此一来,军队内部那些本来可能发生尚未发生的诸多矛盾便在来不及显现之前被消化在襁褓中了。接下里只需要万众一心,对付匈奴即可。 或者是历史运行到此,老天觉得对天朝的玩笑已经开够了,在陈则铭和萧定苦苦支撑到弹尽粮绝的同时,匈奴国内发生了一件足以改变时局的大事——匈奴大单于病逝了。 立刻有人将这个消息带给勤王军,敬王和杨如钦马上意识这正是解京都之围的最佳时机。 而在律延那里,这恰巧也是他心理上此次京都之战的最后一击,是他最后一次尝试。 见到勤王军至,律延只派人打探了下来将何人,便做出了撤军的决定。人家太子亲自出马,显然是要拼老底了,他不是拼不起,而是拼得太不是时候。 大单于病逝,意味着匈奴贵族内部要再一次争权,利益会再一次被重新分配,他不得不立刻赶回国去,否则万一政敌得势,将来被清洗的有可能就是他。没办法,自古就有名言,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他只能放弃快到口的肥肉。 律延放弃攻城的速度相当快,快到勤王军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家已经跑了大半。 勤王众将本来都以为要打场硬仗,没想到刚一交手,对手就溜了,不禁大喜。呼喊吆喝着追了半晌,到底两条腿没四条腿跑得快,眼睁睁看着对方大军扬长而去,再兴高采烈地鸣金收军,清点战场。 陈则铭在城内集军呼应,冲出去的时候,也恰巧赶上敌军挽留不住的背影。 眼前到处都是欢呼声,陈则铭愣了片刻,拨马就奔敬王帅旗而去。 见了礼,陈则铭询问匈奴退兵缘由,这时,旁边一人过来,道:“匈奴单于病逝,是以匈奴军无心恋战。” 陈则铭侧目一看,不禁吃惊,居然是曾在他府上多日,后又离去的门客韦寒绝。 敬王道:“消息便是这位公子带来的。” 韦寒绝还是那副天真憨厚的样子,又夹着见到故人的惊喜:“是小人的一位朋友正巧在匈奴境内听说此事,飞马托人告知的。” 陈则铭心中惊讶,韦寒绝年纪虽然小,所交之人甚是不俗。这消息事关重大,能如此飞速传递回来,显然无论是传消息还是听消息的人都深知此事紧要,能有他们相助,实在是苍生有福。 然而眼下他也无心追问这些,一离开军营,立刻奔皇宫而去。 此刻的萧定正在宫中与政事堂的宰相们议事。 退敌的喜讯早有人来报过,他等的是陈则铭该差人送来的详细军情,没想到最后等来的是枢密副使本人。 陈则铭在殿外等待了片刻,众臣出来后,纷纷朝他道贺。显然这一轮封赏已经论定,陈则铭护主有奇功。陈则铭借口有事禀告,才拨开众人,入殿见到萧定。 一见面,陈则铭便开门见山说,此刻不该论功行赏,而该乘胜追击。 萧定本来满面喜色,听他一说也凝重下来。 陈则铭道:“律延麾下主力未损,若是明秋再度南下,天朝该怎么应付?” 萧定何尝没想过未来,可敌人以骑兵为主,速度远胜过天朝军队,天朝此刻边境已经无人防守,勤王军远道而来,其师已疲,想阻击追击均不可能,陈则铭此言又是何意呢。他不禁疑虑。 陈则铭道,此刻匈奴单于病死,王庭大乱,律延之所以赶着退兵,是因为急着回国争权,这正是这匹头狼难得一遇的软肋。这机会错过了,将来天朝处处被动,时时挨打,根本不可能有生养休息的时机。 萧定听得脸色大变,始终一言不发。 一定要追,陈则铭道,一举击溃匈奴主力,让匈奴短期内没有出兵的实力。 怎么追? 陈则铭道:“兵贵选锋,可选精锐五千,日夜兼程,赶上匈奴大军,拖住他们的步伐,其余三军必须急行军,到达后前后应和。此战贵在速度,一定要尽快出兵。” 萧定紧紧皱眉:“这计划太险,五千人对十万,谁做得到。”律延攻城虽然也有损失,可到底不大,至今依然号称十万。 陈则铭跪下:“臣愿为先锋,请万岁让敬王统帅三军接应,臣必定搅得律延如芒在背,过不得边界。” 萧定半晌不语,这计划听起来美好,可往深了想,实在是太险。 一来是失败的后果。实际上这一战,只能胜不能败,否则律延被惹毛了,不顾自己前程,率军杀回来,事情会怎么发展就只有天知道了。 二来是成功的后果。目前能把这个计划从梦想变为现实的,看来也就只有一个人,就是陈则铭。这计划是他想的。从绝路中想出的生路,不是艺高人大胆的通常也走不过去。如果成功,陈则铭在军中的威望就肯定是起死回生,甚至更胜从前,形成另一个高峰,这不是萧定乐意看到的,这样的威望将来必定形成对他的威胁。 总而言之,这可以说是类似饮鸩止渴的方法,败了有外患之祸,胜了有内忧之害,萧定迟疑难定。 陈则铭见他不语,心中急切,反复追问。 萧定颇不耐烦,转头让人端出套黑色盔甲,送到陈则铭面前,笑道:“此次守城,十数万百姓及京城安危得以保全,实乃爱卿之功。先前大家都论过了,除了那些封赏之外,这套甲胄是宫中工匠献给朕的,据说精铁所制,护身极佳。赐给爱卿,正是让它物尽其用。只是不知比那披风如何?” 陈则铭一怔,急道:“万岁,臣不要任何赏赐,只要这一战能痛快打完,社稷能安然无恙,臣心中才得安宁。” 萧定道:“爱卿此议甚佳,那就拟个折子送去政事堂大家商议吧。” 陈则铭听这话愣了半晌。 他等了这样久,那样的绝望痛苦都熬了过来,等的就是今日,料不到事到临头萧定多疑之心不改,如此推脱。他哪里不知道萧定是在忌惮他,但又无法将话题提到明面上来辩解,自己就如同身陷泥塘般有力难使,有苦难言,不禁心灰意冷,忍不住长叹了一声。到底又不死心道:“可兵贵神速啊” 他微微垂头想了想,咬牙跪下:“万岁,臣有一名侧室,如今身怀六甲。万岁也知道微臣至今未能有子嗣,那孩子如能出生,乃是陈家唯一一点血脉。臣如能出战,请万岁着人看管,以保她们妇孺的安全。” 萧定微震,转过头来看他,却见陈则铭双目直直看他,毫不避让。 萧定心中百味纷呈,仔细打量陈则铭半晌,沉思了一会,重新返回御座坐下。陈则铭大喜:“万岁!” 萧定道:“爱卿出战之心如此坚决,朕又如何能没有半点血性只是兹事体大,还是得请各位宰执前来商议” 陈则铭虽然理解这些套路,但想到时机流逝却难免露出失望的神情,只听萧定继续道:“可任命你为先锋,朕却此刻就做得到。你且去准备,择选精锐,随时待命出发。”这话却是说萧定会摆平这一切,已经是全盘应允的意思。 陈则铭大喜,三呼万岁。 萧定走下御座,将他扶起:“你不顾一切要追击匈奴,想必那股斗气已如利剑即将出鞘,压也压它不住了,朕期待爱卿大胜而归。” 陈则铭称谢,萧定往他面上看了一阵,视线最终落在他的肩头上。 那上面有些灰尘,来自瓮洞。赶来的途中,陈则铭整衣敛容时遗落了它们。萧定默然看了一会,伸出手将那些落尘轻轻拍落。 陈则铭怔住,盯着君王莫名的一举一动。 萧定抬起视线,他们彼此身量相当,如此面对面站着,轻而易举便能看到对方眼底。萧定低声道:“有句话叫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 他似乎有些怜惜又有些感慨,陈则铭还不及躲闪,萧定的手便拂上了他的脸颊。那冰凉的手指在他眉间轻轻描画而过,陈则铭有些僵住,而萧定长久地注视着他,他的视线永远带着窥探和审视的意味。 陈则铭垂下了眼帘,那些轻微的触碰很温柔,却又冷得刺骨,这源于萧定的体温,他觉察到这点,忍不住抬起双眼。 萧定微怔,面上露出些许惊讶之色,随即突然朝他探过身来。 将要相触的瞬间,这个人迟疑了片刻,终于在臣子的唇上吻了下去。 第八章 陈则铭最初毫无反应。 然而片刻后,他张开了口,开始回应这个吻。 萧定抬起眼,他觉得惊讶。两人相识至今十数年,他从没见过陈则铭如此柔顺的模样。 陈则铭固然不是个浑身锋芒的人,可从来外圆内方,柔中带刚。陈则铭的惯用方式是既不明显反抗也不积极配合。在萧定看来这简直是故作矜持,足以称得上是在消极抵抗了。而萧定以往最大的不屑便源于他以为这种暧昧的拒绝方式既缺乏原则性,又无实用价值,除了彰显下立场外,毫无意义。 此刻的陈则铭却并没注意到他的异常,他微微垂着眼帘,呼吸稍显急促,萧定感觉到对方的唇舌温暖柔软,他们彼此交缠彼此吸吮,这种触感让人心颤。 陈则铭没太多表情,他既不显得激动,也不显得痛苦,似乎只是单纯地沉醉其中。 萧定被他那股几乎称得上平静的专注扰乱了,本来只是轻触即可的一个吻突然间激烈起来,陈则铭觉察到这一点,抬起双眼,看到萧定始终注视他的眼神,有些惊讶。他们彼此对视了一会,陈则铭很快合上眼帘,那模样似乎是打算逆来顺受。 萧定顿时有股要大笑的冲动,与此同时他却觉得腹间猛地燃起了一团火,随着他的笑意一同阴险地急窜了上来。他突然有了比笑或者吻更想做的事情,其实就如同这个人所想的那样,将他压倒在地,折辱他,进入他,占有他,侵犯他,让他求饶让他喘息让他臣服,又有什么不好。 这一刻前,他从未想过这些。 那不过是单纯一个吻而已,谁知道燃起来也能有燎原之势。 此时,殿外奔进来一名司礼监的近侍,似乎是有急事,头还未抬便跪奏:“启禀” 一抬首,被丹陛前正吻做一团的两人骇住,瞠目结舌之下立刻收声,躬身趋步而退。 殿中那两人旁若无人激情似火,门前这近侍做贼似的蹑手蹑脚,直到出殿门也没敢再弄出半点声响。 倒是最后关门时,那双殿门沉重老旧,闭合之声悠长低沉,宛如来自百年前的叹息,颇为败兴。 而在城外,敬王麾下打扫战场,也得了不少弓箭马匹,其中独孤航却无意于此。 独孤航自离开京城后,直奔陈州,那里的节度使曾是陈则铭的门生,名唤魏敬。独孤航与这人交往不深,但附近几郡节度使就只这个人与陈则铭渊源深些,从仅见过的几面来看,似乎也是个热血汉子。 魏敬见诏之后,对他倒不算轻慢,果然是立刻征兵起势,独孤航心中大喜,只道这任务能尽快完成,赶去京师救陈则铭,谁知道临到要发兵了,魏敬却以各种理由推脱,迟迟不肯出军。 独孤航催促了几次,均被此人含糊过去。后才得知其实也不止魏敬,此刻各地节度使多以观望为主。 这倒也不难理解。这次征兵,虽然说是以勤王的名义发动,可中央只下了纸头上的命令,粮草薪饷都是各地府郡自己的,换言之,下的是地方的血本,用的是地方的人,大家都知道第一个勤王是首功,可富贵是要有命才能享受的,而此刻匈奴正是势劲之时,谁也不愿意首当其冲做了炮灰,于是个个都巴望着有谁头脑简单又贪功的,能冲在前面做垫底。 独孤航琢磨出这个理,心中悲愤,苦笑不已,恨不能立即冲入堂中,一剑刺死这个小鸡肚肠满心盘算的所谓门生大人,可顾及这支部队中从上到下全是魏敬的人,纵然魏敬死了,那些人也不会跟自己去救急,只得忍气吞声,假装不知此事每日再三催促。 所幸很快敬王手令也到,魏敬无可推脱,很快出军会合。 独孤航从小跟在陈则铭身后,也是见过官场险恶的,但到这样的时候,才真正明白权势有时候是多要紧的东西。 最终京师之围以众人都没想到过的方式轻松立解。 至此,独孤航算是被杨如钦又上了一课,哪怕他心中再多愤恨,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请出敬王是自己没想到甚至哪怕想到也很难做到的一条捷径,他心中充满了挫败感,之前在战场上看到陈则铭的背影,居然也没前去相见。 直到战后,敬王下令各路将领入账叙事,他才匆匆赶去,此刻敬王领来的军队已经在城外搭建了临时帐篷,这是京都历来的规矩,非禁军无诏不得入京。 走到敬王直属军的营盘时,他听到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那个声音很熟悉,他心头猛震,渐渐停下脚步,却并不回身。 那个人很快赶了上来,追到他身后立住了,隔了一会,终于道:“独孤” 之前独孤航一直避着这个人。勤王军有十万之众,各有各的辖区,一个人扔进去就如同水滴入了海,可到底还是有碰上的一天。他并不想直面这个人,在此刻,这个人的出现就如同讽刺,简直是在提醒他自己有多无能。 杨如钦看他迟迟没有反应,也踌躇起来,试探着道:“我听说你在魏敬的军营,找了几次都没碰上在魏敬手下这么忙?” 独孤航纹丝不动,背影僵如木石,杨如钦不禁生起些许希望:“独孤” 他在腹中仔细揣测用词,不觉有些犹犹豫豫:“那一夜,我其实”话音未落,眼前银光一闪,风声锐起,竟然逼得他呼吸猛窒。 待重新镇定下来,杨如钦发觉自己已到嘴边的话已经无法继续下去了,无论是谁,喉间正点着一支利剑的时候,那满腹文章再如何锦绣动人,都是没法出口的。 独孤航已经转过身来,剑的另一端就握在他掌中。 他的双眼冷冷盯着他,目光憎恶,神情复杂。 独孤航的剑法杨如钦是见识过多次的,舞到急处只见一团光影不见人形,泼水难入,可称得上是人剑合一,而此刻的独孤航就如同那柄出了鞘的青锋,锐利冰冷满是锋芒,略碰一碰便能皮破流血。 杨如钦实在不甘心,正要再一张嘴,那剑又往前逼了一分,喉间一阵刺痛,他心中大骇,只得乖乖闭口。喉间那点寒意也随之消失。 杨如钦怔忪,抚着脖子流血处默然无言,独孤航慢慢收剑入鞘,背身离去。 从始至终,独孤航不曾开口说过一个字,亦不多望他一眼。 杨如钦怔立原地,直到有名卫士前来寻他,说是万岁使人急唤他入宫议事,杨如钦宛若未闻,往独孤航去的路上看了数眼,那卫士连声催促,杨如钦抬手擦去喉间血迹,终于同那卫士一起转身离开。 同一条道上,他们彼此背向,形同陌路。 陈则铭也听到了那近侍奔入退出的声音,不过他既然已经打算坦然承受,也就犯不着扭捏作态。可那殿门刚一闭合,舌尖上便猛地传来一阵剧痛,陈则铭忍不住吸了口气,身体立刻往后撤了撤,适时,胸前传来一股大力,却是萧定一把将他推开了。 陈则铭措不及防退了半步,惊讶抬头,萧定已经转身朝宝座走去,待回过头来又是那个运筹帷幄的君王。 他朝他望了片刻,面无表情地垂下视线,过了一会,他笑了起来。 “下去吧去挑选锐士,等候消息。”萧定和颜悦色,彷佛忘记了方才的事情,那些都不过是袖上的轻尘,一抬手便可以拂去。 陈则铭心中莫名,愣了片刻,见萧定已经不再看他,只得跪安。 待出了殿门,舌尖刺痛不已,伸手一擦,却是舌尖处被咬得出了血,陈则铭心中猛跳,回过头看了半晌,踌躇离去。 而宝座上那个人到了此刻才终于低声恨道:“不识抬举!” 陈则铭返回驻地,入门时候看到路从云正从旁门出来,不禁一怔。 路从云见大人回营,赶紧前来见礼。 陈则铭道:“如今敬王就在城外,你怎么不去见他?” 路从云微微笑一笑,回道:“待这一战完结,小将才能去见殿下。这是殿下与小将约定好的。” 陈则铭倒没想到在路从云心中,这一战也不曾尘埃落定,不禁有些惊讶,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他片刻。路从云恭敬依旧,并不因为靠山到来而有丝毫变化。陈则铭心中感慨,果然江山代有人才出,这小子沉稳大气,将来前途不可估量。 他又听说路从云曾是敬王的伴读,两人乃是挚友,如今路从云提到敬王的语气也果然亲昵,不知道怎么居然想起了当初的杨梁与萧定,一时间心中纷乱,禁不住愣了愣。 此刻,身后有人追赶而至,却是宫中派人送来萧定钦定他为先锋的任命。 陈则铭跪接之后,展卷仔细看过,心中大石这才落定。 方才他看萧定情绪有异,回营途中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生恐萧定半路变了主意。此刻白纸黑字的文书到了面前,显然萧定正在实施他的承诺。陈则铭虽然不能明了萧定后来无端端的怒从何来,可知道了一切并没有因为那个莫名的吻而改变,心中大是宽慰。 他转头叫来路从云,命他立刻去各营中选拔勇士,随时待命出征。路从云领命而去。 回到房中,很快亲兵来报有人到访,陈则铭一看却是故人。 来的是韦寒绝。 陈则铭只当他是前来叙叙旧情,哪知道韦寒绝进了门,开门见山便说要跟随将军一同追击匈奴,陈则铭讶然看他,自己这计划还没请到旨呢,怎么就人尽皆知了。 韦寒绝一介文士,哪里经得起这样日夜兼程的辛苦,陈则铭婉言拒绝。 韦寒绝笑道:“将军太小看我,匈奴逃的哪条线,走的哪道河,将军此刻知道吗?”这话意本来咄咄逼人,可韦寒绝面善,说起来居然也不惹人生气。 陈则铭一听,哦,这意思是我不知道你知道了。 战事之中,情报原本是最值钱的,谁的情报快准,谁的先机便大。 韦寒绝说的这些,他都可以叫探子去探,可韦寒绝的重点分明不在这两个问题上,而是暗示他自己手上便有条情报链。 陈则铭沉默下来。 韦寒绝道,我有位好友,经商多年,走的就是往匈奴去的这方的路,一路多有熟识,岂不比将军临时派人去探的强。 陈则铭心中大致能猜出他这位好友恐怕是非大盗即悍匪,才能有这样灵活快捷的情报传递速度。韦寒绝明明是官宦子弟,也不知道如何认识了这样的人,那匈奴单于去世的消息应该也来源于此,既然能出力解京师之围,显然对方并无恶意。 若换在平时,这些匪盗都是官兵缉拿的对象,可此刻,能有一人助力便多一份力,况且匪盗也是汉人,未尝就没有护国之心。 如此一想,陈则铭当下便应允,韦寒绝欢喜道,当初多亏将军救我一命,如今当报此恩。 陈则铭听这话,双唇微启,犹豫再三到底没能说出什么。眼睁睁看着韦寒绝掀帘出屋去了,心中只是道,我那不过是顺手之劳,哪里当得起你如此记挂。 接下来几个时辰,陈则铭坐立不安,萧定的圣旨迟迟不至。直到了华灯初上时,终于有官员前来宣旨。 那谕旨中果然一如陈则铭所想,命他为先锋,带五千精骑先行,敬王麾下各路人马歇息一夜,明日大举出兵,追击匈奴。 陈则铭叩谢之后,那宣旨官员道,为这道旨意,政事堂的宰执们与萧定可是争执良久。众相两次否决,萧定两次打回重议,直到杨如钦入宫,才勉强说服了众臣,将出兵之事交与翰林学士拟旨。 陈则铭默然,随即又问,众宰执怎么说? 那官又道,众相大都觉得敌军已经退了,何必再生事端。可杨大人说,匈奴亡我之心不死,律延得势之后必然卷土重来,弄不好就是入冬或者开春的事情。这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如今追击还有主动出击的便宜,那时候就只好被动挨打了。不少人觉得这话也有理,这才勉强争了个平手,而万岁偏战,最终还是下了令。 陈则铭久久不语。 他哪里想得到,事情到了图穷匕见之时,强力支持他的居然会是萧定和杨如钦,回想当初朝华门下,把他逼得走投无路的也是这两个人,他不禁有些茫然。 那两人始终是对标准的贤君良臣,能有相遇真是天朝之福。他微微低首,片刻后喟然长叹。 两个时辰后,萧定登上宫中最高的门楼朝华门,远远望见城郊一线火把,连续不断绵延直至天边。 杨如钦道:“那是陈将军出兵了。” 萧定不语,看了半晌后,方道:“爱卿觉得胜算该有多少?” 杨如钦想了一想:“人事已尽,成事在天。” 萧定似乎想起什么,出神了良久,面上既有些恼恨,又有些怔忪。杨如钦好奇窥视,萧定觉察他的目光,冷冷瞥了他一眼,杨如钦讪讪收回视线。 萧定转头吩咐:“准备斋戒之物。” 杨如钦讶道:“此刻?” 萧定道:“朕要祈求先祖显灵,保佑陈则铭此去旗开得胜。” 城外远处,陈则铭一身黑色甲胄停在道旁,胯下马匹也是浑身漆黑无一根杂毛,整个人便如同要融入夜色中般不起眼,可真到了跟前,兵士们猛地觉察到这个人时,又会有种呼吸一窒的压迫感。那或者源于那匹黑马的高大。 骑兵队列整齐,一个紧跟着一个,疾驰而去,耳边只有马蹄声声由远而近,再由近至远。他身后的路从云道:“大人先走吧,小将随即赶来。” 陈则铭微微点头,嗯了一声,提缰往前行了两步,突然勒住马侧过身来,回望京都。 那里一片漆黑,只分得出夜色下那座庞大的城郭隐约可见的轮廓,其他哪里还瞧得清什么。 陈则铭却对着这一幕看了许久。 半晌后才拨转马头,往队伍前方赶了过去。 此刻的律延归心似箭。 单于的逝去表示了他和身为王储的左贤王之间的矛盾也终于到了摊牌的时候。 此刻的匈奴左贤王是大单于的二儿子安图。这个人心思慎密,文武出众,按说是接替王位的不二人选,可此人心慕南人文化,是个不折不扣的亲汉派。 征战一生的律延年纪渐长,身体开始欠佳,但雄心未泯,在他看来天朝便是匈奴迟早要吃进嘴里的肉。 所谓汉人那就是暂时放牧在长城之内的牛羊。牛羊就该用来奴役,可不是用来尊道为师的。 堂堂匈奴男儿生于草原长于马背,头上顶的是苍穹,停不住的是征程,什么不好学,却偏去学那些南人的之乎者也。那些宽袖长袍很好吗,敌得过匈奴男儿们的弓箭吗? 在律延看来,安图身上这种不安分的叛逆非常碍眼。 如果这叛逆只是针对他本人或者其他某个具体的人,那么他只会一笑置之。 可惜他不能。 律延最终选择的是单于的大儿子阿斯,安图的长兄。 身为长子,阿斯一直无法与弟弟安图相抗衡,这个人无论从外表到内里,看起来都是最纯正的匈奴人的后代。他嗜杀勇猛,豪爽粗犷,在战场是员猛将,可手段上不如安图。 直到律延的加入改变了这种局势。 按说律延不该参与这种事,可他踏进去了。他想,匈奴人需要的是有雄心的首领,这种雄心应该表现在对征服的热爱,而不是对文化的臣服上。 政见从来决定阵容,哪怕在草原上也是一样的。 王储安图发觉自己开始处处受制。他想到求助于自己的父亲,然而大单于对于这种派系之争却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大单于的心思谁也说不清楚。或者他对安图的亲汉倾向亦有不满,所以纵容了弟弟和大儿子的行为,又或者他觉得律延等人正好可以牵制安图的势力不要过于强大一枝独秀。统治者的心态总是复杂的,他们的衡量标准不是正义与邪恶的道义,更不是父亲与儿子的亲情,总之这样相持的局面一直被维系了下来。 而现在这个僵局被打破了,律延必须尽快赶回去,为这乱局镇场。 说实话,律延并不担心汉人会在这个时候追击。 到他退兵为止,天朝在这一战中投入的战力已经达到七十万,另计粮草无数,可说是尽倾国之力。可这七十万人却折损了大半,天朝因此而国力大损,无论经济还是政治都已经处于一种岌岌可危的状态,可以说这次战役中,匈奴给予天朝的这一击是致命的。 而匈奴方面的伤亡只是不到三成。 这样的结果让律延自豪,所以他退兵很快,他知道天朝已经元气大伤,纵然没能攻下汉人的京都,这也已经是保全了实力的大胜。况且,出动的还只不过是匈奴右贤王庭的兵马,虽然众所周知,匈奴兵马以右贤王庭麾下为最精。 可汉人们还剩什么? 那支敬王带来的所谓勤王军已经是南人们最后的血本。 于是律延放心了。 一方已经气力耗尽,另一方却才刚热身,甚至还有后备。正常情况下,谁也不会疯狂到拿最后的本钱来赌这个胜算并不高的赌局。 然而,在他身后,陈则铭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在后来天朝的史书中,这一战被称为“扭转乾坤”的一举。 从被记载下来的对话看,天朝此刻出击的动机似乎还只是意气用事地想要击溃律延麾下的兵力而已。也正是因为如此,陈则铭的这次出战,被后代的很多文人指责为“儿戏一般的莽撞之举”。 可任谁也无法否认的是,正是由于这一战引发出的变局,造就了后来天朝十数年间的和平。 于是,身为始作俑者的陈则铭和萧定在做出追击决定的同时,到底有没有预计过事态此后的转变,谁也不知道。人们只能说,如果这两人中有任何一个人具有过这样的预见性的话,那么“力挽狂澜”这四个字,在某些时候原来也并不是神话。 总而言之,在官方承认的正史中,没有只言片字正面地提到过这个问题。到底是巧合还是人力,导致了这场战役在最后阶段有了戏剧化的反转,谁也不能下定论。 这其中的缘由经过岁月的辗转最终成为了一个谜。 但与它所表现出的模糊动机相反的是,这一场追击战所展现出的精妙战术,却得到了几乎所有人的认同。那种环环相扣一气呵成的巧思可称得上是臻至化境,这一战的过程被艺人们编成评书或演义广泛流传了下来,并在此后数百年间,一直为人们所津津乐道。 据说,陈则铭率领五千人经过两天的日夜兼程赶上了同样是一路急行军的匈奴军。 到了夜幕降临时,这五千汉军束马衔枚,绕上了匈奴军营后方的小山坡。在黑暗中,陈则铭命所有的兵士折下树枝,捆成火把,每骑均双手持炬,从山坡上疾驰而下。 匈奴军本来已经睡下,被突袭猛地惊起,而目力所及全是敌人的奔马,火把如繁星点点,也说不清到底来了多少人,不禁惊慌失措。 这场不期而至的偷袭几乎到天明才结束。 袭营者退去时,为匈奴大营留下了几千具尸首,这其中有乱马践踏而死的,更有来不及拔刀被砍死的。就这样,在退兵途中,匈奴遭遇到了他们入侵以来最大的一场败仗。追击的部队归来后,告知律延这些草原上的骄子们居然把偷袭者追丢了,律延大怒,当场将追击将领鞭击了二十下。 事情发展到这里,还不足以改变什么。 律延深知汉人骑兵数量本来不多,此刻更是应该损耗殆尽了,来的不可能是主力。因而分出两万部队殿后,命令其余军队不改路线继续前行。 不曾料,陈则铭对他一举一行居然了如指掌,率众绕过殿后匈奴军,直接再度袭击了匈奴主力。 至此,律延猛然发觉机动性强这一自己最擅长的优势现在居然成为了敌人的特点。 在赶回王庭的路途中,陈则铭带领的这支骑兵部队俨然成为了一只甩不脱让人厌倦的蚂蝗,它动不动便会在自己后方出现,你若不理睬它,它便会使得你整日不得安宁,而当你转过头来打算认真对付它时,它又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更让律延心惊的是,这群人似乎永远不知疲倦,他们在任何一个他意料不到的时间和地点出现,时机精确得让人吃惊。 这样反复的纠缠中,时间无情地流逝。 明明不过三天的路程,匈奴大军却花了六天。律延开始耐心耗尽。终于在与殿后部队会合之后,他下定了决心,在大批援军赶到之前,将陈则铭等人一举击杀,哪怕是杀鸡用了牛刀,也在所不惜。 不过律延并没有停下行程。他的理由是陈则铭本来便是要拖住他的脚步,刻意去找这个人是找不到的,你得让他自己出现。 果然两天后,如影随形的偷袭再现,而这次的律延早有准备。 两军相触后,陈则铭很快觉察了这一点,立刻后撤。 奔马追击的游戏延续了几个时辰,直到陈则铭一众被逼到一处名为坠马山的山坡下。 这时候陈则铭的骑兵们早已经被冲散,只剩了近身的近百骑。骑兵到达山地,那便表示再没有施展的空间,也就是说陈则铭等人已经无处可逃。律延得到消息大喜,指示众人尽量活捉此人。 而陈则铭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众人瞠目结舌。 他命令部下卸下马鞍,取下辔头,就地休息。 数万大军面前,那坡上数百名敌军或坐或卧,无比惬意,好似此处最适合这么南山放牧。 匈奴众将面面相觑,反而不敢上前,观望的同时立刻派人告诉律延,恐怕是此地有埋伏。 律延来到阵前,远远看了一会,笑道这不是李广的空城计吗,他莫不是欺我等鞍上之人不读书。律延之所以这么笃定,是算定了陈则铭身后纵然有援军,也无法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赶上来。而陈则铭的人马多少,在几次交锋之后,已经被他摸得清清楚楚。 话虽然这么说,律延依然是谨慎的,他指示右翼上前,捕杀宿敌,大军却按兵不动。 见匈奴人果然追了上来,坡上的汉兵立刻手忙脚乱了。纷纷跳起来套鞍辔,有隔得近的甚至急得弃马徒步而逃,匈奴大军远远看着都哈哈大笑。当陈则铭等人奔上山头的时候,后头追兵也几乎是影随而至了。 这时候,突然听到山顶轰隆有声,脚下大地震动。 众人都惊讶抬头。却见山上无数滚木礌石倾泻而下,直朝追兵压下来。匈奴骑兵们骇得面无人色,立刻调转马头,可时间上哪里还来得及。那木石巨大,只是略擦上一擦的便是手折脚断,更别谈压过去是如何的血肉模糊。 律延听山上众将士惨叫连声,脸色瞬间变了,立刻从马上半立起来,大声呼退。 几乎是鸣金之声响起的同时,被滚木追赶而下的败军已经如同倒流的河水席卷而来,一头撞入大军中。 原本井然有序的队伍只一瞬间便被冲乱了。律延急忙着人到各处呼喊,各军将领遥相应合,眼看还是能重新集结成军的。 然而,不等他露出笑容,从阵后猛地插入一支部队,四下驰骋,挥刀乱砍,彻底打乱了这支已经混乱的大军。 那正是先前陈则铭败退时佯装走散的骑兵团。他们如同鬼魅般消失,又如同鬼魅般归来。 律延咬牙痛恨,突听身后呼声震天。 律延僵硬回过头,坠马山头上漫山遍野的旌旗摇曳,震耳欲聋的战鼓轰鸣,山林中冲出无数的伏兵,朝山下俯冲而来。 阳光下,那些刀枪剑戟的寒光不断跳跃着,如同风中水面的波光潋滟。 而身前,人马早如乱流,各奔所向。 匈奴此役大溃。 律延之前的战果被抹杀得干干净净。而几个月前匈奴军对汉人的残酷杀戮此刻如同镜像一般反了过来,飞溅起的血遮住了天日。 最终,只有律延及其子乌子勒带着一队人马和寥寥数将逃出生天,跟随他十数年的猛将耶禾亦丧身于突围之时。律延又惊又怒之下引发旧病,而逃亡途中的追兵不断,导致他的病情很快恶化。 最终回归故土的将士只余万人,跨过两国边界之时,律延频呼叫停。 此刻他已经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只能由乌子勒搀扶着下车。望着自己驰骋过千百次的草原,想着跟随自己多年却一役殆尽的十万好儿郎,律延大哭了三声,又大笑三声,最终咳血而亡。 这一战,陈则铭的用兵如鬼神和敬王麾下的千里急行军,都成为了此后史书上浓墨重彩描叙的片段,而陈则铭的反设空城计,更是一举击败了自持身经百战的匈奴第一名将律延。 律延做梦也不曾想到,多年之后,自己依然会再次败在陈则铭的诱兵之计下。 回想当年他们两人的第一次交锋,那一战似乎就是个预言,在两人都还风华正茂的年纪,便已经昭告了他冥冥中注定好的将来。 第九章 陈则铭得到律延的死讯时,正在追杀律延的路上。之前,陈则铭已经派出了五队人马从各个方向用各种方式堵截自己的宿敌。 这是第六队。 这样赶尽杀绝的做法在他的用兵史上绝无仅有。 他眼中那种彷佛有深仇大恨非要斩对方于戟下才肯干休的杀气让众人都觉得讶然。 紧跟他身后的路从云则深感忧虑。 追击的这一路上,陈则铭很少休息。 每每路从云从睡梦中睁开双眼,左右张望,总寻得到陈则铭骑马立在坡前的身影。 他不知道在望什么,那修长的身躯似乎化成了一块顽石,在星空前一动不动,与他身旁不断被吹起的袍角形成了鲜明对比。路从云顺着他的视线,只看到无边无际的一马平川,那是一片平静而广阔的大地。 身为近卫,他委婉提到过这件事情,陈则铭回答说自己倒下来也无法入睡,大概是太兴奋了。说这话的时候,陈则铭坐在大石上微笑,目光中有什么在隐约闪烁。 路从云看得出他确实是激动的。习惯了战场的人都有种嗜血的本能,这本能使得陈则铭面上的神情生动异常,与在京师时的沉默寡言判若两人。 而让路从云诧异的事情还不止于此。 野战中的陈则铭与守城时相比就像是从冬眠中苏醒了的毒蛇,他突然间恢复了灵巧和生机,一露齿就能正中敌人的要害,那种频频出现的精确度足以让所有人心生畏惧。他安排的每一步看起来都平平常常,毫无奇特之处,然而事到临头,你会发觉敌人正按着他的所想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每一步。 那么多的可能性,他就是能看出敌人将要选的那一种。 这种对对手的揣摩让人叹为观止。 路从云自幼熟习兵法,他知道要做到这样的境界,暗中不知要花多少心血。所谓举重若轻,并不表示那东西真是轻的,而是举的这个人手段与旁人不同。 路从云觉得自己很幸运,天朝第一名将和匈奴第一名将,这样的高手对决不是所有人都有运气遇上的。 他仔细观察陈则铭每一个部署,揣测其作用,再在实战中一一印证。同样匈奴方律延的即时应对也让他大开眼界。每当空闲下来,他会想象如果是自己该怎么化解陈则铭的布置,这其中的所得和乐趣让他兴奋不已。 这样的思考方法一旦固定下来,便成为了一种良好的习惯,他因此而获得一步步往前走的能量,超越自己的对手和朋友。 若干年后,当他也成就传世威名的时候,他依然能从中获益。 而此时,在探子回报了匈奴主帅病故的消息后,路从云却没能在陈则铭的脸上看到预料中喜悦的笑容。 陈则铭在片刻的沉默后,平静地挥手说收兵。 他的声音中固然是如释重负,却同时也有掩饰不住的黯然。 路从云惊讶地看他,这数日以来,无论如何都要置律延于死地的人不正是他吗。 在京城中,几天后萧定得到了同样的消息,他反复看着那张纸,面上渐渐浮出笑容。他召来杨如钦,给他看那张急报。 杨如钦几乎是立刻明白了他的潜台词:“律延的死平衡了匈奴单于之子安图和阿斯之间的实力落差。” 萧定道:“敬王请奏,要求佯装退兵八百里,给匈奴一个内讧的机会。” 杨如钦道:“殿下想得甚是周详。” 萧定道:“也未必是他想的。” 两人都沉默下来,杨如钦忍不住抬眼看万岁,萧定面上阴晴不定有些出神,那样子说不清是喜还是恼。 很快萧定发觉了杨如钦窥视自己的目光,他感觉不快,招手叫他过来:“你怎么看陈则铭打的这一仗?” 杨如钦叫苦不迭,不过看了两眼而已吧居然扔这么个烫手山芋折腾自己,这问题却要他怎么答好,他思索片刻:“以五千牵制十万,真可谓用兵如神” 萧定笑了一声,那声音显然是嘲弄而非赞许。 杨如钦顿了顿,想想继续道:“可真正重要的是,这一战居然逼死了匈奴右贤王律延,这才是真正的战果。律延是匈奴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偏向谁,谁就可能做匈奴的单于。如今这个格局已经破了。接下来的匈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无论是哪一个,臣以为对天朝都有益无害。” 萧定低声道:“你觉得,他出征时是不是便有这样的想法。” 杨如钦道:“这个臣就不知道了。” 萧定叹息道:“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局势十天前谁又想得到。” 杨如钦看他一眼,应道:“纵然想到,也不是人人做得到,陈将军不负天朝第一名将之名。” 萧定突然想起陈则铭临行前那一吻来,皱起眉冷笑道:“他里子面子全不要了,这么大的决心做什么做不了。” 杨如钦一愣,正想这话什么意思,旁边太监来禀,说是御医到了。 萧定复辟后,身体一直不佳,整天手足都如冰一样冷,天稍微冷一些便咳嗽。 御医诊断之后说是肺腑间有股古怪的寒气,萧定才说自己大概是中了毒,到底怎么中的,他不提也没人敢问。 好在那毒虽然古怪,却似乎并不致命,御医们用尽手段慢慢调理,居然好了很多。 每日御医院都要派人过来,萧定与杨如钦再继续聊几句,那边御医已经开了药方。萧定将那御医唤过来,取药方看了一看,皱眉道:“怎么又加了药。” 御医恭敬解释:“圣上近期劳累,需要多休息,是以加了两味安神的药。” 萧定点头,与杨如钦道:“你去政事院与他们商议,可以让军队佯退敬王叫敬王带些兵马回来吧。” 杨如钦大是惊讶:“万岁要留陈则铭独掌此后的情况?” 萧定觉得疲乏,天还早得很竟然就有些倦意,心想只怕真如御医说的近来是太累了点,听杨如钦这么问,随口道:“陈则铭刚逼死蛮子们的右贤王,威名大盛,拿来放在边境上威慑他们可不正好。” 杨如钦暗道,让他独自掌兵这可是莫大的信任,陈则铭这一战居功甚伟,居然打动了万岁。政事院只怕还是要哗然一片的,不过,萧定既然这么对自己说了,自然是要自己摆平那些老顽固的意思。 只是这些话居然是萧定自己说出来的,真让人想不到。 待出了殿,杨如钦唤住御医,询问情况。 御医道这毒很是奇怪,并不霸道,似乎是分次服的。所以万岁心肺间中毒最深,其他三脉次之。如今已经护住心经肺经,正用药慢慢将毒拔出来,这其间也不知道到底要用时多久,但圣上的情况还是一天好过一天,就是要记得忌口,戒大喜大悲,戒辛劳伤神。 杨如钦这才放心让他去了。 萧定躺在榻上朦胧睡去,隐约又看到陈则铭站在丹陛之下,甲胄未除,一身尘土也没拍干净。这一幕似曾相识。正是出征前,他来请战的那时候。 他也知道这是做梦,心想,接下来自己似乎是吻了他。 这么一想,心中大动,忍不住伸手要去摸他的脸颊,临到面前,却改了主意,将那人的双眼挡住,低声道:“若是敷衍应付朕,便诛你九族!” 对方被他遮住眼睛,片刻后才答:“臣不敢。” 萧定心想这可真像他说的话,再看他双唇张合,不禁想起那种触感来,心痒难耐却又恼又怒,你哪里不敢了,你就这么小看朕,料定朕非得要挟你一番?这江山是朕的,朕难道不尽心尽力吗,你做那个逆来顺受的样子给谁看。 这么想着真是心头发狠,恨不能立时咬他一口,将脸贴过去,迟疑了片刻,到底只是吻了下去。 彼此刚一相触,果然温软异常。 正此刻,突听得耳旁一声响,萧定惊得一震,立刻醒了。 睁开眼,却是个宫人失手打翻了灯盏。萧定一身燥热,恼怒得不行,叫人过来抽了那宫人十个嘴巴,还觉得怒意难消,左右宫人都惊慌难言。 萧定又突发奇想,环顾看一看,指着个端正些的太监:“你,过来!” 那太监以为他余怒未消,要拿自己出气,吓得走到萧定跟前扑通一声跪下,萧定道:“过来点。”那太监只得往前爬,直到了萧定跟前,萧定才叫他停了。让那人直腰抬头,看上去好像也算眉清目秀了,萧定嘱咐道:“你想怎么反应就怎么反应。” 那太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犯迷糊呢,萧定已经抬起他的脸,俯身过来,那太监惊得呼吸也没了。 眼看两张脸已经近在咫尺,萧定却停住了,瞥那太监一眼,不悦道:“你在干嘛?” 只见那太监把眼瞪得如同铜铃一般,整个人僵得像根木头,这么一看真是连那点清秀也看不出了。听到万岁这句话,那太监骇得浑身一颤,立刻把双眼紧紧闭上。被这么一搅和,萧定只觉得败兴之极,那身燥热也早褪了,他坐回去,突如其来的烦躁,往太监身上踢了一脚:“滚!” 可怜那太监哪知道他那些瞬息万变的心思,见他轻而易举饶过自己,庆幸不已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萧定坐在榻上,躁乱难安,怎么会是这样的梦。 多日后,陈则铭在军中接到了新的任命。 虽然只是区区一道圣旨,可透露出的信息很多,比如说萧定支持出兵的力度更强更坚决,又比如说大胜之后,让将领独自掌兵这样难得一见的倚重和信任再次出现。这些陈则铭都觉察到了。 然而事态的紧急已经容不下他再继续就这张绢帛多做揣测。得到命令后,天朝军队即日出发,后退八百里,到达了一个叫容庄的镇子。敬王在此处与他分道扬镳,率领一半军队返回京城。 而此刻的匈奴王庭,正如同陈则铭萧定所预料的那样,一团混乱。 对储君安图而言,右贤王律延的死讯让他有悲有喜。悲的是从此匈奴损失了一员实力最强的良将,喜的是自己最棘手的政敌被端掉了——虽然是被敌人干掉的,但到底自己的实力丝毫无损——现在的他要对付痛失臂膀的阿斯简直已经是易如反掌。 然而他到底又还有几分清醒。 匈奴在与天朝的这次大战中,已经将右贤王王庭的战力全部损失耗尽,全国近五分之一的人口阵亡。 这是个很恐怖的数字。 匈奴和天朝在这一点上非常不同。天朝人口稠密,地广物博,匈奴的地盘虽然也很广阔,可人丁稀少。固然人尽皆知,匈奴是人人皆兵,下了马便牧牛羊,上了马就能冲锋陷阵,可说到底还是人数有限才不得不这么搞。之前大单于虽然梦想攻取天朝富裕之地,却并没有盘踞中原,占地为王的心理,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以匈奴的少量人口管理汉人千百万之众,从长远看无疑是异想天开。所以他宁可扶持杜进澹称帝,以汉治汉。 换句话说,此刻天朝虽然损失了六十万兵力,从数目上看远大于匈奴,但就人口比例而言,这两国的损失实在是旗鼓相当。 在这种局势下,安图作为下一任君主,他此刻该考虑的是全局利益,而不仅仅是自己的个人得失了。 于是安图在短时间内并没理会一直对自己虎视眈眈的哥哥。 他派出手下四下试探朝中重臣的口风,以期在自己上任这几个月的权力交接过程中获得更广泛的支持。 偏偏在这时候,王庭内谣言四起。 众人都听说安图要对阿斯斩草除根了。传言被传得沸沸扬扬,异常生动,人们甚至说得出安图暗中图谋时所勾结的对象和谈话地点。 阿斯也听到了这个传言,律延死后,他本来就已经惶惶不可终日,这下立刻毛了。 其后的结果顺理成章,阿斯不甘心束手待毙,匆忙间起事。这准备不充分的反叛却正给了安图除掉他的最好借口。 很快安图领兵平叛,在战乱中将亲生哥哥及追随阿斯的几位近臣杀死,终于彻底剿灭了异己的力量。 可也正是因为如此,匈奴最终丧失了继续与天朝纠缠下去的实力。 而很快,分明已经退兵的天朝大部队又在两国边境上出现了。 新单于安图并没犹豫多久,他飞快地对形势做出了判断,并立刻派出使者前往天朝向萧定求和。 党派争斗引起的从来都是内耗,最终得益的总是国家的敌人。无论是天朝或者匈奴,都没能逃出这样的铁则。 重新驻兵边界的陈则铭并没等待多久。匈奴的使者带着金银赶着驼马来了,他们还带来了盟约,希望能就此停止战火。 在那些礼物中,还有一件最特别的东西——那是一群人,天朝曾经的少年君王和他的大臣们。 刚入军营,这件特殊礼物就被军队扣留了。 匈奴使臣疑惑之后很快恍然,这种贪功之举在战场上并不少见。 他不动声色地应对主帅陈则铭的仔细询问,然后委婉地表示匈奴从来不曾虐待过被俘的君主和各位汉臣,如今总算是完璧归赵了。他表示宽慰,似乎是终于交还了旁人千叮万嘱寄放于他处的一件爱物。 陈则铭对于这样的说辞也只是笑一笑而已,他很快便安排了人手,尽快护送使臣入京。他没有心情应对这样虚浮的言辞,接下来该让杨如钦他们施展所长了。 路从云被陈则铭指定专门负责这批不幸的人们的衣食住行。 这些人中不乏曾经的高官大员。 在被俘后,他们被匈奴军队押往匈奴本土,一路步行,年迈病弱者死了不少。刚到达匈奴不久便听说两国形势骤变,又被送了回来。好在回来的途中待遇有所提高,终于能坐车不用徒步,可这往返跋涉,实在不是常人能忍受的辛苦,能挺过来的人大都也被劳累和痛苦折磨得不成人形了。 路从云为人沉稳做事细心,且善解人意,主持这样的事情原本就是最适合不过。果然,数日后,众人对路从云的周全都有口皆碑,并称赞陈则铭安排妥当。 这其中的除了路从云本身的出色之外,被遣返的大臣们的心态也颇值得一观,俗话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都是前天子萧谨的臣属,可如今已经是萧定的天下。现在萧定手底下的红人是谁,当然是这一战扭转乾坤的陈则铭,而路从云是他贴身近卫官。 这么一分析,那些称赞到底有没水分就很明白了。 可路从云倒浑不在意,他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并不因为对方的反应而有所区别,就有人夸他行事镇定颇有大将之风。 不过不论他将来会是什么,此刻的他还是只是名官职低微的护卫。他所接待的这些落魄官员中,亦不乏高人,他们之中既有未来的不世之能臣,也有日后东山再起的悍将。路从云当下与他们的交往,对他日后的徒步宦途所能起到的巨大影响,在这一刻,还全然未显端倪。 陈则铭很快见到了萧谨。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立言要做出番事业给他看的少年,此刻已经饱受惊吓,尽显软弱。 在路从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混杂在人群之中,身上虽然已经换了华服,却满面退缩之色。以前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黄姓太监,早已经在路途中不堪辛劳而卒。在萧定登位并摆出不顾他死活的态度之后,被掀下皇位的萧谨无论是在臣子或者敌人的眼中都早已经失去了原有的价值。 而之前的宣华府之败,众人被俘,他又难辞其咎,这使得他在自家人之中也孤立无援。旁人之所以不曾当面呵斥辱骂,不过是顾忌他曾经九五之尊的尊贵,不好当面撕破这张脸而已。但处境本身的艰难和大多数人形成共识般的冷漠,甚至冷嘲热讽已经使这位年近弱冠的少年痛苦不堪。而之后突如其来的遣返,更加重了他的惊恐。 直到路从云说出此刻驻军主帅是陈则铭时,萧谨才如梦初醒般冲了出去。 到了牙帐,当他看到营帐里的陈则铭脸上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惊喜,朝他快步迎上来的时候,萧谨的心才第一次放松下来。 只有他,所有的人中间只有他没有变。 其他那些人,那些人他再也不想看到了。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当初会鬼迷心窍,为什么会信杜进澹那个老匹夫的话怀疑这个人?如果当初没有做过这个错误的选择该多好,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该多好。 萧谨拥住对方宽厚的胸膛痛哭流涕,似乎是落水者死死揪住岸边最后一束稻草。他不断呼唤着魏王两个字。 那是个能解开梦魇的咒语,而他在这场噩梦中已经沉溺得太久。 陈则铭任他抱着自己,就这么默默站立了片刻,才反手轻轻扯开他的双臂,迟疑了一会,终于开口道:“殿下,臣早已经不是魏王了” 殿下? 萧谨心中咯噔一跳。他直到此刻才想起了某些事情,他左右看了看,身体突然间冷了下来,在被俘的时候,他无数次地期望能再度见到这个人,然而真见到的时候,却发觉见了也不过如此。 他站直了身体,隔了很久才低声道:“他真的又做皇帝了?!” 陈则铭斟酌片刻,微微点头。 萧谨悄悄后退了一步,慢慢道:“那么陈将军是打算押我上京送死?” 陈则铭吃惊看他,迟疑着,片刻间没有作答。 萧谨目中闪动着绝望,这一路上,他因为惧怕众人的冷漠,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追问什么的,然而此刻他心中涌起了莫大的勇气因而敢于质疑:“那当初,陈将军为什么要拥立我呢?!” 陈则铭分明被他的话刺痛了,面色大变,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萧谨。 萧谨灵巧地避开了,他几乎喊叫起来,话语中满是悲怆愤恨:“所以!如今,造反的还领兵做着将军,傀儡却要先死了吗?!” 陈则铭身体猛地一震,声音也有些嘶哑了,语调间似乎在恳求他:“殿下!!” 然而他进一步,萧谨便退后一步,不肯再让他靠近。 第二日,陈则铭领着几名亲信出营查看地形。 这时候的边境平静无波,各方都等待着这次和谈的结果落定,应该说,这种消耗战已经没有人想继续打下去,这样的行为不过是有备无患。 陈则铭带上了萧谨和韦寒绝,说是让两个少年顺道打打猎。 走出军营四十里,到了一条浅河边,陈则铭唤来侍卫,腾出一匹空马,又取出一个包裹,对萧谨道:“臣只能送到这里了。” 萧谨瞪了陈则铭半晌,终于明白他是要放自己逃走,呆滞了片刻,突然嚎啕大哭,手中紧紧拽着陈则铭的缰绳,不肯放开。 陈则铭下马道:“此后的路,殿下孤身一个人,千万要小心。” 萧谨抬眼望他,深悔昨日自己说话太绝:“魏王,魏王!”他喃喃道,“我走了你怎么对皇兄交待呢?” 陈则铭笑一笑:“想掩饰总有办法。” 萧谨还是不肯离去,踌躇难安:“可,可我该去哪里?” 陈则铭叹息一声,很多时候天下之大让他也觉得茫然,何况是萧谨。他伸臂将萧谨抱在怀中,紧了紧,低声道:“走得越远越好,别让人找到你。” 萧谨泪眼朦胧地看他,不知所措。 旁边的韦寒绝微微摇头,他被陈则铭叫出来本来已经觉得事情蹊跷,看这一幕才知道陈则铭拿自己当幌子,果然打的是这个主意。 陈则铭看着萧谨骑马沿着河道一直往下流而去,单薄孤独的背影在阳光下拖出一道窄长的阴影。 他不知道萧谨能走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这样娇生惯养的孩子能不能在民间生活,更不知道这举动是对是错。他曾为萧谨安排过一次人生,可结局惨淡。若是时光倒流,一切能翻倒重来,他不会让这少年再踏入这摊浑水,然而现实已经走到今天这样的境地,他怎么能让萧谨一个人来承担最残酷的后果,自己却隔岸观火独善其身。 秋天的阳光还是很刺眼,他突然觉得眼前模糊起来,山水树木被泼成一片,并且渐渐灰暗下去。他重重地摇了摇头,再睁开眼,那些景色还是搅在一起,或明或暗地撕扯不清,又过了片刻,它们才从那种魔幻般的扭曲中渐渐恢复了正常。 半个时辰后,身在军营的路从云听到卫兵飞马传信,得知萧谨在追猎途中失足跌落山崖,不禁大惊失色。 他立刻安排数百人前往失事地点进行搜寻,却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在崖下找到血迹残衣。兵士四下询问,得知此地常有虎豹出没,尸体或者是被叼走了只怕也不无可能。这才率众无功而返。 萧谨落崖的事情在军营中一石惊起千层浪,一时间众说纷纭。 数日后,陈则铭亲笔上书,惶恐请罪。 史册上关于这事件的记载极少,史官们的目光都聚集在京师中两国结盟的要务之上。 实录中只有一处涉及了这桩在当时分明轰动一时的大事件——在和谈的过程中,回到天朝的萧谨坠崖而亡,萧定指责陈则铭玩忽职守,并扣罚了他一年的俸禄。 这样的平淡记载与当时京师中的沸沸扬扬其实是全然相反的。而这份沸沸扬扬,却与萧定处理这件事情的反常态度有关。 半个月后,其他遣返大臣被护送抵京,萧定立刻下了第二道谕旨,再度封赏陈则铭。 短短十数日间,一罚一赏,罚是浅罚,赏是重赏,这其中的潜台词耐人寻味。坊间立刻谣言四起,质疑萧谨的死与陈则铭甚至坐在庙堂之中的萧定不无关系。 证据便是这一罚一赏。 若说浅罚,人们还可以理解为萧谨的生死对于萧定而言,本身就是个累赘,所谓惩罚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的话,那么重赏,就显然可以对应为去掉这个累赘所应得的报酬了。而陈则铭曾经的首鼠两端又为整个事件提供了最恰当的注脚。 为了邀宠新主杀了旧君,这样让人义愤填膺的桥段使得人们在谈论这事情的时候更多了几分热情和鄙夷,而这情理上的丝丝入扣,则让这谣传几乎有取代尚不明朗的事实之势,总之,这谣言很快占领京师,朝野上下莫不深信。 而此刻,陈则铭尚在千里之外,等待和谈的结果最终落定。 韦寒绝是第一个发觉陈则铭眼睛出问题的人。 他曾在陈则铭手下做幕僚,早知道对方有头痛的顽症,可这一次跟随陈则铭追击匈奴时并没看到他的病症发作,原以为这旧疾已经治好了,谁知道倒似乎更严重了些。 陈则铭倒不这么认为,他出京前曾问一位老医师讨过药,为的就是怕在行军途中突然发病自己受不住,那老医师曾说这药丸药力霸道,多吃无益,应该是这药力导致了视野的短暂模糊,停了药大概便好了。 韦寒绝认识一名良医,遂派人去请。 陈则铭笑,你年纪尚小,已经交友满天下啊。 这一说,韦寒绝忍不住憨笑,又想起一件事情,说道,我那位好友仰慕将军威名已久,总想见将军一面,可他出身草莽,不敢唐突。 陈则铭正色道,你那位好友传递军情快捷准确,与律延的追逐战,他才是第一功臣,实在是该我去求见他。 匈奴使臣入京大概月余,和谈终成,萧定指派了几人作为使臣,奔往两国边境签订盟约,其中以参知政事杨如钦为首。众臣辗转跋涉到达陈则铭驻守处,匈奴使臣则返回国境,此刻匈奴也早驻兵此处,两军相隔不过百里。 眼见大功告成,陈则铭心绪难平。 杨如钦带来萧定的亲笔信,叫他负责和谈期间安全事宜,到最后,萧定来了句,萧谨的尸体找不着就继续派人找,总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陈则铭满腔激动突然一下沉下来,反复看了数遍,确实是萧定亲笔所书。 杨如钦在旁边看着他脸色不对,忍不住追问,陈则铭抬头道,也没什么。 他们两人曾经各自为主,如今一朝为臣,见了面不能说是全无芥蒂,好在结盟之事事关重大,各项细节一旦商议起来,这些个人恩怨往日情仇也就淡了。 陈则铭叫来众人在帐中会谈,敲定次日派将领护送杨如钦到歃盟之地,自己则坐镇军中,若有意外,也好呼应。 说到由谁护送使臣时,杨如钦左右一看,点着一人道:“就是他吧。” 陈则铭抬头微微一怔,被点那小将也是神情复杂,只是盯着杨如钦,全不答话,却正是此前随敬王军而来的独孤航。 独孤航武功超群,身经百战,应变机敏,确实也是极适当的人选。可近期的战斗中,不知道为何消沉低落,并无建树。 陈则铭虽然有些担忧,但独孤航跟随他时日已久,底细如何还是明白的,往两人面上来回看了一周,点头应允。 到了晚间,陈则铭将萧定的信又看了数遍,扬声将帐外的路从云叫了进来。 路从云入内,陈则铭道:“那日你找到萧谨残衣是在何地?”萧谨死讯一传入京城,萧定立刻醒悟,先前事务繁忙之下,自己废萧谨为王之后竟然忘记这茬了,立刻将萧谨去王号贬为庶民。如今陈则铭也只能指名道姓地称呼他了。 路从云神情立刻古怪起来,迟疑道:“便是那山崖底下。” 陈则铭凝目看他许久,叹道:“这些日子我一直不曾详细追问,那些衣物你从哪里弄来的?” 路从云急忙跪下:“小将自作主张,请将军恕罪。” 那一日,陈则铭谎称萧谨落崖,派人回营叫人营救,本来不过是布局做个样子,哪知道路从云搜了两日,居然真找到了所谓血迹残衣,虽然还是有疑点,但这戏总算是做了个十足十。旁人信不信,那又是另一回事情了。他一方面惊讶于路从云竟然一眼识破了自己的托词,一方面却并不怎么想在这上头再多花心思。 他满心盼的只是尽快派出天朝使臣缔结两国间的盟约,那是他想象中最好的结局。他为此呕心沥血,诸多推算,百般隐忍。若说之前许多事情都是天意弄人的话,那这一次,老天却如此地怜惜他,将所有的事情都往最好的方向上推进着。 尤其是律延的死,他想过一定要杀掉这个人,追击律延的时候他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眠,因为那是最关键的一步,做不到,便前功尽弃,最终律延虽然没直接死在他手上,却还是死在了最适当的时候。 之后,匈奴的兄弟相残,安图继位,使臣求和,没有哪一件不是出乎他意料的惊喜,他想自己到底可以赎罪了。天朝在飞速冲向灭亡的途中,终于在最后关头被死死扯住。 还可以转回来,事情步入绝境前终于能峰回路转,能有余地可以周旋 杨梁的话竟然在这个时候被他想起来,他突然浑身冷汗。 陈则铭抬起头,盯着跪倒在地的路从云:“不,这不是自作主张,你在救我。” 路从云抬头:“将军这一战救的人更多。” 陈则铭脱口而出:“不!不是。” 路从云讶然。 陈则铭低声喃喃,灯下他的神情怅然,似乎在讲叙又似乎在自语:“当年,我同你现在一般大的时候有个朋友,叫杨梁。那时候我觉得很困惑,我觉得我一辈子也上不了战场,我同杨梁说,将来我一定要成为不世名将,驰骋疆场。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能出头,我会叱咤风云,光耀门庭可后来” 后来呢,后来他反了,若不是那次宫变,会死这么多人,会有今天的江山摇曳家国将倾吗。他如今是弥补了很多,可死去的人还能活过来吗? 这债太重了,重到他无法负荷,逼得他动弹不得,然而他最终将它说了出来,“可后来,引出这个乱世的居然是我这哪里是什么驰骋疆场的不世名将,这分明是罪孽深重的千古罪人!” 这样的话他从未与人讲过,今夜他却忍不住要将它们吐露出来。他有种难以遏制的冲动,想把很多东西告诉旁人,哪怕只是路从云。 他压抑得太久。 朝华门之变后,这一路走过来,他只为一个目标。最初他以为那个目标是退敌,直到听到匈奴单于的死讯后,他意识到机会来了,他可以做得更多。 天朝需要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否则这条大船就会垮塌,会散架,陈则铭太明白了,他也摄过政理过朝,他知道天朝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每个夜晚,他只要想到这个危机其实来源于自己的谋反,就惴惴得难以入眠。从小他听遍演义,梦想着就是做个忠臣,他不明白这样简单的一个愿望,为什么总是不可得。他的挣扎他的执着,走了三十多年,居然都是错的,他的所为与他的所想背道而驰。这也就罢了,可他连累了那样多的人,那么多的妻子儿女父母都因为他的错而陷落在失去亲人的苦痛之中。 这错太大了,他负荷不起。 他只有舍弃性命,尽可能挽回还能挽回的东西。 在追击律延的路上,他与韦寒绝商谈当前的局势,韦寒绝提到以战促和这一策,他听到“和谈”两个字时,就已经知道自己最终的目标是什么了。 让匈奴无力再战,让两国国力达到一个平衡,和谈和盟约才会出现,从此互不相犯。这样的和平能有多少年?十年,十五年?够了,十五年已经足够。下一代人成长,新的人物崛起,纷争纵然再生,那时候的天朝也不会是如今这个山穷水尽的地步。 陈则铭抬起手,将手中的信笺凑到灯烛上,火苗从尖角处舔起,猛地一下窜起来。 路从云不禁大吃一惊:“将军,那那可是御笔钦书” 萧定?陈则铭模糊中想起那个身影,他写这信的时候脸上是在笑吧,他总是这样,玩弄人心一辈子。不过陈则铭不恨他,没什么好恨了。 他守城的时候,也自始至终没想过他。在他看来那张龙椅上坐着谁都行,萧定没了,还有敬王。段其义说的并不曾错,护城之战中,他一直保留着实力,他不愿意为短暂的胜利耗费精神。他期望中的重点不是守城,是之后的反击。正因为段其义是讲在点子上了,陈则铭听到的时候才更加气恼,唯恐这点心思为人所知。所以这其间,他隐忍,他蛰伏,他为他死守京师,说到底只是因为这两件事恰巧在一条道上,他绕不开罢了。 可他到底还是有些佩服萧定的,萧定在最危急的时刻还是能做最正确的决定,就冲着这个,陈则铭的恨也有些淡了。 那些不甘心,终于有一天他不再看在眼里。 就如同当年他怎么也压不下去的雌伏的屈辱,拿到今天来看其实也不过如此。他虽然会有些诧异,诧异萧定居然会在出征前,做这种一如当年般无聊而恶意的举动,可他其实也是可以回应的。 有什么关系呢,不就是逢场作戏吗,这些东西早已经不重要了。 那是不是羞辱,萧谨的事情会不会被萧定拿住把柄,功高盖主之后还能不能保住身家性命,甚至哪怕是青青和子嗣,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即将达成的盟约和和谈。 他抬起头,路从云因为他眼底的几近疯狂的炙热而骇然了。 只有这个,非成功不可。 乌子勒非常愤怒。 在他听说匈奴派出使臣与天朝言和之后,这种愤怒就如同草原上的野火天天在他胸腔里蔓延翻腾,直到终于有一天,他忍耐不住这份煎熬而去找单于安图。 此前,因为律延的死,右贤王庭的力量已经被削弱到完全无法与其他派系相抗衡。正是因为如此,阿斯在起事前虽然试图拉拢过乌子勒,但遭到回绝后也没有多在意,依然是义无反顾地起兵了。从后来事态的发展来看,乌子勒的选择无疑是正确的,他保全了他父亲最后的遗产——那些跟随右贤王多年的幸存将士的性命。 安图对于他的安分觉得欣慰,他给予死去的右贤王更多的名誉和荣耀,毫无保留地将律延夸成如同传说中英雄一般的存在,并保持了其子乌子勒的地位——虽然右贤王庭的实力此刻已经名不副实。 然而乌子勒的忍耐却到此为止了。 起因就是两国的和谈——他实在不能容忍自己父亲的死就这样被埋没在那张轻飘飘的盟约之下。 如果这样的和约最终签订下来,律延的死还有什么意义呢?右贤王是为了匈奴,为了自己的民族的利益而出战,并最终死在战场上。可转眼间他的民族和国家就遗弃了他,他们居然踏在将士们的血和尸体之上与敌人握手言和了。律延和那十万将士的生命象一页泛黄的书页一样轻巧地被人翻了过去。 这样的轻描淡写与他生前死后得到的荣耀辉煌形成鲜明的对比,让人瞠目。 乌子勒已经习惯了仰视自己的父亲,在他看来父亲就是草原上最伟大最狡黠的头狼,是他延续了匈奴数十年来的辉煌历史,而不是老单于或者新登基的安图。如今律延是死去了,可也是英雄,他曾经是匈奴最不容忽视的人物,哪怕老单于也畏他三分,这样的父亲该得到的难道不该是敬意吗? 乌子勒不能忍受这样亵渎式的安排。哪怕这个安排的名义是民心。 单于安图并不意外他的叩见,这位新君主无疑对乌子勒的来意了如指掌。于是安图先是感叹了一番故去的右贤王是多么骁勇善战,失去他的匈奴怎么样的一筹莫展,最后安图还是把话题主动绕了回来——如今的匈奴已经没有再出战的能力,和谈不容改变。 乌子勒被新君主的善辩绕得无言以对,他的脸涨得面红耳赤,却说不出几句听起来有分量的话。 安图有些怜悯地看他,表示律延曾是草原上的雄风,他也钦佩不已,可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不由人,乌子勒大概是被父亲的死打击得太过因而无法接受胜败乃兵家常事的道理,自己一定会更多地追封右贤王,毕竟那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英才,值得这样对待。 乌子勒就这样抱着无数虚无缥缈的许诺退出了王帐。 他心头的火一点也没退,但他知道在新单于这里他得不到公道了。他不是不能接受失败,他只是不能接受父亲的失败被这样对待。 乌子勒集合了十数名亲信,悄然尾随南下的军队到了两国的边境。 在那里,不久之后,两国的盟约将会缔结,和平将会到来。而同样是在那里,父亲的血还没干。 乌子勒的亲信中有一个人跟随他最久,他们情如兄弟,那个人叫乌维。 乌维是个头脑冷静的人,他询问乌子勒此次前来是不是准备破坏两国的和约,可两国都在重兵把守,要杀使臣恐怕是很难得逞的。乌子勒回答,只要单于和天朝皇帝想和,这样的使臣杀一个还会派第二个,他要杀的另有其人。 乌子勒要杀的是他的杀父仇人陈则铭。他的计划非常详细,先潜入汉人的军营——这次他带的人不多,且都是精锐,这一点并不难做到——然后在夜间放火,并四下呼喊说有人要刺杀和谈使臣,这么一来陈则铭职责所在必定要出面主持,而众人的重心此刻都在保护使臣,陈则铭身边的护卫必定不够严密,刺杀便在此刻发动。 听了这话,乌维很有点迟疑,乌子勒愤怒地道,你莫非是怕了! 乌维叹息,王子,你千金之躯不该行这样的险事,在天朝的重重包围中,这刺杀纵然成功也无法全身而退,请让我和部下来做这件事情。 乌子勒沉默片刻,这是我的父仇,不可能假他人之手来做,我却袖手旁观。血债血偿的意思便是,如果撒出来的不是仇人的血,那就该是儿子的血。 他们一边商议,一边等待天朝使臣的到来,终于有一天,探子来报,他们等的人到了。乌子勒将乌维叫到身边,从马后取出两把小巧的铁弩。 “这是我父亲请巧匠打造的护身兵器,一共三把,有一把在作战时失落了,只剩下两把,”乌子勒将其中一具送与乌维,“你我弓射最准,守在天朝军营牙帐附近,待他出来,一起射他,这弓弩速度惊人,两具齐发,他必定躲不过。” 乌维仔细打量,那铁弩机簧精巧,箭枝短小,箭头处弯着几颗倒刺,在夕阳下锐光如洗,不是俗物。 夜间,天朝军营喧闹,此刻人人心中都念着第二日的盟约,打了这么久的战,终于能有停歇之势,这样的想法让人心鼓舞。 乌子勒等人潜入军营并没花多大的功夫。十几人而已,在几万大军中便如同水滴入了海,谁能认识谁,他们身后的尸体都被掩藏了起来,短时间内应该无人可以发觉。 事件如同计划中一样进展顺利,西方营地燃起大火,随着那火苗的窜起,军营突然乱了,四处都有人叫嚷:“有人刺杀使臣大人,快来人啊!!” 陈则铭本来在牙帐中书写奏章,被这呼声惊起,立刻奔了出来。 路从云紧随他左右。 观望一下,陈则铭心中砰然直跳,叫喊声此起彼伏,交相呼应,黑夜中也不知道到底来了多少人。 他对路从云道:“去护卫杨大人。”路从云正要应声而去,陈则铭突然又低声道,“不,不对。你去恐怕目标更明朗。此刻呼声很乱,对方应该也不知道杨大人所在。叫独孤去,让他行事低调些。最好换个装,可别给对方指引了方向。” 路从云点头,叫来身边亲卫,交代一番,派那亲卫去了。 陈则铭心中疑惑,匈奴此前的求和应该也是诚心诚意,难道竟然在此刻反复,按说不该啊。他往前走了几步,正走到一堆篝火旁,路从云在几步外看着他,远处不少兵士正驻足观望,一切似乎也没什么异样。 突然,路从云眼角瞥到什么一闪,一道亮光直往陈则铭所站处激射而去,不禁惊吼:“将军!” 同时他手中刀早已经甩了出去,只听“当”地一声脆响,那刀不知道与什么铁器相撞,激起几点星光。 陈则铭闻声骇然退让,这紧要当头却突然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感觉腹间被什么重重击了一记,陈则铭不禁弯腰,那感觉倒不是多痛,似乎只是被蜂蛰了一下。 他抬起头的时候,那种黑暗早已经过去,这时他瞥见了滑向自己的雪亮刀锋。他一矮身,避让的同时,手里已经拔出剑来,挡住了第二刀。 这一用力,才觉得腹间剧痛不已。陈则铭心中一沉,这时候他已经看清楚来人居然是律延的儿子,不禁恍然。 乌子勒虽然觉得自己的准头不可能有错,可陈则铭一身玄甲,夜间黑暗委实看不清楚是不是射中。是以箭发后,来不及再上弓弦,便冲上来急于手刃仇人。 可对了两招,对方的双眼越发犀利,下手如暴风骤雨般杀意腾腾,几招下来已经将他逼得毫无还手之力。他急退几步,正踏到火堆上,直踏得未燃尽的火星漫天飞舞。 顿时此处比旁处亮了不少,他忙乱抵挡的同时目光一扫,火光正照在陈则铭腹前。 他清晰地看到黑甲间,箭枝几乎整个没入体内,血流不止。 原来自己到底是射中了,乌子勒心下一松,不禁哈哈大笑。刚张开口,喉间一凉。陈则铭不知何时早已经逼到他身前,一剑切开了他的喉管。 这身手快如鬼魅,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伤口,他一定无法相信这个人其实受了重伤。 乌子勒退了几步,靠在营帐上,捂着喉头,死神正朝他迎面走来,然而那句兴奋到极点的话终于还是被他从破裂的喉间逼了出来,可惜嘶哑得语不成调:“你活不了了!” 话语未落,他听到剑刃插入心脏的声音,那是血肉崩裂开来的声音,从他胸口处传来。 陈则铭盯着他的目光如同冰一样冷。他极度憎恶这个人,此时此刻他不希望形势有一丝一毫的变故,如果因为自己的被刺导致这次和谈有任何失误,那么这样的死法还便宜了这个人。 乌子勒满身满脸的血,看着他狰狞地笑,鲜血从他的喉间不断涌出,直到气绝。 陈则铭看着他的尸体,面色阴沉如铁。片刻后,他抽出了自己的剑,乌子勒瘫软如泥地倒在地上。 陈则铭慢慢弯下腰,拾起乌子勒的刀,慢慢走到火堆旁,慢慢盘膝而坐。 他似乎看不到不远处路从云和亲卫们对另几名刺客的围攻,抬手将剑插入身旁土中,用刀在剑脊上一击,撞击的金石之声立起,随着剑柄的颤动回旋不绝。 乌维及手下被路从云等人挡在外围。 他和乌子勒本来约定陈则铭中箭便立刻趁乱撤走,敌人的千军万马中,这原本是唯一可能存在的生路。没料到自己的箭中途被路从云挡了下来,而乌子勒却心急结果冲了出去,他错手之间没能拉住少主,已经后悔不已,之后数次想冲上来救助乌子勒,可路从云武功在他之上,也不能如愿。此刻眼睁睁看着乌子勒身亡倒地,乌维眼也红了,更是拼了命要往前闯,却突然听到陈则铭击剑而歌的声音骤然响起。 那歌声中气充沛,声震里许。乌维宛如一盆冰水从头淋下,不禁与手下相顾骇然。 原来陈则铭尚未受伤?乌子勒不过是白送了性命? 闻讯赶来的人越来越多,将他们团团围住,要走早已经不可能,乌维抬头一声呼啸,尖锐刺耳。这却是他们行动前商议的撤退信号,无论成功与否,听到这啸声,参与者便该返身而退。 军营各处已经开始有人合陈则铭的歌声。 这是阵前鼓舞人心震慑敌人的一支曲子,在军中人人会唱。这歌谣合着眼下金戈之声,杀戮之境,更是慷慨激昂,铿锵入耳。 路从云看着那些刺杀者一个个惨叫着倒在刀下,各处叫嚷喧嚣之声也终于渐渐退散。而歌声则越传越远,一路传开,又不断有人加入,夜空下,那声音越来越大,浩浩荡荡,终成洪流。 杨如钦穿着军士衣裳,正走在营帐间,听到歌声,不禁驻足问道:“这是什么?” 独孤航回身听了片刻:“是阵前常唱的一支曲子。”护卫在两人周围的兵士们也停下脚步。人们意识到危机已经过去,都松了口气,露出笑容。 路从云命人带队四处搜营,以防落网的刺杀者返回。 陈则铭依然坐在篝火旁,一动不动。 路从云突然意识到什么,心中一震,猛地住了口。 他面前的兵士惊讶地抬头看他。路从云往主帅所在的方向茫然走了两步,他的心越跳越急,直到像有人在耳旁擂鼓那样地震耳欲聋。 远处的歌声仍未消隐,陈则铭握着剑柄,微微垂着头盘坐在那里。 火光忽明忽暗地映在他俊朗的面容上,照着他闭合的双眼,他像是睡着了,平静而恬然。方才军士们的歌声响彻云霄,足以震动苍穹,却一直没有惊醒他。鲜血终于浸透他身上厚重的甲胄,流到地面上来,如同蛇一样在地面上蜿蜒,往低处流了下去。 歌声终于渐渐终了,营房处隐约传来笑声和叫喊,方才的歌似乎还在星空里回荡。 微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又落下,吹起又落下,反复了很多遍。 第十章 三日后,盟约终成。 一个多月来,在两国使臣间不曾间断过的唇枪舌战和讨价还价终于告一段落。盟约缔结之日起,两国大军各后退百里,在此后的日子,他们不能再随意往前。 在这份被撰写在龙纹绫锦上的书面盟约中,天朝匈奴两国彼此互称兄弟,并约定十年内互不相犯,同时开放两国边境贸易。 而实际上,这份和平延续得比人们想象中更久。数年后,重新崛起的黑衣旅驻扎边境,如同一把匕首抵在蠢蠢欲动的敌人的咽喉,安图之后的连续三位继位者在征服的梦想前栽了跟头,原因都在于这支强旅。 长久的和平造成了难得一遇的太平盛世,此后百年中,民间出现了无数的话本及戏剧来描叙这段跌宕起伏精彩绝伦的历史。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人物,当然是天朝三百多年间唯一一位两度为帝的天子——萧定。 这场危机解除后,萧定威信更胜从前,众望所归,至此,他身为九五之尊的正统性再也无人敢质疑。若干年前纵火灭亲一案,自动蜕变成谣言之说,渐渐消失于历史的尘埃间,再无人提及。 很多时候公道会让位于强权,特别是当人们希望它如此的时候。 当然这些都只是后话。 当任务完成兴高采烈打道回府的杨如钦等人抵达天朝大军的军营的时候,眼前出现的居然是处处悬白,遍地哀声。他们瞠目结舌地了解到远在他们出发前,天朝主帅已经因为伤重丧身于那场夜袭之中。大营中一直秘不发丧,直到盟约成功的消息传出来之后,灵堂才设了起来。 素来冷峻寡言的独孤航在陈则铭灵前痛哭流涕。 杨如钦自入仕途起虽然与陈则铭不甚投缘,可毕竟与他相识多年,见此景难免黯然悲戚。他无意中看到独孤航看往自己的目光,意识到两人的交情终于是走到了尽头,之后已经再无任何转机可言了。 如此一来,杨如钦成为此刻军营中品级最高的官员,有处理并善后此事的义务。他叫来路从云,询问为什么三日前自己出发时,路从云要协同众人隐瞒这个消息。 路从云道,大帅生前杀的最后一个人,便是那个用弩箭射中他的刺客。那刺客死于胸前一剑,但实际上他身上的伤有两处,大帅在杀他之前先割断了他的喉管,显然在大帅心中灭口胜过复仇。他不希望自己遇刺的事情传出去。 杨如钦一听便懂了,陈则铭是不希望这当口出现任何异常,来拖延或者搅乱这场只差一张文书便能尘埃落定的和谈。 路从云道,虽然众亲卫杀了所有露面的刺客,但肯定还有漏网之鱼,也可能他们还在军营附近,一旦发丧,大帅身故的消息传出去,大帅这一番苦心便全白费了。 杨如钦看了他半晌道,你什么时候想到的。 路从云道,是大帅的击剑而歌。小将最初以为大帅这么做是为了震慑来人,可来的人其实人数很少,似乎并没有必要这样虚张声势。当看到大帅坐在那儿可其实已经故去的时候,小将才意识到,他恐怕是为了掩盖自己将死的事实才这么做。 杨如钦默然,他回想起那一夜的歌声,那些笑声歌唱似乎还在耳边,他真没想到其中会有陈则铭最后的声音。 杨如钦将和谈的过程结果写成奏章,快马送入京师。 再将陈则铭的遇刺另起了一份折子,并将陈则铭遇刺前未完成的那封奏章也装到同一个包裹中。几日后他指定临时负责的官员,安排好相关事宜后,将这个包裹交给了路从云,让他即刻派人送入京中,上达天听。这才率领众人上路。 而在京城里,萧定近来的身体欠佳。 太医们的药似乎越来越压抑不住他身体里的毒,萧定追问了几次,太医院给出的答案是药没用错。萧定心里恼火,没用错为什么自己夜里总是咳个不停,夜间的无法安眠导致他的精神疲惫,他不得不减少上朝的次数,由三日一朝改为五日一朝。 但身体舒服些的时候,他尽量还是亲自批改奏章。 而纵然如此,案头累积的奏折还是一日高过一日的堆了起来,萧定看着只觉得头痛。 这日午后,他小睡了片刻,起身的时候难得的精神振奋,便移驾御书房继续奋斗。看了几封,正有些头昏时,突然看到一笔眼熟得很的字,不禁嘿嘿笑了一声,打点精神看了下去。 这折子却是陈则铭上的,陈则铭追匈奴出京师后,少有消息,但凡上书都是他人代笔,萧定也知道他必定军事繁忙,却还是有些在意的。 出师前那一吻,萧定心里一直窝着火,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轮到陈则铭拿腔拿调了。 不过他到底还是打算体谅下陈则铭,或者这个人是被自己欺负久了,有了惯性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萧定心中笃定着呢,他有法子让陈则铭知道自己并不是想逼他,陈则铭不是喜欢做忠臣吗,他不是一直期望能得到君主赏识,来段君臣际会的佳话吗? 他可以让陈则铭知道,他已经信任他了,这难道不是陈则铭最想要的。 萧定有时候也觉得不可思议,之前自己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人可疑,一举一动都是要造反的样子,但真正确定了他的忠心,却怎么看怎么顺眼了,人的想法一旦改变立场,看法居然会有南辕北辙的不同。 然而后来传来的消息却让一直这么笃定的萧定猛然间黑了脸,陈则铭居然私下放了萧谨,倒不是说萧谨这小子如今还能起什么风浪所以放不得,而是陈则铭居然不顾朝廷法度,敢如此的自作主张。 陈则铭如今功劳大了,不把我放在眼里了?萧定那种与生俱来的猜疑心一下就窜了出来,他还是压抑着自己,尽量不往坏处去想,但他心中那些冷硬的部分还是会提醒他,这个人无论忠心不忠心,如今都是隐患了。 他立刻削了萧谨的王号,装模作样指责了陈则铭,并扣罚他的俸禄,重赏轻罚,巧用舆论将陈则铭逼得无路可选。他当然并不是真的大肚能容,可这气却不能让别人看出来,否则言官们一旦看出风向不对,群起而攻之,他也保不住这个人。谁让陈则铭你自己不检点,给破绽给人家拿呢。 这种帮人擦屁股的事情,萧定平生做得少,偶尔做这么一件倒也觉得新奇,他提笔写了封信,半戏谑地让陈则铭把萧谨给找出来,活要人死要尸。这种敲打的话他知道陈则铭听得懂,他的真正意思是——安分点,朕知道你在做什么。 难道这便是答复? 萧定往手上的奏折上看去,可这折子上对萧谨的事情却一个字也没提。 陈则铭的字跟人一样,方方正正的,他说到的是他曾在边关多年,找到了三处险要之处,若能分别设置要镇,互成犄角,则能牵制将来来自北方的突袭。萧定看着看着,脸色也凝重了,他知道陈则铭的意思,盟约是定了,可谁也不知道到底能太平多少年。未雨绸缪是好事情,难得陈则铭有这个先见之明。 可奇怪的是,看到半路,那字迹却突然断了,连落款都没写。 萧定翻来覆去看了半晌,只觉得不快,陈则铭居然交上来一封没写完的奏折?这未免太漫不经心了,他以为自己现在仗着驱逐匈奴之功,可以摆架子了,什么叫功高震主,这可真是活生生的例子啊。这做臣子的写奏折,递上来之前自己不看也就罢了,连幕僚也不看的吗。 萧定将那折子狠狠掷到地上,站在一旁的太监骇得一跳,正弯腰要捡上来,萧定道:“不要捡,就在那放着。” 说罢继续往下看。 下面那封却是杨如钦的,说是和谈已经成功,盟约结成。 这消息早有人快马传口信传到京中了,可书面上这种正式的通告却还是让萧定难遏心中的狂喜。到底是成了,这一成就是再无战火,就是功成名就,就是万众归心,就是这位置终于坐稳了。 他默默想了片刻,突然对那太监道,“把那奏章捡上来吧。” 那内侍不免吃惊,连忙下去捡。 再往下拿,下面那封居然还是杨如钦的,杨如钦在奏章上请他立刻再为驻边部队任命一位主帅,因为前任主帅陈则铭已经在和谈前夕遇刺身亡。 萧定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遇刺身亡那几个字上反复看了十数遍,确定自己没看错之后,又去看那个名字,可那上面分明写着“陈则铭”三个字,他突然一下觉得自己大概是睡糊涂了,他分明刚刚还看到陈则铭上的折子。 杨如钦在搞什么鬼。 那太监将地上的奏章拾起,正要放到桌上,被萧定劈面夺了过去。 萧定打开那封没写完的奏折,再度看到那些异常熟悉的字迹时,他突然明白这封奏章为什么没写完了。 太监瞧他神色不对,不禁往他脸上望了一眼,这一看却不禁大叫起来:“万岁,万岁!” 萧定脑中正浑浑噩噩理不清楚头绪,听对方不住吵闹,忍不住要发怒,那太监声音直发抖,指着他的脸道:“血万岁!有血!” 萧定这才觉得口鼻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慢慢爬了下来,他伸手一摸,满手的血,不禁惊骇起身。 这一妄动,喉间似乎猛地有什么冲了出来,再也遏制不住,一口全喷了出去。热血落在那奏章上,一下将那些没写字的地方填得满满当当,再慢幽幽地往下流。 太监宫人都惊叫起来。 萧定晃了几晃,朦胧中看着那片骇人的血迹,心中不住地想,这样才像是他临终前写的东西了。 杨如钦返回京城的当天,就听到了萧定病危的传闻。 消息的来源并不怎么正规,不过是街头巷尾的口口相传。据说今上已经连续多日不曾在臣属面前露面,哪怕是五日一次的早朝也已经连续取消了好几次,太医院的太医们更是车轮战似的入宫轮值,他们不约而同地对萧定的病情表现出了讳莫如深的态度。诸多暧昧的线索加在一起,很快便引爆了人们丰富的想象力。 政事堂的宰执们对此觉得忧心忡忡。 他们确实很久没见到萧定了,送入宫中能被批复下来的奏章也是日复一日地在减少。之前虽然是五日一朝,但皇帝与政事堂的沟通非常频繁,这样才能保证朝政运作的正常。如今皇帝这样久不露面,就表示情况确实是如外界所猜想那样,很可能是萧定的病情开始加重了。 人们出于不可言叙的理由乐于传播谣言,但同时又会因为谣言那易于被夸大的本质而轻视忽略它,但其实很多时候,谣言比人们想象的更接近真相。 终于有一天,天朝宰执们集中到内廷门前,集体要求见万岁一面。 朝廷朝廷,自古以来,皇帝的宫殿群从来是前朝后廷。 前面是处理政务的外朝,后面是皇帝后妃住的内廷。其间门楼有重兵把守,出入都要牌子,大臣不得宣召不能入内。 于是哪怕是仅仅一墙之隔,宰执们也未必就是欲见圣颜便能如愿的——之前陈则铭身为魏王的时候倒是能出入自如,这一来是因为当时萧谨对他宠爱无双,二来则是因为宿卫兵士将领都是他属下,很多时候其实也有些以权谋私的嫌疑。 此刻传言中皇帝的重病让宰执们不得不重视当下可能已经越来越复杂的情况,他们作为牵涉其中的高官大员,有权了解真相,以便做出适当的应对。然而这样正当的要求却很快遭到了拒绝。 宰执们与前来传话的人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与他们对峙的人名叫王厢用,是继曹臣予之后的新任司礼监提督太监。先前,萧定因为觉察曹臣予与陈则铭的私下勾结,将上任不久的曹臣予撤下,选用憨直忠厚的人接任此职,为的就是杜绝内宦私交重臣的现象再现。于是此刻王太监断然拒绝宰执们的理由也是相当的大公无私,果然不含半点私情——皇帝的身体如何乃是宫中之事,是皇帝家事,不劳宰执们操劳——王太监显然觉得宰执们的行为侵犯了他人的职责范围。 拿到平时说,这说法也算有理有据,但换到萧定可能病重不治的眼下,就未免有些不通情理的固执了。 宰执们中有脾气大的立刻回应,将王厢用骂了个狗血淋头——如今皇帝病重,家事就是国事。真要有什么变故,你一个小小的司礼监可担当得起? 王厢用想想也有道理,可斯事体大,只能回宫请示皇后娘娘。 皇后周氏,性情温和,为后十数年,从来不闻朝事。萧定被囚时,周氏被送入寺庙中带发修行,也是靠这份与生俱来的低调顺从保住了性命。萧定复辟后,将她和尚存的妃嫔接回宫中,并对萧谨的妃子来了个依样画葫芦,也统统送入庙里青灯礼佛,也算是他对萧谨的礼尚往来。 周皇后听王厢用这么一说,心中反复斟酌,最终命令敬王以太子的身份,入宫侍疾,算是给了宰执和百官一个交代。 而这个姗姗来迟的决定也最终透露了一个让众人震惊不已的信息,那就是——萧定的病情发展出人意料的迅速,很可能已经有性命之忧。 太子入宫说是侍疾,但实际上以太子之尊是不需要亲手服侍或者熬药之类的,所谓的太子侍疾不过是需要太子时刻守在病榻前。为什么需要他守在这里呢,就是要在皇帝偶尔清醒的时候,有什么事情可以马上交待,有什么话可以马上说,换言之,方便交代后事。 杨如钦得知一切,心中惊骇难当。 传说萧定病发就是因为看了他递上的奏折,一封是和谈事成,一封是陈则铭阵亡,人们说得有鼻子有眼,个个都跟亲眼见到一样,说萧定看完这两份折子,人马上不行了,很正常啊,好容易和谈成功,突然发觉最重要的边将死了,弄不好辛辛苦苦弄的和谈又要泡汤,谁能不急啊。这样忧心国事的君王很难得,只可惜身体不行,人们说起来都唏嘘不已,虽然大都不明真相,但希望萧定能就此赶紧康复的还是大有人在。 杨如钦当然用不着听这些纯属无稽之谈的分析,他只觉得困惑,自己分明是特意将两封奏折分开送上京的,为什么萧定居然还是同时看到了。 他不知道萧定起先因为身体关系一直无法正常处理朝务,连续多日的奏章都没有及时批阅,而是累积堆在他的案头,只要有人不留神碰倒了,那顺序便打乱了。是以虽然他为错开这两个消息而煞费苦心,可无巧不成书,这几份奏章最终还是被放到了一起,并被萧定一先一后的看到。可见人算不如天算。 事已至此,杨如钦也顾不得休息,立刻入宫求见,却没见到萧定,倒是敬王闻讯迎了出来。 待询问病情,原来是萧定因为一时太过激动导致的毒气攻心。之前太医们一直用药物控制的毒此刻再也无法抑制,只能眼睁睁看着万岁一日重过一日的昏沉不醒,整个太医院全然束手无策。 萧定身上的毒大家是知道的,但来历却从没听他提及过,敬王恨道,也不知道是谁这样大胆,敢如此残害天子血脉。 杨如钦得知萧定仍在昏迷中,心中失望,只得退回府邸。回到家中,家人呈上来一封信,说是刚才有人送来的,让大人亲启。 那信封上空无一字,捏起来也极薄。杨如钦打开一看,里头只有一张信笺,孤零零写着一行字, 字体熟悉得很。他骇得几乎跳起,定了定神,连忙将接信的下人叫进来询问,那下人应答,说送信的人自称是陈府的管家。 杨如钦心头砰然,任他聪明一世,却也想不通为什么面前这封信上居然会出现陈则铭的字迹。难道陈则铭未死?不可能啊,他分明见过陈则铭的棺柩,还在他灵前拜祭过,这难道青天白日,还会闹鬼不成。 杨如钦想了一阵,倒也不怕,唤人备了轿,出门直往陈府而去。 此刻的萧定朦朦胧胧躺在床榻上,他看起来是一直昏迷不醒的样子,但其实很多时候还是有意识的。有时候他听到敬王在低声叫他,有时候太医握着他的手腕号脉,他都知道只是说不出,那种疲惫和寒意让他觉得浑身的意志都不够用了。 寒毒发作的时候,他盖上三床棉被也还是发抖,骨头都冻成冰似的戳得身上直发痛,这时候他常常会看到一个人,站在他床前,低头俯视他。 萧定几乎要发怒,你得逞了,高兴了,这是不是如你所愿了? 那个人披着盔甲,腰中挂着长剑,默默无语。 萧定越发咬牙切齿,人们都以为他是痛成这样,其实他是恨意。 有时候屋里人多了,那个身影就退到屋角去了,他从不在有人的时候到他面前来,萧定偶然张开眼,听到众人都惊喜地叫万岁醒了,他也不理睬,只是往人群后面扫,一心一意要抓出那个人来,可又找不到。 在梦里他也看不清楚他的脸,萧定伸手去抓他的手,总是捞个空。 萧定缠缠绵绵地恨。那个时候这个人也是这样,看起来似乎是回应了他的吻,其实心却空落落的,不知道放在哪里了。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萧定真不高兴,病中的他很率直地不高兴,如果我醒了,一定逼得你无路可退你怎么敢这样下毒害我还不说话,他这么想着,然后又睡着。 这是个僻静的小院子。 京都之战结束后,背井离乡的百姓陆续返回,街上再度人声鼎沸起来。两旁的铺面一家接一家地重新开门,慢慢地,快要看不出这城市曾经有过战事。只有走到城墙附近,看到那些被巨石压塌还来不及收拾修缮的房屋时,才看得到战后独有的凄惨悲凉。 而此地位于闹市当中,几丈外就是川流不息的街道,不过咫尺之隔的这两扇大门前却安静得宛如世外之地。 杨如钦抬头看着白墙黑瓦上探出来的几枝青竹。这时候已经是隆冬季节,初雪刚过,积雪压得竹枝直往下垂,风过处竹枝摇晃,不堪重负般将雪块甩落下来,打在瓦上,悄然无声。 他方才去过陈府,才知道陈则铭的棺柩也已经送达了京师。如今陈府上上下下地挂了素,正在搭设灵堂,杨如钦走入的时候,偌大的堂屋中没有一个人出声,宁静得让人惧怕。 护送陈则铭灵柩返回的是独孤航。 杨如钦返京前也提到过要将陈则铭的棺木一同带上路,独孤航第一个拒绝了他。独孤航与陈则铭的关系近若父子,他坚持反对,旁人也不好说什么。杨如钦只得罢手。临行前,杨如钦还见到独孤航在准备人手马匹,没想到最终两者抵达京师的时间居然差不多,可见独孤航是一路急行而来。 杨如钦见到了青青,那是个面貌普通的妇人,怀中抱着个襁褓。杨如钦这才明白陈家新添了丁,本来是喜事,可还来不及设宴,已经变了丧事。虽说如此,他又为陈则铭觉得有些庆幸,陈家血脉总算是没断后。 青青双眼通红,显然是哭了很久,见杨如钦问到那信笺,只说是陈则铭出征前留下来的,自己并不曾问过,说着看到那字迹又开始流泪。这女子言语柔和,应该是低眉顺目惯了的,也不像是爱追根究底的人,杨如钦心中失望,安慰她几句,又返回陈则铭灵前拜祭。再出门,按信笺上写的地址,按图索骥找到了这个院子。 待随从敲了半晌,里头才终于开了门。开门的是个清俊小童,样子漂亮得像画,脸色板得却像锅底,口中嘟囔不休,这样冷的天,敲什么敲。 杨如钦的随从眼都直了,哪里见过这样嚣张的下人。 杨如钦上前把那信笺当做名帖递给那小童,求见主家。小童拿到手中,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这才关门进去。 随从气得直叫,这是谁家孩子这样不懂礼数。 杨如钦叱喝他一声,倒觉出这主人家不同常人的地方来,所谓高人雅士脾气古怪的多着呢,倒是陈则铭怎么会结交了这样的人,留下地址让自己前来的目的又何在? 隔了片刻,那小童将两扇门大开,神情恭敬,躬身请杨如钦进来。 随从这才觉得解了气,他家大人每日进出政事堂,哪里是平常人物,怎么容得下一个小孩如此慢待。 杨如钦随那小童走在廊下,鼻尖异香不断,也闻不出是药香还是什么,隐约又夹着花香,在这冰凉凉的空气中,那味道沁人心脾,闻着让人精神一振。 走到池塘前,塘中修了座亭子,这样冷的天气,那亭子四周还垂了竹帘,隐约见到一个人影坐在其中,埋头不知道在做什么。此刻那香味更浓,小童站住了,对着水中的亭子叫唤:“老头,人来了。” 随从险些跌倒,亭间那人道:“让他进来。”声音苍老,听起来也不生气,显然跟小童这么对答惯了。 小童转身对杨如钦道:“进去吧。”然后挡在他身后,对那随从道,“你就不必了。” 杨如钦走了几步,越是接近,香味越重,他心中一跳,已经猜出几分端倪。待掀起竹帘,见那亭子中间坐着个老人,鹤发童颜,手中果然拿着个石舂,脚下石臼里头粘糊糊的一团已经杵出了黑色的汁液。 杨如钦拱手:“请问老神医如何称呼?” 那老人笑一笑,也不客气:“鄙姓王。” 杨如钦来这里之前,并不知道萧定身上的药是谁下的,如何下的,是什么药,该怎么解。来这里之后确实一股脑全弄清楚了。 这王老翁祖上世代行医,传到他手上时,那种与生俱来的嗜药如痴可谓是走火入魔,王老翁虽然精通岐黄之术,却早已经不问诊,他一心制药,只做前人没想过没做过的东西。三度梅便是其中一样。 “三度梅,意取梅开三度,每次用药都有不同,先后顺序也错不得,错了便不是那个效果。”王老翁颇为自得,杨如钦果然也是露出了惊奇赞叹之色。 这王老翁虽然一身绝学,但苦于修炼的这些东西实在算不得光明磊落,无法与人叙说,一直感觉高手寂寞,如今终于来了个绝佳的倾听者,又聪明伶俐,忍不住显摆显摆也是人之常情。见杨如钦如此配合,忍不住说得更细。 “第一次服下,就如同受了伤寒,症状轻浅。这药是从心肺两脉伤起,人的五脏对应五行,五行相生相克,五脏亦然,一伤俱伤;第二次的药最毒,吃下去五脏全伤到,这时候寒毒症状就很明显了,普通大夫是救不了的,五脏互为屏障,都受伤了,他先救谁;第三次才是最重要的收官之处,点睛之笔就靠这一剂。这一剂服下去,之前的种种痕迹统统抹去,人看起来就是无疾而终,可一把脉,五脏六腑全部衰竭,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又看不出半点中毒的样子,就是银针探骨也探不出来。” 杨如钦听得心头火起,万万料不到陈则铭敢下这样的毒手,萧定好歹曾是他的君主,以臣戮君,陈则铭真是半点臣道也不讲了,再想到萧定的沉默,分明就是知情不说,他只觉得哭笑不得,那两人加起来七十来岁了,做起事情如同儿戏。结合萧定目前的情况,似乎这药是服过两剂了,与太医的说法倒也一致。 王老翁道,这三度梅原本是没有解药的,服完人就没了。可前阵子陈则铭跑过来,非求他给制出解药,陈则铭说自己一个朋友误服了两剂,痛苦不堪,自己不能害了人家一辈子。王老翁虽然少与人往来,不过是性子高傲,又不是傻子,这样的药怎么可能误服,还连误两次。但陈则铭坚持求他找出解药,王老翁想着既然是只服了两剂,解毒也不是一点可能也没有的,只是需要时间才能理出药方,如今方有成效,杨如钦就来了。 杨如钦听得欣喜,正要讨教方子,那王老翁又说,陈则铭自己也是中了毒的,只是只服了一剂,就没什么性命之碍,这第一剂只是个引子,程度也就比普通伤寒重那么一些,回家喝些汤药慢慢就解了。再不济,自己给的那治头痛的药丸,也有去寒解毒的功效,只是那药丸以止痛为主,服多了是不行的。 杨如钦怔住,真弄不清楚这两人到底在干嘛。 杨如钦抄了药方,王老翁尤依依不舍,难得有这么个人肯坐在他面前听他絮絮叨叨,如今还没尽兴呢,人就要走,这么一路送到门前,王老翁突然想起一事,叫那小童过来,回屋取出一个木盒:“这也是陈将军寄放在这里的,他说若来人取解药可以一同拿去。” 杨如钦接过盒子,打开一瞧,不禁呆住。 杨如钦得到药方,不敢停留,直奔太医院。 诸位太医集到一处,对这张方子琢磨了许久,虽然还是有不明白的地方,可大致上可以断定这药就是针对萧定体内的寒毒量身定做的。那谁来用药呢,太医们你谦我让推三阻四了一番,终于有人肯出来担这个责任,那人却是太医局最年轻的一名太医,名叫孟为先。 杨如钦将孟为先带入宫中,与太子皇后商量一番,终于把药定了,熬出来给萧定服下。 果然这剂药下去,萧定的情况开始稳定。 再吃了几天,萧定醒了过来,宫中朝内欢声大作。 杨如钦这才松了口气。 萧定起身后,第一件事便将孟为先叫到床前,追问他方子从哪里得来的。孟为先年纪轻轻,经过的风浪不多,哪里经得起君王之威,很快便把杨如钦抖了出来。 萧定又召杨如钦入宫。 杨如钦对这次召见早有准备,见面便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萧定立刻派人缉拿姓王的神医,兵士到达后,那院子早已经人去楼空,大概那王老翁给了解药便离京了。 萧定得到消息,觉得这事情古怪,更加的暴躁难安,立刻派人追出京去。 杨如钦如何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可他先前真见过陈则铭躺在棺木中的尸首,萧定这些念想最终是要落空的。他也不好明说,只是婉转提醒,说陈府如今摆了灵堂,棺木就停在屋子里,听说过几日就要下葬了,万岁可要叫人去看看?他这话的言下之意是陈则铭真的已经死了,萧定若是不信,可以直接去看看尸身,这么辗转折腾实在是没必要,伤心伤神。 萧定听了这话,微微一震,转过头来看他。 杨如钦等候半晌,到底没等到他开口下令。 萧定看着他面上的诚恳,沉默良久,终于颓然坐下,似乎是就此死心了。抹灭了无谓的怒意之后,他反不愿去做这件分明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甚至提也不提。 和解药一同拿回来的是当年萧定赐给杨梁的那块玉牌,在宫变中这玉已经丢失了多年,不知道如何到了陈则铭手中,陈则铭配了个紫檀木匣,将它保存得完好无损。 萧定认出这玉牌时,怔了半晌。 十三年前,也是陈则铭交还,也是这块玉牌,甚至呈上来的人同样是杨如钦,一经多年,一切居然会如同镜像一样再发生一遍,只是这一次他再没能力赦陈则铭一死。 萧定无声长叹,将玉牌放入盒中。 扣上锁扣那一瞬间,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陈则铭为什么要这样郑重其事委托他人将这玉牌还回来?这个念头骤然击中了他,他愣了半晌,猛地掀开盒盖,取出那片玉牌翻来覆去地看。 很快,他的目光渐渐阴暗下去。 若非杨如钦记忆力惊人,早看出这如假包换就是当年那块玉,只看萧定的脸色,几乎要以为拿回来的是块赝品。 萧定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推断,可头脑里一旦转过弯来,想来想去可不就是这么回事情。临行前陈则铭对自己那个分明是敷衍应付的吻也一同浮现起来,前后一呼应,那原本就存在的不满突然蜕变成恍然,带着刺一样往深处扎了进去。 他干笑了两声:“原来是这样他什么都不想欠朕,所以死之前要把一切都还回来解药,江山甚至丢失的这块玉牌”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一时间他还有些理不清头绪,虽然口中这么说了,面上却并没多少愤怒的表情,倒是有些不明所以的茫然。 杨如钦离他不过一步之遥,可萧定声音细微,杨如钦便只听清楚了后面这一半,纵然只是半句,杨如钦还是立刻明白了萧定的想法,禁不住心中一震。 果然萧定再抬起头时,表情已经变了。 他慢慢道:“他这是在还债啊,一件一件划清干系要全还给朕”说着说着他的面色渐渐铁青起来,目光也不对了。 杨如钦料不到萧定转眼就想到这份上,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抚这位圣上。 萧定急切般来回走了几趟,似乎是忙着要去哪里,却忘记了目的地。屋子里没人开口,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打断他。萧定终于停下来,站在原地愣了半晌,他此刻刚刚恢复些,喉间呼吸依然沉重,似乎随时要咳起来。 杨如钦示意宫人去叫太医。 萧定见殿内有人动弹,才从那种古怪的专注中清醒过来,他看了杨如钦一眼,却又视而不见,自顾自地转回头默默想了片刻,那种逼人的气势才退了些。 慢慢地,他面上浮起些笑容,突然道:“爱卿你之前不是问朕,陈将军的追封及谥号吗?” 杨如钦吃惊,半晌后才回答:“是,政事堂讨论多日了,一直没有定论。” 萧定漫不经心道:“你们怎么定的?” 杨如钦道:“是定的建义侯。” 萧定道:“拟旨。” 杨如钦怔了一下。旁边宦官很快取来纸笔。杨如钦本来名士出身,腹中锦绣下笔千言,纵然马前草檄亦是信手拈来的事情,写这个更是小菜一碟。只是拟旨这种事情实在已经不该是他这样的高官来做了,显然萧定眼下正急于将心中所想落到纸上,面前无人也只能委屈他。 萧定慢慢道:“追封枢密副使陈则铭为平虏郡王,赐新修府邸一座,奴仆百名,爵位世袭,谥号为刚” 追补前过曰刚,萧定这么说,显然已经是用皇帝的身份肯定陈则铭知错能改的经历。 杨如钦也料不到萧定方才还神态失常,转眼似乎人就清醒了,言辞思路居然如此之清晰。可这追赏这样重,似乎又还是有些不对劲,也不知道萧定的神智此刻到底是糊涂还是清明。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萧定低声道:“这赏赐朕早想好了的本来想着他如此功勋,只夺他军权,高俸养他一世也无妨,如今”说到此处,他终于忍不住咳起来。 宫人立刻上前搀扶,正挡在两人之间,萧定咳了几声,一把推开那人道:“如今他纵然是死了,这赏赐终归是逃不掉的” 他眼神亮了起来,低声道:“哪有那么容易还”说到最后几个字,萧定面上分明已经带了些笑意,似乎很是得意又隐含怨恨。 瞧着这样的萧定,杨如钦心中直跳,大觉糟糕。 陈则铭打了这几场翻身仗,已经被军中众人奉为神明一样的人物。通常威望太高的人,是不可能长久呆在军队里的,君王不会容忍这种情况发生,否则过上两年,军队姓什么都说不定了,所以战后萧定夺取陈则铭兵权也不过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此外,萧定封的是郡王,虽然比之前萧谨封的亲王低一等,但实际上靠谱得多。萧谨当初是因为陈则铭权势滔天,君权被压制,小皇帝为了明哲保身做了这种不合礼仪的事情,否则天朝异姓封王从来只封到郡王打顶,哪有封一字亲王的。 取掉他兵权,朝廷花银子养他一生,说实在话虽然赏赐的级别是隆重了些,可这些安排也不算不妥当,只是此时此刻,被萧定用那样的语调一说,才显得诡异让人不安。 萧定等了片刻,见他写完搁笔才走过来,往那锦缎上看了一眼。又道:“你这就去政事堂,将这旨意给他们看看,若无异议,就派人去陈府颁旨吧。” 杨如钦奉旨告退,萧定突然又叫住他:“不,干脆就你去!顺便到陈府替朕拿样东西。” 杨如钦心中惊讶,萧定注视他,目中有什么隐约跳跃,那使得他的神色瞧起来分外阴沉:“陈则铭出征之前,朕曾赏了他一套精铁黑甲你去要回来瞧瞧。” 待杨如钦再度返回宫中,萧定已经午睡,杨如钦在廊下候了一柱香时间,才有宦官过来说,陛下已经醒了,派小人先来问问大人,带回的这盔甲可曾穿过。 杨如钦迟疑一会才回答说,陈府得皇家赏赐,诚惶诚恐,一直用香案供着这甲胄朝夕叩拜,对此物敬若神明。 那宦官得话去了,隔了一会出来,道大人请把东西给小人吧,陛下身体不适,还请大人先回。 杨如钦将盔甲交给他,终于忍不住问:“陛下要怎么处置这甲胄。” 宦官道:“陛下说既然没用,让宫中工匠熔了它。” 第十一章 杨如钦到第二天才又听到消息。他走后不久,萧定再度昏迷。所幸这次晕过去的时间不长,到了夜间萧定又醒了过来。 此刻萧定身上的毒已经解开,再度病倒只能说是之前的中毒时间太长身体损耗过大,以及曾经的毒发攻心确实在他身上留下了难以逆转的伤害。 太医也表示,萧定有生之年需得一直用汤药调理,他的身体已经垮了,唯有尽力挽回,最好静心安神,此刻情绪上的大波动对他有害无益,也不见得有那样好的运气,次次都能救回来。 杨如钦注意到萧定从此很少再提到陈则铭这个人及这个名字,他似乎一夜间忘记了自己曾经的疯狂和失态。 那盔甲被熔成一尊铁佛。萧定将它赐给了杨如钦,杨如钦当然也只能放在家里供着。 不过每次见到那佛相庄严,他总会想,其实皇家之物,臣子们大多是供着的,可盔甲是实用之物,跟这样的佛像不同,陈家那样的说法虽然体面也挑不了什么错,却到底透着一股子疏离之意。萧定一定也没想到陈则铭会这么对待他的好意,甚至还可能,这精铁甲胄本来便是他特意为他造的。这两个人之间一直有一种旁人插不进去的氛围,那不是默契,而是了解,对彼此知根知底的了解。这份了解可能源自他们之间历史悠久的相互伤害,更源自他们彼此长久的注视。然而陈则铭终于单向地打破了萧定的想法,私自把这个距离拉远了。 萧定的好意被拒绝了——这好意来得很迟,却到底还是转过了弯——偏偏此刻陈则铭不在了,这种拒绝于是被铸成死局,再容不下丝毫改变。萧定那样心高气傲的人,是受不了这个的。 不久,杨如钦奉旨监修国史。 天朝历来皆是设馆修史,宰相监修,曾经有君王不看本朝史的惯例,后来渐渐废弃,被人嘲为实录不实。朝中史馆曾有两处,一处是崇文馆,专修本朝史,另一处则是修撰前代史的秘书内省。不过此刻天朝已经建国近百年,前代历史早已经修完,史馆便只留了崇文馆这一处。 陈则铭作为萧定萧谨两朝重臣,修史为他作传是避不过的。然而杨如钦将成稿呈给萧定看的时候,却一再被打回。 萧定也不说明为什么不好,只是让杨如钦回去派人再改,这么改来改去,史官们都明白了不是有什么不好,而是如今这样据实书写不符君王的心思,但到底要怎么才能定稿,谁也不清楚,只能就这么一次次地反复润色。 国史中自然隐去了萧定火烧后宫的事情,萧定还在执政呢,谁吞了豹子胆敢这么秉笔直书,何况如今民间对这个传说的兴趣也淡了,何必旧事重提掀起风波。 那么去掉了来龙去脉,单看陈则铭的人生传纪,难免会觉得他最初的反叛毫无缘由,对厚待提拔自己的君主恩将仇报,是个逆臣,既然如此,而后半段的再度投诚也就逃不过首鼠两端贪生怕死的色彩了。 明明是风华绝代阵前披靡的名将,这么一写却是有了让人难以忍受的瑕疵。 或者萧定便是不满意这个,杨如钦心中倒是明镜似的亮。可这事情不好做,陈则铭的反叛确实是影响了历史进程的大事件,谁来写也绕不过去这茬,哪怕杨如钦自己上阵,也是一样。 终于有一天,萧定把那书册再度打回,杨如钦开口了:“万岁,史书写出来是给后人看的,功过自然有后人来断。” 萧定看了他一眼:“这上面写的是平虏郡王吗,为什么朕看着不像?” 杨如钦心想不知道萧定心中,陈则铭到底是什么样子,却也不能这样直说,只得道:“人有过能改,善莫大焉,万岁能赐郡王一个刚字,为什么便不能接受这传纪中书写他曾经的背叛呢?” 萧定愣住,半晌后才低声道:“朕曾答应一定保他三代忠良之名” 杨如钦道:“陈将军最终为国捐躯,难道就不是忠良?陈将军泉下有知,看到自己的生平传记被涂抹得面目全非,只怕未必是开心,反而会觉得惭愧难受——他的歉意终究没有被众生接受,他以生命为代价的悔过归根结底还是不能见人。” 萧定诧然看着他,之后便默然不语,杨如钦在他的沉默中拾起书册,退了出去。 消息传开,众人都道杨如钦舌绽莲花,实在是只有他才做得到说服萧定的固执。 陈则铭的传记最后还是如实书写了他的一生,萧定再没干涉过。 这一日朝后,杨如钦得空到史馆转了转,史官们都道幸好大人先前这么一说,否则今天还得继续修平虏郡王的生平。杨如钦听了笑一笑,并不答话。 修史是个持续长期的事情,此刻天朝的史馆制度已经相当成熟,起居院、两时政记房、玉牒所等处都会不断送来资料,所以帝王实录中的内容是不断添加修改的,不到萧定死的那一天,实录不会完成,纵然是盖棺定论了,也未必就真的是最后的定稿。实录如此,其他国史、会要之类亦是如此。 历史中反复修史的事件层出不穷,此刻萧定的火烧后宫纵然不入书中,多少年后谁知道将来的帝王对这段被湮灭的历史会是什么想法,这段历史会不会被反复修改,真相会不会终有一天被后人觉察,杨如钦也不知道。 他所能做的只是最大限度地如实记录下一切,纵然这样被阉割过的文字难以避免会出现漏洞,导致情理上经不起推敲,实在也称不上是严谨慎密的可传世之作,可到底为后人将来得知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提供了依据。 出宫的时候,天已经隐约黑了。远处炊烟袅袅,杨如钦坐在轿中,听着街道上的嘈杂喧闹,难得感觉人生偷闲之乐。突然身体一震,那轿子已经停了下来,轿旁的随从大喝:“挡什么路?” 杨如钦心中一动,掀开轿帘。 左右街道此刻已经燃了灯烛,那些影影绰绰的光影中,一个人侧身站在道路中,左右都过不去,正把他们一行挡个正着。 那身影一入眼,杨如钦险些喊出来,独孤航?怎么是他。 独孤航送陈则铭的棺柩回京后,突然告假失踪不见踪影,像他这样的朝廷命官这么不告而去的少,杨如钦当年也做过,可那时候他年少轻狂,此刻年长了,再看别人做起来,居然也会有真不像话的想法。 独孤航见他们停下,突然转身,朝这顶八抬大轿走过来。随从们连声呼喝,相继挡在他身前,独孤航道:“走开!” 话说宰相门房七品官,这些随从也是嚣张惯了的,独孤航又不曾穿官服,谁也不认识他,见他这么张狂,不禁纷纷大怒,卷袖子便要教训他。 只听杨如钦喝止了一声,道:“让他过来。” 随从彼此对视,让了条道。 独孤航站在原地不动,片刻后慢慢往前走。 杨如钦钻出轿,起身,两人终于面对面。 这时候天色已暗,百姓们都回家吃饭了,左右行人渐少,路过的都往两旁避让,这轿子一看便知道来人是高官,一般人也不会多事。 杨如钦轻声道:“你怎么没回边关?去哪里了?” 独孤航微垂着眼并不说话,独孤航本来是个话少的人,两人从前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是每问必答。杨如钦见他如此,徒然生了莫名的熟悉感,居然有想摸摸他的头的冲动。独孤航年纪远比他小,从前交往的时候,杨如钦虽然并没存多少真意,却一直做着一副兄长般关切的姿态,日子久了,竟然习惯了。 本来想着大庭广众,实在是不该,杨如钦还是伸手搂了下他的肩膀。 这样的举止并不突兀吧,他想着,腹间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杨如钦下意识抓紧了独孤航的肩,低下头去,看到一截锐利的剑身露在腹外,另一半已经插入了他体内。 血很快滴落下来,落在他两脚间的雪地上,不一会便集了鲜红的一滩。 众人终于发觉不对劲,惊叫声怒骂声顿时乱成一团。 在那些如同浮雾般的声响中,杨如钦死死看着对方的脸。独孤航这时候终于抬起双眼,他的神色平静,低声道:“我本来想放过你的,可万岁都松口了,你却死活不饶过大人。”杨如钦想说并不是那样的,然而血流涌上来,堵住了他将出口的言语。他开始吐血,吐得独孤航整个肩头全湿了。 独孤航看着他,一动也不动,任他的血弄污了自己全身,直到有人用刀朝独孤航脑后砍过来,他才退开。 杨如钦倒了下去,他看着独孤航在人群间刀影中躲避腾挪,那双脚飞快地移动,动作灵巧而美妙。 旁边有人扶起他,他指着独孤航,低声道:“让他走” 那人惊讶地追问了数遍,得到的只是这一个答案,终于相信了这并不是杨如钦的胡话,连声叫嚷起来。 众人慢慢停下追砍,独孤航孤零零站在众人当中,看着轿子前被人扶也扶不起来的杨如钦。他始终冷酷的眼中终于浮上一股痛楚之色。 杨如钦望着他的脸,坚定道:“叫他走。”扶起他的是他的贴身随从,听他如此说,抬头大声道:“走啊!大人说要你快走!” 独孤航的脚却生了根一样始终不动,杨如钦闭上眼,低声喃喃道:“走啊” 独孤航突然大吼:“杨如钦!!” 众人都惊,只见他交剑到左手,飞快地往右臂上斩下去,手起刀落,那手臂带着热血落到地上,指尖尤动了一动。 杨如钦震惊睁目,独孤航剧痛之下,踉跄几步,将那剑抛到地上。他痛得声音也嘶哑了,咬牙道:“你曾与我约为兄弟,对天盟誓同年同月同日死,虽然你是骗我的,可我的誓言不能不作数,我如今以臂代身,偿你的血债,从此两不相欠,恩断义绝!”说罢,再不看他,蹒跚抱臂而去,众人都惊他自残的血性,无人敢阻挡。 杨如钦看他离去,这才放心,再看看他留下的半截残臂,目中不知道为何竟然落下泪来。两人相遇的情景尤在昨日,一瞬间却已经到了结局。 空中雪花纷飞,无声而落。此刻才听到呼喝推搡之声渐近,官兵终于是来了。 萧定听闻杨如钦的死讯,震惊不已,立刻交由刑部,发了告示缉拿独孤航。 而杀人的独孤航也是一方朝廷大员,这引起了百姓们异常激烈的好奇心,引发了无数个版本的恩怨情仇,然而与这些越传越离谱的沸沸扬扬相反的是,这份追缉令发出来之后始终不见后文,最终悄然无息地无果而终。 萧定觉得那些病痛越来越难熬。 三度梅到底让他后半生成了个药罐子——他曾经毫不在意这个毒,那是因为他非常笃定地相信着陈则铭会交出解药,然而事态的变化远在他意料之外。 他从没想过丧失健康的滋味原来这样痛苦。 夜里,他一入眠便感觉似乎有片冰刀在胸腔里日以继夜地剐着,那种痛楚说不清是冷还是热。他无法进入沉稳的睡眠。在层层叠叠纷呈繁杂的梦境中,他在半睡半醒间挣扎,然后每每被自己粗重的喘息惊得睁开眼,到底是梦是醒很久都分不清。 这些滋味之前他也受过,但那时候的他觉得这毒终究会有解开的一天,这些痛苦受起来就总有个盼头,不像现在这样,睁开眼的那一刻心中有的只是惊恐惧怕和莫名的暴躁。 自己就这样毁了?! 他不能相信。 萧定此时还不到不惑之年,几度起伏之后重掌政权,正是大好时光刚起步的时候,怎么会就这么完了。 他频繁地召见太医,期望能根治这个病,然而没人能解决难题。太医们平白地拿着俸禄,到了关键时刻却个个都是废物。 萧定很愤怒,又无计可施。虽然他很想砍这些人的脑袋,可这到底不是杀人的理由。 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对那王姓大夫的追捕上,杨如钦不是说那老头是神医吗?或者能比这些太医厉害些。 可这场追捕就如同大海捞针,迟迟见不到成效。不仅如此,杀死杨如钦的独孤航也始终找不到。全国上下那样多的官吏,那样多的衙门,那样多的人手,却连这样的小事情都办不成。 萧定看着一切都不顺心。 那种阴郁紧紧缚住了他的心,一刻也不肯松开,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在朝堂上探讨国事的时候,他已经刻意在压制自己的脾气,然而众臣还是看得出他的阴沉易怒,拿话应对他的时候总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萧定看到这种情景觉得更加堵心,当初杨如钦或者陈则铭在自己面前都不是这种态度,如今他们为什么要做出这个样子来给他看,嫌他不够烦吗,还是真的自己病久了已经病成个人见人怕的怪物了? 陈则铭早已经下葬,萧定始终没派人去查看拜祭过。 他觉得没那个必要。 赏也赏了,封也封了,死也死了,你不是把一切做得很彻底很狠绝吗,既然你想从此跟朕两不相干,那朕这些所谓垂青关切显然也就是多余的了。 萧定想到这些事情的时候,总是冷冰冰的,脸上半点波澜也没有。 萧定从来不是个善良的人,他用人的标准始终很实用。有用的他以礼相待,无用的他视如弃履——多年宫廷生活的历练早已经磨去了他温情体贴的部分——非要再分细些,也不过是大用还是小用的问题,不会有本质上的不同。 比如现在这个刚得到天子恩宠的太医孟为先。 萧定看得出这个人医术算不得多高明,可好在能担当,有年轻人的勇气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懵懂冲劲,而此刻萧定需要这么个人常在身边,年轻人总是会让你看到希望和光明,觉得人生其实也不那么寂寞,寂寞到死气沉沉。 陈则铭是个意外。 陈则铭在战场上的才华也是个意外。 最初的萧定对这个人可远不止视如弃履那么简单,他是满怀恶意,虽然这恶意不过是泄愤,不过是迁怒,可正是这种满怀恶意的开端,使得后来的事情没了回转的方向。 当然萧定后来变化了,他想过要信任陈则铭,他也想过挽回。 可是晚了。 此刻的萧定又拾回了那种恶意,他不甘心陈则铭单方面的疏远,哪怕对方已经入土。不就是看谁狠心嘛,萧定最擅长这个了,前前后后这么多人,谁能狠过他。 陈则铭越想断,他越要赏,找到机会就赐赏,找到借口就追封,按他这个疯狂的程度,再封下去,陈则铭非得再继续破格做亲王了,萧定这才收手喘口气。没关系,你反正死了,再怎么封也不会出错。同时他冷冷地审视自己与这个人交缠的过去,满怀狐疑地回忆陈则铭在出征前的态度和各种安排,越来越觉得事情蹊跷。 为什么陈则铭会把一件件事情准备得那么妥帖呢,他知道自己要死?莫非他能掐会算? 想通这些的萧定几乎要哈哈大笑。 他阴暗地揣测那已经埋到土里的棺木中到底有没有人,他甚至安排了人手暗地里要去掘了那个人的墓,然而事到临头,他到底还是勉强把这个荒唐的冲动按捺了下来。 他还记得杨如钦郑重的神情。 杨如钦一直都劝他在陈则铭下葬前派人去查看。杨如钦如果不是确定陈则铭已经死亡,他为什么这么说。既然陈则铭真的死了,挖开坟墓看到的真是一具尸体,怎么办? 他不愿意去想象这样的情景,既然连想也无法想,当然更加无法真正地面对。 这样的他渐渐开始无法承担繁重的国务,虽然在病痛和臆想中过得浑浑噩噩,但大事萧定还是拎得清的。 不久之后,萧定开始考虑让太子监国之事。 敬王回京后受命开府纳士,时至今日身边已经聚集了一批出色的僚属,除了他原本从余州带出来的老部下,更多的是之前被匈奴遣返的那批大臣中的精锐之士。东宫实力渐长,萧定觉得是让他试试锋芒的时候了。 敬王这孩子不但相貌像他,性情上与萧定也颇有相通之处,每逢大事处变不惊。但比起萧定的阴沉冷硬,敬王似乎更多了些人情味,虽然还是个少年,可在朝中宫内已经是进退自如,颇得人缘。萧定对这个儿子期望颇高,才有放权的想法。 然而很快他便听到一个谣言。 谣言来自他身边的司礼监提督太监王厢用,这使得萧定无法忽视这个消息。 杨如钦死后,他曾经掌控的影卫死士被萧定交到了王厢用手中。影卫这个东西的用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往小了说,萧定被囚的时候,险些就被影卫陈余救出宫去,可见其渗透力之深,往大了说,对治国安邦其实也没什么用处,就是多几个耳目。 萧定被囚后,影卫组织基本上处于一个蛰伏期,但萧定复辟后,杨如钦还是整理了仅剩的资源。他死后,这组织无人知晓更加无人可托,萧定只能将它交给了身边的人。 “太子曾暗中查问过当年火烧后宫的悬案,甚至找过几名老臣套问线索。”王厢用如是说。 萧定本来在书写的右手猛地停了下来。 与匈奴和谈之后,萧定渐渐养成撰抄佛经的习惯,每日一篇,几无间断。 王厢用说完这话,便不再开口,只是窥探观察天子的神色。 萧定沉默了很长时间,才再度提笔:“什么时候的事?” 王厢用恭敬道:“据说是从当初被贬到余州时候就已经有开始要追查的苗头,后来追击匈奴回京开府后,更是屡屡拜访老臣,私下问及此事。” 萧定将那个解字写完,将笔猛地抛到桌上。 墨汁被甩得满桌,将他方才抄了一半的那张佛经污得面目全非,他长叹一声,颓然倒入龙椅中。 王厢用还待再说,萧定不耐烦的低声道:“知道了,下去吧。” 萧定并没有立刻处置太子这件事情。 他依照陈则铭最后那半封奏章,派出人手勘察地形,在边关设置了三镇,并驻扎重兵把守。 黑衣旅便是在此刻慢慢重建起来,再度成就了威名。 在后来与匈奴的对战中,这支黑甲军团中屡屡出现名将,他们宛如夜空中的朗朗星辰,在之后不同的岁月里叱咤风云,名震一方。他们中有曾贴身护卫陈则铭的路从云,也有曾在宣华府大败中被敌军俘虏后又被遣返的江中震,甚至有曾与陈则铭极度不合闹得很僵的段其义。这些人也许各有各的阵营,彼此也并不都是朋友,更甚至相互未必都存着善意,但却是他们一起铸造了这支黑衣旅的辉煌,让敢于冒然进犯的蛮夷们为之心惊胆战,将这份建在数十万人生命之上的太平维系了二十年之久。 然而对此刻的萧定而言,那些都还是不可预见的将来。 眼下他烦心的事情并不在此。 十数日后,萧定找借口拿下了王厢用,重新提拔先前因为陈则铭说话而被撤职的曹臣予为司礼监提督太监。 被拖下去的时候,王厢用呼冤不止。 这一切被常入宫看诊的太医孟为先看在眼中,但他不明白,为什么王厢用的满腔忠诚最后却得到了这个下场。他还太年轻,摸不清这个君王的心中想的是什么。 偶然有一天,萧定与他谈话时候提及此事,笑着问他:“你奇怪我为什么拿王厢用?” 孟为先呐呐不敢答。 萧定看着他,道:“太子追查这流言日子这样久了,之前机会重重,如果要有异动早该动了,何必等到今天。王厢用明知道如此,却还是来报给朕听,挑拨天子与太子的关系,用心何其险恶。这人看似忠厚却不是良善之辈,为得一点小小的恩宠如此不择手段,放在身边将来必然是大患。比较起来,曹臣予的干儿子曾得陈则铭相助,他在对方失势之时还愿意为陈则铭说话,却称得上是有情义有良心的人。” 敬王很快得到消息,知道自己无意中已经在生死间走过一遭,想着不禁满身冷汗,立刻赶入宫中请罪。 萧定仔细打量自己这个儿子。 敬王更加惶恐,伏地不起。 萧定心中突然有些心痛,眼前的儿子还不过是个十五的少年,居然就这样的城府深沉了,哪怕对自己的父亲也是如此。 他回忆自己当年,自己十五岁还在为杨梁的事情闹得满后宫不得安宁,或者这便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萧定拿下王厢用的目的便是要警示敬王,朕已经知道了这事情,告密的人我也拿下了,我的能力现在还能制住你,但我选择信任你。敬王的回答亦是同样的隐晦,他虽然追查过这些事情,但已经知错。 这事情就这么放下了。 到此刻,虽然父子两人都还不曾明言,但彼此都已经明白对方的意思。 萧定觉得很累,这些勾心斗角他搞了一辈子,到头来居然跟自己的儿子也要来这一套。 敬王离去前,他叫住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心里恨父皇吗?” 这是这次对话中最直白的一句话了。 敬王明显呆住,站在殿中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父皇儿臣已经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了,儿臣只是想如果如果还能见一面,那该多好啊” 萧定心中沉下去。 敬王没有辜负父亲的直白,他也认真回答了萧定的话。 敬王不说恨,也不说不恨,那就还是恨的。他杀了他的母亲,敬王不可能毫无芥蒂,或者敬王终其一生并不会做什么,可他到底在怨他。 他会怨他一辈子。 他儿子要怨父亲一辈子。 他猛然挥手让敬王下去,敬王望着父亲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萧定等待着,敬王却返身离开了。 殿中突然便安静下来。 萧定静静靠在龙椅中,觉得筋疲力尽。 他突然想起陈则铭,想起自己那些荒唐的念头,那些让他总还有些期望夜不能寐的念头。 这一刻,他终于相信了,相信陈则铭是死了,死在战场上,死在那弩箭下。自己一生对人毫不留情,老天又怎么会对自己留情。 萧定带着人返回静华宫。 这废弃的宫殿,他复辟后从没来过,也无人打扫,满地落叶都有些腐烂了,踏上去如同踩在泡足了水的泥浆里。 殿门被打开后,里面的桌椅还是象当初那样摆放着。 他记得他曾在这里与陈则铭喝过很多次酒。陈则铭真是个奇怪的人,和一个阶下囚为什么要往来这么亲密。 他回过头看那两扇宫门,他也记得杨如钦领兵踏进来的样子。 曹臣予赶紧叫人来打扫,萧定站在院子里,看着众人忙碌。他曾站在这里很多次,那时候他虽然被囚,却从没气馁过。 他耳边隐约传来鼓乐,他漠不关心地听着,心中却渐渐出现那一夜陈则铭用牙筷敲奏的曲子,舒缓处如水遇浅滩,急骤处如暴风骤雨,那牙筷点在桌子上的声音那么惊心动魄,每一击都象是直接敲在他心上。 突然,萧定醒悟过来。 他凝神细听,这居然不是幻觉,耳边分明就是陈则铭当初敲的那调子,有人正在奏。 他吃惊地跨出宫门,左右张望,那节奏铿锵的敲击声因为在宫墙间不断回荡而更显分明了。 身后曹臣予追了出来,那种迭声呼喊万岁的声音让他觉得厌烦。 萧定猛地停步,回身怒道:“住口!” 曹臣予吓得立刻闭嘴。萧定抬起头,那节奏还在他头顶盘旋,不曾消失,萧定难以置信地听了一会,忍不住追逐而去。 直到那鼓声越来越重,渐渐已经近在咫尺,萧定才放慢了脚步。 他已经分辨出那声音来自宫中乐府,全然不是自己以为的臆想。 那敲击声是鼓声,而且是大鼓,隔墙听起来其声震耳欲聋,气势磅礴,雄风烈烈。全然不是自己之前以为的如梦如幻。 这太真实了,真实到他竟然有些惶恐。 那扇门似乎有千钧之重,萧定始终推不开。 他站在门外,将手扣在门环上,却紧握住了那鎏金铜环,唯恐发出任何一点声音。里面的鼓声迈过高潮,似乎是水流渐缓,又突然急促起来,如抽刀断丝一样到最激烈处骤然无声。 萧定愣住,这时候门突然开了。 迎面而来的人看清萧定打扮,骇了一跳,立刻跪倒下来,连声称罪。 萧定恍然不觉,只往门里看过去。见场中立放着一面大鼓,鼓前敲击的汉子赤着上身满身是汗,正将双手鼓槌交到一处,也朝他低头跪下来。 那人面目陌生,从来没见过。 萧定满腔激动一脚踏了空,竟然瞬间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听不清楚,片刻后醒过神来才听面前的人正道:“这是太子为迎接路将军得胜回朝,设宴所用的舞曲,臣等正在勤加练习” 他仔细看,发觉这是乐府一名官员,自己也曾见过的,这时候却无论如何想不清姓名。茫然片刻后,萧定低声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那官员道:“这本来是用于震慑敌人的阵前军乐,太子特意叫人新改了,名唤《将军令》。” 这一夜,萧定睡在了静华宫。 曹臣予自然不敢多话,连忙让人把此处清扫干净,再拿了被褥给萧定铺上。自己在地上打个铺盖,至于其他小内侍,当然就只能睡门外或者偏殿了。 这宫殿破旧,少人修缮,当年关萧定的时候,独孤航曾派人来修整过两次,此后就再没人光临。到了深夜,冷风从窗缝里直往殿内灌,房子里虽然燃了火盆,却并不怎么暖和。 萧定倒在床上,听到窗子嘎吱嘎吱地响,还不时被风吹得洞开,不禁喃喃道:“这窗子到底还是没来得及修” 曹臣予边拿东西抵住窗页边道:“奴才明日派人来修修便是。” 萧定并不答话,他并不是在与曹臣予说话,他臆想中的那个人英挺俊朗,是天朝最出众的将军,并不是这样应声应气的下人。 朦胧睡到半路,萧定觉得冷了起来,冷得他半梦半醒,想睁开眼却又动弹不得。 他闻到屋子暗暗地多了股酒香,那香味真熟悉,他似乎能马上叫出酒名,偏偏却想不起来,萧定很懊恼,自己现在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这到底是病的还是老了? 他觉得有人掀起了自己床前的锦帐。那只手沉稳异常,指腹上有些老茧,那是多年习武得来的,萧定其实很少仔细观察对方,但这些细节他却都清楚。 那个人就这样站在床前,站了许久。 萧定强要睁目,却怎么也睁不开。 帐边的流苏一荡一荡的,似乎在默然地观望这一切。风就是此刻幽幽的吹了起来,冷得萧定恨不能缩成一团。 正在这寂静无声处,猛地一声窗响,萧定几乎要惊跳起来。 他睁开眼,一时间分不清楚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坐起来,愣了一会,掀起帐帘,看到窗子早被曹臣予用木杆顶得严严实实,哪里有开过的痕迹。 可刚才那种感觉太真实了,真实到他觉得不可能是梦。 萧定突然迷惑了,或者其实自己还是在梦里?你是不是就在外面,你到底夜访过多少次? 他跳了起来,奔到门前。足下踏着的白玉石板寒意入骨。萧定觉得这个梦境好真实,在他的梦中,宫殿的地面总是这样冷凉的,一点暖意也没有。他确定自己的梦还没有做完,伸手猛地拽开了那两扇门页。 狂风猛地从空隙中挤了进来,萧定还来不及回头,桌上的灯光已经被压灭。 曹臣予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流吹醒,看到门前的身影,吃惊地叫万岁。 萧定迈出门,身前身后都是夜色独有的漆黑。 他转过身来,试图看清楚窗前的屋檐下到底有没有人。可那些黑暗遮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厉声叫起来:“曹臣予,掌灯!掌灯!!” 曹臣予被他声音中的急切惊惶吓到,连忙摸索身旁的火石火绒,所幸他是个行事精细的人,那些引火的东西都被放在了枕头下。 萧定呆呆立在风中,听着曹臣予在屋子里一下下的敲击火石,乍明乍暗间,他一动也不动,一直盯着那片屋檐下。 终于灯亮了起来,昏黄柔和的光线从窗格中透出来,将檐下阶前照得颇为明亮。 檐下,空无一物。 萧定被惊醒般倒吸了口气,方才那些一明一灭的光亮实际上早已经足够他看清楚那下面是不是有人,他却还是到了此刻才能恍然惊觉。 他往前踏了两步,茫然四顾,突然低声道:“陈则铭” 万籁俱静之中,这一声骤起,把自己吓了一跳,萧定随后却觉出一种惊喜来,他迭声道:“陈则铭,陈则铭陈则铭!!”喊到后面,声音中满是疯狂,近乎嘶吼,萧定却觉得好生痛快,竟然是说不出的喜不自胜。 曹臣予燃灯后,赶紧披上自己的外衣,搂着万岁的袍子追出来,却听到圣上开始发狂般地叫起来:“你在哪里,陈则铭,你出来!!” 曹臣予吓得魂也飞了,难道陈将军的鬼魂来了,被圣上看到了。 他看着那院子里的重重暗影,耳旁再听着那些树叶在风中的沙沙骤响,觉得这果然是个闹鬼的地方,眼前也真是个要闹鬼的样子,不禁万分害怕,立刻冲出来,用袍子搂住萧定的身体,急声道:“万岁,万岁!!” 左右偏殿也嘈杂起来,似乎是人们被萧定的叫声惊得都醒了。 萧定推开曹臣予,大声笑起来:“陈则铭!你给朕出来,出来啊!朕不治你的罪!你出来!”叫到此处,他的呼吸已经分外的急促粗重。 在夜风中吹了这么久,萧定身上却只着了单衣。前后折腾这么久,终于是被吹得浑身冰冷,再也抑制不住,他呼吸困难般急喘了几声。待要再叫,喉间腥甜难耐,忍不住猛地吐了一口。 曹臣予大骇,大声暴喝:“人呢,都死哪里去了!!还不赶紧出来,万岁吐血了!!” 那些小内侍慌张扣着衣裳,接踵而出。 萧定晃了几晃,终于倒下去。昏迷前,他不死心往那檐下看了一眼,随即紧紧闭上眼,低声喘息,再也睁不开双目。 这一次,萧定病倒了近一年。 在他第一次苏醒后,立刻指派了太子监国,之前他对太子追查旧案的从轻发落此刻终于显示出明智之处。 第二年的正旦,萧定才再度正式露面,与太子一同大宴群臣。 宴席上,太子安排的舞曲《将军令》才奏了个开头,萧定已经支持不住。他示意太子继续宴会,自己却先退走了。 他离去后,音乐再起。 萧定站在肩舆旁,默默听着背后雄伟恢宏的鼓声,迟迟不动。 曹臣予也不敢催促,垂手等在一旁。 身后的热闹与萧定已经不相干了,虽然他仍是九五之尊,仍大权在握,但他依然感觉到了一种落寞。 他往左右看看。曹臣予隔着几步距离,恭敬在等待。其他内侍离得更远。 宫廷从来是这么个地方,人声鼎沸,却寂寞难言。 而在这深宫之外,他的朋友,他的恋人,他的仇人,他的敌人,他的下属,他的父母,他的兄弟,他的叔伯都死了他身边的人亲近的人嫉恨的人都是一直不断地在离去,他却懵然不觉。等他想到该停下来喘口气了的时候,才发觉原来自己早已经是孤身一个人了。 他的精彩不知道何时已经临近尾声,属于他的时代就这样慢慢被翻了过去。 新的人物在崛起,更新的时代悄然来临,人生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祖传父,父传子,子传孙,亘古至今,无不如此。 他微微叹息,他想自己也许该考虑让位了,再过几年吧,等太子手段更纯熟,能力更强的时候。 他有时候会想到陈则铭,不,应该说他经常想到他。 萧定会想到各种假设,如果当年陈则铭不是在那样一个契机下与自己相见,会怎么样?如果他长得不是那么像遇燕,会怎么样?如果自己当初能克制自己的恶意,又会怎么样? 陈则铭曾追问过相似的问题,那时候萧定不屑于回头想这样无稽的东西,可这时候,萧定却克制不住地要去深究了。 他与陈则铭,原本是最该创造盛世的一对君臣,他们有这样的能力,有这样的手段,然而却终于走岔了路。 萧定有时候会恨陈则铭,有时候,却会爱。 后悔吗,后悔吗?萧定不肯回答这样的问题,他是皇帝,他不该轻言后悔,他只知道自己觉得很痛苦。 那痛苦是什么,他不知道或者是余毒未清吧 陈则铭你怎么敢让朕这样痛苦一生呢。 萧定突然泪流满面。 尾声 那是春天的一个下午,曹臣予突然急匆匆跑来求见萧定。 曹臣予也算是位高权重了,在宫里这么不顾形象地奔跑实在有点不合适,他却顾不上这些。 萧定很奇怪地看气喘吁吁的曹臣予,并不开口。 曹臣予连忙跪下:“万岁,万岁!” 萧定道:“气顺了再说话。” 曹臣予吓一跳,却反而更着急:“有人上报,说平虏郡王府上来了可疑的人。” 王厢用被拿后,影卫被交到了曹臣予手中,从此后这几乎形成了不成言的规矩,天朝的每一代司礼监提督太监同时也会是影卫的直接掌控者。 萧定望着他,似乎片刻之间难以明白他这话的言下之意。 曹臣予道:“那名影卫当年曾见过平虏郡王,他说”他说到这里,居然犹豫了,这消息至关重要,如果错了,可是大麻烦。 萧定盯着他,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慢慢道:“把话说完,错了也不治你的罪。” 曹臣予急忙道:“他说,来的人长得有些像平虏郡王。”他到底还是不敢把话说太满。 实际上,这事情曹臣予也觉得荒谬。 可报上来的那名影卫说来人绝对就是当年的陈将军,他曾见过的。虽然此刻来人已经乔装改扮,但这影卫偏巧有个旁人难及的本领,对人的样貌身形能过目不忘,于是上报时才敢信誓旦旦地赌咒——如果自己认错了,可以直接拉下去砍头。曹臣予听那影卫这么说,这才活动了心思,可他到底不敢把自家的脑袋也搭进去,传话的时候就不免打了个折扣。 萧定默默看着他,居然毫无反应。 曹臣予低声道:“郡王府的管家亲自从后门将那人引进去的,偷偷摸摸的甚为可疑。”若不是还有这么一点古怪在里头,曹臣予也不敢随便乱报。 萧定的表情变了,他显出了惊疑。 但他依然不动弹。 对这样的消息,萧定不敢相信,也不愿不信。他素来举一反三的心思此刻突然迟缓起来,眼神游离,分明是拿不定主意。 曹臣予道:“万岁?”他看着萧定站起身来,不安地来回走动,却下不了决断,第一次觉得这个铁血君王其实也是有软弱无措的时候的。若非突然冒出的这个想法让他心生怜悯,下面这句话便是打死他,他也不敢说出来的。 “要不去看看吧,奴才已经命人去截那个人。只需要再传令京尹立刻闭了城门,任谁也走不出京城。”曹臣予低声道,不住地瞥着万岁。 萧定这才如梦方醒:“对,去看看去看看” 轿子在街头一路奔走的时候,萧定不断地掀起轿帘。 一旦动用了影卫,消息传过来的速度是相当惊人的。 那个样貌酷似陈则铭的人是个商人。表面上看,这事情不过是郡王府想购置些东西,所以将过路的行商引入府中。若是常人也就被这么糊弄过去了。 可杨如钦当年在往平虏郡王府派人的时候,出于习惯,在那些下人中也加了几名影卫。其中偏巧有一个曾经从军,见过陈则铭多次,见这行商觉得分外眼熟,又见顾伯神色不对,心中起疑。待商贩进门后,这名影卫立刻将消息报给了上司。 短短一个时辰不到,消息已经抵达曹臣予处。 萧定等人出宫时,早有快马通知京尹,立刻紧闭八方城门。 因为左右随从不少,萧定这一行虽然是微服出行,到底行动还是不够快捷,走到了半路,又有消息传过来,说那行商现在已经出了陈府,正往南而去。 曹臣予立刻喝令众人转向,直奔南面安定门。 萧定心急如焚之外又觉得足下虚浮,似乎是脚尖始终踏不到地面。他想反复追问曹臣予,试图从中梳理出个头绪,然而又想不清楚该从何问起。 那是不是陈则铭,他到底死没死?大白天的鬼魂也会现身?还是自己被骗了?或者其实是下面的人看错了?萧定浑浑噩噩满心煎熬,他憧憬着又惧怕片刻后的失望,他万分希望立刻赶到现场,又想要永远行走在这条路上。 想到最后,他只能等待,等待真实的到来。无论那是苦还是痛。 终于到了安定门前,耳旁吓人的嘈杂,怒骂争吵之声不绝。 萧定木木地掀起轿帘,曹臣予赶紧凑过来,低声解释:“城门突然关了,想出城的百姓们在闹呢。” 萧定片刻后才微微点头:“派人去安抚下,说等会就开。” 轿子在人声鼎沸中缓慢前移,萧定的心跳越来越强烈。 终于轿子震动一下,落地了。此刻应该是到了城门前,争吵声更加尖利刺耳。萧定却恍如不闻,愣了片刻,直到有人掀起轿帘,曹臣予探头过来,低声叫了一声:“万老爷,那人就在城门前!” 萧定猛地一震,死死看着他的脸,似乎要从他的表情中辨出什么端倪出来,曹臣予有些尴尬,低声道:“他背对着这边,奴才辨别不出。” 萧定轻咳了两声,似乎有很短暂的一个瞬间无法动弹,然后才扶着曹臣予的手,弯腰出了轿。 几丈外有几个人与守城官兵正争得脸红脖子粗,他们身后是排成长队的出城百姓。而他们身旁另站着一个商人模样的人,背着个青布褡裢,头顶上带着顶半旧斗笠。 在旁人都激烈愤怒的此刻,就独独这个人不去争执掺和,那顶压得低低的斗笠似乎将他和旁人隔绝在两个世界了。 萧定的身体晃了一晃,若非曹臣予扶着他,这一下他几乎就要坐倒在地。 别人认不出来,他还能认不出? 哪怕就只是个背影,他也知道他是谁! 看萧定的表情,曹臣予明白这人是错不了了,也不禁兴奋,打了个手势,身后随从会意,立刻绕到人群外,慢慢逼近目标。 百姓们虽然乐于观看和参与争吵,可对容易被牵连的危机其实都是分外敏感的,很快队伍的尾端就散了。 这种散场相互影响非常快,队伍一路短下去。直到那几个吵得如痴如醉的人也觉出了气氛古怪,怎么越吵人越少了?那几人不禁停下嘴四顾观望,那几名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守城兵士终于能松口气。 那行商虽然一直没走,肩背处却早已经绷紧。 那几个吵嘴的百姓觉察到这场景不对,不禁往那商人身上看了几眼,彼此相觑,也都无声悄然退走。在他们看来来者不是要寻仇便是要打架,自己吵个嘴而已,真犯不着牵连进去。 倒是几名吵得唇干舌燥的守城兵士莫名其妙被人圈挡在外围,看着这么多人围着一个商人,忍不住伤了自尊,大声呼喝:“喂,光天化日之下,驻城官军在此,你们要干什么?”话还没说完,已经被人一拳揍倒。 那人还是不转身。 萧定盯着那个背影,此刻对方身边无人,一袭长袍,更显出那身躯的精健修长。 不是他是谁! 城门处历来风大,萧定被吹得手足冰冷,忍不住咳了起来,现在他一受寒,便是如此。就是拜面前这个人所赐,而此刻他分明听得到自己的声音,却还是不回头。 萧定咬牙,低声道:“陈则铭” 那人浑身一震,静默了半晌,终于慢慢回过身来。 隔了片刻,他取下斗笠。 萧定感觉痛楚般深深吸了口气,眼中却亮了起来。 风,从他们两人之间穿过去,卷着片片落雪般的飘絮在天空里不停地翻卷。 城门前那么多人,却始终安静得落针可闻,他们怔怔看着这两个人,不明白这种异样的沉默源自什么。 他们彼此遥遥相对,静静无言。 【全文 终】 番外四 最初萧定也没想到事情到后来会变成那样复杂。 萧定也只是想出出心头那口气,陈则铭长了那样招人恨的一张脸,只能说是他自己倒霉。 杨梁说他会一个人担当那句话的时候,用自己的身体把那个宫女护在了身后,从此这句话便成了萧定心头的一根刺,旁人碰也碰不得。数年后,这话一字不变地在这个人口里再度说了出来,在同一个地方,用那张似曾相识的脸。 萧定又惊又怒,冥冥中有什么在揪着他的衣角,要从地狱底下爬上来。萧定举起鞭子时的神情,像是要将那个怨灵逼下去。 他冷笑,你有什么资格索仇。 似乎是天意弄人,他们之间就是这样的开端。 萧定折辱过陈则铭。 这是他自己也承认的,可他没想过后来要遭什么报应。 他是君,陈则铭是臣,君为臣纲,他是以权逼人了,那又怎么样呢。 况且他自问也就是心血来潮弄了他几回,再后来就是看到陈则铭和荫荫两人之间不合时宜的暗潮汹涌,藕断丝连,他也没做什么太过火的事。 既然你们彼此牵挂,那多见几面好了——这样的行为虽然含了些恶意,可萧定也不过是戏弄戏弄的意思。 真正让他觉得果然真是有天意这么回事的是荫荫的不知死活。 身为自己的妃嫔却为太后传信,萧定这才激出了杀意。 巧的是,那天轮值的是陈则铭。 萧定诧异的同时,心想这个人终究是留不得了,一而再再而三地往自己的禁忌上凑,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这样个巧法,天底下,为什么会有这么个人。 可临到要下手了,萧定却有些踌躇不定,归根结底,事态的发展还是跟自己最初的恶意不无关系,这样的想法其实在此后若干年间一直闪现,导致了萧定对陈则铭屡次的手下留情。 再后来,陈则铭反了,萧定被囚在那荒芜的冷宫里头,上喊天不应,下喊地不灵。 那是种刺骨的冷,无人搭理,无人介意,人们可以把你完全忘记,让你一个人在那间高墙围住的屋子里生老病死腐烂发臭。 历史上就有人是这么被活活饿死的。 萧定不愿意,他害怕自己就这么死了,烂了,臭了,然后来打扫的太监指着那堆腐肉捂着鼻子说,瞧,这就是天朝上一任的皇帝,他也曾经是一呼万应啊,如今烂出蛆了都没人收尸。 萧定一想到就发寒颤,他少年时期是这么过来的,再这么死去他会发疯。他需要有人记得他,哪怕这个人是他的仇人,是陈则铭。 那时候的陈则铭权倾天下,萧定知道自己的老弟正迷这个逆贼迷得神魂颠倒,他在心底恨恨地骂这群贱人,一面却总是去撩拨陈则铭。他未必没有这样的想法——哪怕陈则铭受不了,真要一剑杀了自己,也比烂在这屋子里强。当然萧定还是注意了分寸的,他真的不想死,他对自己有种几近盲目的自信,他就该是君临天下的天子。凭什么,凭他身为太子身为皇帝却受了那么多的苦,如果这些苦没有补偿,他一定会化为厉鬼围着宫闱不肯散去。 陈则铭却总不杀他,萧定看得出这个人心中是有愧意的,造反造得这么犹犹豫豫的人倒也少见,傻到了一个境界。 那时候萧定总在心中想象自己将来如何整治这个人,他是不会杀他的,他也要这么慢慢地折磨他,让他走每一步都彷佛是踏了空,过每一刻都像被架在火上烤。 陈则铭却又失势了,萧定还来不及惶恐于自己这简直是如同浮萍的境地,便被他强行灌了毒。 那个瞬间,大概是萧定这辈子最惊慌失措的时刻。萧定在陈则铭身上翻了又翻,试图找出解药。陈则铭却异常诚恳——没有解药,萧定手头有鞭子的话,很想就这么抽死他,然而他两手空空。 那种惧怕最后还是化成了别的东西。 萧定愤恨地将陈则铭的头一直压下去,压到冰冷的地面上。这种姿势更接近搏击或者泄愤而不是欢爱,可他解开了彼此的衣服,肌肤相触的感觉能让他从那种僵硬中放松一些。 他也不需要取悦对方,他硬生生地进入他,快意地感觉着这种动作为对方带来的痛苦。他吻到陈则铭胸前时,张牙猛力几乎要将那个小疙瘩咬下来,陈则铭发出无声而突然的一声喘息,身体猛然抽搐继而紧绷起来。 萧定由此而感觉到巨大的快意,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朝华门下,陈则铭当众跪下来。 他的头低俯在地,发髻因为打斗已经有些散乱,两鬓的碎发被风吹得颤巍巍的。 萧定看着那个身影,有种大笑的冲动,可他无需如此,他已经赢了,他不用看他的脸也感觉得到他此刻的痛苦。他想象着陈则铭的神情,那神态和之前他在他身下隐忍的样子重叠起来,然后又变成他持鞭时的暴怒,变成他灌酒时的决然,再变成他承欢时痛苦的皱眉,但无论是哪一个,都让他满心冲动。 该怎么处置他,萧定充满了矛盾。 他的杀意远不如当初想象中那么浓烈,杨如钦的提议给了他下台阶的机会。他赦免了他,他揣摩着陈则铭会有什么感想,并因此而失笑。 可那个在台阶下等待的身影佝偻着,毫无生机可言,萧定吃惊了,他鬼使神差地没有见他。 再后来,他重新任免他,启用他。 这时候,山河将倾,他也没心力去理清自己的想法了。 重回军队的陈则铭不再是那种意气风发的样子,他与他见了数面,两个人谈了很多,他们终于能有君臣间该有的样子,可萧定却奇异地感觉出他们之间的距离甚至比当初自己被囚时还要遥远。 京城被围,粮草将尽,陈则铭苦苦支撑,萧定此刻能倚重的人也只有他了,他说不清楚现在的自己对陈则铭是什么感觉,他觉得自己心中某些想法有了变化,不管怎么说,陈则铭身上有些东西震动了他。其实它们一直存在,在这个生死存亡的关头,才那么明显地显现出来。 匈奴退兵后,陈则铭力求出战,甚至不惜以家人为人质,萧定那种异样的感觉更盛了。 陈则铭抬眼的时候,萧定心中一颤,他的心骤然软下来,之前他还在想是不是该再度提防这个人,此刻他却忍不住吻了下去。 如果,如果 番外五 拔步床分了三进。 陈则铭踏上脚踏的时候,那个声响惊醒了萧定。 屋子里头很暗,这时候大概是黄昏了,宫人燃起了灯盏。 萧定看不大清楚陈则铭的面容,但这个身型他很熟悉,熟悉到不需要多看第二眼。既然看不清楚面容,自然也看不清楚表情,萧定坐起些,看着陈则铭在片刻的对视后朝自己俯身下来。 萧定靠在床头,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坐姿,静静地享受对方的唇在自己唇上碾压过去时的温暖。他们接吻之前从不看对方的眼睛,看多了容易心乱,这么单纯地享受欲望才是最轻松的。 萧定摸到陈则铭的发髻,轻轻一抽,那发髻就松散了,萧定揉乱他的发,顺便还扯开了他的袍子,笑呵呵看着他的样子从整洁清爽变得象刚起床时一样凌乱。这并不是什么好主意,陈则铭的头发散落之后,总是被萧定压到,谁也说不准这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陈则铭有些郁闷地直起身,将碍事的长发拢到脑后去。萧定看着他一举一动,陈则铭五官轮廓鲜明,在长发散落的时候会显得柔和许多,萧定抬了抬眉毛,其实他更喜欢看陈则铭之前那种一丝不苟的样子,太整齐的东西总让人有毁灭或者破坏的欲望。 他突然抓住了陈则铭正在整理衣袍的手,陈则铭惊讶地看着他。 萧定坐起身,将他的外袍剥下来,动作轻柔,似乎满是浓情蜜意。脱到手腕处时他停住了,抽出了衣袍的袖子来回地缠绕,将陈则铭反缚了起来。 “我喜欢这样”萧定低声而温柔。 陈则铭真是很乖,居然也不反抗,萧定眯着眼,觉得自己该教教他男人之间的床笫乐趣。 陈则铭并不知道他的主意,回头看了看他。 萧定突然将陈则铭往后搂了下来,同时让开身体,陈则铭猝不及防倒在床上。已经居于上方的萧定用手掌抵住了他的肩,防止他起来。 这是个让人不安的姿势。陈则铭忍不住挣扎,可从他的角度实在不好用力,于是这些企图都没成功。萧定喜欢这个反应,压迫之下必定该收获反抗,这样的戏才圆满才有看头。 他从他的额头吻起,一路往前,吻到他的鼻子,再吻上他的唇,又将冷冰冰的手摸进对方的衣襟内。 陈则铭颤抖了一下。此刻他们的位置是相对倒转的,萧定感觉对方的呼吸急促了些,将潮湿温暖的热气吹到了自己的胸前,他低头朝陈则铭笑了笑,往他的乳尖上用力揉捏了几下,再继续往前探索。 陈则铭咬牙,他的肌肉禁不住僵硬了起来,此刻他的抵抗开始显得真实而有力,似乎极力想避开萧定的动作。 萧定用肩顶住了他胸口,压制住他。右手则继续摸索着他身体的形状,从他平坦的腹部一直往前探。他摸到他的胯部,再往下,那里的肌肤显得更柔软了些,与此同时身体下挣扎的动作也更大了。萧定庆幸自己捆住了他,才这么肆无忌惮地戏弄。 眼前这具身躯肌肉紧致,富有弹性,萧定的呼吸也忍不住有些沉重起来。 终于他还是握住了他的要害。 经过这样的嬉戏,那分身早已经坚硬如铁,有剑拔弩张之势。萧定在抓住它的时候,感觉陈则铭的身体猛烈地震动了一下。萧定不得不用了更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身下这个人的反抗。 然后萧定开始抚摸手中的东西,陈则铭浑身都有些微微的颤抖。萧定慢慢地沿着那个轮廓勾画了一遍,在尖端处反复逗留,他感觉到陈则铭的身体绷得很紧,肌肉硬得就象石头,陈则铭想要后退,然而这已经是床头,无处可逃。整个空间,只听到陈则铭的喘息越来越急促,越来越难以自控。 萧定露出牙齿无声地笑,突然抬起拇指在那东西顶上用力掐了一记。 陈则铭被烫到一样地弹了起来,猛地翻身将他掀了下去。萧定的头重重撞上了床架,然后落在被褥上,还来不及起身,已经被一个沉重的身躯狠狠压住了。 陈则铭痛得咬牙切齿,不住地倒抽冷气,佝偻着背,他看起来脸都白了,却还是有能力用肩头把萧定牢固地顶在床板上,萧定呵呵直笑,但没笑几声,就感觉喉咙上的压力越来越大了,他连忙道:“弑君可是要灭族的。” 陈则铭脸色绿了又红,红了又绿,最后还是松开了。 “你这个混蛋!”陈则铭恨道。 话一入耳,萧定便呆住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时候他才觉得方才的触感真是分外真实。 他抬起头来,陈则铭觉察到他的异常,也扭头看他。 “你你不是从不开口的吗?”萧定有些茫然,突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陈则铭默默地看着他。 萧定这才醒悟般伸手,似乎是要挽留住对方,可伸出去的手毫不受阻地穿过了那个身躯,透了过去。 萧定愣愣地看着那个人影渐渐消隐,如同之前的每一次梦境。这才低声说出了后面那一句:“这不是梦吧” 周遭突然暗下来,一切冷得象在冰窖中。 片刻后,萧定睁开双眼,屋子里已经黑了。 曹臣予领着宫人进来燃灯。萧定挣扎着起身,曹臣予看到连忙来扶,萧定道:“那边的宴会散了吗?” 曹臣予道:“天色已经晚了,官员都赶着回家和家人团圆,已经都散了。”萧定复又躺了下去,低声喃喃,“散了就好,散了就好” 曹臣予心中一惊,正旦这样日子,这话听起来可不吉利。 他望着君主灰白的脸,突然就有些心惊肉跳,继而又赶忙想这可是多心了,一句话罢了,哪儿能呢。想着连忙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帮萧定给掖实了。 萧定合上眼,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他一直在混沌中沉浮,似乎从亘古之初延续至今。 在那些浑浑噩噩中,渐渐有光线渗入。 变化是慢慢产生的,就象滴水穿石,等他发觉的时候,已经有了不同。 他时常会听到些声音,好象是有人在说话。说话的声音应该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它们在整个天空回荡。也许这是老天在给他启示。他听不清话语的内容,他只是意识到在宇宙的那一头应该还有其他人,而且不是一个人,因为那些声音分明是在交谈。 有时候,那些声音象呼唤,反复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他听着听着,把那个名字刻入了心中。 再往后,他开始学习骑射,他有了父母,他不记得第一次看到父母的时间,但他知道那种血肉相连的感觉。他还上战场,在战场上纵横无敌。他娶了娇妻,慢慢的子孙满堂。过年过节,父母坐在正堂,受着儿孙们跪拜请安,得享天伦之乐,父母的脸笑成花儿一样。 他有时候会去宫殿,他不知道自己去干吗,有时候似乎是去跟人争辩什么,有时候又是带着人到处巡视。 宫里头有个地方,从来都是重兵把守,不让人靠近。 他看到天空的乌云重重,似乎要压下来,最重的那一头就压在那个隐秘的地方上,屋顶上黑云翻滚,似乎有什么要冲下来。 他记得那里头是有人的,而他有宿卫的责任,得去救那个人出来。他领着兵往里面冲。 可门打开之后,里面黑漆漆的,走廊两旁都没有窗子。他走进去之后,连门也消失了,唯一的光亮来自他脚下,他奇怪地抬起脚察看,但鞋子下并没有灯火。 兵士们都不见了,他只好往前走,走了几步,连来路去路都分不清了。 他就这么走啊走啊,好在所有的路总是会有尽头,他看到路尽头摆着一张床。 他诧异了。 那是张拔步床,很破旧,但雕工精致。 床架上挂着纱帘,纱帘也旧了,不但褪了色上面还有洞。 隔着纱帘,他看到有个人躺在床上,看身型应该是个男人。 他放轻了脚步,悄无声息地走入。 掀起帘子的时候,却赫然发觉床是空的。 他惊讶地踏进去,突然被人从身后压住了脖子,他立刻反应过来其实对方早觉察了自己的到来,他顺着对方的力气往下弯腰,却同时把剑鞘朝身后刺了出去。 对方发出闷哼,手上力气突然减弱,一瞬间的机会,他已经滑出对方的制约,反过来扭住对方胳膊,并快速将对方压制在地。 那果然是个男人。 看清楚对方的脸的时候,他有些怔住。那张脸并没太多奇特之处,可他就是觉得说不出的眼熟。袭击者喘息着,满脸病容,刚才的行动似乎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精力。 他们彼此对望,直到世界重新安静下来。 他将他拽了起来,这举动很奇怪,但他不自觉这么做了,他用自己的手在他脖子上比划了一下,似乎是想将偷袭自己的这个人杀死,然而下一刻他却又吻了他。 吻的时候,他咬破了他的唇舌,血腥味充满了两个人的鼻息,他们却不在意。痛楚和兴奋同时存在,这些举动充满矛盾,又自然而然。 他终于将他压倒,再伸手摸了摸他因病得太久而显得苍白的脸,低下身体,深深地吻下去,似乎要窒死对方。 自始至终,那人的唇寒得象冰。 陈则铭猛地睁开眼。这一幕似曾相识。 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光亮,陈则铭经受不住这样强烈的光线,这刺激使得他的双眼涩痛,他紧紧皱着眉,要把眼睛重新合上。 在那片模糊的影影绰绰中,他听到有人抚掌笑道:“终于醒了醒了就没事了!活了!” 番外六 独孤篇 独孤航看到杨如钦拎着酒菜入门的时候,并没想到日后两个人会走到那一步。 独孤航自幼是个孤儿,他出生后就已经父母双亡,是村子里一个瞎眼老头收留了他。在他八岁的时候,那瞎眼老翁死了,老翁在村子里也没有其他亲戚,于是没有人愿意收留他。那村子的人都穷,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口。谁也不愿意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孩子,让自己的家人受罪。 独孤航清理好自己的包裹后——实际上那里面包的不过是一只缺了口的大碗,而且很快就在路上打碎了——独自上路开始了他那漫长的流浪生涯。 成年后的独孤航其实并不记得当年流浪经历过的事情,他似乎刻意把那些岁月遗忘了。但他记得自己遇到陈则铭时的情景,包括前因后果他都记得异常清楚。 那是那段流浪生涯在他记忆中留下的唯一完整的段落。 算起来那应该是他流浪两年之后的事情。 那时候的独孤航过得浑浑噩噩,每一天睁开眼后要面对的情况都是一样的——找吃的或者继续找吃的——这是他唯一能做也是必须做的事情。所以两年这个时间说到底是不怎么确切的,在那种生活中他不可能有那么清晰的时间观念。独孤航只是记得在遇到陈则铭之前,自己似乎是独自过了两个冬天从而得出了两年这个数字。 独孤航最怕过的就是冬天,那时候他在一个废弃的土地庙里栖身,到了冬天,土地庙满是窟窿的墙垛便挡不住那些似乎带着刀的寒气了,狂风肆无忌惮地往里头灌,似乎不吹垮那堵黄土墙就誓不罢休。 这种情况下独孤航很自然地燃了火堆。每个冬天他冷得受不了,便会去附近的山头拾些柴,以便夜里取暖。 这做法并没多少可指责的地方。 然而那个夜里,他睡得沉了些。待他浑身冒汗地惊醒时,发觉自己已经置身于一片火海,他吓得魂飞魄散,在那间庙全塌下来前那个瞬间冲了出去。这时候他的头发已经烧焦了大半,本来补丁叠补丁的衣服也烧得只剩了一半,那是他唯一一件可以御寒的衣物。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附近村民发觉土地庙被毁后,将他赶了出去,再不许他走进这个村落。之前他的留宿并没引起村民多少警觉,哪怕有人见过这个小流浪汉也不以为意,但此刻他们不能容忍他的存在了。 独孤航只能离开,若说之前还有人会好心给他些吃的,现在人们却因为这场火事而厌烦了他,他们见到他便会挥着手像赶狗一样发出呵斥的声音。 独孤航清点了自己存储的食物,幸好他先前灵机一动,将一部分食物藏在了一棵树的树洞中,才没导致自己的财产全部丧身火海。那是十来个干得快要嚼不动的馒头,加上独孤航之前找到了几个松鼠洞,挖出的那些小家伙用来过冬的坚果,只那些松子拢到一起也能有斤把重了。独孤航把这些都背在身上,决定要翻过山去。 他听人说过,山那边有一个镇子,那里的人比这里过得富很多,他在这里已经讨不到吃的,既然都是要走,那么为什么不选个稍微好些的去处呢。 临走之前他偷了一件衣服,偷的时候那人家的狗狂吠不已,愤怒地冲上来咬他,他用手中早准备好的石头狠狠往那狗头上砸了一记,那狗及不上他的身手灵活,被这一击砸得昏头转向,他趁机落荒而逃。 那衣裳很大,明明是短衫,穿着都过了膝,独孤航很惊喜,这样能更保暖。 他立刻上路了,带着憧憬之心。 村子旁边的山很高,而且山势连绵不绝。一般人没有人带路是不敢过的。独孤航当然也怕,他不怎么怕迷路,只要天上还有太阳指引方向,沿着前人踏出来的路总能走到——当然前提是在那之前他没断粮——但实际上他最怕的是会吃人的猛兽。 夜里独孤航会爬到树上睡觉,他把自己的旧衣裳扯成布条将自己捆在树枝上,唯恐掉下去,就此裹了狼腹。 如果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雪,这场远行本来是该很顺利的。 独孤航很幸运地没有遇到任何野兽,哪怕是狼,而且他吃得很少,每天只吃一餐,按这种消耗量推算,他准备的那些干粮足以支持半个月。半个月横跨这个山头足够了。 可天上突然下了雪。 及膝的雪淹没了所有的路,独孤航惊慌的心情,没经历过死亡的人不能理解。 偌大森林中,白皑皑的雪地上只有他一个人的脚印。空中,那些雪花还不断在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它们淹没着一切痕迹,似乎在耐心地与独孤航做一个极有趣的游戏。 游戏的代价是他的命。 断粮之后,独孤航像无头苍蝇一样奔走,然而无论走到哪里,目力所及都是那些一模一样的矮树丛,头顶上永远是那些直指天际的参天大树。 他迷路了。 他在迷宫般的深山中找不到出口,只能孤零零地走往绝路,最终他筋疲力尽地倒了下去。 他想自己终于可以去见瞎眼爷爷了。 其实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以前隔壁陈婶子家的小花三岁时就在塘里淹死了,生死有命,你命里注定活不到老,那任谁也没办法。 但他还是有些不甘心,他还来不及长大啊,他讨了这么多年饭,还来不及做任何事情,那些戏文里的大千世界他还没见识过一星半点,怎么就结束了呢? 穷困使得他对生命很是漠然,但人真能做到对自己也同样淡漠吗? 然而他最终再度睁开了眼睛,他的生命还没到结束的时候,他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救他的人就是陈则铭。 陈家被发配之后,陈睹夫妻在此地的困苦生活中相继过世,陈则铭痛苦之余决定在父母坟旁结庐守孝。他在山上生活,每个月却还是要下山购买粮油的,这次便是在归途中捡到了已经快冻僵的独孤航。 事后独孤航才知道,自己最终倒下的位置离下山的路其实并不远,但在充满绝望的时候他却无论如何也找不着那条被雪掩藏起来的小道。 独孤航康复后,没有再继续自己的行程,他跟随陈则铭在山里的茅屋里住了下来。 茅屋是陈则铭自己搭的,简陋而粗糙,屋顶上的旧茅草甚至被风卷走了一个角,从屋子里能看到天空。 哪怕屋子外面就堆着大堆的稻草,陈则铭也懒得动手修缮。 独孤航看出来这位样貌英俊的恩人并不擅长照顾人,哪怕是照顾他自己。 这让独孤航感觉到了机会,他自行爬上屋顶,将扛上来的稻草一卷卷铺好压实。 陈则铭看到他的举动后,并没说话,也不喝止他,他就在梯子旁站着,仰头看独孤航的举动,独孤航爬上爬下的时候,突然意识到陈则铭站在那里是防止自己掉落下来。 他便这样留了下来。 很快,独孤航知道了陈则铭曾经在朝为官的事情,他恍然大悟,理解了陈则铭身上那种与众不同的镇静和处变不惊来自何处,为官为民气派当然不同。他尊敬地称呼陈则铭为大人,陈则铭制止了几次,却拗不过独孤航的坚持。 独孤航有自己的想法,不叫大人,难道叫大哥?他看得出陈则铭与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样两个人是没有平等相处的可能的,虽然陈则铭从不摆架子,但那种出身官宦的派头让独孤航看着还是有些敬畏,这样的称呼正表达了这种难以说清楚的情绪,同时也表达了他对陈则铭的敬意。 就这样,他与陈则铭在这座大山中呆了两年。 每天夜里,陈则铭会教授他武功,如枪法弓射之类。两人虽然没有师徒之名,却有师授之实,这事实导致独孤航对陈则铭更恭敬起来。 陈则铭有些不苟言笑,看起来很沉默,那种沉默不知不觉隔开了他和你的距离,独孤航觉得那就是陈则铭沉默的目的,这个人不愿意与旁人靠得太近。于是独孤航也沉默下来,他陪着陈则铭一起默默生活,很多时候一整天两人也对答不上几句。 陈则铭教授他武功的时候,才会多几句话,独孤航做得好的时候,他也会笑一笑表示赞许。 独孤航为了那个笑容,暗地里下了不少苦功。 那笑容让他觉得自己也是被人关注的。 两年后的一天,独孤航下山买盐。 从这里下一趟山来去路程有好几天,等独孤航回到家的时候——他早觉得那屋子该被称为家了——他目瞪口呆地看到自己与陈则铭栖身的茅屋被烧成了一堆废墟。 独孤航身上的盐袋落了下去,洁白的盐粒撒了满地,和对面黑漆漆的焦木形成如此鲜明的对比。 正茫然的时候,一只手轻轻拍到他的肩头上。他转过头,看到陈则铭正站在自己身后。 独孤航低声道大人,他口气中带着疑问和焦急,陈则铭摇摇头,示意他不用追问,很快又说自己要离开此地了,如今朝中急召他回去打仗,屋子烧了也好。 独孤航怔怔看着陈则铭,如果只是要走,为什么要把屋子也烧掉呢。 陈则铭将一个装满银两的荷包塞到他手中。 独孤航打开袋口,他从没见过这样多的钱,那光亮闪得他心发慌。只要收起来,他可以买块地,过祖辈们过惯的生活,如同他死去的父母,死去的瞎眼爷爷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那也是一生。运气好的话,也许能安乐到老,儿孙满堂。 独孤航抬起头来,把荷包递了回去。 他说我要跟你去,大人。 陈则铭似乎并不惊讶,打量了他半晌,突然微笑起来。独孤航因为那个笑,而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那时候的独孤航还不知道陈则铭到底是什么人,名将之类的词还没来得及在他年少且见识不多的头脑中形成概念。 但他已经预感到跟着这个人,自己的人生将会起到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恐怕是父母或者瞎眼爷爷他们想都想不到的生活。 陈则铭代表着另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如今那一切朝着独孤航展开了一扇窗,他想知道后面还会有什么,他想见识更多的人,过更加不同寻常的人生,哪怕代价再大,也不枉费人间走这一遭,独孤航就报着这样的信念成为了陈则铭的贴身卫士。 多年后他再回想起来,才明白这些当初看起来如同儿戏般的预感是多么的有先见之明。 它们一一都应证了。 从军后的独孤航也依然是个寡言的人。 军营的生活虽然单调,但遇到的人却来自各方形形色色,独孤航努力适应了这一切,却始终做不到与人应对的时候游刃有余。 那几年的流浪生涯和山中的岁月已经将他的性格基本定型,他成为了一名冷峻的军士。他的人缘说不上好,除了与陈则铭在一起的时间,他通常都是独来独往。好在独孤航武功够强,而在军队里,实力就是话语权。 十八岁那一年,独孤航遇到了他生命中最大的劫数。 对方和他性子完全相反,动不动就口若悬河,这使得两人在一起的时候,独孤航从来都是以倾听为主。但他并不介意,一个愿意说一个愿意听其实也是挺不错的相处模式。 但事后一点一点回想起来,独孤航最恨的就是,他不知道杨如钦从头到尾对自己讲了几句真话。 那时候著名的庚午之变刚刚尘埃落定。陈则铭囚禁了刻薄寡恩的前任君王萧定,并辅佐容王萧谨登基称帝,一时间权倾朝野。 独孤航身为他的亲信,亦得了封赏,在获得四品官衔之外,他受命镇守幽禁废帝的静华宫——这不是常人可以得到的任务,它表示了他与陈则铭的关系有多么的不同寻常。 杨如钦应该是很早便看清了这一点的含义,才会有后来的频频接近。 独孤航对杨如钦的第一印象非常好。 那时候他躲在屏风后面,身后是拿着尖刀的兵士, 屏风外,陈则铭正与杨如钦对酌。 杨如钦是萧定的旧臣,多年前挂印而去,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候,却选择了回京。陈则铭对这个人的归来充满警惕,他有心思趁此刻一举将对方抓获,但最终没这么做。 杨如钦早在若干年前就以才子之名声震天下,是士林中颇有影响力的人物。陈则铭刚做过逼宫这样忤逆无道的事情,虽然后来凭借着萧定火烧后宫的旧案勉强平定了天下悠悠之口,并及时辅佐萧谨上位以示自己没有野心,但别人信不信却不是他能掌控的。天下谣言未平,官场中人心神不定,这种微妙的时刻,若是再无端地将杨如钦锒铛下狱,士林人心不稳必然再起风波,届时爆发的舆论只怕将会对自己相当不利。 陈则铭不想冒这样的险。为一个已经无权无势无兵无钱的文人掀起这么大的浪,似乎不值得。 独孤航并不明白陈则铭这些心思,他看到的是杨如钦在单身赴会之后,一边面不改色地与陈则铭道别,一边点破屏风后的伏兵,潇洒而去。 独孤航是个武人,武人对这种临危不惧的胆气和气魄总是会忍不住看高一分。 这样的好感使得独孤航在第二次偶遇杨如钦的时候,并没拒绝对方的宴请。杨如钦半醉半醒地拉着他上了酒楼,独孤航把本来出鞘的刀压了回去,他觉得眼前这个人挺有趣,不需要他多说什么,杨如钦自己就是一台戏。 他们的交情就此开始。 不久之后,杨如钦营救萧定的计划失败,陈则铭获知杨如钦是此事的主谋,立刻下了追杀令。 独孤航听到这道斩杀令的时候,忍不住有些发愣,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居然做出这么凶险的事情。他有些迟疑。 但反复思量之后,他依然领兵出发了,他是陈则铭的部下,服从是本能。 追到华安寺的时候,杨如钦早已经人去楼空。 独孤航既觉得诧异,也无端有些轻松。 当他返回自己住处的时候,才真正骇了一跳,被他手下们四处搜捕无果的杨如钦正在院门外的小摊上喝牛肉汤。 这院子是陈府一处旧宅子。 独孤航此刻已经是有品级的官员,与兵士们一同混在兵营里显然已经不合适。但独孤航京中没有亲属,也没什么落脚地,于是陈则铭将它借给独孤航暂住。 这地方偏僻,平时少有人至。 杨如钦之前找他喝酒时倒是来过一次。 独孤航对杨如钦这样的笃定异常地难以理解,但他很快表示,既然对方自投罗网,自己军命难违也只能抓了杨如钦去见陈则铭。 杨如钦露出吃惊又恍然的表情,似乎这会才想起他的身份,然后叹息着说,独孤兄弟既然开口说了这样的话,自己也不会为难朋友。 独孤航冷冷看了他片刻,有些踌躇。 杨如钦又道,废帝对自己恩重如山,自己哪怕是没能力救他逃出生天,可也只能尽力试一试。哪怕真是为此丢了性命,也并不后悔的。 正是这句话导致独孤航最终改变了心思。如果落难的是陈则铭,自己也会这样不顾生死去救,这种偶然间闪现出的雷同,导致他莫名地生出了恻隐之心,加上他对这个人本来的好感,这一夜,独孤航让杨如钦留了下来。 外头自己手下的官兵还在四处追捕这个人,而院子里他和他就住在邻间。第二天早上起来,独孤航立刻发觉了这幅画面的荒唐之处。 然而要他立刻叫人进来抓人,似乎也抹不下这个脸。他惴惴不安地去见陈则铭,一整天都心惊胆战惴惴难安,唯恐自己一不小心就泄露了这个冲动的错误。 可陈则铭什么也没看出来,他安然无恙地过了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 直到最后,他开始习以为常。 独孤航常常要入宫宿值。 以前回家的时候,打开门院子里黑漆漆的,说不出的冷清,这时候回来,总有间屋子里燃着灯。独孤航不知道那有什么不同,但他确实觉得不同。似乎连院子里的风也显得柔和些,独孤航心想大概是天暖了。 最初杨如钦还不敢随意出行,后来风声过了,便也忙碌起来。他在京中旧识颇多,串门串得不亦乐乎。有时候独孤航回到家中一整天也见不着他人。好在杨如钦从不在外面过夜,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独孤航躺在床上听到院门轻响,就知道他回来了。 偶然两人都在家的话,杨如钦会提着酒菜找他喝酒。 喝到半路,杨如钦很容易诗性大发,独孤航听他在月下吟得抑扬顿挫,自己却基本上听不懂几句的时候,就会觉得两个人之间还是挺有差距的。独孤航年少时候没机会识字,在从军之后又四处征战,如今也只能勉强说是粗通文墨,好在杨如钦不在意这个,反正在他看来,天下一半以上的文人都属于粗人,何况武夫。 但吟得多了,独孤航也听熟了一些,每每听他念那些什么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沙场秋点兵之类的诗句,虽然不大明白词句要表达的意思,却能体会那些缅怀峥嵘岁月的情怀,忍不住豪情顿生,下场舞剑。独孤航的剑法是陈则铭也称赞过的,招式耍开了,那叫一个水银泻地泼水难入。杨如钦看了不停喝彩。 对月小酌,有诗有剑有酒,这酒喝得就分外有滋味了。 在这院子里,岁月幽远,人心宁静,他们都觉出了那份恬淡,忽视了其实两人分属两个阵营,将来总有分道扬镳的一天。 得知陈则铭出征后,杨如钦向独孤航提出了一个让他完全意想不到的要求——他想入宫看看萧定。 独孤航很沉默,这样过分的要求,杨如钦实在不该开口。 他在为难他。 可杨如钦非常积极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试图让独孤航相信,他必须见一见他曾经的君王,那是他身为臣子唯一可做的,是忠,是义,是情,而这样的会面于形势没有任何影响,只是尽一尽他的心意,这事情对独孤航而言不过举手之劳,却能安两个人的心。一个是杨如钦他自己,另一个当然是被困的废帝萧定。你也曾是他的臣属啊,杨如钦瞅着他的眼神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导致独孤航觉得自己果然禽兽不如起来。 最终他拗不过他的长篇累牍,将乔装成兵士的杨如钦带入了静华宫。 然而在回来的路上,独孤航越想越气闷,到底遏制不住自己的怒气了。 他逼着杨如钦发誓再不做这种事情,否则便死在自己剑下。这份气恼既对着杨如钦,也对着他自己。他满心不安,明知道这事有多对不住陈则铭,自己怎么神差鬼使地还是做了。杨如钦这张嘴太厉害,死人能给你说活,绕得你发了晕,再卖了你,还能让你死心塌地帮他数银子。 杨如钦笑眯眯地发这个誓。 听完誓言,独孤航才能安心一些。 他突然有些疑惑自己为什么会救了这个人,平白陷入这样的田地。这场闹剧让他无端地产生了些憎恶感,他不知道他此刻觉得厌恶的是杨如钦这个人还是眼下这混沌一般搅不清楚的交情,或者其实他恨的根本就是自己。他知道自己确实很希望现在的生活能继续,否则杨如钦不会这么轻易得逞。杨如钦的到来给了他太多的改变,他因为一些从未体验过的柔软而变化了,但这变化他自己并不喜欢,相反他有些悬空般的惶恐。 接下来的局势瞬息万变,萧谨不知道为什么开始冷落陈则铭,独孤航看不透理由,但看得到现象。 这一天他与杨如钦扯到这件事,杨如钦虽然一介布衣,但与士林众人往来密切,对形势的了解远胜过身处其中的独孤航。杨如钦道,皇帝对陈则铭起了猜疑心,这不是好兆头,弄不好就是身败名裂尸骨无存的下场。 独孤航很厌恶他勾画的这个远景,试图把话引开,但杨如钦的情绪已经被这个话题勾得沸腾起来,他低声道,陈则铭要完了。 独孤航猛地站起来,刚才他毫无疑问地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跃跃欲试和不怀好意,杨如钦就如同嗅到了肉味的狼一样难以掩饰自己的欲望和亢奋。独孤航一直埋藏在心底的那些痛恨和质疑突然爆发了。 他憎恶他这个表情,这个神情使他突然清醒地意识到其实这个人与他分属两个阵营。 他们是敌人。 独孤航拔出剑,用那雪亮的三尺青锋封住杨如钦打算继续下去的不明企图,他惧怕他的巧舌如簧改变了自己此刻的决定。 他似乎从不认识这个人似地瞧着他,直接喝令他滚出去。 杨如钦定定看他,似乎不明白只是短短一段对话,为什么便引出了这样严重的后果。仅仅片刻之前,他们还相谈甚欢。 那个对峙的沉默瞬间,像一把利刃挥过锦缎,将他们美好而短暂的交情一分为二。那原本就是虚假的,独孤航却曾温情地希望那能长久些。 杨如钦临走前,走近他,伸手搂了搂他的肩,温柔而担忧地说,“你要自己小心!” 这个拥抱使得独孤航又有些迷惑了,他真恨这样软弱的自己。 之后他很久没见到杨如钦,直到有人举荐杨如钦再度入朝为官。杨如钦自诩风流才子,本来言谈风采都有过人之处,萧谨一见之下果然为之心折,立刻将他封为礼部尚书,官至三品。 独孤航是知道这些的,他觉得真是天不遂人愿。 在独孤航看来,人和人要么是朋友,要么是敌人,这样不尴不尬的状态最是烦人。你说要是偶然碰上了,到底是装看不见好还是不认得好呢,这也得费心思量不是。 还没等独孤航把这态度定下来,见面时杨如钦那边已经笑眯眯打上招呼了,笑容里看不出半点罅隙。当着众人的面,独孤航也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杨如钦之后每次遇到他总是这样很关切的样子,日子一久独孤航不免有些内疚起来,倒觉得之前只怕确实是自己小题大做过分敏感了。 终于有一天,杨如钦拎着酒菜上门,把门敲开的时候,笑着说他来赔罪。 独孤航的手还撑在门页上,一时间,真是关上也不是,不关也不是,竟然愣了半晌。 酒过三巡,杨如钦一如既往地开始发酒疯,他蘸着墨在院墙上涂抹挥毫。那是幅山水,墨汁顺着墙往下流,淋淋漓漓。 他回过头的时候,说:“我们结拜吧。我年长做哥哥,你年纪小做弟弟。” 独孤航看多了他酒后失言,也不说话只是笑。 杨如钦见他分明不把自己的话当真,居然真回屋搬来香案,燃香斟酒,跪下来对天盟誓,要与独孤航同年同月同日死。 说完扯着独孤航拖过来,逼他照说一遍。 独孤航看了他半晌,想要拒绝,却不知道为什么总开不了这个口,最终他撩袍跪下来,一字字跟着他说,“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与杨大哥今日约为兄弟,纵然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杨如钦瞅着他直笑,似乎是喝多了不甚清醒。 独孤航想自己真是疯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又觉得有点欣喜,好像心里很踏实那种感觉。 起身的时候,杨如钦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独孤航伸手去扶,刚接到人,便感觉唇边一软。他骇了一跳,猛地撤手,拿袖子往唇上擦了几下,恼道:“杨如钦,这就是你做大哥的样子?!” 杨如钦笑道:“有时候大哥还真是这么做的。”他喝得两只眼的眼角都泛了红,天晓得他说的是醉话还是真话。 独孤航不是没听过契兄契弟的传闻,听他这么一讲,头皮都炸了起来,猛地抬脚将那香案踢倒在地。 杨如钦突然扶住了他的肩,低声道,“是玩笑真是玩笑” 独孤航转过头,看到杨如钦一脸认真看着自己,那醉意早已经去了七八分,此刻他眼神复杂,似乎颇有些怜惜和不忍。 隔了片刻,杨如钦放开他,朝他笑了笑,拱手为礼,“愚兄向你请罪,这玩笑开大了。” 第二天正是独孤航宿值的日子。 白天出入宫廷的人太多,所以禁军换值通常都在卯时之前,大家都还在梦乡的时候,而且整个过程要赶在早朝之前完成。 因为宿醉,独孤航差点就睡过了头,还是杨如钦把他叫醒了。独孤航急匆匆赶到宫门前,伸手一摸,忍不住心中一跳,常年挂在身上的牙牌居然忘记带了,这时候也赶不及回去拿,只能在禁门领了块普通校尉的鎏金铜牌才入了宫门。 令牌是出入宫门用的,分很多种,不同身份对应的质地样式也不同,如校尉军士小厮们为铜牌,匠人为木牌,内官及各常朝官为牙牌。通常都是在入禁门的时候领牌子,出禁门的时候还牌子。只有牙牌可以常年随身携带,被人们视为身份的象征,独孤航因为镇守静华宫,经常出入宫闱,才有这么一块。牙牌上刻了所有者的官职及姓名,通常情况下旁人拿着是没用的,外借或者丢失都是重罪。 这么个东西落在家里,独孤航心中难免记挂,等换值完毕,立刻派人去取。那人半个时辰后返回,说院子里没人敲不开门。 独孤航才记起今日有朝事,如今杨如钦重回朝堂,官拜尚书,估计是入宫早朝去了。 待到手头事务完毕,已经是中午,独孤航抽空回家,找了半天,却没见自己那块牙牌,心中奇怪之余免不了叫苦不迭。他想难道是杨如钦捡去了,可他捡着干嘛?这下自己进出禁门都非要兑牌子了,实在是很麻烦。此刻的他还想到不到第二天会发生什么,他苦恼的是,那牌子若真丢失了,可怎么办。 第二天,独孤航想去朝房截杨如钦,路过保和殿时,他听到一种不该在此地出现的声音,那是打斗声。他觉得奇怪,绕了过去。 陈则铭的第二次政变来得异常突然,让独孤航有种措手不及的感觉。 然而这次政变结局却如此地让人吃惊。 当那副肩舆出现在朝华门下的时候,所有的呼吸声似乎都停止了,那是一个时代的终结。 独孤航看到了站在萧定肩舆旁的杨如钦,他那些隐藏在心底模糊不清断断续续的疑问突然明晰起来,自己的牙牌!!杨如钦怎么会在这么快的时间里救出萧定,自己的牙牌起了什么作用? 他被自己的揣测惊得呆住,杨如钦勾结的是言青,言青是殿前司的人,有宿值的权力,可他无法进入后宫达到静华宫。他们拿他的牙牌干什么了?诱骗守军开门之类? 独孤航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比想象的更大,杨如钦那一夜的到来并不是偶然的,他早策划好了,所以他扶住自己的时候是那种眼神。 独孤航有些昏眩,他睁开眼的时候,他手中的箭尖正指着杨如钦的头,他的手颤抖不休,于是那箭头也抖得厉害,然而此刻这一箭纵然是发出去,也未免太迟了些。 陈则铭跪倒了。 他手下的将领全部缴械投降,独孤航紧紧握着手中的弓,站在纷乱的人群中,脸上满是泪水。 那牙牌说实在话,有没有都并不足以扭转整个局势,但却节约了杨如钦不少的时间。杨如钦早算好了,他一时一刻也不能浪费,他要求的是最佳的效果,才能保证最大意义上的成功。 陈则铭病倒的时候,独孤航整夜整夜守在陈府外面。他觉得自己罪不可恕了,可他不敢说,他惧怕陈则铭得知真相后的那个眼神,他害怕极了,想也不敢想。 他把这件事情隐瞒了起来,决定一辈子也不提。 可他不能安心。 陈则铭重新出任殿帅,独孤航始终跟在他身边,看着他的大人沉默而坚定地守护那一线青石砖墙,似乎永远不知道什么叫疲倦。那种不顾生死般的坚持让独孤航惊恐,可他不敢问。他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露了马脚,那比杀了他更难受。 他看到萧定因为战况紧急对陈则铭改变了态度,这样谦和的萧定他从来没见过,独孤航立刻警惕起来,萧定与杨如钦是同一类人,他们的脸上摆的从来都是伪装,那是为了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 独孤航忍不住要去提醒陈则铭,萧定是假的,他那些态度都是有原因的。他没得到想要的回答,却得到了城中粮尽的消息。 独孤航吃惊之外也有些高兴,他想为陈则铭去战去流血甚至丢失性命,那样才能使他心里踏实,如果他死了,那个秘密他就可以永远不说出来,你看他就是如此的卑鄙。 他在敌人中厮杀的时候,感觉自己正一步步接近着自己心中所想,这比在陈则铭身边守着痛快很多。 他受了伤,但不严重。他闯出包围圈,跑到了陈州。 他以为自己大功告成了,然而很有讽刺意味的是,陈州节度使魏敬只是观望形势,无意出兵。 最后救了京都之围的是敬王,而请动敬王大驾的是杨如钦。 继朝华门之变后,杨如钦又给他上了一课,很多事情不是你想做就能做到的,得靠手段,而手段你还差得很远。 他教给他的东西真太多了。 独孤航觉得自己真是个废物,他依托在自己武功上的信心开始崩溃,他没想到过自己曾引以为傲的东西原来根本就不够,甚至不够弥补自己的过错。 想到自己曾经轻视杨如钦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的念头,他便觉得可笑。 杨如钦真的很厉害,你做不到的他可以,你想不到的他也想到了,他把你戏耍得多彻底啊。他回想那一夜自己跪在香案前说同年同月同日死时的心情,就觉得浑身冰冷,他居然会天真得以为如果结拜了,就从此不是一个人了。至于那个调笑般的亲吻,独孤航再也没有想过,那是多傻的事情,在他看来,那已经是杨如钦得意之余忍不住要透露出来的信息,玩笑玩笑,不就是你被人玩了,所以他笑。 难怪杨如钦当时是那个表情,他一定在想这小子多傻,这么简单就上当,枉费他如此精细的安排。 自己被骗一骗也没什么,可他利用自己在陈则铭身上补刀! 他想自己不能再见这个人了,见了他自己一定会忍不住杀了他。 在敬王的军营,他被人从后面叫住,他听出那是杨如钦的声音,他的剑拔了出来,抵在杨如钦的脖子上,杨如钦的脸色免不了发白。 他愧对他,他为什么还要解释。 独孤航其实很希望他当时能上前一步,那样自己便可以不加控制地杀了这个人,不用再拼命提醒自己,这个人如今很重要,国难当前,为公就不该杀他。 而这已经是他仅剩的清明。 护送陈则铭的棺柩回京的时候,独孤航其实已经知道那里头不过是裹了绢布的木头。 杨如钦不知道,他亲眼见了陈则铭的尸身——如果不是韦寒绝的大夫朋友及时赶到,那就真会是尸体了。 路从云和韦寒绝对于杨如钦提出要护送棺柩的事情感觉很苦恼,这个要求太合情理,导致回绝起来的借口很不好想,太坚持会引起对方怀疑——杨如钦可不是那种可以轻易被蒙蔽的人。 独孤航开口了,他说杨如钦如果硬要护送棺柩,我就杀了他。 他说这话的时候,那几个人都以为他在说笑。 独孤航并不申辩,他知道自己说的是真话,他的杀意一直埋在心底。 独孤航自己送棺柩回京都,杨如钦也不敢跟他抢。 回到那旧院子的时候,独孤航看到墙上的山水还在,经历了风雨它们居然还是当初那样清晰传神。他搅了几桶泥水,一桶桶泼上去,将那幅原本意境极佳的画毁了个彻彻底底。 陈则铭的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独孤航想尽快赶回边关,可韦寒绝说京城中有个姓王的名医,让他有时间最好去找一找。独孤航在路上昼夜兼程,为的就是早一日将这个神医也一并带回去。可他按照韦寒绝给的地址问过去的时候,对方早已经人去楼空,左右邻居都说是刚搬走了。独孤航不死心,四下追问那神医的去向,问得久了,终于有人给指了个去处,独孤航立刻追了出去,追了几百里也找不到人,才发觉那只怕是人家被他问得烦了随口就那么一说的空话,只得又打道回京继续打听。 他居然连这样简单的事情也做不好了。这个低谷这样漫长,他怎么也走不出去。 很快他听说了杨如钦修史的事情。 陈则铭还躺着半死不活呢,他的恶名就要定性,要这么流传下去了,大人征战疆场一生,不畏生死为国为民的部分就这么轻易被抹杀了。 独孤航心底涌上来一股寒意,那股寒意象有把刀迎面而来一样,劈得他脑后直发凉。 他突然镇定了下来。 这么多迷茫过后他终于知道自己该要做什么了。 后记 其实之前已经写过两个后记了,但此次是出书嘛,所以还是想再啰嗦一下。 《将军令》是从08年6月开始连载,到10年9月30日正式结束正文,要感谢大家在这两年多的时间中给予我的巨大支持。比如汤圆、提子她们制作了《将军令》的广播剧;比如捂脸还有yasenhan为本文写了歌曲;比如插图,还有同人,这些我都铭记在心。所有的周边都将在我的晋江专栏中用专页统计,以便后来者观赏,这是我的收获也是大家的收获,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啊^^ 这次出书,要感谢米酒汤圆、safeier、红豆薏米粥三位大人无偿提供的插图,感谢大家的热心校对,感谢01工作室的设计出版,其实将文印成文字也不是简单的事情,这其中有大家的心血。 另外特别值得提出的是,09年这文坑了之后,有几位姑娘在原著坑文的情况下开始做广播剧,这样巨大的鼓励终于使得我重新充满斗志,完成了这篇文。可以说没有她们,《将军令》至今还会是个坑,在此表示衷心的感谢!人生路上有时候别人能推你一把,那种感觉真的很让人感慨啊^^~~ 关于萧定和小陈,我似乎想说的还很多,又似乎该说都已经说完,我的本意并不是写一个爱情故事,比起爱我似乎一直对恨更感兴趣咳,这真是奇怪的喜好啊。于是有人说这是个靠恨意维持下来的故事,但比起单纯的恨,还是爱恨交缠更有意思。于是最后还是有爱的影子。我就喜欢这种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感觉。虽然它很纠结。 虽然我写了很多背景比如打仗什么的,但我真正想写的是萧定和陈则铭两个人的感情纠葛,他们是这个故事最中心的东西。也不单单是写伤害和被伤害,伤害总是你来我往的,假如这个故事换成萧定的角度写,估计也挺虐,小陈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对,他一样有过激的行为,人在意气用事的时候往往看不清正确的路,当然始作俑者是萧渣渣同学。 其实在校对的时候,我回头重新看了这篇文,很惊讶地发觉其实它没自己印象中的那么好莫非是现在的我进步了?开玩笑哈,但我很希望能这么说——一切从现在才开始,之前不过是热身。 感谢大家的支持。 偷偷写文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