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夏》 一、打架 “那姓许的今天又没来学校?” “在忙家里的事吧,听说还挺不好过的。” “他平时对谁都爱答不理的,一副清高样,这不是活该嘛。” “说得是,许赐现在什么都没了,看那些喜欢他的人以后还会不会追着捧着他。” “哈哈——” “你们再说一遍。” 教室外走廊一角,幸灾乐祸的低声谈笑骤然被打断,时望就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面前这两个男生。 他的长相明朗,笑起来时总带着散漫又讨喜的少年气,显得很好相处,此刻面色却阴沉得可怕,盯着人的眉眼间戾气横生。 时望一字一顿地重复:“再、说、一、遍。” 有人生生被怵得下意识后退半步。 “时……” 才说出一个字, 时望已经一拳挥到了他脸上。 * 盛夏午后,阳光普照,将操场的塑胶地面晒得滚滚发烫。窗边樟树枝叶间传出清脆的规律蝉鸣,刺激着这恼人的热意,继而又被严厉的女声所掩盖。 教师办公室的冷气打得很足,高二7班班主任邓菁英坐在办公桌后问:“为什么打架?” 被质问的高个男生靠墙站着,短发蓬松凌乱,颧骨上有一大块青中泛紫的擦伤,嘴角的破口还在沁血,他却半点不在意。 他的眼皮漫不经心垂下来,不回答邓菁英的话,就盯着地板上的砖缝看。 邓菁英只觉得头痛。 她一直对时望的印象不错,或者说,挺喜欢时望。时望家里有钱,本人却没什么架子,反而开朗大方,学习也还行,跟谁都玩得来,从不主动给人添麻烦,教7班的老师里没有哪个对他印象不好。 可是这回时望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无缘无故在教室外打架不说,就连站在这里,浑身都透出一股不好惹的气息,仿佛随时能冲出去追上救护车再添几脚。 “时望,”邓菁英提高音调,“告诉我,为什么打架?” 一阵沉默过后,时望终于开了口,“没为什么。” 邓菁英“啪!”地合上桌面的文件夹,疾言厉色问:“没为什么?没为什么你把隔壁班同学打进医院?!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时望换了个站姿,依旧是不置可否的桀骜模样。 “……”邓菁英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勉强平静下来,“行,那你认不认错?” 又是一阵沉默。 窗外蝉鸣不断,时望没有抬头。他的嗓子微微嘶哑,说:“我没错。” “你!” 邓菁英被他气得不轻,刚要发作,外面突然响起敲门声。 女老师疲惫地捏了捏鼻梁,“请进。” 来人穿着西装,是之前就跟邓菁英打过交道的时家助理。时望的父亲生意忙,长年累月不待在本市,有什么事都是这位解助理做中间人。 解助理朝邓菁英礼貌颔首:“邓老师。” 邓菁英示意:“时望,去外面站着,给我好好反省反省。” 时望脸上的伤过于明显,他往外一站,来来往往的老师学生都看得稀罕。前面还有高二7班的同学在探头探脑打量情况,一接触到时望身上和平时大相径庭的低气压,忙不迭缩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解助理走出办公室,对时望说:“小望,我送你去医院,先回家休息两天。” 时望没有问解助理是怎么跟邓菁英交代的,自顾自拎着书包走在了前面。 回去的路上,解助理开着车,声线平稳:“那两位同学一个小臂骨折,还有一个轻微脑震荡,我们待会儿去医院,先处理好你的伤,道歉的事——” 时望靠在车窗边,一直侧着头看外面飞速倒退的景色,只在最后面无表情打断解助理的话:“不去医院,不道歉。” 解助理说:“小望,你爸爸……” 时望重复一遍,“我不会道歉。”他瞥见前方的路标,直起了背,“停车,我在这里下。” 解助理无可奈何地踩了刹车。 时望走下车,解助理趁车门没关的时候嘱咐他:“记得上药。” “嗯。”时望应了声,甩上车门,注视解助理的车远去。他单肩背着包在烈日下站了一会儿,然后才沿街墙往前走,直到在那盏路标下停下脚步。 每年四月,这里都会有大片春樱盛开,游人如织,流浪的街头钢琴家也偶尔愿意为此停驻。 时望停在原地,像是被打开了某个开关,身上的伤口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叫嚣着疼痛,喉咙泛起砂纸擦磨般的粗糙痛感。 他在这里遇到过许赐。 许赐在人群中央弹一支钢琴曲。 他低垂着眉眼,神情专注而沉静。 一片樱花瓣落在他的襟口,他轻轻捻住那瓣花。 他骑车离开,校服一角被风吹起,像振翅的白鸟。 时望咽下喉咙里的微末血腥气,却有更难言的涩意自心口翻涌而起。 他想见许赐。 二、照片 “怎么这么多人,等等,那不是许赐吗?” “……” “早听说许赐会弹钢琴,没想到还挺有两把刷子的嘛。” “……” “时望,时望——你发什么呆呢?” 又是这个梦。 时望听见梦里的自己问:“他弹的是什么?” 梁其煦耸肩说:“没听过,我又不是学这个的。走了走了,说好要去你家打游戏。” 他拉了一把时望,时望没有动。 周围人声嘈杂,两人挤在人堆里,看许赐弹完一整首曲子。 所有细节都纤毫毕现,将那一刻的心动具象,鲜活得如同发生在昨天。 时望记得许赐在黑白键上轻快跃动的手指,记得许赐眼睫下垂的弧度,记得风过时簌簌,樱树下枝桠葳蕤,有花纷落。许赐从琴凳上起身,将襟口的花瓣捻在指尖。 时望回到家,第一件事是找到手机软件里的钢琴曲库,一首接一首切换,数不清多少次重复过后,终于凭印象找出许赐下午弹的那支曲子。 第七遍循环,时望再一次翻出空调遥控器。室内温度已经调得足够低,他胸口的烫意却没有得到丝毫疏解,每一个毛孔都往外鼓噪着热气。 他不明白,又开始明白。 他喜欢上了一个人,于是期待起每个将至的明天。 许赐今天穿了黑外套,他穿什么颜色都很好看。 许赐中午过敏了,他好像经常因为体质原因过敏。 体育课和许赐打了一场篮球,还一起去小卖部买水,好在许赐没有看出自己的紧张。 对劳委的贿赂长达半个月,他和许赐打扫卫生的时间终于调到同一天。 又有外校女生跑来送花给许赐,许赐拒绝了。 交作业的时候物理卷子找不到了,许赐是课代表,就在旁边看他找,丢了好大的脸。 校庆许赐会上台弹琴吗?他会弹什么? 放假了,他不想去瑞士,但堂弟时焱非要他去,瑞士又没有许赐。 今天许赐没有来学校。 今天许赐没有来学校。 今天许赐没有来学校。 许赐…… 枕边手机铃声突兀响起,将渐渐沦为暗色调的噩梦打断,时望猛地睁开眼,额头上满是冷汗。 铃声还在响,时望花费几秒钟平复呼吸,揉了揉半湿的额发,拿过手机,“喂?” 靳成泽在电话那头说:“时望,你找的那架钢琴有消息了。” 时望瞬间从床上翻身坐起,动作幅度之大,差点把被子掀下床。他顾不得管别的什么,急促问道:“哪里?” “现在还在g行压着,如果不提前买走的话,估计很快要送去拍卖。”靳成泽报了串数字,“至少要这个数。” “我知道了,谢了兄弟。” 时望挂了电话,找出自己的三张银行卡,在心里大致估算着自己能拿出来的钱。 自从一个月前许赐家公司破产清算,他家的房子和值钱东西都被送走,包括许赐的钢琴。 时望听学校的音乐老师提起过,那是架黑色施坦威,琴身上印着上世纪一位天才钢琴家的手写签名,作为许赐爸爸送给他的十二岁生日礼物,一直被许赐珍视。 时望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他没有能力挽回什么,但至少,至少要为许赐留住那架钢琴。 时望并不是习惯大手大脚花钱的性格,他爸每月固定打来的钱大部分都存了起来,还有他从小到大攒的零花钱、压岁钱、名贵礼物…… 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差不多够了,比时望预想的情况好很多,不至于向朋友借钱,也不至于开口朝时迁要。 算好钱后,时望翻了一下手机页面,看见时迁打来的未接来电。他爸应该是拨冗来对他在校打架的恶行进行问候,但他们之间隔了八小时的时差,时望当然没接到。 然后是解助理昨晚发来的短信,交代说他用足够的赔偿金摆平了对方家长,时望不需要再管这件事,养好伤后就可以回学校上课。 时望回了条消息表示自己知道了,手指间无意识地滑转着手机,坐在床沿发了半晌呆。 他突然想到什么,去书桌前拿起摆在闹钟边的相框,熟练地把它拆开,原本夹在瑞士雪山风景照后的相片轻飘飘掉在了地上。 时望弯腰捡起那张小小的相片。 许赐的成绩很好,每次年级大考后照片都会出现在学校教学楼下荣誉栏的第一排位置,趁着某一天月黑风高偷偷撕下其中的一张也不是什么难事。 一寸红底照中,男生穿着干净的白衬衣,俊眼修眉,鼻梁挺直,气质冷得像初冬夜里的一捧新雪。但他的瞳仁漆黑,眼神沉静,又显出一点清清淡淡的温和感。 他隔着照片朝时望看过来,看得时望心头满胀。 时望想起那句电影台词,尹天仇对柳飘飘离去的背影喊:“我养你啊!” 时望垂下眼,手指轻轻摸了摸照片里许赐的头发,低声说:“我养你啊。” 三、侧影 几天后,时望脸上的伤差不多好了,已经可以回去上课,许赐却依旧没有来学校。 上课间隙中,时望总是控制不住地看向教室里那个属于许赐的空位。他个子高,坐在教室靠左的最后一排,而许赐的座位在教室靠右,这样的布局之下,时望没有办法很好地掩饰自己的目光,光是数学老师就逮到他两回。 第三次看向许赐座位的时候,旁边的梁其煦撞了一下他的胳膊,压低声音说:“老师在看你。” 时望回过神,一抬头,果然接收到数学老师的死亡视线。 数学老师用食指朝他恨铁不成钢地隔空点了点,刚要开口,下课铃响了。 眼见数学老师夹着教案走出教室,梁其煦松出一口气,看着时望问:“我怎么觉得你最近实在有点怪?” 时望翻着书,心不在焉的:“我怎么怪了?” “就你这……”梁其煦稍微比划了一下时望的脸,没提前几天时望打架的事。他虽然平时和时望关系挺好,但也想不通为什么以时望的脾气会发那么大一通火,干脆不去直接触时望的霉头。 “除了这,还老发呆,你知不知道上午那节课老邓盯了你多久?” 时望看了梁其煦一眼,他还真不知道。 梁其煦啧了声,“也就是老邓怕你再给她掀桌子,憋着没敢训你……所以你到底怎么了?” 时望说:“没什么。” 梁其煦倒是想到一个可能:“——卧槽,该不会你爸给你找新妈了吧?” “……”时望把手里的数学课本往梁其煦胸前一拍,“闭嘴吧。” 梁其煦接住时望的书,嘻嘻哈哈站起身,“行了,待会是体育课,打球呗。” 时望心情不好,连带着做什么都没有兴趣,在篮球场上待了一会儿就不想再继续下去,把球远远抛还给另一个男生。 梁其煦在后面喊住他:“哎,不打了?你去哪?” 时望头也不回地说:“回教室。” 今天是个难得的阴天,风很快将身上运动出的汗吹干,时望拎了一瓶水来到教室后门口。猝不及防望见里面的人,他蓦地止住脚步。 空无一人的教室里,那人就站在座位后面,低头整理着桌面。 一个多星期以来积攒的空白试卷堆在课桌上,被他一张一张理顺。教室没有开灯,浅淡昏暗的天光透窗而入,笼住那道侧影,晕开他低垂的眉睫,清瘦流畅的下颚,以及停在试卷上的修长指节。 是许赐。 时望再一次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与此同时,又像是有酸涩的硬块堵在喉间,令他难以发声。 许赐从来不是那些人说的冰冷模样。 他们根本不了解他,许赐是鲜活的,生动的,自在的,骄傲的。 无论如何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时望在门口站了半晌,也许是察觉到了他长久的注视,许赐转头看过来。 隔着暗沉空荡的教室,两人的目光无声相接,许赐微一停顿。 时望仓皇了那么一瞬,很快变得镇定,若无其事地走进来问:“不去上体育课?” 许赐收回目光,简短地说:“来晚了。” 时望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没有再试图搭话。 临近下课,上体育课的同学陆陆续续回来,灯被打开,教室重新变得明亮吵闹。时望桌上摊着一本练习册,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再一次往许赐在的方向看过去。 作为从始至终都优秀得几近耀眼的天之骄子,他们年级乃至整个一中里没听过许赐名字的只占少数,许赐家里出事的消息也一传十十传百地流传开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闻了许赐家的变故,三三两两的人经过许赐身边都放轻脚步,连眼神和说笑语气也尽量克制,那种刻意又小心翼翼的氛围几乎要化为实质。 而许赐始终沉默着,安静地坐在座位上温书。室灯照在他脸侧,乌黑额发下,那点模糊而温柔的微光像涟漪般一掠而过。 时望手里的笔很久没有动一下。 * 两节化学课上完之后就是课外活动。一中实行的是走读制,下课铃声响起,7班的同学们收拾好东西就要放学了,时望还在犹豫,突然接到劳动委员丢过来的一串钥匙。 女生笑嘻嘻地吩咐他:“好好干。” 时望拿着钥匙,才想起今天是他和许赐打扫教室的日期。 他走出教室,看见等在门口的许赐,许赐面上照旧没有什么情绪,和他一起朝楼层尽头的工具间走去。 打开工具间的门,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伸手去拿那把扫帚。时望指尖撞上许赐的手指,他没有防备,像是一下被火星烫到,猛地将手缩回来,接着发觉自己动作的不妥。 幸好,许赐并没有在意,只是把手里的扫帚递给他,自己拿过了另一把。 时望却把许赐手上两把扫帚都接过来,然后塞给他一只轻便的垃圾斗,率先转身说:“走吧。” 两人不是第一次一起打扫卫生,分工向来明确。许赐走上讲台,时望则来到教室后面整理储物柜,手指掠过许赐的名字时他停了停,回头看一眼讲台。 许赐背对着他,正在抬手擦黑板,短袖下手臂线条干净修长。 他这段时间瘦了太多。 夏天的蓝白校服单薄,许赐曾经能将它穿得挺拔好看,现在也依旧好看,时望却发现他校服下微微凸起的肩骨。 时望的眼睛一下就被刺痛了。 如果可以,时望想。如果可以,让许赐永远做那个在街头樱树下、在黄昏人群中弹琴的少年。 如果可以让许赐永远开心,永远自在顺遂、不知烦忧。 他什么都愿意付出。 * 许赐转过身,撞上的就是时望看着自己发怔的眼神。 他那样看着他,样子像是有一点难过。 “时望?”许赐问。 “嗯?……哦。”时望恍然惊醒,掩饰般抓挠了下脸,解释说:“发呆呢,没事。” 许赐没有再问。 打扫完教室后,许赐先一步离开。时望站在班级窗边,一直看许赐扶着自行车走远,然后才跟上去。 大道上,时望骑着车,以一种不紧不慢的速度远远缀在许赐身后。 许赐就在他的前方,与他隔着一段距离和人流。 天色渐渐暗下来,迎面吹来的风潮热湿润,空气里飘着棉花糖的清淡甜味。许赐在单车上微微弓起一点背,发梢被夏天傍晚的风吹乱。 二十分钟后,许赐来到市医院门前。他把车停好,快步走进去。 时望停在医院前的一个路口,没有跟过去。 他知道,许赐是去看望他爸爸。 在重症监护室里。 四、牛奶 早上五点,闹钟准时响起,时望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冲进盥洗室里。 五分钟的洗漱时间过后,时望走出盥洗室,脸侧还留着水汽。 照顾他的保姆听从他的交代,已经提前准备好早餐,时望一边背书包一边叼了两片白吐司,拿起桌上两瓶牛奶飞快出了门。 凌晨的城市还未醒,马路上只有零散几个环卫工人,昏沉的天际泛起微白,空气中潮汽夹带着草叶香蔓延。 时望喝完属于自己的那份牛奶,把玻璃瓶投进旁边的垃圾箱里,重新加速踩自行车踏板。四周异常安静,他听见自己轻微的喘气声,却一点不觉得累,想到背包里的另一瓶牛奶,好像浑身都灌满力量。 平时需要十几分钟的路程被压缩到十分钟以内,时望到了学校。门卫才醒没多久,控制着学校大门缓缓向两侧滑开,突然见骑车的男生旋风一样挤进来。 时望甚至心情很好地向门卫打了个招呼:“早上好!” “早——”门卫刚起了个头,话还没说完整,时望已经只剩下一个远远的背影。 门卫对时望有几分印象,不仅因为又高又帅家里又有钱的男生在高中已经算是风云人物,还因为实在对那天时望打完架顶着一脸伤出校门的样子记忆犹新。 回想了一下刚刚男生骑车经过时那双晶晶亮亮的眼睛,门卫摇摇头,自言自语嘀咕:“这小子今儿这么积极?……追小姑娘么……” 推开高二7班的教室门,时望松了一口气。果然,他是第一个到的。 即使教室空无一人,时望还是放缓了脚步,做贼一般轻手轻脚来到许赐座位后,掏出还是温热的牛奶瓶,轻轻放进那张桌子里。 放好牛奶后,时望走出教室合上门,下楼随便在学校里找了一个角落待着。 六点半,天已经放亮,太阳从云层后破开一角,朝晖下的校园渐渐盈满笑声和人影,时望从石椅上站起身,非常自然地背着包回到教室。 教室里陆续有人进来,时望夹在其中也不显眼。他坐下不过一会儿,就看见许赐从后门走进。 和往常一样,许赐在教室后面的储物柜里放好背包,来到自己的座位,单手掀开桌板。 许赐的动作停顿一下。 他垂着薄薄的眼皮,对着桌兜里的东西很轻地皱了一下眉。 时望看见许赐侧头询问同桌的女生,女生摇了摇头,回答了几句什么。许赐伸手把那瓶牛奶拿出来,放在了一旁的窗台上,然后摊开一本书。 这其实是意料中的反应。学校里喜欢许赐的人那么多,当然经常有人偷偷往他桌子里塞书信零食,但许赐从来不收。因为毫无回应,出现在许赐桌子里的东西大多不会连续超过一个月。 时望有点失落,但并不气馁。 一天不行,十天呢?二十天呢?两个月呢? 反正他需要的不是许赐的回应,多久都可以坚持。 *** ——星期四,时望眼睁睁看着许赐从桌子里拿出这段时间以来的第十一瓶牛奶,把它搁在窗台边。 “喀”的一声,时望手里的铅笔芯被他摁断了。 旁边梁其煦正扒拉着他和前桌女生聊天。梁其煦最近看上了隔壁班的一个姑娘,奈何佳人过于矜持,经过百般试探后仍对他态度不明,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梁其煦陷在冰火两重天里实在难熬,只好找人商讨对策,想找个机会把那姑娘一举拿下。 时望左耳进右耳出,无所用心地附和着,实则满脑子想的都是许赐比起上个礼拜又瘦了一点。 他又瘦了。 “哎,时望。”梁其煦撞了撞时望,把话题丢给他,“你知道怎么追人吗?” 时望用铅笔划拉着纸面,漫无目的地答:“送零食,送礼物,随便送什么……教他作业,送他回家。” 梁其煦乐了,“不是吧,这也太老土了。” 老土吗?大概吧,难怪一次也没有奏效过。 前桌女生替时望反驳:“你懂什么,我们女生才不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最重要的是真诚,真诚懂不懂?只要心是真的,时望这样就挺好。” “你这话说的,好像时望多懂一样。”梁其煦突然就来了兴趣,问时望道:“追过人不?” 时望给了他复杂的一个眼神。 你说呢?送牛奶不喝,教许赐做题他还不够格,送许赐放学回家还要偷偷摸摸的,生怕被发现,每星期能顺理成章搭到话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清…… 时望的沉默却被梁其煦理解成了否认。 时望对感情方面有多空白不上心他是了解的,平时男同学们围在一起谈论哪个班上的漂亮女生时,他绝不会是凑热闹的那个。 更何况,梁其煦认识时望少说也有三四年。时望这人,看着脾性不错容易相处,实则骨子里傲得很,心性又淡,对太多东西都只是看在眼里不入心里。如果时望突然说他情窦初开坠入爱河,梁其煦估计自己会觉得惊悚多于惊讶。 话虽这么说,好奇心还是有的。梁其煦发挥好问精神,继续哪壶不开提哪壶:“那理想型呢?你喜欢哪个类型的女孩?长发还是短发?清纯点还是辣一点?” 眼见梁其煦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轻易不会罢休,时望随口敷衍他:“理想型……就个子高,皮肤白,成绩好。”他想到一点,补充道:“还要会弹琴,手长得好看。” 前桌女生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说:“怎么听起来怪耳熟的。” 梁其煦一开始还没想到那层,经她这么一提醒,忽然之间灵光闪现:“会弹琴……还真是——时望,你这理想型照着许赐找的?” “!!”时望被梁其煦的大嗓门吓得直接把笔摔了,没等他威胁梁其煦闭嘴,突然瞥见右手边过道上的一片衣角。 时望的心狠狠一跳,冒出不祥预感,抬头时恰逢高挑肤白的男生抱着一沓物理作业经过。 听见自己的名字,许赐偏过头向他们看了一眼,而后才继续往前走,接过组长递来的作业。 他听到了吗? 时望完全僵在座位上,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全身的热气都在往脸上涌。而梁其煦丝毫没注意,还在兴致勃勃地给他出主意:“下课我替你打听打听许赐家有没有妹妹怎么样?” 那一刻,时望掐死梁其煦的心都有了。 五、青柠 因为早上发生的事,时望一整天都过得魂不守舍。 虽然事后他很快想明白,早读课读书声嘈杂,梁其煦的嗓门在那时候也不算大,许赐很大可能并没有听清他们在谈什么。但时望还是觉得心虚,多看许赐一眼就多心虚一分。 时望跟自己做了不知道多少心理斗争,一天下来少看了许赐好多回,临放学时又开始后悔,觉得今天过得太亏了。 秉着厚脸皮赚大发、多看一眼是一眼的原则,最后半节自习课时望刚打算不做人了,突然又被老师叫去办公室。 因为许赐是物理课代表,时望在这门课上花的功夫最多,成绩也总保持在班上前几的水平。今天收上去的物理作业后面有道难度挺高的附加题,时望用的是一种新解法,物理老师把他叫去讨论了一会儿,顺便聊了些有的没的,不知不觉就过了放学时间。 时望回到教室,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许赐也走了——他又失去一个能够看许赐一路的机会。 时望不免懊丧,扶车出校门的时候还在心里猜测许赐今天会去医院还是直接回家。 不然的话,撞撞运气,抄近路看一看?说不定运气好就赶上了呢? 抱着这样的念头,时望拐上学校附近的一条小道。 这条路平时没什么人经过,只有两旁灌木长得茂盛,安静中带了些疏落。时望骑过一个转角,眼前变得开阔了点,他远远瞧见几道人影。 五六个男生,个个都纹着花臂,造型十分杀马特,背影看上去就不像善茬。他们围着中间一人,既喝又骂地说着什么,架势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 时望想起前两天邓菁英还在班上说到过,这段时间总有隔壁三中的混混在一中附近游荡收“保护费”,提醒班上同学注意安全。 看这情况,是有人被堵在这了。 既然碰见了,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时望当即掏出手机报警。110三个键还没按完,他不经意抬眼望过去,那边一个混混正好侧过一点身,缝隙间露出被围住那人的半张脸。 “操——”那一刹那,一把火直接从时望心底蹿上天灵盖,他把手机和自行车一摔就冲了上去。 “没钱?你骗谁呢?当我傻还是当我瞎?我告儿你,这钱我们今天要定了,识相点赶紧交钱滚蛋,别在这里整废话,小心挨揍!” 说话的是站在最前面的混混,寸头短得冒青茬,五官混着凶横。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搡许赐的肩膀,许赐侧身避开那只手,蹙了一下眉。 混混的手还没收回来,突然被一把推开,时望破开人堆,挡在许赐身前。他的目光牢牢钉在那些人脸上,是随时准备发力的模样,警告的嗓音又沉又凶:“别碰他。” 许赐被男生护在身后,难得怔了一怔:“时望?” 看见不知怎么冒出来的人,几个混混纷纷站直了身体,为首那人露出被挑衅的神情,指着时望的鼻子骂:“你他妈谁啊在这当英雄?你管得着我么?怎么地了,老子不仅要碰他——” 他的手移向许赐,嚣张道:“老子还要认他当儿子!来,儿子,叫声爸爸给爹听,爹就对你客气点。” 起初许赐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情绪,但不知道混混的哪个字眼落地时,没有等被彻底激怒的时望上前,他就蓦地沉下了神色。 几乎是瞬间,许赐抬手握住混混的手腕,“砰!”的一声,用一个漂亮利落的过肩摔将人狠狠掼向水泥地面。 这一下来得太快,所有人都没想到许赐会先出手,场面出现几秒钟的凝滞,那混混甚至给痛懵了,躺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时望,”许赐的额发落在眉角,胸口微微起伏着,声音很淡,“你先走。” 话音轻轻落地,时望没有动,剩下的混混们却终于有了反应。 “韩哥!” “我操你血妈!” “你他娘的找死……” 一片混乱中,有人跑过去扶地上的人,其余人则疯了一样争先扑向许赐,攥着拳朝他脸上招呼过来。 而时望的回答是挡在许赐面前,接住那人的拳头。 这场架就这么打了起来。 时望不是不爱运动的宅男,时刻保持适度健身的习惯,加之每个礼拜固定的两节散打课,让他在干架时从来没有落过下风,更逞论面对的是眼前这些色厉内茬的野路子。但他不放心许赐,时不时就要分神看对面一眼。 许赐脚边已经有两个人趴下了,时望不知道许赐原来连打架也擅长,无论是肘击还是膝踢,每个动作都干净有力,丝毫不拖泥带水。 眼看许赐不会被欺负,时望这才专心了一点,一拳把最后一个人撂翻,那人痛呼着,鼻血飙上时望手背。 时望甩掉手背沾的血,站在原地喘出口气。他转了转手腕,转过身往许赐的方向走,却在这时眼尖地发现许赐身后,那个寸头混混从地上爬起来,偷偷捡起一根木棍朝许赐身上抡去。 “许赐!”时望勃然变色,来不及思考,已经几步扑过去挡住许赐。 下一刻,木棍结结实实地抽在了时望的后背,硬生生砸得他一踉跄。 然而时望哼都没有哼一声,转身一脚踢飞混混手里的棍子,膝盖一顶把人按在地上开始往死里锤,拳头一下比一下狠,没有留分毫的力气。 “喂!那边的,干什么呢?”就在这时,远处路口传来喝声,有两个穿一中保安服饰的人边扯着嗓子喊边往这边赶过来。 大概是有人经过,发现这里的混架后跑回学校找的人,如果被带回去,即使许赐和时望不是先惹事的人,也免不了一顿盘问批评加检讨。 许赐立马拦了把时望,“别打了,有人来了。” 时望动作不停,根本听不清许赐的话。从刚才看到那根抡向许赐的木棍起,时望脑子里名为理智的弦就崩断了,一想到许赐差点受伤,勃发的怒火就挤满了他的心肺,烧得他眼睛都红了。 手骨狠狠砸在面部骨骼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响,时望膝盖下那个人的样子已经不能仔细看,半颗门牙和着血豁出来,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许赐拦不住时望,只能半拖半抱着时望的腰将他拽起来,“时望,够了!” “别拉我,他敢——我杀了他!” 时望力气大得厉害,在许赐怀里还不忘挣动,恨不能再扑上去给那人两下。但是很快,他闻到许赐身上惯有的、他曾经闻见过几次的淡淡青柠香,神智猛然间回笼。 时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此刻两人之间的距离。 那是个太过亲密的姿势,时望从来没有离许赐这么近过,面颊差点蹭过许赐的鼻尖,他甚至能望进许赐清澈黑沉的眼底,描出许赐纤长分明的眼睫。许赐皱着眉看他,呼吸是轻而温热的。 六、回家 时望一下就泄了劲,别说挣扎着要继续揍人了,他彻底僵成一根四肢不遂的木头,只知道直愣愣杵在许赐手臂间。 “快走。”见时望终于冷静下来,许赐拉过他往路的另一边跑。 “前面的!站着,别走!” 两人充耳不闻,占着腿长的优势跑得飞快,不一会儿就把喝声遥遥甩在了身后。 风从耳旁疾吹而过,时望的呼吸有点乱,转头看向一边的许赐。许赐在风里微微抿住唇角,额发被风吹起,白皙脸侧因为剧烈运动而晕出一点红。 他们就这样迎着天光并肩奔跑,仿佛将一切都抛掉,而前方没有尽头。 时望不留痕迹地握紧了许赐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跑出路口,后面也不再有声音传来。许赐的步子渐渐慢下来,最终停在了街边。 许赐停下来,才注意到他和时望在跑步时一直交握的手。时望力气不小,许赐抽了下手,居然没有抽开。 他问时望:“你还好吗?” “……啊。”时望反应过来,蓦地松开手,颇有些语无伦次,“没事,我没事……我挺好的。” 许赐的目光落在时望肩后,“你的伤怎么样?” 许赐不提还好,刚才时望挨那一棍的时候情绪上头,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压根来不及感觉什么。现在被许赐一提,时望回过神来,后背终于开始泛起一阵火辣辣的痛意。 时望身上不太好受,却没有表露出来,而是笑笑:“真的没事,就是挨了一下,其实没多大感觉。” 许赐不知道是不是从时望脸上看出点什么,看样子没有信他的话,说:“我送你去医院。” “真不用。”时望不想许赐因为自己而愧疚,不打算去医院,但是看到许赐蹙起的眉头,他不知道从那里借来一个胆子,忽然开口:“要不你跟我回家,我家里有药。” 话一说出口,不仅许赐,连时望自己都愣了。 时望脸上臊得慌,得亏他表情管理一向练得不错,没有立即窜成红脸。他赶紧给自己找补:“我随便说的,没什么意——” 没想到许赐却点了点头,语声平静:“那就走吧。” 时望把没有说完的话吞回肚子里,掉头就往回走,“我……我先去把车捡回来。” 许赐的车也落在了原地,两人于是一同折返回去捡东西,然后由时望带路,领着许赐回了家。 到家的时候天色恰好沉下来,却不是太晚的缘故。南方的夏日多雨,天气变得尤其快,他们骑车回家的一路上,黑压压的乌云就已经毫无征兆地覆上天际,预示着将来的大雨。 但时望根本没有心思考虑这些,他的步子发僵,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进了门,拘谨得仿佛进的不是自己家门,来做客的是他而非许赐。 他转头招呼许赐,极力让自己显得没那么不自然:“进来吧,这里是我一个人住。” 看着许赐走进来放下书包,时望从客厅绕到厨房。他本来想打杯水给许赐喝,犹豫几秒后搁下那杯水,重新从冰箱拿出盒鲜牛奶倒进玻璃杯里,端着这杯牛奶走出厨房。 时望把玻璃杯递给许赐,咳了声,“牛奶可以吗?还是要果汁?” “不用麻烦,谢谢。”许赐伸手接过杯子,“你的药?” “哦,在这里。”时望的视线在许赐的手指上停了停,从客厅茶几下拖出一只医药箱,手胡乱一比划,“那我、我去洗澡了,你坐一会儿。” 时望打架的时候下手比许赐狠,导致身上也比许赐狼狈些,小臂边还有一块干了的血迹,既然要上药的话,肯定是要先洗一洗的。 他抱着干净衣服快步走进浴室,关门前又提高音调说:“我马上出来。” 浴室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听不见半点来自客厅的声响,时望深呼吸两下,站在镜子前拍了拍自己的脸。 他低声说:“时望,冷静点。” 冷静点,许赐就在外面。 许赐在他家。 他居然把许赐带回家了! ……等等,他,时望,把许赐带回家了?他不是在做梦吧? 这件事太美了,放在平时时望想都不敢想,因此尽管脸上烫意明显,他还是生出一点身处梦境的错觉。 时望思忖一番,拿出揍人的力气,使劲掐了把自己的胳膊。 “嘶——”胳膊上还疼着,同时不小心牵扯到后背的伤,时望倒抽一口冷气,终于确定了眼下的这些不是梦。 他龇牙咧嘴地打开蓬头,好险没傻乐出来。 七、上药 为了不让许赐等太久,时望花几分钟冲了个战斗澡,套了件白t和黑短裤就出来了。 许赐还坐在沙发上翻看手里的两瓶药,时望瞄一眼茶几上的杯子,牛奶少了一小层,他悄悄松了口气,压平忍不住往上翘的嘴角。 “能用吗?”时望擦着盖在头上的毛巾走向许赐,没话找话,“我没怎么用过,不知道有没有过期。” 许赐说:“可以。” 时望在浴室里做足了心理暗示,已经不像刚刚那样手足无措,没有问许赐是不是要亲手给自己上药这种蠢问题,也不忸怩,利落地脱了t恤趴在许赐跟前的沙发上。 时望的身材修长,手臂和腰腹上薄薄的肌肉线条流畅漂亮,充满干净而蓬勃的活力,背肌也练得白皙削薄,此刻却被一道明显的青淤棍痕破坏。 许赐的手指停在旁边,问:“痛吗?” 那道肿胀淤痕从时望的左肩下面斜过去,有五六寸长,颜色青得发紫,看着都觉得疼。时望的口吻却满不在乎,听上去还挺有经验:“没事,也就看着严重,很快会好。” 许赐摇匀了红瓶的保险液,轻轻喷涂在时望的伤口上,“过两天没好记得去医院。” 时望知道许赐不信自己轻描淡写的说法,只能含糊地应了声。 喷完保险液得等个几分钟,气氛一时静下来,时望安安分分地趴着,后背一阵冰凉一阵刺痛的,突然听见头顶上许赐的声音说:“下午的事,谢谢你。” “你别……”时望听不得许赐说这样的话,急得差点要坐起来,被许赐压了把肩膀才重新趴下去。 他把脸埋在手肘间,过了会儿,闷声说:“我这不是路见不平助人为乐么……如果碰上的是别人,我也会帮忙的。” 许赐拿过另一瓶气雾剂,听嗓音还是淡淡的:“嗯,难怪这么多备用药。” 时望猛地一噎,连忙转过脸去看许赐,磕巴着解释:“也、也不是经常打架!我——” 话说到一半,时望停住了。 他发现许赐在笑。 那弧度分外浅淡,但对时望来说已经算意外。许赐很少在外人面前露出这样的神色,他生得好看,垂眼看着时望,那点笑意蜻蜓点水般掠过眼底,甚至带着调侃意味,透出一点清清朗朗的少年气。 时望明白过来许赐那句是在开玩笑,却一时间找不到任何话来回。 他呆呆地看着许赐,只觉得身上热得厉害,心脏跳动不受控制,仿佛下一秒就要跳出胸腔。 “轰——!”屋外传来乍响的雷声,电光照在时望脸上,遮住他的松怔神情,他像是恍然惊醒。 “那什么,”时望掩饰地用手指挠了下脸侧,“好像要下雨了。” 许赐放下手里的药瓶,看了眼窗外。 外面一片昏黑,不过一会儿,大雨果然噼里啪啦地下起来,时望住在四楼,狂风和响雷撞得窗框都隐隐作响。 时望坐起来穿回自己的上衣,问:“你带伞了吗?” 瞥见许赐的表情,电光石火间,时望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占据大脑,脱口而出道:“我的伞在学校。” 许赐看着他,没有说话。 时望估计自己今天该是把这辈子的熊心豹子胆都给吃光了,才敢用这样的理由骗许赐。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能咽了咽口水,继续睁着眼说瞎话:“……和邻居也不熟,不好借。要不,要不你就在这等一等,反正夏天雨停得快,应该要不了多久。” 他补充一句:“再说这么大的雨,你要回去也不好走,是不是?” 八、睫毛 时望话都说到这份上,还是怕许赐出口就是拒绝。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着确实挺有道理,许赐没有表示什么意见,暂时留在了他家。 本来这时候保姆早就该来小区为时望做饭,然而时望到家时就发了条信息叫她先不用来,加上一下午时望占了许赐太多便宜,不敢再问许赐要不要跟自己一起吃个饭,好在高中生什么都可以少,就是少不了作业,不用担心没事做。 窗外雷声阵阵,两人的书摊了一桌子,开始头对着头写作业。 时望改不了一对上许赐就容易发呆的毛病,一道数学几何题刚解到一半,不知不觉又望着许赐走了神。 许赐在写老师留下的文段阅读,隔着段距离看过去,试卷上字迹工整又写意,笔锋峻丽,是语文老师不止一次在课上夸过的字。 时望的目光从眼前的笔尖移到许赐的手指、手背的青色筋络、突起的腕骨,再上移一点,接触到许赐颜色浅而淡的唇角。 时望突然被自己吓了一跳,顿时心虚得不得了。他握紧了笔,做完数学作业又开始翻化学试卷,许久都没敢再抬头。 半个小时后,外面的雨声渐渐小了,时望写完最后一个化学符号,没忍住看向对面,然后就是一愣。 许赐伏在桌面,侧头枕在左手臂上,闭着眼睡着了。 时望停了一下,轻声喊他:“……许赐?” 许赐没有动。 时望看见许赐眼下浅浅的青影。 他知道许赐这段时间一直过得很辛苦,总是学校医院家里三点一线地来回,要分担家庭的责任,要照顾病重的爸爸,还要准备下个礼拜的期末考试。 许赐不是铁打的人,当然会觉得累,却不能把这份疲惫展露出来。对他而言,片刻的轻松已经很难得。 时望没有再叫他。 他沉默地看着许赐,心里五味杂陈,有点酸又有点涩,说不上什么滋味。 过了几分钟,时望轻手轻脚站起来,从旁边没收起的医药箱里找出一支药膏,坐在了许赐身边,轻轻捧起他放在桌上的右手。 许赐的手分外漂亮,骨节分明,指骨修长匀称,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甲盖浮着小小的月牙儿,是一双天生就适合触摸琴键的手。 但现在,那几根白玉般的指节上泛着红,有微微的破皮。 原本放在时望身上不值一提的伤口,出现在许赐身上却扎眼极了。因为许赐不在意,时望几次忍着没开口,现在终于有了机会。 他拧开药管盖,沾了点白色药膏在指尖,仔细地涂在许赐指关节上,一点一点慢慢抹开。 几近屏息凝神地涂完药,时望将许赐的手放回去,接着检查了下他的左手,这才放心地收拾起药膏。 把医药箱放回原地,时望去卧室拿来一张薄毯,动作很轻地盖在许赐身上。 许赐依旧睡得很沉。他的头发长长了一点,发梢轻轻覆在鬓边,大概因为闭着眼,气质比平时柔和许多,睫毛安静收拢,眼睑处被灯光投下一片浓密阴影。 时望看着许赐两把小扇子一样的长睫毛,心软得一塌糊涂。 许赐。上天的恩赐。 他的爸爸妈妈一定非常爱他,才会给他取这个名字。 时望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许赐的名字,忽然有一点开心起来。 他喜欢的人就在眼前。 他为什么会这么好看。 连打起架来都很帅。 许赐。许赐。 时望总觉得许赐是住在b-612星球上的小王子,可以一天看四十三次日落,美好又自由,永远无忧无虑、明亮纯粹。 有的时候,时望又觉得许赐不是小王子,而应该是那朵玫瑰。小星球上的玫瑰花独一无二,美丽但脆弱,需要防风防虫的玻璃罩,需要悉心的浇灌与照料。 时望漫无边际地想到。 就像许赐。 他要保护许赐。 他收回思绪,目光重新落在许赐脸上。 他的呼吸突然轻下来。 像要做什么坏事,他先转头看了看四周,然后飞快伸出手,小心翼翼拨了一下许赐垂下来的睫毛末梢。 得逞后,时望立马收回手,指腹还留着一点柔软触感。 时望摩挲着自己的手指,如同偷吃糖果的小孩,忍不住笑了一下。 * 许赐睡了半个多小时,醒来时雨刚好停了。 他收起作业,拎着书包跟时望道别:“我走了。” 时望站在门边看许赐。他的心情莫名很好,神情明快,露出一颗小虎牙,笑着说:“再见。” 许赐转身离开,而时望等了几分钟,照旧下楼骑上自行车,远远跟在那道身影后面。 夜幕降临,天上没有星星,下午的大雨驱散了夏日暑热,空气潮湿而微暖。市区道路宽阔,地面湿漉,灯影与树影婆娑相映。 一前一后的骑车男生在人群和车流中穿行。 时望踩着车,听见自己呼出的气息融进夜色里面。他的目光一错不错,始终追逐着前面那个影子。 到了地方,时望单脚撑住地,停了下来。 他专注地等着,静静目送许赐走进单元楼,几分钟后,二楼的窗口亮起灯。 他站在路灯下面仰头望那个窗口,仿佛今天终于过得完满。 良久,认真说:“晚安。” 九、车祸 许赐打开灯,放下书包,去饮水机前接了杯水。 一边喝着水,他轻轻揭下粘在冰箱门上的那张蓝色便利贴。 便利贴上字迹娟秀,是许颂筎的口吻:“夏夏,妈妈去医院照看爸爸啦,饭菜在冰箱里,记得加热再吃。晚上早点睡,好梦。” 许赐把便利贴收起来,喝完杯子里的水,拿起一只水壶去了阳台。 他们新搬的住处是套简单的二居室,阳台只有四平左右,洗手台边上摆着盆黄花君子兰。 许赐的妈妈许颂筎爱花,他们曾经的家里有一个大花棚,里面全部都是许赐爸爸夏延为许颂筎养的花,甚至还种了半圃玫瑰。那些花在搬家的时候没有办法带走,最终许赐只能抱出眼前的这一盆。 许赐给君子兰浇了一点水,然后放下水壶,摸了摸它的叶片。 手里的叶片颜色不复青翠,边缘微微打着卷,分明每天都用心地照料着,却依旧无法避免它的日渐凋败。 许赐站在原地垂下眼,昏黄灯光透过几何形窗格打在他脸侧,碎成粼粼的浮光。 过了一会儿,他转身离开阳台,很轻地带上了门。 *** 翌日,星期五的早晨。 许赐走到座位前,习惯性打开课桌板,几张颜色各式的信件随着这个动作从边上漏出来,轻飘飘散在地上。 他的视线落在桌肚里,顿了一下。 同桌女生任思迪对此见怪不怪,点评道:“常规操作。” 许赐弯下腰,把那些落款不一的信件一张张捡起来,码好后放在一旁。 任思迪倒是探头往他那边看了眼,有些惊讶:“嗯?没牛奶了?” 许赐未置可否。 “发现没,最近俩礼拜收的牛奶瓶刚好凑齐一支足球队。”任思迪咬着棒棒糖发笑,“这次的人不行啊,一个月还没到呢。” 她想了想,“不过也好,再这样下去保洁阿姨得投诉你糟蹋粮食暴殄天物了,确实蛮可惜的。” 许赐看她一眼,“你想喝?” “别,我哪儿好意思啊,毕竟是人家的心意。”连忙摆了摆手,任思迪掰着手指头数道:“之前不管你来得早还是来得晚,这瓶牛奶总在这里,班上没有一个人看见过是谁送的,肯定是天还没亮就赶来了,五点?还是五点半?” 任思迪耸了一下肩,“这哪是一瓶牛奶啊,明明是一颗某人的真心嘛,和以前的都不大一样。要我喜欢谁,可不一定能为他做到这份上,这要是坚持久点的话……” 许赐翻开英语书,不发一言。 任思迪跟许赐同了半年的桌,平时接触颇多,说起话来也随意,直接就问出口:“所以你为什么不接受?别看我这样问,估计很多人都好奇来着——也不是非要因为瓶牛奶或者礼物零食什么的就谈恋爱,但既然东西都送到了,总不好丢了不是?” 许赐语气淡淡的:“既然不会有结果,就没有必要给无谓的希望。” “又一个花季少女梦碎今日。”任思迪啧道,“妾意如绵,奈何郎心似铁啊。” 感慨罢,女生突然想到正题,凄凄切切地看着许赐伸出手:“先别管什么牛奶了,大学霸,江湖救急!化学试卷最后两道大题我不会!!!” 许赐:“……” 最后,许赐“郎心似铁”地拒绝了任思迪的救急恳求,起身去收作业,只留给她一个高贵冷艳的背影。 任思迪眼泪汪汪。 同桌半载,只有她最清楚,什么高冷男神,什么温柔学霸,全是假的!统统是表象! * “许赐,这里,都齐了。” 许赐从组长手里收过一沓物理试卷,路过靠左道的那个空位时他动作一顿,皱了皱眉。 察觉到许赐的视线,梁其煦招呼了他一下:“时望还没来,交不了作业。” 旁边有人问:“时望迟到了?他平时不是一直来得挺早的?” 梁其煦也觉得纳闷,“不知道他是请假了还是怎么,反正没和我说。” 许赐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早读过后,许赐抱着物理作业来到教师办公室,放在物理老师的座位上,对面两个7班的老师压低了嗓音正在闲聊。 “……刚刚家长打来电话,一大早的车祸……” “……听说是辆货车……” “运气这么不好……” “谁说不是呢……” 许赐停住脚步,“车祸?” 7班的语文老师是位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大叔,他见许赐看过来,没有计较许赐的突然插话,而是捧着保温杯点点头:“你们班上的人还不知道吧,在说时望,就是今早的事。” 十、医院 市医院。 时望一条腿被架起来,右手臂缠着绷带吊在脖子上,整个人以一种“隔壁家二大爷”的姿势躺在床上,再一次申明道:“我要出院。” 一旁坐在电脑前处理电子邮件的解助理抽空看了他一眼,说:“不行。” 时望强调:“我要上学。” 算起来时望已经不屈不挠地闹腾了半个多小时,就为了要上学,解助理对他突然对学习爆发出这么大的热情感到匪夷所思:“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非得去学校?” 问话一出口,时望不吭声了。 这时门边有护士叫病人的随行家属,解助理合上笔记本电脑,跟时望打了个招呼,跟着护士走出去。 时望烦躁地揉了把头发。 过了一会儿,解助理拿着份病例单走进来,对时望说:“我跟医生沟通过了,留院观察是必须的,后面还有几项检查,你就在这里住上两天,等没问题了再走。” 经过解助理出去的这一会儿,时望暂时转变策略,没再闹腾,而是不情不愿地回:“知道了。” 解助理说:“那我先走了,有事打我电话。” 时望靠在床头,百无聊赖地应了声。 眼见解助理关上门,时望在心里数完五个数,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三下五除二拆了腿上脖子上的绷带,下地后蹑手蹑脚来到门前。 他贴在门边听了半分钟,确定外面没有什么动静,于是一把将病房门拉开。 下一刻,时望与门外护工打扮的人四目相对。 护工的笑容无比礼貌且亲切,体贴地问:“您是不是不方便上厕所?需要我帮忙吗?” “……”时望僵着一张脸拒绝道:“不了,很方便。” 说完,时望利落关上门。 怪不得解助理这么轻易就走了,原来留了后招。 他彻底没了辙,重新坐回床边。 就着这个姿势发了会儿呆,时望依旧没想出办法,只能转头看向柜子上摆着的那瓶牛奶。 玻璃瓶易碎,但时望落地的时候下意识护住了背包,所以这瓶牛奶拿出来还是完好的。 他确实是在去学校路上出的车祸。 当时马路上空荡荡的,天还没亮,货车司机酒后驾驶,本来开得好好的,突然莫名其妙朝时望怼过来。他的反应够快,立马就蹬着自行车拐向一边,因为牵到后背的伤,动作慢了半拍,结果还是被车尾别了一下。 本来不是多严重的事,却把路过的环卫员吓得够呛,120当即赶过来把他送去医院,从头到脚一整套的ct和x光检查做完,半个上午就过去了。 检查出的结果也挺好,因为躲得及时,没撞成个什么骨裂骨折内脏出血,只造成一些软组织挫伤,是收拾收拾就能直接出院的程度。 然而听说时望出了车祸,时迁这下坐不住了,给时望打了一个长达十分钟的越洋电话,勒令时望好好待在医院,配合后续观察,还联合解助理镇压了他可能会有的挣扎。 “完了,这下完蛋了……”时望躺倒在病床上,头毛乱翘,盯着天花板喃喃道。 坚持了快半个月的计划就这么被破坏,他都不敢去想许赐没看到牛奶、又得知自己没来学校时的表情。 许赐那么聪明,会猜到什么吗? 还是……压根不会往那方面联想? 关于喜欢许赐这件事,时望心里矛盾得很。 他既害怕许赐知道,又不愿意许赐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时望不止一次见过许赐拒绝别人,用那种平静礼貌的、极有分寸感的语气,说一些尽量温和却仍然避免不了令人伤心的话语。 有的时候,时望做梦梦见许赐用那样的语气对自己说着同样的话,会硬生生给吓醒。 他不觉得被许赐拒绝是一件多么难以承受的事情,因为他喜欢许赐,所以这是他交付给许赐的权利,他最开始就清楚并很好地接受了这一点。 但他受不了的是许赐的疏远。万一许赐发现了,许赐拒绝了他,许赐开始避免和他的接触。 这当然无可厚非,或者说是理所当然的结局,可是时望受不了。 经过昨天,他和许赐的关系终于拉近了一点,不再只是以前限于点头之交的普通同学,他能感觉得到。 好不容易才得到一点点进展,时望不想就这么被许赐疏远。 可是,如果许赐不知道,等到他们关系更加亲密,然后当一辈子的好朋友、好兄弟吗? 时望骗不了自己,也不想骗自己。 他根本不满足。 他那么喜欢许赐,希望许赐过得幸福,也想要拥有许赐,想和许赐在一起,成为许赐的爱人而非朋友。 他甚至都想好了,以后要和许赐一起领养一个孩子。 最好是个女孩,许赐一看就是会非常宠纵女儿的人。 有的时候时望会幻想许赐耐心帮女儿绑辫子,或者手把手教女儿弹钢琴的情景,忍不住把自己萌得死去活来。 只是不知道,在中国两个男人能不能收养女孩? 要是不能的话,可以考虑去国外看看,不然的话男孩也不错。他和许赐可以教他打球,儿子长大后如果想追喜欢的人,这事许赐大概帮不上忙,但时望对此有大把的经验。 想着想着,时望的心思彻底跑歪,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给未来儿子取起了名字。 “瞎想什么,一天到晚美得冒泡。”时望丧气地一把捂住脸,片刻后,语调又沉下来,“唔,到底什么名字好呢……” * 白天在无所事事的消磨中过去,待到下午,时望吃完自己的病号餐,在病房里来回走着消食。 医生交代的静卧休养早被抛到脑后,时望的腿上有点伤,但行动还能说得上利索,只是被空间不大的病房拘着,连走路都束手束脚。 静卧,时望心想,如果前面有许赐,他能当场表演一个健步如飞。 路过窗户的时候,时望不经意向下一望,结果忽然停在原地。 他不久前才想到的人就坐在楼下的花坛旁边。 许赐身上还穿着校服,手臂撑在膝盖上,微微低下头。因为这个动作,他的发梢滑落鼻梁,遮住一点眼睛,沉默地发着呆。 时望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许赐。 他坐在那里,连一贯以来腰背挺直的习惯都无法维持,像是突然被抽掉力气,有点惶惑,又有点茫然,模样近乎于无措。 时望的手指扣紧了窗台。 这时候,一个看起来六七岁的小女孩慢慢走近许赐。 小女孩穿着病号服,白色长发垂在肩头,露出的半张侧脸也是雪白的,呈现出明显的白化病征。 她来到许赐身边,伸出手,小心碰了碰许赐的肩膀。 许赐抬起头,看见眼前的小姑娘。 许赐这段时间经常来市医院,他们大概是旧识。不知道小姑娘对许赐说了句什么,许赐笑了一下,抬手拂开她额前的碎发,动作很温柔。 小女孩握着许赐的手指,摊开的掌心有一个小小的东西。 远远看过去,依稀是朵花的形状。 十一、口琴 许赐看着小女孩的手心,隔了几秒,轻轻接住那瓣花。 然后小女孩挨着许赐坐下,两人并肩坐在长椅上,背后是渐渐西沉的夕阳。 小女孩拿出一只口琴,低着头不太熟练地摆弄,半天没有找到章法,一会儿后,许赐从她手里接过那只口琴。 等时望摆脱护工走到花坛后面,正好听见许赐在吹一支曲子。 口琴是普通的玩具口琴,音走得厉害,许赐的手指拢住琴身,流出的调子含混又明朗。 那是大多人都熟悉的一支曲,时望也知道,名字叫《致爱丽丝》。 花坛里虞美人开得恣意,在风中轻盈摇曳,傍晚时分,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天空有紫粉色云霞翻涌腾卷。 夕光如乍现的浅淡金鳞,自云层间垂疏而出,轻轻映在许赐的侧脸上,他垂着眼睫,手指像笼了一层光。 一切都似曾相识。 去年四月的某一天,也是傍晚,暮色将至的时候,枝头花开得烂漫。 世界上有那么多东西在改变,许赐却好像从来没有变过。 * 许赐吹完整首曲子,把口琴交还给小女孩,侧头的时候对上花坛后时望的眼睛。 两人隔着大片的虞美人对视,时望抬手想打招呼,但他意识到自己右手上缠着绷带,觉得这个样子一定看起来怪傻的,于是又换成左手。 他没有对许赐说“好巧”,只是说:“下午好。” 许赐拍了拍小姑娘的头,温和道:“起风了,回去吧。” 小姑娘很乖地点头,小声说:“哥哥再见。” 墙边有台自动贩卖机,时望过去拿了两罐牛奶,把其中一罐递给许赐。 许赐的目光落在牛奶罐上一脸揶揄的大眼睛小人身上,顿了一下,看向时望。 时望无辜地回视他:“怎么了?” “……没什么。”许赐接过那罐旺仔牛奶。 时望在许赐身边坐下,单手拉开易拉罐扣环,听见许赐问:“伤怎么样?” 时望抻了抻胳膊腿,示意道:“活蹦乱跳,好得不能再好。” 他简单讲了遍早上的车祸经过,省略了一些东西,着重强调事故的轻微和自己反应的敏捷:“……好像附近刚好经过一辆救护车,那边我摔得还在发懵,没太反应过来,已经被扛上救护车了,车里的护士不知道我有没有撞到头,问我这是几。” 时望模仿护士的手势,比出个数字三,“我急着让人给我捡落在外面的书包呢,没顾上答,结果她脸色当场就变了,一路上好说歹说才相信我是真的没有撞傻。” 时望的一通调侃奏了效,许赐微微挑眉,问他:“是吗?” “你也不信?”时望一下被逼急眼,作势要起身,“你等着,我现在就去写套物理卷子给你看看。” 许赐握着牛奶罐坐在长椅上,仰头看演技浮夸的时望,眼里终于落进一点笑,像在等着看时望是不是真的打算去找一张物理试卷。 不想时望起身的时候不小心绊到木椅扶手,他手里举着还是满的牛奶,为了不泼到许赐身上,只能尽力保持上半身的平衡,脚下就没能站稳。 “你……”许赐下意识伸手去扶,动作还是不够快,下一瞬,时望就往他身上摔过来。 许赐没有防备,被撞得向后一仰。 时望整个人跌在许赐身上,一只手拎着牛奶罐,另一只手条件反射地握紧了许赐同样举着牛奶的手腕。 夏天穿得单薄,两人挤得那么近,胸口间一丝空隙也没有,时望几乎能感觉到许赐心跳的振动。 许赐就躺在他身下,被压得一动不能动,脖颈处肌肤被他紧紧贴着,触感细腻温热,说话时呼吸拂过他的耳廓。 “时望。”许赐叫他的名字。 时望没有动。 许赐叹了口气:“你是在报复我吗?” 话音落下,时望突然如梦初醒。他猛地松开许赐起了身,由于动作太过慌张,落地时趔趄一下,差点又没有站稳。 “……我我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时望匆匆撂下一句话,转头往住院楼跑,活像火烧着了屁股,眨眼间就没了影子。 他连电梯都没坐,三步并作两步上楼冲进自己的病房,“砰”地甩上房门,然后才得到喘息的余地,面红耳赤地靠在门后面。 许赐的气息还留在鼻前,仿佛依然有青柠香味盈满一怀。 时望低头看了一眼,颓然地捂住额头。 太没出息了。 居然这样就硬了。 十二、聚会 马上就是高二的期末考,过了周末,时望回到学校上课。 他没再给许赐送牛奶,毕竟自己一出医院许赐就重新收到牛奶,这未免太过巧合。反正高二升高三的暑假只有十几天,新学期开始再继续送也不需要等多久。 事实上,时望刚去学校那两天都不敢像以前那样看许赐,总会想到在医院长椅上发生的事。 他对许赐怀有最本能的欲望,这没什么好否认的,他也不认为这样的事值得羞耻。 但问题在于,许赐根本不知情,时望每肖想许赐一次,都像是在心里欺负许赐,连带着现实里一看许赐就觉得心虚。 然而越是觉得不能这样冒犯许赐,晚上梦见许赐的频率就越直线上升。 好在许赐对他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没有发现他的异常,时望的胆量一直很有弹性,没过几天就回到正常水平。考试完他得回一趟北城老家,没机会再见到许赐,只能趁这最后几天看够本。 抱着这个念头,时望一次在数学自习课上被逮了个正着,数学老师对他忍耐已久,一开嗓就说:“时望,好好写你的题,知道我们许赐数学好也没有用,你再怎么盯着他看,也看不出答案来。” 因为这句话,全班闹出哄堂大笑。 时望一向得老师喜欢,这种事打个哈哈就应付过去了,何况数学老师给他找出了正经理由,但在许赐看过来的时候,时望还是憋红了脸,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之后便是期末考试。 考完的第二天,许赐的钢琴被运到时望住的地方。 三角钢琴的体积太大,时望特意空出一间书房来放置它,梁其煦打电话过来的时候,他还没有完全整理好。 梁其煦隔着电话喊他:“时望,出来玩不?西郊那边开了个新店,据说挺不错。” 时望说:“不去。” “我靠,你最近怎么回事,哪哪都不去。”梁其煦问,“不是还没回北城吗,别告诉我你打算就这么立地成佛了。” 时望确实很久没出去玩过。 为了许赐的琴,他身边没剩下半点钱,连几年前收到的黑宝石项链都卖掉了,卡里的钱除了维系日常生活起不了别的作用,堪称一穷二白。这些当然不能告诉梁其煦。 于是时望干脆道:“你猜对了。” “……”梁其煦噎住了,好半晌,又问:“那晚上的班级聚会呢?总要来吧?” 一到高三,不仅周末要上课,还新加了晚自习。所以虽然暑假只有十天,他们7班还是弄了个团建,组织大家一起玩一玩,算是享受最后的放纵时光。 不用想也知道许赐不会参加。许赐不去,时望也就对这聚会没多大兴趣。 但自从两天前知道许赐的爸爸从重症监护室里转出来后,时望的心情就一直很好,因此想了想,还是说:“行,我会去。” 随便聊了两句,时望挂了电话,展开一张黑色防尘布。 为钢琴罩上防尘布之前,他小心翼翼用手摸了一下琴盖。 这架琴在送过来之前被仔细地保养过,琴身厚重优雅,泛着乌木润泽的光亮,让人很容易能想象出许赐坐在它后面的样子。 时望收回手。 昨天才见过许赐,他就已经开始想他了。 * 聚会的地点是家专门的别墅轰趴区,时望到得迟了些,正巧赶上晚饭。在别墅待到天黑,又一起转场去了市中心一家ktv。 包厢空间够大,没多少人唱歌,就聚在一起玩游戏喝酒。房间里大灯被关了,只留下几盏忽明忽暗的小灯,音响里放着一首很有节奏的英文歌,气氛渐渐上来的时候,有人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 时望不太想跟着闹,已经打算回去,结果被梁其煦拉着挤进游戏人群里。 梁其煦说:“才来多久就要走,你无不无聊。” 时望手里把玩着一只骰子,说:“早睡有益身体健康。” 梁其煦嘲笑他:“你要不就承认自己不行。” 说话间,酒瓶口刚好停在梁其煦面前,时望一挑眉,“看来你很行。” “不是……”梁其煦目瞪口呆,“我这什么运气???” 最后梁其煦选的是真心话。 同龄人在一起玩游戏一般都放得开,什么主意都敢往上摆,起初梁其煦还捏了把汗,他这段时间的心都吊在隔壁班姑娘身上,生怕被问到什么不好交代的问题。幸好他虽然运气差,却没有怎么被主持人为难,只挑了个简单问题。 开局简单,越往后就越跌破下限,问题一个比一个隐秘,至于大冒险,什么在身上做俯卧撑用嘴传纸条都是小意思,有人还被支使着去包厢外面整蛊路人。 规则也简单,只喝酒。因为在场大多未成年,喝酒也喝得有分寸,长几上摆着一排倒满啤酒的酒杯,玩输的喝一杯,玩不了的喝三杯。 没过多久,场子就被彻底炒热。 时望运气好,多少轮下来都没有点到他。他靠着沙发,指间骰子转得飞快,正在盘算什么时候走人,忽然见桌面瓶口渐渐停下来,笔直地对上了他。 “哈哈哈哈哈时望!你也有今天!”梁其煦终于等来这个报一箭之仇的机会,迫不及待抢过主持人的话问:“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时望不愿意被问那些问题,直接说:“大冒险。” “等等,听好了。”对面主持人随机抽出一张卡片开始念,“给你手机通讯录里最后一个号码打一通电话,时长要求五分钟以上。” 只是打电话,跟之前的冒险比起来算简单。起初时望的表情还能说得上轻松,但很快,他意识到了什么,神情一下子凝固,手里的骰子也转不动了。 “最后一个号码?”时望问。 主持人点头,“是的。” 通讯录里最后一个号码,时望从来没有拨通过,但不妨碍他能把那十一个数字倒背如流,记得比自己的电话号码还清楚。 那是…… 时望停顿的时间有点久,周围人已经开始嚷嚷:“快拿出来看看是谁。” “……” 时望迟疑了一下,当着所有人的面拿出手机,解锁屏幕,翻开通讯录,每个动作都带着十足的谨慎和凝滞。 有人看清联系人列表最后那个名字,喊出来:“卧槽,是许赐!” 十三、电话 两个字一出,人群不约而同陷入几秒钟寂静,随即哄笑出声。 前几天数学老师刚在课上用许赐揶揄过时望,当时大家可都在场。倒不是因为这就怀疑时望对许赐的心思,但一连看上班里两大帅哥的乐子,谁会不开心? 更何况平时许赐身上的光环太盛、冷气太足,平常人根本不敢开他玩笑,对时望就不一样了。现在有时望在前面挡着,碰上这样难得一遇的机会,让人不凑热闹都不行。 大家当即七嘴八舌地起哄: “居然有许赐的电话号码。” “快快快!” “快点啊时望!” “等什么呢?” “才五分钟而已,别认输啊。” “你别是想喝酒吧?” 时望被人群催促着,手心不知不觉起了一层薄汗。 要打吗? 快十点了,会不会打扰许赐睡觉? 不打吗?也才三杯酒而已。 但这可能是他这段时间最后一个和许赐联系的机会了。 打吧。 许赐……他会接吗? 他会说什么? 时望的手指停在那个名字上方,有人迫不及待地说:“开免提开免提,让我们也听听。” 时望看向主持人:“规定了要开免提?” 主持人回答:“那倒没有,通话时间满五分钟就算成功。” “行。”时望拿着手机向窗边走去,还不忘一边捂住传声筒。 后面传来一阵默契的切声:“不是吧不是吧,怎么走了?” “让我们听许赐讲话又怎么了,躲什么躲?” “太不够意思了时望!” “你们别闹了,人家要说悄——悄——话——” 时望不理会背后众人的打趣,按下拨号键后就本能地放轻了呼吸,静静等着。 响铃几声过后,电话接通了。 “喂?”对面人问,音质偏冷,是一把分外好听的嗓子。 难以察觉的短暂停顿过后,时望开口:“许赐。” “……时望?” “是我。” 许赐没有问他为什么会有自己的电话号码,而是问:“怎么了?” 时望问:“你在做什么?” 许赐说:“看书。” 时望轻声问:“什么书?” 翻页的声音响起,许赐说:“《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 时望反应了一下,“拜伦的诗?” “嗯。” “好看吗?我没有看过。”时望说。 许赐静了静,问:“找我有事?” 时望不敢说没事,又不想说有事,一时半会接不上来话。过了一会儿,他说:“听说你这次数学又考了满分。” 电话另一边传来桌椅移动的摩擦声,然后有细微的脚步声,是许赐站起了身。 许赐没有挂电话,也不说话,时望好不容易找到话题,就一个人自顾自说:“他们都说这次期末的题好难,你肯定不觉得……你数学为什么那么好啊?每一次都考满分,数学老师那么喜欢你,连我看你一眼都认为我是在你脸上找答案,明明我的数学也没有太差……” 时望的声音渐渐低下来,片刻后,不死心地又问了句:“虽然不能考满分,但我的数学也不算太差吧?” 时望听见水流注入杯子里的声音,许赐一边接水一边问他:“你喝酒了?” 时望坦白道:“喝了一点,但没醉。” 许赐说:“你喝醉了。” 时望纠正他:“我没醉。” 打电话前他确实喝了几杯酒,但远远没到喝多的程度。 时望站在窗边角落,隔开了喧闹说笑的人群,自成一片天地,音响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了一首翻唱的粤语歌。 唱歌的女声咬字柔软,和原版差别非常大,感情却很满,像烈火烧过后还留着余温的草灰,带种莫名放纵又缠绵的味道。她轻声唱: “这个世界最坏罪名 叫太易动情 但我喜欢这罪名 惊天动地 只可惜天地亦无情 不敢有风 不敢有声 这爱情无人证 飞天遁地贪一刻的乐极忘形 好想说谎 不眨眼睛 这爱情无人性” 听筒那一端是截然相反的安静,时望听见许赐喝水时轻微的吞咽声,没有办法不去想象许赐此时此刻的表情和动作。 他在家吗?还是在医院? 他穿着什么?睡衣吗? 他是站着吗?有没有可能靠在墙边,用一种平常放松的姿势? 是不是垂着眼,是不是有灯光落在他脸上? 是不是……在认真地听他讲话? 时望忽然觉得有点头晕,思绪昏沉,大脑产生缺氧般的模糊感。 还有心动。 无法克制的心动。 时间无限拉长,又好像只过了短短的一刻。时望低下头自言自语:“你说得对,我大概真的醉了。” 许赐说:“没什么事的话,我先挂了。” “等一下!”时望心里一慌,连忙叫住他,“再等等,我——” 许赐打断他:“如果我没有记错,今天晚上好像有班级聚会。” “啊?”时望举着手机愣了愣,不明白许赐为什么提起这个。 “你们现在还没散,在玩游戏?”许赐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水,“玩什么?真心话大冒险?” 时望微微睁大眼睛。 许赐问:“我猜错了?” 时望结巴了一下,脑门上的汗立马就下来了:“不、不是……” 许赐没有听他的否认,继续说:“你的任务是给我打电话,打多久?五分钟,还是十分钟?十分钟太长,我猜五分钟。” 顿了顿,许赐说:“现在离五分钟还有十秒。时望,你输了。” 话落,许赐挂断电话。 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通话时长04:55】。 时望傻眼了。 十四、湿痕 许赐挂断电话后,时望站在原地发了许久的懵,还是梁其煦一嗓子把他喊醒。 “时望,搁那儿干嘛呢?还没打完?” 时望这才反应过来,手脚不太自如地走回沙发前,没打招呼,端起杯酒就一饮而尽。 梁其煦看他颇有几分魂不守舍的样子,问道:“怎么了你?” 时望的手指无意识握紧杯壁,半晌,干巴巴地说:“我输了。” 梁其煦看一眼时望另一只手捏着的手机,“许赐挂了你电话?嗐,那不正常嘛。” 其他人也和梁其煦一样,对这个结果没有多少意外,闹着喊时望喝过酒后就不再提,兴致勃勃投入新的大冒险里。 时望能打通许赐的电话并聊上几分钟已经挺令人意外,至于打满五分钟——想一想对方是许赐,这确实有够为难时望了。 至于时望,在玩大冒险之前他是想找个借口提前走的,现在却没有了半点离开的念头。 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空杯子里的酒,神色看起来平平常常。只有他自己知道,昏昧灯光遮掩下,他的脸其实红得厉害,神经发热,像被丢进壁炉里烘烤,噼里啪啦的木料燃响不绝于耳。 冰凉酒液下肚,没能浇熄那把火,就像打了一通将近五分钟的电话,以为能够得到满足,反倒使心里那道声音更加清晰。 它叫嚣着,怂恿着,去见许赐。 立刻,马上,就在今晚,下一个瞬间。 要看见到许赐。 时望喝完最后一杯酒,把玻璃杯往桌面一顿,什么话也没有说,头也不回地冲出包厢。 半个小时后,时望出现在许赐家楼下。 他甚至不知道许赐这个时候在家还是在医院,选择了碰运气,想的是如果许赐不在家的话,他也可以远远看一眼那扇窗。 但当时望站在小区绿化路旁那盏熟悉的路灯下,他仰头望见了二楼窗口的光亮。 许赐在家。 时望对自己说,就看两分钟。 可是两分钟后又两分钟,时望没有动。 直到时望的视线正中,二楼阳台的门被推开,有人拎着水壶走出来,来到一株盆栽后。 那个人开始给盆栽浇水,目光向下望的时候动作停了停,几秒钟之后,他放下水壶。 时望没有躲,专心致志地看着许赐的身影出了单元楼,朝自己走过来。 许赐身上穿着一件浅色棉质短袖,是睡衣的款式,领口开得有点大,露出的锁骨线条平直且优美。 越走近,许赐的面容就越清晰,最后他停在时望面前,有些无奈地问:“时望,你报复心理这么重的吗?” 时望吞咽一下,没有答话。酒精似乎侵染了他的大脑,令他思维运行迟滞,反应也慢下来。 他一时间记不清自己想要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时望听见自己问:“虽然不能考满分,但我的数学也不算太差,对不对?” 这个问题从聚会上被带到许赐家楼下,被时望重新问出来。 时望这个人,眉眼实际上生得凌厉,但他性格开朗人缘好,日常中并不容易看出攻击性,反而带着一种明畅悦目的少年气。但他一旦皱起眉,面无表情地盯着人看的时候,还是会显得乖戾不驯,尤其不好接近。 此刻他看着许赐,虽然在问话,神情固执,透着一股没有逻辑的轴劲儿,但眉眼依然是软的,一点也不凶。 他看着许赐,好像就只是为了看着许赐。 许赐说:“你跑来我家楼下就是为了问这个?” 时望摇摇头,顿了顿,又胡乱地点头。 许赐看了时望两秒钟,问他:“喝了多少?” 时望摇了摇头,意思不知道是没数还是压根数不清。 “怎么来的?” 时望说:“出租车。” 许赐伸手,在时望眼前比出三根修长指节,“看得清这是几吗?” 时望眯起眼思考一番,不太确定地回答:“……五?” “……”许赐沉默片刻,拿出手机点开打车app,操作完之后抬起头,恰好与时望四目相对。 时望一直在看他,眼瞳清亮,忽略他周身的酒气,那样子甚至算得上专注。 醉酒的人容易钻牛角尖,而他明显还在等一个答案。 许赐问:“你醒酒后会不会记得之前的事情?” 时望看着许赐,很认真地说:“应该会忘。” 许赐终于没忍住,笑了一声。 很轻的一个笑,带点忍俊不禁的意思,像少年人真正被逗得开怀。橙黄灯影下,他眼睛里也如蕴着一泓光。 笑过之后,许赐认同地点头:“你是对的。” 时望没有说话。 夏日城市的夜里,空气温暖,看不见月亮,路边草叶间传来隐约的虫鸣声,他站在许赐对面,唇齿间有蔓延的热气。 许赐叫的车很快到了,许赐把时望塞进后座,想要抽身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衣服下摆被拽住了。 许赐想了想,交代说:“现在你要回家,头晕就打开车窗,别吐在车里。” 时望没有松手。 维持在窄小车厢里躬身的姿势并不容易,许赐一只手撑住车座,领口空荡荡敞开。时望跟他对视了一会儿,视线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却强撑着不移开眼睛。 他将手里那片衣角攥得更紧,手背因此绷出干净有力的青筋,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咬住了牙,呼吸沉重而滚烫。 许赐微微蹙起一点眉,大约意识到结症所在,无可奈何地说:“你的数学成绩一直不错,现在可以松手了?” 时望仍旧不放开。 前座司机问:“同学,有没有好?” “马上。”许赐回了一句,重新看向时望,命令道:“时望,松开手。” 时望的喉结上下滚了滚,手指因为这句不带什么情绪的话微一停顿,就真的慢慢卸了力气。 眼看许赐就要往后退出车厢后座,时望突然探过上半身:“许赐!” 许赐撑在车座上回过头,“什——” 许赐眼前一花,两个人挨得太近,他还没来得及躲开,就被人撞上唇瓣。 下唇猝不及防被柔软事物贴合,许赐猛地顿住,难得反应了几秒钟,才在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推开时望。 “嗯……?”时望迷迷糊糊地抬眼看他,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的眼神溃散,身上酒气散在车厢里,是全然的醉鬼模样。 他茫然地看着许赐,补完刚刚打算说的话:“再、再见?” 许赐站在车外,抬手抹掉唇上的那一点湿痕,忍了又忍,终究是忍住了没跟醉鬼讲道理,“砰”地关上车门。 十五、符扣 【对不起,昨天那么晚还来打扰你,希望……】 不对。 时望删去那一行字,重新打过:【实在不好意思,我昨天喝多了,脑子不清醒,如果……】 还是不行,再换一种。 时望再次清空信息界面的输入框,把前面的说法结合了一下:【不好意思,昨天那么晚还来打扰你,希望你不要介意。还有谢谢你叫车送我回去,麻烦你了。】 末了,时望补充一句:【我昨晚喝得太多,也不知道有没有做出一些让你觉得冒犯的事,先在这里道歉。】 班级聚会的第二天早晨,时望已经坐车上了回北城的高速路。时家的司机在前面开车,他就在后座举着手机打打删删,经过再三斟酌,终于敲定了措辞,把信息发送给许赐。 等了半个小时,许赐没有回。 时望打了个哈欠,有些昏昏欲睡。 昨晚虽然喝了不少酒,但他却失眠了,回家后折腾到下半宿才睡着,这会儿上路就困得厉害。 司机从后视镜看时望,说:“小望,困就睡一会儿,时间还长。” 时望打起一点精神,还是想等许赐回消息,结果不知不觉就捏着手机睡过去,直接一觉睡到了下午快到地方。 下车的时候,时望点开手机,消息页面仍显示未回。 直到第二天,时望才收到许赐的消息。 许赐:【没有,不用。】 异常简短的四个字,时望都能想象出许赐如果说这句话,会是用怎样的平淡语气。 时望笑了出来。 他好可爱,时望忍不住想。 把手机揣回兜里,时望捧着一束百合花走进墓园。这里环境很好,空气安静,不时响起几声鸟鸣,沿路栽种着郁青苍翠的圆柏,路面被打扫得干净。 时望在一块墓碑前停下。 墓碑上,黑白照片里,长发的女人相貌清雅,弯眉秀目,永远定格在最年轻的样子。 时望稍微理了一下花束里的几片花瓣,弯下腰,把花轻轻摆放在墓前。 “我来看看您,最近过得怎么样?” 打过招呼,时望蹲了下来,习惯地跟照片里的人说话。和往常一样,他先交代了自己这段时间的生活状况、学习成绩,漫无边际地聊了一会儿后,时望又提到许赐。 “只回了我四个字,看来是生气了。”时望笑了笑,没什么辙。 但许赐就是许赐,生气都生得克制,只是晾他一天不说话。 “说起来我也不吃亏,毕竟占了他那么大一个便宜。”说到便宜,时望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又想到两天前那个晚上。 橙黄的路灯,仓促的亲吻。 那甚至不能算亲吻,也不是时望的本意,毕竟他的胆子还没有大到那种地步。 虽然还没有到分不清三和五的地步,但时望那时候是真的喝多了。他更像是处于醉与未醉的分界点,手脚已经不大利索,一不留神就不能好好地控制自己,头脑却仍旧清醒,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 他想多留一会儿,想跟许赐多说几句话,所以仿佛对自己的数学成绩耿耿于怀,假装听不出来许赐在打趣他,故意把三认成五。 后来,他被许赐推上出租车后座,他闻见许赐近在咫尺的呼吸,许赐在车厢里和他对视。 也许是酒壮怂人胆,受不可遏制的冲动支配,他叫住了许赐。 本来他只打算趁着醉酒的幌子碰一碰许赐,头发或者肩膀,哪里都可以,怎样都是赚到。他没有想到许赐回头的角度会那么凑巧,他收不住力,就这么意外地亲在许赐唇上。 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时望正上头的酒意立马就吓醒了。 被许赐推开后,他急中生智,拿出自己十七年以来积攒的演技,装成一副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样子,实则紧张得后背直冒汗,生怕许赐察觉。 “好在他虽然生气了,但没有跟我计较……那时我真担心他扬手就给我来上一拳。挨揍事小,我努力了一年多,终于可以离他近一点,如果……” 时望没有再说下去。 无端地,他想起一年前的许赐。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许赐弹琴。 如果走近许赐的代价,是要许赐再回不去那个时候,那他也可以不要。 “……许赐的爸爸转出了重症监护室。”时望顿了顿,低声问照片上的女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是不是?” 四下一片寂静,当然没有人回答他。 片刻后,时望又问:“妈妈,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吗?有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会觉得奇怪。” 目光落在百合花瓣晶莹的水珠上,他的神情是单纯的困惑,没有一点惮惧,更像在自言自语:“可我真的太喜欢他了,每天都比前一天多喜欢一点,好像永远到不了尽头。” 长久的沉默中,太阳渐渐高升,金色阳光泼在半边墓碑上,也将时望的发梢和侧脸融进去。时望在这里待了不短的一段时间,终于站起身向墓碑的主人告别。 “我走了,下次再来看您。” 挥了挥手,男生的背影顺着来时的方向,慢慢消失在青柏成行的路上。 *** 时望在老家待了几天,日常是打游戏和写学校留的卷子,每天数着日子等开学,迫不及待想回去。 他其实挺想给许赐发发信息的,随便找什么借口,问作业或者干脆没话找话。好几次鬼迷心窍,他差点就这么做了,最后勉强克制住自己,后果是手机草稿箱里留下不知道多少条根本发不出去的消息。 第五天的时候,同样在北城的朋友约时望去爬山。大热天去爬山,时望本来嗤对方还真干得出来,但他转念一想,又答应下来。 约好爬山的那天,时望凌晨四点多就起床,背着登山包跟人集合后,花了三个小时,赶在太阳彻底升上去之前到了山上。 “怎么样?”朋友问他,“休整会儿,我们坐缆车下去?” 远远望见上方树木掩映中的寺庙大门,时望摇头,“你先走,我还要去庙里一趟。” “去做什么?找人?” 时望说:“求个平安符。” 朋友惊讶地一挑眉,倒觉稀奇:“早说这里挺灵的,可你以前不是不信这种么?” 时望摆摆手,“走了。” 正殿里,檀香袅袅,白雾氤氲,佛陀盘坐于莲花座上,低眉垂目,双手结印,满身慈悲色。 时望上了香,供过香火钱,然后跪在大殿中央,恭恭敬敬磕了三个没有掺半点水分的头。 方才引路的小沙弥说,佛祖一手结无畏印,庇佑众生,使人无畏无怖,另一手结与愿印,施予众生之所求,满足众生之所愿。 时望在心里默念,希望许赐的爸爸尽早恢复身体,度过难关。 希望许赐平平安安、健康快乐,永远自由,永远顺遂,不需要改变,也不会有烦恼,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得到任何想得到的东西。 希望许赐一辈子被偏爱。 起身后,时望从师父手里接过一枚小巧的平安符。 身披袈裟的僧人在时望面前微微颔首,和声念了一句佛,说:“施主一路好走。” 时望向他鞠了一躬,拎起自己的登山包,走出寺庙。 日头已经很大,坐缆车的地方还在下面,时望背着包走了一段路。这里下山的路不容易走,阶边山石峥峭,还长着许多刺树,他不消片刻就走出汗来,其间还被旁边伸出来的树枝挂了一下,差点打个趔趄。 快到地方的时候,时望摸了摸口袋,想确认那枚平安符的存在,却摸了个空。! 怎么回事? 时望心中一突,连忙返身回去找。 怎么会呢?怎么就弄丢了?到底丢在了哪里? 金灿灿的阳光直晃眼睛,时望一路低头弯腰,看完脚下看路边,嗓子被烤得快冒烟,生生急出了一头汗。 背上的手机铃声响起来,时望在认真找东西,压根没空去接,那电话却不挂断,一声急过一声,跟催什么似的。 时望单手翻出包里的手机,没看来电名字就按了接听,俯身拨开旁边一丛草,“喂?什么事?” 山上的信号差,电话里电流声滋滋作响,时望半天才听出是靳成泽。 靳成泽说了句什么,声音时断时续,时望以为自己听错了,直起腰问:“你再说一遍?” 靳成泽复述的时候,手机信号突然就恢复正常,时望清晰地听见他说: “——时望,许赐他爸去世了。” 十六、夕影 喜欢上许赐之后,时望才知道许赐的爸爸并不姓许,许赐随妈妈姓,而爸爸姓夏,名字叫夏延。 时望曾经见过夏延几面。 靳成泽就住在许赐家在的小区,时望那时候总会三不五时地去找靳成泽玩,顺便小区里闲逛几圈,希望能撞见某一个人。 可惜高档小区里全是独立的别墅,院子又大又阔,连就站在许赐家院外都没有办法望到人影,更别说只靠那一点聊胜于无的偶遇几率。时望跑过那么多一趟,也只碰到过许赐一次。 那天刚下过雪,时望正好溜溜达达逛到小区的篮球网边,看见里面有两个人在打球,时望一眼就认出其中一个是许赐。 许赐掷完一个标准流畅的三分球,轻轻落了地。后面那个看上去年纪比许赐大一些的男人走上前,丢给许赐一条白毛巾,许赐接住那条毛巾,擦了擦鬓角的汗。 篮球场边缘还积着扫出来的雪,气温很低,许赐身上只穿了一套运动服,他皮肤白,鼻尖和耳廓被风吹得通红,连握着毛巾的手指关节都是红的。 时望看在眼里,心疼得不行,在心里可劲怪那男人这么冷的天还拉许赐出来打球,万一把许赐冻感冒了怎么办。 再一看,那男人正一手抱球,一手揽着许赐,笑呵呵地跟他说话。许赐向来不喜欢跟人有肢体接触,时望瞪着那人搁在许赐肩膀上的手肘,一时间又嫉妒得直冒酸水。 不一会儿,两人并肩走出篮球网格 ,时望还在发着酸,冷不丁听见许赐叫了一声“爸”。 那时候时望站在一旁角落里,当场就懵了,继而开始庆幸,得亏还没有来得及在许赐爸爸跟前出言不逊,否则第一次见面,自己在未来岳父那里的印象分就要表演断崖式下跌。 其实不能怪时望没认出来,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许赐都实在不像夏延。夏延是那种剑眉星目、非常正派的英俊,说话总含着笑,看起来随性又年轻,跟许赐站在一起的时候一点也不像父子,更像兄弟。 只是不知道许赐的妈妈是什么样子的,都说男肖母,那许赐的妈妈该有多好看。 虽然这样想着,一直到次年,时望都没有机会见一见许赐的妈妈,却在一次放学后又碰见了夏延。 那天下午,夏延罕见地来学校接许赐回家。夏延没有提前知会过许赐,许赐在校门外看见他的时候,脸上的讶然不比时望少。 一问才知道,原来夏延中午跟朋友约了去钓鱼,忘了围上花棚的栏杆,没想到回来一看,那一棚玫瑰遭了秧——全部被从邻居家越狱逃出来的哈士奇刨得七零八落。离许赐妈妈回家的点不剩多久,夏延赶紧来学校找许赐,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补救的办法。 父子俩交头接耳谈话的时候,时望就跟在后面推着车,支棱起耳朵一句不落地听完了。最后两人也没商量出什么对策,许赐摇了摇头,替夏延总结陈词:“你完了。” 结果第二天下午,夏延又等在了一中大门口。听那意思,是昨天许颂筎没有进花棚,给夏延匀下一天时间,他急中生智想出办法,连夜托身在云南的客户空运来几箱新鲜玫瑰。 说着,夏延打开车子的后备箱,里面摆满了鲜妍欲滴的红玫瑰。一脸得意地展示完毕,夏延说:“你妈妈去看歌剧了,我们得赶紧回去把它种好,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而许赐已经打算上车配合夏延回家种花,突然注意到夏延身后,表情一下就变得一言难尽。 “没发生过什么?”夏延身后有人问。 一听这声音,夏延脸上的笑凝固了。 那是时望第一次见到许赐的妈妈。 许颂筎和他想象里的样子不太一样,身材娇娇小小,气质也格外柔和。听说许颂筎在乐团工作,大概因为一直被家人照顾得很好,她身上带着点没有经受过风雨磋磨的娇憨感,连生气都像是佯装的。 她瞪了夏延一眼,把许赐拉过来,说:“才不跟你回家,要种花自己种,儿子走,妈妈带你去玩。” 许赐就这样被许颂筎带走了,隔得那么远,还能听见许颂筎在给许赐介绍今天要看的歌剧。许颂筎穿着高跟鞋,没走稳的时候许赐会习惯性地抬手扶一下她,她却不在意,说话的嗓音轻快,一张美人面上有盈盈的笑意。 目送许颂筎和许赐走远,夏延盖上那满车的玫瑰花。男人摇头笑了笑,半是无奈半是纵容地叹口气,自言自语:“好吧,回去种花。” 夏延开着车离开,时望也骑车上了反方向的路。一边踩着自行车,时望一边回想起许赐和家人相处的场景,忍不住发笑。 原来许赐和家人相处起来是这样的。 亲眼见证许赐生活在这么和睦有趣的家庭里,他非常开心,由衷为许赐感到开心。 他以为许赐可以永远幸福,从来没有想过变故会来那么得快。 许赐家的公司陷入危机之后,时望再一次听见夏延的消息,是得知许赐的爸爸一夕之间病重。 时望无论如何都忘不了那天许赐的样子。 课间的时候,许赐被叫出教室,班主任把手机递给他,时望就坐在窗户边,看见许赐举着手机,脸色越来越白。 最后,许赐甚至忘了挂断电话,他仓促地将手机塞还给邓菁英,拔腿跑出去。 时望后来才知道,那段时间夏延一直在外面周转筹钱,想尽办法填补公司因为被担保人卷钱出国而留下的资金漏洞。 夏延瞒得很好,许颂筎从来不管公司的事情,而许赐还是学生,他们都被蒙在鼓里,以为那真的只是一个要不了多久能解决的问题。 原本确实已经快要解决,只要筹够钱,把公司转手卖掉,就可以还清许家的所有债务,即使以后的生活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富足优渥,但也并非无法接受。 夏延一直在尽最大可能地保护着妻子和儿子,直到自己因为连日的奔波劳累造成突发性脑出血,被送进医院急救室。 就在夏延被抢救的第二天里,他耗费心力筹到的最后一笔钱到了账。 来得那么及时,又那么不合时宜。 *** 时望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临时回了南城。 当天的高铁票和飞机票已经售罄,他只能买最便宜的绿皮火车票,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站了四个半小时,天黑之前来到许赐家楼下。 许赐的房间窗户和阳台门都紧闭着,时望在楼下站了很久,夜幕降临的时候,那里也没有亮起灯。 时望在附近的冷饮店里等了三天,终于在第三天等到许赐。 天气很好的下午,太阳刚落山,眼前一幢幢建筑像被涂进昏沉沉的夕色里面,而后,许赐怀里抱着什么,出现在那片夕影之下。 时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许赐抱着的是什么。 时望站在冰饮店的落地窗边,注视许赐走进小区入口。许赐身边,穿着黑色长裙的许颂筎一下没有走稳,许赐伸手轻轻扶住她。 许赐偏过头的时候,时望看清他的苍白侧脸和平静神色。 望着许赐走远的背影,忽然有那么一瞬间,时望没有办法控制呼吸,心脏像被一只手用力攥住。 会在雪天打球、在街头弹琴的,无拘无束的许赐。 会配合爸爸商讨对策的,被爱着的许赐。 会为小女孩吹口琴的,那么善良又温柔的许赐。 会每天往返学校和医院,不管多辛苦都不放弃的许赐。 会因为爸爸转出重症监护室,心情很好的许赐。 会生气的许赐。 会玩笑的许赐。 他喜欢的许赐。 十七、同桌 七月末,一中校园里的扶桑花渐次开放,高三年级正式开了学。 7班的惯例是每过一个学期换一次座位,早读前,班长站在讲台上,正对着座位表组织大家移位置,课桌搬动时刺耳的响动和交谈声不绝于耳。 时望却没有心思管换位置的事,他自从到了教室,就一直对着右边过道旁的那个空位发怔,所有声响到了他耳边都变成无意义的噪音。 胸口像吊着千斤的重坠,时时刻刻悬在那里,压得他喉咙又堵又涩。 “……时望,时望?”见时望半天没回应,窗边有人推了他一下,“别发呆了,班主任找你呢。” 时望终于回神,转头看过去,“什么?” “……”传话的女生无语了几秒钟,隔着窗户重复道:“班主任——邓老师,喊你去办公室一趟。” “叫我?” 女生点点头,指了下身后教师办公室的方向,“快去吧。” 时望揉了揉鼻梁,站起身,“知道了,谢了。” 邓菁英找时望没什么大事,就是通知他上学期揍的那两个隔壁班男生已经回来接着上课,然后耳提面命一番,勒令时望别再无缘无故找人家麻烦。 提到那两个人,时望依旧是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也不保证什么,一看就是压根什么都没听进去。 邓菁英本来还想着能不能问出时望之前打架的真正原因,结果又被他的态度气得冒火,谈了几句之后就把人撵出教师办公室。 时望回到教室,发现座位已经搬完了。他刚才没有听班长安排的位置顺序,目光逡巡教室一周,才在右边最后一大组找到自己的桌子。 旁边是个空位,靠着窗,桌面放了一只女生用的粉色长毛兔水杯。时望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下意识去找许赐的位置。 人差不多来齐了,教室里只留着寥寥几个空桌面,但是哪个看起来都不像许赐的。 “我的杯子呢?刚刚放哪来着?”前座女生嘀咕着,回头看过来时一下恍然大悟,“我说呢,原来在这里。” 她把那只水杯拿回去,重新放在了自己的桌子上。 ——等等。 这座位不是女孩子的,那会是谁的? 时望的脑子还还没转过弯来,突然听见头顶有人轻声说:“麻烦让一下。” 时望登时僵在原地。 时望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幻听了,可眼角余光确确实实告诉他身边站着一个人,他一点一点抬起头。 许赐抱着一捧书,正垂着眼睛看他。 隔了几秒,时望慌忙起身,站去过道上给许赐让出空间。由于太过紧张,他不小心撞歪了后面桌子上的书堆,发出老大一声响,又赶紧伸手去扶。 许赐坐下后,时望也跟着小心翼翼坐下,生怕再磕着碰着什么,一时间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他不敢明目张胆去看许赐,可是许赐就坐在他旁边,和他隔着三十厘米不到的距离,仿佛做什么都能被他听到。 许赐打开了桌盖。 许赐整理完书。 许赐拿出两支笔来。 许赐摊开了一本书。 然后没了声音。 许赐的手指停在书页上,很久没有再动作。 时望面前摆着英语课本,却看不进半个英语单词。最初的慌乱过去,他重新感觉到心头那块石头的重量。 早读铃声响起,班上的读书声渐渐变大,时望没有忍住,借着翻书的动作飞快看向许赐。 许赐低着头,像平常一样温着书,看课本上的英语短文。 黑色发梢落在许赐的眉角,浅淡晨光里,他的神色是一贯以来的沉静,唇上却看不见一丝血色。 时望曾经想过如果能跟许赐同桌,他会怎么做。 他一定会非常高兴,因为跟许赐同桌,意味着他从此可以近距离地看许赐,可以和许赐说话,可以了解许赐更多,可以向许赐讨教题目,说不定还可以趁许赐不注意碰一碰他。 有太多可以做的事情,每一件想想都能让时望兴奋得整晚睡不着觉,天知道他之前有多么羡慕许赐的同桌。 然而真的到了这个时候,时望却没有半点心情去想其他。他看着这样的许赐,已经足够让他难受。 * 第一天上课,每一科老师在讲上学期期末试卷的时候,都习惯性地用许赐的试卷作为模板示范。 尤其是数学课上,老师特意把许赐的满分试卷录进ppt里放给大家看,就照着他写的步骤讲题,碰到上面和标准答案不一样的解法,还会跟学生们比较两种解题速度的快慢。 而许赐一直有在听课,即使黑板上全是他会的东西,也会在讲到重点的时候记一记笔记。 数学课上完,就到了午饭的点。教室里的人纷纷往外涌,许赐也走了,梁其煦过来招呼时望:“走,去吃饭。” 时望磨蹭了一会儿,才跟梁其煦一起下楼,走出楼梯口的时候,刚好看见许赐扶着自行车出了车棚。 一中的食堂是幢四层的大楼,味道向来有名,连外校的学生都常常借了一中的校服来蹭饭。为了节约时间,学校大部分人都是在这里吃午饭,以前时望还故意在食堂撞见过许赐好多次。 时望看着许赐快步向校门走去的背影,心里的猜想得到验证。 许赐家离学校那么远,来回一次就要花费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但时望知道,许赐以后中午都会回家了。 十八、扶桑 吃饭的时候,时望一直在用筷子心不在焉地挑米饭,半天吃不下一口饭。梁其煦看他这副食不下咽的模样,忍不住问:“怎么了这是?碰上什么事了?” 时望说:“没什么。” “看你这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就因为换了个座,把神儿都给换没了。”说到这里,梁其煦故作惊愕,“不会吧时望,没看出来啊,原来我对你这么重要?” “去你的。”玩笑似的骂了一句,时望还是没有抬头,眉眼仍然恹恹。 梁其煦问:“还是你不乐意跟许赐坐一起?” 时望没回答。 “不是我说,和许赐做同桌还不好吗?”梁其煦来了劲,一边吃饭一边给时望仔细掰扯,“年级第一,大学霸,长得还帅,那张脸就着下饭都能多吃下两碗,要不怎么隔三差五就有二中五中的女生排着队来看他。” “就是人实在冷了点,往他旁边一站跟站空调边上一样,那风嗖嗖的——不过我看你也不怎么爱说话,你俩挺般配,反正也就一个学期而已。” “般配”那两个字轻轻砸进时望耳朵里,如果放在平时,就算知道梁其煦是满嘴跑火车地瞎说,他也指不定有多得意。 但现在,时望只是扯了下唇角,随口说:“你不是一直都不喜欢这样的人么,上次还说十二班的那谁谁装。” 梁其煦嗤了声:“我是讨厌爱装的人,不过就那小白脸,整天端出鼻孔朝天闲人勿扰的样子,跟许赐比得了?” 顿了顿,梁其煦若有所思,“这样一想,天底下有这么两类人,其中一种你看他那副装样就火大,还有一种就是许赐。” “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因为离得太远,反而不会觉得他必须得是个什么样。” 梁其煦比划着描述,“许赐这种人,就像天生要住在天宫里面,可以远观,没胆子细看,跟他比起来我就一凡人,哪有心思想些有的没的。” 时望摇了摇头,“他和我们一样,都是普通人。” 梁其煦一挑眉,还没说话,时望已经端着餐盘站起身,“我吃完了,先走。” 时望回到教室,坐在那个空位旁边。 午休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太阳越来越烈,教室里门窗紧闭,留在教室的人纷纷趴在桌上补觉,冷气吹开书页,黑板上的粉笔字还没有擦掉。 四下安静,嗡嗡作响的空调声中,时望睁着眼睛,听见外面樟树间断续响起的蝉鸣。 午休快结束时,终于有人推开教室门。 许赐走进来。 天气太热,他的脸颊和手臂被太阳晒得泛红,出了汗,在时望身边坐下时,时望可以看见他眉睫上沾着的湿意。 时望抿了抿嘴,从桌子里抽出几张面巾纸递给许赐。 许赐接过那几张纸,低声说:“谢谢。” 时望也压低声音,状似自然地搭话:“还以为你要迟到了。” 许赐垂下眼睛,擦干净鬓边和脸侧的汗,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打开桌盖拿书的时候,再一次看见里面那瓶熟悉的牛奶,动作停顿一下。 “刚才有人来过?”许赐问。 时望回想了一下,“我没看见。” 许赐没有再说什么,一如既往地将那瓶牛奶拿出来,放在了右手边的窗台上。 * 接下来的一个多礼拜里,一切都和以前一样,许赐上着课、写练习,收发物理作业,每天早上把一瓶定时出现的牛奶拎出课桌。 偶尔还会开口说话,提醒时望让开一点位置,在时望找话说时也会回答。 应该没有太多人能察觉到他的变化,但那其中不包括时望。 许赐在以前就不会有太多的情绪,因此显得冷淡,可是自从开学以来,许赐比曾经更沉默寡言。 也再也没有笑过。 有人听说许赐家的情况,通常会抱以或同情或惊讶的叹息,再感慨一句,面对这样的事情,许赐也未免太过平静。 可许赐当然是不能不平静的。 许家只剩下他一个男人,如果连他都崩溃,许颂筎该怎么办。 直到有一天,一个平常的下午,生活委员搬来一盆君子兰,摆在了教室后方的窗台上,就在许赐桌边。 课间里,时望习惯性地偷偷转头看许赐,却发现许赐正一瞬不瞬地看那只摆在窗台上的盆栽。 时望觉得不对劲,试探地小声叫他:“许赐?” 许赐没有动作。 他一直怔怔地看着那盆君子兰,一动也不动,仿佛什么也听不到。 过了很久,时望看见许赐眼圈浮起的一点红。 就像假面突然裂开一道缝隙,他再没有办法维持惯常的平静神色,脸上终于露出一点崩溃的端倪。 * 当天晚上自习课,许赐不知道怎么又过了敏,时望不过几分钟没注意,再抬头的时候,就看见许赐从脖颈蔓延到脸侧的一片红。 最近天气并不多变,时望没想到许赐会在这种时候过敏。那片红并不刺目,只是因为许赐皮肤太白才显得明显,却把时望吓得够呛,他慌忙问许赐:“许赐,你……” 许赐用手遮了一下脖子,没有抬头,“不用管。” 时望急了:“怎么能不管,你没带药吗?” 许赐低着头看桌子上的物理试卷,却半晌没有落下一个字。从下午开始,他的状态就很不好,连反应都要比平时慢一点,过了一会儿,才说:“很快会好。” “你等等,我马上回来。”时望“腾”地一声站起来,因为动作太大,半个教室的学生都朝他看过来,他却顾不上什么,转身跑出教室。 由于太过着急,时望起先忘了学校医务室晚上会关门,飞快跑去医务室,结果被拦在门外。他没有办法,只好骑车出了校门,去找外面的医馆。 好在时望记得以前许赐过敏时会用什么药,顺利买下两支药膏和一盒口服胶囊,很快就拎着药袋回到学校。 可是当时望喘着气来到教室,却发现许赐的座位空了。 “许赐呢?”时望问后桌的同学。 同学说:“刚刚出去了。” “去哪了?老师叫的?” 同学茫然地回答:“应该没人找吧,就自己走的。” 想到今天下午许赐的样子,时望没有停顿,又返身跑出去。 他在学校转了一大圈,把所有许赐有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从实验楼跑到半月坡,最后在半月坡前的操场边上找到了许赐。 许赐就坐在操场外围,路灯光照不到的地方。 他这段时间比上个学期瘦得更多,身形看起来分外单薄,一动不动地背对着时望的时候,背影像是要散在夜风里面。 时望停下脚步,胸口起伏,不受控制地想到那天靳成泽在电话里说的话。 “据说白天还好好的,夜里突然下了病危通知书,当晚就不行了。” “谁也没有想到,许赐那个时候还在外面。” “见到了,他一直在等他。” 通话的最后,时望几乎站不稳,他在太阳下反应了半天,就像现在一样,差点呛出眼泪来。 等呼吸变得平缓,时望终于压下眼眶里的那一点酸涩,慢慢靠近那道背影。 他在许赐身边坐下。 许赐还是没有动,他脸上的过敏痕迹已经快要消退了,侧脸白得像雪,只有耳根和颈边还留着淡淡的红。 那样温暖的夏夜,天幕是暗沉的墨色,操场外教学楼灯影幢幢,空气里浮动着扶桑花香,而许赐始终沉默,目光停在远处虚空的某个点上,如同一座苍白凝固的塑像。 时望攥紧了手里的药袋,良久,低声说:“我把药带来了。” 许赐没有反应。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时望以为许赐不会愿意说话的时候,许赐开了口。 许赐的额发被风吹动,一片寂静中,半月坡上有花落地,发出极其细微的簌响。他看着前方,声音很轻,也很稳,好像只是单纯地说给时望听。 “我也种过君子兰。” 时望动了动嘴,下一秒,他的视线猝然停住。 昏暗中,许赐的脸侧,一线水光直直跌坠而下。 if.最佳配角 翌日,时望来到学校,没有看见许赐。 是家里出事了吗?早读时,时望看着那个空位发怔,心里升起莫名的不安感。他焦虑了一整天,晚上自习课下课铃一响,急匆匆就踩了单车赶去许赐家小区。 窗口没有亮灯,时望站在那盏路灯下,半晌才推着自行车离开。 不会有什么事的。骑车回去的路上,时望安慰自己。 说不定许赐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呢?说不定许赐是陪妈妈出去散心了呢?邓菁英都确认过许赐请过假,很快会回来上课的。 可是第二天,许赐没有来学校。 第三天,许赐还是没有学校。 时望每天都会按时带一瓶新鲜牛奶,换掉许赐课桌里前一天的牛奶。他换到第五瓶牛奶的那天,邓菁英在班上宣布说,许赐转学了。 乍一听这消息,班里哗然一片,没人能预料到许赐的这个选择,但联想到最近许赐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来学校,好像一切又得到合理解释。 嘈杂的交谈声中,没有人发现时望的异常。他手里的笔掉在了地上,手却依然维持那个握笔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只知道死死地看着讲台上的邓菁英。 他几乎是费力才听明白了邓菁英究竟在说什么。 她说许赐转学了。 许赐搬家了。 不会再回来。 时望脑袋里嗡嗡作响,茫然地在座位上坐了许久,想的是六天前的许赐。 种满扶桑花的草坡前,许赐站在他对面。许赐脸颊还留着湿意,看着他的眼神却平静又温柔,眼睛在月色照映下依然像浸润着水光。 许赐对他说:“再见。” 时望以为那只是寻常的告别,他们还可以有太多见面的机会,他还有很多机会对许赐好,他可以一直注视着许赐,亲眼看许赐慢慢走出往事,亲眼看许赐重新拥有他本应该拥有的很好的人生。 原来那个时候许赐就已经决定要走了吗? 他不愿意再待在这个城市了吗? 换一个全新的地方生活,把过往都舍弃,许赐是希望这样吗? 如果这样的话,许赐以后会不会更容易开心一点? 时望想,他喜欢许赐,希望许赐过得好 理所应当尊重许赐作出的所有选择。不过五百多公里的距离,飞机飞过去不会超过一个半小时,即使是高铁也只需要一个下午,他想要见到许赐的时候,还是可以去见他。 想通之后,时望以为自己总可以习惯。 他的确好像是习惯了。习惯身边的空位,习惯楼下的荣誉栏上年级第一被换掉名字,习惯转头时看不见那个身影 ,习惯每天放学后不再追逐谁,而是直接回家。 就是偶尔,偶尔会顺手多带一瓶牛奶,到了学校才反应过来。 只因为还不够久,以后总可以习惯。 直到那一天,时望背着书包走进教室后门,没有看见自己座位旁那原本属于许赐的课桌。 他们把许赐的桌子搬走了。 时望站在那里,怔怔地看那块突兀的空缺,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动作。 那个瞬间,失重感传来,时望明明踩在实地上,却好像在不停地往下陷。 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地意识到,许赐是真的离开了,去到很远的、他没有办法看见的地方。 后知后觉地,时望握紧手里的牛奶瓶,眼眶终于有酸意汹涌而至。 *** 第一年,许赐已经转学了有快三个月。 时望偷偷去许赐的新学校看过他几次,知道他过得不错,学校里的同学和老师都很喜欢他。 许赐生日那天晚上,时望鼓起勇气拨通了许赐的电话。许赐和他通了八分钟的话,时望问许赐有没有吃蛋糕,许赐说吃了。 时望开着玩笑,约许赐下次一起打球,许赐同意了。到了该挂断的时候,时望没有挂电话,大概出于礼貌,许赐也没有率先挂断。 沉默中,时望听着听筒里许赐的呼吸声,忽然捂住眼睛。 许赐停了停,最后很温和地说:“我记得你的生日也快到了,提前祝你生日快乐,时望。” 第二年,时望没能找到和许赐打球的机会。 他高考发挥得比平时都好,然而许赐的分数还是比他高了三十多分。时望事先打听好了许赐想要去的城市,以他的分数当然不能和许赐在同一个学校,但至少高三的一整年努力能让他靠许赐近一点。 可是最终许赐没有去那个城市,许赐要考量太多东西,还有许颂筎,他必须照顾自己的妈妈。现在,时望与许赐在的地方离得比以前还要远。 第三年,时望去了许赐的大学。 那天是许赐学校的艺术节,许赐穿着白衬衫在台上弹琴,舞台光打下来,他衣襟上别着的金色领针熠熠生辉。 台下人群拥挤,声音鼎沸,音响里流出明快激昂的钢琴音。时望站在角落,和无数人一起抬头看许赐,看灯下面他黑色的头发,垂下的眼睫,挺直的腰背,修长的手指。 不断有玫瑰花枝被抛向舞台,谁在喊许赐的名字,依旧有那么多人爱许赐,他们见证着许赐身上的光。可是这一刻,没有人会有时望的心情。 时望一直望着许赐,和之前的许多年一样。他笑着,很高兴的样子,把手掌都拍红,眼里却有更多令人难过的情绪。 真好啊,许赐已经不需要他了。 第四年,时望辗转得到许赐将要出国的消息。 许赐是一个人走的,那天他穿着驼色大衣,身形挺拔,拖着行李箱走在深冬的机场时,路过的人都不由自主回头看向他。 时望也在看他,就守在国际航班入口,目光甚至不能像其他路人那样的肆意。 许赐走得很快,没有回头。 第五年,数不清多少梦见许赐,时望从梦里惊醒。他突然很想许赐,想到不受控制,颤抖着手指拨许赐的电话号码。 他拨了一遍又一遍,而对面一遍继续一遍地提示他拨的是空号。最后,时望终于停下拨号的动作。 他反应过来,许赐换了号码。 时望就这样和许赐断了联系。 第六年,梁其煦飞来时望工作的地方找时望玩。 他们找了个小酒吧喝酒,酒吧在巷子深处,气氛很好,酒也好喝,除了唱的歌都是时望不爱听的。 台上驻唱从“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唱到“总好于那日我没有,没有遇到过某某”,酒至酣时,梁其煦大着舌头问时望,这么多年了,怎么还不能放下。 时望笑,说你懂什么。 你懂什么。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事值得去做,人不是非得执著于爱情。何况他也没有多喜欢许赐,也不是非要跟许赐在一起。 他有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从始至终顺遂美满,光鲜得人人都艳羡。许赐于他而言只是心口的一道小划痕,偶然才会提醒它的存在,提醒他抽出非常少的一点时间去想念。于是放下不放下,似乎并没有多么重要。 梁其煦听了时望的话,摇头骂他傻逼。 第七年,深夜里,又到了谁的生日。时望用手机打打停停,还是下定决心,拨通一串数字。 “喂?”声音传来,依旧是一把偏低偏冷的好嗓子,在大洋彼岸静静地询问,“请问你是?” 之前做过的再多腹稿和措辞都成为徒劳,那道熟悉的嗓音响在耳边,时望好像一下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喂?”对面人重复一遍,等了半分钟,仍然没有人说话,于是挂断电话。 时望的那一句“生日快乐”始终没有说出口。 第八年,又是一个春天,许赐回国了。 某一天被突如其来的冲动支配,时望攥着那张写有许赐住址的纸条,没有办法再克制什么,径直驱车去往那个地址。 他满怀欣喜,很久没有这么雀跃过。不管怎么样,他要见到许赐,孤注一掷也好,破罐子破摔也罢,他要告诉许赐,他一直爱着他,从来没有改变。 如果许赐还记得他,如果许赐不讨厌他,如果……许赐对他有过一点点喜欢,他会问许赐,我们可不可以试一试? 我们可不可以试一试,哪怕不会有结果。 时望停了车,一路跑到许赐家楼下。他喘息着,呼吸滚烫,一眼就注意到不远处的那个身影。 好奇怪,无论多久没见面,即使是个背影,他还是能一秒认出许赐,像某种本能的反应。 “许——”时望扬声喊许赐的名字,突然声音断在喉咙里。 长头发的女孩从房子里走出来,仰头朝许赐笑了笑,然后握住许赐的手。许赐也在笑,两人习以为常地牵着手,并肩走远。 时望看清他们交握的手,戒指戴在许赐的中指上,漂亮又耀眼。 回去的路上,时望没有开车,一个人走在街边。他没有太多思考的空间,心情是一反常态的平静。 走着走着,大片樱花枝闯入余光,时望才发现自己弄错了方向,不知不觉走进另一条景观道。 可他没有立即离开,而是抬起眼望向前方。 街口行人来来往往,恍惚间,时望又看见那个人。 他在花树下弹钢琴,微微低着头,发乌肤白,眉目清俊,没有变过的少年模样。 十年前,时望撞见许赐的那一面,为此付出十年时间,之后的每一年都被花掉所有的好运和力气。 有风拂过,吹落樱花瓣,树下的许赐朝时望看过来。 时望和十六岁的许赐对视着,终于笑起来,眼前却越来越模糊。 这就是谢幕了,他想。 十九、过敏 深夜十二点半,时望在床上翻了个身,还是没能睡着。 他脑海里反反复复出现晚自习时候半月坡前的场景,一闭上眼睛,就会想到许赐。 许赐弹琴的样子,许赐打球的样子,许赐喝水的样子。许赐低头写题,许赐背着书包站在学校梧桐树下,许赐骑单车在傍晚的街道穿行。 一幕幕,最后都变成夜色里许赐流泪的样子。 他们说世界上从来不会有感同身受,可是在那个瞬间,时望真切感受到同等的痛苦。 他眼睁睁看着那颗水珠滑过许赐的脸颊,顺着下巴尖滴落,很轻地洇入衣襟,把他的五脏都烫得蜷起来。像是有利器捅进胸腔,不留余力地翻搅,刀尖反复剜挑心头,绞出血来。 时望想说几句安慰的话,比如“死亡不代表结束,生命依然可以以别的方式延续”,比如“如果叔叔还在的话,他不会希望看见你这么难过”。 可是太过痛了,时望甚至没有办法发出声音,手指一直在发抖。他像一个无能的废物,什么也无法为许赐做到。 时望把脸埋进枕头里,深深地喘息几下,勉强控制住手指的细微痉挛。他就着这个姿势安静了很久,久到仿佛要睡过去,忽然动了动,右手慢慢摸向自己的后背,碰到某个地方时才顿住。 那里曾经因为打架留下过一道淤痕。 时隔一月,那道淤痕已经彻底褪掉,痛觉反应却残存下来,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给他带来灼烧般的鲜明错觉。 时望一下一下缓慢呼吸着。 他终于忍受不了,猛地翻身从床上坐起来。 凌晨,值夜班的物业保安拎着手电筒巡逻过一栋单元楼,再沿着绿化带往前走,就是小区里的垃圾收集站。他正打算返回,就在这时,前方路边蓦地蹿出一道黑影。 “什么人?!”保安一惊,当即举着手电筒追过去,“有贼?” 那人的反应非常快,几乎在被保安发现的一刹那就转身,几步将保安甩在身后。 “站住!” 伴随保安的怒喝,黑影头也不回地跑远。一片漆黑中,电筒亮光四下晃动,闪得人睁不开眼睛,保安只来得及看清那人怀里像是抱着坛什么东西。 *** 第二天,时望没赶上早读,连上午前两节课都翘了,直到数学课前的课间才背着包姗姗来迟,在自己座位坐下。 “什么情况?”后桌的男生打趣时望,“睡得这么过,熬夜看球了?” 许赐就在一旁翻数学练习册,时望状似不经意地看了眼许赐,然后回男生道:“我就不能是熬夜学习?” 男生被时望逗乐了,“没想到你竟然有这种觉悟。” 插科打诨几句后,时望整理好桌面的书具课本,上课铃响之前都没有找到打扰许赐的机会。 许赐当然不会问他为什么迟到,时望一时也不知道该用怎么样的话题搭话,他以为这个上午自己都不能和许赐说上话,没想到数学课上到一半,许赐又出现过敏症状。 这一回的症状比昨晚更加严重,许赐被时望带到医务室的时候已经开始发热,校医诊断过后,当即给许赐挂上了水。 校医嘱咐出来替许赐拿药的时望说:“一共有三袋,输完了喊我过来换。” 时望点点头,“我知道了。” 时望提着药袋走进被蓝色帘帐隔开的隔间,刚才检查的时候折腾了好半天,注射的药里又含有安定成分,他出去拿药的这么一会儿功夫里,许赐居然已经睡了过去。 时望站在帘子后面,停了片刻,放轻脚步走上前。他把空调的温度调高一档,掖好许赐身上的毯子,想了想,又调慢了一点许赐的输液速度,不知道这样能不能让许赐在睡梦中舒服些。 做完这些之后,他在隔间里转了一圈,发现自己好像真的再无事可干,终于安安分分在许赐床前坐下来。 由于过敏,许赐脸上和脖颈红了一大片,垂在床沿输液的手背也泛着红,衬着周边苍白完好的皮肤,尤其显出一种病态的脆弱感。 不管怎么样,都还是很好看。 但书上写如果一段时间里总过敏,多半是免疫力不足的缘故,思虑过重最容易导致身体跟着变差,许赐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才会比之前更频繁地过敏。 医务室里一时间分外寂静,流动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时望注视着许赐眼睫下浮起的淡红,不知不觉又开始发呆,连许赐什么时候醒的都不知道,直到一道嗓音传来。 ——“你挡住电视了。” 猛然间听见许赐的声音,时望一下子回过神来。他发现许赐在望向他身后,他顺着许赐的目光望过去,正好与电视屏幕中那只鼓着腮帮子吹泡泡的黄色发糕看了个对眼。 “……”时望反应了两秒钟,连忙从椅子上站起身,拎着那张椅子挪到另一个不会挡住电视的地方。 许赐看着屏幕不再出声,时望等了几分钟,还是没忍住问道:“……要开声音吗?” “不用。”许赐说。 时望“哦”了一声。 时望没事做,又不敢再盯着许赐看,只好和许赐一样看起电视来。黄发糕在屏幕中央跑来跑去,时望百无聊赖地看完半集,不禁再次偷偷瞄向旁边床上的许赐。 结果他发现许赐并不在看电视,视线反而落在他脸上。! 时望登时紧张起来。许赐不理他的时候他总希望许赐能多注意注意他,现在许赐无缘无故看着他,他又变得异常局促,说话甚至磕巴了一下:“怎、怎么了?” 许赐停顿几秒钟,随即若无其事看回了电视。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可以回去。” “没关系,”时望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正好我不想上课。” 对于时望的理由,许赐未置可否,也没有再说话。沉默之下,一集动画片终于结束,许赐突然在无声的片尾曲中开口:“昨晚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昨晚的事…… 动画片明明已经放完,时望却好像一下对电视机产生极大的兴趣,目光紧紧黏在屏幕上,眼睛眨也不眨。 半晌,他低声应了。 二十、罚站 许赐在校医务室输液输到下午,中午时望去食堂带饭。为了让生病的人吃得清淡又不失营养,他挨个把粥店窗口的每一样粥都提了一点回来,摆满了医务室一桌子。 最后许赐只挑了最简单的绿豆银耳粥,剩下的全都便宜了医务室里的其他人,时望自己也撑得够呛。 看完十几集海绵宝宝,时望和许赐一起回到教室。许赐走到自己座位前,没有看见一旁窗台上的那盆君子兰。 他的目光顿住。 时望把许赐的那袋药递过来,问他怎么了。 许赐收回视线,伸手接过药袋,说了句“谢谢”。 这之后的日子都过得平静。 高三已经进入一轮复习,总有上不完的课和写不完的试卷,每天的空暇时间被无限压缩,教学楼窗外的蝉鸣声不知道什么时候断了,只留夏末的太阳依旧晒得人昏沉。 在这样的情况下,人好像是没有办法想太多的,那天在校医务室,许赐也说要时望把前一晚的事当做没发生过。 许赐有自己的尊严,但时望却不可能当成从来没有看见过什么。 时望开始每天变得很忙,早出晚归,就连家里定时照顾他的保姆一天下来都难以见他一面。 因为没有太多休息的空余,他只好利用上课时间来补觉,一早来教室就能给困趴下,睡得天昏地暗,老师走到身边了都理会不了。 不止一个人问过时望原因,梁其煦曾经无比认真地问他是不是课后就下工地搬砖,否则怎么能累成这副模样。最后时望一概以最近在长身体的理由敷衍回去。 为此各科老师对时望不可谓不怒其不争,数学老师在课上叫醒过时望三次,第四次直接一根粉笔头掷向时望的桌面。 “时望!”时望被声响闹得睁开眼睛,抬头就见数学老师盯着他:“一天天的都被你睡明白了,不打算高考了是吧?” 时望坐着没答话。 “上课睡完下课接着睡,作业也不好好写,变相变得还挺彻底。”数学老师越说越上火,“你站起来!你看看你旁边的许赐,再看看你自己,人家次次考年级第一也不见平时上课偷懒,你怎么不向他学——” “……”时望慢腾腾站起身,数学老师数落的话刚说到一半,突然噎住了。 许赐的座位在时望右手边,是窗户附近的角落位置,之前被时望和桌上一堆书挡着,不会太容易被注意到。现在时望一站起来,那道同样睡觉中的人影立刻就变得显眼。 他甚至睡得比时望更沉,课堂上这么大一通动静都没能听见。 教室里彻底安静下来。 片刻后,数学老师气得柳眉倒竖:“你们两个都给我去外面待着!什么时候不困了什么时候再进来!!!” 全班同学的注目礼之下,时望和许赐一起站到了教室外。 两名高个男生肩并肩贴墙站着,其中一人还是许赐,这样的场面堪称前所未有,连隔壁班都有人从窗户和后门探出头来张望,随即被自己班上老师瞪回去。 时望不自在地抓挠了下脸侧,说:“不好意思啊,害你跟着我一起被罚。” 这是实话,以任课老师对许赐的偏爱程度,要不是这回时望彻底点燃了数学老师的怒火,就算是发现许赐上课睡觉,他也不至于受到跟时望同等待遇的迁怒。 许赐刚醒,还是不太有精神的样子,过了会儿才说:“不关你的事。” 时望偏头看许赐,许赐靠在墙上,睫毛懒懒散散地垂下来,还留着一点困倦神色。 说来奇怪,时望知道这段时间许赐也爱在课上犯困,他起先以为是许赐一直有在吃过敏药的缘故,但现在看来又不像,毕竟这持续的时间未免久了些,而许赐以前从来没有过类似的状态。 “你最近怎么……”时望试探地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许赐看了时望一眼,说:“在长身体。” 时望:“……” 他立马不吭声了。 二十一、会所 许赐用时望说过的话来堵他自己,这点是时望没想到的,更令他找不到立场继续追问下去。 好在他没有再干过连累许赐陪他一起罚站的事,因为新一轮月考成绩下来,许赐仍旧是年级第一,而时望的年级排名笔直掉到了一百名开外。 时望这回考试的成绩跟他平时比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除了向来发挥得还算稳定的物理外,其余科目无一幸免。当天早上时望就被7班的各科老师错着时间拎去办公室谈话,数学老师尤为恨铁不成钢,手指直戳他脑门。 回到教室的时候许赐恰好在帮其他课代表发这次月考的试卷。座位前,许赐把时望的化学试卷递给他,看清试卷上的分数时许赐动作停了一停。 之前时望在教师办公室挨了一个早读的训还能保持油盐不进的心态,此刻却感觉耳根烧得慌。他刚准备把试卷收回去,突然发现许赐手指上有一道伤口。 分外新鲜的伤口,横在许赐左手中指和无名指关节上,有将近三厘米长,结着红色的薄痂。 时望一下愣住了,猛地抬眼看他:“这伤怎么来的?” 许赐很快收回手,“不小心划到了。” “不是,怎么划能划成这样?” “忘了。”许赐显然不欲多言,抬起手臂间一沓卷子想挡开时望,“让一让。” 时望没有动。 两人站在过道上僵持了半分钟左右,最后许赐承认说:“好吧,是切菜的时候没注意。” 时望沉默地看了许赐几秒,许赐就由他看着,带伤的手指遮在试卷下面,神情平静又自若。 “……那你下次小心点。”时望终于让开一步。 许赐点了头,走去教室另一边发试卷。 * 一整个白天,时望没有再睡觉。 不知道上哪节课的时候,许赐又在时望旁边犯困。他的左手搭在桌面上,指节白皙修长,衬得那道伤口更加红到刺眼。 时望发了半节课的怔,下课铃响时,他才发现自己面前摆着的语文试卷上半个字都没有订正。 下完晚自习,时望照常骑车跟在许赐后面,陪许赐回到家。他站在楼下,注视许赐走上楼。 以往这个时候时望就该走了,可是今天时望没有立即离开,而是依然等在这里。 早上许赐说他的手是切菜的时候被刀划的,时望根本没有相信。许赐手指上的伤虽然不算深,但边缘呈不规则弧状,不可能是刀划出来的口子。 再一联系最近白天许赐总是精神不济,时望直觉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他在许赐家楼下站了半个多小时,许赐房间的灯一直都亮着,不像有反常的情况。 难道真的是他多想了?许赐其实没有骗他?群/ 779?5991 时望又等了一会儿,等到自己心里都不是那么确定了,这时一个电话打过来。 时望被手机震动声吓了一跳,看清来电名字后松了口气。他点击接通,压低声音对着听筒说:“不是说了今晚请假,明天我会趁早过来补……喂,你讲点道理,我还没找你算账……” 他还在跟电话那头的人掰扯,抬头一看,许赐房间的灯已经熄了。 “我现在有事!回头再说,挂了!”时望迅速揣好手机往树后一躲,没过多久,许赐快步从他眼前经过。 果然。 眼看距离差不多了,时望轻手轻脚跟上去,和许赐一起骑车离开小区。 夜晚的路面安静,天幕漆黑,时望远远吊在许赐身后,骑了大约有一刻钟的时间,时望突然发觉这条路有些熟悉。 时望环视四周一圈,很快记起来,两周前的礼拜天下午,他骑车从市郊回来经过附近的时候碰到过许赐。 那时候下过雨,他全身沾着脏兮兮的泥点,猛然间撞见许赐。许赐扶着车,将他浑身上下一打量,他原本意外看见许赐的高兴劲顿时没了,只剩下心虚,但因为太想和许赐说话,还是强装自然地问许赐来这里做什么。 许赐没答,反问他呢。时望当然不能说实话,只好含糊地搪塞过去,他也不敢在原地多留,和许赐聊过几句后就走了。 可是那个时候,包括现在,许赐为什么要来这里? 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充斥大脑,时望一路跟着许赐,直到许赐在十字路口前一家会所门口停下来。 隔着段距离,会所大厅内鎏金水晶吊灯的光就已经够晃人眼睛,时望听过这家店的名字,不久前梁其煦还想把他叫过来玩。 目视许赐走进去,时望在路边停好车也跟着进去。大厅内没有许赐的影子,时望却被拦在前台。 这家会所对客人实行会员注册制,明面要求必须成年,时望来得匆忙,什么东西都没带,为此在前台耗费不短的一段时间,最后还是给朋友打了个电话才搞定。 服务员接引时望往里面走,时望一边走一边张望,嘴上胡乱应答着服务员的询问。 路过三楼包厢时,隐约的男人训斥声传来:“……摸你又怎么了,会少块肉?……你知道这里的客人一个个有多金贵!都来这里赚钱了,还把自己当少爷……” 听到这里,时望心中生出某种预感,突然拔腿跑过去。 他循着声音飞快地穿过过道,入眼是满地狼藉的酒液和酒瓶碎片,许赐站在墙角,低着头面无表情地听穿侍应生领班服饰的男人的指责。 灯光下,许赐的头发遮住眼睛,白衬衫衣领和袖口浸着大片猩红酒渍,时望看见他侧脸上那块清晰的、一直晕到唇角的口红印子。 时望的脑袋里“嗡”地一声就炸了。 二十二、小名 领班还在训着话,时望几步冲上前把许赐挡在身后,转身冲领班吼:“你凭什么这么说他?你算老几?” 他简直气疯了,一把攥起男人的衣领:“谁给你的胆子?你他妈敢再说一句啊?” 时望比领班高了半个头,眉目阴沉,眼珠子被火气烧得通红,就这样喘着粗气死死盯着他,那模样甚至称得上可怖。 领班被时望吓到了一瞬,随即脸红脖子粗地挣扎起来,不服气地喊道:“你放开我!我管教我的人关你屁事?你别——” 时望的怒火更盛,提起拳头不由分说往他眼眶上砸去,手突然被旁边的人拦住。 时望猝然停住动作,隔了几秒钟,他看过去,胸膛还在不受控制地剧烈起伏。 许赐看着时望问:“你怎么在这里?” 时望握紧了拳,并不说话。 许赐看一眼时望手下面本能捂住脸的男人,没有再问,往外推了时望一把说:“走。” “……”时望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依旧是满身难惹的躁劲。他沉沉喘息着,手背绷起明显青筋,仿佛下一刻就按捺不住要将那人掼向地面。 许赐把身上的侍应生马甲制服脱下来,摔在领班身上,然后拉过时望的手臂。 “你有本事以后都别来了!” 身后响起男人气急败坏的吼声,许赐没有停顿,带时望走出会所。时望迈不开腿,被许赐拉着走得像个关节生锈的机器人,一路都没有说话。两人没有地方去,最后只能坐在街边的台阶上。 时望垂着头看路面,慢慢变得冷静。他用力呼吸几下,终于咽下胸腔里那几近不可遏的怒火。 他的身边,许赐穿回了自己的外套,正在用湿巾擦右脸上的口红印,因为看不见,脸侧有一道红痕始终没有擦到。时望伸手把那张湿巾接过来。 许赐顿了一下,没有拒绝。 他轻轻帮许赐擦掉那道留下的口红印,许赐偏过一点头方便他动作。身后营业店的灯光照在许赐脸庞,他的眼睫静静垂下来,睫毛末梢沾着一粒一粒细小的光晕。 胸口忽然涌上难忍的酸疼情绪,灼热感挤压喉咙。 时望的声音艰涩:“……我不知道,你这么……需要钱吗?” 许赐没说话。 “这段时间一直在这里?” “嗯。” “对不起。”缓了缓,时望说,“搞砸了你的工作。” “本来也没打算继续。” 说话时许赐往后仰了仰,时望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还在重复擦拭的动作,许赐唇边的一小块皮肤已经被擦得微微发红。他收回手,听见许赐说:“还要谢谢你。” 时望把湿巾揉成一团,低声道:“不要跟我说这个。” 谁都没有出声。 良久,时望开口:“我有一个表妹,最近急着找钢琴老师,我想——” 许赐打断他:“你真的有表妹?” “……” 一辆汽车飞速驶过眼前,照灯掠过,轰鸣声渐渐远去。时望攥紧手中的湿巾团,舔了舔唇角,说:“如果是我需要呢?” 许赐看着时望。 “你知道,我这个学期成绩下滑得很厉害,我爸今天打电话来教训了我好久。”时望说,“你成绩这么好,我们现在又是同桌……给我补课的话不会占用太多你的课外时间,更重要的是对我方便,我爸也会满意的。” 身边人不作声的沉默中,时望吞咽一下,喉结轻微颤动着,“我以为我们算朋友,就当帮我一个忙。” “不行。”许赐说。 又是一阵近乎难堪的沉默。 早就猜到的回答,落下时仍然像针尖刺在心底。时望轻轻地呼吸着,忽然侧过脸,很快擦了一下眼睛。 这时,许赐的手机铃声响起来,他看清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眸光微顿。 时望问:“怎么了?” 许赐说:“……是我妈。” * 零点过十分,许赐带时望回了家。 一走进门,许颂筎就迎上来。她的睡裙外披了件外套,显然是等了有一会儿,问许赐时嗓音里有掩不住的焦急:“怎么这么晚还出去?” 许赐把身后的时望推上前,“去接同学。” “同学?”许颂筎一愣。 时望对上许颂筎的眼睛,差点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利索,许赐握着他的手加重一点力气,才令他慌忙开口:“阿、阿姨好!我是许赐的同学,我叫时望。” “时望跟他爸吵架后离家出走,没有地方去。”许赐无比自然地解释道,“我把他带来住一晚上。” 时望立马装出一副和家长吵架后怏怏不乐郁结于心的模样,臊眉耷眼的,看着还挺像。 “这样啊。”许颂筎没怀疑就相信了,往旁边让开路,“快进来吧。” 等两人换了鞋走进客厅,许颂筎说:“这么晚都饿了吧,我煮点夜宵给你们吃,吃完再睡。” 许赐拦了她一下,“不用了,你回去睡。” “要的,马上就好。”许颂筎拍拍儿子的手臂,转身向厨房走去。 许赐回过头,时望还站在原地没动。他接了两杯水过来,对时望说:“坐。” 时望握着水杯,直愣愣地在沙发上坐下,趁许赐喝水的时候飞快扫了周围一圈。 很小,却不显逼仄,反而被布置得整洁又温馨,餐桌上还摆着一束漂亮的洋桔梗。 是许赐的家。许赐生活的地方。 这种时候,时望脑子里根本留不出多少空余思考其他,因而半晌没能有动作,还是许颂筎将他叫醒:“小望,过来吃东西。” “啊?哦。”时望反应过来,赶紧站起身。 许颂筎煮的是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汤碗里浮着几叶小白菜,鲜香扑鼻。她没有准备自己的,就坐在桌边看两个男生吃。 吃到一半,许颂筎说:“待会还是给小望的爸爸打个电话比较好,不要让家长太担心。如果小望不方便打,就让夏夏来。” 起初时望一直没吭声,听到这里时蓦地抬起头:“夏夏?” “小望还不知道吗?”许颂筎笑得弯起眼睛,“那是我们许赐的小名。” “妈!”许赐突然出声。 时望馄饨也不吃了,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许颂筎。 许颂筎顺应了时望的心思,并不理会许赐的打断,继续说:“夏夏还没出生的时候我们就给他取好了名字,也是和现在一样叫小赐,但是夏夏爸爸……” 许颂筎停顿一下。接二连三的重大打击消磨掉了她眼睛里的光,现在的许颂筎和时望当初见到的已经很不像,身上不再有那种未经风雨的天真感,但笑起来还是很温柔,“夏夏的爸爸说随他姓的话,那就叫‘下次’了,听起来好像确实有点怪,所以干脆让夏夏跟我姓,小名是爸爸的姓。” “原来是这样。” “是不是很可爱?”许颂筎问。 时望点头:“我也觉得。” 许赐端着碗站起来,“我吃完了。” 时望立刻低头匆匆吃完剩下的馄饨,说:“我也好了。” 他跟着许赐往厨房走,许颂筎在两人身后说:“碗放在那里就可以,明天我来收拾。家里没有多余的客房,今晚只能辛苦小望跟夏夏挤一挤了。” 时望突然脚下一跌。 二十三、晚安 因为许颂筎的一句话,时望借许赐家浴室冲澡的时候就开始紧张,这种紧张从走进许赐房间后达到峰值。 许赐的房间很干净,书柜上摆满了书,时望看见许赐提到过的《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还有许多那个时期的其他诗集。 他穿着许赐的睡衣站在房间中央,放轻了呼吸幅度,闻见这里虽然清浅、却完全没有办法忽略的青柠香味。 他家里的那张毯子也曾经沾上过同样的味道,但因为太淡,一段时间后就消失不见。然而此刻,他像被许赐的气息彻底包围,一时间头昏脑涨,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放。 “时望,让一让。”许赐的嗓音传来,令时望蓦地回神。 时望腾开位置,许赐抱着一床被子从后面走过来。他刚洗完澡,头发没有吹得太干,发梢还是微湿的,穿着和时望身上睡衣相同的款式。 看见许赐开始往地上铺床铺,时望一怔,“我们……” 许赐抬头:“什么?” 时望明白过来原来他并不需要和许赐一起睡,有那么一瞬,心里说不清是失落多一点还是沮丧多一点。 但他很快调整好心态,拿过一旁的枕头,跟许赐一起把床铺好,接着不等许赐说什么,自己往地上一坐。 许赐站着看他,“你——” 时望打了个呵欠,问:“我挺困的,你困不困?” “……”许赐问,“要留灯吗?” “不用。” 许赐按灭了灯。 时望躺在被子下面,蹭了一下枕头柔软的面料,被青柠味占满鼻端。 黑暗中,房间里一片寂静,时望突兀地出声:“你的小名好可爱。” 许赐没有反应。 “真的。”时望补充一句。 许赐的声音在时望头顶响起,听不出什么情绪:“我知道了,不用再强调。” 时望:“哦。” 过了一会儿,时望又开口,他轻声说:“晚安。” 很安静的几秒钟过去,许赐说:“晚安。” * 时望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 房间里窗帘拉开了一半,微弱的光透进来,时望借着光看清前方床上的许赐。 许赐还在睡,动静很小,几乎听不见呼吸的声音。那张床对他来说不算大,他侧躺着,眉宇安静,一只手从床沿垂下。 有一点光停在他的指尖,模糊的,微微晕开来。 时望坐在边上,忍了片刻,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屏息凝神,贴了贴许赐的手背。 停了一停,他小心翼翼避开许赐手指上那道伤口,调整了一下姿势,隔着几毫米空气和那一点微光,看上去就像真的轻轻牵住了许赐。 “许赐。” “夏夏。” 时望小声地重复。 “夏夏。” 心脏忽然变得很涨,挤满了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东西,让他觉得很开心,还有一点难受。又酸又热的情绪占据神经。 他喜欢的人,是天底下最坚强的人,超过他能想象的一切。 他一定不认为自己需要别人的拯救,也不希望谁觉得他可怜。 这才是许赐。 时望在渐亮的晨光里坐了很久,然后放轻动作站起来,把地上的床铺收拾好,提着书包走出房间。 二十四、补课 早读前,许赐来到教室,时望已经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早啊。”他转着笔,跟许赐打招呼。 “早。”许赐看起来精神和心情都尚可。他照旧从桌肚里拿出一瓶还是温热的牛奶,但没有立即坐下,而是打开书包,抱出一摞书,放在了时望桌面上。 没等时望开口,许赐说:“这是我前两年做过的笔记和精选练习。” 时望一下没有转稳手里的笔。 “除了这些,你还需要准备错题本,每一科都要有,包括物理。” 时望有点转不过弯来:“什么意思?” “意思是,接下来我会帮你补课,直到你的成绩回到正常水平。”许赐说,“同时作为朋友,如果再让我看见你在课上睡觉。” 信息量并不大,语气也平静,却足够让时望傻在原地。 时望以为他清晨刚占过许赐便宜,这个时候敢对着许赐装若无其事就已经算长进,但他还是能因为许赐一句话就犯懵,甚至忘了思考,脱口问道:“如果看见了你会怎样?” 许赐整理书具的动作一顿,像压根没有真正想过这个问题,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时望居然问得仿佛迫不及待。 他放下桌盖,“再说吧。” * 时望从来没有想过能让许赐为他补课。 许赐不要他的报酬。许赐还说了“朋友”。 如果非要描述时望从早上开始的状态,那就是被突如其来当头砸下的大饼砸昏了头脑。他像一个原本只能住桥洞的穷光蛋,某一天居然在街边摇中了彩票头等奖,第一反应不是狂喜,而是不可置信,怀疑自己是不是做梦没睡醒。 等到好不容易消化了这个事实,时望人坐在教室,却简直想去楼下操场狂奔个几千米,发泄发泄满身压不住的兴奋。 时望出生到现在都没有这么热爱过学习! 虽然他已经决定减少晚出的频率,以后白天也就不会再经常犯困,但是许赐这么说,令他在高兴的同时还有点想以身试法,试一试如果自己真当着许赐的面在课堂上打瞌睡,许赐会做什么。 可他又不想白费许赐为他补课的功夫,只能作罢,最多脑补一下在心里过个干瘾。 然而真正到了补课的时候,时望没想到会妨碍他的不是瞌睡,而是习惯性的发呆。 无论什么时候,他一对上许赐就容易走神。许赐说话的时候盯着许赐的喉结走神,许赐写字的时候盯着许赐的手指走神,就算许赐什么也不做,他也能找到地方看,看着看着就忘了接下来该干什么,这个习惯多久都没办法改掉。 “一条辅助线不够,还要再加两条,延伸线ab和线ef,可以看到新得到的角β……”再一次发现时望不在认真听,许赐用笔盖叩了叩桌面,发出“笃笃”两声响,“时望,回神。” “啊?”时望闻言瞬间回了神,“不好意思,你刚才说到哪儿了?” 许赐问:“你看什么?” 时望哪里敢说实话,“呃……没看什么,就、就随便看看。” “怎么注意力总是不集中?” 时望睁着眼睛说瞎话:“天生的。” 许赐看了时望几秒钟,看得时望越来越心虚,忽然许赐若有所思地点头,说了句:“我知道了。”然后继续讲题。 时望:“?” 知道什么了?怎么就知道了? 第二天,许赐又给时望带了本书来学校。 他把书递给时望,说:“暂时用这个,应该会有帮助。” 时望接过来,看见那本书的封面上写着:“《如何锻炼孩子的专注力》——全球畅销早教经典,荷兰专业儿童心理学家研究著作,适用儿童年龄范围:三岁至七岁。” 时望:“…………” 二十五、坦白 为了证明自己不需要借助幼儿读物来锻炼专注力,时望在以后的补课时间里都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出神,尤其在许赐讲题时不能看许赐,只能盯着题目看。 这个方法果然管用,减少了大半时望走神的机会,连带着他上课都认真了起来。 许赐给时望补课和讲题没有规定的时间,课间、午休、课外活动,什么时候都可以利用。时望这段时间落下的功课陆陆续续被捡起来,很快有了效果,他在一周后的班级小测里进步不小。 对此数学老师颇感意外,时望路过教室办公室的时候还被她叫进去问原因。 时望说因为最近有许赐替他补课。 “不错啊,同学之间互相帮助是好事。”说着,数学老师想到了什么,“叶凯捷不是也坐你们后面吗,讲题的时候可以让他顺便跟着听一嘴,看能不能学到点东西。” 时望不假思索地回绝:“不行。” “……”数学老师一瞪眼,“你这孩子,还护起食来了,人家跟着听也打扰不到你。” “我这不是担心叶同学跟不上我们的进度,还破坏他自己的计划,这样多不好。”时望胡说八道地扯了一通,随即在数学老师的怒视中一溜烟跑出办公室,“老师再见,我先回去上课了!” 时望心道,他才不可能跟别人分享许赐,就算只是讲课也不行。 当天晚上放学回到家,时望收到了他爸时迁的信息:【你找小解要那么多钱做什么?身边的钱不够用?】 这条信息是时望意料之中的反应。既然时望找过解助理要钱,而且还被拒绝了,就说明他已经做好解助理把这件事转告给时迁的准备。 时望回道:【有急用,我需要这笔钱。】 他的手指悬在屏幕上,顿了顿,继续写:【爸,我有了喜欢的人。】 时望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回复。他睡了过去,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才看到新消息,时迁问:【学校里的女孩子?】 时望说:【不是女孩子,是男生。我喜欢的那个人是男生。】 信息发送成功,这次时迁回复得很快,仿佛两人之间不再有时差这回事。他问:【你在开玩笑?】 时望:【我没有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时迁连现在是上课时间都顾不上,立马拨了一个电话过来,被时望挂断。讲台上化学老师背着身在板书,他转头看向许赐。 许赐察觉到时望的目光,微微挑起眉梢。 时望看着他,没有来由地笑了一下。 许赐说:“听课。” 时望听话地把头转回去,不留痕迹掐了一下自己的指骨。早晚要承认的事情,更何况是对着自己的家人,自从喜欢上许赐那天起,之后的每一天都算拖延。 下课后,时望点开手机,时迁的消息接二连三跳出来: 【那个人是谁?】 【你突然告诉我你喜欢男生,我儿子是同性恋,我不能接受。】 【时望,不能因为年纪小就去做不可挽回的错事,人生只有一次,我希望你好好想想。】 时望说:【那我就是同性恋好了。钱算我向你借的,以后我会还。我不觉得喜欢一个人是什么不可挽回的错事,也并不是在询问你的意见,我变不回去,一辈子都会是这个样子。】 半天没有新回复,时望知道他爸肯定是去找解助理去了。但解助理什么也不知道,他注定问不出想要的东西。 午休时,时迁发来消息,异常冷静并且恳切的一段话。 【小望,你妈妈去世得早,爸爸又经常在外面,很少管你。我知道一直以来对你的关爱不够,所以让你需要找别的寄托,是爸爸的错。但你还小,根本不懂什么是真正的喜欢,性向不是可以胡来的事情,我不容许你因为一时的叛逆或新鲜感毁了你自己。再者,你说的那个男生,你真的足够了解他吗?他值得你的喜欢,不贪图你身上的任何东西?你们真的对未来有明确的方向和把握?爸爸说不接受,不是对你的否定,而是为了你好。我不认为你已经成熟到能独立考虑这些问题。】 时望突然变得愤怒,他把手机藏在桌盖下,用力一下一下按输入键盘:【因为你我才能享受到比一般人都好的生活,我很感谢,也没有怪过你。但我喜欢他只是因为我喜欢,不是因为什么无聊的寄托。我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不在乎有没有人理解我,他值得我的喜欢,他带给我的比我能给他的要多得多,这就是他对我的意义。至于你说的未来,我也想得很清楚,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不会放弃我自己,更不会放弃他。】 发完消息后时望放下手机,有人碰他的肩膀,时望没有从刚才的情绪中抽离开来,转头时眼底还留着一线堪称凌厉的怒意。 下一秒,他看见了许赐。 许赐垂眼看他,皱了一下眉。 时望眼里的情绪刹那间撤得干干净净。片刻后,他若无其事地站起身,留出许赐进座位的空间。 之后时望没有再收到时迁的回复。 课外活动的时候,时望拿出许赐今天计划讲的书本和练习册,许赐却合上书页,看了他一会儿,问:“心情不好?” 时望怔了怔。因为不愿意影响到许赐,他这一整天都尽量保持了自己以往的状态,该说说该笑笑,他不知道许赐为什么还是发现了。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问许赐:“怎么看出来的?” 许赐说:“话变少了。” “我以前话很多?” 许赐不回答,但样子看起来像在反问“你以为呢”,时望没忍住笑了笑。 许赐收回目光,声音淡淡的,“说说看。” 时望说:“跟我爸吵架了。” “又因为成绩?” “不是。”已经是傍晚,天穹铺满了声势浩大的紫粉色云霞,落下的光黯淡又柔软。时望看着窗外,余光却停在许赐被霞光停驻的发梢上,“我做了一件他不能接受的事情。” “错事吗?”许赐问。 “我没有错。” 许赐说:“那么他会原谅你的。” 静了静,时望说:“你都没问我需不需要他的原谅。” 许赐沉吟两秒钟,“就当你需要。” 时望笑出来,“还可以这样?” “假设赋值法,昨天刚讲过。”许赐重新摊开练习册,“我挑了几道题,你看看。” 时望看用笔在题目序号上快速勾画的许赐,问:“你刚才算是在安慰我吗?” “不算。”许赐没有抬头,“怕你影响学习效率。” 时望慢吞吞地“哦”一声。 晚上睡觉前,时望收到他爸给他的银行卡转账记录,与此同时还有一条新信息。 时迁:【臭小子,好好学习,好好做人,别想着以后出国,高考考砸了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二十六、中秋 在学校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到了中秋。 中秋这天,学校放了一天假, 许赐没有对时望额外的补习计划,于是时望一整天都耗在市郊。 夜幕降临,时望走出花棚,看见天上悬挂的圆月。 白天时迁给他打了一通电话,两人难得平和地聊了番近况。快挂断的时候,他爸还是没有按捺住,拐着弯问他喜欢的男生究竟姓甚名谁,是不是同学,本校的还是隔壁学校的,然后被他毫不犹豫地堵回去。 想想也好笑,时迁什么时候用过这么别别扭扭的口吻,他估计以为时望已经得手了,通知他纯属先斩后奏,没想到实际上时望连表白都没有,也就只敢背着许赐放狠话。 眼前是满地浅紫色串花,在月亮照耀下散出莹莹的微光,时望想,不知道许赐现在在做什么。 是不是在家,许颂筎有没有把乐团涨工资的事情告诉他,他会不会开心一点、轻松一点,不再有那么大的负担。 时望拿出手机,点开许赐的消息栏,页面上聊天记录停留在他对许赐说“中秋快乐”,而许赐回他“你也一样”。 斟酌一会儿,时望开始打字:【在家?】 等了几分钟,许赐回道:【嗯。】 时望:【吃月饼了吗?】 许赐:【吃了。】 到这里,这个天好像没办法再聊下去,难不成时望接着问许赐吃的什么馅的月饼?但时望又不甘心就此结束,只好绞尽脑汁地想新话题。 好在隔了几秒钟,许赐问:【你呢?】 时望精神一振,立马回:【还没有。】 他拍了几张野地的照片,几相对比后选了张最好看的发给许赐:【我在外面玩。】 许赐:【这是什么?】 时望:【山麦冬,一种花,听说一般在夏天开,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居然还在。白天看不觉得,晚上倒挺好看,是不是像在发光?】 许赐:【嗯。】 时望:【外面的月亮也很好,我——】 时望字打到一半,花棚后面突然钻出一个戴草帽的老头,朝时望大声嚷嚷:“小混球,干活也不干,又躲在那偷懒!” 时望不耐烦地扭头说:“谁偷懒了!我还不能休息一下吗?” 老头“嘿”地笑一声,“休息?我看你是在找你那心上人说话吧?” 时望条件反射捂住手机屏幕,警惕道:“关你什么事?” “我看你见天地追着人家跑,你不累我都替你累。” “我不累!我好得很!!!” 老头撑着锄头笑,故意遛时望:“就算你不累,人家理你吗?你这不是力气全打了水漂?” “谁说他不理我?”时望怒道,“他给上药!给我补课!他还安慰我!他帮我打车回家!你不知道他对我有多好!” 两人站在野外吵了半晌的架,最后时望临走前还薅走老头花田里一朵花,把老头气得直跳脚。 离开市郊后,时望不想立即回家,骑着车一路慢悠悠地闲逛。 今天过节,街边行人很多,广场大屏上播放着阖家团圆的视频,时望看见有女生停下来拍天上的月亮,有父亲为孩子买来一袋炒板栗。他单车前框里放着一枝玫瑰,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路过一盏接一盏的路灯。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很想许赐。 去许赐家小区的路早已烂熟于心,没过多久,时望就来到许赐楼下。 夏天已经完全过去,花坛的草叶里还留着一点微末虫鸣声,时望手里握着那支玫瑰,仰头望许赐家的阳台。 那里一如既往亮着灯,仿佛许赐下一刻就能推开门,拿水壶给盆栽浇水,然后低头看见他。 和某一天一样。 时望后背的伤又隐隐痛起来。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但如同某种预兆。 时望甩甩头,忽略掉异样的心情,比划一下自己和眼前二楼的距离,发现其实有不小的可行性。 他跃跃欲试,就差真的动手,最后还是放弃了。 不够月黑风高,吓到过路人事小,被许赐当成流氓事大。 良久,时望吐出一口气,转身走了。 *** 许赐不知道中秋那天时望差点就要爬他家的阳台,依然照旧为时望补课。他向来严谨,习惯对事情有掌控力,时望按照他给出的补习计划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算得上是事半功倍。 星期三课间,时望埋头写着题,班上的艺术委员过来找上了许赐。 7班这两天要出一期黑板报,许赐的粉笔字写得好看,艺委次次都来请许赐帮忙写黑板字。 “拜托拜托,拜托了许赐。”女生弯着腰,双手合十地央求许赐,“和以前一样,你只要随便写写,不会花太长时间的。” 旁边时望停住笔,支棱起耳朵,听见许赐答应了。 “太好了,感谢大佬!”艺委欢呼一声,“到时候请你喝奶茶!” 女生高兴地跑远,许赐抬眼,发现时望正在看他。 “?” 时望回了神,摇头。过了会儿,他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蓟子怡挺漂亮的。” 蓟子怡是艺委的名字。 许赐翻着书,不太明白地看他一眼:“所以?”时望平常没有这样夸过女孩子,许赐动作顿了顿,“你喜欢她?” 时望噎了一下,说:“我没有!” 又过了一会儿,时望神情自若,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那你呢?” 许赐没有听清楚,偏头看向他:“我什么?” “……没什么。”时望默默地接着写题。 二十七、板报 下午的时候,许赐没有去上体育课,而是待在教室写黑板报。时望借口躲懒也把课翘了,留下来给许赐打下手。 许赐个子高,即使写黑板最上行的字也不用踮脚,事实上没什么需要用到时望的地方。但是时望闲得没事干,就拎着彩色粉笔盒站一边,方便许赐换着颜色写。 许赐写到最后几行字,在粉笔盒里翻了翻,“蓝色用完了。” “我去讲台找一找。”时望走向讲台,打开抽屉找出一盒新的彩色粉笔,拿着回到教室后面,“给。” 许赐闭了一下眼睛,没接。 时望问:“怎么了?” “粉笔灰。” 时望立马放下手里的粉笔盒,“让我看看。” 许赐闭起眼,下眼睑带着一点红,时望凑近了用手小心打开许赐的眼皮,往里面轻轻吹了几口气。 “睁开试一下。” 许赐的睫毛颤动,慢慢睁开眼,他的视线一点一点清晰起来,与近在咫尺的时望四目相对。 时望的手指停在许赐眼睛上方,克制住呼吸,问他:“怎么样?好点了吗?” 他的话音落下,许赐突然移开了目光。 许赐后退一步。那动作其实是比较突兀的,由别人来做大概会流露出几分仓促意味,但许赐神色平静,因此看不出仓促感,还是惯常一般的不动声色。 许赐说:“好了。” 他从时望拿过来的粉笔盒里挑出一支蓝色粉笔,继续板书的内容,没有再看时望。 * 出完黑板报,时望坐回座位写今天的课后作业。许赐写了一个下午的板书,连午觉都没来得及睡,现在精神不太好,回到位置也一直不怎么说话。 时望说:“要不你就睡一觉,反正离下课还早。” 许赐没出声。 时望做完一套英语卷子,转头去看许赐,发现许赐已经伏在桌上睡着了。 时望放下笔,小声问:“许赐?” 许赐闭着眼,阳光穿过窗外繁茂的樟树枝叶落进来,轻盈地停在他桌前。时望看见许赐眼睫和鼻梁上跃动的淡淡金光。 他睡得那样安静,眼角眉梢都干净,好像从来没有涉足过人间的忧愁。 他真好看。时望怔怔地想到。 如果可以…… 忽然有一秒钟,思维不受控制。 也许因为此刻心跳的响动足以盖过其他理智声音,也许因为过往好几次趁许赐睡着都成功占到便宜的经验助长了时望的胆量,时望神差鬼使地站起来,俯身下去。 一个很快的亲吻,堪堪触及就分开,他甚至不敢亲到许赐的唇瓣,只敢轻轻碰一碰许赐的唇角。 时望心跳如擂鼓,满面通红地抬起头,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在往外冒热气。 他憋了一会儿,还是没憋住跑出教室,在卫生间水池前拧开水龙头,往脸上接连扑了好几捧凉水。 这才稍微冷静一点点。 时望擦干净脸上的水珠,回到7班教室。刚走进后门,他猛地停下来。 ——许赐不见了。 ——许赐不在教室。 那一刻,犹如数九寒冬里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将时望身上的血管全部冻结。 时望站在原地愣了半分钟,终于反应过来,转身跑出去。他找完五楼一整层楼,没有找到许赐,于是跑下楼。 仍然没有看到许赐。 最后时望喘着气重新上楼,他走到四楼和五楼的楼层中间,抬起头,一道身影闯入视线。 许赐就站在楼道上方,是要下楼的动作,他可能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见时望,和时望一样猝然停住脚步。 两人隔着长长的楼道对视,谁都没率先说话。 时望曾经收到过一条黑宝石项链作为礼物,那颗名贵的宝石色泽冷而沉,很像许赐的眼睛,却不及他好看。许赐的眼睛是一种更为通透的黑色,看着人时显得明澈又沉静,让时望不管什么时候都喜欢得不得了。 时望曾经许多次被这双眼睛注视过,可没有哪一次,时望在里面看见过那样复杂的情绪。许赐看着他,眼神是沉默的,带着一点迟疑,像真正被困扰到。 “你……”时望的呼吸艰难,控制住手指轻微发抖的幅度,哑声问,“你刚才是……醒着的?” 二十八、黄昏 许赐没有说话。 时望问:“所以,你都知道了?” 许赐终于开口,他说:“我可以当做不知道。” 一点也不令人意外的回答。时望绝望地想。 一点也不令人意外。从最开始,他就猜到过同样的结局,每一次跟在许赐身后,每一次靠近许赐,他都被这样提醒。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再说一次也没有关系。” 时望的喉咙像被堵住,导致他发声困难,嗓音沙哑艰涩得不成样子,“我对着你多话,从来不是因为我有多爱说话……我说蓟子怡漂亮,也不是因为喜欢她。没有……从来没有那么多巧合,至始至终都是因为——” “别说了。”许赐打断他,“我们可以做朋友,就像以前一样,不好吗?” “不好。”时望说。 再也没有比这更难堪的境地了。 时望预想过无数次自己告白的场景。等他再成熟一点、再强大一点,等他真的可以保护许赐,等许赐真的有那么一点喜欢上他,或者哪一天他至少做好准备,可以无所顾忌地说出我喜欢你。 无论如何不该是现在。 像被谁的手攥住心脏,指缝边缘挤出滚烫的血来,连带着后背开始发痛,时望终于意识到那预兆象征了什么。 他用力喘息着,呼吸无法自持,红着眼眶看向许赐,说:“因为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所以才想要和你说很多话。我喜欢你,所以才不希望你喜欢上别人。我做的所有,都是因为我喜欢你。” “许赐,我从来不想当你的朋友。” 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斩下来,那一瞬,时望竟然体会到了一丝扭曲的、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过的快意。可是胸口那么烫,仿佛要把一切烧干净,时望仰头看着许赐,背上一直有块地方痛得厉害。 “那么……”他吞咽一下,哑声问许赐,“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许赐停在十几级台阶前,垂着眼看时望。 他穿着秋天的校服外套,眉睫乌黑,身量很高,站在那里像一棵挺拔的树。有夕阳光从楼道上方泼进来,他半边身体都浸在暗橙色的余晖里,脸侧投下浓长细密的阴影。 又是一个黄昏。 时望在很多个黄昏里遇见过许赐。 他在黄昏的街头弹琴,弹一支时望没有听过的曲子,有光落在他身上,那么多人看着他。就算时望从前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感觉,也能够一眼就陷进去。 后来,他在黄昏的大道骑车,在黄昏的荒径奔跑,在黄昏的落日下面吹口琴,在黄昏的影子里沉默地走一段路。 那么多个瞬间,每一次都将时望的心动复刻,加重他无可救药的喜欢。 而现在,又是一个黄昏,许赐对时望说:“抱歉。” 是时望听过的口吻,那种平静礼貌、极有分寸感的语气,像曾经拒绝其他人那样,温和得让人有想要落泪的冲动。 可是时望没有哭。 “没有关系。”说话的时候,他甚至笑了笑,接着问道:“既然这样的话,我可以追你吗?” 许赐轻声说:“时望,没有必要浪费时间。” “怎么会是浪费时间?你不明白你对我意味着什么,我不觉得喜欢你是一件浪费时间的事情,对我来说这就是全世界最有意义的事。” 时望尽量稳住自己的声线,他望着许赐,眼里有种孤注一掷的情绪,令他看上去近乎于狼狈,却固执地不肯退缩半点。他清楚地知道如果这个时候自己退开,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你也不需要把我的喜欢当成负担,你继续过你的生活,想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想要怎样都可以,反正我没有关系。我追求你是我自己的选择,不关你的事。” 许赐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时望。 “有一句歌词是怎么写的?”时望喉结滚动,始终直视许赐的脸庞,即使眼睛被夕阳刺得生疼,“你不用对我感觉抱歉,我喜欢你,做什么都是我甘愿的,要为此付出任何东西我都无所谓。” 他又笑了一下,口吻变得轻松,“至于最后会不会有结果,我不在乎。” 二十九、天台 夜幕下,时望坐在楼顶天台单手打开一罐啤酒,气泡噗哧上涌。 迎面吹来的风很大,冰凉酒液沿喉管滑下,没能让翻涌的心绪平静些许。时望喝完手里的啤酒,继续拎起旁边另一罐,拉开易拉罐拉环的右手指节上有几处新鲜擦伤。 他今天没有在市郊待多久,老头看出他状态不对,早早打发他走了。他回来时经过许赐之前打工的会所附近,“恰好”碰到上次那个领班,于是把人套上麻袋揍了一顿。 为了不被怀疑到许赐身上,给许赐惹上其他麻烦,他这一次下手忍了太久,揍完之后却没觉得有多痛快。 电话铃声响起,时望咽下一口酒,拿出手机“喂”了一声。 是梁其煦打来的,开头就是情真意切的一句:“时望,我失恋了。” 时望说:“哦。” 梁其煦不满意了,控诉道:“你家兄弟失恋了,你这是什么态度?” 否则呢?是不是还得添上一句——兄弟,真巧,我也失恋了? 那边梁其煦开始叨叨,从跟隔壁班姑娘某月某日的初遇一直追述到重逢,再到他们相处的一幕幕,还不允许时望插话。 他明显喝了酒,还喝得不少,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后来就一直翻来覆去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走了九十九步,她都不肯朝我走那最后一步……为什么?只剩下这一步,很难吗……” 起初时望一直沉默地听着,听到这里突然开口:“既然你都走完了九十九步,为什么不能把最后一步走完?” 梁其煦没太听清楚,打着酒嗝问:“你说什么?” “我说,”手指把易拉罐捏得变形,时望猛地提高音量,“既然你这么喜欢她,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为什么要等着她向你走过来?九十九步你都走了,凭什么不可以把最后一步走完?” 梁其煦被时望突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隔了会儿,呐呐道:“不是,时望你这……你也喝多了?” 时望一把将啤酒罐摔出去,看那金属易拉罐在地面重重反弹几下,“哐当哐当”地响。心里像憋了一团火,他对着手机听筒怒道:“别在这里废话。你现在就去跟她讲,说你喜欢她,问她要不要和你在一起。如果她不答应你就去追,如果她不想走那一步就由你来走,没有什么好丢人的,听明白了吗?!” 说完,不等梁其煦反应过来,他挂断电话。 那股无名之火来得快,消得也快,时望握着手机在原地坐了几分钟,突然一抬眼,像被什么东西点醒。 不对,他才不要丧。 被许赐拒绝了又怎样,这难道不是重新开始的最佳时机?窗户纸已经捅破,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反正他不打算放弃,那么想再多其他都是浪费。 当务之急,是先冷静下来,理清楚一些问题。 这样思考着,时望飞快在脑子里给自己列了个提纲。 首先,他和许赐目前的关系是什么? 他们是朋友,许赐亲口承认过的。朋友之间也分三六九等,自己跟许赐算交过心了,按照许赐的性格,怎么说也应该能挤进他的朋友排名头几位。再有就是,追求者——算他单方面。 其次,许赐对他的态度是怎样的? 坦白之前,许赐会关心他,会安慰他,会因为他的一句话就为他补课,许赐是认真把他当成朋友。之后呢? 时望还记得下午许赐站在台阶上看他的样子,即使发现了自己被时望偷亲,但许赐没有激烈的抗拒,没有外露的厌恶,许赐说他可以当做不知道,他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可是,如果今天偷亲许赐的是别人呢?他也会是这种反应吗? 时望发现这事不能深想,要是他知道有别的人敢像他这样欺负许赐,他怕是要发疯。时望赶紧把这部分过了,却又一边忍不住想,他能这样理解吗?比如,许赐其实没有那么排斥他。比如,许赐对他和对别人相比真的有一丁点不一样…… 时望用力揉了把额发,过过过,过了! 下一个问题,他追许赐的优势是什么? 这个数起来就多了。第一,他了解许赐,绝对比别的任何人对许赐的了解要多得多,这是他身上最大的优势。 第二,他跟许赐的交情好,至少迄今为止看来是这样没错。他见过许赐的妈妈,去过许赐的家,吃过许赐妈妈做的夜宵,还睡过许赐……家的被子。对了,许赐也去过他家来着。这些除了他时望,还有谁能做到? 第三,他是许赐的同桌,近水楼台还先得月呢,他和许赐这样每天朝夕相处,随随便便就能创造出数不清的机会来。更何况现在许赐还要帮他补课,虽然这么说比较无耻,但时望不可能不利用这一点。 由此可以推出时望的第四个优势——脸皮厚,自古以来脸皮厚才能成大事。 那么,自己的劣势在哪里? 性别?但许赐平时对女生跟对男生并没有什么区别,依照刚才总结出的坦白之后许赐对他的态度,性别因素好像影响不大。 学习成绩?这个可以再努力,即使时望考不了前十,但认真学起来总不会差。 许赐本身情绪的淡薄?时望早就知道这一点,他不觉得有什么。还是那句话,没什么好丢人的,许赐冷他就热,许赐脸皮薄他就脸皮厚,他根本无所谓。 想到这里,时望顿时有底气起来。 他不担心时间长,也不担心多困难,再差的结局也不过和现在一样,他有什么好害怕的?可是万一,万一呢? 万分之一的可能也是可能。 时望走过去捡起地上的空酒罐,转头看见远处一望无际的漆黑天幕,和天幕之下通明闪烁的万家灯火。七十多米顶楼的夜风吹得人手脚发凉,时望吸进一口冷旷的空气,却觉得胸腔隐隐发烫。 许赐以后总是要有伴侣的不是吗? ——既然一定会有那样一个人,凭什么那个人不可以是他? 三十、追你 周四清晨,许赐单肩背包走进教室后门,来到自己的桌子前。 早早坐在座位上的时望抬头看见许赐,冲许赐笑了笑:“早上好啊。” 无比自然的模样,乍一看好像对比以前没有什么区别,仿佛昨天的那场告白压根没发生过。 但又是不一样的,今天的时望眼睛特别亮,每个神态和动作都显出坦荡,一直注视着许赐走过来,半点也不躲闪。 许赐和时望对视一眼,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很快垂下眼睫,走进座位后才淡淡地回道:“早。” 他掀开桌盖,视线忽然微微一顿。 “你在看什么?”旁边的时望问,然后从自己书包里掏出一瓶什么东西,放在了许赐桌上,“这个吗?” 许赐的目光落在那瓶牛奶上,过了一会儿,看向时望。时望不躲不闪地回视他,满脸正直,浑身上下透着一派破罐子破摔的无畏气息。 许赐:“……” 他伸手拿起那瓶牛奶,刚要放还到时望桌子上,这时一道错愕的女生声音从前方传来:“许赐你……这……你们……” 许赐抬眼,任思迪拿着沓准备来交的物理作业,目瞪口呆地盯住他手里的牛奶,又看一眼时望,一副被砸懵了的模样。 而时望挑了挑眉,没有任何表示。 “……”许赐收回手,当着任思迪的面拧开玻璃瓶盖,喝了一口,面不改色地重新看向她,“我什么?” 任思迪反应了一下,恍然大悟道:“我说呢,我还以为这也是之前谁每天偷偷给你送的牛奶,差点怀疑到时望身上。”她拍着胸口顺了顺气,“吓我一大跳。” 女生走后,许赐低下头,发现时望正一个劲压平自己上翘的嘴角。他把那瓶牛奶顿在时望的桌面,“以后别送了。” 时望还是没能忍住,笑得眼睛都弯起来,“既然都喝了一口,干脆喝完好了。” 许赐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 因为早晨的事情,许赐之后都不太乐意搭理时望,但架不住时望时不时凑过来找他,还是用的讨教题目这种正经理由,整个上午就这么表面风平浪静地过去。 下午的大课间,蓟子怡又来了,找许赐的原因是想小范围修改一下前一天出的黑板报。 教室后面,蓟子怡拿着最终画稿给许赐示意要改的地方。两个人共看一张稿子,难免靠得有些近,女生比划的时候还会偶尔碰到许赐。 几次过后,许赐不留痕迹地往一旁退了退,突然被谁搭住肩膀。 时望玩笑似的开口:“我说艺委,我还等着许赐给我讲题呢,这边能不能速战速决?” 蓟子怡一叉腰,不甘示弱道:“怎么许赐是你家的吗?想要速战速决的话你来帮忙?” “行啊。”时望说干就干,拿过蓟子怡手中的画稿,照着刷刷几笔就把黑板上空缺出的卡通小人描了出来。 “没想到啊时望。”蓟子怡颇为惊奇,“你什么时候学过画画?早说不就结了?” “早几年的事,这不是还没到能拿出来显摆的境界吗。”时望漫不经心地答道,一边换了根颜色不一样的粉笔,一边瞄向许赐。 许赐接触到他的眼神,收回了视线。 有时望的帮忙,黑板报的修改顺利了不少,描边划线由他一人承包,几乎没有太多能用到许赐的时候,其间蓟子怡要拿许赐手里的黑板擦,结果没来得及碰到许赐就被时望伸手接过去。 到最后蓟子怡都被时望的殷勤态度弄得摸不着头脑,悄悄问许赐:“许赐,你知道时望这是怎么了吗?我怎么看着不太对劲?” 许赐沉默两秒钟,说:“他喜欢助人为乐。” 蓟子怡也沉默两秒钟,干笑出声:“哈哈,哈哈哈,真看不出来。” 解决完黑板报的事后,三人前前后后出了教室去卫生间洗手。走到半路,蓟子怡落后几步,跟在许赐身边语气轻松地问:“上次说了要请你喝奶茶,我知道市区有家奶茶店很好喝,这次国庆放假你有空吗?” 走在前面的时望突然回头。 见时望看过来,蓟子怡紧接着跟了句:“时望也有份,你来吗?” 许赐拒绝道:“不了,有事。” 时望说:“我也有事。” “这样啊。”蓟子怡样子有点失望,但没有说什么,转身去了女生洗手池。 许赐打开洗手台的水龙头,听见时望叫他:“许赐。” 许赐转头,时望煞有其事地看着他说:“我知道市区有家早餐店很好吃,改天我带你去吃。” 许赐:“……你幼稚不幼稚?” 时望:“?” 回去的路上,时望几步追上许赐,“我没瞎编,是认真的!” 许赐加快步子进了教室门,并不理他。 莫名其妙被扣上“幼稚”的帽子,还没有机会申辩,时望郁闷了两节课。最后一节物理课下课铃声响了,老师还待在讲台没走,班级里的人已经沸腾起来。 谁让接下来是整整七天的国庆假期,高三假期少,就算放在7班这种年级里唯一的理科实验班也足够令人兴奋。 满教室的同学收拾东西的收拾东西,背包走的背包走,时望与许赐却不能马上离开,因为今天再次轮到他们一起打扫卫生。 ——又一个天赐良机! 时望带着钥匙和许赐走进工具间,以前他只是主动拿两把扫帚,这次他连最轻便的垃圾斗也不打算让许赐拿,结果刚伸出手,空着手没东西可拿的许赐在同一时间握住垃圾斗握把。 许赐手上用力,没能把垃圾斗抢过来。 时望手上用力,同样没能把垃圾斗抢过来。 两人在工具间僵持片刻,最终许赐忍无可忍地松了手。 许赐后退一步,说:“我们谈谈。” 时望闻言下意识站直了身体,他抱着两把扫帚,眼神游移一下,终于露出点原本一整天都藏得很好的紧张和心虚来,“谈、谈什么?” “你昨天是不是说我可以当什么都不知道?” 时望点头,“是。” 许赐问:“那你今天在做什么?” 时望理所当然地说:“追你啊。” “……”许赐被这句过于直接的话堵得半晌没出声。 “我昨天是说过你可以当成什么都不知道,但也说过我要追求你。”说着说着,时望很快就不心虚了,他认真地看着许赐,“我还是第一次追人,不太有经验,你告诉我哪里做得不好,我可以改。我一定会每天进步一点,明天比今天做得更好一点,你看这样行吗?” 问完之后,时望飞快补充一句:“不过你不能劝我放弃,我是不会听的。” 两人面对面站着,窄小的工具间里光线昏暗,时望看许赐的眼睛里却充满少年人特有的明亮和灼热,在专注地等着许赐的回答。 许赐忽然移开眼。 “随便你。”他丢下一句话,转身走出工具间。 时望追出去,“那之前约好的去我家——” 许赐头也不回,“作数。” 三十一、钢琴 先前时望和许赐就约好了假期挑几天去时望家补课,后来许赐发现他的心思,时望一度担心许赐会当场反悔。但显然许赐不是习惯食言的人,即使清楚时望觊觎自己,也没有收回承诺的打算。 国庆假第三天,有人按响时望家的门铃。 “来了!”时望翻身从沙发上起来开了门,招呼道:“下午好——” 门外的人抬起眼,时望嗓子里最后一个音节突然断了。 许赐今天穿着一件黑白撞色的连帽卫衣,领口宽松,露出脖颈和半截白皙锁骨。他的额发垂下来,衬着俊秀眉眼和玉一样的脸庞。 明明是早已见惯的样子,时望却依旧没有对许赐产生任何抵抗力,心跳得一下比一下快,脑袋也跟着开始发蒙。 见时望堵在门口半天不动弹,许赐握住书包肩带,问:“时望?” “啊。”时望一下回了神,往旁边让开,“进来吧。” 等许赐进了客厅,时望说:“你先去书房,我高一和高二时候的试卷都放在桌上了,我给你倒点喝的。” 时望去了厨房。他原本想故技重施给许赐倒杯牛奶,但他估计许赐近期之内大概都不会愿意喝他家的牛奶,只好放弃这个念头,端了杯鲜榨橙汁出来。 刚走出厨房,时望一转头,发现自己平时存放许赐钢琴的房间门是开着的。 ——被谁打开了?! 时望心里咯噔一下,旋即意识到许赐上次来他家,他们确实一起在书房写过作业,但他忘了告诉许赐自己的书房已经换了地方。想到这里,时望将手上的橙汁往吧台一放,飞速跑过去。 很快,他在门口看见许赐的背影,蓦地停了下来。 原本的书房搬得空空荡荡,房间正中央,琴身上盖着的黑绒防尘布已经被掀开。许赐一手提着背包,怔怔地站在那里。 “……”时望咽了咽口水,声音有点哑,“许赐,你听我解释……” 许赐背对着时望,很冷静地问:“你什么时候买下的?” “不是,我就是随便……” “从银行里?” 时望没了声。 许赐说:“你不欠我什么。” “你也不欠我的。”时望说,“那是我心甘情愿。” “我欠了你。” “我不觉得。”时望吸了一口气,“我喜欢你,所以也喜欢你的琴。能够找到它,把它留下来,比做什么都更让我高兴。” 时望走上前,故作轻快地说:“本来我打算匿名给你寄过去,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又怕你看到后拒收。现在好了,不需要再麻烦。” 许赐说:“它现在属于你。” “你知道的,这样的问题对我才是没有意义。” 良久,许赐终于回头。他的样子远没有声线传达出的那么冷静,眼里像覆了一层薄而剔透的水膜,沉默地看着时望。 时望的声音轻下来,“我让你伤心了吗?” 怎么能不伤心。 那架琴是夏延留给他的东西,他最珍贵的礼物。被运走之后,他再也没有打听过它的消息,即使多希望接手它的会是一个好主人。他明白那些失去不可避免,所以一直试图让自己平静地接受。 许赐说:“我不喜欢你这么做。” 时望点点头,很干脆地说:“对不起,我错了。” “……” “那么,”时望笑了笑,朝许赐展开双臂,“要抱一下吗?” 许赐站在原地没有动。 时望看了许赐几秒,忽然走前几步来到许赐面前,张开手抱住他。 许赐的身体有一瞬的僵硬,他向后退了一点,力气很小,根本不足以挣开时望。 “这一分钟,不要把我当成你的追求者。我只是你的朋友。” 时望的声线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他分明在紧张。 许赐在时望耳边轻轻地呼吸着。 “现在我在安慰你。”可是心脏又热又疼,时望收紧了手臂,“我希望你不要难过,永远快乐。” 三十二、梧桐 关于那架斯坦威,许赐从始至终没有松口答应收下,时望怎么跟他商量都没用。最后时望(单方面)选了个折中的办法,琴照旧留在他家,但他只是暂时替许赐看管。 许赐对这个办法未置可否,时望却没给他有再拒绝的机会,直接将人拉到隔壁自己的新书房里。 按照许赐的吩咐,时望高一和高二两年做过的各科大考试卷都被翻出来,许赐带着他一科接一科回顾重要知识点,一边整理考试题型,一边纠正他几年来形成的错误惯性思维。 一整个下午,时望的笔记本写了快有半本,他在书桌前抬头看了眼窗外,发现天色已经暗下来。 “你饿了吗?”他问许赐。 许赐喝了一口水润嗓子,“没有。” “还剩语文和英语,可以晚上来,要不我们先吃个饭?”说完,时望站起身,“你就在这里等着,不用多久。” 来到厨房,时望打开冰箱,观察一圈里面摆满的食材,然后挑出几样来。 虽然平时都是保姆来家里做饭,但时望其实也花时间正经学过下厨,今天好不容易有机会留许赐吃饭,他存心要好好在许赐面前露一手。 至于烧什么菜,考虑到许赐的口味偏淡不能吃辣,时望很快想好今天晚上的菜单。 忙活了一会儿之后,蒸锅开始运作。时望一心兼二用,刚搅拌完蛋液,紧接着从锅里捞出炒至变色的虾仁。 “要加水。”许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去腥。” 时望回头一看,许赐抄着手,以一种还算放松的姿势站在厨房门边,正在看他做饭。 时望明白过来许赐指的是案台上那碗打好的蛋液,他愣了愣:“你也会做饭?” 许赐走上前,“在家一般都是我做。” 这下时望是真的有些吃惊,“我以为你最多给阿姨打打下手。” “她?”许赐摇摇头,“不如说她给我打下手。” 他来到水池边,帮着时望一起洗芥蓝。时望说:“我记得上次吃阿姨煮的馄饨……” “她唯一能煮好的就是馄饨和汤圆。”许赐的语气虽然淡,却透着一点无奈,“其他的也能吃,但我不太愿意吃。” 听许赐毫不留情揭了许颂筎的底,时望好笑之余,陡然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又重上一点。 把几根洗好的芥蓝码齐放在盘子里,时望低着头,看见许赐浸在水中的手指。他左手的中指和无名指上,那道疤已经褪干净,只留下一条细细的痕迹。 依旧是很漂亮的一双手,让人轻易就联想到黑白琴键,或者一些古典艺术品。 时望发了不到半分钟的呆,回神的时候发现许赐的视线也落在他手上。 时望右手指节上的那几处擦伤还红着,被水一冲更显得鲜明,在许赐的视线下,他本能地把右手往旁边躲了躲。 “藏什么?” “不是,”时望结巴一下,连忙解释,“我、我没有打架!” 话一出口,时望瞬间被自己蠢到了,这难道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许赐微微挑眉,“嗯,你没有打架。” “………………” 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只要许赐在,时望的智商就会直线下降,简直像没有脑子。他只能硬着头皮给自己找补,“我之前做了个决定,以后要洗心革面,争做二十一世纪好青年,再也不打架了。” 他看着许赐,笃定道:“真的。” 最后也不知道许赐有没有信,总之许赐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时望端着盘子去了灶台前,半天才压下那一阵心虚。 *三2零三三舞酒四零2 这次时望做了三道菜,十七八岁的男生胃口不小,他和许赐一起就着米饭很快把菜全部解决。合作洗干净碗后,两人重新投入到学习中。 眼看着时间越来越晚,试卷差不多快整理完了,时望忽然开始心不在焉,接连走了两次神。 九点钟,许赐合上笔盖,说:“今天先到这里,笔记你明天再看一遍,加深印象。” 时望一秒坐正,“你要走了?” 许赐看了他一眼。 “都这么晚了,要不——”时望的话还没说完,许赐已经拎起自己的书包。时望默默吞下后面的话,“……那好吧。” 一路将许赐送到门口,时望说:“再见。” 许赐说:“再见。” 停顿一下,许赐没有立即走,而是低敛着眼睫,头发晕着玄关处打下的灯光,“另外,谢谢你。” 时望没有接话,站在原地一直看着许赐背着包走远。 等了几分钟,他下楼骑上自行车,和以前一样跟在那道骑车的身影后面。 穿过广场,穿过车流,穿过数不清的行人,穿过满地金黄的梧桐道。种满法国梧桐的道路两侧浮动着昏黄的灯团,风过时头顶发出簌簌声,单车车轮碾过一路的落叶。 许赐在灯下骑着车,宽大卫衣被风吹得鼓起,发梢偶尔也被吹起来。他骑得很快,许多路过的人都会回头再看他一眼。 突然,许赐停了下来。 时望单脚踩住地,也停下来。他顺着许赐的目光看过去,不确定许赐是不是在看那个街头卖冰糖葫芦的小贩。 许赐扶着自行车,远远望着那个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非常安静地站了一段时间后,他转过身,推着车走了。 想到许赐刚才的眼神,时望没有犹豫多久,跑去了街对面准备买两串糖葫芦。然而他来迟一步,小贩的草靶上冰糖葫芦已经空了,最后两串刚刚被前面一个女孩子买走。 时望拦下那个女孩,问她能不能匀一串给自己。 时望对女孩这样解释:“我女朋友在和我闹脾气,他爱吃糖葫芦,我急着去哄他。” 三十三、星星 “这样啊。”女孩善解人意地分他一串,还给他一个小纸袋装着,“那你快去吧。” 用手机转完帐,时望握着纸袋返身追过去。许赐没有走太远,几分钟之后时望就重新看见他的背影。 许赐这一路都没再骑车,而是推着车,静静地走在路边。 他走得很慢,微微低下一点头,背脊是一如以往的清瘦挺直,却让人觉得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抽光了力气。 有梧桐叶掉在许赐肩上,然后随着他走路的动作滑下来,轻轻落进他身后的影子里。就在这个时候,他察觉到什么,蓦地回过头。 几十米之外,时望猝不及防与许赐四目相对,第一反应是找个地方躲起来,随即想起来今时不同往日,他已经没有躲的必要了。 一只手扶着车把不方便动,时望只能抬起另一只拿着糖葫芦的手,说:“晚上好。” 他们之间是停停走走的三五人群,许赐应该听不清他的声音。隔了段距离,许赐站在梧桐树下看着时望,说了句什么。 时望猜是让他回去之类的话。 说完之后,许赐继续往前走,而时望没有听,仍然跟在许赐身后,陪他走完这一段路。 出了梧桐道,两个人在路边找了一处台阶坐下来,时望把手里的纸袋递给许赐,“尝尝吗?” 许赐说:“我不知道你有跟人回家的爱好。” 时望利落道歉:“对不起,我错了。” 一边说着自己错了,他却没收回手,满眼坦荡,脸上仿佛写着下次还敢。 “……”许赐和时望对视三秒,接过纸袋。里面是一串鲜红浑圆的冰糖葫芦,山楂上结着薄薄的糖衣,他的手顿了顿,垂眼咬下一颗。 “怎么样?”时望问。 “还可以。”许赐面不改色地咽下去,将剩下的糖葫芦给时望。 时望微微一愣,脸突然烧起来。但许赐的动作无比自然,他也就装作自然地接过那串糖葫芦,咬了一口。 下一秒,时望被酸得差点飚出眼泪来。 “怎么会这么酸?!”时望下意识看向许赐,几乎以为他们吃的不是同一串,却看见许赐略略挑了下唇角,是个恶作剧得逞般的笑。 暑假以来,许赐那么久没有再笑过。 看着那个笑,时望怔住了。半晌,他干巴巴地道:“你故意的。” “嗯。”许赐承认了。 一时之间,时望说不出来话。 此时此刻好像也不需要说太多的话,许赐坐在台阶上屈起一条腿,手臂搭在膝盖上仰起头,望向漆黑无垠的夜空。 沉默中,晚风微微拂动两人的头发。 过了一会儿,时望说:“有星星。” 城市的夜晚不容易看见星星,但他们的头顶,非常远的地方,有一颗清晰的小星星正在闪烁。 许赐轻声道:“启明星。” 时望笑了笑,“这个时候,你应该问一个问题。” “什么?” “你要问,星星那么亮,是不是为了让每个人终有一天能回到自己的星球?” 许赐说:“你好幼稚。” 时望点点头,“就当我幼稚好了。” 许赐没说话。 时望并不放弃,“你就随便问问。” “……好吧。”许赐妥协了,问他,“星星那么亮,是不是为了让每个人,终有一天能回到自己的星球?” 时望看着许赐,很认真地回答说:“是这样。” 两个男生对视着,许赐率先移开眼,重新抬头看向天空。他问道:“你以为我可以去哪里?” 时望说:“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时望,”许赐顿了顿,“有的时候我会觉得你奇怪。” “哪里奇怪?” “哪里都奇怪。” “比如?” “喜欢做赔本的买卖。” 许赐没有将所谓的“买卖”明确指向什么,时望却听懂了。 时望跟着他一起看天,“一些事情不能这么去衡量。再说了,你不知道事实上我有多赚。” 许赐说:“我不明白。” “不明白就不明白。”时望略一思索,“反正赚的人是我。” “听起来好像是我亏了。” “不仅亏了,我之前不敢告诉你,你其实亏大了。” 许赐因为这句话莞尔,“不管怎么样,今天我很开心。” 时望注视着那颗星星,沉默片刻,然后说:“那我也会很开心。” 街灯明亮,行人往来,他们并肩坐在启明星下面,分享着吃完了那一串既酸且涩的糖葫芦。 三十四、玫瑰 翌日清晨,许赐推开阳台门,发现原本空无一物的阳台上横放着一枝花。 是枝红玫瑰,颜色很漂亮,枝茎上的刺已经被除干净,花瓣中央滚动着剔透的新鲜露珠。 许赐看着那枝玫瑰,良久没有动作。 *** 再隔一天,许赐和时望去了市区一家常去的图书馆学习。 时望见到许赐,没有要提这两天每个早晨都按时出现在许赐家阳台上的玫瑰花的意思,许赐也就当没发生过。有些事情他不能明白,却意识到时望也许是真的不会那么容易放弃,索性不去多理会。 学到下午四点,他们在图书馆休闲区中场休息,时望端来两杯咖啡,一杯递给许赐,自己在许赐对面坐下。 “这里唯一能点的手磨咖啡,加了糖还是苦,倒是够提神醒脑。” 许赐说:“谢谢。” 时望的咖啡喝到一半,远处路过两人,他靠在椅背随意掀了下眼皮,结果差点被呛到,“符娅?” 时望的反应太大,许赐抬起眼看向他。 “6班的副班长,梁其煦这段时间整天往隔壁班跑就是为了她。”时望向许赐解释。望着长发女孩身边的男生背影,那男生还替符娅拎着书包,时望颇有些不可思议,“这场面……梁其煦头顶难不成带了点绿?” 时望与许赐对视片刻,时望问:“我是不是应该通知他?” “……”许赐端起咖啡杯,“不要问我。” 时望拿出手机给梁其煦发消息:【你猜我在图书馆碰见谁了。】 没过多久,梁其煦回道:【是符娅吧,还跟着一男的。】??? 时望:【你知道?】 梁其煦:【多稀罕,我不但知道,如果你昨天来得早,指不定还能看见我和他俩一起。】 时望:【……】 时望:【你有病吗?】 梁其煦:【别提了,我现在需要时间冷静冷静,回学校再跟你说。】 *** “我那次晚上不是打电话找你,然后被你一阵吼。”星期一早读前,梁其煦借了时望前桌的位置,对着时望开始倾诉,“酒都给我吼醒了。醒了之后我仔细一琢磨,发现你说的确实有道理,既然九十九步我都走了,最后一步谁来走也没那么重要。” “所以?” “所以我就打算告白了。”提到“告白”,时望突然看了眼右手边的许赐,换来清清淡淡的一个对视。 许赐低头继续自己手上的事,对面梁其煦接着说下去,“刚好假期里约了她一起去图书馆自习,我正准备那时候说呢,结果一去图书馆,好家伙——旁边还站着一男的。” 时望:“……” “那天我在图书馆坐了仨小时,每一分钟都想摔门走人,又拉不下面子,还得装笑脸,装得我差点心肌梗塞。临走前符娅问我明天还来不来,来干嘛?我真怕我一张嘴就要说‘我不是来拆散你们,我是来加入你们的’,我有病吗?” 时望无言以对,还有点想笑。 “我是真不懂符娅她究竟什么意思。三不五时一起去自习先不提,我们电影也看过了,饭也吃过了,手也牵过了,我以为就差临门一脚,敢情现在才告诉我这门压根不存在是吧?我简直像个小丑,被她耍来耍去……时望,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像小丑?” 眼看火烧到自己身上,时望诚恳道:“怎么会,我对你的遭遇感到非常同情,毕竟不是谁都能像我一样,追的人性格好又懂事,直来直去的,都不舍得吊着我。” “???”梁其煦惊呆了,“不是,什么情况?你追的人?你什么时候追了谁?” “就上次说的,个子高,皮肤白,成绩好,会弹琴,手还长得——” 旁边有人摔了笔。 “好看。”时望补完最后两个字。 “你继续吹吧,真有这么一个人我会不知道?”梁其煦半个字也没信,愤愤道,“就你这样还追人?你无非是想挤兑我,还凭空编出个女生来,你当我傻?” 时望说:“不信拉倒。” “我算是明白了,你们谁都不靠谱,反正我和符娅是完了,完了就完了,老子才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说着,梁其煦站起身就要走开,突然被许赐叫住。 许赐说:“你等等。” 这回轮到时望惊呆了。 他看着梁其煦绕到许赐身边,然后许赐低声对梁其煦说了几句话,梁其煦脸上的表情几经变化,先是茫然,接着是不可置信,再后来咬牙一点头:“行,就按你说的办。” 时望:“?” 梁其煦走后,时望问许赐:“你跟他说了什么?” 许赐面色静淡,并不搭理他。 “……我错了。”时望说。 许赐翻过一页书,还是没理他。 “我错了,错在不该向别人炫耀你性格好又懂事,直来直——” 再说下去,时望就要把之前的话完整复述一遍,许赐打断他:“如果你这次期中考进年级前五十,我就告诉你。” 时望赶在真正把人惹恼之前点头:“一言为定。” 三十五、期中 虽然许赐说是如果时望这次期中考进年级前五十,他就告诉时望自己究竟给梁其煦出了什么主意,但还没到期中考试,梁其煦那边已经出结果了。 几天后的课间,梁其煦兴兴冲冲过来找许赐,“成了!成了!” 他一边跑一边嚷嚷,那激动劲儿,恨不能立刻扑过来抱住许赐,给时望吓得,赶紧拦在许赐桌前,“有话站在这里说就行,别动手动脚的。” 梁其煦不客气地扒开时望,探过头对许赐说:“没想到真是这么回事,幸亏你提醒我,我得好好谢谢你。” 许赐淡定颔首:“不客气。”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时望还在原地一头雾水,事情已经进展到梁其煦要上手拉许赐,问许赐周末想去哪里吃饭。时望一把将许赐的手拉回来,“都说了别动手动脚,你刚才说成了什么?” “成了,意思是我和符娅成了。”梁其煦强调,“我有女、朋、友、了。” “行行行,你有女朋友了,你有女朋友了。”好像谁以后不能有一样,“你们怎么成的?” “那天我怒火攻心,以为自己真是符娅养的鱼,然后许赐跟我说,符娅找他男同学一起自习可能为了气我,让我去问问那男的。” “你就去问了?” “问了啊,居然一点没错,他们俩之间根本没什么,符娅找他来完全是因为想让我吃醋,怪我这么长一段时间都不开口。然后我直接去告白了,再然后我们就成了。” 时望:“就这么简单?” 梁其煦:“就这么简单。” 解释完之后梁其煦跑出教室继续撒欢去了,而时望目瞪口呆,匪夷所思地看着许赐,搞不清楚许赐是什么时候点出了这方面的天赋。 许赐没有抬头,“想说什么?” 时望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好厉害。” “一般厉害。” “你怎么知道那男生是符娅故意找来气梁其煦的?” “猜的。” 这也能靠猜? 时望靠近许赐,煞有介事地问:“那你猜猜看,我什么时候能追到那个个子高、皮肤白、成绩好、还会弹琴的人?” 许赐淡淡地看时望一眼,“你确定吗?” “……”时望突然不是那么确定了,连忙转移话题,“上次的赌没有作数,不然我们换一个。” “换什么?” “如果这次期中考试我进了年级前三十,你就答应我一个要求。”在许赐的目光下,时望猛地一噎,“不是那种要求!没有难度,只是带你去吃早餐。” 许赐想了想,“可以。” “如果我没有进前三十,我就答应你一个要求。” 许赐说:“以后别再送牛奶。” 时望抓住漏洞,“还可以接着送玫瑰花?” “……不可以。” “不公平,这是两个要求。” 许赐沉默一下,说:“别再送玫瑰。” 时望立马打包票:“没问题。” 当然没有问题,时望心道。不能送玫瑰,多的是其他的花,还能保证一个礼拜不带重样。 *** 接下来是一中的期中考试。 上次许赐给出的条件是时望考到年级前五十,因为那是时望成绩没有退步时的正常水平,而目标一旦变成年级前三十,对时望来说难度就挺大了。 考试前两天开始,时望不再去市郊花田,每天闷头复习到晚上十二点。这段时间的学习成果搭配考试前许赐为他画的重点和必考题型,考前时望还有些忐忑,考完后对着答案一估分,心里已经稳了七八分。 果不其然,隔天成绩单发下来,时望对着许赐扬了扬那张印着自己年级排名的纸,笑得露出一颗小虎牙:“我请你吃早餐呀。” 时望在想带许赐去吃早餐这件事上的确拥有异于常人的执著。起初许赐以为只是因为蓟子怡的一句话让时望起了攀比的心思,直到周日早晨,时望真的把他带到一家早餐店里。 目的地离时望家都算远,打车过去花了一个多小时,沿着居民楼纵横交错的巷子往里面走,再过一刻钟才找到地方。 是家面积不大的店铺,连招牌都没有,桌椅老旧,但收拾得非常干净。店家阿婆也很热情,笑呵呵地招呼时望:“小时好久没来,还带了同学?快坐快坐。” 时望领着许赐坐下来,轻车熟路地点单道:“阿婆,赤豆沙酒酿小圆子、桂花米糕各来两份,还要三笼小笼包。” 店家阿婆应声去后厨忙活,许赐环视店里一圈,难得略微惊诧,“原来不是你编的。” “我说我没有瞎编,是认真的。”时望平白被冤枉这么长一段时间,现在终于能挺直腰杆,“我在这家店吃了很多年,你一定也会喜欢。” “你怎么知道这里?” “我小时候去画室学画,每天都要路过这附近,不想学就翘了课过来吃酒酿小圆子。” 看见对面许赐微微笑了一下,时望接着说,“这里地方偏,没多少人知道,我爸妈两人在外面合伙都逮不住我。” 许赐却没有被时望小时候的捣蛋史牵走太多注意力,忽然开口:“以前没有听你提起过会画画。” 时望微一停顿,说:“我很早就不学了。” “为什么?” 时望笑起来,“我妈妈走后,没有人再逼我学画了。” 许赐闻言怔了怔,“你……” “小圆子和桂花糕!”许赐的话被阿婆打断,新鲜出锅的赤豆沙酒酿小圆子和热气腾腾的桂花米糕被摆上桌,阿婆再端来三笼小笼包,叮嘱两人,“慢慢吃啊,小心烫。” 谢过阿婆后,时望重新看向许赐,“我没有事,过了这么久,如果不是有照片的话,我都记不清她是什么样子。” 他把调羹放进许赐碗里,神色自在,“试试看。” 许赐看了时望三秒钟,低下头,用筷子夹起一块桂花米糕尝了口。 时望问:“还行吗?” “很好吃。” 能让时望从小吃到大的店,味道不可能有错,尤其是那道赤豆沙酒酿小圆子,里面的糯米小圆子沁甜软黏,红豆沙又稠又绵,还掺着淡淡的酒香和桂花香,口味十分正宗。 最后两个男生成功吃撑了,在店里待了好一会儿才起身离开,要经过的长巷子就当消消食。 时望说:“如果以后你还想来就叫我,我保准随叫随到。” “我为什么不能自己来?”许赐反问。 时望说:“你会迷路。” “我不会……”许赐抿了抿唇,改口说,“我知道了。” 两人说着话,拐过眼前一个巷口,走了没多久,后面传来稀稀落落的脚步声。 时望回头一望,发现对面路上有群人正往这边走来,四五个人个个造型独特,领头的那个寸头男时望怎么看都觉得眼熟。 时望很快想起上个学期期末和许赐一起在学校外打的那一架,他看向许赐,许赐显然也认出了他们。 什么叫冤家路窄。 居民楼之间楼间距很小,遮住头顶的太阳,显得光线黯淡。隔着目前的距离,对面那群人应该还没看清时望和许赐,但一旦走近就不一定了,如果被认出来,又是一场架要打。 转眼间,时望脑海中灵光一闪。 他问许赐:“你还记不记得上次我跟你说,我决定以后洗心革面,再也不打架了?” 许赐看着时望。 “但是我有办法。”说完,时望推了一把许赐的肩,将许赐推得轻轻靠上身后的墙壁。 “时——” “嘘。” 自从在早餐店里开始,许赐一直处于比较好说话的状态,现在被时望截住后面的话也只是皱了一下眉,就倚在墙上微微抬眼,静静地注视时望,等着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昏昏沉沉的光线落下来, 笼住许赐的下颚轮廓,他的睫毛笔直而密长,一根一根在模糊天光里被映得分明,下面是双漆黑沉静的眼睛。 时望喉结微动,放轻了自己的呼吸。 脚步声渐近。 时望伸出手,拇指按在许赐的嘴唇中央。指腹触感温热柔软,他走近一步,其余手指顺势托住许赐的脸庞。 许赐露出一点疑惑的神情,还没有来得及出声,时望的五官突然在眼前放大。 两人鼻尖几乎碰到一起,彼此气息相闻,时望亲在了自己的指背上。 三十六、阳台 “……男的女的……” “挡住了……看不清楚脸……” “……亲嘴呢这是……” “可真会挑地方,在这儿谈恋爱……” 混不吝的玩笑声中,几人越走越远,时望终于后退两步,放开了许赐。 许赐呼吸有些不稳,看样子还有点蒙,他原本颜色浅淡的唇瓣因为被手指按压过,如今显出湿润般的微红,脸侧到脖颈的那一片肌肤也泛着红。 时望笑了一下,嗓音透着哑:“不好意思,冒犯你了。” 听到时望的声音响起,许赐才像是真正反应过来。他猛地抿紧了唇角,一言不发看着时望。 时望真心实意地说:“实在生气的话,你揍我一拳出出气?” —— 周一,早课过后。 后桌男生叶凯捷比划着时望嘴角旁那道晃眼的新伤,啧啧称奇:“厉害了我时哥,这疤哪来的?打人不打脸没听说过吗?” “一边去。”时望挥开叶凯捷的手。 “不是,谁啊敢揍你?” 时望回答:“猫挠的。” 叶凯捷惊了,“怎么没听你说过家里养了猫,邻居家的?” “野猫。” 旁边又有人摔了笔。 时望一下没声了。 再下完一节课,英语老师夹着教案走出教室,时望转头看许赐,察言观色问道:“你……还生气吗?” 许赐眼皮都不抬,当时望是空气。 “你别生气了,我知道错了。” “……” “如果嫌一拳不够,可以多来几下。” “……” “我下次绝对不敢了,我发誓。” “……” 不知道哄了多久,直到上课铃响,许赐仍旧无动于衷,时望只能默默地坐回去。 许赐这场气生了足足三天,因为时望成绩大有进步,他不再需要给时望补课,因此连日常说话也免了,时望十八般武艺都用上,一整天也得不到他一个眼神。 第三天晚上,十点半,许赐的手机屏幕亮了,是时望给他发来一条消息。 时望:【你去一下阳台。】 许赐按灭手机屏幕,继续做题。 过了没多久,时望又发消息:【你真的不去?】 许赐:【不去。】 时望:【那行吧,只好我上来了。】 许赐:“……” 许赐当即从书桌前起身去了阳台,往下面一望,时望揽着一大捧环抱才能抱住的红玫瑰,正站在楼下仰头看他。 深沉夜色中,穿着休闲棒球服的男生个子很高,头发蓬松,神情明朗,笑着朝他招手:“晚上好啊。” “你来做什么?” 时望举了举自己怀里红得招摇的玫瑰花捧,“送花。” 许赐冷着张脸,“我不会收,你快回去。” 时望说:“我不。” “……” 时望问他:“你还在生气吗?” 许赐不说话。 “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许赐还是不说话。 “好吧。”时望垂下头,有点失望的样子。 许赐以为时望应该要准备离开了,没想到时望把袖子一卷,单手抱着花,另一只手就要攀上一楼的排水管。 “!”许赐俯身探出阳台,因为怕被发现,只能压低嗓音阻止时望:“你疯了?你在做什么?” 对话回到原点,时望理所当然地回答:“送花啊。” “你快下去!” 时望充耳不闻。 就在这时,许赐身后的阳台门被推开,许颂筎走了出来,“怎么了夏夏?我好像听见有人说话。” 许赐很快转过身,答道:“我刚才在打电话。” “是吗?”许颂筎点点头,“打完电话早点睡,明天还要上课呢。” “我知道了。” 眼见许颂筎就要回去,楼下突然传来敲击水管的声响,笃笃几声,还挺有规律。 许颂筎停住脚步,疑惑道:“什么声音?” 许赐侧身挡在阳台前,飞快向下瞥了眼,某人正冲他笑得一脸嚣张。 “……”许赐镇定地说,“你听错了,没有什么声音。” 三言两语将许颂筎劝回房间,许赐的目光重新落向楼下,皱着眉低声说:“你快下去!” “我不。” “你信不信我叫保安?” 时望的脸皮厚如城墙,浑然不惧,“你叫吧,我不嫌丢脸。” 许赐:“……” 时望仰头看着他:“许赐,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许赐和时望对视半晌,时望维持着那个半吊着的姿势,始终没有让步。 一时之间,许赐不知道眼下的场景是好气还是好笑。片刻后,他终于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到此为止,你赢了。” 时望问:“是不生气了的意思吗?” 许赐说:“是。” “没有骗我?” “没有。” 时望的计划得逞,如许赐所愿,轻轻松松地两步就落地。他换了一只手抱花,仰起头时脸上沾着刚刚不小心蹭上的一小块灰迹,望着许赐的眼睛却晶晶亮亮。 “花我就放在这里,你有空可以拿回去。”时望说,“我现在回家。” 时望放下花,朝阳台上的许赐挥了挥手,“早点睡,晚安!” 许赐没有立即回房,一直凝视着时望远去的背影。 走到半路,时望突然又转过身来,许赐微微一愣。 就站在那盏路灯下面,时望看向许赐家阳台在的方向。他应该是望见了许赐,动作停了停,随后双手举过头顶,比了个大大的爱心。 那一瞬,许赐忍不住弯了一下唇。 比完爱心,男生开始奋力摆手,是让许赐赶紧回去的意思。 看了时望几秒钟,许赐关掉阳台的灯,轻轻带上门。 亲眼见到许赐家阳台陷入黑暗,时望这才快步离开。 三十七、曲子 从那天晚上起,许赐与时望为期三天的冷战算是正式落下帷幕。之后的短时间内时望都不敢有什么大动作,生怕再把许赐逼急了,又十天半个月不理他。 但追人是不可能不继续追的,除了许赐的底线,其余地方还是能任时望勇敢横跳。至少时望弄清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许赐确实没有那么排斥他,甚至从一些方面来说,许赐对他的容忍度比他曾经以为的要高得多。 另外时望发现了,许赐居然真的会害羞。虽然程度很轻微,许赐也经常表现得若无其事,可是害羞的时候许赐的耳根会红,偶尔会一直从脸侧蔓延到脖颈。 许赐自己不可能承认,但时望每次都看得分明。他知道许赐从来没有对别人表露过这样的情绪,只是时望有贼心没贼胆,不敢拿这一点逗许赐罢了。 每次送出一枝玫瑰,时望就为自己鼓一次劲,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前途总是光明的! 因为心情好,时望这段时间每天都精力满满,用梁其煦的话来说就是“跟打了鸡血一样” 。 梁其煦自己人逢喜事精神爽,却不明白为什么时望整天看起来兴奋得不得了,正巧赶上运动会,死活想把时望拉进班里的男子4x100米接力队伍。 按照惯例,一中的校运会将在十一月中旬那几天举行。国庆假后同学们就指望盼着这场运动会过活,是以课外活动时,班主任一在班上宣布,全班都炸了,欢呼声混着教学楼里其他班级的欢呼,吵得邓菁英整整半分钟没法接着说话。 离运动会还有半个多月,邓菁英简单讲解了一下运动会的准备事项就走出教室,剩下的全部交给班干部负责。 教室里闹哄哄一片,体育委员张罗着报名事宜,许赐突然被人叫出去。梁其煦在时望桌边赖了好一会儿,非要劝时望跟他一起参加年级接力赛。 时望对跳高和短跑在行,对需要合作的接力跑则没什么兴趣,他正和梁其煦扯着皮,这时许赐回来了。 恰逢体育委员走过来,梁其煦抢在时望前说:“时望参加接力赛,快把他名字填上。” 体育委员翻一翻报名册,“正好,加上两个替补,还差一人。”他转向许赐,“我记得许赐以前100米拿过奖,你要不要也来?” 许赐打开水杯,“找不到别人?” “能找的都找过了。” “行。” 本来时望还要反对梁其煦越俎代庖报为自己报名,听到这里时蓦地收声,梁其煦奇道:“时望,你这是改主意了?” 时望懒得理他,问许赐:“刚才谁找你?老邓?” “王主任。” 王翰,是高三年级的文娱主任。时望不大理解,“王主任找你干什么?” 许赐喝了一口水,“要我在运动会开幕式上弹琴。” 时望惊喜道:“是吗?” “我没有答应。” 时望一怔,几乎要脱口追问原因,但他随即想到什么,眼神闪了闪,没有再说下去。 许赐没答应,王翰却不会那么轻易放弃。许赐的成绩放在市里都算出类拔萃,长相又好,运动会是学校彰显形象顺便拉投资拉赞助的绝佳机会,放着许赐不用简直暴殄天物。 王主任发挥锲而不舍的精神,一天找了许赐三四次,就硬磨。最后一次时望路过文娱办公室,正巧听见王翰在苦口婆心地劝许赐:“……没有施坦威没关系,虽然不够好看,但学校的立式钢琴也能用……你先练着,学校到时候去琴行租一架三角琴……” 王翰提到施坦威,因为许赐的琴的确曾经借给学校用过,为一中撑足了场面。 时望站在办公室门边开口:“不用这么麻烦,老师,我家刚好有一架三角钢琴。” 王翰闻声看过来,眼睛一亮,“那敢情好!现在琴也有了,许赐你就别推托了,平时在学校抽空练练就行,不会耽误你学习。” 王翰一锤定音,担心许赐再拒绝,不由分说地把两人请出去关上了门。 走廊上,没等许赐说话,时望首先就道歉:“对不起了,擅自为你做决定。” 眼前人道歉已经道出经验来,姿态端正,认错认得无比干脆利落,许赐反而觉得有点好笑。他摇摇头,“我知道。” “什么?” 许赐望了一眼走廊外的天空,面色平静,“逃避可能真的不是办法。” 时望说:“或许我只是单纯想听你弹琴呢?” 许赐转头看时望,没有再说话。 *** 由于要准备运动会开幕式上的曲目,许赐每天都会抽出一点时间在学校的音乐室练琴,周日放了假还要去时望家。那架施坦威很久没有使用过,需要试一试音。 房间的窗帘被拉开,日光充裕,许赐打开眼前的琴盖。他的动作很轻,有微小的粉尘在半空中缓慢升腾。 时望一直安静着,直到许赐的手放在黑白键上,指尖下钢琴像是忽然被赋予生命,流畅地滑出一串音符。 许赐的手指停在琴键旁。 时望出了声:“确定了要弹哪支曲子吗?” 许赐回过神来,说:“《克罗地亚狂想曲》。” 这首钢琴曲过分有名,连时望都有所耳闻,他问:“会不会太难?” “不会。” 许赐在琴凳上坐下,却没有立刻开始练那首曲子,而是抬眼看向时望,“你上次说想听我弹琴,你想听什么?” 时望怔了一怔,“我?” 他站在钢琴前,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突然就变得拘束,“你说弹、弹给我?我那个……我不挑的,你弹什么都可以。” “真的?” 时望脸色微微发红,被突如其来的惊喜砸得有些懵,只会朝着许赐用力点头。 许赐看着时望思索了一会儿,眼里掠过一点笑。他低下头,开头就是一段轻盈活泼的旋律,手速非常快,十指在琴键上灵巧跳动。 时望看得眼花缭乱,同时还感觉有点耳熟。 整首钢琴曲并不长,许赐很快就弹完了,时望没忍住问道:“这是……” “minute waltz op.64/1,《降d大调圆舞曲》。它还有另一个名称——” “叫什么?” 许赐停顿一下,在时望满含期待的眼神下选择卖关子,说:“你自己查。” 许赐离开后,时望打开电脑百度栏,在窗口输入“降d大调圆舞曲”几个字,点击搜索,紧跟其后跳出来的是另一个大多人耳熟能详的搜索关联词。 “???” 时望傻在当场。 三十八、摔倒 除了日常练琴,运动会前两个礼拜,7班的4x100米接力赛小组开始赛前练习,许赐也在其中,体育课的时候和时望一起被体育委员召集去了田径场。 大家花了一些时间商量接力顺序,时望腿长跑得快,由他来跑第一棒,而许赐在第三棒。暂时就按排的序来训练,练习过程中随时可以根据情况进行调整。 体育委员大致讲解完注意事项,领着大家热了热身,男生组和女生组花了十几分钟做交棒接棒联习,熟练之后才去环形跑道上正式练习。 跑过几次后,大家都有点累,体育委员看了眼手表说:“快下课了,练完最后一次我们就回去。” 时望跑完第一棒,站在跑道边看许赐。第二棒还在跑,许赐在拐点处微微弓背,膝盖半屈,从校服袖管下延伸出来的手臂肌肉白皙干净,压出一点淡青色的修长筋络,怎么样都很好看。 两道身影接近,很快就到了传棒的时候,变故陡然在这一刻发生。 许赐的手握住了接力棒,他起跑时第二棒男生没能收住力,两人脚下一绊。整个过程只发生在短短半秒钟内,听得“砰!”的一声,等时望再眨一下眼睛,他的视线里,许赐已经摔倒在地。 “许赐!”现场所有人都吓蒙了,只有时望最先反应过来,拔腿向许赐跑过去。 许赐倒在跑道上,左脸擦出两道浅浅的口子,有血丝沁出来。他自己尝试着撑了一下地面,没能起来。 时望半跪下想伸手碰许赐,又害怕移动会加重许赐的伤,吓得眼睛都红了,“许赐?!你有没有事?伤到哪了你告诉我……” 许赐皱了皱眉,冷静道:“我没事。” 其余人纷纷聚上前来,将许赐和时望挤在中间,七嘴八舌地询问。 “许赐你还好吗?” “怎么回事?问题大不大?” “还能走吗?” “要不要打电话叫救护车?” 不小心绊倒许赐的男生在一旁忙不迭地道歉:“许赐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现在就去校医院喊人来。” “不用,时望你扶我一下。” 时望半托半抱地把许赐从地上扶起来,突然听许赐很轻地抽了口气,时望手指一紧,慌忙问:“哪里痛?” 许赐说:“脚可能崴了。” 看着许赐被血口衬得略微苍白的脸庞,时望立马扶着许赐的手臂换了个姿势,直接把他背起来。 许赐微微睁大眸子,没反应过来:“时望你干什么?” 时望背着许赐毫不犹豫往田径场出口跑去,“我带你去医务室。” “你放我下来!” 时望没有听,反而双手将背上的人往上托了托,说:“你忍一忍,很快就会到。” 许赐挣动两下,“时望!” “我在。” 一中的田径场在学校西边,校医务室却在东边,等于说时望要背着许赐穿过大半个校园。许赐虽然瘦,但身高摆在那里,时望跑到一半就开始喘气,速度却没有因此缓下来。 许赐被时望稳稳托在后背,慢慢地不再挣扎。为了让时望省一点力气,他放低重心伏在时望背上,手臂垂在时望脖颈边。 时望奔跑着,呼吸急促:“是不是很痛?” 夕阳下,操场上的学生老师都朝两人看过来,许赐脸颊贴着时望的耳廓,接触到时望身上散出的炽热气息。 “不痛。”许赐说。 “不要骗我。” “没有骗你。” 时望加快步子,“我不信。” 来到校医务室,时望几步冲进门,一边将许赐放在诊察床上一边急声叫来校医。 许赐脱了校服外套,露出里面的短袖。他的手肘和膝盖上都有擦伤,但较为轻微,最严重的是左脚脚踝,踝关节处已经红肿起来。 替许赐喷完镇痛消肿的药剂,校医说:“没有骨裂,只是轻中度扭伤,养一段时间就能好。” 时望追问:“一段时间是多久?” “坚持用药的话,大概两三个星期。” 校医掀开帘子走出去,时望额头上剧烈运动出的汗迹还没消掉,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许赐坐在床边,“我说过没有事。” “那也是痛的。”时望看到许赐因为上药而卷起的裤腿松了些,蹲下来重新帮他挽好,抬头时正好对上许赐的眼睛。 许赐垂着眼睫看他,不知道在想什么,目光很安静。 时望小声问:“怎么了?” 许赐回了神,突然转开眼睛,“没有。” “好吧,没有就没有。”时望站起来用消毒湿巾擦干净手,拿起一根浸了碘伏的棉签,示意许赐仰一仰脸,“还有个地方。” 许赐往旁边躲了躲,“不用。” “别动,”时望按住许赐的肩膀,“马上就好。” 许赐没有再动,微微抬着脸,任由冰凉的棉签轻轻涂在脸侧。淡棕色药液浸透那两处伤口,染在洁白的脸颊上,像两道小猫胡子,时望不禁笑出来。 “你好乖。”时望说。 三十九、问题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时望的这一句话,许赐几节课都没理时望。 下完晚自习,时望骑自行车带许赐回到小区,把许赐背上楼。许颂筎不在家,时望一直送许赐进了家门,说:“我明天早上来接你。” “不用麻烦你。” “你现在这样不方便下楼。”时望说,“阿姨是女生,难道你要阿姨背你吗?” 许赐抿了抿唇。 “时望。”在时望就要离开的时候,许赐叫住他。许赐看上去不像是还生气的样子,神情反而带了点困惑,“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时望一愣,觉得有些莫名,“因为我喜欢你啊。” “只因为这个?” “不然呢?” 许赐轻轻蹙眉,“你说的喜欢可以为你带来什么?” “这个问题……”时望沉吟片刻,抬眼看着许赐,“从小到大很多人都认为我乐观外向,有很多朋友,但……”他静了静,“但我其实一直会感到孤独。我爸曾经问我喜欢的那个人为什么值得我喜欢,没有人明白,遇见你之前我不觉得世界上有什么能够去期待的东西。直到喜欢上你,我才发现每一个明天都值得憧憬。这就是你带给我的意义。” “可是我清楚,我给你带来过很多不开心。” “那不一样。”时望认真地说,“我会觉得开心比不开心多得多。就算因为你而不开心,那种不开心对我来说也是快乐的。” 许赐沉默下来。良久,他轻声说:“我不明白。” “那你……”时望眼神游移一下,“你会有一点喜欢我吗?” 罕见地,许赐没有否认,可也没有承认。他的回答是:“我不知道,我要想一想。” 时望走后,许赐坐在沙发上开始发呆。 他的思绪有点乱,没办法抛去情绪,像解数学题或者物理题那样按照逻辑剥茧抽丝,一环扣一环地思考他正在想的问题。 这对于之前的他分明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 他当然相信爱情的存在,他的爸爸妈妈就是最好的证明,可是事情一旦放在自己身上,他突然无法想象。他曾经说时望奇怪,因为时望对他几乎毫无保留、毫无余地的爱。他不知道世界上原来可以有这样的喜欢。 窗外的天边亮起一颗小星星,许赐想起那次时望站在楼道下看他的样子。时望那么狼狈地看着他,固执又坚决,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 许颂筎这天回来得很晚,推开门时发现家里的客厅只开了一盏小灯,灯光昏暗,而许赐还没有回房间。 “夏夏,这么晚还没睡?”许颂筎在许赐身边坐下来,“在想什么?” 许赐说:“碰到一些问题。” “什么问题,可以跟妈妈说说吗?” 许赐迟疑了一下,在许颂筎鼓励的眼神下开口:“我……有一个朋友,他的朋友向他表白了。他朋友喜欢他,为他付出过很多,他现在变得分不清自己的想法。” 许颂筎愣了一愣,随即笑起来,“夏夏确实到了该想这些事情的年龄。你说分不清自己的想法,具体是你哪方面的想法?” “不是我,是我的朋友。”许赐纠正许颂筎。 “好,你朋友。”许颂筎顺着他的话改口,“你朋友的哪方面想法?” “他分不清自己对他那位朋友的感情。”低头想了想,许赐说,“他可能有点喜欢他,也可能不是喜欢,我不确定。” 许颂筎问:“因为那个人的付出,他才会觉得有点喜欢那个人吗?” 许赐下意识回答:“不全是。”顿了顿,他又说,“也可能是。” 许颂筎眨一眨眼睛,“究竟是‘不全是’,还是‘可能是’?” “……我不知道……也许不全是。” “假设没有那个朋友,那么他会因为另一个人对他的付出,同样喜欢上那个人吗?” 许赐说:“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我不能作出这种假设。” “如果非要你想象呢?” 安静一会儿,许赐说:“大概不会。……我不明白。” 许颂筎笑了笑,“感情本身就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不像做题,不一定会有既定的线索和答案,也不一定需要你想得多么明白。” 许赐静静地看着许颂筎。 “更何况,夏夏。”许颂筎回视许赐,眼神温柔,“对于你来说,当你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不正代表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吗?” *** 第二天一早,许赐打开门,时望就等在他家门口。 两人下了楼,时望看向许赐的眼睛亮晶晶的,“昨天晚上的问题你想得怎么样了?” 许赐说:“还没想好。” “……哦。”时望有点失望,但很快重新振作起来,“没有关系。” 他犹如变戏法一般,一秒从身后掏出一枝玫瑰花,递到许赐面前:“送给你。” 许赐看着那枝花,又看一眼时望,片刻后,他伸手把它接过来。 十一月的清晨,天色微沉,风里裹着冷潮的霜汽。时望骑着车,许赐坐在他的单车后座,和他一起从广阔的街道上穿行而过。 许赐拿着那枝玫瑰,低下头,很轻地嗅闻了一下。 甜的。 四十、完结 之后的几天里许赐一直没有给时望答复。 时望起初等得兴奋而焦灼,一旦想到某种可能性就半宿半宿地睡不着觉。但没过多久,他暂时分不出精力来想这件事情,因为许赐的生日快要到了——就在运动会前三天。 时望每天除了学习和接许赐上下学,其他时间都在为许赐的生日礼物作准备。临近交货日期,养花老头的脾气又大起来,少不了要勤勤恳恳对待。 许赐的脚伤了,虽然目前正在慢慢好转,但接力赛肯定是没有办法参加了,最多勉强应付校运会开幕式上的钢琴表演。 运动会的前三天刚好是周日,早晨时,时望骑车载许赐回到自己家练琴。等今天练完,第二天琴就会被运去学校准备彩排。 时望掩饰得很好,不管是在路上还是把人领回家的时候,他面上都没有表露出分毫。直到打开房间门,许赐看见摆在施坦威上的那一只花盆。 花盆里,君子兰的叶片苍翠郁绿,顶端一簇簇淡黄色小花亭立,显出勃勃的生机。 没有人会比许赐更熟悉它。 是他亲自把它从曾经的家里抱出来,怀着那一点微末的希望,日复一日悉心照料它。也是他看着它一天比一天枯败,直到花店里的人告诉他这盆花的根已经彻底烂掉,不会再有任何复生的可能。 最后它被他亲手抛弃,丢在楼下的垃圾箱里。 就像这架钢琴一样,失去就是失去,许赐从未想过在之后的某一天,它会重新回来。 许赐不知道它还能够重新回来。 “许赐,”时望在身后说,“祝你生日快乐。” “我……”许赐出声的时候轻轻呛了一下,他脸上还留着一点茫然,“怎么会……” “那天晚上在半月坡,你对我说你扔掉了那盆花,于是半夜我偷偷去翻你家楼下垃圾箱,翻了半天没翻到。我又去翻垃圾回收站,还好赶得及,它没有被装走。我带它找到花鸟市场的一个老头,那老头虽然脾气古怪,本事却不小,居然真的能把它重新养活。” 时望解释得轻松,完全没有提作为交换,自己为老头免费做了三个多月的劳工,整天帮忙侍弄花棚,跟泥巴和锄头打交道。可是联想到开学以来时望的忙碌状态,许赐不可能想不到这盆花背后要付出的代价。 许赐半晌没有动作。 时望走过去,把那盆黄花君子兰抱下来,转身面朝许赐笑了笑,“有一些话我藏了很久,终于可以告诉你。” “我妈妈在我小学的时候就去世了,隔了那么久,有时我想到她还是会难过。但更多的时候,我知道她有多爱我,即使她现在离开了,也许她只是换了一个地方继续爱着我。她会一直陪着我,所以我应该过得很好,我从来没有失去过她。我想,你的爸爸也会是这样。” 时望看着许赐,“我见过夏叔叔,他很爱你,生命的最后还在保护你。我相信夏叔叔正在某个我们看不到的地方继续爱你,他看见你现在的样子,一定会非常开心。以后,他还可以看见你长大的样子,从你的十七岁、十八岁,看到你八十岁,一直一直,永远爱着你。只要我们还活在这世上,他就不会离开。” “许赐,十七岁生日快乐。”时望把怀里的君子兰交给许赐,他的眼眶微微发着红,却笑起来,“你看,你从来没有失去过。” 许赐动了动唇,没能说出话来,他无措地抬眼看时望。 “那么,要抱一下吗?” 许赐抱着花,站在原地没有动。 依旧是时望上前一步,轻轻拥住许赐。 两人之间隔着一盆花,胸口根本无法贴近,却听见了彼此的心跳声。 许赐感觉到时望的体温。那触感是暖的,像夏日黄昏晒过的太阳,晖光中还留着余热,没有多么滚烫,可是足够温柔。 足够让什么东西燃烧起来。 * 下午许赐把君子兰抱回了家,最初见到那盆花时,许颂筎着实吃了一惊。 沉默很长一段时间后,许颂筎的嗓音中带了点叹息,说:“他一定非常喜欢你。” 这个时候,解释已经变得多余,许赐没有说话。 “是时望吧?” 许赐猝然抬起眼看向许颂筎。 “不要总把我想得这么笨。”许颂筎对许赐弯了一下眼睛,“妈妈是过来人。你大概不知道那个时候,他看着你的眼神是怎么样的。” “……” “妈妈不会觉得有什么,如果有人陪着你,我也会很开心。你爸爸以前就跟我聊起过,我们不会束缚你,你可以拥有世界上所有的选择。” 听着许颂筎的话,许赐的手指无意识扣紧花盆边缘。 “可是有一点,妈妈希望你接受他是因为自己喜欢,而不是因为感动。”静了静,许颂筎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很多事值得你感动,但是喜欢……夏夏,你只会喜欢一个人。” 安静良久,许赐说:“我知道。” *** 第二天,许赐请了假没有去上课,也没有参加校运会开幕式的彩排。 晚上,许赐接到时望的电话,时望问他今天为什么没来学校。 许赐说:“去扫墓了。” 时望沉默几秒,转而说起今天班上发生的趣事。哪几个同学被充壮丁拉去布置会场,谁跳远的时候摔了个倒栽葱,主持人调失效话筒结果连上了全校广播,闹出好大一个乌龙,而自己练接力练得不错,百米跑突破了上一次的记录。 许赐静静地听时望说着话,突然没有预兆地开了口:“时望,我妈妈知道我们的事了。” 时望的话讲到一半,蓦地就断了,许赐听到对面“哐当”一声,是什么重物翻在地上。 窸窸窣窣响了十秒钟左右,手机被捡起来,时望的声音重新在听筒里响起:“你妈妈知道了?那我、我是不是要上门?我要带什么东西来?茶叶?营养品?还是保养品?你妈妈习惯用什么牌子?哦我知道还有水果——” “……?”许赐打断他,“你在想什么?你以为是上岳母家吗?” 时望反问:“难道不是吗?” 许赐:“……” 时望警惕地问道:“你想挂电话了?” 停顿一下,许赐说没有。 时望松了一口气。 “阿姨是怎么知道的?她……我是说……” 时望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出口,“……她会满意我吗?” 许赐没有回答,他沉默片刻,说:“我困了。” 时望立马抛下自己刚才的问题,“那你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嗯。” 许赐应了,时望拿着手机等许赐挂断电话,可是不知为何,许赐一直没有挂。 电话那头异常安静,时望听见许赐均匀的呼吸声,很轻,仿佛睡着了。 让时望轻易地感觉心脏被占满。 很长一段时间后,有人轻声说:“她说她很喜欢你。” 静了静,声音变得更轻,如同梦呓,“我也……” *** 周二,一中校运会开幕式即将开始。 许赐前一天没有参与彩排,现在独自待在空无一人的后台休息室里看开幕式流程手册。过了一会儿,休息室的门被推开,是时望急匆匆走进来。 时望招了招手里的黑色领结,“找到了!” 许赐问:“前面说还有多久?” “大约半个小时,我先帮你系上。” “嗯。” 时望弯下腰,看见许赐眼睛里些微的红血丝。时望问:“昨晚没睡好?” 许赐的嗓子有点哑,但精神看起来不错。他摇了摇头。 时望俯着身,手指拨开许赐的白衬衫衣领,将领结系带绕到后面去,小心翼翼调了调长度。 “紧了吗?” “没有。” 时望打好结,然后抬起眼。 许赐坐在椅子上,两人四目相对,挨得极近。时望看清许赐右颊上还没有完全褪掉的那两道浅疤。 许赐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 休息室里能听到前台的喧闹声,有人在调试音响,不停地切着歌,声音断续嘈杂。可是这里的一方天地却像完全被隔开,他们几乎能闻见彼此清而浅的呼吸声。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谁都没有动弹。 许久,时望问:“你会紧张吗?” “不会。” “这样吗?本来还想安慰一下你。” 许赐说:“我可以安慰你。” “可我的比赛在明天。” “提前安慰你。” “我是不是要提前谢谢你?” 许赐接受了,“不客气。” 笑了笑,时望低下头,鼻尖轻轻贴了一下许赐的鼻尖,“其实我是想问,你记不记得你昨天晚上说了什么?” “我说了什么?” “我没有听清楚,想听你再讲一遍。” 许赐眼里有微光晃动,他仰着脸看时望,“我忘了。” “那我不问你这个了,换一个。”时望的眼睛一眨也不眨,“我现在想亲你,可以吗?” 许赐说:“不可以。” “为什么?” “我会生气。” 两人对视着,没注意到是谁先靠近,他们接了一个很轻很浅的吻。 “已经亲了。”时望说,“我只能想办法再哄好你。” …… 二十分钟后,许赐登上台,演奏马克西姆的《克罗地亚狂想曲》。 朝阳初升,男生坐在九尺施坦威前,白衣黑裤,腰背挺直。他的腕骨清瘦,手指修长,弹奏时没有用上任何炫技的手法,乐声明亮而恢弘,是战地硝烟未散,残壁半存,有不知名的白色小花在灰烬中新生,见证希望的来临。 时望站在人群外,远远地望着台上的许赐,目光专注。 连绵的钢琴声中,男生眼眸低垂,十指飞动。那个瞬间,眼前的画面与时望曾经做过的梦重叠,有人在喊许赐的名字,他们目睹着许赐身上的光。 可是,下一秒,泼泼洒洒的金色阳光里,高台上弹琴的人往时望在的方向看过来。 隔着无数掌声、汹涌人潮,他们遥相对望。 以后的路他们将会一起走下去。 而前方没有尽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