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到小熊以后》 第1章 搭讪的熊 “爸,妈,请原谅我。作为儿子我很自私,本来应该给你们养老送终的,但我不想再继续这样活下去,不想假装自己没事,所以,请你们……” 还没敲完,肖嘉映平凡的面孔微顿,又木然地把这个开头删掉了。 停下手,他猛地想到一句——你要悄悄去死,然后惊艳全世界。 …… 确实无聊,确实俗不可耐,就连遗书也像白开水一样没营养。 而且干嘛还假惺惺地请求原谅?死人又不需要人设。 不过也正常,人嘛,连写日记都避免不了表演成分,更何况是遗书这种一定会被传阅的东西。 一想到自己咽气以后,这玩意会被警察、父母亲戚、小学同学、甚至是上司和同事私下议论,嘉映就又瞻前顾后起来。 在遗书里抱怨社会显得太中二,抱怨父母等于白眼狼没良心,抱怨工作又肯定会有同事意味深长地来一句:“啧啧,还这么年轻,太可惜了,不过以前没看出来他抗压能力这么差啊,哎,没必要,我他妈工作比他还累,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张嘴等吃饭,不是照样硬扛?” ——总有这种连死人都要拉踩的,缺了大德。 算了,还是先去拍照片吧,遗书回来再写。 他合上电脑,拎上垃圾出了门。 天气不好,外面阴沉沉一副要下雨的气氛。家里的伞不知道放哪儿了,他有点丢三落四,不过一个人住也无所谓。 单元楼前的垃圾照例少人清理,四只桶盖都被顶得半敞开,难闻的气味从里面飘出来。 他只好走远一些,到小区门口去扔。 “妈,垃圾桶里有只玩具熊!” 一个练轮滑的小男孩跑在他前头,伸脑袋仔细望了一眼后又嫌弃地补充:“好脏啊,真恶心。”他妈在玩手机,头也没抬地敷衍道:“别拿手碰有细菌。” 等他们走开肖嘉映才过去。 不知道是谁家不要的熊,被扔在标着“不可回收”的黑色垃圾桶里,灰扑扑的棕毛,头上压着塑料袋和果皮。 肖嘉映内心毫无波澜。 有就怪了,不过一只破玩偶而已。 松开手,手中的垃圾袋落进去,乍然听到一声“我操”他还以为是幻觉。 愣了两秒后肖嘉映往里看,只见玩偶一动没动,周围也完全没有其他人。 他倒吸一口气,暗骂自己抑郁症抑出毛病了。 结果刚想合上盖又听到一声口哨。 没错,是口哨。 像是哪个大学刚毕业的刺头男生,明明很生涩却装出一副老练的模样,倚着垃圾桶轻佻地来了这么一下子。 “hi!” “?” 声音是从垃圾桶里发出来的。肖嘉映把头缓慢地转回来,视线难以置信地垂低。 “需要一只玩具熊吗。” 肖嘉映确信自己脑子出毛病了,不然不会误以为是熊在搭讪。他猛地把盖子给扣上,然后一蹦三尺远,再然后拔腿就往外面跑。 逃走之际隐约还听到一句,又闷又气又掷地有声的那种:“妈的,到底有没有人能听到我说话。” …… 到照相馆以后肖嘉映还是心不在焉,全程都在回想扔垃圾时发生的事,以至于遗照拍得不怎么样,尤其是眼神,茫然中还带着点疑惑。 送走他时摄影师都没好意思要钱,因为猜测这位顾客很不满意。 其实哪敢不满意,他是那种头发被剪得稀烂也不找理发师麻烦的人,甚至还会推辞不过当场给个五星好评:“谢谢,谢谢,ok,评完了,什么?充值?也行吧……”然后出门左转就开始崩溃。 走出商场时已经在下雨。 是那种绵绵细雨,初春的常规操作。 但肖嘉映不喜欢雨天。 他觉得鞋底湿湿的走来走去很啰嗦,另外打过的雨伞也滴水,撑在工位旁边会引人瞩目。 回到小区,那只垃圾桶敞着盖,大概是谁扔完忘了关上。 路过时肖嘉映默默加快脚步,结果还是被一声突兀的口哨给扎了下心。他充耳不闻,回到家,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开始踱步…… 到底怎么搞的,为什么会幻听啊。 病情加重了? 或者是什么恶作剧? 其实垃圾桶里藏着一只无线音箱,每当有人经过就会自动播放录音。对,一定是这样的,要不怎么解释,难不成还真是熊发出的声音啊?开什么玩笑。 回到卧室肖嘉映继续准备死前事宜。 假只请了两天,因为超过两天要病假条,这他给不出。喔对了,工作电脑里的一些痕迹需要销毁,不然死后还要社死,死上加死。 忙碌到九点,吃完外卖再次下楼扔垃圾。 细雨如丝,清凉的空气带着一丢丢的诡异。他又开始想鬼片了,甚至感觉自己的精神也有点起伏不定,出于某种心理走到那只垃圾桶前。 怎么说呢……成精的熊固然可怕,但决定自杀的人又有什么好怕的。 静悄悄的老小区,垃圾站的棚顶勉强亮着两盏小灯。 桶里比白天更满了,满得冒出来,把那只破熊深埋在里面。 要扒出来看看吗? 肖嘉映站着举棋不定,这时旁边草丛里突然冒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什么东西窜来窜去。他寒毛倒竖,一秒往旁边跳开。 扑哧—— 仿佛有谁发出不屑的嘲笑:“耗子而已。” 傻了一秒,他将头扭回垃圾桶的方向,也顾不上什么鬼不鬼的了,不知道哪来的勇气问了句:“谁在说话?” 三秒安静后垃圾桶爆发。 “你能听见?!” “……” “喂,问你话呢,是不是能听见我声音!” “……” 肖嘉映干巴巴地嗯一声,瞪大了眼。 “太好了,救我出去。”熊说。 其实还没看到,但嘉映就是知道,是熊在说话。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已经无心去想,只感觉自己好像掉进了什么童话世界,再不然就是穿越了,或者是在梦里。 总而言之,他听到了一只熊的求救。 棘手。 下一步该怎么办他没经验。童话故事里一般会写王子变青蛙,但没见过王子变熊的啊,再说自己又不是公主。 “喂,”熊音急躁了一些,“你快点啊,我要闷死了。” 肖嘉映按捺住混乱的思维,壮着胆子上前翻动垃圾桶,约摸半分钟后,成功将一只脏兮兮的玩具熊给扒了出来。 “……” 他用两根手指捏着它一撮毛,小心不沾到上面的污渍,与它大眼瞪大眼。 熊不会动,这是废话。 看来这个童话故事还编得比较有底线。 肖嘉映满脑子都是“我精神出问题了”、“这个梦怎么这么长”、“咦这熊真的好脏不会有跳蚤吧”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以及虽然熊不会动,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从熊脸看出了一丝针对。 “上午就是你砸的我吧。” “?” “别装了,就是你。” 熊的嗓音很有少年感,但同时……很烦人。 像学校里那种自以为很帅的拽逼校霸。 “砸你的又不止我一个。”嘉映心虚地说。 “那跟你打招呼装听不见又怎么说?” “呃。” 这梦能不能做得可爱点,哪冒出的一只咄咄逼人讨厌熊啊。 “呃什么呃,”熊抢白道,“好不容易等到一个能听见的,居然还装死我靠。” 肖嘉映倒不是说非要跟一只熊计较,但要是在梦里还不敢发脾气也太窝囊了吧。他把它放回垃圾桶盖,瞪着它破破烂烂的样子:“谁想得到一只熊会说话?” “你以为我乐意。” 熊当然也知道好歹,没有再继续跟他对着呛,而是直截了当地说:“我不记得自己的来历了,也不记得变成熊以前发生过什么,但我有种直觉——最开始我不是熊,而是跟你一样的高个子智人。” 肖嘉映强忍着才没笑出声。 “厉害厉害。” 熊清了清嗓:“所以你能带我回家吗?” 什么? 想得美啊。 “不行。” “为什么不行?”熊有点失望兼恼火的口吻。 “呃,因为——” 肖嘉映左右望了望,确定没有谁经过看到这诡异的一幕,他在跟一只熊讲道理。 “说实话你有点来路不明。” “这我当然知道。”熊没好气地冷笑,“我要是来路很明,早就从哪来回哪去了,还有你什么事。” 如果按照童话的经典套路,他必须把这只熊带回家才能触发接下来的剧情。但肖嘉映显然是个有脑子的成年人,而且还很怕麻烦,而且的而且他还快死了。 不管是吞药还是跳楼,总之他的自杀已经排上日程。 经过一番挣扎,肖嘉映到底还是把熊放回垃圾桶:“你再等等别的有缘人吧,我家不太适合你。” 熊应声沉默,大概没料到会被他拒绝。 它的毛半湿着,一绺一绺的很脏很杂乱,而且说真的它身体不算大,也就比一袋垃圾大一点,握在手里软茸茸的有些委顿。 “那你帮我通知一下8号楼302,这总可以吧。”隔了一会它说,“我是那家的熊,小泥巴很喜欢我,你去跟她说一声,就说她妈把我扔掉了,让她赶快来捡我回去。喔对了,别提我会说话的事,她胆子比你还小。” 肖嘉映想反驳说自己的胆子根本不小,但又觉得没必要跟只熊说这么多,于是勉强应承下来。 他把熊摆到不起眼的角落,以免自己离开这段时间它被清洁工带走。 “那你等等吧,我替你走一趟。” “谢谢了。”熊闷声。 8号楼不远,抬腿就到。 隔着302的门,肖嘉映能听到里面在看电视,他按响门铃然后等待。 “来了来了。” 女主人开门愣了下,双眼打量着面前的陌生年轻人:“找谁?” “抱歉打扰了,是这样。” 肖嘉映表达能力一般,况且又不能说是谁拜托自己的,只能把事情包装成,他见过这家的女儿小泥巴带着某只熊外出,恰好记住了玩具熊长什么样,今天又恰好在垃圾桶里见到了一只类似的。 说到一半,小姑娘也好奇地走过来听。 看模样,她最多小学四五年级。只一眼肖嘉映就明白了熊为什么取这个外号——她鼻头有颗小黑痣,像泥点。 “它还不算很脏,捡回来洗洗就行。”肖嘉映说。 “喔,”小泥巴扭头看大人,“妈你把那只熊扔掉了啊。” “不是你说不要了吗,不要还留着干什么,攒一大堆占地方。” “我没说现在就扔啊,本来还打算送给同学的。” 女孩抱怨完,转身继续去看动画片,嘴里还念了一句烦死了,听上去很像熊的口吻,也不知道谁传染谁的。 坐电梯下楼,肖嘉映慢慢走回垃圾站,熊还在原地。 不知道怎么说,所以他保持沉默,直到熊试探性地问:“小泥巴没来?睡这么早啊。” “唔,”他摸了摸鼻尖,“家里没人。” “啊?” 熊不太信,甚至怀疑他没去。 “不会吧,白天我一直盯着,压根没见到她。” “也许走亲戚去了。” “……烦死,估计在她姥姥家,去她姥姥家要从地库开车去,我去过好多回了,她姥姥一点意思都没有,特别无趣而且——” “要不你今晚先住我家吧。”肖嘉映打断了它,“如果实在不想睡在垃圾桶里。” 雨停了。 月光从云隙漏下来,照在狼狈的熊身上。 “啊?”它像是被噎到,愣住两秒,“明天你再送我回去?” 肖嘉映弯腰拎起它一只耳朵。 湿漉漉的。 “别啰嗦了。” 第2章 求求你吧 进电梯肖嘉映还单手提着它,简直像家长拎着个熊孩子。 “喂,”熊有点点郁闷,“耳朵要掉了。” “掉了就再缝上。” “……” 熊天生犟种,骂了句三字经。肖嘉映难以置信地低头:“谁教你的?” 真拿它当小朋友啊无语。 “烦不烦,电梯到了。” 如果此时此刻熊可以动,那一定是一脸的不爽,兼着还有点别扭。 楼道的霉味扑面而来。 作为一名从小地方考来临江,毕业后留下工作的外地青年,肖嘉映没租过什么好房。刚开始几个人合租三室,后来自己租开间,总算这两年工资涨了才升级成一室一厅。 进门后他把熊径直扔进卫生间洗手池,挽起袖子就开搓。熊都惊了:“干嘛啊干嘛啊。” “给你洗洗,很臭。” “你才臭。” 虽然知道它没感觉,但肖嘉映还是把水调至温热。 “你是羊毛的还是聚酯纤维的?”拿洗涤剂之前犯了难。 “我怎么知道。”湿熊没好气地说,“你不会用洗发水啊。” 说得也是。 卫生间面积特别小,肖嘉映很快就挤了坨东西回来,把它全身都搓出了泡泡。熊从开始的警惕反抗,到后来的束手就擒,前后转变最多也就两三分钟吧,倒是很识时务。 它背靠光溜溜的池壁,眯着眼痞痞地看向上方,只见面前的男人有张巴掌脸,额前碎发自然下垂挡住小半的眼。本来是还不错的长相,但因为眼神的不聚焦而显得有些钝。 当然这全是熊自己的想象,嘉映可没看出它什么神情,眼前只有呆熊一只而已。 “咳。”熊清了清嗓。 肖嘉映掀开眼。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可怕的怪物。” “?” 尴尬而又突兀的半分钟沉默。 熊:“给点反应。” 嘉映低下头,慢慢微笑起来:“喔。” “就完啦?” “不然你想要什么反应。” “你不怕我?!” 肖嘉映停手想了想,说:“有一点怕吧。” “这还差不多。”熊语气懒洋洋的,顿了下,提声,“继续啊。” 噗。 嘉映的双手开始继续搓揉。 他是不知道这究竟怎么一回事,但仿佛也不重要。如果只是个梦,那梦里发生什么其实都不用怕,醒过来就好了。就像小时候他总梦见迟到,醒来往往是周末的早晨。悲观的人比起真实发生的幸福,大概更倾向于虚惊一场的美好。 熊顶着全身泡沫轻声哼儿歌,估计是跟小泥巴学会的。肖嘉映不大合时宜地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认识这么久(好像也没多久),还不知道彼此的姓名呢。 “我先说,我叫肖嘉映,肖像的肖,嘉年华的嘉,日字旁一个央那个映。你呢。” 说完他把水关小了些,好让熊的话能清晰进到自己耳朵。 谁知熊回答干巴巴的:“不记得了。” 连名字都忘了?肖嘉映错愕地看着它,没过两三秒熊突然咋呼起来:“喂,你怎么穿破袜子啊。” “……” 低头一看,黑袜子大拇指破了个洞。 他把熊摁回水里:“以后就叫你烦烦。” “什么鬼,哪个烦。” “呃,繁荣的繁,挺可爱的对吧。” “随你的便。” 熊语气傲娇,算是接受了这个临时的名字——繁繁。 吹风机分贝太高,吹毛时他们就没有说太多话,虽然对彼此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好奇。熊被他翻过来翻过去地吹,过程中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他,而且时不时就会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不知道是嫌热还是嫌吵。 彻底弄干以后熊恢复帅气,毛发蓬松造型可爱。嘉映摸摸它的圆肚皮:“做工不错嘛。” “喂喂喂,少占我便宜。”熊想躲躲不了,只能拿言语威胁,“小心我弄死你。” “你会法术?” “……” “什么样的法术啊?” “不会!不会不会不会!” 不会也不用咆哮吧。一个怪物连法术都不会,凭什么用可怕来形容自己?难道可怕就没有门槛吗。但他不像熊这么没眼色,所以这些话只是在心里想想没有说出来。 被拎去客厅的路上熊简单扫过房子各处,给出一个难听的评价:“简直是狗窝。” “哪有这么糟。”肖嘉映心虚地反驳。只是这段时间没心情收拾而已,以前还是很干净的。 “到处都是灰,哇哇哇,沙发上还有脏衣服,地上还有卫生纸!还说不是狗窝。” 气愤之下肖嘉映把它扔向沙发:“那你就跟它们睡一起吧!” 熊倒栽下去,脸朝衣服差点被捂死。 换完睡衣嘉映才回来救它。这回熊老实多了,嗓音闷闷地说:“把我摆在桌上就可以了,我不怕热也不怕冷。” “那你怕什么,怕黑?” “……你觉得可能吗,我可是怪物。” 嘉映笑了。 他的笑算不上多好看,也不常笑,但因为没有任何攻击性,所以总让人觉得很舒服。熊咳嗽一声,要求现在就到桌上去:“我不要跟脏衣服呆在一起。” “事还挺多。” 明天该去公司了,今晚按说无论如何要把遗书写一写。放好熊,关了客厅的灯,肖嘉映回到卧室继续自己的事。 夜晚确实能给人一些灵感,哪怕是交待遗言。 写到自己选择结束生命的原因,他微微有一点鼻酸,因为觉得终究解释不过去。三十岁的年纪,研究生,拥有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父母也都健在。 所以为什么? 这谁说得清,起码他自己一两句话说不清。 写着写着忘记家里有只怪物了,他合上笔电的盖,趴在桌上久久无言。 “hello,”熊从客厅试探着发声,“我是没有打扰你的意思,但确实有件事忘了问。” 嘉映撑起身揉了揉脸:“你说。” “明天你会把我送回去对吧?” 可别霸占着我不想还了。从它嘴里听出这层含义,肖嘉映哪里还伤感得起来,真被它的莫名自信所打败。 “你就那么想回去啊。”隔着敞开的门嘉映逗它。 “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熊拽拽地说,可以脑补出插兜跟挑眉尾,“这是责任问题,男人哪有让女人伤心的道理。” 扑哧。 肖嘉映终于没忍住笑疯了,熊要是能动肯定冲进来把他的脸挠花。 笑过以后他说:“但我明天要上班。” 万万没想到熊会提出一个十分过分的要求:“上班?太好了!你能带我一起去吗?” “……?” “我还从来没去公司上过班。” “这个,恐怕,不太方便。” 熊急得恨不能插上翅膀:“过来把我拿进去,我要跟你面对面交涉。” 肖嘉映轻叹一口气,将它摆在自己电脑盖上,与它眼瞪眼。 “公司不是玩的地方。” “废话了,我又不能动。” “但你很吵啊。” “谁说的?!我讲话只有你听得见。” 喔,也对。 这么说来其实熊生是很寂寞的吧。 “还是不行,”不过他依然不想同意,“工位上摆只熊会显得我像个变态。” “……嘉映。” 熊居然厚着脸皮叫他的名字,还省略了姓,“求求你。” “你这样一点也不酷。”他白它一眼。 “可我真的很想坐一回地铁。” 这话说的就跟小孩想坐过山车一样。 嘉映心软到无计可施:“那好吧,不过休想从我包里出来。”同时还不忘吓唬它,“坐完地铁就把你还回去!” 明天的体验将是全盲的,熊已经预料到了,但它还是很兴奋,况且它本来就想回小泥巴身边去,在那之前能坐一次地铁也太棒了吧。 “所以现在立刻,出去睡觉。” 嘉映起身拎起它,瞄准了沙发直接投掷。他忍受不了自己睡觉时被谁盯着,哪怕只是一只不会动的熊。况且这一天够混乱的了,他很想吞安眠药睡一觉,等着明早起来一切恢复正常。 “轻点儿不行啊,”熊骂骂咧咧兼被动躺平,“我也是知道疼的好吧。” 它只是一只不怎么会法术的熊而已。 翌日清早,肖嘉映已经把这些忘得差不多了,导致走出卧室听到一句懒洋洋的“早”时差点摔倒,神经也嗞啦嗞啦冒火花。 熊还在。 好吧,事到如今再傻的人也明白,根本就不是梦。 他去卫生间冷静了足足五分钟,然后才肯回到客厅直视那只熊。 “喂你这是什么眼神。” “老实告诉我,你真的没有任何特异功能?” “……没有没有,要我说几遍。” 保留实力是吧。 嘉映过去拎起它,粗鲁地塞进帆布包:“那我的袜子怎么会在垃圾桶里。” 破了洞的当然应该扔掉,熊懒得辩解,坐在包里生闷气。 不过一出门就立马原谅了肖嘉映。 “原来小泥巴说的是真的!地铁在地下!” “……” 真实世界并没有因为童话而改变,地铁还是这么挤,肖嘉映失望地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出站往公司赶,他渐渐地加速。熊问:“你跑什么?” “快迟到了,九点前我得打卡。” “打卡是什么?” 这个没人告诉过它。 肖嘉映没空解释,提着包一路冲到公司楼下才停。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明明马上就连自己这个人都不存在了,还是怕迟到、怕被领导点名、怕扣钱。 一整天忙着应付工作,没顾上跟熊说话,只在午休时扒开包聊了几句。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多么擅长工作的人,开会时轮到自己发言会无端紧张,跟其他部门打交道之前总会莫名想逃避,就连跟同组的同事社交也让他身心俱疲,即使在别人眼中他平凡且正常。 好不容易熬到下午七八点,上司走后大家才陆陆续续站起来。 肖嘉映脸色不太好。 刚才只是在线上会议时说错了一句话,他就开始控制不住地多想,总觉得那几秒钟的全场沉默意味深长。 拿上东西走出公司,夕阳已渐入尾声。 熊从瞌睡中醒过来:“我去,天都黑了啊。” “都哪里学来的口癖。”嘉映嗓音有些疲惫,“对了,你需要吃饭吗?” “不需要,完全不需要。你饿了?” “嗯,回家再吃吧。” 熊提要求:“把我往外拔一点,我想看看外面什么样。” 直到过安检肖嘉映才把它摁回去。 傍晚没有早上拥挤,但也还是得站着。 “喂,你不会是快饿晕了吧。”熊盯着他的脸看。 “怎么可能,”肖嘉映说,“我只是病了。” “什么病?” “你不懂的病。” 地铁摇摇晃晃,抓着把杆的手越握越紧,肖嘉映的头很昏沉。 好不容易有个座空出来,他还没来得及过去就被一个膀大腰圆的胖男人抢走了。 熊大叫:“靠!” 嘉映沉默。 “你瞎吗,”熊毫不客气地教训他,“那上面写了老幼病残孕专座,他既不老也不残,你才应该坐。” “别吵,让我安静会。” 熊气得快要升天,大骂他是胆小鬼。 回去路上两人互不相让,沿着步行道一句接一句地争执,肖嘉映算是把上班的不自在全发泄了个干净。 “早知道你这么烦我不会带你出来。” “我什么时候打扰你了?是你自己胆小怕事,让你去要个座位都不敢。” “坐不坐是我的自由。” “少来这套,你就是不敢!” “说得轻松。”肖嘉映深吸一口气,“我凭什么无缘无故和别人起冲突?” 恰好走到小区门口,一抬眼,看到在里面一对散步的母子。 是小泥巴。 他从包里把熊拿出来,径直走过去。 “什么叫无缘无故,明明就——” 话还没说完已经离开嘉映的手。 熊反应过来愣了下,这才发现自己在谁怀里。 “物归原主,”肖嘉映声音很轻很低,“你高兴了吧。” 第3章 袜子漂流 泥巴和泥巴妈被熊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并且还很尴尬。她们彼此对视之后,又同时看向面前的年轻人,一副傻眼表情。 “还你们。” 说完肖嘉映转身就走,自认为非常干脆利落。 其实脚都快要打结。 他最擅长的是精神内耗,最不擅长的是跟人打交道。刚才当着母子俩的面把熊塞回去,一方面显得像个变态一方面又显得像个弱智,这事够他回想到明天天亮的了。 但他的确是有被熊冒犯到。太没教养,不过才认识一天一夜,有什么资格指责他是胆小鬼?它了解我吗,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算了,何必跟一只熊置气。 回到家翻出一包速食意大利面,开火煮上没多久就能吃了。嘉映把盘子端到桌边,咽下第一口之前想到件无聊事——熊说过它不用吃饭。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吃完面他不想马上洗碗,就坐在桌旁,犹豫地拿起手机。 快半个月没跟父母联系过了,他不打过去父母也不主动打来。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拨了个视频,没想到他妈迅速就接了。 猝不及防地跟他妈对视,嘉映对着眼前那张熟悉的脸张了张嘴唇。结果一个字都还没说出口,对面就问:“今晚没加班?” “嗯,”他把妈字咽了回去,“周一周二加到快十二点才到家,所以这两天——” “加班怕什么,加班是好事,别听网上那些人说什么躺平,领导把事情交给你是信得过你,不找你干活那才麻烦。你平时也要主动点,有活就抢着干嘛!只管在领导面前多表现。” 说着说着他妈往屏幕上扫了眼,看到他面前的盘子,问他吃的什么。 肖嘉映勉强打起精神:“我在网上买的意大利面,味道还不错,妈改天我给你下一单,你也尝尝,调料都是配好的。” 他妈鼻息轻哼,劈头盖脸对他一顿数落。 “我可不尝,那么贵的东西。你就知道乱花钱,从小就是,吃个面还要在网上买,懒得抽筋……那都坑人的,专坑你们这种不会过日子的小年轻……你别给我买,今年一整年我一件新衣服都没买过,钱全攒下来预备给你买房子用……” 肖嘉映抿紧嘴唇,缓了一会说还有工作,先聊到这里吧。 坐在客厅,他把眼移向阳台,外面的月色很黯淡,星星也完全看不到。 很早他爸妈就离婚了,他妈一个人把他拉扯大不容易。但严格来说,日子没到揭不开锅的地步,因为他爸在付抚养费,他自己还算是能挣,毕业后工资大多数都转给他妈了,由他妈替他存起来。 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后,肖嘉映忽然很想给他爸也打一个电话,结果反复打都没打通。 五分钟后他爸发了条微信过来:【有事?】 【爸,你在做什么?】 【你小弟发烧了,我跟你后妈在医院呢,有事说事。】 【没事。】 【没事就别打电话!】 他又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甚至有点想自残。 老实说也不是第一次了,只不过以前病情没这么严重,血流一会儿就会停下来。他起身去厨房拿水果刀,拿到以后站在干净的水池边下不了手,干脆回到客厅,对准满满当当的垃圾桶。 最普通的白色圆桶,里面装满了两天的生活垃圾,还有一只黑色的,破了洞的棉袜。 肖嘉映苦笑了一下。 长期睡眠不足造成他的消瘦,就连手腕都很细。他把腕翻过来,划开皮肉的前一刻,那只袜子突然从视线中凭空消失。? 嘉映愣住。 虽然听到熊说话已经非常灵异,但目睹一样东西从眼皮子底下不见还是更可怕。 不过这东西是自己没洗的袜子,老实说冲淡了灵异感…… 他下意识原地转了一圈,居然很快就在身后发现了棉袜! 这怎么回事? 弯下腰刚想捡起来,棉袜居然再一次动了——准确地说是往前蹦了一米。 仿佛有谁在操控着它,肖嘉映眼睁睁看着它一步步向前跳,一直跳到门口的位置,然后消失在门后。 哪怕肖嘉映是傻子,这时也读懂了它的意思。 开门,低头,袜子静静地躺在门口,咧着小洞。 “……” 嘉映搞不懂自己哪来的勇气,大概是已经见过怪物熊,顺理成章就能接受更奇葩的事了。他穿好衣服换好鞋,跟随袜子的指引坐电梯下楼,全程都很担心会被邻居发现这一幕,事实也确实差点被发现了! 幸亏他眼疾手快把它踩到脚下。 呼。 好险。 等人走了他们继续,一路来到8号楼楼下。肖嘉映顿住脚步,仰头看向亮着灯的三楼,好一会才无奈地叹气。 “行了,用不上你了。” 他把袜子捡起来径直丢进垃圾桶,然后拍拍手上的灰,进了楼道。 上三楼,电梯打开,他还在思考用什么理由敲开那家的门。 ……结果熊就在302的门口。 它被扔出来了,就搁在两袋扎着口的垃圾上,估计是准备明天早上再一起带下楼。 嘉映对着拳头轻咳一声,不急不徐地走过去。 熊没吭声。 现在知道装文静了,真行。 “不说话我走了。”嘉映启唇。 “……” “我真走了?” 甚至还转过身,逼得熊在后面低闷地喊他:“嘉映。” 听嗓音都快哭了。 “她打算把我扔掉。” “……”这回轮到肖嘉映沉默了。 “我做错什么了?” “……” “变旧也不是我能控制的事。” “不是这个原因,”嘉映轻声,“是新鲜感,她对你没有新鲜感了。” 说完他蹲下来,鬼使神差地揉了揉熊头。 把它领回家它和他依然保持沉默。 熊心情不好,这是肯定的,肖嘉映也没安慰它,自顾自做一些别的事,比如销毁自己买的18禁漫画什么的。 他搞了个洗菜用的不锈钢盆,把漫画通通丢进去,再拿打火机点燃了烧。屋里呛得惊人,空气中也很多灰屑和烟雾。 怕熊沾上这些东西,肖嘉映回身想把它从沙发上拿远,结果不知道怎么搞的没拿稳,熊掉到了地板上。 没想到它竟然还是一声不吭。 “难受就哭出来吧。”嘉映把它捡起来放在旁边,望着盆里的火光平声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经常哭。” “你又不知道我多大。” 说得也是,只不过下意识把它当小孩了,仔细想想吹口哨什么的应该至少高中生才会干。 他问:“袜子是怎么回事,你能移动物体?” 熊闷闷地嗯一声:“能把见过的东西移到见过的地方。” “懂了。” 怪不得它先前不肯说,听起来确实不怎么酷,根本就不能自由发挥嘛。 默了一小会,熊问他为什么要烧书。他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说这些以后用不到了,所以干脆烧掉。 “所以你也会把我烧掉?” 熊的嗓音听不出害怕,就是有点莫名的郁闷。 “说不定喔,要是你太没用了我就要考虑考虑。” “……” “所以平时你得帮忙做事,不能整天在家吃闲饭。” “喂,”熊恢复了一点吵架的精神,“都说了我不用吃饭,你是白痴吗。” “。” “说吧,要我做什么。”熊不情不愿。 肖嘉映弯了弯嘴角:“我渴了,帮我把杯子拿过来。” 眨眼间水杯就出现在茶几上,里面的水晃都没晃一下。 “!”嘉映惊喜万分,“你好厉害。” “那是当然。”熊立刻开始臭屁,“还有什么事,通通告诉老子。” 啪,脑袋上挨了一下。 “老子你个头老子。” “……”熊恶狠狠地说,“小心吊灯掉下来砸死你。” 肖嘉映理都没理他,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大好,起身洗了个苹果,用那把本打算拿来自残的水果刀削皮。 “还有什么本事通通说出来吧。” “没了。” “真没了?不能帮忙削水果皮?钱呢?钱能变吗?” “不能,不能不能不能!” “……真没用。” “靠。”熊气得好几分钟没说话,隔一会才再度开口,“我说,你就不能把我挪近一点啊,搞得好像很怕我似的。” 肖嘉映用那只还算干净的左手把它拎过来,搁在了自己腿边:“干什么,要给我表演魔术?” 熊没吱声,只是那么静静地靠着他。 呃,气氛怪怪的,多多少少有点肉麻。 嘉映倒是不介意被靠,只是不太习惯而已。削完皮默默地吃苹果,一时间家里只有自己嚼果肉的声音,竟然让独居三年多的他非常不适应。 “有话你就说吧,”吃完,他拿纸低头擦手,“别这样。” 弄得人怪难受的。 熊想了想,说:“我想找找自己的家。” “老被人扔来扔去的,多没意思。”它嗓音有点沉闷,“还是得有自己的家。” “你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怎么找,去哪找,连是人是熊都不确定,难不成去森林里找熊大熊二啊。 “也不是什么都不记得,我还有一些印象,比如我记得自己去过一个操场,还在操场上跟同学打乒乓球。”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因为全国有数不清的操场和乒乓球桌。肖嘉映刚想拒绝,熊又补充道:“我猜那是我小时候,要是能找到说不定就知道我父母是谁了。” 它的语气难得诚恳认真,而且满是期待,就好像家这个字已经近在眼前。 “你可以帮忙吗?” 父母…… 肖嘉映沉默良久,终于微微点头,“好吧。” 就当死前做善事了。 清理完烧掉的灰跟盆,他把备忘录上那个框起来的日子往后挪了一个月,心想要是一个月还找不到就放弃。 熊因为他答应帮忙高兴至极,睡前两个小时一直在哼歌,哼得嘉映都烦了,把它拎到卧室床上,跟它约法三章。 “住我家就要遵守我家的家规,这你可以理解吧。” 熊轻佻地哼了声:“说来听听。” “第一,夜里十点以后禁止唱歌,哼也不行。我有神经衰弱的毛病,听完容易睡不着觉。” “你毛病真多。”熊不满地道。 “第二,不准用特异功能破坏家里东西,只准用来做家务,比方说收拾收拾东西之类的。” “想得美。” “第三我还没想到,想到再说。” “……” 肖嘉映单方面击了下熊掌,“一言为定。” “靠,婆婆妈妈的。”熊大为光火,“你这种人娶不到老婆。” 嘉映又笑了。 “你怎么知道。”他把熊摁在被子上揉了好几下,指间柔软又温暖,“我就是娶不到老婆,小熊真聪明。” 因为我喜欢男人。 揉完他也懒得再下床,索性就把熊摆在一旁,自顾自摸了两片安眠药吞下去。 “喂,”熊撇眼,“你又在吃什么东西。” “药,医生开的。” “我当然知道是药,我是问你什么药。” 嘉映把药瓶放回去,抬手啪地关掉床头灯,戴上眼罩,“睡觉。” “靠。”熊在黑暗里骂了句很脏的脏话,结果脑门应声又挨了一下。 嘉映掀开被子,闭着眼把熊懒懒地箍进臂弯:“再不听话就把你扔掉。” “……你也不用这么说吧。”熊低闷,“我也是有自尊心的。” 嘉映无声微笑,又在黑暗里摸了摸熊头:“乖啦。” 熊嘁了一声:“无聊。” 第4章 梦的开端 不管怎么说,家里算是多了位不速之客。 虽然这位不速之客一来不用吃饭,二来还能帮忙做点事,但仅仅才过去两周肖嘉映就感受到跟人合租的痛苦。 比如他白天出去上班就够辛苦的了,晚上回来还得陪一只熊聊天,因为熊生寂寞,一整天不说话它憋得慌。比如熊虽然能帮着干点家务,但它特别不专心,老是干着干着就被什么电视新闻之类吸引走注意力。 两周后嘉映实在不堪忍受,买了台智能音箱回家。 “平时要是想聊你就跟它聊吧。”他正儿八经地教它用,“可以用语音发指令,让它放歌或者打开电视机都行。” 高科技! “这玩意有什么了不起的,能给你打电话?”熊用一种不在乎的口气。 “能是能,但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 “无聊不行啊。” 嘉映无奈:“说实话你到底几岁,成年了吗。” “你猜。” 好恶趣味的一只熊。 不过偶尔也会忍不住猜想它要是个人,大概会长什么样。想来想去再把目光移到熊身上,莫名就有种违和感——总觉得它个子不矮长相也不赖,不应该是现在这样傻呆呆的。 “你要真是个人该多好啊。” 肖嘉映把熊拎起来,两只手捧住熊脸揉了揉。 “喂放开我!” “救命!” “变态啊你!” 熊挣扎无果。嘉映把笑脸埋它怀里蹭来蹭去,招得它大喊大叫半天才放手。 早起出门前他跟熊说拜拜,熊回得不咸不淡仿佛毫不在意。结果到公司没多久,手机就在开晨会时震了好几下。 【音箱发送:喂,有快递。】 【音箱发送:无聊,在看电视,你呢。】 【音箱发送:装死?】 “……” 话痨又没礼貌的高中生。 开完会上司特别把肖嘉映留下来。 “这周末是你生日吧?” 肖嘉映错愕两秒才点头:“是。” “三十岁了?” “嗯。” “不错,而立之年,人生翻开新篇章。”上司笑着拍拍他的肩,“人事发的购物卡,放你桌上了。” 员工福利每人都有,但这还是他第一次被通知。回到工位他拍照发短信:【这是公司发的两张生日购物卡,有效期一年,妈,你记得用。】 【老妈:公司还有这种福利。】 【嗯领导刚给我的。】 【老妈:给你你就拿?智商有问题!人家这是试你呢,看你懂不懂人情世故!】 解释的话还没打完,他妈又急匆匆追来一条。 【老妈:什么事都要我教你,多大的人了一点脑子都不长,还不赶紧拿着这卡请领导和同事们吃点东西拉近拉近关系。】 肖嘉映沉默良久,敛眸回了个“好”字,不想争辩。 晚上回到家,他拿钥匙打开门。 客厅地板上散落不少玻璃碎片,水也洒得到处都是。熊还在沙发那个老位置坐着,因为不能动所以是侧对玄关,看起来非常无赖。 一瞬间他的心情差到谷底。 “你又搞什么破坏?不是让你别乱动东西吗,听不懂话是不是。” 熊振振有词:“谁乱动了,不小心而已。” “你还有理了?” 肖嘉映把外套丢开,一言不发地进了卫生间。站在镜前他沉着脸,看着自己想发火又发不出的模样,两只拳头攥得很紧。 等他再出来,地上的碎片少了一小部分。 他沉住气,从冰箱里拿喝的。熊可能看出他情绪不高,在他身后隔着一段距离,干巴巴开口:“喝水啊。” 嘉映没搭理它,转过身的一刹那熊又嚷嚷:“小心!” “喊什么?” “我怕你踩到啊。”熊一动不动然而嗓音有点急,“你那么沉,摔倒了我又移不动你……” 嘉映想发火又想笑:“你才沉。” “喂,你不吃饭啊,说你沉你就搞减肥?” 不知道为什么嘉映心情好了些。他往沙发上一靠,慵懒地转过头:“给我变一桌好吃的出来。” “?” “要清淡点的。” “……” “没用的小家伙。” 他宠溺地开着玩笑。 熊喉咙里咕叽了几声,挺闷挺低:“你哄小孩啊,我成年了。” 那还这么幼稚。 “我先睡了,你看电视声音调小一点。” “等等,”熊叫住他,“之前答应帮忙的事,你还记得吧。” 这个肖嘉映倒没忘。 熊闷声:“我又想起了一些。” “比如?” “白天有一阵我的头特别疼,身体也有点不对劲,好像要掉到什么漩涡里去。” 它的语气听起来不像骗人,但肖嘉映还是得用力克制住嘴角的上扬:“喔?什么样的漩涡,是不是长得跟垃圾桶差不多。” “没跟你开玩笑!但我确实说不出来,总之是个虚无缥缈的大洞。” 确实是够虚无缥缈的。 “那等它变得有模有样咱们再聊吧。”嘉映打了个呵欠,像之前那样把它拎到床上,刚关掉灯盖好被子就听到熊难受的声音。 “肖嘉映肖嘉映,我的头又开始疼了。” 他闭着眼把它往上拽了拽,“别吵,睡着了就没事了。” “喂、喂……” 熊声变得有些模糊,而且由近慢慢变远,最后落入他耳中就只剩下两个字—— “救我。” 下一刻身边的世界天旋地转,嘉映在睡梦中被一股莫名力量缠住,无知无觉却又异常迅速地被吸进漆黑漩涡,房间、床、书桌等等全都不翼而飞,他像是梦游一样经历了真空般的几秒钟,然后才轰然一下—— 从高处跌落。 在巨大的失重感当中,他惊恐地睁开眼,眼前却并不是自己的卧室,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高楼大厦通通消失,夜晚也变成了白天,他跟他的熊一起躺在不知道谁家的小院里,旁边停着一辆三轮,摆设看起来比城市落后起码十年,远处还有群山藏在朦胧的云后。 鸟鸣,微风,清新的雾。 …… 这是在,做梦? 肖嘉映转头看向四周,出神片刻才把目光收回,看向怀里的熊。 “啊啊啊!” 是熊在大叫。 “就是这里,这就是我想起来的地方!” “……?” 肖嘉映强迫自己冷静,开始分析这究竟在搞什么。 首先,他应该是在睡觉,还没醒,所以这是梦。但这看起来不像是他自己的梦,倒像是熊的梦境。 不过管它是谁的呢。这段时间肖嘉映已经练就处变不惊的本领,毕竟没什么比生活中出现一只话唠熊更奇葩的,梦游就梦游吧。 “你确定?” 他起身,左胳膊夹着熊,右手拍了拍腿上的灰,“确定这就是你打过乒乓球的地方?这里也没球桌和操场啊。” 熊想动动不了,只能任他夹着。 “搞不好是我长大的地方!” “……” 不像。 这么纯朴的地方长不出你这么没礼貌的小孩。 他环视四周,平房周围没什么人,老旧的木门也紧闭着。正想说要不要出去转一圈,忽然有人从外面进来,是个小学生模样的姑娘。 “请问——” 她本来低着头,闻声吓了一跳,抬起红得像兔子的眼。 “你是谁,怎么会在我家?” 这很难解释,而且这梦也太真了吧。 “对不起我刚好路过。”肖嘉映尽量不把她吓到,“请问,你们这里有打乒乓球的地方吗?” 抱着对陌生人的警惕,女孩迟疑一会才答:“有是有,不过在学校操场,今天周末不开门你们进不去。” 喔,看来没准还真是这里。 “问问她有没有见过我。”熊着急地说,但嘉映低声道:“可我也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啊怎么问。” “当时我用的是一副打了补丁的球拍,”努力回忆半晌,熊加了条特征,“灰色补丁!” 出乎意料的是,肖嘉映把这话一转述,女孩却说:“没见过人用这种拍子,但我有一副差不多的……补的是水泥,就在屋里,你们要看吗。” 也许是梦境的缘故,她没再继续追问原因,对他们的警惕心也放松了。 被领进去看到拍子,肖嘉映顿时沉默。 还真有灰色补丁。 搞什么,熊记错了?它以前总不能是个小姑娘吧。嘉映坐在吱呀响的木椅上,一时之间没想出能说点什么缓解尴尬,转头却发现身边的小女孩下巴上全是泪。 一般的小朋友哭是有声的,但她不是,她像个大人一样,无声无息。 “这是你的熊吗哥哥。” “嗯,”嘉映以为她喜欢布娃娃,就把繁繁放到她手里,“告诉哥哥你怎么哭了?” 熊低低地喂了声表达不满。 “我以前也有一只这样的熊。”女孩的两只手轻轻做了个搂的动作,但可能是怕破坏别人的东西,没敢使劲,“别人送我的,跟这只很像。” 她背过身抹了下眼泪:“上个月被同学扔了。他们抢我东西,抢我钱,不让我告诉老师。” 就这一个动作,肖嘉映发现她手腕上遍布青紫的伤痕,出于成年人的警觉问:“他们是不是还打你?” 女孩起初不肯说,在他的追问下才艰难又胆小地嗯了声。 “你父母呢?” “他们在外面打工,好几年没回来了。” “学校也不管?” “管过的。”女孩低低地啜泣,“前年我伤得有点重,住过一次院。那次学校让他们给我道过歉。但是我出院以后……他们就变本加厉。” 肖嘉映脸色铁青地站起来,要带她去找学校理论。他甚至都不确定在这个梦里自己能走多远,梦境中又还有没有其他人,不知道女孩是不是真实存在。 “我不去我不去……” 他把女孩手腕牢牢握着,嘴唇用力抿在一起又蓦地松开:“你越怕他们越欺负你!” 以他谨小慎微的性格很少这么大声说话。女孩拖着他的手,把他往后拽:“别去,我不敢去,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怕什么?有我在欺负你的那些畜生不会有好下场的。” “嘉映!”熊突然喊,“肖嘉映!” 肖嘉映浑身怔了一下,如梦初醒般看过去。熊嗓音绷得有点紧:“你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激动?就算你帮了她一次,等你走了她怎么办?她会被那些混混欺负死的!” 这些话仿佛带着不知名的魔力,沉重地萦绕在他耳边,一阵又一阵地激宕而过,砸得他耳鸣。 是啊,他为什么这么激动? 为了帮助弱者,还是为了证明被欺负过的人不会永远懦弱,为了修正什么难以启齿的过去? 就这么混沌了三秒,他麻木地伸手,掌心碰到熊的身体,世界像是默片电影一样,虚无漆黑的旋涡再度出现在他们面前。 刹那间时空重塑,咻地一秒,再睁开眼就是卧室。 他全身冷汗,怔怔地盯着天花板,许久后才回过神来。 梦醒了。 “肖嘉映,你还好吗?”熊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 缓缓动了动手脚,他把熊从身侧拔出来,搁在自己汗涔涔的脸旁。 “肖嘉映你怎么哭了。” 感觉有两道水痕沾湿自己的毛,熊敛声。 “眼睛不舒服而已。” “进沙子了?” 语气不太自然,像是嘲讽又像是关心。嘉映乌黑的眼珠里空荡荡的,跟熊拉开一些距离,“繁繁。” 熊别扭地:“嗯?” “我们再去一次你梦里吧。” “我梦里?” “对,”肖嘉映声线恢复平稳,“你试试行不行。” “怎么去,为什么要去?” “能不问吗,我现在还不想说。” 显然熊的记忆会在醒来的瞬间消失,但要继续那个梦,只能靠它了。 熊不太情愿:“可我刚做梦做得头疼。” 嘉映救人心切,双手从温热的被窝里伸出来,圈住熊颈,然后把脸埋进它的绒毛间,“算我求你行吗。” 嗓音好听到极点,听众却是一只熊,一只很少会不好意思的坏熊。 “好、好吧!”它大叫着让他松开,“别肉麻了!这也就是你,换了别人早就被我几拳头砸晕!” 只要再去一次。 只要再去一次,也许就能改变局面。 嘉映把脸扑到熊身上:“小孩真乖。” 第5章 瞬间移动! 事实证明梦境有一定随机性,再次跌落到地面,落脚点变成了一条普通小镇模样的街道。 肖嘉映在短暂失重后睁开眼。 “这什么地方?”熊没好气地问。 刚才被某人强迫睡觉,差点没拿被子把它给捂死。 “不知道。”目光停在路旁的文具店,小学掉漆的校门,肖嘉映直觉这里莫名眼熟,“我只知道我们在你梦里,你回想一下,在这里读过书吗。” “说了我不记得。”繁熊居然嫌别人烦,“赶紧找人问问,这回要是再找不到线索我就——” “你就怎样?” 肖嘉映斜它一眼,见它狠话放不出来那个憋屈样,淡淡地笑了下。 “快走吧,早起我还有事。” 熊问:“你好像每天都有事,都什么事?” “说了怕吓到你。” 给自己看墓地算正事吧。 找人问问是个办法,但周围根本没有人,校门上也没有字。 奇怪,为什么会没有字呢。 调整好呼吸站起来,他茫无头绪不知道该去哪找。更奇怪的是校门口连个保安都没有,整个学校空荡荡的像座鬼屋。 好在肖嘉映不是一个人。他带着他的傻熊,来到教学楼才终于有所发现。 一阵下课铃声响起,二楼某间办公室有人在说话。 “繁繁你听到没?” “我又不聋。” 沿走廊走过去,后门没关严。透过缝隙嘉映看到教师模样的中年男人,和一个小女孩的羸弱背影。 就是她,果然是接着上一个梦的。 “又没带作业?”男人眉头皱着,口吻严厉,“这都第几回了,再不带老师就默认你没写。” “我写了,我真的写了裴老师。”女孩直挺挺地站着,嘴唇缺少血色,“只是不见了。” “还狡辩!”男人拿教案狠狠拍了她脑袋一下,“小小年纪就学会撒谎,长大了还得了?” 女孩双唇紧闭,瘦成竹竿的身体微微发颤,眼泪却始终没有掉下来。 肖嘉映的心脏揪在一起。想过去制止,脚却怎么都迈不出去,身体跟办公室之间仿佛隔着一堵无形的墙。 “怎么会这样?”他拿拳头砸了下这堵墙,“为什么我过不去?” “我哪知道。”熊提议,“先跟着她。” 从办公室出来女孩才拿袖子抹了下眼睛,她往教室的方向走,肖嘉映赶紧追上去,只见她刚一进教室,马尾就被人从后面猛地拽住,差点拽了个踉跄。 “你跟老师告状了?” “没人要的丑八怪,臭婊子!” 阴沉的天气,教室窗户玻璃上泛着潮。 肖嘉映惊愕地看着这一幕。 他想象不出,这些话是从小学男生的嘴里说出来的,并且他们脸上的轻蔑、恶心、欺辱,成年人看了都会不寒而栗。他恨不得现在就冲进去把这几个小孩给撕了,让他们再也不敢欺负人! “你们放开她,别动她!” 恐惧的记忆潮水般回溯,肖嘉映只恨自己想不出办法。 小的时候他就拼命反抗过,但是反抗得越狠报复也就来得越狠。那些人会把他围堵在操场角落,对他肆无忌惮地拳打脚踢,嘴里还会不停地骂: “娘娘腔!” “跟太监一样真恶心!” “你是男的还是女的啊,能站着尿尿吗?” 十几岁的中学生,恶意却长着獠牙,把他全身衣服扯得破烂不堪,把他的背都踢得渗了血,见他不肯出声,不肯哭,干脆将拳脚往他腿间招呼,疼得他在地上打滚。 可是眼下就跟当年一样,不管他多努力想救人,始终离他们一步之遥,打不破那堵墙。 肖嘉映眼眶赤红,熊被他抓在手里,沉默了半晌猛地说:“别急,我有办法。” 人过不去那声音呢?梦里原本就有的声音呢? “把黑板上的钟取下来,时间拨到整点试试。”熊的头拧不过去,但进教室的时候它就看到过时钟,“打铃他们就不敢了。” 肖嘉映愣了一下马上照办。 “叮铃铃——叮铃铃——” 果然,时针拨到下午五点,上课铃响了。 几个男生猝然停住。 女孩挣扎着逃出来,带着满身的伤,抓起书包就往教室外面跑。 肖嘉映疾步下楼,但那道身影模糊地消失在校门外。 外面像是要下暴雨了,他好久没有跑过这么快,停下来抬手擦汗,边喘粗气边问:“能不能先别让它下雨了?咱们既不认识路也没带伞,要是再来场雨就麻烦大了。” “说得轻松,当我是万能的啊。” “做不到?” “你行你上。” 小孩生气了。 嘉映揉揉熊头,“算了,走吧。” “喂,”熊不满地道,“你这是什么口气……什么就算了……” 幸亏这梦境也不是完全无迹可寻,起码跟上回相比,女孩家的位置仿佛没变。大雨滂沱中,他们凭记忆找寻那处小平房。 “你觉得她跟我是什么关系?我妹妹?找到她是不是就能找到我父母?”熊的精神不仅没被暴雨浇熄,反而还愈发亢奋。 “她跟你长得不像,性格也不像。”嘉映把它倒拎在手里,“虽然我还没见过你的庐山真面目。说真的,你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凭什么要告诉你,你是我什么人。” “小气鬼。” 熊在雨声中嘁了下。 一路往山坡上走,整个人加整只熊都被淋成落汤鸡。 慢慢才注意到不对劲的地方。 平房四周没有别的房屋,它就那么孤零零地坐落在半山腰。而且这一路走来他们也没遇见过其他人,没见过路标。 梦境的规律肖嘉映大致摸清了。因为繁繁的记忆很模糊,所以除了女孩的脸,其余的一切都只有个大概轮廓。 所以还可以进一步推断出:熊并不是在这里长大的。要么它偶然来过这里,要么它就是听谁描述过这里,记忆不够深刻。 好不容易跑到平房外,嘉映带着熊在屋檐下躲雨加犯愁。 “接下来去哪?” “进去看看有什么线索啊,”熊咕哝,“笨蛋肖嘉映。” 嘉映想了想,也对。 眼前这间小屋他们上回进来过,但当时光顾着安慰小女孩了,没顾上仔细看。环顾四周,家里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不过桌上摆着一面相框,框里是女孩跟一位老人的合照。 “她奶奶?” 熊问完话,半晌没听到回答,奇怪地看向身旁的笨蛋。 肖嘉映低声:“有点像我姥姥。” 从学校开始他就觉得奇怪了,那所小学很像他母校,那个老师跟他中学班主任一样姓裴,现在这个照片里的人又像他姥姥。 可这不是小熊的梦吗? 童年的肖嘉映没得到过多少爱,在学校里更是安静得犹如一粒灰尘,唯恐别人注意到自己。他走路背永远是驼的,打饭总是最后去,上课从来不会举手回答问题。但他越这样他妈就越骂他没出息、拿不出手、不像个男人,要求他跟同学和老师搞好关系。 最灰暗的那几年,只有姥姥不会责备他,跟他站在一边。所以他被人欺负了很愿意去姥姥家,哪怕只是吃顿饭,或者是静静地做作业。 沉默许久,他转头看向小熊:“你以前见过我吗?” 小熊疑惑地盯着他。 他很认真地问:“我是说,我们以前认识吗,为什么你的梦里会有我姥姥?”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熊回答不上来。 “算了,走吧。” “去哪?” “去帮你找线索啊。” 不管原因是什么,既然这个梦跟自己有关,那他就应该帮得上忙。 走出大门,嘉映牢牢地夹着熊。 熊也没反抗。 外面依然大雨倾盆,昏暗的天幕下只有他们,一个人和一只熊,沿着泥泞的山路艰难向上爬,简直有种相依为命的凄凉和滑稽。 谁能想到他们这是在梦里探险呢,听上去毫无意义,也留不下什么结果的一件事。 “她应该是去找她姥姥了,而且我猜离这里不远。”肖嘉映在噼啪的雨声里对熊分析,“当年姥姥家离我家就不远,过两个路口就到。” “听不懂。” 熊毛被雨淋成一绺一绺的,再也嚣张不起来。 渐渐的,天完全黑下去,梦里的夜晚跟真实世界一样逼真,甚至多了层未知的恐惧。天空像巨大的黑布罩在头顶,压抑又蓬勃的雨水打在皮肤上,痛感也同样真实。 “肖嘉映,”熊斜着胖胖的、毛茸茸的身体,在他胳膊下呈45度倒角,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 嘉映不想开口免得吃雨。 “为什么肯帮我找家?” 呃,这很难解释。 一开始可能是出于同情,或者多管闲情,但眼下绝对不是。 在这个梦里,嘉映觉得自己也算半个主人公吧。 他短暂地沉默,熊会错意,呛着水小声对他道谢。 “咳咳,你是个好人。” “……” 倒是也没必要发好人卡吧。 肖嘉映摇了摇头,雨水顺着发梢洒在熊身上:“我也是有私心的,没你想得那么好。” 熊像是没听到他的话,闷闷地嗯了声。 “对不起肖嘉映,我没跟你说实话。” “其实我……算了,你知道吗,你是第一个能听到我说话的人,也是第一个——” 后面的话还没听完,嘉映脚下的泥路忽然松动,他瞬间身体失去重心从山坡上摔了下去。 “嘉映——” 仓皇间熊从他手里掉到地面,满身泥巴地滚落一旁,并眼睁睁看着他滑下去十几米! “肖嘉映!” 地上又是泥又是树枝又是水洼,肖嘉映从山坡上连翻好几圈,骨头都快磕散架了,好不容易才险险停下,身体却还有继续往下滑的趋势。 好疼…… 是不是死定了。 两秒钟眩晕后他呻吟着睁开眼,天空却正好劈过一道闪电,霎时把周围草林树枝通通照得亮如白昼。 “瞬间移动!” 一道清亮的少年音穿破雨注,直直刺进耳膜。 紧接着,肖嘉映在恍惚中看到,某个个头比他还高,穿脏兮兮短袖的男生抢身而下,飞扑过来,双臂用力把他上身搂住! 惯性作用下他们滚了好几圈,直到肖嘉映的后背砰一下撞到树干。 “你傻啊,抓着树!” 耳边的急促低骂很耐听,利落的身手也很招人喜欢,但不知道为什么,有种淡淡的欠扁感觉。 第6章 他前男友 “你是繁繁?” 听说过盖世英雄会身披金甲圣衣、驾着七彩祥云来娶亲,没听说过小孩踩着泥石流来救人的,场面相当诡异。 “不是我还能有谁,”熊没好气地把他往上拽,“我说你好歹也自己用点力吧,沉得跟什么一样。” “……”你才沉。 瓢泼大雨兼泥沙浇得他只能半睁着眼,稀里糊涂地被熊架着往平地上搬。由于姿势的缘故,嘉映一直没能看清熊的脸,也没来得及跟熊说上话。 “繁繁你干嘛一直低着头?” “要你管,”熊低骂一声,“自己站好,我要变回去了。” “这么快?” “没空跟你多解释!” “……” 凶什么凶。 肖嘉映赶紧用力抱住树干,然后在头晕目眩中咬紧牙关、撑着打晃的双腿直起身。 下一秒肘间就多出毛茸茸的质感。 低头一看,熊的身子缩成小小一团,乖乖被夹在老地方。 要不要这么赶时间,都没来得及看清你长什么样欸。 好像鼻梁高高的,眼睛不大也不小,嘴唇偏薄,整体有点冷淡的感觉。 这么一想,一点也不乖啊。 肖嘉映遗憾了两秒,倚着树呸呸吐出嘴里的泥巴,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爬。 幸亏雨势在渐渐变弱,山体也没有出现滑坡。 走到安全地带他停下来喘了口气,忽然感觉哪里不对头——熊都十几分钟没讲话了,这可不像它的作风。 “怎么回事,”他问,“哑巴啦?” “……” “说话呀。” “……” 搞什么,还真不讲话了啊。 嘉映耙了耙湿漉漉的发梢,有点摸不清现在是什么状况:“繁繁,繁繁?繁繁……” “吵死了。” 熊终于开口,嗓音依旧欠揍,就是不像以前那么生龙活虎。 肖嘉映松了口气:“你没事啊,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我死了是吧。” “喂。” 嘉映有点生气。 “这种话也是能乱说的吗。” 不知轻重的坏小孩。 熊被教训,闷闷地哼了声:“要不是为了救你我也不会累成这样。” “啊?为了救我?” “不然呢。老子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都怪你走路不长眼。” 呃,原来如此。 看来变一次身要耗费很多精力。 “可是你事先也没告诉我你会大变活人呐,”这算欺骗吧,肖嘉映捏住熊鼻子晃了晃,“还骗我说不知道自己是人是熊。” 熊仿佛是懒得理他,不满地保持高冷。 又往山腰处走了五六分钟,终于见到一座矮小的平房,静静伫立在几棵树后。 “应该就是这里了。”肖嘉映捶了捶酸疼的腿,“希望她还在里面。” 雨停了,他过去敲大门:“有人吗?” 没有回应。 肖嘉映忽然有种不好的直觉。 他用力拍门,把门板拍得砰砰直响,连墙灰都跟着掉下来,后来又改用脚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门撞开! 院里静得出奇,一地泥泞,破败的砖瓦,还有女孩的书包静静泡在雨水里。 肖嘉映心瞬间揪紧。 跑到最里面那间卧室,砸开玻璃窗,看到女孩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屏住呼吸从窗户翻进去,顾不得手臂被玻璃划出口子,冲过去把女孩从床上抱起来。 “醒醒、醒醒!” 老旧的床单泅开一滩血迹,是女孩用削铅笔的小刀割破了手腕。他愣了好几秒,旋即用准备自杀时学来的那点急救知识,撕下一条床单扎紧女孩小臂上方动脉,然后把人背起来往外跑。 医院……对,去医院。 可是医院在哪? “繁繁,医院在什么地方?”一开口他嗓子都在抖,好像根本就不是在救谁,而是在救当年那个走投无路的自己,“我们要带她去医院,快告诉我医院在哪,快点儿!” 但熊也累极了,累到没有力气帮他指路,只说了三个字:“先下山。” 他不顾一切地往山下跑,刚下过雨的山间泛着泥腥味,潮湿的空气扎进肺,刀一样划着肺管跟心脏。 一路上摔了好几跤,女孩也从他背上滑下去好几次,但每一次他都拼命站起来,把那副瘦弱的身体扛到自己背上,并且语无伦次地低声安慰:“没事的,没事的,很快就到医院了……” 没事的,一切都会过去。 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肖嘉映已经没有了时间概念。雨后的天隙漏下些许微光,他迈着灌铅一样沉重的双腿,不知疲倦地狂奔,全身都在疯狂流汗。 终于跑下山,奇迹般出现一辆小巴,他直接冲到正面去拦,车刚一停就跳上去。 “去医院,请你们快点带她去医院!她还有救,她还这么小。” 汗水打湿了头发跟衣服,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什么,就像现实和梦境一样分不清。 抵达医院时他把女孩背下车,踩上地面那刻差点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似乎是小巴司机在问他:“你没事吗?” “别管我,快把人带去急救。” 门诊大厅的所有人都面目模糊,就连刚才那个司机也看不清脸,只有趴在司机背上的女孩五官清晰。 巴掌大的瓜子脸,苍白的肤色,瘦削的下巴。 等她长大一定会很漂亮。 她会用功读书,会考个好大学,会被人追求,会过上平淡自足的生活,会摆脱童年的阴影。 她的一辈子绝对不能停止在这里。 他的一辈子也不能。 熬过来就好了。 肖嘉映双腿酸软,撑着膝盖上气不接上气地挪进大厅,坐到抢救室门外时眼前还阵阵发黑。 七岁的他被人欺负,十四岁的他第一次尝试自杀,二十岁的他蜷缩在大学宿舍的床上做着噩梦。 那时他多么希望一死了之,又是多么懦弱,连死的勇气都攒不够。 说不定自己死了,妈妈会觉得抬不起头——怎么就生了个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这点小事就闹自杀?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他闭着眼,头歪向一边,瘫软地靠在椅背上,身后是惨白清冷的墙。 “老师……妈妈……” 似乎是他自己在说话,嘴唇动了动。 “我没做错什么,为什么他们要打我,为什么是我?” 眼皮变得湿润,眼角溢出一点水渍,他的脸越埋越深。 可是有人叫他的名字。 “嘉映?” 是繁繁。 他没有睁眼,只是把熊紧紧抱着。 “肖嘉映,你、你别哭啊。”熊缓过来了,嗓音恢复五成气力,“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去揍他,我把他揍得鼻青脸肿满地找牙!” 肖嘉映皱起五官像哭又像笑。 “喂,松一点,快被你勒死了……好吧好吧,你想抱就抱吧,但是不可以把鼻涕蹭我身上!” 其实从小到大,一直都希望有个人能站在自己这一边,当自己被欺负时能安慰几句。 “繁繁。” 熊在他怀里别别扭扭的:“干嘛?” “你好乖。” “……” 熊选择不说话。 “害羞了吗?” “……” 肖嘉映笑了笑,转过头看到地上有一沓便利贴和一支铅笔,就弯腰捡起来。 现在他已经学会对梦里出现的一切都见怪不怪了,毕竟动不动就狂风暴雨电闪雷鸣的,动不动又能出现救命的小巴车跟医院。 他把便利贴放平在腿上,握笔写了几句话: 【请你一定一定,好好活下去。你要相信苦难终会过去,世界上会有人在乎你,爱惜你,但前提是好好活着。】 写完他把纸贴在抢救室的门上,闭上眼睛继续休养生息。 …… 迷迷糊糊地再醒来,却躺在自己卧室。 这就回来了? 没有什么医院,没有伤痕累累,没有湿透的衣服和满是泥巴的鞋。 梦里的伤感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疲惫。肖嘉映感觉头都快炸了,四肢也像被人暴捶过。 要不要这样,梦游而已。 小熊倒是还在身边呼呼大睡。 “。”他揉揉额头推它,“醒醒。” 半晌推不醒,索性放弃了,下床拉开窗帘。 阳光照进房间,空气里也有暖意。 “再不起就把你埋了。”一边恶狠狠地小声威胁,他一边穿上衣服往外边走,走到一半又尴尬地愣住。 “……” 以后还是不要和小熊一起睡觉了。毕竟小熊不仅是人,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人。 踏出房间那刻肖嘉映怔了一下。 因为余光看到房门上贴着一张纸。 是那张便利贴。 他揭下来,对着上面的字出神良久,随即把它压进了架上的书本里。 “嘶……”床上小熊突然发出抱怨,“肖嘉映你在吗,我头疼。” “呃,你眼睛看不见我?” “废话,这个角度我只能看到天花板!” 头疼还这么大声。 肖嘉映过去把它从被子里拔出来,盘着一条腿坐床边,要笑不笑地看着它:“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啊。” “小骗子。” “?” 肖嘉映挤它的脸:“一点都不诚实。说,除了会变成人,会瞬间移动之外,还瞒了我什么?” “我在梦里变成人了?!” “装,继续装。” “……确实一点都不记得,谁能记得自己的梦啊。我帅不帅?” 不会真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吧。 就,也不是没可能。 万一它变完身从来没照过镜子呢? “简单来说你是个丑八怪。” “放屁!” “真的啊。”肖嘉映不痛不痒,“不光难看,说话还结巴。” “放放放你的狗臭屁!” 熊气得要死。 嘉映闷笑着下床,走到门口回头轻飘飘地看了它一眼:“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去?” “?”熊立马来了精神,“真哒?” “嗯,出去买个蛋糕。” “蛋糕?为什么要买蛋糕?” “因为今天是我生日。”嘉映轻轻地说。 * 周日的临江很塞车。 他带着熊不好意思坐地铁,所以选择了步行。 熊被他塞在帆布袋里,一路都异常兴奋,毕竟继上次被他拎去公司以后就没出过门。 “肖嘉映,那个人在吃什么?” “喔,”嘉映瞟了一眼,“那叫电子烟,不是吃的。” “什么烂东西。” 隔了五分钟。 “肖嘉映我也想抽电子烟。” “……为什么?” “因为会抽烟的人很他妈酷。” 肖嘉映狠狠拧它耳朵:“好的不学。” 熊嘶哈嘶哈地喊疼:“你是暴力狂吧,再打我看我不报警把你抓起来!” 肖嘉映抬了抬嘴角:“随你的便。” “我祝你一辈子讨不到老婆!” “谢谢。” “……” 一路叽叽喳喳到了蛋糕店,里面人多,肖嘉映没有马上进去。 他站在外面,隔着玻璃窗挑样式。 “唔,这个怎么样?” 熊撇了眼,不咸不淡地回:“幼稚。” “。” 嘉映手指移向上面。 “这个呢?” “幼稚幼稚。” “……” 蛋糕本来就都很幼稚啊,也不想想受众都是什么人。 正在发愁时,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嘉映?” 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马路对面朝自己走来,他顿时愣在原地。 “真是你,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四五年没见,眼前这位唯一的前任好像变得更有风度了,就连眼角那点浅浅皱纹都透着成熟男人独有的气质。 肖嘉映微张着嘴,一时半刻没能回过神。 直到熊用略显毛躁的声音问他。 “这人谁啊。” 第7章 不说大话 见到前任,又或者说初恋,简直让人始料未及。 “邓启言?你怎么会在这里。” “刚被借调来省厅。” 这十年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上一次还是对方作为基层公务员代表,跟随领导来临江办事时见过。 “这么有空出来逛街?” “嗯。” 肖嘉映表情有点不自然。他身体没动,手往后面的橱窗里指了指,“买点吃的。” 邓启言漠然地推了下眼镜。 刚想告辞,蛋糕店里走出一个女人,打扮得很漂亮入时。 “老公,我买好了。这位是?” 女人站到邓启言身边,手挽到他胳膊上,肖嘉映往后轻轻退了一步。 邓启言:“他是我同学。” 女人冲他笑了下,又扭头对丈夫伸手:“喏,提着呀。” 邓启言对肖嘉映微微点了下头,像面对真正的老同学:“这是我爱人。” “你好。” 听说肖嘉映就住这附近,女人执意等他买完蛋糕捎他一段,理由是他们刚搬来不久,初来乍到希望多多认识人。 “我坐地铁就行。” “拎着蛋糕怎么坐地铁呀,地铁上那么多人,挤来挤去会把蛋糕挤坏的。” “我们俩愿意,你管得着吗?” 熊没礼貌的声音忽然一杠子插进来,把嘉映吓了一跳,差点动手去捂它的嘴。 “啊对了,你们是高中同学?” 女人笑盈盈的很自来熟,相反嘉映就显得比较木讷了。 “嗯。” “你跟启言同班?” “若云,”邓启言面容冷淡地打断,“来帮我开一下后备厢。” 女士俏皮地眨了眨眼。 路上邓启言格外沉默,不知道他老婆感觉到没有。他老婆倒是很开朗,性格很好,一直在问肖嘉映各种问题。 “你也觉得这里气候很干燥吧,我每天晚上睡觉都要把加湿器的水箱加满。” “嗯。” “你看你看。”她嗔怪身边的丈夫,“我老公还说是我娇气,人人都这个感觉嘛。” 虽然以前就知道邓启言好像跟女人也可以,但直面这场景还是很有冲击性。肖嘉映脑子钝钝的,到小区门口道完谢下车。 没走几步被叫住。 “肖嘉映。” 邓启言走过来,周身一股凛冽的寒意:“留个联系方式。” “不用了吧。” “她让我留的。”他下巴向后偏了偏,目光对着自己手机,“快点,免得她起疑。” 嘉映愣了一下,敛低眼:“邓启言,你还是这么卑鄙。” “你刚说什么?” 没听清就算了。 他摇了摇头,抿紧唇。 留意到他手里的纸袋有盒蜡烛,对方这才反应过来:“今天你生日?” “嗯。” 邓启言看了他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 邓启言的性格一直就比较冷漠,话也少,以前恋爱十有八九是嘉映主动找他。 两人你问我答,气氛比较木然,嘉映也完全忽略了帆布包里还有一只熊。 进电梯后熊咕哝:“刚才喊你半天,肖嘉映你耳背是吧。” “对不起,我没听见。” 他抬手摁下按钮,镜中那张脸呆呆的。 “傻子。”熊翻了个无形的白眼。 上楼,回到家,肖嘉映把蛋糕拎到饭桌上,对着它出了一会神。 “你还打算把我在包里闷多久?” 某只熊的不满控诉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啊,对不起。”肖嘉映把它扯出来,搁在蛋糕旁边,又替它拨弄拨弄凌乱的棕毛。 “……刚那个男的到底是谁啊。” 嘉映轻飘飘的:“说了你也不认识。” “喂肖嘉映!”熊说,“你要真讨厌我就直说好了,我随时可以走啊,没说要赖在你家。” “?” 肖嘉映本来都已经走到卧室门口了,闻言回过头,疑惑不解地看着熊。 “我什么时候说过讨厌你了?” 熊矮胖的身体顿在那里,闷着没再说话。 那天晚上肖嘉映的心情一直不是很好。 满三十岁是大事,他也难得发了条朋友圈,尽管点赞的人寥寥无几。 他的朋友确实不多,从小到大都这样。一方面是因为性格比较内向,家境也不算太好,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妈管他管得严,从来不让他跟同学过分往来,他妈说那是“鬼混”,学生就应该把心思全放在学习上。 这几乎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朋友少,不会跟人打交道,朋友就更少。 高中三年只有一个人对他另眼相待,那就是邓启言。 像肖嘉映这种人,别人丢给他一根吃剩的骨头,他都会感激地双手捧紧,何况是像邓启言当初那样关照他。 有一次嘉映得了流感,躺在学校宿舍的床上高烧不退。 邓启言就一直守在他身边。 他烧得浑身酸痛,邓启言夜里把他叫醒两次,给他喂药,让他喝水,把他搂在怀里。他说他身上全是汗,又咳嗽,怕传染,邓启言说没事,自己身体底子好,不怕他传染。 当时在宿舍不敢开灯,也不敢吵醒其他人。他们静静地躺在一起,温和的黑暗包着他们,邓启言用手背试他的额头,替他挡住窗户缝漏进来的风。 深夜漆黑寒冷,没有暖气的宿舍能冻掉鼻子,可是嘉映的心从来没有那么暖过。 爱情的本质究竟是什么,肖嘉映其实不懂,但至少在那个晚上,他觉得是邓启言的手。 可惜邓启言的心不像他的手那么温柔。 没多久宿舍另外两个人看出了他们俩之间的苗头,风言风语传得全校都是。肖嘉映被当成瘟疫,有男生夸张到碰到他的作业就说要消毒,还有无聊的人在黑板上写他俩的名字,再在中间阴阳怪气地画上一个爱心,等老师来了,看到了,全班就哄堂大笑。 事情闹大以后,他们被班主任叫进办公室,家长也来得很齐。 当着大人的面肖嘉映一个字也没有说。他脸涨得通红,掌心都被自己抠流血了,但还是一个字都没说。 但邓启言说了。 邓启言说:“不太清楚,我跟嘉映就是普通同学。嘉映确实一直在替我记笔记,打饭。我说过不用,但他坚持那么做。他说他愿意。同学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拒绝。知道了,裴老师,以后不会了。我能回去上课了吗?” 现在想到这些他不觉得难过,就是没什么食欲。 熊问:“你不吃了?” “先放这里吧,等我洗完澡再出来吃。” 肖嘉映进了卫生间。 眼下的天气,脱光以后还是挺冷的。家里的热水器一直就不太好用,修了两三次,最近花洒又坏了。 要抓紧时间让自己死掉啊,嘉映想。 再拖下去又该交房租了。 已经是不孝子,就该多留点钱给老妈,三个月的房租一万多呢。 他胡思乱想着,越想越觉得可悲。 为什么要在今天想这些事呢,今天可是我的生日,一个无关紧要的人,30岁的生日。 可是我死了,小熊怎么办? 也不会怎么办吧。它都说随时可以走,没有要赖在我家的意思。 也许小熊也是看我可怜,所以才勉为其难利用我而已。 不过说到底,利用也是有点用才会利用吧。如果我真的毫无用处,谁还会来想着利用我呢?流浪猫也只会向手里有猫粮的人示好。 想着想着身体温度忽然变低,反应过来才发现是没水了。花洒咕噜咕噜地响,就是不出水。嘉映抬头鼓捣了一下,身上冻得瑟瑟发抖,只想赶紧修好,就干脆踩到旁边的马桶盖上,尽量去够热水器的插销。 结果一个没踩稳,人从马桶上直挺挺地摔下去,头磕在地板瓷砖上。 熊在外面只听到“嘭咚”一声,竖起耳朵等了两三秒,没听出什么情况,就喊:“肖嘉映?” “肖嘉映你没事吧。” 卫生间的门牢牢关着,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熊想把自己拎起来挪到门口去,但是屏息凝神费尽全力也做不到,它的位置连半寸都没动。 地板上全是水,挺冷的,肖嘉映昏倒了。 这个家里没有别人存在,也没有可以求助的途径。他静静地躺在地板上,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僵,伤口的血不断向外冒,就跟当年割腕的时候一样。 大城市,到处是霓虹灯,繁华的街景,高楼,属于嘉映的也只有租来的家而已。 “嘭——!!” 有谁在撞卫生间的门,像人又不像人,像椅子。 嘉映想要睁开眼,但感觉房子在晃。他咽了咽口水,缺乏血色的嘴唇刚动了两下,身上就凭空多出一条浴巾。 太好了…… 没有这条浴巾他大概会冻死。 不久撞击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猛烈的摔东西、砸杯子的声音,再然后是电视机以最高音量在播放节目。 隔壁邻居的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终于忍无可忍过来讨说法。 “还让不让人休息啊?大晚上的搞什么名堂!” 马上,连厨房的碗碟都被全部砸到地上,噼里啪啦碎得满地都是。 任谁听了都知道不对劲。 一阵嘈杂之后,有人反复敲门,门外脚步声乱哄哄,后来大门咣当一声开了。 肖嘉映艰难又微弱地抬动眼皮,见到几个模糊的人影冲进来,七手八脚地把他从地上弄起来…… 看来今晚还是死不成。 再醒来在医院。 入目是白色天花板跟床单,空气中充斥着消毒水味,玻璃窗上凝结着一层雾。 护士在给他打吊针。周围不少病人跟病人家属,深夜的输液室不仅不安静,反而还有点吵闹和杂乱。 “还记得吧,你在浴室摔了一跤。”护士指了指脑子,懒洋洋地说,“没什么毛病啊,放心。你邻居把你送过来的。要么说远亲不如近邻呢,啧啧,没什么大碍,观察一晚再走。就是酮体有点高,最近没好好吃饭吧,行了躺着吧,睡一觉准能好个七八成。” 嘉映痴呆地看着她,愣了两三秒都没反应过来。 “我邻居——” “人家有事先走了,还等着听你一声谢谢?回去再谢吧,往大了说这都属于救命之恩,人家也不担心你赖账。” “……” 社死。 肖嘉映闭上唇,心情复杂地躺着。 侧过脸,他发了会懵,然后看见角落一个小女孩手里拿着熊在玩。 啊! 定睛一看,是他的熊。 女孩离他有五六米远了,大庭广众之下他又不好意思大声喊,只能压着嗓子:“繁繁,繁繁?” 熊理所当然是没听见,平时它耳朵就不怎么灵。 肖嘉映没辙,眼巴巴地叫了两声护士。护士瞟他:“要上厕所?” “不不,不是,请问我被送来的时候身边有没有一只、一只小熊?” “谁注意那个啊,忙都快忙死了。” 另一位护士端着药盘经过,听到他俩的对话,随口接了句:“是只棕色玩具熊吧,你说你也挺有意思,老大不小了居然随身带着这么个玩意儿。被那个小姑娘拿走了,我去替你要回来。” 被大人提醒,小女孩还挺不乐意,撅着嘴把熊双手送过来。 “给你!” 塞完一溜烟跑开。 嘉映对着手里的熊,尴尬地两三分钟没说出话来,直到熊恹恹地吞了口气,像是刚睁开眼皮。 “我说怎么手感不一样了,是你啊。”它的嗓音有气无力,虽然还是懒散敷衍。 “你怎么跑出来的?” “就那么来了。” “邻居没发现吗?” “发现了又怎么样。” 嘉映无奈地叹了下气:“干嘛脾气这么坏呢,我也就是好奇问问你。” “别问了行不行,”熊低声倦怠地应,“我想休息休息。” “可是——” 嘉映看了眼墙上的时钟。 “快12点了欸,你也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生日简直变成受难日,没几个人祝福就算了,还跑到医院来过夜。 “你想怎么样?” “给我唱首生日歌听听。”嘉映拽拽它耳朵,“那样我会觉得好受点。” 熊沉默一会儿,小声哼了几句。 “谢谢啦。” “行了吧,”熊说,“该不会还要许愿吧,太老套了。” 嘉映恨不得把它耳朵拧下来。 “难道不应该问问我的愿望是什么,然后帮我实现吗?” “那我也要办得到啊。” 熊讲完,状似轻描淡写地补充:“我又不是万能的。” “喔,”嘉映也意识到自己的越界,低声解释,“我开玩笑的。” 熊刚才语调有点哆嗦,嘉映把它抱进被子里,很快它就好一点了,含糊了一句:“这地方真冷。” “是啊。”嘉映笑笑,“还说呢,今晚差点冻死在浴室。” “没那么容易让你死。”熊打了个软绵绵的哈欠,“睡了,现在开始谁再说话谁不是男人。” 第8章 少年嘉映 第二天。 护士头一次来熊就醒了。 急诊室的早上,吵得跟菜市场一样。熊码着脸,老大不爽地用意念抻了个懒腰。 他妈的…… 昨晚被死人肖嘉映捂在被子里,一整夜差点窒息,想逃还逃不了。 透过被子的开口,它看向头顶那位。 某人还在睡,细碎的刘海垂下来,遮挡柔软的眼皮。白白的脸五官不够分明,所以看上去毫无攻击性,甚至有一点好欺负。 他朝里侧躺着,骨感的手腕搭在枕头上,身体蜷得像只虾米,很没安全感的睡姿。 又瘦又懒,体质差还不锻炼。 熊在心里骂了几句,气顺过来了,本来想叫醒他的,但莫名其妙没张嘴。 嘉映的呼噜声不大,软和和的像猫说腹语,让人很想揉一下他光滑的肚皮。 除了打呼噜还说梦话。 昨天晚上熊就听见了,不止一句。肖嘉映在念某个人的名字,不是念经那种念,是两片嘴唇轻轻碰一下,说出来的话低低的,浅浅的,像羽毛一样轻。 现在又开始了,又在念。 到底是他妈谁啊。 “再念,再念。”熊低声威胁,“小心我钻到你梦里去,邦邦给你两拳!” “?” 下一秒嘉映就动了动眼皮。 “唔,几点了?” 熊挪开视线,慢吞吞地咽了下口水:“不会自己看啊。” “刚才……是你在说话吗?” “没有。” “说了吧。” “没有没有没有。”熊转移话题,“告诉你,现在九点多了!” 手机屏幕显示9点40,吓得嘉映连滚带爬掀开被子:“糟了,我今天没请假。” 结果刚动一下头就又沉重起来,整个人晕乎乎地向后倒。 路过的护士把他摁回去:“乱动什么?说了让你再观察一天,快躺下。” 没办法,他只好哆哆嗦嗦地发消息请病假。没想到上司还挺像个人的,听说他在医院还慰问了两句,嘱咐他好好休息。 【谢谢老板,明天我就准时回去上班。】 打完这行字,他收起手机自言自语:“病假明明是我的权利,为什么每次请都会有负罪感呢……”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到午饭时间,他带着熊下楼觅食。 医院附近的小馆子众多,那种便利店和小超市也不少。他找了家最近的,进去买了饭团和牛奶,打算热热带回病房吃。 把饭团放进微波炉,突然听到熊问:“肖嘉映你手腕上的疤是怎么回事?” 他一愣,匆忙把手缩回去。 “呃,小时候不小心划到的。” 熊对自残这事没概念,伶牙俐齿地耻笑他:“这都能划到,真是个笨蛋。” “笨蛋就笨蛋吧,以前我妈经常嫌我笨。” 说是这么轻松,但他表情还是黯淡了一点。 “喂肖嘉映,”熊看着他的脸,嗓门小了些,“你是不是——” 过得不开心? 后半句没来得及问出口,因为嘉映看到某张熟面孔,就是邓启言的老婆。 她刚从门诊楼出来,拎着漂亮手包走到跟前,才想起肖嘉映是谁:“啊,你是启言的同学,天哪好有缘,居然这么快就又见面了。你也来看病?” “嗯,你呢?” “我来做产检。” 她露出幸福的笑容。 “邓启言没陪你来?” “他啊,他忙得很,能抽空跟我结个婚就不错了。” 肖嘉映点点头,礼貌地跟她道别,往回走。 路上熊问:“你讨厌这个女人?” “怎么可能。” “那你干嘛叹气。” 嘉映又叹了一口。 谁看到前任家庭事业两得意还能高兴?又不是圣人,何况前任还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 常听人说计较就代表还没放下,肖嘉映觉得不应该啊,但他也想不出更好的解释。 吃完饭该午休了。 嘉映躺在床上无聊,就又想起早上的事。 “所以你真的能进我梦里?” 上次就没弄明白,为什么自己能去小熊的梦里,而且里面还有姥姥的样子。 “上回我们去的,到底是你的梦还是我的梦?” 嘉映不拐弯抹角,直接盯着熊的眼睛问:“还有,你以前到底认不认识我?” 熊说:“当然不认识,想什么呢。而且你问我我问谁去,梦里发生的事我又不记得,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梦到的就是我咯。这话熊又不肯讲了。 “不跟你啰嗦。”熊撇开眼,“赶快养病,赶快带我回去,这里的味道难闻死了。” * 午休嘉映睡得不好。 周围人来人往,脚步声很纷杂。 奇怪,同学们都不睡觉吗?为什么会一直走来走去。 恍惚听到有人叫:“肖嘉映,裴老师找你。” 他从课桌上醒过来,发现身上披着一件宽大的校服,不禁低下头微笑。 路过其他班级都很安静。 到老师办公室外,顿住脚步想了想,还是想不出老师找自己会有什么事。抬手敲门,裴老师的嗓音比平常还要严肃:“进来。” 推开门的瞬间就愣住了,因为老妈在里面。 “这件事会不会搞错了。”刘惠的脸色极其难看,“我们孩子很乖很听话,不可能干出那么没脸没皮的事,一定是同学们瞎传的。” 班主任稳坐在那里,斜了不明所以的肖嘉映一眼:“是搞错了吗?” 很快,邓启言也被叫过来。 两个人当着三位家长、班主任的面,中间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像两根未经风雨的幼竹插在那里,惶惶不可终日。 裴老师润完嗓开了口:“启言,别说老师不给你们留面子,出了这种事老师第一个没面子,知道吧?你是我班里的尖子生,嘉映学习也不差,老师还指望你们有出息,有大出息,所以这种事更不能姑息,这种苗头一旦发现就要遏制在摇篮里,你们还小,被电视上、漫画里那些东西一带,思想就长歪了,那很危险!后果不堪设想……” 肖嘉映起初还糊涂着,后面听懂了,脸开始发烧,头越来越低,脸都快垂到脚背上,双手也在裤缝两边攥得死紧。 他没想到老师竟然会把家长叫来,更没想到一位经验丰富的人民教师,拿出的办法竟然是让他们承认错误,保证以后再也不犯。 他嘴唇抖动着,太阳穴胀得发酸,人也在发颤。 假如现在是在楼顶,他会毫不犹豫跳下去。 裴老师说完了,刘惠转过脸来,深深地、怨恨地看了自己儿子一眼,面无死灰。嘉映侧开头,一眼都不敢跟妈妈对视。 当着所有人的面,邓启言的爸爸大发雷霆。邓启言开始一言不发,后来他爸要动手,他被他妈一把扯进怀里,眼镜从鼻梁上滑下去半截。 “我没有。” “声音大点儿!”他爸忍下一口气,指着他的鼻子,“给老子一五一十说清楚,否则老子让你知道厉害!” “这事谁传的?可以把他叫来对质。”邓启言胸膛轻微起伏着,“我跟肖嘉映就是普通同学,传那种话的人脑子有问题。” 肖嘉映本来都有点东倒西歪的了,这一秒身体突然变得僵直。 他听见邓启言用一种隐忍兼屈辱的语调说:“嘉映确实一直在替我记笔记,打饭,那又怎么样,普通同学而已。而且我说过不用,是他坚持那么做。他说他愿意。同学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拒绝,毕竟嘉映的朋友一直不多。” 办公室安静了两三秒,然后嘉映清楚听到来自自己母亲的一声蔑笑。 裴老师意味深长地问:“你的意思是,这全是误会?” “也不全是,我不否认我们关系好。”邓启言扶起眼镜,“我跟很多同学的关系都不差。” 裴老师点点头:“你人缘确实不错。” 下午肖嘉映还有课,但他妈不让他上了,让他收拾书包回家。 等公交车的某个瞬间,一直一言不发的刘惠突然发作,回过头来用尖利的嗓音喊:“高兴了?满意了?老娘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然后抡起挎包就往儿子头上砸。 “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不要脸的东西。” “辛辛苦苦挣几个钱,不是让你在学校里谈恋爱的。” “整天像个娘娘腔一样,跟在男孩儿屁股后面转来转去的献殷勤,人家能看得上你?” “去,上你爸那儿吧,以后别跟着我,我伺候不起!” 肖嘉映一下也没躲,缩着肩膀头昏脑涨地承受,眼泪流到衣领上了自己都没发觉。 他们家在一幢五层小楼的四楼,楼道很昏暗。 刘惠一边爬楼一边喘气,样子像是要把嘉映大卸八块,掏钥匙开门时狠狠地捅进去。 但她进门以后还是不跟嘉映说话,就连灯也不开,径直坐到沙发上,脱了鞋往地板上一摔,命令嘉映滚进房间,不准出来吃饭也不准上厕所。 像只丧家之犬,嘉映拧开自己的房门,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他想不明白邓启言为什么要那么说,哪怕只是沉默呢,只是沉默也会让他感觉好受一些,而不是说得……说得好像是他一厢情愿。 盘腿坐在床上,四肢像被车碾过一样,挨过打的额头也火辣辣地在灼痛。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也不知道几点了,身上一阵热一阵冷的,又是害怕又是难堪,甚至还有对未来的恐惧。 书包里突然冒出陌生的声音。 “肖嘉映,你在哭?” 他吓得差点从床上摔下去。 左看右看,以为是鬼,少年的脸色惨白更像鬼。 可是嘉映从小就胆子大。 真的,鬼片他最爱看。 他屏息,两根手指捏住书包拉链,一点一点把它拉开,发现里面多了只脏兮兮的小熊。 “你——” “别说话,听我说。” 熊都在书包里闷半天了。 望着十七岁的、尚未成年的肖嘉映,穿着校服的、稚嫩的肖嘉映,还有哭得眼红鼻子红的肖嘉映,很多脏话攒到嘴边又骂不出来。 “你现在在做梦,”它没好气地解释,“我是你以后的朋友,爱信不信。” 长长的睫毛打着卷,嘉映眼睛眨动了一下,像听天书似的望着它,“啊?” 傻瓜。 笨死了。 为什么要为那种烂人哭啊! 骨架还没完全长开的嘉映抬起手,当它的面掐了一下自己的脸。 “嘶……好疼,不是梦啊。” 熊恨不得给他一拳:“不信我是吧!” “。” 好像是有种诡异的熟悉。 嘉映非常拘谨地摇了摇头,小声问它的名字。 “无所谓,不重要。”反正很快就走了。 “呃,还是需要称呼你的吧。” 熊暗自翻了个白眼,“好吧好吧,叫我繁繁就行。” “烦烦?”嘉映破涕为笑,“好……的名字。” “…………” 你给我记住。 “你说你是我以后的朋友,所以你来自未来?” “可以这么说。” “那我未来是什么样?”这人倒是不全傻,还知道瞎打听,“考上大学了吗,过得、过得好吗?” 熊噎了一下。 “当然。” “呼。”少年嘉映松了口气,揉着红肿的眼笑了笑,“还以为我会自杀呢。” 早熟的他,上高中就察觉自己有抑郁倾向,也曾有多次自残经历。 不知道多强大的人才可以直视这双眼睛。 熊避开视线,含含糊糊地说:“自杀哪那么容易,像你这种胆小鬼才不敢死。” “说得也是。” 胆小鬼只敢伤害自己不敢伤害别人。 熊观察他的房间,果然很无趣。嘉映的房中没有球星海报,也没有游戏机,只有一摞一摞的辅导书和课外习题。 书呆子。 刚想问他平时就没有什么爱好吗,回头看到嘉映的脸,无语在原地。 他又在哭。 不像有的人哭起来那么丑,少年嘉映哭的时候没声音,甚至双手还在找别的事情做,比方说整理书包什么的,只有眼睛在忙着流眼泪。 他忙忙碌碌地把书拿出来,理一理,又放进去,掩盖自己在哭的事实。 “我没事。” 他闷着头,哑声哑气的,十几岁的小可怜。 熊觉得自己来对了。 “没事还哭个不停。”它撇开眼,低声吐槽,“婆婆妈妈的,动不动就让人担心。” 第9章 蝴蝶效应 肖嘉映不好意思再丧了。 一个大男生,动不动就淌猫尿,这事确实有点说不过去。 他拿手背蹭了下眼睛,假装刚才只是突发眼疾:“繁繁你从未来出现,是有什么事吗?” 他叫小熊的名字总是莫名可爱,尤其现在才十七岁,变声期过去没两年,还残留着一点软乎乎的尾音。 “你管我呢。”熊本能地刻薄了一句,然后胡诌道,“告诉你吧,我是你的守护神。” 幸亏它的脸永远是棕色,不会脸红。 嘉映没意识到它这是在逗自己开心,惊愕地张大嘴巴。 “守护神……”是什么中二的东西。 “靠不信算了。”羞耻。 “不是不信不是不信,我就是没想到竟然会有人来——” 守护我。 神的业务应该很忙才对吧。 “不过……神仙为什么不能动啊。”他小声问。 “老子乐意。” 房间里应声沉默了一阵,然后熊感觉到肖嘉映把手伸过来,一边一只手,轻轻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你好像很好抱。我想抱抱你,可以吗。” 刚才到家的时候天还是亮的,但现在已经差不多黑尽了,房间里不开灯完全看不见。 熊脸色微赧:“抱一下是没问题,但是——” 不准搓。 这三个字还没说完就落入一个瘦削的怀抱。肖嘉映把它圈在胸前,脸深深地埋进头顶绒毛间。 熊感觉自己是在一只没人要的小狗怀里,热热的软软的。 过了好一会它才别扭地出声:“我说你好了没啊。” 肖嘉映一声不吭地把它放开,顺便给它把毛理了理,“好多了,谢谢。” “嘁。” 熊虽然话多,但面对年纪这么小的肖嘉映,莫名其妙变得老成了一些。 一整个晚上肖嘉映没出房门,也没吃任何东西,肚子饿得咕咕叫。熊给他变了点水果,他吃完就躺下了。 黑暗中,尚未长开的身体在床上辗转反侧,很晚都没能睡着。 熊靠在枕头边,听着他的呼吸,浓重的鼻音,还有他每次翻身碰到额头时的小声呻吟。 没人来给他包扎,所以伤口就那么裸露着。 第二天早上,熊被塞到鼓鼓囊囊的书包里,带着一起去上课。 清晨的校园里落叶满地,学生们步子匆匆。 肖嘉映站在楼梯上,双手攥紧书包,一直到打铃的最后一分钟才低头走进教室。 本来同学们都在背书,从他出现的那一秒声音就渐渐小下去,然后大家开始交换视线、递眼神、互相交头接耳。 邓启言坐在前排,事不关己地盯着课本,一眼也没往他身上看。 回到座位,肖嘉映的背都汗湿了。 打开语文书,他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背了一阵,但是效果并不明显。同学们的议论和异样的眼神像刀子一样插在身上,不是想忽视就能忽视的。 下课以后他没去吃早饭,安静得仿佛不存在。结果体育课代表冲进来问班里谁劲大,要找人报名参加拔河比赛。 坐在前排的男生突然转过身来,阴阳怪气地朝他笑:“肖嘉映赶快报名啊,证明你自己的时候到了。” “他?你让他报男子组还是女子组啊。” 不知道是谁插了这么一句,全班哄堂大笑,他前排的男生笑得都快抽过去了:“妈的你太损了罗成。” 肖嘉映握着笔,强迫自己不去理会,就当没听见算了。可是那些笑声那么刺耳,周围的几个人朝他挤眉弄眼,还模仿他的样子比兰花指。 “你们别太过分!” 他猛地站起来,撑在桌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极力克制着自己快要崩溃的情绪,颈后凸起好大的一块骨头。 结果那个罗成还继续模仿他的语调,捏着嗓子呼哧呼哧地装女人:“你们别太过分啦!” 又是一阵疯笑,这回连嘉映剧烈的呼吸就被淹没了。 他双手死死地抠着桌板,指甲用力到缺血,指尖也完全呈现白色。额头疼得像要炸开一样,浑身上下每根骨头都在响。 假如这个时候邓启言能出面制止,哪怕只是让大家别这样,保持安静,别笑了,那过后的几年肖嘉映也不会过得那么无助。但邓启言没有,他选择做暴力的旁观者。 肖嘉映眼前阵阵眩晕,刚要迈开沉重的步子离开教室,猛然听见砰的一声! ——教室的灯闪了两下,然后猝不及防地爆掉了。 周围胆子小的叫成一团,剩下的也抱头钻到桌子底下躲避玻璃渣,教室里顿时黑了好几个度。 还没来得及有人去通知老师,刚才那个带头起哄的罗成突然痛苦倒地。 “啊啊啊——” 他叫得太惨了,躺在地上打滚。同桌跳过去一看,发现天花顶上的灯管不知道怎么搞的,掉下来正好砸在他裤裆上。 同学们全都傻了眼,两三个班干部跑过去把他扶起来,然后刚一凑过去女生们又尖叫着跑开——他、他裤裆破了,内裤也从中间破开,像小刀划开的一样,露出里面小小一截,小得就跟正常男生的大拇指差不多。 “……” 不光女生,连旁边几个男生都傻了眼,愣是没人想起来给他件外套遮一下,就那么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跟看外星人一样。 刚才还在打趣肖嘉映的另一个男生,憋了半天没憋住,忍笑嘀咕了一句:“我靠,这是烟头吧。” “扑哧。” 连女生都心领神会地笑。 躺在地上的罗成气得脸色惨白,被闻讯赶来的老师架走时脸皮都快破掉了。 嘉映头还是晕的,不过不痛了。 他坐回座位,一边低着头清理桌椅,一边在想这究竟怎么回事。 还没清理完毕,眼前的桌面上多了张纸条。 是坐在他后面的一个女生递过来的。 对方平时沉默寡言,脸上戴着厚厚的眼镜。递完连头也没抬,照旧是闷头看自己的书,仿佛字不是她写的。 【别难过,人贱自有天收。】 对着这张有些摸不着头脑的纸条,肖嘉映愣了好长时间。 他几乎没跟这个女生说过话,最多是收作业的时候有过交流,根本没想到对方会来安慰自己。 可是很快,更多没想到的事发生了。 中午吃完饭回到教室,课桌里多了袋饼干,不知道谁塞来的。 晚上第二节 晚自习,英语课代表发卷子发到他这里,小声对他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不知道这是梦,所以懵懵懂懂地幸福着。 还从来没有接收过这么多善意。 下晚自习后他收拾好书包,把同学们给的东西一样样装好,晕乎乎地走出学校。 踏着银河般的月色,闻着秋末那一点沁人的凉意。 星星给他指路。 他像踩着石子过河,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脸也是淡红色。 “繁繁,繁繁?”就连嗓音都有哽咽的雀跃,“你还在吗?” 把拉链拉开一条缝,看到棕棕的毛,心软乎乎地一跳。 熊打着哈欠:“你的繁繁还没死。” 嘉映坐在长椅上冲它傻笑。 “你说他们为什么突然就不讨厌我了?” “谁?” “我们班的那些人。” 熊轻蔑地嘁了声:“他们本来就不讨厌你。” “那他们为什么……” “因为讨厌你的人声音比较大而已。”熊嗓音懒洋洋的,“不讨厌你的人不敢说话。” 他有一点懂了。 熊又教他:“你以后也要胆子大点儿,别老等着别人来帮你,只要你声音够大其他人就不敢把你怎么样。” 少年嘉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带熊去吃垃圾食品,走进去,选了个角落的位置。 “你吃吗?” 他低头悄悄问。 熊就纳闷,为什么他永远都不怕它呢,不管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里。 “不吃。” “你不饿啊。” “……罗里吧嗦。”熊懒得再解释一遍。 嘉映把书包搁在一旁,把它放在大腿上,很乖地打开食品袋。 喷香的鸡翅味道飘出来。 嘉映轻声咀嚼,斯文地吞咽。 熊在心里跷起二郎腿,从下往上观察他,见他吃得一脸幸福,红肿的眼睛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肿了。 真的是很好哄啊。 所以自己会在他梦里住几天?住到他高考完怎么样? “繁繁。”肖嘉映抹了下嘴,心有灵犀似的问它,“晚上你会跟我回家吧。” “再说吧,我也不知道。” 熊的语气总是有点懒散和不走心。 嘉映放下鸡翅,拍拍手上的屑,目不转睛又可怜巴巴地盯着它。 “跟我回家好吗?” 十七岁的他太可爱了,只会打直球。熊撇撇嘴,忍下翘起的嘴角故意不看他:“你很喜欢我吗。” “当然!” “很想跟我做朋友?” “我们本来就是朋友,不是吗?”嘉映抿起笑,“不瞒你说,你一出现我就特别开心,真的,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也很久没有人这么认真地听我说过话。” 说完忽然毫无征兆的,低头亲了它一下。 嘴唇柔软地触碰在头顶。 几秒的安静,气氛有点尴尬,嘉映羞涩地缩回下巴。 熊想挠头。 憋了半晌只能没话找话:“以后那个姓邓的再找你,你不要去。” “嗯。”嘉映轻轻点头。 “他们再欺负你,你也不要哭。” “嗯。” “想跟谁做朋友就去告诉他,不过——” “不过?” “不过不准乱亲别人的头。”熊嗓音含糊起来,“这样很傻你知道吧。” 嘉映又莽撞地亲了一下。 然后朝它笑。 有那么一瞬间熊好想抱他啊,想跳起来,想把他抱着转圈。 可是它做不到。 吃完东西他们往回走,到小区里肖嘉映熟练地跑去喂流浪猫。 他家的灯亮着,但他不急着回去,反正要好的朋友就在自己书包里。 肖嘉映背对着熊,蹲在草丛前面分食物。 “一个一个来,都有。” 熊从书包的缝隙望着他,想提醒他小心一点,别被猫给抓伤了,又觉得这样婆婆妈妈的没意思。 “我也是他捡回来的吧?” 熊低声问自己,问完忽然感觉身体不受控制地离开书包,眼前的背影也越来越模糊。 “嘉映,肖嘉映?” 它意识到自己正在离开。 可它还不想走。 搞不明白为什么,想跟他再多待一个晚上。 “肖嘉映——” 可不管它怎么喊,嘉映都没有回过头来看它,好像它的使命只是来让他开心。等他真正开心起来它就必须离开,多一秒都不行。 第10章 小熊失踪 睡了长长的一觉,醒来时肖嘉映精神饱满。 睁开眼,输液室还是吵得跟菜市场一样,熊一动不动地窝在自己胳膊弯里。 …… 总觉得刚才好像发生过什么事。 想不起来了。 他敲敲太阳穴,起床打水喝,喝完回来熊已经醒了,正在床上发呆。 “睡傻了?” 肖嘉映捧着热水慢慢吹。 熊木了一小会,说只是讨厌医院的酒精味,但嗓音莫名低落。 两次入梦的经历让它明白了一件事——谁的梦,谁就会不记得。梦里的一切也不会影响现实,顶多能让人好受点。 “喂肖嘉映。” “嗯?” “没什么。”熊郁闷地收声。 观察到下午,大夫过来宣布肖嘉映可以走了,脑袋上的伤口定时换药就行。 肖嘉映收拾好东西带熊回家,路上顺便买了两袋水果,回去以后敲门送给昨天帮助过他的邻居。 以前没来往过,这回发现邻居人都特别好。 有个纹着花臂的大哥打趣他:“小事一桩,你比我媳妇儿轻多了!”成功因此挨了媳妇儿一掌,收获白眼一记。 到晚饭时间,他滑手机想点外卖,结果又有人过来敲门。 是楼上的阿姨,手里端着两大盒饭菜。阿姨说他下午去送水果的时候自己不在,要不然就留他在家吃饭了,还问他身体好点没,怎么这么快就从医院回来了。 “哎哟别谢别谢,多大点事啊,我闺女跟你差不多大,也是一个人在大城市打拼,你们这代年轻人呐都不容易,平时自己在家还是要多注意安全,有事就上楼找我跟你大爷。” 肖嘉映收下饭菜,心里暖洋洋的。 不知道为什么,自打睡完午觉莫名觉得解脱很多,仿佛在梦里得到过什么慰藉,情绪也没那么悲观了。 就这样过了好几天,连同事都说他看起来有变化,起码不像以前那么闷闷不乐。 “有吗?” “有啊,真的有。”同事学他,打着字唉声叹气,还说他每次等着被分零食都像一只尴尬的社恐松鼠,怕被分到又怕不被分到。 回到家嘉映还有点兴奋。 他急于把刚才的事告诉熊,连换衣服洗手都没顾上,而且边讲边搓熊的脸。 “我还以为自己很自然呢,原来他们早就注意到了,真社死。” “你说我要不要买点零食明天分给大家?” 熊愤愤地叫他轻点儿搓:“人家拿话点你呢,这都听不懂,傻子!” “……真的啊?” “假的,白痴。” 肖嘉映拍了下它的头,丢下它回房换衣服。 房门没关严。 从沙发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他站在床边,先解开皮带,抽出来扔床上,然后裹在西裤里的两条长腿依次退出来,看上去笔直又匀称。 裤子脱掉以后,白衬衫就自然下垂,将将能盖住圆润臀丘的一半。 熊转开视线,咽咽口水,骂他是个流氓。 “你说什么?”肖嘉映扭过头来,正好抓住它的视线。 熊一僵,低哼,然后吹了声轻浮的口哨。 “身材不错嘛小妞。” 嘉映抓起一个枕头,咻一下扔出来,直接把熊砸倒在地。 “我操你大爷肖嘉映!” “去你的。” 熊骂骂咧咧,肖嘉映微笑,换好家居服才去捡它。 这段时间熊的词汇量越来越丰富了。 没别的,就因为它爱上了看电视。 最开始是为了找线索。自从无意间看过一部魔法片后,熊就一直怀疑自己是被奸人所害,搞不好多看点电影能学到破解之法。 后来就发展成看电视剧。什么警匪片啦、偶像剧啊,台词它学得一套一套的,正经事是一件没想起来。 晚上嘉映陪它追剧,一部悬疑片,情节还挺吓人的,但男女主一谈恋爱就略显老套。 “看着吧,这女人绝对会从梯子上摔下来,然后这男人就正好把她抱到怀里。”熊老神哉哉地断言,“从此他们就看对眼了。” “……” 结果那男的还真把女主角一把抱住,嘴唇差点都贴到一起。 啪! 女主醒悟过来给了他一巴掌。 熊冷嗤一声:“女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嘉映:“这是……?” “男主油腻又无聊的内心戏。” “。” 他拒绝继续看,进房间整理东西,理出好几本陈年笔记。 翻开来,里面是自己的笔迹。 有小学写的作文,也有上中学以后记的琐事,和几篇现在看来极其肉麻的日记。 …… 怎么还有写给邓启言的纸条啊。 【放学后一起回寝室吗?】 【周末要不要去图书馆,位置我去占。】 【校服顺手帮你洗了,你着急用可以先穿我的。】 跟他的内容比起来,邓启言就显得冷淡多了,往往是个“嗯”,或者“没时间”、“不想去”,而且几乎没有主动写给他的,全都是被动的回复。 越看肖嘉映的脸越发烫,到后来简直有点抬不起头。 这都什么啊。 经历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才发现自己当初简直就是在倒贴,邓启言给的关心还不到自己付出感情的十分之一。 这就是当局者迷和旁观者清的区别吗?要是早看清当年的不对等,也不至于陷得那么深吧。 “肖嘉映你干嘛呢。”熊突然的一嗓子吓得他纸条脱了手。 “没、没干嘛。” 他弯腰去捡,结果眼看着纸条消失在自己眼前。 “繁繁你——” 嗖一下纸就飞去了客厅。 “你别动!” “什么东西我看看。” 只见纸条悬停在半空,某只熊的眼前。熊边看边读,念念有词,念完发出呕吐的声音。 “我靠,恶心死我了!” 肖嘉映唰地把纸抢回来,在手里攥了攥才去扔掉。 不留神熊又把桌上其他几张变过来,阅卷似的一张一张的过目。嘉映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纸条全被它看光光。 “肖嘉映你脑子被地铁压过吧,他说不想去你还求他去?” “凭什么每回都你占座?” “他妈的你还给他洗衣服?!就这么想给他当老婆是吧!” 熊气炸了,边看边骂,并且越骂越难听。嘉映脸上挂不住,拎起它唰一下扔回了卧室床上。 熊吼:“我操你大爷。” 肖嘉映转身去收拾纸条,捡了半天才全捡完。 当晚两人谁也没理谁,肖嘉映主要是难堪,但他不知道熊是因为什么。 熊在客厅生闷气,等了半天,也不见嘉映出来哄它。 “肖嘉映我操你大爷!” 他坐在卧室书桌后绷唇,默然收紧指节:“我没大爷,你操吧。” 他都三十岁了,哪像熊那么幼稚。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们俩形成了一套独有的相处模式,更多的时候是熊拿他没办法。因为肖嘉映性格内敛,很有担当又很能忍,成熟男人该有的优点他都有。 熊就不一样了,它跟座荷尔蒙堆成的活火山似的,动不动就使劲喷发。 十点多肖嘉映下楼扔垃圾,回来熊就不见了。 快冬天了,外面风大,天气预报还说蓝色降温预警。 “繁繁?” 沙发上没有,卧室也没有,但它也不可能跑掉啊。 肖嘉映知道熊是不能长时间变身的。另外,认识这么久它从来不在他面前变换位置,说明它的“法力”还没修炼到那一步。 在家里没找到,连衣柜他都打开看过,就差报警。枯坐半个钟头后,他决定下楼碰碰运气,万一熊又出现在垃圾站呢? 他拿着手电筒,也不管别人会怎么看,径直下去翻垃圾桶。 这里没有…… 那里也没有。 翻来翻去都没有。 他五官发木,衣服又穿得不够,站在冷风口无助地僵等。 大约又过了一两分钟,才从身后传来一句:“这儿呢,眼瞎吧你。” 猛地回身,只见墙根下,草丛里有一团黑色不明物。肖嘉映过去把草扒开,看到裹在透明塑料袋里的熊。 “不关我事,风把我刮下来的。” 嘴硬。 嘉映气得给了它一脚。 它哼都没哼。 肖嘉映掉头往回走,走出去五十多米又转身回来,垮着一张脸把它从草丛里捡出,拎起一条腿倒提着。 从小区门口到单元楼有一段距离,风呼呼地往身上里灌。 熊嗓音紧巴巴:“肖嘉映,我冷。” “关我什么事。” “你不管我?” 肖嘉映嘴上不说话,没隔几步却还是停下来,把它用力塞进胸前的衣服里,拉链拉紧,只露出它半个脑袋在外面。 “喂喂,挤死了……” 嘉映狠狠瞪了它一眼,它立刻识时务地闭嘴。 回到家就把熊扔在茶几上,像做手术那样翻来覆去检查它毛里有没有虱子,结果是还算干净,应该那个套它的塑料袋是干净的,而且是它故意套身上的。 “你到底怎么下去的?” “都告诉你了,”熊努努嘴,“风刮下去的啊。” 阳台没封窗,它只要把自己挪到窗户边,然后等待一阵大风来袭就行。 “……” 怎么没摔死它呢。 肖嘉映黑着脸去洗漱。 他穿的是连帽卫衣,回来也没换,还继续穿着。 熊要求进他帽子里。 他虽然窝火,但还是照办了。 在卫生间,他弯腰刷牙洗脸,熊就趴在他背上,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得逞的哼笑。 洗漱完回卧室睡觉。 肖嘉映脱掉衣服裤子,掀开被躺进去。熊轻咳一声,他撇了眼,伸手捞过它。 “算你识相。”熊趴在他胸口,两只黑眼炯炯有神地盯着他,鼻腔还发出嗅闻声。 “肖嘉映你好香啊。” 那一瞬间肖嘉映幻视自己身上趴着个弟弟,精力旺盛体力惊人那种弟弟,并且正在闻他的颈跟锁骨。 他脸一热,动手把对方拿开,“安分点。” ……但这么一说更像了。 “这算个屁,你和我还打过啵儿呢。” “?”它嗓音又低,又故意装出很不屑的语气,导致肖嘉映没听清,“什么?” “没听见算了。”操你大爷的。 繁繁挨着他的胳膊,又闻了几下,然后才意犹未尽地停手。 “……” “老子才无所谓。” “……” 肖嘉映决定不跟它一般见识,关灯,闭眼,睡觉。 他以为熊会安分守己。 结果并没有。 熊贴着耳朵质问他:“纸条呢,全扔了?” “嗯。” “呵?这么舍得。” “……都过去了。” “操,也不知道是谁,做梦都还没放下。” “感情的事你不懂。” 熊默住几秒,轻飘飘地回了句:“是啊,我又没谈过,不像你。反正我是不会喜欢任何人的,一个人多洒脱。” 嘉映觉得好笑,伸手揉了揉它的头。 “是是是,你最洒脱,你最酷了。” 第11章 我快死了 漫长的冬天开始了,熊在嘉映家也已经两个多月。 因为肩负起替熊找家的责任感,肖嘉映没有再动不动就想到死,但该做的准备还是按部就班在做。毕竟抑郁是种病,不是靠意志力就可以克服的。 只不过怎么也要等到春暖花开吧。 隆冬自杀多冷啊,搞不到救护车还没到,人就先冻僵了,抬上车都难。再说年前会有一笔奖金发下来,不管怎么说都应该拿到手再死。 为了替熊找家,肖嘉映想了很多办法。 他推测熊之所以会变成熊,是因为它在还是人的时候拥有这么一只小玩偶,然后不知道怎么搞的,因缘际会之下魂魄就附到了玩偶身上,从人变成了熊。 这种推测不无道理,但对送熊回家好像没什么帮助。 死马当活马医,肖嘉映只好在一些旧物交易网站发帖,询问是否有谁的家里少了这么一只旧旧的脏熊,附赠一两张照片。 脏熊一开始对拍照很抵触,后来拍得多了莫名就变成享受。 反正它很臭屁嘛。 它甚至爱上了出外景,时不时就要求嘉映带它出去体验生活,尤其是初雪那天,熊都高兴疯了。 那么大的雪,无数盐粒般的小颗粒纷纷扬扬地洒下来,落在身上又冰又凉又白,比电视剧还童话,没见过世面的酷盖理所当然会被收服。 大清早起来,地上又积了厚厚的一层。 “雪大成这样周一都没法上班了。”肖嘉映探头看向窗外。 “上不了就不上啊。”熊满不在乎地说,“肖嘉映我养你。” 嘉映听完,咬着牙刷笑得不能自抑。 “求求你少看点电视剧。” “喂。”熊咬牙切齿,“老子一个人在家无聊啊,不追剧还能干嘛。” 就只是因为无聊啊。 “那你找个女朋友好了。”嘉映轻声打趣,“世界上应该还有其他会讲话的熊吧,你去找找看,让人家跟你谈恋爱。” 没想到熊居然反问他:“谈恋爱就为了不无聊?” 一下把肖嘉映给问住了。 他停住刷牙的手,认真地想了想。 的确有很多人恋爱、甚至结婚,都是为了打发时间,消减孤独感,但两个人在一起最初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应该不只是这些吧。 两个人固然比一个人要热闹,但在一起是因为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而不是随便跟谁恋爱都行,只要下班回家以后能找到人吃饭、聊天、睡觉。 “想不到你呆头呆脑的,问出的问题还挺犀利的嘛。” “滚,你才呆头呆脑。” 吃过早饭熊又要求下楼。 肖嘉映想起昨天的遭遇就牙打颤:“看一次就够了吧,那么冷。” “冷就穿厚一点啊。你看我就不怕冷,因为我毛厚。” “你是皮厚,脸皮的皮。” “肖嘉映!” 他回身拿一根厚厚的围巾把它裹住,阻止它大喊大叫的,然后又跟它鼻尖碰碰鼻尖,“你嗓子不痛吗?小孩要乖一点。” “……” 熊喉咙里低嗡一声,不说话了。 楼下不少父母带着孩子在玩雪,有的拿工具量产一排小鸭子,有的用铲子铲出一大堆雪,然后站到高处疯狂往雪堆里跳。以前肖嘉映不常在这种天气出门,没想过原来大家的兴致会这么高。 最近他越来越能体会到,生活中一些细枝末节的乐趣。好像一种迟钝的植物,慢慢朝外界伸出了叶须,而生活也给他不少回应。 “肖嘉映你看那边,他们在堆雪人!白痴!又是只会堆雪宝的白痴!” “……” 以前它在小泥巴家,不知道看过多少遍那部动画片。 肖嘉映把它从围巾里掏出来,低声教育它不能那么说别人,没准儿人家除了雪宝还会堆别的。 他偏长的碎发简单散在脑后,看着它,摆出一副严肃的姿态,眉眼却温和得很,不带一丝一毫的杀伤力,说话语气也很放松。 熊不屑地嘁:“你以为你是谁啊,凭什么教训老子。” 肖嘉映:“我是你哥。” “哥?有没有搞错,也不看看谁比较厉害。” 肖嘉映轻抬眼尾:“没人跟你比力气大。” “那比什么?比身高,比饭量?” “……” 为什么要跟小孩聊这些。 还不如试试堆个熊。 说干就干,他挽起袖子。熊在他屁股后面喊:“我能扛着你做俯卧撑你信不信,我能单手把你抱起来,我能——” “过来摆pose。” 他把熊放在一旁当参照物,不到十分钟就初见雏形。雪熊跟真熊大小差不多,就是颜色一白一棕。 咔嚓—— 手机自此拥有新屏保。 墙角的雪地里,两只呆熊并排坐在一起,填满了原本苍白寒冷的画面。 回家他就开始打喷嚏流鼻涕。 下午出门前,找出感冒药吃了两颗,又把棉衣换成中长款的羽绒服。 大学同学组织了一场聚会,在临江的十几个人差不多全都会参加,他要是不去反而显得像个异类。 “不能带我一起去?” 他摇摇头,拿上钥匙出了门。 等他走后熊低声来了句:“谁稀罕。” 结果不出五分钟,大门又被人敲响。 “快递!” 又是快递。 不知道肖嘉映哪来那么旺盛的购物欲。 等脚步声走远,熊透过电子门铃看到画面,把门外的包裹嗖一下变进来。 “我靠,好沉。” 什么东西咣当一声。 虽然平时它很嚣张,但要是真的把肖嘉映东西给碰坏了,还是早点修复比较好,免得那人回来又罗里吧嗦的。 抱着这种心态熊打开包裹,看到里面是一个通体黑色的、四四方方的木盒。 “?” 它左看看,右看看,还没弄懂这是干什么用的,脑子里忽然扯起剧痛。 像是神经被谁撕拽,但也就两三秒的时间。 由于刚刚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木盒的盒盖被摔出一条裂缝,眼看废了。 “搞毛啊。”熊烦躁地缓了一会儿,决定在肖嘉映回来之前出门转转,变一个差不多的盒子回家。 可是话又说回来,它该怎么出去呢? 不能走路是真的烦。 幸好外面天快黑了,要是趁夜色跑出去估计不会很引人注意吧,以它的体力支撑到楼下应该没问题。 决定以后熊就没再犹豫,它本来就不是拖泥带水的性格。 它像上次那样把自己挪到阳台上。一阵风将它吹下楼,正好天黑了,而且掉在蓬松的雪地里也没人发现。 但是接下来没路走了。 在雪里冻了十分钟,竟然连自己的腿都拔不出来。 “等老子变成人……”熊边骂边拔,“老子、老子——” 再这样下去冻死了都走不出小区。 幸亏有位老爷爷开着代步三轮车,驮着自己老伴出门。三轮是电动的,车屁股上还有个放菜用的铁丝筐。 熊奋力一搏,终于把自己弄进了筐。 “姓繁的,你无敌了。”它气喘吁吁地仰躺在筐里,对着头顶缀满繁星的夜空,得意地勾起嘴角,“这不比那个姓邓的强上十万八千倍啊?” 搭便车的感觉就是爽。 最后三轮车停在一间综合医院大门外,原来这对老年夫妇是来看病的。熊在他们发现之间跳下车,沿门口的积雪滑到旁边一排门市前。 挺晚了,行人不多。 它在路边歇了会,喘匀气扭过头,忽然发现了要找的东西。 ——从左往右数,第四间窄窄的小店里,面朝马路的玻璃橱窗最下面那层,放的不就是肖嘉映买的那种盒子吗? 它也不知道哪攒够的力气,咬紧牙关把自己竖起来,想要看清那家店的名字,可是目光刚移过去就感到一阵猛烈的眩晕。 好像有什么人拿着一把斧子,透过眼眶凿进它脑子,把里面劈得天翻地覆。 * 当晚肖嘉映是在小区里捡到它的。 同学聚会没吃好,他的心情也陷入谷底。 大学时最好的朋友,同时也是他的老乡,戴盛杰也去了,不过他们俩已经好几年不联系。 默不做声地走回小区,他一路慢慢地在想事情。也不光是想今晚的事,更多的是想以前,大学期间发生的那些。 那些被背叛和被冤枉的感觉,凉凉地爬向骨髓,令他无声地深呼吸。 可是很快,面前一只流浪狗窜过,吸引了他的注意。 狗叼着东西,尽管黑漆漆的不能完全看清,但一闪而过的那秒肖嘉映觉得那是他的熊。 “繁繁?” 没有回应。 他的心提到嗓子眼。 “繁繁!” 抢身追上去,一路追到小区东南角的一个流浪狗窝,他才把熊从狗嘴里救下来。 流浪狗被他一吓就跑了,吐出来的繁繁尚且完整,但毛又脏又湿,而且毫无动静。 肖嘉映双手并用捧着小小的它,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惊到了,慌得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繁繁、繁繁?还好吗?” 熊在他手上发出奄奄一息的回应。 “坚持一下,我现在就带你回家。” 没时间问怎么了,他拔腿就往楼上跑。 从来没跑这么快过,感觉肺都要颠出来了,耳畔风声呼呼。 到家打开门,灯一亮,地上赫然躺着盒子。 “这是……” 自己上个月买的骨灰盒,盒身跟盒盖还是分开的,像被谁不小心摔在地上。 就这样愣了两三秒,再低头,发现被自己裹在羽绒服外套里的熊正浑身发抖,喉咙里还发出低哑痛苦的呻吟。 “肖嘉映、肖嘉映我知道错了……我要死了……” “我头疼,肖嘉映我快死了……” 蓦地,肖嘉映清醒过来,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浴室。 “不准说了!你不会死。” 第12章 爱与被爱 泡温水,搓脸颊,揉四肢。 不管怎么努力,熊就是醒不过来。 它像是坠进很深的噩梦,开始还能喊几声疼,后来就渐渐人事不省。 肖嘉映双手托着它,像托小狗一样在洗手池里浸泡,弄了好久也不见好转,急得不知道怎么办好。 要是人他还有办法,打120立马送到医院去。可这是熊啊,只有灵魂,只会讲话不会跑不会动的小熊。 以前觉得小熊话太密了很烦,现在又很想听到它的声音。 担心它就这样离开,怕他的小熊离开他,再也不回来。 “繁繁,我怎么样才能救你?” 他把熊从水池里捞出来,拿浴巾裹起来,耳朵靠得很近很近才能听到浅淡鼻息。 实在不行死马当活马医。 把熊擦干吹干,他把它抱到床上塞进被子里。经过客厅时嫌那骨灰盒挡路,他抬脚就把它轻轻踢开了,一眼都没多看。 熊周身散发着热气,一会儿在他怀里昏迷,一会儿又惊厥似的发抖。嘉映突然想到可以进它的梦里去,这样说不定就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怎么进去? 根本就不受他控制啊,又没有操作指南。 他开始尝试各种办法,比如把熊的四肢各捏一遍,把熊翻过来肚皮朝下躺在自己身上,甚至是像修电视机那样不断拍打熊背,试图跟熊建立某种连接…… 结果当然失败。 哪有这么简单,又不是玩游戏,靠肢体接触就能增加亲密值。 可是也不能就这么放弃。 “我一定会治好你。” 肖嘉映把头垂低,鼻尖触碰熊的鼻尖。 没想到下一秒,眼前电光石火闪过漆黑画面,像信号突然中断又猛地重连。他的世界跟上次一样,巨大的漩涡唰地将一切吞噬,整个房间开始逆时针不断旋转,床、桌子、书架通通悬浮在半空中——然后又轰然下落。 强烈的冲击之下,肖嘉映无法自控地闭紧眼……等一下! 他忘了带手机。 早就想过,再入梦一定一定要把手机带上,这样起码能知道自己在哪一年,是过去还是未来。 再睁开眼有好几秒都不能适应。 天光大亮。 灼热的阳光,烫眼的烈日,他出现在一条完全陌生的马路。 “这是……” 这是繁繁的梦吗? 它怎么会梦到这么空旷的地方。路上空无一人,没有面目模糊的路人甲,明明是都市模样但商店大门紧闭,高楼大厦寂静,就连空气都仿佛是完全静止的。 肖嘉映站起来,在原地环视一圈。 这个环境令他感觉到压抑,压抑又孤独又窒息。如果梦境真的是现实的映射,那此时此刻的繁繁究竟在想什么? 对了,熊呢。 他伸出手,看到空荡荡的掌心。他是一个人来的。 怎么会这样…… 上次熊还和自己一起,他们一起冒险,一起救那个遍体鳞伤的学生。 肖嘉映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也许熊的体力已经不够入梦了,也许它不愿意到这里面来。很多种可能性,但现在不是猜的时候,熊还在等他。 一定要找到线索。 “我会治好你。” 在心里重复了这一句之后,嘉映开始重新观察周围的一切,寻找突破口。 既然这是熊现在的梦,那就很可能有它醒不过来的原因。 马路这边是低矮的住宅楼,看起来像是什么单位的宿舍。马路对面是……跑过斑马线,他看到斑斑驳驳的日光和树叶阴影中,晃人眼睛的医院大门。 怎么又是医院。 好像这个地点总在出现。 肖嘉映没再多想,毫不犹豫地走进去。 这回不再只有他一个人了。熙熙攘攘的住院部、急诊厅,穿着夏季衣服的行人来来去去。不用看肖嘉映也知道他们只是繁繁的想象,所以既没有五官也没有明显特征。 但有些人就是有特征的,比如分诊台的护士。 跑了好几层楼肖嘉映才找到她,一个戴眼镜的清晰目标。当时他就振作精神去问这个人:“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繁繁的?” “姓什么?” “不知道。” 护士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没问几句,肖嘉映就被后面排队的赶到一边了。 他只能坐在胶椅上被围观。 来得太着急,他还穿着晚上那身毛衣。要知道梦里可是艳阳夏天,穿毛衣跟疯子没区别。 里面的t恤都被汗浸透了,贴在身上黏黏的,刘海也湿成一绺一绺。 他坐在那里,眼前经过许多探视的人,耳边也一直有医生护士的交谈声,但都听不清。 走廊外的光线照在他身上,就那么一束光。 低着低着眸,忽然发现身上有一撮棕毛。他愣了一下,拿手指捻起来,放在鼻尖下嗅闻。 是繁繁的气味。 那种惹人烦又很温暖的气味,晒过足足的太阳。 肖嘉映眼底湿润了一瞬,刚想站起来继续找,身边忽然坐下一个女人。 跟周围其他人不同,她的五官淡而清晰,穿着虽然朴素但颜色分明,膝盖上搁着一个保温桶,手里攥着一大团纸巾,整个身体矮矮小小的,喉咙里的哭声挤得人心慌。 繁繁一定认识她。 肖嘉映浑身微震,赶忙直起背:“请问——” “你在这坐着能解决什么问题,快进去啊!” 有个男人过来拉扯她,扯着袖口把她从椅子上拽起来,满脸的疲惫和隐约的不耐烦。 “哭哭哭,哭有什么用。要不是你整天在家哭哭啼啼的,没给孩子做个好的表率,女儿也不至于变成这样,这么点事就走极端!” 看来女人是他的老婆,他们的女儿出了事,眼下就住在这一层。 他们一走肖嘉映就立刻站起来跟上,来到最靠边的那间病房,淡黄色房门上小小的一面探视窗。 他没有跟太近,一直和夫妻保持两米距离。 这是间四人病房,靠窗的那张床用帘子隔开了,不确定是不是空的,剩下三张床都有人。 夫妻俩走到墙角,低声朝其中一张床喊:“亚男?” 嘉映把目光移过去,看到床上躺着一个面容枯槁的女生,把他吓了一跳。 要不是夫妻俩还算平静,他几乎以为女孩已经死了。 怎么会…… 怎么会有这么瘦干的小姑娘。短短的学生头,看着只有十七八岁,但脸颊从两侧往里凹,眼眶深陷,嘴唇枯瘪,嘴角全是小泡,活像个老太太。 “亚男?” 她妈妈伸手轻摇,哑着声:“妈妈来看你了,给你做了最爱吃的羊肉饺子。” 隔好半天女孩才睁开眼,扫了保温桶一眼,然后又失望地闭上,把头慢慢撇向一旁。 她爸脸色严肃地叹气。 好像是心疼她的,又好像只是恨铁不成钢。 没多久,讲不通,爸爸提着保温桶离开,妈妈去给女儿打水擦脸。 人一走,病房里其他家属就议论开了。 “这两个当父母的怎么还好意思来?女儿被他们害成这样。” “话也不能这么说,哪有父母不心疼孩子的,是这孩子自己跟家长怄气,小孩不懂事,不能全怪家长,家长又不能24小时看着她。” “太造孽了。” 众人长吁短叹,也不怎么避讳病床上的当事人。 她对他们说的话没有任何反应,五官沉寂得近乎死去,行动也困难,过了很久才微微侧过身,让自己面朝窗户那一边,对隔帘轻声喊。 “小哥。” 等了一小会,没有得到回应,她又努力发音清晰。 “小哥?” 一般人会直接叫哥,或者哥哥,而且她有气无力,肖嘉映根本没听见。 很快她平静地放弃了,迟缓躺回枕头上,睁大眼望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有家属出来上厕所,肖嘉映追上去:“她怎么了?” “谁?” “就是那个短头发女生,她得的什么病?” “喔你说她啊。别提了,太惨了。” 对方好像也不着急,也不问肖嘉映是谁,大概嘉映出现在这个梦里就是梦的主角之一了。 对方低声告诉他:“没病,她是自己跳楼,摔成这样的。” 肖嘉映张嘴啊了一声。 “现在的孩子都太脆弱了,家长一不顺着他们就闹,现在好了,差点闹出人命。” 同样也是当家长的,对方说话预设了立场,不太客气。 “据说就是因为女孩高考前跟她爸提过要求,假如考上重点大学,她爸奖励她五千块钱。” 肖嘉映问:“她爸没给?” “那倒不是,她爸没赖账,成绩出来当场就给了。她爸带她跟她弟弟去逛商场,让她花自己钱买衣服。喔对了,她爸她妈还有个儿子,小她几岁。结果弟弟也试到一身合适的,她爸就让她一起结账,好像她弟还花她的钱吃了顿饭。总共也就六七百,不知道这孩子心眼怎么这么小,当天晚上居然赌气跳楼了!三楼阳台跳下来,幸亏没当场就死。” 肖嘉映嘴唇微微动了两下,但没能发生声音。 他脊椎泛起一股凉意。 “你说养孩子图什么。”对方摇摇头,批评,“一个两个的全都自私自利,一点亲情观念都没有。” “让让。” 后面有人撞了他一下,是女孩的爸爸,不知道为什么又回来了。 肖嘉映跟随他走回病房。 女孩原本还在发呆,看到爸爸回来以后愣了一下,随后紧紧抿上双唇。 “想不想吃糖果子?爸去给你买。” 女孩保持沉默。 “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你到底想怎么样,饿死自己吗?” 她爸皱着眉头,砰一声把保温桶放到床头柜上。 “说话!” 她僵硬的脖子向旁边一拧。 她爸彻底爆发。 “好吃好喝供着你,还有什么不满意,这段时间家里花了多少钱给你治病,知道吗?白生你了!没有享到你一点福,养到这么大,操不完的心,现在还跟父母闹自杀!你死啊,去死啊,死干净点!” 死水般寂静。 病房里无人起身,袖手旁观看着这一幕。 过了好久,女孩把头转回来,浑浊的眼泪已经流进衣领,干枯的皮肤上两道湿湿的印记。 “我不是爸爸的女儿吗?” 她胸腔发出撕扯般的动静。 “我只是姐姐,不是爸爸的孩子吗?” 第13章 哥哥弟弟 有很多次肖嘉映也想这么问。 我不是爸爸的儿子,不是爸爸的孩子吗? 为什么父母离婚,父爱也会随之失去。明明小的时候爸爸对自己很好,会把他扛在肩膀上,也会带他去超市门口坐摇摇车。为什么三口之家破裂以后一切就变了? 有无数次,肖嘉映都觉得想不通。 但他没有病床上的女孩这份魄力,既不敢跳楼表达愤恨,也不敢当面质问父亲。他只能在开家长会、过生日、父亲节的这些时候,躲在房间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消解难过,并且不让父母知道,以免他们觉得自己是只会给家里添麻烦的孩子。 甚至工作挣钱以后,肖嘉映还经常给小弟买东西,假装自己是成熟稳重不争不抢的大哥。 不想再听病房里的对话,他回到走廊坐下。 梦里的世界嘈杂却又安静,因为周围所有声音仿佛都离他很远,其他人交谈也听不清。 等那位父亲出来肖嘉映跟了上去。 “你怎么能那么跟她说话?”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竟然质问一个陌生人。 他攥着拳跟在那个爸爸身后,声线低哑,有些颤抖:“她是你的女儿,你怎么能让她去死?” 对方回过头来,凶狠地瞪了他好几秒钟,但是居然没反问他是谁。 “她自己为了五千块钱要死要活的,我管不了!” “不是这样的。” 肖嘉映也顾不上其他的,大声反驳:“五千块钱只是导火索,她早就扛不住了,因为你们对她关心太少,你们当父母的偏爱弟弟,她是在寻求父母的重视你懂吗?” “胡扯,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跟她妈妈从来不重男轻女,物质上也没少过她的,她还有什么不知足?” 肖嘉映摇了摇头。 “可能连你们自己都没感觉到偏心,但她能感觉到。多关心她一点吧,起码带她去看看心理医生,她的问题很严重。” 当父亲的冷哼一声,说:“小孩子家家,什么心理不心理的,都是惯的。”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踏出医院大门。 肖嘉映叫不住他,站在大门口木了一会儿。 本来是来找小熊的,没找到,又遇上这件事。该帮她吗?当然。 可怎么帮? 这种事不是开解几句就能改变的。除非女孩的父母改变态度,否则别人说什么都没用。 再说他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小熊还在等他回去。 他在医院外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路,途中经过一家卖寿衣花圈的和一家小超市,那也是唯一两家清晰可见的。 本想买点零食给女孩带回去,走进超市又想起自己没带钱和手机。在口袋里一摸,奇迹般地摸出一张全家福。 是在他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带他去公园照的。他穿着长颈鹿的连帽衫,手插在腰间两个大大的口袋里,笑眯眯地被父母护在中间。 这也是假的吧。 果然,照片放回口袋,再摸就没有了。 进超市再出来,前后不过五分钟,肖嘉映猛地发现外面天黑了。 原来梦里不光天气,连时间是无规律的。 得快点了。 往回走,路过那间寿衣花圈店时,脚下却猛地顿住……不对。 我为什么能看见这家店? 肖嘉映周身发凉,然后拔腿就跑。 不对,不应该离开的!女孩还会第二次自杀! 她一定是成功了,所以熊的梦里才会看到寿衣跟骨灰盒。 气喘吁吁狂奔到住院大楼,他冲上五楼,还没跑近就听见撕心裂肺的哭声。许多人围在病房外头,里三层外三层,把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难道我来晚了? “让开!” “快让开!” 过去扒开他们,肖嘉映走近一看,双腿顿时发软。 床单上,地板上,扔在地上的作业本上,通通都是暗红色的血。女孩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被割开的手腕悬在床边,伤口深可见骨。 女孩的妈妈趴在她身上恸哭,两具同样娇小的身体颤动着。 但其他所有人都只是袖手旁观。 肖嘉映被突如其来的结局惊得一动不动。 他以为自己是来挽救悲剧发生的,没想到自己也无能为力,什么也没能改变。 甚至他都没来得及插手。 太傻了。 她年纪还小,不明白没有父母的爱一样可以活下去。很快她就会变成炉中一缕焰,一抔土,只剩一些熟人间茶余饭后的谈资是关于她的。 肖嘉映脚步沉重地挪过去,想要想办法再重来一次,或者最后握一握女孩的手。 结果一摸,手还是温的。 “她没死!” “快想办法救她!” 他大声呼喊,又用力拍醒女孩身上的母亲。在他的努力下所有人像是从麻木中恢复过来,女孩妈妈哭着跑出去叫医生,其他人帮忙的帮忙,让路的让路。 他来得还不算迟,但再晚一点就说不定了。 失职的父亲,懦弱的母亲,父母都救不了她,只有他可以。 没有人告诉肖嘉映原因,但他也大概猜到了。 如果不是他也无数次想过死,就不可能那么快猜出女孩的想法。而他十几岁时无数次渴望的,也只是父母的一点理解和重视,以及有人能发现他不对劲,把他从美工刀的锋利刀口上救下来,而不是认定他小小年纪无病呻吟,和小弟争夺父母的宠爱。 医护人员蜂拥而至,将女孩抬到担架床上推进抢救室。女孩妈妈也随他们一道离开,病房里蓦地只剩下肖嘉映自己。 他劫后余生般站了许久,然后才走到床头柜旁边,把女孩的书包从地上捡起来。 包开着口,掉出一封信。 浅色草稿纸,还有高中学校的抬头,字迹娟秀清晰。 是女孩的遗书。 她没有太多话想说,所以写得不长,只是琐碎地交待道:【演唱会票根留给我最好的朋友芸芸,我们俩一起去看的。课外书留给班主任宋老师,请她捐给学校图书角。所有压岁钱留给弟弟,他找我要过好几次。抽屉里的橡皮泥小熊留给隔壁床小哥,是他给我捏的。】 没有要留给父母的,跟肖嘉映想得一样。 把抽屉拉开,见到那个只有大拇指长的小熊,肖嘉映呆了呆。 跟他的小熊长得一样。 他愣了下,回过身,直勾勾地盯着隔壁病床。 那里还是被帘子围着,里面不知道是有人还是没人。 放下橡皮泥,肖嘉映心脏开始疯狂打鼓。他走过去,伸出手要把帘子拉开,可是手指刚碰到帘布,周围一切忽然就又开始逆时针旋转、眩晕,巨大的黑洞把他吸进去。 这一次冲击剧烈,过了很久肖嘉映才醒。 他躺在床上。 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窗帘隐隐约约透出光亮,房间里空气干燥。 肖嘉映转动脖子,扭头看向枕边。 熊应该也醒了,但没说话,正莫名其妙地盯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熊才开口:“你刚才在说梦话。” “是吗。” “嗯。”它把声音低下去,粗鲁中带点羞涩,“你叫我的名字。” “我可没说我很得意啊,一点儿也不,动不动叫我名字干嘛……奇怪了。” 肖嘉映轻声问:“你头不疼了?” “喔,好多了,而且力气也恢复不少。” 熊没打算立刻告诉肖嘉映,它发现自己有了一些变化。在肖嘉映醒来以前它尝试移动过自己,起码比之前轻松十倍,这说明它离找回自己越来越近了。 “那就好。” 肖嘉映把熊揽住,抱在怀里久久地不说话。 闷了一会儿。 熊干巴巴地问:“你买那个丑盒子干嘛?” 嘉映说:“寄错了,不是我买的。” “喔。” “繁繁,我刚才……差点看到你的真面目了。” “?!” 一人一熊对视,肖嘉映古怪地看着它:“就差一点。我不知道怎么说,但你好像不太愿意让我看到你。上次也是,你在梦里救了我,但都没让我看清你长什么样。” 熊偷偷松了口气,扬声道:“你就非要看清楚我的长相吗?” “你都在我身边这么久了,我只是觉得——” “嘁,你就是花痴!” “……” “要是我相貌英俊你搞不好会爱上我。就凭这一点我也不能让你看清楚我长什么样,免得你缠着我不放!” “算了算了。”肖嘉映头疼起身,“当我没说。” “别走啊,没说完呢。” “停!” 肖嘉映反手捏住它的嘴。 “我爱谁都不可能爱你,这点你大可放心。”他认真地说,“我拿你当弟弟的,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再说你也不是我喜欢的型。” 熊眼睛睁大了一瞬,仿佛难以置信,然后又慢慢变得原样。 肖嘉映松开手。 “别说你是熊了,就算你是人,高大威猛,长相英俊,我也不可能对你有那方面的想法。弟弟就只是弟弟。” 隔了半晌,熊凉凉地说:“是吗,那就好。” “嗯。” 肖嘉映起来做早饭,熊破天荒没跟过去。 家里边静悄悄的。 做饭的时候他习惯穿旧衣服,不围围裙。因为从小到大老有人嘲笑他娘娘腔,所以他向来很注意,不让自己露出任何那方面的倾向。 他打扮得很正常,举止很正常,说话腔调也正常。不去gay吧,不玩交友软件,不乱约,只看点片子解决生理需求。整体看上去,他就是三十岁普通中年男人,性格内敛稳重而已。 但要认真聊理想型,他比较喜欢猛的,看片子也偏好大体型。肌肉不需要很大块,但性格一定要强势,最好是那种在床上喜欢说dirty talk的,边干边强迫他叫老公,年纪方面倒是无所谓。 当然这些话他会闷在心里直到死。 边煎鸡蛋边默默地想这些,乱七八糟无边无际,冷不丁身后飘来一句:“糊了,你闻不到?” 他吓得差点把铲子扔掉。 “你想吓死我。” “有意思,”熊冷腔冷调的,“谁吓你。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肖嘉映拿起一头大蒜朝它扔过去,熊应声倒地。 但连哎哟一声都没有。 不会是晕了吧。 嘉映举着铲子:“没事吧?” 熊还是没出声。 嘉映赶紧过去把它从地板上抱起来,放膝盖上心虚地问:“砸疼了?” 熊冷哼一下。 “说话啊。” “说什么说。” 它黑眸微凝,望着他愧疚的表情,咬牙切齿地低声:“摸都不摸我一下,像话吗,哥。”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嘉映觉得它最后那个字发音特别重,怨念十足的那种…… 第14章 奴隶凶猛 经历完上一个梦,肖嘉映总算对一切有点眉目了。 在他的猜想中,熊的真身应该的确是人,而且搞不好已经没命了。因为那名叫亚男的女生应该已经不在人世,据此推测,熊也凶多吉少。 所以熊还真的是鬼魂啊,留在人间的怨念鬼魂。 难怪脾气那么暴躁。 还好肖嘉映从小就不怕鬼,换了别人早就把熊赶出家门了吧。 不过相处久了,熊倒是没有一开始那么暴躁,就是行为有些怪怪的。 嘉映上班它看家,但时不时就要通过音箱汇报家里的情况——哪怕什么情况都没有。 嘉映做饭它守着,但动不动就要指手画脚——哪怕它对烹饪这事一窍不通。 嘉映睡觉它也睡,但不让它挨着,它还是会不经允许进被窝——理由是客厅冷。 也的确是冷,已经腊月,马上就要过年了。 不过也没冷到无法忍受吧。 有时候肖嘉映甚至有种错觉,自己怎么那么像,找了个年下男朋友……而且还是嘴臭脸冷的那种型。 某天晚上躺下以后,肖嘉映把深思熟虑后的想法对熊说了:“以后还是各睡各的吧,两个成年男人没有一起睡觉的道理,你又不是小孩子。” 熊马上理直气壮地反驳:“各睡各的我有房间吗?” “你可以睡客厅啊。” “凭什么?” “凭你是客人,而且你没交房租。” “好啊肖嘉映!”熊愣了下,咬牙切齿地蹦出一句,“就知道你把我当外人。” 不拿你当外人拿你当什么? 肖嘉映往旁边挪开,眼眸波澜不惊地看向它:“不然呢。” “靠。” “关灯吧,睡觉。” 他闭上眼,拉好被子。 旁边的被窝却一轻。 有个毛茸茸的东西落在他胸前,越离越近,越逼越紧。 “肖嘉映你他妈心是肉长的吗。” “?” “老子对你这么好,你拿我当外人?” “……”也不用这么恶狠狠吧。 “我问你,要是一直找不到我家你打算怎么办,随便找个垃圾桶把我扔了?” 熊就是小孩子脾气,老是做这种假设,显得不太成熟。 对此肖嘉映有点招架不住。不上不下的年纪,不温不火的性格,向来没有谁特别紧张在意他。更多的时候,他在人际关系中可有可无,存在或者不存在都无伤大雅。 所以他也不太习惯把话说得特别直白。总觉得交浅言深是件很傻的事,况且你也不确定对方究竟怎么想的。你把人家放在很重要的位置,万一人家不这么想呢?何必令彼此尴尬。 他抬手揉了下熊的左边耳朵:“扔掉不至于。留着解闷也不错,反正你不占地方也不用吃饭。” 他自认为这个玩笑无伤大雅,熊却蓦地沉默了。 把耳朵从他手心里抖出来,熊原地木了一会儿,然后用力滚到旁边,把自己埋进被窝里,倔了巴唧的一团。 “晚安?” 熊听完不言不语。 看来又闹情绪了,不成熟的小男生真难办。 肖嘉映:“你在不高兴吗,因为我说你是客人。” 熊冷笑。 “那你希望我说你是什么呢。”他慢条斯理地问,“朋友?我对你缺乏基本的了解,连你真名都不知道。家人?好像也没到那种地步。” 他们两个更像是在偶然的时机相遇,不确定这个交集是长还是短。 况且熊也不是什么都跟他说,这一点肖嘉映能感觉到。 熊有秘密。 “总不能让我说你是我男朋友吧。” 这么说只是为了缓解气氛,没想到熊反应出乎意料的大:“男朋友?别逗了,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喜欢男的?” “开个玩笑而已。” 肖嘉映尴尬地笑了下,也没再管它,转身睡自己的觉,“男的女的、胖的瘦的都行吧,只要你喜欢就好,晚安。” 熊猛地把被子掀下来抓紧。 “晚你妈个头!” * 年前的时间过得很快,眨眼工夫就要放假。 在论坛发的帖石沉大海,梦里的那点线索也无济于事——毕竟医院多如牛毛,生病的男生没有十万也有八万。 他倒是查过亚男这个名字,光临江就有好几千人。 查不到她,也就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无论如何,希望她是真的已经得到解脱,或者她根本就不存在,梦只是梦。 自从那晚聊完以后,肖嘉映跟熊之间气氛有点不对,说是吵架也没有,说是冷战也没有,但总归是跟以前不太一样。 天气越来越冷,嘉映问要不要给它穿厚衣服,熊冷淡地回了句:“冷不冷我自己知道,不用你假好心。” 见它在家里呆着闷,嘉映问要不要带它出门,熊又来一句:“用不着,我自己长腿了。” 哎。 晚上他睡在里面,它就默不做声地睡在客厅。几天下来,最后还是肖嘉映先扛不住,开口跟它道歉。 “是我说错话了,你不是客人。” 但熊并不买账。 顶着风雪出去上班,来回两天肖嘉映就冻病了,睡前总是咳个不停。医生开的药他吃得不很认真,因为本来就是打算死的,治不治都一样,要是真的病死了反倒不用跟父母交待。 但熊哪懂这些啊,熊就是看他病病歪歪的样子很不爽。 周四那天肖嘉映出门又没带伞,因为家里唯一一把伞坏了。熊扫了他一眼,把电视声音开得震耳欲聋! 正好在放天气预报——雨夹雪。 “没关系,反正从小区走到地铁站也没几步路,跑一跑就到了。” “随便你,是死是活关我什么事。” 刚换好鞋的肖嘉映闻言顿了下,咳嗽几声出了门。 晚上出地铁站,外面还真的在下雨,虽然不算很大。天都黑了,他在站口踌躇片刻,终于还是把包顶在头上往外跑去。 结果刚跑十几米就听到路边有人喊他的名字,嗓音冷得要死。 “肖嘉映!” 他停下脚步,回头往草丛中看。 一个黑黑的身影藏在里面。 走近,发现竟然是熊,肖嘉映很意外。 “拿走。” 扔下这么两个字它就向后一退,缩到淋不着雨的天桥底下了。望着被留在原地的折叠伞,肖嘉映愣了好几秒,然后才弯腰拾起。 湿漉漉的伞布已经结起冰茬。 嘉映走到熊的面前。 他不确定熊是怎么办到的,怎么跑到这里来,又是怎么千难万难把伞带到这里来的。 “你……” “你先走吧,我要在外面转转。”熊语气硬邦邦。 “可是外面很冷吧。” “凉快!” “何必呢。”嘉映说。 “老子乐意。” 他知道它的脾气,哪怕强行把它拎起来也会被挣脱掉,所以想想还是走了。 回到家一开门,又被玄关三把伞吓了一跳。 这都哪来的…… 把它们一一拿起来,上面还有没干透的水,肖嘉映心里直打鼓。 不会是熊从路人的包里随便变来的吧,那样也太不懂事了。 半小时后熊回到家,淋得像只落汤鸡,头顶的毛也成半结冰状态。 但还在嘴硬:“把毯子拿开,老子一点儿都不冷。” “是是是。” 肖嘉映在洗手池里放满温水,强行把熊摁进去,泡了一会儿才拿出来。 “等毛干了你再睡吧。” “松手,你烦不烦。” “松手是没问题,但你能不能告诉我——”他盯着它,“那些伞是怎么来的?” “哼,你说呢。”熊的态度完全不知悔改。 肖嘉映难得严厉地板起脸:“下回不要这样了,别人没有伞怎么回家。” “别人是死是活跟我有半毛钱关系。”熊把毯子一把丢到地上,“老子想抢就抢了,你要是看不惯就把我扫地出门啊。” 说完它也不等肖嘉映反应,直接砰一声甩开卫生间的门,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晚上没说话。 肖嘉映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对熊太好了。 这就跟惯孩子是一个道理,你脾气太温和,它就认定你是软柿子,随便将你捏扁搓圆。但肖嘉映为人处世一向是这样的,更没有教育孩子的经验。 进卧室以前他还在考虑之后怎么办,要不要给熊立个规矩,比如下次再这样随便抢人东西就把它赶走。 但又会不会太过火了? 回到房间拉开抽屉,本来只是想把感冒药收进去,结果蓦然发现原先里面的零钱少了几十块。 …… 不用说,一定是熊拿的。 肖嘉映无奈了。 买的就说买的呗,干嘛非要撒谎?还是说高中生都这么难搞。 关灯,躺下,没多久床头又清脆响动,好像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 起身一看,发现是刚才被收进抽屉的感冒药。 拿起来,放好,不到三秒,药瓶又应声落地。 再放,再掉。 肖嘉映坐在床边,略微苦恼。 五分钟后他打开房门,摸黑走到沙发跟前,并没有发现熟悉的身影。 “找我?” 嘉映回头,熊坐在放饮水机的桌上盯着他。不知道怎么开口,于是他抿了一下干涩的嘴唇,喉咙微微滚动。 但他现在这副模样看在熊眼里,简直就是大写的衣冠不整,睡衣扣子也不扣扣好,两只手交握在一起搓啊搓,好像要把尴尬的气氛完全搓掉一样! “要不要进来睡?卧室比较暖和。” “得了吧,我哪配啊。”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肖嘉映闷头咳嗽个不停。 熊恼火道:“让你喝药你聋啊!蠢得跟什么一样,自己不把自己当回事。” “正要喝。”肖嘉映习惯性指了下饮水机,“我就是出来倒水的。” “那你往沙发走什么?” “我以为水在茶几上。” “放你妈的屁。”熊怒瞪他,“嘴里没一句实话。” “你——” “你什么你,你不就是想跟我和好,出来偷看我在干嘛吗,还假惺惺说什么拿我当客人,傻逼,什么客人会陪你睡觉?” 一通吼叫把肖嘉映给噎住了,隔了半晌才回过味来,脸微烧。 “没人让你陪我睡觉,注意你的用词。” 他在床边铺了层毛毯,这样熊就能直接睡在地上。 但是这么一说开,事情也就变得没那么僵,肖嘉映吃了药,熊也顺理成章进了房间。 但还是有点咳。 窗外传来噼里啪啦的砸雨点声,肖嘉映翻过身,窗帘在微微拂动。 熊一步三蹦地闪身过去拉紧。 肖嘉映微笑:“小奴隶。” “滚。” 飞回窝里,熊打了重重一个寒战。 嘉映问:“鬼为什么会怕冷?” 鬼魂不应该怕冷怕热吧,怎么也得恒温恒湿才算鬼啊。 熊咬着牙:“那大概是因为,我他妈不是鬼吧。” 肖嘉映没当回事,打定主意要睡了。 过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却感觉有谁凑得很近,近到可以耳鬓厮磨的距离。 “再给老子凶一个?” “敢不要老子你试试……把你衣服扒了,卖给别人当老婆。” 本来想说先奸后杀的,想了想,到底还是舍不得,于是改了说辞。再想一想,连让他给别人当老婆都有点舍不得。 只好舔着后槽牙,一把全推翻:“算了!不准去给别人当老婆。” 第15章 成何体统 不让肖嘉映去给别人当老婆,那就只好给肖嘉映当奴隶了。 临近春节,肖嘉映清年假,正好可以在家支使熊干活。 “窗帘上面再拍一拍,把灰尘都拍下来。” “我举着你,你把玻璃外面擦一擦。” “等等,没擦干净,角上还有脏东西。” 熊忍无可忍:“肖嘉映!” “嗯?” 愤怒地移过目光,看到他那张难得放松的脸,还有他洗褪色的睡衣领口、瘦得窄细一圈还带着疤痕的手腕,熊又火气顿消。 它拧过脖子:“警告你握紧一点,敢把我掉下去就死定了。” 肖嘉映轻轻颔首:“知道,不会让你死的。” “我是说你死定了!” “……” 也对,鬼又不怕摔。况且熊动不动就乘风下楼,估计摔也摔不疼。 搞完卫生又决定去超市补货。 “一会儿你要跟紧我,别偷偷从包里跑出去,听见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熊不耐烦地抖抖耳朵,“一件破事你到底要说几遍?耳根子都起茧了。” “我是怕你乱跑被人发现会出事。” “能出什么事……被人发现大不了老子就跑啊,看谁追得上我。” 对于肖嘉映的婆妈,熊往往都是这种态度。 腊月的临江冷风刺骨,从小区到地铁站,短短几百米他们走得很艰难,抵达时肖嘉映脸都吹白了。 他的病还没完全好,前天甚至发了场低烧。 返程更麻烦,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他在地铁里被挤得东倒西歪。 “怎么会有人三十岁了连辆车都开不起?” 从地铁出来,熊把所有购物袋狠狠抓过来,但是完全没办法处理。它太小了,袋子比它体型还大。 想到它以前是借住在富裕家庭,会有这种不满也很正常,肖嘉映好脾气地解释:“买车不是一笔小开支,况且我连房也没有,哪来的车位。对不住,连累你跟着我坐地铁。” “我是这个意思吗?!” “呃,那你什么意思?” 嘉映把其中一个袋子撑开,左右周围都侦察了一番,然后示意它钻进来,“乖。” “……你他妈当我是狗啊。” 跳进去,袋子往下坠了坠。 “当狗也不错吧,有人养,没什么烦恼。” 熊冷笑:“当狗的第一件事是断子绝孙,你也觉得不错?” 肖嘉映完全没受到威胁,微笑着往前走。这时熊才猛地想起,肖嘉映根本已经从思想上断子绝孙了,不怕这个。 想到将来他还得找男朋友,家里会多一个讨厌的人,熊猛踢了塑料袋一脚。 “老实点吧,别乱动。” “你少管老子。” …… 不管就不管。 把围巾收收紧,肖嘉映顶着风往前走。 没过多久,又听见熊闷声:“肖嘉映你很想被人养吗。” “为什么会这么问?” “回答我。” “被人养不好吗?”他开玩笑,“你也看到了,在大城市打拼是很辛苦的。要在恶劣天气挣扎着去上班,要忍受高昂的房价跟物价,而且还会很孤独。” 熊听完沉默了一阵。 它是能够感觉到肖嘉映的孤独。他没什么朋友,跟同事鲜少往来,和父母好像也不亲,隔周打一两个电话顶多了。 直到走进小区它才开口。 “肖嘉映,假如我——” 还没说完,旁边的脚步忽然停下来。 肖嘉映望着前方:“戴盛杰?你怎么在这里。” 熊把嘴巴闭上,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他们单元楼下停着一辆车,车边有个跟肖嘉映差不多老、身材很魁梧的男人正在抽烟。 对方听到声音把脸转过来,很方正很土气的一张脸,眉毛又粗又杂乱。 他叫戴盛杰,是肖嘉映的大学室友。这些都是熊从他们的聊天内容听出来的,包括他们两个人之前在同学聚会见过面。 熊的目光从肖嘉映移到他,又从他移到肖嘉映。只见肖嘉映刚开始表情很惊讶,后来得知戴盛杰是来给自己送年货的,又变得很不解。 夜色沉沉,他的车很气派,从后备厢拿出的年货也不便宜。 肖嘉映请他上楼坐会再走。 进家门,肖嘉映找一次性拖鞋给他换。他皱眉打量了一番,坐到沙发上脱下厚夹克,说自己不喝水,不用倒了。 “今天刚好有空,拿点家里吃不完的东西给你。” “怎么没提前给我打电话?” 他把手机亮出,口气不悦:“你说呢。” 号码肖嘉映早删了,怎么打都会因为是陌生号码而被无视。 戴盛杰盯着他:“今天既然来了,我就问你一句,咱们还算不算是朋友?你要说算,那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往后在临江我还跟以前一样罩着你,咱们还是好哥们儿。你要说不算,那就当我今天没来过。” “一笔勾销?”肖嘉映张了张嘴。 他这种神情熊很熟悉,看似错愕,其实是伤心难过,只不过换了一种表达方式。 “那件事在你看来是可以一笔勾销的吗。” 被他一反问,戴盛杰眉毛拧得更紧了。 “都过去这么久了,大家都是年轻的时候不成熟,事后也没人再追究,你没必要抓着不放。” “我……” 肖嘉映好像觉得他这种方法很荒谬,瞠目结舌地张口,脸色也一阵青一阵白。 他把双手握紧:“如果你是这么想的,那我跟你没什么话好说。” 他很少这么强硬的语气,说完侧过身,请人离开。 戴盛杰顿了几秒,起身拿上外套就走,但走到玄关打开门,又回头冷凝地扫眼过来:“你是不是觉得大家都错,就你没错。当年要不是你总爱打肿脸充胖子,我们怎么会不相信你?好好想想吧。” 肖嘉映微微一点头:“是,都是我的错。” 人走了,家里恢复寂静。 肖嘉映把对方没喝的一次性水杯收起来,扔掉,一次性拖鞋也扔掉,然后又把从超市买来的东西放进冰箱。 做这些的时候,熊一直在身后盯着他。 “他真是你朋友?” “你们大学的时候发生什么事?” “他为什么说你——” “好了!”肖嘉映忽然转过身来,木着脸绷紧唇,“我想一个人呆会儿,先回房间了。” 他盯着桌腿说话,一眼也没看熊,说完就进去了。 熊在原地生了会气,最后还是守在门口。 它坐在那里。 地板凉凉的,客厅被灯光填满。 熊把耳朵贴到门上。 里面刚开始还有点动静,后来就趋于沉寂,直到无声无息。 门下的缝隙也暗了。 熊想了想,跳起来把扶手压下去。 床上的人没反应,应该是睡了。 瞬移到床边,它个子还没床高。够着柜子腿向上仰头,发现感冒药的位置没动过,水杯也是空的。 “不是我……我没有……” 突然,耳边传来模糊的,低哑的胡话。 熊费劲望向枕头上的脸。 看不见,它就又猛地跳起来,一骨碌落在肖嘉映身旁。肖嘉映断断续续又说了几句梦话,熊赶紧趴到他胸口,前额挨着他的脸,感觉他脸跟脖子都有点发热。 这要怎么办啊? 它不想把肖嘉映强行叫醒,于是忙进忙出地想办法。从冰箱里找出一小块冻肉,又从卫生间扯出一条干净毛巾,三下五除二包起来,愚公移山一样移到嘉映额头放好。 它今天消耗巨大,已经有点力不从心的感觉。 守了个把小时肖嘉映总算有退烧迹象,熊松了口气,想去找退烧药,结果跌跌撞撞地把书架上的书碰倒了。 “操。”它气愤地骂出声。 你就不能小心点吗?动作轻点能死啊! 骂完自己它赶紧想办法捡书,结果没想到,其中一个透明的文件夹里装着一份医学诊断证明书。 患者姓名:肖嘉映 主诉与症状:持续性睡眠障碍、胃部焦灼不适、食欲减退、情绪焦虑、偶发运动性抑制,并伴有自残倾向两年有余 诊断意见:重度心因性抑郁 最上面的几行字被水泡过,只能勉强看清时间是八年前。 熊那双总是不耐烦地睨着的眼睛,慢慢地笼起一层迷茫,呆愣地睁着,忘了从纸上移开。 它是知道肖嘉映不开心,也从梦里知道他在老家上学的时候被人欺负过,但没想到会有这么严重。 它以为……肖嘉映至少是健康的。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熊扭头看向床的位置,把自己移过去。 它趴在床边,有点不懂又有点不甘,直勾勾地盯着肖嘉映。 你身上到底发生什么事? 除了被那些蠢人讽刺嘲笑,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很严重? 那你为什么不说啊。 “到底有没有拿我当自己人,”熊恼恨地低声,“我在你眼里就一点忙都帮不上?” 错。 大错特错。 我一定能帮到你。 此时此刻什么找家,什么想起过去,通通都变得没那么重要。熊最想知道的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搞清楚肖嘉映到底经历过什么。 它从来没这么迫切地想进肖嘉映梦里去。 对了。 今天晚上肖嘉映一定会梦到过去,一定会!所以它得把握住这次机会,无论如何要再看到从前的事。 并且这次它要陪他久一点,带他去看病,看着他把药吃下去。 可是,从开始就一直有个困惑,到底怎么才能确保自己进到他的梦里? 好像每一次都是偶然,试着试着就成功了。 熊神情凝重地沉思。 想来想去它把肖嘉映的手抱紧,毛团一样缩在他胳膊里。 ……结果无效。 上回是怎么做到的啊? 忘了。 翻个身,它又把脸贴到肖嘉映脸上,没想到鼻尖触碰到鼻尖,窍门就给它发现了! 碰碰鼻子!原来是要碰碰鼻子! 熟悉的场景再度袭来,熊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闭紧眼,这一次却经历了格外漫长的眩晕和失重。 重重地跌落后,它在原地适应片刻,然后才把眼睛睁开。 接着就震惊当场! 大学操场上密密麻麻挤满了人,他们高矮胖瘦大致相似,正没有灵魂地走来走去。熊的视线艰难地穿过他们,入目却是毫无标志的教学楼、林荫道,以及晃眼的烈日。 这是沙丁鱼场吗…… 兜来兜去像鬼打墙一样,它在过去的世界迷路了。 或者说,它强行闯入肖嘉映的过去,遭到了下意识的拒绝。 嘉映根本不想它来。 意识到这一点,熊穿过人群满心怨念地往外跑,简直可以用横冲直撞来形容。 “肖嘉映!” “滚出来!” 所有人都看不到它,自然也就没有谁能帮到它。 它像只无头苍蝇,转了半天也找不到方向。学校这么大,要找到一个刻意藏起来的人比登天还难,再这样耗下去梦很快就会结束。 难道就这样回去? 还是不知道肖嘉映为什么难过,又为什么会在八年前被诊断出重度抑郁。 就在快要绝望的时候,突然捕捉到一个魁梧的背影。 是那个戴盛杰。 它追上去,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大学时期的戴盛杰同样挺难看挺莽的,但因为穿着名牌运动t恤,所以显得跟其他同学不太一样。 回到宿舍他踢开门,坐下就咕嘟嘟喝光一整瓶水:“太晒了,差点没渴死,你们没出去吃饭?” 宿舍里还有两个人,一个倒床睡大觉,另一个瘦得跟猴子一样,正戴着耳机在打游戏,插空回了他一句:“懒得去,嘉映帮我们带回来。” “又让他带,敢不敢再懒点儿,怎么不干脆让他喂你们吃?” “你不懒你八点起不来?好歹我还去上课了,你一早上让他答两场到也好意思说我。” “我跟他什么关系。”戴盛杰咧嘴一笑,“再说答个到么,不就是扯着嗓子来一句。” 扯了会淡,那个睡觉的醒了,摸着肚子喊饿。 “嘉映还没回来?磨蹭什么呢……” 其他人没理他,他从上铺挪下来,顶着鸡窝头找零食吃。正翻着抽屉,宿舍的门轻轻一响,从外面打开了。 走廊的阳光随之照进来。 二十出头的肖嘉映手里拎着几盒饭菜,肩上背着双肩包,鼻梁上架着眼镜,满身大汗地出现在门口。 “不好意思啊,食堂人太多了排队比较久。” 睡觉刚醒的那个接过饭,轻飘飘地道了声谢:“多少钱我转你。” “嗯,没事不急。明子这是你的。”肖嘉映把另外一盒放到瘦猴手边,瘦猴打着游戏没回头:“谢了啊朋友。” 熊盯着他,看他后背湿成半透,忙完这些事,拿着毛巾和脸盆走出去。 熊跟上。 走到盥洗室,肖嘉映打水洗脸。 镜中的他比30岁要嫩一点,比中学时要高一些,t恤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左手腕戴着白色护腕。 就知道。 诊断书上的自残倾向不是乱写。 熊倚着墙,拽拽的,表情不冷不热,心脏却沉甸甸往下坠。 刚想开口叫他的名字,却见肖嘉映抹了把脸,放下毛巾,两只手抻住t恤下摆,然后——唰一下脱掉了上衣。 “?!” 他重新拧干毛巾开始擦身。 纤瘦的腰,匀称的背,淡而薄的皮肤,介于少年跟成熟之间的身体。 熊先是傻眼,然后瞪眼。 肖嘉映全无察觉,直到身后盥洗室的门砰的一声,仿佛被谁用力关严。 再然后就是一句怒吼。 “肖嘉映!你他妈把衣服穿上!” 第16章 以牙还牙 这突如其来的吼叫把肖嘉映吓得,险些跌坐在地上。 惊讶地回过头,第一时间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人物,肖嘉映攥着毛巾睁大眼,刚想说自己刚才是不是幻听,就从墙角的位置传来一句:“你瞎啊,往下看!” 又是只熊。 棕扑扑皱巴巴的小熊。 等等,我为什么会说“又”? 他兀自傻眼,但熊已经失去解释的兴趣,口气差得要命:“瞪个屁瞪,老子找你一大圈,你倒好,上来就裸给别人白看。把衣服穿上。” …… 五分钟后肖嘉映勉强相信了它所说的,异次元的朋友穿越过来找他的故事。 “你真的认识我?” “何止认识,”熊硬邦邦地撇他,“我们住一起。” “啊?” “啊你个头,老子天天跟你一起睡觉。” “……不可能吧。”我未来这么幼稚,还要抱娃娃才能睡? “有什么不可能的,行,我说你听着。你喜欢男的,内裤全是最土气的白色跟灰色,上厕所的时候不拿手机,洗澡的时候喜欢——” “好了好了。”肖嘉映捂住它的嘴,低声,“我信。” “嘁。”熊挣脱,把脸轻狂地侧开,心想自己还没说你睡姿呢。 “那你、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看他这副毛都没长齐的单纯样,熊起了逗他的心思。 “什么你啊你的,我比你大,叫我哥。” 肖嘉映疑惑:“是这样吗。” “废话,快叫。” “……” 熊跳到水池边,眼神桀骜地对着他。他憋了半天,脸都憋得红红的,瓮声称呼它:“……哥。” 爽。 天灵盖爽翻。 得到极大满足的熊邪笑:“乖。” 回宿舍路上,嘉映苦恼地问它藏哪里,它说不用藏:“其他人看不见我。”肖嘉映这才放下心。 宿舍里正聊得热火朝天。 骆宇问戴盛杰:“上回你开的那辆路虎是你爸的?” 戴盛杰云淡风轻地回:“他不爱开,嫌旧,给我开了。” “我操……” “改天带你们出去坝上野营,那车空间大,拉张桌子都没问题。” “坝上?太远了吧,干出去一二百公里。” “你们跟我换着开啊。” “拉几巴倒,我敢开你们也不敢坐,问问明子吧,明子你敢不敢上高速?” 瘦猴还在游戏里疯狂输出,闻言撇开一半耳机:“驾照被我爸拿去扣分了。” “嘉映呢,我记得上回他说他也有驾照。” 戴盛杰突然意味深长地一笑。正好肖嘉映进来了,他就没接话。骆宇问:“嘉映你敢把车开到高速上吗?” 肖嘉映低眸爬上床,把头轻微摇了摇。 戴盛杰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他睡在上铺,跟叫骆宇的挨着,下铺就是戴盛杰。戴盛杰家境富裕擅于交际,平时让嘉映帮忙代答到代点名,作为交换经常请大家一起吃饭,加上跟嘉映又是老乡,所以平常他们俩走得最近。 内向的人被外向的人当成最好的兄弟,前者在诚惶诚恐之余多半还有点受宠若惊。肖嘉映就是这样,他嘴上不说,其实心里觉得能跟戴盛杰当朋友是荣幸。 下午两点出发去上课,收拾东西时戴盛杰翻了半天。 “快点儿盛杰,别磨蹭了。”骆宇催促。 提起背包跟上他们,戴盛杰还蹙着眉毛。瘦猴用狭窄的眼睛撇他:“怎么了。” “感觉钱包里钱少了。”不过他有的是钱,打从心底里也不在乎,“算了,先上课吧,估计是我自己花了不记得。” 瘦猴笑笑,用只有他们四个能听见的声音说:“巧了,前两天我也丢了两百块钱。” “是吗,”骆宇边下楼梯边扭头,“在哪儿啊。” “就在咱们宿舍。” 几人脚步齐齐一顿。 “咱们宿舍进贼了?!” 戴盛杰说:“这层住的全是咱们系的,平时睡觉都懒得关门,保不齐还真有贼。” 瘦猴问肖嘉映:“你呢。” 肖嘉映正想熊的事呢,闻言抬头:“我什么?” “你丢没丢钱。” 他摇摇头:“我没注意。” 上完课他带熊去学校图书馆。 对于这里的一切,熊觉得很新奇,但更奇怪他为什么会梦到自习这种无聊情节。 “你每天就没别的事可干吗?也不出去交朋友,难怪后来又老又孤单。” “呃,我变得很老吗。” “三十了!你说呢。” 肖嘉映想象不出自己三十岁的样子:“我是说我的脸很显老吗?” “那不是废话。”熊嚣张跋扈,“不过身材还是不错的,腿也很直。” “……”怎么说话跟流氓一个口气。 走到偏僻的角落,肖嘉映把包放下,打了杯热水回来。熊正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等他,翘着二郎腿,耳朵一抖一抖的。 “肖嘉映!” 他比了个嘘,示意它安静。 “都说了除了你没人能听见。”熊把座位让给他,“我刚才看见有两个人在打啵儿。” “……哪里。” “书架后面。” “别看了,非礼勿视。” “喔听不懂。”熊心里痒毛毛的,守着他做了会高数,又忍不住问他,“你没谈恋爱吗?” 嘉映顿笔,反问:“我的事没告诉你吗。” “算了算了,再多几个邓启言老子也不稀罕知道。” 看来不是个小骗子,起码知道邓启言。 学完习,他收拾书本回宿舍,熊趴在他背上。 夜幕星河洗练。 十月的晚风带着暑气余温,把身上的t恤轻轻吹湿。 “你穿越过来找我,究竟因为什么事啊。” 颈后传来熊声,闷闷潮潮的:“我猜你应该很快就知道了。” “嗯?” “我说你啰嗦。” 嘉映微微一笑:“其实我才是哥哥吧。” “……”这都被你猜中了,还不算蠢得无可救药。 爬上楼,宿舍的门虚掩。 他正要进去,突然听里面聊到自己,骆宇的声音:“不会是肖嘉映拿的吧。” “别乱说。”戴盛杰沉着嗓,“嘉映应该不会做这种事。” “那还能是谁?咱们三个都丢钱了,就他没丢。” “兴许是我们自己记错了。” “一次两次是记错,三次五次还能记错??明子你说呢。” “我哪知道。”瘦猴漫不经心地开口,“盛杰说不是就不是吧,反正也没多少钱。” 骆宇笑了下,很不屑。 “行吧,听你们的。” 肖嘉映在外面,双手握了又握,终于紧攥成拳推开门。 室友们先是意外,而后互相递眼神,但谁都没起身,还是各自坐在各自的位置。 沉默片刻。 肖嘉映太阳穴那条筋用力绷出来,盯着骆宇:“我没拿你们的钱,碰都没碰过。” 骆宇低声骂了句脏话,转头去敲键盘。 “如果不信可以报警,别在这里含血喷人。” “行啊,报呗,谁怕谁。” 肖嘉映掏手机。 “冷静。”见他双手都有点抖了,戴盛杰站起来打圆场,“这么点小事报什么警,又不是丢了几千上万,大家都少说两句。“ 骆宇阴阳怪气地说:“几百块钱你不在乎有人在乎。” 肖嘉映胸膛轻微起伏,卸了背包扔在地上。 “你们搜吧,随便搜。” 没人动。 “搜啊!” 骆宇踹了脚桌子:“你他妈横什么横,我们谁说一定是你拿的了?不打自招呗,肯定早就把钱花了吧,还搜,搜个几把。” 肖嘉映脸色彻底变得苍白,连嘴唇都没血色了,站在灯下像个绝症病人。 “说了不是我拿的就不是我拿的,你们不信就去调监控,打11——” “还来劲了!平时动不动就打肿脸充胖子,明明没驾照还说有驾照,以为谁不知道?装尼玛什么装啊。” 听到这话,肖嘉映愣了两秒,看向戴盛杰。 戴盛杰没有回应他的目光:“少说两句,老三,这种事闹出去好看?大家都是同学,让其他宿舍的听见了影响不好。” 骆宇对着电脑屏幕谩骂:“怕个卵,老子又不保研。” 戴盛杰沉沉地吐出一口气,然后忽然说:“这样吧,老三,明子,丢多少钱我拿给你们,就当咱宿舍一起出去搓一顿。” 肖嘉映蓦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就连一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瘦猴都笑了:“我特么看不懂了。” 戴盛杰转身去拉抽屉,金属滑道的摩擦声像锯子一样,锯得肖嘉映耳膜鲜血直流。展开钱包,里面鼓鼓囊囊。 肖嘉映再也站不下去,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宿舍。 戴盛杰追出来,在楼下拦住他。 “他们就是嘴贱,你用不着往心里去。”他最好的朋友轻描淡写地说,“睡一觉这事就过去了。” 浓浓夜色中,肖嘉映在人来人往的宿舍楼前,浑身血液凉得像冰一样。 “你什么意思?” 戴盛杰蹙紧眉。 “我问你什么意思,”肖嘉映盯着他,“什么叫就过去了,什么叫应该不是我拿的,什么叫丢多少钱你拿给他们。” “你冲我喊什么,我帮你说话还有错了?” “本来就不是我!” 肖嘉映喉咙缺氧似的抽动着:“本来就不是我。” 戴盛杰冷眼扫过他的脸,又撇开:“别不知好歹了,这事发展下去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难道还真让他们打110?好好想想吧。” 扔下这么一句话,戴盛杰就上楼了。 肖嘉映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他几乎能听到脑中的神经,在撕扯,在被粗暴地扯断,发出尖锐疼痛的声音。 又好像能听到谁在质问他:“你是不是觉得大家都错就你没错。” 确实,也不全是别人的错,他也有错。他因为性格孤僻,或者别的一些更深的原因,总是习惯顺着别人说话。 比如大家都出过国,他没有,他就不好意思说没有,稀里糊涂的就说成出过。 比如大家都有驾照,他没有,他也莫名其妙不想说,于是含糊其辞。 有时连他自己都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次数多了他有心理包袱,就把这些事对戴盛杰承认了,没想到对方会告诉别人。 所以现在算是吃到了虚荣的恶果? 失魂落魄地转了很久,冷汗都被吹干吹透,他也没勇气回宿舍。后来接到母亲的电话,他蹲在没风的角落接起来。 “喂。” “你在外面?” “刚自习完,在回宿舍的路上。” “嗓子怎么了?” “感冒。” 他妈劈头盖脸训他:“早就跟你说过,天气再热也要少吃那些冷饮,把我的话当耳旁风,现在好了,整天咳咳咳,耽误上课,你这就高兴了?” 肖嘉映一手举着电话,一手抱着膝盖,头仿佛有千斤重万斤重。 半晌沉默后,他问:“为什么从小到大,我跟你说我哪里不舒服,你第一反应永远不是安慰我而是骂我一顿?” 大概是没料到会被儿子忤逆,他妈错愕地哑在那里。他也不想再说下去,挂了电话,捡起一根枯树枝,用尖杈一下又一下地划自己手腕,不到十分钟手腕内侧就已经血肉模糊,但他却浑然不觉。 一直划到连护腕都遮不住的程度,他才起身往宿舍走。 到门口,额头沉得下一秒就能倒下。 里面却意外还没熄灯。 推开门平静漠然地走进去,肖嘉映做好了跟所有人决裂的准备。的确也如他所料,没人跟他说话。 之前扔在地上的背包,不知道被谁捡起来放在他桌上。 “你们还搜不搜,不搜我就收起来了。” 骆宇又来一句风凉话:“现在还搜个屁啊,早被你藏好了吧。” 肖嘉映把包里的东西通通倒在地上,顺手把自己抽屉也拉开,“你说是我偷的,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说是你偷的?” 戴盛杰也懒得再替他说话了,跟瘦猴一起冷眼旁观。骆宇激动地拉开抽屉:“狗几把偷东西,贼喊捉贼真有一套……” 下一秒其他人的表情却剧变。 顺着他们的目光,骆宇愣了愣,扭头看向自己抽屉,脸色唰一下全白。 “这不可能!” 他抽屉里不光有可疑的钞票,还有几张不认识的银行卡。 戴盛杰起身,迅速检查自己钱包,数秒后,表情变得极其严肃:“卡是我的,怎么在你那儿?”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不是我拿的!我他妈不知道!” 那东西是怎么凭空出现的。 怎么突然来了个180度大转弯? 肖嘉映僵硬地木在那,还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忽然听到自己床上传来懒声提醒。 “愣着干什么,报警啊。” 他脖子扭过去,只见熊坐在床角,一副不把全世界放在眼里的表情,目光睥睨着其他人,“让这帮傻逼也尝尝被冤枉的滋味。” 第17章 无敌幸运 就这样混乱了两分钟又安静下来。 宿舍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仿佛真空环境一样,再没人轻易发表意见。 然后,肖嘉映如梦初醒。 他掏出自己的手机,打开录像功能,录下这场景,并且在骆宇扑过来抢之前点了保存。 “把它删了!” “不,”他抿紧唇,又慢慢松开,“我不可能删,除非你向我道歉。” “我凭什么向你道歉?” 肖嘉映把手机牢牢攥在手里,背对着他们,微垂着头:“因为你们冤枉了我。钱不是我拿的,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就给我定罪,根本没有拿我当朋友。” 在他们心中他大概有一个既定的形象,例如爱装阔,没主见,好说话,好拿捏。所以不管他们是有意还是无意,在宿舍可能出现小偷的时候,他们心照不宣地认定是他。 瘦猴冷笑了一声,不知道是觉得他的话可笑还是这件事可笑。 戴盛杰:“同学一场,算了吧,事情都还没弄清楚。” 因为他这句话,肖嘉映紧了紧手心,态度变得更坚决:“还有你,戴盛杰,你也要向我道歉。你们说钱是我拿的时候怎么不弄清楚?现在事情清楚了,刚才我不在宿舍,不管是你们三个谁拿的,总之不是我拿的。如果没人道歉我就报警。” “我知道不是你拿的,但你也没必要报警吧,多大点事?” 肖嘉映一言不发,静候他们的反应。现在是他占据主动权了,不用再费力去自证。 两分钟后,骆宇先熬不住:“行,算我倒霉。对不起,小偷不是你,满意了吧肖嘉映?” 态度非常不诚恳,但好歹是句正经道歉,压在肖嘉映心头的那座山移开了。 明子也轻飘飘地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就继续去打游戏了,仿佛天塌下来也与他无关。 肖嘉映看向戴盛杰:“你呢。” 戴盛杰蹙眉:“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你爱报警就报去,以为我会怕?” 肖嘉映点点头:“好,那从今往后我们就不是朋友了。” 话虽这样说,心里还是失望透顶。 他拿上脸盆走出去。 猜到熊会跟上来,果然,身后很快多了道懒散的脚步。 夜深,盥洗室里没有其他学生。 等熊也进来,肖嘉映回头把门关上,又各处确认了一遍,只有他们俩。 “说吧。” 熊困倦地打了个哈欠:“说什么啊。” “告诉我怎么回事啊,为什么钱会在骆宇抽屉里?肯定不是他自己放的吧。” “关你什么事,不是你拿的不就行了。” 它对着水池的瓷砖,头也不抬,仿佛漫不经心。 但是说出的话却让人很熨帖。 肖嘉映听完,眼中多了淡淡的释然,之前被冤枉的难受散了大半。 “你怎么知道不是我拿的?” “还用问吗。”熊撇开视线,低声吐槽,“老子偷把伞都要被你骂半天。” 肖嘉映听不懂但沉默了。 这种被无条件信任的感觉正是他想要的,不需要任何理由,只因为是他所以相信。 他一字一句,低微但清晰地说:“本来就不是我。” “啰嗦。”熊说,“我知道。” 他闷头笑了一下。 因为释怀也因为情绪的放松,令他此刻看起来格外的温和。哪怕接水,拧毛巾,动作也有条不紊,神情与世无争。要不是外面到处都是寝室号,熊简直怀疑自己在寺庙里。 “喂。” “嗯?” “倒是说句话啊。”熊轻踢墙壁,“闷葫芦。” 肖嘉映想了想:“你叫什么名字?” “……这你就别管了,反正也不是什么正经名字,傻瓜取的。” 肖嘉映又笑了。 傻瓜。 熊撇撇嘴:“你要小心那个姓骆的,他把钱藏在你床垫底下,所以一开始才不怕你报警。” 肖嘉映惊得跳起来。 “什么?!” “白痴。” “……”人心险恶,“肯定是你平时得罪了他还不自知。” 肖嘉映扪心自问没有对不住骆宇的地方啊,想了半天还是一头雾水,后来干脆就不想了。 熊歪了下嘴角,笑得很坏:“刚才他肯定吓得想尿裤子,这傻逼,胆子也就那么大。” 捉弄人什么的最开心了。 洗脸时护腕被打湿,淡淡地泅出一片红。肖嘉映以为熊站得矮看不见,就将护腕默默取下来,想把伤口洗洗。 树杈上有土,不消毒会溃烂。 其实熊发现了,但它没吱声,只是拧开脸不看他。 他们之间不是那种肉麻的关系。既然肖嘉映不想让它看,那它就装作没看见吧。 再回到宿舍其他人早就睡了。 肖嘉映爬上床打开小风扇,炎热的夜晚才终于有了一丝风,他和他的熊都舒服点了。 把熊安顿在枕畔,他掀开它的小耳朵,很低声问:“这是梦吗,明天还会见到你吧。” 熊迅速将耳朵从他手里抖出来,可惜温度还是升高了。 “再说吧,没谱。” “我明天要去看心理医生。” “喔。”熊背对着他撂话,“那又关我什么事。” “……” 肖嘉映果然还是肖嘉映,想要什么又不说,等着对方猜。熊鼻孔出声:“胆小鬼。” “?” 怕吵醒室友,肖嘉映没好意思追问。 他睡了。 但熊不敢睡。它怕一旦睡着就会回到现实,所以再困也强撑着眼皮,直到第二天清早被轻推才假装醒来。 “就你在?” “是啊,他们都走了。” 肖嘉映在下面换衣服,身形清瘦,但精神尚可。寝室其他人打球的打球,上课的上课,他成了透明人,反倒比以前还要自在些。 熊勾着脑袋望了一眼,心里莫名其妙的得意。 ——看,幸亏我来了。 嘉映带熊坐公交车去精神专科医院,车上其他乘客依然面目模糊,到地方了,连医院也没名字。 他去看病,熊就坐在走廊的胶椅上等他。等着等着,时间从长长的一条线,被揉成面团,搓圆,压扁。 许许多多的肖嘉映从它眼前走过。 匆匆起床上课的他,独自在食堂就餐的他,清早去图书馆门口排队的他,回到宿舍倒头就睡的他,下雨没带伞的他。 咬紧牙关,克服孤独,活在这个世界的他。 从医院回去,熊在车上对他说:“以后你要按时吃药。” 肖嘉映诧异地看向它:“我一直在按时吃啊,每次复诊你都要说这句话,以后我都不用再复诊了你怎么还……” 喔,原来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 它真的陪了他很久。 到学校,操场附近意外碰到戴盛杰,但他们没交谈,只是点头算打过招呼。 “你们还是不说话?” “偶尔也说。”肖嘉映专心走路,“其实他对我还可以,骆宇他们也把欠我的饭钱还我了,大概是他提醒的吧。” 这样就满足了,真是没出息。 熊腹诽完说:“那你为什么不干脆找他谈谈。他不主动你就主动呗,不管以后还做不做得成朋友,起码让他知道你心里怎么想。” “你是让我跟他讲和?” “当然不是!”熊恨不得敲开他脑袋,“我是让你想骂就骂,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别老把那些狗屁倒灶的想法闷在心里。” 肖嘉映听完若有所思了很长时间。 傍晚他约戴盛杰在食堂见面。 他们谈话的时候熊没过去,它站在外面无聊地踢石子玩,有几颗还弹到路人身上。 将近一个小时肖嘉映才出来。熊熟练地跳上他背包,扒住两边包带。 “聊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嘉映勉强挤出笑容,“刚聊到一半他就发火了。算了,估计他朋友多得是。” 熊没吭声。 嘉映又说:“陪我去自习吧。” 背包晃晃荡荡,年轻的身影渐行渐远。 图书馆的那个角落向来没有人,肖嘉映已经坐习惯了。虽说可以保研,但他也没有完全放弃高数跟英语,反正研究生阶段也是要学的。 他拿出草稿纸安静地演算。 右手握笔,左手闲着,熊就枕着他手腕睡大觉。 “妈的,疤痕丑死了,以后不准你在自己身上随便乱划。” “……喔。” 落地窗外,晚霞红得像火,一直烧到天边。 密密麻麻写完两页,肖嘉映总算起身伸了个懒腰,熊也无精打采地打了个哈欠。 “我去打水,你留下看东西。” “看你妹。”几张草稿纸而已。 水房比较远,嘉映的背影拐了几下就不见了。 熊百无聊赖地思考,哪天会回去,想着想着旁边忽然有人走过来。 居然是戴盛杰! 这姓戴的还好意思找来? 又想搞什么鬼,不会是又想出什么阴招,准备栽赃陷害吧。 熊警惕地盯着他,只见他那两道粗眉皱得很紧,像是打算等肖嘉映回来,但又等得很焦躁,越等越抹不开面子,随后猛地站起来,走开几步,又停下,回来拿笔唰唰写了几个字,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人有病吧,讲不讲礼貌啊,拿别人笔乱写乱画? 熊打着激灵跳起来。 目光往前一扫,它看到草稿纸最下方的空白处,多出来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对不起!】 ……还带感叹号,加粗加深的感叹号。 幼稚的男大学生。 肤浅的友情。 下面还有个被狠狠划掉的“戴”字,笑掉大牙了真是。 抬头远远看到肖嘉映,熊嘲讽地喊:“肖嘉映你快来,那个傻逼他刚刚——” 话音未落,身旁的落地窗突然扭曲起来,开阔的图书馆骤然朝它眼前紧缩,收拢,书架上的书飘浮到半空,世界眼看就要开始旋转。 电光石火的一刹那,熊用尽全力抓住那沓草稿纸,两截胳膊拼命将它护在胸前。 巨大的撕扯力令它全身剧烈疼痛,前所未有的痛,这个世界不允许它带走这样东西,但它执意带走。 很快它便失去了意识。 * 一觉睡醒,肖嘉映彻底退烧。 这晚睡得特别沉,好像经历过什么事一样,虽然身体并不累但精神上直想打呵欠。 左看右看,没找到熊,以为它跑去客厅了。 他坐着穿衣服,眼睛半睁不睁。 房间里面有暖气,外面雪还没化,里外温差很大。起床他把窗户打开换气,回过身顿时吓一跳! 熊怎么睡在地上。 地板乱糟糟的,书跟文件散落一地,熊蜷成团,趴在床尾附近。 “繁繁?” 嘉映蹲下去摇它,没什么反应,仿佛睡得很沉,只好把它翻过来。 “……抱的什么啊。” 它两手压着一沓厚厚的纸,边缘皱皱巴巴的。 肖嘉映将其抽出来,翻到正面,上面的演算公式似乎是自己写的。 是我大学时期的稿纸,跟这一大堆东西一起从书架掉下来的? 视线下移,他忽然注意到空白处有三个字。 【对不起!】 好像不是自己的笔迹。 下面还有个戴字隐约可见,尽管被人反悔涂黑过。 是戴盛杰? 这一看就有年头了,纸张发旧,墨迹褪色,其他页还留有大学专业课内容。 肖嘉映滞住片刻,心脏随之剧烈跳动。 迟来的一句对不起,没想到今天才发现。或许其实当年盛杰就想说了!只是当面说不出口,写在纸上他又没注意…… 这么多年,友情早就消磨得分毫不剩,但这句道歉的份量却丝毫不减。 他的心彻底静下来,就连额头都跟着清明。 却又急于和谁分享。 “繁繁、繁繁。” 再次试图叫醒熊,熊周身发冷,难受地皱了皱眉。 以为它只是困,肖嘉映把它塞进尚有余温的被里。坐在旁边,并着膝盖,回想大学时光,忽然觉得没那么灰暗了。 “你是我的lucky bear.” 趁着熊不搭理自己,他轻声说,顺便在它身上揉了揉。 谁知下一秒熊的呼吸就变沉了。 它额头在他手心蹭,一开口嗓音又痞又闷:“没吃饭?摸大力点啊……” 第18章 自欺欺人 年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期待已久的年终奖终于打到卡上。 到手整整五万六,比去年系数还高一些,因为今年肖嘉映的绩效是a。 组里一共11个人,两个a,他是其中之一。据说绩效给a是来年晋升的风向标,把这个名额给肖嘉映,同事们都是认可的。 他做事勤勉,眼里有活,学历跟能力又都没有短板,以前唯一拖后腿的就是个人精神状态,最近也克服到不影响工作的程度。 但是比起升职,肖嘉映其实更关心年怎么过。关于这笔奖金,拿到手当天他就已经规划好用途了。 给母亲一万红包,三万存起来,剩下的一万六就作为春节开销。 傍晚经过商场,他匆匆下车。 该挑件新年礼物给熊吧? 别人家小孩都有的东西,他的小熊也要有。可是应该送什么,它只不过是只熊,又用不着跟同龄人攀比吃穿。 想来想去肖嘉映走进玩具店,决定当一回买椟还珠的傻冒。他挑了只小小的玩偶,不为别的,就为玩偶身上的衣服。 整体深色牛仔布料,但袖管是拼黑色皮质的,清爽的连帽卫衣样式,看尺寸熊也应该穿得下。 “需要礼品包装吗?” 收银台前,店员堆满笑容问。 肖嘉映思忖片刻:“包吧。” “好的,送女儿还是儿子?帮您用粉色包装纸可以吗。” “……送弟弟。” 店员立刻多看他一眼,大概心想他都这么大了,父母还有力气生二胎?肖嘉映把嘴角不好意思地抬了抬。 回到家,他开始打包要带去老家的行李。 熊在旁边监工:“去几天?” “大年初七回来吧,没买到初六的票。” 熊不冷不热地哼了声。 收拾好行李箱,肖嘉映又开始检查证件。明天一大早的高铁,早上起来再拿身份证容易手忙脚乱。 过没多久,熊把客厅的水杯打翻:“烫死了!” “小心点。”他出去捡起,“我不在家你一个人别乱碰东西,免得出什么意外。” “你巴不得我出意外吧。” 肖嘉映本来不打算带它回去,因为刘惠最不喜欢他碰这些女生玩意。 “这些都是我用钱买来的,你要发脾气就随便打烂东西?” “大不了赔给你!” 想到一起经历了这么多,过年居然让它一个人过,熊窝在沙发独自搓火。 到睡觉时间,肖嘉映在卧室门口喊它:“还不进来?” 熊斜着眼睛一声不吭。 “那行,晚安。” 说完,外面的灯就关了,客厅骤然一片漆黑。 听到黑暗里的关门声,熊咬牙切齿了三秒钟,猛地把自己放倒在沙发上:“不带我去我还不稀罕!” 它拿沙发毯把自己蒙起来,喉咙发出吃人般的怪声,可能是想显得自己很可怕吧。 客厅里静悄悄,隔了半分钟,温和的嗓音突然从卧室方向传来:“咳咳。” 熊先是一愣,继而瞪眼。 肖嘉映根本就没进去。他假装把灯关了,其实一直偷偷在暗中观察。 “刚刚谁在骂我?” 他走过去,掀开毯子,拎起熊耳朵。 熊飞踢他一脚,“你他妈该骂。” 嘉映微笑:“脾气真大。带你也行,但是要约法三章。” 在老家不能乱跑被发现,不能破坏东西,更不能吓唬人。 “我妈年纪大了,她不经吓。” “啰嗦。”熊冷哼,“我也不是谁都吓。” “要听话。” “她要是打我我怎么办?” 肖嘉映被荒唐到了,捏住它的小鼻子:“那也不能还手。她是我妈,是上了年纪的人,再说她打一只熊干什么?除非你很讨人厌。很讨人厌就该打。” 熊不情不愿地抖了抖耳朵,表示知道了。 一大早冒着小雪出门,幸亏火车没有晚点。 老家离临江有六小时车程,熊新奇得仿佛发现新大陆,肖嘉映醒了睡睡了醒,抵达时小腿都坐麻了。 湿润郁葱的南方,哪怕在冬天也不乏绿意。 进家门肖嘉映才知道刘惠病了。 他把行李放进卧室,出去跟他妈说话。熊自己留在房间,观察了一圈,发现跟梦里是一模一样的。 简陋的陈设,堆积如山的辅导书,以及毫无活泼气息的书桌,跟肖嘉映这个人一样无趣。 观察完熊去门口偷听。 “动手术怎么不跟我说。” “告诉你有什么用,你是能回来给我端屎端尿还是能陪我说说话?我可不去讨人嫌,再说上了年纪,动不动有个三灾两痛的,很正常。” 刘惠说话反正是这副语气,当儿子的早就习惯了。她是子宫肌瘤,动过手术以后理论上没什么大碍了,好好歇着别太累就行。 “你要好好休息,平时尽量别操心。” 他妈剜了他一眼:“说得容易,你要是省心听话我当然不操心。” 休息没多久,有亲戚来串门。 虽然肖嘉映沉默寡言,但他举止稳重得体,再加上学校和工作都不错,在老家亲戚当中算是拿得出手。 刘惠却很少夸他,尤其当着外人的面,总是不断数落唯一的儿子。 “孝顺?我这回手术他看都没回来看一眼,这叫孝顺?要我说养后人就是还债的,老了根本就指望不上,操心一辈子最后还是得住到养老院去。” “工作就更别提了,他那个性格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话不会说事也不会办,在大公司吃得开才怪。” “说起来是个研究生,现在社会上研究生一抓一大把,有什么用。吃几个死工资,一辈子也发不了财,还不如你家xx那样,自己做生意当老板,将来你还能跟着享几年福。我是不想了,我跟他爸爸离婚这么多年,把他拉扯大,义务就尽到了!是好是坏全看他自己的造化。” 亲戚们听到刘惠这么说,当然要配合教育小辈一番:“听听,听听,你妈多不容易,将来可得跟你媳妇儿一起好好孝敬她,别光想着工作,你妈动手术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回来?幸亏她身子骨还硬朗,要真出点什么事你哭都来不及!” 肖嘉映只能耐心听着。 后来实在透不过气,他以加班的借口回到房间,刘惠还在后头不依不饶:“说他两句就不爱听。以后我是一句话都不说了,别让人家记恨我这个当妈的。” 房间里气温偏低,肖嘉映的毛衣又不够厚,所以就加上了棉服外套。 双手揣在兜里,他坐在窗前呼吸新鲜寒冷的空气。 熊斜倚在桌边盯着他:“你不高兴?” 肖嘉映轻微摇了下头。 “只是想不通。” “想不通什么?” “我妈明明是爱我的,为什么我会觉得这么喘不过气?” 他不想当个不孝子,但有时候真的觉得——还不如留在外地永远不回来。 产生这种想法,一方面很有负罪感,一方面却又无法克服。就和自杀的念头一样,反复产生又反复因内疚而选择忍耐,直到再也忍耐不了。 熊说:“肖嘉映我听不懂。” “不懂就算了。” 他也只是倾诉而已。 伏在桌上,他闭目养神,耳廓却被人轻轻呵气。 “别闹。” 他抬手想推开熊,熊却扯住他耳朵:“老子给你变个魔术。” 他闷头笑:“怎么这么突然。” “你看不看??” “看看看。” 熊让肖嘉映闭上眼睛,五秒钟后再睁开,玻璃窗上竟然趴着只硕大的壁虎!黑黢黢凹凸不平的皮肤,看起来相当惊悚! “……这什么东西。” 肖嘉映吓得脸色都变了,熊在旁边坏笑:“再闭上再闭上。” 肖嘉映不信它了:“休想。” “快闭上!”熊拿脚踹他肩膀,“快点儿!敢不闭上我就把它变到你嘴里!” 五秒钟后一只壁虎变两只,方格玻璃都快趴不下了。肖嘉映气得倒拎起它扔回床上:“无不无聊!” “无聊怎么了,你笑了不就行了。” 熊说得轻描淡写,听的人却很心动。 第二天,肖嘉映的父亲肖维来了。 他一年到头也不登前妻的门,这回是想着刘惠病了这么久,自己也该见原配跟儿子一面,所以拎着补品主动过来。 刘惠没给前夫好脸色,但也没赶他走。 两人年少夫妻,到老了坐在一起竟然没什么话讲,所以结婚到底有什么意思呢,肖嘉映沉默地想。 “爸你怎么来了。” “正好有空,就过来看看你们母子俩。昨天回来的?” “嗯。” 肖嘉映给父亲倒水,瘦骨嶙峋的手臂在毛衣里晃荡。肖维板着脸问他是不是也病了,他说没有,就是工作比较忙。 “我给你们带了礼物。” 他回房间把给父母带的东西拿了出来。给他爸的是一瓶酒,给他妈的是件羊绒大衣。 他妈接过没说什么,只淡淡嘱咐他别乱花钱,倒是他爸夸他懂事。 “你妈的病好多了吧?” 明明刘惠就坐在旁边,他爸还问他。他只好替刘惠发言:“没大碍了。” “有事就给我打电话,怎么说我也是你爸,有照顾你们母子的责任。” 刘惠眼眶一酸,走到厨房去忙活。 一家人难得一起吃顿年夜饭,尽管还不到除夕,是大年二十九,但肖嘉映很知足。席间他爸把他送的酒开了,他也陪了两小杯,脸都喝得泛红。 他爸年轻的时候还没这嗜好,是离开他妈以后才经常酗酒。 酒过三巡,肖维说自己去医院看过刘惠几次,刘惠都没给他好脸。刘惠眼圈都红了,还咬着牙嘴硬:“谁要你假好心!” “咱们争了这么多年,可以放下了吧,刘惠,转眼儿子都快成家了。” 一听到这个,她才实在忍不住,开始抹眼泪。她还没有告诉肖维,他们的儿子不喜欢女人。肖维以为她是受到触动,多少安慰了几句。 十点多肖嘉映送父亲下楼。 “好好照顾你妈,你妈她不容易。” “我知道。” 走开几步,肖维又回来拍拍他的肩:“儿子你也不容易。” 突然在这个瞬间,肖嘉映对死亡产生了犹豫。人活在世上总是有自己的责任,有必须要做好的事,不是件件事都可以逃避。 熊在窗户旁边看见了。 它看到肖嘉映独自站在下面,目送他爸离开后又站了很久。夜色下一切都很冷清,只有嘉映的身影是温暖的,也是清楚的。 回到家刘惠已经睡了,她不知道儿子带了只熊回来。她沉浸在对婚姻的追忆中,没精力帮儿子理行李。 拿钥匙打开门,熊靠在鞋柜那里等他。 “你也下去太久了吧。”它语调不耐烦,“我都快睡着了。” “是吗,我没注意。” 低头换鞋的时候肖嘉映揉了把脸。 回到卧室,他跟它商量:“我想明天和我妈说,开春想办法把她接到临江去,跟我一起住。” “反正她也退休了,在哪住都是住,让她一个人在这边我不放心。” “至于你……我慢慢跟她谈吧,可能她接受起来比较困难,但也不一定完全说不通。我妈这个人,我妈这个人本性善良。” 熊愣了下没说话。 半晌,闷声:“喔。” 肖嘉映握住熊的手。 它的手又胖又软,爪垫是皮的,很凉。 “就喔?” “不然呢。”熊说,“我知道自己是借住,这点你不用强调,反正我也不是你什么人。” 肖嘉映木了一下,低声:“你是我弟。” “少自欺欺人了,你有弟弟,不是我。” 这跟自欺欺人有什么关系。 但熊的话足够洒脱,足够酷,肖嘉映不知道怎么反驳,只好又捏捏它的爪子:“明天我带你去逛庙会,我们这里的春节集市很有意思,有很多——” “算了吧。”熊把爪子抽出来,“我没兴趣。” 肖嘉映抿紧唇。 “繁繁你放心,明年我一定帮你找到家人,不会让你一直孤孤单单的。” “那谢谢你了,哥。” 熊这句话有赌气的成分,但它没让肖嘉映听出来。 所以肖嘉映疼爱地抱了它一下,“有哥在,繁繁绝对不会流落街头。” “你哄小孩啊肖嘉映。” “有用不就行了。”嘉映学着它的语气。 熊绷着脸,发出清朗的少年音:“那你再抱我一次。” “……”肖嘉映说,“不要撒娇。” 话音刚落就被熊强行搂住,可惜胳膊不够长,显得非常勉强。 “肖嘉映,等我变成人,第一件事就是抱你。” “好好好。到时候随便你抱,行了吧?” “不是这种抱,是那种。” “哪种?” 熊磨牙:“你明知故问!” 肖嘉映无端脸红了,“我听不懂。” 第19章 新年礼物 除夕当天肖嘉映依然起得相当早。 刘惠是个急性子,买菜都是七点就出门,所以他这个当儿子的也不好意思再睡。 从床上艰难地坐起来,他把厚衣服厚袜子全裹上,穿上棉鞋,整个人看起来像只粽子。 熊还在被窝里对抗起床气:“老子明天就回临江,这破地方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是你自己非要跟来的。” “我那是——”熊一骨碌爬起来,“……肖嘉映你会遭报应的!” 肖嘉映回以微笑。 “我出去摘菜,你在房间里看会电影吧。” “我就不能一起出去吗?这是坐牢还是过年啊。” “别抱怨了,”他摸摸它的头,“我尽快忙完带你出门转转。” 熊嘴硬道:“用不着,反正我很喜欢看电影。” 可是谁有那么喜欢看电影? 再说一个人看也没劲啊。 一整天肖嘉映忙进忙出没闲着,腾不出空来跟它聊天。熊倒是也很识趣,从头到尾没到处乱跑,只把他的童年相册弄下来翻了翻。 这张肖嘉映难看,脑袋像颗椰子。 这张也难看,塌鼻梁,圆脸蛋,矮挫的个头,土气的打扮。 这张勉强还看得过去吧,就是鼻梁上的镜架碍眼,跟个四眼田鸡一样。 别说,小时候的肖嘉映跟他爸长挺像的,尤其是脸型,不过他的眼睛像刘惠,静止的时候比较无神,但动起来含情脉脉。 全都翻完一遍,熊躺平晃腿,望着天花板发呆。 如果自己是个人,就能出去跟他们吃饭吧。要是他妈不喜欢我,老子推门就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不过话也不能这么说,她刘惠算老几,肖嘉映没赶我我就不走。 肖嘉映会赶我走吗? 胡思乱想着,这一天就这样过去。卧室房门外的动静从小到大,从安静到热闹,从热闹到吵闹。 刘惠把年迈的父母和三姊妹都接过来吃团年饭,光小屁孩就有好几个。他们闯进房间,熊就躲到床底下——它不想给肖嘉映惹麻烦,再说肖嘉映那个人生起气来也难哄。 外面敬了好几轮酒,熊在里面听得清清楚楚。还说了不少吉祥话,还有小孩拜年,大人发红包,一起收拾碗筷,看电视联欢节目。 以前我也这样过?太傻了,幸亏我现在没有家。 没有家真好,没有家,真好。 夜色袭来,说话声渐低。 大门开了又关,亲戚们相互道别,楼下的汽车前灯在玻璃上晃来晃去。 熊从桌上往窗外看,遥远的地方有人在放烟花。 绚烂璀璨地爆响,冲到很高的位置,再天女散花般绽开。一簇接着一簇,热闹得仿佛永远不会落幕。 玻璃上扒着一张熊脸。 它眨着眼,好奇地盯着这一切。 这是它第一次见到烟火,而且还是这么多,把夜空照得如此亮。 它心里挺激动,但是脸上依然拽拽的,不屑一顾的神情。 过不久,肖嘉映进房间。 他喝了酒,满面春风,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在看烟花?” 熊立即把脖子缩回来。 “好看吗。” “烟花而已,当我没见过是吧。” 肖嘉映伏过来,两肘撑在桌上,双手揉搓着它的脸逗它,“小孩真可爱。” “滚。”熊把脸倏地躲开。 嘉映只是笑,笑得熊心肠硬不起来。 他转身把给它的东西拿出来:“送你的,新年礼物。” 小小的包装盒,蓝色包装纸,上面还打了个肉麻的银色蝴蝶结。熊撇撇嘴:“什么东西。” “打开看看。” 说完才想起它爪子打不开。 “喔,那我帮你。” 肖嘉映替它撕开,把里面的玩偶外套拿出来。 “我看人家小孩都有新衣服穿,所以就也给你买了一件,是夹克喔。” 熊有些害羞,站在桌上不说话。肖嘉映含笑:“我帮你换吧?” “……滚呐。” 它的躯干部分确实旧了,手感粗糙不说,后面还开了线。肖嘉映抬起熊的胳膊,把旧的一层毛线布薅下来,露出圆滑滑的肚皮,针脚间隐约可见棉花。 “要不要加固一下,感觉都快散架了。” 熊低头,左看看右看看:“算了吧,费什么事啊,就这样吧。” 鬼魂什么的,应该也不怕散架?这样一想肖嘉映又放下心来。 换上新衣服的熊更像样了,干净利落,一点也看不出是垃圾桶里捡来的。 盒子底部还留有一张卡片。 【送给繁繁:穿上新衣服,新的一年快快乐乐,健健康康,顺利找到家人。】 落款,肖嘉映郑重其事的签名。 此情此景如电影重放。 熊一看到卡片就前额钝痛,但不想让肖嘉映误以为自己不喜欢这礼物,所以强忍着抬眼看他。 他摸摸它的头:“哥对你好吧。” “就那么回事吧。” 哎。 年轻人真难搞。 肖嘉映不管它了,拿着给母亲的红包走出卧室。望着他的背影,熊动手艰难将歪掉的外套扯正。 这衣服看起来质量不错,应该可以穿很久吧…… 当天晚上,肖嘉映脑袋喝得昏昏沉沉,很晚才进来睡觉。他连衣服都懒得脱,直接拿被子把自己卷起来。 “繁繁呢……” 把它爪子牵过来握住。 “别动别动,我难受。” “你也喝酒了?”肖嘉映口齿不清地问。 熊想了想,懒得解释,直接靠在他肩膀旁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肖嘉映你想不想听我唱歌?我唱得比电视里好听。” “困了……”嘉映含糊其辞,“下回吧。” 不听我还不唱了。 它好累啊,这种万家灯火的夜晚以前一定经历过,所以再经历一遍才会疼痛难忍。 但是有肖嘉映在身边,似乎也没那么难受。 一夜无言。 大年初一的早晨,谁也不想起太早,只有刘惠被生物钟吵醒了。 路过儿子的房间,她想把肖嘉映叫起来商量商量。真去临江生活?自己一辈子没出过远门,谁知道能不能适应。再说走了以后这套房怎么办,这边有几门亲戚也还轻易撇不下。 不过儿子如果真心诚意,那她也不是不能去。养孩子不就这么回事,一辈子替孩子操心,到老了再看孩子的脸色。 敲了几下,里头没人应,她就干脆拧开门进去。到底是自己的儿子,什么隐私不隐私的。 结果眼前这幕令她紧皱眉头。 都三十岁的大男人了,竟然还在搂着个布娃娃睡觉,像什么话。 “肖嘉映,醒醒!” 刘惠上去一把就把被子给扯开。见儿子宿醉回不过神,她又抢过身旁的熊,眼神嫌恶,狠狠扔到地上。 “多大的人了还没个正形,这东西是你一个男的该玩的吗?被人看见也不怕笑话!” “你要是把这些心思花在工作上,早就有大出息了。起来!我的命怎么这么苦,生了你这么个不男不女的玩意儿。” 清早七点多,大年初一,刘惠指着鼻子骂儿子是个娘娘腔,让人知道了只有丢人现眼的份。 在她尖声的讽刺中,肖嘉映脸色发青。他不想跟亲妈吵,尤其她刚刚做过手术,他不想刺激她。只能像从前一样,忍,忍到忍不了,再去伤害自己。 “别说了行吗。” “你现在开始跟我犟嘴了是吗?!” 刘惠双手抱在胸前,盯仇人似的盯着他:“给你个最后通牒!明年要是再不好好发展男女关系,咱们母子就做到头了。” 没法再听下去,肖嘉映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 南方的风也照样刺骨。 他只穿单薄的毛衣,兜里没带钱,脚上还是拖鞋,走也走不远,只能就近挑了个不起眼的地方站着。 远远望着从小到大住过的小区,楼房和阳台,说不出的心灰意冷。 他记得自己看过一本书,书里说:我不记得爱过自己的父母。小时候是怕他们,大一点开始烦他们,再后来是针尖对麦芒,见面就吵;再后来是瞧不上他们,躲着他们,一方面觉得对他们有责任,应该对他们好一点,但就是做不出来,装都装不出来。再后来,一想起他们心里就很难过。 他也一样,已经不确定自己究竟爱不爱母亲。他感激母亲的抚养和付出,却也厌恶母亲的市井和愚昧,有时甚至觉得母亲自私。懂事以后,再也无法装出亲近和顺从。 旁边有几个农民工打扮的男人,打量了肖嘉映一阵,问他要不要烟。 他破天荒接了一支。 “谢谢。” “客气啥。”对方问,“你穿这么点儿不冷?” 肖嘉映没搭腔,因为不知道怎么解释。 他借对方的火把烟点燃。 风把手吹得直抖,烟又直往脸上飘,他不住咳嗽。 “头一回抽吧?” “不,读书的时候抽过。” 躲在又脏又潮的男厕所,试过一回,呛得他直想流眼泪。 “回去吧,天这么冷。”他们好心劝他,“大过年的有什么事过不去?” 肖嘉映盯着火星出神。 老家是住不下去了,也许这趟回来就是个错误。可他还有别的家吗? 等到全身都冻透,才想起熊来。 刚才出来得太匆忙,他又被母亲的话刺激得大脑缺氧,忘了熊还在房间里。 先前的吵架被熊目睹,不知道它会怎么想。一定觉得我很懦弱吧,一定觉得我妈很不讲理吧,一定不愿意跟我妈同在一个屋檐下吧。 等等。 我为什么会担心这些? 它……它只是一只熊而已。 一边想,肖嘉映一边加紧脚步往回走,进家门却立刻觉得气氛不对。 当然,他妈还在生他的气,但是客厅的地板上好多棉絮,还有一些黑色的皮子碎片,像是自己给熊买的那件衣服上面的。 肖嘉映怔了片刻,冲进卧室。 地板上,床底下,被子里,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繁繁的踪迹。 “我的熊呢?” “扔了。”刘惠在打毛衣,翘着二郎腿,云淡风轻地说,“一个大男人,留着这种玩意干什么。我替你处理了。” “怎么处理的?!” “这你就别管了,总之是扔了。” 转头看到茶几上的剪刀,肖嘉映嗓音都有点抖:“你拿剪子剪它了?” 刘惠先是瞪着他,然后松开毛衣针,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耳畔,打得他几乎耳鸣片刻。 肖嘉映这辈子第一次还手。 他把刘惠的手用力甩开:“我问你把它扔哪了!” “你失心疯了?为我扔你一样东西,就要跟亲妈动手?” 刘惠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想象都想象不出来。她儿子脸色发青,逼问她把熊扔在什么地方,问出答案以后径直跑下去。 “你回来!你疯啦?” 她在后面扯着嗓子喊,眼睁睁看着儿子,当着街坊邻居的面,把被她扯得支离破碎的熊从垃圾堆里捡回来。 肖嘉映爬楼梯的时候跌了一跤,膝盖都磕破了,一点也感觉不到疼。 他回到家,跪在沙发前拼拼凑凑。 “繁繁……可以听到我说话吗……” “你说话,哥带你回临江……” 给熊买的衣服被撕坏了,这里一截袖管,那里一段线头。它小小身体完全瘪下去,肚子里空荡荡的,没有棉花,四只爪子只剩下三只,原先会动的眼珠子也再无神采,毛上沾满了脏兮兮的生活垃圾。 第20章 酸得倒牙 肖嘉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个家出来的。 他拖着行李箱,拿手提袋装好繁繁的一切,独自一人,步履艰难地出去打车。 大年初一的火车票很好买,车厢里只坐了一小半。 窗外的冷风隔着玻璃透进来,肖嘉映双眼酸疼,空洞地盯着旧物论坛。 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能用最傻的办法。 【诚心急求,毛绒玩偶损坏严重,怎么才能修复?】 半小时前发出去的帖子石沉大海。 靠着冰凉的玻璃窗,回想早上发生的事,肖嘉映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 干嘛要把熊带回老家过年呢,干嘛把它带回去又不好好安置呢。 干嘛对它这么不负责呢。 十分钟后,论坛出现零星两三个回复。 ——你没事吧,烂成这样还修? ——没救了好吗直接扔。 ——胳膊都断了,谁干的?太狠了,跟你有仇吧。 【它对我很重要】 这行字还没打完,手指就已经不听使唤。 肖嘉映手脚冰凉。 想到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熊,再也听不到它的声音,不能再跟它斗嘴,他连打字的力气都没有了。 要是不带它回来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还有昨天晚上,它说要唱歌自己也没听。不管作为……朋友还是哥哥,我都不称职,还说什么要照顾好它。肖嘉映从没觉得自己这么失败过。 隔一会,有人出主意:不如问问xx市的xx娃娃诊所,店里有个老师傅专接毛绒玩偶修复,找她兴许还有得救,不过提前告诉你吧,收费是天价!我之前修过一只巴掌大的垂耳兔,工期一个多月,清洗、充棉、植绒,账单总共四千多! 肖嘉映如获至宝。 搜到地址电话,他毫不犹豫打过去。是店主接的,问明熊的材质跟尺寸,告诉他要排期。 “能尽快吗?我真的很着急!” “这都是手工的,急也得排队啊,不能插队。” “可是我的熊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店主没好气地打断,“来我们这儿的每个玩具都是主人的宝贝,有些还是主人的精神寄托呢,价值怎么去比?” 精神寄托。 是啊。 挂掉电话,肖嘉映心里雾蒙蒙的,好像失去视力一样什么都看不清。 最后还是把熊寄了过去。 春节还没结束,他一个人跑到快递点,再三请求快点寄出。 “那就给你走空运,里面是什么东西?” “一只布偶熊,要寄去修,我自己包装过了。” 肖嘉映拿出来让他们检查,工作人员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仿佛在说——这也值得寄? 但值不值得别人说了不算。 寄完他还杵着不走,快递站的人赶他:“走吧走吧别看了,保证不给你寄丢就是了。” 他这才慢慢离开。 回到租来的房子,里面静得出奇。 很久没有这样过了,打开门,没有说话声,没有电视声。如果繁繁在,一定会问他跑到哪里去了,问他外面下雪了没有,怎么不带它一起出去。 刘惠的电话他没有接,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也不想再接。父亲肖维也打过两回,问他跟他妈在吵什么,为什么大年初一扔下亲妈走了。 当时肖嘉映刚把繁繁寄出去。 坐在以前繁繁常坐的位置,他眼下尽是疲惫的青色,说话难得硬气了一回。 “你从小就没管过我,现在为什么又来问这些?知道吗,我已经三十岁了,早就过了渴望父爱的年纪,把你多余的关心留给小弟吧,我不需要了。” 电视里全是一些繁繁看过的电影。 以前肖嘉映觉得它口味很杂,从恐怖片到动画片,没有它不爱看的。现在假期这样坐在客厅,他才明白它其实是无事可做。 不让它出去,它听话就不出去。不让它乱动东西,它就乖乖在沙发坐一天。它话多,因为整天整天没人跟它说话,如果他再不理它它会憋出毛病。 晚上睡觉肖嘉映想梦到它,然而一次也没有真的梦到过。 很奇怪。 睁着眼的时候肖嘉映常常想到它。做饭时想让它离火远些,吃饭时想让它帮忙拿水杯,洗完衣服又想顺便给它洗洗澡。 闭上眼肖嘉映却无法梦到熊。 他们之前失去了某种连结,他不能再进到它的梦里,也不能再进到自己的梦里。没有人再肯治愈他,没有人再关心他是否能够治愈自己。 短短半个月,生活如同失去色彩,肖嘉映的病情也经历了滑铁卢。 他每天夜里失眠,白天懒惰,什么事也不想做,一口饭也不想吃。没有厌食,就是懒得吃。他对这些事提不起兴趣,对风、对光、对叶淡花浓、对人情世故丧失了感知的欲望。 他不想出门,又不得不出门。任何人跟他说话他都不想应,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他情绪低落,让他想流泪,哪怕只是早上起床发现外面又下雨了。 不好的天气足够杀死一个抑郁症患者,这话是至理名言。 所以到底是谁救了谁呢,是他把熊从垃圾桶里捡来救了熊,还是熊每天每天陪着他救了他。 肖嘉映陷入了深深的迷惘。 他不确定自己找人把熊缝好,是不是就能让繁繁重见天日,也不确定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 甚至他开始怀疑过去这段时间完全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他成了一个精神病,靠想象力捏造出一只熊,一只会说话爱抓狂却又很讨人喜欢的熊。而这一切的一切只因自己病入膏肓,想象出繁繁,是自己对自己的怜悯。 谁能来证明熊曾经存在,肖嘉映惊愕地发现没有人能证明。 手腕上的陈年伤口,被一点一点慢慢抠开,鲜血淋漓伤痕遍布找不到完整的皮肤,又没有严重到失血而亡的地步。 为了不这样糊里糊涂地自杀,嘉映尝试自救。 他读心理学的书,遵医嘱吃药,一口气请完所有年假,制定了严格的外出时间表,强迫自己不能一整天只坐在家里。他打从心底里是想活下去的,毕竟,谁会不畏惧死亡呢,身患抑郁不代表他们愿意轻而易举地放弃生命。 因为这一点转变,肖嘉映又后知后觉地发现——比起三个月前,他多了一种叫做求生欲的东西。 那位师傅的工期拖了又拖,但必须要重新回去上班了,在此之前肖嘉映决定去一趟。 带着几样精简的行李,他买到一张站票,三个多小时,一路站到陌生的城市,下车又直奔那间玩偶修复所。 那是间老铺子,藏在不起眼的暗巷,屋檐下有燕子做巢。 “有人吗?” 一位花甲老人戴着老花镜,身着宽大的皮围裙和套袖,从缝纫机后面抬眼看他:“要修什么。” 他表明来意,老人一点也没惊讶。 “等着,我帮你查查。两个礼拜前寄来的,是这样吧。” “嗯。” “你来早了,刚做完清洗跟填棉,还没缝完,少说也要再过半个月才能拿走。” “我不是想提前拿走,是想看看它现在什么样。” 店里很窄,到处摆着客人寄来的布娃娃和手办,肖嘉映侧身都怕碰到,所以说话时略显局促,两只手还在一起缓慢地搓。要是被熊看到,准会笑话他。 “可以吗?” “可以倒是可以。你别跟老板讲,我看你诚心,破例拿给你。正好你也看看,补的毛跟原先的一不一样。” 对方行动迟缓,一步一颤巍地往仓库走。肖嘉映不好意思催,目光却急迫地跟随她往里面走,盼了半天,终于见她拿着一个半成品出现。 啊! 还以为会有什么布包着,没想到,直接就见到繁繁了。 仿佛雨过天晴一样,肖嘉映瞬间来了精神。他站在玻璃柜台前,牢牢盯着眼前这只还没完全恢复原状的熊,只觉得说不出的亲昵。 是他的熊,没错,模样虽然有些狼狈,但能认得出来。 不过繁繁的肚子……是发福了吗? “这里,好像比原先会圆一些,它没有这么胖。” 老师傅瞅他一眼:“还挺细致。” 仔仔细细把棉花拽了些出来,又飞针走线,从腋下重新缝妥帖。 这回像很多。 但是繁繁的脚垫…… “两边脚底板的颜色不一样,左边看起来会深一些,可以改改吗?” “还有它的眼睛……” 老师傅耐心地记着他的要求:“眼睛又怎么了。” “它的眼睛以前会动。” 这句话老师傅忍不了了,放下笔说:“唬人也不是这么唬的,它一对塑料珠子缝在里头,能怎么个动法?” “我想想怎么形容。” 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神情诚恳真挚,口气温和地形容玩偶的眼神,看上去挺少见的。 “它,它会瞪人,有时候会斜眼看我,有时候又会翻白眼。总之,的确是会动的。” 而且神采奕奕。 “……”老师傅气得差点让他现在就拿走,“真是个怪人。” 店里来了其他客人,对方去招呼,肖嘉映就留在柜台前试探繁繁2.0版本。 他心里急得什么一样,偏偏说话还不能大声。 “繁繁?” “能听见你就眨眨眼。” “……” 毫无反应。 肖嘉映失落无比,但还是爱怜地捏了捏它的爪子,“没关系,咱们慢慢治。” 爪子的皮垫还是又软又凉。 “我也会慢慢治,不会放弃的。” “明天我要回去上班了,再不上班就会被开除,就赚不到钱给咱俩花。” “毕竟等你好了还得带你继续去找家,没钱肯定不行。到时候咱们可以四处去流浪,也就是环游世界,说不定去的地方多了就有收获了。” 他嗓音还算平稳,只有气息乱了。反复地做深呼吸,慢慢平息下来,他抬手刮了刮熊的鼻尖:“所以你也有点耐心,我也有点耐心。” * 错过了回临江的末班高铁,肖嘉映在附近找了间旅馆,打算住一晚再回去。 旅馆条件一般,不过床单之类的还算干净,就是热水不太给力。 洗完一个彻头彻尾的热水澡,他换了件衣服躺下。一开始睡不太着,吃了药也还是睡不着,只能睁眼等时间过去。 这房间小得很像他毕业时租的那间,就连楼层都一样,三楼。 他也算是自己打拼出来的,从小城镇出来,经历了高考、考研、就业,一路过关斩将,才在大城市扎下根。虽然如今还是要车没车要房没房,但至少有点积蓄,也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不像刚毕业的时候,身无分文,真是千难万难…… 听着浴室花洒的滴水声,肖嘉映满心疲惫,渐渐在药效的作用下睡过去。 令人失望的是他并没能梦到熊,也没能梦到关于熊的线索——至少他这样以为。 他只是做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有关过去的梦。 过去一些已然被他遗忘的事。 那时刚刚研究生毕业,25岁。 那年的临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热,烈日当空,盛夏酷暑仿佛没有尽头,沥青路永远都被晒得烫脚,走上一段路就会汗流浃背。 肖嘉映踩着几十块的板鞋,背着已经背过四个年头的耐克双肩包,穿着一百块钱三件的白t恤,下班后一头扎进好不容易租到的廉价单间。 房子临地铁,对面是一家综合性医院,地段很方便但条件很差。两屋一厅被房东改成四小间出租,内部拥挤不堪。 他租的那间原本就是卧室,不是客厅改的,所以面积相对来说最大,摆下单人床以后还能再放桌椅,而且还有一扇实打实的窗户。 “这鬼天气真他妈热!” 隔壁室友大声嚷嚷,顺便出来从冰箱拿了根冰棍回屋。全程肖嘉映在里面听得一清二楚,因为完全不隔音啊,对方打个喷嚏他都感觉是在耳边打的,简直毫无边界感。 换下沾了许多汗的短袖,肖嘉映把在公司穿的衬衫小心翼翼拿出来,挂好,又把从食堂打的饭拿出来闻了闻。 还行,没馊。 他上个月刚入职,是间国企改制的股份制大公司,在食堂吃饭不要钱,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他还是每天都打了带回来吃。 吃着吃着外面传来动静,听声音仿佛是中介。 “你们就放心吧,绝对超值,下楼过个马路就是医院,最适合阿姨这样的病人,这么好的房子你们上哪找去?” 有个女人一边轻轻附和一边咳嗽,听上去身体不太好。 肖嘉映的房门忘了关。他赶忙放下筷子过去关,但还是跟外面的打了个照面。 的确是中介,带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和一个中学生打扮的男生,应该是对母子吧。男生头戴鸭舌帽,个子很高,搀着他母亲,同时目光警惕冷漠地打量着四周。 四目相对,看不清脸。肖嘉映不便就这样关门,于是点头微笑了一下。男生视而不见,只有他妈妈回了个和蔼的笑容。 那天起这对母子就搬了来。 他们住最小那间房,大约也就9平米。当妈的应该是在对面住院,所以平常并不在,只有那男生独自住这里,方便看护他妈。 个把月下来肖嘉映根本没和对方碰过面。一来他要上班,母子俩也要去医院,二来这种出租屋里,室友关系本就约等于不认识。 三来,肖嘉映最近都快神经衰弱了,哪里顾得上其他。 他隔壁住的是个无业游民,平常偶尔在外打零工的,除此以外整天整夜的玩游戏,半夜还在和人大声对骂。并且对方还隔几天就带不同人回来过夜,动静恨不得大到楼上楼下都能听见。 但肖嘉映要上班啊,他已经因为失眠迟到两三次了。 八月第二个周末,周日晚上,隔壁又带了个女孩回来,十一点多还在折腾,又是哭又是叫又是哼的。肖嘉映实在没办法了,起床去敲对方的门。 一开门,正好撞上那个新搬来的男生。 他仿佛是出来倒水,右手握着玻璃杯,头上仍然戴着鸭舌帽,宽大的篮球短裤下有匀称有力的小腿和一双显旧的运动鞋。 从旁边走过,他脸都没侧一下,肖嘉映还是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只是感觉他小小年纪挺凶的。 等对方回了西边的房间,肖嘉映才给自己打气,鼓足勇气去敲隔壁的门。 “能麻烦你们动静小点吗,现在已经很晚了。” 说这话时他似乎感觉西边的关门声有所延迟,但也没在意。他隔壁的那对男女表面上不耐烦地答应了,不出五分钟又开始啪啪地撞。 ……精力过剩。 肖嘉映只好硬着头皮第二次敲门:“不好意思,能小声点吗,大家明天都要上班。” 对方被打断也很不爽。 “嫌吵就去租别墅,他妈的,合个租这么多臭毛病……” 莫名其妙被骂了一顿,肖嘉映木着脸回房了。把门关严,又拿纸把耳朵堵上,他再三忍耐,可是隔壁的动静没完没了,不知道哪来的精神。 按亮手机,屏幕上时间快1点了,肖嘉映犹豫要不要再去一趟。结果还没等他爬起来,隔壁的房门忽然被人踹响。 哐,哐,两脚,很沉很凶。 “谁啊!”隔壁大喊。 肖嘉映把门打开一条缝,看到新来的男生背对自己,站在那里跟隔壁对质。 他的嗓音像是刚刚变过声的感觉,有点沙哑却并不难听。另外,用词很不合理。 隔壁怒骂:“他妈的找死啊。” 他轻描淡写:“你没碰过女人吗,这么饥渴。” ……你自己也还是个毛头小子吧,顶多十五六岁的样子,讲话怎么这么老成。 腹诽完,肖嘉映继续看。对方作势要抡拳,男生纹丝不动:“想动手?我刚从牢里出来,下手没准。” “?” 话音落下,连肖嘉映都惊了。 少年犯? 生活中从没见过的品类。 难怪这么狂…… 肖嘉映脚向后退,手上极轻极轻地关门,可还是被对方发现了。 ……? 肖嘉映心跳暂停半拍。 那男生淡淡瞥了他一眼,随即又瞥开。 当晚风平浪静,此后的半个月都风平浪静,肖嘉映算是间接过上了好日子。 有天下班早,他在楼下碰到男生的母亲。对方手里拎着一袋子水果,中途走着走着,差点体力不济昏倒在一楼,是他帮着扶回房间的。 “谢谢你啊年轻人。” “不用客气。” 眼前的房间很简陋,墙上贴着球星海报,运动背心乱扔。阿姨请他坐,肖嘉映都不知怎么下脚。 “我儿子生活习惯不好,平时邋遢惯了,说他也说不听……”阿姨不好意思地抱歉道,“你别见怪。” “没关系阿姨,我姓肖,你叫我嘉映吧。” 对方点点头,说自己姓谈,他就称呼她谈阿姨。 “谈阿姨,您儿子平常上学吗?” 会这么问是因为那男生总是出没不定,有时晚上还回来得很晚。 一提到这个,谈阿姨眼圈红了:“他休学了,都怪我拖累他。” 肖嘉映没好再往下问。 当天晚上,房门被敲了两下。 打开门,外面空无一人。肖嘉映低头,看到地上一小袋桔子,总共十来个的样子,几乎都是绿油油的,一个橘色的都没有。 谁放这儿的? 他提回房间,在塑料袋里找到一张纸条。 不知道是从什么作业本上撕下来的,上面的字苍劲有力,但很难看,很不成熟,充斥着嚣张却又生涩的气息。 【酸的】 握着光滑的桔子,肖嘉映一头雾水。剥开吃了两牙,五官都皱到一起。 ——何止酸,还涩! 简直就是恶作剧。 第二天清早他出去扔垃圾,遇到谈阿姨的儿子出门。对方看到他以后,脚步顿了一秒。 兴许是自己的错觉,肖嘉映觉得男生扫了眼他的房间,不知道是在看什么。 嘉映讪讪回头,注意到桌上吃剩下一大半的桔子,心里毫无缘由地有点明白了,于是默了默。 再把头转回来,眼前多了两条结实有型的小腿。 要出门的男生不知道为什么,面不改色地来到他面前,伸手拿走了他手里的垃圾袋。 “帮你扔。” 惜字如金的一个小孩。 大门开了又关。 肖嘉映站住,低头望向空荡荡的手。 …… 小孩是在耍酷吧。 当晚下班后,他仔细听着门外的动静,挺晚才听到谈阿姨的儿子回来。 “小谈。” 他打开门叫住对方。 嘉映不晓得对方叫什么,就自行决定叫他小谈。 男生一身的汗,短袖都快湿透了。闻言虽然停下来,但没有转过脸来看他,显得有些不礼貌。 肖嘉映犹豫了一下,主动走过去,跟他保持着礼貌的距离:“桔子是你给我的吗?” 发梢的汗顺着往地上滴了几滴,他整个人又冷酷又有活力的样子,其实很招人喜欢,不说话时并不凶。 他没什么表情地说:“不好吃就扔了。” “挺好吃的!” 伤小孩心是十恶不赦的事。肖嘉映尴尬地赔笑。 男生转身摸颈,有些不耐烦地皱眉:“还有事吗。” “这个。” 肖嘉映递给他一盒早准备好的酸奶,作为礼尚往来。 “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口味,所以就买了原味,也是……酸的。” 男生下颌微动:“不用。” “没事,拿着吧,谈阿姨认识我。” “我知道,你帮过我妈。” 原来如此。 所以才会送我水果,虽然酸得倒牙…… “你很乖。” 温声称赞完,肖嘉映把酸奶放在他面前的地上,转身回了屋。 再晚点,出来发现酸奶被拿走了。 第21章 原先的你 仅仅一盒酸奶并没能收买到一个高中男生。 肖嘉映依然整天忙着上班下班加班。隔壁的隔壁,某疑似少年犯依然神龙见首不见尾。 就这样又过了两三周,秋意渐渐变浓。 赶上个大项目,肖嘉映工作愈发繁重。公司的规定是晚上10点之后可以打车,但他一个新人,不想报销金额太大引人注目,所以一般选择自行坐地铁回家。 那天是个周五,加班到深夜,他整理好东西又被领导拉住布置了一会任务,结果就没赶上最后一班地铁。 没有地铁还有夜班公交,美中不足的是下车还要走挺远的路。 他们那个小区,说是在医院对面,其实并不临街,七拐八拐的要拐好久才能到大门口。 偏偏那段路是肖嘉映最打怵的。 他倒不是怕黑或怕鬼,鬼哪有人可怕。 路上有精神失常的流浪汉。据说是几年前带着孩子来看病的外地人,孩子没治好,死在医院里,又欠了院里一大笔医药费,老婆跳楼后人也就跟着疯了。 每每有行人路过,那流浪汉就冲人大喊大叫,还会拿石头乱砸。附近的居民或多或少都听说过他的遭遇,所以没有谁报警赶他走,只是小孩晚上回来大人会到路口去接,仅此而已。 小孩有家长接,肖嘉映可没有。 晚上没吃晚饭的他又饿又累,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家。经过油迹斑斑的餐馆,看到寿衣寿料店门口摆的花圈,皮肤上的寒毛不受控制通通竖起来。 ……更惊悚的是,身后有脚步声逼近。 怕是那个流浪汉要来吓唬自己,肖嘉映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低下头盯着自己的影子。 没事,快点走就行。 心里这样想,步子就迈得更急。但他快后面的人也加快脚步,仿佛是想追上他一样。 肖嘉映心都快跳到嗓子眼。 正好这个时候,旁边冒出一只野狗,汪的一声惊得他头皮发麻,脚下也没踩实! “啊——” 一声惊呼还没出口,有只手扶住了他。 “是我。” 是有点熟悉的嗓音。 扭头看到被自己叫作“小谈”的男生,冷冷淡淡地站在自己面前,肖嘉映傻了眼。 肖嘉映是认得他的。倒不是认得他的脸,而是他的个头,或者说是他的身材吧。 他肩膀比同龄人的要宽,身体比例也好,一看就知道未来会出落得很优越。再加上他总是戴着鸭舌帽,两只手插在裤兜里,走路节奏不紧不慢,一副对其他人和事都漠不关心的模样。 “小谈,是你啊。”肖嘉映松了口气,“这么晚才回来?” 对方松开手,重新插回裤袋。 都秋天了,他还穿着短袖,帽檐下的利落短寸也一览无余。 他话少,不知道是故意装酷还是性格如此。跟嘉映碰上,既不打招呼也不回答问题,只是继续往前走。 ——不过放慢了脚步。 半路肖嘉映悄悄转过头,试图看清他的五官,谁知立刻他发现了,眼神锐利地看过来。嘉映于是收回目光,随便找了个话题尴尬开口。 “说起来,你姓什么?” “谈。” 还真的姓谈,跟妈妈姓。 “……那个,你好高啊。” “……” “呃酸奶好喝吗?” “酸。” 肖嘉映想笑还得忍着,对自己的影子弯了弯嘴角:“没你送的桔子酸吧。” “……” “你多大?” 男生压下帽檐:“你查户口?” “。”肖嘉映感觉到他并没有发火,于是平心静气地道歉,“我问题太多了?那不好意思……让你反感了,你不想答可以不答。” 一阵沉默过后,男生开口:“十六。” “比我小十岁。”肖嘉映说,“应该叫我哥。” 男生不屑地冷笑了下。 “……” 肖嘉映觉得很没面子,讪讪地问:“你笑什么。” “刚才不知道是谁怕。”男生扔下一句。 “我那是——” 不等他申辩,男生已经走到前面去了。前面路灯明亮,小区的大门近在咫尺,肖嘉映也不用再提心吊胆。 打从那天起偶遇的次数骤增,并且渐渐形成规律。 每周的一三五,晚上十一点左右,肖嘉映总能在路口碰见小谈。他们互相没约过时间,碰上了也不怎么聊天,只是像半生不熟的“认识的人”那样,安安静静走一段路。 偶尔还真的会碰上流浪汉。 对方拿石头攻击他们,肖嘉映以为身旁的人一定会回击,但小谈并没有。他拉肖嘉映躲开,然后把石头从路中央踢开。如果流浪汉行为过激他也会把石头捡起来,高高举起作势要扔,但实际上只是吓唬吓唬。等流浪汉胆怯地退回纸箱子堆里,他就深深地望一眼,再一言不发地跟肖嘉映一起离开。 十月末的某天,肖嘉映加班加到很晚,已经错过了所有公共交通,又实在累得不成人形,所以就打车回去了。 路上,连出租车司机都在打哈欠。 “现在的年轻人可是够辛苦的啊,我经常在你们公司楼下趴活,半夜都还有生意。” “不过这附近说实在的不怎么样,这儿吧,对面是个大医院,看病的人多眼杂,治安不行风水也乱套,哎挣了钱还是趁早搬走吧。” 住的地方好不好他自己不知道吗?肖嘉映尴尬地笑笑,不知道说什么。 月凉如水。 驶到路口附近,车灯把窗外的街一照,肖嘉映忽然瞥见路边有个熟悉的身影,好像是小谈。 他高高的、匀称的个子,后背松散地靠墙,头微低,两手插在兜里,莫名令人觉得——他等得很无聊。 “师傅……停一下,不进去了,就到这里吧。” 司机回头:“确定啊?” “嗯。” 等待打发票的间隙,肖嘉映望着路灯下那道身影,心想他怎么也回来得这么晚。 肖嘉映提着电脑包下车。男生听到关门车,抬起头往这边看了一眼,随即又把目光移开。 “小谈?” 他这才动了动肩,站直。 两人一道往回走。 肖嘉映惊喜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男生从兜里拿出手,手里有根橘色的桔子味的棒棒糖。他低头剥糖纸,像没听到刚才的问题一样。 深夜的剥纸声奇妙悦耳。 肖嘉映顿了一小会,重复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刚下班。” 他说话不紧不慢的,嗓子哑但不浑浊,跟别人很不一样。简单来说就是既早熟,又不会给人没礼貌的感觉,仿佛不是嚣张也不是冷淡,只是在组织语言,思考时间比较久。 不过肖嘉映以前没听他说过这事,马上追问:“你在工作啊?” 男生把糖含进嘴里,唇外留出一截白色的小棍,棍子轻微地动了动,“嗯。” “在哪里工作?你才十六岁,谁敢雇用你啊……” 这合法吗? “白天在海鲜厂卸货,晚上在玩具厂流水线打零工。” 这不疼不痒的陈述听得肖嘉映倒吸一口气。 “每天?” “玩具厂是两班倒。” 所以他才会每一、三、五在零点前下班。 “这样怎么行?你还未成年,不读书一辈子就没出息,何况这样日夜颠倒身体也吃不——” “我需要钱。”男生淡淡地回。 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会住在这种地方,谁不是吃苦的命? 肖嘉映听懂了,也无法再说什么。 又走了一段,男生把嘴里的糖咬碎了,肖嘉映能听到。 他走开扔小棍。 看着他年少的背影和破破烂烂的鞋后跟,肖嘉映心里涌起一阵难受,但也知道自己没资格同情他。 “小谈你真的很懂事。” 男生扶了扶帽檐,好像不知道怎么接这话。旁边有个妈妈领着高中生模样的孩子经过,边走还在边询问补课的情况。他看见了,听见了,收回目光沉默片刻,低头把脚下一颗石子踢远。 “走吧。”嘉映说。 上楼之前听到他肚子在响,肖嘉映问他是不是饿了,他说不饿。肖嘉映让他等等,自己跑到不远处还开着门的小超,买了两桶加量的泡面回来。 “给。” 他看了眼,表情是不想接。 嘉映温声:“我想吃,顺便给你也买了一桶。以后还是多吃饭,少吃糖吧。” 他说不是他买的,是工友给的。 “你工友都很照顾你吧。” “嗯。” “那……谈阿姨的病怎么样了?” 他收紧下巴,摇了摇头。 肖嘉映意识到自己说错话。 进楼梯,楼道漆黑,扭头看见他在袖子上蹭眼睛,嘉映的心跟着他一起酸。好像已经认识他很久,其实见面次数两只手就数得过来。 能感觉到他还是16岁的性格,并没有多稳重或者多老成,只是比同龄人藏得深而已。他喜欢球星,爱吃糖,难过时会落泪,睚眦必报却又记别人的好。 就这样算是熟了。 虽然平时还是不讲话,也还是很少见面,但肖嘉映认为他跟小谈算是认识了,熟悉了。他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全名,也几乎看不清对方的脸。 后来肖嘉映没那么忙了,不再很晚下班,也就更碰不上对方。 小谈早出晚归,肖嘉映在食堂打饭会刻意多打一些,回到家只吃一半,拿保鲜盒装好另外一半,留在冰箱里给小谈。 小谈没有手机,也没有锁门的习惯,肖嘉映会在桌上给他留纸条。 【冰箱里有饭和鸡翅。】 【可乐一听,记得拿。】 【小番茄几枚,请笑纳^^】 【洗衣机里的衣服是你帮我收的?谢谢!下回不用帮我晾了,放盆里就行,我老忘。】 小谈惜字如金不回复,但饭盒总会洗干净再放到桌上,等候嘉映回收。 甚至肖嘉映会把自己的旧衣服给他,有卫衣也有牛仔外套之类的,他没推辞,转天就挂到简易衣柜里。 冬天来到,肖嘉映的26岁生日也到了。 他骗了小谈,他只大他9岁而已。 下班后他到面包房买了个巴掌大的小蛋糕,回家一分为二,一半留给自己,一半留给小谈和谈阿姨。 塑料罩子罩好,肖嘉映过去拿给他们,推门却发现小谈倒在床上。 “咦,你在家啊,今天没上班?” 房间里没开灯所以光线很暗。 走近才发现小谈颈上身上好多淤青,脸色也很差。肖嘉映赶紧问他发生什么事,他把脸侧在枕头上,说厂里有几个老油子欺负新人,他看不下去,跟他们动了手。本来那几个人不是他对手,但他昨天刚献过成分血,体力还没完全恢复,这才落了下风。下回再遇见,他下手会更狠。 得知他献成分血是为了那两百块钱的补助,肖嘉映在恻隐之心的驱使下,几乎要主动开口借钱给他,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躺好,我去拿碘酒。” 拿了碘酒纱布过来,小谈侧躺在床上,脸上压着枕头。清理伤口时他就一直用双手死死压着脸,不让疼痛的闷哼声太明显。 死要面子…… 肖嘉映觉得小孩这样很可爱也很幼稚,边消毒边问:“你为什么老捂着脸?平常也是,老戴着个帽子,我到现在还没搞清你长什么样。” 他先是沉默,继而闷声。 “我脸上有疤。” 喔。 原来如此。 “你还真坐过牢啊。”嘉映调侃,“不得了。” “没有。” “嗯?” “我没坐过牢。” 听他语气认真地澄清,肖嘉映收拾东西站起来,微笑着拍了下他脸上的枕头,“小骗子。” 第22章 沉默不默 蛋糕后来有没有吃完,肖嘉映不知道,但想必不会被浪费。 26岁生日一过,日子又恢复平静。 谈阿姨的病始终没有好,所以他们母子依然住在这里。小小的出租屋因为谈阿姨经常过来打扫,客厅、厕所变得整洁许多,有时她甚至会顺手帮肖嘉映刷碗、叠叠衣服什么的。 肖嘉映万分感谢,可惜能回报的有限。再说他那段时间在准备转正述职,整天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无暇去顾及其他的。 工作啊工作,世界上最令人心烦的事。 他白天在公司干活,晚上还要紧赶慢赶回家做ppt,熬夜,顶着两团巨大的黑眼圈,整天风里来雨里去,简直是苦不堪言。 晚上九点半。 好不容易结束工作,他拖着疲惫的双腿走下公交。 路上静悄悄的,只有天上的碎星为伴。 街边那个流浪汉被有关单位接走了,据说是原籍县政府来接的人,可能是被带回福利机构了吧。小谈最近也碰不到了,不知道什么缘故。 拿钥匙开门,锁芯咔嚓响动的同时,肖嘉映听到客厅有人在看电视。 对,这墙角发霉的出租屋也是有电视的,尽管因为没人交费所以只能看两三个当地的电视台。 一进去,他有点傻眼。 平时连话都懒得多说一句的早熟男生,眼下居然好端端地坐在沙发上,默不做声对着儿童频道。 “小谈,你在看电视啊。” 他总算穿上长袖了,牛仔衫,还是肖嘉映送给他的,不大不小刚好合身。 “好看吗?” 肖嘉映朝电视机抬抬下巴,微笑。 他手里握着一个橘子,绷着下颌线,酷酷的表情。 对方不回话这件事肖嘉映早就习惯了。回房间放下电脑,肖嘉映出来洗手、倒水,准备一会儿接着奋斗自己的ppt。 结果第二次回房被人叫住了。 “等等。” 拿来准备好的干净饭盒,对方略显生硬地递给他:“还你。” “嗯?” 以前都是直接放在房间或者厨房的,从没当面还过。 “以后不用带了。” 不用带了是什么意思? 肖嘉映微怔。 见他表情像是有所误会,男生把下颌转开,低低启唇:“我重新上学了。学校的饭,能吃饱。” 喔,原来是这样。 肖嘉映瞬间喜笑颜开:“那很好啊。哪所学校,在这附近吗,什么时候开始的?” 对方报出某某中学的名字。 是所很普通的学校,但只要能正常上课就没什么可挑剔的。肖嘉映打从心底里替他高兴,就连工作的辛苦都一扫而空。 想要揉揉他的头,可惜没他高。 要是踮脚也太没尊严了吧。 于是肖嘉映仰起脸,思索两三秒,朝他眨了下眼。 “你低头。” “?” 他的脸皱得像手里的皴橘子。 肖嘉映抿着笑等待。 最终他还是低了低颈,虽然明显不情愿。 帽檐下,耳朵上方,那抹短寸硬硬的,很扎。肖嘉映掌心搓来搓去薅了几下,心满意足收手。 “要加油,听到了吗?有书读是天大的好事。” 被揉头很不爽。 男生不满地动下巴,侧脸躲开。 “知道。” * 小谈像块硬砖头,砸了手痛,踢了脚痛。 平时跟他相处,你不问他就什么都不说,你问了他也不一定能说全。所以他读书这事,后来肖嘉映是从他妈妈口中得知原委的。 谈阿姨声称自己的病好转了,劝说儿子重新回去上学。 聊这些的时候,她坐在9平米的房间里做手工玩偶,不够亮堂的光线映着提早衰老的脸,干燥开裂的手背上缠着一圈圈的线。 只要一看这双手,就能轻易知道她吃过多少苦。 但也是这双手,棕色的毛绒小熊经她缝好,变得完整、可爱且灵动,仿佛她赋予了它生命。 说完,她当着肖嘉映的面咳嗽起来,浑身上下每块骨头都在颤。肖嘉映严肃地问:“您的病真的快好了吗?医生怎么说,要不要再住院观察一段时间。” 她赶紧摇摇头:“不要紧,我好多了,夏天说不定就能带孩子回老家去。大城市虽然好,到底不是自己的地方,住着不习惯。” 肖嘉映当时忧心,但事后也没太在意。 又过了两三周左右,述职结束,他转正顺利通过,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 周日闲在家,他无事可做,一口气看完了两部电影,直到六点多也没踏出房门半步,就连午餐都是靠饼干解决的。 傍晚的霞光把窗帘映黄,房间里温暖舒适。 肖嘉映翻了个身。 叩叩—— 有人敲门。 “谁?” 外面的声音不高:“我。” …… 床上一团乱,自己也还穿着垮垮的t恤,起床到现在连脸都没洗。 肖嘉映就不是很想别人进他房间。 “有事吗?” “嗯。” 你倒说是什么事啊。 他苦恼地望着门,微微一抿唇。 “先等等。” 以最高的速度爬起来,肖嘉映把椅子上搭的脏衣服飞快拢了拢,又把桌上垃圾大致清理掉,窗帘唰地拉开,然后才磕磕绊绊地跑去开门。 “来了来了……” 小谈等在门口,眼眸朝下盯着他,看清他嘴角的饼干屑,侧开脸不易察觉地笑了。 肖嘉映没注意。他不尴不尬地站在那里,又问:“有事吗?” “嗯。” “小谈,别人问你有事吗,你应该在嗯完之后,接着说具体有什么事。”嘉映气馁地教他。 “我知道。”男生声带微震。 你知道个头。 把对方请进来,嘉映:“随便坐。” 虽然只是多出这么一个高中生,但他人高马大的,瞬间就把地方占得很满。他目光把房间无言扫视一圈,看到跟自己那个狗窝截然不同的布置、明显舒服又蓬松的被子、床头用来靠枕的鹅颈靠枕、以及地上摞的那一大堆专业书,身形有些不自然的僵硬。 也不算自卑吧,只是少年的傲气使然。 “我坐了你坐哪。” 房间里就一把椅子。 “我坐这儿。”肖嘉映拍拍床,“什么事,说吧。” 原来他只是想借电脑。学校留了作业,但他忘了提前下载下来。 替他输好密码,肖嘉映把位置交给他,自己靠坐到床头:“你用吧,我看会儿书。” 房间重新静下来,夕阳把空气烘得微微发热。 输入网址,等待过程中小谈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他看书很投入,但书皮是包过的,不知道是本什么书。翻页的时候他手指间会有细微响动,除此之外就没有了,这个人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肖嘉映抬眸:“怎么?” “打不开。” “我看看。”不过他也不是很会,“换个浏览器试试。” “你来。” 小谈没有自己的电脑,平时也不常用,知道这东西不能乱动。 肖嘉映直接上手,解决以后轻舒一口气:“行了,继续用吧。以后你需要用电脑就来找我,不用跟我客气。” 他在身后看着,眼前男生谨慎地点了下头。 “嗯。” “如果需要打印学习资料也可以告诉我,我带去公司替你打,三五张十来张都没问题,再多就不行了。” “嗯。” “这段时间在学校,没饿肚子吧?” “嗯。” 觉得小孩冷酷,肖嘉映搓了搓他头顶。他没躲开,但微微蹙眉:“干嘛。” 不耐烦的语气又很小孩。 肖嘉映不逗他了:“你忙,有问题再叫我。” 结果他深深看了肖嘉映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稳重一点行不行。 哎。 从小到大肖嘉映一直希望有个弟弟,但真有了亲弟弟他们俩又不亲,反倒是跟这个萍水相逢的男生格外亲近——如果借用电脑、送旧衣服也算亲近的话。 想到这里他又去衣柜里翻。 “小谈你冬天的衣服够吗?我好像有件不穿的羽绒服,码挺大的,你应该能穿。” 男生回过头来,脸色微沉。 “你可怜我?” 肖嘉映手停下。 这哪里话。 “不用你可怜。”他把头转回去,姿态僵硬地盯着电脑屏幕。 …… 这种性格古怪的类型,肖嘉映没有相处经验。 思考了一下,决定不理他,继续找自己的外套。找到以后,放到他旁边,不要就算了。 大概半小时后,屏幕被扣上。 肖嘉映抬眼:“这么快就做完了?” “不会。” 不会你还这么理直气壮的。 肖嘉映走过来,颇有姿态地站在他背后:“打开我看看。” 他默然,重新揭开电脑,点开作业。 …… 五分钟过去。 他轻飘飘回头:“你会吗。” 很尴尬,肖嘉映的确不会,这都不是人做的题。但有搜题软件啊,一搜一个准。 找到所谓的名师讲解,肖嘉映命令他戴耳机认真听。他绷着脸一副微微不耐烦的表情,但最终还是没反抗。 听完课又要求用qq,理由是要交作业。 “自己下。”肖嘉映不温不火地说,“这个你肯定会。” “我没说我不会。” 他闭紧唇,下载软件登录自己的账号。 一时间房里只有敲键盘的声音。 肖嘉映抽空偷偷瞧了眼,好像有人在跟他聊天。也不稀奇,他这个年纪,就算不早恋也会有几个死党。 他打字飞快,噼里啪啦半分钟一大串,完全不像生活里那么高冷。 肖嘉映越看越觉得有趣。 “你全名是什么?” “嗯?”他头都懒得回。 “我问你全名是什么,一直小谈小谈的,叫着拗口。” “谈默。” 肖嘉映在敲字声里追问:“哪个默?” “沉默的默。” 肖嘉映立刻弯了嘴角。 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名字啊,姓谈,名默,那到底是让人说话还是不让人说话?也许正因为名字古怪,所以叫这名字的人也古怪,有时候说一个字都好像要了他的命,有时候又像现在这样话多得不得了。 察觉到身后的人在盯着自己看,谈默回头,目光扫来,随即关掉对话框退出软件。 “软件卸不卸。” “留着吧,下回你接着用。” “我不用了。” “?”嘉映抬眸,“不用你怎么交作业?” “学校有机房。”他语气冷冰冰,但一听就是刻意为之,“这回只是忘了。” “那下回再忘呢?” “忘了就忘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好像,有怒气? 十六岁的心思果然难懂。 肖嘉映无奈又好笑:“哪里得罪你了呢?说说看。” 对方并不开口,只是站起来把帽檐压得更低,表情一丝沉闷。 “刚才你盯我。” 其实就高中生来说,他长得真的很周正。虽然性格锋利,发型也比普通男生凌厉,但五官相当清峻,而且鼻梁挺拔,眼眸明亮。 不过他的性格就……相当差。 “别以为你对我好我就放过你。”他目光冷冷地撇来,“我最讨厌别人看我的疤。” 天地良心,肖嘉映刚才看他只是看打字,根本没有注意其他地方。再说帽子戴得那么严实,想看也看不到啊。 但还没等肖嘉映反应过来,谈默已经扔下话走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古古怪怪。 缓了一会,肖嘉映回想,总觉得哪里不对头,想了半天才意识到究竟哪里不对头。 他刚才是在说,我对他好吗? …… 他还知道我对他好啊。 第23章 尊严无价 转眼间过年。 春节肖嘉映回老家,走之前把笔记本电脑留给了谈默。 也不是一点犹豫都没有,但对那小子他就是莫名亲近,而且也莫名信任。总觉得谈默心地纯善。虽然穷,但手脚干净。 “过年这段时间电脑你帮我保管吧。” 肖嘉映拿给他。 谈默站在房门口,表情很错愕。 “拿着啊。” 目光微垂,他看着手上这台几千块的东西:“你确定?” 肖嘉映温存地笑了:“干嘛这么郑重其事,只是给你保管而已,又没说送给你。再说之前的功课你应该落下不少吧?正好,寒假期间多学点东西,等过完年回来我要考。” 谈默压了下帽:“我不要。” “……” 这小子。 “不要电脑还是不要我考你?” 本以为他会说都不要,谁知道他嗓音懒散地开口:“自己都不会,还想考我。” “?” 说完他就把电脑拿了进去,留给肖嘉映一个冷酷潇洒的背影。 肖嘉映站在原地,愣是没想出一句有力的话,憋了半天,望着他,颇有几分心虚地反驳:“我那是忘了……当年高考我数学差六分满分。” “当年?” “嗯,大概八年前吧。” 谈默站在衣柜前面,双手灵活地从下摆一撑,唰地就把上衣从头上脱掉了。与此同时,嘉映仿佛听到他发出一声低笑。 “八年前我还在上小学。”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这嘲讽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回房间以后肖嘉映还在想刚才的对话,越想越恼火,越想越憋屈,竟然被一个毛头小孩无视了——他摆明嘲笑我老。 ……虽然跟他比起来我是老。 晚上十点半,刚刚躺下,又传来敲门声。 叩叩。 “谁?” “我。” 不想理。 肖嘉映扬声:“我睡了,什么事?” 这回不问“有事吗”了,省得又被一个“嗯”字给敷衍回来。 谈默:“有话说。” “……”也没比嗯字好到哪里去。 不过,这小子不会是来道歉的吧。这么一想,肖嘉映又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披上外套过去开门了。 屋里一片漆黑,这一点谈默在开门前显然没料到。 他把肖嘉映从头打量到脚,小小年纪,气定神闲,接着从脚打量到头,最后,目光停在嘉映眼睛里。 “睡这么早?” 肖嘉映没好气地说:“我上了年纪,需要早点休息,不行?” 谈默侧开脸,无声无息地笑了。 “有话就快讲。”笑什么笑,肖嘉映嘀咕。 “开机密码是什么。” “jiaying888” “……”小孩搓搓后颈,强忍住表情。 “还笑!” 肖嘉映敲他的头,他上半身向后撤,同时不算强硬地将嘉映右手拨开,“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肖嘉映预备关门,谈默先是没动,在门即将合上的前一秒,突然拿手抵了一下。 “哪天回来?” 肖嘉映微愣:“啊?” “问你哪天回来。”把手收回,谈默双手插回兜里,“年纪大了,耳朵也背?” “……初七。” “嗯。” 直到睡前肖嘉映也没明白,他那个嗯是什么意思。不过也无所谓了,小孩跟自己有代沟,绝对的,毕竟差十岁呢,哪能什么想法都弄明白。 这趟回去过年,刘惠对儿子态度还可以。主要是因为他刚毕业就进了国企,工作算是不错,刘惠在亲戚面前很长脸。 不过那几天还是很漫长。 好不容易熬到初七,走前刘惠给他准备了一大包卤味熟食,还有过年没吃完的糖果,24寸行李箱塞得满满当当。 这么多东西,一个人也吃不完呐。 所以在火车上肖嘉映就计划好了,把这些东西分给谈阿姨和谈默一些。尤其是糖果,再酷的小孩都逃不过糖果的诱惑,到时候一定一定要让谈默跟自己说声谢谢,他想听! 啊,他还准备了一个小小红包。三五十块虽然不多,也算一份心意吧,谈默那小子可以拿去买练习册。 火车站出来,地铁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 拖着大包小包,在车厢里晃了一个多小时,总算是晃到了八号线的末端。走出地铁,1月的冷空气混合着残留的年味,商店门口的红灯笼跟对联也还没有摘。 熟悉的小路,熟悉的坡道,行李箱的轮子咕咕噜噜地滚动。 到出租屋门口,肖嘉映腾不出手来摸钥匙,于是用手肘叩。但等了半晌,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 高中应该都还没有开学吧?怎么谈默不在,出去玩了? 好吧。 他只好自己开。 进门却一个人也没有。 原本嘈杂拥挤的出租屋变得很静,四个房间似乎通通没人在,只有脏乱的客厅和到处摆放的鞋显示着这里确实有住户。 人呢? 把行李拖回房,肖嘉映将要给谈默的那份分出来,拿干净的塑料袋装好,忙完煮了个泡面,吃完洗了碗,甚至还换了床单被罩,大门的锁才咔嚓一响。 天色已晚,隔壁那个游手好闲的男人嘴里哼着流行曲,胳膊下搂着妆容艳丽的陌生女人,酒气熏熏地进门来。 经过肖嘉映旁边,对方撇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一抹蔑笑。 看来今晚又有的受了。肖嘉映无声地呼出一口气,搓了搓因寒冷而僵硬的十指,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 台换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没有其他人回来。 到十点钟,肖嘉映往大门口望了一眼,然后站起来去敲谈默的门。不过,确实是没在,再怎么敲也不可能开。 到十一点,他开始有一些不好的想法。 谈默拿着电脑跑了? 这猜测刚一冒头,肖嘉映就笑自己太穷酸,连带着看人都往坏处看。不可能,至少谈默不可能。 自己的房门长期就是虚锁着的,这一点谈默知道,要偷东西早就偷了,何必等到现在。 时针过了零点,他开始担心谈默的安全。 现在是年关,外面车多人多乱得很,小孩的性格又那么难搞,不管是跟谁打架还是其他什么的,都很让人悬心。 但肖嘉映一不知道谈默的去向,二没有谈阿姨的联系方式,只能硬着头皮去敲室友的门。 好事被打断,对方极度不耐烦,但肖嘉映不得不问。 “你知道小谈去哪了吗?” “啊?”对方眉头夸张地挤到一起,露出不解的神情。 “隔壁的小谈,知不知道他去哪了,他没手机,我找他有点事。” “我靠,哥们儿你没事吧,隔壁都失踪好几天了。” 嘉映一秒睁大眼。 失踪? 但下一句话才真正把他钉在原地。一向不积嘴德的室友破天荒收敛,压低声音悄悄说:“他妈死了,你不知道?喔对,你回老家过年去了。他妈死了。” 谈阿姨怎么会…… 肖嘉映浑身打了个寒战:“不可能!” “我骗你有钱赚啊?除夕那天死的,就在咱们楼道,一脚没站稳,栽下去磕得到处都是血,估计脑浆都摔出来了吧,听完差点儿没把我也恶心死。” “那他——” 肖嘉映正急切地想追问,房间里的女人出来,作势要把男人扯进去。室友胳膊朝后,脸朝肖嘉映,随口补充道:“姓谈那小子是不是欠你钱啊,不行你就去找房东,这事他清楚,那小子找房东要过剩下两个月的房租。” 当天晚上给房东打电话,一直没能打通。第二天一早对方回电,听到肖嘉映是要问谈默的事,话就变得极其难听,丝毫不留情面。 “那小子不知好歹,要不是我找人拉去火化,他妈现在都烂在医院里了,居然还腆着脸找我退租金。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着不能提前退租,当我冤大头啊?我凭什么退?还想找中介……行啊,找去,谁他妈会给一个孤儿评理。再说了,我还没嫌他妈大过年的死在楼底下晦气!” 挂断电话,肖嘉映手脚冰凉。 一个鲜活的生命,那么温和勤恳的谈阿姨,竟然已经不在人世了。只不过十天而已,他甚至连消息都没有听到。 不管怎么说,那是他认识的人,带来的震撼远比电视里那些情节要大得多。他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什么叫变故,以至于当晚一直失眠,清早起来,出于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走到那间房门口。 用手轻轻一拧,门锁就开了。 果然像房东说的那样,谈默什么也没带走,留下了一堆“破烂”。 墙上的海报还在,衣柜里的衣服还在,只有书包和笔记本电脑不在。 肖嘉映没有多想。 哪怕谈默真的把电脑带走了,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他只是,坐在谈默的床上发呆,在房东把这里的痕迹全部抹掉以前。 谈默能去哪儿呢? 上学还是打工。 也许萍水相逢的他不该操心这么多,但肖嘉映的确有好几晚没睡着。 不是同情,他清楚知道这不是,但也说不清是什么。同病相怜,或者可惜,也许可惜的成分要多一些。 心像被细而尖的鱼钩钩着,感觉到疼痛的同时,更多是放不下。 就这样上了几天班,某个周五晚上,经过熟悉的路口,谈默突然出现了。 他像从前那样等在路灯下,影子长长的,但弯弯曲曲,不再笔直。帽檐的阴影,把他的脸完全遮盖住,五官、神情通通看不清。 肖嘉映跑过去:“谈默!” 可是面对面站定,肖嘉映哑了,不知道问什么合适。他嘴唇开合了好几下,鼻息混乱,胸腔微微起伏,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又松,手掌心全是汗。 谈默瘦了好多,肩上挂着一个背包,身上穿着一件薄得不能再薄的铅灰色毛衣,领口的毛线还松了,颈间的青色血管露在外面。 “你……”肖嘉映嗓音艰涩,“你还好吗?” 谈默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沉寂了半分钟,他把背包打开,拿出笔记本电脑,递给肖嘉映。肖嘉映接过看也不看,仍然固执地盯着他:“你还好吗?” 谈默下巴动了动,似乎想吐露些什么,但最终没有,只是把帽檐往下压得更深,“我走了。” “等等!” 周身血液通通涌到心脏,肖嘉映脉搏前所未有的快。他拉住谈默,用尽全身力气拉住:“等一下,等我几分钟。” 他把电脑塞回谈默手里,拔腿飞奔,隔几十米又回过头来,确认谈默还在原地,然后才继续往前狂奔。 跑到最近的自助银行,他取出两千块钱,插卡的时候手在抖,密码都输不好。 取完钱,塞进自己的羽绒服内兜。再跑回去,他喘得不行,嗓子干得反酸,可是一秒钟也没有停。 他以此生最麻利的动作扒下外套,强行披在了谈默身上,“穿走。” 谈默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望着他,眼神是迷茫和空洞的。 “好歹我们相识一场,别在这个时候跟我客气,好吗?”肖嘉映几乎是恳求,“我、我比你大那么多,不能眼看你挨冻。” 谈默愣了一秒,用力转开脸,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 嘉映被夜晚的寒风吹得牙打颤,没办法再站下去。再站下去谈默一定会把衣服还给他。 “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天冷,早点回去。” 他强撑着微笑说了这么一句,又像从前一样揉了揉谈默的头。 谈默没躲,脸朝地面死死垂着。 第24章 不动声色 冬天出生的孩子天生慢热而孤独。 对于这一点,肖嘉映不是典型,谈默才是。 安葬完母亲以后,谈默十几天没跟人说过一个字。他翻过学校的围墙,跟流浪汉打过架,从地上捡过吃的——就在便利店后门,那些当天过期的面包。但就是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也不想听别人说话,尤其不想听到什么这孩子没妈了,真可怜之类的话。 所以这十几天说得好听是在游荡,说得难听就是在流浪。不过这十几天,有样东西他一直不离身—— 肖嘉映的笔记本电脑。 早就没电了,开不了机。 他背着它进出网吧,在公共厕所洗脸,在快餐店过夜,像下水道的老鼠背着最后一粒米,像迷失在沙漠的人背着最后一口水。 为了给母亲办后事,他已经把积蓄全部花光了,包括从房东那里抢来的一千八。 不可能再回学校,因为读不起。也不可能回老家,因为老家的房子两年前就已经变卖。甚至不可能回医院取妈妈的遗物,因为欠的医药费还没还清。 后来经过一间尘土飞扬的工地,他被门口八块钱一份的盒饭吸引。 翻遍身上所有的兜,凑不齐。里面在招工,没有什么犹豫的余地,他走进去。 “干活?” 包工头叼着烟上下瞅他:“才多大啊你小子。” “十八。” 包工头冷笑了声,没拆穿他,只是让他滚,“回家喝你妈的奶去,别连累我们整个工地被罚钱。” 谈默冷然地说:“工钱我只留一半,剩下的归你。” 他要的是个睡的地方,和能填饱肚子的数目,仅此而已。 对方自然而然就答应了,并且在接下来的那一个月,渐渐对他另眼相待。 普通的16岁男生不可能有他这么能吃苦。况且他脑子活,话又少。 钉木板、捆扎钢筋、抹腻子,什么活都干得有模有样,后来甚至连焊接都学会了。一个月前他还在学校上课,学物理化学,一个月后他在工地扛水泥袋,耳朵、手指、脚趾,到处冻得是疮,肩膀上满是磨出的水泡。 如果肯低声下气去求老师,肯作为贫困生代表上台领钱,做一段感恩戴德的发言,或许他还有机会读下去。 但他不肯。 16岁的他很多事没想明白。不肯接受别人的帮助,自以为很有尊严,其实是最没有意义的,也是最不成熟的表现。 如果尊严就能换来钱,那简直应该谢天谢地。 在工地成功落脚后,谈默找到机会回去了一趟,给肖嘉默还电脑。 之所以耽搁这么久不是想霸占,只不过出于某些说不清楚的原因,他不想让肖嘉默看到自己这副可怜的模样,这副丧家之犬的模样。 那天晚上在路口等了很久,但跟肖嘉映没说上几句。肖嘉映为什么突然跑开,谈默不知道,但也留在原地等人回来。至少这样,算是肖嘉映所谓的听话吧。 回到工地才发现羽绒服里有钱。 躺在又硬又薄的木板床上,谈默辗转反侧。 他想过要把钱还回去,也想过留下它,等自己赚到钱再报答肖嘉映。他甚至想过回去向肖嘉映求助,告诉肖嘉映他想读书,想有个住的地方,想吃顿饱饭,他不甘心一辈子就这样。 可是自尊让他没有那么做。再说他不能假装不知道,肖嘉映的日子也不好过。 所以凭什么让他帮我。唯一应该做的,就是尽快赚到钱还清这两千。 可惜肖嘉映很快搬走了。 甚至没等谈默攒够钱买部手机,肖嘉映就已经搬离了最早的住处。他们失去了联系,像两颗小石子掉进汪洋大海,你不认得我,只有我认得你,但那没什么用。 命运的洪流裹挟着他们,一个向东,一个向西,渐渐连记忆都被冲刷干净,直到两个人同时走到鬼门关前。 对谈默来说,再不还清,就再也没有机会还清了。 搬家后的几个月,肖嘉映常做同一个梦。梦里并没有具体的事,只有个模模糊糊的画面。 是一个男生的背影。 画面是晚上,陌生的房间。不,不是房间,而是集装箱,又脏又挤的集装箱宿舍。有个男生盘腿坐在双人床的下铺,背弓着,头低着。他在用瘦出背筋的双手沉默数钱,数了一遍又一遍。 一千五,一千六,一千七…… 还要再等一个月。 男生的头发长了,不再是板寸,而是凌乱的短发,整天在水龙头下随意冲水,怎么睡都是乱的。 没有戴帽子,什么也没有戴。肖嘉映不认得了,戴不戴都不认得。 清早从异地的宾馆床上醒来,肖嘉映心脏砰砰直跳。 怎么会又做这个梦? 都想不起有几年没梦到过刚才的画面了,那是谁? 坐着发了会呆,他起身洗漱,拿冷水好好地浸了浸脸。 或许是这段时间失眠太严重,所以大脑才会这么混乱,梦到一些有的没的。 收拾好东西,他乘车返回临江。 路途中,窗外景色不再像上个月那么萧索,许多树枝上已经有新树叶长出来。这是不是意味着事情也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希望如此。但即便不是,想必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了吧。 见熊一面仿佛有魔力,肖嘉映的心不再惶惶不安。 冥冥中他感觉熊还会再回来。熊还会回来,代表一切还有转机。所以哪怕病情偶尔还是会反复,他总能靠着意志力,将刀从手腕上拿开。 两周后,二级主管找肖嘉映谈话。 果然如他所想,部门打算把晋升名额给他。不过给也不是白给的,他不仅要参与答辩,假如晋升成功还要相应的承担更多项目。 “这段时间想必也休息够了吧,收收心,投入工作。”上司拍板,语重心长地说,“本来你前两年绩效分不够,这回没资格被提名,是一级主管特别申请才拿到的机会。你可要好好准备,千万别让我们失望啊。” 嘉映唯唯诺诺地答应,其实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回到工位,开始准备材料,但首先要列举自己进公司以来都做过什么项目。他手指敲了会键盘,从远到近,思绪就顺着时间线跳到了熊身上。 好像是小半年前捡到熊的? 当时自己在做,啊,马可尼项目,可穿戴芯片研发。然后就开始跟熊拌嘴,带它出去玩,成天做大梦,一边当病人一边当家长,简直身心俱疲。 对,身心俱疲。 试问哪个家长带熊孩子能不心累? 它那么不懂事,说话不中听,酷爱冷嘲热讽,并且不分场合地充当牛皮糖,自己走哪都要把它揣上。它的那张嘴,论冷战论吵架都是第一。它小小的身体,大大的顽劣,成天在家搞破坏,不让它碰的东西它偏碰,哪壶不开它偏提哪壶。 它最讨厌别人叫它弟弟,可明明就是弟弟。 它脑子不至于有问题,但性格缺陷很明显,认识它算我倒霉。 想着想着,肖嘉映喉咙痛,立刻意识到自己又被不好的情绪带走了。再这样下去又该写遗书了,不能再这样下去。 不想了。 他晃晃手腕,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同事向征突然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肖哥,我要跳槽了,这事你听说了吧,周五晚上大家一起聚一聚。” “周五,我应该可以。” 这种事肖嘉映当然不能搞特殊。 结果周五下班,大家居然默契地换上了自己的衣服,美其名曰为了更舒服地喝酒,就肖嘉映一个人穿的还是西服,乍看过去极其特殊…… 下楼蹭同事的车,部门女神余妙手上拿着快递,对肖嘉映说:“刚才我去取快递,收发室说有你的,后来翻了半天又说没找到。下周一你自己查查吧,别是弄丢了。” 我的快递? 想不起最近买过什么东西。肖嘉映系上安全带,打开手机又查了一遍,的确没有:“可能是搞错了。” 11个人杀到ktv,中包显得有点挤。 唱歌这事肖嘉映不擅长,他一般负责在门口帮大家叫服务员,在角落充当吉祥物,以及像上辈子没吃过水果一样默默消灭果盘。 场子刚半个小时就变得非常热,因为组里有几个同事特别能玩,尤其是余妙,唱嗨了竟然开始搂着嘉映脖子狂嚎,丝毫不顾虑女神形象:“来嘉映!咱们合唱一首life will be better!” “……我去个卫生间。” 从她胳膊底下逃出去,肖嘉映心里暗暗叫苦。这才刚开始,跑是跑不掉的,一会儿喝完酒自己还是装睡吧。 卫生间没什么人,他上完厕所出来洗手。 弯着腰,弓着身,水流冰冰凉凉的。他捧起一些往脸上拍了拍,刚想抽张纸来擦,突然听到一声冷哼,不太确定。? 环顾四周,别说人了,连个鬼影都没有,就他自己傻傻站那儿。 还没喝,就开始有幻觉了? 回到包房肖嘉映光速喝挂。 倒没有借酒浇愁,主要是同事们太疯,他玩游戏的水平又太次。总共五局国王游戏,吸管上写号码,抽到3和6的人要互喂饮料加怼脸亲,肖嘉映奇迹般的抽中两次…… 工程师这种简单生物,玩游戏无异于自取灭亡。伟大的产品经理向征夫斯基如是说。 可怕的第一次中彩,肖嘉映抽中数字3,比他小好几岁的应届生抽中了6,那是全场最活跃的一个小朋友。 “能不能用唱歌代替?” 余妙他们脸都差点儿笑烂了:“老肖你还真是社恐人设不倒。唱歌不行啊,发红包可以。年终奖拿出来发,两千起啊,少了不算数!” “……”闷完酒,肖嘉映表情些微有点迟钝,“我亲他还是他亲我?” 应届生疯了:“我擦肖哥,你的节操连两千都不值啊??” 嗯…… 反正,要钱没有,节操什么的随便吧,三十岁的男人不在乎。他迷迷糊糊地想。 “肖哥,那我亲了?!” “老肖振作一点,你这表情完全是苦恼啊!” 肖嘉映醉了但没完全醉。他很板正地坐着,身体前倾,胳膊肘规规矩矩搁在膝盖上,不得不说,还是很有成熟魅力的。 还没回过神来,脑袋就被扶正,额头被对方很干脆地碰了下,整个过程可以说是……非常直男,非常的不暧昧。 “。” 应届生激动地满场跑:“我亲到肖哥了!!!” “少发疯……你那是怼了他一口……” “人间不直的。” “视频已录,叫我声爹立刻发你。” 同事们持续起哄,肖嘉映一声不响地坐在旁边,表面很稳得住,实际上内心,也还算稳得住。 同事只是同事,游戏也只是游戏,事先有准备的肢体接触其实还好。想到这里,他背向后,整个人松弛地靠在沙发上。 下一秒,忽然听到几句脏话。 “肖嘉映我操你……你他妈……不知廉耻!” 不知道从什么方位,有些词还不太清晰,像是谁在极度恶劣地发飙。 …… 谁骂我? 然而,包厢里没有任何一个可疑人士,只有头顶的灯闪了两下,像是要炸。 肖嘉映手在沙发上一撑,身体退到更角落的位置,不声不响地掏出手机。 还没来得及玩,同事喊:“嘉映你躲什么?赶快过来,该下一轮了。” “不许去!” 迟疑了一瞬,就被同事一把抓走:“还发呆?被亲傻了吧你。” “……” 不太确定,但总感觉有谁在不远处,咬牙切齿地咒骂我。 今晚的酒还致幻啊? 第25章 近乡情怯 “要不你们继续玩,我先撤了。” 肖嘉映开口求饶。 他倒不怕被亲,但下周一同事总归还要见面的。万一全都亲个遍,想想那场面,该会有多尴尬。 “你不是空巢老人吗?”余妙挑着柳梢眉,“最近怎么不是请假就是着急回家的,老实交待,是不是跟什么人勾搭上了。” ……勾搭谈不上。 “只是,”肖嘉映温声,“养了宠物。” 熊也算宠物的一种吧?虽然暂时不在家。可余妙不信,硬逼着他再玩两局,结果就是第五局双双中招。 “6!老肖你可真够背的,3呢,3在谁手里?” 向征指着吸管哈哈大笑,余妙扶额举手:“靠,回旋镖射中我自己。” 包厢角落,某不起眼的手提袋里发出震怒骂声,可惜被噪音给淹没了。 肖嘉映半醉地眯着眼。 平时他的目光总是温和又忧郁,就像初春的小雨,此时此刻却慵懒又迷离,看似是在放空,盯着你的时候又像在说话。 “算了余妙。” “怎么能算了?老娘我一世英名,亲就亲!” 余妙身材曼妙,烈焰红唇,动作也特别大胆。她喝完杯里的酒,直接伸手勾过肖嘉映的下巴,样子像只骄傲的孔雀:“老肖你说,亲哪里?” 要不是知道她不喜欢男的,肖嘉映这时候肯定慌了神。真想给她颁个奥斯卡最佳女主奖。 余妙在他左颊,眼尾下方,大方地印上一枚唇印,然后才施施然松开手,一副胜利者姿态睥睨着他。 “卧槽卧槽……” “这是我不花钱能看的?!” 两个熟男熟女,一举一动都带着欲,画面真是格外养眼。刚一亲完,包厢里就被起哄声和口哨声给淹没了。 整个过程肖嘉映基本被动,看不出他是享受还是什么,反而观众比他激动得多。 可就在他们亲了以后,刚刚还忽闪忽闪的灯泡哑火了,彻底正常了。仿佛有谁无能狂怒了半天,直接被刚刚那画面给凉了心,彻底放弃捣乱。 不过肖嘉映也觉得有点过火。 他借口买饮料从包厢出来,其实是到卫生间洗唇印。但余妙的口红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用水搓了半天,脸上还是留有浅浅的痕迹。 是不是该用点洗手液? 他想去挤,险些滑了一跤。 其实刚才过来的路上,步伐就有些踉跄。站在水池边,肖嘉映低头去挽衬衫袖口,结果身后冒出凉凉的,气闷的一句:“哼,我没猜错,你果然一点儿也不想我。” 这回算是听清了。 他浑身微震,又惊又喜地转过身,睁着那双醉醺醺的眼睛。 墙角靠着的可不就是熊吗? “繁——” “繁你妈个头。” 没等喊出口就被径直打断。熊那对塑料眼珠子被缝好了,重新变得很有神采,会瞪人,还会落寞又窝火地撇他:“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撂下这句话它转身就跑路,立马蹿出了卫生间。 “等等!” 以熊的本事,几秒钟够它到大马路上的了,但等肖嘉映匆匆追出去,那小小身影竟然还在走廊,一颠一颠一跳一跳地耍狠冲刺。 “……站住!” 肖嘉映差点被自己绊倒。 熊耳朵一抖,背对着他停住:“叫什么叫!说了不认识你。” “繁繁!” 肖嘉映急得直喘,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色也红一阵白一阵的,完全不像刚才在包厢被人亲的时候那么淡定。 “真是你?” “……” “你跑什么?!” “……” “人家把你治哑了?” “……放你妈的屁。” 没哑就好。 看它倔强地撇着脸,一副要与世界无敌的模样,嘉映不禁觉得又好笑又心酸。一点也没变,它还是这么讨人厌。 有那么一两分钟,肖嘉映没开口说话,以免自己的哽咽被熊听出来。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老子一会儿还有事呢。” 如果此时此刻裤子有兜,那熊必定会把手插兜里装无所谓,可惜没有,它穿的是没兜的背带裤。 肖嘉映是不知道它在生什么气,也来不及计较这个问题。只要熊能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它要耍脾气就随它吧,当哥哥的应该让着弟弟。 “你能有什么事?” “不关你的事少问!” 嘉映置若罔闻,招招手:“到我身边来。” 熊不理他。 “那你等我两分钟,我去拿下衣服,然后带你回家。” 熊没吭声,冷了吧唧地撇着头。 肖嘉映往包厢走,途中回了一次头,确定熊没有再乱跑。 同事们以为他喝吐了,还派两拨人去卫生间找过。见他莫名其妙眼眶泛红地回来了,他们诧异地问:“肖哥你刚才跑哪去了?还以为你生我们气了呢。游戏不玩就不玩了,咱们接着唱歌喝酒。” “你们该怎么玩怎么玩,我没事,就是出去接了个电话。” “什么电话接这么久?而且我怎么感觉……”余妙狐疑地盯着他,“老肖你确定没事?眼睛怎么搞的。” “外面在刮大风。”他拿起衣服,“你们回去路上开车小心,我先告辞了,有人还在等我。” 有,人? 同事们张大嘴望着他,他穿好外套,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给了向征一个礼貌的拥抱:“一切顺利,常联系。” 向征跟余妙面面相觑。这还是那个社恐肖嘉映吗?才喝几杯酒啊,心情怎么好成这样。还有,谁在等他?? 幸亏没人八卦到跟出来偷窥,否则熊的身份就暴露了。 一人一熊往路边走,熊在前,肖嘉映在后,中间隔着两三米距离,仿佛不熟又仿佛在闹什么别扭,场面傻乎乎的又很诡异。 月光把熊照得很顽皮。 它矮得像个石墩,偏偏灵活得惊人,可以巧妙避开所有行人的目光,而且它边走边踢石子,梗着个脖子,一眼也不往后面看,仿佛完全不在乎肖嘉映有没有跟来。 “停。” 肖嘉映抿唇:“就在这里等车。” 他双手将公文包撑开,目光落在熊身上又慢慢收回,相当于一种默契的暗示。熊望一眼他,冷哼一声,跳进了包里。 等就等。 上了出租,他们还是不讲话。当然也不能讲,免得上新闻。 司机问:“按导航走?” “嗯,可以慢点开。” 肖嘉映把车窗降下来,想吹吹会外面的冷风,这样说不定就能醒酒。 在司机的视野盲区,熊恶狠狠地按住开关。 玻璃窗呜呜地又升了起来。 肖嘉映垂眸,低微咳嗽,“干嘛。” 熊瞪了他一眼,没吱声。过了一会儿,它自暴自弃般放倒身体,仰面砸在他大腿上,狠狠踢了脚车门,“妈的!” 司机的目光唰一下,从后视镜狐疑撇来。肖嘉映掩饰般转头继续咳嗽:“咳咳,妈的,咳咳。” “……” 胆小鬼。 熊懒得理他了。 其实肖嘉映心里有特别多的问题想问,也有特别多的事情想告诉熊,但见了面,忽然有点近乡情怯。怎么搞的,明明才一个多月没在一起。 好不容易熬到回家。 放下包,肖嘉映就问:“你怎么回来的?修你的店没跟我联系……” “你巴不得我回不来是吧。” 它态度恶劣,语气冷淡,一下就把肖嘉映的心刺痛了。 自己担心它这么久,它倒好,一出现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难道还在怪我妈? “我替我母亲向你道歉,她——” “哼,用不着,反正你也不会替我报仇。” 肖嘉映双唇绷着:“能好好说话吗,不能就不要说了。” 熊气得把垃圾筐给踢倒了。肖嘉映不再搭理它,换衣服,洗脸刷牙,端着杯水安静地回到房间。 不过他也没睡,只是坐在床边休息而已。酒精的作用还没完全退去,所以他觉得很累,不太有精力,呼吸和心跳都很沉。 想喝水,结果手没拿稳摔了。 砰—— 玻璃杯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他头疼地弯下腰,刚想伸手捡,房门被人咣一脚踹开! “……” 肖嘉映:“有事?” 在门口一个急刹,熊闭紧嘴巴冷眼旁观。等了一两分钟,肖嘉映干脆躺下,侧身背对着它。 房间里静悄悄的,气氛有些凝结。 又过了一会儿,肖嘉映听到软垫踩地板的动静。 “妈的。” 熊低声。 它能蹦上床,但它偏不,凭什么。 肖嘉映终于主动开口。 “到底怎么回来的?” “快递。” 看来是老板提前寄出没打招呼。 “早就恢复意识了?怎么不联系我。” “没空。” ……还真是言简意赅。 肖嘉映:“好了,现在可以说了吧,到底在生什么气。” 熊对着他的背咬牙切齿:“是谁说绝对不会让我流落街头的?” 骗子,全他妈是骗子。 “也没人让你流落街头吧,现在不是好好的。” “老子差点就死了!” “可我并没有不管你。” 肖嘉映把头侧过来,盯着它。 “这一个多月,我把你送到店里修,坐火车去看过你,还打过很多电话问情况。我已经做了所有我能做的,不领情就算了。” “我什么时候说我不领情了?!” “那你什么意思?”质问的声音不知不觉高了,哑了,肖嘉映觉得很丢脸,有点抬不起头。 “……我……我……” 熊结巴了好几秒钟,最终一咬牙跳上床,蹲到他颈间,目光紧逼距离极近地瞪着他,瞪着他的侧脸,“我讨厌你。” 这话从何说起。 “讨厌我?为什么。” “你不知廉耻!” “……” 好高深的成语。 见他闭着眼和唇,熊拽开他的耳朵,一字一字咬牙切齿地往外蹦:“你让他们亲你了。” 讲完,熊像扎了孔的气球一样瘪掉,但肖嘉映的心却被注入一股暖流,瞬间就回温,自己都莫名其妙。 他避开视线,挥手想把熊弄开:“别娇了,下去。” 但熊听不懂前三个字。它直接趴下,手脚并用包住他的脖子:“你说啊,你是不是不知廉耻。” “那是游戏,再说大家都喝了酒,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这很正常。” “少来这套!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 还真是个爱博关注的小孩。 它突然出现,没变成对方的焦点,没得到足够的关心,就要使出浑身解数表达不满。 肖嘉映用哄小孩的语气:“好好好,那你要怎样才能消气?” “……”熊直接拿被子蒙住头,泄气地低声:“你真烦!” 哎,你真难懂。 过了一会儿,肖嘉映说出去重新烧壶热水,结果好长时间都没回来。熊跑到客厅一看,发现他在桌边歪靠着睡着了。 红的跟白的掺在一起喝,没吐就不错了。他这还只是睡,算比较有酒品的。 “肖嘉映,起来。” 他没反应。 熊深吸一口气,无比抓狂。 …… 肖嘉映很久没睡这么沉了。 恍惚中,感觉有人把自己抱起来,胳膊搭到肩膀上,双腿悬空。 靠在某个宽阔的怀里,后来又被转移到床上。肖嘉映勉强把眼皮抬起,眼前却是一片漆黑,而且有点喘不过气。 仿佛有谁压在他身上,害他动弹不得,而且脸跟脸离得极近,以至于什么都看不清,只感觉对方亲了自己。 一口。 两口。 少年湿润的唇,勃发的情愫。 先是额头,然后再落到眼下。 “别……” “老实点儿!给你消消毒。”熟悉的嗓音带着怒气,亲完又拿被角狠狠揉蹭刚才亲过的地方,差点没直接擦掉皮。 蹭完扔开被子,对方自暴自弃地发出低吼:“肖嘉映我讨厌你。” 第26章 时明时暗 第二天酒醒,肖嘉映恍惚记起有谁抱过自己。 这家里就他自己和一只熊,要不然就是梦,要不然就是熊,只有这两种可能。 “昨晚——” 熊突然打断:“热死了!不能开开窗?” 热吗?这才三月底。 肖嘉映把窗户打开换气,想了想,又接着问:“昨晚是不是你?” “什么是不是我。” “是不是你抱我回房间的。” 肖嘉映声音也不大,而且说着说着还摸了摸颈,把目光转向其他地方。 “是我又怎么样?”熊理不直气也壮。 “不怎么样,就是谢谢你。”肖嘉映说,“没你我就冻死了。” 熊嘁了一声:“算你识相。” “但是下回别那样了。” 肖嘉映轻轻拽了下它的耳朵:“你可以直接叫醒我,没必要用抱的。” 熊躲开,瞪着他:“我抱你怎么了?” “不太合适。” “哪不合适??” 肖嘉映不想伤它自尊心,所以尽量温和地解释:“那种肢体接触只有亲密关系的人可以做。” “双标。”熊冷笑,“我抱你不行,别人亲你就可以,肖嘉映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这跟良心沾得上边吗。 肖嘉映没想到它反应这么大,只好转移话题:“你应该是变成人抱的我吧,你又能变成人了?是因为布料缝得更结实了?” “懒得跟你啰嗦。”熊板着脸跳下桌。 肖嘉映没当回事,继续埋头加班。 晋升材料还有一大堆要准备的,弄完ppt又要写稿、掐时间找人排练,对他这个社恐来说压力大得要命。 晚上九点,刘惠打过来,肖嘉映顺手按下接听键。 刚一通对面就哽咽地骂道:“还以为你多硬气多厉害!不是打算一辈子不认我吗?” 肖嘉映静了下,敛紧眉没说话。 “既然不认我还接电话做什么?” “怕你有急事。”他淡声。 再怎么说也是亲生母亲,如果生病住院需要交费,或者需要家属出面,那他还是有责任在身。 刘惠半天没骂出声,终于先开口认错:“真是生来讨债的……好,算是我的错,我不该乱丢你的东西,行了吧?” 但对于肖嘉映来说,道歉与否都无所谓了。 从小到大该忍的也忍了,该报答的也报答了,未来这副亲情的枷锁他实在背不动了。 “下个月我过去看你,顺便带点家乡的特产给你。” “不用了。” “你不想让妈妈过去?” 刘惠明显有彻底缓和关系的意思,但肖嘉映不想领情。他平静地说:“我有情绪病,如果见你病情肯定会加重。就让我先一个人在这边生活,等哪天彻底好了再回去看你。” “什么情绪病?” “抑郁症。” 作为一个不常坦白内心的成年人,肖嘉映抑制住难堪的感觉,平声开口:“十几年前就有了,从很小的时候就有了。我告诉过你们,你们没当回事。” 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现在即便刘惠想问他也不想多谈。 “所以这次在老家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棵稻草。你不明白那只熊对我的意义,我不怪你,但也不想再和你沟通。就让我们离远一些吧,这样或许对你我都好。” 完整地表达完内心想法,肖嘉映再没留恋,把电话挂断。 拉开卧室的门,门外某只熊差点跟着摔个跟头。 “……你偷听?” 他瞪眼望着门口的它。它转身就走,留下一个颇拽的背影,“老子是在散步。” 行吧。 肖嘉映走进卫生间洗脸,熊调转方向,散漫地跟过去。 “喂肖嘉映。” “嗯?” “你刚刚跟你妈吵架,该不会是因为我吧。” 还说没偷听! 肖嘉映回身弹它一脸冷水:“大人的事小孩少问。” “妈的老子到底哪儿小?都说了我是成年人。” “那你倒是证明给我看啊。这么久了就当我面变过一回身,那真的是你?像个高中生。” “……” 它气急败坏,肖嘉映转身打开水龙头。结果刚捧起水拍到脸上,卫生间的门突然砰地关上了,灯也啪地熄灭了。 “证明就证明。” 扔下一句话,熊唰地变回了人的模样。 还真是让人搓手不及…… 镜子里的男生大约一米八五左右,但眼前湿漉漉的看不太见。肖嘉映错愕过后,还没等看清,就被压制在水池边,并且被一只手强行捂住眼睛。 “不准看。”少年凑近,咬牙威胁。 “?” 不准看你变什么变。 不过说真的,这样的熊颇为陌生。好像还是熊样熟悉一些,幸亏它的嗓音还是那样,要不然真的像陌生人。 肖嘉映眼前漆黑一片,只能缓慢眨了几下眼。 身后的人体温很高,体型也偏高。 对方个头比自己要高大一些,这点肖嘉映早就知道,也有所准备,所以并不惊讶,但眼睛被蒙起来的感觉确实不太舒服。 简单来说,就是离太近了很没安全感。 “你后退点,我不看就是了。” “不行。” 黑暗中呼吸有点急,短发的发梢也刺刺的,扎在肖嘉映颈间。掌心很热,捂在软薄脆弱的眼皮上,弄得分不清是水还是体汗。 明明让他退后,他反倒强压更甚,害得肖嘉映双手必须苦撑在水池边。 “我小吗?我哪里小了?!” “……” “我能把你举起来。” “……” “我能单手做五十个俯卧撑,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 “停!”肖嘉映招架不住,说不清是体力上还是心理上。面对熟悉又陌生的这个男生,他稳重不足,洒脱就更不足了,心态跟年纪一样不上不下。 “够了,我什么时候跟你聊这些了。” “那你什么意思?” “你先放开我。” 肖嘉映弯着腰,尽量躲避那具青涩的身体,以至于小腹都凹进去了。 可是身后的人不但不体谅,反而还用力往前抵,同时左手向里摁住他腹部,害得他必须吸气,尽量贴在大理石水池边。 他咬了咬唇:“繁繁,放开我,这样我不舒服。” 对方非但不听,甚至还单手搂着他往上提了提,肖嘉映都快被勒吐了。 “好了,好了!” “你信不信?” “信信信。” 放开勒在腰上的手,身后的少年闷声:“肖嘉映我有话跟你说。” “你说。”肖嘉映洗耳恭听。 静默半分钟。 “算了。”少年心海底针,他瞬间又气馁,“以后再说吧,等我能长时间不变回去再告诉你。” 下一秒它就被打回熊形。 “这么快?” “哪,快,了。” 这对话听着脸热,肖嘉映觉得哪里不对,低垂着脸静静地站立,稳住自己心神。熊可能也知道刚才有点过火,一声不吭地杵在那里。 算了,一只熊哪能懂什么叫冒犯。 肖嘉映揉了揉太阳穴。 “到底为什么不让我看,你的脸有这么见不得人?” 熊一副懒得解释的语气:“你不就是想说我长得丑吗。” “……这可是你自己的理解。” 熊云淡风轻地撇开脸,破天荒没回嘴。 肖嘉映感觉自己歪打正着了。搞不好,熊真的面目可怖。 不过话说回来,可怖能有多可怖? 刚认识的时候熊也是,自称是个可怕的怪物,可后来事实证明并非如此。现在它说自己长得可怕,究竟又是怎么一种可怕法,三只眼睛两个鼻子?或者嘴巴是用线缝起来的?? 想着想着肖嘉映打了个冷战,熊已经回到客厅,开始捣鼓它带回来的行李。 “肖嘉映,晚上我要出去一趟。” 嗯? “去干什么?” 它从口袋里翻出一张纸条,拿手掌展开,上面写着一行地址。它漫不经心地说:“见个朋友。” 原来在裁缝店,熊遇见了同类。一只同样会说话的兔子,是女孩子,年龄跟他差不多。 听完原因,肖嘉映许久没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并没有多么为熊开心。 但他还是说:“那很好啊。” “嗯。”熊闷着点点头,“她说她是两年前变成兔子的,已经决定不变回人了。” “为什么。” 它侧身踢了踢茶几腿:“我哪知道,我又不关心别人的事。” “所以你今晚出门就是去找她?” “她家有电脑。” 这回答莫名其妙。 “咱们家也有电脑,没见你用。” “我不会。”熊撇开头。 “不会没见你问我。” 熊不吭声了。 当晚它回家很晚,肖嘉映早已休息,但没睡着。 大门落锁,然后是不轻不重的脚步。熊吹着口哨把钥匙撂到桌上,紧接着传来拧瓶盖、倒水的声音。 肖嘉映猜它跟以前比一定有许多变化,比如更轻易就能变成人,可以走更远的路,会感觉口渴,但它还没有告诉自己。 后来接连几天熊回得越来越晚,有一晚甚至直接消失通宵。 第二天肖嘉映担心了一整个白天,下班后紧赶慢赶回到家,看到熊好端端在客厅才松了口气。 熊仿佛累得够呛,倒在沙发上有气无力的。 肖嘉映又是给它盖毯子,又是检查它身上有没有缺胳膊少腿,等确定一切正常后才问:“你昨天去哪儿了?” “开发区。”熊语气还带着兴奋,“找到产我的工厂了,离这特别远,来回要坐五个多小时的车。” “你去工厂干什么?” “找家啊!还是兔子聪明,她说我身上有批号,在网上一查就能查到对应的玩具厂。” 所以你就跟她一起去了? 肖嘉映想了想,还是没这么问,改成:“所以有什么收获?” “那个地方已经倒闭了。”熊打了个哈欠,“不过我有种强烈的感觉,我跟那个地方有关系,至少曾经去过。一进去我就觉得特别熟悉。” 玩具厂,熟悉的地方。 肖嘉映无法把它们和熊联系起来,他也确实不如熊口中的兔子聪明。潜意识里他一直认为熊是个人,至少是谁的灵魂,而不是一只从流水线上下来的熊,所以从来没想过去查什么批号。 也难怪熊不把进展告诉他了,他的确帮不上忙。 “繁繁。” 肖嘉映沉默片刻,熊翻过身来盯着他:“有话说?” “嗯。” 我觉得你这次回来以后,我们之间好像疏远了些。 “你出门在外自己当心。” “喔。”熊先是耸肩,然后痞痞地笑了,“我是谁?放心吧肖嘉映,改天一定给你一个惊喜。” 但愿不是惊吓吧。 周末去精神医院复诊。 午后的光透过窗户照进诊疗室,肖嘉映躺在长椅上问医生问题。 “抑郁症会让人产生幻觉吗?” 医生在记档案,头也不抬:“比如。” “比如突然发现家里的布偶玩具会动,会说话。” “什么时候发现的。” “不是我,是我朋友。不过听他说是半年前。” 对方推起鼻梁上的眼镜,严肃看向他的脸:“有可能是妄想症,要经过检查才能确诊。尽早跟医生交流吧,别讳疾忌医,哪天幻想崩塌后果就严重了。” 什么叫,幻想崩塌。 “打个比方,你越来越依赖这只布偶玩具,但是某一天它突然不见了,或者突然不会动也不会说话了,那你很可能会接受不了。这种病理性的扭曲信念构建在你的心理健康之上,比住在危房里还危险,希望你尽早重视。” 越来越依赖…… 好像的确如此。 他能感觉到心理上对熊的在意,尤其在熊回来以后,这种感觉愈发明显。 但不管怎么想,那都是扭曲的没错。他不能认为这种关系能长期存在,更不能因此自私地放慢帮熊寻家的步伐。 周一到公司,余妙问他为什么心事重重,他随口说养的宠物跟自己没以前亲了。余妙就拿细长的手指甲指他:“你就是生活太乏味。30岁还没有性生活,日子过得跟苦行僧一样,不变态才怪。” 是这样吗? 很多人30岁都没有另一半,那东西也不是必需品。 “这样吧,我有个学长,留学回来的,在临江混得不错,周末介绍你们认识。” “你想当红娘?” 余妙呸他:“是治治你的宠物失落病!” 下班回家路上,肖嘉映开始慎重思考自己想过怎样的生活,是孤独余生还是摆脱父母的阴影,认认真真找个人活下去。 也许后一种比较轻松。 他同意让余妙给自己牵线。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不成就不成,再尴尬也就一顿饭而已。 第27章 雕虫小技 一个缺乏正常情感交流、恋爱经验也不足的、三十岁单身汉,真让他去咖啡厅相亲会发生什么? 大概就是像肖嘉映这样,西裤膝盖处都快搓烂了吧。 手汗出了一遍又一遍,咖啡和热水喝了一杯又一杯,他还是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想想看,两个西装革履的大男人,面对面坐在落地窗边,探讨一些体位问题。 不过,对方相当游刃有余。 “你一般习惯做top还是bottom?” 肖嘉映差点把杯子摔了。 “……”他匆匆弯腰捡手机,“我都——” “都可以?”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 在对面名叫andrew的男人笑而不语的目光中,肖嘉映局促地解释:“现在聊这些是不是太早了。” “早吗,假如型号不对何必浪费时间。” 也有道理。 “不过我觉得,”对方递给他一张纸巾让他擦手,“看样子你应该是0。太好了,你是我的天菜。” “…………” 他硬是把一句谢谢夸奖给憋了回去。 说真的,肖嘉映还是比较喜欢东方思维的,有种可贵的含蓄美,黄皮白心的类型不适合他。 好不容易回到家,完全身心俱疲。 约会太累了。 又要挑选合适的衣服,又要坐不舒服的椅子,还要绞尽脑汁想话题,求偶简直是对现代人的精神摧残,何不就一个人自生自灭呢? 拿钥匙打开门,他往沙发上看。 沙发上堆了毯子之类的东西,都是一些旧的不用的,熊把它们从衣柜角落翻出来,不知道要做什么。 这几天他跟熊不怎么说话。 “我回来了。” 熊撇了一眼,没理他,继续自己的事。 “你在做什么?” “拿你两条旧床单,等我有钱了赔给你。” 肖嘉映心里不太舒服,因为它疏离的语气。 “你要拿就拿,说什么赔。” 熊拧头:“不然呢。你是你我是我,你的东西是你的东西。” 肖嘉映彻底哑口。 他搞不懂熊为什么态度恶劣,而且一天比一天恶劣。就因为认识了新朋友? 他维持着僵硬的表情,尽量温和地问:“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不用了,找你的第二春去吧。” 熊冷哼一声。 肖嘉映忍无可忍:“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又哪里得罪你了,说话这么难听。” “难道不是?”熊跳到茶几上瞪着他,“说好的今天带我去超市,早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肖嘉映倏地愣住。 啊? 忘了。 忘了忘了。 “就知道谈恋爱。”熊扫他一眼,语气像吞了冰,“闪开,好狗不挡道。” 肖嘉映原地内疚。 反应过来,他跟在它屁股后头,一叠声道歉:“错了错了,我错了。” “错你妈个头。” “真的知错了,我吃了药记性不好,小熊大人有大量,咱们吃完晚饭就去行吧?” 他噼里啪啦地解释一大堆,说完,熊不咸不淡地回了个“喔”。 “八点出发?” 熊射他一记冷眼:“看我心情。” 行吧。 肖嘉映自知理亏,跟往样一样不戳破它的傲娇。 熊用个蓝色的大编织袋,把那些床单什么的装起来,打成一个对它体型来说巨大的包。肖嘉映看了忍俊不禁:“我们小熊真可爱。” “滚。” 熊用爪子揉揉脸,转身跑得飞快。 到晚上七八点左右,它在客厅捣鼓着什么。肖嘉映接到那个andrew的电话,走进卧室关上门。 “喂?” “我试试号码,你懂的,极有空号的风险。” 严格说来,这位andrew算是坦率风趣,而且自身条件也不错。但出于一种奇怪的心理,对方越是优秀肖嘉映就越是觉得不合适。这跟自不自卑大概没什么关系,而是天生的不敢接近,就好比普通人对那些街拍潮人们敬而远之,差不多一个道理。 “听说你养宠物?猫还是狗。” “……狗。” “没听见叫,难道它不拆家?” 肖嘉映一手插着兜,一手举着电话,在房间里慢吞吞踱来踱去。 “嗯,怎么说呢,有时候也拆。不太听话反正。” “这口气……很多人都把宠物当儿子养,你不会也是吧。” “我?”肖嘉映想了想,“我当弟弟养。” andrew坦白道:“我这人不太喜欢小猫小狗,感觉那小东西养不熟。小时候家里有过一只,把家具都啃坏了不说,后来还趁我开门的时候跑出去,之后再也没找回来,哎,总觉得自己对它的感情全都白白付出了。” “也不尽然,我家弟弟跟我算亲。” “那你运气还不错。” 聊着聊着忘了时间,又隔着一道门,肖嘉映没听到什么动静。等他结束电话出来一看,熊跟那一大堆东西一起不见了,连只言片语都没留给他。 因为知道它是去见朋友了,所以刚开始肖嘉映也没有太担心。但连着两天熊都没有回来,他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踏实。 带着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上了几天班,连晋升答辩都准备得稀里糊涂。 周三晚上,下班刚到家,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 【在外面玩几天,不要来河边烦我。熊。】 发送自xx牌儿童手表。 …… 肖嘉映一个激灵站起来,拿上手机钱包就走。 夜里九点半,路上还算热闹,但护城河边比较冷清。一是因为春寒料峭,二是因为河滩没有灯,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 他沿着小区那条路一路找过来,摸索着走下河堤,见四下无人,就提声喊了两嗓子:“繁繁?繁繁?” “别叫啦。” 又一个激灵。 不过不是熊的声音,是女孩子。 肖嘉映低头,跟脚边一只毛绒绒的,雪白的兔子玩偶大眼瞪小眼。 对方先发制人:“你就是肖嘉映吧?” 肖嘉映咽了咽:“我是。” “我一猜就是你。”兔子转身就走,同时絮絮叨叨,“发型这么老土,熊真是一点没说错啦。嘶!” 是她打了个冷战:“这么冷还要我出来接,他的人他来接啦!” 说着说着她一回头,发现后面的人没跟上来,气得跺脚:“你倒是快点啊,磨蹭什么。” “……” 虽然说肖嘉映已经适应了熊,已经知道了熊有个兔子朋友,也已经接受了玩偶会说话这件事。但,是不是也得给个缓冲时间? 见肖嘉映还是没动,兔子冲他喊:“快点!别让我催第三遍!” “没别的意思。”肖嘉映踟蹰,“但我还是想请问一下,咱们这是去哪里?” 兔子看傻子一样看了他十秒钟。 “你不是来找熊的?” “是。” “不相信我是它朋友?” “相信。” “那还废什么话!” “它在哪?” “它死了!断气啦。” 肖嘉映脱口而出:“你胡说。” “……哇,那你还真是聪明。”兔子两只耳朵一立,三瓣唇一咧,凶神恶煞地笑,“所以跟不跟我走?” 真是只坏兔子! “带我去找它。”肖嘉映追上。 河滩的路不好走,尽管有手机可以照明还是看不清,更何况这一带他又不熟。兔子倒是一蹦三尺高,谁让它是兔子呢…… 走到一个桥洞附近,兔子停下来:“就是这里啦。它昏迷好几天,大概快死了吧,你最好——喂!” 肖嘉映已经快步上前。兔子在后面幽幽地吐槽:“好歹让人把话说完呐……” 桥洞简陋得要命,但布置得还算是温馨。门口挂的有兔子毛跟野花做成的花环,垂的有薄薄一层珠光纱窗帘,虽然有破洞但很干净。此刻窗帘拉向两边,他的熊躺在几层纸壳子、几层旧床单铺就的小窝里,静静地沉睡着。 “它怎么了?” “鬼知道啦,应该是太累了吧。”兔子噘完嘴,跳到一边装作擦电视机上的灰,实则留心偷看。 肖嘉映小心检查熊的状况,确定它身上没有任何破损才稍微放心。 “那条短信……” “废话啦,我发的。”兔子满嘴不耐烦,“求求你赶紧把它领回去吧,它在这里我都没地方睡!” “谢谢你。”肖嘉映回头感激地看了兔子一眼,又立马转回来继续盯着自己的熊,“那你知道它什么时候会醒吗?” “睡够了自然就会醒啦。” 肖嘉映还是不能彻底放心,眉心紧拧着。 “那我——” “把它背回去!” “……背?”肖嘉映疑惑,“我把它拎回去不就行了吗。” “随你的便啦。” 肖嘉映想用那个蓝色编织袋拎它,不过上面有土,所以他拿到一旁去拍。兔子继续叽叽喳喳地出主意:“不然抱回去也行啦,它最喜欢你抱它了,还说——” 嘭。 兔子的水杯应声砸烂。 肖嘉映扭头,跟正在给兔子使眼色的熊,大眼瞪小眼。 三秒后,熊猛地闭眼,但为时已晚。 兔子傻了:“你装睡啊?” 肖嘉映睁大眼睛瞪着它。 它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抖落抖落耳朵,慢条斯理掀开眼皮。 肖嘉映抿了抿,轻启唇,想说什么又咽回去。 “哇你!”兔子叉着腰,指着它的鼻子大骂,“你霸占我的床装睡?亏我还把你当朋友,还以为你快死了,还帮你发短信,你利用我!你你你——” 熊不耐烦地打断:“吵死了!再吵把你嘴缝上。” “你……”兔子气势瞬间弱下去,想了想,扑过去抱住肖嘉映的腿,嘤嘤地假哭起来。 “繁繁,她是你朋友,你怎么能对她这么凶?”肖嘉映毫无原则地倒向软萌派,甚至还蹲下去搂着兔子哄,“不怕不怕,它只是嘴巴凶而已。” “肖嘉映。”熊咬牙,“你哪边的?” “呃帮理不帮亲。” “嘁,谁跟你亲。” 熊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甩甩脑袋从窝里坐起来。 一人一熊从兔子家告辞。 临走前肖嘉映问兔子:“你要跟我回去吗?我那里地方挺大的。” 倒不是决定收留她,主要是桥洞实在太破了,任谁看了都会动恻隐之心。 而且他本以为,自己这么说熊一定会不高兴,可没想到熊只是抬头看了看他,脸色非常正常。 它云淡风轻地开口:“她要在这里等人,你别白费口舌了。” 好吧。 挥别兔子,肖嘉映带着熊回家。采用,抱着的形式…… 趁四下无人,他想跟熊聊聊天,比如问问那只兔子的事。没想到熊突然打断他的思路:“肖嘉映,闭上眼睛。” “?” 不打一声招呼,熊变回了人。 他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他在夜色下酷酷地撇着脸,一个眼神都不给肖嘉映。 “你这是……” “老子想自己走也不行?” 行,当然行。 黑夜是最佳掩饰,它变成他,跟肖嘉映结伴往回走。肖嘉映也没多想,反正是它还是他,对他来说都差不多,至少现阶段是这样。 只不过有种重新认识的感觉。 又走了一段,腰被不声不响地搂住。 就仿佛哪个莽撞的傻小子,大摇大摆地掐住喜欢的人那截细软的腰身,表面满不在乎,其实心里紧张地都快吐了。 这时肖嘉映才警惕起来,试图挣扎。 “不让搂?” 他手收紧,手指箍在凹陷的腰窝。 肖嘉映心跳莫名加快,甚至好久没有这种浑身不对劲的感觉。旁边这个人年纪比自己小好几岁,又连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可是偏偏要求搂着自己走路。 “你好好走。” “我不。”他的嗓子很生涩,很强硬,“兔子说人都是这样的。要是跟人谈恋爱,那个人就会亲你抱你搂你,做很多恶心的事。” “那不恶心,况且她说的是人。”肖嘉映把脸侧开,月色下的河水泛着银光,缓缓冲击着他本来平静的心。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怎么搂到你的?还是你觉得那个人就那么好,我就这么差?” 好像什么也没挑明,但又好像什么也不用挑明。肖嘉映对他的这种占有欲一点也不陌生,甚至,还有些耻于说破的受用。 “你是你他是他,有什么好比的。” “知道知道!不用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他用赌气的口吻,“你去跟他打电话吧,打吧,打个够。我走我的,不需要你来找老子。” 明明是他特意引肖嘉映来找的,但他就有本事说这种话,有恃无恐,反正对方也不会记仇。 肖嘉映无奈:“走吧。” 他先行一步,很快身后的人就追过来,强行把他的手牵住了。 手指摩挲的感觉如过电,肖嘉映一秒僵住,并且第一次真切感觉到,这不光是占有欲。 他需要他,在乎他,不光是一只熊对一个人的占有。 心脏有个小角落塌陷,肖嘉映迅速把手抽出来,谁知又被他执拗地握住。 “我就牵!” 第28章 时光齿轮 一起回家,肖嘉映浑身不自在。 他感觉到熊对自己的感情不同以往,只是现在似乎还不是挑破的时候,所以也就没有开口问什么。 肖嘉映承认是喜欢熊的,但不是那种喜欢。就像之前说过的,他爱谁都不可能爱熊。他拿它当弟弟,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再说它也不是他喜欢的型。 当然,现在不能说“从来没想过”了,但结论尚未改变。 关上房门睡觉之前,熊突然喊住他。他站在房门边跟熊对视,熊望着墙问:“你不把你妈接过来了?” “不接了吧。” “那你将来还会跟其他人住一起?” 这个问题有点突兀。 肖嘉映想了想,说:“你是不是想问,我将来会不会跟谁谈恋爱。” 熊没应,别着头。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这都是说不准的事。” “恋爱到底有什么好谈的。”熊闷声,“腻腻歪歪。” 客厅静谧得都有些尴尬了。 肖嘉映轻声打破:“是不是怕我不要你?” 也许这种问法过于直接,但他觉得跟熊没必要绕弯子。 “这你不用担心。不管我以后是什么生活状态,肯定不会丢下你的,除非你自己想走。在你没有找到家人以前,我这儿永远是你的退路。” 他说得很陈恳,熊听完沉默了一阵,摸了下耳朵:“知道了。” 明明应该很开心的,听到这种说法。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它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额头沉甸甸的,牵过肖嘉映的那只手汗涔涔的。 想起兔子说过的那些话,人类绝对不可能跟一只兔子、一只熊在一起,它心里就不舒服。 可是它得承认兔子说得对,要不肖嘉映也不会在牵手时表示抗拒。 这世上要是真有神仙,你们在干什么,怎么还不把我变回人?再不变回去肖嘉映就是别人的了。 那天起熊出去得更加频繁。 之前在裁缝店的经历,它没说肖嘉映也就没细问。但最近它跟兔子找出生地的事,倒是原原本本告诉他了。 据它说,工厂在市郊一座荒废的砖窑附近,已经停工两三年,里面没人把守。它跟兔子跑进去,发现有生锈的流水线、员工宿舍什么的,但没找到更多有用的线索。不过结合批号的查询结果,基本可以确定熊是在五年前被生产出来的。 难怪这么……复古。 周五上完班,肖嘉映留下完善答辩材料,余妙主动提出帮他把关。 说真的,这几年肖嘉映没有交到什么朋友。以前他精神状态不好的时候没觉得,现在慢慢好起来,才越来越能感受到周围的善意。 做完答辩模拟,他跟余妙一起下楼,余妙打听:“你跟andrew进展如何?” “偶尔一起吃顿饭,看场电影,平时大家都忙所以见面机会也不多。” “还没确定关系?” “我是抱着结交朋友的心态,所以——” “拜托!”余妙大为吃惊,“都是成年人了,怎么处理起感情问题这么扭捏?能成就是能成,不能成趁早算了,免得浪费时间。” 但肖嘉映性格就是这么慢热。这几年他的内心只接纳过一个外来者,就是熊。 分别前余妙还给他敲边鼓:“那可是要腹肌有腹肌、要money有money的绩优股,抓紧,抓紧啊!”弄得肖嘉映哭笑不得。 独自回家路上,他脑补跟andrew在一起的画面,总觉得有点别扭。算了,还是逐渐冷处理吧,希望余妙以后也别再问了。 回到家,熊不在。 准确来说它是回来又出去了,肖嘉映没回,它估计他是在外面约会。 所以它也就在外面晃。 晃到陌生路口,天已经黑了,有人在路边烧纸。 据说今天是什么鬼节,兔子说的。 它找到一个角落蹲下来,踩住一根树枝,心不在焉地玩了一会儿。 十字路口阵阵凉风吹,大树的树叶相互摩挲着。 它低落地望着地面。 不一会,旁边多了道影子。 “还不回去?” 冷淡中带着透彻清明的嗓音。 “你是什么人。”熊转了个向,面向小区栅栏,“凭什么管我。” “他在等你。” “那又关我什么事。” 对方的反应很漠然:“你在乎他。” “什么?” “你在乎肖嘉映。” “我——” “你真懦弱,真不像我。” 熊甩掉树枝站起来:“我本来就不是你!” “随你怎么说。但是我告诉你,在乎一个人至少应该希望他过得好,而不是诅咒他跟你一样,永远是个没人爱的可怜虫。” “谁说我诅咒他了?!”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被冷血地戳穿,熊手脚发僵,大声吼道:“我没有。” “那就去告诉他,他可以随心所欲追求他想要的生活,不用考虑你的感受。必要的时候你甚至可以离开他。” “我……我……” “你做不到?” 熊声音弱下去:“我不想流浪,我不想一个人,那种生活我过够了。” “所以你就要一直当个懦夫?” “不!” 当然不是。 熊下巴动了动,难受极了。 对方的语气还是那样,那么淡漠:“听着,他为我们做的已经够多了,流浪又怎么样?对我们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迟早都会习惯。” “可我……”熊一咬牙,“我喜欢他。” “你可以喜欢他,但你不能假装不知道,他的日子也不好过。” 它沉寂下去。 它的头被谁揉了一把:“谢谢你帮我还他的人情,时间一到我会带你走。” 刚才有句话似曾相识,但熊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了。它在头疼中醒来,发现自己只是在街角睡着了,身边空无一人。 跟我说话的那个人,他是谁? 为什么他什么都知道,并且说“我们”。 颓废地回去,肖嘉映已经在家了,在加班练稿。 听到开门的声音,他出去看,发现熊搞得脏兮兮的。 “你去哪了,怎么搞得这么脏。” 熊垂丧地摇了下头,仿佛不想多说,独自一只熊走进卫生间。再出来它身上的灰屑已经基本没有了,应该是自己拿卫生纸擦过。 肖嘉映把它薅过来,用纸巾帮它擦没擦到的地方。 “脖子,头低下去。” 它照办。 肖嘉映有点担心它这个状态:“去哪了也不能跟我说?” “以后再说吧。肖嘉映我想上网,把你的电脑给我用一下。” “我在用。” 今晚可能要改稿到很晚。肖嘉映突然想到,家里还有一台老笔记本。 “书柜底下应该还有一台旧的,我去拿来给你。” 熊坐在沙发上。 肖嘉映翻了半天。 那台电脑还是刚工作时买的,后来去了新公司领到新的,旧的自然就闲置了。但如果他没记错,应该还能用。反正熊也只是上上网,以它的爪子根本干不了什么别的。 打开书柜最下层的抽屉,一堆电源线下果然埋着旧电脑。 他抽出来,吹了吹灰,拿到客厅去接电。 “应该还是好的,你把插线板递给我。”肖嘉映伸手,可是熊半天没有反应。转头,只见熊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这台笔记本,眼眸中是深深的错愕。 “怎么了?” “我梦到这台电脑,我梦到过。” 这回轮到肖嘉映错愕了。 他和它对视,它笃定地说:“长得一模一样,里面一定有我的秘密,快打开!” 肖嘉映莫名有些木然。 他掀开上盖,系统已经启动。 数秒后就显示输入密码的界面,但他怎么也想不起了。熊急得脸都皱起来,欲哭无泪的表情:“求你一定要想起来,我一定要想起来,我要想起我是谁,我要变回原来的我。” 当熊没什么不好,但它不能永远只是熊。 它不是兔子,可以经年累月等一个虚妄的可能。 它要重新拥有爱一个人的权利,它要重新被人爱,它渴望得太久,无论怎么用不在乎的表情去掩饰,内心终究有对死亡和孤独的无尽恐惧。 “肖嘉映……” “别急!”万种可能的纠缠下,肖嘉映眉心紧拧,又一次表现出比熊更成熟的一面,“别催我,我在想。” 记忆深处,许多已然被尘封的事和人。 那些穷困,病痛,伤心。那些虽然生根,却没能发芽的感情。质朴的,无关爱或喜欢,仅仅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善意,对美好被摧残的痛惜,有限的温暖,岁月长河中无法抵挡的遗忘。 肖嘉映翻遍了手机、笔记,一切可能记载有答案的地方,最后猛地想起那串被小他九岁的男生暗暗嘲讽过的密码。 【jiaying888】 敲击,确认,尘封的一切随之打开。 眨眼间周围电闪雷鸣,倾盆的暴雨在窗外肆虐,狂风席卷起客厅的一切,也卷起肖嘉映。 “肖嘉映!” 熊被刮到半空,眼看就要随家具一起飞到窗外。刹那间肖嘉映抢身想抓住它,可是手指碰到它的爪子,它无助的湿淋淋的爪子,没来得及,它消失在它眼前。 “繁繁、繁繁!” 肖嘉映大喊。 不再能听见它的声音,甚至也不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他身体失控,四肢腾空,瓢泼大雨阻挡了视线,风刮得他睁不开眼。他就像是坠入了比以前的每一次更深、更难以抵挡的漩涡,头向后仰着,满脸被雨水拍打着,一个接一个的打着寒噤。 停下,快停下! 我、我还没看清电脑里是什么,还没帮到它。 疾风骤雨中他内心呼喊着,近乎失声,眩晕中是对未知的恐惧,直到一切戛然而止! 开始不由他控制,停止更不由他决定。 他被无形的力量抛在硬邦邦的水泥路面,浑身跌得失去知觉,好长时间以后才渐渐恢复。 …… 风停了。 雨停了。 他却依然冷得打寒战。 睁开眼睛,肖嘉映撑起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这里是…… 他停在一处坡道上。 是夜里。 地面是干的,周围很破烂,气温很低。肖嘉映抱起双臂御寒,慢吞吞转过身。 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这个世界无比清晰,细节无比丰满,触感如此真实。 他可以闻到食物腐烂的气息,可以听到汽车鸣笛,可以尝到刚刚紧张之下嘴唇被自己咬出的血,甚至还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医院名。 雨过天清,星意却依旧稀薄。 肖嘉映翻转手腕。 上面的疤痕缺少好几道。 怎么会。 他痴痴地站着,直到被路过的车灯晃醒。 记忆中的坡道也是这样,长年被纸壳子、垃圾箱占据,路中央横陈着月光,身后是寿衣、寿盒、花圈,眼前是弯曲难走的小路,远处是年轻的他租下的那间屋。 那流浪汉呢? 还在这里,又或者被接走了? 肖嘉映往坡道上走,脚步逐渐变得稳健,似乎身体年轻了好几岁。 走着走着,视线中多出一道青涩的身影。 那是个僻静的路口,但偶尔会有个小他九岁的男生,一言不发地等在那里。 今天也是如此。 他像从前那样等在路灯下,影子长长的,但弯弯曲曲,不再笔直。帽檐的阴影,把他的脸完全遮盖住,五官、神情通通看不清。 肖嘉映愣住了,模糊的记忆已使他想不起男生的名字。 但男生看到他以后,顿了几秒钟,径直朝他走过来。 面对面站定,肖嘉映当然哑着。 他还在想名字。 男生干瘦得厉害,像冬天的树枝。 他是来还东西的。 他肩上挂着一个背包,身上穿着一件薄得不能再薄的铅灰色毛衣,领口的毛线还松了,颈间的青色血管露在外面。 他先是撇着头,沉寂半分钟后,背过身去,放下包,两手一撑,干脆地脱下毛衣。 “穿上。” 肖嘉映先看向递来的毛衣,然后看向他,只剩一件短袖的他,傻傻地问:“你呢?” “我不冷。” 第29章 含在嘴里 路边停着辆废弃的面包车,肖嘉映转过头去,在车窗上看到略显陌生的倒影。 这是我? 穿着件不合身的灰毛衣,看起来像二十几岁。 站他面前的男生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只是把背包打开,将笔记本电脑递给他。 久远的记忆令肖嘉映心脏失序地跳动着,他仿佛在车窗上看到另一个自己。 “我走了。”男生干哑的声音打断了他。 “等等!” 几乎是本能,肖嘉映喊道。但喊完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只是伸手拉了拉对方胳膊:“你是谈默?” 许久未叫过的名字有点涩齿。 帽檐下的目光错愕一瞬,随后像是明白了什么,避开他的手,淡淡地自嘲:“这么快就不认识我了。” 肖嘉映受不了这种视线,结果先避开的反倒是谈默:“电脑收好,我走了。” 走开几步他发现肖嘉映还在原地站着,又沉下脸走回来。因为太冷,他一直夹着臂。 “肖嘉映,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 风把年轻的声音刮得轻微发颤。 肖嘉映一阵沉默。 以过往的经验,在这里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有用的,对方将引导事情朝前发展。但眼前的谈默似乎并不准备做什么,只是来还东西。 可来都来了,或许可以去住过的地方看看,也许那里有线索。 “我没带钥匙。”他轻声。 谈默:“就这事?” “嗯。” “走吧,我能开。” 他们一前一后往坡上走。 肖嘉映跟在他后面,记忆中的男生渐渐清晰起来,不再是一团模糊。慢慢想起当初的一些事,比如那袋橘子,那些冰箱里的剩饭,那间贴着球星海报的9平米房间,以及不慎失足死在除夕当天的谈阿姨。 察觉到身后的人掉队了,谈默越走越慢,不过没有回头。到单元楼下,他停住,等脚步声近在咫尺才开始上楼。 楼道里一片漆黑,看来灯依然是坏的。 肖嘉映完全看不见,小声叫他:“谈默?” 他一开始没应,后来用脚踢出了一些动静,说有老鼠。 “老鼠?” “嗯。” 他催促:“快点。” 肖嘉映提起气加快脚步。 到门口,里面没动静。 谈默从门框上熟练摸出钥匙。 余光看到肖嘉映盯着自己的动作,他撇开视线:“是备用的,我还有东西在里面。” 肖嘉映:“我知道。” 帽檐下的表情随之静止。 肖嘉映:“我知道你没打算偷东西。进去吧,我帮你保守秘密。” 隔壁话多的室友在屋里打游戏,谈默去拿那些被房东视为破烂的东西,肖嘉映安静地回到自己房间。 一切都跟五年前一模一样,就连地板上的裂纹都没变。 把笔记本电脑放下,肖嘉映对着一面镜子又认真地端详起自己的脸,再次确认这分明是五年前的自己。 身后有人走近,肖嘉映回头:“东西拿齐了?” 谈默嗯了声。 他的背包看起来还是那么瘪,但右手拿着一个玩偶。灯光不够亮,肖嘉映没看清:“就这么点?” “其他的无所谓。”谈默说,“拿到我妈做的这个就行。” 肖嘉映聚起目光,凝视着凝视着,忽然间呆住。 那不是熊吗? 他睁大眼睛。 谈默双手收紧,不自在地解释:“这是我妈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肖嘉映说不出话了。 肖嘉映望着熊,抬起头,又望向谈默。眼前的他跟它慢慢合为一体,好像世界上原本就只有他,而没有它! 又或者是出于某种原因,它才分走他的一部分灵魂。 起初一直没想通为什么会回到五年前,为什么熊会见过那台电脑,现在一切都明白了,清楚了。肖嘉映被这个陡然揭开的秘密钉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盯着谈默,直到谈默又开口告辞。 “等等!” 今天晚上第二次叫住他,肖嘉映有点结巴:“繁繁你等等!” “你叫我什么?” 上前一把拉住他,肖嘉映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解释:“你、你不能走,我这里,我这里灯坏了,麻烦你帮我修一下,对,而且你不是还要做作业吗?做完再走吧……” 谈默低头看向被握着的手臂,少顷出声,“先松手。” 肖嘉映蓦地松开。 “我有睡觉的地方,不用你可怜我。” “在哪里?” “工地。” 离得不远,有水有电。 “那怎么行?!”肖嘉映急于留下对方,“外面那么冷,你还连件外套都没有。这样吧,我——” 他开始在房间里翻找自己的银行卡,记得就在床头柜里。 翻着翻着肩膀被扳了下。 他转头。 谈默眼中是被人在乎的生疏,嗓音也很紧绷:“我睡在这里会不会打扰你。” 说完就把视线移开了。 * 把人留下,下一步应该做什么肖嘉映没想好。 他既不知道触发这趟旅行的机关,也不确定什么时候会回到现实生活当中。他唯一能做的,也明确知道自己应该做的,就是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多的帮助到谈默。 为了不打扰到他,谈默坚持要在离床最远的位置打地铺。肖嘉映假装入眠,其实一直在听着房间里的动静。 他听到谈默拿衣服去洗澡,洗了很长时间,又听到谈默拿了桌上的饼干到外面去吃,走路声很浅。最后听到谈默开门进来,无声无息地躺下睡觉。 两床毯子盖在谈默身上。他侧着睡,瘦削的肩膀把毯子撑起来,虽然身形很长,但连背影都明显发育不良,后背微微驼着。 那只熊被放在桌角,绒毛打结,样子很挫。 薄得像纸一样的月光照进房间。 肖嘉映囫囵地睡过去,半夜又惊醒。 听到沉重的呼吸,他去看谈默。谈默脸颊烧得通红,脖子上却遍布许多小疙瘩,像是在什么不干净的地方被虫子咬的。 那么大个子的人蜷缩在毯子下面,再难受也一声不吭,连咳嗽都不咳。 拿手摸,额头温度烫手。 肖嘉映找到药,把他扶起来灌下去,过程中理所当然看清他的脸。其实没有很吓人,但左额的确有道很深的疤,疤痕从发际一路斜掠到眉尾,像道凭空劈过的深壑,让他看上去有点凶,粗糙。 疤痕不算规则,所以应该不是刀划的。 没有在那上面再多分神留意,肖嘉映替他擦掉许多冷汗,穿上羽绒服出了趟门。 早上六点多谈默才退烧。 当时肖嘉映还在睡,没听到谈默离开的动静,醒来人已经不在。 肖嘉映不慌不忙地坐起来,洗漱,出门坐地铁,重新熟悉环境,跟很多面目模糊或清晰的人打交道。 既来之则安之。 他知道不管怎样,在这个世界一定会再遇到谈默,否则这一切就没有意义。 相隔不过两天,谈默再次出现。 “你给我钱是什么意思?” 是自己那天晚上取了钱放他背包里,两千。肖嘉映说:“借你的。吃饭了没?” 他不吭声。 “正好我也没吃,陪我吃点吧。” 街上行人很多,大都是刚下班的打工族。肖嘉映也是毛衣、西裤、羽绒服的打扮,只有谈默衣着跟温度格格不入,外套的棉絮有一处裸露在外面。 他们选了一家快餐店,肖嘉映点餐付钱,谈默负责端吃的。 自打他们一出现,餐厅里就不止一道目光有意无意地看过来——看谈默的。 的确,谈默出奇的年轻,穷字写在脸上,但也出奇的引人瞩目。很多人看着他,目光是同情和可惜,或者是隐隐的优越。 “我们坐那边。” 肖嘉映指了下角落的空位,把谈默带过去。 吃饭时谈默没说话,但满身的灰屑还有满是冻疮的手已经说了。 “吃完带我去你打工的地方。”肖嘉映说。 谈默静了瞬,坚定地摇了头。 他放下勺子看向窗外。 这是个很固执的小孩,这一点肖嘉映当然清楚,转而问:“病好点没有。” 这回他动了动下巴。 肖嘉映无声地松了口气:“我那里还有药,呆会你多拿点回去。” “肖嘉映。” “干什么?” 谈默坐在他对面,跟他较劲似的不看他,被苦力劳动压弯的后背紧紧贴在椅背上。 “能不能别管我了?你以为你是谁。” 肖嘉映不分辩。 在知道了他就是熊以后,对他的感情早就变了,变得既复杂又难以表述。那是混合着熟悉、亲切、疼惜、紧张、揪心,甚至还有想念的情绪。 所有面对一只熊无法抒发的感情,面对谈默,肖嘉映可以不再压抑了。 只是看着他,就觉得心安。 尘埃落定。 原来他就是熊,熊就是他。这个他就活生生坐在自己面前,看得见听得到摸得着,让人踏实的同时还让人欣喜。 被他盯久了,谈默下颌线绷紧。 “吃饭。”肖嘉映收回目光,“有话吃完再说,别浪费粮食。” 谈默重新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地嚼,肖嘉映估摸他不够吃,就把自己那份也让给了他,谈默只扫了眼,没说话也没拒绝。 两份全部吃光,他们在天黑尽之前走出快餐店。 街上的路灯渐次亮起。 “你有手机吗?” 当然没有。 肖嘉映觉得这样不是办法,没手机怎么联络?正思忖,身旁的人说:“找我就打老余电话。” “老余是谁?” “我工友。” 肖嘉映让他把老余的号码存进自己手机。 “你们一般几点开工几点结束?” “早七点到晚七点。” “那我雇你接我下班。” 谈默蹙眉看向他,他抬抬下巴,示意谈默看前方那个熟悉的岔路口。 “如果我给你发短信,收工以后就在那个位置等我,跟以前一样。如果我不给你发短信就是不见面,记住了。” 谈默还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他干脆用手点点自己的太阳穴:“别光看我,我没那么好看。要把我的话记到脑子里。” 谈默猛地转开脸,少顷,把头往下颔了颔。 傻小子。 走到岔路口,他们分道扬镳。 肖嘉映的背影在路灯下渐渐拉长,谈默又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才转身往工地方向走。 可没走多远,又听到肖嘉映的声音。 “谈默!” 谈默停住,调转头,先是快步走,后来朝肖嘉映跑来,停在肖嘉映面前,眼眸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仿佛在期待听到点什么,随便什么。 肖嘉映对着这张脸凝视了一小会。 挺拔但带着伤痕的鼻峰,双眼皮,干枯的嘴唇,还有被冷风吹得发红的耳廓。 “下回见面别戴帽子了,不适合你。”肖嘉映低头,从公文包里翻出两根一早买好的棒棒糖,“再说你还小,还在发育,戴帽子会压个头。喏,拿着。” 不知道哪句话说得不对,眼前的少年冷着一张脸,说什么都不肯接。 肖嘉映索性剥开糖纸,摆出一人一支的架势。 他还是不接。 肖嘉映幽幽叹气:“又怎么?” “我十七了肖嘉映。” “所以?” 没有所以,他冷冷一瞥,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还不是熊吗? 这是我的熊。 肖嘉映摸摸鼻尖,低头微笑。 像是寂寂黑夜里寻到了熟悉的路灯,两个世界终于彻底黏合在一起。 下次见面什么时候? 这盏路灯要让它一直一直亮下去,拭净上面所有的尘。肖嘉映打算把糖含进嘴里。 第30章 和谁睡觉 严格来说,那只熊并非谈默母亲手作。它从工厂的流水线下来,是只被淘汰的残次品,后来被谈默带回了家。 但的确是谈阿姨把它缝好,使它完整,再作为礼物送给自己的儿子。 谈默把它放在工地床上,每天跟自己睡在一起,想事情的时候也在一起。作为唯一的、沉默的观众和听众,它看到过谈默的生活,听到过谈默内心的想法,也陪伴过谈默一个个无眠的夜。 所以渐渐的,它就不再是它了。 它是谈默。 是谈默的另一面。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谁知道,谈默曾经想过要找到肖嘉映寻求帮助,念念不忘过一些点点滴滴,那也只可能是这只熊了。 工地的日子很苦,每天就那么点钱,再不发泄人要憋死的。 周三那天忙完以后,工头张罗着去按摩。谈默刚来三个多月,老余他们把他也带去了。 虽然他性格孤僻,但工地这些人还算是善待他,毕竟年纪小又没有父母,欺负这种没有软肋的人下场肯定不会好,大家也不傻。 七拐八拐到了某个隐蔽的按摩房,进门就是一张大沙发,前台正在修指甲,脸上抹着浓艳的妆。 “哎哟!刘哥你们好久没来了,还以为把我们这儿忘了呢。” “工钱被拖欠了大半个月,他妈的谁舍得上你们这儿来花销?” 其他人熟练地跟女人打招呼,又点了自己相好的“技师”,也就老余还惦记着谈默。 扭头一看,这小子站门口跟站桩的一样。 “进来啊!杵着当门神?” 前台望着他笑得很暧昧:“余哥这你们新来的?” “新!新得很,愣头青一个,带他来享受跟上坟一个样。” 老余说着,出去把人往屋里扯,压低声音:“你板着张脸给谁看?带你来是看得起你,别给老子找不痛快。懂事点儿,大家都搞你不搞,往后别想混得开。” “玲玲在吗,让她给他按,她技术好按得来,这小子身体素质绝对凶。” 在工地这种鱼龙混乱的地方,不跟着工头走就是不识实务,工头有一万种办法给你穿小鞋,甚至把你从工地弄走。况且来之前谈默不知道是这种情形,他没按过摩,只在街上看到过盲人按摩的招牌。 他看了工头一眼,淡声:“我没钱。” 老余扯他:“给脸不要是吧!” “行了行了老余,”工头刘哥挺着肚子摇摇手,“年轻人嘛,第一次来难免的,搞不好人家小谈还是个童子鸡,你就不要强人所难了嘛。” 笑过之后就没人搭理他了,也不说让他走也不说他让等,给冷板凳他坐。 里头的小隔间至少有十几二十间,满身汗臭的男人迫不及待分头钻进去,把辛苦赚来的票子塞进女人胸罩。 谈默坐在沙发上没走。 算算时间,今天肖嘉映该联系他了。 他们一般两三天见一次,周末肖嘉映有事就不见,没事会带他去看电影吃饭。跟肖嘉映在一起的每分每秒谈默都很高兴,尽管从脸上完全看不出来。 前台女人见他无聊,贴过去搭讪:“帅哥多大了?” 他侧过头,看了女人一眼。那个眼神不至于嫌弃,但实在是非常冷淡,搞得女人心里都咯噔一下。 “二十。” “喔哟,年轻得很啊,难怪看着这么嫩。” 谈默没理她。 要不是看你长得帅,看我搭不搭理你,小穷光蛋。女人腹诽。 她下巴朝谈默递过去,略带点肉的胳膊贴上:“读过书嘛?” 谈默三缄其口。 女人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胸脯往他身上挤:“嗯?” “你呢。” “我什么?” “你读过书没有。” 女人以为他坐不住了,脸上立马堆满笑意自嘲:“读过的呀,人家正经初中毕业呢,后面家里不让读了。” “为什么?” “下面两个弟弟等钱用。” 谈默转过脸来盯着她,盯得她心里直发毛才说:“我跟你一样,也是初中毕业。” “那帅哥你是为什么不读了?” “我妈死了。” “那你爸呢?” “坐牢了。” 女人哎哟一声,眼珠子依然在他脸上打转:“咱俩好可怜呐弟弟。姐姐跟你同病相怜,往后多来照顾姐姐生意。” 想白嫖老娘,门儿都有!老娘可不会同情你。 谁知谈默说:“我不可怜。” “啊?” 他没再继续往下聊。 走的时候他给沙发上放了二十块钱,作为借用这地方的淋浴房洗头的费用,再多他也没有。 出了门就径直去约好的路口等。 现在是晚上八点,肖嘉映一般七点到七点半之间下班,从公司出来坐地铁,差不多八点能出地铁站。 天黑了,下班高峰,也是学生去补习班的高峰期。 谈默靠在路边墙上,一言不发地望着他们来来去去,脸上一点多余的情绪都没有,老成得不像是未成年人。 他没手机,所以等待过程总是特别漫长。 二十多分钟后,肖嘉映拎着购物袋出现。谈默正打算过去,忽然注意到他身边还有同伴,应该是同事吧,跟他一样西服革履。 不想再过去。谈默转身就往回走,可是没走多远又停下来。 他两手插袋,神情因为不甘心而冷凝,慢慢攥紧拳。 …… 肖嘉映正气喘吁吁地爬坡,忽然间手上一轻,有只手把袋子接了过去。 转头发现是谈默,他很惊喜。 “你怎么来了?” 今天没有发短信,刚才在路口也没看到啊。 谈默没解释,只帮他拎东西,步伐很稳健。肖嘉映一边感叹十几岁的人体力就是好,一边心想这要是在五年后,自己恐怕压根无心在下班后逛超市,每天都只是得过且过而已。 走着走着,肖嘉映又觉得有点不对劲。 这小子身上有股劣质的香水味。仔细观察的话,衣领上还有粉底印。 “你今天……” 谈默停下和他对视。 肖嘉映欲言又止。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不要莽撞发问比较好:“你吃饭了吗?” 谈默蹙着眉摇了摇头,表情明明冷酷,却可爱至极。 “到家下两碗面吃。”肖嘉映说,“正好买了挂面。” 谈默嗯了声。 到家后肖嘉映洗手做饭,谈默进房间就没再出来。 隔壁那个无业游民搬走了,房子目前有两间都空置,房东正焦头烂额,天天诅咒谈默和他妈,说是他妈的死搞得自己房子租不出去。所以谈默来这里都尽量低调,尽量不引起人注意,免得被房东知道。 面煮好,肖嘉映端到房间里去。 “好烫!” 他匆忙摸耳垂降温,谈默皱眉看着他:“下次叫我端。” “你就不怕烫了?” “我手糙。” 肖嘉映默默地难过了几分钟,吃面的时候也没说话。谈默大概觉得奇怪吧,时不时就会盯着他看,肖嘉映察觉了,抱着碗移到桌角:“自己吃自己的,吃不饱就饿着,不许惦记我碗里的。” 谈默嘴角抬起来。肖嘉映看他,他又移开视线。 他现在在肖嘉映面前不戴帽子,但偶尔还是会不习惯长时间对视。 肖嘉映敲桌:“吃面,不要东张西望了。” 结果他才吃到一半,谈默就把汤都全部喝掉了。 肖嘉映张嘴:“有这么饿?” 谈默没吭声。 犹豫了好几秒,肖嘉映终于还是把面匀给他两筷子:“我明明特意煮了很多,怎么还是不够……你们工地都不放饭的吗……” 谈默闷着头,边吃边无声地笑。 因为早上上工太早,谈默基本不会在这过夜。 肖嘉映也有自己的事做。 三十岁的脑子二十五的体力,他如今工作做得很好,待人接物也比原先强得多,跳槽升迁是意料中事。 而且最重要的,他现在有了上进的动力。 不光他自己需要钱,谈默也需要钱。肖嘉映心里有些计划,攒够了钱才能着手实施,经济基础决定每个世界的一切。就像是打怪升级游戏里找到了boss,他每天浑身用不完的精力。 吃完饭谈默洗碗,洗完肖嘉映把他叫回房间,找出冻疮药给他。 人一共就十根手指,谈默手上长了十一个冻疮。 他席地而坐,右手给左手上药,上完以后默不作声。肖嘉映出去倒完水,回来路过,见他一动不动,问他怎么不继续。他说左手有药膏,会把药管弄脏。 “弄脏了擦擦不就好了?” 说是这么说,肖嘉映还是拖来椅子坐下,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谈默仰头望着他,眼中除了他没别的。 肖嘉映低头,松松地抬着谈默的右手,一点一点把药膏仔细涂上去:“一个小时不要沾水。刚才洗碗的时候你手不痒吗?手套就在池子旁边也没见你戴。” 谈默喉结动了下:“痒。” “痒就听话。”他拿出哥哥的款,“干活要戴手套,洗碗也要戴手套,你这手再严重点就写不了字了。” 谈默把肖嘉映的样子装进眼睛里,但冰山脸硬是不带变的。 肖嘉映拿药管轻轻敲了下他的头。 “今天去哪里野了?” 谈默不躲不避,还是那么看着他。 肖嘉映:“不想说?” “没去哪。” “撒谎。”换上稍显严厉的语气,“没去哪里,衣领上的粉底是谁的?” 谈默垂低视线观察自己。 “身上还有香水,自己闻不到?” 谈默又嗅了嗅自己。 肖嘉映扯他两边耳朵,跟对熊那样如出一辙:“说实话。” 谈默:“按摩房。” 肖嘉映诧异地松手:“什么?” “他们带我去的。” “谁带你去的?” “工地上的人。” 不用想也知道是哪种按摩房。 那帮人到底在干什么,还不满十八的男生,他们把他带去那种地方? 肖嘉映拧紧眉,严肃地审他:“都干什么了?” “洗头。” “还有呢?!” 谈默眼皮上掀,平淡地问:“还有什么。” 肖嘉映双唇紧闭,显然是生了气。 一段空白过后,谈默不紧不慢地说:“我知道那里是干什么的,以后不去了。” “你知道?” “嗯。” 肖嘉映审视地盯着他,他目光落在肖嘉映身后的床上,抬了抬下巴,“睡觉的。” …… “那你——” “没有。” 没有就好。 肖嘉映刚松一口气,忽然谈默低声说:“我只和喜欢的人睡。” 第31章 相好的 工地上用电贵,所以收工以后大家都睡得挺早。 看见谈默又在往笔记本上写什么,老余提着刚打的热水,仰起脑袋眯起眼皮瞅他。 “我说你小子成天装什么呢,下了工不赶紧的放松放松,抱着个破本子在写酸诗?” 上铺空间窄,所以谈默得弓着背。 “记账。”他说。 这半年来肖嘉映为他花的每一笔钱,包括送他的旧衣服、给他做的每顿饭,他都在心里估过价,并且白纸黑字记了下来。 密密集集几十页,本子都快被他写烂了,边缘变得很脏,卷曲。用手把边拂平,他收起笔,看了眼今天的日期。 六月十四。 冬天太冷了,好在已经过去。 四月份的时候谈默报名学叉车,学费2500,有2000是当初肖嘉映借他的,剩下500是他自己攒的。 考下叉车证,经过个把月的实习,现在他已经正式上岗,作为一名技术过关的叉车工,一个月干得好能有五千,再差一点也有三四千。 谈默不怎么花钱,他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在工地穿工服在外面穿肖嘉映的旧衣服,就连鞋子也是劳保店买的胶鞋,刮风下雨四季不换。所以五千对他来说足够生活,甚至还能存下一部分。 但是,依然没有存够买手机的钱。 并不是手机有多么贵,也不是他不喜欢手机。每天放工后,工地其他人全都抱着手机不撒手,他能不喜欢?但他不舍得花这个钱,觉得不值。 这一点肖嘉映是同意的,因为本来就打算九月份送他回去读高三。这样一来谈默要补的课就非常多,每天夜以继日的看书做题都嫌不够,根本没有时间玩手机。年纪太轻了,他没有自制力。 不过这里边有个困难,就是谈默的户口还在农村,要想在临江读书需要给学校交借读费,也就是择校费。这项费用后来取缔了,可惜当年还没有,而且是笔不小的数目,最普通的公立高中也要两万多元。 肖嘉映不能随随便便把谈默扔进乡下一间高中不管,所以这个钱他得攒。幸好谈默很懂事,从不开口要求什么,复习功课很刻苦也很聪明,这让肖嘉映觉得攒就攒吧,万一给国家培养个科学家呢。 不用手机不会怎么样,少吃一顿肉也饿不死,他们俩抱着这种想法在生活。 对了,谈默很喜欢看电影,虽然他嘴上没说。 他这个爱好肖嘉映知道,也能满足。 有时周末突然有空,肖嘉映会抢好票,再把场次和地点发到老余手机上。老余收到后就告诉谈默,但偶尔干活太累或者没空看手机,等到谈默知道的时候电影已经开始了,错过过两三次。后来肖嘉映就提前一天发,这样也方便谈默安排时间。 通常是深夜场,因为那种的票价才便宜。 但是这种场次的电影常常不好看。大片的午夜场他们根本不考虑,只考虑单价在20元以下的,或者在网上抢一些活动赠票。 有些是恐怖片,有些是文艺片,商业片极少。 肖嘉映带着水和廉价的小零食去影院,从偏僻的晚间通道独自上楼,取好票站在检票口张望。 难免也会有点担心,担心谈默有事来不了,所以他一遍遍看手机。 开场前五分钟谈默跑来了,气喘吁吁,满额的汗,灰头土脸的,跟帅气不沾边。 但肖嘉映瞬间松一口气:“这里!” 把纸巾和水递给他,他边过检票口边咕咚喝掉一半!还呛得直咳嗽。 肖嘉映大力拍他的背:“慢点,慢点,急什么,没人催你,错过了开头也没关系。我在网上看过影评,说一般。” 谈默也不是急着看电影,但他不解释。 找到位置坐下,上座率拢共也就三成吧,可见这电影真的不火。肖嘉映把外套脱下来抱怀里,谈默也把鸭舌帽取下来放旁边。 是2d的,不用戴眼镜,所以他的疤很清楚定在脸上。 “刚才你怎么是跑来的?” 他坐在身边,肖嘉映恨不得能感觉到一股水蒸气,从他头顶奇妙地蒸发。 “锻炼。” “干活还没锻炼够?” 谈默抬抬下巴,示意他集中注意看大银幕。 灯暗了。 肖嘉映把零食拿出来,袋子撕开,安静地摆在两人中间。 谈默看电影的时候很专注,而且什么类型他都爱看,肖嘉映则不然。 他自认鉴赏能力一般,合家欢电影是他的最爱,太高深的、节奏太慢的都会让他犯困。比如今天的这一场。 导演的镜头语言像0.5倍速,肖嘉映又才加完一天班,四肢软绵绵地瘫在座椅上,不一会儿眼皮就关上了。 他的手机就插在水杯槽里。 中途亮了一瞬,谈默视线撇去。 【产品闻经理:基于70%预算再做一版,明天下午发我,周一晨会上讨论细节。】 【产品闻经理:最好亮点突出,上一版跟友商的差异化程度不高。】 伸手把屏幕摁灭,谈默看向肖嘉映。 这段时间肖嘉映迅速消瘦。 本来就没长几两肉,现在更瘦,黑眼圈也更重。前段时间体检没什么问题,但是谈默知道他有多累。 窝在座椅中,肖嘉映人歪着,呼吸绵长而均匀。 谈默身体靠过去,把他的头压到自己肩膀上。 假如可以不让肖嘉映这么累,谈默愿意做很多事。但愿意只是愿意。不读书,没本钱,一个连地铁都舍不得坐、手机都舍不得买的人,说什么对谁好。 他面朝银幕,双手在膝盖上攥成拳又松开。 * 电影结束,肖嘉映总算睡饱。 “我的脖子在响。”他小声抱怨。 谈默看都没看他:“落枕了。” “……” 走到公交站,谈默平淡地说:“下个周末不看电影。” “你有事?” 他说:“以后都不看了。” “为什么?” “省钱。” 其实肖嘉映也觉得这笔钱可以省下来,等下映后在网上看也一样。 夜班公交很久都没来。平时也这样,一等就是半小时几十分钟。 “周末你忙你的事,我自己看书。” 谈默的声音好像某种消沉的乐器。 肖嘉映看向他。 但他的表情很正常,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两只手也插在兜里。 肖嘉映又看向站牌,车还没有来。 “好。” 就这样,有整整一周肖嘉映没有找他。 自从当上叉车工,谈默的时间变得很紧凑,整天运无数趟货,剩余的时间还要看书做题,每天就睡五个小时左右。 白天,他六点起床读英语,读到七点上工。晚上,他七点收工,扒一口盒饭就去做习题。为此他买了张折叠桌,可以放在床上写字也可以放在地上吃饭,很方便实用。 但就是这样时间也还是不够,所以他不得不晚上用充电台灯继续。起初是在宿舍看,但影响其他人休息,一到熄灯点,但凡他发出一点声音就会被大声喝止。 “看鸡*什么书看,有种上工头那间屋看去,那屋有电!” 老余劝他忍,不要把事情闹大。 “打算读高中的事你千万别告诉其他人,也别跟他们吵啊争的。大家本来就对你有看法,要是知道你心里的想法,随便谁想个招就能给你搅黄。听我的,记住了,千万别小看人性,他们呐就见不得别人好,尤其是你这种上进的。” 每晚谈默就到外面去看。 但外面太空旷了,台灯那点光微乎其微,必须借着厕所门口那盏彻夜都亮的电灯。 工地上的厕所都是临时搭的,又脏又臭,夏天还有很多蚊虫。刚看没几晚,谈默浑身就被咬得没一处好地方。 周五下了工,工头把他们叫过去发工资。谈默领到自己那份,揣在最严实的一个兜里,换上干净衣服,然后到附近大超市买了许多水果和肉。 拎过去,估计肖嘉映不在,谈默放下就走。 结果还没出小区就碰上了。 夜色朦胧,一个熟悉的身影跟自己擦身而过。肖嘉映回头叫住他:“谈默。” 谈默顿住脚,站原地没动。 肖嘉映问:“你不是来找我的?” 他还是不吭声。肖嘉映干脆就不理他了,转身往家走。结果不出所料,身后的人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 上楼见到那一大兜子吃的,肖嘉映扭头盯他眼睛:“你买的?” 他采取默认的形式。 肖嘉映心里边无奈又想笑,手从包里摸钥匙。 站后面的谈默拿不准该不该进去。 既然肖嘉映没找他,那应该是不想见他的意思,是他自己没管住腿。 打开门,肖嘉映进屋,又开了灯。回过头,发现谈默还在门口杵着,只能抬抬眼皮:“你不把东西提进来?这么多,谁买的谁提。” 谈默听话地拎进去。 “放哪里。” “先放水槽里头,你买泡面了没。” 袋子里的泡面被拣出来:“嗯。” “煮吧。” 肖嘉映上一天班累得根本不想做饭,但他们得赶在室友回来以前用厨房,不然就会很麻烦。 他回房间敞着门,听着谈默在外面的动静,不知道为什么又觉得很心安。 眯着眯着眼,不小心就又睡着了。 窗帘挡住外面乱七八糟的电线,窄挤的房间只容得下一张床,两个人,和一些零零碎碎的生活用品。 他们的生活不太好,但也不太坏。 这让肖嘉映想起刚认识“谈默”的时候,那回他咳嗽,它帮他拉窗帘免得着凉。 迷迷糊糊眯了一阵子,后来是谈默把他叫醒。 “肖嘉映。” “面熟了?”肖嘉映揉揉眼,浑身腰酸背痛。 谈默过去收拾桌上的东西,肖嘉映正要去端面,谈默转身制止他:“我去。” “那我拿筷子。” 肖嘉映喜欢把面卷到筷子上,吹两口,等不那么烫了再吃。谈默却总是狼吞虎咽,吃到后来往往满额都是汗。肖嘉映不止一次提醒过他,吃太快了不健康,但他这个习惯总也改不过来,仿佛是常年饿着肚子。 他们吃东西的时候不讲话,吃完了再讲。关着门的房里只有细微的进食声。 吃完,肖嘉映敲了敲右颈。谈默蹙眉盯着他:“还没好?” “嗯……还真被你说对了,是落枕。中午我去买了药油,一会儿涂上试试。” 谈默过去找出药盒子,后面有使用说明。 “上面说要推拿。” “是吗。”肖嘉映叫他拿过来,“我看看。” 的确写着配合推拿会更有效果,也画了动作示意图。 应该无非就是揉一揉吧。肖嘉映自己摸索着涂到脖子上,手别到后面揉了几下,有点不得其法。 谈默看不下去,把他摁到床上。 “趴好。” 接着示意他把衣领扯开。 肖嘉映头朝下,趴着,很傻的造型。谈默坐在床边,一手摁着他,一手拿着说明书在研读,表情认真严肃得很。 这么近的距离,想不注意到他满脖子的包都不行。 “你们工地的蚊子这么厉害?” “嗯。”谈师傅依旧皱着眉。 “上回给你拿的花露水呢。” “用完了。” 他还想继续聊,谈默把他按回原位,刚用点力他立刻就“啊”的叫一声。 这人手很重! 吃的两碗面大概全变成手劲,谈默捏他的关节能捏出折断似的响声,而且位置找得很准,每一下都正按到酸痛处。 肖嘉映疼得五官都扭曲了,连连倒吸气,让他轻一点,谈默倒是全程一声无吭。 等被他按完,肖嘉映全身散架,人瘫在床上直喘气。缓一缓,侧眸轻扫,发现谈默脖子和耳朵莫名有些红。 “你热?” 谈默背过视线,收拾碗筷。 “热就开空调,电费没多少的。” “不用。” 他径直打开房门出去,在外面不知道做了些什么,挺长时间,再进来就说要走。肖嘉映从床上爬起来送他,他也说不用。 “那你把垃圾带下去。” 将垃圾袋扎好,系紧,递到他手里,肖嘉映站在大门一侧。谈默接过,换鞋时忽然之间打破了沉默。 “繁繁是谁。” 肖嘉映愣了下:“嗯?” “你梦里叫他名字,两次。” 算上之前那次叫错就是三次。 所以有人很在意。 但肖嘉映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解释,在那里卡壳了:“他是……”你。 谈默脸上的落寞一闪而过,提着垃圾下了楼。 外面是银白色的夜。 扔完垃圾回工地,路灯下全是小飞虫,他一直望着路面的影子。 工地其他人早睡了,就老余还醒着,两人头对头。 谈默躺下,老余把手机递过来,口气满是不耐烦:“跟你相好的说,让她注意着点儿时间,这么晚发消息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其实肖嘉映就发了六个字:【谈默,买花露水。】 谈默看完,把手机还给老余,说了句“他不是我相好的”。 老余撑起来打听:“不是你相好的那是你什么人?” “我哥。” “男的?”老余掀动了两下眼皮子,看他的眼神都变了,“男的你当个宝贝似的,一收到短信恨不得飞过去……” 谈默面无表情地闭上眼。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他跟肖嘉映之间是什么关系。 第32章 谁惯的 这样互相照应着,虽然多数时候日子过得平淡知足,但偶尔也会有摩擦。 也许跟天气有关,因为天气愈发燥热。 办公楼里有空调,肖嘉映的日子还算好过,但谈默不是。 从上周开始,室外每天三十多度,谈默他们在外面干活,中暑是家常便饭。虽然有高温补贴,但那每人每月300元的数目也补不到什么。 周末肖嘉映特意去医院开了三伏贴,准备这周有空的时候拿给谈默。只是早上发了短信,到午休时间还没收到回应。 【谈默,在忙?】 一般都会收到个“好”,或者“忙”,代表能见面或者不能见面。肖嘉映无心午睡,等到晚上还是没有消息,干脆在下班后打了个电话过去。 老余倒是接了,但讲话不干脆。他说谈默在加班开叉车,没有功夫回肖嘉映的消息,让他转告一声。 对于他们的工程进度肖嘉映也不是完全没有数。现在已经过了最要紧的时期,不至于晚上还加班加点,何况还是酷暑,这也不符合安全规定。 追问了几句,老余就兜不住全说了。谈默胳膊被机器割伤,不很严重,但需要休养。 肖嘉映问清工地位置赶过去。 之前总是谈默来找他,他还一次都没上那边去过。由于不熟悉路线,肖嘉映甚至早下了一站公交,不得不步行一站地。 走到工地大门口,保安将他拦住。 “干什么的?” “找人。” 不光是穿着,肖嘉映整个人都跟这里格格不入。他是最标准的上班族,身上有种读过书的气质,也就是书卷气,从头到脚干干净净,又显得手无缚鸡之力。 上下打量完,保安让他出示身份证,登记,他都一一照办。 进了大门,里面尘土飞扬,空地停着好几辆挖掘机,往里头走才能看到两层的临时板房,一抹砖砌水池、水龙头,四间临时厕所,以及晾得密密麻麻的工服。 闻到厕所的味道,肖嘉映有点反胃,只好加快脚步经过。 刚才问保安,得知谈默的宿舍在一楼,左手数第三间。 里面打牌声很嘈杂,肖嘉映敲了两遍门才被人听到,毕竟这里根本没人敲门,大家都是推门就进。 工人纷纷停下手里的牌,睁大眼珠子看向肖嘉映:“找谁啊?” “谈默。” “呵……” 老余光着膀子从床上跳下来:“你就是谈默他哥?” “他妈的,还真是个文化人。”旁边咧嘴笑骂,“有点儿意思。” 老余朝那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接着打牌别多话,然后朝角落指,“那儿呢。看看去吧,躺一天了。” 屋里光线本来就暗,再加上有人抽烟,看东西有些看不清。但肖嘉映还是立刻看到,谈默侧躺在上铺,离门和窗最远的位置,头朝墙角。 他放下公文包,手脚并用爬上去。 “谈默?” 太热了,伤口又疼得厉害,谈默不太舒服。睁开眼看到肖嘉映的脸,他先是定了定神,然后蹙起眉,嗓音沙哑地问:“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肖嘉映莫名也跟着哑了一下,可是这四个字分明说得很疏远。 其实他应该骂谈默,出了事不告诉他,虽然不是什么要命的事,但这种行为依然大错特错,小孩不懂事。 下面打牌的人叼着烟笑:“谈默,你小子真有福啊,这么点儿小伤就有人眼巴巴的来看你。” “是啊谈默,看样子你哥可是个体面人,在哪家大公司上班?介绍我们也认识认识呗。” 谈默本来跟其他人一样,也是光着膀子的。听着这些人说话,他脸色苍白地坐起来,从枕头下面摸了件迷彩短袖穿上。因为右边胳膊缠着厚厚的绷带,所以他每个动作都很迟缓。 “你别乱动,我就是来看一眼。”肖嘉映唇紧了紧,“这就走。” 但谈默摇了摇头:“出去说。” “那就拿两件衣服住到我家去。” 谈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肖嘉映不由分说替他装背包,尽量忽视其他人的目光。 几本书、两件t恤,甚至是内裤,谈默的东西就搁在一个铁皮柜子里,肖嘉映一一给他装上了。 外面太阳已经落山。 离开时一个采购科的男的正好回宿舍,跟他们俩擦身而过,目光多瞟了肖嘉映几眼。肖嘉映的腰身被西裤包裹得很好,身形很苗条,背影格外好看。 肖嘉映自己没注意到。谈默跟那人对上视线,目光冷厉地收紧。那人讽笑着用口型让谈默滚。 从工地到家里要坐五站公交。 上了车,没有两个挨着的座位了,他们一前一后坐。谈默坐在最后一排,肖嘉映坐在他前面。 没行驶多久,肖嘉映就把头靠在了窗上。 从谈默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眼睛是闭着的,手在膝间交缠在一起,无意识缓慢地收紧。 他不高兴。 谈默可以确定。 结果视线还没来得及收回,肖嘉映忽然转过头对他说:“下车。” 谈默愣了一下。 有时他凶狠得像头狼,有时又莫名单纯,尤其眼神愣住时。 “我说下车。” 肖嘉映重复了一遍,抿紧唇往后门走。谈默随即跟上。 “还没到。” “我知道!” 车里的人纷纷侧目。 肖嘉映低头不语,谈默一声不吭地刷卡。 路上人不多。 肖嘉映在前,谈默没去并排,识趣地跟在后面。 他们离家还有两站地,肖嘉映又是个不常锻炼的,很快就走出了汗,尽管他西服外套是拿在手里的,白衬衫还是汗透了背。 谈默盯着他后背的湿印越来越大,喉结缓慢地动了几下,提速走上前。 “是我不对。” 肖嘉映脚下一顿,三秒后才继续走。 “不该不回你消息。” 说完,谈默伸手把他的公交包拿过来拎着。肖嘉映手紧了下,但最终妥协。 又走了几步,他压着火,不让自己像个乱发脾气的家长:“谈默你还是没意识到自己错哪了。” 谈默:“我错哪了?” “先自我反省,到医院我再好好跟你说。” “……” 谈默掀起眼皮,目光掠过肖嘉映起伏的侧颈,然后又慢慢收回。 好吧,自我反省。 幸亏去医院的路很熟。 门诊关门了,只能挂急诊。 谈默主张回家:“没必要。” 肖嘉映不放心:“最好还是做个检查。再过一个月你就要开学了,胳膊不好全会很麻烦。” 说来说去,还是担心他写不了字。 但这在谈默眼里只是皮肉伤,不值得花钱。他坐在走廊看肖嘉映为自己跑来跑去,挂了号又买病历本,买完又找笔填名字和证件号,看到后来连他自己都不懂,肖嘉映到底为什么替自己做这些。 同情? 可怜? 还是别的。 如果开口问,肖嘉映会告诉他答案么。 经过检查他的胳膊确实没什么事,短时间不要沾水,勤换药即可。但这也意味着这几天他上不了工。外面太热了,一干活就会出汗,一出汗就会感染。 医生给开了些消炎药和酒精。 拿药时肖嘉映碰上了同事,就是当年还只是应届生的向征。 “咦肖哥你怎么在这啊。” “有点事。” 向征盯着他手里的塑料袋:“病了?” “不是我,是——” 谈默从卫生间出来。他裤子是工地干活穿的工服,鞋是灰裹了三层的胶鞋,上身是那件迷彩t恤,头发还是板寸,一看就是干苦力的。 他的出现打断了肖嘉映的话。 顺着肖嘉映眼神的方向,向征看到谈默,难以置信地瞪了瞪眼。 以谈默的智商,一眼就明白了。 所以他停在原地没往前。 肖嘉映想把他叫过来,介绍他是自己弟弟,但向征仿佛觉得自己过多询问了同事的私事,十分抱歉地笑了一下,自以为体贴地走开了。 就这样,肖嘉映没有把这事处理好。 不过谈默似乎并不在意。 他反应很正常。等人走了,他过来提药,没有问这人是谁。 回到家肖嘉映让他去洗澡,但是他伤口不能沾水,肖嘉映就帮忙用保鲜膜缠。 缠的时候肖嘉映低着头,忽然间抬起来,发现谈默看着自己。可是肖嘉映正想开口说话,他又把视线淡淡地转开了。 “睡衣在抽屉里。”关灯以后肖嘉映才想起来。 谈默衣服脱到一半,动作顿了下,起来把t恤扔进脏衣篓,“嗯。” “你要觉得热,不穿也行。” 谈默一言不发地找出上衣穿上,动作很利索。 地上铺的是凉席,空调没开,但纱窗能透点风,来回摇头的落地窗也能吹到他们两个人,所以还不算热得受不了。 但蝉鸣让人失眠。 此后两周肖嘉映就没见到谈默。给他发短信倒是回,不过永远都说没时间。 长期不见也不是办法,说到底是自己把他惯成这样的。想想他还是熊的时候,不也是稍不高兴就闹失踪吗?一样的,没有本质差别,只不过现在是若无其事的冷战而已。 周六肖嘉映又过去找人。 太热了,气温恨不得有40度。他坐车坐得头晕,还没见到谈默就先去工地的水池边吐得昏天黑地。 吐完他捧水漱口,忽然旁边冒出一个要笑不笑的声音:“看着眼生啊,你是从哪里来的?” 以为是工地的领导,肖嘉映赶忙擦了把脸,解释:“您好我是谈默他哥,过来找他有事。” “小谈?你是他哥?” “对。” 对方的眼神黏在他身上,让他很不舒服。他想,自己贸然进来是不是不符合工地规定? “您怎么称——” 没等问完,对方把手放他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 肖嘉映浑身如触电:“你干什么?” 一群工人闹哄哄的走过来,有的在剔牙有的在打饱嗝,“马主任你怎么在这儿站着?晚饭吃了吗?” 被叫作马主任的男人趁机答应着走开了。肖嘉映用力呼吸了好几下,站直身往背后摸,潮的,联想到那人打湿的手,顿时反胃得更加厉害。 突然发生这么件事,他没心情再找谈默。 谈默也刚吃完饭。跟老余一起回宿舍,经过工地大门口,他远远地看到一个人,觉得像,走近一看,真的是。 “你来找我?” 肖嘉映下颌微收。 谈默盯着他:“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白。” “谈默我先回了啊!你也快着点儿!等你打牌。” 转头看了老余一眼,谈默又看向肖嘉映。他头发和脸打湿了水,像是刚用水冲过,睫毛还没干。 视线下移,谈默目光暗了暗。 “衣服怎么也湿了?” “我来看看你,你不是忙吗。” 意识到手腕被他握着,肖嘉映转了转,抽出来。 谈默松手。 空白一段时间,肖嘉映吸了口气,心里无法抑制地失望。 “随便你吧。” 你愿意不说话就不说话,愿意不出现就不出现。 谈默收紧瞳孔,不太明白他意思。 “我说随便你。”本来想放句狠话,可是话到嘴边嘴唇抖了抖,到底没忍心,“我还有事,先走了。” 毕竟心理年龄摆在那里,肖嘉映说走就真走,不会做那些让自己事后难堪的激烈举动。 但谈默不是。 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片刻后猛地追出去。 第33章 监护人 肖嘉映出去打车。 他不太舒服,实在不想再坐公交。 余光看到谈默正朝自己跑过来,肖嘉映刻意忽视,朝出租车挥了挥手。 车停到他面前,谈默也跑到他面前,额头上沁许多汗。 谈默很少对什么事显得特别在意,哪怕是对他自己的爱好,看电影,也是说不看就不看了。眼下,面对肖嘉映他却紧追不放,手抵着车门不让肖嘉映上。 司机不耐烦地催:“走还是不走?” 谈默动都没动。 肖嘉映拨开他:“上回让你反省,你还说你反省过了,结果呢。” 还是一样任性妄为。 车开出去很远,后视镜里还是有个挺拔的暗色身影。 “去哪啊。” 报出小区名,肖嘉映将车窗降下来吹风。 “不吹空调?” “晕车。” 司机闻言复杂地看了顾客一眼。 肖嘉映把头朝窗外望着,城市的霓虹灯很多不停掠过,心浮气躁的感受很陌生。 从小受抑郁症困扰,比起心浮气躁,更多的时候他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很少激动,很少铆足精神,总是郁郁寡欢,更容易想到不好的结果,因此总是习惯在一开始就不抱期待。 现在渐渐变得不是这样。 会忍不住期待跟谈默见面,当谈默遇到好事情他也会跟着激动,跟谈默吵架时情绪波动很大,经常心绪难平。这种变化肖嘉映自己清楚感觉到。 这种变化是好是坏他也拿不准,只知道,自杀这两个字似乎离他已经很遥远,甚至连伤害自己也变得陌生。或许等到回归现实的那一天,这种变化也不会被收走,因为这是他自己的心境。 那段时间肖嘉映没有主动联系谈默。一方面是工作忙,另一方面是他知道谈默的自尊心有多强,彼此的关系需要一段时间缓冲。 周五加班完,肖嘉映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掏钥匙时感觉楼道里有人。 还以为是小偷或者抢劫的,他立刻攥紧公文包:“谁?” “我。” 要是有灯肖嘉映就能轻易看到谈默,不过楼道里暗,所以他反应了一小会。 但谈默早就确定来的是肖嘉映,从上楼的脚步他就能听出来。肖嘉映的脚步声比一般人的要慢,略带一点犹豫和疲惫感,所以很好辨认。 听到谈默的声音,肖嘉映松了口气,随即又僵了。 “你怎么来了。” 谈默从台阶上站起来。肖嘉映决定视而不见,掏出钥匙把门打开。 客厅亮着灯,有室友在。 他想强行把门关上,可谈默那条受伤的胳膊卡着门:“有话问你,那天是不是有人骚扰你?” “哪天。” “你来工地找我那天。” 肖嘉映不想聊这个。自己岁数摆在那里,跟一个未成年人聊这个太荒唐了,再说谈默性格又像座火山,平时蛰伏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 “你听谁说的?没有的事。” 谈默盯着他,好像要把他内心看穿。少顷,目光往他身后扫了眼,“有人来了。” 肖嘉映即刻松手,低头往自己房间走。 谈默一声不响地跟在后面。 新搬来不久的大学生室友端着水杯,眼珠在他们身上疑惑地转来转去。 把房门关上,落锁,肖嘉映才想,这算什么,又不是偷情。 他面无表情地坐到桌前,公文包放到脚下。谈默没地方坐,只好站在门旁,眼眸深深地盯着他。 “是马主任。” 肖嘉映假装没听见。他打开电脑,用后背对着谈默。谈默不远不近地逼问他:“有人看到了,他摸你。” “胡说。”转身,肖嘉映喉结紧绷着,“他拍了我一下而已。” “你还替他说话?” “谈默我警告你,不要去给我惹事,你现在读书最要紧。” 谈默抬脚就把脏衣蒌踹开,墙壁碰出砰的一声。他五官本来就英气,蹙紧眉时更添了几分凌厉,很不好惹。 发完火,他面色铁青地坐到床边,“不读了。” “你再说一遍?” “老子不读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肖嘉映面前自称老子,但明显相当熟练。肖嘉映到他面前扬起手掌:“你再说一遍!” 谈默仰起脸,双眼冷凝。 肖嘉映气得脸发白,手高高举在半空,但就是没打下去。 谈默盯着他的眼睛:“为什么供我读书?” “当然是为了让你能考大学,摆脱现在的生活!” “然后呢。” 肖嘉映愣了一下:“然后什么?” “摆脱了,然后呢。”谈默语气淡漠,“你读过大学,过得也不怎么样。” 这人……这人知道好歹吗。 肖嘉映被气懵了,张着嘴哑口无言。手慢慢收回去,渐渐的脸色由白转红,面容浮现一层难堪。 但谈默也收回冷厉的视线。他收紧下颏,望向肖嘉映瘦削的腰,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敛低。 “所以别把我的事扛在自己身上。我的事就是我的事,不需要你扛。如果你下次再为了我忍马祟那种人,我第二天就消失。” 他说话掷地有声,完全不像是开玩笑,更不像是十七岁。肖嘉映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 “还有。”谈默说,“下次他再敢摸你我就剁了他的手。” “谈默!” 刚才是生气现在是着急,肖嘉映真想扇他,拉开门把他轰出去:“你这个脑子怎么长的,怎么就说不听呢!” 冷静了一阵子,火气才终于降下来。 肖嘉映又打开房门。 谈默老老实实地坐在客厅玩手机,玩得很投入,连开门都不抬一下眼皮。 这人什么时候把我手机拿走的? 冰箱里有前几天买的排骨和猪皮,以形补形,肖嘉映拿来炖给谈默吃。 矛盾像一缕风,只是让他们的头发丝飘了飘,不需要谁让步,自然而然就和好了。或许这在别人那里是不可想象的事,但对他们两个就很正常。 煤气灶火苗蔚蓝,据说这样是燃烧不充分,可它热烈却又沉静,一如谈默。 肖嘉映望着火焰出神,直到谈默拿手机给他,他才反应过来。 “不玩了?” “通关了。” “……你想要手机吗?” 问完就觉得多此一问,哪有年轻人不爱玩手机的呢,何况在学校大家都有他没有,可能也会被人瞧不起。肖嘉映自己是吃过被排挤的苦头的,所以不希望谈默也有同样遭遇。 “周末我带你去挑。” 谈默拒绝了。 他说他在自己攒钱,不需要肖嘉映出力,等攒够了给肖嘉映也换一部。 肖嘉映默默觉得好笑,听过没当回事:“那好,一言为定,我就等着沾你的光了。” 吃完难吃的夜宵,谈默没急着走。 “明天工地没什么事。”他说。 肖嘉映也没什么事。 明后天是周末,正好可以熬夜。 晚风温热,他们铺开凉席在地上,关了灯并排躺着。摇头扇对着脚底板吹,据说这样可能会拉肚子,但也热得顾不上那么多了。 有蚊子。 肖嘉映拍了两下,谈默起来找电蚊香。他知道这个房间里每一样东西的位置。 注视着他行动,肖嘉映对他还是没有一百二十分的放心。等确定他插好了,蚊香液摆放没问题,才把脸转回来望着天花板。 “这地方是有点太窄了。不过离我上班和你的学校都近,租金也便宜。” 谈默躺回:“不窄。” “怎么不窄?只有我小时候房间一半大。” “我小时候没有自己的房间。” 肖嘉映翻过身来望着他,撑着一边肘:“你们在老家的房子也不大吗?” “我爸得罪人,他自己把手指砍掉两截,后来把房子也抵给别人,只留了一间给我和我妈住。要不是遇到你,我现在应该也在街上当混混。” 说这些他一丝情绪波动都没有,反而肖嘉映听得眉心拧紧。 不过好在一切是可改变的,肖嘉映心想。只要有他在,以后绝不会让谈默再过那种日子,谈默的命运会变得不一样。 “不聊这个了,”肖嘉映转开话题,“等你有钱了最想做什么?” 谈默面无表情:“没想过。” “……” 这小孩真的很难沟通。 肖嘉映自说自话:“我可能最想买套房。” 谈默表情纹丝不动,站起来把上衣扒了:“热。” 这段时间他在飞速变得强壮。每天体力消耗巨大,他皮肤晒黑,肌肉线条饱满流畅,之前仅存的那点青涩不知不觉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宽肩窄腰。 说真的,这种身材肖嘉映只在漫画里见过。 尤其是他的背。他背肌中间有道沟,喷张的力量感仿佛要冲破骨架。 大概已经到了该谈恋爱的年纪? 除此之外,别的肖嘉映倒是也没多想,回到床上慢慢就睡着了,把凉席留给谈默一个人。 可他不知道,有双眼睛盯了他很久。 谈默看着他的时候,眼神很虔诚,但充满占有欲,不完全是弟弟对哥哥那种。 其实谈默想过,哪天肖嘉映要是成了家,也许就不会要他,也不会管他了。虽然这对于肖嘉映是件好事,但他根本就不可能让这一切发生。 谈默冷淡地撩起眼,首先在心里把一切否定,然后才给肖嘉映盖毯子。 九月份辞工去读书,临走前他把马祟贪钱的实据递到工地监察主任的办公室。 后来听老余说,采购科马主任被警察带走了,工友之间都在传是被人举报的,不知道判刑结果会怎么样,但三五年大牢肯定跑不了。 “谈默,你说他到底得罪了谁?真够狠的,一点余地都没留,而且做得干净利落。” 老余抽着烟,跟谈默坐在秋末落是树叶的马路边,有意无意地问起。 谈默淡淡开口:“不清楚。” “我看啊,他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说呢。” “手机给我。” 老余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谈默拿过手机,存下自己的号码:“有事打这个号找我,没事别找,忙。”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老余拔出烟笑起来:“臭小子跟我还保密。” 天气转冷,时间又过了几个月。 对肖嘉映来说,好像也就是睡一觉的功夫。他现在愈发不确定这个世界的时间是不是线性的,不过看谈默一天天变得成熟,总算也没虚度。 谈默人聪明,肯下苦功,但功课落下太多,上半学期成绩不理想。他不是那种外放的性格,所以平时有什么事也不会跟肖嘉映多说,下了课不是写作业就是补觉。 大概,早熟的孩子都这样? 终于熬到寒假,肖嘉映带他去买几件衣服,他的衣服都还是肖嘉映那些旧的。 刚进商场,迎面过来两名学生:“谈默?你也来逛街啊,天哪,真稀奇。这是……?” 谈默似乎不想搭理他们,反应很冷淡,“我监护人。” 所以,尴尬的就只有肖嘉映一个。 入学时为了办手续,他谎称自己是谈默监护人,这事被谈默有意无意提起,每回都特别出其不意。 “走了。”谈默视线扫他,肖嘉映只能冲对面一男一女抱歉地微笑。 等他们走远了,肖嘉映低声教育:“对同学怎么这么不热情,你这样在学校吃不开的吧。” 谈默停在电梯扶手旁,若有似无地撇了他一眼。 “我说错了吗。” “你看不出他们在谈恋爱?” 呃,是吗。 肖嘉映:“他们没有表现得很亲密,我怎么看得出来。” “不需要很亲密。” 谈默目光轻描淡写地扫过他。 接着逛,衣服没有买到合适的,谈默去买水。 回来的时候,肖嘉映远远望着,觉得他像个大人了,不穿校服的时候根本看不出是学生。 接过矿泉水,肖嘉映轻声问:“你呢,你有没有谈恋爱?” 谈默瓶盖拧到一半,停下盯着他:“什么意思。” “随便问问。” 谈默像没听见他说话一样,面容平淡地喝水。 肖嘉映突然有所感应:“你是不是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谈默脸稍偏,连眉毛也没有抬一下。 空气安静片刻。 肖嘉映猜到自己说中了。 他脸上笑容先是僵住,然后又慢慢散开,恢复成原先的模样:“真的?” 第34章 你等我 “我没有谈恋爱。” 谈默说。 但他这句话,等于承认自己有喜欢的人。 肖嘉映心里多少有点失落,不完全是因为谈默有了心仪对象,主要还是因为他这种不愿意过多交流的态度。 小孩大了,有自己的主张,家长失落是正常的,肖嘉映这样安慰自己。 逛商场,谈默基本没有看中的,那些衣服都太贵。每当肖嘉映问他要不要,他就面无表情不表态,所以最后肖嘉映只能强行给他买了几件。 “这些都是薄的,开学就能穿了,一天到晚只穿校服也不行。” 见谈默拎着东西走在前面,不知道有没有在听自己说话,肖嘉映无声地叹了口气。 很快就到春节。 以前过节肖嘉映多少还有些期待,这回只剩下担忧。 他怕谈默会触景伤情。 谈阿姨就是在除夕当天没的,这件事肖嘉映当然没忘。 赶在放假前他就安排好了行程。 虽然是长假黄金周,但因为天气寒冷,所以临江周边游并不贵,两个人报名去游两天古城只要一千多,还能住一晚当地五星级的宾馆。 望着网页上“情侣双人游”的名头,肖嘉映抿了抿唇,点开客服聊天框,给自己和谈默报上名。 回家途中,肖嘉映捧着手机,讲话时口中呼出白气。 “喂谈默,方便说话吗。” 为了给肖嘉映减轻经济负担,谈默从寒假第一天就在网吧打工,值夜班。 “明天我就放假了,带你去古城转转。你跟老板说一声,请两天假,或者找人换一下排班。” 电话里沉默。 “不行?”肖嘉映停下脚步。 没想到谈默连借口都没找:“不感兴趣。” “怕花钱?这个你放心,我选的团费用不算很贵,而且——” “不说了。”那边环境嘈杂,他的嗓音显得不够清晰,“有人叫网管。” 挂断电话,肖嘉映继续往家走。 城里许多人都回老家了,马路上的车起码少了一半,偌大的城市显得有些萧条。 他能理解谈默,这是谈默保护自己的方式:当谈默真正难受的时候,不愿意被别人看到那一面。 但肖嘉映一直以为,自己有这个资格,陪谈默度过难捱的一天。 “算了。”他摇了摇头。 大学生室友也离开了出租屋,房子一下变得很空。 第二天醒来,肖嘉映搞了一天的卫生,买了一些菜回家。 在这里,他的父母刘惠和肖维都没出现过,说明他们跟这个世界毫无联系,出现与否不改变任何东西。 这样也好,眼下肖嘉映过得很充实,的确也没有精力再去应付他们。这里的日子纯粹、知足,虽然偶尔会因为钱不够而烦恼,但肖嘉映只希望这段时间能长一点,再长一点,长到他的熊、他的谈默能够摆脱过去的阴影,拥有平淡且自给自足的人生。 反正回到现实中也没那么好,那意味着失去。 除夕这天说来就来。 门外肖嘉映贴了春联,枕头下面他也放了红包,桌上摆了瓜子。谈默说有事在忙,晚上他就吃了一个人的团年饭,把电视机打开,想办法找到野路子收看电视节目——有线电视没交费。 离八点还有一段时间,电视里在放广告。 肖嘉映的成熟稳重不够用了。 不管怎么样,都不能放谈默一个人在网吧过年,拖也要把人拖回来。他穿好羽绒服,出门赶往谈默打工的网吧。 七点不到天已经全黑,外面没下雨也没下雪,但前两天下过,路还凝结着一层冰,出租车也打不到。 好不容易拿手机叫到一辆,肖嘉映站在路边。身后那个小超市的老板正在柜台后面看电视,看到他就招呼他进店里来:“进来等吧!里头暖和。” 肖嘉映进去,买了瓶热饮抱在怀里。 “除夕夜还出门?” “去接我弟,他还在外面勤工俭学。” 老板似乎想起什么,点点头:“是那个个子特别高、额头上有疤的吧。你弟可不得了啊,小小年纪相当靠得住,有一回在我店里帮我下过电脑软件。” 别人夸谈默比夸他自己还让他高兴。肖嘉映微笑颔首:“嗯,就是他。” 坐车赶到网吧,年三十里面上网的人居然还不少。 听说肖嘉映是来找谈默的,老板冲他摆手:“他不在店里,中午就下班了,说是有事。” “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那我哪知道,我又不是他爹。” 回去实在打不着车,肖嘉映走了几站地。他脚走肿了,途中还摔了两跤,一次膝盖磕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一次右手撑在马路边,手腕咔的一响,好在没有骨折或者脱臼,就是有些疼,手心的皮也磨破了。 谈默的电话一直关机。 九点多肖嘉映才走回小区。 被小卖部老板叫住时,他的脸被寒风吹出口子,嘴唇干得裂开,就连眼睫毛都好像结了霜,喉咙痛得说话艰难。 “没见到你弟?”老板头伸出柜台外大声喊,“哎呀,你们两个,肯定是错过了!八点多钟我看见他进去的!” 肖嘉映张了张嘴,浑身血液顷刻间温热起来。但是他跑不动了,只能慢慢挪。 回到家门口,还剩半层楼的时候他就看到谈默了,谈默就站在家门口等他,手里还拎着个购物袋。 当看到肖嘉映狼狈的样,谈默原本冷淡的五官皱起来:“你去哪里了?” “我去找你了。” 肖嘉映的手太冷了,拿不出钥匙。谈默替他拿的时候碰到他冰凉的手,双眼看向他的脸,然后慢慢的表情变得更加难看。 “这么冷的天,你去网吧找我?” “嗯。”肖嘉映嗓音很轻微。一方面是冻的,另一方面是觉得自己一个大人,这么不稳重很丢脸。 进了家门,肖嘉映脱鞋都不利索,再想脱羽绒服,手还没碰到拉链双脚就离开地板。 谈默把他抱起来,踢开卧室的门。 肖嘉映没反应过来。 将人放到床上,谈默拿起空调遥控器直接调到三十度,然后双手帮他脱衣服。 “谈默,不用吧。”肖嘉映声音开始打结。 谈默扫了他一眼,替他脱掉羽绒服就站起来,一声不响地去了客厅。 …… 换好家居裤和毛衣,肖嘉映调整呼吸,拉开卧室的门出去。 外面被收拾过了,他吃过的碗已经洗干净,桌上还多了壶热水。走到厨房,发现谈默在里面煮面。 “过年就吃挂面?” 谈默下巴往冰箱偏了偏:“还有你的剩菜。你不吃辣,是不是专门给我做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说得很普通平静,但肖嘉映听得脸有点热。 反正沉默也是默认的意思,肖嘉映干脆就没说话。 煮好面热好菜,谈默把它们都端去客厅。肖嘉映也从寒冷中缓过来了,捧着杯热水坐在他旁边看电视。 晚会正好进行到高潮部分。 谈默吃面发出声音,而且他端着不锈钢盆吃。肖嘉映身上裹着毯子,听了会他吃东西才让他交待今天的行程。 “给我妈扫墓。”他说。 观察他的表情,没有特别伤心难过。肖嘉映接着问:“那电话怎么还打不通?” “没交费。” “不应该啊,我给过你生活费,再说你在网吧打工也有收入,怎么会连话费都交不起?” “能不能吃完再说。” 看样子他饿死了。 肖嘉映疼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吃吧。”我们小熊。 他停了一下才继续吃。 面吃完,汤喝光,他放下盆,到门口把带来的那个袋子拿给肖嘉映。 “给我的?” 谈默拿起遥控器换台,不回答问题。 肖嘉映打开袋子,发现里面是台崭新的高端手机,现在要卖五千多块。他瞪着谈默:“有钱你就乱花?” 频道转了一圈又回到晚会。 “太浪费了。早知道你根本没什么事要忙,我拖也要把你拖去旅游。” 谈默直接无视他的话去洗碗。 肖嘉映看了眼那部手机。他在现实中早就用过比这更好的,所以不觉得新鲜。况且花的是谈默的血汗钱,他只有心疼的感觉,完全欣喜不起来。 洗完碗出来,谈默看到被他摆在桌边、原封不动的购物袋,脸色有点沉。 之后一起看晚会,谈默一个笑脸都没有,但肖嘉映以为是谈阿姨忌日的缘故。 一过零点,外面就开始放烟花,噼里啪啦声震破天际。 他们俩站在阳台看,肖嘉映看烟花,谈默看他。肖嘉映问:“你老盯着我干什么?” 谈默收回目光:“你不喜欢。” “嗯?” “我送你的礼物。” 肖嘉映说:“我没有不喜欢啊,我只是不喜欢你花钱。” 谈默下颏微微收紧:“我跟我妈说了我们的事。” “我们的什么事?”肖嘉映扭过脸望着他。 谈默转过身来,双手从他腰间穿过去。 两人有身高差,谈默弓起背,把他抱得很紧。 渴望到不能再渴望的触感,不过只有一个人的神经在战栗,下颌骨在微微发抖。 肖嘉映不知所措,双手悬在半空:“怎么了?” “肖嘉映,你抱我。” 谈默的嗓音有一点沙哑,听得人想流眼泪。 肖嘉映心脏缩紧,回抱住他,双手贴住他的背:“怎么了?” “说你不会离开我。” 当然不会,我来这里就是因为你。 但肖嘉映还没来得及保证,谈默就用最大力气将他搂进怀里,好像要把他揉碎一样。 “你等我,我会让你过得比谁都好。” 可是我已经过得很好了。 肖嘉映想说。 谈默,你不知道我以前过得有多糟。我懦弱,悲观,自残,轻生,连遗书都写好了。 全都是因为你,我才可以好好活着。 肖嘉映轻轻拍了拍他:“别说傻话。” “你不信?”谈默盯着他,眼睛里全是疑问,“肖嘉映你是不是不信我。” 以前的熊从不这样说话,也不会让人看出它没有安全感。认识了熊,一定还要认识谈默,眼前这个人才是完整的。 他藏起锋芒,把最脆弱的部分露出来,譬如额头那道疤。 总算明白以前他为什么会在除夕夜头疼欲裂了。那是记忆深处的痛苦,哪怕灵魂附到一只熊身上,仍然不可能忘记的事情。哪怕肖嘉映送他一千张一万张祝福卡片,他也不可能再找回自己的家人。 现实与梦境交织的这一刻,肖嘉映庆幸自己来了这里。他抱着谈默,低声对谈默说:“好了,哥哄哄你,就别撒娇了。” 谈默身体僵住,僵得跟木头一样。 无所谓了。 肖嘉映抬抬嘴角,不准备解释。 要是告诉谈默,他还是熊的时候经常对自己撒娇,估计谈默会当场吓昏过去。 第35章 止血贴 高三下学期刚开始,他们换了新住处。 原先那个房间虽然便宜,但室友噪音大,楼上又突然开始装修,导致谈默难以集中精力学习。思来想去,肖嘉映还是租下一个单独的开间,每月3500块。 搬家那天特意选在周末。肖嘉映负责打包,谈默负责搬大件。 没有余钱找帮工,他们自己从物业借来三轮车,一点点往外运,运到大门口再塞进租来的小面包车。 幸好肖嘉映的东西不算多,谈默更是穷得叮当响,完全没有值钱家当。 副驾只能坐一个,于是肖嘉映坐,谈默跟细软一起呆在货厢。 司机闲着无聊,问旁边:“你弟弟多大了?” “十八。”肖嘉映扭头递矿泉水,“胳膊还疼不疼。” 刚才搬柜子谈默磕破了肘。 谈默:“你喝。” “我这儿还有。” 他接过水,拧过肘,不过破皮流了点血而已。肖嘉映又找出酒精棉片:“给伤口消下毒。” “用不着。” 他个子高,头都快碰到车顶了,两条无处安放的大长腿随意蹬着。喝水没有空间,他干脆就不喝。 隔一会,肖嘉映转头:“谈默,喝水。” 他抬抬眼皮,没应。 又隔一会,肖嘉映问:“喝了吗。” 谈默眼皮抬一半,见肖嘉映皱了下眉心,终于面无表情地拧开瓶盖。 司机说:“我儿子也这样,一点都不让大人省心,冬天穿双拖鞋就出去嘚瑟,夏天汽水当饭吃,教育他两句吧脾气比谁多大,你这个弟弟还算是听话的。” 谈默把头转向窗外。 东西搬进新家,肖嘉映先去整理锅碗瓢盆,留谈默一个人在卧室兼客厅。 等他出来,谈默目光向客厅的灯扫了眼:“坏的。” 肖嘉映试了试开关,还真的是。 “我找人来修吧。” “不用。” 只是灯管坏了而已。这方面谈默比肖嘉映懂,所以肖嘉映就让他去买灯管。 买回来,家里没有梯子,吃饭用的椅子又不够高。 肖嘉映正想把堆满杂物的桌子拖过来,谈默走到他面前。 “坐我肩上。” “什么?” 谈默是个没什么耐性的人。他没有征求肖嘉映的同意,径直把人架起来。 双脚离地的瞬间肖嘉映心跳加速,紧张地闭上眼睛:“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修灯。” 谈默护着他,双手搂着他的细腰,看似松弛,颈跟肩膀却始终僵硬,表情也有些僵硬。 “快放我下来。” “谈默!” 僵持了半分钟,谈默终于将他放下来。肖嘉映脸色发白,不知道为什么有种被耍了的感觉,背过身去:“下次不要这样了,我恐高。” 越来越强烈的失控感。 直到晚上睡觉他们俩也没再说话。 开间没有能避开的地方,肖嘉映睡床,谈默睡沙发。虽然没人提,但气氛还是很冰。 感觉到沙发的人翻了个身,肖嘉映攥着被子,轻轻转了下视线。 “肖嘉映,睡了没。” 谈默很少主动开口,今晚算是破例。 他转过身,平躺。 “问你个问题。” “你问。” “以前谈过恋爱吗。” 肖嘉映心脏猛烈地跳动了一下,但还是如实回答:“当然。” “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他唯一的恋爱经历是跟邓启言,也是他不太愿意回想的一段。 “普通人而已。” “比你老?” “……嗯。” “所以你喜欢比你大,比你成熟的。” 这叫什么话。肖嘉映不知该怎么回应:“算是吧。” 谈默顿了下,嘲弄似的一笑:“难怪。” “你说什么?” 空气寂静。 “谈默?” 谈默转过肩去,拒绝再多言。肖嘉映怕他冻感冒,起来给他加毛毯,他手向后一挥直接挡开。 肖嘉映在沙发边僵立:“你不冷吗?” 可是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他心绪难平,躺下睡不着,所以翻了几下身。 又过了一会儿,心情还是没有平复下来,肖嘉映只能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 就在这种寂静当中,沙发上的人突然低声认错。 “哥,我错了,我向你保证以后不那样了。” 刀架脖子上都不眨眼的人,居然会主动叫哥,还会说我错了。肖嘉映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你怎么……” “怕你哭。” “我没哭啊?” “我知道,”谈默说,“我就是不想你难过。” 刚刚还冰凉的心脏骤然回暖,阴霾尽散。肖嘉映温和地放低声音:“放心,我没你想得那么脆弱。但你能这么说,我……算了,总之我觉得,没有白对你好。” 谈默不再说什么。他把毯子捡起来,老老实实给自己盖上了。 才一个周末的时间,肖嘉映就把房子收拾妥当。 经他的手,这个不足四十平米的地方变了样,虽然谈不上什么风格不风格,但起码朴素干净。 晚上他在移动小茶几上敲电脑加班,谈默在角落做题,间隙抬头看向他,发现他盘脚而坐的样子格外舒服,神情也很专注。 干完活,肖嘉映把茶几推回原位,又把垃圾袋扎紧扔下楼。回来套新垃圾袋的时候,谈默问他:“你觉得这里很好?” 肖嘉映想了想说:“起码能晒到太阳,也不用听别人半夜连麦打游戏了。怎么,你不喜欢?是不是觉得太小了。” “嫌小也没办法,你哥我就只有这么大的能力。等你读完大学有了工作,自己换两室一厅住吧。” 谈默皱了下眉:“我什么时候说过它小?” “喔,好吧,那是我误会了。” 肖嘉映洗好手,经过时忽然突袭他,两只冰凉的手掐住他的脸向两边拉。 谈默蹙着眉甩开:“你还当我小孩?” “难道你不是?” 不等他说完,谈默双手把他一抱,直接放到洗手台上,吓得肖嘉映惊叫一声:“谈默!” 镜子里那张脸,五官棱角分明,双眼炯炯有神。额头那道疤,非但没有拖后腿,反倒让他显得很特别,没那么千篇一律。 肖嘉映盯着他,他也在盯着肖嘉映,两只手撑在水池两侧,然后慢慢的,脸越来越近。 忽然,肖嘉映抬起指尖轻轻描:“你的这个疤……” 谈默一怔。 肖嘉映问:“要不要祛?” “什么?” “我问要不要带你去除疤。” 谈默的两道眉松开又拧紧,眉间出现大大的一个川字,紧接着身体蓦地向后一退,冷声拒绝。 “不去。” “……好吧。” 谈默扯过毛巾,擦完脸用力扔到地上,扔完就转身离开了卫生间。 “谈默?” 叫他他也不理。 * 夏天来临,高考也迫在眉睫。 谈默的成绩差强人意,名校不可能,也许发挥得好能读本科。 五月下旬的某天,下晚自习后谈默照常一个人回家。他没有同伴,也不在乎有没有同伴,总是独来独往。 经过某路口,有人朝他打了个响指。 回头,阴影里的中年男人蹲在墙角,似笑非笑的脸上是跟他相似度很高的五官。 谈默慢慢蹙紧眉。 曹世贵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这么快就不认识你爹了?兔崽子,过来,过来仔细看看你爹。” 谈默向后退了一步,左手不着痕迹地去摸兜,曹世贵立马会意地笑了:“兜里有弹簧刀吧。” 手蓦地松开,谈默绷紧下巴。 借着路灯的光曹世贵上下打量他,少顷扬起嘴角:“可以啊混得,人模狗样的,刚才我这个当亲爹的都差点儿不敢认你。” 说着去拎他的书包,被他一把甩开,“别碰我东西。” 曹世贵偏过头,往地上吐痰:“我问你,你妈怎么死的?” “摔死的。”谈默的声音结着层霜。 “扯淡。我怎么听说是被医院给治死的?” 他霍地抬起头:“跟医院没关系。” “有关系没关系得分怎么说。你小子这脑子,自己的妈死在医院里了,还跟个没事人一样。你不知道去闹?去闹了医院不得赔你个几十上百万的?没看新闻里说的,医闹医闹它就是得闹!” 谈默厉声:“我警告你,少打我妈主意。” “我打你妈主意……”他爸精明的眼底浮起冷笑,“当年我一坐牢她就带着你跑了,现在我不掘她的坟那都算我仁义,知道吗?我要是真打你妈主意,她那身寿衣我都给她扒下来卖了,臭娘们儿,我让她知道厉害……” 话音未落就被一拳打倒在地,父子俩扭打起来。 谈默有刀,刚开始没有拿。 曹世贵也不想太狠。他刚被放出来,不想这么快就二进宫。但他毕竟上了年纪,身上又没有趁手的工具,赤手空拳不是谈默的对手。 “你他妈对我下死手是不是?” 鼻腔被打喷血,曹世贵大声骂着“操你妈”,抄起地上的石块就往亲儿子脸上砸。谈默更没有一句废话,掏出弹簧刀狠厉精准抵在他眼珠上方。 “谈默!”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冲过来,不顾一切把他从曹世贵身上拉开。 肖嘉映下班经过这里,正好撞见这一幕,又或许冥冥中早就安排好了让他撞见。 如果不是他正好加班,如果谈默真的把刀扎下去,又或许当年谈默早已经扎下去。 来不及多想,他只能死死抱着谈默不撒手:“别去!冷静点,跟我回家!” 曹世贵从地上爬起来,盯着他们的眼中射出恶毒的光,甚至趁此时机捡起谈默的包,翻出里面的零钱揣进自己兜里,“操你妈的,就这么点儿。” 拿到钱没有理由留下找死。他朝儿子淬了口带血的唾沫,扔掉包扬长而去。 谈默赤红双眼盯着曹世贵离开的方向,握弹簧刀的那只右手青筋暴起,胸口也在剧烈起伏。 肖嘉映箍着他,箍到手都酸了,才放开他去捡地上散落的书和笔。 回到家,一片死寂。 肖嘉映没问发生了什么事,大致也能猜到。 谈默坐在沙发上,背塌着,手肘垂在膝盖上,左手臂还有道伤口在冒血珠,不知道是他自己不小心划到的还是怎么弄的。 拿来碘酒和纱布,肖嘉映蹲在他面前替他消毒,耳边是他沉重压抑的呼吸。 “疼吗?” 他没说话。 猝不及防被他搂进怀里,肖嘉映双膝还是跪在地上的。 谈默的力气很大,全身重量压在肖嘉映身上。肖嘉映下巴被迫仰起来,胸口沉闷,天花板的灯照得他眼涩。 “肖嘉映……” “不怕。”肖嘉映缓慢地吸了口气,“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只要有我在。 肖嘉映想。 我来就是为了改变这一切,改变谈默既定的人生轨迹。既然如此,就没有什么命中注定。我知道天意难违,我知道,但我已经在这里了。多值得庆幸,我又发挥了一点作用。 谈默重复叫肖嘉映的名字,身体一直在发抖,像是克制不住愤怒的发泄。 肖嘉映揉他颈后的发:“没事,伤口包起来就好了。以后做事情之前多想想后果,千万不要冲动。过几天你就要高考了,高考是重中之重,知不知道?” 谈默下巴轻微动了动。 “这就对了,很乖。”手轻移,肖嘉映安抚他的背,像顺小动物的毛,“刀呢,拿出来。” 弹簧刀被没收了,谈默离危险又远了一些。 在这个摇摇欲坠的世界,年轻的人生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但因为有人陪他面对,尽其所能帮助他,毫无保留地爱护他,他的未来似乎不再那么漆黑。 第36章 同居吧 六月伊始,高考前夜。 外面在下小雨,所以气温很凉爽,就是家里有点潮。 吃完晚饭,肖嘉映提出明天送谈默进考场。 “没必要。”谈默刚洗完澡出来,带着一身水汽,冷淡地拒绝,“走个过场而已,我成绩好不了。” “多好才算好?本来能考600分的只考了550,那算考得不好,本来只能考300分的努努力考了350,那就叫考得很好。你才专心学习多久,发挥出正常水平就行了。过来。” 肖嘉映朝他伸手。 他僵了两秒,木着脸,认命地向窗边走去。 “嘶。” 脸颊被扯开,变形。 好好一张帅脸变得很卡通。 谈默任他揉捏,冰山五官简直是冷酷全无,“够了没。” “捏疼了?” 他木头似的:“没有。” 明明就很听话嘛。 肖嘉映意犹未尽地收回手,刚想转而去摸他的碎发,手腕被蓦地攥紧。 “还来?” 谈默身高占优,体型又比肖嘉映要大,将人逼在窗前就难以反抗。再加上他那双锐利深邃的眼睛,肖嘉映在他面前不像哥哥像猎物。 “君子动口不动手。”肖嘉映抽回手,轻轻活动手腕,“该扔垃圾了,你让我过去。” “我陪你去。” 扔垃圾有什么好陪的,但是这种无理要求肖嘉映也默许。 这段时间他们的关系渐渐变质,好像一列火车偏离了既定轨道,到底会开到哪里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肖嘉映对此有过紧张,但更多的依然是默许。 他提垃圾,谈默打伞。 到楼道外伞撑开,虽然大半遮着肖嘉映,但两人离得很近。 小雨打在地上,沙沙声含蓄温和,一两位倔强的遛狗人经过他们。 谈默在想,怎么能不动声色地搂腰。结果听到肖嘉映的声音:“谈默你知道吗,其实我以前做过一个梦,梦到,嗯,梦到你是我从垃圾桶里捡来的。就,还挺真实的。” 谈默皱眉,驻足看向他:“你骂我是垃圾?” “不不!”肖嘉映哭笑不得地否认,“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算了,那只是一个梦。所以你那次问我繁繁是谁,我真不知道怎么说。” “那我再问你一次。”谈默严肃地盯着他,“繁繁是谁?” 肖嘉映低声坦白:“是你的小名。” “什么?” “嗯是我给你取的。” 谈默错愕地盯着他,他渐渐语无伦次:“我以前取的,没有告诉你,因为觉得你很烦……其实也不是烦,就是你有时候很毒舌,说话不中听又不会给别人留面子,所以我就给你取了这么个小名。” 谈默皱紧眉:“你确定说的是我?” “不然呢。” 肖嘉映一边往前走,一边低着头补充说明:“当然我没有说这样不好,什么样的你我都觉得很好,只是当时……” 说着说着,身后没有了动静。 转过头,只见谈默还在原地停着。 “你在发什么呆?” 谈默回过神,三两步迈过来。伞遮在两人头顶,他的目光执着又有所怀疑:“真的是我?” “?” “繁繁就是我。” 真是的。 他明天就要高考,最不能分心的时候,我说这些干什么。 肖嘉映找不到后悔药吃,只能尽量淡定地走开,“非要问,说了你又不信。” 谈默当时没再问什么。 他一言不发地扔完垃圾,回到家关上门,过去倒水。肖嘉映从背后望着他,感觉他耳廓莫名其妙有点红。 晚上睡觉,听到地板那边翻身的动静,肖嘉映问:“怎么了,紧张得睡不着?” 安静良久,谈默才淡淡地嗯了声。 “别紧张,胜败乃兵家常事。考完试我带你出去搓一顿,想吃什么随便提,正好我快发工资了。” 谈默:“不去。” “怎么又不去?” “钱存着,以后用。” 肖嘉映说:“挣钱就是为了花,再说等你去上大学,我自己就不太需要钱。” 谈默大概觉得热,躺着把上身短袖扒了,“我就在本地读。” “已经选好学校了?是不是——” “肖嘉映,”谈默打断他,“等我考上大学,我们同居。” “我们现在不就住在一起?” “意思不同。” 他指的同居是真正意义上的同居。 尽管谈默口气淡漠,但肖嘉映听得发愣,隔许久闭上嘴唇:“不聊了,快睡。” “你同意了。” “……”” 解释的话就在嘴边,肖嘉映又说服不了自己的内心。因为他明明就是愿意跟谈默住的,甚至想到一些事会紧张,会心跳加快,只不过之前被哥哥的这层身份蒙着,他没有很深地去想过。 “你同意了。”谈默在黑暗里敛声,“同意跟我同居。” 他又一次重复这个词,肖嘉映听得脸热,“好了别说了。” “不跟你分开就行,什么关系不重要。” 说完谈默就闭上眼,不再语出惊人。 房间的另一边,肖嘉映侧躺着,左换到右,右换到左,全身力气好像被人卸掉了,心跳鼓噪到耳鸣严重。 他怀疑自己会失聪。 * 几天后的下午,肖嘉映买了几瓶饮料拎回家。 谈默爱喝可乐,不过仅限于冰镇过的,常温的他碰都不碰。 袋中的易拉罐叮叮咣咣,肖嘉映踩着夕阳的尾巴,走到单元楼前被人叫住。 见过一面的中年男人,长相显老,蹲在路边抽烟,眯着眼。 “就是你吧,那天拦着我儿子的人。” 肖嘉映这才认出他是谈默的爸爸,立刻警惕起来:“你想干什么,找谈默?他不住在这里。赶紧走,再不走我报警了。” 曹世贵把烟头扔地上搓了几脚:“没踩过点我敢来?想蒙我。兔崽子人呢,蹲了他好几天,别以为缩起来就能躲开我。你转告他,我限他三天时间,把卖房子的那笔钱吐出来,少一分老子要他的命。” “他哪来的钱?”肖嘉映极力压住怒意,“他是你儿子,不是你的提款机。你知不知道他之前辍学去工地打工?那些钱早就用来给谈阿姨治病了,他差点连饭都吃不起。” “妈的那个臭婊子,早几年就该死了硬是拖,非要治,招呼都不打一声祖宅说卖就卖,那他妈是我的房!” “那也是谈默的房!” 见他胸口微微起伏,看仇人似的看着自己,曹世贵想了想,忽然又谄媚地笑起来:“我儿子没钱那你总有吧。拿出来,有多少拿多少,江湖救急,催债的追得紧,我也是实在没办法。” “我凭什么——” “你们不是睡一个被窝吗?别撇清了,我一眼就能看出来,监狱里你们这种多得是,你给我儿子睡,对吧,算算辈分,我不就是你公公?找你要点钱花没问题吧。” 不少人围过来看热闹,肖嘉映被羞辱得脸色发青,立刻转身往家走。 曹世贵在他身后喊:“跟那小子说,别想躲他老子我,他就是藏到天边我也能给他揪出来,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不到一个小时,谈默从外面回家。 这段时间为了考试,也为了信守自己的诺言,他没有再跟曹世贵起冲突。 是曹世贵不依不饶,逼着他把卖房的钱交出来,否则就要到家里来抢。谈默报过警,警察以家务事为由不受理,只是批评教育了几句,还让他们父子相互理解,和平相处。 曹世贵嬉皮笑脸地走出派出所,转头就继续跟踪谈默到小区,这才知道了他们的住址。 “回来了?” 肖嘉映早就已经等得心急,听到开门声匆忙跑过去,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地看,检查谈默有没有受伤。 “怎么样,是不是碰到你爸了,有没有跟他动手?” “我叫保安把他赶走了。” 肖嘉映把在楼下发生的事告诉他,但省略了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谈默听完坐在沙发上,长时间一动不动,脸色很难看。 在他回来之前肖嘉映已经想了很多,所以很快就说:“要不我们搬走吧。” “不行。” 谈默想都没想直接拒绝。 他知道肖嘉映有多中意这个新住处。才搬来不到三个月,再搬走既要付违约金,又要费神费力地去找地方,他不想肖嘉映被自己拖累。 “我走。我搬出去,这样他就不会再来骚扰你。” “你能去哪?” 左思右想,都没有合适去处。 再说肖嘉映根本就不可能放心。 假如谈默离开自己身边,就要每天每天担心他的安全,要收到他报平安的短信才能吃得下饭,听到他的声音才敢闭眼睡觉,那会比现在这样更煎熬。 “我来想办法。” “你能想什么办法。”谈默看着他,反问他,“他欠了几十万高利贷,为了钱可以丧尽天良,亲儿子都照砍不误。我额头上的疤就是小时候他砍的,他找我妈要钱,我妈不给,他拿刀架着我逼我妈就范,你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谈默说话的语气是那么冷静,但每多说一句,肖嘉映的心脏就会跟着颤一下。 越是这样越不能让他搬出去。 “大不了我们一起搬走。”肖嘉映开始收东西,“今晚就搬,搬到他找不到的地方不就行了?谈默,来帮我一起收拾,就带最必要的,房东那边我去说,扣押金就扣押金。” 他越急越出错,好几样东西掉地上。 谈默静立在原地,过了一会,提起桌上吃剩的外卖:“我下去一趟。” “别去!” 肖嘉映心惊胆战地阻止,但谈默拿开他的手,没等他问就说:“不干什么。我去求我爸,求他放过我们。” 他甚至把兜翻开,给肖嘉映看,他什么也没带。 肖嘉映眼睁睁看着他下楼。 这辈子最漫长的一刻钟,无数种后果在脑子里打转。 终于忍不住要下去找,谈默回来了,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是眼角挂了点彩。 “不搬了。” 他怎么可以这么平静?像没事人一样关门,甚至不忘换鞋,一句废话也不说。 肖嘉映一等他转过身就抱住他。 身体有点抖,不知道是谁在抖,谈默两只手还插在裤袋里。然后慢慢的,不抖了,又开始发僵。 “你爸人呢?” “走了。” 嘴被自己咬破了,因为刚才长时间的紧张。现在骤然松弛,肖嘉映才感觉到一点痛。 谈默把手拿出来,骨节分明的手掌托住他后腰,好像要用对方的体温来烘手一样,“他以后不会再来骚扰你。” “真的?” 谈默没说真的假的。 他像小熊那样,把下巴落到肖嘉映左肩上,低声说:“眼睛疼。” 那片眼角伤得不轻,青紫色,让他看上去有点凶。 把人安置在沙发上,肖嘉映紧急煮好三颗白煮蛋,剥了壳让他自己在脸上滚。 “这样能消肿?” “是啊,这是常识。脸抬起来我看看。” 肖嘉映命令他仰着。他就仰着脖,目不转睛地盯着肖嘉映,一只手举着鸡蛋一只手垂在沙发上。他的喉结缓慢滚动,人有种颓废的松弛感,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 “眼珠怎么还充血了?你爸下手会不会太重了,真想打死你吗。” “他手断了。” “……” 被谈默一直这么盯着,肖嘉映从沙发上起身,刚站直又被拉下去。 人倒在沙发扶手上,谈默勾住他的皮带,不让他滑下沙发,然后把他往自己身下拖过来。 “我知道你还不喜欢我。”谈默压住他,“放心我不把你怎么样,就抱抱你。” 混乱的心跳让肖嘉映大脑缺氧。 他想撑着坐起来,但谈默已经把头埋进他锁骨,双手分别压住他的两只手,十指相扣,宽阔的背肌紧紧弓起。 肖嘉映分着腿,任他跪姿屈身在腿间。 谈默的喘息越来越重,并不是发泄情欲,而是在压抑哭这件事。 他不让自己流露出脆弱的一面,除非在肖嘉映面前。 他扣着肖嘉映的两只手,环住不堪承受的腰,伏在瘦削的身体上,像是动物受伤后努力在忍耐伤口的痛楚,以至于行为失控。 也就是这时候肖嘉映才发现,如果他真想做什么,大概自己也会同意的。 只要他不喊停,自己根本就不可能推开他。 第37章 犯错误 接下来一段时间,曹世贵真的没有再出现。 肖嘉映不确定事情算不算已经解决了,但他很希望是这样,希望那个禽兽不如的爹再也不要来影响谈默。 生活恢复平静,高考也如期出分。谈默考得不算很差,够得上二本分数线的尾巴。肖嘉映提出帮他庆祝,他说不用,想去郊区转转。 郊区有什么好转的? 坐了快一个小时的地铁,到站时肖嘉映不断在打呵欠。 路线是谈默查的,一出站就有好些中介围上来,问他们是不是要看房。 肖嘉映把呵欠收回去,错愕地看向说“是”的谈默。 接过传单,谈默一目十行扫完,然后才回应肖嘉映疑问的目光:“网上说未来几年房价会涨。” 那你就来看?这又不是过冬囤白菜,再怎么涨也得有本钱啊。 月供不是最大的问题,主要是没钱付首付。哪怕在现实中,五年后,月工资两三万的肖嘉映也没有真正去看过房。 动工不久的期房被中介吹得天花乱坠,手里的规划图也是画得跟花园一样,肖嘉映当听故事,反而向来话少的谈默问了几个问题。 “什么时候能入住。” “两年后,五六月份一定落成!” “物业是转包?” “我们公司自营。一听您就是懂行的,看过好多楼盘了吧?要不我带你们去样板间看看。” 样板间当然是能装修多好就装修多好。肖嘉映觉得没必要:“回吧。” 谈默:“再看看。” 就这样接连转了三个楼,还真有合适的小户型,首付也不算贵,一室一厅首付一百万出头,说不定未来还会再通两条地铁。假如要在临江长期发展,的确值得考虑。 回到家谈默把那些传单收起来。肖嘉映看着,总觉得他有秘密。 没隔几天,肖嘉映在办公室正开会,收到谈默的短信:【来学校一趟。】 他哪敢耽搁,赶紧打个车过去。 结果并不是闯祸,是班主任想跟谈默聊志愿,谈默提出让肖嘉映也在场。 “报志愿的事你们商量过了吗?我这两天结合谈默的分数,给他看了几个学校和专业,供你们参考。” 班主任是位女老师,很负责,说话也和颜悦色。她把事先记的备选指给肖嘉映看:“这所,还有这所,根据往届学生反馈都挺不错,谈默的成绩也够得上。” 的确,几个学校都不错,但都不在临江本地。 肖嘉映看向谈默。 他担心谈默全部否定,这样会让老师没面子。谁知谈默脸上没什么表情,反应很淡,并不像要立刻反驳老师意见。 “还有时间,考虑好了再决定不迟。另外我也只是给你们建议,决定权在你们自己手上。” 道完谢,肖嘉映带谈默离开。 金乌西沉,六月的夕阳美不胜收,天边像一幅油画。 “你自己怎么想的?” 肖嘉映不想自私地强迫他下违心的决定。 “老师说得对,这是你一辈子的大事,决定权在你自己手上。” “外地的这几所学校确实更有性价比,如果你一定要留在本地,报志愿可能会有风险,而且只能挑最冷门的专业,利弊得失你要自己想好。” 但是说完以后,肖嘉映还是很希望谈默能留下。他只是不想干扰他。 谈默没有给出太多反应,反而问:“你请假了?” “嗯,怎么了?” “陪我去游戏城。” 这样的他有些反常,跟那天说出要留在本地的他完全不一样。那天他很笃定,今天他很不上心。 在游戏城他们没有逗留太久,而且大多数时间都是谈默玩,肖嘉映看着。只不过最后谈默抓了只垂耳兔给他。 “送我?” “不喜欢就扔掉。” “很可爱,谢谢。” 肖嘉映把它抱在怀里。 两天后,谈默选了外地的一所二本,网络工程专业。 当时肖嘉映正在家加班,闻声手顿了顿。 一方面觉得谈默做得对,另一方面又无可避免产生失落感,但总归还是替谈默高兴。 “怎么没提前问问我,好歹我是过来人,选专业能给你些意见。” “分数不够,没什么好选的。” 谈默转身去开冰箱拿饮料。 “等等,你运动了?” 注意到他汗涔涔的后颈,肖嘉映提醒他:“刚运动完不能喝太凉的,会胃痉挛。” “以后你在大学也要记得,别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谈默静静站着,过了会说:“我出去打工了。” 他是不是不太喜欢我这么管着他。 等人走后,肖嘉映出神。拿出冰箱里剩很多的酸奶,他一口气连喝两瓶。 太酸了,不好喝,买回来谈默也不喝。 那天过后他们的相处模式有变。 谈默早出晚归打工挣学费,偶尔有空也会跟高中同学去泡网吧,鲜少跟肖嘉映独处。 肖嘉映没有立刻适应这种变化,只是沉浸在职场的忙碌中。 某天同事聚会,他不小心喝多了。 推开家门,客厅竟然破天荒亮着灯,谈默在上网查东西。 “你喝酒了?”盯着他,谈默拧紧眉。 他脚步虚浮地走进来,头沉沉的,抬不起来,想换鞋也做不到。 谈默过来卸掉他的公文包,让他靠自己身上,“慢点。” 多了个人形支架,肖嘉映总算是脱掉了皮鞋,但是胃里一阵阵的难受,还没走回床边他就推开谈默,到卫生间抱着马桶吐得昏天黑地。 谈默站门边看着他。 他瘦削的背紧紧弓着,两颊苍白,发梢上还有汗。挽起的袖管下,那两截手臂表面血管凸出来,腰边的衬衫湿了一小片,单从背影就知道有多难受。 “为什么喝这么多。” 肖嘉映抹了抹脸,冲完水摇晃着站起来。 洗手的时候又想吐,他脸朝面盆干呕几声。谈默过来扶住他,把他收拾干净,打横抱回床上。 “谈默……” 肖嘉映双颊酡红,眼神迷离地仰视着他。谈默松开手,下鄂紧绷,膝盖从床上撑起来,“还没回答我,到底为什么喝这么多。” “谈默……” 肖嘉映只是傻傻叫这个名字,叫得谈默耳垂发烫。 客厅的灯太亮,所以他一直闭着眼,眼睫轻微颤动,上面仿佛还有湿意。 谈默重新回到床上,先是凝视他,然后才用身体把灯光挡住。 手指抚摸着冰凉的脸,还有被水打湿的发梢。谈默动作很慢,而且没什么表情,只有肩背的肌肉在微微收紧。 摸到嘴唇,停顿时间很长。 居高临下跪在床上,谈默的体温持续在升高,喉咙里像有一团火。 自私的占有是无耻行径。 那这样呢? 肖嘉映睡在谈默的阴影里,身体被柔软的被褥托着,一截腰从衬衫上漏出来,小腹和胸口随呼吸轻微起伏。 感觉皮肤接触到空气,他轻微不满地皱了皱眉。 陌生的触感让人猝不及防。 活了三十年,还没有谁这样对待过他,认真且珍惜。尽管事情很出格,但动作完全不是玩弄的意思。 像一只刚刚被捕获的猎物,肖嘉映毫无反抗之力。恍惚中他伸手想去握住点什么,但手腕很快被钳制住,用力摁回床上。 时间被拉长,被分解,变成了一分一秒,沉溺在每一点细微的触感中。 …… 谈默的脖子僵了,埋着的头抬起来,红到充血的眼睛望向那张沦陷的脸。 肖嘉映神志混沌。 况且他死也想不到,谈默竟然会主动为他做这种事。那可是谈默,面子比天大、又冷感又要强、从不跟任何人低头的谈默。 不过谈默也不算低头。因为比起服务这更像是一次占有,在肖嘉映默许下的占有。 也许谈默很早之前就想这么做了,只是他没说。他习惯了什么都不说,喜欢不说,想要也不说,在乎也不说。他像座冰山把自己的感情压抑着,如果走近会发现水面下有多深。 但一般人不会走近,因为太冷了。 只有肖嘉映不觉得冷。 所以在他面前谈默没有伪装,既可以成熟也可以生涩,既可以懂事也可以冷战,甚至还可以像今晚这样,失控。 他把人困在那里,用他所会的手段,让肖嘉映比他更失控。 第二天醒来,肖嘉映头疼欲裂。 神志渐渐恢复,模糊的记忆潮水般回溯,他猛地坐起身。 掀开被子,身体一切如常,完全没有任何不适也没有什么不干净的地方,只不过原本的衣服被换成了睡衣。 是梦? 房间里就他自己。 谈默不在,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角落的西裤仿佛在暗示什么。只要稍微一回想,肖嘉映就觉得自己疯了,谈默那么骄傲的人怎么可能? 刷牙时肖嘉映把牙膏挤成了洗面奶,穿衣服时袜子也不是一对,出门上班整个人如同游魂,看手机的次数比上周加起来还多。 【肖嘉映:晚上一起吃饭吗】 【谈默:忙】 隔几分钟。 【谈默:你先吃。】 晚上在家见面,谈默表现得一切如常。肖嘉映谨慎地问:“昨天我喝挂了,吐了吗?” “嗯。” “你帮我清理的?我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吧。” 谈默看向他,几秒钟后才淡淡道:“没有。” 肖嘉映也说不清是失望还是轻松:“那就好。” 洗完碗,谈默拎起书包:“我去网吧打工了。” “零花钱还有吗?”肖嘉映在手机上转钱给他,“不用太省着花。” 转完抬起头,发现谈默正盯着自己。目光对视,肖嘉映心口微跳。 “对了,你毛巾呢。”他轻声问,“昨天还在,今天早上我想丢洗衣机里,没找到。” “我扔了。” “嗯?” 谈默走到门口穿鞋:“脏了。” 说完这句,两人双双沉默。 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谈默出门了。 小孩的自尊心那么强,不管怎么逼他他都不可能承认的。肖嘉映决定把所有猜测咽进肚子里。 报志愿的事肖嘉映也渐渐释怀。 既然希望谈默独立自主有担当,就没理由不支持这种深思熟虑之后的最优选。再说从那边坐高铁回临江四个小时而已,算什么远? 只有一有空他就可以去看谈默,放寒暑假或者其他长假谈默也可以回来,何必唉声叹气给彼此添堵。 谈默洒脱,那他比谈默大九岁,就更应该洒脱。 想完这些肖嘉映也就平常心了,谈默的人生回到正轨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就任其发展吧,只要谈默好就行。他以三十岁的理性包容着谈默十八岁的言行。 * 凌晨的网吧乌烟瘴气。 网吧老板在门口站着吞云吐雾,见到谈默从公交站走过来,抬抬下巴。 “来了?陪哥抽一根。” 谈默没接:“家里不让。” “你小子一个反社会人格,竟然这么听家长话。哪天走?” “下月二十。” 老板抖落一小截烟灰。 “祁哥,我想预支工资。”谈默忽然开口。 “这个月的?”老板问,“是不是家里有什么急事。” “我欠人钱。” 他没往深处解释。 不过谁还没个难处呢,老板也理解,往里抬抬眼皮:“一会儿去收银那儿支,就说是我说的。” “谢谢祁哥。” “有事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别想不开去走歪路。” 谈默低声保证:“我没有。” “那就行。”盯了他一会,老板动脚踩灭烟头,“这两天你做事有点儿走神,到底怎么了,不是犯什么错误了吧。” 见第一面就觉得跟这小子有缘,不希望他误入歧途。 本以为这小子这么高冷一定不肯说,没想到他静默半晌,居然嗯了一声。 “真犯错误了?跟我网吧有关系没关系。” “没有。”谈默淡声,“是我的私事。” 老板松了口气。 谈默沉顿良久,说:“是我一时冲动,没克制住,做了不该做的事。” “你还有冲动的时候……不过年轻人嘛,冲动就冲动了,只要不是杀人放火作奸犯科,其他的一概都是小事。” 谈默靠墙而立,很长时间没说话。 直到老板都进去了,门口只剩下他,年轻的身影在网吧夺目灯光的衬托下显得莫名落寞,甚至有些颓废。 他低声自言自语:“我怕我再也忘不掉了。” 第38章 电梯间 清早六点,天还没亮。 “谈默,下班啦?外面凉,你就穿件短袖就出去啊。” 负责打扫卫生的阿姨是个热心肠。 “嗯。”谈默从角落提起包,“库房的货我码过了。” “次次你都帮我忙,我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对方跟他妈妈差不多年纪,他总是照应。 走出网吧,路灯还没关,马路两边只有环卫工在辛勤工作。 曹世贵蹲在拐角,身上裹着件不知道从哪弄来的外套,打着呵欠。谈默面无表情地朝他走过去。 “怎么样,钱弄来了吗?” “就这么点……” 谈默递钱的手一顿:“嫌少?” “哪敢啊,儿子给的我哪敢嫌。”接过去数了两遍姓曹的才把头抬起来,表情和颜悦色多了,“我曹世贵也不知道哪修来的福,儿子竟然还考上大学要当大学生了,这他妈的谁能想得到?不愧是我的种。” 谈默态度冷淡而厌烦:“拿了钱就快滚。” “下个月能不能给五千。” “你当我的钱是变出来的?” 曹世贵恬不知耻地说:“事在人为嘛。那些要债的来了我都跟他们说,我儿子考上大学了,以后出息大着呢!是头牛你们也要养大再宰吧?再说你上大学,你那个相好的肯定要给你学费,那可是好几万,别以为你老子我没上过学就不懂。” “我警告你别再去找肖嘉映。” “知道知道。”他嬉皮笑脸地点了几下头,“你的话我敢不听?上回卸我胳膊差点没把我疼死。再说了,我都知道他是你心肝宝贝儿了,还会动他?只要你乖乖帮你爹一起还钱,咱们就是和和气气的一家人,我不光不动他,我还一天三遍地给他烧香拜佛,请菩萨保佑他身体健康万事如意,这总行了吧。” “有什么就冲我来,跟他没关系。” 谈默嗓音没有太大的起伏,只是比以往暗哑消沉。 从黑夜走到晨曦,清晨微弱的阳光晒着年轻的肩。 回到家肖嘉映还没睡醒,谈默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做,静静地坐着。 再过一个月,房间里的一切就跟他没关系了。修过的灯,共用的冰箱,亲手搬进来的书柜,都跟他没关系了。 也许刚开始肖嘉映还是会记挂他,但时间长了想必就忘了。这样最好,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突然消失会让肖嘉映担心难过,所以谈默不会那么做。他打算一点一点,把自己从肖嘉映的生命里剜去,刮骨疗毒,尽量把对肖嘉映的伤害减到最低。 那他自己呢? 无所谓了。 八点钟肖嘉映出门上班,经过沙发时感觉有谁来过。 茶几上的水杯,好像动过位置。 应该是谈默吧。 他最近每天起早贪黑,这样下去身体肯定会垮,到时候去上大学精神面貌不好。 晚上下班,肖嘉映去超市买了牛肉、鱼,还有药店买的营养品。拿回家,没有高压锅,牛肉炖了两个多小时才烂。 一边炖,他一边在灶火边出神。 直到凌晨谈默也还是没回来。肖嘉映把牛肉盛好放到客厅,上面贴了张手写便签:【小孩要注意身体】 二十多天后,到了谈默该出发的日子。 他没像其他人一样带很多东西,全副身家就一个24寸的行李箱,那就是他除了肖嘉映以外的全世界。 “熊你要带走吧?” 看到床头摆的那只破破烂烂的棕熊,肖嘉映回过头来问。 “送你。” “那么重要的东西,你送给我?” 肖嘉映错愕地望着他,他头也不抬,只是淡声:“你要不要。” “要,我要。” 谈默的意思可能是,他本人去上大学了,就留下熊陪伴肖嘉映。起码肖嘉映是这么理解的。 有些家长会长途跋涉把孩子送到学校去,肖嘉映也想过这么做,但谈默不让。他连肖嘉映送到火车站都不同意。 “没必要。” 性格不拖泥带水,酷得很。 肖嘉映缓慢点了点头。 票买的是卧铺,而且是上铺,想必睡着不会太舒服。肖嘉映给他准备了零食。 送他出门的时候肖嘉映后面换鞋,谈默就在门外等,目光仔细地掠过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直到肖嘉映出来才收回。 “走吧。” 他自己拎箱子。 肖嘉映走在他身后,不像他的家长,像是件被他落在身后的行李。 车来了。 谈默对他说再见。肖嘉映拿出成熟的态度,也挥了挥手。 “拜拜。” “到了来电话。” 车拐过路口,肖嘉映蹲下来,抱着膝盖很长时间一动不动。 小区许多人经过他身边,有人停下来问他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他摇头,总觉得遗憾,刚才没有再跟谈默多说几句话。 大学第一年,眨眼的功夫。 不确定回归现实的契机哪天会来。肖嘉映像普通人那样朝九晚六,偶尔加班,自己做饭,等待时间将自己带回,却又希望第二天一睁开眼,时间已经跳到谈默大学毕业。 然而不是这样的,时间的确在跳跃,落点却是冬天。 寒假前夕他接到谈默的电话。 谈默说,打工太忙,放假可能回不去。 “但是——”肖嘉映握紧手机,强迫自己声音正常,“知道了,那你注意身体。” 挂断电话,肖嘉映披着毯子蜷缩在沙发角落,手里的键盘怎么也敲不下去了。 窗外大雪皑皑。 整整半年谈默一次都没回来过,当然这是正常的。 一开始电话很频繁,差不多每周他都会主动打来两三次。但相隔太远,共同话题太少,说着说着往往就空白。 后来慢慢的,不知不觉间温水煮青蛙,肖嘉映都不知道是从哪个月开始电话变少的。从最初的每周两三通变成每周一通、半月一通,再到一个月才打一回。 有时候主动拨过去,谈默不是在自习就是在打工,偶尔电话那头还有欢声笑语。今天“没时间”,明天“不方便”,肖嘉映也渐渐失去了联络他的动力。 每月肖嘉映按时给他生活费,他不推辞也不多要,给多少就拿多少。 给他寄东西,他吝啬地回个【收到】。 偶尔也会收到他发的一些照片,大多是同学拍的。他融入同龄人,跟其他男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重新戴上了鸭舌帽。 但每回肖嘉映都能一眼认出他,在一群大学生当中。 他个子高,站着很显眼,瘦了,头发也长了,衣服裤子是时兴的打扮,不是肖嘉映买的那些。 看到他这么适应大学生活,肖嘉映很为他高兴。但有的时候坐在客厅,肖嘉映不禁问自己:谈默的人生轨迹真的改了,他已经脱胎换骨了,我真的改变了现实。那我留下的意义是什么?是不是该回到自己的人生里去了。 节后最后几天上班。 工作太拼命外加重感冒,某天肖嘉映晕倒在办公室里。 同事们好心将他背下楼,等着救护车过来把人送到医院去。正在马路对面搭脚手架的老余过来看热闹,一眼就认出了人事不省的他,奇怪地问:“这不是谈默他哥吗?” “谁是谈默?”同事问。 “就是这个人的弟弟。” “那你快给他打个电话,让他到xx医院去跟我们汇合。” 老余为难地说:“他在外地上大学,来不了。” “那就算了。”对方匆忙摆摆手,“我们也没听他说过有个弟弟,估计压根不亲。” 救护车来了,一阵混乱。 肖嘉映吊了几瓶水,昏昏沉沉不是很清醒。到了晚上,半夜,总算开始好起来。 躺在病房一隅,他想试着坐起来,结果手刚伸出去就碰到温热的身体。 有人坐在他床边。 “要什么?” 听到熟悉的嗓音,肖嘉映还以为在做梦。 谈默把声音压得很低。没听到回答,他以为嘉映没听清,就又俯身靠近那张脸:“肖嘉映。” 肖嘉映怔了一小会,轻声:“是谈默吗。” “是。” 肖嘉映动了动。 “躺好。”谈默把手覆到他额上,“你还在烧,要什么我去拿。” “我想上厕所。” 谈默一言不发,扶起他走到卫生间,留在外面等他上完又扶他回去。 重新躺下,肖嘉映低声:“谈默,我口渴。” 黑暗里他起身去倒水。 肖嘉映望向他的背影,身体里好像有股暖流涌动着。 一次性纸杯送到唇边,谈默一口一口地喂。肖嘉映喝得很慢,喝完以后提出再喝半杯,谈默就又去倒,然后回到床边喂他。 “还喝吗。” 肖嘉映摇了摇头。 谈默扶他躺好,坐回床边的折叠椅,他们开始用不打扰到其他人的音量交谈。 “你怎么回来了?” “寒假。” “不是说要打工吗?” “后天就走。” 肖嘉映嘴唇开合了一下,半晌没发出声音。他强迫自己别自作多情,但还是免不了想问。 “你是,专程回来看我的吗?” 谈默沉寂了片刻。 “火车正好今天到。你一直没回家,我问了你同事。” 肖嘉映的头好像很沉,缓慢地点了两下,“是这样。” 等他重新睡着,谈默到外面透气。 天快要破晓,远处透出一丝曙光,但谈默的世界是完全黑暗。 曹世贵的债越还越多,欠肖嘉映的越欠越多。不满二十岁的他,就快要无力继续承担了。 如果向肖嘉映坦白,无非是多把一个人拖入泥潭,他做不到。 天越来越亮。 他坐在长椅上,不得不用手背挡住眼睛。 第二天中午,老余找他出去喝酒,他拒绝了。 “我哥病还没好。” “我就猜到。”老余调侃他,“昨天电话里你紧张的那个样,老子还以为自己打错了,真是……一点儿也不像我认识的那个谈默。行了,有空再见吧,反正我一直就在临江,不像你还有机会到大城市去闯荡。” 谈默淡淡嗯了声。 老余说:“保持联系。” 还好肖嘉映没转成肺炎。 出院回家,吃饭时谈默说买好了当天下午的票。 “这么急?” “过年三倍工资。” 肖嘉映筷子停顿了好几秒:“有必要挣那个钱吗?” “不想再用你的钱。” 谈默说这句话有划清界限的意思,肖嘉映不是完全听不出来。 离开时他说不用送了。 一起等电梯,进电梯,出电梯。 “谈默,我对你有点失望。” 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空间,肖嘉映轻轻地说。 “就因为我不留下过年?” “还是因为我不想用你的钱,想独立。” 肖嘉映手指攥紧掌心,艰难地摇了摇头:“你不要曲解我的意思。在哪过年是你的自由,况且我过几天就回老家。” 谈默淡淡地嗯了声,表示知道了。 他走出单元楼,肖嘉映没有跟出去,又回去等电梯。 电梯来了,走进去。 没按楼层。肖嘉映蹲在里面弓着背,身体轻微发着抖。 过了一分钟,也许两分钟。 梯门蓦地又打开。 以为是楼里的其他人,他背身站起来,结果是谈默去而复返。 “我忘了拿手机。”谈默问,“你怎么了?” 肖嘉映没法开口说话。 过了几秒钟再抬头,发现谈默已经转过身去按电梯。 背对着自己,他像个没事人一样,“要纸么。” 肖嘉映忍着不发一语,快步到家,把自己关进卫生间。 外面的门开了又关。 谈默也许等了他一会儿,也许没有。或者因为没等到,或者因为想让肖嘉映继续对自己失望下去,所以无声无息地走了。 第39章 哥给你 火车是通宵卧铺,第二天一早才到。 大学城在郊区,地铁转公交再转公交,辗转要一个半小时。 谈默没有立刻回校。 他几乎不住宿舍,因为不分昼夜在挣钱。 靠着比别人多的社会经历,白天没有课的时候他在餐厅当小时工,晚上再去大学城附近的网吧值夜。 一周有五个晚上他会睡在外面,早上回去上学常常赶不及。被班主任叫去谈话,他只说自己无父无母,需要钱生活,班主任除了帮他申请贫困补助之外也拿他无可奈何。 寒假的大学城很萧条,网吧生意惨淡。 “没什么事趁早回家过年吧,别在我这儿耗着了,再耗我也不能多给你钱。” 知道老板的难处,谈默没说什么,提起背包走出去,“我年后再来。” “等等!” 老板给了他一个红包。 “你也别嫌少,是个意思,大家都不容易。” 三十块钱够他两天的伙食费。 “谢谢老板。” 夜色下他拉紧拉链,独自往回走。到校门口附近,三个男的从暗处拦截他。 “曹世贵是你爹吧?” 谈默的眼睛抬起来,冷冷的眸。 “他跟我没关系。” “地址是你老子给我们的,照片是你老子发的,当我们瞎?”对方狠狠指着他的鸭舌帽,“就是你,眼睛上面有道疤!你老子让我们找你拿钱。” 他深深地吸了口冷空气,肺里凉得透彻。 “是他欠你们的钱,我不欠,凭什么让我替他还。” “不想还?问问你爹同不同意。” 拨通电话,手机扔给他。 曹世贵在那头喊得撕心裂肺:“儿子,谈默,算爸求你了,有多少给他们多少,他们要砍我的脚,还要、还要拿竹签穿我的耳朵!” 像是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谈默没有丝毫动容,只低声说:“死了再通知我给你收尸。” “你不能见死不救啊,爸答应你下回再也不敢了,我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别、别……”曹世贵被吓破了胆,嗓音撕扯地恳求,“儿子,别把爸往绝路上逼,不管多少先给他们,先——” “那是我的钱!” 压抑到极点,谈默的情绪骤然爆发。他下颌绷紧,太阳穴下两道青筋一路蜿蜒到耳际,颈部血管像要割破皮肤那样凸出来。 “知不知道那是什么钱,那是我通宵值班挣出来的,是我吃饭的钱,是我活命的钱,到底谁把谁往绝路上逼?” 曹世贵在那边嚎叫,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 “随便你们把他怎么样,”他面如死灰地咬紧牙,“他不是我爸。” 放高利贷的哪有人性可言,不可能因为几句话就放过他。幸好,一名年轻的代课老师留校过年,经过那里帮了他。 谈默的手擦伤了,其他地方没怎么样。 他这双手多灾多难,一年前长的冻疮没愈合,骨节上到处是像瘤一样的包,胳膊上还有机器锯齿留下的疤。 对方是女老师,尤其看不得这种。 校医务室放假没人值班,老师赶紧把人送到最近的诊所。看他伤势不重又没带钱,诊所医生起初还不太愿意处理,好在有人作保。 “我姓宋,叫我宋老师就行。医药费我先帮你垫上。” “那些人是混社会的?你哪个系的,怎么会跟他们有来往。” “大过年的为什么没回家?” 谈默低着头。 白大褂让他脱掉外套,把袖子卷起来。宋老师盯着他,倒吸了一口气:“现在是二月份,你就穿这么点儿?” 薄得像纸皮的毛衣,棉絮稀薄的棉袄。 “是不是家里特别困难。” “我有衣服。”谈默说。 “那为什么不多穿?” 因为就那几件,很珍贵,穿坏了就没有了。以后肖嘉映不会再给他买,他想留作纪念。 照顾贫困生的自尊心,当老师的没有再追问。 “叫什么名字这总可以说吧。” “谈默。” “你就是谈默?上个月见义勇为救了我们系两个学生的是不是你。” 新闻系的一对情侣,在学校附近的风情街遇到偷手机的。男生穷追不舍,被小偷同伙当场捅伤,女生追过去,后背也挨了一刀。 如果不是一个上夜班的男生恰巧经过,又没有袖手旁观,或许他们会有生命危险。 宋老师记得其他人说过,救人的是个大一学生,姓谈,叫谈默。 “他们伤势好多了,等出了院说不定两个人要一起谢你。” 一边说,她一边盯着这个学生看,感觉对方并不引以为荣,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 他黑眼圈很重,一看就经常熬夜。坐在那里,腰塌着,背有点驼。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握着一部过时的手机,好像想给谁打电话,但又下不了决心。 “要不要通知你家里人?” 谈默静默了几秒。 “不想他们担心?” 他终于喉结微动,嗯了声。 离开之前宋老师问清学号、专业,出于善心表示要帮忙他:“生活方面有困难要跟学校讲,学校会尽可能帮你减负,并且也会保护你的隐私。而且怎么没人帮你申请见义勇为表彰?这么难得的行为,不应该被埋没才对。” “谢谢宋老师,”他神情漠然地摇了摇头,“不用表彰了。” 老师走了。 白大褂进来:“同学,要不要买点止疼药?” 谈默穿上外套:“不用了,我没钱。” 况且止疼药也不起效果。 因为马上就是除夕。 除夕怎么算也不是开心的日子。 肖嘉映一直以为这天是他们两个人心照不宣的例外,是他们应该在一起度过的24小时,结果事实证明只有他自己这么想。 不过他还是一样过年。 隆冬时节,马路旁的行道树只剩枯树,叶子早就掉光了。 肖嘉映试着给刘惠打电话,没打通,他知道这里与现实并不互通。 不是每个人都会出现在这里的。 不出现也好。 除夕当天晚上,他给自己做了三菜一汤,还做了件很傻的事。 ——把熊摆在桌子对面陪自己吃饭。 怎么会有这么呆笨的毛绒玩具?毛很稀疏,五官歪歪扭扭,手脚针线裸露。 “你变得不可爱了。”肖嘉映低声。 不会说话,不会动,不会给我送伞,也不会跟我吵架。 “不需要我就不讨好我了对吗。” 这是不是就叫过河拆桥。 “所以我可以回去了。” 毫无负担地离开。 他像以前那样扯了扯熊的耳朵,然后尽量平复心情,若无其事地吃饭。 剩下很多。 吃完把剩的倒掉,碗拿到厨房,洗着洗着兜里轻微震动。肖嘉映脱掉橡胶手套。 是谈默发的短信。 【哥,新年快乐。】 至少不是群发的。 站在水池边,肖嘉映用冰凉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敲。 【新年好,今晚吃的什么?】 过了三分钟,或者五分钟,收到一张照片。 鱼,虾,鸡翅,炸的肉丸子,炒的牛肝菌,绿油油抄过水的菜心,摆满一整张六人桌。 但是谈默没有出镜。他一直就不喜欢拍他自己,肖嘉映没有起疑心。 【这是在哪里?】 【老师家里,他请客,请我们留校的。】 【给你红包了吗?】 【没有。】 【那哥给你。】 出乎意料,谈默没有说“不用了”。手机静静地发呆,像从来没有响过。 肖嘉映转了五千块过去。 【太多了。】 【不多,留着下学期用。】 【谢谢哥。】 从什么时候开始,以前最喜欢的称呼变得很疏远。 不过与其担心谈默过得不好,他倒宁愿谈默高高兴兴地淡出自己的生活。起码现在肖嘉映能够肯定,谈默在那边好好地上大学,生活也丰富多彩,家庭、父母的阴影不再笼罩在他头顶。 【要不要跟我打电话。】 谈默发的,有点不像他。 【你喝酒了吗?】肖嘉映问。 【没有。】 【成年了,可以喝。】 谈默忽然又重复:【打吗】 【先不了,等你吃完再说,在老师家里尽量乖一点。】 【可能会很晚。】 【没关系,我等你。】 谈默没再回。 结果当晚等到凌晨两点多,联欢晚会结束很久了,手机还是没响。 第二天他打来解释,声音很漠然。他说在老师家里玩得太晚,回到宿舍倒头就睡,忘了要通电话的事。 一次次的失望累积到顶点,肖嘉映对他说了很重的话。 “你给我一种忘恩负义的感觉。” “谈默,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报答?我从来没要求你报答我,我——”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那好吧,我们以后都不要再联系,这样你是不是就相信我不要你报答了?” 谈默没有为自己辩解,也没有想挽回关系的意思。 挂断电话,肖嘉映把屋里所有跟他有关的东西通通收起来,再也不想多看它们一眼,包括熊在内。 收到书桌的时候,蓦地想起来时的事。 也许毁掉电脑就会回到现实? 好,明天就把它泡进水里,总不可能再倒回五年。 肖嘉映把自己埋进被子,等待一觉睡醒之后,大年初一大清早就穿棱回他自己的世界。黑暗里他一直紧闭双眼,希望时间能过得快一些,再快一些,夜晚太漫长了,他希望它赶紧过去,又不想现在这一分钟就离开这里。 他总是很矛盾,不够洒脱,不像谈默那么拿得起放得下。他爱上一个人慢吞吞的像只乌龟,发现自己爱着一个人更是迟钝的像只蜗牛,胆小如鼠,缩在洞穴里很久都不出来晒太阳。他的病治好了,谨慎软弱的毛病却没能痊愈,被人爱,不敢确信,还以为自己可有可无。 半夜下起雪来,窗户外结了厚厚的冰。肖嘉映冻得蜷缩。 恍惚中很漫长的一夜。 睁开眼,看到窗外白茫茫,他感觉应该已经十点多了。 拿起手机,表情从模糊到凝滞。 确实是十点多,但今天不是大年初一,是除夕。 时间不是在后退,而是快进了一年。 为什么啊。 为什么不让我经历第三年?就因为谈默已经变好了,没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了,所以时间就向前跳格? 肖嘉映攥着手机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半晌,忽然反应过来,检查收件箱。 来自谈默的来电和文字消息全都停留在去年除夕,从那以后什么也没有,没有只言片语。 不确定这是因为时间的抽离,还是因为那通不欢而散的电话。但不管哪种都改变不了结果。 压抑太久,肖嘉映忽然觉得解脱。 或许这意味着可以了无牵挂地回到现实中去了。 把那台旧笔记本电脑拿出来,他半晌没下手,怕砸坏了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掀开,输入“jiaying888”,他依然稳稳当当地坐在沙发上,没漂浮起来也没跌入深渊。 那还能怎么做。 想不出答案,直到屏幕右下角跳出一条提醒: 【密码已过期,是否立即修改。】 他麻木片刻。 “是” 点下选项,手指有血流不畅的感觉。 仓促中忘了枕边的熊。没等到跳出新的输入框,世界就已经颠倒。 生活过整整两年的地方,家具、碗筷,冰箱,和那些被他收在角落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东西,天旋地转间消失在巨大的黑色漩涡。 第40章 软耳根 长梦方醒。 肖嘉映四肢沉得抬不起来。 睁开眼,天花板跟记忆中有所不同,周围站许多人。 “醒了?” “醒了醒了。” 没等他缓过神,就有谁扑过来握住了他的手:“你这个不懂事的孩子你吓死我了!没事吧?感觉怎么样。” “大夫你快过来看看,我儿子好像还是不太舒服。” 这里是医院? 勉强撑起身,一阵头晕目眩之后,肖嘉映想起自己是从梦里回来的。 以前做梦醒来不是每回都有记忆,这一次他本来也做好了失忆的准备,没想到记得一清二楚,就是身体格外地虚。 等医生来测完血压,刘惠惊魂未定地说明情况。 原来两天前她就乘飞机找来了,因为肖嘉映一直没接电话。凭着之前他给过的租房地址,刘惠硬是报警把锁给撬开了,这才发现肖嘉映人事不省地晕在床上。刘惠当场差点也跟着吓晕过去,结果即刻将人送到医院做检查,什么不妥也没检查出来,病因归为疲劳过度。 后来通过刘惠对儿子住处的排查,不光找到了之前的重度抑郁诊断书、遗书,还找到了他放在抽屉里的安眠药,于是她就武断地认定肖嘉映肯定是吃了药,想自杀但没死成。 “哪有你这样当后人的,有什么事跟妈说啊!动不动就不想活了,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妈下半辈子还怎么过?!” 被他妈搂着痛骂加痛哭,肖嘉映表情有些麻木,而且还难以自处。 “妈……别喊行吗,这是在医院。况且我也没想自杀,我的病已经痊愈了,情绪很稳定。” 安抚没起到效果,刘惠不信,逼着他跟自己保证不会做傻事。 “我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真想死有一百种方式,不会等到现在。”肖嘉映平静地说。 刚刚结束的这场梦,让他彻底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一次次的割腕,一次次修改遗书,反反复复地撕开伤口又再度愈合,全都是因为内心并不想死,反而认真想要活下去。 他的的确确曾站在悬崖边,但他渴望的不是跳下去,而是拉他一把的那只手。 被在乎,被需要,被珍视,被尊重。 只要得到这些,哪怕只是其中一两样,谁还会想结束生命呢。 残缺的梦,给他的不仅仅是难过和遗憾,还有充实温柔的内心。 隔天回到家,肖嘉映被刘惠批评日子过得糙,让他自己找找条理。 “在医院你身体没好我不想说你,瞧你这个样,都是要当副总监的人了,怎么一点精气神都没有,这怎么带得好下属?” “副总监?” “是啊,我听你领导说的。喔,对了,你昏迷那两天你们公司同事来过几个。”刘惠脸上浮现与有荣焉的神色,“个个都还挺服你的,在我面前夸你年轻有为,工作做得好,说我教子有方。” 打开公司电脑,他惊愕地发现母亲说的是真的。 邮箱里静静躺着一封通知邮件,下月1号起他就是公司最年轻的副总监。 邮件里说,过去几年间他在部门里矜矜业业,任劳任怨,专业素质也很出色,啃下了其他人都不愿意接手也不看好的埃克森项目,因此被破格提拔重用。 这个埃克森项目,他倒是有印象。决定让谈默重新读高三的时候,这项目刚刚上马,他是初始成员之一。 慢慢地反应过来。 改变的不光是谈默的命运,还有他自己的。 过去的那两年他拼命挣钱,咬牙上进,本意只是为了让自己跟谈默的生活别那么窘迫,攒更多钱让谈默安心上大学,没想到无心插柳,随之而来是事业的真正起步。 “我看你干脆搬到公司附近去住。”刘惠一边收拾房间一边劝他,“想都知道以后会越来越忙。既然要搞事业那就专心搞,妈也想通了,不成家就不成家,你把事业搞好了也行。” 肖嘉映不置可否。 帮忙收拾的时候他才想起来,熊不见了。 那天时空错位,熊在自己眼前消失。 当初它是为什么会出现? 仔细回想,它好像一直在让我帮他找家,各种暗示我收留它。 既然它是谈默,冷漠自私、彻头彻尾的大反派谈默,那肯定是因为谈阿姨不在了,它孤单无依,就想找个耳根子软的靠山来靠靠。 什么靠山…… 现实当中收留他还不够,还回到五年前从头帮起,从根源上解决问题,供他吃供他喝供他上学供他见世面。 我肖嘉映哪是什么靠山,就是个冤大头,被他摆了一道的冤大头,给他当了两年家长兼出气筒不说,还—— 肖嘉映绷住眼皮,不往下想了。 动心都是假的。 现在对方的人生变好了,不需要谁当他的冤大头哥哥了,当然就不会再出现。 不出现也好。 同一个坑傻子才跳两次。 肖嘉映眼神呆板地低下头,继续收拾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回公司销假,同事都很关心他的身体状况,弄得他很过意不去。 “这段时间我有没有漏掉什么重要工作?” “天哪,求你歇歇吧劳模。”余妙如今矮他一级,但说话还是跟原来一样,“都把自己送进医院了,就不能让我们跟你一起喘口气?大家跟着你都够苦了。” 听她怨声载道的口气,还有其他人对他多少有些敬而远之的态度,肖嘉映大概猜到自己现在是站在“群众”的对立面了。 “好,辛苦你通知大家开晨会,下午我请大家喝咖啡。” 没有谁会讨厌当上级,不出三天肖嘉映就找到感觉。 而且他发现,他的工作能力的确有长足进步,不仅反应快,精力集中,个人风格相比之前也更沉稳。 又开始当上班族,挣薪水钱,生活回归正轨。 谈默,或者说熊,很少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除了有的时候下班太晚经过漆黑小路,有的时候去超市买东西看到冷柜里的酸奶,还有的时候路过工地,路过学校,看到个头跟谈默差不多的男生,肖嘉映会有一时半刻的恍惚。 这么数下来,恍惚的次数会不会太多了。 肖嘉映让自己别想了,不要再记得。 掏出家门钥匙,他把门口的快递纸箱拿进去,预备周末搬家用。 刘惠已经回老家了,他爸肖维也来过电话,问他身体好些没有,还说他们单位组织国外游,问他需不需要带什么东西。 这些突如其来的关心当然是因为父母以为他动了自杀的念头,这个肖嘉映清楚。不过说真的,他的确是已经不需要了,他的病好了,好得很彻底。 周五晚上接到一个奇怪的来电。 是串陌生号码,完全没有印象。 开始肖嘉映以为是推销,结果对方锲而不舍打了三次,他匆匆从浴室出来接起。 “喂?” “喂喂,是肖嘉映吗!” “你是——” “是我,兔子啦。” 这个尾音立刻就让肖嘉映福至心灵。 是那只会装可怜的坏兔子。 她怎么有我手机号?喔,对了,以前她还发过短信给我,用她的傻天才儿童手表。 “兔子,嗯,想起来了,你有什么事吗。” “喂肖嘉映,你讲话怎么变得这么冷淡?” “有吗。” “当然有!你是不是很忙啊,那我快问你快答,问完我就挂电话。” “你问吧。” 她毫不含糊:“熊去哪里了?快告诉我它的下落。” 肖嘉映嘴唇立刻僵住。 “不知道。” “少糊弄我,是不是你把它藏起来了?快把它交出来,我告诉你,它不是你一个人的,它也是我朋友!” “……我挂了。” “等等!”兔子肯定把手机塞在耳朵底下,它一激动电流声就变得毛绒绒的,“好啦好啦我太凶啦,不要生我的气,请告诉我熊的下落,我有重大消息要告诉它!” “什么重大消息。” “当然是跟它本人有关的消息啦,我知道在哪里有可能找到它的身体了。” “哪里?” 兔子保持不必要的警惕:“休想套我的话。这是熊的隐私,我只告诉熊一个人。” ……肖嘉映很想提醒她,“熊”字和“人”字连在一起用很怪,但转念一想,也没错。 “它走了,自己走的。它不想再住在我家了。”肖嘉映尽量平淡地说,“所以应该不会再回来。” 兔子听完,木木地噤了会声,小声问:“真的啊。” “骗你干什么。” 肖嘉映的语气更淡了,听不出什么波澜。 但握手机的手却悄然收紧。 兔子似乎有点伤心,在电话里呜咽了几声。肖嘉映轻轻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谁。 “它、它能去哪呢?你说说看,肖嘉映,熊它没地方可去啊,它连个桥洞下面的窝都没有。它那么爱逞能,一定是有什么难处,不想让我们知道才走的。” 想象力会不会太丰富了一点,这只多愁善感的仗义兔子。 “你在什么地方,还在桥洞那里?”肖嘉映没办法不心软,“我去看看你吧,给你拿点旧衣服和被子过去。” “那……谢谢你。”兔子嗓音变得有点闷,好像刚哭过,埋着头,“我还需要一点干净的纸巾。” “好,我带过去。” 入夏了,天黑得晚。 伴着傍晚的霞光,肖嘉映心情复杂地出了门,手里拎着给兔子带的细软。 凭记忆找到那个桥洞,大概是因为外面人多眼杂,兔子不仅没有像上次那样出来迎接他,反而还用几个纸板把门口给遮盖住了。 他屈指敲了两下。 “兔子在吗。” 里面做贼似的声音:“进来进来。” 肖嘉映猫着腰,挪开纸板掀开帘子,发现兔子缩在角落。 喔对的,兔子都胆小。 “刚才有人经过外面差点发现我,吓死了!”它朝他眨巴眨巴眼,白白的小身体一扭,跳到中间,“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怎么那么像特务接头。 “带来了。” 它一把夺过去,视礼貌如浮云,“哇,好新的小被子!我就知道你这么傻肯定会相信——” “什么?” “咳咳,没什么,你坐你坐。” 这么小的地方这么小的床,要我坐哪里? 肖嘉映最终席地而坐。 兔子忙着收拾窝没空理他,他目光在这地方看了个来回,忽然发现角落的小外套。 深色牛仔布料,袖管黑色皮质,清爽的连帽卫衣样式。 他敛眉,神情不自觉变得黯然。 正好扭过头的兔子注意到他,又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个角落,一蹦一跳地跑过去,把小衣服拿来塞肖嘉映手里:“给!” “给我干什么。” “这不是熊的衣服吗?”兔子说,“连我都知道,这是它最喜欢的衣服,平时碰都不让我碰一下,哼,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拿走吧,万一哪天它回去了替我还给它,就说我大人有大量帮它想办法缝好了,让它不要太感谢我。” “我不想拿。” 肖嘉映侧着眸不接。 兔子脑袋歪过来盯着他:“什么啊,你们两个吵架了吧。其实它根本就不想走,是你把它气跑了吧?你真是个大坏蛋,为什么总是要气它?它那么在乎你,你对它一点儿也不好,老是让它伤心。” 这一大通莫名的数落让肖嘉映气不打一处来。他沉着脸跟一只兔子对峙:“我们之间的事你知道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对它不好,它跟你说的?” “还用它说吗,我有眼睛我自己会看,而且你上回是不是忘记带它去超市?” “就那一次!” “一次也是忘了!” “你们不可理喻。” 兔子大声讽刺他:“是啦是啦,我们不像你们,我们喜欢谁才跟谁在一起,你们会跟不喜欢的人过日子,和不喜欢的人谈恋爱,还会让不喜欢的人亲自己!” “……” 它就是什么都跟兔子说。 它的嘴怎么那么松! 肖嘉映气得脸都红了,脖子硬邦邦的:“它还跟你说什么了?” “它还说它也亲过你!你喜欢它喜欢得要死!” 空气唰地安静。 兔子捂住嘴,一副闯祸砸锅的表情。 第41章 大英雄 “我没喜欢它。” 一阵时间的空白后,肖嘉映轻声否认。 “真的吗?”兔子不解,“你不喜欢熊?怎么可能,它那么可爱,长眼睛的都会喜欢啦。” 作为朋友,滤镜会不会太厚了。 “可爱就值得喜欢吗。”肖嘉映脸上浮着淡淡赧色,“对我们人来说,善良、自立、乐观、宽容,还有很多品质都比可爱重要。” “你骗人。” 肖嘉映无意跟她争辩,站起来:“时间不早了,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那纸巾用完我还能找你要吗?”兔子过来抱住他的腿,仰起脖子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还有,我想要一把剪刀,能剪得动纸板的那种,还想要一顶时髦的遮阳草帽,还有还有,你可以给我拍一张拍立得吗,我想挂在房间里当装饰。” “……” 干脆收留你好了,是吗。肖嘉映敛着眉想,熊的朋友果然跟熊一个德性。 “抱歉帮不了你,你说的这些东西我都没有。” 他语气有点冷漠,说完想抽出腿,但兔子抱得有点紧,甩了两下没甩开。 兔子被他这一举动吓到了,害怕地缩到小床后头:“别踢我好吗,我没有熊那么厉害,要是被你踢死了就再也活不过来了。” 肖嘉映怔住几秒。 心想,我这是在干什么? 他想跟兔子道歉,但是越靠近兔子就藏到越深,到最后只剩一点耳朵尖还露在外面。 “刚才吓到你,我很抱歉。”肖嘉映缓慢地垂低眸,“我只是想让你别抱我的腿,不是有意要踢你。我最近……心情不太好,迁怒你了,真的很抱歉。” 过了好一会儿,床板后的她才小声说没关系。 “那我先告辞了。” “肖嘉映!” 兔子露出一只圆圆的眼睛,两爪扒着板子。 “你心情不好是因为熊吗?其实你也很想它对不对,你也很担心它对不对。” “没有。”肖嘉映摇头。 “你不想知道它在哪儿吗?” “它是你朋友。既然已经知道在什么地方能找到它,那你就去找它吧,不用告诉我。” “它惹你生气了吗,就像刚才的我一样。”兔子反应很快,机灵地提问,“抱着你的腿不让你走。” 真是这样还有什么好生气的。 肖嘉映淡声:“我们能不能不聊它了。” “好吧。”兔子轻蹦过来,用毛茸茸的爪子贴上他的掌心,“那你陪我看星星。” 关系进展得还真快。 河滩上有很多碎石,他们找到一块地方垫上纸板,肖嘉映坐着,兔子朝前趴着。 “哇,河在发光。”兔子笑眯眯地说,“真好看。” “你不是要看星星?” “河里就有星星啊。” 也是。 肖嘉映陪她欣赏夜晚的护城河。 “兔子,你为什么一直住在这里。” “等人。” “等你的主人?” “她是我姐姐。”兔子豪迈的嗓音忽然变得含羞带怯,“才不是我的主人。” 肖嘉映笑了笑。 “好。那你姐姐去哪了?” “我不知道,她没告诉我,只是让我在这里等她。她走的那天穿得很漂亮,给我也换了身崭新的小裙子,她说她带我来江边看轮船。” “然后她就不见了?” 肖嘉映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是啊,”兔子温柔地说,“她把我放在桥洞里说要出去找点吃的。我睡了一会儿,醒来她就不见了。姐姐的话我要听,所以我要一直留在这里。” “你有没有回家去看过?” “我才不去。”兔子语气蓦然变得冰冷,“他们不喜欢姐姐,我也不喜欢他们。而且姐姐说过她再也不会回去了,我凭什么不信姐姐说的?” 肖嘉映沉默了一阵子,然后才问:“兔子你做过梦吗,我不是说普通的梦,是那种真实到好像重活一次的梦。” “重活一次?没有,倒是熊跟我提过。哎呀你不让提它的,对不起啦我又忘了。” “没关系,你说。” 兔子做回想状,托腮。 “都是在裁缝店的时候听熊说的。它说它在梦里遇到过一个十几岁的人,是个男的?嗯,是个没用的男的,整天被班里同学欺负,父母也对他特别不好,不关心他,所以他就拿小刀自残,傻子,把手腕都割流血了。它看不下去,所以就出手帮他咯。” “怎么帮的?” “细节我也不知道啦,熊又没说那么多。它就说它一看到那男生挨打,就恨不得冲上去把所有人给砍了,给那男生报仇。”说到这里兔子耸耸肩,一副拿朋友没办法的表情,“你也知道,熊这人有点嫉恶如仇。” “嗯,我知道。” 夜色下,肖嘉映无声覆住自己左腕。感觉那里好像住着一颗心脏,隐蔽脆弱却又无比鲜活,每泵一下身体就随之轻抖。 “还有呢。” “还有什么?喔你说熊的梦啊,还有很多,有个学生在大学还被室友冤枉成小偷,要不是熊帮他想办法,他恐怕早就熬不下去退学了吧。”兔子停下来思索了一下,“你说,熊身上怎么老有这些奇奇怪怪的事?而且听起来它像个大英雄。该不会是它吹牛说大话吧,哼,它脸皮真厚,什么大英雄,我看它像大狗熊。” 肖嘉映没有替熊解释,但他知道那都是真的。 他的熊是世上最好最好的熊。 而他是最没用的主人,总是要它保护,要它开导,要它逗他笑。 忽然他觉得,熊这样一声不响地离开,对他和它来说都是一件好事。他不会再拖累它,它也可以过自己潇洒的生活,找到下一个主人也说不定,可以保护好它,带它坐大汽车,逛动物园,看黄金档电影。 它的离开并不自私,只是已经帮了他够多,不想再为他而活。 肖嘉映没有别的放不下了,就希望它能过得好一些。不要再被扔进垃圾桶,不要再吹风淋雨,不要生活困顿,不要再经历哪怕一秒钟的不快乐。 他问兔子:“那它有没有说过梦里的时间什么时候会加快,什么时候会停止。” “好复杂,听不懂。” “就是它有没有跟你说过,”肖嘉映低着头,把手从手腕的疤痕上松开,“梦为什么开始,为什么结束,为什么有时候快有时候慢,有些时间为什么会被跳过。”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兴许是有谁在控制?就像拉面条一样,可以长可以短还可以剪断!” 兔子天真的话让肖嘉映微笑。 “不早了,我真的该走了。等过几天搬了家再来看你。” “你要离开这里?” “想换个环境,搬到离公司近一些的地方。” “喔,不离开太远就行。” 兔子跟他走到路边,然后拼命朝他挥手:“等熊回来我会让他去找你的!” “没关系。”肖嘉映说,“告诉它我很挂念它就行了,找不找我都无所谓。” 带着那件小夹克回到家,他把它叠好收进抽屉里。 周末跟心理医生见面,对方给了他几百道新的测试题做,结果出来很不错。 “以后没什么不妥就可以不来了,情绪稳定的情况下保持身体锻炼、多做自我评估,睡眠方面也要注意。对了,上回提过的那个andrew,你跟他怎么样了?” “andrew?”肖嘉映没反应过来。 “那就是没戏了。看你状态这么好还以为是有感情进展。” “我状态好吗。” “当然,你看起来比以前强一百倍。” 肖嘉映说:“可能是因为认识了一只大狗熊,操心太多没精力抑郁。” “什么?” 心理医生疑惑不解地望着他,他笑笑:“不聊了,你先忙。” 推门出去,午后烈日当空,墙壁晒得发烫。 他迎着日光闭了闭眼,再睁开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搬家没费太多事,主要是扔了很多东西。 不好用的电器扔了,旧衣服捐了,家具能送的送,基本生活用品少了一半。 新租的房子离公司就一条马路,小区物业也比现在的强,就是面积小,不过也刚好够用。 搬完那天他坐沙发上,刚抖过床单的毛絮飘得人想打喷嚏。 回想毕业之后的这几年,先是住隔断,后来住开间,再后来一室一厅,可能过段时间就能考虑买房的事了。 买房。 静静地出了会神,他换了身衣服出门。 地铁里人不多,空调开得过分强。 这条路线很久没坐过了,相比当年它多了段延长,应该是在一两年前吧,一口气增加了十来站。 出站,路边不少卖水果的小商贩,周围新开了综合商场,再远一些可以看到林立的高楼住房。 当年那些发传单的中介如今不见了,换成开在小区门口的门店。肖嘉映挑了一家进去,马上就有两个店员出来接待他,这股热情劲跟以前倒是没差别。 “您看多大的?” “一居室。”肖嘉映说,“开盘的时候我来看过,还记得户型。” 结果那房子现在整套办下来要三百多万。 “这两年新开了两条地铁,房价就跟着整体上去了,不过我们这儿配套做得相当不错” 中介的介绍也不是天花乱坠的了,而是有根有据,丁是丁卯是卯。 “谢谢,”肖嘉映留了名片,“我再考虑考虑。” 某人的眼光还真没出错。 等他大学毕业,不知道会不会回到这里来安居。 看,我又开始想跟我无关的事了。肖嘉映打断思绪,换一种思路给自己进行脱敏治疗。 假如我再遇到谈默,没准他毕业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正在打拼事业,秃顶发福胡子拉碴不修边幅还不洗澡。又没准他正在跟大学认识的同学谈恋爱,那种冰山大帅哥应该会是很多女生喜欢的型吧? 更没准他完全不认识我,这谁能保证。就别再想了吧,更别试图去找他,何苦自寻烦恼。 事实证明脱敏需要时间。 盛夏才到,肖嘉映就吹空调吹出热伤风感冒,烧了两天勉强好起来。 迷迷糊糊的时候他想拿药,拉开抽屉摸到熊那件夹克,眼眶溢出生理性的泪水,也不是难过也不是不甘心或者别的,就是很纯粹的想念。 他想他的熊了,想谈默了。 身体一好起来他就迫不及待拨给兔子,结果电话提示音说是空号。 坐车辗转回到原住处,到河滩去找,没想到桥洞下的小窝被人打扫过,以前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全都不见了,躺在那里的是一个流浪汉。 “这里原先的那只兔子呢?”肖嘉映问。 “什么兔子,哪来的兔子。” “一只白色的玩偶兔,大概这么大,”肖嘉映用手比划,“这地方原先是她在住,有被子有箱子还有电视机。” 流浪汉看怪物一样看着她:“神经病!” 我不是神经病。 回到住处肖嘉映花了一天时间翻东西。那些熊存在过的痕迹,包括它砸碎的碗,盖过的毯子,下载在电脑里的一些电影,一件都没扔,通通打包搬来了新家。什么断舍离?他没有一样舍得扔的,骗自己而已。 晚上睡觉,他说梦话叫繁繁叫谈默,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第二天醒来眼睛总是很胀,需要拿冷水浸一浸才会消肿。 谈默,为什么你再也不出现了?就不怕我骂你忘恩负义大狗熊吗。 可不可以再让我摸摸你的头,隔着帽子也行。 因为你真的很乖,所以我忘不掉你。 半夜醒过来,肖嘉映在房间里罚站,罚完站又去书架找书看。 有一本看过的,一直没看完。随手翻开,其中一页黏着张便利贴。 熊不会写字,上面是他自己的笔迹。 【请你一定一定,好好活下去。你要相信苦难终会过去,世界上会有人在乎你,爱惜你,但前提是好好活着。】 经过这么多事,这段话不再像自我鼓励,因为它本来就不是。 它是谈默送给他的临别礼物。 没人告诉肖嘉映,但他就是知道,这是谈默想跟他说的话。 梦里发生的一切,每一次回溯,艰难地克服,都是一个意思。 谈默是个沉默的人,行大于言。 说不出来,就陪他重新经历一遍。 肖嘉映在卧室坐着出神,就连天渐渐亮起都毫无察觉。 肩膀多了一抹曦光。 楼下的早餐店出摊了,蒸笼上飘着白白的蒸气,学生背起书包出门,树叶上趴着将醒未醒的蝉,草丛里猫儿的毛尾巴懒洋洋地卷曲。 肖嘉映垂低眸,无声默念谈默的名字。 下一秒就有人敲门。 砰砰——! “肖嘉映!” 第42章 哄老子 敲门声越来越响甚至有回音。 肖嘉映恍惚了一秒,还以为这是发烧后遗症。 打开门。 门外站着阔别已久的人,微风忽然这一瞬停止了吹拂。 室外是清晨的阳光,那光照到他们两个之间,仿佛是把他们带到了另外的空间。 他一脸错愕,门口的少年却满脸怒意。 “喂,找你很久。” 谈默……这是谈默? 肖嘉映伸手掐了下自己的脸。 疼。 说明不是幻想。 直愣愣地看着他,肖嘉映嘴巴微微张开,除了心脏其余地方全罢工了,根本不听自己使唤。 卧室突然发出一些动静,像是有什么东西挪了位置。肖嘉映回头看,发现原本被自己摊开的书,莫名其妙回到了书架上,严丝合缝地插在最中间那层。 这是怎么回事? 住楼上的阿姨碰巧走下来,可她仿佛没看见他们一样,拎着帆布袋经过,连一个眼神都没看过来。 “黄阿姨?” 毫无回应,对方径直下楼了。 不得了,肖嘉映蹙紧眉,奇怪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眼前的人撇着脸,表情不满地暗下去:“这么快就不认识我了?” 他以为肖嘉映是在发懵。 “认不出我的脸总该听出我的声音吧,肖嘉映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头发长长了,碎发有点挡眼睛,鼻梁上带着伤。谈默穿得破破烂烂的,宽松的t恤遮住高大的身材,膝盖上好大一块污渍,脚上的运动鞋仿佛下一秒就会散架。 长时间没动静,他低声骂了句脏话,掉头就走。 肖嘉映蓦地攥紧他手腕。 “别走。” 被掌心温热的触感包裹住。 愣了一秒,那张高冷的脸向旁边撇开。 肖嘉映扯着他的手腕像牵小朋友,进门关门,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松开。可是,手指间还切切实实地残留着余温。 这是真的吗,还是烧得脑子坏掉了? “你等我一下,我要……我要确定一些事。” 古怪的气氛中,少年佯装无所谓地动了动下巴:“你快点。” 肖嘉映尝试打电话,电话拨不出去。打开阳台的窗户朝楼下大喊,也没有人理他。去倒水,水倒完了下一秒壶里又满了。 其他东西也一样,他能触摸能看见听见,但是不能改变。 这是暂时的还是永远的? 心一横,他干脆转身把头往墙上撞,想试试看会发生什么…… 嘶! 疼。 刚站稳,有人拦在他身前。 “肖嘉映你干什么?” “我……” 他揉着额头,谈默狐疑地盯着他,拽过手握着手腕,仿佛是阻止他下一次蠢笨行径。 “你就没发现奇怪的地方吗?” “什么奇怪的。” 肖嘉映说:“其他人看不到我们。” “那又怎么样。”谈默丝毫不在乎似的,只是不大高兴地盯着他,冷着一张脸,“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见到我。” “什么?” 肖嘉映光顾着想事情原委,谈默敛着眸盯紧他,不出一分钟,窗外突然电闪雷鸣。 “?”肖嘉映瞠目结舌,“是你在控制吗?” 轰鸣的雷声外加加长闪电,一切简直就是谈默的心理活动具象化。 可是,干打雷不下雨。 “怕了?” 被小孩冷冷地一瞥,肖嘉映拿出三十岁的镇定:“连你这只鬼都不怕,我还会怕打雷吗。” “谁是鬼。” “你是。” 幼稚鬼,动不动就不高兴。 他忍不住跑到阳台去张望,隔着玻璃观察这一切。还没观察多久,身后突然多了具高大的身体,距离比以前还近。 谈默把下巴搁他肩膀上方,咬牙:“你是不是很失望?搬家都没躲开我这只鬼。” 肖嘉映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 “说话。”谈默逼他跟自己对视,他只好暂停乱猜,应付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二十一岁版本的谈默。 “要我……说什么?” “是不想见到我还是嫌我烦,准备把我打发走。” 谈默的语气看似冷淡,其实明显很在乎。 肖嘉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但很可惜,没从他脸上看出任何其他的神情。难道他不记得我们之间发生的事?那他到底算是熊还是谈默,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难以抑制的失望席卷了肖嘉映,过了半晌才轻声说:“见到你我当然开心。” 谈默瞥了眼:“你这是开心的表情?” 不然呢,被你单方面撇下,单方面遗忘,还不准我记仇?年纪大就比较吃亏是吗,就一定要成熟稳重是吗。 外面滚滚雷声逐渐小了些。 肖嘉映嘴唇微抿:“找我有什么事吗。” “衣服呢,给我。” “什么衣服?” 谈默瞪他:“还能是什么,当然是那件夹克。” “所以你今天来找我,就为了那件夹克?如果是这样,你走吧,我没见过什么夹克。” 肖嘉映眸光轻烁,声线微微发紧,听上去有些情绪明显不对。谈默目光往他脸上望了眼,这才像个离家出走刚回来的小孩那样,走到沙发坐下,冷脸发表自己叛逆的暴言。 “还想骗我?兔子都告诉我了。” 本来肖嘉映想说那又怎么样,是我送你的,我有权收回。但又觉得这样的自己很没意思,于是慢慢平复下来。 “好,想拿就拿走吧,就在卧室的抽屉里。拿走以后再也不要来找我了,我不欠你的。” “肖嘉映!别以为老子特别想来找你,你想多了,我就没想过你!” “那最好。” 空气死寂了一阵。 谈默心灰意冷地蹬开卧室的门,找到那件夹克,出来咬着牙说:“行,算我自作多情,以后我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你满意了吧,哥。” 说完就气冲冲地离开,留下肖嘉映站在客厅,心一阵阵地收缩。 我这是干什么啊。 肖嘉映越来越看不懂自己了。 面对谈默,动不动就失控,就连好好说话都做不到。就因为付出感情没得到同等的回报?这样又有什么意义? 雷电渐歇,雨珠淅淅沥沥落下。 肖嘉映认命地下楼,本来以为会花点时间找,结果刚出电梯就停住了。 谈默蹲靠墙角,神情颓废难过,满脸写着“我被伤害了”、“肖嘉映不是人”。 听到电梯的动静,他下颌骨动了动,然后把目光怨念又用力地收了回去。 肖嘉映嘴唇干巴巴的:“我来扔垃圾。” “喔。”谈默冷声,“所以呢。” 两手空空,装什么装。 肖嘉映手足无措地走过去,谈默抬起眼皮凌厉地盯着他,肖嘉映只好伸手拉他。 “你——” 一声惊呼,肖嘉映跌进他怀里。 谈默用力过猛,手腕疼了一下,但还是牢牢勒住腰,不满地咬紧牙低声:“哄老子。” “……” 坐电梯上楼,肖嘉映站姿相当僵硬。 他毫无心理准备面对这样的谈默。 要知道谈默虽然占有欲很强,但多数时候还是表现得有礼有节,哪怕住一个房间也从不乱来。 除了某一个晚上。 但那个晚上得归咎于酒精作祟,不能全怪谈默。 “你喝水还是可乐?” “可乐。” 进门肖嘉映就借故走开。 在他身后,谈默鼻腔不冷不热地出气:“要加冰。” “我知道。”肖嘉映态度很好。 谈默坐到沙发上晃手腕:“开空调,热。” “遥控器就在茶几下面。” 他找到,依然冷脸不爽的表情,温度直接打到15度。然后肖嘉映一个喷嚏,他又调回25。 拉开易拉罐,肖嘉映递给他。 “你以前不是不需要喝水的吗,是因为变成人所以又需要了?” 谈默看起来不太想解释,仰头把一整罐全喝没了。肖嘉映没有克制住,伸手揉了揉他半湿状态的头发,他嘴上说着“把手拿开”,行动上却完全没躲。 到现在肖嘉映还是不敢相信,谈默居然会好端端的出现。可是真实的谈默在哪里?在平行时空? 还来不及细问,因为某人说他困了,要眯一会。 “你昨天晚上没睡觉吗?” 他囫囵地嗯了声。 “我就在沙发上睡。” “那我去给你拿条毯子。” 薄毛毯搬家后还没来得及用,一直搁在衣柜最上层,肖嘉映拿下来。 谈默盖着有点小了,身体要侧蜷。他干脆脱了上衣,整个人舒舒服服地躺在毯子下面。 清早八点多,肖嘉映不敢相信自己在陪一只熊补觉。 很奇怪,所有不合情理的事,发生在熊身上就会变得很合理。而肖嘉映也不会去深究合不合理,陪它去做就是了。 他拿出笔记本电脑,坐在沙发扶手上。 间隙转过脸,发现对方正无声地盯着自己看,就问:“我脸上有字?” “肖嘉映你找过我吗。” 谈默说话变得直接了当,但那种神态,又是梦中的样子,冷淡中带一点犀利。这令肖嘉映分不清,他是在问空缺的那三年,还是在问最近一个月。 肖嘉映带点愧疚的轻声回应:“想过要找,但是没找。” “为什么不找?” 他沉默了一小会。 谈默闭上眼:“算了,当我没问。” 又过了一段时间,大概十几分钟,或者半小时,他似乎睡熟了。 室外重新变得风和日丽。 肖嘉映在一旁端详他。 额头的疤没变,鼻梁的弧度没变,皱眉的样子没变,说话的刻薄也没变。 是谈默。 不过是背景神秘的谈默,“法力高强”的谈默。 忽然谈默唰地睁开眼。 两人脸对脸,视线极近,鼻尖恨不得碰到一起。 “醒了?” 肖嘉映匆忙直起身。 但谈默拽住他的手不让他走。 “肖嘉映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不知道。”谈默凉凉地说,“但我觉得你变了。” 这都能被你看出来。 “我做了个梦,梦里你得罪我了。” “一个梦你也要当真?” 肖嘉映理直气壮:“当然要当真。你去外地上学,半年没给我打电话,信息都舍不得发一条。” 谈默没好气:“手机坏了没买新的。” “胡说,我给你很多生活费。” “那就是换号码了。” “你怎么不干脆说你失忆了?” 谈默黑沉沉的眼珠,虽然冷淡,但望着肖嘉映的时候总是特别专注,深邃到能读出很多情绪。 “我不可能忘了你。” 肖嘉映说:“但事实是你的确忘了我。” “我说了,不可能。”谈默淡声却笃定。 算了,不信就不信吧。 肖嘉映适时转移了话题:“你呢,我做梦的时候你在做什么?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 “找不到路。” 谈默言简意赅,但肖嘉映不理解:“你还会找不到路?你本领这么高强,连雨都能招来。” “……”谈默说,“不是一回事,我被困在一个很黑的地方,找不到哪条路能出去。” “后来呢。” “后来那地方塌了。” 肖嘉映勉强接受了这种说法。 “那你为什么不变成熊?” “变不了。”他说,“有个人来找我,让我不要再变成熊。” 还有半句没说,那人还让他不要再来找肖嘉映。这种话他会听吗?肖嘉映走到天涯海角他也会去找。 肖嘉映听得云里雾里,再加上本来就很迷失。在这个只有他们俩的世界,他被剥夺了一部分的思考能力,冥冥中似乎有谁不想让他问太多问题。 “这种状态会持续很久吗,我是说,咱们俩被隔离在其他人以外的这种状态,你有头绪吗。” 谈默没立刻回答,过了会才说:“应该不会太久。” “为什么?” “直觉。” 问完想问的,肖嘉映去开窗透气。 刚关好,背后一双手固执地扳住他的肩膀,然后把他转过来对视。 四目相对肖嘉映愣了一下。 谈默捉住他的手指,要求他摸自己额头的疤。 眉骨锋利,疤痕触觉很清晰。 肖嘉映指尖过电,想抽回来没抽动。 “难看吗。”静默片刻,谈默低声,“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道疤,真恶心,我是不是不帅了。” “当然不是。” 肖嘉映放软语气。 “有疤没疤都不影响,别管它怎么形成的,你要是不喜欢我就带你去弄掉它。”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肖嘉映安静下来。 谈默又问一遍:“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是谈默。” “连我都是刚刚知道我叫谈默,你少拿这说法敷衍我。” “这不叫敷衍,是实话,我对你好仅仅因为你是你,没有特别的原因也没打算图你什么。” 谈默很用力地抱住他。 心脏跟心脏的距离最近。 “肖嘉映,下次你要去找我。”肩头的嗓音很执着,“我的能力在变差,肖嘉映,我跟你认真的,我觉得我留不了太久。” 肖嘉映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回应。 他还想说,是你主动远离我的,但莫名说不出口,因为突然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真相是那样。 “说点好话来听听。”他压住失落的情绪,开口逗小孩。 谈默脸色还是很冷峻,只是眼眶有抹红,还有疑问:“什么?” “不是要我去找你吗,我让你说点好话来听听。” “……” “叫声哥都不会?” “……” 肖嘉映摇头。 谈默耳朵都红了,并且还像当熊的时候那么抖了抖,“老子不叫。” “那就没办法了,”肖嘉映转身就走,“我事情很多,不一定有时间去找你。” 谈默立刻就勒着腰把他重新抱住了,整个人趴到他背上。 “哥,别丢下我。” 第43章 捕梦网 “先下来。” 体型差导致肖嘉映毫无挣扎的余地,只能束手就擒。但谈默年轻的身体贴得很紧,好像抱着最心爱的东西,生怕被人抢走。 肖嘉映后悔逗他了。 “你先下来好不好。” “不好。” 话从耳朵旁边飘过去,羽毛一样刮着肖嘉映的心。 “我跟你开个玩笑。”他低头认输,“没说不去找你。” 谈默收回手,回客厅换衣服。 这件干净短袖是肖嘉映拿给他的,因为他来的时候穿得像小乞丐。换好之后就不像了,简简单单的白t套在他身上,身材挺拔得没话说,鼻梁上那点伤看起来又很不羁。 “鼻子是怎么回事?” 他一问三不知,而且也根本不在意自己的伤口。 肖嘉映正端详他穿上衣,忽然他转过头,跟肖嘉映对视。 “你不换?” “我为什么要换。” “陪我出去。” “去哪里?” “跟我走就行。” 周围的这些东西没一样是真实的,他还有闲情逸致玩猜谜。 出门前肖嘉映给包里塞了把伞。 谁知道哪句话没说对,法力无边的谈默又要电闪雷鸣了,还是有备无患吧。 “我们要去多久?明天我有晨会不能迟到。”上班狗很自觉,“而且我们能进地铁吗,如果其他人都看不见我们的话。” 谈默像是觉得他烦,插着兜走在前面。 “谈默?” “叫我繁繁。” 谈默停下来。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肖嘉映匆匆赶上他:“你不是不喜欢这个名字吗?” 谈默一言不发地向前走去。 肖嘉映扭头盯着他看,越看越觉得,他这样有点酷又口是心非的样子很可爱。 “繁繁,等等我。” 眼前这个世界是收缩过的,并且多数地方都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这种情况肖嘉映已经适应了。 不过这是他第一次跟变成谈默的熊一起冒险,而且也不太认路,毕竟都是变形的路,所以走着走着差点儿摔跤。 “小心。” 谈默伸手扶,肖嘉映意外发现他的手一片冰凉。 “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谈默面不改色,还是那种不拿自己当回事的态度,“走吧,我们赶时间。” 怎么会赶时间? 这一切分明就是幻化出来的,肯定不会影响现实才对。 “你着急去那里做什么?” “被那个人找到我就不能继续留下。” “你在说什么,哪个人,把你关起来的那个人吗。” 谈默目光沉沉的,抬眸,眼前赫然就是地铁入口。 竟然走得这么快…… 肖嘉映怔了几秒才回过神。 等下了楼梯,谈默在他旁边撑着膝盖喘气。 “谈默?” 他看到谈默的额头在冒汗。 “你是不是病了?我摸摸。” “没有。” 谈默想躲,肖嘉映强行拿手去探额头,结果温度并没有什么异常。 “都说了我没病。” 肖嘉映不放心,一直关切地盯着他。但是小孩很喜欢逞强,全程面无表情地进了地铁。 地铁完全是空的,专为他们俩开的一列。车停稳,门打开,他们上去随便找了两个位置并排坐。 “平时上班总是会被挤得人仰马翻,今天居然一个人也没有。要是每天都这样那就好了。” 看着眼前的空车,肖嘉映抬了抬嘴角,没想到肩膀上多出重量。 谈默把头靠他身上,腿向两边撇开,手腕松松地搭在腿间。 “又困了?”肖嘉映想让气氛轻松一点,因为谈默看起来真的很累,“你的体力是怎么回事,才二十出头就不行了?男人不能不行,听到没有。” 对面的玻璃上倒映着他们。 人高马大的谈默倚着他,姿态很松垮,面无波澜地闭上了眼。肖嘉映把他的头往肩窝托了托,好让他靠得更舒服。 “跟我说说那个困住你的地方是什么样吧。” “想不起来了。”谈默说。 “地方大吗?” 把脸轻微侧过来,他陷得更深:“不大,而且没有灯。” “有床吗?” “有。” “有桌子吗?” 谈默皱了皱眉:“肖嘉映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好奇而已。”肖嘉映微笑,“不想说就算了,睡你的觉吧。” 车厢跟着变得安静。 过了会儿,整列地铁停下来,门向两边打开。 “我们到了?” “应该是。”谈默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腿脚,“出去看看。” 结果真没有想到,他们竟然到了另一座城市。 外面的站名、路名通通陌生,路标明明白白地写着xx省xx市,一个离临江十万八千里的地方。 “怎么回事,我们出省了。”肖嘉映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进而发现连时节都变了。 街道上黄叶堆积,空气里有淡淡的凉意。 现在是秋天。 出发之前他绝对没想到会这样,所以在原地站着,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直到谈默攥了攥他的手腕才回过神。 “谈默,这里是哪里?为什么我们会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我也不知道。”谈默的表情不像是有所隐瞒,他拧紧眉,同样盯着眼前的一切,“但我知道我肯定来过这里。” 偌大的城,可以走的地方却非常有限,繁华都市并非是这样。 沿着一条偏僻的路,他们俩一路往下走,经过了不少有店名、摆放着货品的店。谈默的表情越来越严肃,就连肖嘉映也猜到这里或许是他住过的地方。 很快记忆就出现了突破口。 “这是你读大学的地方。” 谈默蹙眉望着他:“我读过大学?” “说来话长。”环顾四周,肖嘉映深吸了一口气,“先往你记得的地方走吧。” 没过多久,视线所及愈发的清晰。 先是出现了学校,紧接着是水果摊、小超市、书店,然后是网吧。 网吧的玻璃门敞开,里面数十台电脑,有的开着有的暗着。前台没人,有收银机和验钞机,后面的货架上摆着不少饮料和方便面。 “是这里吧。”肖嘉映转头看向谈默。 谈默显然也被什么驱使着,一走到门口就停下来。 “我不认识这里。” “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穿过前面的大厅、中间的包厢,最终他们发现一间仓库。仓库里面堆满了各种速食饮料,还有拆机拆下来的部件和一些闲置的键盘跟鼠标。 “以前,我是说很早以前,你在高中附近的网吧打过工。不过不是这家。” 谈默抬起眼皮,不解地看向他:“我?” “嗯。” 肖嘉映看向落灰的主机:“你脾气不太好,但是做事踏实,人也聪明,所以老板很喜欢你。”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暑假吧。 “我以为你上大学以后就不需要打工了,看样子不是这样。”肖嘉映轻抿唇,慢慢松开,“你没跟我说过你在打工。” 可是就算在这里打过工,再来一趟又有什么意义? 而且无论哪一次,谈默都是在梦里把肖嘉映带回自己的世界,跟这次的情况截然不同。 “能想起什么吗?” 谈默缓慢地摇了头。 “没关系,慢慢想。”肖嘉映的目光越过货架,发现后面好像还有点空间。 有张床。 他拍拍谈默的肩:“我们过去看看。” 谈默依言搬开货架,沉默地走进去。其实从踏进这间网吧开始他就变得很沉默,大概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的记忆要把他带到这里来。 那是张特别窄的床,睡一个人都很困难。如果是谈默这样的身高躺在上面,不光太窄,长度也不够,人肯定会非常难受。 肖嘉映跟他往上一坐,那床就吱哑吱哑地响,四根铁架脚颤颤巍巍的跟要垮了一样,不知道假如睡觉怎么能睡得着。 灯倒是有一盏,不过非常暗。 “我这么穷。” 肖嘉映转头看谈默。 他低着颈,薄唇浓眉,眉眼凌厉,但不甘的神情又很小孩。 “肖嘉映,我怎么这么穷。” 肖嘉映直起身抱了他。 “穷吗,不觉得,你枕头旁边还放着书。” 他把头侧过来,很依赖地靠在肖嘉映肩膀上,“那是笔记本。” 喔。 这样吗。 肖嘉映把本子拿过来,还没翻就被谈默抢回去。 “别看。” “?” “万一是日记。” 肖嘉映哭笑不得:“你要是能写日记太阳打西边出来。放心吧,不可能,你不会写日记的。” 谈默侧过身自己看,看了半晌没看出个名堂。 “这是谁的字。”他连自己的字都不认识。 “给我看。” 肖嘉映又拿过来,一眼认出上面都是谈默写的,看来看去觉得很莫名。 “你好像在记账。” 从第一页开始就是欠钱的记录,债主是各种各样不认识的人,只有两个名字他认识。一个是他自己,肖嘉映,另一个是老余。 某年某月某日,肖嘉映带饭,合xx元。 某年某月某日,肖嘉映外套,合xx元。 某年某月某日,老余借钱,合xxx元。 …… 就这样一条一条地写,从五年以前一直到两年半前,笔迹才戛然而止。 中途谈默有过小结,他欠肖嘉映四千多,最大头当然是那两千整。欠老余五千多,前前后后共三笔。还有医院两三位医生的,其他人的,基本数不清了。 笔记本的扉页是号码薄,包括老余在内十几条,没有肖嘉映的。 看着看着肖嘉映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没能立刻反应过来。一直翻到笔记本的中间,他还是没能意识到那种隐约的不对缘自哪里,只是突然发现笔记本还能倒过来看。 大概是没钱另外再买,所以谈默把本子翻过来,从最后一页又开始写字。 一开始肖嘉映以为又是欠账,开口调侃旁边的人:“你怎么欠这么多钱啊,小小年纪。” 谈默把头用力转开,脸色有些难看。 “又没要你还。” “我不帮你你怎么还?这样吧,叫声哥抵一百块钱。” “肖嘉映你今天得寸进尺。” “不逗你了。”肖嘉映噙住笑转换语气,“让我们看看小谈还借了哪些人的钱,都干了些什么事。” 但他很快就发现,那些不是账。 字是谈默的字,但记的不是账,是一些琐事。 哪天应该去高中办退学,怎么坐车,哪天该去医院给他妈拿药,每样拿多少,哪天是爷爷奶奶的忌日,家里的老房子卖了多少钱,他爸在哪个监狱坐牢,什么时候出来。 还有,哪天借过肖嘉映的电脑用,开机密码是多少,哪天在电脑里发现了肖嘉映的遗书,和大学时寻求心理帮助的诊断。 望着这些字,肖嘉映发愣。 他根本就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遗书的了,也不记得电脑里存过哪几封,有没有删除。 只隐约记得,曾经在写遗书时痛哭过。 被高中同学嘲笑是娘娘腔,被初恋当着老师和家长的面摆了一道,被大学室友诬陷偷钱,被父母无数次道德绑架和冷暴力。 这些他通通写进里面,因为不写就只能割腕,但割腕会被父母发现,招来更尖锐的谩骂,指责他不负责任,没有担当。 然而肖嘉映彻底不记得了,不记得他写过这些。 再说当年谈默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看过的迹象。 他没告诉肖嘉映他看过,也没说他看到过什么内容,看完以后又在想什么,只是将那些事情牢牢记住。 怎么会有小孩,这么沉得住气,这么…… 把一个无关痛痒的人放在心上。 第44章 坏毛病 目光落在眼前的人脸上,谈默认真审视。 “你写过遗书?” “嗯。” “肖嘉映你什么意思,这么重要的事情不跟我说。” 肖嘉映只能好声好气地解释。 “是很久以前的事,我连具体内容都想不起来了。再说人总有心绪低落的时候,这很正常,克服过去就好了。” “那你现在呢?” “现在当然好了啊。” 谈默静了一会,转身就网吧外面走。 肖嘉映追上去:“生气了?” “我凭什么生气。”他漠声。 气性真大。 肖嘉映薅他头发,过于亲密的动作,还有手指揉蹭耳廓的触感。谈默侧开身,插着兜,两片薄唇轻抿,眼眸凉,但耳朵莫名有点红。 “肖嘉映你烦不烦。” “逗逗你。”肖嘉映笑着说,“你这趟回来变高冷了,以前话那么多,现在问你好几句才答一句。不过我大人有大量,不像你这么小气。” “我小气你还管我。”谈默轻描淡写但直中死穴。 肖嘉映被他噎得说不出话,目不转睛盯着这张欠揍的脸,越看越觉得这根本就是谈默跟熊的结合体、升级版——又冷又要强又口是心非又讨厌肢体接触。 喔,爱喝可乐倒是没变。 一个不留神,谈默去前台拿了罐喝的。 “别喝!”肖嘉映匆匆阻止,“肯定过期了。” “……” 放下饮料,谈默瞥他:“你怎么知道。” “因为现在是两年前啊。”肖嘉映有理有据,“笔记本上有日期,现在起码是两年半以前。” “为什么没有这两年的内容。” 这也是肖嘉映想问的。 他走到谈默面前端详他:“大概这两年你在当熊吧,所以没有能写字的手。” 说完肖嘉映将他额头压过来,把被自己弄乱的头发抚平,发型恢复凌乱的帅气。 谈默一脸冷漠,头轻微侧开。 “你不走我走了。” “等等。”肖嘉映赶上他,扬了扬手里的本子,“这个带走吧,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 谈默也不知道它有什么用。 有只神秘的手把他往这里推,像是要他完成什么未完的事,或者说出什么没说的话。 他找不到突破口,但体力越来越差。 一路走来消耗的不是时间,而是精神和意志力,这点毋庸置疑。谈默能明显感觉到手脚在变得沉钝,头脑越来越不清楚,当肖嘉映问他问题时,需要的反应时间也越来越长。 他猜到自己不会留太久。 步伐很慢,渐渐落在肖嘉映身后。秋日的夕阳好像描金笔,把肖嘉映的轮廓勾勒得很动人,看过一眼就再也不会忘掉。 “这里是我们住过的地方。谈默你快来看,就是这里,我们在这儿住过两年多。” 听到肖嘉映招呼,谈默打起精神上前。 目之所及是片老房子,楼房都非常破旧了,外墙斑驳瓷砖脱落。中间是一条又窄又弯曲的坡道,边上还有阴沟,要是夜里走在这附近恐怕安全很成问题。 袖子被轻轻一扯。 他转眸,发现肖嘉映双眼含笑。 “很不错吧。你看,对面是医院,走几步就到地铁,周围还有菜市场和小超市。就是路灯暗了点,晚上一不小心会摔跤。但是房租很便宜,而且我那个房间有窗户,平时还能晒到太阳。” “你把这种环境叫不错?” “是啊,你不觉得吗。”肖嘉映苦恼地看着他,“以前你很喜欢这里,还说要是能永远住在这里就好了。” 我还说过这种话,谈默蹙眉。 走着走着他们来到原来那栋楼。爬上去,钥匙自然是没有的,但也用不着钥匙,门轻轻一推就向内打开。 里面的陈设还维持记忆中最初的样子。谈默的房间贴着海报,肖嘉映的房间还没有把给谈默打地铺的地方留出来,那里满满当当放着书。笔记本电脑还在原先的位置,在公司要穿的西服静静地挂在衣柜里。 看起来,时间又往后退了三年。 打开笔电,肖嘉映尝试删除自己当年写的遗书,不过每次按下删除键,过两秒钟文件又会原封不动地出现。 算了,放弃。 谈默正插着兜站在房间门口。肖嘉映一望向他,他就说出自己的猜测:“我是不是经常来你房间睡觉?” “怎么可能!”肖嘉映立马反驳,“你有你自己的房间,怎么会经常来我这里睡。” “那我为什么会记得这里面的细节。” 如果他不记得,这个房间根本就不会这么栩栩如生。 “……” “肖嘉映你又骗我。” “我是怕你想多。” 到底是谁想多。 谈默不经意地问:“我们睡一起还是各睡各的。” “当然是各睡各的!” 这个人的话不可信。 谈默不理他,径直走到衣柜前:“那为什么连你的睡衣我都记得。” “……” 肖嘉映把他扯出门:“走吧,看了这么半天看够了吧。你把我拉到这地方就为了故地重游吗?” 刚走出楼道,忽然重重的打了个寒战。 外面气温又降了好几度,几乎快要接近冬天了,他们穿的衣服根本不够。 “能不能把外面变回夏天?”肖嘉映问。 谈默像熊一样会讽刺,只不过声音没那么嚣张,反而显得有点低:“早就告诉过你我不是万能的,到了夏天你又让我变冬天?我又不是空调。” 可是说完以后他返回楼上,取了件羽绒服下来。 “穿上。” 肖嘉映错愕地看着这件外套。 就是这件。 他曾经送给过谈默,在现实中。 以为他不喜欢所以不肯穿,谈默双手插兜,掀起眼皮重复:“穿上。” “你呢。”肖嘉映几乎是本能地问出了跟当年一样的话。 “我不冷。” 一字不差,他们之间。 但现实和梦境已经分不开了。因为衣服是现实,对话是梦。 穿上羽绒服,肖嘉映周身被暖流包裹。 他们不声不响地走下坡道,很快就到了新的地方,对肖嘉映来说更加陌生的一处。 从繁华都市到城中村再到小镇。 谈默走路姿势不太舒展,肖嘉映默不作声把他的手拉过来,揣进自己的外套兜里,这才发现他五根指头都快冻僵了。 “冷你不会说吗?” 谈默不出声。 肖嘉映有点想发火,所以就真的发了。 “谈默我不喜欢你的这一面。是,你是早熟,你是比其他小孩都懂事。但是我不喜欢。我喜欢你像熊那样有说不完的话,哪怕你口无遮拦也比什么都不说强。能不能不要把什么都憋在心里。” 谈默停下来看着他。 他侧过脸,又有点后悔自己把话说重了,担心谈默跟他冷战或者是甩开他走掉。 谁知道谈默只是说了一个字:“好。” 然后兜里的手,从攥着变成十指紧扣。是谈默主动。 “好是什么意思?” “我努力改。” 肖嘉映心跳都漏了一拍,刚想开口接点什么,谈默又把两人的手拿出来,对着手背呵了口气。 “不冷了。” 话音刚落眼前就出现了一片平房,有的是两层有的是一层,还有一些跟城里的小别墅很像。 不用想,这里一定就是谈默的故乡了。 肖嘉映问:“你家是哪一栋?” 谈默朝最不起眼的地方抬了抬下巴,“只有那间贴了福字。” 说得也对。 房子建在离公路比较远的地方,前屋后田,看上去起码有二十年没翻新过。只有一层,但楼顶能上去,院子里看得到架在旁边的梯子。 仰起脖,温热的阳光从发隙穿过。 肖嘉映舒服地眯了眯眼。 他记得当时谈默提到过,把老家的房卖了替他妈筹钱看病。看来谈默是忽然想念他长大的地方了。 推开门,里面有很厚的灰,显得很荒废。 这里会留下什么? 从笔记本到羽绒服,这里会不会也有跟自己有关的东西,肖嘉映不确定。 可惜转了一圈,比较特别的就只有些作业本和文具。 谈默用过的铅笔都被削得极短,半截手指那么长一点,想握住都难。谈默读过的书不多,但大都被翻得很烂,边缘卷曲破口。还有谈默被批改过的试卷和得到的奖状、奖章,小学到高中的一应俱全。 肖嘉映翻了翻,初中他成绩都还很好,是上了高中才下滑得厉害。 “我们熊以前是个小学霸!” “我不是。”谈默别开下巴,“我经常逃课,从来不会听老师的话。不要把我跟那些书呆子说成一样的人。” “可你的考试成绩很棒啊。” “很难吗?” 太嚣张了吧。 肖嘉映扯着他的脸摇晃。 如果没有他爸妨碍他,没有为谈阿姨的病操心、分心,也许谈默会是个很优秀的好学生。甚至他其实就是个优秀的学生,否则怎么会从小镇考到城里去。 他只是,很难再坚持下去。 在这里他们没停留太久,谈默说想走了。 小镇的路修得不平坦,经过时有种颠簸感觉,好像人生也跟着变得不平坦。 “现在可以说了吗,为什么要带我到这几个地方来。” 肖嘉映问完,谈默往旁边两步,把肖嘉映拉到砖块上,让他沿着碎砖往前走。 这样他就得一直让谈默牵着,以防摔跤。 “我想让你陪我看看我的家是什么样。”谈默低声说,“看看我住过的地方,勉强算是我的家吧。” 夕阳中他的神色有些黯,右手拉着肖嘉映的手,左手无力地垂着。 他的轮廓是橘色的,让肖嘉映想起那时那袋酸橘子。 “我一直在找家,原来我根本就没有家。” “你早就知道了吧,肖嘉映,就我蒙在鼓里。” 气氛不太对。 肖嘉映嘴唇动了动,似乎预料到什么。 谈默显然也设想过很多遍,想说的话打过腹稿,所以不等被提问就接着说:“我一直以为等我找到自己的家,就能像个正常人一样,能追求你。现在看来不是,很多事是改变不了的。我没那个资格。早上我说让你以后去找我,我……” 他停顿了。 准确地说,是迟疑了。 肖嘉映手还被他牵着,目光也被他牵动。他的停顿,他的迟疑,他微微摇了一下的头。 “我就是想听你说一句你会去找我,仅此而已。” 说完以后他就放开了肖嘉映的手。 肖嘉映先是错愕。 然后是生气。 “你在说什么啊,什么叫仅此而已?把话说清楚。” “就这样吧。”谈默说。 “你等等——” 他向后退,肖嘉映想扯住他,手一伸却扑了个空。 错开的手指像电影的定格画面。时间被拉长,无限拉长,然后在数秒的停顿后突然重启,一切就开始加速。 这个被构建的虚拟世界,在肖嘉映眼前骤然坍塌。 远处的山,近处的树,旧路,被挤压到变形,被拱起到半空,把他跟谈默分隔到触不可及的两端。 “谈默!” 肖嘉映用力喊,失控地喊,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他之前所没有意识到的。 不对。 完全不对。 谈默带他来的这些地方根本就没有那几年的痕迹。 房间是当年的,笔记本上写的一切也是当年的。它们顺着原先的脉络生长着,连一片旁枝也没有发生过。 他们住在一起,彼此依赖的那三年呢? “谈默!解释!” 解释啊。 我让你解释。 为什么从小镇走出来,到城中村,到繁华都市,绕了一圈又回到这个小镇。你的命运不是改变了吗?你已经是大学生了,为什么不带我去你的学校看看? 为什么从人变成熊,又从熊回到人,到最后连牵我的手都要掩饰。 你的勇气呢,为什么连我的心意都不敢开口确认了。 “谈默!” 陷入黑暗之前肖嘉映睁着眼,朝那个早已经消失的轮廓,用尽全身力气喊了一句:“我会去找你!” 第45章 梦幻屋 从噩梦中惊醒,肖嘉映发现自己趴在桌子上。 我的熊呢。 猛地站起身,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好像很久没走过路一样,血液循环不畅,小腿跟手指全都是麻的。 好不容易拖着发麻的腿挪到客厅,客厅空无一人,没有熊来过的痕迹,那罐可乐也没在茶几上,而是好端端地放在冰箱里,根本就没有打开过。 似乎一切的迹象都想让他相信这只是梦。但谈默的话还在耳边,牵着手的余温还没散尽,怎么可能是假的。 肖嘉映木了一小会,快步走到电脑前。 在哪里……电话号码,手机…… 幸好网上什么都查得到。 “你好,我是学生家长,想查一个学生毕业后的去向。” 肖嘉映打去学校。 算算时间,如今谈默应该已经毕业了。他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过得怎么样,肖嘉映从没有像现在这么渴望知道过。 心脏好像被一根线扯着,悬而未决的感觉令人窒息。 “哪个学生,哪级的?” “叫谈默,应该是五年前,不对,四年前入的学。” 那边把键盘敲得噼啪直响,过了两三分钟之后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对方把座机的话筒捂住了,在跟同事交流什么。 “你说你是谁?” “我是学生家长。” “哪名学生的家长,怎么称呼啊?” 肖嘉映答不出来,只好说自己是谈默的监护人。没想到话一抛出来,对方的态度立马就变得相当警惕,说什么都不肯透露只字片语。 “我们不负责提供相关信息。” 被斩钉截铁地挂断,肖嘉映坐在客厅束手无策。 谈默,你究竟在哪里? 虚幻世界里很多东西都是模糊的,网吧没有名字,路口没有明确的路标,就连时间也不清晰。 但一定有突破口,一定有。 记不住地方,那人呢,有什么人能求助。想了很久,一个名字突然跳出肖嘉映脑海。 老余。 对。 就是他! 他是唯一一个在现实与虚幻的世界中共同存在的人,他一定知道谈默的下落。 肖嘉映开始凭着仅存的记忆查那座工地,还有当年曾承包过公司对面的大楼翻修工程的施工地。 几天过后终于给他找到。 打过去,老余的态度却很奇怪。 听完了开场白,老余沉吟很久才同意见他,约了第二天下午见。 然后肖嘉映就失眠了。 马上就要知道谈默身在何处,说不定很快就能见到谈默,能跟真正的谈默说上话,他当然很高兴,但同时也很忐忑。 怀着这种心情,第二天他早早离开公司。 老余跟他约在一间小餐馆。离公司不远,但因为卫生条件堪忧,所以肖嘉映一次也没来过。 他等着。 指甲边缘的倒刺这几天越发严重,一直在隐隐作痛着,但他还是忍不住去撕。 过了约定时间半个多小时老余才来,一来就点了份盖饭和啤酒。 “一共三十,你们怎么付。” “我来吧。”肖嘉映把账结了。 他掏手机的时候老余一直在打量他,看他的穿着打扮,还有放在一边的公文包。 等他付完钱了,老余靠着椅子,神情有明显的排斥。 “你真是谈默他哥?该不会又是哪门子变着花样来吸血的亲戚吧,可别糊弄我,我从来就没见过你。” 但我见过你。 肖嘉映坐在他对面,讲了一些当年从谈默那儿听来的事情。 比如老余跟谈默是在工地认识的,谈默年纪小但为人仗义,替几个工友出过两次头,自此他们俩成了忘年交,老余还曾经借过几笔钱给他。 又比如老余跟自己一样,拿他当弟弟照顾。 “我说的对吗。” 老余吸了口烟,沉默下来。 肖嘉映说:“我不会害他。” “既然你是他哥,之前怎么不来找他?” “我被一些事耽误了。” 饭上来了,老余拿了筷子,架在手指上没有动,而是摇了摇头,“要是这样,现在来也晚了。” 肖嘉映问:“什么叫晚了?” “晚了就是晚了,没救了。你电话里说要问他的情况,我就不明白,还有什么好问的?人都那样了,说难听点儿不会有人想管他,全都当他是个累赘。” 说这些的时候老余把筷子翻过来,朝桌磕了两下,不断往饭上淋辣椒油。辛辣的气味充斥着这个角落,呛得人眼睛不舒服。 “他过得不好?”肖嘉映直起身,“没关系你跟我说,钱我有,我可以帮他。” “怎么帮,是帮他还债还是把他老子杀了?哼,我老余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你们这种外表看着人模狗样的,其实心最冷,要不然谈默当初差点儿坐牢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来认亲。” “发生什么事了,他不是还在读书吗?” “读书……他哪有那个命。他那个老子恨不得扒他的皮喝他的血,连他的骨头都想卸下来论斤卖。”老余话音沉着,“他大二就辍学了。” “这不可能!他跟他爸早就讲和了,他爸很早就没再纠缠他。” 肖嘉映睁大眼,看着老余对自己冷笑。 “老子就烦你们这种天真的人。他爸要是没纠缠他,他至于去卖血,至于连学费都交不起?” “告诉你,他跟他老子拼命,差点把他老子杀了,自己也没落着好,头受了伤,连他自己都不认识,好几年了。所以我说你别找他了,没意义,懂了吗。” 肖嘉映浑身僵硬。 好像在听其他人的悲惨遭遇,而不是谈默的。 他说的怎么可能是谈默呢?是谁也不可能是谈默吧。 老余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见他半晌不说话,就把外套往肩膀上一甩站起来。 “等等!你不能走。” “知道,老子自己的账自己结,不占你这种小白脸便宜。” 肖嘉映没有生气,只是在接钱的那瞬紧紧攥紧手,“你还没告诉我怎么找他。” * 地址是用笔写的。 薄薄一张纸,从抄菜的单子上撕下来的,背面还列着各式各样的菜,轻飘飘几乎没有重量。 但它写的仿佛又不是地址,而是一个本该有大好前途的小孩,忽然变得无可挽回、无可救药的人生。 所以肖嘉映根本拿不动它。 坐车的时候头也沉,一路靠着公交车的玻璃。 末站到了,售票员过来提醒:“还不下?都到换班的地方了,你可别又坐回去。” 肖嘉映终于下车。 建在这种地方的医院不多,通常只有既缺钱又不出名的才会在这。总共就两栋楼,不过环境还过得去。 “你好,护士,跟你打听一个人。” 他拿出证件,放在前台,身后突然一阵喧闹。 有个上了年纪的病人从楼梯上跑下来,手里扯着被尿过的床单,见谁都咧着嘴笑。 “又开始了。”前台护士无奈地撇嘴,“你刚才说你要打听谁?” 肖嘉映发音变得隐晦而艰难:“谈默。” 护士告诉他一个办公室,让他先去找主管医生拿许可,“他管谈默的事。” 对方五十多岁,姓白,有些谢顶,肖嘉映称呼他白主任。 “你们做亲属的怎么这么不负责,拖了这么久才来看他,还讲点人性吗。” 桌子被问责似的叩击着。 肖嘉映坐在问诊桌的对面,右手掐着左手,左手又掐着右手,生生掐出了血印。 从白主任的口中他得知,出事后谈默是被学校老师送到这里来的。费用由学校出一部分,师生募捐一部分,那两个被他救过的学生承担剩余部分。 本来他还面临坐牢的命运,但他爸过错在先,学校老师又纷纷为他想办法,找法律系教授出面打官司,这才免于被判刑。 所以肖嘉映给学校打电话,对方才会出于保护的原因不肯直言。 白主任倒了杯水:“他在头部受伤以后开始出现思维障碍,经常以为自己活在另一个世界。” “你不要以为这就是妄想症,更不要以为他是精神有问题,不是这么回事。他的智力没有问题,但是想法异于常人。他虚构出一个满意的空间,并且长时间生活在里面,主观意识上不肯清醒过来。” “主观上?” “对,主观上。你可以理解成他在逃避现实,在脑子里给自己建了个房子。就像小朋友玩过家家,他给自己造了个家,住在里面就不想出来,因为一旦出来就会受到伤害,不管是身体方面还是精神方面。这是一种自我防御机制,他在保护他自己。” 想了想,白主任接着阐明。 “这种精神疾病很棘手,外力难以干扰,除非他自己有意愿回到现实当中。这两年我们也尝试过很多方法,不管是药物还是仪器,无一例外都失败了。而且最近他的精神越来越消极,求生欲望也明显下降。说实话,我不愿意认定他的精神等级,因为谈默这孩子很听话,再疼也不像其他病人那样大喊大叫,也从不伤人,大家都很喜欢他。但是没办法,医学不是神学,再这样下去我们恐怕……” 白主任摇了摇头,意思是到了无能为力的地步,或许不得不放弃他。 肖嘉映想说,谈默怎么会伤人呢,他又不是疯狗,更不需要谁因为他不伤人而喜欢他。 这个玩笑还没开出来,他已经被刺痛到眼眶发胀了,只好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朝白主任点点头:“您说得对,可以带我去见他了吗。” “小刘你带他去谈默吧。” 走廊不算长,午后的阳光晃着眼。 护士小刘轻声嘟囔:“这小子一定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也不知道那个想象出来的地方有什么好,值得他骗自己骗这么久。你知道吗,他还有轻微的精神分裂,有时候会以为自己是一只熊,真的好好笑,他超级可爱有趣的。” 我知道啊。 我当然知道。 他的世界我去过。他用心血搭的房子,曾经邀请我去做过客。 肖嘉映无声地想。 既然他不肯醒过来,那我就去找他吧,到有他的地方。 “人呢?” 到病房门口,小刘张望了几下,发现里面没有谈默的踪迹。 “该不会又跑出去玩了吧。”她开始发动其他人一起找,慌里慌张但又和颜悦色的感觉像做游戏。 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走廊光线充足,下面有人喊“谈默”,肖嘉映睁大眼睛往楼下看,身体也跟着探出去。 忽然身后传来懒散的脚步。 肖嘉映似有所感,转眸看过去。 谈默就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的熊一点儿没变,挺拔的鼻梁,削薄的唇形,眉尾上方一道长长的疤,少年的凌厉深入骨髓,黑沉的眼睛盯着肖嘉映。 但头发长长了,显得乱糟糟的,没什么章法的一种发型,野蛮冷酷帅气型。 他问:“你是谁?” 肖嘉映说不出话。 “我问你,你是谁。”谈默走到面前,单眼皮看起来格外有神,本该褪去青涩的嗓音少了高冷,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大概,是很违和的可爱吧。 肖嘉映拿手背轻轻蹭了蹭鼻子,以掩示自己刚才短暂的、不够稳重的失神。 “我叫肖嘉映,我比你大。你也可以叫哥,也可以叫我嘉映,随你的便。” 谈默:“记不住。” 那你还问。 说完记不住他转身就走,双手拽拽地抄在裤兜里,欠揍得要命。 一道漫长的阳光照着他的肩,空气中细微的尘在四处跳跃,他的发梢在悄悄发光。 不太冷酷但热爱装酷的他。 肖嘉映加紧脚步。 “喂,”他冷冷地撇来,“别跟着我。” “没跟着你啊,只是同路而已。” 肖嘉映识趣停下。 谈默动动眼皮离开。 没想到没走两步又被跟上,并且无视他冷冰冰的眼神,并且胆大包天地勾了他的手指! “干什么你!” 害得他都起鸡皮疙瘩了。 肖嘉映松开手:“等我一下,你走太快了。” 开什么玩笑,谁要等。 “滚开。” “没礼貌。” 谈默硬邦邦地转头不看他:“走开。” 这还差不多。 肖嘉映非常淡定,什么样的谈默他都挺习惯的。但谈默显然非常不爽,刀片一样的身形杵着,等他走近,忽然猛地把手背到身后。 “嗯?” “你,后退。”谈默眼神示意,“离我远点儿。” “多远?”肖嘉映往后退了一小步,“这么远够吗?” “我说后退!” “不能再远了,再远说话听不见。” “谁要跟你说话。”他抖抖耳朵掉头就走。 “不说肯定不行。” “你烦不烦!” “不烦啊。” 肖嘉映走在他身后,尽量放轻声音,减少对他的刺激:“你的疤很帅。跟我讲讲你的事情好吗,我想听。” 第46章 讨厌熊 要讲自己的事,不就等于要做朋友?那还能行吗。虽然他说我的疤很帅,但那也别想。 谈默板着俊脸拒绝。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因为你太老了,跟我有代沟。” 我这是在自取其辱,肖嘉映的表情管理差点失控。 “有代沟也很正常吧,把我当你哥不就行了?” 谈默坐椅子上,身体向后靠,钉着后面那两条椅腿,前后缓慢又嚣张地晃。 “当我哥?” “是啊。”肖嘉映从床边望着他,“你别晃了,小心从椅子上摔下来。” 谈默停了两三秒,很快就又开始晃,并且还双手抄袋。 “……” 肖嘉映无奈地俯身,伸出两只手摁住椅子两边。 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 谈默凝视一个人的时候总是特别专注,哪怕他此刻完全不认识肖嘉映也不妨碍这种专注。他下颌微抬,审视的目光扫过肖嘉映眼角,“有皱纹。” “……谢谢,不需要你提醒。” 肖嘉映向后退,手腕却被不动声色地握住。 “带我出去。” “你不能出去,你在住院。” “我有事。” “什么事?” 肖嘉映瞪着眼,谈默微微坏笑,那神情活脱脱就是讨厌熊转世! …… 不管怎么说,肖嘉映觉得自己被利用了。 他跟白主任再三保证不会走远,然后又签署了好几份责任书,又听护士讲了一大堆可怕的注意事项。 比如谈默需要按时吃药,如果出现伤人的情况要及时制止并立即送回医院,如果实在制止不了就要就地报警让警察来处理,说得谈默好像洪水猛兽一样。 回家路上猛兽靠在车窗上打瞌睡,头往下一点一点的,嘴唇还微微张开。肖嘉映伸手捏合,低声唤他傻子,但没叫醒他。 坐完公交他们去换乘,一下楼梯肖某就好心介绍:“这是地铁。” 结果谈默插着兜撇他一眼,那意思明明白白的就是——当我傻? “……”算我多管闲事。 也不知道当初是谁第一次坐地铁,兴奋得一直在帆布包里探头探脑大喊大叫。 车厢里人多得没处下脚。 肖嘉映开始还在门口,后来就被挤到连接带附近,身体艰难地保持平衡。 “谈默。” “谈默?” 看不到熊在哪儿,叫了两声也没人应,他抻长脖子四处找。结果左边看完往右边扭头,眼前突然罩下来一片阴影。 人高马大的谈默挡到他面前,左手摁在他腰边,右边扶在他肩膀旁。车厢太矮,谈默不得不微微弓着背,可能也就是这个原因所以他拧着眉,满脸不悦。 “喂肖嘉映。”他重复当熊时就问过的问题,“你怎么没有车?” “没有就没有啊。很多人都没有车,一样正常生活。” 他竟然低声嗤笑。 笑什么笑。 车厢空调不给力,肖嘉映摇晃着把背向后贴,跟他中间尽量隔出一定的空档,要不然真的太热了。 等等,他这不是记得我名字吗,说什么记不住…… “口是心非。”肖嘉映自言自语地吐槽,谈默低眸扫了他一眼,没听清他说什么。 又停一站,好多人蜂拥而入,谈默蹙着眉,两边手臂把肖嘉映护在中间。 后面有人推搡,他冷飕飕地回头,“想死吗。” “对不起对不起,”害得肖嘉映点头哈腰,“这是我弟弟,他刚从里面出来,没坐过地铁……” 对方刚想骂声乡巴佬,一听到这话,又注意到谈默额头的疤,吓得立马噤声离远。 呼。 肖嘉映松了口气。 “你刚才说我什么?”谈默不解地问。 “没说什么啊。” “那他为什么不和我说话了。” “因为你太凶了。” 谈默目不转睛地低垂眼,肖嘉映抬眸,两个人的视线正好撞到一起。肖嘉映心跳漏了一拍,但还是理直气壮地教育小孩:“你那么凶没人敢和你说话,知道吧,现在开始要听我的,说话要多加请、谢谢这种词,尤其是让别人做什么事的时候。” 谈默眸光微暗。 “请。” “没错。” 又被人挤了一下,谈默转头:“请滚开,谢谢。” “……”肖嘉映慌不择路地带他逃走。 好不容易挤下来,谈默发型又乱了,自己甩着头乱弄。说真的,背影看着挺酷。 可是二分之一熊格二分之一人格,非常讨嫌的一种组合。 白主任不是说他智力没问题吗,为什么感觉他过于自我,完全不把其他人和事放在眼里。 正思考着,肩膀后面冒出一声颇为欠揍的“肖嘉映”。 “我比你大,不要叫全名,要叫我哥。”肖嘉映决定立规矩。 谈默当没听见:“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我住的地方,是个小区。” “为什么我们要来这里?” “不是你要出来的吗?” 谈默固执地说:“不是这里,我要回家。” “这里就是你家。” 他毫无起伏地摇头:“不是。” 算了,慢慢来吧。 把人领上楼,肖嘉映掏钥匙开门,谈默在他身后。进了门,再次冷腔重复:“这不是我家。” “嗯,那你也可以来做客,做客你懂吧。” 开什么国际玩笑。 谈默:“我家也有客人。” 肖嘉映燃起希望:“都有谁?” “兔子。” “还有呢?” “记不住了。” “再想想。” “你怎么这么多事!” 急不得。 肖嘉映手指微蜷,赶走不好的情绪给他拿拖鞋。 “进门要换鞋,回家先洗手,觉得热就自己开空调,遥控器在——” 还没说完,谈默已经找到遥控器按开了空调。 肖嘉映嘴唇张开,又慢慢抿紧:“嗯,做得很好。晚上你想吃什么?白主任让你明天回去,所以今晚可以吃顿好的,不用担心时间问题。” “面。” “只吃面?” 谈默郑重其事地嗯了声,好像吃面是件需要严肃对待的事,相当上得了台面。 饭桌拉开,一人坐一边。 他吃得很快,也不怕烫,碗见底了还没吃饱,放下筷子坐在原地不说话。 肖嘉映把自己的碗推过去:“我吃不完,分你吧。” 他冷着眸拒绝。 肖嘉映站起来又给他煮了一碗,这回的份量很足。他端着盆吃,跟以前一模一样。肖嘉映在旁边看着,没忍住伸手薅了薅他的后脑勺:“你应该说谢谢。” “谢谢。”他停顿片刻,“多少钱。” “不要钱。” 他侧眸盯着肖嘉映,似乎觉得出乎意料。肖嘉映说:“作为交换给我讲讲你的事吧,我想多了解你一点。” 他想了想。 “什么事?” “可以先从你的房子讲起吗,不然兔子也行。” 谈默低笑一声:“说了兔子是客人,不住在我家,你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听。” “那你家还有什么人?” 双手垂在膝盖间,他头微低,眼睛盯着自己,“不能说。” “为什么?” 他忽然抬眸,目光凌厉。 “好吧,我不问。”肖嘉映敛声,“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 又过了一会儿,谈默肩膀才再度松弛。但肖嘉映还没有解开心中疑惑。 有太多事想知道了,一天一夜也问不完。 “那你平时都干什么?” “打工。”谈默言简意赅。 “在哪里打工?” “网吧,不然呢。”他活动了一下脖子,“不是说认识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警告你别耍花样。” 肖嘉映闭嘴,把碗收到厨房去。 洗碗的时候谈默站在他身后,靠着门框盯他,嗓音不咸不淡:“肖嘉映,你在生气?” “没。” 只是被防备有点不舒服而已。 谈默声调都不带变的:“我的事少打听,而且过不了多久我就要离开这里。” 肖嘉映差点把碗给摔了。 “你要去哪儿?” “回临江。” “这里就是临江。” 他嗤笑:“这里不是临江,临江你根本就没去过吧,要坐飞机。” 肖嘉映愣怔地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他以为肖嘉映被自己戳穿了谎言,轻描淡写地抬了抬下巴:“等我回去以后给你寄明信片,让你也看看临江。” 那还真是谢谢你。 “什么时候走?”肖嘉映听到自己微微发紧的声线。 “不好说,存够钱就走。” 他转开脸,神情多了一些跟从前相似的穷困和窘迫,但努力装得无所谓。 “我需要钱,很多钱,回去也没有用,我爸不会放过我。” 肖嘉映转过身,低头把手浸进水里。 “需要多少钱,我可以帮你想办法。” 结果换来他一声冷笑:“一百多万,你有?” “为什么需要那么多。” “跟你没关系。” “谈默。”肖嘉映静了静,放平声音,“有事应该说出来,而不是闷在心里自己扛。这不算成熟,只会让关心你的人错过帮你的机会。” 谈默皱起眉。 这次对话不欢而散,导致一整晚再无交流。 晚上肖嘉映出门,买了些舒芙蕾、肉松蛋糕回来放在客厅,然后就进卧室工作了。 这几天项目上落下太多进度,他需要加班加点地补。 熊在外面做什么他不是很清楚,想必也就是脑补各种有的没的吧,活在自己虚幻的房间里。 说真的,才第一天肖嘉映就有点无力。但他还是打起精神让自己不要丧,更不要觉得谈默不肯袒露心声是故意的,不要因此责怪他。 中途他出来倒水,谈默在阳台。 肖嘉映敲了两下隔断玻璃,等谈默回过头来,指了指客厅的零食。 谈默走过来,推开玻璃门。 肖嘉映主动开口:“吃饭的时候是我问得太多了,对不起,我应该尊重你的想法,以后不问了。蛋糕是买来给你赔罪的,看你喜欢吃哪种。” 谈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眸深深的。 “你不吃?” “是给你吃的。” “你生气了。” 肖嘉映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敏锐。好像自己每一点情绪的变化,他都能很快察觉到。 “是因为我。” 真不知道他怎么可以用这么毫无波澜的表情说出这么给人迎头一击的话,让人弄不明白他到底是愧疚还是不在乎。 “跟你关系不大,是我自己的问题。” 听完肖嘉映说的,他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从客厅拿了个蛋糕放到卧室的书桌上,“我要出去。” “不行,”肖嘉映说,“天已经黑了,你又不认识路,一个人出去很容易走丢,有事明天白天再办。” “凭什么管我?” “凭我是你哥。” “你不是!” 肖嘉映板着脸走过去,谈默硬挺着脖子跟他对视,结果被他抓过手,狠狠咬了一口,手腕内侧留下两排清晰的牙印。 “嘶!”谈默疼得扬起拳头要揍人,可惜还没来得及挥下去,肖嘉映就在自己右手腕上也咬了一口。 “我现在是了。” 肖嘉映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脸皮会修炼得这么厚。 “我们都有一样的胎记,是遗传。” 谈默震惊地看着他,他嗯了一声,自我肯定,转身就尴尬得快要哭出来。 我在干什么啊。 吃完蛋糕工作到深夜,再出去发现谈默倒在沙发睡着了。 倒是还算乖,没偷偷摸摸跑出去玩失踪。 梦里他不知道想起什么,双手攥拳,眉头皱得很紧,表情也很不安。肖嘉映把他放平,给他盖了个毯子,坐旁边一言不发。 时间上并没有分开多久,情感上却已经长久地分离。 肖嘉映其实很后悔,后悔没有在察觉到谈默的好感时了然接受,以至于拖到现在落得进退两难。 现在再说,肯定就把谈默推远了,不算是好时机。 手指拂过他额上的疤。 凹凸好像刀刃。 左思右想,肖嘉映还是决定明天照原计划把他送回去,然后再去想办法买辆便宜的车。 “好好一个人傻掉了。”他低闷地出声,“连自己住的城市都不认识,还以为你多机灵。” 要是被熊听到肯定跳起来大骂脏话。比如什么你傻逼,你才傻逼,你全家超级无敌大傻逼。不过熊格暂未觉醒,所以就让肖嘉映给逃过一劫了。 还是很想念熊的,要是谈默完全变成熊好像也不错。 他回去睡觉。 半夜迷迷糊糊的时候,卧室的门忽然发出极自然的响动。不是进小偷那种动静,是那种堂而皇之的自然动静。 肖嘉映朝窗户侧躺着,还没察觉到,背后的床就微微塌陷,有谁睡到了他旁边。 他瞬间清醒。 “谈默?” 胳膊一横,谈默压着他的锁骨,头往颈间抵了抵,嗓音含糊地捂着:“有蚊子咬老子。” “你没插蚊香吗?” 心脏跳得像兔子,大脑都快缺氧了。 结果年轻人毫无自觉。 “蚊香在——” “吵死了。” “蚊子吗?” “你。”嗓音十二分嫌弃。 …… 肖嘉映真想把睡前对熊的怀念收回去。 第47章 冬眠期 翌日清早,谈默睡得很熟。 他睡着的时候既不叛逆也不冷酷,喜欢把被子盖得很歪,显得有些孩子气。 想了想,肖嘉映还是没有叫醒他。 跟自己手腕上变少的伤痕相比,谈默不仅额头上的疤丝毫没有变浅,耳畔后还多了许多隐晦的疤,应该是过去几年留下的。 那几年他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老余说他辍学,卖血,险些失手杀了他爸。护士说他精神分裂。白主任说他自我麻痹,不肯从幻想中解脱出来。 难以想象那段时间他是怎么撑下去的,在靠什么念想坚持。 虽然肖嘉映打小过得也不算好,但说真的,不是谈默这种挣扎于温饱的不好。 从小跟着控制欲很强的母亲生活,缺少父爱的同时又被同学孤立,渐渐形成了肖嘉映压抑的人格。 谈默不是这样。 他虽然沉默寡言,但愿意交朋友,活得不卑不亢,对人对事的态度都是松弛的,不像肖嘉映那么焦虑,那么习惯于自我否定。 他的困境都是因为出身,因为摆脱不了原生家庭的影响,背负着重重枷锁在生活,想跑也跑不快,所以才会让人觉得难受和可惜。 我该怎么帮他? 肚子瘪了一天一夜,肖嘉映决定吃饱再继续想这个问题。 “早啊。” 迈进客厅,突然听到清脆的嗓音,肖嘉映惊喜万分:“兔子!” 许久未见的兔子正以高难度二郎腿姿势盘踞在沙发上,在肖嘉映出来的第一秒,立刻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正是本小姐!” “……” 过去把她拎起来,上看看下看看左看看右看看,没有发现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还跟从前一样,有点娇憨又有点古灵精怪。 “你怎么找来的?” 结果立刻被看白痴的眼神看了一眼:“废话喔,当然是熊引我来的!” “可他还在里面睡觉,也没办法通知你吧。” “我跟他有心电感应啦。” 肖嘉映噎住:“你们为什么会有心电感应这种东西。” “笨死了,这还要跟你解释,因为我们是同类人啊。” 什么同类人,明明一个是熊另一个是兔子,连物种都隔着十万八千里。 肖嘉映决定不跟她计较这些。 “兔子你来得正好,我有事情想请教你。” 这种谦卑的态度让兔子很是满意,屁股向旁边一挪,肉垫爪子拍了拍沙发,“坐!” 挨着她坐下来,想了一会儿肖嘉映才开口。 “我问你,有没有办法能再回到熊想象的世界去?我有必须要改变的事情。” 兔子斩钉截铁地说:“想都别想。” “为什么?” “拜托。” 兔子的短腿在沙发边缘荡来荡去,显得有点滑稽:“你都说了世界是熊想象出来的,怎么可能跟现实产生联系?梦就是梦,再怎么逼真也改变不了什么,不可能的!” 肖嘉映不认可这种说法:“可我的工作,还有我的精神状况,的的确确都改变了,这怎么不算产生联系。” “那是因为你在被动接受。熊又没想着改变,它只是在替你办事而已,所以它的事情当然不可能成真。” “有些梦就是我做的,怎么能算我被动接受?” “你的梦?”兔子眼珠瞪着他,“不可能啦,你不是我们的同类,没有幻想环境的能力,少说大话了你。” “是真的——” “除非你有熊帮忙。”她直接打断肖嘉映的话,“但那也很难做到,因为我们没法想象出完全不知道的事。这就好比我没法想象跟姐姐继续生活在一起,因为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在做什么,我只能幻想出以前的事,在那基础上做一点发挥。” 说到这里,兔子的情绪有些低落了。一提到姐姐她就化身多愁善感的少女,一会儿托腮甜笑一会儿又怨念伤心。 而肖嘉映被她的话钉住了。 没法想象出完全不知道的事,那谈默是怎么知道我中学发生过什么,又是怎么知道我大学被冤枉的过去。 是因为遗书吗? 因为从遗书里知道了我的遭遇,所以想帮我,想引导我走出来。 是这样吗。 他设想过很多,唯独没有想到过——熊是为他而来。 他和熊根本就不是偶遇。 熊活在谈默的潜意识里,谈默让它来,做完了该做的,到了时间又让它走。 原来熊说的“那个人”就是谈默。 想通了这些,肖嘉映静默地坐了半晌,措手不及,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反应。 已经不光是感激了,更多的是错愕。 一个人口袋里只有几个钢镚,给出去他自己就要饿肚子,他还是给了。他想尽办法让肖嘉映重拾生活的意志力和勇气,可他自己却靠着自我欺骗的方式才得以活下去。要是肖嘉映再晚点找到他,根本不知道他会不会被医院和学校放弃。 “你眼睛痛吗。” 兔子歪着头瞧肖嘉映。 “兔子,我再问你一次。”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你们是同类,有没有办法让我回到熊想象当中的世界?” “都说了这很难啊,我又不知道熊的世界是什么样,又不清楚他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知道。” 光从阳台照到客厅。 自己跟谈默的事,从头到尾说一遍也没用很长时间。 经历的时候觉得曲折,讲出来才发现其实很平淡。既没有生离死别,也没有误解辜负,有的只是周而复始的生活。 一天又一天,他们彼此陪伴,心里的想法藏着不讲,像穷得吃不起巧克力的小朋友,好不容易拥有一块就很珍视,含在嘴里舍不得咽下去。 兔子听完很长时间没有说话,随后才仿佛决定要为朋友两肋插刀似的,郑重其事地点了下头。 “好吧,我帮你。不过事先声明清楚!我本事没有熊那么大,没办法想象出很长的时间,努努力,顶多,顶多半天。而且我跟你说,就算你回去也改变不了什么。” 她两边耳朵耷拉下去。 又被肖嘉映拎起来。 “我不这么觉得。” 兔子望向他。 他说:“兔子,我们一起想办法让他好起来,我相信一定会有办法。” “但愿吧。”兔子往卧室担忧地看了一眼,忽然说,“你去看看他,他应该不是睡着了。” 肖嘉映试着叫醒谈默,却得不到任何反应。 “怎么会这样?” 兔子摇了摇头:“你就当他是在冬眠吧,熊不都是要冬眠的吗?也许一觉醒来他就没那么痛苦难受了,病会好也说不定。不说这么多了,你赶快闭上眼睛,我送你去他的世界。” 丝毫没有犹豫,肖嘉映就闭上了双眼。 兔子不知道是在施法还是什么,围着他转了好几圈,又朝他吹气,搞了半天还是毫无动静。 肖嘉映忧心忡忡:“你真的可以吗?” “闭嘴!”兔子两只爪子在空中疯狂挥舞着,满头大汗地朝他抱怨,“你以为容易吗,真是的。” 话音刚落,客厅就开始陷入漩涡。 一如既往的失重,肖嘉映半点不觉得惊讶,紧紧抱着双臂打算待会儿以一个不那么疼的姿势落地,结果还没飘得太远猛地听到兔子扭曲的呼叫:“我怎么也——飞起来了——啊!” “喂!” “兔子!” 肖嘉映睁大眼,却被狂风刮得什么也看不清,仓促中手匆忙往旁边薅了把,就这样薅住了兔子的腿。 …… 默数三秒后跌落在地面,一人一兔砸得水花四溅。 兔子哎哟了两声。 不知道是她水平不济还是天有不测风云,这边竟然在下大雨,天空中电闪雷鸣,一大团乌云笼罩在头顶。 “你怎么把你自己也给变来了?” “呃都说了我不熟练。” 为掩饰自己的错误,兔子拽着他的裤腿爬到他身上趴着:“走吧走吧,抓紧时间!” 好吧。 多只兔也算多个帮手。 环顾四周,他发现了不远处的大学城网吧。 太好了。 起码地点是对的。 他领着兔子去网吧,一路上全身被淋湿,成了彻头彻尾的落汤鸡。 进去以前他把兔子放到屋檐下的角落,“你就在这儿等我出来。” “凭什么我不能进去?” “现在的谈默还不认识你,他会把你拎起来从窗户扔出去,那样你就会更脏更不招人喜欢了。” 怎么听上去怪怪的。 不过聪明还是他聪明,兔子心悦诚服。 “干嘛的?”网吧前台一眼就看见了他。 “我找人。” 肖嘉映视线往里寻,但是没有发现,“找谈默。” “喔,找谈默的啊,进去吧,他应该在仓库睡觉,昨晚值的夜班。” 对方甚至还好心给他指了指路,不过他还记得。凭借之前的一点记忆,很快肖嘉映就找到仓库,既狭窄又昏暗的地方。 里面没开灯。 谈默的背包在,但人不在。 “他是不是出去了?”他折回去问网管。 “这倒是没注意,早上还在呢。”对方叼着烟想了想,突然一拍脑袋,“喔,他说有人找他,可能还真是出去了。你找他有事啊?不是来寻仇的吧,这小子也不知道得罪谁了,隔三差五就有人来找他麻烦,这不,昨天又有个傻逼老头找到这来。” 肖嘉映心一紧。 “他有没有说他去哪了?” “没说,你问他呗,给他打电话不就行了。” 对啊。 怎么把这个忘了。他赶紧借了手机打给谈默,翻到那个熟悉的号码还有片刻失神。 很可惜,响了好几遍也没人接。 “那就没办法了。”那个网管说,“帮不了你。” 走出网吧,肖嘉映抱起软乎乎湿漉漉的兔子,情绪有些低落。 “兔子乖,可以把我变到谈默身边去吗?” “哎呀不行啦。” “帮帮忙。” 肖嘉映替她顺毛:“帮帮忙好兔子。” “好吧,那我就再试一次!”兔子重新握拳,拿出十二分的豪迈,“我尽量!但是!” 感觉自己被无形的力气提起来,硬塞进一股气流当中,雨更大了,风也更烈了,肖嘉映急匆匆问:“但是什么?!” “但是你要跑快一点!” * 谈默确实出去了。 阴暗的雨天。 他没拿伞,只带了那把弹簧刀。 曹世贵听说他见义勇为拿了奖金,特意过来找他要钱,昨天还到网吧把他的东西全搜走了,那个笔记本也带走了。 就约在学校附近,但今天下雨,所以外面没什么人。 短袖湿透了,发梢一直在往下滴水。 他微微埋头。 “谈默!” 兀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他停下,回头。 但没有见到人。 顿了一秒,他加快脚步。 明明这条街上只有他自己,除了雨声就是自己的脚步声,可他开始听到自己的名字。 先是微弱,后来清晰。 身后仿佛有人在追赶他。 有人叫他等等。 “等等!” “等一下,等我几分钟。” 一如当年,有人为了他狂奔去取钱,再跑回来连气都喘不上。但当年是当年,那之后再也没有人为他不顾一切地狂奔过。 “谈默!” “下回见面别戴帽子了,不适合你。” 是谁在说这些没意义的话。 浓密的睫毛上挂着水,他眼前一片模糊。 【谈默,买花露水。】 【谈默,在忙?】 【小孩要注意身体。】 【在老师家里尽量乖一点。】 谁这么不厌其烦地关心? 一边走,他一边心悸,大脑仿佛缺血。 他觉得自己忘记了很重要的那个人,承诺过绝对不会忘的那个人。 “哥哄哄你,就别撒娇了。” “不怕。” “刀呢,拿出来。” 那个人的嗓音越来越近。 谈默抹掉脸上的水,迈开腿跑起来。 他打算缄默到最后一刻,他天生的性格和后天的谨慎,告诉他不要拖累任何人。 但还是会觉得不甘心。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甘心。不甘心失去那个人。 “谈默,我口渴。” “谈默,不管多晚我等你电话。” “谈默,我对你有点失望。” 都是他的错,但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所以…… “谈默站住!” 湿沉的雨雾后面,有人真的追上来。 脚步纷乱,急促。 嗓音紧张,在乎。 肖嘉映追了上来,竭尽全力,浑身发抖:“你敢再往前一步!” 第48章 本愿经 雨势稍减,但他们互相还是看不清。 并非因为距离太远,而是因为他们两个都窘迫到没有伞,视线被雨水给遮挡住了。 肖嘉映能模糊地看到谈默停下来,停了几秒钟左右,就又开始往前赶路。 “兔子!”肖嘉映喊,“你倒是帮帮忙啊。” “在帮!” 兔子一边答应着,一边抢身上前扒住谈默的腿。 咻! 哗啦—— 四目相对,谈默以为自己出现了什么幻觉,他把腿上的玩意拎起来,视线严肃端详。 肖嘉映终于气喘吁吁赶到。 “让你不要跑了没听见吗?” “就那么急着去送死?” “你爸没有人性,逼你替他还债,你就那么听他的,任由他把你的人生毁掉?你以前对我的那股横劲呢,只会窝里横是吗,遇上你爸这种真正的恶人就只会装鹌鹑只会逆来顺受?”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每句都是用喊的,肖嘉映从来这么“泼辣”过。但谈默站在他面前,神情由疑问变得冷凝。 “你是谁,凭什么管我的事。” 他身上全湿,一动不动地站着,很有防备心。 “跟我来。” “你到底是谁?” “我让你跟我来!” 肖嘉映扯着他就走,一直拽到商店门口,淋不到到雨的地方,这才把他手腕松开。 隔着一道玻璃门,货架上琳琅满目。 玻璃上有他们的身影。 谈默绷着脸,肖嘉映盯着他,他也在盯着肖嘉映。 然后肖嘉映低头把脸上的水抹掉,把跑得乱七八糟的呼吸抚平,谈默就慢慢地愣住了。 时间像河水一样平静。 兔子过来,看看他,又看看他,站在他们两人中间仰着颈,简直像是他们俩的宠物。 “喂,熊,肖嘉映,你们怎么不说话?” 肖嘉映抿一抿唇,手朝谈默,掌心向上摊开。 “刀呢,交出来。” 谈默喉结微动:“你是肖嘉映?” 还行。 还没忘得一干二净。 “是。” 谈默既不奇怪有只会说话的兔子,也不奇怪刚才梦境般的回忆闪现。他只是不明白肖嘉映为什么来。 肖嘉映先一步解释:“我专程来找你。” 把脸转开,谈默神色是强装出的淡漠:“我暂时没钱还你。” “谁要你还钱了?” “那你来干什么。” “我——”肖嘉映木了两秒,“我不来你是不是就打算去找他拼命?他会害死你,知不知道,他会害得你辍学,害你跟他一样坐牢,到时候你的一辈子就完了。” 谈默静了片刻:“关你什么事。” 没良心的小孩。 “总之你不准去。”肖嘉映也不跟他啰嗦,“兔子,把他手脚捆起来。” “捆起来?怎么捆啊……”兔子支支吾吾,“别说我不会了,就算会我也不能捆熊啊,熊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就把他关起来。” 肖嘉映都有点气急败坏了,实在是因为差一点又目睹谈默走向深渊。 “你们在这里等着我,我去见那个人。什么事我都能帮你摆平。” 他从自言自语中获得勇气,攥着手心转身就走。 还记着兔子说的话:时间不够。 半天眨眼就过,必须竭尽全力多做点事,这样才能让真正的谈默好过一点。 街上也是有行人的,只不过面目模糊。路很难走,而且肖嘉映对这里的路也不熟,只能凭感觉往前。 他抬手擦掉额头上的雨,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水坑,差点滑倒之际被一只手堪堪扶住。 看到跟上来的谈默,他绷了唇。 “不是让你在原地等吗?我能解决。” 谈默收回手:“不用。” 这趟来得匆忙,肖嘉映还没好好看过谈默。 距离他们在梦里分别,时间又往后推移了整整一年,就是他们仅仅靠着文字和少得可怜的电话联系的那一年。 他的熊愈见成熟。 虽然依旧是好看的眉眼,淡淡青色的黑眼圈,但因为瘦多了,所以五官显得更加分明,棱角也更显清晰,眼眶微微凹陷。 两人站在街角淋雨,很奇怪的画面。 肖嘉映一直在想,曹世贵为什么还不出现,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帮谈默做个了断,来不来得及。 谈默却在想肖嘉映。 “我是不是在做梦。” “你说什么?” 他声音太低,肖嘉映没听清。 “没什么。” 谈默决定还是不说了。 又等了一会儿,肖嘉映问:“你爸还来吗?” “他约的我,就一定会来。” “嗯。” 肖嘉映渐渐也就不急了。 跟谈默在一起哪怕天气不好也很安心,看着他就在自己身边,没缺胳膊少腿也没出现任何意外。 雨也快停了,空气潮湿得很有分量,很踏实。 “谈默。” “嗯?” “这两年你过得怎么样?” 肖嘉映看着他,他神情没有一点自怨自艾:“还行。” “真的?” “嗯。你呢,还是老样子。” “不是。”肖嘉映摇了摇头,“我的病好多了。” 谈默微微诧异地看着他。 他向他挤出一个笑容。 “多谢你了,谈默。” “谢我什么?” “我知道你看过我的遗书,也知道你一直把我放在心里,从来没有忘记过。” 谈默把头蓦地转回去,下颌线轻微收紧。 肖嘉映压下羞耻心独自坦白。 “你不用否认,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谢谢你而已。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被一个人这么看重,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会有一个人记挂我这么久,说真的有点儿受宠若惊。”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就算哪天真的自杀了也不会被谁在意,除了我妈会伤心一段时间,其他人可能只把我当成饭后谈资。公司会另外招人,我爸另外还有个儿子,我也没有几个走得近的朋友。没有人会真心为我惋惜。我妈会觉得我太懦弱,不孝顺,其他人会觉得我太矫情。” “是因为遇见了你,知道了关于我们的事,所以我才重新振作起来。谈默。” 肖嘉映顿了顿,调整了一下呼吸。 “现在你也是我最重要的人了,不管你相不相信。” 谈默把头垂得很低。 肖嘉映不知道他听懂了没,估计也不能完全听懂,因为那些事他没有记忆。 但他也没问。 冥冥中记忆深埋在心底,即便一时忘记了,也不妨碍他们是彼此最重要的人,最不可或缺的那一部分。 “所以,”肖嘉映说,“就算是为了我,你也要保重你自己,因为我不能失去你。” 很简单的话。 却让人觉得心酸。 也许是因为现实中他们还没有机会把这些话说出口,只能借着回溯的机会好好说个够。 假如时光倒流,假如我没有这么不自信,你也没有这种摆脱不了的厄运。假如我们都变成更好的我们,假如我们能认识得再早一点。 夹着雨珠的风把脸刮得很凉,湿意吹干后皮肤也随之收紧。 肖嘉映抹了下眼。 “如果是以前你会抱我。” 在说完这些话以后。 谈默想抬起手臂,但动作有些僵硬。他毕竟还年轻,不懂得如何妥善对待一份感情,在正确的时机做应当的事。 所以肖嘉映就抱住了他。 很紧。 肖嘉映整个人靠在他身上,像以前那样把头埋在熊身上一样,抱着不撒手。 他的体温,他的触感,他高大却瘦削的骨架,他还没来得及好好长大就需要自行舔舐伤口的灵魂,这一切都让肖嘉映心酸难抑。 “你在哭?” “没有,你听错了。” 谈默终于回抱了他。 手掌压在他背上,谈默一动也没有动:“你在发抖。” “抱我紧一点。”肖嘉映嗓音微哑,“那样我就不抖了。” 把他搂进自己怀里,谈默的力气很大。 还是熊的时候,他总是打碎肖嘉映的东西,但他也是那个把碎片般的肖嘉映拼凑起来的人。 世间所有的美好都在于他们彼此理解,彼此支撑。 雨彻底停了。 肖嘉映不知道曹世贵为什么还没来。 “这样不行,时间长了你会感冒。”谈默皱紧眉,“我去给你买杯热饮。” “不用了。” 肖嘉映不想让他去,但谈默坚持要去,还好便利店就在视线范围内。 “那我跟你一起。” “在这儿等我,我爸来了就喊我名字。” 肖嘉映目送他往便利店走,然后看着他推门而入。 对了,兔子去哪儿了? 回头找了一圈,没看见兔子的踪迹,连根兔毛都没发现。肖嘉映正纳闷,余光突然注意到有另外一个人进了便利店。 时间相隔太久他已经不记得曹世贵长什么样了,何况那个人也面目模糊。 但他还是立刻奔过去。 隐约有种直觉,无论怎么努力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一切都会回到既定的轨迹。 赶到便利店门口,他一眼就看见里面两人扭打在一起。 也许场景从偏僻的街角换到了这里,也许时间从夜里换到了白天,也许气温也低了好几度。不管怎么变,谈默依然没能摆脱他爸,没能摆脱他沉重的命运。 但多了肖嘉映。 肖嘉映是不会让谈默在自己眼前出事的。 推开玻璃门,他冲进去,把几个货箱用力砸到曹世贵头上和背上! “滚开!”曹世贵像只张牙舞爪的怪物,转头朝他扑来,把他打倒在地。 肖嘉映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回过头,发现地上躺着的谈默额头在流血,手背脖颈上全是刀划的口子。 “谈默!谈默?” 他跪在谈默身边,双手颤抖着去捂那些伤口,但是捂不住,血还是会从指缝流下来。 曾经刚认识的时候,在昏暗的房间里,谈默也是这样躺在单人床上,手背遮着自己额上的疤,不让肖嘉映看到。 【你为什么老捂着脸?】 【我脸上有疤。】 【你还真坐过牢啊?】 【我没坐过牢。】 【小骗子。】 “谈默你不要怕……你的伤不重的,你不会死。”肖嘉映语无伦次,“答应我好好治伤,不要觉得心灰意冷好吗,你还有我,我等你想起我,谈默,谈默……” 惨白的脸,冰的冷的空气,殷红的血。 一切的绝望留在它发生的地方。 谈默垂在地板上的手动了动。 事实证明无论重来几次,该发生的永远会发生。 肖嘉映依然会被同学排挤,会被初恋抛弃,会被父母扭曲的价值观压得喘不过气。 谈默依然会失去母亲,会辍学,会吃不起饭,会被逼入绝境。 会重蹈覆辙。 但因为遇到了对方,他们不再觉得孤独绝望。 泥泞中挣扎,苦痛中自救,无能为力时依旧咬紧牙关向前。 “谈默……谈默!” 肖嘉映惊醒在客厅沙发上。 他的脸完全是湿的,脸颊冰凉,身上却很暖。 有人给他盖了毯子。 “……”他的谈默在他旁边换台,表情冷酷,耳根颜色却明显不对,“喊什么,听见了。” 第49章 无原则 虚构的世界,那个大雨滂沱的世界已经散去。 此刻客厅凉爽舒适。 空调开着,电视响着,阳光从阳台洒进来,茶几上残留一些可疑的面包屑。 “……” 冬眠期这么快就结束了? 肖嘉映转过脸:“你什么时候醒的,我睡了多久?” “很久。” 久到谈默饿得去翻冰箱,吃光了他仅剩的一袋切片面包。 “那,”肖嘉映试探着问,“这期间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你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 “有。” 肖嘉映立马打起精神:“什么感觉?” 谈默扫了他一眼,然后就又平淡地把头转回去,摁下手里的遥控器,“我想回医院。” “?” “看不了。” “什么?” “电视。”酷小孩目视前方,“看不了。” ……当然看不了。 刚搬来不久,他还没来得及交有线电视费。 “你想看什么,我用手机给你放。” “随便。” 好吧。 肖嘉映起来洗了把脸,然后就开始给他找片子。期间谈默一直表现得不甚关心,好像坚持要看电影的不是他本人一样,年轻精神分裂患者的心真是难猜。 “就这部吧,讲一个人驯服一只恶龙的故事。” 招来暗暗的挑衅:“嘁,有多恶。” “看了你就知道了。” 谈默握着拳头把脸转过去。 其实在睡着期间的确有奇妙的感觉,不过他并不想现在就告诉肖嘉映,因为他完全没吃饱,没吃饱的状态下他连嘴唇都懒得动。 50寸电视机的画面体现不出龙有多残暴,倒是显得龙既装逼又缺心眼,除了会咧着一嘴尖牙吓唬人,其余什么狠劲也没有,真是给龙丢脸。 “喂肖嘉映。”谈默掀起眼皮,“你确定这个好看?” “耐心点,看下去。” 由于肖嘉映是个内耗特别严重的人,又由于他脸皮薄,所以醒来许久还在回想梦里自己说的那些话,以至于表现得有些不自然。 没多久谈默就坚持要走。 “不想看了,送我回去。” “看完吧。”肖嘉映说,“做事不好半途而废,而且以前——” “以前什么?”谈默皱眉。 他只是想说以前在影院都是他打瞌睡,谈默精神百倍,现在反过来了。 “没什么。”肖嘉映把音量调大了一格,十分老气横秋的口吻批评,“以前你连买电影票都要省吃俭用的知不知道,现在日子好过了应该感恩。” “……” 谈默漠然地盯了他三秒钟,大概觉得他脑子有问题吧。 看到后面,主角驾驭着龙大杀四方,谈默忍无可忍地给出二字评价:“老套。” “还好吧,故事都是这样的,从倍受打压到王者归来,谁让他是主角呢,观众都爱看这种。” 谈默转过脸来看着他。 肖嘉默:“我说错了?” “你也爱看这种?” “嗯……该怎么说,我是觉得这种套路也不坏。”肖嘉映把他放在一个完全平等的位置交流,没有设想他听不懂或者思维混乱,“虽然现实当中小人物偶然得到宝器的概率很小,但这不妨碍大家在电影里寻找满足感,这是人类的天性,也是精神上的天然平衡,不能简单地用老套这个词来定义,那会显得有点儿傲慢。” 谈默听完沉思了片刻。 然后他肚子咕噜了一声。 肖嘉映背过脸去忍笑,谈默表情冷冷地板着,但眼中分明有几分恼羞成怒,“我饿了,你没给我吃东西,姐姐他们会给我吃东西。快点送我回去。” 他指的是医院的工作人员,又称饲养员。 进厨房给他煮方便面,加了三个蛋。肖嘉映边煮边还在想他叫姐姐时的语气,真的是非常可爱了,让人毫无招架之力,难怪白主任说大家都喜欢他。 吃饱他就不闹了。 不仅不急着回去,还坐沙发那儿看完了恶龙咆哮。 “对了,早上你有没有看见一只兔子?” 谈默敷衍地说没有,也不问是什么样的兔子。 喂那可是你自己的兔子,号称跟你是一生好朋友的兔子,要是永远弄丢了,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肖嘉映坏心地想。 看完电影他送谈默回去。 说是送,其实也就是一起坐地铁。 “你平时除了吃药还干什么?有人给你做心理疏导吗,我是指,比如白主任,他会定期跟你单独谈话吗?” 谈默想了想,冷笑:“走着瞧,我会把他关起来。” “……不要淘气。” 肖嘉映说着,摸了摸他的头。谈默倏地躲开,给了他一记眼神杀,示意他手离远。 年纪大就是好,脸皮会比较厚,肖嘉映镇定地引开注意力:“你头发太长了,应该理理。” “不想理。” “为什么?” 宽敞的地铁车厢没几个人,谈默跟肖嘉映坐一排的正中央。谈默背微屈,两肘搭在膝盖上,轻描淡写地说:“为什么要告诉你。” 其实不说肖嘉映也知道。 “因为额头上的疤吧。” 谈默抿唇。 肖嘉映盯着他:“我就不懂你。以前说带你去除疤,你非不去,但是又很介意。” “谁要你懂了。”他简直孩子气。 话不投机。 肖嘉映掏了一些钱放他兜里:“我看你们那附近有超市,饿了就自己拿钱去买吧,白主任应该也不会管你。” 低头看了眼钞票,谈默不经意地问:“你下次什么时候来找我?” “暂时不确定。我要先加紧工作一段时间,赶上大家的进度。” 谈默微微动下巴,这表示他知道了,不过不想发表意见。 下车以后谈默不让他送,就像半大不大的孩子坚持要自己去学校。 “好吧,那你自己回去,到了给我来条短信。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手机号,你收好。对了,你有没有手机?” 谈默插兜不语。 “那怎么办呢?”肖嘉映问他,实际上是在问自己。 午后的阳光很炙烈。 谈默耸了耸肩,转身朝医院走。 肖嘉映在他身后无声叹息。 结果还没等走回公交站,肖嘉映就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是个座机。 他以为是推销,没打算听,但挂了一遍又响一遍。 “喂?” 他接起。 谈默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来:“我到了。” 仿佛雨过天晴,乌云一下子揭开。 “那就好,自己在医院乖一点。”肖嘉映垂眸看到自己快被太阳烤化的影子,“我一有时间就去看你。” “什么时候?” “你很希望见到我?” 谈默被问得哑口,好几秒之后才硬邦邦地低声:“你做的饭很好吃。” “谢谢。” “还有。” “还有什么?” 这时电话那头嘈杂地嚷开了:“咦谈默你怎么跑到白主任办公室来了?谁给你钥匙的啊,你在给谁打电话?呀!把白主任的假发放下!” “……”肖嘉映笑得想咳嗽。 谈默说:“下次见面再告诉你。” 这算不算刻意保留悬念啊,他都从哪里学来的。肖嘉映唔一声:“把假发还给白主任,不要搞破坏。” “是他先惹的我。”在记仇这个层面谈默跟熊瞬间合二为一,“我警告过他了,下次再把我锁起来我就要报复。” “那也不能拿人家的假发啊?” 刚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大概是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肖嘉映无事一身轻地往公交站走。 他不知道有人在窗户那里看得一清二楚,更不知道是那个搞破坏的家伙。白主任的办公室视野比较好,这是谈默闯进去的主要理由。 晚上护士给谈默听音乐,谈默烦躁地把耳朵用枕头捂起来。 小刘极有耐心:“好啦好啦,不听就不听。说说这趟出去都干什么了吧?打从回来都无法无天了,到底什么事这么开心啊。” “哪只眼睛看到我开心了。”他不屑地说。 “还装。” 小刘双手抱于胸前打量。 他眼睛闭着,头撇着,一副懒得交流的神情:“看了电影。” “还有呢?” 还抱了一个人。 但他不说。 “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等你病好了的时候。” 又是这套说辞。 他拒绝再开口说任何话。 小刘轻叹一口气:“想要早点出去就要多配合我们呐。之前给你的药全被你扔了,当我不知道?大家都是为你好,知道吗,你这样出去到社会上也没有谋生能力,到时候靠什么吃饭啊?受歧视都是轻的,你会饿死。与其那样不如就留在这里,起码在这里没有人会害你啊。” “不会害我,只不过会把我锁起来。”谈默冷冷地说。 “那也是没办法,你以为我们想把你关起来锁起来吗,我们也不是一天24小时陪着你。不记得了吗?上回你发病把自己的手都砸伤了,东西也砸坏好多。” 谈默沉默不语。 小刘拍拍他的肩:“早点睡吧,今天玩得再开心也要睡觉,好了,现在开始闭上眼睛。” 谈默讨厌这种把他当小朋友对待的方式,但他强忍着没表现出来,因为他想起肖嘉映也是这样的,摸摸他的头,仿佛他们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 “晚安。” 小刘出去带上了门。 谈默把眼睛睁开。 虽然不想承认,但昨天到今天确实过得很愉快,欺负肖嘉映是件特别有趣的事。可以要求他干这个干那个,而他并不会生气。 不知道肖嘉映在干什么。 谈默决定了,要拥有一部手机。 第二天他破天荒没把药扔掉,也乖乖接受了心理疏导,虽然过程中仍然是睡着了…… 第三天他帮白主任捡掉在地上的文件袋,他说他想知道自己以前发生什么事,为什么他会认为自己以前一定是一只熊,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因果关系。白主任没好气地敲了他的头。 第四天他在楼下花园挖到一条蚯蚓,不声不响地扔进白主任心爱的茶杯里,白主任气得直接把他这个月的零食通通取消! 第五天他失踪了。 闹市街区,周末的商场人满为患。 朝街而开的手机卖场进来一位奇怪的客人。 帅是很帅的,个子高脸也周正,但眉眼极冷,衣着很旧,额头还有一道狰狞的疤。 “喂。” 态度还极其不礼貌,哪有人用喂来叫服务的? “我要买手机。” 店员忍下火气,堆起职业笑脸:“想看哪一款?” 年轻男人进行了一番描述,但店员怀疑这人在耍自己,并且他有证据。 “您说的是三年前的款。”他皮笑肉不笑地应对,“要不看看别的?这边全都是新款。” 就怕你买不起。 男人右肩挂着一个很瘪的背包,绷着脸,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我就要那款。” “那很抱歉,我们这儿没有您要的。”店员耸肩表示遗憾,“因为那款早就不卖了。” 男人凝眸。 “就要那款。” “我知道我知道,”店员彻底不耐烦,“但您不能不讲道理吧,都说了那款不卖了,我上哪儿给你弄去。” 男人不信。 因为这两天他分明想起过,那部手机长什么样有什么功能,他分明在某个地方买过它。 但他不记得那不是他自己在用。 真希望能再看到那手机,那样说不定自己还能想起点什么。 被赶出卖场之后,他沿街向前毫无目的地步行,衣角被风吹得翻飞。 找到一处蘑菇一样的电话亭,他摸摸口袋走进去。 拿起听筒,翻出那张名片,几秒钟的犹豫。因为名片有描金边,上面还印着总监,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他在蘑菇里思考半晌,决定还是打过去。 虽然今天是周末,但肖嘉映刚刚在公司结束一项重要的汇报,算是交上了升职后第一份满意的答卷。 因此手机响的时候他正在接咖啡。 “肖嘉映。” 谈默的声音有些憋屈。 肖嘉映把咖啡接到杯子外面了。 “我想买手机,他们不卖给我。” “什么?” “我想买手机,他们不卖给我。” 路过的下属问,肖副,怎么了要帮忙吗,他匆匆拒绝,沉稳的神色却在转向电话的那刻变得很…… 该怎么形容呢,算是没原则的偏爱吧,大概那种神情。 “你好好说,先别闹脾气。” 第50章 镇静剂 让他好好说他又不说了,玩保持沉默那一套。 肖嘉映无奈叹气。 “你从医院跑出来了?白主任他们没看住你吗。” 谈默不屑一顾。 有人在喊可以开会,肖嘉映捂住手机说马上来。 “我走不开。” “……” “你自己回医院,愿意吗?” “……” “不说话是什么意思,起码告诉我你在什么位置,存心让人替你着急不是成熟的表现。” 半严厉的话放出来,谈默终于吐露身在何处。 还好不算太远。 “就在原地等,我找人去接你。” 肖嘉映真的该挂了,一时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恰巧余妙经过,于是他拜托余妙,又被好一番盘问。 横竖今天是周六,邀请访客进楼也不算什么大问题。 挂断电话他转身就进了会议室。 每个项目到这阶段都是最忙的,方案出了要跑通,还要让客户提修改意见,加班加点如同家常便饭,同事们黑眼圈一个比一个重。 整杯咖啡灌下去,肖嘉映打起精神,仔细听大家通晒。 “肖副我觉得这里还可以再精进。” “我看还是不要动了,客户都没提的点我们没必要自找麻烦。” “昨天测试版本的bug已经汇总发给……” 四十分钟后,玻璃墙外,余妙领着那张帅得扎眼的生面孔出现,叩叩两下,打断了里面热火朝天的讨论。 “肖副。” 推开门,余妙笑得暧昧。 “您要的人接到了。” 在她身后,又高又瘦的谈默站在那里,吸引所有注意力。 肖嘉映确实没想到余妙会把他带来会议室,只好在众人的注视下,硬着头皮走到门口:“还顺利吧余妙,多谢帮忙。” “肖副客气。”余妙颇为女王地挑了下眼,“别的忙不一定,你弟这种可口的类型接十回都没问题。谈默,跟姐姐走吧?你哥也见到了,别打扰他开会。” 谈默不听她的,神情有几分戒备。 肖嘉映指明自己的工位:“跟这个姐姐到我位置去坐。抽屉里有吃的,电脑你也可以用,想看什么自己搜。” “不想看。”谈默眼眸乌乌沉沉地盯着他,“什么时候带我出去买手机。” “等开完会。” “多久。” “很快。” “很快是多久?” 众人听得兴味盎然,肖嘉映只能走到他眼皮底下,压低声音:“先过去。” “老子不去。” “让你先过去,是不是不听话?” “……” 谈默脸颊生硬地转开,单枪匹马走了。 关上门,肖嘉映立刻被同事打趣:“肖副,你弟弟?够有个性的啊。” “现在的小孩儿都这样,难管得很,要什么东西不买就不行,说他两句还跟你炸。” “可不是?我儿子——” “好了好了。”肖嘉映在脸颊温度升起来之前打断,“开会吧,加快。” 总而言之会议室气氛火热。 又半个多小时后,讨论结束,大家作鸟兽散。肖嘉映拿着东西回工位,远远就看到自己的位置并没有人。 谈默呢? 转头,发现谈默在几步之外,弓着背蹲在装文件的铁皮柜前,两名女同事守着他。 “好了吗?” 他收起扳手:“嗯。” “哇喔,谢谢啦,周末没物业值班,幸亏有你在啊谈默弟弟。” “不客气。” 他拍了拍掌上的灰,不再言语。 “吃零食吗弟弟,姐这里有饼干、核桃仁,还有牛肉丝,来挑吧,看你想吃什么。” “不用了。” 可能在其他人眼中他冷峻不好接近,但肖嘉映能看出来,他此时此刻正在不好意思。 被几名同事围着,好心地给他塞这个塞那个,他干脆把宽大的卫衣帽子戴在了头上,脸埋进阴影里,“说了我不饿。” 没人客气好吗。 肖嘉映适时走过去:“在修柜子?” 其他同事一看肖副来了,立刻你一言我一语地夸奖谈默,谈默撇开脸无所适从。 有人趁他不备,给他口袋里放了话梅,一种朴素的投喂行为。 他看向肖嘉映。 肖嘉映说:“可以吃。” 于是他从兜里掏出来。 “你弟弟好乖啊肖副。”一名同事惊呼。 “我不是他弟弟。” 他听得出是在夸他,耳朵不动声色地红了,低头剥开包装扔进嘴里,五官又在三秒钟之内皱到一起。 “有这么酸吗。” 从他手里拿走一颗,肖嘉映含在口中细尝,明明是酸里带甜的。可是被谈默一双深邃的眼直勾勾地盯着,肖嘉映忍不住微笑:“嗯,是挺酸的。” 谈默这才松开眉结。 离开公司大楼,外面天空湛蓝。 “今天想去什么地方玩?” “买手机。” 执着得惊人的一个小孩。 “好吧,好吧,先带你去挑手机。” 到了店里肖嘉映才明白人家为什么不卖给他。 店员友善地表示那款已经下市,而橱窗里有无数更好更先进的新型可供挑选,实在执着于那一款,那就去二手市场碰碰运气,恕不伺候。 打道去二手电子大卖场,一个地下的集散处,许多小铺头鳞次栉比。 终于还是在某家找到旧款。 “是不是这个?” 一路闷声不响的谈默总算点头了。 虽然功能有些落后,但正常接打电话上上网都没问题,价钱也就五百。付完钱肖嘉映没有第一时间递给谈默,而是带他到外面照得到阳光的地方,拍了一张很日常的合照。 背影是普普通通的街景,不过夏意蓬勃。他们一个穿着卫衣一个穿着衬衫,年龄明显有一定差距,但好在谈默早熟,肖嘉映也算得上显年轻。 设为桌面。 手机还给谈默,肖嘉映说:“以前我用过这一款。” 谈默抬头盯着他。 “是你买给我的,用你自己值夜班挣来的钱。当时我觉得你乱花钱,还说你不懂事,想想有点对不起你。” 谈默关注点完全没偏:“为什么我要送你手机?” “因为过年。” “那你呢,你送给我什么。” 肖嘉映想了想:“好像是红包。” 谈默无语地冷笑,视线在他脸上一扫而过:“你对我一点儿也不好。” “?” “不重视我。” “……” 这结论下得还真武断。 午饭就在外面吃的,太热了懒得做。 隔壁桌是一家人,爸爸妈妈带一对姐弟,其乐融融的气氛。 肖嘉映事多,边吃边回工作群里的消息,回着回着听到谈默问:“我爸是不是死了?” 他错愕地抬起视线。 谈默低头在喝绿豆汤,口吻冷淡:“他没来看过我,是不是死了。我记得他。” 这些话他没跟白主任说过,反正很多事他都知道,但他不想提。虚构的精神世界当中他爸是个人渣,他基本能确定这一点,至于为什么现实当中他爸不出现,他推测是这人死了,死得活该那种。 “你想见他?” 谈默否认:“我要知道前因后果。” 吃完饭肖嘉映把他送回医院,跟白主任谈了先前的对话。白主任觉得这是个好迹象,说不定还可以借机安排他跟曹世贵见面,这对他的治疗进程应该很有利。 “但你们有没有想过,”肖嘉映说,“他之所以会一直维持现在这种状态,就是因为不想知道真相。” “那不是我要考量的问题。我的职责是治病救人,恢复他的思维秩序,让他可以重新回到社会当中。之前也尝试过构建他的童年回忆,但他一直很抗拒。现在正是好机会,毕竟这是他第一次自己提及。” 这说法当然也没有错,只是出发点不同而已。 肖嘉映最终同意了白主任的提议。 由医院出面,安排第二周带人去探监,肖嘉映为此特地请假一天。 监狱在很偏僻的地方,白主任开车,小刘也同去,车里挤得满满当当,舒服起见就让谈默坐副驾了。 没一会儿,谈默偏着头睡着。小刘压低声跟旁边的人聊天:“肖先生你别看我们医院条件差,责任心那是一等一的,就说谈默这病吧,治了两年多也不见好,大家都还是很有耐心的呢,要是条件允许让他一辈子留在我们这儿都行。” 肖嘉映低头审视自己的指关节:“过段时间我就接他走。” “什么?!” “我说我想接他走,如果他愿意。” “你……你一个人照顾他?这不现实吧,他时不时就会发病的,不能一个人上街,更不能受到什么刺激。” “他很乖。”肖嘉映轻声。 小刘语重心长地劝了他一阵子,监狱到了。 一系列手续繁琐,幸亏有法院开的介绍信,他们才得以全部人进去。 坐在长桌的一边,等待很漫长。 谈默回头看肖嘉映。 肖嘉映说:“再等等,马上就来了。” 没想到过了十分钟,一名狱警过来通知他们,说曹世贵临时反悔,拒绝了这次面谈。 “他怎么能这样?!我们大老远来一趟。”小刘很气愤,白主任也觉得很意外。 但肖嘉映丝毫不感到意外。 见面是为了帮谈默,曹世贵根本没理由接受。谈默想起来对他有什么好处?将来他逃到任何一个角落,都有可能被找到,实施报复。他恨不得谈默死了,或者永远也想不起来。 “走吧。”肖嘉映起身。 谈默却坐着没动。 他两只手摁在桌子上,下颌线紧紧绷着,再抬起头就看到了一张模糊的脸。 闷雷滚滚,天仿佛在瞬时变暗。 想象中的人从门口进来,一身囚服,双手戴着手铐,阴沉地盯着自己的儿子发笑。 谈默不确定那是不是爸爸,因为他比记忆中老。 他眼袋下垂,苍白的短发剃得贴头皮,脸上长着一些疮,咧开的嘴露出被打缺的门牙。 “你爹还没死,是不是很遗憾?” 谈默紧皱眉头。 “想要我的命……” 眼前的世界色调转灰,光线收缩到那副手铐里,有谁抓起他的头往桌上狠狠砸下。 砰—— 砰—— 砰! 急促的砸头声,很响,因为骨头比木桌要硬。 “钱呢?操你妈的,拿出来!” “我他妈要什么儿子,老子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 “贱货,把钱交出来。” 妈妈在旁边跪地磕头求饶,头拍在水泥上也是砰砰的响,幼小的他却不服输,咬紧牙关不发出一点示弱声音。 “放过我们吧世贵……” “妈。”他说,“别求他,没用。杀了他。” “他是你爸……” “那又怎么样?我要他的命!” 他瞪着眼睛,他被压在桌子上,他疯了一样地反击。前额挨了一刀,血顺着眼皮流进眼睛里,世界变成了鲜红色。 “谈默……谈默……” 不满十岁的身体挡不住暴力,他踉跄地捂着眼睛。 很疼。 伤口疼。 他不得不退到墙角,大口喘气,双眼猩红。 “今天就到这里吧!”白主任跟小刘他们过来摁住他,肖嘉映抱着他的肩,“谈默!冷静下来!你现在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挣扎着强硬地抬起头。 曹世贵离开门口时,扭过脸来冲他抬了抬下巴:“儿子,咱俩的仇一笔勾销,其余的下辈子再算……” * 那天晚上肖嘉映没能再见到谈默。 之后的好几天也没再见到他,因为他说他谁也不见。 听小刘说谈默很沉静,既不擅自离院也没伤害自己,只是经常到楼下一坐一整天,不知道又在幻想出什么世界。 肖嘉映给他发短信。 【谈默,有空打给我。】 一天一条,不多,构不成催促,但也没有收到回音。 说实话肖嘉映有些失望。 他以为谈默会改变,没想到本性如此,一有事还是这样联系不上。 算了,不联系就不联系。 周五晚上结束一天班,肖嘉映坐车回家。 新搬来的这个小区,相比原来的更开阔,换句话说就是更冷清。 进电梯,上楼,楼道感应灯啪一下灯起,照清靠墙而坐的年轻身影。 “谈默?” 谈默站起来拍了拍灰。 按锁开门,谈默跟着进去。 肖嘉映把电脑包放下,穿了一天的西服脱掉,刚扔开,整个人就被扑倒在沙发。 “你摸我。” 谈默温顺地伏在他身上,把他的手拿起来,放自己头上。 第51章 避风港 谁,摸,谁? 肖嘉映动作僵硬地傻掉。 结果谈默就握着他,摸自己的头发,隐隐冒出胡茬的脸颊贴着他的颈。 “摸我啊,不认识我了?” “……” “从前不是最喜欢蹂躏我的吗。” “……” 什么蹂躏。 “喂肖嘉映,我想让你摸摸我的头。” 把脸往他颈间贴,怀中的男生傲娇地依赖,“要是你想摸别的地方也不是不行,听到没有肖嘉映。” 这距离会不会太近了。 短暂的无措之后,肖嘉映有点醒悟过来。 谈默又发病了吧。 把上身后撤,肖嘉映拉开一点距离,目不转睛兼担忧地盯着他,“你还好吗。” “我好得很。” 他喉咙里低声滚了一句,很受打击地敛紧眼皮。 “妈的,不给面子就算了。” 把肖嘉映的手甩开,他脸撇向墙,一副虚张声势被惹毛的架势。 肖嘉映扶着额,尽力调整好呼吸:“先起来,你压到我的腿了……” “我不。” “……” 刚才那一连串的行为代表很多。比如彼此之间的熟稔,以及谈默对亲密关系的渴求。 肖嘉映当然很受用,但同时也招架不住。他心口微烫,脸也烫。 虽然他们的确亲密过,但总体来说发乎情止乎礼,再说眼下他又没喝多。 “你怎么跑来了,白主任没发现吗,小刘他们也不管吗。” 谈默额头蹭着,口气理直气壮的嚣张:“老子想去哪就去哪谁敢管我。” “……” 怕他出现什么应激行为,或者一怒之下突然逃跑,肖嘉映只好用言语先安抚住,“是是是,我们熊最厉害了。” “你都不来看我。” “?” 这从何说起。 肖嘉映说:“是你没回我消息。” “以为我不想回?我是回不了。” 谈默抱着他滚到沙发里,像是一只没长大的熊,受刺激以后寻求最信任之人的安慰,嗓音也格外的沉闷:“老子我被关起来了,在一个特别黑的地方。” 肖嘉映微微一怔,手指在他发间缓慢地拨了拨,“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谈默哑着嗓子,“像地下室,很暗,怎么走都走不出去。不止我一个人在里面,还有我爸跟我妈。” 说到这里,他抬起下巴,深邃双眸盯着肖嘉映,好像在期待对方问点儿什么。 肖嘉映不明所以,只想知道更多细节。 他等了会,又气馁地低下头,继续说道:“我爸一个房间,我妈在另外一个房间,我走不进去,他们也听不见我说话,但我能看到他们。” “那里就只有两个房间?” “不止,不过其他都是空的,没人。” 肖嘉映从来没有接触过精神分裂患者。但他清楚知道,谈默在描述自己的精神世界,那个困住他的地方。 “还有呢。” “还有什么还有,摸大力点啊,敷衍老子。” “……” 肖嘉映干脆心一横,拽着领口把他拉到胸口的位置,“那就躺好。” “喔。” 谈默把脸生硬地埋起来。 肖嘉映上身靠着扶手,让谈默躺他腿上,说不上赤裸但起码很暧昧。然后双手用力呼噜头发,就像以前对熊那样。 “你就被困在那个地方三天?” 少年嘁了声,装出不屑一顾的反应:“一堵破墙也想困住我。我是担心我妈,所以才在那里守夜。我妈在给我做玩具,真无聊,这年头谁还要那种玩具。” “做的什么?” 谈默摇头,耳朵不易察觉地躲闪了一下:“喂,让你摸没让你搓。” 他颈是淡红色的,好看的脸也蒙着一抹红,原本冷淡的眼皮半撑起来,眸子里有想确定又犹豫不决的事情。 肖嘉映把他耳朵竖起来:“不好意思,我有虐待动物的怪癖,除非你叫我一声哥,否则我今天就搓死你。” “……” 维持着这个别扭的仰视角度,谈默翻了个身。 他直勾勾地盯着肖嘉映。 “哥。” 肖嘉映低下眸,把他的一缕头发绕到指间,绕紧之后又慢慢松开。 “哥?” “嗯。” “哥。” “我在。” 空气浓稠得像雾,眼睛跟着迷蒙蒙的。 谈默想试试肖嘉映会不会发火。 他下巴一仰,打算亲上去。 没想到沙发旁边的手机竟然响了。 “……妈的!” 走到阳台肖嘉映的心脏还在剧烈跳动,“喂白主任。” “谈默在你家?” “对。” “这小子果然又跑去找你了,全世界的路我看他就只记得这一条。” 明明是无心之语,肖嘉映却听得莫名心虚。 “他说他是坐地铁来的。” ……这都什么跟什么。 “喔,那还不错,臭小子还不笨。”白主任倒是什么话都接,“他状态怎么样?” 回身望了眼沙发上的人,肖嘉映说:“不太好。就像您说的,他身份认知出现了混乱,分不清自己是人还是熊。他还说自己被困在一个地方很长时间,有两个房间,他爸妈在里面,他跟他们无法交流也找不到出口。” “看来上回的创伤记忆回溯有效果了。”电话那头操着学术口吻解释道,“他自我构建的世界出现了抵抗效应,说明他潜意识里在关闭那些房间,寻求出路。应该是他意识到外界有重要的事,或者有重要的人在等他,他想出去。” “一旦关闭所有房间他就会彻底变回谈默?” “可以这么说。” 这也就意味着,那些梦中的记忆恐怕会烟消云散,更像熊的这一面或许不会再出现,谈默将变回跟肖嘉映不熟的谈默,一切从头开始。 虽然从头开始也不是坏事。 虽然肖嘉映并不惧怕那一天。 但坦率地说,他不期待那一天。 缄默良久,肖嘉映承诺明天就送谈默回医院。 “他喜欢看电影,明天我带他去电影院看场电影,然后再把他送回去。” “那你晚上找机会跟他好好聊聊,我看他很听你的。” 肖嘉映答应了。 挂断电话,阳台门被没礼貌地敲响。隔着玻璃,谈默一脸烦躁又高冷地望着这边,等肖嘉映也看向他,才往地上递了个眼神。 “……” 他把可乐弄洒了。 “你就不能少干一件坏事吗?”肖嘉映认命地拿来抹布,命令他自己把自己闯的祸擦干净。 他虽然照办,但眉头拧成了麻花,不服管地辩解:“又不是我的错,明明就是可乐有问题。一打开它就往外喷。再说我的手又不够灵活,我能怎么办?说得好像我存心搞破坏一样。” 混乱不堪的人格让他分不清自己是人还是熊,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肖嘉映想了想,蹲下帮忙。 谁知他转过脸,吹了一下肖嘉映的睫毛。 “别捣乱。”肖嘉映低声。 “那你就答应今晚跟我睡。” “?” 他死盯着:“行还是不行给句话,老子可不睡沙发。” “……行。” 意识到是自己想歪了,肖嘉映借口说有事要做逃离现场。 洗好澡睡觉。 灯一关,谈默站着把睡衣脱了。 他个子很高,衣服又宽松,外表看上去好像很瘦,其实脱了衣服才会显出线条。 虽然没有在工地打工时那么结实了,但身体底子还在。尤其是他的腰,显得很板正,匀称有力,腹部两道凹槽向下收紧。 非要形容的话,他比以前多了些男人味,没那么青涩了。 肖嘉映翻身向看不见他的那侧睡。 “衣服穿上,小心着凉。” “热死了。” “热你不会把空调打开?”肖嘉映心安理得地使唤他。 “喔。” 他懒洋洋地出去拿遥控器,回来又懒洋洋地开空调,调温度,调风向,一切调好,躺回地板,脚踝露在毯子外面。 刚把眼睛闭上,就听见他问:“肖嘉映你睡着了吗。” “还没有。” 今晚谈默似乎有倾诉欲,能感觉到。 肖嘉映睁开眼望着他的脸,昏暗视线中他的脸好看得像件雕塑,但又还没打磨完成,所以其他人并没有发现他的魅力。 “肖嘉映,我妈昨天有话对我说。” “嗯?” “她在房间里一直看着我,应该是有话想跟我说。嘁,我才懒得听。” 是吗。 果然,他耐不住性子问:“你觉得她想说什么?” 肖嘉映:“也许是让你好好保重自己。” “她死了?” 这是个不需要谁来回答的问题,其实谈默心里有数,从他上一次带肖嘉映回老家故地重游的时候就知道。 “真讽刺。”他自嘲地笑了下,嗓音有点哑,“扔下我不管了,现在又来让我好好保重。她知道我找了她很久吗,知道我到处流浪,被人丢进垃圾桶里吗?母爱是什么东西,老子不需要。” 他横过手背,用力搓了下眼。 “要不是遇见你我早就活不下去了,我是个孤儿。” “这么想太偏激了,不要这么想。”肖嘉映说,“你妈她很爱你,慢慢你会想起来,她比任何人都爱你。” “老子不信。” 其实他需要的只是这么一句旁人的肯定,告诉他,他的妈妈很爱他。 “谈默,人活着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但你要知道你的生命是她给你的,就算是作为一只熊,也是她赋予你生命。” 没有谈阿姨就没有谈默,更没有这只毒舌又傲娇的小熊,那是谈阿姨一针一眼熬夜做出来的,用工厂的废品。 还有一件更残酷的事,肖嘉映一直不忍告诉谈默。那个时候谈阿姨为了钱,也为了让谈默安心回学校上学,隐瞒起迅速恶化的病情,谎称自己可以出院了。 这也是事后肖嘉映才想通。 回想每次见到谈阿姨,她的欲言又止,都让肖嘉映揪心。还有她每况愈下的身体,无一不是对谈默最后的付出。 肖嘉映以为说这些对谈默是种安慰,没想到当天夜里谈默又迷失了自我。 躺在漆黑的卧室,墙壁像是高得无法翻越,无力呼救。 谈默深陷在记忆的泥沼里。 肖嘉映发现的时候已经凌晨两三点,他满头的汗,手脚却冷得像冰。 “谈默,谈默?” 叫他叫不醒,肖嘉映睡在地板上抱着他,把他固定住。 他的身体,又僵又冷,肩膀微微地发抖。 锋利的肩胛骨突出来。 他这只伤己不伤人的恶熊,独自煎熬在过去和失去的痛苦中,撞得头破血流也找不到出路。 肖嘉映听到他喃喃自语。 “谈默你说什么?” 靠到很近还是只能听到一点点,一些非常模糊又断断续续的话语。他在说他不要过年,不要去上学,他在后悔,在害怕。 “谈默。”肖嘉映给他把汗擦掉,吃力地抱紧他,“别怕,醒来就没事了。” 他的呼吸非常乱,一时有一时没有。 抱了一会之后,等他稍一缓解,肖嘉映迅速找了件外套过来给他披上,又把空调关了,搂着他一起出汗。 炎热的夏夜闷得人喘不过气,他的熊仿佛已经奄奄一息。 肖嘉映为自己曾暗暗希望熊永远不离开而羞愧。 熊本身是快乐的,但它的存在代表着痛苦。痛苦加剧,它威力无穷,痛苦消减,它形神涣散。 它消耗着谈默,或者说,假想出的那些爱和美好在消耗着谈默。 如果它迟迟不走,等待谈默的是什么?不用再想下去了。 肖嘉映让他枕着自己的胳膊,就那么靠在床边慢慢睡过去。酷热的夜晚,他们离得比任何时候都近,身心连一丝缝隙都找不到。 清早天还没亮,被抱回床上。 肖嘉映睡得迷迷糊糊:“……谈默?” “嗯。”他应。 “你没事了?” 调整成护在怀里的姿势,谈默从背后抱住他蜷曲的身体,“我吓人吗。” “不吓人啊。”肖嘉映嗓子哑哑的,调子一点儿也不清楚,“你乖得很。” “真的?” “当然是真的。” 谈默缓了缓,手臂收紧,用尽量平淡的口气说:“肖嘉映,我看到她了。” “谁?” “我妈。” 肖嘉映瞬间清醒。 他掐掐鼻梁,赶走困意。 “谈阿姨跟你说什么了?” 谈默用力摇头:“她看不见我。她很老,比我上次见她还要老,连药都吃不起,每天只吃盒饭,还要给医院拖地。肖嘉映,为什么我整天不在她身边?我在什么地方做什么。” “你在上学,她希望你继续上学。” “所以我什么都不知道?”谈默蹙眉紧盯着肖嘉映,少顷眼睛通红,背过脸去,显得既难过又愤怒,“谁要她为我牺牲,我不需要。” 肖嘉映轻拍他的背:“一天之内哭两次了,谁教育我凡事要坚强的?” 谈默转过身来就是一口,狠狠咬在他肩上。 “嘶!” 这就是说风凉话的后果。 肖嘉映脸都疼皱了:“松开牙!” 谈默在伤口处咬住不松,滚烫的热泪砸在那块皮肤上,触感逼得肖嘉映条件反射一激灵。 “哥。” “……” 他怎么就这么会让人心软呢。 肖嘉映主动把他抱到怀里,感觉他的全部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慢慢的就承受不住了,向后倒去。 “哥,我想跟你住一起。”谈默在他身上,低声,克制地表达意愿,“跟你在一起让我干什么都行。” “医院不好吗?” “好什么好,再好也不是家。” 第52章 回声廊 肖嘉映理所当然被他说服了。 本来就打算接谈默回家住,只是早或者晚的问题。不过他的病还没好彻底,现在租的房子又是个一居室,到时候两人住空间肯定不够用。 要不然换一处? 还是算了吧。 经济负担是一方面,刚搬来就又要搬走的辛苦又是一方面。最近肖嘉映工作很忙,同时还要看顾谈默,很难再分神处理搬家的事。 第二天看完电影送谈默回去。 周末的医院比平时要热闹,一路上他们遇到了好多病人的家属,有的是父母来看孩子,有的是来看朋友,总之病人是年轻的多,家属是年长的多。 回到病房,谈默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谈默!” 一听说他回来了小刘就冲进来,脸上笑嘻嘻的,手里捧着一小盆多肉:“你看这像什么?我新养的喔。” 谈默眼皮半掀:“肯定养不活。” “谁说的,我可是养多肉的高手。快看它像什么。” 两根肉肉的耳朵向上竖着,绿油油生机勃勃。 “不知道。” “要不要这么不给面子,这一看就是兔子啊,反应热情一点会死吗……算了算了,老娘我大人不计小人过,就放在你窗台上,让它做你的朋友吧。” “不用了。” 真够绝情的。 昨晚精神很累,此刻谈默倒在床上蒙头补觉。 “谈默,把毯子盖好。” 听到肖嘉映的话,他翻了个身,不情不愿地照办,一脸冷漠。 “不合理啊,他怎么这么听你的话?”小刘极不平衡,“我让他吃药他都以为我是害他。” 肖嘉映开玩笑:“大概懒得跟我作对吧。” 一起离开病房,小刘小声对他讲:“一到这种时候谈默就心情不好,因为别人都有访客就他没有。” “以前没人来看过他吗?” “有倒是有,学校里的老师来过一两次,还有个年纪挺大的男的也来过。” 估计是老余。 “有对情侣来得最多,据说谈默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小刘耸耸鼻子,“不过谈默每次都会把他们赶走。” “为什么?” “这还用说,单身狗看他们不顺眼呗。” “……” 相信谈默应该没这么无聊。 “肖先生你是谈默的哥哥吗,感觉你对他的事很上心。” “我不是他哥。”肖嘉映把脸转回,看似平淡地盯着脚下台阶。 “那你是他的长辈!” “……” “猜错了?”小刘歪头盯他,“但你看着是要比他大一些,而且穿衣风格也挺熟男的。” “……” 幸亏白主任叫肖嘉映去办公室。 谈默离开了一天一夜,作为主治医生需要了解他的状况。 “你是说昨天晚上他又犯病了?” “嗯。”肖嘉映把昨晚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又讲了心里的疑虑,“他好像想起很多以前的事,包括谈阿姨的死。我想这是他很大的一个心结,没能陪谈阿姨走完最后一程。” “那是当然。所有的后天心理疾病都有对应成因,谈默也不例外。而且他的性格太沉默,凡事喜欢闷在心里,遇到小事还好说,遇到人生的大坎,内心消化不了,慢慢的就会变成心结。” “那下一步怎么做?” “引导他把其余的房间也展示给我们。”白主任给他看谈默这段时间的诊疗记录,“封闭的墙在被打破,但离心理障碍被彻底拆除还有多远,不好说,毕竟咱们都没进去看过,只知道有两间房分别住着他父母。” 办公室里安静了一会。 肖嘉映:“我还知道一间。” “哪间?” “关于我的。” 白主任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他没有回避白主任的眼神,但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怎么把事情讲清楚又不至于显得自己也疯了。 “我们很早之前就认识。他知道我有抑郁症,还看过我的遗书,所以一直担心我会自杀。所以我想,他也许会有一间房间是关于我的,我是说那也算是他放不下的事之一。” “你怎么现在才说。”白主任没往更深层想,只谴责了他一眼,“既然如此,你对他的病情就会更有帮助。这样吧,我们约个完整的半天时间,到诊疗室去试试能不能唤醒他这部分的记忆。” 肖嘉映答应了,也定好了面诊日。 结果那天他迟到了。 公司临时派他到外地出差,要求当晚就坐火车去离临江一两小时车程的邻市,所以中午他不得不回家收拾几件衣服。 风风火火赶到医院,谈默却拒绝见他。 “谈默?你在里面吗。” 隔着病房的门,怎么敲都没反应。小刘好心把他拉到一边:“你没看出来?他生你气了。” 看是看出来了,但不知道为什么。 “就因为我迟到?” 小刘向后一仰,夸张地瞪眼:“这还没够?他可是有严重精神疾病的病人,情绪相当敏感的,你爽约他当然以为你抛弃他。” ……这种说法会不会太耸人听闻了。 “我敢跟你打赌,”小刘说,“他现在肯定又变回流浪熊了,忘了自己是个人。” 在走廊徘徊了一阵子,肖嘉映终于硬着头皮敲门道歉。 “谈默,对不起,是我来晚了。你能原谅我吗?” 立刻隐约听到一句“滚开”。 “又没礼貌是不是。” 安静。 安静就是绝不原谅的意思。 肖嘉映只好去找白主任商量。回到病房外,他对里面说:“收拾两件衣服,跟我去外地旅游。” 静止三秒,门唰地就被拉开。 他的熊眼眸微恨。 “要走就动作快点。”肖嘉映摁亮手机看了眼时间,“火车还有四个小时就开了,一会儿路上肯定会堵。” “谁稀罕去。” “喔。”肖嘉映旁若无人地走进病房,“背包有吗,是这个?牛仔裤不用带了,穿一条去就行,内裤带两条,短袖带四件换洗。” 谈默瞪着他:“我说我不稀罕!” “那你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 衣服被愤怒地塞进挎包里,一件又一件。 也不知道他哪弄来的包,垮垮的,又巨大,黑色,微微反光的面料,像流浪汉用来装垃圾的那种。 把人带上火车,肖嘉映奔波大半天的心才算是安定下来。 “饿吗?” 谈默动动下巴表示拒绝。 他坐在靠过道的位置,怀里抱着那个装垃圾的包。肖嘉映让他把它放到头顶的架子上,他扫了眼,手都懒得抬。 真是越来越分不清他是人还是熊了,又或者他跟熊本来就是一体,所以根本就不分彼此。 “到了那边别乱跑,有很多我的同事,他们都是跟我一起工作的,要是你不见了我们会很麻烦,我还有可能丢饭碗。” 谈默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听见了吗?” 肖嘉映伸手,两根手指撑开他上下眼皮。他后撤躲开,眉心烦躁地拧紧,喉咙里重重地压下一声啧。 “哑巴吗你,都不说话的。” 肖嘉映微笑着调侃,结果被谈默一把抓住手腕,身体距离瞬间拉近。 双眸紧盯着他,他一脸冷若冰霜,喉结却用力动了一下:“别碰老子。” “为什么不能碰?” “因为老子还在生气!” 手腕被握疼了,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谈默突然靠近,拿鼻尖狠狠蹭了蹭他的脸。 “你他妈都不给我打电话。” “因为我在上班,在努力赚钱啊。你只是一只熊,但我是个比你大也比你懂事的成年人,我要为我们的将来考虑。” 这番话多少有点太郑重了,熊闭着嘴巴木了会儿,然后才低声咒骂脏话,再然后松开他的手咬牙反驳:“养我又不花钱。” “……你最好是。” 转了转泛酸的手腕,肖嘉映让谈默起来一下,他想从上面拿电脑。结果刚说完旁边的人已经先他一步,轻而易举就把头顶的包取了下来。 个子高还是有好处的,拿东西方便,下雨还能帮忙撑伞。 瞎想完,肖嘉映进入工作状态。 窗外的阳光烘着他半张脸。 他三十一岁了,眉尾已经出现浅淡的纹路,皮肤也不像读书时那么紧绷。但他有种与世无争的谦和,以及停止自毁之后,格外稳定的情绪。 谈默先是看了会他的脸,随后又盯着他疤痕明显的手腕。 那里被自己掐红了。 “肖嘉映。” “嗯?” 他把键盘敲得很有节奏。 直到嘴角突然被袭击了一下。 谈默不打招呼,不讲前因后果,上来就找准他的嘴。 敲击声戛然而止。 肖嘉映大脑中断了思考。 谈默把头用力转向另一边的车窗,耳朵悄然却迅猛地变红,“对不起!” “?” “我说我错了。”闷头甩下这句话,谈默干脆利落地站起来,走到两个车厢的连接处看风景。 …… 没见过这么理直气壮的致歉,仿佛在说,我下回还敢。 十多分钟后人回来了。 双手插兜,一身的日晒。 肖嘉映看他,他视线平移,满脸镇定地拿起矿泉水,拧开之后又无所谓地递给肖嘉映。 “喔,谢谢。” 喝掉一半,肖嘉映递回给他:“你喝吗?” 目光从湿润的瓶口带过,谈默平声:“不喝。” 好吧,那就是不渴。 肖嘉映也有点词穷。 他们之间的关系以前是隔着层纸,现在是隔着堵墙,虽然不是坚墙,但起码是谈默心里的那堵墙。在情感上对肖嘉映越重视,越在乎,谈默就越不知道应该怎么正确处理这份感情,毕竟人熊殊途…… 这种尴尬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到站。 其他同事有的先到了,有的还在路上,大家订的是同一间酒店。 因为事先通过手机知会过要带朋友,所以大家也没有很惊讶,反而还对这位在公司出现过一次的年轻人有印象。 办入住手续时肖嘉映回头,见某两个很爱开玩笑的同事在找谈默聊天。 “你就是谈默?听说你是肖副的弟弟,怎么长得一点儿也不像,你随谁啊这么帅,肖副跟你比都差点儿意思。” 另一个说:“你别凑那么近说话好不好,人家弟弟都怕你了。” “弟弟抽烟去不去?” “不去。” “会打保龄球吗,地下一层有个球馆,晚上我带你玩玩儿。” “不会。” “年轻人怎么一点儿爱好都没有,游泳你去吗。” 谈默说:“肖嘉映去我就去。” 两位同事长辈似的笑起来:“多大了。” “不知道。” “啊?谁会不知道自己多大?”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谈默!”肖嘉映喊他,“过来把身份证给我。” 谈默过去掏证件,一个多余动作都没有。 肖嘉映压低嗓子:“不是让你礼貌一点吗?” “他们烦我。” “那是对你感兴趣,不是烦你,你起码笑一笑。” 谈默小熊一般不耐烦,连一烦躁就抖耳朵的动作都一样:“啧,啰嗦。房间在几楼?” “六楼。” 他把包往肩上一甩就走了。 “哎,你等等我。” “腿短吗?比乌龟还慢。”他往后撇了眼,表情还是那么欠收拾,但脚步明显放慢。 进房间以后肖嘉映默默后悔。 干嘛要带谈默来啊,简直就是自打麻烦。 因为浴室是透明的…… 搁好行李,肖嘉映还是觉得很难以应对,但谈默已经在旁若无人地换衣服。他甚至还把换下来的t恤闻了闻,皱皱眉。 “……”肖嘉映说,“晚上我们同事聚餐,你跟我一起去吧。” “不想去,他们话很多。” “不想去就没饭吃。” “妈的。”谈默把脏衣服扔床上,“肖嘉映我后背痒。” “是不是火车上不干净?过来。” 肖嘉映朝他伸手,他僵了两秒,就木着脸认命地乖乖走过去。 “转过去。” 让他背对自己站好,宽阔的背肌赫然就在眼前。 “是蚊子包吧。” “不是。” “你自己看不见怎么知道不是。” 他扭着脖子回头瞅,左手越过肩往后面够,肖嘉映说:“好了好了,是蚊子咬的,我打包票,抹了花露水就会好。” “……”谈默露出不满的表情,明晃晃地在谴责某人话里的敷衍。 肖嘉映微笑,摸摸他的颈。 “低头。” “啧,干什么。” 但还是照办。 接着脸颊被扯开,五官变形。 好好一张帅脸变得很卡通,什么冰山冷酷都瞬间全无。 “够了没。” “捏疼了?” 肖嘉映问完含笑望着他,微微仰着下巴。 他低着头,眼眸深深地盯着肖嘉映,见肖嘉映还想朝自己头发下手,刚想说一句“还来?”,喉咙却突兀地收住。 刚刚那几句对话,以前是不是曾经听过? 因为似曾相识。 短短数秒,他却有种强烈的直觉,那是以前曾经发生过的情节。 他甚至觉得那是—— 那是回声,从记忆深处而来。 那里有属于他和肖嘉映的房间,那里他们或许曾住过很多天,曾说过很多话,曾有过起承转合,昼夜往复,被或平淡或浓烈的回忆填满过。 所以此后至今,再发生什么,不过是房间的回声而已。 第53章 戒尺严 见他不说话,肖嘉映确定自己是把他捏火了,于是松开他的脸。 人高马大的个子,怎么这么怕疼。 “去把衣服穿好。” 谈默一声不响。 但听话。 t恤撑开,从头顶套下,动作干净利落。 “现在开始我要工作,你自己待着。” 肖嘉映其实是有些不知所措。 他拿出电脑,坐到落地窗旁边开始回邮件。谈默盯了他一会儿,确实没出声打扰他,只不过这种眼神也是一种打扰。 “别看我了,”肖嘉映低声说,“找点自己的事做。” 谈默在房间里又坐了会,没拿房卡就出去了。 他有手机,所以肖嘉映也没有很担心,随便他出去走走也好。 陌生的环境和没来过的酒店,这一切都让谈默很有新鲜感,但他也只是爱跟肖嘉映耍小孩脾气,在外面他哪怕是只熊也是只话少的熊。 坐电梯下去,在大堂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就又往街上走。 走着走着被一串灵巧的脚步追上来。 “喂谈熊!等等我。” 他猛地停下,低头。 “兔子?” “嘿嘿。” 兔子咧着整洁的牙冲他笑。 “想不到吧。” 谈默插着裤兜,高冷的脸上浮现诧异的表情,看上去格外违和。 “你怎么在这儿?” “我想在哪儿就在哪儿,再说你不也在这儿吗。”兔子跳起来拿头撞了他的腿一下,“这段时间怎么没来找我,是不是把我给忘了?无情大笨熊!亏我还拿你当朋友。” 下午的阳光不算特别强烈,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兔子没有影子。 “我出不去。”熊皱起眉向她解释,“他们把我关起来,说我得了什么病,又要打针又要吃药。” “哇,这么严重。” 熊闷声嗯道。 “所以什么病啊到底。” “精神病。” 兔子扑哧一声。 “边走边说吧,笨熊。” “喂别这么喊我,我叫谈默你不是知道吗,肖嘉映说他告诉过你。” “我知道啊,但我就是喜欢叫你笨熊,笨熊笨熊笨熊。” 熊啧了声,试图拿脚踩它,它灵活地躲开,“没踩到!” 很难不注意到,马路上有个年轻男人的行为举止怪异。他在跟空气说话,边说还边做各种动作,看起来就是个长得很帅的疯子。 “快告诉我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不是告诉你了?不怎么样,整天打针吃药。” “谁要听这个,我是问你跟肖嘉映。” 兔子一脸暧昧地看着他:“表白了没啊。” 熊把脸唰一下转开! “关你什么事。” “啧,那就是还没有。我就知道啦,你根本就是只纸老虎,一到肖嘉映跟前就乖得跟兔子一样!” “那不就是跟你一样?谁要跟你一样。” “少划清界限啦,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就是跟我一样!” “……妈的。”熊可受不了这种侮辱,“听好了,我今天亲了他一口。” “什么?!” 一人一兔在人行道上,人插着兜装酷,兔子耳朵因为听到八卦而兴奋得乱抖。 “他什么反应?” 提起这个,熊沮丧得垮下脸。 “没反应。” “啊?!”兔子夸张地张大嘴,两颗大大的门牙在阳光下反着光。 “谁知道他怎么想的。”熊把脚边的小石子踢得老远,“妈的,老子以后再也不做这么无聊的事了,绝不。” “别这样啦,再接再厉嘛,一点小挫折而已。” “老子都这么主动了,还要我怎么样?他根本就不喜欢我。” 熊妄下断言。 兔子却很机灵:“不喜欢你没必要对你这么好吧,我看他很喜欢你呢。” “那我亲他他为什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呃,情况也许有点复杂。”兔子不懂装懂,“这样吧,你把过程和细节描述一下,本恋爱高手替你分析分析。” “没什么好描述的。” 熊若无其事地说。 “就是亲了他。” “废话!”兔子斜着眼瞪他,“我还不知道就是亲了他?你要有胆子强暴也不至于等到今天了,废物点心。” “……” “亲的哪里?” 熊指指自己的嘴。 “亲了几下?” “你还要几下!”熊把眼睛瞪回来,一脸离大谱表情,“碰一下我就道歉了,我怕他生气。” 兔子托腮沉思片刻,定案:“亲得太随便了,显得你很轻浮。” 熊哗然。 “你想啊,你既不够用力又不够持久,他可能以为你是在开玩笑,或者只是不小心碰到了,以他谨慎的性格也没办法当真吧。” “那我……” “再亲!” 情感专家兔子如是道。 “把他的嘴亲破!亲烂!让他知道你对他是来真的!” “?” 哪里有点不对劲。 “信我,”兔子总结陈辞,“关键时刻不能太心慈手软,要让他感受到你的认真,你的魄力,让他无法抗拒。” “这不算强迫吗?会不会太粗鲁了。”阳光下熊的样子显得有些犹豫,“我不想让他讨厌我。” “那就等着他被人抢走吧。” 兔子用一种孺子不可教的眼神撇着他,显露出深深的嫌弃。 其实熊多数时候还是挺可爱的,就是对待感情总是装逼装不到点子上,让人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 “行啦,不聊这个了,快带我去吃冰淇淋。” 熊也慢慢打起精神,把它从地上拽起来,放在自己肩膀上,“没钱怎么去。” “没钱你不会找肖嘉映要??” 道理是这个道理。 【肖嘉映,给我钱。】 打完字发出去,不到三分钟就收到回音。 【要钱干什么?】 熊坐在花坛边,兔子站他腿上一起看着手机,顺便替他挡挡晃眼的阳光,不过好像没起到什么作用。 【带兔子去吃冰淇淋。】 【兔子出现了?】 熊抬起头:“他问到你。” “就说我来找你啊,他又不是不知道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兔子骄傲地说,“这很顺理成章吧。” 【嗯,兔子来找我。】 【替我向她问好。】 转账两百元。 熊点接收,把手机收进口袋,“走吧。” “喂,别这么丧嘛熊,他只是工作太忙没空和你说很多话而已。” 熊拿手把头发薅了薅。 冰淇淋店里人太多没有座,他买到以后拿出来,跟兔子蹲在门口吃。 “这什么口味的?” “香草。” “boring.” 熊挺意外地看着她:“你会说英语?” “……”兔子说,“我姐姐是英语老师。” “以前没听你说过。” “也不是什么很厉害的老师啦,是教补习班的,在我心里最厉害而已。” 自相矛盾到极点了,真是的。 熊挖了一勺放进嘴里,冰冰凉凉,其实味道还可以,但心情不好时吃什么都是垃圾。 吃完他拍拍腿站起来。 “你跟我回酒店吗?” “干嘛,让我当你的军师啊。” 熊脸色有点不自然:“老子用不着。” “好啦好啦。”兔子决定给他留点面子,“我就不去了,还有点事要做。” 这次见她,她的样子有点憔悴,说真的。 “你最近到底在忙什么?” “我姐姐的事有点眉目了。”兔子翻了翻随身带的小包,给他留了一颗糖,“给你这个,我从路上捡的。” “……谢谢。”熊接过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暂时还没有,要是有我会来找你的。” 跟兔子告别,熊独自步行回酒店。 半途收到肖嘉映短信:【直接来顶层餐厅。】 结果可能是怕他不肯去,或者不认识路,大厅有人在等他。 “谈默弟弟,还记得我吗?” 为聚餐余妙换了一袭红色长裙,相当明艳动人,是个男人应该就不会忘记的类型,但谈默用很陌生的眼神看着她。 “……”余妙说,“你性取向也有问题吧。” 谈默外表高冷,内心有点喜欢这个姐姐。 她把他领到顶楼餐厅,一大群人占据了整个西南角,夕阳下的景致相当不错。 “肖副,人带到了。” 肖嘉映也换了身贵点的西服,看上去人模狗样的。转头看到谈默,他朝他招招手,“过来。” 谈默坐到他旁边,被衬托得毛毛躁躁,不够稳重有型。 “兔子呢?” “走了。” 神秘的兔友。 见他有些沮丧,肖嘉映习以为常地摸摸他的头,“下回她再出现,我们留她住一段时间。” 谈默皱眉:“随便吧。” 毁灭吧。 “肖副,弟弟能喝吗?” 人都带来了,也不好意思保护得太过。肖嘉映想了想:“给他也倒一杯,算了,还是半杯吧。” 菜陆续上来,看起来已经很丰盛了,但肖嘉映还是把菜单拿给他:“想吃什么,自己选。” 结果某人翻都懒得翻。 “要不要给你来杯可乐?” 换来冷漠的拒绝。 “那要不要先吃点甜的垫垫?” 谈默沉默了几秒,终于没沉住气。他抬起眼眸盯着肖嘉映,眼中如一汪深潭。 “肖嘉映你能不能别把我当三岁小孩,能不能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肖嘉映很错愕地愣住。 谈默转过脸,一口把面前的酒猛地闷下去。 “我不喜欢!” 杯子放得咣当一声。 周围同事纷纷侧目,余妙过来把谈默带走。 天色已经暗了,楼顶开了灯,纸醉金迷的感觉让人上头,又或者这就是真实的世界,虚伪,爱兜圈子。 余妙点了根烟,给他他不接。 “这么多同事在场,你不应该让他下不来台。”她收起火,“虽然你脸上已经清楚写着你有多不爽。” 谈默冷声:“你知道什么,这是我跟他的事。” 余妙哼笑了声,一种老娘什么不知道的意思。 “好了,撒完气就回去吧臭小子,你看我们肖副的表情,是不是快哭了?” 谈默看向远处的他,只见他侧对着自己,轮廓确实显得有点落寞。 回去坐下,肖嘉映跟他对视又移开。 服务员来送可乐,顺便拿来一小桶冰块。谈默把一块冰握在手里,垂眸在膝盖间把玩。 很快冰就化了,掌心湿润。 酒精后知后觉地刺激着大脑皮层,他感觉自己前额在突突地跳,眼眶也发胀。 饭局还是如常进行。 大家若无其事地吃吃喝喝,时不时开几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在陌生城市高声谈论着公司里惹众怒的高管。 不管谁给肖嘉映敬酒他都接,喝个没完,脸色还行,但脖子通红,一路蔓延到锁骨。 后来他接酒的手都在晃,谈默面色不虞地替他挡,采取的方式是狠狠瞪那个来敬酒的人,把对方直接瞪得缩回去。 肖嘉映理所当然地不高兴了。 去洗手他也去。 “别跟着我。” 谈默说:“你路都走不稳了,还让我别跟着?” 肖嘉映就在卫生间发作。 灯光亮得刺眼,并且不知道隔间有没有人,但也管不了那么多,肖嘉映就是想发火。 他抬起通红的眼盯着谈默:“今天一天你都跟我对着干,我欠你的?不想留下就回去,没人逼你留在我身边,为你好不领情就算了,反正做再多事你也不记得。” 语无伦次的程度很罕见。 有出自真心的发泄,但还是气话的成分比较多。 他想摔手机,抓起来又摔不下去,毕竟还没醉到那个份上,手机也是钱啊。 谈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着他像炸毛的猫一样,丢掉成熟理智那一套,双手叉在西服外套里面用力地呼吸着。 “你看我干什么,你除了看我你还会干什么?”肖嘉映气得口不择言,“知不知道我最烦你不说话!” 相较之下谈默此刻反而比较冷静。 身后有人经过,他回头看了眼,等人走了才收回目光看向肖嘉映。 肖嘉映激动地喘息着。 谈默抿唇,低声说:“我不是不说话。” “所以你什么意思!” “刚才我想亲你,但又怕你打我巴掌。” 如雷声炸响。 肖嘉映在原地怔住。 连呼吸都忘了。 “兔子让我别管那么多,想亲你就直接上。回来路上我想了,还是觉得不行。要征求你同意。” 谈默在他面前,淡淡地避开视线:“你不喜欢就不能强迫。” 背后的水龙头没关紧。 轻声在滴水。 可能安静了几秒钟,肖嘉映吸气,侧过脸用力撞上他的唇。 滚烫的呼吸交缠在一起,谈默大脑一片空白,又好几秒后才反客为主,伸手拽住他西服两边。 第54章 仲夏夜 外面在刮夜风,空气里弥漫着酒气。 镜中是两具缠住的身体。 谈默接吻的动作很生涩,彰显着他的处男身份。不过肖嘉映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在酒精刺激下他们呼吸急促,嘴唇张合着变换角度,耳边是喘息,还有唾液交织的声音。这一切在卫生间被无限放大,让人激动到头皮发麻。 明明只是亲上了而已,怎么会这样? 肖嘉映感觉自己手脚在战栗,身体也不自觉地向后仰,因为谈默压他压得太用力了,几乎算是把他摁在洗手台上。他的腰尽力后弯,就快要失去平衡,没办法只能靠谈默掐在两侧的手来借力。 “嗯……” 细小的嘤咛从口腔中溢出。 处男大脑充血,动作就难免失了分寸。肖嘉映被他弄得吃痛,下意识做出推拒的反应,双手把他的上衣揪得很紧,“你……” 谈默倏地停下,极近距离紧张地盯着他,“我咬到你了?” “你说呢。” 可是这样的肖嘉映太诱人了。 嘴唇发红,要破不破的,衬衫领口凌乱,表情也是迷离恍惚。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谈默怎么可能不激动? 外面一阵脚步,好像有人过来了。 “先放开我。” 肖嘉映呼吸紊乱,揪着眼前的t恤低下头,胸腔轻微起伏。看到他这副模样谈默实在不想放,左右环顾一圈后紧急把人拖进最里面的隔间。 是清洁人员的工具间,地上堆着杂乱的东西,堪堪容纳两个人下脚。 骤然变暗的光线让人更加紧张,何况谈默那双深眸还一直固执地盯着他,像拿不到糖就不肯罢休的小朋友一样,哑声宣告主权:“还没亲完,不准跑。” 说完就又印上他两片唇,用力掠夺他口腔里湿润的空气。 “唔——” 肖嘉映腰颤了下。 幸好谈默把他的嘴封得很死,所有低吟尽数吞下,否则刚才那声肯定会被外面的人听到。 狭窄的隔间里两道呼吸都快烧起来了。肖嘉映仰着头,前额昏昏沉沉,边亲边听到自己舌头嚅动的声音,还有谈默在里面肆意驰骋的动静。 不太明确主动权是什么时候被拿走的,总之就是这样了,谈默用半抚摸半强迫的方式逼他打开口腔,虔诚而又急切地尝他的味道,完全不管他的嘴会不会酸,他的脖子会不会累。 之前倒是也设想过,但没想过真正意义上的first kiss会这么彻底。 随时都可能有人过来,搞不好还会发现他们,但谈默好像完全不在乎。肖嘉映倒是在乎,但反抗无效。 从进来到现在十几分钟的时间,谈默不知满足地亲他,丝毫不给喘息的机会。肖嘉映发根濡湿,前胸后背也都出汗了,被压住的手心更是热得一塌糊涂。 这算是跟弟弟接吻的坏处吗? 荷尔蒙过于旺盛,动作过于不知羞耻,时间还过于持久,久到肖嘉映以为自己会窒息在这个昏暗的空间里。 门外时不时传来交谈和冲水声,头顶的灯还闪烁了几下,要灭不灭的。 亲到后来谈默不停地吞咽,具体在吞咽什么谁也说不出口。 肖嘉映浑身发烫。 仅存的一丝理智让他停下,不能再继续了,这是在外面,在卫生间,完全不浪漫也不私人的地点。汹涌的情绪又让他想继续,不管谈默要怎么样都全盘接受,反正都一把年纪了,还在乎什么体面不体面的,自己尽兴最重要。 在这种矛盾的刺激之下,接吻接出了偷情的快感。 谈默想摸他,但不得其法,炙热的手掌在他腰间胡乱游走。肖嘉映干脆握着那只手往衬衫的空隙里贴,让他可以把腰际的凹陷牢牢掐住,让他抚摸紧绷的皮肤,慰藉压抑太久的自己。 要不是手机不停地震,他们多半会在这个不恰当的地方发生点什么。 “……” 肖嘉映伸手去拿,谈默不满地低声:“别管它。” “不、不行、先停一下,嘶,别咬我了,谈默听话……” 最后一口咬在脖子上,留下很明显的牙印。 “喂?”肖嘉映努力平息呼吸,可是看到谈默怨念的神情又有点失序,只好背过身去,“嗯,我回房间拿点东西,这就过来,你们先喝。” 挂了电话他的声音还是很沙哑,一听就很有问题。 “该回去继续聚餐了。” “不行,我还没亲够。”谈默头一偏咬住他的手指,湿漉漉的眼神渴求地盯着他。 “回家再说吧。”肖嘉映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我们应该先把话说清楚,先确定关系再——” “那你再亲我一下!” 肖嘉映急得捂他嘴:“小点声。” 想让我从顶楼跳下去吗。 但谈默避开他的手寸步不让,肖嘉映实在没办法,只好微一踮脚主动把自己送上去。 嘴唇相贴的感觉美妙得无法言喻。要不是为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以及人言可畏,真想就一直这样放纵下去。 松开,他抿唇轻声:“这样够了吗。” “我不想上去,他们都很无聊,我要回房间。” “随便你。” 肖嘉映整理好仪表就要出去,推门之前又被谈默拦腰捞回来。 “快点吃完回来陪我,还有不准再让他们亲你!” “……” “肖嘉映,你都不说喜欢我。” 肖嘉映头没扭回去,侧脸显得又清纯又含蓄,完全不像他这个岁数。 “我以为不用说了。” 不喜欢会让你这么亲?皮带都快抽走了。 谈默从背后抱住他晃了晃:“我也喜欢,超级喜欢我哥。” 幼稚。 棕熊限定版幼稚。 往上走,肖嘉映的体温还是没退烧,整个人醉酒十级,没从楼梯上摔下去算他本事。 幸好楼上各位已经喝得七七八八,没有要把所有人互相灌醉的打算。 回到席间,肖嘉映要了杯冰水,一口气全干掉。 不确定脖子上的印记明不明显,所以他借口说自己意识不清醒了,钉子户一样钉在最暗的边角位置不起来打圈,连其他人过来敬酒都坚持坐着说话。 “喂肖副,腿软站不起来了?”余妙过来日常挑衅,“不是吧,体力这么差。” “这几天没休息好。”肖嘉映借口找得一点儿都不自然。 余妙笑着扭头,少顷一声惊呼。 “楼下那位是不是你弟弟?” 这酒店不算很高,区区十二层而已,一眼望下去能看到马路上的人影。肖嘉映哪知道余妙是怎么认出来的,不过从奔跑的背影看确实很像谈默。 “这么晚了他绕着酒店跑步?精力到底是有多好,是多需要发泄……” 余妙暧昧地瞧着。 肖嘉映表面云淡风轻,不过保持沉默本身就够可疑的了。 好不容易熬到局散,他脚步虚浮地回房间,出电梯发现远处有团人影。 长长的走廊,深色地毯,谈默蹲在尽头,他们房间的门口。 “谈默?” 听到动静,谈默望向他。 他招招手:“没带房——” 卡吗? 后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双脚就已经离地。谈默戴着那顶很久没出现过的鸭舌帽,打横把他抱起来,冰山脸低下来蹭他鼻子。 没想到会被抱,更没想被公主抱。 ……太羞耻了。 “有监控,你不嫌丢人吗。”在他臂弯里,肖嘉映摘掉他的帽子,盯着他的眼睛咬字。 谈默甩甩头发,把人往上颠了颠,闷声:“那我走快一点。” “……” 进了门用脚踢上,半醉的肖嘉映被谈默放上床,动作还不算粗鲁。 没开晃眼的灯,但月光自然地照进来,足够看清彼此。 肖嘉映躺平,手臂挡着眼,谈默坐在床边,头趴他身旁。 “头晕吗。” “稍微有点。” “活该,老子让你别喝那么多。” “……”欠揍到死的小孩。 肖嘉映侧过身,手枕在脑袋下面,微微凝眸,看着他:“你出去跑步了?” 谈默应得不情不愿。 “奔波一天还不累吗。” “累啊。” “那你还去跑步。” “……” 谈默忽然无言,然后坦白道。 “肖嘉映,喜欢一个人真奇怪。” “怎么说?” “你会想咬我吗,”他摸摸耳朵,眼神避开一半,“我发现我想咬你,尤其是今天晚上。我太坏了是不是?会不会因为我是熊所以才这样。十点钟的时候我都想给你打电话了,让你今晚别跟我呆在一起,但是我想了半天又没打。” 他甚至罕见地叹了口气。 “你会受伤的,跟我在一起。” 一阵安静。 再抬起头,他发现肖嘉映把脸闷在枕头下面。 “很好笑吗?!” 把枕头强行拽开,某人的五官温和而愉快,虽然的确在笑但不是嘲讽那种意思。 “……”熊偃旗息鼓,“算了,你笑吧。我保证不会伤害你。” 柔和的光线下眼睛亮而有神。 肖嘉映说:“谈默,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很可爱。” “……?” “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你是你还是你是熊,总之都是很可爱。” “闭嘴。”谈默脸红了,“老子不爱听。” 微醺状态下,肖嘉映左手撑着头,斜身看着他,“那我说点儿你爱听的。” “什么?” “喜欢你。” 谈默怔了一秒,头抬起来。 “我也不太确定从哪年开始的,关于喜欢你这件事。刚认识的时候你还没成年,现在已经二十二了,时间过得真快。其实我是想说,这几年幸亏有你,让我的生活从一团糟恢复过来,慢慢变回正常人,就跟从噩梦里醒过来差不多。谈默,今晚我喝多了,不过这些早就应该跟你说,所以也不算临时起意。一开始我是介意我们的年纪,后来就不是了,后来我只担心你的心意不够坚定。我怕你只是心血来潮,或者习惯了依赖我,过个几年,腻了,就说要跟我结束。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可能会很难熬,你也知道我从十几岁起就——算了,总之我不再害怕了,喜欢你这件事让我变得不害怕活下去,更不怕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在乎我。” 因为一定一定,至少会有一个。 一个足以让人变得强大。羸弱之躯,却无坚不摧。 这是肖嘉映要表达的意思。 醉酒的人说话逻辑混乱,他不确定谈默有没有准确地理解。 说完很长时间房间里没有一点动静,连呼吸都是缓慢的,好像火山爆发前涌动的岩浆。 肖嘉映双手捧脸,冷静了片刻才拿下来。然后他拍拍床,示意谈默上来。 谈默没有轻举妄动。 肖嘉映问:“你洗澡了吗?” 谈默低声嗯。 “那就可以上来。” 得到明确的允许,谈默才睡到他身边。 之前在他身边睡过很多次了,在卧室的地板上也睡过不知道多少个日夜,哪次都没有今天晚上这么需要同意。 “说不定明天早上你就会不记得今晚的事。” “不可能。” 肖嘉映洒脱地盯着他:“记不记得都没关系,我相信你很快就会想起来。” “我——” 谈默想反驳,但话断在半空。 因为肖嘉映往下一滑,到他腰胯附近,上半身撑起来。 尽管做足了准备,嗓音依然有点紧。 “还你一次,趁我酒还没醒。” 第55章 水中影 “还我什么?” 熊反应不过来,直勾勾傻乎乎地望着他。 “以前我们做过一个游戏。你把眼睛闭上,我再跟你玩一次。” 埋头的同时肖嘉映低声说道。 “什么游戏?” “让你把眼睛闭上。” 熊闭上,但偷看。 肖嘉映干脆用被子把自己罩起来。 “喂肖嘉映……” 熊卡了壳。 他是有点精神分裂但他不是傻子,这点白主任可以证明。 “从现在开始你不要说话。”肖嘉映声音不高,但听得还算清楚,就是混杂着一些意味明的含蓄,“不要提问也不要有任何过激的举动。” 什么叫过激的举动? 熊想发问,又因为刚刚被命令不准说话而忍住。 他调整了一下身体姿势,然后裤绳就被什么东西扯住,绳结向外抽开。 下意识往那里伸手,他摸到肖嘉映的脸。 肖嘉映是在用牙咬开。 “你乖一点。” 听到的嗓音更加低哑。 “不要说话也不要乱动,可以做到吗?” 谈默猛地闭紧唇,眼神执着地盯着他。 夜灯橘黄,酒气微醺,酒店舒服的被子裹着他们俩。 仿佛是怕自己退缩,肖嘉映一声都不吭,只是两只手扶着谈默的腰。触感在昏暗的房间里被放大,听觉变得敏锐,空气变得绵软而稀薄,人处在缺氧状态。 这样的空间里,每一点动静都会钻进耳中,不管是低喘还是别的什么。 谈默嘴唇张开,脖子上爬满青筋。中途他手伸下去抓肖嘉映的头发,掌心热得滚烫。但是真正抓着头发以后又没用力,只是象征性地拽了一下就又松开。 这种反应不像熊,倒像是谈默本人。不过是谁都好,反正事情是一样的,并不会因为他是人而变得不那么犯规…… 透过被子空隙肖嘉映看向他,看到他这副失控又克制的模样,脑袋跟着昏沉起来。 真是的。 今晚过后自己还怎么当这个哥哥,根本就是引诱犯罪的恶人。 “哥,”沙哑的声音打断他的胡思乱想,“哥……” “听到了,”肖嘉映没有惩罚他开口说话,反而垂眸低声安抚,“你手别抓我这么紧。” …… 第二天肖嘉映先醒。 他躺床上,少顷拿手捂眼,感觉没脸见谈默。 这要怎么坦然。 活了三十年头一遭的事,还是给一个小自己九岁的男生。 趁谈默还没醒他匆匆爬起来,进卫生间彻底洗了个澡,然后轻手轻脚地穿衣刷牙,赶在八点前逃离了“犯罪现场”。 一整个早上肖副的不对劲都过于明显。 吃早饭走错路,下楼见客户叫错名字,在办公室错拿同事的咖啡,喝掉大半才发现不是自己的。 “老实交待吧肖副。”余妙挑眉打量肖嘉映,“衣冠不整,魂不守舍,大有奸情。” 另一名同事也来凑热闹:“咦,肖副被蚊子咬啦?还是只巨型的嘛,怎么也没让前台送个电蚊香上去。” “……” 肖嘉映无言以对。 抽空看手机,谈默没找自己。 还没醒? 等到十点半,手机总算如愿以偿地震了震,特别吝啬的一小声。 他马上停下敲电脑的手拿起来看。 【肖嘉映你去哪里了】 “我有事要忙” 这几个字打了又删,不想显得太怂太像逃兵。 【我在上班,你醒了?】 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熊根本不屑回答。他熊声熊气地问:【出门不叫我,什么意思。】 明知故问。 还能什么意思,躲你的意思。 肖嘉映岔开话题:【三楼有自助早餐,自己去吃。】 【不吃。】 【那就饿着。】 一阵意料之外的安静。 肖嘉映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直到上面又跳出简短的一句:【肖嘉映我裤子呢。】 哗啦—— 他电脑遭了殃,小半杯咖啡全泼在上面。同事忙忙地找纸给他擦,他自己也去卫生间处理了一下衬衫,反应过来的时候谈默已经又发来好几条信息。 【快说,我的裤子在哪里。】 【昨晚玩游戏你脱的。】 【说啊。】 这头熊都不知道廉耻的吗,肖嘉映心想,大清早起来一句客套话没有。 【不知道,自己找。】他没好气地回。 【找过了才问你!】 【那就裸奔。】 另一边,酒店房间,谈默收起手机。 对于昨晚的游戏他大概懂得怎么回事,但没有深究的想法。也不能怪他,他的世界是混乱的,不仅时间线混乱,记忆力缺失,理解能力也时好时坏。 他想去见肖嘉映,但又不知道应该去哪里。 【我去找你。】 发过去肖嘉映很久没回。 走出酒店,谈默想随便找个人问问,结果消失了一整天的兔子就在门口藏着等他。 “谈熊!” “兔子?” “你怎么这么晚才出现,我都快等睡着了。” 清晨温和的阳光下,兔子耳朵脏兮兮的,像从哪个垃圾堆里刚爬出来。 谈默过去蹲下端详她:“你昨天去哪里了?肖嘉映很担心你。” 明明就是他自己担心但他不说。 “先别管那么多,”兔子柔软的爪子搭上他手背,殷切的目光巴望着他,“熊我问你,我们是不是最好的朋友?”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但谈默点头。 “那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兔子从随身的挎包里翻了半天,翻出一枚纽扣。 “这个。是我姐姐衣服上的,被我给找到了。你能想办法帮我建立连接吗?我尝试过好多次,但是力量不够,自己根本做不到。” “你的意思是让我帮你见她。” 兔子用力点点头:“没错!” “我不认识她,办不到。” “可你认识我啊,”兔子的爪子摇了摇,“帮帮忙好吗熊,我跟我姐姐的事你全都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了,现在又有了她的扣子,我知道你一定能行的。” 掌心躺着白色的贝母纽扣,看起来并没有太多特别,但又因为兔子的重视,所以显得份量十足。 谈默想了想,还是没直接答应。 他不想让最好的朋友空欢喜一场。 “最近我的力量也变弱了,想变成熊都做不到。” 兔子笑他傻。 “因为你本来就不是熊啊。” “这话什么意思?” 谈默蹙着眉,但兔子却只是撇撇嘴。 “瞧,今天的你就完全不像一只熊。你会蹲下来看我,每说一句话都会思考,说话的口气也跟以前不一样。在我心里你已经不是一只熊了,不过我还是拿你当朋友。” 顿了顿,兔子强调:“无论如何我们都是最好的朋友。” 谈默内心有点感动,但他没给她正面回应。 他绷着面子:“你不说这种话我也会帮你。” “切。”兔子阴阳怪气地刺他,“我还怕你办不成呢,要是办不成你就是废物点心,嘻嘻。” 话音刚落耳朵就被用力扯向两边,她大声:“喂!” 谈默松开,不温不火地抬起嘴角。 陌生的城市也没什么好去处,他们俩就走到一处僻静的地方,挨着某座不认识的写字楼。谈默蹲在墙角,兔子站在他面前期待又紧张地看着他,“快点儿快点儿。” “再催揍你。” “……” 兔子拽下两边耳朵捂在眼睛上,谈默左手握着纽扣,右手抱起她,整个人舒展地坐到地上。 “自己数,一二三。” “一” 兔子咽了咽。 “二” 周围的声音被抽走,仿佛真空环境。 “三……” 其实当然可以办到,只不过不确定结果如何。 再说真的已经很久没尝试过了。 他以为是自己能力在削弱,其实只是治疗起了效果,连熊出现的时间都越来越短。 微风停止吹拂,阳光在他们眼前收缩,整个世界漩涡状集中,静止,然后又倏然散开。 兔子跟谈默被云托起来,视野被什么东西遮住看不清,等待了十几秒,漫长的十几秒之后才翩然落地。 “哇,好温柔的连接方式!谈熊你不像以前那么粗鲁了!” “……”头被拍了一下,“先看看是不是这里。” 兔子捂着吃痛的脑袋,环顾四周,眼前赫然是自己住过许久的那个河边。 “不对呀,你把我带回家干什么,我要你带我去找我姐姐!” “喔,我只能做到把你带来这里。”谈默轻描淡写地看向她,剑眉微微上扬,“纽扣是这么说的。” “你放屁!” “不信算了。” “你带我来这儿有什么用啊?这儿我都住了那么久了,根本就没有我姐姐……” 兔子揉着眼睛呜呜地假哭,谈默不耐烦地盯着她,少顷把她提起来,“再哭真的揍你。” “帮帮我啦熊,我真的很需要你的帮忙。” 兔子小声哭闹着,谈默眼一抬,却注意到远处有道窈窕的身影。 他把兔子拎起,转了个方向。 “那是吗。” 揉了揉眼,兔子望向那边,然后脸上的表情慢慢呆掉,好像被谁定在那里一样,足足半分钟后才反应过来,“姐姐……” 或许是谈默的想象力太有限,或许是因为他实在不了解对方。 那只有一道背影。 兔子用力搓了搓眼睛,确定那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它从谈默手中猛地跳下地,拔腿沿岸边狂奔,“姐姐!” 谈默跟上去:“兔子!” 不管不顾地往那边跑,任凭他怎么喊兔子都不停。但对岸的人仿佛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不仅没有反应,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正常情况下不是这样的。 这个世界为谁出现,那个人就不可能不和他们产生交集,就像肖嘉映在那几年一定会遇到谈默一样。想象当中出现的每个人都不是没用的,他们各司其职,撑起想象出的这片海市蜃楼。 只有兔子要找的这个人不是。 她穿着修身的牛仔裤,针织上衣,长发束成一道马尾。她怀里抱着一只杂毛兔,活的。 应该是活的,刚开始谈默也不确定。直到她走到桥洞附近停下,屈身把它放在了角落。 等谈默追上兔子,兔子已经泪流满面。 她声嘶力竭地叫着,毫无可爱的形象,也没有温顺可言。 但是任凭她怎么跑,怎么喊,近在咫尺的人都没有再变近一点,也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墙是不可打破的,它固化了她们之间的距离。 以前墙也出现过一次。 那次,年幼的女孩被老师无理训斥,肖嘉映想制止,脚却怎么都迈不出去,身体跟办公室之间仿佛隔着一堵无形的墙。 那次之后墙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谈默跟肖嘉映总是能够顺利地遇见,说话,甚至是住在一起。 原因究竟是什么? 兔子回头看谈默,眼里红彤彤又空空的没有神。 谈默刚想开口,岸边的那个她蹲下来,把杂毛兔的两只前爪搭到自己膝盖上。 “姐姐走了。”她说,“人活着太辛苦了,我想提前离开。但你不用陪我一起走,你已经陪我够久了,去过自己的生活吧。” 她把它放生了,出于为它好的念头。 却不知道它一直一直找她。 找了这么久。 “姐姐……”在谈默身边的兔子看着这一切,好像已经明白了什么,却绝望地不肯相信。 它低头看自己的爪子。 毛是那么白,针脚是那么细。 它找她找到自己死了,变成了灵魂,变成了自己想象中的兔子。 是这样吗? 抬头望去,孤零零的身影已经走进水中。 “姐姐!” 兔子疯了一样地撞着无形的墙,可除了失去全身力气之外什么也没办到。 “我恨死你了!”兔子大声地哭着,“我恨死你了,你凭什么这样啊……” 为什么你要自以为是啊,为什么觉得放走我就是对我好。 “我再也不理你了!” 兔子倔强地拿手揩泪,但全身都在颤抖,簌簌地颤抖。 谈默想要过去抱起它,刚迈出一步,神经却针扎一样的刺痛。脑海中有个声音说:“你凭什么自以为是在对他好?他恨死你了,谈默。” 第56章 草莓糖 这几天谈默很奇怪。 具体是从回到临江开始,更准确地说是从那天早上开始的。 那天肖嘉映忙完才看到那条消息:【我去找你。】但时间已经是三小时前了。 他抽空给谈默打过去,谈默没接,发短信也不回。 【你人呢?】 【谈默,在哪里给我回个电话。】 搞什么…… 酒店也说房间里没人,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肖嘉映抽不出身去找,正心神不宁的时候手机轻微震动。 【给我买张火车票,我想回医院。】 肖嘉映立刻从办公室出来,到走廊尽头尝试打电话,可他还是不接,只好发文字。 【出什么事了?】 谈默的情绪在字里行间晦暗不明:【我想回去找白主任。】 倔强小孩的脾气又上来了吧,肖嘉映心想,因为忽略了他,所以他想跟小刘她们玩,或者继续折腾白主任的假发。 【一个人回去能行吗,用不用我跑一趟。】 过了三四分钟吧,谈默发来诛心的话:【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我精神有问题。】 再说下去就要翻脸了。 没办法,肖嘉映只好在手机上给他定了票,然后给他转了点钱。 自此谈默就沉寂。 回去路上他没有只字片语,到医院了也没给肖嘉映报平安,连他顺利抵达的消息都是小刘告诉肖嘉映的。 想不出别的理由,肖嘉映只能把原因归咎为小孩阶段性的情绪起伏,说不定过两天就好了。 结果两天后小刘偷偷给他打电话通风报信:“谈默这小子不知道发什么神经,回来就开始拒绝吃药和治疗,连白主任的话都不肯听了。你们出去玩得不开心吗?我看他整天坐在窗边闷闷不乐的,也不说为什么。” “你把电话给他。” 小刘进去交涉了一番,隔一会儿无奈地小声:“哎呀,他不接,不会得抑郁症了吧,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肖先生你有空就过来一趟,我们都拿他没办法了。” 周六肖嘉映带了几件专门给他买的衣服,路上看到草莓新鲜,又买了两盒装好的拎着。 【吃午饭了吗?我在地铁里,一小时后到。】 【给你带了好吃的。】 没有回应。 去医院的路还是那么远,坐车坐得人犯困。可一路上手机都很安静,谈默连个泡都没冒。 下车阳光晃眼,肖嘉映调整好心态。 无论如何不能跟他生气。 结果到了住院部的楼下,抬头就看到窗边有个熟悉的人影。谈默坐在那里,两条腿悬在窗外。 肖嘉映呼吸都暂停了:“谈默!你在干什么?快下去!” 窗口的谈默好像在发呆。听到喊声,他视线往下,看清是谁以后,手一撑翻回房间,全程连一个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三步并作两步,肖嘉映焦急地跑上楼。 午后,阳光耀眼,面积不大的病房被照得通亮。谈默坐在床边背对着门口,头微微垂着,像犯了错误的小朋友,让人无端心软。 “你又犯什么病?窗口也是能随便坐的?万一掉下去——”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因为看到谈默的下巴动了一下,但没有把身体转过来。 准确地说,谈默扫了他一眼,但没搭理。 肖嘉映气得把带的东西全扔床上,草莓盒子直直擦过谈默耳际。但他躲都没躲,只是眉心皱了皱:“你怎么来了。” “是啊,我还来干什么,就该再也不管你!” “嗯。” “你——” 肖嘉映差点被噎死。 “你给我转过来!” 谈默和他保持一段距离,眼神冷淡而欠揍,眼皮上掀看了他一眼。 “转过来了,然后呢。” “……” 哪来的没心没肺大烂熊,当初就不该把他从垃圾桶里捡出来。 没力气跟他争辩,肖嘉映回头叫人,小刘忙忙叨叨地跑过来,“怎么了怎么了。” “他刚才要跳楼。” 小刘嘴成o字型:“谁?!” “谈默。” 谈默眼撇开:“我没有。” “那你坐在窗户旁边干什么,看风景?”肖嘉映没好气地问。 “我在想事。” “你能有什么事可想。” 无非就是思考自己是人还是熊。 “不要吵架嘛,”和事佬小刘两头不得罪,“要谈就好好谈谈吧,有什么事说开就好啦。” 谈默垂眸:“你先走吧,这几天别来看我。” 一路赶过来,肖嘉映连午饭都没顾上吃,现在还遭到这种冷待。 再开口他嗓子都哑了。 “你以为你是谁,想让我来就来,想让我走就走?以后要是不想让我来看你就提前说,我也有很多事要想,有很多事要做,我的世界不是围着你转的。” 阅历跟性格不允许肖嘉映计较,但是面对这样的谈默,他就是一直在计较。以前他计较谈默失联,计较谈默过年不回家,现在又计较谈默态度忽冷忽热,和不把自己的安全当回事。 平时的温和稳重都是假象,在谈默面前他就是很容易原形毕露,变得斤斤计较,锱铢必较,一点细枝末节的情绪变化都会敏感地察觉。 “怎么不说话了?”他蹙眉盯着谈默,双唇抿紧又松开,“刚才不是还有很多意见吗,这会儿又哑巴了?” 谈默背过身,重新回到看不见他的坐姿。 一副拒绝交流的态度。 “好,那你就当一辈子哑巴吧。” 肖嘉映在原地又站了半分钟,然后走过去把衣服和水果从地上捡起来,忍着难受的喉咙,全程一眼都没看谈默。 肯定又是那种很无所谓,或者冷淡的,不显山不露水的表情,不用看也知道。他做了个深呼吸,把东西放到柜子上,不想再自取其辱。 没想到还没摁下门把手,谈默忽然叫住他,低声说:“肖嘉映,兔子死了。” 空气一秒停滞。 肖嘉映震惊地回过头。 “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谈默垂眸,弯着背脊:“早就死了。从头到尾,她根本就不存在,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对不对?肖嘉映,我精神有问题,兔子早就死了。” 说完,他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眸更深地敛下去。 “你说得对,你不应该再管我,我也不应该再接近你了。我算是什么……我凭什么霸占着你,你帮了我那么多,但我带给你的永远都只是麻烦,无穷无尽的麻烦。我在拖累你,你别管我了,根本就改变不了。” 他的背在一点点绷紧,脊椎从上衣透出来,低下的头轻微摇了摇。 肖嘉映慢慢回过神,意识到一件事—— 眼前的谈默正被困在一间漆黑的房子里,迈不出去也打不破墙。 “谈默。” 他把头无力地垂低,双手先是压着额,少顷捂住脸,因为用力过猛,指节缺血发白。 “肖嘉映你别管我了,我没救了。别为了我搬家,你喜欢住在那个地方就别搬,也别给我钱,那是个无底洞,我不能把你也拽下去。我就是没救了,不值得你为我做任何事。” 他在说很早以前就想说的话,深埋在心底很久的话,哪怕只是为了臆想出的感情。出于这些无法改变的原因,他逼迫自己远远地离开,用最残酷的方式逼自己,同时还想把对肖嘉映的伤害减到最低。 正常的谈默留在了那一年,剩下的,是自我折磨到失常的他。对母亲的愧疚,对父亲的痛恨,对贫穷的不甘,对肖嘉映的不舍,矛盾深刻的感情让当年二十岁的他不堪重荷,精神世界支离破碎。 他宁愿缩在那间黑房子里,也不想再走出来害人害己。 白主任赶来给他用了药,他暂时安静下来,留在房间沉睡。 进诊疗室,肖嘉映长久地心悸。 “为什么谈默会这样?” “你还没发现吗,”白主任说,“他在想起来的过程中。” 是。 他一定是在想起什么。 “也正因为如此,他开始激烈地抵触治疗。”白主任看向肖嘉映,“精神的崩塌再重建是个危险的过程,有可能他咬牙挺过来,从此恢复成正常人,有可能他就——” “彻底失常。”肖嘉映轻微咬字。 白主任点头:“嗯,不过我想,这是最后一间了。” 回到病房,谈默还在睡。 肖嘉映脱了鞋躺在他旁边。 空气里有股草莓甜味,谈默的体温很高,后背一层薄汗。 肖嘉映从后面抱上去,胸膛贴着他弯曲的背肌,一只手从前面,另一只手从他腰下穿过去,搂腰,胳膊收紧,下巴搭在肩膀上,很像取暖的姿势,明明现在是要命的夏天。 不一会儿谈默就被热醒了。 他没完全恢复意识,但把头扭过来,认出是谁。 “肖嘉映……” 姿势肯定是不太舒服,所以他动了动。但肖嘉映默默将人搂得更紧。 “我热,”谈默低声抱怨,“我都出汗了。” “那就热着。”肖嘉映轻轻咬唇,“除非你不喜欢我抱你。” 杀手锏。 果然不动了。 隔了会,肖嘉映嘴唇贴着他颈后,放低声:“你怎么老爱出汗,以前也是,动不动就一身汗,然后要求开空调。家里电费高都是因为你,还全部都我交。” “喔。” 谈默应答得有气无力,因为药效还没退。但还是转过身,双手双腿缠住肖嘉映,小腹的薄肌隔着衣服都觉得灼烫。 “你不生我气了?”谈默脸埋进锁骨,嗓音低闷,“我刚才凶你。” “……” “那不是故意的,兔子死了我很伤心。” 口吻认真到让人心碎的程度。 “嗯。”肖嘉映拍拍他的背,“我明白,她是你最好的朋友。” 谈默摇头:“她是我唯一的朋友。” 因为拉着窗帘,所以下午的房间是橙色。 寂寂良久。 肖嘉映问:“还有呢。” “还有什么?” “你肯定想起些什么对吧。” 谈默埋头拒绝坦露。 肖嘉映想了想,薄毯拉上去,从他喉结亲起,一路向下,慢慢地亲到胸肌附近,温软的唇在那里流连。 尝到汗液的咸味,肖嘉映伸出舌,舔了舔。 生涩的处男哪顶得住这种攻势,马上就嗓音沙哑地叫停,“肖嘉映你等等……” “叫哥。”肖嘉映嘴唇稍住,牙齿微微咬下。 “哥……” 走不出困境的谈默很痛苦,但肖嘉映总是有办法让他不那么痛苦,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肖嘉映都是他最要紧的那点温暖。 掀开毯子望着他,谈默眼尾泛红,眼神深邃。 肖嘉映视线避让:“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过主动的?” 谈默问:“这叫主动?” “不然呢。” “喔,”谈默那张冰山脸出现很明显的裂缝,“我就是想确定你什么意思。” “确定完了,然后呢。” “没有然后。”就是知道了那个声音说得不对,肖嘉映根本不恨自己。 谈默身体往上挪,捧着他的脸颊用力亲下去。 肖嘉映都快窒息了。 枕头被他们压得几乎扁平,床单皱巴巴的很像抹布,空气稀薄到让人头晕目眩。 谈默边亲边喘,搂在肖嘉映腰侧的手掌反复揉掐,等到把肖嘉映亲得恍惚,才稍微停下,“我就要霸占你。” “……嗯?”肖嘉映哪听得清啊。 “我说——” 目不转睛地盯着,低哑的嗓音确实是那个谈默,但说法和语气就很熊:“去他妈的拖累,我就要霸占你。” 第57章 归家路 离开医院之前,肖嘉映成功跟谈默约法三章。 【不能再坐窗边,不能再不吃药,不能失联超过一整天。】 写下来,拿双面胶贴在谈默床头,肖嘉映心满意足。 这根本就是对付小朋友的办法,但是也没有更好的招,只能希望他长点记性。 还有就是,希望他看到自己的字,知道有人在牵挂他,在他难受的时候。 因为治疗的过程很痛苦。 头疼,彻夜失眠,药物作用下的胃痉挛,吃不下什么东西。最重要的是心魔反复出现,折磨早已岌岌可危的精神世界。 但谈默一声没吭过,这些都是白主任告诉肖嘉映的。 有时候觉得熊跟谈默完全两样,有时候又觉得他们根本就毫无分别,他就是它,它就是他。 【今天感觉怎么样?】 洗完澡,吹完头发,肖嘉映发消息给他。过半晌,发现他吝啬地回了一个小熊睡觉表情。 好吧。 【晚安,周末去看你。】 关灯睡觉,十几分钟后迷迷糊糊感觉手机亮了。 谈默:【如果我不接受治疗你还会不会来看我?】 肖嘉映瞬间清醒。 他逐字推敲,分析不出谈默的情绪。 【为什么不想接受治疗?能想起以前的事对你有益,总不能永远这样。】 【永远哪样。】 肖嘉映一时答不上来。 谈默又问:【如果应该想起来,当初我为什么忘?】 是不安。 大脑在本能地抵抗二次伤害。 肖嘉映目视前方,翻了个身继续握着手机,想了很久才说:【今天先睡觉,周末带你去一个地方。】 既然谈默的心不安,那就想办法让他安定下来。只要是自己能做的,能办到的,肖嘉映都愿意为谈默做。 打定主意,第二天他就抽空打了个电话。 “爸。” 肖维在忙,问他什么事。 “我想找你借点钱。” 一听到开场白,他爸就语气沉下去,有些不耐烦:“等等,我到安静的地方跟你说。” “嗯。” 开一次口不容易,对肖嘉映来说尤其是这样。站在卧室窗边,他的嘴唇发紧,担心最后还是借不到。 “你要多少?” “最少五十万,越多越好。” “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我打算买房,首付不够。” “你又不成家买什么房?再说最近你小弟上私立开销也很大。我要是把这钱借出去,他妈肯定跟我闹。”他爸找到不少务实的理由,口风拧得很紧,“而且听你妈说你挣得也不少,真想买为什么不攒攒再买。” “我等不了了。” 看着楼下,肖嘉映想起那回过年,送完爸再上楼也是差不多的时间。不过那晚是熊在窗边等他,绚烂的烟火把熊映得更加毛茸茸。 “利息按银行借贷走。阿姨要是问起你就说我逼你的,我拿父子感情逼你。或者说我等房结婚,随便你怎么说都行。”他低缓地放低语气,“爸,从小到大我没求过你,就这一次,三年之内我一定还清,一分都不少你。” 或许是他姿态实在太低,或许是上回刘惠回去把他自杀未遂的事渲染得太恐怖。总之,他爸想了一会儿,抛出略带厌烦的语气:“那就五十万,下不为例。你也真会给爸出难题,一开口就要个这么大的数目,我还当你多懂事。” 无心理会话里的怪责,肖嘉映说完谢谢就挂了。 收到钱,再加上自己攒的那些,他以最快的速度联系中介。从来没这么冲动,但是真这样不顾一切豁出去,内心居然有种解脱的感觉。 早就该这样了。 如果当初能听从自己的心,能再主动一些,哪怕只是在第二年去学校找谈默一次,后来的事也不至于变得那么糟。 中介压根没见过这么急的客户,要求还这么奇葩:“您说什么,周五就要签约?!” “对。”站在公司的楼梯间,肖嘉映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房型就选最小的,几楼都不重要,越便宜越好,只要在那个小区。条件你去跟对方谈,就说我孩子着急上学,对方不恶意抬价就一切好商量,有消息随时联系我。” 挂断电话他长舒一口气,倒把跑来抽烟无意间听到的同事吓一跳:“肖副你都有孩子了?!什么时候有的??” “……”他扶了扶额,“捡的。” 回到工位,检索新房签约注意事项。 多虑了。 似乎只要钱够就行,不过来得及吗? 就算周五能签,想周六住进去也不可能,只能先带谈默过去看看。 肖嘉映在心里计算,把所有代价全想了一遍,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赚钱就是用来花的,找爸爸借来的五十万也不算要命,只要保持身心健康,再多钱也能很快还上。至于欠父母的人情,今后的几十年慢慢还吧。 最重要的是保持身心健康。 以后没时间抑郁了,一边背着债一边还得养家,我要是垮了谈默怎么办?一只神经病还没痊愈的小熊,丢到马路上只会被活活饿死,想想都惨绝人寰。 回去就把那些遗书全删掉,嗯。 周五签约周六见谈默,坐上地铁肖嘉映困得眼发直。 好不容易有个座,他让谈默坐,谈默把他摁上去,眼神奇怪地打量他:“你看起来快晕倒了。” “我眯一会儿,你看着,到站叫我。” 谈默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中途肖嘉映几次睁眼,发现某人都严肃地盯着路线图,模样十分好笑。 “谈默。”肖嘉映叫他。 他一脸冷漠:“干什么?” 肖嘉映轻轻拽下他的耳朵:“记住这条路,以后你要学会自己坐车。” “?”他轻蔑又隐隐骄傲地说,“我会自己坐车。” 那最好。 肖嘉映惬意地打了个呵欠,双手抱臂又眯了会,目的地终于快到了。 “肖嘉映。” 谈默站在他面前,人高马大却有对通红的耳朵,“我们挤到门口去。” “好。” 肖嘉映朝他伸手,他回头看了眼,牵住以后绷着眼皮转过头。 别扭小孩。 因为是新楼盘,地铁口修得很近,出来没几步就到了大门口。肖嘉映仰起头,心想,这就是我奋斗近十年的最大成果了,莫名竟然还有点自我感动。 他揉揉鼻子。 “喂,”谈默挑眉盯着他,“你在想什么?” “在想养一只熊的开销。”他低声,“也不知道是谁说不花钱的。” “嗯?” “没什么,走吧。” 从东门进去,一路经过两个生活垃圾站,然后才到八号楼楼下。 谈默嫌弃地皱眉:“怎么这么多垃圾桶。” 肖嘉映说:“为你准备的。” “……” 到那套房门前,肖嘉映翻手机,找中介发给自己的临时密码。 “幸亏是电子锁。” 谈默微微不耐烦:“这到底是谁家?为什么我们要到这来。事先声明,我不喜欢见你同事,他们的地盘我不进去。” “啊。”终于翻到了。 他弯下腰,把密码输进去:“这是我家,你进不进。” 身后蓦地安静。 门打开,里面空空荡荡,一件家具也没有。 “面积是小了点,不过收拾起来也会比较方便。家电那些可以买二手的,沙发和床买新的就行,其他东西我那里有,直接搬过来就行。” “谈默?” 肖嘉映回头,发现谈默还站在门外没进来。 “你打算在门口杵到什么时候。” “我不进去。” 肖嘉映哭笑不得:“为什么?” 谈默低着头:“就是不进。” 肖嘉映走过去,双手搓他的头发。 “我说错了,这是我们家,可以了吧。” “松手……” 肖嘉映还是很疲劳,到客厅地板上,靠着墙,拍拍地:“过来陪我坐一会儿。” 谈默没什么太多的表情,显然还没理解这件事。这对他来说是过分的奢望,从前妄想过,现在想都不会去想,没有意义。 时间滴答,细微的粉尘在阳光里浮动。 肖嘉映的左手边扔着包,右手边是谈默。他把头靠上去,靠到谈默肩膀上,感觉到对方又出了一点汗。 “这房子小吗?” 谈默摇了摇头。 使用面积五十平米的一居室,装下两个人其实绰绰有余。 “谈默,”肖嘉映缓过来,倚着他。 “怎么了?” “叫叫你。” 谈默低声:“莫名其妙。” 肖嘉映弯了嘴角。 就这么静静坐着,暂时不去想治病和挣钱,只是安静享受这个难能可贵的时刻。 有家了,他们俩。 再也不会一想到谈默的童年,就替他难过。 “谈默,”肖嘉映闭着眼,“我有话想告诉你。” 又被叫到名字,谈默没抱怨,只把下巴低了低。 来之前肖嘉映已经打过腹稿了,但是真要说出来还是需要点勇气。这样靠在他肩上,不用看着脸就会好很多。 肖嘉映把眼垂下去。 “我们没有正式确定过关系,但是在我心里,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和你确定关系了。” “我说的确定关系就是你想的那种意思。我们心照不宣,一起住过两年时间。” 谈默转过脸,被肖嘉映抢先:“你先别问。” “那两年时间我过得很好,从来没有那么好过。当时我不知道那种生活什么时候会结束,但我曾经暗暗希望过,它没有结束的那一天。” 谈默一条腿屈着,右手肘落在膝盖上,一声不响。 肖嘉映把脸往里侧了侧。 “后来你有事瞒我,自己一个人跑到外地去了。我以为你是去上大学,其实你是为了引开你爸,好让他别再骚扰我。我还以为你过得不错,跟同学在一起很开心,不给我打电话是因为过得太充实了,乐不思蜀,后来才知道你一直在躲债,在想尽办法打工赚钱,我还以为……” 他喉咙缓慢地动着。 “你不再需要我了。” 谈默膝盖上的手慢慢攥成拳,青筋遍布。 “关于未来,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约定。只商量过将来要买个房子,像这间这么大就可以,作为我们遮风挡雨的地方。现在你暂时不记得了,没关系,我还是要让它实现。” 肖嘉映缓了缓。 他说得很吃力,尽管声音很轻。 “这就是我们之间的故事。我讲得不全,因为很多细节不知道。比如读大学那两年你每天在想什么,会不会失眠,有没有交到什么朋友,平时能不能吃饱,最喜欢上什么课,救人的经过,失去记忆的那天疼不疼。要是你愿意想起来,我愿意等。等你想起来再告诉我。” 说完这些肖嘉映眼前模糊,但表情没有失控。 他深呼吸。 在他身边,谈默仰头看向天花板,感觉眼前的一切,是无形的空间在往外延伸。 几间漆黑的房,其中一间亮起灯。 那里面住着肖嘉映。 应该去哪里找到我自己? 那个需要帮助,却始终无助的年轻人。 反复开门,藏进这间又躲进那间,身体变小,小到只有一只玩具熊那么大。他缩在墙角,对任何幻想出来的客人言语奚落,装作什么也不在乎,自尊心强大无敌。 他觉得自己应该有过一个叫家的地方,那个给过自己温暖的地方,所以想找。结果没有找到,因为根本没有那种地方。 他灰心丧气,棱角锋利。 直到肖嘉映出现,把他拽到自己怀里,走夜路的时候甚至把他塞进衣服里。 他的肖嘉映,温和脆弱却从不放手的哥哥。 “谈默,我愿意等。” 这句话说了不止一遍,所以他埋在绒毛之下的耳朵才会听到,厚厚布料里的心脏才会相信。 一遍又一遍。 有人在指引他走出来,告诉他归家路不远。 第58章 听话熊 地板微凉。 肖嘉映一开始把头埋在谈默颈间,后来不得不抬起来,因为谈默直接仰躺到地板上,把自己摆成了大字型。 “这么热吗?” 他睁眼盯着天花板那一片白:“我刚才又变成一只熊,你把我放在卫衣领口里,我们在走夜路。” “喔,”肖嘉映想了想,“那是因为你说太冷了。” 他轻轻耻笑:“一只熊冷什么冷,我在骗你。” 说完他翻了个身。 想随便躺着,不用担心被赶走,也不用斟酌怎么跟人说话。这地方让他感觉很安全,是毫无压力的所在。 肖嘉映支起下巴,伸手把他的碎刘海拨开。 “你有这道疤更帅了。” “有人问你吗。” “没有啊,我就是想告诉你,我们熊天下第一好看。” 他生硬地撇过脸去,小臂挡着眼睛。 “我不是熊,我是谈默。还有,我不会占你便宜,买房的钱以后还你。” 真豪迈。 “喔,”肖嘉映摊开手掌,“就一套房?车呢,车要不要送我一辆,还有家具,先买张大理石风的餐桌吧,还有——” “够了!” 血气方刚的脸上浮现淡淡的窘迫,“我没那么多钱。” 扑哧。 肖嘉映捏他鼻子:“没钱就得乖乖听话。我让你往东就往东,让你捶腿就捶腿。” 谈默两只手托着他的腰,咬牙切齿的样子本来很冷酷,结果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顶着肿大的眼睛,肖嘉映笑出来。 “饿了?” 谈默没吭声。 “医院不是有早饭吗。” 他理直气壮:“谁起得来。” 肖嘉映薅他头发:“懒熊。” 他躲开,皱眉表达不满,但没有骂人。 “走,吃饭去。” 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像握着块热铁,手掌温度高得惊人。 以后冬天就用来暖床好了,肖嘉映默默想。 出门前谈默回头注视着这间房子,表情微不可察地明朗了许多。 他边走边听肖嘉映跟自己说话。 “今天让你知道那些过去只是觉得你有权利知道,不用有压力,按你自己的节奏来,我也不是要逼你。” 他插着兜点了下头。 “而且我有种预感。”肖嘉映说,“就算你想起来,性格应该也跟以前不同了。” “以前我是什么人?” “嗯……很沉默,不爱学习,喜欢耍酷倒是没变。” 谈默瞪了他一眼。 肖嘉映克制住想搓熊的冲动:“总体来说还是很乖的,但一遇事就不说话是你最大的毛病,这点今后你要改。” 谈默没说改也没说不改,只是把地面的石子踢得老远,一副有事下回再议但老子现在快饿死了的表情。 到快餐店。 “就吃这个?” “有的吃就不错了,”肖嘉映点餐,“买房又不是买白菜,要花一百多万你知不知道,平时生活当然应该节省点。” 谈默皱紧眉,问:“你哪来的钱?” “找我爸借的,说好了什么时候还,不是白拿。” 即使精神状态还没完全恢复正常,但他的金钱观念并不缺失。他明白一百多万意味着什么。 气氛变得有点沉默。 进餐厅,挨着窗坐,吃的时候谈默板着脸,突然侧过来盯了肖嘉映两三秒。盯完就又转回去,完全没有多余的表情。 肖嘉映很莫名:“看我做什么?” 谈默冰山似的摇了摇头,“没什么。” 真搞不懂这种年纪的人…… “快吃吧,别凉了。” 谈默嗯了声。 他风卷残云,不到五分钟就干掉了一整个汉堡,吃完以后伸直腿,人懒散地靠在椅背上。 真的很帅。 不像其他同龄人那么嫩,气质很特别,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一只帅熊。 察觉到肖嘉映在观察自己,谈默目光移来,微微俯身。 温热的唇贴近,肖嘉映没敢轻举妄动。结果谈默头一侧,眼神慢条斯理地掠过眼尾、鼻尖、唇峰,顿了足足三秒,才面无表情地轻舔他嘴角。 动作很松弛。 但拭掉以后谈默就后撤,转头,无声看向落地窗外。 “看着碍眼。” “什么?” “刚才你嘴角的酱。” “……” 是在耍我吧。 是在玩我吧? 被一个小自己九岁的男生摆布,肖嘉映都不知道作何反应。 反应过来第一件事是抿嘴,找纸巾,因为觉得嘴角有点湿,本能就想去擦。 结果谈默立刻蹙起眉:“肖嘉映你什么意思?” …… 他把纸巾攥在手里。 “你别误会。” 谈默眸敛低,闭上眼,拒绝再开口。 “谈默?” 他眉眼轮廓深,嘴唇薄,鼻梁高挺,不说话的时候很凶。但肖嘉映从来就没拿他的脾气当回事。 手一伸,肖嘉映轻拽他耳朵。 “嘶,”他睁眼,怒目而视,“肖嘉映!” 肖嘉映两手捧住他的脸搓了搓,把他的头搓得左右摇晃。 “……” 停住,固定。 四目相对。 肖嘉映抬起下巴吻上去。 谈默顶着一张冰山脸被他亲,只不过冰山在慢慢融化而已。 他的吻很细密,温柔至极,而且角度是从下往上,主动迎合的姿势。刚喝过可乐的嘴唇是甜的,掺杂着淡淡的芝士酱味道,把上面那片唇整个含进去的时候就尝到。 他头仰着,动唇的时候喉结也在轻微滑动。 谈默反应过来,把他两只手拿下去压着,压在大腿上不让抽走,学着他的动作,张开嘴把舌头伸进去。 搅动的时候会有水声,肖嘉映把手收紧。 稍微停了一秒,谈默很冷淡却很坏地问:“这样对么。” “嗯……”肖嘉映含糊地吐词,“这样就对了……” 什么对了不能说,反正就是对了。 以后还有很多事要教他的熊。 不过,熟悉的谈默正在一点点回来,肖嘉映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和他的占有欲。 当然还有他的饭量。 一个汉堡哪够谈默吃的,但他居然也没有开口再要,这让肖嘉映相当刮目相看。 送他回去已经是傍晚。 地铁一路向北坐,从地下换成轻轨,慢慢地驶出去,外面就变成夜。 远处星星点缀,蓝黑色泼墨天空。月牙如钩,拖着相当朦胧的银晕,似乎永永远远会照着回家的路。 肖嘉映给他裤子口袋里塞了颗橘子糖,刚才在便利店买的。 “装修的事你不用管,我来负责就行,你就好好听白主任的话。” 谈默不咸不淡地说:“烦他。” 肖嘉映:“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你老跟他作对?” “因为他老不让我见你。” 说完,谈默转头去看车窗外边,“快到了。” 认识路了,了不起。 在医院大门口分别,谈默搂了肖嘉映的腰,意思是让他别这么快走。 不低的体温把两个人绑在一起,地上有他们交叠的影子,还有一个大塑料袋,里面装着肖嘉映路上买的零食水果什么的。 有值夜班的护士骑自行车经过。 “怎么站在这儿啊谈默,快进去吧。” 他回头:“跟我哥说两句话。” 护士骑走了。 远处住院楼灯火通明,近处人影成双,但是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 大多数时候谈默都还是比较绅士的。他盯着肖嘉映的眼睛,感觉那地方落下一小片阴影,里面有自己的轮廓。 “睡觉之前他们会给我放音乐,但我不喜欢听。” 肖嘉映微微颔首。 “我明天早上七点就起来,去跑步,锻炼身体。” 肖嘉映又点头,不太明白他交待这些干什么。 “快进去吧。” 谈默蹙眉,又盯了他一会儿,转身就走。 熊心难测啊。 回去路上肖嘉映揉了揉酸痛的颈。今天在谈默身上靠得太久,感觉有点落枕。 不由想起那次看电影,也是这样睡姿不当。 等谈默想起来,就能跟他一起聊这些事,再也不用自己一个人回忆了。 到家本想倒头就睡,但身上汗出得太多,不洗澡肯定不可能。从浴室出来,发现谈默给自己打过一个电话。 他回过去:“怎么了?” “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 “随时恭候。”肖嘉映往床的另一侧躺,找到一个让脖子不那么难受的姿势,“怎么了,说吧。” “肖嘉映。” 谈默像是坐在窗口,有风的声音。 “我爱你。” 肖嘉映静止。 停顿片刻,他补充:“我觉得。” …… 半晌没得到反应。 他到底年轻,沉不住气。 “你在听吗肖嘉映。” “我在!”肖嘉映急声,又敛低,“我在。什么叫你觉得?” “就是我不记得以前是不是很爱你,但我觉得是。” 肖嘉映静默下来。 谈默恢复到不在乎的口吻:“没什么,我就是告诉你。” “你又坐在窗台上?” 他啧了声,听着像是跳回房间了。 肖嘉映心脏搁回胸腔:“嗯,好,你爱我,我听到了。” “敷衍我。” “没有,很认真。”肖嘉映伸手把落地灯关了,“早点休息。” “我说我爱你,你让我早点休息?”谈默有些气急败坏。 仅剩的人格也让他明白自己喜欢谁,爱谁,近乎本能的直觉。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你为什么这么突然。你不是爱说这种话的类型,我有点不习惯。” “是你让我多说话的。” 改掉老是沉默的坏毛病,这是肖嘉映给他提的要求。 “我想过了,我可以改。”他用一种不温不火,不冷不热的态度,在试探,“但是你要回应我。” “嗯。”肖嘉映脸有点热,“我回应你。” “我爱你。” “……” “我想你了。” “……” “我想亲你。” “谈默……” 谈默促狭地冷笑:“敷衍都不肯。” 肖嘉映:“你要怎么样呢,我也不是那种类型。我要听你想起来以后认真对我说。” “那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乎我的?” 肖嘉映握着手机,翻身朝向窗帘。 “我想想。可能是你来找我还电脑的时候,或者在除夕夜你让我抱你的时候,或者是……算了,我也不知道。”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比较迟钝,在感情方面。” 谈默顿了一会儿:“肖嘉映你后天过来看我。” “为什么是后天?” “我让白主任再帮我想办法。”他说,“以前我很消极,因为不确定会想起来什么,现在我想知道很多事。” 比如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这个人的,接没接过吻,有没有把他惹哭过,吵架的时候谁先认错。他喜欢吃什么,喜欢听什么,睡觉习惯怎么样,还有,自己是什么时候被他捡回去的。 想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过去,从此不当流浪熊了。 第59章 终章 六便士 说是后天去看谈默,实际也没发生什么。 就算谈默开始积极配合治疗,也非一朝一夕之功,不可能眨眼间就恢复全部记忆。 不过,他的确在慢慢想起以前的事。 白主任帮他换了种药,很偶然的一次,他突然回忆起当初放在门口的那袋橘子,当天见到肖嘉映就给了个大大的惊喜——送上酸橘子一枚,把肖嘉映酸得五官失去控制。 后来肖嘉映又找到了原先的笔电,拿去给谈默看电影用。 “开机密码是jiaying888。” 谈默听到,一脸冷漠:“很配你这台电脑。” “讽刺我老土。”肖嘉映敲他头,“等你病好了记得打工给我买新的。” “……肖嘉映。” 谈默忽然叫他。 “怎么了?” “我想上学。” 肖嘉映诧异:“你想继续上大学?我问过教务处的老师,你的学籍已经——” “我知道,”谈默淡声打断,“学门技术不需要大学学籍。” 他的意思是,学会一门可以谋生的手艺。 过去的遗憾不止跟肖嘉映有关,也跟他自己的前途有关,想要解开所有心结也不光靠找回记忆。 这方面肖嘉映当然也考虑过,但一直举棋不定。 如果重新回去考大学,谈默的年纪太大,不是一件易事。要是送他去上技校,又怕他有落差,心理接受不了。毕竟是一个人一辈子的事,成熟如肖嘉映也不能下决定。 “想好了?” 他说想好了,人生不只有上大学一条出路。阳光晒在他肩膀上,轮廓依然是少年轮廓,但成熟多了。 等谈默病情一稳定,肖嘉映就给他报了技校。 专业是他自己挑的,建筑施工,熟悉且上手快,再说他本来就会开叉车,以后干得好攒下人脉再想其他出路也不难。 每周七天时间,四天用来上课三天用来治病,抽空谈默会用手机联络肖嘉映。 午休时间回到工位,有谈默发来的消息。 是张仰拍的照片。 他似乎趴在桌子上,斜着拍下教室一隅的光影。 透亮的玻璃,明媚的阳光,朴实的木窗,还有被风吹起的图纸。 【不睡会?】肖嘉映回文字给他。 【不困。】 【下午的课上到几点?】 【五点。】 【好,记得擦点防晒,别被晒脱皮了。周末去接你。】 屏幕上方变成“正在输入……”,肖嘉映耐心等着。 结果等了快五分钟,什么也没等来。 忙去了? 也没再多想,肖嘉映放下手机。 下午三四点钟左右,收到小刘发来的一张抓拍照,她去技校看谈默了。 照片里的人看起来有些潦草。 短发,大t恤,袖口还挽到肩膀上,皮肤比之前黑了好几个度,可是全身上下都在发光,像砂砾中的金石。 这让肖嘉映轻易就想起从前在工地打工的谈默。 那时的谈默穷苦但不落魄,咬牙活着,等候天亮,是最有魅力的他。 小刘配字:【帅不?】 当然。 肖嘉映盯着照片,很快就被身旁的余妙发现。她幽幽道:“肖副,别看了,光看不吃有什么用,这种天菜你不要大把人抢着要。” “……” 晚上回到家。 肖嘉映给住校的谈默打电话。 “白天你想跟我说什么?”他坦白问,“我看你一直是正在输入。” 谈默可能在走廊,能听到同学经过跟他打招呼的声音。 “没什么,我昨天回医院接受催眠了。” 肖嘉映困意瞬间消失。 “然后呢。” “想起两样东西。” “哪两样?” “账本。”谈默顿了顿,“羽绒服。” 许多零碎记忆被这两样东西串起来,组成一个故事的开头,和戛然而止的结尾。那是他们在现实中的故事,遗憾是它的主旋律。 “你没跟我说过那两千块钱的事,”他说,“我欠你的又多了一笔。” “那不算什么。” “对你来说是不算什么,对我来说不是。” 对一个四周一片漆黑的人来说,亮起的打火机也是种慰藉,因为那代表还有其他人在。何况肖嘉映还擦亮打火机,对他招招手—— 到我这里来。 虽然我有的也不多,但两个人总好过一个。 “好吧,你说算什么就算什么。”肖嘉映不跟他论对错,“反正你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那你的病呢。” 账本也像本病历,记录着那些已经可以轻描淡写谈起的过去。 “当然是好了啊。” “嗯。”谈默的声音听起来很近,大概是手机拿得很,“我想也是,你看起来比我正常多了。” 肖嘉映失笑:“早点睡吧,开了一天叉车还不累吗?我看你眉头皱得那么紧,是不是都快中暑了。” “照片她发给你了?我让她不要发。” “为什么不让发,拍得很好啊,小刘很会找角度。” “不。”他武断沉声。 “……”不哪样,不够帅是吧,没把你拍得惊天地泣鬼怪天上有地下无,“好了,睡吧,都12点了。你还年轻,我熬不动夜了。” 谈默不满地说:“祝你今晚梦到我。” 肖嘉映道声晚安笑着挂断。 结果不知道是不是“诅咒”起了效果,梦里果然见到谈默。 不过是熊态的。 已经很久没见过长成熊的他了,之前哪怕把自己当成熊,他也是以谈默的模样出现。 熊背着一只肖嘉映没见过的小挎包,大摇大摆走到床边,没礼貌地摇醒他。 “起来,肖嘉映起来,你说过要带我去超市。” “……” 肖嘉映揉眼。 “才几点……” “都快九点了,哼,没出息的人才会睡懒觉。”熊的声音听起来冷飕飕的,像放冷箭,很有它以前的风格。 答应过的事要做到,哎。 没办法,肖嘉映只好匆匆起床洗澡,套了件卫衣睡眼惺忪地出门。 外面天气不错。 可能因为是周末的缘故,路上行人特别多,不过大多面容模糊。肖嘉映把手揣在兜里,熊跳起来,扯出他的手牵住。 “?” “冷。” 熊不看他,硬邦邦地说。 行吧,你说冷就冷。 牵熊进超市也并没有引起哗然,真是个奇怪的世界。肖嘉映头缩在卫衣帽子里打呵欠,熊忙忙叨叨地踢来购物车,又跳进车里站着,然后撇撇下巴,示意肖嘉映推。 “……” 你倒很会享受。 嘉映像推小孩那样推,偶尔突然快起来吓唬它,它扭过头怒目圆瞪,看起来十足可爱。 “买点什么?” “零食。” “你又不能吃。” 它骂了句脏话:“那就可乐。” 肖嘉映没听它的,自顾自拿了一把挂面、一盒新鲜的鸡蛋、一些调味品,还称了两三样蔬菜,放进车里把它包围起来。 “别乱动,踩坏了鸡蛋要熊命。” “……无聊。”它恶劣地说,“而且能不能有点创意,整天吃面你都不嫌烦吗?” “不是你爱吃面吗。” “我爱吃你就天天做?” “嗯。”肖嘉映平静地接。 熊安静了一秒,耳朵不易察觉地抖了抖,“算你识相。” 可是。 自己什么时候能吃东西了? 熊的思维出现混乱,头一抬,隐约看见不远处等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人它认识,来找过它。 “喂肖嘉映,”它闷头,拽拽地说,“我去那边找要买的东西,别跟着我。” 说完它从车里跳下,几步一拐就去往肖嘉映视线之外。 那人还在等着它,似乎认定它会来,不会视而不见。 他和它仿佛有默契。 它站在他脚边,抬头望向他,看到一张逐渐清晰的,少年的脸。 它问:“你是来赶我走的吗?” 他摇头。 “当然不是,我就是你,怎么会赶你走。” “之前——” “之前是之前,现在你要留多久都可以。我不会过河拆桥。” “但那个穿白大褂的人说,”熊嗓音低下去,有点沮丧不解的样子,“我不走你的病就不会好,肖嘉映也就不会放心。不过告诉你,就算你赶我走我也不会走的,我要跟肖嘉映在一起。” 少年蹲下来,与它平视。 “嗯,你会这么想也很正常。”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一体的,没有谁会离开肖嘉映。他接受我们的每一面,不只是早熟自立,也包括幼稚的那一面。” “喂!”说谁啊,熊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你才幼稚。” 少年凌厉的眼眸难得有温度。 熊撇眼:“你也就长得还可以。” “……我的潜意识怎么会是你这样的?没道理。” “靠,你以为我想当你?” 熊气得后退一步,凶巴巴瞪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觉得他这样冷淡的样子很亲切。 少年起身离开。 “喂!”熊喊他,“这就走了?” 还以为要发表什么可怕的高论。 他没停足,只是朝有光的地方走去,抬起右手头也不回地挥了挥,远远地说了一句话。 回到肖嘉映身边,购物车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 熊倒吸一口气:“肖嘉映!” “嗯?” “你搬家啊?事先声明我不拎。” 肖嘉映无辜地说:“我也没想让你拎啊,你是只熊而已。” “……”不是,我不是熊。 不知道为什么,熊心里徘徊着这句。 回家路上它若有所思。 肖嘉映打了辆车,把东西全放进后备箱,跟熊在后排。不过熊没有坐,而是站在后面的座位上望窗外。 肖嘉映顺着它的目光:“在看什么?” “喔,没什么,随便看看。” “对了,你这个挎包是哪来的。” 熊回头,低眼看下去:“这个啊,兔子给我的,她说包包里有糖,幼稚。” “……” 肖嘉映不管它,自顾自休息。 隔了一会,熊碰碰他的肘,站他腿上与他四目相对。 “肖嘉映,刚才有个人来找我。” “哈?” “我不认识他,”熊想了想,又改口,“不对,我应该认识他。他说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好绕。” “嗯嗯,”熊傻乎乎地点头,伸出毛绒绒的爪子把他的脸摆正,“你先别发表意见,先听我说。他来找过我好几次,跟我说过好多话,不过那都不重要,反正我也不打算听。但他刚才走之前跟我说……” “说什么?” 开完口肖嘉映才想起自己被禁止发言,于是做了个嘴巴拉拉链的动作。熊无语地盯他,又思忖了半天,才说出心中疑惑。 “他说‘欢迎回来,谈默。’” 欢迎找回你自己。 讲完这句话,整个世界的光线集中在它身上。 它棕色的绒毛散开,厚厚的爪垫颜色变浅,耳朵竖得很直。 它变轻了。 飘起来,隔着玻璃看外面。 那些丢失过的记忆在慢慢回来,包括想象中的那些,包括他和它的一切。 嘈杂的世界回归平静,窗外的车和行人悄失无影,而它也如羽毛般落回车座。 肖嘉映意识变得有些昏沉,慢慢的头就靠过去,搭在了它身上。 “我怎么困了。” 熊张张嘴,居然发出声音,“肖嘉映……” “嗯?” “我还在!”没消失。 “嗯,”肖嘉映温存地搂住它,闭着眼埋脸蹭蹭,“以后也别再走了。” 模糊地说完,眼前的世界一点点坍塌。 其中一间是医院对面的小屋,那个只有九平米的地方,谈默的母亲在里面,终于不再忍受病痛的折磨,安息地闭上了眼。 另一间是小时候的老房子,关着他不称职的父亲,打骂他,找他要钱,也随着墙壁的倒下被掩埋。 还有教室,工地宿舍,病房,大得像迷宫的精神世界,渐次在眼前倒垮。 剩最后一间,是他跟肖嘉映租住的开间。 里面一直是空的。 寒冬过去,黑夜结束,空置已久的房间迎来了曾经的主人。谈默站在门外看着它,看着睡过的床,躺过的沙发,修过的书架,用过的电脑,搬过的衣柜。 在那些不清醒的日子里,他曾无数次想进去看看,可惜找不到门。 他在此辗转,驻足,迟迟不肯离开。 终于等来了房间的另一位主人。 回到这里,作为一只熊,得到温暖,关心,帮他熬过最痛苦的三年。 虚幻的世界坍塌,真实的世界却随之筑起。 他们有了新的住处。 早就商量好要买的房子,他们一起来看过,后来,谈默又在网上查过很多次。 钱怎么也存不够,无论他多努力,白天夜晚不睡觉地挣钱。他都放弃了,认清现实了,房子却又奇迹般地伫立在眼前。 有人在里面。 “谈默?” 肖嘉映站在客厅,像过去一样内敛地笑着:“没骗你吧,哥有钱。” 不知不觉,梦里的人已泪流满面。 回头看向那片坍塌的废墟,他看见母亲,还看见兔子。兔子一跳一跳的,身上挎着小包,糖果散落一地。 他们纷纷离去,留下孑然的谈默,却也不再胆怯。 好好活着。 试着好好活下去,哪怕不那么容易。 “我知道。”谈默低声默念,“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 车身猛地颠簸。 只一刹,却仿佛已过去很久。 肖嘉映转醒,发现自己头靠在某人的肩上。 他动了动,谈默也就立刻醒了,抬手掐掐鼻梁。 “快到家了。” 肖嘉映扭头看外面,还真是。 “一会儿你拎东西。” 谈默撇他一眼,他暗暗觉得有趣。 “三袋都你拎。” “凭什么?” “尊老爱幼啊。” 半晌没听到反弹。 奇怪。 肖嘉映微笑打量身边的人:“不平衡?不平衡也忍着,谁让你叫我哥的。” 下一秒谈默猛地抬起双手,压低嗓子凶狠低吼了一声。 肖嘉映傻眼:“嗷?” 他收回手,恢复冰山表情:“熊叫。” 坏家伙-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写写改改,两天半终于写出最后一章,谢谢大家陪我。明天再来写后记,这本书对我来说意义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