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少年》 第一章 他着为一个人入红尘。 世有传言,东山有狼,人不得入。 而在这座谜一样的群山脚下,放眼望去,尽是莽莽苍苍的群山,与平江波暖的汀岸。 在这处遗世秘境般的山脉中,白狼群世居在此,与狼神族仅剩的后裔为伴,一同守卫着代代传承的东山祖地。 而今天,对狼群来说是个大日子! 就在朝阳即将升起的时候,狼神族一家四口中,唯一成年的儿子小阿曈,终于要下山了! 他即将在红尘中寻觅,而后托付狼族的忠贞,带回一个相许终生的伴侣。 然而,这都是少年那一双父母美好的愿景罢了。 一个魁梧的男人化作巨大的白狼,狼背上驮着正殷切朝儿子挥手送别的媳妇,他伫立在狼巢的山梁上,金灿灿的兽瞳远望那个甩着包袱一路蹦下山,脱缰一样的逆子,叹了口气。 不知道谁要遭灾了…… 与满心牵挂的父母不同,一路跃下山林的阿曈可是开心的紧!他嘻嘻哈哈的溜达下山,中途或是揪一下挂在树上的猴子尾巴,或是呲出犬牙朝路过的梅花鹿做个鬼脸,吓的人家蹦起来老高。 俨然这些撩拨的小动作他是做惯了的,如今得以看一看山外的世界,阿曈有些兴奋,更是欠手欠脚了起来。 东山的山脉连绵,从没有人类踏入,他由于小时候一直长着毛茸茸的狼耳朵与狼尾巴,就并没有如何出过山,只是幼年的时候被他的阿纳包上耳朵,去过山下很远的一个村镇上,这让阿曈隐约记得山下应该是很热闹的。 如今直到成年,才与生他的阿纳林水时一样变作“人”的模样,于是得以出山。 临行前,水时里里外外收拾了好多遍,才妥帖的将小包袱递给他,又与他讲了很久人间的规矩和事情。他就窝在父母的怀中,向往异常,就如同小鸡啄米一般的不停点头应允。 而他的狼爹符离却对他再三强调,要找个媳妇!你记住你是去找媳妇的!别傻玩着忘了大事! 而后男人英俊刚硬的面孔神色果决,朝儿子表示,看中了就带回来生崽!但随后就被他阿纳拧住了耳朵教训,说他不教孩子好的!难道是山大王虏压寨夫人嘛! 少年看着他那狼爹笑眯眯弯腰伸头过去挨拧的样子,直咂嘴,想必他这样温温柔柔的阿纳,便是被虏来的吧! 嗐,阿纳快使劲拧他的毛耳朵!看他狼爹笑的一脸恶心的样子,阿曈直翻白眼,呵忒! 少年看着开始腻歪的两人,叹了口气,利落的转身拎起小包袱,出了屋。他环视了山梁的四周,春季正是狼群繁衍的季节,到处可见一窝窝奶白的小狼崽,亦或是正在慵懒看顾小崽的白狼,却唯独不见他的弟弟。 阿曈回头,朝屋里喊,“阿纳!阿吒呐?” 符离站起身,强壮的筋骨倚在门口,“和狼群捕猎去了,有白狼王看顾,不必管。” 水时也出了屋,走到阿曈面前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我又把阿吒跟丢了,他是狼形,跑的太快,还是你阿塔说是跟狼群去了,我才放心。” 少年点点头,心道那也没事,山中没有什么能伤的了他的弟弟,等他在山下逛够了再回家的时候,一样能见着,着什么急嘛。 阿吒与他不同,他自己生下来就是人身,尽管后来长了狼耳朵与尾巴,如今成年也能收回去了。 但他的弟弟是完全继承了狼神族血脉的,出生时便是一只狼,如今长到十二岁,虽然依旧不能化人,也已然是一头体格颇大的狼了,与他阿塔化身后的巨大兽形不能相比,但也比白狼群中最健壮的狼王都要巨大,足有一头小牛般的体格。 只是阿吒的毛发与符离纯银白色的不同,他要更金一些,那一身金色的耀眼花纹暗暗隐没在银白毛发下,每每阿曈挠他痒痒时就一抖毛,金灿灿的,可好看! 杂七杂八的想着,少年也放下了心事,正经的与双亲一摆手,在两人的目送下,转头一甩小辫,背着小包袱下山去了。 于是在这一路的招猫逗狗之中,他终于出了狼巢山梁的范围,沿着河流的走向进了茂密的山林,这里离最近的人类聚居地热河村已经不远了,只隔了一座山便能到,已经属于东山外围,平日狼群与这一家人是不怎么踏足这里的。 离人类村庄越近,脚下的山地就变得更加平坦且松软,晨曦下的深林也泛着春日的新鲜气味,阿曈舒畅的深吸一口气,耸动精致的小鼻子,闻嗅他最喜爱的自然味道。 松树浑厚的沉香,好闻;雨后新冒的草芽,好闻;林间清凌凌的雾气,嘿,也好闻。 还隐约有一种熟悉的狗味,好…… 诶!等会儿! 阿曈瞬间睁大了眼睛,皱着鼻子四处闻起来,这不是他那臭弟弟的狼味嘛! 少年弯腰压低了身躯,被编的整齐的几缕小编子落在俊秀的脸颊边,遮住了额头上灿灿的金纹,他胸口处震动,朝一个方向“呜噜噜”的说起狼语。 大概意思就是,臭小子快出来!不然揍你! 于是只一会儿,微暗的林中便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阿曈的茶色眼眸深处泛着有些零碎的金光,微微后撤蓄势,而后一个猛冲飞跃,就扑在隐藏在前方古树后,一只金白相间的大狼身上,双手也不客气,抱着狼脖子勒的死紧。 “你怎么跟过来了,要是再叫阿纳满山找你,小子你看我不薅秃了你的毛!” 他们的阿纳水时,身为一个人类,每天都要到处找孩子,实在辛苦。而且,这里离“人”已经很近了,阿吒这样的神异不便露面于人前。 狼对于这个整日称王称霸的“哥哥”也很纵容,任由他捏自己湿润的狼鼻子,但依旧没动身,在阿曈松开他转身走后,又亦步亦趋的跟上了。 等阿曈回头龇着犬牙低喝,摆手“呿呿”的赶他走,狼就卟楞着大脑袋,开始装听不懂…… “!”嗨呀,治不了你这个小崽子了还。 阿曈索性就放开手脚,一步狂奔,看他追不追得上! 白狼身形有些大,一些拐拐角角就不如阿曈灵便,眼见一人一狼的距离拉的越来越远,阿曈仰头狂笑,心想比弟弟多生出来的六年可不是白混的! 正在他得意之际,就听身后的身后的河床上一阵纷乱的涉水声,阿曈刹住脚步往后一瞅,登时直拍脑袋。 只见远处河水连天之处,一大群白狼,呼啦啦的蹚着河度过来,那白狼一个个都体格健壮,为首的正是狼王,它有着蓝莹莹如碧空一般的眸子,此刻正盯着阿曈,四足疾行,溅起的河水泛着朝阳的光点,波光粼粼。 阿曈只以为是他的臭弟弟搬来的救兵,当下呼哨一声,跑的更快了!心里还道狼王怎么也跟着胡闹! 但弟弟却一头雾水,他只是想悄悄跟着阿曈下山看看,可怎么全族都要下山瞧瞧嘛?于是便停了脚步,回头看那群气势汹涌的狼群。 阿曈正跑,见弟弟不追了,也停下来,一思索,反而朝狼群的方向跑去了,他倒要看看,这群狼要干什么! 于是,在碧光粼粼的浅河中,一群狼与一个少年迎头对上,并不很宽敞的河口就在狼群的映衬下显得更有些拥挤了,颇有些狭路相逢的意思。 这样大的动静,两侧山林中的小动物都呼啦啦的跑走,深怕一会儿狼群涉河而过,平推到林子里踩死自己!水中正在悠闲栖息的鸟儿也都惊的炸毛飞起,“扑啦啦”“嘎嘎嘎”的乱成一团,慌乱间鸟毛飞的到处都是!那带着水禽味的绒绒细毛和着水汽,粘了少年一脑袋。 阿曈是最不耐这种腥腥的鸟羽的,当即皱了皱眉头,搔着鼻子,一个没忍住,“啊,阿嚏,阿嚏嚏嚏”接连几声,打了好多个大喷嚏,连头上的狼耳朵都不自觉甩的支棱出一只,而后差点没摔一个趔趄。 这一顿身子的功夫,手臂间挎着的包袱便落了下来,浸到了河水里。 阿曈挠着鼻子,刚要弯腰去捡,就见泡在河水里的包袱竟自己动起来,一鼓一鼓的! 少年倒吸一口凉气!想起阿纳给自己讲的诸多鬼故事,全身寒毛直竖,脑袋上另一只耳朵也被吓出来了!这下脑袋上一对白耳朵都僵直的立着,就像此刻的阿曈一般无二。 没错,上可进山,下可入海的山中一霸,他怕鬼…… 还没等阿曈鼓起勇气动作,就见掉在河里的包袱自己动了动,而后从宽松的系扣,拱出了一只小狼崽子的脑袋。 “哈?” 少年见状,耳朵自然而然的背过去压低,而后迅速将兀自游在河中的小狼崽捞了起来,对着即将亮起的日光一顿细瞧。 “啊这,这不是母狼王新生的小崽儿吗?什么时候混进包袱里的!” 狼崽很小一只,睡着了也不动,夹在蓬松的衣物里实在是看不出来。况且狼王一家的狼洞就在他家的对面,他阿姆又时常去照顾小狼,味道着实都混了,跑了这么远他竟然都没发现。 阿曈搂住狼崽,用自己身上的干衣服将他擦干,随后狼王就到了眼前,从阿曈怀中叼出幼崽,紧接着,用狼头拱了拱少年,朝他往河流的另一边示意,那里是通往“人间”的一条近路。 阿曈点头,捡起湿包袱好生查看了一番,看里边没崽子了,才放心的要走。 跳到了岸上,阿曈就见他阿塔阿纳也来了,化作巨狼的阿塔一爪子按住乱跑的弟弟,站在山林顶端,目光煌煌的看着自己。 温柔的阿纳则挥了挥手,而后又用两只手竖在头上,笑眯眯的隔空朝他喊,“耳朵!耳朵!” 此刻在水天交界处的朝阳终于挣脱束缚,从东方冉冉升起,天边流云如火,日出曈昽。 支棱着一双狼耳朵的少年揉了揉脑袋,将异于常人的情状压了回去,转身回望。 这条融汇着东山温泉水的热河,在微冷的清晨中泛着朦胧的烟霞,朝阳橘红的盛辉散进河面流转的浓雾,弥漫在河床之上,使得碧波与浓辉交缠糅合,如一层流动的迷蒙轻纱,笼罩环绕着立在微波之中的狼群。就连双亲的身影,也逐渐模糊了。 小阿曈回望了半晌,直到东山回荡着狼群苍茫肃穆的狼嗥,少年才转身奔赴人间。 他着为一个人入红尘。 第二章 何处不相见 人间定平府,城外门楼巍峨高耸,城内商户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少年人背着有些湿哒哒的小包袱,叉着腰,站在城门前目光炯炯,顾盼神飞。 阿曈微微动了动耳朵,听着城内的人声鼎沸,又闻见丝丝缕缕的饭食香味儿,肚子“咕噜噜”一响,顿时更兴奋了。 他二话不说,迈着大步就往城内走,把他阿纳耳提面命的“人间规矩”都抛到脑后,忘的溜干净! 城内人来人往,门口的守卫瞧他一个小孩儿,也并不盘问,只是因为他长得俊俏多看了两眼,便懒懒散散的,靠在城墙边,打了个哈欠。 于是,守卫便眼见着那生机勃勃的小少年,刚进了城门口,几步就开开心心的窜到卖肉包的摊子上,看着胖出个大肚子的老板瞧了半天,而后指了指包子,颇为礼貌的询问。 “大婶!我能吃么?嗯,这个。” 摊主一愣,“啥?” 他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还蓄着胡须,平生第一次听见有人叫它“大婶”! 四周的食客听言也嘻嘻哈哈笑起来,都打趣胖老板的大肚子,活像要临盆了,可怪不着人家小哥。 阿曈有些烦恼的抓了抓头发,大着肚子怀着崽儿的,他阿纳说。应该叫大婶呀?不过听着周围的笑声,少年随后也不说话了,只又伸出手指,点了点那一屉白轩轩的肉包子。 摊主见这小孩儿一身名贵柔软的毛皮围腰,头上的小辫子也编的整齐精心,发尾被毛茸茸的绑着,绝不像个吃白食的,管他是“大婶”还是“大娘”的,自己赶忙连声回应。 “嘿呦,能啊,可太能了!”刚答完话,就被眼前笑得一脸灿烂的阿曈闪了眼睛,摊主心里“嚯”一声,暗道俊俏!再瞧这两个小梨涡,可爱的呦。 阿曈也颇为高兴,还没等老板完全掀开笼盖,小手便迫不及待的伸过去,起一个带肉馅的就往嘴里送。 “诶呦,小孩,仔细烫着!” 阿曈手里拿一个,嘴里咬一个,深觉这包子滋味好吃!甚是满意,转头就要往城里走。 “诶!小孩儿,包子钱没给呐!” 阿曈被拦住,嘴里正炫的鼓鼓囊囊,回头反问,“钱?什么钱?”摊主撸了袖子正要好好掰扯掰扯,阿曈才恍悟。 “啊!我知道了,碎石头!”说罢回手在包袱里翻了半天,掏出一把银锭,尚且沾着包子油的纤长手指举到摊主眼前,要都给出去。 胖摊主叹气,这是谁家不食烟火的小少爷?“两文钱就够,铜钱,知道什么是铜钱吗?” 少年歪头,听不懂。 最后,定平府的大街上,就见一个极俊美的少年,缓步往城里走,手举却举着上尖一屉大包子,险些看不着路。 阿曈被找不开银子,又不肯占便宜的胖摊主塞了一大堆包子,正不知如何是好,就侧头看见一条在巷子里翻吃食的大黄狗,它有些瘦,看样子吃的并不饱,阿曈登时灵机一动。 他走到巷口,放下包子笼屉,小油手蹭了蹭嘴,猛吸一口气,张嘴就是一嗥! 一声落下,那巷子里的大黄狗摇着尾巴就过来了。 然后,全城的狗,都摇着尾巴,过来了。 城门口的人也惊了,啊呀!刚刚那是狼嗥吧!城里这是进狼了? 守卫瞬间被隐约的狼嚎声吓的醒了盹,拿起尖头□□就往城里冲。只一会儿功夫,慌乱的人,穿街入巷的狗,霎时间定平城因为一声狼嗥鸡飞狗跳。 等守城卫兵顺着声找过来,就只见幽深的巷子里,只摆着一笼子包子,还有一群大大小小的家狗野狗围成一团,吃的正香…… 城外,一队轻甲猛骑的精悍兵将,正在林间急行军,副官跟上前方一路沉默的硬甲将领。 “将军,前侧就是定平城,要不要歇一歇。” “不必,天黑野外露宿。” “是。” 皇帝下诏,如今外族屯兵边境,觊觎中原,时局不安,遂命镇国将军戍边昭城,这队人马正是火速赶往昭城,前去交接帅印的镇国将军赫连宗朔一行人。 宗朔不欲在路过的镇府中歇脚,一来搅扰安宁,二来这趟提前赴任还有些隐情,速度要快。 林中这一队人,全是宗朔的心腹亲信,令行禁止,皆全力赶路,队伍后方,还跟着几只威武的狼犬。 自从十八年前蛮族叛乱后,朝廷到民间,从上至下,都信奉起狼神来,当年参战的老兵,也都闭口不言,只说狼神助战,才得胜利。 所以,到了如今,军队中独设犬军,是由训练过的猎犬跟随作战,将领们也多爱养狗。 这后边跟着的,正是宗朔将军的犬,全身乌黑,只四足纯白,是谓乌云踏雪,它毛发锃亮,体型也大,看着似狼非狼,凶悍极了,正是军队里的犬王。 只是这个往日极为沉稳的烈犬,今日跑着跑着,却忽然停住了脚步,随后耳朵一动,一声不响的,带着另外几只犬,转头就离开的队伍,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垫后的校尉跑着跑着,就听身后没声了,转头一看,登时勒马停步,冲着前方的宗朔大声报告。 “将军!黑风它们不见了!” 高大的硬甲将军长腿一夹马腹,“吁”一声,调转马头往后看,果然,队伍后方,一个狗影都没有。 这怎么可能?众人都惊讶的很,黑风是最听令不过的了,绝不会无缘无故脱离队伍。 一行人从林中小路跃上官道一看,就见为首的大黑犬,带着一帮小弟,头也不回的往定平城的方向去了。 宗朔皱眉,呼哨了一声,可黑风只是回头瞧了一眼,就不管了,闷头往城里去。 众人疑惑极了,城中发生了什么大事不成?于是宗朔一挥手,一个裨将策马追上犬群,找狗去了。 城中的点心铺子里,阿曈尚且不知道自己那一嗥的威力,正美滋滋的挑着柜匣子里叫人眼花缭乱的糖角。 啊,山下可真好,他什么都没见过,好新鲜哦。 阿曈站在木柜前,这回学会了,乖乖拿着银子,排队等着买糖。到了他,老板笑眯眯的问他,“小郎君,要哪个呀。” 阿曈便闻着各色的甜味,纠结了一会儿,最后一跺脚,“都想尝尝!” 没等糖角到手,铺子外边就有些乱,说是一只黑狼进了城了!守城卫兵愣是没打过,刚才怕不是它嗥的吧! 阿曈听说有狼,立刻跳出了点心铺子去找,深怕是自己家的白狼跟下山了,尤其是他那个不省心的弟弟。只是街上今日摆摊子的人多极了,熙熙攘攘的,这会儿功夫一说有“热闹”看,都摩肩接踵的往城门口的方向望。 阿曈哪经历过这个,若是叫他从东山奔腾的兽潮中走一个来回,都不见得要比现在还难了!“人”身上都软软的,少年觉得自己若是一意往前闯,必要撞坏几个。 就这样,好不容易到了城门口,却什么也没看到,只剩周围的人兴奋的议论。 “诶呀,那不是狼,是几条军中的猛犬,没看来个将军接走了么。” “诶呦,定平城哪有这样全身硬铠的兵,这怕是要打仗啊。” “真别说,听说当今已经命镇国将军戍边啦。” 周围的人嘁嘁杂杂,阿曈也不知道他们在说啥,只顾着看了一眼,没有狼就行,于是放心转身。 正午的阳光正好,阿曈跟着熙攘的人群,路过各种小摊,吆喝声各式各样,南腔北调的。买风车、制糖人、泥陶碗、炙鸭子…… 少年看花了眼,又挤进围的紧实的人群,听摆摊的老先生耍口技。他白胡子老长,但开口确是少女的声音,老先生又自己用一张嘴扮作俩夫妻,叽叽歪歪的吵起架来。 阿曈“嚯”一声,双手跟着周围的看客一同,啪啪啪的鼓掌!心里还想,要是能请这位老先生去东山和他阿塔吵上一架嘛,哈哈哈,他阿塔保准被骂的狗血喷头!怕是要燥郁的化成巨狼,把人扔到天边去。 最后,阿曈顺着人群,走到了一处说书的茶楼,骑在栏杆上拄着下巴,“嘿嘿嘿”的听了一下午什么巾帼英雄李玉香的。 到了傍晚场子散了,说书人见这个小少年一下午这样捧场的鼓掌叫好,临走时还朝阿曈拱了拱拳。阿曈立即站直身,照瓢画葫芦的拜回去。盖都是刚刚评书中学的,这叫江湖儿女!豪气干云来着! 不过江湖儿女也是要吃饭的,阿曈背着早已经干透的包袱,刚要出门寻个去处,就听到有一阵压抑的哭声。抬头一看,一个一身长衫的男人正坐在门口,满脸的悲戚,一会儿叹气,一会儿哭。 阿曈瞅了半天,才上前,伸出手指捅了捅那男子的肩膀,“你,哭什么?哦,也叫你阿塔揍了么?” 在他的眼里,要哭的原因,多半是惹了祸,被符离狠狠揍的。少年尚且不知道人世间有各种各样的艰难。 那男人有些书生的样子,一站起来,阿曈才看到那身长袍上来来回回的补丁。这书生本来心中极消沉,家里老娘病了,却拿不出买药的钱,眼看高堂病体沉重,今日就在药房捡了些人家不要的药渣。 走到了这里,便是在忍不住心中悲戚,直叹,百无一用是是书生! 看着眼前少年清澈的眼睛,没忍住,不免倾诉起来。 阿曈就像一只狼一样,蹲在地上,双手拄地,歪着脑袋听眼前的人之乎者也了一堆,然后,没听懂…… 那些话入了阿曈的耳朵,全是乱码,左边进,右边原样出来。 他只听,“@#$&%!$#……无钱……@&&*#!” 书生说的正到伤心处,又要哭,却见眼前这少年恍然大悟一般,忽的站起身,拿下胳膊上的包袱就甩到他面前,书生一愣,哭声硬是咽回去了。 阿曈掏出包袱里一大袋子银疙瘩,一股脑塞到了书生怀里,单腿踩着说书馆门口的台阶,一叉腰,“你是要这些硬疙瘩吧,拿去,我有!” 书生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推拒,又一番什么平白蒙恩之类的酸文,阿曈上哪听明白去,于是给了银子后便回身走了。书生跟不上阿曈的步伐,最后在他身后只问恩公姓名,他日缬草衔环之类。 却只见已经跑了老远的少年回过头,青涩稚嫩的俊俏小脸上,故作面色深沉,朝他用尚不清晰的汉语发音说了句话。 “江湖儿女!” 直叫那书生愣愣呆呆。 行在林间小道的阿曈不管书生如何想,他自己倒是颇为痛快,回山后要告诉他阿纳,阿曈长大啦,在山下可是颇为讲义气的人! 不过眼下天色将晚,得找个洞睡一觉…… 荒郊野外,哪有如东山上冬暖夏凉的狼族洞穴给他住呢。于是朦胧的月光下,就见一个小孩独自在林子里,撅个屁股,使劲刨坑。 还没弄整齐,阿曈就浑身一顿,鼻子间闻到血腥的臭味,竟比东山上的猛兽还要浓烈!少年登时做防备状态,眼神幽幽的看向深林尽头。 “嘿,老大,被那小子发现了!” “直接上,搜刮了钱财,就弄死。” “是!嘿,长的真好,怕不是个哥儿吧,咱们兄弟也开开荤!” 阿曈抻动筋骨,看着一群人从林子中摸出来,渐渐围住自己。他闻嗅到了这些人身上虐杀的血气,阿纳说的没错,“人”这样动物,有好有坏,简直千奇百怪。 狼群不允许虐杀,群山容不下无止休的贪欲。 这群匪本是做惯了杀人越货的事情,甚至比这还要残忍的勾当也也习以为常,地方兵多次围剿,他们便到处流窜作案,所以至今还未落网,朝廷已经下了就地斩杀的缉令。 这帮匪贼本以为今天能找个乐子耍一耍,但却不料,自己成了乐子。 这少年看着纤细可爱,却力大无比,招招致命,他没有什么武艺路数,出手就是杀人技,直奔人的喉咙与脊骨,不像打仗,更像猎杀。 几人举着寒光闪闪的刀剑,却根本近不了少年的身,他一跃就老高,回身一脚就能把人踹出很远,最轻也要折几根骨头。 那老大眼看形势不对,立即要跑,却被阿曈从树上跃下来,一脚踹断了腿,惨叫声从林子中传出老远。 阿曈拎着几人,都扔在官道上,正不知该如何处置。 白狼群从不会杀死同族,他阿纳以人族自居,阿曈自觉不应该杀“人”。 正兀自纠结,便想到那评书里,巾帼英雄李玉香,将恶霸送官府的情节!只是,官府是什么?在哪? 没等阿曈想出个结果,远处一队人马便呼啸着朝此处奔来!那马蹄声极规整,气势恢然。 匪徒听着有变,怕不是官兵!于是拼命要跑。阿曈见状,抬起腿就踹了那领头的一记窝心脚。 “还跑!哼,怎么,来人和你们是一伙的?” 说话间,马队已经到了眼前,围着阿曈与一群鼻青脸肿的贼匪踢踏转圈。一个黑脸汉子直接厉声问话,“何人?在行军官道上放肆。” 阿曈见他们一个个精壮的很,极防备,“你们是这些家伙的同伙?”说罢就想先下手为强。 黑脸汉子旁边的男人却“噗嗤”笑出了声,他们一行人身着盔甲,身份明显,可这小子却官匪不分,于是回头喊人。 “将军,快来看,咱们被人当成劫匪了!哈哈哈哈。” 这时,就有一个身量极高的男人骑着高大的黑马缓步踏过来,他着一身赤金硬铠,脚踏八宝连环靴,飞着红缨的帅盔被单手托着,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在月光下,晦暗幽明的注视着少年。 战马都让开通路,男人用一把长刀挑开劫匪,看到了他们腰上挂着的黄鼠皮,认出应该是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匪群。 阿曈见到男人走近,却忽然停住了手,歪着头瞧了半天,裨将问话他也不答,最后眼睛一亮,愣头愣脑的抬手指向男人,惊喜的叫了一声。 “诶呀!大侄子!” 男人身边的副将倒抽一口凉气,“臭小子!胆敢对将军不敬!” 没等副将说完话,就见驮着男人的战马听着声,竟走向阿曈,闻了闻味道,而后亲昵的蹭起来。 没等事情有个眉目,一人一马已经叙起旧了,少年喋喋不休,什么多年不见,怎么从家里跑到这来了,他找了好久云云。 男人紧皱着眉,勒马,马却不搭理他。这匹黑色的神俊是在他年少时避祸奔命,某一天莫名出现在眼前的,到如今已陪伴多年,至于是何来历,他不知晓。 只是天色已晚,行军为重,于是男人拍了拍马颈。 “乌骓,走了。” 阿曈顺着头上沉稳醇厚的声音往上看,就望进了一双乌黑肃杀的眸子。 两人对视,在阿曈清透的目光下,男人先转开了头。 就在阿曈本以为到这事情就完了,想必他们不是同伙,就见男人朝身后单掌朝下,一挥手。 在骏马呼啸声中,战马上的壮汉们手起刀落,匪贼瞬间人头落地,骨碌碌滚出去老远,鲜血从少年眼前迸溅开来,他的瞳孔紧缩,映着前方骏马之上,男人刚硬的背影,与盔甲上翻飞的红缨。 马蹄声渐远,少年在一堆血肉中,呆呆立了良久。 第三章 找媳妇啊! 少年第一次闻到属于“人”的浓烈鲜血味儿,他只呆呆的,缓缓抬手擦了擦迸溅在脸上的血迹。 黑夜尽头,马蹄飒踏,那个冷肃的背影转眼不见,寒刀冷枪也随之隐没,月色寂寂的,倾泻在林中。乌鸦闻讯而来,盘踞在枯树之上,等着清扫大地上所有生灵的残躯。 阿曈被鸦声惊醒,回过神,看着眼前的狼藉。他有些说不上来的荒莽滋味。但见着树上的老鸦正耐心等候,便跃至林中,让出空间。 一鲸落,万物生,诸般有形之物,最终都会以这种方式,重回自然的怀抱。 阿曈眨了眨眼睛,看着眼前的情景,最后默默转身离开了,他放弃了那个辛苦挖到一半的狼洞,朝更高的山巅奔跃而去。 于是,初来人间的第一个夜晚,少年仰躺在山顶宽阔的树干上,和鸟雀与松鼠挤在一起,如此睡了一宿。 次日,天光微微亮,树上的少年还未醒,就迷迷糊糊的“哎呦”了一声,始作俑者便是几只在树上乱窜的灰皮松鼠,他们拿着饱满的榛子,一颗颗的往阿曈身上丢,告诉他该起来吃饭啦,太阳晒屁股啦! 晒没晒屁股阿曈不知道,但是要摔屁股了是真的。他被榛子砸的猛然惊醒,却忘了自己尚且是在树干上,一翻身就滚落下来。 好在他身手敏捷,柔韧的细腰在半空中一使劲,便转过身。随后“嘿哈”一声,稳稳当当的双腿着地,姿势颇为优秀!刚想炫耀一番,却发现周围并没有熟悉的族群,于是便有些讪讪的,只伸手摘下辫子上的草叶子,一个人聊赖的从山中溜达。 他在思索一个问题,接下来往哪去呢?从东山中出来是为了找媳妇,上哪找媳妇?他阿塔也没说啊! 阿曈漫无目的走了两步,就听自己肚子里“咕噜噜”几声,他嘿嘿一笑,抬手拍了拍,“诶呀,兄弟你是不是饿了?” 阿曈刚想往城镇中去,再吃一吃那些各色各样的美味,想到那些带着花纹的漂亮点心,阿曈舔了舔嘴角。只是刚走出几步,他恍悟的伸手往包袱里掏去,摸来摸去就只有他阿纳给他带着几件换洗衣服,还有火镰等等小玩意。 阿曈拍了拍脑门,差点忘记了,他昨日“行侠仗义”来着! 少年这功夫想起来他自己的“义举”,还依旧颇为高兴与自得,于是也不去纠结得失,只停下脚步,四处闻嗅,又趴在地上刨了几个土坑,他捏了捏土壤的湿度,随后顺着灵敏的嗅觉,一路往林子的南边去,找到了一条清澈的溪流。 溪水冰凉凉,从蜿蜒的石壁上缓缓流下来,映衬着四周不甚明亮的天光。阿曈趴在河边饮水,又伸出手,掬一把清水,洗了洗脸,随后晃头甩了甩头上的水珠,再一低头,就见恢复平静的水面上,照映出自己的脸颊。 水面的一切在雾蒙蒙的清晨中,都显得颇为昏暗,唯有那隐藏在少年湿漉漉碎发中,额间那一枚灿灿的金纹,明晰的倒映在水中,甚至有几只小鱼儿游动着去勾金纹的水中倒影。 少年玩心顿起,蹲在溪边来回晃脑袋,那金纹也在水中不断挪动,溪底的小鱼儿追逐着金纹来回摆尾游动,阿曈傻呵呵的玩着正开心,只是头晃的太猛有些晕,就索性一头扎进水中,“噗噜噜”的对着鱼儿吹气泡。 把人家都吓走了,这才“哗啦”一声从溪中抬头,抬手一抹脸上的水,颇为满意的跑到林子里去捕猎了。 他久居东山,根骨奇异,幼年时是只吃生肉的,逐渐大了后,才渐渐适应他阿纳人族的吃法。这也是少年的双亲放心傻孩子下山的原因之一。 别管如何,好歹饿不着…… 只是这里并不是东山,地处府县周边的山林,是多有猎户樵夫来往讨生活的。 春季万物复苏,山上正是养人出货的时节,许老汉年岁大了,没什么活计可干,就总是赶着天不亮,上山捡些树枝子,捆到一起,用竹竿挑到山下集市上去卖。间或哪日运气好,能采到什么药材或珍贵的菌与笋,也都一起卖了收用。 今日他也如往常一般,挑着两担树枝子下山去,春日的柴被露水湿了,要沉一些,老头便走的有些慢。不过也无妨,这山他走了十几年,并没有什么大型的猛兽,稳妥的很。 半山腰路过一处林中山包,老汉打算擦汗歇一歇脚,刚放下柴,抽出汗巾子,就听怎么身后边的山包有动静?“咯吱咯吱”的,天还没亮,怪渗人的! 老汉也不信邪,把巾子甩到肩上,就悄声绕到山包后边。老花眼使劲一挤,瞪大了往前一瞅,就见一道小黑影团在一起,动来动去。 老汉伸着手里的棍一扒拉,登时倒抽一口凉气,“啊呀”一声跌在地上,做了个大马趴,眼前一黑差点没过去! 只见熹微的晨光中,雾气朦胧的笼罩在一个身影上,那身影此刻正转过头,手里拿着半只被啃得稀碎的山鸡,脸上沾着鸡毛与鸡血,嘴里还“咯吱咯吱”轻快的嚼着鸡脖子,那牙口锋利的,骨头渣子都嚼稀碎! 黑影的一双眼睛在晦暗中,尚且如狼目一般,泛着微微的幽光。看着扑倒在地上的老头,黑影歪了歪头,蹭掉了嘴边的一根鸡毛,随后竟出了声。 “嗯?你吃不吃?” 老头手里的小棍直抖,黑影疑惑的挠了挠头,而后“圪喽”一声,微微打了个小嗝…… 边关昭城,一轮红日从一望无垠的戈壁上雄浑升起,光耀四野。 一队轻骑踏着朝阳的余晖而来,马蹄飞快,卷起的烟尘如聚,久久不息。这群人头戴将盔,身披铠甲,一个个身躯挺拔,煞气四溢。 为首的一人更是器宇轩昂,威仪赫赫。回看之下,直道是金羁络骏马,锦带横长刀。 还未等守城将士照例问话,一个黑脸副将出了队列,勒马上前。他气沉丹田,嗓音如钟,抬头朝着城门楼就是一嗓子。 “平成王正一品镇国威武大将军赫连宗朔,挟帅印赴任昭城,兀那守卫!速速开城门!” 人的名,树的影。守城卫一听是平成王大将军宗朔来了,不由有些激动,下意识就想开城门迎接,只是旁边的上官却对他使了个眼色,叫他在原地不要乱动。 那上官面上虽然不显,但心里急的要命,不是说月中才能赶来,怎么早了竟整整半个月!有些事他们还没埋死!眼下只能拖了,以求昭城的原守将,他的顶头上司能有个主意,或杀或交兵认命,只在一念之间了! “哦?有何凭证,御令是月中换防,怎么此刻便来了?尔等怕不是敌军的奸细冒充,来刺探军情的!” 宗朔冷笑一声,根本不欲与这厮多做纠缠,只见他抽出腰间黑金斩马|刀,挥臂往城门楼顶一掷。如此远的距离,刀却“嗖”的一声,正中那上官的脖颈,刀尖去势不减,没入城楼后的石柱上,刀柄犹自“嗡嗡”颤抖,那上官的颈骨都砍断了,但乌金的黑刀却滴血未粘! 城上一片哗然!宗朔此刻亮出帅印与虎符,大喝一声。 “开门!” 在场兵将心中大震,无人不从。只一会儿的功夫,昭城守兵自发开始奋力拉城门吊绳,机扩“吱嘎”响动,城门大开! 城下悍将们登时跟在宗朔左右,驾马飞跃至城中,气势斐然。 与不绝如线的边关重城不同,定平府丘山山脚下的农家院里,却是炊烟袅袅,平静安闲。 一个少年正坐在农院里的饭桌子边,双腿蹲在凳子上,一手捧碗,一手挥舞着筷子,低头努力扒饭。 炕上磕烟斗的老头还比比划划的和老伴讲述,“嗨呀,那是吓我老汉一跳啊!天光不亮,土包后头黢黑一道影,正血丝呼啦的咬骨头吃,咱还以为是什么猛兽野鬼呐!哈哈哈。” 这个桌前甩着筷子奋力干饭的,正是身无分文的“江湖儿女”阿曈,他正吃的投入,就听老头说什么鬼,登时抬起头,炫了一嘴饭,鼓着腮帮子,却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呜噜噜说话。 “鬼?什么鬼!”他有些怕鬼,对这个字就格外敏感。 老头见阿曈饭还没嚼烂就说话,赶忙摆手,“没有没有!快吃饭吧。” 看少年低头又去认真吃饭,许老头才又和瞅着阿曈笑眯眯的老伴说话,“等他一出声,我才瞧清楚,嗐!是个小孩啊,饿的正吃生肉呐,我这不就把人带回来了,好歹给他吃顿饭。” 老妇人也说,“这看着头上也没红孕痣,该是个汉子吧,诶呦,挺俊的,就是小了点,比咱家娃还矮呢。” 老夫妻俩人只有一个儿子,但却总是病弱,比寻常汉子就矮些,前几日送去镇府上的医馆针灸治弱症,赶巧今儿没在家。 老头一听这话,却对老伴连连摆手,说真奇了,“别看娃子小啊,咦诶!劲儿大的呦,你猜怎么着,单手拎两捆湿柴!” 老妇人登时啊了一声,转头看着仿佛细胳膊细腿的阿曈,老汉指着门外的柴,“看着没,这娃替我拎下山的,一路轻快,大气都没喘一口!” 老夫妻像看稀罕物似的,瞧着吃饭的阿曈,阿曈也不怯,还边吃边抬头,满脸饭粒子的朝老妇人点头,“那个,婆婆?你做饭真好吃!和我阿纳差不多!” 阿曈觉得白头发的叫婆婆应该没错,直到看着对面的人笑了,这才安心接着吃。 就这样,阿曈连吃四大碗,才拍肚子说饱,那老妇人直笑,“诶呦,怪不当力气大呢!” 直到郑老头在炕上歇够了脚,也平复了今日颇具奇遇的心情,这才出门扛起柴,连带昨日采摘的菌干一起,要走到镇府的集市上卖出去,顺道接儿子回来。 阿曈放下饭碗,正好没事干,看着老汉抗柴辛苦,就自告奋勇,要送老人家去镇上。 老头一乐,也答应了,就此出了门。一路上,一老一少,两人鸡同鸭讲,三搭四不搭的,还唠的挺好。 直到说到离家来做什么,阿曈才很肯定的说道,“找媳妇啊!” 老头哈哈直笑,“你才多大,小娃子一个,找媳妇啊!呦,知道媳妇是啥子么。” 阿曈不乐意别人说他小,就抱着柴噘嘴,“知道啊,我阿塔都告诉我了,媳妇就是一起睡觉!” “哈哈哈,说的没错!” 于是,山路上尽是少年嗓音清澈的叽叽哇哇,还有老头欢畅的笑声。 第四章 一饭之恩 定平府热闹依旧,只是阿曈却老老实实,目不斜视的跟着许老头往前走。 阿曈暗自奉劝自己,没钱啦!看着这些花花绿绿要心痒痒,闻着味儿也要淌口水,这可怎么好!眼不见为净,眼不见为净! 老头也麻利,卖了柴就领着阿曈往医馆走,去接自己体弱的儿子。可没等两人到地方,就见宽阔平整的主路尽头,一众官差吆喝着鸣锣敲鼓的开路,最后停在府衙门前,利索的张贴榜文。附近的百姓都乌泱泱的围过去看榜,还有白着胡子的老先生一字一句的给旁边的人念。 阿曈哪见过这等热闹,登时仰着头屁颠屁颠的往人群里钻,老头见状摇头直笑,没去凑那个热闹,转身往前方医馆里拐,但走到医馆门口,却听里边的两个伙计嘘声叹气。 “唉,边关吃紧,又要征兵啦,不知道能不能打起来。” “你没看那榜文说,连镇国将军都驻守到昭城了,将军刚去就斩了数十个贪官酷吏,以正军风。” “可不是,好在大将军在,打起来咱们也不慌啊!将军是先太子的遗孤,当今圣上的养子,那必然是要秉承先太子遗志……” 徐老头没听别的,只一句“征兵”入耳,登时脑瓜子就炸了! 他家本来是军户出身,因为儿子自幼体弱,这才搬到山下修养身体,如今要是征兵,他老汉自已的年纪大了,三年前销了籍,就只有他唯一的儿子正在适龄。可自己孩儿那身子骨,怕是没等走到昭城,就已经大不好了! 再说阿曈挤到人群里,他还以为是好大一个热闹,没想到就一张贴在墙上的大红纸而已,上边的字他还只认识一半,什么一户抽一丁之类的,看得他眼花,于是阿曈便扭头挤出了人群。 少年耸鼻子,闻着味儿在医馆门口找到许老头,就见他扶着个挺干瘦的人,两人都一脸郁郁难言的样子。等三人雇了牛车回家,阿曈才闹明白怎么回事儿。 “啊?要出远门啊!”阿曈看了看那个倚在凳子上干咳着直喘的年轻男子,觉得这身子骨,别说出远门,出大门都够呛。 “不去不行吗?” 一家人愁眉不展,老妇人呜呜咽咽的哭,老汉叹口气,“军户抽丁,四肢俱全者,征兵必往,不然要被当做逃兵,抓住了,依照军法治罪。” 阿曈听言,也呐呐的不知如何是好了,四肢俱全,那也不能砍了手脚啊。 这时候老妇人却做好了一桌子的饭食,想着给儿子多吃些,以后,以后不一定能不能吃到了,想着就又掩面哭了出来。老汉的儿子则虚白着一张脸,单手撑在桌子上,细细安慰老母亲。 阿曈本来想着帮老头卖了柴就离开,山下的人间这样热闹,他要去各处好好走一走,瞧一瞧的,再找个媳妇来着。可是,看着一家人这样伶仃为难,心里就有些不忍。 少年想了想,决定报这一饭之恩。 于是,一家三口就见这个从山上捡回来的俊俏少年一放碗筷,从桌边站起身,豪气干云的说道。 “不要哭了,我替他去一遭!” …… 隔日正午,背着大包小裹的少年,已经随着拥挤的征兵人潮,到了定平府外的兵丁处。这里到处都是来应招入军的汉子,他们手里都拿着户籍,已被在此处换取军营中使用的姓名牌。 因为情况紧急,核实户籍的小官不是定平府的书吏,而是直接从昭城派过来的军中点兵官,那小官要负责附近两府六镇全部的人头花名册,着实忙的厉害,他满脸大汗,叫一个人名,核实了户籍,就发一块姓名牌,而后拿着笔在花名册上飞快的勾来勾去。 “蜜里村,田大壮!”被点名的人赶紧应答,而后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脸意气风发的拿着户籍来换姓名牌。虽然边关战事莫测,但参军获得军功,确是他们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泥腿子,想要出人头地、加官进爵的唯一途径了。 有多少男儿,都是满怀着一腔热血投军效力的。尤其,此战还能有幸跟随在镇国将军的营中,真是再豪气不过了! “定平府,许项明,”过了一会儿,见没人答话,点兵小官“啧”一声抬头,“许项明!许项明呐!” 喊了半天,人群里也都嘁嘁喳喳的帮着那小官喊人。而人群外边,站在树荫下正往嘴里塞点心的少年却耳朵一动,听大伙都喊“许项明”,他才忽然反应过来,“诶呦”一声,紧忙叼着点心举手。 “在在在!这呐这呐!” 等少年一步三颠的到了众人眼前,就直叫他们眼前一亮,人群里还有人笑着喊,“诶呦,这俊俏,别是个哥儿,混到咱爷们儿里的吧!哈哈哈。” 少年也听不懂,更不在意,只站在小官身边,边嚼点心,边乖乖举手。 “我!我是!” 这个喊道的少年,正是为了还一顿饭食的恩情,替人家儿子参军的阿曈! 当日饭桌前他一顿豪言,却把那一家人都惊到了。这替人从军的法子倒是可行,毕竟一家人在山下独居已久,外头谁也不熟悉,也好冒充。只是,怎么能让一个无亲无故的人去替他们家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呢!战场上那样凶险,人家难道就没有父母亲人不成? 老头子第一个反对,他儿子也喘着大气说不可不可!老妇人更是将战场说的骇人极了,刀剑无眼,一不小心要没命!不过阿曈哪会怕。 见他们不放心,像是信不过自己,少年便走到屋外,看着门口的巨大结实的石磨盘,伸手撸了撸袖子,他指尖寒光微闪,“喝”一声,抡着手臂一爪子下去,这一家人就只听“啪啦”一声巨响,坚如铁的磨盘被齐边碎了一大块! 三口人哑口无言,就见少年拍了拍手上的灰,一呲牙,“没事儿,打不过我就跑!” 阿曈颇为自得,因着小时候惹的祸多,所以他阿塔总是化作大狼,追的他满山跑。为了免于挨揍,他跑得可快了! 就此,这件事算是敲定,这家人忙活了一宿,将家里能带的都给阿曈拿上,临行前,那病歪歪的儿子就跪在地上,给阿曈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才罢休。 只是,眼下,阿曈差点忘了许项明就是他现在要顶替的名字,被叫了好几遍才反应过来。 点兵官见人半天不应答,本来急烦的正恼火,却看着眼下这个小孩儿双目明亮,浑身的生机勃勃、朝气四溢。瞧瞧,嘴边还沾着点心渣子呢,还是小娃娃一个,罢了罢了! 只是人群正起哄的厉害,小官心里也有些打鼓,这少年也未免太好看了些,身量又小,回头别真的征回去一个哥儿,那他可就罪名大了!如今镇国将军正在昭城整顿军务,他自己可不想撞枪口! “这小子,对,就是你,撩开额间的头发叫我瞧瞧!” 阿曈一愣,觉得人间规矩真多,去打仗还要看额头,怎么着,都得天庭饱满呗!到时候打不过了,就全队人马一起亮出反光的大额头,闪瞎别人? 阿曈觉得甚是好笑,但也依言一甩头。额前的碎发一飘,点兵官只见少年额头光洁,眉间隐约浮现出细碎的金纹,这更衬得他的眉眼如画,双目如星。一瞬间甚至觉得他并不童稚了,感觉隐秘飘忽的有些出尘。 阿曈正提了提背后的包袱等着,就见那人什么也没说,只给他发了一块牌子,又朝自己身后点了名的士兵列队指了指。 他刚往点兵官的身后走,就听有人起哄,“诶呀,大人,瞧那小身板!他额间有没有孕痣呀,孕痣红不红啊!” 拿着册子的小官也是个老兵油子了,他一扯嘴角,“ 滚你娘的!老子看你像个哥儿,再啰嗦,扒了你裤子,验明正身!” 众人哈哈大笑,阿曈倒是背着行囊,自在的坐在行队里,安心的啃他的点心了,边吃还边吧嗒嘴,诶呀,真别说,许婆婆的手艺可真好! 正在他吃得开心的时候,就听身后好像有人支支吾吾的小声说话。 “这,这个,是恩公否?咳!就,那个江湖儿女?” 阿曈听着声音有些耳熟,一转头,就见一个书生背着包袱正往他这边缓缓的挪,那书生一见阿曈正脸,再也不迟疑了,紧忙激动的跑过来,到了阿曈眼前就要跪地磕头。 阿曈赶紧一把将书生扶起来,心里纳闷,最近怎么动不动就有人要给自己磕头? 等他再仔细一看,就认出来了,“啊,原来是你啊,你还缺钱吗?”这人正是阿曈舍了全身银子,叫他去给老娘抓药的那个大哭包。 “足矣足矣!恩公之财小生尽数为家慈置药,临行吾嫂有言,已复醒乎!”说到这书生又要开始哭,“呜呼!拜谢恩公再造之恩,受小生一拜!” 阿曈挠挠头,他实在是听不懂这人说话,上回就是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只听他哭着说无钱,这回听书生矣啊乎啊的叽叽喳喳,依旧脑袋嗡嗡的响。 于是少年面露难色,“你,不是,你能说人话么,呜,我虽然能听懂狼语,可是听不懂鸟语……” 第五章 芸芸众生,聚散是缘。 那书生闻言一愣,当今天子重文轻武,如今别说书生,就连杀猪卖肉的怕都要拽两句之乎者也,装作有点墨水的附庸风雅。 他自己虽说没中举,但这么说话也着实习惯了。如今被这小恩公清凌凌的眼神一看,却忽觉得以往那些没意思起来。 “这,既然是恩公吩咐,那小生,啊不是,那我,就多有冒犯了。不过初次见面恩公走的太匆忙,还未互通姓名,在下姓柳,名鸿飞,字振羽。” 阿曈见这人终于说人话了,点头,颇为满意,“哦,原来你叫小鸟啊!” 他只听这人名字里又是飞,又是羽毛的,深觉错不了!会说鸟语的,可不就是小鸟么。 没等柳鸿飞纠正,阿曈便伸手拍了拍书生并不如何结实的肩膀。 “我不叫恩公,我叫阿史那·虞乐……”这天地赋予的古语真名还没等说完,少年就见眼前这人听到一半就开始迷糊的打摆子,便住了嘴。 天地真言,能入耳入心者寥寥无几。 书生等阿曈不说话了,才缓过来,晃晃脑袋,问道,“恩公?你刚才说什么?” 阿曈静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你叫我阿曈吧。” “诶哟,不可不可,怎么能直呼恩公的名讳呢!承蒙恩公大恩,我那老母才得以银钱救命,上天怜我,竟与恩公一同奉诏入兵丁,您有事只管吩咐,小生当牛做马……” “啧!”阿曈也不知道这人到底在叽叽歪歪个什么,一个称呼而已,怎么又说了一大串! 索性也由他去,只是想起包袱里的点心,便掏出来分给这絮絮叨叨的书生,希冀能堵上这张比棉裤腰子还要松垮磨叽的嘴。 终于,在阿曈即将要把许家老妇人给的点心吃完时,点将官抹着额头的汗水,合上了全部勾完的花名册。 此次抽丁,人头按照招兵册子上分毫不差,小官松了口气,眼下只等将这些新兵带到昭城,被各个大营领走,他就算交了差事,这一趟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也就极好了。 阿曈还在席地坐着,就见周围的人都整理好行囊,朝着城外官道走去。书生也朝阿曈招手,“恩公,快快起来,咱们要赶路了。” “去哪?” “去那紫塞三关,黄尘八面之地!”书生豪情万丈,颇有挥斥方遒之感,正觉自己文思泉涌,转头就见身后的阿曈用一双死鱼眼,觑着他。 “咳,那个,去昭城。” “……” 众人都收拾好行囊,在一些接引官兵的吆喝下,排成列队,有序的出城而去。 路过山岗,阿曈抬头望向半山腰,许家二老正站在坡上与他送别,阿曈摆了摆手,呲牙朝他们一乐,露出嘴角两个甜蜜蜜的梨涡。 芸芸众生,聚散是缘。 话说入兵丁的这一行人,衣着服饰各异,人又不少,走在盘山路上,颇为浩荡。 书生一路都跟在阿曈左右,从天文讲到地理,从定平府的文人诗会,讲到上京的秦楼楚馆。还真别说,这人要是去了那一口酸溜溜的之乎者也,到也真是说书讲故事的一把好手! 阿曈嘻嘻哈哈的听着,时不时瞪大了眼睛感叹,嚯!真是好热闹,不过听到书生们逛窑子,少年直摇头。 “怎么能随便和别人睡觉呢?这怎么行!他们没有伴侣么?” 书生哈哈一笑,看着他这小恩公清清俊俊,不染俗世的样子,深觉不该与他说这些,“恩公今年贵庚啊!” “贵什么?” “哦,就是今年多大了?” 柳鸿飞看着阿曈脖子上挂着的姓名牌,上书,定平府许项明,庚戌年。算起来也有二十三四岁了,只是眼前这少年看着却不像。 多余的话柳鸿飞倒是没说,只是伸手把名牌塞进阿曈的衣襟里侧,叫旁人看不见了。 “我十八啦!阿纳说自我降生,山上的枣树已经熟了十八次。” “恩公,别人要是问,你就说你二十三了。” 阿曈歪头,“这也是规矩么?” 书生点头,说这是规矩。两人正东拉西扯的聊天,前方带路的兵卒便停下脚,选了一处阴凉的平整路面,叫众人自行歇脚,连带进些食水。 还未正式分营,按照常规,往边关的路上,都是兵丁们自行备干粮,周围大多人都拿出干粮饼子啃着,阿曈却不太乐意,他已经好几顿没吃肉了! 柳鸿飞正翻包袱找饼子,想着连带拿出他小恩公的那份,却不料只一低头的功夫,眼前连个人影都没有了! “!!!” 只是没等他到处找,他恩公就从山坡上悄悄溜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一只又大又肥硕的野兔子,趁守卫们不注意的功夫,几步就窜回他眼前。 这一手偷鸡摸狗的功夫那叫一个利索! 书生还没等说话,阿曈就单手操作,手在死兔子上一划拉,就完整的剥皮收拾好。他本想直接就吃,但考虑到眼前这只“小鸟”估计不吃生肉,这才拿出火石开始生火。 起火架树枝,整个过程十分熟练迅速,就在书生哑然的这功夫,兔肉都上火开始烤了。 原本并没有人注意阿曈他们,盖因为两人看着就瘦弱,军中慕强,所以连搭讪的人都少。这功夫,烤肉的香味飘出去,附近好多人就都瞧过来,很诧异阿曈的本领。 这深山老林,他们壮汉都不敢擅自离队去抓野食,这秀气的小少年却是有一手的! 书生连忙朝四处作揖,“猎户出身,这活计做惯了,各位见笑。” 阿曈也学着书生的样子,朝别人毛毛躁躁的拱手,众人见阿曈这幅样子可爱,就都笑起来,或有扔过来一些馕与饼子,与他们结下人情的,两人也收下,再还回去几块兔肉意思意思。 不多会儿,队伍便要开拔,阿曈却侧头往左边的一处树荫下看。就见歪脖树下孤零零的坐着一个人,看着体格与他自己差不多,挺清瘦,只是很戒备的样子,从始至终不与旁人说话,也没吃东西。 书生见状,摇头,“怕是家贫,干粮带的少,这一路挺远,要省着吃。”于是心中更感激阿曈了,若不是这少年伸出援手,别说吃饭,就连他那老娘也是决计救不回来的。 所以,即便阿曈破绽颇多,书生也假做不查,甚至还帮着掩藏。 阿曈听完这话,朝着树下那人站了半晌,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难道在群山重水,连绵峰峦之下,竟还有吃不饱饭的人么? 于是柳鸿飞就见他的小恩公,拿着一块要留作路上闲暇啃食的兔脊骨,跃上了那棵歪脖树,然后趴在树干上,只伸出一只手,拎着烤的焦香的兔脊,从茂密的枝干中垂下来。 “给你吃!” 意料之中,书生听到了那人被惊吓后的惨叫…… 于是这一路上,阿曈又多了小尾巴,只是那人不爱说话,白着一张小脸,抱着小包袱,只跟着阿曈的步伐,边走还边啃兔脊骨。 当时那人一声惨叫,惹得守卫都过来查看,以为是碰到了什么猛兽,只是拿着刀枪围上去一瞧,却是从绿意浓浓的枝叶中,先垂下来一根小辫子,而后,冒出一个俊俏的小脑瓜,且正一脸疑惑的看着众人。 那人也看清了阿曈的样貌与神态,这才放松了下来,最后又不自主的,跟在阿曈身后走了。 就在这样的风餐露宿中,走了半个月,一行兵丁才隐约摸到了昭城的影。阿曈因着一手捕猎的功夫,又长的可爱,颇受众人的喜爱。 这会儿功夫,已经有人拍了拍阿曈的脑瓜,指着远处雄伟的昭城城门,给他介绍。 “嘿!娃子,瞧见没,咱们到啦。不过边关重城,军纪严明,你可不能再瞎蹦跶了,听见没!” 由于这一路上阿曈没少闹笑话,众人听言都笑,阿曈还犹自噘嘴不承认。 可是越接近昭城,众人反而都说笑不出来了。 整座昭城地势险要奇绝,城门高耸巍峨,临风沐雨,远望天地相接处,平沙莽莽,飞卷入天。 真叫做,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昭城,主将屋外,黑脸的大汉正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一个长髯的老先生便从侧间出来,拦住了人。 “怎么了,将军刚睡下。” “哦?将军终于能睡着了?”黑脸大汉松了口气,他家将军这顽疾都治了多少年,依旧不见好,天天不睡觉这什么人能受得了! “嗯,唉,只是无法,又熏了香。” 黑脸大汉闻言叹口气,“也看着点情况,少熏那玩意。”而后转身就往要离开。毕竟什么大事也不能扰了将军来之不易的睡意,更别说还熏了香。 老头朝黑脸大汉一招手,开口,“有什么事啊。” “事情不大,征来的新丁进城了,寻思问问将军怎么分。” 老头捋了一把长胡子,“你们几个看着办吧,排查好人员即可。” 黑脸大汉点头称是,又回头瞧了一看将军那屋紧闭的房门,才离开。 屋内,桌上的吞剑怒目的神兽香炉,还袅袅的散着青烟,那薄烟馥郁浓香,此刻正氤氲在床榻左右,缭绕裹挟着榻上和衣而睡的人。 宗朔在一个个带着铁锈味道的梦境中来回挣扎,最后却不知怎的,周围寂静了下来,入耳的喊杀声不见了,反而到处是鸟鸣蝉叫,只是自己像被魇住一般,仍旧动弹不得。 但似乎,身边还有一个小孩,他毛茸茸的拱着自己的鬓发,而后小声嘟囔着。 “唔,可真好闻!” 第六章 男人味儿!真冲! 阿曈是被一股臭脚丫子味熏醒的。 昨日傍晚到了昭城,新兵们便被有序的分派到各个大营中,阿曈长的小,军士们也照顾他,把他领到了辎重营,负责些军中喂马做饭的杂事,轻易不会上战场厮杀。 军中常例是五人为一伙,五伙为一两,五两为一卒,士兵以此为计,吃住都在一起。 阿曈稀里糊涂的,就被他们伙长领回了军帐中,说今儿歇息一宿,明日正式开始营训练武。 因为是城内驻扎,军帐用料很结实,坚实的木头支起厚雨布,屋顶甚至有棉瓦。 只是,一个帐子有三五伙人同住,每日练武骑射,喂马做活计的,日日一身汗。又都是爷们儿,大都不爱洗换,且常年在军营中也没什么节目,晚上总爱自己弄一弄,出来了就随便一擦,随手扔开了。 再加上夜晚回营后,鞋袜亵裤一脱,那味儿,冲的慌! 阿曈本就嗅觉比常人灵敏,一掀军帐,这些污糟味儿迎面就朝他扑来,差点把他熏个跟头。 少年一哽,伸手就捏住鼻子,面目扭曲的朝他身旁的中年伙长说话,“伙长!太臭了!里边有烂肉吗?” 在东山的时候,他阿姆每日都把一家人收拾的齐齐整整,就连屋子里也要时不时放些鲜花,阿曈他从没嗅到过这样的味道。 没等伙长说话,军帐中就有几个汉子嘻嘻哈哈的调笑,“烂肉没有,烂人倒是有几个,哈哈哈哈!” “这叫男人味儿!你个毛都没长齐的懂个什么。” “老张,这就是你们伙新来的?怪俊俏的!” 伙长点点头,回手拍了拍阿曈的脑袋瓜,又指着阿曈与他身旁的正抬手作揖的刘鸿飞,“兄弟们,我们伙里分了两个新卒,今后就住在咱们帐里了,大家关照。” 而后回头朝两人说,“来,给大家伙打个招呼。”两人听言依次好好又拜了一回。 最里头一个裸着半边膀子的大汉便一招手,“进来自己找地方睡吧,一会儿就该夜禁了,营中除了巡防的不能随意走动,今儿哥们儿几个当值,老张你领着俩小鸡仔熟悉熟悉营地。” 老张点头称是,领着阿曈两人往军帐的最边上空着的铺走去,那里空气流通一些,味道稍微清爽。 “刚吩咐我的是咱们卒长,下回见了记得叫人啊,见了穿盔甲的也要叫一声将军再走。” 阿曈乖乖点头,然后低头和刘鸿飞一同铺上军中新给发的被褥。新兵一路疾行,此刻也是疲惫,就连阿曈也困了,大被蒙头才屏蔽了嗅觉睡过去。 但到了后半夜,卒长换防回营帐,鞋袜一脱,那味儿直接透过棉被,丝丝缕缕的进了阿曈的小鼻子。 柳鸿飞倒是睡的死,却在睡梦中觉得有人戳他的脸,一睁眼,吓了一跳,一个黑影正蹲在他头上,两只眼睛微微发亮,像个狼似的! 仔细一看,才松了一口气,“哦,原来是恩公啊,吓死我了!怎么不睡了?” 阿曈无奈的拄着脑袋,“被那个什么男人味儿熏醒了……” 天色将亮,柳鸿飞看着周围呼噜震天的一群人,又四处寻摸了半天,阿曈疑惑,“小鸟,你干嘛?” 只见书生从包袱里掏出一把割肉的钝刀,趴在阿曈的床铺旁,龇牙咧嘴的使劲儿割厚雨布。 “我给你割出个洞出来,恩公朝外边喘气,这不就好了么!” 阿曈恍悟,诶呀,有道理啊! “你好聪明哦!” 书生被阿曈这声由衷的夸赞弄的怪不好意思的,于是更使劲的剌雨布。 刀钝,布韧,书生细胳膊细腿,久久割不开。阿曈觉得自己都快被腌成“男人味”了!实在等不及,于是趴在柳鸿飞旁边,快速的说了一句话。 “我来!” 书生只见他那小恩公一只手快出残影,“嗖”的朝军帐一捅,半天割不开的军帐也不知怎么,瞬间就破了个大洞,阿曈迫不及待的把头伸出去,大大喘了一口气! 阿曈正痛快的喘气,抬眼一看,就见帐外他的头顶,一个黑脸将军牵着马,正走到帐边。 一高一低,两人双目对视…… 少年再往回收脑袋已然来不及了,于是只好躺平,又往外动了动,想起伙长的教诲,穿甲的都是将军,要问好,于是眨着眼睛,打了一声招呼。 “那个,将军好。” “……” 书生在军帐里直问,“怎么了?怎么了!”阿曈看着黑脸的将军一脸见鬼的走了,自己才缩回头,“没事,人走了!” 柳鸿飞松了口气,听阿曈叫将军后,他便在铺上坐定,而后感慨,他进了辎重营,这什么时候能见到传说中的镇国将军啊,小生甚是钦佩,如何如何。 而为何他与阿曈一起分到此处,按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军爷们怕是认为小生我,连刀枪都拎不起罢,真真羞煞我也!” 然而事实证明,他确实拎不起来…… 清早,新老将士一同营训,阿曈套着一身明显大了好几码的皮甲,手里提着重枪,在队伍的末尾,学着前面人的动作,“嘿嘿哈哈”练的还怪像那么回事的。 但往他旁边一看,书生只能提起重枪的枪柄一端,枪尖与枪身都是精铁,尤其是枪尖,千锤百炼,极重。 柳鸿飞本想如阿曈一样拿枪来耍,多威风!谁料想使劲儿一挥,他自己都要同枪一起飞出去了!哪还收的回来。 眼见柳鸿飞的枪尖就要扎上前边士兵的后背,阿曈急忙将手中的枪飞射出去,“当啷”一声,击在那柄不受控制的枪上,止住了书生的去势。 前列士兵听声音回头,见状,给书生好一顿臭骂,然后心有余悸的,亲自跑去给柳鸿飞换了个武器——一把小匕首。 书生有错在先,也不敢有怨言,只能丧眉搭眼的,握着小匕首来回“咻咻”的比划。阿曈见状却直点头,心道这个好,这个好! 转眼,便过了一上午,军中开始放饭,阿曈这一伙有五个人,除了他俩这新兵,还有伙长与两个汉子,就是那个两个笑话阿曈没长毛的家伙了。 但是到了放饭这功夫,那俩汉子还是记着自己伙里的两个同伴的,一个架着书生的瘦肩膀,一个扯着阿曈窝窝囊囊的皮甲,健步如飞的往饭点跑。 “还不快点,一会儿连汤都没了!” 书生直喊,“好汉,好汉!轻点,我饭碗还没拿呢!” 那大汉伸手一颠书生,“我叫候富,那个是我弟弟候贵,今后叫名就得了。碗呐……”他们都是早就拿好了放在一边的,忘了告诉他们了。 这时就见被侯贵扯着皮甲正跑的阿曈突然吱声,他迅速从裤兜子里掏出一个轻瓷碗,呲牙笑的见眉不见眼。 “这有!还大!” 候富侯贵两兄弟见状哈哈大笑,寻思着小兄弟适应的够快啊!碗都能放裤`裆里。 但柳鸿飞是知道的,他们结伴走了一路,书生非要给恩公洗衣服,才知道阿曈的裤子内侧被缝了一个挺大的兜,整条裤子也形制特殊,说裤子,却宽松的更像裙裤,少年走起路来裤脚就被风带的直摆动,很好看。 他见过少年从里边掏出过打火石、水囊、梳头的小木梳,还有几节皮毛贵重的头绳…… 其实这都是阿曈小时候,总爱用灵巧的狼尾巴藏东西的缘故,他阿纳林水时实在没办法,这才给小孩的每条裤子都缝了个兜,做的宽松些也是为了尾巴好受。 如今尾巴虽然收回去了,但习惯还是养成了。 于是此时书生见阿曈掏出个碗来,也不稀奇,只是在被候富扯的脚尖离地的空档,朝阿曈竖起了大拇指。 恩公智绝! 等他们赶到,果然很早,一人领了两三个大馒头,又打了满满一大碗菜,临走时一伙五人还被分了两只酱鸡。于是找了个背风的墙根,几人围成一团大快朵颐。 军中的大锅饭并不难吃,甚至能称得上味道很好,尤其那酱鸡,又入味,色泽又好,很是滋味! 阿曈不知道世俗里的旧章程,便只道寻常的用心炫饭,书生却很奇异,吃了几口后,稀奇的抬头询问伙长。 “伙长,这,营中饭食一直如此吗?这样可要耗费不少。” 伙长正砸掰酱鸡,四只大鸡腿被分别放到几个小伙子碗里,“往常别说肉了,能吃饱就算不错,但自打镇国将军来了。”说到镇国将军,伙长还恭敬的拱了拱手。 “自打将军来昭城后,一枪便挑了中饱私囊的守城官,那可是皇后的弟弟,当今的小舅子!却直接被将军他砍了脑袋,挂在城头,示众三日!” 柳鸿飞听后更是激动的不行,深觉此次投军真是不枉此生。阿曈却撅着小油嘴抬头,“脑袋能换鸡吃么?” 候富大笑,“脑袋不能换鸡吃,但小舅子贪的钱财能换鸡吃!” 伙长继续说道,“将军从上到下一齐整治,抄来的所有钱财,都给咱们军中男儿加餐了!这酱鸡,嘿,泰和楼厨子做的!” 众人都一脸与有荣焉的样子,唯有阿曈点点头,记住了。 将军的鸡很好吃。 昭城帅营,巡营的黑脸将军刑武回来交旗,却不同于往日的煞气四溢,今儿还有个笑模样。 宗朔正郁沉沉的看军图,抬头就见副将黢黑的大脸盘子上,呲出一口明晃晃的大白牙。 旁边站着的冷面骁骑卫头领都忍不住吐槽,“笑什么,天上掉媳妇了?” 黑脸刑武哈哈哈的笑起来,开始比划着说笑,嗓门大的震人。 于是,全帅营都知道,有一个挺俊俏的小兵,半夜不睡觉,把军帐掏出个洞,放脑袋出来溜风。 被抓后,和“黑脸活阎王”淡定的打了个招呼,就继续放风了…… 近日,阿曈也疑惑的挠头,每天睡觉,换防的时候,他都能听见远处溜溜达达而来的马蹄声,穿着各式各样铠甲的将军,每天换一个,到他军帐旁看一眼自己的脑袋,等他打完招呼后,便都要笑不笑的走开了。 “?” 阿曈不理解…… 第七章 小贼 除了每天晚上睡的不怎么安生,阿曈在军营中倒还是有些逍遥的。 每日上午的营训对其他新卒来说或是个负担,但阿曈就只当抻一抻胳膊腿,整日耍个大刀还怪有趣的。只是到了下午,各营的都去训练自身的专技了,他们营就开始干杂活。 除了削土豆皮,扒白菜,阿曈还揽了一件旁人害怕且都躲闪不及的差事——喂犬军! 昭城内驻军,昭城外驻犬。成百上千的烈犬被安置在城外河边的胡杨林里,视为昭城的前哨,烈犬虽吓人,但极忠诚,在犬王的带领下,犬军不灭,敌人休想过河。 阿曈开心的扑在狗堆里,一群半人高的烈犬迈着小步颠颠的跟在他身后,摇头晃脑的扭屁股甩尾巴,亲近的不得了! 只是他不能久留,喂完了犬,要回城里点卯。每到这时,就见呼呼啦啦的一群狗,全站在河边送人。 但其中犬王却从没露过面,阿曈只在每天临走时,能隐约看到一个迅捷的黑影,在茂盛的胡杨林中一闪而过。 如此,阿曈每日两点一线,也挺自在。直到今日被终于腾出空闲的伙长抓住。 伙长带着阿曈与柳鸿飞转了一圈营地,一路上两人一脸极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出了辎重营那一亩三分地,他们这才知道,昭城军队里的兵,真的很多! 阿曈开了眼,恍然觉得这乌泱泱的人群,像极了东山古树上,孜孜营营的蚁群。少年看了看,而后疑问,“这么些人,是不是分骑马的和自己跑的?” 伙长却笑,“很多种的,光是步兵,就分刀兵、枪兵、戈兵、攻城械兵。骑兵也按盔甲分轻骑与重骑,到了沙漠里头,还有骑骆驼的异种骑兵。西大营里还有一营水军,以备水患。” 柳鸿飞忙问,“伙长,那咱们属于什么兵啊,步兵?” “三主兵之外,还设有远近□□手、斥候、辎重兵。咱们就是辎重兵了,主要负责军备供应。” 说话间,三人走了一大圈,已经回了辎重营,如今偌大的营地忙碌的很,午间新运来一批军用,什么皮甲刀剑,还有成车的粮食,都堆在一起,等着分点入库。 伙长正到处望着找他们卒伍里的人,而离得这样远,阿曈就已经闻见了他们卒长那“醇厚”的汗脚味儿! “在那呐!”阿曈一指,伙长“嗨呦”一声直道阿曈眼力好!于是三人忙赶过去帮着搬运。 刀枪剑戟都是成捆绑着的,极重,那卒长一身大汗的卸下肩上抗着的皮甲捆,站定后甩了甩手臂上的汗,眼睛上下扫了扫两人瘦小的身板,“啧”一声。 “去搬米袋子。” 书生忙谢过卒长,阿曈也不挑活,点着头就跟着去搬米。军中汉子一多,说来说去,有时候就互相摽起劲儿来,一会儿我搬三袋,显示一番,一会儿他搬五袋,累也撑着! 阿曈见状站在车前问书生,“难道搬的多有鸡吃么?” “这呀,就叫养望!徒挣虚名而已,不过,鸡么……”书生想了想,“别人怕你,敬佩你,自然就分鸡给你喽!” 阿曈没管什么养望不养望,只听了个分鸡! 于是少年撸起袖子,意气风发的要抗米。柳鸿飞也就那么一说,而后便埋头与一袋米开始互相“折磨”。等他终于咧着嘴扛起那袋米,抬头就吓了个仰倒,重心不稳的差点闪了腰! 只见他小恩公高高摞起八袋米。“嘿哈”一声便双手举起来! 书生赶紧拽住阿曈,趁眼前的人不多,小声嘟囔,“放下放下,快放下!” 阿曈转头,“啊?为什么?”他还是想吃鸡…… 书生一跺脚,“规矩!对,这是规矩!” 他这小恩公保不准就是来冒充军户,顶人家抽丁的,这人既单纯又身怀奇异,最好的法子就是混着到打完仗放丁卸甲。别管和谁打,辎重营总是好保存性命的。 两人正在这里嘀嘀咕咕,就听前头搬箭的人吵嚷起来,阿曈侧头一瞧,见那边几个汉子围着一个人骂,被围的人别看身量小,也眼一脸倔强的不服,眼看着要动手。 阿曈忽然转头说道,“小鸟,你看,那不是跟咱们一起来的小红脸嘛。” 被人围住的,正好与阿曈从定平府一道来,并被少年递兔脊骨吓了一跳的秀气小子,他跟着阿曈走了一路,但只说几句话就红脸,至今还没有通姓名,所以阿曈就叫他小红脸。 眼见小个子要挨打,阿曈扔下手里仅剩的两袋米,几步便蹿了出去,他生气了。 “他们欺负人!” 书生根本拦不住,只得叹口气跟上。 沙包大的拳头刚要落在人脸上,就被一只看起来嫩生生的小手捉住,没等出拳的人反应过来,便翻天覆地的被人扯着手臂扔出去了。 一时间,那人的几个同伙就吵骂着朝阿曈扑过来,阿曈一松筋骨,迎面就要上,别管跟谁打架,他就没怕过! 此时却听一声爆喝,“干什么!一个个不好好干活,想吃一顿军鞭吗!” 阿曈分神一看,竟是书生与卒长,他们正带着监工的裨将来维护秩序。军中欺生的事并不少见,于是这事儿也并不招眼,那几个人对视一眼,觑着阿曈身后还咬牙瞪着他们的人,“哼”了一声就要走。 阿曈觉得自己不能输!于是更大声的“哼”了回去。 只是那几个人去扶被甩在地上的同伙时,却一惊,直喊监工,“监头!您快来看看,我们伙长昏死过去了!” 众人都惊讶,监工上前一看,伸手探了探那人鼻息,便经验老道的一摆手,“出息!被人家一小孩儿给掼晕了,抬回去,泼盆冷水就醒了。” 监工几句话就算平了事,因为这点龉龃实在算不上什么。 阿曈正朝那几个人使劲哼,就觉身后有人扯了扯自己的袖子。 “多谢,连带来路上的照顾,多谢!” 阿曈一看这人脸又红了,“没事,他们为什么欺负你?” 说了半天,其实就是一个军帐里住着,看不惯新来的扭捏不合群,就想压一压,欺负欺负谁知道碰上个外柔内刚的,倔的很。 这时候卒长与书生也过来了,都听了一耳朵。阿曈怕那些人回去报复,有些不放心。卒长直接问道,“你是哪个卒的。” 等小红脸说完,卒长直接一招手,“正好,你们卒有个住在我们军帐的,前儿被调到□□那去了,你来补上吧。” 几人都开心,卒长却回头一咧嘴,“少给我惹事,干活!” 阿曈看着卒长的背影,此时觉得他那汗脚也不是那么臭了…… 等到晚上营中宵禁的时候,小红脸才收拾好了安顿在阿曈的床旁边,几人还没说几句话,他便红着脸指了指阿曈那个松松垮垮的大皮甲,并掏出了针线包。 “我给你改改吧,你这个太不合身。” 阿曈急忙点头,盛赞,“小红脸你太厉害啦,呜,这门手艺我可实在学不会。”他阿纳都教了他多少回,但阿曈看着灵巧的手指一碰针线,就笨的像五根发了芽的大胡萝卜! 这人顶着油灯氤氲的暗光,总是抿着的嘴一松,抬头一笑。 “你叫我云哥,”说到一半他一哽,“你叫我阿云吧。”阿曈呲牙一乐,点头。 时至半夜,看着周围睡的正香的同伴,阿曈惆怅的叹了一口气,绝望的捏住了鼻子。 不行,他家卒长的脚,还是臭…… 少年蛄蛹着,使劲儿把头伸到了帐外,喘了一口气,抬头,便是漫天的星斗。 静静的,他有些想家了。 这里的星星没有东山的亮,月亮也没有东山的大。此时不知道阿纳和阿塔在做什么呢? 他那臭弟弟有没有到处跑呢?狼王的崽子长牙了没呢? 心之所念,诸般如此。 于是,在守卫巡营时,未注意到,一个矫捷的身影从身后闪了过去,又熟门熟路的摸到城门,黑影双手伸出利爪,无声的没入城墙中,攀了出去。 出了城门的阿曈,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抖了抖在军帐中沾染的浑浊气息,随后隐没在今夜不甚明亮的月色中。 他抬首四望,想了想,叹了口气,只是往胡杨林中去了,他想自在的在狗窝里睡一宿。 刚到了林边,阿曈便停住了脚步,只见一只浑身乌黑的大犬立在他眼前,这犬双目橙黄,浑身皮毛如缎,泛着月色的光边。 一人一犬对视良久,黑犬看着阿曈眼中隐约泛金的星斑,终于垂了首,踱着步,缓缓凑到了阿曈身边,闻嗅着味道,而后贴了贴。 次日夜晚,阿曈尝到了野宿的甜头,依旧夜半来到林中休憩一会儿。 今日老远就看到了那只乌黑的犬王,而最令他诧异的是,黑犬身后,还跟着一匹极高大矫健、俊美轻捷的黑鬃骏马! 阿曈惊喜,“啊,大侄子,你怎么在这!” 骏马飞驰而来,四蹄翻腾,长鬃飞扬。一人一马抱着蹭了一会儿,也算他乡遇故知了。 是夜,阿曈正吊在树上逗狗,他“大侄子”就站在树下,闲闲看着,不时“咴咴”晃着鬃毛。仿佛在笑。 正开心,就见马往河边瞅,犬也摇尾巴。 阿曈还没等收回拎着肉逗狗的手,就觉的身上寒毛一竖!只见一把乌黑的斩`马刀映着晦暗的月光,“嗖”的一声朝自己飞射而来! 少年瞬间腹间收紧,弹身落地,堪堪躲过从鼻尖划过的泛着寒气的刀刃。 这刀看着眼熟!但没等阿曈细想,一个身影瞬间便到了自己眼前,两人顷刻就战作一团! “这人是谁?怎么知道我的所在!” 阿曈身法隐秘,这项夜间的消遣持续了好几天,也没露馅,他着实有些疑惑。 但全昭城,唯有一人,有所察觉。 那就是,每天晚上丢马丢狗的宗朔将军…… 他的犬是养在军帐中的,以往每晚犬王都会卧在宗朔的门外,警醒的守着。 就连黑马乌骓,也不住马棚,它从不受困囿,一入棚圈,便要踏破了才罢休。乌骓极通人性,一般人也打不过它,这是能从百万战马包围中飞跃而出,踏碎敌将身躯的悍马。于是宗朔便也任它自由。 可是,最近,这两小祖宗,天一黑透,就没影了。 战马遍寻不到,这事可大可小,万一敌袭,主将失马,断断不可。 于是,将军他踏夜而来。 在夜风簌簌的深林中,抓住了一个贪玩的“小贼”。 第八章 炫饭不积极,阿曈有问题! 暗夜风急,空中无月,胡杨林中一高一矮两条身影打的正激烈。 旁边,一犬一马却大眼瞪小眼的站在旁边,不知道该帮谁,毕竟,将军还是待它们不薄…… 刚交上手时,阿曈颇具信心,他东山一霸就没输过架!然而只过了几招,阿曈就开始心焦了。 他使不上力! 自小在遗世般的群山中长大,与他打交道的全是动物,就连父辈传授的,也是捕猎扑杀、一击致命的手段。 阿曈哪能想到,“人”的花招可真多!自己伸出的拳头,还没打到人,便莫名其妙的被推着手臂泄力错开了,他还差点因为收力不善摔出去。 宗朔也没想到,这人看起来个子不大,只是一番试探下来,怎么这样有力气!他深夜出现在昭城附近,是何目的?想着必要活捉回去,好生审问一番! 阿曈只觉得这人的气势瞬间涌发出来,攻势更加凌厉,几招借力打力,已经叫他捉襟见肘。随后,宗朔左手拧住他的肩膀,把人锁在自己坚实的胸膛下,以身高与巧力,困住阿曈,叫他挣脱不得。 初夏的夜晚有些闷,阿曈衣衫轻薄,温热的躯体贴上背后有些冰的轻铠,他浑身一哆嗦,打了个激灵。 不过在这时候,阿曈天天努力营训的成果便显示出来,教头教的套招,早就被阿曈的肢体记住。 就在身后的男人右手化掌,带着风声劈过来的时候,阿曈下意识使出营训中,擒拿脱困的一招,他顺力一转身,抬起手臂便挡。 此刻男人却动作一顿,低沉着声音说了第一句话。 “你到底是谁!”他还有未竟之言,为什么使出我军营训的招式,况且犬军又为何不防备?任由这人往来穿梭于边防重地! 阿曈也不吱声,已然打不过了,自然是脚底抹油! 他可是知道营中有宵禁的,这人身量高大,又穿着硬铠,绝对是个将军!自己被抓不要紧,可不能连累了伙长与卒长。 于是阿曈咬着牙,使出了吃奶的劲儿,闷声喝了一嗓子,单脚踏地,一跃而起,要从这人头上翻过去,往树上跳。 若是进了树冠,任谁也抓不住他,连东山的猴王和自己比都差点意思! 宗朔被阿曈狠狠抠按着肩膀,这角度他本来可以抬起手刀直击阿曈喉管,一招致死,任他有巨力也必然瞬间泄了。但宗朔下意识一犹豫,就失了先机。 阿曈随后起跃的很迅猛,动作利落,抬腿勾住脚边的树干,吊在树上。 宗朔抬头,在无月之夜,两人一上一下,隔着几缕清风,面目相对。 阿曈一愣,按在宗朔衡阔肩膀上的手,都瞬间松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阿曈的瞳孔收缩到极致,眼前人的轮廓隐约可见。 他认出了这人。 沉郁的、炽烈的、坚硬的、冷峻的,如琼枝一树,面目分明。 他犹记得,那日飞溅在脸上的鲜血,是滚热的,烫的自己心里一突。 宗朔眯着眼睛,看不见人,只隐约能觉出阿曈动作间带起的劲风。他肩上一松,眼看这人挂在树上要逃,便霎时伸臂往上一捞,手间仿佛扯住了一条细绳。 一小股轻微且湿润的呼气,扑在手腕间,宗朔不自在的一躲,抿唇,但依旧用力往下一扯。 宗朔只听一声清亮的少年惊呼,分神的阿曈便“诶哟”一声,被拽的右脚滑脱了细树干,身形不稳的晃荡起来。 宗朔一听,即刻上前纠缠,这正是擒人的好时机! 只是没等宗朔抓住这滑不留手的“小贼”,一堆乱七八糟的小物件便从上至下,迎面而来! 以为是什么暗器,宗朔一躲,阿曈趁机腹间用力,翻身上树。两人方向相反的力道,使得阿曈颈间被人握住的细绳应声而断。 宗朔伸手接“暗器”的这功夫,再抬头树上那人就不见了,他跨步就追,只是刚落脚,就听“啪”一声,他仿佛踩碎了一只瓷碗,哪来的瓷碗? 再追,树丛茂密,他又看不太清,很快就失去了那人的踪迹。 胡杨林中,树枝被劲风吹的簌簌而响,休憩的犬军也早就被两人的打斗声扰醒,见是宗朔独自立在林中,便也不叫,只眨着莹莹的眼睛围在他身边。 犬王黑风这才款款的走上前来,身体贴着主人的腿,抬头耸着湿润的黑鼻子,去闻嗅他的右手。 宗朔张开手掌,一颗仿佛齿类的东西,根部镂空镶嵌着不知什么材质的装饰,竟在暗夜中,依旧能莹莹的泛着微光。 它串着红绳,像一颗小宝贝般,静静的躺在宗朔尽是枪茧的手心里…… 清早,书生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睁开差点被眼屎糊上的眼睛,暗叹自己最近仿佛有些火大。正起身,却又被吓了一跳。 他那小恩公,正裹着小被子,垂头丧气的蹲在他床头,歪身倚着军帐。 书生细细一看,阿曈清嫩的小脸上,竟还挂着两个不明晰的黑眼圈,头发也毛毛躁躁的。 “诶呦,这是怎么了。”书生又瞧了一眼军帐里头,看着卒长不在,才小声接了一句,“又被臭醒啦?” 阿曈摇摇头,只叹了口气,“唉,我的吊坠丢了。” “什么吊坠,哦哦,想起来的,那颗穿红绳的尖牙哇。” 柳鸿飞每天都经管阿曈的军牌,总给他往衣服里塞,于是就知道阿曈有一颗极好看的小坠子,日日贴身带着。 阿曈点头,很舍不得的样子,“那是我最后一颗乳牙,阿纳和阿塔一起,给牙镶了一圈老祖宗身上的晶母。” “老祖宗?”书生疑惑,乳牙也就罢了,怎么“先人”身上的东西也要带着的? 阿曈见书生疑问,也没说话,只是又叹了一口气。平日看起来万事不愁的俊俏少年,眼下撅着嘴哀哀怨怨的,也怪有趣。 这时候阿云正从帐外打了一盆水回来擦洗,听阿曈丢了坠子,就细细安慰,“别急,我们帮你去找。” 阿曈一听“找”字,叹气声更大了,苦着一张脸,“找不回来啦!” 说罢揉了揉鼻子,决定不能再继续萎靡,于是掀开小被子,下地与阿云一同洗脸去了。书生见状直摇头,心道也罢,他小恩公心思来得快,去的也快。 几人还没等收拾停当,卒长就掀开军帐门帘,喊了一嗓子,紧急将一卒的人都聚集起来,极其郑重的吩咐事情。 “大伙可听好了,今天是各位营官副将们,查验咱演武成效的日子,一个个的,都不许给我丢人,上了演习场,好好给我弄着!” 废话不多说,卒长直接叫众人赶紧去吃早饭,一会儿马上开始演武。 书生有些犯愁,他那两下子着实不怎么样,就匕首练的好,可人家别人都是刀枪剑戟的,自己拿着个小破刀,也不知道营官们笑不笑话。 柳鸿飞盛好了饭,一回头,却见阿曈还站在原处,没上前打饭。 他小恩公炫饭竟不积极了,这可稀奇! 书生刚一问,阿曈就直挠头,甚至气的一跺脚,“碗也丢了!” 他可是很重视那个青瓷大海碗的,所以珍惜的放在裤子内侧的兜里了。哪想到,遇上那个煞星!当时打的激烈,胡杨的硬枝子刮坏了裤子里的暗扣。等他挂在树上左右一动,一裤兜子的东西都“稀里哗啦”的掉了出来。 阿曈眼前又浮现出那人幽深凛冽的眉眼,最主要的是,他不敢回去捡! 无法,最后他们三人用了两只碗,阿曈怕他们遖颩喥徦俩吃不饱,就没吃几口,左右他抗饿,几天不吃饭也问题不大。 他的生活习性与狼还是颇为相通,食物充沛,可以吃很多,但若是硬抗,也可以很久都不进食。 所以,日日三餐,主要是因为馋…… 日头高照,军营中极宽阔的演武场上,兵将们早已排列整齐,一个个精神饱满,正声音宏大的操练着,“喝,喝”之声不绝于耳。 今日有能耐的人都拼命往前站,希望自己一身本事能得哪个将军的青眼。而阿曈正心情不佳,便排在队伍最后边混事,心里尚且想着,下午公差去喂犬的时候,定要好好去林中找找。 不仅吊坠没了,他的打火石、碎银子、小弹珠,甚至连狼毛头绳都掉了,那可是他好不容易从臭弟弟身上硬薅下来的,最漂亮的耳尖毛! 然后等找回来,再叫阿云给自己补一补暗扣,最少缝三层,绝不要再丢了! 阿曈正走神,就忽听人群好像沸腾了,前边的汉子也一身热汗的激动起来,连旁边的书生都举着匕首奋力挥动。 “镇国将军来了!快看呐,身边跟着黑犬的,不就是吗!” 犬王黑风是从不愿意跟在旁人身后走的,所以虽然隔着老远,众人也肯定那就是宗朔。 看台之上,众位将军也颇为纳闷,今日只算寻常巡练,往往那黑脸的副将刑武来就已经是超了标准了,如今怎么将军亲自来了! 众人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心里琢磨,难道是有个什么骁勇的人才被将军看中了不成! 只不过,众将没想到,人才没有,贼倒是有一个! 阿曈被沸反盈天的军士们闹的醒神,本来没当回事,要继续摸鱼,只是一抬头,就精准的看到了站在众将首位的宗朔。 他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书生听是镇国将军来了,正满面红光奋力表现,练到挥着匕首侧刺时,恨不得把腰都扭折!但转脸却见他那小恩公有些反常。 只见阿曈把往日耍的虎虎生风的重枪,扭捏的挡在身前。那样子,恨不得自己能钻进地缝里不见人才好! 阿曈自己偷偷抬眼往看台处瞄,只见那个煞星竟掏出了他掉的狼毛头绳,给另外一条黄犬嗅了嗅,而后让部下带着犬,逐营寻看。 阿曈登时哑然,“人”可真狡诈! 不过看着越走越近,一路耸着鼻子的黄犬,阿曈紧张的咬着手指,眼珠子乱瞟,心都快蹦出嗓子眼了。 心里直叹,“完了,天要亡我!” 第九章 奉劝好狗,莫要为虎作伥! 演武场,军士们都摩拳擦掌一脸兴奋的望着高处看台。 只有阿曈,大眼睛死死盯着那条离他越来越近的黄犬! 书生注意到阿曈的异常,顺着他的视线往前一瞟,只见一条狗溜溜达达的往这边走。他有些纳闷,小恩公什么时候开始怕狗了? 倒是领着黄犬的参将,穿过了骑射营,渐渐到了辎重营这一边的阵列中。参将也不知道将军今日是怎么了,竟在这样普通的营训中露面,还叫他牵条犬在军列中来回巡视一番。 他正走着,一抬头,忽然就瞟见了辎重营最后列的阿曈。 人群中,少年着实有些显眼,在一些粗壮的汉子中,阿曈俊秀的就像一只雨后的笋,身量匀称极了,腰细腿长。再看那张脸,那是一张全帅营大部分巡营将官都熟悉的脸…… 毕竟,谁半夜巡营无趣的时候,没去看过那个从营帐布子的破洞里,奋力伸出来喘气的小脑瓜呢! 如今恰巧遇到,待看清之后,真别说,白天看着更好看了,参将直咂嘴,瞧瞧人家!怎么长的呢?这样灵动。 而更令参将惊讶的是,阿曈那看起来匀称却有些纤细的小身板,竟举着一把重枪演练!那是军中少数力士才能用着顺手的武器,虽然远没有他们宗朔将军的黑金马刀重,也极为难得。 况且也是因为对比太过惨烈,旁边与其身量差不多的书生,尚且只拿着一把小匕首,比比划划的,却还满头大汗…… 参将觉得有趣,便上前搭话。周围的兵将见有长官过来,都恭敬的挺直身体,唯有阿曈是一脑门官司,只以为是自己暴露了! 谁料,那个官只是寻常的问了一句,“诶呦,这么重的枪,拿得动么!” 阿曈下意识点点头,心里却不敢放松,深怕后边的黄犬这时候也走过来。参将瞧这小孩儿有意思,就没忍住又多问了一句。 “叫什么名字。” 阿曈哪有余闲思虑,张口就要说自己的真名。这时候旁边的书生却突然插嘴。 “回参将,他叫许项明,与小人一同是定平府的新抽丁的军户。” 阿曈一听,登时反应过来,连忙点头,“啊对对对!” 参将笑了一声,抱着膀转身便走了,他觉得这小孩儿不仅好玩儿,还有点缺心眼,说话都不利索。 阿曈正盼着他走呢,眼见他转身,大大松了一口气。只是,这口气他松早了。 军队中间的黄犬忽然站定,朝着阿曈的方向嗅了好久,而后,眼睛一亮,晃着尾巴就朝辎重营来了! 宗朔一边听着军中教头们的回报,一边是谁注意着黄犬的动向。这会儿见它晃着尾巴直奔一个方向,便猛的一回头,看向演武场。 刑武就站在宗朔旁边,一见宗朔他猛然回头,就知道有事。 他们几个兄弟中,除了原属草原部族的忽儿扎合是后来投奔,其余几个,都是从小便跟着将军的,他与那个总是冷着脸的萧冉,更是沾着将军的光,能够师从一人。 所以,相互间也算很了解,宗朔一个眼神,刑武便下意识握紧了腰间朴刀。 而军列中,阿曈眼下可真是头大如斗,要是情况允许,他甚至想跑过去,先踹那大笨狗一脚。咱们往上数八百辈子,也算是同族,谁和你是一家人,怎么这狗心里没个数!竟还在此“为虎作伥”。 别说东山家里能与他和弟弟用狼语交流的白狼,就看看你们犬王吧,多讲究!站在看台上,一动不动,连余光都不往我这瞟! 然而,东山上的白狼群是异种族群,寿数长达四十多年,且生而知之,能讲复杂的狼语。但世间的普通犬类,别说狼语,就连寿命也最多只能活上十几年。能达到犬王黑风这样的程度,已经是世间少有了。 眼看着大黄犬摇着狗屁股越来越近,阿曈远远瞄着看台上宗朔,当下一咬牙,一跺脚,灵机一动! 书生只见他小恩公原来还很焦躁,眼下,却沉了下来,把那张小脸隐藏遮蔽在重枪之后,然后…… 然后,阿曈龇出寻常时候不外露的尖利犬牙,威胁着远远朝黄犬低哮。人群嘈杂,军士们又一个个心系着看台之上,并没有特别注意一个新兵。 只有书生,隐约看到了阿曈震动的胸腔,而后,只见远处的黄犬,立刻身体都僵住了,过了一会儿,犬颤巍巍的“呜呜”了几声,夹起尾巴掉头就跑。 再看阿曈,耸起的肩膀已经放松了,他伸脚一踢支在地上的重枪枪杆,甩起枪,轻易的抡了个花招。 而看台上的宗朔,见黄犬狼狈的跑回他脚边,便摸了摸狗脑袋,但无论再怎么叫它顺着气息找人,都死活不干了,只拘谨的卧在犬王身边,轻声哼哼唧唧。 黑风舔了舔大黄狗的脑袋,两只犬又相互嗅了嗅鼻子以示安慰。 宗朔看着认怂的大黄,便将目光投向了黑风,一人一犬沉默的对视了几秒,宗朔只见往日令行禁止的犬王,默默的别开的视线,没理他…… 宗朔气笑,修长又带茧的手指,碾了碾手里的那撮金白相间的狼毛,目光沉沉的望向黄犬跑回来的方向。 教头还在与众位将军讲述大军正在演练的新招式,刑武却悄悄凑近了宗朔身边,他那大黑手里还握着刀柄,又低声问了宗朔一句。 “戒严么?” 宗朔一摆手,“不必。” 而后他转头朝教头说,“张教头,如今乃蛮骚扰边境,草原部族大多兵力分散,偌大塞北,战中难免粮草供应困难。不知辎重营训练的如何,能否担此重任。” 教头一听宗朔之言,立刻意气勃发的拍胸脯打包票,转身便挥动令旗,变幻演武队列,辎重营立刻就被换到了演武场的最前方,直面众将。从看台向下望,营中之人皆清清楚楚! 至于阿曈,已经被营中的队列带到了“煞星”的眼皮子底下!他一抬头,甚至能看到犬王在高台上看着自己。 而后那大黑狗动了动耳朵,长长的叹了口气。 第十章 他还不如一只大黑狗! 还没等阿曈做好心理建设,教头就大声一吼,“起势!刺!” 辎重营的汉子们便提起万倍的精神,整齐划一的挥刃刺出,喊声洪亮震耳,“哈!” “挡”,“呼”!“折”,“嘿”! 阿曈也跟着比划,力求自己能完美的混入队伍中,叫人不留意他! 但怎么可能呢,他太显眼了。 军营中也不是没有身量小的兵士,与阿曈隔着几个人的阿云也同样纤细。但是,谁也没有阿曈看着柔韧,少年生机勃勃,连筋骨身形都是矫健的,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于暗夜中在镇国将军的手里逃脱。 况且,此刻他还挥着一把重枪,虎虎生风,有力极了…… 宗朔眯着眼,远远的打量了阿曈半晌,最后,从袖口摸出一小锭银子,夹在手间,屈指一弹。那块小银子便“嗖”的一声,带着破空的风声,直朝阿曈袭去! 这“暗器”既小又快,看台下辎重营的普通军士们跟本就没发现,只有宗朔旁边的几位将军与教头武艺听力俱佳,他们察觉后,即刻转头看向尚且在专注盯人的镇国将军。 教头也紧张,心中一突,这难道是将军崭新的校验手段么?他做了二十多年的教头,如今才混到这个地位,今日可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他可还记得前几日城门上挂着的贪官人头呢!将军威仪,不可预测。 众将顺着碎银子飞射的方向一看,心里都“嚯”一声,那小俊脸,夜间巡营的将军大多都认得!刑武见是阿曈,更是一头雾水,尚且又往前蹭了一步,仔细的伸头往下看。 只见,那小银块精准的掠过人群,直奔少年面颊。众将都捏了一把冷汗,若是寻常人,别说躲闪,就是连察觉都不易,这要是真打上了,难免那小孩要就地晕厥过去。 可只听“铮啪”一声脆响,他们都沉默了。那个在众人眼里夜间睡觉也怪可爱的少年,瞬间就变了个样子! 在“偷袭”之下,阿曈显现出最本真的肢体反应,他耳朵微动,而后戒备的如狼一般耸起肩背,瞬间抬起右臂抡着重枪,准确无误的劈在银子上,两股劲力附在银铁中,悍然相击,声音极响! 周围的卒子都望向这巨响源头,就见是一个新来的小兵,他蹲在地上捡起被自己劈成两半的银子,下意识拿到鼻尖嗅了嗅,而后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 这不是那“煞星”的味儿吗!糟了! 阿曈一抬头,正是呢,一群他看着脸熟的“将军”,都从看台上盯着他瞅。尤其是哪个体格最高大的人,此刻正手里晃着他的乳牙小链,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 就在这一掷一劈的瞬息之间,看台上下的气氛就变的有些剑拔弩张,又有些说不出的奇异。因为,就在宗朔要有所行动时,他的黑犬却从台子上一跃而下,颠着步子跑到那少年面前,亲昵的蹭了蹭,而后趴在他脚下不动了。 众将更是哑然,“啊,这。”犬王傲的很,连他们常年跟随在将军身侧的人都不理,如今这样子,这,这,不会将军与这俊俏的小兵有点什么吧…… 刑武更是双目在宗朔与阿曈之间不断巡索,莫非,将军嘴上说无聊,半夜也去人家营帐旁边去看新鲜了?且还带着自己的狗,把风用?瞧着一人一犬熟悉的样子,嘿!没少去啊! 宗朔则一皱眉,他之前就诧异,为何这人能消无声息的到犬军休憩的林子里。要知道军中喂养犬群的人,都不敢轻易靠近河边,总是远远扔下吃食便罢了。 且,他记得这张脸,定平府的官道上,曾有过一面之缘,这少年似乎与自己马有些渊源。 乌骓的来历颇为奇异,两军交战于不知名的深山之中,拼杀的鲜血迸溅,一大群马却忽然雄浑壮阔的从山巅飞奔而至,拦腰冲散了还在厮杀的人群。 天马飒踏而去,最终,却有一匹极为雄健的骏马,它仿若旧相识般,停在了自己眼前,甩着鬃毛,朝满身鲜血的他打了个“咴儿”。 缘分奇妙。 所以今时,宗朔只沉思了片刻,就朝辎重营的将官一挥手。 “军中惜才,这人伸手敏捷,耳聪目明,自今日起,调入我的亲帐,从杂兵做起。” 众人都一片哗然,从辎重营新兵,平成王帐下,虽然是个亲卫杂兵,但也算是一步登天了!刑武此刻反应过来,大嗓门一喊,“将士们,将军择贤不论出身!各位兄弟今后,多多杀敌立功,可封千户!” 就这样,捉“贼”的圈套,却变成了满场兵卒沸腾的热血,军卒们看着被几个副将直接拎到一边的阿曈,恨不得现在就冲到草原与外族打一场,好立功加爵,挣钱娶老婆! 事成定局,阿曈却还没闹明白眼前的情况,怎么回事?不打架吗?旁边拽他的副将看他一头雾水的样子,颇为好笑。 “嘿,傻小子,愣什么神,你走大运了!但我们将军帐下做亲卫小兵,前途无量啊!不过端茶倒水的伺候在将军左右,轻易不离身,你可勤快着些。” “?”阿曈愣住了,反应了半天,猛然回头看向那“煞星”的方向,却只见看台边一抹鲜红的将袍边角,人已经走掉了。 而眼下,阿曈正在营房中收拾行囊,看着门口随他而来的两个壮汉,只觉头大如斗!他在帐中紧张的来回踱步,甚至急的想从床边的窟窿里直接钻出去,跑的越远越好! 他有些害怕那人,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冒牌顶替而心虚,还是第一次相见的场面太难忘记,一身沉郁的显赫将军,在阿曈看来,比东山上最凶猛的野兽还叫人心颤。 阿曈的小爪子伸出去,想暗戳戳的把军帐撕个洞跑掉!然而腿都迈出去一半了,才忽然想起来,不行啊!他现在是许老头的儿子,要是自己跑了,照柳小鸟的话说,是逃兵,要追回原籍全家连坐的! 想着二老的恩情,小阿曈耷拉下脑袋,蔫巴巴的,又把腿迈了回来。 打不过,还跑不了,阿曈一龇犬牙,把脚跺的豪气干云! 去!大不了认怂,左右自小被他那狼爹收拾惯了,打不过,就躺平啊。 此时帅帐里的宗朔,看着手上薄薄一张纸的户籍,一声嗤笑,抬头朝户籍官简短一问,“二十三?” 旁边坐着擦刀的刑武闻言哈哈大笑,“得了吧,那小矮子,顶天十□□,还没长开呢。” 官军籍的老头抹汗,谨慎的说了一句,“呃,回将军,籍上是二十三岁。”至于实况,他老头可不知道。 军中替丁的也不少,军籍是以一户为单位,只要你家来人充军,就完事,是谁来管的并没那么严,但也得是家里人,或是有户籍的百姓。 就阿曈这样山里来的黑户,替人家从军也只能不报备,顶着许家儿子的名硬来了。 这时候,“押送”阿曈收拾行囊的壮汉回营复命,“禀将军,人已经带到,就在门外,这,如何安顿……” 宗朔自幼便总夜半惊悸,不能安眠,所以从没有过贴身的亲卫。 但心腹们都很体谅他,就连哑巴一般的骁骑卫头领萧冉都说,毕竟,那样高贵的母亲被活生生勒死在自己眼前,将军他没长歪,也已经是先太子殿下他给儿子打的底子好了。 此刻一说那少年的安顿问题,刑武则竖起耳朵听的仔细。 宗朔一甩手里明显籍不对人的破纸,揉了揉额角,一摆手,没说话。他的意思是叫人看着办,偏室那么多,哪还塞不下一个人了。 但下边人的理解就是——将军不让管,看来自有安排! 毕竟,那少年真是数一数二的灵动好看,万一是将军庶务之余,身心寂寞…… 他们平成王赫连宗朔,可是皇都中有名的“克妻”,皇上连续赐婚了四回,都是显赫尊贵的人家,朝中民间也都说圣上仁德,待先太子遗孤如何如何视如己出。 但四位小姐,在过门之前,不是病故,就是溺亡,宗朔这“克妻”的名头鹊起!等皇帝再赐婚的时候,人家七八十岁的老丞相亲自求到了平成王府,涕泪纵横的说家里就这么一个孙女…… 如此,军中将士封为神祇的将军王,过两年就三十了,还是个光棍。所以,也怪不得人家底下的人想歪。 只是,阿曈可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他只知道。天都快黑了,还没人安排他住哪!少年在帅帐的外边猫着。看着屋内莹莹的烛火,与映在门上的那个宽肩阔背的人影,阿曈来回瞅瞅,吸着鼻子,蹲在了门外。 过儿一会儿,黑风便来了,阿曈没来之前,它夜晚从不去睡胡杨林,都是守在宗朔的门口的,这里也算是它的休憩所在了。 于是,阿曈蹲在地上,眼睁睁的看着大黑狗从帅帐里叼出一张厚实的大垫子,跳到上边踩了踩,找准位置,“吭哧”一声,舒服的趴了下去。 “!” 阿曈猛的站起身,恨不得把身边的包袱扔到屋里那人的臭脸上!砸死他! 连狗都有窝,他堂堂狼神后裔阿史那·虞乐都思,竟然还不如一条大黑狗!淦! 阿曈憋闷,看着映在门上那“煞星”的健壮身影,想着他的手段,又不敢闹事。 黑风见状,摇了摇尾巴,甚至侧身给阿曈让了好大一块垫子,仿佛在说,“要一起吗?” 于是阿曈泄了气,丧眉搭眼的又蹲了下来,和黑风暖暖的挤到了一张垫子上,乖乖答应。 “要。” 两人一里一外,屋内,烛火蜡尽,明暗恍惚,屋外,明月高悬,星河倒挂。 因缘际会,冥冥因果。 第十一章 小门神 阿曈与黑风一同挤在厚垫子上,别说,还挺暖和。 犬的一身黑毛如同绸缎,可软可滑!黑风也窝身把脑袋搭在阿曈的大腿上,惬意的闭着眼睛假寐。 晚夜,清风徐吹,昭城军营中已然宵禁,远处巡营兵将的脚步整齐划一,阿曈闭着眼睛,甚至能听清那甲胄之间的摩擦声。还有,一个人脚步匆匆的往这边来了,听着喘气声,体格应该还不小。 阿曈一睁眼,果然,是那个黑脸的大嗓门将军已将近眼前。 刑武拿着蜡封的信,皱着眉就要进门找宗朔,只是走到门口,登时愣了一下。 暗夜中,一人一狗,正老老实实的守在门口,黑风舒服的四脚朝天,都要睡着了,但那少年还目光煌煌的,不错眼的盯着他看。 嘿!真别说,那蹲在狗窝里小小的一坨,不仔细瞅,谁能这看出是个俊秀的儿郎呢。不过,让人家守大门。他们将军多少是有点暴殄天物了。 刑武嘿嘿一笑,逗了逗阿曈,伸手从衣襟里掏出一包点心,这是他从小厨房拿的,本准备晚上下酒来着。 “吃不吃啊。” 阿曈转过头没理他,在他心里,这大黑脸和屋里那人是一伙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刑武逗够了,还是要干正事的,于是他左手开门,右手把还热乎的点心塞到了阿曈手里,没再管小孩,暗自想着朝中的风声,一脸严肃的进屋了。 屋内的烛火暗极了,门厅里根本没有人,刑武眉头一皱,心道将军怕不是又头疼了?抬脚进了后边的卧房,才见宗朔手里也拿着一封信,倚在屏风后边,读完抬起手,按了按太阳穴,半晌没动,只沉沉的说了一句话。 “怎么了。” 刑武听到宗朔出声,才上前,“贵妃的父亲参你拥兵自重,乱杀边关良臣,与草原外地串通一气,谋夺江山……,共一十三条罪状。” 屏风后的人嗤笑一声,将手中读完的信就着昏暗的烛火烧了,火光映在他漆黑的眸子里。 “不必管,郝连韬已经提前和我说了,京里有他,咱们手里的事不用停。” “可是,将军,”刑武又换了一种称呼,“殿下,你要知道,郝连韬,虽然与你一同长大,也是个君子,但他毕竟是老皇帝的儿子,万一……” 宗朔伸指挑亮了烛火,滚烫的蜡油,只要离了火芯,也顷刻间便凉了,凝固在人的指尖,任人搓弄。 “我心里有数。” 刑武知道自己,上阵杀敌还成,但提到什么谋略心计他就不行了,谋士们他还能相互间较量商议,但殿下能看到想到的事情,他从来看不透,所以也不再说了。 不过看着宗朔沉沉郁郁的样子,刑武转而就想到了门口那个“小门神”! “诶对了,将军,这半夜风大,你怎么叫人家小孩儿守大门啊,要是搂被窝里多得劲儿啊!嘿嘿嘿。” 宗朔听着发小的取笑,只微微抬眼,“他没走?” “没,哈哈哈,蹲在门口狗窝里呢,小脸气鼓鼓的,挺好玩的。话说你这黑风可真不把他当外人!” 门外的阿曈,最终还是屈服在了香喷喷的点心味中,没忍住,扒拉开纸包,塞了一块在嘴里,心道,不吃白不吃! 他正你一颗,我一颗的和黑风分点心,却见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门口狗窝里,一人一狗,脸上沾着点心渣子,此刻都瞪大了眼睛看向门内,嘴里却还下意识不停嚼着。 阿曈一见是“煞星”开门,顿时鼓着腮帮子不嚼了,直接“咕咚”一声,咽了。 然后,噎了…… 随着刑武的笑声逐渐变远,宗朔低头看着直咳嗽的少年,叹了口气,单手拎起阿曈的脖领子,又不知怎么用劲的在他背后一拍,轻易解了阿曈的急。 而后,没等阿曈反应过来,高大的将军直接把还曲腿蹲在狗窝里的少年,原样拎进了屋里。 被人拎着脖子,阿曈尚且因为天性而老实没动,但等到宗朔一松手,他立刻就蹦起来躲进了堂前的柱子后边,只试试探探的露出半个脑袋瓜看人,既心虚又有些慌。 宗朔见他不出来,也不去管,反而坐在宽案前看起忽儿扎合从草原传来的军报。 屋内极静,呼吸可闻。 阿曈还是没有定力,于是稍稍从柱子后蹭出了一只脚,歪头支支吾吾朝那人发问,“你,我,我坠子呢!还有头绳,碗……” 宗朔听着这嚣张的“恶人先告状”,放下的手里的折子,伸手松了松领口,稍微透口气,一大片蜜色的胸膛从赤黑的将袍中隐隐约约的露出来。 “出来。” 阿曈背过头不理,宗朔便从腰间扯出一根红绳,上边坠着一颗荧光光的洁白犬齿,而后他将绳子套在指尖,甩着转了两圈。 阿曈偷着瞄了好几眼,没有法子,还是挪挪蹭蹭的,出来了。 “名字。” “许,许……” 宗朔看着少年乱逛的眼珠子,还没人家说完,就“啪”的把正转着的坠子收握在掌里。 “真名!” 阿曈一愣,猛然抬起头,心里不知如何是好,正思虑,真名?那可不是能随便说的!万一这煞星听了晕过去…… 等会儿!晕过去! 宗朔只见这少年不知为何,瞬间就挺起了胸膛,一脸的幸灾乐祸,甚至还清了清嗓子。 “那你可听好了!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小爷阿史那·虞乐都思是也!” 阿曈心里满意,他这几句话,可是按照定平城里说书先生的江湖故事来的,真是有气势!少年正抬头等着“煞星”听了他古语的真名而晕过去,届时好把坠子拿回来! 于是,半晌过去了,宗朔就见下站的少年从意气风发,逐渐到瞪圆了大眼睛的惊诧,甚至还伸出指着自己大声问。 “啊,你怎么不晕的!” 宗朔刚想开口问,既然姓阿史那,叫虞乐都思,就不像是中原人,籍贯哪里? 可真等他开口,却发现,他如失了音一般。 他叫不出这少年的名字! 宗朔这才直起身,认真起来,皱着眉盯着阿曈,“籍贯!” “啊?鸡什么?” “籍……,家乡何处!”宗朔直接换了一种说法。 “定平府。”阿曈只说了定平府。阿纳说过,东山故乡是绝对不能对外透露的,那是于是隔绝的狼神族祖地。葬着老祖宗呢! 而后,即使宗朔如何拿出东西威胁引诱,少年也不说话了,只是又躲回柱子后边。 宗朔气笑,本来就有些疼的头,此刻太阳穴更是跳的厉害,他头一次觉得审人不易。可这少年出身神秘,但却不像是哪里来的细作。 没有哪国的细作,会这样不懂隐藏,且心思单纯。用刑武的话来说,他是细作?小傻子一样,送过来干什么,来笑死军爷们吗!哈哈哈哈。 但宗朔就是有些说不出的感受,这才下意识把人带回来,放下眼皮子底下,仿佛就能安心一些似的。 最后他看着柱子后边只露出来的几根小辫子,又拿起了军报,边看边对正在暗中观察的少年说,“厅后主室右侧的偏房,自己去睡,没有允许,不能踏进主室。” 阿曈一听有地方睡觉,就要到门外把包袱和狗都带着,嗐,有福同享嘛!只是刚转身,忽然想起他的主要目的。 “那,我的坠子……” 宗朔抬头,正望进了那一双顾盼生辉、似有点星的茶色眸子里。他愣了一会儿,让人不知道他心里再想什么,而后在阿曈的催促下,才缓缓说道。 “我于前夜中,在林中发现一个敌国细作,打斗中,留下这枚证物,竟是你的?” 阿曈虽然天真,那也是因为一家人遗世而居的缘故,但他又不傻!现在要是承认这坠子是自己的,那他就是敌国细作,书生和他说过,军中发现细作,一律格杀! 阿曈明白了,这坠子他是要不回来…… 他心中愤愤不平,暗暗直骂,煞星!流氓!混蛋!土匪!只是这几个词,来来回回的也不解气,阿曈这时候才发现,自己连骂人都不会! 最后少年咬着牙一跺脚,“那我的碗呢!你赔我碗!”他都两顿没吃饭了。 宗朔想起那日自己脚下的碎碗,就随手就将案桌上喝油茶的描金小碗扔给阿曈。谁知道阿曈接过一看,大为不满,也不管这只茶碗有多名贵,比他那大破碗值钱多了。 “碗太小了,吃不饱!” 宗朔已然看不进去军报了,他久违的有些说不上来的愉悦,头脑清明了片刻。于是,他伸手将放水果的京窑琼花彩绘大海碗端在手里,颠了颠重量。 “这个如何?” 阿曈一看这样大的,连连点头。宗朔却上下扫了他几眼,沉沉的声音有些笑意,但说出来的话却很怼噎人。 “这碗不轻,随身带着,不掉裤子?” 阿曈觉得自己被嘲笑了,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因为,碗太沉,确实要掉裤子…… 所以他绷着脸,尽力保持狼神后裔的尊严,轻蔑的扫了这煞星一眼,几步上前,抢过瓷碗就往门口走。 只是,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觉越亏!到了门口,还是想把场子找回来! 阿曈想着别人告诉他的亲卫职责,于是在门口离宗朔远了,才回头大声说,“我可不会端茶倒水,解甲洗衣的。” 宗朔自年幼家变后,多年没让别人近过身,连在王府中,都不必丫鬟伺候,所以根本没想过这些事,也不用亲卫真正做什么。 可如今看着少年愤愤的样子,早已心如铁石,刀枪不入的他,却不知为何脱口而出。 “学!” 第十二章 初露锋芒 夜极深,阿曈抱着枕头,不能入眠。 黑风没有进屋睡觉的习惯,于是只留阿曈一人,独自光着脚,蹲在偏室的小榻上,隔着几张纱帘与屏风,看着主室中依旧坐在书案旁,姿势都未变过的宗朔。 这小室里味道清新,有种说不出的氤氲气息,且又宽敞,要比一到半夜就有人磨牙打呼噜的大军帐好多了。 可阿曈有些沉不下心,军帐中那一屋子的大汉,都没有眼前这个男人叫他紧张在意。他只坐在那里不动,存在感已强烈的叫阿曈睡不着觉了。 那人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煞气,虽然表面看着冷冷清清的,在外也将自己包裹的很好,将袍或常服从来都整齐洁净,在一众不拘小节的将军中显得格外矜持贤德。 阿曈是以动物的天性来感知善恶的,所以,他一直下意识的戒备,这个男人很强,自己要像一头狼一样,谨慎,小心…… 可是,两个时辰过去了,宗朔依旧手持书简,没动地方,阿曈直咋舌,这个人都不用睡觉的么?他自己已经熬的上下眼皮来回打架了! 所以最后,“谨慎小心”的小野兽,还是在晚夜中,抱着棉枕头,脑瓜一点一点的,倚在小榻的墙边,睡熟了。 宗朔坐在书案旁,听着隔间终于睡沉的轻轻呼吸声,径自扯开本来齐整的衣襟,斜斜倚在身后的软枕上,呼吸渐渐急促,眼底发红,他耳边嗡鸣,仿若置身刀光枪影的战场中,心底翻滚着焦躁与杀戮的欲望,头痛欲裂。 大意了,不该让人住进来的,他又发作了。 想着还是燃一枝香吧,睡过去也罢,但看了一眼偏室,伸到案下拿香的手一顿,没再往前,只又抬起手,闭上情绪翻滚的双目,狠狠揉了揉两鬓边的太阳穴。 次日清晨,阿曈是被他“大侄子”咴溜溜的马叫吵醒了,正睡的迷,只听马鸣,没睁眼时,还以为自己在东山老家的狼窝里睡觉呢。 “呜,别吵!你饿了去找阿纳……” 话说到这,阿曈却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如今身在何处,于是连忙一个鲤鱼打挺,像根弹簧一样,从小榻上蹦起来,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躲在屏风后,往正屋的书案处瞧。 没人!阿曈松了一口气,只是一转身的功夫,就见一个比自己高了足足一个头的身影,就站在自己身旁! 他怎么没听见脚步声?难道自己聋了? “去端水,不知道地方,自己去问。” 听着这人理所应当的使唤。阿曈心道,好,确定了,他自己没聋…… 阿曈边翻着白眼往门外走,一边想,这人一身将袍依旧整整齐齐,看来一夜未眠,唉,果然如人所说,做官好难啊! 他抱着也可怜可怜别人的心态,出帐去打洗脸水,刚想问问门口的守卫,就见他们都殷勤的拿好洗漱的一应东西了,只待阿曈端进去。 哦?这伺候人也不难学嘛! 几个卫兵却来回上下扫着阿曈,有些钦佩,也有些轻松,以往,他们准备好了东西,是不敢轻易进帅帐的,这是宗朔将军多年来的规矩,所以卫兵做的也颇艰难,不仅是心腹人,还要做事稳妥,这些年亲信们都是左推右脱猜拳输了才来做这劳什子帅帐卫兵。 如今好了,有人代劳!况且这是第一个能从将军的房中过夜的人!再看看着俊俏少年的一脸黑眼圈与疲态,果然,他们将军往年不是不开窍,是没碰上啊!瞧这勇猛! 幸亏,他们的老大领会了将军的意思,没给小亲卫准备住所,这当然是在帅帐中睡了! 阿曈只觉得这几个人怪,但人家帮自己干了活的,于是少年笑了笑,礼礼貌貌的道谢。几个兵看着阿曈一脸灿烂的漏出两个小梨涡,心中“诶呦”一声。 果然,也怪不得将军,这可爱漂亮的小样子,谁看不迷糊啊! 阿曈端着半满的水盆,手极稳,水面纹丝未动。谁知道刚往屋里走,乌骓就伸过来大脑袋贴阿曈。阿曈自幼与他相处,一眼便知道马儿什么意思,渴了呗! 于是等宗朔来洗脸,就见一人一马站在厅中,那少年端着盆一脸焦急,“诶呦,剩一口,剩一口!给那大煞星洗脸用。” 乌骓是好马名驹,听话是真听话,真还剩了“一口”。宗朔只见那少年跟没事人一样,端着只剩个盆底的“饮马水”,水面还飘着几根马毛与马口水的泡沫,而后单手将盆递到自己眼前。 “给你,洗去吧!” “……” 于是出身高贵、颇为讲究的平成王大将军,今日没洗脸,并派新任的小亲兵去养马了。 阿曈此刻正端着那个死沉的琼花大海碗,蹲在伙房门口等将军的小厨房放早饭。他本来要回营去找书生与阿云一起吃饭,可卫兵却拦住了他,一脸深以为然的说他要和将军一起吃小厨房。 吃哪都无所谓,能吃饱就成,阿曈倒是不在乎。只是,他想起清早那人看自己端水的眼神,于是挑挑眉,与还跟在他身边的乌骓抱怨。 “你说,他是嫌弃你,还是嫌弃我!” 黑马眨着大眼睛,阿曈又捏了捏它马嘴,编排它,“哼!你出东山来找的主人,可真不怎样!” 想了一会儿,又补充,“很不怎么样!” 阿曈把憋屈化作食量,吭哧吭哧炫进去两大海碗的饭与菜,厨子都惊讶他这小体格竟这般能吃。只是这个小厨房人手不多,餐食也只供给宗朔,或者帅帐议事晚了,给各位将军浅浅备些夜宵。 如今是早晨,朝食不宜多,没多少的饭菜,都被阿曈吃了,只能再给宗朔重新做一份。 两个厨子忙的盆碗朝天,于是就叫“罪魁祸首”的阿曈去看守院里炉上正煮着沸起的枇杷雪梨羹,那个胖厨子说,将军总是火大,要吃来降火的。 阿曈正去,就见一个人影迅速从炉羹旁躲闪开,转身不知藏到了何处。那身形极快,常人难以注意,更是找不到他的藏身之所,但他恰逢的是阿曈。 少年疑惑,这是谁呀,躲的真快!于是他鼻子一耸,顺着人味儿,就摸到了隐秘的花丛中。狩猎的天性令他下意识悄无声息的接近。 于是,正躲在花丛中,对自己的身法信心十足的人,忽听头上传来一句清澈的少年嗓音。 “你是谁呀?” 那人被发现后心中大惊!此刻无论眼前的人再好看,声音再好听,也是催命符! 阿曈见人蹲在花地里不理他,就恍悟,“哦?拉屎来的吧!” “吔!拉屎是要刨坑的,你这么不干净……”还没等少年说完,弯腰隐没在花丛中的人便二话不说,凌厉出刀! 阿曈眸色一正,感受到杀气的刹那,瞬间出击。他的天性令他很少防守,只有攻击,生猛的攻击! 泛着莹莹蓝光的匕首直奔阿曈喉咙,可他却躲也不躲,右手指骨一张一伸,直接空手攥住刀刃空手来接。 偷袭之人大喜,心道这人自己找死!淬了毒的寒铁匕首,能挑豁他的掌心,进而直接见血封喉! 可是转眼间,那人便一脸惊恐了,那少年的手仿佛不是人的血肉一般,指尖与铁刃的碰击,竟是“当啷”一声,而后,少年反手一别,匕首顿时被折断! 再打,还没等那人出拳,阿曈转腰就是一个甩鞭腿,一脚就把人踹出老远,撞断了好几棵才停下,人瞬间就软了。 然而这么大的动静,迅速把帅帐的卫队引了过来,众兵将气势如虹的踹门进来,就见那个体格娇小,可可爱爱的帅帐小亲卫,单手拎着一个人的腿,那人浑身软塌塌的,被一路拖到他们眼前,厨房的后院中,一地的断树残花。 小亲卫依旧大头朝下的扯着那人的腿,坚持要往外走。 “这,你,啊不是,您这是去哪啊,这人怎么回事。”卫队长上前细声询问。 阿曈还皱着眉头,有些生气的样子,“他这人不老实,要偷喝你们将军的羹,躲在花丛里拉屎,不承认,还拿匕首要杀我!我得拽过去,找那煞星评评理!” 军中不许械斗,他打了人,还是要说清楚,才不要连累许老头一家的名声。 卫队长听罢,原本以为是普通打架,此刻却瞬间变了脸色,面容铁青,挥手间,身后的兵卒就将羹拿了过来,直接验毒。银针拔出,乌黑! 而后,兵卒又将折断的淬毒匕首隔着巾布捡了回来,呈给卫队长看。 卫队长转头看着被阿曈拖了一路的贼,眼见他还没有撒手的意思,于是拱了拱手,“末将在此谢过小英雄出手,只是这多半是个细作,不如您与我们一同去面见将军。” 阿曈心想,一起就一起,我有理,我怕谁! 于是等到宗朔眼前,卫队长将事情这样那样简单交代了一番,直言下毒者乃某营某伙,家乡籍贯何处,从军年龄。这些信息卫队长一一稔熟于心,而后又呈上证物。 宗朔点点头,并不意外的样子,只是看着他那一脸“我有理”的小亲卫,走到了他眼前,抬脚踢了踢依旧软在地上的人。 护卫长见状,犹豫着说,“人还没审,泼水也醒不过来,肋骨断了五根,右臂也断了……” 宗朔闻言,又看着那干脆断折成两段的匕首,上上下下好好扫了一遍阿曈。 阿曈却哼了一声,“这人不是好人,我就揍了,怎么地!” 宗朔只点点头,抬起手,“啪啪啪”,鼓了三声掌。 阿曈满意,还算这大煞星懂点道理! 第十三章 削金断玉手 没等那人醒来被审,宗朔就已经一摆手,卫队领悟,将人拖走了。 阿曈只以为打了一架,并不晓得,顷刻之间,有人生死已定。 今日的军中朝会刚完,各个副将与裨将早已经回营带队的带队,出外戍守的戍守。于是偌大的议帐中,此刻只剩阿曈与宗朔两人。 宗朔也算刚刚经历过毒杀,但看着却像是一点也没往心里去的样子,他踱步到椅边坐下,抬眼朝少年一勾手。 “过来。” 阿曈狐疑,“干什么?” 见人没动地方,宗朔慢声说,“你们伙长没教过你,要服从军令么。”说到这,阿曈才撇着嘴,缓缓的挪到宗朔眼前。 “伸手。” 宗朔看着少年不情不愿的把双手举到自己眼前,颇为满意的点点头,而后仔细端详。 听卫队报告,这是一双,削金断玉的手。 可是,却不像,他掌心细润,十指青葱修长,指腹饱满圆实,甚至连指纹都是有福气的小圆斗。不比他们,手掌上,没有一处柔软,带着生死的痕迹。 “匕首怎么断的。”宗朔好似闲谈一般,不着意的询问。 阿曈从不想那么多,听宗朔问,便呲牙一乐,伸手在他眼前比划起来。少年的这双手如莲花盛开一般,在男人眼前挽了个花,而后迅速回腕利落的一掰。 动作既漂亮又干脆凌厉,但宗朔已然看出,这不是哪家哪派的功夫动作,他自幼通晓百家武学,没有一家是敢于挽个手花空手接毒刃的,找死么? 阿曈动作时,还不忘给自己给配个音,“啪嚓!嘿嘿嘿嘿。” 少年弯着眼睛还在笑,他觉得这人是羡慕自己厉害,于是演示一遍还不收手,又在男人面前伸手挽了个花。 “啪嚓,哈哈哈,啪嚓!羡慕吗?啪嚓!” “……”眼前的手花缭乱人眼,眼见小亲卫蹬鼻子上脸,宗朔往后一仰,倚在靠背上,身姿不经意间有些许的豪放。 “我的早餐呢。” 阿曈一愣,回身找那碗羹,可毒物早就被卫队长带走处理了。 宗朔又道,“听说小厨房毁了。” 阿曈退后警觉,他觉得这人要开始秋后找小茬了。毕竟,他的小厨房因着“某人”的巨力一脚,院子里一塌糊涂,草木狼藉,盆碗朝天。 “伙房修复之前,我的饭食,你来做,每日准时送到我眼前。” “啊?”阿曈闻言一蒙,家里吃食一直都是他阿纳阿塔在弄,至于他自己,就只会烤野食,还有,生吃…… 正在阿曈要开始耍赖的时候,军帐门帘一动,几个极高壮的彪形大汉掀门进屋。 阿曈一回头,有些惊讶。他下山这么久,很少见到山下有像他阿塔一般高壮的男人。眼前这个小心眼子将军虽然算一个,但他沉沉郁郁的,一举一动都是很讲究的样子,就显得没那么生性了。 可进帐这几个人,都只穿着小皮甲,里边则光着膀子,能看到身上的刀枪疤痕,他们壮的有些胖,脂肪包着肌肉,一个个都像移动的战车! 宗朔见他们回来,站起身,他们站起来差不多一般高,甚至宗朔竟还要再挺拔的高一些。阿曈仰着脸,看着几人与宗朔相互撞肩碰肘的行礼。 他仿佛能听到几副大体格相互碰撞的腔音与闷响声,说实话,他有些羡慕,他自幼与他阿纳一般,个子小,吃再多也长不起来,这令他颇为神伤。 站在他们中间,实在有些伤狼神族的颜面!也罢!阿曈便不作声的,跑去小厨房给自己收拾烂摊子去了。 宗朔的眼睛一直看着阿曈出帐,这时为首的大汉却急着说,“殿下,乃蛮的老首领不太好,接任者没定,要乱套,齐格揽权,怕是将反。” 这人的中原官话说的并不太好,一句话的结尾连转音带弹舌,一听就是外族。 宗朔闻言却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忽然说,“忽儿扎合,克烈部如今到哪了。” “部族逐水草而居,又被乃蛮部驱赶骚扰,我不确定,要深入草原与荒漠,才能找到。” 忽儿扎合虽然出身与克烈部,但因草原多族混战,便被派遣到中原,寻找他们部族的王女之子,宗朔是天生流着草原王族血脉的人,是最有望结束这一切的人。 宗朔沉思着道,“不急,派几个斥候寻路,并加紧在乃蛮的动作。”推波助澜、见缝插针,人早已安排好,只等请君入瓮。 忽儿扎合点头,他看不透这个王族首领,他既危险又足智多谋,手里仿佛握着无数根丝线与网,随意牵动,千里之外杀人无形。 帐外,日头高照,几近中午,宗朔才终于吃上了早饭。 少年手上满是烧烤的黑灰,连带抹的小脸上都有,他冲到宗朔眼前,亮出一只烤的有些焦糊的黑鸡。 “吃吧,新捉的肥鸡哦!” 说话间少年腹中“咕噜”一声,他抓鸡拔毛,又看着火候烤,这时候,也饿了…… 一只鸡,是不够分的,阿曈即刻将鸡扔到帅帐的书案上,转身就跑。 宗朔看着被油的军报,“你干什么去?” 少年声音渐远,“拿碗抢饭啊,一会儿辎重营的饭就放完啦!” 得,他倒是给自己找了个好去处。 几个来交差的兵将就见他们将军看着桌上的焦鸡,眼角一抽,而后自嘲的叹了口气。 他们却深以为奇,将军的情绪内敛的很,从不随意嬉闹。 于是军中的将帅层级里,逐渐有了传言:小亲卫给将军烤鸡,糊了将军也吃。 只是传者传着,就变了味儿,越来越离谱。 小亲卫给将军吃鸡,将军也吃。 小亲卫跑到帅帐,吃将军的鸡…… 但被人暗自编排的两人,定然不会知道这些事。到了晚上,在辎重营中吃饱喝足,又叙了一圈旧的阿曈,踩着宵禁的点才回来。 只是一进门,就闻见一股极香的烟味,刚闻见还觉得很好闻,只是闻久了,就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阿曈正耸着鼻子找着味道的源头,就听屋子里侧那人叫他。 “回偏室去,不准出来。”阿曈卟楞着耳朵,仔细琢磨了一番。那“煞星”的声音有些哑,还愈发的沉了,像是极力在克制什么。 只是他想起那人的身手,还是怂,就也听话的沿着墙根溜回了自己的小屋子里。 小屋与主室相连的拱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挂上了一层厚厚的帘子,那熏香味儿没怎么飘进来,但对阿曈来说依旧清晰可闻。 他站在墙根处听了一会儿,还是没动静,这才复窝在小榻上,眨着大眼睛开始想事。 这些日子以来,他从没见男人睡过觉,即使浅眠也不曾有,每每入夜,就倚在案旁,一动不动的,看着怪吓人。 此刻,阿曈数着外头宗朔的呼吸声,渐渐兴奋起来,好像,好像那人睡着了! 宗朔今日见了忽儿扎合,而后便接连续朝草原各处,连发三封手稿印信。 他是背后搅乱风雨的翻云手。 可是,想起了草原,就想起了母亲华贵艳丽的克烈王服,想起了太子府彻夜的大火,断头台上的余腔喷血,他被灌下的药。 也想起了,他抱着母亲钿发散乱冰凉身躯,愤恨,使少年人身躯发抖。 可被活活扼死的母亲,眼神却还在盯着他,映着通天烈焰,永不瞑目,仿佛直到如今,还在盯着他。 宗朔头痛欲裂,他眼底微红,往手边的香炉中又扔了一块鲜红的香块,直到在氤氲的香气中,逐渐闭上了眼。 不过多时,偏室的的厚重门帘便悉悉索索起来,悄悄的,从帘侧冒出来一颗小脑袋。他左右瞧了瞧,而后往主室的书案边一看,高兴的眼睛都亮了,眸内仿佛还闪着亮晶晶的光点。 书案旁没有人!大煞星终于睡觉了! 不容易,太不容易了! 只见他蹑手蹑脚的接近书案,越走近,香炉的味儿越重,呛的他直抽鼻子。他他依旧没跑开,而是在案上案下翻找起来。没想到毛毛躁躁的碰到了那劳什子香炉,一缕烟飘过来,阿曈费了大劲,才忍住不打喷嚏。 只是这一下就出了声音了,少年四肢僵直,一动不动的在原地等着。他觉得脚都麻了,双眼骨碌碌的往里侧的大床便瞅了瞅,见没动静,才敢继续翻动。 可是,到处都没有!狼毛还好说,等回东山了,他按着臭弟弟揍一顿,要薅多少没有! 可是他坠子呢?他的乳牙与老祖宗身上的晶母呢? 阿曈冷静了一会儿,强自给自己加油打气,他告诉自己,别怂!这人好不容易能睡个觉,趁他病,要他命!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而后阿曈决心一下,便径直的摸到宗朔正在休息的正屋床边。 看着睡熟的人,他摩拳擦掌了一番,直把罪恶的小手伸向只穿着里衣的宗朔。 他心里狂笑:你这人也有今天! 只是少年刚刚朝男人衣襟处刚一伸手,瞬间便觉得天旋地转!阿曈登时以为这人一直在装睡,那岂不是故意来引自己上钩的? 正张嘴说误会误会,而后叭叭叭的讲道理,却见这人把他绞住双手按在身下后,便不动了。 阿曈早就怕的闭上了眼,此刻试探着一睁,就见宗朔的眼底通红,但却目色无神,仿佛失焦。 他被别着手臂,这擒拿术叫他根本用不上力,此刻只能任由这人的坚实胸膛死沉沉的压住自己。 挣扎许久未果,阿曈却被这副雄壮身躯的热力,熏的困倦了。 于是,少年就在这副有些火热的胸膛下,眨着眼睛,姿势别扭的,逐渐睡熟了。 第十四章 银汉迢迢,星河昭昭。 处处皆是刀剑喋血,烽火狼烟。他耳边尽是哭嚎声,又灌了满腔的铁锈味儿。此刻心中恨的生疼,嗔念一起,百障纵横。 只是,那生而为人的感知,却不知道被什么阻隔了,此刻宗朔只觉得五感都钝的厉害。于是,杀人的刀,噬人的鬼,都变本加厉而来,不夺人心神誓不罢休。 他木然的沉在这片世界里,却不知身在何处。 空,无边无际的空。 头痛欲裂。 可转而间,不断下沉的身躯一止,他那布满枪茧的大手微微一动,摸索间,仿佛抓到了什么,毛茸茸的,抵在他手掌之中,在这寒冷幽寂的处所里,渗透着丝丝缕缕温热的气息。 而后,顷刻间,仿佛光阴轮转,魑魅魍魉到处躲藏。他再抬头看,只见常年暗无天日的空中,已然忽然浮现出漫天的星辰,璀璨绚烂。 银汉迢迢,星河昭昭。 宗朔太累了,他太累了,多年煎熬,一朝得解。于是,就着怀中柔软的暖意,他深眠,此生难见的深眠。 只是,他这一片星辰是流动变幻的,隐约间,仿佛还打着细细的小呼噜…… “?”“什么小呼噜声?” 于是,在已经日上三竿的天光里,俯卧在床上的宗朔骤然睁开双目,瞬间清醒过来。 但眼前的一切,却令他不可置信! 他俯卧着的身下,正严严密密的压罩着一个人,这一头睡的凌乱的小辫子,一看便知,就是他帐中那个来历成谜的亲卫兵! 阿曈正睡得打小呼噜,真别说,今儿这床可真软乎,夜里也不冷,“被子”暖和的很,还有一股暗暗的香气,氤氲的叫他很喜欢,而且,这香味似曾相识,像是旧友。 只是睡的有些累,动不了呢怎么?阿曈便在睡梦中来回蛄蛹着,左左右右的蹭,希望能把那床沉被子蹭下去。咦?怎么被子渐渐会喘粗气了!成精了? 而帐外,除了帅帐卫兵,还守着好几个人。一位是个白胡子老头,像是医官的样子,坐在阴凉处,单指敲着药箱,不知在想什么。另两位,则是发觉将军朝会未至,特意过来看情况的宗朔心腹,副将刑武与骁骑卫头领萧冉。 宗朔自父亲死后,十六岁就从血海中拼杀出来,到如今的地位,从未有一天懈怠。眼见今日反常,萧冉二话没说,便悄无声息的进了帅帐。 可他进去没一会儿功夫,就立刻出来了,面色还有些诡异。任凭旁人如何问,萧冉都拉着那副冷脸,不吭声。 等到每日朝会的小将们来找宗朔参事,却都被萧冉拦住了,并吩咐他们午时之后再报。 刑武神神秘秘的伸个大黑脸过来问,“嘿,哑巴,里边到底怎么回事!殿下怎么还不出来?” 萧冉沉默半天,张了张嘴,却只憋出两个字,“睡呢。” “什么?” 就连白胡子的老医官,都站起来扯着萧冉问,“殿下入睡了?昨夜不是只点的一根香,不可能睡这么久啊。” 三人都深知宗朔的老毛病,燃香又有令人思维迟缓的副作用,宗朔轻易不用,即便用了,也效用不大,聊胜于无。 老头一听,即刻就要看看宗朔的状态,深怕是香燃多了,伤了他的身体。 两个武夫也不敢拦,毕竟这老头是先太子旧部,把君主从小伺候到大,谁知最后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今宗朔就是他的命,看的很严密。但也幸亏他老人家,宗朔才能在当年的毒杀中捡回一条命,虽然有点失眠的后遗症,但好歹命保住了。 于是老头抬腿就往帐中走,刑武与萧冉面面相觑,最后也紧随其后。 只是还没等进到正屋,三人就听屋里“噗通”“诶呀”几声。随后他们那个平日仪态极正,严谨冷酷的殿下,此刻就衣衫不整的从正屋快步迈了出来。 眼前的将军颇为狼狈,披着松散的里衣,胸怀大敞,露出强健的体魄。且,左侧脖颈上,有着很明显的一道抓痕。三人再往下看,就见他下身有些,咳!男人嘛,早上都这样,只不过殿下憋的久了,可能有点严重…… 几人迎面相遇,一时间有些尴尬。 而就在此刻,从正屋里又走出来一个睡的鬓发散乱,一脸红扑扑的俊俏少年,他边系衣服还边抱怨。 “哼!还不是你先动手的,我老老实实被你压了一宿,手腕现在还疼呢,你倒是先生气!不要脸!” “……” 刑武吃惊之极!眼珠子瞪得铜铃一般大,伸手指着宗朔与阿曈说不出话,而后直接被不自在咳了一声的萧冉拖着胳膊带走,就连老头也只捋着胡子嘱咐了一句“要适度”,而后也挎着药箱走了。 宗朔本来深眠了一夜,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清晰适意,但却在这个鸡飞狗跳的早上,准确说,是中午,他下意识的抬手按了按太阳穴。 阿曈抬眼偷偷瞄了一下宗朔颈间被他下意识挠出红痕,稍稍有些过意不去,又因为是偷偷找坠子被抓,心里也虚,便支支吾吾的低头道歉。 “我,那个,可不是故意的。” 原来,早上阿曈睡得正好,但却被身后的动静惊醒,被一跃而起的宗朔吓到了。可那人跃起的时候,还锁着他的手呢,阿曈的小辫也与宗朔的长发缠在一起,他猛的抽手起身,直扯着阿曈的小辫子,把阿曈也带到了地上。 但少年也不是寻常人,在野兽看来,睡眠是最脆弱的时候,所以被吵醒后也最戒备。阿曈身上还睡的正软的筋骨瞬间挺起,下意识回身摆臂伸爪。 宗朔心里有事,一时间没挡,等到了眼前,才侧身起势,最后,还是被刮到了脖子。 但真别说,就这几道稍微破皮的痕迹,竟比战场上受了一刀还疼! 宗朔拿起凉帕子,捂在脖子上,又好生将衣服整理妥当,这才教训阿曈,“我吩咐过你,不得踏进正屋,你是当了耳旁风了。” 阿曈闻言,因为自己理亏在先,于是也不敢反驳,只是暗自在嘟嘟囔囔。 “我哪知道你睁着眼睛睡觉?抓住人还不撒手,压的我手都麻了!” “什么?” “哦,下次不敢啦,我错啦,原谅我吧。”阿曈在山上每每惹了祸,都是这样仰头到阿纳面前,细声的央求一番,便算了结,届时有水时护着,就连符离也不敢轻易动手揍。 如今故伎重施,结果也没叫人失望。阿曈开开心心的拿着大海碗去辎重营吃饭了,只留宗朔一人,独自倚坐在书案上,将手掌伸在眼前看了看,那柔软的触感尤在。 于是他又猛的紧闭双眼,不料眼前不是黑暗,倒像仿佛还映着昨夜里,那滚烫而煊赫的脉脉星河…… 阿曈自觉逃过一劫,于是颇为开心,捧着上尖的大碗,找到辎重营中的亲亲伙伴,与他们热热闹闹的围坐在一起吃大锅饭。 书生见阿曈自从进了帅帐后,依旧行动自由,也没有“东窗事发”,于是便慢慢放下了心,转而开始崇拜的询问,关于那一品镇国威武大将军的性情与武艺等等。 阿曈正满嘴塞满了饭,哪有功夫与他唠叨,阿云也把自己碗中的酿肉丸子夹给少年,还嘱咐他慢点吃。 书生见阿曈这般饿死鬼投胎的样子,也忍不住说道,“我说恩公,难道将军他老人家都不给亲卫吃饱吗?瞧你每次来饿兮兮的样子。” 阿曈一叹气,咽下饭,“小厨房叫我抓贼给拆啦,眼下我和将军都没得吃了。” 话音刚落,阿曈低头看看碗,愣头愣脑的,转头与即便坐在地上,姿势也很斯文的阿云说,“对了,将军还没吃饭呢。” 两人只见少年几口扒完饭,又冲到排饭的队伍里,呲着小白牙,笑弯了月牙眼,露出两个甜蜜蜜的梨涡,找打饭的胖老头得了两大块包着麻纸的酱肉。 一块转身分给了两个朋友,另一块顺手就塞进了裤-裆的兜里,在书生与阿云复杂的目光下,甩着带风的阔裤腿走了。 书生缓缓放下碗,“阿云,你说,那块酱肉,应该不是给,给,那个,给将军吃的吧……” 阿云抿着嘴乐,伸手撕下一小条酱肉,“别管放哪了,被人惦记着,也总是好的。” 书生艰难点头,忽然觉得将军也挺不容易。 但看着神思不属的阿云,他犹豫片刻,看着附近没人留意,才悄声问,“领着犬的那人没再找你的事吧?” 阿云只低着脸吃饭,过了一会儿,才无声的摇了摇头。 前夜,从不与营中汉子一同洗澡的阿云,宵禁之前,借着喂犬军的时机,独自远去城外的河边洗澡,却不知身上有什么味儿,招了狗了。林中此刻恰巧还有另一个人在喂犬,听到犬吠,提着重枪出了林,就见一身狼狈的阿云,还散着衣襟。 那人冷着一张脸,也没说话,用枪挑起衣服就蒙住了阿云,而后转身走了。临转弯,阿云才隐约听见一句,“怎么跟个哥儿似的娇气。” 书生叹了口气,就因为这一句话,阿云回来后就拼命的操练,昨天还扭伤了脚。书生看着阿云颇为愁的慌。有些事情,他有所怀疑,但却什么都没说。毕竟书中曾言——默默寡言,众悦之。 另一边的阿曈正往帅帐中跑,伸头一看,果然,宗朔没吃饭,依旧在案前看今天早上耽误的军报。 于是他想了想,还是“打扰”了过去。 宗朔略略抬眼,只见少年吃饱喝足后回来了,本想叫他自己出去找事情干,就见这小亲卫从腿侧那个兜里,利落的掏出一块泛着浓郁香味的酱肉,而后颇为人五人六的提到自己眼前。 “喏!拿去吃吧。” 第十五章 星河难入梦 阿曈举着肉,怕宗朔隔着书案够不到,还殷勤的往前递了递。 宗朔一愣,看着少年有些汗湿的额间与鬓发,没说话,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放下了印信,伸手将酱肉接了过来。 他今天没穿甲,只罩了一件棕色的武将外衫,于是展臂之间,肩颈坚实肌肉的起伏便明显可见。阿曈眯着眼睛,看的很满意,于是刚松开酱肉的小油手,顺着宗朔的胳膊就摸了上去,拍了拍他宽厚的肩膀,抹了将军一袖子的酱汤子,然后手指点了点宗朔颈间的抓痕。 “唔,好像发炎了。”宗朔没听懂“发炎”是什么意思,只是对这个小兵如此自然的举动有些避退,于是收回手臂,直身后退了些。 谁知这少年却俯身就朝他的脖颈贴过来!宗朔心中一跳,伸手就捏住了阿曈的下巴,“干什么。” 两人太近了,成熟男人那浑厚的声音听的阿曈耳朵有些痒痒麻麻的。 阿曈被宗朔捏的噘住小嘴儿,呜噜呜噜的说,“我给你舔一舔就好了!” 每每他在山间野玩的受伤了,他阿塔符离都会化作巨大的狼身,给自己舔一舔,还没等阿纳给他敷药,往往就好啦。 但,将军看着眼前都要贴到脸边的俊俏少年,眼神是明亮清澈的,嘴唇柔软而润泽。他大受震动,两人四目相对,便叫宗朔不自觉想起了早上两人紧贴在一起的光景…… “将军,大比的场子都搭好了!只等明天……” 这时节,就见一大批军中将领,呼呼啦啦的从帐门口涌进来,刑武还大咧咧的正禀报。今天正要商量军中大比武,好在战前提升官极,选拔人才,以鼓舞士气。 可哪成想,已经门就见到这样的场面!刑武当即像被掐住了嗓子的老鸦,瞬间把接下来的话哽住了,前排那几个眼见为实的大老爷们也全都僵住。萧冉立即转身,展开双臂将一堆人都拥了出去。 后边还有几个不死心的往帐里瞧,怎么停住了?不过听说将军万年不进人的军帐中,新收了个亲卫,可漂亮了!眼下么,嘿嘿嘿! 宗朔松手,将阿曈拎着领子立在自己身后,而后皱眉朝那帮鬼鬼祟祟的人沉声喊了一句。 “进来,不然就都滚!” 刑武挠挠头,几个老兵油子脸皮也厚,心想将军都不在意,那他们还避讳个什么,都是男人嘛! 于是这几个随便拎出谁都镇住江山一角的悍将,都抬手一抹脸,笑嘻嘻的坐在宗朔下位的两侧椅子上,直说大比准备的如何如何充分,来冲散有些莫名尴尬的气氛。 宗朔正襟危坐,劲腰挺直,面无表情的对着众人,阿曈站在宗朔身后,男人肩膀的高度正好叫他搭搭手。于是座下众人便见小亲卫的手随意的搁在了平成王镇国大将军的肩膀上。 宗朔就在众人明晃晃的目光中,朝身后说了一句话。 “去斟茶。” “哦。” “不劳烦不劳烦!”几个将军赶紧推辞。阿曈抬头看了一圈,没认出哪个是哪个,但又仿佛哪张脸都熟悉!他莫名觉得自己有点脸盲,山下的人太多了!都一个鼻子两只眼睛的,真的记不住! 哪像狼群,记住气味就行了,可他如今不想去挨个闻,卒长的老臭脚给他涨了见识,人味过于复杂,他小小年纪,万万把握不住…… 这也不怪阿曈,毕竟,这些人他是真的都见过,在辎重营的大帐中,只能把头从帐布里伸出来透气睡觉的夜晚,没有一个来看热闹的将军是无辜的! 阿曈没管他们,径自去泡茶了。宗朔下意识松了一口气,紧绷的后背稍微松了些,而后不自觉的拿起那块酱肉,撕扯着吃了。 座下的人能混到如今的名声,哪一个都不是简单的莽夫,看宗朔放松的撕肉吃,才知道将军是真的没把今日的事放在心上,这才畅所欲言的商量起大比细节。 昭城守兵极多,不分营伙,就只按兵种分,也要定下很多不同的比试规则,射弓的比弓,善战术的比战术,骑兵与步兵一同比刀枪…… 等阿曈拿着大茶壶回来,也听不懂他们叽叽歪歪的,直接每人给了一个大瓷碗,哗啦啦的倒满一大碗茶叶了事。众人都很客气,直言小兄弟辛苦。阿曈晃晃头,“不辛苦,小厨房现成的。” 阿曈觉得还是他们要辛苦一些,说到关节处,还要脸红脖子粗的争辩一番,什么哪项的大胜之人应该归我麾下,哪个营盘得重新整编之类。 看了一圈下来,还是黑脸的刑武靠着震耳朵的大嗓门略胜一筹,或是像萧冉那样,干脆不吱声,不变应万变。 最后宗朔几句话,便将关键的漏洞补上,又公平的定了大比之后的分配,此次中军会议才算告一段落。 众人正要各自回营准备,就听蹲在墙角的少年“噗嗤”一声乐了出来,大家都一愣。 刑武眼睛一转,一嗓门喊了声快回去准备!将军们这才走了。阿曈一抬头,就见宗朔已经走到了自己眼前,男人身上有一股他熟悉的香味,腰间还配着一块像狼一样的铁疙瘩,正随着他的脚步一晃一晃的。 “你笑什么?” 阿曈眼神瞟了瞟,没忍住,便觑着宗朔的脸色,伸手上去拨弄那个狼形铁块,然后开口,“我觉得你们吵起来像我老家林子里,争地盘的公猴子!” 宗朔闻言,想了想,也乐了。 阿曈正蹲着挠宗朔腰间的铁符,但却忽然收回了欠欠的爪子,站起身,没事人一样的跑出去了。 宗朔低头一看,就见自己挂军符的那处衣衫,已然被挠的勾丝了,线头又好像被扯了一下,袍子被抽开了一处大口子! “……” “你给我回来!” 然而将军喊晚了,那少年早已一溜烟儿的跑没影了。 他这一跑就是一下午,到了晚上,宵禁时分,坐在书案前翻书的宗朔才见到人,只是少年不知在哪滚了一身的草沫子,但还挺高兴的样子。 “去哪了,将帅亲卫无故失踪,要仗责五十,你自去领罚吧。”已然宵禁,外头都是寻勤的营卫,上哪去领罚!只是宗朔要管一管他而已,军中之地,不能太自由散漫。 阿曈哪知道这个,他刚想偷偷摸回偏室,就被煞星抓到尾巴问住了。 但阿曈觉得,自己总是有理的…… “我去河边喂狗,赶上大黄狗的第十二个老婆头一胎难产,没办法,当然是帮忙喽,生孩子很艰难的。” 他阿纳林水时以人身生狼种,艰难的很,自己又是早产。到了弟弟,又整整怀了两年,幸亏弟弟出生便是狼身,若跟他一样出生是个婴孩,那阿纳定然受不住。按他狼爹的话说,是先祖保佑。 因此,少年对大着肚子的母兽都格外小心些,遇到了,无论如何也要帮一帮。 他还怕宗朔不信,于是扒着门口喊黑风来给他佐证,这一嗓子,把外头山头遛弯的乌骓也喊过来了。 于是宗朔就见,一人一马一只犬,还按着大小个,整整齐齐的排在自己眼前。 少年一指犬王,“不信你问它!” 黑风吐着舌头,摇了摇尾巴,少年又转头对身旁的高大骏马说,“我说的对吧!” 乌骓梗着马脖子一跺脚,对!叔叔说的对! 将军觉得脑瓜子嗡嗡响,他闭上泛着红血丝的深沉眸子,抬手捏了捏鼻梁,伸手往偏室一指。 阿曈歪头,“唔?” “进去,天亮之前,别让我看见你们仨。” 阿曈扭脸哼了一声,谁稀罕!于是掀开帘子,钻进屋里不出来了。 宗朔又看着眼前仿佛若无其事的两个“神兽”,啧了一声。 “还有你们俩!” 深夜,将军挣扎着在幽晦的梦中惊醒,一身的冷汗。他喘着粗气,终于明白。 那倒转苍穹,涌动璀璨的星河,不是每夜,都能入得寒梦来的。 第十六章 来,打架! 次日一大早,小榻上的阿曈单脚骑在棉被卷上,伸手捂住耳朵,太吵啦! 因为今日是军中大比的日子,各营起的比往日早多了,天色没亮的时候,就都起来拉筋的拉筋,练武的练武,军中无数好男儿,只等这一天露脸了! 可是阿曈不用露脸,阿曈只想睡懒觉! 等被吵醒的少年打着哈欠,炸着小辫子出了偏屋,就见宗朔已经穿戴整齐,在换甲了。他平日在营中都是穿轻甲为主,今日,阿曈却见男人走到一副衣架旁,这衣架要比其他的都粗大,高度也是按照宗朔等身而制。 宗朔扯开了架子上的一层黑布,便露出里面的赤金硬铠,阿曈被光洁的护心镜晃了一下眼睛,他认得这副铠。那个魁伟的男人将这铠甲罩在身上后,阿曈恍惚间,便觉得,这时候眼前这个人,又是初见的那个将军了,挥手间,鲜血迸溅,生死决断。 硬铠难带,以免战甲在混战中被人一枪挑开,背后的锁子扣复杂的很,以往都有守门营卫过来恭敬的给系一系,如今有了阿曈,他们终于如同放下心中一块巨石般,把这项活脱了手。 宗朔带着半套的赤金飞云甲,等了半天,就见阿曈眼睛空空的盯着自己看,不知道再想什么,一动没动。 “咳。” 少年没动。 “咳” 还是没动…… 宗朔深吸一口气,“过来,伺候穿甲!” 阿曈这时候眼睛才有了神,但还是将醒未醒,一脸懵的看着宗朔,反应了好一会儿,“嗯?哦,哦,这就来。” 于是,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阿曈在将军的背后弄来弄去。 宗朔问了一句,“你会么。”阿曈切了一声,不就是扣上么,瞧不起谁啊! 一盏茶时间过去了,阿曈还在背后抠抠整整。 宗朔启声,“不如,你先去叫……”,没等说完,就听背后“吱啦”一响,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划在铠甲的锁子上了,宗朔识趣闭嘴。 又过了一会儿,将军正托着重甲,就听背后那个小东西,他暴躁的把飞云甲抓挠的哗啦啦直响! 宗朔无奈,一个回身,便抖动双臂,将飞云甲脱了下来,又挂在架子上。阿曈擎着一双小手,有些暴躁,“这玩意定是坏了!” 宗朔靠在架子旁,居高临下的看着还要上前抓挠的阿曈,“你再挠,那必然是要坏了。” 于是只见平日不苟言笑的大将军,朝少年勾了勾手,终日深霾的英俊面目上露出些笑意,叫人看出些许当年京中第一王孙公子的倜傥风流。 “我就绑一回,你要是学不会,就去柴房烧火吧,烧火棍都比你那手指头有用。” 阿曈听完一晃荡屁股,仿佛在摇一条并不存在的尾巴,点点头,答应了。只见宗朔那梆硬的手指在飞云甲背后的扣子间来回快速穿梭,一会儿,便系好了。而后瞧了瞧身边换了好几个角度观摩的阿曈,又演示了一遍解甲。 两人四目相对,阿曈郑重的点点头,那意思,放心,交给我! 昭城的钟楼上,“铛铛”的响了三回晨钟,平成王镇国大将军才跟在众将之后,脚步微迟的堪堪赶上大比开场。 后边的阿曈混在帅营卫队里边,看着台上的宗朔身穿重甲,头戴红缨卧龙盔,站在一群五大三粗的将领中,尚且比旁人都高了大半个头,又身材挺拔,气势恢宏,众人都深服敬佩的望着他。 他是这昭城的主心骨,是西北万万雄师的定海针。 阿曈也看着他,心里有些欢喜,不知是因为终于系上了飞云甲,还是什么别的。 只一会儿,比武场中四面而立的军鼓,在宗朔一声令下,一齐“咚咚咚”被敲的发出沉闷的巨响。演武开始! 没一会儿,四处便都是刀剑相击之声,或者肉搏时汉子们大声的呼喝。右边的场中有人三箭连发,全部正中靶心,人群里全是叫好声。 各位将军也坐不住看台,纷纷下场,来看看有没有拔尖的人物,届时好笼络一番,而后方便调动。 阿曈也早已脱离了帅营卫队,满场的到处转,全军都需要大比,就连辎重营也热火朝天的,唯有他一个挂单的大将军亲卫闲的很。 他一会儿扑到□□营旁边,大开眼界的看着一架架巨型重弩,还有重弩后二三十个喊着号子拉弦的弩兵。一会儿又跑到骑兵营铁甲覆体的重骑马队中,敲一敲这匹马的铁面具,又扣一扣那匹马的银嚼头,担心的问它们重不重啊! 最后,看了一圈下来,阿曈还是回到了辎重营的场地边上,在层层人群之后跳着往里头望。因为昨日阿云与自己说了,他也要参加大比,并且要赢!他不想被人看不起,因为这个,还苦苦练了很久。 阿曈很是支持,并答应了要给小伙伴加油,书生却并不看好阿云这次比试,甚是言语隐约的劝阿云小心些。但两人谁也都不听书生碎嘴子的之乎者也,搞得他今日看着仿佛都沧桑了不少! “过来,再过两个就到阿云了,咱们看着点他。”书生朝身后的阿曈招手,把人叫到了眼前,甚至给他搬了个小板凳。 两人并排坐在营旗的阴凉下,看上去,简直与周围沸腾喧闹的人群格格不入,悠闲的就差掏出一把瓜子来嗑一嗑。 “你不比啊。”阿曈右手支着脑袋,看着书生。 “比?我比什么,比谁掏匕首掏的快嘛?打仗,不一定要靠武力。” 阿曈嘻嘻一笑,“打仗不看谁拳头厉害,难道还看谁会说鸟语啊!” 书生一听就正过头,仔仔细细的打量阿曈,“诶我说,恩公你自打做了将军的亲卫,果然不一样了是吧,怼起人来顺滑不少啊。” 阿曈假模假样的摆手谦虚,“哪里哪里。” 书生回身坐回小凳子,“打仗,还是得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熟读兵法,因地制宜啊!” “那,你觉得,这方面你和那煞星,啊不是,你和那将军比起来,怎么样啊。”阿曈只是好奇,他心里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觉得谁都一样,所以自然的放在一起比一比! 书生闻言吓的登时就从小板凳上跳起来,绷直了身体,“那能比吗!恩公折煞小生了,小生我是屡试不中,才被抽丁。大将军,那可是人中龙凤都不可比!” 看着阿曈满不在乎、毫不知情的样子,书生瞧着没人注意这块旌旗之下,便摇头晃脑,滔滔不绝的给阿曈讲起史来。 “你知道,如今这金銮殿,本应该是谁坐的吗?”想来少年也不知道,于是继续说,“自然是先太子殿下,殿下他当时三岁读诗,四岁读史,加冠后更是才能卓绝,人品出众……” 阿曈仿佛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定平城的说书小馆子里,在听先生讲那个“巾帼英雄孙玉香”。只是这回说书人换了本子。 书生一拽起来,便要咬文嚼字,于是阿曈也只听了个大概。大约是,贤德储君,被小人挑拨,伪造了造反证据,皇帝疑心也重,于是没等太子从边关重地的鏖战中脱身回京为自己辩解,老皇帝便直接下旨抄家灭族,全家一个没留,太子更是回京的半路上就被杀手杀了。 可没过多久,便有人冒死给太子翻了案,人证物证具在,太子清白,德行毫无差错。就此,朝野上下震动,皇帝也引咎退位,这才有了当今天子,新皇更是找到了先太子遗孤,收为亲子抚养,这才平了民愤。 阿曈只觉自己实在听故事,可到了最后,才明白些滋味,脸色淡下来,“将军他没有家人了么?” “这是哪的话,以天为父,当今就是将军的君父。” 阿曈却摇了摇头,蹲在板凳上不说话了。 书生又续说平成王的累身功绩与纬世武艺,崇敬的激动不已。阿曈却兴致寥寥了,只觉得功绩有什么用,家都没了。少年这时候才决定,以后少气那煞星,毕竟他已经很惨了。 而就在两人说话的功夫,那边的阿云已经上场了!书生当即停了滔滔不绝的马屁,拉起阿曈就往场中央挤去。 阿云身量小,已然加紧练了很久,但筋肉力量感也远不及他这个对手,但他不服输!尤其,阿云一抬头,就见那个冷着脸的将军正在看台上往辎重营这边转脸,他便心中升起一股火,抬手结实的按了按额间,便咬着一口银牙,提剑上场。 场中两人对峙,差距明显,人群“嘘”声不断,直言阿云不自量力,这阿曈听到了哪里能罢休,于是站在场边,在两人短兵相接的时刻,大声给阿云加油叫好! 可他这一大声吆喝,倒是暴露了自己。辎重营中谁知都知道,将军挑了一个少年去做亲卫,说是看好了他的武艺,当场校验的。 但毕竟有人不信服,深觉是凭着这张脸罢了,心有不甘,便总是要寻隙挑衅一番。 几个人围着阿曈,几句酸话下来,阿曈才明白这些人的意思——要与他大比。 这心思稳赚不赔,输了,说是将军亲卫,他们也不丢人,赢了,便是踩着阿曈的名声,在今日众目睽睽之下,博一个好前途。 无事生非,但阿曈并不受激。他没有名利心,当然,也没有上进心!贪玩的咸鱼一条罢了。况且不是危难关头,阿纳是不让自己打架的。 书生见状,便开始和这些人打嘴炮,那嘴皮子很溜,堵的壮汉们说不出话,丝毫不占理。 阿曈听着满意,嗯,他有理就行! 谁料这帮人说不过,就要动手。而在这边两人被纠缠的时刻,却不料场中战况有变。 阿云原本凭借着巧劲与灵活的动作,已然艰难的占了上风,出剑抵住那汉子胸膛,胜负已分。大比点到为止,不能置人重伤,于是阿云并未真刺,便要收剑。 这时节那汉子却猛然出掌朝阿云面部打去,正对准了双眉之间,阿云心中一动,下意识的躲闪,不料那人挥刀便至,顷刻便要削掉阿云一条臂膀! 人群外的阿曈眼见伙伴情况危机,大骂对手臭不要脸!慌忙就要往场中冲去,但却被这几个纠缠的人挡住了。 眼见着宽刀要见血,阿曈耳朵一动,就听“嗖”一声破空之音,一把短刀从外飞到场内,“嘭”的一声与阿云眼前的宽刀相击,将那壮汉崩出老远! 阿曈回头一看,总在帅帐中沉默不言的萧冉就站在人群外,左手还拿着短刀的刀鞘。 “已然败退,却伺机偷袭,不守武德,军法处置,仗责一百!” 阿曈头一回听见这哑巴一样的将军,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 他没过去,直接转头去扶阿云,就见阿云神色难辨,仿佛并不高兴,抿着有些苍白的唇,不去看萧冉。 少年手扶着人,近了接触才觉出来,阿云竟是一身的伤!于是当下就拳头一握,心中火了起来。 他看着眼前打伤人的汉子,再看向拦着自己救人的几个败类,阿曈眸子一凝,眉头一皱,动身挡在了阿云前边。 “不是要打架?你们一起上吧!” 第十七章 一拳碎铁骨 少年这话一出,周围顿时一静。 阿云也在身后拽了拽他的袖子,“别闹大了,他们人高马大,人又多,别伤了你!”他自己应战是憋着一口气,但实在不值当要阿曈为他涉险。 前边挑衅的那几人眼下都有些生气了,他们觉得这少年实在瞧不起人,浑身没有一两肉,竟然要挑他们一群,太自不量力了。 周围的人嘁嘁杂杂,好些个都在劝架,深怕这伙人把少年打出个好歹。尤其书生柳鸿飞,更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来回的打转,但他忙了一溜十三遭,两边人谁也没搭理他。 书生气得直拍脑门,扯着阿曈要往后退。 这时那伙人里领头的大汉却说,“您如今虽然贵为亲卫,本领高强,但我们一群人都上手,岂不是有失公平。” 笑话,一起打,就算赢了也不好看,那他们还打个什么,何况萧冉将军已经到了这边,判下的那偷袭之人重罚。 阿曈回身把扯着自己胳膊的书生也一把拎到了身后,叫他扶着点有些站不住的阿云,而后转过身,上下瞄了瞄这些人。 他知道这些人的意图,兽性的天然感知灵敏而透彻,有时候少年不往这些地方想,但不代表他想不明白。 他们今日打来打去,不就是想比出谁更厉害,谁能做头狼么。 于是阿曈瞧着他们说了一句话,“你们也想做亲卫?” 对面几人一听,脸色便有些不好,随后少年又说,“可你们都打不过我,不应该做无谓的挑衅。” 白狼群中,再有野心的公狼,也不敢轻易越级挑衅,一个不慎,会死。 就像他阿纳养的小白狼,它已经长的极为强壮,但依旧从未挑战过老年狼王的权威。 而眼前这几个人,心思复杂,满眼算计,又害的自己没救成朋友,要是今日那个哑巴将军的短刀晚到一会儿,阿云的胳膊就没了!没了肢体的狼,也会死,会饿死。 阿曈觉得他们既不守规矩,又心有恶念,他很生气。 那帮大汉已经开始研究谁先上了,阿曈也远离开受伤的朋友,走到一处空地上,双目冷冷的盯着一群人,弯腰颔胸,作战斗的姿态。 书生一见,此战难免,随即立刻拱手朝萧冉行礼,“萧统领,不如您给做个见证,他们一个一个的比过,也算在大比的规制内,且不能下重手。” 萧冉瞧着阿云被他朋友扶到一边,面色苍白的萎旎在地上,只不过有些泛红的水润眼睛仍在看着将军的那个小亲卫。 将军为何留下这少年,他与刑武多少知道些内情,身份不明,本事貌似也不小,行事意气天真,可就是这样,才叫人看不透。他如今也乐得为宗朔探探这少年的底细。 萧冉席地而坐,仿佛闲着没事来凑热闹一般,一摆手,“好,比吧。” 站在阿曈对面的那二十来个大汉见骁骑营统领竟做坐下来看,便立即行动起来。其中一人抢先从伙伴们中脱身出来,以为是占了个便宜,提着沙包大的拳头,大叱着冲向阿曈。 辎重营大比场地,人群乌泱泱围了个满,众目睽睽。 阿曈站在原地,脚尖都没动,眼见那大汉的拳头就要到眼前。认识阿曈的辎重营伙伴们都捏了一把汗,暗暗着急。 阿曈的伙长甚至把正在大比的卒长也叫来了,他们商量着要一起与阿曈对抗那伙骑兵营的精兵,打不过也得打!不然小孩儿要吃大亏! 正在他们要往上扑时,就见,他们眼中的小孩儿,那个回来就只知道笑嘻嘻蹭饭的小家伙,忽的伸出细嫩的小手,与那大汉的大拳瞬间相撞! 接下来的一幕,极富冲击力。他们都没见少年使劲,阿曈稀松平常的抬手,只一拳,便将那骑兵营精兵的拳骨,直接打碎! “啊嗷!”众人只听一声惨叫,少年只是挡了一拳,那挑战的大汉已然抱着手臂痛的在地上大嚎。 阿曈收拳,“最好快治,不然就废了。” 那帮人本来见状惊诧的厉害,此刻闻言又愤怒起来,有几人在一手血的大汉身边大喊,“大哥!他欺人太甚!” 眼见周围所有人嘘声连连,骑兵营这帮人从没吃过这样的闷亏,不赢回来,那就是颜面扫地!眼见情况不对,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一对一了,甚至还有人拿了武器,他们一股脑的,十几个人一起朝阿曈扑过来。 萧冉在阿曈一拳碎铁骨的时候,便早就站起来了,冷面的将军盯着沉静的少年,于是,即便这帮人一起上了,他也没说话,只是站在原地沉目瞧着,但手上也握住了刀鞘,若是不敌,到时候好救下这少年。 只是,刀鞘没用上。 那少年出手极准,瞄准的尽是致伤不致死的要害,一拳一个,快狠准。萧冉不由自主上前几步观看,研究之下,却实在看不出少年有什么武功路数。 若非要说,那么,就是像一只野兽,他以猎食的姿态,一跃而起,一爪按住一个大汉的颈后脊骨之处,极富技巧的收掌一拧,那人便瞬间软下去了。 众人看着惊心动魄,但其实也只打了没一会儿,就在阿曈双手夹住劈到面前的大刀,一脚将人踹出十几米之后,那群人,便没一个能站起来了。 场面一时间有些静,直到阿曈因天气炎热,伸手抹了抹额角微微浸出的细汗,众人才反应过来,并全都大声喝彩!这里大部分都是辎重营的兵,见到阿曈这样争气,没有不欢喜的。 就连人群里管伙食的胖大叔,也兴奋的高声喊,“嘿,小家伙,下回打饭肉都挑给你!” 阿曈本来觉得没意思极了,转身要带着阿云回去看看伤,这功夫却耳朵一动,眼睛一亮,他竟从那样嘈杂的人群中,清楚的分辨出了打饭大叔的声音…… “我可听见了!说谎话是要尿裤子的!”少年指着胖大叔,认真的回应。 大伙本来忽觉得阿曈淡淡的,仿佛有些距离了,但此言一出,便哄堂大笑起来,直说那打饭的胖大叔,你可别尿炕,没人给你晾褥子! 此番之下,萧冉却早已到了那堆倒地不起的大汉之中,他挨个的查看,发现都没有致命伤,大多是脊柱错位,或是击中后脑晕了过去,没什么大碍。 他慢悠悠的过去,把自己那插在地上的短刀收刀回鞘,回头看了看蹲在地上给阿云揉膝盖的少年,点了点头,还成,小孩儿品性挺好的,放在将军身边,也行。就算能打一点,他觉得宗朔也能制得住。 萧冉正在木着脸,心中腹诽的收拾烂摊子,就见人群纷纷让开了路,都低头行礼,喊大将军。 原本,大比开始后,宗朔在看台上,静静的看着阿曈脱离了帅营护卫队,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般,一会儿跑这玩一玩,一会儿跑那看一看,没什么大碍,也便由他去了, 后看了一圈大比,一转头的功夫,小孩儿就不见了,等他再找到,就见阿曈正倔倔哒哒的往辎重营跑。 没等听完手下的副将们关于各营调动的分配,宗朔就见辎重营那边出事了,他还没动,却见旁边一直一言不发的萧冉急着一步跃下看台,提着短刀跑了过去,有些不寻常。 接下来,直到打起来,宗朔也没动身,他知道阿曈的身手,两人在林中交手,甚至还叫这人给逃了,所以也不觉得少年会输。 同时,他也在看着,也在探少年的底。只因为,阿曈太过神秘。 清澈见底,但满身谜团。 此刻,宗朔一到,萧冉便撂开手不作为了,看了他们大将军一眼,那意思,你自己的人,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不管了。 辎重营与骑兵营的管事副将都跟在宗朔身后,他们各自奖罚营中的兵士,赏罚分明,让人心服口服。眼下就差阿曈没人安排了。 阿曈正蹲在地上被书生捏着脸夸,看到宗朔来了,书生登时撂下阿曈,立马眼冒星星,崇敬的看向他心中的战神。 少年撇撇嘴,但还是朝着宗朔站起身,身边的书生抬手就敲了阿曈一个爆栗,“行礼啊!傻站着干什么!” “……” 阿曈草草弯了弯腰,抬头就见宗朔还瞅着自己,于是他手指一蜷,搓了搓衣角。 “你,你不是挺忙的?怎么到这来了。”他又打人了!虽然自认为这回他也有理,但阿曈还是些微有点心虚。 只听宗朔淡淡的说,“来看我帐下亲卫大展身手。” 阿曈一向听不出宗朔的好赖话,他歪头想了想。“大展身手”,应该是好词儿罢,那就是夸他罢! 于是宗朔只见手上还沾着血的少年一仰头,高兴起来,很神气的叉腰看着宗朔。 “那,你不奖赏我嘛?胖大叔都说,要打饭给我多加肉呢!” 阿曈就是想和宗朔显摆,还想让宗朔夸他。 旁边的一众副将裨将,见将军与少年意意思思的样子,都嘿嘿笑着起哄。 “将军,赏啊!快点,人家等着呢。” “将军,小英雄一人打二十来个老兵,甚是勇猛啊!” “将军,他这也算是大比得胜,按规矩,都要升一级的。” 阿曈隶属帅帐之下,但亲卫也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还怎么升一级,自己管自己么? 宗朔看着一脸期待的少年,正琢磨呢,就见远处黑风也跟来了,它穿过人群来大比场地找阿曈,宗朔心中有数,许是哪个母犬又生了吧,小孩儿这阵子一直在胡杨林中的狗窝里忙。 阿曈正要弯腰摸狗,就听头顶那男人慢悠悠的说话声。 “我帅帐之下的亲卫勇猛,大比得胜,当奖,传令!”众人低头听令。 “封。”宗朔刚要说阿曈的名字,便卡住了,许姓假名不必往外说,外族真名他又不能言语。 众人正等着,就听大将军顿了顿接着说,“封此子为八百守城犬军之统领,今后务必恪尽职守,调度得宜。” 众将觉得这是个闲来无事的肥差,将军对自己人也挺好。 却不料阿曈听完一愣,这时候宗朔已经迅速转身带着众人巡看大比去了,原地只留阿曈与黑风一人一犬大眼瞪小眼。 而后少年终于反应过来,猛一抬头,一脸无语的看着那“老奸巨猾”煞星的高大背影与猩红披风!心中骂骂咧咧。 我还用得着你封!小爷吹一声口哨,都比你的军令好使! 然而人早就走远了,少年已然无处泄愤…… 第十八章 你甲坏了 大比连续进行了五天,在这几日中,将军们繁忙的不行,都忙着挑选好兵,忙着互相扯皮吵架,就连萧冉都同人红过一次脸,更别说那大野牛一般的刑武了。 宗朔也并不空闲,知人善用并不是坐在帐中看战报就能行的,他手下的人,都是这些年他一个一个挑出来,磨出来的,人脉根系深扎军营,但在面上,却只有亲信几人而已,并不张扬。 但再不空闲,到了晚上,这大将军还是要回到帐中休息,飞云甲总是要脱的。 等宗朔了结一天的杂事,抱着红缨帅盔回到屋里,就见那人正蹲在他自己的小偏室帘门口,眼神黑洞洞的看着自己。 阿曈还记着今日他与这人结下的梁子,所以把书生与阿云送回了大帐,就回来“蹲守”。黑风与乌骓也都在,两个大黑脑袋趴在门口往里瞧,但不敢进去。 阿曈正想指指点点的翻小肠,话还没开口,就被宗朔两个字堵了回去。 “卸甲。” “啊?” “啊什么,亲卫职责,你不会么。” 话音一落,宗朔便张开宽阔的双臂,背朝阿曈站在衣架旁,也不废话,只沉默的等着人上前。 阿曈闻言登时不服,心道谁不会啊!就让你看看我灵巧不灵巧!于是撸着袖子上前。 只是刚走到宗朔身后,阿曈却脚步一顿,想起白日的种种,便站住了,甚至后退一步,他“哼”的一声找茬。 “亲卫?我可不是,我是给你管狗的犬军统领!”说到统领两字,少年清澈的嗓子还拉了个长音,意味深长的很怼噎人。 宗朔闻言也好笑,心想这小子在军营里不学好,阴阳怪气的把戏倒是学了个十成十。于是便垂下手臂,转身正面对着阿曈。 “那你想做个将军?和刑武他们一样?” 阿曈闻言一愣,想着刑武他们几个每天忙忙叨叨,且还要会吵架,他可不行!他只会动手,不会动嘴! 于是宗朔就见少年赶紧摇头,“那你想做个营卫,天天巡营?” 巡营是要夜间驻守的,他熬一宿怕是站着都能睡着,于是阿曈也摇头。 “犬军统领,每天自由出入城门,随意进出胡杨林,且你的顶头指挥官,只有我。” 几句话下来,阿曈这么一想,就,好像,犬军统领,也不错哦…… 宗朔利落转身,阔肩一震飞云铠,“卸甲。” 于是,少年便迷迷糊糊的,趴到高大的将军背后,去研究锁子扣了。 他甚至没想过,除了宗朔说的这两个军职,昭城内万万雄师,闲职岂不有的是!但这人却偏偏挑了个犬军统领,眼下还叫他安安分分,欢欢喜喜的领了差…… 阿曈是很不纠结的性子,说白了,就是,一心不能二用! 他埋头在抠飞云甲的锁扣,转眼就把刚刚的小心思忘记了,一心一意的划拉暗扣,简直要手口并用的架势,小笨手解不开,就要上牙咬了! 还好宗朔听到“吱硌”声时即使制止,“不许咬!” 大将军一叹气,“早上不是教你了么。” 阿曈被“人”搞出来的复杂玩意弄的心烦意乱,生气的抬手一锤甲背,宗朔只得生受了。 “不一样啊,怎么我扯着这条线就解不开啊!”阿曈觉得自己完全是按照宗朔教的步骤来的。 “你甲坏了吧!” 宗朔闻言,回手扣住背后的腰部锁线,摸了摸,而后叹了一口气。 “你系的是死扣……” 最后,阿曈死要面子的不肯认输,宗朔没说话,只是穿着重甲看着半夜的军报。而小阿曈,则窝在将军身后,直到油灯都要燃尽,才举着一双笨爪子,解开了最后一颗系死的扣子。 正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 不过第二日一大早,小恶人便不见了。宗朔只浅浅歇了一小会儿,口渴叫水的时候,是帐外的营卫送来的。大比过后,各营将军都忙着整兵,所以战备议会便推迟了两天,宗朔忙中得闲,稍稍松了下来, 他捏着发木的眉间,按了按太阳穴,刚饮了一口茶,那个把亲卫的活干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少年便回来了,只是粘了一身草沫子与狗毛,小辫子也散了。 宗朔只见少年偷偷瞄了他一眼,而后掩耳盗铃的,捂着怀抱,闷头直奔自己的偏室。 只一会儿,正吃朝饭的大将军,就听自己这个从来都肃静沉严的帅帐中,此起彼伏的,响起了狗崽子的哼唧与呜嚎声。 “?” “给我出来!” 于是,一身狼狈的少年,怀中抱着一窝尚未断奶,毛发稀疏的小黄狗,一步一蹭的到了宗朔眼前。 “就,就养几天,林中太冷啦,这几个体弱不好活。” 阿曈见宗朔一直黑着脸,眼底还有些微青,像是缺觉!他阿纳说过,人呐,缺觉就暴躁!于是阿曈赶紧堵住宗朔即将出口的话。 “我是犬军统领嘛,你封的!我的部下,今天要借住在我屋子里,本统领已经批准了!” 宗朔看着少年怀里那没两根毛,眼睛都没睁开的“部下”,深觉他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于是,帅帐中暂且喧闹了一阵,直到一只涨奶的大黄狗跟在阿曈身后,苟苟祟祟的钻进偏室,那屋里的小狗才算缓和下来。宗朔闭目喝了一盏茶,他终于恢复了平静。 直到中午,阿曈还是呆在帐中,抱着吃饱又暖和了的狗崽子,炸着一脑袋毛的在宗朔眼前晃悠。他在从小在山中野惯了,衣服破了,小辫散了,也有阿纳殷切的照顾。而如今,唯一一个会这些手艺的阿云,还在养伤,他可不想因为自己再叫阿云抻到胳膊。 于是,少年一天都是这副破破落落的样子。 这叫出身高贵,即便戎马多年,也依旧洁净整齐的平成王镇国大将军,实在没眼看。 阿曈被男人叫到眼前时,尚且还有些懵,直到那人不知从哪拿出一条狼毛的头绳,阿曈才高兴的一跳,而后转头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宗朔,一脸期待。 弟弟给的狼毛毛回来了,那祖宗的晶母坠子还会远嘛! 却不料将军“郎心似铁”,面无表情的一把扭过阿曈朝着他微微仰起的小脸蛋,直接挑起少年杂乱的好几缕小辫子,动手就解…… 没过多久,宗朔便一脸满意的点点头,没错,解辫子要比解甲容易多了。只是若是再编起来,就有些难。他只会梳成年男人的冠顶,与行军中的束发。 可眼前这少年不知加没加冠,于是宗朔便直接束发,他将阿曈的头发吊起老高,中途直把少年梳的龇牙咧嘴。 即将绑定发根,阿曈却回头嘟囔,“诶呦,紧了,紧了!” 可阿曈等来的却不是松头发,而是眼前的男人单手抬起了自己的下巴,骤然凑到自己眼前!两人顷刻间呼吸相闻。 阿曈一时间麻住了,没敢动,他鼻尖尽是男人身上凌冽的香气,氤氲的他脸有些红。 这!这,是要干什么!少年浑身僵硬,但眼珠子却来回乱瞟。 宗朔微眯着眼,剑眉入鬓,凌厉的眸子像无低的深潭,仿佛要将人吸扯进去。 他抬过少年小巧的下巴,盯着撩起碎发后,少年光洁的额头。 只见,那双秋水明眸之上,螓首叶眉之间,一抹灿金色的徽纹,蜿蜒在少年的额中央。 如一朵古老而繁复的花钿。 第十九章 不知所谓 少年被男人用衡阔的身躯,笼罩在幽幽的烛火暗影中。 宗朔正看着阿曈额间的纹路,但却无法抑制的,望进了眼前这双莹莹的眸子中,他澄澈又悠远,天真又兽性,借着烛光的跳动,茶色的瞳孔中似有星河闪动流转。 两人一站一坐,高低相就,却僵持不下。 最后,男人闭目屏息,生生的转开了脸,松了手。 他觉得自己被看穿了,仿佛这双眼睛正注视的不是自己的面目,而是灵魂深处所有的呼啸与翻腾,他下意识的逃离了。 今夜月色沉沉,星河如聚。 今夜帅帐中烛火灭的比以往都要早。 次日清早,阿曈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出了帅帐。昨夜,他自认为,那煞星是服了自己了!因为狼群中,两相对视,先转开眼睛就是认输!于是,他毫不客气的朝“手下败将”要了一瓶上好的伤药,准备明天一早就拿给阿云! 只是刚出帐,守在门口的营卫就一脸诡异的盯着自己瞅,要笑不笑的。阿曈淘气的跑过去拽了人家的盔甲红缨,还做了个鬼脸,才转身朝辎重营的大帐跑去。 只留下被拽掉了几根红缨的营卫,看着远处阿曈跑起时沉甸甸趴在后背的发辫,又一脸不可说的悄悄往帐中望了望,结果被营卫长踹了一脚,“瞎想什么!老实点!” 阿曈跑了一路,总觉得今天有些不寻常,怎么这样多的人朝他看?不过他抬腿从裤子内侧的兜里,掏出来一只极精致的白玉瓶,又毛手毛脚的拔开瓶塞,闻了闻。 好香啊!行,好闻就是好药! 而等阿曈猴急的掀开辎重营大帐,就见阿云正坐在榻上自己包腿,他刚要开口问没有好一些,可还没等开口,却听一声轻笑。 原来,阿云打眼一看少年,便笑的手一抖,连还没绑好的绷带都散了。 阿曈站在门口挠了挠脑瓜,手指还不小心刨开了几缕本就撅起来的发包,“怎么啦,我怎么啦,你们都笑什么?” 少年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一大早的,他还没来得及惹什么祸吧。 阿云止住了笑,就手松开了绷带,翻了翻包袱,拿出一面小铜镜,朝少年一招手,“快过来!叫你自己看一看,人家都笑你什么!” 阿曈拿着小镜子把玩了一会儿,他阿纳也有一块镜子,不过比这个大,还比这个照的清楚。不过他自从下了山,别说照镜子,连水潭都很少照了。 “哇!你还带着镜子呐。”阿曈只感叹,而阿云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只是少年的高兴只维持到了举镜自照的前一刻,阿曈好奇的往镜中一瞧,只见自己的脑袋就像个鸡窝一样!辫子被编的七扭八歪,脑袋上还翘起一堆乱发! 阿曈被自己丑的一拉手臂,嫌弃的将镜子拿远了。心中不由的想着,那男人小心眼!输了就这样报复自己! 阿云尚且在问,“你自己梳的头么,着实有些,呃,有些……” 还没等他说完,少年就一噘嘴,“你们将军梳的!亏他还梳了好长时间,就这?” 但他着实有些冤枉人了,宗朔本来把阿曈的发都束好了,吊高的发尾很清爽,可谁料束起了头帘,转脸一看,阿曈额间灿灿的金纹便清晰而明显。 不知出于什么心里,大将军一愣,又把阿曈柔软滑润的头发打散了,编了回去,于是手艺便差了些…… 闻说是将军梳的,阿云一下便将要说出口的话哽住了,而后下意识的往回找补,“啊,还是,有些别致的!” 不过阿曈一摆手,表示看在那瓶好药的面子上,不与那煞星计较,再说,他又打不过他,还能怎么滴,骂人他也不会…… 于是少年正好将朋友已经散开的绷带解开了,拨开玉瓶把药粉均匀的洒在淤青的伤口上,又伸手揉了几下,“里边的骨头裂开啦,你要好好养伤。” 他们家总在山间救助一些断骨头或是有病的兽类,阿曈帮着水时打惯了下手,所以对外伤颇为熟稔。 只是阿云却把还在往外倒药的那双玉手按住了,“够了够了,这样的瓶子,药很金贵的,你留着应急。” 阿曈呲牙一笑,“我?我用不着!”他筋骨强健,即便断了也几天就长好了。说话间,阿曈把玉瓶往朋友的衣襟里一塞,“不要省着,没了我再去要!” “我已经有了,这瓶你留着。” 说话间,阿曈就见阿云从包袱里也拿出了一只玉瓶,只是看着没有自己这一只精致。 “别人,别人给的。”说着,阿云有些不自在,将药瓶收了起来。 阿曈不明不白的看着忽然有些脸红的朋友,歪头打量着没说话。倒是阿云咳了一声,拽过了愣神的少年。 “过来吧,我给你重新编一编头发,趁着他们去营训了,没人在,免得他们笑话你。” 阿曈点头,老老实实的蹲在了阿云脚边,方便他伸手编发。 阿云指尖灵活的动着,少年的头发柔软,转眼便编好了一股。而后,阿曈转脸看着垂在塌边的伤腿,便伸手将那只腿托在了手掌间,以便朋友能舒服些。 阿云一愣,编发的手停了一会儿。他总觉得少年与军营中自己需要戒备的男人们都不同,令他觉得亲近又放松。最后,他吸了一口气,吞吞吐吐开始与少年说话。 “我,我替家人到军营来,冒着很大的危险。本以为要独自硬撑着,没想到,遇到了你和书生,我,我很感激的。” 阿曈笑出一弯月牙眼,露出两个小梨涡,回手拍了拍阿云,但少年也灵敏的感知到了身后这人有些不同以往,“你有心事吗?” “也,算不上,我碰到了一个人,他好像猜到了我的事。” 阿曈也没问什么事,只说,“那很糟么?” 阿云自己也说不上是糟还是不糟,“他没说出来,还救了我,药,也是他给的。”只是那人没说话,突然出现在他洗澡的水边,扔下药转身就走了。 “可能觉得我很不堪吧。” 阿曈转过头,“那他是好人啊,你要谢谢他。我阿纳说,男人嘛,做的比说的重要。”阿塔就不爱说话,但阿纳说他是个好男人来着。 阿云有些吃惊,他只是实在心中翻滚难受,这才忍不住一说,却没想到少年竟然还真的接上了话,甚至很有道理。只是,不知为什么,莫名有些好笑。 阿曈嘿嘿嘿笑着,“你要找媳妇了嘛?” 阿云顿时脸就红了,下意识想起那人的背影,于是羞恼的扳过少年的脑袋,“瞎说什么!别和那帮满嘴荤话的兵痞子学!” “哈哈,那可太巧啦!我也是下山来找媳妇的。”阿曈有些心虚,心道这真是提醒他了,下山这些日子,他都忘了这一茬了。 两人嘁嘁杂杂的说了半天的话,少年还没有觉醒羞耻的意识,他快人快语,惹的阿云一阵笑,也放开了紧绷的心神。 临走时,阿云塞给阿曈一只持弓用的护指套,而后吞吞吐吐的说,若是遇见了,于僻静时,要他转交给骁骑营统领萧冉,相助之恩,稍作答谢。 阿曈点头,“包在我身上!” 于是,他便心怀这一任务,连偷懒出城去胡杨林逗狗都不曾,一天都扎在军帐中,看一波又一波议事的将领进进出出,说什么边境啊,草原啊,进攻防守之类的。 宗朔早就注意到了在帅营中转转悠悠,抓耳挠腮的少年,又见他一直盯着萧冉看,就借故回内室换外套的功夫,把人叫来眼前。 看着阿曈这一头精致的小辫,大将军一挑眉,“谁梳的。” 阿曈扭头不理,心想,还说呢!瞧你那手艺吧。 见少年噘嘴不理自己,还伸着头往厅里瞧,宗朔换完了衣裳,“准备准备,我与萧冉要出城寻昭城附近驻防情况。” 阿曈一听,登时“啊”的一声,有些着急,这哪行啊!他东西还没送出去呢! 支吾了半天,阿曈才吞吞吐吐的说,“那,能带上我么。” “巡防重事,不带杂人。” 说完,宗朔便眯起眼睛,抱着手臂静静等着。 只见少年一跺脚,下定决心一般,“那,你帮我把这个东西交给那哑巴将军,就说是答谢!” “答谢?你答谢他?”难道这人最该答谢的,不是自己么。 “对对对,还要僻静之处,记住了,要僻静之处!” 宗朔没说话,伸手拿过阿曈手中的护指套,转身出屋了。只是,接下来一下午,宗朔就见那小子鬼鬼祟祟的躲在屏风后边盯着自己看,眼神幽幽的,仿佛控诉自己没有给他办事。 但大将军没理他。 直到天色渐暗,亲卫营集结一小队兵马,宗朔轻甲要出城,阿曈才找到机会申诉。 宗朔看着整装待发的巡防小队,朝军营后的小山打了一声口哨,等了半天,马没来,于是他皱着眉又打了一声口哨,马还是没来。 就在宗朔要换匹马乘的时候,只见那气闷了一下午的少年从帅帐旁踱步出来,眼神带着控诉,自己那匹久召不应的神俊,此刻也正形影不离的跟在他身后。 一人一马,与宗朔遥遥相望,极具威胁意味,少年一仰下巴,示意,到底办不办事! 宗朔无语,掏出那只指套,回身甩进了身侧萧冉的怀里。 乌骓立刻跑过来载人,大将军勒马便跃出了老远。萧冉看看动身的小队,又看了看朝他比比划划的阿曈,擒着嘴角反应过来,也勒马走了。 山路上,萧冉驾马跟上宗朔,侧着脸瞅了他半晌,直到大将军黑着脸瞄他,萧冉才拿出那只护指,慢悠悠的戴到了手上。 “正合适。” 宗朔没理他。临近出山,这个“哑巴”将军才接上下一句。 “替我谢他转递。” 宗朔回头看了一眼渐渐回到小队后方守尾的萧冉,便转过头。 逐渐回过味儿来,男人觉得自己有些不知所谓。 于是摇头自嘲,随后打马前行,务必要赶在午夜之前,巡防尧山。 第二十章 要饭 近几日,昭城主帅的小亲卫有些无聊。 宗朔一走,帅帐就仿佛空了,阿曈往日都要被支使的不闲脚,即便不端茶倒水,也要无事生非的与那人斗智斗勇一番,可如今大煞星不在,朋友们又都各自有营训与任务,他便落了单。 少年清早懒怠的睁开眼,晃了晃脑袋,清醒过来,朝帐外一望,只见已然是正午过半,天光大亮。阿曈“诶呦”一声心中直叫糟,这个点,必是错过放饭了! 无奈,他只得迅速铺一铺被自己睡得乱糟糟的“狗窝”,而后便风风火火的抱着他那琼花彩绘的大海碗,颠颠的往宗朔的小厨房去了。 小厨房近日刚修缮好,将军又不在营中,所以厨子并不开火,他正穿了甲,举着一口开豁的大刀,在后院里招式凌厉的训练一番。 正挥刀侧劈,一转脸,就远远的见到阿曈抱着大碗,脚步轻快的朝这边跑来了。那小家伙昨夜可能睡的并不老实,后脑勺的头发都还撅着,随着步伐一翘一翘的。厨子一笑,心道,看小孩儿这样子,怕是刚醒没赶上吃饭。 阿曈来到后厨修缮一新的院里,透过中院的小隔窗,便看着院里边摆着不少高高低低的簸箕,鼻子微微一耸,他就知道,簸箕里晾晒的定是鲜货鱼干、榛蘑木耳!于是不自觉的吧嗒吧嗒嘴儿。 只是看着耍刀耍的一脸汗的厨子大叔,阿曈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这,还要叫人家放下演练给自己做饭吃,可怎么开口哇!怪羞人的。 于是给宗朔做了十来年饭的富态厨子,就见这个军中难得一见的俊俏少年,隔着中院的挺高的窗棂,颇有些忸怩的抬起手,把那个比他脸还大的海碗,端正的放在窗台上。他自己则把脸藏在海碗后边,只露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眼神闪烁的看他练刀。 而后,那双大眼睛仿佛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便红着耳朵,也不说话,只伸出手指,“吱啦”几声,轻轻悄悄的往前推了推碗…… 半个时辰后,阿曈油着手,油着嘴,蹲坐在小厨房的门槛上,如愿以偿的又吃到了将军的鸡!可真好吃! 吃饱临走前,那厨子又给阿曈塞了三只鸡,说是一锅煮的,叫他晚上当宵夜。 阿曈乖乖巧巧的朝继续练刀的厨子大叔道了谢,便带着鸡,转头去找此时应该下了卯的书生与阿云。 三人见了面,热热切切的坐成一团,意足的撕着酱鸡吃,书生又掰了个鸡腿给阿曈,“哪来的鸡?最近辎重营的伙房没去泰和楼买鸡啊。”他们营主管后勤辎重,伙房饭食,所以每日吃什么,营里的人都很有些消息。 阿云的伤也好了大半,胃口也好了很多,“嗯,且这滋味好像更好。” 阿曈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嘿嘿一笑,说了说自己“要饭”的经过。书生闻言却“嗨呀”一声,“军中真真是藏龙卧虎!泰和楼的那样级别的大厨都来参军了,足见咱镇国将军威名远播,阿曈你有幸身为将军亲卫,可要勤奋知学……” 余下两人都一脸波澜不惊的撕鸡吃,静静看书生抽风。毕竟都习惯了,大将军简直就是这柔弱书生眼中的战神!他每天都要如此抽上几回才算正常呢。 阿曈却暗暗在心中腹诽,也叫你去伺候几天你的“神”,好叫你清醒清醒,知道知道你那什么经天纬地大将军的险恶嘴脸! 只是说到这,阿曈又想起宗朔来了,在书生滔滔不绝的之乎者也中,少年散漫的想着,巡营都要做什么呢?又要走多远?不知道乌骓跑的累不累,对了!那人没把自己的坠子弄丢吧。 一桩一件的想着,阿曈心道,早知道,他悄悄跟过去看看就好了。 少年倒是想多了,他的坠子是没丢,不过,尧山不少守将的官帽子倒是丢了。 宗朔带着小队,午夜前便到了尧山,只是远远就见尧山门楼处的哨卫松散极了,仿佛在打瞌睡,他们已然快到尧山城门的护城工事边,都尚且没有人发现。 宗朔冷笑一声,朝身后一招手,只见萧冉便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带着几个人,趁着夜色,三步两步徒手攀上城门,而后这骁骑营统领一言不发,直接将还再迷糊的哨兵一脚踹下门楼。 剩下的几人去开了城门,镇国大将军冷着脸,带着小队,从尧山城门处,长驱直入。 于是,等还在搂着营妓的守城官衣衫不整的从床上滚下来,就见府门口已经灯火通明,城门处不知是谁竟在敲着列队军鼓。 城官刚要开骂,谁这么放肆!一抬头,就见一头极高大健壮的乌黑骏马,如从天降一般,越过府门口的层层守卫,那马蹄飒踏,几欲要踏在他的胖脸上! 而那个久闻其名的平成王镇国大将军,此刻正在骑在骏马之上,正满脸煞气的睥睨着自己。 尚且玩乐了大半宿,正浑身热汗的守城官,此刻却如临冰窖,瞬间连心血都凉了。 尧山城,夜半击鼓,火光亮了一夜。 此刻,天刚拂晓,巨大而火红的日轮从远处的荒漠上升起,模糊了天地的交界。 萧冉手拿着一封从城官的内室搜出来的信印,默默上了城楼,看着眼前沐浴在朝阳之中,仿佛天生就带着一身火焰的男人。 “动静可以么。” “差不多了,该知道的已然知道,该动的,已然也动起来了。”宗朔说完,一双眼睛还在望着那轮如赤血染就的朝阳,眼底也被映出了些许翻涌的血色。 萧冉看着宗朔,难得的多说了句话,“不然,点支香,压制片刻。” 宗朔一摆手,没说话,只是闭上了双眸,隔了好半晌,才又睁开,眼底的血色已然退却不少,但依旧暗痕难消。 境由心生,同样的朝阳之下,阿曈就显得既生机勃勃又欢乐。今儿他起了个大早,与黑风说好了,要带着几个犬到处走走,肆意“标记”一番。 他自己也顺带散散心,毕竟,阿曈长这么大,也没有这样长的时间都未曾上山下河,着实有些技痒! 阿曈一溜烟的跑到城墙根,下意识的就要翻墙,然而刚要抬起脚,他就猛的一顿,心里回过味儿来。 不对啊!他翻的哪门子墙,做什么要偷偷摸摸! 他可是犬军统领!那大煞星亲点的“养狗官”,出城遛个狗,岂不是公差来着,光明正大! 阿曈收回脚,一甩小辫,叉着腰就往城门正门口去了。真别说,一路上朝阿曈行礼的人还不少。毕竟他在昭城中,大小也算个“名人”了。做主帅亲卫是一回事,再者,也不是谁都能单挑一群骑兵营的硬茬子,且毫发未伤。 只是阿曈见有人朝他行礼就别扭,别人弯腰拱手,他也要弯腰拱手还回去,可谁知道那人便弯的更低了!阿曈也只好再弯。 所以这一路下来,颇为“伤腰”,阿曈心中那股子劲儿一过,顿时觉得,要不下回还是翻墙稳妥些…… 城门守卫见是阿曈来了,便都笑着行礼,“统领大人。” 阿曈连忙拜回去,“好啦好啦,莫要拜了,我要可要出城去了。” 说完,少年把手往身后不知什么地方一掏,便拿出一块通行令牌。巡防营依令开门放行。 出了城门,少年便如同游鱼入水,鸟归蓝天,撒着欢就跑到的胡杨林中。主城瞭望塔的斥候就见对面河边的胡杨林中,犬群不知是怎么了,炸窝了一般,瞬间便有一大群烈犬飞奔出林子。那犬群速度极快,没一会儿,便没了影。 斥候小兵大惊,赶忙回头问他的卒长,“卒长,不好了,犬群跑了!咱们要不要把犬都追回来!” 犬军在军中颇为重要,且宗朔营中的犬,都是极优良的品种,哪一只放到外边都极珍贵,丢一只都不行。 可那斥候卒长却不急,朝远望了一眼,敏锐的眸子就捕捉到了跑在犬群之前,引领犬王的少年。而后便朝手下那一摆手。 “慌什么!那是犬军的统领大人在练兵呢。” 说罢,那卒长看着那一大群往日凶的不行,但眼下却一个个都跟在少年身后俯首帖耳的大犬,直咂嘴。而后心中更加佩服他们大将军了。 真是知人善用极了! 第二十一章 打架救人一时爽 昭城地处塞外与中原的交界处,一眼望到西北去,天边尽是漫漫黄沙与戈壁,但转而看回来,这座城又紧邻繁茂的胡杨林与水源充沛的河流,背后便是中原的沃土。 阿曈领着将近小一百的强壮犬群,迎着烈风而上,直跑到了胡杨林的尽头。由于犬军是自幼被挑选驯养的,没有指令轻易不离开驻地,如今它们的“统领”一声令下,便都撒了欢!现在已然距离驻守区很远了。 阿曈畅快的奔跃了许久,好不痛快!自觉生了锈的筋骨都活过来了。 他从一大棵粗壮的树干上荡下来,朝远处望了望,林尽头便是有些荒凉的戈壁滩,今天的太阳有些大,烤的沙地上仿佛有汩汩热气升腾起来。 犬也跑了很久,阿曈左右瞧了瞧,它们一个个都喘着粗气,伸着舌头散热。这些犬不比东山的白狼,没有那样好的耐力与体格。疾行到这里,便已经够远了。 于是阿曈吆喝一声,带着它们就要往回撤。只是犬群刚没入林子,犬王黑风便脚下一顿,朝着远处的戈壁竖着耳朵听了半天,最后抬步挡在阿曈身前,戒备的威吓前方。 阿曈也抬目细看,没过一会儿,便见远处仿佛有很多人影纷沓而来,等稍微走近了,就听是奔腾的马蹄响,还并着不少嘈杂的人声。 他回身一挥手,便止住了要冲上前的犬群,叫它们隐在树林中。 阿塔教他的第一课,就是谨慎与观察,如今形式不明,人间又有这样多他不懂的规矩与道理,况且看黑风的架势,来人是敌非友,此刻还是小心为妙。 于是,郁郁葱葱的林中,就只隐约露着几个实在藏不住的黄狗脑袋,人若是不仔细分辨,也难看得出来。 阿曈跃到树冠顶层往远看,却是被眼前的情景弄的一愣,深觉不对劲。 少年只见,远处有一群骑马而来的壮汉,他们的体格要比昭城军营中的兵将们高大、宽厚的多,一个能顶两个!又见马队在领头的一声鞭响后,左右分开,阿曈这才看见那嘈杂哭喊声的来源。 每匹马后边,多则十几个,少则五六个,都用绳子拖拽着好些人!他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看样子不知道被拖行了多久。间或有敢反抗的,那些个马背上只穿贴身皮甲、手拿弯刀的大汉,便利落的一刀一刀片着肉,反抗的人成了血葫芦,哀嚎不断,等到马上的人听够了,这才直接削掉脑袋。 鲜红的人血一路浸到戈壁干燥的土壤中,一会儿便被埋掉不见了。 阿曈看着那个笑着挥刀甩血的人,握紧了拳头。怎会如此!物竞天择无可厚非,但生命不该被这样对待,虐杀是罪。 那人还要再砍一个,他身旁的人却用外族的语言劝他,“少杀些,还没到昭城,就要全被你弄死了,那还怎么送这份大礼!” 几人说到这放肆一笑,那人嘴里答应,但却又随手砍了一个。 阿曈见状忍无可忍,眼见那些人又要举刀,他便一跃从树上而下,随后分配好了犬军的包围路线,自己便只身跑出林子,充当诱饵。 阿曈尚且还穿着营中服饰,马上几人大吃一惊,还以为此行被发现了,便立即勒马四处查看。环顾四周,却发现只有这美貌少年一人,便互相一使眼色,上来就要包抄。 只是阿曈跑的太快了,他们的坐骑本来就跟不上,今日后边又系着那么多拖油瓶,于是一急之下根本抓不到人。 眼下万不能叫这人活着回去送信!于是好些人便解了俘虏的绳子,将俘虏聚在一处找人看着便罢了。 阿曈等着正是这个时机!众人只见少年往树林中跑去,下意识的打马便追。 于是,十几人的小队,这才算是捅了“犬窝。” 只见顷刻间,百来只训练有素的烈犬便嘶嚎着蜂涌而上,场面一时间有些激烈。那伙人哪成想,一时间竟能从林中奔出这么多大狗!于是先是惊了马,被□□的坐骑甩脱了,而后体格大的烈犬便对落马的家伙群起而攻之,犬飞跃着扑到人身上,最轻也势必要掉一块好肉。 领头那人看情况不妙。勒马就要跑,但却没想到,眼前这个纤细又俊俏的少年跑的比犬快多了!阿曈猛跑了几步,而后一跃而起,单手按在马背上,旋腰便是一记飞踢。 那人即便再强壮,也被阿曈这窝心脚从马背上踹落下来,等他滚到地上再想打,转眼便被一群犬扑着淹没了…… 这一番耽搁下来,便已经接近夜晚了。原本只是打个架而已,阿曈向来快、狠、准!根本拖不了这么久。奈何,除了打人,还得救人。 一群被外族抓住的中原俘虏,你一言我一语的,将事情大概说了个清楚,其实也不新鲜,他们都是边陲百姓,无奈被外族一窝端了,村中眼下只剩了这么多人,其余的都被杀了。 众人拜谢阿曈救命之恩,阿曈便只得又拜回去,这么一拜两拜的,身子一次比一次低,阿曈恨不得能趴在地上回礼,人太多了!他觉得自己就是一根弹簧,刚弯下腰便“卟楞”一下,“嗖”的弹起来。 等把这村子中仅存的人都送走,阿曈看着天边的落日有些发难。 这一群被咬的乱糟糟的匪可怎办,他们大多都一身伤,没法往回带,况且,带回去让不让进城他也不知道,这万一是细作,万一是有什么军情之类…… 诶呀,真是打架救人一时爽,事后收拾烂摊子让人忙! 阿曈正思量,就见已经疼晕过去的小头领有转醒的意思。他也眼尖,见醒后的那人下意识的摸了摸胸口处,而后松了一口气的样子。阿曈便上前去,几下就卸了那小头领的膀子,在他们慌乱的眼神下,少年一把扯住那人的衣襟,手指轻巧的从中掏出一封信。 夜幕降临,昭城城门外却有不少火把燃的高高的,这个时候,便是在等宗朔回城了。 宗朔巡营归来,还没等到达昭城,便在半路上遇到了已然出走一天的犬群。 他本没想理会,只是一低头就看见了犬王黑风,能让犬军发动一大半,只为出来晒太阳的,那必是自己那个小亲卫了。宗朔抬眼往犬群之中望去,心中暗道果然!那少年正站在一棵大树下,与那半昏不昏的大汉争抢个什么。 待走近一看,却不料,这里不仅有犬群,地上还堆着十几个已然不成人样的蛮人! 宗朔乌骓的马蹄声,阿曈一早就听到了,如今见他走近,还在与小头目僵持抢信的阿曈一使劲,只听“刺啦”一声,信就成了两半。 但阿曈却很开心,这人回来了,就代表收拾烂摊子的回来了!这些复杂的事情,他就不必在着恼的想了。 于是宗朔只见少年乐颠颠的看着他,手里还举着被扯坏的半封信。 “快看,封面还有字,镇国大寸车亲口!是找你的吗?” 宗朔一愣,没听明白这是什么驴唇不对马嘴的东西。等伸手接过少年抢来的信封一看,宗朔便一挑眉。 信封上所书七个大字 “镇国大将军亲启” “……” 宗朔的手指碾了碾信封,叹了口气,行,这还是个白字先生…… 第二十二章 我叫你宗朔 宗朔带着小队勒马一到,那在地上尚且挣扎的大汉便不动了,他恭敬又带着胆怯的,连忙跪了下来,呈上了被阿曈扯开的另一半信,而后那只被狗咬到出血的右手抵到胸前,大汉低下头,说着草原上的克烈语。 “尊敬的月氏,我主齐格的信件已带到,乃蛮部诚心可见。只待月氏降临。” 阿曈听着这种语言,就本能的歪了歪头,卟楞着小脑袋仔细分辨。 “还请月氏放我等回乃蛮。” 阿曈一听到这,登时眼睛一竖,也不管宗朔同不同意,直接开骂,“你们快和我一起揍他!他们抓了一大堆手无寸铁的无辜人,用马拖着走,还笑着割人的脑袋!” 那大汉能听懂汉语,闻言身上一抖,心里直叫倒霉。齐格首领叫他们绑一堆中原人,直奔到昭城城下,当着所有人的面,砍了他们的脑袋,就说这是给草原最后一位月氏的贺礼。而后便可策马扬长而去。 而如今不仅“贺礼”全都被放跑了,他们这一行人怕是也要折在这! 宗朔一直没言语,只是眼睛看着那封信上的汉字,直接朝身后一挥手,营卫队迅速下马,将这些浑身咬伤的蛮人绑了个严实,营卫们几个人一对视,便也把这些人拖在了马后,还施彼身罢了。 阿曈解气,叉着腰跟在绑人的营卫身后,伺机又踹了那几个蛮人一脚。 他正好心情的拍着那个营卫的肩膀,就觉得耳边有一只毛茸茸的大脸在蹭他,转头一看,是乌骓走到了他身边,蹭脸贴他。 阿曈抬眼瞄了瞄马背上那人喜怒不形于色的臭脸,也不知道他到底生不生气,于是试探着问了一句,“那个,我对嘛?” 宗朔的半张脸都隐在红缨帅盔之下,少年只见他点了点头,便松了一口气。倒不是怕他,只是自己好心没办错事就行,“人”的规矩那样多,自己要学的可不少。 宗朔其实很领阿曈情,这封信是一定会到他手上的,可也分怎么到。如今是半路直接截获,若阿曈没出来遛弯,那就是昭城城门口血溅三尺,平白死上一些百姓,这罪名,便要他这个“月氏”来担了。 阿曈拍了拍乌骓的大马脸,转身就要进林子找犬群。却忽听马背上这个一直没说话的人,开了嗓。 “上马。” “啊?上什么马。”而后乌骓又蹭他,阿曈才反应过来,挠了挠头。他本打算跑回去的,但一想自己要是先到了,城官们就得开两遍城门,怪费事儿的。 昭城汇聚了中原不少能工巧匠,研制了十几年,才有这固若金汤的城池。城门的机扩很复杂,门身又是精铁所著,攻城车是万万攻不进来的。就是来回开的时候麻烦些。 阿曈看了看宗朔,男人猩红的帅袍随风猎猎作响,遮住了少年清澈的眼睛。 而在他晃神的功夫,便已然脚下一轻,叫宗朔扯着胳膊一把拎上了马背。阿曈还没坐稳,乌骓便呼啸着飞驰起来。于是他只好伸手抱住眼前这人冰冷的甲胄。 如今近夏,夜里也热风滚滚,阿曈贪凉,上身便逐渐紧紧贴在了宗朔的背后。没一会儿,宗朔只觉得,背后的凉甲都被焐热了,仿佛正紧贴着少年的体温一般,像个小火炉。 感知莫名。 阿曈正被凉的舒服,一阵清风吹过,宗朔盔下的发丝便被吹的纷乱,一缕缕轻轻的拂在了少年莹润的脸颊上。 盔甲冷硬,但发丝是柔软的,阿曈耸着鼻子一嗅,熟悉的香气氤氲,和着戈壁晚夜的荒凉味,叫少年不自主的深深记住了。 小队的马蹄疾行,林中近百只犬“嗖嗖”的紧跟其后,从远看去,仿佛一群隐在深夜暗处的明亮狼眸,气势斐然。 阿曈想了想,还是贴着宗朔的后背仰头问,“唔,我可以问一个问题么?” “说。” “月只,是什么东西,你是月只?你叫月只啊!”阿曈一直以为这煞星就叫“将军”来着。 只是少年话音刚落,男人却忽然勒马,猛的转头问他,“你听得懂克烈语?谁教你的!” 阿曈失了眼前的依靠与凉甲,又看男人表情有些凶,就不是很高兴了。 “什么克烈语,我头一回出山,哪会什么克烈语,我阿塔阿纳也没教啊!你,你做什么这样凶!” 宗朔一静,而后缓了缓语气,“你听得懂那蛮人说话?” 阿曈哼的一转脸,不去看他了,“那怎么了,我还能听懂狼语呢。”瞧你那没见识的样子!一惊一乍的干什么! 宗朔慢慢拍了拍马,两人便溜溜达达的落在的小队的后边。前头正疾行的萧冉回身一瞥,以为他们将军开窍了,便带着小队也没等,迅速回城去了。毕竟,他还得去谢谢给自己做指套的人呢。 “克烈语是草原最古老的语种,流传不知多少年了,只不过太复杂,如今除了克烈部的人,很少有人会了,你和谁学的呢。” 宗朔幽深的眸子注视着阿曈,他知道少年不会说谎,他还没学会这个人间最复杂深奥的技巧。 阿曈听男人细细的讲缘由,这才转过脸看他,说了一句令宗朔想了很久的一句话。 “语言、神能,皆是天授。” 两人对视,夜晚的月光照进少年的这双眼眸,仿佛有银河倒映其中,比天空上的都要繁复绚丽,他曾在迷昧惶然是梦中,置身于这片星空之下。 宗朔初初的,隐约窥见了少年的隐秘与神异。 眼前这双星眸眨了眨,又问他,“你叫月只啊,你知道了我的真名,我也要知道你的真名,咱们要公平一点才行。” 第一次有人与他要公平,宗朔有些意外,但看着阿曈理所应当的样子,便眼神一闪,侧过身慢悠悠的回话。 “真名?我只有一个名,不像你。” 阿曈心里“嗨呀”一声,懊恼这人竟然翻小肠,抓他的小辫子来怼噎人! “那你说不说!” 月光照着胡杨林的树影,一路笼罩着两人一马,此刻终于行到了林尽头,斑驳的暗色尽去,两人于融融的夜色中对视。 宗朔轻声开口,“宗朔,我叫宗朔,赫连宗朔。” “宗朔?那我也叫你宗朔吧。” “你该叫我将军。” “可你不叫将军呐。是不是,宗朔!” 阿曈絮絮叨叨的,但听着还怪有理的,看着他随着马背起伏而颠动的一缕头上呆毛,宗朔一笑,少年什么也不懂,就由着他去了。 自多少年前便没人再叫他的名字了,如今就当听个新鲜,权当提醒自己,他还有个名。 “那月只是外号么?”是不是就像东山里的大黑熊与小白狼,它们被阿纳或是叫“二愣子”,或是叫“小傻子”。 阿曈好奇的事情总有很多,人间真是新奇极了,连人名称呼都有好多个,军营中的各种将军裨将,绕的阿曈脑袋都大了。 “月氏。”宗朔稍一犹豫,转过身策马前行,“月氏,是族名,我母亲是草原的月氏,我就也是月氏。” 阿曈还是没搞懂,但他觉得也无所谓,外号而已嘛,他知道真名就行了。真名是一个人存在与天地的唯一凭证与定义,他已经掌握了这个男人的生命痕迹了。 但阿曈如今尚且没意识到,人与狼神族是不一样的。人,根本不必天地认同,是可以很随便的起一个名字的,甚至重名的也一大把,他要是现在站在军营里大喊一声“王二狗子”,能有不下几十人一起应答…… 乌骓放开了速度,只一会儿,两人便追上了小队,与众人顺着吊桥一同进城。 回了昭城,宗朔便又开始忙起来了,阿曈独自在帅帐中抱着黑风,坐在宗朔的书案边,点灯熬油的不睡觉。刑武进内室来取地形图,见这小亲卫趴在桌上抓耳挠腮的,便凑近一看,随后就是一乐。 “诶呦!写大字呐!” 只见桌上好些墨迹点点的废纸,大大小小的错别字写的到处都是,不仅缺少偏旁,还丑,就像鸡爪子划拉出来的…… 阿曈困的不行,被刑武的大嗓门惊的一睁眼,就见因好久不动,毛笔的墨已经晕透了多层的宣纸,他大叫糟糕!赶紧甩开笔救纸,但谁知道他毛手毛脚的,把笔墨甩了还在幸灾乐祸的黑脸将军一脸。 阿曈诶呦一声,又急忙抓起手边的滴墨宣纸给刑武擦脸。但,越抹越多,越描越黑。 索性阿曈一甩膀子,算了!反正他黑,也看不大出来! 刑武倒也不在意,谁让他嘴欠在先呢,正要走,就见小亲卫一招手,有些烦恼的叫住他。 “你能帮我个忙么?” “呦,咋了。” 少年费劲的翻找出几张自己还算满意的字帖,“把这个给宗朔带过去,就说我按时写完啦,写的还不错,奖励自己出去玩一会儿!” 刑武憋着笑,一脸郑重的点头,“您放心!一定带到!” 等出了帐,这黑脸大汉才反应过来,大手拿着字帖心中一动。 “诶呦,直接叫宗朔呢,我都不敢,行啊,说这两人没点什么,他不信。” 于是,等真没什么的大将军结了行军议会,拿着那几张鬼画符的字帖回到帐中,就见少年早就趴在自己的书案上,睡熟了。 外头月色幽寂,帐内烛火昏黄。 微弱的暖光包裹着案头这片方寸之地,少年还枕着胳膊,歪着脑袋,微微打起带着气声的小呼噜。宗朔立在烛火下,静静看了很久。 最后,他和衣仰躺在阿曈身侧,将手中这几幅“写的不错”的大字举到眼前,看的直伤眼睛。但心有千窍、思有千结的大将军却松了一口气,挨着阿曈盘着腿,难得的入眠了。 梦中,他头枕星河,身披日月。 第二十三章 要赢! 次日清晨, 阿曈在宗朔主室的将军塌上醒过来。 他睡得有些蒙,睁开眼睛来回瞅了瞅身上的锦被还有桌上的香炉,自己这是在哪?他不是在练字嘛! “醒了?” 阿曈猛的一转头, 就见身后还有个人呢!男人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把甲胄与将袍都脱了, 穿着一身水波纹的玄色锦缎,撑着脸仰躺着, 看迷迷糊糊坐起身来的少年。 阿曈见自己竟然和宗朔睡在一个被窝里, 立马“啊呀”一声,瞪大了眼睛伸手推人。他的手也有劲儿,直把宗朔的大体格推的翻了个身。 “你,你怎么又和我睡在一起!”阿曈又看着男人敞开的里衣与坚实的胸膛,红着脸双手一锤床,“耍流氓!” 宗朔昨夜睡的饱足, 眼下就破天荒的有些懒散, 也不起身, 嗓子有些哑,“都是男人, 耍什么流氓。” 而后看了看少年不知是气是羞的一张大红脸, “你好好给我看看, 这是谁的床。” 阿曈知道这是宗朔的主屋,但依然抬腿在被窝里蹬了男人一脚。 “我阿纳说,不能随便和别人睡觉, 只能和自己媳妇睡!”说完,阿曈便掀开锦被, 气哼哼的下床, 跑回自己的偏屋里, 不出声了。 宗朔听完少年的一番慷慨陈词, 嗤笑了一声,心想,媳妇?臭小子毛都没长齐,还想媳妇?天真。 不料阿曈耳朵伶俐,隔着那么老远,也听到了宗朔这声隐蔽的嗤笑声,于是更生气了! 宗朔只见少年从偏室里一头毛躁的冲出来,一路奔到自己眼前,龇着两颗小犬牙,抬腿,又来踹了自己一脚…… 阿曈气上心头,且近些日子宗朔颇为顺从他,就让他下意识的忘了一个致命的事实。 他,打不过这人来着! 阿曈只觉得自己的踹出去的脚,被那人的大手一抓,往被窝里使劲儿一拽,自己就稀里糊涂的劈着腿又躺倒在人家被窝里了。 少年抱着劈成一条线的腿,与床上的宗朔平视,就见男人又嗤笑了一声。 “脚丫子还挺热乎。” “!!!”阿曈也不收腿,直接扑过去就要咬人,结果不知道这人使了什么招数,打着打着就莫名其妙的被束着手脚,给人家按在被窝里了。 “你,你放开我!我可揍你哦!” “袭杀将军,罪名可不小,轻则斩首,重则诛九族。” 阿曈“啊?”的一声,心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小爷我就揍了,怎么滴!诛我的九族,我阿塔不把你们吊着打出屎来,就算我输! 想罢阿曈凭着蛮力,就挺腰翻身抽腿,结果抽出来的腿又被宗朔绞着单独按到了另一边,姿势极其不雅。 “臭流氓!”骂完阿曈转手就是一手猴子偷桃,宗朔实在没防备这小东西竟还有这一招,直接惊的一翻身,最后凭着身躯高壮,才把人死死压在身下。 “和谁学的?不许再这么出招。” “你管我!” 宗朔一挑眉,“再嘴硬,大字给我抄写一百遍。” 一听要抄写大字,阿曈的气焰瞬间就消了,又唯唯诺诺的软下了手脚。 不行啊,写大字可太难了!他一拿那个软叽叽的毛笔,就手抖,一看那些复杂的大字,就眼花,总觉得它们自己长了手脚,在纸上张牙舞爪的吓唬他。 宗朔觉出少年屈服了,就要起身,谁料他刚松了劲儿,这小东西便瞬间扑腾起来,翻身就把他掀倒在床榻上,压住了就来掐他的脖子。 “哼,我先收拾了你,看谁还叫我写大字!” 只是刚掐到那大煞星的脖子,还没等使劲儿,就被宗朔按住手臂的麻筋,瞬间脱了手。 东山一霸,在此一败涂地…… 中午,小厨房的厨子来送伙食,这大叔还特地又卤了阿曈爱吃的酱鸡,只是刚把食盒放下,叫人吃饭的时候,就只见将军一个人从主屋出来了,往日一丝不苟的冠发稍有些凌乱,顺滑的锦缎里衣也皱皱巴巴的。 伙房大叔一愣,只是他跟着宗朔十几年了,知道他的脾气,所以才纳闷,“将军,阿曈呢,昨儿他还说再要吃酱鸡呢。” 宗朔稍整衣襟,礼仪优雅的落座在桌前,慢慢悠悠的把那只酱鸡撕了。 “写大字呢。” 大叔又听他们这个少年时期便不苟言笑,从来冷厉的大将军王一身轻松的倚在凳子上,慢悠悠的朝后边的主室书房里喊话。 “写对了,吃鸡腿,写错了,就吃鸡屁股吧。” 阿曈正一脸气闷的抄写男人刚给他写出的满满一张纸的字,越写越难过,怎么回事!那大煞星写出来就又轻易又好看,怎么自己一写,这字就像长了脚到处爬! 正赌气,就闻见了酱鸡的香味,而后前厅里便传来那人的声音。 宗朔还以为那小子必然要用功好好写,来吃鸡腿才是,却听屋里支支吾吾的传来一句话。 “鸡,鸡屁股,也行。” 宗朔气得一笑,行,好养活,倒是不挑食! “给,给吃吗?” 伙房的大叔放完了菜就要回小厨房,转身间,就见总是极有原则的大将军一叹气,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往屋里喊了一句。 “来吃!” 不一会儿,少年就坐在餐桌边,左手拿着鸡腿,右手拿着宣腾腾的大馒头,吃的一嘴油,竟还抽空自认为很上道的“奉承”了宗朔一回。 “呜,宗朔,你的鸡可真好吃!” 只是大将军他少年时便随父东征了,是被军营里的荤话熏着长大的,一听少年的话,“噗”的一声,便将口中的茶喷了出来! “浑说什么!多不堪!” 阿曈正把酱鸡塞的满嘴,意足的在嚼着品滋味儿,却见宗朔忽然板着脸呛了一口茶,还教训他。 鸡怎么了,鸡不好吃嘛? 阿曈叹了一口气,人间也真复杂,奉承这件事,他怕是学不会了。 少年不知道,总会有那么些人,拍马屁是要拍在马蹄子上的,显然,他就是。 只是两人也没消停多久,饭还没吃完,萧冉便一脸严肃的来到帅帐中。 “将军,斥候传信,乃蛮集结了三个部落的兵力,朝边城挺进。” 宗朔忽的坐起身,披上衣服就往外走,“就知道他们按捺不住了!传我将令,整军!” 阿曈见两人风风火火的出帐,于是自己也紧忙炫了两口鸡,要跟在宗朔身后。只是没料到宗朔忽然转身,阿曈一个没刹住,便“诶呦”一声,撞在男人衡阔的胸膛之间,嘴上的油,甚至给大将军的将袍抹了个印子。 “吃你的饭,吃完了就写大字。” “我不是你的亲卫嘛,打仗这种事当然要一起啊。” “亲卫不需要打仗,亲卫只需要听话。” 萧冉沉默的站在门口,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转,一脸的若有所思。 宗朔转身继续往外走,阿曈却“哼”了一声跟了上来。 “那我还是犬军统领呢!” 还没等宗朔发火,萧冉却忽然出声,“将军,人家好歹是个统领,整军不带着,说不过去。” 宗朔还没等发言,阿曈便已经一脸“是极是极”的样子,跟着萧冉走了。 军情刻不容缓,几人没再多言,便一同前往议事厅。 昭城擂鼓喧天,各营将士纷纷迅速响应,集结于校场,甚至连辎重营也在列听令。 阿曈是跟在宗朔身后混事的,他可不像人家正经的统领,战前要准备的事多着呢,调度人员,武器携带,甚至还要依照宗朔的战术来调整出战时机。 此时是守城之战,尚且不忙,但若乘胜追击,那便要预设多种情况的发生,所有事情都要与宗朔高度统一,因为一旦追击战打起来,除了令旗与击鼓鸣金,主帅与副将之间基本联系不上。 这时就要考验统帅的事先排布,与将领们处理突发战机的能力。 阿曈抱着犬王黑风坐在议事厅的角落,眨着大眼睛,看着宗朔拿出地图,划出作战范围,并简短迅捷吩咐各营副将如何排兵布阵,何时追击,在哪拦截。 萧冉是骁骑营统帅,不像刑武要与各营沟通联合,并在紧要时独自出征。他的营盘直属于宗朔,战场上听调于宗朔,随战机变化而被主将派遣随机应变。 本来是用于保护主将的队伍,但到了宗朔这里,却用来当做奇袭兵了。 所以萧冉也是坐在众人之外,静静的没什么话。阿曈左看右看,整个屋子里就这位闲着!于是便领着狗,悄悄的小步挪到萧冉身边,与黑风一起蹲在了这位骁骑营统领的脚边。 萧冉见阿曈自然的蹲在了地上,便顺手从旁边把刑武的大椅子拎过来了,示意阿曈坐着说话。 “啊?大黑脸不坐嘛。” “他忙着吵架呢。” “哦哦。”阿曈看了看那群在宗朔周围的将领,怕是一时半会也坐不下,便与黑风一起,一人一狗平分了刑武的大椅子。 黑风是见惯了这样场景的,于是很安稳的趴在了阿曈的腿上,眯着眼假寐。 但阿曈却觉得很新鲜,气氛既热烈又紧张,他虽然置身事外,但也有点心跳加速。 “怎么,害怕?”萧冉难得会与什么人聊天,此刻见少年坐到自己身边,便下意识问了问。 可等他看阿曈闻声转脸看他,就知道这小亲卫实在不是害怕,那双大眼睛圆溜溜的,透着一股子兴奋劲儿。 看了一会儿,阿曈才问,“宗朔怎么什么都知道?准么。” 萧冉点头,“将军算无遗策。” “打输了要赔礼道歉吗?” “打输了会死。”不用道歉,死人不会道歉。 萧冉就见少年愣住了,眸子里的兴奋煞然间如潮水褪去,他茫然的看了一眼此刻已经在分发令牌的众将。 “会死多少人?” “不计其数。” “那,那不打不行么。” “不打,死的更多。” 两人一时间都沉默了,而那边却正到了紧要处,领了将令,众人大喝一声,以示肝胆!宗朔一挥手。 “各营布置!” 一声过后,众人纷纷出厅,回到校场营盘属地,严阵以待。就连萧冉也要起身跟着走了,他得回骁骑营。但却觉得自己的袖子被拽出了,力气很大,他没站起来。 少年的眼光莹莹的落在他身上,问了一句话,“宗朔也会死么?” 萧冉想了想,回忆起他们几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往事。 “没准。” 拽着他的手一下就松了,萧冉看了看少年,便启步离帐,他面无表情的冷脸之下,其实有些着急,在回营之前,他想先去辎重营看一眼。人世难料,看一眼也算是,了一了念想。 宗朔一身硬铠,手拿黑金斩`马刀便要出帐,但走到了门口,就见少年一脸忧愁的看着他。 他没停脚步,只是路过阿曈身边时,抬起手,匆忙的捋了一下少年的脑袋,压下了几缕他额角翘起来的碎发。 男人的手掌很温热,又粗大,但一拂之下,他身上的淡淡香气却透过襟袖,叫阿曈灵敏的嗅到了。 帅袍随着大将军的步伐而翻飞,划过少年眼前,一片红。 阿曈站在原地,呆了好久,然后忽然醒悟一般,转身就随着宗朔离开的方向跑去了。 黑风看着看着一前一后跑走的两个主人,也溜溜达达的起身,跟着去了校场。 萧冉走到辎重营的营地,往里头望了望,辎重营守在后方,只是搬箭搬重弩的累一些,但性命无忧。他看了一眼排在队列最后的那个瘦小的人,没说话,摩擦了一下手间的指套,低着头走了,没看见阿云一直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他隐没在茫茫军士之中,再也目不能及。 阿曈怕被男人发现后撵回去,便隔着挺远的距离,悄悄的跟在宗朔身后,昭城虽然备战,气氛紧张,但却上下有序,人人严守军令。 不一会儿,众将便各自带着兵或出城埋伏,或假守城楼,或勒马备战。 宗朔沉稳的坐在中军之上,如镇山岳。探报的斥候来来回回报了三次,一次比一次急,乃蛮的攻城骑兵也一次比一次近。 直到斥候报说敌军前锋骑兵渡河,后边步兵紧随之时,宗朔抬手拿出令牌,给步兵统领,“开河堤,截断敌军连结。” 又报,蛮族骑兵冲出林中,步兵落后。宗朔又拿令牌给□□营,“启绊马锁,射重弩。” 再报,骑兵已临城下。几番下来,蛮军损失人数事小,但他们往往是凭着一股蛮杀之气勇往冲锋,如今首战先连挫锐气,是为战先攻心。 宗朔这才挥着马刀,与众将直奔城楼。 阿曈有些紧张,他的嗅觉灵敏,随着从城外吹进来的戈壁烈风,少年已经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这不是动物的血气,是“人”的血气,很多很多人的血气。 但他初来人间,只能是个看客,守城的营卫队连城楼都不让他上,说有流箭,别射到他。 阿曈无法,只得回身,他又急急忙忙的找到了奋力搬箭运箭的辎重营,阿云与书生都满头大汗的在拆箭捆,卒长看到阿曈,急忙朝他一摆手,“快回后方的帐中去,乱糟糟的,伤到你呢!” 阿曈又到相熟的营卫队,队长“诶呦”一声,“别跑了,快,把甲先穿上,回屋等着。” 于是阿曈又被急慌慌的送到了帐里,再等他跑出来,随着来回奔忙的城兵,少年就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直到他下意识的走到了小厨房。 阿曈忽然被叫住了,“来,小统领,过来。” 他往屋里一瞅,竟然是伙房的大叔,他独自清清静静的站在院中,尚且有闲心给只晒了一面的土豆干翻了个面。 阿曈走到厨子眼前,“大叔!你不打仗吗?” 厨子一笑,“急什么,怎么,你慌了?” 阿曈左右瞅了瞅,犹豫的点点头。 “治大国如烹小鲜,这打仗啊,也像做菜,再怎么心急翻炒,也得火候到了,才能吃不是。不必慌,此战必胜。” “赢了就不用死人了么?” “赢了就不用死更多无辜的人了。” 阿曈想了想,在这个菜香满溢的静谧院子中,渐渐沉静了下来。而后朝厨子弯腰一行礼,转身又往外跑去了。 厨子踱步到桌台前,端起了一杯酒,高举敬天,而后缓缓倾撒入地。 他看着自己那把豁口的大刀,举杯又敬,“十二年弹指一挥间,属下垂垂老矣。” 缓了一会儿,厨子又说,“少将军,尤似您当初,唉,难呐。” 阿曈跑出了小厨房的院子,直奔城门而去。他若是真跑起来,谁也拦不住他。 可还没等他到城门,就见远处宗朔身披飞云甲,挎着黑金大刀,骑着乌骓,已然带着昭城内无数的骑兵,即将要冲出城门。 蛮族骑兵已退,宗朔乘胜追击,势必要灭一灭齐格的气焰,他在草原呆久了,自以为世间无敌,行事胆大且毫无分寸,宗朔要用这一败,来惊醒他。乃蛮老可汗尚且在世,草原各族还轮不到他腥风血雨。 宗朔已然要冲出城门,却在抬眼间,从箭弩林立,机扩森然的城楼上,看到了一个穿着青色布衫,梳着一头小辫子的少年。 他半个身子探出城墙,挥舞着手中不知从哪扯下来的大旗,朝浑身重甲的宗朔高喊。 “宗朔!要赢!那我就写十张大字!” 阿曈平日说话还好,但一大喊,音调便带着些狼嗥的声音,结尾处喊到“大字”,差点就克制不住,仰着脖子嗥起来了。 宗朔看着满城头甲胄中,那一抹唯一的鲜活亮色,又听着这稀奇古怪的调子,纷乱之中只觉得少年格外生机勃勃。 他朝阿曈一摆手,而后,便转过脸,沉着眸子,策马提刀,飞驰而去。 第二十四章 下来干什么,人世凶险。 宗朔已带着大军追敌而去, 阿曈却还趴在城头朝远处望着,手里举着的旗子也垂了下来,整个人蔫蔫的。 此刻他却觉身后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转脸一看, 是个不认识的面孔。 “小统领,这是喂马的苫布, 在城头挥, 是不是不太好。”这味道确实不怎么新鲜。 阿曈回过神,有些不好意思,赶紧从城墙上跃下来,身后拖着“旗子”,正要乖乖还回马房去。 刚走了几步,就见一个总在宗朔帅帐中看到的将军, 他卸下身上拉重弓的弩子, 转脸微微笑着朝自己说, “小统领,写大字呐!” 而后又有脸熟的人过来朝他说, “小统领莫慌!不行我替你抄, 才十张嘛。” 阿曈这才反应过来, 他卟楞着脑袋来回瞅了瞅,就见城墙上,黑压压的竟卧着一堆的弩兵与填箭手!如今守城得胜, 大将军追敌而去,他们这才敢稍稍放开因拉重弓过多而麻木的手指。 刚才又得见阿曈骑在城墙上, 半嗥半喊的要将军赢, 倒是心中放松下来, 都笑眯眯的看“小统领”的热闹。 终于有一个小兵没忍住, “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而后城墙上众多兵将就开始小声的乐起来。 阿曈竖着耳朵来回瞧了一圈,小脸当下就红了。 糟糕!这回全城都知道他还要写大字了! 于是阿曈迅速的扯起身后的喂马苫布,卷起来就跑,等他下了城楼,上边才传来“哈哈哈”的大笑声。 不过阿曈被这么一打岔,倒是心情没那么低落了,他到空空的马棚里还了布,便跑到辎重营找书生与阿云,一看两人抬重箭累的腰都直不起来,又回帅帐拿了药给他们俩揉腰。 旁边卒长徒手搬着一大捆箭,正在整理归纳他们卒送了多少捆剑只上去,这个战后是要报数的。路过这累的不行的两个新兵,他哈哈一笑,“小娃子,新来的受不住,搬惯了就好了,保准给你们练出一身腱子肉!” 书生闻言苦笑,他自从来了军营,到如今,体格已然结实多了,若是从前叫他这么没命的搬箭,他早就吐血去见圣人了! 但阿云却依旧还是从前的体格,眼下这般累,他脸色有些发白,书生见他心事重重的忧虑样子,就不经意的说,“骁骑营由将军亲自指挥,必是百战不殆的。” 阿曈听这两人忽然提起骁骑营,好似在打哑谜。看了看阿云,少年眨了眨眼,直接问,“你担心萧冉啊。” 书生“嚯”的感叹,直接问,这可真不愧是他的恩公!阿云是知道战事如何惨烈的,他有三个哥哥,都死在了战场上,如今又抽丁,老父亲年迈又有伤病,于是阿云才心一狠,背着包袱连口粮都没拿,直接投身军营,替父从军。 阿云深知,再厉害的将军,都是血肉之躯,战场刀剑无眼,生死难料。况且,此番对战的,不是多年前他父兄参与的中原内部诸侯王的战争,而是与西北草原上,剽悍凶猛的外族作战。 “阿曈,你瞧见那帮蛮兵了么。”一人一骑就已经很高大吓人了,何况黑压压的朝城门扑过来!阿云在送箭的时候瞥了一眼,心惊肉跳。 “看见啦。”他不仅看见了,他前几天还抓了十来个呢。“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保护你呀!” 阿云一听,终于露出个笑模样,阿曈挠头,“那,你很担心的话,要不我带你远远去看一看吧。”以自己的速度和脚力,现在出城,还能追得上策马的大军。 书生一听,连忙摆手,“可不敢说这话!无令离营,要视作逃兵的,恩公,你可得守规矩啊。” 为防万一,书生又嘱咐了一遍,看阿曈郑重点头,才算完。 城内整顿,所有攻防武器都修补得当,只待大军凯旋。只是等了一天,依旧没有消息,斥候派出去好几个,都没追上,不知大军情况如何。 就在城中守将心中焦急的时候,两个宗朔身边营卫先策马回营,拿着令箭,报备大开城门。 而后过去了一个时辰,远处才传来大军归营的马蹄声与擂鼓声。阿曈本想上到城楼去,但上边人太多了,都在等。 于是少年便拉着也很焦急的阿云,一起爬上了主城旁高耸的城墙。阿云本有些惧高,但依旧一咬牙,扯着阿曈的手,跨步攀上了城墙。 天边的夕阳诡谲,模糊而阴郁,连荒漠方向也暗沉沉的,只见影,不见光。大军奔跃而归,气势汹涌,仿佛是破开了天地相接处,硬生生撕出了一条裂缝一般。 两个人见大军渐近,怕被人发现受罚,就压低了身上,躲在墙垛边,隐秘极了。 那边的阿云还在将帅那一列里找萧冉,少年却恍惚间不动了,腥气太重了,人人铁甲染血,杀气冲天。军队后是伤兵与俘虏,但实际上也没有多少。 骑兵作战,最为激烈,成群的大汉骑着壮马举着饮血的刀枪对冲过去,闯过去的,就活了,胜了。没闯过去的,就死了,连尸首也剩不下,早就被踏成泥了。 阿曈望着大军最后,那里跟着好多无主的战马,主人死了,找不见了,但自己还没死,便一瘸一拐的跟着大部队,回到人类的的城池壁垒中,修养好了,它们的马背上会迎来另一位主人。 阿曈不再看了,托着放下心的阿云,两人悄然归进人群。 晚上,伙房加餐,每个士兵都吃上了肉与酒,但酒只能小酌,喝醉了要挨板子。只是死去了兄弟的人多少都会喝醉,但大家都体谅他。边关难守,生死一瞬。 宗朔没加餐,甚至什么也没吃。 阿曈躲在自己的偏室中,有些不敢靠近他。男人身上都是血,铠甲被染成红色,鲜血干在精铁上,像长了一层掺着游魂的铁锈。唯有披风依旧还是红的,只是现在还湿湿的没干透。 外头的人好像还在庆功,但也没有大肆饮酒作乐,只是高兴的开怀笑一笑,多吃一碗饭,多与还活着的朋友叙一叙。 阿曈站了半晌,却只轻声问了一句。 “卸甲么。” 他每天都要给这人卸甲的,他已经很熟练,要先拿下挂着的袍子,再找到男人铁甲背后的缝隙,而后,仔仔细细的解开每一颗暗藏的锁子扣。 如此,便可以顺着男人精壮的手臂,把这副温热的血肉之躯,从冷铁中撕扯、分离出来。 半晌无言,就在阿曈又要躲回去的时候,听到男人终于说了一个字。 “卸。” 感知到少年慢慢的接近自己,宗朔闻着身上的血腥味,紧皱着眉头。 “怕么。” 阿曈抬头看了看他,摇了摇头,但宗朔闭着眼,怕是看不见,于是他又补充了一句,“血么?我不怕。” 少年怕男人不信,直接伸手卸下了湿漉漉的披风,染了一手鲜红。 “我小时候,是吃生肉的,后来才能吃人的东西,阿纳没有奶,狼奶也不好喝,我是喝生血长大的。” 宗朔仿佛煞气稍减,“小时候的事,你怎么知道。” “我生下来就知道所有事。” 宗朔点头,天地间有生而知之者。 “在阿纳肚子里的时候,我也隐约知道一些,我阿纳也打了一仗来着,很凶险呢,我们差点就死掉了。” “阿纳?你母亲?”阿曈点头。宗朔终于渐渐开了口,“那你阿纳不嫌你调皮么。” “哈?我还调皮,我弟弟比我还调皮,满山的跑,阿纳两条腿的,怎么跑得过他四条腿!所以经常被阿塔叼回来揍!” 少年说到弟弟挨揍,就有一些兴奋和幸灾乐祸,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的那点老底都要被抖干净了。 阿曈说着自己在山中欢乐安然的生活,宗朔只静静的,静静的听着。 “山上好,下来干什么,人世凶险。” “那,没办法啊,要出来找个媳妇,回去好生过一辈子的。” 阿曈边说边埋头给他解暗扣,这时宗朔却忽然转脸看他,乌黑的眸子越发深了。 “你回去吧,别再出来。” 阿曈一愣,正解扣子的手停下来,蹲在地上仰脸看着面目上犹自沾着血渍的宗朔。 “不行,找不到就不回去!” 宗朔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你会后悔。” 阿曈抿着嘴不说话,闷头解扣子,解到最后一个扣子,低头含混的说话,“你做什么赶我走。” 宗朔又仰面坐了回去,不言语。 阿曈已然解完甲,只等宗朔起身便能换下来,男人却不动了。于是阿曈有了点小心思,自以为鬼精精的探话,“那你把我的坠子还给我,我就走了。” 男人再没说话,也没动,阿曈伸着手指敲了敲他未脱的甲胄。宗朔才抬起一臂,任由少年把沉重的血铠从自己身上剥离。 阿曈见他不说话,便抱着铠甲出帐去洗了。昭城内有一条外城河流的支干流经城内,外城河流水位低时,城内基本没什么水流,可如今因为作战,营兵刚在河流上游开了坝,所以连带着城中的干枯支流也涨起水。 不少从战中归来的兵将都在河边洗甲,河水清澈的流进来,浅红的流出去。 阿曈抱着大将军的飞云甲,大伙都给他让出路,叫他去最上游清水处去洗,阿曈点头,恰巧看见一直跟在宗朔身边的萧冉也在上游洗甲,阿曈蹲在了他身边,看着他搓那双护指。 “咱们是输了还是赢了。” 萧冉转脸看因为抱着甲,而染了一身血的阿曈,“你不怕么。” 见少年摇头,萧冉才又说,“应该是赢了。” “那,为什么宗朔不开心。” “天生的,他爹也这样。” “什么?”阿曈不太明白,就见萧冉边洗边说,“仁者之心,却要做杀伐之举。” 阿曈好像懂了,便不再问,低头用纤细柔软的手指,轻轻洗濯着飞云甲。 流水浮波,金甲映光,少年的眼神清澈的像净潭,碎发落下来,贴着他轮廓柔和的面颊。 他轻轻柔柔的掬水淋着甲,像一朵天边干净的云,一阵林间清透的风,擦拭吹拂掉所有生死之间的不甘与罪孽。 少年此刻很漂亮,又让人平静,河边的士兵都在看他。 “他会喜欢的。” 阿曈闻言一抬头,“什么,谁?” 萧冉解释道,“你给他洗甲。” 最后阿曈连自己沾着血的外衣都洗了,回到帐中,就见宗朔已经坐在书案旁看刚刚上报的战损与各营功劳,他还要整理一番,而后写一份奏折呈报朝廷。 此次虽然胜了,但对如今草原的形式并不能造成什么影响,齐格只派遣了部族中的先锋骑兵,剩下的,都是各处搜罗来凑数的。 等宗朔带兵去追击后,先锋骑兵舍了坠在后边的杂兵,用他们挡刀,自己侧策马往戈壁深处跑去,他们熟悉地形,能够轻易在干燥的戈壁滩中甩脱宗朔的追兵。 只是宗朔是有机会全歼那只先锋骑兵的,只要他带着骁骑营冲刺即刻。但他是清醒的,多年噩梦与药物的折磨,并没有让他迷失在杀戮中。 宗朔勒马往戈壁滩远处的天空望去,浓云密布,暗沉阴郁,恐怕即将要刮起沙暴。前面蛮族的先锋骑兵就像是诱饵,近在咫尺的引诱着濒临疯狂、杀意蓬勃的人。 但显然,宗朔并不是,他勒令收拾残局,击鼓退兵。 只是上呈的战报,就要思量着墨了。 宗朔正心思辗转,就见他那小亲卫干干净净的抱着盔甲回来了,自己也脱的只剩一件贴身的奇怪小砍袖,露着修长秀颀的脖颈,还有丰润光洁的双臂。 宗朔停笔,“衣服呢。” 阿曈站住,“洗了。” 于是男人看着帐外来来往往、血气方刚的兵卒,回手将自己的外袍扯下来,扔过去,罩到了阿曈头上。 “穿上,不冷么。” “呜,大夏天的冷什么。”阿曈想说,在东山温泉喷发的季节里,他还光溜溜的去泡过泉呢,如今严严实实穿这些层,已经是很克制了! 但最后还是没受得过男人一直盯着他,便不情愿的把宗朔的外袍披上了,只是太长了太大了。阿曈挽着袖子,措着小步走到宗朔面前,忽而“啪”的将袖子甩出去,又恰巧子打到男人之前收回来。 “小生给这位将军唱一段吧!” 定平府里的那个戏楼子就有不少甩着袖子唱戏的,阿曈期初还十分惊艳与那一身身华袍,如今正好演一回,叫这个什么大将军的开开眼! 宗朔差点被袖子弹起灰迷了眼睛,但依旧放下了手中的折子,往身后的椅背上一靠,朝阿曈一仰下巴,示意,“唱吧。” 阿曈嘿嘿一笑,两个小梨涡甜蜜蜜的,而后便胡乱的挥起袖子,学着当时记住的鼓点,嘴里念念有词的瞎说一通,什么呛呛嚓,呛呛嚓,小生今年二十有八,谁料娶了个婆娘是个哑巴,呜呼哀哉,呛呛嚓…… 宗朔就笑了,他皱眉冷脸惯了,这令好多人都忘了,他少年时如何风流倜傥,潇洒不拘。 阿曈转头之间,不防备看到了一张笑意融融的英俊面颊,于是一时间竟忘词卡壳了。 宗,宗朔,他可真好看…… 第二十五章 来不来 初战后的昭城军营巡守严密, 深夜寂静,唯有营卫的步伐与些微的刀枪轻碰之声。 阿曈尚且还穿着宗朔的大外袍,便团在书案旁睡熟了。他言而有信, 说十张大字, 就是十张!奈何实在拿起笔就困,来回昏昏沉沉的点了半天的脑袋, 最后还是一头扎在软垫子上, 人事不省。 宗朔还在总结战损,并润色奏折,两人并排分了一个书案,桌子上一半是军情机要,一半是白纸黑字的鬼画符。 男人低头,看着撅着屁股, 大头朝下团在一起, 还打着小呼噜的阿曈, 便放下羊毫毛笔,伸手拍了拍他的背。 “回小榻上去睡。” 拍了好几下, 根本叫不醒这人!宗朔便停了手, 打量着他这睡姿奇异的亲卫, 说实话,颇像只小狗。 于是大将军也不写折子了,但依旧拿起饱墨的毛笔, 扯过一张少年写字的宣纸,抬起手, 几笔下去, 少年撅着腚的睡姿便跃然于纸上, 男人顿笔, 最后又在小圆屁股上,补了一条卷起的狗尾巴,这才满意的点头。 画完,便将画纸用镇纸压上,稳妥的在阿曈的那半张桌子上展开,只等少年一醒,便能饱览自己那奇绝的身姿。 但仿佛是动纸的声音,牵动了阿曈那根因写字而苦难异常的神经,于是他便猛然一抖脚,蛄蛄蛹蛹的展开了身躯,往旁边一倒,寻觅了半天舒服的所在,最后将脑袋搁在宗朔盘着的长腿上,不动了。 宗朔却一直注视着阿曈,看着他半醒,看着他挪动,看着他逐渐挨上自己,枕着自己。 少年那比寻常人都灼热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衣衫,熨贴在自己的腿上,在他的身躯触感间,化开了。 但他依旧丝毫没动,放任。 许是身心俱疲,他杀了一天的人,懒得再动。许是刚才小孩儿唱的那乱七八糟的曲不错,体谅他花了功夫。也或许,只是今日夜色深沉,外头寂静无声而已…… 但在这寂静无声的宵禁夜里,营中依旧有人在隐蔽的走动。骁骑营的统领萧冉今夜没睡。他守在一处城边的清澈水池旁,倚着身后的粗树干,很克制的不往池中看。 月色下,一个洁白细腻的背影,倒映在水池中央,纤长的手臂掬起一捧水,淅沥沥浇在光滑的肩头,那一头乌黑的长发终于被放下来,叫池水打湿了,蜿蜒的贴在玲珑的脊背上。 两人隔着树,背对着背,一个尚且不知有人就在背后,一个躲在树干的阴影后,不知如何开口。 水声哗啦啦的响着,水中的人在月光之下,白的像在发光,他终于拧干了头发,打算趁着夜色回到营帐中。 却不料身后突然有人咳了一声。 阿云一惊,紧忙再次没入水中,拧干的头发又落了水,浮在水面上。 “谁!” 树后的人不自在的一动,“我。” 阿云一时也怔住了,但转念间,伸手就要去岸边摸衣服。 “你,你怎么来了!我,我没穿衣服!” “打完了仗,到处走走。”萧冉没想到真的能碰上,他看到阿云来,本要上前,但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等刚要开口,就见那人开始脱衣服,而后光着进了水。 于是,这骁骑营的大统帅,便下意识的闪身躲在树后,没敢吱声。如今眼见人要走,这才没按捺住。只是他有些不会挑时机,如今阿云衣服在岸边,人却在水里,眼下不上不下,有些尴尬。 阿云半天也摸不到衣服,就只能竟自往池水中沉了沉,不叫肌肤露出来。 “咳,多谢你的指套。” “你不是已经谢过了,小事而已,不值您伤药的恩情。” “伤,如何了。” “好了,药效很快。” 几句干巴巴的寒暄后,萧冉便实在想不出,该说些什么了,他从来不擅长这个。 倒是阿云在池水中已然有些冷了,见那人确实是有些没眼力,便打了个寒战后说,“将军能将岸边的衣物递给我么?”他只怕自己出了池,叫他看见太过不雅。 若是其他人也就罢了,偏偏是他!那日他看到了自己卸下伪装后,眉间的孕痣了。自此,阿云便在这个寡言的男人面前,有了羞耻心,极强的羞耻心。 既不愿意叫他看轻自己,又不愿意示弱。 树后的人一听叫自己拿衣服,这才闪身出来,将岸边石头上一套干净的辎重营服远远递给了阿云。看着对方伸出水面的洁白手臂,萧冉又是一闪神,紧忙别开了眼。 只是见他还在岸边站着,阿云这才又羞恼的说,“我,我要穿衣服!” 萧冉急忙转身,黑夜遮掩了大统领的窘迫。 不看人,萧冉才将思索了挺久的话说出口,“你,如此在营中,还是有些不方便,军令如山,一经查实哥儿参军,死罪。” 阿云脸色发白,“或杀或流放,自然我自己承担,将军若要执行军法,那就。” 萧冉一听阿云是曲解了自己的意思,便急忙磕磕绊绊的找补,“我是说,不如,不如你到我帐中来。” 而后又顿了顿,“我帐里没人。”他是想说,总好过你混迹在男人堆里,岂不是迟早露馅。况且洗个澡还得宵禁的时候跑到寒潭里,不方便。 但不善言辞的大统领明显没意识到,他这几句话有多暧昧。 阿云脸色又变了变,他看着柔弱,但有些倔,又要强,否则不会只身入了军营,也不会每日拼命的营训大比。 “你,你把我当什么人!” 萧冉一听就更没词了,这怎么说?他实在没有大将军那样,能黑白颠倒的口舌与沉渐刚克的心智。 阿云穿好了衣裳转身就走,却不料自己被人一把拽住了,他回过身,两人便双目相视。 寡言的统领不会解释,但浑身气势斐然,眼神深刻而郑重。 清风微拂,吹起阿云只干了一小缕的青丝,萧冉带着指套的大手握着人家有些冰凉的手臂。他只说了三个字。 “来不来。” 两人眼神交错,心绪鲜明。 …… 次日一早,宗朔的帅帐中有些吵闹。盖因为,阿曈本就有点起床气,睁开眼睛心情就不是那么美丽,而后在书案旁打完哈欠一低头,一幅“撅腚晃尾夏睡图”赫然出现在阿曈眼前。 少年一时间恼羞成怒,蹦起来老高,扑着宗朔就要动手,宗朔边轻松躲闪,边吃着早餐。于是阿曈炸着毛闻着小厨房朝食的小茴香馄饨味儿,便渐渐不打了,撅着嘴坐到宗朔身旁,理直气壮的大喊了一句。 “给我吃一口!” 萧冉进帐,就见他们大将军正在给自己的亲卫盛混沌,于是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进。 宗朔抬目瞥了他一眼,“有事?” 见萧冉站了半天也没说话,宗朔就一挑眉,“赶紧说。”心道这小子还是小时候的脾性,十棒子也打不出一个屁,当初师傅都只叫他小哑巴。 “是有事。” 宗朔给阿曈盛完了馄饨,便慢条斯理的等着萧冉说话,期间还给阿曈的碗里添了一勺浓汤。 阿曈见这人站在屋里不说话,就咽下嘴里的饭,又喝了一口汤,然后抬头问,“那你吃不吃混沌啊,我叫他给你也盛一碗吧。” 宗朔看着阿曈有些好笑,这人使唤起他倒是顺手的很。 “不用了,屋里那个也没吃呢。” 宗朔这才正眼看萧冉,“哪个?” “我调了一个人到帐里。” 宗朔等着他说完,他知道这事可能不是很简单,不然不值当他此刻来说。 “辎重营。” 阿曈一听辎重营,就抬头,这他熟啊,辎重营的谁啊。 “阿云。” “啊?”宗朔还没说话,阿曈就先疑惑,“你叫阿云到你帐里做什么,别欺负他哦,那我可不答应。” 宗朔还是没说话,等着萧冉把话说完。 “他,是个哥儿,家里没人了,才进了军营。我告诉你一声。”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宗朔想了想,最后只一摆手,“知道了。” 不过在萧冉要出帐的时候,又嘱咐他,“谨慎一些。” 萧冉点头,但他走到门口后又停下了,回头忽然问宗朔,“馄饨还有么?” 最后,大统领从小厨房端了一小盆的馄饨回帐。进门就见那人在给他铺床叠衣服。 原来,昨夜两人面面相对僵持了好久,萧冉问的是什么意思,两人心事肚明。萧冉看着阿云白着一张脸,原以为这事算是黄了,但没想到,最后,阿云还是点了头。 于是当夜人就被萧冉带回来了,且一大早就去辎重营打了招呼,事情结了,才去告诉宗朔。 阿云还是有些不自在,拘谨的坐在桌子旁,收拾这收拾那。萧冉放下了馄饨盆,见状轻轻一敲木桌。 “快吃,殿下的小厨房做的,泰和楼名厨!” 阿云小口一尝,当下便惊艳,一顿饭仿佛有些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他嚼着混沌直点头,“真是名厨名家!” 后来,宗朔便总能在吃饭的时候,看到萧冉因各种事来到帅帐中,最后,都要带两份饭回去,大厨的工作量见涨。 晚上,宗朔刚回到帐中,就见阿曈不写字也不玩狗,只拄着下巴在桌子上想事。 “想明天早上吃什么呢?”阿曈闻言摇头,而后一本正经的和宗朔说,“阿云同我说,大统领要他做媳妇儿。” “他这都同你说?你告诉我不要紧么。” “不要紧,阿云说你什么都知道。” 宗朔没在管那两人的事,直朝还在想的阿曈说,“来,卸甲。” 阿曈晃晃脑袋,“没心情卸甲了。”宗朔倚着衣架子看他。 “我可什么时候能找个媳妇啊!” 宗朔本来只是“哼”的一声,但朝阿曈看着看着,他就从衣架边忽然站直了,一脸隐秘难言的朝少年一招手,嗓子有些紧。 “过来。” 阿曈叹口气,慢悠悠的走到宗朔面前,就见男人一把将自己拉到了他眼前,而后大手捏着他的下巴,另一只手撩开了他额间的碎发,仔仔细细瞧了半晌。 最后,男人甚至不死心的,伸出大拇指,猛力在他额间搓起来! 给少年的眉间都搓红了,阿曈直诶呦,可也依旧没见有什么伪装或是红点。 宗朔又眯着眼看了半晌,才放下了手。 第二十六章 小点声! 草原乃蛮三部的王帐中, 倚躺在榻上的老人有些疲惫,他气力不济的遣走了周围的侍从后,才颤抖着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卷起的羊皮。 老可汗看着眼前这个最忠诚的义子, 这是他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孩子, 从年幼养到了如今。 “父汗放心,我向长生天起誓, 一定将羊皮书送到月氏手里!” 老人点头, 又把自己贴身的令牌交给他,“中原的昭城中,拿着我的令箭,可见月氏。孩子,你身负重任,整个乃蛮族是否能度过这次浩劫, 就看你了!” 义子收起羊皮书与王汗金令便要走, 身后的老蛮王却叮嘱道。 “小心天上的鹰, 小心地上虫,骑着骏马一路往东跑, 别回头。” …… 昭城, 宗朔与当地出身的斥候统领一同站在城墙, 远眺着戈壁深处暗影沉沉、狂风席卷,仿佛有一道道骤起的卷风,接天连地的呼啸着, 成为了草原与昭城的之间的屏障。 敌军是否藏身于荒漠中,宗朔不得而知, 但这样的天气, 是绝不能进攻追击的。 “这次的风暴何时能消, 草原本部的人马车骑有没有藏于风暴的先例。”宗朔即便此次战胜, 但依旧心有不安。 “回禀将军,每年戈壁深处都有此灾,只是时机莫测难断,少则几天,多则几月,至于人马……至今还没有能隐匿在风暴中的。” 斥候统领心道,蛮族他是不确定,那帮人土生土长又生性蛮狠,天知道在风暴里能不能活着。但中原的兵将,驻守边关十几年,还没谁那么不要命。 宗朔却在低头思量,他追赶的那队人马,以他们的速度来测,风沙刮起前绝不可能冲出戈壁。那么他们挑选的作战时机,便引人深思了,毕竟没有哪只军队会上赶着找死。 于是将军下令,全城戒严。 此刻阿曈还在萧冉的帐中与阿云说话,自从被萧冉带回了营帐,阿云为了避免人家的闲话,倒是很少与外人接触,除了去看了几回书生,便整日只闷头干活。 阿曈还说要不叫书生也来,给他的犬军做副统领罢!他们也好天天能待在一块。书生却连连摆手,直说可不用!他们这俩小祖宗安全了就行,也免得自己整天的提心吊胆。 既怕这个露馅,又怕那个穿帮!他可还想好好留着性命,安安然然的远离一切意外!混混日子就算了,到时候回去拿着兵伍的举荐信,参加乡试呢。于是这事只得作罢。 阿曈又看着眼前忙忙碌碌、缝衣服做靴子、收拾屋子晾晒被褥的勤劳阿云,才摸着脑袋,试探着朝人家问了一句,“啊?亲卫要这么忙的啊。” 阿云抱着晾干的衣服放在小榻上叠起来,直笑,“那你每日在将军身边都做些什么。” 阿曈确实仔细想了想,便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数起来。 可算下来,才发现,自己每天除了吃饭,就是傻玩,顶天被逼着写几张大字,还每每写完后,宗朔看见了都说闹眼睛…… 阿曈也纳闷,他要我这个亲卫干什么的,难道是怕每天剩饭么? 少年这样说出来,阿云笑的不行,就边叠衣服边说,“你能陪着将军就很好了,他们那些大人物,难免心思都太深,需要个解语花吧。” 没等阿曈问解语花是什么意思,萧冉就从帐外回来,阿云迎上去,意会的帮他换甲。萧大统领他忙忙碌碌的又要出去。 “怎么这样急?”阿云直问。 “营卫巡逻加严,将军说要以备战状态守城,所以回来穿甲。”而后萧冉又回头朝两人说,“没事别出城去瞎走。” 之后还特意看了一眼阿曈,“最好也不要翻墙出去。” 由于阿曈过于频繁的来往于树林与内城,他时常翻跃的隐蔽城墙那一处,墙砖都蹬秃了好几块。等到城内排查时,才发现。 本来卫队紧张的很,只怕是哪个人里通外敌的来往于城内城外。直到一个眼含精光的老城卫一摆手,说到,“没事,是小统领,他图个自在,怕我们开城门麻烦,直接翻墙便跑去犬窝了。” 大家一听是阿曈,便也算了,只报备到了萧冉这,哑巴统领没抹得开面子,甚至掏了补墙砖的钱,如今正准备朝宗朔要回来呢。 眼下可不比以前,他要养个人了,手头也得交账…… 阿曈也听话,便一下午都跟着阿云学叠衣服,只是那双爪子来回一摆弄,反倒叫那衣裳都乱糟糟。 于是阿云便委婉的说,不如回去慢慢练? 夜里宗朔刚回到帐中,就见自己的衣裳裤子堆了满床,那少年估计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连宗朔的亵裤都直接搭在了肩膀上。 因为忙的太热,阿曈只穿了贴身砍袖,摸着宗朔的一件紫袍凉丝丝,还披在了身上,又歪着头着意嗅了嗅衣服上宗朔的气味,有些好闻。 少年的细腰还露在衣袍外边,肩胛骨清晰的起伏在云锦的紫袍下,像是一只欲飞的蝴蝶。 只是嘴里还呜噜呜噜的认真念叨,“左一下,右一下,拎着一角折三折!折三折!” 于是,不一会儿,“一坨”衣服便新鲜出炉,又被阿曈松了一口气般,好生生的塞进了木箱里。 “那是革丝金缕走线的袍子,要展开了搁在箱子上层。” 阿曈闻言猛的一转头,看到是宗朔,便不好意思的把身上的紫袍脱下来了。却听身后那人一笑,“喜欢这件衣服?” 阿曈抱着衣服点点头,“凉丝丝的,还很好闻。” 宗朔见少年低着头用脸颊蹭了蹭衣裳,还又仔细的嗅了嗅。他顿时身上有些紧,那件是他贴身的内袍。 “喜欢就给你了。” “真的吗!”只是等阿曈好好穿上,才觉出来,“唔,太大了,还是你自己穿吧。” 宗朔拿起桌边已经凉透的茶,抿下了最后一口,顺着喉咙而下的凉意阑珊,“叫那小哥儿给你改一改。” 于是阿曈欣然点头,只是两人看着这一地的狼藉,沉默了一会儿。 静夜,外头的守卫只见帅帐中的灯火比平日灭的都要晚一些,里头仿佛人影忙碌,隐约听到小统领惊奇的高声说话,“宗朔,你怎么什么都会呀!叠的这样好。” 随后,小统领诶呦一声,许是被敲了脑壳,一个沉厚的声音听得人耳朵发痒,“小点声!” 屋子里便悉悉索索的静了。 昭城之外,狂风肆虐的戈壁滩中,一个披着皮裘人影艰难的迎风跋涉。他已经连走了一个多月,也被追杀了一个多月。那日他一出乃蛮营地,便被盯上了,躲了一路,直到他在一片小绿洲处饮水,天上的雄鹰呼啸而过,声音尖利异常。他被发现了。 拼死逃脱后,马儿累死在半路上,为了躲避各处的眼线,便只能只身入了戈壁的风暴中。 如此一来,天上无鹰。 他弓着腰,仿佛紧紧护着怀中的什么。只要穿过这片戈壁,便是昭城,他将抵达月氏的所在! 但他忽然不知被什么绊了一跤,本就风餐露宿月余的人脚步虚浮,登时便以头抢地。待他在风沙中一抬头,却吓的连忙后退,只见脚下竟从沙地中冒出一堆黑甲的虫子,抱在一堆,坚硬异常。 他想起老可汗的话,要小心地上的虫!于是转身开始没命的奔跑,直直穿过一片枯萎的胡杨林,距离昭城一步之遥,死也要死在昭城城门之下! 只是,风沙太大,他实在跑不动了,沙中的虫突突的从沙地底追来。甚至四周还有人声。 “就是他?” “管他是不是,正好我的虫儿饿了。” “你最好约束好它们,亏得首领要它们还有大用,不然,吃了那么多人,早被那帮莽汉们剥了你的皮。” 还在逃跑的人听到这,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是什么怪物!自己怕是活不了,于是他借着跌倒的势头,扑在一处枯死的胡杨树根处,再起来,便是没命的往风暴中心跑。 只过了片刻,那人便活生生的被拖进了沙地,呼喊声也被吞进了风里。 “诶?东西呢!找不到东西,怎么和那边交差!你这破虫子也太急了些,人还没审呢!就吃了。” “诶呀,左右也死了,风暴这样大,中原人是不会进戈壁的,怎么,你不满!” “哼,你自与首领去说便罢!” 随后,戈壁间便只余暴戾的狂风之声,昏天暗地,飞沙石粒拍打着千年不烂的胡杨枯根,孤独荒寂。 晚夜,狂风越吹越急,天上暗淡无月,巡营卫兵丝毫不敢懈怠,警醒的戒严各处。有个老城卫正倚在城墙上静静的闭着眼,却不料他忽的睁开眸子,眼神中精光一闪,起身就朝城外的沙地望去。 侧着耳,只听咝咝簌簌,咯咯啦啦。但只闻声,却不见人影。 帅帐中,在偏屋睡得正熟的阿曈也忽然睁开泛着金点的双目,一双茶色的眸子仿佛在夜里微微泛着光。 少年坐起身,而后纹丝不动的倾听,头顶一双狼耳不自觉的冒出来,左右摆动着收集着四野的声音。 主屋中男人的翻书声,屋外的巡营声,城门处猎猎的旗声,城门外细碎凌乱的声音。 阿曈龇着犬牙,戒备的四肢着地,威胁的呜噜着,指尖的指甲也伸出来,泛着寒光。 宗朔翻书的手一顿,凝视侧屋的门口,沉着声问话,“怎么了。” 少年带着呼喝的狼音大喊一声,“宗朔!快!” 将军瞬间起身拿刀,就在这时,营中已然熟睡的各个营帐中,大半的士兵呼嚎的起身,冲出营帐,有的眼睛通红,遇见人就打,生猛的往同伴的身上扑,拦都拦不住! 营中事故陡发,正在巡营的萧冉直冲进宗朔的帅帐。 “殿下!营啸!” 第二十七章 炸营 宗朔闻言, 提刀出帐,转身前又朝还在侧屋的阿曈喊了一句,“老实呆着!” 可等宗朔与萧冉出了帐, 阿曈便紧跟着冲了出来。营地中杂乱极了, 他看着往日都很亲善的人暴躁的相互厮杀。宗朔与各位将军响应的极快,调集还清醒的士兵, 前去将狂躁的人都压在地上, 又是泼冷水,又是捏人中,但都叫不醒这些营兵。 宗朔暗道不对,这可不是营啸,想罢,他走上前就拉过一个发狂的士兵, 就见他仿佛被魇了一般, 见人就攻击, 绝不是有神志的样子。 “叫军医来!”宗朔刚喊了人来检查士兵的情况,就听身后少年喊他, “宗朔!有虫!” 原本是天黑, 所以没注意, 阿曈这么一喊,倒是大家都看向地上。于是,在火把的映照之下, 地上零零散散从沙土中冒出来的黑甲虫便被发现。 此时城卫也来报,说城外像是有动静, 悉悉索索的, 如同沙虫! 宗朔此时也没时间管阿曈听不听话, 如今的场面, 若不早些解决,此时城外强敌来袭,那就大大的不妙了。于是只把阿曈拽倒身后,便问还在查验士兵情况的军医。 “军医,人是什么原因狂躁不醒!” “这,一时间查不出来,没中毒,也不是急症!”旁边正用大体格子压着三个狂兵的刑武大喊,“怕不是中邪了吧,烧烧香啊!” 病急乱投医,眼见发狂的士兵越来越多,宗朔眼尖的拎过一个刚刚还好好的,此刻却挥着双臂乱打的裨将,压到眼前,将火把凑近了一看,果然!露在衣裳外边的手臂上,正咬着一只黑甲黑甲虫! 宗朔大喝的叫还清醒的人避免虫咬,这黑甲虫有问题!又吩咐药房拿出硫磺与药酒熏虫。 只是今天天热,大家在帐中睡觉时,也大多是袒胸露背的,所以如今一看,狂乱的兵将足有小半营之多,且眼见着黑甲虫越来越多,都直往人身上爬! 但虫子再多,却都不近宗朔的脚边,且绕出了他好远,转身一看,阿曈正在他身后龇着犬齿威吓个不停。宗朔往边上挪了一步,就离虫子近了一步。 显然,虫子躲的不是自己,是阿曈。 而阿曈也发现了,于是他看着那些昔日熟悉的面颊如今变得扭曲又骇人,便在黑暗中,脱离了宗朔身边,曲腿弯腰,径直朝城门处跑去,身后宗朔大声喊他他也没停。 少年直穿过混杂霍乱的人群,曲腿一跳,顺着城墙就一跃蹲在了门楼的塔尖之处。 暗夜的城头,远处是苍茫幽暗的戈壁风沙,近处是自相残杀的营卫兄弟。那个大煞星一脸的杀气,提着刀正喊他回去。 阿曈亮着一双狼眸,于极暗之中,胸口震动,他仰起头,朝着军营的方向,长嗥。 声震四野。 这悠长而厚重的狼嗥声一出,还在源源不断往城中进的黑甲虫顿时慌了,连抱团都不敢,它们撒开彼此,慌乱的往城外逃去。河边林中的犬群闻声也都狂吠起来,被甲虫毒麻痹了神经的将士们,在这几声狼嗥之中,打着打着就渐渐清醒了。 一城的人,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 宗朔眼色深沉的看着很好的隐藏在黑暗中的阿曈,而后转身一挥刀,踹开了脚边刚清醒过来,此刻却还在犯傻愣神裨将,大喝了一声,“列队!” 这才将众人的注意力都从狼嗥中拉回来。戍边营卫们平日都是训练有素的精兵,如今脑子一清醒,下意识的就执行宗朔将令,身体比脑子还快。 看着已经恢复正常,正在宗朔的安排下有序治伤并戍守的将士们,阿曈松了一口气,“咔咔”的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而后趁着隐蔽的暗夜,独自悄悄回帅帐去了。 他一路小跑,边跑边伸手摸自己的大毛耳朵,“诶呀!没人看见吧!” 阿曈赶紧伸手将狼耳朵按了回去,进了帐后,就利落的钻进被窝里,大被蒙过头,祈求能够躲避掉一会儿的诘问。 要是宗朔来问,他就说刚才那是狗叫,而后再“奉承”宗朔一番,虫子都是被大将军他的一身煞气,不是,一身正气吓跑的!和自己可没有关系。 只不过,阿曈想着,又沉下了往日从来都是笑眯眯的一张小脸。这么多虫子,到底是哪来的,血腥气这样重,肯定是吃人的玩意。 不仅是他,昭城的所有人都在猜测。而宗朔却已经可以大体知晓了,那队隐藏在戈壁深处的蛮族骑兵,想必也是用来作为此刻奇袭之用。 而此时,隐藏在戈壁黄沙中,准备趁乱破城的蛮兵也极心惊! 他们这是听到了什么!哪来的狼嗥?这声音听着就叫人心惊胆,颤草原上的狼怎么可能出现在军营中,是狗还差不多,但旁边的驭虫使早已经惊叫出声。 “啊!我的虫!”他精心养的虫,全部都慌不择路的如潮水褪去,远离了昭城,此刻甚至钻到了沙地中,任凭他如何驱使,都没有虫子会从沙子里钻出来。 “到底是谁!”驭虫人已然开始害怕了,他本是进攻昭城中最重要的一环,如今不仅没有达到“炸营”的效果,反倒是打草惊蛇了,首领不会轻易饶过他! 旁边。还在等待时机进攻昭城的蛮族骑兵却知道大势已去。从远处看,黑夜中,昭城守卫照旧如前,甚至更严密,火把密密麻麻的将城门照的如同白昼。 “咱们请命出征,是为了驰骋草原,杀敌立功的,怎么如今都变成,要么在戈壁中大半夜的吃沙子,要么就被人给喂了虫子。” “什么巫族虫师,一声狼嗥,那帮虫子就吓成这样?” 心中愤怒,就要对这几个人使手段,还没等下手,只见首领走到了他眼前。驭虫使就仿佛如同他那些被吓的四处逃窜的黑甲虫一般。 一夜,兵荒马乱的过去,眼见天色熹微,宗朔才得以回到帅帐。 本想着与今夜的“功臣”道个谢,那一声狼嗥及时又兵不血刃的解了中军危机。 神异而幽秘。 但宗朔一进偏屋,就见阿曈已然睡熟了,只是与往日裸腿赤膊不同,他叫被子把自己裹一颗仿佛要吐丝的蚕茧,睡梦中还兀自奋力的往外挣扎。 宗朔半晌无言,最后,却趁着阿曈睡熟的功夫,走到这个小脑袋面前,在他头顶不断巡视。 看着少年浓密的发顶,宗朔没忍住的一晃神。 他难道看错了? 于是,又伸出带着沉厚刀茧的手掌,在阿曈的软毛脑袋上,揉了一把。 第二十八章 星君快显灵! 次日清早, 睡迷的阿曈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小榻上翻身起来,可哪成想被子把他裹成了毛毛虫, 所以坐起来也没立住, 又扑通一声,脸朝下的栽倒。 他像个毛毛虫似的, 蛄蛹了好久, 才挣脱出双手,被褥磨蹭间静电噼啪直响。 阿曈“重获自由”,第一件事,就是抬手摸自己的发顶,按了按,而后松了口气, 万幸万幸!耳朵没再出来! 哈!他就说嘛, 自己可没那么菜, 已经可以好好的控制了。 于是阿曈便安然的出了小门,只是帐中安安静静的, 且有一些香木燃烧的味道, 宗朔也没在, 阿曈挠头,他说自己昨夜怎么睡得那样死,原来是宗朔又点香了。 出了帐, 营中到处散发的气味又将阿曈熏了个仰倒,他捂着鼻子隔袖一闻, 好大一股硫磺泉的味儿啊, 真是熟悉的臭烘烘! 东山上的温泉多, 但大多都是没有味道的, 就那么一两池的硫磺泉,他们家这几只狼平日也都离得远远的。毕竟,有一回他弟弟不小心掉进去了,阿纳就两天都没叫阿吒回家里睡觉,说是白毛里都被沁的臭掉了!于是阿塔便叼着弟弟去洗了好久,甚至在圣泉中还趴了半日…… 阿曈记忆深刻,对硫磺味简直避之不及!只是,放眼一望,偌大的营地中,竟黄唧唧的被洒的到处都是,落脚都没地方。 几个营兵还在洒硫磺,而后还点着了烧一烧,硫磺一着,那味道就更别提了,直呛阿曈的眼睛! “呦,小统领醒啦,和我们一起洒硫磺啊。” 阿曈连忙摆手,甚至又躲回了帅帐的布帘子后边,只露出半个脑袋,“撒这个干什么,好难闻啊!” “本来是要洒雄黄来驱虫的,只不过军中的雄黄不够了,便将这东西拿出来,烧上一烧,蚊虫都怕。” 原来是宗朔昨夜与军医们研究了半天黑甲虫,那虫子一定是有毒,才致使被咬的兵将在夜中失神营啸。为防万一,干脆,全昭城都熏硫磺,各种虫蚁一律灭了完事! 阿曈被熏的直淌眼泪,别人尚且没这样大的反应,只是实在他的感识太过灵敏,便与全城的虫蚁一同遭了难。 于是为避气味,阿曈在帅帐中窝了一天,饭都没去吃。下午的时候宗朔回来,手里还拎着一大只食盒,可一见少年心中倒是一动,这怎么眼泪汪汪的,难道军中竟还有人敢欺负他? “怎么了,我听厨子说你饭都没吃。”说罢,在桌上搁下了大食盒,掀开盖子,醋溜里脊的香味袅袅的传到阿曈面前。 只是阿曈抽了抽鼻子,却欲哭无泪,“诶呦,肉香都闻不到了!完了,鼻子坏了!” 宗朔哑然,不过想了想外头的气味实在是自己一手操办,便些微有些心虚,“那是防虫的,已备昭城再次遭袭。” 看阿曈起身趴到了醋溜里脊的盘子边上,使劲的嗅,却依旧苦着一张脸的样子,宗朔叹气,“也就熏这么几天,风暴一停,派人到戈壁去扫一圈,无事便可停了熏洒。” 阿曈直摇头,心道这不多此一举!我在这,它们怎么还敢来?早就有多远跑多远了。如今虫子没被熏死,我就快要先被熏死了! 只是这话也不能说出口,阿曈便只哼的一声,默默开始吃饭。宗朔很忙,只在帐中略略休整一番,便又走了,可没一会儿,就有人过来,把帅帐的各个缝隙都堵严了,熏硫磺的味儿便没在跑进来,阿曈松了一口气,趴在桌子上放挺。 他很没意思,自己那一犬一马的跟班,也早就被熏得跑去林子了,“无情无义”极了! 于是,少年竟破天荒的拿出了笔墨纸砚,皱着眉头写大字,他掐指算了算,还欠下那大煞星七张大字。他虞乐都思可不是那种欠债不还的人,这传出去有损祖宗名望!、 军营到了天黑,却没点火把,盖因为洒了硫磺,怕不小心引燃了,虽然各处防火做的很好,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阿曈便也稀里糊涂的随着营里把灯熄了,独自裹在被窝里,等宗朔回来,给他卸了甲,自己再睡。 帐外的月光晦暗,帐外巡营兵将的影子时而投映在帐布上,时而又因月光的隐没而消失不见。阿曈见了,心里就有点发毛。 他自幼东山称霸,谁都不服,就怕些虚无缥缈的牛鬼蛇神,一提都直炸头发根! 屋外此时也不知是哪队人马当值,夜里闲着无事,竟然裨将带头讲鬼故事! 什么阴兵借道军营,大伙没认出来,假把鬼兵当活人,结果一营人都被无声带走。又说昭城以前是哪朝哪朝的万人坑,在今朝才推平了建了边城要塞,这就是为何一定要平成王镇国大将军来守了,将军武曲星转世,镇邪啊! 一帮人嘁嘁喳喳说的有鼻子有眼,阿曈是越听越害怕,已然缩进被窝里去了!他摇着头不想听。可越刻意不听,那帐外故意压低的声音,就越往自己灵敏的耳朵里钻呢。 经过一番似真似假的鬼故事洗礼之后,阿曈这傻孩子就都当真了。自己害怕的在被窝里念叨。 “武曲星君,武曲星君,快回来吧!急急如律令!” 只不过,他再念咒,“武曲星君”也回不来,人家正巡营呢。 前夜经过那样的虫患,今夜士兵们心中稍有不安,但抬眼一瞧,镇国大将军竟亲自带兵巡营!于是各个便都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别说虫子,刀山火海此刻他们都闯得! 书生更是如此,见宗朔身披战甲从眼前经过,激动的都不敢抬头看。他近些日子过的着实很好,眼下不必为那两个家伙提心吊胆,他可是轻松多了。柳鸿飞本就会看人眼色,处事圆滑,自己在辎重营倒是混的不错。就连昨夜黑甲虫袭营,都没有他们帐的事,一只虫都没进来过。 众人也道神奇,睡不着觉,便都笑称是卒长的脚,气味甚佳,威力无边,瞧瞧,毒物都不近! 书生也附和的笑着,余光却瞧了瞧阿曈那床依旧保留着的床铺,还有枕头边的那个透气小窟窿。 军营中有人睡不着觉,远在国都,睡不着的人便更多。 皇帝的私室中,灯火通明了一宿,老迈病弱的帝王面色阴沉的倚在明黄的座椅上,神思幽晦,桌上堆了一摞的奏折与密报。 老太监掌着灯,拨了拨烛火,回身恭敬的开言,“陛下,歇息了吧,龙体重要。” 皇帝龙袍上的五爪金龙仿佛欲飞,脚踏着紫云,映衬着他有些发青的脸。 “孙道人的长生丹呢,给我吃上一丸。” 太监眼中有些隐忧,但依旧遵旨拿药。皇帝就着参汤服下长生丹,一会儿过去精神便好些了。他拨弄着手中的玉璧佛珠叹气。 “我老了,已近日薄西山。” 太监赶忙跪地,“陛下这是何言,天子您是真龙之躯,万岁!” 皇帝却不接他的话,兀自言语,“我老了,他却正值壮年!能力、谋略、心思、威望,无一不强。我的儿子们,比不过他。” 老太监听得不敢抬头,跪在地上不吱声。 “他就像他的父亲一样,能把我们这些所有的皇子都比下去,叫先皇他谁都不看上一眼!” 说着,皇帝咳了起来,但眼中却精光连连,眼见是下了决断,“召二皇子赫连诘,我有差事派给他。” 老太监低垂的眼珠一动,连声应答,“是。”而后退下,屋中只留皇帝一人,他扔开了佛珠,拿起印信与圣旨。 夜晚回到军帐的宗朔,也撕开信封,里头是赫连韬不远千里的快马加急,信中用词极谨慎,开始问候边关战事,后又关心宗朔身体,直到末尾,才寥寥几笔,暗暗显示出了京中朝上的波云诡谲。 只一个意思,二皇子拿着皇帝印信,要进昭城…… 宗朔冷笑着,烧了信,火苗迅速吞噬了薄薄的信纸,映着男人的脸有些煞气腾腾。果然应了他的猜测,来吧,他已经等不及了,他心中的巨兽已然囚锁不住,张着血盆大口要食肉寝皮才罢休。 他已经很久没能入眠了,肉眼可见的日益暴躁起来,也许他掩藏的甚好,但却骗不过自己。宗朔伸手打开装着安魂香的匣子,但又直接痛快的合上了。 早就没有用了。 他等着血红的眼睛,在深夜中,与床榻之上,身体静静蛰伏,魂魄却拼死搏杀。 煎熬。 就在这时节,宗朔侧目,只听侧屋中忽然传来几声梦魇的呜咽,与一些他听不懂的言语,而后“咚隆”一声,像是人掉在了地上。 宗朔没动,眼神漠然又寒寂的闭上了,他仍旧在自我抵御。 只是没过一会儿,等他再侧头睁眼,就见一个人抱着被子,蜷缩在他床前的桌子底下,一双大眼睛幽幽的望着自己,在暗夜中像是一双狼眸,瞳孔微微泛着光。 阿曈并不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可能与“鬼兵”也相差不大,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还是太害怕了,刚在噩梦中惊醒,说自己被鬼兵抓走了!无论如何挣扎都不行,最后连族中的真言都喊出来了,才醒梦,收力不及,一个跟头掉在了地上。 于是,这才舔着脸,裹着被子钻到了这煞气腾腾的“武曲星君”桌下,以求神鬼通通绕道! 宗朔正燥郁的躺着,就见那坨人影挪挪蹭蹭的,离自己越来越近。最后,直接从榻边冒出一个裹在被子里的毛脑袋。毛脑袋而后又悄悄的开口说话。 “星君,能给贴贴么。” 阿曈暗自点头,人形驱鬼符,想必效果是极好的! 第二十九章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 宗朔没出声, 只侧着头看眼前胆气虚虚的少年。 阿曈见他不出声,便直接当做默认,于是就双手扒着榻沿, 伸着脑袋过去蹭宗朔的胳膊。蹭了一下还不叫完, 怕煞气蹭的不够,兀自又往前伸伸脑袋, 蹭的额前碎发都起电了, 炸起来后露出眉间繁复的金纹。 阿曈正蹭的起劲儿,心里还想着,果然,没有那么怕了!真好使! 这时候,就听榻上传来沙哑的声音,“上来。” 阿曈一愣, 连忙往后一退!他还以为这人睡着了呢。于是眼下这情况便有些尴尬。 宗朔也不说第二遍, 只是伸着手指敲了敲床板。 阿曈还炸着一脑袋软毛, 裹着小被子呢,想了想那人英俊的笑容, 还有伟岸的身躯, 还有, 还有那里鼓鼓囊囊的…… 不知为何他有些脸红,但眨了眨眼,依旧摇了摇头, 因为他着实有些吃惊。 “啊?你,你是要和我睡觉么……” 榻上的人半晌无声, 后来他依旧没张嘴, 但明确的说了一声, “嗯。” 阿曈听了更是有些磕巴, 赶紧又裹紧了小被子,“不,不好吧,太,太快了,我还没准备好呢。” 还没等宗朔回应,他就又说,“那,你是要给我做媳妇嘛?” 榻上这时候又没声了,阿曈却在竖着耳朵等人回话,他聚精会神的等啊等,连害怕都忘了。 可还没等到回应,昏暗的床铺内侧便直接伸出一只大手,转眼将阿曈连人带被子的,通通扯到了榻上。少年下意识的肩背朝下,调整姿势着床。只是觉得自己没砸在硬榻上,而是直接一头扎进了宗朔的怀里。 没等阿曈反应过来,便直接被人隔着被子搂在怀里。男人的胸腹间都硬硬的,有些硌得慌,又有些温暖,他的呼吸起伏绵长,叫阿曈不自觉就放松了身体,整个人软在宗朔的胸膛间了。 少年仰起头,也只能看到一个今日略有些胡茬的下巴,还有一段筋肉坚实的脖颈,那凸起的喉结随着人的呼吸而动。 阿曈从被子里悉悉索索的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小巧的喉结,几近没有,看着宗朔的,便感慨,好大哦!不愧是武曲星君,哪里都大! 于是也毛毛躁躁的伸手去摸,热乎乎的小手刚碰到你宗朔微凉的喉结,那里便微微吞咽了一下,而后这只作乱的手便被一双大手握住,拉到了一边。 “老实睡觉!” 阿曈没得到回答,原本不想这么不明不白的就与人家“睡觉”了的,可是,宗朔的怀抱里很舒服,让阿曈觉得安全极了,再也不担心什么阴兵或神鬼来把自己带走。 他想了想,便趴在宗朔的胸口小声谨慎的问,“宗朔,你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啊。” 宗朔感受着怀中人滚热的身躯与蓬勃的心跳,稍稍在煎熬中松了一口气,“鬼在人心里。” 阿曈闻言侧耳宗朔的胸膛前听了一会儿,而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胸口,好奇的问,“在这里么?” 宗朔点头,并告诉他,“要小心。” 少年闻言,便一脸严肃的盯着宗朔的胸膛看了好一会儿,又小心的敲了敲。 只是过了好久,男人的胸口处也只有心跳鼓动的声音。阿曈随即就噗嗤一笑,眼睛都眯起来了,“你撒大谎!休想骗我!” 说完,便美滋滋的贴在宗朔的胸口处,来回挪动了几下,蜷着腿,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的睡了。 帐外寒风呼啸,戈壁深处吹刮着如哭似嚎的风暴,阿曈贴着男人魁伟的身躯,丝毫不怕,折腾了一宿,终于安稳了。 宗朔睁着眼眸,耳边忽近忽远的幽幽厮杀哭喊声渐渐淡去,转而被少年轻轻的呼吸占满。鼻尖终年缭绕的安神香也散了,喘息之间,都是怀中人的味道。 丝丝缕缕的,从口鼻之间,漫延至他已经腐朽陈旧的心肺。 像是晨间带着朝露的雾,像是原野挟着春蕾的风。 少年在这夜间出离的纯粹,叫他舍不下手,于是顺从了心中的贪欲与渴望,直接抓到了怀中。 他抱着怀中的人,汲取着自己缺失已久的生机与温度。但宗朔心知肚明,自己如今无异于饮鸩止渴,他不知不觉间,行至万丈悬崖之畔,稍进一步,就是伴随着欢愉的粉身碎骨。 他不能动情,也不该动情。大师傅说过,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爱是英雄冢,欲是刮骨刀。 只是,他今日太倦了,千疮百孔的神思负荷不住他的仇恨与他的抱负,眼下,他只是稍稍停歇,抱着怀中的人,求片刻的安稳…… 几日后,戈壁中风沙渐渐散去,宗朔毫不停歇,直点了几营精锐骑兵,从昭城呼啸而出。他要赶在赫连诘来之前,扫壁清野,如此才能让他处于上风,并按计施行接下来的计划。 宗朔此行是寻敌而战,所以便带上了五六十条犬军,黑风照例紧紧的跟在乌骓之后。只是,在惯例之外,队伍中又多了一个人,正是骑着一匹小马,晃晃悠悠也跟在宗朔身后的阿曈! 宗朔本来是不带他的,阿曈磨破了嘴皮子镇国大将军也不松口,因为这个,他气得好几天不和宗朔说话。但是一到了晚上,他又只得屈服,但为了显示他很生气,在钻进将军被窝之前,阿曈总是要先哼一声,给男人看看自己的脸色,而后再悉悉索索的钻进去,搂着人家的脖子睡觉,他也不尴尬! 宗朔原本没当一回事儿,阿曈就像耍小性子,他以为来的快,去的也快。少年没有长性,总是不会纠结于一件事很久,不论再大的事,再强烈的执着,也会在睡几个好觉之后释怀。 至少宗朔是这样认为的。 可直到今天早晨出发的时刻,宗朔才稍稍体味到,阿曈隐在嬉笑面孔之下的执拗与倔强。 全军整装待发,只差犬军,可等宗朔一吹哨子,别说犬军,就连一只狗崽子都没来!他策马往胡杨林一看,便登时头疼。 只见阿曈抱着膀站在河边,仰着下巴看他,而少年身后,则整整齐齐、安安静静的站了一排的猛犬,威势很足。 阿曈的意思很明显,要是不带我,那我的小弟们,你也别想带了,戈壁茫茫,你自己闻味儿找敌人去吧! 阿曈是有非去不可的理由的,那日被他吓跑的毒虫都进了戈壁,谁知道会不会再出来,就他们带着那点雄黄药,还不如带着自己管用。 万一,要是这大煞星不小心被虫子吃了可怎么得了!那他晚上搂着谁睡觉啊! 乌骓在河边躁动的很,带着宗朔来回踏步,但阿曈却听身着轻甲的宗朔突然的问了一句话。 “你杀过人么。” 阿曈一愣,无端想起定平府官道上溅了他一脸的人血,于是愣愣的摇摇头。 “你能杀人么。” 阿曈也不服输,“我,但我杀过老虎!是老虎哦!很厉害的老虎。” 那是东山山脚下的一只恶虎,那虎虐杀成性,叫那一片林子毫不安生,后又往人类的村庄去吃了好些村民,巧被与狼群巡山的阿曈遇到,博杀一番后,才将恶虎拗断了脖子。 “战场上没有老虎给你杀!你不杀人,你就要死。” 阿曈被宗朔厉声问住了,但他有些委屈,焦虑的不知说什么,“那,那你死了怎么办。” 宗朔顿时就消声了,严厉与冷酷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他开始下意识回避少年有些发红的眼神。 “我?我不会死,你多虑了。”征伐多年,他命硬的很。 “我不捣乱,除了你,别人也打不过我,走吧,你再说,时辰就耽误了。” 阿曈也果决起来,牵出林中阿云给自己准备好的马,也不管宗朔,他轻巧熟练的跨上马背,朝身后的烈犬呼哨一声,便去与城门口的营兵集合了。 宗朔皱着眉,还没等动作,□□的乌骓转头瞧了他一眼,便也撒开腿往外前跑,追它的“小叔叔”去了。 结果一人一马,连带一群狗,宗朔哪个也没管住。 阿曈还没等到军前,一帮将领远远地看到他,便都笑着打招呼。 “诶呦,是小统领啊!” “小统领好啊,这是来送狗啊。” 阿曈一扭头,“不送狗,我也去!” “小统领带兵出征,那必是要大捷啊,是不是老邢!” 刑武一嘬牙,看着少年身后黑着脸追上来的宗朔,心道不行啊,殿下这是管不住小孩了。 随即外粗内细的黑脸大汉朝阿曈一摆手,“小统领,我们一走,昭城空虚,你这样厉害,不如和那木头脸的萧冉一起守城啊?可都靠你啦!” 阿曈入了队列斜着眼看刑武,心道城里到处是雄黄与硫磺的味儿,哪还有虫子敢来,叫他守什么?守小厨房的酱鸡么? 刑武一看少年不搭茬,还斜了他一眼,心里诶呦一声,直道不得了!他们殿下可是遇上了个难缠的主。 乌骓紧随其后便归了队,宗朔看着日头已经升起来,实在不能耽搁,便皱着眉朝阿曈吩咐,“跟紧了我,要是十米开外,回来抄一百张大字!” 阿曈变脸也快,登时乖巧点头,想起那一摞子厚厚的纸,还心有余悸,暗暗发誓一定要跟紧了他,不然等回来,手都要抄断! 于是在愈加急促的战鼓中,宗朔策马当头,五千精骑忽而从昭城倾出,瞬间就飞驰出老远。 阿曈跟在宗朔身后,澄澈的双眼看着两旁战马上军士举着的猎猎大旗,红底黄边,上写两个大字。 “定平。” 第三十章 他们永远是长生天的孩子 众人深入戈壁, 行了将近一天,顺着犬军的脚步,从荒漠中, 渐渐走到了能见到些许草木的地方, 斥候在前探路,犬军列队寻索, 后边便是一众精悍的骑兵。 向导就在宗朔身侧, “将军,进了海子崴,前边就有一处绿洲,是可供大批军队修整屯驻的区域。” “除此之外,戈壁中还有哪里有水。” “再远,就是临近草原的地带了, 要走四五天。” 宗朔点头, 那已经是乃蛮本部附近, 群突袭骑兵没必要在那处斡旋。所以他一挥手,叫停队伍, 原地披上既隐蔽踪迹且防晒的棕袍, 又派出了几个斥候与犬前去绿洲处探查。 阿曈左右瞅了瞅, 就见大家都从马背上拿出大袍子,而他的马上,只有众多的水袋和吃食。实在是他与阿云都没什么戈壁作战的经验, 阿云只知道戈壁里没有水,深怕朋友被渴到, 于是马背上全是水袋! 宗朔拽出袍子侧脸瞥阿曈, 本想叫少年自己凑过来, 好恳求恳求, 灭一灭这小家伙嚣张的气焰。奈何乌骓跺着蹄子就往后退,几步就蹭到了阿曈身边。 少年也不说话,只仰着脸看宗朔。男人骑在马背上,手拿乌黑沉重的战刀,比他自己,甚至比周围的人,都高出不少。 如岳峙渊渟,煞气腾腾。 宗朔看着阿曈有些晒红的脸,也没说话,直接右手将少年一把拉到了自己的马背上,他怀中揽着阿曈,左手一抖,展开棕袍,将两人罩进了一片阴凉里。 身后这人的铠甲被太阳晒得有些滚热,但阿曈还是软软的倚住了,躲在一片阴凉里吁了口气。 “还真晒呀,是吧。”打仗可真辛苦。 宗朔低头,“后悔了?” 阿曈摇摇头。正在此刻,宗朔只见阿曈的瞳孔瞬间一缩,而后利落的脱离自己的怀抱,跃下战马,几步就蹿到了军队最前方,他张开臂膀,压低身形,冲着地面就是一吼。 首列的骑兵即刻哑然,因为肉眼看过去,以他们小统领脚下为界,这一吼之后,前方的沙地瞬间陷下去一层,而后就像沙土里就像开了锅一样,沸腾的直翻动! 四处的犬军也闻声集合,朝着绿洲的方向一阵狂吠。 战马们以乌骓为首,它安泰的不动,其余马匹便也不动,宗朔立即挥动令旗,队伍由守卫攻,而后朝阿曈喊,“回来!” 但一会儿过去,沙地便恢复了平静,丝毫动静也没有了。 阿曈这才回到宗朔的马背上,他心中也安泰了,“你打吧,没事了。” 而后少年直接挪到了宗朔背后,抱着男人的腰,贴的死紧,便不动了。他用行动表明,“我不耽误你们打仗,就当我不存在!” 前方,探查的斥候被高大的烈犬扯着领子拖回来了,他腿上受了箭伤。 “将军,敌军仿佛驻军在绿洲险石之后,地形易守难攻,石下是数不尽的虫蛇!斥候无法靠近。”只是不知怎么,那些毒物刚刚大片的扭动起来,看着挺慌乱。 宗朔挥着棕袍裹住身后的阿曈,把人用袍子牢牢的绑在自己身后,随即下令。 阿曈挣扎着从袍子中露出眼睛,就见又一小队人马,每人都拎着大袋子,他一闻,就知道是硫磺! 军队分三方面朝石滩逼去,几个兵将就地组装简易的投石器,将硫磺袋子全抛到了石壁之下,而后一把大火就点燃了,那处瞬间浓烟滚滚,蛇虫鼠蚁四散,有留下的也不多。 这时,他们已经进入了石壁后的射程范围内,阿曈耳朵一动,只听“嗖崩”几声,箭雨从石壁后飞扬袭来。 宗朔一把黑金战刀甩出残影,将箭矢通通挡住,把自己身后护了个周全。 众人也立刻变阵结盾,“乒楞乓啷”一阵金石相击后,箭雨稍减,刑武哈哈哈大笑,“狗娘养的,戈壁奔袭,爷就不信你们还有余箭!”骑兵的箭,从来都有限,他们的□□手早在攻城的时候,就被宗朔剿灭了。 石壁后,主事的蛮将大怒,“首领刚走,你们这什么劳什子毒阵就出问题,吃人的时候凶邪的很,怎么一交战就软了!”亏得这群人还被首领奉为上宾。 几人也慌乱至极,他们凭这一身功夫,叱咤草原多年,到哪里不是腥风血雨!如今不仅马失前蹄,还叫那蛮族首领威吓,要是不能成用,他们回去也是性命不保! 于是几人几天前就咬牙,使出看家本领,祭出了蛊母,召来四野全部毒虫来结阵,重新再来,定要血洗昭城。 不料他们还没动身,人家就自己追来了。 “哼,中原人竟然有胆子入戈壁,那就叫他们见识见识!”说罢,蛮将便调兵,以地形的优势,突袭围城大军。 几个虫师也不再留后路,割腕放血,引虫结毒阵。 狭路相逢,两相对峙。 城下的毒虫不知为何,在硫磺的大火中又死灰复燃了起来,重新集结,朝他们迅速爬来。宗朔直皱眉,暗暗思忖这是哪族的毒术,并该如何破解,否则大军骑兵过不去石壁,那么地形所限,此战不利。 就在他思索的当口,身后就从袍子里冒出来个脑袋,左右的来回瞧。 “宗朔!你们上!”他背后人声一停,随即就开始了狼嗥。 阿曈觉得这袍子系的有些紧,着实有些影响自己发挥,想当初他在狼巢的时候,可以和白狼群应和的嗥一天呢! 阿曈的嗥声悠长又持久的回荡在戈壁中,其声震耳。能腾出手的士兵全都朝宗朔望过来,就见大将军身后的少年只露出个毛茸茸的脑袋,但却一脸肃穆的扯着脖子嚎的起劲。 此行都是宗朔的心腹悍将,他们转过头,继续作战,不该问的不问。 宗朔切身贴着因呼嗥而身躯微震的阿曈,他似乎觉得身体内部都在与这声音共振!心中升腾着大喊的欲望,翻滚着血脉。 于是宗朔举着刀,悍然冲锋,只见他所过之处,再凶的毒虫也不敢上前,毒阵被阿曈嗥的硬生生冲开一个缺口,随着他音调的起伏强弱,大片的虫子僵直的不敢动弹。 石壁后的几人血都要放干了,此刻却近距离的听到了狼嗥声,他们登时脸色煞白,一脸的不可思议与惊惧,再也不管什么毒阵或是性命,几人五体投地,朝狼嗥的方向,跪拜下来,行大礼。 蛮将也心中慌了,看着一往无前的宗朔,喃喃的说出声,“难道这就是月氏么!草原上最后的月氏,长生天之下的御族。” 蛮军对上宗朔,本就心有顾忌,他们都是草原人,怎么敢朝月氏举起刀枪呢,但部族命令,又不得不听从。如今听着宗朔身上传出狼嗥的声音,连那么骇人的毒虫都要躲避臣服,他们军心涣散。 于是,这一回,宗朔便毫不费力的,生擒南蛮骑兵首将,俘虏近千人,他们都举着兵器跪在石壁下,低头臣服,用母语高喊月氏,乞求草原主人的宽恕与谅解,他们永远是长生天的孩子。 军队收兵回营,阿曈依旧躲在宗朔身后的袍子里,贪图这一处的阴凉。 这战没怎么见血,倒是见了不少的虫子,阿曈并不害怕,于是便在男人身后嘀嘀咕咕。 “打仗,好像,也还好哦,你下回还可以带上我!” 宗朔很平静,连头都没回。这只是小股突袭战,对方降的也快,死的人也不多。少年没见过千军万马对冲而过的惨烈,没经历过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抬眼望去,全是一望无际的血肉的绝望,也没承受过不分昼夜的身浴人血,满目鲜红的洗也洗不掉。 他希望这人永远都是这样天真而无虑的,最大的愁苦,也只是轻轻一叹:我什么时候能有个媳妇呢…… “带上你做什么,震耳朵用么。” 阿曈闻言从袍子里起身,扒在宗朔的肩膀上,“我听大黑脸说,打仗是要骂阵的,一来一回可热闹呢,你带着我啊,我嗓门大!” 宗朔闻言不是好眼色的斜视还在两人旁边,悄悄侧耳朵听小话的刑武。那大老粗一听还有自己的事儿,便假装去寻俘虏,大喝着“精心点,别叫人跑了!”转而心虚的不见了人影。 “先锋要口才好,你?算了吧。”来来回回只会骂几句煞星、流氓、混蛋、土匪。 他都听腻了,嗤!还骂阵呢。 阿曈气得捶了一拳宗朔的后背,便窝回袍子里,噘着嘴不出声了。他打算好了,回去便请教请教书生,那小鸟词汇之丰富,滔滔不绝,他必要学习一二! 回程比出发要慢上一些,毕竟,还押送着不少的俘虏。且选择的路线也大多是好走的胡杨枯林,因为这里有胡杨的根系,地面较硬,不像沙地,有些陷马蹄。 众人行至此处,见到一颗颗死后依旧不倒的胡杨,心中颇为感慨。阿曈也默默的看着这一群群在沙漠戈壁中伫立的老树根。 “东山里就没有这样的树,都枯成这样,还不倒。” “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人间岁月,它见证了一半。” 阿曈点头,并心怀敬畏。 少年正唏嘘,就见黑风忽然离了队,它跑远了,到一颗枯树下,嗅了一会儿,而后迅速的刨起来,其他犬只见状也纷纷围成一团,你一抓,我一抓的扒拉。 只是刨了半天,什么都没有,但它们还是没放弃。 阿曈一见登时来了精神,刨什么?刨坑啊,他在行啊! 于是立即不顾宗朔的阻拦,迅速跑到枯树下,犬见老大来了,纷纷让出最佳位置。宗朔只见少年先抻了一下腰,随后就痛快的撅着屁股开始刨沙子! 一众士兵都看呆了,心道真不愧是犬军统领,这一手本事,绝了! 阿曈的速度快极了,转眼身后便堆了一大堆沙子,众犬纷纷露出崇敬的眼神! 宗朔只叹气,刚要喊人上马,就见阿曈从坑里抬头出来,晃了晃头上的沙子,手里举着一卷羊皮,转头兴奋的朝宗朔喊。 “看!我刨到了什么!” 说话间,少年开开心心的朝宗朔跑去,举着他挖出来的“宝贝”给宗朔显摆。 但大将军原本放松的身躯立即绷紧,他眼色一沉,拿过阿曈手中的羊皮卷,手指熟练的将封在上面的复杂绳索解开,便露出了卷内克烈族的文字,这些字精妙而繁复。 上写:蛮王呈敬,月氏亲鉴。 第三十一章 你还是要好好活着的 肆虐戈壁许久的风暴已然停歇, 正午之中,在这一片茫茫的黄土沙地里,唯有灼人的热气升腾。 其余的士兵已经在宗朔的示意下, 被刑武都带走了, 原地只留两人一马,还有周围的一群狗。 阿曈见马背上的宗朔打开羊皮卷就变了脸色, 于是便单手按着乌骓的马背, 轻巧的跨坐到宗朔身后。 看着男人皱着剑眉抿着嘴唇,阿曈就扒着宗朔的肩膀,从他身后抻着脖子去瞧羊皮卷。 宗朔倒是也没避讳阿曈,这秘卷是老蛮王用克烈语写就的,但是蛮王明显也会的不多,用词造句就颇为简单, 甚至有些字依旧用了如今通用的文字代替。若是被别人拿到手里, 也就只能看懂那几句通用语罢了。 更何况他身后这个“白字先生”呢, 就连上边的通用字,这小子怕是也只认识个偏旁而已。 宗朔看着卷, 心中正想着那些牵动天下的大事, 走一步, 仿佛便已经要算出之后的十步、百步。 他正神思繁重,忽而就觉阿曈贴着自己的脖颈伸过脑袋,少年的吐息温热, 细细碎碎的洒在男人汗湿的喉咙旁。 宗朔一顿,心中便有些难以名状的细碎感受, 这时就见少年往前凑到秘卷边低头一看, 只听“稀里哗啦”几声, 他刚刨坑时扬了满头的细沙就从鬓发间, 一股脑儿都倾在了羊皮卷上。 “……”宗朔拿卷的手一顿,无语的侧头与还眨着大眼睛的阿曈对视,手痒,想扯他的腮帮子。 宗朔正想叫阿曈坐回去,大军在前方走的虽然不快,但因这秘卷的耽误,两人与犬军也落后了,他身为将帅,不好离军太久,得策马追上。 只是不料他还没开口,阿曈就又从他身后伸出胳膊,架在自己的宽肩上,还隔着挺远,手指就指着秘卷上那片克烈文字。 “命不久矣,宗朔,这是谁要死了?” 而后又在男人震惊眼神中,皱着眉说,“还要找什么圣医萨满,可萨满只是敬神侍奉,不会看病的,这人是不是被谁骗了!” 阿曈正在宗朔身后朝着羊皮卷指指点点,却不料自己猛然被宗朔侧身横臂的抱到了身前,羊皮卷也被宗朔一把按到了阿曈的身上,而后他又勒马警戒的四处巡视,看只有自己与阿曈,这才定下来。 他隔着沁着两人体温的胸前铁甲,双臂将少年紧紧的搂按在怀中,低头与他对峙。 “谁教你的克烈文字!” 宗朔这才恍悟,原来这少年并不是大字不识,他只是不识通用字而已,这复杂多变的克烈文,可是一个字儿也没看错! 阿曈被搂的有点紧,两脚有些没处放,于是索性,把一双大长腿直接盘在宗朔骑马挺立的健腰上。 他早就不怕宗朔了,见男人低头严肃的看自己,便笑嘻嘻的伸出胳膊去搂人家的脖子。 “你不是也会么,这个可比真言简单多了,不用学的。” 宗朔此刻是既发不出火,也无法去狐疑猜测,这人如一只小熊一样,紧紧的挂在自己胸前,甚至还自在的在他身后翘着脚打摆子。 宗朔忽而想起少年曾自然而然朝他说过的那句话。 天授,生而知之。 于是,除了羊皮卷上的内容,大将军又多了一个忧虑。这样的人,可没有什么安稳的命数,人间如炼火炙域,容得下他吗?唯有藏而不露,能保安稳。 阿曈正挂在宗朔身上软叽叽的蹭着,就觉男人不说话了,也不再问自己什么,但却回手直接把羊皮卷给点着了。 在干燥的黄沙中风干已久的羊皮燃的极快,转眼就烧尽了,灰烬落在戈壁滚烫的地面上,被来回穿行的犬军踩了个碎。 “诶?怎么烧了?” “是秘密,不能随便说,所以烧了。” 阿曈听完意会的点头,“哦,那我也不说,你放心!” 不过想了想,还是起身扒在宗朔耳边,小声的说,“不过,萨满真的不治病的,你认识这人的话,还是告诉他,药不能停啊!” 宗朔哼了一声,回手将阿曈按在怀里,扯过棕袍给他挡太阳,又使劲把这人头上的沙子都拍掉了。 “你还是多操心那一百张大字吧。” 刚消停的少年扑腾一下就炸了,“什么?为什么!”他可一直跟在这人身边啊,没离开啊!听话的嘞! “不听军令,擅自独身到阵前呼嗥……” 宗朔噼里啪啦把少年的罪状一一例举,严谨极了。阿曈一想到那漫无尽头的大字,龇着牙直捂耳朵,“别说啦,别说啦,听不见!” 宗朔策马,带着人回了昭城,按他的预计,皇城里的人多则三天,便能到达边城,届时,他还有一番准备要做。 此战大捷,按照旧例,城中是要庆贺一番的。若是普通城池,那此时此刻,军队入城时,百姓就会夹道而迎,投花掷帕,以表庆贺。 但昭城偌大一座城池,全是军队,若是无战事,便卸甲,以兵养田,若外族来犯,全城皆兵。 所以,此时阿曈跟着军队回到城中,就见城中一派喜气,都在说镇国将军如何如何英武不凡,敌军如何如何自愿授首。 阿曈侧着耳朵一听,得!说得最欢的,就是那个书生了!那叫一个生动形象,就好像他亲自去了似的。 当然,也有说起他这位新晋的小统领的,只不过阿曈不知道,宗朔早就下令禁言有关他的消息,所以他在城中晃荡了好一会儿,就只听有人小声说,那小统领,挖洞还真是有一手! 他暗自品了品,总觉得这夸他的角度有些清奇…… 还没到夜间,营中便开始摆宴席,流水的大长桌,封坛的烧刀子,战死的将士们单列一桌,将他们的姓名牌都洗干净了,放在桌上。 好酒好肉,袅袅的燃起香,好叫他们受些兄弟们的供奉。 宗朔还以为,就阿曈那听鬼故事都抖三抖的性子,会怕那一桌阴饭,但没料想,阿曈却眼神平静又悠长的,走过去敬了很多杯酒。 少年只喝过东山家里酿的果酒,烧刀子辛辣浑厚,如今入喉,这才像是稍稍尝到了人间的滋味。 阿曈正举着酒杯与其中一个姓名牌碰了一下,刚要饮,身后就传来宗朔的声音,“不害怕么?” 少年摇摇头,将杯中酒饮尽了,而后辣的直伸小舌头。 “不怕,我都认识,如今与他们告个别。” 随后,少年静了静,又说,“魂归幽寂之所后,那里有些黑,我给他们点个灯罢。” 宗朔就见阿曈的脚下有些飘,但眼神很明亮,他伸出纤长的右手食指,闭目抵在自己额头眉间,后又放下手指蘸了酒水,依次在每张牌子的中间点了一下。 酒水沾到木牌上,一会儿就□□爽的木纹吸进去了。但虽然没了痕迹,少年却仿佛记得每一只他点过的姓名牌,未曾重复与错漏。 宗朔只是看着,已经翻滚了几日的心绪,便静下来了。 生死不过一杯酒,更何况,说不准,还有人能记着给他也点一盏灯呢。 宗朔走上前,也从桌上拿起一樽酒壶,倒了一杯,送到阿曈面前。 “我暂且预定一盏灯。” 说罢,便要与阿曈晃晃悠悠的酒杯碰一下,已做誓约。但看似醉了的少年,却精准的躲开了。 阿曈没说话,只是仰头看着宗朔,他细细的瞧着眼前的男人,眼里仿佛有星河流动。而后不知是喝醉了,还是赌气,少年竟撅着嘴把杯中的酒倒了。 宗朔一笑,说他吝啬,而后独自将酒饮了。 只是酒刚入喉,便辣的宗朔直皱眉。这位平成王镇国大将军有些诧异,他自幼饮酒无数,自问没有他不知名的烈酒,可如今这酒怎么如此的辣!一入喉,仿佛把五脏都燃了。 阿曈见宗朔喝不惯的样子,就伸手抢下了他手里的酒壶,而后不是很高兴的打着酒嗝。 “嗝,这是我做的椒浆,祭神敬鬼用的,你还是不要喝了,嗝,你,你还是要,要好好活着的。” 宗朔手里仍拿着空酒杯,听着少年半醉半醒的心里话,他半晌没动,看着沐浴在皎洁月光下,脸蛋泛着酒后红晕的少年,宗朔忽而有些百感交集。 而后,男人默默无言的,伸出大手去揉阿曈的脑袋。 周围的兵将渐渐酒酣,便聚到这桌来哭送自己的朋友,宗朔见状,一闪神,暗自撤回了手,就要转身离开。 他不能在这人面前久待,他渐渐开始受不住他澄澈而水润的眸子,受不住那欲说还休的神韵。 太过浓稠,叫他喘不过气,叫他动摇决断。 然而宗朔的手刚撤开,就觉得少年的发顶毛绒绒的,柔软又顺滑。于是下意识留恋的又揉了揉,但只一会儿的功夫,宗朔就忽觉手下不对,仿佛,仿佛…… 身经百战的大将军如同手入滚油一般,瞬间弹开手! 而后,他定睛一看,又在少年醉醺醺的迷蒙眼神下,瞬间按回去,反手捂住! 阿曈不知道为什么,大煞星今天的手好像有点抖?难道是自己不给他点灯,他生气了吗? 没等阿曈已经混沌的神经反应过来,就见大将军瞬间扯过自己身后的帅袍,一把将少年的脑袋按在怀里,裹的严严实实的,而后横抱起来就走! 周围的醉兵们正哭,也没注意宗朔的反常,只是大着舌头絮絮叨叨,“兄弟啊!好走!大将军给你们敬酒了,大将军重情义,心里都记着你们!” 然,此时的宗朔,则一身的冷汗,往帅帐中疾行的步伐零散错乱。 他急不择途。 他惊心动魄。 第三十二章 止步悬崖 阿曈只觉忽然间眼前一片黑, 自己醉醺醺的被男人用袍子裹的严实。 周围嘈杂的人声逐渐远去,他犹自挣扎了一会儿,但闻着口鼻尖宗朔的味儿, 便不动了, 老老实实的叫人横抱着。撤了力的小腿耷拉在宗朔强健的臂膀边,随着快步的行进颠簸直晃荡。 少年昏沉沉的脑袋抵着男人的胸膛, 侧耳倾听着这副身躯中犹如擂鼓的心跳。 他喜欢听宗朔的心跳声, 喜欢在西风呼啸的夜里,趴到男人的胸口处,互相给予体温,融合气味。 只是,他还从没感受过宗朔胸口有这样急促的起伏,他用带着酒味的脑子慢慢思索, 宗朔怎么了呢?是不是生我的气了?但即便如此, 他还是不想给宗朔点灯。 生人不需要燃灯来指引魂归处, 他想宗朔能好好的活着,长命百岁的活着才好。 于是在两人进帐后, 阿曈终于从帅袍中挣脱出来, 他喝的瞳孔有些散, 一脸的红晕,手脚也发软。 “宗朔你生气了么?别生我的气了,我老老实实的。” 说着, 少年呼出酒热的气息,浑身散发着山林中成熟浆果的清甜味儿, 哼唧着又倚在宗朔的怀里, 浑身仿佛无骨般的柔软、馥郁。 阿曈神思迷蒙的未曾察觉, 他此时贴靠着的人, 浑身僵硬,甚至屏着呼吸,一动未动。 赫连宗朔,流着皇族血脉的最后一个草原月氏,千军万马、尸山血海都未曾动摇变色的男人,在这样一个酒香氤氲的良夜,他心神动摇,刀剑不破的防备与伪装初见裂痕。 他震惊的低头看着犹自在怀中撒娇的少年。 还有,少年头顶上,那一对尚且在胡乱摆动的狼耳朵! 狼耳洁白,毛发浓密顺滑,他低头呼出一口气,就见那双耳朵尖的细长绒毛,被自己轻微的呼吸吹倒了,而后摇了摇,很飘逸。 这让宗朔不由想起了少年那只金色长毛的头绳,他终于知道那是什么材质了。 人在极度震惊中,往往便会不由自主的思索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来下意识的抚平心绪。宗朔盯着这对毛耳朵,就开始思索起品种问题,什么狼是白耳朵呢。 如此,他垂在身侧的大手,指尖微微一动,刚刚,手中的细密绒实的触感,仿佛仍有残留。 宗朔缓缓碾了碾手指。 紧了紧嗓子,他才能发出尚且还算平和的声音,“你喝醉了。” 不料一听这话,还在他胸前晃脑袋拱蹭着的阿曈,忽而抬起头,那双竖直的狼耳朵随他的情绪而动,也忽的压低了,服帖在阿曈脑袋上。 “你才喝醉了!我酒量好着呢!”阿纳酿的果酒,他能面不改色的喝下去好几坛子的,如今才喝了一坛,怎么可能醉? 看着仰起脸,鼓着腮帮子,大着舌头和自己争辩的少年,宗朔鼓动的心跳渐渐平复了。 这即便是个妖精,怕也是个糊涂的,成事不足,整日混饭吃罢了。 宗朔终于回过神,于是一双眸子在帐内来回一扫,便抬手朝案上的油灯扔去一把短匕首,如豆的火苗忽而熄灭,唯一的光源消失,帐中的一切便都隐藏进了暗处,唯有从帐门口透进来的明亮月光,斜映着两人。 阿曈对火光尤为敏感,烛火一熄,他立刻就伸手搂紧了宗朔的脖子。 “灭灯了,嗝,咱们睡觉哇!”他怎么好像是困晕了呢,仰头看男人的脸都有些重影。 正遭逢大变的男人却眉头紧皱,睡什么睡!他睡得着吗! 宗朔一犹豫,但借着阿曈如今迷糊的劲儿,还是将大手试探的按到了少年的脑袋上。只是他没敢直接碰耳朵,而是摸着阿曈的后脑勺,单单伸出一只手指,从那大耳朵的耳根处,微微拨弄了几下。 耳朵痒的来回动了动,不过少年也没在意,于是宗朔这才聚精会神的缓缓将手按在那对白耳朵上,来回揉了揉。 温热的,柔软的,痒了还要动一动的,男人终于确定,这个每日伺候在他身边小亲卫,种族甚异。 “你,你不是人?” 阿曈哼了一声,“你才不是人!” 说罢,他还有些愤愤不平,宗朔做什么要骂他!于是借着酒劲儿,阿曈一跺脚,使劲儿往男人的怀里撞去,心里决意要把这人撞个跟头! 宗朔所有的心神都在手中的这对耳朵上,于是根本没防备,脚下一个不稳就要栽倒。但他身后摆着桌椅,直接倒下去必然要弄出些声响来。 阿曈撞的自己也迷迷糊糊,脚下也一飘,于是瞬间天旋地转,脑袋一不小心就磕到了宗朔的下巴,两人都“嘶”了一声,再睁眼,他自己就已经和宗朔倒在了厅里的凉地上。 阿曈咧着嘴趴在宗朔的身上,捂着脑袋直诶呦,“耳朵,耳朵!唔,好疼!” 宗朔尚且被撞的咬到了舌尖,口中有些腥甜,但他也没出声,躺在凉地上,径自抬手给少年揉耳朵。 过了一会儿,男人问,“还疼不疼。” 阿曈醉醺醺的被宗朔的大热手揉的可舒服!就哼哼唧唧的不让人撒手。 宗朔刚要起身,就听一阵有节奏的布料摩擦声,抬头,借着微弱的光亮,他就见少年的裤子后边鼓起一个大包,且还来回的动。 宗朔又吸了一口气!没等他分辨,躺在他身上的阿曈倒是先不自在的左右乱动起来。 少年把手伸到腰间,下意识的就解开腰带,要脱裤子! “!” 宗朔早就被蹭的心浮气躁,眼见阿曈的裤子都褪到了大腿根,他立即倒吸一口气,伸手握住阿曈攥着裤腰的两只凉爪子。 “你干什么!” 阿曈呜噜噜的叹气,“难受,挤得慌。” “哪挤得慌?”裤子那样肥大,平日连锅碗瓢盆都往里搁,哪挤得慌!脱什么裤子! 闻言,裤子后那大包晃的更欢了。 “那个,尾巴,尾巴挤得慌。” 宗朔心里又是一紧,就在抱阿曈回帐的这会功夫,他袍子里侧贴身的内衫都汗湿了。此刻宗朔仰躺在地上闭目不言,平息着翻滚的心绪。 最后,宗朔还是带着阿曈一起坐起身,而后侧过脸盯着屋内的暗处,双手把阿曈的裤子往上使劲一提,又摸索着给他系上腰带。 “不行,不行,挤得慌!” 见少年还要去解裤子,宗朔便一咬牙,有些汗湿的大手顺着阿曈的后腰朝下去,渐渐触摸到了绒毛。 他骨节分明,又带着厚茧的手指,缓缓的,将一条蓬松的毛尾巴,一寸寸的捋到了少年的裤外。 终于获得自由,于是洁白的大尾巴晃的更快乐了…… 帐外的营卫们换班守卫,倒是大部分都去庆功饮酒了,唯有几个人依旧当值在岗。外头的人呼喝划拳,好不热闹,但将军的帐内却静悄悄的,连烛火都熄灭了。 “统领,今日将军是不是睡的有些早。”按照常理,他们将军虽然不爱喝酒,可在庆功之时也会到各营去走动,稳固战后军心。 就算是平时,他也不但睡得晚,还时不时深夜召开战略议会呢。 卫队统领瞄了一眼好奇的手下,而后抬手就是一个爆栗,“将军少眠,你是第一天知道吗,睡的早还不好,少操心,守你的岗!” 数落完人,过了一会儿,那统领也不自主往帐中瞧了瞧,没进去,只是站在帐外听了听,见帐内确实是安歇的样子,便不再打扰。而后副统领归来换岗,他调换了一波守卫,自己也去喝酒了。 今日大捷,连将军都安心入眠,他也该好好的喝上几壶烧刀子! 只是,帐内的将军,此刻正五内煎熬,并不能入眠。 “现了原形”的少年酒后很折腾,既不睡,还反复无常。 一会儿说,宗朔,你很好啊!再摇头晃脑的亲近一番。一会儿又变了脸,直指他是个煞星,是个混蛋,叫自己抄大字,被人知道了都笑他,有损狼神族的颜面! 只是如今情形异常,宗朔不敢托大,便直接把人抱到榻上,按住他的双手,隔着被,把人压在身下。 “睡!” 阿曈不睡。 身上不能动,他便仰着头,耸着小鼻子,贴着宗朔的脸来回闻嗅。鼻尖贴着鼻尖,阿曈迷迷糊糊的一乐,背着耳朵,晃头蹭了蹭。 终于,夜静,在平稳的呼吸声中,少年无意识的收回了身上的异象,回归正常的人身。 宗朔抱着怀中熟睡的阿曈,静静的看着。 气息交融,口鼻间处处弥漫着缱绻的薄薄酒气。发丝缠绕,肌肤间透过的体温像是春潮的溪岸。 眼前的人,是于刀尖滴落的蜜糖,馥郁的引诱着干涸的人。 宗朔的心脏,兀自沉重的搏动着,他有预感,自己如今正临崖边,多踏出一步,就无法再全身而退。 他不自觉的朝怀里低下头,缓缓凑近那在夜中摇摇欲坠的花瓣。 但最终,男人抿着唇,握紧拳头,错开了脸。 在还能回头之前,他克制的起身离开。 只留下榻上的嫩蕊,在暗夜中,独自细细的开。 第三十三章 还你 昭城中的将士们军纪严明, 次日,营中开始早训的时候,他们便丝毫不见昨夜的酒酣与放肆, 已然整装持戈, 校训如常。 但在各营都忙碌的档口,只有一个人是闲散又迷糊的。 阿曈清早从帅帐正屋的大榻上爬起来, 头疼极了, 他昏沉沉的蹲在榻下的脚踏凳子上,捂着脑袋半天没动,头一次喝烈酒,难免宿醉。 “这山下的酒,怎么喝完了头疼啊,我不会是中毒了吧!”他想到自己小时候时常因为在野外误食野蘑菇, 而头昏脑涨, 或跑肚拉稀。如今身上这个难受的样子, 阿曈有些肯定,自己必是中毒了。 于是他哼唧着缓缓往帐外挪步子, 边挪还边喊, “宗朔, 宗朔!救命啊,我中毒了!” 阿曈的嗓子一向声音透亮,常年狼嗥练出来的嗓门一喊, 连门外的守卫都往帅帐里头望,心道中毒?谁下毒, 难道要对将军不利?那可得快叫军医与巡查营抓奸细! 只是还没等叫人, 守卫便被自家统领拦住了, 并受到了教训, 不要听风就是雨!营卫要稳重,将军都还没发话呢。 帐内的将军不仅没发话,还甚是沉默。宗朔昨夜在靠近窗边的小台子上独独坐了一宿,吹了一夜的凉风,如今的衣襟与肌肤都是冷的,带着清晨的寒露气息。 他见少年捂着脑袋,小心翼翼的挪出正屋来找自己,便一起身,抖落了袍子上浅浅的一层香灰。 阿曈头疼之际还分神仰脸朝宗朔嗅了嗅,“怎么又点香了,那玩意闻久了可不行。”他具体也说不上那香有什么问题,但就是下意识的不喜欢了,从前他还觉得好闻来着。 宗朔却直接岔开了话题,“中什么毒了,我看看。” 阿曈诶呦一声,这才想起来自己中毒这回事,他连忙往宗朔身边走,比比划划的描述,“头疼的厉害,我看昨晚上那酒必定有毒!” 宗朔没说话,酒中不可能有毒。但犹豫了一刻,还是牵起了少年的手腕,细细给他切脉。 阿曈还在大将军眼前,兀自一本正经,经验老道的给他传授中毒经验,“颜色越斑斓的蘑菇毒性越大,红色的吃下去,要蹲好几天茅房的。” 宿醉燥热,男人身上此时清清凉凉的散发着晨风的味道,阿曈嘴上“嘚吧嘚吧”个不停,身上却下意识的往宗朔身上贴去,眼见就要软叽叽的靠上去了。 “不过,再红的蘑菇,也没有岩壁里的蜂群毒啊,嗐,我小时候……” 他还没等说完,就觉得自己往身边靠了个空,宗朔也松开了切脉的手,站的离他有些远。阿曈有些莫名的摸不着头脑,他为什么突然不给自己靠了?平日不是很由着自己的么。 少年因为天真纯良而迟钝,但狼的天性却叫他敏感。 他察觉到了宗朔的异常,于是也不说话了,转头望着桌边走的男人。 宗朔拿起书案上准备好的清粥小菜,单手端到了阿曈旁边的桌子上,而后侧头示意。 “吃吧,解药。” 阿曈下意识端起粥碗,听话的喝了几口,胃里舒服了不少,头疼也好一些了,他暗自感叹,人间的“解药”见效快,还好喝! 只是虽然端着碗,他的大眼睛仍旧瞄着坐回书案看折子的宗朔,少年暗自想了想,而后忽然恍悟。 他,他昨天晚上不是在桌子上喝酒送灯吗?什么时候竟好好的睡在床榻上了? 记忆模糊不清,他只知道自己后来很舒服,没有束缚,飘飘摇摇的舒服。那感觉,就像,就像在山上的时候…… 等会儿,在山上的时候?在山上的时候,他可从来不收耳朵和尾巴的! 少年看着默默不语的宗朔,小脑袋里灵光一闪,他终于找到了原因。怕不是自己露出了半狼的神态,然后叫这人看到了吧! 少年猜的八九不离十,但他的总结却与现实有些微的出入。 阿曈正正经经的叹了一口气,朝宗朔看去的目光颇有些怜悯,心里愧疚的想着,“你看,叫人知道了吧,宗朔可没有耳朵尾巴,眼下失落的都不爱搭理人了,是不是羡慕我了?” 阿曈双手端着粥碗,慢慢走到了宗朔的桌边,见男人没理他,就将大瓷碗轻轻放在了桌边。这碗很大,阿曈想了想,不知不觉中,他与宗朔一起吃饭的碗,都换成大碗了,可能是怕自己吃不饱。 少年习惯性的往前一推碗,将下巴搭在桌子上,有些欲言又止的问,“你,你昨晚上,是不是,那个,看见了……” 宗朔闻言,握笔手一紧,坚固的黑檀笔身应声而断,他猛的抬头看向阿曈,双目沉沉的注视着面前眼神有些躲闪的少年。 就在无言的沉默中,宗朔本以为阿曈会否认,会惊惧,会不安于自己天大的异处被人发现,而他,就在等着反目的时刻,如今的自己需要这样一个时刻。 宗朔想,兴许,两人之间会进行一场威胁与交易,他不透露少年的异处,作为交换,少年则保密从羊皮卷上看到的克烈语。 他们会在防备与警惕中,做世俗决断,也斩断他心中多余的绮念。 但少年却丝毫没有按照人性常理行动。他叹着气,又凑到了自己身边,随即趴在桌案上,侧过脸朝他说,“不要难过啦,耳朵尾巴而已嘛,虽然你没有,但我的可以给你摸摸哦。” 说话间,只见“扑忽”一下,少年的脑袋上,两只大狼耳朵瞬间从发间弹了出来,还在明亮的日光中不断左右摆动,天性的搜集着附近所有的声响。 随后,少年就又摇着腰,晃着屁股的,凑到了男人眼前,那条大尾巴尚且束缚在裤子里不停的来回摆动。 宗朔二次得见,也依旧心中一紧。少年的白耳朵在日光中,是银白而闪耀的,耳尖处是纤长飘逸的长毛,耳根处却看着是围满了柔软的绒毛,细细茸茸的,很好摸的样子。 阿曈正凑过脑袋叫男人好摸一摸,就见宗朔迅速的扯过一件袍子,瞬间把自己从上到下都盖住了,他的袍子也大,盖住了自己还仍旧拖在地上有富余。 阿曈背着耳朵往外钻,“干什么!毛起电了可不好梳开呢,你手又笨,辫子也不会编。” “收回去!” “嗯?你不摸摸吗?我阿纳说,可好摸了,摸完心情好。” 宗朔伸手把已然被盖住的阿曈仍然拖到了自己身后挡着,“那你阿纳没告诉你在山下不能露耳朵出来么。” 阿曈蒙在袍子里声音闷闷嗡嗡的,“告诉了,不过只给你看,谁叫你心情不好呢。” 宗朔心里不知为何,纠缠的微微有些暴躁,但依旧声音平静的警告阿曈,“那我再说一遍,收回去,你在山下一天,就一天不能露出来。” 阿曈终于从袍子里挣扎出来,身上的异常也已经收起来了,他在黑袍子里露出莹莹的面庞,“那,那你开心一点了吗?” 对上少年灵动而充满期待的样子,宗朔不自觉点点头,下意识回应了一句,“嗯。” 随后,阿曈咧着嘴角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两个小梨涡。 “将军,京中的人马已经过了中道驿站,明日午后便能到达昭城。”一个大汉进了帐,但没进正屋,而是立身在厅中,垂手禀告。 闻言,宗朔瞬间从眼前的情绪中抽离,利落的吩咐迎接事宜,还隐隐晦晦的说了一些其他似是而非的话,阿曈歪着脑袋也听不懂,就没在意。 倒是宗朔,在那大汉告退后,他沉思好久,又回头看着把剩粥喝完的阿曈。 他眼中风云变幻,深如泥潭,郁郁的像是能吸人魂魄,最后又疏离的竖起一道道高墙。有时候,屏障使人清醒的决断,使人痛快的取舍。 宗朔看着阿曈,看了好一会儿,而后,从腰间的囊袋中,抽出了一枚吊坠。 那坠子像是一只小狼的乳牙,牙根部被不知名的晶石镶嵌着。采金为丝,嵌晶编结,能看出做工之人的细腻心思与珍惜呵护。 宗朔到了如今,才略略猜测出这枚小犬齿的来历,他伸手,将它拎到了阿曈面前。 阿曈“哇”的一声,跳起来老高,眼珠随着吊坠而动,“我就说,你绝对没把坠子放在书案这,我都翻遍了!” 随即,他便自觉说漏了,于是紧忙伸手捂住了嘴,乖乖的蹲在案边,等着宗朔到底什么意思。 宗朔没说话,只是伸手把狼牙放在了阿曈殷勤伸出的小手里,眼见着他高兴极了,紧忙把坠子又挂在脖颈上,嘴里还念叨着,“祖宗莫怪,祖宗莫怪,我把你要回来了!” 对阿曈来说,乳牙不要紧,祖宗骨头上的晶石才重要。 他开心了一会儿,又有些疑惑,便笑嘻嘻的问宗朔,“你怎么又肯把它还给我啦!” 这一会儿的功夫,宗朔从案下,伸手拿出了一个木盒子。他慢慢把盒盖展开,就见里边好好的搁着一份文书与一枚姓名牌,下边又压着些银子。 其中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比如,两人第一次林中偶遇,少年翻身爬树遗落的打火石、小弹珠、牛角小木梳。 一样一样,都仔仔细细的保留着。 宗朔将盒子推到阿曈眼前,阿曈似有所感,便不笑了,一双眼睛愣愣的盯着他看。 “你所替之人,叫许项明的,我已派人查清,许家男丁一病弱,一老迈,今日就此免了许家的抽丁。” 阿曈没说话,一直瞧着似乎很平静的男人。 宗朔顿了顿,喘了一口气,又说,“这是文书户籍,你拿好了,给他们送回去吧。” 阿曈还是没接话。 “啪”的一声,宗朔伸手将木盖合上,转头望进少年的眸子里。 “不是说,坠子还你,你就走么。” 两人相视良久,男人闭目,仰头靠在了椅子上。 “走吧。” 第三十四章 走了,便再找不到了 寂静的帅帐中, 晨间的风脚步轻轻的跃进屋内,微微卷动帐门口的帘布,最后又试探着, 稍稍掀起了床榻边的帷幔。 屋内, 一站一坐的两人都默默无言,阿曈看着宗朔, 宗朔却闭着眼。 而后, 少年伸手攥住了脖颈间的狼牙,还是犹犹豫豫的说了一句话。 “我,我要是走了,你可再找不到了。” 东山隐于世间,更是幅员辽阔,茫茫无际, 山外边界又有猛兽盘旋, 自己只要回去了, 便是从此与世相隔。宗朔,他这样厉害人, 也是找不到的。 阿曈话说出口, 就是下意识的又给了男人一个机会, 意思仿佛再说,你可要想好了! 但威胁的语气稍稍有些心虚,谁知道眼前闭目的男人在不在乎呢?他独身下山, 身无所长,最后只能这么不痛不痒的问上一句而已。 听到再也找不见这样的话, 宗朔放在匣子边的手便一紧, 粗粝的手指蜷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 才渐渐松开。 阿曈都以为他不会说话了,男人才有些喑哑的回了一句。 “也好。” 也好,回到山里也好,闭避世不出也好,自己找不到,自己找不到他,更好。 人世翻滚如沸,处处是寒刀霜剑,这毛头小子才体味的哪到哪?他身世有异,趁着“妖精”还没开窍,涉世未深的回去,最好不过。 要他找到做什么?他是无边苦海的覆雨手,他是人间炼狱的牢底人。 要他找到,做什么呢? 宗朔做了决断,以两个字作为结尾,而后再次沉默不语。 阿曈低了头,松开了握着颈间坠子的手,默默上前,拿过了木匣子,抱起来,缓缓的出了帐。 帐门的布帘依旧留有少年掀开时的痕迹,此刻正来回摆动个不停。宗朔终于睁开了眼,朝那处,默默看了良久…… 阿曈出了帐,抱着匣子四处环望,实在有些茫然,但最后想了想,还是往辎重营去了。他还认识了一些朋友呢,就算要走,也要打声招呼的。 阿曈刚到了他住过的大帐中,就见往日应该正训练的人,全都在。书生一见是阿曈来了,连忙把人接到了自己的铺上,帐中的其他兄弟也热情的与阿曈打招呼,而后还有任务的,便都离开了,只剩下书生陪着阿曈。 “嗯?怎么今天没营训吗?”阿曈一问,书生便皱着眉头说,“昨天营里就停训了,今儿才接到明确指示,说是,明天京中要来人,还是个大人物!所以咱们营停训,已备酒席鼓乐来迎接来使。” 阿曈恍悟,“哦,要来客人啊。”书生却摇头,“来者不善!”他四处瞅了瞅,就压低了声音越阿曈分析,“恩公有所不知,重将守边,往往权限很大,事急从权,京中便少有干涉。这种直派皇子的情形,多半……” 阿曈看着吞吞吐吐的书生,急的一拍怀里的木匣子,“多半什么?” “多半是出事了,换将或镇压。” “啊?什么!严重吗?”书生正色,“不清楚,这也是我猜的,不过营中看着很平静,就不知道是真的无风无浪,还是暗潮汹涌了。”不过风再大,也与他们这些底层的士兵没什么关联,但昭城中,就唯有一人,必是是剑之所指了。 书生也不知道太多,看着阿曈既懂又不懂的样子,索性换了话题,“欸?恩公,你拿着个匣子做什么,给我送来的美食吗?”阿曈时常带着些小厨房的好菜来与他们一起分享。 “正好!一会儿阿云还要来给我送缝好的衣衫,咱们一起吃啊。” 还没等阿曈反驳解释,门口便传来一声平和细软的声音,“要一起吃什么呀?” 来人一身棕色的寻常卫兵服饰,手里还拿着缝好的辎重营外袍,正是阿云。不过较之初来军营的窘迫与锋利,此时他面色微红,气息平和的有些温润。 他昨天在私帐中补书生的衣服,结果被眼尖的萧冉看见了,那哑巴竟话里话外的找了半天的毛病,最后直到晚间,两人一身大汗的要入睡的时刻,那人才堪堪问,给谁补衣服? 阿云还没喘匀气,便被气的抬脚一踹,“滚!” 他能给谁补衣服,除了阿曈与书生,就是被窝里这个哑巴了呗!萧冉被踹了一脚,但依旧伸手去翻了翻榻边针线篓里的衣衫,看到辎重营的营标,才恍悟。最后转身,丧眉搭眼的去拽人,搂住就不撒手了。 他还是要小心些,军营里这么多爷们儿,自己媳妇可别叫人盯上!于是又沉着眸子,翻身压了上去。 所以,今日的阿云脸色格外的红润,他看着帐中的两人,还问,“你们要背着我吃什么呀。” 阿曈叹口气,掀开了匣子,与两人解释了几句。于是,都到外边各自忙碌的辎重营兵,就听自己的帐里齐齐传来两人惊诧的声音。 “啊!什么?” 帐中,书生查看着“许项明”的免丁文书与户籍,这才确认了阿曈的话,便叹了一口气,转脸朝阿曈说,“恩公,也是好事儿,此间事了,你也正好回家去。” 书生不知道阿曈的身世,只是觉得他顶替冒名的这个大罪眼下已解,实在可以离开军营。他这小恩公人单纯善良,且身上的东西仔细看下去,无一不贵重!初次见面,便送出了寻常人家两年吃用的银子,且他穿的鹿皮小砍袖,以那样绝伦的毛色光度与鞣制工艺,在定平府可是值一套城边的小套院! 虽然不知什么原因叫他离家而替人抽丁参军,但在这将乱的时间回到家中去,实在是再好不过了,以世俗的眼光看,是天赐良机。 “眼看快要打仗了,此时回家,也好避祸啊。” 阿曈不吱声,但阿云是知晓一二的。他某次与萧冉说起阿曈的事,也是想勾了他冒名顶替的罪,不然总悬在人心上,叫他心里不安。 但萧统领却直接一摆手,“问过,将军不让管。”按他的话,大将军把人护的很严。 阿云没想到宗朔会叫人离开,于是犹豫着问了一句,“那,将军他,那,你就真么走了?” 阿曈坐在大铺上,低着头扣手,“嗯,他叫我走。” 书生来看眼前恩公这幅情形,才忽然醒悟过来,他焦虑的在地上来回踱步,但仔细思量,还是朝阿曈说,“恩公,走吧,等战事结束,我若有幸能重回故乡,咱们再相聚。”军营艰辛,何苦来哉! 阿云却想了半天,他是体味了情爱滋味的,知道其中的艰苦与难得,也知道那是轻易割舍不下的。只是,他还不知道阿曈到底是什么心。 “阿曈,你和将军,嗯。”他还是有些问不出口,实在无法想象,镇国将军那副英俊却料峭沉着的面孔之下,会为谁情根深种。 “你们,相处的怎么样了。” 阿曈闻言,便有些委屈,他也想不明白,“我们睡了觉的!” 阿云直接倒吸一口气,还在踱步的书生瞬间崴了脚,两人都一脸惊异的看着阿曈,不可置信。 阿云不可置信,那将军看着正经又吓人,没想到,竟下手这么快! 书生不可置信,他那经天纬地、雄才伟略、霸气天成、人间脊梁的平成王镇国大将军,竟然,竟然只吃不买,是个负心汉! 阿曈还在思索,“睡了觉,他不就是我媳妇了么,那他是不是又反悔了。” 只是那两人谁也没说话,他们还在震惊中,没缓过神。 过了一会儿,书生醒悟过来,一步本就上前,伸手掀开了阿曈的额间碎发。少年没拿书生当外人,就没躲。他头发一被掀开,阿云与书生都聚精会神的弯腰趴过来看。 两人见阿曈额间没有孕痣,都松了一口气,只是那金灿灿的花纹也露了出来,他们研究了半天,书生就问,“恩公,你这花纹是找人纹的吗,这手艺可真是绝世啊!” 那金纹仿佛是从肌理间渗透出来,纹路繁复又神秘,灿灿的的金色也如水波一般,在暗室中荡漾着。 但看久了,只觉美丽之下的肃穆,叫两人不敢伸手摸,只轻轻的放下了少年的额发,阿云还伸手给拨弄一番,把金纹挡严实了。 “什么找人纹的,还可以纹上去的嘛?不过我这个是天生的。” 阿云与书生都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连连点头,但心里都出奇的想法一致,“什么都行!不是个哥儿就好,睡了也没有后顾之忧!” 书生甚至咳了一声,“恩公,我说,要不你换一个人?”他恩公这样俊俏,天生神力,性情又好,还怕找不到媳妇么,跟着将军能有什么结果?他地位显赫,早晚得娶正妻。 阿曈只是低头不说话,于是阿云一叹气,“要不,你在我那先留一晚吧,这两天怕是有雨,你走也不急于一时。” 阿曈想说他不怕下雨,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天是有些闷,一到了夜里,城外戈壁更是狂风怒卷,天边的浓云翻滚。萧冉回到了帐中,看见坐在一起吃饭的两人,也没说话。 阿云晚上悄悄问萧冉,将军到底是什么意思,萧冉却罕见的叹了一口气。 “走了好,别拦了,将军和我们,不一样。” 暗夜沉沉。 宗朔身穿铠甲回到帅帐,未燃烛火,周围漆黑一片,他侧耳细听,屋内冷冷清清,没人。 将军没卸甲,只是独自瘫在帅椅中,坐了一宿。 第三十五章 命牌 壬戌年五月二十六, 后世之人评价,这是长达三百年民族大融合的真正开端。 但往往历史的重大节点,在当世之人所经历的这个时刻, 是寻常且平静的。最多, 昭城的士兵们也只会感慨一句:京中特使的排场可真大! 高耸的城门不远处,一队人马从官道疾驰而来, 黑压压至少五千余人, 开头的金甲营卫还举着巨大的八宝华盖,只是戈壁的风沙太大,那华盖被吹的东倒西晃,令原本庄严肃穆的权利象征,此刻有些滑稽。 守城的卫队遥遥的看着,不由的乐出了声, “诶呦, 八宝华盖啊, 难道是个皇子不成?”但心中却都暗暗嗤笑,“来戈壁还打着华盖, 摆什么排场?没吹跑那是老天爷不稀得要那破布盖子。” 如此, 他们更觉出平成王镇国大将军的好处来, 若是论身份,那是先太子遗孤!怕是比当今那位皇帝还名正言顺些。但大将军是从不摆这些无用的排场的,抄来的钱财也都尽数给军营的弟兄们补贴伙食了。 因此, 众兵将才为宗朔悬心,他的武功智谋, 当今这几位皇子无人能出其右。但贤人多遭天妒, 就如同当年被诬陷勾结外族的先太子一般。 不说城中人心浮动, 只说远处铁甲将近, 守城士兵核实斥候官的通报后,缓缓打开了城门。 城外,二皇子赫连诘一马当先,他一进城,没见宗朔前来迎接,便冷笑一声,满脸桀骜的拿着一把宝剑高举头顶,大声朝四下喊。 “我代天子巡边,叫你们将军出来跪迎!” 几个副将听了都隐隐作怒,但都被刑武拦下了,他已经叫萧冉去禀告将军。他们俩从小就跟在宗朔身边,师从云中寺的高僧,但即便多在寺中生活,也免不了一些人上门故意搅扰,其中最可恨的,便是这位二皇子赫连诘。 他身为贵妃之子,自小就蛮横跋扈,小时候因为宗朔的名声武艺嫉妒找茬,长大了,就因为全力皇位拼命,两派人马纠缠已久。 更何况,宗朔此番出将昭城,第一个便杀了贵妃的弟弟,并取而代之。那可是他赫连诘掌边关兵权的舅舅,是他们今后夺嫡的依仗。于是,赫连诘便更恨宗朔。 自幼,所有人都说自己不及这个全家死绝的煞星,长大了,这人平定内乱,战功赫赫,更显得他无能!可如今,赫连诘拿着手中的圣旨有些志得满满,可他终于抓到了机会,能把这人狠狠的踩在脚下! 他绝不会放过! 帅帐内,萧冉还没等说话,一身甲胄坐在椅子中的宗朔便一摆手,声音有些沙哑,“知道了。” 萧冉看了宗朔一会儿,最后还是有些不放心的问,“殿下,你,难道非要行此险招?” 宗朔霍然睁眼,眸子坚定而凌厉,一身失意的暮气尽去,整个人变得奋锋利起来。 “行兵至此,自然落子无悔!”说罢利落起身,要往帐外去。 “殿下,不然还是带着我吧。我实在放心不下。” 宗朔转头上下扫了一眼萧冉,这小子全身衣袍洁净,鬓发齐整,脸色也好看了,往日总破口子的袖口还针脚细密的绣着花。 于是宗朔转身出帐,“我留着你在内策应。”话音落下,人早就走远了。 自宗朔出面后,昭城才算真正的出了大事。大将军迎而不拜,只把二皇子那早已经挂在城头风干了的舅舅,一脚踢到了金甲卫的马蹄之下。 口称,乱贼伏诛,二皇子或烧或埋,自便吧。 当下赫连诘怒极,抽剑便要朝宗朔砍,但身边的护卫及时的拉住了他,话里话外的提醒二皇子,您打不过,没必要自取其辱! 赫连诘也知道宗朔厉害,看着舅舅那早已干枯的头颅,硬生生压下怒气,心中却发狠,他还有圣旨,他必要治死这人! 如此一番,赫连诘全然不顾老皇帝让他缓缓图之的交代,硬是举着帝剑,拿出圣旨,以天子之名,宣读宗朔诬害忠良、对外勾连等十五项大罪,连削宗朔五级,从平成王镇国大将军,一路到营卫先锋官。 众人哗然!宗朔倒是没什么反应,他很清楚赫连诘,此次他那皇帝叔叔老了,也有些急了。 他派来的人,不是自己的对手。 城中重将大部分都是宗朔的人,这批人看着宗朔的脸色,默默不做声。但其他不知情的将军,眼下却怒气横生的站出来为镇国将军辩驳。 “二殿下!大将军他身为天潢贵胄,万万没有一道旨意直接削职的先例,如何也要回朝后经朝礼定夺!” “就是,再说,将军他何罪之有!” 赫连诘“唰”的一声抽出宝剑,直指众人,“再有狡辩者,与他同罪!”但心中却想着,朝礼?那帮朝臣恨不得叫父皇立平成王为太子呢,回去他可就说了不算了! 此时宗朔却止住了众人的义愤,接过了圣旨,默不作声的脱下了鲜红的帅袍。 赫连诘眼看宗朔认罪,便急不可耐的交接起边关大权,连忙叫五千金甲卫入驻昭城,给自己壮声势,各个军中要职也都换成了自己人。此刻他心中还觉得父皇多虑,他赫连宗朔也没到昭城多久,能有什么根基,还不是自己就能轻松拔除! 只是半夜回了新的帅帐,赫连诘还是不满足,降了他职位算什么,必须得叫他死才行! 只是,他身份特殊,就连父皇也不敢直接降旨杀他! 他正思索,随行贴身伺候的中年太监却看出主子的心思,太监精细的端过茶碗,神色莫名,而后伺机朝赫连诘献计。 “主子,你要兵不血刃,还不简单?” 赫连诘看着这个母亲送给自己的贴身太监,他身边原本的太监被他打死了,母亲说这个倒是有些机灵,就赐给了自己。 “哦?你倒是说说。” “嗨呀,殿下,这边关什么最难测啊,自然是打仗了,一战下去,死多少人也不稀奇。” 赫连诘早就如此想过,但听说他们刚刚大捷,还活捉了一个蛮族将军呢,乃蛮的兵也早被打的退回了本部,这…… “殿下,只要人被派出去了,谁知道他打的是谁,还不是您金口玉言么。” 赫连诘端过茶碗细品,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太监,心想母亲送来的人,也还算得用! 只不过,他虽然恨宗朔,但实在知道那人的武艺,那是个千军万马都能突袭出来的主!必要假戏真做,才能杀的绝! 于是,后半夜,他秘密叫来了身边的亲卫,打听了那乃蛮俘虏将军的囚牢位置。第二日,那将军便被宣称是莫名死在了狱中,草草便被埋了。但当日出城的运粮队却多了一个披着毡袍的大个子。 营中这样大的变故,阿曈尚且还不知晓。 他昨日半夜里,实在睡不着觉。 阿云叫他与自己睡在卧室的塌上,可萧统领的帐篷没有宗朔的大,这里只有一张床,于是萧冉便默默无声的睡在了两张拼起来的桌子上。 但是,阿曈的嗅觉何其灵敏!他闻着被褥上全是阿云和那冷面哑巴的味道,就有些别扭,虽然这已经是阿云换的新床单了,但总觉的这味道有些怪,腥腥膻膻的,虽不如他们卒长的臭脚直接,但也叫人心里有些发毛。 所以,阿曈趁着半夜,便跑到了林子中,和犬军们坐了一宿,清早才趴在树上微微睡了一会儿。 只是睡到下午,忽然惊醒过来,想着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得回去给宗朔卸甲了。只是起身到一半,就不动了,差点忘了,他不用回去了,那人用不上自己了。 少年远在深山时,只有家人与东山的万种生灵为伴,他们是从不会赶自己走的。就算到了山下,因为长的俏,性格又可爱,也从没受过什么委屈。 他实在缺乏应对眼下情形的方法,就这样走了,又不甘心,留下,也不甘心。他可不是什么死皮赖脸的人,他可是阿史那!世上可只有三个阿史那! 想到这,他又萎靡下来,可那煞星不知道,那混蛋一点也不懂得珍惜! 阿曈此刻还不明白,就是因为人家知道了,才放手叫他走的。 看着远处沉沉的天色,初入世来的少年踌躇又纠结,他孤零零的蹲在树林里,只有一堆狗陪着他。 他又想,阿纳总说,自己有时候过于执拗,所以凡事要开阔的想,需要放手的时候,就就放手。就好比小时候路过一条深河,明知自己不如阿塔与弟弟的狼身强壮,却还死命的往河里冲,最后反倒自食其果,呛了水,要人来救。 他如今出了东山,没人来救他了,况且,这条河,他游不出去,但河里却只有他自己。 最后,阿曈长叹一口气,起身回昭城,他要把包袱拿着,然后离开。他得听阿纳的话,蹚不过去的河,就赶紧上岸。 可是谁料一回营,这些突如其来的消息简直叫阿曈措手不及! “什么!宗朔不当大将军了?” 阿云边往阿曈的包袱里塞路上的用品,边与他讲从萧冉处听来的消息。 “说是来了个手拿圣令的二皇子,判定大将军有罪,已经贬到先锋营了!刚刚又出了军令,叫大将军出城往草原上追击乃蛮敌军。” 阿云越说越气,“去草原要先走出戈壁,他食水都不给备多少,兵也没几个,叫大将军如何追敌!明显是两人有仇,他故意为之!可恶的是萧冉那傻子这时候又不吱声了,他们不是兄弟嘛!” 可阿曈却越听越精神,竖着个耳朵,眼睛瞪溜圆,“他,他要去草原啊,很危险吧?” 看到阿云点头,少年就攥紧了手,转着眼珠子辩解,“那,有些巧哦,我也要去草原来着。这,要是半路遇到,可不是我故意的!” 阿云听这话,却停了手,“不行,阿曈,太危险了!” 少年却拿起了包袱,急急忙忙的问阿云,“咦?我那木匣子呢?” 阿云叹口气,一指桌上,“拿着匣子不方便,都放包袱里吧。” 阿曈听话的点头,毛手毛脚的就跑去掀木匣子,谁料一个不注意,就打翻了,里头的东西掉了一地。两人便赶紧弯腰去捡。 阿曈正一颗一颗的捡弹珠子,就听阿云疑惑的问他,“咦,木匣子底层有东西,这个……”只是待看清了是什么,阿云就沉默了。 少年回头一看,就见朋友的手中正托着一块木牌,等他走近了拿在眼前,透过帐外阴暗的天色,上边两个刀刻的大字阿曈却认得清晰,那是他被宗朔一笔一划的教着写过的。 男人的字刚劲有力,仿佛被坚硬的脊梁撑着,几乎要刻透木牌。他喃喃的念了出来。 “宗,朔。” 阿云看着少年,就见他默默把牌子攥在了手里,抬起头,有些伤感的朝自己说。 “你看,他又在跟我要灯了。” 第三十六章 以身临渊 次日一早, 赫连诘便下令,大开城门,叫先锋官赫连宗朔带领小队突击蛮军。 这命令其实有些荒唐, 蛮军刚退, 到哪去突击,去人家草原大本营么?但众人却见宗朔一脸平静的样子。 由于军令所限, 他只带了几个营卫亲信与裨将, 还有自愿降职跟随的刑武。 赫连诘稳坐帅椅,志得满满的故意刁难,“先锋官一向战无不胜,想必去去就回,实在不必带众多口粮来拖累行程,三日之备, 足够了。 宗朔看着赫连诘阴鸷又有些扭曲的脸, 理都没理他, 骑上乌骓,带着人调转马头便往城外去了。他生来便气势不凡, 如今上下一对比, 更显得赫连诘仿佛一只跳梁小丑。 赫连诘脸色发青的看着身姿飒踏的宗朔, 那背影,仿佛是自己这辈子都攀不过去的高山!不过,他又缓和了心情, 冷笑一声,不急, 如今草原上的各个首领, 可是都红着眼急切的要杀他这个“月氏”呢, 消息已然放了出去, 看他怎么活着回来! 宗朔出城,大批的兵将列队在城门口目送,赫连诘却直接下令关城门,众人不得已,便都沉着脸回城。倒是隐在人群中的萧冉,他隔着层层的金甲卫队,眼神幽深的看着高坐帅椅的二皇子。 他如今手头还有殿下交代的事没做完,不宜冒动,这笔账,他要慢慢算。 戈壁茫茫无际,天如盖,地似庐,到此刻浓云蔽日,暗沉沉的苍穹低低的压着砂砾飞扬的荒土。 宗朔与身后一行人,沿着两边隆起的沙丘,策马狂奔,转眼就不见身后雄伟的昭城城门。 雨前的劲风挟卷着砂石,一路上“唰啦啦”的扫打在众人的皮甲与面颊之上。就连刑武那一脸乌黑的厚面皮,都被砸的生疼,中原腹地的兵将,是很少会在这样的天气中急行军的。 “殿下,呸!殿下,沙子糊嘴啊,一会儿就下雨了,咱们先把斗笠带上吧。”好歹能挡挡脸,虽然聊胜于无。 宗朔并不觉得如何,但他看着身后几个人一手持缰绳,一手挡脸的动作,便回身将马背上挂着的蓑衣披在了身上,几人也紧随其后,刑武更是将斗笠压的低低的,还把连着笠边的绳子紧紧的系在下巴上。 “加快赶路,天黑前到汇合地点。” 几人连忙答是,于是大声喝马,唯有宗朔的乌骓不必提醒,它若是奔起来,要比这几匹马快上很多,于是此刻为了与众人同行,乌骓就如同闲庭信步,没怎么发力。 天边隐隐有滚滚的闷雷声传来,渐闻渐近,眼见暴雨将至,众人以宗朔为首,逐渐贴着沙梁行进,渐渐远离开阔的地面。 疾行之间,旁边的戈壁石丘便如同自己会流动一般,连绵且迅速的朝身后退去。 但在众人含胸低首的抵御迎面风沙的时刻,宗朔却是身上一僵,他侧脸看了一眼石丘的脊梁处,忽而又一把扯下了遮眼的斗笠,不可置信的侧过整个身躯,朝后看。 众人正飞奔着吃沙子,就看原本在前的大将军毫无预兆的勒马,那大黑马半身都随之抬起,高壮的体格与精悍的线条清晰的展露在众人面前。 头马停下,众军马也随之驻足,几人还以为是敌袭,瞬间戒备的抽刀。但一转脸看向宗朔,就见他们大将军,周身僵着,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紧紧的盯着石丘顶端,众人也纷纷回头望去。 宗朔目之所及,是荒草寂寂、平沙莽莽的丘陵,是浓云翻卷、暗色无边的苍天,是狂风呼啸、飞沙走石的人间天地。 也是风雨如晦中,一个少年从暗色深沉处跋涉而来,他发丝随风飞扬,丝丝缕缕的拂过美的生机勃勃的面颊,也拂过那双眼睛,那双如星河灿烂的明眸。 少年跑的极快,追到了狠处,几乎四肢着地,骏马这样飞驰,他竟能以人力,追出戈壁三十里,且追的悄无声息。 宗朔只觉眼前的景象叫他的心都收紧了,冷硬的冰山被生生砸掉了一角,他知道,自己与那深渊渐行渐近,但却无力阻止…… 众将都面面相觑,刑武叹了口气,朝他们将军看去。 宗朔握着马鞭的手极用力,骨节隐隐发白。他终于从仿佛幻景一般的情境中醒过神,举着马鞭朝石丘上大吼,“出来!” 原来,由于石丘有乱石块遮挡视线,阿曈没注意这帮人,等追到了近处,才发现他们竟停了!但他跑得实在太快,沙地又软,刹不住脚,眼见就要冲到他们眼前了! 所以阿曈便就身一滚,趴到石丘背面,躲着不出来,只呼哧带喘的露出半个脑袋暗中观察情况。 任谁看了,都要说上一句,真是掩耳盗铃。 天边的雷声愈加的急,宗朔见那少年还假装没听见,便“啪”的抽了一声马鞭,极响,又喊,“你给我出来!” 于是,众人只见,从石丘背面,磨磨蹭蹭的出来一个人,头上的小辫子里都是沙子,脸也灰扑扑的,正是他们大将军的那个小亲卫。 几个人都是宗朔心腹,此刻便都颇为心照不宣的驾着马稍离的远了些。 “你跑这来干什么!回去!”宗朔的语气有些急,有些燥,还掺杂着最近有些抑制不住的暴烈。 阿曈闻言有些委屈,心里有些难受了,他跑了一路,气还没喘匀呢。 “我去草原。” “我不是叫你回家?你家在草原!” 阿曈低头扣手,指甲缝里也是沙子,他不知道为什么,此刻自己不想看见那男人怒火中烧的脸,于是扭头背过身子,“天下那么大,我去哪,你管不着!我已经不是你的亲卫了。” 说罢,少年坐在了沙堆上,身上犹自还挂着一个小包袱,背影在苍凉的戈壁间,只有那么小,显得既孤独又可怜。 宗朔狠狠喘了几口气,他简直五内俱焚。 他人生头一次觉得进退维谷,他想给少年选一条更好的路走,但显然,这人执拗又倔强,所以,他不是他的对手。 男人缓了语气,一字一句的问,“你最好现在掉头回去,还来得及。” 阿曈背着身,停了一会儿才闷闷的说,“谁跟着你!我,我是跟着我侄子,出门在外,得看着他点。” 宗朔二话不说,当即下马,抬手就把乌骓赶到了阿曈身边。意思很明显,马给你,回去吧。 阿曈没想到男人竟然这样果决,不是说将军的马很重要吗?于是,他当下便没了借口。 支支吾吾半晌儿,阿曈再也忍不住,红着眼睛扭头,从怀里掏出宗朔的命牌,一把扔还给男人。 “还你!我不要了。” 木牌掉到宗朔脚下,滚了两滚,在朔风中萧萧瑟瑟的。 宗朔低头盯着那块陈旧的命牌,当即沉默,他沉默了好久。 “我给过你机会了。” 阿曈还在生气,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也乱糟糟的,于是没听清,“什么。” 宗朔捡起了命牌,从胸膛中缓缓的喘出了一口气,“过来。” 阿曈瞄着他,没动,但乌骓却缓步走过去了。于是他便气闷,这人是在叫他的马吧! 少年刚要转头不理人,就听身后的男人气息沉沉的又说了一遍,直叫阿曈愣了一会儿,然后默默的凑了过去。 男人握着命牌,盯着他,朝他说,“阿曈,过来吧。” 他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虽然只是小名。 还在前方的几个人眼看两人缓和,也大约猜到了宗朔的意思,刑武叹了口气,直嘬牙!不容易啊不容易,这小亲卫有两下子啊! 于是看着还在犹豫墨迹的两人,刑武朝宗朔喊了一句,“殿下,下雨了!快走吧。” 几人耽搁了这么一会儿,就见远处的浓云已经逼近,连风都停了。 阿曈尚且站在宗朔身前仰着脸看人,就鼻尖一痒,几滴豆大的雨点滴在了鼻子上,随即而来的,便是哗啦啦的大雨。 这时,宗朔动作快了起来,他一把按在乌骓的马鞍上,提跨上马,转身就把阿曈也挟了上来。宗朔伸手给阿曈拍了拍辫子里的沙土,而后张开蓑衣,把少年拉到了自己怀里,给包裹严实了。 刑武看着宗朔策马赶上来,便看了看他怀里的人,宗朔带好斗笠,只说了一句,“先带着。” 随后,便驾马前行,在雨幕中飞驰起来。 阿曈窝在宗朔的怀里,紧紧贴着他跃动不停的胸口。他便就这样,搂着男人的腰,听着大雨打在蓑衣上的声音,又听着宗朔熟悉的心跳,只觉得很安稳。 最后,在马蹄颠簸中,少年悉悉索索的,将手在男人的怀里摸索。没一会儿,便悄悄用爪子勾出一块旧木牌,他把东西在衣服上蹭了蹭沙子,然后又偷偷摸摸的塞回了自己的小包袱里。 男人忙着在雨中驾马,便没理会这些小动作。 只是阿曈想了想,又把手伸进宗朔的甲内,拍了拍他温热的健躯。 “没关系,我还可以做先锋官的亲卫!” 阿曈只听男人一笑,而后他耳边的胸膛便沉沉的传来声音。 “先锋官可不设亲卫,僭越了。” 第三十七章 往哪看呢! 红墙宫里万重门。 皇城巍峨又沉郁, 临风沐雨伫立了不知多少年,又历经了多少朝代更迭。 只是今日,城门直至皇宫内室的门禁都开着, 骑着快马的驿官八百里加急, 不时汇报着边关昭城的人事动向,还带着赫连诘上报的奏折。 奢华的丹房中, 一排的童男童女在给药炉打扇, 奋力得小脸通红,直烧的炉内噼啪作响。老皇帝斜倚在一侧,看着手拿拂尘的方士炼丹,他自己则一身明黄的道袍,可那福寿图案的衣裳映着那张脸更衰老了。 直到,室内的平静被前来送边关奏折的小太监打破, “禀告无极仙翁, 边关奏报已到, 请仙翁御览。” 近些年,当今圣上随着身体的衰老, 愈加重视仙术仙丹, 妄求长生。只要他在丹房穿上道袍, 就要求所有人不能称其为皇帝,要敬其为“无极仙翁”,以示长生无极。 但“仙翁”看了奏折后, 登时气急,一把将折子摔在地上。 “蠢材!咳咳咳。蠢材, 叫他回草原, 无异于放虎归山, 咳咳, 我这么多年的囚困谋划,岂不白做!” 老皇帝边气边咳,他身边的老太监立刻上前,给赶紧拿出一颗丹药,叫皇帝服下,压了压撕心裂肺的咳声。 “仙翁要保重仙体啊!”老太监边说边给皇帝顺气,“二皇子他也是立功心切,不过仙翁也无需担忧。” 皇帝平了平心,闭目思索,太监便觑着他的脸色接着说,“他自幼便困于中原,住和尚庙比住王府的时候都多,这时间一长,草原撒好难过风云变幻的,带头的都换了几批了,谁还记着这个留着皇族血脉的月氏呢。” 见皇帝抬手喝了一口参茶,太监才又说,“反而是嫌他碍了自己的路呢,山中无二虎……” 皇帝稍稍顺了气,“好,坐山观虎斗,最好两败俱伤,但还是得看紧了才行。”说完,他忽然想起什么来,“韬儿呢。” “禀仙翁,五殿下,他还在议事厅跪着呢,口称……” “说什么。” “口称平成王身有世袭爵位,且大战在即,临阵换将,兵家大忌,求圣上重裁。” 皇帝闻言也不生气,只是一摆手,“叫他走吧。”说着,又闭上了眼睛,口中嗡嗡的念着清心咒。 而被几个小太监打发走的赫连韬,则站在宫墙之外,手拿着皇帝看都没看的上表,心中思绪万千。他的视线越过高高的檐壁宫墙,直眺望到远方的天边,兀自想着朝局与战争,还有他那命运多舛的“兄弟”,但仔细一想,他俩虽然也算自幼的交情了,但自己仍然看不透那个人。 而此刻的宗朔,还在戈壁中逗留。 他们这一队人,趁着雨夜直奔一处断壁残垣,但定好来汇合的人马却还没到,因为雨势越来越大,戈壁泥泞的道路难行极了。 众人在一处干枯的水井棚中避雨,外头的云层压的极低,厚实的铅灰色雨幕阻隔着人视线,雷电交加,在黑夜中闪得人眼花。 阿曈从宗朔的身后袍子中钻出来,探着脑袋打量这个黑漆漆的石棚,或者更顺却说是石洞。借着闪电转瞬即逝的光亮,他看着块垒凹凸不平的墙壁,边边角角的碎石与残叶,还有石洞正中间一口干燥燥的井,阿曈侧耳一听,没有水声。 “宗朔,这井的地下没有水的。” 宗朔点头,“从前有水,作为戈壁中的中转站,所以修了石棚,以作遮蔽。” 阿曈又撅着屁股在地上听了一会儿,然后他仰起脸朝宗朔摇摇头,“现在真的干枯啦,下边没有水声,只有风声,应该是地下河改道了!” 石棚门口,刚勘察了附近境况的几人纷纷进来了,听到阿曈这样说,刑武“诶呦”一声,“嗨呀,小统领还知道地下河呐!看,殿下的大字是不是都没白抄啊。” 阿曈刚要反驳说这是他阿纳教过的,和那见鬼的大字没关系!就被宗朔一把拎了起来,“好好站着。” 宗朔有些莫名,这小子总爱撅着屁股,难道是种族喜好不成? 平时也就算了,如今他那阔腿裤子湿哒哒的,寸寸的布料都贴着肉,勾勒出他的曲线与轮廓,就连弯一弯腰,那圆滚滚的小屁股都明显极了,简直峰峦毕现,更何况撅着! 阿曈不明所以的“吭哧”一声被人拎起来,还没等站稳,就叫男人把自己拽到了他身后,嘱咐自己,“把湿外衣脱下来拧一拧。” 风雨太大,众人的蓑衣前襟都被刮开了,所以都湿透了,蓑衣到最后也仅仅是挡住飞刮过来的风沙与石块而已,遮雨实在作用不大。 但宗朔怀里可是有个巨力的阿曈,他只露着脑袋,身躯则蜷在宗朔的怀里,在硬风之中,两手死死钳着蓑衣的大襟两侧。 阿曈还往宗朔身上贴了贴,仰脸瞧着男人的喉结犹豫脖颈,信誓旦旦的告诉宗朔,“嘿嘿,放心,有我给你挡雨啊!” 开始还颇有成效,只是他们骑马奔跃了将近一天,那一身“脆弱”的蓑衣可经不住他那么拽,于是在狂风与阿曈那小手的死命拉扯中,蓑衣的两襟终于在一阵烈风后,“嗞啦”一声,彻底宣告破碎。 蓑衣忽的刮开,登时就落在了戈壁滩的泥沙地里,只留阿曈怔愣的还窝在宗朔怀中,手里兀自握着两片破蓑襟。 宗朔看着被风雨迎面刮到脸上,却还愣头愣脑,一脸万万没想到的少年,便伸手一扯,单臂把人从顶雨的身前,换到了背雨的身后,还在惊雷与大雨中嘱咐,“钻到将袍披风里。” 于是,两人反倒比众人都湿一些,宗朔冒着青色胡茬的下巴都在滴水。 石棚还算宽敞,当初修建的时候,除了给井遮挡,便也有供旅人休憩的作用,只不过可能荒废了多年,灰有些大。 附近没有干柴能点火,石棚里也只有些烂树叶子,只不过行军的人吃惯了苦,也不觉得有什么,纷纷脱下衣服,挂满茧子的大手拿过衣服就用力拧干,而后将刀枪插在地上,弄来弄去就成了个架子,以便搭放。 阿曈从小在山中疯跑,是被雨淋惯了的,所以此刻也并不在意,穿着湿哒哒的衣服就往地上一坐,只是紧张的翻起了包袱,里头的衣服都湿了,等他小心的打开了盒子,便松了一口气。 抬脸开心的瞧宗朔,他又想晃尾巴了,宗朔给的小木匣子可真靠谱,里头的文书和物件一样都没湿! 只是他一抬头,就恰巧见到宗朔正在脱湿透的内衫,阿曈一下就愣住了。 男人的里衣是极珍贵又舒适的白丝绸,夏日很是凉爽,他还悄悄的偷穿过呢,后又被赠了一件,所以深有感触。只是,如今轻薄透气的绸子被雨淋的湿透,便都紧紧的贴在了男人的健躯上。 薄衫贴着肉皮与筋骨,宗朔雄浑的肩背与紧实的腰胯一览无余,随着他脱衣的动作,背后的肌肉牵动,像是林中最矫健的老虎。 阿曈的眼睛在夜中也是视力极好的,只是暗夜中事物的颜色并不分明,但其余都分毫不差。 他抬着脸往前看,在男人彻底脱下衣衫,只留一条湿亵裤的时候,少年双手下意识的撒开了宝贝木匣子,转而捧住了自己的脸,声音小小的“唔”了一声,眼睛瞪的老大,直勾勾的往前瞅。 闪电已经停了一段时间,所以石棚内便黑漆漆一片,宗朔听到身后的少年细细的出了一声,还以为有事,便转身,手里犹自拿着内衫在拧。 “怎么了,你衣服拧了么。” 等了一会儿,就听少年在他转身的时候轻轻吸了一口气,他问完话好半天,那小子还是没吱声,等他拧完衣服朝那人走过去的时候,才听见一声支支吾吾的回答。 “唔,宗,宗朔。” “嗯?” “你,你。” 将军犹自要过去给阿曈拧衣服,还没到眼前,就听他终于说完整一句话。 “好大哦!” “……” 宗朔脚步猛的一顿,阿曈话音一落,就听离两人不远的那几个将军哈哈大笑。 尤其是刑武,他不仅笑,还朝阿曈说话,“小子,这你可就说对了!我们殿下天赋异禀,从小就大!那可是男人中的男人,哈哈哈哈哈!” 他们这些老兵油子是说惯了荤话的,但阿曈明显有些羞了,就老老实实的蹲住不出声,任那帮人笑。 宗朔骂了刑武几句,瞄了一眼暗影中那个小小的轮廓,便有些不自在的拿过湿衣服,围在了腰间,稍稍挡住了那处。 “咳,黑暗里你能看见么?” 阿曈点头,但又怕宗朔看不见,就“嗯”了一声。 宗朔一叹气,“过来,湿衣服脱了拧干。” 阿曈磨磨蹭蹭的往宗朔身边走,但是眼睛却忍不住往那处瞄,此刻外边一个闪电划过天际,石棚内便亮了一瞬。 宗朔眯着眸子,就见那小家伙朝自己走过来,边走,眼睛还边别别扭扭的盯着自己那处,小脸也有些红。 他顿时就觉得身上一紧,于是连忙把人拽到眼前,伸手就敲了一下阿曈的脑袋。 男人有些气急败坏。 “别看了!好好拧衣服!” 第三十八章 你瞅啥! 阿曈被宗朔敲的“诶呦”一声, 慌忙的转过身,抬手捂住了眼睛,不敢再看了。 宗朔本来伸手去给阿曈脱衣服, 但大手刚碰上少年的肩膀, 他那比寻常人都要高的体温便透过湿衫,轻易的爬上了自己的手掌, 即便是那长满了刀茧, 对感触并不灵敏的手指,也仿佛被烫到了一般。 在这样的暗室中,方寸空间之外,便是霹雳骤雨,而眼下,两人这样近, 身体透出的热气仿佛都交融在了一起, 叫人不自觉想靠近, 然后紧贴着汲取,厮磨。 人的本性, 男人的本性。 “自己脱。” 阿曈正捂着眼睛, 就听身后这人发话了, 然后宗朔便离开了自己身边,到一块石头边静静坐着。 少年转过脸,从手指间露出的大大的缝隙里往外瞧, 就见宗朔即便在暗暗的石洞中光着臂膀坐着,也腰背极挺直, 丝毫不显落拓, 从细微之处体现着他自幼养成的严苛礼仪姿态。 只是他不怎么自在的动了动, 又分开跨, 将拧的半干不干的衣裳盖在了腿间。 于是,宗朔又透过雷电的光芒看着到了偷瞄的少年,他虎着脸只说了一个字。 “脱!” 阿曈赶紧点头,把罩在外边的衣裳解下来拧好,然后就要脱湿裤子。 石洞另一侧的几个人都嘻嘻哈哈的彼此说笑,还时不时逗阿曈一句。宗朔在黑暗中,听到“叮零当啷”的声音,就知道是少年在解裤子了,因为他的裤子里总是放着一些小玩意。 宗朔耳朵动了动,下意识的起身,背对着阿曈挡在他身前,遮住了万一闪电来临而照映进来的光亮。 听着身后哗啦啦落地的水声,他又嘱咐少年,“然后穿上。” “哦。” 刑武边和几人说笑,边竖着耳朵听着井对面两人的你来我往的说话,心中啧的一声,带着几个人又往远挪了挪。 不一会儿,乌骓便领着几匹马也进了石洞,如此便有些挤了,它们刚刚就着大雨过后的水洼喝了些水,又将附近长的干草吃完了,才进来休息。 刑武走到辎重马身边,拿过干粮,分给众人。这时候,阿曈已经收拾妥当,只穿了一件小砍袖,蹲在了宗朔身边。 宗朔接过刑武递过来的肉干与饼子,挑软的地方撕了一块递给阿曈,谁知道阿曈伸过头,直接凑到宗朔的手边嗅了嗅,宗朔的大手在黑暗中感受着少年鼻翼间温热的气流。 只贴近的闻了一会儿,阿曈便转开了脸。 “不吃?” 阿曈肯定道,“不吃。” “接下来还要穿过一小片沙漠,荒无人烟。” 不吃就要挨饿了,毕竟厨子也没跟来。 阿曈明白宗朔的意思,但他实在吃不惯干肉,“没关系,我可以自己捕猎,新鲜的肉好吃!而且,我可以一个月不吃饭,只喝水就行。” 阿曈骄傲的看着宗朔,看!我很好养活的。 “没必要。”宗朔心想,我总不至于叫你挨饿,于是,他掰了一块饼芯,再次递到阿曈眼前,“小厨房做的糖饼。” 阿曈就着宗朔的手咬了一口,中间的饼芯软乎乎,甜滋滋的,于是这才把饼叼到嘴里吃完了。 夜深,骤雨初歇。 外头渐渐有了光亮,下过雨的夜空如洗,星河迢迢。只是有些冷了,带着湿气的凉风从石洞门口刮进来,吹到阿曈贴身的潮衣服上,少年“啊咻”一声,打了个小喷嚏。在山上,他习惯与狼群挤着睡的,后来到了山下,晚上也趴在宗朔的身上。 于是没忍住,他径自往宗朔身边凑了凑,随着一股凉风再次吹过来,便又往宗朔身边凑了凑,眼见要贴上了,阿曈一抬头,就见男人在低头看他。 阿曈也不露怯,迎着宗朔的目光就看回去了,心想,又不是第一天在一起睡觉了,也不好太见外! 于是少年贴在宗朔身边,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腿,眼睛迎着头顶的视线,软着身子就靠进了男人的怀里,又蹭了蹭,把宗朔的大手扯过来,盖在了身上。 两人依旧默默对视,阿曈一吸鼻涕,“暖和。” 只是背后那处有点硌得慌,他就又蹭了蹭,谁知道越蹭越硌得慌!就在阿曈噘着嘴要翻身的时候,宗朔屏着呼吸,一把按住他。 男人的声音有些暗,“老实点!” 就此,宗朔怀中这个火热的身躯,才消停下来,眨巴眨巴眼睛,蜷着腿睡着了。 而他自己,则借着夜晚朦胧的星光,低头看着毫无防备的睡在腿间的少年,这人的鬓发湿过后,微微的显现出少许卷毛的样子,如今都蜿蜒的贴在脸侧,于是,便露出了丰泽的额头。 一枚金纹仿佛月下水波一般,荡漾在少年眉间,映衬着他莹润的唇与蝉翼般的睫毛,美极…… 戈壁中的大雨来得快,去的也快,天还没亮,那样滂沱的水量便被这片土地吸收殆尽,道路都干爽起来。 于是阿曈还没醒,就听见石洞外边由远及近传来的踢踏马蹄声,他骤然张开了眼,入目的是宗朔的下巴与雄阔的胸膛。 所以,阿曈又走神了,这人明明穿上衣服的时候,没显得这样筋肉蓬勃的,还甚是高挑颀长,很有风度的样子呢。不像他阿塔,穿什么都鼓着,叫缝衣服的阿纳为难。 转念之间,外边的马队已然到了石洞门前,阿曈只听见整齐的下马声,随即门外便传来一个人熟稔的克烈语。 “月氏在上,属下来迟。” 阿曈瞬间起身,好奇的往外张望,宗朔则披好了外袍,与屋外人沉稳对话。 少年听了半天,单个的字他都能听懂,只是两人复杂的说了一连串的人名与什么草原部落的名,阿曈没听过,就迷糊了。只知道最后宗朔转头叫他上马,他们要出发了。 甫一出门,阿曈就是一愣,他这回下山,也算是见识过了千军万马,就连仗,也算浑水摸鱼的打过了一场,但却从没在军营中见过这样的骑兵队伍。 列队在下的,是一群凶猛的雄性。 他们既野蛮又狂放不羁。全体队伍都高壮极了,比之宗朔相差无几,但却带着天然的凶性,并不能如宗朔一般将悍气收放自如。 一行人在有些微冷的雨后戈壁,仍旧只穿着薄皮甲,上半身强悍的体魄裸露在外,这些人是典型的草原大汉,他们没有中原士兵整日训练而显出的分明肌肉,而是浑身的脂肪包裹着肌肉,每个人都像一架冲刺的战车。 宗朔上马,一行人低头将右拳抵在胸口,行草原礼。而后便沉默的跟随着。 阿曈被宗朔依旧搁在身前,但他一转身,就见那个与宗朔叽里呱啦“报菜名”的大汉,此刻正侧脸瞧自己,那人脸上有一道横斜的刀疤,又生得一双锐利的鹰目,瞧着有些吓人。 但阿曈也没在意,而是歪头看了回去,用那双大眼睛询问,眼睛一眨,意思很明显,“你瞅啥?” 那大汉见状,忽而笑了一声,便依旧用克烈语朝宗朔说,“这个不会骑马?” 宗朔挑眉看他,旁边的刑武就赶上了前,“嘭嘭”几声闷响,蒲扇大的手掌拍着大汉的后背,“我说老忽,这你就不懂了!” 阿曈见大汉还瞅他,仿佛还有些不屑的样子,就像猛兽看着一只小鸡。 刑武也不说话了,他看热闹不嫌事大。 于是阿曈隔着宗朔的手臂,与大汉一龇牙,样子还挺凶,随后用克烈语回了一句话。 “看什么看!我会骑马。你个傻大个!”可我侄子就愿意驮着我,怎么地,一家人当然要整整齐齐! 阿曈还以为怕不是要先打上一架,却见那大汉在听自己说完话后,猛然一愣,就连他身边的众多士兵也通通回头瞧自己。 少年心里“嗨呀”一声,这是要打群架啊!不过自己也没在怕的。他还仰头吩咐宗朔,“待会打起来,你可别拦我!” 但那大汉与那群人还在看着阿曈,就连马速都慢了下来,也不打架,就瞅。阿曈摸不着头脑,宗朔却一笑,“他叫忽儿扎合,是我的朋友。” “他老看我。”阿曈告状。 忽儿扎合人生中第一次被一个少年人告状,毕竟,正常情况下,没有哪个少年人见到他们是不赶紧跑的。 更何况,这个少年人,还会说克烈语,且极标准。 宗朔回头面色平静的朝忽儿扎合说了一句,“这是安全的人。” 大汉问,“哪来的。” 宗朔一愣,想了想,嗤笑出来,“捡的。” 说罢,便驾着乌骓加了速,身后没有马匹能追上他们。 众人面面相觑,刑武一看打不起来,实在没什么热闹了,也策马前行,但在走之前,他特意到了忽儿扎合的面前,哈哈笑,“瞧见没有,少惹人家,你可不一定能打得过。” 说罢,这大黑脸骑着枣红的骏马转眼跑至队伍之前,只留忽儿扎合在原地皱着眉想。 “捡的?哪还能捡到克烈人!”于是,也催马前奔。 雨后戈壁,一众人跟随者宗朔的步伐,疾驰与旷野之中。 阿曈抬头问宗朔,“咱们去哪?” 男人眯着眼面色沉郁,“金帐王庭。” 第三十九章 咬哪了! 天色熹微的戈壁中, 火红的朝阳将升未升,只在天际露出些赤艳艳的浓郁光芒,随风翻滚的云层依旧潮湿的盘旋在低空。 于是站在峡谷行进的一行人, 笼罩在一片辉煌灿烂的火烧云之下, 仿佛置身熊熊烈焰。 天火在烧。 阿曈被拘在宗朔怀里已经跑了很远的路,此刻正趁着地上尚且潮湿, 马蹄扬起的烟尘不大, 他利落的从还在飞驰的马背上滚身而下,转而开始与骏马并排飞奔。 “宗朔,我先跑一会儿,坐太久啦,腿麻。” 阿曈撂下这句话后,回身一拍他大侄子, “咱们比快慢呐, 谁输了, 等回去了,就去花谷的蜂巢里采蜜。”这是他们小时候的老手段了, 为了吃一口新鲜的蜂蜜, 又惧怕那些巨大的毒蜂, 于是便有了这样的规矩。 别管比什么,输了的就去采蜜,牺牲你一个, 幸福大家伙! 乌骓一听,这还得了!多年下来, 他可没少输, 那伙大毒蜂很是不好惹, 于是本来还很悠闲的高大黑马立刻打了个“咴”, 尚且还驮着宗朔,便撒开四肢蹄子就开始拼命跑。 宗朔本想等等众人,但看着逐渐升起的太阳,地平线缓缓的又开始热气升腾,若是先去探探地形,找一处作为庇荫之处也好。这处戈壁已经地处沙漠的边缘,白天不宜赶路,最好夜间行走。 于是也没拦着大黑马,他那双有力的大长腿夹紧了马腹,朝身后的众人一摆手,意思不必追。 阿曈看乌骓开始加速,于是哈哈大笑,也沉下身体,压住胸膛,整个人的气势都变了,他尚且不高的身躯,却如悍狼一般冲了出去。 军马见他们的头马跑了,本想追上去,但是,头马太快,乌骓本就要比寻常的马匹高出半个脖子,修长有力的四蹄翻飞起来,风驰电掣,简直一朝千里,于是军马们很快就放弃了。 忽儿扎合看着前方并肩而驰的一人一马,有些被惊到了,那少年看着娇小,竟能与神俊并驾齐驱! 他愕然的回头看还在闲适赶路的刑武,想要一个说法,“什么人?” 忽儿扎合的汉话并不好,所以说出来的对话尽量简洁。至于为什么不说克烈语,那是因为,刑武他文的不行,克烈语太难了,这大黑塔没学会…… “不知道。” “不知道?” 刑武一耸肩,“殿下不说,就别管了,小孩傻呵呵的,又倔,还怪可爱的。” 说罢,刑武才开始正色的问他在草原上的一番经历,两人言语不同,交流也慢,便没心思管其他了。 前方,在一处高耸的岩壁背面,跑的尽了兴的一人一马重重的喘息,阿曈吐着舌头蹲在地上的阴凉处散热,结果看到宗朔斜着眼看他,便又悄悄的把舌头收回去了。 宗朔实在觉得这小子平日的神情举动,真是再明显不过,想必是“妖精”的本性一时半会也改不了。 边想着,他边从马背上拿下一只水囊,解开了口塞,弯腰给阿曈对着囊嘴喝了个饱。而后又倒了些在手掌中,用水轻轻拍在少年跑的通红的脸上。 阿曈舒服了,宗朔这才把剩下的大半囊水喂给了乌骓。 “算是谁赢了?谁要回去采蜜呢?” 阿曈一听宗朔这样问,就很不满意,“还不是你提前勒马往山影后走了,这胜负可怎么算!” 宗朔如今没穿战甲,又因为要行过燥晒的戈壁,身上便只穿了件白色的单衣,他身形颀长的倚在一处石壁边歇着,坐姿很好看,显得他身高腿长,风一吹,冠后的发丝就顺顺滑滑的划过刚毅深沉的面颊。 阿曈这在那托着下巴看,却忽而一下有了主意,“我看,就算你输!你去给我们摘蜜啊?” 宗朔忽的侧过头,手臂拄着石块,盯着脸庞还依旧潮红的少年看了好一会儿,但没说话。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阿曈尚且还没意识到,这不是谁采蜜的问题,而是在哪采蜜的问题。 他在邀请一个男人,跟他回家去。 看着宗朔盯着自己瞧,阿曈倒是先有些慌乱,他好像觉得刚静下来的心更加的热了!于是挠了挠头,转身躲到了另一边。 宗朔收回目光,双眼放空的看着远处阳光炙烤下,热浪滚滚的沙地。静静的等身后的人跟着马蹄痕迹追上来。 阿曈是不觉得那些人追不上来的,他在山中与狼群呆惯了,相隔千里,他们族群之间都是能互相找到的。于是眼下也没多想,他刚刚脱离了宗朔意味不明的视线,好不容易放轻松了,只是还是热! 少年有些焦躁的跺了跺脚,只是看着脚下软软的沙地,他计上心来,眼睛一亮。 所以等宗朔回头再找人的时候,就见,前边山壁阴影处的沙地上,一人一马正在激烈的,兴奋的,刨沙子…… 阿曈要比大黑马快上不少,也称得上是种族天赋,他边挖,还能边和乌骓聊天,宗朔皱着眉“啧”了一声,也不怕把沙子吃嘴里么? 少年有些碎嘴,“这回挖坑我就不和你比了,那是欺负你,我可跟你说,阿塔他可是能徒手挖开狼巢的红岩土的!他告诉我,没有个巢穴,就找不到媳妇!” 阿曈挖的奋力,前手刨坑,两条腿往外蹬土,转眼一个能容下两三人的大沙坑就初具雏形。 “你看我这手法怎么样!” 乌骓张着大马嘴“咴溜溜”几声,随后高大的马躯便卧在了自己刨出的坑中,躺着不动了。 阿曈也滚身进了凉爽的沙坑,更是致力于把自己埋起来,他终于凉快了,于是冲宗朔喊,“来呀,躺一会儿,可凉快了!”他挖的这样大,高大的宗朔也能容得下! 只是宗朔还没等起身,就听埋在沙坑中的少年“诶呦”一声,于是他几步上前,“怎么了。” 阿曈被埋的不方便动,“好像有小虫子咬了我一口!” 宗朔立即把人从沙子坑里扒拉出来,就见少年起身之前,猛的一回手,手里便抓住了个东西。 “它咬了我一口,还挺疼。”随即,阿曈看清后,又把那小东西放了。 宗朔眼见那是一只浑身黝黑的尖尾蝎子,也不知道有没有毒。 “咬哪了?虫子又不怕你了?”阿曈听言转过身背对宗朔,掀开了砍袖,露出一段肌肉匀称的细腰,还有两枚半隐在裤子里的腰窝。 宗朔的大手一顿,而后继续翻开衣服查看。 “咬到腰上了,你看,肿了么?”然后阿曈又说,“只有供人驱使的虫子会畏惧我族的势,其他的不怕,我小时候可没少叫蜜蜂蜇,诶呦!” 他没防备,宗朔直接伸手去挤被咬处的血,阿曈一回头,就见男人又才能够腰间掏出一把银亮亮的刀,那刀身有如蝉翼,很好看。 宗朔教阿曈趴在一处石壁上,而后对准阿曈腰肢上的被蛰的患处,微微用刀尖破开表层皮肤,挤了挤血,但又怕是个剧毒的蝎子,血必须要弄干净才好。 于是,男人用拇指,轻轻摩擦去了少年光洁腰窝处的少量血迹,最后喉结微动,低下了头,以唇吸出残余的血迹。 阿曈感知到了,那灼热的唇瓣与吐纳间的呼吸,他腰腹间忍不住的一阵微抖,身上一酥,腰也软了,老老实实的趴在了石壁上。 两人正默默无言的清理患处,就听远处马蹄声响,正是刑武一行人跟了上来。只是它们走到山壁阴影处的边界后,登时勒住了缰绳,没再往前去。 因为,众人只见,阴凉的山壁之下,他们那个不苟言笑,立身极正,又不近女色的殿下,此刻,正掀开人家小亲卫的衣裳,低头“亲”人家的腰臀! 事后,阿曈有些羞恼,宗朔解释的苍白,所以,一众兵将一路上都莫名的眼神意味深长,刑武更是如此,时常笑眯眯的看着阿曈,并一脸的满意。 这一行人白天修整,夜间赶路,没几天,便出了戈壁,忽儿扎合带着众人先到最近的溪流边洗换一番,又饮了马,才呼哨一声,在前边带路,把宗朔带到了他们常驻的一处小部落。 不过说这里是小部落,还不如说是他们这几年在草原处搭建的临时护所。 阿曈溜溜达达的四处转转,便觉得,这里与定平府差距真大。只有寥寥三四十人,甚至连孩子都没有,他们干活劳作,牧羊放马,四处都是草场,有些苍茫。不像他见过的热闹人间,到处是绿树翠柳,摊贩叫卖,说书唱作。 少年再次填充了自己对人世的认知。 熙熙攘攘、川流不息是它,苍凉无际、蛮风瘴雨也是它。 还没等阿曈进毡房,就听宗朔在与那些人“其一、其二”的布置什么事。等他走近了,就见穿着军衣的几个将军,都换了乃蛮族的衣服。 就连宗朔,也由层层叠叠的长袍,换做了赤膊露背的兽皮搭子,平日严整的冠发,也打散了被编成小髻,这是忽儿扎合那样的装扮。 男人这样穿,先显露了他深藏于内的悍气与野蛮,阿曈只看着,没出声。 知道最后宗朔回头与他说了一句,“你在等我,我三天之内就回来。” 阿曈低头,拽了拽衣角,“去哪?我不能去么?” 宗朔身后一身蛮将的服饰的刑武却抢先说话,“去哪?自然是去他们的老巢啊,小统领你啊,装扮起来也不像蛮兵啊。” 阿曈不服气,“哪不像!” 刑武那大黑脸上露出一排白牙,“身高不行啊。” 阿曈看着他们一个个伟岸的身躯,垂头泄了气…… 此行乔装而走,这是宗朔在昭城时就早已布置好的,伪冒的身份都安排妥当,只等他们人一到,便立即可以执行。 趁着寂寂夜色,一行人隐蔽出发。 不久,蛮军的金帐王庭中,一个男人雄阔的身躯,和着暗暗的月色,静静出现在乃蛮老首领养病的榻前。 老首领看着他的面容惊悸不已,但男人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话。 “你不是说,要拜见我么。” 第四十章 善恶交织,黑白周旋 深夜中, 乃蛮的金帐王庭外 ,不但有不断巡查的守卫,还有不知多少躲在暗处, 紧盯老蛮王一举一动的暗哨。 这里各个势力混杂, 他们就像守在将死狮王身边的秃鹫,等待着往日的草原霸主咽下最后一口气, 再痛快的将其分食。 此刻帐中被一句话惊醒的老蛮王, 在病重挣扎起身,看着眼前人的面容,既惊惧诧异,又激动崇敬。他连忙起身,强撑着站在了地上。 最后,蛮王仰着头不错眼的注视着来人的面容, 那双眼睛的轮廓像极了当年名动草原的月氏女。渐渐的, 他不自主的弯腿, 跪在了地上,匍匐在眼前人的脚下, 双掌朝天, 行大礼。 “尊敬的月氏, 长生天在上,阿格涅请求您的宽恕。” 来人正是潜进帐中的宗朔,他睥睨着脚下跪着的老人, 满眼冰冷。他全家抄斩的大罪,起始就是一封来自草原的策反信。 “我只问你一件事, 当年的信, 是不是你们。” 老蛮王浑身一抖, 朝上敬天的掌心都在微微颤动。他命不久矣, 年轻时满怀的壮志与筹谋,到如今看来,都是一场空,他们一步错,步步错,临了,只能五体投地,愧怍于苍天。 当年的事,如今,实在不必再瞒,老蛮王看着更加苍老了,他行着大礼,一五一十的诉说着。 从前的草原,尚且由月氏统领,虽有小部落的冲突战争,但大体平和,百姓多能自给自足,可是草原远没有中原繁荣,于是,当时的月氏,决定与中原皇室和亲,生出带有草原血脉的王族,由此可缔结两邦情谊,实现通商通婚,以求给族民带来更富足的生活与新的繁荣。 所以,草原上最尊贵的月氏女,嫁给了中原的嫡长太子,生下一子,名叫赫连宗朔,自幼惊才绝艳。 后来就这样过了多年,两邦形势一片大好。直到蛮族来了一个大巫,口称代神行旨意,于是当时的蛮王带领着部落脱离了月氏的掌控,攻进中原。 大巫行事肆无忌惮,极伤天和,不过正是因为如此,蛮族战士们日益剽悍嗜血,不但打败了月氏,更是在与中原的战争中,屡战屡胜。然而物极必反,西征中原的蛮兵一夜之间,竟都化作了活鬼!中原大胜,那巫师也不知所踪。 草原大伤元气,甚至连壮年的男人都不多了,月氏女在中原皇室中,地位更是岌岌可危,嫡长太子又远征内乱,独留带着草原血脉的年幼皇室继承人,与他的母亲独在京中。 暗处的魑魅魍魉蠢蠢欲动,在争夺权力的路上,永远不缺阴谋诡计。 于是,新任的蛮王与几个野心勃勃的部落首领,被中原来的灰袍人,以草原再无月氏,尔等称王而诱惑,写下历史上最大一起冤案的起始——敬呈太子的谋反密信。 灰袍人满意离去,次月,中原皇帝震怒,下令斩首太子全家两千八百口,月氏女凌迟!勒令其子赫连宗朔观刑。 那个抱着家国之心远赴和亲的女人,活生生被剐了三天三夜。 次月,太子侧妃泽武君,从各方势力密布的截杀中,冲出重围,押解着缺了一只胳膊的灰袍人与太子临死前的手书,大殿上击鼓喊冤。 这样的大案,查了一年,最后先太子才得以平反,只是已经枉然。皇帝心神具碎,大病,次年驾崩,传位于太子庶兄。为求声名与稳定朝野,新帝收赫连宗朔为养子,养于深宫,不见天日。 “我与齐格的父亲本想着,草原自己称王称霸,总好过向他人俯首,可是,失去了月氏,各族互相不服,草原终日陷于战争,都是我们之祸……” 宗朔站在月光的阴影中,面无表情的听着老蛮王的忏悔,但眼底却逐渐翻涌而上一股血红之气,他瞥着依旧跪地的老蛮王。 “还有呢。” 蛮王这才跪着抬起身,他浑浊苍老的眼睛盯着宗朔看了很久,终于在这个正值壮年的强悍男人眼底,看出了些端倪。 “当年,因为您逃过一劫,所以……”蛮王在宗朔猩红的眸子下,节节败退的低下了头。 “所以,有人献上当年那个蛮族大巫留下的手稿,我们便研制了一种,一种乱人神智后可致人死亡的毒药,交给了中原来的人,直到次月接到密信,说,事已成。” “可您,可您!”老蛮王还是有些不可置信。当年试药的,无论是强壮的牧民,还是坚毅的将官,最后全都疯魔嗜杀,终日沉浸在暴烈恐怖的幻象中,没有能活过三个月的。 “可我还活着。”宗朔一字一句的说着。他还活着,付出了极大代价的活着,在人鬼交界中挣扎的活着。 老蛮王如今还是庆幸这个最后一位月氏还在,那草原就还有希望,所以也很激动,“必是长生天庇护。” 宗朔哼笑了一声,长生天庇不庇护他不知道,但云中寺的和尚确是呕心沥血,得道高僧为他熬白了须发,已然快灯尽油枯。 “你知道我的来意,不必废话了。”周围都是齐格的眼线,他进出要有一定时限,不然不好脱身。 “月氏在上,那巫师当年的手稿只有毒方,没有,没有……” 宗朔转身要走,老蛮王才又上前一跪,“但,或可去圣山处找神医萨满,传言他有神术!可解万毒。” 宗朔闻言转身,就见老蛮王从地上角落里非常隐蔽的暗格中,拿出一张羊皮,呈到宗朔面前,“这是我多年前偶得的,前往圣山的地图。” 宗朔拿过手中,大致扫了一眼,只是他从没来过草原深处,尤其地图所示,已临近大雪山。他所知地形都是地图上得来的,所以具体位置一眼定不准。 这时帐外传来几声三长一短的枭叫,宗朔听到忽儿扎合的信号,便收起了羊皮,直接朝蛮王说,“你所求为何。”在昭城送到他手中的信中,本来说他也要求医的。 老头默默无语,而后他流着浑浊的眼泪,又再次生生叩首。 “惟愿,我草原民族,食足,水饱,无战祸。” 他死则死矣,罪孽加身,不值得活。 宗朔深深看了他一眼,回手带上了黑斗篷的帷帽,转身利落的离开了这个象征无极权势的,并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王帐。 人心,善恶交织,黑白周旋。 出了帐,正是守卫换防的时刻,宗朔与忽儿扎合等人一同,穿着守卫的衣服,自如的跟着队伍离开,而后在内应的安排下,一行人又去守部落的边门,几人低头默默不语,直到安稳的撤出蛮族部落的中心区。 宗朔一路都不说话,浑身仿佛都散发着血腥气,叫人不敢靠近。刑武知道这是他又要犯病,于是也紧皱着眉不言语,一张黑脸在黑夜中沉郁郁的更黑了, 副将军他心中打鼓,真不知道那老蛮王和殿下都说了些什么!本来殿下这些日子总是和可爱又活泼的小亲卫待在一起,连觉都能睡了,好久没犯过病。如今看着,又不行了,浑身煞气。 几人行到了蛮营边缘的山地另一侧,这才呼哨几声,把还在附近吃草的坐骑都叫过来。几声下去,就见远处还在野马群中混着的乌骓带着一队军马,转眼就到了眼前。 因为怕被人发现,这回马都没带嚼头与马鞍,但好在几人身经百战,用马纯熟,更别说他们都是将校以上的职位,马都是跟随自己多年的千里良驹,虽然远远不及乌骓,但也不是一般野马可比。 马群见乌骓转身就走了,便稀稀拉拉的都跟了过来,因为就在宗朔进王帐的这一会儿功夫,这东山马群中的大黑马,已然迅速的征服了马群,被它们下意识的当做新任马王了。 只是这目标与动静未免太大,宗朔低头一拍马腹,乌骓便朝野马群“灰溜溜”一声,于是众人只见马群转身沿着一处峡谷去了,边走还回头看了看众人。 刑武与众人拿了藏在岩壁中的弓箭武器,正要驾马从他们来的路线回去,就见军马们以乌骓为首,全都跟在野马群之后,沿着隐蔽的峡谷,抄近路去了。 众人见宗朔不吱声,便也就随着马群走。其实在夜里看来,随着大队的马群迁移,倒是更隐蔽一些,毕竟这场景在草原上随处可见,隐在众马奔腾之中,也不显眼。 几人策马狂奔,无边草原的夜色朦胧,猎风阵阵,苍穹笼罩在头顶,暗暗俯视着人间众生,它不问疾苦,也不许来生。 眼见众人跟追着马群就要出了低矮的峡谷,此刻宗朔却突然勒马,他乌黑的眸子在夜里像是反着光,抬头看向天空。 刑武等人只见他们殿下跨立在黑色神俊的背上,伸手瞬间从刑武的身上拿过重弓与箭矢,而后利落的引弓搭箭,他眼神乌黑的盯着空中一点,只听“嗖嘣”一声,长箭离弦,煞然射向空中。 众人只隐约的听到一声鹰啼,随后,一只展臂有一人大的巨鹰从天上垂直落下来,鹰落下刑武才看清,那大家伙被宗朔一箭穿喉,叫都没怎么叫出来。 而久在草原的忽儿扎合则迅速的反应过来,他赶紧叫大家戒备,“不好!那是蛮族部落养的鹰,用来巡查的,咱们怕是被发现了,趁着天上的这双眼睛没了,快走!” 于是,草原上只见野马群矫健恢弘的奔过峡谷,直到水泽处。 而这一小队精兵强将,则悄悄的脱离了马群,在暗夜的原野中静静隐去。 第四十一章 宗朔!咩~ 毡布帐中, 阿曈无聊的抱着羊皮袄子数毛,数好了在用手扒拉扒拉,抵着头顺一顺, 吹一吹。 宗朔一行人已经走了两天, 只在这里留下阿曈和几个护卫。少年看着站在门口,像两尊门神般一左一右的克烈大汉, 不禁有些犯愁, 他用熟练的克烈话问两人。 “你们已经站了两天了,就连睡觉都站着,不累嘛?歇一歇吧。” 阿瞳看着两人雄壮的身材与略略有些规模的肚子,恍惚间觉得他们就像是狼巢下的树林子里,常年单脚站着睡的大胖鸟…… 两个高壮的卫兵听着阿曈既翘舌又尾音弹卷的故乡语言,很有亲切感, “月氏叫我们护卫你, 不敢稍离。你是克烈哪部的, 怎么以前没见过你?” 阿曈挠头,“我不是草原的, 我是山里的, 我们族就只有三个人的, 你认错了吧。” 几人正在鸡同鸭讲的溯源山里和草原里的关系,就听帐外“咩呀呀”的传来一阵嘈乱的羊叫,阿曈耳朵一动, 赶紧好信的趴着帐门往外看。 但无奈两个护卫的身躯高大,结结实实的拦在门口, 于是他便只从厚棉布的帐门处, 往外探出个头, 又耸着鼻子往外闻。 “嚯, 好大的羊味啊!”放眼望去,毡布帐篷外边竟然白花花的一大片! 少年闻着味直舔嘴,感慨极了,“这得吃多久啊!” 放羊的牧民回来了,看着阿曈只露出个脑袋一脸馋相的样子,觉得这小孩儿真有趣,于是一笑,“羊群是咱们的命根子,这些羊,能够小部落过上半年了!” 话虽这样说,但这几年的年景不好,牲畜都不易产子,水草也多颓败,不知是不是连年战乱,长生天发了怒。所以牧人们多喝牲畜奶水,再做成奶疙瘩保存,抑或只吃干馍馍与野菜度日。 他们虽然只是忽儿扎合派来遮人耳目的,但草原人的天性叫他极珍惜牲畜,羊都被养的很好。 甚至他还想,要是叫他们撤走,羊能不能也带着…… 唉,希望没有什么大变动吧,不然,一群人骑马在前面奔逃转移,难道后边还能跟着一群慢悠悠的羊不成! 阿曈看着这群白花花的绵软软的羊,狩猎的天性就蠢蠢欲动,牙都直痒痒! 他转了转眼珠,而后咳了一声,站好了,煞有介事的朝两个门神说,“宗朔叫你们护卫我,可没说我不能出去玩吧。” “这……”这倒是。 阿曈掀开帐门就往外跑,“走啊,咱们玩去!”他还是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大的草原中来。 目极四野,一望无垠。天地交界处,是无尽的草木,风一吹,野草层层弯腰,像是滚动的波浪,抑或原野上的海洋。 少年第一次觉得,东山,真的只是一座山而已,世界之外,有更广阔的天地。 两个护卫跟在阿曈身后,只感慨这小孩儿跑得太快了!瞧,转眼间,“嗖”的一声便没入了羊群。 此刻羊群已经平静的吃着草,丝毫没有察觉到顶尖猎食“动物”的接近。阿曈悄无声息的接近一只小羊羔,看它快乐的踮着脚蹦跶,便也呲牙一乐,后腿一蹬就扑了过去! 于是等那两个护卫来到阿曈身边时,就见他坐在地上,抱着一只小羊,开开心心的使劲揉搓,还去抓一抓人家垂垂的羊耳朵。半腿高的草将他并不高壮的身躯隐了一半,而后他身边还围着一群气定神闲吃草的大羊。 气氛很安闲,眼下无事,三人便坐到了草地上的高坡,静静享受着草原上永不停歇的徐徐微风,它拂面而来,像是母亲温柔的手。 夜将尽,晨曦未生,此刻是人最懒怠,也是最易受袭的时机。这处小型牧所在外看着松散又宁静,实际上,却戒备森严,杀机暗藏,在紧要的关口中,毫不松懈。 精壮的草原战士们正戒备着,但却先听到帐内的小孩儿忽然翻身坐起说了句话,而后他就跑了出来,少年的的一双眸子仿佛在黑暗中闪着光。 草原昼夜温差极大,即便已经夏初,此时天色未亮,也是寒冷的,人需要穿着厚皮袍子。 但屋里的小孩儿只穿了一件单衣便出来了,而后,他仿佛知晓每个人隐藏的位置一般,轻松的越过门口的护卫与附近布置的暗哨,躬身一跃,利落的下了高坡。 众人惊异,这才知道少年这几日是迁就了他们,他本能够轻易的越过众人精心布置的防线,但每次出去玩耍,却都会乖巧的线询问,得到了首肯才行。 殊不知,少年却以为,这都是人间的“规矩”。 军营中也有宵禁,还要令行禁止,岂不是一样?书生总交代他,要“守规矩”,人世里最容不下放纵无序。这是他们读书人的“中庸”生存之道,如今也毫不藏私的教授给阿曈了,并叫他这小恩公自己慢慢悟。 阿曈初到到人世,未经浮沉,所有的“体悟”都不很分明,只能按部就班,照葫芦画瓢。 只是眼下,他不想安安稳稳的画那个瓢了,他听到宗朔回途的马蹄声了! 少年顺着陡坡的草地一路奔去,站在小高坡上,朝远处尽情的挥手,他兴奋的直跳脚,夜风鼓起了他贴身的小衫,像是要挟着少年,飞到某人的马背上。 “宗朔!宗朔!” 顺着风,那清亮的声音传出了很远,像是要叩醒在暗夜中还在迷蒙的朝晖。 宗朔猛的抬头,在颠簸的马背上浑身一动,而后,无言的凝视前方。 晦涩的夜晚紧紧咬着星光,迟步的清晨噙着露珠不放。 他看见他,在破晓、在黎明、在七颗星下草原高高的山坡。 身后抵着黑夜中升起的第一缕光,朝他招摇,像是一颗即将要燎原的小小星火。 宗朔耳边的迷雾一般裹绕的哭嚎声渐远,高台上满地的血肉也渐渐迷糊,他在少年一声声的召唤中缓缓清醒,又再次艰难的回到了人间。 一转眼的功夫,那人便奔了过来,他身上仿佛携着极旺盛的生命力,叫经历一夜幽塞难言的众人心中一轻。 “小统领,你没惹祸吧。”刑武被宗朔身上的煞气逼迫了一路,眼下看着他终于有点人气了,就微微放松着与阿曈说笑。 阿曈一点不见外的跑着跃到了宗朔的马上,也不介意大将军的一身寒气与煞气,伸手搂住了男人的腰,赖哒哒的贴住了。 他转头笑眯眯的与刑武回话,“没有,我老实极了!” 刑武在黑暗中笑了,阿曈也噗嗤一声笑了,边笑还边朝身前驾马的宗朔说话,“宗朔,他的牙好健康哦!” 刑武笑容一顿,下意识嘬了嘬牙,反应过来后才嗨呀一声,这小子是笑话他生的黑呢! 于是伸手就想去揉搓那颗毛脑袋,但一夜都没再说话的大将军。此刻却回头轻轻瞥了他一眼,那眼中还有未褪的血丝。 刑武心中“啧”了一声,瞬间收回了手,最后无处可放的拍了拍坐骑的屁股,却还在兀自腹诽,也比不知道当初是谁,叫人家睡在门口的狗窝里看大门…… “宗朔,这里的羊可真多,而且还软蓬蓬的,不像我家里的羊,都硬帮帮的,浑身是肌肉。” “喜欢么。”男人在离开了那处暗沉沉的金帐王庭后,至此说了第一句话。 “嗯!” 男人以为少年是觉得绵羊可爱,但却听他又紧接着说。 “好吃么?” 宗朔一顿,这才回答,“好吃。” 不一会儿,便到了坡上小牧场中,众人下马,护卫上前给累了一夜的神俊们喂食喂水。刑武有些犯愁,“殿下,军马的耐力还是不行。” 他们每人的马都既高大又威猛,但到了这里,除了乌骓,军马却有些吃力。草原太大了,来往见轻易便要奔上一夜,军马是中原马种,高大迅捷,适宜冲锋,但这里的草原马一般都比较矮,看着普通,耐力却极佳,就比如忽儿扎合他们的纯种草原马坐骑。 几个上将军正想着去弄几匹好马,于是便都笑呵呵的过去,与高壮蛮莽的忽儿扎合套近乎,一阵的称兄道弟。 只是忽儿扎合汉话不好,几人聊得挺费劲。 阿曈要跑过去给做个翻译,宗朔却把大手搭在了阿曈肩上,将人轻易的掉了个头,转了个弯,“不必,叫他们慢慢磨合。” 阿曈来回的瞅了瞅,恍悟的“哦”了一声,就像东山中新来的狼一样,要被狼群接受,就要慢慢的,缓缓的闻嗅过每一只狼的味道,而后记住,之后臣服。阿塔总说,不必插手。 于是两人便扭头往毡帐中去,只是路过那处羊圈,看着那卧底休息的一团团“白棉花”,阿曈的顽皮气又涌了上来,他侧过身,捏着鼻子,学着绵阳细细的声音,朝此刻悄无声息的羊群叫了一声。 “咩~” 于是,一脸冷硬的宗朔,眼下就看见,羊都卟楞着站了起来,羊圈瞬间炸了。 “咩咩~咩咩咩~” “咩咩咩咩~咩咩咩~” 真是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宗朔回过头,看着天边渐升的朝阳,落在少年的莹润的脸颊上,他调皮成功,正笑得开心,嘴角两个小梨涡仿佛浓情蜜意。 “哈哈哈哈,宗朔!咩~” 第四十二章 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天色刚亮, 草原的早晨有些微冷,但山侧狭长的岩道内,已经有一队人马在抓紧赶路了。 阿曈与宗朔依旧同乘一匹马, 身后众军马打了铁掌的马蹄踏在石岩的道上, 像鼓点似的,“啪嗒啪嗒”直响。 这队人马正是刚刚从乃蛮王帐中秘密撤离的宗朔等人, 他们回到忽儿扎合的哨所部落后, 连稍微修整都不曾。宗朔不但下令立即行路,还吩咐忽儿扎合安排小部落的牧民立即撤退。 天上一直有眼睛,他们暴露了。所以如今选择在狭窄的山岩间行走,以避开在草原上不断盘旋巡视的苍鹰。 “殿下,那鹰是怎么回事?”怎么鹰一出现,身后就有乃蛮的追兵赶上来! “只是听闻, 蛮族有训鹰之人, 通晓鹰言。”宗朔紧皱眉头, 这种情况就有些被动,他得动一动潜藏的人马, 把训鹰的给杀了! “什么?会鹰言呐, 那有些厉害啊。”阿曈尚且感慨, 在东山中,鹰是比狼还要孤僻热爱自由的动物,能为人驱使, 想必那是重要的家人吧。 忽儿扎合却摇摇头,“他们是家族传承下来的训鹰手段, 在春日时捕捉健壮的苍鹰, 而后熬鹰, 鹰不臣服与听巡, 便会活活被熬死。” “什么?那怎么行呢!真正的苍鹰是不会屈服的。”阿曈极不赞成这样的手段。 宗朔却沉沉的出声,“所以,大部分鹰,宁愿拔下羽翼与厉爪,自残而死,也不会屈服。” 阿曈听了不说话了,有些难过。他甚至希望处处都能如同东山一般,所有动物自由自在的活着,各安天命。 时至下午,终于行出了山涧,众人在一块大石边稍稍休息。 宗朔拿出了那张地图,默默无言的在堪算方向,忽儿扎合过来将水递给宗朔,“尊主,真的要去圣山么?”那是传说中的地方,并没有人到达过,即便有神医萨满的传说,也不知是否可考。 但他不知道的是,宗朔此行必须得去找人解毒,他联合草原所有部落的先决条件,就是,他月氏宗朔还是个人,他还没疯。 经过多年的压抑与煎熬,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所以就此放手一搏,不成功,那就死在草原。 “先去找天目人,他在哪,你有消息么。” 忽儿扎合听宗朔这样肯定的说,便回答,“天目人据说在巴彦部,但按照年岁算,他已经很老了,不一定……” “天目人是什么?”阿曈给宗朔烤了馍馍拿过来,就见两人拿着一张羊皮满脸严肃的说话。 宗朔收起羊皮,他已经定了主意,要先去巴彦部,没有天目人,找路太难了。他听阿曈问,便考虑片刻,化繁为简的回答,“天目人,就是向导。” 忽儿扎合一听,觉得这么解释有些别扭,但细想,好像也没毛病。 等众人上马启程,宗朔先抬头看了看头上不甚明朗的苍穹,天色有些阴郁,便于远行赶路,没有刺眼的日光,也可以清晰的看到方圆极目之处,有没有鹰的监视。 阿曈也抬头,他的目力更好,环视了一圈,便拍了拍宗朔的肩膀,“没有,咱们走吧。” 宗朔点头,策马带头前行,身后的少年却又说,“都是鹰,万一咱们认错了怎么办?万一人家是好鹰呢?” 宗朔回头,他的眼底是日渐被红色侵蚀的,如今没有发作,但看起来这双眼睛也已经与常人不同了。 “宁错杀,不放过。” 坐在他身后的阿曈一缩脖,没说话,只是在身后轻轻拽住了宗朔背后的衣角。 宗朔却还不肯放过他,回头盯着他看,“鹰如此,人也是一样,我杀人无数,不是什么好人。” 马还在行进,宗朔却压低了身躯,离少年的脸越来越近,逼视他。男人既忍不住想要少年清澈的眸子认清自己的真面目,又心中稍微有一些不知所谓的期盼。 阿曈躲了,他觉得男人的眼神仿佛要吃人!等宗朔终于默默的转过身去,他才悄悄试探的又贴回了宗朔的背上。 少年听着他背心传来的炙热心跳,这才小声又语气肯定的说,“别这么说自己,你,你是好人的。” 宗朔心口中有一团气,不上不下,堵塞着自己更难受了。这小东西可怎么办,他像是认准了自己,既扔不下,又舍不开手。但最后能得个什么结局呢。 于是他不再说话,只沉着目光,疾驰策马。 巴彦部落未免与好战的乃蛮有所牵扯与冲突,所以与乃蛮足足隔了三道山,在这宽广的大草原上,望山,能跑死马。况且,还要时时防备踪迹被乃蛮发现,一路上便颇为辛苦,干粮都快吃完了,它们才终于站在半山坡上,望见了一片错落有致的毡房。 阿曈有些雀跃,他头一回骑在马背上走了这么远的路,连裤`裆都磨破了! 那日他正两腿间冷风嗖嗖的羞于启齿,谁知道当天晚上就被宗朔看出来了,一行人行装带的少,多是武器弓箭之类,所以也没有多余的裤子还给阿曈。再说,这帮人仔仔细细的数过一圈,那个不是彪形大汉!裤腰宽的都能装两三个阿曈,其中最矮的,竟是刑武…… 于是,宗朔便在岩石后抱着阿曈,叫他把破裤`裆的裤子脱下来,而后用自己的外袍把光屁股的小子围起来。阿曈被男人包的严严实实,就连脚踝都没露!但也行动不便,被这人抱着老老实实的安置在火堆旁。 阿曈正要说那裤子可不能扔!他就那一条阿纳缝的裤子了。还没等开口,他就见宗朔拿着那条裤子,径直去找了忽儿扎合队伍里,一个留着三搭头的胖墩墩大汉。 随后,阿曈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就见那大汉,利落的从背着的褡裢里,掏出了针线与碎布头,恭敬的接过裤子就熟练的缝补起来。 “……” 看宗朔坐了回来,阿曈便像个毛毛虫一样,两腿裹着大袍子,曲腿一扭一扭的蹭到男人身边,扒在他耳边小声叽咕,“诶呀,咱们这里竟还有这样的人才!” 宗朔低头看阿曈一脸八卦的样子,就拿过还在火堆上烤的饼子,掰了一块热乎的塞到他的小嘴里。 “行军之中,总要带个火头军,这几日赶路忙,等有空了,你尝尝他的手艺,还不错。” 阿曈看着那个比刑武还高,又壮又胖的大汉,连连点头,“诶呀,真是粗中有细啊!” 宗朔嗤一声,瞧着阿曈,心道这白字先生还会个成语,真是不容易。 可能由于阿曈的目光过于炙热,那大汉抬头与少年对视,就见那破裤`裆的小孩,被月氏大人的大袍子捆的严严实实,此刻正朝自己呲咪呲咪的乐,还连连用克烈语道谢。 “多谢多谢,嘿嘿嘿,多谢。” 如今赶在裤子没再次开裆的时候来到了人们的聚居地,阿曈真是松了一口气,他说什么也要买一条新裤子! 众人没有刻意隐藏踪迹,于是还没等下山,就被附近巴彦部巡防的守卫发现了,一批人马围过来,忽儿扎合便亮出了一只黑金色的小箭。 阿曈与巴彦部的人一同看向黑箭,这箭并不能当做武器,因为它只有巴掌长,就连箭尾本应是羽毛的地方,都是黑金刻出来的动物的毛发。 阿曈看了半天,觉得造型有些眼熟,只不过到底也没想起来在哪见过。 但巴彦部的人见了黑箭,却惊讶极了,他们全都下马,右手抵胸的低头跪在地上,还有些激动。 “不知是大人降临,巴彦部问月氏安好!”而后守卫抬头,“不知哪位是……” 还没等他说完,忽儿扎合便说,“去通禀你们首领,说忽儿扎合来了。” 于是没过多久,巴彦部落的首领便出来迎接忽儿扎合,两人像是旧相识,他们撞着肩膀叙旧几句,那首领就下意识的往众人里看,他一眼就盯住了宗朔,刚要下跪,就被忽儿扎合拎了起来,没让他行礼。 “走,先进你的毡房吧。” 首领意会,收回看宗朔的目光,只笑着与忽儿扎合勾肩搭背的,进了巴彦部的大门。 阿曈跟在宗朔身后,他在茫茫的草原里走了好多天,终于又见到人了,且这里的一切都有些新鲜,与东山不同,与中原也不同。 他们没有中原府县中的亭台楼阁与繁华闹市,质朴极了,进了部,空地上都是排列整齐的白色毡房,或有些简单制作的车具,上边都围着一群小孩子,他们可能也没什么消遣,便一伙压着车杆,一伙坐在车板上,来回做跷跷板用,叽叽喳喳的开心极了。看的阿曈也心里刺挠! 众人一边走,部里好多正收拾食物,鞣制羊皮的男人女人,就都抬头看他们,由于阿曈长的最乖巧亲人,还被人吹着口哨逗了一番,可直到见到宗朔一身煞气的样子,那人吹了一半的哨子就硬生生的憋在了嘴里,哑火了…… 等众人落座在首领的帐中,忽儿扎合直接单刀直入。 “别的不多说,我们要带走天目人,这是月氏的安排。”说完他把黑箭牌拿出来,轻轻放到了桌上。 首领沉默半天,直到他抬头,有些小心翼翼的看向宗朔,见宗朔慢慢走上了前,他才叹了一口气,“月氏大人在上,巴彦部遵令。” 而后,他交代了一番,便差人出帐,趁着这个空档,那首领见宗朔站到了众人身前,就极激动,不停诉说着近些年的艰难与草原的动乱,并祈求伟大的月氏再次降临草原,带来和平与安宁。 不一会儿,帐门口便来了一个老头,看样子年岁已经很大了,须发皆白,但精神看上去还不错的样子。 他进门刚与众人打了照面,还没等巴彦首领发话,那老头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蹲在桌角正吃奶糕的阿曈俯身便拜。 阿曈惊的一噎,忙看向宗朔。 这时刑武那大嗓门哇呀的来了一句汉话,“诶!老头,你眼花跪错人了吧!” 第四十三章 这回热闹了…… 刑武的大嗓门一喊, 登时把那跪在门口朝阿曈磕头的老头惊醒了,他抬起头,双目浑浊, 但却微微的泛黄, 阿曈看着那双眼睛,微微的歪了歪头。 只是没等多看, 宗朔便起身挡在了阿曈的身前, 定定看着那个“天目人”。 还在细细描摹阿曈的老头顷刻就被宗朔挡住了视线,他高大的身躯将身后的少年挡的严严实实,连一根头发丝都没露出来。 老头一顿,看了看宗朔,想了半天,渐渐不再去刻意看阿曈, 于是就地弯腰对宗朔行礼, 但只是拜了拜, 并没有双掌朝天的叩请参敬,“尊敬的月氏, 不知您召见我, 有什么吩咐?” 老头的年岁已经很大了, 就连声音都有着老年人特有的嘶哑,在草原上,能活到这个年龄的人, 并没有很多。 阿曈这时候才从宗朔身后探出头来看这人,嘴里还吃着奶糕, 奶渣滓尚且粘了一嘴。 屋里没有外人, 巴彦部的首领很知趣, 在天目人进帐的时刻, 他已经叫了帐内的仆从与自己一起出去了,所以,宗朔便朝着老人缓缓的说了句话。 “我要去圣山,需要天目人的引路。” 老头在宗朔这样强大的气场之下,也丝毫不见恐慌与畏惧,只是听到圣山两字,他这才忽的直起身,看了宗朔,又看了看在他背后探出个脑袋的少年。 “尊敬的月氏,圣山,是去不得的,还望您再次斟酌思虑。” 刑武看着这传说中的“天目人”竟是个这么年迈的老头,早就心里叹气了,就小老头那一把细骨头,别说那个不知何方的圣山了,就是出了部落都悬!更别说一路上说不准还要经历多少次截杀。 “我说老人家,你这么大年纪了,不去也罢,但你有没有儿子之类的,叫来与我们一起吧。” 宗朔却抬手止住了刑武的话,他这位副将军不是草原人,所以并不清楚,“天目人”一代只出一个,老头没死,就说明他的子孙还没有觉醒这样的能力。 “可是有什么难处?”宗朔见老人并不太情愿,便想稍作探听,他虽然是这茫茫草原上的最后一个月氏,但他自家变后,便被“囚”于深宫,说不得,这竟是他第一次回到自己的“故乡”。 老人闻言摇摇头,他刚要说话,宗朔背后的阿曈就朝他招了招手,“诶!叔,爷,那个……”少年尚且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样年纪的老人,他平生之所见,最大岁数的,也只是定平府那个对他有一饭之恩的郑老伯,但明显郑老伯和眼前的老头不是一个性质的老! 宗朔抬手挠了挠阿曈的下巴,“叫老人家。” 老头神色莫名的看着宗朔与阿曈肌肤相亲,脸色不太好看。 “唔,老人家!”说完阿曈还抬头看了宗朔一眼,以示自己没叫错,宗朔也点点头。 “老人家,要不你站起来说话吧!跪着干什么。”说着阿曈就要去扶老头,但宗朔拽住了少年。 大将军他刚才看得清楚,这老头明显是先跪阿曈,后才掩饰的拜了拜自己,他并不知道这个“天目人”的底细,但阿曈的底细他多少知道一些…… 宗朔不欲叫少年卷进什么麻烦中,以防那老头对阿曈有所图谋,他拦在两人之间。 老头听阿曈要来扶自己,登时受宠若惊到有些惶恐,他连忙自己起身,“岂敢岂敢!老头子我岂敢。” 宗朔依旧问,“到底为何不能去圣山。” 老头垂手站在一旁,慢慢的讲,“您是月氏,理应知道,圣山……” 这人语意不详,遮遮掩掩的,宗朔本就浮躁,眼下听得更是心焦,他知道?他知道还来问什么问!他母亲走的那样突然,怎么来得及传承! 阿曈身上的寒毛敏感的察觉到,宗朔的“煞气”上来了!他抬头一看,果然,眼底都有些红了! 于是阿曈赶紧从宗朔的身后抱住他的壮腰,碎嘴子的念叨,“诶呀!快消消气,消消气,他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遭雷劈!” 他阿纳教过他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眼下,这个什么“莫生气”的口诀,阿曈就觉得说的太对了! 宗朔皱着眉,阿曈又赶紧朝老头说,“老人家,你可快说吧,真要急死个人了。” 老头默默的看着两人,而后捋了捋自己白花花的胡子,“您不知道么?圣山,早就封闭了,已经封了四五十年,再也没人进去过。” “我们只去找神医,进不进山,无所谓。”宗朔盯着老头看。 老头叹了一口气,又问阿曈,“您,您也要回去么?” 阿曈见宗朔缓了过来,于是便松了手,只是没长骨头一般的,贴着男人了,“我?我是要去啊,他去,那我就去。” 少年说着,抬眼微微瞟了一眼宗朔,他好不容易跟到这的,可万万不能半途而废! 但至于是什么事离了男人便要“半途而废”,他也没细琢磨。 老头犹豫半晌,还是又再次跪了下来,朝两人一叩拜,“第二百零五代天目人,敬领尊旨。” …… 寻人的事情告一段落,阿曈见宗朔还拿着那张羊皮研究,“宗朔,有了向导,还要看图么?” 男人看着手里这张不辨方向的简易图画,伸手按了按太阳穴,他谁也不信,万事留一手,犹如棋藏一招,他从不会把自己的底牌全部亮出去。 甚至,有时候,在魑魅魍魉横行的幻境中,他连自己都不信。 更遑论一个早就传承了二百多代的什么“天目人”。 阿曈又眨了眨眼睛,“我来帮你看!” 宗朔也没往回收手,于是少年趴在他后背上,就着他那双大手展开的羊皮卷,抿着嘴严肃的研究起来。 宗朔此时心情好些,他有时候只需闻到少年身上温热的气息,就好些,也觉得世界真实一些。 看阿曈认认真真的样子,他有些想笑,这小子连字都写不对几个,还认图呢。 宗朔朝后倚在矮桌上,给身后探头过来的少年留出了位置,但嘴上却还打趣他,“你知道东南西北么。” 阿曈瞅了一会儿,看着羊皮上不知用什么东西刻上的简易山川与河流,他看着扯着领子,漏出一大片紧实胸膛的男人,“当然知道!这不就是北么。” 说着,少年伸出连指甲缝都洗的干干净净的手指,朝图画的右下角一指,“喏,北。” 宗朔以为阿曈只是胡乱逗自己开心,便也没在意,只是收了图站起身,有力的手臂夹着少年的腰,带着人往帐外走。 阿曈双脚离地,只能用手抱紧了男人,“诶?干什么去,我还没看完呢。” “你不是没裤子了么。” 阿曈一听这话,就开心了,任由男人夹着自己出帐,他不但不挣扎,还满意的晃起了脚。 即便如今的草原物质并不丰沛,但巴彦部还是热情好客,首领并没有向部众吐露“月氏”来临的消息,而只说是自己往日的旧友忽儿扎合来访,叫女人与哥儿们备好酒菜,先杀一头羊来庆贺。 夜晚的巴彦部点着火把,跳着舞来迎接贵客,他们为了生计奔波劳碌已久,今日才能借着客人的光,好酒好菜的放松一会儿,以稍解身上的担子,在这个生存的间隙里喘口气。 阿曈被这样热情又外放的人们带动起来,他嘻嘻哈哈的与部众们跳到一起,学着抖肩下腰的舞姿,很会耍宝,大家都喜爱他。 他跑了一圈回来,甚至还喝了几杯酒,宗朔就见少年带着微微的甘甜酒气,扑到了自己身上。男人直皱眉,谁给他喝的酒!这小子真是一点防备心都没有,谁给口酒都喝。 但这样氤氲的酒气,倒逐渐叫宗朔心中一紧,他想起了那个同样气息的夜晚,手间的触感那样真实,既暧昧又心惊。 于是宗朔就把还要出去玩的阿曈揽在了身边,“别喝了!” 阿曈不同意,扭着身子蛄蛹,“我不,酒好喝。” 宗朔则一把捏起少年有些酒气微红的脸蛋,凑近了与他对视,一字一句的说,“喝醉了,露出什么东西,谁管你呢。”说罢,男人抬起另一只手,在阿曈的柔软发顶来回细细的摩挲。 阿曈被那灼热的大手透过发间,在头顶的紧要处来回□□磋磨,当即就有些受不了,腰立刻就软了,使不上劲儿挣扎。 宗朔眯着眼睛眸色有些深,阿曈却终于忍受不住,最后他低着头,将头顶那一片柔软的毛发抵在了宗朔的肩膀上,而后弱声叽咕。 “嗯嗯,别再揉了,不行了,那个,那个要冒出来了!” 宗朔也紧着嗓子说话,“还喝酒么。” “不喝了,不喝了。” 宗朔这一行人,除了阿曈,谁也没沾酒,他们面带笑容的欣赏友邦的舞蹈,但身体却是警惕而自律的。 刑武正坐在篝火旁用银刀割羊肉吃,他暗暗瞧着身边意意思思的两人,心中好笑,并看着他们殿下生忍着不下手的样子,开心的就着羊肉吃,真别说,滋味挺好! 哼,他也有今天!他与萧冉两个,自跟着宗朔以后,立即被这个当年京中有名的俏郎君比了下去,更何况他还天生肤黑,更是没眼看,从此哪还有什么女人缘。如今看着宗朔这样子,他很是出气! 在这三个人都自得其乐的时候,却有一个年轻的汉子径直走了过来,他绕过了这次筵席的“主角”忽儿扎合,却拎着酒壶,朝阿曈走过来。 刑武一打量,嗯,还真别说,挺俊的小伙子,一双眼睛那叫一个有神!只是,这个俊小子却仿佛不会看个眉眼高低,宗朔已经将阿曈护着了,这人却还走到阿曈眼前给他敬酒。 “我的朋友,你像鹿一样清澈,我喜爱你,能请你喝下我这杯酒么?” 这副将军心道,好家伙!这人好胆,和宗朔对上了! 只见宗朔冷笑一声,便抱着阿曈站起了身,他要比那人高许多,气势又是千军万马杀出来的,煞气上来了,可不就像个活阎王! 只是那人还不退步,刑武眼下都有些佩服他了,这是个人才啊!若是放到军中去,兹要是他们殿下犯了病,来了脾气,没人敢送军报的时候,就让他去送,一准儿行! “你,你是他什么人。”那俊小子还在极力争取主动权,阿曈却摆手说不行了,我也喜爱你,但不能喝了。 宗朔闻言立即转头盯向阿曈! 眼见形势不好,刑武刚要起身,就见旁边来了个老头,正是“天目人”。 老头赶紧走到这几人眼前,动作利落的叫那小伙子与自己一同弯腰行礼,那小子尚且有些不服。 天目人却朝宗朔恭敬的说,“尊主,这就是我今日与你提起的孙子,他叫查木端,他将陪同我给尊主指明道路。”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固,阿曈却卟楞着脑袋来回的看。 刑武见状坐下身,而后又举起刀割肉吃,心中一叹,“得了,这回热闹了。” 第四十四章 一起洗个澡呗! 皇宫之中, 天子大发雷霆。 今年,五皇子赫连韬年纪轻轻便被皇帝委任,监察科举事宜。本以为没什么大事, 谁知道这位皇子真真是既心如明镜, 又手段高明,当即戳穿这已经连续三年之久的科举舞弊案!并且人证物证俱在。 所以, 这一案轰动朝野, 不仅今年的乡试会试的成绩通通取消,就连前三年的进榜官员,也被赫连韬一一揪了出来。老皇帝震怒,一把将龙桌上的折子都扫落在地,重重喘着气,气声呵斥。 “查!给我查!” 赫连韬跪地接旨, 神色间却暗暗隐忧。科举舞弊他虽然知道, 但越查他越觉得牵连甚广, 简直是扯一发,全身动。以他今时今日在朝中的地位, 只能在暗中搜寻证据。 谁料想, 没多久, 他便收到了一份科举案的详细犯案过程,甚至连人证都是现成的!而送来这些的,正是本应该远在边城的赫连宗朔。 并且他还附信一封, 将其中厉害关系分析了个透,话里话外的意思, 就是要闹大了严惩, 且丝毫都不要提及他自己在这场惊天大案中推波助澜的角色。 赫连韬自幼就看不懂宗朔, 但他自觉那人的品行可要比他二哥赫连诘强了太多, 所以,也为了朝廷,这件事,他还是依言做了。 科举舞弊,关乎社稷根本,一时间就连与蛮族在昭城的交战都要缓一缓了,好在蛮人也不曾进攻,就仿佛他们也有些内部问题待解决一样。 而他们所料不差,蛮族这几日,是发生了一些大事。先是疑似有人跨过层层封锁,秘密与老蛮王互通有无,后是在追击中,他们凭着训鹰人在“天上的眼睛”本已经锁定住在逃那批人,但今天早上,齐格诧异又愤怒。 随时都有三五只苍鹰守卫的训鹰人,消无声息的死在了河边,一击毙命,浑身鲜血流干。他的鹰见“主人”已死,也不知是被谁解开了脚镣,久受磋磨的苍鹰呼啦啦的都飞走了。 齐格一大早,便拿着马刀,把各个归附的小部落首领都叫了过来,他既狠厉又杀机明显。 他的麾下的部落里,有叛徒,他要挨个的逼问,而后抓住他,必然要刨出那人的心肝去喂秃鹫! 草原中,一处小山脉的树林里,一行人在浓密的树荫下策马奔驰。他们正是从巴彦部带了“天目人”爷孙俩赶路的宗朔等人。为了躲避天上的眼线,他们一直在隐蔽的林间,或是两壁相夹的石谷中赶路。 阿曈一路都倒着骑在乌骓的马背上,后背抵着宗朔,抬着头,透过光斑点点的树冠,他兀自一直朝天上看,直到这时候他“咦”了一声。 “宗朔。快看,天上的鹰飞走了!” 众人闻言纷纷勒马,并且缓缓行至林中的哨卫开阔的地带,但人目有极限,除了宗朔、阿曈与天目人老头,一行人谁也没看清。 宗朔略略一点头,心道,好!必是刺杀成功了,于是等众人出了这片树林,宗朔便不再寻找掩蔽处,而是带着人马在宽阔的草原上加速奔驰。 他依照老头的方位指引,先去越过睇水河,而后一路向北。 没一会儿,中午的太阳逐渐大了,宗朔一想,那个跟在人群后方的老头体格还是不行,深怕那人中暑,于是便不再赶路,众人就着一条从山壁间流的小溪,下马修整。 马匹们喘着粗气,岔开前腿在清凉的小溪边饮水,阿曈也趴在溪边,低头去喝水,脸侧的小辫子滑落下来,也沉进清泉里沾湿了,喝完了水,少年直接把脑袋扎在水中凉快,不一会儿,他脸边的水面便“咕噜噜”的冒出好些泡泡。 老头被他孙儿查木端扶在一丛软草上休息,他也没空理会孙子,却是一脸慈爱又恭敬的总看着阿曈,此刻见他少年天性去玩水,便笑眯眯的,叫孙子给阿曈递擦脸布。 这可不正说在查木端的心上了!于是小伙子一个蹦高,扯出巾子就朝阿曈去了。 “给,给你擦脸!” 阿曈从水中拔出脑袋,也没接巾子,只是一耸肩,开始甩水…… 最后,巾子没送出去,小伙子倒是被甩了一身的凉水,可他依旧挺开心,瞅着阿曈笑,“你可真好看!” 只是,他不再说喜爱的话了,他爷爷在夜晚与自己说了很多,他要尊敬这个美丽的人,并为他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这是他们家族的使命与荣耀。 阿曈甩完了水,莹润的脸上还些有渐渐滴落的水珠,他也笑,心道自己要礼貌,夸回去! “那个,你也好看。” 小伙子惊喜,没一会儿便兴奋的跑回了爷爷身边,“爷爷,大人说我好看!” “哦!那真是荣幸。”老头伸出指缝有些皴裂的手掌,摸了摸孙儿的脑袋,他今年也才二十岁,还没有定性,更别说继承神能,那是要经历无数考验才能接受的馈赠与责任。显然,他没做好这个准备。 溪流远处高大的石壁下,宗朔与刑武几人正在搭建简易的军帐,忽儿扎合他们则在挖坑做灶。他们已经决定,歇到夜间,再行进,以免太阳的暴晒与热浪侵袭。 刑武拽着绳子,朝在砸橛子的宗朔一努嘴,“诶!看见没。”说罢侧头示意那边在给阿曈打水的查木端。 两人也算是一起长大,宗朔其实私下没什么架子,照萧冉悄悄腹诽的就是,殿下身上有八百个心眼子,不用的时候,还是挺随意的。 当然,前提是这人没犯病的时候…… “再不出手,啧!过了这村没这个店啊,人家小孩儿多好,还不嫌弃殿下你有病。” 宗朔闻言,抬头,将手里木楔子上下颠了颠。刑武一看,嘿嘿嘿的闭了嘴。 等到四个角的橛子都砸进去了,宗朔才平静的说了句话。 “等,见到了神医再说罢。” 人世无常,福祸迁流不息,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那样的荣幸。 他们这边正忙,等到告一段落后,往溪边一看,宗朔紧皱眉头,那小子瞎跑到哪去了?于是他立刻转头看向那总是盯着阿曈看的老头,只是老头却朝他恭敬的一行礼,也不说话。 宗朔抄起黑金的长刀便要去寻,可还没走多远,就见不知去了何处的少年,单手拖着一只肥山羊,嘴上脸上沾的全是羊毛和羊血,看到宗朔来了,舔了舔嘴角的殷红,赶紧跑了两步迎上去。 “饿了吧,给你吃的!” 说罢,他抬手一抡山羊,那死羊就“嘭”的一声砸到了宗朔脚下。 阿曈觉得捕猎归来的这一刻,自己简直是帅惨了! 谁料宗朔一把将他扯过来,边使劲儿的给他蹭嘴,边沉着的告诫,“别瞎跑知道么!”草原很不安稳,碰上到处策马劫掠的都是常事。 阿曈被嘱咐过,他知道这地方不是很安全,但他觉得,他有能力,或许在这一片茫茫的草原上,别人根本追不上他。 “咱们回去吃羊吧。” 宗朔看他这副样子,就知道这小子没往心里去,他自己还是要毒看着些。宗朔弯腰去拎羊脖子,大手却觉得这羊健壮的脖颈,早就断的彻底。 这是大型野兽捕食的习惯,也是绝对力量的压制。 宗朔拎着羊夹着阿曈,径直往溪边去了,他暗暗思索,或许,他并不需要那么紧绷心神,毕竟,这个少年,是山灵精怪,是巨力的幼兽,他会活的很长远,最起码比自己长远。 想到这,宗朔觉得这样很好。 等回到了营地,忽儿扎合那个胖墩墩的伙食兵早就等不及了。从进了草原就急着赶路,净嚼硬肉干了。都是因为打猎需要的时间太久,他们是营兵,谁也不能擅自脱离队伍太久。 可谁知道,这才烧个水的功夫,他们眼中的“小孩儿”便把难抓的山羊带回来了,真是个草原小英雄呢! 他连忙上前接过山羊,小眼睛放光的兀自去收拾了,阿曈舔舔嘴期待,宗朔说过,这人手艺不错来着! 只是这个草原小英雄,却直接被男人夹到了溪流边,叫他洗洗脸上的血迹。可是洗了脸,宗朔才发现,少年身上也溅了血。 阿曈也浑身不舒服,因为赶路,草原部落缺水,他已经好多天没洗澡了,于是,他摸着指尖凉哇哇又清澈的小溪,心中一痒,就地开始脱衣服。 宗朔只以为他要洗衣服上的血迹,也没多想,谁料这人却越脱越多,转眼上身就剩个贴身小衣了,而后少年就伸手利落的脱裤子! 已经有不少人往这边看了,宗朔回头看了一眼,这些看热闹的,便纷纷转脸低头了。宗朔一把握住阿曈要掉下来的裤子。 “干什么?” “洗澡,咱们一起啊!” 第四十五章 原来是你! 最后, 大将军还是没犟得过这个烂漫山野中长大的小灵秀。 盖因为宗朔往上一拽阿曈的裤子,收回手后,少年就噘着嘴自己往下一扯, 两人无声拉锯之间, 裤腰的松紧布都快拽松了。为了叫阿曈今后的裤子不总掉裤`裆,宗朔叹了一口气妥协。 “到上游去洗。”大将军想, 那边好歹没人。 阿曈却看着在小溪边收拾山羊, 并取水煮羊肉汤的胖墩墩大汉,他拉着长音“啊?”了一声。 随后更是踩着石块踮着脚,贴近宗朔有些汗湿的鬓边说话。 “叫他们吃咱俩的洗澡水哦!不,不好吧。” 宗朔“啧”一声,真不知该从何反驳,一是谁跟你“咱俩”, 要洗自己洗!二是, 二是他说的也对…… 阿曈只见男人黑着脸, 朝拿着一只小锅生火的人用克烈语吩咐了一句,“快取水, 一会儿上游要洗澡。” 阿曈则看着大汉手里那只小铁锅稀奇, 那人都背了一路, 阿曈却才察觉竟还是个锅,他只以为是铁帽子来着。做饭的胖墩墩连忙称是,“尊主你们洗, 不碍事!” 看着宗朔拽着阿曈的裤子往上游走了,刑武一脸嘿嘿嘿的怪笑, 转头朝忽儿扎合问, “诶?殿下他刚才说的什么意思。”克烈语他也听不懂, 但男人的直觉告诉他, 有瓜! 忽儿扎合则习以为常的把一只生羊腿扔给刑武,叫他穿上刚削好的木签子,大惊小怪什么,他们草原儿女,幕天席地办事的都有,尊主这还知道避人呢,在中原呆过的就是含蓄。 而阿曈被男人扯着裤子往上游走,少年心情好,拉着宗朔的手臂,还哼着小调,等到了上游,就见是一处小石潭,源头是一小座矮石山的裂缝,再往里,便看不见了,应是一处地下河流经了地表。 宗朔将人带到这,终于松开了手,叫少年随便脱,而后转身要往林边去守着。 却不料手臂处一阵巨力传来,他心里原本就有些想法,所以精力分散的没防备,这一下,便叫阿曈给拽进了河里。 宗朔的躯体瞬间反应,利落的翻身入河。 少年则哈哈哈大笑,非常开心,“你也洗洗吧,身上的香味儿都快闻不见了!” 男人身上一直是冷香冷香的,如今好几天不洗澡,阿曈都分辨出那种雄性的气味了。于是这一路他总贴在宗朔身上蹭,本性令他想要标记这处“地点”。 但他越蹭,那气味就越浓郁,叫他忍不住要贴着男人厮磨。 地下泉水颇为寒凉,在草原旱热的时节里,这很难得。宗朔浑身湿透,衣袍湿漉漉的紧贴着身躯,勾勒出了平日在衣襟之下的,男人雄浑的躯体。 他立在水中,用手抹过溅了满脸的溪水,随手甩了甩。有些舒服,他自幼喜洁,像这么久都不洗换,还是上次在他年幼逃亡的时候。 于是,宗朔便没出去,反而走到了深水处,任由凉溪没过胸膛,等他舒了一口气的转头时,却发现阿曈早就不见了。没等他喊人,宗朔就觉身后的水流一动,他下意识猛然回身! 就见,少年忽然从清澈的溪水中脱身而出,光`裸着的身躯匀称柔韧,肌肤光洁,此刻泛着涟涟的水渍,被阳光一照,晶莹剔透的,是纯粹的渴望。 但纯粹是自己,渴望是别人。 阿曈看宗朔看着自己不动了,便抬手去男人眼前晃了晃,“宗朔,好凉快啊,是不是!” 见男人还低头看着他不说话,阿曈便伸手去脱人家的衣服,洗澡怎么还穿衣服呢! 他给将军“卸甲”是做惯了手的,没几下,宗朔的衣襟便已经敞开了,露出坚实的蜜色胸膛,其上尚有些伤疤,印证着男人的刚健不屈,还有他说过的话,说他自己就像个人屠。 阿曈伸手去轻轻摸摸那些起伏着的疤痕,有一条正在肋下,几欲穿心而过!只是看着看着,这伤疤的位置有些熟悉,阿曈歪着脑袋细想,而后又凑过去细细的嗅,只一会儿,他便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 “原来是你呀!”阿曈隐约记得,他小时候第一次与阿纳下东山,除了人间繁华热闹,好吃的煎果饼子外,他们路上还捡了个快死的人,为着咬断绑缚那少年的绳索,他还掉了一颗犬齿来着,后来被做成了吊坠,与祖宗的晶石一起,整日挂在颈子上。 结果等阿塔把人驮回了东山,那人却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昏睡不醒,还一直不理自己!但那个半大的少年仍旧是小阿曈除了父母之外,相伴最久的“人”了。 可那人直到阿塔把他送下山,都睡着,白白叫他每天都与那“木头人”说小话,讲心事。却从没得到过回应,有时只有微微勾动的手指罢了。 阿曈开心坏了,抱住男人就贴上去蹭,甚至没留意,他是刚才连底裤都甩到岸边去了的! “你怎么变化这样大!连气味都变了,我险些都没认出来!” 宗朔喘着气,眼底有些红,透过清澈的溪水,眼前这人的躯体在波光粼粼的浅池中分毫毕现,甚至细致的包括少年胸口正中央有一颗小小的红痣。 他显然已经没再去听阿曈话了,只是不自主的抱住了在怀中厮磨的躯体,粗粝带有枪茧的大手尝到了细腻的滋味。 怀中人又抬头,一声接一声的喊他,“宗朔,宗朔!哼,看你还理不理我!” 宗朔被那双莹莹的茶色眸子吸引,缓缓低下头,直到额头贴着额头,鼻尖贴着鼻尖,唯唇有余隙。 阿曈此刻却睁着大眼睛,渐渐的不说话了,他不知为什么,身上有些麻,宗朔的大手从后腰揉上了自己的发顶,手指在他柔软的发间巡索揉按,极近柔情又渴望。 阿曈觉得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渐渐涨潮,甚至满的要溢出来!于是他细微的哼了一声,不自觉的,头顶冒出了两只毛茸茸的大耳朵。 两只耳朵瞬间就挤满了宗朔的大手,叫男人再沉沦的边界中忽然清醒,他立刻回神般的瞬间抬起逐渐向下寻索的嘴唇。而后两只手捂住狼耳朵,把少年按在胸膛间,自己则警戒的抬头四处巡视。 溪水叮咚,林中树木索索,只有隐隐约约传来的造反声音。宗朔紧绷的身体这才放松了下来。 阿曈却还红着脸,耷拉着耳朵,贴在男人仍旧“砰砰”跳的胸口上不说话。 “咳,耳朵,怎么出来了,快收回去。”宗朔的声音是哑的,他双手护住阿曈的脑袋,将他的脸从怀里渐渐拉出来,少年的眼睛是水润的,还在张着嘴小小的喘气,就连头上这两只狼耳的耳尖都在抖。 “不,不知道,你摸着摸着,就。”说着话,他还感觉男人的大手仍旧在暗暗揉他耳朵!这怎么往回收啊! “收,收不回去……”阿曈有些委屈,他失常的控制不住了。 只不过,阿曈觉得小腹间有些烫烫的硌得慌,就也问,“宗朔,你,你的尾巴也冒出来了呢。” 他们得快收回去啊!叫别人看见可不行。 阿曈刚说完,就见宗朔仿佛呼吸一滞,随即立刻把自己拉离了他身边,两人不再躯体相贴,冰凉的溪水流进刚刚还体温相渡的肌肤,本不冷的阿曈却打了个寒战。 “我,等一会儿就好了,你再试试收一收。” 阿曈闻言点点头,他想了想,离宗朔越近,他越不行,就连尾巴都有些想冒出来了!于是,少年吸了一口气,猛的扎进了溪流中,潜进水中游了起来。 宗朔只见眼前一阵白浪翻过,那玉足轻抬,清水漫过,仿若露滴牡丹。 溪水中游处,就连烤炙的羊肉都能割着吃了,众人才见他们将军带着小亲卫回来了,两人的衣服都半干不干的,小亲卫的脸还红彤彤的。 若是平常,众人便要说笑一番,但看眼下,明显像是故意遮掩的真情实况后,众人却都不敢调笑了,都默默的低头,假装不知道,就连刑武也有些诧异,但别看他平时大大咧咧的与宗朔插科打诨,但他深知殿下的脾性,心中极有分寸。 要是真动了,按他们殿下的性子,是绝对撂不开手的,但他身后还有数不清的艰难险阻与修罗万象,不容许他有丝毫的弱点与破绽。 所以刑武也不说话了。 这所有人里边,只有那天目人老头子一个人急,他想遮掩这种急,但却被宗朔一个抬眸看了透,草原月氏的眼神凶狠而凌厉,老人没敢妄动。 宗朔闭目休息在搭好的帐边,阿曈还在火光的映衬下吃着羊肉。阿曈回来的时候不是为什么,总有些不好意思,直到宗朔递给他一块那胖大汉烤好的羊肉,吃了几口,他连连点头,好吃极了! 少年啃的满嘴都是油,还不忘拿了一块颠颠的跑到宗朔身边,“你尝尝啊,可好吃了。”就像他阿纳做的一般,有股母亲的味道。阿曈登时看胖大汉的眼神都变了,觉得那人满是横肉的脸都有些慈眉善目起来。 宗朔没接烤羊肉,“你吃吧。”他现在有些无法直视穿着衣服的阿曈,脑海中总是印着少年赤身入水轻游的一幕,叫他眼神躲闪。 看着蹲在自己身边开心吃肉的人,宗朔心想,他知不知道自己怎想他呢,知道了应该就害怕了,就跑了,就连他自己也怕。 阿曈这回洗的彻底,就连小辫子都拆了洗洗干净,此刻便散着头发,刚才那个老人家要给自己梳头,阿曈都拒绝了,他等着宗朔呢,虽然这人的手艺也不怎么着。 他看宗朔有空,便从裤子里掏出小木梳,伸着一只油手,递到宗朔面前,而后转过身,背朝宗朔坐好。 他正吃着羊肉等人梳头,就觉得身后男人终于缓缓的开始束起他的鬓发,那手指在自己的眉鬓间穿梭。 “你,今天在溪中,说什么,原来是你。” 宗朔兀自坐的久了,心思才有空想别的,于是对着阿曈的这句话有些在意,他心有隐约有一些预感。 天幕渐暗,星辰缓缓露出端倪,少年转过头,眼神璀璨。 “就是你啊!” 第四十六章 良夜逢旧人 少年笑眯眯的说, “是我!你忘记我了吗?” 宗朔忽然心有所感,他捧起阿曈脸,借着辗转的星光与微微跃动的篝火, 两人静静的对视良久。 最后, 男人笑了,苦笑。 他松开了手, 渐渐仰倒在草地上, 看着转眼便星河如瀑的苍穹。 原来那不是幻觉,也不是在他曾经最危难绝望的时候,过于伤痛时的臆想。 他曾被人仅仅出自善意的救过濒死的性命,他曾去过那片时而狼嗥不绝的旷野,他曾与年幼的阿曈相伴过一段岁月,即便彼此从未交谈一句, 从未相见一面。 宗朔笑了一声, 笑命运无常, 宿命难躲。人世间的事有因必有果,他救自己于生死, 自己拉他入红尘。 简直恩将仇报, 德以怨偿。 阿曈放下了肉, 俯身趴在宗朔躺倒在地的胸膛上,他凑到男人眼前,捏他的下巴, 泛青的胡须有些扎手,阿曈缓缓摩擦。 “那你记得我吗?” 宗朔点头, 抬手摸阿曈的脸, “在山脚下埋了一碗蜂蜜, 天天浇水, 等着长出蜂蜜树?毛衣其实是被你烧穿洞的,但你诬赖给了小舅舅……” 阿曈一听,立即炸毛,竖着眉毛抬手就去捂宗朔的嘴,“小声说!” 少年心道糟糕,他当时那样话痨,把那个“木头人”当成个听闲话的了,谁知道天理轮回,报应不爽,他的小辫子可都被这人抓住了,就后悔。 宗朔却抱住阿曈不动了,当臆想成真,他既感恩,又畏怯。 良夜逢旧人。 就这样,宗朔被捂了嘴,一夜无言,等到后半夜,众人收拾好营地,要趁着天气凉爽是赶路。今早的餐食,是昨夜的羊汤煮干馍馍,阿曈吃了三大碗。 忽儿扎合见此,直竖大拇指,这小英雄行啊,吃的多,体格好! 只是还没等众人把锅拆下来,前去探路的人便急匆匆的回来了,他向宗朔报告紧急军情。 “将军,前方有情况!一队人马手拿弯刀,拉着好几车财物牛羊,还有被绑着的女人,但是因为女人反抗,一会功夫就把人都杀了,看着像劫匪。” 这斥候是宗朔从昭城中带出来的,这人侦察勘探是独一门的手艺,极善于隐藏气息。但他是个中原兵,对草原并不了解,为了不误判,他只说见闻。 但这一行人里是有草原本部人马的,忽儿扎合闻言直咬牙,克烈语那卷翘的舌音都被他说的带着杀气,“尊主,这必是荒马人的部落,若有余力,每个部落的都要见之绞杀。” 阿曈看向身边的老人,宗朔在说正事,他也不便去问,恰好老人家总是跟在自己身边的,于是正好一问。 老人点头,“荒马人就是草原的匪部,他们不但抢劫小部落或落单的牧民,还要杀尽了人才罢休,这些人不事生产,只以劫掠为生。”照例,这些荒马贼并没有车么猖狂,月氏在的年月,他们连进入草原内部都不敢,只在戈壁边际讨生活。 但如今草原内部纷争不断,部与部之间互相攻打都来不及,哪有闲心去管荒马贼,以至于他们竟逐渐形成部落,肆虐草原。 阿曈听着便冷下了脸,世间竟还有这样的人,竟还汇成了部落?这叫他无法理解,但很愤怒。 宗朔也知道怎么回事,眼见忽儿扎合怒不可遏,他们克烈有些散部,也是遭遇了荒马,才雪上加霜的销声匿迹了,如今他们回到草原,连本部都找不到。 “人马装配。”宗朔要衡量制战。他们人少,虽然不能正面抗衡较为强大的草原部落,在这些马贼还是能治住。 “回禀将军,三四十骑左右,轻甲轻箭,前骑防守,后骑十几批运财物牛羊。” “尊主,才三四十,咱们哥几个就杀光了。”忽儿扎合一听荒马并不是大队突击,就要请战。 宗朔不仅要杀,还要杀的漂亮,杀的一个不剩,不然等这帮荒马逃回了老巢,他们的行踪便要泄露了。 于是他命刑武打头阵,诱敌深入,而后忽儿扎合率手下包抄。 “都给我看好了,必要杀尽!”众大汉接令,而后便各自就位,绕林潜行。 宗朔也驾马提刀,阿曈却暗暗一跺脚,“我呢!”他也要去。 宗朔回头瞥了阿曈一眼,“杀人,有什么好去的,给我看好了这个眼睛。”他说的眼睛正是天目人老头。阿曈一想也是,老头年纪这样大了,万一叫人发现了,还不一刀就砍了! 老人也不欲阿曈前去,所以连连称是,就此,留住了阿曈查木端在原地看守行李与老头。 宗朔驾马,阿曈在身后念叨,“你可别又受伤。”男人身上的伤疤已经够多了。 大将军点了点头,直叹气,美人恩真是英雄冢。 等人都走了,阿曈便与查木端坐在老头身边,竖着耳朵听远处的动静,没过一会儿,他便听到了刀剑相击的动静,还有不认得的语调在喊,快逃,有埋伏! 他正凝神听,这平日不怎么说话,只指路的老人,便垂手与阿曈搭话,他毕竟听不到远处的动静,只觉得这处人都走了,极静谧。 查木端给两人端水,老头轻问,“您,您是如何到了人世间,与因果之人相纠缠的?”他看得出,宗朔浑身孽业。 阿曈闻言,这才开始正式的与老人交谈,他们之前很少说话,如今恰恰时机正好。 “你知道我?” 老人点头,并连同他孙子一起,朝阿曈行了个奇怪的礼,“大人,我等祖辈皆是您的臣民,受您的庇佑与恩泽。” 阿曈生而知之,但却只是开慧,并不能通晓族群的过去辉煌与倾厦之祸。 “我们家不在草原,你认错人了吧。” 老人缓缓摇头,神色有些悲凉,“圣山关闭,本以为天目人此生荒废,再无用途,却不料能遇到大人。大人可知到底是为何神族竟杳无音讯?” 阿曈一句也听不懂,他阿塔与阿纳也没说过这些事,于是少年缓缓的摇摇头,且他尚且疑惑,自己明明藏的很好的。 “你,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天目人,本就是圣山为神族引路之人,裔民怎么能认不出神裔呢?”他的眼睛只有黑白两色,唯有少年,在他眼中金芒尽显。 阿曈下意识去捂耳朵,但发现藏的好好的,就不慌。 老人想到那日大人被拐去“洗澡”的事,就心中一阵复杂,他告罪一声,伸手去掀开阿曈额前的碎发,知道看到金纹还是好好的闭合着,便松了一口气,来得及,还来得及。 “大人,月氏因果缠身,浑身煞气,您,还是早早脱身的好。” 阿曈一听这人说宗朔的不好,便要反驳,“他看着凶,是个好人的,你不要有偏见。” 他可不走! 正在说话之间,阿曈却耳朵一动,瞳孔微闪,只听“嗖”的一声,一只细箭朝查木端的门面射去。 阿曈后脚跃地,比箭还快的跨步到查木端眼前,就在人箭咫尺之间,少年猛的一伸手,一把握住箭身,那箭尾还在“嗡嗡”颤动。 查木端看着尽在眼前寒光闪闪的箭头,浑身冷汗,但更叫他心生恐惧的,是阿曈的紧缩的兽瞳,他茶色的人类眸子不知在什么时候,瞳孔紧缩成一条竖线,冷冷转头看着树林。 狼顾之相。 阿曈几步跃进树林,隐在树干后的人不断射箭,但没有一支箭哪怕能稍稍擦到少年的衣角。 弯刀迎面而来,阿曈锋利的爪尖冒出手指,瞬间架住刀刃,侧脚一个飞踹,那人便滚出老远吐了血,一时半会也起不来了。 老人正紧急的叫僵住的孙子前去保护阿曈,就见他们大人已经拽着偷袭之人的大腿,将人拖了过来,那样壮的荒马,却轻易的被阿曈摆弄,看着像是身上都软了。 这贼也倒霉,他本来尿急,便进了深林,转身的功夫就见前边又人行过的痕迹,就顺着跟了过来,想着再干一票,所以他藏在林中,是想先射死三人中看着最健壮的查木端,谁知道这个俊秀少年“不是人”!满手比弯刀还锋利的尖爪,一脚就差点踹折了自己的腰。 阿曈刚到老人身边警戒,宗朔他们便跟随偷袭者的脚步回来了,人已经杀尽,但看着披着马鞍子的骏马数量,数数地上的尸首,还少了一个人,他们这才追踪了回来。 只是一回来,就见地上正躺了个生死不知的荒马,那体格能有三个阿曈大。好在三人都好好的,只有老头的那个孙子有些发愣。 忽儿扎合把人拎到远处杀了,回来后,众人便想着,带着牛羊去找一找被劫掠的部落,万一有活口,也好将财物归还。在草原上,没有牛羊,很不好活。 只是这一回,到叫队伍里的马匹得到了补充,那荒马贼的马匹都是极好的草原马,令刑武他们几匹疲惫军马得到了休息。 众人启程,也给阿曈备了一匹马,谁知这小亲卫也不骑,就倒坐在乌骓背上,静静的靠着宗朔的后背。 没一会儿,他们跟着一路马蹄的痕迹,就到了一处已然血流成河的小帐边,这明显不是牧民,而是带着牛羊,不知要去哪拜见进贡的小队。 刑武带人简略搜寻了一遍,找了些部落的标识旗子,便也只能叹一口气,将这些人简单火化了。 其实草原上,是从不埋葬火化尸体的,人生于天地,最后,也将还于天地,或鹰食,或滋养草地。但他出于好意,忽儿扎合也没提醒。 正烧着,在噼啪的火影中,阿曈却一愣,他听了听,而后又仔细听了听,众人便见坐在将军身后的少年一跃进了堆杂物的角落,埋头就挖。 只一会儿,那片杂物便被少年都扔了出来,他撅在那看了很久,才声音有些哑的喊将军。 “宗朔,快来看!” 众人都围观过去,只见,杂物掩护下,有一个小婴儿,正曲腿在软羊皮的襁褓里,见有这么多人,他“哇”一声就嚎了出来! 阿曈猛的后退,连连晃耳朵,他深觉耳朵都要被震穿了! 但看见这样逃过一劫的鲜活小生命,他还是朝宗朔一笑。 “南风知我意嘿,好响啊,宗朔。” 第四十七章 我不怕! 众人虽有要事在身, 且说不定还要经历多少恶战,但看着婴儿正蹬的有劲的小脚,还是很快就决定将孩子带着, 等路上碰到哪个部族, 再给几匹马,把孩子养在那也就算了。 草原上的孩子是很珍贵的, 再深的仇恨, 也不会杀死对方还没有车轮高的幼子,所以,他们相信,这个婴儿,会得到善待。 但是眼下却有个难关,距离最近的部族, 怕也要疾驰多日, 而这段时间, 却很需要有个人来照料。 众人看着还在大哭的孩子面面相觑,都颇有些束手无策。 阿曈挠挠头, 随后自告奋勇的举手, “我, 我来!” 宗朔叹气,这小子连自己尚且都看顾不好,“你会抱小孩?” “会呀, 我弟小时候就是我带大的!”众人一听觉得很合适,这是个成手啊。只有宗朔默默无语的看着少年, 他记得, 这人的弟弟, 仿佛并不是个“人”。 阿曈弯着腰比划了一下, 但刚一伸手,人类婴儿柔软的小身子就把他吓了一跳。太脆弱了,婴儿的的脖颈尚且都使不上力气,于是他立即收回了手,没敢抱,怕手一用力,就抱碎了。 “这,都是四条腿,可是不一样的很啊!”阿曈恍然大悟的朝宗朔感叹。随后,众人放弃阿曈,又把视线投向了孙子都那么大的老头,但看着他自己走路都喘,又是无法托付。 “咱们这样紧密的行程,还捡个孩子,真是哪个年月能到圣山啊。”胖墩墩的火头军阿贺该,他还在有些烦恼的感叹,随即还拍着肚子上扣着的铁锅子,朝兄弟们找认同。 但是,就见众人此刻,都齐刷刷的看向了自己…… 忽儿扎合商量着说,“兄弟,咱们一伙人里,就你最心细了。” 其他大汉都笑着打趣他“艺多不压身啊兄弟!” 阿贺该却嘴上有些不乐意,“怎么总叫我干些女人的活!”针头线脑,做饭烧汤,如今还得带孩子。 “女人的活怎么了,咱们克烈的女人也顶起半边天呢!你痛快点。” 最后,宗朔定了这件事,“阿贺该,你先带着吧,找到人家就送出去,” 所以,等众人启程,不但身边多了好些马匹,他们火头军的前襟上,甚至还多了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虽然他嘴上嫌弃,但一路上都很精心的护着小孩,马有些颠簸,他便把孩子包裹在怀里,边骑马,边轻轻的拍着襁褓。 只走了半日,身后的孩子就开始“哇哇”的哭,众人无奈,只得停下来,给这个顽强的孩子找口奶吃。 这回众人再看他,阿贺该就有些炸,“我是个爷们!我可没有奶。” 但在山野中,找一只哺乳的母兽也颇为费心,于是只能先给小孩喂些肉汤。众人下马,阿曈却一脸严肃的走到了还在抽泣的婴儿身边。 他记得,阿纳也曾说自己是个爷们来着,但还是有奶水喂给弟弟啊。阿曈看小孩实在哭的可怜极了,便在阿贺该的指挥下,终于抱起了孩子。 宗朔在看羊皮卷的圣山位置,他瞥了一眼少年,只以为他是好奇新鲜,便没管。大家伙也是同样的心思,把孩子交给阿曈后,就各干各的去了。 于是,没过一会儿,众人就听孩子哭的更凶了,阿曈嘴里也嘶嘶哈哈的。 宗朔实在是知道,许是异族,抑或与世隔绝的原因,阿曈的脑子清奇的很!于是他赶紧收起羊皮大步走到背着众人坐在岩石上的少年身边。 走到近前一看,宗朔实在哭笑不得,此刻少年正皱着眉,撩起衣襟,露出细腻的胸膛——喂奶呢! 小孩好不容易被哺喂,于是他大力的吮吸,但吸的过于用力,脸都憋红了,还是没有,一滴也没有! 所以他这才“哇哇”的大哭起来。 阿曈正苦恼,就见一只大手从身后伸过来,一把按在了自己裸露的胸口上,迫使小孩正使劲儿的嘴“啵”的一声,脱离了那粒被裹的有些肿的红珠。 阿曈“诶呦”一声,也有些疼了,宗朔的手指上还有茧子,按在上边就更磨得慌了。 “轻点!都肿了。” 宗朔那手用力将红珠周围小孩的湿淋淋的口水都擦了,抬手扯下了阿曈掀起的衣衫。 “知道肿了还……”宗朔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阿曈叹气,“我阿纳就有奶水喂弟弟啊,狼群里没有生小崽子的,也都会有奶啊,我试试嘛,万一我也。” 他还没说完,宗朔就喉结一动的一闪神,而后拎过孩子的襁褓,小声强调,“少胡闹!那能一样吗?” 宗朔把孩子还给阿贺该,去吃羊尾油煮的汤水,他一路走,只觉得自己那只沾着口涎的右手仿佛烧得慌,他下意识的磨蹭指尖,有些心浮气躁,仿佛眼前又是水波粼粼的清溪中,那朵滴水的牡丹…… 最后,宗朔还是又来到坐在石头上疑惑不解的阿曈身边。 他想了想,开口,“咳,肿成什么样了,需不需上药。” 阿曈自己揉了揉,“还成。”他依旧沉浸在他没有奶这个事实里。 他想了一会儿,还在朝男人说呢,“宗朔,我竟然没有奶水!” 宗朔走近阿曈,抬手摸了摸少年的脸颊,进而用拇指轻轻划过少年额间金色的纹路间。 他不自觉的喃喃出一句话,“也,不一定。” …… 等阿曈再去看小孩儿,就见他已经皱着小眉头睡着了,阿贺该没给他吃太多,怕小孩受不住油性。但好歹不饿得慌了,那个幼小却赋有巨大嗓门的小家伙终于安静下来,渐渐睡熟。 众人也吃了饭,再次启程。 宗朔策马在前,身边是被他叫过来的天目人。他们要重复的确认方向,以免走偏,草原太大了。 老人的孙子跟在身后,看着年迈的爷爷依旧坚持要自己骑在马背上,他总说,草原人,是要在马背上的,等他真的上不去了,就是该回归长生天的时候。 天目人已经四五十年未曾走过这条朝圣的路了,他那双浑浊的双眼极近远望,希望将河流的支岔与青山的小路都看在只有黑白二色的眼睛里。 “尊主,再行几日,渡过了洈水,便已经将路程行了一小半了。” 宗朔已经将羊皮卷的地图记在了脑海中,他根据洈水史料的河流形状与流向,暗暗与图上那些简易绘制的河流做对比。 按照最相似的那条来看方向的话,宗朔这时才终于确定,当日少年的随手一指,便真是定了南北。 “我记得附近应该有个小部落,咱们先去安置一番。”过河之前,他们不能再带着孩子了,全力赶路之下,又没有乳汁,婴儿难活。 老人很惊讶,“尊主来过草原么?”他也有所耳闻,这代月氏自幼是长在中原腹地的。 “未曾,书本或情报罢了,偶然记得。” “尊主博闻强识,老朽不及。附近是有一小部落,不过那是几年之前了,如今,他们已经往南归附了羌部。” 宗朔点头,他记得忽儿扎合的情报上明确描述过羌,是个势力中等的草原中部氏族,不如蛮族好战,但也不逞多让,只是离中原比较远,所以相安无事罢了。 他们此行联系草原部族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要到圣山,于是羌部也不宜招惹,只得另找他人托付婴儿。 阿曈背坐在宗朔背后,静静听着马背上一老人,一壮年之间的隐约试探与交锋,有些事少年明白的很,只是在他眼里,世界是最化繁为简的,所有的手段都是为了最终的目的与欲望。 人与野兽其实也大差不差。 众人行至一处窄涧,老头的马稳稳的绕路,但乌骓却凭借的腿长身健的优势,抬起长腿便跃了过去。 马是痛快了,但坐在马背上的阿曈却被颠簸的“诶呦”一声。 宗朔回头看阿曈,连马也回头疑惑。这功夫绕路而行的老头也再次赶了上来。 阿曈朝着宗朔一咧嘴,“好像肿的有些厉害,马一颠,被衣服磨得疼。” 老头闻言登时回过头,在马背上瞧着两人之间的动作。男人此刻有些心疼了,从怀中掏出一只碧绿的玉瓶,这药阿曈见过,阿云说很贵的。 少年想着,于是摇了摇头,他皮肉伤之苦无所谓的,现在大家这样不安全,这药最好留着给他们治伤,岂不最稳妥。 宗朔见身后的人不接,就把阿曈从身后一把提到了怀里,他低头,声音沉厚,胸口都在微微震动。 “赶紧抹,不然我给你抹。”于是宗朔打开瓶塞,伸手取了一些,抹在了阿曈的手指尖。 “按在那处,而后,揉一揉。” 老头就见他们大人的手指悉悉索索的伸进了衣襟里的那处,他当即有些想的多了,于是清了清嗓子,将马放慢与等阿曈抹药的乌骓一齐。 “尊主。”老头叫了一声宗朔,但宗朔却没反应,兀自低头看怀中的人,透过衣领,那修长的手指在胸口打着圈抹药。 “咳!尊主。”老头提高了嗓门,而后,就见宗朔抬头,一脸莫名的看他,就像再问,“你有什么事?赶紧说。” 老头一捋胡子,面色严谨的朝男人问话,“不知,不知尊主在中原,是否婚配啊。” 这个年纪的中原贵族,别说妻子了,就连小妾与儿子都一堆了。 还没等宗朔回答,还在抹药的阿曈闻有此问,便忽的抬起脸,直接美滋滋的朝老头边摇头边说。 “没有!我都打听好了,他没媳妇的!” 见老头还不是很信的样子,阿曈一本正经的严肃道,“他都克死好几个未过门的了。” 宗朔有些意外少年会知道这个,于是有些不自在。只是随后,又听阿曈补充了一句。 “不过没事,我不怕的!” 第四十八章 快来克我! 阿曈这话一出, 老头和宗朔都一愣,宗朔更是没预料的有些措手不及,“你不怕, 你不怕什么!” 说着, 宗朔瞬间转头望向身后,用眼角瞥了一眼还在偷笑的刑武刑大将军。 这小子打听好了, 和谁打听的?这队伍里, 就这么一个人对他赫连宗朔知根知底,还唯恐天下不乱的。 刑武一看他们殿下的眼神,立刻收起笑容,悄悄的行到队伍最后去了,糟了!露馅了。 阿曈却在宗朔的怀里直接跨腿转身,两人面对面, 少年往上一使劲, 屁股离了马鞍, 将胳膊搂在了宗朔的脖子上。 他放在男人脸侧的手指上,还残留着揉抹那处时, 沾着的清新药味儿, 但仿佛, 又融了些温热的体香,索绕在宗朔的鼻间。 “我不怕你克啊,快来克我!”说完就往人家身上贴。 他脸上洋溢着笑, 热情又快活。 宗朔无法抵挡,又不敢应承, 心脏不自主的跃动, 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 却见怀里挂着的这人忽然皱着眉头, “诶呦”的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了?”宗朔急忙去看。 阿曈叹气,“肿起来的小头头蹭到你了,嘶!挺疼。” 宗朔这才松了一口气,于是又拿出了药膏,挖了一大坨到少年的手上,叫他自己慢慢揉,说药膏沁进皮肉就好了。 阿曈微微摇头,“一揉就痒痒,难受,要不,要不你给我揉吧。” 少年侧耳听,只觉得眼前的人胸口里“砰砰砰”跳的有些快。 宗朔的手指微微一动,“自己揉!”他揉,他揉岂不是更痒,两个人都痒! 老头不再说话了,叹口气,领着孙子退了后。查木端自从上次阿曈手握飞箭救了他后,这小子就行为恭谨起来,不再敢开阿曈的玩笑了,一路上兢兢业业的做事赶路。 他总是听爷爷总说起神族,还有他们天目人一族的职责。只是自他出生后,与常人一般长在草原部落里,连那个所谓的“圣山”见都没见过,更何谈给神族指路呢?神族又是什么,到底是真,还是他爷爷老了的臆想? 直到,他在林中,在箭下,在生死一瞬时,看到那双湛金的竖瞳。 那眸子里是周天的星河苍穹,既高又远。那个美丽的少年不再是少年了,而是带着周身罡风与气势,在他眼前现身的——神族。 爷爷见孙子如此,伸手拍了拍查木端的肩膀,两人相视,心照不宣的一笑。 众人抓紧赶路,洈水就在不远,但为了能骑马过河,便要取道浅处,方能顺利通过。又奔波了一夜,大家都有些疲累,就连草原上耐力最强的矮脚马,都累的不停喘气。 乌骓也不再如之前一般游刃有余,阿曈看出他“大侄子”也累了,所以还是不再与宗朔同乘,他利落的下了马,朝身后十几匹空余的备马一声大喊,“你们谁不累啊,能来驮一驮我吗!” 忽儿扎合他们直笑,真没听过有谁这么叫马的,也不过去牵,还挺客气。 忽儿扎合刚要下马去给阿曈牵一匹过来,谁知,还没等他动作,那一群马便“呼啦啦”全围了过来,一个个用马脸蹭阿曈,都很荣幸的样子,抢着要载人,场面一度有些混乱。 这时乌骓回过头,剽悍的嘶鸣一声,便哪匹马都不敢乱动了,只留一匹较周围的马都高大的白骑,稍显矜持的嗅了嗅阿曈的手掌。 宗朔是时回头叫人,“快点,一会儿渡河了,跟紧我。” 阿曈急忙点头,利落上马。 而在阿曈他们捡到孩子的废墟毡包处,一大堆人马飞驰而来,他们都是精壮的战士,带头的一人看到这满眼的废墟与火化的尸体,竟连滚带爬的下了马背,扑到废墟前。 那领头人嚎啕大哭,在地上捡起一枚鸟骨的吊坠,后悔万分的说,“我就不该叫你们娘俩回娘家!如今,如今……”而后他又狠狠道,“我定要给你们报仇!” 几个小兵也找过来,他们翻动着火化的并不完全的尸首,朝他们头领喊道,“并没有小孩的尸体!” 男人闻言大喜,到处找他的小儿子,只是不知道这已经过了多少天了,即便没死,在这样的环境下,也不一定能活,但好歹又个盼头。 只是,翻遍的废墟,都不见小孩儿,甚至连尸体都没见到。 “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马背上有一个看起来地位颇高的身穿红皮甲的男人,他眯着眼想了想,便下了马,这时他余光看到了树下一条荒马劫掠时,案例留下的黄鼠皮,这人过去,把东西踢进了林子,遮掩了。 等他到男人身边,便说,“少主,我看这必定是扎木部得知了夫人回娘家的消息,故意杀了他们来报复你,咱们一定要报仇!” 男人丧妻丧子之痛已经叫他狂怒,当上马就要去追仇敌,于是,这一批人,便呼啸着,追着一路并不明显的马蹄印记,前去寻仇,并找回少主的儿子。 原来,这批人,正是羌族的人马。羌族眼下老首领在部落坐镇,膝下唯有一个儿子来继承他的产业与首领地位,如今这个儿子已然追“敌”而去,不知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羌族众人马一路追击,但却在岔路口不知往何处走。宗朔一行人,以免有什么人追来,每每行至岔路,都会布下迷阵来模糊方向。 于是,这队人马只能分批而行,红皮甲的男人与领头人各带小队,朝前追去。 再说宗朔等人,他们终于到了洈水边,但几人却都不乐观,宗朔看着浑浊的河水,他朝老人问道,“洈水河不是草原中,一条颇为周济民生的清河么?沿岸甚至有众多部落聚居,怎么这么浑。”浑黄又时不时飘着些什么过来。 老头叹气,“从前,洈水是多么漂亮,养育了草原一代又一代的人。” 忽儿扎合又接着说,“尊主,应该是常年的战争留下的伤痕,沿岸的部落都消失了,有的甚至屠村。” 鲜血染红的河堤,死去的尸首无人收殓,皆葬于洈水。周边丰美的草场,也在部族的战争中被肆意的烧毁与破坏,连年如此,草原上多是不毛之地。 宗朔沉默半晌,他看着河水发了一会儿愣,才下令渡河。 只是还没等他们行至浅水处,众人忽的往身后的山林中看去,只见,一队人马握箭持刀的朝他们奔来,阿曈朝远看,他感受到了杀气,于是少年弓背含腰的盯着人戒备。 汉子们纷纷抽出刀剑,又将老头与孩子围在了中间。忽儿扎合看着那批人的服饰与皮甲装备,朝宗朔禀告,“尊主,那是羌族的人,为首的是羌族大将军,这人野心不小,不是什么善类。” 宗朔吩咐叫老人先带着孙子过河,也叫阿曈先走,但阿曈假装没听见。 “来者何人?”忽儿扎合刚喊完,按照习俗,不管认不认识,都要报上名号与部族,以示对彼此的尊重。 却见对面的人冲山上呼啸而下,其中一人看到阿贺该手里抱着的孩子,便大喊,“就是他们,杀了他们给少主夫人报仇!” 宗朔这才明白,他们并不是朝着自己来的,因缘际会,他们救了孩子,却被认成是杀人真凶。 这也好解决,只要解说得当,还回孩子,再叫他们去看一看被众人杀死的荒马尸首,便也没有什么矛盾。 只是,只是宗朔凝眸,就见领头那人,口中说着救下孩子,杀了仇人,但手里的箭,却直直的朝婴儿的襁褓射去! 阿贺该手里抱着孩子,回身不及,但好在他胸前背着个小铁锅,一箭下去,他抬起了孩子,只听“铛啷”一声,箭便射在了锅底。 “诶呦,锅可别漏了!”那是阿贺该的命根子,但他依旧护紧孩子,单手抽出战刀迎敌。 宗朔已然明白了这些人的目的,他们部族内部,看来争端不小,这人要杀了孩子挑起争端,只要孩子一死,他的目的便成了。既简单,又有效。 “人群里有羌的首领么?”宗朔觉得这个时候,与部落首领直接对话是最好的。 但忽儿扎合伸头一望,“没有,羌族首领父子都不在。” 于是,两伙人顷刻间便打了起来,阿贺该本要冲锋,却被宗朔拦下,叫他在自己背后跟紧。这些人的目的就是孩子,只要阿贺该落单,即便是过河而去,都不安全,因为对面有箭。 宗朔带着众人边冲,边喊阿曈过河,孩子在自己这,剩下的人,不是主要目标。 阿曈也不听,直接甩着辫子就往对面奔去,他还嫌白马不够快,于是直接跳下马背径直跑过去。 “回来!” 打起架来的阿曈,宗朔也叫不住他。 忽儿扎合与刑武等人,都是勇武至极的,他们瞬间结成队伍,骑马对冲。对面的箭手不多,最准的便是那个红皮甲的领头人,他箭无虚发,必对准孩子。 奈何宗朔挡在阿贺该身前,他一把黑金刀抡起来,“叮叮”几声,把身后挡的密密实实,刀锋闪着寒光,他朝刑武喊,“擒红甲!” 刑武听见了,阿曈也听见了,而且显然马跑的没有阿曈快。 两队人马的砍杀之中,只见一个少年灵活的躲过飞箭与刀斧,顷刻便到了红皮甲男人的附近。那人挥出弯刀,借着马匹的俯冲之势,朝阿曈奋力砍去。 但是,弯刀只砍出去一半便不动,它被马下这个毫不起眼的少年稳稳的擎在手中。他不可思议,他是羌族第一勇士,连首领的儿子都不及自己! 此时,少年大喝一声,单臂搂住马颈,只一发力,便连人带马,全都被掫倒在地上。 红甲男人假装受伤伏地,却在阿曈近前来的时候,猛的睁眼,“嗖嘣”,从袖子射出一枚青湛湛的毒针!直朝阿曈面门射去。 人与毒针,近在咫尺。 第四十九章 月氏很难当吧。 就在这刹那间, 一把黑金刀破空而来,尖利的毒针正射在沉厚的刀身上,触之既断。 阿曈转头, 就见宗朔驾着高大的黑马, 随刀而来,就在飞速掠过他身边时, 伸出手臂一把将他捞到了马背上。男人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再敢乱跑!” “刚才那是什么,用缝衣服的来扎我?”那要是绣花针的话,他是不怕的。 “毒针!”宗朔气结。 军营中很少有这些东西,多是刀枪剑戟等武器,所以倒叫阿曈没见过这种的阴毒武器,他必要找个时间叫这小子好好的学一学, 怎么看见了不知道躲! 阿曈还想说你要的人没抓到呢, 但身后刑武已然赶到, 截在那红皮甲男人逃跑的路上,几个回合就将人锁在了枪下。 羌族众多追兵由于被各个路口的疑阵分成了好几股队伍, 所以眼下也只有七八十人, 羌族小队虽然占据高坡地势, 人数也数倍于己方,但完全不是忽儿扎合这些克烈战士的对手。 克烈部不喜战争,更愿意避世而居, 但他们确是整个草原上,单兵战士最勇猛善战的部族, 极魁梧、有力、敏捷。 只一会儿, 这场意外的遭遇战中, 羌族很快便被镇压了, 因为忽儿扎合等人没下重手,最严重的也只是断手断腿,慢慢也能养回来。 红皮甲的男人被刑武的红缨枪挑的一脖子血,他伸手紧紧捂着,被刑武搜走了身上所有的暗器后,一脚踹跪在宗朔马蹄之前。 这人是羌部的大将军,地位也不低,这回本是想浑水摸鱼,挑动两族战争后,他借机杀了首领唯一的儿子,在他推脱给他族,这样便能顺理成章的成为下一任首领,只是没想到,今天竟走了眼,这群人极不好惹! 他跪在草地上,看着宗朔的面容伟岸身躯,还有渐渐围过来的忽儿扎合等人,这些人竟比他们羌部最剽悍的草原勇士都要高出大半个头,以及他们各个都能以一敌十的强悍体格与气势。 他渐渐变了脸色,捂着还缓缓渗血的脖颈,他哑声道,“克,克烈!” 克烈竟然出了山么?这样大的消息怎么草原里谁也不知道! 宗朔也不和他废话,直接下令逼供,手法随意,留口气到羌部首领面前即可。 刑武身边有一个兄弟,前身是个专门暗探做权贵脏活的“鹞子”,被人灭口濒死的时候,被刑武从死人堆里捡回来,自此就换了活法,跟了宗朔做光明正大的斥候。 此刻见要审人,平日总隐在刑武身后的这个人便默默走了出来,他一张白脸仿佛没有血色,在草原晒了这么多天,连宗朔都有些黑了,他却依然惨白惨白的。 刑武也纳闷,这家伙是怎么补都补不出个人样,有段时间宗朔特意叫他吃自己的小厨房,结果依旧阴惨惨的,不过倒是胖了些,不再像刚捡回来的时候,薄的像一张纸,狠的像一弯刃。 他走过来,同样惨白的手里伸出个皮套子,套住红皮甲那人还在渗血的脖子,叫这人一点声都发不出来的,拖到远处林子中去了。 等众人开始收拾残局的时候,宗朔就觉得身后的少年不说话了,他回头一看,阿曈神色平静的扫着四处的残兵败将,耳朵一动,又朝远处审人的林子里瞥了一眼。 没等宗朔将刚才阿曈擅自奔袭,并差一点被毒针伤到的事情说上一番,渡河而来的天目人便先到了两人眼前。当时老头与孙子被命令尽快渡河,于是他便经验老道的找了浅河处先蹚了一遍,众人还在打着的时候,两人便窝过头来,要给他们指路。 只要是没料到那些羌部的人,这么快就被降服了,于是老人走到宗朔近前,想问月氏是什么意思,是继续过河,还是…… 宗朔早就有了决断,直接朝老人问,“羌部距离这里多远。” “这,还是要走个好几日,在沿河的南部。” 宗朔点头,朝已近尾声的众人下令,“整队,准备沿河南下。” 恰在此刻,那个把人拖到林中的白脸也回来了,那红甲人的皮甲早就不在了,浑身却一点新伤都没有,但整个人看起来都颓败了下去,软成一滩的被丢到草地上。 “孩子是羌部首领的孙子,一行人探亲被杀,首领之子不知实情,就在不远,率众一百有余。” 忽儿扎合说道,“尊主,我去拿人。” 宗朔点头,“带着他。”说罢朝地上那“一摊泥”侧脸示意,抓贼抓脏,带着他也好免除争端,叫他们将军亲口解释解释。 老人看着眼前的场面却有些犹豫,“这,尊主,这羌部将军若是当场反口,岂不是……”岂不是叫咱们那人马陷于敌手。 宗朔却一摆手,示意放心,白脸那人侧头冷目的看着老人,语调凉丝丝的说,“我收拾过的人,你放心。” 于是,到了当日下午,羌族的少主便被忽儿扎合拎了回来,他们恭恭敬敬的给宗朔见礼,而后,阿贺该把还在睡着的孩子交还给了他的父亲。 那男人想着自己妻子的惨死,整个人黯然起来,但万幸孩子被救了下来,他赶紧请求宗朔到羌部,只说他的父亲早已想要请见月氏,只是一直在草原中部,没有机会。况且,他还有未竟之言,各部族原以为月氏不再回到草原,只在中原做个贵族王爷了。 他的身世复杂而隐秘,既是茫茫草原上最后一个天血脉的月氏,也是敌人王朝中尊贵的王爷与护卫者。 他伴随着最美好的愿景出生,又险些在诡谲阴谋中陨身。 他不合时宜的存在于别人的王朝中,又限身囹圄般的,被叫人疯魔的暗毒折磨。 可他如今还活着,还强大的活着。 于是,众人启程前往羌部,宗朔一路无言,阿曈尚且骑马走到男人呢身边,他看了一圈,有些好奇,“那个,那个人呢?” 宗朔明白阿曈的意思,刑武也听见了,他“哼”的一笑,小声朝阿曈说,“早叫人给杀了。”草原不是中原王朝,不必三庭会审,也不必绞尽脑汁的收集证据,他们对待叛徒的恨意鲜明简单的很。 只一个字,杀。 南下的路并不难走,只是一路上,河流依旧浑浊,直到了羌族的聚居地,才稍好一些,好歹看着牲畜能喝了。 刑武也是第一次来草原,他还纳闷,几个人用汉语小声嘀咕,“诶?你说这河怎么到了有人的地方就清一些,难道万物有灵?”他身后跟着的白脸谨慎的摇摇头,说不知道,另一个裨将则神叨叨的讲一些什么神鬼的小故事。 到叫旁边的阿曈听了有些害怕,他实在是怕鬼,阿纳的鬼故事都可怕极了,说会有一头湿发的无脸白衣女人从井里爬出来!于是少年看了看静悄悄的洈水,浑身小小的一激灵。 啊这,河里不会也有吧! 宗朔看着骑马渐渐靠到自己身边来的阿曈,两人马匹之间靠的太近,大腿都相互直磨蹭,于是他回头瞄了一眼那个还在吐沫星子横飞的裨将。 “草原部落迁徙而居。”自然是人挑水清的地方住下的,意思很明显,不懂别瞎说。 刑武给了那裨将一拐子,他看向前边贴着大将军,回头眼巴巴望他们的阿曈,这才住了嘴,偏这裨将嘴欠,还问了一句,“嘿,小统领怕鬼啊。” 阿曈立即扭头,和宗朔贴的更近了,就差骑在一匹马上,他外强中干叨咕一句,“我可不怕!” 于是那裨将又来了精神,“传说啊,这种河里最容易有水鬼,专挑过路人拖进水里当替身!” 还没说完,前边那少年就肉眼可见的寒毛直立,而随后,裨将便被宗朔扔了一只满灌的水囊,力道之大,抵的裨将笑着闷咳了几声。 刑武看热闹,“活该!” 羌部首领的儿子早就提前叫人回部族禀告,所以等众人行至族群外围栅门时,就已经受到了热烈的欢迎。 老首领在前,族人则在后端着麞、鹿、麂等玉署三牲,还有各色的奶饼子与马奶酒,来迎接月氏驾临。 等到再稍稍近前,便从部族栅门后,出来好几排的女人与哥儿,他们载歌载舞,手臂上与颈间带着的铃铛随着淳朴的舞蹈“哗啦啦啦”的响,既热闹,又好听。 阿曈是这群人中,最“没见过世面”的了,他哪里见过这样欢欣又盛大的欢迎场面,顿时忘了刚才那什么水鬼替身的事情,只瞪大了眼睛,拨棱着脑袋,来回目不暇接的看! 阿曈刚傻乐着要进门,就见宗朔被一群女人拦住了,他们里边最漂亮的那个端了一只野兽头骨做的小水盆,半跪在宗朔面前,口称要请月氏赐福。 这是草原以前的传统,部族迎接月氏,会备一只骨盆来请神裔以手溅水来赐福,只是倒没规定一定是美女来递水的。 阿曈一看,登时也不笑了,撅着嘴,马下,几步走到了宗朔的马前。他就着美女姐姐举起兽骨盆,低头便“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于是立即见底了…… 头上马背上的男人“嗤”的一笑,阿曈抬起袖子一抹嘴,同时白了一眼男人。 “水我已经喝了,漂亮姐姐你起来的,地上草多扎得慌。” 身后知道礼仪过程的忽儿扎合等人“哈哈哈”大笑,宗朔也终于露出个笑模样。 “起来吧,不必有这些讲究。” 那漂亮姑娘本要生气,但一抬头,看见阿曈这样俊俏,便登时又起不起来,只跺着脚,上手捏了一下阿曈尚且还有水渍的脸颊。 老首领连忙上前,恭敬的迎接宗朔,他有些激动,又有些愧疚,神情复杂,最后只是跪下长长的叩首,直至被宗朔单手扶起来。 “往日不可追,起来吧。” 这一句话,便定了今后羌部的立场,老首领双目含泪,在此生中,第二次迎接月氏。 众人受到了最热情的款待,虽然并不铺张,且资源有限,但人们都热情极了,他们见到月氏,就像有了什么盼望,有了支撑的根骨。 但宗朔确是平静的。 众人将烤羊等饭食吃了个饱,甚至也情不自禁的参与到篝火边的舞蹈与欢唱中,宗朔却越他们离得挺远,独自喝马奶酒。 阿曈擦干净了刚刚撕肉的手,他坐到宗朔身边,少年在人群如宗朔一般,像个异类,他仿佛既融入,又分离。 他能看到篝火边热闹的人群,也能听到被一路带回来的红甲人的残部,那些人被连累,虽然不会被杀死,但也有罪要惩处,此刻正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受刑。 阿曈沉默的坐在宗朔身边。 宗朔转脸看着他,两人对视,少年才开口,既疑惑不解,又有些悲悯。 “都在争什么呢?快快活活的过日子不好么?” 宗朔看着阿曈清澈的眼睛,缓缓开口,“贫穷,伴随着争权,夺利。有些人的欲望是无穷的。” “吃不饱么?” 宗朔转头,目光跳过一片欢欣景象的人群,望着远处脉脉草原的天地尽头。 “吃不饱。” “环境恶劣,不能农耕,只能逐水草放牧。与中原又不能正常交易,所以只能打仗,只能抢。越动乱,越吃不饱,越要抢。” 阿曈不知为何,心中仿佛有根弦被牵动了,他沉静了下来,望着宗朔正望着的天地交界。 但他拍了拍宗朔的后背,“月氏很难当罢。” 宗朔扯动嘴角,眼神幽深的轻轻说,“你知道我母亲是为了什么死的么?” 阿曈觉得眼前这个人的眼底又开始泛红了,神色有些不对,于是他下意识的伸出双手,托住男人的脸颊,轻轻的摩挲。 而后,少年又抬起脸颊,与男人额头相贴,在喧闹欢沁的人群中,静静的抵护着。 第五十章 搁浅的潮水 宗朔闭上了仿佛沁着斑斑血渍的双眸, 深刻的感受着少年的呼吸,与柔软手掌间熨帖的温度。 从未有过的,他得到了慰藉, 他得到了爱怜。有人不畏惧刀山, 荆路,与火海, 笨拙的来到他身边, 又站到他的当前,做好了为他抵挡风雨的准备。 男人握住了脸颊边轻抚的手掌,内心翻滚,却自我嘲弄。 他值个什么呢? 他一无所有,只有满腔的怨愤,与一副即将疯魔的躯壳与皮囊。 过往是行于刀丝, 血流漂杵。未来是崎岖险路, 孤注一掷。 他值个什么呢! 但无可抑制的, 宗朔急迫的张开双臂,抱紧了阿曈, 他仰起下颚, 去追寻那道索绕在鼻尖的轻盈呼吸, 他既贪婪,又明知故犯。 阿曈坐在男人坚实的双腿上,被那双大掌托的很高, 他低头,看着宗朔的眉目, 还有追随而来的唇。 他在等待, 少年甚至不清楚他在等什么, 但直觉告诉他, 要耐心的等待。 只余分毫寸许,男人的喉结微动,但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夸父渴死在寻水的路上,精卫溺毙于汹涌的波涛。情浅情深,都劫不由人。 最后,宗朔睁开眼,眸子深处已然清醒了,他默默端起旁边的马奶酒,递到了阿曈唇边。 阿曈则双目清凌凌的望着宗朔,而后无言的,喝下了仿佛氤氲在口齿之间的这杯酒。 少年知道,他今日还是没等来,但他可以再等。 庆祝仪式喧嚣到将近天明,摔跤切磋、喝酒跳舞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大家都醒了醉,醉了醒,只有阿曈与宗朔,并排坐在远离人群的草地上,于黎明湿漉漉的光芒里,安静的看着,听着。 他汹涌的潮水,在他的岸边搁浅着,彻夜不眠。 次日一天,队伍都在羌部修整,换马掌的换马掌,买干粮的买干粮,尤其是阿贺该,他的命根子小铁锅,在替小孩儿挡箭的时候壮烈了,在锅底处留下一个圆溜溜的洞。 其实在众人赶来羌部的路上,孩子虽然还给了他那个父亲,但是他爹明显也没带过孩子,连抱都不甚熟练,那婴儿一到他亲爹怀里就“哇哇”的哭着蹬腿,可一到阿贺该怀里,便老老实实的蜷着身子躺好了。 无奈,在找到孩子亲爹的情况下,这一路上,依旧是阿贺该在抱着婴儿照顾喂食,几日的相处,这粗中有细的大汉虽然嘴上不说,但如今要分离,心里还是十分舍不得孩子的,他这一宿也没做别的,真是抱了又抱,瞧了又瞧。 最终,连孩儿的亲爹也感动,他拿出两碗马奶酒,用匕首剌开手掌,就要与阿贺该歃血为盟,非说要与他结为兄弟,也叫孩子认个干爹。 最后,阿贺该不但多了个兄弟,多了个儿子,当然,也多了口新锅…… 众人在太阳微微西垂时离开羌族,在天目人的指引下,他们依旧要蹚过洈水,往圣山的路上去。 羌部的首领接了宗朔的令牌,并向长生天起誓,羌部要永远忠于月氏,他与部族们,等待神光重照草原的那一日。 只是宗朔离开,倒是有一群姑娘在寨门口“呼啦啦”围了一片,她们迫于宗朔的威压不敢上前,却又敢远远地叽叽喳喳的送行。 月氏大人威武又神俊非常,可真叫人动心!无奈他身边那个小美人看的紧!竟没叫他们与大人说上话。 阿曈看着一群姐姐妹妹的在身后送行,便斜着眼看宗朔,在马背上朝身后努努嘴,“喏!你瞧。” 宗朔提着嘴角一笑,而后伸手用力拍了一下载着阿曈的白马,那马儿便瞬间蹿出了队伍,朝前飞奔而去,宗朔的乌骓也紧紧的跟在后边,转眼间,便不见的这个虽不富饶,但在草原中难得安详的部族,而是渐渐能看到前方的洈水。 洈水央央,他们按照老人与他孙子找好的路线,从浅处稀稀拉拉的蹚过了河,阿曈的马骑得很好,他甚至在过河的途中,直接站在马背上,手里提着阿贺该那些怕水沁的食物与药材,就连自幼在马背上长大的忽儿扎合,都赞叹于这少年的技艺。 于是,他越发肯定这小兄弟必定是克烈人,于是整日朝阿曈打听,你有没有那个亲戚在某某某个河套边,或是某某某个山谷里住过啊等等。 阿曈一脸茫然,对于这大汉的强行认亲有些不解。 “所以,我是他的亲戚又能怎么样的?” 宗朔也有些无奈,“他们找不到克烈了,希望你是,也好有个线索。” 阿曈有些纳闷,怎么能够找不到同族呢?他弟弟满东山乱跑,往往他狼爹出去一会儿便能将他叼回来,按原话说,就是,“隔着一座山,我都能闻到你那奶腥味……” “克烈与其他部族不一样,他们领地意识重,不愿意到处逐水草而居,而是会固定选几处隐蔽的居所,常年居住。” “啊?那不是更好找!” 这些天以来,阿曈对草原也颇有了解,一般的部落要是随着羊群与马群走,不时就要换个地方。若是不想换位置,便要能忍受在大冬天的时节,骑着马不惜远途的路过冰湖与草地,去到处寻找自己的羊群与马群。 这样在以往的和平年月里还好,可如今草原动荡,你的羊马牲畜,只要是放出了部落所属的草地,便不知道要被谁直接掠走。暗搓搓的偷马贼更是不少,若真被盯上,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牲口,他们会在冬天的草原里活活冻死饿死。 所以,即便是草原上最寻常的牧民,也不要小瞧他,他拿起武器,就能拼死勇斗数十个悍匪。就连他的女人,也能骑着马去杀人。为了生存,每个人都剽悍又坚强。 宗朔却摇摇头,“克烈是定居,所以找的处所都极隐蔽,大多不会被人发现,所以他们几个人被派出来久了,便找不到已经迁移的部族了。” 阿曈有些震惊,眼下他一看忽儿扎合那几个大汉,都觉得,真是既雄壮又可怜。 但这几个大汉仍旧没有放弃希望,他们打算到先前的聚居之处再看一看,万一族人留下了什么记号呢。 他们本想等从圣山归来再去看,可巧的是,克烈的旧部,就在天目人指出圣山方向的沿途上! 所以,他们特意快马跑在前头,趁着队伍休息的时候,飞马去旧址瞧一眼。 阿曈也想跟着去看看,他也想知道,自己和他们,到底是不是亲戚来着…… 宗朔是不能叫阿曈离了他眼皮子底下的,他惹祸惯能惹出花来!不跟着实在不放心。 于是刑武等中原兵将在原地护着天目人休憩,他则带着阿曈跟随这几个壮汉“回乡”看看。 阿曈对这种隐蔽居所十分感兴趣,那不就是草原里的东山嘛?那必是草木葱茏,生机勃勃的。他离家挺久了,有些想家,所以也想去。 只是,等众人满怀希望的翻过小山脊,到了旧居的山谷中时,眼前景象,却叫忽儿扎合等人恨的牙龈都咬出了血。 这片小山谷中,依稀能够看出往日的热闹与富饶,就连毡帐都是用的极好的兽皮,然而如今都被扯的七零八落,荒凉又冷寂。 最叫人心如刀割的是,在旧居的空地上,竖着二十几坐干枯的木架子,每个架子上,都钉着一具高大的尸身,他们或断手断臂,或身穿万箭。 旧居变成了一座极刑场,敌人用惨烈残酷的手段,挑衅,示威。 他们呼嚎着,前去小心解下同胞的尸身,实在太好认了,尸身全是克烈标志的壮硕骨架,叫人看着不敢想象,到底是什么人,或者说多少人,能将他们围困在此,并尽数剿灭? 宗朔也咬着牙,眉头紧锁的帮忙整理遗体,看来草原情况的比他预想的还要糟。 可阿曈还依旧站在原地,他已经有些魇住了,少年从心底里感到悲伤,桃源被毁,家乡不存,他深切的感同身受。 他想仰着脖颈,朝着苍天长长的嗥叫。 于是,在这寂寂的山谷中,他也这么做了。 忽儿扎合等人第一次听见少年的嗥叫,他们部族信奉狼神,敬仰狼神,他们最勇猛的勇士,在死后,才配被狼吃掉。 于是听到阿曈悲怆的狼嗥,他们都跪了下来,朝着苍天的叩首。 可等阿曈声音止歇后,便意外的,远远近近的群狼都附和的嗥叫,遍野是狼,但只闻其声,却不见狼影。 直到,阿曈猛的朝身后的山谷之巅看去。 一只灰色的草原大狼,谨慎又锐利的从山石后挂满布帆的祭台处踱步而出。 而狼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半大的孩子。 一个脖颈处被枷锁束缚,上身不能动弹,但神情却蛮狠如狼一般的孩子。 他的眼眸在日光的照耀下,仿佛还泛着些许不得而见的浅金。 第五十一章 腾格里诺海 月前, 克烈族新居特克沁山谷。 一行二十几个人被派出居地,他们并不着急赶路,而是边走边清除身后留下的马蹄印记, 一路上说说笑笑, 倒也走的不慢。 “诺海!怎么没骑你的小红马,来坐你阿塔的大马呢?” 这队人马除了高壮的大汉之外, 还混着一个穿着柔软羊皮小袄的孩子, 他今年五岁了,祖父将一匹棕色神骏的幼崽小马送给了他,所以叔叔们都开他的玩笑。 他的父亲爱怜的低头看着他,诺海天生便稳重又谨慎,族长说他这像是有先祖狼神的回照,所以起名叫腾格里·诺海, 是狼神之下的天狗。 “小红马太小了, 跟不上你们。” 众人点头笑, 逗得这个孩子开口,就挺难得了, 兴许是诺海真的很喜欢那匹小红马。 于是父亲安慰他说, “马儿长的快, 山风吹过了冬,它就与大马一样了。”就像他的小儿子,在过几年, 便会长成克烈中的勇士。 “阿塔,这回出谷干什么?”小孩有些疑惑, 寻常时候族人并不爱出行。 “嗯, 上部里有个叫忽儿扎合的, 他带着几个兄弟离开部族太久, 族长怕他们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我们去旧山谷留些记号。” 小孩点头,便又不说话了。 “你自出生就在山谷,这回也叫你看看外边的草原。”说着,男人驾着马,带着孩子快速奔跃在宽阔的草原之间。风刮过他的脸颊,诺海喜欢奔腾的感觉。 回到旧居的路线曲折又遥远,诺海开始还记得,只是谨慎的走了半个月,他便记不清了,但他并不着急,只要跟紧父亲,便可以再回去。 旧居的山谷附近,水草已然并不丰茂,诺海看着,觉得没有特克沁好,但也许是他出生在特克沁,便下意识觉得哪里都比不上。 他看着父亲与叔叔们整理旧居,连带在隐蔽的山壁上歪歪曲曲的不知在刻些什么,无所事事的,诺海往旧居的东面高山走了走。 那个方位应该是部族祭坛的位置,小孩走的很稳健,他的体格要比一般同龄的兄弟们长得结实,爬一座小山很轻易。 祭坛永远是风帆昭昭的,族中会将各色珍贵的织物布料都撕下一条,打成结,绑缚在山壁中间夹着的隐秘祭台周围,一个结就是一个祈愿。 风一过,经过岩壁时,留下的声音就像轻微又细碎的狼语。祈愿的结“呼啦啦”的响,诺海仰头,透过古旧祈愿结的摇曳缝隙,看着瓦蓝的天空。 他跪了下来,静静的,撕下了衣角,在飘着的旧布结中,绑上了属于自己的新结。 虽然不知祈什么愿,那就先空着吧,小孩默默的想,等他真有了主意,在禀告狼神大人也不是不可,祖父说过,狼神大人总是宽待他们的。 不一会儿,祭台小山崖下的父亲便喊他下去吃饭,他们已将旧居收拾的不错,也许是等那些迷路的族人回来时,尚可暂时落脚。 但伴随着煮开的肉干汤一同而来的,是山谷外成群结队的马蹄声。他的众位叔叔与父亲一起,都抽刀隐蔽起来戒备,同时,叫诺海自己躲到祭台去,外边有声也不要出来! 五岁的诺海蜷缩在冰凉的祭台岩壁旁,听着外面大量的马蹄进了山谷,将地面踏的震动,不断摩擦的刀枪捅破结实的毡帐。 诺海听见有陌生人,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在不断喊话,没一会儿,便传来了父亲与众位叔叔呼喝的作战声音。 他向岩壁下望去,全是人,全是刀,全是血,他的父亲与二十几个叔叔,顷刻间,便被“人”淹没了。 诺海喘着粗气,奔出祭台,抽出腰间的小匕首,朝密密麻麻的刀与血,冲了过去。 最后,数十人举着□□,死死将浑身是血的诺海抵在了地上。 “禀告首领,这小孩杀了咱们五个人!怎么处置。” “什么?一个孩子他们都敌不过么?”但转身看着被二十几个克烈人杀的满地尸首的队伍,首领便沉默了。 “杀了他,再将这些克烈的尸首都钉木架上!叫他们再来的人知道,是哦才是草原的天!” 诺海听不懂这些人在说些什么,他已经很累了,握着匕首的手臂发麻,人太多了,他杀不完。父亲与叔叔们都死了,他知道。 此刻寒刀抵住喉咙,他也要死了,他回不去特克沁了。 “只是,这小孩儿,好像不够高啊。”执刀的人有些为难,便朝首领请示。 首领有些气急败坏,“拉过去比一比。” 小孩便被拖拽到山谷外停着的马车边,刀刃贴着他的头顶,比在了车辙边,还差寸许。 持刀人无奈收刀,首领也不再管小孩,策马转身要走,但在转身前,他望见了那还没有车辙高的孩子的眼睛。 冰冷,憎恨,带着坚决的杀意,让人不寒而栗,像一匹要噬人的狼。 羊皮小袄子上的鲜血都凝成暗红色,小孩盯着首领,说了一句话。 “6nчamanгaлax6oлho” 没人能听懂,但他们所有看到这双眼睛的人又都懂了,他会复仇,并且至死方休。 没有人敢小看一个活着的克烈人的仇恨,哪怕这只是一个孩子。 最后,腾格里诺海在五岁的年纪,被带上了沉重的木枷,锁上了沉铁的锁。 “带回去,等他够高了,再杀!” 失去了亲人,成为了奴隶与囚犯的诺海,被拖拽到了几山之隔的营地,在每日的磋磨中等着被杀。 他饥饿又疲惫,但双手被锁,不能自己进食,可每晚都会有人给他灌进去一碗肉汤。 他们需要他长高,他离死亡还有一寸的距离。 小小的肩膀承受不了枷锁的重量,脖颈被磨烂了皮。在静静的夜晚,他疼痛到麻木,草原上的风吹过面颊,耳边仿佛又是熟悉的祭台结布声。 诺海昏沉的想起,他还有一个愿没有祈完,望着漫天的星河,他心中默默用母语念诵。 苍穹下最英勇无畏的狼神,请让我活下去吧!仇还没报,该杀的人还没杀。 天上的乌云遮着月光,黑暗的营地中,一匹高大的灰狼隐藏在暗影中,逐渐接近倚在车轮上闭目的小孩儿,它悄无声息的闻嗅孩子的气味,最后,在诺海的注视下,低头咬开了系在他脚上的麻绳…… 奔跑,还是奔跑,一个颈间扛着重枷的孩子与灰狼一起,越过的山涧与高山,三天三夜后,他再次抵达山谷中的故居,跪在钉着父亲的木架下。 来搜查抓捕的人一批又一批,这叫诺海疲于躲避,但最终他被狼群藏匿并喂养。 直到,山谷中传来一声沉厚的狼嗥,众狼纷纷起立,他们恭敬的仰头附和。 随后,灰狼带着这个五岁的克烈,再次迈上了祭坛的山石。 越过这道石台,腾格里诺海与那个嗥声悲怆的少年遥遥相望,他们映在对方金色的眸子中。 血脉在鼓动。 第五十二章 你是狼神大人么? 刑武等几人正找了个阴凉的小坡背面休息, 他们跟随宗朔进草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依旧还是不太适应草原这个季节干燥又热晒的天气。 那前边正喝水的一老一少一副平常的样子。倒是刑副将军,如今只得躲在这难能可贵的方寸阴凉处, 敞着衣襟喘粗气。只是他看了一眼站在身边依旧捂得严严实实的白面斥候, 就有些纳闷。 “我说你不出汗的么?”难道他当年捡回来的不是人,是个鬼不成!于是他上手摸了一把, 得!也滚热, 是个人。 斥候也不说话,依旧阴阴惨惨的站在他身后,但他伸手往小坡的前方指了指。 刑武一抬头,就见都去了半日的一行人终于回来了,他赶紧起身,系了系衣衫准备再次出发, 但刚迈出的脚步一下便顿住了, 他睁大了眼睛使劲往宗朔与阿曈身边瞧。 随后刑武回头问斥候官, “我,我这是热迷糊了?” 斥候一顿, “并没有。”您不热的时候也迷糊…… 副将军他惊奇的紧, 只见宗朔依旧是骑着大黑马走在队伍前方, 但载着阿曈的那匹马的背上,却是个小孩儿!很小的小孩儿。瞧着那个身量,若是中原讲究的大户人家, 可能都还没给断奶呢! 刑武“嘶”的一声,心道怪啊, 这草原上真是什么怪事都有, 一个大活人, 去了一趟山谷, 回来就变成小孩儿了?这是什么返老还童的神术。 他刚要开口问,就见从高大的宗朔背后,忽的探出一个脑袋瓜来,那一头的小辫子垂着,离着老远喊他从行囊里拿伤药。 看见阿曈原来是坐在宗朔背后,被他们殿下的大体格挡的有些严实,刑武“哦”的了悟一声,眼神就乱瞟,来回在这两大一小之间转悠。 不至于这么快吧,孩子都有了? 但等这伙人走到近前,刑武才心情沉重下来,那孩子气势伤的很重,隔着不远,他就已经闻到了血腥气,那是厮杀在战场的人闻惯了的味道,微腥的铁锈气。 阿曈下马,那小孩儿也跟着下马,阿曈走一步,那小孩也走一步。灰狼将他带到了这人身边,那必定是狼神的法旨,他得跟紧。 山谷中,在结布猎猎作响的祭台边,灰狼带着孩子从石台踱步而下,健壮的狼一路低头臣服,而后将身边这个有着稀薄血脉的孩子交给了阿曈,它把头抵在阿曈的手心中,阿曈则低头,闻嗅了这匹灰狼,记住了它的身份。 少年喉咙与胸膛间“咕噜噜”沉沉的震动,他用狼语向这匹狼保证,他接受了这个孩子,将把他从此处带走,带回他应去的地方。 诺海看着阿曈的眼睛,有些不太敢靠近,但灰狼用头抵着他,直到阿曈同样用掌心碰触孩子的发顶。 灰狼转身看了看旁边其他的“人”,他竖着耳朵瞧着宗朔一会儿,想了想,又看回阿曈,而后,它则与这个狼神族告别。狼离开族群够久了,这里是“人”的领地,并不是它能够久留之处。 灰狼果决的转身奔向祭台陡峭的石壁,功成而走。 诺海跟了几步,但最后还是停了下来,他回头看着阿曈,便撑着肩头的镣铐带,缓缓又回到了阿曈身边。 一大一小对视,阿曈朝小孩儿咧嘴一笑,露出唇边两个柔和的小梨涡。终于,诺海贴到了阿曈身边。 不过看着沉重的枷锁,阿曈伸手,研究了一会儿,最后,他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宗朔。 宗朔默默观察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适才有狼,他们谁也没有上前打扰,直到阿曈苦恼的向他求助。 木枷上的铁锁很结实,阿曈也不敢用力,深怕再次伤到小孩儿的肩膀与脖颈。 男人走上前,小孩果断后退几步,这个男人威势极强,比他的父亲还要健壮,他要躲避。 只是他又无法离开少年身边,于是只见那个极具威胁感的男人瞬间抽出一把黑色的大刀劈向自己,诺海睁大了眼睛,但实在来不及反应。 但是,一声清脆的铁石之音后,他却没觉出被刀劈的疼痛,倒是身上一轻。 宗朔使巧劲甩出黑金战刀,瞬间斩断了铁锁与木枷的连接处,折磨了小孩儿许久的枷锁应声而断。 阿曈赶紧蹲下来看孩子脖颈的伤,宗朔不用细瞧便知这伤的程度,于是朝阿曈说,“咱们先回去,问刑武拿药。”这种刑具留下的特有伤痕,斥候那里有药。 忽儿扎合他们自从看见有狼从祭台上下来后,便一直极恭敬的行礼,直到此刻,他不确定的用本族的语言小心翼翼的朝小孩儿问话。 “孩子,你,你是克烈哪部的。” 已经经历了生死的五岁诺海,他微微朝忽儿扎合点了点头,咳了几声才有声音,“中部。” 随后,他学着大人的样子,朝忽儿扎合问话,“你是克烈哪部的?” 忽儿扎合还在为这个小小的幸存者而庆幸,闻言又有些百感交集,离开部族的这些年,没有人再这样问过他了。 “我,我们,都是上部的。”另一个大汉又说,“你或许不知道,我们离开了家乡很久。” 小孩很镇定的点头,他仿佛天生便心有成竹,有些年幼的成熟与稳重。 “那你知道……”说到这,小孩又咳了起来,他的嗓子太干了,脖颈还有伤。 于是宗朔打断了这场“克烈男人”之间的对话,在场所有人都能听懂克烈话,于是宗朔直接说,“先回去治伤,稍后再说。” 众人点头,小孩儿仰脸看了看那说话的男人,又看了看连连点头的阿曈,他有些确定,就连狼都臣服的人,也要听那男人的话。 那他是谁呢? 忽儿扎合与众兄弟直接奔到山谷里侧的木架边,祭奠并埋葬遭难的同族。宗朔本要带着者一大一小先回去,那小孩却脚下不动了。 他回头注视着山谷,宗朔见状,沉默无言。 他仿佛照见了年少的自己。 “去吧。” 于是,小孩印着血脚印,跟随着忽儿扎合一起,往山谷中去。阿曈本想抱着小孩,以减轻他双脚的负担,但诺海拒绝了。 他现在是个男人了,他要自己走过去,埋葬他的亲人们,记住这份仇恨。 在最后一捧土掩埋住他父亲的面目时,他终于哭了,五岁的孩子跪在地上泪如雨下,眼泪一颗一颗的砸进坟墓边湿润的泥土里,仿佛要流尽他小小身体里的最后一滴水。 人世的面,见一面,少一面,而这是最后一眼。 宗朔看着一路蜿蜒的小血脚印,纹丝不动的站在原地,眸中生死翻涌。 阿曈则抬头,看着山巅祭台上,无风而动的结布,他侧耳听着灵魂的声音。 …… 此刻,阿曈看着亦步亦趋跟着自己的小孩儿,他有些无奈,便与诺海说,“你先坐在这,我去拿药给你擦擦,别乱动哦!” 他不但脖颈有伤,脚上更是伤痕累累,鞋早就没有了,脚底都是血泡,又硬生生的磨破了,一步一个血印。 阿曈接过伤药,先给孩子用水袋稍稍洗了洗伤口,但被枷锁久压的脖颈肩膀处,有些化脓了,阿曈一时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宗朔伸手拍了拍忽儿扎合的肩膀,两人又说了半晌话,等他们都转头看着小孩儿时,就见阿曈有些无措的为难样子,宗朔便来到了两人身边,亲自从腰间抽出一把纤薄的小匕首,走近了小孩儿。 但小孩儿一见宗朔拿着武器走近,立即戒备,阿曈赶紧拍拍他,“这是宗朔,他是好人的,你不要怕他。”又想了想,说,“你可以叫他将军,啊不,现在是先锋官大人。” 此刻宗朔也用克烈语说到,“治伤割腐肉,别动。” 诺海终于把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他哑着嗓子问,“你是狼神大人么?”为什么所有人都听从他呢? 他学着父亲的样子,笨拙的闻询着所见之人的出身。 宗朔一愣,他回答,“我不是狼神。” 诺海了然的点头,嗯,狼神无形无踪,远在长生天上。 阿曈拍了拍小孩儿的脑袋,“他是你们草原的月氏,也许你太小了不知道。” 小孩不说话了,宗朔开始上前,但等他拿起刀刃要给小孩清理患处时,眼前见到薄刀贴着血肉,手却忽的一抖,慢慢的呼吸有些重,眼底微红,继而他转身离开,将刀递给了白脸的斥候,叫他来给小孩伤口上的腐肉清理掉。 阿曈看着宗朔的背影没出声,他察觉出了宗朔对待“割肉”这件事的排斥,但他此刻还不知为何。 斥候不愧是行家里手,他的手很稳,又准,几刀下去,还没等诺海疼的厉害,就已经完成了,阿瞳这才上药包扎。 忽儿扎合等人则兀自讨论了一番,而后走到宗朔眼前,“尊主,咱们下一步去哪?” 原来,在克烈旧居山谷中,等他们埋葬完同族的尸身,便四处寻找探寻敌人留下的痕迹,但却意外在山壁间发现了克烈新居的指引标记,只是还没画全,是半个,一时半会儿也是找不到的。 “先去圣山。” 他撑不了多久了。 第五十三章 破草棍与稀世宝 宗朔日益能感受到, 他的理智与身躯逐渐被暴烈的杀欲吞噬。 没有任何丹药能解,他只能默默诵念心经,少动刀兵, 少见人血。 他曾与大师傅在佛前执棋对局, 一弈就是十余年,棋盘问道, 日见人心。随着东征北战, 他煞气日盛,越发的燥郁难抑。本是平泰的黑白棋局,却被他斩白龙,断黑蛟,一路杀过来,堪称血祸死局。 高僧默默无言, 只得叹息一声, 放下了棋子。后又言, 佛家有摩呼罗迦,本位为八部天龙之一, 但毁戒邪谄, 多嗔少施, 戒缓堕鬼神,多嗔虫入其身而唼食之。 大师傅是说,他的嗔毒如虫, 渐噬人心,若再不戒断嗔念, 毒不能止, 要渐堕鬼神修罗。 但人生在世, 他注定要在血雨腥风的最中央, 又谈什么戒杀少嗔呢?多年的佛音熏陶,也是枉然。 只是如今…… 宗朔看着那个认真蹲在草地上,给那小孩儿擦脚包药的少年,他咬紧了牙关,但凡有一线生机,他都要去! 众人在启程之前,宗朔特意派了斥候去侦察周围是否有敌情,但是,只是在一片宽阔的草地上,查出些大队人马驻扎过的痕迹,看着柴灰与食物残渣,像是已经离开许久了。 于是,他们便又按照天目人指出的方向前行,一路上走走停停,一半是辨路识途,一半是修整纳凉。 天目人老头接过孙子递过来的水袋,这水袋已然滚烫了,喝前甚至要放在阴凉处稍稍晾一晾。 “诶,今年比往年都要热呀,不是什么好兆头。”老头感慨,刑武也在背阴处扯开衣襟擦汗,“诶呦,咱土包子头一回进草原,还道这地界年年都这么热,也太不好活了。” 忽儿扎合这些克烈也不说话,若不是队伍中有老弱要照顾,他们甚至可以在荒漠中一直行进,体格强悍可见一斑。 而阿贺该此时正在缝东西,他边缝还边琢磨,时不时往阿曈身边小孩儿的脚上看去。诺海的伤已经好了很多,虽然一路上高温不断,只有夜间凉爽一些,不易于伤口的痊愈,但他的自愈能力强,伤药又霸道,倒是叫他已经能自如的在地上行走了。 只是脚上只裹了件阿曈从羌部买的裤子,这里没有他这样的小孩儿能穿的鞋子。 阿贺该最终弯着他那虎背熊腰,咬断了最后一根线,又默默地将一双简单克烈制式的小布鞋递给了忽儿扎合,撺掇着他给小孩儿送去。 忽儿扎合一转头,就见阿曈与诺海一起,脸对脸的蹲在石壁的角落处,低着头不知道再干什么,他以为是不是孩子依旧在悼念父亲,正在伤心呢? 但他还是走了过去,还想着该怎么和小孩儿开口,是不是要先安慰一番?一路上这孩子都不说话,他们实在无从得知该如何抚慰这个小克烈。 只是还没等走到两人近前,忽儿扎合就听见一阵“嘿嘿嘿”的笑声,仔细一瞅,阿曈的肩膀都在抖。 他还没开口,就见梳着一头小辫子的少年举着一根草棍,嘻嘻哈哈的朝不远处盘坐在地的月氏说话。 “宗朔!快看,这草原里的蚂蚁个头真大,竟然还吃草根!” 原来这一大一小,是蹲在地上喂蚂蚁玩呢。不过还真别说,再也没有比阿曈更适合带这个孩子的了。 这少年既悲悯又豁达,既通透又可爱,活的热烈又自在,像草原上的太阳。 诺海跟着阿曈,稍解愁绪,也渐渐开阔起来,他小小的身躯蹲在一窝蚂蚁洞边上,看着阿曈喂蚂蚁,小孩儿终于微微挑了挑嘴角。 宗朔本是在盘腿闭目,在默念心经,被阿曈这么一叫,他一睁眼,就见少年笑得灿烂,咧着大嘴,手里拿着根小草棍,嘻嘻嘻的要给他瞧。 于是他不自觉朝阿曈招手,“过来。” 阿曈拍了拍诺海的小脑瓜,又郑重的把趴着大蚂蚁的草棍交给了他,于是还在站着的忽儿扎合,就见,小孩儿也一脸郑重的,接过了草棍。 他俩好像不是在交递一根带着蚂蚁的破草棍,而是在传什么稀世宝物…… 阿曈传完了“宝”,便跑去宗朔身边,忽儿扎合就顺势蹲在了阿曈刚才的位置上,当然,他的体格不比阿曈,而是像个大黑塔一般,罩住了小孩儿和蚂蚁洞。 只是诺海并不害怕,族里的叔叔们都是这样的体格,他以后也会是这样的强壮。 忽儿扎合伸手把鞋子递给诺海,诺海也不躲闪,而是一只手举高了草棍,另一只手去接鞋子。 “我的左手上有一只蚂蚁,只能单手接你的礼物。”于是忽儿扎合索性就蹲在地上给小孩儿穿起鞋来。 诺海像个要记住恩情的克烈汉子一样,问,“上部的男人,你叫什么?” 当大汉说出姓名后,诺海了悟,他连连点头,“原来你就是上部的忽儿扎合。” 五岁的小孩儿想了想,决定要完成父亲的任务,“喂,忽儿扎合,克烈迁居了,在特克沁山谷。” 从不爱言语的诺海,竟也一件一件的把他们出谷的目的,特克沁的美景,说了个完整。 最后,他表示,如果你们要回部族,可以带上他,父亲和的叔叔都已死去,他也不知道回去的路了。 话音刚落,那样高大剽悍的男人,却局促的蹲在一堆蚁窝旁,百感交集。 草棍上的蚂蚁渐渐吃饱了爬下来,走到小孩儿的手上,小孩儿缓缓的放下了手掌,把掌心轻轻贴着地面,将蚂蚁安然的放走了…… 阿曈也来到宗朔身边,宗朔的坐姿有些奇怪,“这样坐着舒服么?”男人盘着腿,手心与脚心都朝上。 “这叫五心朝天,吐纳打坐用。” 阿曈可不知道什么无心有心的,只觉得这姿势有趣,岂不是方便别人挠脚心的痒痒么!他笑着说出来这样的想法,而后便呲着一口小白牙,抬着手扑向男人。 宗朔再无法保持姿势,便索性直接一把捞过扑到怀里的阿曈,他“哼”了一声,反过去着手去挠阿曈的痒痒。少年的肚皮与咯吱窝最经不得人碰,没过一会儿便眼角湿漉漉的,开始求饶了。 “嘿哈哈,啊哈哈,别痒我,别痒我了!” 宗朔依旧不停手,他抱着人,心情有些好,在这个阴凉的岩石隐蔽下,他暂且搁下些繁重的担子,来暗暗品味刀尖滴落的蜜糖。 “诶,诶!哈哈哈,耳朵,耳朵!” 阿曈被痒痒的激动起来,身上就有些控制不住了! 宗朔闻言,看着周围各自说谈的众人,这才住了手。只是依旧没放开阿曈,这小子身上热滚滚的。 “热不热。” 但阿曈却摇摇头,“不热,我家池子旁边比这还热,喷出的水能把肉煮熟呢。” 阿曈懒踏踏的,止了笑后,便在男人的怀里寻了个好位置,倚住了,仰头看着宗朔冒着青胡茬的下巴,又忍不住伸手去摩挲。 “嗯,你去圣山,是要治病么?”虽然没人与阿曈说,但他已经有所察觉。 男人开口,胸口在阿曈的耳边微微震动,“嗯。” 少年并不肯就此罢休,“你怎么了?是因为平时睡不着觉么?” “一部分。”沉吟片刻,宗朔觉得前情过于复杂与颠倒,还充满了血腥与黑暗的人心,并不如何值得说。 知道的越多,还在怀里肆无忌惮的人,也许就怕了呢,也许就不胡乱来招惹自己了,他既期盼,又心中晦暗丛生。 阿曈并不知道他们口中的“圣山”是个什么地方,但他已经打定主意要跟着了。 “等咱们回去,我还答应了给阿云和书生带礼物呢。”只是草原并不如他想像的富饶丰美,更多的确是满目的戈壁荒沙与黄草。 这让他天生觉得有些难受,他下意识觉得不该是这样子,但又不知道如何诉说。 宗朔点头,心中却想,能回得去,自然是最好。 众人只歇了没一会儿,便觉得慢慢开始刮风,这热风由轻柔到吹得人衣袍猎猎作响,并没有用多少时间。 老人黑白的眼中瞧着天地之间的气,便赶紧朝众人招手,“咱们得快点赶路,一会儿怕是要有风暴!” 宗朔已然准备好启程,“附近有没有什么躲避之处。” 老人想了想,倒是点点头,“顺着风,快马,半日能到。”只不过,再有半日,怕是风也刮起来了。 宗朔瞧了瞧周围的一老一小,还是决定去避风,若是风沙起来了,他们这些壮汉倒是找个石缝也能躲,只是那孩子伤还没好透呢。 “上马!” 一声令下,众将立即完备,就连小孩儿,也被阿曈利落的抱到了马背上,搁在自己怀里护着。 于是,众人顺风而下,朝暗沉沉的草原深处奔去。 飓风渐紧,阿曈的宽腿裤脚都被吹的“呼啦啦”直响,他忽然想起什么,“诶呦”一声,也不抓缰绳了,赶紧伸手捂住裤腿,裤子里的兜怕不是要吹开了! 那个,那个牌子还被他偷偷摸摸藏在里边呢…… 小孩儿疑惑的看阿曈,便径自前倾身子,捋着马头,将缰绳拿在手里,“驾”了一声,有模有样。 好在马儿也不需如何控着,它自己就知道跟着乌骓跑,老大加速它就加速,老大拐弯,它就拐弯。 直等到风都迷眼睛了,吹的人牙缝里都是沙土,老头才喊了一声。 “到了!” 阿曈抬眼,心中一跳。不远处,连绵草原山岭中,一座奇高的石窟耸立在天地之中,在烈风中“簌簌”的飘着风帆。 第五十四章 呼唤 赴约 风暴已然越发的猛烈, 刑武带着人马就想先冲进去,但却被旁边的忽儿扎合拽住了。 天目老人带头下了马,忽儿扎合这些克烈紧随其后, 在猎猎大风中, 恭敬的朝高高的石窟行礼。 宗朔却抬头细细观察这个避风所,周围的坡地与山石紧紧环绕着一座高高的石峰, 石峰最上边, 却被挖掘开,形成了门洞排列整齐的石窟,顶层的洞边,还如克烈的祭台一般,挂着好些招展的旌旗与布条。 男人着实有些好奇,以人力来说, 就连中原的能工巧匠, 都不一定能够轻易的挖凿好如此险峻的高壁硬岩, 但眼下,草原之上却能出现这样的所在, 很叫人惊讶, 那里个个的洞窟都挖的极规整, 瞧着就很费心思。 草原上的这些人行完了礼,便将马匹安置在山壁下背风的草地上休息,而后沿着抖斜的坡子登上去。 即便刑武等人是一脸的懵, 但明显在这个张嘴就吃沙土的时候,不宜问太多的话, 不然没等吃晚饭, 可能就先被沙子噎饱了。 众人都往上爬, 连马上的小孩儿都跳下来, 被忽儿扎合抱着往上走。宗朔回头,看着被大风扬的发辫翻飞的少年,却歪着脑袋站在原地,仰头眯眼望着石窟。 阿曈不为别的,单说那一排排岩壁上的洞穴,就极其眼熟…… 他的阿塔在他尚且年幼的时候,就教过自己——洞要挖的好,媳妇才不难找! 于是总能在繁茂的东山各处,看到好多被爷仨刨的坑坑洼洼的山岩。阿塔与弟弟都是狼形,刨得既方正又美观。只有他自己,稀烂! 阿曈兀自对着眼前这相熟的场景发愣,就觉得自己被一只大手拽住了,熟悉的香气来到他身边,二话不说,扛起他就往石壁处攀。 宗朔看着仿佛被吹傻了的少年,直接扛起人就走!还傻站着做什么?远处狂风都打成了卷,笼着天上黑压压的,再于迎风处站一会儿,必定刮跑这小子没商量! 阿曈“吭哧”一声就叫高大的男人抗到了最高处的石洞里。 众人原本在攀爬的过程中路过了好多处石窟,但他们都放弃进入,一是都较为狭窄,不能同时容纳众人。二是,这,这里边都比较“拥挤”。 赶上这样的极端天气,草原上的动物们也要找个安生的去处躲避,这里是不错的选择。于是这帮人一路上,分别在各个形状大小皆不同的岩洞中,与不少避风者猛的打了个照面。 有安安稳稳窝成一团的戈壁熊、听到有动静便躲进角落的几只兔狲、吧唧着嘴反刍的平静野骆驼、冷漠的拉着大方脸的藏狐,还有几只爱看热闹的黄鼬。 众人都走了,几只小鼬还竖着身子站着脚,扒着洞口朝“人”瞧呢。而被宗朔抗在肩上的阿曈,则朝几只小家伙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但又不小心吃了几块飞来的小石子,不小心被少年尖利的牙齿咬碎了,“呸呸呸”的吐了出来。 宗朔阿曈在背后作怪,深觉脸朝后扛都不行!于是索性双手握住阿曈的腰臀处,一把将肩上的人换到右肩,掉了个方向。阿曈被摆弄来摆弄去,深觉怎么自己还不如小诺海嘛? 宗朔看着稳稳当当在忽儿扎合胳膊上坐着的小孩儿,冷哼一声,你确实不如人家沉稳,作怪的厉害! 阿曈噘嘴,身上的小包袱在这来回的动作间,也要滑到肩膀下了,于是他索性扣住包袱一甩胳膊,将蓝布碎花的小包裹一把挂在宗朔的脖子上,看着一身俊逸尊贵的男人胸前挂着自己那土土的东西,阿曈这才使完坏开心起来。 于是,在这样多的动物目送下,众人最后干脆再攀一攀,抵达了顶端。 顶端的洞口宽敞,连宗朔这样的身高都怕是都要伸手,才能够到洞门上方。众人一进去,先是谨慎的环顾四周,而后松了口气,行!就这了,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小动物。 斥候更是斜着细窄的吊梢眼看了个仔细,连墙壁上的大爪痕都没放过,只是这痕迹像是很有年月了,不像是近来的猛兽所为。 至此,众人终于放松了警惕,安顿下来。 这时候,刑武才问,“老人家,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不仅这样多的动物,甚至上来之前还要先拜一拜。 老人抖了抖身上的沙土,缓缓道来,“相传,草原的神明是一种巨兽,每逢草原灾祸,神明由二十三层长生天下到人间。巨兽跨过茫茫草原,噬咬并驱赶疫病与旱魃,让草原重新焕发生机。而神明疲惫时,便歇在山窟中。” 阿曈早已叫宗朔放了下来,他挠着头听故事。 “所以,这里也叫神窟,草原上原先有很多神窟,但随着岁月流逝,如今便只有这一处了,所以人们都来拜见,并将祈愿结绑在最高处的石窟边,视作神明就此,便能得知人间的愿望。” 老头很恭敬的又朝周遭拜了拜,“神明有被泽万物的慈悲博爱,让众生灵得以躲避天灾,我等需常怀感恩之心。” 克烈们深以为然,就连诺海都在一脸认真的默默叩拜,刑武等人一看,心道也行,既然借了人家的地方,拜一拜也是应该的,要不然显得他们多不合群啊! 只有阿曈和宗朔没拜,宗朔在听天目人说什么神明是巨兽的时候,就开始走神的暗暗看阿曈。 阿曈却没觉察,只是四处瞄了瞄这个什么“神窟”,借着故事一起,看了一遍又一遍,他实在没觉出什么“神性”来。 少年依旧觉得,就,像他阿塔挖的大一号的狼窝而已…… 众人收拾停当,便闲来无事,斥候依旧没有放弃研究那几道巨兽的爪痕,宗朔甚至沉着眼眸,亲手捋着痕迹的边缘,仔细思量大兽的体型或种类。 但是无果,无人识得。 阿贺该开始给众人分肉干啃啃充饥,按着人数取的肉干,最后发现还剩一条,阿贺该不知去哪里找阿曈,“诶?小英雄呢?” 宗朔则起身过来,拿过那一根肉干,往岩壁的深处去了。洞的最里侧只有很少的光亮,宗朔看的不太清晰,但却能听见声音。只听那少年“嘿呦,嘿呦”的忙的起劲,随后便是利爪与石壁碰撞摩擦的声响。 宗朔没等拿着肉干走近,碎石头便扬了自己一身。 男人叹气,“别挖了!先吃肉干。” 原来,这处在“埋头苦干”的,正是趁着大家不注意,下意识溜进来挖坑的少年。 他一到此处,见着这些形态各异的岩洞后,手上就开始痒痒。冥冥之中,阿曈仿佛就觉得,自己也应该在这里有一处“洞”。 阿曈见宗朔来了,便让开身,叫男人看自己的洞穴,“一会儿就好,我很快的。” 宗朔递给阿曈一块自己的云锦帕子,叫他先擦擦手再啃肉条,也没问他挖坑做什么。 外边的风吹得越发急促,但这个巨大的石窟挖的很有技术性,洞穴中丝毫没有冲撞的气流,平稳极了,唯有飓风呼啸而过,吹着岩缝的声音,呜呜咽咽,苍茫浑阔。 像是一段段和着乐章的狼嗥。 深夜,众人都已经安歇,或枕着兽皮,或倚在同伴的身上,只有宗朔醒着。 因为夜半的心绪起伏与晦涩难眠,宗朔总会叫众人都睡觉,他自己守夜,这已然都快变成他与心腹部下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以免招蚊虫或者暴露位置,他们夜间是不燃火堆的,只借着暗暗的月色,微微识得些轮廓。 少年倚在小包袱上侧着身子入睡,他呼吸轻盈,腰臀间的轮廓像是起伏的山峦。 这小家伙原本盛情的邀请自己去他的小洞入睡,但因为挖的着实不怎么够大,无论如何也躺不下去一个大男人,少年便只好作罢,有些委委屈屈的团在宗朔周围缓缓入眠。 万里无月,狂风呼啸,阴沉沉的夜晚中只有寂寂如狼嗥的风声。 阿曈半梦半醒,有些分不清到底是沉梦还是现实,他听见了微微的鼓声、结布扑朔的跃动、有人细细碎碎,悉悉索索的说话。那语调熟悉又陌生,时而是老人,时而是幼童,时而是男人,时而又是女人。 时而轻,时而重。由远及近的,渐渐清晰起来。 最后,这些语意不详的声音,都化作的一声声催心的鼓声,那鼓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快,催促着,祈求者,盼望着。 “大人,大人!” “大人,大人?” 不停的呼唤着,他该去了。 黑夜中,宗朔只觉阿曈越睡越不安稳,动弹的厉害,他刚要上前把人抱到怀里,就见少年忽的睁开的那双眼眸。 那眸子在黑夜中波动,往日隐在其中的金辉渐渐觉醒,竖瞳如狼,荧荧灿灿。 但那双眼睛仿佛没有丝毫焦距,宗朔想起军中有士兵梦游杀人的事情,便没敢叫醒阿曈。 宗朔就见少年悄悄静静的起身,在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他缓缓起步,渐渐走进出了石洞,顷刻间就要投入狂卷的大风。 那样子,就仿佛在赴什么约。 只是还没等走多远,阿曈仿佛要挣脱什么一般。僵硬的停在了原地,还没等宗朔赶上来把人拉回去,就觉这少年回头朝宗朔走来,并一把抓住男人的胳膊,扯起他就要继续投身于烈风与黑夜。 少年的潜意识犹自在想,好险,差点把媳妇丢了! 第五十五章 他自己叫什么? 呼号的飓风中, 砂石飞走,惶惶不得见河汉星辰。 少年紧紧攥着将军的胳膊,眸中金光闪烁的迎风往前奔跃, 他的双目无神, 像是还未醒,但却边走边侧耳听, 而后即将要尽全力奔跑。 宗朔被阿曈扯着手, 一直拽到了石窟之下,眼见着就要没入草原的暗夜之中,他也观察的有了些眉目。 不像是梦游症,阿曈更像是受到了某种召唤,并急切的要赶过去。他与阿曈相处以来,每日也算得上形影不离, 这还是少年第一次如此。 难道是这石窟有什么问题, 还是说, 是种族问题…… 但无论如何,今日狂风的夜中, 都不是远探的好时机。于是宗朔着意要把阿曈叫醒, 他使了个巧劲回手一扯, 就把少年拽的往后一仰,撞到他的怀里。只是阿曈却还不放弃,依旧要挣扎起身。 宗朔一只手被这人紧紧拽着, 另一只手便抱住阿曈,在他耳边喊他的名字。 “阿曈。” “阿曈!” 阿曈一直沉在召唤的“迷”中, 那鼓铃之声催促着自己前行。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 但是本能却告诉自己, 要去。 他既清醒, 却又梦寐,在“迷”中颠来倒去。 心脏跳得飞快,血脉躁动全身,这副半人半狼的躯体几乎要承受不住,筋骨抽痛。 直到渐渐听着耳边有人在唤他,叫阿曈。 他自己叫什么?是大人,还是阿曈。 不,都不对,少年金湛湛的眸子终于渐渐复原,恢复了神志。 他叫虞乐都思,他是阿史那的虞乐都思,是天地之间的星辰。 看着怀里少年渐渐清明的眼神,宗朔直接把人抱到附近一处较小的岩洞中避风,如今正是风沙怒嚎的时刻。 “阿曈!醒了么,到底怎么回事?” 阿曈在宗朔的怀里躺了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他眨眨干涩的眼睛,支支吾吾的说不上来。 “弗知,若天召……”谁料一开口,竟都是真言! 宗朔皱着眉,只见少年张口,却听不见他的话音,且自己还有些微微的头晕。 阿曈赶紧闭了嘴,想了半天“人语”,却找不到调子了。他的语言现在有些混乱,但看着宗朔着急的样子,他还是开口。 “嗷,嗷有声音,啊呜叫我,我要去来着,啊呜呜~” 人言狼语交杂,最后竟说着说着仰起脖子呜噜噜的叫起来。好在还在外边的风声更大,将阿曈奇异的调子盖住了,不然,这一石窟的动物,听到了狼嗥,必然要惊的逃窜。 宗朔看着缩在自己怀里伸手比比划划,又叽里呱啦说不清话的少年,他仔细的分辨,也算听懂了,于是也侧耳倾听,但却只听“呼猎猎”的狂风之声。 “现在还有么?” 阿曈闭目又听了一会儿,这时他沉静下来,语言也渐渐恢复,“呜咳!没有了,好像就在睡着了之后,梦里能听见。” 于是,宗朔目光沉沉的,又多了个心事。 他再如何算无遗策,也只是个“人”,实在无法明晰这神之又悬的“妖神异族”,到底起的异状是福是祸。 最终,宗朔还是没忍住的问,“你家里,有没有人会这样。” 阿曈摇头,“不啊,我阿塔阿纳都没有啊。”且阿纳说,他只会受到成熟的果子与山间甜美蜂蜜的召唤…… 宗朔闻言,带着阿曈微微离开避风所,站在外边,回身朝这个所谓的“神窟”看去。在黑夜中它更显得平平无奇,只是一座到处是洞窟的坚硬岩山而已。 只有最高处,翻飞腾动的布帆与结布,略微显示出,此处或曾有“神”的驻足。 大风连连吹刮了三天。 于是众人便只得在这个宽敞的山洞中呆了三日,期间或派出几人到外边探风捕猎。因为路上匆忙,他们一直在吃干粮,今日阿贺该拿出剩余的食物一盘算,登时觉得不能这样下去。 还不知道何时到“圣山”,外边这样大的风,也不知道下一站补给在哪,马儿倒是能在风中吃吃草,但人决计不行,所以看着日渐减少的干粮与肉干,阿贺该决定为了他这个粮官伙头的名声与信誉,还是得打猎! 他这一说,大伙也同意,尤其是忽儿扎合这些克烈,这样的天气,他们也有信心能捕获动物。于是几人三两一伙,这几天轮番去捕猎。 虽然飓风中极难捕猎,但仿佛人与动物都有互相约定的默契一般,谁也不会在避难之处相互绞杀搏命。不论是带着獠牙的猛兽、顶着盘角的牛羊,还是聚集在最顶层洞窟的“人”,他们都相安无事,平静和谐。 或许风一停,出了石窟就是天敌与世仇,但在此刻,生命相互包容。 今日打猎本来阿曈也想去,但依旧被宗朔拦下了,谨防万一他再次不受控制的离开,宗朔总是在他身边,就连好不容易能微微睡着一会儿,男人也伸手臂紧紧揽着阿曈,深怕一个睁眼,人便不见了。 阿曈却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可怕的,他就算要跑,最后肯定也会带着宗朔的!他不会忘记的。 风中实在难行,刑武今天也出去了,正好在对面的山上套了几只野兔子,他灰头土脸的回来,蹲在门口吐了半天沙子,最后才小心的用水漱了漱口。 水还很充足,但总要节省些,以备不时之需。阿曈倒是无所谓吃不吃饭,喝不喝水,他的身体告诉他,还可以经受住一个月的停食。 但是,烤兔子实在太香了!太香了! 阿曈淌着口水蹲在火堆旁,看着阿贺该用火将兔子的边边角角烤的焦香,又用胖圆圆的手慢悠悠的撒各种各样的料渣子,兔子被抹了一层羊油,又渗透着料香,连宗朔都不得不说一句,好手艺! 阿贺该转动兔子,还故意馋一馋这直着眼睛的少年,心中暗笑,倒像只狗儿似的老老实实蹲着等,怪可爱的。回头一瞧,就连五岁的诺海都显得更安然一些,只是时不时侧脸看一看而已。 最终,阿贺该还是切下了一些熟了的外皮,递给阿曈尝尝,阿曈吹了吹,但只小小咬了一口,眯着眼睛尝了个味儿,便把肉递给了喝水的诺海。 诺海摇摇头,他实在深切的觉得,还是对面的人更需要吃烤兔子,毕竟他的期盼未免太热切了些。 阿曈往前递了递,“你快吃吧,小孩子总嚼肉干,要掉牙!”见他还是不吃,少年而后又嬉笑着,悄悄趴到诺海耳边说,“我可以一个月不吃饭!” 宗朔嚼着肉干,只见少年神秘秘的朝平日很老成的小孩儿说了一句话,而后,那孩子便倏忽瞪圆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阿曈,仿佛整个人都展开了! 之后,诺海则更加崇敬阿曈了,每每吃饭的时候,他都要瞄一眼阿曈,见他吃了,才放心的点点头。 兔子不多,但每人都能分上一块,阿曈把自己的悄悄给诺海吃了,诺海为了表示感谢,便结了个祈愿结,送给阿曈,认真的告诉他,可以系在祭台上,朝狼神大人许愿。 阿曈看着结挠了挠头,狼神是什么?谁是狼神?准不准啊这玩意。 但少年还是珍重的收下了,并升格的放在自己的最要紧的裤兜子里,这许不许愿另说,但可是人家孩子的一片赤诚心意! 诺海歪着头看阿曈将手伸进裤腰里,再伸出来,结就没有了。 “?” 于是少年在小孩儿眼中便显得更加神奇了。以致多年后,草原的英雄传记中,总有一位英雄,是有一门绝技的,不仅近月可不食,还能裤纳乾坤…… 等到众人灭了火歇息,阿曈蹲在洞门口瞪着眼睛不睡觉,却忽然闻到一股肉香味接近,转头一看,一只大手从他肩上伸过来,将一块烤兔子腿递到了自己眼前。 男人醇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又回震在阿曈的心上。 “吃吧,我的份,嗤!就知道你馋。” 阿曈看着坐在身旁,高出自己不少的男人,正在斜眼嘲笑他。他“哼”的一声,尖牙一呲,啊呜一口就着男人手,叼住了兔肉。而后便骨头一软,倚在宗朔的身上,晃着腿啃兔子。 看着风还没有小的意思,宗朔想了想开口,“你睡吧,我抱着你。” 阿曈自从上次睡梦中没有缘由的失神跑走之后,他便再没睡了,最多只是歇一歇。宗朔觉得这个一天恨不得睡十二个时辰的家伙这样熬起来,必定有些辛苦。 他不像自己,习惯了不分昼夜的不眠不休,习惯了辛苦。 阿曈啃完兔子,利齿将骨头都“嘎嘣咯嘣”的嚼的稀碎,“还是不了吧,我要是迷迷糊糊地动起手来可怎么办。” 只是刚说完话,阿曈就见男人“哼”了一声,斜了斜嘴角,于是他便手痒的,想去摸男人的轮廓鲜明的下巴。只是刚摸到那处凸起的喉结,手指就感受到了麻酥酥的震动,男人说话了。 “无妨,你也打不赢我。” “……”他东山一霸可听不得这个!于是伸着还带着烤兔子油渍的手,张牙舞爪的去掐男人的脖颈,而后连带着去咬人家的喉结。 “今天同归于尽!” 只是还没等尽,便被宗朔使用武术化解的攻击,甚至将他的爪子扣住了,把他反按在这副宽阔的怀里。 阿曈蹬蹬腿,便不动了,他也不是真心想反抗,于是便窝在男人的怀里,发顶抵贴着男人的下巴,渐渐睡着了。 他被两条坚实的臂膀困抱的很紧,他觉得,安全极了。 第五十六章 高山难越,人心难攀,难。 少年又听见到了呼唤。 这次不是人言, 只有狼音。 漫山遍野的狼,仰天长嚎。而他自己在奔跑,他双脚飞驰, 最后四肢着地, 所有的狼语重重叠叠成一句话。 “阿史那,阿史那, 醒来!阿史那。” 少年筋骨抽痛, 兽血沸腾,他终于驻足,仰起头,远处的山巅上,一头隐约的银色巨狼泛着光,立于大雪霭霭的金顶。 最终, 所有的狼嗥平息, 巨狼从远处动身, 携风带雨,用虚幻的影子, 扑向少年! 夜晚狂风催蚀的岩洞中, 阿曈在宗朔的怀里颤抖, 他的体温越来越高,宗朔觉得自己仿佛抱着一块焦炭。 宗朔赶紧给阿曈把脉,却觉得少年心脏激越如鼓, 快得让人心惊。于是宗朔顾不得其他,赶紧要起身去拿些酒来, 给阿曈擦擦身体降温。他高温不退, 却不像发热风寒, 直想要燃烧了自己, 去化成一团火。 只是,在他起身的一瞬间,怀中方才尚且在呓语的少年,却猛地睁开双眸,其中的瞳孔早已兽化,此刻正缩成一条线,映着洞外暗暗的月光。 就在“他”察觉到宗朔要脱离自己的一刻,便立即伸出利爪,迅捷的转腰腾腿,扑向男人。 两人本就离着洞口不远,这一下,更是直接滚出了顶端的岩洞,在外边的朔风中,阿曈以巨力推倒了这个男人,而后骑在地上这人的腰腹间,锋利的十指狠狠按着宗朔的脖子。 宗朔看着仿佛再次失去理智的阿曈,他立即双臂反剪,却发现困住了少年的双臂,却挣不开腰间紧紧箍住的大腿。 “阿曈!” 谁料他不叫名字还好,少年一听男人喊自己的名字,喘息越发的急促了,宗朔仰面向上望,甚至能看到阿曈嘴角处有突出的犬牙冒了尖,此刻已经长了出来,微微裸露在唇外。 少年微微绽开些唇,红润的舌尖旁,那两颗尖齿形状小巧又锐利,让宗朔莫名想起那颗被自己还回去的挂坠。 “阿曈,快醒醒!” 但阿曈的越听宗朔唤他的名字,就越躁动难耐,最后,他骑在男人的腰腹上,弯腰下去,侧头在男人的颈间啃咬磨吮,直到渐渐啃在宗朔的带着些青须的下巴,再向上就是口唇之界。 阿曈贴蹭着男人魁伟的身躯,鼻尖闻嗅着彼此熟悉的气息。 少年迷蒙的想着,这是他的,上边有自己长久以来留下的交融的气味。 这双肩臂是他的,胸膛是他的,舒朗的眉目是他的,还只有这长久期盼却不得嘴唇,也是他的。 都是他的,他要把这个人藏到巢穴里去,不叫别的狼看见。 可他甚至不想稍离!他仿佛云海边,翻滚涨潮的春汛,终于在这个夜中,被推开了堤坝,泛滥而下。 他迫切的需要,急促的渴求。深藏的花朵为之震颤抽搐,羞涩又奔放的等待春雷。 宗朔被少年纠缠的眼底泛红,但却依旧时时警醒着,眼下毫无脱离的办法,于是他便伸出大手,从身上这人起伏的后背一路盘桓往上,带着茧子的手指缓缓揉进少年的柔软发间。 阿曈瞬间便软了腰,呜咽着倒在男人身上,而后,长长的伸展,浑身一抖,那两只耳朵便从头顶而出,软软的抵在了宗朔手掌间。 宗朔正趁此时变化,霍然起身,挟着阿曈滚到了旁边避风的小岩洞中。 两人在顶层洞口时的动静便不小,刑武与忽儿扎合都醒了过来,只是他们往外一瞧,正好看见他们将军虽然被少年骑在腰上,但两只手却在人家身上揉捏。于是,他俩便只相视一看,而后识相的退了回去,就当没看到。 铁树开的花,总是要额外的保护些。 而阿曈在显出了耳朵与尾巴后,才稍稍清醒,但依旧抱着宗朔不撒手,嘴里嚷嚷着,“宗朔,我热!” 宗朔见阿曈能说话了,便稍稍放心,想着他是醒来了。此刻自己正背靠在岩洞的壁上,给阿曈当做滚进洞来缓冲的垫子,所以肩膀处轻微有些擦伤。 阿曈的眸子依旧亮晶晶的,此刻又水汽盈盈,既好看又可怜。他耸了耸鼻子,闻到了些许的血腥味,于是,宗朔只觉颈间一阵毛茸茸的触感,就见少年耷拉着两只大耳朵,贴到了自己肩上,而后,那里便被柔软而湿漉漉的包裹住了。 浑身麻痹。他由肩颈那处湿润温热的处所,瞬间席卷了全身。 少年还尚且不知境地,犹自在男人的雄阔的肩臂处,尝到了微微的血腥气,舔舐着暧昧伤口。 阿曈只听宗朔倒吸了一口气,于是便更努力的舔了舔。 “怎么,是不是疼了?” 只是舔着舔着,他自己也不满足起来,抬起头,耳朵直往男人的手心里蹭,“不行,我好热,宗朔,我难受,身上难受极了,宗朔,你理理我。” “宗朔,宗朔……” 他一遍一遍的喊着男人的名字,仿佛如此,便能消解所有的困顿与空缺。 宗朔的嗓子就像被六月的夏火燃烧过,“我……” 一个字,阿曈却猛然警醒,他被这双嘴唇中说出的话规束惯了,他说的总是军令,从来不肯近一近自己的人情。 自己总是在等,他今天不想等了,也等不了! 男人只说出了一个字,便失了音。 他的悬崖俯身相就,迎着风雨而来。而他自己,身躯先于理智,一跃而下…… 天上的星辰与地上的风沙,纷纷扬扬的,终于都落下了。黑夜解下纽扣,敞开到尽头。 神窟外,长久的狂风渐渐止息,被吹聚在一起的浓云相互纠缠,淅淅沥沥的落起了雨。 漫天的雨水,夹杂着沙土的微微腥气,吹进每一处洞穴中,吹醒了在其中躲避风沙动物们。草原上的生物喜爱雨水,就像喜爱生命一般,他们纷纷在洞口边探头,并试探着迈出第一步。 而后,山野如同复生一般,渐渐有了狂风后的声音,时而是几声鸟叫,时而是呦呦鹿鸣。 这场雨水也像是漫进了少年的潮汐里,叫他整个人都湿漉漉的,发丝,手指,身躯…… 因着下雨的缘故,在最顶处石窟中的众人都纷纷醒了过来,风停,就意味着可以继续赶路了。就连诺海,也在闻到雨水的味道后,缓缓睁开到了眼睛。 只是环顾了四周,他要找的那个少年都没在,诺海有些慌,他站起来,到黑暗中的洞穴里到处看,甚至去了阿曈刨到一半的坑里,却还是一无所获。 大人们看着诺海奏折小碎步转了一圈,忽儿扎合这才朝他说了一句,“在下边。” 诺海点点头,因为伤还没好透,他也知道不能淋雨,于是,他便蹲到洞口边,静静的朝外头望。 小孩儿看着雨水“哗啦啦”的击打着神窟的岩壁。雨帘近处,是砸到岩坑里的水泡,远处,是灰蒙蒙一片的淅沥倾盆。 而不近不远处,在神窟脚下的瓢泼大雨中,站了一个男人,他半穿着衣服,裸露着健躯,虬结的体格迎着风雨而立,豆大的雨点打在他蜜色的胸膛上,又顺流下来,没进早就湿透的衣襟。 诺海有些不解,回头看着这里除了阿曈,他第二个信任的人,忽儿扎合望着一身落拓,默默淋雨的宗朔。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刑武倚在冰凉的石壁上,将手中睡觉也不放下的大刀“嘭”的扔在的脚前。 “妈的,关关难过!” 但还是关关得过,那不仅是一个人的关,那是多少无辜往死之人的关,是朝中暗流汹涌的关,是天下谁当家的关,也是中原与草原上上,万万生命的关。 高山难越,人心难攀,难。 但刑武不解老天爷,为什么都叫那一个人难了呢?千斤重担哪怕分些给他们这些策应的人一些,哪怕分给那些酒囊饭袋一些。但也是罢了,那天下早就乱套了。 有些人受命于天,生于此,长于此,也死于此。 没到清晨,雨便停了,他们醒了许久的草原,终于在雨后显出些许的生机来。在山岩下觅食的马儿也精神抖擞,乌骓领着众马,在雨中被冲刷的干干净净,后又吃饱喝足,已备接下里的路程。 众人虽然都装作不知道,但还是能够感受到一些微妙的气氛,阿曈自从在下边的山洞中回来后,便不理宗朔了,只兀自围着一个大毯子,把个人的脑袋和身子都罩在其中,唯独露出一双眼眸。 刑武身边的斥候用胳膊怼了一下他,用拿手的口型传语,“眼睛不一样了。” 结果斥候又叫刑武一胳膊怼了回来,“还以为什么事呢,滚一边子去,少拿这些小事烦我,老子闹心。” “你闹什么心,又不是你……” “嘶!不想死可快闭嘴吧你。” 他还以为这点伎俩宗朔看不出来吗?在自己十七八与萧冉一起同跟着那人开始,每天就处处藏着暗杀,别说是区区暗语,就说什么毒药暗门子,那人都是一样一样试过来的。眼下只是心里有事,不愿理你罢了。 至于什么事。 宗朔解开了腰间的水壶,策马默默挨上了罩在毯子中的少年,但少年却一转头,背朝着他们将军,头一回,不理人了。 第五十七章 到了朔期 宗朔抬臂擎着水袋, 等了一会儿,见那少年还是躲在灰袍之下,没有理他, 于是最后还是默默放下了。 他看着阿曈渐渐前行的背影, 紧紧抿着有些苍白的唇,眼色沉郁。 雨后放晴, 天上的太阳渐渐毒起来, 空气中又闷又湿,宗朔在大雨中半裸着臂膀站了很久,此时的衣衫还是半干不湿的,溻在身上,像个囚笼,让他觉得仿佛连喘息都艰难。 宗朔落在人群之后, 独自行着。 只是没过多久, 他抬眼间, 就见前方马背上那个围得密密实实的灰袍子里,缓缓的, 伸出一只手臂来, 朝他的方向, 默默的勾了勾。 但似乎那只手臂的主人还有些羞恼与纠结,便只伸出来了一会儿,就攥了拳头要往回缩。 只是还没来得及, 就已经叫身后即刻赶上来的男人一把攥住了。 宗朔的大手包裹住阿曈的拳头,而后又伸出拇指, 搓进了阿曈的拳心中, 将那只蜷缩着的细腻的手揉开了, 摩挲之间, 十指交扣的握在了手里。 阿曈躲在灰袍中,头顶尚且支棱着一双大毛耳朵,此刻被男人握住手,耳朵便不自觉的伏了下去,头顶的灰袍忽而的矮了一小截,幸而除了宗朔,也没人仔细的盯着瞧。 只是,双掌相贴的那功夫,阿曈就觉得,今日男人的大手有些凉,不复往日的温热,所以他眨了眨藏在袍子里,尚且还水润润的眼睛,就又撅着嘴伸出了另一只手。他双手合围,将宗朔的凉手包住了,然后又搓了搓。 宗朔感受着来自于少年这双手的温暖,默默不语,只是眼看着罩住全身的灰袍因为这一双远远伸出来的手,翘起来了一大块,眼看就要露出人来。于是男人就着交握的双手,直接将阿曈扯到了自己怀里,给披严了袍子。 阿曈抬眼看男人,有些幽怨,但还是倚住了他。因为背后有人可靠,阿曈的尾巴便可以随意一些了,不用时时刻刻紧紧的贴在裤子里,叫尾巴根都累得慌。 于是银白的大尾巴,暗戳戳的从裤子里伸了出来,带着蓬松顺滑的毛发,伸到宗朔的胸前,招摇的摆了摆。 可是,这便叫男人无端的想起了昨夜的旖旎。尚且还被人暖着的手掌,就渐渐热了。 他在风疾雨骤的夜晚里,被双目湛金的少年由下而上的吻住双唇,就此叫他咽下了所有理智,模糊了界限。少年的吻热烈激越,却不得章法,像一只轻蹭的小兽。 他们濡沫以待,唇齿相依。 但最后,宗朔仅剩的神志掐着欲望的喉咙,并在心中愤怒的又无力的责问自己。 你能给他什么呢? 你占有了他,得到了他,但你又能给他什么?情爱过于虚幻,相守终生更是妄言,因为自己尚且都朝不保夕,做什么拉他入泥潭? 他是世外最纯洁无垢的精灵,有着那样灵动热忱的灵魂,他是行走在自己心里最柔软光明处,一只快乐的小兽。 所以,男人惊醒,躯体相离,就像一场艰难的撕扯,火辣辣的疼到心头,但宗朔还是没有回应少年水润的挽留,浑身热切,却衣衫不整的冲进了瓢泼的雨幕中,再也不敢回头看。 狂风骤雨浇灭了熊熊情火,被吹打了一夜,在火热的身躯也变得冰凉,等他终于回头,却见阿曈赤身披着自己的灰色外袍,静静的坐在石窟洞口,望着雨幕中的自己,不知道看了多久。 宗朔浑身是雨,但依旧关切的轻轻问,“耳朵,别叫人看见了。” 阿曈则蒙起袍子转身,“不关你的事。” 不是他不想收,而是收不回去,他不知道怎么了,自从到了这个神窟,血脉就不断在身体内冲击,要化身成巨狼,可他与父亲和弟弟不一样,他只是半个,他并不完全,所以没有这个能力。 但随着血脉一起搅动的,是一颗爱慕的春心,他一见到这个男人,就想亲近,一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心中都像泛了水,如今阿曈只觉得空缺,急切的需要宗朔来填满与弥合,只有他,也只要他。 阿曈知道,宗朔也需要自己。但是,也许是被什么阻隔了,他知道这人的现在,可并不知道他的过去,但有什么要紧呢?还有未来可以一起。 阿纳说,时间是一条河。过去是河流的已经之处,不能在回流,但他能于此时的岸边遇见宗朔,也依旧觉得很幸运,他想挟着宗朔一同,顺流而下。 但现在他有些失望,所以可以略略的耍一耍小脾气,但他却从不缺耐心,他是东山中优秀的猎手。 有些冷了,于是,阿曈拿起了地上宗朔的灰袍子,嗅着熟悉的味道,将它裹在了身上,也就像在男人的怀里一样了。 所以当他骑在马上,看着男人注视着自己的眼神时,阿曈觉得心中酸涩,便又朝男人伸出了手。 因为,宗朔看起来难过极了,他需要自己…… 对于阿曈的异状,这队人马都并不敢窥探,他整日被将军带在身边,并围着一件不离手的灰袍子,但好在说话如常,只是不那么活泛了,并且越发的粘着宗朔,半步都不愿意离开。 但天目人却忧心忡忡的看着阿曈,时而过去要看看阿曈的额间的金纹,时而又隐晦的朝阿曈说些什么,只是阿曈听不懂话外之音,在他身后的宗朔却明白了。 宗朔一直觉得这老头知道的不少,但他却从不轻易开口。在很久之前,在草原中碰见了天目人,是需要祭拜的,就连月氏也要对他以礼相待。但再多的,宗朔便不知道了,他突然的家破人亡,以至于母亲并没能将草原的一切完整的教授给他。 老头也心惊胆战,在他黑白世界里金光氤氲的阿曈,近日忽然变化,金色日盛!于是在阿曈没留意的被风吹起袍子时,时时关注他的老头便稍微窥见了真相。 可是,老头是在圣山封山后,上一任天目人过世才掌握了能力,他从没见过神族的兽化,更何况,是从未有过的半兽化? 老头想不明白,族中口口相传的知能中,也没说过,狼神族化身,竟还能化一半卡住的! 但他观察着月氏的神色与行动,必然他是知晓了他们“大人”的异状,但却没什么惊诧,只是小心的护着,老头心中就有了数。 也罢,既然是“大人”要回圣山,就当带着伴侣了吧,眼见这是分不开了,以后再说以后,眼下就得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宗朔听着老头拐弯抹角的问阿曈化身境况,阿曈却支支吾吾的说不山来,最后老头只得作罢,并隐晦的嘱咐宗朔,这也许是阿曈的朔期到了。 狼神族可孕育者,额间天生金纹,等遇到心仪的人,便会迎来朔期,在这期间,多以兽态显形,来显示自己的力量与身躯,并且吸引对方的目光。而后,他们会在两相欢爱中缔结誓约,相守一生,直到死亡。 但这涉及到这个种族的隐秘问题,所以老头总是语意不详,直到宗朔吩咐众人前去探路,他自己则拎着老头到了隐蔽处,开门见山直言。 “阿曈和神族有什么关系!” 宗朔早就有隐约的猜测,但着实觉得是无稽之谈,他从来都认为,什么草原神族也只是与中原的“三清祖师”“菩萨观音”一样,只是个虚无缥缈的象征而已。没想到如今情况就摆在自己眼前,到叫他不得不思虑起来。 老头看着宗朔没说话,这个人现在并没有与狼神族结契,所以并不足以说。 “尊主,一切随缘而动,你治你的病,他回他的山。” 宗朔冷笑,看着煞气腾腾的有些吓人。远处的老头的孙子查木端见状不对就要过来,但却被爷爷摆手示意的停住了。 “尊主知道与否,路都还是要走下去的。” 宗朔却一把飞刀,直接扎进了远处查木端耳边的树干上,只差分毫,就能贯入那小伙子的眼睛里。 老人心中一颤,宗朔又拿出一把刀,“并不是一定要你带路。”老蛮王的羊皮图纸,他已然知道了方向。 “说,还有多少人与之相关!” 老头最终无奈摇头,“没有了,这是我见过的第一个神族,也是最后一个。”圣山早已封起,谁都没再进去过,实在不知其中如何了,也或许这少年便是世间最后一只狼神族,虽然他也只能化作半兽。 宗朔能分辨出老人的真话假话,于是感觉稍安,看来也许没人知道阿曈的家人与家乡。 他曾经有幸被他们救了性命,或许曾在昏迷中去过阿曈的家乡,但如今也只记得那里微微拂动的清风,还有小孩儿絮絮叨叨的小话了。 阿曈犹自在歇息的小溪流边坐着洗脚,就见宗朔不知从哪回来了,面色有些阴沉。阿曈就从袍子里伸出手叫他。 “来呀,来冰冰脚。”消消那一身的火气吧! 宗朔坐到阿曈身边,就见少年不自觉的软着身子靠着自己,他把手伸进阿曈的袍子里,摸了一把那对依旧还在的耳朵。 “还不能收回去?” 阿曈点头,有些可怜的样子,白日的天气热,他还要捂着袍子遮住脑袋,虽然这灰袍已经被宗朔吩咐阿贺该缝了个帽兜,但还是热。 不禁身上热,他心里也热,被揉了耳朵,阿曈终于又意意思思的贴上了宗朔。 “唉,难受。” 少年急不可耐的缠身上来,宗朔却心中一紧,他怕自己也忍不住,便一扯袍子把人裹住了。 “或许,或许等我……”但宗朔又止住了话,不知该如何说,等什么?他自己都不能预料。 但阿曈却点点头,而后眯着眼扯开袍子,眼见周围没人,摇着尾巴就又扑到了宗朔身上…… 等是可以,但他现在想贴一贴宗朔,用已经泡的凉哇哇的脚丫,叫这人醒醒神。 “宗朔,你摸摸!可凉快了。” 第五十八章 请尔降临 阿曈的狼族显身并没能在众人面前隐藏多久, 因为他在一个夜晚失控了。 在草原的夜晚,一众人幕天席地的歇在一处山坡脚下,阿曈浑身裹着袍子, 抵在宗朔的怀中熟睡, 可也许是因为太热,他逐渐蹬开了男人有些烫的慌的怀抱, 伸展开的四肢几乎各睡各的, 径自在草地上摆着大字,散热。 谁料,睡梦中,又是同样的呼唤,一声声的喊着他“大人”,声音竟比哪次都清晰。其中闷闷的鼓声像是沉雷, 又和杂着清越的铃声, 顺着脉脉星河, 钻到少年的神魂里。 他并不纯粹的兽类血脉在响应,直到最后, 阿曈仿佛听到了几句模糊又发音不甚准确的“真言”, 那真言附和着天地的脉动, 一字一句的印在了他的心上。 “风祈雨,魂祈灵,祖先之神, 万兽之首,请尔降临。” 随后, 一群人嗡嗡重重的叠声求告, “请尔降临, 请尔降临, 请尔降临……” 阿曈瞬间张开了眼眸,湛金色的眸子里,是一双紧缩的竖瞳。 他起身,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以惊人的速度奔跃而去,来不及系紧的灰袍子早已被吹在了地上,少年露出了薄衣下,匀称又健跃的筋骨,还有那在月光下泛着银光的狼族特征。 宗朔只是浅眠,怀中空了一会儿,他以为少年是热了,只是等了一会儿,还依旧是空的。他这才睁眼找人,但却心惊胆战的,只看到了在皎皎月光下,一个小小的背影。 宗朔立即起身,喊了乌骓后,骑马便追! 此次跟随宗朔前来草原的,都是他心腹中的好手,他们本就警醒,一听这番动静,立即起身握刀,刑武旁边的斥候更是快,这转眼的功夫,甚至连袖箭与暗刀都上好了。 天目老人与孙子查木端反应稍慢,等他们起身,除了留在原地守着他俩的几个人,就连小孩都被忽儿扎合抱在怀里追人去了。 只是他们的马匹实在追不上全力奔跑的乌骓,众人被远远的落在后边。但是,草原总是平阔的一望无际,今日天上的月光又极亮,照在风吹草地的旷野上,叫他们隐约见到了,前方不断追逐的两方,其中他们的将军骑着高大的乌骓,却还是追不上另外一个。 刑武看着那前方极速奔跑的另外一个,他目瞪口呆,最后,又不可置信的伸手揉了揉眼睛,再往前看,却依旧一样。那另外一个的背影,身后垂着一条白晃晃的蓬松毛尾巴。 刑武在马背上猛的回头与兄弟们确认,就见其中眼神最好的斥候,他白着一张脸,也惊讶极了,这还是刑武第一次见到这人这样丰富的表情。 但那些克烈俨然是慌了,就连坐在忽儿扎合马背上的诺海都一脸严肃的往前看,他问身后这个上部的叔叔,“那,那个。”小孩磕巴了一会儿,最后才选了个说法,“那是狼神大人么?” 他就说!救下自己的灰狼,定然是遵从着狼神大人的旨意。 但忽儿扎合明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这辈子也没见过“活的”狼神啊!更别说,他还与那个少年相处了这样多的日子,同吃同走。甚至,还在初次见面时甚是不尊重…… 他罪过大了! 但大汉又不敢真的相信,怕不是眼花吧,于是他又催马前行,非要去弄个明白。 宗朔骑着乌骓拼了命的跑,眼见越来越近,他朝头也不回的少年大喊。 “阿曈,阿曈!停下,醒醒!”乌骓一见追不上人,便也嘶鸣起来。 阿曈听着身后男人的呼唤,又听着远方“真言”的呼唤,他想停,但身体不停使唤,少年又陷在了“迷”里,抽离不出来。 宗朔便借着阿曈微微犹豫的时刻,起身踏着乌骓宽厚的马背,提气飞身朝少年扑了过去,他扯住尚在奔跑的人,一把护在怀里,巨大的去势令两人在柔软的草地上滚了很远才停下来。 少年被阻拦,在宗朔怀里起身便伸出利爪要打,却被宗朔直接一个绞腿压在了身下。这双爪子太过厉害,真叫他抓上一下,也是要伤的不轻,于是宗朔借着阿曈打过来的力,一折手,便握着他的腕子,将两只利爪抵在了阿曈的脸侧。 但奈何少年只会用蛮力,他不断挣扎,便与宗朔在草地上翻滚起来。夜里的草原颇有些露水,不多久,就将两人的衣衫洇湿了。 等到阿曈终于被唤醒时,宗朔的脸上都留了几道子浅浅的爪印。他被男人抵在地上,两人都喘着粗气,阿曈心有余悸,他无法反抗这种天生的血脉涌动,即便是醒了,心中也既不安又焦急。 他朝宗朔说,“我得去,有大事。” 宗朔舔了舔从脸颊上的细伤中流到嘴角边的一丝血,“一定要去?” 阿曈点头,眼中的金芒尚且还未消散,幽幽的映着头上的绵密星河。 “一定要去。” 宗朔点头,侧身翻坐起来,又扶起了阿曈,看着身后被惊醒的人马立即要到,便扯下自己的外袍,给阿曈披上了。即便都看到了,挡一挡,阿曈也可以掩耳盗铃不是!他最怕别人看见他的耳朵与尾巴。 等忽儿扎合率先到了两人眼前,就见阿曈已经披上了宗朔的外袍,掩藏了非人的特征。但他就是不死心,因为这对克烈太重要了。 他们是狼神的族裔,是上古的旧部,他们本与草原的月氏同源,但却没有那样纯净的血脉传承,最后随着族中秘术的失传,月氏的陨落等等原因,克烈便隐居起来,远离草原上不止息的纷争。 但如今,战争越演越烈,再不加以阻止,别说草原上的各个部族,甚至连飞禽走兽,都难逃一劫,自然的环境逐年残酷起来。 他自请出族,远赴中原,找到了最后一个月氏,这位月氏雄才伟略,是统一草原的不二人选。但他却处处被中原的皇帝掣肘,甚至不知是年幼的时候被灌了什么毒,年少时起,月氏就时好时坏,时醒时疯的。 他年轻时,见宗朔最多的地方,不是战场的血海中,就是那座高耸的寺庙里。 最后不知道老和尚用了什么法,月氏看着是好一些了,但他却隐隐有种预感,眼下的“好”,是更坏的征兆,极度的压制犹如草原上最宽广的河流被堵上源头,早晚要决堤般倾泻而出,淹没所有生灵。 于是他成了被困在中原的月氏宗朔,在草原中的眼睛与手脚,月氏筹谋十几年,只等如今! 而眼下,他不仅到这月氏回到了草原,甚至有可能,还带着草原的狼神。 忽儿扎合拎着马背上的诺海一起,滚下马鞍,而后“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随后,其他的克烈也到了,他们与忽儿扎合一样,那样的高壮厚实的身躯,全都“咚咚”的跪在地上。 忽儿扎合低下头,伸出手掌心,举过头顶,递到了阿曈眼前,阿曈的眼睛仍旧是金灿灿的,见到这样的“礼”,他的耳朵微微动了动,下意识就要往前伸手。 但却被宗朔拦住了,宗朔看着那和跪了一地的克烈,面色深沉。 “都起来。” 克烈们面面相觑,宗朔又说,“起来!” 其他人心中一颤,这少年是不是狼神还不好说,毕竟谁也没见过传说中的先祖神,但宗朔却是实实在在的月氏,是他们的老大,他们心中极敬佩,又极畏惧这个男人,只是平时面上不显而已。 所以,克烈便都起身,垂手立在原地听从吩咐。但忽儿扎合还不肯,他固执的依旧在阿曈面前举着双掌,只是一怒,上去就是一脚,将那样雄壮的大汉一脚踹出去老远,滚在地上半晌起不来。 “你们给我记住了,他是我的亲卫,只是一个寻常的兵。” 最好的保全,就是默默隐藏,籍籍无名,他赫连宗朔只是一个“人”,尚且要生死挣扎,明枪暗箭,更何况是一个“神”? 男人早已在心中想了无数层的利害关系,最终的结论都不太妙。 克烈的男人们都被宗朔压制住,不再跪拜,但却有一个例外,诺海还规规矩矩的跪在原地,低头将一双小掌举过头顶,做着从小就被教会,但却一直没有机会用的,面对神明时的“礼”。 小孩不管宗朔如何暴怒,因为总不会是对着他罢了,他胆子大,又沉静,当身边的忽儿扎合被踹出去老远之后,他还是没动,并且偷偷抬眼看了看阿曈,殷切的期盼着回礼。 阿曈见宗朔怒气冲冲,他自己又捂着袍子,还有些沉在梦中呼唤的急切心绪中,实在是插不上话。 但趁着这个空档,他看着规规矩矩的诺海,便眯着眼微微笑着与小孩偷瞄他目光对视。 而后,诺海只觉得手心一痒,抬头,就见大袍子里,伸出一只手指修长精致的手,只是指尖微微还有些尖,那只手挽了个极好看又复杂的手印,最后食指轻点小孩朝上恭敬举起的掌心。 少年将最好的祝福,送给这个命运多舛的孩子。 草原的东方,水草凋敝,土地干涸沙化,就连旱獭都存活的艰难,莫大的平原上,动物们经受着死亡的考验,人类的部族也无以为继。 族中的老巫师身披着先祖传到他手中的最后一块白狼皮,苍老的手击着鼓,摇着铃,跳着最原始与野性的祭祀舞,艰难的念诵着只传下来一小段的“神语”。 族人们跟在他的身后,虔诚的跪拜,祈祷,他们是克烈在东部草原的巫部分支,他们守着故土,乞求神明的降临,乞求万物得以生存,草原上的种种生命得以延续。 但这种语言艰涩而难以言说,这是天地间的万事的定义。他们不会向“神”表达了,众人只能一遍又一遍的重复道。 “请尔降临,请尔降临……” 阿曈伸手拉起地上的诺海,侧着头,竖着耳朵,朝东望去。 第五十九章 阿纳叫我少吃生肉…… 在明亮的月色中, 克烈一行人站在草地上,不知该如何进退。 这时候,刑武看着他们殿下越来越红的眼底, 心中叹气, 宗朔要比以前耐不住很多,他原是个喜怒都不形于色的人, 如今心思已经开始挂脸了, 不知是毒深,还是真的戳到心上。 刑武很是记得,在他们刚从皇宫出来,住进云中寺的时候,皇帝给殿下赐婚,而后又暗地里将赐婚的高门之女处死, 暗卫下手隐秘, 丝毫不留痕迹。接连多次, 用这样狠毒的雷霆手段,既全了皇帝的名声, 又断绝的宗朔与权势之家结亲的路。 这一手不仅叫宗室女不敢嫁, 平民女子都传将军克妻, 是修罗天煞转世。 宗朔倒是无所谓娶不娶妻,但这却叫各方观望的势力齐齐撤手,他又费尽心思, 才又将父亲的旧部拢在一起,手上沾血无数, 毒更加的深。 但他依旧能在家宴时, 恭敬的朝皇帝敬一杯酒, 并孝顺的说一句, 叔叔辛苦。 如今,看着疾言厉色的宗朔,刑武叹口气下马,他的嗓门大,在这样的沉默之中,就格外容易救场。 “殿下,你怎么着人家了,叫小阿曈连斗篷都不要了。”刑武递过被阿曈遗落的灰袍子,“走吧,赶紧回去,就留了俩人看着老头,再晚点,别叫野兽把他给吃了!” 宗朔与阿曈走在前边,刑武便与忽儿扎合落在队伍后边小声说话。 “你们这个什么神啊灵啊的,准么?”刑武是想问,别搞错了吧,这么大来头,可一点也不像那少年,毕竟阿曈最初在军营里时,看起来还不太聪明的样子…… 忽儿扎合闻言瞪了刑武一眼,他汉话不流畅,便只憋出三个字,“你亵渎!” 刑武连连摆手摇头,他亵渎?他可没有天天搂着人家睡觉,只是眼下也不宜火上浇油。 “咳,这不是好事吗兄弟,殿下必然是为了护着阿曈的,这不多了一个人保护他吗。”就这都已经成了传说来看,“神”的数量应该是极少了,不然这些克烈也不至于如此。 阿曈缺心眼,他们殿下恨不得浑身上下有一百零八个心眼,这,多配啊! 刑武话糙理不糙,忽儿扎合也考虑过,确实如此,眼下草原形式复杂,他们又找不倒克烈族群,只能将这件事隐秘的藏起来,才好叫大人安全。 忽儿扎合此时依旧是既兴奋又激越,他看见了那双金色的瞳孔与月白的狼尾,相传狼神或可化作巨兽,在草原间维护所有生灵,也不知道,他有没有那个荣幸能见到…… 此时忽儿扎合还不知道,他这个最最紧要的“狼神”,也只能算是半个而已,连化身都不能。 但就这半个,也足以受到召唤,并担负他的责任了。 阿曈换了能露脸的带帽兜的袍子,他在乌骓迅捷又平稳的马背上,有些坐立不安,“我得抓紧去,咱们先在这分开,等我完事了,就去找你们。” 宗朔由上至下的,看着这个异想天开的,所谓的神明,他还只是一个没出过远门的臭小子而已。 “你知道去哪么?去做什么?几时能完?” 阿曈先是摇摇头,但最后又点点头,“那话说得混沌难辨,听不清啊!不过我可以到了再看看。至于要到哪去,我知道。”那声音会在每日的梦寐中,给他指引方向。 宗朔看着寂寂的夜色,在阿曈一样一样的念叨中,男人只仿佛寻常一般的说了一句话。 “我与你同去。” 阿曈一愣,想着这些日子的加速赶路,他深觉不行,这个男人有很紧要的事情要去做,他急着要到那个圣山去的。 但宗朔已经定好,便不再听阿曈念叨,策马而上,去寻天目人了,他需要重新制定路线。 等众人都回了那处临时歇息的坡下,都只静悄悄的收拾行装,尤其是那二十来个克烈,对阿曈恭敬极了,恨不得递个水都先行个大礼。 天目人一看这幅样子,便叹了一口气,知道了。 阿曈也被弄得不知所措,平日嬉笑打闹的人突然都诚惶诚恐的恭敬起来,叫他别扭极了。但他没有很多的时间纠结,他太想往东去了,他被时断时续的召唤牵动着整幅神经。 圣山在东南方,于是他们决定先取道东方,与阿曈去一遭。 就在这一路上,阿曈开始时常失去自己的意志,只面色肃穆又沉静的,不知疲倦般往东方奔跃,其他人渐渐被落在身后,只有宗朔骑着大黑马,紧紧的缀在他身后,一路风餐露宿的谨慎随行警戒。 他们曾越过山岩与峰峦,横渡了日渐细瘦的溪流,见了日行千里却找不到一处丰美水草的奔腾马群,见了渴死在干涸河床上的白鹳与獐子。 宗朔时常驻足,看着这一片广袤无垠的天地,这是他真正的故乡,却日渐衰亡。 阿曈比他看得还要久,每当他清醒了,就立在高坡顶上,一言不发的坐着,很悲伤。 他仰脸看着头顶这片天,它晴空万里,肃穆又寂静。 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 东方,克烈巫部,他们烧尽了最后一支香,唱尽了最后一段词。老巫师立在山顶高高的祭台上,他披散着头发,击打的鼓点声越来越急,身躯轻颤,白色的狼皮在他身上被风吹的翻飞,就如同一匹正在爬山越海的巨兽。 祭台下的人群结成群,在歇斯底里的巫祝祈求,不断重复着手足之间的舞蹈,他们穿着祭祀的用的简易兽皮,裸露着天然的身躯,脸上涂着金黄色的纹路,口中时而呼喝,时而默默低语。 古老又神秘,透着最原始的生命力,展示着野蛮的热烈与搏动。 随着鼓皮的破损,那老巫师将这面最后的巫鼓恭敬的防御祭台上,而后五体投地,虔诚的跪拜。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呼唤神族,在多年之前,无论如何祝祷,神族都不在回应,于是族人不断的迁出这片贫瘠的土地,只有他们巫部,还守在此处,守着渐渐衰亡的万兽生灵。 他们越来越艰难,草原上狼神的与巫祝的时代已经落幕,他们是最后的遗民,但却仍然固守原处,等待着最后一次的祝祷。 烈风拂过,风的回声像是狼的呜嚎,在石壁围起的这处回荡。祭台的上空挂满了翻飞的结布,斑驳交错间,透下些隐隐晦晦的光斑。 老巫师已经年老,再也经受不住祝祷的消耗,但他后继无人,没有人在能学会“神语真言”了,他们即将丧失呼唤的神能。 他缓缓抬头,浑浊的双眼望向祭台上方,结布投映之下的天空。 而后,老人却忽然僵住了身躯,继而浑身颤抖,泪流满面,最后虔诚的跪地,举起祭台上的生肉祭品,请神明享用。 因为,从年轻至耄耋,他终于得到了狼神的再一次回应。 “呼猎猎”的结布之后,老巫师骤然间得见一道影子,还有一双窥看过来,湛金的双眸。 老人激动难言,既诚惶诚恐又小心翼翼,但过了好一会儿,手中的祭品却没见被拿走享用,巫师不禁有些惭愧,族中食物日渐短缺,这半截的生鹿便显得有些寒酸了。 他心中刚想告罪,就听到一个清清亮亮的嗓音在头顶的结布后响起,像是个少年。 “呃,不行哦,我阿纳叫我少吃生肉……” 在这高山之上的现身的,正是奔波了许久,终于赶上最后一声鼓响的阿曈,他听着越来越弱的呼唤,神志却越来越清晰,渐渐脱离了那种“迷”的挟裹,但心中有些天然的牵挂,依旧加紧赶路,到了声音的源处来。 便是一处高山之上的石窟,到石窟上方的路既陡峭难行,又隐蔽潜匿,看上去,着实是他阿塔与弟弟化为狼形后爱走的路线,但阿曈尚且还是人身,有些陡峭的裂谷,他两条腿实在跳得没有四条腿的高! 阿曈正烦恼的功夫,就见本应在山下等着自己的宗朔也到了他身边,手上还提着一段铁索一样的东西。少年很是惊讶,山这么陡,这人怎么爬上来的?不是叫他在山下等吗!可别摔坏了。 宗朔的面色有些不好,他如今每夜都难以入睡,只能打坐静心,默默念诵心经以求压制,这一路又是急行军,就连大黑马要跟上阿曈的速度都艰难。 走过了多少个日夜,看过了多少草原上东升的朝阳与西沉的晚霞,少年终于渐渐清醒,最后立于一座高山之下,轻喘着气,告诉他,“到了。” 少年伸出手指尖的利爪,矫捷的攀山而上,并回头告诉自己,他等一会儿就下来。 等什么一会儿?这里已经渐渐有部族生活的痕迹了,心思深沉的将军已经想了无数个在这样地形之中可能设下的埋伏与攻击。等什么一会儿! 于是他紧随其后,找一些稍微平坦的路,开始攀山。 直到两人在高处的深峡前相遇,少年正急的龇牙咧嘴,跃跃欲试想要跳过去。宗朔心中一惊,看着幽深高耸的山间断带,庆幸好在自己跟来了。 于是,阿曈就见男人板着一张脸,一把扯过自己,而后坚实的右臂猛的将手中的“铁链子”往对岸一甩,当即就不知怎么的,挂在了一处岩壁上。 阿曈看着新鲜,很没见过世面的,伸手顺着男人的手臂往铁索上摸,“哇!这是什么?” “铁爪子。”说话间,宗朔便搂着阿曈,扯着铁链这端,一跃荡在山涧中,朝对面岩壁跃去。 阿曈瞪着大眼睛,“好,好刺激啊!”比他阿塔驮着自己跑还刺激! 两人一落地,阿曈就盯上了铁爪子,边走,边偷偷摸摸的就想往裤子里塞。 正要成功,头顶上就出来一句沉沉的声音。 “拿出来,掉裤子了。” 阿曈遗憾。 而等终于到了那处眼熟的结布飞扬处,男人先是刺探过后,便到旁边等着了。而等阿曈趴过去,扒开细密的结布,眨着眼睛往里看的时候,视角之下,祭台上的半截血鹿极为显眼! 他又看了看那面已经碎掉的鼓,心道就是这里了。 于是他朝举着血鹿的老人赶紧喊话。 “阿纳叫我少吃生肉的。” “你,叫我有什么事吗?我来了。” 第六十章 朝众生望去 狼神是个少年, 他扒开结布,伸过头,朝众生望去。 原来“神”也是“人”, 被敲破的皮鼓被祭台的风吹的“扑朔朔”直响。 老巫师要通知族人准备筵席来招待新降临的少年, 看起来他与寻常的神族并不一样,不喜欢吃血鹿, 也许更爱人食呢, 这也是他平生仅见。 但阿曈拒绝了,他隔着一层细碎古旧的布条子,朝老头摇了摇头。 “不了,办完事,我就得走了。” 他没有下祭台,也没有现身到众人面前, 他受到血脉的召唤而来, 但天生的感知也叫他远离这些人群, 这层结布就是阻隔,隔着两个种族与信仰的距离, 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老巫师不再多言, 他顺从“神”的旨意, 于是放下了血鹿,自身则颤颤巍巍的再次跪伏在地上,诉说长久以来的祈愿。 并不乞求族中兴旺与金银财帛, 他不知道,即使求了, 这个撅着屁股扒开布条往下看的少年也并不能达成他的心愿, “神”浑身上下, 就带了几两碎银子, 还是远远站在一边的男人给的…… 他按照古老的礼节,夹杂着几句真言,低头艰难的诉说。他们整个族群的心愿,就是这片土地的生灵能够存活下去,土地越来越干旱,水草渐稀,驻足在此处不肯离开的动物如同他们这些巫部一样,艰难求生。 阿曈微微歪着头,眼眸金芒闪烁,这一刻他的眼睛里没有人的特性,竖瞳缩紧着,更像一只兽类,少年分辨着这几句说得并不熟练的真言,而后,他同样以真言回复。 “善” 到了要走的时候,“神”眨了眨眼睛,又恢复了少许人的样子。阿曈看着衣衫破旧的老巫,还有远处半山腰跪着的男女老幼,他想了想,又对他说。 “我要带着它们离开,你也带着族人离开吧,草原茫茫无际,别处可活。” 老巫师点头,而后流泪,“尊敬的大人,这是也许是我族最后一次呼唤您了,传承自我而断,无人再会真言。” 阿曈也点头,“好,我也最终将离开此地。”他的家不在这里,或许回了东山,他就听不到了。 “带着族人好好活。”有信仰是好事,但时代变迁,神最终也化作了人,他们同生在一片天地之下,最终都要靠着自己,努力的前行。 阿曈刚要离开,却忽然又顿住了,他问巫师,“你能治人的病么?” 巫师有些意外,但也如实回答,“族中人有些小病小痛,我可摘草药治愈。”其实他作为巫师这个神职,大部分时间还是在给族人们治病或教授编织等技术。 阿曈闻言,挠了挠头,他转脸看着靠在山壁上的宗朔,小声朝男人说话,“诶!宗朔,你去让他瞧瞧呗,万一能治呢!” 然而宗朔已然看明白了眼前这场景,他朝阿曈罢了摆手,他们的“神明”尚且束手无策,跟何况这些不与外界联系的小部落巫师呢。 阿曈朝老巫师问,“你能解毒么?” 老人摇头,“回禀大人,上古的医术典籍早已失传,据我上一任巫者说,神族中曾有一支分脉,专职药与术,巫的名字,也由此而来,我们只是沿用其名罢了。” 阿曈点头,朝老人告别,缓缓的退走了。 少年的眼睛依旧是金色的兽瞳,宗朔等着他朝自己走过来。 最后,男人跟随着少年的脚步,往更高的山巅上去了。 阿曈将要代替祖先,要完成最后一个承诺,而后就此了结。 他登上了最高的岩顶,草原本来就要比中原高,而祭台所在的这处山更是高绝,到了此处,周围渐渐云雾缭绕,仿若仙境一般。 但也空气稀薄,宗朔感觉有些艰难,他靠着石壁,看着阿曈蹲立在山巅上,月白的大尾巴紧贴着身躯,而后背着狼耳,仰天长嗥。 宗朔终于知道,这个种族为何被称作“神”,那狼嗥的声音,能穿透人心,叫自己心中翻涌,也能穿透天际,传到四野之远。 在半山腰的克烈巫部,全族跪下来聆听狼神的声音,他们知道,自己终于得到了回应。 而这片贫瘠干旱土地上的藉藉生灵,也都驻足在原地,倾听。 最后,干瘦的驼鹿、黄羊、野马、貂熊、野猪,抱着家当出洞的鼠兔与旱獭,皮毛晦暗的猞猁、狐狸、麝、豹、黑熊等等动物,都渐渐聚集在这座山下,静静等待迁移。 阿曈几声嗥完,还在仰着脖颈。透过云层的日光照在他的身躯上,他的金眸迎着明亮的光辉,熠熠闪耀。 宗朔不错目光的看着阿曈,他的眸中繁星流转,这是一团火,也是一缕光,他显出星辰底色。 男人心中万般滋味,千堆火,万盏灯,不如一颗星光亮,千条路,万座桥,不如银河一节长。 而后星辰笑着侧过脸,与他说话,“宗朔,我带他们去东南,方向就在我心里,咱们一起。” 阿曈知道宗朔要去东南的圣山,而天生的直觉告诉他,在那里,这些动物也可活,那里必定水草丰盈,食物充沛。 宗朔无可抑制的上前,抱住阿曈,紧紧的搂在怀里,这少年有时离自己很远,有时又很近。 而眼下,在虚幻又漂浮的流云环绕间,他要拥紧了这幅柔韧的身躯,环抱住,以免这只是个自己于多年的痛苦挣扎中,臆想出来的一段光明与爱恋。 宗朔紧贴着阿曈的面颊,抵着他的额头说. “好。” 他想陪着阿曈一起,到山的尽头,海的尽头,到生命的尽头。 男人知道,自己爱他,很爱他。 第六十一章 万万生灵 刑武等人紧赶慢赶, 终于在天目人的指路中,于草原东部深处的一片连绵山峦之下,找到了那两个人, 但他们最先看到的却不是人, 而是万千东部草原上的生灵。 众人目瞪口呆,就见宗朔与阿曈身后, 乌泱泱跟了一大群大大小小的动物, 吃草的也有,吃肉的也有。鹿群里大着肚子的母鹿,母狐狸身后跟着的一串小崽,野马刚生下来就能晃晃悠悠奔跑的幼马,各态纷呈,不一而足。它们有的甚至是天敌, 两两之间擦肩而过, 竟然也不打仗, 只是一味的赶路。 这些万千的自然生命,朝着众人迎面而来, 只是蹄声便恢弘又壮阔, 极为震撼。 刑武张着大嘴, 他出生于中原,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与眼前这些相比起来,甚至连数十万军队的厮杀场面, 都显得很“小”了,人只是万万生灵中的一种而已, 个人的生死悲欢就更加的微不足道, 如同蜉蝣之于天地。 天色渐晚, 头顶的那一片无边无际的辽阔天空, 彤云聚散不定,折射着夕阳火红的光晕,罩着远处的山,与近处的草地。 这里的光暗变幻极快,阿曈看着只剩一个残角的夕阳,便知道,没一会儿这处便会全部黑下来,好在没有大雨的征兆,或可在野地中歇息一夜。 宗朔已然将众人都叫了过来,他简略交代一些行程,略去了前言,只说带着这些动物一同赶往东南走,众人还在消化眼前的一切,宗朔已经与天目老人商议该走什么路线了,毕竟不能太过险越,否则这些大大小小的动物要掉队一半。 阿曈也披着帽兜参合了进来,他的眼睛还是金色的,并没有恢复成往日的样子,于是天目人见了,就赶紧朝阿曈行礼,但被少年一把拦下来了。 阿曈暗自苦恼,怎么自打进了草原,动不动眼前就跪下一片!他自觉并没有什么可以叫人敬仰的地方。老人即便不行礼了,也依旧很尊敬的低头垂手,倒是宗朔看着像是有话要说的阿曈。 少年环视四周各类的兽,最终说到,“不必非要带到圣山去的,它们自己会在沿途挑选适宜的居地,重新扎根生存。” 老人口中称是,但天目人只知道一条通往圣山的路,也无法做其他规划,只能前行。 宗朔倒是想的多一些,如今他们这个目标异乎寻常的大,虽然在众多动物的掩护之下,未必有人会发现他们几个人,但去往圣山的路,便再也藏不住了。 阿曈觉得无所谓,他不知道什么圣山,他只知道心中自然而然有一条路,那是草原中最繁茂的地方,可以安置无处可去的兽群。 宗朔决意先走一段路,再根据后期兽类的数量,来判断是否换一条路线,但要保证它们在阿曈规划之外的地方能活下去,也并没有把握,他相信,阿曈在冥冥之中的选择,是这些草原生命最好的去处了,改易生变。 黑夜,众人生火,阿贺该掏出随身小锅来煮羊尾油的汤。阿曈有些热,便躲着篝火,蜷在一颗干树下。只是没坐一会儿,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嘣楞”一声,从稀疏的树冠中,砸在他的脑袋上。 阿曈下意识伸手一接,拿到眼前一看,竟是一颗小野果子,只是不知道已经藏了多久,有些干干的,但依旧完好并且散发着果干的清香,可见平日被收的很珍惜。 阿曈朝上一看,就见一只有些瘦的小旱獭,躲进了稀疏的树枝里。它并不敢看阿曈,但又好奇,于是便悄咪咪的擒着胸前的两只小爪子,扒开树枝偷偷的瞧。 谁料正与阿曈金岑岑的眼睛对上了目光,小兽的尾巴一炸,“吱溜”一声就迅速躲回去,但阿曈嘻嘻嘻的笑了起来,掏出怀里的干饼子,掰了一块,朝树上“啧啧啧”的叫。 “来吃啊!咱们交换。” 最后,小兽试试探探的,渐渐挪到了低枝上,而后鼓起勇气,伸出了小短手…… 宗朔在篝火边借着火光来收整马背上的行囊,磨了磨战刀,再将袖箭等武器重新安装好,刑武等将也有同样的习惯,这是他们在陌生环境中,最能让心中踏实的放松方式。 但宗朔眼睛的余光可一直瞧着少年的,见他本来昏昏欲睡,却又忽然起身,于是宗朔便停手往树下去,正见少年头上的帽兜掉了下来,露出两只白耳朵,正仰着头,笑着伸手朝上递出一块干饼子。 树杈上方伸出一只杏色的小爪子,抱在阿曈的手指上,乖巧的将饼子接走了。只是小旱獭也不吃这块香喷喷的东西,而是珍珍惜惜的揣在怀里跑远了。 宗朔等两方完成了这重大的“接头”后,才走到阿曈面前,给他递水袋,阿曈却拿出那颗小野果干,吹了吹灰,掰成两半。 “给,尝尝吧,人家的一点心意。” “不敢,无功受禄么。” “有功有功!快给我看看你那铁爪子。”他要是有一个,就不用每每在过山涧的时候,都要央着阿塔和弟弟了。 宗朔笑了,就知道这小子有什么图谋!但依旧很听摆弄的朝篝火边一摆手,那边耳朵格外好使的斥候已然听见了,就在刑武询问的眼神中,扔给宗朔一把铁爪。 阿曈笑眯眯的从男人手中接来了,只是这爪子的形状实在不好收进他那处机要的裤兜里,叫阿曈颇为愁苦。 “放在马上吧。”一般都是缠在腰间的,但宗朔不自觉的往下一瞟,少年的腰太细了,虽然他知道其中蕴含着多么大的力量,但缠铁爪子必定挂不住,一路上要叮当乱响,还容易打到自己下身…… 而坐在树下收了好物的少年,便说什么,也要将一半的果干塞进宗朔的嘴里,然后自己将另一半也吃了,两人细细的嚼着,酸酸甜甜的滋味很好。自从进了草原,很久都没有吃到果类了,这里到处是平原草地,树木稀疏,更别说能在旱地结出果子的树木。 两人嚼着嚼着,眼神便粘到了一起,他们看着对方,不自觉的笑出来,少年的尾巴越晃越快,将身后的袍子顶出老高,打在干树干上“啪啦啪啦”的响。 少年拉着宗朔一同倚在树下,他们靠在一起,仰头就是漫天细细密密的星辰,这样明亮绚烂的夜空,将那轮月亮,都被显衬的普通起来。 今日是斥候守夜,在众人渐渐爱你睡沉时,他细细观察着周围的每一声响动,也借着明亮的星光,看到了靠在树下,与那少年相互倚着身子,却睁目远望的宗朔。 以往他在阿曈身边,尚且能熟睡,可如今,他已然不敢闭眼了,他不知道,再次入梦后,等待他是什么,他还是否能再次清醒的睁眼。 侧脸看着靠在肩上的阿曈,他伸过手,揉了揉少年毛茸茸的头顶,这是他踟躇而行二十几年来,上天唯一给与的恩赐,冥冥之中,缘分像是注定。 这一颗星辰从天上划落在自己怀里,搅乱了他步步杀机的棋盘。少年带着他,见识了生的喜悦,脱离了那副囚笼,来到无垠的旷野草原,接近自然与最原始的信仰与生命,他才恍然觉出些滋味来。 人的生死祸福,相比于辽阔天地与万万众生的存亡而言,仅是一隅,世间辽阔,生命可贵。 他从玉石俱焚中想要再次求生,只是罗网已经布下,回手艰难,牵一发而动全身。 次日,在微微的朝露中醒来时,阿曈又在身边发现了一些稀奇古怪的食物,或是一大朵带着蜜的花,或是陈年坚果,更有甚者,宗朔的脚边还摆了一只极大的鹿角。 刑武早远远的瞧着鹿角眼睛放光了,这样好的材质,直挺挺的,又坚硬,做个□□或刀柄,极品! 阿曈挠了挠毛耳朵的痒痒,哑然的看着放松的倚在树干上的宗朔,“哪来的?” 宗朔起身,掸了掸阿曈身上的干落叶,拿掉了少年耳朵上的杂草,学着阿曈昨日的言辞,“人家的一点心意。” 其实宗朔这一夜都觉得甚是神异,心中又有些说不出来的熨帖。自从阿曈与小旱獭交换了食物,表示接受了那个小东西的干果子后,少年虽然睡着,但已经有不少动物零零散散的分批走过来。 一只熊蹭过来,放一朵新找来的蜜花。一只松鼠跳上两人头顶的树,扔下几粒干果。巨大的雄鹿首领带着几匹青年的鹿,送来它们刚刚脱落的坚硬旧角。或者一些什么都没有的小羊羔,它们甩着尾巴凑过来,衔来几株好看的野草。 它们不惧怕宗朔,小羊羔甚至淘气的蹦了几下,不料前蹄一滑,“吭哧”一声,错将脑袋磕在了宗朔的铁尖飞龙靴上,它学步不久,刚起身,就膝盖一软,就要磕! 但宗朔却伸了手,他托住了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只是转手就弹了个脑瓜崩,小羊羔便一路咩声不绝,“骂骂咧咧”的跑远了…… 自然里的动物可爱,真诚。宗朔侧头,贴着阿曈靠在肩上的毛脑袋,轻轻摩挲。 怀里的人更可爱,他默默的想。 所以,清早起来,阿曈便分门别类的收了一批“厚礼”,只是再想回个礼,俨然已经找不到送礼的那个了。于是少年决意与宗朔他们加快赶路的速度,以求尽快叫这些奔波迁移的动物找到合适的居所。 沿着血脉的指引,阿曈带着踢踏的“大军”,一路奔向东南,浩荡壮阔。 有时路过一处山谷与丛林,几只熊留下了,有时路过一片尚且清澈的河套与开阔的平原,野马们留下了。但为了寻找更丰美的草场与更充足的水源,大部分动物都还在继续这场旅程。 鉴于队伍过于庞大,中途还总有些走散迷路的,阿曈为了引领兽群,嗥了一路,嗓子实在有些顶不住了,宗朔便皱着眉想办法。 思虑再三,便把目光盯在了还是被阿曈绑在腰间的“铁爪子”上,阿曈每每去追赶走错路的动物,腰间的铁爪便碰撞之间“叮铃铃”的响,以至于它们已然对这个声音格外熟悉。 索性,小队的人马将手里的铁爪子与其他的铁器都拿出来,用绳子绑到一处,阿贺该巧手的扎成“铃铛”,人手一个,边骑马赶路,边摇铃,众兽耳朵灵敏,听着“铃声”便都能跟上来了。 于是,众人在前头摇着铃走,动物在后头听着铃追,也不耽误它们吃草,吃一会儿,等铃远了,就赶紧往前走一走,而后再继续低头吃。 平野间,山谷中,就这样一路响着铃声,被风送出很远。 “叮铃铃,叮铃铃……” 但这庞大繁杂的“族群”中,每日也上演的生老病死。母兽在路上分娩,幼兽落地后跌跌撞撞的拜了四方,而后追赶上母亲,去吮吸乳汁。老弱在跋涉中衰亡,留下的尸首喂饱了瘦骨嶙峋的食肉野兽。 野生的生命会在自然中被甄别与壮大,阿曈早年幼的时候,就知道这不需插手了,这是野兽的规则。 众人已经走了半月之久,由炎炎的夏日望到了秋季的开端,草木开始结种子,动物们缺失是营养一路上都得到了补充,它们越走越有力,越走越焕发生机。 直到,前边探路的斥候回来回报,“将军,远处道路不通!” 阿曈赶紧找了个高处往前望,就见,在不远的前方,是一片片嶙峋的山地,也是能过的,只是横在山路前的,是一条干涸的河套。 人尚且能过,但兽类无法在那样的河床高差之间越过,这成了问题。 天目人感叹,“仅仅几十年,就仿佛沧海桑田了,从前这是一条宽阔的河流。” 可即便如此,也得过!只等到了近处,顺着河床找一找相对平坦之处罢了。 只是众人刚往前走了不久,阿曈便朝旁边的山壁上一转头,斥候等人更是上了弓箭,都单手满弓拉紧,瞄准一处石壁处。 宗朔侧眼望去,而后一挥手,叫众人泄力松弦,而后刑武喊道,“出来,否则射杀!” 只见那石壁后,一个衣着干净,又虎头虎脑的半大孩子显出大半个身子,他也背着一把弓,只是一看就是自己胡乱做的,并不能射出多远。 那孩子抬手抹了把鼻涕,一点也不怯,朝众人喊,“你们是谁?是来征兵的,还是来打仗的!” 阿曈赶紧摇头,“没有没有,我们路过的!” 那小孩又再三确认,“路过的?” 阿曈诚恳的点头,指向身后远远跟着的动物群,“我们送这些朋友找个水草好的地方。”阿曈天生就长着一张脸让人信服的样子。 背着破弓的小孩儿又仔细一看,这些人里,有老有小的,确实不像打仗,征兵谁征小孩啊,他自己不就是个例子…… 诺海现在已经能单独骑马了,只是他坐在马背上,着实有些小,远看着只有那么一小点。但他平日是最要强的,他以克烈战士的标准来要求自己,谁料却猛然间被一个淌鼻涕的小子看了半天,很松了口气的样子。 诺海攥着马绳,像男人一样煞有介事的照例询问,“你是哪个部的?” 只是可惜那小子听不懂克烈语,但当他确认了众人没什么威胁,这才用破弓射了一处木杆,宗朔的耳朵一动,就见前方河套边好些暗处的绊马索都收了回去,他心想这应该是个部族,还颇有几分手段,只是怎么是个小孩看门? 那小子射完箭,便往河套那边跑,边跑边喊。 “阿娘,阿婶,来了一帮过路的!” 众人驻足,而后都“嚯”的一声,尤其是那几个单身光棍。 只见河套对面,乌泱泱的,出来一群女人,为首的甚是泼辣,一把拧住了那小子的耳朵。 “叫你没事别往外跑,听不听!” 诺海见状,满意的笑了。 阿曈则朝对岸挥手,兴奋的朝宗朔说,“哇!好大一群姐姐!” 第六十二章 女人是嵴梁 阿曈坐在干净整洁的毡房中, 被大大小小的阿姐阿婶围着捏脸,他只得紧紧捂住了帽兜,不叫头上的袍子被扯掉了露出一对耳朵来。 他眨着眼睛仰着脖子, 朝坐在对面的宗朔求助, 奈何宗朔也凑不上去,便只瞧着阿曈被人家搓扁揉圆。刑武更是喝着马奶朝阿曈直笑, 还用口型朝少年递话, “贿赂贿赂人家,好叫咱们过路啊小统领!” 阿曈从没接近过女人们,他自小生在山中,只有童年的时候被阿纳带到过一个村里,那家人的老婆婆揉过自己的脑袋,那手掌温暖而爱怜。 那背着弓箭的小子从帐外又端进来一小桶马奶酒, 朝还在笑眯眯看着阿曈的阿妈喊了一声, “阿妈, 娟婶说饭好了。” 女人点头,坐正了朝宗朔道, “既然是路过此处, 就在这吃顿饭吧, 没什么好东西,但总是管饱的。” 宗朔颔首,朝那她拱了拱手, “夫人怎么称呼?” “孛其特,是我部族的姓氏, 你叫我阿伦吧。” 刑武头一次见到都是女人的村寨, 他们一行人一路进来, 看到唯一一个年龄稍大些的男人, 就是山门口背箭是那小子了。不过他也没多嘴问,路上的时候忽儿扎合已然解释了几句。 草原上连年征战,各大部族吞并了周边小族,并强行征兵,征走的男人不是去填了与中原的战事,便是叫各个大势力间的争斗消耗了,于是草原上,很多小部族便只剩了女人、孩子与老人。 这个部落已然是很好的了,他们没有经历劫掠与抢夺,依旧好生生的,在等着打仗的男人们回来。这离不开这些女子的智慧与勤劳。 女人们见没什么事,便各自散开去做事了,她们是整个族里的支柱,每日都很忙碌。放牧,拾柴,做饭,甚至修补附近的陷阱与绊马索,同时要养育着不大的孩子,看护佝偻的老人。 女人歇不得,女人是脊梁。 阿伦是考虑过眼前这些人的来头的,只不过她宽宥于他们身后还跟着的无数草原动物,没有哪些劫掠的马队,要带着这么些“累赘”的。那停停走走的朝他们渐渐靠过来的各类生命,是草原的根基,就像族里的孩子之于她们自己,是未来的希望与传承。 阿曈身边的女人们终于散开,临走还朝他手里塞了块奶糕块,阿曈笑嘻嘻的说谢谢,然后开心的塞进嘴里,不过只咬了一小口,就又收起来了。 “你们从哪里来,往哪里走?前边是河坎,怕是越不过去。”她已然稍稍见了那些追随的动物,心中有数。 阿曈听完也直挠头,“是从干旱的东部来,往东南去,给它们找个活路,只是过不去,诶呦。”干涸的河床既宽又陡。 宗朔直言,“阿伦夫人可知道附近哪里能绕路?” 女人叹气,“行不通,河岸绵延又长,很远。” 宗朔也思虑,这一绕,不知道要绕到什么时候了,不如去河岸边考察一番,就地动动工。 阿伦身边的几个女人却小声的私语,她们的方言既快又模糊,阿曈听得不全。草原只这一点,没每隔一段距离,虽然是同样的语种,但却衍生出了不同的音调。 阿曈只听她们说什么不易,是根本,石台之类的,剩下的就听不太清了。 几个女人又朝阿伦耳语一会儿,她们一起点头,于是就见阿伦豪迈的朝宗朔一摆手。 “你们且在此处待上两日,到时候,定然叫你们过去。” 没等众人反应,外边就进来了几人,开始摆上来一众饭食,并把阿伦叫走了,说是养的马分娩,但是横产不顺。这种情况在草原上都是很艰难的,多半都是保不住。 宗朔便朝身后一示意,斥候点头出了帐,到外边与那几个有些急的女人拱手说话,没一会儿,斥候就被那几人拍了拍肩膀,带走了。 阿曈惊讶,“他真是什么都会!” 刑武一笑,“他懂些穴位与医理。”只是没往深了说,斥候从前连人都不知道卸开过多少,更别说马了。 众人实在有些疲惫,好不容易到了一处落脚点,于是便都歇了一夜。 只是次日一早,一掀开帐门,阿曈便觉得昨日那些在各处忙忙碌碌的女人们都不在这处了,只留下年轻一些的女子看着孩子们。 但阿曈的耳朵一动,他在远处听到些“乒乒乓乓”的声音,等到与宗朔骑着马一同去查探时,就见在离部落较远处的一截河岸边,女人们在那里忙忙碌碌。 两人驾马走近一瞧,便都心中滋味难言。女人们挽着头发,撸着袖子,将襦裙利落的系在腰上,撬开远处的碎山石,一块一块的装在篓子里,而后或背或顶,将篓子运到河床上,倒进高差悬殊的沟壑里,奋力的填出一条路,架起一座桥。 她们形态各异,但在阿曈看来她们都美极了,身上生机勃勃的,永不服输。阿伦带头开嗓,女人们一起喊着号子,干得热火朝天,就连那个自称是男人的小孩子,也在婶婶之间,背着一个小筐,一步一个脚印的搬石头。 碎石稀里哗啦的砸到一起,远处的众多动物都驻足望着。 最终,这一行二十几个人与部落的女人们一起,不到几天,就填平了深沟。众人收拾好行囊,阿曈站在河岸对面,“丁零当啷”的摇着铁爪子,随着第一只马踏过石桥,众兽像是接到了行进的信号,纷纷从远处朝河岸聚拢,而后缓缓的过河。 只短短的几日相处,阿曈却深深喜爱这些“人”,他站在万兽之首的位置上,朝来送行的女人与孩子们挥手。宗朔则回头深深的朝她们望去。 热爱生命,崇尚自然,这是草原民族永不衰竭的生命力。他看着那和踢踏的万兽与站在半山的人们,渐渐理解了母亲。 阿伦搂着身边只到她腰间的儿子,与族人们一起,看着那群剽悍的男人带着万万生灵,越过河床,跨过山险,与她们渐行渐远。 孩子仰头问,“阿妈,他们还会回来吗?”他尚且记得那个很好看的少年递到自己嘴边的半块奶糕,而剩下的半块则给了那个会骑马的小矮子。 阿伦笑了,“咱们同在长生天之下,见不见面有什么打紧。” 而等多年后,小孩儿再遇到那个骑马的小矮子,却发现那人已经长得比自己高了一个头!且浑身都是虬结的筋肉。他这才觉得,同在一片长生天之下,不如不见面! 只是此刻,他只看着那行人的背影,耳边是渐渐飘散而去的铁铃声,余音回荡在山间,“叮啷啷,叮啷啷……” 而阿曈的人带着动物越过了那道河床后,便一路平坦的到达东南水草丰美的地方,各处的草地肉眼可见的繁茂起来,甚至能有山林围绕,众多的动物在路上找到自己的族群新的聚居地,鸣叫着打了招呼后,便渐渐脱离队伍。 阿曈身后的“部队”渐行渐少,还没等到圣山附近,它们便已经重新化归在这片草原中了。 这叫众人松了一口气,也算完成一件事,刑武伸伸腰,“功德无量!” 只是越往圣山走,这里的原生动物也越多,它们不像是东部草场的那些羸弱兽类,而是各个票肥体壮,强健有力,就连蜘蛛都有拳头大小!他们又亲眼看着几只野猪打仗,直接怒气冲冲的撞折了好几棵粗树。 那种冲击力叫忽儿扎合都诧异,宗朔吩咐众人都小心,不要惹怒这里的动物,多年的厮杀直觉告诉他吗,它们看起来有些不寻常。 越往东南走,反而草场减少,多是密林与山峦岩壁,山岩都高耸连绵,且形状各异,叫人不自觉想起草原那处避风的“神窟”。 天目老人也越走越激动,而阿曈本来在身后的兽类都散去后,他是能够收回耳朵与尾巴的,可随着越往东南走,他的状态又不稳了起来,不仅难以控制自己的兽相,而且嗜睡,时常睡得极沉,就连赶路了都叫不醒,只有宗朔抱着他走。 宗朔皱眉,但天目人却宽慰他,说大人到了年纪,自然要回圣山,且他已经有了认定的人,这次不回来,还什么时候回来呢?虽然不知道能不能进得去。 宗朔问老人,到了年纪回来做什么?老人却也一知半解,只说好像有什么仪式,只是他知之甚少,要问大人知不知道。 而等宗朔低头想询问阿曈时,就见这人又睡了,瘫在自己怀里,沉沉的不醒。少年眉睫如鸦羽,乌黑浓密,直直的,阳光一照,便在眼角处投下一小湾细碎的阴影,看着叫人心中爱怜。 宗朔将人往里搂了搂,用伟岸的身躯给少年挡光,以免他晃眼睛睡得不舒服。 宗朔没问,但问也白问,少年生而知之,但知的是天地,却不知俗世。他甚至连自己族群的兴盛与覆灭都不曾知晓,圣山是什么都没听过,少年只知道自己在东山中有一个小家,且他来人世走一遭,最后也还是要回家的。 众人沉默谨慎的赶路,越往东南走,天气越冷,他们从草原横穿而来,本来一路上热得不行,但此刻,都将外袍拿出来穿上了。丝丝垂垂的藤蔓榕树密林也渐渐变成针叶林,甚是仔细找能找见脚下腐叶草地中的松塔。 随着气温的降低,阿曈的体温却渐渐升高,他甚至连小褂都不想穿,只露着手臂套着贴身砍袖。众人早就知道他的异状,索性阿曈也不藏了,他热到不想披袍子,心中还想着,算了,叫他们看吧。 但有时见到众人投向自己的目光,他都感慨,阿纳说的没错,他这样,是叫人过于羡慕了,瞧他们,眼睛都放光了。 宗朔时时观察着怀中少年的情形,眼下就见人是醒了,但朝众人环视一圈后,却兀自长叹了一口气。 宗朔勒马,“怎么了?” 阿曈摇头,“我可真造孽啊。” “……” 第六十三章 雾林 昭城边关, 主帅二皇子赫连诘在军帐中大发雷霆。 “废物!蛮族才几千人的小队,竟然跟本王说拦不住?” 下跪着极为金甲的将军,是赫连诘新封的将军, 本想叫他们干些巧活, 好立功服众,谁知道竟然连几千人的蛮族先锋队都拦不住, 被人打的七零八落。而后蛮军冲进了附近村庄, 是当地驻军看不下去,没接到调令便与蛮军作战,虽然退了兵,但也狠狠打了这个新任主帅的脸面,不仅无功,驻将反而被治了个“无令擅专”的罪名。 “殿下, 蛮族兵力强悍, 咱们羽林军实在难以抗衡。” 这么一说, 赫连诘更是火大,当即一把摔了杯子, “混账, 自己无能, 怎可把这莽汉与我的私卫羽林军相提并论!”说罢,赫连诘直接罢了这人的官,又身边的另一位亲卫提了上去, 人他有的是。 二皇子就不信,他赫连宗朔能做成的事, 自己必然能做的更好!他从小就被那人压着, 什么都比自己强, 什么都叫朝臣称赞, 说不准,父皇要是一糊涂,就传了位了。 但他想到宗朔,却忽然舒了一口气般,得意洋洋的倚回了帅椅上,再强有什么用,他早就放出了风声,草原各部闻声而动,听说眼下蛮族联合几个小部落,在整片草原中严密搜查,见必格杀。 眼下怕那人怕是已经被人杀的只剩一副枯骨,无声无息的烂在在草原里了。 赫连诘痛快极了,心情也好起来,“将那个擅自作战的守军裨将先打五十军棍,以儆效尤。”身边的传令太监恭敬的低头称是。 出了帅帐,老太监瞥了一眼站在门口等待宣召的萧冉,朝他使了个眼色,两人擦身而过之时,一张纸条悄无声息的递到了萧冉手中。随即,室内传召萧冉,那位被处罚的守军裨将隶属他的麾下,此刻赫连诘要敲打他一番。 只是,这位萧大统领油盐不进,“哑巴”一个,挨着骂,连面皮都不动一下,实在叫人使不上力气,觉得没意思极了。 待到夜晚回了帐,萧冉才紧闭帐门,坐在油灯前,打开手中的纸条,上边只有一句话,“京中事毕,只欠东风。” 萧冉手指一抖,纸条便就着烛火烧尽了,化成一堆碎灰。 去给受罚裨将送完药的阿云掀帐进了正屋,就见萧冉双目沉沉的坐在桌旁。这男人虽然喜怒都是那一张脸,甚至连搂在榻上说情话的时候也这幅死样子,但阿云却能清晰的分辨出他的喜怒哀乐。 “怎么了,将军,阿曈他们,有消息了么?” 他实在是有些担心那个在雨夜独身追人而去的少年,不知道追上没有,也不知道过得好不好,就连他这个小兵,都知道,眼下的草原动乱的很,对宗朔大将军来说凶险极了,更何况是不涉世俗的阿曈呢。 萧冉摇头,“没有。”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这证明不论是草原的哪个部落,都没能找到他们,即便是蛮族,集合了大量兵力往草原深处进发,也没见有什么回信。 他们自己人与宗朔的最后一次联系,是叫蛮族的中潜伏的鹞子杀了训鹰人,自此后,宗朔便谨慎的再无传信。 至今,时间已经不短了,夏季渐渐到了尾处,秋风乍起,将边关的惊奇吹的猎猎作响,萧冉犹豫着,该不该按宗朔说的去做,但时间还没到,他或许可以再等一等。 萧冉拉住阿云的手,将人带到眼前,少言的统领坐在桌边,朝上望着阿云细白莹润的脸颊。经过这段日子细细的照顾,他终于微微胖了些,搂在怀里也有些肉了。 阿云也不再如最初一般,整个人薄的像一张纸,既心力交瘁又要强好胜,他逐渐平和下来,恢复了自身原有的恬淡与平和,这极大的抚慰了萧冉的心,他背后倚靠着阿云,便生出了无限的勇气,叫他在复杂的局势中,一往无前。 “跟着我,辛不辛苦。” 阿云搂着萧冉的肩背,将他拉进自己怀里,而后低头,发丝从鬓边垂落下来,映衬着他柔和又美丽的脸。 “不辛苦,我很快乐。”就连书生都说,从前,阿曈递个兔子都叫他手足无措,而如今,眼前鲜血淋漓,他也面不改色。阿云想了想,伸手托起萧冉的脸。 “你给了我力量。” 冷面的将军露出个笑容,展现出他与人后的温柔缱绻与男人本色。 他抱住阿云的细腰,从椅子上站起身,扛着人便到了榻上,随即拉上了帘布,只听床榻的帘布中悉悉索索的。红烛摇晃,最后传来男人一句话。 “那再给你些…… ” 而在林中行路的阿曈,则横卧在马背上摆弄着几块小石头,这些石子晶莹剔透的,好看极了,都是在刚刚他们寻找到的小溪中捡到的。那溪水极凉,宗朔都觉得冰手,但阿曈却挽起裤脚就蹚了进去,还捡起石子对宗朔炫耀。 少年摇着尾巴,手中的石头将透过其中的光线折射出斑斓的颜色,洒在少年日渐舒朗的眉目间,隐隐约约映着他眉间金光日盛的纹理,像是它自己有生命的在游走一般。 “好看着呢,我拿回去给书生和阿云做礼物!” 那东西像是宝石一般,倒叫宗朔想起了少年那颗乳牙吊坠上的炫目晶石,只是,比起来要逊色太多,以至于看着区别很大。 宗朔也弯腰进了小溪,低头到处看了看,却没找到那些小晶石,仿佛只有阿曈手上的那几颗而已。于是男人便不再逗留,抱起阿曈,用袖子给他擦了擦光着的凉脚丫子,回到马背上继续赶路。 阿曈拿出一颗蓝色的小石头,恰巧看到宗朔头顶发冠的簪子,于是便伸着爪子,迅捷而利落的拔下宗朔的发簪拿在手里,男人没了固定发髻的铁簪,一头浓墨绸缎般的长发披散开来,被风吹得很飘逸,稍稍中和了他凌厉又杀气勃勃气势。 阿曈本来要摆弄簪子,却抬头看着宗朔不动了,拿着铁赞簪的手擎着,没了下茬。 少年实在觉得这男人生的很好看,又很英武,于是便看住不动了。 宗朔正驾马,余光之中,就察觉阿曈正歪着脑袋瞧自己,笑眯眯的耳朵乱动。于是他便扯着嘴角,要笑不笑的低头看着少年。 阿曈的耳朵抖的更厉害了,眼睛亮晶晶的,而后侧过头,抵在宗朔胸口不说话了,只双手默默在捣鼓什么东西。 没一会儿,宗朔就觉得怀里的人“嘿”的一声一使劲儿,紧接着便将那只平日做暗器用的铁簪递到了自己眼前。 唯有一处不同,簪子的顶端多了一颗蓝晶晶的小石头,是被生生大力的按进铁里去的。阿曈伸出那双笨爪子去给宗朔胡乱拢头发。 “快,快束上!” 乌骓一般情况下是不用刻意驾马的,他极聪明,晓得自己判断。但自从进了这片逐渐寒冷的地区后,它的方向感几乎丧失,宗朔一离手,它便不敢随意走动了。 两人便停了马,前头正走的天目人也停下来,以为是宗朔有什么吩咐,或者是要重新寻路或者纠正方向,因为老人心中也发虚,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圣山,是仅凭着前人口述与自我感知而动。 刑武与克烈的众人也是早就丧失了方向感,只有阿曈与宗朔并未察觉出不同。于是他们这一停,众人都停。 阿曈这时候来了手快的劲头,三下五除二,便给宗朔挽了个歪歪扭扭的“发卷”,毛躁的将簪子别进去。 而后他抬头环顾周围,才发现众人都在看着这边,刑武还吹了个口哨,“手艺可以啊。”众人都纷纷附和,只有诺海,他不解的看着阿曈,而后探头问道。 “这是草原中新流行的发髻吗?”歪歪扭扭的,活像马蹄刨了一块水草丰美的草地。 阿曈也稍离少许,上下打量一番,觉得挺好看的呢。 于是宗朔就顶着这个发髻,别着刚嵌上蓝石小铁簪,行了一路。 阿曈起先还挺活泼,可是越来越困倦,便又睡过去。宗朔皱眉,有些担心。 众人越往前走,空气中的冷气便越充裕,常年的冷热交替处,这片林中俨然雾气昭昭,终年没有散开的时候。目力可极的距离渐渐缩短,斥候甚至拿出短刀,每隔一段距离就做个标记,以免走错。 只是还没等出林子,宗朔却又停了马,他细细一听周边的动静,便朝众人喊去,“戒备!” “铮楞楞”几声的迅速抽刀后,众人就经验丰富的结成守望相助的队形,互相护着背后。 团团白雾时而便随着清风聚散不定,周围除了他们,好像并无有“人”的迹象。但他们不敢放松一刻,最后,宗朔提起长刀,猛然横挥出去格挡。 就见,一只浑身都是结实筋肉与流畅曲线的豹子朝男人迎面扑来,那力道极大,幸而宗朔早有准备。那黑金刀是一把利刃古刀,本就带有杀气,又随着宗朔征战饮血,眼下更是煞气腾腾,一刀就削掉了豹子的利爪尖,但并没有伤它的性命。 而这只豹子仿佛只是个开始,在他被宗朔一把甩出老远之后,雾林的四面八方逐渐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其中或是鳞甲摩擦树叶的声音,或是大兽压断细枝的动静,叫人听着头皮发麻。 仿佛与雾气相伴而来的,是隐藏在其中数不清的自然界杀手。 他们被盯上了,宗朔搂紧了依旧在沉睡的阿曈,横刀在前。 他皱眉想着,万事有因,问题出在哪了? 第六十四章 真言之力 众人正戒备, 就见雾林中的各种凶兽竟霎时间一哄而上,它们强壮有力,且目的明确, 各种动物拦截在林前的出口, 威胁宗朔等人后退离开这里。 只是他们已然费尽辛苦的走到这里,又怎么会轻易离开!于是一场大战必不可免。 虎豹雕鹰全部亮出自己最锋利的武器, 在这样的迷雾中, 骚扰偷袭,猛扑直攻,他们甚至懂得要截断众人之间的策应,逐个分化掉,但年纪最小的诺海与天目老人,倒是没有野兽去管, 他们并没有过高的威胁性。 众人打的吃力, 这里的猛兽, 与他们在草原中一路见到的兽类简直不能同日而语,它们朝众人展现的人力难以抗衡的凶悍兽性。 一只老虎缠上忽儿扎合, 还没等这个克烈回手掷枪, 老虎便“嗷”的一声扑上前去, 庞大的身躯一爪就按倒了忽儿扎合的马匹,幸而他动作迅速,利落翻身躲过老虎的掀扑, 而后提刀抵住再次迎面而来的虎爪。 其他人并不是没有看见他的艰难,只是实在伸不出手来驰援, 每个人都在战斗。斥候猛的一转头, 就发现树上悄无声息的盘着一条巨大的蟒蛇, 它张开大嘴, 直朝与一只灰熊作战的刑武扑过去,斥候惊的浑身寒毛一立,什么也不顾了,飞身上前,提刀就往巨蟒的七寸处砍去。 但挥刀以后,斥候便心中一凉,他这上好的陌刀,竟然丝毫没有斩开这条蟒蛇的硬皮,它身上的鳞甲仿佛要比军中最好的明光铠都要质地坚硬。刀刃与蟒鳞相互摩擦间,只听“呲啦啦”几声响,甚至隐约可见极度碰撞后的火星子。 而后巨蟒被砍的生疼,一个摆尾,就将斥候打出老远,后背生生撞断一棵树,他受了内伤,吐出一口血,但依旧不后退,提刀挡在刑武与巨蟒中间。 就在这样的战乱中,只有一人一马一动不动,那就是还抱着阿曈的宗朔,就连乌骓也紧绷身躯,时时警惕前方。 在浓雾掩盖的寒冷密林中,冷风将雾气吹拂的飘忽不定,在队伍最前方的宗朔,他沉着眸子,与一群隐在深林处的白狼群对峙。 狼群足有二三十众,身量极大,能够赶上一匹半成的小马,幽蓝的眼眸冷酷而凶残。 宗朔横刀跨马而立,浑身煞气勃发,与狼众僵持,谁也没有先动。 如真有异动,狼群扑上来,他们这些人凶多吉少。 宗朔也是有别的心思,他阿曈头上还顶着一对银白的狼耳朵呢,就宗朔而言,他实在难以说清眼前的白狼与怀中人之间的联系,所以没有轻举妄动。 只是阿曈还依旧沉沉的睡着,他自从进了这片天地之中,就莫名昏睡,很难叫醒。 宗朔抱着阿曈,狼群其中的头狼便盯着宗朔,且轻抬巨爪缓缓靠近,只待宗朔一个微小的动作,便要扑将上来一般。 正在这时,身后的刑武被黑熊拍了一爪子,痛叫出来,宗朔便一闪神,就在这个瞬间的时机,那巨狼他这地面猛的朝宗朔扑来,直直要抢夺他怀里的阿曈。 宗朔不知这野兽到底是何打算,但比不能拿阿曈去冒险,于是腿盆景乌骓,一人一马默契十足的闪身躲避,宗朔趁此机会抡圆了黑金大刀,让出刀背,巨力朝白狼砍去。 白狼在半空中一侧身,但宗朔太快,它躲不过去,于是索性张开犬牙森森的狼嘴,一口衔住将要披在身上的刀背。只是宗朔巨力,直接将白狼抡落到狼群中间去了,双方之间又拉开了距离。 头狼不知为何,也心有顾虑一般没有硬冲,倒是叫宗朔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异常极了,这狼竟不像寻常野兽,他望进了狼冰蓝的眸中,他察觉到了不该存于野兽眼中的智慧与思量。 头狼不再上前,他只是“想”了片刻,而后仰头嗥起来。只是能清晰的察觉到狼这个“想”的动作,叫他觉得既危险又难料。 听着头狼的叫声,众多正打的激烈的动物也停了下来,脱离人群隐到林中,但也不走远,谨防这些“人”跨过雾林这一道屏障。 阿曈也听到了狼嗥声,他觉得有些熟悉,渐渐的,便被狼从深睡中唤醒了。 阿曈刚要问是谁叫他,可睁眼便看到一众人马仿佛遭袭一般,甚至还有吐血的,少年一个激灵便在宗朔的怀中鲤鱼打挺,弹了起来。 恍然间就要跳下去先打仗再说,但却被宗朔拦住了,男人往林中一示意,阿曈就着宗朔的视线,一转头,眼睛便一亮,心中哎呦一声,这是东山里的哪只狼也离家出走了?这么不乖! 可再定睛一看,阿曈却不动了,他仔细的观察着眼前的白狼群,最后发现,里边他一个狼也不认识。 阿曈一醒,对面的白狼群便不紧绷了,他们喉咙间“呜噜呜噜”的,像是在说话,阿曈也“呜噜呜噜”的,少年说着说着,便从好奇到惊诧,再到不可思议,他拍了拍宗朔的肩臂,从马背上跳到地上,往狼群方向去了。 宗朔不放心,也下马跟在阿曈身后。没一会儿,阿曈便到了狼群中,他低头与头狼抵着头互相闻嗅,众人便也跟在首领身后,对着阿曈闻嗅。 至于少年身后跟着的大男人,狼们淡去把他围了起来,看守住了。 宗朔只觉得自己被这些大家伙来回挤着挤着,就离阿曈有一段距离了,他低头要与身边的狼发作,可紧贴着自己的狼还装傻,就贴着他的腿,仰着脸眨眼睛,赶不走,又下不去手打…… 宗朔“啧”一声,深觉阿曈也没什么危险,这样相似的两样物种,男人甚至怀疑前边那个还在“呜噜呜噜”的少年,是这些白狼变的。 于是宗朔回头,朝身后刚刚经历的一场惊心动魄之战的部下吩咐。 “原地修整,轻伤外围戒备,重伤抓紧处理!” 众人得令,在群兽环伺的一小片空地上,整理伤情。 倒也伤的不重,除了斥候被巨蟒那尾巴抽的内伤外,其余便多是皮外伤,刑武掏出一只绿瓷瓶,谨慎的倒出一小粒,塞进了斥候尚且带着血迹的嘴里,斥候和着口中的鲜血,将药吞了,过了好一会儿,脸色才缓和过来。 狼群原本对阿曈也不甚熟悉,都是靠相互之间的气味来确定关系,主要是,它们没见过只有“一半”的狼神。这是怎么回事,它们也不敢认。 于是头狼闻嗅之后,便叫阿曈离开此处。 宗朔见少年皱着眉走出来,便问,“怎么了,过来我瞧瞧。” 头狼带着狼群眨眼间就隐没在浓雾中了,顺便将周围的一众猛兽也带走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阿曈却对宗朔说,“它们不叫咱们进山去,说这座山已封,进山者格杀。” 刑武看着脸色比以往更苍白的斥候,有些气恼,“干什么?它们说的算吗难道,没名没主的地儿,怎么进不得!” 阿曈闻言,朝刑武略有尴尬的解释,“有没有名不知道。但主确实有的,这片山,是狼族主人的山,不叫外人进。” 这里白狼与东山的白狼很相似,但不同在于并没有东山他的“族人”们通人性,这些狼更像是守护的执行者,分毫不讲情面。阿曈很理解,这里不叫人进的初衷,他们东山,也是不叫人随便进的,那里是他的家,就像这里是它们的家。 但无法,宗朔的病还得看。狼语并没有人言那样具体的词汇,所以,说出来的话只靠大意领会,他刚才问山上有没有大夫,但这里的狼不理解“大夫”的含义,不明不白的没说话就走了。 阿曈跺脚,“咱们别打扰它们的生活,进去看看就出来!找一圈先。”于是阿曈仰头就又“嗥”起来,与白狼沟通,狼群回应,简单翻译就是:“大夫”不知道,进山不行。 但显然众人不会就这么轻易放弃,忽儿扎合与宗朔打头阵,渐渐往雾林边缘处行进。于是,在踏出林子之前,又是一场恶战。 这回,巨狼没有现身,其他的猛兽却是前赴后继的。 眼见这样混战下去不行,阿曈伸手攥住一只飞往宗朔后背心的一只毒蜘蛛,索性,他眸色一变,一脚踏出雾林,站在高处的岩壁上。 出了雾林之后,四处渐渐有白雪覆盖,入目尽是重峦叠嶂与霭霭雪顶。 阿曈的身躯滚热,他呼出的气体都是白雾,仿佛在寒冷之地结成了冰晶。他站在巨石上,侧耳倾听这座山的脉动与生机,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牵动着。 少年站在蓝天碧空之下,眸子紧缩成一条进线,不自觉的拜了拜天地与山川,他口中说出喃喃的世间真言。 “我,阿史那·虞乐都思,在此言语。” “兽,退!” “山,开!” 真言带着世间一切定义的力量,滚滚如雷般,于天地山川之间传出好远,整座山都在“嗡嗡”回响。 天上的浓烈的日光越过乌云,披洒在少年身上,他整个人都散着光芒。 远处的山脊‘轰咔’作响,多时才停。而后,群山响起悠长又古老的狼嗥。 阿曈真言退百兽,开圣山。 第六十五章 历史湮灭,血脉犹存 随着阿曈渐渐喘息着低下了头, 雾林中围着众人的野兽也都悄然散去。 过了好一会儿,被真言之力震慑的一行大汉才回过神,刑武他们甚至头晕的想吐, 胸口发闷, 这不是他们能够听闻的“语言”,这字字都是天地的规则。 克烈的众人还好, 只是晕, 倒是宗朔与诺海,两个人没什么大碍,只是眼瞳深处微微闪烁。 阿曈累极了,开山辟海的真言很艰难,消耗他本来就不完整的血脉,少年身上一软, 从岩壁上跌下来。宗朔眼疾手快, 他一直注视着阿曈的举动, 此刻便飞身上前,一把将人接住, 横抱在怀中。 阿曈轻轻拍了拍宗朔的胸膛, 指着远远传来崩裂之声的霭霭山脉。 “去那里。” 宗朔看着有些虚弱的阿曈, 他咬紧了牙关,双拳紧握。 最后,竟还是把这个少年牵扯了进来, 命运交杂,因果际会, 他要去的那座封闭的圣山, 阿曈是开山人。 阿曈抬头看着红着眼眸, 将牙关咬出血的男人, 笑了笑,伸手去摸宗朔的脸。 “谢谢哦,你陪我回来,我总是要回来的。” 宗朔侧脸,用嘴唇轻碰少年柔韧而滚热的手掌,他看着阿曈的样子,眼眶酸涩,没忍住,亲了亲嘴角边的手心。 “身上,怎么这样热。” 阿曈闻言摇摇头,“不知道,进了这片林子就开始了,没事的。” 宗朔回到林中,转头看向被众人围在中间的天目人,他想也许这老人知道些什么。 但谁知天目人也惊诧极了,他只知道圣山早就关闭了,却不知道还能再次打开,老人激动极了,他们这一族的做被赋予的使命便是侍奉神族,如今,进得圣山,他要完成毕生心愿了,老人攥紧了孙子的手,叫他扶着自己赶紧往前走! 宗朔见着老头一脸极端兴奋的样子,又不清楚什么,便只能作罢,抱着阿曈,上马往前赶路。 如今,就算不为了自己,他也要进这座传说中的圣山去看一看了,阿曈与此处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弄清楚,他心中不安稳。 众人也终于醒神,刑武几个从军营跟随宗朔深入草原的将军,仰着脖子,“咕咚咕咚”的灌了好些水袋中的凉水,这才压下了眩晕继续赶路。 越往前走,便越寒冷,他们穿过炽热的草原远涉而来,到了此处,竟脱离了自然的限制,风刀刮的厉害,冷如寒冬,不仅眼前的地上是积雪覆盖,就连远处山脉,都被一片纯白笼罩。 除了身上越来越热的阿曈,其余的人都冷了,但好在他们都是正当年的壮汉,并不止于为此而裹足不前,倒是阿贺该,那一肚子的油脂成了在寒冷中的护甲,他看着猛喝烈酒的斥候等人,终于有些扬眉吐气的意思,咧嘴掀开衣服,朝着胖肚皮拍了拍。 寒山难攀,处处有结着冰晶的峭壁与陡崖,显然,这里并不是为“人类”准备的行道,这里,是野兽之地。 马匹的铁掌太滑了,它们之中,除了长在东山,习惯与族群攀山的大黑马之外,其余都难以越山。 于是,只能将马匹放在山下,一众人径自往山上爬,但是,不是爬过这座山就行的,眼前是连绵的山脉,他们本为寻找“神医”而来,如今瞧着眼前这场景,在这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不知道还有多少路程要走,宗朔独自抱着阿曈,要将天目老人与诺海放在乌骓的背上。但老人却拒绝了,他恨不能三跪九拜,一步一叩首的往“圣山”上爬,骑马算怎么回事? 老人也来了精神,红光满面的,竟身手利落起来,比他孙子攀的还快,还回头催众人。 “快点!太阳落山就不能走了。” 即便如此,众人依旧在山中的避风角落里歇了一夜,才在照样升起后,再次出发。 找不到路,阿曈至今还没缓过来,他软手软脚的,一路都在宗朔的怀中闭目。 直到,火红的朝阳轩腾勃发的从东方升起,透过山巅的流云与浓雾,映在众人的眼底。阿曈被晨光灼醒了眼眸,他叫宗朔一起看朝阳。 “看,我叫阿曈,阿纳说,生我的时候,日出东山,磅礴曈昽。” 宗朔望着天边,浑身被光笼罩着,他是星辰与太阳,要照亮自己朔风凛冽的无边暗夜。 男人低头,“阿曈,好听。” 阿曈一笑,而后,日光渐渐升高,阿曈望着前方的一座山峰,宗朔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处山顶,被朝阳笼罩住了,山顶的白雪折射着赤红的朝阳,竟也像是泛着金光。 少年缓缓的说话,“日出金顶,就是那里。” 自然造化,鬼斧神工,也许“神能”真的可以通天。 有了方向,一行人加快了脚步,这里太冷了,早点完事,也好早点出山,刑武腰间的酒壶都要被斥候喝完了,这人本来就是从尸山血海里被捡回来的,身上带着“寒”,如今到了这处冰天雪地中,刑武一摸斥候的手,冰凉! “快,再灌一口,马上就到了!”斥候点头,睫毛上都是冰,往刑武身边靠了靠。 雪山深处洁白又平整,没有丝毫的痕迹,人不曾来过,就连动物也没有,这里原始封闭的世间禁地,随着一声“山开!”而轰隆隆的展现在世人眼前。 此山最寒。 就连克烈也受不住了,诺海披着阿贺该给他围上的羊皮,安静的随着众人的脚步,进了这片密地,这也是多年后,所有神圣传说的源头。小孩儿作为一个见证者,亲历了这一段“神”的最后历史,这是圣山最后一次现世。 阿曈渐渐有了力气,他脱离的宗朔的怀抱,心脏跃动的极快,他知道,要到了,他天生该来此处。 阿曈双目泛金,就连手掌都变成了利爪,他仿佛被召唤一般,奔跃上山,众人冻的麻木的脚步跟不上他,只有宗朔紧紧相随。 峰内有谷,深谷,宽广无垠,这座山峰与眼前这凭证的山谷比起来,更像是一道门而已,一道日出就能照见的回谷之门,阿曈开山,就是开了门。 两人一前一后,站在雪峰顶端,定定的朝平谷望去,一片雪白,荒无人烟。 少年像是不可置信,他自觉就是这里了,这里在呼唤着他浑身的血脉,叫他难以割舍,叫他舍身前来,叫他不自主的想要仰头嗥叫,唤醒迷失的族亲。 宗朔却仔细观察着山谷,只觉不对,这里太过平整了,但凡是谷地,必有陡峭而下,有底有隙。 于是宗朔直接画下山边,一路到了平地之上,这里被厚雪覆盖住了,他直接拔刀往下猛力一插,长刀没半,就抵到了硬处,不是土地,质地倒是更像坚冰。 阿曈见宗朔在谷地上开始以刀斩雪,渐渐清出了一小片区域,于是他也跑到宗朔身边,用化成利爪的双手,刨开了雪层。 两人都愣住了,脚下,这片“平地”,竟全是坚冰覆盖而成,冰层极厚,却也清澈,从冰面朝下看,在日光的映照中,深处隐约可见。 冰下,仿佛是一座城市。 多年前的繁华已经不得而见,冰层下隐藏淹没了一个“神”的文明,洁白的高塔轰然倒地,到处是搏杀留下的痕迹,高耸的祭台上带冠的王者抽干血脉,使出了真言禁术,以寒冰封住了一切,封住了族人的尸首,封住了能叫人间化炼狱的野心,封住了忠诚与背叛,宽宥与神罚。 超前的文明与绝对的力量被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独留一座冰封的废墟,“人”当兴起。“人”当繁盛。 少年跪在地上,他看不清真相了,真相只是脚下厚厚的冰层,一望无际,隐隐约约。 但他依旧听到了呼唤,他的身躯还在沸腾着,这里是一处死地,但是族群的血脉未绝。 宗朔拉起了阿曈,道家讲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留一线生机。佛家则讲因果,神族的因果已偿,阿曈该好好的、自在的活着。 众人这是也终于爬了上来,但宗朔只是一挥手,他的属下便停住了脚步,但期盼已久的天目人却不能听令,他脱开了孙子手,;连滚带爬的下了山顶,直至谷中。 直到他看到冰层下,隐约封着的巨大狼形,老人僵了一会儿,反而却静了下来。 宗朔只觉手间阿曈的体温越升越高,甚至他的眼神也有些不对,目光苍茫茫的,倒像个历经沧桑变化的老人一般,宗朔一拉阿曈,但少年看他的眼神仿佛不识,只是略微打量了一番,而后点了点头。 宗朔猛然顿住,大喝,“阿曈!醒来!” 但少年看了他一眼,略略笑了笑,而后朝着前方指了指,想开口,但没成功,于是摇了摇头,叹口气。 宗朔握刀的手都在抖,他被压制住了,不能动! 而此刻,阿曈终于瞳孔变化,显出了原本茶色的双眸,只是身上一软,昏倒了。宗朔登时挣脱了束缚,一把搂住了阿曈。 少年的狼耳与尾巴都收了回去,变成“人”了,只是身上依旧滚热,深深的昏迷。 山峰上还未下来的众人并不知道这些,他们只见阿曈昏过去,宗朔抱起他而已。这一路少年总是这样,他们并没有太惊慌,直到看到宗朔慌着几步蹿上山顶,他们才觉出些不对来。 “走!出山。”这地方不对劲儿!宗朔带着阿曈就想走,阿曈在人间是好好的,不该带他进到这里来。 刑武欲言又止,这就走了?不找神医了?不治病了? 他们并没有看到冰层之下,所以并没有多少敬畏,直想着给宗朔治病要紧。 “殿下,不找了?兴许找到神医,阿曈也能治一治这老晕的毛病。” 宗朔皱着眉摇头,“没人了,走!” 只是众人刚要启程,身后天目人的孙子却在朝下喊,“爷爷,上来啊,咱们走了。” 老头却手捧着一捧冰层上的积雪,望着厚冰之下,他朝孙子摆了摆手。他的年事已高,用黑白二色的双眸凝视自己,老人能看到日渐衰弱的死气,只是他没说,一路默默跟到了这里,想着最后看一眼圣山便罢。 可万没想到是如此场景,他的眸子能看的更深,更远,这片冰谷在他眼中都是金灿灿的,绚烂又瑰丽,他想,他已然找到了最后的归路。 老人第一次朝宗朔行了大礼,他叩拜完成,朝他说,“伟大的月氏大人,请将我的孙子带出这片圣地,他将恢复普通人的生活。” 宗朔看了看老人,点了点头,个人有个人的去处,他不拦着。 “孙儿,你去吧,先辈的使命到此而止,业已完成,我将回归狼神的怀抱,你走吧,好好生活。” 说罢,不再言语,闭目盘坐在了冰层之上,他的胡须与头发已然尽白,此刻随着寒风飘着,像是雪狼洁白的毛发。 查木端如何呼喊,老人都不再理他了,于是他跪下,朝爷爷磕了头,又朝不知在何处的神磕了头,艰难的做了决定。 宗朔一声令下,众人飞速下山,倒比到处寻找入口时来得快上很多,下了山,众人都骑上了马,男人心里依旧焦急。 阿曈的身躯太热了,这样的高温,“人”是受不住的,可少年眼下,就是个人,他必须尽快找到一处能安歇治病的地方,无论如何,要先降温才行。 他收刀策马,朝这片寒山之外冲去,“驾!” 第六十六章 应劫而生 行至半路, 阿曈便已经彻底昏迷过去了,人事不知,软成一团。 他在宗朔的怀里, 就像一团火, 仿佛要焚了自己,在这天地一角的冰山深处, 以祭苍天。 宗朔回望了一眼这片渐远的山脉, 沉默。 这里冰封一片,没有什么“神医”。那神医治万物的传说是真的,宗朔相信这“神族”的术,他自从遇见阿曈,到如今已经眼见了太多的不可思议。 但那传言也是曾经了,如今, 怕是早就被埋在那片彻骨的冰层之下, 唯余怀中这个最后的遗裔。 他不想阿曈涉足太深, 他们仅仅是稍窥了那段湮灭历史的一角,便深切的感受到了滔天的波澜壮阔与惨烈。宗朔希望阿曈万万不要背负起这样的族群以往。 其它也罢, 他只希望阿曈自由。 刑武等人跟在宗朔身后, 心都凉了, 完了,“神医”没找到,此次无功而返。 但看着着急往回赶的宗朔, 他们想到那个天目老人最后的神情与作为,心中已经有了底, 不再多言。只是刑武心中压抑, 如今的局势与天下, 是宗朔费劲心力布好的一盘棋, 此刻是胜负的关键时节,所有背后的潜伏与对决拉扯,线的另一端都系在宗朔身上。 可如今,经多年的磋磨,细线细如蚕丝,就像是宗朔时醒时疯的理智,就要断了。最后各方势力失衡,造反与冲突被拿到台面上,这岌岌可危的江山则如棋盘般翻覆。 那些黑心黑肝的,死了谁都不可惜,只是忠诚热忱的将士可惜,为人鱼肉的百姓无辜。 刑武不知道宗朔有什么打算,但自从他发现与殿下对弈时,甚至能被对方任意控制输棋的棋子数后,他便不再多言。殿下所看到的,他看不到。 一众人狂奔不停,直到脱离了茫茫的雪山,渐渐觉暖,往前看,便依旧是那片雾林,他们很谨慎,实在是怕了那群隐藏在林中的凶悍野兽。 众人小心的在雾中探路,走了一会儿,依旧没见有兽类攻来,这才放心的往前冲。林间冰冰凉凉的雾气都贴凝在了眼梢与眉睫之间,他们这才一举冲出雾林,暗沉沉的日光重新照在每人的脸上。 前方就是石桥口,是一道天险,过了石桥,就像是与这片冷山割裂了,地上渐渐有了绿意。 但行至桥边,脸上的冷雾甚至还没完全化开,策马在前的宗朔却一勒缰绳,乌骓在桥边徘徊不前,刨着蹄子有些暴躁,却已然再备战了。 宗朔一手护住阿曈,一手抽出长刀,除了还在悲伤并且感知迟钝,从未经历残忍杀戮的查木端,其余众人皆抽刀上弩。 桥面远处的雪地经过伪装,已然没有任何痕迹,但斥候在行军惯插的隐标没了。 桥尽头寂寂无声,却杀气纵横,宗朔赤着眼睛,心中煞气翻涌,他心弦如丝,在即将绷断的边缘,仅差怀中这副滚热的身躯。 这一行人马久经沙场,此刻迅速反应,结成抵御阵型,好在因为怕雾林中的猛兽袭击,他们早已将甲胄穿戴整齐。 就在这时,桥前远处的两边的雪地下,一众弓箭手破雪而出,引弓拉弦,箭雨对着宗朔等人迎面而下。 草原中,铁是极度稀缺的,除了大部落的尖兵,其余部族的弓箭多不能如中原一般,用穿金碎石的沉铁做箭头,儿多是骨制,杀伤力便差一些。 宗朔身后这些人,都是中原精锐中的精锐,面对突然的袭击,他们丝毫不慌,举盾便挡,而没有重盾的轻骑兵,如斥候,便直接挥刀格挡,他的动作快极了,箭支不能近身。 而箭雨之后,是从远处冲来的大队人马,黑压压的朝石桥呼喝着冲杀而来。 宗朔看着敌对人马的各色部族的衣着,冷笑一声,眼眸的底色有些疯,刑武在挡箭之余,连叫了宗朔好几声,宗朔没回音,刑武心中一惊,糟了! 男人只觉得耳边的冲杀声与他幻境中的嘶吼声渐渐重叠,他有些分不清先是与虚幻,眼前到处是血红一片,封印人屠的佛家钟声渐渐泯灭,世界“轰”的一声,到处活鬼纵横。 宗朔抖着极度克制的手,抱着怀中身躯柔韧的少年,男人在漫天的箭雨的飞落中,低头静静的看着阿曈,少年依旧睡着,沉静而隐秘,面庞如玉。 他弯腰,与阿曈面颊相贴,宗朔呼吸着少年的呼吸,最终,他的声音锈迹斑驳,“回家去吧。” 他什么也没再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只是低下头,轻轻吻了吻阿曈的唇角,割舍他最后一丝人性与牵挂。 “查木该。”这将军的声音像是砂纸一般,查木该早在箭雨之前,便被忽儿扎合一把拽进了盾牌之后,眼下听见只是说话,立即往前看,飞过的流箭从他的头顶划过,差点穿进他的小头髻里。 “尊主。”查木该扒着盾边,谨慎的朝宗朔回话。 却不料月氏大人直接将总是被他严严实实护在怀里的少年,交到他的马背上,查木该惊讶的抬头看着宗朔,但却浑身一抖,他被吓住了,一个成年的草原男人,被这人的一个眼神吓住了。 那双眼眸赤红,仿佛要马上流出鲜血来,里边全是杀,都是杀,尽是杀。查木该恐惧,月氏大人疯魔了! “带着他,进雪山,等战后,叫他,回家。”宗朔一字一句,盯着查木该的眼睛,像要望进这个人的灵魂里。 查木该的手直抖,但郑重点头,守卫神族,是他们一族流淌在血液中的忠诚与念想,他该尽这责,也许是最后一次。 忽儿扎合也踹了身后用铁锅挡箭的阿贺该一脚,将身后的孩子交给他,叫他也跟着查木该走,那小子好像认路的样子,多过这一阵再说。 诺海却不走,他执意要战斗,他认为自己已经是一个克烈的勇士了,勇士面对战争,从来不会逃! 而事实上,诺海或许可以以一敌十,但面对无边无际的大军,这个克烈的小勇士毫无办法。 也没时间废话,忽儿扎合直接一掌敲在小孩的后颈处,将软成一团的孩子扔给查木该,查木该无法,但还是要带着孩子走,刀枪无眼,他已经父叔殉难,这孩子不应该再死在外边。 于是,两人在众人的掩护下,各带着一个人,转身飞驰进了雾林中,一会儿就被浓雾掩埋住了。 宗朔望着随风波动的粘稠浓雾,继而转身,喉咙间如野兽般呜咽嘶吼,但渐渐面无表情,他赤目,举刀。 “守山门!”圣山还未关,也不知道开了一次后。什么时候会关,但其中是神族“墓葬”,不能叫军队进入,其中隐秘连他自己都无法看透。 更何况,他将阿曈放进去了。 最后,将军已然混沌的脑海便只有了一个执念,守圣山。 守住了圣山,就是守住了那少年的所有隐秘与身世,守住了圣山,便是守住了阿曈。 远处的几个首领一看就这么几个人,那岂不是手到擒来!想着南蛮部齐格的承诺,他们快意极了。 原来,几邦好战的部族联合了不少的小势力,想在如今的草原格局下浑水摸鱼。 如今第一部 落乃蛮的实际掌权人齐格发出了悬赏令,谁能杀死中原的王族将军,谁就能与他齐格平起平坐,草原天下,一分为二,与他各掌其一,这是极大的诱惑,只杀一个人,不在混乱中生死相搏,便能干活的无数的土地与权力。 香饵抛下,贪欲之人纷纷上钩,各部蠢蠢欲动的人都渐渐汇到一处,竞也临时组成了大军,浩浩荡荡的在草原中寻觅,如同闻见了血腥的野犬。 至于杀得是谁,也并没有明说,那是中原的王族将军,与他草原有何相干?但他们依旧三缄其口,讳莫如深。领头的首领们心知肚明,那位先太子的后人,中原战无不胜的将军王,便是月氏大人。 只是,对月氏的崇敬与信仰,随着时间而斑驳,年少的野心家们愿意赌一把,他们心中谁也不信,只信自己。怎么?难道月氏就不是血肉之躯么! 围绕着权力与利益而展开的战斗,没有绝对力量的压制,永远也不会停息。 只是,草原实在太大了,但乃蛮的势力范围极大,说是业已搜寻完毕,只有草原深处,他们实在没有精力探寻,毕竟,齐格还要筹措对中原边城的抢掠。已然快要进入秋日,那是中原人丰收的季节,但他的大军需要过冬,战备消耗的极快,草原的资源有限。 就要抢,掠,杀,填饱了肚子,继续打。齐格称自己是草原上的雄鹰,他必将踏平中原。而眼下中原内扛,宗朔出走草原,这正是时机。 于是,他拿出了足够的诚意与诱惑,并对月氏的人头志在必得。 这一群多族临时聚合而成的队伍灵活而机动,四散开来,网撒的极大,月余下来,“将军”没找到,倒是跟踪找到了一处废弃的克烈旧居,最后意外之喜,等来了二十几个克烈。 草原部族惧怕克烈,他们是月氏座下的战车,是狼神的尖齿,他们剽悍而勇猛。但惧怕往往会使人走向另一个极端,杀,还是杀。 杀灭恐惧,人便无所不能,几千的人围踏二十多个克烈,虽然损失惨重,但他们成功了,于是恍悟,看!神的利齿也都是血肉之躯。 所以,首领们心中虚怯且自大的告诫自己,月氏又这么样,也不是钢筋铁骨。 只是,那一行人的踪迹实在难寻,他们掩藏的太好了,直到一位经验丰富的追踪者,在一处壮观的兽群迁徙痕迹中,发现了“人”的踪迹。又经他们一路的洗劫与逼问,得知,与兽群一同迁移的,其中仿佛是有几个中原人。 于是,他们一路顺着兽群痕迹蜿蜒而上,最终止步于渐渐寒气森森的群山与河谷。这里地处绿草与霜冻的交界处,但众马不前,这样的预兆,被草原部族认为是大不详,于是,各部聚合而成的军队因此犹豫的裹足停滞。 不过这里地处山脉与草原的交界处,两边有沟谷相隔,只有一处突出的山体如桥梁一般嫁接相连。再往里处远望,是一片雾昭昭树林。 首领们研究一番,决定各族都留一些人,在此处设伏。 等了好几日,本想着再没人出来,便如何也要闯进去看看,他们军队人马充足,难道还踏不平一座寒山不成! 如今正好,不必去了,就在此处了结最好! 这汹涌的人马越走越近,但却渐渐都缓了脚步,在埋伏弓箭手的箭雨之下,那行人却丝毫未伤! 为首一人更是身高甚伟,但却浑身煞滔天,仿佛人间修罗!就连他身边的几个部下,都与他隔开一段距离。 宗朔双目一红,刑武叫他不应后,这个副将军就赶紧叫众人稍稍离得宗朔远些。他知道,殿下即将毒法,眼前就是一场必不可免的鏖战,而这毒是最忌讳杀戮的,杀戮是引子,人血是供养。 刑武曾听大师傅说过,这毒便是酷刑后,强灌进殿下喉间的一碗乌黑人血,极伤天和,造杀业。 殿下曾在战场拼杀中毒发,可怖极了,敌我不分,周身浴血,大师傅费尽修为功德,也只是压制住。如今,刑武便叫众人稍与宗朔隔开一段距离,毕竟他们谁也不是宗朔的对手。 那几个首领走到近前,本想直接冲杀便罢,但几人都没敢下令,不知在等谁,他们还是心虚。 其中一人便高喊,“中原一将罢了,给我杀!” 宗朔握紧了战刀,双目看着眼前的大军,竟仿佛与日一日困囿自己的幻境一般,都是骷髅鬼怪,杀,都该杀。 他一人一马走到了桥前的高石上,像是一个煞气腾腾的修罗,身后则映着茫茫而遥远的雪山。 男人像是喉咙有血,“我赫连宗朔!应劫而生,尔等尽来!” 只这一句南风知我意,群山回响。 第六十七章 堕入修罗 查木端带着背后昏迷的阿曈, 穿过雾林,再次往雪山中去了。 这人有些天然的感知,索性才没有走到什么绝地, 四个人沿着一条河谷往前走, 先要找一处隐蔽的处所隐藏起来。 只是阿曈仅仅是在马背后倚着查木端罢了,有些不稳, 但查木该也有些不敢去伸手抱, 身后的温度极高,叫他都害怕,且他发自内心的尊敬“大人”,甚至有些说不出的隐蔽恐惧。 无奈,查木该直接扯了塔连上的绳子,回身将阿曈绑在身后, 这才快速赶路。 正马蹄飞驰, 却忽闻身后一句爆喝, 这句话经过山间的回荡,久久才止息。 阿贺该抱着小孩儿回头看, 咬着牙, 却不能前去相助, 而后一咬牙,转身加速,已然离开, 便别犹豫,要护住该护的人。 那声回音过后, 阿贺该明显感觉身后的人动了动, 但最后又平静下去, 但他一惊无暇再细细追究了。因为, 他好像迷路了。 圣山白雪茫茫,事情紧急,追兵或许就在身后,从未遇到如此险况的青年有些慌,但他身负重任,身后是滚烫的“天神”。 路途难辨,阿贺该只能凭借着自己的感知行路,他甚至觉得,心中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往前,往前! 他不知道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祖辈的余晖照耀,给他指明道路。 但也只能往前,没有回头路。 阿贺该在身后跟着这个向来沉默的青年,只是跑着跑着,就觉得路越来越抖,他有些心里焦急,便喊前边的查木端。 “诶!小子,走错道了吧,咱们先躲起来就行,你,你怎么越带路,周边越高!” 只是没得到回话,阿贺该挺着大肚子,心里有些发毛。自从进了这处异于周边繁茂夏季的寒山后,处处都透着异常了,他甚至觉得有些诡谲,但他是跟着月氏大人的,大人说什么,他便做什么,心中也有底气。如今他单独与这小子带着人躲避,那感觉便越发明显了。 “诶!诶!跟你说话呢。” 依旧没回音,阿贺该倒吸一口气,心想这小子不会是魔怔了吧,于是便紧急跑到前边去拽人家,只是前边这人一回头,阿贺该就看到一双像是蒙上了一层膜的眼睛,他双目无神的,只赶路。 阿贺该“嘶”了一声,登时肚子都吓的收回去了,下意识就像起拎□□来给他捅捅醒! 但这小子的马蹄不停,阿曈又被绑在他身后,实在下不了手。 几人越走越高,忽然间,马匹的脚下一空,这里是一处断了天梯石,几人瞬间摔了下去,阿贺该气得用克烈语大骂,但也来不及做什么了,只能下意识将诺海抱在怀里,希冀别把孩子摔坏了。 战场之上,宗朔健躯在前,大喝一声后,众人先是震动,而后却止步了,底下各族的兵都用自己的语言议论起来,瞬间“嗡嗡”声不绝于耳。 “赫连?中原国姓,是个王爷么?” 老一辈的人却稍微知晓当年月氏女和亲的事情,便更惊惧了,“赫连宗朔?那,那不是,那不是!” 他们说不出口,最后却随着几个头领呼喝的“杀令”脱口而出。 “那是,月氏!” “什么?月氏,草原的月氏?咱们杀的是月氏?” 几个头领见情况不妙,便直接指挥和手下的心腹部队,“冲!杀了他,咱们就是草原的王!” 于是,一部分下层的小兵都犹豫的不敢往前冲,另一些有名有姓的,却拼命的冲杀了,不管是谁,杀了,他们是头功! 一时间,乌泱泱的人马提着和刀枪,冲向石桥。宗朔横刀,面无表情的歪了歪头,甩着刀便杀了进去,刑武等人紧随其后,两方霎时相撞,刀剑争鸣,鲜血迸溅。 桥面不宽,几人占有地利,凭借着他们多年的默契与剽悍,竟也无人能越过去。 宗朔一身武艺,全是杀人术,他提着黑金的斩`马刀,坐下乌骓嘶鸣,瞬间杀进了阵中,一阵血色,做过之处竟是断肢残臂,血肉横飞。 眼前叫嚣的草原首领,被宗朔一刀削开了腔子,温热的人血溅在男人的脸边,缓缓溜进了他的嘴角。 他又尝到了那种味道,腥腥锈锈,难喝极了,他仿佛依旧被拷在刑架上,浑身皮开肉绽,眼前是一堆被剐杀后的人血人肉。最后,他又被按住,灌了满口的腥辣,而后筋骨抽搐,痛苦欲死。 但他活下来了,被父亲的旧部偷偷放走。他一路被追杀,一路艰难的求生,最后不省人事。 他努力的回想,那时是否有一种清甜的滋味,驱走了身上的巨大痛苦。是否有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总抵着自己的手心,痒痒的朝他将心事。是否有不燥的微风吹拂,温和的狼嗥环绕。 宗朔此刻在杀戮中头痛欲裂,一个汉子看准机会,天气手中的袖箭就朝宗朔射去,但男人早已把战斗变成了本能,他侧头一躲,袖箭射散了头上的冠,往日一丝不苟的鬓发飞落,在宗朔的脸侧飞飞扬扬。 这一箭,打断了他对那生机盎然之处的追忆,激怒了正陷于疯魔的宗朔。 周围还要攻来的众人只见这男人嘶嚎一声,赤红着眼眸,提刀便砍,周围即刻被清出了一大片,。 生死搏斗间,刑武他们的刀都卷刃了,便随意捡起一把敌人的,继续杀。 而渐入人群的宗朔,越杀凶性越大,越杀越失去理智,他甚至已经分不清敌我。忽儿扎合跑来拽了他一把,要将他带回小队中,却差点被砍了一刀,还好在最后关头,乌骓向后退了半步,于是那把沉重的黑金大刀,便从忽儿扎合的眼前削过,整齐的削断了他的几缕头发。 整片雪地都被鲜血染的嫣红一片,宗朔状如疯魔,无人能挡。草原众部渐渐围而不杀,因为无人敢上,几个头目气急,连连催赶。 而正在此时,这片连绵的山脉之上,不知何时,已经乌云密布,天幕沉沉,闷雷渐渐从远处的闪电出响起,轰轰隆隆,渐响渐近。 就在赤目的宗朔拦腰截断一人,挥刀甩血的当口,一道极亮的闪电撕开山巅的天空,“轰咔”一声,劈在近处,紧随而来的,是天空密集不断的霹雳,巨响连连,震人心魄。 草原的人惧怕雷声,因为传说中,这是天生的愤怒! 而此刻,草原的“天神”之子就站在高处,身后映着霹雳的闪电与惊雷,时暗时明的光线映着他凶煞的面目,那人浑身浴血,状如人间修罗。 不是是谁先扔了武器跪在地上,“月,月氏大人在上,我等愚昧,请求月氏的原谅。” 与生俱来的恐惧从千军万马中迸发而出,他们本就是个松散的各族临时部队,没有什么军纪可言,于是他们不再听从这些临时的“首领”,只听“哗啦啦”的声音响起,兵器被扔了一地,地上跪了一片的人。 几个首领见情况失控,他们也怕极了,于是转身带着护卫队就跑。 而在雷电的光暗闪烁间,众人再次抬头,骑马立于高台上的“月氏”便不见了,原地只留下几具尸首与血影。 刑武将手臂上的伤口用布条扎住,他抬头着急的问脸色煞白又带伤带伤斥候,“殿下人呢?” 斥候摇头,他没看见,雷电太过耀目,人被他们看丢了。 寒冷的山脉中,雷电过后,渐渐的飘起了雪,白狼们从狼巢的山顶结队奔驰下来,它们听到山门口的响声,打算来探个究竟。狼群的只数并不多,职责便是守住这片“死地”,往日本是没什么事的,可随着“开山”,那“半个狼”带着人进来了。 于是它们打算好好探查一番,随后,随着渐渐走到了一处铺满厚雪的山谷中,狼群才驻足。 这十几只狼互相张望,因为就在眼前,山谷的地上有好几个雪窟窿,不知是被什么砸出来的。一只较大的白狼走到“坑”前,歪着脑袋,谨慎的往里望了望,而后湛蓝的眼眸一顿,便又耸着鼻子闻了闻。 随后,远处的几只狼便见同伴开始刨那雪坑,没一会儿,便刨出个人来,那人太胖了,肚子挺大,正经挺难拖出来。 狼们惊奇,于是头狼带头,将剩下的两个坑也痛快的刨了。 阿曈闭着眼,静静的躺在雪中,因为周身的温度,将厚雪融化成了水,而高温过后,水又在身体表面结成了冰。 少年被冰晶包裹,封在了其中。 众狼刨了好大的深坑,才将这块“冰坨”刨出来,但却无处下口,没法叼运回狼窝。 最后,狼王矜持的叫来了大黑熊,黑熊便叉着腿,横抬着结冰的“半狼”,一步一拐的朝狼窝去了。 霭霭的雪幕中,冰晶映着渐渐明亮的日光,在人间晶莹的纷纷散散。 谷中留下了一串脚印,顺着脚印朝远处望去,一群白狼拖着几个捡来的人与马,朝山腰走去。 而留下的脚印。也被风雪渐渐掩埋了,没留下一点痕迹,世界洁白而安静。 第六十八章 血肉是躯壳 阿曈在沉睡, 知觉迟钝,筋骨抽痛,他陷入了昏暗的梦寐中。 耳边是古老的真言, 还有祭祀的铃声, 像是先祖的呼唤。他仿佛站在一条金色的河流中,脚下光纤斑驳, 河水缓缓流逝, 柔柔的冲刷着自己的膝盖。 只是前后望去,皆是幽暗寂静。少年沿着河流奔跑,溯游而上。 怎么也跑不到尽头,看不到岸边,阿曈停下来歇了一会儿,但迷蒙中, 他自己知道不能停, 可是他太累了, 他已然化出了狼的特征,但血脉所限, 他跨不过去, 他无法变成狼身, 从而越过眼前亮金的河带。 恍然间他听到一声叹息,而后嘈杂的声音渐渐远了,河流渐渐由明转暗, 一只身上泛着金光的巨狼在河对岸看着自己。 是阿塔么?不是,他要比阿塔还巨大, 阿塔是不会发光的。 “你, 你是谁呢?” 巨狼摇摇头, 渐渐沿着河流走远, 临行前,他用真言说,“虞乐都思,血肉是躯壳,你要自己冲破。” 阿曈看着巨狼的背影渐渐消散在黑暗中,他的耳边轰鸣,再一次陷于晦暗中,挣脱不得。 筋骨抽搐,浑身颤抖,身上热极了,如烈火炙烤,他好像回不去了,他找不到回去的路,周围漆黑一片,他脑海一片混沌,仿佛要迷失在此处。 但隐隐约约,仿佛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小名,但是太远了,且声音嘶哑,不似人声,他听不清。 阿曈沉睡中慢慢挣扎,渐渐的,耳边交杂着声声悠长的狼嗥。 远一声,近一声。 抽搐,搏动,黑暗胸膛里一颗火热的心脏。 高一声,低一声。 陷在晦暗的沉寂中,懈怠,疲惫而至于麻木。 长一声,短一声。 老是叫不醒。 直到,冥冥之中,他听见了有人在叫自己的真名,真名带着天地赋予他的力量,清晰的传到他的耳中,心中。 那声音沙哑深沉,像是喉咙破损,又像是濒临绝境后,一字一句从牙缝中狠狠的念了出来,语调生疏,不甚熟练,但仍旧艰难的脱口而出。 “虞,虞乐,虞乐都思……” 阿曈听着那声音,瞬间挣脱了困囿,神志清明,大喊了一声,“宗朔!” 半山腰的狼巢中,众白狼正趴在阿曈身边细细长长的嗥着,有的嗥累了,就浑水摸鱼的哼唧哼唧便罢。 正偷懒,就见眼前这“半个狼”本来毫无反应,身躯死寂,但此刻却瞬间睁开了眼眸,口中还喊着什么,身躯紧绷的直直坐起。 吓得偷懒的白狼一个翻身,不慎滚出了狼窝,摔在了外边的雪地里。 而后白狼赶紧起身,就见那几个被捡回来的“人”纷纷听着声音跑来洞口,白狼横在此处,不给人过。 这几人正是从半山坡上坠到雪谷中,被狼群叼回来的阿贺该几人。他们虽然掉在雪中,但身躯结实,雪地又软厚,到也没什么大碍。只是阿贺该右脚有些扭伤,查木端也因为原本腰间与阿曈绑着绳子,被石壁勾了一下,绳子开了,他的腰也被勒的生疼。而原本最让人担心的小孩儿诺海,却未伤分毫,又是第一个醒来的。 在狼群把他们和马匹堆在一起没多久之后,诺海便幽幽的醒来了,但眼前这一切却吓了他一跳,他们处在一片雪原之中,天上正飘着白雪,而在雪幕之中,前方的山岩洞口处,徘徊着好多只巨大的白狼! 它们瞄了诺海一眼,看他这样小,也觉得甚是没什么威胁,一只较为年轻的狼还跺跺前脚,吓唬小孩儿。然后被旁边正忙的族群咬了一口,便又讪讪的干活去了。 狼群都在洞口忙碌,诺海正仔细一看,洞口那不是阿曈吗?只是被厚冰冻在里边了,狼们正在刨冰,也是用牙齿咬冰层,间或舌头不小心贴在冰上,有的要被粘住,拔不下来。 同伴们刚想抬腿来一泡尿助一助它,便被首领喝止,冰里还有人呢!这人是你的吗?不是你的瞎尿什么! 眼前这些,让这原本沉默寡言的孩子都看愣了,他赶紧回头找同伴,就见身后与马匹都堆在一起的两个大人,但此刻都还昏迷着。 诺海赶紧去探查两人的鼻息,见有气,才松了一口气,伸手摇了摇阿贺该的圆肚子,也不见他醒。 于是诺海把两人从马腿之下拖出来,板板正正的摆在雪坑里,以避一避风雪,等他再次抬头看向狼窝前,就见阿曈已经被狼群从厚冰中扒了出来,而后就被叼进狼窝了,原处只剩下一地碎冰碴。 过了一会儿,两个大人醒了,也同诺海是同样的心情,首先找人,在得知阿曈在狼洞中后,也都不敢轻易却尝试闯进去,毕竟,这些狼的战斗力,他们早在雾林的时候,就领教过了。 最重要的是,他们深觉,狼是不会伤害阿曈的,他们信奉狼神,崇尚狼的神性,更何况阿曈本就抵着奇异又隐秘的身份。狼巢中,总要安全一些,也暖和一些。 几人不敢在狼巢中放肆,又要躲避外面的大战,索性,就在这不知方位的狼巢中修整一番,先叫阿贺该缓一缓疼痛的右脚。等马匹醒了,再做打算。 观察了半天,狼群并不在意他们,阿贺该才最终放下心,转头开始询问查木端,为什么往断山处带路,只是他草原话会的不多,两人便鸡同鸭讲半天,最后,阿贺该摆手放弃,不提了不提了,头开始大了,事已至此,也不必多说。 查木端倒是也挺愧疚,但是当时,他就觉得该往这个方向走,好在有惊无险,被狼群给救了。 而后,缓过神,阿贺该便要先去骑着马探路,他们一路被狼群带回来,天上有雾蒙蒙没有太阳,如今他们完全丧失了方向。 只是还没等他策马离开,几人就听见狼窝里开始有狼在高声嗥叫,好一会儿之后,他们听见了阿曈的声音,少年颇有些惊慌的再喊他们尊主。 阿贺该滚下马,拖着肿脚便宠爱狼窝走,到哪却被一只从窝里滚出来的白狼拦住了去路,三人不敢乱动,便朝里边喊。 “阿曈,阿曈你醒了吗?” 几人就见那少年翘着尾巴蹦出了狼巢,有些迷茫的问。“这是哪?我,我不是与宗朔在冰面上?” 阿贺该一叹气,便将事情与阿曈说了。 他不敢欺骗这个立在茫茫大雪中,人身兽瞳的少年,这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崇敬,信服。而在阿曈醒后,这感觉尤甚。 诺海甚至仰头看了阿曈半天,而后突然说了一句,“您变高了一些。”小孩儿敏锐的感觉到阿曈的身体变化,他双目中有些兴奋与惊喜,“大人,能传授给我么?” 小孩儿想快快的长大,他要做一个真正的克烈勇士,给父亲与叔叔们报仇,守护自己的家园,守护特克沁。 阿曈有些莫名,但低头看着短了一小截的袖口与裤腿,他恍悟,便朝小孩儿摇了摇头,“我不会教授这个。”随后便转头问阿贺该,“出了雪山,然后呢!” 怎么就只剩他们几个?为何在狼巢里?宗朔呢,他明明听见宗朔在喊他的名字,在叫他的真名! 而等阿贺该将事情说完,阿曈简直一刻也等不了,他转身就要下山去寻人,临行前他嘱咐几人在这里等着,而后便带着几只白狼,飞速的跃下山去。 几人追至狼巢边缘,就见阿曈甚至比白狼奔跑的速度还快,他身躯舒展开,矫健有力,腾跃间,一会儿就消失在白雪皑皑的山中,不见了。 三人目瞪口呆,但也只有在这里等了,他们跟着去,只会拖慢阿曈找人的速度。阿贺该抱起诺海,心中想着,也罢,这么许久,仗也该打完了,他就违背一次尊主的命令。不送阿曈回去了。 但转念一想,也不算自己抗命,他倒是想送,阿贺该往远处看了看少年消失的那处高崖,心中惊叹,那也得他能跟得上啊! 雪越飘越大,诺海的肚子“咕噜”一声,他们三人相互望着,又与守巢的白狼相互望了望。最后,那只白狼嫌弃的从洞里拖出来几个口袋,那是几人原本马背上的干粮水袋与衣服。 白狼放下东西,在几人身边踱步,弄得他们打开粮袋的动作格外僵硬,白狼无趣的离开,但在最后,后瞬间回头,跺着两只前爪,弯腰俯身,吓唬了一回诺海。 而后,便好心情的,大摇大摆的走来了,说的算的狼都跟着那个“半只狼”走了,眼下,它想跺脚就跺脚,想吓唬就吓唬! 但诺海丝毫不以为忤,只以为是白狼大人与自己打招呼,他甚至严谨的回了礼,朝走远的白狼,审慎的跺了跺脚…… 另一边的阿曈,则在狼群的带领下,直奔山门口石桥处的战场,只是众狼到了雾林边缘,便不再往前走了,仿佛以这片林子为界,它们不出此山,甚至别的猛兽也一样,谁也不曾踏出这条冷热分割的交点。 阿曈管不了许多,他自己一个人出了林子,虽然早已闻见了血腥气,但真的放眼望去,阿曈心中还是一激灵。 石桥对面,到处是断肢残臂,殷红洒了一地,将草地上的薄雪用热血沁化了,融成了溪溪的小股水流,渗入地底,又逐渐被大雪覆盖,不多久,也就尘归尘,土归土。 但那样多的尸首,足可以预想交战时刻的惨烈,可即便尸横遍野,却没有一具尸体倒在石桥的另一边,这片隐藏圣山的处所,被守的很好。 阿曈疯了一般在尸首中到处翻看,左后他站起身,这里没有一个人是宗朔,就连刑武他们也不在。 少年仰面长嗥,漫天的大雪寂寂的撒下来,贴着他的眉眼,仿佛融化成了泪珠,从净润的脸侧滑落。 第六十九章 为此死了,也愿意 圣山脉连绵不绝, 大雪过后,天地一片茫茫,渺无人踪。 只是山脉间的皑皑白雪中, 一少年身后跟着十几只巨大的白狼, 他们跋涉不停,到处搜寻。 雪后, 所有气味的痕迹被掩盖, 且这是一片神族的旧地,叫人无法预料山中还是否有其他的奥秘,但阿曈依旧很坚定的寻找着。 他自入世以来,本就没什么欲求,只想是来玩一趟便罢,又总是有人护着, 便随遇而安的很。到了如今, 这天地中只剩他自己时, 才显出阿曈的本性来,他极坚决, 又执拗。 他的阿纳最知晓这个性格, 从小便总是教阿曈舒畅心怀, 如今叫人瞧着是最快活舒朗的性格,但本性这东西,难以更改。因为星辰的本身, 便是一颗颗坚硬不化的石头。 他一座山一座山的瞧,一道谷一道谷的找, 幸而他与狼群的速度都极快, 天生的矫健让他在雪中穿行无阻。 到了最后, 狼都有些疲惫了, 它们一路吃了些干净的雪,但剧烈的体力消耗,使它们饥饿,狼群需要进食了。阿曈回头,圣山的白狼似乎并没有自己家里的白狼健壮与智慧,且这数量也只刚刚够作为一个小的狼群来生活。阿曈朝它们摆了摆手,随即遣散了狼群,叫他们自行觅食去了,而他自己则继续找。 阿曈丝毫也不觉得疲惫,他心中有团火在烧。 “赫连宗朔!” 阿曈站在一处山巅高声吼叫,带着狼嗥的声音回荡在雪山中,少年以为,他是叫出了男人的真名的,该是能得到回应的,只是等到回音渐落,四处仍旧静悄悄的。 但阿曈心中仍旧满怀期待,他在梦里那条自己跃不过去的金色河流中,听到了宗朔在呼唤自己的真名,阿曈握紧了脖颈间镶嵌着黄色晶石的吊坠,那么,他向祖先祈祷,希望男人能再次以真名呼唤自己,他就算越过重重峰峦壑谷,也会跑着去到宗朔的身边。 阿曈顺着山峦一路而下,正走到山腰,隐约间,却听到微弱的马鸣,等他朝着声响的方向跑去,就见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从远处奔过来,只是不知道是雪层太深,抑或是受了伤的缘故,脚步有些踟躇。 那是东山马王的子孙,他依旧身躯矫健,但往日飞扬的鬃毛仿佛被什么粘的打绺,被寒冷的天气冻的结冰,垂在颈侧。阿曈仔细一瞧,那是骏马被沁了满身的鲜血,血液凝结,成了红色的冰。 乌骓也失去了他主人的踪迹,当日众人已然杀红了眼,人血溅了黑马一身,最后滴滴答答的顺着四蹄往下淌,直到圣山雷鸣,宗朔才恍然间忽的停了手,从单方面的屠杀中醒过神,但他不受众人的跪拜,在尚且有一丝神志之际,驾马撤离。 他需远离眼前这些让他杀意大盛的“活鬼”们,无止休的杀戮令宗朔再也抑制不住身上的毒,他能感觉到,周身的血渐渐的冷了下来,他也渐渐不是自己。 行过不知多久,宗朔弃马,等乌骓在回头找,已然找不到人了,马也疲惫,但却不想离开,它总觉得在原地等,那人就会如同往常一样,再次回来。 直到听到阿曈的声音,乌骓这才离开原处已然被风吹出来的雪坑,朝阿曈跑去。 一人一马相遇,阿曈喜出望外,乌骓在附近,那么宗朔也走不远! 行过山脊,最终,他在一处结冰的岩洞中,找到了宗朔,阿曈既欢欣雀跃,又忽然从心底涌上来一股难言的委屈,五味杂陈的,叫人难受极了。 眼前只见,那把刀身被血迹染成深红的黑金刀横在洞口,男人紧闭双目,盘坐在岩壁深处,他浑身都被血浸透了,铠甲也残破不堪,眉目间尽是寒霜,脸上毫无血色。那紫黑的毒顺着血管,已经蔓延到脖颈与脸侧,原本英俊的男人,像是被一根毒藤缠绕,整个人煞气森森又诡异异常。 阿曈凑近,小声的呼唤,“宗朔?”甚至还伸着热手去摸了摸男人的脸,想要为他擦去眉间的寒霜。 只是稍一靠近,眼前之人却猛的睁开赤红的双眸,神情疯狂又凶恶,不像是人,倒像是地底爬出来的恶鬼。他嘶吼着朝阿曈扑了过去,无他,只要杀人。 阿曈察觉不对,抬手便挡,而后凭借着蛮力,想按住宗朔,好生查看一番,还不知道宗朔到底是怎么了,他知道宗朔是来圣山治病的,但这不像是病,这比病要厉害!更像是…… 阿曈说不上来,但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字来,这,好像是“咒”。 就在他走神的一瞬间,宗朔挣开阿曈的手臂,掀起人来,阿曈也迅速反应,抬脚就踢,奈何他本就打不过宗朔,即便是这样的情况下,宗朔神志虽然早已迷失,但身体战斗的本能依然在,且更加凶悍了。 男人翻身就压住了阿曈,而后面色疯狂的紧紧扼住了阿曈的脖颈,他的额间青筋暴起,乌黑的血管已经遍布到太阳穴上,整张脸如同鬼魅修罗。 阿曈被紧紧的治住,脖间狠狠收紧的这双手,冰凉如铁,但这手曾是温热的,在初醒的早晨给他递过一食一饭,在墨香的桌案握着手教他一笔一划。也轻柔的摸过自己的脸颊,编过自己的头发,搂过自己的腰肢。 阿曈被紧紧掐着,呼吸艰难,但是看着宗朔似鬼非人的痛苦模样,他没忍住,湿了眼眶,泪珠顺着眼尾滑落下来,滚烫滚烫的,落在男人如冰的手臂上。 男人像是被烫到了一般,手臂的筋骨猛的抽缩,喉咙间“呼喝”的响着,像是一只残破的风箱。 阿曈觉得颈间手抖着,微微的松了,便咳着朝男人说话,“咳,宗,宗朔,你醒醒!” 宗朔的面色挣扎,赤红的眼睛像是要滴出鲜血来。在他的眼中,周围全是血腥地狱,眼前压着的是最会蛊惑人心的幽冥怪物,他浑身骷髅,但却能口吐“人言”。他迷惑自己,用那个声音迷惑自己。他已然杀了无数这样的怪物,因为稍有松懈,便要被掏心食肝。 但是,实在下不去手,即便是虚假的迷惑,他也想听,为此死了,也愿意。 阿曈只觉得颈间被松开了,他正要翻身去困住宗朔,岂料男人压住自己,而后僵着身躯,侧脸抵住了刚被松开的脖颈,张嘴便咬了一口。阿曈被紧紧抱着,男人仿佛同归于尽的架势,弄的他脖间有些痛,像是见血了。 宗朔尝到了鲜血的味道,从这具迷惑他的鬼怪身上。 这鬼怪的鲜血是清甜的,净洁的,带着苍茫雪山的味道,与远古的沉厚气息,叫他浑身一震。 阿曈依旧抱着宗朔,却觉得咬住自己脖颈的男人松了口,反而用冰凉的唇舌在伤处舔了舔,叫阿曈不由的一麻。 “宗朔?你醒了?” 于是,阿曈就听见,抵在自己颈窝间的男人,艰难的从仿佛早已僵住的口中,嘶哑的叫着自己的名字。 “虞,虞乐,都思。” 阿曈湿着眼眶搂住宗朔,哭着点头,“是我,我是虞乐都思,我找到你了!” 阿曈不知道宗朔怎么能够说出自己的真名,但果然那声在昏暗中的呼唤并不是错觉,那就是宗朔在呼唤他,宗朔需要他。 真名带着难以名状的力量,成了支撑宗朔的最后一丝线。 宗朔随即便不再动了,他神志不清的跟着眼前这具“鬼怪”,一步一行。 阿曈看着不说话,只跟着自己的宗朔,抹了抹眼泪,又抬手给宗朔抹了抹脸上血,这才带着他往狼巢去了,那里还有几个人,他的哦带着一起。 洞外边乌骓还在等着,只是宗朔一出洞,这马白浑身一惊,戒备的看着这个昔日的主人,动物是最敏感的,这匹骏马感受到了宗朔身上无边的杀意和煞气,连连后退,不肯上前。 阿曈叹口气,回身扯过男人的僵硬又布满乌黑血管的手,朝他说话,“咱们走吧。” 宗朔丝毫没有会用,只是僵硬的跟着,两人一马,渐渐没入了风雪中。 而等阿曈终于回到了狼巢所在的半山腰,远远就见,那处好像有些异常,等他走近了,才看清到底是什么异常。 精致小巧的狼巢中,“人”比狼多! 除了阿贺该他们三人之外,还有全是伤员的刑武与忽儿扎合一行人,他们要么是大腿被扎了一刀,要么是摔伤了用木棍夹着胳膊,只有几个武艺高的领头人无恙,但却也不敢动弹,因为他们被白狼紧紧的盯着。 白狼群不知从哪猎了鹿,正在进食,刑武一动,白狼首领便抬起血迹斑斑的狼嘴,龇出狼牙恐吓。 阿曈见刑武他们还活的好好的,眼下宗朔也找到了,就有些松了口气。 斥候正托着胳膊上药,随即便眼神警觉的往山下一看,只见他往日木张张的脸上,竟也显出激动的样子,他登时站起身,引得狼群一阵咆哮。 但斥候也不管狼群如何了,他指着山下喊刑武,“山下!殿下!” 刑武忽的转身往山下看,听不懂喊话的克烈见状也纷纷起身。众人就见,纷纷扬扬的大雪中,两人一马从日光渐亮之处缓缓走来。 第七十章 圣山之眼 看着远处宗朔的情况, 叫刑武心惊,但事已至此,也罢, 好歹是把人找回来了。 他们当日苦战时, 宗朔已然病发,不分敌我, 唯有杀!直到各部人被骇的停手, 在雷电之中跪地叩拜月氏。可等刑武他们回身再找宗朔时,人已经不见了。 他们顾不上修整治伤,待到看着大军撤并逃走,便紧接着一路追踪乌骓的马蹄印记,往山中找人。只是没多久,山里便下起了大雪, 风雪一过, 万里无痕, 别说马蹄印了,就连那血腥的战场都埋了大半。 无奈, 众人只得硬着头皮往前找, 这一群伤兵疲将, 再如何也走的不快。况且,干粮还都在阿贺该那里,可他们小队的这个厨子早就奉命带着小孩儿撤退了, 如今,众人又累又饿, 于是状态还算不错的刑武与忽儿扎合便担负起了打猎的任务。 只是, 雪太厚了, 到处一片白茫茫, 上哪打猎?众人就边找殿下,边找猎物…… 殿下没找到,猎物倒是看到了!山谷间,一群羚羊冒着风在雪地上刨出一片觅食的草地来,啃食地上的干草。众人一阵兴奋,奈何手中已经没有弓箭了,刑武索性提着大刀便去追羊了。 但斥候等人只见刑武兴冲冲的去,临到羊群边,又急匆匆的刹住了脚步,并浑身僵硬的往后退,还在修整的人见状不对,立即策马驰援。 只是到了眼前,大家都不敢动了,只因这处不仅有羊,还有狼! 洁白的狼群在大雪中极难区分出来,众人也是到了近处,才看见趴在雪坡后边埋伏羊群的白狼。两相一遇,倒是叫羊群警觉了,它们见状不对,撒腿就跑。 就在此时,狼群突然行动,几匹狼看着刑武等人,又有几匹狼飞驰而上,追上羊群,它们也不多捕猎,只扑倒一匹病弱的老羊,拖回来,刚好够狼群吃便不再捕杀了。 于是,还在狼巢等阿曈的几人,就见狼群回来了,且它们“收获”颇丰,不但拖着一头羚羊,还赶着十几二十个“人”回来。 刑武他们本不想招惹这些巨狼,他们是领教过狼群的实力的,别说眼下一行人都伤胳膊伤腿的,就是全盛时期,怕也不一定能打得过。但是白狼们却不放过这些人,它们叼着猎物,并驱赶着刑武他们一同往狼巢走。 刑武叹口气,想着宗朔本就忧心忡忡,如今又遇上这一遭!他们当时出门往草原走的时候,真应该先测测八字时辰才对,真是点背极了。这怕是不是给人家狼群做了储备粮了。 但克烈们却不这样想,他们一见白狼,是极恭敬的,狼是草原民族的神性图腾,而白狼更是狼神的化身,克烈不仅崇敬狼,他们还把狼当做祖先供奉祭拜。于是,此刻见白狼不放人,反而要驱他们不知前往何处时,克烈们便没有反抗,听从了白狼群。 刑武等人着急也没用,仅凭他们几个中原人,要是反抗起来,那下场就是地上那头被咬断脖子的羚羊。 他们本来一路担心,直到在狼巢中看到了提前撤离的阿贺该等人,这才既意外又高兴,刑武意外于狼群真是有灵性,而高兴,则是因为,不仅阿贺该在,阿贺该的马也在,他们有饭吃了,不会饿死在这雪山里。 可是到了近前,刑武才发现,阿曈没在!几人连说带比划,半晌才弄明白,他们几个与阿曈一起被狼群救了,眼下阿曈则去找宗朔了。 刑武听到这,恨不得立刻跪下给这十几只狼磕一个!它们不仅是“救”了自己的同伴,而是叫醒了阿曈,他天生神异,去找宗朔,那必然有希望! 所以,刑武此刻看到阿曈带着一人一马回狼巢,悬了两天的心才放下。 但是他们殿下如今这样的情状,也是棘手,刑武并没有想到毒发这样快,他还想着,万一此次草原之行没了结果,他也可以快快与殿下回中原去,好到云中寺找大师傅。 “殿下!” 只是刚一出声,正跟着阿曈往山腰处走的宗朔看到众人后便开始发狂,拎着刀就要杀过来,他一身的飞云甲都残破了,但硬是凶煞异常,杀气四溢。 众人一惊,刑武也惊,他没见过宗朔毒发如此严重的时候,以他的经验,宗朔最难的时刻,也不会认不清人,但如今,他们殿下明显就连整个人的“气”都变了,他实在不该喊那一嗓子。 阿曈见状赶紧拉住宗朔,硬生生的扯着他远离了狼巢的众人,直到离的远了,看不见人影为止,这男人才渐渐收敛,但依旧紧紧挟着阿曈不放。 阿曈被宗朔按在胸膛间,心中渐渐害怕,不为别的,他听着宗朔胸膛的跃动,渐渐的慢了,这副结实的筋骨也越来越凉。于是阿曈抱住宗朔,不断暖着他冰凉的身躯,双手在他身上来回的搓。 他是知生死的人,但忙来忙去,却无力阻止宗朔的这一变化。 白狼的首领见阿曈回来,便舔了舔嘴边的羊血,离开猎物,叫其他的家庭成员继续用餐,它自己则谨慎的来到两人旁边,观察宗朔。这个“人”不寻常,他闻到了复杂的气味,那感觉令他有些恐惧。 白狼用狼语问阿曈,这只“人”怎么了?阿曈则焦虑难耐,“他只是病了。” 病了?圣山的白狼并没有接触过“人”,但他在阿曈与那只人之间看了看,还是发表了自己的意见。白狼首领呜噜噜的说,山的远处有一处绿地,到那里,吃些花草,可以治病,周围的兽类都是这样的。 阿曈闻言一愣,而后心中便有了很大的希望,那处必定是有药材了!他自幼便跟着阿纳一起在山中摘草药,或是给山下的爷爷调养,或是给山中的走兽治病,都很有效的样子,如今回不去家,不过在这里找药也是一样的。 他必要带着宗朔去走一遭! 于是,还没等众人想个法子靠近前来看看,阿曈便叫白狼引路,拽着人,往那处长药材的地儿去了。 只是男人越走,身上就越僵,在这冰天雪地里,也就越难行进。 但他依旧僵着脖子,不错眼的盯着前方的阿曈看,直至最后赤红的眸子也逐渐被染成黑色,而后再也看不清了。 阿曈安抚害怕的乌骓,最后,他拽着冷硬如冰的男人上了马,与白狼首领一同,跃进了雾气昭昭的雪山。 白狼带着两人走过了好几道山梁,天色渐暗,呼号的风雪也停了。最终,在距离冰封圣地最远的山谷深处,尚且留有绿意,周围的雪意渐消,露出一汪深蓝的潭水,像是茫茫雪山中一只纯蓝的眸子,宛如圣山之眼,这座冰封的山脉用此来照见天地与池边的众生。 阿曈牵着乌骓,压制着马对背上之人的恐惧,白狼在池边驻足,阿曈四处望,口中的呼出的白霜结在眉鬓间。只是宗朔却忽的从马背上滑落到泛青的地上,他已经全身僵住了,周身被乌黑的纹路包裹,连心跳仿似都停了。 阿曈赶紧回身接住宗朔,在薄雾弥漫的静水边,阿曈坐在地上,环抱着宗朔,远望这一片雪山中的秘境。他将宗朔靠在自己那不甚宽广,但也很结实的肩膀上,低头去贴男人冰凉的脸颊,又伸手摩挲着那张面目上凸起的乌黑血管纹路。 自己原先总是依偎在宗朔的怀中的,但如今,他觉得,自己也要成为宗朔的依靠。 少年贴了贴男人的额角,最后坚决的起身,他要去找药,无论如何,他要宗朔活着,好好的活着。 阿曈妥善的将宗朔靠在池边石壁上,留乌骓在此看守,而后便随着白狼,一跃到了池便的峭壁上,那里是被冰封的一处瀑布,水流尚且显示出曾经飞流倒悬的样貌,只是却像被瞬间冰封住了,而后随着经年的日光照耀,覆盖在上游的雪水略略融化,细小的水流随着冰柱滴落,渐渐地上结成起伏的冰峰。 白狼钻进冰瀑的缝隙,阿曈也紧随而上,越过这片冰幕,便是一处石窟,石窟前有光,阿曈谨慎的接近光源,抬头一看,就见石窟上方有一处穹顶,那里人工的痕迹很重,极其富丽堂皇,甚至有宝石镶嵌,阳光透过穹顶处的空隙照下来,石窟中色彩斑斓。 阿曈没心情心上美景,他想赶紧往前走,好找药草,但是白狼却不走了,他老老实实的站在原处,示意阿曈自己去。 还没等走上前,阿曈就听见前方阳光照耀的一处洞口里,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他胆子也大,这天还没黑透,妖魔鬼怪怕是还没到出没的时机罢! 于是阿曈深吸一口气,双腿蓄力,弯腰颔首,最后猛力一跃,跳上了前方那处高高的洞口,只是他双脚还没等站稳,就“嚯”的一声,被吓的一闪腰,差点掉下去!原来就在洞口边上,正板板正正的蹲着一只大马猴。 这猴子脸白鼻红,毛发棕包黑底,只有嘴边的胡须是白色的,乍一看上去,倒真像是个鬼脸。 幸而他的腰肢柔韧有力,打个摆子就立住了,再仔细看眼前,少年“啧”了一声,“吓我一跳!”。 刚说完,头上就被那猴子伸长手臂敲了一下子,老马猴一脸严肃的样子,很正经,倒是叫阿曈觉得是自己理亏,他挠了挠头,先道歉,最后叫他让让路,洞口就这么窄,老猴子挡住便叫人没法过。 猴子没动,一双浑浊的眼睛倒是看着阿曈,它又伸手一敲阿曈的脑袋,手劲挺大,“咚”一声,而后少年的头顶便不自觉冒出两只狼耳朵。 老猴子瞧了瞧,还要伸手去摸,阿曈赶紧躲开了,他还有事儿呢! 只是这猴子看着老,动作却快,阿曈没躲开,就叫人捏住了耳朵,猴子薅下来一缕毛,放在眼前仔细分辨,而后在阿曈的焦急中,没有让路,倒是引着他一同往前走了。 阿曈摸不着头脑,但直觉感知没什么危险,这猴子又好像很有些本领在身上,便跟着走了。 由于后方穹顶边宝石反射的日光,这条洞口的甬道很明亮,也很好看,由于阿曈走的急,撵的老猴子也不得不加快步伐,没一会儿,便走到了头。 老猴子好像攀住了什么藤条,从洞口一跃而下,没了遮挡,阿曈便瞬间眼前开阔。 甬道下方十几米处,是一处从山体内部开凿出来的巨大空间,这里呈现出圆形,阿曈坐所在的甬道,只是通往这处空间的甬道之一,而且是在较高处,需要攀附着藤条荡下去。 而茂盛藤枝汇聚处,便在整座空间的最中心,那是一条极高的藤,藤根粗壮,泛着丝丝缕缕的金色,虬结的盘在底部的水潭中。 老猴子已然落在了树藤上,朝还愣神的阿曈招了招手。 第七十一章 如藤 阿曈攀着藤根一跃而下, 但他没有老猴子的灵巧身手,便直接跃到了下方的水潭里,而后仰头, 看着眼前的参天巨藤。 狼神族总是伴着藤的, 在阿曈记事起,东山的祖地里, 老祖宗的巨大骸骨上, 便长着繁茂的藤枝,那藤根可以治病,藤条也可以编篓子。 但却没有哪根藤条,是如眼前这根一般,它已然脱离了“藤”这个称谓,而是个“树”了。 在山壁上, 各个甬道吹出的清风, 叫藤枝曼曼缕缕的摇缀着, 倒映在少年的金色眸子里。 老猴子坐在藤上,低头看着阿曈金色的眸子, 伸出手, 将手心里攥着的狼毛托到眼前, 而后吹了一口气,银白色的狼毛洋洋洒洒的飘在参差错落的藤枝中。 它在这里守了太久了,主人叫它等, 它便隐在圣眼池边,一等就等了四十多年, 最后, 等来了这个半血的小狼, 就是他了!它没有时间再继续等了, 神族冰封,所有附属族群的力量也渐渐枯竭,只有这棵参天的神藤,还好好的生存着,这昭示着神族的血脉并没有完全断绝,尚有一息留存。 老猴子板着猴脸,朝阿曈的脑袋上扔下一截树枝,叫阿曈醒过神,只是还没等老猴子表示,水池中那个半狼的小子倒是先问起来。 “那个,花脸的猴子爷爷,这个藤根也能治病么?我的伴侣他病了,我想要救他。”想到宗朔,阿曈心里酸涩,看着老猴子浑浊但熟悉的眼睛,没忍住红着眼眶抽了抽鼻子。 老猴子没听懂,阿曈就又用狼语说了一遍,老猴子这才点点头,伸出颀长的手指,敲了敲藤干,指着水下的藤根。 阿曈于是弯腰去藤根下的水塘中摸索,水下的根须极其茂盛,盘根错节,阿曈有些急,于是直接一憋气,背着毛耳朵,一头扎进水中。 就见水底下,丝丝落落的藤枝中,包裹着一颗莹莹亮亮的果实,被藏的很严密,可是阿曈一伸手的功夫,那看着极结实的藤须顷刻间便断了,圆圆如巴掌大的金色果实落在了阿曈的手里。 果实脱离了树干,四周的风都停了,老猴子看起来更加苍老,但仿佛是了却心愿一般,松了口气,那张板着的猴脸也看着生动起来。 阿曈“噗”的一声出水,扬起发辫抹了一把脸,他举着果实,朝猴子说,“这个掉在我手里了,是它么?” 马猴又点头,示意阿曈带走吧,而后转身也要走,阿曈还不知道这个果实是怎么用的呢,直接吃啊,还是捣碎了抹身上啊! 于是看着很有智慧的猴子,如何也不能放过,他将果子顺手塞进自己的裤兜子里,手指伸出尖爪,“噌噌”的爬上了藤干,扯过老猴子的手,扛起来就跑。 这一举动,气得猴子抬手“砰砰”敲阿曈的脑袋,阿曈边“诶呦,诶呦”的喊疼,边顺着来时的路往外疾行。 “别打了别打了!事情紧急,猴子爷爷先去看看怎么救人吧!” 猴子也纳闷,心想你们自己族里的东西,倒是叫我教你怎么用?直接吃了就完了呗! 但他老而干瘦,也只能无奈被阿曈扛出去了。 白狼正在外头的穹顶之下恭敬的等着,这里不是它们能够随意造访的地方,神族的侍从守在此地,寸步不离。 它正等着阿曈一会儿一起走,就见阿曈终于出来了,从那处光亮斑斓的洞口一跃而下,但却叫狼瞪着眼睛后退了一步。 阿曈不仅自己出来了,肩上还扛着一只大猴子!仔细一看,这可不就是侍从大人么! 只是,白狼首领又后退了一步,它自觉哪个它也惹不起,靠边站是最明智的选择。 阿曈扛着猴子便往外边的潭边跑,嘴里还喊着,“宗朔!快看,我把神医扛来了。” 只是没有回音,还没等走到近前,阿曈便见宗朔早已经倒在地上,他赶紧放下了肩上的猴子,直奔到男人身边,将他扶起来,然后侧头去听他的心跳。 微不可闻,阿曈不再敢犹豫,他掏出果子,想直接捏碎了喂给宗朔,但却叫已经到了他身后的老猴子“咚咚”又敲了脑袋。 猴子没想到,这个半狼小子的伴侣竟是个“人”,还是个一身血煞之气,即将毙命的人。 “人”的身躯,怎么能够承受祖藤的果实呢?要爆掉的。 阿曈被阻止,老猴子一比划,他就懂了,手里的这个东西,宗朔既不能吃,又不能抹。 但是再等下去,宗朔最后一点心跳就没有了。阿曈闭目,他想了想,最后,他跟从自己的直觉,将那颗果子直接张口吃了,然后在一猴一狼一马的注视下,托起宗朔,抱着他,奋身跃入前方幽寂潭中,往冰蓝的深处去了。 平静无波的潭水被投身之人揉碎,倒映在水面上的苍穹波动变幻,在死寂的雪山中焕发出新的生机。 阿曈身躯滚烫,血脉沸腾,宗朔冰冷的身躯被少年紧紧抱着,潭水拂过两人冰火两界的肌肤,阿曈凑上前,在水中伸出手,将宗朔随水波动的鬓发拂开,露出他此刻有些狰狞骇人的脸颊。 少年的心脏极速的跃动,冰凉的潭水填进耳膜,世界安静极了,只有他的心跳声,与眼前鬓发飞扬的男人,宗朔就像是落入人间的修罗,此刻被封印住了,不得动弹。而自己则是一棵极速发芽破土的藤,需要无尽的水与汁液的润泽,需要攀藤与缠绕。 阿曈托着宗朔的脸颊,奋不顾身的轻凑上去,吻住了那双冰冷的双唇。 那从心底烧起的无尽热意,通过那两片唇瓣的传渡,渐渐渗透到宗朔的身躯中,两人飘荡在水中,无处落脚,无处可依,只有对方。 男人赤红的眸子猛然睁开,阿曈撤开厮磨的唇,去伸手按住宗朔的胸口,检测着那胸膛中的心脏是否活了过来。 但宗朔却浑身挣动,摇曳的澄澈潭水,叫再激烈的动作,也因水的缓和,变得和缓起来。男人猛扑过来,紧紧钳钳制住了脱离自己身躯的少年,而后朝水面冲去,他早已疯狂难抑,这是一只彻底被杀心占据的躯壳,出水便要再次开始无尽的屠戮。 阿曈抬臂便搂住了宗朔,用自己的身躯困住这头野兽,他在莹莹如碧的潭水中,双手托起宗朔的脸颊,两个人隔着落日映在水中嫣红的余晖,双目对视。 少年眼波盈盈,情丝如线。 他执拗的盯着宗朔,无论男人如今的眼中只是一个什么样的血腥世界,他要这个男人看着他,只看着他,然后爱他,且只许爱他。 他要突破所有颠倒梦魇的围堵,将宗朔拉出来,而后相拥。 男人忽的不动了,阿曈便低头相迎,但尚来不及唇齿相贴,便被宗朔忽的拽如怀中,死死的吻住了,激越又暴戾,像是雄兽濒死的缠绵。 谁也等不得一刻闲,他们双双纠缠着沉入水底,在这一处光影流转的密地,一切规则宣告破碎,只有爱欲与生死是真实的。 水面上,倒映的莽莽雪山与苍穹全被搅碎,水中间,冰冷的潭水如沸,人影纠缠。 玉盘回旋,素手纤纤,明暗交界处的身躯如藤蔓暗中缠绕。朱唇点点,粉颈花团,炽烈的火焰燎进深藏的花朵。 发丝乱,声声颤,蛇婉转蚕缠绵,虎踞龙盘,倒凤颠鸾,鱼水纠缠,波浪滔天。 …… 夜色渐深,天幕已沉,浑圆的月影在潭水中凌乱徘徊,有一段柔韧的身躯受不住的抽身逃离,脱出水面,而后却被一只健壮有力的手臂横搂住,狠狠拽了回去。 阿曈浑身酥软,藤的果实在他与宗朔的纠缠中早已生根发芽,借着澄澈的潭水,伸张出截截枝蔓,但这藤却不长在实处,而是长在两人的身躯上,那像是暗金色的纹身一般,从阿曈的脚踝处缠绕而上,直长到宗朔的颈边。 随着这金藤的蔓延,男人身躯上狰狞盘旋着的乌黑血毒,渐渐被吞噬殆尽,直至最后,依旧是一副如同往日一般,筋骨刚硬的健躯了。 水岸边寂静一片,老猴子早已回到了它自己的巢穴,白狼也回到了族群去,只有乌骓,静静的守在不远处。 忽然,潭水边这匹卧在凉草中的骏马猛然起身,凝神往潭中望去。 寂寂而洁白的月光下,一副强健身躯背对着群山,从潭中央霍然脱水而出,水珠顺着紧贴在脊背上的湿发,沿着起伏的筋骨,流过肩胛与腰背上被抓的血丝丝的长痕,黏连留恋的淌了下来,再次没入股下的水潭里。 只是这幅虎背狼腰的怀中,尚且还横抱着一个人,于远处看,除了那双攀在男人脖颈上的手臂,也只能看到一双软垂在男人手臂间的双腿。只是那莹润的脚踝与小腿间,隐约可见一条繁复的金藤盘绕。此刻,月光越过遮蔽的云层,铺洒在男人的脊背上,也映见了他身躯上与怀中人出于一脉的纹路。 他们像被隐秘的藤根缠绕在一起,在这连绵雪山的背景下,脱出于圣水中的山精。 他们既是两个人,又像是一个人。 因为生命交融,爱意汹涌。 第七十二章 生死不动念,万载不移心。 洁净的潭水在月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 晶莹剔透的映着渐渐从水中央走向岸边的男人。 在这片无人踏足的天地间,两人未着寸缕,这是人最本真的模样, 坦然而赤诚。 宗朔早已经清醒, 他浑身滴着水,把被自己鞭挞的浑身无力的阿曈抱上岸边, 赤足踩在冰凌凌的草地与雪茬中, 脚步稳健,潭水顺着健壮的双腿,滴落在地上。 还是没控制住自己,宗朔暗想。 长久以来的爱欲与执念在生死之间陡然迸发,他状若疯魔,就像是一只不知餍足的兽。他是愿意用世上最温柔的爱意来呵护怀中这个少年的, 如今阴差阳错, 叫人惭愧。 但是, 也极为沉湎。 庄重、朦胧、汹涌、吞噬,叫他欲壑难填, 叫他视死如归。 此爱如藤, 绵绵缠绕, 密密难分。他们在这片圣山的水底,交缠纠葛,自此, 互为半身。 两人的身躯都滚热,丝毫不惧怕周围的寒冷, 但宗朔还是用宽厚的胸膛抱紧了阿曈, 倚在岸边的石台一侧。 乌骓看着两人都安全的出了水, 放松的跺了跺脚, 只是,马还是不理解,怎么两个人一出一进之间,昏迷的反倒换了个人,先是他那多灾多难的主人,后是他那东山小霸王的“叔叔”。但见阿曈马上醒过来了,大黑马便也不上前,往远走去找草吃了。它这些天也很艰难,这时候也该歇一歇了。 等阿曈一睁眼,就见到漫天繁星之下,宗朔那张依旧丰神俊朗的面目,他心中既甜蜜又满足,没有什么比男人能好好的在他身边更叫他安心的事情了,这是失而复得,阿曈缓了口气,又眯着眼去搂男人的脖颈,去寻男人惯抿着的唇。 阿曈撅着嘴儿,宗朔下意识就去亲,亲着亲着,两人就笑起来,阿曈跨坐在宗朔的腰上,双手捧着宗朔的脸颊,左左右右的来回看,一看真是无恙了,便又去亲,从男人的眉目又亲到嘴唇上,亲的“啵啵”直响。然后就笑嘻嘻的“啊呜”一口,张着大嘴咬住宗朔的嘴唇。 狼族总是要这样相互轻咬慢啃来表达爱意,阿曈下意识如此,只是在想往宗朔的身上下口的时候,就见这男人已经被他咬的不轻了,肩膀与脖颈上都是牙印,甚至好几处在犬牙的牙印那处,都见血了。 阿曈又心疼了,低头“啾啾”的亲了几口,然后伸爪子揉,只是一伸手,就见手上的指甲都是冒出来的,再往宗朔的身上看,那伟岸的脊背上都是自己的爪印。 少年的尾巴耷拉下来了,决意下回可要轻一些,只是,一想,这轻轻重重的,他实在也说了不算,叫这人停他又不听,不过,到了关键处,自己也是过于孟浪求索了,才有了这般光景。 宗朔一直擎着怀中的人,而后仰着头,细细密密的看着他。苍穹上挂着星河,冷潭中映着星河,他的爱人就在星辰北斗之间,被璀璨的映衬着。是他万世千劫中的身披灿光的神明,无所不能。 两个人不用只言片语,便能从对方的眸中看到汹涌缠绵的深情与爱欲。 宗朔伸手,撩开阿曈额间的已然半干的湿发,拇指轻蹭那枚额间的金纹,它早已变化了纹路。在水潭中时,已然清醒的自己,就在两人激越汹涌的冲破最后一道阻碍时,见阿曈额间有光,他抑制不住自己,上前吻住了阿曈的眉间。 这道金纹,这个人,都为自己绽开了,这是一朵馥郁迷人的花,在怒放中,留着蜜交付花蕊。 什么仇恨与抱负,苍生与天下,眼下都抛诸脑后,他是刚从十八层地狱爬上来的恶鬼,此刻,只仰视着怀中的神明。 阿曈抬手,将颈间带着的那枚自己乳牙与先祖身上晶石一起嵌成的吊坠,摘了下来,他拿着坠子,抵在宗朔的额间,说了句祝祷的真言,而后便给男人带上了。 “别摘哦,先祖将赐福,与我一同守护你。” 宗朔看着这枚兜兜转转,最终又回到自己颈间的吊坠,片刻间失语。他学富五车,通晓古今,更是纵横谋划,看透人心,肚子里的笔墨有数不尽动听的话,然而真到了此刻,只有百感交集。 也想守着阿曈,生死不动念,万载不移心。 血肉羸弱,以盔甲庇护,但他自认为最坚硬的飞云甲,也早在战中残破不堪。可阿曈,却在抬手间,给自己披上了紧贴着心脏的盔甲,所有梦中的挣扎,此刻都放下了,他将所向披靡,无坚不摧。 宗朔贴着阿曈的胸怀,倚靠着,亲吻着,这叫初经人事的少年把持不住,在男人滚烫的呼吸间直喘粗气,最后挺着腰,又厮磨起来。 “宗朔,宗朔……” 两人仿佛又坠深潭,呼吸艰难的在荡漾的水底涌动。 乍浅乍深,再浮再沉。 天色渐渐明朗起来,刑武等人在狼窝等了一夜,他们打算到了夜晚阿曈再没回来,就出发去找人。宗朔早就对刑武有言,自己要是最终不得善果,就不必再管他了,只是无论如何,要把阿曈带回去,叫阿曈回家。 随着时间流失,众人愈加担心,刑武简直坐立难安,倒是不知真相的克烈们,只以为宗朔是杀疯了,或有什么异处,毕竟是月氏,出现什么奇异也不稀奇,所以便在狼巢颇为老实的等着。 主要他们不老实也不行,十几只高大的白狼,吃饱了也没事干,圣山虽大,但都是冰雪,又与世隔绝多年,除了那些厉害的动物,便再没什么了,也不用巡视领地,清闲的很。于是,他们便排排趴在众人不远处,围成个圈,谁一动,狼就盯着谁看,十几双蓝哇哇的狼眼睛,叫人在这样冷的地方,脑瓜皮都直冒汗。 唯有诺海,不知道是因为年纪小,所以看着威胁性不大,还是一些其他的隐秘原因,狼群对他很友善,甚至拿了猎物分给他吃。小孩儿很感激,在他一身枷锁逃命的时候,就是狼群的喂食,叫他活了下来。所以即便是那只总是跺脚吓唬自己的狼,诺海也会恭敬的打招呼,然后主动去给狼闻闻气味,再帮人家挠挠痒痒。 至于那狼群赠与的肥厚鹿腹肉,还是在狼的默许下,分给了众位吃了许久干粮的大汉们。奈何大汉们不敢擅动,别说生火做鹿肉,就连到马匹上拿干粮,都得磨蹭半天。 好在没有多久,狼王便回来了,那头大白狼一回来,狼群便解除了警戒,它们自认为,只要首领在,这几个“没毛的猴子”也不敢耍什么花样。 这它们实在是多虑了,就算没有狼群在侧,在这极寒的大山里,“人”又能有什么花样呢。 众人在远离狼巢的岩壁下划出一块区域,阿贺该赶紧生火灶饭,最紧要的,是先弄一锅汤,给冻了多日的人们暖暖身子。 喝了汤,体力充沛后,斥候本来想先去到处查看一番,但没走多远,他那双敏锐眼睛,便在茫茫的大雪山中,被晃的有些看不清,还流眼泪。于是斥候便被刑武赶紧拽了回来,把人拉到近前看看眼睛,刑武便四下一块在雪中搓过的干净衣襟,上了些金疮药,把斥候的眼睛蒙住了。 就此,众人只能消停的等在天黑,幸而,在午后时分,狼群忽然朝山下跑,众人小心的用眼睛的去瞧,就见没过多久,狼群带着两人一马,从远山处回来了。 刑武看着已然恢复正常的宗朔,激动的大喊,“殿下!殿下!你,你诈尸,呸呸,你活了?” 宗朔没说话,只是弯腰,伸手团了个大雪球,而后胳膊一抡,隔着老远,便“嘭”的一声,砸到了刑武那张大黑脸上,叫他吃了一嘴的雪。 只是刑武却甚是高兴,行!他们殿下活了就行。 只是激动的劲儿一过,看着渐渐走近的两人,刑武倒是品出些滋味来。两人穿的都薄,又不甚齐整,厚衣服像是过了水,扔在乌骓的马背上,冻的邦邦硬。 最不一样的是,以往虽然他俩也总是贴在一处,但看着,就没有现在这样,不是贴着,是黏着,眼神偶尔一对视,还拉丝,肢体都不由自主的往一起蹭。 而且,少年的眼尾带红,眸中盈盈的,像是揉进了水,整个人慵懒又春意勃发。 他们殿下,更是与以往不同了,“沉”了下来,眉目间舒朗了,一片死气沉沉褪去,渐渐显露了早被掩藏的风华来。 “啧!”斥候听刑武咋舌,便蒙着眼睛,侧着脑袋问,“怎么了?殿下不是回来了,不好么?” 刑武一摆手,“好,好极了,从来没这么好过。” 山腰上,阿曈执意要自己走上来,拒绝了男人的怀抱,他对自己既然会腿软这一件事耿耿于怀,他东山一霸,怎么能因为只跟媳妇睡了几觉,就走不动路呢! 必不能够!如此下去,还怎么做一家之主。 只是实在腿软,小腹中也麻麻酸酸的,太深了,他不该坐在男人腰上的。 最终,阿曈还是叫男人一把抗在了肩上,往山上的狼巢去了,阿曈垂手垂脚的挂在宗朔身上,叹了口气,深觉男子汉真不容易…… 第七十三章 只想到处走走 宗朔回到队伍中, 第一件事就是整队出山。 他们在草原已经耽搁了太久了,再不回去,恐中原有变, 他抱着生死难料的心进了草原, 早已做好了身后事的交付,只是, 人心变化, 他不想要玉石俱焚了,他想好好的活着,想陪着阿曈好好的活着。 苍生涂涂,天地广阔,除了一个人的仇恨,一个国家的仇恨, 还有万般更值得去守护的东西, 他醒悟的尚且不算晚, 一切还有转机,只待他继续周旋。 众人能觉出宗朔的变化, 就连那些个粗矿心宽的克烈大汉, 也直觉尊主“疯”了一场后, 反而好起来了,没有了往日煞气逼人,极具威慑与杀伐的执意, 整个人想脱了一层乌黑的罩子,光亮起来。 忽儿扎合看着与阿曈一同朝狼群说话的宗朔, 就见他们尊主从没有笑模样的一张脸, 如今生动的很, 还擒着嘴角伸手摸了一把狼脑袋, 回手不知说了什么,又揉了揉阿曈的头,然后叫那少年龇着牙捶了一拳。 他自从在克烈出来跟着宗朔之后,从没见过他这样,众人在山腰上骑着马准备赶路,忽儿扎合走到刑武身边,朝他打听。 “尊主,看着心情很好。” 刑武叹口气,“搁谁谁能心情不好,不过出了这座雪山,恼人的事情多得很。 ” 这位黑脸大将军已经稍稍预测了接下来的行程,他隐晦的问了宗朔的病情,得到了宗朔微微点头的回应,便知道,多年囚囿得以解放,他们殿下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但宗朔活着,就打乱了绝大部分人的算计,天下要往新的方向走了。 众人是连夜出的雪山,因为在傍晚时分,阿曈忽然站住了脚步,侧耳朝天边望去,最后紧缩着金色的瞳孔,叫宗朔。 “咱们现在就得走,这座山要关上了,关了就出不去。” 宗朔也驻足,仔细聆听,只是他心中有感,却听不见什么声音。只得回头叫了众人准备好出发,但却回头问阿曈,“什么声音呢?” 阿曈回身牵住男人的手,与他一起上马,“真言,天地的真言。” 男人点头,心中崇敬,而后朝着此地最高的山峰行礼,这片天地神秘而仁慈。 山路上大雪依旧深的没过骏马的半腿,但阿曈拜托了狼群带路,所以路线直奔山门,倒是省了不少时间。策马行至当初大战之地,霭霭的白雪已经覆盖住了当日的惨烈与血腥,就像从没有人来过一般。 狼群驻足在雾林的另一侧,不再上前,只远远的瞧着众人离开的背影,蓝色的眸子幽幽的注视着这些即将再次奔赴人间的行人。 阿曈临走前,将自己珍贵的狼毛头绳送给了白狼首领,白狼很珍惜,闻嗅着那撮金色狼毛的气味,甚至还拜了拜。宗朔看着这个熟悉的物件,便想起了两人的初见,如今看来,那是前缘早定。 “不是很珍惜的么,送出去也无妨?” 阿曈豪气的摆手,“无妨!等我回家按着阿吒薅些毛再做一个罢了。”他那弟弟别的没有,毛还是要多少有多少的。 说到这,众人已然过了那座石桥,更一转身的功夫,阿曈就听见这座山中“轰隆隆”连绵不断的响了几声,声音之大,就连宗朔也听见了,男人抱着阿曈,勒马回头望着。 “关上了?” “关上了。”阿曈点点头,颇有些依依不舍,他想到了山里的狼群,蔚蓝的圣眼潭,潭边的老猴子。还有,那厚厚冰层之下的隐秘的族群与巨型的白狼,以及那个独自留在坚冰之上的老人。 阿曈最后才知道,自他昏倒在那处厚冰之上后,天目人也留在了那处,完结了他们族群的使命。 一路上都极为沉默的查木端下了马,跪在地上朝山的方向磕了几个头。宗朔问他,“你今后有什么打算?”他受了那天目老人的托付,自然是要管到底的,宗朔有心着手安排一切。 阿曈想了想,也问,“你要不要和我回去?”他们东山大得很,查木端也算得上是自己的族人。 但查木端摇了摇头,“大人,尊主,我是没什么大出息的人,只想着自由自在的在草原里到处走走。”他长这么大,在这辽阔草原中,竟还没远行过,因为族群的特殊,父母便早就亡逝,爷爷带着他隐没在小部落中,从不出去。如今,万事已结,他只想出去看看。 宗朔点头,他感同身受,所以也觉得“放下”难能可贵,本来没太看得上这个总是朝阿曈献殷勤的小子,但此刻,他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被冻的一脸通红的年轻人。 宗朔回手扔给查木端一枚金牌,“若是有事,拿着金牌,可在草原中畅行无阻。”他已经决心收服草原,拔除战祸根源,那么这一枚金牌便给的不算早。 查木端行礼谢过宗朔,而后在一处山谷,拜谢了众人,只背着一个包袱,自由自在的走了,宗朔朝他的背影看了良久。 阿曈摆完手,看宗朔的神情,便身上一松,脑袋抵住身后男人的胸膛,“你也想到处走走吗?” 宗朔诧异的低头看着在怀里懒懒洋洋的少年,别人从来看不穿自己,但阿曈如今很轻易就能知道他的心,甚至是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出的期盼与愿景。 男人低头,伸手摸少年的脸颊,“也许吧。” 阿曈拍拍宗朔的肩膀,很有担当的样子,“你不要着急,到时候我带你回东山,我家的风景好,你会喜欢的!然后你想去哪,我陪着你呀。” 从没有人这样说过,宗朔心中有说不出的温情与爱意,还有无可抑制的畅往,他点头,但随即抬眸,凝神沉着远望,“等我做个了结。” 阿曈“嗯”了一声,随即就窝在男人的衣襟里补眠去了,他这些日子有些“劳累”,再好的体格,也实在是经不住男人多番折腾,腰也酸,那处也丝丝拉拉的涨得慌,在马背上颠的有点火辣辣的,不敢太挨着硬硬的马鞍。 宗朔早就察觉,便把人直接抱在腰间,叫阿曈坐在自己的跨上,不叫他挨着马鞍子。只是如此,阿曈舒服了,他却一路心猿意马,要极力压制身上的自然反应。 他也无奈,谁知男人一旦开了禁,竟是如此受不得激,只是闻着对方颈间的味道,心中就像是有火在烧,更别说这样情形的跨在自己的腰间了,叫人无端想起暗暗星空下的圣山潭边…… 阿曈正像个树袋熊一样抱着宗朔浅眠,男人身上的气味好好的安抚了自己,叫他觉得既安全,又适足。 只是睡着睡着,他就觉得宗朔有点喘,而后微微的一动屁股,就觉得,被顶着了…… 宗朔看着在怀里怨念的抬起脸的阿曈,深吸一口气安慰,“不必管,睡吧。” 阿曈蛄蛄蛹蛹的往上挪了挪,躲开了男人那处,只是马跑了一会儿,他的屁股渐渐往下沉,就又被顶住了,最后弄得阿曈自己也身上直软。他生气自己太不争气!但看着宗朔的俊脸,还是 “哼”了一声,就撅着嘴儿去亲人家了。 阿曈倒是不在意周围有人,宗朔到是有些不好意思,总不好叫属下看见自己和阿曈在马背上亲嘴儿,这对阿曈不好,显得不尊重。 宗朔抱着阿曈颠了颠,蹭了蹭他的额角,就把人抱到身后去了,“等回了京,我带去见大师傅。” 阿曈扒着宗朔的肩膀侧脸问,“大师傅?是谁呀。” “从小教养我的高僧。”只能转而又说,“小时候,你救我之后,就是大师傅从山上接我下来。” 阿曈恍悟的点头,他小时候隐约记得,阿塔与阿纳说起,有人到处寻找被他们救上山的少年,最后找到了他们救人的那处山脚,阿塔还暗中查看了一番,见是个和尚,看着挺面善,确实是来救人的,这才在半夜把人偷偷的送到和尚的篝火边。 阿曈想起小时候宗朔的样子,虽然白净俊美,但却伤痕累累,如今,少年侧脸瞧着宗朔,他肤色变得棕深,身上的筋骨也更强健,一切都不同了,只有身上的那股香气,氤氤氲氲的,似曾相识。 “后来,后来,你还好吗?”阿曈想着少年时宗朔的艰难,他想了解这个人的过去,分担这个人的现在,至于未来,未来的话,他自然要粘在宗朔身边的。 宗朔只一笑,他有些释然,“还好,等歇着的时候和你讲,眼下睡一会儿吧。” 阿曈“嗯”了一声,打了个哈欠,挂在宗朔的衡阔的脊背上,不动了。 乌骓的马蹄平稳,阿曈一路好眠。 宗朔则策马扬鞭,追上了前方众人。因为这路线已然走过一次,回程便显得轻松许多,忽儿扎合等人是在草原长大的,走过一次的路,心里便记得,即便是重重叠叠的山梁,也不曾走错。 出了圣山的地界,越往草原走,天气便越热,他们从数九寒冬,再次进入了炎炎的夏秋交替之间。倒是草木愈来愈旺盛,又碰见了不少相识的动物,他们已然适应了新的居住地,生活的很好,阿曈很欣慰。 只是赶路多日,众人的干粮早就已经吃完了,一路或是小动物们会送阿曈一些自己收藏的干果,或是打猎来吃,好在他们的狩猎技艺高超,尤其还有一个天生精于此道的阿曈,所以他们不但没饿着,反而食物充足的时候,阿贺该还晒了好些肉干存着。 渐渐走到了熟悉的河岸,他们曾在此处挥洒汗水,与一众辛劳勤恳的孛其特女人相遇,她们热情又昂扬,在艰苦的生活中,依旧满怀希望与热忱。 阿曈想和她们打个招呼再走,就连马背上的诺海,也伸头张望,他觉得,那个背着破弓的男孩子一定会藏在石脊后边,埋伏在必经之路上,等着吓唬众人一番。 但他们兴冲冲的来,却并没有遇到守卫家园的那个小子,诺海失望。直到了河岸近前,往半山腰的寨子望去,众人俨然已经透骨酸心。 往日整洁的寨子早就被踏破了,到处是破毡布碎石,狼藉一片,焦痕遍地。 最重要的是,没有人,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宗朔凝眸,众人戒备,就在此时,前方碎石后边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忽儿扎合提着弯刀大喝。 “谁!出来,否则格杀!” 第七十四章 家里都好,盼归…… 就在众人几乎要动手的时候, 阿曈歪头喊了一句,“啊呀!臭小子,是我们回来了!” 忽儿扎合闻言收刀往是石碓后边瞧, 斥候更是控制着隐藏的袖弩, 把上了劲儿的弓弦松了下来,以免误伤。 阿曈话音刚落, 大伙就见杂乱的石碓后, 渐渐冒出一个脑瓜来,带着歪到一边的遮阳巾布,露出一张被晒得通红的脸,这正是他们路上遇到的孛其特唯一大一些的男孩子。 那小子谨慎的观察了半天,见到仍旧是原来带着动物们度过河岸的一行人,便肉眼可见的松了一口气, 松开了破弓, 抬起袖子擦了擦鼻涕。 “是你们啊, 吓我一跳。” 宗朔下马,走到那小子身边, 看他身上没什么伤, 还挺健康的, 就是许久不见,要比以往脏一些。 “你们部族的人呢?受到了什么攻击。” 宗朔看着眼前破败的家园,虽然有受到冲击的痕迹, 但是各处都没有血迹,也没有尸身, 看起来或许并没有他们想的那样糟。 那小孩儿一挠头, 指甲缝里都是黑泥, “可说呢, 你们走了没多久,就有一大堆人马路过,我们是早就清理了河岸的,没有碎石桥,他们的大高马也过不去。” 那小子缓了口气,阿曈下马递给了他一袋水喝了,这才接着说,“看着人多,陷阱就也没开,以免惹怒他们,我阿妈叫大家收拾收拾,情况不对就躲起来,没想到,第二天他们就派人爬过了河岸,摸到寨子里。” 这小孩儿说话有点大喘气,还慢悠悠的,众人都着急,这是有事还是没事啊。就听他喝口水又接着说,“过河岸的人不多,叫寨门口的陷阱给抓了,我们就连夜逃了,然后,都躲起来了,过了挺久,我来看看这里还有没有敌人,没有的话好搬回来。” 只是小孩儿没想到,他们跑的时候寨子还好好的,怎么一回来,就已经这样了!他有些愤怒,所以听到动静后立刻躲起来戒备。 他不知道,那帮人看派出去的先锋没回来,便带了更多的人冲寨子,结果看到这里空无一人,只有他们掉到陷阱里的先锋,便一气之下,烧砸了寨子,又追出了好远,可是平平旷野上,也不见人影,便只得作罢。 宗朔远望,这片较高的山壁之下,河岸两面都是平原,孛其特部的人也不少,往哪躲能多得住? 他又问是否看清了那队人马领头人的样子,这一大一小两人一对,便知晓,埋伏在圣山之外的敌兵,便与冲寨子的是一群人,阿曈也听明白了,暗道那些人可恨。 于是也不再多言,小孩儿带着众人去找部落里的其他人。众人都骑着马,但是这男孩子却没有马骑,走得慢,刑武刚要去把他抱到自己的黄骠马上,就见诺海踢和马腹,渐渐踱到这小子身边。 诺海早就自己一个人骑马了,虽然年纪甚少,甚至都踩不到马镫,但是骑术很高超,是长在骨子里的熟练技法,天生该长在马背上的族群。 诺海围着大男孩走了几圈,用既弹舌又卷翘的克烈话说了一句,“喂,小子,我载你一程。” 但是那小子没听懂,只挠头转脸看阿曈,“他呜噜呜噜的说什么?”而后看着诺海又感叹,“天哪,你这短腿都勾不到马镫子!” 诺海在同龄的孩子中,已经算是高大的了,甚至手长脚长,是个壮汉的料子,毕竟,克烈族里没有矮的。但因着年龄的关系,要强的诺海从不喜欢别人说他长的小。 阿曈吐舌头,还好这两人都听不懂对方的话,不然俩小孩要打起来。不是他偏向诺海,要是真打起来,十个淌鼻涕的小子也打不过一个“短腿”的诺海。 五岁的克烈也是克烈,他可以凭借一把短匕首,在围攻下,杀死数十敌军。 阿曈赶紧圆场,“哦,他问你要不要骑一匹马。” 那小子抬头看了看诺海面无表情的小脸,想了想,还是馋他这匹高大的骏马,于是点头,“哈,行,哥哥我帮你这小短腿驾一驾马。” 阿曈直叹气,这小子的嘴呀,是真碎,还欠。 说着,他嘿呦嘿呦的费力上马,最后还有些不好意思,“咳,嗐,这马太高了。” 只是诺海并不在意这个便宜“哥哥”的尴尬,他刚一在身后坐定,诺海便轻踢马腹,扯着缰绳就蹿出去了。 只是看着两个小孩儿的背影,阿曈还有些紧张,他还不知到底是什么情况,深怕那些豪爽的大姐姐们有个什么闪失。他自从下山,一路行来,已经见了太多的不由自己的生死了。 阿曈有些低落,宗朔看在眼里,他牵住少年的手,把人拢在了身边。此刻说什么都无益,只有统一,只有竖起王旗,按下所有叛乱与野心,叫他们不敢再冒头,老老实实的过日子,才能叫草原安稳,草原安稳了,与中原势均力敌,天下才安稳。 求大道以弭兵兮,止兵戈而众生安乐。 宗朔揉了揉阿曈的手,牵着人,跟着前方那在背上呼号紧张的小子,往河岸的对面去了。 在远离河岸的一片草原中,到处都是小土包,但也没有可以供人居住躲藏的地方,众人越走越疑惑。就在阿曈往前头一处大土包瞧的时候,只见一排排的犬鼠或是土拨鼠,从各个土包里钻出来,谨慎的冒出半个脑袋,更有甚者,抬脚跳出了洞穴,直直的立在窝边,四处望着放哨。 它们是跟随阿曈从草原东面搬迁而来,体型要比本地的土拨鼠大上很多,放哨的鼠中,最大的一只,看着比小猎犬还大。这群直立着的鼠看见有人马接近,它们便擒着短手,龇着两颗大门牙,使劲儿嗷嗷直喊。 等众人走近了,它们才认出是阿曈,便消停了,塌下腰跑在草地上,朝阿曈围过来,站在他身边挠着肚皮边看热闹。土拨鼠与犬鼠们看见带路的那小子也不躲,甚至有几只离近了去嗅嗅他手。 就在众人被这些小家伙莫名的围着的时候,诺海的马也停了,那小子才费力的从大马上下来,刚落到地上,就朝最大的土包喊了好几句。 “阿妈,娟婶,出来看看,不是敌人,是过路的那些汉子回来了!” “阿妈!阿妈!” 他这一喊,过了一会儿,就见从最大的土包中,探出一个女人来,那正是许久不见的孛其特·阿伦。 女人安好,只是脸上有些土灰,她笑着朝阿曈等人招手。 “长生天在上,又见故人!” 看着逐个从土包中走出来的女人们,众人终于松了口气,阿曈转头直埋怨那小子,倒是早说啊,他担心了一路!只是小孩儿一看他阿妈和婶婶们出来了,便不再管迎客,只牵着诺海的马绳,带着骑马的诺海往土包里看。 两方相会,宗朔等人才弄明白眼前的情况。原来,当时寨子里的人奔逃出来,已经预料到又追兵,便想着能跑远一些是一些,就在她们无奈之际,却叫一群大鼠给救了。刚刚在此处安定下来的犬鼠与土拨鼠族群,记得这些女人也搭桥的恩情,便临时扩宽了洞穴,把人藏进了自己家里。 阿曈最后也好奇的往洞穴中去看了看,虽然有些拥挤,但是也足够大,幸而这些犬鼠的体格大,巢穴本来挖的就宽,且空气流通尚好,看来,东部的鼠类很会挖洞,阿曈点头赞扬。 宗朔却看着笑意盈盈的众人,与在人群中来回穿梭的大犬鼠们,触动颇深,人与兽,生命与自然,往往不可言说。 斥候建议女人们搬家,毕竟被敌人发现的居所在他看来,必是要舍弃的,但孛其特女人们却笑着拒绝了,她们在得知敌人已经退却的消息之后,便带了老少与家当,又搬回了那处寨子。 女人们说,走远了,离家的男人们就找不回来了。 夕阳将这片狼藉的山头染的一片赤红,众人在暖光中挥汗做活,旧居需要修整,男人们有力的出力,帮着修陷阱,磨刀枪,倒是阿贺该,高壮的身躯扎在女人当中,帮人家缝毡布,编绳花,纳鞋底…… 一行人并没有在这里停留许久,只是启程时,孛其特的女人们还是在修整家园之际,为他们制作了很多干粮饼子,留着路上吃用。阿曈也想着要怎么谢过她们,只是在草原深处,金银财帛实在没什么用处,还不如打些大型的猎物留给她们。 阿伦却连忙说不用,食物她们不缺。只是,最后,阿伦拜托了宗朔一件事。 这个爽朗干练的女首领略有些紧张,她们从没有询问宗朔等人的来历,只是在临分别之际,她稍有期盼的嘱咐了一句。 “若是碰见孛其特的男人们,请给捎一句话吧,就说,就说家里都好,等着他们回来。” 千言万语,只化作这几句话,寄托在渺茫无依中了。 宗朔很郑重的答应了,又叫她们小心些,若有不对,再次躲进地下去,毕竟,谁能想到这一番动物与人的关系呢。 众人告别后,即将驾马下山而去。这时候,诺海却调转了马头,举着马鞭,一仰下巴,朝那站在石壁上的小子问了一句。 “喂,你叫什么。” 忽儿扎合擒着笑,用蹩脚的汉话朝石壁上转述,“小子,我侄子问你叫什么。” 男孩抹了一把鼻子,朝诺海说,“你叫什么?小东西,问人家名字要先说自己的才行。” 阿曈看着两个小孩嘿嘿直乐,跨在乌骓的背上搂着宗朔暗戳戳说小话,“嘿,他还挺有原则,真可爱。” 宗朔瞧着捡乐子的阿曈,伸手捏他的脸,看着他双目明亮又嘁嘁喳喳的样子,跟着附和,“是挺可爱。”当然这就不知道是说谁了。 诺海的马直跺脚,而后他说了一句,“腾格里·诺海。” 那小子也没听清,心道这名字怎么起得这样拗口,说出来舌头都要打卷,但还是老实回话。 “宝术里格。” 那马背上的小孩,就像个大人一样的严肃点头,而后将手中的马鞭远远扔给了宝术,“我十八岁的时候,再来找你。”而后没等回话,就有些红脸的驾马离开了。 克烈的这帮叔叔们也笑,最后众人离开,宝术摸不着头脑的捡起地上的精致马鞭,没明白,但依旧作为临别礼物,好好的收着了。 一路上,阿曈见克烈的几个人都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诺海也绷着个脸,他就好奇,心里跟猫挠似的。 “宗朔,他们笑什么呀。”给个鞭子而已。 宗朔侧脸看着趴在背上的阿曈,“克烈习俗。”而后也瞧了一眼前边的诺海,“看上人家了。” 阿曈吃惊,“啊?他才多大!” 宗朔倒是很平常的样子,“先定下,要成年之后再来,对方没反悔,就成了。” 看着恍悟的阿曈,男人没忍住,亲了一口将脑袋搭在他肩膀上的少年,而后笑着将手里的马鞭递给了他。 阿曈“哦?”一声,便兴冲冲“啾啾”的去亲宗朔的唇角。 由于阿曈在马背上太过好动,以致□□的大黑马不太舒服,于是不乐意的直刨蹄子。 阿曈拍了拍乌骓,语重心长。 “大侄子,你莫要如此,等叔叔我给你也找一个媳妇罢!” 乌骓还没如何,只是宗朔听到这个“也”字,一愣,但舔了舔唇角,而后便失笑。 也行,媳妇就媳妇吧,他乐意至极。 第七十五章 刀剑与狼 乃蛮部监牢, 一个男人在经受酷刑,最后抵挡不住,晕死过去。 齐格身披猩红的袍子, 一脸阴狠的踱步到牢中, 看着一身鲜血的囚犯转头询问,“招了么!” 审讯的大汉光裸着脊背, 累的一身汗, 他扔下手中通红的烙铁,赶紧恭敬的朝齐格回话,“回主人,招了,什么手段都用上了,这畜生才开口。” 齐格脸色阴晴不定, “谁!” “这, ”大汉一看与齐格同来的卫兵, 没说话,最后齐格回手屏退了他们, 大汉才说, “他一口咬死了, 说是受咱们乃蛮左部的大将指使,并在他的卧房找到了两人互通有无的信件。” 齐格半晌没说话,左部大将眼下与自己是盟友, 他们两部的势力共同压住了部落中其他的声音,并且揽权, 架空了老蛮王, 主张侵犯中原。 齐格在信与不信之间, “继续给我狠狠的审。” 说罢转身出了腥臭的牢狱, 一路深思着回到了大帐,被抢掠来的美貌奴隶们恭敬又恐惧的跪在门口迎接,结果端酒的女奴一不下心打翻了酒壶,齐格心中正烦,便猛的一抬头,朝跪在地上的惊恐求饶的女奴一摆手,将人赏给了手下的粗营兵。 女奴绝望的被众多大汉拉了出去,扯破了衣服,而后被众人按在地上凌虐致死。 齐格听着屋外渐渐衰弱的哭嚎声,重新接过一个奴隶端上的酒,缓缓喝了。他靠在椅背上一想,不论暗杀训鹰人导致在草原中跟丢了宗朔的是不是左部大将,他如今都有了新的计划,大将的权力也够多了,几乎与自己平起平坐,齐格缓缓转动手中锋利的短刀,冷冷一笑。 他既然要自己做王,那么如今也该动手了。 而监牢中,那个浑身伤痕的人却在鞭打中咧开沁血的嘴角,笑了,他是一个暗中的死士,接到命令是杀了训鹰人后,立即撤离乃蛮,但是,他在乃蛮中的得到的消息,是月氏只身进草原,在草原深处遭到齐格集结的各部散兵的围杀。如今月氏不知生死,他是不会撤离的,不如就叫他乃蛮内部乱上一乱,也好拖延时间。 这人一咬牙,心中暗道,贱命一条,权当报答月氏大人的知遇之恩了。 动刑的大汉正奋力的挥鞭抽打,只是不一会儿,木架子上的人就软了,大汉上前一看,就见犯人已经死了,嘴里吐着黑血,是服毒自尽。 于是,自今日起,乃蛮内起刀兵,齐格迅速杀灭左部大将及其残部,进而掌控部族中绝对的话语权。如此时间一拖,便快到秋季,他们按照以往的计划,要在冬季之前攻破昭城,好劫掠粮草来过冬。 但齐格再次往草原中派出大量探子,甚至还有仅剩的最后一位训鹰人后代,他年纪尚轻,终于在夏季的末尾熬鹰成功,能够随军了。 齐格总是心中不安,月氏,对草原来说,威慑力过于强大,他既要全力攻城,必要先灭了后顾之忧,以免腹背受敌! 所以,在草原的秋风乍起之时,齐格亲自带兵,朝草原进发,目的只有一个,杀月氏。 昭城的萧冉在烛火之下打开暗探的密信,原本殿下如今下落不明,此番齐格却兴师动众的举兵进草原。 这位明面上的骁骑营统领,暗地里宗朔多年经营起来的地网天罗的握线人,此刻有些举棋不定。 宗朔临行前是已经被身上的暗毒左右了性格的,他冷着面嘱咐萧冉,此行要是他三月不归,想必便是死在草原里了,那就按照他留下锦囊中的计划行事。如今去日已将近三月半,萧冉无奈打开锦囊,看着上边周密的计划与错综复杂的人物,将这个即便历经大战风雨的寡言男人也惊的一身冷汗。 只一个意思,起兵叛乱,逼宫报仇,玉石俱焚,谁也别想好。 可字里行间,又下意识将造反对于百姓的影响降到了最小,大军直取宫门,只灭皇权,不覆黎民。 但萧冉叹气,牵一发动全身,赫连家的皇帝死了,总有其他家的要来争。他萧冉是不想做皇帝的,自己还想着等事情完了,与阿云归隐田园呢。况且除了宗朔,各方强权怕是谁也不服。 所以谁来做皇帝?届时天下相争,诸方割据,谁还能保证不牵连百姓呢?他能想到的,殿下怕是早就想到了,只是他挣扎多年,如今已然行至绝路,才有此一说。 萧冉不敢擅专,他自觉,若是殿下完好归来,必要后悔。况且,如今齐格的举动又叫他生出一丝期望来,若不是为了殿下,齐格如何会在秋季这个收粮的关头舍弃攻打昭城,反而直奔草原呢? 黑夜中,萧冉在榻上辗转难眠,睡在里侧的阿云叹了口气,转过身,抱住了这个不安多日的人,他虽然不知什么天下局势,但却知晓自己男人的心情。 萧冉埋头在阿云温软的怀抱里,平静了半晌,他终于决断。 “我再等一等。” 阿云捋着怀中人的鬓发,默默的安抚他。 而此刻,宗朔一行人正从草原深处的东南部,飞速的往昭城的方向赶,他们已经耽搁了太久,务必要尽快回到中原。 只是草原本就宽阔无际,沿着走过的路程回来,也不能速达。反倒宗朔心中分析利弊,有了别的主意,他叫刑武先行一步,回到昭城与萧冉汇合,叫停萧冉手头上的谋划。而自己,则与忽儿扎合等人一同,在草原上寻找克烈新居的痕迹。 统一草原,需要强大的武力与威慑,且最好不使中原的军队势力介入,否则会更加混杂。 于是,众人踏上了往克烈旧居而去的路线,若是从那里出发,沿着半缺的地图想必更有把握找到诺海口中的科特沁。 阿曈正趴在小河边往水袋中灌水,他们沿着最近的路线疾行,一路上便少遇河流,赶在水源耗尽之前,阿曈索性带着水袋,疾行出来,灌好水就回去,也不影响赶路。毕竟,他要是全速奔跃,就连乌骓也追不上。 于是,等阿曈灌满了好些个水袋,宗朔才骑着乌骓追上来。宗朔倒是不担心阿曈遇到什么猛兽,只是怕万一遇到人,阿曈有些单纯,宗朔怕他吃亏,便撇下了歇马的众人,骑着大黑马跟了上来。 看着缓缓流动的河流,阿曈便有些想洗澡,身上都是灰尘,有些难受。回头一看,正好宗朔也来了,便朝男人招手。 “宗朔!洗澡吗?” 男人在河边勒马,看着清澈的河水,和眼前同样清澈的少年,很是心动。两人整日耳鬓厮磨,但因为实在着急赶路,荒郊野岭也不方便,如今总共也没有几次。 但是男人一旦越过了那条线,理智就是摆设,整日的心里就像着了火似的烧得慌。阿曈也不好过,他的朔期快到了,只是挨着男人,就叫他春情荡漾的,他是一朵刚刚盛放的花朵,既纯洁又烂漫,需要不断的雨露滋润。 眼下两人在碧波粼粼的水岸边一相望,很不像是只要洗澡的样子,阿曈轻易的扔下了费力灌满的水袋,黏黏糊糊的往宗朔身边蹭。 可月余食水不进的阿曈,此刻却觉得有些渴了,看着眼前眸色深沉的男人,抚摸着宗朔敏健的身躯,他也想被灌满。 宗朔抱着双眸水润的阿曈,喘着粗气,低头就要亲,只是在亲吻怀中人之前,他下意识的警觉四周,感官灵敏而锐利,仿佛他雄兽的兽性在渐渐觉醒。 所以当眼神扫过湖面时,宗朔顿住了,他顺手将仰头索吻的少年紧紧的搂在怀里,反而抬头望向天空。因为,就在刚才,他瞥见了水中倒映的蓝天上,几只苍鹰飞过。 此刻抬头望去,那苍鹰并不像寻常鹰一般飞远,而是就在这片天空上盘旋不去。只是宗朔手中早已没有弓箭,不能引弓把它射下来。 阿曈尚且在宗朔的怀中踮着脚,撅着嘴儿呢,没等来亲,倒是察觉到宗朔情绪的变化。 “怎么了?” “有变,追来了。”说罢,宗朔带着阿曈,骑马便往同伴的休息处赶去。只是依旧晚了一步,带着训鹰人的先遣部队,已经与忽儿扎合等人对上了。 其中领头的,正是在圣山脚下,逃走的几个部族首领,他们已然认出宗朔等人,只是那几个人见过宗朔状如修罗,杀人如麻的样子,倒是不敢冲上前,反而叫身边乃蛮的兵将往前冲。 “就是他们,快杀!”而后转头问这个刚刚掌握训鹰技术不久的年轻人,“齐格将军什么时候能到!” 训鹰的人吹了一声口哨,几只鹰分散开来,其中一只飞远去做引路,“也快,不过咱们这八千人马,难道还拦不住这十几个人?” 那几个首领一想也是,那日山下,是宗朔他们占着地利,如今四周都是宽阔的草原,双拳难敌四手,更别说是八千人马的刀枪! 想罢,他们倒是又走在队伍前头了,想着也能混个头功。 双方都没有别的目的,话也不多说,提刀就杀,倒是被克烈护在中间的小诺海,他一反常态的从叔叔们的保护圈中冲出来,举着匕首,双目通红,杀意深重。 “我要给阿塔和叔叔报仇!”诺海指着在兵将后方的几个部族将领,驾马冲阵! 克烈们一听,当下就红了眼,凶性上来,提刀就往前冲。宗朔一看,四周旷野,跑是跑不脱的,两军对垒,擒贼先擒王! 于是乌骓马驮着阿曈与宗朔,与克烈一同,直冲向敌阵! 小队作战,他们以宗朔为中心,成品字形,在震耳欲聋的喊杀与马蹄声中,甩刀便杀。忽儿扎合等人极其高壮有力,一双手臂甩起来,弯刀所碰的兵刃无不砸开,拿着红缨枪的克烈更是如走龙蛇,一收一甩间,能扎穿好几个人。 宗朔的目的明确,直奔那几个首领,只是他作战并不想以往煞气腾腾的挥刀把人劈开才算完,阿曈坐在宗朔的马背后,护卫着他,只觉男人的每个动作都是力道刚到好处,以最简洁的手法技巧,直攻要害。 阿曈还没看清宗朔劈刀的角度方向,人就已经被宗朔一刀斩下马。他紧紧的护住宗朔背后,不叫混乱中有人偷袭宗朔,于是便被人血迸溅了一脸。 对方人马先是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乃蛮的兵将并没有预料到这十几个人竟是如此勇猛,直接杀穿了包围圈,于是此刻,他们才想起来变阵。 领兵的蛮将立功心切,一再的下令,一冲再冲,直叫宗朔看到破绽,小队灵活攻向薄弱之处,直接杀到了后方。 诺海人虽小,但极具杀气,其中一个部族首领一眼便认出了这小孩儿,那个小克烈,没想到竟然还活着!那首领记起了诺海看着父叔尸身,被重枷缚身时,等着如狼一般仇恨的眼神,朝他说的一句克烈话。 我要杀了你。 随着敌军被冲的零落,阿曈在抬头时,就听宗朔朝身后克烈喊,“尽快脱身,以防支援。” 而后,阿曈就看见更加激烈的战斗,他们一行人中,有人负伤了,被砍到了脊背,有人的刀卷刃了,便低头从马下的尸体上拔出一只□□继续杀。 最后,就连诺海,也侧挂在马腹上,驱马脱离刀枪的包围,一跃至前方奔逃的首领身边,与他缠斗在一起,直至最后怒吼着将短匕首插进那人的胸膛。 小孩儿刚得手,便被人包围,宗朔一个跃马,乌骓便踏着蹄子飞跃,宗朔抵开包围,一把拎起有些脱力的诺海,扔给了身后的阿曈。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为首的大将便被杀的不剩几个,蛮军已然由杀改围,与这一行人拉开距离,以减少伤亡,而后等待齐格将军到来。 形势艰难,苦战。人命如草,可不论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人的血,都是鲜红的。 阿曈抱着诺海愣愣的看着战局,最后他竟起身,站在了宗朔背后,随着乌骓马的奔跑,衣襟被风吹的鼓起,鬓发飞扬。 宗朔不能分心回头,但只听阿曈仰天狼嗥,悠长而凄厉。 寻常的士兵何曾见过这样的场景!他们长在草原,是从骨子里泛出的对狼的惧怕与崇拜,于是都有些胆怯,但人还是要杀,仅剩的一个副将一声大吼,“杀!”兵将便再冲。 只是,众人只听,那个少年啸后,无边的草原中,竟此起彼伏的传来狼嗥,听着声音范围,竟是来自于四面八方! 乃蛮兵卒当即胆寒,他们竟被狼群包围了。 第七十六章 月氏与克烈 少年这一声狼嗥惊动四野, 草原附近所有狼群都飞驰而来,仰头嗥叫应和,霎时间让人心惊胆战。 在草原之中, 狼群是最顶尖的猎食者, 它们或几十,或上百, 成群结队而存, 每个狼群都有自己的领地与边界,它们一个家族轻易不会踏入其他狼群的领地,哪怕是稍微在边界处活动,也会引起狼群之间激烈的厮杀。 而现在,它们各个族群都受到召唤,离开了自己的领地, 全部迅速朝草原中部的狼群领地进发, 一时间, 一个个狼群不断在聚合,最终形成一片狼潮, 以凶猛的姿态对峙在乃蛮的军队前方。 眼前的景象叫人胆寒, 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中, 没有什么比群狼环伺还危险又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它们尖牙利爪,两眼凶光,尖利的犬牙呲呼, 随时准备战斗,在狼群包围之下的乃蛮只得稍缓攻势。 看着眼下的场景, 就连一路杀得刀口卷刃的忽儿扎合都“嚯”的一声, 抬头瞧了瞧站在宗朔马背后边的阿曈, 这还打什么打, 他们自己人见了都害怕。 宗朔调转马头,乃蛮的大将已经被杀了不少,眼下敌军中没什么指挥得力的人,趁此机会,正好突围。 “列队,朝狼群方向突围!”众位克烈听言,立即整队,士气大振的朝前冲杀起来。 倒是外围的狼群,它们只是到了此处,但却没有接到下一步的指示了。阿曈也只会唤狼,并不会组织狼群进行攻击。 他因为人类身躯的缘故,天生学不会阿塔与弟弟那样雄浑又纯熟的狼嗥,且又不曾在狼群中做到首领的位置。东山上的白狼们,都是拿他当孩子宠着的,阿曈或是在山里惹了哪家的动物,不必他说,白狼王便带着兄弟们雄赳赳的去找茬了。 阿曈不会指挥狼群,也不必指挥狼群,他不是为此而生的,他这些年来,学的最纯熟的,便是在无聊时仰脖嗥一嗓子,叫狼都过来,而后一起玩。 可眼下并不是玩乐的时机,他急需要像自己的阿塔一样,成为首领,调度攻击。只是这是一门天生的才能与学问,一朝一夕间难以习得。 阿曈有些沮丧,他还不够强。 宗朔冲杀之间,就觉身后的阿曈没了声,蔫了。他心中有数,又怕刀枪无眼,伤了阿曈。于是男人提枪横扫,清出身边的路,而后回身伸臂,把阿曈卷到手臂间,护在怀中。 少年来人间一趟,双手依旧未染鲜血,他是那样珍爱生命,在他眼中,众生平等,一个人的性命,并不比一只兔子更高贵,他愿意为了动物族群的存活而带着它们艰难迁徙,但也循序自然的规则,捕猎吃肉,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只是“人”则不然,他们复杂又多变,仁慈又残酷,有除了自然之外的自己的一套规则,阿曈在慢慢学习,这其中种种,便是书生所说的规矩了。而今遇见了宗朔,他便开始觉得,规矩只是一层皮套子,人世的规则,说到最里边,也无外乎“情理”两字。 只是,现在的场景不是说情理的地方,是动刀枪,看谁拳头硬的地方。 阿曈不乐呵,宗朔便在冲阵的间隙低头匆匆说了一句。 “真厉害!” 阿曈闻言,有些开怀了,但还是说道,“我没有阿塔的力量,不能叫狼群进攻,它们是不懂狼语的。”并不是所有的狼群都通晓狼语,阿曈见过能用语言深入沟通的狼,也就只有东山与圣山的白狼。 “威慑之下,军心动摇,够了!” 阿曈觉得受到了男人实心实意的夸奖,于是终于有些开心了,只是他心弦一松,头顶便不自觉冒出一只狼耳朵来,动来动去,搔得宗朔下巴痒痒。 男人低头一看,就紧忙伸手去按,又抬刀一挥,把眼前那个看到狼耳朵而惊惧的蛮兵一刀砍了个透。 阿曈看着眼前身首分家的蛮兵,一激灵,耳朵立刻便收回去了。 众人冲杀的正急,外围的狼群也在原地踌躇,等了半天,也没有下一步指令了。只是,来都来了…… 于是阿曈抬头望向狼群的时候,就看那几只头狼,各自带着精壮的草原灰狼一同冲向敌阵,直奔他而来,乃蛮众人先是抵挡狼群,只是狼群实在凶悍,就连□□的坐骑都害怕的不敢上前,马匹都有些慌乱。而且狼极为敏捷,挥出的刀剑基本还没等碰到狼身,便叫它一跃躲过去了,有些狼急了,还凶性毕露,直接跃起朝人的喉咙处扑去,直奔要害,一击毙命。 出于草原人天生对狼的敬仰与惧怕,那几只头狼带着小部分狼群顺利的冲到阿曈身边,等他吩咐。阿曈一见,立即从宗朔怀中跃起来,只简单的叫狼群“走,一起走出去!” 不知这些头狼能不能听懂,阿曈便先嗥着与宗朔一同往前冲了。万幸,狼群是紧跟着阿曈的,于是,宗朔等人挟着狼群一起,在众人力竭之前,杀出了重重包围。 两方对峙,近万人的军队与狼群围绕的十几个人僵持不下。这时,只见队伍最后方藏了许久的训鹰人看着天上徘徊而回的鹰,瞅准时机,一阵大喝,“齐格将军即将抵达,咱们先杀了他们立功,赏赐千金!” 一听援兵将至,乃蛮兵将的杀意又上来了,他们下了狠心,一同冲击而上,这是他们惯用的战术,铁蹄一过,论他神仙,也踏成泥了! 只是如今马匹恐惧狼群,就不如往日听话,冲杀的阵型便很是参差。 就在忽儿扎合等人咬牙包扎伤口止血的功夫,对方军队就冲了上来,阿贺该腹间的宝贝铁锅都碎了,此刻索性往地上一扔,去他妈的,杀一个算一个,这些年乃蛮也够猖獗了,克烈族隐居后他们就肆无忌惮了。冲!头提在裤腰上,生死看命! 宗朔一看战事不能久拖,便想着以狼群的威慑为拖延,先带众人脱离平原战场,往山谷中撤退。对方将帅死得差不多了,战术缺失,只会硬冲,他们进山,占据地利,或可全身而退,不过要快,与敌方援军拉开距离! 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宗朔便立即付诸行动,只是还没等众人策马,就在对面乃蛮的喊杀声外,听到另一队人马渐行渐进的呼哨声。 阿曈本以为是敌人的援军来了,甚至都已经抽出了宗朔腰间的备刀,他虽然只会演武场上教头教的那几招,但此刻,他也要拼命的护众人周全。 他刚一抽刀,就见忽儿扎合这些克烈瞬间精神了,就连被杀死的敌人溅了一身人血的诺海,都骨碌一下从马背上爬起来,朝远处草原与青天交界之处呐喊,童稚的嗓子有些哑,但呼出的哨子声与那群人是一样的。 忽儿扎合等人肉眼可见的轻松下来,同时也兴奋了,也挥着刀站在马背上也呼哨着。乃蛮正在往前冲的兵将有些搞不清状况,难道来人不是他们的齐格将军吗? 军中有年纪大的老兵,听到号子声顿了一会儿后,随后便脸色一变,心中一突,赶紧往人后躲。 长生天的护卫重新回到了草原之上!老兵在人群中高喊,“快撤,快撤!克烈来了,是克烈!” 宗朔凝眸朝远看,只见天际间烟尘滚滚,草沫飞扬,一群极高壮的大汉策马奔驰至此,他们在夏末的季节赤膊套着皮甲,裸露着健硕的肩臂,手中拿着弯刀,迎着风,呼啸而来。 宗朔眸中闪光,他找到了!月氏的旧族,克烈。 相传,月氏与克烈原本都是狼神的近族,族群中都流着些许微薄的狼神血脉,这叫他们英勇无敌,骁勇善战。两支血脉共同护卫草原,互为表里,月氏为智慧卓绝的领袖,克烈是不败的战神。 只是随着神族的没落,人渐渐兴盛,但草原中的资源是有限的,本应万物均衡。可人的无限繁衍,无穷的欲望生长,使得草原渐渐动荡。月氏以长远的智慧尽其所能,希望与中原的交互能缓解草原的匮乏,但最终因种种阻隔,不能成,且令月氏这个族群先一步消失在历史长河中,唯余一个与中原皇室混血而生的宗朔。 而克烈,他们虽然善战,但却不恋战,更崇尚自由与平和的这一族分成了巫部与上中下部,巫部已然随着神的消逝而凋零,唯有血肉刚健的克烈汉子,他们避世隐居,平静生活。 直到,克烈被草原上肆虐的战争唤起,这才派人出谷寻找最后一个月氏,以求草原的统一与和平。 宗朔看着顷刻便至近前的克烈一族,脑中飞速运转,棋盘就在他心中,其中黑白两子已然绞杀至紧要关头,可如今,胜利的天平开始倾斜。 这群克烈人远远便看见了在狼群拥护下的宗朔等人,尤其是看见了诺海,族长心中酸涩不以。 他本来派了人回旧居接应忽儿扎合,已备掌握这一任月氏的行踪与性格。奈何等了许久,仍旧不见人回来,随着时间渐渐过去,族长便知道事情有变!于是,立即集合族中的汉子,来到旧居山谷寻人。 奈何,晚了一步,他们从山谷中,只找到了二十三做坟墓,各个碑文上,都写着一个同族的名字。 当初派人时,原本以为回旧居找人是轻松写意的一次行程,所以还特地带了小孩儿出来逛一逛,没想到,竟会如此!众人大恸,他们发誓要给族人报仇,这草原中,这么致力于杀灭克烈的,也只有乃蛮等大族。 没等出发,族长颤着手,挨个摸着墓碑,直至最后,他心中生出了微末的希望。派出二十四个人,这里却是二十三座坟墓,老族长看尽了碑文,而后朝家人说,“诺海,小诺海还活着!咱们得找到他,接他回科特沁” 于是众人开始了寻找诺海的行程,只是刚出旧居的山谷,行至不远处,便听见一阵通天彻地的狼嗥声,直叫的他们心中血脉沸腾。又见狼群朝一个方向聚集,众人便飞也似的朝声源去寻来。 果然,狼神保佑,他们找到了诺海,甚至还有久不归家的忽儿扎合等人。克烈族长又眼神明亮的看着同在队伍中的宗朔与阿曈,但族长并没有多说,眼下不宜叙旧。战况已经非常鲜明了,克烈人马有近七百人,他们二话不说,骑在高头大马上,呼啸着朝乃蛮的军队冲杀而去! 阿曈看得直愣,那样凶悍的狼群来到,也只是威吓与驱赶阻拦居多,而这一群新来的大汉,是真的杀! 他们普遍都是忽儿扎合的体型,但也有不少冲在阵前的汉子,不仅比忽儿扎合壮,甚至比宗朔都要高。阿曈倒是觉得他们跟自己的阿塔的体型有些相似。 克烈的人冲进乃蛮队伍中,比那些小兵高出一头,壮硕至极,杀人如杀鸡。 战况如风卷残云一般,乃蛮溃退,宗朔见状,也来不及交代其他,直接朝那族长喊了一句。 “乃蛮援军将至,看天上,射鹰!” 族长看着飞得那样高的苍鹰,并没有把握射中,于是他抽出自己的弓箭,一把扔给宗朔。 隔着很远,阿曈生怕扔不过来,于是“嗖”的蹦下马,跃至半空,接住重弓递给宗朔,而后点着头大喊。 “宗朔,你射吧!” 只是,话音刚落,他自己好像觉得着有点别扭,便又咳了一声补充道。 “唔,我是说,射鹰……” 这一找补,更别扭了!宗朔叹气,拿起重弓,双臂奋起筋肉,将弓弦拉满,只听“嗖嘣”一声,飞鹰应声而落。 宗朔尚不停止,沉着眸子,几射之下,这片天空之上再无苍鹰盘旋。随即他冷哼一声,站在马背上,弯弓射向躲在人后的训鹰人。 阿曈看得无法言语,他觉得宗朔,真是厉害至极。 第七十七章 盈沸与归寂 众多高大的克烈一字排开, 呼哨着朝乃蛮的队伍横掼过去,魁梧的身躯筋肉坚实,气势雄浑。 阿曈亲眼看着一个梳着粗辫子的大汉, 骑着高大的马匹, 冲到乃蛮的阵中,原本前方被铁盾挡的严严实实, 那人却仅凭借高出乃蛮兵将太多的身躯, “嘭咚”一声,硬生生的撞开了他们结成的防御盾墙,而后挥刀就砍。 这个族群,仿佛就是为战而生,但奇异的是,他们竟是一群喜好隐居的部族, 不是万不得已, 族里都没人愿意出来。 当时选出来的二十几位远赴中原寻找月氏的人, 也是在族群逼不得已,不得不为的时候, 族长做了长短不同的签子, 而后部族里抽签抽出来的人选。忽儿扎合等人就是这样才认命的出了谷。 很快, 乃蛮这八千余人的先遣队,便被克烈杀散了,不仅是队伍散了, 人心也散了。他们看着那一个个气势骇人的提刀大汉,心想这没法赢!砍出去的刀还没等近身, 直接叫人家一甩膀子就削断了, 当然, 一起断的, 还有他们的脑袋,或是持刀的胳膊。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人数,并不是一个有用的优势。就如刚才的宗朔,横刀立马,仅仅十几个人,能在千军万马中,杀一个来回。更别说眼下是百多个与他不相上下的克烈,一同左右呼应着进攻。 军心一散,众人溃逃。 宗朔早已射死训鹰人与飞鹰,但那鹰已经在天空盘旋多时了,难免齐格不会带领着援兵赶来,宗朔思忖,眼下并不是交战的好时机。 于是他策马飞身朝刚才借弓的克烈老首领奔去,抬臂利落换弓。老首领上下看着宗朔,忽儿扎合见状也驱马前来,错开距离,站在了宗朔身后,表明自己的考察结果与立场,而后朝老首领回礼。 老首领上下看着宗朔,点了点头,他这把弓极重,连克烈本族,能拉满弓弦的都不多,更别说极精准的射中高飞的雄鹰。看来这个月氏是极为厉害的。 最后,老首领朝宗朔行了尊礼,宗朔直接双手还弓,“您的弓很好。” 只是眼下不宜多言,宗朔直接几句话说明战况,老首领闻言,立即听从宗朔的建议,带着克烈众人,远撤进入山谷区。 不远处,狼群都维护在阿曈身边,身边有不少被狼咬死的兵。 乃蛮的士兵本想着,这个少年一直未曾参战,只被那个领头的护在身边。且身量比起那些高壮的“巨人”来说,也是娇小,除了极俊美,与常人没什么分别,想必也好下手,最好能拿了回去,或请功,或威胁那个极厉害的中原大将军。 他们此刻还不知道,这个看着“很好对付”的少年,才是这一行人中,最难以制伏的。 阿曈都还没出手,冲过来的士兵便被狼群层层包围,不待乃蛮的人近前,就被狼扑倒在地,激烈的咬死了。 众狼将阿曈围绕在中心,几个狼群的首领护在他身边,头狼们显得格外凶狠,就阿贺该这些自己人,都不敢近前。 阿曈本来在宗朔马背上被护得很严密,但他刚才给宗朔接弓,脱离了乌骓马,又见宗朔抬臂挽弓,便没有上前,怕马匹移动,倒叫宗朔失了准头。 后宗朔回头,远远的叫他进狼群中去,阿曈看着眼前打成一锅粥的众人,也着实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便听话的往后退,狼群顺势将他围了起来。宗朔看着乃蛮阵营之后的训鹰人,冷笑一声,将箭头挑高,瞄准后只一撒手,重弓之箭便带着弧度飞跃过人群,精准的将那人一箭穿心! 而后男人回头看,就见阿曈被狼群拱卫在中间,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放心的去拼杀了。 阿曈尚且有空闲伸手揉了揉身边头狼的脑袋,头狼便立即收起了呲呼的凶相,瞬间变脸,背着耳朵亲近的来嗅阿曈的鼻子。 此刻乃蛮败兵撤退,宗朔与克烈商议好,先退至他们克烈的领地,一是还有不少事情要谈,二是安全,他们克烈整族都在,那里防守严密又位置隐秘。 宗朔回身唤阿曈过来这边,他们要再次出发了,阿曈挠了挠身边灰狼的下巴,慢慢摸索着它们能听懂的简单狼语,进而遣散了这乌泱泱一山头的草原狼群。 克烈的老首领看着那个站在狼群中,呜噜噜的说话,后又仰着脖颈狼嗥的少年,他眼神专注,又有些不可置信,老首领转头看向忽儿扎合,就见这个上部的汉子笃定的点头,但却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太过张杨,宗朔并不许他们谈起阿曈的隐秘。 老首领看着策马急着去接那少年的月氏,心中的事来回滚了多遍,皱着眉刚想开口,忽儿扎合就提前冒出了一句话。 “咳,听说是结契了的。” 这只是委婉的说法,他倒也不是听说,实在是亲见。毕竟那日在雪山的狼巢中,他们尊主,是扛着脚软的阿曈回来的,少年那一脖颈的吻痕,嘴唇也为肿,可见吮吻之人有多用力,那吻痕一直延伸竟衣领,他们也不敢细看。且尊主脱衣服换洗的时候,那一背的抓痕,着实过于鲜明了,一看就叫人知道发生过什么。 在克烈,既然已经如此了,便是认定了对方,结了契要过一辈子的。 老首领闻言瞪着眼看忽儿扎合,那眼神还叫人怪有压迫感的,直把这个顶天立地的大汉看的有些眼神躲闪,但忽儿扎合心中却腹诽,死盯着他做什么?又不是他一树梨花压海棠…… 克烈首领又猛的一转头,看着前方,那少年从狼群中飞跃出来,如乳燕投林一般,欣喜的跳进月氏怀中。老首领张口开合了几次,不知该说什么,就又闭上了。 神族竟入世了。 还给了月氏。 阿曈倒是不知道这两人的交谈与纠结,他是狠狠松了一口气的,神兵天降,他们得以脱身,可以不用再流血再杀人了。 “宗朔,咱们上哪?回昭城么?”只是宗朔总是不得闲,有万千人命挂在他身上,不然,他是要带宗朔回家给阿塔与阿纳看看的。阿曈眯着眼看大战后气势雄浑,眉目肃杀的宗朔,奔波一路,男人此时衣襟沾血,下巴上还有些青胡茬,在别人看来,并不如何潇洒倜傥,反而有些吓人。 但少年依旧“呜”的一声,一扭腰,倚进男人胸膛间,只觉他的伴侣也太好看了吧!看一眼心里都直热乎,他是要与阿塔好好显摆一番的。 宗朔低头看着亮着眼睛在怀里扭来扭曲的阿曈,搂住,摸了摸他的脸,“不回昭城,时间还够,先去克烈部的居所,他们不应该再置身事外了。” 阿曈闻言,坐直了身子,想了想,脸色有些落寞了,“克烈居所?是科特沁么?诺海,终于能回家了。”他依旧想着那座旧居山谷中,悲壮入葬的二十三位克烈男人,还有小孩儿在梦中呼唤的故乡。 宗朔点头,抬头看着被众多大汉围在中间,挨个去摸他脑袋的诺海。小孩儿一路沉闷,却从未哭过,此刻亲手报了仇,又见到了家人,他因持刀力竭而颤抖着身躯,泪如雨下,终于露出了本属于孩子的委屈与难过。 众人不再耽搁,迟则生变,于是一同驾马,越过茫茫草原,朝山谷幽深处行进。这群在战后赤膊裸背的剽悍男人们,骑着骏马,与狼群一同,各自隐没在归途。 而等齐格终于带着乃蛮大军赶至战场时,便只余满地的尸身,还有溃逃后,不敢擅自跑走,只得又回到原处的败兵,他们的将帅已死,既没有人整队,又人心涣散。 当时齐格接到消息时,便在苍鹰的指引下,飞速调兵往这里赶,只是全军正不停奔赴,天上指路的苍鹰却忽然间顿在原地盘旋,最后犹豫片刻后,竟然就飞走了,再也不管还等着它带路的乃蛮军队。 所以此刻,齐格空余愤怒,也无可奈何,如今正是初秋,草原的草木丰盛,很难对已经逃走的人马进行追踪。最叫人忧心的,不是这次死伤的兵将,而是一个消息。 那就是,克烈回来了,长生天的战士再次降临草原,此刻截杀不成,那么与克烈结队的月氏,就更难杀了。 但齐格虎目一瞪,颇为坚定的下令追踪。他如今有什么可惧怕的?他有草原上人数最多的军队。这个搅动风云的男人坚信自己的作为,只有战争,只有杀伐,只有打进中原人富饶的腹地中去,草原才会更好,才能更舒服的生存。 齐格看着军心涣散的败兵,冷笑着说,“孬种!”随即,将被抓回来的逃兵全部斩首,成堆的头颅竟比战死的还要多。这一番震慑,余下的人噤如寒蝉,他们知道,他们没有退路。 看着堆成小山包一样的人头,齐格暗自想着,杀不成月氏,那就叫他攻打中原,不论是逼不得已,还是真心诚意,只要他们目的一致,也不是非要立刻杀了宗朔。 至于如何做,齐格冷笑,中原人,总是派系林立,阴谋重重的,他只需稍稍运作。况且,这个月氏更是有灭门的仇恨,他不信那人真的与那些杀了他全家的皇族是一条心! 手下前来询问接下来的行程,军队人马众多,他们要估量粮草与水源。齐格下令,赶往克烈旧居,追查克烈线索。 只是他又晚了一步,等乃蛮先锋队抵达那座克烈旧居的山谷,就见这里早就被一把火烧了,就连空地上的那二十多座新坟,都被挖开了,尸首已叫他的族人带走,带回了他们的新居。 克烈是不会放弃一个族人的,哪怕是尸首,也要带回去,与家人们团聚。 科特沁山谷,四周山峰云雾缭绕。 阿曈看着在原野间奔驰的野马群,它们自由而狂放,这里草木茂盛,牛羊成群,一派生机勃勃。就如诺海给他描述的一样,是个极好的福地。 宗朔也点头,他也算行过半个草原了,相较之下,克烈的居所算得上是最为繁茂丰沛之处,不说其他,这个地形看着就很安全,他下意识的从攻守战争的角度来看,自觉这个是个易守难攻的好驻兵所在! 阿曈可不管这些,他只知道,这里不仅动物多,人也很多。因为,众人一到山口,接到信的克烈人便都谷迎接,他们先是埋葬了二十三位英勇无畏的族人,而后趁着夜色中,在圆月之下,朝着天的方向闭目念诵巫祷之词。 在阿曈的眼中,只觉苍穹上的星河都泛着光,随着这个族群虔诚的念诵音调,天上有那么几颗不甚明亮的星辰,在暗自闪耀。 宗朔牵着阿曈,入乡随俗,倚坐在星光之下,与他们一起仰望夜空,在克烈人苍茫的祝祷声,静静感受着身边少年的心跳与呼吸。 人活着,犹如一阵风。风起时,沸反盈天,停时,万籁俱寂。 第七十八章 兴衰系与一人身 科特沁的清风徐徐而吹, 带着草木的香气,阿曈窝在宗朔的怀抱中,沁润在这场微风里, 耳边是克烈人阵阵的祝祷声, 他逐渐迷蒙的睡了过去。 梦里时而是长河落日,时而是星斗漫天, 最后, 在远远的草原尽头,阿曈望见有十几个精壮的汉子,他们骑着骏马,英姿飒爽,在皎洁的月光中,那些人朝阿曈行了克烈对神族的古礼。 其中一个男人又单独朝阿曈再拜了拜, 说是感谢一路上大人对腾格里的看顾, 他有一把家传的小剑放在床榻之下, 万望交给他的孩子。 说罢,众人催促, 说是眼看天快亮了, 得赶路。阿曈还没等说话, 一群大汉再次拜别阿曈,而后潇洒转身,驾着骏马, 畅意的高声呼喝着,往星河中去了。 阿曈跟着就往前跑, 想叫住众人说几句话, 只是跑着跑着, 前边就忽然没路了, 他“诶呦”一声,脚下一踩空,便失重般的跌落下来。 一回神,眼前就黑了,阿曈猛的睁开眼,迅速坐起身,四周环望寻找。 他卟楞着大耳朵转头来回看,一时间懵住了,没想起来自己如今到底身在何处。只是他的脚下并不是梦中的星河与草原,而是一处小榻,四周也没有繁星与落日,都是白色的毡布与鞣制的又柔软又整洁的毛毯子。 阿曈挠挠肚皮,伸手将头顶睡得炸毛的耳朵捋了回去,这个季节,他有点掉毛,柔软的银白色狼毛蹭了一枕头,近日来就连宗朔的衣服上,也粘了许多,在那黑色里衣上尤其明显。 外边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顺着毡帐门口渗进来阳光煌煌的,叫他刚睡醒的眼睛有些睁不开,瞳孔一缩后,才安然的睁着眼睛往外走,因为外边很热闹。 有小孩子嘻嘻哈哈的玩闹声,还有倒羊奶或者剁肉的砧板声,当然最响亮的,还是克烈汉子们呼喝的声音,且时不时还有一些笑声与喝彩。 这一切声响,都与他自幼生活的东山不同,这处全都是“人”的嘈杂与烟火气,不像在东山,每天都是伴着山梁上悠长的狼嗥声醒过来,而后弟弟依旧在他脚下四仰八叉的睡懒觉,阿塔则端着阿纳做好的早饭,伸手扯着弟弟金灿灿的狼耳朵,喊他们吃饭。 阿曈这时候俨然已经想起来了,他不在东山,而是在茫茫的草原深处,并在昨日与宗朔一同到了克烈的科特沁。 此刻,刚刚梦中那群大汉的形貌渐渐在他脑海中模糊,但阿曈却将人家拜托给他的事情记得牢牢的,是有一把小剑在不知道谁的床下来着! 想到这,阿曈一拍脑门,心道,那人说的腾格里,腾格里不就是小诺海的姓么!于是他赶紧快走了两步,想去找宗朔说说,好歹把事儿给人家办了。 阿曈柔软的伸了个懒腰,大步向前去掀帐门,他刚想喊宗朔,就被门口守着的几个大汉吓了一跳,好家伙,一个个的都壮的紧,阿曈觉得脸生,他谁也不认识。 “那个,你们谁看见宗朔了?”不过一想,他们也未必知道宗朔的名字,阿曈便换了说法,“月氏去哪了?” 众大汉自从宗朔离开后,便在这帐门口守着了,几个人都是族中数一数二的好手,健壮魁梧,功夫与地位比忽儿扎合还要高。他们一见少年醒后出了帐,都二话不说,先恭敬的行礼。 几个大汉单膝跪地,而后低下头颅,将手掌展开,手心朝上,平举到头顶,期盼能与早就消失踪迹的神族请个安。 阿曈被几个人跪的往后一退,但仍旧下意识的伸出手,用青葱的指尖轻轻从几人的掌心划过。 那几个克烈大汉有些高兴,神族已经回礼,于是他们一脸灿烂的抬头,本想朝阿曈再说上几句话,谁知道这时候,几人身后传来一个男人醇厚又有些轻快的声音。 “醒了?饿不饿。” 阿曈赶紧越过门口的几人,咧着嘴笑呵呵的朝那男人走去。 只见灿烂的日光下,英俊的男人把自己收拾的很利落,冠发也重新束起来了,露出那双含情的眉眼来,鬓间整齐又精致,叫人看着心旷神怡。但男人的上身却是□□的,只下身穿了一条新换的绸锦裤子,腰间扎着玉带。 这样的男人引来的众多人的目光,身后的克烈小哥儿都开心的嘁嘁喳喳的,而看到男人腰间尚且还没有痊愈的抓痕后,便更笑的开了,眼睛直直瞟那个站在帐子门口的,传说中的神族少年,不愧是大人,瞧这爱痕都与寻常人不一样,真是又深又激烈。 阿曈见迎面而来的宗朔,心里被男人英俊的直冒泡,但依旧假做板着脸,伸出手指在宗朔结实又匀称的胸膛间直戳,“嗯?怎么不穿衣服。” 瞧瞧!好多人都看呢,他媳妇要被人看光啦!这可不行。 宗朔一笑,朝门口行礼的几人示意,而后带阿曈又进了毡帐,“刚才在与克烈的男人们摔跤,习俗是要裸上身。”因为不仅要比力量,还要比观赏性,毕竟,摔跤这样的活动,不仅是一种挑战,更是展示身躯,已备求偶。 宗朔倒不是要在克烈求什么偶,他的偶还在毡帐里睡大觉呢,这都是因为一些微妙的原因。 自从他带着阿曈到了克烈部后,忽儿扎合等人是必将把阿曈的身份说出来的,毕竟,这可不是小事,但说到阿曈,也就牵扯出两人的关系了,他们之间黏黏糊糊的,任谁都看得出来。 所以,宗朔作为月氏,在受到众人欢迎之后,挑战也随之而来。克烈的大汉们,尤其是地位颇高,本领又强的那一批,卯着劲的来找宗朔挑战,美曰其名是来用最高礼节致敬月氏,但想也想得出来,都是一群夹带了私货的男人。 忽儿扎合就站在一旁看热闹,在族人请教他是否要收着力道,以防不甚伤到月氏尊主时,忽儿扎合就没忍住一笑,他一摆手,“大可不必,你们自求多福罢。” 于是,一大群好汉不信这个邪,在天还没亮的时候,赶着宗朔出了帐洗漱换衣衫,便都来轮番挑战,克烈族好摔跤,于是宗朔便只能叹了口气,舍了毡帐小榻上,睡得软绵绵热乎乎的罪魁祸首,一把脱了新换的上衫,迎战。 他们越比,周围聚的人越多,最后克烈人在宗朔摔跤的场地围了一圈,看着越战越勇的草原月氏,大声叫好喝彩,从晨光熹微,这番试探实力的车轮战到了现在还没完,只是宗朔听到了阿曈醒来出帐的声音,才脱离了包围,来看看少年。 宗朔见阿曈叉着腰一脸小气的样子,就笑。 阿曈哼了一声,来伸手掐宗朔的腰,只是这腰上都是筋肉,哪里能掐的起来?于是少年掐着掐着,就哼唧着摸索起来,细腻的手掌划过腹间的肌肉与腰侧紧实的线条。 阿曈心想,这是极有力量的,他很记得自己被这幅腰身狂放的进攻时,那种如一叶扁舟般的飘零无依,又如被捣出蜜汁的花朵般酥软无力。 阿曈摸着摸着,就眯着眼贴上了蹭。 宗朔则一早上并不轻松,克烈的男人们并不好对付,他们都是极为厉害的战士,被车轮战了一上午,血脉与筋骨早就活动开了,甚至还有些激动。 此刻被阿曈一摸一贴,当时就不行了,喘着粗气,稍稍松了松腰间溻在□□的短汗巾,现在已经有些显出形状了。 阿曈被男人抱住亲了一口,“别摸了,你又不给碰。” 阿曈醒悟过来,脱离了男人滚热的身躯,“那,还没好么,上回的还肿呢!” 他的心中渴望,但身躯太过生嫩,有些折磨男人。 阿曈回身拿了帕子给男人擦汗,而后这才想起来他刚才要找宗朔说的话,“对了,诺海的阿塔留了东西在床下,托我拿出来交给诺海。” 宗朔擦汗的动作一顿,神色难言的低头问,“谁?” “诺海的阿塔呀。” 宗朔看着阿曈认真的样子,此刻终于有些凉快了,感觉阴风阵阵的,他可是记得,昨夜举行的墓葬仪式,他还作为月氏,上前埋了一捧土的。 宗朔缓缓的擦完汗,点了点头,而后才与煞有介事的阿曈出门去找诺海,临出帐前,宗朔叫阿曈换上了克烈给阿曈急赶出来的衣裳,以示认可。 虽然他下了令,叫众人守口如瓶,克烈也知道这件事不可说,毕竟,如今神族隐没,只有一个少年了,失去了族群,少年便不是那么安全了,所以藏起来就好,敬意搁在心里,尊崇放在实处。 只是阿曈对繁复的绣线褶襟衣服不太会穿,身下的裤子也不是裤子,前边看着倒像是裙子,不过跑起来倒是方便。于是宗朔便光着膀子给阿曈穿衣服。 等克烈的老首领听说阿曈醒了,来拜见的时候,就见少年穿着银白的绣线裙袍,神秘又庄重,而那个草原的月氏,尚且在服侍着大人整理袖口。 男人又光着脊背蹲下给少年换鞋,在老首领眼里,这才像是个侍从的样嘛,于是满意的点点头。 却不料,下一刻,少年便也蹲下来,撅着嘴,“吧唧”,亲了一口“侍从”的唇,而后又殷勤的给人家擦起汗来。 老首领叹气,弯腰低低一拜,出去等了。阿曈莫名,“老头叹什么气?” 宗朔一笑,“可能是没人帮他穿鞋罢。” 阿曈知道宗朔在逗他,于是嗨呀一声,抬脚踹人,男人大手握着这只还没穿鞋的光裸嫩足,低头亲了一口,“咱们私下找诺海说这件事。”阿曈点头,他倒是无所谓的,东西找到就行。 阿曈穿好了衣服,宗朔便也将玄底金边的锦袍穿好,又将自己收拾极利落,更显露出他的英俊与威武不凡来,他知道少年爱看。 而等两人出了毡帐,就见老首领已经带着族人开始举行隆重的仪式,来迎接他们了。 他们将带着那些已经回归长生天的族人的意志,欢欣鼓舞的迎来神族与月氏,迎来克烈新的历史。 载歌载舞的人群里,老首领看着眼前那个在众多优秀的克烈大汉之中,依旧卓乎不群,威赫明仪,英俊不凡,一身王者气度的宗朔,心中暗暗感叹。 忽儿扎合说的不错,以后的草原,必定是月氏的天下,兴衰与否,就看此人了。 第七十九章 我在呢 克烈人豪迈勇猛, 也能歌善舞。 阿曈坐在宗朔身边,看着一个个魁梧的大汉拿着各种各样的乐器,起劲的围着两人吹拉弹唱, 他觉得很新奇。击鼓的, 弹弦的,甚至还有吹树叶的, 那叶片只有大汉的手指长短, 如今小巧的被抵在嘴边,吹出的声音却很动听,那是原野中,风的响动。 琴弦一扯,是骏马的激昂嘶鸣,皮鼓一敲, 是万兽踢踏的足蹄。 烈酒斟满, 又被一口喝干, 就在这样充满澎湃生命力的乐鼓声中,宗朔有些恍然, 这里的所有, 都不同于他以往的认知, 与从小在王室中培养的准则。 这里没有标准既定的曲谱,也没有音调千人如一的歌姬,不必纹丝不动的跪坐, 遵循什么宴会礼仪,更不必要注意举杯的分寸, 想着每个敬酒之人的笑脸背后, 藏着什么样的心肠与计谋。 这里一切都是自然的, 狂放的, 野蛮的,充满的蓬勃的生命力,叫人欢畅又肆意。 他仿佛渐渐觉醒了身体中那份属于草原的血脉,宗朔稍稍放下心中的重担,也疏狂起来。阿曈坐在宗朔身边,看着男人来者不拒的喝酒模样,他也觉得开心起来,他知道宗朔此时是开心的,宗朔开心了,他也开心。 只是阿曈举着酒杯等了半天,满场扫视,竟然没有一个人来与他喝酒,阿曈气闷,心道怎么回事?在昭城的时候,每当喝酒的时节,大家都可喜欢同他一起了,怎么克烈人不与自己喝酒? 其实不是不想与阿曈喝,众人实在也是不敢,虽然少年看着和善又天真,但到底谁也不敢放肆。要问为什么,这可是神族啊! 喝酒是人间的事,或来或往,觥筹交错间也没那么多讲究,但与阿曈举杯共饮酒,那不是不敬么?自古以来神族都是被祭祀,被供奉的,你看谁没事找老祖宗来哥俩好的碰酒杯呢! 再者,即使是有胆子不在乎这个身份的,也得考虑这少年能不能喝酒的问题,只因对比高大魁梧又风吹日晒的克烈来说,阿曈实在是不仅身量小,长的也水嫩,不像成年的样子。那情形看着,怕不是一杯就能喝迷糊了,这可不行!等会儿还有拜神赐福的仪式呢,到时候神要是喝大了耍酒疯,可不太妙…… 总之,因为种种原因,阿曈就举着酒杯干看着,本想自己敬自己,一杯掫完了事。只是刚想举杯的功夫,就见身边侧伸过来一双熟悉的大手,手中尚且还拿着一杯满酒,凑到阿曈自己的杯沿边,清脆的碰了一下杯。 宗朔在克烈整族人的猛烈敬酒之下,已然有些微醺了,平日英气冷硬的面目略带微红。此刻,他正低头,眼眸含笑的与在身旁来回瞎看了半天的阿曈碰杯。 “不与我喝一杯么?” 阿曈顺着酒杯,抬头就看见宗朔酒醉之下,对自己的缠绵意态,顿时就没有心思想别的了。 谁都不同他喝酒也无所谓呀,宗朔在陪他喝酒呢! 于是阿曈笑眯眯的抬手举杯,又轻轻的碰了一下宗朔的酒杯,刚要一口闷,就听男人又说,“不过,你不能多喝,只此一杯罢。” 阿曈一听,笑得弯成月牙的眼睛一瞪,瞅着还挺凶,这哪行,一杯够干什么的! 却不料男人又慢声细语的接着说,“不知道是谁,三杯倒,喝醉了,耳朵尾巴都往外冒,还……”后边已经不用说了,阿曈想着以往的尴尬事迹,已然乖乖在宗朔身边坐好,而后一本正经的喝下今天的第一杯,也是最后一杯酒。 宗朔眼神幽深的看着饮酒后,少年沾着酒迹的红润嘴唇,喉咙间觉得有些渴,于是又一干杯,饮尽杯中酒。 这一场歌舞欢畅的筵席,一直断断续续的进行到夜晚,众人终于慢慢静下来,也都醒酒了,他们明月皎洁的光晕下,点起了篝火,上了三牲,又端上了椒浆,恭敬的摆在阿曈眼前。 阿曈嗅了嗅杯中的祭神奉灵的椒浆,觉得有些好闻。这是以椒浸制的酒浆,寻常人难以下喉,但神族喜爱这个味道。 夜晚的科特沁山谷,微风寂静,又凉丝丝的拂向人面,少年左右看了看,就见克烈的众人竟朝着自己的方向跪下,而后虔诚的念诵,阿曈登时想起身,他可受不起这么大的礼! 只是身边宗朔却拍了拍的脑袋,男人呼出的气息带着些微醇甜的酒气,还有马奶味,“只当是全了人心吧,他们,需要信仰。” 不然,人又何以存在?何以生,何以死,何以逃离一次又一次的袭击、洗劫、毁灭,何以阻止这场草原民族的战乱与崩溃,即将重新走出舒适平和山谷的克烈,需要信仰与决心。 阿曈没再动,他在这个动荡不安的时局中,从谜一样的人世里,渐渐懂得了“人”这样一个东西,他们既伟大又渺小,既胆怯又勇敢,既脆弱又刚强,不折不挠,不屈不服。 渐渐的,阿瞳觉得,自己也是一个“人”了,他其实不在神坛上,他在普通又平凡的人群里。 随着祭告的结束,阿曈自然而然的喝下了那杯椒浆,众人松了口气,面目上都开心起来,而后,聚集的人群又渐渐散开,男人们走去喝酒摔跤,另一些人,则带着孩子们,来到阿曈身边,乞求狼神赐福。 人们脸上洋溢着欣喜与幸福,阿曈也笑着,用食指蘸了宗朔杯中的酒水,在每个孩子的眉间点上一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他的天性令他行动流畅。 宗朔有些微醺,他此刻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只侧倚在桌上,双目融融的看着阿曈。在繁星如聚的夜空下,跳跃的篝火映得阿曈面庞暖红,他眼眸泛金,和煦的抬手,给每个或顽皮或乖巧的孩子在眉间印上浅浅的酒印。 少年身上仿佛有光,他透着神性。 终于孩子们都开心的走完了,阿曈吁了口气,就觉得男人伸手来摸自己的脸。于是他立即恢复了本性,嘻嘻哈哈的去与宗朔纠缠,最后不敌醉酒时手劲儿格外大的男人,被压住亲了好几口。 宗朔感受到周围传来若有若无的视线,心中“啧”了一声,放开了被啃的满脸通红的少年,伸手给他捋了捋刚才挣动间扯开的衣襟。 阿曈喘了口气,有些不服气,刚想再扑过去,就停住了,他想到了更好的“手段”!宗朔只觉少年突然安静下来了,只是渐渐靠到自己耳边,叽叽咕咕的说了一句悄悄话。 “哼,我都摸到了,好硬哦。” 宗朔呼吸一顿,醉酒的脸更红了,只是眼下不能下手,他咬着牙,有些恼,暗道好你个乱撩拨的小东西!到时候叫你好看! 阿曈见男人吃瘪,便躲远了些,嘻嘻哈哈的笑起来。 宗朔看着脱离了神异状态,又像寻常一样胡闹的笑起来的阿曈,倒是也跟着笑,心里安稳了。 不过一会儿,少年又凑过来,他扯着宗朔,“走哇,咱们去找诺海!” 宗朔也点头,他有些微醉,也该起身走一走。只是就见阿曈顺便还拿了自己剩半盏的酒杯。宗朔也是喝多了酒,往日时时刻刻警戒熟虑的一百八十个心眼,如今也安安稳稳的搁在肚子里泡着酒,于是便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只想着,怎么,这小家伙是因为没人与他喝酒,要找那个断奶没多久的小不点喝吗? 于是宗朔就要接过酒杯同阿曈喝酒。只是阿曈却“诶呀”一声,嫌弃的拍掉了他的手,“还喝!五坛子烈酒都没喝够哇,我要带去给诺海祈福用哒!” 宗朔摇了摇头,失笑,终于想起还有这一遭事情呢,自己着实会错了意,于是便大步领着阿曈去找诺海。两人在山谷的一处小河边,看见了一老一小,正是诺海和他的祖父,他们身边还跟着一匹小红马。此刻祖孙俩正静静的点着河灯,看着倒映在水中的灿灿星辰。 老人察觉宗朔与阿曈的到来,赶紧回身行礼,宗朔一把将他扶起来,没叫老人跪下,河边蹲着的诺海也揉了揉眼睛,回身看两人。 阿曈也同样蹲到诺海身边,“来,我给你祈福!”说着,伸出莹润的手指,蘸了点酒,点在诺海眉间,映衬着小孩儿通红的眼睛。 “死亡的人都去哪了呢?我的河灯父亲和叔叔能收到么?” 阿曈抬眼,望着水中的星河,“逝去的人都自在的归途到星河中去了。”而后他又伸手一指小河中心烛火跃动的河灯,“自然能收到,瞧,你的灯不是就在星河中呢么!” 最后,河边蹲着的两人相视一笑,诺海也呲出了一口缺了门牙的乳齿,阿曈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换牙啦!” 诺海点头,“昨天刚掉。”而克烈语也多用卷舌与气音,所以小孩儿说话很漏风。 “那你就算长大了,走,你阿塔给你送了长大的礼物!”说着,两人起身,与诺海的祖父及宗朔一同,回到了诺海家的毡帐,并真的从床下拿出一把精致又锋利的小剑。 诺海笑了,他抱着剑,站在门口,抬头看天上无边的星河。 而诺海的祖父则又想下跪,神族果然是神族!诺海阿塔的东西在哪处放置,他都尚且不知晓,这个少年却知道的分毫不差,是有通阴阳生死之能的! 宗朔却拍了拍老头的肩膀,“不必如此,他不喜欢被人跪拜。” 老头点头,看着在孙子身边与他一句一句说话的阿曈,心中极感慨,神爱世人。 最终,已然醒酒的宗朔与阿曈慢慢踱步,他们循着风,到了一处小山顶,这处的风更凉快,吹得人心胸开阔。远处,传来克烈们质朴悠远的吟诵歌声。 草原深处,山巅之顶,洁白的毛发,矫健的身躯,呼声传遍天地,四足踏开山海,睁目春至,闭目冬来,那是草原尊敬的狼神…… 阿曈坐在小山巅,倚在宗朔的健躯上,“真好听。” 宗朔收回看向远山与草原的悠长目光,低头用双眸描绘着怀中少年的模样,“我母亲也曾教给我月氏的歌声,只不过。” 只不过他历经多年的煎熬与折磨,回想起来,都是血腥与死亡,他原先大抵都忘了的,如今听着克烈的长调,看着这片旧族的故土山河,过去点点滴滴的温情,渐渐袭上心头。 阿曈闻言,抬起头,眼神亮晶晶的看着宗朔,伸出手指戳了戳宗朔,见他没说话,就又戳了戳。 宗朔笑,兀自拿乔的把话接下来说了,“只不过是要唱给心上人听的。” 少年一听,“啪”的一下,头顶上的两只狼耳朵便冒出来了,直愣愣的立着,眼神也定定的盯着男人,神色有点着急,又表现的很直白,满脸都写着一句话, 那你唱啊!我不是心上人吗! 宗朔被逗笑了,他深吸一口清新的夜风,而后开口。男人唱调子时的音色有别于平日说话,反而有些清亮,犹如山间潺潺的流水,清澈从容,娓娓动听。 草接天,山缠绵,云雾缭绕,雷雨暄暄,我的爱人在天边。 我跨山跃河,行过群峰连连,涉过弱水河岸。 草接天,山缠绵,马蹄轻响,飞鹰盘旋,我的爱人在眼前…… 阿曈紧紧抱着男人,随着音调的变幻,感受着宗朔胸口处的轻颤,他毛茸茸的脑袋蹭着宗朔的脖颈与喉结,最后,仰着脸细细的亲吻男人的下颌与脸侧,嘴里尚且在小声的嘟嘟嚷嚷。 “我在呢,就在你眼前呢。” 第八十章 公马 克烈山谷外的平原上, 远处是云雾缭绕的重峦叠嶂,近处是丰美的草场与清澈的浅河。 此刻正值天气凉爽宜人的夕阳晚照时分,原野上, 成群的野马奔腾过波光粼粼的河水, 它们或高或矮,或嘶鸣或甩鬃, 一时间踢踏的清河中水花乱溅, 映衬着天边浑圆赤红的夕阳,清光莹莹,叫人心中澎湃。 而壮丽恢弘的马群之后,有一群大汉正在呼哨着追赶,他们□□骑着高大的骏马,手里拿着极粗又结实的套马绳。口中学着骏马的嘶鸣, 叫野马群中不断有马儿“咴溜溜”的回应。 而在众多健壮的大汉之中, 却混杂了一个少年, 他并没有骑溏淉篜里马,而是兀自在草原上奔跑, 只是那速度却快极了, 身后的骑马的汉子都跟不上他双腿疾行的速度。 少年眉目如画, 扎着一头小辫子,迎着风跑起来,便被吹起了额间的散发, 露出眉目间那一枚精致又繁复的金纹,他眼神专注的朝马群追去, 极速的迈步间, 阔腿的裤子被风灌的“呼啦啦”直响, 索性, 就弯腰伸手一捞,熟练的卷起裤腿,而后跑得更快了。 这一行人,正是克烈族的人,他们昨日刚刚举行完迎接神族与月氏的仪式,还没歇,就听哨兵回报,野马群今年提前来到了科特沁境内,忽儿扎合一听,瞬间就坐不住了,他离开部落许久,再也没像从前一般在旷野中套过骏马了,这让他极为怀念。 而阿曈一听说要去套马,原本在宗朔身边昏昏欲睡的人,瞬间精神的弹了起来。 少年此刻还惦记着他的“大侄子”呢,那么大个小子了,还没媳妇,你说愁人不愁人! 其实是阿曈多虑了,这自东山而来的,神俊一般的高大黑马,到哪里不是马王!别说军中的战马,就连在草原中,也是极受马群青睐的。只是他大侄子一根筋,战场呆惯了,以为蹭过来的马都是挑衅呢,便都下死脚踢,而军中的马他又看不上,所以,到现在,这样油光水滑的高头大马,依旧是光棍一个。 只是阿曈可不管这些,此刻兴冲冲的,朝野马群就追来了。东山多丘陵,阿曈从没在这样平坦宽阔的草原中奔驰过,真是尽兴极了!这马群有千来匹之多,阿曈一个人冲锋进马群中,渐渐把忽儿扎合等人都落在后头,自己则已然融入到马群中了。 跑到尽兴,这少年甚至忘了自己追寻马群的目的,而是放开了自己,和宏阔而奔腾不息的马群一同,感受着奔跑,感受着风,感受着脚下这片辽阔的土地。 阿曈渐跑渐远,已经离开了众人的视线,并以绝佳的速度,混迹到马群的头马之中,宗朔便骑着乌骓,直追而上。 乌骓看着这群野马,早就马蹄子痒痒,也想跑起来一较高下,这回一听令,瞬间踩着风,奔跃出去。 高大迅捷,鬃毛浓密,又乌黑油亮的乌骓在草原的野马群中,显眼极了。被它越过的草原马都看向它,并不自觉的跟随它的脚步。 宗朔在马背上,远远的,就瞧见了阿曈此刻正骑在一匹黑马的马背上,一人一马在马群的最前方,引领着马群的方向。 只是那黑马天生地养,又是千万匹骏马中的头马,高傲又烈性,有些不习惯被骑住,于是很是撒野,时而高高跃起,时而又仰起前蹄嘶鸣,只是却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背上的“人”。 宗朔有些担心,怕少年一个不慎,被甩下来,这要是滚到地上,定要被身后踢踏的马群踩伤。于是二话不说,勒马就往上赶。 骑在头马背上的阿曈,却死活也不下马,最后索性,直接抱紧了这匹头马的脖颈,任它翻覆。少年则趴在马颈边,朝那头马商量。 “诶!你跑什么呀,好事!我给你介绍个马,他傻是傻了点,但长得好看啊!” 头马听到这不但不停,甚至还浑身一甩,炸起了鬃毛,渐渐追近的宗朔,就见阿曈□□那匹黑色头马,炸开毛发后,竟露出黑毛里边,火红的细毛来,赤艳艳一片,极好看! 宗朔心中想,这是一匹极难得的宝马神俊。只是越珍惜罕见的马,便越难驯服。当然,他□□这匹当初只嗅了嗅自己,便傻呵呵就跟着走了的,绝对是个例外。 头马炸完了毛,依旧不肯屈服,宗朔来回想了想,只是这回出来没想着套马,便没拿套马绳,此刻倒是不知如何了。 但乌骓远远看着正甩着它小叔叔,骑都不给骑的那匹马,登时气不打一处来,祖传的护短脾性便上来了,他东山马群中,最尊贵的马王也不曾说不叫他小叔叔骑上一骑呢! 于是宗朔只觉得,乌骓打了个“咴”,而后一甩脖子,“嗖”的一下便加速冲了上去。就此,一人一马。迅速到了阿曈身边。 阿曈看着来到眼前的大侄子,一笑,本以为这是相看成了,可没想到,这大黑马,追上来便张着马嘴,龇牙咬人家头马的脖颈,还不解气的踹了两蹄子。 头马一愣,回头看着这匹驮了个人,还速度极快的追上自己,又莫名“动嘴动脚”的大傻子,它直翻白眼,有病吧! 索性头马也不甩人了,此刻就要比一比,到底谁的速度快! 于是,两匹马都驮了个人,一同加速。它们俩比的热闹,阿曈却趴在马背上“嘿嘿嘿”直笑。 宗朔在剧烈颠簸的马背上朝阿曈伸手,“过来吧!”这匹头马实在太烈性,这样的马受不得束缚,不必强得。 其实阿曈也不是想套马,就是想在马群中推销一番自己那笨侄子,如今一看也相看的差不多了,便正好作罢。 只是他刚要下马,这头马却不干,在阿曈着意起身的功夫,又与乌骓拉开了距离,不叫阿曈渡到旁边的马背上。阿曈“哦?”的一声,就见这匹头马在全速奔跑的当口回头瞄了他一眼。 惯与马群打交道的阿曈瞬间就明白了,人家是觉得,它还没分出胜负,背上这个“秤砣”最好老实一点! 阿曈于是豪气的朝宗朔一摆手,也罢,今天咱们就比一比,看是你宗朔大将军的骑术好,还是我阿史那更胜一筹,想罢,他弯腰俯身在马背上,双腿一夹马腹,“驾!” 宗朔只见本要跳到怀里来的少年,又重新骑回马背上,与那极矫健的头马一同,蹿出了老远。 两人两马就这样,前前后后跑了很远,身后的克烈语马群早已追赶不上,被落在河岸对面。 最后,还是阿曈骑着头马略胜一筹,乌骓是跑得快,但与擅长远距离奔跑的草原马来说,耐力还是差了一些。 这匹外黑内红的头马英气勃发的站在水边,以示自己的胜利,乌骓喘着气跟了上来,也蔫了。阿曈跳到他的背上,这匹气闷的“大侄子”便二话不说,扭头就往回跑。 头马站在清凉的小河中瞅了半天,那大傻马头也没回。 回程按着直线走,便很快,最后还同克烈一起,将愿意跟着人回去的马引到科特沁的山谷去。 宗朔看着头一回输了的乌骓,拍了拍它的脖子,低头问阿曈,“你想要一匹马么?回中原我给你找。” 阿曈摇摇头,“啊?不不不,我不要马。”他自己比马跑得还快,他要马干什么,驮行李呀。 “那你。”那你费这个劲干什么。 阿曈一叉腰,“给我大侄子找媳妇啊!” 宗朔一顿,看了看马,又看了看阿曈,最后默默说,“那头马,是一匹公马……” “啊?所以呢。”什么公的母的。 “嗯,乌骓,也是公的。” “公马和公马不可以么?”阿曈仰脸看宗朔,不太理解,他和宗朔不也都是公的么?身上长的都一样的,只不是,嗐!大小方面是他阿史那输了。 宗朔想了想,最后一笑,觉得也是,少年是自由又不受所有规则束缚的,“你说得对!” 于是,茅塞顿开的大将军骑着公马,抱着怀里的公媳妇,赶在天黑之前,回到了克烈的居所。他今夜还有事情要与克烈的族长详谈。 乃蛮的势头之大,权力被齐格握在手中,即将要失控。宗朔所料不错,在深夜与老首领的恳谈中,他得到一个消息,蛮族再次开始在草原的小部落中强行征兵,有不服从的,便要被杀灭整个部落,老人小孩儿都不放过,如此下去,偌大的草原,便要被暴戾吞并了。 而此番举动,也必定是齐格在为攻打中原做准备,以他的性格,定然是叫从跟其他部落强征上来的兵做肉盾损耗,替他们开路。 宗朔想起了孛其特那些独守部落的女人们,想起了一路上遇到小部落的生活艰难,他心中暗自思量,没有人能够轻易决定所有人的生死,天下大局,也不该交在一个暴戾嗜杀的齐格手中,草原已经被战争消耗了多年,如今迫切的需要和平来休养生息。 克烈的老族长并不催促,他耐心的等待月氏的决断,并决定严格的执行。 一个计划在宗朔心中慢慢成型,但他还在推演每个细节,风险太大,他以求万无一失。 然而,就在他考虑的时间里,昭城终于传来讯息,刑武先一步回到了军中,并悄悄的与萧冉互通有无,终于稳妥的扭转了关键决策后,刑武便想按照事先与宗朔约定好的地点汇合,但就在整装待发之际,他们又得到了一个重要的消息。 齐格大张旗鼓的给昭城送了一封降信,说是要拜请草原月氏,递给宗朔大将军,实则信件却直接送到了赫连诘的桌上。 这封信的内容极其通俗易懂,齐格以臣属的语气,请月氏回草原,做尊主,与他一同伐灭中原。这倒也罢,但信上还将宗朔还活着,并且活的很好的消息传给了赫连诘。 一封信呈上,赫连诘恼怒宗朔没有被杀死在草原,而有些人,则心惊于宗朔竟然没有毒发,那个男人竟熬过了必死的时间,想必是解了毒了,这便令人寝食难安。 宗朔的掌权,宗朔与他们的和平,都建立自在他的毒上,建立在他即将不久于人世上。活着的宗朔,又健康的宗朔,能量与意义便大不相同,谁也控制不住,还在观望与摇摆的人也会立即倒戈。所以,无论如何,他必死!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宗朔再不考虑,直接动手,他要掌握主动权,迟则生变! 于是,克烈族长一声号令,全族备战出发,他们从美丽的科特沁倾巢而出,化作刀剑,拱卫着草原的月氏。 阿曈看着只剩下老人与小孩的科特沁,又看了看克烈那样浩荡而凶横的队伍,他心中一直有个疑问,眼下终于问了出口。 “宗朔,为什么克烈没有女人啊?”他在草原中,见过的每个部落,都有女人,像是阿伦他们部落,就只有女人呢,女人都能干极了! 旁边的忽儿扎合一笑,“我们族自古就没有女人,纯正的克烈,都是父系来繁衍,在中原叫什么来着,哦对,在中原是叫哥儿的。” 宗朔点头,“他们都极其强悍,可全族皆战。” 阿曈又往谷中一望,果然,还有几个好看的男人,他们大着肚子,不能出战,便站在谷口给众人送行。 于是,少年恍悟,然后朝宗朔的肚子看了看,点了点头! 最后,众人启程,乌骓载着两人,走在队伍前方。就在他们路过一处高岩壁时,阿曈忽然激动的扯了扯宗朔的袖子,抬手往山巅处指去。 “宗朔!快瞧,那匹头马!成了,成了!” 宗朔抬头,就见,山顶,流云缥缈之中,那匹高大健壮的头马,“咴”的一声,浑身毛发一甩,露出里毛,登时赤红一片。 骏马倨傲的从山上踱步下来,渐渐走到了乌骓身边,跟着队伍一同出发了。 乌骓莫名瞅了瞅它,而后暴起!踹了人家一脚,便迅速的往前走了。 而这时,马背上的两人,已经嘁嘁喳喳的开始想新马的名字了。 大黑马只得叹了口气,而后加紧了脚步…… 第八十一章 缺一个美人 这匹从山巅而下的骏马, 一时间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草原人都识马,就更知道眼前这匹是上千的马群中都难出的一匹神俊, 虽野性难驯, 但奔跃间好似龙吟凤鸣,好马! 众位克烈都上前好生的观赏一番, 那头马一看乌骓甩着茂密顺滑的马尾, 倔哒倔哒的跑远了,也不着急追,反而观察起身边这样浩荡的一群“人”来。 当日套马,忽儿扎合也在,知道有这么一匹头马,只是殿下与阿曈都跑得太远, 具体如何他也不得知, 眼下正巧碰上, 这汉子便心里痒痒的驾马上前,赞叹的看着神俊。 也巧, 今日忽儿扎合骑着的坐骑, 正是那日套马套来的。想要长久骑的马, 他们讲究磨合熟悉,他便索性,在并不危险的路上换着新马与老马赶路。克烈在马匹充裕的时候, 习惯骑匹,再备一匹, 所以一行人浩浩荡荡, 马比人多。 于是这新来的头马低头一瞧, 就在众多人马中, 看到了几个熟马的脸。忽儿扎合的坐骑看到了头马,惊的“嗖”一下,就带着马背上的人蹿到了头马身边,叫忽儿扎合差点闪了腰。 马儿惊诧极了,瞪着本就毛嘟嘟的大眼睛,在神俊身边打转。那表情就连忽儿扎合都能明白什么意思。 不应当啊!你也被套来了?不应当不应当,它们平日根本都搭不着这头马的影呢。 头马一扭头,不再管其他,渐渐加速踱到乌骓身边去了,它心中是很有主意的,看着身边这个长鬃飞扬,随风如浪涌动的黝黑骏马,这匹头马心中对刚刚被同群质疑表示很不屑,它们知道个什么! 倒是乌骓背上的两人,看着这匹马已经走到近前,两相一比较,那身量竟比乌骓还要高上分毫。 正说到起名字,宗朔看着这匹外黑内赤的大马,往它足下一瞄,那四蹄处的火红毛发过于旺盛,黑中泛棕的外毛根本遮不住,于是在马儿踏步之间,脚腕纤长的赤毛飞扬,仿若踏着汹涌翻滚的赤炎。 “不如就叫踏炎吧。” 宗朔话音一落,阿曈重重点头,啪啪鼓掌! “好好好,不愧是大将军,真是好名字。”而后阿曈便转身,伸手勾着骏马的脖颈,弯腰去与人家说话。乌骓见阿曈够着艰难,无奈,只得默默的,又稍稍与这匹讨马厌的东西靠近了些。 “大红啊,太好了,你有名字了,以后你就叫踏炎了哦,大红!” 宗朔闻言,一时间有些沉默,不知道这匹骏马听没听懂自己到底叫什么名字。只是看着互动良好的一人一马,便也无所谓,阿曈开心就好。 到了开阔的平原时,阿曈还跨到踏炎背上骑了一圈,虽然没有马鞍子,但少年更习惯这样,一人一马都没有束缚,舒服的很。 一行克烈兵马,越往乃蛮部的方向走,则越小心,甚至熟悉草原外部地形的忽儿扎合,已经在简陋的羊皮地图上,标记了屯兵所,那是一处山涧,因为地形险要,罕有人至。 但克烈与他们的马匹却不惧这样的险地,这是一群常年居住在山谷中,行在险要间的隐族,论起攀越艰险,躲避人的查探,草原上没有部落比克烈更熟稔了。 但说起来,追溯到源头,这是也隐藏在克烈人血脉中的天性,他们大多的能力都是为了战斗,这样的本领原本也是用于战斗的突袭。在一些零散的传说中,克烈甚至是一群能够隐身而行的天兵,他们神出鬼没,能够瞬间抵达敌人的所在,为神族执剑。 只是很久不打仗,这样的天性便用来采菊东篱下,悠然避敌军了…… 克烈在山涧中驻扎,熟稔的分成小队,或巡逻或做饭,还有整治夜宿“床铺”的,有些克烈人手很巧,只在几块石头之间摆弄摆弄,就叫那处平地看起来好睡极了。 阿曈大为惊奇,跟着人家看了半天,被几个挺好看的高大男人笑着摸了摸脑袋,又捏了捏脸。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克烈众人渐渐将阿曈从神坛上好生生的“端”了下来。倒不是说不尊敬了,他们依旧敬仰狼神,并愿意为了这个最后的神族舍生忘死。但他们却不再把阿曈当做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神塑,而是把他“人”的部分,当做族中好奇心旺盛的孩子来看的,这是一个有血有肉,爱说爱笑的好孩子。 阿曈倒是没察觉这暗暗的改变,只是周围的人都自在了很多,很多的人和他说话,甚至还要“□□”他一番,搞得宗朔总要给他重新扎小辫,使得这男人梳头的手艺越发的好了,他裤兜子里的小木梳,已经早就转移到了宗朔的襟怀玉带中,要时不时就拿出来用。 宗朔倒是乐见于此,他知道这样阿曈更快乐,也更轻松,做“神”有什么好?故族的旧日早已冰封在如镜的寒山谷底,阿曈只是一个漏网的鱼,摆脱的神秘错杂的命运,自由自在的,在天地间游来游去罢了。 阿曈正和人家学着摆石床,便有别的大汉围上来给几个漂亮男人献殷勤。阿曈没有这个眼力劲儿,还在那笨戳戳的摆呢,就被宗朔挽着手带远了。 “啊?不摆啦,我还没学会,咱们晚上睡什么?”阿曈还想着给宗朔摆个既漂亮,又舒服的大石床呢! 宗朔揪了揪阿曈的小耳垂,“人家求偶,咱们行个方便。” 阿曈恍悟,“噢噢噢,那几个哥哥就是能生孩子的吗?” 宗朔点头,少年心里自己归纳了一番,远啦手巧的,就能孕育啊,只是想了想,脑子里瞬间蹦出来一个人,那就是什么活计都拿手,甚至脸带孩子都会的阿贺该!于是,就思维有些卡住了。 “那,阿贺该也能生孩子啊!” 宗朔一愣,在两人身后喝酒的忽儿扎合“噗”的一声,就将一口酒喷在了煮汤的火堆中,那火遇酒,更是一旺,扑到对面,把正在搅动汤匙的阿贺该那张大黑脸旁的头发都燎焦了。 忽儿扎合笑着被酒呛到了,咳的撕心裂肺。当事人阿贺该则一脸苦相,咂咂嘴,朝阿曈说,“您可真看得起我,我哪有那本事啊。” 宗朔也笑,他伸手去捧起阿曈的脸,心中痒痒的想亲,“长的俊的,一般都能生,你想哪去了!” 忽儿扎合喘过气来,打趣自己的兄弟,“还真别说,咳咳咳,就阿贺该那能与铁锅以假乱真的肚子,远看着,还真像怀了似的,虽然是长的寒碜了点。” 几人说说笑笑,阿曈则美滋滋的也上前捧起了宗朔的脸,他家宗朔也长的好看!最好看! 只是两人目光相接,就有些心思上涌,无法抑制身体与心里的流出的蜜浆。因为整日都在众人的眼皮底下打转,早已尝到情爱滋味的两人,都想的紧。阿曈喘着气,扭着身子往宗朔的怀里钻。忽儿扎合与阿贺该见状,赶紧就别过了眼睛,忙着做其他事情去了。 也理解,毕竟他们尊主也算作是铁树开花,艰苦多年,就得了这么一个,那必然是要紧紧的护着,又时时的惦记着的。尤其近些日子,他们看着宗朔那眼睛都有些发蓝,怕是“饿”着了…… 深夜已至,山涧中的克烈们悄无声息的歇息着,就连随行的骏马,也井然有序的跟在乌骓与踏炎身后吃草。 宗朔派出去的暗探,此刻也有了回应,他从乃蛮夜奔而来,拿回了几封亲笔信,有几位老将军的手书,也有老蛮王按在空白宣纸上的手印。宗朔只觉不妙,他得加快行动,看来老蛮王已然快要灯尽油枯了。 于是,连夜,他与克烈众人商议,打算在后日乃蛮一年一度举办的朝觐宴席上动手。 朝觐筵席,说白了,就是日渐强大的乃蛮部,为了时时掌控草原中各部的实力与忠心而举办的宴席,在宴上,以往是要与蛮王表表忠心,送送礼物,富庶的部族送些牛羊便罢了,甚至有穷困的,不用送礼,还能拿点回去,不管是真心假意,也算是蛮王宽容,名声是有的。 而自从这几年齐格在蛮族掌权后,不论贫富,各部不仅要送贵重的礼物,甚至还要带上部族中的美人与最结实的战士。稍有不慎,便要被齐格拿住不恭敬的把柄,转头就叫军队去灭族。渐渐的,朝觐宴便成为了剥削宴与献美人的时节。 各族若是银钱牛羊实在没有,哪怕是献出的美人得了齐格青眼,也能保部族安稳。 所以,要想兵不血刃的化解蛮族的攻势,保住草原各族人的性命,进行统一,这便是个绝佳的时机。既能一网打尽各族主战势力,还能一同统一草原中各个小部,但不能硬冲,乃蛮的朝觐宴举办在十几万大军的中帐内,守卫严密至极。这需要巧思。 宗朔拿出了另一封信,这是巴彦部的回信,天目老人的孙子远游之前,回到生长的巴彦部与众人告别,正赶上宗朔的信使来送信,他便与巴彦部的族长一商量,遵从了宗朔的意思,就此,也就彻底站到了乃蛮的对立面。 宗朔的计划有些凶险,但却是最直接,最有效的。 他们打算拿着巴彦部参宴的令牌,冒充去参宴的巴彦臣属。 而后,在宴会上,直接刺杀齐格,镇压反叛! 宗朔将计划来回细致的思虑一遍,甚至连分毫的时机都算尽了,众人说了半天,已然计定。 但这是忽儿扎合却忽然“诶呦”一声,一拍脑门,“差点忘了一个事。” 宗朔瞬间皱眉。 但忽儿扎合还是说,“咱们缺一个美人啊!” 而后,他环视周围一圈,最矮也是与自己差不多壮硕的克烈汉子,一时间沉默住了。 他们有美人,只是美人太壮了,看着一手都能掰下齐格的脑袋来…… 第八十二章 不是娇花,我是阿史那 此话一出, 众人沉默半晌,但也都没说话。这是个难以解决的问题,若是要挑勇猛的护卫, 他克烈要多少有多少, 半大的小子都能翻一众蛮兵。可要是挑纤细俊秀的,就, 半大的小子也已然雄壮的很了…… 宗朔知道他们的意思, 眼下这也实在是无奈之举,再没有比阿曈更合适的人了。 但宗朔不愿意,他本想着叫阿曈守在后方溜溜马也就罢了,这个男人万般不想将少年拉进危险或混乱中,他这么想着,也是这么做的。 只是阿曈看似无心, 却一直在听众人的谋划。他虽然单纯, 但很聪慧, 况且随着与“人”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多,他渐渐就开悟了人世间的曲折与是非。若是真的需要自己, 他也愿意, 他是不嫌麻烦, 也不觉得危险的,因为阿曈知道,宗朔是在做对的事。 忽儿扎合一看宗朔的意思, 便不再提了,宗朔却接着说, 还有一天的时间, 他加急远调个探子过来。 宗朔放在草原中的探子, 都是早已渗透多年, 在关键位置不可或缺的人物,挑一个探子的代价,就是放弃之前的经营。但宗朔觉得这样稍稍打乱棋局,也不是不行,他可以再弥补。但阿曈要是有所损伤,他又到哪去弥补呢? 于是宗朔一锤定音,可这时候阿曈却扒开人群,钻了进来,坐到了宗朔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侧着头,将脑袋抵在宗朔的手臂上,一双眸子莹莹的,秋水顾盼。 “我去吧,你不要担心,谁也打不过我。” 说罢阿曈挽起袖子,凶凶的亮了亮也很结实的手臂,他自幼在山间野跑,又有血脉的天然优势,身体柔韧又结实,宗朔是最知道这副身躯的,虽然不算高壮,但,充满了力量。 宗朔依旧不松口,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了。计划紧急,他得赶紧去调人,否则来不及。“踏炎刚来到这,你陪他散散步多好。”人的手段层出不穷,不是力量就能决断一切的。 阿曈有点生气,直龇牙。众人见状,也都默契的闪走了,没人敢参合。 “你信不过我!” 宗朔语塞,他能在所有人面前巧舌如簧,除了阿曈。他有太多的浓烈情绪不知如何表达。 怎么会信不过他呢?眼前人是在这刀剑相逼的世上,他赫连宗朔最信得过的人了。只是,他畏首畏尾,没有阿曈,他便一无所有了,所以不敢轻断。 “书生总和我说,人生无常,所以,我是要和你一起的,无论你做什么,我都跟着。”阿曈抱住宗朔。 “我不是风一吹就倒的花,我是阿史那,狼神的裔族,是长生天之下,最勇猛的战士!”四野六合无人能出其右,千山万壑俯要首成其为王。 少年抵着男人的眉间,“先祖会庇佑我们。” 宗朔侧脸,贴着阿曈的额头轻蹭,直至吻住了他眉间那枚早已因自己而盛开的金纹。 他被少年给与力量,也给与支撑,他是立于万人之上,也是万刃之上的人,稍有不慎,就粉身碎骨。少年清澈又坚韧,一往无前的抵护在自己的背后,是他心中最坚硬的铠甲。 最后,阿曈笑嘻嘻的捏了捏宗朔的心事重重的俊脸,他跑到克烈众人眼前,豪迈的撩起在克烈穿着的半裙袍子,一脚踏在半腿高的岩石上,姿势很是英武。 “缺个美人?我来!” 众人看着宗朔,又看阿曈,心道真是一物降一物!于是都松了一口气。 时间紧急,忽儿扎合开始叫几个很俊的克烈男人来给阿曈弄一身行头,阿曈只见这几个哥哥的手虽然也很大,但巧极了,比阿贺该灵上不知多少倍!先是量了量自己的身量尺寸,而后撕了几件他们自己颜色鲜丽的衣衫,缝缝扯扯之间,便弄出来一件遮脸的女式襦裙。 阿曈拿来一比,刚刚好。只是一回头,就见宗朔重新又开始与众人商议计划细节,而后男人也朝他招手,叫他一起。这个“美人”说起来也任务颇多,倒不是刺杀或下毒,而是,他得不露马脚,得装得像才行。 宗朔原本计划自己先暗暗去找老蛮王,互通有无,但此刻也改了计划,阿曈是要一直在乃蛮觐见王帐中的,宗朔便想着装作武士,跟在阿曈身边,既能时时护着他,也好临场调度。 这一场在万军中的刺杀,关节甚多,利害关天,所以即使是细枝末节,宗朔都严密的过了一遍,甚至还要以备万一计划失败,众人全身而退的后路。 阿曈便细细听着,什么谁与众人接头进蛮营,往年朝觐宴上的布置,谁在什么位置,谁什么时候刺杀,谁在什么时候接应。 这样周密的论下来,众人纷纷领命点头,只有阿曈,他这么半天,着实没有听到自己有什么大事,倒是走位不少。先是要跟着众部落的美人在帐外候着,而后再一批一批的进帐,给齐格端酒端茶。还说这其中若是齐格有看中的,便直接喝了她们手里的酒喝,剩下没选上的,便会赐给其他蛮族的将军来选择。 宗朔看着这样好看的阿曈,一想自己的人竟要去被别人选,就有些别扭,忽儿扎合在宗朔身边也有不少年头了,多少能看出些宗朔的意思,就怕他们尊主又反悔,于是赶紧接话。 “这也不要紧,咱们早下手,我再补刀,他必死!” 众人点头,一想也是,看上了能如何,脑袋给他削掉!有那眼睛看第一眼,也没那福气再看第二眼了。 议论半晌,此刻将近半夜,一勾弯弯的月牙斜挂在空中,不甚明亮,更显得周天星辰如瀑,氤氲在丝缕浮云之中。 克烈的军队整装待发,准备在一声令下,就能够迅速的抵达乃蛮境外。而假扮巴彦部觐见使团的众人,也已经换装,其余克烈大汉还好,他们隐居多年,别说是年轻的汉子,就连克烈的族长出现在乃蛮人面前,那些人也必不认得。 但乃蛮人却认识宗朔,上至将军,下至小兵。于是宗朔便被众人好一番装扮,带上了毡帽,贴上胡子,又将脸上画上草原各部中以示勇猛的油彩后,才堪堪遮盖住了那张英俊,又威势逼人的面目。 正当这时,换了襦裙,遮了脸的阿曈也提着裙子站在队伍里等着了,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克烈族俊美男人,这些人嘁嘁喳喳,说着话,又给阿曈整理裙子。 少年并没有做过多的装扮,因为实在没有这个必要,他的肌肤细腻光滑,唇红齿白,只要把那副矫健的身躯遮挡住,唯独露出一双明亮又闪烁的大眼睛来,便已经这样好看,且他身量又刚好,很是稳妥。 只是众人看着身着华服的艳丽阿曈,不禁有些语迟,而宗朔却在恍神间,走上前,抬手,把少年的面巾又往上拉了拉…… 随后,在日出时分,宗朔一声令下,众人便骑着骏马,绕道巴彦部往乃蛮走的方向上,李代桃僵。 乃蛮部,多年在草原称霸,他们的营地却依旧不如何精致,依旧是一片毡房与马场的结合处,最为雄伟的,也只是老蛮王的稍显破落又守卫众多的金帐,之后,便是齐格的王帐,此次宴会,正是设在此处。 帐中颇为宽大,又格外在帐前延伸出了空地来存放各部的觐礼,还没到中午,此处已经颇为热闹,到处是衣着各式的草原部族,而其中最为惹眼的,便是“美人”们的落脚点,她们被安排在一处,以便给齐格端酒送菜,进而被遴选。 一众姿态各异的美人中,只见一个蒙着脸的人,鬼鬼祟祟的从旁边挤进来,而后左右望了望,瞧见不远处的“同伙”后,便一安心,老老实实的叉着腿坐在原地了。 此刻,却有一个蓄着络腮胡子,但身量挺拔高大的随行武士,隐晦的摆手示意那个族中的“美人”,好歹把腿并上,毕竟,襦裙里边可没有阔腿的裤子! 帐中各族,或有人看见这一幕,也不做他想,这个汉子是怕自己族中的“美人”入不了齐格的眼,便一个劲儿的使眼色罢了。 那“美人”见到示意后,恍悟的并起双腿,随后扭捏的歪着身子,摆出了一个他自认为优美的动作。旁边的女人们此刻终于注意了到身边的这个人,有几个直接笑了出来,一个圆脸细目的还直接伸手拍了拍这人的肩膀。 “喂,你这样梗着脖子不累吗?你是哪个部的?” 这人却只抬了头,露出一双令人极惊艳的眸子,流光溢彩,顾盼生辉。此时听到人家问他话,便笑弯了了眼睛摇摇头,也不说话。 这个混进美人队伍中的,正是假扮女子的阿曈,他第一次做这样的“勾当”,虽然有任务在身,但依旧觉得些许新奇与紧张。面对这样的问答,他却没回话,一是他实在不擅长撒谎,二是,他可是男子的声音,一开嗓,岂不是露馅! 于是阿曈只得沉默的笑弯了眼睛,这反倒叫那问话的女子一闪神。 只因这双眼睛过于纯粹与美丽,叫人见之难忘。 就在这会儿,各族终于到齐,并各自落坐。克烈的族长坐在酒案的前方,以假做巴彦部的带队长老,只有一点,族长的身材高大,又有些魁梧,所以便披着一件袍子,以遮挡老而健硕的身躯。 “大将军到!” 一声洪亮的通报后,阿曈抬眸,只见毡帐门口的布帘被人恭敬的掀起,随即进来一群乃蛮人。 为首的,狭目梭眉,又一脸的横肉,浑身虽然是上好的皮毛,但阿曈仿佛都能闻到一股血腥味。 阿曈往那边瞧了瞧,最后,一双凌厉的目光便锁定了自己。 谨慎、凌厉、恶业滔天。 第八十三章 刺杀 王帐门口, 齐格一行人走过,众人俯身下拜。 为首的一个衣着华丽的小子看着朝侧面“美人”中看过去的齐格,也好奇的探过目光去看了一眼, 却只见到一众低头不敢仰视的女人们。 “父亲, 怎么了?” 齐格一摆手,收回了目光, 他一晃眼的功夫, 就见到了一双明亮的眸子,还未等看清,那人就迅速低下了头。不过,也罢,待到宴会上,再看不迟。 而低着头, 猫腰在女人堆里的阿曈, 看着那一行人走远了, 才松了一口气。又谨慎的低头环视了一圈自己,深怕是哪里有破绽叫人发现了, 不然怎么那人单单看向自己呢? 于是, 他不太好意思的轻轻扯了扯身边女子的衣角, “咳,那个,这位大姐, 你看,我像是个美女吗?” 身边圆脸细眼的女人一愣, 而后看着身边这个只露出半张脸, 就已然知道这是个绝色的人, 突然怯生生又细声细气的朝自己这么问起来。她心中一软, 想起了家中的小妹,也不知道她能不能躲过明年的美人遴选,要是能在部族中安生的找个人嫁了就好了。 “好看!你不要怕,一会儿跟着我身后,端杯酒就完了。”而端酒之后,就连她也不能预料之后的命运了,她们是祭台上的羔羊,等待残酷的献祭与支配,无可反抗。 阿曈乖乖点头,而后侧头又朝帐前的王座看了看,想着一会儿怎么把这些姐姐们护安全了,往不要被杀兵围住才行。 “等会儿,我叫你跑,你就带着她们从王座的侧面冲到屏风后躲着哦。” 只是这圆脸的女人却有些莫名,只当“她”年纪小,害怕的说胡话呢。 阿曈这边谨慎的等待,而与各个部族的汉子们坐在一同的宗朔等人,也早已万事俱备,只等老蛮王的回信。但等了半晌儿,宴席都已开场,还是没等来,众克烈有些急,甚至都暗自抽刀,但被宗朔拦了下来。使出必有因,他还能再等一等。 歌舞开场,美人缓缓走动,依次进酒。酒席上羊舌牛眼,奢华繁复,是一种粗矿的铺张。主位上的乃蛮首领们觥筹交错,正看着美人,打算着接下来的瓜分。而一群坐在外围的各部族男人们,抑或战战兢兢,抑或沉默寡言。 乃蛮的强大,使得其中那些并没有什么远见的头部领导者,渐渐自大傲慢,又贪图享乐,他们认为,绝对的势力与杀戮,能够争夺来一切资源,不论是牲畜、草场、还是漂亮丰润的女人们。 以至于他们甚至不屑于在宴会开始的时候,先与各族的使者打个招呼。 宗朔遮蔽在毡帽之下的眼神深邃,即便他此时不来拨乱反正,这个看似其强大却危如累卵的草原部族,又能这样残喘多久呢?只不过是要拉着整个草原一起衰亡罢了。 他盯着混在女人中,端着酒杯,已经渐渐接近齐格的阿曈,心里已经有了决断,老蛮王再不来,他便也要动手了,此番不能功亏一篑。 就在一众人即将要拔刀之际,帐门口传来一声传告,“娜仁公主到!” 宗朔看着这个老蛮王最宠爱的女儿渐渐走近帐中,便与克烈一众人停了手,这公主来意不明,难道是老蛮王所派不成? 公主驾临,此刻在宽阔王帐击鼓奏乐,并看着一众美人取乐的乃蛮人一顿,目光都看向了齐格。齐格身边的那个大儿子有些不满,皱着眉干了一杯酒,没理会这个族中旧势力拥护的王女。 他们是有些过节的,齐格大儿子的母亲原本是正妻,不管齐格有多少个美人,他母亲的地位都不会变,那他也是这个草原强族的第一继承人。 但齐格出于政治考虑,为了接过老蛮王手中顽固的旧势力而彻底掌权,便要强娶娜仁公主。他没管那个只剩残喘的老蛮王的意见,又对公主以父亲与家人的性命威胁,于是娜仁不得不嫁,尽管他们相差二十四岁,娜仁甚至比齐格的大儿子都要年轻。 就此,等几月之后完婚,齐格的正妻便要换人了,正统的儿子反倒成了庶子,叫这个大儿子一时间难以接受,但他倒是不怨恨始作俑者的父亲,反而看娜仁公主不顺眼。 众人一家公主前来,多少有些不自在,毕竟这还有一屋子的“美人”等着齐格享用,多少有些说不过去,齐格看着忽然造访发公主也纳闷,平日这公主来看自已一眼都嫌弃,如今竟来到王帐中。 他心中思量片刻,但也没赶人,反而叫人搬出一张椅子,让娜仁坐在右手下侧的位置。 娜仁进门便早已环顾四周,只是今日王帐中的人实在是多,各部的都有,什么奇装异服都不稀奇,甚至还有一屋子的女人,这叫她难以分辨父王所说的人都在哪,但是,她是早就做了决断的,此番必要成事!大不了,一起死! “齐格将军,咱们不日便要大婚,今日恰逢草原中众部都在,我在此奉上一杯薄酒,不成敬意。” 众乃蛮人深知平日这公主对齐格的态度,此番这杯酒敬上来,无端叫人疑惑,但都没多想,一个女人,能翻了什么天不成! 娜仁有些紧张,端着酒杯的手有些抖,但依旧面上不动声色。 齐格眯着眼,看着眼前这个既漂亮,又出身高贵的年轻公主,心中疑虑起来,今日她有些反常。 “怎么,如此多美人的酒您喝得,我的酒,您就喝不得?” 齐格一想,便假做伸手来接公主的酒杯,在娜仁的紧紧注视下,他刚要喝,便冷哼一声,直接将手中的酒泼到地上,只见那酒遇到地面,竟冒出沫子来。 “啊,有毒!”齐格的大儿子一喊之后,立即掏出到要砍公主,娜仁一见计划败露,也害怕,但看着齐格阴狠的面目,竟生出无限的勇气来。 众人只见公主大喝一声,抽出袖中刀便朝齐格砍去! 草原部落的公主,也是有几□□手的,但却远远不是杀人如麻的齐格的对手,她刺出去的刀“铛”一声,就被齐格用就被架住,随后如鹰爪一般的手便直直朝公主的脖颈掐过来。 宗朔等人一见情况有变,立即从人群中冲了出来,直奔护卫围护中的齐格,他们要尽快杀死齐格来掌握局势,以免惊动更多的士兵护卫。 只是这公主打乱了这场布置,提前暴露杀机,使得护卫与齐格都有了提防。而此刻,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离齐格最近的,竟然是穿着女装,蒙着脸的阿曈! 而阿曈一见情况不对,立即转头叫身后的女人们快躲起来,而后,他一跃之下,伸脚就踹翻了几个临近的护卫,直至齐格身边,伸手一把拦住了他掐向公主的粗壮手臂。 娜仁见月氏派来刺杀的竟然是个小个子女人,便多又不解,但依旧本能的抽刀转身,劈向身后赶来的护卫。 阿曈这么一挡,齐格就知道,今日事情不对,又看着下边迅速冲来的多个大汉,他迅速朝阿曈下手,要先拿下他!于是他绷紧手臂,猛的朝眼前蒙着脸的“女人”挥出一拳。 本以为一拳便能轻松将人打倒,谁料,他自己沙包一样的重拳,却硬生生的停在半空中,被一个“女人”瞬间抵住了。 那“女人”在躲避身后袭来的刀枪之际,忽的被挑开了遮面的纱巾,露出一张极美的脸,与一双莹莹的眸子,齐格心惊。 “你是谁!” 阿曈攥着这人的拳头,一用力,齐格的手骨手便被捏的“咔咔”作响,像是要骨折一般,叫这人极疼。 “是你祖宗!” 说罢,阿曈一个回旋踢,便将齐格踢出了主桌,进了克烈的战圈。而刚刚正在阿曈与齐格对打之际,他那儿子便看准了时机,一刀劈向阿曈的脑袋,但没等得逞,便叫娜仁横刀拦住。娜仁的武器虽然厉害,但她的力气还是小,被震的手发麻,可依旧咬紧了牙关,抖着手与齐格的儿子正面僵持。 最后,在武器即将要脱手之际,屏风后面却扔过来几个巨大的铜银摆件,“哐哐”砸在没有防备身后的这小子头上,当即便被砸了一脸的血,而后他手上一松,叫娜仁趁机砍了一刀,昏倒在地上了。 阿曈摆脱了齐格,刚想过去给公主道谢,就见巨大的屏风后探出一个圆脸细眼的草原女人,她正朝阿曈招手呢。 “来啊,这里躲得下!” 阿曈扯过娜仁的手,一把将她甩进了屏风后,而后嫌弃身上这裙子太过束缚手脚,就索性使劲一扯,于是众人就见原本那样美丽的小女子,登时变做一个俊秀的少年了。 众位躲在屏风后女人都睁大了眼睛,张开嘴,安静了。 眼下形式危机,帐外的护卫马上就会闯进来,宗朔当机立断,立即将脸上的伪装都抹去,露出了草原月氏真正的面目来,帐中的蛮族倒吸一口凉气,齐格心惊了一瞬,但转念一想,别管他是谁,竟敢闯进军队中央的王帐来,他们就是在自寻死路! 众人一见是宗朔,外围的人都不太敢拦,他们多半也是各个部族献出的勇士,心中对月氏本来就极崇敬与惧怕,又与齐格不太是一条心。 于是宗朔便瞬间冲到了包围圈中,直接与齐格对上,王帐登时乱作一团,刀剑相交。 而仅仅几个来回,宗朔立即治住了齐格,用刀刃抵住他的脖颈,即便此刻,齐格仍旧不服输,还试图说服宗朔,什么此时是反叛朝廷的最佳时机,你我二人必将成就一番事业。 宗朔一想也闹心,想着还有中原朝中这一回事呢!可思虑片刻,齐格死亡的价值,要远远超过活着的他。 随即,宗朔眼中寒光一闪,手起刀落,一代草原霸主,今日陨落在此,不得善终。 看着被宗朔斩杀的头领,其余在交战的尚有几分余力的乃蛮小首脑,心中便想,老蛮王病重,眼下是时候自己出头了! 几人刚要将卫队喊过来群攻,便见帐门外被人抬着椅子进来一位老人,这正是久病的老蛮王。 “克烈族大军压境,想活的,还不快住手!” 老蛮王就此一声之下,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了,而就在这时,乃蛮驻地一侧,目光所及之处,竟是成千上万光着膀子,剽悍又高壮的克烈人,他们骑着神俊,呼号着冲锋而来,如天神降临。 众位还想趁乱捞一些的小头目,听着克烈进攻的声音,也消停下来。 他们心中知道,大势已去。 第八十四章 惧内 刚刚还尚且混乱的王帐, 在齐格被宗朔一刀砍下头颅后,情势便已经出现微妙的逆转。 与宗朔同行而来的克烈,更是剽悍极了, 他们迅速将维护在齐格身边的众多心腹控制起来, 只是这些被齐格培养起来的将领们,别的没有, 是真的极度嗜杀又不服输, 以致与他们缠斗的克烈不再留手,狠下杀心,血溅王帐。 一众来参加宴会的其他部族使者更是动不敢动,唯在宗朔扯下伪装暴露身份之际,眼神瞬间活了过来,虔诚的跪在地上了, 甚至有些小部族中的血性大汉, 直接提了刀冲上前给宗朔助阵。 这场刺杀虽然过程有些混乱, 但宗朔及时暴起出手,迅速结束了齐格的性命, 也终结了笼罩乃蛮族以及草原众多部族许久的阴影, 草原的天即将亮了。 随着克烈大军声震平野的冲锋之声, 老蛮王也来到了王帐中,跟在其后的,还有忠心拱卫王室的臣属与兵将, 他们看着长久以来欺压住乃蛮王族的“贼人”们,此刻尸横遍地, 痛快极了。 且也不怕这些人的手下暴动叛乱, 克烈大军近在咫尺, 在那样一群天生战斗机器的威势之下, 乃蛮终于统一。 只是,今后如何,此时还没有定论,老蛮王早已危在旦夕,这就要看月氏的意思了。 筹谋了许久,但真正动手,也只一晃眼的功夫,“杀人”,实在不需要太长的时间。阿曈看着眼前大伙都不打了,便知道没事了,他尚且只穿了一条里裤和小砍袖,半蹲在王座上呢。 于是,阿曈扶起来身边力竭的娜仁公主,又转头去接屏风后藏着的美人们,一时间,这血腥味浓郁的王帐中,竟然属他最忙! 而屏风后的女人们虽然躲的及时,并没有受什么波及,但着实被吓住了,原本那个在草原各部中不可一世的齐格,竟就在他们眼前被杀了!女人们正都呆愣的不知所措,屏风外边就探过来一个脑袋瓜。 “喂!都打完了,咱们赢了!你们不回家吗?”少年的脸依旧是美的,但没有了襦裙与面巾遮挡,那一身矫健的筋骨便显出来了,叫人一眼就能辨别出来,这必不是个女人,而是个俊俏可爱的男人。 那圆脸细眼的女人首先反应过来,就着阿曈伸过来的手,就要跳出被蛮族卫兵尸体挡住的出路。只是她回头一看,竟还有女子战战兢兢的端着酒壶的托盘,不敢放下。 于是她略一想,便暂且放开了阿曈的手,回过神,一把端过那女子手中的酒盘,“嘭”的一声扔了出去,砸在地上,代表着遴选美人侍妾的酒洒了一地。 “还端着这个做什么,咱们回家去!”齐格已死,难道去给鬼献酒吗。 宗朔正在安稳其他草原中的小部族,并且在蛮王与克烈之间互相沟通,他们要迅速的收回齐格手下的权力与兵将,哪些是能自己归顺的,而哪些需要借着克烈的兵来镇压,都要一一说明。对于这个草原第一部 族中的兵源调配,宗朔也需在这时刻探听明白,成算在胸。 他刚叫忽儿扎合领克烈兵去乃蛮东部镇压齐格手下亲兵,一回头,就见王帐里侧,阿曈那严严实实的襦裙在就不见了,只着一身露胳膊露腿,极清凉的衣衫,身后还跟着乌泱泱一群女人。 女人们都很喜欢阿曈,此刻已经远远见到送她们前来乃蛮的同族人,心中也安定了下来,便在回去的时候,都凑过来摸摸阿曈,以表谢意,有的只腼腆的摸摸手,揉揉脑袋,但也有胆子大又热情的,抱过阿曈既要亲脸。 阿曈不好意思极了,他又少与女人打交道,手上不敢使劲儿,她们都软软的,尤其是胸口的肌肉,宣腾腾的挤着自己,怪难受的。阿曈深怕碰坏了哪个,便一时间被搞的手忙脚乱,防住了左边,还防不住右边! 正不知如何呢,身边的女人却忽然都撒了手,瞬间退出去好几米。而后一件大袍子就披在了自己身上。阿曈嗅着这衣衫上熟悉的味道,一仰头,就见果然是宗朔来了,只是男人还黑着脸呢,又伸着大手在自己脸上蹭了蹭,结果蹭了一手背的胭脂,于是男人的脸更黑了。 周围的女子知道这个极高大英俊的男人是月氏,但却不知道他和这个少年是什么关系,只是月氏黑着脸,很吓人,便都畏畏缩缩的不敢上前了。 阿曈趴在宗朔硬硬的胸口处蹭了蹭脸上还残余的胭脂,而后朝还围在这的女子们挥挥手,“你们赶快回去吧!我也要回去了。” 女人们看见两人亲密的举动后,这才放心的离开,返回到各自部族的包围中,终于安全的得以喘息。 阿曈却忽然伸手敲了敲宗朔坚实又流畅的胸肌,佯装不满,“你这可没有人家的软。” 宗朔哼的冷笑,捏住阿曈尚且带着口脂残余的脸颊,“想要软的?我可只有硬的。”他可什么都是硬的。 阿曈一听,不自主的往男人身下瞄了一眼,而后神色有些闪躲,脸红了。宗朔则直接牵着阿曈,回到众位首脑之中。 众人本不应该这这片血腥之地继续,但刚想换个地方继续细谈时,老蛮王却摆了摆手,“我,挪不动了,今日,在此拜别月氏尊主。” 老蛮王迟迟没到,也是因着这一点,他在几天之前便已经不行了,可是自打接到宗朔的消息,便强撑着一口气,也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了。就在刚才众人等待蛮王才开始刺杀时,他则又在帐中昏迷过去,传信的卫兵本以为这回事不能成,却没想到遇到了前来侍疾的娜仁公主。 这娜仁公主在乃蛮中风评极佳,为人大气,处事公正,又武艺不错,颇受蛮王旧部的拥护,因此齐格才盯上了她。况且,她又是蛮王一手□□出来的,政见与立场相同。所以在情况紧急的无奈之下,这个潜藏在卫兵中的暗桩只好将事情传达给了娜仁。 只是卫兵也不知晓只是行刺的具体计划,只是知道要请老蛮王去稳定局势,斩杀齐格后,必须有一个在蛮族中威望深重的人来接手,这样权力的更迭才能平顺。 于是,卫兵一想,既然老的已然昏迷了,那就这个小的吧!总得有一个王族是出头不是。 如此这般,仁娜便忽的被告知了,今日竟然有月氏来刺杀齐格。只是,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帮忙,娜仁又看了看老父亲灰败的脸色,一咬牙,心道,再不能叫那齐格为所欲为了!既然有月氏坐镇,她又不知计划,那索性,人由她来杀! 他们蛮族的败类,也该由她亲手了结,何苦叫月氏尊主趟这浑水。所以,这才有了敬毒酒一事,没想到那齐格谨慎,竟不能成。 眼下,老蛮王托着残躯,在血气冲天之所,最后朝众人托孤。此刻老人已经是回光返照,颇具精神。他安排完了下属,最后瞧了瞧宗朔与克烈这一行草原上真正的掌权人。 他想下了座椅冲宗朔行礼,但最终身体不能动弹,于是便牵起了身边女儿的手,“这,原本是不做配的,实在是我族高攀,只是,尊主你前路坎坷,我草原也朝不保夕,唯有联姻,方能永固啊!” 老蛮王的思虑深远,只要乃蛮的王女与月氏联姻,那么一可以保障乃蛮将来在草原中的地位,二可以将乃蛮的势力毫无保留的叫到宗朔手上,以助他成功,只有同时掌握了克烈与乃蛮两大部族,宗朔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月氏。 娜仁看着老父亲这番模样,早就低低啜泣不以。此刻别说是让她嫁给草原上的英武潇洒的月氏,就算是齐格死而复生要她嫁,她也无二话的。 可宗朔丝毫没有犹豫,还未等老蛮王把话挑明,他就直接一摇头,而后攥住了阿曈悄悄蹭过来的手。 “我有妻子了。” 阿曈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往宗朔身后一躲,还用自己被攥紧的热乎乎的手指抠男人的手心。 蛮王一顿,他也看出来了,只是,“亦或是……”亦或是做个偏房,总之是要成为一家人,留下子嗣才好。 老头没等说完,阿曈便猛的从宗朔身后探出个身子,看着倒有些凶相了。 “那可不行!” 一个人怎么能有两个伴侣呢,宗朔就只能有他一个! 宗朔看着阿曈打仗时候都没这么凶过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窝心。 蛮王依旧热切的看着宗朔,宗朔却一摇头,“没这个打算,惧内。” 阿曈正凶那个老头呢,闻言抬头用眼神询问宗朔,“巨内”是什么? 眼看联姻月氏这条路行不通,老蛮王便立即将目光转向了克烈首领身边的儿子,此次克烈是全族出战,老族长自然带着他最得力的儿子,这个儿子是他培养多年,以后要继承族长的。 老族长到没说什么,他倒是愿意为草原的祥和出一份力,但也绝不会勉强自己的儿子,于是便转头看那精壮的小伙子。众人只见族长的儿子也面露难色。 还没等这小伙子出言拒绝,就见他身后一个比他还高一些的俊美克烈汉子,手提着弯刀正擦血,此刻却倒竖着剑眉,空出另一只手,一巴掌“啪”的扇在族长儿子的后脖颈间,那声音响的,老蛮王甚至觉得已经渐渐失去听觉的耳朵都被震通了。 族长儿子被扇的一个趔既,赶紧捂住脖子回头卑微求饶,于是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老蛮王临终遗言了,却眼看着托付不出去,女儿没有个割不断的依靠,如何能掌握乃蛮呢!若如此,只能考虑中原皇族,和亲免战…… 就在这当口,娜仁却一抹眼泪,倏忽的从老蛮王身边站起身来,显露出了自己在这些年间被磨炼出来的硬气,“父亲!女人也不是非要嫁给别人,才能稳定部族,我既然身为你的女儿,就是长生天注定的英雄,我自己便能扛起这片天来!” 宗朔看着眼前面容坚毅的女子,心中触动极大,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上一代月氏。 她怀揣着美好的愿景,远赴中原和亲,可牺牲的不仅是一个女子的青春,还有一个女子的爱情。他父亲当时是有爱人的,最后出于政治考量,还是娶了自己的母亲。 而父亲的爱人,则成了太子侧君,那也是一个惊才绝艳的人,那是一个即便被围杀的断了胳膊,也能托人将自己救走,并在绝境中,找齐人认证物证,又万里奔袭,回京为满门抄斩,人人避之不及的“太子铁案”申冤翻案的人。叫自己既敬佩,又感情复杂。 和亲有什么用?治标不治本,叫一个女人被沉重的家国束缚,只身到陌生又危机四伏的他国,去蹉跎岁月,去消磨生命,所谓何。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宗朔看着老蛮王渐渐急促的喘息,平稳的说,“娜仁公主今后便是我亲妹,长生天可鉴。” 娜仁也不含糊,闻言后,当即跪在地上,利落的给宗朔磕头,“兄长在上!” 在场的众位乃蛮保皇派将领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头。老蛮王也松了一口气,一时间躺倒在羊皮袄子堆砌的软椅中。但他依旧执意要喝一杯女儿与尊敬月氏大人结义的酒。 这个前半生不可一世,后半生忏悔弥补的老人,最终,和着一杯烈酒,咽下他功过参半的人生。 酒杯“啪”的一声,碎裂落地,乃蛮众人长哭。 旧王侯的逝去,代表着新历史的开端。 第八十五章 唯终一见 就在老蛮王遵循草原传统, 进行天葬的同一天,他的女儿娜仁继位,成为了乃蛮部族第一任女首领。 她不但开创了历史的先河, 同样也励精图治, 能力卓绝,与其兄月氏、克烈部一同, 为草原后世的繁盛垫下坚实基础, 被称为第一女首领。 而这个第一女首领,眼下还是个刚刚失去父亲,眼睛哭的肿胀年轻女子,但她又不得不在蛮族权力动摇之际,迅速接替父亲,稳住人心, 只是她做事或决断时, 还有些青嫩, 城府与眼光不够。 宗朔因此便没有急着与克烈撤军,而是以娜仁兄长的名义, 留在蛮族, 掌了几天事。阿曈看着宗朔的状态, 竟是比在昭城的时候还要忙一些。 草原不像中原,万事都有名目,各个衙门都有分工掌事, 这里所有的事情,都是由族中的当权人或者小头目说了算, 权力过于集中, 又太过于凭借着个人好恶下决断, 而导致了众多问题。 宗朔虽然常年征战, 但他极通庶务,将乃蛮部被老蛮王的不作为与齐格的乱作为所遗留的问题,处理了个八九不离十,没多久,这一堆的“烂摊子”便已大抵被收拾稳妥了。 娜仁在一旁学习,深觉受益匪浅,这个月氏大人,哦不,如今是他的兄长了,兄长大人是个天生的领袖,她要学的还有很多。 这个乃蛮族年岁尚轻的女首领并不知晓,她眼前这个万事皆通的男人,在多年前,是作为钦定的储君来培养的,皇家延请名师,太子以身作则,他学的一半是天下,一半是人心。 草原众人,包括在一旁看热闹的克烈族长,都觉得这代的月氏厉害,办事举重若轻,滴水不漏。他的儿子在他多年的悉心培养之下,也算得上是克烈中数一数二的了,而如今同月氏比起来,族长回头看了一眼自己那个还在外头找人摔跤的儿子,往日的骄傲顿时变得“傻大黑粗”了…… “过来!”族长用克烈语一喊,他那儿子尚且与乃蛮第一勇士摔得热血奔涌,就没顾上回话。倒是旁边默默观战的俊美克烈男子,此刻起身入了众人都不敢靠近的搏斗中,极富技巧的,一脚踹向那克烈的少族长,一拳抵住了还要攻击的乃蛮,两人竟被他就这样硬生生分开了! “你阿塔叫你呢,没听见?聋啦?” 族长的儿子被眼前的人这么一瞪,便嘿嘿一笑,朝那个早就已将落了下风的乃蛮第一高手行了礼,打了招呼,便与那俊美男人一同进屋去了。 族长看着终于进来的两人,便朝他们努了努嘴,往宗朔身身边示意,“去,学一学!别整日就知道摔跤。” 宗朔身边已经有一个娜仁在学了,甚至桌边还趴了一个挠着脑袋写大字的阿曈,一张本就不大的案子捉急见肘。 这克烈的少族长低头打量了一番自己雄浑伟岸的身躯,又看了看那狭窄的桌角,心里还是很有数的。况且他这几天不是没来瞧过,只是宗朔在此处理的多是大型部落常有的七七八八的事情,倒不是生计或练军,而是制衡与人心。 这些对自己人用的“阳谋”,在克烈也着实用不上,他们族人秉承着狼神的习性,族群团结友善,没人有什么太大的野心,若真是心里不痛快了,就两人摔一跤,谁输了谁认,到也没人正的往心里去。 “阿塔,咱们打完了不会科特沁么?” 老族长莫名,“回啊,打完了不回家在外边呆着做什么?” “那不就得了!还以为您要称霸草原呢!”说完,少族长领着身边的俊美男人转身就又出去了,边走还边朝人家说,“斯纳,前边山里有花,走,我给你编个花篮戴!” 他身边的斯纳一笑,没说话,领着族长的傻儿子就走了。 老族长倒是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思忖一番,仿佛还有些恍悟,“也,也没错好像。” 还在制定乃蛮族中办事条例的宗朔,抬头瞥见这两父子的一段首尾,也觉得有趣,但等低下头思虑蛮族规则的时刻,心里却想着山谷中隐居的克烈。 这是一个怎么的族群呢?身有利器而不用,是一群喜爱安稳祥和的“战神”。他也深入了解过忽儿扎合等人,他们并不是对阴谋诡计迟钝,反而,往往一点就透,但他们自己不屑为之,宗朔认为这是天性使然,这一点,有些像他身边的少年。 阿曈正写着大字,写着写着,娜仁就递过来一盘奶酥饼,吃完了酥饼,写着写着,她又笑嘻嘻的递过来一大碗香喷喷的酥油茶。 闻着香味,阿曈顿时放弃了这些什么奇奇怪怪、连爬带扭的字,他觉得阿纳交给他的字就很好,两相对比,就简洁多了,虽然被宗朔说是“缺胳膊少腿”,但宗朔经过阿曈长时间的荼毒,已然明晰了其中的逻辑,也觉得怪实用的,就是看着别扭些。 少年把笔往桌子上一拍,再不去管,然后在娜仁的目光里,端起油茶碗,“滋溜溜”的喝起来了。宗朔到没去管阿曈,反而顿笔,看向旁边站着的瞧阿曈,并且一脸满意的娜仁。 娜仁看阿曈吃得香,就觉得心里很满足,甚至还想去摸摸阿曈的脑袋,只是极碍于宗朔的威势,便也只能隔着桌子看着。这位月氏大人虽然瞧着对少年颇为放纵,但实际上看得很紧,还有些小气。 她手下送文书的亲卫就是揉了揉阿曈的脑袋,便被这男人在百忙之余,格外在意的盯了好几天。 娜仁一看宗朔瞧自己,就赶紧正色,拿着奏报看起来,而后就听这男人的声音响起。 “他嘴馋,贪吃起来没度,但最后也要撑得难受。” 娜仁赶紧称是,说知道了兄长。阿曈也听见了,便吸了一口油茶,而后一本正经的对宗朔说,“你不要瞎说,我还能再吃三碟小点心。” 但看着宗朔放下笔默默瞧自己,阿曈就呲牙一乐,又撅着油嘴,亲亲男人的脸颊,而后,乖乖将油茶碗递到了宗朔嘴边,“你尝尝,好喝!” 宗朔看着阿曈的耍宝的样子,便是说什么都应的,心里头柔情蜜意的软的一塌糊涂,正在他满眼含笑的抿了一口油茶的当口,帐中气喘吁吁闯进来一个人。 “殿下!快,快随我回京,大师傅,大师傅要圆寂了!” 来人一身风土尘沙,着眼一瞧便是匆忙赶路,穿过了戈壁滩疾行而来。而这人,正是早已被宗朔安排回中原的刑武。 阿曈只见刚刚嘴角还擒着笑的宗朔,脸瞬间就白了,又忽然站起了身,嗓子有些紧。 “什么时候,怎么回事。” 刑武站定,“前半月的事情,我在昭城,忽然接到来送信的慧觉小和尚,他说,大师傅传信,叫你回去见一面。” 那小和尚面色平静,很是不悲不喜,刑武只以为是寻常,直到他打开信封读起来后,这才渐渐的慌了,信中,那个老和尚并没有多言,先是打了几个机锋,最后才寥寥的略带了一笔。 近感大限将至,虽生死并无挂碍,唯在最后相见一面尔。 第八十六章 殿君安好 将近半月, 宗朔与阿曈,踏炎与乌骓,两人两马, 从草原边地的蛮族大营, 跨过戈壁,直抵中原腹地, 一路上未敢稍歇。 阿曈并不觉得疲惫, 他只是有些担心宗朔,这人已经好几天不吃饭了,人不吃饭怎么行呢! 两人跨过最后一道横亘在眼前的山梁,眼见着周边渐渐有了人烟,或是零星在山中砍柴的,或是结成小队在河里捕鱼的。这里的天气也早不似在戈壁中时酷热干旱, 暑期已过, 人间正值初秋。 夜晚, 燃着的篝火照出了方寸间的明亮,木枝被烧得噼啪作响, 阿曈掏出在上一个城镇路边买的梅菜饼子, 几张饼被包裹的很严整, 叫阿曈拿出来在火上一烤,上边的菜油便又滋啦啦的响起来,冒出一阵阵香味。 阿曈拿过串饼的木枝, 掰下一块饼角,烫手, 但外皮脆脆的!咬了一口, 他觉得很好吃。 “宗朔, 来吃一块吧, 可香呢!” 宗朔摇摇头,摸了摸阿曈的脸,“咱们得隐藏行踪,一路上也没叫你尝一尝这里的美食。” 阿曈却一笑,“这饼就很好吃啊。”只是看宗朔并不开怀的样子,他又说,“等都完事了,你带我四处走一走,吃一吃,不也很好吗。” 宗朔点头,有些向往能与阿曈口中一起闲逛的日子,于是低头吃了少年已经递到自己嘴边的梅菜饼。 阿曈见宗朔终于了东西,暗自点了点头,要是宗朔再不吃饭,他已经想是不是要去捕猎回来,把新鲜的喂给他呢!只是不知道宗朔吃不吃生肉。 宗朔郁郁,阿曈也知道其中原委,是说像父亲一样的师傅要“圆寂”了。 圆寂是什么呢,那日刑武给他玄而又玄的解释了半天,阿曈归结为一句话,就是要死去了,要与军营中那么多只剩命牌的兄弟们一样,回归幽寂之地。 只是阿曈也不会安慰人,便在这样露重的深夜中,轻手轻脚的钻进了宗朔的怀抱,用体温熨贴着男人寡言之下的那颗心。宗朔抱紧了阿曈,侧头蹭着少年温暖而细润的脸颊,又亲了亲。而后男人敞开了外袍,将阿曈盖住,免得少年被夜间的清露打湿了。 蛙叫蝉鸣,林中的夜空,隐隐约约的透过渐渐落叶的树枝,叫人看不分明,但仰起头,依旧能见这几日偶有划过天际的流星,辉煌灿烂,转瞬即逝。 还未至清晨,天也没亮透,两人便已经灭了篝火,再次赶路。因为坐骑皆是神俊,速度倒是也很快,只是渐渐便慢了下来,倒不是疲累了,而是道路不好走。 蜀中腹地,巉岩巍峨,奇峰险峻,乌骓尚且还好,他出自东山,马群最爱在山峰间奔跃。但踏炎却不不适应,它走惯了草原上一望无际的开阔平原,而今这样的山涧陡蜂,叫它吃不消。 乌骓本来还得意的在踏炎眼前炫技,一会儿是跃个涧,一会儿是跨个坎,只是没过多久,便没兴趣了,反而有些急躁的又跳回来等着,时不时还刨着蹄子示范几回。 而就在这盘山陡坡之上,竟还有人开垦田地,或整理田间细苗。阿曈远远看着一群衣不蔽体又瘦骨嶙峋的男女老小,都在劳作种秧。 他阿纳也是要种粮食的,所以阿曈认得那是稻谷,只是,东山冬天冷极了,一年就只能种一回,而眼下都入秋了,怎么还能种? 少年这样问,宗朔便细心解说,这里是两季农时等等,只是说着说着,两个人便都沉默了,即便种植两季,人却还是挨饿,都没力气干活。 稻田需要转动水轮从低处取水灌地,可那木轮重极了,一群人踏在泥地里,男人的肩上如牛马一般拉着粗绳子,老人和孩子们在水轮后推着,只是陈年旧轮,既重又大,在瘦弱的一行人奋力拉推之下,分毫未动。 孩子的脸晒得通红,满脸的汗,却依旧赤着脚咬牙坚持,皲裂的小手使劲的推,看着伶仃极了。 只这一眼,阿曈便心中酸涩,他见过边关风沙,繁闹镇府,寻常巷陌,可第一次见到这样艰难的民生。山下的人,复杂又多变,高低悬殊之间,差距比山间的鹰与兔都大,为什么呢? 人世,一个谜。 阿曈歪头,不知不觉间,他看着“人”,又看着天地,抽离又真实,怜悯又困惑。 一晃神间,身边的男人已经下了马,宗朔脱了靴袍,挽了裤脚,一步一个脚印的,朝那家人去了,临走还叫乌骓守在阿曈身边。 远远的,阿曈只见那高大的男人踏进淤泥里,接过勒在干瘦男人肩背上的粗绳,奋力一拉,巨大的水轮缓缓被拽出淤泥,拉进了河沟里。 在日光强烈的照射下,男人的颈背像一张弯着的弓,也像一座横亘的山峦,他被人群围着,仿佛托着皇天后土,此刻正不知疲惫的往前奔赴。 阿曈心有所感,也跳下马,追着宗朔去了。 那些人千恩万谢,宗朔只是在架好水轮后,摆了摆手。阿曈来到,将衣衫都提给宗朔,又给他擦了擦身上的泥点子。只是低头之间,看着肚子咕噜噜叫的孩子们,阿曈便伸手往裤兜子里掏。 别管是金银还是其他,眼下掏出什么便算什么了,只是却被宗朔止住了,他披上袍子,带着阿曈,在众人的感激中,默默离开。 “我有,不能给么?” 宗朔潦草的披上衣服,回身忘了一眼在饥荒中劳作的众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我可以打猎换银子,一人一份不行么?” 日光越来越炽烈,叫人在这茫茫天地中无处躲藏一般,宗朔将外袍围给阿曈挡太阳,“给不过来,连年征战,致使国库空虚,便处处苛税,天下饥殍遍野,你一人之力,无可均分。” 生存这副担子,每个人挑着每个人的重,如此世道,无端的死去,或者姑妄的活下来,端看个人造化。 阿曈哑然,土地贫瘠的草原人吃不饱,水土丰饶的中原人也吃不饱,那谁吃饱了呢?粮食都哪去了? 宗朔目光决然,唯有究其根本,才能天下皆安。 随后,两人驾马,在艰难转动的阵阵水轮声中,奔向远处的重峦叠嶂。 山寺为峙,高绝,巍峨。 云中寺被称为天下佛宗,耸立在嶙峋的峰峦之巅,山势险峻,寻常人不能入。 最终,两人在山脚下的老树边安置了已经疲累的骏马,而后循着山路,徒步跋涉上去。 上山的羊肠小路,隐没在森森的林中,阿曈跟在宗朔身后,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径,往上走。只走了一半,就已经觉得林中云雾缭绕起来,想必是到了云层浓雾中的半山腰了,小径的周围,也渐渐伸展分叉出不同的路口,叫人迷惑难寻。 宗朔驾轻就熟,拉着阿曈直奔一条长满苔藓的路,且越走越荒凉,“宗朔!你不会着急上山,走错了吧,有苔藓哦!应该没什么人走过呢!”阿曈有些困惑,这小路上如此多保存完好的苔藓,又湿又滑,一看就少有人走。 宗朔只是摇摇头,“少有人走就对了,寺中僧人极少下山,其他岔路倒是有人走,但都直通山下,都是迷阵。” 阿曈长了见识,只觉这里的和尚可真聪明,这样岂不是免了许多麻烦事。 他正说的不错,云中寺中的僧人,放到人间讲,那都是高手,其中更是以宗朔的大师傅为首,他们佛法精纯,功力深厚。在宗朔年幼艰难的岁月里,高僧们将宗朔护的很好,叫他得以在那样严峻的形势下得以活命,且不仅悉心为他解毒,又收他为俗世弟子,为他讲经化劫。 听着低回、悠长的在山间回响的钟声,阿曈动了动耳朵,只觉的心中澄澈又清凉了。 山顶,云中寺并不如何恢弘磅礴,“天下第一佛寺”这个称号并没有束缚住这座山寺,他古朴而纯粹,就沉静的立在山巅,白墙青瓦,很幽静。 寺门口并没有人守着,反而敞开着寺门,像是等着什么人回来。 宗朔一进寺门,便拉着阿曈往一座小禅室中去了,只是还没到,一个小沙弥便挡在禅室门口,朝极速奔来的宗朔与阿曈一摆手。 “阿弥陀佛,云智大师用了封固定术,这个时辰尚且醒不过来,两个时辰后再来。” 封固定术,便是有一定时间限制的龟吸术,能将人的活动降低到最低。大师傅行了此术,就是明显在拖时间,等宗朔。 既然不能打扰,便老老实实的等着,将近一个月的跋涉他们都等得,更不要说眼前的个把时辰。 只是在这个空档,宗朔看着阿曈,而后叫住了那位小沙弥,说请师弟带着阿曈吃个便饭,在这座寺中,食物也极为新鲜,素斋也很好吃,他带着少年一路风餐露宿,索性,如今就叫沙弥带着阿曈先一起去吃饭,而自己则守在禅室附近。 而就在宗朔独自踱步到碧透的荷塘边时,一个只有一条胳膊的英挺和尚,正在此处轻拭落了些许微尘的好些牌位。 宗朔当即顿住脚步,恭敬退后一步站好,而后行了个大礼。 “殿君安好,孩儿敬拜。” 第八十七章 宗朔要当和尚! 在亭亭蔓蔓、摇曳生姿的碧荷掩映下, 隐没着曾经的太子侧君,如今的莲生和尚。 他断了握剑的右臂,本不太灵便, 但日久年深下来, 如今连单手洗濯灵牌都颇为习惯。此刻他怀里正抱着一尊金丝楠木的牌位,拧了帕子细细擦拭。僧鞋被浸湿, 他也不在意。池水潋滟, 映着莲生和尚的皎皎面容。 即使风霜摧折,也依旧能见往日的绝世风姿。 看到来人是宗朔,他一笑,“来了?圣僧等了你近月。” 宗朔低头,恭顺的称是,只是看到莲生怀里正擦的牌位, 还有边上另一尊刚刚清拭干净的金丝楠木牌。便二话没说, 撩起袍角就跪。 莲生却一摆手, “免了吧,就是几块破木头罢了。” 宗朔还是没起身, 仍旧跪在原地三叩九拜, 和尚见状, 俯身将两块木牌都并在一处摆好,都正面朝着宗朔了,仿佛是叫它们在受礼。 两尊楠木牌位的木料在阳光之下油润而明亮, 其上更是用金漆写就。上书,定恭太子赫连重华, 另一位, 月氏族女哥舒·千泉。笔锋刚劲有力, 又风骨天成。 这个草原的王女, 终于在死后,不必以他人姓氏冠名,恢复了她原本尊贵的姓与名,碑都是莲生和尚所撰,他很有心,这是月氏女生前最期盼的自由。 宗朔朝着牌位长跪,最终起身,“殿君,我原本想着先见了大师傅,再去长生殿叩拜,大师傅他。” “圣僧还未到解术的时辰,你等也无济于事,那就随我来吧。” 宗朔等了一会儿,想着被小和尚们带去吃素斋的阿曈,随后开言。 “殿君,我,我还带回来一个人……” 莲生怀抱着两尊牌位走在前头,此刻闻言脚步一顿,而后猛一转头,“毒清了?”说罢就像走到宗朔身边,只是他单臂托着牌位,便没闲去探宗朔。 “清了。”至于怎么清的,他说不出缘由,又想着圣山幽泉之下的缠绵悱恻,也不好开口。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到了莲生和尚的跟前,便有些束手束脚。 “先跟我过来吧。”莲生自觉这里不是细说的地方,直带着宗朔前往他自己的居所,这是一处供奉无数香火的长生殿。 一开殿门,“吱呀”一声,殿内冷冷清清,弥散着常年燃着的香火气,再往里转,推开内门,就见一间极宽敞的内室中,高高低低、密密麻麻的供奉了上千的牌位,各个有名有姓,甚至连桌前的贡品都略有不同。有的是一坛子女儿红,有的是几颗酸果子,还有一位,桌前横着一把生锈的断刀。 莲生几步走过去,将怀里两尊擦洗干净的灵位送回中间最高处的位置,安顿好了,才回身与愣在门口的宗朔说话。 “我是从没让你进过此处的,只是如今,合该叫你也知道罢。” 宗朔的手有些抖,“这些是……” “咱们一家的兄弟姐妹,仆从亲友,都在这了。” 莲生也不多说,直接上前,用仅剩的左手,给宗朔号脉,过了好一会儿,在宗朔的沉默中,和尚点了点头,却没再问什么。 宗朔看着眼前牌位上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或有从小照顾他的奶妈与管家,或有忠心跟随在父亲左右的能臣武将,如今都静静的林立在这间香火袅袅的佛门小殿里,聚在一起了。 “你既从幽晦之中醒了,余毒已清,便如同新生。”莲生给宗朔点了三支香,“拜过之后,前尘就此了断吧。” 莲生看着沉默不语却不来接香的宗朔,心想,这孩子长相随了千泉,轮廓分明,英朗俊逸,但性子,却与他父亲重华如出一辙,一样倔强、不屈,面冷心热,杀伐果断之下,又是个仁人君子,这让莲生欣慰,又因此而忧心。 当年他晚到一步,再见面时,宗朔已然已经被灌了毒,这些年来,众人四处寻便解法,却仍不能得,就连圣僧也毫无办法。而今因缘际会,得以痊愈,实在是幸事。 但莲生不想再叫他们的孩子重蹈覆辙了,天下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没有谁是注定要背负苍生的,这个在从多年艰辛困苦中终于熬出来的孩子,不应该再过多的难为自己了。能做的,该做的,这一屋子的灵位,已经做了,能杀的,该杀的,他也杀完了,太子翻案时,京中的菜市口,排着人头斩了一个月。 往事已矣,什么也不该成为宗朔的负担。 宗朔跪在了众多的灵牌之下,仰头看着他们,就如同是看见了那个刀光剑影,又惊心动魄的前尘旧景。袅袅的香烛气渐渐围绕宗朔,他少年时期的旧伤仿佛又隐隐抽痛起来。 幸而旧毒已清,否则眼前这如灵山一般的家仇血恨,迎面而来,他必入魔障。 莲生擒着三炷香,静静的看着宗朔心绪翻涌的眼眸,面目氤氲在幽寂的燃烟之中。 云中寺用膳的禅房中,已经是朝食的末尾,带路的小师傅给阿曈拿了很多素食,一碗香油素馅小混沌,一只用面皮过油炸成的素鸡,各色小菜,酱果子,还有一碟子腐乳豆腐。 阿曈也不客气,左右瞧了一瞧,见周围的大桌子都空着,也没多少人,便径自坐到了还在吃饭的最后一班和尚身边,和尚们见这个少年俊秀灵气,只以为是哪个居士家中的孩子前来吃一口饭,便只笑着打了个招呼,没太见外。盖因为云中寺是上不来外人的,也无需防备。 阿曈笑嘻嘻,而后照葫芦画瓢的与众僧人一般,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僧礼,几个小和尚还纠正了指点了他一番。 带着阿曈的那个小沙弥很尽责的将寺中颇为可口的饭食都拿了些来,又怕阿曈吃不完,便也都夹的不多,而后到了小沙弥做功课的时候,他便嘱咐了阿曈几句,又叫同桌的师兄弟们看护着些,就先走了,想着等这少年吃完再来接他。 阿曈开头还是老老实实在吃饭的,这素斋味道极好,他虽然平日不怎么吃素,但今日也胃口大开,只是还没吃几口,就没了! 众僧见这少年已经吃了许多,都怕他撑了,他们这时常有山下来的居士亲朋,因为饭食美味,总是吃撑了走,颇为难受。 却不料这少年也没用他们给添饭,他直接端着大僧钵,耸着鼻子嗅了嗅,最后捋着香味就去了。 收拾餐饭的大和尚刚要将剩饭炒了,做中午的餐食用,就见一个少年颠颠的跑到自己身边,很标准的行了个僧礼,而后瞬间将大钵盂递到他眼前。 少年滋溜一下,舔了舔嘴角的饭粒子,“这里管饱么?” 和尚一愣,没见过这样的,“管,管饱啊!”他云中寺堂堂天下佛宗,别的不说,吃个饭还是管饱的。 少年满意的点了点头,“那我要添饭了!”和尚刚要给阿曈盛饭,就见眼前这少年歪头看了眼他们蒸饭的木桶,今日剩余的多,还有满满一桶加了枣子、香豆与竹食的米饭。 少年也不再递饭钵,直接伸手一指,“我看用那个就行!” 最终,一群大和尚,稀奇的围在阿曈的桌边,看着他抱着一大桶饭,吃得正香,眼见的今日的剩菜就不够了,做菜的和尚又赶紧起锅烧油,重新再做,忙的一脑袋汗。 毕竟是他应承的,得管人家的饱啊! 阿曈边吃边感慨,这里的米饭怎么都这么好吃,宗朔长得身高体长的,那里又大!看来还是伙食的关系,那他今日也要多吃些! 阿曈渐渐的吃,和尚们反倒都笑着释然了,不再去看,天下稀奇之事何其多,唯禅心不变尔。 几个和尚渐渐也吃完了,即将离开之时,其中有人问做饭的大和尚。 “今日圣僧饭否?” 众僧一听,也都忧心,坐在原处等着回应。 大和尚给阿曈端上一盘子清炒野山菌,“诶,今日圣僧还未醒,这定术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阿曈一听圣僧与定术两词,就知道说的应该是宗朔的大师傅,刚想开口问问大师傅如何了,只是还塞了一嘴的饭,没有空闲开口,便鼓着腮帮子,猛力的嚼了几下。 没等阿曈开口,另一个和尚闻言便一叹气,“阿弥陀佛,圣僧佛法武功精深,必能坐化得道。” “只是,这衣钵传承,该如何是好!” “圣僧只有一个俗家徒弟,是从小养在身边的,今日想必是回来承袭的吧。” “那,不是得先剃度么?来得及么?” 阿曈一听到这,一口饭没咽下去,“噗”的就喷了出来,溅了对面说要剃度的那个和尚一脸。 “什么?宗朔要当和尚!” 那和尚一脸莫名,但脾气也好,只擦了擦脸上的饭粒,“欸,怎可直呼太师叔姓名。” 阿曈倒吸一口气,“太什么师叔!剃什么度!当什么和尚!” 说罢,撂下饭桶,而后“嗖”的一下,转身就近,迅速翻出了膳房的窗户。 阿曈速度极快,众僧只看到个影,根本来不及阻拦。做饭的大和尚腿脚快,紧忙边喊边扑到窗边,“小郎君快停住,下边是山崖!” 只是等和尚往窗外一看,就见那本应跌落的少年,却身形极迅捷的攀越在山峦之间,于陡峭处,只一伸手,便能轻易将五指插在山岩之中,身姿之凌厉,叫众僧无言,面面相觑。 阿曈心急火燎的可管不了许多,他得赶紧去找人,再晚,他“媳妇”就要变秃瓢了! 第八十八章 你要为自己自由 长生殿的缕缕烟丝中, 莲生注视的宗朔,他手上的香烛即将燃尽了,宗朔尚且还没接。 这会儿功夫, 只听外边有人气急败坏的在喊, “宗朔,宗朔!你在哪呢?剃没剃啊!” 喊罢, 因为找不着人, 阿曈又气得直跺脚,伸着爪子“嘶啦啦”的挠墙根,毛耳朵俨然就要冒出来了。 这里四处香烛冉冉,阿曈追着气味到了这里,便嗅觉不太灵敏,分辨不出来了, 于是只能喊一喊试试。 宗朔听声猛一回头, 看着外头明亮的日光照进斑驳的殿门, 和着少年的声音一起,把这气息沉沉的屋室都显得透亮了, 他神色瞬间缓和。 莲生见状了悟, 此刻终于眉眼含笑, 他们孩儿遇到了个不错的人,生机勃勃的,叫人喜欢。 随即, 莲生将还剩一小寸的香烛送到了宗朔手中。 “返回本心,你要为自己自由。” 宗朔最终接了香, 拜祭四方灵位, 而后将香烛插在父母的案前, 他又跪下朝莲生叩首, 莲生也受了。 “殿君,您是否……”不必说,莲生也知道宗朔的意思,于是他转过身,摆了摆手。 “我的红尘已死,能有如今也算得偿所愿,而你才刚开始。” 而后,听着外头越演越烈的挠墙声,莲生笑着一摆手,“快去吧,再晚,你那红尘就要将寺里的墙壁挠穿了!” 宗朔看着莲生的背影,宽大的僧袍遮住了这副在他年幼时看来,就极玉树临风的身躯。外头起了风,风一拂,大门被缓缓吹开。这缕风绕过了定恭太子赫连重华明灭的案上烛火,又潜行下来,吹起了莲生的袍角。 宗朔终于转身,求仁得仁,在见了这一殿的光景后,他深深理解的这个再没入过世的,父亲的侧君。 他始终,都是守在父亲身边的,或□□立马,或朝堂云雨,如今尘土归寂,他便来做最后的守墓人。 宗朔本想着带阿曈一同来拜祭父母与莲生,但莲生却背过身,清风又缓缓的合上了殿门,尘归尘,土归土,旧事已了,不必再牵挂。 来拜什么?这样一屋子林立的阴阳旧友,别吓到人家了,而清风又吹回了长生殿,殿中所有牌位前的烛火明灭,一双金丝木牌位前的烛焰跳动,而后平静。 人他们已然见到了,不错! 阿曈蹲在墙根下,被一阵凉风拂了脸颊,顿时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觉得有些凉,便一跃到了墙边的大榕树上,挂在上边垂手垂脚的往下四处找人。 就在他决定要不要在这静谧的寺庙中嗥两嗓子的时候,就见宗朔不知从哪里绕出来,此时已然朝自己走过来了。 阿曈盯着男人那一头仍旧茂密乌黑的头发,松了一口气,“哼”了一声,瘫在树杈上不下来了。 宗朔走到树下,仰头,透过浓翠的绿树枝叶,看着阳光斑驳的照在阿曈的身上,他缓缓的呼出一口气,觉得身上都轻了。 宗朔在树下张开手臂,阿曈却扭脸噘嘴,“我不和大和尚亲亲我我!” 宗朔失笑,“什么和尚?” 阿曈龇牙,瞥着眼睛找小茬,“听说你要出家去继承什么衣钵,和尚可不能成亲的。”这他阿纳和没少讲故事,什么“风流和尚孽情债”、“高僧问红尘”之类,可没一个好下场! 男人眯着眼看阿曈,“既然没人要我,做和尚也没什么。” 阿曈一听,哪里还肯,本就是玩笑话,于是立刻转头,“我要我要!” 于是,少年手一松,软软的从树上垂下来,笑着扑到了男人结实的怀里,两人抱作一团,细细的贴蹭着,心中喜爱无限。 阿曈看到了宗朔,心中安稳了,两人温温存存了半天,这才想起被他扔在膳房的半桶饭。 “诶呦,我的剩饭还在膳房呢!” 宗朔觉得时辰已然差不多了,大师傅快到醒来之际,“无妨,佛寺不会浪费粮食,会留作下顿。” 说罢,宗朔就放下了阿曈,给人家整理衣衫,牵着手走了。最后,宗朔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在红尘之外古朴殿门,心中默念,“孩儿去了,爹娘勿念。” 而阿曈也下意识回头,他双眸中瞳孔泛金,不知看着什么方向,偶然一顿,歪头看了一会儿,而后下意识摆了摆手,又打了个凉凉的喷嚏,便被宗朔脱下的带着体温的袍子裹住了。 阿曈鼻子一耸,“宗朔,袍子有股火味儿,” “不是火,那是香烛味儿,不喜欢?” “也还行,我又不嫌弃你。”就是更像和尚味儿了,阿曈想起这茬就闹心!于是一路上,就絮絮叨叨的,给宗朔讲从阿纳那里听来的和尚故事,最后还做了个总结。 “你要是被大和尚剃了脑袋出家去,我就伙同我们全家,把和尚都揍一顿,再抢你回去!反正我阿纳又生发的绝招。”说到这,少年还颇为得意,已然不怕这一番了,觉得自己主意不错。 宗朔浑身放松,眉目渐渐舒朗,听着阿曈的话直笑,“你觉得我舍得?那岂不是日日要破戒。” “什么戒,要日日破。” 男人眼睛一眯,趴在少年耳边哼笑,“色戒。” 阿曈听完有些脸红,眼神闪烁,而后又嘻嘻的笑,“啊!每天都要破戒哇,好累的。” 说着,便与那座古旧的殿室渐行渐远。 两人刚走到青砖铺就的路上,那个领着阿曈去吃饭的小沙弥便急匆匆的找来了,见到正走过来的两人,他抬起袖子蹭了蹭脸上的汗,对阿曈说,“您在呐!” 膳房的和尚在他做功课的禅室找到他,说他领去的那少年跳崖了!这可吓到小和尚了,于是功课也不做了,到处找阿曈,只是还没来得及四处找,圣僧便醒了,叫他不必惊慌,去荷花池附近看看。 于是他刚走过荷花池,这不!就瞧见了么。 “快随我来,云智大师醒了!” 宗朔闻言神色一整,立即带着阿曈快步朝圣僧闭关的禅室去了。 云中寺极为宽阔,整座山巅都建有不同的禅室与舍宇,但作为圣僧,却只占其中毫不起眼的小小一间,青瓦白墙,方方正正。檐下有鸟儿筑的巢,门缝间有猫儿进的口,不像是高僧禅室,到更像是寻常农户人家。 这里的一切宗朔都再熟悉不过,这是他少年时期,最后一个叫他安稳的所在。 推开门,一个老和尚慈眉善目的坐在一片旧蒲团上,朝进来的两人招了招手,“过来,叫贫僧看看,听说你的毒解了。” 宗朔赶紧上前,给云智禅室握脉,片刻后,大师抽手,点了点头,有些欣慰,而后又看了看不断在打量自己的少年。 “大师傅,这是阿曈,我的妻子。” 随后,宗朔又轻轻扯了扯阿曈的手,“这是我和你说过的大师傅,叫人。” 只是阿曈此刻有些愣神,他看了老和尚半天,才在大师伸手轻点他眉心的时候,反应了过来。 “大和尚,你身上有光!” 宗朔捏了捏阿曈的鼻子,“叫大师傅,没大没小。” 阿曈点头,乖乖叫人,“大师傅!” 宗朔还在与圣僧说,阿曈天性自然,对俗世礼节少解云云。圣僧也没在意,反而仔细瞧了瞧阿曈,最后,在少年那样一双如星灿烂的隐金眼眸之下,老和尚双手合十,弯腰礼拜。 “天地之灵,当得众生朝贺。” 阿曈也赶紧弯腰回礼,但还是没忍住,扭腰钻到圣僧合十的手掌边,“大师傅,我第一次见到会发光的人,好亮堂!” 老和尚也起身笑,“贫僧也第一次见到周身星辰围绕之人,也好亮堂。” 一老一少相视而笑。 但两人旁边的宗朔却有些沉默,他深知此行的含义,眼前这个看似如常的老僧,即将坐化,寺中连坐化台都已然搭好。 圣僧看宗朔如此情景,便和声细语的说,“初见时,你刑罚加身,身中奇毒,贫僧也无有化解之法,只能稍微压制一二,又见你日渐恶业加身,嗔念纵横,很是忧心。” 说罢和尚又端详起宗朔,而后再言,“如今看来,你已经悟道了,这很好。” “也不必为我忧心,自性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垢不净。生即是死,死即是生,阿弥陀佛。” 阿曈听不太懂,但看着圣僧身上愈渐加身的光亮,有说不出的感受,像是见碧空落星,像是见山河移改。 宗朔顿时跪在地上,低头不语,阿曈也要跟着跪,但被老和尚轻柔的拉起来了,然后圣僧朝阿曈眨眼睛,像个顽童。 宗朔低头伏拜,“师傅!我,我……”他心中有千结,肩上有万斤。有身边的阿曈,也有那一整禅室的静默灵位。 圣僧见宗朔有所游移,苍老的手擒起一只檀木棍,宝相庄严的伸手朝宗朔的背上一挥,当头喝棒。 “去!动静理全是,行藏事尽非,冥冥随物去,杳杳不知归。你很好,去吧,随心而行,可得兰因絮果。” 话音一落,宗朔低头称是,阿曈沉默半晌,而后,还是没管老和尚的阻拦,跪在了宗朔身边,他们一同,朝圣僧叩首。 圣僧点头,最后往后退了一步,继而盘腿坐在那片多年相伴的旧蒲团上,不再言语了,仅是闭目朝向屋内的佛像,静默的持着手中佛珠。 宗朔双目通红,与阿曈一起长拜起身。这时,屋外便进来几位辈分极高的僧人,他们身上都穿着隆重的袈裟,眼下缓步走到圣僧身边,围绕而坐。 最后,一位小和尚出言相请,“二位施主,请屋外相叙。” 两人出屋,站在绿荫浓浓的树下不知该如何进退,屋内传来阵阵的念诵经文声,屋檐上巢鸟离穴,跌跌撞撞的,渐渐飞出了这方天空。 正午,赤阳当空,山中浓雾尽去,日光大盛。云中寺沉厚的寺钟敲响十二声,声声回荡在山峡之间。 天下佛宗之首,云智禅师坐化圆寂。 第八十九章 小子识货! 远望群山巍峨, 万叠千岩,温软的日光斜照而上,氤氲间流云泄动, 雾气昭昭。 山巅之上, 云中寺高耸的坐化台中,烈火熊熊而起, 像是一朵盛开在霭霭雾气之中的佛莲, 缭绕的莲瓣渐渐吞噬了其中那个老僧垂头而坐的身影。 所有持戒高僧围坐在侧,低头念诵经文,弥弥的梵呗和着山寺的暮鼓晨钟,低低回荡在山间,也轻叩着宗朔的心。 他站在葱葱郁郁的古树下,隔着僧众与高台, 望着那燃着的火焰, 老和尚逐渐消融在其中了。 尽管此去经年, 宗朔仍旧记得第一次见大师傅的场景,老和尚竹杖芒鞋, 站在青山翠树中, 朝无家可归又不知身在何地的自己, 笑着招了招手,说,以后你就是我的弟子了, 叫我大师傅罢。 而当初那个家破人亡,身边群狼环伺的孩子, 在这山寺中, 一住十年。 青砖白瓦的佛寺, 朴素清静的禅室, 为他遮挡了无数俗世风雨,叫他尚且有喘息的余地,直到朝中风云再起,佛寺再也护不住即将成年的先太子遗孤,他赫连宗朔挂帅出征,尸山血海里滚过来,叫世人知道了他,又惧怕他。 他不再是一个手无寸铁的遗孤,而是个修罗魔星,任谁也不敢轻动。 而如今,所有尘世俗缘,都随着腾跃的火焰,化作了青烟,散在天地中了,他的大师傅,出世而去。 宗朔看着坐化台渐化作飞灰,他缓缓的双膝跪地,叩拜在地上,长久未起。 风拂过,树冠“唰唰”作响,阿曈的鬓发轻扬,他看着远处金光璀璨的火台,又看着双肩微颤,跪在地上叩首的宗朔,少年终觉人世浮沉。 而阿曈在高僧们久久不停的梵音中,稍微侧头,向身后望去,他听见铮铮淙淙的琴音,从那处荷花池边的殿室响起。 琴声只有松沉而旷远的散音,并没有泛音与按音。毕竟,独臂之人,在不能像寻常一般双手按弦了,他像是在奏一首终曲,相送亡魂。 至此,宗朔的经年牵绊尽去,茫茫天地,在无人需他稽首叩拜,唯余皇天后土,苍穹大地。 天色将暗,坐化台上幽幽的火光终于熄灭,围坐念诵了一日经文的和尚们也终于起身。不知过了多久,一位手托木匣的大和尚走到树下。 宗朔闭目倚在阿曈怀中,阿曈搂着宗朔的脖子,低头将脸贴在男人的头顶,两人坐在树下,像是一双藤蔓缠绕一般,同枝连理。 大和尚看着宗朔,单手顶礼,“阿弥陀佛,殿下。” 宗朔睁开布着红丝的眼睛,看是方丈,便带着阿曈起身,也回了个礼,“方丈大师”。 方丈看着宗朔的样子,也并未多言,直接打开了手中的木盒,送到宗朔眼前。 “圣僧师祖经过荼毗后,得九枚舍利子,分放各国禅寺供。而此一枚指骨舍利,圣僧有言,交于殿下身边这少年之手,以全造化。” 宗朔闻言,心中滋味难言,伸手恭敬的接过木盒中的东西,阿曈伸过头来一看,并不是什么指骨,而是一个金色的小盒子,小盒子上还挂了个链子。 方丈交了舍利子,便行礼离开了,圣僧圆寂,之后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宗朔看了看手里的东西,而后,则转身直接挂在阿曈的脖颈上了。 “啊?这不好吧,把大师傅挂在脖子上,他老人家不会嫌颠的慌嘛?” 宗朔揉揉阿曈总是稀奇古怪的脑袋,“这叫嘎乌,是放置随身佩戴的舍利的,能驱邪避凶,就是要挂在脖子上。”而后宗朔旋开嘎乌,就见其中放置着一颗晶莹透亮的白色圆珠。 “宗朔,这珠子上边有大师傅身上的金光,闪闪的,很暖和。”阿曈也想念那个大和尚。 宗朔点头,而后将嘎乌盖上,安置在阿曈胸口处,他虽然看不见什么金光,但也依旧能觉得很温暖。 阿曈谨慎的挪动一番绳线,又觉得不稳妥,干脆将东西直接收进了衣袍里头。 “我也没什么邪与凶的,岂不是辜负了你大师傅?干脆,回头把大师傅和我们家老祖宗放一块吧,老祖宗的山洞里可漂亮了,他俩一起聊个天不是挺好的!” 宗朔一顿,他早就想问了。在军营时,两人初见,阿曈便死后都要他还狼牙坠子,口口声声说什么,他的牙丢了倒是不打紧,但上边镶嵌的他家老祖宗的黄晶石可不能丢! 于是,此间事了,两人缓步离开这处众僧戒严的坐化场地,而阿曈则一路朝宗朔细细的描述。 “老祖宗在一处小瀑布下边的洞穴里,祖宗的骸骨比禅房还大!一根根狼骨头金灿灿的立在水池上,又有好多伴生的藤蔓,盘旋而上,晶石是阿塔敲下来的,我阿纳是敲不动,祖宗可结实了……” 伴随着少年的絮语,宗朔抬眼,看着茫茫群山,心中渐渐安定了。 溏淉篜里  他牵紧了阿曈的手,“走吧,我带你去吃素斋。然后晚上去见一个人。” “见谁?是和尚么。” “不是和尚。” 是在天下为局的棋盘中,举足轻重的那一枚子。 因着圣僧圆寂的缘故,今日斋饭的场面颇为盛大,叫阿曈吃了个饱,若不是宗朔将他抗走了,他还能再吃半桶饭! 宗朔一路上帮着阿曈拍嗝,又有些无奈的掐他的脸,最近阿曈摸着是有些胖了,脸上丰润了不少,能水灵灵的掐起一把了。 “这的饭菜好吃,咱们大不了拿了做菜的方子,何必这么吃,今天撑得又睡不好觉了。” 少年但凡吃撑了,便要半夜趴在他身上,哼哼唧唧的不睡觉,他是把持不住的。只是眼下是佛寺重地,大师傅又刚刚故去,两人要按照长辈祭礼,斋沐十日,而且,其中最重要一点,就是不能行房。 阿曈一想也是,等回了昭城,宗朔小厨房里什么都会做,那可是泰和楼的厨子! 正这样想着,两人顺着排列严整的僧房,渐渐走到了云中寺背山的一面,这里较阳坡来说,是潮湿上一些,石阶上处处可见大片的青苔,因为颇得自然的意趣,倒是没有僧人清理。 来那个人越往深处走,便越静谧,清风一过,阿曈当即停下脚步,弓下身躯,朝树冠之上龇牙做威胁状,眼见就要亮爪子冲上去。 宗朔微微搂住阿曈,朝四周朗声道,“再有靠近者,死伤不论!” 话音一落,树丛间微微的响动,只一会儿过去,阿曈便收了威胁之意,只是抽着鼻子左右嗅一嗅。 宗朔捏捏阿曈已然伸出利指的手掌,“别紧张,是几个暗卫,已经走了。” 阿曈知道宗朔要隐藏行踪的,如今看样子仿佛是叫人知道了,“不要紧吗?被知道了。” 宗朔摇头,“那人家里规矩多,一会儿见了这样藏在暗处的人,也不必出手,明处有十八个,暗处有十八个,咱们稍加戒备便是。” “这人难道有很多人要害他么,这样谨慎小心的样子,他们家想必也仇敌颇多。” 宗朔略一想,嗤笑着抚掌,“是极!天下皆是仇敌。”他的阿曈总能一语道破世间好些遮掩。 直走到一处幽静的竹林,里边掩映着一处小竹室,那四处看着是没人,但阿曈已经敏锐的在草丛或石壁后,凭借野兽狩猎的本能与直觉,数出来不下三十余人。 是有些杀气的,阿曈跨步到宗朔身前,拦住他,不叫他再往前了。 宗朔却直接朝竹屋朗声道,“开门!” “吱呀”一声,竹门应声而开,里头走出来一个身穿朱红镶金蟒袍,头戴金冠的清秀男人。阿曈看着他,觉得这人身上颇具柳鸿飞身上那股书生气,但又极为不同,形容举止间,竟还有些像宗朔,总是散发着极有分寸的矜贵。 只是这人并没有宗朔这样如塞外大汉一般的强健体魄,与风沙摧折后的坚毅沉厚,嫩手嫩脸的,却目含精光,很有气度。只是他一直盯着宗朔瞧,阿曈一哼,叉着腰站在宗朔身前。 少年心里暗自嘀咕,怕不是小白脸吧! 那人看到阿曈瞪了自己一眼,便笑着收回了目光,弯腰朝宗朔作揖。 “兄长安好,弟敬拜。”而后又说,“这位是嫂嫂不是,果然佳偶天成!” 阿曈心中“嘿呦”一声,心想这小子可真识货!于是终于有了笑模样,也不瞪人家了,抬头和宗朔说话。 “这小白脸真识货!不错不错,是你弟弟?” 但阿曈看着一路上的阵仗,到也不像,谁家弟弟这么迎接哥哥的,刀光剑影。要是他那臭弟弟这样干,他怕不是已经抓住,并按着阿吒揍八百回了。 宗朔一听阿曈问对面这人是自己弟弟不是,便一愣,王室之中,没有兄弟之称,只有王号,称弟也是客气一番,没谁当真,只是如今阿曈却挺认真的样子。 但上下一算,血缘尤在,“算是堂弟吧。” 阿曈恍悟,他说的呢,两人有些像,又不那么像。只是少年在身上来回摸了半天,脸裤兜子里都摸遍了,他身上除了大师傅的舍利子与宗朔的命牌是精贵物件,其余都是乱糟糟的小东西,就剩下一只犀牛角的木梳了,可宗朔还要用来给自己梳头呢。 最后阿曈只得尴尬的挠了挠头,有些为难的朝那人说话。 “堂弟!今日我没有改口礼,你不要介意,来日我给你补上。” 那人手握折扇,在见到宗朔后,本不自觉的扇着,动作渐急。但猛然一听这少年竟如此说话,又看着阿曈认真的模样,他身上顿时松了下来几分,而后“哈哈哈”大笑,叫周围的藏身的暗卫都有些骚动。 “嫂嫂不必着急,弟弟等着便是。” 而后合扇,依旧笑容未褪的朝宗朔再次施礼,也跟着阿曈的称呼叫起人来。 “堂兄!多年不见,眼光不错。” 这精炼了二十几载,丝毫不解风情的铁木疙瘩突然开了窍,还找了个挺好的老婆。 赫连韬感慨,老天爷真不长眼睛。 第九十章 你只是你 算上宗朔挂帅昭城, 又深入草原的日子,赫连韬已经有多年没再当面见过这个差不多一同长大的堂兄了。 这人自幼就沉默寡言,少与人沟通, 而他是知道内情的, 宗朔体内有毒,早就危在旦夕, 且随着宗朔年龄的增长, 就连脾性也受到影响,不但让人琢磨不透,且沉郁阴沉,又煞气森然。 他曾经心里有些怕,只是年幼时母妃并不得宠,他也只得听宫里的安排, 战战兢兢的待在这个年仅十几岁, 便要比自己那几个不太高明的护卫还高壮的兄长身边。说是陪伴, 实则是放在他身边的一个小钉子,叫别人时时知道这个太子遗孤在天下佛宗中的行事罢了。 直到宫里有人出手, 收买了自己的护卫, 将他按在屋外的池水中, 险些溺死。他们想一石二鸟,既能除掉自己这个即将成年的皇子,又能嫁祸给宗朔。那时候, 他尚且不懂,就在生死一瞬, 他只觉脖颈一松, 眼前的池水便红了, 背后一片湿热。 回头一看, 那护卫早就已经被“兄长”一刀劈得只剩腔子,头颅滚到坭坑里,滚热的人血溅了自己一背,觉得热,且黏腻,叫他寒毛直立。 太子的遗孤还是那副冷脸,砍死个人,连眉毛都没挑一下,就像踩死一只蚂蚁。 自此后,两人还是不怎么说话,但赫连韬便没那么怕宗朔了,因为他知道,这人并不会杀了自己,反倒是宫里的其他人,他们收紧了手,渐渐扼紧了自己与母妃的脖子,母子二人无权无势,已入穷巷。 于是,他开始渐渐谋划,图谋反击。但不论他折腾出什么动静,他这堂兄也不在意,甚至还在有杀手不小心越界到他这边的时候,就一甩长刀,将人杀了个干净。 两人在尚且年幼时,并没有什么过多的言语交集,但赫连韬会在危及生命的时刻,迅速的躲到宗朔的窗下,那里没人敢靠近,屋中的修罗兄长也不会赶自己走。 赫连韬熬过了那段岁月,直到渐渐年长,他们母子二人的情况才在他精心经营之下,渐渐转好。但他这常年的“护身符”却转换了地方,不再停住与禅寺中,而是带着他那长刀,挂帅出征了,自此后,两人除了在书信上会互通有无,面是很少见了。 但等赫连韬越加深入的接近朝堂,他就越加明白,为什么皇家容不下宗朔。 先太子文成武德,天下归心,文人武将中,都旧部众多,他们有些人不为名利,只为恩情与抱负,极难动摇。而宗朔自从离开佛寺后,也渐渐开始展露头角,这个从小就被当做储君培养的人,无论是手腕还是智谋,都叫人望尘莫及,众皇子远远不如。于是朝廷的天平又开始倾斜。 但不知谁先传出,宗朔早就身中奇毒,命不久矣的说法,这才堪堪止住了即将吹起的风,叫众多人都在默默观望。 政治就是一场豪赌,压中了宝,黄袍加身也不是不可能,押错了,满门抄斩,株连九族。于是,众多人都在等,有的在等宗朔死,有的又在等宗朔活。 若问赫连韬他在等哪一边,怕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人总是极复杂又多面。 竹林中的小小屋室里,两人再次相对,今非昔比,两人都不再是从前一般了。 宗朔首先出声,“你知道我为何找你,最好直说。” 赫连韬沉吟着不说话,他就是知道,才不能擅专,干系太大。 “停战通商,是为两邦长久而计,征战劳民伤财,朝廷早就空了,你掌管户部,应该明白。” “堂兄抬举,本王一个户部尚书,或战或和,通商与否,实在做不得决断,没那么大权利。” 事情复杂,赫连韬还在权衡利弊,他是有襟怀抱负,也有眼界的,所以更知道,两邦恢复和平,互商互市极重要。当今皇帝的杀伐手段,已经不合时宜。但他又极犹豫,站在他父皇的对立面,就现在的自己来说,他还没有这个资本。 两人你来我往,一句接着一句的来回交锋试探。 阿曈大抵明白两人在谈什么,但他听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这两人均是一句话能说出三四层意思,一个眼神能品出不同滋味的人。皇室中出身,大抵都如此。 只是宗朔最后不耐烦了,并不想陪着赫连韬继续演,他深觉没这个必要,索性,直接开口,抵住要害。 “赫连诘这个人,我已经着手处理,你可以安心主和。” 宗朔的意思很明确,他直接点出了在赫连韬平和谦逊面目之下的野心。当今皇帝只有四位皇子,两个尚且年幼,除去赫连诘,那么大位人选不言而喻。不论赫连韬如何与皇帝政见对立,他也能得无虞。 毕竟,皇帝,看着也不像能仙寿永昌的样子。 赫连韬猛然盯向宗朔,两人无声对视,宗朔轻描淡写的端起一杯茶,喝了。 这个心机颇深的五皇子早就知道,赫连诘不是他最强劲的阻碍,眼前这个才是。这人是先太子嫡子,是比他父皇还要正统的血脉,若不是身中奇毒,天下早已是另一番模样。自己从前或许因着幼年相护的情分,或许是因为朝中政局变化,一直是站在宗朔这一边的,所以,他才更知道,这个人的强大。 如今看着宗朔平安从草原归来,面色也不复当初沉郁暗沉,仿佛就连面相都稍有变化,开阔了不少。 赫连韬心中便只有一个想法了,自己在与虎谋皮。 宗朔抿尽最后一口茶,看着赫连韬举杯不定的样子,嗤笑。年幼时惊疑的性格刻进了他的骨子里,本来是个堪托付的人,为人颇正,眼界也宽,有做君王的气度,只是眼下却还欠些火候。 阿曈看着沉默下来的两人,不知不觉间叹了一口气。 宗朔即刻便放下了茶杯,起身朝阿曈走过去,“怎么了?” 阿曈拍了拍宗朔的肩膀,“诶,你们俩好好说话!我看堂弟他人不错,你别吓唬他。” 宗朔一哂,瞥向赫连韬, “我从不吓唬他,堂弟胆子小,他自己吓自己。” 阿曈一听,也觉得是,门外里里外外明明暗暗的围了不知道多少的护卫,可见这人是真的胆子小。 赫连韬抬头,便见站在那少年身边后,宗朔身上明显柔和下来,再也没有小时候的凶煞之气了,不再像修罗夜叉,而像个人了。 只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人就有弱点,人,就有仇恨与欲求。这个早已被灭门的先王旧裔,此番又有什么打算呢。 只是局势至此,赫连韬也眼神一定,果断起来,他不再犹豫,起身拱手,“有平成王殿下谋居,本王自当奉陪。”他早就已经有了主和的想法,那是他思前想后,为了民生细致定下的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只是一直没有时机。 宗朔点头,“通商,通婚,几代之后,再无战患。” 赫连韬一顿,“很难。” 他没想到宗朔是这样想的,中原贵族,尤其是皇室,秉承着血脉与门户之见,已经多年,外邦为蛮敌的想法根深蒂固。 宗朔逼视着赫连韬,逼视这个自幼躲在自己窗下而终得活命的皇族贵胄,他要仔细的看看他,再拎拎他的肝胆,他审视这个人,看他是否能成为天下明主。 在宗朔那样的目光下,赫连韬终于被激起了意气,深藏多年的抱负与野心顿时锋芒毕露,他不再是那个日日只求活命的稚童了,多年的潜心笃志与砥身砺行,叫他有了把控天下的底气。 “我自当竭尽全力,平治万民,自我之后,无论南北,天下皆为民。” 宗朔终于点了头,不再说话,转身要带着阿曈离开。 只是赫连韬却在背后叫住了宗朔,却没叫宗朔的官名与封号,倒是严整的叫了一声表兄。 “堂兄,天下莽莽,苍生涂涂,进一步是刀山火海,退一步是万丈深悬,你又求什么呢?” 宗朔未转身,只继续带着阿曈走出了竹门,“求我所求。” “你又是谁呢?” 赫连韬终于问出了心中多年的话。 “你到底是谁?是草原那旧族留下的一缕孤魂,还是与我赫连血脉相连的皇族,你左右摇摆,心不定,便杀伐不决,你是谁呢!” 宗朔终于停下脚步,但依旧没言语,继而带着阿曈,在重重暗卫的包围中,缓缓行出了竹林,没再回头看。 法式一过,各处的佛寺高僧在拜祭完圣僧,供奉走了舍利后,便渐渐离开了云中寺,这个山巅之上的古寺便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与安然。 夜深,深沉而悠远寺钟从白墙青瓦的云中寺响起,又在高低起伏的山峦间低回。 宗朔带着阿曈依旧回到了自己多年前在寺中的旧居,这里只是一间小室,就在圣僧禅室的不远处,静谧极了,也打扫的很干净,桌椅床榻都是旧时模样,可见是大师傅一直着意留着的。 两人躺在小榻上,窗外的清风吹过,塌边的窗幔微微飘动,阿曈躺在宗朔的胸口上,耳边除了男人强健的心跳,依稀还能听到远殿之外不知哪个和尚敲木鱼的声音。 少年仿佛近日来一直身上发凉,宗朔的大手握着阿曈的手,又盖紧了被子把人搂在怀里暖暖的捂着。 但他却一直睁着眼睛,看着床顶默默不语。他今日被问住了,竟不知该如何作答,他是谁呢?有时两相拉扯。 阿曈窝在宗朔的怀中,感受着男人的体温与沉默。 片刻后,少年叫了男人一声,随后轻缓又笃定的说了一句话。 “宗朔。” “你只是你,现在躺在我身边,暖着我的手,呼出温热的呼吸。” 第九十一章 养虎为患 九月初, 秋风横扫边关之际,昭城发生巨变,惊动了整个朝局。 二皇子赫连诘在追击敌军的过程中, 与一众亲信陷于流沙, 等援军极速赶到之后,二皇子也只剩一个脑袋在沙坑之外了, 还是及时赶到的萧冉将军营救得当, 才能保全一命,但赫连诘的亲信却已然全军覆没。 若仅是如此,也没什么大不了,二皇子还在,手下没了,再派去便是了, 绝不至于让在丹房炼丹的老皇帝手拿着密信, 咳出一口血来。 信上有言, 二皇子早在陷入沙坑之前,就已经因为意外坠马, 以致□□重伤, 又在沙坑中掩埋许久, 挖出来的时候,那处早就不能行了。 堂堂皇子,成了个废人, 再不能人道。 这种事,本是要遮掩住了才好, 只是挖出人的时候, 援军萧冉将军为了调配大量兵力营救二皇子, 昭城大半的将士都出了营。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 二皇子就这样一裤子血的被人从沙坑中拖出来,人因为失血过多昏迷着,就这样毫无颜面的被全军看了个遍。 一同参与营救昭城主帅的队伍里,还有一队犬军,那大灰毛犬,甚至跟随着气味,在沙地中,将二皇子那失去的命根子刨了出来。 原本在边城作威作福的天潢贵胄,一时间,沦为所有人的笑柄。 皇帝身边的老太监见情形不对,赶紧上前递上帕子给皇帝擦嘴角的血丝,而后又拿出一颗“仙丹”,速速给皇帝服下,顺了顺气。 “陛下,是否下令边城,出军攻打草原蛮族,给二皇子出气?” 皇帝猩红着眼睛,却摆了摆手,咬着牙说,“他不中用了,下令,召二皇子回京养伤,着令边关副将,暂代帅职!”说罢,老皇帝一阵咳嗽。 身边的老太监给他服了口丹茶,这才好些,缓过气,皇帝才又开口,“韬儿最近在做些什么。” “这,前朝的事,老奴也不清楚,只是,伺候五皇子的小太监回宫拿了好些补品,说是他主子熬夜整理户部旧账,颇为辛苦。” 皇帝点头,“多送些补品去,把泉州进贡的千年红参也送去,叫韬儿不必太过劳累,养好,咳咳,养好身子才重要。” “老奴领命。” 崇山峻岭中间的小路上,两匹矫健的大黑马一前一后的行在其中。 前方那匹鬃毛浓密顺滑的马儿甚是自在,还有闲心跨一跨蹄边的沟坎,而另一匹黑中透红的马则严谨极了,它审慎的紧靠山路的临山一侧,甚至都不朝路下方的悬崖峭壁瞧上一眼,深怕一脚踏错。 这两匹正是乌骓与踏炎,他们本被攀山而上的宗朔与阿曈,放在山下草木茂盛的水池边,只是这草原出来的头马实在是不服输,不论是山是河,它都要走一走试试。 如此,乌骓索性就带着踏炎,沿着阿曈他们走过的上山路,停停走走到了半山腰,正在渐入云中寺迷阵的时候,便看到了那两人下山的影子。 乌骓兴奋,撒开蹄子朝阿曈奔了过去,而它身后的踏炎则叹了一口马气,耷拉着大长脸等在原地了,这一路山崖行的它正是心惊胆战。 阿曈看见两匹马,觉得还挺惊讶,不是大红不熟练走山崖么?怎么还是上来了,只是看了一眼活蹦乱跳的乌骓,阿曈一拍它的马脸,心想,怕不是他大侄子忽悠人家上来的! 宗朔跨上乌骓,踏炎也站在阿曈身边,跺了跺马蹄子。 就此,这两个人骑上了马,再次直奔昭城。 出了山,群峰峻岭渐渐被落在身后,而那座山巅之上的佛寺,也早已被掩映在重重的苍山浓翠中,再也瞧不见了。 阿曈低头,握好了颈间带着的嘎乌,想着那个大师傅,又遥遥的朝身后望了一眼。 宗朔勒马回头,“怎么了?” “宗朔,得空你得和我回一趟家了,大师傅实在没地方搁。” 他祖宗的洞穴就刚刚好,况且,也得带人回去给家里瞧瞧不是!他可是有媳妇的人了! 而且,阿曈有些想家了,他第一次出了东山,便就这么久,不知道东山的狼群如何了,狼王家新生的小崽子们会不会跑了?阿塔阿纳和弟弟想不想自己,阿纳要是想自己了,怕他连吃饭都不香呢。 只是,东山在东,与边城距离遥远,且如今正是有些事情的紧要时候,只是要尽快赶回昭城。 最重要的一点,宗朔还没说。眼下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回山寺倒是没什么,他的出身谁不知道! 但阿曈不一样,那样隐秘的身世,那样不世出的密地,务必叫谁也不知晓才好,何必叫红尘牵扯损了神居。 必要等他了结之后,再行拜见。不仅要拜见,还要叩谢当年的救命之恩。 于是,两人两马,极速朝边关奔赴。 深夜,昭城正宵禁,就连城边林中的犬军都安静极了,它们不仅安静,犬王黑风还离开了林子,不知朝着哪里,远远的迎了出去,久久方归。 如今昭城,萧冉暂代主帅之职,赫连诘早已经启程回京养伤,他身上的伤虽然没有大碍,但整个人像是变了,一改目中无人的暴躁之气,倒是阴沉狠辣又疯癫颠的,在帐中活活拆解了一个只是多看了他一眼的护卫。 身躯残缺,一朝跌下云端,他深知自己完了,大位无望,他被父皇抛弃,被身后的势力抛弃了,如此,赫连诘精神都有些极端,愤恨,愤恨极了。 他怨恨草原的蛮族,怨恨所有看到自己狼狈的将士,最终,所有的怨恨,都具象化在了宗朔身上。若不是他,自己也不会远赴这鸟不拉屎的边关,那如今他就还在京中呼风唤雨,等着身后的势力送自己登上皇位呢。 皇宫之中,如今适龄的皇子,除了他,便只有一个簪花奴婢生的贱种赫连韬,那小子,自己一只手就能捏死。只有宗朔!这个从来都压自己一头的先太子遗孤,可恨他什么都强,所有人都仰望着他,文治武功,自己样样不及。 父皇说得对,这人,早就该杀! 因为身下的伤,赫连诘只能坐着轿撵,仿佛囚困在这方寸之间,他恶狠狠的诅咒,只盼着宗朔能死在草原里,最好尸骨无存,叫野兽分食,再下十八层地狱,就此,他尚可稍解一口气。 只是这时,他如此咒怨的人,正完好无损的,在昭城的帅帐中歇息。 萧冉接到宗朔即将回营的消息,便打算趁着夜半去把人接回来,再叫宗朔依旧住到帅帐中,如今昭城上下都是宗朔自己的人马,倒是轻松很多,不必太在意其他。 萧冉只管去接人,倒是阿云心细,他又安排了饭食与沐浴衣衫等,好叫两人回来后好好歇一歇。 阿云知道那两个人是从草原中摸爬滚打了一番的,其中辛苦自然不必说,于是还到了帅营的小厨房,叫厨子可以烧灶开餐了。 小厨房中那个传说中泰和楼的厨子大叔,自从宗朔与阿曈离开后,就再也没开火灶饭,就连他自己,平日也只是简单的吃吃军营的大锅饭,如今一听萧冉将军的亲卫叫自己开火,便腾的一下从旧摇椅上滚坐起来,双目如电。 “回来了?” 阿云笑着点头,“回来了。” 城外的河边胡杨林中,阿曈早就被黑风等犬只迎了回来,许久不见,一整个林子的犬都醒了过来,聚在阿曈身边,也不叫,只默默的摇尾巴亲近。 宗朔看着远远等在河对岸的萧冉等亲信,略略招了招手,回头叫了叫被狗舔了一脸口水的阿曈。 于是,久离中原的两人,便在这漏夜之中,被兄弟们暗暗开了城门,带了回去。 宗朔此次回来,意义非凡,他身上的奇毒得解,这代表着,天下的局势,要变化了。 只是阿曈是不管那么多的,帅帐的前厅,一行人与宗朔嘁嘁杂杂的不知道连夜在商量什么,而后面的清静卧室里,少年则趴在桌子上胡吃海塞,就连下巴上沾的都是油。 犬王黑风就在阿曈的脚边静静趴着,阿曈旁边的阿云和书生,则一直不停的说话。 尤其是书生,他自从阿曈与将军一起离开了军营,往草原去了之后,前几天晚上连觉都睡不好。 一时间做梦阿曈因为异于常人,被草原蛮人架着火堆烧了。一时间又做梦这小子渴死在戈壁里了,总之,就是揪心。 阿云好歹还能隐约知道一些信儿,只是太过严密,不能与旁人说起,便也只能三缄其口,如今宗朔回来,再没有什么惧怕的了,便赶紧连夜把书生喊了过来。 柳鸿飞一进帐,就看见一屋子的大将军与统领,他大气不敢出,赶紧与阿云溜边进了后方的主屋,他一进门,只见阿曈正咧着大嘴,龇着牙,好生生的站在桌边了,还喊了他一声“小鸟”。 书生“诶呦喂”的直拍大腿,“小祖宗!我还以为你被蛮人烧死吃肉了呢!” 阿曈莫名,“蛮族不吃人啊,他们只吃牛羊,也没烤过人,烤的羊腿倒是很好吃。” 三人相视而笑,总算放下了心,直到小厨房的厨子兴高采烈的上菜,阿曈便没空再说话了,吃得直朝厨子大叔竖大拇指! 阿云忙着给这饿死鬼夹菜,“慢点吃!连黑风都比你吃的斯文。” 阿曈看了一见在脚下慢悠悠撕扯一只熟鸡肉的黝黑大犬,又讲义气的将猪肘子带肉的大骨头递给黑风。 他边吃,还边叫这两人也吃。 书生左右打量着阿曈,“诶?”了一声,之后咂嘴道,“阿云,你看,这小子在草原里走了一趟,没黑也没瘦,倒是胖了一圈啊!” 阿云也瞧了瞧,又伸手掐了掐阿曈的水灵灵的脸蛋儿,而后点头。 “可见将军照顾的好。” 阿曈听了赶紧点头,喝了一口猪蹄汤顺了顺,“嗯!宗朔很好,我很满意。” 阿云直笑,“诶呦,什么很满意啊。” 阿曈倒是不说话了,只嘿嘿嘿直笑。 书生咳了一声,有些微微的尴尬,他这两个“兄弟”,当着自己面就相互打趣房中事,可真没把自己当外人,当然,也可能是没把自己当男人。 而且,看殿下与萧将军都没在意自己进内房的样子,说不定,他“兄弟”的男人们,也没把自己当男人…… 这,一时间,书生不知该喜该忧患。 三人闲话叙了半晌,阿曈也吃饱了,只是书生见前厅的将军们还没议完事,也不好从前厅路过走出帅帐,索性就与两人继续闲聊。 说着说着,阿曈倒是还惦记着书生曾经偶然说起的志向。 “小鸟,你不是要去考什么状元的么,去吧,你一定能行。”就凭这张之乎者也的嘴皮子,阿曈就觉得书生有一手! “这,我也想过,阿云也给我求了萧冉将军的释兵令,但,咱与蛮族还有大战,我虽为一介书生,但也愿意以躯挡之!” 阿曈听完却一摆手,“不打了,没事了,你放心的去考吧。” 书生惊异,半信半疑,打了多年的仗,如何能说停就停? 而局势,也正如阿曈所说,且不但停了战,还在不知如何的一番周旋之下,边关竟与草原缓缓开始通商。 起先还是小物件,布匹线头之类,而过了一段时间,便能见蛮人从草原中赶出马匹与牦牛,或是草药马奶酒,他们换取了大量能够过冬的粮食与抵御严寒的棉衣。 这一切都在暗自进行,朝中有五皇子一手遮天的按压消息,又逐步主和。边关有宗朔把控着两方,以求公平与安全。 只是,刚开始时,敢于买卖的百姓并不多,大多是军中代买与中转交易。只因边城的百姓还是惧怕草原蛮族的。 但大家伙一看不但有军士看守保障安全,且草原也并非全都是嗜血的乃蛮大汉,还有众多温和友善的部族,便也渐渐能自行交易了。 就此,两地之间也逐渐形成了简单的市集与中转场地,甚至还有敢于送货到草原之中的商队。 只是草原之大,还是有一些匪类存在,他们多看中了运送的商队下手,所以宗朔便直接派遣克烈开始清扫匪类,同时也令军士沿路进行保护。 就连阿曈,也跟着去押了好几回货,甚至凭借着天生对路途与水源的兽性只觉,还开辟出了几条好走的路线,叫草原的部族与中原的百姓编了好些顺口溜来夸,大抵是说,有长生天的守护神降临,庇佑草原等等。 也许在今年的冬季,草原部族可以不再减少挨饿受冻,活下来更多的人。中原边镇也有足够的牛马来耕田犁地,以求丰收的粮食能在苛税后,仍有剩余。 此番动静不小,最终,在已近冬日的时候,赫连宗朔病愈回城,并掌控草原各部,且带出了克烈人的消息,渐渐抵达圣听。 只是,老皇帝已然没有的更多回转的余地,朝中,已然被他这个从来都细声细语,春风和煦的五皇子把握在手,竟是一片主和的声音,再没有反驳的了。 皇帝看着跪在丹房外,恭敬低头听训的赫连韬,浑浊的眼神闪动,心中复杂。 “多年来,我竟看错了眼,你是个角色。”他的这个生母出身低微的五皇子,竟是个心机深沉,手腕颇硬的人。 “儿臣秉承父皇多年教导,以天下百姓为先,不敢擅专。” “你养虎为患!” 赫连韬低眉,“儿臣不知父皇所说为何事。” 老皇帝已经很疲累了,他仰躺回那床黄金铸就的登仙榻上,目光透过丹炉袅袅的青烟,深深的朝远处望去。 “你制不住他,卧榻之边,不能留猛虎环伺。” 说罢,没再理会说话滴水不漏的赫连韬,摆手遣退了他。 皇帝对身边的老太监念念有词,“他的命太硬了,我怕是熬不过的,熬不过的。” “是时候了。” 老太监闻言,低垂的目中精光闪现,却恭敬的没叫任何人看见。 第九十二章 我有媳妇! 赫连韬近日心中总有些不安稳, 太过和顺的局势,反而更加让他警醒。 与草原和谈的事宜,他只开了个头, 便得到了众多官员与势力的响应, 甚至是那些他意想不到的人,也极力帮忙奔走。可他自认, 自己在朝中, 还没有这样的威望。 事出反常即为妖,思虑摸查了将近半个月,这些突然冒出来的主和官员,他们的履历却都是清清白白,并从来不涉党争的人。他们掀起这样猛烈的势头,竟然就连贵妃母族的势力都压制住了。 赫连韬默默的想, 难不成这些平日勾心斗角的各路人马, 就在这忽然之间, 都心系苍生了不成?只是这么想着,赫连韬都要嗤笑起来。 所以, 究其根本, 这件事从头到尾, 其中的变数就只有一个人。 赫连宗朔。 那个人经年的根基,此时,在他眼前, 浮现出了冰山一角。 只是,赫连韬有些不解, 操之过急, 往往欲速不达, 这道理宗朔不会不明白, 那他到底在想什么?自己左思右想,却不得而知。 可如今,自己既然已经借了这个势,那,必然就要将这股“势”用到极致。已经继位无望的赫连诘,他背后的势力眼下渐渐投向育有幼子的李妃,他不能白白浪费了眼下的好时机!常言说,要想治国平天下,就要先齐家。而对他而言,家既国。 朝中风起云涌,而远在边关之地的昭城,倒是显得自在不少。 阿曈正忙着往返于草原与昭城之间,来回的“押镖”。 一来,少年实在在帐中闲来无事,因为宗朔并没有在军营公开露面,所以两人也不便在城中太过招摇,于是,阿曈便整日除了吃,就是睡。 只是宗朔睡也不叫他睡消停,往往一通折腾下来,弯腿折腰的,浑身是汗,脚都是软的,倒是比跑几个山头还累!他自己累的够呛,那男人倒是精神抖擞的,忙什么都不耽误,叫他咬牙。 二来,互市刚刚开始,总得有个人镇场子。宗朔忙着其他事情,整日的信件不断,别人既不会克烈语,又不能叫草原来巡防的克烈人信服。就连刑武,站在一群极魁梧又高大的克烈汉子面前,都气势矮了一截,更不要说旁人了,清一色的舌头打结,脑袋发木。 所以,阿曈一拍桌子,干脆的很,索性自己上了! 宗朔有些舍不得,但他也知道阿曈无聊,况且,以阿曈的身手,又有克烈人护在左右,安全无虞,最终也只能依依不舍的放手了。 不过,阿曈这一去,倒是解了很多急。 克烈是绝对听从阿曈的,克烈的族长与长老等人,恨不能做个神龛将阿曈供起来,绝对指哪打哪。 而一路被护送的中原商队与跟随的少数中原兵将,虽然害怕克烈人,但阿曈长得可爱又温和,叫人喜爱。 阿曈两相做桥,渐渐叫众人相熟,不再彼此戒备。 今天昭城跟来的这一班护送军,恰巧是阿曈辎重营的旧友。卒长甚至已经叫阿曈教会了几句常用的克烈语,什么好兄弟、喝酒之类的。 但卒长说的最好的一句,则是:“朋友,烤兔子烤兔子!” 出走戈壁,干粮噎得慌,就显出克烈人精湛的猎术与烤肉技艺了,其中佼佼者,便是阿曈。 阿曈远远的叼回一匹老公羊,甚至身边还围了几只草原狼,他们跟随着阿曈的脚步,也吃些心肝脾肺,但却不会伤害商队的人。 草原中,在如今的休战时刻,人祸不再,而最危险的,便是狼群的袭击了。若是碰上了狼群,莫说运货,人马与骆驼能否囫囵个走出去,都要看造化。 但阿曈带着众人走过的路线,狼群从不会来袭扰。 多年后,当如今这几条路线,逐渐被开拓成繁茂的商路,通商赶路的人们已经形成了传统,往来之间,总要拿出动物的内脏或是其他食物,来祭一祭狼,并称之为“行脚脍”。直到最后,此间人们便留下了祭狼的习俗。 而眼下,随着通商的货物越来越多,阿曈这一行人也招来了不少匪患,昭城军不善于草原作战,大多时候原地守护商队,克烈人便策马追击而去,而后绝不留手。 但耐不住这些草原劫匪总是袭扰,一旦被追击,便分散四处,灵活多变,又滑不留手的,叫人杀之不尽。 如今正是夜晚,除开追击散匪而去的克烈,一众人马也跟随着交易的车队,慢慢到了草原中各个小部落中来。 整个小部落的人,除了外出放牧的,都出来迎接商队,他们很高兴,中原人带来了粮食、盐巴、布匹、等草原中紧缺的东西。 商队中的货物也分两种,一种是早就已经预定好了,只等送货到此,再拉走交换之物便可。另一种则像是摆集的小贩,他们随着押运的队伍一同,途经商路与各个小部落,每每停驻,便支起小摊子,叫众人自己挑选,是一个在茫茫草原中流动的小市集。 所以阿曈等人一在小部落停下后,那些小商便铺开了商品,身处在草原的人怎能见过这样琳琅满目的东西呢?只觉得样样都稀奇,什么针头线脑,首饰香囊,烟斗瓷罐的。 甚至还有精致的挖耳勺,叫这小部落的首领举着挖耳勺好一阵稀奇,对着身边抱着草药来交换针线的女儿感慨。 “瞧瞧!这样精细的手工,竟是用来挖耳朵的。” “诶呦,别说挖耳朵的,你看,我这还有痒痒挠呢!”首领的女儿直点头,心道好东西,免得他爹整日的往毡帐的柱子上蹭痒痒,最近房子都有些晃了。 于是,商队一来,这样难得的热闹,就连放牧的也被叫了回来,一同来瞧新鲜。 阿曈看着远处归来的牧群,看着新生的幼崽有很多,就点点头,只要没有战争,安稳下来,这片草原便会再次焕发生命力。 小部落中大多金银很少,商贩们也不非要金银,而是以物易物,将草原的物产,拿到中原去再次售卖,也能赚不少,对得起一路的勤苦与危险。 草原人们也好客,会拿好些马奶酒来招待商队,但大多被商人们装到车上,留下些实用的物件换走了,部落也想给守军也喝些酒,奈何昭城那一班人马军纪严明,滴酒不沾,而克烈们则没空喝酒,他们要不断的巡防。 草原人只得作罢,便将热情全都投到了商队身上。 为了感谢护卫队一路上的看顾,商队也会送些漂亮的小玩意给众人。只是即便常在一同赶路,中原的这些仅仅到克烈人胸口的小贩们,着实不敢上前搭讪,就把东西都给阿曈,叫这笑眯眯的少年去给分一分。 克烈人收到了这些在草原中不曾见过的小礼物,或是雕花的小香炉,或是精美的珍珠耳坠,就会多烤些野物,回馈给人家。 商贩们常在市井中讨生活,惯会察言观色,他们送小礼物也是有心思在里边的。 一日他们凑在一同研究,到底该给些什么,能叫这些吓人的大汉也用得上,不至于无用搁置。 没几天他们就发现,在那群跟随而来的高壮大汉中,有一些虽然体格高挑,但是极俊俏,身上的衣服颜色也艳丽,耳垂上还带着骨质的装饰。这样的人往往在队伍中说的话更算数,众人都既让着他们,又纵容。 于是,小贩们一合计,就凑了一盒子小珍珠,穿成了耳坠子,送给克烈人。 这一下,便送到了这些人的心坎上,草原很少见到珍珠,虽然很小一颗在中原也不值什么钱,但克烈人却很喜欢,隔天那些长的好的克烈男人便都带在耳朵上了,颇为喜爱。 莹润的小珠垂在他们麦色或微棕皮肤的脸色,更映衬出他们肌肤细腻,轮廓英俊。 于是,不等他们再送上来,许多粗手粗脚的克烈大汉便找上门,用蹩脚的中原话,比比划划的也说不明,倒叫小贩们不敢喘大气。 阿曈赶紧过来凑热闹翻译,“大叔,他们要再买一些带小珠子的耳坠,好回家送给媳妇!” 克烈的大汉赶紧点头,小贩们这才缓了口气,心里还想着,也不知道这些大汉家里媳妇什么样,连那些男子都这样俊了,那女子该如何好看! 只是小贩们不知道,那些俊俏的,且看起来一把就能拧掉自己脑袋的男人,就是人家媳妇了…… 最后,珍珠或者晶石的耳坠子或者颈链都被买光了,但其中一个年长的首饰商人有心,还给阿曈留了一枚耳坠。 这耳坠上的珍珠形状奇异,颜色又蓝汪汪的,很好看。 “小公子,多日来劳烦您了,特以此相赠,这颗珍珠形状似狼首,独此一份啊,带上才好看呢。” 阿曈赶紧摇头,他可没有耳洞,扎一个怪疼的。 “那,回去给媳妇带呗。” 商人这样一说,阿曈眼睛一亮,明显动心! 商人随行而来的年轻儿子却朝阿曈打趣,“嘿!他小孩子一个,能有什么媳妇。” 阿曈可听不得这话,嗨呀一声,叉着腰大声反驳,“我当然有媳妇了,长的那才好看呢!” 商人父子看着阿曈直笑,倒是阿曈转念一想,宗朔好像也没有耳洞啊,不过,可以穿在狼牙坠上,这枚珍珠形状像狼头,实在好看。 阿曈也不白要人家的东西,顺手往身后一掏,就从里侧缝着的大裤兜里,掏出一块金子。 商人见着金子实在是有些大,都够付所有送出去的小物件的钱了,甚至还有剩余,所以如何也不敢要,但阿曈却一摆手,“拿着吧,这东西在我这就值这个价!” 阿曈还有话没说完,这些金子是在他前些日子逛昭城市集的时候,宗朔非要揣在自己身上。深怕他没钱花。 可是金子太沉啦!他越攒越多,都有些掉裤子了,此刻正好给出去。 由此,阿曈美滋滋的拿着这颗狼头一样的珍珠,等着回昭城的时候,给自己“媳妇”也带上! 但还没等回昭城,阿曈便见到了宗朔。 宗朔本来忙于朝中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并不断的权衡与试探,但却听忽儿扎合禀告,近来草原中荒马成灾,竟直接劫掠了好些沿着商路的部族。 草原中各大势力都在休养生息,甚至连乃蛮都开始放牧,倒叫那群嗜杀成性的荒马钻了空子,反而无法无天的劫掠商路上与中原交易过粮食的部族。 这些人不除不快,是时候斩除这些祸根了。 本想着叫克烈直接点人杀过去便罢,但阿曈与商队还在途中,以免或有万一,宗朔直接连夜带军,策马出城。 此次深入草原来剿匪的,不仅有克烈,还有刑武手底下的斥候营,斥候依旧白着脸跟在刑武身边, 准备与神出鬼没的荒马们比一比隐匿与追踪。 阿曈看着疾驰而来的队伍,却兴奋的跳起来挥手,喊了几句宗朔,但转而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来,回头在人群中找一个商户的儿子。 继而,少年便指着军中首位那个身穿护甲,胯骑神俊,又威仪堂堂,英俊逼人的大将军,朝那已然恭敬又神往的年轻人,呲着小白牙,一脸灿烂的说道。 “看!那就是我媳妇!” 第九十三章 这世界,只待他款款一瞥。 宗朔带着克烈的上部, 与不少边城军中的好汉,沿着阿曈等人带着商队走过的路程,一路追随而来, 同时派出了斥候沿着被劫掠部落中残存的痕迹, 一路探查荒马的老巢所在。 阿曈看着宗朔骑着骏马而来,喜不自胜的几步蹿了过去, 抬脚一跃, 扑了宗朔满怀,许多日没见到人了,少年想念的紧,黏黏糊糊的挂在大将军的硬甲上,仰头就要亲。 周围人不少,但也都是昭城军或者克烈, 草原小部落与商人们看军队过来, 也不敢上前, 便只远远的站着。 只是宗朔也有些顾不得这许多了,他情不自禁的低头环住阿曈, 低头循着阿曈的眉眼与额角, 用唇紧紧贴着, 感受着阿曈身上的气息,将脸侧在阿曈的鬓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宗朔低头贴着阿曈, 心中却暗暗对自己心惊,二十余年,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 经年来的克制与那些表面功夫, 看见阿曈, 仿佛就成了浆糊。 他心中再持不住那种在人前冷硬铁面的矜持劲儿,见不着阿曈了想,见着了心里便像着了火,虚虚的烧着,既焦灼又渴望。 这难得而来又汹涌澎湃的情意,叫宗朔觉得他仿佛换了一个人,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但却无法克制,也不想克制。 宗朔低头看着怀中人这张明媚灿烂的笑脸,心里又升起一种说不出来的满足与适意。 低头亲了亲阿曈撅过来的小嘴,男人便抬了头看了看周围兵将驻扎的情况,而后,忍不住,又低头“啾啾”的亲了几口。 只是身上的铁甲凉硬,不想叫少年这火热的身躯贴在冷甲上,只得稍离。 阿曈抱着宗朔蹭了一会儿,却被男人这身重甲隔住了,颇为难受。他喜欢和宗朔贴着,即使晚上厮磨过后,浑身浸着热汗又晕头晕脑的喘息不止,那也要与男人搂着才行。 大多时候阿曈都不睡床,他总是躺在宗朔身上睡觉的,将头枕在男人的胸口处,听着那有力的心跳声,阿曈觉得再没有比这还安稳的了。 少年或许是秉承着些许狼族的兽类习性,最原始的亲密,便是肉身紧紧相贴,过渡着彼此的体温。 阿曈边双眸亮晶晶的问,“你怎么来啦!”而后伸出一双手,往宗朔背后的甲线上划拉。 宗朔只觉背后束紧的甲衣一松,阿曈热乎乎的手便熟练的给自己卸了甲,又顺着背上的肌理摸到了自己腰上。 “我来剿匪。”只是宗朔没忍住,还是又说了心中的话,“再来看看你,大家都夸你威风。” 说话间,宗朔抬起手臂,配合着阿曈,将身上的重甲卸了,脱了下来。 阿曈回手便将盔甲都扔在了已然凑到乌骓身边的踏炎身上,踏炎驮了甲,就瞬间理直气壮起来,没顾乌骓的白眼,挨挨蹭蹭的贴在乌骓身边,时不时甩甩尾巴,有意无意的甩到黝黑的骏马身上。而后乌黑的骏马刨着蹄子挪了几步,踏炎便又若无其事的贴上去了。 阿曈扔了甲,一头扎进了宗朔的怀里,两人都热乎乎的身躯,终于贴在一起了。 宗朔抱着阿曈,宝宝贝贝的晃了晃,却不料少年贴着自己的胸口哼唧了几声,头顶上的一对狼耳朵,连带那条毛蓬蓬的大尾巴,“扑棱”一下竟全冒出来了! 宗朔赶紧将猩红的袍子扯到身前来裹住阿曈,又单手熟练的捋着狼尾的根部根,将从阿曈裤边露出来的尾巴尖,缓缓顺回了阿曈的裤子里。 随后,宗朔低头,在此刻正搔着自己下巴的一只泛着银光的毛耳边,低沉沉的笑了一声,“先收回去,知道你想我了。” 阿曈的耳朵被那人呼出的气息弄得颤巍巍的抖,尾巴不自觉的晃荡,弄得宗朔的袍子凸出一块,前后一动一动的。 “别闹,有正经事,再说,这里又没水,完事了你可洗不成澡,不是说回回涨得慌么。” 阿曈一听男人这样说,深深叹了口气,低头抵在宗朔的襟怀中,老老实实的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将身上似狼一般的异状收回去。 宗朔就一直静静抱着阿曈,骑着马渐渐行到背人的地方去了。 跟随队伍而来的克烈族长之子,看着小狼神大人跳进月氏尊主的怀中后,就缩在里头不动了,两人抱作一团,隐在一处阳光斑驳的树荫下。 他瞧着心中颇为感慨,自己也三四天没见媳妇了,想得厉害,转身就在护送商队的队伍里寻人,就见那个高大的俊美男人正笑吟吟的走到跟前,站定后瞧了他一会儿。 族长的儿子一晃神,就见那俊美男人耳垂上多出一小串精美的珍珠,映着他的蜜色的肌肤,好看极了。于是这大汉便痴痴的笑起来,叫俊美的男人一脸嫌弃的抬手弹了个脑瓜蹦。 而在背人处,阿曈终于缓过劲儿,伸头从宗朔的袍子上边探出头来,“剿匪?剿什么匪,商路沿途的匪类已经叫我们收拾了,还有好些人追进去呢。” 阿曈是觉得这些事他们能做便做了,也好不叫宗朔分心,宗朔好像在做什么很复杂的事情,有些严峻,他之所以能舍下男人跟着护送商队而来,就是想让尽力给宗朔分担一些,毕竟,其他复杂的弯弯绕绕,他也搞不太明白。 宗朔想到这,面色有些严肃,并缓缓带着阿曈又回到了队伍中,看着克烈族上部与护商队的下部相聚,并用克烈语重新定下之后的行程。 “是草原内部,那里荒马肆虐,已经消失了很多小部落,近来就连巴彦部也屡遭侵犯,死了不少人,也被劫掠了众多牛羊,蛮族接到求救,娜仁带着人马去找了一回,没找到,又被荒马设伏,受了轻伤。” 阿曈闻言直身坐起来,“荒马?那不是上回抢了巴彦部老头小孙儿的人么!” 少年还记得那处被荒马杀掠过后的小营地,满地尸首,甚是都没有一个囫囵个的全尸,就是在那里,众人还捡了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还恰巧是巴彦部族长的孙儿。 阿曈皱眉,“我跟你一起去找。” 宗朔点头,“斥候已经派出去了,不日便有消息。” 当日夜中,昭城军先一步将商队护送回城,原地唯留下克烈两部,他们是长生天之下的战神,草原的守护右臂,去扫除这荒马祸患,很是责无旁贷。 眼下,这只精锐队伍也不曾停歇,没有了商队等寻常百姓的负累,众人迅速整队,跟随着宗朔,朝草原西南部中,被劫掠的草原部落行进。 一路沿着斥候的标记,越走,阿曈越觉荒凉,甚至连草地都有些衰败。途中又路过些被劫掠部落余下的残垣,人马经过,一片乌鸦或兀鹫等食腐动物便“扑啦啦”的惊飞出一群,看着叫人心惊。 而到了此处部族的残址,阿曈泛着金的瞳孔紧缩,抬头,便看见一具被扒了皮,挂在门前木架上的尸首,因为时间过久,已然被食腐的动物掏空了内里,只余零零碎碎的血肉丝丝连连的挂在骨架上。 他闻嗅着空气中“死”的味道,这是一种众多血肉糜烂后,生命腐坏的味道。 杀虐无度,荒马该杀! 宗朔却看着那猩红的人骨架子,顿住了脚步,登时面色煞白,浑身杀气沸腾。 今时今日眼前的这幅场景,到叫他恍惚间仿佛回到了曾经那段修罗地狱一般的刑场之上。他那时尚且秉承着皇嫡孙的骄矜与傲骨,却带着一身重刑具,双目沁血的看着母亲的血肉渐渐离骨…… 刑武恰在边上,眼见如此场景,倒抽了一口凉气,赶紧交人去把那副骨架子妥善安葬。 刑武心里也没底,草原圣山之行,虽然说他们殿下是好生生的回来了,但谁知道是怎么治的?那就是个迷,宗朔从不曾提起过,他们便谁也不问。 只是眼下这一刺激,刑武是深知当年旧事的,深怕宗朔一个控制不住,再犯病可怎么是好!那毒到底去没去根? 宗朔看着斥候去将那具尸骸恭敬的请下的刑架,又迅速带离了自己眼前,找地方安葬了。 他没出声,只是注视着那根沁了血,变成斑驳黑色的木架子。 刑武一见如此,便立刻用眼神到处找阿曈,毕竟,谁治好的找谁。 放眼一看,刑武去就见原本在队伍前头骑马的阿曈,不知何时,已经下了马,缓步往破败的部落大门处走去了。 克烈人动作迅速,下马进寨子,而后搜寻,这一路上,已经遇到了不少这样被洗劫的部落,未免还有幸存者,宗朔一直是叫克烈人进到破败的部落中探寻,未免有疫病,还每人都围了面巾。 还没等克烈人进寨子,行军的马蹄便将里头的“活物”惊动了,只见几个瘦骨嶙峋的小孩儿踉跄的走了出来。他们有幸逃过一劫,捡着各个帐中的残羹剩饭活命,本都被吓破了胆,听到马蹄声就躲。但眼下他们却跑了出来。 盖是因为,有一只羊羔饿得不行,听到动静,挣脱了孩子们蹿出藏身所在。洁白的羊羔正是喝奶的月份,小小的一只,在荒马的屠戮中,与孩子们藏到一起,才能活,可部族中的牛羊全都被荒马带走,没有羊乳,羊羔饿的“咩咩”叫。 再这样下去,小羊羔会与几个幼童一起,死在这片血腥的废墟中。 克烈人见状,本要上前去抱孩子,只是他们说的克烈话小孩儿也听不懂,且就从肉眼上看,魁伟的克烈人,甚至比荒马看上去都要更吓人一些。 孩子门怕的不出人声,喉咙间“嗝叻”着往摇摇欲坠的帐子里躲。 克烈们深怕给孩子吓坏了,正不知该如何,就见身后上来一个少年,他先是抱起了往人群跑的饥饿羊羔,而后轻手轻脚的往孩子们躲藏的帐子边走去。 “过来呀,我把小羊羔还给你们,来,你看,小羊羔已经很饿了,它在叫你们呢。” 阿曈渐渐接近几个孩子,他一双眼眸盈盈润润的,长得和气又好看,身上是柔和的气息。还没懂事的孩子,就像是小动物,他们大多凭借天生的感知。 宗朔在远处,看着阿曈将孩子们带出了帐子,并抬脚支住了砸下来的横梁,走到了空手上,看不见他们同族的尸首了,阿曈弯下腰,把小羊羔送还给孩子们,又领着他们,交给了已经走过来的几个克烈。 这几个克烈年长一些,但依旧不减面容的俊美,也更平和些,他们都是有孩子人,也更知道该如何照顾这几个遗孤。 阿曈摸了摸小羊羔毛茸茸的脑袋,转往后看。 宗朔正浑身冷硬的僵在原地,就见少年回头朝自己看了过来。 阿曈身后是残破的废墟,割破的毡布随着草原的风猎猎作响,呼啸着像是一段挽歌。 但他的身后,也映着草原中,无垠的辽阔平野,连绵不绝的山岭,以及恢弘壮丽的滚滚落日。 落霞铺满了天边,将赤色红艳的最后一段余晖投映到人间来,铺了少年满身。 宗朔无可抑制的与阿曈对视,其中幽静又平和,多情又温暖,秋水盈盈。 在历经人世风雨后,他的星眸折射出的,依然是一汪纯净的深潭与遍布的星辰。 这世界,只待他款款一瞥。 男人僵着的身躯渐渐松了,泛白的指尖松开神兵利刃。 他策马上前,将少年抱在了怀里,继续前行。 第九十四章 天兵 远处, 山峰交接的之地,乱石杂林中,伴随着纷乱的马蹄与刀枪争鸣, 两方人马正激战不停。 今日, 在众人随着一路的标记跟到这处山谷后,宗朔便察觉出了不寻常, 这处谷内极静, 就连虫鸣鸟叫都很少。且乱石嶙峋,树木参差,这是行军作战中最易设埋的地点。 而经过谨慎的检查后,也确实发现了陷阱的痕迹,且这些绊马索与向前在树木与石壁上的机关暗器都极其精致,斥候拆开了一个, 拿到宗朔眼前, 宗朔仔细一看, 这根本就不是草原中能有的手艺,就连昭城军中, 也批量不多。 因为, 这暗器与箭尖等尖利之处, 都是精钢所造,这样的好手艺,好材料, 在中原都难得,更何况本就不产铁器的草原。 宗朔看着手中精钢为刃的暗器, 沉着面目冷笑, 遍寻多年, 那些人, 在这最后关头,终于露了出来。 当年太子府惨案,以及皇位的迅速更迭,仅仅凭借被最后被查获斩首的一众朝中势力,是做不到在皇帝下诏的同时,就能将带着三千精卫赶奔回京的太子,截杀在路上,三千人,只活了一个断臂的太子侧君。 只原以为有草原势力相助,但等他自己收服草原,并与老蛮王对峙后,才发现,并不是,那就必定还有另一股势力。 这股势力隐藏极深,且有重器,至于这势力到底是那一方,那么看最后是谁得了皇位,也就知道了。那个一向恭敬兄长,默默无闻的侍妾之子,登上了皇位,成了那场惊世大案中,最后的胜者。 宗朔协同赫连韬,草原与朝局一同变幻,直逼皇位,这股势力,才终于又浮出水面,没想到,竟是隐藏在草原深处,鼓弄出一群烧杀抢掠、臭名昭著的荒马。 这一切,看似毫无关联,最后,却在抽丝剥茧之后,被一条名为权欲的线穿了起来。 这处山谷,如同请君入瓮,陷阱与暗器还没来得及全部卸下,便从侧山之中,冲出一群刀兵,他们身为不事生产、到处劫掠的荒马,却能够身穿精甲,但宗朔定睛一看,这些迎面杀过来的,都是草原人的面孔。看来,这是他们的马前卒了。 然而这万无一失的杀戮之局,却并没有得到布局之人想要的效果,他们低估了克烈人的勇猛。 这只隐居山谷,久未在草原中作战的剽悍族群,总会叫人以当下寻常的战力来低估。 于是,一场精密的埋伏,却直接被举刀前冲的克烈族冲了个稀散。 绊马索根本绊不住这些异常高大的草原野性神俊,它们仿佛带着天兵一般,一跃老高,跃起的马蹄便能直接将荒马的胸骨踢断。 克烈大汉身形伟岸,它们列成一队,迎面而来的木桩机扩与滚石直被这些人一拳砸开,族长之子甚至空手接住一棵削尖了的巨大的树干,大喝一声,转手便大力掷到前面,将一众机扩砸毁。树干直撞到岩石上才停止,克烈人马紧随其后,呼啸的朝敌人冲去。 一个身躯强悍、巨力无比的人,也许是一个人人敬仰的英雄,但一群这样的人,武装起来,举刀冲杀而来,便是极令人恐惧的存在。 这个长久镇压草原,叫所有部族不敢轻易厮杀的长生天之下,最勇士的族群,今日展露了他绝对的战力与剽悍。 面对这层层精密陷阱,与对面在草原肆虐多年的那些穷凶极恶的荒马,克烈直接暴力镇压,以力破万巧。 对面的荒马们就是一群亡命之徒,也不后退,朝克烈冲了过来,而结果显而易见。那些长相俊美的克烈男人冲杀在前,如今的美目如修罗,挥起刀斧能生生劈开荒马的头颅。 克烈族长家的儿媳妇更是横臂扯过一只插在山岩中的削尖木杆,狠狠掼了出去,能连人带马的将敌人直接钉在地上,腔子都穿透了。 刑武等昭城军刚将卸下来的铁器收拢到一处,抬头就见眼前这样的战局,登时愣住了,无言,极震撼,心底又不自主涌上一股对这些非人力量的些微恐惧。 若与克烈对战的是自己,哪昭城军又有几分胜算呢?绝对的力量势必要引起更多的猜测与争端。刑武往身后环顾,稍稍放心,此次来的没有几个中原军士,都是自己的心腹,可见宗朔早先便有预见。 克烈人出了山谷以来,一直没有真正的对敌,毕竟他们一围住蛮族,蛮族便直接被宗朔易主了。即便跟在商队边上杀杀劫匪,也是小打小闹,没有认真的。 在刑武这些人眼里,克烈人也就与忽儿扎合他们一般,是更健硕的猛汉而已。但眼前这一幕,打破了他们的认知。 难怪忽儿扎合一回到族群中,就整个人憨憨的,对人亲近又恭敬,还时不时叫族人摸摸脑袋,拍拍肩膀。本以为是他的辈分低,眼下看来,怕是整族下来,他能打得过的,也没有几个。 尤其是克烈族长那一支人,更为剽悍,不能以常人论断。 刑武看了看帮着搬精钢箭的阿曈,他一人便轻松提起来要十人斥候小队搬运的箭捆。果然,难怪克烈人要跪阿曈,有些高等的克烈礼仪,甚至是宗朔沾着阿曈的光才一并享有的,看来两者必然是有血脉渊源。 而督战的宗朔,虽然早就有预料,但眼前克烈的正是战力,也叫他吃惊,他明白了为何克烈会常年隐居。一股超出当世的绝对力量,是一定要有自我约束力的,克烈大军从不出草原,哪管是他这个月氏的手令,克烈族长也只是叫一行小队跟自己进昭城,其余的大部分人,依旧驻扎在草原中,不踏进中原一步。 这一场战事结束的很快,没有人能喊话,也没有人投降,那群荒马也知道,凭自己的罪行,降也是死。于是,两军对阵,连喊阵的人都没有,单纯的杀。 正在众人专注于前方战况的时候,一条完美融入枯枝中的毒蛇,骤然从地上朝宗朔袭去,伴随而来的,还有一只于毒蛇一同发难的冷箭。 还在抬箭的阿曈猛然抬头,一步窜到宗朔身边,龇呼着狼齿威胁。那已经张开毒牙的蛇与阿曈灿金的眸子对视,登时闭了嘴,蛇身在半空一紧,当下就要跑。 阿曈动作迅捷,左手一把攥住毒蛇的七寸,右手的箭捆脱手而出就要去挡箭,但抬头一看宗朔已经利落的一枪挑开了暗箭,并迅速朝远处树林中弯弓,林中仿佛有人应箭而落。刑武迅速带着人进林去追查。 宗朔将阿曈手中的毒蛇用布裹起来扔远,而后拿着马背上的烈酒给他洗手。 “下回看见蛇不能直接上手抓,这是草原中难见的细鳞太攀蛇,毒性很强。”军中曾有案卷记载,有人用一只细鳞太攀蛇的蛇毒,毒死了百人的巡卫队,以致不能察觉敌袭,败兵。 阿曈甩了甩手上的酒水,“没事,我都被家里的蜂群蛰惯了,一般奢宠的毒也不怕。” 只是阿曈有些担心,“可这蛇明显不对劲,无缘无故来咬人做什么,怕是和射箭的人是一伙的,你可要小心。” 宗朔点头,又叹着气嘱咐阿曈,“看见危险,别一股脑的往上冲,小心被蛇咬到!” 阿曈呵呵一笑,也不搭话,倒是刑武没过一会儿,便拎回来一个黑衣人,他被宗朔的箭射穿了腹部,还没来得及躲藏,便被刑武带了回来,只是这人咬紧了牙关什么也没说,还没等再次问话,便浑身痉挛着,口吐黑血死了。 刑武捏开刺客的嘴,“啧”了一声,斥候为防万一,已经先检查了这人的口腔,深怕他藏有毒牙,可如今来看,是早就服了药的,只等射完这一箭,不论成功与否,刺客都必死。 宗朔看着刺客中原人的面孔,暗自深思。 正在这时,克烈人已经剿灭了附近的荒马,并且抓了一个看起来颇有地位的头目回来,给宗朔回话。 起先那俘虏还不说话,狂性的很,直到被斥候拖着带走了一会儿,再回来之后,便浑身颤抖着,知无不言了。 原来,他们是抓住了探路并且查询荒马踪迹的昭城兵,所以早就在此设伏。 斥候白着脸,双目如电,狠狠用银针扎住那荒马头顶的一个穴位,叫他当即就支撑不住,连连求饶。斥候却寒着声,“说!是怎么发现有人跟随的。” 这些荒马虽然嗜杀又残忍,但斥候认为,自己亲自培养出来的营兵,不至于连着这些莽汉都能发现。 俘虏支支吾吾,但实在经受不住斥候的“手艺”。“我说,我说!是是,是来接应的大人发现的。” 荒马,原本只是一些在草原各个部落中作奸犯科,或者被仇人追杀的人,他们聚集成一小股势力,以求自保。直到从中原来了一些人,他们有武器有钱粮,并且极厉害,杀了他们的老首领,将一群亡命徒汇聚在手下,并带着荒马不断扩张、劫掠。就这样成了如今草原中的一大祸患。 宗朔一算时间,当年那些人在草原出现,正是太子冤案了结,新帝继位之后。 于是,宗朔立即下令,朝荒马的“老巢”进兵,他终于抓到了“那些人”的尾巴。 只是,在他们连夜奔赶而至时,老巢的人马在就已经得到了消息,撤退的无影无踪,而且,叫斥候连追踪都难。 因为他们做的利落极了,没有留下一点线索,该烧的烧,该埋的埋,手段娴熟,像是很明白军中人的手段一般,看来是专门研究过的。 阿曈倒是耸了耸鼻子闻了闻,可空气中都是人类躯壳烧焦的味道,熏得人头疼,叫嗅觉灵敏的阿曈几欲作呕。如此,便只好作罢。 中原,皇宫之中,一个黑影从丹房的暗处悄然而出,跪在了老皇帝脚边,“禀告圣上,千机卫有罪,此次刺杀失败。” 皇帝一愣,“什么?天罗地网,怎会如此!”那可是有中原最锋利的武器与陷阱,就连要对付昭城一城只兵,也只有胜的道理。 黑衣人沉默半晌,艰难启言,“陛下,克烈,再多的武器陷阱,都不是克烈的是对手……”他们从未曾见过这样所向披靡的战斗,一场精心而设的伏击,最后却叫人轻易冲开,经营多年的草原荒马势力竟被全灭。 老皇帝震惊极了,单手拍着龙椅扶手,苍老的脸被一口上不来的气憋得闷红,以至于最后咳的厉害,吐了一口浊血。 那黑衣人恭谨的伏在地上,倒是在门外执勤的老太监,掌灯朝屋里问了一句,“陛下,是否用丹?” 皇帝疾言厉色的屏退了门口的老太监,却听着个千机卫的首领说道,“陛下,要杀宗朔,就必要将他与那群克烈分开,否则,难以成事。” 老皇帝咳出一口血后,也冷静下来,随即点头,“朕自有其他的安排,你将撤回来的千机卫拢到一处,等,咳咳咳,等朕的令。” 这功夫,又听见门口仿佛有异动,老皇帝很燥郁,“谁!” “回陛下,是老奴。”老太监像是有什么事要禀奏。还在跪着的千机卫首领瞬间隐了身形,离开丹房。 皇帝这才不耐烦的开口叫了门口的老太监,“怎么?” “这,陛下,二皇子府里,又抬出了不少男女尸首。” 老皇帝一摆手,并不想管他,但太监继续又说,“其中一个是太师家的幺子……” 只听“嘭”的一声,皇帝将手边的茶盏扫了一地,“蠢货!” 太师是五皇子赫连韬的启蒙师傅,可见那赫连诘是故意为之,他自从不能人道后,性子越发偏执古怪,眼见着五皇子风头无两,竟这样出手! 只是皇帝没心思管他,“叫他禁足!”话音刚落,他又一思索,便又临时改了决意,叫住了要往外去传旨的老太监。 “慢!不必,且叫他暂时统领京中防务大营。” 还没等人回话,老皇帝起身,斜倚在软塌上,面色变幻莫测。 “传朕旨意,宣召平成王赫连宗朔,本月末,恰逢佳节,正是,正是一家人团聚的好日子。” 老太监不可查的周身一顿,而后就如往常一般,低头称是,退下了。 皇帝透过丹房因为要散热而修建的巨大窗棂,遥遥望着空中一轮朦胧的月亮。 在凉风中自语,“皇兄,佳节又至,朕也应叫你们一家团聚才是,咳,咳咳。” 第九十五章 谕旨 皇宫, 原本金碧辉煌的宫殿,因日久年深,如今无论再如何修缮, 都泛着陈旧与阴冷。它默默伫立在此, 见证着不同姓氏的朝代更迭与沁着鲜血的权力轮换。 金殿深处,层层守卫之下, 殿中却唯有两人, 一个坐在纯金的龙椅上,苍老疲惫,已经日暮西山,死之将至。 另一个,微微俯首半跪在地,他正当年华, 身形衡阔, 容颜英俊, 既腹有经纬,又武冠全军。 “赫连宗朔拜见陛下。” 老皇帝强自咽下了涌上喉间的闷咳, 浑浊的双目死死的盯着宗朔那正当壮年的身躯, 与那双酷似先太子的眉眼。 半晌无言, 最后又像因为什么事而放下了心,反而摆摆手,叫人赐座。 “多年未见, 不必多礼,坐吧。” 宗朔一言未发, 站起身, 径直坐到了椅子上。 一老一少, 隔着冰冷的殿石, 隔着经年的仇怨,只勾连着稀薄又微不足道的血脉,分坐在一室中的高低两端,遥遥对视。 半月前。 荒马一案了结,一众人马回到昭城。 克烈族人或有受伤的,便一同送进了昭城的军医帐里上药医治,只是还没等上好的金疮药发挥药效,往往那些大汉便无所谓的起身就走了,军医还追出了挺远,只是语言不同,也只能作罢。 可等晚间再查看伤患时,就发现那些克烈人的伤口恢复之快,见骨的重伤,歇上一晚后,丝毫不会化脓肿胀,早已经止了血并且可见有愈合的征兆。 军医稀奇,想要就近观察,但却被克烈人拒绝了,并且连同伤员带着队伍一同,撤出昭城,返回族中在附近草原中扎的营地。 在宗朔整军后,不论是克烈小队,或是昭城的兵将,都不必再往草原深处护送商队。商队的护卫职责,被蛮族女首领娜仁包揽,这既能避免中原军过于深入草原,又能挽回乃蛮这些年在草原各部中失去的信任与尊敬。 更重要的是,一直护卫商队的克烈一族,并没有想长久活跃在权力中心的意愿,眼见草原平定安稳,乃蛮族这个新上任的女娃娃也不错,克烈族长就在族中的商议中,想要打道回府了。 毕竟,科特沁还有好些有孕的或是年老的族人在等亲人们回去。 眼下,也只剩中原内部的事情要宗朔自己去解决,他们一族是不出草原的,又不擅长什么阴谋手段,在这方面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克烈族长前来辞行,宗朔点头,但在族长转身而去的时刻,宗朔又叫住了他,“请慢,还有一事相求……” 克烈退兵回家,同天众人庄重的与阿曈告别,并邀请阿曈闲时可到科特沁小叙,他们克烈永远是狼神最忠诚的护卫。阿曈便于城门送行,还去买了好几箱子小饰品与杂七杂八的物件,叫克烈扛回去,也是个心意。 草原与中原通商,眼见着边关危机已解,于是次日,阿曈又在昭城城门口,辞别书生。 “小鸟,好好考!你绝对是中状元的材料。”阿曈拍拍书生的肩膀,一脸的与有荣焉,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非得要金榜高中当官,但从众人的言行来看,绝对是好事! “多谢恩公吉言,此去不知何时能再见面,珍重。”本想再多嘱咐几句,只因眼前这少年着实性格跳脱,他身世复杂,却也不知道掩饰。但转念一想,有大将军护着,也不需自己再多言了。 而后,书生看了看给他默默递包袱的阿云,阿云在包袱中放了好些银两,以备书生上京赶考。 “里头还有阿曈送你的一只毛笔,不知是什么毛做的,但成色好极了。”阿云正说着,少年便嘿嘿一笑,想要晃一晃并没有显出来的尾巴。 书生眼眶有些红,深深俯身下去,长久一拜,而后一抹脸。 “男子汉志在天下万民,愿能为百姓谋福,在下告辞了!” 看着书生远走的背影,阿曈听身边的人叹了一口气,于是转头拍了拍阿云的肩膀,“他去求自己想求的,这很好,不要叹气,缘分到了自然相见。” 阿云看着眼前少年清透的眼神,心中感慨,他有时候像个孩子,有时候,又透彻极了,是个人世中难得的赤子。 而进京赶考的书生柳鸿飞,他赶路至下一座小城,坐在简陋的客栈中,打开包裹要拿干粮,就见包裹中,有一大包银票与银锭子,足有千两!一时吃惊又对朋友感到过意不去,但心里却热乎乎的。 包袱中还有一只很寻常的木盒子,打开一看,果然是云哥儿所说的,阿曈送的笔。这笔身并不是木材,书生上下一摩挲,好像是什么动物的角,细腻极了。 再打开铁质的笔罩,只见一缕极度洁白又硬挺的笔尖毛便散了出来,在窗外皎皎的月光映衬下,泛着润润的银光…… 而此刻“拔毛赠笔”的阿曈,却颇为安闲的在宗朔的小厨房里,和厨子大叔学做菜。自打在草原中回来,他是越来越觉得大厨子做的才好吃,而且花样也多,从来都不重样! 于是阿曈起先是暗暗戳戳的蹲在花坛里瞄着,直到大厨子炒辣椒酱,把悄无声息隐在花草中的少年熏得边打喷嚏边咳嗽。 “是哪个哩!”厨子的口音有些西南边民的粗嗓子,平时还好,一到着急的时候,就明显了。 “咳咳咳,啊啾,啊啊啊啾!我,啊啾!大叔,我是阿曈,啊啾!” 大厨诶呦一声,赶紧熄了煸炒辣油的火,出来把阿曈往外领,“小娃子,这呛得嘞,做啥子?快出去晾晾!” “咳咳,我想学做菜来着,回去给我阿纳阿塔吃。”而且以后还得用着养媳妇!总不能到哪都把大厨带着吧。 阿曈说完,还笑嘻嘻的给厨子拍马屁,“不愧是泰和楼的大厨,辣椒都炒的格外辣!” 大厨往围裙上蹭了蹭手上的油,听着少年拍得山响的马屁,痛快的一挥手,“来!” 可是,只几天时间,这天下第一楼的厨子就有些受不了了,他从艺大半生,从未见过如此之人,仿佛天生和厨房八字不合,命里犯冲! 从前阿曈第一回 来后厨,就因为抓了个贼,将后厨砸得稀烂,眼下,因为要学学点厨艺,愣是杵坏了三个铁锅,五把铜勺! 如此也就罢了,他名厨一个,哪怕从军多年,这点锅碗瓢盆还是有的。 最叫厨子无奈的是,他眼瞧着阿曈前前后后都是按着自己的菜谱做的,可最后出锅的,永远都是一坨黑物。 阿曈掀开红烧肉的锅盖,迎面一股滋味难辨的热气,熏得他自己一转脸,而后便对上身旁黑着脸的“泰和楼大厨”。 “……” “挺,挺好的吧。”阿曈说的心虚,大厨也不含糊,直接闭眼睛将这锅黑物铲起,从他自己最后一只精铁宝锅中盛了出来,而后沉吟着,叫阿曈把这锅“挺好”端给大将军尝尝鲜。 于是,帅帐中,正在写信的宗朔,便停了笔,看着眼前扭捏的少年,还有放在桌上的一盘子,呃,一盘子宗朔也不知该怎么形容的东西。 “咳,炭烧土豆做的不错。”宗朔知道阿曈在学厨艺,便昧着良心夸了一句。 阿曈呲牙,“红烧肉!什么炭烧土豆,这是红烧肉!” 宗朔喉结一动,就见阿曈瞪着眼睛把盘子往前一推,理直气壮中带着心虚。 “那个,你尝尝!” 宗朔一看阿曈这样子,眼前是毒药也得咽!于是痛快的夹了一口,没嚼,直接咽下去了。 阿曈看宗朔吃了,便一脸期待的等宗朔说话,宗朔被噎的狠狠一咽,而后点头,“不错,别有风味!” 阿曈一扫之前的苦闷,皱着的眉头都展开了,“是嘛!我也尝尝。” 宗朔赶紧一把按住了阿曈伸向盘子的手,“且慢!” “干什么。” “美食怎可独享,你我不能忘了多年兄弟。” 阿曈一想也是,朋友嘛,有好事自然要带着一起。于是他先去找阿云,还有黑风几只大狗,水边树上的大猴子,几个揣手的松鼠。 可等他回来,就见盘子空了,倒是刑武等人围坐在桌边,一脸菜色。 “不够吃啊,我再去做!” 众人看着撸起袖子就往厨房去的少年,紧忙上前拦住,有说怎能劳烦将军夫人的,有说不饿的,还有的咔着嗓子话都说不出来。 宗朔赶紧朝阿曈招手,“来,到这来坐。” 众人一见阿曈归位,便都找借口辞出了军帐,就连阿云,也被萧冉挤眉弄眼的带走了,屋里只剩阿曈与宗朔两人,还有几只小动物,它们都乖乖的坐在桌边等着。 阿曈还感慨,“大家可真忙。” 宗朔点头,又看着围在左右的黑风等犬军,还有一众听话的小动物,他叹了口气,实在有些不忍心。 “你还没尝过我的手艺吧。” 阿曈惊喜,“哦?你会做菜!” 宗朔笑着点头,有些怀念的说,“在云中寺的时候,我不能吃寺中膳房的素斋,大师傅便与我一起垒了灶台,以供给自身。” 阿曈只道是宗朔不爱吃素,他并不能想到,那是宗朔以免他人在膳房中下毒,而连累整座佛寺的僧人。 大将军说完,便放下了手中的事,只穿着便服,去了小厨房。 于是,不到下午,阿曈与一众小动物,便围着书案,津津有味的吃饭,菜色并不如何复杂,但却也很好吃。 阿曈只觉得宗朔怎么什么都会!真是厉害,于是便嚼着饭,又一脸崇拜的夸。 宗朔给阿曈抹了嘴角的饭粒,自己吃了,听少年嘟嘟囔囔的话直笑。 “不及你万分。” 最后,吃饱喝足,黑风甚至还打包叼走了些,回林子给家里的崽子吃。 就在这时,帐外有人急忙来回报。 “禀殿下,城门外有一队精甲人马,带着皇帝谕旨,说……” “说什么。” “说陛下宣召平成王赫连宗朔进京!” 第九十六章 他要保护宗朔 持天子剑的传旨金甲卫一进城门, 明面上代任昭城统帅的萧冉便上前阻拦。 “钦差大人这是哪里的话,殿下他远行草原,至今未归, 哪里能接旨进京?大人这是找错地方了吧, 不如末将派人送大人到草原里去传旨。” 那钦差不是往常的传旨太监,而是众人从没过的生面孔, 可是他一身精甲, 太阳穴鼓起,一看便武艺极高,又身负皇令,难以对付。 那人见状,也不争辩,只是侧头, 动了动耳朵, 而后便将手中的金剑出鞘, 微微眯着眼睛,握紧了剑柄, 猛力朝前一掷。 圣上的天子剑, 便深深的扎进了一座军中的门口, 剑身入地三寸,剑柄仍旧兀自的颤动。 萧冉脸色一变,那正是宗朔所在军帐!于是抬头看马上这人, 暗自运起气要拔刀,他不一定是这人的对手, 但既然他们入了昭城, 那就不是与他一个人对阵了。 就在这时, 帐门掀起, 宗朔从中踱步而出,单脚提起天子剑,甩到了一边,他嫌挡路。 “来着何人。” 那人看着宗朔的动作,也并不绕弯子,直接答道:“千机卫统领,蝠听。” 宗朔冷笑,“暗藏了多年,统领好本事。” “在殿下面前不敢称本事二字,只是,有些话,希望殿下能听一听,以免,有一日伤了身边人。” 宗朔凝眸,却听那人又说,“听闻殿下身边带着一少年,不知可否有缘一见,说起来,我与他家中颇有渊源。” 宗朔一听他提起阿曈,立即起了杀心,不论钦差死在昭城是否会引起朝中动乱,但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他不允许任何人向世人暴露出阿曈的身份。 但,或许是诈他,宗朔压着杀心,继续与那人周旋。 几句之后,千机卫首领却直接下了马,直接半跪在地上,视线越过宗朔,朝帐中拜去,“在下蝠听,多年前曾任定平县百夫长,特再次拜会小公子,不知尔父是否安好。” 宗朔听到这,已然要抬枪,屋里的阿曈终于露了脸,他扒在帐门口,皱眉询问,“你是谁?想做什么。” 那人对着阿曈还很客气,甚至回身叫手下全部下马,朝阿曈拜了一拜。 “无他,蝠听愿与殿下与公子帐中叙话。” 宗朔收起刀,不回头的进了帐,他倒是想知道知道,这人到底知道些什么。他既然知道,那皇帝呢?想到这,宗朔心中一冷。 萧冉派兵守在帐外严阵以待,帐中就只有三人,气氛也颇为严峻。 只是这个千机卫统领倒是个说话滴水不漏的人,进了帐,再未提阿曈,只说皇命。他拿出金黄的圣旨,要交到宗朔手中,“陛下有言,佳节已到,邀请殿下回京团聚。” 见宗朔不动,蝠听浅笑,“世有异人,可以人身化狼,能敌万军,殿下若是不想天下人都去找神迹,那不如,随下官北上王都罢。” 宗朔只知道阿曈的来处,却不知道他父母亲到底如何,所以眼下也不知是否能信,但其实,蝠听的一句话,宗朔便知道,此行必去了。 人能化狼,以皇权之威,阿曈的故乡或许将无宁日,他带来的因果,他得去刺探,得去了结。 阿曈看了蝠听一会儿,却摇了摇头,“你说要拜见我阿塔,是旧友,那自然等我阿塔去找你罢了,与宗朔有什么关系?你回去等着吧。” 阿曈这样一说,蝠听心中一颤,不知想到什么,他有些惧怕,阵脚稍乱。 但宗朔却上前接了旨,他知道,所有试探的目的,都不会是一个已经淡于人间的传奇,而是天下权力漩涡中的自己,是他这个先太子遗孤,草原的月氏,平成王敕谕正一品镇国威武大将军赫连宗朔。 蝠听松了一口气,“告辞,下官外城等候。” 蝠听要出门,却没能出得去,门口的兵将都带刀,前前后后将帅帐围了好几层。他回头看看宗朔,最后宗朔一挥手,蝠听这才退了出去,甚至带人出了昭城。 阿曈瞧着看都没看,就将圣旨撇开的宗朔,开言,“你不必去,窝阿塔没事。” 宗朔看着尚且不知权力局势的阿曈,有些担心,但此刻也不好解释,说多了,阿曈就更不会让自己去了。 “我得去。”说罢,宗朔挥起一刀将圣旨劈碎了。 “经年仇怨,天下百姓的苦楚,都应该有个了结。” 阿曈上前,抱住了宗朔,“那我陪你去。” 那里也许不是什么好地方,他得陪着宗朔,他要保护宗朔。 城门外,传旨的千机卫已经等了整整一天,下属时不时瞧一瞧统领的脸色,只觉这个殿下是请不去的。只是,还没等天黑透,昭城的城门便打开了,其中走出一行人,赫连宗朔身穿王袍,行在前方。 千机卫惊讶,都瞧向蝠听,实在想不到首领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将能将赫连宗朔请到京中,那个明显是“鸿门宴”的地方。 蝠听也松了一口气,他也是没把握,仅仅一试罢了。圣上有命,他必将忠心执行,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只是当年那如神兽一般解了藤甲围城,救了苍生百姓的巨狼,他实在不愿招惹。 经历过当年那场大战的兵将,现今所存的并不多了,更何况是亲眼见过巨狼的呢?都约定好了不再提及此事,他甚至连皇帝都没有说,只等到与这个秘密共同烂到棺材里。 只是如今,他看着随行而来的阿曈,有些犯难,他并不想将那少年牵扯进来。 宗朔看着城外的一众千机卫,目光冷冷地在他们之间来回巡索,直到蝠听朝他行礼,“殿下,请!” 宗朔扬鞭,骏马朝着京都的方向,飞驰而去。 而就在一行人远走的半日之后,深夜中,城门再次打开,一群健壮的大汉骑着骏马,朝着宗朔他们行进的方向,默默追赶。 一路无言,宗朔并不与千机卫交流,而千机卫也只负责在途中监督宗朔,以免中途出了什么差错,皇命难复。 阿曈也难得安静,只是在他与宗朔去店铺买吃食的时候,竟还有人跟着,他便急了,回过身迅速跃到那千机卫眼前,一把薅住那人领子,挥臂甩出去老远。就此,两人才松泛了些。 从昭城去往京都,路上必定行经险峻群岭,那处正是云中寺的所在。宗朔在此驻足,仰头望向山峰高绝之巅。 “殿下,过了山,京都已然遥遥在望,还是尽快赶路,莫要耽搁。” 宗朔也没理他那茬,他直接将踏炎背上的阿曈带入怀里,两人骑着一匹在山地中如履平地的乌骓,要往山中行。 “殿下!您可不要走错了路,圣上还在京中等着呢。”面对其中一个千机卫苍白的话语威胁,宗朔直接回手将一金令扔给了蝠听。 蝠听顺着力道接住,震得手掌生疼,张开手,只见金牌上上书几个篆字,“平成王敕谕正一品镇国威武大将军令”,这正是宗朔的军令。 “我既然出了昭城,就必然要进京,军令压与你手,本王要去云中寺看一眼。” 说罢,策马便往崎岖的山路奔去,千机卫要暗中追上,却被蝠听拦住,“慢!这山中有阵,易迷在里头,既然他已经到了这,就不会临阵脱逃,咱们原地扎营,等!” 蝠听心中想着,云中寺虽然满寺高手,但不涉俗世,佛门传承千年,并不会为了一个宗朔就破除规矩。也无妨,军令尚且在他手中,距离给圣上交差,也还有好几日,不急。 上山的路还是那样险峻不平,阿曈被在护在怀中,越过了重峦叠嶂。 “宗朔,上山干什么?” 男人摸摸怀中人的脸,半晌,才和着山风说了一句,“拜祭大师傅。” 阿曈想起那个笑眯眯的老和尚,点了点头,自从两人进山,与那一帮目的不纯的千机卫分开后,阿曈便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 阿曈伸手握住颈间存放舍利子的嘎乌,嘴里念念有词,什么我们来拜祭你,什么山上的路有些陡,什么你把徒弟教得很好之类…… 宗朔看着和舍利子说话的阿曈,不错眼珠的,看了好久,少年就连絮语都这样可爱,时不时还要露出两个小梨涡来,笑得甜蜜蜜的。叫此刻宗朔的心中既爱怜又难过。 穿过迷阵中的山路,山寺遥遥可见。 还是那个青砖白瓦的幽静所在,人世的生死悲欢,并不能在这座云中耸立的佛寺中留下印记,佛家有言,四大皆空,六根清净,人间的事,和尚们只当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宗朔的再次到来,看门的小沙弥并不觉得如何惊讶,他师傅说过,毕竟来去自如,人生自在嘛! 倒是朝着阿曈,小沙弥打了个千,“阿弥陀佛,施主,你来啦,膳房今日做了山药糕,这不是正赶巧了,快叫居士带你去尝尝。” 实在是阿曈上一回来,在膳房吃的那几桶饭给众僧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上到住持,下到扫地小僧,都知道,圣僧的徒弟,娶了个贪吃又能吃的小媳妇。 而从圣僧论起,他们这一辈的弟子本该叫宗朔太师叔,但宗朔并没有落发出家,只是代发修行,众人便直叫他“居士”。 宗朔点头,谢过了小沙弥,便真就带着阿曈去了膳房。膳房的僧人们见阿曈,都笑着打招呼,最后,又对着他胸前的嘎乌深深行礼,口呼佛号。 阿曈也不躲这些礼,他知道,这些人都在拜大师傅。 不一会儿,膳房中的厨子见阿曈来了,便开始加菜。宗朔便如此,陪着阿曈吃干净了膳房中的斋饭。 阿曈看着一直柔情脉脉看着自己的宗朔,咽下一口饭,“还看呐,你也快吃啊,好吃。” 宗朔摇头,“看看你,看不够。” 阿曈闻言,嘻嘻嘻的笑,看着周围这么多大和尚,有些不好意思。 吃了饭,宗朔又带着阿曈拜祭了圣僧,见过了方丈,甚至还在荷花池边见了一位独臂的俊僧人。随后,就到处看这山寺四周的景致,直到两人依偎着坐在寺钟的瓦盖顶上,伴随着山中朦胧的落日,听着沉重悠长的钟声。 “宗朔,不着急下山么?”他们不还是有龙潭虎穴要闯么。 宗朔轻轻亲着他的额头,“不急,咱们在寺中住一夜。” 阿曈点头,也好,与那些兵走在一路,他都不敢深深的睡觉,时刻都警醒着,深怕那帮人又出什么幺蛾子。 倒是在这静谧清幽的古寺中,悠扬的钟声敲得人昏昏欲睡。 阿曈打了个哈欠,眼睛微微挤出一滴眼泪,宗朔看了一会儿,最后伸出手,轻轻的擦了。 夜里,整洁而清爽的小屋子里,床铺上躺着一个少年,那少年睡的深沉,仿佛连梦都没有。 宗朔又点燃了一支安神香,香烛缓缓在炉中烧尽,屋内渐渐四散的都是轻悠悠的香气。 宗朔常年燃香入眠,这东西眼下对他而言,没什么效力。只是阿曈就不一样了,五支香,足够少年安稳的睡上五日。 宗朔走到床榻边,俯下身,将少年的手牵起,放到了唇边,留恋的吻着。他的阿曈,是世间最为跃动的音符,是苍穹中最为明亮的星辰。 在这样的斗争的生死场中,在这样的夜里,男人悲欣交集,一颗心死去活来,最终,所有的爱都化作几个吻。 他的唇轻轻触碰少年的嘴角,像是鸟儿轻轻的触及水面,一点,两点…… 屋外的朦胧圆月,叫整座山的背景柔和,颜色质朴。 一个断臂的和尚开门进房,宗朔没回头,依旧握着少年手。 “殿君,五日后,我若回不来,请您将阿曈送回家里。定平府边,东山深处。” 和尚叹了一口气,但没多说,他只碾了碾手中的佛珠。 “阿弥陀佛。” 第九十七章 幺弟,江山可还好坐? 茫茫峻岭之中, 晨间的雾气还没有散去,天气渐寒,露水落在冰凉的铠甲上, 最后汇成水滴, 缕缕的勾连之下,不甘不愿的滴落在地。 千机卫在是山寺之下守了一夜, 但不敢冒进。 就在众人犹豫是否要闯一闯这传说中, 无人能解的禅寺迷阵的时候,浓密深绿的竹林之后,一人一马破雾而来。 那男人的眉眼都是寒霜,他二话不说,策马从众人身边掠去,直奔前往京中的官道。 蝠听望了望竹林中, 刚刚被破开的雾气又再次重聚, 渐渐氤氲平静起来, 但却无人再从中出来。 蝠听见状,便知那少年看来是留在寺中了, 他心道也好, 如此这般, 自己对于多年之前的誓言与恩情,再没有什么过意不去的了。 一行人一路北去,再也没回头看。 而浓雾深处, 山巅之上,清静静的禅房中, 少年依旧好生生的沉睡在香气缭绕之中, 一个独臂的僧人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给他掖好了被角。 越过了云中寺的重峦叠嶂, 不远,便是平坦的皇城。千机卫带着宗朔,一路并未声张,但却畅通的行至皇宫深院的红漆正门。 “平成王赫连宗朔应诏归来,还不开门!” “吱呀”一声,朱门大开,门内,便是宗朔既熟悉又陌生的皇御之地。 记忆中,年幼时候这既热闹又暖和的地方,如今看上去,都变得晦暗又冷清了。从前觉得又长又远的青砖路,如今也仿佛不过片刻可达。 而正门这一路的砖瓦应该是在那场政变屠杀后,随着新皇登基,又重新的换了一回,如今是深色的。 但在不经意的砖墙缝隙中,总藏着些陈年的血渍与杀戮,抹不掉,除不去,沁到了这金碧辉煌宫殿的骨子里,沁到了权力争夺的狠心里。 宗朔一路前行,宫里的人寥寥无几,且像是没有生气一般,都低着头,谨言慎行的朝自己行礼。 说是佳节将至,叫他回京来“团聚”,但宫中却因着皇帝多年笃信成仙之道,宫人不敢大声说话,全部轻手轻脚,一脸肃穆,深怕绕了圣上的“清修”。 而等宗朔下了马,除了身上的兵刃后,才被带到历代皇帝觐见朝臣的金殿中。因为身体日渐孱弱,皇帝已经借口修道,多年不设早朝与觐见了,如今偌大的殿中,就只有这“叔侄”二人,一上一下,遥遥相对。 就连说话间,似乎都有嘁嘁杂杂的回音,太过空旷,反倒显得龙椅上盛装而坐的皇帝,是一脸强行透支出来,最后的一股精气神,有些说不出的寒气森森。 “赫连宗朔拜见陛下。” “多年未见,不必多礼,坐吧。” 宗朔没动声色,依旧礼仪周全的坐着,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在相互客套的问候完,两人默默无言良久,直到老皇帝闷咳了几声,有些耐不住了,才缓缓开口,“未想到你能有如今成就,是我当年看走了眼,汝肖尔父。” 看着金殿之下的宗朔,想着宫门外早已备好的杀阵,皇帝竟然一时间有些唏嘘,这,要是他的儿子该多好!才略、胆气、纵横谋划,哪一点,自己的儿子都比不上。 可如今,看着看着,反倒又叫老皇帝厌恶起来,自己当年被皇长兄先太子比的一文不值,如今,难道又轮到他的儿子们了么?真是可恶至极。 宗朔看着老皇帝那张苍老的岩变幻莫测,反而沉静下来。看来自己并没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否则,便不是眼前的局面了,那阿曈的身世早就被拿出来当做筹码了。 宗朔松了一口气,倒是不急了,只等着接招罢了。 可听到皇帝竟提及自己的父亲,便面色一冷,提着嘴角笑了起来。宗朔看着高殿之上的皇帝,虽然明面上只是他自己孤身一人,但实际上,这座殿里,四处都埋伏着高手。 皇帝怕死的很。 “陛下可知,我父带护卫上京申诉,是谁在半路截杀。” 老皇帝只觉得宗朔是如何也走不出这座皇城的,心里放松的很。可提到这番旧事,心中却一颤,“旧事已了!当年先皇错判冤案,再审之日,早已真相大白。” 正在此刻,殿外却有些乱,老皇帝脸色一变,明明没有发动,怎么如此!想罢,一道黑影从房梁上跃下,“回禀陛下,赵大监带着一众宦官谋反,以茶水毒害不少千机卫,其中千机卫副统领等一百五十余人暴毙,如今业已被拿下。” 皇帝登时起身,不停的咳起来,“什么!咳咳咳,他如何敢!给朕把人带上来。” 一个陪在他身边多年的老太监,竟然会在这个时候背叛他,于是,老皇帝立即将目光盯紧了宗朔。 赵大监被千机卫押上来时,已然身上尽是千机卫砍的伤,皇帝暴怒,抖着手指问,“你你你,阉人奴才,也敢叛我!”他自认为主仆二人相待多年,为何如今,不仅满朝的文武大多倒戈五皇子,要与草原搞什么和谈通商,就连这个随身的太监,都要背叛自己? 赵大监也坦然,憋了多年的话,此刻也能说出口了,“陛下,事不平,君不明,自然有叛臣,您真的觉得自己没有错么?” 宗朔原只是冷冷的看着,直到这太监开始说起当年旧事,他才慢慢变了脸色。 这大监曾在最落魄之际,于瑟缩的冬日墙沿下啃着冰,在要被冻死的饿死之时,受了先太子一块饼。而第二日,先太子便奏请皇后,整顿宫闱,当年的小太监才这样活了下来,慢慢熬到如今的地位。 于大人物,也许是再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对深陷其中的营营小卒,却足以活命。先太子仁德。 只可惜大监困于尊卑与皇权,他既下不了手杀主子皇帝,又不能放下给太子复仇的心愿,他除了在暗处斡旋帮助太子侧君翻案,便只能可悲的去杀那些刽子手了。 他等了多年,最终让他等到了千机卫现身,那个副统领,亲手剐了当年的太子妃。他志在杀人,从未想过要谋反! “先太子也曾在陛下年幼时看顾照料,教授文韬武略,陛下生母身陷冷宫,若不是先太子照料,陛下如何能在深宫之中活命,这犯下的杀孽,在午夜梦回之际,陛下难道就没有……” 还没等大监说完,老皇帝面色涨红,咳的几欲吐血,但依旧嘶喊着,“闭嘴,叫他闭嘴!来人,给朕杀了他。” 最了解他,最能刺到他心中的,就是这个跟在自己身边多年的老太监了。皇帝为何笃信道教长生,便是为了不入轮回,不偿因果。 他犯了大恶,自己心里知晓,午夜梦回,往往还在背着自己去御书读书的太子,便开始浑身冒血,而后皮肉筋骨不全的回头质问自己。 “幺弟,江山可还好坐?” 皇帝被戳到痛楚,直要杀人,宗朔便要阻拦,父亲故去已久,还惦念着的人不多了,况且,这位大监,还替自己的母亲报了仇的。 今日的事无可善了,宗朔也不忌讳,直接拦住了那几道黑影射向大监的暗器。 就在这时,那浑身是血的大监却侧头,小声的朝宗朔说了句话,“皇城围杀,西门逃脱,刀剑俱在。” 说罢,大监狠吸了一口气,大呼,“陛下,因果循环!”喊罢,一头撞向殿中的盘龙金柱,血溅当场。 皇帝面色铁青,瘫坐在龙椅上。 宗朔则抬眸深深的看向苍老虚弱的皇帝,没再多说,实在觉得没有必要了,与其被自己杀了,他有更合适的死法。 宗朔二话不说,转身便往殿外走,身后的皇帝却歇斯底里的叫住他。 “你也不能活!若是孱弱便罢,你一身武艺心计,能力卓绝,难免危及皇位。” 宗朔没管他,继续往外走。 “你不能活!草原共主流着中原皇室的血脉,即使你现在不反,总有一天,也会被背后的势力推着走,你不死,中原与草原各部,必有一战,我必讨之!”宗朔一顿,他如今,确实已经感知到了这一点。 最后,皇帝便像是不知道是对谁喊了。 “你不能活!只有你死了,天下才能真正太平,朝堂才能真正归心,没有先太子势力的阴云笼罩,韬儿会是个好皇帝……” 三句说完,皇帝便气力用尽。 但宗朔依旧往前走,就在要出殿门的时候,身后那皇帝却忽然走着调说了一句。 “你,你小时候,我与皇兄,曾在渭河边,带你看过花灯……” 那日,满河的花灯从桥下穿过,莹莹点点的,渐渐漂远。 最后,老皇帝瘫坐在在冰冷的龙椅上,看着那个与他皇兄如出一辙的背影,未曾回头看一眼,只轻蔑的说了一句。 “你不配提他。” 随后,便脚步坚定的出了宫门。 千机卫躬身立在皇帝背后,“陛下,准备妥当。” 老皇帝喘着气,眼神微微有些发愣,但只轻飘飘的说了两个字,“动手。” …… 近些日子,赫连韬总觉得有什么不对,一向极其反对中原与草原议和、通商、通婚的父皇,倒是不再提及此事,反而不见自己,也并不叫自己入宫,只让他在王府中处理监国事宜。 就连他那“堂兄”也奇怪,宗朔近来总是来信频繁,有说起民生种植、水患治理、吏治整顿的,那一篇篇文章看下来,真是叫人称绝,见解独到,但却是实用至极。 还有说起朝中势力的,将赫连诘背后那一拨子人马数的清清楚楚,就连他们家里小妾的身份都查的明白。 赫连韬直感慨,那人真是不仅武艺超群,与战事精通,也是个治世之才,他反复的看,反复的思量,受益颇多,并且直咂嘴,难道他是想做一个辅世良才不成! 而就在今早,两人特定的来往信盒中,装的不再是治世良谋,而是三枚形状各异的虎符。 赫连韬心中一跳,这三枚,有两枚他认识,是东军与边军的军令,而第三枚,他甚至都没见过。 虎符之下,还压着一张纸条,上写,明日午时,进宫面圣。 赫连韬对着三枚虎符与一张轻飘飘的纸条,一宿没睡着,直到第二日,他思虑再三,依旧按着纸条所说,策马进宫。 只是不知为何,今日竟有宫禁,命令禁止任何人进宫,就在他思索之际,一个小黄门太监却从侧门悄悄出来,将他放进来了,正在他犹豫是否要闯宫禁的时候,这小太监的几句话,却叫他如临寒渊。 “定平王被诏回京,陛下布阵围杀于宫门与城外。” 等赫连宗朔心急火燎的被小太监悄悄带到皇帝的丹房时,只看到皇帝一人在常躺的榻上闭目歇着,往日陪伴的赵大监也不在身边。 他刚想跪地问候,就听皇城之中响起阵阵城弩拉弦射弓,与喊杀声。 赫连韬一惊,心道完了!岂不是来晚了。 “父皇,赫连宗朔不能杀!” 皇帝只稍睁开了眼,“你怎么来了!算了,咳咳咳,咳,既然来了,就待在丹房,等消息吧。” “父皇!赫连宗朔一死,草原各部必反,百姓来之不易的太平日子,转眼成空,况且,眼下国库空虚,不能一战。” 皇帝不理他。 “父皇,要想改变连年征战,天下共主,民族融合是大势所趋,唯有两族融合,才能免战,百姓才能吃得饱。” 听着不断的喊杀声,赫连韬心中焦急,跪在地上,几步挪到皇帝眼前,“父皇,高位已久,岂不去看看民间百姓疾苦?在如此下去,国之不国!” 皇帝猛然起身,挥手狠狠给了赫连韬一巴掌,“愚蠢!杀了他,才叫以绝后患,你懂什么?他一死,草原一盘散沙,不日出兵,便是剿灭外族之际。” “父皇,万万不能再动刀兵。” 两人争论之际,被围困城中的宗朔已然杀至西门,并且从太监手中取了刀剑,一刀砍断了城门的机扩,叫沉重的宫门缓缓打开…… 第九十八章 王 宫门口, 眼见宗朔已经开了城门,随即他一声口哨,早就躲在一处假山旁边的乌骓长嘶一声, 立即朝宗朔跃去。 宫中本不能骑马踏入, 所以,宗朔下马后, 乌骓便被司马监的小太监带走了, 千机卫提刀就来杀马,毕竟这是一匹千里驹,据说能越过山崖,越是叫宗朔骑马跑了,就不妙了。 但正要动手,那几个千机卫便毒发了, 他们的饭食都是小太监提供, 没想到, 千防万防,宫中的阉人他们竟没防住。 殊不知, 无论是杀人不眨眼的人屠, 还是行医多年的郎中, 这无知无觉用毒的阴司手段,谁又能高过这些常年在晦暗宫中讨生活,且毫不起眼的太监呢? 乌骓见大事不妙, 已然挣脱缰绳便跑了,它竖着耳朵听着声音, 最后躲在一处假山后, 等了好久, 终于听见宗朔的哨子, 于是立马一跃上前。 蝠听一见,心中着恼,手下更是不留情。他未曾想过,即使是脱离了克烈人保护的宗朔,也极厉害,那一条红缨枪挥起来,大多人不能近身,射箭也直接被挑开,如今更是得了马,岂不是要一跃便离开了! 若是叫他跃出了宫门,快马之下,必然逃脱。 于是,他大喝一声,众千机卫便立即从城头撒开精铁大网,兜头便朝宗朔盖去,这一网若落正,网中人即刻便会被乱枪扎穿。 而久经战场的乌骓对网并不陌生,它不等宗朔下令,便朝网的边缘处,矮着马身滑出去,到了网边,再由宗朔伸枪一挑,一人一马就轻易摆脱重铁网。铁网反倒叫宗朔一挑之下,“呼猎猎”甩向周围布网之人,铁网甩动之间,网上的尖刺穿透了众多千机卫的胸膛。 因着进宫面圣,是不允许穿重甲的,宗朔便在围攻之下,也受了些皮外伤,但好在他惯于在敌军中冲杀,敌我人数悬殊的情况下,一把枪甩起来,也能脱困。 就在宗朔跃马出城门的时机,蝠听却大喝一声,甩着双刀落在城门口,使出绝学,决意要将这个人留下! 蝠听多年来位居千机卫之首,本事不弱,当下真就拦住了宗朔,两人过起招来,未受重伤还能再战的千机卫们便通通围了上来。 此次刺杀准备已久,除了暗器铁网与陷阵,还有诸多手段,他们调动了所有兵力,共两千一百二十八,接到也许是自这股势力建立以来,最后一个人任务——击杀成平王赫连宗朔。 宗朔并不恋战,他深知再冲杀敌阵时的忌讳,那就是不能停,一旦停下来,单枪匹马,便会被拖死在原地。于是宗朔在双刀紧追不舍之下,策马上前,在没马蹄跃起之际,转身一个回马枪,瞬间将蝠听的肩胛骨扎穿,挑枪柄一甩,这个千机卫的统领便被甩到了城内。 趁着无人调度众人之际,宗朔驾着乌骓,一跃而起,腾空高高跃出了众人的包围圈,在各种暗器与箭矢袭来之际,宗朔索性脱了身上的王袍,扯在手里“嗖嗖嗖”一甩,便卷住了四面八方的利刃。 只是出了皇宫,还要再出皇城。 宗朔驰马,直奔朝外城门,外城极高,马匹是如何也跃不过去的。 等他到了城门口,就听城门处有人吹了声草原人才会的号子,宗朔仰头一看,果然,人到齐了! 只见城门口,早已经不是原来守卫的皇城兵,而是刑武与萧冉,身后还有忽儿扎合带着一众克烈。 克烈人不能进中原,但只因那日克烈族长在离开之际,宗朔提了个请求,希望能留下三十克烈勇士,他有调遣之用。只留三十人,克烈族长便允准了。 但这一行克烈不再是之前,由族中随便抽签选出来找人的普通克烈,而是族内真正骁勇善战的那一拨,他们多是族长那一支血脉,忽儿扎合是没有在其中的,但一听到要留下来相助宗朔,他便二话不说,没跟着族人回自己日思夜想的科特沁。 毕竟,这些年来,宗朔待自己不错,也算是种知遇之恩,他得报答。 于是,众克烈在宗朔与阿曈离开昭城之时,便紧随在其后,幸好有斥候帮助掩藏行踪,这才在危机之时,被刑武领着,占领了外城门。 一众克烈拿下身上的各种伪装,剽悍的朝前冲去,三十人的队伍反倒叫追上来的上千名千机卫一顿。 他们在草原中,是见过荒马与克烈交手,那简直不是一合之敌,宗朔已经足够难对付,此刻又冲上前如此一小队克烈,他们心中暗道糟糕。 可是千机卫完不成任务,回去也是个死,那还不如一拼。 往后看,被宗朔挑穿肩胛骨的蝠听,却草草裹着白绷带追了上来。他不是自己来的,他还带了一队身着重甲的人马。 为首那人,一见前方是与萧冉等人,立刻面容扭曲,怪笑了一声。 “许久不见呐,真是冤家路窄,城防营听命!给我剿灭叛贼,一个不留,分尸!” 来人正是在边关昭城成了废人的二皇子赫连诘,他不久被皇帝任命掌管城防营,但因为身上已废,反而有不小的阻力,直到贵妃出手,才算捋顺。 如今怨憎相会,他早就红了眼,莫说是父皇有令,就算是抗旨,他今天也要将这些人活剥了! 宗朔暗道糟糕,城防营在都城内外守护,有两万之多,并兼之有重弩城弓,不宜正面敌对。 “迅速撤离。” 宗朔用克烈语喊了一句,被人没听懂,克烈人听懂了,甚至总是与忽儿扎合相处的萧冉与刑武也明白,于是众人虚晃一枪,策马便退。 赫连诘劈着嗓子大喊,“追!给我杀,有功者封万户侯。” 蝠听也托着伤躯,领人追去。 如此,后有追兵,前有另一半城外驻军的城防营阻拦,这三十几人的小队倒是陷入险境。 …… 云中寺,一间清静的禅室中,少年在榻上睡得正熟,屋外的秋叶落了一地,纷纷扬扬的,甚至落在了盘坐在屋外石台上的独臂僧肩背上。 那和尚听着再次响起的寺钟,默默一算,屋中的少年睡了四日,那人也去了四日,但至今还没有消息。 “阿弥陀佛” 和尚又闭上了眼,静静的坐着了。 屋内,阿曈睡得不太安稳,很疲惫,梦中一直光怪陆离,不着天,也不着地。但自己明知道是虚无,却醒不过来,似乎一直有一股香气围绕在鼻尖,叫他头脑昏沉沉,再想不来其他。 但是,越沉陷,心中却越不安,他野兽的直觉在告诫自己,仿佛有什么事情在发生。 什么事情呢?不知道,阿曈迷迷糊糊的,下意识找宗朔。 宗朔呢?自己有点冷,他怎么不抱着自己呢? 沉睡的少年眉头紧皱,指尖微微颤动。 瘦黄的落叶从窗外零零丁丁的飘在榻边,落在少年胸前明亮亮的嘎乌上,其中的舍利子温温的泛着柔光。 到了七日一隔的僧众念诵经文的时候,全寺的僧人都聚集在高塔中,伴随着沉厚又飘忽的寺钟,缓缓的低声梵唱。 睡着的少年不断动着耳朵,越来越不安稳,那些高僧的梵念仿佛就在耳边,“嗡嗡”不停,犹如一阵阵不息的海潮,他认真去听,却听不太懂。 “ ……” 阿曈只能分辨出音调来,“吽班札拉萨埵……” 焦急难耐之间,阿曈只觉得自己像沉在水底,可他划不开水波,憋闷的叫人窒息,周围都是隐隐约约、迷迷糊糊的镜中世界,围绕着,挟裹着。 只一会儿,在阵阵沉沉绵绵的梵语中,阿曈就见一道光越来越近。到了眼前一看,阿曈浑浑噩噩的喊了一句,“大和尚!” 那样慈眉善目,一团和气的样子,不正是早已经坐化在山巅的圣僧? 阿曈正纳闷,难道自己也化掉了,去陪大和尚了吗?这怎么行,他还有家人,还有宗朔呢,可怎么舍得。 但宗朔不见了,他找不到。 大和尚在梵音中缓缓的亮着,阿曈问,“大师傅,你见到宗朔了吗?我找他。” 但大师傅却只笑着不说话,仿佛并不是真实存在一般,阿曈只觉身子越来越沉。最后,却见一身绒光的大和尚抬起了手臂,朝自己一指。 而后,周遭的梵音由弱到强,一声,“吽”,骤响在耳边,阿曈浑身一冷,一个激灵,瞬间睁开了眼。 但睁眼后,眼前并没有大和尚了,只有渐渐停息的梵音,僧众的一则金刚萨埵百字明咒,已经念到了结尾。 阿曈一个鲤鱼打挺,只是头有些晕,顿了一会儿才好。 “宗朔?宗朔!” 没人应,禅室中空荡荡的,静悄悄,只有落叶的声音。抬眼望去,还有桌上半截还在燃着的紫香。 阿曈猛得开门,刚要去找人,就见一个独臂的俊俏和尚盘坐在屋前,僧袍上拂了一身秋叶。 阿曈没敢造次,也不知道该叫什么,便直接小声问,“那个,我,我找宗朔,你看见他了么。” 和尚没说话,阿曈又抓耳挠腮的用自己贫乏的词汇来形容。 “就是,一个门框那么高,男人,长得很好看的,又好结实的。” “阿弥陀佛,他走了。” “什么?”阿曈心中一紧,糟了,宗朔这是自己去皇宫里面了!那里那样危险,他怎么能自己去呢。 阿曈一急,当下嘴皮子也遛起来了。 “他走多久了?” “四天。” “!”阿曈不敢置信,耳朵尾巴瞬间应激而出,但他什么也不顾了,立刻要往山下奔。 “且慢,”莲生和尚看了阿曈好一会儿,瞧了那一对狼耳与后腰的狼尾,才知道宗朔为什么要将少年放在云中寺,并嘱咐自己五日后送他回家。 “你可要想好了,一去龙潭虎穴。” 阿曈还哪管那些!僵着尾巴就要跑,但和尚却一把抓住了他,阿曈一怔,这和尚虽然独臂,力气却很大。 阿曈眼眶有些红,“你松手,我得去找他。”自己要保护宗朔。 和尚看着少年执着的眼睛,仿佛就像看到了当年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用命为天子平反的自己。 最终,他叹了一口气,“去罢,出山后,界石出往北行,不远便到。” 阿曈胡乱点头转身,却见僧人依旧没有松手,他皱眉看这和尚,就见他犹豫着说了一句。 “你这身异象,暂且收一收。” 阿曈这才恍悟,他真是急昏了头了。 和尚只见少年抬手往脑袋上一按,便恢复了正常,而后脱开他拉着的手,从峭壁上一跃而下,几荡便不见影踪。 莲生望着一眼看不到边的山涧,愣了半晌,最终,念了一句佛号。 “阿弥陀佛,人世的因果,还要他个人去修行。” 只是,雾气浓稠的山涧是望不到京都那风起云涌的。 赫连韬跪在老皇帝脚下,连头都磕破了,顺着眉心往下淌血,这却直叫皇帝更加坚定了杀人的决心。 他这个儿子妇人之仁,自己不为他除了宗朔这个后患,将来,那必遭倾覆。 听着渐渐远离宫墙的厮杀声,赫连韬反而平静了下来,他抬头望着眼前这个固执的君主,偏执的老人。 一个国家,兴衰成败,一家百姓,生死祸福,通通都压在这人身上了。 他只有一小部分是自己的父亲,绝大多数,是一个铁血无情的皇帝。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渐渐知道了当年的旧事,渐渐知道了残杀与野心。 赫连韬的眼神渐渐平静,又渐渐幽深。 如宗朔的信中所言,以史为鉴,民是水,君是舟,当舟偏离的方向,那么,水便无情翻覆,国家政权更迭,新的王朝产生。 丹房外天气阴沉,丹房内所有金碧辉煌的摆置便都黯然失色。时值绞杀平成王,宫中众人都受令躲避在各自的殿中,就连丹房都停了炉火。 已经秋冬,停了火的屋子,满室的金器铜器都泛着凉,叫人身上寒毛渐起。 老皇帝服丹透支的体力用尽了,药效一过,便有些昏昏欲睡,刚想吩咐身边的大监去拿丹,才想起来,那人一头撞在金殿的盘龙柱上,死透了。 眼下手边没什么侍奉的人,便要去遣跪在地上的赫连韬。 只是老皇帝一睁眼,却见跪在地上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兀自起身了,此刻竟敢居高临下的看着苍老又丑陋的自己。 “放肆!你,呃!” 还没等说完,就见这个平日里脾气最和顺,最文人弱气的儿子,此刻忽然伸出了双手,狠狠的扼住了他的脖颈。 他竟从不知晓,这个儿子竟有这样大的力气,竟有这样狠的面目,他被紧紧扼着,却眼神带光的死死盯着眼前这个人,他在濒死前,重新认识这个人。 这个人不是自己的儿子,是新的,称职的,叫人如意的君王! 直到最后,老人面目涨红的断了气,他并没有死不瞑目,他闭上了眼睛。 随着手中人心跳的停止,周围更是寂静了,任何的暗卫与侍从都没有露面,任何怒斥与阻拦都不曾出现。 赫连韬扼紧的双手依旧没有松开,屋外的天空浓云流转,叫屋内光暗交替,时明时晦映在他脸上,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赫连韬不停的告诉自己,他扼死的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一个昏庸不明的君王。 苍生涂涂,存活艰难,此刻万众的水滴终于在自己的手中汇成巨浪,倾覆了那艘衰败着苟延残喘的旧舟,新的时代即将来临。 终于,他松开了用用力过度而颤抖的手,僵着腿,一步一步的走出丹房,站在了众人眼前。 “父皇,驾崩。” 众人相互看了一眼,而后同时跪地,山呼万岁。 “新皇即位,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来人,传我诏令,城防营收兵,不得再听奸人挑唆,追杀平成王殿下。” 随即,赫连韬又昂起头,高声喝道,“违令者,斩!” 第九十九章 越过那条河 皇城之上, 阴云滚滚,遮天蔽日。 狂风呼啸而过,卷得城防营的大旗猎猎作响。 赫连诘见远看外城驻守的城防营已然行动, 朝宗朔等人包围上去了, 他顿时兴奋又张狂,手举统帅令牌, 嘶吼着, “快给我杀!” 宗朔等三十余人跃出城门,见眼前这番情景,已然是不能再顾虑什么了,两方人数悬殊,没有必胜手段,没有回头道路, 众人心中只有三个字, 杀出去! 遭遇围截, 这几十人甚至连马蹄都不曾顿一下,几个克烈拎过马背上的酒囊, 几口掫进嘴里, “咕咚咕咚”的吞下去。他们面无惧色, 对着前方阵型严密、兵甲厚重的军队,意气风发的甩开膀子将弯刀在胸□□错摩擦,火星溅起, 刀刃更锋利。 刑武与萧冉紧跟在宗朔身后,他们一同征战了多年了, 不知从多少回死人堆里一起爬出来, 所以也不慌不忙。 宗朔皱眉等了等, 回头见城内依旧没有动静, 只有赫连诘那个家伙在人群中肆意的发疯,便不再等,沉下他原本就幽深的眸子,转过头,策马提枪! 赫连诘正满腔快意的对周围的兵将颐指气使,却忽然看到城门外的宗朔,目光煌煌的回望皇城,转头之间,冷冷的瞥了一眼自己。 那是什么样的眼神! 他是个自小在京城“娇养”长大的皇子,蛮横跋扈惯了,只觉世人皆是蝼蚁,何足轻重。就连先前,去边关昭城为帅,也只是挂了个名,自己仅仅出征一回,便差点把命丢在荒原中,更是导致身体残缺,与皇位失之交臂。 但宗朔不一样,他长于危机四伏中,杀伐深重,鬼神难近,即便眼下身上的嗔毒已解,提枪时,依旧煞气腾腾,那鹰视狼顾之相,叫人不敢逼视。 赫连诘被这样的目光扫了一眼,浑身一凉,寒毛直立。 只是,人往往是如此,越恐惧害怕,就越有毁灭欲,赫连诘为自己的恐惧而愤怒,他怒斥周围之人的无能。 但过了一会儿,一众人便都默默无言了。登上城楼,他们眼看着那一队强兵烈马,以健硕魁梧的身躯与军中无人能匹敌的力量,直将万余人的包围圈出一条口子来。 宗朔更是策马行在最前头,一柄红缨枪来回翻转,如走龙蛇,硬生生挑出一条血路! 就在城防营的令旗官挥动手中军旗,要进行变阵之时,他耳中只听“嗖”的一声破空之音,随后,手中令旗贴杆而断,而他自己也是霎时间身首分离。 正是宗朔挑起一把地上残刀,砍杀了令旗官,如今收势,转头一招回马枪,将在他身后偷袭的千机卫扎了个透! 追杀而来的蝠听已然重伤在身,本以为城防营必能杀灭这一队棘手的人马,但没想到,却叫他们越闯越远,于是他再也不能作壁上观,直接将手下散进了战场中,前去偷袭暗杀。 宗朔一边防备着千机卫的暗器与刺杀,一边又关注着令旗,每每补上一个令旗官,他就抽手去砍一个。 如此下来,偌大的城防营倒是有些吃力,不能迅速变阵,便不能有效的发挥人数上的优势。 而克烈一行人正是激战时刻,一路血肉横飞之际,他们忽的仰头长嗥起来,如狼一般。那声音叫人从心底惧怕,连对面的战马都惊动的踌躇起来,不敢上前。 赫连诘眼见宗朔等人即将脱出包围,便立即传令。 “给我射箭!重城弩呢,都给我射,要是放走了他们一个人,我请旨诛你们九族!” 而他身边一位营官则暗自为城弩营开脱,“殿下,这城弩是新改良的重器,用前是要装构调整的,所以,呃,所以仓促之间,无法出箭。” 而在护城河远处驻扎的城弩营,则早就已经完成了装填校对,只是营官没发话,谁也没动,直接无视了在城门内状若疯魔的新任城防营统帅。 “这,咱们是否启动。” 营官闻言摆了摆手,时时关注着战场上的动态,“等着,咱们新弩还未装好,如何能动。” 众人闻言知其意,都窝在弩边不动了,甚至还有几个兵,直接上手开始拆□□的零件。毕竟,若是战后追究下来,等人来一看究竟,就确实是弩没装好。 城防营大部分统领对赫连诘很是瞧不上,别说现在他那副鬼样子,就是当日风光之际,也没人往他身边凑。 老皇帝俨然衰老,从今后,必然是如今监国的五皇子继承大统,那么,今日,突变之中,城防营的立场就显得很重要了。 赫连诘见城弩营迟迟不动,便红着眼睛,直接命身边的亲信队伍前去接管,“去,给我去开弓,不听令者,当场斩杀!” 于是一直护在赫连诘左右的一行人马,立即绕开战场,奔赴到重弩营中,二话不说,接管了营盘。 那重弩历经了多年的改良与更新,有千里穿甲的威能。 只是还未等射出□□,宗朔一行人早就已经杀出了重围,往崎岖小路上遁走。 众兵将以千机卫为前驱,迅速追赶而去,城弩机动的被推的出来,已经拉满了弦,瞄准了人,只等一声令下,便能发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城中却忽然快速冲出一人,那人官服外边披着重孝,手中却拿着一卷金黄谕旨。 “圣上有旨,城防营收兵,成平王忠信高节,此番特来京朝见,是去是留,任何人不得再行阻拦,违令者,斩!” 说罢,收手恭敬的一合圣旨,而后朝众人大喝,“城防营统帅还不来接旨。” 赫连诘不可置信,他父皇最忌惮宗朔了,恨不能杀之而后快,怎会在如此关节下这样的诏令!其中必有反复之处。 “我看你怕不是假传皇命,我父皇英明神武,怎会放过如此奸贼!” 传旨那人面无表情,冷哼了一声,“先皇早已龙御归天,五皇子承袭先皇遗命,已继位了,怎么,不遵皇命,二皇子想要造反不成。” 赫连诘一听先皇驾崩,赫连韬继位后,身如雷击,心凉了半截。而等他反应过来后,就愈加怒发冲冠,他狠狠的看向宗朔一行人,此刻恨的几欲疯魔。 这皇位原该是他的!若不是他在昭城成了残疾,若不是宗朔在朝中伸手相助赫连韬,若不是…… 最终,赫连诘眼神又些癫狂的看着宗朔,若不是这个人! 传旨那人本要回去交差,毕竟新皇刚刚登基,有太多事情,他作为心腹实在忙不开。但眼见这个二皇子神情有异,就高举圣旨,以皇命逼迫他今早放弃追杀宗朔。 这一番惊天变动,不仅宗朔胸有成竹的松了一口气,就连被赫连诘亲信拘在一边的城弩营众人也松了一口气。 阻拦在宗朔众人眼前的城防营,还没等赫连诘下令,便痛快的应旨,纷纷后撤,毕竟,再不后撤,他们要死更多的人了,这一回算下来,营中精锐也损失严重。 克烈人是听不明白中原话的,见围堵的敌人退了,还犹自要往前冲,而后被忽儿扎合紧急拦住,众人甩了甩刀上的血,聚成列阵,腹背相护。 尘埃落定,胜负已分。 此刻,头顶的浓云已然滚滚翻卷,狂风“呼啦啦”的刮在天地间,飞沙走石迷人眼。 随着刀兵的止息,天际开始“轰隆隆”的一阵阵闷响,云层在狂风的刮卷中碰撞出仿佛正地的低鸣。 宗朔与此刻间,却默然想起了那个老皇帝最后的嘶吼,抬眼看,一路斩杀过来,城门口遍地是尸首,血流漂橹,远处的山川默默,城郭无声。但那苍老又尖利的声音却在耳边回荡着。 “你不能活!” 惊雷乍起,狂风怒号。 千秋万载都容不下他,但,还有一个人在等他呢。 他忽觉得要快快的回去,五日期限将至,或许少年已经被殿君送回家去了呢? 宗朔唯恐自己,没有再去追回来的勇气,所以,他等不及了,那是他于天地间最终的归宿。 他多希望阿曈在禅房小榻上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自己,就如同他从没离开过一样。 宗朔又想,或许,自己还要挨上那小家伙几拳头呢,阿曈有点记仇。 克烈渐渐出阵,前去开路,一众人策马,自小路往山林中奔去。 此刻,昏沉沉的天空中却猛然被一道闪电撕开,而后一道惊雷霹过山冈。 在轰鸣的雷声中,还混杂着弩弦铮动,一道粗悍的重城□□,在惊雷的掩映之下,破空而来。 远方,朝都城奔跃而来的少年眼见此景,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句。 “宗朔!小心!” 骤变突发,克烈人马急忙回援,但为时已晚,伸手尚且不及。 已经接旨的赫连诘,则一把将圣旨扔进了泥水沟渠中,他赤红的眼睛,仰天“哈哈”一笑,看着城弩营的方向神色诡异又兴奋。 而城弩营也立即抓住了射箭之人,他是刚刚与赫连诘亲卫一同来督战的一人,他比周围的人都高大,因为城弓机扩复杂,要多人操作才行,他强行砸开扭弦的木轴,右手臂的膀子瞬间就被坚韧的重弓弦瞬间拉掉,鲜血洒满了弩身。 此刻射出了重城弓,他被人抓住后不再掩藏,刑武定睛一看,那人却像是原本在蛮族中作乱的齐格的儿子!他不是死了么? “父亲!我替你报仇了,哈哈哈哈。” 当日宗朔刺杀齐格,齐格的儿子被舞女砸晕过去,醒来之后,眼前却都是家族人的尸首,而自己也最终被人偷梁换柱,带到了中原。中原的皇子并没有多说,只是问他,要不要报仇。 他要报仇!忍辱负重,没人把他当人看,他也要报仇! 赫连诘兴奋的骨头都在跃动,眼下新皇刚立,礼法不明,皆按旧制。这是他唯一一次能将这些人一网杀尽的时刻了!死也不能错过,到了眼下这个关头,就看谁的命硬吧! 赫连诘不顾钦差的阻拦,带着自己的亲卫营,直朝以近山林的众人冲杀而去。千机卫也伺机而动,他们直听从于先皇,暗事不知做了多少,必遭新皇清算,那就干脆将他们的最后一项命令执行到底罢! 风雨如磐,混杂着不知多少人的冲杀声。 阿曈只是抱着宗朔,愣愣的。 他自云中寺醒来后,便一路北上,踏炎需要休息,但他不需要,于是,阿曈为了尽快赶到都城,未乘骏马,自己一路上跨山跃林,不停飞奔,水米未进。 终于顺着“人”的气味到了都城,还未等兴奋,扑鼻而来的却都是血腥与死气。 少年眨着湛金色的眸子,一眼便看到了在给克烈断后的宗朔,而后,便是暗响的弓弦,与仿佛劈开血肉身躯的精钢穿骨之声。 俄而间,天空被闪电撕漏了,大雨倾盆,大地瞬间被濯湿,宫门中的血,城门口的血,都被冲刷。 阿曈却忽然局的整个世界都是安静无声的,他眼中只有宗朔。 往日间那样灵敏的手脚与身躯,仿佛都僵硬又笨拙,他在山冈之上,连滚带爬的奔向男人,滚了一身的泥水。 重弓如枪,能穿石裂地。此刻这杆精钢重箭,被宗朔血肉模糊的握在手中,没叫身躯中的心肝被旋转的箭杆搅碎。 阿曈终于扑到了男人眼前,这短短的一段路,他只觉得自己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那样久。 宗朔浑身是血,盔甲残破,重枪穿透了飞云铠,鲜红的血顺着重箭的精钢箭头不停的往下淌。 阿曈颤着手,接住鲜血,呆愣的想要将这灼烫人的血送回这幅身躯,这幅身躯从来都是那样健壮无匹,血脉涌动之际,叫人觉得有无限的生机。 可如今,可如今…… 阿曈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浑身颤抖。 男人看着阿曈,既疼惜又眷恋,他想开口说话,却被大口涌出的鲜血堵住了。 他没保护好这个少年,叫这遗世神族就此深涉俗世,懂了爱恨,但最终,却换得这样的结局。 他多希望,阿曈能安安稳稳的在云中寺沉睡,睡醒之后,回到故乡去。再到长久之后,或许还会想起自己,想起他在红尘中曾遇到过一个人,叫赫连宗朔,那就很好了。 事与愿违,天不遂愿。 他自诩自由纵横王道,心机深沉,能翻云覆雨,人心亦在于股掌之中。但如今算漏一人,满盘皆输。他方知万事算不尽,因果交杂,天道无常。 可无论如何,不该叫阿曈看到自己这幅模样。 于是,就在克烈与敌军拼杀之际,宗朔的手不再握着穿胸而过的箭头了,他抱紧了浑身颤栗的阿曈,用手掌盖住了阿曈眨也不眨的双眸。 最后,贴着他的耳朵,嘴里和着血,终于说了一句话。 “你,你回去吧,乖。” 阿曈两手抵着宗朔鲜血淋漓的铠甲,仰着脖颈,双目被冰凉的大手盖住,世界安静又喧嚣。 最终,这双手,失了力,从他的面颊上,渐渐滑了下去,留下一道道如泪一般的血痕。 天空仿佛刹那间倾斜,他无法呼吸,无法说话,无法流泪。 世界颠倒,光怪陆离。 苍穹中,雷电交杂而混乱,像是天神的愤怒。 电光闪现,滂沱大雨之下。 少年从那只血掌的指缝间,张开了灿金而幽深的兽瞳,眼瞳冰冷而凶悍。 只顷刻间,一只银白的巨狼从宗朔的怀中一跃而起,獠牙龇互,冲进营兵之中,一口,拦腰咬断了还在大笑的齐格之子。 在所有人的惊呼中,在漫天遍野的血色下。 阿曈越过了那条河。 第一百章 向死而生 东山, 原野中。 带着狼群捕猎的两父子,正奔跃在林海之中,此刻, 却忽然一同停下了脚步, 他们仰着头,侧耳细听, 神色严肃的朝西看去。 白狼群见状也驻足, 在符离背上的水时一愣,伸手揪了揪男人的辫子。 “怎么了?” 符离却逐渐显出兽形,而后跃上山巅,仰天长嗥。 最后,他用悠悠长长的真言说,“虞乐都思化身了。” …… 奔跑, 不断的奔跑, 阿曈只觉浑身炽热。 远看, 山间,一只银白的巨狼, 柔顺的毛发上尽是结块的人血, 他的背上负着一个渐渐凉去的身躯, 飞速的跑着。阿曈从未觉得自己如此的迅捷过,他一定能带宗朔回家。 而在他身后,是一路不断拼杀的克烈与追兵。 少年化狼那一幕无人得见, 城防营只以为是不知从哪来的巨狼,驮走了宗朔。赫连诘与千机卫更是穷追不舍。 而知道真相的, 除了当时就在近处的刑武与萧冉, 便是已经猜出原委的克烈。 克烈人一直知道阿曈是神族, 但神族销声匿迹多年,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完整的狼神!于是他们各个尽是热血沸腾,精神抖擞起来,这次驰援月氏,仅仅是得见狼神真身,便是死也值得了! 克烈们经过搏杀,受伤不少,但依旧紧紧护在巨狼身后,阻断追兵,只是敌军有短弓暗器,颇为扰人。狼背上已经扎了几只箭,但怕伤到宗朔,阿曈抖抖没抖,任由其扎着。 只是,那箭都出自千机卫,上头不是蘸了迷药,就是蘸了毒。 但如此一番下去,巨狼不但没减速,反而更加凶悍。 阿曈口中呼出的热气,在深秋的野山间,化作一团团的白色雾,身影过后,呼吸依旧在原地稍有残留。 他身上的弦绷的不能再紧了,仿佛就连思维都要断掉,他不敢去过于深切的感受背上人的体温,也不敢稍稍回想那鲜血淋漓的画面。 奔至尧山,此处地形复杂,山崖陡蜂众多,克烈们为了阻敌,干脆想直接在山涧中停下脚步,迎面作战,也好叫狼神大人带着月氏离开。 于是,就此,山谷之中,两方交战。 荒郊野山,追杀而来的千机卫与兵将们拼死与克烈搏杀,死伤无数。克烈久战不歇,人躯终究有极限,已经力有不逮。 皇城之中,新帝登基,却没人知道,那曾经华贵的丹房中所发生的一切,曾经的繁华落尽,一地唏嘘。 天地空旷,山川寂寂,众生被炙烤的洪炉中,不论王侯将相,还是寻常百姓,尘世的生死像顿饭,简单又潦草。 但他们且都奋力的活着、坚韧的活着、顽强的活着。 为了活着。 正在战况焦灼之际,尧山的山间林中,处处响动。克烈人天性敏锐,于是迅速停手,脱离了纠缠。赫连诘哪里肯停,指挥着众人就要往前冲。 他正仰头喊冲,声音却忽然在喉咙中哽住了,一种天生的,发自内心的恐惧,令他头皮发麻。 只见,山涧两侧高绝的峰顶,立着两只巨兽!他们的体格是那头白狼的几倍大,獠牙寒光森森,金黄兽瞳冰冷。 两头狼龇牙威吓,身形雄壮,其中一只耳带金缕毛的巨狼仰天长嗥一声,震慑群山,尧山中万兽皆出,一众凶狠的豺狼虎豹,气势汹汹的朝众人逼近。 赫连诘等人还在害怕,克烈人便“噗通”的全跪了下来,他们不敢抬头逼视神族在威压之下,只能用古礼叩首。 这样的两只巨狼凶兽,才叫他们体会到了克烈祖先们对狼神的敬畏,那是骨子里的崇敬。 神族,山川皆在脚下,日月尽悬头顶。 而立在峰顶的父子两人,则闻着鲜血的味道,而后,身上金斑灿烂的巨狼愤怒着扑跃下来,直奔赫连诘。 谁也挡不住,这个盛极一时的皇子,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当场断成几截。 即便从军多年的人,见此场景,也没有不恐惧的,千机卫当即拿出最后的杀手锏,那是改良之后的轻弩,射力极大。可是平扫过去后,精钢的箭箭,甚至穿不透巨兽在日光下润泽的皮毛。 于是,再等克烈们抬头,就见那些敌军,早就被山中猛兽与狼神杀了个干净,一个没留,连尸首都被拖走了,除了原地的血迹,丝毫不能叫人知道在这里覆没了多少人。 而狼神,也早已不见了踪影。真叫来无影,去无踪。 刑武与萧冉今日实在经历了太多,一时间都来不及害怕,直言要去找宗朔与阿曈,但却被克烈拒绝了。 没有人能踏进狼神的领域,即便是他们二人也不行。 翻过几重山,阿曈终于嗅到了熟悉的味道,他踏着狼群的足迹,回到了故乡的山脚下。 阿曈精疲力竭,最终,再也坚持不下去,化回了人身,脱力的倒在地上。即便昏死多去,他也依旧死死的抱着宗朔,不肯放手。 东山脚下,夕阳的余晖透过浓密的树冠,斑斑驳驳的洒在清香的草地上,到处是鸟叫蝉鸣,静谧悠然。 不多一会儿,一群白狼顺山而下,停住在两人身边。 白狼们围聚在阿曈身边,来回的闻嗅,轻柔怜惜的舔着他苍白的脸颊。 水时从狼背上跃下,看着浑身是伤,却紧紧抱着一个“死人”的阿曈,他心酸极了。 阿曈在朝阳东升时入世,在落日余晖中归山。 日出而走,日落而归,他的孩子回来了。 …… 山梁的狼巢中,水时拿着温泉水与药汁浸透的帕子,给他的孩子擦着身上细小的伤口。 阿曈已经昏迷多日,服了祖地的藤根之后,才有所起色,似乎是恢复了感知。只是此刻,水时却忽然停住了擦伤的手。 他看着阿曈,在睡梦中,缓缓的流眼泪。 很平静却铺天盖地的悲伤。 几日后,阿曈终于在一个午间醒来。 耸着鼻尖,熟悉的味道,阿曈知道,他在家里了。 身下是他睡惯了的石床。与往日一样的日光倾泻在脸上,扒着床沿的白狼舔着自己的眼睛,阿纳温柔的亲了亲他的脸蛋, 他恍然之间,仿佛觉得,爱,只是一场,他在东山炎热的午间打盹时,做的无影无踪的梦。 梦醒了,就空了。 但是,那种直抵灵魂的痛,却依稀深重的烙印在感知中,叫他觉得仿佛胸口处是一个灌风的空洞。 整个原野,整个春天与秋天,一波三折,他用八个长月,读懂了人世,读懂了一种,惊心动魄的热烈。 阿曈的热泪夺眶而出,大颗大颗落下来。 “阿纳,宗朔呢?” 水时叹了口气,阿曈只静静的哭,看着叫人伤心极了。 而最终,他沉默寡言的父亲,化作狼身,轻柔的驮着自己,跃进了波光灿烂的祖地之中。 男人紧闭双目,面无血色的躺在先祖的兽骨之下,周围的金藤已经枯败,唯有先祖骨骼上剔透的晶石还闪着幽光。 阿曈僵在原地,不敢上前。 爱,叫人快乐、幸福,叫人无坚不摧。但也叫人恐惧,忧患,胆怯。 良久,在粼粼的池光中,阿曈终于又听到了那个刻在自己心里的声音。 男人朝他轻诉。 “阿曈。” “来。” 第101章 番外一 冬至,东山四周连绵的山脉,被浅浅的一层白雪覆盖,但狼巢所居的山梁之上,仍旧温暖如春。 成群的白狼踩着清雪外出狩猎,在原野间留下一排排梅花一样的脚印。 有的狼还要在捕猎或闲逛的时候,叼回些山间奇异又漂亮的石头,在回到老巢后,纷纷眯着眼,美滋滋的甩着尾巴,送到一处刚刚建好的狼窝中。 只因为,近日来,白狼群较为亢奋,族群中有一件大事,终于被落成。 首领家的孩子终于学会了挖洞,有了这门手艺,一只狼在狼群中才算真正自立门户。并且,那孩子挖好了洞穴,还将一个总是懒怠着睡觉的“两脚兽”拖回了自己的狼洞里,有了媳妇,双喜临门,实在是可喜可贺! 而建成的狼巢中,阿曈正在挨个挑选狼群送给他的漂亮石头,打算捡些好看的,嵌在墙壁上,到时候洞外的阳光一照进来,映在莹亮的宝石上,“布灵布灵”的多好看,宗朔一定会喜欢的。 阿曈想到这,便甩着蓬松的狼尾巴,抱着一颗蓝莹莹的宝石扑到身后躺在榻上的男人身边。 “看!好看吗,喜不喜欢?咱们把这个嵌在洞顶上,像圣地老猴子守着的那处山洞一样。” “你还不醒?”说罢有些委屈的抬起爪子,在男人眼前晃。 “你看,为了挖洞,我爪子都破皮了。” 只是男人依旧闭着双目,阿曈看了看,耷拉了耳朵,撅着嘴,凑到男人脸边亲了一口,抵着头蹭了蹭。 原来,那日在祖地之中,宗朔只是醒来一小会儿,而后便又陷入了沉睡,时醒时睡的,直到入冬。 阿曈那日刚抱住宗朔,便见男人又晕在自己怀里,当即就急得要“哇”一声哭出来。 只是被符离适时的阻断了,狼爹看着阿曈自己一身伤,还泪眼婆娑的样子,当即“啧”了一声,有些燥郁的用狼语呜噜了几句话。 “哭什么哭,又不是死了。” 阿曈正“呜呜”的哭,闻言转头看他爹,这才回过神,“没死?那,怎么又不说话了!” 于是阿曈红着眼睛冒出了一对狼耳朵,撅腚俯身,紧贴着宗朔的胸口处仔细听。 只听了一会儿,他便又眼疾手快的低头将宗朔胸口的衣袍扒开,伸手仔细的来回摸。他可是记得,一只战枪一般粗的重箭在宗朔身前穿胸而过! 只是阿曈的那双泪眼直勾勾一看,哪里还有什么伤口,阿曈不可置信,抬起袖子用力擦了擦眼睛,又伸手一寸一寸的在男人的胸口摩挲。 却只见,宗朔原本被贯穿的伤口之处,早就已经被补上了,因为是新长出来的血肉与皮肤,颜色倒是要比周围的蜜色胸膛白一些。 自那伤口而起,直到宗朔的腰间,盘绕纠缠着一枝金色的藤枝纹路。 这藤纹阿曈很眼熟,当初他们在圣地吃掉了藤实,在泉中结合后,金藤便盘绕在宗朔的肩背与他的脚踝处。而今藤枝仿佛是在宗朔的体内生长了,像是重新从伤口处落子生根。 水时拿着捣药石碗,摘了些祖地中的枯藤根放入其中,而后回头看符离,就见那个高大又健硕的男人,仍旧抱着肩膀站在原地没动,水时“啧”一声,便抬起脚轻轻踢了他一下。 “快点去!” 于是符离这才听话的跃到巨大的狼神骨架上,化成狼神族最强的战斗形态,用兽牙咬下些巨狼骸骨上的黄晶石,不怎么情愿的扔进了水时捣着的石碗里。 水时几下便和完了药,起步上前,给阿曈手臂上的伤口抹了一些,但大部分还是糊在宗朔胸口新生的肌理上。 “别哭鼻子啦,他没什么事了,我们本以为情况不好,结果等你阿塔带他回了祖地,这人身上一碰池水,就像体内有藤根一般,吸着潭中的金池水,疯长起来,不久就将失去的血肉都补全了,这会儿没什么大碍。” 水时怕阿曈伤心,还是说的很委婉,当时他带着狼群找到两人时,这男人都凉了,确实没想到还能活。 阿曈细细摩挲检查着宗朔的每一寸身躯,还是红着眼睛,“可,可是怎么又晕过去了!” 水时也回头看符离,他也有点不太明白。 符离正抱着肩膀站在旁边等,就见老婆孩子都转过头眼巴巴的看着自己,他无奈,叹了口气。 “他少许本族血脉,濒死被藤唤起,强行金池觉醒,眼下筋骨跟不上,等着吧。” 水时给阿曈擦了擦眼睛,掖了掖头发,又转脸,敲着药碗问符离,“那可怎么办。” 这样下去,他孩儿的眼睛岂不是都要哭瞎了。 符离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是先天的事情,谁也帮不上忙,但一看水时皱着眉敲碗,这个横霸东山的守山巨兽便下意识的往前走,伸手端起药碗,又把水时拉进怀中安抚了一番。而后终于腾出手,按在阿曈的脑门上草草的摸了两下,嘱咐道,“他睡一睡就好了。” 于是,好不容易消停了几天,阿曈却又在满月盈空的日子,变作了一只玲珑俊秀的月白色巨狼。 水时深怕阿曈与符离初期化身时一样,控制不住自己的兽性,连忙叫符离与阿吒也化作巨狼前去陪伴。 这两只身上都带着金色斑纹的父子还没等到阿曈身边,便早早放下了心。 只见那头新化身的狼一点也不躁动,眼神澄澄澈澈的,也不闹人,就老老实实的在狼巢的红岩上,撅着腚,刨坑…… 月白色的巨狼化作狼身的阿曈,爪尖锋利,终于能在坚硬如铁的红岩之上,刨出洞穴来。有了自己的巢穴,在狼群中,才能够真正du li,并组建新家庭。 水时见状,赶紧叫回了两只大狼,不叫他们去打扰阿曈挖坑。 于是,皎洁的月光下,一家三口,两狼一人,齐整整的蹲在家门口,探出个脑袋,三脸欣慰的,看着阿曈勤勤恳恳的挖了一宿的坑。 而祖地的水池边,宗朔静静的躺在石榻上,时而骨骼抽动,时而手指尖有利甲伸出,胸口前的藤蔓不断游动,伸张,呼吸。 第二天,月圆一过,阿曈便变回了人样,他满头满脸的红土,但却眼神闪亮的跑回家里,郑重的宣布了一件事,他知道该怎么叫宗朔快醒过来了! “什么?冲喜?” 水时一脸的难以言喻,他有些语塞,自己孩儿到了人间,到底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符离却不太明白这意思,阿吒则因为熬了一夜,早就不甚关心的甩着尾巴跑去山巅清净处补觉去了。 “对,冲喜!” 阿曈听书生给他讲的故事里说,在人世间,好多百姓是这样治病的,可灵了呢!想到这,阿曈晃了晃勾起的尾巴尖,心情舒畅明媚了些。 所以,他奋力挖了好几宿的狼洞,就等着娶“新媳妇”了! 水时闻言,转念一想,便沉吟着点了点头,确实,形式还是该有一有的,不像自己当年,叫那人一臂膀便夹进了狼窝,也没说拜一拜天地,孩子都生俩了…… 所以,阿曈辛辛苦苦的挖了好几天的洞,才有了如今这一幕。 不但众多白狼漫山遍野的到处搜刮珍奇宝石,就连山中的众兽群,也听闻了这一消息。于是,一时间,东山之中颇为热闹,到处是来来往往琢磨着如何给要结成伴侣的“小霸王”送礼物的小兽。 阿曈在东山之中虽说名义上称王称霸,但他天性纯善可爱,实际上只是整日与山兽们疯玩罢了,并且还时不时的要仗义相救,所以交友颇广。 阿曈年幼的时候可没少往家里带受伤的小动物。一日是瘸了脚的梅花鹿,一日又是一窝刚生出来嗷嗷待哺的山猫。 还有一回是一只老猴子,它因为贪吃,吃多了嵴树上的酒花,便醉在树下。随后就被路过的阿曈好奇的转着圈打量了一番,还拿起小棍戳了戳,可醉猴子没有丝毫反应。 最后,阿曈龇牙,搞不清状况了!心道带回去给阿纳看看。于是,他直接扯着猴子尾巴,将其倒挂金钟的扛了回了狼巢。 而等老猴子一醒酒,就见眼前乌泱泱的围了十几只山中的白狼霸主,它们瞪着蓝汪汪的狼眸,围坐一圈,歪着脑袋看自己。甚至还伸出狼爪子来回扒拉,与阿曈一起仔细研究这个没伤没病,却奇怪昏迷的猴子。 于是等符离与水时从山下赶集回来,就见一个醒酒的老猴子,瑟瑟发抖的蜷缩在狼群的包围中,吓的哗哗直掉毛…… 所以,山中众灵物一听阿曈要“结侣”,便都殷勤起来,当做了大事来办。毕竟,就连动物们都知道,狼族一生就那么一个伴侣,再如何敲锣打鼓,一辈子也就办这么一回了。 狼巢山梁之下颇为热闹,小动物们络绎不绝,狼群也不去接近惊扰,反而一些刚会跑跑跳跳的小狼崽子,要成群结队的,鼓起勇气从山梁之上圆溜溜,吭叽吭叽的滚下去,来来回回的观摩这一件件“贺礼”。若有淘气的,还要抱着亮晶晶的石头,用刚冒尖的小ru牙认真的啃一啃。 鹿群送来一只极其瑰丽的火红的鹿王角,雕鸮衔来一朵山巅之处难得一见的雪莲。松鼠一家则带着老老小小,大包小裹的往山上运干果,一路上若是松鼠的小爪子没抓住,散落了些果实到肥沃的土地上,那或许几年后,便要再成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林了。 此番,就连阿曈年幼时候颇为“照顾”,常年组团去偷蜜的花谷蜂群,也“嗡嗡嗡”的飞出一群巨大的马蜂,扔进狼巢一巢纯蜜,还有浓稠的蜂王浆。 符离站在山梁上,一看竟然连蜂王也来了不少,就点点头,很领情。又想起多年来他父子几人在蜂巢的“累累战绩”,今天终于良心发现,转身到祖地,取了几枚盛开的祖藤花,叫这群巨峰欢欢喜喜的带走了。 蜂王珍惜的衔着藤花,美的四肢与翅膀都在飘,直觉这些年被掏走的蜜实在没有错付! 就连马群,也是马王带着乌骓与踏炎,背上驮着不少山上的珍贵的青豆,来送给阿曈。这是阿曈最爱吃的小豆子,他总要趴在自己“小舅舅”的背上,跟着马群上山,然后吃个够。 自从阿曈回东山之后,阿曈那“大侄子”乌骓马,便带着踏炎也回来了,他们见宗朔与阿曈都无恙,就连夜回了马群,毕竟待在狼巢中,马是真的不习惯,符离与狼王的气味叫马多少有些害怕。 谁料还没到半山腰,乌骓那爹,阿曈的“小舅舅”,便已经独自立在崖上了,背后映着皎洁的东山月,它一身乌黑的毛发油亮亮,马躯健壮,气势威严,昂首看着自己“失踪”多年的蠢儿子,与踏炎这个外来马,眼神实在算不上很友善…… 最后,两匹马经过了几天的“磨炼”,踏炎的马蹄子都要跑得冒火了,才得知阿曈要“结侣”,这还了得!两马直奔马王面前,二话不说,扛起青豆子就往狼巢去,真是得以解脱。 而东山中如此这般的动静,在新搬的狼巢里,宗朔依然在沉睡。 日光透过朦胧的云雾,穿过温热红岩的巢穴洞口,照映在男人面目上,已经既温和又舒适了。 男人的双睫微颤,唇边有利齿时而伸出,时而又不见,高大体格中的骨骼微微抽动作响,指尖探出锋利的爪。 他的身上渐渐显出不属于“人”的异状。 而阿曈却还不知,他此刻尚且还在辛勤的挖洞,实在是大家送来的东西太多了,窝里装不下,但哪一样又都是心意十足,索性,他便继续挖! 正在此时,阿曈切红岩的利爪却一顿,他迅速缩紧瞳孔,转身猛然扑向洞穴,那里有动物利爪的动静!糟了,宗朔有危险! 正在他回头之际,一双臂膀却猛然困住了他,那力量极大,阿曈竟挣脱不开! 就在阿曈要呼唤狼群之际,一张带着狼齿的嘴唇却轻轻的贴在他光洁的后颈之上,火热的气息死死抵在肌肤之间。 阿曈浑身一颤,这种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触感,叫他心中一颤,身躯上自脚踝蜿蜒而上的藤蔓图腾渐渐热起来。 阿曈手有些抖,脱力一般的,登时软了下来,而后又紧紧的攥住了腰间那双已经骨骼变化的手臂。 “宗,宗朔,你,你醒了!” 阿曈转身,红着眼睛与身后的“兽”对视。 男人那副本就高大的身躯又拔高的不少,此刻他满脸暗金的兽纹,兽齿微微带着些不甚划破唇角的血迹,瞳孔变为竖直的兽瞳,原本乌黑的头发披散下来,长至腰间,半遮着英俊的面孔。 “兽”的眼神是笑着的,他渐渐学着收起手掌间的利指,抬手抚摸揉按着阿曈的后颈,缠绵悱恻。 他喉间适应着动了动,最后低沉沉的说了一个名字。 “阿史那·虞乐都思” 真言赋予的名字带着天地山川的力量,清晰的从兽化的宗朔口中说出来。祖地池边的符离,高山处卧着的阿吒,都侧头,往狼巢的方向静静的看。 “此刻,我以一只野兽的知觉感受着你,爱慕着你,渴望着你。不要再惶恐,我永不离你。” 男人如是说,他口吐真言,天地山川为证。 他们是一双抵死缠绕的藤枝,世间唯二相依的叶蔓,灵魂都就相互交缠。 阿曈说不出话,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他只是用力抱住了宗朔,在他怀里点头。 宗朔的衣衫被兽化的躯体撑破了,他喘着粗气半褪衣衫,两人滚热的身躯紧贴着,没有一丝缝隙。 阿曈顺从的仰起头,他向爱人展开了自己,湿润柔软的迎接狂乱的春雷与暴雨。 …… 作者有话要说:竖日,阿曈浑身酸软,窝在宗朔怀里念叨:嘿!冲喜真灵验! 第102章 番外二 在晴朗的初冬清晨,东山的天边与原野,总是霞光雾绕的,像是刚被叩醒的绮丽梦境。 刚睡了没多久的符离,在一阵劈柴声与带着笑意的交谈声中睁开了金黄的竖瞳。 魁梧的男人忽的起身,睡迷的头脑稍微有些蒙,下意识的往床铺里搂了一把,却扑了个空,另一半床被都凉了,想必水时早就已经起身。 他与狼王在入冬之前的这几天,将东山的边界与险道通通巡视了一番,以保证没人误入,处处安全,并且一路上还留意了不少难得一见的好东西,符离准备拿回去给阿曈“冲喜”用。 只是因为路程实在是远,出门好几天,才终于在昨日深夜回巢。狼巢在月光下静悄悄的,趴在山梁边上守着的阿吒听到动静,瞬间睁开假寐的眼睛,见是符离回来了,这才起身,踱步到温泉边去好好睡觉了。 符离给团在温泉最里侧热岩上的阿吒盖了一片小毯子,揉了揉阿吒毛茸茸的狼脑袋。他的小儿子看着沉默寡言又威严赫赫,在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又谨慎的守在家门口,可靠又沉稳。但实际却年纪还小,尚且还没化作人形。 阿吒自小就是被水时搂在被窝里长大的,虽然是兽形,但也习惯了盖被子睡觉,于是他往小毯子里团了团,舒服了叹了一口气,窝着睡着了。 符离安顿了小儿子,这才回身往自己的巢穴中去。 天色虽暗,但红岩屋内却渗出摇曳的烛火,昏黄又温暖,那是水时给自己留的灯,这些年无论自己出山去多久多晚,水时都会点一盏小油灯,等符离回来。 符离照例换了衣衫,吹了油灯,轻手轻脚的爬上床,掀开被窝,将水时四处乱搁的手脚拢到一处,塞在自己热乎乎的怀里,搂着人也舒服的叹了口气,便闭上眼睛要睡。 水时朦朦胧胧的,摸着眼前男人的坚实的脊背,嘴里咕哝了两声,就熟练的抬腿骑在男人腰间,他本来浅眠,但此刻在符离热气滔滔的怀中,安心的睡深了。 符离觉得自己也没睡多久,但听着红岩老巢之外的两个声音,耳朵接连动了动,其中一个是水时笑意浓浓的声音,另一个则不太熟悉。 他心里纳闷,是谁?那话音明显带着山下人“官话”的调子,叫人听了不知为何,平白的拳头痒痒…… 符离起身,尚且还光裸着蜜色偏黑的脊背,他借着晨光单臂靠在洞口边,深邃的眉眼朝下望,金色的兽瞳竖成一条线,神秘又危险。 水时正端着一碗热汤,朝一个男人笑眯眯的说话,他面色有些满意,还有着些微不符合他鲜嫩面庞的“慈祥”。 “你伤刚好,可别抻坏了,先不忙干活,这柴回头叫阿曈他爹劈!” 宗朔抡斧的手臂稍停,将地上的碎木柴整齐的码在一边,又添了几根到前边煮汤的火灶里。 “当下已无大碍,这还要多谢二位出手相救,并着多年前的救命之恩,宗朔也一同在此拜谢。” 说话间宗朔就要拜,但却被水时拦住了,他瞧着宗朔实在不错,人长的精神,体格也好,气度非凡,潇洒倜傥的,说话做事也进退得宜,是个好孩子。 且看他下山接两人时看到的场景,他们都浑身是血的,命在旦夕却有抱的很紧,想必用情很深。 水时看着英俊的宗朔,暗暗点头,该说不说,他儿子挺会找的! “拜什么拜,咱们住在深山老林的,不兴那些礼,我们多年前便得见,可见是缘分早定,以后便是一家人了,不要见外。” 说话间水时端着热汤喝了一口,味道很好,叫人有些意外,就又笑眯眯的夸奖。 “手艺不错,汤很好喝。”这骨汤炖的很浓郁,是阿曈会喜欢的味道。 符离靠在红岩山壁的洞口处,眯着眼听两人说话。此刻他已经清醒了,反应过来,下边那人便是“那小子”。 符离正瞄着宗朔,就见那小子敏锐的忽然抬头,眸间带着些许多年间积累下来的杀伐之气,符离丝毫不怀疑那人能瞬间挥起手中劈柴的斧子,飞砍至前。于是见状一勾唇角,兽类的双眸直盯宗朔眼睛。 而等宗朔看清那危险又探寻的目光来源是符离之后,便卸下了警惕,面色和煦的放下手中的斧头,弯腰朝符离施礼,前后转换之快。 “父亲大人安好。” 符离一愣,左右瞅了瞅,反应半天,才明白,和着“父亲大人”是喊他自己呢…… 水时笑,有些促狭的瞅着懵住的符离,接话也快,“你父亲大人他很少与人接触,不太知道俗世里那些称呼礼仪,你直接跟着阿曈一起,喊他阿塔吧。” 宗朔虽然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面见符离与水时,但以往也听阿曈讲过,深知这双亲也是奇人。于是他点头称是,而后很自然的接过水时喝完的汤碗,转身又给添了一勺。 水时深觉这人好沉稳,东山隐秘,他们一家又与狼群生活在一起,若是一般人,不吓坏也怕是紧张的,宗朔却亲近又自然的很。 于是他接过宗朔递过来的汤碗,又朝上边还在歪头观察的宗朔喊话,“快下来,人家大早上起来煮了汤的,你也来尝尝,好喝的紧!” 说罢水时又喝了一口,“不错,比符离可强多了,这么些年了,他也就会烤烤肉,整日恨不得生吃呢。” 符离看着水时瞟过来的目光,啧了一声,便一跃下去,那样高的巢穴洞口,他轻易又精准的落在水时的附近,就着水时白皙的双手,尝了一口碗里的汤。 两个男人站到一块,气质截然不同,符离在这样飘雪的初冬仍然光裸着膀子,头上不规则的散落着些辫子,野性又兽性。宗朔则习惯的穿戴整齐,一身的精贵将袍早就叫阿曈在他昏迷的时候洗的干干净净,自有一派气度。 在觉醒了身上少许的狼神族血脉后,宗朔除了那夜里变化一些以外,就连骨骼也增长了,甚至又高了不少。但此刻看着,竟也只与符离大差不差的略微齐平。 两个男人对视,气氛便有些微妙起来,符离上下打量着宗朔,心中稍微觉得有点不对劲儿,这个“儿媳妇”有些过于高大健壮。 “瞳呢。” 宗朔已然又盛了一碗汤单独递给符离,刚伸手,便听到眼前这魁伟的“岳丈大人”发问,声音沉极了,又宽厚,让宗朔无故想起云中寺那回震在山间云端的古钟余韵。 “阿曈忧心了好些日子,如今安稳下来,睡得正熟。” 这话很委婉,宗朔实在是不好说,是两人没控制住,弄的狠了,折腾了好几宿,叫阿曈手软脚也软,起不来床…… 水时及时的接过话,“这孩子大早上起来熬汤做饭,给阿曈吃完了,又出来劈柴干活,勤快的呢。” 符离这才点头,来回瞅了瞅宗朔,又忽的伸手去拍宗朔的肩臂与胸膛。 宗朔也不躲,更不设防,叫人家好一顿拍。 符离点点头,“长好了,没事了。” 几个人正说话,肉汤的香气便将不少白狼也勾引起来,尤其是一些尚且还小的狼崽子,在不远处挤作一团,看着宗朔,也不好意思上前,只是软乎乎的小肚子叽里咕噜的叫。 没过一会儿,宗朔便被狼群好奇的围观了,他们还没见过醒来的宗朔呢,有些好奇。 宗朔则转脸看着一群或大或小,形态各异的白狼,很有熟悉感,这东山的白狼群与草原中圣山的白狼种类相同,只是明显的比圣山的白狼高大得多,族群也壮大得多,略数一番,都有好几百,还不算窝在狼巢中没露面的。 于是宗朔拿着肉汤,坐在地上,朝那帮白绒绒,圆滚滚,馋得直吧唧嘴的小狼崽子勾了勾手指。就在第一只小狼试探成功后,宗朔便瞬间就被一群白肉球包围住了。 符离静静的看着,就听远处有声音喊他。 狼目视野极远,符离抬头,就见那处新挖不久的巢穴洞口,阿曈裹着小被子,趴在洞口,晃着尾巴朝他笑嘻嘻的招手,只是嗓子有些哑。 “阿塔,阿塔!你回来啦。” 符离也不多想,立刻软了目光,大步往阿曈处跃去,手指伸出利爪,攀着山岩,迅速到了阿曈眼前。符离伸手挠着儿子的下巴,父子俩也不说话,阿曈只仰着脸,闭着眼摇头晃脑的叫符离挠下巴。 阿曈人间去了一趟,经历了一场回到家里,只觉得对家人无尽的想念,阿塔的大手很温暖,阿曈想念小时候趴在符离化狼后的狼背上,跨越山川时的童年快乐。 只是亲近了一会儿,符离的大手却猛然一顿,阿曈睁眼,哑着嗓子,“呜,怎么啦。” 阿曈仰着脸,尾巴在晃动间微微扯动了身上披着的被子,隐隐约约露出了肩膀上的牙印与痕迹。 然而就连这,符离都无暇顾及。 阿曈只见他那老父亲瞳孔微缩,有些僵硬的侧着头,仔细的听着什么,而后,一把就将自己连同被子抱在怀里,大手按在他的小腹上,一动不动。 过了好一会儿,阿曈叫被子裹的不自在,微微蛄蛹了几下。但他却眼见阿塔的浑身一耸,颈间的青筋外鼓,嘴角的狼牙都冒出来了! 宗朔也觉察异常,抬头望向阿曈,伸手挪开手边的狼崽子,抬步要往前走。 只是幼狼们早就察觉到了狼王符离气势的变化,早就一股脑的跑远了。 水时刚要问,就见符离又轻手轻脚的把阿曈放回去了,还嗥了一声,叫母狼王也出了自己的洞穴,跃进了阿曈的屋子里。 等水时与宗朔一同到了门口,就见符离的眸色有些深,阿曈也呆呆愣愣的,面色有些不可置信,又有些欢喜,母狼王则侧耳趴在阿曈的肚子上,静静的听着,然后“呜噜呜噜”说了半天的狼语。 随着那狼语,符离的面色来回变化,阿曈却惊讶的“哦”来“哦”去。 水时在狼巢中住了这些年,但依旧听不懂完整的狼语,只能分辨些常用的词汇,可眼下的词汇狼群可不常用。 宗朔也有些紧张,还以为阿曈怕不是有什么暗伤,说话间就要上前。 只是符离却淡淡的盯着他,且有些显兽相了。 水时刚要说话,阿曈便与母狼王贴了贴脸,然后轻轻拍了拍肚皮,裹紧了被子欢欢喜喜的朝宗朔说。 “宗朔,我们有小崽子啦!” 宗朔脚步猛然停住,愣了一会儿之后整个人都亮了!立即去抱着阿曈,这里摸摸,那里摸摸,久经沙场,天塌不惊的大将军的手都直抖,他有些不可置信,但依旧仔细的问来问去,心里又后悔昨夜不该放纵,不知道有没有大碍。 水时到了嘴边的话也噎在了喉咙里,看了看阿曈,又转脸看着符离。 符离却用露着尖牙的唇低沉沉的接着说话。 “六个月了。” 第103章 番外三 阿曈已经有六个月胎的事情,东山上的众人在极度的震惊之后,便是极度的欢喜。 符离与水时这才明白了阿曈与阿吒不同的原因,血脉的寡与浓只是一方面,更多的,可能是因为身体构造…… 阿曈眉间的金色纹路,也许便是狼神族可诞育者的标记。但这也不能怪符离与水时大意,实在是狼神族早已经绝迹,传承断绝,唯独剩下一个符离,还是在白狼群中长大的,就连化身时都险些丧失神志,哪里知道什么眉间金纹的事情。 水时恍然记得,因为这枚金纹,阿曈小时候都被符离把额头都舔肿了,也没有舔掉这块“斑”,当时符离还颇为可惜的样子。自己得知后,还狠狠的收拾了符离一番。 眼下,看着阿曈欢欢喜喜的被抱在那小子怀里仔仔细细的照顾,倒也觉得挺好。 得遇良人,是件好事。 而符离却越看宗朔越咬牙,他只觉得可恶,这小子他凭什么?虽然长的不错,但一看就一肚子心眼,不老实! 而以往八面玲珑的宗朔,此刻也顾不上“岳丈大人”的脸色了,他调着法的给阿曈诊脉,却依旧摸不出有孕的脉象来。 不仅是他,当初在昭城的时候,他是定期叫心腹军医给阿曈瞧身体的,深怕他在不慎之间,叫阿曈被什么人投了毒却不自知,那军医大多是世间圣手,尚且当时也看不出来阿曈的喜脉,照着日子来看,那是便已经有了。 想起往日的惊心动魄,还有阿曈陪自己的一路奔赴与刀光剑影,他只觉得想要把阿曈独自送回东山的自己可恶,又后怕。 宗朔有些忧心,不知道阿曈这样是不是有什么差池,他也好尽早去预备对应方法。 水时也纳闷,“我有阿曈的时候,山下大夫就能诊出来了,只是到了阿吒,却两年才得诞生,可见各个不同,或许不必忧虑。” 事实也是如此,阿曈的身体倒是很好,丝毫不见异状,就连宗朔不放心,带着阿曈到山下看诊,也依旧没有郎中能摸出喜脉。 直到月份大了,阿曈月圆之夜化狼时,宗朔才见狼月白色柔软的腹部鼓起了,手摸上去还隐约有小家伙在里边拳打脚踢的胎动,欣喜之余这才放下心来。 而眼下,水时叫阿曈在狼洞中好生生的呆了几日,先修养,安稳了再说。 于是,这几天的时间,阿曈像是要把过去一年与双亲没说过的话都要补齐一般,小嘴“叭叭叭”的说个不停。 隐去了其中的艰难,阿曈将自己在军营,在云中寺,在草原的所有见闻与趣事都说了一遍,叫水时好好的开了眼。 最后说起草原深处的圣山,水时便把符离与阿吒也叫了来,他们听着圣山的壮丽连绵,冰层之下的祖先倒影,马猴看守之下的巨大藤树,仿佛身临其境。 水时感慨,这个世界之大,之奇绝,他来到此处,也没有好好去看看,符离更是守在东山中,连狼神一族的起源圣山都不曾知晓。 于是他当即心中决定,等孩儿们都安稳下来,东山也时刻有狼群守着,他便同符离一起,两个人背着小包袱,去外边看看,或是去那处圣地,也拜一拜冰封的先祖。 几日后,除了吃食上更加营养丰富,一家人倒是并没再限制阿曈了,任由他出去溜达,只有宗朔每日提心吊胆的跟着阿曈翻山越岭的乱跑。 如此,也叫宗朔真正的见识了东山的人间奇景。 他们在清晨来到悬挂着彩虹的汹涌瀑布,下午踏足不断喷涌着热气的温泉,晚间,则沿着映着漫天红霞的河流,仿佛漫步在时间的光带之上,缓缓往前溯源。 最后,阿曈带着宗朔又回到了水帘遮掩之下的祖地,他们带了些素斋,还有大肉,截然不同的两种食物,阿曈却跪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 “老祖宗你吃牛腿,大师傅你吃素斋,两不耽误,不过我还是建议大师傅你也尝尝一口肉味,那可比素斋好吃多了,你说呢老祖宗!” 宗朔也跪在阿曈身边,他满怀敬意的看着洞中池水之上那巨大的狼骸,深觉血脉相连。又转身给旁边的佛龛边摆上素斋,他大师傅的舍利,正好好的被放在一座很朴素的小佛龛中,在这处人间秘境中,静静的氤氲着宝光。 宗朔跪在地上,朝两位深深的叩首,而后起身,给阿曈满上一杯椒浆,阿曈敬了一杯给老祖宗,刚想再倒一杯,却忽然反应过来,尴尬挠头。 “差点给忘了,和尚不喝酒的。” 宗朔笑,“那我代大师傅喝了行不行呢。” 阿曈则嘿嘿笑,“你有高僧做师傅,是不是也算半个和尚啊,喝酒不是破戒嘛。” “我连居士都算不上。” “什么意思。” 宗朔一口饮了椒浆,火辣辣的敬神酒直抵心肺,“意思就是,我不仅可以破酒戒,还可以破色戒……” 阿曈反应过来,想起这些天,宗朔因怕轻易碰了自己的肚子,而每日别样克制又激烈的亲热,就一晃神,脸红起来,索性一起身,抬手就给了宗朔一拳,直骂他。 “不要脸!” 宗朔被捶了一拳,辛辣的椒浆不甚呛了一口,便忍不住弯腰直咳嗽。 他边抬手抵着唇咳嗽,还边笑,“也就是我,咳咳,哈哈哈哈。” 阿曈见宗朔咳起来,赶紧又趴在宗朔眼前,给他顺气又拍胸口的。 “但凡换一个人,你相公今日就被捶死了。” 阿曈一听就知道是宗朔在编排自己,于是撸起袖子,亮出一口好牙,直扑到宗朔身上作威作福。 宗朔深怕摔了阿曈,甚至往前迎了迎,叫那口小白牙径直要在自己的脖子上。 阿曈歪着脑袋,含着男人的喉咙呜噜呜噜的说狠话,“我今日就把你咬成哑巴,叫你编排我!” 宗朔站起身,托着挂在身上的阿曈,像怀抱着珍宝,脚步沉稳的渐渐往外走。 阿曈咬着咬着,就趴在宗朔身上不动了,他下巴搭在宗朔的肩膀上,瞳孔中映着波光粼粼的池水,眼眸清澈又通透的,静静看着两个已去的先人,直到被宗朔抱出了水帘,他才抬起手,缓缓朝其中摆了摆。 宗朔就这样,陪着阿曈,慢慢感受生活,他自幼挣扎生死,经年不分,如今终于放下一切重担,单单纯纯的,轻轻松松的,活着。 阿曈也快乐,他见宗朔的渐渐活泛起来,且也爱笑了,那双眼睛整日都笑意盈盈的。 有时候再被自己逗一逗,男人便要勾起嘴唇,灿烂的笑一笑,那样子很好看。美色当前,看得阿曈都直迷糊,疯狂心动,丝毫把持不住。 宗朔这样开阔俊朗,就连一直黑脸的符离也缓和了,渐渐接受了这个殷勤和煦,只是偶尔不经意的一瞬间又能看出凌厉的“女婿”。 阿吒倒是还找了宗朔几次麻烦,只是试探之下,便觉得这个人很难搞,于是就懒得去招惹了,有那个时间他还不如趴在山崖上打盹。最近不知道是不是冬天到了,他的骨头有些紧,又总是嗜睡。 狼巢中的白狼们也渐渐在适应宗朔,他们开始是远远趴在地上观察,而后便越挪越近。 某一日宗朔正在水时后山林地的菜园子里收割青笋,忽然间耳朵一动,便直起身来往身后瞧。 只见两只白狼,用狼吻叼着一柄枪,来来回回的在岩壁上踱步,枪柄“卟楞楞,哐啷啷”的打着石壁,一双碧蓝的眼睛则偷偷觑着自己,观察着他的反应。见宗朔没动,而后就着意将动静弄的更明显了。 宗朔听声音就知道是自己的红缨枪,不过早就在来路上遗失了,不知道这两只狼费了多大的功夫,给找了回来,但却不直接给自己,而是跟在自己身后,“丁零当啷”的搞出动静,等着自己注意。 但他看过去时,两只狼又别过头,不看他,假装不知道的望天。 宗朔笑,心觉着阿曈不愧是在狼群中长大的,就连这意意思思的小脾性都像,想到阿曈,宗朔瞬间觉得这些狼无比可爱起来。 他转身坐在园子边,用不太熟练的狼语感谢,又好好的夸奖了他们一番。 最后两只狼骄傲的挺起了胸脯,昂着头将红缨枪交还给了宗朔,一脸神气的样子,而后在一阵阵彩虹马屁中,脚底发飘的走了。 宗朔径自坐在原地乐了一会儿,便低头看着手中这把陪伴了自己多年的神兵,他挥舞了一番,便轻声说,“劳烦你经年尝血,如今也品一品山涧甘露吧。” 只是,山涧甘露红缨枪还没有品到,便被宗朔以“报恩”为名,一枪利落的剥了两只狍子皮,将狍子没有一点血丝的送到了帮忙寻枪的两只白狼手中。 一时间宗朔的狩猎并处理皮毛的名声在狼群中大盛。 转日宗朔正与阿曈在温泉边泡池子,宗朔赤着膀子脱了一半衣裳,就觉得身后有一只毛茸茸的脑袋拱了拱自己的腰。 回头一看,是闻名而来的一只白狼正叼着野猪,他将猎物整整齐齐的摆在宗朔脚下,而后稍显局促的略微示意,帮个忙嘛?听说你不错。 于是,宗朔再次拾起红缨枪,又单手弹了弹枪身,心想,或许,他的老伙计,还得再干上几十年…… 第104章 番外四 林海茫茫,浩雪莽莽,夕阳斜映着群山倒影,天地间一片澄澈。 远处蜿蜒的林间小路上,皑皑白雪覆盖中露出些尚能行走的岩脊,一群高大的白狼沿着岩脊,迈着厚实的肉爪子,前前后后的不断行进。 山林杳杳无人,野兽成群而走本是再正常不过,但奇怪的是,他们一群“猛兽”既不狩猎,也不巡山,而是以狼王带头,一群狼或有身上绑了绳子拉雪橇的,群狼四肢有力,跑的争先恐后。或有不喜欢拘束直接用嘴叼的,只是物件稍大些,便有时候要左脚绊右脚。 总之,狼群浩浩荡荡的,身负好些东西,从山下往狼巢奔去,惊起了林中不少藏在雪中的小动物,它们扒在雪洞口伸着脖子往外瞧,小心翼翼的看热闹。 而在狼群后边,还跟着一个男人,他身材高大,面容沉着又英俊,披着一袭雪白的羊皮大氅,阔步之间,袍角随风而动,露出内里一身的暗色贴身锦缎来。 只是男人也不轻松,他肩背上扛着几具实木的架子,不知是把什么器具拆开了搬运着,颇沉的样子,男人的脚踏在雪地上,都要“吱嘎”一声陷下去很深。 岩脊上的雪路平整雪白,映着朝阳,灿灿的,只等一众狼踏足上去,印上一行大梅花的脚印来。 只是扛着木架子的宗朔却忽然一顿脚,洁白的雪面之上,在隐蔽的林间,有一行从山上跃下来的脚印,零零散散的,在粗树之下消失不见了。 宗朔嘴角一挑,就听身边的树冠上有人轻快的喊了一声,“打劫!那汉子,给小爷站住,劫个色!” 话音刚落,忽的便从树上荡下来一道矫健的人影,他“嘿呦”一声,直朝男人扑过来,然后扒住就不撒手,抱着宗朔的脑袋狠狠亲了好几口。 宗朔笑着低头,作出一副任君劫掠的样子,而后顺势轻轻咬了一口那人的红扑扑的脸蛋,看着那双因为兴奋已经变作金色兽瞳的眼眸,轻轻问话。 “怎么跑下山来了,冷不冷,到我怀里来。” 阿曈抵在宗朔的怀里摇摇头,男人的怀中很热,他扛着重木,一路跟着狼群用相同的速度进山,虽然有不似常人的体力,但还是走得热了,微微汗湿。 阿曈也发现了,于是赶紧把盘在宗朔腰上的腿放了下来,双脚着地。说话间,眼睛看着宗朔背上扛着的木头架子。 他偏头,而后瞬间往上伸手,那盈盈润润的纤嫩爪子越过宗朔的脖颈,照着那沉木,迅速的就是“滋啦啦”几爪子。 结实的木头上留下几道新鲜的抓痕。 “这什么东西,还挺结实,我帮你扛吧。” 阿曈心想,寻常木头可经不住自己挠,这木头正经材质挺好呢,瞧着宗朔鬓间有些轻汗,伸手就要接去扛。 随着日渐濡沫的相处,阿曈也颇知道心疼自己男人。 宗朔躲过阿曈来接的手,反而把机杼的重木往上一扛,“这是织布的机杼,专门找人定做的。” 而后又看了一眼阿曈平坦的肚子,宗朔一叹气,“别闪了腰!阿曈,你得知道,你有六个半月的身子了。”虽然看不太出来。 阿曈点头,“我知道啊,没事,我好着呢,早上吃了半条羊腿,阿纳还给你留了块熏肉,快走吧。” 宗朔想着山上平静悠然的家,笑着点点头,在阿曈一路絮絮叨叨的陪伴中,跨步跟上狼群,往狼巢去。 阿曈手上什么也没拎成,便随手折了一支枯树杈,来回晃周围玩,嘴里也不闲着。 “就是因为这些东西你才去了这么久嘛,明天有大雪,我正要下山去接你。” 而后又嘻嘻哈哈的说,“阿吒也问了我好几遍你的行踪,他说是你不要我了,独自下山跑掉了,于是今天早上在门口的石头边磨亮了爪子,要去抓你回来!哈哈哈哈,那小屁孩儿有点傻。” 宗朔闻言也笑,心里觉得那个平日总看他不顺眼的大白狼弟弟,原来也有这么多的心思,这一家人都挺可爱,人世难得。 只是弟弟却是想差了,他怎么会走呢?阿曈在哪,哪就是他的家了,就算是自己死了,魂魄也要回来才罢休。 于是,白雪覆盖的山林中,一队狼群带着两个人影,在少年嘁嘁喳喳的说笑声中,渐渐隐没,就连雪中成行的脚印,也被大风吹起的雪雾覆盖,不留一丝痕迹。 狼巢之中,一只巨大的金斑白狼还在“滋滋啦啦”的专心磨爪子,忽然间却耳朵一动,停下了。水时看着小儿子蹿到山梁边伸着大狼头往下望,瞅了一会儿,便又慵懒的转身,回到林子里懒懒的卧着,连爪子也不磨了。 水时“噗嗤”一下,眯着眼睛打趣小儿子,“怎么,不去给你哥哥抓人了?” 金斑大狼耳朵一动,也不出声,扭过头不去看人,假寐了。 没过一会儿,狼群就带着两人越到狼巢的山梁上,水时看着大包小裹的狼群,一顿,只觉得这场景莫名有些熟悉,看到宗朔扛着东西走近了,才回神。 “诶呦,快放下歇会儿,喝口水!早知道叫符离去接你们,不叫他去巡山好了。”说着要去帮忙,但走到近前看了看孔武有力的“儿婿”,还有一身狼骨的阿曈,便讪讪的放下了手。 水时心想还是算了,这不是帮倒忙么,掰着手指头数一数家里的男人,就连狼窝里刚满月的小狼崽子都算上,哪个都比自己有力气…… “真是去了好久,瞧着你搬回来的这些东西,好多我都不认得,也是我与符离下山少,对山下不熟,幸好有你。” 水时一边夸宗朔,一边伸手摩挲阿曈的脑袋,而后父子两人一大一小,就站在边上看着宗朔忙活。 宗朔三下五除二归置好一众东西,甚至将拆开搬运的织布机杼都装上了。 “原本应该早些回来,只是北方的河冻上了,漕运改了陆运,等了几天。” 阿曈紧忙问,“大黑脸他们也来了么,怎么没看见?” “他们俩有的忙,我只叫了几个斥候营的兄弟,嘴严,且没进东山,只到尧山而已。” 阿曈听宗朔这样说,有些遗憾自己没见到,不过一会儿就不挂心了,“没事儿,哪天咱们去看他们。” 宗朔闻言,扫了眼阿曈毫无动静的肚子,笑了,这还不知要等多久呢。 不过想到这,宗朔心里也有打算,等孩儿降生了,他是要带着妻儿去见一见旧友的。 那日大劫之后,犹豫狼群与符离父子的出现,克烈跪了一地,没人敢进山搜寻自己的踪迹,刑武与萧冉也不管那个,驾马便要追,但却被克烈人抵命拦住了。 众多克烈只一句话,狼神之地不得侵扰,违者杀。 无奈,两人只得作罢,且想着是阿曈带宗朔走的,便也稍解心忧,所以一行人只在山脚下修整。 直到几天后,乌骓与踏炎带着一封信跑下山。 众人拆开信一看,顿时面色扭曲,读得很艰难。 刑武看着那“极有特色”的字体,便认出,这是阿曈那缺胳膊少腿的字迹,没人能假冒。 原来是白狼王在巡山的时候,遇到有尧山的野狼来禀告,说那些“人”还没走,反而赖在山下了。阿曈得了信,却也走不开,他得看着宗朔,于是便只能休书一封,以传音讯。 刑武与萧冉拿着信,仔细辨认之后,才心下稍安。 信中用词含糊却简洁,不过只一个意思,他们殿下还活着。 他们已经守了很多天,再守无益,新皇登基,回去还有众多杂事安顿,索性,两人一研究,便在尧山留下斥候营的几个兄弟等待。 而克烈一行人,在跪拜念诵了许久之后,得知宗朔活着,便了却心思,先回草原去了,忽儿扎合走前,将自己的坐骑留下了,并告诉两人,有事就派遣骏马回程报信。 如此这般,过了好些日子,留在尧山驻守的斥候营卫,才终于见到了好生生的宗朔。 他们眼见将军不知生死的被巨狼带进了山,而眼下则好生生的站在他们眼前,且看着好像又高壮了很多,真是神迹! 只不过大将军也没别的事情,只是叫了一帮兄弟,南下买货去了,什么针头线脑,锅碗瓢盆的都要,甚至还有小孩子用的拨浪鼓和尿垫子。 他们眼睁睁的,看着往日煞气腾腾的大将军,他卸了甲,身着舒适的常服,坐在舱里,扯着一块尿垫子往那张俊脸上贴了贴,嘴里还念叨了一句什么,粗糙,岂不要剌我儿屁股…… 直到兄弟们把物件都搬到尧山,大将军便不再叫他们往前了,而几人手足无措的看着一群大狼“悉悉索索”的从草丛中冒出头来,看到将军后,甚至打了个招呼,而后,就大摇大摆的,搬着东西走了。 最后,几人回营,刑武与斥候两人,看着这几个自打回来就眼神发飘的兄弟,直嘬牙,得,一个个都神叨叨的样子,只不过,倒是嘴严,就连对自己,也没说什么,只说,给大将军买了货而已。 一问买了些什么,几人摇头,又不说话了。 刑武一拍桌子,就往赶往外走,斥候则依旧平静的白着脸,伸出凉手默默的拽住,任由刑武暴脾气的骂骂咧咧。 “他娘的,明天老子就辞了官职,亲自去给他丫的去压货跑镖,我倒要看看,到底如何了!” 而那几个兄弟,则在斥候的眼神示意下,舒了一口气,默默的退出去了。 东山中,拿着单子还在点货的宗朔忽然打了一个喷嚏,蹲在他身边抱着拨浪鼓和小木马的阿曈,则抽出了一片摞在一起的尿垫子。 “喏,擦擦鼻涕。” 宗朔低头看他,阿曈则呲牙一乐,眼睛弯成月牙,又露出了嘴角的小梨涡。 “可软呢,孩儿的东西,先借给你这个老子用用!” 第105章 番外五 冬季,正是狼群最活跃的季节。 白狼群前前后后的将宗朔放置在尧山的货物搬完,也没歇着,转头就去巡山与捕猎了。独留这一家人再一件一件的把东西往自己的洞穴里搬。 只是水时与符离的住所早就已经满满当当的,收拾之下,阿曈甚至在一口隐蔽木箱子的最下层,看到了自己小时候最爱的藤球,东山的藤枝结实,即使多年过去,藤球除了褪成了深棕色,其余一概很好。 箱子也深,阿曈扎进去半个身子,伸手掏来掏去。发现箱子里还有一堆自己与阿吒小时候用的东西,杂七杂八的,只是除了占地方实在也没别的用处。 阿曈想放出去,好腾出地方来搁宗朔给水时与符离带回来的一堆成衣。 “阿纳,你什么时候收集起这些小物件!要不要拿出去,好放你俩的新衣裳。” 但等水时到了箱子近前来看,却笑着一摆手。 “好生放着吧。”而后又眯着眼睛回忆起来,继而张口揭露出符离隐藏在那野蛮兽面之下的温情。 “我可没功夫,这都是你阿塔收起来的,他和我要了个箱子,专门放置这些,瞧,这多年下来,已经默默攒了这么多,且他宝贝的很,扔了怕是会自己悄悄捡回来。” 阿曈听了嘿嘿直笑,宗朔在墙角边调整织布机杼,听到水时这样说,心底也莫名有些窝心,他实在看不出,在他“岳父”那样一副刚猛兽性的神躯之下,竟也很柔情。 水时合上了箱子,单手轻拍着箱盖,嘱咐他俩,“莫要露馅,你俩就当不知道,不然你阿塔要恼羞成怒。” 阿曈闻言一点也不慌,他已经开始盘算怎么去羞一羞他老爹了,至于是否成怒,他倒是丝毫也不担心,有阿纳在,阿纳但凡一瞪眼,全家有一个算一个,谁敢不老实! 宗朔也早就品出了这个家里谁才是大王,这处人间秘境中尽是猛禽凶兽,而眼前这个话音温和,却弱不禁风的人,才是众人最呵护的,他那非人的岳丈自然不必说,就连阿曈,也下意识的处处想着他的阿纳。 于是闻言后,宗朔点头,又殷勤的给水时递了杯水,水时对这个心思玲珑又英俊的儿婿很满意,心道他家阿曈真会找,不过也是自己教的好,言传身教啊言传身教。 而这箱物件,也成功的引起了宗朔的注意,他实在是想知道阿曈年幼时的样子。 他年少时有幸被救上东山,本来能有缘一见的,无奈何他从未整真正清醒过,只隐约记得些小少年闻嗅自己衣襟手指时的触感。 而水时也颇为感怀,两人便饶有兴致的聊了起来。 水时说到阿曈小时候的糗事,那简直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阿曈也暗戳戳的竖起耳朵,简直严阵以待,盖因为他实在是知道自己小时候的德性。 “哈哈哈,就是那次去偷蜜,等他阿塔夹着他回来的功夫,我儿的小唧唧都被叮到肿呜呜……” 阿曈俏脸爆红,瞅准时机一把捂住水时的嘴,死活也不叫阿纳再揭自己的老底,太丢人了! 而最后,在宗朔不断往他身下瞟的笑意眼神中,阿曈伸手从箱子中拽出一只藤球,转身就往外跑,“你们烦人的很!我去找阿塔。” 宗朔哈哈哈大笑,还不忘嘱咐,“慢点跑!” 所以最后,在宗朔满意的听完了阿曈在年少时的可爱之后,只得独自着手将物件归置好,阿曈早已跑得不见踪影了。 东西绝大部分都放在了阿曈新挖的房间里,等阿曈拿着藤球挨了符离的巴掌回来后,就见家里已经整整齐齐,琳琅满目了。 宗朔此行一去,甚至将这一家人接下来十来年能用的东西都置办了回来,除了经线纬线复杂相交的织布机杼,还有铁勺样式的熨斗,各个品类的绫罗绸缎,上等官窑里的瓷器,各地名茶,精贵香薰,各种书籍。 还有给山中各种动物带的回礼。不久前的“冲喜”,两人受了山中动物们不少的好东西,阿曈一一记在心里,此行之前嘱咐了宗朔要带着山里没有的,这些飞禽走兽没见过的人间玩意,来给大伙看个新鲜。 除此之外,宗朔且还在外面摆了一堆刀剑武器,真是斧钺钩叉什么都有,很威风的样子。 符离跃上山梁,胳膊下尚且夹着因为拿着藤球去找符离讨嫌的阿曈,他被收拾完毕,还耷拉着耳朵尾巴。 符离乍一见这各式各样的武器,颇为好奇,符离也曾到人间参战过,但兵刃却都很少拿,于是便松开了已经软塌塌的儿子,往兵刃架子去了。 没走几步,符离侧耳,就听山后的林中有劲气声,他抬脚就往后山走,阿曈也滴溜溜转着眼珠,撅着嘴苟苟祟祟的跟在后边。 只是一到后山,就发现,来的不仅仅是他们俩,还有披着一身白毛,悄悄隐在巨树后边的,那一头金斑大白狼。 此刻阿吒正侧着脑袋,悄咪咪的瞧宗朔使长刀练武,那一招一式都很精妙,他有些手痒,还有些想学。 于是,此刻,父子三人,就隔着树墩子面面相觑,稍微有点尴尬。 只是符离颇为少见人,并不管这种微妙的气氛,抬脚就朝还在练武的宗朔去了。 阿曈跑过去揪着阿吒的毛耳朵,想带着这个平日不给宗朔好脸的弟弟过去打个招呼。一人一狼正撕吧的时候,就听前边“嘭嘭”几声,阿曈抬头一看,有些愣了。 只见他阿塔与宗朔已经打起来了! 两人有来有回的,明显是切磋,阿曈反应过来之后,刚才还丧气的小脸,肉眼可见的明媚起来,他松开阿吒,利落的转身,呲个大牙撒腿就往狼窝里跑,边跑还边喊水时。 “阿纳,打起来了,快来和我一起看热闹!” 而等水时与阿曈搬着小板凳坐过来的时候,林中的两人好像已经切磋完了,符离一脸满意的研究宗朔递给他的长刀。 阿曈诧异这快乐竟如此短暂,“怎么?这就不打啦!” 但在符离抬头看向他的时候,阿曈就又老实了,一脸乖巧的坐在小板凳上。 宗朔看着好笑,心想真是一物降一物。 等阿曈回到自己的狼洞里,才悄悄的问宗朔,“你赢了嘛?有给我出气吗!” 宗朔给阿曈脱了外衣,又拧干巾布给他擦了擦小花脸,而后摇头,“阿塔是神非人,我怎么打得过,咱们还是老老实实听话才是。” 阿曈无奈叹气,但又觉得自己的阿塔真厉害,又有些骄傲与自豪。 他倚到在宗朔怀里,笑着拍了拍他的胸膛,“那你也要做一个这样厉害的阿塔!” 宗朔看着唇红齿白,窝在自己怀里的阿曈,宗朔心中发热,抱起阿曈就里屋的榻上去了。 “这是我之幸。” 而在水时的屋里,符离的大手里拿着那只被阿曈带出去的藤球,掀开箱子,仔细的点了点其中的东西,然后点点头,便将藤球精心的又放了回去。 水时“噗嗤”一乐,又很感慨。 “竟没察觉,时间过得真快,如今咱们孩儿不仅长大了,甚至都要为人父母了。” 符离侧头看着托腮坐在油灯边的爱人,暖黄的烛火映着水时清秀的眉眼与白皙的肌肤,更衬得他眉间的红痣有些潋滟的艳色。 符离高大的身躯坐到水时的桌对面,着意矮下身,两人安安静静的对视,眼中都是彼此。 水时伸手,摸着符离轮廓鲜明的脸颊,又轻轻挠男人的下巴,像在爱抚一只野兽。 “咱们再生一个!” 符离听完,想到水时当初生产时的艰难,金色的兽瞳一缩,最后,这头东山上的野兽则按捺不住的开口,声尾依旧带着雄浑的兽声。 “生,不行。” 但随后就喘着气往水时身上贴。 水时嫌弃这人言行不一,“那你这是做什么。” “生不行,睡行。” 水时闻言气笑,拍打着符离坚实的腰背,但依旧被人扛进了卧室。 狼巢外的夜空澄澈,明月高悬。 东山,在自然的静谧与惊心动魄之中,春秋交替,昼夜轮转。 时间不停,但有一件事却仿佛如停止了一般。 阿曈怀了整整两年,依旧没有生产,甚至没有显怀。 宗朔日渐焦虑,甚至想着在春季来临的时候,带着阿曈下山找名医看一看。 而就在他已经安排妥当了一切,只待下山的前一夜,失眠已久的自己,却抱着阿曈睡着了。 他睡得很沉,像是陷在柔软的棉絮中一般,浑身舒展温暖。 宗朔听见了一种脉动,他缓缓的张开眼睛,只见四周光亮,而脚下,则踏着脉脉星河。 光亮氤氲的星河在缓缓流淌着,像是不受时间与空间的拘束,横贯了古今,连通了现实与虚幻。其中光辉灿烂,熠熠耀眼。 这场景如梦似幻,一时间叫宗朔觉得不真切,他不是没有过幻梦,在身中奇毒的前半生,于睡梦中被拉扯进幻境是常事。 只不过与眼下不同,他平生所做的梦,大多凶残血腥,是人心底最深的恐惧,逼人发疯。 所以当下的这样的奇遇,宗朔便好整以暇的欣赏起来。 只是看着看着,心里却想,若是阿曈在身边就好了,也叫他一同看看这样美丽的星河。 一念起,便越来越想阿曈,他甚至毫无因由的找起来,星河之上,宗朔却没心思看景了,奔跑着到处找阿曈。 只是,他既说不出话,也开不了口,宗朔急得一头汗,最后,他忽然恍悟,用尽全身力气,咬着牙关喊了一句真言。 “虞乐都思。” “阿史那,虞乐都思!” 话音刚落,脚下的星河迅速流转,宗朔低头,只见星河之中,一只白色的巨狼周身披着星光的,朝自己走来。 宗朔心如擂鼓,他知道,那就是阿曈了。 他知道阿曈为了救自己曾在人间化狼,但回到东山后,在他眼前便再也没变化过。 而此刻,他看着星河中那白狼,心中便想,啊,果然是这样的,很美丽。 白狼渐行渐近,最后一跃,伴随着潋滟的星光破出星河。 就在即将要与宗朔抱个满怀之际,却忽然从白狼的身后蹿出两只小狼来,他们先白狼一步,扑过来挂在宗朔的身上。 宗朔下意识的伸臂抱住,但却发现,自己的手臂也是伸出了利爪。 低头朝如镜的星河中一看,倒影之中,他自己也是一只狼。 就在宗朔低头看星河倒影之际,只觉脑中“嗡”的一声,一时间被玄妙的星河迷了心神。 而等他回过神,再清醒,便觉得身上有了实感,耳边是东山狼巢中零星的狼嗥。 宗朔缓缓的睁开眼,但却忽的弹起身,踉跄到床榻之下,他瞪着眼睛,呼吸急促的看着床上。 只见往日宽大的床榻之上,早已不见他整日搂着的阿曈,取而代之的,是一头月白色的狼,他浑身纤毛如云,额间的金纹流转,此刻睡的正熟。 宗朔敞着衣裳,露着蜜色微汗的胸膛,他怀中尚且还残余着刚刚搂着白狼时的柔软感。 宗朔渐渐喘匀了气,过了一会儿,他伸手,摸了摸狼耳朵,而后轻轻喊了一句。 “曈,阿曈?” 白狼耳朵动了动,而后不情愿的拱起腰,支出前爪,伸了个懒腰,侧身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沉沉的叹了口气后,才慢慢睁开了眼睛。 金色的兽瞳满是疑问的看着宗朔,心想这人大半夜不睡,袒胸露背的瞎勾搭什么,他的腰有点酸,浑身懒懒的,不想亲热。 “曈,你,有没有不舒服。” 白狼摇摇头,终于醒了觉,抬起脑袋看人,只是映入眼帘的却是自己的兽爪子! 白狼从榻上一跃而起,惊的蹦了老高。阿曈不明白,他好久都不化身了,今天是怎么了? 阿曈猛的看向宗朔,心里有点虚,这,没吓着宗朔吧…… 宗朔倒是没吓到,只是看着白狼鼓得圆圆的肚子,心里一紧,赶紧上前抱住了阿曈,不叫他乱动,以免抻到肚子。 阿曈正窝在榻上被宗朔抱着摸脑袋,这时候水时与符离还有阿吒,都来到屋里。看两人没事,阿吒转身便走了,水时却一拍手,恍悟道。 “我说呢,怎么不显怀,原来是狼形才显怀,瞧,这肚子大的,怕不是日子快到了!” 宗朔身上的汗还没消,一听这话,赶紧伸手轻轻摸了摸怀中白狼的肚子,心里头一回开始发慌。 阿曈是什么狼形人形他都觉得挺好,只是,他只去学习了人的诞育流程,这狼形,要生了可怎么是好! 就连尿垫子都是人类小孩儿的! 宗朔想起刚刚的梦,还有扑到怀中那两只小狼,一时间,心有所感,看来是颇有一批物件要用不上了。 正在这时候,团在宗朔怀中老老实实的阿曈却浑身一僵,接着开始难受的动起来,气息渐喘。 众人都有些手足无措,就连水时,他也没料想阿曈会以兽形诞育! 就在这时候,符离转身就往外走,几步跃到狼王的巢穴中,把已经被惊醒的母狼王直接带到了阿曈的屋里。 狼巢中一夜奔忙,狼声鼎沸。 就此,东山上,这一家人足足等了两年的一对小家伙,终于从脉脉星河中得以托生,以狼躯诞育出世。 第106章 番外六 三年后。 熙熙攘攘的市集中,人声鼎沸,原本一条宽阔的长街上,两边都被小商贩占满了,各种货摊琳琅满目。 有烤鸡烧鸭的油香,刚出锅牛肉灌汤包的肉香,一群小孩子围着的粉糖炸米花的米香。还有叫卖干货的,卖艺吆喝的,还有棋局上观棋出言被揍的。 是人间热闹的市井。 一个模样俊美,梳着一头小辫子的男子,背上背着一只精致的竹筐,正嘿嘿笑着挤在打得乌泱泱的棋局旁边看热闹。 下棋的老头们打得正起劲,连棋盘都掀了,棋子到处飞,正巧从那男子眼前飞过,这男子眼神灵动,一见棋子碰不到自己,也没动。 只是这时,就在棋子飞过他肩膀的时刻,那背后的竹筐盖子忽然被顶开。一个白生生的小狼脑袋,毛嘟嘟的从缝隙中挤出来,耳朵都被压扁了,却瞬间咧着嘴,一口就叼住了飞过眼前的棋子。 这幼狼好看的很,叫人乍见之下就知道不是人间之兽。 他身上毛发油亮,在阳光下散着荧润的光,一双金灿灿的大眼睛澄澈又带着顽皮,狼嘴里叼住了棋子,甩着脑袋牙关一咬,棋子顿裂开,嘎嘣脆! “嚯!快瞧,这,这,这是什么神物!” 打得热火朝天的众人听言也撒开手,一头转头看向那个俊秀的男子与他背篓中冒出的狼头。 那男子赶忙伸手,一把将狼脑袋按了回去,而后就朝众人讪笑着,也不解释,转身就要溜。 他身手极好,从这一帮人里挤出去也能不沾人身,众人留他不住,只得遗憾作罢,而后他们互看几眼,反应过来之后,便又接着打起来…… 男子刚捂着背篓挤出人群,眼前便被“一堵墙”截去了出路,没等他说话,就被一双大手捏住了耳朵,这双手的袖口带着一股幽幽的香气,还在揉捏着他的耳垂,那人却直叹气。 “曈,这州县的市集嘈杂,背着孩儿不要乱跑。” 男子却尚且在嘴硬,“我就去看了个热闹而已,果儿露出个脑袋来,我这能跑起来的。”说罢回头看着背篓,“是不是啊,小淘气!” 背篓中的幼狼一听这话,只是在篓盖子的缝隙中,顶出一块黝黑湿润的小鼻头来,呼哧呼哧的喘气,不慎又淌了一行清清亮的小鼻涕。 男子一笑,伸出纤长的手指去点了点,将那行清鼻涕抹了,自然的蹭到了眼前“那堵墙”的衣襟上…… 这两人,正是带着孩子下山的宗朔与阿曈。 自打三年前两个孩儿以狼形出生后,阿曈便与幼狼一同,维持了将近半年的白狼原身。 左右是在狼窝里,这样再正常不过。其他还好,除了家具容易损毁些,饭量大些,倒也没什么,反而叫宗朔抓住机会,狠狠过了一把整日埋在毛茸茸中的瘾。 只是两人本就情意缠绵的,在圣山金藤之下互为半身之后,就更加重欲。 夜晚,宗朔看着媚眼如丝的趴在自己胸膛上的“白狼”,心中火热,却只能“望狼兴叹”。 最后,逼得两人实在受不住,宗朔索性,豁出去,奋力化作半狼形态,方能稍解心火…… 谁知道就在两人胡天胡地了一番后,第二日清晨,阿曈就变回了人身,趴在宗朔温热的胸膛上,疲惫的睡得酣然。 最后他们还是被两只幼狼拱醒的,小狼的四足有劲儿,在被窝里拱来拱去的找奶吃,只是拱了半天,再也没有往日大白狼毛茸茸的包裹了,他们惊讶的发现,双亲都变得“光秃秃”,真可怜。 两只幼狼拱来拱去,最终抵不住困意,将脑袋插进宗朔坚实的臂弯里,倒栽葱一般的睡着了。 两小只体型并不大,即便半年过去,较刚出生的时候,也只是毛发蓬松润泽了,体格依旧像个半大狼崽子,宗朔一手一个,抱在怀里刚刚好。 这叫阿曈有些担心,他这一对小儿子长的有些慢,想当初他那臭弟弟可不是这样,出生半年之后,体格就要比狼王还大了,没过几年,甚至能跟兽化的阿塔比肩,并一同去巡山打猎呢。 一家人坐在一起研究的半晌,最后还是水时说得更靠谱些,他认为,俩孩子这多半是随着人类的生长速度了。 “慢慢长也好,骨头结实,不像阿吒,小时候长得太快,每日要骨头疼,缺钙。” 一众人并不太懂“缺钙”是什么意思,不过也习惯了水时这样的说话方式,毕竟,他总能说些奇怪得叫人费解的新词出来。 阿曈闻言也松了一口气,长得慢也不妨事,反正有苗不愁长呐! 不过因着这样的体型大小,倒是方便这回带两个小崽子下山。 原本两人是打算等孩子们化身之后,再带到人世中来,见见故友的,只是前一段时间他们收到狼群带回来的一封信。 信来自于草原的科特沁,是克烈人送来的,无他,老族长即将退任,少族长继位,克烈要举行隆重的祭神仪式,所以也请月氏前去观礼。 这样大的事情,宗朔便没再犹豫,准备妥当后,带着一家人往草原赶。 今日路过这处州镇,恰巧又赶上集市,阿曈老远便闻到了香气,兴奋的一路小跑,背着儿子就进了城。 眼下因为瞎凑热闹被宗朔追上来抓了个现形,不仅不知错,反而还往人家衣襟上抹儿子的鼻涕。 宗朔连连叹气,心道这一路他可要再小心一些,毕竟妻儿都不是叫人省心的主。 两人出了城门,渐渐不见人影了,阿曈这才停下脚步,他瞅着宗朔一笑,便利落的回手,从裤兜子里掏出一只烧鸡来。 “吃不吃,特意给你带的,可别说我不心疼你。” 话还没说完,宗朔胸前鼓鼓囊囊的衣襟便动了动,而后,从襟口处,蛄蛄蛹蛹拱出来一张小狼嘴,远远嗅着烧鸡的香味直动鼻子。 宗朔揉了揉儿子的脑袋,一脸笑意。 最后,一家人坐在树荫下,一同分吃了那只尚且还热乎的烧鸡。 午后,日光渐渐柔缓,两只舔着嘴儿的小狼蹿出去溜溜达达跑了好一会儿,困了后才又钻进双亲的怀抱中。 他们蜷在宗朔与阿曈的襟怀里,那处有特地为抱孩子而做的兜袋,两只小家伙的屁股沉甸甸的坠在兜袋中,一个脑袋则搭在双亲肩膀上,眯着眼舒服的迷迷糊糊。一个瞪着大眼睛,观察着山下的人间世界。 此时春光正好,闲适宜人,宗朔牵着阿曈的手,抱着两个小儿子,逍遥清闲的去赴约。 只不过这人一家人并没有直接进草原,而是先去了灵州,那里有几个一定要见的朋友。 灵州驻防将军家,响起了一阵门环声,随后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大门嘎吱一声被打开,只是却好像没看见人,阿曈与宗朔一低头,才看见,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儿站在门前给开的门。 这小孩开了门也不说话,眨巴眨巴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最后见眼前这两人笑着看自己却一直不开口问话,这才皱着眉头,勉为其难的说了两个字。 “找谁。” 小孩长得像阿云,白白净净的,但是这个性子,宗朔一瞧就知道是萧冉的种,都是八棍子也打不出一个屁的尿性。 阿曈伸手递给小孩儿一块东山带下来的蜂糖,“我找这家主人,你认识云哥儿和萧冉吗?” 小孩儿没说你找我爹爹什么事,而是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认识。” 说话的功夫,阿云从屋子里走过来,“谁呀。” 看到是阿曈与宗朔,阿云一愣,随即就不可置信的眼睛一红,直朝阿曈扑过来要抱住。 只是还没等近前,阿云便眼见着从阿曈衣襟中钻出一只半大的白狼,那小狼跃到地上,伸了个懒腰。 阿曈则上前抱了抱阿云,又颇为自豪的介绍,“这是我的儿子,他叫睡果儿,刚三岁。”而后阿曈又指着从宗朔怀中露出个脑袋的另一只小狼,“这是圆珠儿,也三岁。” 阿云眨着眼睛还在反应中,那小孩儿却“嚯”的一声,嘴里蹦出两个字,“狼啊!” 灵州营房中,只见主帅萧冉一改往日温温吞吞的闲散混事样子,与家里来的报信小厮一同,驾马飞速往回赶。 萧冉与刑武在新皇登基后,本想处理完手上的事,便辞官,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只是军中将领实在青黄不接,皇帝抹着眼泪再三恳请两人暂且留几年。 皇帝在小时候也算是刑武与萧冉看着长起来的,说起来关系还行,所以也没狠下心,便答应了,如今已经五六年过去,两人日渐懒怠,早就想撒手不干了。如今萧冉一听殿下带着阿曈与孩子来了,谁还去管事,回家才是正经! 毕竟,当年殿下与狼进了那座山后,就只出来过一次,还是南下采买物件,几人也没见着,只能通一通书信而已。 如此,在那一处将军小院中,旧友相聚,心绪起伏。 只是这心绪起伏一半是因为相逢,另一半,则是因为两个“狼侄子”了。 萧冉回来没多久,刑武也从北大营收到消息,策马奔来。 刑武刚进门,还没看见宗朔,便觉得眼前“嗖”的闪过一个白影,接下来自己就被一个毛团子扑了满脸。 “诶呦,这谁家的狼。” 萧冉一笑,“放尊重些,这是小殿下。” 宗朔端着茶杯喝茶,难掩一身气度,只是多瞄了刑武几眼。阿曈则点头称是,“我儿子,可爱吗!” 刑武举起跳过来的小白狼,好生生抱着端详了一番,又用手指来回拨弄了睡果儿毛茸茸的小白脚,一对狼脚软哒哒的摆动,直到小狼不耐烦了,一脚蹬在刑武脸上,借机跑掉了。 宗朔伸手接住投奔而来的睡果儿,却挑着眉问刑武,“怎么弄的,一身邋遢,斥候呢。” 刑武一听这话,当即就收了笑容,面色纠结又艰难起来。 宗朔回头看向萧冉,还抱着儿子的萧冉冷哼了一声,颇为指摘的开言。 “被他气跑了。” 阿曈听完“啊?”了一声,心想真是奇了,往常斥候就像一个影子一般跟在这大黑脸身后,怎么走了? “大黑脸你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斥候都能被你气跑!” 刑武也一脸的官司,“没啊。” 阿云则从厨房端了一盘阿曈爱吃的点心过来,听刑武还这样不开窍,索性翻了个白眼。 “他大张旗鼓的要找女子成亲生孩子,斥候第二天就走了。” 阿曈一愣,这有什么因果关系吗? 宗朔则低头一寻思,而后手指敲了敲椅子,“早有端倪,你当局者迷。” 第107章 番外七 宗朔一句话给这件事情定了性,叫刑武直接蹲坐在了墙角,像一座泄了气的大黑塔。 阿曈还没清楚里边的弯弯绕绕,尚且在抻着脑袋问,“那你找的媳妇儿呢?” 刑武没说话,阿云倒是抱着孩子哼了一声,“他哪里来得及找,人家斥候一走,他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上我这蹭了多少天饭了!你瞧,衣裳馊了都不洗。” 萧冉也默默帮腔,“没人要他。” 他这兄弟虽说武艺超群,是军中作战的一把好手,但长的五大黑粗,性子还大大咧咧不会体贴,也就斥候把他多年握在手里当块香饽饽。 宗朔抱着睡果儿,孩儿老老实实的窝在自己怀里假寐,旁边的圆珠儿也趴在阿曈的膝盖上,悠闲地晃着两只前脚,嘴里还被阿曈喂着点心。 再看桌子对面,阿云一家也和和美美的坐着,唯有刑武,胡子拉碴的蹲在墙角不说话。 “你怎么想的。” 刑武一听殿下问自己,抬头吭哧了半天,也没说明白。 盖因为他心里也乱,他一直把斥候当做兄弟相处,睡过一张床,也饮过一杯酒,多年尸山血海闯下来,命都能给他,只是他实在没往这方面想。 等到宗朔出世入山,万事了结之后,他看着萧冉的小儿子也眼馋,想着不然娶个媳妇算了。就连这事,他也是先想着兄弟的,自己还没着落,先去问了斥候,问他有没有喜欢的女子,自己做主给他娶了! 只是那小子当即就变了脸色,然后第二天就不见踪影。 斥候是顶级杀手出身,追踪与藏匿术军中无敌手,刑武带着犬军,翻天都找不到他。 阿云看着脸色暗沉的刑武也叹气,“还没几天,人就成这样了。” 宗朔“啧”了一声,也不能撒手不管。 是夜,众人在萧冉家安歇,本来这两口子是把最好的房间腾出来给宗朔与阿曈住的,只是最后变成了阿云带着孩子与阿曈搂着两只幼狼睡在主室,而宗朔则到偏房去打了个地铺。 原本说好要与萧冉刑武两人秉烛夜谈,但是无奈,刑武喝醉了,耍酒疯,心里憋闷就嗷嗷的喊,扰的正屋里睡觉的圆珠儿和睡果儿都仰着跟着脖子嗥。 两只小狼边嗥还边晃脑袋抖耳朵,实在是因为嫌弃刑武那破锣嗓子,嚎的太难听! 宗朔只怕明日有传言说萧冉将军家里豢养野兽,于是一掌便把刑武劈晕了,清静之后,自己则溜溜达达的出去睡侧屋。 夜已深沉,外头打了三更,月影横斜的透过侧屋的窗纸,听着外边的“沙沙声”,宗朔顿时睁开眼睛,其中竟也有些金色,在暗夜中泛着光。 “出来吧。” 宗朔话音刚落,便从窗外显出一个清瘦的人影,隔着窗跪在地上,无言的朝宗朔行礼,像一个影子一般。 “给殿下请安。” 宗朔一摆手,“都什么年月了,还讲究这些。我不是殿下,你也早就不是一个见不得人,生死由命的杀手了,你明白么。” 来人正是一脸苍白的斥候,他本来也没走远,又知道宗朔回来了,就赶紧来拜见。 斥候听宗朔这样说,愣了半晌,想了一会儿,最后还真自己起身了,缓步进了门,但他依旧习惯性的隐在暗处,垂手低目而立。 月光是一样的月光,但照在不同人的身上,却能映出不同的光来。 映在阿曈身上,是润润而流转的玉色毛边,显得的人脸色红扑扑,生机勃勃又野性隐秘。 映在斥候身上,便是惨白的,阴冷的,像是一块化不开的冰在夜中潜行。 宗朔朝人一招手,“去,坐着说话,桌子边上有小暖炉。” 斥候听话,冰凉的手抱着暖炉,与宗朔聊了起来,说些多年不见的际遇与人间变化。他的声音因为年幼时残酷的锻炼与喂药,能转换成不同人的嗓音以备暗杀与刺探,但他自己真实的声音,却是细弱又喑哑的了。 斥候就像是以往和宗朔报告军情一般,说话简明扼要,但信息量极大,消息既广且杂。 上到边塞军事部署,抑或皇帝又因为均衡朝中势力娶了几个妃子,夜宿在哪。 下到萧冉家柴房里的哪只母鸡能下双黄蛋…… 宗朔也不说话,默默的听着,待斥候说到兴处看向自己的时候,他还会微微点点头,这是两人多年的相处方式了,一个说,一个听。 最后,外边敲了四更,斥候渐渐停了下来,不出声了。 宗朔却看着他反问,“怎么不说刑武。”往日但凡刑武头发打了个结,斥候都了如指掌,还要悄悄切切的念叨给宗朔听。 斥候憋了许久,自从宗朔与刑武把他从死人堆里捡回来后,他情绪就很少有起伏,但如今眼眶都有些红,斥候咬着牙,吸了一口气,提着嗓子,竟真的讲起来。 并不是别的,他细数了多年来往刑武身边扑的所有女子的底细,虽然因为刑武那大黑炭实在不解风情,她们没有一个成功,但斥候却连她们家里筷子朝哪边摆都清清楚楚。 其中一个女子嫁人后遭受了相公毒打,那相公又要卖她到窑子里还赌债,斥候一气之下把男人杀了,救了那女子出来。女子简直无以为报,又询问恩公姓名,斥候什么也不说,给了她一笔钱,然后把人送走了老远,再也没回过中原。 宗朔听了半天,最终实在没忍住,伸手敲了敲桌面,而后发自肺腑的问了一句。 “你不累么?” 斥候正说到激动处,咬牙切齿的,闻言又伸手抱了抱暖炉,“不累!” 宗朔叹气,这一个两个的,只有打仗作战的脑子。 “你不说出来,谁能知道?你不求,怎么能得?跑什么跑,有事就说给他听,不成你就揍他。” 况且也没什么不成的,眼看今天刑武那个样子,就差跪着求人家回来了。 宗朔说完,看斥候垂脸有些难过的样子。 “躲一辈子?生生错过,两个人都后悔。” “在我们捡回你后,脱离过往,你就只是你自己,是个爱恨俱全的人了。人生算下来没多长,生死只在倏忽之间。” 再也没有人比他们更知道生难死易了,斥候攥紧了拳头,又跪在了宗朔眼前。 宗朔一摆手,“去吧。” 一阵风过,窗下再没有人影了。 刑武早就醒酒了,有些落寞的仰躺在榻上,直着眼睛看着头顶的纱帘。 萧冉嫌弃他闹人,早就走了,只剩他自己,在尚且有些微醺的当口反复思量。 他拼生拼死把人捡回来,又整日不离身的带在身边十几年,到底自己是怎么想的。说是当兄弟,但哪个兄弟他也没这样上心过。 天冷了要给人家抱着暖手,太阳晒了要给人家遮阳,吃口好的惦记,喝口美酒也牵挂,更别说打起仗来,那是死也要护住的。 只是要说情情爱爱的,他常年在军营打滚,也没粘过,不太明白。但刑武仍觉得,以情爱来说两人的关系,那就太浅了。 就算用生死来说,他都觉得浅。 他想让斥候开心的活着。刚捡回来的时候,那人就像个鬼,他没日没夜的经管照顾,才算把人拉到人间来。刑武觉得他该叫斥候体会了所有人间的快乐才是,那是人世欠他的。 或许也该娶妻生子呢?那白脸的小鬼也到了年纪了,整日跟着自己,也不像个话。 他眼看着萧冉一家人的日子越过越称心,于是最终才狠下了决心,假装不在意的与那人笑着提了。 但结果出乎人的意料,在斥候苍白着脸问自己,是不是不想要他了的时候,刑武就后悔了。但他没有回头路,便笑着说两个人都该成亲了,哪日也给他找个嫂子瞧瞧! 最后,人跑了,他也找不着了。 如今借着酒醉装傻,躺在床上独自艰涩难受。 正在刑武迷迷糊糊之间,就听房门“嘭”的一声巨响,刑武登时惊醒,条件反射一般,坐起就要摸刀。 但等看清门口是谁之后,登时僵住了,只是还没等他开口,斥候一阵风一样的飘进来,抬手就扇了他一巴掌,“啪”的一声在夜中声音清脆。 刑武哑口无言,斥候却红着眼眶哑着声说,“殿下叫我揍你。” 刑武没说话,只是咳了一声后,就又暗自往前送了送另一半脸。 打就打,回来就行。 但斥候看着刑武胡子拉碴的落魄样子,也下不去手了,反倒开始开口说话。 “娶媳妇?你是别想了!我告诉你,暗中使绊子,亲手挡桃花这事儿,我是做惯了的,手熟的很!” 斥候这样一挑破了说,刑武倒是不知道该如何答话了。 “曹御史家的曹玉芝,是我暗中硬给他和新科状元牵的线。孙大夫的嫡女,也是我藏了她递过来的信。赵将军的大女儿要赵将军来和你说亲,我告诉他,你久战沙场,久不近女色,实则是因为有暗疾……” 林林总总,经年下来,实在不少。刑武一时间听得目瞪口呆,这些他都没注意的陈年旧事,竟是如此原因?怪不得赵将军总往他身下瞧! 只是眼看着斥候这幅悲愤的样子,他还哪里顾得上想这些官司。但心中又震惊于这些事情的发生时间,那是很早以前了。 这人藏情甚久,但自己蠢,没发现。 刑武抬头不知所措的看着斥候,就见他脸色越来越红,说话也越来越喘,于是心里担忧,别是气坏了。 “歇,歇口气,喝点水吧,哥错了,哥错了,先来喝口水!” 斥候却咬了咬牙,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开始解衣裳。他常年穿着暗色衣裳,这样以便于隐匿在夜色中,只是里边的贴身小衣却是红色的。 那是刑武特意给他买的,今年是斥候的本命年。 斥候不同以往的燥热,他解了外衣还不停,甚至将红色的小衣都解开了,露出里边细腻白皙的肌肤,往日苍白的身躯不知是红衣衬的,还是其他缘由,渐渐泛起红晕,脖颈与胸膛红了一大片。 看的刑武心中一紧,今夜喝的酒仿佛眼下才开始上头似的,人有些迷糊,心中黏腻起来。 他下意识起身去给斥候穿衣服,“天凉了,你体寒,赶紧穿上。” 斥候索性,将衣裳都扯掉了,转身往床上一躺。 凉月将屋内的情景映得艳色无边。 刑武有些生气,身上躁动着,面上却黑沉沉,他皱着眉给人去盖被。 斥候也不怕他的黑脸,直接一巴掌拍开了刑武拿被的手,又细细哑哑的开口。 “我告诉你,我刚吃了药的,独门秘制,你不要我,我就去找别人。” 刑武一听,脑袋嗡的一声,斥候擅长制药,他说烈性,便绝对只多不少,不解要伤身。 他生气斥候这样自轻,但也知道,追根究底,是自己的错。 他正握着拳头暗自运气,床上的斥候便在沉默中红着眼睛咬紧了牙关,随即起身就要走。 刑武见人要走,哪里肯叫他去找别人,他必要削了那人的脑袋! 于是当即憋得面色赤红,爆喝了一声,“去他姥姥的!” “要!” 良夜沉沉,药毒易解,情毒难消。 …… 清晨,宗朔与萧冉领着一众人在中院喝茶吃点心,阿曈则面有菜色的耷拉着脑袋,要怪只怪他耳朵太灵敏,那两人翻滚了一夜,吵的他都要掉毛了。 宗朔解开绑在小狼耳朵上的发带,又揉了揉给活活血,抬头看着阿曈生无可恋的样子,心想真是长大会照顾人了,好歹知道把儿子的耳朵堵上。 几人喝着茶,就见刑武满面红光,意气风发的从屋里走出来,站到桌边咕咚咕咚牛饮了一大壶茶水,而后伏低做小的给阿云行礼,“劳烦嫂嫂,给做一碗清汤面可好。” 阿云拍着刑武健壮的胸膛,语气怼噎的直言,“也罢,估摸着你以后也不在我这吃了,今日再给你效一效力罢了。” 刑武老脸一红,幸好他生的黑,看不大出来。 “多谢多谢,来日我俩必奉上厚礼答谢!” 经过昨夜一晚上,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了,萧冉有意臊一臊刑武,刚要开口,细看之下却“噗嗤”的喷出一口茶来。 “你这脸怎么回事?” 阿曈趴在桌上斜眼一看,果然,不仔细瞧还真瞧不出来,刑武那大黑脸上,映着一只鲜明的掌印,有些肿了。 刑武挠头,笑了笑没吱声。 最后等阿云端出了香喷喷的清汤面,刑武即刻恭敬的接过,端着面就急火火的往屋里去。 众人看着他大黑狗熊一样的背影,也颇为感叹。 人世浮沉,命途曲折艰难,斥候求的也不过如此。 甚安。 第108章 番外八 几日后,克烈族祭祀的日子将近,宗朔启程奔往草原。 行至戈壁,阿曈背着一个大包袱直叹气,“阿云也准备了太多东西了,咱们吃了好几天还没吃完。” 只是一回头看向宗朔,他心里便平衡了。 阿曈尚且只背了吃的,宗朔除了胸前团着的孩子,还有前前后后的大包小裹,这大多是萧冉几人要带给克烈的礼物,什么玩意都有,着实是既多又沉。 “斥候说叫营中的兄弟送送你,咱们答应好了吧。”阿曈又有些心疼宗朔负担重。 宗朔只笑,“不沉。” 不过虽然两人身上不少行李要背,但小狼们却是快乐的。 自从出了东山,就到处是人,两个小东西一路窝在双亲的襟怀里,甚是烦闷。 直到入了戈壁,万里无人,开阔极了。此番睡果儿也不睡了,圆珠儿也不吃了,两只小家伙跳出阿曈与符离的怀里,撒了欢的跑! 一会儿闷着头刨沙子,一会儿扒开枯木丛去看沙鼠,蹦蹦跳跳的,不像狼,倒是像两只大白兔子。 东山没有这样大的沙漠,便也没有这些沙漠中独有的植物与动物,两个小兄弟既新奇又顽皮,撒开腿耍的不亦乐乎。 夜间,沙漠戈壁中的气温颇为舒适,周围的空气凉了下来,但沙子是热乎乎的,把身体埋在里边很舒服。 阿曈看着圆珠儿埋在沙里,深怕有蝎子什么的毒虫咬到他,毕竟自己就曾经受过,可疼呢。 但转念一想,他儿子尚且是狼身,绒毛厚着呢,怕什么怕。 于是,等宗朔生起火,回头找人时,就见哪里还有人影,沙子坡上,只并排躺着三只大白狼! 原来阿曈早就化作了狼形,和孩子们一起埋在温温的沙子里,好不惬意。 而后睡果儿又发现了新的玩法,他窝在沙子里,划了划小白脚,沙子一松动,整个狼就随着往坡下流动的沙子一起,像一滩柔软的液体一般,顺溜溜的“淌”下了坡。 滑到了坡下,他又站起身,摇头晃脑的甩一甩毛里的沙子,而后兴奋的跑到坡上,再来滑一次。 阿曈眯着眼一看,脸上不屑,但身体却也埋在沙子里,下意识的划了划脚。 所以,最后宗朔就抱着给孩子准备的小被子,看着这一家三口,以阿曈为首,欢快的往返于沙坡上下。而后咧着大嘴,热的直吐舌头。 宗朔也不拦着,反倒笑了,转身去火堆边给妻儿准备伙食,想必今天,玩饿了的几个人,能把沉重的口粮吃下不少吧。 走了几日,小狼的新鲜劲儿也过了,安稳了下来,反倒是宗朔抱着儿子,又搂着阿曈,坐在沙坡上看风景。 大漠孤烟,沙海落日,天地间好景无穷,他们一家人要在长长久久的岁月里慢慢的欣赏。 只是并没有安安稳稳的赏几天景,一家人刚出戈壁荒漠,进到草原地界,便即刻被几个人上前围住。 这些人面孔都很熟,正是克烈族曾留在中原,目睹过符离与阿吒两只巨狼迎敌的一行人。 因为他们熟悉宗朔,族长特地派人在草原各处守着,只等接人。 盛情难却,宗朔便依言将装礼品的包袱都交给了那几个大汉。克烈人骑着马,但是见阿曈两人徒步而来,就要下马相陪。 阿曈赶紧摆手,“你们骑吧,我们跟得上。” 对克烈人来说,阿曈的话,是比圣旨还好使的!他们刚刚初见阿曈,下马就要跪,还是叫阿曈给拽了起来,不受他们的礼。 克烈人知道阿曈的身份,且眼见过巨狼,对阿曈极为崇敬又信服,别管是说狼神跑起来要比马快,就是说阿曈转眼就能瞬移到科特沁,几个人都不怀疑。 只是,他们看了看宗朔,觉得这个月氏不太靠谱,毕竟是常人么,应该没那么能跑吧…… 正在犹豫的时候,阿曈便喊了一声,“宗朔!咱们跑啊,要比谁先到。” 于是,这几个克烈还在观望之际,就见两人迈开长腿,飞跃出去,跑的极快,转眼就只能见隐约的影子了。 两人急奔,又抄近路走,次日天还没黑就到了科特沁的山谷口,而克烈早就有人等着了,阿曈与宗朔受到了隆重的迎接。 宗朔看着载歌载舞的众人,还有迎过来的老族长与少族长等人,心里一笑,这样大的礼,更像是迎神,看来,自己是借了阿曈的光了。 阿曈还没等过去受礼,两人怀中的孩儿便先忍不住了,他们短短的三年生涯实在没见过这样盛大的仪式,人好多!好热闹! 最妙的是双亲谁也不拘着他们,于是,老族长刚要跪,就见迎面扑过来两只眸色灿灿的白狼。 可怜这老族长没受过这刺激,登时一抽,险些过去。直面狼神,能亲眼目睹这英姿,他,他何德何能,这定是他一生与人为善,坚定信仰的福报! 福不福报阿曈不知道,阿曈只知道他儿子要把这老头吓晕过去了,于是赶紧叫孩子们回来,而后催宗朔掏出丹药救急。 阿曈丧气的想,这可别喜事变丧事…… 而等最终局面稳定之后,阿曈便不约束着孩子了,克烈人们也渐渐放下了崇敬的忐忑之心。 实在是因为两只小狼过于的可爱,插科打诨,撒娇打滚。主要还自来熟,见人也不憷,晃着尾巴就去蹭。 睡果儿和圆珠儿在山谷中晃了一圈,最终,还是被少族长的伴侣收服了,那个高大又俊美的克烈男人,不但做饭的手艺好,按筋骨也好舒服! 阿曈正接受老族长激动的敬酒,就见少族长的伴侣笑着走进毡帐,一身精致的铃铛与首饰在他迈步之间“叮叮当”的细碎轻响,很悦耳。 而他那两个没出息的儿子,正懒塌塌又软嚯嚯的挂在人家手臂间,既被喂得饱饱的,又被按的筋骨松松的。 小狼看到阿曈便眯着金眼睛“呜噜噜”的说了几句话,阿曈听完则笑道,“琼勒,我儿子好喜欢你,叫我把你带回东山去。” 琼勒则摸着小狼,又按了几下。只是少族长却紧忙摆手。 “不行不行,我虽然尊敬狼神,但是我的媳妇可不能献给狼神!” 宗朔只觉得这个少族长相处下来,颇有些直心眼,“倒是不必献媳妇,叫琼勒把这一手功夫教给我便罢了。” 少族长这才放下心,阿曈这话谁都没当真,就他自己在这瞎紧张,眼下也有点不好意思,便讪讪的瞧着琼勒笑了两声。 琼勒则抱着小狼坐在他身边,空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脖颈,笑着挤兑他,“你个傻子。” 老族长坐在一旁捋了捋胡须,只觉得人生圆满了,狼神他也见了,草原也安定了,自己儿子虽说有点缺心眼,但他媳妇聪明啊,也不妨事。如此,是该到自己颐养天年的时候了。 阿曈却眼珠一转,抱起圆珠儿就往老族长身边凑,边凑还便笑嘻嘻的说克烈语,“老头,你摸摸,我儿绒毛可软了!” 老族长哪受得了这个,当即摇头推却,他怎么能对狼神不敬呢。 但是颤抖又迫不及待伸出去的手却着实出卖了他,圆珠儿老老实实的叫人摸,还索性跳到了老头的怀里,老族长当即就说不出话,激动的喔来喔去。 他温暖又苍老的手轻轻揉了揉圆珠儿如云般柔软的胎毛,叫小狼直眯眼睛。 列祖列宗在上,他老头子不仅见了狼神,还摸了!他真的摸了!此生无憾啊。 就这样,在热闹的气氛中,一家人参加了克烈族第二日的祭神仪式。 只不过宗朔是在祭坛之下观礼,阿曈是被迫领着孩子在高高的祭坛上受礼。 宗朔心里这才回过味儿来,老族长非要给自己去信,说什么邀请月氏来观礼,实际上,是叫他拐带狼神罢了…… 三只大白狼还没见过这样的阵仗,都大眼瞪小眼的,趴在高山的巨石祭台边上朝下瞅。 宗朔视力好,由下往上,远远的依稀能见到,石台边上,露着六只毛茸茸的狼爪子,两大四小,小的那四只不敢乱动,那双大爪子却在百无聊赖的挠石台。 阿曈正听着叫人昏昏欲睡的祭词,身边的两个儿子也睡着了,他翻身,露出雪白又柔软的肚皮,仰着头朝天上看。 只见祭台上方,是片片结绳而系的旌布,随着山谷中柔和的风,正在慢慢轻摇,如同一种无言的召唤。 最后,阿曈起身,领着孩子们一起,在层层叠叠的祝祷声中,仰起头颅,朝着旌布飘摇的方向,长长久久的嗥叫回应。 克烈人听到狼嗥,全都崇敬肃穆的俯身跪拜。 阿曈想,这,也是人世间的一种缘分吧。 第109章 番外九 祭祀结束那日,阿曈与宗朔还收到了一份礼,那是诺海亲自打磨了好几年,才做好的马鞭子。 在临别之际,少年很珍惜的将鞭子送到阿曈手里。 看着眼前才十几岁就比自己还高的诺海,阿曈很感慨,春去秋来,时间会治愈一个少年心中的伤痕,并且赋予他强健的筋骨与沉稳的性格。 诺海在送鞭子,却有好几个漂亮的克烈男孩子在看诺海,宗朔了悟,觉得这小子桃花可不少。 一边的忽儿扎合看宗朔的眼神,就一笑,而后拍了拍诺海已经宽阔起来的肩膀。 “他可执拗的很。” 阿曈也爱掺和,赶紧询问,就听忽儿扎合解释说,“他还等着草原大河脊边上,那个孛其特的小子成年呢!叫什么来着?” “宝术”,诺海回答。 他一点也不觉得尴尬,诺海觉得自己是已经与宝术定下了的,很坦荡,没什么可遮掩的。 阿曈则嘻嘻的笑,朝一脸平静,又语气执着的诺海竖大拇指,“不要急,准能成!” 诺海这才笑了,少年虽然才十几岁,但是已经初具克烈人英武的样貌,笑起来叫旁边看着男孩子们脸红。 时间不等人,眼见已经中午了,阿曈这一家人在科特沁着实停驻了好些日子,两个孩子趴在阿曈的怀里直挠他的衣襟,催促他启程。 他们已经离家很久了,即便外边再热闹,小狼还是认为东山的狼窝里最舒服,且也有些想念还在东山中守山的家人了。 阿曈很轻快的与众人告别,并承诺,等孩子长大了,能自由的走动后,他再来拜访。 克烈也不强留这几人,他们是狼神的族裔,他们的归属在神山之中,在世外之境。 回程的路要比来时轻快,没有了大包小裹,很是自由。 一家人不急着赶路,倒是好生的游山玩水一番,不过都是选在无人的山野林中,以免孩儿们被当做普通的狼叫人打了去。 直到一日,路过前往潞州的官道,宗朔还在给阿曈介绍这处城池的历史与重要战役,阿曈听得迷迷糊糊,但依旧不能掩饰他对宗朔博闻强识的敬仰目光。 两个人正你一句我一句的说体己话,就听前边官道的林子里有动静。 阿曈一抖耳朵,隐约听到几个字,什么潞州知府今日路过此地,当官的必定是个有银钱的,咱们他娘的劫这一票,够活好几年! 宗朔也皱眉,他身份特殊,本不想惹麻烦,但光天化日之下遇到劫匪,他多年军旅,就忍不住要剿匪…… 阿曈则猛然大悟一般的“啊”了一声,而后赶紧拍宗朔的肩膀。 “潞,潞州新任知府,是小鸟啊!” 宗朔一愣,这才想起来那人是谁,那书生被萧冉免了军籍,确实是为了赶考来着。不过宗朔只知道是真的中了状元,阿曈还跟他显摆了好几日呢。 “他出任潞州?”升这么快? 阿曈则哼了一声,“那日阿云与我说的,还说小鸟是个顶好的清官,万民伞都收了好几把了。” 宗朔挑眉,“你还知道万民伞?” 阿曈有些骄傲的神气,开玩笑,他当年那巾帼英雄李玉香的评书是白听的么! 不过万民伞不万民伞的先不说,这些匪类是得解决掉。 宗朔脸色一沉,一身行伍的杀气漏出来,抬手从旁边折了一根柳条,便独自进了林。 阿曈蹲在原地抱着孩子,听着一声声骨碎与惨叫,兀自龇牙咧嘴。 很快,宗朔便一身整齐的从林中回来,连头发丝都没乱,就见阿曈还等在原地,只是一脸狼相,两个孩子也凝神,下意识伸出还未长成的利爪来。 宗朔上前抱住一大两小,“走吧,一会儿官轿路过,人多眼杂。” 阿曈收回了唇边露出的狼齿,被宗朔拥着要离开,但他却忽然想起什么,停下了脚步。 宗朔只见阿曈从两个孩子身上揉了一把毛下来,而后装在小兜子里,挂在了轿子必经的树下,还拿出裤兜子里常带着的炭笔,用他那缺胳膊少腿的字,写了一句话。 “潞州知府亲启——我儿的毛,赠与旧友做只新笔” 当日,百姓都说潞州的官道上发生了奇事,本要劫掠知府的强盗被人收拾了个落花流水。经过民间润色,大伙都说,是神明保佑青天大老爷呢! 但只有柳鸿飞一人知道,到底是谁好好的护送了他这一程。 深夜中,他珍惜的打开那个挂在树上,装着月白色绒毛的小布袋,伸手抚摸着布袋上的独特的字体。而后,又从朴素的行李中翻出一只精致的木盒。 打开后,一只白色混金的狼毫笔,正完好无损的摆放其中,从未耗损,被保存的很好。 而这笔的主人,正带着伴侣与孩儿,肆意的奔跃在山林间,欢快的归家而去。 离东山尚且还很远,一群白狼便早早的迎出来了。 睡果儿与圆珠儿一见这些“叔叔哥哥”们,立即兴奋起来,跳出阿曈与宗朔的怀抱,跟着狼群便往东山去。 阿曈放开手,看着族群带着孩子们走远,心里既安稳又惆怅。 随着岁月飞逝,总有一天,他尚且才三岁的孩子,会长成真正的狼神族,去经历自己的故事。 这时候,宗朔上前,抱着了阿曈,低头亲了亲他的脸颊。 两人对视良久,阿曈知道,眼前这个人,不论时间如何变幻,他都会陪在自己身旁,即便最后化成了泥,化成了土,也相合在一起,要永不分离。 宗朔正抱着阿曈,就听山上传来熟悉的马嘶,抬头一看,原来出山迎接的,并不只是白狼,还有乌骓与踏炎。 它们许久不见两人,此刻正神采飞扬的踏风而来。 阿曈一笑,也迎了上去,随即便一跃至踏炎的背上,昂着头遥遥的望向宗朔,“来不来!” 宗朔也跨上乌骓,他舒展筋骨,高声喊了一句,“来!” “驾,驾……” 两人就这样骑着马,飞驰在林间与原野。 眼神相交之间,犹如初见。 两人两马,肆意飞扬,就像一幅晕染开来的水墨画,定格在东山这处遗世秘境中。 爱是一场潮汐,是不着痕迹的汛期。 它沉静的滚滚而来,一往无前的推开天地,最后飞流直下,漫过山川。 毕竟,光,永远都遮不住。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完结了,蠢作者鞠躬感谢。 写文很快乐,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我会努力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