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迷津渡》 第一章 南国初春,杏花楼的护院将一年轻男子拖出,狠狠地丢在门口,接着一身着翻领石青银鼠褂,大红洋绉裙的女子走了出来。 她的妆原本化得很精致,只是经过了一宿的不眠夜,便淡淡地化了开去,跟她朦胧的睡眼一配,远远看去,生似一幅漾开的水墨画。 男子躺在地上「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穿着一件单薄的麻纱内衣,胡渣满面,即便五官长得还算周正,也已经看不出丝毫俊朗之色,只是左边眉头有一粒黑痣,淡色的嘴唇一弯,却又有说不出来的诱人。 「真难为你,大嫂,这里你也能找到。」 那女子模样微怒,但却似在竭力压制怒气,道:「公公与你大哥昨儿个被召宫里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你不知道关心,却在这边风花雪月,昏天黑地。」 被她这么一提,那男子似乎也想起了自己宿酒未醒,他勉强坐了起来,抱住头,嗯了一声,然后懒洋洋地说:「他们原本是御医,彻夜不归,自然是宫中有人患了大病,你又何须急成这样,托小福子进宫打探一下便是了。」 「问题是小福子去了,也没有回来。」那女子声音微微颤抖地道:「我又派了小祥子去,他又没有回来。」 男子见女子露出惶惑之情,不禁温言道:「子青,不要着急,我去替你看一下。」 两人一时间相对无言,隔了半晌,苏子青才道:「你还不起来,天寒地冻的,你看你穿的……」 陆展亭在神武门领了牌,便直奔养心殿,当今皇上身体违和,父亲与大哥多半是为此逗留。陆展亭虽然也是御医,但是恶名在外,宫里除了哪个贵人养的小猫小狗病了,谁也不会真的让他去把脉问诊。 陆展亭一路赶到养心殿,那儿竟无人当值,养心殿门虚掩着,陆展亭忍不住轻轻推开,他一直走到内室,里面不要说侍卫,连内侍太监也不见一位。陆展亭诧异到了万分,有心想要离开,但内室里却传出了隐隐的呻吟声。 那是濒死之人的喘息之声,陆展亭无论如何也迈不开脚步。他一咬牙进了内室,见一黄衣老者正半躺在榻上,听到脚步声,便嘶声叫渴。 陆展亭慌忙半跪作了个揖道:「臣内医院陆展亭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老者颤抖着指着茶壶,仍旧叫着水。陆展亭也顾不上他没叫起,连忙倒了杯茶端到老者面前,老者一把抓过他的手,将那杯茶喝了个底朝天。 他见陆展亭皱眉看着他,便喘息着问:「朕是不是不行了?」 「回皇上,恕臣冒犯,能让我仔细看看吗?」 陆展亭得到了老者的肯定,伸出手搭了一把脉,查看了一他的脖项,他见老者嘴边有一处黄色物体,于是便用手沾了沾,伸进嘴里,立刻脸色大变,失声道:「硫磺。」 他转头问老者,道:「是谁给皇上您服用了硫磺?」 老者还没有答,就听身后有人细声细语道:「正是陆大人您啊。」一位身着蓝色金丝蟒袍的太监笑咪咪地站在门口。 陆展亭吃惊地站在那里,问:「我?」 他们一问一答之间,那老者突然眼泛赤光,呼吸急促,陆展亭顾不得同太监争论,一翻衣袖露出整排的银针,坐到床边,提手想要扎针,却被那太监抓住尖叫道:「来人哪,有人要行刺皇上。」 立时侍卫们蜂拥而而入,将陆展亭双手反扭在身后,陆展亭大叫道:「我能救他,快放开我!」 那老者一阵剧烈的喘息,然后一口鲜血喷到了陆展亭的脸上。 陆展亭呆愣在了那里,任由侍卫将他拖了出去。 「陆展亭,皇上面红目赤,颈脖有细密水痘,疹色紫暗,口渴欲饮,这分明是热症,你居然还让皇上服食硫磺这种大热的药物,你根本是想弑君!」 吊在房间中央,被打得遍体鳞伤的陆展亭缓缓抬起头,懒洋洋地笑了几声,道:「你不如告我弑猫弑狗更妥贴一点,整个内宫谁不知道我只给猫狗看病,皇上什么时候轮到我瞧了?」 「陆展亭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刑讯官声音压低了道:「你横竖过不去了,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也绝不会饶了你。」 「那谁会登基?」 「自然是太子亦裕,皇后的独子,人品、武艺都是皇子们里出类拔萃的,不是他还能有谁?」 「那倒真是让他如愿了。」陆展亭嘴唇一弯。 「看来是不如你的愿了。」 一个身穿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的男人走了进来,那男子飞眉玉面生得极是标致,就连他冷笑也看上去让人赏心悦目得很。陆展亭却对那个笑容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颤,他识趣地低下头。 「太子!」 刑讯官连忙空出了位子,那年轻男子坐了上去,问:「他承认了吗?」 「他还没承认。」刑讯官擦了把汗,讪笑道:「不过快了,快了,他很快就会承认的。」 亦裕笑了笑,他挥了挥手,道:「拿进来。」 陆展亭偷偷瞄了一眼那个水漆墨色托盘,心里不由得暗暗叫苦。 亦裕微笑着伸出他那双白玉似的手,从托盘里拿出一根翠绿的藤条,笑道:「可能大理寺的刑官们技艺不精,殊不知刑讯这也是一门学问,你们原本应该好好跟陆大人学学。 「首先要懂得选鞭子,一不可以太轻,轻了没有分量,抽上去犯人不知道疼,但也不可以过重,没抽几百下你就累了。」 「这种藤条就最好,而且上面长满了尖刺,刺长得细,很长,又很坚韧,它可以最大面积地刺入你完好的肌肤,又不会在表面留下伤痕。」 「太子真是学问渊博,小的……」 亦裕微笑着打断了他,道:「你们错了,学问渊博的是陆大人。」 「我小的时候吃了十哥给的几块小点心,不知怎么得了点厌食症,就是这位陆大人发明了这种藤条,不过抽了我两鞭子,就打通了我堵塞的经脉,治好了我的厌食症,皇爸爸对他青睐有加。要不然就凭他只会治狗治猫的本领,哪能进得了内医院呢。」 陆展亭干笑了两声。 亦裕微笑道:「陆大人还教了我一个至理,他说,哪怕是一匹再好的骏马,也是要抽的,要不然它很容易得骄狂症,到时就要害人害己。」他说着将藤条丢给了刑讯手。 果然他们见到了藤条的效果,一鞭子抽下去,陆展亭整个人都绷直了,他咬着自己的下唇,尽管不出声,头忍不住仰得很后面,露出了修长的颈脖,可见很痛苦。 亦裕放在台上的手突然握紧了,说不上来是兴奋还是紧张。这种藤条的效果很显着,陆展亭昏厥过去的次数明显增加了。 等第三次陆展亭昏过去,亦裕示意停止,他挥手让所有的人都出去。 陆展亭软瘫在地上,睁开被汗水打湿了的眼睛,他不解地看到亦裕正在优雅地脱衣服,当亦裕褪下他裤子,分开他的腿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亦裕要做什么。 他嘶哑地说道:「不,不……」 他从来放荡不羁,没有体验过这一刻的恐惧。 但恐惧很快化成了耻辱与痛苦,那感觉就像坐在了刀刃上面,无论是肉体还是尊严都在一下下地被凌迟。浑身的刺痛犹如火焰般烧灼着他的肉体,从未有过的痛苦,他几乎在脑海里哀求让我死吧。 他听到有人冷笑,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展亭。而在陆展亭年轻的一生里,第一次体会到夜是那么地漫长。 他迷迷糊糊地看着亦裕穿好衣物,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陆展亭,眼里的神情似笑非笑。 然后,他的眼前又闪现了很多人的面孔,刑讯官的、刑讯手的、牢头的、杂七杂八的。陆展亭那一刻忽然意识到,他再也不是那个宝马轻裘换美酒,逍遥快活、笑傲人生的陆展亭了。 张牢头拿起陶钵盛了点水,走近屋内的铁笼子,对拴在里面的陆展亭说:「陆大人,喝口水吧。」 陆展亭勉力挣扎着凑近笼边,他的双手还是被反吊在身后,这让他行动分外吃力。喝了几口水之后,他像虚脱似地倒了回去。 张牢头收回了手,叹了口气,道:「陆大人你想开一点。」 陆展亭舔了舔没有血色的嘴唇,笑道:「被狗咬了一口,有什么想不开的。」 张牢头大惊失声,道:「你、你……」他慌张地跑到门口,仔细打量了一下四周,见没有动静,才叹气着回到笼前,道:「陆大人,您人是大大的好人,可是您这嘴巴怎么就管不住呢?」 陆展亭一笑,问:「你们家小三子可好些了?」 张牢头小声道:「小三子的寒症好很多了,也不泻了,大人您的一碗姜茶真是厉害。」 陆展亭听了微微一笑,闭上了眼睛。 张牢头又递上了几个馒头,道:「陆大人您好歹吃一点,人也好受些。」 陆展亭接了过来,看着那馒头,突然问道:「我家人没事吧?」 「这您放心!」张牢头笑道:「陆大人的父亲是内医院的院士,二朝元老,又有诸位皇子力保,绝不会有事的。」 陆展亭一低头,然后似不在意地问:「我家里有没有人来过?」 张牢头陪笑道:「陆大人府上一定是为了这事忙于奔波,等一切消停了,自然会来看大人的。」 陆展亭苦涩地一笑,道:「原来连子青也没有来过。」 囚室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张牢头慌张地坐回原位。 亦裕穿了一件黑色的哆罗呢狐皮袄走了进来,他粉白色的脸颊同那件皮袄一映,更显得俊俏不凡。 陆展亭看到他的脸脊背一僵,但他从来不愿输了气势,加上昨晚的遭遇,他更加不愿在亦裕面前显出弱势。 亦裕似乎觉得很有意思,打量了一会儿看起来满不在乎的陆展亭,才示意让人开笼,将陆展亭拖了出来。 等两人单独相对的时候,亦裕伸出他的手指轻轻拔弄了一下陆展亭的脸,陆展亭头一歪避开了那冰凉的手指。 亦裕笑道:「昨天还享受吗?」 陆展亭伸出舌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道:「小人的情趣怎么能跟太子您比?」他见亦裕定睛地看着他,随即又笑道:「小人能领略太子的情趣,那是小人的荣幸。」他好像完全无视于亦裕那黑漆漆的眸子闪现的森冷目光。 「你觉得你是无奈的对吗,陆展亭,你想象自己是一个落难的英雄,虎落平阳遭犬欺,是吧?」 陆展亭呵呵笑了两声,道:「太子您真是谦逊,您哪能是一条犬,也罢,就算您是一条犬,那也得声明您是二郎神的黑狗啊。」 亦裕眼里闪过一道怒气,他的嘴唇紧紧抿着,但转瞬间就笑了起来。 他解开陆展亭的裤带,然后手慢慢伸进他的裆部,将他的分身轻轻一握,陆展亭的只觉得那冰凉的手指与自己身体一接触,整个肌肤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哪里还能笑得出来。 亦裕的手轻轻地慢拢慢捻,上下移动着,他的技巧出乎意料地好,时快时慢的手法让陆展亭既感到刺激,又觉得饥渴。 他也是一个情场的老手,因此对外面的触觉分外敏感,亦裕的这一种做法,让他有了比昨日更深的恐惧。 他确实如亦裕说的那样,可以理解昨日的一切不过是场无奈,可是如果他在亦裕的手中释放快感,那他所有的借口都变成了一种可笑。 很快陆展亭的额头就沁出了密密的细汗,亦裕轻笑了一声,他凑近陆展亭轻轻含着他的耳垂,吮吸着他的脖子,一只手解开陆展亭的衣衫,往下轻咬着他胸前的突起。 陆展亭轻哼了一声,突然咬着牙笑道:「太子果真博学,闺房秘事都很精通,比杏花楼的头牌姑娘还会调情。」他明知道这位太子性子阴毒狠辣,此时也顾不得了。 亦裕原本白中带粉色的脸一僵,他眸中的瞳孔一收缩,缓缓地抽出了手。 他看了陆展亭半天,然后轻笑道:「你害我父皇在先,原本就该斩立决,但是这样岂不太便宜了你……今儿我想过了,你生性顽劣,那就留在我身边……当个太监,让我好好开导你。」 陆展亭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亦裕欣赏着他突如其来的变色,道:「不过展亭不用惊慌,我讨厌那里少了半截的陆展亭,我想了其它的法子……」 他拍了拍手,几个体态曼妙、姿容绝佳少女走了进来,他笑道:「过去帮帮他。」 那些少女面无表情地围着陆展亭跪了下来,几双手将他的衣物卸去,有人抚摸,有人轻吻。 陆展亭几乎有一些苦笑着,看着一少女将他已经微挺的分身含在嘴里,那股冲脑门的快感,几乎让陆展亭忘了旁边还有一个似笑非笑的亦裕。 而就在他觉得汹涌的高潮就要来临的时候,突然下面传来了一种强烈的刺痛,他脱口惨叫了一声,见替他口交的少女手里拿着一根银针,针尖狠狠刺进了分身最柔嫩的铃口。 陆展亭片刻便疼得浑身是汗,他看见亦裕提手轻摇笑道:「除了我的手,你在哪个女人那里都不能得到快感。我本来想要让你先快活一下,是你不要的。」 那少女将针缓缓抽出,陆展亭整个人虚脱倒在地上,但是那少女又俯下身将他的分身含在嘴里,陆展亭看着囚室的横梁,他原以为昨天已经是身在地狱,现在想起来才知道那时离地狱还很远。 以后每隔二、三天这一幕就再演一次,亦裕会先挑逗陆展亭,逐渐陆展亭发现只有在亦裕那里得到最多的快感,他才能抵抗后来那些女子的刺激,而且亦裕也明显会早点收兵。 他第一次在亦裕手上释放的时候,亦裕含笑地在他耳边恶狠狠地说:「很快,你下边那玩意就再也不能四处拈花惹草。」 他说对了,那些女子的抚摸再也不是金陵一少陆展亭的温柔乡,她们洁白的柔荑彷佛长了刺,只要一沾陆展亭的身,他就觉得刺骨的疼。 终于,当那些少女使尽浑身解数,也不能使陆展亭有半点兴致的时候,亦裕笑了,他将一套蓝色蟒形太监服丢在了陆展亭的身边,道:「从明儿起,你就到上书房报到吧。」 当人都走光之后,陆展亭在地上蜷缩成一团,难以抑制地泪水夺眶而出,他浑身颤抖着,右手紧紧抓着身体底下的稻草,才能憋住不纵声大哭。 当陆展亭走出牢房,这是整三个月以来第一次见到阳光,他眯着眼站在阳光底下。有一个小太监跑过来道:「小同子见过陆公公,陆公公,太子有请。」 陆展亭乍一听陆公公三个字,不由得一愣,随即明白他叫的正是自己,不由得苦笑了下,微叹了一声,跟着那个小太监往上书房走。 「陆公公,您一来就是正三品的首领太监,穿蓝色蟒形褂,真是了不起。」小同子边引路,边半转身谄媚道。 「谢谢!」陆展亭又苦笑了一声。 上书房的门大开着,亦裕坐在黄色闪光缎靠背椅上,身边放了一个檀香木雕漆痰盒。一个老者半侧着身子坐在下首。 那老者道:「太子至孝,为先皇服丧三个月方肯即位,但是孝期将尽,太子登基大典将至,太子千万要保重身体,不可操劳过度。」 亦裕微微一笑,口齿清晰的一字一字地道:「多谢陆老太医挂心,以后有您老人家二公子常常随伺在身,我必无大恙。」 那老者正是陆展亭的父亲陆傅峰,他一听连忙跪倒在地,抽泣道:「那孽子不学无术,却偏偏喜欢逞强显能。如今犯下这种灭门之罪,太子饶了陆家,已属法外开恩,老夫请命亲自动手去处死这孽障。」 亦裕端起手边的青花骨瓷茶碗,看着门外脸色苍白的陆展亭。 「陆老太医不用再请命了,父皇旧疾缠身多年,本来已无多少天年,陆展亭虽然有错,但想当年,以他弱冠年龄,一出手便治好了我的顽疾,也间接地救了我十哥的命,也算将功补过。 「更何况我登基在即,也不宜见到血光,让他留在宫中,一来收心养性,二来也可以专心攻读医术,三来也算对他的一个惩戒。」 他见陆傅峰还要再辩,便开口笑道:「展亭来了,那就进来吧。」 陆展亭微微一笑,跨过铜皮门槛走了进去,他很干脆地往亦裕面前一跪,道:「奴才叩见太子。」 亦裕眼中含笑地看着他,陆傅峰则面带红色,不知是怒还是因为刚才那番话被陆展亭听到了。 陆傅峰还想不起来要说什么,陆展亭已经嘻笑着转过身去,道:「上书房首领太监小陆子见过陆大人。」 陆傅峰见他一身太监蓝衣简直怒不可遏,但是碍于亦裕的颜面不便发作,只好起身告辞而去。 等他转身离开,陆展亭的神色才似乎有一些黯然。 亦裕则悠闲地道:「狡兔死,走狗烹,如此心急,还是亲生儿子,真让人齿冷。」 陆展亭突然爬了起来,亦裕有一些吃惊地道:「你上哪儿去?」 「好歹也是上书房一首领太监,不熟悉一下以后的生存环境,怎么行?」陆展亭懒洋洋地笑道。 亦裕的瞳孔一收缩,但却微笑着点头笑道:「你去吧。」 陆展亭在内宫、后花园一通胡乱走动,他过去是御医,虽也进过内宫,但都是太监带路按着指定路线走动,从未有像现在这样随心所欲。 他行到一处海棠花丛前,皎洁俏丽的海棠正值花期,他俯身摘了一朵,放在鼻端,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便转过身去。 小同子与另一个小太监急匆匆地奔过来,两人手里分别提着一个食盒。 「陆公公!」 小同子带着气喘,道:「今儿本来是您第一天上任,大伙儿凑了点钱给您接风,谁想都过了午时还不见您回,我只好跟着小禄子提着食盒到处找您。」 陆展亭笑道:「还有这等好事,就在那处凉亭里摆下吧。」 小同子与小禄子应了一声,将食盒打开,取出四色果点,四道凉菜,四道热菜,又将酒壶拿出替他斟了杯酒。 陆展亭将酒杯拿过就是一口将酒饮尽,回味道:「好酒。」他提起筷子,拔了拔面前的一条鱼道:「这是葱烤鲫鱼吗?」 「正是!」小同子又斟了一杯酒,笑道:「这鱼可是从阿尔木极草原上的天池水里弄来的,听说天池水是天山上雪水汇集而成,所以这鱼特别干净甜美,入口即化。」 陆展亭听了一笑,又将那杯酒喝了个一干二净,道:「想不到人生三大恨我今天全遇上了。」 他笑着将手边白色的海棠一丢,道:「一恨海棠无香……」又用筷子敲着盘子道:「二恨鲫鱼多刺,三恨,三恨……」他没说完将小同子又斟好的酒饮尽,长叹道:「其实人生何止十大恨,我却在这边弄什么三大恨,真是矫情。」 小同子在一旁讪笑。隔了一阵子,见陆展亭眼神迷茫,自顾饮酒,便同小禄子使了个眼色,赶回去当值了。 陆展亭摸索着想要再倒一杯,却被人压住了手,抬眼见是小禄子,便笑道:「我自己来就可以了,你回去当值吧。」 小禄子环视了一下四周,俯在陆展亭的耳旁说道:「十皇子让我带个口信给陆大人,让陆大人千万振作,他一定想办法将陆大人搭救出去。」 陆展亭眉间的那颗黑痣轻轻颤动了一下。 「十皇子?」陆展亭薄薄的嘴唇一弯,笑道:「我似乎同他没什么交情。」 小禄子轻声道:「十皇子让小的转告大人,当年大人的救命之恩,他会铭记在心。」 陆展亭听了淡淡一笑,拍开小禄子的手,又替自己倒了一杯酒,道:「回去告诉十皇子,替主子们分忧是奴才们的本分,他无须介怀,再说这里吃好喝好的,华屋锦衣,我乐不思蜀。」 「十皇子还说,无论大人信还是不信,他一定会还大人一个远树斜阳,策马平原的人生。」 「千峰云起,骤雨一霎儿价。更远树斜阳,风景怎生图画?青旗卖酒,山那畔别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这一夏。」陆展亭将酒喝干,长叹道:「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这一夏,真是诱人。原来已是立夏了呢。」 他一笑,拿起酒壶摇摇晃晃出了亭子,见小禄子还要上前,他回头制止,笑道:「在哪儿都好,我只喜欢自由自在。」 他摆脱了小禄子边饮酒,边游览花园。酒喝多了,有点头晕目眩,竟随地找了一凉亭,往横阶上一躺,睡起了午觉。 不多时,远处有一行太监提着销金提炉,捧着香珠、拂尘等物走了过来,后面跟的却是一把曲柄金顶凤伞,伞下坐的是一位脸若银盘、柳眉似黛的女子,她五官虽然略嫌稚嫩,但神情却颇为庄重,眉目之间已经有威仪之态。 她听见四周似有轻酣声,不由得皱眉,喊了一声停,转头问随身宫女,道:「青儿,你可有听见有人打酣声?」 青儿游目四顾了一下,就见到陆展亭仰躺在小山坡的凉亭台阶上,睡得正香,失声道:「王妃,你看,这太监竟然御花园里头睡觉。」 侍卫们惊怒地上前踢醒陆展亭,喝道:「你这奴才好大的胆子!」将仍然睡眼朦胧的陆展亭拖到了驾前。 「看你的服饰,也是一首领太监,怎么如此不懂规矩。」 陆展亭趴在地上,太监帽歪戴在头上,轻笑了一声,一不小心打了个酒嗝,道:「这位娘娘,老子有云,天地间万物皆为刍狗,奴才只是一不小心恢复了本性。」 青儿扑哧一笑,被那女子侧头轻责地看了她一眼,她吐了吐舌头,不敢再笑。 「看来你也读了点书,难道不知孔孟礼仪之道吗?」 陆展亭这时的酒还没醒,依旧在那里信口开河,笑道:「娘娘,您这就有所不知了,孔子,日月也,老子,天地也,日月之光虽然普照大地,却仍在天地之间。」 「难道你自比为狗,不觉得辱没了你读的那些圣贤书吗?」 「回娘娘,这古来圣贤才子读书人,没有不愿意把自己比作狗的,第一个被比作狗的便是孔子,有人称他是丧家之犬,他还高兴地道:『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 「唐朝诗圣杜甫也有:真成穷辙鲋,或似丧家狗的绝妙自比。」 「再如宋代词人苏轼,也有几句如:形容可似丧家狗,未肯弭耳争投骨……」 他越说越高兴,抬起了头眉飞色舞,却被那女子一声叹息打断,道:「陆展亭,好久不见。」 她这一声唤,倒是醒了陆展亭的几分酒气,他抬头细看,不由得尴尬地道:「原来是庄家妹妹王妃,奴……奴才失礼了。」 那女子看了他那身服饰良久,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回去吧!」 陆展亭面带羞色,低头站起,扶好帽子,一溜烟地跑了。 青儿小声笑道:「王妃,那小太监真是太有意思了,不过,娘娘您今天怎么轻易饶了他。娘娘您认识他,对吗?」 「你知不知道,以前坊间流传了一首词……」王妃轻吐朱唇,慢慢地念道:「清秋承旭阳,碧水长天。灵犀蕉雨旧时仙,不怪飞丝轻入梦,醉了红颜。青山入重影,又怯春寒,烟锁浮云苍凉意。金陵展亭今又是,轻许人间。」 她笑道:「这一阕词说的是当今四大才子,陈清秋、沈碧水、傅青山与陆展亭。」 「这词前半节说的是陈清秋与沈碧水,一个文才亮如骄阳,一个细如碧水长天,虽然他们才思泉涌的模样已成了过眼的仙境,但梦里常常能回想起,仍然醉人。」 「下半节开头说的是傅青山,说他正是颠峰状态,可惜这位才子出身士家,写诗作文畏首畏尾,只敢在小情小趣上打转,写得东西每每愁云惨雾。」 青儿拍手笑道:「金陵展亭今又是,轻许人间。这一定是在讲陆展亭了。」 女子点了点道,笑着说:「这词最未二句说的便是陆展亭,却没有一字评价,只埋怨老天,怎么可以把陆展亭这样的人物,轻易地许给了人间,不落一字,占尽风流。你可以想象当年的陆展亭是多么的惊才绝艳,我又怎会不识。」 青儿不由得悠然神往,但想起陆展亭身上的太监服,不由得黯然,连连道:「可惜,可惜。」 那女子轻叹了一声,道:「确实可惜,一个大才子沦落至此,有的时候裕未免……」她似觉得不妥,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太会作践人了。」 陆展亭一路小跑回了上书房,小同子正在四处张望,见他来了,便喜道:「陆公公,小的刚当完值,正想着去寻你。」 「难道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吗?」陆展亭诧异地笑道。 小同子讪笑道:「要是陆公公您饿了,我让小厨房准备去。」 「原来不是请吃晚饭。」陆展亭笑道:「说吧,找我什么事?」 小同子凑近了他,神秘地道:「公公,您放心,等下请您的,那比满汉全席都有价多了。」 陆展亭更未惊讶,但任由小同子拉着他的手而去。 第二章 陆展亭进了一院子,他见那院子虽然不大,但却也是朱粉水磨墙,清一色的白石台矶,下面是西番虎皮草,亭院中还有半人高的假山,山下用大坛子养了几朵睡莲,倒也别致清雅,不落俗套。 陆展亭满意地点了点头,小同子在旁边舒了口气,将他引到屋中。 两人一推开屋门,里头倒是坐了一大帮子的人,有太监、有宫女、有商贾。 陆展亭一愣,那些人见他进来了,连忙站起身,齐声道:「奴才们见过陆公公。」 陆展亭连连摆手,道:「请起,请起。」 小同子分别介绍,道:「这位是上书房的御厨长洪公公,这位是上书房的宫女赫拉嬷嬷,这位是湖州茶叶商钱大人。」他每点到一位,那位便上前,满面堆笑着在陆展亭的面前放上一包物事。 那个清瘦的商人被点到,立刻上前双手奉上茶筒子,笑道:「小的对陆公公景仰已久,这是小人一点敬意。」 陆展亭笑道:「您是给我看相的么?」 小同子连忙道:「他是湖州的茶叶商。」 陆展亭含笑道:「就在前几天,我都还没想过会进了宫当了太监,你老早就已经知道我会是一个受人景仰的公公,眼光这么好,不去看相,却去种茶叶,岂不可惜?」 那瘦个商人极为尴尬,双手端着茶筒子,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陆展亭扑哧一笑,道:「我这个人就是爱开玩笑,你们以后要适应才好。」 众人立时舒了口气,纷纷道陆公公真是幽默。 陆展亭接过茶筒子,瞄了一下茶叶,笑道:「陆羽曾经说过采茶不易过早,太早则味不全,迟则神散,茶以榖雨前五日所采的为最佳,最有精气神,茶芽中以紫者为上。浙西的茶当然是湖州茶最好,这茶看起来倒是上品。」 钱商人立即献媚道:「陆公公当真好眼力,果然是好眼力,这是湖州谷中的野生茶,是茶中的极贵,又名鸟儿嘴。」 「鸟儿嘴?」 「是,是,那是说此茶生长的地方是野外郊谷,常人难以到达,唯有这鸟儿才有福一品,所以叫鸟儿嘴。」 「有趣,有趣。」 「公公,此茶在市面上要卖到一两黄金一两茶叶,可想此茶的矜贵。」 「一两黄金一两茶叶?」陆展亭面露惊色。 瘦个商人颇为自得,谁知陆展亭掂了掂,叹息道:「这也有五百两茶叶,若是五百两黄金那多好。」 他一说,众人不禁面面相觑。 还是那个茶叶商人反应快,从怀中摸出银票,上前握住陆展亭的手,将银票塞过去,道:「真没想到,原来陆公公是如此爽快之人。」众从顿然恍悟,纷纷解囊。 事毕,陆展亭剥着花生壳笑咪咪地对小同子说道:「没想到当太监也能发财,这一天的收入竟比我几年的俸禄还多。」 小同子替他将茶倒上,笑道:「公公,这算啥,等公公有一天当了内宫首领大太监,那才叫日进斗金。」 陆展亭歪在榻上,笑道:「看来我真是进了一行颇有前途的行当……」他的眼有片刻朦胧,但还等不到小同子诧异,他已经抓起银票塞到怀里,又抓了一把花生摇晃着出了门。 小同子跟着问:「公公这会儿去巡视吗?」 「干我最拿手的事。」陆展亭眯着眼笑道。 他先是一晃一摇地出了上书院的大门,往内医院里头去,还没进内医院的门,便见外头有一个面黄肌瘦的青年在假石上晒药草,他回头一见笑嘻嘻的陆展亭,掉头就走。 「喂!」 陆展亭拦住了他,好像没见别人一脸的厌恶,搭讪道:「总不过,内医院庭试在即,你不好好的在家温书,还来这里打杂,不怕又不过?」 其实那年轻人叫宗布郭,是一个前金人。他虽然已是御用医士,但不知为何总过不了内医院的庭试,三年都只能在内医院打打杂。每日陆展亭见了他,就嘻笑着叫他总不过,所以宗布郭将陆展亭恨之入骨。 「我哪里像公公这么悠闲,内医院事多,走不开。」他将公公两字说得特别重,脸上一派幸灾乐祸解恨的表情。 陆展亭听了不答,继续剥着他的花生,宗布郭掉头没走两步,陆展亭突然大嚷道:「总不过,你掉了药方子了。」 宗布郭扭头一看,地下有个纸团,刚想冷笑一声,但眼神一动,将纸条捡起略略展开一看,连忙塞入怀中,再也不同陆展亭多话,匆匆走了。陆展亭在他背后轻轻一笑。 他就这么东散一张银票,西散一张银票,行到干清宫门口,见一大太监死命地抽打一个小太监的嘴巴。 他也不动声色,在一旁瞧了半天,突然开口问小同子,现在内侍太监是不是还有捐品级的,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之后,就丢了几张银票给那小太监,让小同子立刻带他去捐品级。 小同子一头雾水地带着那鼻青脸肿的小太监去交了钱回来,陆展亭笑道:「如今这小太监是干清宫里戴顶子太监了。」 小同子低声道:「这还不是呢,这要等上头的批示。」 陆展亭脸一沉道:「这准六品官是不是比正五品要大一点?」 小同子犹豫着点了点头。 陆展亭指着那大太监大喝道:「那还不跟我上前狠狠地打,重重地打!」 那大太监哭丧着脸,问为啥。陆展亭冷笑道:「不为啥,爷我今儿就是看你不顺眼!」 小同子吓坏了,低声道:「陆公公,这大太监可是总领大太监的侄儿?」 小太监也是吓得浑身发抖。 大太监见了不由得得意,刚说了一句:陆公公,回头我给你引见我叔,咱都是自己人,就被陆展亭一巴掌打得不分东南西北,摔倒在地。 然后,陆展亭上前一顿狠踩,冷笑道:「别叫小爷我再见你这阉渍货糟蹋人。」他揍完了人,就拍拍衣裳扬长而去。 小同子见他边走边掏出银票,便苦笑道:「公公,这可是最后一张了。」 「那最后一张就赏你吧!」陆展亭把银票往小同子身上一丢,进了院门,爬上榻,拉过被子倒头就睡。 可天刚一黑,他的门就被踢开,几个太监将陆展亭从床上拽了下来,连架带拖地拉到了上书房,丢在了亦裕面前。 天已入夏,亦裕只穿了一件淡黄色的麻纱袍子,半倚在书桌前,在灯下看书。 他彷佛没看到被丢在地上的陆展亭,隔了半晌才放下书,用手捻了一下灯芯,将灯调得更亮堂些,然后笑着问陆展亭,道:「陆公公今儿过得还行吗?」 陆展亭呵呵一笑,刚想爬起来,又被那个太监按在地上。 亦裕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放手,陆展亭立即起身,先扭动了下脖子,才笑道:「回太子话,今儿我整理了一下奴才刚搬入的屋子,见了属下,聊了一点儿公事,下午看了点书,乏了刚想睡一会儿,就被带来晋见太子了。」 亦裕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老大一会儿,见他眼皮都不眨一下,便叹气笑道:「都听人说陆展亭撒谎犹如家常便饭,脸皮比城墙还厚,没想到果真如此。」 「你上午游了御花园,喝醉了竟敢在御花园里呼呼大睡,还惊了王妃的驾。不但不知道失礼,还胡言乱语。」 「下午你敲诈了前去会你的下属,发了一笔小财,于是出门惹事,好端端地把干清宫的太监给打了,还替一个小太监捐了一个品级,是吗?」 陆展亭嘴唇一弯,咂了一下嘴,看他那神情似乎在说,你什么都知道了,又何须问我。 亦裕不知道是生气,还是觉得好笑,咬着牙道:「可我就喜欢你这张爱撤谎的嘴巴。」他这么一说的时候,脸竟然一红,眼神荡漾,他看着陆展亭的嘴巴,陆展亭心里一阵发毛。他不知道亦裕又打算如何收拾自己。 他刚往后退了一步,就被那几个太监抓住,生生地将他按住跪倒在亦裕的面前,揪住他的头发。身后的太监显然是会武艺,他的手在陆展亭的下颔一扭,陆展亭就只能无奈的张开嘴。 亦裕一笑,轻轻撩开袍子的下襬,他下面竟然什么也没穿。陆展亭不由得叹气,心想普天之下,能在众目睽睽中,把强奸做得如此优雅的大概也只有亦裕。 亦裕冰冷的指尖轻轻滑过陆展亭的唇,沾了一下陆展亭嘴边流下的清涎,又轻轻地将那根食指放在嘴里。陆展亭光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真的来了兴致。 他拼命挣扎着挤出一个「慢」字,亦裕见了便摆了一下手,那个掐住陆展亭下巴的太监放了手,陆展亭一阵干咳,抬头笑道:「奴才撒谎成性,太子自然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对不对?」 亦裕微笑道:「自然,我很久以前就跟你说过,你迟早会落到我的手中,现在不是兑现了吗?」 「太子说过奴才需要修身养性对吧?」陆展亭咽了一口唾沫,道:「所以奴才谨从圣命,奴才跟佛爷起誓打今儿起斋戒了,这肉绝对不能进嘴……」他叹气着连连摇头。 一瞬间亦裕的瞳子墨如点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怒到了极点。 但他却最终将下襬放下来,又坐回了椅子,拿起了书,淡淡地道:「陆展亭,你从今儿起搬到天字号书库去住,以后会由我的小厨房给你送吃的。 「从明儿起一日三餐顿顿青菜豆腐,我会提醒厨房可不要放一点油沫子,坏了公公的德行。」他转头对陆展亭笑道:「天字号书库收了我不少最近看的好书,书中自有颜如玉,想必展亭你会如鱼得水。」 几个太监押着陆展亭从还没有捂热的榻上收拾了几件衣物,陆展亭随手抓了那茶叶筒子,几个太监刚要夺下,他笑道:「茶叶,茶叶总是素的了吧。」 那些太监又瞪了他几眼,便推着将他一直送到了连着御花园的天字号书库。 陆展亭抱着包袱走进看库的值室。天字号书库收集的都是当今天子偏好的书,所以虽然叫天字号,其实却是书库中最小的一个,自圣武皇帝之后,这里就不再单独设太监看库。 陆展亭一进去就被里面的灰尘呛得连打了几个喷嚏,他伸手拉了几把蜘蛛网,笑道:「我又不是那唐三藏,又何须设个蜘蛛洞来应景?」 他略略收拾了一下,便往榻上一躺,哼了会小曲,确定这里的的确确只有他一个人,便自言自语道:「这也好,落得清静。」 可是过不了多久,突然听到腹鸣声,他不由得苦笑地揉了揉肚子,道:「我是斋戒而已,又不是辟谷,这会儿也该送饭了吧。」 话音才落,便听到有脚步声,一个尖声尖气的声音道:「陆公公,饭菜来了。」 陆展亭一喜,翻身下榻开了门接过食盒,往桌上一放,挥挥手打发了送饭菜的小太监。 他打开食盒一看,果然是一盘水煮青菜,一盘水煮豆腐,另外是一大碗饭。 陆展亭一笑,道:「这亦裕倒也守信,说了青菜豆腐就是青菜豆腐,既没有只给我青菜,也没有只给我豆腐。」他一提筷子,夹了一筷青菜放嘴里,笑道:「让我尝尝御厨手艺。」 他咬了两口,眉头先是一皱,再咬两口,咽了两下,然后不得不用手将菜扯了出来丢在桌上,叹道:「你煮菜不晓得放油和盐也就罢了,怎么连菜也不会捡,这老边皮是给鸡吃的,难道皇子、皇孙们你们都是当鸡养的吗?」 他又挑了一块豆腐放嘴里,长叹了一声,扒了两口白饭,便爬床上去睡了。 往后这菜单就再也没有换过,如此过得几日,陆展亭终于找了个机会跟那送菜的小太监搭讪。 「这菜是御厨房给做的吗?」 「回陆公公,是的。」 陆展亭干笑了一声,道:「这厨子的手艺惊人啊。」 小太监不好意思了,道:「谢陆公公夸奖,小的是第一次做菜,好在菜式简单。」 陆展亭一把拉住了他,小太监被他吓了一跳。陆展亭凑近了他,问:「你是御厨?」 「不,不是,小的只是伙头房专职送饭菜的,给陆公公做菜,是新近派给小人的差事。」 陆展亭眉开眼笑地点了点他,道:「你的菜做得不错,不过要是有一点点改进就好了,喏,比方说吧……」他兴高采烈地道:「就说这青菜,要捡中间那菜心的部位……」 「陆公公,材料是上头给的,边皮就是边皮,菜心就是菜心。」小太监打断道。 「好吧,就算这边皮也是能炒出美味来的,比方说,前一晚上将边皮剁碎了拿盐暴腌,等明儿出了水,挤掉,多多的油,撒入姜末先抄,等油温高了,再将碎菜倒下去爆炒,那天你给我来两碗粥就好。」 陆展亭见小太监很认真地在听,就更加高兴地接着道:「再比如这豆腐,不能下锅就煮,第一锅水得倒掉,那叫去卤味。豆腐去过卤味,拿出来搅碎了,放点酱满园的小腌菜…… 「没有小腌菜也行,你就把暴腌的青菜皮拌一点进去,再加上一点小葱。」 小太监听完了,长吁一口气道:「看来这厨子真不好当呢。」 「那是……」陆展亭拍拍他的肩道:「多多学习,精益求精。」 小太监开心地道:「还好我不用当厨子,这么复杂,学都学不来。陆公公,我给你做饭那会儿,还要给主子们送饭,要是又腌又爆又切的,上头非剁了我不可。」 「再说了,上头说陆公公您在修行,我要是敢在里头不小心沾了油沫子进去,就要把我打发到浣洗房去。伙头房送饭可是一门轻活,当年我爹托了不少人才弄来的,陆公公,对不住了。」小太监说着赶快收拾起食盒跑了。 陆展亭眼直直看着那一盘水煮青菜,突然一拍桌子笑道:「王兄,来来,这是长白楼的水晶蹄,韧而不老,味香多汁;李兄,来来,尝尝这德月楼的果木烤鸭,鸭是正宗的填鸭,脂多但不油腻;小二,来一壶十年分的浙江花雕。」 他说着就高兴起来,拿起茶壶替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道:「好酒,果然温良醇厚犹如女子。」 他就这样一杯茶一口菜,倒也吃得有滋有味,吃饱喝足乐滋滋地往床上一倒,睡到半夜腹如刀绞,不由得苦笑道:「顾况说茶是滋饭蔬之精素,攻肉食之膻腻。如今我肚中油已尽,它还跟把刀子似地刮啊刮。」 他被茶醉折腾了一宿,以后连茶也不敢多喝了。 百般无聊,他将天字号书库的书都拿来,看一本在地上丢一本,大骂庸才,看到有人后记里头说阅书百卷,腹中气自华,便冷笑道:「那是黄豆吃多了,哪里又是书读多了?」 这么过了近一个月,天字号书库的书都差不多到了地板上。 最后他连看书的兴致也没有了,整天趴在窗户上看御花园。不多久,他发现园中放养着一种类似野鸡的凤雉,整天在园子里头走来走去,突然眼睛一亮。 那几天,他便天天要馒头,然后将馒头抛到窗外去喂凤雉,起初那凤雉还有所提防,逐渐便养成了天天来的习惯。 陆展亭拆了布帘子,抽出里头的吊绳做了一个套子,等那凤雉再来吃馒头,便抽绳活抓了它。 他用书桌上的裁纸刀将凤雉活剥了,又从床底下拖出过去冬日取暖用的火盆,费了老大的劲才点着了那些陈年积炭,见火不旺,便随手拿了几本书丢下去。又将鸟儿嘴倒了下去,高高兴兴地在火盆上烤起了鸡。 虽然火过旺了一些,又没有作料,但是茶香、肉香四溢,陆展亭吃得大吮指头,乐道:「果然好茶,滋饭蔬之精素,攻肉食之膻腻,发当暑之清吟,涤通宵之昏寐。此茶下被于幽人也,雅曰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此时已入夏,天气闷热,陆展亭被火一烤,更觉得闷热难当。他将大门打开,又将窗子尽可能撑到最大,立时便有清风徐徐,他脱了外衣,又翻了两页书眼皮便沉重起来,渐渐睡了过去。 火盆里的火虽然熄了,但是那些还燃*星的碎纸片被风一吹,便飘到了地板上那些书堆里,渐渐书堆便燃了起来。 等到天字号书库守门的侍卫发现里头有烟味传出,赶进去只来得及将困于火中的陆展亭救出,那些书却都绝大部分成了灰烬。 亦裕只是看了看被烟火熏得乌黑的陆展亭,便冷笑了一句:「看来你的斋戒期满了。」 然后他让人将陆展亭洗干净,扒光了衣服按在床上,一个月前没完的事他接着干了,而且显然没有上一次的耐心,他将分身硬塞进陆展亭的口腔。 陆展亭发现不管是他止不住地干呕,还是舌头的排斥,都只能让口腔里的东西更庞大,逗留的时间更长。 亦裕看来是铁了心要折腾他,他不停地换着花样插入陆展亭的身体,他自己累了,也会拿一些玉势来代替。只把陆展亭折腾得死去活来,整个人软瘫在床上。 亦裕见他眼神茫然地盯着前方,冷笑道:「想什么呢?」 陆展亭彷佛想要笑,但是没有成功,嘴里嘶哑但很清晰地吐出一个字:「死。」 亦裕漂亮的嘴唇轻蔑地一弯道:「陆展亭,你我都知道你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搞得那么壮烈,这不像你。」 「你喜欢比自己大十岁的嫂子,于是便不顾伦常去偷嫂子的内衣,偷窥嫂子洗澡,企图与嫂子私通,似你这么洒脱的人,我还认为你很容易想得开才对!」 「不,不是这样的。」陆展亭拼命摇着头。 那是个暖暖的午后,陆家的院子很静,静得能听到外头池塘里的碧波潋滟被轻风搅得满池碎金的声音。 柴房门被推开了,一个十七岁少妇模样的女人走了进来;她是丹凤眼,嘴唇丰厚,体态也稍显丰腴,脸儿圆圆地,似还带着一种婴儿肥,但是她笑起来很媚也很甜,犹如熟透的番桃。 她笑着坐到一个躺在柴草上七、八岁小男孩的身边,道:「你怎么又把私塾先生给气跑了,小祖宗,你就不能消停两天?」她见男孩子不答,便低下头问:「展亭心里不高兴了吗?能不能告诉子青为什么?」 小男孩头动了动,低声问:「子青,娘是什么人,什么样子的?」 苏子青听了轻叹一声,道:「原来展亭想娘了。」 小男孩半天没有听到她的答案,然后听闻一阵细碎的脱衣声,听到苏子青温柔地说:「展亭,转过来。」 小男孩转头,他看到了一个半裸的女子,裸露的胸膛上是一对丰满高耸的乳房,上面红艳的乳珠在轻风里微微晃动着,让人想起雪地里轻颤的红梅,但是比那个要艳。 苏子青抱过小男孩的头,将乳头塞到他的口中,抚摸着他的黑发,道:「展亭,娘就是这个样子的。」 天下着瓢泼大雨,苏子青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她的脸刚刚修饰过,穿着一件崭新的翠绿飞凤褂,胸前钮扣上挂着一串翡翠项炼。 那项炼是由十八颗翠珠,两颗碧玺珠穿成,与碧玺佛头相连的下方还穿了钻石、红宝石、珍珠、结牌等装饰物,一看就是非常名贵稀罕之物。那是她前阵子参加十皇子妃的宴席上,十皇子妃赏的。 苏子青爱惜之极,不是什么重大的宴席她绝不会拿出来。 「你说你这个小皮猴子,这么个大雨天,上外头去玩耍个什么劲,现在难受了吧,活该!」苏子青将手里捧着的衣物放在床头,掀开了陆展亭的被子,要去脱他的衣服。 「出了一身汗,换件干净的,人也好受一些。」她将陆展亭的上衣脱了,就去脱他的裤子,但是陆展亭突然死命拽住了裤头。 苏子青扯了两下没扯下来,不由得沉脸道:「展亭,我今儿可有正事呢,你别再找麻烦。」 陆展亭的脸憋得红红地,就是不肯松手。 苏子青非常诧异,更加用力扳开陆展亭的手,恨声道:「你这小鬼是不是又玩了什么新花样?」她将陆展亭的外裤扯下,发现里面的小裤衩撑起了一个小布蓬。 苏子青脸色一缓,轻声道:「原来是这样啊。」她见陆展亭羞得紧闭双眼,不由得扑哧一笑。 她坐到床头,将陆展亭半抱到怀里,脱下他的小裤衩,露出了一个十二、三岁小男孩还不成熟的器官,很干净,没有浓密的毛,半挺立着,似乎也同主人那样害羞。 苏子青轻声问:「展亭,是不是很难受,那就这样……」 她的手轻轻包容住那半挺的器,不紧不慢地揉搓着。陆展亭那一刻觉得快活极了,又像难受到要死,他的腿无意识地在被子里乱蹬着。苏子青侧过脸轻吻着他红红的脸面,道:「展亭,很快就好了。」 当陆展亭在她手里释放,苏子青看着指间那还不算浑浊的清液,似乎有一些伤感地叹息道:「原来我的展亭已经这么大了,以后我不可以再随便乱脱他的衣服了。」 陆展亭摇着头,嘶哑地喊着,道:「她本来就是我的,本来就是我的。」 亦裕无情地在陆展亭体内撞击,那种痛苦又让他回到了现实,发现美梦已经完结,然而噩梦还未醒来。 第三章 亦裕张着手,让人替他穿上黄袍,看着**半昏迷状态的陆展亭,冷笑道:「展亭,你知道自己为何总是这么一塌糊涂,因为你总是学不会二件事。一件就是恭顺,另一件就是知道什么不可为。」 他说着已经将加身的绣金龙袍穿好了,整人个显得精神奕奕、英姿飒爽。 他转头吩咐贴身的太监,道:「小福子,等会儿叫个太医来给他瞧瞧。」 小福子连连点头,又小声问:「您看,是不是叫陆老太医?」 亦裕那双细白修长的手指扣着领口,嘴里则淡淡地道:「就叫王守仁吧。」 王守仁是内医院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太医,不大爱说话也似乎不善交际,他既不像陆家父子那么享有美誉,也不像陆展亭那么恶名远播。他就像内医院的摆设,不用的时候你常常会忘了他。 可是正因他有这一些特点,反而让一些人很容易想起他,特别是要做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情时。于是王守仁成了宫中很特别的一个人,他掌握了很多人的秘密,他不开口说任何人,任何人也不愿轻易提起他。 小福子发现王守仁还是一个谦逊的人,他的手搭在陆展亭的脉搏上,细长的眉纹丝不动,隔了好一阵才轻声道:「陆大人,您这是被昨个儿的火呛着了,有一点热气,无甚大碍,我给您开一个调理的方子。」 他坐回桌前,龙飞凤舞地写了几笔,然后又回到陆展亭的床前,道:「陆大人,这是我给开的方子,您看看有何不妥?」 陆展亭接过方子,扫了两眼,又还给了他。王守仁见他没有回音,便笑道:「陆大人,若是这个方子没有错处,那我就照方抓药了。」 王守仁背着药箱出门,进了内医院,告了一个假,便一身青衣小帽的出去了。他穿过了两个小胡同,迅速地上了一顶绿呢轿子。 他一上轿,轿夫便飞快地起轿在巷子里左拐右拐,进了一扇朱红漆门。 那扇门看上去不是如何气派,门口放了一扇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然而转过了插屏,才发现里头楼阁重重,雕廊曲长,庭院深广。两旁亭台楼阁皆是雕梁画栋,游廊上挂着各式精巧的鸟笼,画眉、鹦鹉各式鸟雀应有尽有。 王守仁似乎驾轻就熟,他一连穿过了几道中门,到了主人家的后花园。 院中假山嵯峨、池水蜿蜒曲折,山上建了一个别致的楼台水榭,山下则是一方碧波水塘。 王守仁拾阶而上,进了水榭楼台。楼台中一老者正同一年轻人说话,老者正是陆傅峰,与他对面的年轻人穿了一身白色的简衫,腰上系了条银白色的宫绦,他的面目同亦裕很有几分相似,只是亦裕偏于俊美,他则显得清雅。 「奴才给主子请安。」王守仁一手撑地,单腿跪下给那年轻人行了一个礼。 陆傅峰似乎有一些讶异,道:「王大人。」 年轻人笑道:「他原本是我家生子的奴才(注),后来我见他人挺机灵也好学,就替他脱了籍。他如今做了官,还是改不了这称呼,都说过他好几回了。」他转头对王守仁笑道:「下次见了称下官也就是了。」 王守仁点头应是。 「皇上将王爷您给封了福禄王,从来只有福王,还没有听说过福禄王,他这什么意思?」陆傅峰转头又迫不及待地接着刚才的话头问话。 那年轻人哈哈笑道:「福禄寿,福禄寿,他只许了我福禄,自然是说我亦仁少寿了。」 他的话音一落,亭中的其它二人均脸色一变。 亦仁微笑道:「今天我叫陆大人来,并不是要陆大人替我操心。」他转头问王守仁道:「展亭现在怎么样了。」 「回王爷,奴才今天去看过了,陆展亭只是受了点热气。奴才想,这回他一定是迫不及待的等着王爷救他了。」 王守仁见亦仁目带疑问,便道:「奴才开了个清热的方子,但在里面夹了一味生地,生地去寒。那方子陆展亭看了一点儿也没有吱声,以他的眼力与性子,若是无意于我们的援手,必然会挑出来嘲笑一番。」 亦仁似乎松了口气,叹道:「展亭就是这样,非要吃够了苦头,撞够了南墙,才肯服一下软。」 陆傅峰道:「王爷,为了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您怎么可以冒这么大的风险。」 亦仁含笑道:「没有展亭,我十年前就被下旨圈禁了,哪里来这个福禄王。更何况我只想到亦裕要拿你们来当替罪羊,却没想到最后落网的是展亭。」他轻叹了一口气道:「这也是我的疏忽。」 王守仁道:「那奴才这就去准备了。」 亦裕轻颤了一下眉毛,道:「你说陆展亭的身上起了疹子,还长了小水泡?」 小福子点头道:「是的,皇上。王大人说瞧这症状倒是像得了热病,可是这两天来下头的浣洗房、绣房,还有好一些宫里头的宫女、太监都得了这种病。 「王大人说,现在也说不准,就怕是疫症,所以叫人来问皇上的话,是不是将陆大人先送到东边的肖浮宫去。」 亦裕轻哼了一声,道:「他这一个月都是被关在天字号书库里头,就算要得什么疫症也轮不上他,别又是陆展亭或者陆家搞出来的花样,就让他原屋待着。」 小福子连连应是,他前头给亦裕引着路,才刚跨进上书房,忽然见前头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过去。 小福子怒喝了一声,那小太监似乎刚才慌了神,如今定睛一看小福子身后是着便装的皇上,吓得腿一软,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亦裕皱了皱眉,转身刚想走,只听小福子还在那里骂,道:「你这无礼的狗奴才,皇上你都不放在眼里。」 那个小太监哭丧着脸道:「小福子公公,奴才是眼神不好,刚才也是吓着了。伙头房的小齐子这会儿正口吐白沫呢,我急着去给他找大夫。 「他前两天还只是身上起了点小疹子,王大人说是天热,一点热气。这两天就起了水泡,一抓就破,淌到哪儿哪儿就烂。」 亦裕斜眼看那小太监不停地抓自己的手臂,心里不由得一凛。 小福子用脚一踢,道:「还不快滚!」 那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远了,小福子才转过头去,低声道:「皇上,这小齐子是给陆大人……」 「行了!」亦裕面色一沉,拂袖而去。 小福子咽了一下唾沫,跟在身后。 亦裕往书桌一坐,拿起了一本书,翻了两页,便丢下,又换了另一本书,再翻了两页,往桌上一搁,道:「这肖浮宫又是个什么地方,里头都是些怪病,好端端的人送进去,也非得病不可。」 小福子给沏了茶,陪笑道:「皇上您说的是,要不然就让陆公公他还在那屋待着,他自个儿就是一大夫,说不定自己能治。」 亦裕喝了几口茶,皱眉道:「他现在住的地方四周都是人,要是万一真是疫症,倒也不妥,我看就送去韶华宫吧,那是个冷宫,地势偏,人也不多。」 亦仁皱着修长的眉,轻轻地将手中的白子放下,笑道:「瞧,该我收官了。」 王守仁笑道:「王爷从来执白子,却总能后发而先至。」 亦仁接过身旁太监递过的白毛巾,擦了擦手,道:「宫里的事如何了?」 「回王爷,今儿亦裕已经下令将陆展亭送韶华宫去了。王爷您料得挺准,亦裕果然不同意将陆展亭送到肖浮宫去。」 亦仁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道:「我这个弟弟生性多疑,你说什么,他是非跟你拧一下不可。除了肖浮宫,也就只有韶华宫这个冷宫可以选了,怎么样,慧敏皇太妃还有多久的寿?」 王守仁笑道:「她现在腹大如斗,只怕活不过这个月。她虽然被贬去冷宫,却没有夺其尊号,入殡的时候用的一定是九尺红木棺,十六人抬,那棺只要做得巧妙一些,将陆展亭带出去绝对没有问题。」 亦仁眸中亮光一闪,轻柔地道:「那就太好了。」 陆展亭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被人抬来抬去的,等到稍许清醒一点的时候,只见一个身着素衣的小宫女在替自己擦手。 她见陆展亭突然睁开眼睛,吓了一跳,连忙端着水盆慌慌张张跑出去。陆展亭不由得大为好奇。 以后这个宫女每次进来之前,都会偷偷推开一道门缝看一眼,如果陆展亭是睡着的,她就会偷偷溜进来,在他的床头放下饭菜或者换洗衣服。 陆展亭起先还会闭着眼睛装睡,有一天当那小宫女进来的时候,他猛然睁开眼睛,那小宫女尖叫了一声,手中的衣服掉在地上,慌慌张张跑出去了,由于太过惊慌,也没看准门口,头撞到了门框上,陆展亭在她身后笑得前仰后合。 「喂、喂……」陆展亭笑着在她背后唤她,但那个小宫女没命地撒腿就跑。 陆展亭追着她出了门,他一跑出门就看见满目的荒凉,年久失修的房屋,四处杂草丛生,他倒抽了一口冷气,喃喃自语道:「韶华宫竟然这般凄凉。」 他沿着那些屋子一间间找,只见里面都是蛛网暗结,似是已经许多年没有住过人了。 韶华宫虽然残破,却不小,陆展亭找了半天也没找着人。他暗笑道:「莫非遇上了女鬼?」,刚想转回身,却听到有人隐隐约约的抽泣声。 他好奇地寻声而去,见那个小宫女抱着双膝坐在半人高的草丛里哭泣。 他悄悄走过去,蹲在她旁边,低声喂了一声。那小宫女一抬头,陆展亭吓了一跳,小宫女的脸长得其丑无比,五官生似被人狠狠打平了,因此没有任何起伏。 小宫女也吓了一大跳,她猛然站起身就跑,陆展亭往草丛中一倒,大声呼痛。那小宫女停住脚步,犹豫了一下子,还是走回来,小声问:「你哪儿不舒服?」那女子生得极丑,但声音却非常动听,既柔且清。 「你打到我胸口了,你打到我胸口了,哎呀,旧疾犯了,旧疾犯了!」 陆展亭微睁开眼,见那小宫女似又要哭,便连忙深吸两口气,道:「好些了,好些了。」他沉着脸道:「我胸口有病,所以你以后不可以一见着我就跑,不可以大呼小叫,不可以……」 他见那小宫女抽着鼻子,他指着她道:「喏喏,不可以哭鼻子。」只见那小宫女拼命憋着泪,于是他笑道:「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珠儿?」陆展亭笑道:「怪不得整天大珠小珠落玉盘的。」 「不是珠子的,是蜘蛛的蛛。」 「蜘蛛的蛛,哪个混帐给你起的名字?」 「你才是混帐!」蛛儿瞪了陆展亭一眼,又道:「是慧敏娘娘给我取的。」 她开口一骂,陆展亭笑了,盘腿坐着,嘴里叼了根草根,笑道:「告诉我,你为什么老是抽抽答答的?还有这宫里就你一个人吗?」 他一说,蛛儿似乎又要哭了,但看到陆展亭轻皱的眉毛,好不容易忍住了,道:「刚才慧敏娘娘又把吃的东西都吐了,她已经几天都吃不下东西了,如果再这样,如果再这样……」 蛛儿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道:「如果慧敏娘娘走了,我就要一个人待在这里,一个人待着。」 陆展亭拿下了嘴里的草根,伸了个懒腰,道:「那我们再送东西进去,没准她现在想吃东西了。」 蛛儿犹豫了一下,起身跑开,不多时便拎了一个食盒跑过来,气喘嘘嘘。 陆展亭笑道:「你不用跑得这么上气不接下气。」 蛛儿道:「你说的对,说不定这会儿娘娘饿了。」 两人又绕了几圈,才在后院一处稍显平整的院子里停步。 蛛儿小心地推开房门,小声对躺在**的女人说了几句,然后将她扶了起来。 陆展亭看着那女子已经年过五旬,脸部浮肿,眼底充血,一个肚子大得犹如已怀胎四、五月的孕妇。 那女子吃了几口饭,突然伏床大呕了起来,她恨声道:「蛛儿,你不如下一次带些刀子来让我吃更省心。」 陆展亭不动声色,但是眉间的黑痣却是轻颤了一下。 蛛儿一脸沮丧地拎着食盒出来,陆展亭跟着她,蛛儿没走多久,又蹲在草丛里哭了起来。「娘娘一定是恨死我了,她原本还可以多活个几年,我偏偏总是要找一些事来折腾她。」 陆展亭轻笑了一下,道:「她连这个月都活不过,哪里还有几年的寿。她眼神已涣散,神中紫里带青,是将死之兆。」他见蛛儿已经不哭了,但是那眼神里充满恐惧,轻轻叹息了一声,淡淡地道:「也许我可以救她。」 蛛儿大张着嘴,眼睛瞪得圆圆地,道:「可是内医院的陆老太医说娘娘腹中郁结成团,难以用药石消退,已是经绝症。」 陆展亭跳起来,拍了拍屁股,懒洋洋地道:「我得仔细看一下,才能确定她跟我前面一个病人是不是相同。」 蛛儿大喜,她颤声道:「你有医治好过同样的病?」 只见陆展亭嘴唇一弯,笑咪咪地道:「是啊!」 蛛儿立刻拽住他的手,将他拉回慧敏的房间。她进去后小声道:「娘娘,您有救了,有一个人他说能医您!」 那老妇人冷哼了一声,道:「连陆傅峰那个老家伙都说我回天乏术,哪个狂妄之徒轻易说能治我。」 「俞跗,一个比陆傅峰老得多的家伙!」陆展亭抱着双臂走了进来。 「你又是谁?」慧敏恶狠狠地道。 「娘娘,他是新来的,他以前治好过跟娘娘一样病的人。」蛛儿抢着道。 「就凭他一个太监?」慧敏冷笑道。 陆展亭笑道:「你腹中郁结物长成这么大应该有四、五年的时间了吧,它虽然长得缓慢,但是你最近全然无法饮食,不出七日,必死无疑。」 慧敏不答,蛛儿则拉着陆展亭的衣袖道:「那你说的那个,那个俞跗大夫又在哪里?」 「死了几千年了。」陆展亭微扬眉毛,似乎觉得很好笑。 「原来你是来调侃我们主仆两个的。」慧敏气得手直抖,道:「你好大的胆子,我虽然住在冷宫,可也是一个皇太妃……」 陆展亭轻笑道:「你脾气这么暴燥,想必在长这个东西之前,气脉也不平和,难怪会得这种病。 「俞跗虽然死了,不过在《扁鹊仓公列传》中却有一段对他医法的描写:医有俞跗,治病不以汤液醴洒,镵石挢引,案扤毒熨,一拨见病之应,因五脏之输,乃割皮解肌,诀脉结筋,搦髓脑,揲荒爪幕,湔浣肠胃,漱涤五脏,练精易形。」 蛛儿小声问道:「什么意思?」 陆展亭淡淡地笑道:「就是说如果你体内出了问题,治病不一定非要依赖药石……」他做了横切的姿势,道:「而是需要剖开来,清洗你的五脏,将里面患病的部分切除。」 蛛儿张口结舌,半天才恍然,将手往床前一张,道:「你、你、你出去,我绝对不会让你这样乱来。」她说着浑身颤抖不已,眼泪又止不住地掉下来。 陆展亭扭了扭脖子,打了个哈欠,道:「我无所谓,你们想好再说,但是如果再迟两天,她的体质更弱,就算求我,我也未必会答应。我回去补觉,你们想好了来找我。」 他走到门口,突然回过头来一笑,道:「人说慧敏性情暴戾、残忍,依我看她倒也算是一个敢做敢为的人。你就算不治,也活不过这个月的月圆之日。」 他说完就悠然地回了自己的屋,爬上床倒头就睡。 他睡了一会儿,听到门轻轻推开的声音,他没有睁开眼却弯嘴微微一笑。 慧敏挨着床一边咳嗽,一边道:「我小的时候随阿爸去广东游历,在那儿认识了一个外番人,这人曾经跟我说过,说他们那里人治病,有的时候会将人的肚子剖开,我还骂他信口雌黄……」 「如今你信了?」 「也不信……」慧敏冷笑道:「不过既然你说了,即便不治,反正我也活不了几天,一样是赴黄泉。不如让你试一下,横竖是死。 「你也知道我至今仍是一个皇太妃,倘若你治死了这个皇太妃,就是死罪。我瞧你这个小太监也挺有趣,有你陪着,我也不冷清。」 陆展亭听了乐呵呵拂了一下衣袖,单腿跪下,笑道:「奴才谨从皇太妃之命!」 蛛儿将手里的玉牌擦了又擦,伤心地道:「皇太妃就还剩这么一块值钱的东西了,这些年所有有价值的东西都被那些坏心眼的人骗走了。」 陆展亭打了个哈欠道:「行了,慧敏到了黄泉也不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何况就这么一块破牌子。你赶紧拿这块牌子去内医院,找到宗布郭,跟他换我跟你交代的那些东西。」 蛛儿依言将玉牌小心地塞进怀里,走到门口,又怯怯地问:「他要是不给怎么办?」 陆展亭笑了,他眯着眼道:「你就把我要干什么告诉他。」 蛛儿头一次见他笑得如此开心,眉毛轻轻扬起,眼睛眯成一条缝,看起来不怀好意,但是那淡色的嘴唇轻弯起的弧度又让人觉得他特别纯真,她不知怎地,心中轻轻一颤,脸一红,连忙夺门而去,倒是把陆展亭吓了一大跳。 慧敏将最后一口药汁喝了下去,蛛儿开心地道:「陆哥哥,你的针灸真管用,娘娘一整天喝的东西一点也没有吐出来。」 她今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管陆展亭叫哥哥,虽然被慧敏训斥了好几回,但她还是顽强地叫着,最终慧敏与陆展亭也不得不向她低头。 「你今天喝的几碗药可以暂时帮你保住元气,我在最后一碗药添加了西域曼陀罗花,你很快会觉得知觉麻痹,我再用针炙帮你进入睡眠。」 纵然慧敏再硬气,当她看到陆展亭手边的银刀也不禁面色微微一变,她突然紧紧抓住了陆展亭的手,由于握得过紧,指甲都嵌进了陆展亭的肌肤。她颤声道:「若是你有半点……」 陆展亭微笑道:「奴才就同你一起下黄泉,我准备了好些个笑话,想必皇太妃一定会喜欢!」 慧敏不由得露齿一笑,陆展亭手起针落,慧敏立时便失去了知觉。陆展亭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蛛儿掀开慧敏的被子,解开她的衣衫。 陆展亭道了一声失礼,用手轻轻压了慧敏鼓起的肚腹四周,操起了银刀。蛛儿根本不敢去看,她的手抖个不停,努力把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陆展亭的脸上。 她发现这位哥哥原来也是很好看的,他不是那种轮廓分明,丰神俊美的男子,甚至由于他总是一副懒洋洋的表情,以至于使得他五官的线条不是那么清晰。 但是他那总是半张半合的眼帘与偶尔专注的眼神,和那种带有嘲讽调笑意味微微上弯淡色的唇,配合起来却有种说不出的蛊惑力。 陆展亭的额头开始渗汗,汗水流过他小麦色的脸庞肌肤,滴落在他手背上,蛛儿还是痴痴地看着。 陆展亭抬头瞪了她一眼,道:「擦汗!」 蛛儿慌忙拿起白色的毛巾,替陆展亭擦去了额头上的汗。也不知过了多久,蛛儿替陆展亭擦汗的毛巾换了一块又一块,但是不知道怎么地,她突然觉得就永远保持这个状态就好了。 陆展亭突然吁出一口气,手捧着一团东西丢在水盆里。蛛儿不小心看了一眼,不由得一阵强烈的恶心,陆展亭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出去吐!」 蛛儿强忍了一阵子,还是跑出去吐了个昏天黑地。等她撑着回来,看见陆展亭在像缝衣服似地,将他开的口子缝起来,她又跑出去吐了个肝肠寸断。蛛儿在外头打着嗝,看见陆展亭满面疲惫地擦着手出来。 「陆……哥哥……」蛛儿一边打着嗝,一边问:「娘娘什么时候能醒?」 「不知道,也许很快,也许醒不过来了。」 「可是……陆哥哥……你不是有医好的例子吗?」 「那倒是!」陆展亭转过头开心地说:「李贵妃那只狗至今还活得好好的。」 「呃……呃……呃……」蛛儿看着陆展亭越走越远的背影拼命打着嗝。 注:所谓家生子的奴才,就是家里原有的奴才有了小孩,这个小孩依然是这户人家的奴才,又唤包衣奴才,也叫家生子奴才。 第四章 陆傅峰将杯子狠狠摔在地上,大骂道:「这个小畜生,简直不知所谓到了极点,完全不顾伦常礼仪,胆大妄为,不知廉耻!」 他越想越气,拿起一个杯子,又想狠狠砸过去,却被人轻轻一抄接在了手里。 陆傅峰抬头一看连忙惶恐道:「原来王爷驾到,这……这该死的奴才,怎么也不通报一声。」 亦仁微笑道:「不用客气,是我让不用麻烦通传的。」 他今天穿了一件淡紫锦色长袍,外面罩了一件酱色的背心,衬得他的皮肤越加白皙,手里摇了一把描金扇,更显得风流俊朗。 他身后跟了一位黑衣瘦脸的男子,目无表情,始终跟在亦仁的身后,随着亦仁脚步时快时慢,始终保持着固定的距离,生似一个牵线木偶。 亦仁在陆家的紫檀八仙椅上坐了下,含笑道:「是不是为了展亭的事?」 「这个、这个……」陆傅峰长叹一声,跌坐椅中。 「这件事我也听了,虽说慧敏皇太妃能够死里逃生是一件好事,但是到底这里头违背了许多老祖宗的规矩。有几位御史大夫都说要联名上奏皇上要治展亭死罪,我正为这件事周旋着呢!」 「这个小畜生不懂男女之礼,不懂尊卑之礼,草菅人命,治他的罪是属应当!」陆傅峰恨声道。 亦仁但笑不语,他端过青花瓷碗,用碗盖撇了一下上面的浮叶子,淡淡地道:「陆展亭生性狂放,他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原本是情理。 「不过,坊间都流传说他的医术如此高超,不愧是陆府的二公子,只是年纪轻,做事情毛躁了一些。」 他这么一说,见陆傅峰脸色一霁,便接着笑道:「年纪轻的人总会犯点错,父辈兄长的也只好多担待些了。」说着他便放下茶碗,说还有事到别处去。 陆傅峰一路将他送出了门,亦仁上了轿子,近身黑衣男子道:「看来陆展亭非陆傅峰亲生儿子的传闻只怕是真的,要不然也不会挑拨御史去要儿子的命。 「我看他这次简直就是恼羞成怒,陆展亭把他一个判了死刑的慧敏给治了,简直跟打了他一记耳光差不多,说是要治陆展亭有伤风化之罪,不如说报他技不如人的恼恨。」 「这个陆傅峰最要面子不过,如今陆展亭名声大噪,他不想分一杯羹才怪。」 「只是这陆展亭真是不知好歹,白白浪费了王爷的一片苦心。」 「陆展亭就是陆展亭,不率性而为就不是他陆展亭了。」亦仁不以为然地一笑,他温柔地笑道:「再想其它的法子吧,只是他还要留在宫里再吃一些苦头。」 隔了不到一天,内医院资格最老的院士陆傅峰便向皇上负荆请罪,哭得涕泪横流,称自己教子无方,只传了医术,却忘了将医德传授于次子陆展亭,以至于陆展亭今日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他恳请皇上将他与陆展亭一并治罪。 众大臣纷纷替陆傅峰求情,亦裕便很干脆地驳了,道:「治病救人,人命是关天的大事,事急从权,哪里来这许多个忌讳。」 亦仁听了只是淡淡一笑,他很耐心地安抚了一些发牢骚的御史。送走了这一些络绎不绝的人,黑衣男子道:「若是这陆展亭得知王爷您如此为他费心,真是粉身碎骨也不足以报答王爷的。」 亦仁微微叹了一口气,像是有一些长久压抑的情绪,又似有些感慨,轻念了一声:「陆——展——亭!」 陆展亭这会儿正和蛛儿玩耍,他全然不知自己的命运已经颠来倒去地翻了几个身。 蛛儿将一块红色的手工泥压平,用针尖点了许多个小孔,又用洗碗的丝瓜囊在上面压了一些浅浅的皱痕,一块几乎能以假乱真的胎痣便出炉了。 陆展亭又惊又喜,道:「蛛儿,好手艺啊!」 蛛儿将它黏在脸上,捶着腰道:「这位小姐行行好,给个赏钱吧!您看天寒地冻的,老朽腰腿疼!」 她逗得陆展亭哈哈大笑,连声问哪里学的。蛛儿有一些不好意思,说从小就有模仿别人的爱好,她每次回家探亲,最大的嗜好是趴在自家的围墙上看外面的人群。 慧敏坐在墙边晒着太阳,她的脸色虽苍白,但精神很好,她的眉毛很浓,眉梢挑得很高,给人一种挑衅的味道,但是她嘴唇线条又显得分外柔和,即使没有表情也似笑非笑。 慧敏看着嬉戏的陆展亭与蛛儿,忽然想,若是陆展亭不嫌弃蛛儿长得丑,蛛儿不嫌弃陆展亭是个太监,那么他们配成一对也没什么不可。 慧敏算不得是一个心慈的人,多年的宫廷生活,使她早就养成了一副铁石心肠。 可不知怎么地,听见陆展亭爽朗的笑声,蛛儿因为欢喜而染红了的面颊,她心底也不禁有了一丝柔情。若是她的孩儿能活到今天,也同他们差不多大了吧。 「陆哥哥,你要是病好了,你会不会就回去了?」蛛儿抱着双膝,看着聚精会神用刀削树枝的陆展亭小声地问:「你会不会一忙就忘了来看我们?」 陆展亭挥着树枝,侧身微笑道:「蛛儿怕我回去了,没人陪你玩吗?」 蛛儿低着头嗯了一声。 陆展亭一笑,回过继续摆弄那些木棍和树枝,隔了一会儿,他将那些捆好的树根全部竖了起来。 蛛儿好奇地看着那些大字型的树根,接着她看见陆展亭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罩在树板上,将腰带系好,又编了一个草环挂在顶上。 蛛儿看着那个人偶惊讶了一会儿,立刻拍手叫好,她奔回自己的房间,抱来自己的衣服替那些树杈披上衣服,系上围巾,戴上花环。 两个人像小孩子一样在人偶当中窜来窜去,互相追逐,慧敏想骂,但不知怎地心头一软,只是轻哼一声。 蛛儿摸出丝帕将陆展亭的眼睛扎好,笑道:「陆哥哥,你要在这些人里抓到我,我就唱歌给你听。」 陆展亭笑著称好,他听着蛛儿银铃声般的笑声摸索着。两人在木偶当中转来转去,开心无比,陆展亭的手突然触及了一个身体,触手是人体淡淡的温度,他大笑着扯开遮眼的手帕,道:「这下我可逮到你了吧!」 他抬头触及的却是亦裕冷冷的双眼,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亦裕俊美的脸上闪过一丝红晕,虽然面无表情,整个眼底却是一片阴鸷的眼神。陆展亭太了解这位年轻皇帝的神情,知道亦裕不知道为何动了怒,等一下不知道会怎么折腾自己。 他连忙拂袖跪下,道:「奴才给皇上请安,吾皇万岁!」他低头看着亦裕那双精工细作的盘龙靴子慢慢靠近了自己,他下意识的吞了一口唾沫。 亦裕竟然弯下腰,伸出那只白玉般修长的手指将他搀扶了起来,他淡淡地道:「送慧敏皇太妃回屋!」 陆展亭感到他冰凉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脸颊,他的肌肉一阵抽紧,整了背都僵直了,他听亦裕淡淡地吩咐了一声,「拉帘子!」陆展亭整个脸色都变了,身后的太监端上了一盘黄色的布幔。 「皇、皇上,我们可以回屋。」陆展亭挤着笑容,道:「这儿风太大,很容易着凉。」 亦裕微笑着,但他的眼底却是一片冰冷,他凑近了贴着陆展亭的耳边轻声地道:「陆大才子,你这么快就从一个丑八怪身上找到自信了吗,不如让我来考验考验她。」 他回过头指着地头还跪在那里的蛛儿,吩咐道:「让她来拉帘子。」 小福子冲着蛛儿喝道:「起来,皇上吩咐你拉帘子。」 陆展亭看着那展开的金黄色布帘将他与亦裕围在中间,他看见蛛儿含泪怯怯的双眼正望着自己,好像在向自己询问、求救。 亦裕用右手搂紧陆展亭,俯下头凑在他的脖项间深吸了一口气,他的牙齿囓咬着陆展亭脖间的肌肤。陆展亭看着蛛儿惊恐的眼神,突然一把用力推开了亦裕。 亦裕一个猝不及防脚步踉跄,若不是身后的太监慌忙上前扶住,差点摔了个四脚朝天。 小福子指着陆展亭尖声道:「你这个奴才好大的胆子,来人啊,把他给我拿下! 亦裕却摆了摆手,他站直了身体,看着脸色苍白,却紧抿着双唇与他对视的陆展亭,轻声道:「你终于露出本来面目了,我就喜欢你这样。」 他握着拳头,冷冷地道:「你们谁都不要插手。」 他走近陆展亭,与他对视着,猛然一拳头打在陆展亭的腹部,陆展亭疼得一弯腰,亦裕刚想走近他,陆展亭突然挺起身,一拳击在亦裕的下颚,引得周围的侍卫、太监一阵惊呼。 陆展亭喘着气与亦裕对视着,亦裕伸出手制止侍卫们要冲过来的举动,轻轻地擦去嘴边的血迹。 亦裕不紧不慢地向前,陆展亭不由自主地退后,他知道这些皇子们个个都是武术好手,尤其是这个亦裕自小善骑射。他则从小懒惰无比,武技课十堂有九堂他逃了去外面快活。 他一退再退,已经退到了布帘的边缘,不防后面的太监将他往前一推,他身不由主地往亦裕冲去,亦裕一把搭住他的肩,用膝盖狠击他的腹部,没几下他就被亦裕揍得趴在了地上。 他忍着痛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可还没站稳,就被亦裕一个扫堂腿狠狠地摔倒在地,接着一阵狠踢。 几次反复,陆展亭眼前一片白茫茫,都看不清亦裕的模样了,耳边只听见蛛儿的哭泣声,他有心想要再爬起来,可却连一根手指都挪动不了。他觉得亦裕在扯身上的衣服,也无力阻止。 亦裕扒光了他的衣服,他脑子里只想着尽快地占有他,无论陆展亭有多么狼狈,多么不情愿。 耳边是肉体的碰撞声,亦裕身体的快感却无法遮盖心头的怒气,他总觉得不甘,他觉得自己已经得到想得到了,却又像是怅然若失。 他狠狠地撞击着陆展亭,心里几乎在嘶喊:我到底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那份不甘很久以前便存在了,也许从他第一眼看到陆展亭起。 那是一个冬日午后,内书院刚放学,亦裕站在一个小孩的背上,傲视这些侍读,众大臣们的儿子,他要从他们当中挑选一个来充当自己的战马,所有小孩都围在他的四周,用渴望的眼神看着他。 亦裕神气地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他不但地位比他们尊贵,他也远比他们要聪明,所以确实他们只配当他的座骑。 但是当他的眼光跃过这些人头,他发现了陆展亭,他正匆匆整理着他的书籍,亦裕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陆展亭当时穿了一件青色的夹袄背心,戴了一顶黑色的小瓜皮帽。 陆展亭将书籍往胳膊肘下一夹,就跳下椅子往门口走去,他好像急着要离开,连一眼都没有往这边的热闹扫过。 亦裕突然觉得心头一阵不爽,他喊道:「你站住!」 但是陆展亭没有反应,仍旧连跑带走地往门口走去,直到这边有人喊道:「陆小二,太子让你站住!」 陆展亭才一脸迷糊地转过头来,亦裕发现这个男孩有一张小脸,五官说不上俊秀无比,但是飞扬的眉毛,左眉间那颗若隐若现的痣,淡色的薄唇,尖尖的下巴,整个组合起来让人、看了觉得心里很舒服。 亦裕被下面那匹暂时的战马驮到陆展亭面前,他冷冷地道:「你不参加我们的游戏吗?」 陆展亭伸出一根手指,挠了挠脑门,道:「我答应了去看亦仁的书画。」 亦裕心中突然闪过一丝不快,道:「你跟亦仁很熟吗?」 陆展亭歪着头似乎认真地想了一下,才回答道:「我同他不熟!」 听了这话,亦裕忽然又觉得心中感到愉悦,他微笑道:「那你就留下来跟我玩,我今天挑你当战马!」身边的小孩一阵哀叹。 谁知道陆展亭笑了,那是一种亦裕以后经常见到的笑容,带了几分懒散与满不在乎,他道:「我同你也不熟,不是吗?」他转身就又往门口走去。 书院里静极了,亦裕看到他走到门口,忍不住喝了一声:「陆小二!」 陆展亭回转头一笑,道:「我叫陆展亭!」然后,人就飞快地跑出了院门,消失在亦裕的视线里。 亦裕突然感到一丝疲惫,身下的陆展亭根本如一滩泥似地瘫倒在地,再大的冲击,他背后的青石砖面随着冲击带来的磨蹭,所有的刺痛都不能使他的身体有一点反应。 他像是已经死了,亦裕除了听见自己的喘息声,根本听不到他的呼吸之声,他忽然有了一种恐惧。 亦裕忍不住伸出手指,有一些颤抖地去试探他的鼻息,当那热气喷到自己的指端,他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他有些无聊地站起身,让太监将他衣服整理妥当,才道:「将陆展亭扶进屋里去,等下叫个太医来看一下。」他顿了顿,突然换了一个口吻,狠狠地道:「可别轻易地让他死了。」 陆展亭略微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躺回了屋子,蛛儿在一旁轻轻地抽泣着。他想要笑,却发现无论他做任何一个轻微的举动,都扯的全身疼得厉害。 「别哭,别哭啊,我还没死呢!」 「陆哥哥,那个皇上为什么要这样对你?你以后都要被他这样欺负吗?」想到陆展亭以后都要过这样的生活,蛛儿抽泣得更厉害了。 「不会的,蛛儿。」陆展亭苦笑道:「他玩够了,大概就能让我自生自灭了。」 说话间,王守仁进来了。陆展亭偏过头,蛛儿将眼泪擦了擦,让出地方给王守仁把脉。 王守仁面无表情地搭了把脉,掀起被子看了一下陆展亭的伤势,才对蛛儿道:「陆大人的外伤较为严重一些,有一些创伤药要立刻敷上,你等下跟我去药房拿来替陆大人用上。」 陆展亭本来以为他会有什么话要说,谁知道王守仁由始至终都表现得像一个寻常的太医,他心中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似有一些失望,也有一些黯然。 以至于蛛儿拿药回来给敷药时,同他讲话,他也表现得魂不守舍。 「陆哥哥,要是有一天,你出去了,会不会很快把蛛儿忘了?」她见陆展亭没有吭声,连忙道:「我不会要陆哥哥天天想着我,一年想一次……不,十年八年想一次就好。」 陆展亭叹了一口气,道:「我不会十年八年想你一次的,这十年八年我们天天都会见面,用不着想念。」 蛛儿不吭声了,她很快转换了话题,道:「陆哥哥,我给你唱歌吧!」 她说着也不等陆展亭答应,就小声哼唱了起来,蛛儿的音质既清又柔,唱起歌来很是动听。 「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桃叶复桃叶,渡江不待橹。风波了无常,没命江南渡。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来迎接。」 陆展亭听到她唱到「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来迎接」,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慢慢地进入梦乡。半梦半醒之间,蛛儿那银铃般的声音还在耳边。 睡到半夜,听到有人猛然将门推开,陆展亭努力睁开双眼,见慧敏靠在门口喘着气,她冷声道:「起来。」 陆展亭惊疑地爬起身来,慧敏低声道:「快点,过来扶我!」 陆展亭连忙下床,依言扶住慧敏,她抓住他的手,很用力,指甲几乎嵌进陆展亭的手臂。 两人几乎是跌跌撞撞走进了后院,慧敏冷冷地道:「等下,你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出声,明白了吗?」 陆展亭即便满腹疑问,在慧敏森冷的视线下也只好点头答应。 慧敏伸出手将屋门一打开,只那匆匆的一瞥,陆展亭失声叫了起来,但那一声只刚出口,就被早有防备的慧敏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巴。 但是陆展亭的眼镜还在直视着屋内,在那不大的房间中央,吊着蛛儿,刚刚给他轻声唱歌的蛛儿。 「你不要吭声!」慧敏在他的耳边轻声道,见陆展亭点头,她才将手放下。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陆展亭流着泪连声问,他想冲进去,却被慧敏拦住了。 她冷冷地道:「你不用去看了,她已经死了。我是等到她死了以后,才去叫你的。」 陆展亭吃惊地张开嘴巴,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慧敏。 慧敏接着淡淡地道:「你不用这么看着我,这不是我的意思。」她微叹了口气,目中的冰凉似稍有融化,她叹息道:「你想逃出去吗?蛛儿替你想了一个好法子。」 她回头见陆展亭还呆在那里,似乎根本没有听进去自己在说什么,一甩手就给了陆展亭一记耳光。她用力过猛以至于似乎牵动了自己的伤口,慧敏捂着腹部沉着脸道:「如果你不想蛛儿白白为你死了,你就给我听清楚。 「没有太多的时间,很快就会有下殓房的太监过来。按照惯例,他们会将蛛儿的尸体连夜送出内宫。蛛儿是金陵本地人,她的尸体会被送往城西的义庄,等着她的家人来领回尸体。那个地方已经出了皇宫。 「按照圣武皇帝的恩典,蛛儿等下会得到一口薄皮棺材,我呢,有一小会儿单独的时间与她道别。你可以趁这个机会逃出宫去。」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陆展亭流泪道:「我一直就是这么不堪的,根本不值得她如此对我。」 慧敏冷笑了一声,道:「这个问题,你以后下了黄泉自己问吧。」 她说着掏出一个锦囊,道:「我素来不喜欢欠别人的,你救了我的命,你逃出宫去之后,去扬州府找我们叶家,这里头有我的一封信,我哥哥看过以后一定会收留你的。」 陆展亭被慧敏藏在了蛛儿的床底下,他听着有人在屋内进进出出的,蛛儿被放了下来,就放在**。陆展亭看着床梁,他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对不起。 有人将蛛儿的尸体抬出屋,放进院中,摆在一辆运尸车上的薄皮棺材中,将棺盖盖好。 这时陆展亭听到慧敏的声音道:「我这个主人还没话过别呢,现在圣武皇帝死了,下殓房的人就不用遵循老祖宗的规矩了吗?」 陆展亭屏息着听为首的太监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又隔了不多会儿,他听到慧敏轻声道:「快出来!」 陆展亭立刻从床底爬了出去,慧敏低声道:「将蛛儿的尸体抱出来,你躲进去!动作快点,半夜出去,不会有侍卫查看。」 陆展亭轻推开棺盖将蛛儿抱了出来,他看着蛛儿灰色毫无生气的脸,不由得心里一酸,将她轻轻放进床底。 慧敏似乎也很紧张,她的手紧紧死抓着一根拐杖,指关节都隐隐泛出白色,等陆展亭回转了头,似乎才微松一口气,她轻拍了一下陆展亭的背,柔声道:「孩子,跑吧!」 陆展亭躺进了棺材,在拖上棺盖的那一刻,他看着那张平时不假词色,总是充满了讥笑的脸,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慧敏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轻轻抚摸一下陆展亭的脸,道:「孩子,你以后自己要万事小心。」然后同陆展亭一起将棺盖合拢。 很快,陆展亭便感觉到车子在动了,他细数着那些路,那些弯道,尽管韶华宫离最近的西直门只有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他仍然觉得那是一生中最难耐的等待。 「老张头,又死了人?」陆展亭听那口音就知道是西直门守城队长杨之隆。 「是韶华宫的小宫女。」 「哦,韶华宫的人居然还没死绝啊?」守城的侍卫一阵大笑。 「您要不要看看?」 陆展亭听到这里,不由得轻轻握住了拳头。 「不了,那韶华宫的小宫女活着的那张脸,看了都叫人倒胃口,别说是死了。」 老张头连连应是,接着车身又动了起来,陆展亭轻轻松了一口气。车子就这样不停地向前,陆展亭在棺材里迷迷糊糊地,几乎睡着了。 迷蒙中,他有片刻似乎看到蛛儿在前面,他便追啊追,将那女子的背影一拉过来,确是亦裕冷笑的面孔。 陆展亭立刻吓醒了,出了一身冷汗,他刚庆幸是在做梦,突然听到一阵奇特的声音,他再仔细一听,不由得额头沁出了冷汗。 那是马蹄声,是很多匹马踏出来的声音。 陆展亭几乎都不用深思熟虑,也能猜到那些马匹是追踪自己而来。 他一咬牙,将棺盖狠狠一掀,那棺盖翻了过来,刚好砸中老张头。 陆展亭从棺材中跳出来,对地上被砸昏过去的老张头说了声抱歉,他打量了一下四周,这里已经是属于金陵西郊。陆展亭仔细辨别了一下方向,便往丛林深处跑去。 他跑了大约有一炷香的功夫,发现不但没有摆脱马蹄声,反而那蹄声离自己越来越近。 他喘着气,似乎听到风中传来吠叫声,他恍然大悟亦裕派来的人带来了狗。 陆展亭环顾了一下四周,见到几株岩败茜,他大喜,将那些草都拔下来,忍着草奇臭无比的腥味,将它们统统塞到嘴里嚼烂,然后脱下外套,用那些草浆将自己浑身上下都涂抹遍。 他刚想将自己的外套丢进水里,却突然被一个黑衣蒙面人夺了过去。陆展亭吓了一跳,但是那个黑衣人却示意他不要出声,只见那黑衣人几个利落的飞跃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个时候陆展亭想要再跑,也来不及了,他只好潜伏于路边的草丛中。 当他看到穿着一身黑衣,在火把下,却更显得俊美无比的亦裕,那颗心止不住猛烈的跳动着。 陆展亭耳边似乎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越是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就越是紧张,心跳的越是快。那几条灰色的猎犬似乎也失去了方向,对着半空乱吠着。 亦裕勒住马头,环顾一下四周,沉着脸道:「给我四散开来搜,他一定就在附近!」他深吸了一口气,冷冷地道:「我要活的!」 他的话刚说完,那边树丛中突然一动,几条猎犬立刻像疯了一般追逐而去,亦裕也立刻调转马头喝道:「快追!」 等他们都消失无踪了,陆展亭才虚脱了一般倒在地上,无力地喘着气。片刻,他才有劲爬起身来,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第五章 陆展亭弯着腰蜷伏在船底,这几天的颠簸让他先是吐了个昏天黑地,继而又发起高烧。 他听到有船泊码头声,接着头上一亮,有人掀开了顶盖,冲他吼了一声,道:「独眼龙,快起来了!卸货了!」 陆展亭支撑着站起来,慢慢地顺着楼梯爬上甲板,亮光照在他那几乎遮去了小半张脸的红色胎记上,看起来既丑陋又怪异,让人几乎不愿意再去看第二眼。 运河岸边新鲜的空气让他不由得精神一振。 他刚想深吸几口气,就被人在背后狠狠踢了一脚,领头的高胖子恶狠狠地道:「当初要不是看你工钱便宜,才不要你这个恶心的丑八怪,没想到你什么活也干不了,还白搭了我好几天的伙食。」 陆展亭慢吞吞地从甲板上爬起来,嘴里嘟哝道:「怪不得人说世上最可恨莫过车船店脚牙,捉住就该杀。」 「我说就去,就去!」 卸完了一船的货,陆展亭坐在码头边上休息。 扬州府虽小,但却胜在玲珑别致。天似快要下雨,整个天空是一片乌云摧城黑压压地。商贩、平头老百姓推着车,拎着包袱,紧赶慢跑。将近重阳的时节,很多门铺上面都插了一把薄艾。 想起去年的重阳节,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陆展亭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他看到船家似乎在收锚。便假意凑上去说:「高老大,我最近身体好多了,以后保证一顶两!」 高胖子狠狠呸了一声,道:「你给我滚得越远越好,还想白吃,你做梦去吧!」 陆展亭心里暗暗好笑,嘴里则道:「高老大,那你怎么也得把我带回去啊。」 高胖子似乎打定了主意不再理会他,收起了锚,嚷嚷着升帆了、升帆了。 陆展亭看着那远去的船只伸了一个懒腰,突然意识到什么,冲着那远去的船只喊道:「喂,你总该把晚饭钱给我留下啊。」 陆展亭摸着干了一堆体力活之后已经空空如也的肚腹,不由得暗暗苦笑。 刚走没几步,天上便有大颗大颗雨滴掉下来,很多越来越大。 陆展亭连忙小跑躲到了一处商铺的屋檐下,还没站稳脚跟,里面便是一盆水泼了出来,道:「你这个丑八怪,快滚,别触你奶奶的霉头!」 陆展亭气不打一处来,但是雨越下越大,他只得连忙跑开,寻了另一处避雨的地方,雨势太大,尽管陆展亭尽可能往屋檐下站,但还是被打了个湿透。 雨好不容易停了,陆展亭寻思着找一户人家去的打听一下叶家,想起还没仔细看过内容,他将手伸进怀里摸出那个锦囊。可是打开一看,不由得傻了,整个锦囊已经湿透,那封信也糊成一片,根本看不清上面所写为何物。 他拿着那张纸对着阳光看了又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路人都道这丑八怪是一个疯子。陆展亭长叹一声,将那张纸收好,又将那只做工精致的锦囊看了看,走到路边的小食店,拿它换了一块重阳糕。 他啃着重阳糕又路过那家店铺。看见刚才喝斥自己的老妇手里端着一碗鲜竹鸡汤,正在好言劝慰一个削瘦的年轻男孩进食。那个男孩半躺在竹椅上,一脸的烦燥与不耐。 「乖儿,这是你最爱吃的,你以前不是一日不吃一日不欢的吗……」 她还想劝两句,那少年突然一伸手将那碗鸡汤扫在地上,然后人重重地倒在椅中似乎昏了过去。那老妇几乎要哭了,一抬头见陆展亭站在门口,眉毛一挑刚想喝骂。 「他中毒了!」陆展亭淡淡地道。 「信不信由你,别再给他喝竹鸡汤,竹鸡喜食半夏,他中的就是竹鸡汤里带的半夏毒。用生姜两斤捣汁,取一盅白矾细末调匀,给他喂下就好了。」他说着便咬着重阳糕走了。 那是城郊野外的一处荒庙,四处都是断墙残瓦,庙里不漏雨的地方都被先前的乞丐占了,陆展亭只好就着找了一个差强人意的地方躺下去。他现在常常觉得睡眠不足,梦里始终有亦裕在追赶,即使能熟睡,也总是很快惊醒。 背后是刚下雨的湿地,天气也越来越冷,陆展亭睡到后半夜,实在受不住,将庙里那些神祖牌堆在一起,升了个火烤起来,到了天色快大白的时候,困了起来,便又靠在墙上睡了过去。 他一进入梦乡,亦裕、蛛儿那些交替的人物便纷迭而来。 他梦到了蛛儿的哭泣,亦裕的冷笑,自己无力的挣扎,他猛然睁开了眼,却看见对面站了一个穿红绫子绉裙、红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的小姑娘正冷冷地看着自己。 他一对柳眉似黛,秋水含烟、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陆展亭,她似乎根本不在乎陆展亭先是惊讶,既而在她这么不加掩饰的注视下,显得有些尴尬的模样。 「你救了小四子?」 陆展亭轻咳了一声,问:「小四子是谁?」 「就是中了半夏毒的那个。」 「没有。」陆展亭连忙答道,他似乎一下子清醒了,连忙爬起来笑道:「小姐你认错人了。」 那小姑娘回过头,对门外道:「老嬷嬷,是这个人独眼龙吗?」 外面走进来一个青衫老夫人,她一见陆展亭立刻眉开眼笑,道:「就是他,就是他!他昨天跟说生姜配白矾可救了小四子。以前小四子昏过去都要隔一天才能醒过来,昨天才喝一碗姜汤就醒过来了。」 陆展亭苦笑道:「我说了姜汁配白矾吗,我说姜汁配白醋,拿来沾鸡肉。」 「我不想跟你多费口舌,你的名字?」 陆展亭脱口道:「蛛儿!」 「珠儿?」那小姑娘一脸好笑。 那小姑娘突然手一挥,一条乌黑的蟒鞭缠住了陆展亭的脖子,她刚才还笑语盈盈的脸一下子变得满面冰霜。 「你今天跟我去看一个人,看好了,我给你一百两银子……」周围的乞丐一阵惊叹,小姑娘得意地道:「如果你治不好!」她轻哼了声,将手中的鞭子一勒,陆展亭连忙挥手,那根鞭子犹如灵蛇般滑走。 「姑娘,我可不是大夫!」陆展亭苦笑道:」我看你一出手就是百两银子,、做什么不请一个正经的大夫呢?」 那女孩子脱口道:「自然都请过了,连御医都看过了,都看不好。」她说到这里语气一滞,乌黑的眸子带了一层轻纱,似乎想哭,但最终又恶狠狠地瞪向了陆展亭。 她嘴里那句威胁的话还没出口,陆展亭轻叹了一声,道:「那我们去看看吧。」那红衣女孩子一愣,陆展亭又微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微笑时,那张淡色的溥唇轻弯,显出一道优美的弧度,女孩子那一刻心想:「那丑八怪也不是十分的丑。」 「我叫叶慧兰。」 「兰心慧质,好名字。」陆展亭伸了个懒腰,道:「我饿了,既然要我看病,总不能让我饿着吧?」 叶慧兰轻哼了一声,旁边的老夫人连忙笑道:「这叶家,可是扬州数一数二大户人家,家中不但有在都郡当将军的少爷,叶家本身还是扬州场面里最大的盐商,别说是一顿吃的,就算是一顿满汉全席也不在话下。这扬州府最好的厨子就在叶府。」 叶慧兰玩弄着手中的鞭子,全然无表情。陆展亭则拍手笑道:「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叶府果然是豪宅,别人门口置放的是一对石狮,唯独叶府的门口摆置了一对铜狮。整个叶府的占地面积大约有十几公顷,从别院到正院,处处显著奢华,但又不显得庸俗,透着举得若轻的大富,便另显了一种贵气。 黑色琉璃瓦、粉白的墙、青砖地,铜鹤、日晷掩映在绿树丛中,或俏立于白玉石阶下。四周是绿柳周垂,台榭回廊,细枝末节处又似乎透着江南地的婉约。 「先去看看我爹爹!」 陆展亭打了个哈欠道:「先吃饭吧!」 「你这个丑八怪!」 叶慧兰眉毛一挑,却被陆展亭笑着驳回,道:「你爹爹被这么多神医看过,既然没看好,想必也没看坏,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我可是从昨晚就没吃过半点东西,不先救自己,恐怕没命去救你爹!」 叶慧兰一咬牙,道:「带他去偏厅!」 陆展亭坐到了富丽堂皇的偏厅当中似乎还不满足,他笑道:「你们厨子既然是全扬州最好的,那么我就随便点了,秦淮八件就不要了,那菜式粗俗。」 「我也不麻烦,还是来你们几道地道的扬州菜,清蒸鲥鱼、银菜鸡丝、清炖鱼翅,这季节鲍鱼有点过季了,不过想必难不倒你们叶府。」 「其实我这个人不是挺爱吃苏菜,我偏爱口味清淡的浙菜,你再给炒个龙井虾仁,点心就随便吧,有千层油糕同翡翠烧卖就可以了。」 叶慧兰的一张粉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半天才挤出一句:「给他做。」 陆展亭好像没看到叶慧兰气极却又在拼命忍耐的脸,他手拿着筷子,欣赏着周围垂挂的画卷。 他转了一圈,停在一张画前面,自言自语道:「好好的一幅功底,可惜眼界忒小,画虎不成反类犬,可惜!」 「你说什么!」叶慧兰再也忍不住了,她跑过去指着陆展亭道:「你这个乞丐懂什么?这可是当今数一数二的才子画的。」 「数一数二的才子?」陆展亭诧异地道,他回转头细看了一下画面,才哈哈笑道:「我说谁这么半遮半掩的,原来是傅青山的大作。」 陆展亭看到她满面的关切,顽皮性子又起,道:「你知道为啥?」他装作神秘地道:「因为我是一个收破烂的,每天都能收到好多别人丢出来的破烂里头有傅青山的画,我真是不想知道也难啊!」 叶慧兰气极,但她除了舞刀弄枪,对琴棋书画一窍不通,也说不准陆展亭说的是真是假,想到自己仰慕的才子所作画居然被人当垃圾似的丢掉,她既羞且愤。 陆展亭已经坐到桌子前,开吃送上来的第一道菜。他挟了几筷子,皱了皱道:「这清蒸鲥鱼火候还不错,可惜拿来蒸鱼的笼子太过密封了,这水汽上来又滴在鱼身上,平白无故的冲淡了几分鱼鲜味,多了几分清水汽。」 他回转头对上菜的宫女一本正经地说:「你以后跟那厨子说,最好的方式是在蒸笼下挂沙棉,就可以确保鱼味纯正了。」 叶慧兰忽然发现这个乞丐实在是有够讨人嫌的,她气呼呼地走过去,往陆展亭跟前一坐。陆展亭好像直到现在才看清她的脸色,吓了一跳,立刻乖巧地不再说话。 之后的饭吃得很沉默,叶慧兰发现这个乞丐吃饭、提筷、夹菜,很多动作都做得极其优雅,而且他对菜也似乎只是浅尝即止,与其说他在吃菜,不如说他是在尝菜。 叶慧兰虽然对琴棋书画一点也不懂,但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她自幼又喜欢与下人一起厮混,非常清楚这里面的差别。如果不是几十年的习惯,绝对养不成这个乞丐的动作。 这么想着,她凭空对眼前这个丑八怪多了几分认同与好奇,她很快又发现他似乎总在笑,看起来是一个很开朗的人,可是当他不笑或者沉默的时候,会发现他的目光中总是有一些忧伤。 陆展亭吃完饭,摸了摸肚子笑眯眯地道:「酒足饭饱,可以去看一下你的爹了。」 叶慧兰似才从沉思中惊醒过来,随口嗯了一声。 两人出了偏厅,厅口有两把软椅,叶慧兰坐了上去,陆展亭哈哈一笑道:「吃饱不走两步哪里行,我走着去,你坐吧!」 两人约莫走了一炷香的路程,一路上陆展亭似闲庭信步般。等进了一处园子,园子题牌名为竹心园,园子里的景色果然同外面大异其趣。 周遭栽满了竹子,品种以龟甲竹、实心竹、唐竹为主,近窗棂附近一边栽种了金镶玉,竹干整体金黄,每节却有一条绿道儿,相邻两节的绿道儿交错而生,另一边则是一丛玉镶金,碧绿的竹干,每节却镶嵌一条黄道儿。 两丛极珍贵的竹子相映成趣,陆展亭顺手摘了片竹叶放置鼻端,轻吸了一口气。 门内有一女佣走了出来,她手里端着一碗药残渣,见叶慧兰站于门外便行了个礼。 「爹爹喝了这药,好些了吗?」叶慧兰问。 「回三小姐,药老爷一顿也没少,只是不见效果。仍旧胸闷气短,头晕目眩,胃口也差, 前些天药房里开了一些补药,熬炖了老爷服了,脸色也没什么变化。」 陆展亭伸出手指沾了下药汁,放进嘴里,道:「你们家老爷病了有多久了?」 「十多年了,不知道吃了多少药。」 「我爹素来懂得爱惜身体,以前即使没问题,也会服一些汤药调理,冬令夏至,我们也从来不会忘了给他进补。你说我爹爹会不会像小四子那样也中了什么毒?」 陆展亭不答,而是推门进了屋,见里面有一个削瘦如骨的老者正昏躺于**。 他伸出手搭了一会儿脉,然后又让叶慧兰将所有曾经开过的方子都拿来,他一张一张地翻阅,直到掌灯时分,才吃了几口饭菜,又接着去看那些堆积如山的方子。 他见最初的方子上有一些朱笔批示,叶慧兰告诉他这是当初叶家老爷子精神好的时候对这些方子的评价,叶老爷子据说也是一个通晓医术之人。陆展亭听了微微一笑,然后询问了一些叶老爷的饮食爱好。 这么一个看上去落魄到极致、又丑又脏的男人翻书阅卷竟然是如此地和谐,叶慧兰对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极强的探索欲望。 近半夜,陆展亭才放下卷宗,打着哈欠道:「你父亲是陈年旧疾,我不敢保证肯定能治好他。但是如果你要我治他,首先要答应我两个条件。」 「哪两个?」叶慧兰脱口而出。 「第一、我要搬进竹心园与你父亲同住,这三个月内除我之外,不得有人进入竹心园……」 「你说什么?」叶慧兰想也不想一口回绝,道:「我父亲从来是被人伺候惯了的,我怎么能放心的把他交给你这个丑八怪?」 陆展亭一笑,深深作了一揖,道:「那我可就帮不上忙了。」 他刚起身,叶慧兰一伸手拦住他,咬着牙说:「我凭什么信你这个丑八怪?」 陆展亭听了,仿佛觉得这是个再好笑不再的理由,不由得露齿一笑。叶慧兰不禁有一点发呆,那笑容看起来有一点懒散还带了点满不在乎。 陆展亭笑道:「其实我也常劝别人不要相信我。」 叶慧兰愣然半天,才道:「两个月!」她见陆展亭面露诧异之色,便心有不甘地喃喃道:「两个月之后,我大哥就回来啦,我就作不了主了。」 「好,两个月就两个月。」陆展亭一笑,又道:「我还有第二个条件……如果你爹好了,我就要走人,一百两银子你要记得给我,另外不许对任何人提起我,也不许再来找我。」 叶慧兰不屑地道:「等真有这么一天,我巴不得你早早消失呢,又丑又臭又脏的。」 「成交!」陆展亭微笑道。 可没隔一天,陆展亭的举动差点让叶慧兰撕约,他既没开口要一些珍稀药材,又没有要一些特殊的器具,倒是要了筐九江洞庭最上等的橘子,又要了一大堆书。 一些暗中监视的仆人对叶慧兰说,陆展亭就这么整天躺在院中,边吃橘子边看书,橘子皮丢桌上,看过的书丢桌下。 隔了十天左右,仆人回来跟叶慧兰说,陆展亭这一次总算开口要药草了,不过只是一株甘草,说是他这两天躺院子里受了点凉,有点咳,要点甘草来。 叶慧兰顿时觉得自己已经忍耐到了极点。她带上鞭子有心要去教训教训这个无赖。 走到竹心园,又觉得自己亲口承诺,如今别说两个月,两个十天都未到就要反悔,又有一点抹不开脸,心里既气又恨。她想了想,终于悄悄地爬上围墙想自己看个究竟。 陆展亭果然在庭院当中,天色已晚,他也没有回屋,而是抱着双膝缩在椅子中,他的头深深地埋于双膝之间。 那个姿势不知道为什么让叶慧兰的脾气一下子消失无影无踪,他站了一会,忽然听到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她仔细听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是陆展亭压抑的哭泣。 叶家的仆人见叶慧兰面无表情地回来,连忙问怎么处置那个乞丐,叶慧兰只是淡淡地吩咐一句,以后不用再去监视了,便留下一头雾水的下人自顾地走了。 第六章 叶顾生醒来好几次,都只发现一个脸上长着一块大胎记的男人在身旁,只要他一醒就灌他喝一种满是橘子味的盐水。起先,他还没什么精神询问,渐渐地,身上有了一点力气,便没好气地问道:「你是谁?」 陆展亭将橘子瓣放入嘴里,眼却不离开书页,淡淡地道:「你们家三小姐请来的大夫!」 叶顾生沉着脸道:「你叫什么,哪家医馆的,过去替什么人看过病?」 「我叫蛛儿,蜘蛛的蛛,我没进过什么医馆,以前没给什么人看过病。」陆展亭想了想,忽然高兴地道:「不过我给一位张大人家的小狗治过哮喘,那可是个三品道台。」 他边说边将刚吃过的橘子皮丢水壶里,叶顾生忽然意识到自己平日里喝的水就是这么泡制出来的,又惊又气,他颤抖着手,指着陆展亭道:「你去给我把慧兰叫来。」 陆展亭将那水壶放于一个炉子上,又随手丢了几根甘草,自己则往椅子上一躺,道:「不用叫了,三小姐已经全权把你托付给了我。」他转头得意地一笑,道:「这里除了我,谁也不会进来!」 「这个不孝女!叶顾生气得头晕目眩。」 陆展亭讶异道:「后汉有一位六岁的陆绩,去九江见袁术,不过带了两个九江橘子给母亲,世人就称他至孝,还赋诗云:孝悌皆天性,人间六岁儿。袖中怀橘实,遗母报深慈。 虽然你家小姐十六也不止了,不过她弄了好大筐九江蜜橘,你怎么能说她不孝呢?」 叶顾生听他东拉西扯,气得口干舌燥,大呼水,陆展亭笑眯眯地端着茶壶进去,叶顾生一尝,又是橘子、盐巴、甘草水,他一口吐了出来,道:「你去给我倒干净的水来!」 陆展亭也不同他分辨,只是将茶壶和茶碗往他的床头一放,笑道:「这里只有这一种水,你不喝就忍着吧!」 叶顾生桀骜不驯,一生当中哪有受过这种气,偏偏他浑身无力,又不能起来打陆展亭,至于骂,陆展亭极是伶牙俐齿,他更加是骂不过陆展亭。 忍了一天不去喝那水,可是端上来的饭菜又根本没有汤水,只有几样时蔬小菜,一碗白米饭。陆展亭倒是让他先吃,再就着剩菜扒了一碗饭。 叶顾生忍到晚上,终于耐不住连喝了两茶碗橘子水,他听到陆展亭在门外的轻笑声,躺在**是又气又羞。 第二天,饭菜照旧端了上来,叶顾生硬撑着将菜吃了个精光。陆展亭见了也只是淡淡一笑,就着剩下的汤汁扒了一碗白饭。 叶顾生没得意多久,不久便觉得胸闷腹胀,头又是晕眩起来,只听门外陆展亭淡淡地道:「不好受,就多喝两口水吧!」 到了晚间,只觉得腹痛如绞,连忙喊陆展亭扶他起来如厕,不一会就解出几大块坚硬如石的东西,当中又不停地排气,叶顾生见陆展亭在一旁捏着鼻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由得气恼之极。 但躺回**,发现堵了十几年的胸口一下子畅快起来,不由得暗暗称奇。 他心里虽然觉得陆展亭恐怕确实有些门道,但他自负惯了,也被人奉承习、惯了,遇上一个对他爱理不理的陆展亭,心里的好胜之念大起。 身体一好,便开始与陆展亭谈古谈今,他的目的是想让陆展亭对他肃然起敬,但结果是陆展亭让他暗暗心惊。 陆展亭极其博闻强记,多年前看过的一段文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对任何事物能横贯纵连,独辟蹊径,不拘泥于一格,有自己独特的看法。 叶顾生越淡越心惊,心想以此子之学,只怕不在当今任何一位才子之下,偏偏自己从来没有听过他的名字。 可是他对陆展亭的敬佩,又往往被陆展亭对他的见解充满了讥讽的口吻,给冲得烟消云散,一席话下来每每气得半死。但是第二天,他又忍不住换了个新话题与陆展亭辩论,如此这般过一个月。 一日,他在谈到自己的处方时,嘲讽陆展亭用药粗鄙,不懂得彰显君臣相辅之道。比较《泊宅编》,橘皮虽然是一种特效可以宽膈降气、消痰逐冷之物,但若是药方中于佐以半夏、南星、枳实、茯苓等,这药方才能相得益彰。 陆展亭放下书,想了想,嘴角一弯轻笑道:「说的是,这药方果然简单了些呢!」 叶顾生第一次得到陆展亭的认可,不由得大喜,谁知道陆展亭接着说:「你想啊,我平时只给猫狗看病,狗狗猫猫是不会花钱看很多大夫,自然不会吃很多药,也就不会气息不畅,脾胃有冷积之物。 「猫狗更加不会对大夫指手画脚,所以你看过狗或者猫得过什么富贵病吗?」 叶顾生这一气非同小可,腾地从**爬了起来,与此同时,院中又冲进来几个人。 为首的是一个中年汉子浓眉大眼,穿了件酱紫色箭袖束腰长袍,外置海龙皮小鹰膀褂,一脸的怒气,后面跟着的却是一脸的委屈的,身着杏黄衫,花披肩,葱白裙俏丽的叶慧兰。 再后面跟着的,却一个身着淡青色软绸长衣,外罩藏青色绸缎背心的白面书生。 「慧明,慧兰,你们来的正好,给我把这个畜生拿下,他居然敢出言侮辱老夫!」 刚才还一脸怒气的叶慧明,看见叶顾生精神矍铄地站在大门口高声喝骂,不由得都愣在了当场。 叶慧兰高兴的说:「爹,你能起床啦!」她说着便走过去,拉着叶顾生的衣袖。 叶顾生刚想对女儿露出怜爱之色,但似乎忽然想起正是眼前的这个宝贝女儿弄来了陆展亭,不由得狠狠瞪她一眼。 叶慧兰则冲着那个白面书生吐了吐舌头。 叶慧明走到陆展亭面前,见他连忙诚惶诚恐地站起来,不由得温言道:「我刚才听小妹把你请回来,还道是欺世盗名之辈,险些错怪了仁兄。」 陆展亭竭力弯着腰,一副谦卑的摸样,尽可能将脸面朝下,他知道后面跟着的这位就是当今四大才子之一的傅青山。 虽然四大才子互相都没有见过什么面,但他与傅青山同是出生仕族,多年前曾短短地碰过一面。如今他脸上弄了一块大胎记,看上去容貌大变,可仍是心有所忌。 谁知道傅青山根本连瞧也没瞧他一眼,只顾着问候叶顾生。陆展亭心中松了一口气,他转身出了竹心园。 他刚走没几步,突然听见后面有人追上来。叶慧兰追上了他,一扬眉道:「丑八怪,你要去哪里?」 陆展亭伸出一根手指挠了挠眉毛,笑道:「去你们叶家的账房拿一百两银子,然后走人啊!」 叶慧兰心情很好,所以也显得特别的和颜悦色,道:「我看你也没别处可去,不如就留在叶家吧,我等一下让管家给你安排个住处。」 陆展亭笑了,他道:「不用了,把我的酬劳给我就好」 叶慧兰面露惊讶之色,忍了忍,终于还是道:「丑八怪,你要知道在扬州府,叶家自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别人想求都求不来在叶家做事呢。」 陆展亭愁眉苦脸道:「那我更不能留在这儿了,我懒散惯了,可受不了豪门大宅的规矩。」 叶慧兰瞪了他半晌,这时傅青山在后面唤她,于是她便无奈地对身边的仆人道:「让账房去支一百五十两银子给他。」 陆展亭长长作了一揖,笑道:「多谢叶小姐。」他转身就跟着仆人走了,连头也没回一下。 张管家将一包银子往桌上一扔,似乎有一点看不惯这个不识抬举的乞丐。 陆展亭将银子拿上,笑呵呵的出了门,当叶家那扇朱漆大门在身后关上,他长长舒了口气,眯着眼迎着阳光,伸了一个懒腰。 然后,他在扬州街上又买了两身衣服,找了个地方换下身上叶家那身仆人装。 当他系着腰带从巷子里出来,看到街上一队黑甲骑兵穿过。陆展亭不由得脸色一变,黑甲骑兵从来都是皇室的护卫队,只有附近有皇室的人出现,才会有黑甲骑兵的身影。 他忍不住一阵慌乱,站在巷口不知道该进该退,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忍不住脱口啊了一声。 他扭头看见叶慧兰正皱眉看着他,道:「你怎么回事,我叫了你半天,你都不吭声。」她仔细看了一下陆展亭,又问:「你不舒服吗?怎么脸色那么差?」 陆展亭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连忙笑道:「还不是被你吓的,你来找我做什么?」 叶慧兰一笑,刚想开口说话,却听有人温和的道:「小兰,你在大街上迎接我们吗?」 陆展亭与叶慧兰同时一抬头,见一匹枣色的马上坐了一个英姿飒爽的男人,一袭银白色的骑装,白净的皮肤,英挺的五官,整个人看上去儒雅又不失英气,正是皇帝新封的福禄王亦仁。 陆展亭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几乎用足了全身的劲才忍住不转身就跑。 他听到叶慧兰亲热的叫了一声姐夫,才看到亦仁的身后是车马队伍。 亦仁似乎根本没看到陆展亭,他一翻身利落的跳下马,笑道:「你姐刚才还在念叨你呢。」 叶慧兰道:「姐夫,你们回来怎么也不早一点通报,刚才才接到黑甲骑兵的通报,弄的现在我们府上一片大乱。」 亦仁有一些讶异,歉然道:「我与你姐不早一点告诉你们,就是不想你们麻烦。你姐有孕在身,思家心切,回到家就行了,不用那么见外。」 「那怎么行,你是当朝的王爷嘛!」叶慧兰一转身见陆展亭正悄悄的转身想要溜走,连忙大声唤住他:「丑八怪别走!我要你照顾我姐,五百两银子!」 亦仁像是才注意到陆展亭,笑问:「这位?」 叶慧兰刚想说,陆展亭已经抢先道:「小人是叶府的下人,叫叶二。」 叶慧兰有些讶异,但她好象觉得叶二比蛛儿顺耳多了,也就满意的笑笑,没有反驳,他转身对亦仁道:「这丑八怪,人丑,但是挺会照顾人的,我特地挑来伺候姐姐的……」 她还想说什么,这时候后面马车里有一个人掀开帘子,低声唤了一句,叶慧兰立刻高兴地直奔那人而去。 亦仁微笑着冲陆展亭点了点头,道,「有劳!」然后翻身上了马。 见亦仁根本没有认出自己,陆展亭不由的松了一口气。这个时候,就算陆展亭有一百个不情愿,也只好硬着头皮和他们一起走了。 等再回叶府,上上下下已是一片张灯结彩,陆展亭不由得感慨叶府确实人手充足,动作麻利。 叶府里面忙的晕头转向,根本没有人在意陆展亭,他就在院子里四下闲逛。他隐约听到一片呵斥声,便好奇地循声而去,只见一个灰衣老妇正气急败坏的喝骂一个小丫头。 「你真是丑人多作怪,这可是大小姐最喜欢的**,二小姐说了要敬献的,你不但打烂了还把花个踩了。我如果是你,就早早投井算了,免得等下被活活打死!」 那个小丫头一听,吓得浑身颤抖哭个不停,陆展亭见她胆怯的摸样,又见那老妇人上去又是掐又是扭的,不由得心中气愤。但想到自己的处境,只好暗暗克制,心想此刻无论如何也不能惹麻烦。 他正想掉头走开,却见那个小丫头被老妇又打又掐的,一不小心摔在地上,陆展亭只是匆匆一瞥,就连忙冲了上去,一把抓住老妇人还要还要挥下去的手,冲那小丫头叫了一声:「蛛儿!」 那小丫头满面泪水,听到陆展亭如此唤她,先是一楞,既而怯怯地道:「我不叫蛛儿,我叫芳儿。」 陆展亭定睛一看,那个小丫头虽然也是面目扁平,但相貌要比蛛儿好出许多,不由得心中一阵失落,但却再也不让老妇人打这个丫头。 「不过是一盆**罢了,叶慧兰要问,就说是我打碎的。」 「呸,你是什么东西,敢来这里撒泼!你知道这一盆西域富贵菊要多少钱,够买十个八个你。」 陆展亭耐着性子,道:「送你家大小姐,也不一定非要**不可,又何须如此大惊小怪!」 「你不要怪马么么。」芳儿抽泣道:「是一定要**的,大小姐说过以后送她花,只能送**的。」 陆展亭这下惊讶莫名,道:「这又是为什么?」 芳儿怯怯地看了一眼老妇,见她在旁边喘着粗气,才道:「当年小姐去选秀,王爷在她的画旁边题了一句: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挑了小姐当王妃。」 陆展亭哈哈大笑,道:「那也没啥,一盆**再名贵,你们叶府如此财雄势大,再换一盆就好了。」 芳儿又抽泣起来,道:「叶府是没有**的,只有兰花,大小姐在没出阁之前,最不喜欢**,二小姐更是喜欢兰花之极,所以只这一盆,还是刚才二小姐吩咐张管家匆忙出去买回来的,现在再要出去弄一盆稀罕的,也来不及了。」 说完她就在那边号啕大哭起来。 陆展亭一把张口结舌,那马么么也带着哭腔又过来掐芳儿,道:「你这个扫把星!」 陆展亭一把拉住她,问:「那你们府上珍贵的兰花一定不少吧。」 马嬷嬷错愕不已,道:「自然。」 「那就拿一盆最好的秋兰过来」陆展亭笑道,他见马嬷嬷一脸怀疑,便又说:「怎么着也好过等会你们空手过去,我再教你说几句话。」 这时候有个男仆匆匆过来,呵斥道:「马嬷嬷,你作什么,还不让芳儿把二小姐的礼物送过去!」 马嬷嬷一阵慌乱,连连应是,等那仆人走了,她一咬牙,弯腰挑了一盆简洁的白兰,道:「这一盆便是最新的名贵秋兰,名唤素心」 陆展亭哈哈一笑,道:「就是它了。」 芳儿小心翼翼地将那盆兰花放到叶慧仪的面前,她几乎不敢去看叶慧仪的脸色。 看着五彩丝绣石青缎裙的叶慧仪长的冰肌似雪,绿鬓如云,她的脸有淡淡的倦色,见了面前的一盆兰花,便笑问:「这秋兰长的挺好,叫什么名儿?」 「回王妃,叫素心。」她咬了咬牙,终于将陆展亭的那番话说了出来,道:「因为这种兰花长的脱俗,有「芳贞只会深山,红尘了不相关」之意,所以人又称是兰中之菊。」 叶慧仪忍不住脸露惊讶之色,反复念了几遍:芳贞只会深山,红尘了不相关,叹道:「果然有人淡如菊的意思呢。」她低头看了看芳儿,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芳儿见她语气颇为和气,松了口气,连忙道:「奴婢叫芳儿。」 叶慧仪回转头对叶慧兰,笑道:「妹妹,几年不见,你真是学问见长了啊,连用的人也这么有灵气。」 叶慧兰自己也是一头雾水,见叶慧仪喜笑颜开,便也跟着自得地道:「姐姐你不在家,哥哥又是长年在外征战,我要是不学着动动脑子,这家还不知道成什么样子了。」 她一开口,把桌上所有的人都逗笑了起来,纷纷道真是苦了小三儿了。 叶慧仪将桌上的水果检了几个,给身后随侍的婢女,道:「赏她吧!」 芳儿拿着那点水果,跟梦游似的走出大厅,她见陆展亭笑眯眯地站在牌楼下,连忙跑过去,拉着他笑道:「你看到了没有,大小姐王妃娘娘赏我东西吃了呢,还夸我有灵气。」 陆展亭见它如此开心,也跟着笑了起来。 芳儿拉着他,一路奔到花园内,两人躲在假山洞中分吃水果。芳儿天真烂漫,陆展亭则生性放浪形骸,两人吃过东西之后,就躺在假山洞里闲聊起来。 两人聊了一会儿,听到有人嬉笑之声,有一女子娇媚道:「你每次来都说带我走,每次都是诳人家,我看你的心根本就在叶家二小姐身上,只不过拿我解渴罢了!」 芳儿一听声音,笑道:「是云儿姐姐!」她说着就从假山洞里跳了出去。 陆展亭听那声音不对,想要拉住芳儿已经来不及,两人从洞里出来,就看到假山背后有一男一女正在缠绵。那女子长的满面娇媚之色,衣裳半褪,而与她搂抱在一起的正是四大才子之一的傅青山。 两人一见假山洞里跳出来两个人,慌忙跳开,整理衣物。 陆展亭见了这一幅情景,心理暗暗叫苦,他拉了芳儿就想走,谁知道却被傅青山喝住,道:「你们这两个人鬼鬼祟祟的在这里干什么?」 陆展亭略微皱眉道:「这位公子,虽然我两在这里同两位干的事不一样,但今天这事我们会全当没有看见,我们两不相干。」 那个云儿已经整理好了衣物,她拉着傅青山的衣袖道:「快想法子,被二小姐知道,非打死我不可。」 傅青山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忽然听见风中传来一阵人语,正是叶慧兰又脆又亮的声音。他忽然脸一沉,喝道:「你们两个下人竟然敢在这里苟且,当叶府没有人了吗?」 那云儿也是连忙道:「芳儿,你这死丫头,还要不要脸,知不知道羞耻。」 陆展亭见他倒打一耙,不由得又气又急。芳儿哪见过这阵势,只知道在一旁抽泣。傅青山与云儿你一句我一句,很成功地将花园中漫步的一群人引了过来。 傅青山一见叶慧兰,便洋装生气道:「你看这对下人,居然在这里不知廉耻的苟且!」 芳儿连连摆手抽泣道:「不是的,不是的。」 陆展亭则不怒反笑,道:「刚才确实是有一对狗男女在这里苟合来着。」他用一手指傅青山,道:「你看,他的腰带还没系好了!」 傅青山吓了一跳,反射的去看自己的腰带,一低头就知道上了陆展亭的当。 他见叶慧兰正看着自己,连忙道:「兰儿,你要相信我,我也算饱读诗书之人,怎么会做这种不知道廉耻的事?」他指着陆展亭道:「这种下人,才是枉顾礼法,不知羞耻之人。」 在一旁一直没吭声的叶顾生突然插嘴道:「这个人是很讨嫌,不过他读的书绝对不会比青山你少。」 他一开口,把傅青山脸憋了个通红。 叶慧仪温和地对芳儿道:「你怎么会同这个人在一起?」 亦仁也笑道:「就是,还是问清楚,说不准大家一场误会。」 芳儿咽了一口唾沫,偷偷看了一眼叶展亭,低声道:「我来谢谢叶二。」 「谢他,谢他……那个兰花……」她见叶慧仪满面好奇地看这她,一咬牙道:「我,我把二小姐的**给打破了,是叶二教我把兰花献给王妃娘娘,我想请他吃娘娘赏的水果,不,不想给人看到。」 叶慧仪轻轻哦了一声,看了一眼陆展亭,笑道:「你看来书读的不少,连我爹爹都夸你呢,只是孤男寡女要避瓜田李下之嫌,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同一个女孩子来这么隐蔽的地方呢?」 陆展亭弯腰施礼,道:「自古君子坦****,若是行止表里如一,人前人后一致,又何须慎独?」 叶慧仪一笑,转头温婉地道:「这人狂的很呢,同你喜欢的那个人有几分相象吗?」 亦仁笑了,温和地道:「你又想做什么?」 叶慧仪不答,而是转头微笑着道:「既然你们各制对方行了不轨之事,却又都没有真凭实据,我若是判哪个有罪,你们恐怕都不服。 「这样吧,我看你们两个都自负有才学,那么就以你们的才学长短来定你们有罪与否,你们看如何?」 陆展亭皱眉不答,傅青山一甩头发,朗声道:「听凭王妃发落。」 叶慧仪又转头笑问陆展亭:「你觉得如何呢?」 陆展亭扫了一眼吓得魂飞魄散的芳儿,闷闷地道:「听凭王妃发落。」 叶慧仪点头说了一声好,又问:「你们想到比试什么呢?」 傅青山傲然道:「但凭王妃定题。」 陆展亭则简单的说了一句,道:「随便!」 叶慧仪笑道:「青山是我们的世交,这位先生的来历,小兰在路上已经同我讲过了,你也算不得我们叶家的人。所以当中如果有一位落败了,我只罚我们家的婢女,一律打上五十板子,撵出去,我们叶家可容不得德行败坏的下人,听懂了吗?」 她这一番话,把芳儿与云儿都吓得面无人色,双腿发软。 傅青山冷哼了一声,陆展亭则面无表情。 叶慧仪笑着轻吐贝齿道:「我今天就考你们写字。我这就让人给你们拿笔,每人一个粗绢萝,请你们用不同的字体写出寿字,时间是一盏茶,到时候谁写的寿字多,便算谁获胜,如何?」 第七章 傅青山面露喜色。陆展亭略皱了下眉,他转眼看芳儿胆战心惊地看着他,并安抚地冲她微笑了下。 不一会儿,叶家的仆人就端来了椅子,茶桌,叶慧仪他们纷纷落座,生似看戏一般。 供桌摆好,粗绢萝展开,傅青山抓过两支排笔,他左手一支右手一支对陆展亭笑道:「若论写字,就算你是陆展亭,也休想赢我。」 陆展亭也取过两支排笔,还走到墨淀旁,仔细挑了两个墨锭,将它分置于两个砚台之中细细磨匀。 叶慧仪命人将香点上,然后笑道:「两位可以开始了。」 她的话音一落,傅青山分别左,右双手各置一笔,下笔犹如行云流水,众人见他两手同时写字,却字字不同,不由得纷纷惊叹。 再看陆展亭他的速度也很快,字写的龙飞凤舞,速度比之傅青山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众人均想他一只手哪里写得过两之手。 写到一炷香快燃尽,傅青山已经是满满一绢萝,陆展亭不过写了一半,但是他突然换了笔墨,在绢萝上又描又画了起来。 时候一到,两人都停了手。 叶慧明叹道:「青山不愧是闻名的才子,这胜负已经不用评了。」 叶慧兰则是狠狠的瞪了一眼陆展亭。 叶慧仪转头去看亦仁,笑道:「你是行家,你来判吧。」 亦仁无奈地笑道:「在你的面前,哪个敢称行家?」他话是如此,却含笑道:「去拿一个竹竿过来,将叶二的绢萝拱起来。」 仆人依言行事,当陆展亭的绢萝一挑起,众人一阵惊呼,才发现陆展亭的寿字各个都是反的,只那绢萝头上略略几笔,整个生似一个镜中倒影的画面。 亦仁又笑着吩咐将绢萝转过来,众人这一次的惊呼声更大了,那些寿字力透纸背,在反面才是各个字体不一,或娟秀典雅或龙走蛇行千姿百态的寿字。 众人叹为观止,都道王爷果然才学过人。 亦仁微笑着摇头道:「哪里,其实大家刚才没看清楚叶二所挑的墨锭,那是曹素功所制的墨锭。 「古来素有苏州双面刺绣,曹素功所制的这一款墨锭,却是专用于画双面画所用,墨锭可以渗透绢面,但画者功力要极佳,这力不能重了也不能轻了,要刚刚恰到好处,墨汁渗于绢面,而又不四溢。」 他似乎极为欣赏叶二,语气中满含赞赏之意。 叶慧仪笑道:「你先别忙着判胜负啊,你别忘了,我可说过他们两以写寿字多少来定胜负。」 她这么一说,已经面如土色的傅青山不由得精神一振,亦仁也笑道:「那也说的是。」 仆人一五一十的点过,傅青山一共写了八百六十一个寿字,而陆展亭一共写了四百三十个,正反两面都算,就是八百六十个。他的话音一落,陆展亭淡淡地道;「你点错了,是八百六十二个。」 那仆人一错愣,叶慧仪笑道:「你瞧他那些寿字的排列,统统组合起来不是一个标准的魏体寿字吗?所以他说是八百六十二个,他机灵着呢。」 她的话音一落,云儿软瘫在了地上,叶慧兰沉着脸道;「拖出去,打够了五十板子,直接撵出去。」 云儿慌张的看着傅青山,语无伦次地道;「青山,青山,快救我!」 傅青山面红耳赤,他狠狠瞪了一眼陆展亭一眼,冲亦仁他们一抱拳道:「王爷,王妃娘娘多有见谅,小生告辞了!」说完,就匆匆连头也不回地走了。 叶慧仪面带微笑地上下扫了几眼陆展亭,笑道:「听说你的医术很好,我坐了这么久,身体有一些不适,不如你与小兰陪我到后院去,替我诊一下脉。」 亦仁一听,低声问:「你觉得那里不妥?」 叶慧仪抿唇一笑,亦仁便不再追问。 陆展亭其实从刚才那会儿就有一点不自在,他发现亦仁的目光从开始到结束,似乎,都没有离开过自己,他颇有一些怀疑亦仁是否已经认出自己。 虽然他平时最不喜欢与皇室这些皇子有牵连,宁可与三教九流的人私混。混迹于烟花柳巷。亦仁他虽然见得不多,但到底有数面之缘,他素知这位王爷聪明绝顶,深藏不露,是诸位皇子中最能察言观色之人。 他之所以在王位上败给亦裕,也仅仅是因为亦裕是嫡出,而他却只是前朝皇上在一次醉酒之后,与一位宫女一夜缠绵的结果。 他年少的时候很是较劲,文才`武功样样要拔头筹,年长之后却是越来越懂得韬光隐晦。亦仁曾几次寻机要与陆展亭结交,但陆展亭却知道与这些个皇子过从甚密,只会卷进无休止的宫闱之争,所以每次都是避而不见。 叶慧仪唤他离开,他正巴不得,连忙走过来跟在叶慧仪于叶慧兰身后,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身后有道目光一直尾随着自己。三人转过园子,陆展亭只觉得心头一松,轻轻吁出一口气。 叶慧仪突然对叶慧兰轻笑道:「刚刚桌上的那自酿梅子很开胃,不知怎地,我现在,又想它了,你去替拿一点过来,再让人给我泡一壶茶。」 叶慧兰爽快地应了一声,然后转过脸恶狠狠地说了一句:「小心看者我姐,再惹麻烦,小心你的脖子。」说完也不等陆展亭应承,就转声走了。 陆展亭苦笑了一下,回头见叶慧仪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连忙走上前几步扶住了她。 「我听你刚才长长出了一口气,是觉得有压力吗?」 陆展亭见叶慧仪突然其来这么一句,有一点狼狈地道:「王妃娘娘多虑了,我胸闷罢了。」 叶慧仪微笑着抚了一下肚子,道:「其实我让你来。是想让你帮我一个忙。」说着,便走到刚刚布置一新供亦仁夫妇落脚的院子,两人才踏进去,就看到满院子都堆着书籍。 叶慧仪见陆展亭有惊讶之色,便笑道:「这是小妹刚才把书铺上的书都给弄来了,我原本是要看过之后,再挑一些好书带回去。可我自从有了孩子,这精神便一天不如一天,书通常看不到两页,就乏得狠了。」 「王妃有孕在身,原本就该好好休息才是,书,以后也是有的看的。」 叶慧仪轻轻摇了摇头,道:「你不知道,这几年,书我挑了又挑,不过才挑出三四千本,可不够他看的。」 陆展亭好奇地道:「娘娘是挑给王爷看的吗?」 叶慧仪微微一笑,道:「不是!」她隔了一会儿,才道:「是挑给王爷一个心爱的人看的。」 陆展亭一时间觉得惊讶莫名,他扶着叶慧仪坐下,道:「王妃娘娘又何须为王爷其它妾室如此操劳,王爷心中必定是以王妃娘娘为重。」 叶慧仪叹了一口气道:「他若是王爷的妾室也就罢了,可是他连王爷的面都不大愿意照。王爷要想见他一面,不知道要费多少周折。可往往是尽心思,也难以见着他一面。 「他最大的爱好就是读书,我盼着能多集点好书,将来他能看在这些书的分上,在王爷身边多留几天。」 陆展亭大是感动,他对叶慧仪的才情有几分好感,又见她如此痴情,心中大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轻叹道:「娘娘真是性情中人,您对王爷的这份心已经是任何人都比不得的,王爷迟早会回心转意。」 叶慧仪听了抿唇一笑,道:「叶二真是会安慰人……」她微叹了一口气,道:「你知道,我过去最喜爱兰花,最爱的颜色是桔色。可是你看,我现在非菊花不喜,只穿青色的裙子,这一些都是王爷爱的。当你留在王爷的身边,你就会发现,你不会再有自己的喜好,有的,都是王爷的。」 她托腮看着陆展亭,笑道:「可是,你知道王爷为什么喜欢菊花?」 陆展亭摇了摇头,叶慧仪接着道:「因为以前,王爷每天都会躲在一个角落看他放学堂,可是那个人从来不好好走路,每次都是奔跑着从王爷面前过去。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停了焉,因为他看上了花园里的一侏雏菊。 「你想王爷在那儿站了那么多天,等了那么久,才能好好地看一眼他。所以自那以后王爷就最爱菊花。王爷跟我说,以后这么多年,他都没能有这么好的机会,看他看那么久。」 陆展亭心一紧,不由得叹息,道:「没想到王爷是这么痴心的人。」 「正是呢,我不爱他是一个王爷,不爱他风华绝代,不爱他聪明绝顶,却最爱他这份痴情。」 叶慧仪长长叹了一口气,问:「即便他为了这段感情做错了一点事,也能原谅他。因为这么长的岁月,只有我知道他曾经很努力地压抑过,想过要放弃,想过不去打扰他的生活。」 陆展亭不以为然,哂道:「若是王爷跟这女子明说,或者早就有了一个结果,又何须随如此煎熬。 叶慧仪突然笑得前仰后合,不支地道:「叶二,你实在在可爱得紧。」 她长叹了一口气,喃喃道:「所以谁又能说,获得感情是不需要进攻与掠夺的?可对一份情要用计谋,这本身是一种悲伤。 陆展亭虽然猜不出她话的本意,却觉得她突然变得有一些忧伤。 刚想开口宽慰她几句,亦仁已经从院门口走了进来,他见叶慧仪坐在院中,便道:「你怎么不进屋去歇息呢?别吹着风,受了凉。」 叶慧仪满面幸福地让亦仁将自己抱了进去。 陆展亭站在院落中愣了一会儿,才笑着打了个哈欠出了院子,他想着去弄吃的,折腾了半天,只觉得饥肠辘辘,便溜到厨房跟随厨娘们讨了点吃的。 他今天大战傅青山,赢了当今闻名的才子,厨娘们个个见了他都是眉开眼笑,仿佛他脸上的那块大红胎痣,在她们眼里也开始变得别有风味。 一个大碗,上面堆满了刚刚亦仁他们用下来的好菜,海参、鲍鱼、鹿肉、熊掌堆得高高的。 陆展亭连连道谢,他拿着碗筷,一路没找到合适的地方,最后又回到了假山石那里,爬了上去,盘腿坐在山石上,一边远眺着叶家的远景,一边大口地吃着饭菜。 他突然看见叶慧明陪同着一个侍卫模样的人慢慢走来,他起先没有在意,可是似乎猛然回忆起什么,一口饭差点呛着喉口。 他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那侍卫越走越近,那副凶悍、目空一切的长相,不是西直门守城队长杨之隆又能是谁。 「不知道姑婆现在可好?」叶慧仪似乎忧心忡忡地问。 「这大人放心,她好歹也是一皇太妃,不过您知道她私自放走了皇上的人,这个罪也可大可小。 皇上的意思,你们叶家要是确实收留了这个人,把他交出来出就是万事大吉,否则皇上这会儿正雷霆大怒呢。您就当行个好,别害得兄弟我们也吃了挂落。」 叶慧明连声笑道:「您是知道的,我们哪里敢收留一个钦犯,真没见有谁来投奔叶家。」 杨之隆冷笑了几声,跟着叶慧明从陆展亭面前走过。 陆展亭在那儿待了晌,理出了点头绪,这个叶家就慧敏的娘家了,没想到自己因祸得福,若是当真拿了那封信来投奔叶家,恐怕现在已经在杨之隆的囚笼里。 他跳下假山石,一口气也不歇,一路狂奔到后门口,努力平息了一下气息,心想就算叶慧明他们不知道自己就是陆展亭:可等下只要杨之隆一细问,自己哪有不露陷的,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 他悄悄地打后门,只往外探头一看,就连忙将小门掩上,他这才知道亦裕派来的黑甲骑兵已经将整个叶家团团围住了。陆展亭想到亦裕,想到他的冷笑,整个脊背都在冒冷汗。 「叶二,我正四处找你呢!」 陆展亭一回头,见叶慧仪正被一婢女搀着微笑地看着自己。叶慧仪微笑接着道:「说好了你来帮我挑书,怎么我才屋里躺了一会儿就不见你的人影了呢?」 陆展亭舔了舔嘴唇,强自笑道:「好啊,这就去。」 他随着叶慧仪往回走,却忍不住回头看着那扇门,想着自己要是能够逃出去就好了。 他勉强在叶慧仪的对面坐下,拿起书来,可是那些字犹如乌甲披身的骑兵,正步步向他紧逼,他哪里还能看得下去。 叶慧仪笑问:「瞧这本书可推崇朱老夫子得紧,用了这么几句: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轩;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你觉得这几句如何?」 陆展亭此时哪里还有心情与她谈天说地,只好干笑道:「王妃觉得不错自然不错。」 叶慧仪摇了摇头,道:「这可不行呢,如果是那个人定会耻笑一名,狗屁不通。想人哪有治国、齐家、修身样样皆美,所谓厚德载物,未必就是臻于至善。你的理解呢,叶二?」 陆展亭一听,不由得心中一阵畅快,很有知己之感,不由得说道?「正是,《中庸》当中有一句:尽人之性,以正人德;尽物之性,以正物德,海纳百川未必不是正德厚生。娘娘真是性情中人。」 叶慧仪放下书凝视了一会儿陆展亭,才淡淡笑道:「刚才那是王爷的看法。」 陆展亭心头一跳,刚想说什么,外面已经传来了一阵吵嚷声,只听叶慧明气愤地道:「这可是十王妃娘娘休息的地方,叶家其它的地方你们想搜尽管搜,这里呆容不得你们放肆。」 陆展亭一时之间拿书的手都有一点轻微的颤抖,叶慧仪却将手中的书轻轻丢到地上,又换了另一本书翻了起来。 陆展亭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书上,他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一排士兵立于门口,似乎两军对垒。 杨之隆道:「叶将军,咱们同朝为官司,您是将军,小的只是一个带刀侍卫长。不是想要难为您,小的这一次要是不能将陆展亭抓回去,不但小人,只怕小人一家老小都要上菜市口问斩。 今天我带了有一千个士兵,不瞒您说,我知道这儿您的家丁有三百余人,十王爷另带了三百个黑甲骑兵。如果您非要阻拦兄弟,出只怕阴挡不了,就当是兄弟们得罪您了。「 屋外一阵拔刀动枪的声音,只听屋内咳嗽了几声,叶慧仪道:「让他们进来搜吧!」 叶慧明一愣,半晌才恨恨地做了一个闪开的姿势。杨之隆道了声得罪,就推门进去。他见床上纱帘低低地垂下,隐约躺着一人,另一个婢女打扮的女子站立于床前。 杨之隆先是走近床前,轻声献媚地道:「王妃娘娘莫怪,皇上有旨,不人们不得不从。」 他说着眼睛的余光扫了一下床底,没见有什么人,他站起身又将橱柜,甚至放衣物的箱子都翻了个遍,也没有查到半个人影。 临出门前,亦裕特地关照,如果碰上福禄王,尤其要彻查他的行踪,可是事实证明,根本没见他与陆展亭有丝毫关联。 杨之隆直起身,有一些不甘心地看了一下床上,心里嘀咕了一声,脚步往前挪了几步。 谁知那个婢女突然喝道:「你好大胆子,还不快滚!」 那婢女说话似甚有威严,杨之隆被她吓了一跳,以觉得那床上不似有两人躺于其间,只好狼狈地退了出来。 屋外很快一阵喧哗过后,恢复了宁静。陆展亭从被子里探出了头,见叶慧仪似笑非笑地站于床头。他连忙起身,摘下脸上的那块红色假胎记,道:「娘娘,在下多有失礼了。」 叶慧仪一笑,道:「你是个狂生嘛,礼仪什么时候又放在心里了。」 陆展亭苦笑了一声,道:「展亭谢过娘娘的救命之恩。」 叶慧仪笑道:「你刚才跟我说你就是陆展亭,还当真是吓了我一跳呢。」她轻轻坐回桌旁笑道:「你这一下可是欠了我们叶家老大的一个情,你想想,我们是窝藏钦犯呢,这可是满门抄斩之罪。」 陆展亭只好抱拳道:「娘娘厚德,展亭,展亭虽无以为报,但一定会铭记于心的。」 叶慧仪抿唇一笑,拿起桌上的两个描金骨瓷八角茶碗,各倒了一碗茶,示意陆展亭坐。 她见他坐下,才慢条斯理地道:「你也不是无以为报的,古人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她说完一笑,脸有顽皮之色,道:「别紧张,我可不要你!」她轻扶了一下腹部,道:「陆展亭才动天下,我想你将来做我孩儿的师傅。」 陆展亭刚被她说得一愣,听她一解释,方才释然笑道:「承蒙娘娘赏识,在下一定竭尽所能。」 叶慧仪看着陆展亭半晌,才微微叹了一口气,道:「那就这么定了。」 他们俩还在说着话,亦仁与叶慧明推门进来,亦仁又换了那身银白色的骑装,便不同的是手上多了一柄宝剑。 他一进来似乎意味深长地看了陆展亭一眼,便转头对叶慧仪说道:「皇上的铁甲骑兵是撤了,但我们要马上走,以皇上的脾气,这一次他没有搜到人,不出三日,他必定会亲自来。」 陆展亭站起身,冲他们深深地弯了个腰道:「多谢王爷、王妃娘娘的相助,我会自己另行离开,绝不会连累叶家与王爷、王妃。」 亦仁转过头,温和地安慰道:「没有关系,你不要放在心上。」 叶慧明则闷声道:「叶家目前任何人进出都会被人盯上,你现在出去无疑是自找死路,除了跟王爷一起,也没有其它法子可以离开。」 陆展亭一生了无牵挂,除了蛛儿突如其来地为他牺牲,从未有过拖累别人的感觉,现在却平白无故地成了一群人的累赘,心中好生惭愧,除了低头无语,也没有其它的话语。 亦仁则又是笑道:「你救了慧敏皇太妃,又救了叶家的老爷子,现在就算我们救你一命也还欠着你一命,你无须挂怀。」 他这么一开口,叶慧明似乎也觉得自己语气不妥,一拍陆展亭的肩笑道:「以后都是自有兄弟,我就不说客套话了,我也不会说。」 陆展亭莫名地一阵感激,他刚想说两句什么,叶慧兰跑了进来,她一进来见着陆展亭,呆愣在那里半晌,忽然脸一红,才连忙转头对叶慧有道:「哥,车马已经备好了!」 亦仁道:「小仪民展亭乘一辆车,我与慧明骑马,走吧!」 「我呢?」叶慧兰急道。 「你?」叶慧明笑道:「你当然在有待着,去瞎凑个什么热闹。」 叶慧兰噘着嘴,见他们众人踏出了房门,又追上去道:「丑八怪,丑八怪……」她见众人都回转头看她,就咬着嘴唇不好意思说了。 叶慧明急道:「你小姑奶奶就别添乱了,我们正赶时辰呢。」 说着,众人再也不理会叶慧兰,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 叶慧兰见他们一骑尘烟很快就走出了视线,心头老大不舒服,忽然跺了跺脚,从马棚牵出自己的小白马跟着他们而去。 亦仁与叶慧明放弃了水路,心头明白,亦裕要想最快抵达扬州必择水路。如果他们也乘船,在路上就能碰上他的船队,只得舍了水路,取官道一路狂奔。 不一会儿有人策马奔到前头与亦仁耳语一番,亦仁皱了一下眉头,叶慧明问何事。 「小兰跟随在后面。」亦仁道。 「这个丫头就是爱凑热闹,我让她回去。」叶慧明恨声道,亦仁也皱着眉点了点头。 叶慧明才刚掉转马头,就有一只飞鹰降落在亦仁的肩头,亦仁解开缚在它脚腕上用红绳绑着的纸条,才扫了一眼,就喝道:「慧明,让队伍立刻偏离官道,到山谷里去。」 叶慧明急急转身,问:「怎么了?」 亦仁指着正前方,一字一字地道:「亦裕带了一万轻骑,就在正前方!」 叶慧明听了脸色一变,道:「王爷,难道我们真要为一个陆展亭与皇上硬来吗?」 亦仁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慧明,你是本朝的大将军,你可以不与我同行。亦裕与我,两人决斗是迟早的事,即便没有陆展亭,他也早有灭我之意。你看他带了一万个人马,难道仅仅是为了抓陆展亭吗?」 叶慧明一时间犹豫不决,亦仁从自己的马兜里取出了一块肉,抛于空中,那海东青扑腾飞起叼住了肉。片刻间那块肉就被这头鹰吞啮一空,亦仁用手一指,它又飞了回来。 亦仁在它的脚腕处系上红绳,手一抖,那鹰便展翅飞于空中,顷刻间便似一颗黑豆,转眼就没有了踪迹。 「绕过了这片龙牙湾,便是我福禄王的驻地,在那里我有一些兵马,原本是为了自保所用,我们会先驱撤去那里。」 叶慧明眼一热,道:「就算不能追随王爷,也万万不会与王爷交战,我们说到底是一家人啊。」 他说到此处,心头一跳,心想亦裕若是灭了亦仁,以他那种阴冷的性子,又岂会轻易饶了他这个亦仁的大舅子? 正踌躇间,又有骑兵快马来报,道:「将军,王爷,有黑甲骑兵袭击叶府,家丁们不敌,现在他们正在放火烧叶府。」 叶慧明大惊失色,失语道:「爹,爹!」他抬头一看,果真远处火烧云滚,黑雾缭绕。 亦仁皱眉,道:「这一定是杨之隆的兵马,他必定是杀了一个回马枪,我们要不要回去支援?」 叶慧明眼见家园尽毁,虽然方寸大乱,但到底沙场征战多年,脑海还留一片清明,立即阻止道:「万万不可,杨之隆手上也有一千黑甲骑兵,我们若是回去,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现在前有阻兵,后有追兵,我们除了撤去王爷的驻地,没有其它的法子。」 他说着牙一咬,道:「我们今天就反了!从今天起,王爷您就是我们的新主子了。」 叶慧明话音一落,周围的黑甲骑兵立即振臂高呼。 亦仁晶亮的眸子一闪,微笑道:「好!大家先进盘龙谷。」 亦裕穿着他的黑色盔甲,俊美的脸上一无表情,身边的大将道:「皇上,福禄王就在我们大军的前方,从这儿想要去他的驻地……」 亦裕冷冷地道:「必须绕过龙牙湾。」 那位将军一愣,没想到亦裕如此清楚那儿的地形,于是道:「不错,皇上,龙牙湾只是一个比喻地名,它其实是一道峡谷,因为靠着盘龙谷,所以才得名叫龙牙湾,不出三里地,我们就可以到达龙牙湾口。 福禄王想要进入龙牙湾,他们必定取道盘龙谷,这样他们走的是弯路,我们走的,是直路,如果毫无阻力,我们肯定能追上他们。」 亦裕冷冷地道:「亦仁聪明得紧,又岂会想不到这一点?」他策马前行几步,又冷冷道:「这种峡谷易守难攻,进去了极易中埋伏。 传令下去,点一千个兵马为先行队,其余尾随跟进,我倒要看看亦仁能在这盘龙湾设几个卡。」他说着狠抽了一下身下的马,带领部队一阵策马狂奔。 龙牙湾是由盘龙山东、西两山组成的一道天然狭长的大峡谷,这一处峡谷呈显弧形,腹部宽而两端极窄。先遣部队进去了不到一炷香的光景,就有人快马回传,在龙牙湾口受到了亦仁黑甲骑兵的伏袭。 「他们非常之对异,皇上,他们能潜藏于地底,手持一种三角利刃,奔过的马蹄没有不被划伤的。领队的杨将军请示,我们该如何应对?照目前的情况,似福禄王一众也是刚刚进入峡谷。」 亦裕不等他说完,立即带领人怪狂奔,等奔到峡谷前,见果然先头部队还在那儿打转。 亦裕大怒,他抽出宝剑,一腾身,头朝下,手持利剑,剑身插入地底,手一拌,一个黑甲骑兵被挑了出来。 亦裕脚踩着这个黑甲骑兵,几次出剑都有一个黑甲骑兵挑出,大将们立刻心领神会,飞身上前,踩在那些黑甲骑兵身上,利刃刺破地表,将那些藏于地下的黑甲骑兵挑了出来。 亦裕回身上马,指着已经清理的地面,冷冷地道:「给我全速前进!」 第八章 车马颠簸得很厉害,叶慧仪面色苍白靠在窗口,陆展亭见她额头沁出冷汗,连忙搭住她的手腕,只觉得她的脉细弱、散乱。他不由得头伸出车外,大吼道:「停车,停车!」 马夫吁一声,勒住了马头,亦仁与叶慧明、叶慧兰策怪赶了过来,急声问:「出了什么事?」 陆展亭跳下车,平静地道:「娘娘脉搏微弱,急需静养,如此颠簸,只怕会引起小产。」 叶慧明急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可如何是好,那些个地藏兵可挡不住亦裕一万匹马很久。」 「我已经给娘娘扎了几针,只要这车子不再这么颠,相信娘娘还是可以支撑到驻地。你们走吧,不用再带上我了。我……已经很感激你们。」陆展亭微有一些沙哑地说,但是他的面部表情却是很从容,淡淡地微笑着与众人道别。 叶慧仪心里微微一动,她微笑道:「你别傻了,你跟随我们在一起,亦裕说不定还投鼠忌器呢,他若是擒了你……」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亦仁打断了,道:「你们就不要再客套来客套去了。 亦裕他们骑的是阿尔极木草原所培育的战马,我们骑的是江南饲养用来仪仗用的马匹,就算我们这样策马狂奔,不出三炷香的工夫,他们也能追上我们。可通过这一条峡谷,我们至少还要四、五炷香的工夫。」 「这可如何是好?」叶慧明搓手问:「不如我们再派一些人去阻拦?」 「不必了。」亦仁淡淡地道:「经过上一次,亦裕他们肯定已经有了对付地藏兵的法子。」 他四处打量了一下,道:「不如这样,让大部队继续向前,我们则藏于四周,等亦裕部队经过,我们再想法子绕过龙牙湾。」 「这太凶险了!」叶慧明咋舌道。 「你有比这个更好的法子吗?」亦仁转头对骑兵们喝道:「继续策马前行赶到驻地。」 黑甲骑兵极其训练有素,亦仁口令一出,立刻策马狂奔消失在前方。 叶慧兰与陆展亭搀扶着叶慧仪,叶慧明与亦仁跟在后面,五人撤向峡谷腹地。 亦裕则正如亦仁所料那样,在不到三炷香的工夫里追上了亦仁的黑甲骑兵护卫队,一万骑兵对不到三百的骑兵,不过一阵烟的工夫,便被消灭得干干净净。那三百骑兵人数虽少,但却顽强之极,一番恶战,竟没有生擒的。 「皇上,没看到福禄王他们,我们是不是要继续追赶?」领头的将军小声问道。 亦裕扫视了地上的这些躯体,问:「可曾见过马车?」 「回皇上,不曾见过。」 亦裕冷笑了一声,道:「福禄王妃据闻已经身怀六甲,她绝无可能策马而行,必定是坐马车。以马车的速度,它也绝无可能快过单匹马。」 他若有所思地道:「这些黑甲骑兵看起来也不像是用来阻隔所用,亦仁狡猾得很,可别中了他的计。」他一挥手道:「派一队人马给我回去,一路细搜。」 亦仁闭目沉思了一会儿道:「慧明,你的副将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换防驻地的大营了吧,他们大约多久才会赶到龙牙湾附近?」 叶慧明苦笑道:「他们赶来,只怕怎么也得一天的工夫,怎么着也要到天大黑了才能到,我们可指望不上他们。」 亦仁长长吐了口气,道:「那我们可要好好找一个藏身之地,亦裕很快就会搜山的。」 「报!」一探子翻下马,跪在亦裕马前道:「皇上,在峪谷处沟堑里发现一辆推翻的马车。」 亦裕眼睛一亮,大喜道:「给我回头搜山,翻遍每一寸角落,也要把他们给我找出来!」 叶慧兰扶着叶慧仪,见一旁施针的陆展亭额头不断地沁出汗水,急道:「丑八怪,我姐姐碍事吗?」 陆展亭不答,他轻拍叶慧仪,微笑着问:「我久闻十王妃猜谜天下无双,今今天我有一则谜语,烦请王妃猜猜。 话说战国时,文武双才的伍子胥,初次上朝时,在殿前刚举完千斤鼎,君主又传谕,结果,满朝文武都论不过他。 这时国相就给他出了个字谜:东海有大鱼,无头无尾,丢了脊梁骨,一去到底。王妃倒是帮伍子胥猜谜底是什么?」 叶慧仪眼皮轻轻一弹,睁天了眼,微微一笑,涩然道:「伍子胥又何须他人解难,不如展亭帮着国相猜猜他的谜底:出东海,入西山,写时方,画时圆。」 她话一说完,两人同时笑了起来,叶慧兰一头雾水,道:「你们俩打什么哑语呢?」 叶慧仪偏过头看着她的小妹,道:「展亭让我猜了个日出东方的日字,我也还了一个他旭日东升的日字。」 她回转头叹道:「展亭不太会安慰人哟,什么人不好举,偏偏举了一个伍子胥的例子。倒让我想起一本闲书上一则谜语,展亭你来猜猜?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有相逢,梧桐叶落流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 陆展亭心头一跳,不明叶慧仪为何陡然忧伤,他原意是想提一提叶慧仪的精神。正要想法说个笑话岔开去。 叶慧仪却又笑道:「看我,老大不小了,还要说一些丧气话。有陆展亭这个天下第一的神医在,我又怎么会犹如风吹灯灭?」 他们说着话,亦仁与叶慧明走了回来。 「天下第一的神医又有什么新创举了?」亦仁微笑道。 「我俩猜谜来着呢!」叶慧仪温柔地笑道。 「想必展亭猜谜也是第一。」亦仁眼望陆展亭笑道。 「王爷说笑了。」陆展亭见叶慧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颇有一些尴尬。他转头问叶慧明:「找到藏身的地方了吗?」 叶慧明将宝剑往地上一插,道:「我与王爷在不远处找到了一个山洞,洞口很小,外面有藤蔓缠绕,但里面的洞内却不小,足够我们五个人藏身。亦裕要想在这一峡谷里找到这么一处地方,也不容易。」 「那太好了!」陆展亭喜道:「我们这就过去。」 叶慧明苦笑道:「这可有一处不好,若是被亦裕找到洞口,我们五个就犹如那五只大鳖,一只也逃不脱。」 亦仁淡淡地道:「富贵在天,生死由命,担心过多,徒惹忧心,走吧。」他说着抱起叶慧仪,先行带头走了。 叶慧明叹了一口气,拿起剑与陆展亭、叶慧兰一起跟了下去。 盘龙东、西两山均是呈直角的陡坡,偏偏两山最陡处相对而立,才有了龙牙湾这道陕谷。由于这两道峭壁陡直,几乎无立足之地,因此这狭谷内杳无人烟,仅供路人穿越山谷之用。 那山洞就在山脚下,五人挨个匍匐爬入洞中,叶慧明最后一个时来,他将洞口略略又做了一些掩饰,洞内漆黑,洞口那道窄口露出来的光芒原本不及盈尺,再加藤蔓遮掩,欲显微弱。 五个人挨着山洞坐着,隔了一会儿,亦仁笑道:「大家都别憋着,随便说点什么,闲聊也行啊!」 亦仁虽然素来温和有礼,但到底是一个王爷,一时间其它人也想不起来有什么可同他讲的。亦仁已经又笑道:「展亭,你还记不记得你来我画会的事情?」 黑暗中陆展亭嗯了一声,然后道:「记得,王爷不是请了我一个人吗?」 「不……」亦仁笑道:「是只有你一个人来,我自幼酷爱画画,那天展出的是我自认最拿得出手的,很期待别人的赞赏呢。」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陆展亭忽然发现亦仁的声音非常好听,极有磁性,即使低低地述说,也有有种说不出蛊惑力,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拉着你不断向他靠近。 「展亭,你还记得你给我的评价吗?」 陆展亭又嗯啊了一声,这一次他绝对不是含糊其词,他知道自己绝对不会给出什么好的评价来。其它人则好奇不已,连连假问。 亦仁笑着补充道:「展亭说我,原来可以是一个才子,可惜先当了皇子。」众人一阵失笑。 叶慧兰哼了一声,道:「我猜他也不会说什么好话,这个人就是这么讨人嫌的。」她这话前音是狠狠、重重地,说到尾音却几不可闻了。 亦仁像是没有听见他们的笑声,接着道:「等展亭走了,我还在思量这一句话呢。」 「回头再看看我的那些画,忽然发现那些东西果真可笑,处处透着自怨自怜,我原来就是想当一个叱咤风云的皇子,只不过不如愿,才被迫想去当一个才子。」 陆展亭心里一阵愧疚,他从来不羁,如今却深悔自己当初说过那一句话。他喃喃地道:「我……我……」 他还没说完,亦仁已经笑着打断了他道:「没有关系,展亭,是你让我明白了我想的……」他的语气淡淡地,非常温和,可细辨却夹杂着一种常人难以察觉的霸气,笑道:「以后我再来让展亭鉴定我的成绩!」 叶慧明突然压低声音道:「噤声,听!」 众人连忙屏息细的,风中传来了马蹄声,人声渐渐嘈杂起来。山洞里再也没有人说话,有的只是彼此的呼吸之声。 再过一阵子,风中又传来了另一种声音,这声音几乎使洞里所有的人都面无人色。 「狗,是狗!」陆展亭悔道:「我怎么忘了呢?我应该想到的。早知如此我应该带一点败酱草在身上。」 叶慧明纵然沙场征战多年,也从没有过像此刻这般惶恐,他手足无措的时候,亦仁淡淡地问:「你的队伍还有多久才能到这里?」 「至少一个时辰!」叶慧明搓手叹道:「但是骑兵会在半个时辰后先抵达这里。」 叶慧兰松了口气,道:「那就好了!」 叶慧明苦笑道:「我的部队都是以步兵为主,骑兵是极少数,否则骑兵又怎会在这非马源地换防,他们加起来不过一千余人。若是撤到王爷那儿,他那儿虽然只有五、六千部队,但是有防地可守,或者还能与亦裕兵强马壮的骑兵队一抗。」 「人少,未必就不能赢了亦裕。」亦仁淡淡地道。 他们说话间,那狗声已经越来越近,叶慧明连反驳的心情都没有了。陆展亭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唇,他听到那些沙沙的脚步声,几乎可以看到亦裕冷酷的脸越来越近。他背靠着粗糙的山壁,连呼吸都不敢。 渐渐地,似乎人声都匿去,但那疯狂的狗吠声让油里所有的人明白,那些人没有远去,而是正在逐渐靠近。 陆展亭突然觉得有人搭住了自己的肩头,他听亦仁说道:「是不是因为不喜欢听狗叫?其实我也不喜欢。」 陆展亭觉得那只手攥住了自己的手腕,他缚在手腕上的针袋被取了下来。然后,只看见几道银光射出洞外,那几只狗立刻呜咽吠叫了几声,便不再有犬吠声,倒是人声大嘈,道:「他们就在这里,就在这里。」 针袋虽然拿走了,但是陆展亭的手腕还是被亦仁握在手中。陆展亭自幼除了苏子青便不喜欢与任何人接受,但被亦仁温热的手握着,却没有常有的反感之意。 「展亭,我们之中,只有你在亦裕面前有活命的机会,如果你现在出去,正是时候,省得他们攻上来,会误伤了你。」 陆展亭心头一热。哽咽道:「你当我是什么人?你被我连累至此……我怎么会?」 「你听着……」亦仁淡淡地道:「我今天做的事,完全与你无关,亦裕与我迟早一战,他只不过在找一个借口,你刚好是这个借口而已。」 「陆展亭,我觉得有的时候,你还是该听听旁人的意见。」 洞外传来了亦裕冷冷的声音,他道:「你这个人永远也学不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帮。有的时候不妨听听聪明人的意见,这样你也可以活得久一些。」 骤然听到亦裕的声音,陆展亭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亦仁轻轻抚摸着他的手背似乎在安慰他。 良久,陆展亭突然爽朗地笑了一声,大声道:「亦仁,你还记得十七年前,你在你的画会上问我的一个问题?」 「嗯?」亦仁似乎一愣。 「你问我,可不可以做你的朋友,我说让我考虑一下。」陆展亭笑道:「如今,我考虑好了,我很愿意做你的朋友。」他回转头对着黑暗中目的地不见亦仁的脸笑道:「真朋友都是能共生死的,对吗?」 「展……展亭……?」亦仁似乎有一些激动,他在陆展亭的身边重得地呼吸着。 亦裕俊美的脸抽搐了一下,他眼中光芒陡盛,一时间那里交织的,说不出来是伤心、愤恨、嫉妒与疯狂,他用力握着宝剑的手,骨节处都泛出青白色,他大声道:「来人!「指着洞口,冷冷地道:「给我放火,我成全你!」 旁边的将军咽了一口唾沫,轻声道:「皇上,不再考虑一下?」 亦裕突然嘴角一弯,露出个僵硬的微笑,用一种令人毛骨耸然的声音道:「我们亦家祖先家训里就有一条,得不到的,就要毁去,以免挂念。」 火箭犹如一条条灵蛇般准确地射入洞内,划亮了洞内四壁,长满青苔泥的洞壁在火光下闪烁着水光的亮泽。 「退后!」 亦仁用剑拔打*箭,喝道,除了叶慧明上前与他格打火箭,其余的人都纷纷挪至山洞最深处。 火箭越来越多,那被亦仁格走的火箭,准确地插在左、右两壁上,一时间洞内灯火通明。 苔泥燃烧的味道弥漫在这个狭小的山洞里,陆展亭他们用袖子捂住口鼻,仍然觉得呛得厉害。 一支箭拖曳*光直奔陆展亭而去。亦仁喝道小心,他翻身将陆展亭按倒在地,那支箭深深地没入陆展亭后壁的苔泥中。 陆展亭只觉得一阵晕眩,他见亦仁伏在他的上面,两人口鼻相对,亦仁眸中似乎还有火箭跳跃的火光。 陆展亭一阵心慌,刚想道声谢,想要撑起身体,却发现左手撑了个空。 他摸了摸,发现身边左后方那块青苔泥塌陷了,他慌忙侧过身,凑着灯光见洞壁的底部露出了一个小洞口,亦仁拔过火箭凑过一看,见过洞的底部似乎又是一个山洞。 亦仁用剑狠狠敲击洞口的四壁,随着泥沙一阵脱落,露出了一个虽然不大,但足够让一个人通过的洞口。亦仁低声道:「我先下去!」他说着纵身跃下。 陆展亭见他不由分说跳下去,不由得有一丝紧张,低头一看,见他平安到达地面,似安然无事。亦仁冲他比了个手势,道「一个个跳下来。」 陆展亭回头与叶慧兰帮助叶慧仪通过洞口,然后一个挨一个跳下去,亦仁在下面将他们接住,最后叶慧明掳了一把火箭,一个后跃,飞身跳入洞中。 借*光,那个洞似乎远远大于上面那个小洞,绵延不绝。 亦仁搀扶着叶慧仪,五个人沿着路向前走去。走不了多时,突然一囝囝哄响,洞壁上的沙石也震得纷纷脱落。 「怎么回事?」叶慧明用手遮住泥沙脱口道。 「我的炮兵到了。」亦仁淡淡地道。 「炮?」 「是,前两年,我向西边的洪夷购买了几尊炮,这种炮因为射程不完,又笨重,推动不便,你皇觉得无甚用处,我买了几尊拿来打猎用的。」亦仁语气淡淡地。 叶慧明却是心头一跳,那几尊若是放在平原,即使是攻城,或者用处不大,但放在这道狭谷却是天衣无缝,亦裕非死不可。借着手中火箭跳跃的光芒,叶慧明忍不信瞥了一眼亦仁,见他神情平和,看不出丝毫端倪。 这个亦仁,叶慧明第一次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他。 他对亦仁唯一有印象的一次,还是在叶家参加选秀的一次,太平山脚下,紫微湖边。那个时候,叶家的目标根本不是这个草根王子,而是更具有显赫背景的十一皇子。 皇室为了正当婚龄的四位皇子,特地在紫微湖边举办了一次盛大的选秀花会,当时十皇子母妃刚过逝。叶慧明对那位总是低头垂目、唯唯诺诺宫女出身的皇妃有几分印象。 虽然都说这位皇妃是不慎失足跌入湖中淹死,但人私下都道是这位飞上枝头的麻雀终于不堪重压,投湖自尽。 那一天的亦仁一箭射下花坛一角的雏菊,并在瞬息间飞身接住还不及跌入尘埃中的花中君子,微笑着送给了最惹人注目的秀女叶慧仪。 他当时一身白色的孝服,眼部似还略有些浮肿,却在那些华服皇子中显得风华绝代,无人能比,令人难忘。很多人都道是亦仁一句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挑了叶慧仪,恐怕无人知道,其实是叶慧仪挑了亦仁。 可那之后,亦仁就变得面目模糊起来,他很少在热闹的地方出现,过着清淡,深居简出的生活,为人温和处事谦让。 事实上,那一天当他触到尚未成年、排行十七的皇子亦裕阴冷凶狠的目光时,真是一身冷汗,有好几次念及都是脊背发凉,也有些许后悔,不该由着大妹任性,非要要嫁了亦仁。 但是那都是后话,从叶慧仪成为十王妃,他便与亦仁有了密切的关联,在某种程度上同命运,这无论他是否与亦全有着多少频繁的联系。 可是到底有几人明了真正的亦仁?炮击声轰隆不已,似乎顺理成章,却又处处巧合。 「大哥,照看一下展亭。」亦仁突然回过头来说了一句,叶慧明才回过神来。 炮垢震得洞中的人摇晃不已,陆展亭武艺最差,所以比其它人更加晃得厉害,有好几次都差点撞上一边的洞壁。 叶慧明走过去扶住他的肩膀,叶慧兰回了一下头,想要转身,被叶慧明推了一把,只好回转继续跌跌撞撞前行。 他们走了不知道多久,火箭光早已经燃烧殆尽,但是前头却有影影绰绰的亮光,众人一阵兴奋,等出了洞口,叶慧兰更是忍不住欢呼了起来。 陆展亭就近采了一点药草,让叶慧兰嚼烂了喂给叶慧仪。不多一刻,叶慧仪也似乎回转了神,眼里有了些亮光。陆展亭提议让她好好休息一下再上路。于是众人找了一条小溪,洗去脸上的灰烬,就地休养。 亦仁坐到陆展亭的身边,笑道:「展亭的医术真是天下第一呢。」 陆展亭拿出嘴里咬着的草根,笑着摇头道:「我如何敢称天下第一?不用说天下了,即使是内医院,也有人的医术在我之上。」 亦仁不信地摇摇头,道:「我不信,莫非你不敢说你强过陆老大人吗?别忘了是你医好了慧敏皇太妃,陆老大人可是对她束手无策呢。」 陆展亭爽朗,笑了起来,他做了个鬼脸,道:「你有所不知,内医院医术最高的其实是一个总考不上太医的人。他的名字叫宗布郭,是一个金人。」 「慧敏皇太妃的病症,最早有研究的就是此人,我有一次瞧见他将病死的尸体剖开细查,所以碰上了慧敏皇太妃才心中有数。也因如此,他才肯提供一些东西给我医治皇太妃,就是要让我佐证他的见解。」 亦仁惊叹不已,随即笑道:「你这下可害苦了他,我听说他被责打了四十大棍,撵出了太医院。」 陆展亭吃了一惊,随即苦笑道:「看来我这个人晦气得紧,谁遇上我都是厄运连连。」 「展亭,既然这位宗布郭医术如经高超,却又为何总是考不上太医?」 陆展亭摇了摇头,向后一倒躺在草地上,道:「他的手法过于诡异,有的时候他想验证自己想法的欲望远大于医治病人的,医者父母心,他就差了一点父母心,所以他的医术虽然高明,却不能是一名大夫。」 亦仁若有所思了一下,转头对陆展亭温和的笑道:「医者父母心,所以展亭才能是一名神医。若是你与他斗医,我也相信他不会是你的对手。」 陆展亭听了哈哈大笑起来,他半侧过头笑道:「医者,不是武者,只有斗武,没有斗医的,医者救死扶伤,目标是一致的,没有高下之分。」他说着打了一个哈欠,头一歪就此睡了过去。 亦仁半撑着身体俯视着那张坦荡、毫无芥蒂的脸,表情很温柔,只是眸子的深处却混和了更为复杂的东西。 众人直到天蒙蒙亮才动身,走了不多久,就看到亦仁的黑甲骑马兵在巡山。 亦仁翻身跨上骏马,一夜的休养使他看起来精神弈弈,晨曦里他眼亮如星,微笑淡定地看着云集的众将士道:「从今天起,你们再不是饱受人欺侮的、受尽委屈的一些福禄王的家兵,你们将是一个圣大皇朝最值得信赖的勇士,你们将见证……我亦仁与你们的辉煌!」 他振臂一呼,那些士兵高声回应,包括叶慧明的部从。叶慧明看着那些训练有素——哪怕激战了一夜,还斗志昂扬的黑四骑兵,忽然明白了一点。那就是在对亦裕的这一场战中,亦仁是早有准备的。 第九章 龙牙湾一战被掩盖得很好,虽然金陵早有风闻,但在还没得到确证前,亦仁已经赶回了金陵。 叶慧明再一次证明了自己的猜测,曾与亦仁寸步不离的沈海远,将九门提督的人头放在他们的面前时,亦仁只是微笑地看了一眼,轻叹道:「可惜了,是一个忠心的人。」 没了九门提督的金陵城门大开,亦仁带着军队长驱直入。 几道金牌,召回了各大营的守将,那些将军邸全数设于金陵城中,这原本是便于皇权掌控,现在却成了亦仁招唤他们最有力的武器,怀酒释兵权,一切都快得连朝中那些惯见沉浮的老油子们说一声静观其变的余地都没有。 叶慧明喝得醉醺醺地出来,靠在湖边心应一阵暗惊,尽管他现在成了最有权势的将军,可亦仁微笑着让他挑选支持者的那一幕还在眼前。 如果自己当时层懦了一下,又会如何?对于亦仁,不过是少了一名心腹大将,对于自己,恐怕是灭顶之灾。 他回城没有多久,叶顾生便来投奔他们,得知那些黑甲骑兵攻打叶府的时候,叶顾生与家里的妻小从后门逃了出去,黑甲骑兵只是烧了叶府,却没有伤什么人,也没有追赶他们。 叶慧明心中忽然有了一点想法,那些黑甲骑兵只怕不是杨之隆的队伍。看来亦仁既不会让自己少一位大将,也不愿看到他有灭顶之灾,这份厚爱。叶慧明唯苦笑而已,对亦仁再不敢有二言。 陆展亭这几日却是忙于照顾叶慧仪,她体质虚弱,加上这几日的波动,更加雪上加霜。除此之外,便是大理寺终于开始调查先皇之死。 陆展亭原来是原凶,但这一次却是证人,神武门的守卫证实了他入宫的时辰,排除了他下药的可能性。 陆展亭则亲自指证了养心殿的张领事太监。证实了那天养心殿空无一人,皇上服了类似催命符的硫磺。当他要施法救治的时候,又是张公公派人强行阻止。 那张公公被打得皮开肉绽,起初还直呼冤枉,最后开始招供,一连换了几个主子,最终换到了亦裕的身上,理事卿卿即刻让他画押认罪。 陆展亭一旁不满地道:「你们如此这般屈打成招,即使录有口供,也算不得数!」 理事卿对他甚为客气,寒暄了几句,让人送他出府。 陆展亭一肚子闷气刚跨出大理寺的门,却碰上了一身崭新大医服的宗布郭,他大喜连忙招呼。谁知那宗布郭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从他身旁走过。 陆展亭在他身边大喝道:「总不过,你丢了药方子!」 宗布郭这一次一听,倒是连忙回头,低头找了一圈,也没见青砖地上有半张纸屑,看见笑得前仰后伏的陆展亭,才知道他劲弄自己,气得脸色乌黑掉头就走。 陆展亭也知道自己过份,连忙追上去,道:「哎,哎,总不过,请你喝酒呢!」 那宗布郭却像被鬼追似的,逃命般溜之大吉。 陆展亭自己打了一壶酒回王府,如今的亦仁常常住在皇宫处理事务,但是叶慧仪却还仍旧住在过去亦仁还未受封时的府邸。回来的路上。经过烟花柳巷,又被那些莺莺燕燕围住了,只好承诺替她们多写些诗词,才脱困回了府上。 回到自己的住房,刚想喝它几盅压压连日来的惊,却见一身便服的亦仁在自己的屋内。 亦仁一身白色锦缎长袍,外面罩着一件淡菊黄叶丝乡褂子,一顶嵌祖母绿玉牌的束发帽子,整个看起来既清爽又俊朗。陆展亭不由得心想,亦裕固然俊美,可是却确实远不及亦仁清雅。 「展亭,原来你打算躲起来偷偷喝酒。」亦仁笑道。 「哪里?」陆展亭笑道:「我其实正愁找不到人陪我喝呢,若是王爷有这个雅兴,那陪我喝两怀。」 他说着便顺手拿起两个酒杯,先抱起酒坛替亦仁倒,这个时候让他料想不到的是,亦仁也伸出了手,看似要替陆展亭扶一把酒坛,但他的两只手刚好按在了陆展亭的手上。陆展亭一惊,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却发现动弹不得。 面对在陆展亭微微乱间,亦仁低头微笑道:「其实我一直想要跟展亭说一声谢谢。」 他抬头很温柔地对着陆展亭的双眼,道:「谢谢你七岁的时候一个人来参加了我的画会;谢谢你跟我说,有娘是一件很幸运的事;谢谢你十七岁的时候从我父王手里救下了我;谢谢你替我出气抽亦裕的那两鞭子。」 他握紧了陆展亭的手,又道:「还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对不起我让你吃了很多苦,我保证以后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陆展亭眼一热,喃喃地道:「其实我只是举手之劳,你根本用不着一直把它们放在心上。」 亦仁微笑着将他的手中酒坛接过放在桌上,展开双臂想要将陆展亭拥入怀中。尽管陆展亭对亦仁颇有好感。但他这么暖昧的动作仍旧引起了他下意识的反抗,他几乎没有考虑,就用双手抵制住了亦仁的靠近。 亦仁也没有勉强,他顺势改拥抱变成了轻拍了几下陆展亭的肩膀,笑道:「跟我来,我有东西送你。」 他拉着陆展亭的手,带着他走到一个院子门前。 陆展亭站在他的前面,他感觉到后面亦仁的迫近,他几乎闻到了亦仁衣服上熏的龙涎香,当亦仁快要贴紧他脊背的时候,他整个背几乎僵直了,但亦仁只是错过身将院门推开,笑道:「进去吧,里面的东西都是你的。」 屋内是一个小型的书库,分门别类,有卷宗、画轴,虽然不算收藏颇丰,但也数目可观。 亦仁在里面转悠道:「这一些都是这些年我与慧仪的收藏,挑的都是民间不为人知,却颇有见地的书籍。」他说着回过头一笑,道:「都是按你的口味挑的,希望你喜欢。」 陆展亭只觉得头脑嗡嗡作响,心头狂风跳,脑海里满是叶慧仪的声音。 「是挑给王爷一个心爱的人看的……他最大的爱好就是读书,我盼着就多集点好书,将来他能看在这些书的分上,在王爷身边多留几天。」 「可是你知道王爷为什么喜欢菊花?……因为以前,王爷每天都会躲在一个角落偷看他放学堂,可是那个人从来不好好走路,每次都是奔跑着从王爷面前过去。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停下来,因为他看上花园里的一株雏菊。」 「你想王爷在那儿站了那么多天,等了那么久,才能好好地看一眼他。所以自那以后王爷就最爱菊花。王爷跟我说,以后这么多年,他都没能有这么好的机会,看他看那么久。」 亦仁连呼了陆展亭几声,他才好像回过神来。亦仁笑问:「是不是一下子看到这么多书画,喜欢傻了?」 陆展亭勉强咧了一下嘴,算是承认。 亦仁笑着将灯点上,道:「这儿有书桌,有椅子,隔壁有榻,你可以在这里看个够。我先去看一下小仪。」他走到门口,又笑着回转头,道:「别忘了早点睡。」 亦仁地脚步声消失在院子里,陆展亭才拖着脚走到书架前顺手拿过一本书,沿着墙壁慢慢滑到地上,头靠在墙壁上,然后将那本书盖在脸上。 陆展亭想着该怎么办,第一个念头就是一走了之,可是想到病情沉重的叶慧仪又叹息了一声;再寻思及亦仁,心里总觉得怪怪的,不是滋味。 他正胡思乱想间,突然又听到脚步声进院,慌忙爬了起来,却是一个老太监提着鸳鸯八宝盒进来,他满面堆笑道:「刚才王爷让厨房给陆大人弄点吃的喝的过来,说刚才扫了大人的酒兴,他改天陪上。」 几道精致的小菜,一壶似半温的花雕,陆展亭一笑,抄起那把白玉骨瓷酒壶灌了几口酒,心想世事如棋自己横竖不是下棋的那个,又何须忐忑不安,喜也好悲也好,一些事都不能改变,不如爽爽快快接受,痛痛快快面对。 他想到此处,歪在椅中,摊开手中的书,一口酒一夜书看起来。 亦仁从叶慧仪那儿出来之后,就出了门,上了马,沈海远落后他一个马头,轻笑道:「我还当主子今天不会回去呢。」 亦仁听了淡淡笑道:「做一道功夫菜,是绝对不可操之过急。」 「主子的耐心天下无双这我自然知道,但是主子至少也要找机会,与陆展亭谈诗论画,想那陆展亭是一个大才子,主子的才学若是让他钦佩,或者可以事半功倍。」 亦仁听了一笑,慢条斯理地道:「你知道吗?陆展亭此生见过的才子、才女只怕比任何一个人都多,可他没爱上其中任何一个。唯独一个琐碎、世俗的苏子青让他魂牵十数年,世人皆贪才,唯独展亭贪情。」 他转过头一笑道:「要攻陷一个人的心,就要知道他到底需要什么。」他说着狠抽了几下马,那马便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奔而去。 夜幕下皇城犹如一头在黑暗中匍匐的巨兽,在月夜下俯视着众生。 亦仁一路策马,一直到了养心殿才跳下马,将手中的缰绳扔给跟上来的侍卫。殿外王守仁正候着,见亦仁走过来往前行了几步,拂了一下衣袖,道:「奴才给主子请安。」 亦仁笑道:「免礼,进来吧!」 等他坐稳了,喝了几口茶,王守仁才笑着道:「主子让奴才办的事,奴才去办了。」 「如何?」亦仁手提描金的茶盖轻轻撇去碗中的浮沫子。 「此人果真天才,如果有一个人的医术能强过陆展亭,非此人莫属。只是……」 亦仁才抬开眼,仿佛很感兴趣,道:「只是什么?」 王守仁似乎有一些为难地道:「此人医术虽高明,但手法太过诡异,而且……」他斟酌了一下道:「此人醉心于医术,却又不以救人为己任。确切地说,他只热心通过各种医术所能达到效果。」 亦仁微微一笑,道:「宣他进来!」 王守仁道命弯腰走了出去,不一会宗布郭低着头被他领了进来。 宗布郭却是心里七上八下,原本亦仁上台,他好像捡了个宝,突然当上了太医,可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不知道亦仁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他素闻这位王爷为人和善,可今晚他的表情却冷淡得很。 宗布郭在那儿趴了一阵子,脸上的汗汇集起来,一滴滴滴入青铀砖面上。 亦仁突然开口了,他让王守仁出去,将门关上。 等王守仁出去之后,亦仁才冷冷地道:「我今儿让你来,是有一桩任务要交给你,这件事你办妥了,我便设一个下院给你,你可以专研你想要专研的医术。若是办差了……」亦仁没有说下去,只是轻笑了一声。 但是宗布郭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连声道绝不会将王爷交代的事给办砸了,亦仁才淡淡地将他要宗布郭办的事说了出来。 宗布郭听了一阵茫然,但还是赌咒发誓了几句,才退出养心殿。 虽然短短的几日,皇朝的局势已经越来越朝着亦仁有利的方向发展。 亦裕弑父篡位虽然说不上证据非常充足,但大致人证、物证俱有,另外亦裕对先皇离奇死去,含糊其词,一笔带过,也确实情由可疑。 朝中人都深信是亦裕为了早夺皇位,所以才迫不及待地做出了大逆不道之事。亦裕死于非命,也省了众人如何治他罪的一道难题。现在要做的就是得到皇室宗亲一致认可,由亦仁接位,改朝换代。 亦仁不同于亦裕,是一个办差的皇子,原本就有较好的民意,与下层官员联系也较为密切,朝中人缘也很不错,看似无党无派,其实拥戴甚多。 皇室宗亲对他也无可奈何,他现在早已是实权在握,他们想要反对,苦于没有可以凭借的力量。唯有过去的皇太后,也就是亦裕的母亲抵死不从。 这一位皇太后是北国阿尔极木草原大汗的独生女,性子及其强硬,三番四次嚷嚷着要以死相抗,让世人知道亦仁居心叵测、谋朝篡位。 陆展亭这些事也只是听说,他去慧敏那串了一下门。亦仁已经将慧敏皇太妃从韶华宫放了出来,她现在俨然一朝得势,门庭若市,来巴结的、来送礼的络绎不绝。 慧敏性子也是一个刚硬蛮横的主,这许多年又受了这么多的闷气,这些人简直就是送上们给她奚落。 等陆展亭进去,见一干人等正哆嗦着站在门口,便笑道:「喔呦,皇太妃今儿客真多,我来得不是时候。」 他说着转身要走,慧敏连忙叫住他,也不再计较了,把这一些人统统轰走,拉着陆展亭说了好些闲话。 慧敏事一个后宫斗争的落败者,幼子无辜受累叫人活活毒死。她受此打击,再加上本来性子就不够好,越发招人讨厌。 偏偏陆展亭一不畏惧她发威,二来不计较她无理,性子随意也随和,又同慧敏死去的孩儿一般大小。慧敏早在心眼里将他替换成了自己的儿子,拉着陆展亭的手说了一大堆宫庭里的事。 陆展亭见她对皇太后的事幸灾乐祸,不由得暗暗摇头。出了慧敏的宫殿,他边想边走,竟然不知不觉又走回了韶华宫,想起蛛儿,怅然若失,抬步走了进去。 他一进韶华宫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宫中早已经修缮一新,过去野草荒芜的韶华宫,变得整洁富贵起来。他看到一个小太监手中拿着修补的工具从屋内跑出,便一把抓住了他,道:「这冷宫怎么重新翻修了?」 那小太监道:「回陆大人话,如今儿这韶华宫可不再是冷宫了,福禄王前两天说要把这儿改为思心院,给宫里的人闭门静思之用。听说先皇的妃子,还有皇太后都要迁到这儿来住,所以吩咐重新翻过方才合用。」 陆展亭轻轻地哦了一声,他放走了小太监,鳟坐在韶华宫的院中,似乎还能听到蛛儿银铃般的笑声。心中感叹如今物是人非,徒惹悲伤。他抬腿刚走不远,就听到有声音唤他。 他一转头,不由得吃了一惊,见身后掩于宫墙之后,一身宫女打扮的竟然是亦裕的皇后。 「庄之蝶妹妹?」陆展亭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四周,走近她,然后跟着她走到后院。 两人刚走进后院,庄之蝶突然转身给陆展亭跪下,陆展亭大吃了一惊,连忙弯腰用手去搀扶庄之蝶,但是庄之蝶却坚决不肯起来,陆展亭只得一撩衣摆与她对跪。 「之蝶妹妹,你有什么尽管说,何须行如此大礼?」 庄之蝶还略显稚嫩的脸上却有着一丝不谐的凝重,她道:「展亭哥哥,我想过很多遍,可是我想来想去,除了你,我想不出还有谁会助我一臂之力?」 「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自从裕出事以后,母后每日以泪洗面,茶饭不思,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福禄王已经下令令她迁出慈宁宫,她老人家一生从未受过半点折辱,如此雪上加霜的打击,我只怕……」 她说着低泣起来,道:「她老人家要是有一个三长两短,我以后有什么面目去九泉下见列祖列宗呢。」 陆展亭苦笑了一声,道:「此事我可帮不上你,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太医,如今连太医都说不上啊。宫廷之事恕我无能为力。」 庄之蝶叹息了一声,道:「其实你不帮我,我也是不会怪展亭哥哥的。毕竟裕如此待你……」 她抬头看了一眼陆展亭的脸,又接着低声道:「或者我说什么你也许都不相信,裕他其实一直都是很在意你的,天底下能让他上心的人,你是一个,福禄王是一个。」 陆展亭连忙将话头岔开,道:「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已经……忘了。」 庄之蝶苦笑道:「你不用宽慰我,展亭哥哥,有些事切肤之痛,你就算说记恨在心,我也不会怪你的。只是福禄王,你我或者都了解不深,但是你知道宫闱之争,最苦的不是一朝下台的君王,常常是我们这一些手无寸铁的皇妇。」 陆展亭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放心,如果我有机会,我一定会劝告让福禄王善待你们,决不会让你们吃半点苦头。」 庄之蝶沉默了半响,突然趴下去磕了几个响头,慌得陆展亭连忙用去扶。 「我们这一些庸碌的女子是没要紧的,但是母后绝不能吃这种苦头,这韶华宫,她会连一天都待不了。」庄之蝶额头沁出血丝,紧抓着陆展亭的手,她压低声音道:「请展亭哥哥帮她逃出去。」 陆展亭吓了一跳,庄之蝶又接着说道:「母后是北国阿尔极木草原君主的独女,按照阿尔极木草原的规矩,如果母后重返草原,大汗过逝之后,她老人家就能成为草原上的女王。」 陆展亭看着她一脸的焦虑之色,还有额头上的血丝与含泪的眸子,有气无力地说:「你让我想想,你让我想想。」他说着挣脱了庄之蝶的手,爬了起来,拖着沉重的脚步出了宫门。 他一向厌恶与皇室有诸多牵连,过去是能躲就躲,能避则避,现在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成这皇室是非的中心了。 他饶了一个弯,却见一个太监正被人拳打脚踢,陆展亭见围攻的这些人恶形恶状,心头火气,过去大喝了一声住手。 那些人一见陆展亭,知道他是即将就任新皇的宠臣,一个个连忙低头哈腰,道:「陆大人,您有所不知,这个太监手脚不干净,奴才们教训他是让他学规矩。」 那太监一听连忙分辨道:「不是的,不是的。」 陆展亭一看那张脸,尽管被打得鼻青脸肿,仍然惊讶地道:「小福子!」他没想到以前对他喝斥,耀武扬威的养心殿首领太监小福子,如今被几个没品阶的太监欺负至此。 那小福子见陆展亭认出了他,嘴一咧,抱住陆展亭哭了个天昏地暗。那几个小太监没想到亦裕倒了台,小福子仍然还是另有强硬后台,个个吓得手足发软。 陆展亭沉着脸将那几个小太监训斥了几句,又安慰了小福子几句才出得宫中。 他一路走,越走越快,心念电转,想一个太监尚且被人欺负至此,何况一些弱女子。 他前脚刚跨出神武门,猛然回头,只见身后朱门重重,生似没有尽头,他一咬牙,终于还是决定管了这件事。 他盘算了半天,还是没有想出可以把这些人弄出宫的良策,思来想去,他决定去找叶慧明喝酒,顺便探探他的口风,如果他肯相助,那无疑是事半功倍。他想着在长江楼弄了一坛陈年花雕,往叶慧明府上而去。 叶慧明如今被赐晋国大将军之职,享一等俸禄,所赐的宅子也是八角胡同里最上等的。 陆展亭大步跨进了他家新漆的朱门,叶慧明已经从屋里赶了出来。陆展亭只见院子里面堆满了箱物,便笑道:「可真是把扬州叶家搬金陵来了。」 叶慧明亲热地拍着他的肩道:「不好意思,刚搬的新家,原本想弄停当了,在让展亭来舍下喝酒,没想到你倒先来了。」 陆展亭一举手中的酒坛笑道:「一穷二白,这一坛酒算是我的贺礼了。」 叶慧明搂着他的肩,哈哈大笑道:「你肯来我府上就是大礼了,又何须费心去买一坛子酒。」他回头对家丁说道:「给我取一坛五十年的浙西花雕过来,再让厨房弄几道精致点的下酒菜。」 陆展亭笑,道:「你这是寒碜我呢。」 两人经龙牙湾生死一战,交情一下子深厚起来,说笑了几句,便在凉亭对饮起来。 「听说这皇城四门的侍卫,如今还是王爷过去的黑甲骑兵?」几杯过后,陆展亭问。 「正是,过去那一班侍卫都被分配到各个营地去了。」 「想必王爷的侍卫是要比过去的那些旧从精干些,不想过去西直门的杨之隆就是个懒胚子,东直门的宋刚又是个贪财好色之辈。」 「那是自然!」叶慧明笑道:「说起治军之严,福禄王可是首屈一指。」 「想当年他带兵去剿山西的一帮流匪晚上巡逻,发现有值班的士兵睡了,他也不动声色,就提笔在那个士兵帽上画一个白圈,第二天一大清早,王爷就让人把凡是帽上有白圈的士兵统统拖出去砍了,你猜猜一共砍了多少?」 叶慧明见陆展亭摇了摇头,就伸出两个手指,陆展亭猜两个,他嘿嘿笑了几声,道:「是二十个!」 陆展亭一阵胆战心惊,手一抖都把杯中的酒泼了出来。 叶慧明笑道:「所以人说福禄王军中是绝对没有敢开小差的军士,这句话说来夸张,但是王爷军中确实敢开小差的人是不多的。」 陆展亭心中如钓水桶一般七上八下地,正没着落,叶慧明又苦笑了一声道:「所以,下个月我训练的队伍就要进驻皇城了,也不晓得我的脑袋会不会随那班不成气候的兔鬼子们一起掉了。」 「你的队伍要守皇城?」陆展亭脱口叫了起来,见叶慧明吃惊地看着他,陆展亭意识到自己的动静太大,干笑了几声,道:「王爷要求这么严,为什么不继续用自己用惯的守卫?」 叶慧明替陆展亭倒了一杯酒,笑道:「王爷深谋远虑,这些个兵士培养了这么多年,又岂是只用来看大门的,他最近一口气卸了这么多将士的职务,也需要人去替补,这些人自然很快都要高就了。」 陆展亭喝了一杯酒,道:「你说王爷既然已经大权在握,为何他迟迟不继任皇位?」 叶慧明已经一连喝了好几杯酒下去,听到此处,忽然诡异地小声道:「兄弟换了别人,我可不敢说,这位亦仁皇子,厉害得紧,他绝对不会做一桩叫人抓了把柄的事。」 两人接着你一杯我一杯一直喝到醉醺醺的,叶慧明又拖着陆展亭道:「走走,哥哥我带你去找更快活的去。」 第十章 两人出了个门饶了个圈,进了一家脂粉地,陆展亭原本就是这里的常客,叶慧明又是新贵,这些粉头素来有眼色,一看他们俩进来,立马把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透。陆展亭有心要走,但几次都被叶慧明死死拖住。 他无奈地被一些人拖到一个大包厢中,叶慧明早喝得神智不清,一进包厢便与几个女子倒在榻上,衣服一脱,胡天黑地起来。 陆展亭却暗暗叫苦,眼见几个相好满面哀怨,粉脸贴上来,玉手摸下去,陆展亭突然大叫了一声站起来,将那名女子甩脱。 叶慧明听了,半转头笑道:「你怎么搞的,还站着?枉负风流才子名啊,不会不行了吧!」 陆展亭一时间面红耳赤,含糊说了一句我还有事,逃也似的出了包厢,后面的女子连忙娇声追了下去,叶慧明也是兄弟兄弟,跟你开玩笑呢,慌忙披上衣衫追着陆展亭的背影喊道。 陆展亭奔出大门一阵,刚舒了口气,突然听人喊了一句,道:「陆公公,没想到您居然在此。」 陆展亭张口结舌地,看着满面堆笑跟自己打招呼的这位瘦个商人,不正是那位献了鸟儿嘴的钱商人又是谁。 后面追上来的叶慧明则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陆展亭,钱商人却不知其中关联,仍旧不停地巴结着。 陆展亭突然一把推开那商人,一口气奔回了自己的小屋,拉过被子盖住头,像个孩子似地哭了个够。 他从小聪明伶俐,长大了更是才动天下,是多少大家闺秀。红楼花魁朝思梦想的对象,现在却成了空有其表的男人。 他越想越恨,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泄愤,手抓着棉被狠狠地撕扯着,偏偏那棉被还结实得紧,扯了许久也扯不破。他气急,脚一踹想将棉被蹬下地去,谁知一脚下去却是狠狠地踹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哎哟!」亦仁轻呼了一声痛,但脸上却仍是满面微笑。 陆展亭乍一见有人,想要掩饰脸上的泪水,刚转过头去擦泪,却被亦仁抓住,道「哭就哭了,有什么遮掩,男儿情到伤处也是可以流泪的。」 陆展亭一想,他反正也见着了,自己就不用矫情了。 亦仁坐在他的床头,看了他半响,才温和地道:「展亭是不是想做回以前那个展亭?」 「什么?」陆展亭嘶哑地问。 「那个醉握花楼,风流快活的陆展亭?」 陆展亭闷不吭声,亦仁轻笑了一声,道:「明白了,我来帮你!」他说完就出去了,留下一头雾水的陆展亭。 余下几日,陆展亭躲在房中,哪里也不去,谁也不见,叶慧明来了也是碰几鼻子灰。 陆展亭一人看书看无聊了,将书盖在脸上,缩在椅中。他听见一阵脚步声,不由得不耐烦地道:「滚,我不是说了叫你们不要进院子。」 他话音一听,就听到一女子幽怨地道:「难道我也不行吗?」 她的话一出口,陆展亭将脸上的书一把揭开,吃惊地道:「子青?」 那个圆脸,嘴唇略微丰厚,一说话便眉开眼笑的不是苏子青又是谁。 陆展亭连忙跳下椅子,手忙脚乱地道:「子青,你坐,你坐!」 苏子青扑哧一笑道:「你这个皮猴子,怎么回金陵这么多天,也不晓得回家看看。」 陆展亭尴尬地笑了笑,道:「我还当你们不愿见到我。」 苏子青叹气了一声,将手中的楠木食盒放在桌上,掀开盒子,里面露出了一碗桂花粥,道:「听王妃娘娘说,你最近在闹别扭,不大肯吃东西。我做了你最爱喝的桂花粥,你给我一个面子,喝了它吧。」 陆展亭就算在任何人面前可以说不,也是见不得苏子青叹气的,连忙拿起端起碗将那碗粥喝了个干净。他拿起空碗,冲苏子青笑道:「子青,完工。」 苏子青幽幽地叹了口气,弯下腰,伸出拇指轻轻抹去陆展亭嘴角的粥痕,就像他小时候她常做的那样。 陆展亭像是呆住了,苏子青附在他的耳边,道:「展亭,像你小时候那样,这一次也让我来帮你好吗?」 陆展亭颤抖不已,他有一点不敢面对苏子青,手足无措地坐在床边。 苏子青轻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摸出一块手帕,笑道:「子青老了,不想你这般看着,我把你的眼扎起来,你还当我不过才过双十年华,而你也才不过十一、二岁,好吗?」 她说着似乎也用不着陆展亭点头,就用那块丝帕将陆展亭的眼扎上。 陆展亭感觉到她解开他的腰带,在褪他裤子,他下意识拉了一下,但苏子青扳开了他的手指。她将他半抱在怀里,用手轻轻套弄着他的分身,嘴轻轻蹭着陆展亭的耳腮,轻笑道:「展亭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呢。」 陆展亭只觉得那种久违的酥麻感觉又回来了,那种急切想要得到释放的欲望在逐渐抬头。 他轻轻喘着气,跟随着那种韵律慢慢体验着一种爆发前的忍耐,随着那只温热的手逐渐加快节奏,他的忍耐一步步濒临崩溃的边缘,就在那种高潮一触即发的时候,突然一种强烈的刺痛从下身传来,陆展亭惨叫了一声。 苏子青慌忙问道:「怎么了,展亭?」 陆展亭满头的大汗,他扯去眼上的丝巾,抓着它用力挤出笑容,道:「谢谢你子青,真的谢谢你子青,你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苏子青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无声地叹息了声,道:「你休息一会儿,我以后再来看你!」 她退出了院子,院门外有一个婢女面无表情地正在等她。 苏子青跟着那名婢女走了一段路,进了一道院门,见一个女子正在一个人下棋,那婢女小声道:「她来了!」 那女子也不吭声,隔了一阵子,才道:「办好了!」 苏子青谦卑地道:「回娘娘的话,办好了。」 「他没起任何怀疑吗?」 「回娘娘,展亭这个孩子是我一手带大的,他心眼实得很,绝对不会想到我用针扎他。」 叶慧仪听了,半转过脸,冷笑道:「有的时候,我真奇怪,你到底有什么能让陆展亭喜欢你。」 苏子青颇有些尴尬,隔了半晌才道:「娘娘,我们都是小人物,知道命比人强,明知道命该如此,与其处处处跟命过不去,不如含糊一点,图个彼此自在。」 叶慧仪沉默了一阵,才将手边的盒子丢给苏子青,道:「赏你的。」 苏子叶打开一看,见是一对东珠耳环,黄金托,单只耳环上便有一对东珠,连忙磕头谢恩。 叶慧仪又冷冷地问道:「那碗粥他喝了吗?」 「喝了,喝了!」苏子青连忙道。 苏子青走了,一个面黄肌瘦的太医模样走了起来,叶慧仪手捏白子似乎不知道该放于何处,语气有一些不耐地道:「你配的那些药确定陆展亭不会察觉?」 「决计不会!」那男人兴奋地道:「这副药是用于心悸病人,没想到会有如此功效,我将它沉演了十日,又用碳罐子色去味,再混于味浓的桂花粥中,陆展亭绝对尝不出来。」 叶慧仪听了放下棋子眼望远处,目光似乎透过了这些重重墙,深深地却无声地叹息了一声。 「娘娘!」那男人忍不住地这:「如果娘娘还需要,我还可以配出更能让他听话的药出来。」 叶慧仪嘴唇一阵颤抖,似乎忍了又忍,终于道:「快给我滚出去。」 陆展亭直觉得口干舌燥,苏子青似乎挑起了所有他积压许多的欲火,他无处释放,只憋得面红耳赤。他隐隐约约似乎见有人在床头,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拉住此人,两人滚于榻中。 他似乎隐约听人说:「对不起,展亭,爱你的法子,我只会这一种。」 陆展亭迷迷糊糊能看见是亦仁的面孔,亦仁也是当今后皇朝中有名的美男子,如今脸颊通红,原本白皙的脸面染了红晕,补得他那双乌黑的眸子更加地幽黑。 他掀开陆展亭虚掩着的衣衫,低头亲吻,沿着腹间一路往下。 陆展亭的脑子里乱哄哄地,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想要急切地满足那种身体的欲望,他的双腿缠绕着亦仁的躯体,磨蹭着他的衣衫。 看着亦仁埋伏在他的腿间,他隐约有种骇然,即使过去曾与自己一宿缠绵的青楼女子也会矜持于花魁的身段,岂肯有嘴伺弄他,但那份讶异很快就淹没感官的酥麻当中。 当亦仁用嘴替他释放的时候,他觉得整个人从高端飘到了低处,四肢软麻,心中的渴求欲望却更加强烈。 亦仁将他整个人半抱了起来,翻过去让他趴着,陆展亭感到他在润滑自己的股间,过度强烈的痛感使他的身体忍不住收缩。 亦仁在背后抱着他,小声安慰着他,他的手握着陆展亭的分身,引领着他很快又一次登上高潮。那种强烈的快感,使得陆展亭根本无暇去顾及亦仁身后的动作。 他的头顶着床褥,迷糊地看着床侧面的那面青铜雕花镜。陆展亭看着自己与亦仁连为一体,亦仁从身后不停撞击着自己,他的脸上是兴奋迷乱的神情。陆展亭甚至都来不及羞耻,亦仁又将他翻了过来,换了一个新的姿势。 那个晚上,动荡的床,摇晃的床帷,隔壁是静静的书架,窗外也很静,只有淡淡月光洒过,铺满了窗棂,与小径上的每一颗鹅卵石。 月光似就这样幽幽地被小径引领着走向远处,更远处,一条接换着一条,因此跨过了王府高高的门槛,穿过小巷,在那桃花渡口,微晃的水面上终于找回了自己。 陆展亭从未尝试过如此狂欢与狂野的一晚,并且是与一个男人,亦仁似乎让他明白那种颠峰一般的感觉,男人与男人之间做起来丝毫不会逊色,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几乎一夜未眠,天快亮的时候,亦仁抱着陆展亭一起洗了个澡,回到床上的时候,被褥已经都被换过。陆展亭由始至终都将眼睛闭着,任由亦仁摆布。亦仁手脚轻柔地替他穿好内衣,然后搂着他睡下。 天刚一亮,亦仁便更衣起床,陆展亭听他在床前一边更衣,一边低声对太监道:「今天不要吵他,让他多睡会儿,还有他身上的亵衣怎么这么硬,重新选缎子做了。」 隔了一会儿,亦仁洗漱完毕,又道:「你让厨房去炖点汤,他起来了,你就让他喝了,回头你进宫跟我说他都吃了些什么。」 亦仁一走,太监轻手轻脚地过来,像是要替陆展亭掖一下被了,才发现刚被吩咐不可被吵到的陆展亭正眼睛瞪得大大地望着床顶,他结结巴巴地道:「老、老奴……」 他见陆展亭眼神缓缓地、阴阴地瞥了他一眼,吓得慌忙连滚带爬的跑出了屋子。 屋子静了下来,只剩下陆展亭一个人,陆展亭的耳边仿佛又听到了不久前两人缠绵时候的喘气声,尤其是自己的呻吟声似仍不绝于耳。 陆展亭不由得又呻吟了一声,拉过被子将自己的头包裹了起来。他曾经体会到的男人性事,是亦裕高高在上的侵犯,自己则是被迫屈辱地,甚至是痛苦地承受。 亦仁那些繁多的花样却像在跟他证明,床第之间欢娱第一,根本没有等级之分,似乎也与男女无关。 陆展亭一个人傻乎乎的胡思乱想到,是不是亦裕的做法太次级了,所以才让自己过去觉得痛不欲生?他随即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骂道:「陆展亭,你是不是疯了,你到底还是不是个男人?」 他的动静太大,扯动了下身,尽管亦仁做得很小心,很周到,下面仍旧是隐隐约约作痛。 这更加触发了他的怒气,他捂着屁股挪下床,一扫地下自己的衣服。当他抱着衣服要走出屋去的时候,却被老太监拦住了。 「陆、陆大人,你要做什么,奴才替你做就是了。」 陆展亭一回转头,恨恨地说:「那正好,快替我放一把火,把这屋子给烧了。」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一个人在大街上磨蹭了一会儿,终于去敲了叶慧明的大门。 叶慧明睡眼惺忪,见陆展亭的脸色怒不是怒,恨不是恨,既像不平又像悻悻然的一副尴尬模样,道:「兄弟,遭窃了?」 「我从今天起就住你家了!」陆展亭咬牙切齿地道。 叶慧明愣了一会儿,才哦了一声,他叫人给陆展亭收拾一间客房,刚想探听点什么,陆展亭已经打着呵欠,将他推出一门。他有心再接再厉,但是家丁已经赶过来,说议事时辰到了。 亦仁还没正式登基,所以上朝一律被称为议事,除了名头不一样以外,其它一切照旧。 叶慧明一路上骑着马心里纳着闷,可没等他惦记多久,一到候朝堂,他就发现气氛不对。 候朝堂里没有一贯看到的那些闭目养神的大老们,这些人突然变得个个精神抖擞,朝堂唯一的两把椅子上破例坐满了,过去只有亦仁坐了其中一把,但是今天另一把上却还坐着一个人。 一位满头银发,乌眉红颜,身着黄色蟒袍的老者,他手里握着两个铁沙胆正转得欢。一边的亦仁仍旧是满面堆笑地喝茶,慢条斯理的用茶盖撇着茶沫子。 「八宗亲王!」叶慧明心里一惊。 这位老王爷是过逝圣武帝硕果仅剩的弟兄,再加上他们弟兄关系好,手中曾握军中重权,可谓是朝中赫赫的铁帽子王。 亦裕继任之后,他由于与皇太后关系不睦,一气之下甩了职务,去南边养老休息去了,如今复出朝堂,却又不知为哪边。 叶慧明正忖度着这位老王爷所站哪边,八宗亲王已经开口了,他沙哑的声音道:「弑父篡位是何等大罪,我绝不信我亦氏皇族有此等不仁不孝之辈。」 他说完了,鼻间重重哼了一声道:「更何况,德仁帝既然还未有确凿证据证实犯有此等滔天大罪,龙牙湾找到的尸体残破不已,皇太后又认这是皇上的尸首,那也不要急于判断他已不在人间。」 「再等等看吧,孰是孰非,总要给人一个分辨的余地,更何况他还是一朝之君,是我等的主子!」 下面的大臣面面相觑,一时间鸦雀无声。 隔了好一阵子,亦仁才笑道:「八皇叔,这纷纷扰扰也过去一个月之久,若是亦裕还活着,他早就该现身了,为何到现在还音讯皆无?国不可一日无君,若皇太后一天不认尸首,难道我们便要等他一日吗?」 「亦仁,你既然称我一声皇叔,那么我想我还作得了这个主!更何况,即使德仁帝果然驾崩,谁将是改朝换代的新君,还得宗亲商议了算。」 八宗亲王说到这儿,嘴边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又重重地道:「我已与皇太后商议过了,为确保皇太后等人的安全,从今天起由我的人接替慈宁宫的防卫。」 亦仁淡淡一笑,道:「皇叔是长辈,自然是皇叔说了算。」 八宗亲王才得意地握着铁沙胆扬长而去。 这一堂议事会下来,一时间气氛又变得诡异起来,朝中各人有了各人的打算。 大理寺卿李侗一下堂便唤人来重审张太监,管事不懂,问:「不是都结了案吗?」李侗叹道:「这江山多风云,案子还是多审审才妥当啊!」 管理道:「可福禄王已经手握军权,这江山就算有变天,也是一个毛毛雨,隔天就放晴了!」 李侗嘿嘿冷笑了两声,才道:「他即便派了一些人去握军权,可是你要知道这军队里头上上下下不知道有多少八王爷提拔出来的人,八王爷若是振臂一呼,谁赢谁输那还真是两可之间的事啊。」 他说着似乎觉得说多了,连忙喝斥着管事去做事。 这不过几天工夫,朝堂上的格局竟然又有了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首先是大理寺卿提出案情仍有可疑之处,此案还不能定局,再来就是下野的将军们频繁地与八王爷接触,似大有一举夺回军权之势。 再接着,是皇太后提出了要开一个二品官员在列的宗亲会议。 宗亲会议照例在供奉亦氏列祖宗神庙中举行,一、二品大员分列两旁,亦氏大一辈宗亲们坐下牌位之下,小一辈则坐于大员们之前。 整个祠庙由八根红木柱子撑起,高有十数丈,哪一个人开口说话,都似有回音缭绕,余音不绝。 亦仁踏进去,扫视了一下,发现没有自己的坐位,他也坦然一笑,立于堂前。 皇太后赫拉氏端坐在正中间,她的容貌五官极其分明,曾是一种坚硬的美貌,但现在有些许纹路镶嵌于其中,却给人一种严苛的印象。 她死死地瞪着亦仁,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不会扑上去。 八宗亲王咳嗽了两声,才道:「福禄王,今天的宗亲会便是要解决圣武帝与德仁帝两帝的变故。」 他看着亦仁微笑的面孔道:「不过我们首先要让你解释一下……你为何在圣武帝驾崩那天,阻止太医院陆傅峰父子前去诊龙脉?」 他一句话问出口,犹如一粒水珠子溅入了油锅,下面一阵窃窃私语,八宗亲王则是死死盯着亦仁,好像要从他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 亦仁回转头指着门角侍香的太监,淡淡地道:「去给我拿把椅子过来!」 那太监一惊见一向和颜悦色的福禄王正冷冷地看着他,也顾不得,慌忙跑出去找了张檀香椅过来。 亦仁双手一撩衣摆坐了下来,才笑道:「皇叔怎么不请陆傅峰父子上来,有一些话当面说才能说得清。」 八宗亲王冷笑一声,下巴一抬,隔了不多久,陆傅峰父子一前一后踏了进来。 陆傅峰站立于亦仁一旁,他的眼睛也不敢去看亦仁,只磕头道:「臣陆傅峰见过皇太后,八王爷。」 亦仁笑道:「我们叫你来,是跟你核实三个月前父皇驾崩之日,我没让你去给父王问诊之事。」 陆傅峰干笑两声,他见亦仁完全不慌,心里很是惊讶,反而有一点手足无措。 亦仁慢条斯理地道:「我那天确实请陆太医去府上了解了一些事。是这样子,我负责管辖的区域内有巡管报陆太医私设医馆,盗卖御用之物。」 「后来我派人彻查,发现是一个江湖上叫易行之的冒充所致,这位易行之号称千面郎君,他最擅长的就是易容成他人,据说其相似度,哪怕是相熟之人,乍一眼也分不出真假……」 他说到这里,突然笑问:「这种从想必皇太后听过。」 皇太后转瞬间脸闪过一丝惊慌,但瞬息间便恢复正常,道:「笑话,这种草莽之人,我怎么会听过?」 他与皇太后一问一答之间,陆傅峰却在心里转了几百个念头,他确定在亦仁的辖区内设立私馆,这都是有好些年头的事,过去从未听亦仁提过,如今突然提出来,后面跟的则是从未有过的事。 那一天,他们很显然是被亦仁软禁了。之后,听说皇上在那天吃了硫磺暴毙,陆展亭被抓,还暗自庆幸没有去做那替罪羔羊。 事后亦裕轻描淡写的处理了这件事,陆傅峰几代为太医,深通此事万万不可深究,尽管亦仁与亦裕的行为都是扑朔迷离,叫人看不懂。 只是自己未问诊被八宗亲王给查了出来,为了不背这滔天之罪,才不得不将亦二供出来,事后想想尚自后悔不已。 陆傅峰与亦仁来往较为密切,私交也算好,如今被迫将亦仁拖下水,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如今亦仁来了这么一番说词,他也盼着亦仁能说圆它。 亦仁淡淡一笑,道:「那等我抓到此人,一定带来给皇太后鉴赏一下,可是一个挺有趣的人。若是一不提防,扮了你身边的人,可零点是要把你吓一跳呢。」 八宗亲王忍不住打断道:「这与你阻止陆太医去诊龙脉有什么关系?」 「哦。」亦仁一笑,道:「关键是那假太医在我的辖区卖假药,又医死了人,我觉得事态严重,所以不得不请陆太医父子过来核实。」 「临来的时候,我记得陆太医是将问诊的事情交给了王守仁王太医。皇上的病素来是太医院群诊、群议过后开的方子,所以谁例行问诊,并不是一件到头重要的事。你说对吗,陆太医?」 陆傅峰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自己私设的诊所里,的确离奇地死了一个不知来历的病人,为了不心动官差,他花钱叫人偷偷地把那尸体给扔到一处荒山上。 他万万没想到,亦仁连这件事也知道,私设医馆至多丢官罢职,可是这命案却是掉脑袋的事。他汗如雨下,连声应是。 他想到昨日皇太后威胁的话语,不由得心头一阵绝望,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皇太后,却发现她脸色发白,眼睛发直,生似魂不守舍。 亦仁摊手笑道:「你看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他微笑着接着说道:「圣武帝的事我们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还是解决德仁帝的事吧。」 八宗亲王有一点尴尬,他原本以为抓住了亦仁的把柄,可以一击而中,没想到却被亦仁四两拨千斤给打发了。 他对亦仁这个人没有太大的意见,但是亦仁的出身在他的眼里,却是皇室的一种不雅,他是万万不能接受一个宫女所出,怀胎六月被宫中嬷嬷发现,才自述是皇上的种。 亦仁一直以来就暗地里被怀疑是否确实是皇室血统。他怎么能够让一个血统还受到置疑的亦仁登上皇位呢? 「裕他还活着!」 皇太后大声道,她喘着气指着亦仁道:「我绝不会让你得逞的,得逞的!」她说着腾地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八宗亲王不由得皱了一下眉,不了解皇太后何以突然失态,见她浑身上下抖得厉害,以为她是因为亦裕又触动伤痛,于是连忙唤过庄之蝶,道:「将皇太后先扶回去。」 庄之蝶见皇太后颤抖不已,连忙同内侍扶起她,走出宗祠庙走去。 她们走过亦仁的时候,庄之蝶见亦仁脸上温和的笑容不变,可皇太后突然死命抓紧她的手,令她心里陡然腾升了一种恐惧。 庄之蝶一路马不停蹄地将皇太后送回了慈宁宫,见她手仍然颤抖不已,就俯下身抓住她的手,道:「母后,你还用担心,裕他一定会没事的。他一定会回来的。」 皇太后突然泪流满面,道:「蝶儿,我上了他的当,我上了他的当。我该如何是好,我会害苦裕儿的。」 庄之蝶一脸纳闷地道:「母后,你怎么上当了?」 皇太后突然不吭声了,她的眼死死盯着门槛。 庄之蝶见了,沉声对侍立的宫女道:「你们统统都给我出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来。」 她见宫女都退避之后,才柔声道:「母后,告诉我,你怎么上当了?」 皇太后这回收回眼神,改为死死地盯着庄之蝶的脸,很久才吐出一句,道:「圣武帝是我杀的!」 庄之蝶只觉得脚一软,她强自镇定,道:「母后,你是不是犯糊涂了?你怎么可能会去杀圣武帝呢?」 皇太后那线条分明的五官似乎一下子塌陷了,她有点痴呆地说:「在这个宫里谁杀谁只有没必要,没有没可能。」 她一瞬间,似乎又听到那个在湖里沉浮,她的呼救声与自己和笑声,她对皇上说:「这个女子真是个角,很会变着法子吸引皇上的注意呢!我们看看她能撑多久。」 转眼间那女子沉浮的身影换成了一个身穿孝服的少年,他的眼睛有一些浮肿,可是脸上却是微笑,人都说亦仁性子温良,但那一赢得他的微笑、他的眼神,皇太后每一回想起来都会觉得心惊。 「他在复仇。」皇太后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庄之蝶问:「谁在复仇?」 皇太后沉默了许久,才道:「皇上重病的那会儿,我得到很多风声,说是皇上想要另外册封太子。有人说皇上对当年亦仁母亲之死心存愧疚,因此想要将皇位传给他。」 「这纯属流言,母后你怎可信?」庄之蝶急道。 「他年纪大了,又在重病,每夜受病痛折磨,回首前尘,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更何况那个时候亦仁与皇上确实接触得非常频繁,皇上召见他的次数比所有的皇子加起来都多。我想要不信,可是我不能冒这个险。」 「可是母后,弑君岂不是冒的险更大?」 「我原本也就是一个念头,直到那一天,皇上精神好些了,叫了戏班子在御花园里头唱戏,里头有一出戏叫李代桃僵。」 「说的是一对孪生兄弟,弟弟吃醉了酒,错手杀了自家的嫂子,被哥哥撞见要报官,他一急之下又将哥哥杀了。」 「他走投无路之时,突然灵机一动,自己扮起了哥哥,原本一个轻佻之人变得端庄起来,居然也无人能识,他还顶替哥哥考了功名。」她轻声细语地述说,庄之蝶却不知怎地冒出了一身冷汗。 第十一章 「我现在才回想起来,那天我拿的牌子里头,并没有这出戏啊!」皇太后咬牙道:「那个时候,皇上还点评说,这弟弟败露那是肯定的,这骨子里头的商讨哪是装可装出来的。这不是分明是说给我听的。」 「我回来之后越想越不对,如果亦仁真上了台,我与他旧时的过节,他岂能不算,我跟裕哪里有活路?」 「母后,母后,那您就……」 皇太后叹道:「我原本就算有这个念头却也没有法子,可是,有一天我在法华寺进香的时候,突然撞上了一个和尚,这个人他长得……」 皇太后转过头来直直看着庄之蝶,道:「居然跟当时养心殿的首领太监一模一样,我突然就有了一个主意。」 庄之蝶颤声道:「您让那个人扮了张首领太监,遣散了内侍,然后又喂了圣武帝吃了硫磺?」 皇太后痴痴地道:「我真是觉得这个计划天衣无缝,张太监贪杯,我那天特地让人在他的酒里和了一些蒙汗药,等他醒来赶去养心殿,一切乱糟糟地,谁也不会留意刚才那个张太监与眼前这个有何不同。一切都太顺利了,我当时是觉得天助我也。」 庄之蝶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道:「母后,您觉得是亦仁……」 「是他,没错。」皇太后突然又颤抖了起来,道:「他在朝堂上看着我笑,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别有所指。」 「母后,只要您把那个替身给杀了,就算亦仁知道又能如何?」 皇太后沉默了很久,才道:「这个人找不着了。」 庄之蝶一惊非同小可,道:「母后,怎么会这样?」 皇太后整个人瘫在椅中道:「我总以为他是太过惊慌,才会趁乱逃走,只要裕儿顺利登基,他也就不足为患。」 「这个人,他一定在亦仁手里。」庄之蝶脱口而出。眼见皇太后脸露绝望之色,仿佛有灭顶之灾,她突然脑海中灵光一现,笑道:「母后,您不用担心!」她一字一字地道:「亦仁绝不敢让那个人出现。」 皇太后惊讶地看着她的脸,庄之蝶微笑道:「您忘了刚才亦仁在朝堂上的话,那一天陆傅峰父子没有去给圣武帝问诊,亦仁另外指定了王守仁不是吗?」 「王守仁是他家生子的奴才,如果这是一个事实,那么,他要如何解释,当时王守仁面对养心殿空无一人,却没有作出任何反应这个事实呢?」 皇太后眼睛一亮,嘶哑地道:「除非……」 「除非王守仁,他根本就没有去过。」庄之蝶将皇太后小心扶上床,道:「母后您放宽心,只要裕还活着,我们就有机会。这次至多就是个平局罢了。」 皇太后长舒了一口气,轻拍了几下庄之蝶的手,闭上了眼。 陆展亭坐在凉亭的栏杆上,将手中的馒头撕了丢在池塘里喂鱼,一块接着一块。他搬到叶家来已经好几天,亦仁似乎没有一点反应。既没有遣个什么人过来问个原因,更加不要说亲自露面了。陆展亭倒不自在起来。 那生像是看一出戏文,原以为自己是个票友,看了前段便知旦角后段要唱什么,谁知道完全不是那回事,连戏文不符都说不上,这出戏唱了一半就戛然而止,空留下一个戏台让他揣摩。 陆展亭是一个豁达之人,过去再大的事,一觉醒来过去就让它过去了,可是这不上不下,没有下文的戏码不知道为何让他心里堵得慌。 而且他在叶家住得也不自在,过去在王府,整天地窝在书房里看书写字,既清静又舒适,可现在叶家有个叶顾生,整天弄些鸡毛蒜皮的事来与他争论。 还有位叶二小姐,一会儿生气,一会儿高兴,陆展亭有时想破脑袋,也不知道她为何生气又为何高兴,哪一刻高兴哪一刻生气,直弄得筋疲力尽。 他想着想着,手越弄越快,不一会手里的馒头就丢光了,于是他伸出手 去摸身边的馒头,馒头没摸到,摸到了一只温热的手。 他转头一看,吓了一跳,亦仁穿着一件藏青色的布衣,正在微笑着啃馒头。陆展亭吃惊不小,以至于脚一滑,差点掉池塘里去。 亦仁的一只手扣着陆展亭的一只手,笑道:「你怎么轻了,在叶家过得不好么?」 陆展亭借着他的手爬了上来,嘴里道:「我在这儿好得很。」 亦仁收回了手,轻叹道:「我看你闷闷不乐,心里还以为你想我了呢。」 陆展亭干笑了一声,道:「我可不及王爷那么知情知趣,这满朝的王爷没有十七、八个,十五、六个总是有的,我虽然个个尊敬,但也不能时时放在心上。」 亦仁一听,缓缓放下手中的馒头,深深地吐了口气,道:「原来展亭是在怨恨我呢。」 陆展亭见他一脸落寞,心里一软,叹道:「我也没有怪你,那天我也有错来着。」 亦仁听了这句话,侧过了脸微笑道:「是啊,我看你那天实在饥渴才去帮你的。」 陆展亭被他一句话噎得慌,脸腾地红了,他回转身从栏杆上跳回凉亭,恨恨地道:「那就多谢王爷体谅了。」 他转身要走,却被亦仁抓住了手。 亦仁站了起来,贴近陆展亭道:「上一次是我体谅你,这一次换你体谅我。」 陆展亭一惊,想要挣脱却挣不开亦仁,他看着亦仁那只黑眸闪着幽幽的光芒,他也是一个男人,当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陆展亭颤声道:「上一次你要帮我,我可没勉强你,是你自己情愿的,怎么现在好像我欠了你的。」 「你事实上是欠了我的。」亦仁用手轻碰着陆展亭的裆部。 陆展亭连忙往后挪了一下,努力正色道:「堂堂一个王爷,熟读诗书礼仪,当知有可为有不可为,这种既违天理又违伦常的事,请三思。」 「诗书礼仪,天理伦常?」亦仁嘴里连轻吐出这八个字,然后有一些轻蔑地道:「那不是狗屁?」 若是平常,陆展亭必定拍手叫痛快,现在却急得满头大汗,亦仁环着他的腰,手指轻划过他的臀部,道:「我是一个挺讲道理的人,不会不给你选择。」 陆展亭精神一振,连忙竖起耳朵听。 亦仁笑道:「你可以决定去你屋做,或者……在这儿做!」 亦仁说着就俯身与陆展亭双唇相对,陆展亭见他凑得很近的脸,上下难以抵挡的手,慌忙道:「去屋里!」 后来他就觉得糊里糊涂,等稍微清醒一点,亦仁似乎已经很尽兴。 陆展亭闭着眼暗地里生气,亦仁连呼他两声,见他始终不答,也不生气,从桌上抽过一支毛笔,对着陆展亭的腿间自言自语道:「咦,怎么了,刚才不是还挺精神的吗?」 他说着拿毛笔去拨弄陆展亭的分身,陆展亭实在忍无可忍,一抬脚想要将他踹下床去。 亦仁笑着避开他的脚,按住陆展亭,枕在他的腹间与陆展亭闲聊,道:「你是不是气我这几天不来找你?」 陆展亭不吭声。 亦仁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想你住在叶家是对的。朝廷的局势风云变幻,谁也不知道他朝一日,我忽然身陷囹圄,那时你难免受我连累。」 「叶家虽然与我关系密切,但是叶慧明是一员大将,千金易得,一将难求,想必只要他肯投诚,也不会有太大的危害。」 陆展亭见他说得伤感,忍不住睁眼去看他,亦仁一头乌黑的发洒在自己裸露肌肤上,发丝引起的搔痒之感,却牵起了心里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你知不知道,亦裕还没有死。那具残尸是我让人假冒的,他的尸体根本没有找着。我让人封了整个盘龙谷与各个从扬州通向金陵的路,可是到现在也没有见他现身。」 他此话一出口,陆展亭忍不住颤抖了一下,随即像是松了口气,道:「没死也是好的,这样庄之蝶妹妹就不用年纪轻轻就当了寡妇。」 亦仁轻轻一笑,道:「你真不愧是风流才子,这般温柔体贴。你要知道亦裕不死,死的就是我们。现在有一个皇太后凝聚着亦裕的势力,宗亲们也更偏向他们一点,如果亦裕现身的话,很难说我能斗得赢他。」 陆展亭不以为然地道:「天大地大,我们还找不到一个世外桃源吗?」 他一个我们出口,又有些羞愧,连忙改口道:「我是无所谓,我不过是一个小太医,哪里都能去,哪儿都能待。」 亦仁轻轻抬起头,一双乌黑的眸子看着陆展亭。良久,才淡淡地道:「你哪儿也去不了。」 陆展亭见他说得认真,但睁眼细看,又见他面上表情仍然是温和的笑容。 亦仁抬起身,握住陆展亭的双腕,将它们按在陆展亭的头顶,笑眯眯地道:「我是说,我就喜欢与展亭在这滚滚红尘。」 他低头啃咬陆展亭,直到他的兴致也来了,他才松开陆展亭的双手,两人又纠缠在一起。 慈宁宫里又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尖叫声。 庄之蝶随着宫女急步踏进内堂,见皇太后缩在床角,瑟瑟发抖,连忙道:「母后,母后。」 皇太后露出一双惊恐的眸子,指着窗外道:「有人在那里,他在喊要我偿命!我知道是他来了,是他来了!」 她死命地抓着庄之蝶道:「是他先有错,是他先有错,他说过与我一生一世,可到头来却嫌弃我年纪大了,喜欢上了别人,一个接一个……」 庄之蝶眉头一皱,转身道:「叫门外的侍卫听着,立刻派人在皇太后的窗前增设守卫。」 皇太后似乎稍稍镇定了一些,一个宫女将茶碗递给她,她颤抖着接过,刚打开就尖叫了一声,连呼:「血,血!」 那碗红色的水翻倒在床铺上,庄之蝶大怒,道:「这是什么?」 宫女吓坏了,道:「回皇后娘娘,这是枣粉泡的茶,最近山东新枣丰收,这是新进的贡品!」 「以后不要再送了!」庄之蝶见皇太后吓得魂不附体,便道:「传太医院着一个人来瞧瞧皇太后!」她想了想,叫住那宫女道:「给我传……陆展亭!」 陆展亭被夜召入宫,他一见皇太后的模样,不由得双眉轻皱了一下,仔细看了一下,才缓缓地道:「皇太后似乎受了什么刺激,才引发一些癔症。」 「你说母后他……她是失心……」庄之蝶生生将那个疯字咽了回去。 陆展亭见庄之蝶面无人色,便劝慰道:「也不用太过担忧,应该是时日不久,不过要用重针。」 他说着扶着皇太后躺上,庄之蝶见他一路用针过之后,皇太后果然明显镇定下来,方才松了一口气。 陆展亭收了针,起来道:「明儿我再来!」他转头见皇太后床上有一本《乐府解题》,便随口道:「皇太后这两天精神不济,这书就不要看了。」 庄之蝶刚将他送至殿口,有宫女进来禀道:「太医院派来了王太医给皇太后问诊。」 庄之蝶有一些紧张,连忙道:「就说我这儿已经有太医问过诊,请他回去吧!」 陆展亭连忙制止道:「无妨,我已经不是太医院的人,按规矩太医院是必须派一人前来问诊,这位王太医的医术是可信的。若是你将太医拒之门外,反而惹来是非。」 「正是,一个区区太医又何须怕他。」鹤发、乌眉、红颜的八宗亲王跨了进来。 庄之蝶见了他大喜,道:「有亲王在,天底下哪还有人敢在此放肆。」 陆展亭一笑,施了一礼,扬长而去。 八宗亲王鼻孔哼了一声,道:「这就是那个陆展亭吗?我看他年纪轻轻的,傲慢得很。」 庄之蝶微微一笑,也不去搭话,陪着八宗亲王走入中堂。 王守仁走进来见八宗亲王在中堂品茶,连忙上前弯腰施了一礼,道:「老亲王怎么在此!」 八宗亲王眼皮一吊,哼道:「我等你呢,让你看看我有什么不妥!」 王守仁苦笑道:「谁不知道老王爷您宝刀未老,老当益壮,这不是拿我取乐子吗?」 八宗亲王哈哈一笑,颇为得意。王守仁走进内室,庄之蝶眼皮也不敢眨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王守仁搭完脉,才问:「皇太后,最近可是觉得胸闷、气短?」 皇太后喃喃地道:「是!」 王守仁微笑道:「皇太后,您没甚大病,只是念想过度,得不到排遣,以致郁结纠心!」 「可是他们夜夜缠着我,夜夜缠着我!」 庄之蝶一听刚想打断,王守仁已经抢先说了,道:「皇太后,您只要想开就好了。这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果然是一种遗憾,可要想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这见与不见,都在皇太后的心里。」 他说完起身对庄之蝶道:「皇太后无甚大病,只需有人常常开导于她,我再开几帖方子安安神就好了。」 庄之蝶见他出了门,才松了口气。 八宗亲王笑道:「皇后无须担心,他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能做什么,这药不吃也就是了。」 「我听说这几天,这里不大太平,这老十心急难耐,恐怕是要搞出点什么事来,老夫多带些人亲自把关,我就不信他能翻出天来。只要等皇上一找到,到时他就算有通天的本领,也休想谋权篡位!」 庄之蝶松了一口气,道:「皇叔说得是。」 第十二章 可是不到半夜,叶府的大门就被人踹开了。陆展亭迷迷糊糊中,被一群黑甲骑兵从床上拖了起来。 叶慧明想要阻拦,黑甲骑兵冷笑道:「这是皇后的懿旨,若叶将军不想抗旨就快快闪开了。」 陆展亭就这样衣衫不整地被拖进皇宫,他一路被拖进了慈宁宫,丢在了大殿中。他一头雾水地勉强站了起来,见庄之蝶坐在一旁小声抽泣,八宗亲王爷则满面大怒。 「怎么了?」 八宗亲王猛然抽出宝剑,抵着陆展亭的脖子,喝道:「说,是不是亦仁叫你这么干的?」 陆展亭见着那柄明晃晃的宝剑,愣了一下,才轻笑道:「王爷说清楚,他让我做什么了?」 八宗亲王爷怒不可歇,道:「陆展亭,不要以为你仗着点薄名,就在本王面前装神弄鬼!」 「母后,她老人家今晚上自缢了!」庄之蝶哭泣道。 陆展亭吃了一惊,脱口道:「这怎么可能!」 八宗亲王大喝道:「如果不是你针下有鬼,皇太后怎么脑子会不清楚,突然半夜上吊了。」 陆展亭定了定神,道:「皇太后得的是癔症,我给她施过针,应该能有一个镇定的作用,但是也保不准她病情突然加重,你应该问问你们怎么不照看好她。」 八宗亲王气得发抖,手拿着宝剑像是恨不得立刻劈了陆展亭。 「你施过针之后,皇太后确实安静了不少,服侍她的宫女说,母后嫌她在外屋翻来翻去扰了她的安宁,命她去屋外睡。谁知道她就在屋里……」庄之蝶说着泣不成声。 陆展亭满心诧异,道:「王太医有没有给了什么不妥的药?」 庄之蝶埋怨地看了他一眼,道:「他给的药,我们一点也没有拿来给皇太后用,要是用一点,说不定……」她说着又抽泣起来。 「你招是不招?」 陆展亭心头讶异,心烦皆而有之,八宗亲王又大呼小叫,他心头怒起,冷哼道:「你要我招什么?你不是已经给我定罪了吗?」 八宗亲王见他居然敢顶嘴,气极而笑,连声道:「好,好!」他剑一挥就朝陆展亭没头没脸地砍去。 陆展亭不由得眼一闭,一阵剑风过来,却没有砍到自己,他一抬头吓了一跳,见亦仁握着剑尖,笑道:「八宗亲王爷好歹给人一个回辩的余地,这么定人的罪,难免草率。」 陆展亭与八宗亲王见亦仁的血顺着那光亮的剑身滑下,都不由自主心中一跳。 八宗亲王冷哼了一声撤了剑,道:「皇太后死前,只有这小子给施过针,后半夜就不明不白的死了,你敢说同这小子一点都无关。」 亦仁淡淡笑道:「皇太后之死,我会彻查。只是一来,陆展亭已非太医院的太医,让他来给皇太后看病本来不合规矩。」 「二来,我刚才进来见这,里三层外三层的,八宗亲王府把这慈宁宫围得密不透风,想必这里头的一切皇叔样样心知肚明,这皇太后怎么能不明不白的就这么崩了呢?」 八宗亲王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他这一次吃的哑巴亏不小,皇太后是在他的保护甚至于眼皮子底下没有的,此罪非同小可。亦仁现在抓住了他的痛脚,话中有话,他一时气急,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陆展亭见亦仁手上的血还在一滴滴往下流,觉得心中没来由地一疼,只听亦仁淡淡地道:「来啊,把陆展亭押回去,我要细审;还有,从今儿起,所有在慈宁宫出入的人都不得擅自走动,直到查出皇太后的死因。」 他三言两语不但卸了八宗亲王的兵权,还软禁了他。 八宗亲王气得浑身哆嗦,差点没背过气去,眼睁睁地看着亦仁的人马解了他将士的兵器,就近被他们关进了慈宁宫的屋子里。 亦仁微笑着踏出了慈宁宫,沈海远低声道:「王爷,您不把他们送天牢去?」 亦仁淡淡地道:「他们那么爱守着慈宁宫,那就让他们守个一辈子又有何妨。」 沈海远听了轻笑一声,道:「是。」 陆展亭倒是被丢进了天牢里,他看着这个小隔间,苦笑了一声,心想自己跟这间天牢倒也有些许缘分。他躺在干草堆上,对自己的针法左思右想,想不出个所以然,最后索性不去管它,枕着干草,呼呼补起眠来。 睡到一半,只觉得有人在自己的衣服底下摸索着,自己的脖子也在被人啃咬着。 他吃了一惊,猛然睁开眼,半撑起身子,见亦仁笑眯眯地看着他,他吃吃地道:「你、你做什么呢?」 「审犯人。」亦仁轻抚着陆展亭有些凉意的身体。 「那你想问什么!」陆展亭皱眉道。 亦仁眨着眼道:「我……想问你……」他低下头轻咬着陆展亭的耳垂道:「想问你,你喜欢我吃你哪里。」 陆展亭看了他一下,半晌,才道:「脚丫子。」 亦仁侧过头,笑道:「你今天不太高兴?」 陆展亭叹了口气,又倒回干草堆里。 亦仁卧在他一旁笑道:「可惜,我还以为换了一个地方,你会来点兴致。」 亦仁缠绕着他的头发道:「如无意外,这个月是坤月(注一),初十是龙抬头,我打算在那一天正式登基。」 陆展亭一愣,随即叹息了一声,道:「恭喜你了,你如愿以偿了。你原本不就想坐拥江山,当一个叱咤风云的天子。」 亦仁侧过身来道:「你错了!」他亲吻着陆展亭的脸淡淡道,「在坐拥江山之前,我最想的是……占有陆展亭!」 陆展亭微一皱眉,亦仁将头埋在他的颈脖里轻笑着道:「我最想得到的就是陆展亭的感情。」他将陆展亭拥得很紧,蜷缩在他的身边,他包扎过的手搁在陆展亭的胸膛上。 陆展亭看着亦仁略显细巧的腕骨,修长的手指,突然心中一动,他抓过亦仁的手,用自己的手假装在怀里掏两把,然后放在亦仁手上,道:「喏,陆展亭的感情!」 亦仁看着自己的掌心,他缓缓转过头来,微笑道:「记得,给了我的东西你就不能再轻许别人。」 陆展亭躺在那里仰望着他,迷蒙的月色从牢房的小窗口洒了进来,亦仁温和地微笑,他似乎在非常温柔地看着陆展亭,朦胧的月色中,他俊俏的容貌令人陶醉。 陆展亭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理由去拒绝他的吻,更何况他从来就是个不懂得拒绝的人。 亦仁是一个公私分明的人,因此一番缠绵过后,尽管他陪着陆展亭在牢里睡了一晚,但是第二天一早他走了,陆展亭依旧待在牢房里。 中午有牢头送来了饭,是几地道道的浙菜,西湖醋鱼、东坡肉、龙井虾仁、油焖春笋,另外还有一大碗专菜汤,一壶微温的花雕。牢头还陪笑着拿了几本书给他,又给他换了一条新被褥。 陆展亭笑了笑,一个下午就边看书,饿了就吃两口菜。 到了晚上掌灯时分,牢头来提他出去,说大理寺卿李侗李大人提审。陆展亭丢了书就跟他出去了。 陆展亭见李侗穿了件便装坐在桌旁,桌上还摆了几道小菜,不由得一愣。 「来,来……」李侗笑道:「陆大人,请请。」 陆展亭虽然心中狐疑,但只是笑笑,坐到了李侗的身边,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地饮酒吃菜起来,生似老友相聚。李侗不提,陆展亭也决计不问。 酒过三巡,李侗才长叹道:「今儿我与陆大人一聚,明天要想再与大人一醉,不知道又是何年。」 陆展亭放下手中的杯子,懒洋洋地道:「大人要想找人喝酒,只要展亭脖子上的脑袋还在,定当奉陪。」 李侗苦笑道:「陆大人你有所不知,怕只怕李某的脑袋就要不保,这下一顿酒,只好留等来世了。」 陆展亭不吭声了,他替自己将酒倒满,狠狠喝了两口,然后大快朵颐地吃了起来。 李侗见他突然狼吞虎咽起来,不由得问:「陆、陆大人,何以吃得如此之快,不多聊聊么?」 陆展亭又替自己将酒斟满,道:「我这辈子最喜欢吃不花钱的饭菜,大人的下一顿要等来世,叫我如何等得及,只好这一世多吃两口。」 李侗苦笑不得,他知道陆展亭是一个行为乖张的人,如今有求于他,也只好放低身段,道:「若是展亭肯拉兄弟一把,这下一顿酒倒也不用等到下一世去么。」 陆展亭连连摇头,苦着脸道:「李兄弟是一品大员,大理寺卿整整做了六年,人称东南西北四季风,当朝第一不倒翁。兄弟连个小太医的位置都保不牢,哪有什么能耐能帮兄弟。」 李侗讪笑两声,道:「世俗误人,众口铄金啊。」他说着长叹了一声,道:「想我李侗自圣上钦点探花,由~名七品县令升至正一品大理寺卿,靠的是我呕心沥血为国效力,想我日夜殚精竭虑,只恐思虑不周,有负圣恩。」 陆展亭见他唱作俱佳,心里暗自好笑。 谁知李侗凑近了他,道:「陆大人,皇太后驾崩牵连的可非仅止你我,还有皇后、八宗亲王,如果处理不当,你我都将是灭门之罪啊。」 陆展亭自顾饮酒,李侗等了半天不见他回音,环顾一下四周,压低声音道:「我审问宫女的时候,无意中得知……皇后,她已经有两个月不来月事了。」 这次陆展亭忍不住手一抖,他将酒杯往桌上一放,隔了半晌才回转头对着李侗的眼睛问:「你此言当真?」 李侗苦笑道:「我骗你,做什么?」 陆展亭沉默了良久,才淡淡地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我不是谋杀了皇太后的疑犯?」 「因为你是陆展亭。」李侗笑道:「要是陆展亭懂得昧着良心、趋炎附势,当年就不会带着鞭子独闯养心殿,鞭打太子亦裕,救了十皇子亦仁。」 陆展亭嘴角一弯,道:「你不用给我戴高帽,我是不会卷进宫闱纷争的。」 「可是你已经卷进去了。」李侗轻轻地提起酒壶替陆展亭将酒斟满,笑道:「你想一下,这一切都因你而起。」 「若是当年没有你那两鞭子,就没有福禄王,他应该早被圣武帝圈禁了。如果没有现在的福禄王,德仁帝就不会发生如今的一切,皇太后恐怕这会儿还在听曲逗乐子呢,皇后也不用苦苦向外人隐瞒她已经怀有龙胎这个事实。」 陆展亭冷笑了一声,转头道:「李大人真不愧是四季风,处处转圆。」 李侗长叹道:「我处处转圆,也是与人方便。」他凑近陆展亭,将声音压低道:「难道展亭兄果真相信皇太后死因没有任何蹊跷么,别人信不过展亭的医术,我还是信得过的。难道你想皇后也落得如此下场吗?」 他从怀里掏出一份文案轻轻放于桌面,道:「这一份是记载皇后、八宗亲王所述的笔录,你看一下。」 陆展亭接过翻了一下,脸色突然一变,李侗见目的已经达到,就打着哈哈又劝起酒来。 陆展亭喝了好些酒,晚上躺在草堆上却难以入眠,他翻来覆去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 梦里,仿佛听有人哭泣,只听耳边风吹竹叶声,月色如华,他寻声而去,却是庄之蝶怀抱一物在哀哀哭泣。 他蹲下身安慰,庄之蝶突然将怀中之物抛给他,大声尖叫,披头散发状如厉鬼,而他一低头,却发现怀中是个血肉模糊的死婴。他心中骇然,失声叫了起来,猛一睁眼,却见亦仁正低头看着他。 「怎么发噩梦了?」亦仁温声道,他的手轻抚着陆展亭的脊背,掌心的温暖似乎驱散了陆展亭从心底里发出来的寒气。 陆展亭突然伸出手环住亦仁,与他滚倒在草堆里。他狠命压着亦仁,与他唇舌相交,双手急切地褪去自己与亦仁的衣服,仿佛急迫地要与亦仁裸裎相对,两人在草堆里翻翻滚滚,肉体的撞击,十指的绞缠,竭力靠近彼此。 陆展亭是前所未有的热情,一夜缠绵。亦仁天不亮就要离开,陆展亭仿佛疲倦之极,以至于亦仁在他耳边温柔地道别,他也没有反应。 亦仁虽然一夜无眠,却显得精神奕奕,宗布郭等在朝堂外,见了亦仁过来,连忙行礼。 「王爷,您让办的那件事,我已经很有眉目了,您要不要听听?」宗布郭陪着笑道。 亦仁抿唇一笑,没有给任何答复,脚步轻快地从他身旁走过,留下了宗布郭一头雾水的站在那里。 他批了几个奏折,突然见沈海远面色凝重地进来,便放下了未批,笑问:「海远。什么事?」 沈海远沉吟了一下,道:「王爷,大理寺报,皇太后的案已经查清了。」 「哦?」亦仁淡淡地道:「是个什么结论呢?」 沈海远神色有一点古怪地道:「陆展亭承认是他用针不妥,导致皇太后精神错乱,自缢而亡。」 他这话一出口,见到了平生中唯一一次亦仁震惊、慌乱的表情,他难以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沈海远清了清嗓子,低头道:「是他自愿的,而且李侗也没有对他用刑。」他半天没有等到亦仁的反应,不由得抬头偷瞧,见亦仁居然又神色如常地朱批起奏章。 沈海远跟了亦仁近十年,对他的性子了若指掌,于是立于案下不吭声。 等到亦仁将奏章批复完毕,起身走出门去,他才跟在亦仁身后随他而去。 亦仁与往常一样直接去了天牢,却没有跟平常一样走近陆展亭,而是站于牢房外。沈海远进去将沉睡的陆展亭拍醒,陆展亭揉着睡眼,打着呵欠转过身来。 亦仁看着他,微笑道:「展亭,听说你跟大理寺卿开了一个玩笑。」 陆展亭微笑了一下,挨着牢房的墙盘腿坐下,道:「是有这么一回事。」 「我认为这个玩笑开得不好,你是不是要跟大理寺卿澄清一下?」亦仁坐在沈海远拿过来的椅子上,缓缓地道。 陆展亭打了个哈欠,衔了根草,侧脸看着亦仁,淡淡地道:「这个玩笑固然不好,难道你要我开玩笑说皇太后是你派人杀的么?」 亦仁微笑道:「我倒觉得这个玩笑比你那个要好!比较像玩笑一点。」 陆展亭抽出嘴里的草根,转过头,看着他良久,道:「皇太后难道不是你杀的吗?」 「何以见得她是我杀的,慈宁宫不是有八宗亲王镇守,三百个皇家侍卫包围保护着吗?」亦仁微微一笑。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固然是一种遗憾,可要想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这见与不见,都在皇太后的心里。」陆展亭一字字地重复道。 亦仁轻笑了一下,道:「这不是一句宽慰的话么,生离固然是一种遗憾,可与已故的人夜夜相见,不是心中念想所至么?」 陆展亭看了亦仁良久,见他始终神色如常,咬了咬嘴唇,道:「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是魏国皇后所作,这位皇后色衰爱弛,被曹丕一匹白绫赐死。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说的是唐明皇杨贵妃,这位贵妃也是被白绫赐死。」 「你早知皇太后喜读《乐府题解》,对这两首乐府曲词熟之又熟,就故意让王守仁诱导于她,你不但是杀了她,而且你是当着皇后与八宗亲王,当着三百个皇家侍卫的面杀了她!」 亦仁微垂双眼,良久不语,片刻才抬,看着陆展亭温柔地道:「你想多了,不过你放心,我会将这件事处理好,不会有任何改变!」他说完也不等陆展亭发表意见,就起身走出去。 亦仁与沈海远没有走多远,就撞上了大理寺卿李侗,亦仁微笑道:「李大人,正要找你呢!」 李侗连忙满面堆笑地给亦仁行了个礼,道:「王爷,我也正要给您报备呢!」他凑前为难道:「陆展亭刚刚招认了罪,八宗亲王那里闹腾得厉害,有几位王爷也说既然抓着了罪魁祸首,就不能再关着皇后与八宗亲王,您看?」 亦仁一笑,道:「那我们去瞧瞧?」 「好,好!」李侗大喜,跟着亦仁往慈宁宫而去。 慈宁宫外面站满了铁甲军,李侗看着那些锃亮的枪头,心里一阵发栗,硬着头皮从那分开的枪头里穿过。 刚踏进慈宁宫,一个杯状物迎面飞来,李侗连忙弯腰躲过,他闪过那个飞物,忽然想起后面站的是亦仁,吓了一跳,想要站起身挡着也已经来不及了。 亦仁只是轻描淡写地接过了那个飞物,只见八宗亲王正在大殿里发脾气,他吼道:「你们简直没有王法了,敢无缘无故关着本王!」 亦仁拿着那个飞来的茶杯,笑着走了进去,道:「皇叔,亦仁来看你了!」 八宗亲王一看到他,鼻孔里冷哼了一声,往紫檀木八仙椅上一坐,闭目养起神来。 亦仁笑着将茶杯放在桌上道:「亦仁这一次来是特地给皇叔陪罪来的,事情已经初见眉目,让皇叔在此受委屈了。」 八宗亲王听了,冷笑道:「不敢,福禄王今非昔比,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旁人岂敢有非议。」 亦仁轻笑了几声,在他的面前长长作了一揖,道:「是小侄的不是,小侄在这儿给皇叔你陪礼了。」 八宗亲王原本对亦仁并无恶感,相反对这位皇子有一些欣赏,见他放软身段来给自己陪不是,心头畅快,于是伸了个懒腰道:「哎呀,这两天窝在慈宁宫,跟这些个猪羊在一起,都沾了一身臭味。」 他站起身来,见宫女扶着庄之蝶走出来,便道:「皇后这两天也委屈了,可以回去好生歇息了。」 谁知亦仁淡淡地道:「皇后还不能走!」 八宗亲王愣然回头,道:「这又是为何?」 亦仁道:「陆展亭虽然自称是医术不精,但是这里头太过蹊跷,他早已不是太医院的人,却被人请进宫给至尊的皇太后医治。 「若是太医院通诊无策,也就罢了,太医院没有一人替皇太后问诊,皇后竟差人叫陆展亭来医治。事后又全然不理会太医院王太医所下的药方,这中间实在叫人费解。」 「胡说,难道皇后会存心想要害死皇太后!明明是陆展亭这个小子医术不过关,这与皇后又有何关?」八宗亲王怒道。 亦仁微微一笑,道:「是也非也,留等大理寺新的调查吧。还是要公正一点,皇家才无可叫人指摘,否则这许多的说不清,叫朝野如何去想呢?」 李侗听了半天,发现忽然问题又绕回自己的头上,他心中暗暗叫苦,背上是出了一身冷汗又一身冷汗。 八宗亲王看了一眼外头,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李侗刚咽了一口唾沫,亦仁已经转头来看他,道:「皇后的清誉事关重大,李大人还是早些调查为好!」 「是、是!」李侗喃喃的、慌慌然的施了一礼,急匆匆地出了大殿。 亦仁淡淡地看着庄之蝶,既不言语,也没有任何动作。 庄之蝶吩咐宫女先退下,见亦仁已经坐在了椅子上,替自己倒了一杯茶。 亦仁过去在庄之蝶的印象中,只是皇朝里一个漂亮的男人,他辉煌的时候庄之蝶还只是一个年幼的儿童,所以等她成年时,记忆中没有任何有关于亦仁浓重的一笔。 她对他日益留意,只是由于皇太后与亦裕对他出乎常理的关注与戒备。 而即使如此,她印象最深刻的,仍然是八年前亦裕生辰发生的中毒事件。 亦裕当时吃了十皇子呈上的青果糯米团子,突然食不下咽,虽然御医查遍也不知道出了何种状况,亦裕的病情却越来越严重,似乎性命垂危。 庄之蝶尽管不明白内情,但当时似乎朝野都认为,是亦仁下了一种不知名的毒来害太子亦裕。 圣武帝雷霆震怒,养心殿上要圈禁亦仁,亦裕在替亦仁求情,当时皇后在一旁小声哭泣。朝堂上群臣你言我语,无非是让亦仁早日悬崖勒马,说出解药的名称。 庄之蝶作为当时皇后最喜爱的外戚之女,被召进宫中陪伴伤心的圣武皇后。 她站在当时皇后背后,偷偷去打量跪于朝堂中央的亦仁,见他面无表情,似乎这里纷乱的一切都与己无关,闹到鼎沸的时候,他漂亮的唇角甚至轻轻上扬,竟然在微笑。 如果当天没有陆展亭,相信亦仁是会给庄之蝶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可是很快陆展亭就出现了,他揭了皇榜,声称能治太子的病。 当穿了一色青色布衣,头戴黑绒束发帽的陆展亭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庄之蝶本能地觉得当时的亦仁变了,他的目光突然灵动起来,亦裕的目光也似乎变了,变得犀利起来。 陆展亭似乎无视于任何留在他身上的目光,无论是惊诧的、怀疑的、凶狠的还是怜悯的。 他掀开带来的红托盘,向圣武帝展示他的医治新工具,一条碧绿青油色,长满了倒刺的藤条。 他声称这种长满倒刺的藤条,不但能刺激病人周身的穴位,它自带的药性还能舒理经脉、畅通血液。他愿意以项上人头担保,此鞭一定能医治好太子的怪病。 面对着亦裕恶狠狠瞪着他的目光,陆展亭也是选择了笑,他左眉头一颗黑痣与淡色的嘴唇,使他的笑容流露着一种说不出来懒洋洋与满不在乎的味道。 这个笑容因为接下来的两鞭加深了庄之蝶的印象,亦裕纷飞的衣袂,与暴露的肌肤上面清晰的鞭痕,当时朝堂忽然变得寂静无声,谁也没有想到陆展亭当真鞭打了当今的太子。 所有人的脸部表情都变得极其怪异,唯有陆展亭依然嘻笑地站于朝堂。这两鞭果真治好了亦裕的绝食症,所以后面纷纷扰扰生似一出闹剧。 庄之蝶以为亦仁与陆展亭必然是至交,才使得陆展亭舍命一般相救,后来才得知陆展亭与亦仁连相熟都算不上。 亦仁在以后庄之蝶的记忆中牢牢相连的,便是陆展亭鞭打亦裕的一幕,其它的是模糊又模糊。而如今要她独自面对亦仁,她有一些不知所措。 「你知道慈宁宫是什么地方?」亦仁突然打破了沉默笑问。 「当然是皇太后的寝宫。」庄之蝶挺起了腰,无论如何她是不能在气势上输给亦仁。 「错了。」 亦仁微微一笑,他转过脸对着庄之蝶,道:「它只是一个四面高墙围着的地方,定义它是至高无上的皇太后寝宫可以,如果把它当作宗人府也可以。」 他看着陡然变色的庄之蝶,微笑道:「任何一样死物都不会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比如这慈宁宫,在我的手里,它或者是一座皇太后的寝宫,在你的手里,它就只能是宗人府的一部分。」他说着放下茶杯微笑着离开。 庄之蝶只觉得眼前一阵目眩,手足无力,她伸出手扶住身边的边门,这样硬忍着,直到亦仁的背影走出宫殿之门才软瘫在地上。 注一:中国过去使用「夏历」,坤月是指九月时分,也就是我们的十至十一月。 第十三章 李侗苦着脸倒在太师椅上,管事的给他倒了一杯茶道:「大人,您怎么又不开心了,您不是把问题解决了吗?」 李侗长叹了声,道:「本以为总算找到了条生路,落到最后才知道下了一盘珍珑(注二),这棋子无论如何摆,总归是被吃这一条。」 「这替死鬼也找到了,皇后与八宗亲王也没必要再关着了,福禄王与德仁帝那边都没有得罪死了,大人您还是不倒翁一尊,又何须担心?」 李侗呸地哼了一口管事的,道:「你这个兔崽子怎知道皇室人的厉害,现今我要是不判陆展亭的罪,这皇后要关,判了陆展亭的罪,这皇后还是要关。」 「福禄王何以要跟一个小皇后过不去?」 李侗看了一下四周,才招了招手,管事的将耳朵伸过去,只听他道:「老子不说心里憋得慌,这皇后怀孕了知道吗?如果说生下来是一个男胎……」 「您是说有太子了?」管事失声道,被李侗死死一把捂住嘴,管事的仿佛也知道事关重大,两只手也交叠在李侗的手外面。 「天哪,这可如何是好?」管事的哭丧着脸道。 李侗拿起了一壶酒,倒进了自个儿的嘴里,道:「妈的,你又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今天收拾收拾,我再给你点银两,滚吧!」 管事的红着眼睛道:「大人是这样看小人的吗?」 李侗大笑道:「你不滚,以后可别怪老子连累了你。」 管事的脸突然一红,道:「我从来不会怪大人连累了小人。」 李侗将酒一饮而尽,道:「好,我四季风也刮够了,打今儿起,就刮一回西北风!」 管事的有一点担心地道:「大人,这是要帮皇后吗?」他犹豫了一下道:「我看如今这局面是福禄王胜算大,大人不怕押错宝?」 李侗听了哈哈大笑,道:「管事的,你真是一个可人。」 他抬手将桌上的书都扫在地上,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你知道。这读书的当了官却是最下品,跟条狗似的。像条狗也就凑合了,可是如今要我去害一个大肚子的女人,那我李侗岂不是连条狗都不如?」 管事的仿佛已经想明白了,边弯下腰捡书,边道:「我不是读书的,也不知道啥叫上品、下品,大人到哪我就到哪,当狗也好,做人也好,做鬼也罢!」 李侗似乎忍了又忍才没去抱那个背影,隔了半晌,管事的转回头问:「大人打算怎么办?」 李侗沉默了半晌,才道:「先将陆展亭放出来,我想他会帮我这个忙!」 亦仁偏爱极静之地,他所住的地方靠近东直门,过去是宫内所设的一个学堂,如今学堂已经别迁他处,亦仁就将寝宫设于此处。 李侗前脚刚踏进院门,见亦仁立于桂花树下,正在舞剑晨练,他手中剑气如虹,青光过处,剑气横断落花,落英缤纷,亦仁收剑立定,浅白色的布袍上却不沾半片落花。他接过沈海远递给他的白布,细心地抹着剑。 李侗满面堆笑着走上前,道:「王爷,昨儿个这个案子我连夜细审了。」 陆展亭对皇太后用针之穴,分别是主穴隙门、涌泉,配穴是人中、耳门、天突、足三里、曲池。」 亦仁不答,低着头擦着宝剑,李侗又道:「论治疗症,这几处用穴用得是没有问题。」 「但是隙门、涌泉是极其险要的人穴,若是用针不妥,不是很容易出问题?」亦仁将宝剑转过身来,细看了一番淡淡地道。 李侗看着那光亮可鉴的剑身,眼皮跳了一下,道:「回王爷,刚开始下官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昨个儿无意中翻了一下过去的卷宗,发现一桩有趣的案子。」 「圣武帝治三十年,宋妃犯了不敬之罪,被摘尊号罚针刑,当时圣武帝宽宏慈悲,让宋妃自己来挑刑讯官。但是让人吃惊的是,宋妃却挑了太医院的陆展亭。」 「针刑一共是三百零九针,针长九寸,真要一针一针扎,只怕扎不过半就活活痛死了。好一点的刑讯官一般头几针都扎心下三寸,让犯人早死早超生。」 「当时别人提出陆展亭是一名御医,下针若是专扎穴位,岂非有舞弊之嫌。陆展亭当时提出用白布蒙眼……」 亦仁一笑,淡淡地道:「结果他蒙眼一连扎了宋妃三百零九个穴位,无一落空。」 「正是!」李侗道:「想那陆展亭闭眼都能将穴道扎准,更何况是睁着眼。」 「李大人的卷宗读得很细,看来把这案子交给你,不会有冤假错案。」 他说着一挥手,剑若脱兔,那剑直奔挂在树下的剑鞘,「哨」一声宝剑入鞘,李侗听着那「当」的一声响,心头不由得直跳。 李侗拖着沉重的脚步出了别院,望着天长叹了一声,心道:「李侗啊李侗,当狗也就罢了,偏偏你还想直起腰,不怕树大招风么?」 陆展亭从天牢里被放了出来,看着有几日不见蓝蓝的天,眯了一下眼,伸了一个懒腰。他见李侗愁眉苦脸地站在不远处,便笑了一声,道:「李大人,莫非展亭的脑袋还在,你瞧着不痛快吗?」 李侗细细看了他一眼,道:「陆兄弟,我发现王爷心思虽然难测,但好像有一点还是很明确,他有心要保你!」他见陆展亭避开了他的视线,又道:「你想,若是你有谋害皇太后之心,皇后难脱其罪,他居然弃了这么好的一局先手。」 陆展亭打了个哈哈,笑道:「我闲人一个,何德何能能得王爷垂青,李大人你想多了!」 李侗凑近陆展亭,环顾了一下四周,低声道:「王守仁今天前去慈宁宫要给皇后问诊,被皇后以无不适给回了。你知道例诊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王爷登基在即,他绝对不会允许有任何风吹草动。」 陆展亭沉默了半晌才道:「只要皇后少安勿躁,福禄王也不是一个血腥之人。」 李侗不由得冷笑了一声,道:「福禄王只是不愿自个儿沾上血腥,可却有得是办法让别人替他铲除异己。」 陆展亭笑道:「你对他似乎有一些偏见。」 李侗似乎觉得自己太激动了一些,隔半晌才道:「今天福禄王将服侍皇后的人给换了……陆兄,想必你对三年前的宋妃案还是有些印象的吧!」 陆展亭眉一皱,不答。 「福禄王当年分管皇朝粮草兵马,供应西北重兵,当时手握重兵的是年轻气盛的十一皇子,西北一仗败得极修,皇朝损失了近三十万大军,他将败仗之因归结于粮草押送延误,砍了福禄王的两名粮官。」 「福禄王也因此受到牵连,即便后来立了大功,灭了西金,还是被罚去川西剿流寇,整整两年。」 「他回来之后,却处处与十一皇子交好,与十一皇子党交往密切。后来十一皇子的母妃宋妃被发现私藏龙袍,不可一世的十一皇子党一朝间分崩离析,十一皇子被圈禁,家从被贬往关外。」 「而离奇的是,与他们交往密切的福禄王却安然全身而退,还被委以处理十一皇子相关事务之职。但是,十一皇子二个已怀有身孕的小妾,却在前往关外途中相继意外身亡。」 「这当然不是福禄王下的手,他只是将十一皇子的家人,交给了当了衙差的粮官儿子……」 陆展亭没来由地一阵厌烦,他忍不住吼道:「你不要再说了!」 李侗叹气道:「我只想告诉你,斩草除根才是福禄王的本色,想当年把十一皇子家从贬往关外的文牒由我草拟,时至今日回想起来,仍然恍若噩梦一场。」 陆展亭转身快步而去,他越走越快,最后在天牢外跑了起来,一直跑到了桃花渡口,对着那滚滚的水流喘着气。 一个女人在梁上高高吊着,人影绰绰,却无人哭泣,无人怜惘,有的只是众人的窃窃私语,那个女人长发蒙盖着自己的脸,仿佛即便是死也无颜见人。 陆展亭带着一点晕眩抬头看着这个女人,她正是前不久自己刚救下的宋妃。 眼前的景象晃动不息,让陆展亭觉得有一点恶心,他往后退了一步,却像是撞到了一个人,淡淡的龙涎香让人觉得舒适。 那个人的双手环住了陆展亭,笑道:「你刚出天牢,我就看到你了,没想到你跑这么快,害得我追了你老半天。」 陆展亭半仰着头去看亦仁,却发现自己看不清,那俊俏的面目模糊不已。陆展亭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那张脸,可还没碰到那张脸,他的唇就落在了自己的唇上。 一番口舌交缠,两人亲热过后,坐在柳树下,陆展亭枕着亦仁的腿看着蓝天,道:「瞧那鸟儿,飞得真欢!」 亦仁轻笑了几声,手缠绕着陆展亭撒在腿间乌黑的长发,道:「展亭何必去羡慕那只形单影只的鸟儿,哪里及得上红尘中,有你我作伴呢。」 「我真能陪伴你么?」陆展亭一笑,又道:「王爷当真需要人来陪伴吗?」 亦仁微笑地对着陆展亭的眼睛,温柔地说道:「你当然是要留在我身边。」 陆展亭与他对视良久,才有一些困惑地问:「为什么是我?」 亦仁一笑,望着风吹涟漪起的河流,似乎在自言自语,含糊地道:「因为你有我没有的东西,你有着我不能保留的东西,有你我才能完整。」 陆展亭似乎没能听清他的话,只觉得亦仁似乎在沉思,他漂亮的唇角微微抿着,这让他平时看起来总是波澜不惊的脸容带了一点属于孩子的倔强。 陆展亭心头一软,侧过身抱着他,亦仁没有低头,却突然淡淡地道:「展亭,把你保留的那部分也给我,好吗?」 陆展亭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来,含糊地道:「突然好饿。天牢里都没好好洗把澡,我先回去泡个澡。」 亦仁看着他跑远的身影,原本淡定的目光渐渐变得深远起来,他嘴角一弯,露出了一个似有似无的微笑。 沈海远从树后转了出来,微笑道:「这个陆展亭看起来糊里糊涂的,只怕很有自己的主见,主子要真想降服他,恐怕要凭空多出许多麻烦。」 亦仁站起身来,看着天色渐暗的天空,悠悠地道:「你知道吗,像陆展亭这样的人,你只有让他去飞,看着他摔落,才能让他明白,他永远不可能是飞鸟,因为他有一根绳索牵在别人的手里,所以他只能是纸鸢。」 沈海远笑道:「期盼着他能挣扎得少些,摔得轻些。」 亦仁听了,笑道:「你怕他疼吗?」 沈海远轻叹道:「我怕主子觉得疼。」 亦仁一垂眼帘,起步向前走去,道:「走吧,陆展亭这会儿只怕已经在想法子救他的庄家妹妹了,我怕他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陆展亭对着一块腰牌发呆,这块玉制腰牌是亦仁给他的,让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出入宫庭,去见慧敏或者去见他。可是陆展亭足足看了那块腰牌半天,也没有能从上面想出什么好法子去救深陷在慈宁宫的庄之蝶。 他听到门外传来脚步,连忙将那块腰牌塞入怀中,随手抓过一本看起来。 亦仁微笑着提着盒子走进来,道:「怎么牢饭吃上瘾了,今天叶府的人告诉我,你什么也没有吃。」他将手中的八角镂空雕花食盒打开,取出一碗碧绿粥成功地吸引了陆展亭的注意。 「好看吗吗?」亦仁笑道。 陆展亭拿起汤勺挖了一勺话在嘴里,惊叹地道:「好香。」 亦仁笑道:「这是拿绿豆磨成粉,放了一点板猪油一起熬的,出锅前洒点松子,稍冷后又添了桂花蜜。」 陆展亭惊讶问:「你做的?」 亦仁点了点头,笑道:「似我这样的皇子,不知道哪一天就被圈禁了,所以培养一、两个的手艺以备用来打发时间。」 他说着很随意,陆展亭却是心中一酸,将那碗粥吃了个干净,舔了舔嘴角,讨好地笑道:「真好吃。」 陆展亭他这个无意的动作,让亦仁眸中火焰跳动了一下,但他却起身告辞。 陆展亭将他送至门口,突然打了个哈哈道:「今天无聊死了,本想你来到还能聊会儿天,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走了。」 亦仁转过身来,看着陆展亭的眼睛,半晌才轻描淡写地问:「你是不是想留宿我?」 陆展亭摸了摸鼻子,又挠挠头,道:「其实也无所谓了,你要是太忙……」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亦仁已经堵住了他的嘴,两人从门口到床上,衣服已经脱得差不多了,亦仁按住陆展亭笑道:「风流才子留宿他人,该有更风雅的话才对。」 陆展亭歪着头装深想了一下的模样,道:「你的技巧不错,我想念了!」 亦仁呵呵一笑,将陆展亭的亵衣撕开,道:「这句我喜欢。」 两人一番如同恶斗似的床技较量,陆展亭以体力不支败下阵来,他像被人拆了似地躺在亦仁怀里,闭着眼睛连开口聊天的劲似乎都没有。 亦仁见他将睡未睡,问他什么都不答,就轻轻爱抚着他的身体,捏着陆展亭的乳珠,终于陆展亭轻哼了一声,叹道:「好哥哥,你饶了我吧!」 亦仁轻笑一声,罢了手,歪过头在陆展亭的耳边说:「展亭,不管我做什么,想要让你开心,我是真心的。」 他见陆展亭含糊地嗯了一声,又淡淡地道:「这个月下旬是慧敏皇太妃的寿辰,你想不想搞个戏班什么的让她高兴高兴,我听说最近外地来金陵有几个戏班很不错。」 他这句话一出口,陆展亭的眼睛完完全全睁开了。 亦仁微笑地看着慧敏皇太妃所开的宴客清单,沈海远苦笑道:「主子,我们就任陆展亭搞花样么?」他见亦仁微笑着将清单放置一边,又急道:「这皇后已怀有身孕,若是落入那保皇党手里,岂不是大大的麻烦。」 亦仁淡淡地道:「皇后在慈宁宫里,他们就不会蠢蠢欲动了吗?」他嘴角一弯,笑道:「我从不逼人太甚,但是天要让她自寻死路,我也不能不放任自流。」 沈海远会心一笑,道:「是,主子。」 月色下有人在唱《桃花渡》,「桃叶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波无所苦,我自来迎接」。那声音既清且柔,穿透了月色里重重的夜雾,引领着陆展亭前行。 陆展亭向着声音的方向奔跑着,他仿佛看见了蛛儿的背影,可是不管怎么努力,他都还差着那背影少许。蛛儿的背影在雾里若隐若现,尽管陆展亭已经拼命追赶。 「蛛儿,你是怨我的逃避吗?你是在怨我吗?」陆展亭问。 那背影停顿了片刻,然后缓缓转过头来,长长的直发里是一张空白的脸。 陆展亭满头大汗,大叫了一声,从床上坐起来,坐在榻另一边的慧敏一挑黑眉,有一些鄙视地道:「你瞧你,奴才就是奴才,让你在太妃榻上歪一会儿,就睡得你满头大汗,如果在龙榻上睡一会儿还不生生把你折福死。」 陆展亭摸着脖子,讪笑道:「太妃,我还真睡不惯你这龙王白玉床,都歪着脖子了。」 慧敏丢下书,坐在陆展亭边上道:「自个儿睡相差,倒埋怨起我的床,转过去,我给你揉揉。」 陆展亭嗯了一声,高兴地翻转过去,慧敏揉了一阵问好些了吗,他含糊地笑道:「太妃你的手按在上面不疼,一抽就疼得厉害。」 慧敏好笑道:「你这泼皮猴子,倒赖上我了。」她说归说,手倒是继续揉着,又道:「就你这德性,怎么倒被一个端庄的小仪赏识,真是奇了。」 「也难为我为她鞍前马后啊,她的病我没少费心思。」陆展亭笑。 慧敏奇道:「你那会儿就开始替小仪治病了吗,不是最近的事吗?」 「娘娘大人……」陆展亭舒服趴在床上,笑道:「那会儿是哪会儿啊?」 「你被贬进韶华宫之前,她三番五次跟我提及你,一直说你跟我有几份面缘呢。小仪这丫头打小就深沉,这么开口夸人的,你是第一个。」她突然觉得手底下陆展亭的肌肉一阵紧绷,诧异道:「怎么了?」 陆展亭一个翻身转了过来,伸了个懒腰,笑道:「现在想起来要回王府一趟,别错过了替福禄王妃问例诊。」 慧敏失望地道:「不是说吃了晚膳才走的嘛?」 她说着陆展亭已经一溜烟地跑出了门口,只丢下一句:明儿再来陪你。 陆展亭皱着眉刚出了东直门,听人大声唤着他的名字,他转头一看,见东直门外的马驿站附近,叶慧明正骑了一匹乌黑毛色油亮的高头大马,得意洋洋地看着他。 陆展亭一瞥见那黑马足下四撮白毛,便笑道:「恭喜大哥新得一匹雪蹄乌骓马。」 叶慧明跳下马同,冲陆展亭一竖大拇指,道:「兄弟识货。」 「踏雪无痕,千里追风。」陆展亭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鬃毛。 叶慧明见乌骓马竟然温顺地任他抚摸,不由得有一些诧异,道:「兄弟有你的,乌骓烈性无比,从来不事二主。」他话音一落,陆展亭已经足踩马蹬,翻身上了马,不由得更是啧啧称奇。 「大哥,乌骓马虽好,却不配将军。」陆展亭抚着马笑道。 「乌骓马天下难求,有了此马,哪个武将不是如虎添翼?」 「天下之大,何人勇猛赛过西楚霸王?项羽不也是一样自刎于汉江边,空留下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离不逝的遗憾。可见将之力不在武力,大哥你说是不是?」 叶慧明眼皮跳了几下,苦笑道:「你这小子没由来触你大哥的霉头,被你这么一说,这乌骓马还真是不吉利。」 陆展亭在马上给叶慧明作了一揖,笑道:「大哥,这匹马只要归在我的名下就可以了。想我陆展亭至多做过几年太医,手不能提肩不能担,遇上个把抢匪,用这乌骓马逃之夭夭最合适不过了。」 叶慧明哈哈大笑,道:「你说了半天,原来是看上我的马了,也罢,就送与了你!」 陆展亭跳下马,笑道:「哥你先用着,我什么时候要用再跟你讨来,横竖这匹马现在归我名下,有什么灾我替你挡着。」 「你这小子白饶了我的爱马,反倒头还是我欠了你的。」叶慧明无奈地笑道。 「叶大哥你这就已经换防了么?不是说下个月吗?」 叶慧明打了个哈哈,道:「这是王爷的指令。」 陆展亭听了拍叶慧明的肩,道:「王爷的指令那就照做就是了。」 叶慧明哈哈一笑与陆展亭作别。 陆展亭踏进了福禄王府,在叶慧仪的院外犹豫了半天,如今已经是深秋时分,院内的菊花种类极多,只是这一瞬儿都是菊,原本单株已可见其效霜凛然风姿的菊,全都堆放在一起,却都全没了脾气。 陆展亭叹了一口气,转身想走,院内急匆匆跑出来一个婢女,道:「陆公子,我家王妃有请。」陆展亭只好硬着头皮,进了叶慧仪的房间。 他在屏风外坐着,听叶慧仪道:「把屏风撤了,叫展亭进来。」 婢女应了一声,将屏风叠了起来,叶慧仪正靠在床上,她笑道:「陆大夫好久不见啊。」 陆展亭避开她的目光,道:「最近忙!」 叶慧仪微微叹息了一下,道:「我还以为展亭烦了我,不想见我呢。」 她见陆展亭尴尬地摇头,挥了挥手示意婢女出去,才道:「展亭……是为了王爷的事吗?」 陆展亭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喃喃地道:「我、我真的是很羞愧……我确实无颜面对您。」 「展亭,你真像一面镜子……」叶慧仪轻轻叹息了一声。 隔了半晌,她温和地道:「可是展亭你想多了,王爷喜欢你,我也喜欢,我一直都认为我们能和平共处的……」 陆展亭听了,隔了良久才轻轻一笑道:「多谢娘娘抬爱,陆展亭有这份自知之明。」他站起身来,道:「娘娘您有孕在身,要多加休息,展亭就不多打搅了。」 叶慧仪见他突然言词冷漠,转身要走,不由得焦急,慌忙起身下床,一边道:「展亭,你先别走……」 她下床脚下无力,刚起身就摔倒在地,陆展亭大惊,慌忙跑过来扶住她。 叶慧仪抓住陆展亭的手,道:「展亭,别走……」她见陆展亭点头,才仿佛吁出了一口气,道:「你要是走了,他不知道该多心痛,那可如何是好?」 陆展亭将叶慧仪扶上床,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轻叹了一声,道:「娘娘,您以前跟我说过,哪一个人待在王爷身边都会没了自己的喜好,有的都只是王爷的。」 「您可有曾想过,王爷又怎么会喜欢一个没有自己喜好的人。娘娘才貌举世无双,又有多少人艳羡,何必去做他人的影子,做自己都不喜欢的事。」 叶慧仪沉思良久,才微微一笑道:「若是展亭也曾情到深处,就该明白世人多痴,只要他高兴,这世上没有我不爱做的事情。」 陆展亭点了点头,轻声道:「娘娘体虚多半是由于烦心所致,您多保重,不为自己想,也要为自己的孩儿着想。」 他说着轻轻挣脱叶慧仪的手,转身离去,走到门口,他拉开门,看着满院的菊道:「很遗憾,娘娘,我做不到,即使我对一个人情到深处,陆展亭也还只是陆展亭。」 他出了福禄王府,原本想要问叶慧仪一些话,见了又仿佛用不着问了,可是不问却又不知道何去何从。 他一个人百般无聊地在大街上闲逛,一直逛到掌灯时分,觉得腹中空空,刚想找一间酒馆吃点什么,才穿出胡同,就见一个青衣女子裹着一件黑色呢连鼠帽披风,从眼前匆匆走过。 她戴着个帽子,左手捏着一块帕巾捂着半张脸,右手提着一个双层镂空八玉食盆。 尽管如此,陆展亭还是一眼就看出她是苏子青,他见苏子青一边走,一边转头打量四周,像是生怕有人跟着,不由得好奇,尾随着苏子青到了桃花渡口。 苏子青沿着河滩,找了一块临水的杨柳树,又环顾了一下四周,才从食盒里掏出香烛供品,告过四神,就脱下鞋子狠狠地敲打一张小纸条。 要不是情形太过诡异,陆展亭差点想笑,苏子青偷偷摸摸跑河边来打小人。他听到苏子青连哭边恶毒地咒骂,道:「打你这个小人,叫你死了永世不得超生,打你这个小人,叫你下辈子做猪做牛……」 陆展亭听了无奈地摇了摇头,谁知又听苏子青道:「打你苏子青这个小人,打死你……」 这回陆展亭真是吃了一惊,没想到苏子青偷偷摸摸竟然是在打自己。 「打你这个小人,你竟然拿针去扎你的宝贝,他不是你一手带大的吗,你居然害他去当人家的小相公,打你这个小人,你贪生怕死,爱慕虚荣,一对东珠就把展亭给卖了,打你打你。」 陆展亭听到这里,只觉得心口一阵绞痛,有一阵子都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再抬头看,苏子青仿佛发泄够了,她将那张纸条系在一个布人身上,然后吊在杨柳枝上,嘴里诅咒道:「让你这个小人终日风吹雨打,一刻不得安宁。」 说着从怀里掏出那对东珠耳环,看了又看,犹豫不决,最终下了决心,一圈牙狠狠地将它们丢在河里,才又戴上帽子,用手帕捂着脸慌慌张张地走了。 她走了良久,陆展亭才能挪动脚步,他凝视那个布人良久,才深深叹息了一声,将它解下。 看着那张被砸得破烂的纸条,刚想将它揉揉丢水里,一瞥上面的生辰月字,他不由得错愣了一下,片刻才苦笑道:「子青,你是圣武甲子年丙时出生的,什么时候变成了圣武乙丑年丁时,你好歹有点诚意么。」 陆展亭找了一家小酒馆,喝得个醉醺醺地,迷迷糊糊见叶慧兰坐到了对面。 叶慧兰穿了一件鹅黄的八卦裙,比平时一身利落的短装倒显出了几分女子妩媚,只是她一开口,那种小家碧玉的温馨就一扫而空。 「喂,丑八怪,怪不得吃饭的时候不见你的影子,原来偷躲在这里喝酒。」她说着自顾自倒了一杯,喝了一口就连忙吐掉,擦着嘴皱眉道:「这是什么玩意儿?」 「北边的烧刀子,不会喝别糟蹋。」陆展亭将酒坛拎了过来,抱在怀里。 叶慧兰哼了一声,道:「看你这样子,哪里像个才子,人家才子喝酒都是次要的,吟诗作画才是主题,你倒好,喝得活像一个烂酒鬼。」 陆展亭听了微微一笑,懒散地问:「不就是吟诗吗,我也会啊。」 叶慧兰见他嘴角微微上翘,似笑非笑,不由得心头一跳,脸有一点涨红,她嘴里则吼道:「你除了会损人,什么时候吐出过象牙。」 陆展亭又倒了一杯酒在嘴里,笑道:「吐几颗给你瞧瞧。」 他捏着酒杯,醉眼朦胧地道:「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独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彬阳幸自绕彬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纵然叶慧兰平时不爱读书,但也不由得得为这首词的意境倾倒,不由得仰慕道:「你这个人平时一副不争气的样子,没想到还不坏,词作得倒也可以。」 陆展亭听了扑哧一笑,道:「这个作词的人都死了好几百年了,词是不坏,人只怕早就坏了。」 叶慧兰一听就知道陆展亭戏弄自己,又羞又气,道:「你这坏东西,不教训你,你还当姑奶奶好欺负。」 她刚一提鞭子,陆展亭就身体一歪滑倒在了地上。 叶慧兰跺了跺脚,也只好无奈地将他扶起,陆展亭的发丝戳着她的脖项,他一身的酒气,不知为何叶慧兰竟然不恼,心里反倒有一丝甜甜的。 她搀着陆展亭刚走了没多远,就看见亦仁一身的便装走了过来。「姐夫!」 叶慧兰看着穿一身月牙色锦缎背心,头戴黑色束发帽,清爽俊朗的亦仁慢慢走了过来,他笑问:「这么晚了,你们俩上哪去了。」 他说着,像是非常顺手似的,将陆展亭搂了过来。陆展亭头也很自然地靠在他的脖子旁,那么简单的动作,却让叶慧兰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暧昧气氛。 注二:「珍珑」是指围棋残局,有高手布下的一个局,让后来的人来破,通常都是极难破之棋局。 第十四章 亦仁在叶慧兰心目中是一个近似完美的姐夫,唯一让她心服可以配得上她姐姐的人。 可是,不知道为何亦仁总给她一种难以接近的感觉,就好像他会温和地对你笑,也似乎很随和,可是叶慧兰却从来不敢在他的面前随心所欲。他的身上没有陆展亭给她的那种亲切之感。 亦仁几乎是半抱着陆展亭回了叶府,将他放置在客房榻上,接过仆人递来的白手巾小心地替陆展亭擦拭着脸面、颈项,擦好后,他开始除去陆展亭身上的外衣。 他的动作没有任何出格的地方,但是他的眼神,不经意间的手势却令那种暖昧犹如一根看不见的丝弦,扯动着叶慧兰的心。 沈海远咳嗽了一声,然后低声道:「叶二小姐,您也累了,早些回房吧。」 叶慧兰似乎猛然意识到自己硬是挤在一个男人的房里,看另一个男人在替这个男人脱衣服。她嗯了一声,连忙慌慌张张出了房门,被外面的冷风一吹,发烫的脸颊才稍稍好受些。 她回头去望身后陆展亭房里明暗的灯火,廊下的气死风灯随风轻轻摇晃着,那纱窗上的人影却让叶慧兰心里堵得慌。她想要折回去,却又有一些畏惧,这样很不符合叶慧兰的性子,以至于她赌气似地踢着花园里的那些花草。 她头一抬,见叶慧明匆匆赶了过来,心里不由得一喜,赶上前道:「哥,姐夫来了。」 叶慧明皱眉看了她一眼,道:「我当然知道,你怎么在这里,还不回房去。」 叶慧兰拉着叶慧明,笑道:「咱们一起去见姐夫。」 叶慧明叹了一口气,道:「我是专程来接你小姑奶奶的,走吧。」他见叶慧兰一脸的不高兴,死赖着不肯挪脚步,才无奈地道:「小姑奶奶,走吧!」 叶慧明硬拉着叶慧兰的胳膊强行将她拖走,一直将她送进房间,才指着她的鼻尖道:「你今天不许再跑陆展亭那儿去了。」他转身没走几步,又回头补充道:「今天傅青山找你,还给你带了礼物。」 叶慧兰气呼呼地往桌边一坐,给自己倒了杯茶,可是刚才的那一幕却又若隐若现在面前,亦仁淡淡的一瞥,那道弧形睫毛下闪烁着,他的指尖无意问,轻轻划过陆展亭裸露的肌肤,叶慧兰想着,那杯水竟然尽洒在衣裙上。 她跳起来抖动着身上的水珠,一边恨声道:「叶慧兰你魔魇了,想什么呢。」 她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像钻了一只小老鼠,挠得她坐立不安。叶慧兰一咬牙,她拉开门,却见楼下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两个家丁转来转去,叶慧兰只好悄悄退了回去,打开后窗,一个飞身像只燕子似地穿窗而过。 她一路施展轻功,踩着屋脊向陆展亭所住的小院而去,她蹲在屋顶咬着唇想了想,轻轻揭开一片瓦,向下看去。 陆展亭赤裸着上半身,亦仁低头亲吻着他的脸,陆展亭伸出手像是想要推开他,但却被他抓住了双手,叶慧兰看见他一只手扣住陆展亭的手,另一只手却向下去拉陆展亭的亵裤,差点失声尖叫起来,却冷不防有人死死捂住了她的嘴。 叶慧兰惊恐地回过头去,却看见叶慧明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她不要出声,他的眼睛满是哀求,叶慧兰见哥哥情急,想要挣扎也不由得身体一软,任由叶慧明将她带离屋顶。 「你为什么不让我出声?」可是回到绣楼,叶慧兰火气全上来了,她语无伦次地道:「他怎么可以这样对丑八怪,简直岂有此理,荒唐之极,丑八怪是一个男人,对吗?」 叶慧明叹道:「这件事不是你我可以过问的,总之如果你真为陆展亭好,就千万不要去搅和在这件事里面。反正他不高兴也要接受,那为什么不让他高高兴兴的呢。」 叶慧兰语塞了一下,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叶慧明又叹了口气道:「也不算久,比你只早一点点……」 叶慧兰指着叶慧明的鼻子道:「没想到你是这么没义气的人,陆展亭好歹也是老爹的救命恩人,你居然见死不救,我不同你说,我去给姐说,让她好好管管她老公。」 她突然发现叶慧明的神情非常古怪,不由得脱口道:「你不要告诉我姐也知道这事。」 「我刚想跟你说……」叶慧明苦笑道:「我比你知道得早,就是二妹前两天告诉我的,她还让你离陆展亭远一点。」 「她是不是疯了,」叶慧兰吼道:「她脑子怎么想的?」 叶慧明无奈地看着暴跳如雷的小妹,道:「她的原话是这样的,她说你与王爷之间,陆展亭如果会挑一个人来喜欢的话,只能是王爷,不会是你,与其事后伤情,不如及早抽身。」 叶慧兰气急败坏地道:「我不用她来教我该怎么做,我喜欢就喜欢,讨厌就讨厌,别人喜不喜欢我,讨不讨厌我,那是别人的事情,我又何必要为了别人的事情来左右我自己的事情!」 她气冲冲地走回房间,走到一半又转回头,道:「你去跟二姐说,我绝不会看着亦仁欺负丑八怪的。」说完回房将门摔得砰然作响。 叶慧明看着那颤动不已的房门,叹了一口气,喃喃地道:「一母所生,怎么天壤之别?」 陆展亭因为宿酒头痛醒得有点早,见躺在身旁的亦仁似乎还在熟睡,他看着那秀气的长眉,挺直的鼻梁,白皙的肌肤染了一层晨晕,放松的嘴唇自然地向外嘟着。 陆展亭看了一会儿,伸出一根手指沿着亦仁的眉、眼、鼻、唇描画着。 亦仁似乎马上就醒了,他轻笑了一下,没有睁眼,只是捉住了陆展亭的那根手指将它塞进嘴里。 陆展亭的手指与他的舌纠缠着,他突然抽出手指,按住亦仁的头,用腿压住他的身体,俯视着亦仁的脸,久久的凝视,以至于亦仁忍不住睁开眼睛,陆展亭却在他睁眼的那瞬间低头吻住了他的唇。 亦仁一笑,翻了个身将陆展亭压在身底下,附在他耳边轻声道:「今儿回来再跟你玩,现在该早朝了。」 他跳下床,手脚轻巧地穿好衣服,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陆展亭。 沈海远见亦仁整理着衣袖,连忙迎上去,他见亦仁精神极好,不由得小声问:「陆展亭一点没提苏子青的事吗?」 亦仁摇了摇头,翻身上了马。 沈海远也跃上马,跟在亦仁身后不解地道:「这陆展亭不像一个能藏得住事的人,皇太后的事一发,他不也马上就有反应了?」 「他不是藏得住事,他只是需要时间去消化。」 「王爷,这苏子青真是个琐碎的女人,要不要找人提点她一下?」 亦仁一笑,道:「不用,我跟你说过了,展亭你只有让他飞一下,他才能知道自己是只纸鸢,当他逃避不愿面对这件事的时候,他就已经将那根绳递到了我的手里。」 他说着驾了一声,身下的骏马如离弦之箭似冲出了叶府的大门。沈海远听了这番话似懂非懂,但见亦仁心情极佳,也开心地策马紧随其后。 叶慧兰找遍了整个叶府,才在马棚那里找到了陆展亭,他正在拿着一把豆子喂乌骓马。 「我都看见了!」 陆展亭被她吓了一跳,一头雾水地问:「你都看见什么了?」 叶慧兰咬着嘴唇,红着脸,看了陆展亭良久,才像是下定决心地道:「就是你,你那个,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歧视你,我会帮你的,我一定站在你这边!」 陆展亭眨着眼看着她,看着她义愤填膺的表情,一脸的不解。叶慧兰只好咬牙道:「我昨天在你的房顶,什么都看见了。」 陆展亭听了,淡淡地哦了一声,转身又去喂马。叶慧兰见他反应冷淡,急忙道:「你放心,我今天就去找我姐,我一定会说服她,叫她不要再让亦仁欺负你!」 陆展亭听了不由得笑了,他抚摸着乌骓马的头道:「你知不知道一件事?」 「嗯?」 「如果亦仁害怕你知道这件事,你昨天绝没可能安然无事地待在屋顶上,据我所知亦仁是皇朝第一高手……」他转过头来,很诚恳地看着叶慧兰道:「所以我恳求你,以后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 叶慧兰看着陆展亭似云淡风轻的表情,有一些结巴地道:「你难道没有想过要反抗吗?」 陆展亭摸着马头,淡淡地道:「没有。」 叶慧兰乌眉一挑,想要发作,但是终于忍住了,却仍然不甘心地道:「陆展亭,你到底是不是一个男人?」 陆展亭一笑,转头懒洋洋地道:「你这么关心我是不是一个男人,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他的话音一落,叶慧兰乌黑的鞭子就落到了他的背上,鞭梢过处,衣服的碎片纷飞,她狠抽了两鞭,陆展亭一声不吭,但她的眼圈却红了,一跺脚转身跑了。 陆展亭轻轻一笑,手抚着乌骓马道:「小黑,我有一位朋友叫阿汪,最近遇上了很大的麻烦。」 「它原本是一条挺快活的狗,虽然它总是麻烦不断,遭人讨厌,但是在村子里过得也还算愉快。而且它因为叫起来比别的狗要别致一些,还被人称为才子。」 「有一天,它遇上了另一条狗,那条狗又漂亮又温柔,虽然是公的,但是阿汪倒也不嫌弃它……因为那条狗给了阿汪所有它想要的,一个知己,一个爱人,一个家人,一个兄长,有一阵子它把阿汪宠得晕头转向,不由自主飘飘然。」 「你要见谅,阿汪是一条狗么,而且它过去姥姥不爱,舅舅不疼的,突然被人捧在掌心里当宝,难免觉得自己一下子高贵得像村头李寡妇家的贵妃狗。」 「可是有一天,阿汪突然发现这条狗它不是一条狗,而是一头狼,只要它需要,它会一口把阿汪的朋友都吞下肚,其实连阿汪也说不准,有一天自己会不会被它也吞了。」 「我跟阿汪说它该早点逃出村子,可是它总是在犹豫,糟糕的是,它不是在犹豫跑不掉,而是怕跑掉了,它这辈子就再也见不着那头狼了……你说是不是很麻烦?」 乌骓马的嘴在陆展亭的腰间嗅来嗅去,陆展亭收回了眼神,拉长了脸道:「你也不要事不关己,就漠不关心嘛!我换一种说法好了,好比你喜欢上了一头小巧的母马,结果发现它是头骡子,你该怎么办?」 乌骓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陆展亭嘟哝道:「总算听明白了。」他从兜里把豆子都掏出来,尽数塞在乌骓马的嘴里,道:「放心吧,再怎么样,骡子都比狼强。」 他拍了拍手折回房,换了一件衣服,踏出了叶府直奔皇城。 陆展亭一踏进一溜菜摊的内医院,便笑嚷:「总不过,总不过,你最好的朋友来看你啦!」 内医院几个还未过庭试的医士跑了出来,笑道:「原来是陆太医,宗大人在别的院子里呢。」 「我已经不是太医了,你们千万不要这么说。」 「我们都听说陆太医的医术最出神入化,要是陆太医还在,说不定这内医院的别院一定会归陆大医来筹建……」一个小医士兴奋地道,他身边几个人忙捅了捅他,他意识到失言,喃喃地说不下去。 陆展亭打岔笑道:「我听说新的别院建了一个超大的药库,可有这回事?」 「不错,不错,可有上万种呢。」 「带我去看看!」 医士们面面相觑,为难地道:「那里只有宗大人才能进,钥匙也是他保管。」 陆展亭哈哈一笑,道:「谢了,我先去总不过那里,让他带我去吧。」 小医士们一直将他送到宗布郭院外,就慌忙转身离去,陆展亭一笑。 他一踏进宗布郭的院子,就见宗布郭的院子里,上上下下都是药架,连株草都不长。陆展亭跨过那一堆又一堆的药草,走进了屋子,赫然见屋内到处都是炉火,药汽缭绕,他笑了一下。 抬眼见大屋最深处有一个鼎,他不由得好奇走了过去,笑道:「三眼铜鼎,好大的排场,熬仙丹哪!」 他说着站在了鼎旁一张长凳上,拉下上面的铁钩子,拉起鼎盖,用实木药叉在里面拨弄了一下,皱眉道:「麻黄、火麻仁、何首乌、高丽参,还有蜈蚣、蝎子,有没有搞错,这是给人吃还是熊吃的,不吃成傻子才怪!」 他拧着眉头,眼珠子突然一转,跑到院中,拿了一把金银花,又抓了几朵西番菊,转回头都丢在锅子里,用药叉将它们捣到下面去,搅和均匀了,笑眯眯地道:「总不过啊总不过,你好不容易当上了大医,可不要出什么岔子。」 他听到远处似乎传来脚步声,连忙丢掉手中的药叉,将鼎盖盖好,然后跳下凳子,宗布郭已经带着一个黑衣小医士走进来。 他一见陆展亭站在鼎前脸色就一变,慌忙跑过去,道:「你进来做什么?」 「听说宗大人另开了一家别院,来瞻仰瞻仰!」陆展亭边说边在那些林林总总的炉子间转悠着。 宗布郭瞟了几眼鼎没看出什么异样,才松了口气,眼见陆展亭一脸羡慕的表情,不由得挺起了胸,瘦黄的脸上一派肃穆地道:「这是全蒙福禄王的错爱,否则小臣何德何能能担这内医别院的要职。」 陆展亭捡了一个野果在嘴里啃着,他走到宗布郭的面前,歪过头仔细看了一下他的表情,突然用手狠狠地击了一下他的腹部,道:「你昨晚没睡好?」 宗布郭被他打得一哈腰,气道:「我睡得很好!」 陆展亭笑道:「那你脖子怎么梗着?」 宗布郭刚端好的官架子被他打散了,心里暗恨,半闭着眼在炉火间巡视,再也不理睬陆展亭。 陆展亭将手中的果核往院子里一丢,佯装没看到宗布郭一副你很讨嫌的样子,道:「听说你建了一个好大的药库,真的假的?」 宗布郭不吭声,但眉眼神色间微露自得之色。 陆展亭瞥了一下他的眼色,叹气道:「你好像建药库也没多久吧,说大、全,别是吹的吧,要不然干嘛都不让人进去。」 宗布郭恨恨地道:「你不要小瞧我!」 「我还就是小瞧你啊,要不然为什么别人都说我是当今第一神医,你叫总不过呢!」陆展亭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笑道。 宗布郭将药叉一丢,指着陆展亭道:「今天就让你这个狗眼看人低的假才子瞧瞧,谁才是当今第一神医!」 他气呼呼地走在前头,陆展亭施施然地跟在他身后,他们绕到院后一座库房前,宗布郭解下腰间的金黄铜匙,打开了门。 陆展亭窥见里面层层叠叠的药匣子,不由自主地惊讶感叹了一声,却又接着说:「这些药匣子造得考究,别都是空的吧!」 宗布郭冷哼一声,抽出几个药匣子,均是满满的药草,冷哼道:「全天下最珍奇的药材,我这里都应有尽有。」 陆展亭一边走一边看,嘴里叹道:「总不过啊总不过,我过去还真是小看你了啊,没想到你还是小有几分能力!虽然比我差了一点点。」 「呸!」宗布郭啐了一口陆展亭,恨恨地道:「你就光嘴巴会说,其实是一个绣花枕头,除了让人睡一点用处都没有!」 陆展亭一垂眼帘,随即淡淡地一笑,接着在库里逛来逛去,嘴里道:「你这药还编了顺序,确实花了不少心思,看把你憔悴的,最近火气挺大,心跳也不匀吧!」 「你怎么知道?」宗布郭一愣。 陆展亭笑道:「我见你嘴里长白疮,溃烂得厉害啊!」 两人正说着,突然前面传来几声爆炸声,把宗布郭吓了一跳。 陆展亭道:「你的炉火没设对,药炉炸了!哎呀声音这么大,不会是那只鼎……」 他的话音还末落,宗布郭已经慌慌张张跑出去了。 陆展亭立即沿着一排排药柜找到自己要找的那个药匣,从怀里抽出一方白布,将那整匣药草都倒在白布里,然后将药匣放回原处,将白布四角扎好揣进怀里,撒腿就跑。 他刚跑出院子,就听宗布郭气急败坏地在身后追骂道:「陆展亭,你敢在我的炉里放炮竹,下次别让我逮到你!」 他跑出了内医院,一直跑到御花园,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听到一阵叮当声,刚回转头,只见一团白色的东西像箭一样地飞扑过来。陆展亭一把抱住它,笑道:「哦哟,是公主啊!」 那团白色的东西是一只长了很长毛的全白贵妃狗,脖子下挂了一个铜铃,头上的毛扎得高高的,两只乌黑溜圆的眼睛兴奋地看着陆展亭。 陆展亭笑着将它放在假石上,拂了拂衣袖道:「奴才给公主请安,您老最近安好啊?」那只小白犬对着他一阵兴奋地乱吠,陆展亭一边听一边道:「嗯嗯,喉部有疾,不过还好肺部没有杂音,您老以后要多吃素,少食荤啊。」 他身后的宫女听了扑哧一笑,道:「陆大人您又开玩笑了,小心李太妃听见了要不高兴。」她见陆展亭逗弄着小狗,又道:「自从大人您上次救了公主的命,它可念着你呢。」 陆展亭逗弄着狗,笑道:「我也念着它呢,不如今天让我带它,等一下我把它送回去!」 宫女犹豫了一下,陆展亭笑道:「等下我会亲自去跟李太妃说,再说慧敏皇太妃生辰的事我还要去找她商量呢。」宫女一听就爽快地答应了。 陆展亭抱着那条狗,走到了慈宁宫门前,隐于一角,在小白犬耳边道:「公主,今儿我们还玩捉迷藏,你看到门口那队侍卫了吗,你要快快跑过去,然后找个地方藏起来,我就过来找你,好吗?」 他将小白犬放下,一指殿门,然后一击掌道:「跑!」 那小白犬就像离弦之箭似的,一溜烟地从侍卫们脚下窜到了慈宁宫之内,侍卫们一阵惊慌道:「搞什么名堂,什么东西?」 有一个侍卫道:「哎呀呀,是李太妃的那条叫公主的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陆展亭才慌里慌张地出现,道:「各位侍卫大哥,可有看到一条白狗?」 「跑到慈宁宫里去了!」 陆展亭皱眉道:「这可如何是好,李太妃要训这条狗,听说是给叶太妃生辰助兴呢!」 侍卫们听了,犹豫了一下,一名侍卫队长才为难道:「没有上头手谕,慈宁宫闲人勿进!要不,我派个人进去,帮大人把狗抱出来!」 陆展亭无所谓地道:「那也好!」 两名侍卫进去了半天,跑了出来冲侍卫队长摇头道:「奇了,这条小狗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找遍了也没见着它的影子!」 陆展亭咳嗽了一下,道:「还是我进去看看吧,我对这条狗还熟悉些。」他见侍卫们还在迟疑,就道:「我绝不会为难各位,等下王爷那边我亲自去说!」 侍卫们自然知道陆展亭虽然是宫里的一个大闲人,但福禄王却极其看重他,见他这么说,连忙笑道:「那就有劳陆大人了。」 陆展亭在大殿里转了几个圈,就往内堂走去,却被一个老嬷嬷挡住,道:「后面是皇后娘娘的寝宫,没宣不得入内!」 陆展亭笑道:「那麻烦你去跟皇后通报一声,就说陆展亭来见,李太妃的小狗跑了进来,麻烦她让我进去找一下。」 那个老嬷嬷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还是进去通报了。过不多会儿才出来,道:「皇后娘娘让你进去!」 陆展亭在她的目光下,佯装四处观望,他一踏进庄之蝶的房间,就给她行了个礼,他一瞥眼见床上的被子微动了一下,心里不由得暗暗好笑。三年前,他、庄之蝶与公主玩躲猫猫,公主就是每一次都躲在庄之蝶的床上。 陆展亭故意引开老嬷嬷的视线,佯装去看书桌下,突然听庄之蝶叫道:「在那儿,是不是!」 陆展亭与老嬷嬷一回头,只见公主在拱门的卷帘下抖着毛,陆展亭笑着一把抱起它,道:「可逮着你了。」他笑呵呵地对庄之蝶道过谢,在面无表情的老嬷嬷目视下出了门。 他抱着公主走到了一个僻静之处,拨开长长的狗毛,见它的黄金钢圈上系着一张纸条。 展亭哥哥: 九井胡同张记当铺是庄氏设在京城秘密驿站,烦请你去联络一下,以便共同商议策应之计,救命之恩莫齿难忘! 小蝶敬上 上面盖有庄之蝶的蝴蝶印记 陆展亭出了皇城,一路上闲逛,进了九井胡同,环视一下四周,闪进张记当铺。 九井胡同地势偏僻,张记又缩在一个角落里,所以里头客人全无,朝奉正在打瞌睡。陆展亭一拍桌子,那朝奉吓了一跳,睁开睡眼,不耐烦地道:「当什么?」 陆展亭轻轻吐出三个字:庄之蝶。 朝奉立刻醒了,怒睁双眼道:「你好大的胆子……」 里面的帘子一掀,一个模样精瘦的老者走了出来,殷勤地道:「这位陆公子里面请!」 老者是张记的老板,其实是西北庄氏的家奴。庄氏虽然代代经商无男丁人全,但是却与皇朝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女子更是几代为后。因此在西北不但经济实力不容小觑,就连家中蓄养的家奴也可与军队媲美。 陆展亭把自己的计划大致说了一下,最后决定从太平山走,因为这是唯一一条可以最快从金陵到达黄河渡口的路。只要渡了河,以庄氏在西北的势力,还是可以保得下庄之蝶。 陆展亭深深吸了一口气,出来伸了个懒腰,他慢慢走出九井胡同,可突然有一种毛骨耸然的感觉,冷冷的目光,那种冰凉的视线仿佛黏在了陆展亭的背后。 陆展亭猛然回头,却什么也没发现,只有一道临街的窗口帘子晃动着。 第十五章 陆展亭微一低头,默不作声转身离去。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着,走过一处卖铜镜的铺子前,忽然瞥见叶慧兰偷偷摸摸跟在身后,他一顿脚咬了一下嘴唇,转身向她走去。 叶慧兰大吃一惊,慌忙躲在旁边的书画摊旁,拉过一张画遮住自己。 陆展亭将那张画拉开,叶慧兰尴尬地道:「嗨,你也逛街吗?」 「你有没有钱?」 「啊?」 「你有没有钱?」 叶慧兰摸了一下兜,掏出了一个金丝绣精致的荷包,被陆展亭一把抢过,道:「先借我,我以后还你!」他将荷包塞进怀里,转身就走。 叶慧兰跟在他身后,道:「喂,丑八怪你要钱做什么?」 陆展亭也不去搭理她,他开步走进了一家珠宝行,将叶慧兰那只金丝绣的荷包往柜台上一放道:「给我把最新的手饰、珠宝拿上来。」 穿酱紫色铜钱花纹绸缎衫的老板一听,立即从柜子里拿出一块展板,边道:「这位客官好眼力啊,我这儿都是金陵城里最好最新的货,很多宫里的娘娘都打发人在这儿挑货呢。」 「您看这玉镯子的色泽,那是上等的蓝田玉啊,您看镀金嵌珠簪子,这款式,不瞒您说……」 老板神秘地压低声音道:「这还是宫里头的哪位太妃的东西,听说最近手头紧,才不得不让太监弄出来调个头寸。」他说着转眼见叶慧兰掀帘子进来,一愣连忙干笑道:「哦哟,弄错了,是一位妃子的东西,年轻着呢,您瞧这货……」 陆展亭已经拿起了一个黄金镯子,镯子两端处叉开,用几片黄金制成的枫叶相连,枫叶面上还另缀了一排细白珍珠,镯身上还缠绕着一条细细的环链,极别致。 「多少钱?」陆展亭晃了晃镯子。 老板叹气了一声,道:「这位客官果然识货,别小看这镯子,它可是当今四大才子之一的沈碧水设计的,镯环内还有他刻的小篆『碧水无痕』。这个最少要三百两银子。」他说着瞟了一眼那个小小的钱搭子。 「我另外给你一样更值钱的东西。」陆展亭说着笑了笑,抓过老板记帐的毛笔,在他的墙上提了两行字: 光华能照乘迎春夏秋冬客 身价重连城驾东南西北风 他写完了在下面提笔落款陆展亭,然后掏出印鉴哈了一口气,重重地印在墙上。老板激动的,连忙从柜台后面跑出来,从上到下将那对联看了一遍又一遍,又将那印鉴细细研究了一番,才点头道:「不错,是真货。」 陆展亭笑道:「怎么样,这一样一幅对联写在这里,还值三百两银子吧?」 老板瞅了瞅字,又瞟了一眼桌上的荷包,摸着下巴,陆展亭笑道:「这荷包里的钱也都归你。」 老板立即喜上眉梢,连连道:「这样小老儿才不亏本么。」 陆展亭一笑,拿过镯子用手巾包好揣进怀里,还没走出门口,又被老板拉住,他讪笑道:「陆大才子,你这幅对联好是好,怎么能不给横批呢,再给添个横批吧?」说着他将毛笔塞入陆展亭手里。 叶慧兰瞪眼道:「你这人怎么如此贪得无厌?」 老板把脸一沉,道:「你这小姑娘太不懂行情了,对联就是要有横批,若是没有横批,就好比小老儿铺里串了一半的项链,打了半面的大翅花(注三),哪里能卖给客人?」 叶慧兰还想辩,陆展亭已经走到了那堵墙面前,他念道:「光华能照乘迎春夏秋冬客,身价重连城驾东南西北风是吗?」 老板连连点头,喜道:「正是!再加个喜庆、气势一点的横批。」 陆展亭一笑,搬了个椅子,站上去刷刷题了四字横批,然后跳下来拉起叶慧兰就出了门。 老板仰着头看不清楚,只好往后退了退,见陆展亭龙飞凤舞的题了四字:愿者上钩。不由得苦笑不已。 叶慧兰见陆展亭一个人闷不吭声地往前走,她磨蹭着跟在他身后,问:「你为什么要买一个镯子啊?」 陆展亭淡淡一笑,道:「送给我一个心爱的女人。」 叶慧兰忍了又忍,才又问:「谁啊?」 陆展亭一笑,转头道:「反正不是你啊!」 叶慧兰气得在他背后大骂,道:「谁稀罕你这个丑八怪!」陆展亭在她的骂声中踏进了陆府的门。 陆府是出了名的书香门第,府里处处竹影婆娑,菊兰绽放,陆展亭却单单喜欢后院唯一棵大槐树。他曾在树下玩耍、躺着温书,有时槐花零落飘下,花蕊中的蜜那份沁甜的记忆,始终萦绕心头,不肯退散。 下面的佣人见了许久不见的陆二少爷,脸上均露出一分惊讶,又有几分怪异的表情。 这位以觊觎嫂子、顽劣、才情在少年时就声名远播的陆展亭,一直与这个家是格格不入的,他们一直都认为陆展亭一旦踏出了这个家门,就不会再回来。 「子青在吗?」陆展亭好不容易逮住了一个跑得不快的仆人。 「在!」仆人一边愁眉苦脸答道,一边四下张望着。 「在哪?」 「伺候她的小翠说少夫人觉得不舒服,今天就没出过房门。」陆展亭手一松,那仆人撒腿就跑得没了踪影。 陆展亭轻车熟路地走到苏子青的房门前,刚想推门进去,手缩了一下,改成轻叩房门。 「谁啊?不是说了我头晕得很,今儿的午饭不用上了。」 「是我,子青。」 很快,苏子青双手打开了房门,讶异地道:「你怎么回来了?」她侧过身将陆展亭拉进房,又问:「你这皮猴子如今怎么这么懂规矩,晓得敲门了?」 陆展亭见她发鬓蓬松,就顺手在梳妆台拿了一把梳子,笑道:「子青,我给你梳头。」 「你给我梳头,你给我拔毛是真的,每次都被你抓下一大把头发。」苏子青说归说,却含笑地坐到了铜镜旁。 陆展亭轻轻地替她梳着,苏子青惊诧道:「你这个小猴子长成人样了,手懂得轻重了。」 陆展亭边梳头边笑道:「子青,如今我当然与过去不同了,我已经长成大人,还那么混,那时光不是让狗活了么?」 苏子青白了他一眼,啧道:「你给狗过的年岁还少吗?」 陆展亭替她卡上最后一个发簪,才笑道:「是呢,所以以后才要好好活啊!」 苏子青神色似乎有一些黯然,道:「你果真要好好过才是呢,要懂得疼惜自己……」她说到这儿,哽咽了一声,仿佛说不大下去。 陆展亭在她的头发上抹了一点香油,笑道:「说得也是,我不能老指望着别人来疼惜自己。」 苏子青一阵沉默,她突然转回头抓着陆展亭,犹豫再犹豫,才道:「展亭,你还想让我再帮帮你吗?我觉得这一次一定能行!」 陆展亭蹲在苏子青的脚边,握着她的手,笑道:「子青,其实我一直想要跟你说,没有你,也许根本没有我陆展亭。这么多年来,你对我的好,我都视为理所当然的,其实不是这样,我欠你良多。」 苏子青的泪水不可抑制地流着,她抽出手捧着陆展亭的脸,道:「展亭,像我这样一无是处的女人,有你记挂着我,其实是我负你很多。」她哀求道:「展亭,你相信我,让我再来帮帮你!」 陆展亭轻轻摇了摇头,神色似乎有一些游离,道:「其实这样也不坏,子青。」 苏子青脸色一变,她抓着陆展亭的肩道:「你不是,不是对那个人……」她号啕大哭,道:「你这孩子怎么永远都学不聪明呢……」 陆展亭没有回答,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巾,塞在苏子青的手里,笑道:「刚才逛街的时候,忽然想起从未给子青买过任何东西,」他站起身,含糊地道:「子青,你往后多保重。」他说着转身飞快地从屋内走了出去。 苏子青哭着打开手巾看到了那只精致的手镯,更加哭得昏天黑地,小翠进来见她哭得泣不成声,吓坏了,道:「少夫人,你怎么了?」 苏子青泪眼朦胧地看着那个镯子,哭得稀里哗啦地道:「这个死小子,一只没几两重的金镯子就把我打发了。」 陆展亭心里堵得难受,他像个没头的苍蝇似地在街上乱晃,强压着心里发了疯想见亦仁的念头,站在东直门前想了又想,还是进了皇城。 他在上书房门前徘徊了一些时候,或许是午时时分,亦仁在休息,上书房显得安静无比。陆展亭眼睛子转了一下,找了棵靠墙古柏爬了上去,果然院内整个上书房一览无余。亦仁好像没有休息,正坐在窗台下伏案疾书。 陆展亭知道亦仁是武功高手,所以尽可能屏声静气,正忍得辛苦,突然见亦仁的手挥了一下,他正纳闷亦仁做什么,只听「嗖」一声,一支毛笔斜斜地插在他的发髻中。 陆展亭这一惊非同小可,从树上滚了下来,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他捧着仿佛裂成几瓣的屁股,哼哼着,却见亦仁笑眯眯地看着他。 陆展亭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哼了一声,黑着脸一瘸一拐正要离开,亦仁却从身后抱住了他,把狠踢他的陆展亭半拖半抱弄进了书房,将陆展亭压在榻上,两人双眼对双眼,鼻尖对鼻尖。 半天陆展亭才道:「我不过爬了你家几万棵树当中的一棵,你已经害我摔了大跟头,还想怎样?」 亦仁眨了一下,淡淡地笑道:「我不是在惩罚你爬树……我是在惩罚你把我当作苏子青!」亦仁看着陆展亭慌忙躲闪的目光,道:「展亭,我不是苏子青,你想见我随时都可以来找我,不需要偷窥!」 陆展亭吼道:「你别自以为是,谁偷窥你了!」 亦仁已经不去理会他,他的手放在陆展亭腿间一阵揉搓,陆展亭抬腿想要踢他,却反被架起了搁在腰间。 陆展亭怒道:「你见了我除了这件事,还有什么其它可以干的!」 亦仁歪头想了一下,道:「先干了这件,其它的都等于完了这件再说!」 陆展亭硬是不肯合作,道:「你疯了,这里大臣们进进出出的。」 亦仁眼睛一亮一亮地,笑道:「正因为进进出出才刺激。」 他的手极快,就算陆展亭反抗,他的指间很巧妙地按住陆展亭的穴道,也能使他瞬间酸软无力。 陆展亭后来发现,自己的挣扎丝毫也不能减慢亦仁替他脱衣服的速度,而且使他兴致更加激昂,便索性闭上眼任由亦仁摆布,发现也挺享受,不知怎地心头有一点悲伤,要竭尽全力才能不掉下眼泪。 陆展亭整理着衣服从上书房出来,见沈海远面无表情地站在院门口,他一愣随即嘴角一弯,朝他长长作了一揖,道:「辛苦您了!」 他说完扬长而去,倒是沈海远有一些错愣,凝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小径深处。 沈海远转身进了上书房,见亦仁满面春风地坐在那里,道:「主子,今天陆展亭已经会过庄氏的暗桩了。」 亦仁提笔描画,笑道:「好极了!」 「主子肯定亦裕会与庄氏的势力有所联系?」 亦仁道:「庄氏是亦裕目前在中原唯一一个可以完全信赖的势力,他如果活着,一定会与他们取得联系!」 「好极了,这一次引蛇出洞,我们可以彻底将亦裕置于死地!」 「你错了,这一次我们的目标不是亦裕!」 沈海远惊愣地道:「主子,不是亦裕?」 亦仁淡淡地道:「八宗亲王的势力已经在他被困慈宁宫的时候被我们一举瓦解,黑甲骑兵也已经顺利地接过各营的兵权。亦裕在宫内最大的势力也清除了,你觉得他还有什么可为?」 「庄氏就不同了,他们在西北亦商亦兵,再加上周边阿尔极木的势力,才是我们的心腹大患。」 「王爷的意思?」 「庄家有一位独子名叫庄之梦,庄之蝶是他最疼惜的也是唯一的妹妹,唯一的亲人,我已经接到线报,庄之梦已经几天不见人影了,我猜他一定是亲自南下来接他的妹妹!」 沈海远笑道:「所以我们这次的目标是庄之梦!」 亦仁将笔往笔筒里一掷,笑道:「没错!」他说着展开面前的白纸,赫然画的是颇有几分懒洋洋气的陆展亭,他嘴里咬着一根狗尾巴草,眼睛不知看向什么地方,随性又随意。 沈海远见了那幅画,有一些踌躇地道:「若是陆展亭护送庄之蝶,我们岂不是投鼠忌器?」 亦仁微笑道:「所以我将寿辰的晚膳提前了半个时辰,缩短了陆展亭可护送庄之蝶逃亡的时间。 「庄之蝶只有在午膳后春满园听戏的时候才可以出逃,这段时间又不能全用上,即便充分利用,也不过才一个半的时辰。展亭要一来一回,绝对不能将庄之蝶护送穿过太平山。所以庄家的人一定不会让庄之蝶独自穿越太平山谷,必定提前来接。」 他看了那幅肖像,笑道:「我的紫云驹是匹天下神骑,没准我灭了庄之梦,还能赶回来吃一碗慧敏皇太妃的寿面!」 小禄子喝了一口茶,眼一瞪喝斥小同子道:「你怎么搞的,这茶是人喝的吗?也不瞧瞧这如今儿是什么天,这天给爷上碧螺春,你想寒你爷的胃啊?换壶铁观音过来!」 小同子一连串是是捧着茶壶飞奔下去,下面的官商都是挺着脸陪笑。 小禄子翻着清单尖着嗓门道:「你们别不舍得,这慧敏皇太妃是谁?你们还真当刚从冷官里放出来的一随便什么个人?」 「那可是未来皇后娘娘的姑妈,别一个个被鸡啄了眼珠子。不说别的,就这两箱貂皮,呸,给娘娘做垫子都不够!」 陆展亭听到这里在门外扑哧一笑,小禄子刚要放脸色,转眼见陆展亭晃进来,连忙起身道:「陆大人,您怎么有空来的!」他让开位子道:「您坐您坐!」 陆展亭含笑道:「别,别,还是首领太监公公您坐!我来是问您要一样东西!」 小禄子连忙问:「陆大人您只管讲,我这儿应有尽有!」 「我要麻烦您给我弄两个杂耍用的霹雳雷火弹!」 「陆大人,您要这个做什么?」小禄子为难地道:「虽然那玩意没啥威力,但是到底是宫中的禁物。」 「没啥,我拿来玩儿,您实在麻烦就算了!」 小禄子将胸一挺,道:「大人这是说哪里话,为大人粉身碎骨小禄子也在所不辞,就怕大人没有用得着小的的地方。我下午就给您弄去!」 不到夜黑,小禄子就弄了几个拳头大小的乌黑圆球,道:「大人,要玩只能在空阔地里玩玩,如今秋高物燥容易*。」 陆展亭听了,随手丢了一个在院子里,「轰」的一声,起了很大的雾,院里也起了一溜小火,但很快灭了。他笑道:「不错,挺合用!」 小禄子一番得意就不说了,转眼慧敏寿辰到了,那天大凡二品以上的官员都受到邀请。皇城许久没有举办如此宴席,一时人声鼎沸,各处都热闹非凡。 叶慧明副将瞅了瞅人头,轻声对叶慧明道:「将军,今天王爷好像把所有在野的武将都弄来了,又让增派了这许多人手,是要登基前大清帐吗?」 叶慧明打了个哈欠,道:「别想太多了,有的时候形势严峻未必是血腥,说不定是慈悲!」他转头见叶慧兰偷偷摸摸拎着一包东西从眼前走过,连忙跟上去,走到无人处喝住她,道:「小兰,你又搞什么鬼?」 叶慧兰先是吓了一大跳,转头一见叶慧明才松了一口气,道:「哥,你干什么,要吓死我!」 「你别吓死我就好了!说,里面是什么?」 叶慧兰嘻笑道:「哥,我见花园里凤雉好漂亮,我想弄一只回去养养!」 「胡说八道,这御花园里的东西岂可随便拿的!」 叶慧兰噘着嘴哼道:「我拿自家姐姐家里一只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叶慧明上去争夺,嘴里则道:「你简直胡闹!」 两人争夺下,那包袱被撕拉开来,顿时羽毛飞飞扬扬,叶慧明定睛一看在地上晕头转向的鸟,大惊失声,道:「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抓王爷的海东青!」 「什么海东青,还不是被我几鞭子就抽晕了!」叶慧兰不屑地道。 「要不是它认识你,你早被它撕了!」叶慧明慌慌张张用布又将海东青罩上,一边四顾有没有人发现,他压低了声音道:「你老实说,干嘛要抓海东青?」 「我当它是只鸡啰!」叶慧兰嘟哝道,她见叶慧明脸色发黑才不甘地道:「陆展亭说,要是我今天能将海东青提回去给他瞧,他就承认我确实是一流高手。」 叶慧明脸色更黑了,似乎就想要破口大骂,好不容易忍住道:「我们赶快把这只鹰放在一个没人的地方,它过会自己醒了就好!」 叶慧兰踢踢脚下的草,低声道:「它过会儿也很难醒的!」 「为什么?」 「我偷溜到给它拌饲料的地方,在内里面洒了几把蒙汗药,它不睡十七、八个时辰,至少十个时辰里是醒不了了。」 她看着叶慧明黑中带紫的脸色,连忙补充道:「那里守卫很森严啊,不是像我这种轻功高手真的是很难来去自如呢。」 结果叶慧明只好带着叶慧兰,两人提着这只晕了的海东青,偷溜出了皇城,商量再三,将它塞进了一户农家的鸡棚里了事。 这会儿皇城里的人已经开始赏戏,八宗亲王不满地道:「这陆展亭算什么才子,连个递戏牌子的规矩都不懂。从来只有先上文戏,再上武戏,这会儿人精神看呢,他倒点了一段木兰从军,舞刀弄枪的。」 他这话说得跟嚷嚷似的,众人边听边嗑瓜子也不好回他。 陆展亭一笑,对旁边的小太监道:「把这些牌子都给八宗亲王送去,让他老人家点戏!」 慧敏一挑眉乌眉道:「不如都堆我这儿来,让我这个寿星点吧,人家好歹会给点面子,就算点得不如意,也不会挑三拣四的。」 陆展亭连忙压低声音对她说:「太妃娘娘千万别这样,您现在高高在上,气派得紧呢!哪能随便讲赌气的话。」 慧敏一听也是,抿唇一笑,点了一下陆展亭的脑袋,任由陆展亭差人将戏牌子给八宗亲王都送去。 第二出戏,八宗亲王给点了个贵妃醉酒,那花旦扮相倒也雍容华贵,唱腔也清丽,令人眼前一亮,慧敏也是看得如痴如醉。 陆展亭一笑,对慧敏说:「我去后台看看!」 「那你早些回来!」慧敏随口道。 「知道了。」 陆展亭转到后台,见上一个武戏的班子正在装车撤人,他与当中一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随着那班戏子到了东直门,侍卫们上前搜查,刚掀开放刀枪的车篷子,陆展亭上前笑道,「这位侍卫大哥,可曾见到叶慧明叶将军?」 侍卫们知道陆展亭是未来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又与顶头上司叶慧明是哥们,哪里敢怠慢,纷纷上前回答问题。 「刚才还见到叶将军呢,他不在园里听戏吗?」 「我见到叶将军同叶二小姐出了西直门。」另一侍卫说道。 陆展亭哦了一声,转眼见戏班还在,就皱眉道:「还不快走,堵着门怎么回事,等下里面还有戏班,杂耍班子要出去呢!」 「快走,快走!」侍卫们呦喝道。 陆展亭见他们出了门,才又笑着问:「叶将军那乌骓马还在吧?」 「在啊!」侍卫们笑道:「它拴马棚外面呢,这马傲慢得很,不愿意跟其它马一棚!」 陆展亭含笑道:「它愿意跟骡子一棚!」他也不管侍卫们讶异的目光,解开马缰绳,翻身上马道:「见了叶大哥跟他说一声,这马我用了!」说着两腿一夹,那马犹如旋风一般从侍卫们面前闪过。侍卫们纷纷惊叹好马。 陆展亭赶上了戏班子,他们正把庄之蝶从车底扶出来,再送上一辆乌篷马车。陆展亭道:「你们打算走哪条路?」 「陆公子不是已经跟我们商议好了,穿过太平山山道,然后由水路去西北。」一个长相黝黑的人笑道。 陆展亭一垂眼帘,笑道:「那好!你们几个人护送?」 黝黑的大汉道:「就我们六个,其它的都是真戏子,不能护送皇后。」 庄之蝶忽然颤声道:「展亭哥哥,不如你就回……」 她的话未说完,黝黑的汉子已经笑着打断了她,道:「有陆公子在,如果路上再遇上什么人,也好有一个照应啊!」 庄之蝶不吭声了。 陆展亭淡淡地道:「也可以,不过我无法送你们过太平山山道,因为如果在晚膳上找不到我,很容易露出马脚。」 「不用,不用!」黝黑的大汉笑道。 陆展亭与其它六个人夹着马车,一路赶奔,等遥遥望见太平山的轮廓,他勒住马道:「我就送你们到这儿了,剩下的路你们自己多加小心了。」 黝黑的汉子干笑了几声,道:「陆公子,您送佛送到西,这前面一条道左边是一条山坡,右面是悬崖,若是受伏,皇后岂不危险。」 陆展亭淡淡地道:「如果亦仁有心在那里杀你们,就算多了一个我,他也未必会手软!」 黝黑的汉子一笑,道:「陆公子,你事都已经做到这个分上,你现在再说这个话,若是前面有暗桩,皇后可叫你给害了。」 陆展亭点了点头,道:「好,我送你们过太平山山道。」 黝黑的汉子脸上不由得一喜,陆展亭从怀里摸出一根草根咬在嘴里。 太平山坡势并不陡峭,但是上面长满了葱郁的植物,如今天已深秋,满山绿意尽褪,山下更是堆满了飘落于地的枯叶。八匹马扬起的马蹄踏出的风践起一阵阵落叶尘烟。 亦仁站在太平山顶皱着眉望着天空,问:「庄之梦离这里有多远?」 「不到二里地!不过每隔三百丈地就有他的一处暗哨。」 亦仁的嘴角微弯笑道:「庄之蝶一来你们就放箭,我就不信庄之梦他能忍着不出现!他一现身,就叫两头的黑甲骑兵用滚石切断山道,我要瓮中捉鳖。」 沈海远笑道:「王爷说的是!」他笑着突然失声道:「王爷,您看。」 亦仁收回眼神,远远地看去,陆展亭骑着一匹黑马伴在一辆轻便马车左右,他不禁深锁眉头。 沈海远恨声道:「怪不得他如此大胆,他骑的是叶慧明的那匹雪蹄乌骓马!」 他搓着手道:「这可如何是好?」 亦仁错愣了一会儿,沉声道:「给我箭!」 沈海远递过一把檀香木弓箭,亦仁搭箭对准了陆展亭,修长的手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沈海远不由得道:「主子,还是让我来吧。」 「不必!」亦仁冷冷地道:「你若失手了,我会砍了你!」 亦仁对准了乌骓马的前蹄上方,他要让这支箭划伤乌骓马,让它发足狂奔,与庄之蝶的马车拉开距离。 他手中的箭一松,那支箭夹杂着呼啸的风穿了出去。 注三:「大翅花」是古时候(清代)女子用来装饰头发的常见饰品之一,因为形状较大,所以用「面」这个量词。 第十六章 可就那电光石火间,从山下茂密的树丛里窜出来了一个黑衣人,一剑将箭劈成两截。那黑衣人长相俊美,嘴角挂着冷笑,正是亦裕。 陆展亭见了那两截断箭与亦裕也不吃惊,只是心中疼得很,却转过头去对黝黑的汉子笑道:「你瞧,我跟你说什么来着,我说了,他不会因为我而有所顾忌。」 他说着突然从怀里摸出两样东西丢在地上,只听「轰隆」一声,腾起了好大的烟雾,陆展亭刚动了一动,有一柄冰凉的剑就抵住了他的脖子。 只听亦裕冷冷地道:「你还当这两颗杂耍用的霹雳弹是亦仁的大炮吗?怎么你还是那样学不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你不是看到了,我毫无利用价值。」陆展亭被那雾呛得咳嗽,那火燃起了道旁的枯叶,起了呛人的浓烟。 「有没有价值,要试一下才知道!」亦裕笑道:「亦仁的人马都埋伏在山顶,从这里到山上大约有四、五十丈的距离,在那些人当中,能从山上直接跃下来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亦仁,一个是沈海远。」 陆展亭轻轻笑道:「如果他会下来,那只说明一个可能,就是他有十足的把握赢你!」 他的话音未落,烟雾里多了一黑一白两道人影。亦仁拿着宝剑笑道:「原来是十七弟,真是好久不见!」 亦裕不去看亦仁,却转过头对陆展亭笑道:「你看,你还是有一些价值的,当初十哥用你将我引去盘龙谷才有今天,我今天用你将他引来太平山道,可能扳回一局,可见成也展亭,败也展亭。」 陆展亭心里一阵抽紧,强自笑道:「是吗?」 亦仁不答,沈海远气愤地道:「你分明是想利用陆展亭给我们治罪,我们只是将计就计罢了。」 亦裕嘴角一弯,笑道:「将计就计,我还当自己自作聪明呢?你们三年前就挖通了那条山洞,怎么你们三年前就知道我会用陆展亭来给你们定罪?」 「我错就错在还当陆展亭在亦仁心中很有分量呢,谁知道他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枚来引我上钩的棋子,我说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痴情的人……」 他话还未说完,陆展亭只觉喉口一甜,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亦裕一愣,随即有一些涩然地笑道:「你这又何必,永远做你没心没肺的陆展亭多好!」亦仁嘴唇一阵颤抖,但终于什么也没说。 陆展亭擦了擦嘴角的血,长叹了一口气笑道:「我陆展亭何德何能,有此荣幸做二位的棋子!」 亦裕笑道:「我这六位都是草原上最顶尖的高手,他们当中任何一位都与沈海远不相上下你的黑甲骑兵等找到一条道下来,恐怕还等一个时辰吧!」 亦仁沉着脸抽出宝剑,慢条斯理地说:「你知道沈海远是怎么归顺我的吗?」 沈海远笑道:「我原本自恃武艺高强,在川西扎塞称王。有一日王爷约战于我,他说赌我是否能接他一百招,若是我能赢了,他便撤兵,以后听到我的名字闻风远避百里地,若是我输了,从此我就要给王爷当奴隶。结果是我战绩还不错,一共接了王爷九十招!」 亦仁一挺剑,冷笑道:「所以下次还有机会,你要记得,六个沈海远太少!」 亦裕笑道:「试了再说吧!」 那六个人行动起来,整齐划一,仿佛心灵相通,动一发而牵全体。任何一个人处于威胁中,其它人都似心有灵犀,会在瞬间加以补救。所以尽管亦仁的剑术更高一筹,但他与沈海远还是被围困在了中间。 陆展亭看着在浓烟里亦仁翻飞的衣袂,飘扬的黑发,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的身影,看着他逐渐湿透的外衣,光洁的额头上沁出的汗水,轻轻地又有一点苦涩的微笑了一下。 亦仁一剑荡开黝黑汉子的剑,欺身向前,似乎没有看到他扬起的一掌,那一掌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亦仁的胸口,但亦仁的剑也穿透了他的咽喉。剩下的五人似乎在那一刻都惊慌失措,这黝黑汉子无疑是他们的领军人物。 亦仁与沈海远趁他们短暂的不知所措,两剑齐飞,五人缓缓倒地。 亦裕看了竟然微笑了一下,道:「果然不愧是皇朝第一高手。」 沈海远喘着气道:「如果我是你,就笑不出来了。」 亦裕冷冷地道:「都说十哥驯狗有方,我看这一条还是不懂规矩得很啊。」 沈海远冷哼了一声,回头见亦仁紧紧抿着嘴巴。 亦裕又淡淡地道:「你知道你主子为什么不开口说话,因为他一开口就会喷血。」他缓缓地将剑指着亦仁笑道:「我没你主子功力高深,但是沈海远,我赌你接不了我三百招。」 他们激战正酣,亦仁脸色越来越青,沈海远见他缓缓倒地,心中的惊骇是无与伦比。可是就算他心中再惊讶,脸部却似乎无法做出任何相应的表情,然后是手脚麻痹,几乎是紧跟着亦仁倒地。 亦裕突然捂住口鼻,回过头,见陆展亭神情轻松地就着路边的火堆烧一把草。 「各位的内力真是不错。」陆展亭淡淡地道:「我本以为第一把药草足够了,没想到还要我蹲在这里烧这么久,你们才有动静。」他冲着亦裕露齿一笑,道:「高手就是高手,果然与众不同。」 他的话音一落,亦裕也终于熬不住「扑通」摔倒在了地上。 陆展亭咬着一根草,走到他们中间淡淡笑道:「跟各位隆重介绍一下这种草,七步断肠草的一种,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钩吻。各位不用害怕,这种草烟只能使各位肌肉麻痹,不会要了各位的命!」 他露齿笑道:「这种草可稀罕得很,我刚从宫里弄来的!」 他说完走到乌篷马车旁,掀开帘子见庄之蝶也伏在车内,她虽然不说话,但眼神看着陆展亭有一丝羞惭。 陆展亭温和地道:「庄家妹妹,我与你哥哥约在了渡口,这辆马车会送你去那里。你中的钩吻毒只要用羊血就可以解。」 庄之蝶终于忍不住,轻轻地抽泣起来,道:「展亭哥哥,对不起,我骗你!」 陆展亭一笑,道:「胡说,明明是我骗了你。你以为用龙凤麝香贴推迟月事假装怀孕。能骗得了我很久吗?怎么你也把你家展亭哥哥当傻子吗?」 庄之蝶抽泣道:「展亭哥哥,那你为什么还要冒险救我?」 陆展亭微微一笑,道:「我们在宫里玩了这么久的躲猫猫,这么深厚的交情,只要你想出宫,我又怎么会不仗义救你!」 庄之蝶抽泣着,还想说什么,但终于忍着什么也没说。陆展亭轻轻抽了一鞭那匹马,看着它拉着马车消失在山道尽处。 陆展亭微笑着看了几眼躺在地上的人,拉过乌骓马,将亦仁与亦裕都丢在了马背上,他拉着马缰绳离开,沈海远急道:「你要把王爷弄去哪里?」 陆展亭走了几步,突然转过头来冲着沈海远笑道:「挖个坑把他埋了!」他说着再也不理会心急如焚的沈海远,哼着小曲走了。 他走了一段路,将亦仁与亦裕叠在一起,翻身上马在山里一阵乱驰,最后找到一座破庙才停下来。他将亦仁与亦裕从马上弄下来,丢在破庙的地上,然后坐在庙里的一头咬着草,皱着眉望着他们。 亦裕冷哼了一声,道:「你最好把我们两个都杀了,否则我保证你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陆展亭一笑,他站起身,在庙里找了几块破板子,将它们抱起来丢在亦裕身边。他挑了一块拿在手里,冲亦裕微笑道:「你知道你的毛病在哪里?」陆展亭淡淡地笑道:「欠揍!」 他说完就拎起板子,劈头盖脸地一顿狠抽,板子在亦裕身上划下了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亦裕咬牙忍着不吭声,他自小养尊处优,唯一挨过的两顿打都是陆展亭给的。 陆展亭一连打断了几块板子,才喘着气将手中的断板丢在地上,笑道:「对吧!」 亦裕忍痛狠狠地道:「很对,打得好,不过你可不要厚此薄彼!」 陆展亭一笑走到亦仁的跟前盘腿坐下,笑道:「如果不是这样,我真的很难把一些问题问清楚!」 他看着亦仁紧闭的双眼,道:「第一桩事我想问你,蛛儿的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亦仁闭眼不答。 亦裕冷笑道:「他会说我没让她去死!一切都是蛛儿自己心甘情愿的,你认识他这么久还不知道吗?他最会利用别人心里面的弱点,利用别人的感情。 「陆展亭,你觉得我可恨,你还有可以破口大骂、指责我的机会,可是他就算利用了你伤害了你,你却找不到任何的证据!」 陆展亭沉默地看着亦仁良久,才道:「我只要你回答一个问题,王守仁是不是把你原来的计划告诉了蛛儿?」 亦仁没有睁眼,但却淡淡地应了一声,道:「是!」 陆展亭又问:「皇上死的那天,你为什么要把哥与父亲扣押在你的家里?」 亦裕冷笑道:「因为他知道那天父皇要死,把你哥与你父亲扣押了,苏子青自然会让同是太医的你前去探望。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把你扣押在宫里,想怎么折腾就这么折腾。」 他突然诡异地一笑,道:「差点忘了告诉你,让你变太监的那法子,其实也是王守仁教我的。」 陆展亭淡淡一笑,道:「我还以为子青那段是你剽窃了亦裕的,原来这本来就是你的点子,冤枉你了!」他隔了一会儿,才嘶哑地问:「为什么要那么做?」 「陆展亭你太风流了啊!」亦裕讥笑道:「你不知道他嫉妒得要死!他用我的手改造了你,自己却还要假扮好人,让我误以为可以逮到这个四平八稳福禄王的岔子,其实他是有意引我上钩。一石几鸟,我真是想不佩服都不行。」 「是这样的吗?」陆展亭很平静地问。 隔了良久,亦仁才沙哑地说:「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陆展亭甩手狠狠地给了他一记耳光,道:「在你的心里,你爱的、你恨的,爱你的、恨你的都只不过是你的棋子,这一巴掌是打你的自以为是!」 他说完又狠狠给了亦仁一巴掌,道:「你对我做了这么多事,还要让我喜欢你,你这一生爱过谁我不知道,但是你最恨的那个人是我。我自问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这一巴掌是给我讨一个公道。」 他说完又狠狠给了亦仁一记耳光,亦仁的嘴角渗出了血丝,他心里一疼,哽咽着道:「这一巴掌是打你的口是心非。」 「你陷害我是想要和我在一起?你不过是要找个借口演戏给亦裕看,让他以为你会为了我牺牲一切。其实他真是失算,我在你心里不过是一枚随意可弃的棋子。」 「真是恭喜你,运气不错,亦裕如果当时砍了我,你这后面的戏不是唱不下去了吗?」 亦裕淡淡地插嘴道:「那倒不会,他知道我喜欢你!」。 陆展亭一听,呆愣了半晌,随即笑得不可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你喜欢我?」他长叹了一声,半转头看着亦裕道:「你喜欢的人不是我……」 他用手一指亦仁,淡淡地道:「是他!」 亦裕蔑视地看了一眼陆展亭,骂道:「简直胡扯!」 「我以前在你的天字书库看书的时候,在一个角落里发现好多旧书,书面上常常有一些五官的素描,但都画不全,一张嘴,一个鼻子,一对眼睛,一只耳朵,都是散的。 「我当时第一个感觉是,这些素描应该都属于同一个人,尽管那些嘴角有笑,有嗔,眼睛也是神态各异。」 陆展亭用讥讽的表情看着亦裕越涨越红的脸色,淡淡地道:「直到有一天,我无意中描画亦仁的五官,忽然意识到这是在描画他的素描。」 亦裕俊美的脸涨得通红,道:「胡说八道!」 陆展亭丢掉嘴里的草根,道:「是嘛,我证明给你看。」 他骑在了亦仁的身上,道:「其实你兄弟俩倒是天生一对,再般配不过!」说完狠狠地撕开了亦仁的衣服,一阵撕拉,将他里面的亵衣统统扯开。 陆展亭望着亦仁裸露的上身,白皙细腻透着淡淡粉色的肤质,结实匀称的肌肉,流畅的线条,他虽然多次与亦仁裸裎相对,可是真是没有什么机会能细细地打量亦仁的身体。 「你、你要干嘛?」亦裕脱口喊道。 「干我一直想干的!」陆展亭说着一把扯下亦仁的裤子,用手将亦仁两条修长的腿架在自己的腰间。 亦裕嘶哑地喊道:「你、你快住手,你疯了,你好大胆子。你要是敢碰他,我保证从今天起,天地再大,也没有你的容身之所!」 陆展亭转过头轻蔑地道:「我不这么干,天地之间就能有我容身之所了吗?」 亦裕一时语塞,陆展亭轻笑一声问亦仁,道:「你说对吗?亦仁。」 亦仁轻轻地回了一句,道:「怎么都好,别再流泪!」 陆展亭这时才发现自己一直都是泪流满面,他笑道:「你这个时候还能温情款款,连我都有一点佩服你!」 他说着低头一口咬住亦仁的乳珠,亦仁轻哼了一声,既是吃痛,又有一点受了刺激。 陆展亭对亦仁所采取的几乎都是强暴的方式,没有一点前戏,毫无润泽地进入,亦仁痛得几次嘴角一阵颤抖,但是始终咬牙不吭声。 陆展亭干完了正面,又将亦仁翻过去,让他半趴在地上,亦仁被他几次一弄,加上他的内伤,几乎已经处于半晕厥状态。 陆展亭将他半抱起来搂在怀里,搂得很紧,嘴里则笑道:「我想起了一个新姿势。」 亦裕在背后几乎已经把嗓子都喊哑了,陆展亭似乎总算干完了,他将衣服替亦仁穿上,自己将衣服整理了一下,大踏步往庙外走去。 「展亭!」亦仁淡淡地道:「你想去哪里,你又能去哪里?」 陆展亭想了一下,望着外面迷蒙的月色,笑道:「对啊,陆展亭,你能去哪里。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望断桃源无寻路。」他伸了个懒腰道:「桃源虽然望不见,但总还要去找一找的。」 他说完再也不回头,翻身上了马,他侧耳一听,拍拍马头笑道:「乖乖,好多人上来了,小黑你要跑得飞快才行!」 破庙里只剩下了亦仁与亦裕,亦仁的手指手忽然动了一下,隔了一会儿他慢慢撑着爬了起来。 亦裕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亦仁走到他面冷冷地看着他,最后淡淡地道:「回到阿尔极木去吧,我会让人给你打开一条通道。」 他说完转身慢慢地离开,亦裕在他背后吼道:「陆展亭那几句鬼话你还真信了,你不杀我,我迟早有一天杀了你!」 亦仁没理他,扶着墙慢慢往外走,只看见外面火把晃动,沈海远冲了进来。他一见亦仁高肿的脸颊,衣不蔽体的衣服,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亦仁。 「给我立即封山,封了金陵所有的通道……」亦仁说着眼前一黑,倒在了沈海远的怀里。 陆展亭一口气跑到了桃花渡口,见一对跑单帮的夫妻正在话别。陆展亭跳下马,轻轻摸了摸乌骓马,笑道:「多谢你啦,送君千里总有一别,回去当你的将军坐骑吧!」 他说完跳上渡船,见那个跑单帮的男人上了船还在频频回头,陆展亭笑道:「你知道怎样才能忍住不回头望吗?」 那男人愣了一下,陆展亭微微笑道:「你只要不把心都交出去!」 那男人嘴角抽搐了一下,挪到另一头坐了。 陆展亭坐了一会儿,突然躺在甲板上,眼睛斜看着来处,嘴里则解释道:「我这样是不算回头望的。」 那个男人忍无可忍,小声道:「失心疯!」 船家跳上了甲板,道:「两位客官去哪里?」 「桃源!」陆展亭大声道。 「这位客官,桃花渡九湾十六渡口我都熟得很,没听说过有桃源这个地方!」船家皱眉道。 「那找个桃花盛开的地方也行!」 船家失笑道:「这位爷,如今儿这天菊花都要谢了,哪里还有桃花?」 「那就找个桃树枝最多的地方吧!」 船家无奈地举起手中的篙子对着渡口轻轻一点,那小船儿就轻快地向远处驰去。 第十七章 转眼间,花开花落,两年有余,是德庆帝治两年也是北国亦裕大君登基的两年。阿尔极木的帝都兰都设在天池湖边,建立在一块长年的绿地之上。 兰都的汉化程度极高,简化了中原书生考秀才,秀才考进士,进士再考殿士的老路子,在兰都,只有殿试一途。 天下之才均是天子门生,除了狠下功夫,勤读书,有钱有势的权贵人家就把怎么想方设法从中原请好先生当作了其中关键一环,至于没钱的人家,也只好凑钱合请一位先生,好坏也只好看价钱了。 有这么十几户最贫苦的人家请了一位最便宜的老先生,这位老先生懒散无比,上课想讲什么讲什么,讲得累了,就打发学生外头玩去,自己呼呼大睡,所以雇主们对他都是大大的有意见。 可是一来他的价钱很便宜,有顿饭吃,有地方睡就可以,二来,好像孩子们也能勉强跟上进程,也就强忍了。 老先生穿得很邋遢,一件破破烂烂的青布褂子,还留了好长花白的胡子,眉毛上有一块红色的痣。但是他一笑,眼睛弯成一对月牙儿,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还是挺招人喜欢的,所以孩子们都挺喜欢他。 老先生敲着桌案,长吁短叹道:「从前有一个森林里,有两头狼,一头霸道无比,叫阿霸,一头……嗯,很复杂,看起来无狼能比的温和,却是天底下最狡猾最凶狠的大尾巴狼,它每天过日子都跟唱戏一样,就叫阿戏好了。」 「两头狼的关系很不好,原因总不外乎权大势小,爱恨情仇。其实阿霸是有一点喜欢阿戏的,它这头狼自以为是得很,可是样样及不上阿戏,要它承认自己喜欢阿戏,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本来这事也不关阿汪的事,你想阿汪是一条狗么,哪里会去插足狼的事,不是自掘坟墓吗?」 下面一排小孩托着腮听着,突然有一个小孩举手道:「先生,什么叫自掘坟墓?」 老先生认真地道:「一条狗如果去喜欢一头狼,那就叫自掘坟墓!狗的爱最多就是舔舔,狼则无论爱恨都是用咬的,很容易丢了性命。」 他见小孩们都连连点头,才摇着头接着道:「可是阿戏很会假装,它扮成了狗的样子,连阿汪都骗过了。所以阿汪自然要帮着同类啊……」 孩子们小声议论,道:「这条狗真笨唉……」 老先生敲了敲响木,道:「这狗可是才子!」 「才子也不能说明它不笨啊!」 「对啊,最多说明它书读得多!」 「你们不要吵啦,这条狗肯定是细作,它是狗儿派到狼那里去的!」 「哇,是真的吗,那阿戏真惨啊,被狗骗了……」 「这阿汪好可恶!」 老先生眨巴着眼睛,隔了半晌才道:「时间久了,阿汪终于发现阿戏其实也是一头狼,而且做了很多很多的坏事,于是阿汪决定离开阿戏。」 「其实阿汪也是舍不得的,它其实很想很想原谅它,可是它要是原谅了它,它会不知道怎么原谅自己。也许一条狗永远也无法体谅一头狼喜欢狗的方式,所以现在阿汪被两头狼在森林里追得落荒而逃!」 左边一个小孩举手道:「先生,这个故事好奇怪哦。狼不是都怕狗的吗,我家有狗在,狼都不敢过来偷羊!」 「对哦……而且这狗怎么会不是去当细作的,实在想不明白啊!」 老先生有一点尴尬,突然有一个小孩大声道:「你们到底有没有听清楚啊,先生说啦,阿汪被两头狼追啊,一条狗对一头狼当然是狼怕狗,可是现在是两头狼,阿汪当然只有落荒而逃了!」 老先生立马指着那个小孩道:「殿士之才,殿士之才!」 这么一折腾,他好像也没了先前的兴致,打发小孩出去玩,自己将书盖在脸上呼呼大睡。 草原的冬日极冷,兰都更是不到十月就飘起了雪,亦裕穿了一件茄色多罗呢狐皮袄子,就着炭火烤着手听着一位黑衣人的汇报。 「可汗,我们几乎踏遍了中原任何一块地方,但也找不到陆展亭的痕迹。根据我们在庄家潜伏的探子说,陆展亭似乎也没有投靠他们。而且从各种迹象,亦仁似乎也没找到他。」 亦裕挑了一下眉梢,有一些凶狠地道:「我还就不信他能上天遁地,就算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到他!」 他话音一落,屋外现出了庄之蝶的身影,她穿了一件白色的缎袄,亦裕不再说话,那黑衣人也随即告退。 庄之蝶将手中的羹汤放在窗前的书案上,道:「天凉了,这是刚做的羊羹汤,你喝一点暖暖胃!」 「知道了!」亦裕随口道。 庄之蝶低着头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过头来道:「裕,你为什么还要去抓展亭哥哥呢?他始终都没有对不起我们的地方,更何况他还救了我!」 亦裕低头不答,庄之蝶走过去握着他的手,道:「我知道你其实是喜欢展亭哥哥的,你也很在意你十哥,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对吗?你想要他们在乎你,他们能时时刻刻都把你放在心上。 「可是裕,这个世上人与人都有缘分的。你看,展亭哥哥从小与我玩耍,你从不把我放在心上,可是在我的心里却只有你。所以你要明白展亭哥哥喜欢的是你十哥,不是你,你十哥也喜欢展亭哥哥的,就让德庆帝去找他吧!」 亦裕红着眼抬起头,咬牙道:「这个世上陆展亭可以喜欢任何人,但不可以是亦仁,亦仁能喜欢任何人,但不能是陆展亭!」他说着一甩手,走出了院子。 庄之蝶神情黯然地看着他的背影走出自己的视线。 亦仁望着院中的菊,江南的秋色总是在落叶的枯槁与新菊的嫩黄里辗转,心情是落漠还是欣喜仿佛是依人选哪面去看。奶娘抱着头戴虎头帽的小娃娃走了过来。那个小孩约莫一周岁左右,眉目间很有亦仁的神韵。 奶娘抱着小娃娃给亦仁行了个礼,道:「奴婢给皇上请安!」 亦仁微笑着抱过小孩,道:「拘陆,你最近还好吗?」 那个小孩听了父亲唤他,似乎非常兴奋。亦仁转过头对奶娘道:「小仪在凤仪馆还住得惯吗?」 「回皇上,皇后娘娘过得不错,她最近办了几次诗社,来的才子、才女可多呢,凤仪馆的马棚里都待不下这许多的马匹!」 亦仁一笑,道:「看来她把我一纸休书给休了,好像是休对了!」 「皇后娘娘还问,拘陆已经会说话了,他的师傅是否也该去请回来了!」 亦仁回头笑问拘陆,道:「拘陆,你说我们是不是该把你师傅请回来了?」 拘陆张开小嘴,露出一对新长的虎牙,口水连连地,晃着小拳头。亦仁一笑,摸了摸拘陆的头笑道:「好吧,我们想办法把你这位不听话的师傅弄回来!」 他回头见宗布郭在门外晃悠着,就让奶娘抱走了拘陆,冷冷地道:「进来!」 宗布郭连忙欢喜地走了进来,趴在地上道:「臣给皇上请安,祝吾皇万岁万岁……」 「行了,我让你的做事,你做得怎么样了?」 宗布郭喜道:「回皇上,这药我足足熬了二十四个月,然后又用活人做,配合针炙试了三十八次,次次见效,万无一失。」 亦仁沉吟了一下,才盯着宗布郭一字字地说:「这药要是出一点岔子,我保证你在二十四个月里面一定死不了!」 宗布郭从未见过亦仁声色俱厉的说话,吓得身体一软,差点栽倒在地上,连连应是。 「如果成了!」亦仁淡淡地道:「你就是下一位太医院院士!」 宗布郭一下子心情又狂喜,语无伦次地道:「皇上,绝对万无一失,绝对万无一失!」 亦仁挥挥手,让他退出去。 宗布郭出了上书房的门,只觉得身轻如燕,他看到李侗抱着大卷大卷的案宗匆匆往四书库而去,忍不住笑道:「哎呀,李大人,怪不得皇上要让你去专门负责四书库里的案件录,你看看这么多的卷宗,你都能记得住,真是厉害。」 李侗见他骨头没四两重,轻笑了声,抱着案宗往四书库走去。 他将案宗往桌子一放,看了一下四周,从书堆里偷摸出一瓶小酒喝了一口,乐道:「你这小人知道个屁,这位子比大理寺卿舒服多了!」 他叹了一口气,回想起当年他跪在亦仁的面前,直到汗透重衣,亦仁的视线才从手里的书移开落到他身上,淡淡地道:「李侗,是吗?」 「是!」李侗颤声道。 「我听说你记性不错,多年前的案子还记得挺牢,案情也分析得不差,如今儿四书库案件录那里正缺这样一个人才,你就去那儿帮忙吧!」 李侗当时也不知道怎样浑浑噩噩地出了上书房,他原本以为四书库只是个过度,没几天亦仁一定会找一个借口砍了自己,没想到四书库就这样待了下来。 他刚又喝了一口,就被人一把夺下,管事的一脸怒色,道:「爷你又偷喝酒,还不快点干事,这儿一大堆的案宗今天都要编录在案的!」 李侗咽了一下唾沫,叹了一口气,嘟哝道:「我错了,还是当大理寺卿比较好!」 叶慧明在军机处议着西北防御,突然看了一下天色,连忙道:「什么时辰了?」 他一听说近午时了,拿起桌上的帽子道了一声下午再议,慌慌张张地夹着帽子跑了出去,众人似乎见怪不怪,纷纷拿起帽子各自出门散去。 叶慧明一溜小跑跑到了御花园后的饲养房,见外面大槐树上站着一只鹰,叶慧明连忙拿过一块肉,无比谄媚地道:「海东青,您是我见过最英武、最勇猛、最有风度的鹰,您看您的翅膀,唉呦!展开来那真是雄鹰才特有的风姿。」 「怎么会有人把您当只鸡,真是,真是笑死人了,来吧,这是我孝敬您的,这可是最上等的牛肉,是草原上最嫩的小牛肉,来吧!」 他焦急、渴望地看着那只鹰,但是海东青站在枝头上,连眼都不瞥他一下。 隔了一会儿,旁边的饲养太监走上前来,接过肉道:「将军,你今天又失败了,明儿再来吧!」 叶慧明垂头丧气地拎着帽子离开,两个饲养小太监小声议道:「你说也怪了,叶将军这两年什么好话都讲光了,有时马屁拍得我都觉得肉麻,这头鹰愣是一口不吃。」 另一个饲养太监笑道:「他居然敢把皇上的海东青塞在农户的鸡圈里,当时皇上说他只要给海东青陪个不是,海东青若是接受吃一块他给的肉就算了。我就想这事没这么简单,果然这都两年了。」 两人无比同情地看着叶慧明远去的背影。 沈海远进了亦仁的房间,一抱拳道:「主子,您说我们要去找陆展亭,您已经有方向了?」 亦仁慢条斯理地道:「这几年,我们的人几乎踏遍了中原,都找不到他的影子……」 「不但是我们,显然亦裕的人马也在找,似乎都没找到他!」 「不错,所以我猜……」亦仁回头一笑,道:「他躲在阿尔极木,很有可能就躲在兰都,就在亦裕的眼皮子底下!我们去那里找他。」 兰都夏尔巴村的祠堂里十几个孩童们一拥而出,村里的霍尔金氏才提着几两牛肉进了大门。村子里请的老先生正在读书,读到酣处还摇头晃脑一番,正是典型的中原酸秀才的模样。 霍尔金氏可不懂,她觉得有学问的人才能这样,像她这样一字不识的,头是绝对不敢晃的,只能低着。 「柳先生……」霍尔金氏笑道:「我们家老爷去中原进药材有一阵子了,到现在还不回来,想请你给写一封信去。」 她见老先生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手里的牛肉,只好连连唤了好几声,老先生才收回眼神,殷勤地问:「你想写些什么?」 他飞快拿好笔墨,铺好纸,将一支略秃的毛笔蘸满墨汁又问:「你想跟他说什么?」 霍尔金氏将牛肉放在桌上,犹犹豫豫道:「我当然是想他早点回来了,我听说中原女子长得可水灵了,村头叶尔家男人出去了一趟就带了一个中原的女人回来,现在叶尔氏天天到我这里哭,搞得我家的药草老是晒不干!」 老先生听了摸着胡子,点了点头,提笔刷刷写了几行字: 想人参最是离别恨,只为甘草口甜甜的哄到如今,黄连心苦苦嚅为伊耽闷,白芷儿写不尽离情字,嘱咐使君子,切莫做负恩人。你果是半夏当归也,我情愿对着天南星彻夜的等。 霍尔金氏看着那几行龙飞凤舞的字,欢喜地道:「先生就是先生,这就写停当了,我托人带信去!」 老先生看着她的背影一笑,提起桌上的牛肉笑道:「陆展亭啊陆展亭,你这个中原的大才子的字,如今也就值这一块牛肉嘛!」 他话虽如此,人却拎起了牛肉,欢天喜地地道:「真是都快忘了牛肉是什么味了,无论如何要找些好材料伺弄你,才不枉我对你日日惦记啊!」 他扶正帽子一溜小跑进了村里的后山,捡了一根树枝,哼着小曲在树林里找着。 他正找着,小孩们挥着树枝从身边冲过,一个孩子问:「先生,你找什么呢?」 陆展亭给他们比划了一下,说道:「是一种香草,等一下我拿来炖牛肉!」 小孩们咽了一下唾沫,乌黑的眼里都露出羡慕的目光,陆展亭笑道:「你们帮我找一下,找到了我炖好了肉请你们一起吃!」 小孩齐声欢呼,「哗啦」一声,纷纷奔去找香草。 陆展亭苦笑了一下,提起手中那块牛肉,叹道:「等一下要切得很小才行!」他转念一想,又乐了道:「总比没有强,好歹能尝到肉味!」说着,就低头又开开心心地找起香草来。 他埋头正找着,忽然树林中群鸟齐飞,陆展亭侧耳一听,远处传来一阵阵吆喝与马蹄声。他暗道不好,连忙大声呼喊着小孩靠边,他将小孩统统都拢在路边,扫了一眼问:「霍尔金家的雅都呢?」 「雅都说他知道香草在哪里,就一个人去了!」 「对啊,他不想让我们知道,这样先生就又可以夸他是殿士之才了!」 陆展亭打断了他们的七嘴八舌,问清楚了方向,急急奔去,远远看见雅都正翘着屁股埋在草丛中。 几头野鹿奔过,几个骑装的人正张弓搭箭对准那几头鹿,陆展亭都来不及更多的考虑,飞身扑去,抱住雅都,几支箭从头顶飕飕飞过。陆展亭只觉得右肩一阵刺痛,微抬头见自己的右肩上插着一支羽箭,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几匹马在他们的面前停了下来,几个人都约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模样,为首的一个长得长眉玉面,神情似颇有一些焦急,问:「你们没事么?」 「你说呢?」陆展亭忍着痛好笑道。 「你好大的胆子,我们长侍郎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我中箭了!」陆展亭爬了起来,他一动就抽动了伤处,不由得疼得一龇牙。 那少年侍郎吩咐道:「带他去看大夫!」 「不用了!」陆展亭连忙摆手道:「这山里有的就是草药,我自己等下采点敷了,不麻烦了!」 那少年侍郎皱了皱眉道:「虽说箭伤不是大伤,但是弄不好,也是会出人命的!」 陆展亭一笑,道:「真是不用了!」 他眼珠子一转,道:「不如这样吧,这箭伤虽说不是什么大伤,但是请个大夫出个诊至少要一钱银子,一帖金创伤药膏二钱银子总要吧,然后是一些养伤的汤汤药药,大夫复诊的诊金,前前后后加起来一两银子总是要的。」 「你看我年纪大了,这两个月恐怕都干不成活,您总共赔我三两银子这事也算了。」 少年侍郎听了一笑,道:「你的价钱倒也算得公道!」他跳下马从怀里摸出两锭纹银递给陆展亭道:「这里一共是十两纹银。」 陆展亭咧嘴一笑,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地接了过来。那少年一笑,刚想转身,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蹲下来,一把抓住陆展亭的胳膊,道了一声得罪,一掌击在肩处,陆展亭后肩上的箭飞了出去钉在树干上。 陆展亭看着那少年的背影,对一边目瞪口呆的雅都笑道:「这少年好像还不错的样子!」 后面的小孩都跑了过来,将身上带血的陆展亭围在中间,哭得稀里哗啦的。 陆展亭看着他们涕泪横流的样子,叹气道:「都别哭了,今天先生带你们到城里去吃顿好的!」 小孩子们一愣,脸上的泪水未干,立即欢呼起来。」 陆展亭回到自己的屋中,换了一身衣服,将自己的伤口处理了一下,所幸那支箭插入时已经是尾势,伤口也不深。陆展亭包扎过以后,就与十来个欢天喜地的小孩子一起坐着牛车往城里去。 兰都尽管建在绿地之上,但是草原外大漠的风沙仍然经常光顾。因此城里无论男女都流行戴带面纱的斗笠,陆展亭卷起面纱看着夕阳里的金黄色石城,忽然有一些怀念金陵粉墙绿瓦的那份旖旎。 不知怎地,似乎总有一个人影在心间若隐若现,心里一疼,强自将注意力又放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他转眼瞥见一间汉式建筑,金粉色的字上书「得月楼」,于是大声道:「就这间了!」 店小二有一些鄙夷地,看着他们将牛车拴在那些金玉鞍装点的骏马旁,陆展亭昂首阔步地领着十几个小孩子涌上得月楼,他们择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 陆展亭见小二势利,将怀中的两锭银子往桌上一放,冷笑道:「去给我办一桌十两银子的全羊席来!」 那小二脸上神色立马星月斗移,将银子一收,一路唱单而去。 陆展亭伸了个懒腰,摸了摸旁边东张西望兴奋不已小孩的头。他靠在窗台上望着楼下穿梭不息的人马,繁华嘈杂的街道,若不是这里人的装束略有一些不同,乍一眼看去竟会错以为回到江南。 天边火烧云滚,西风一吹,竟然悠悠扬扬下起了鹅毛大雪,陆展亭不由得长长吁出一口气。 得月楼的楼梯一阵踏响,有一群人上来,有人似乎与小二嘀咕了几句。不一会儿小二过来,讪笑道:「这位老爷,您能不能给挪个位置,外面的长侍郎老爷想要一个靠窗的位置。」 陆展亭打了个哈欠不答,外面有人朗声道:「里头人若是肯让出位置,你们这桌酒席我请了!」 陆展亭一听,立刻起身,却听有一温和的声音道:「位置自然有先来后到的,我们岂可难为别人,我也不喜欢靠窗的位置,太吵,我们就在这儿坐吧!」 「既然先生随意,那就委屈先生坐这儿了!」 此人听声音岁数不大,但似乎是这一群人的主心骨,只听屏风后面一阵落坐声,陆展亭满腹失望地坐回原位,又觉得那两声音听着都有一点耳熟。 又听那清朗的声音道:「兰都饮食虽然不及中原花式繁多,但也别有风味,尤其是这得月楼做的草原八珍,是用泡发好的发菜,加上新鲜的鸡茸、蛋清、细盐搅匀,摊成圆饼状放蒸笼里用大火蒸熟,改刀后置于盘底。 「驼掌心、驴鼻、驼峰、鹿鞭、猴头蘑切成圆片,牛鞭改成菊花形,分别用纱巾包好,人锅内加鸡汤、盐、葱、姜,再配上十年以上的花雕氽透去膻味,捞出沥干水分。」 「而后将驼掌心、驴鼻、鹿鞭、驼峰片按层次整齐地放入碗内,再淋上鸡汤、细盐、陈年花雕、葱、姜上笼蒸透人味,拣去葱、姜、滗出汤汁,扣在发菜饼的上面。」 「再用滗出的汤汁来蒸牛鞭,熟烂入味后点缀在其间,猴头蘑片则是加鸡汤、细盐等调味品在锅内烧至入味,而后勾薄芡,淋明油出锅,围在发菜四周。这道菜滋补为上,先生一定要尝尝。」 那温和的声音接着道:「没想到草原也有如此繁复的菜式,只以为草原人性子憨直,爱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不喜欢太过精致的东西!」 清朗的声音道:「先生过谦了,草原八珍稀罕的是食物,若是论烹饪的手段,这哪里可以与中原比,听说中原皇宫里单一道荷花鸡就有三十六道工序!」 温和的声音似有一些不以为然,笑道:「那吃着多费事!」 陆展亭听到这里已经是汗如雨下,他已经听出清朗的声音是那位在森林里遇上的长侍郎,那温和的声音却是如假包换的亦仁了。 陆展亭先前是万万没想到亦仁会在这个地方出现,而且是与兰都宫庭里的一位长侍郎在一起。他先是替亦仁一阵害怕,但转念一想,亦仁只怕十有八九有备而来,实在比自己安全得多,操心他还不如操心自己。 孩子们见陆展亭一头大汗地弯腰在桌底下转来转去,都蹲下来问:「先生,你找什么?」 陆展亭伸出一根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小声道:「狼来了!」 孩子们一头雾水间,小二一声羊来了,只见一只烤得金黄油亮的羊放到了中间小孩们一阵欢呼,哪里还管先生的狼,全部爬上了桌子,两手齐用,小二只得连呼当心烫着。 陆展亭哪里还有心思品羊,他竖着耳朵听着隔壁间任何一句对话。 「听说中原四大才子之首的陆展亭个人就极注重饮食,说看一人有无灵气端看他炒两道菜就知了!」席间有人插嘴道。 亦仁轻笑道:「那岂不是宫里的御厨最有灵气了!」 众人一阵哄笑,陆展亭则是一阵生气。 又听人道:「中原文人爱喝茶,听说越是名士越对茶有讲究,名士、僧人间常有斗茶一说,汉人中就有一大文人作诗云:从来名士爱评水,自古山僧爱斗茶。沈先生不妨讲讲这如何一个讲究法,这茶又是如何斗法。」 陆展亭听有人呼他沈先生不由得一愣,随即想到亦仁必定是化了名。 只听亦仁道:「不敢,这茶水讲的是一个香、色、味与饮茶的方式,或者说是当时的一个天时、地利、人和,在什么天喝,在哪里喝,又与何人共饮,都与饮茶的层次有着关联。」 「同一种茶,用不同的水来冲泡,茶汤的层次可以用千里计,陆羽就有山水上,江水次,刘伯绉分得就更细了,一共有七个等级。」 「第一为扬子江南零水,第二是无锡惠山寺石泉水,第三是苏州虎丘的寺水,第四乃是丹阳县观音寺水,扬州大明寺水排第五,第六是淞江水,淮水最下为第七。可见泡茶用水之细。」 众人啧啧称奇。」 亦仁笑指道:「你瞧,这蒙顶茶可惜用了这兰都城里的阿诺河水来泡,若是用它的源头天池池水,那茶汤的滋味可就天差地别了。」 众人连连称是,那清朗的声音吩咐人用快马去天池取一壶水来。 陆展亭听到此处,微微冷笑了一声,不屑地撇了下嘴,他头一歪见窗外雪下得更大了,将面前合着的茶杯一翻放到了窗外。 陆展亭这一桌尽管十两银子的菜式很多,也禁不住十几小孩猛抢,不多一会儿一桌菜就风卷残云,消灭得干干净净了。陆展亭唤来小二吩咐了几句,然后带着小孩从另一头楼梯走了。 亦仁正在聚精会神地,听着有人说着今天为了射着新鲜的鹿儿遇上的险事,他听到那老汉人先生奋不顾身救下小孩,又能面对箭伤镇定自若,风淡云轻,还能开口索要诊金赔偿,眼中瞳孔一收缩。 长侍郎笑道:「今天先生远道而来,想必也累了,若是饱了,我便安排先生去休息!」 亦仁微笑着道好,这时小二端来一杯子递给他,道:「刚才隔壁那位客官让我给您的,他说天水何须天池取,煮茶未必品茶人。」 亦仁接过杯子触手极凉,只见杯子里雪水渐融,最上面飘浮着朵朵冰清的雪花,连忙问:「这人呢?」 小二刚说了一句下去了,亦仁已经冲下了楼,极目远眺,哪里还有陆展亭的影子。 沈海远也跟了下来,小声道:「怎么了,主子?」 亦仁轻笑了一声,道:「他刚才就在隔壁,天池是天山顶雪融水,他取天降之雪,在天时地利上连胜我两筹,所以笑话我只不过是一个煮茶之人,未必懂得品茶!」 他看着那杯雪水,将它一饮而尽微微笑道:「没关系,我并不打算在这些地方赢你!」 第十八章 陆展亭坐在牛车上,摇摇晃晃往来路去,心思有一些恍惚,心里似有一些暗悔刚才没偷瞧两眼,到底有二年多没见了么,但又暗自笑话自己,若是当初走得绝决,又何须作这小女儿犹疑之态。 陆展亭想到此处,释然一笑,手中鞭子一挥,牛车跑得更快了。 他看到远方一队黑甲骑兵冲过来,马蹄扬起的滚滚烟尘,陆展亭连忙将牛车赶了靠边。 只见那些黑甲骑兵勒住马头,冷冷地喝道:「王令,从即日即时起,兰都城及周边三十个村子与十个屯包戒严,所有的人赶快回家去,不许留宿陌生人,凡是十日之内从中原来的人一律上报都衙府!」 陆展亭心里一阵紧张,不由得回望了一眼得月楼,犹豫了半天才扬鞭赶车而去。 他一整个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偷偷摸摸戴着斗笠又打算往城里跑一趟,才跑到村口,就见一群入围在树下。 陆展亭跑过去挤进人群,见亦仁与沈海远的画像挂在树上,只觉得心里一阵抽紧。他跑出来喘了几口气,心想亦仁怎么会如此糊涂,来兰都还暴露了行踪。 霍尔金氏见陆展亭的装束便笑道:「柳先生,王令,从昨日起谁也不准出村子!听说都衙府里会来人盘查人口。」 陆展亭见村口果然有巡逻士兵把守,他只好折回住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从橱里将自己的替换衣服都拿了出来,包好,又将厨房里剩下的米、干粮打了一个包,统统系在身上,翻窗从后村口进了山里。 他找了一个山洞,又偷回去两次将被褥统统都扛到山上,夜里风极大,他人倒似燥热无比,连被子都盖不住。 陆展亭在被褥上翻来覆去,总是梦魇不断,一会儿梦见亦仁被亦裕抓住了,一会儿梦见自己被亦裕抓住了,每次都是从梦中惊醒过来。一直到天放大白,他才倦极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隐隐约约中,他听到周围嘈杂无比,连忙翻身起来,走出洞口,见村民们纷纷往山里逃。 他一把抓住跑在前面的叶尔氏问道:「怎么了?」 「唉呀,王的黑甲骑兵追着一个中原人到了村子里,在那里又打又杀,太吓人了!」叶尔氏说着打着哆嗦,道:「那些箭在头顶上飞来飞去的,我的老爷……老爷等等我!」叶尔氏喊着,追着一个拖着中原装束女人的男人而去。 陆展亭在那里喘着气,他见霍尔金氏牵着雅都的手,连忙上前问:「那中原人怎么样了?」 霍尔金氏叹气道:「不知道啊,好像受伤了,那些火箭飕飕的,哪儿都*了!」 「那个中原人被射了一箭哦!」雅都连忙道:「我有看见!是一个长得很英俊的中原人,使一把很漂亮的宝剑,很厉害的样子!」 「伤哪了?」陆展亭一把抓住雅都。 雅都想了想,指着肩膀道:「好像是这里!」陆展亭松了一口气,苦笑着擦了一下额头上沁出的汗。 谁知雅都歪头又想了想,大声道:「不对,是这里!」他指着自己的小胸脯道。 陆展亭只觉得眼前一黑,可是雅都又迟疑地道:「好像也不对哦,那个中原人很高,应该是这里!」他的手指又从胸脯挪到了自己的肚子上。 陆展亭黑着脸问:「到底是哪里?」 雅都的手上下移了一会,最终折了个中,很认真地指着自己的小胸脯道:「是这里没错,先生,你知道我绝不会看错!」 他们说着,突然山下传来了炸响,材民们纷纷道:「天哪,这是王最近从西番那里运进来的那些炮吗?」 他们的话没有说完,陆展亭已经像发了疯似地冲下山。 他冲进村子,村子里有几处房屋燃着的火,升起的烟被风一吹,整个村子里都似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黑色烟雾。 「亦仁,亦仁!」陆展亭挥着这些雾大声喊着,他从村头一直跑到村尾,在地上那些狼藉中寻着亦仁的身影。 他忽然觉得有一些奇怪,周围很静,只听到有人轻笑。 陆展亭猛然抬头,看到亦仁穿了一件月牙色的白色劲装坐在一个高高的草垛上,他曲起一条腿,一只手搁在上面托着下巴,另一只手则竖握着一柄七星宝剑。 陆展亭半仰着头,与眉目间都蕴含笑意的亦仁对视着,他突然一个转身,撒腿就跑,还没跑出多远,就被亦仁追上一把抱住。 陆展亭挣扎着,但是亦仁轻笑着将他往屋里拖。亦仁将陆展亭按到屋里的榻上,伏在他身上。 陆展亭面红耳赤,骂道:「快滚开,你这头大尾巴狼!」 亦仁将头伏在他的颈脖旁边,轻声道:「我很想你,展亭……」他深深吸了几下,道:「想你的味道!」 陆展亭冷笑两声,道:「恭喜你,我好多天不洗澡了!」 亦仁头竖了起来,两眼发光,陆展亭与他视线一碰慌忙调开头,只听他很高兴地说:「这么不干净,让我仔细检查一下!」 两人缠斗了一会儿,陆展亭的衣服就已经脱得七七八八了,亦仁眯着眼笑道:「展亭,你的技巧不好,有负风流才子之名,现在让我来教教你!」 他伸出舌尖轻舔了一下陆展亭的乳尖,听到他的抽气声,笑道:「能用舔的地方,别用咬的!」他将手伸进陆展亭的底裤,轻轻揉动着道:「让对方先愉悦一下,这是一种风度!」 他嘴里说着话,手却一点也没闲着,轻抚过陆展亭每一个敏感的地方,陆展亭觉得整个人都好像被丢到了欲火里煎熬着。 他突然发现自己也很想念亦仁的味道,那种裹着淡淡熏衣香的味道,想念他微凉的身体,他手不由自主地滑入亦仁的衣襟,触及光滑的肌肤,心中的渴求就更旺盛了。 他与亦仁唇舌相交,缠绵着,亦仁托着他的头,让他能不费力地与自己贴得更近。陆展亭只觉得亦仁下面那只手的韵律,能让他的意识整个都飘出脑海,一波接着一波的快感,让他的呻吟从他与亦仁相交的唇鼻中逸出。 颠峰的感觉好久都没有尝试过了,所以它快得都让陆展亭感到羞惭。 亦仁伸开五指让陆展亭看着那乳白色的液体,一滴一滴地滴在他的胸腹上,亦仁微笑着俯下身去,轻吻那些痕迹。 陆展亭的手纠结着他乌黑的头发,开口问:「亦仁,如果……是时光倒流,有些事你是不是就不会做了?」 亦仁抬起头,微笑了一下,道:「不会!」他温柔地补充道:「不过我会做得更小心一些,不会再让你伤心!」 陆展亭瞪了他许久,突然一拳击过去,亦仁笑着握住他的拳头,两人一番厮打,亦仁将陆展亭的手压在他的耳旁,微笑着俯视他。 陆展亭将头一偏,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亦仁吃惊地缩手,道:「你属狗的,居然咬人!」 他见陆展亭趁着空档去拉裤子,就笑着又拉了下来,道:「你饱了,我还饿着呢!公平一点!」 他将陆展亭两腿分开了拦在自己的腰间,然后俯下身去,堵住陆展亭想要开口骂的嘴。一时唇舌间那种酥酥麻麻让人都休了声息。 远处似乎传来阵阵马蹄声,陆展亭迷糊地睁开眼,突然打一个激灵,道:「你该死,你真把黑甲骑兵招来了!」 亦仁微笑着缓慢地做着准备工作,眯着眼笑道:「那样我才觉得刺激,这样才有兴致!」 陆展亭情急之下骂了一句粗话,想要起身,亦仁突然嗯了一声,皱眉道:「你别起身,我那里不会打弯啊,难度太大了!」陆展亭才发现他居然已经进去了,只好跌躺回去。 体内越来越快的撞击,远处似不停传来黑甲骑兵的拍门声,陆展亭每次想要集中精神听远处的动静,都会被那种窒息的快感拉回来。 亦仁很兴奋,陆展亭好不容易等到他退出去,刚想起身,却被他抱起来,道:「我觉得这个姿势是不错的,只是对你来说难度大些!」 陆展亭感到他又想进入自己的体内,脑门上不由得冒出冷汗,道:「你没弄错吧,没听到他们进村了!」 亦仁好像没听到,他拍着陆展亭的臀部,皱眉道:「这个姿势不是你向往的嘛,那就快点动啊!」 陆展亭想要发作,但是明白亦仁是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甘休的人,只好咬着牙努力上上下下动着,亦仁轻轻嗯了一声道:「原来你喜欢自己主动的!」 陆展亭忍无可忍,刚想破口大骂,亦仁似乎已经达到了高潮,他脸上泛着红晕道:「其实我也喜欢你主动一点!」 他说着翻身起床,拿起一块白布将身体擦干净,这时候陆展亭听到外面的拍门声已经很近了,整个脸色都变了。 亦仁却不慌不忙地取过放在椅子上的一套衣服穿上,然后将陆展亭推入被褥里,用被子替他盖好,又快速将地上的衣服收拾一下,卷起来塞入衣柜里。 亦仁拍了拍手,外面一人掀布帘子走进来,陆展亭吃惊地道:「叶尔氏!」 那个女人用男声笑道:「陆公子弄错了,我不是叶尔氏!」 亦仁淡淡笑道:「他是易行之!人称千面郎君!」 易行之一笑,陆展亭看着他那张几乎可以乱真的脸张大了嘴巴,只见他走到他面前,取出一些笔、粉团、皮之类的物事在他的脸上描描画画,整治了一番,点了点头。 亦仁走到陆展亭的面前,笑道:「虽说我家展亭不是才貌双全,天可怜见呢!」 陆展亭怀疑地看了他一眼,那个易行之已经将他束发的帕巾摘下,抖了抖,笑道:「这样就可以了!」然后转回头去替亦仁装扮。 那些粉团在亦仁的脸上搓着,渐渐地,亦仁的瘦下巴变得宽大起来,成了圆脸,易行之再描画了几笔,他顷刻就变成了一个脸皮微赤、微带风霜地道的草原男人。 「叶尔!」陆展亭脱口道。 亦仁微笑着转过头来,冲着陆展亭长长作了一揖,道:「夫人,这厢有礼了!」 陆展亭见面前有叶尔、叶尔氏,当然立刻猜到自己被打扮成了谁,门外已经有脚步声走来,他也顾不上了,只得人往被里缩了缩。 易行之快速将东西收拾停当,一阵巨大的拍门声后,他跑去开门,门一开就尖着嗓门嚎哭道:「老爷们,你们怎么才来,那些可恶的中原南蛮子放火,要烧我们这些最忠于王的人的房子!」 陆展亭听他一口地道的当地话微有一些吃惊,等到他听到亦仁开口就更吃惊了。 「长侍郎老爷!这些南蛮子为什么平白无故袭击我们村子!两边又要打仗了吗?岂不是生意又做不得了!」陆展亭听见亦仁几乎也是一口字正腔圆的当地话。 「你们只管放心,不过是一些中原来的流寇!与两国的关系无关,不会影响贸易!」那带头的人声音很清朗,掀开帘子走进了里屋,他上下扫了几眼。 陆展亭忍不住微抬眼帘斜眼看去,只见那长侍郎正是树林里碰上,又在酒楼撞上的少年。 他的视线与那少年一碰,连忙缩回。只听那长侍郎翻阅着手中的册子道:「你有一位中原来的夫人是吗?」 「正是!」亦仁道:「中原的女子身体娇贵,不适应这冬天的气候,这两天病着了!」 易行之突然插嘴愤恨地道:「什么娇贵,她就是偷懒……」 亦仁回眼狠瞪了他一下,他才心有不甘地住嘴。陆展亭在被子里又好气又好笑。 那长侍郎似乎也觉得挺有意思,微走前两步,看了陆展亭一眼,才收起册子笑道:「好了,那些中原人应该不会回来了!」他展开一卷画册,道:「你们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亦仁见图上画的正是陆展亭,他一脸满不在乎地立在那里,他一笑道:「没见过!」 长侍郎又换了另一张图,问:「这个人你见过吗?」 亦仁见那张图上白衣劲装,手握宝剑,正是自己,淡淡地道:「这个人也没见过!」 长侍郎卷起图,道:「那好!有消息记得去都衙府报告!」 「一定,一定!」亦仁一边说着一边将长侍郎送出了门。 那长侍郎一出门,陆展亭就翻身起来,恨声道:「快把我换成男人的面貌!」 亦仁一句我觉得你这样也挺好被他狠狠地瞪了回去。 易行之问亦仁道:「陆公子化成谁比较好呢?」 亦仁摸了摸下巴,笑道:「就化成刚才那个长侍郎的模样吧,我觉得我这个没行礼的弟子长得倒也挺伶俐的!」 陆展亭刚想反对,但觉得总比描成女人样要好。 易行之动作很快,三两下就将陆展亭改装好了。亦仁突然嘘了一声,只听隐隐约约传来车轮的推动声,亦仁微微冷笑道:「看来这是一头小狐狸,还不仅仅聪明伶俐呢!」 他回头见陆展亭已经穿好了衣服,道:「等下我们前面打起来,你就从后门大摇大摆地出去,直接出城去,在天山脚下等我!」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淡淡地道:「你别再跑,你再跑我也还是能找到你!而且我不喜欢你要逼我用我不喜欢的方式来待你!」 他的话虽淡,却是第一次对陆展亭说狠话,陆展亭皱了皱眉,但是现在对目前局势的担心超过了一切。 亦仁将门一打开,长侍郎带着一群黑甲骑兵已经推着一门炮对着屋子,亦仁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德庆帝,我叫谢问柳!」长侍郎恭敬地答道。 亦仁一笑,道:「无心问柳柳成荫,看来你父母得你不易,」 谢问柳道:「我父五十,母四十方才生下我!」 亦仁一笑,道:「好!那我替你这对可怜的父母留下你的命了!」 谢问柳笑道:「人都说德庆帝气度不凡,果然名不虚传,我先谢过了!」 他见亦仁始终不问他是如何发现的,有一些好奇,又见亦仁始终微笑着与他闲话家常,纵然他平素最沉得住气,也不由得问:「德庆帝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发现你的破绽吗?」 亦仁轻轻一笑,缓缓抽出宝剑,谢问柳早知亦仁是南国皇朝第一高手,所以几乎是屏息提神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可突然一桶水从天而降,将他与旁边的大炮浇得湿透。一个黑衣人将水桶一扔,点着树梢一借力,轻飘飘落在了亦仁的身边。 谢问柳慌忙去检查大炮的引芯,亦仁则轻笑道:「我当初说什么来着,这种炮看着威力不小,其实一无用处,一桶水就能让它变成一堆废铁!」他淡淡地道:「你还要与我打吗?」 谢问柳笑道:「能与南国皇朝第一高手一战是我的荣幸!」 亦仁赞赏地点了点头,但他边上的沈海远则笑道:「恐怕你今天还没有这个荣幸!」 那个谢问柳也笑道:「当然,我自知武艺与德庆帝相差甚远,就连这位黑衣大哥也未必能赢,所以想把这一战押后五年,五年以后我一定赴约!」他想要走人,却把话说得极漂亮。 亦仁淡淡笑道:「我既然已经说了会替你父母留下你的命,自然会让你走,不过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谢问柳想了想,爽快地说:「我只知道可汗对千面郎君易行之很感兴趣,这两年招揽了江湖上不少的易容好手,这些好手分析过易行之所有的杰作之后,发现他有一个毛病…… 「就是在每个易容的作品左耳上都会点一颗米粒小的朱砂痣,以示这是他的作品。」他一笑,缓缓地道:「所以就算陆展亭逃得出这个村子,他也逃不出兰都!」 亦仁冷冷地看了一眼惶恐不已的易行之,淡淡地笑道:「不错,真没想到亦裕学聪明了!」 他一句话出口,沈海远与他双剑齐飞,竟然将除了谢问柳以外所有的黑甲骑兵杀了个干净。 亦仁将滴着血的剑抵着谢问柳的脖子,道:「你知道我最不喜欢什么!」 谢问柳虽然额头有汗,却依然微笑道:「人说德庆帝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我实在猜不出有什么能让德庆帝觉得不悦!」 亦仁微微一笑,道:「亦裕身边有你这样的人才,真是不容小觑!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逼我食言!」亦仁莞尔一笑,道:「有的时候,我也是会改变主意的。」 谢问柳这时候汗流得更多了,强笑道:「所谓君子一诺……」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亦仁微笑着打断,道:「君子的虚名在我眼里一钱不值!我也不是君子!」 「可您是王者,是金口!」 亦仁转头问旁边还站着的两个人,道:「你们刚才有听到我许诺什么了吗?」 「主子说什么了?」沈海远惊讶地问,谢问柳苦笑地看着他原本平板的脸上好像突然起了涟漪。 易行之摇了摇头,一脸的茫然。 亦仁眯着眼笑道:「瞧!现在我可以杀你了吗?」 谢问柳满头大汗,隔了许久才道:「德庆帝有什么想用我的地方就说吧!」 亦仁收回了剑,笑道:「再告诉你一件事,我喜欢聪明人!」 陆展亭穿着一件黑甲军装大摇大摆出了村子,虽然村子里的黑甲骑兵眼里流露着诧异,但见他们的长官神色严肃,谁也不敢开口询问。 「马!」陆展亭走到一个牵着马匹士兵前低声喝道,士兵连忙将缰绳递给他。陆展亭翻身上马,狠抽了几鞭,就快速出夏尔巴村。 一阵快速的急驰之后,兰都厚重的石砌城门就在眼前,陆展亭深吸了一口气,放慢蹄速,挺起胸膛乘马出城。 「长侍郎!」 城门口的士兵恭敬地打着招呼,陆展亭微微点了点头,心里暗喜,两腿一夹马肚就要穿城而去。 「谢问柳,你出城去哪里?」有一个声音慢条斯理地问。 陆展亭一瞬间,背脊一僵,那冷冷清淡的声音不是亦裕又能是谁,但是他很快回过神来,连忙翻身下马,躬身道:「回王,属下得报亦仁与陆展亭已逃出城去,属下正打算去追!」 亦裕穿了一件黑色的骑装,望了一眼天边彤红的朝阳,淡淡地道:「那我们一起去追吧!」 陆展亭硬着头皮道:「是!」 亦裕领着一队黑甲骑兵出了城,陆展亭翻身上马想混在那队人马里,但是那些马队似乎受过特别训练,一匹接着一匹,他竟然插不进去,只好尴尬地排在队外。 「谢问柳!」 亦裕突然唤他,陆展亭只好策马走到他跟前。亦裕闲散地问:「你跟了我这许多年,我这人有什么长处吗?」 陆展亭干笑道:「很多啊!」 「比如呢?」 「聪明,勤奋好学!」陆展亭扳着指头细数着,道:「勤政,当然最重要的是勤政!」 「对人呢?」亦裕抬头看着连绵的天山问。 「对人……」陆展亭的脑海里立刻升腾出亦裕又阴又狠的表情,心里一打哆嗦,支吾道:「很好啊!」 亦裕轻笑了一声,又接着问:「我有没有什么缺点?」 陆展亭心想实在太多了,可说哪样好呢,他伸出食指挠了挠头皮,一抬眼皮却发现亦裕正回眸望他,他一接触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吓了一跳。 可还没说话,亦裕已经下马了,他握着马鞭指着天山道:「我听说那两人正躲山上去了,我们现在上山去。」 陆展亭环视了一下四周,见周围都是黑甲骑兵,根本无路可逃。只好轻轻叹了一口气,跟在亦裕身后往山上爬。 天山山势极陡,越往上越是陡峭。陆展亭集中精神爬山的时候,亦裕又淡淡地开口了,道:「刚才那个问题是不是很难回答,我来替你回答吧!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霸道、自大、凶狠、蛮不讲理对不对!」 陆展亭见他说得那么坦白,只好脸皮抽搐了一下,道:「哪里,哪里……」 可是他话未说完,亦裕已经停下了脚步,半转回头道:「可是,展亭,我已经得到教训了不是吗?」 他一句话出口陆展亭吃惊不小,脚下一滑就要滚下山去,亦裕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我是谢问柳!」展亭爬起来挣扎着说了一句。 亦裕不去理他,看着他缓缓地道:「我已经为此失去了自己的皇朝,我不想再为此失去你!」 良久,陆展亭苦笑地道:「大君,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何必总是要去执着一些不可能!」 亦裕深吸了一口气,道:「亦仁不也是执着着不可能,他也不是如愿以偿了吗?」 陆展亭一笑,道:「你跟他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 「他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亦裕一字一字地道:「我很清楚的知道,我想要你!」 陆展亭淡淡一笑,道:「你是自己想要我,还是仅仅因亦仁想要我而已?」 沉默了一阵,亦裕才道:「我不可否认,最初是因为亦仁对你的在意才让我留意你,可是后来不是的,所以我是同他一样的,我也在意了你十多年。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我向你保证,我与亦仁从前的事都一笔勾销。」 陆展亭微微叹了一口气,道:「你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在意亦仁,不过是因为他不在意你,你在意我,不过也是因为我不像别人那样在意你。 「你在意我们,只是因为一个得不到!如果得到了,你会觉得,我们也并没有你想的对你来说那么重要!」 「给我一个机会!我会用事实向你证明,我对你的感情一点也不比亦仁少。」 陆展亭低头良久,才温和地道:「对不起,我把这个机会给了亦仁,就不能再给你了!」 亦裕深吸了一口气,吼道:「为什么你从来不相信我的感情,可是亦仁如此伤害了你,利用了你,你还是对他付出了感情?」 陆展亭微微一笑,苦涩地道:「无论他用什么样的方式,我相信他都对我是有感情的,至于他用什么样的方式,那是他的天性,就像一头狼,即使它微笑,牙齿也是滴血的。」 亦裕纵声大笑,陆展亭除了苦笑只有苦笑,他太了解亦裕,知道他阴狠的性子又发了。 果然亦裕笑完了,才对着陆展亭冷笑道:「你这个比喻真是太恰当了,亦仁是狼,自然我也是狼。差别是他那头狼很幸运,就算一头羊当了他的诱饵,羊也会相信它是喜欢它的,而不是喜欢它身后的羊群……」 他看着陆展亭,淡淡地道:「那就来帮他明白这一点!」 他将陆展亭拖上一段悬崖,用绳索缚住他的双手,一端缚在悬崖上的尖针松树上,定睛看着陆展亭,道:「你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陆展亭轻轻摇了摇头。 亦裕一咬牙,脚一扫,陆展亭就倒在了地上,顺势滑下悬崖半吊在空中,亦裕坐在悬崖上,道:「展亭,如果你后悔了,我就拉你上来!」 他良久也没有等到陆展亭的答复,就沙哑地道:「展亭,若是你打算考虑一下,我也拉你上来!」 陆展亭看着下面万丈悬崖,咽了一口唾沫,长叹了一口气,道:「不用考虑了,你也说过我是一个永远也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的人!」 亦裕笑得前仰后合,红着眼道:「好,好极了!」 他听到下面传来一阵喧哗声,就站了起来,冷冷地看着亦仁押着庄之蝶缓缓走上来,他慢慢抽出宝剑。亦仁的剑抵着庄之蝶的脖子,与亦裕对视着,庄之蝶脸色苍白瑟瑟发抖。 亦裕微笑了一下,道:「你以为她的命能要胁我吗?我还以为十哥有多么运筹帷幄,原来只会挟持一个无用的弱女子。」 亦仁一笑,道:「你在乎她的,因为……她已经是这个世上唯一还在乎你的人!」他看着亦裕的脸色一白,又轻描淡写地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根本无所谓。你只要明白一点,我绝不会是陆展亭!」 亦裕呵呵笑了一阵子,才问:「十哥,天底下人的心你都明白,你明不明白自己呢?」他将剑抵住吊着陆展亭的绳索上,轻轻地道:「你所干的事真的是为了与陆展亭在一起吗,而不是为了我的江山?」 亦仁的视线落在那根绳索上,没有回答。 亦裕道:「连你自己也很难回答是吗?那就让答案自己跳出来吧!」 他说着剑猛然一挥,砍断了绳索! 第十九章 那条断了的绳索在空中劈啪,有如一条灵蛇似地扭动着,瞬间就要消失在三人的眼前。 亦仁似乎都没来得及思考,他一个跃起,手抓住了那根断绳的末端,但是他腾起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被陆展亭加速的坠落拖下了悬崖。 而就在他被拖落下悬崖的那一瞬里,有一些迷茫的亦裕似乎也惊醒了,他伸出手抓住亦仁后背的衣服,只听「哧啦」一声,他仅仅拉下亦仁的一片衣服,亦仁与陆展亭就这样在他的眼前跌落了万丈深渊。 亦裕呆愣地抓着那一片衣服,蹲在悬崖边上。 庄之蝶似乎也惊魂未定,她走到亦裕的面前,看着悬崖底,良久才叹道:「你现在总该相信他们彼此是真心的了吧!」 亦裕抬头痴痴地道:「不是这样的,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他说着对着那片衣服放声号啕大哭,庄之蝶叹息着将他搂入怀里。 陆展亭在云里雾里下坠,亦仁手中的宝剑沿着悬崖的山壁快速地磨擦,剑与山石间火光不断闪现,当剑终于碰到泥层,亦仁一咬牙将剑狠狠插了进去,两人顷刻间身形顿住,亦仁长出了一口气。 陆展亭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两人在半山腰的云层里挂着。亦仁一只手握着剑柄,一只手缠绕着连着陆展亭的绳索。 陆展亭仰起头,平静地问:「你怎么也下来了?」 亦仁道:「我说过,展亭与江山,展亭在前,江山在后,我不会对你食言!」 陆展亭摸索着绳索问:「你能不能把绳子卷上一点?」 亦仁嗯了一声,他努力缠绕着绳子,缩短与陆展亭的距离,直到陆展亭可以握着他的手,他温柔地问:「展亭,过去我确实做了好多的错事,伤害了你,你原谅我好么,我们重新开始!」 陆展亭握着他的手,缓缓地道:「其实就算你不跳下来,你伤害我的那部分,我也已经早就忘了……可是蛛儿……她是我没有权力原谅你的那部分!」 他看着那万丈深渊,微笑道:「其实我刚才觉得这样真是再好也不过了,我在想,我不用一闭眼就看见蛛儿在责怪我!」 亦仁半垂着眼帘,隔了一阵子,才嘴角微微一弯,淡淡道:「我可不,我喜欢与你活在红尘里,不管哪种活法!」 他说着吹了一个口哨,不久空中出现了一只鹰的身姿,它一发现亦仁的踪迹就欢快地在空中转了两个圈,然后飞走了。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崖上就有绳索垂下,沈海远沿着绳索爬下,他先将陆展亭缚在身上爬上崖去,亦仁则借着绳索几个踩踏翻身上了崖。 亦仁一上崖,就立即用海东青下令北边所有驻军备战,又着令从南部调重兵前往北边。 不出三天,亦裕就已经纠集重兵接近南国边境,但一接触发现南边重兵把守,他也不恋战,立即就回撤了。 亦仁听了汇报,微微一笑。沈海远道:「主子,这亦裕好像长进了不少!」 亦仁坐在马上,回看了一眼马车里拥着棉被呼呼大睡的陆展亭,微笑道:「亦裕也算一个聪明人,他最大的毛病就是沉不住气,可他手下的谢问柳是一个极懂得审时度势的人,刚好可以弥补他的不足,假以时日倒确实是劲敌!」 「幸好庄家突然解散了所有的护卫军,承诺专心经商,绝不涉足政事,否则倒是棘手得很!」沈海远道。 亦仁又看了一眼熟睡的陆展亭,淡淡地道:「说明庄之梦还算一个信守承诺的人!」 沈海远想了一想,恍然道:「你是说他与……」 沈海远悄悄指了指陆展亭,亦仁微微一笑,叹了一口气,道:「以前父皇极喜欢陆展亭,他说如果陆展亭也是一位皇子,我与亦裕都不是他的对手。你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沈海远张了张嘴,惊讶地问。 「他说,仁者无敌。」他说完抽了一下马,加快了马速,一众马蹄踏出了滚滚尘烟。 陆展亭伸了个懒腰,环视一下自己的新居,亦仁并没有问过他的意思,就将他的居所安排在了皇宫里。 这里原本是亦仁没有登基前的住所,也是过去的皇室仕族的学堂,在皇城内,却又与皇城隔着一道内门,是一处清雅静修的好处所。 陆展亭躺了几天,闲得无聊,就打算出去溜达一下,想了想打算去见慧敏皇太妃,一路想着这位暴脾气的太妃必定会大发雷霆,自己该如何赔不是,肚子里拟了几个笑话。 刚走到内门,抬头见叶慧明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连忙叫了一声大哥。叶慧明脚步不停,道:「兄弟,哥这会儿有事,回头再跟你聚!」 陆展亭一阵好奇,跟着叶慧明也跑到了后花园饲养房。 只见叶慧明拿着一块獐子肉,对着外头的古柏树无限谄媚地说道:「海东青,几日不见,我对您的思念犹如滔滔的江水一般连绵不绝,那份牵挂它犹如地狱的岩火灼烧着我,让我寝食难安。」 「我一想到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您的英姿,就犹如身受炮烙之苦。您归来的消息对于我来说,不亚于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 陆展亭听得目瞪口呆,他用手捂着额头,仔细看了又看,才确定亦仁不在树上,只有一头正在梳理自己羽毛的鹰。 「来吧,这份是我让人从森林里特别为您猎来一岁半小獐子肉,是最新鲜也是最可口的,特地孝敬您的!」他说着晃了晃肉,嘴里还喷啧了两声,渴望无比地看着海东青。 陆展亭见那头鹰毫不理睬他,继续梳着自己的毛,他摇了摇头走过去抓过那块獐子肉,狠狠地抛向远方,嘴里喝道:「海东青,去!」 那头鹰瞬间精神抖擞,展翅急飞,在那块肉还没有坠地之前将它叼住,在空中一阵嘶咬,三下两下将獐子肉吞下肚,然后在两人头上盘旋着,骄傲地鸣叫着。 陆展亭拍了拍呆若木鸡的叶慧明的肩,笑道:「它是一头鹰啊,你当鸡似的喂它,它岂会理你!」 他哈哈大笑着离开了叶慧明,往慧敏皇太妃的寝宫里去,刚通报完就见慧敏跌跌撞撞地着中衣,赤足跑了出来。 陆展亭见她蓬头垢面,目光痴呆,也是吓了一跳,慧敏十指紧紧地扣着陆展亭,嚎哭道:「你又把我丢下了!」 陆展亭半抱着她,边哄着她边笑道:「哎呀!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他将慧敏扶上床,替她盖好被子,然后拉了一张椅子在她身边坐下。 等伺候的宫女一走,刚才还一脸糟容的慧敏皇太妃突然眼珠子活了起来道:「你不是跑了,怎么又被逮回来了?」 陆展亭一愣,苦笑道:「谁能逃得出亦仁的手掌心!」 慧敏轻呼了一声,道:「这小子的花花肠子其实一点都不比亦裕少!」 「只多不少!」陆展亭点头,他好奇地问:「太妃你干嘛装病?」 慧敏乌黑的眉一挑,拉长了脸道:「还不是你害的!」 「我?」陆展亭惊愣地问。 「不错,」慧敏诡异地道:「前一阵子王守仁来给我问例诊,总是有的没的提起你,还说你并非陆傅峰所出,听说是从宫里偷偷抱出去的!」 陆展亭大惊道:「哪有此等事!」 「霍,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就差没说你就是我当年被毒死的孩子!」 陆展亭听到这里恍然大悟,心里猛然火起,腾地站了起来。 慧敏连忙拉住他,道:「别激动,别激动。」她长叹一声,道:「我在冷宫里待了这十几年,都修炼成精了,心里早亮得跟明镜似的,要不是我那可怜的孩儿就是在我怀里断的气,我真要上了他这恶当!」 她冷哼了一声,道:「他当我是蛛儿,被他三言两语一煽就能搭上性命!」 陆展亭微闭眼仰脖长叹了一声,笑道:「他倒未必是想要你的性命!」 慧敏笑道:「他就想我这样子,让你一瞧啊,心里内疚万分,从此就像一根瞧不见的绳似地把你拴在宫里头!」她拢了拢头发,道:「如果我不如了他们的愿,就亦仁那一肚子鬼花样,不知道又要想出其它什么法子整治我。」 陆展亭涩然一笑,道:「他自己已经是最好的一根绳子,什么时候亦仁也变得这么没有自信。」 慧敏笑问:「你有没有放过纸鸢,若是你手中线从未断过,你一定是自信满满的,可是一旦它断过,你再放就会担心那线会断,就会不由自主地去迁就手里的纸鸢,其实是人在放纸鸢也是纸鸢在放人。」 她叹了一口气问:「亦仁确实不是一个很好的伴侣,既有占有欲又有控制欲,再多的情也让人觉得无福消受,可是我瞧你喜欢得紧……」 「真是人结人缘,我现在就怕你放不下蛛儿这件事,你要是当真就想与他一世了,那就最好忘了吧,不要给自己添不好受!」慧敏拍了拍陆展亭的手。 她见陆展亭长久不语,就道:「若是有一天你觉得实在无法与他再共处,想要离开,我给你一样东西!」 她伸手抽出枕筒,打开一侧,从里面掏出一个丝绣锦囊,递给陆展亭道:「这是我们叶家的传家宝,大概一百多年前,我们叶家有一位叔辈喜好游猎,他曾在山府之地发现了一处与世隔绝的地方。」 「桃源?」陆展亭笑问。 慧敏笑道:「是不是桃源就不清楚了,但是那里地势极为复杂,而且外头有一远古天然的八卦阵,外面的人根本进不去。 「这位叔父公因何机缘进去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我这位叔父公也是一位天才,他不但进去了,还很详细地绘制了一份图。只要你找到这一个地方,再依照图中所示就能进到这个世外桃源,到时亦仁想要找你,难如登天。」 陆展亭捏着这个锦囊喃喃道:「这么珍贵的东西你怎么给了我!」 慧敏长叹了一口气,道:「这是叶家祖传的避祸圣地,我进宫之时,父亲跟我说,宫内多横祸,若是我将来有所出,又无法在皇朝立足,便可以去世外桃源避世。可我的孩儿还没有会走路,就死了……」 她抚摸着陆展亭的手背道:「所以,我就把它给你了,要不要用,你自己看着办。」 陆展亭手里紧捏着锦囊浑浑噩噩出了慧敏的寝宫,他回了自己的房间,手颤抖着拉开锦囊上的丝绳,但是突然又抽紧了它,将它夹入一本书里,又在那本书上堆满书。 陆展亭往床上一躺长出了一口气,翻来覆去,又起身扒开书堆将那锦囊找出来,在屋子里转着圈,最终还是没打开。 他气急败坏地找出一枚铜钱道:「干字在上,我就看,坤字在上,我就不看!」 他说着用拇指把铜钱一弹,那枚铜钱在空中翻着身跌落在书案上,是一个干字。 陆展亭咽了一口唾沫,道:「三次为准!」 他说着又将铜钱一抛,那枚铜钱「哨啷」又掉了下来,赫然还是一个干字,陆展亭连忙抓起它又抛了一次,这一次落下来,陆展亭闭着眼睛捂住了字面,他睁开眼轻抬手背,可是最终没看,将枚铜钱往院外一扔。 这时沈海远正一五一十地将他与慧敏的对话汇报给亦仁,他气愤无比,一张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也扭曲着,道:「主子如此待他,他还是这样三心二意,简直不知好歹!」 亦仁坐在龙椅上批示着折子,听了也不动容,沈海远站在那里足有一盏茶的工夫,才听他淡淡地道:「去把宗布郭给我叫来!」 沈海远见他似没有反应,只好闷闷地应了一声走出门去。 小禄子端着一碗茶走了进来,细声地禀道:「圣上,新泡的铁观音,您尝尝!」 亦仁搁下笔,接过那只青花嵌金骨磁碗,小禄子见那支笔吃了一惊,那支笔竟已断成了两截。 只见那笔端的的半截悠悠地在桌面上翻滚着,很快跌落了书案,撞击在青石砖面上,那「啪」的一声响,不知为何小禄子听来却觉得一阵寒栗。 宗布郭扶正了自己的帽子,端端正正地给亦仁行了个礼,黄瘦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道:「奴才给主子请安!」 亦仁轻轻一笑,道:「你是我的臣子,又不是我家生的奴才,怎么叫起我主子来了?」 宗布郭往前跪爬了两步,谄媚地道:「主子对我的恩德如同再世父母,能做主子的家生奴才是奴才的荣幸!」 亦仁微闭眼道:「你药试得如何了?」 「万无一失!」宗布郭挺起胸道。 「你给我听好了!」亦仁一字一字地道:「从今天起,你再给我试,能试多少人就多少人,只要有一例出了岔子……」亦仁嘴角一弯,冷笑道:「你就进宫来给我当奴才吧!」 宗布郭一阵哆嗦,连连叩头道:「主子放心,我绝不会出岔子!」 他出了上书房的门,脚还在打摆子,进了内医别院的门,两个药童连忙上前替他斟茶倒水,他似乎才缓过来。 亦仁给了他偌大一个内医别院,却只有他一个御医,有时他想来也郁闷,又想着亦仁如此紧张这件事,可见最后用药那人一定非同小可。他若是能办成此等大事,没准这内医别院就能将内医院取而代之了。 宗布郭想到此处,心情大好,走到屋内的三鼎铜炉旁,拍了拍它,吩咐道:「这锅药可以取出来做成丸子了!」 药童一旁应了一声,问:「其它炉子里的药早已经提出做成药丸了,太医可以先用那边的!」 宗布郭打了一下他的脑袋,道:「你懂什么,这是呈给皇上要用的药,岂能用那土炉里面炼制的!那些只配用来给外头那些药人的。」他志得意满地看着那炉约道:「我的前程可都在这炉药里了。」 陆展亭坐在自己的院子里,看着满园休冬的竹子,捏着锦囊长叹了一口气,最终取出火石打了两下,将那锦囊烧了。 他看着那堆燃烧殆尽的灰烬,似乎松了口气,伸出食指就着那灰写了两个字:亦仁。 月上柳梢,一身月牙色便装的亦仁走了进来,他没有戴束发的帽子,只简单用一根丝绳束住发,几缕挣脱出来,使得平时看起来清雅的亦仁另有几分不羁的味道。 陆展亭见了他心中欣喜,却又不愿表露出来,于是大大咧咧地道:「你跑我这里来做什么?」 亦仁微低头看着坐在门槛上的陆展亭,温柔地道:「来看看你还在不在。」 陆展亭打了个哈欠,站起身走进屋,亦仁自然就跟了进去,第一件事就是把灯吹熄了,灯一灭,似乎两人都不再腼腆了,衣服连撕带扯做得既干脆又直接。 亦仁轻吻着陆展亭,突然问,「你想不想做那件事……」 「哪件事?」陆展亭问。 「就是……你在破庙里做的……如果你想,今晚可以做。」 陆展亭眼睛猛然瞪得溜圆,浑身兴奋得都在颤抖,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亦仁沉默良久才道:「初一,十五,可以。」 他话音一落,陆展亭已经迫不及待翻身压住他。 亦仁微凉的身体,以及身上总是混着淡淡熏衣香的味道,让陆展亭迫不及待地想要进入他的身体。 风流才子的技巧不可谓不好,但总体上来说亦仁一直都在沉默,陆展亭觉得他在忍受多过享受。比起亦仁做时他两人的共同癫狂,这份滋味似稍有逊色,但陆展亭的感觉还是很好。 不过他满足躺下来的时候,疲惫地心想初一、十五这个安排刚好。他搂着亦仁,听他说了一句:「展亭,我做的很多事只是为了跟你在一起。」 陆展亭没有回话,只是将他搂得更紧,有一种满足以及幸福,迷迷糊糊里觉得自己已经身在桃源。 也许是因为从未有过的幸福。陆展亭又做起了梦,他在桃林里自由自在地走着,远处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唱: 「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桃叶复桃叶,渡江不待橹。风波了无常,没命江南渡。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来迎接。」 陆展亭不由自主跟着那歌声穿过了桃林,来到了桃花渡边。 残月色下,雾很大,淹没了远近处的楼台,只那渡口在迷蒙的月色下若隐若现。一个白衣的女子坐在渡头上唱着歌,她见陆展亭来了转头来看他。 「蛛儿。」陆展亭喃喃地道,蛛儿没有答,只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顷刻间陆展亭只觉得天旋地转,他又回到韶华宫蛛儿的房间内,她还吊在那里,只是那双眼却直直地看着他,似乎死不瞑目。 陆展亭「啊」地大叫了一声,坐了起来,满头的大汗,他回头见亦仁似乎还在熟睡,便转回头捂着自己的脸轻轻地唤了一声:「蛛儿,对不起。」 亦仁的眼帘半抬了一下,很快又合上了眼。 陆展亭轻轻躺了下来,却再也没有睡着,直至天明。 亦仁起身的时候,他假装熟睡,亦仁轻抚了一下他的脸颊就出门去了。 陆展亭一直睡到晌午,才手脚迟钝地起了床,心里仍是堵得慌,烦燥无比。他起来后,翻了几本书也全然看不进去,决定出宫散散心。 他刚走出东直门,听见一处马嘶声,见叶慧明的那匹雪蹄乌骓马见了他,双蹄离地撒欢一般嘶叫。 陆展亭呵呵笑着过去,拍了拍它的头,道:「小黑啊,最近可好啊,找到你那头母骡子了没有?」 那马头轻蹭着他的脸颊,陆展亭在那边胡言乱语道:「哦,你喜欢公骡子,那也行啊!」 守卫们都乐不可支,陆展亭大笑了一阵,心里突然起了个念头,道:「你等着,我们出去散心两天!」 他说着奔回住处,匆匆包了几件衣服,裹了个包袱往身上一系,想留张条给亦仁,不知如何抬头落款,又有些不好意思,心想不过出去两天,不留了。 他跑出了东直门,翻身骑上乌骓马,轻轻一拉马头,笑道:「我们走!」 乌骓马好久没有尽兴地跑过,它每天都是踱着方步送叶慧明进宫,要不然就是在马圈里待着,如今这番驰骋,不消二盏茶的工夫就已经出了金陵,到了紫微湖边。 陆展亭策马奔腾,心中畅快无比,却忽然发现有一匹紫电驹超越了他们,他见骑马人骑术精湛,刚想叫一声好,那马已经横在他们的面前。 陆展亭赶紧勒住马头,他见骑马人竟然是亦仁,有一些吃惊。 亦仁冷冷地看着他,良久不说话,陆展亭从未见过亦仁用这种眼神看他,也是呆愣好久,半天才挤出一句:「你怎么来了?」 亦仁淡淡地道:「我自然比不得陆展亭从来自由自在,你想去哪里?」他冷笑道:「去你的桃源吗?」 陆展亭见他言语不善,有一些愠怒,道:「我自然想去哪就去哪里,我又不是你的囚犯!」 亦仁仰天大笑了一阵,道:「陆展亭就是陆展亭啊,从来只有别人把你记在心间,你又会在乎谁,谁又能比你的自由更加重要?所以你无论去哪里,都无所牵挂,不会回头!」 这时候黑甲骑兵也赶到了,在那一阵隆隆的马蹄声中,陆展亭看着亦仁似微泛红的眼圈,心里一阵抽紧,喃喃地道:「我想你了,自然就回来了。」他呆呆地看着黑甲骑兵将他包围在中间。 亦仁淡淡地道:「我亦仁一生,从不强求谁,今天就破一次例吧!」 陆展亭几乎是被黑甲骑兵拖着押入自己的房内,他现在已经是顾不上生气了,亦仁的目光让他觉得前所未有的害怕。 亦仁坐在他的床边,很仔细地抚摸着他的脸,道:「我以前每一次见你与人亲热却对我置之不理,就有一个愿望,我要你过去、现在、将来的记忆、脑海里都只剩我一人。」 第二十章 陆展亭想要挣扎,却被黑甲骑兵死死按在床上,亦仁接着温柔地道:「我知道你为过去的事情不好受,我想你快快乐乐地待在我身边,所以把你的过去都抹掉好吗?」 陆展亭看着宗布郭面无表情,旁边两名童子一人捧着针囊,一人捧着放药的磁碗。他吓得惊慌失措,拼命摇着头,对亦仁叫道:「你别,别这样对我!」 亦仁的脸似乎也有一点白,他捧着陆展亭的脸,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唇,额头,鼻尖,笑道:「别怕,没有痛苦!」 他的一吻之下,陆展亭似乎平静了下来,沙哑地开口问:「你似乎很有把握,试了很久吗?」 亦仁温柔地看着他,不答。 陆展亭轻笑了一声,又问:「什么时候开始的。你把我送进宫以前?还是你入宫之后?其实你早有这个打算,对吗?」 他见亦仁半垂眼帘,红着眼圈大笑道:「我怎么忘了,狼就是狼,你给它再多个机会,它也还是改不了吃人的习惯。我怎么会笨到去喜欢一头狼?」 亦仁站起身,轻声道:「我一会儿来看你!」他转身匆匆出了门。 宗布郭的表情立即活了过来,他走近陆展亭俯视着他,凑近他兴奋地低声道:「过了今天,你就不是什么大才子,更加不用说什么天下第一神医,你连大字也不识一个,你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用手捏着一颗药丸道:「这可是我放在三眼铜炉里足足炼了近三年的药丸,专门给你用的,你看这药丸的成色,够意思吧!」 陆展亭喘着气看着他将那颗朱色药丸捏碎了放在水里,然后冷冷地道:「捏住他的鼻子,把药给他灌下去!」 陆展亭尽管拼命挣扎,但还是被强行灌下了药,他打着嗝,看着宗布郭拿着针走近他,只听他又窃笑道:「忘了告诉你,让你心甘情愿被男人上的那副药,也是我配的!」 陆展亭的意识却像已经飘出脑海,他隐隐约约似乎回到过去,那些模糊了的记忆似乎清晰起来。 他向前走着,听到有人抽泣,他转过了庭园,见景仁宫怡贵妃空荡荡的园子里,一个十一、二岁的白衣少年坐在台阶上红着眼圈。他听见自己咳嗽了一声,那少年立刻抬起头,见他走进来,一脸欣喜。 「我还以为你们都不来了!」 「哦!」陆展亭头一甩,道:「他们都被先生留学堂呢!」他心里暗笑一声,心想都被亦裕留学堂才是真的。亦裕知道亦仁要开画会,故意把一大帮子人统统都留下陪自己玩。 「你没有留吗?」那少年虽然眼圈红红的,但是脸上却绽开了笑容。 「我是谁啊!」陆展亭昂着脖子道:「我是大才子陆展亭!」 他踏进景仁宫的殿堂,见里面上上下下到处挂满了画,他像巡视似地在画里面走着,亦仁神情有一些紧张的跟着他。 陆展亭见他亦步亦趋,就停下来道:「画得还不错,说真的,你本来可以当一个才子,不过可惜先做了皇子!」他眨着眼睛道:「你画得再好,别人也会先想到你这个皇子如何。」 他说着肚子咕咕地叫了两声,亦仁连忙跑去拿来准备好的果点。 陆展亭满心以为一位皇子的糕点必然是精品,眼谗地看他拿过来,竟然是一盒再普通不过的油果子,立时没了兴趣。 但见亦仁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忙拿起几个塞进嘴里,含糊地道:「哦哟,我说外面怎么现在都买不到这种油果子了,原来都进贡了。」他咬着油果,又补充道:「这不是普通人能吃到的哦!」 他见亦仁有一丝腼腆,白玉似的脸上,一双飞扬的乌眉,挺直的鼻梁,翘起的鼻尖,粉色薄薄的唇,一丝红晕慢慢漾开在这些精致的五官间。 陆展亭居然觉得心间儿一颤,迷迷糊糊地想,他长得真漂亮,就算跟苏子青比,也不相上下了。 回去之后竟然连着几日梦里都念着他,他自小母亲早死,无人管束,小小年纪闲书野书看了不知道多少,即使龙阳之好这种东西也略知一二。 他想起来不由得心里有一丝害怕,以后无论何种场合都躲着亦仁,尤其是害怕看到他期盼的眼神。后来年纪大了,似乎也就淡了。 不知道怎么,陆展亭似乎又看到了少年亦仁的那种眼神,竟然心里一疼,想要伸手去抚摸,只是隔着太远了,总是触摸不到。 小禄子连滚带爬地冲出了房门,对站在院子里的亦仁结结巴巴地道:「圣、圣上,陆、陆大人……」 「他怎么了?」亦仁一把抓住小禄子。 小禄子哭丧着脸道:「他没气了!」 亦仁的脸顷刻间脱了色,他冲进房间,一把拉开几乎瘫倒在地的宗布郭,将面色苍白,没有知觉的陆展亭抱了起来。 他的手指颤抖着伸到他的鼻端,毫无声息的反应让他整个人都僵住了。房里的人都在发抖,他们都在等待着亦仁的震怒,等着他的发落。 谁知亦仁倒像呆了似的,他将陆展亭搂在怀里,手上下抚摸着,然后就开始抽泣起来,嘴里念着:「我错了,别丢下我,以后你想做什么做什么,想去哪里去哪里,别丢下我……」他越哭越大声,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沈海远见他一脸的惊恐,像个孩子似地抽泣着,脸部不由得一阵抽搐,爬起来走出了房门。 宗布郭已经彻底昏厥过去了,小禄子拿着一块白布,不知道是该替亦仁擦泪还是不该。 陆展亭觉得自己很疲倦,想要休息,可是耳边似乎又听到亦仁的抽泣声,心里忽然觉得疼得厉害。他努力睁开双眼,见亦仁满面的泪水,一双像被离弃了似的害怕双眼。 陆展亭叹了口气,伸出手抚住他的脸,终于触及他的脸了,心里忽然好像也安定了,他用拇指擦着他的泪,道:「怎么又哭成这样,我不是来看你的画了吗?」 「可是你之后都一直让我一个人待着……」亦仁抽泣着。 「对不起啊……以后不会了……」陆展亭长叹了一口气,道:「也许你不用做很多的事,只要流一下眼泪,我真的会什么都答应你……哪怕夜夜煎熬。」 「别离开我,别不理我,别让我一个人待着!」 陆展亭迷迷糊糊地听见自己说了声好,他闻着亦仁身上的味道,叹了口气慢慢合上了眼,梦里这股淡淡的味道总是若隐若现,以至于他在梦里都似乎走不远,忍不住想要回头望。 此次事件之后,亦仁着实大病了一场。不过他病完了之后,就恢复如常,小禄子甚至觉得那一个晚上亦仁哭得像个孩子似的一幕,会不会是场梦。 叶慧明将手中的玉石白棋敲在棋盘上道:「圣上这次只怕是真的吓坏了!」 叶慧仪捏着黑子笑道:「哥,你走得再三心二意,这盘棋没下过中路你就要输了。」 叶慧明一推盘,道:「我哪里下得过你!」他见叶慧仪微笑着收拾棋子,忍不住问:「这事你就没看法?」 叶慧仪拈着棋子,看着玉石上淡淡的光泽,道:「这次仁是真的受到教训了。你知不知道,在仁的眼里,他只看到一个局,就像这个棋盘,他关心的是这一个局,在他的眼里棋子是有意识的,但有的都是他的意识。」 「可是人不是棋子,人不但有他们自己的意识,还有生命,而且每个人都是唯一的,一旦丢失就无法弥补……」她说到这儿,淡淡一笑,道:「比如叶慧仪就是叶慧仪,陆展亭就是陆展亭。」 叶慧明听了,一脸茫然。 小禄子只怕也未必能懂叶慧仪的话,在他的眼里,亦仁的病是好了,可是陆大人却是时好时坏。 陆展亭失忆了,他的过去成了空白,仿佛像一个初生的婴儿,当然这是陆大人病不好的时候。 比如,今儿一早,圣上上过早朝,就在上书房努力地教陆大人认字,他光教陆大人写自己的名字就十几日了,陆大人还是不会写。因为陆大人十分不耐烦写字,他嚷嚷着要上茅房,圣上很迁就地说写完了一个陆字就去。 陆大人嘴里念着急死了急死了,就开始解腰带,圣上只好无奈地让他出去。自然,陆大人同往常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也有病好的时候,比如有一天,圣上带他去赏菊,苏、浙地供奉了当地的闸蟹,陆大人很爱吃,圣上见他高兴,这种菊蟹宴就举办了多次。 陆大人大字不识,不过嘴巴很刁,即使吃蟹也要吃出很多名堂,御厨做得技穷了,圣上就请外头的厨子来表演剔醉蟹。 可这宴开到一半,出了点小岔子,外来的厨子是刺客,可是他不去刺亦仁,却刺伤了贪嘴的陆大人。圣上大怒,一查,原来是被圈禁的十一王爷的家奴,小禄子当时见圣上笑了。 他从小就是圣上选了送进宫里来当细作的,后来又伺候了圣上几年,对他的表情也摸索出了几分,圣上当然总是在微笑的,可是如果在不该笑的时候他也笑得和颜悦色,通常他面对的那个对象下场都极惨。 不过这一次例外了。 当圣上笑说厨子该好好筹划筹划才能不负主子的使命,小禄子刚开始没听明白,但看到那厨子嘶声竭力说此事与十一王爷无关,他就开窍了。 一想到宗人府高墙内的十一王爷,还有那些充军关外的几百号王府里的人,他忍不住在冬日的寒风里哆嗦了几下。 陆大人开口了,他问:「要如何处置他?」 圣上回头微笑道:「这人是犯弒君之罪,按律法是九族连诛!」 陆大人没接这话,倒是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我突然想起一句词……奇怪,我从来没背过……」 小禄子见圣上眼里有一丝惊讶,其实他也满吃惊的,陆大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居然会背词? 然后小禄子就听他背了一阙雾啊,月啊,桃源什么的词,听着还满悦耳。不过小禄子感觉当时圣上的微笑有一些变了,但也许是变化太快,小禄子觉得自己的肉眼没能看明白。 不过,那个厨子的下场却没有想象中那么惨,只是被发配充军了与十一王爷的家属在一起;至于十一王爷,好像也没什么事,这事居然就被不了了之。 小禄子想来想去,都觉得与陆大人那阕词有着莫大的关联。 再有一件事让小禄子觉得,当时陆大人真的是彻彻底底好了。 大约德庆帝治五年,北国国君亦裕挥师南下,北边战场吃紧,圣上御驾亲征,但是吃了小觑西番炮的厉害,吃了大亏,一连撤退几百里,后面粮草被西番炮轰烧了个精光。 当时也是正值腊月冬寒,几十万士兵马匹没有粮草,宫内急报,上上下下急得团团转,虽然此时南国富裕,但是要征集几十万粮草再运送到北边,只怕不知道当中要饿死多少士兵。 陆大入夜召小禄子,挥笔修书一封,让他用自己的玉牌出宫,连夜赶往西北边庄家求见庄之梦。 小禄子见他笔下游龙走凤,吃惊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他怀揣着这封信,骑着陆大人的小黑,几日不眠赶到了庄家。 庄之梦接到信之后,几日之内,便征集了五千车粮草,又弄了几大车御寒之物送到了北边圣上的营地。 小禄子至今都不敢相信与阿尔极木有亲的庄之梦却反戈帮了南国,不过无论如何,他立下了大功。如今上哪儿,别人都得奉承他禄公公几句。 可是圣上退敌得胜回营之后,陆大人的病又不好了。 他有一日睡到半夜,突然跑出大门,嚷嚷着要把他住的静园拆掉,在原地盖一个大戏台,再在上面盖住的房子。 圣上也很奇怪,只轻描淡写地批复了一句:盖结实一点。 这么奇怪的园子还真盖出来了,陆大人住了进去,高兴了两天,他弄了很多套戏服,有的时候就穿戏服在园子里进进出出,上午还是张生,下午就成了薛仁贵。 有一日晚上,圣上在上书房批折子,小禄子端了一碗御厨做的夜宵双皮奶给圣上。圣上吃了笑说不错,让小禄子再端一碗给陆大人。 小禄子提着鸳鸯食盒,爬上了陆大人住的戏台,刚进院子就吓得转身连滚带爬逃出去。 他惊魂稍定,仔细想了一下,又大着胆子摸进去,只见里头有一个女人一身白衣,披头散发,满脸血污,可仔细一看,这不是陆大人吗? 小禄子颤抖地问:「陆大人,您今儿这出是扮惊梦,还是惊魂?」 陆大人从牙缝里冷笑着挤出三个字:窦娥冤。 小禄子一头冷汗地出了门,心想等下天天在陆大人这里过夜的圣上来了不要被惊着了,于是便回去一五一十地禀给圣上。 当时圣上悠悠地翻了一页手中的书,淡淡地回一声知道了。 可是谁知当日晚上,圣上去的时候还是被惊着了,次日都没能上早朝,这就让小禄子纳了闷了。 又隔一日,圣上颁旨已故的冷宫宫女蛛儿因护驾之功,封为亚圣女,建庙堂,受香火礼拜。不过陆大人却被内人府判有惊驾之罪,念及他不知圣上来访,因此轻判了十板子。 总之这件事着实让陆大人踏实了几天,好歹他挨了几板子,总要在床上趴几天么。 隔了几日宫内祭祀,小禄子问沈海远要不要把蛛儿的牌位奉上,沈海远轻蔑地哼了一声,不屑一顾。 沈海远很不喜欢陆大人,小禄子几次听见他在告陆大人的状,有一次他很生气地说陆大人平白无故地把御医王守仁给打了。圣上听了,只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们躲他远点么,他就是想给我找不自在。」 沈海远沉默了一阵子,闷闷地应了一声出去了。 所以小禄子很肯定跟伺候他的小同子说,这皇城里不是圣上说了算的,他指着御花园里的石狮子说:「如果那位说这狮子的头是方的。圣上绝不会说是圆的。」 小同子张了张嘴,吃惊地道:「真的?」 小禄子得意洋洋地道:「可不是,圣上最多说一声,来人啊,把这个狮子的头锉方了!」 小同子听那话,瞄了一眼狮子的头,想着它方方的样子,打了个寒战。 其实在那件事里掉了魂的还有宗布郭,他至今没想明白,他试了一百多回没有失过手的药方,怎么差点断送了陆展亭的命,也差点要了他自己的脑袋。 死而复生的陆展亭简直成了他的梦魇,现在他只要一听到陆展亭的名字就哆嗦个不停,晌午时分,他从宫外回来当值,远远地看到陆展亭站在别院门口冲着他阴惨惨的笑,吓得他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跑出宫去。 陆展亭在他背后笑得前仰后合,吓完了宗布郭,他决定去园子里找公主玩玩。 可还没找到公主,就被一个黑衣紧身女子捂住嘴巴,她带看他跃到一处假山石上。 陆展亭见叶慧兰正定睛看他,眼圈红红的,纳闷地眨了一下眼睛。 「你一定不认得我了,对吗?」 陆展亭一笑,心想谁会不认识你这个大小姐。 前两年,傅青山特地找了朝中的文武大臣来向亦仁提亲,要将叶慧兰赐婚给傅青山。这么好的一门亲事,当今圣上居然会不同意,因此朝野都猜皇上八成是看上了小姨子。于是,再也没人给叶慧兰提过亲。 叶慧兰倒也落得自在,她跑遍整个武林,行侠仗义,别人多多少少都要忌惮她是当今皇后、朝中大将军的妹妹,皇上的小姨子,所以叶慧兰所向无敌,得了个拂兰仙子的名号。 「你知不知道,是有人下药害了你,他害得你谁都不记得!」叶慧兰红着眼圈道:「我发誓要救你的,我不会食言,我会带你去找天底下最好的医生,带你回复记忆!」 陆展亭淡淡一笑,道:「那我过去的记忆好不好呢?开不开心?」 叶慧兰张了张嘴,答不上来。陆展亭微笑道:「既然不开心,你为什么又要让我想起来,不是让我为难吗?」 叶慧兰乌黑的眉一挑,道:「那你就由着别人来害你?不行,我至少要把你先救出去,道理以后再跟你讲!」 陆展亭眨着眼道:「我跟你玩个游戏好不好?」他还没等叶慧兰答应,突然身体向后一倒,掉下假山去。 叶慧兰尖叫一声,可是陆展亭还没落地,突然就有一道黑影冒了出来,陆展亭结结实实地摔在他的身上。 沈海远面无表情地将他扶了起来,叶慧兰看着四周顷刻间冒出来的几道黑影,张口结舌,陆展亭仰着头笑问:「好不好玩?」 叶慧兰身体一纵,几个腾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风中传来她的声音,道:「你等着,我去找帮手!」 陆展亭伸了一个懒腰,打着哈欠打算找个地方睡一觉。 他刚爬上自己的戏台,就听到一阵银铃声,皱了一下眉头,他又没轻功,现在要跳下去也是来不及了。 戏台的尽头跑来一个戴着虎皮帽的小男孩,长得粉妆玉琢,圆圆肥肥的小手上套了一个银制铃铛圈,走哪儿都叮当叮当。 他张着双手扑过来,脑袋狠狠地撞了一下陆展亭的肚子,然后抬起头,一脸无辜地看着陆展亭捧着肚腹呼痛。 陆展亭看着他与亦仁一般无二精致的五官,纠着双眉,心里暗想亦仁夫妇都端庄无比,这小鬼到底像谁? 「师傅,母后说,我已经足五岁了,以后上学该由师傅你来教了。」 陆展亭挠着头,笑道:「你母后有没有搞错,我大字不识一个,怎么教你?」 那小男孩突然贴近了陆展亭的脸,那双像公主一样黑黑的眸子盯着陆展亭,拉长了声音道:「母后说师傅喜欢撒谎,习惯不好哦!」 「好好好!」 陆展亭无奈地把那张贴得自己过近的小脸推开,道:「那就教你一阕词吧!」他咳嗽了一声,念道:「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望断桃源无寻处……」 小男孩突然打断了他,问:「桃源是什么地方?」 「就是狼世界里狗住的地方,一个很难找到的地方!」 「你是说狗窝吗?那为什么难找,我知道公主的窝在哪里!」 陆展亭不耐烦地道:「这个狗窝比较特别,因为种了很多桃子。」 「为什么要种桃子?」 陆展亭拉长了脸道:「因为我喜欢吃桃子!」 「可是我喜欢吃苹果!」 陆展亭打了个哈欠,把外衣一拉,缩着脖子往台阶上一躺。那小男孩再说什么,他也不理睬,隔了一会儿,打起了呼噜。 小男孩爬到他的近旁,扯着他的耳朵,对着吼道:「为什么不种苹果!」 又是一个初春的夜晚,满月如镜,淡淡的雾气,娉娉婷婷遮着桃花渡口的柳叶疏影。山间的雪融化水,夹带着凋零的蜡梅徐徐而来,春寒料峭的风轻弄水面,笑问因何而来。 河里鱼儿跃出水面,吐了个泡泡道:「为哪般而来都没关系,千万别来找桃源,这里没有那个地方。」 <全文完> 番外 初一十五恩爱篇 冬雪一融,屋角青苔泥里便窜出了葱绿色的嫩芽,叶慧明与陆展亭坐在凉亭里,各拿着一堆石子对垒五子棋。 如今儿陆展亭失忆了,大字不识,不会玩围棋这些高雅的玩意儿,专爱玩这种乡民热衷的玩意,放眼整个宫庭,也只有叶慧明愿意陪他玩两局。 过去,叶慧明通常玩了两局就会告辞,但是今天似乎兴致极佳,打着哈欠陪着陆展亭玩。 直至掌灯时分,圆月高挂,他还是不走。陆展亭下了一盘又一盘,赢了一局又一局,自然乐不可支,兴致高昂。 这时一阵「叮当叮当」声传来,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小男孩拖着一个小板车过来了,陆展亭皱着眉佯装没看见。 叶慧明却不便如此,于是和颜悦色地道:「原来是拘陆太子,您老人家为什么还不去休息啊?」 拘陆仰起小脸,道:「那你为什么还不去睡?」 叶慧明见他粉粉的小脸,忍不住微笑道:「因为臣要陪陆大人下棋!」 拘陆晃了晃套着银铃铛的小手道:「那你为什么要陪陆大人下棋?」 叶慧明笑道:「因为臣也爱下棋啊!」 「那你为什么不陪我皇爸爸下棋,皇爸爸也爱下棋。」 「因为……嗯……圣上比较忙,他没有空跟臣下棋!」 「那你为什么不陪我母后下棋,我母后也爱下棋,而且她很空。」 「因为……」叶慧明有一点头昏脑胀地说:「她今天不想下棋?」 「那你为什么不找慧敏皇奶奶下棋,皇奶奶很喜欢下棋……」 …… 叶慧明打着哈欠,含着眼泪道:「因为我不认识你奶娘啊,所以不好找她下棋!」 陆展亭突然插嘴道:「拘陆,你今天为什么要拖着一个小板车?」 拘陆高兴地说:「因为皇爸爸说,今天要是我能让师傅不能去找他,他就赏我礼物,所以我要拖着小板车啊!」 陆展亭立马站了起来,歪头看了一下凉亭外面的天空,紧接着他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像火烧屁股似地一溜烟的跑了。 叶慧明长叹了一声,刮了一下拘陆的小鼻尖,道:「谁让你来搅局呢,我本来干得好好的,这一下你的赏赐飞了!」 拘陆彷佛现在才明白上了陆展亭的当,愣了半天小嘴一咧,号啕大哭起来。 叶慧明有一点手足无措,连忙将他抱起来,拍着他的后背哄着他。 拘陆哭了一会儿,似乎想明白一些事,不哭了,趴在叶慧明的肩上有气无力地说:「我病了,传御医,传……陆展亭!」 陆展亭这会儿兴奋地冲进上书房,这时亦仁已经睡下了,守夜的太监也不敢拦他。 陆展亭冲进亦仁的寝室,飞扑过去往亦仁身上一压。他见身下的亦仁没有动静,似乎仍然在熟睡,就伸手探进亦仁的衣服,捏着他的乳珠,另一只手索性伸进亦仁的亵裤里揉搓着。 这时亦仁似乎才醒过来,揉着眼道:「还不睡啊,都三更天了!」 他见陆展亭今晚的眸子出奇地亮,咽了一下唾沫,道:「快睡吧!明儿还要早起呢。」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陆展亭掀开他的被子,将亦仁的衣物一通乱扯,等脱了个精光,就急匆匆地将亦仁的腿抬起来。亦仁就算想要装睡也不成了,他只好抬眼微笑道:「今晚你怎么急成这样?」 陆展亭一脸迷茫地道:「我也不知道,可是有一个声音说,初一、十五是一个好日子,到底是什么好日子呢?这个月初一的时候我还记得的,现在怎么又忘了。」他敲着脑袋,说道:「哦哟,到底是什么日子?」 亦仁轻叹了一口气,拉住他的手,温柔地道:「是我们恩爱的日子!」 陆展亭咧嘴一笑,道:「哦,原来是我们恩爱的日子!」 他说着,将亦仁往身前一拖,拿出枕筒旁密制的膏药细细地润泽着亦仁的后面,他可以感受到亦仁后面一阵收缩,于是轻轻拍着他的臀部道:「放松点,放松点!」 亦仁努力放软自己的身体,陆展亭抚摸着他结实的臀部,有一点色迷迷地看着他裸露的身体,白皙的肌肤,匀称的肌肉,身体流畅的线条,他最后目光停留在亦仁的私处,喃喃地道:「果然是一个好日子!」 亦仁看着他一副要流口水的样子,颇有一些尴尬地道:「你到底要不要做?」 「要!」陆展亭大嚷道。 他拿起亦仁修长的手指揉着自己的分身,很快它就蓄势待发,他进去的时候,能感到亦仁的身体一阵颤抖,他的一只手勾着床棂,人尽可能放松,嘴唇似乎疼得有一点颤抖。陆展亭故意加大动作,存心折腾他。 不久,陆展亭见他的鼻尖也冒出汗珠,一脸的疲色,知道他总归不太适应,不由得有一些心疼他。 第一次做完之后,亦仁轻叹了一声,道:「展亭,我错了,别再怪我了!」 陆展亭见他讨饶,又见月色下亦仁那张俊秀的脸,心里一软,再想也不愿再做第二次了。他躺了下来,将亦仁紧紧搂着。 亦仁问:「你不做了吗?」 陆展亭难得温和地道:「不做了,你睡吧,明儿还要早朝呢!」 谁知亦仁刚才还满面疲惫的脸色突然精神抖擞起来,他一翻身骑在陆展亭身上,兴奋地道:「那好,换我做!」 陆展亭恨得牙痒痒,知道又上了亦仁的当,想要把亦仁掀下来,但是他的那只手又摸又捏地,整个身体都觉得一酥软。亦仁的手套弄着陆展亭的分身,另一只手小 心地做着准备工作,一切搞停当了,他早已快欲火焚身,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滑入陆展亭的体内,享受着那份温暖,想到高潮即将来临,亦仁就觉得莫名地兴奋。 刚冲撞了几下,有太监在门外哀声道:「禀皇、皇上,太子一定要进来!」 亦仁边冲撞着陆展亭的身体,边喘着气道:「就、就说朕睡了……」 太监还没有回话,只听一阵「叮当叮当」的声音传来,接着就传来扒门声,陆展亭与亦仁同时大张了眼睛,亦仁再渴,也只好停住了。 「皇爸爸……嗯……我病了,我要传太医,传陆展亭!」 亦仁看着自己还插在陆展亭私处的分身,咽了一口唾沫,尽量温和地道:「拘陆,皇爸爸也病了,陆展亭正给皇爸爸看病呢!」 「皇爸爸可以找王太医!」 亦仁道:「那你为什么不找王太医?」他说到这里,陆展亭动了一动,亦仁再也忍耐不住,继续做了起来。 「为什么皇爸爸不找王太医?」拘陆的声音明显不太高兴。 「因为……嗯……」亦仁还没有回话,陆展亭轻捏了一下他的乳珠,亦仁一阵颤抖,更加猛力地冲撞着。 拘陆扒在门上,竖起耳朵听着,他突然拍着门哭嚷道:「皇爸爸偏心,给师傅好多的赏赐……呜……师傅带了好大一个拖板车……呜……」 这一下亦仁与陆展亭都泄了,两人有气无力地趴在床上,听着外面拘陆高一声低一声地控诉。 「你总是自作自受……」陆展亭轻哼道。 「下一次要做得巧妙一点……」亦仁嘟哝道。 ──完── 十五花灯别样红(2011情人节福利) 宫里的十五元宵佳节总是特别的热闹,猜谜的宫灯挂得到处都是。 亦仁兴致很好,一盏一盏地看过去,细细点评,一展仁君的平易近人的风范。 旁边的陆大人一直在看天色,好像是时不时地拿起手指数点着时辰。 “还有花灯么?”亦仁微笑道。 “有,有。”叶慧明贴心地道:“圣上,叶府也贡献了不少,正等着圣上的点评。” 夜深雾重,但是显然皇上兴致非常好,微微笑道:“那还不摆道爱卿家。” “爹爹,此言差矣。”一个四五岁长得肉乎乎的漂亮小男孩拖着板车踢脱踢脱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仰着那张漂亮的脸蛋一本正经地看着亦仁道。 亦仁见是自己的儿子,便蹲下身抱着小男孩,笑道:“拘陆觉得父皇哪里错了。” “爹爹,十五是跟家里人团圆啊,怎么能跑到舅舅家里去?” 亦仁看了一下他身后的小板车,微笑道:“拘陆换了一辆大车子。” 拘陆立即得意地道:“因为师傅说会赏得比爹爹更多,所以儿臣换了一辆更大的。” 众人不仅看了一眼一直眼观鼻,鼻观心今天特别踏实的陆大人,叶慧明咳嗽了一声道:“皇上……臣看天色也不早了,臣先、先告退了。” 他一说退,众人连忙纷纷说退,月色下亦仁那张颇为俊秀的脸微微有一点无奈,说了一声:“那就都退了吧。” 皇上的龙榻总是宽大的,陆展亭由上而下地看着躺在榻中央的亦仁,看了老半天。 亦仁被他看得毛毛的,清了一下嗓子道:“不想动?那换我伺候你!”他的声音还是那样不急不缓,充满了诱惑力。 陆展亭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拿出一根绳索,将亦仁的双手往床栏上系。 亦仁按住他的手尴尬地道:“你这是做什么,展亭,我也不会赖账么!” 陆展亭微微扬起眉毛,眉心的那颗黑痣在灯光下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诱惑力,亦仁一阵恍惚,等清醒过来,陆展亭已经把他的双手结结实实地系在床栏上。 亦仁不禁失笑道:“你到底要玩什么?”他一句话陆展亭又掏出一块丝帕,勾起亦仁的下巴将那块丝帕系数塞进亦仁的嘴巴里,堵了个结结实实。 然后,他才老神在在地冲着满眼惊愣的亦仁微微一笑,一把将他的亵裤给扯了下来,他分开亦仁的腿,顺势冲了进去,疼得身体下的人一阵颤栗。 陆展亭在这具修长的身体上一阵欢快的驰骋,极度的快感都令他不想要停,但是身体底下的人好像没有了知觉。陆展亭低头去看亦仁,见他光洁的额头上满是大汗,好像过了这么多年,他依然不能适应充当在下面的那一个。 陆展亭微微心软,但随即一把扯开亦仁的亵衣,狠狠咬了一口他的乳尖,疼得亦仁嗯地一声不得不睁开眼睛。他虽然不能说话,但是那双眼睛满是哀求。 陆展亭身体不由自主地一软,他慌忙又从怀里掏出一块丝帕,将亦仁的眼睛也蒙了起来,然后看了一眼刚被自己蹂躏过的躯体,甜滋滋地道:“仁,节日愉快。”然后他在亦仁的耳边道:“不过,今晚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