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好柔弱啊》 01 一阵眩晕袭来,耳边隐隐传来骚动。 宁如深记忆还停留在上一秒,他从教学楼出来踩空楼梯,下一秒就感觉自己被谁顺着地面拖了出去,跟拖尸似的。 刺眼的白光过后,映入眼中的是一片石阶红墙,前方一群身着朝服的人正浩浩荡荡穿过午门,像是历史剧一样。 而他就坐在离队列不远处的空地上。 入目是一片绯红的衣袍,探出的那截手腕苍白纤瘦。 正想着,一名身着白袍的男子就从远处匆匆赶了过来,“宁大人!” 太医脚步一顿,“……” 一道声音忽然从旁边传来,“你是撞坏脑袋了吗?” 宁如深转过头,这才发觉一旁还站着另一个人,身着浅绯色朝服,约摸二十出头。正一面龇牙咧嘴地揉着膝盖,一面没好气地瞅着他。 两名小太监赔笑打着圆场,“耿大人,宁大人确实磕得不轻。” 耿砚瞥了宁如深一眼,“遇上你果然没好事。” 宁如深一一看过眼前几人。 身上传来的痛感如此真实,周围所处的环境清晰而周全。他脑子嗡嗡地响了几息,终于被迫承认了一个事实: 他没死,而是穿越了。 但不知道这是哪个朝代,自己是谁。 宁如深揉了揉头,决定先搞清状况,“我这会儿脑子不太清醒。我这是在哪儿,发生什么了?” 场面一下陷入沉寂。 小太监神色惊恐,太医慌忙抓过他的手腕,闭上双眼嘴唇翕动,依稀辨别出几个字:完啦,完啦完啦…… 耿砚的嘴张了又闭,打量宁如深良久终于忍不住拐着瘸腿凑近了问,“你、你真撞坏脑袋了?” 宁如深面色惨白惨白地盯着他。 耿砚深吸一口气道,“这会儿是圣上的登基大典,你还记得吗?我们从城郊回来行至午门,你眼瞎腿瘸不看路摔了个狗吃屎,还丧尽天良带了我一把害我也摔了腿,你都忘了吗?” 宁如深,“……” 短短六十二个字里,也不知带了多少个人情感。 他没忍住问,“我们关系很差吧。” 耿砚点头,“非常。” 宁如深叹了口气:可惜他现在一点记忆也没有,身上担着什么恩怨情仇一概不知。 现在只知道他是一名朝臣。 虽然不清楚是哪个朝代,但看这身云雁绯袍、银钑花带,估计也是四五品左右的官。 在他沉思间,太医撤回了手,道: “大人身子骨差,磕这一下伤得不轻。性命是无大碍,但颅中淤血,于神髓有损,尤其是记忆、认知……” 宁如深摆摆手,“问题不大。” 他谢过满脸写着“怎么不大”的太医,问小太监道,“现在过去,应该还能赶上登基大典吧。” 小太监回说,“是,大人。” 耿砚的腿伤也处理好了,起身没好气道,“只要你不再磕一跤。” 两人一个磕了头,一个伤了腿。 在小太监的带领下,首尾不全地穿过长道走向金銮殿的方向。 宁如深头疼脚痛,感觉这副身子骨确实差得可以。 走了半晌,终于有礼乐声远远传来。 前方已经能看见乌泱泱的群臣和巍峨恢宏的长阶殿宇。 快到队列末时,他突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 宁如深转头问耿砚,“对了,我是叫……” 耿砚,“宁琛。”?佞臣你全家。 宁如深警告,“好好说话,不然告你污蔑朝廷命官。” 耿砚不敢置信,“你碰什么瓷!?” “……” 两人大眼瞪小眼。 对视片刻,宁如深缓缓闭上眼,摸了摸心口,心态炸裂: 所以,他真的叫“佞臣”。 好,好他妈挑衅的一个名字! · 钟鼓三响过后。 宁如深正好赶上进殿。 他站在队列中随百官入殿叩拜,对着口型高呼了几声“陛下万岁”,趁起身时偷偷朝殿上觑了一眼。 活生生的皇帝啊。 让他瞅瞅看。 视线穿过朝堂,只见年轻的帝王头戴玉冠,并无冕旒遮面。面容冷俊而疏离,看上去刚过及冠,然而周身的气质却仿佛早已过而立之年。 如一把古朴而锋利的剑。 一眼就看得人心悸。 宁如深正暗搓搓打量着,高坐龙椅上的帝王突然目光一侧,似乎朝着他这边扫了过来。 他心头一跳,刷地拉下眼皮! 二十多年生存经验:上课不要和老师对上视线。 礼部尚书的声音依旧在前方不急不缓地响起,隔了几息,落在他这方的视线隐隐转开了。 …… 新帝受玺,大赦天下。 大典的最后便是封赏百官。 大太监德全站在前方,手持圣旨,细长的声线响彻金銮殿。 宁如深正站在队列里放空出神,冷不丁就听到了一个熟悉而挑衅的名字:“侍读学士宁琛——” 宁如深先是反应了两秒:是谁这么大不敬? 而后恍然:哦,是他自己。 “宁琛德才兼备、翰墨奇香,得先帝口谕擢……”突然,德全声音一转,“陛、陛下?” 宁如深:? 宁如深抬头,只见上方的帝王竟站起身来。 殿中顿时鸦雀无声。 李无廷立在大殿之上,视线穿过朝堂直落在前方那道身影上——宁琛。 先帝钦点的佐政之臣,到后来勾结外戚,私吞粮款,诬害忠良,谋逆犯上……党羽牵涉之广,竟将大承蛀得千疮百孔。 金銮殿前万箭齐发的那一幕不过昨日。 李无廷眸光沉了沉,迈出脚步。 肃穆的朝堂之上,刚即位的新帝步步走下朝堂,停在了宁如深跟前。 四目相对,那双冷锐的眼底杀意乍现。 宁如深:……????这是咋了? 来不及搞清帝王突如其来的杀意,对方一只大掌便倏然抬起—— 他心头顿时警铃大作! 凌厉的掌风眼看就要落到身上,宁如深忽然在群臣的注视下噗通倒地!面如白雪,眼角通红,像朵娇弱的小白花迎风抖动。 “……” 众臣回过神,纷纷惊呼,“陛下饶命!” “陛下,陛下何故如此!” “宁大人会被打死——” 最后一句不知道是哪位肱骨喊的,“死”字拖得老长,差点破音。 根本没打到人的李无廷:? 他垂眼,面无表情地看向跟前倒地的人。 宁如深碰完瓷一抬头,便对上一双沉沉的眼。 “……”他又抹了抹眼角,硬着头皮重新低头,“臣、臣好柔弱啊。”嘤。 李无廷:……… 宁如深宽袖间露出的手腕苍白伶仃,撑起单薄的身形。发丝垂落,耳廓上的红痣衬着一身绯袍,十分之凄艳。 简直一副饱受欺凌的模样。 李无廷落空的手微微颤抖,气极反笑: 好。好一个佞臣。 · 宁如深正垂着脑袋轻轻颤动,就听一声若有似无的冷笑从头顶落下:呵。 “……”他立马又撕心裂肺地咳起来。 下一刻,他就被一只大掌握住了胳膊。一股大力传来,直接将他从地上“搀”起—— 说是搀,更像是钳。 宁如深站定后抬头,便对上李无廷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深邃的五官如精雕玉刻,看不出其中的情绪。 李无廷垂下眼睫,一手按在宁如深肩头。 拇指隔着衣料抵着他瘦削的肩,意有所指地点了点,“宁卿的身子骨当真虚弱,拍个肩就倒下了。” 宁如深虚弱一笑,“……” 你说你马呢。 我差点就被你拍到下一个世界去了。 触碰只是一息之间,李无廷很快收回手,仿若无事般转身走回上方,“德全,继续念。” 德全忙躬身,“是,陛下。” 殿中紧绷的气氛为之一松。 德全继续念道,“得先帝口谕,擢升谨学大学士,钦此——” 宁如深,“……臣,谢陛下恩典。” … 漫长的登基大典终于结束。 众臣就此回府,等到晚宴再入宫。 李无廷的身影消失在大殿之后,宁如深四周的同僚立马呼啦一下围上来! “宁大人果然深得帝心,前有先帝口谕,又有陛下嘉勉。” “陛下亲自拍肩,可是独一份的荣誉!” 宁如深虚弱笑笑: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几人正打着太极,耿砚便从后排寻了过来,将宁如深叫到一旁,鄙夷道,“你撞坏脑子之后怎么变得如此娇气?拍个肩给你拍成这样。” 宁如深觉得耿砚实在是费心了。 还专门跑过来羞辱他。 想到之前的情形,宁如深感叹,“没想到我人缘还不错。”有这么多人替他喊饶命。 耿砚笑他天真,“兔死狐悲罢了。” 宁如深默了默,悲怆闭眼,“你们的心真脏。” 耿砚,“……” 娘的,一股火。 群臣已三三两两散去,宁如深也转身走向殿外。 耿砚忽然想到什么,又几步跟上来,“对了,你脑子撞坏了,那之后打算怎么办?” 宁如深揣着袖子,望向远方,“回府就写封辞呈,告老还乡吧。” “……”耿砚听得头大如斗,“啥!?” · 暖阁内。 李无廷褪下繁重的服饰,换上轻便的常服。 玄色外衫绕过他挺拔的肩背,在襟前严谨地交叠。威严沉稳中又透出几分克己自持。 德全端着盥盆恭敬地候在一旁。 李无廷更过衣后,将手浸入盆中,温水没过那指节分明的手背和虎口的薄茧。混着哗哗的水声,帝王清冷的声音响起: “今日大典上没什么事吧。” “回陛下,一切如常。” 顿了顿,德全又迟疑道,“就是……有一件小事,不知该不该烦扰陛下……” “说。” “宁大人在午门摔了一跤……”话刚开了个头,水声便停下。 李无廷抬眼直直看向德全,“哦?” 德全小心陈述,“还有耿侍郎。宁大人摔得重些,磕到了头,耿侍郎膝盖有些皮外伤。” “磕到头?” “是。”德全揣测着圣心,挑出宁如深的部分禀道,“听说,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02 宁如深出了宫门,宁府的马车已经候在宫门外。 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憨厚的脸上浮出一丝喜色,朝他行了一礼道,“大人!” 对面瞬间大惊失色,“大人!老奴是严敏啊!” 宁如深瞅着他的打扮,试探出声,“喔…严管事?” 宁如深微微一笑,“你今天长得和平日不一样,一下没认出来。”他说完登上马车,留下杵在原地摸着老脸满目困惑的严敏。 马车内已备好小食茶水,点了熏香。 他随手抓了把小核桃就开始咔嚓咔嚓嗑起来,顺便叫醒严敏,“发车。” 行出几米,一道细细尖尖的声音突然从背后远远传来,“宁大人——宁大人留步!” 宁如深心头咯噔一下,浮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他起身哐哐拍着车门催促,“严叔,快快,提速!” “呃,大人。可老奴好像听到……” “宁大人……宁大人!陛下召见……陛下……”背后的声音越追越近,还带着喘出来的颤音。 宁如深深吸一口气“刷——”地掀开车帘,头往外一探,就对上了德全那张跑得涔白涔白的脸。 德全喘匀了气,支起根兰花指朝宁如深嗔怪一点,“哎哟,宁大人可真是磨人~” 宁如深礼貌微笑:……… · 从宫门往皇宫深处走,一路是金瓦朱墙。绕过一道侧门,就走上了一条蜿蜒小路,道旁栽着一片堆如玉雪的梨树。 宁如深环顾四周,暗自感叹: 春庭玉梨树,埋尸好去处。 他这一去,恐怕就回不来了…… “大人怎的叹气?”德全笑道。 宁如深摇摇头,抬手点了棵开得最繁盛的梨树,“我喜欢这棵。”若要埋尸,他先占个位置。 “这皇宫之内,一草一木都是圣上的。”德全笑眯眯道,“大人若是喜欢,改日得了赏,可向陛下讨一两枝。” 宁如深听得心潮涌动。 他竟然还能有“改日”。 “借公公吉言。” 交谈间很快就到了御书房外,德全停在门口躬身道,“宁大人请,奴才就不进去了。” 宁如深点点头,想到宫里的规矩,又从袖中摸了一把,老练地塞到德全手里,“有劳公公。” 说完理了理袖摆,跨入御书房中。 门扇合拢,德全迫不及待地往手上一瞅:几颗小核桃滴溜溜堆在一起,还有颗只剩一半的。 “……”咔。德全直接裂开了。 御书房内。 檀木桌上整齐地摆放着上好的镇纸笔墨,白釉瓷瓶中斜插着几枝梨花,为严谨肃穆的室内添了几分明丽雅致。 李无廷身着玄衣坐在案后,眉峰微敛。 在他跟前立了一名华服男子,生得富贵风流,五官同李无廷有三分相似——正是先帝二皇子,轩王李应棠。 李应棠拨着梨枝,“陛下,今日大典上是怎么回事?” 李无廷指尖轻点着桌案,没有回话。 李应棠看了他一眼,无奈劝说,“臣不知道那宁琛是犯了什么事,但现在朝中.功臣都拧成一股绳。他既有拥立之功,又有父皇口谕,随意处置怕是有兔死狗烹之嫌……” “皇兄,朕有分寸。”李无廷终于开口。 李应棠瞅着他,想了想笑道,“是臣多虑了。” “陛下。”外间正好传来一声禀报:“宁学士觐见——” 李应棠收回手,行了一礼,“臣先告退。” …… 宁如深跟着内侍往御书房里走去,走到半途便迎面遇上从里面出来的人: 周身一派天家的贵气,与李无廷容貌有几分相似。只是眼角落了一道浅痕,美玉微瑕。 他还记得这位是大典上刚封的轩王,“见过王爷。” 李应棠倒是很和气,“宁大人。” 两人都没有多做寒暄。 宁如深同他擦身而过,很快进到御书房内,见到了坐在案后的李无廷。 李无廷正垂眼在纸上写着什么,没有看他。 宁如深躬身行礼,“参见陛下。” 前方默了片刻,传来清冷的声线,“朕听说宁卿今日摔了一跤,把头磕了?” 宁如深:……谁,谁打的小报告! 他一副羞愧的模样,“臣愚钝。” 李无廷放下笔,轻飘飘看了他一眼,“宁卿身手了得,怎么如此不小心。” 宁如深,“……” 错觉吗,怎么感觉阴阳怪气的? 隐隐有凉风擦过身侧,帝王的视线直落在他身上。 宁如深垂着睫毛哐哐咳了两声,颤颤悠悠地叩拜了下去,“陛下是在怪罪臣……臣罪该万死……咳咳咳咳咳!” 李无廷从案后默然看着他。 绯红的朝服过于宽大,更显得伏在地上的身影孱弱不堪。隐隐透出后背伶仃的脊骨,乌发如倾墨散了一背。 攥紧的指节抵着唇,咳得都泛红了。 倒不像是全然在作戏。 宁如深正被口水呛得眼冒金星,视线里冷不丁出现一双金丝镶边的玄色长靴。 “看来是朕吓到宁卿了。” “?”宁如深泪蒙蒙地抬眼,“陛下?” 湿润的眼底看上去清澈无害,带了点纯然的疑惑。李无廷同他对视片刻,这才缓缓说道,“朕叫宁卿前来,是有关宁卿职务的事。” 职务? 宁如深陡然惊醒:喔对了,他要辞官! 李无廷道,“宁卿脑子伤得不轻,翰林院的差事应当是做不了。明日起……” 宁如深没按捺住,欣喜道,“臣也正打算告老还乡——” “……来御书房。” 两道声音同时落下。 御书房里静了静,两人一上一下对视。 李无廷平静地看着他,“宁卿方才说什么。” 宁如深嘴唇微微一颤。 他特么才想问李无廷在说什么! 伤了脑子不能去翰林院,所以来御书房? 你尊重过御书房吗! “臣……”宁如深抵了抵太阳穴,头晕目眩道,“臣是不是耳鸣了,陛下是说告老还乡对吧?” 李无廷忽然从他跟前半蹲下来,清冷的视线蓦地同他齐平。一只温热粗粝的大掌钳着宁如深的下颌,将他的脸扳了起来—— “唔……” 这张略显苍白的脸便清晰地落入李无廷眼中。 李无廷轻声,“宁卿舍得告老还乡?” “什么?”宁如深猝不及防被捏了脸,睫毛颤动了一下,嘴唇像金鱼一样啵了啵。 微弱的呼吸轻拂过带茧的虎口。 李无廷细细扫过宁如深的神色,指腹下的皮肤柔软偏凉,让人想起庭中的白梨花,稍一用力便会被揉碎一样。 御书房内落针可闻。 内侍宫女早已默不作响地跪了一地。 沉凝的死寂中,宁如深终究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地吸了下被咳嗽呛出的鼻涕,“呋噜——” 他揣测着帝王的神色,“如果,有养老金。” 李无廷,“………” 半晌,捏在他颊侧的大掌松开了,留下两道浅浅的红印。 李无廷看着宁如深,轻扯了下唇角,“朕说笑的。” 他说完起身走回桌案后,拿起狼毫重新落笔,“宁卿乃先帝亲封的佐政大臣,朕刚登基,怎么能将功臣弃若敝履。” 宁如深:……… 那你搁这儿跟他老太太玩乐高呢,瞎掰半天。 李无廷写完,将落了印的纸掸了掸,“接旨吧,宁卿。” 宁如深指尖打颤,“……臣,谢恩。” · 宁如深从御书房退了出来。 他朝门外笑容不太自然的德全凄楚一笑,又望了眼天空,晃晃悠悠地飘走了。 德全被他笑得满头雾水。 下诏狱了这是? “德全。”御书房内传来一道低唤。 “奴才在!”德全赶忙收敛了心思,躬身哈腰地推门窜了进去。进到御案前,只见李无廷正敛眉批着奏折,“陛下有何……” 李无廷头也不抬,“宁琛给你塞什么了。” 平静的语调中隐含着令人心惊的洞察。 德全登时惊得一抖,噗通跪下!冷汗涔涔就下来了。 给宫人塞礼向来是宫里的潜规则,往小了说是打赏,往大了说就是行贿御前,是要摘脑袋的。 德全顿时抖得像是筛糠。 李无廷抬眼,“放这里,朕不追究你。” “是…是,陛下。” 德全顶着帝王的视线,颤巍巍地从袖中掏出一把小核桃,往御案上“哗啦”一放—— 随即趴伏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交代道,“回陛下,宁大人贿赂的小核桃……一共四颗半,半颗不少,全在这里了!陛下、陛下饶命啊!” 李无廷,“……” 03 李无廷无言地盯着小核桃看了半晌,忽而开口,“拾一。” 御书房角落的阴影里,无声地浮出一道人影。李无廷朝御书房外的方向看了眼,那道人影便又消失在了阴影间。 宁如深重新坐上马车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 严敏替人掀开车帘,“大人脸色不太好?” 宁如深陷进靠垫里,深沉地望向车窗外,“失之我幸,得之我命。” “……”严敏:都开始胡言乱语了。 “老奴叫个大夫来给大人看看吧。” “不用了。”宁如深重新捡回思绪,“回去后把府里的人都叫到一起,本大人有事要说。” 严敏放下车帘前又朝车厢里看了一眼,却看果盘里已经空空如也,“大人,核桃都吃完了?” 府邸规模不大,朴素中透着几分雅致,于一介五品官来说挑不出半点错处。 回到宁府,严敏将下人都召集了起来。 宁如深搬了张太师椅坐在院子里,守着一碟瓜果茶点,目光扫过院中的十几名下人,心头琢磨: 辞官是辞不了了,记忆也很模糊。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把和自己有关的事打探清楚。 “大人,人都到齐了。”严敏道。 一院子的人紧张垂头,等待着发落。 “都到齐了是吧。” 宁如深放下茶盏,坐正身子,清清嗓子道,“来吧,夸我。” “……” 众人茫然抬头:? 宁如深厚着脸皮重复了一遍,“夸本大人。” 众人面面相觑了会儿,最后还是婢女杏兰最有眼色,飞快地捧场: “大人霞姿月韵,才高八斗,不愧为当年名动京城的金科状元!” 其余人终于反应过来。 一时间,溢美之词如花团锦簇满院盛放—— 宁如深听了半天,慢慢理出个头绪: “宁琛”尚未及冠,是当朝最年轻的五品官。幼年失怙,以一介布衣的身份高中状元,得先帝青眼,入翰林,一路平步青云。 后来又在皇位之争中成功站队,拥立了现在的新帝李无廷。 在外人眼里应该是风光无限。 那“他”究竟是哪里得罪了李无廷? …… 院中的声音渐渐稀疏。 下人们搜肠刮肚,甚至连人多吃了一碗饭都拿出来做了番锦绣文章。 宁如深抬手止住,“可以了。”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 宁如深又道,“现在开始,骂我。” “……”院子里立马呼啦跪了一地! 无人察觉的院墙外,趴伏着的那道人影也跟着微微一震。 “小的不敢!” 宁如深头痛,“都起来。” 他看向瑟瑟发抖的一群人,想了想,开口道,“骂一句,赏一两银子。” 十几张脸动摇地抬了起来。 宁如深手里娴熟地剥起小核桃,“第一个开口的,赏十两。” 下一秒,就听严管事声如洪钟地吼道,“大人,您是饿死鬼投胎吗!” 宁如深,“………” · 宁如深花着银子听了一下午的骂。 从一开始的求知若渴,到最后的神色麻木。 ——基本全是些鸡零狗碎的琐事,明贬暗夸,画风越跑越偏。到后面甚至还有小婢女红着脸娇骂: “衣襟大敞,简直不、不守男德。” 宁如深听得耳鸣眼花。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说了半天没说出点有用的。找不到有哪些仇家,也不知道到底哪儿得罪了那位新帝。 “可以了。” 他疲惫地摆摆手,叫严敏将赏银分发下去,自己则走回主屋,“我去睡会儿,晚宴前叫我起来。” 严敏摸着白花花的银子,无比虔诚,“是,大人。” … 皇宫,御书房内。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跪在李无廷跟前——正是被派去跟察宁如深的锦衣卫,拾一。 屋中早已屏退旁人。 李无廷看向伏在前方的黑影,“说。” 锦衣卫拾一磕了个头,将宁如深回府后的情形一字不落地汇报给了新帝。 听到宁如深要求下人夸赞时,李无廷轻轻嗤笑了一声。 但紧接着,又听拾一禀道: “夸完之后,宁大人就说:骂我。” “骂一句,赏一两银子。” 李无廷神色一瞬变得古怪。 拾一绘声绘色地学着严敏的姿态,声如洪钟,“那府中管事就问——大人!您是饿死鬼投胎吗?” 李无廷端着茶呛了一下。 拾一丝毫没有眼色,还在一板一眼地汇报,“另一婢女娇嗔——大人衣襟大敞,简直就是不、不守男德!” 李无廷,“………” 拾一,“宁大人面有绯色,悄悄拉上衣襟……” 李无廷,“拾一。” 拾一话音一噤,默默伏低身形。 李无廷睨着跟前的锦衣卫,一时只觉得脑子被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塞了个严丝合缝,他压着眉心捏了捏山根。 片刻开口,“出去,继续跟着。” 拾一磕了个头。 离开前又听帝王沉声,“还有。下次再说些有的没的,就不用回来了。” “……是。” · 宁如深一觉睡到将近傍晚。 叩门声响起时,他脑中依旧昏昏沉沉。窗扉关得严实,屋内一片昏暗,恍惚之中他以为自己还在宿舍。 宁如深支起身子,迷迷糊糊地唤着室友,“尔康——屋子里好黑,你为什么不开灯?” 门吱呀推开,熟悉的声音回道,“大人,老奴是严敏。” 灯烛被点燃,映亮了屋中的情景。 严敏恭恭敬敬地候在床前。 宁如深一下清醒了。 差点忘了,他已经穿越到了另一个朝代。 他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伸手在被子上拍拍打打地找着,“尔康,我的衣服呢?” “大人的外衫挂在衣架上了。”严敏替他将云雁绯袍拿了过来,“还有,老奴是严敏。” 宁如深接过衣服,拒绝了他的服侍,“好了,我自己穿。你下去吧,尔…严康。” 严敏:。 … 入宫时,天已擦黑。 晚宴已筹备好,四周红柱金梁,灯火通明。 宁如深在内侍的指引下落了座,四周是翰林同僚,同最前方的那张座席遥遥相隔。 过了会儿,圣驾才从另一边浩浩荡荡而来。 李无廷身着玄衣,在上方落座。 宁如深远远地朝他看了一眼。对方若有所觉,视线似乎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有些微妙。 只是隔着炫煌的灯火与舞池,看得并不分明。 宁如深摸摸下巴:大概是错觉吧。 在几番礼乐和致辞之后,众臣渐渐放开了。酒过三巡,上方的帝王起身离开了宫宴。 席间的气氛顿时更为热烈放松。 宁如深四周的同僚纷纷端了酒杯热络地朝他敬酒:“听说宁大人从明日起就要伺候御前了,真是当朝第一红人啊!” 宁如深:?又是谁打小报告。 “哈哈大人就别装作不知情了!圣旨下午便下达了翰林院,我们可都知道了。” 宁如深抿着酒一呛:原来是圣上! 敬酒的朝臣来了一轮又一轮。 宁如深端着酒盏喝得浑身发烫,正思考着怎么脱身,就听一声熟悉的讥嘲从跟前响起,“呵,告老还乡?” “……”他刷地抬头! 耿砚端着酒盏站在他前面,一脸唾弃。 挡箭牌来了!宁如深瞬间抓住了救命稻草,将人一把拉下,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自己席前,“什么,你有事要和我商量?” 耿砚莫名其妙,“啥?” 宁如深蹙眉,“隐疾?” “……”前来敬酒的同僚尴尬地对视一眼,三三两两散去了。 耿砚反应过来,拍案暴起,“你他娘——” 宁如深赶紧给他倒了杯酒,塞了颗核桃,“消消气,消消气。” “无耻!”耿砚骂完,又横了他一眼,“虚伪。” 宁如深解释,“我真的有和陛下提出告老还乡,但他非要留我在御书房。” 他这番话说得真心实意,但说完自己都觉得有些不要脸。他目光一瞥,果然见耿砚袖中鼓起,拳头硬了。 “……” 宁如深叹了口气,“伴君如伴虎。” 刀子般的视线减弱了一点。 他又惆怅地晃着酒盏,“也不知我能苟到什么时候。” 鼓起的袖子渐渐瘪了。 耿砚想了想他的处境,“倒也是。” 宁如深忧郁地抿了口酒:这孩子挺好忽悠。 他趁着这档子转移话题,往上方空缺的席位看了一眼,“陛下怎么还没回来?” 耿砚眼神怪异,“这你也记不得了?” 宁如深眨了眨眼,“什么?” 耿砚离近了点,小声道,“陛下应当是去长宁宫了,陛下的生母——娴太妃在世时就住那里。” …… 晚宴将尽。 宁如深听了一肚子八卦,又被灌了一肚子酒。热气和酒气从腹中腾了起来,熏得他眼花耳热。 他起身离开了宫宴。 举办宫宴的殿外有一处湖塘,掩映在一片影影幢幢的林叶后,清凉而静谧。 宁如深坐在离湖岸不远的石块上吹着凉风散热。 他伸手拉开衣襟,潮红从脖颈漫上脸颊耳根,粼粼湖光映入眼波。 坐了会儿,隐约听见从小路的另一头传来德全的声音,“陛下,夜里凉,添件衣裳。” 安静的夜色里没有回应。 陛下?宁如深昏沉沉地站了起来。 脚边的草叶发出窸窣一阵细微的响动。 那头立即传来德全警觉的呵斥,“谁在那边!?” 两排明晃晃的宫灯一下映亮了湖塘边的小道。宁如深迎着光看过去,那张绯红的脸和灼亮的眼睛蓦地闯入众人视线之中—— 清冷萧索的气氛陡然打破。 德全讶然,“宁大人?” 宁如深怔怔地没有应声。 他看李无廷一身单衣站在夜幕里,抿了抿唇脱口而出,“陛下,可穿件衣服吧。” 李无廷,“……” 宁如深发丝散落,滑入敞开的领口,浑身都带着热腾腾的酒气。 李无廷一看见他就想起了锦衣卫的回禀: 饿死鬼投胎、不守男德。 见人还没规没矩地杵在那儿,德全早就吓得六神无主,忙不迭出声,“哎哟宁大人这是醉了,还不快叩见陛下!” 宁如深这会儿脑子发懵,但话还是能听懂。他朝李无廷走近几步,脚下有些不稳。 看得德全捏紧了拂尘,生怕他冲撞了圣上。 宁如深停在李无廷跟前,行了个晃晃悠悠的礼,“微臣参见陛下。” 李无廷垂眼看着他,“你跑这里来做什么?” “吹风。”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李无廷面上看不出喜怒,“回去。” “喔。”宁如深眨了下眼,又迟缓地补充了一句,“臣告退。” 他说完转身离开。 绯色的衣角被风带得翩翻,银钑花带束着瘦腰。 李无廷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语调平静,“回养心殿。” “是,陛下。”两排宫灯转了个弯。 一行人刚走出几步,突然就听身后不远处的湖边传来一声“噗通”。 噗通?李无廷转头。 只见刚刚晃走的人上半身已经栽进了水里,正沿着湖岸“咕嘟咕嘟”地往下滑。 “……” 德全大惊失色,“宁大人!” 宫人们也慌忙要跑去湖边,却忽然听李无廷一声,“慢着。” “陛下?”德全惊疑地抬头。 李无廷眸光沉落,但也只是一瞬。 很快他又瞥了眼那“咕嘟咕嘟”冒起的泡泡,捏着眉心恼火道,“……算了,捞人。” 04 宫人们手忙脚乱地将咕嘟冒泡的宁如深捞了起来,压出积水。 宁如深被平放在地上,还没醒。湿发和朝服都紧贴在他身上,面色苍白如玉、嘴唇透着病态的红。 “是,陛下。”德全指挥着宫人,四下一望,“先将宁大人抬去……凉亭那边。” 一截皓腕从袖间垂落。经过李无廷跟前时,忽然听帝王开口,“等等。” 宁如深被放在榻上,湿衣已经换去。 太医顶着李无廷的目光战战兢兢地替人把着脉,又施了银针。他正暗忖着圣上为何也在这里,就听李无廷问,“如何。” 李无廷抿了下唇,“他的脑子,也一并看看。” “是。”太医不敢多问,只能谨遵圣意给宁如深看了看脑子。隔了会儿道,“宁大人先前应是颅中受损,难保留有暗疾。不过这次昏倒只是因为饮酒过甚、溺水受寒……” 太医适时噤声。 李无廷淡淡,“都下去吧。” 他说“都”,殿内的宫人也不敢留,全跟着太医一起退了出去。 德全拿捏不准,揣测着圣上的神色,“那奴才……” “在殿外候着。” “是。”德全忙一弓腰,低头退出去了。 离开前,德全又朝静躺在榻上的人偷偷瞥了一眼——他想到今日御书房中的问话、临时调任的圣旨、还有湖边夜幕中那一声微沉的“慢着”。 德全越想越是心惊,实在摸不透帝王的心思。 当今这位圣上,对宁大人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所有宫人很快退了出去。 偏殿内,一时只剩李无廷和宁如深两个人。 宁如深身上搭着薄被,雪色的单衣快和他的肤色融为一体。他脸偏向李无廷这边,细长的睫羽脆弱地耷拉着。 李无廷立在榻前,垂眸沉吟,“你这次又有何图谋……” 躺在榻上的人眉心无意识地蹙了蹙。 李无廷俯身,抬手将这张脸扳起来,“真把脑子撞坏了?” 昏睡中的人没醒,嘴唇却翕动了两下,隐约可辨出一个字:呸。 李无廷,“……” 他松开手将被子一拉,遮住那半张脸,转身出了偏殿。 … 宁如深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 醒来时只有一个念头:我裂开了。 他头疼欲裂,咽喉也痛,一吸气就止不住地咳嗽,咳得眼冒金星。直到一旁的小太监递了杯水,宁如深几口喝下这才缓过来。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陌生的榻上。 屋中布置得雍容大气,还开了地龙。 “宁大人可醒了。”那小太监行了一礼。 “公公是?” “奴才小榕子,奉陛下之命在这儿守着大人。大人可有何不适?” 宁如深艰难起身,“哪儿都不适……这是哪里?” 小榕子还头一次见这么不客套的人,“回大人的话,这里是御书房偏殿。大人落水后陛下已召太医为大人看诊,开了药方送去府上了。” 落水…… 宁如深进水的脑子终于运转起来。 他想起自己宫宴后去湖边吹风遇到了李无廷,分别之后昏昏沉沉没看清路,滑到一片湖里去了。 宁如深喃喃自语,“别说,湖边的花开得还挺艳的,还有那座桥……” 小榕子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 哪来的花和桥?宁大人看见的怕不是彼岸花和奈何桥! 宁如深没注意到小榕子惊悚的神色,趿上鞋子站起来,“敢问榕公公,陛下呢?” 小榕子敬畏地看着他,毕恭毕敬,“回大人的话,陛下在御书房批折子呢!” “多谢公公。” 宁如深起身理好衣衫就朝御书房走去。 · 见到李无廷时,对方正坐在案后一丝不苟地批着折子。眉心微微隆起,年轻的面庞上沉淀着稳重的帝王之风。 仿佛没有什么可令其动摇。 宁如深在原地微怔了一下。 他没见过别的皇帝,但若为明君,想来也不过如是。 “陛下。”宁如深收敛了思绪。 御案后的人闻言,抬头朝他看了一眼,“看来宁卿不仅身手了得,还不走寻常路。” 宁如深,“……” 他撤回。昏君一个! 宁如深吸了口气,开口请罪,“臣酒后失仪,惊扰圣驾,请陛下责罚。” 李无廷嗯了声,“怎么罚?” 宁如深听得一愣,心说他就是客套一下。 片刻,他惭愧地垂下眼睫,“就罚臣闭门思过……” 一道洞察的冷笑落下,“呵。” 宁如深,“……” 案上的奏折被摞至一旁,李无廷没管他前面的轱辘话,“宫门已经下钥,朕让德全送你出去。病好了就来御书房当值——明白了吗。” 最后一句语调淡淡,却暗含警示。 警告他莫要再三忤逆圣旨。 宁如深乖觉地垂头,“臣,遵旨。” …… 然而真能安分下来就不是宁如深了。 他回府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就叫人找来了城中的大夫。 大夫替他把了脉,又看过他吃的药,欣然赞叹,“替大人看诊的医者技艺精湛、用药高妙,草民自愧不如。恭喜大人,想必大人很快就能恢复!” 宁如深顿觉晴天霹雳! 他失魂落魄地拉住大夫,“不需要这么快恢复,要温养……有没有十天半个月都好不了的那种?” 大夫为难,“草民开的是药方,不是砒.霜。” 宁如深,“……” 送走了无能为力的大夫,宁如深只能好好躺在床上养病喝药。 他生病的消息不胫而走。 这几天上门的朝臣一波接着一波,几乎踏破宁府的门槛。打着“探病”的名号,行着笼络交好的心思。 宁如深对外宣称“病得人畜不分”,都让严敏打发走了。 开玩笑,休着病假为什么还要社交? … 耿砚进到院子里时,就看声称“病得人畜不分”的宁如深正躺在软榻上吹风晒太阳,阳光穿过睫毛在他眼睑落下一圈细影。 隐隐可见下方淡青色的血管,肤色如瓷器般白得透明。 “哟。”耿砚出声招呼,“瞧你这狼狈样。” 宁如深睫毛一动,睁眼看向杵在榻前的耿砚,心说这孩子也真是执着,总在羞辱他的事上格外费心。 他懒洋洋地拢着毯子,“你是怎么进来的,我不是让严管事谢客了吗?” 耿砚理所当然,“翻墙进来的呗。” 宁如深夸他,“……嗯,了不起。” “诶。”耿砚抬抬下巴,“你府上是不是进贼了?” “什么?” “我看你院墙上有处缺口,格外好趴。” 宁如深一言难尽,“所以你就顺着翻进来了?” 耿砚,“对啊。” “……” 他脑子里蓦地跳出一句话:这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宁如深晃晃脑袋,“进贼的事以后再说,你特意翻进来,该不会只是为了看眼我的尊容?”他说着抬眸看去,眼底清明洞悉,丝毫不见方才的困意。 耿砚面色收敛起来。 他想起近日父亲提到的消息。如果是宁琛,说不定能从御前听到些风声。 耿砚难得拉/> 宁如深轻叹,“我就知道。是不是……” 耿砚微微吸气,“嗯。” 宁如深,“还是为了隐疾的事?” “……” 不是!!! 耿砚一下被点炸了,“你他娘的还敢提!!!” · 当晚,拾一又照例出现在了御书房。 李无廷低头翻着书简,“查清楚了?” “是。”拾一单膝跪地,垂头禀报,“宫宴那天晚上,宁大人被劝了很多酒,同众臣交谈的时间都不长,唯一私下长谈的只有耿尚书之子,耿侍郎。” 户部尚书耿岳之子,耿砚。 这是耿岳的授意,还是…… 李无廷沉眸,“谈什么了?” 拾一尴尬地停顿了一下,“呃,听说是,隐疾。” 李无廷,“……” 拾一说,“谈完之后,宁大人便独自起身去湖边醒酒。脚下虚浮,看起来的确醉得不轻。” 李无廷抵了抵眉心,“你的意思是,遇见和落水应当都是意外?” “卑职不敢妄言。” “罢了,接着说。” “是,这几日宁大人一直在府中养病。六部有不少朝臣上门探望,都被拒在门外。” 李无廷指尖在桌面点了点,“一个都没见?” “被迫见了一个。耿侍郎翻墙进去,同宁大人单独谈了约摸半炷香的时间。” “又谈什么了。” “还、还是隐疾。” “………” 这次就连李无廷都没忍住,“耿尚书之子有…疾,不去看大夫,找同僚说什么?” 拾一垂首不语,内心郁结: 这他哪知道! 他虽身为锦衣卫,为圣上处理着最私.密的事务——但他从没想过会私.密到这种程度!还要听臣子跟臣子聊隐疾方面的事。 御书房里静了几息。 李无廷捏了捏鼻梁,很快又恢复如常,“他身子好了吗。”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拾一回道,“看着还在养病。” “是装病,还是真没好。” “宁大人一年四季都是病恹恹的模样,属下远远观望,也不方便探听。所以……” 帝王平静的语气从头顶传来,“是要朕教你办事吗。” 拾一登时一个激灵,磕头道,“陛下恕罪,卑职明早定向陛下禀明!” · 入夜,亥时。 宁府中下人大多已经歇息。 拾一轻车熟路地借着暮色擦过屋檐落在了主屋的房顶上。 他轻轻掀开瓦片往下看去,却见床榻四周拉上了床幔。连榻上的人影都看不分明,更别说查探对方病究竟好没好。 拾一趴在屋顶上沉思了会儿,忽而福至心灵。 他盖上瓦片,摸了颗小石子往那窗棂上一扔:啪嗒—— 嘿,睡了吗? … 屋中,宁如深喝完太医开的药,已经开始泛困。 他掖了掖被角刚打算入睡,突然就听窗外传来一声:啪嗒。 像是碎石子打在窗棂上的声音。 宁如深一下清醒过来,掀开床幔,“谁?” 屋子里黑咕隆咚,外面一片安静。 风吹的吗?他望了望,又重新躺了回去。 隔了一炷香的时间。 宁如深意识正慢慢陷入浅眠,突然又听“啪嗒”一声打在窗棂! 他猝然惊醒,他翻身看向窗外。 脑子里蓦然浮出白日里耿砚说的那句:你府里是不是进了贼? “……” 这几天他怕过了病气给别人,早将严敏、杏兰等人支去了院外。这会儿想大声唤人,又担心被杀人灭口。 宁如深想了想,“嘭嘭”拍了拍床警醒: 人还没睡呢,小贼,速去! 窗外安静了好半晌。宁如深估摸着小贼回去了,拉上床幔再次入睡。 又是一炷香的时间。 窗棂外非常稳定地传来一声:啪嗒。 宁如深,“…………” 宁如深刷地坐起身来,几乎要神经衰弱—— 这是到底是哪里来的毛贼? 有必要吗?有必要吗!有必要一次次地试探他睡没睡吗!? 要偷什么赶紧的吧! 他被气得头昏脑胀,干脆起床点了灯:好好好,不让他睡是吧? 那就都别睡了。 烛火幽幽亮起。 宁如深抱着毯子坐在矮榻上,听着那“啪嗒”、“啪嗒”的声响,就这么硬生生和对面一夜枯坐到了天明…… 第二天一早。 严敏来敲门叫人起床。 门一开,就看宁如深身着雪白的单衣赤脚站在门口,双眼通红直勾勾朝他看来。 严敏吓得退了半步,“大、大人?” 宁如深神情还有些恍惚,“你不睡,我不睡,阎王找我捶后背。” 严敏大惊失色,“啊呸!大人在说什么不吉利的话!” “……”宁如深缓过神,深吸一口气,“严叔,替我守着门外,我去睡一觉。还有——去找十个彪悍的护院来,从今天起把这院子围一圈。” 严敏慌神,“这是怎么了?” 宁如深疲惫地摇了摇头,不欲多言。随即转身进屋拉了床幔,噗通倒头就睡。 昏沉的睡梦中,他心想着: 最好别让他知道这是哪儿来的毛贼。 · 宁如深这边呼呼补觉去了。 拾一却还得去复命。 李无廷刚下早朝,就看拾一撑着双赤红的眼跪在了御书房里。 “回陛下,宁大人应该是真病。” 李无廷没问拾一为何双目赤红——锦衣卫办事,自有一套法子。 他示意人继续往下说。 拾一嗓音嘶哑,“宁大人饱受病苦,一夜未眠。” 李无廷蹙眉,眸光犀利,“有这么严重?” 拾一苦熬了一夜,这会儿情绪激动,话如倒豆,“卑职绝无半句虚言!卑职从昨夜亥时起,隔炷香,就往窗前扔一颗石子。” “隔炷香,扔一颗、隔炷香,再扔一颗……一直扔到了天亮。每次扔,每次人都醒着!” 拾一喃喃低语,“宁大人这身子,怕是大不好了……” 御书房里一时陷入了沉寂。 李无廷看着跪在脚下忠心耿耿的锦衣卫,神色复杂,良久没有说出话。 05 宁如深补完瞌睡一觉起来,推门就看到十个彪形大汉将自己院子团团围住,恍惚间几乎以为是在作法。 不知道是十大护法起了作用,还是那小贼被他彻底熬垮了,接下来两天对方似乎都没再来过。 德全携着圣旨前来送赏,笑眯眯地同宁如深拱手,“大人可要好生养病,早日复职。莫要辜负陛下这番圣恩。” 初见时分明还想呼死他,现在却捞了他、还送了药材。不管是做给外人看还是出于别的目的,目前看来李无廷并不想要他的命。 他拜谢时睫毛微垂,眼下泛着浅青,一副恹恹的病容。 德全哎哟一声,关切道,“大人没休息好?” “不碍事。”宁如深总不能说是因为和毛贼较劲,转口道,“只因挂念陛下,日夜难寝。” 德全宽慰一笑,掸过拂尘,“奴才定将大人的心意带到。” 宁如深客套地笑了笑。 可以,但是没必要。 送走了宫里一行人,婢女杏兰挑拣着送来的补品,面带喜色,“圣上待大人可真好,这些都是顶好的食材!奴婢这就选一些给大人煲汤。” 宁如深揣着袖子点点头,又补充,“捡今天的就够了,明日不用。” 严敏问,“大人明日有事?” 宁如深眺望府外,“唔,打秋风。” … 和耿砚约定的时间就在翌日。 出门前,严敏一边给宁如深披上披风,一边絮絮叨叨地叮嘱,“出去走走也好……但千万不能再饮酒了,也别吹着风。” 宁如深系上皑白银丝的云纹披风,底下一身红衣明艳又风流。面容虽略带病色,却并不折损他的姿容,反而有种别样的惊艳。 他闻言若有所思,似受到启发。 严敏警觉,“想都别想!” 宁如深作罢,“好了好了,我知道。” 马车一路穿过街市,到了望鹤楼下。 望鹤楼位于城南的繁华地段,楼前的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楼中宾客不绝,一派热闹景象。 宁如深掀开车帘下了马车。 一身绯衣白披风在人潮中格外惹眼。甫一现身,立马有小二将他迎了进去,“贵人里面请!” 宁如深报了耿砚的名字,很快被引上了二楼包间。 包间内,耿砚已经等在那里。 大开着窗,深沉地看向窗外吹着冷风。 宁如深迎面被冷风吹得一个哆嗦,拢着披风盯向耿砚,“十面埋伏?鸿门宴?” “……”耿砚抬手把窗关上了。 屋内终于回暖,宁如深落了座,不客气地点了一大桌子菜。 菜上齐后,门一关。 宁如深搓搓手,迫不及待地动了筷,“有什么事,专门把我叫出来?” 耿砚没有动筷,像是没胃口,“这几日你没有上朝,不知道朝中闹翻了天。” 宁如深嘴里忙活,用眼神示意他往下说。 耿砚道,“陛下登基,颁布了好几项政令……政令好是好,但哪项不花银子?五部都向户部要钱,我爹身为户部尚书拿不出钱来,这几日一直被弹劾。” 宁如深惊讶,“国库这么空虚?钱呢?” 他一路上看这街市繁华富庶,还以为大承必是国库充足。 耿砚面色一下有些难堪。 “……”宁如深顿了顿,瞬间觉得嘴里的菜都不香了,低头看这一桌菜的目光像是在看赃款。 他默默放下筷子,往后挪远了一点。 耿砚看得心头火起,“你这是什么眼神?我爹没贪!吃你的饭!” 宁如深又半信半疑地拿起筷子,“那钱去哪儿了?既然没贪,为何不禀明?” 耿砚颓然摇头,“牵涉到了皇位之争……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传闻?” 宁如深就想起宫宴那晚听来的消息: 当今圣上李无廷乃先帝三皇子,有传闻其生母娴妃是死于当时的皇后崔氏之手。 当年外戚权势之大,太子党只手遮天。哪怕崔氏有谋害皇妃之嫌,先帝也没将其问罪。 谁也没想到太子党后来竟一夜倒台。 先帝驾崩,下旨令崔皇后陪葬。 三皇子李无廷登基即位,崔氏庞大的权势这才被逐渐削弱。 宁如深心头渐渐浮出一个不好的猜测,“……该不会,钱都给了先太子?” 耿砚疲惫地点点头,“早年,太子党几乎将户部当作了私库,无止境地伸手拿钱。加上先帝宠幸太子,我爹得罪不起未来的国君,只能将钱拱手。后来太子在皇位之争中倒台,那些钱也回不来了,掏出的大窟窿没那么快填补上。” 宁如深揣起袖子,叹了口气。 崔氏虽然不复专权,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前国舅崔郝远还任着当朝右相,不是耿岳能攀扯的。 更何况涉及党派之争,情况更为敏感。 “陛下在朝上是什么态度?” “不知道。”耿砚摇头,“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想起父亲下朝时的神色—— 二十岁出头年轻的新帝,两朝老臣竟也看不透。 “所以,我找你来就是想着……你在御前,能否……”耿砚艰难而局促地开口,“如果不行就算了,不必勉强。本来…你也未曾受恩于我。” 宁如深明白了,耿砚是想让他探个口风。 外人都以为他圣眷在身,但只有他知道自己不过是泥菩萨过河。 他默了默问,“如果认下贪污,会怎么判罪。” 耿砚开口,“抄家,流放。” 抄家,流放。 宁如深看向他,复杂赞叹,“那你心态还挺稳的。” 都要举家南徙了。 还又是趴他院墙,又是请他吃饭。 “入朝为官,早就有这种觉悟了。”耿砚喝了口茶,“如果真被流放边疆,大不了以后我就去卖……” 宁如深身躯一震。 耿砚,“烤红薯吧。” 宁如深松了口气,“说话不要大喘气。” “……?” 宁如深移开目光。 他指尖摩挲着杯盏,微微垂睫:觉悟吗。 他从来到这个时代一直浑浑噩噩到现在,拖着病假有意回避的问题终于又以这种方式摆到了面前—— 在这场权利的漩涡中,他究竟是永远地置身事外,还是放任自己随波逐流。 亦或是主动踏入其中,走出第三条路来。 半晌,他靠着窗框同耿砚道,“再给我加份水晶包。” 耿砚乍地没回过神,“什么?” “加份水晶包。”宁如深托着下巴,看向他,“现在我受恩于你了,吃人嘴软。” 耿砚眼底微怔,“你……” 宁如深笑了一下。 他已经想好了。 他揣起袖子,悠悠侧望,“没办法。有人说我身手了得,不走寻常路。” · 宁如深休息了一天就准备回宫复职。 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况且耿尚书的事拖不得。 他久违地换上一身朝服。估摸着李无廷下朝的时间,踩着点去往御书房报道。 到御书房外时,李无廷还没过来。 只有小榕子候在门口,问了声安,“宁大人安好。陛下刚下早朝,大人再稍候片刻。” 宁如深拢起袖子,“不碍事。” 正是早春时节,天气还很寒冽。宁如深在门口吹着冷风等了好一会儿,李无廷终于出现在了他跟前。 “微臣参见陛下。” 李无廷朝他看了一眼。 几日不见,宁如深似乎又清减了一些,连银钑带都快束不住腰身。鼻尖被冻得泛红,看着怪可怜。 李无廷下意识想要说什么,开口又顿住,随即移开目光跨入门中,“进来吧。” 宁如深像只怕冻的猫,几乎撵着帝王的脚跟循着热源进了屋里,“谢陛下…” 德全默默缀在后面。 心叹陛下倒是毫无怜惜之意。若换做是他,恐怕就忍不住要让宁大人下次进屋等候。 御书房内温如暖春。 李无廷侧身在盥盆中洗着手,随口问,“好全了?” 宁如深逐渐回暖,舒服得眯起眼,“托陛下的福,好得快。” 水声一停。 接着就看李无廷那张冷俊的脸上似闪过一丝不自然,“嗯。” 宁如深:……? 他这语气,应该没带什么讥讽的意味吧。 他狐疑地打量着李无廷,后者却不再多言,只掀袍坐了下来,自顾自地开始看起了折子。 李无廷没有叫他,宁如深便默默候在一旁。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点滴流逝,御书房里静得出奇,一时只能听见纸页翻动的声音。 德全似早已习惯,只偶尔替人换上热茶,除此之外不作任何声响。 宁如深站得腿麻头晕。 他实在不懂李无廷天天催他来御前当值的意义—— 看他一身红,摆在案前辟邪吗? 他在旁边一动不动地站了会儿,又想起了耿尚书的事,渐渐地盯着虚空出了神……直到身子一晃,脚下没站住侧落了半步。 嗒,一声轻响。 宁如深回过神来,就看李无廷从案后抬眼,沉静的目光直落在他身上。 宁如深动了动僵直的腿,请罪道,“臣御前失仪,请陛下恕罪。” 李无廷轻描淡写,“宁卿连欺君都敢,这点罪算什么。” 宁如深:? 他微微探头,眼底是真诚的疑惑,“臣什么时候……” “听说宁卿甚是念朕,日夜难寝?” “……”宁如深余光一瞬侧向偷偷把头埋起来的德全。又是你,大漏勺。 李无廷冷声,“媚上之言,张口就来。” 宁如深忙润了润唇,轻轻狡辩,“臣字字属实,的确是一夜未眠,陛下不信可以去问臣府中管事。” 李无廷都要气笑了,“你一夜未眠也能怪到朕头上——”他说着话音一止。微妙地默了两息,转而开口,“过来,替朕研墨。” “?” 难缠的话题莫名被轻轻掀过。 宁如深眨了眨眼,“是。” … 御案上摆的砚台是难得的极品,墨条也是一两千金的桐烟徽墨。 宁如深研墨的手法不算娴熟。 但他手指生得好看,修长如玉。袖摆撩起,握着墨条看上去赏心悦目。 可惜被伺候的人似乎不懂欣赏。 李无廷把他叫来后便又埋首案间,除此之外半点与朝堂政事有关的话都没说,就连手中的奏折也没给宁如深看上一眼。 宁如深一边研墨,一边扫过案头的奏折。 他正暗搓搓偷瞄着,冷不丁就看见“户部”、“耿岳”、“贪墨枉法”几个字。 果然是被弹劾得厉害。 看李无廷的批复,似乎还没给定罪。但若是耿尚书再给不出银子和说法,恐怕众口难服,迟早都要下狱…… 宁如深不知不觉看得入了神。 李无廷本来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将人放到眼皮子底下,就是要看看这人想干什么。 却没想到这人竟然如此明目张胆。 大概是为了看得更清楚,甚至将脑袋转了半圈,就差伸手把他的折子扒过去了! “……”李无廷低呵,“宁琛。” 宁如深一下抽回思绪,抬眼便对上帝王直逼而来的目光。 他心头咯噔一跳,伏身叩拜,“臣逾距了。” 案前一阵寂然。 宁如深跪在御案旁,入目是冷硬的桌角和厚重的地毯。他呼吸微促,正思索着该如何狡辩,就听“啪”的一声轻响落下。 那本奏折被扔在了他跟前,白纸黑字。 宁如深抬眸,“陛下?” “想看什么?”李无廷垂眼看着他,语调平静,“朕允许你看。” 宁如深心头警觉: 皇帝不呛声,必定在挖坑。 他将奏折推了推,“臣不敢…” “看。” 几步外的德全早已吓得浑身冷汗,话也不敢插一句。 宁如深,“……” 行吧,既然你都这么要求了。 “臣遵旨。”他又从善如流地将奏折扒拉回来,直起腰坐在地上细细看过。 奏折上的内容同他瞥见的差不离,不外乎是弹劾耿岳贪墨受贿、中饱私囊,按律当处以抄家,流放—— 以儆效尤,正风肃纪。 几笔浓墨映入眼中,宁如深抿了下唇。 “看完了?”帝王的声音从上方落下。 宁如深捧着折子抬头,心头还有些纷乱,他对上李无廷的目光,轻轻“嗯”了一声。 眼下的情形看上去多少有些不成体统:年轻的臣子跪坐在御前,乌发绯袍垂了一地,捧着奏折应得连句尊称都没有。 但不成体统的宁如深本人并未意识到。 身为帝王的李无廷关注点似乎也没有放在这里。 他深长的目光望进宁如深那双清亮而略微失神的眼中,忽而开口,“听说宁卿同耿尚书之子私交甚好,话不避私……” 宁如深回神,迎上李无廷的目光:所以? 李无廷好整以暇地看向他,“不如宁卿来说说,朕该怎么处置耿尚书才好?” “……” 06 宁如深吸了口气:李无廷能有什么好心思?不过是想给他掘坑而已。 这个问题答不好,他跟耿家一起完。 踌躇间,宫宴那日听来的传闻忽然浮出脑海。宁如深定了定神,决定赌一把—— 朝服下透出的背脊秀挺如松,“臣以为,贪墨枉法危害民生,此等祸国殃民之人,当抄家流放,九族同罪!” 李无廷似意外般点了点指尖,而后又带上了几分冷嘲,“宁卿割袍断义,公私分明,清正可嘉……” “那便按宁卿所言,将耿家定罪流放。” 宁如深差点把毯子抠出个洞:平时没见你对我这么器重。 他深呼吸了一下,“臣是指,‘贪墨枉法’者,当下罪。” 只剩下满头冷汗的德全还候在一旁,抖得像个筛糠的漏勺,浑身都写着:完啦! 人都遣了出去。 李无廷起身走到宁如深跟前,漆黑的眼底如有乌云压境,酝酿着情绪,“谁给你的胆子,敢揣测朕的心思。” 他轻声,“都听了些什么风言风语?” 宁如深心跳微促,暗道自己猜对了。 李无廷果然知道背后的主使是先太子党。那剩下的问题就在于,他打算怎么处置崔氏? 新帝登基,根基未稳。 任谁来看眼下都不是扳倒崔氏的最好时机。 但如果娴妃真的是被崔皇后害死…… 宁如深想:若他是李无廷,肯定日日夜夜都巴不得立马把人弄死。 “回朕的话。”上方的声音又落了下来。 宁如深酝酿了两秒,直起身回道,“其实臣是听耿侍郎疯言疯语……” 李无廷,“……” 宁如深,“说户部的钱都被崔家拿走了。臣看他说这话时举止若狂、狼狈不堪,双拳攥得通红,咬碎一口银牙,神色不似作假——便斗胆禀报陛下,望能查明真相,严惩首恶!” 他一口气说完,还在心头合计了一下。 一共七十四个字,扳回一城了。 正默默合计着,忽听李无廷开口,“是朕误会宁卿了。” 宁如深充满希冀地抬眸:不追究他了? 李无廷,“宁卿和耿侍郎私交似乎很差。” “……”宁如深唇一抖:重要吗! 在他心潮涌动间,跟前的帝王收回了目光。 一道轻飘飘的声音落下,“宁卿可知,处置崔家要比处置一个耿尚书麻烦多少?” 宁如深呼吸滞了一下。 李无廷说完,迈步走向御书房外,“今日的话,朕当你没说过。回去,这里不需要你当值了。” 德全挂着一脑门汗珠子赶紧跟上:可算翻篇了,吓死他啦…… 玄色的衣角和一身绯袍擦身而过。 宁如深忽然伸手拽住了帝王的衣摆—— 李无廷脚步一刹,低头看去。 德全差点就跪了:哎哟这又是要干嘛啊!!! 宁如深心头打鼓,但还是拽紧了李无廷的衣袍。既然都决定踏出这一步了,那就一条路走到底。 他呼出口气,对上那危邃的目光,“或许是麻烦…但臣愿做陛下的一把刀。” 玉骨伶仃的手衬着墨色玄衣,不堪一折。李无廷的视线顺着他的手臂一路延伸至那张仰头而来的脸上。 默了两息,“松手。” …… 哗啦!一道杯盏碎裂的声响从御书房里传出来。 紧接着,守在外面的宫人只听得天子之怒,势若雷霆: “宁琛言行无状,拖下去,仗三十!” 宫人们吓得噤若寒蝉。 不知向来圣眷在身的宁大人,如何触怒了龙颜。 两队锦衣卫奉命前来。很快,庭中便传来了一声声令人后背发寒闷响: 嘭、嘭、嘭…… · 视线敞亮的庭内。 平直的木凳上牢牢绑了一大块猪肉,左右两名锦衣卫高举廷杖,尽职尽责地一下下敲着猪臀:嘭、嘭、嘭! 宁如深煨着披风坐在不远处,捧了杯热茶小口嘬着,好不柔弱。 虽说是苦肉计…… 但给他找这么个替身,是否是在阴阳什么? 他侧目朝李无廷瞟去。 李无廷面无表情,“朕还是头一次用这么脆的刀。” 宁如深羞赧,“刺客都是高攻低防……” 他说完也不管李无廷听懂了没有,转头朝人露出两排小白牙,“不如臣再做得逼真一点?” 李无廷薄唇似警觉地动了一下。 宁如深已经放下茶盏开口:“嘶…啊……啊………” “啊……陛下饶命啊………!” 他叫得十分正经,一旁德全却听得心慌。 李无廷额角一跳,忍无可忍,“闭嘴。” “……啊。” 宁如深最后用气音收了个尾,又乖乖合上了嘴低头喝茶。 他其实自我感觉还挺不错,情绪都到位了。 三十廷杖没多久就打完。 传闻中杀人不见血的锦衣卫有条不紊地收拾着板凳上的猪肉。 宁如深赞叹而羞愧,“委屈他们了。” 堂堂直属圣上的军机特务,害他们做这种事,实在是他的罪过。 “若为朕的刀,就要什么都能做。”李无廷淡淡道。 说话间,锦衣卫正抬着猪肉从宁如深面前走过。宁如深看了眼,三十杖下去,整块肉都被打得皮开肉绽。 “宁卿。”一道声音拉回他的注意力。 宁如深转头,只见李无廷轮廓分明的侧颜映着背后灰白的庭墙,目光落在远处,“朕给你这次机会,莫要令朕失望。” 他捧紧了茶盏,热意从指尖直烫到心头。 “臣必全力以赴。” … 回到宁府。 宁如深入屋便吩咐杏兰给他拿了纸笔过来,伏案奋笔疾书。 严敏凑过去,“大人,您在做什么?” 宁如深头也不抬,“我在全力以赴。” 严敏:?? 没多久,纸上便写下了条条名目。 宁如深拿起纸张浏览了一遍,自认为没什么纰漏了,便满意地出屋唤来十名护院。 “从现在起,你们就按着我纸条上写的去做,动静大一点——把衣服穿上!我不是指这种动静……嗓门大一点,明白了吗?” 护院齐齐垂头,“是,大人!” 待一群彪悍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严敏凑过来,“大人让他们买什么去了?” 宁如深矜持地递去纸条,向人展示这篇文采斐然的清单—— 严敏低头一看: 东市买熏炉,西市买棒骨; 南市请大夫,北市扯白布。 “………” 宁如深暗含期待,“什么感想?” 严敏,“老奴想都不敢想。” · 不过一天,传言很快飞了个遍—— 宁如深躺在院里的软榻上,眯着眼睛晒夕阳,“现在外面都怎么说?” 严敏如实禀报,“朝中都说大人您失宠了,因为帮耿尚书说话而触怒了龙颜,打了三十廷杖。打完当场就不行了,盖着白布被抬回了宁府。” “他们信了吗?” “信了。都知道大人断了八根肋骨,府里买了十斤棒骨给您补补。还将京中大夫一网打尽,拐进府中开了两车药材吊命。” “还有那些白绫……”严敏说着一顿,欲言又止,“呃大人,这个会不会有点夸张?” “就是要让人虚实难辨才好。”宁如深微微睁开眼,细长的睫毛染着夕阳的薄金,“要想骗过敌人,必先骗过自己。” 他悠悠望向远空,“呵,目眩神迷了吧。” … 同一时间,养心殿中。 李无廷目眩神迷地揉了揉眉心,“你再说一遍,他在干什么?” 德全躬身,“禀陛下,听说宁府开始扯白布,准备挂灵堂了。” “………” 德全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帝王的神色,打着哈哈,“虽说是苦肉计,但宁大人也做得太逼真了点,奴才都快信了呢。” 他说完,殿中却没有回应。 隔了好半晌,李无廷忽然开口,“朕那日,应该的确是没有打过他?” 德全惊怔地抬眼,“陛下?” 李无廷紧蹙着眉心,竟生出一种恍惚,“也没罚过他别的?那茶盏……当是没碰到他?” “那自然是——” 德全本来很笃定,但被这么一问,突然也不确定了:宁大人那病骨沉疴的身子,还真说不清楚。 他噗通跪下,“奴才,奴才也记不清了……” 李无廷被传言搅得头昏脑胀。 自从重生以后,很多事都变得离奇了起来,跟做梦似的。 “拾一。”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跪在了殿内。 “你去看看,他是装病还是——”话到一半,李无廷似想起了什么,又止住,“算了,你下去。” 拾一又不声不响地磕了个头消失了。 片刻,李无廷起身,看向殿外已隐隐泛上青灰的天际,“今日正好无事,出趟宫。” 他倒要看看是不是自己恍惚。 · 宁如深“重病”在家,宁府门前却冷冷清清,一个同僚也没来,和上次踏破门槛的盛况截然不同。 唯一来探望的只有耿砚。 耿砚提着厚礼走进府中时,只见整座府邸都弥漫着沉沉的药熏味,主院的上方白烟袅袅,看着像是主人命不久矣。 下人们都忙着挂白布,竟连一个通报的人都没有。 他心头顿时咯噔一声,直奔主院,“宁琛!” 一路穿过前庭,跨入主院,迎面一笼白烟。 白烟散去,宁如深、严敏和杏兰三人正在院中围着小桌涮火锅,每个人脸上都吃得红扑扑的。 看上去其乐融融,特别喜庆。 耿砚直接看呆了。 “再烫点五花……”宁如深正吃得高兴,转头看耿砚杵在院门口,“你怎么来了?” 耿砚盯着他,嘴唇抖了抖。 像是有什么脏话要倾泻而出。 宁如深说完瞥见对方手中的礼盒,忙放下筷子不好意思地招呼,“唉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严叔,还不快去帮忙接一下,提着多沉。” 严敏十分灵性地上前接走了厚礼,放去了里屋。 耿砚终于回过神,“你这是……回光返照?” 宁如深赞叹,“你去别家探病时,也这么会说话?” 耿砚沐浴着他温和的目光。 一个激灵,彻底醒了。 … 一刻钟后,桌边添了副碗筷。 耿砚听完了前后始末。 开始思考把厚礼拿回来的可能性。 宁如深读着他的表情,状似闲聊道,“对了,那茶盏当时就擦着我的肩飞出去。嘭的一下!碎片溅了老高。” 耿砚咽了下唾沫,“喔……” 宁如深涮着五花,“打猪肉的板子——那么长。锦衣卫抬着那块血肉模糊的皮肉从我面前经过时,陛下还轻声对我说:宁卿,别让朕失望……” “好了好了!”耿砚听得头皮发麻,差点扔了筷子,“这事让你受苦了,你别说了。” 也不提把礼物拿回来的事了。 宁如深又心安理得地捞起了火锅。 耿砚简直食难下咽,“你好歹还在‘重病垂危’,要不要过得这么滋润?要是让别人知道……” “放心。”宁如深怡然自得,“咱们府里,现在连狗都不来。” “………” 他说完发觉耿砚表情不对,立马补充,“除了你。” 耿砚表情顿时更为扭曲。 两人正热火朝天地用筷子在锅里啪啪打架,突然就听杏兰朝着院门口“嚯”了一声: “大人!除了耿大人和狗,还有别人来哩!” 宁如深:? 耿砚:???几个意思? 两人转头往院门的方向一望,隔着氤氲的白烟,冷不丁就撞上了门口静立的那道身影。 “……”宁如深心头咯噔一下。 沉沉暮色混着烟气模糊了来者的容貌。 只有那身形挺拔高大,旁边还立了个快把脑袋埋进胸口的“小厮”。清冷如玉的声线穿过烟霭而来: “宁大人好兴致。” 宁如深呼吸一窒,瞬间头晕目眩: 李无廷怎么会来这里! “您……”他刚开口,身侧人影忽然一晃。 就看严敏已经自觉起身,又要故技重施地去接德全手中的厚礼,“您来就来——” “别…!”宁如深一把将严敏抓回来。 一阵夜风穿堂,白烟散去。 他隔着半个小院对上李无廷那比暮色还要深沉的目光,轻咽了口唾沫,随即起身拂了拂石凳扫榻相迎,“……您请坐,就当自己家里。” 李无廷看着他吃得红扑扑的脸。 一声冷笑落了下来,“呵。” 07 宁如深润了润唇。他该如何回应呢…… 看李无廷还立在原地没动,他又侧了半步,轻轻发出邀请,“快坐吧。”趁热。 严敏和杏兰这才后知后觉地认出了德全,立马惊得叩伏在地,“圣、圣上!” 杏兰最是吓得不轻,瞳孔都在震颤,嘴里还隐隐重复着那句罪该万死的:耿大人和狗,耿大人和狗…… 宁如深一眼瞥见,“……”这倒霉孩子。 好在李无廷没打算为难他们,说了声“免礼”便停在了宁如深跟前。 才看见面前的人不仅吃得两颊通红,连唇瓣都红润亮泽,和耳廓上那枚红痣交相辉映。在这片沉霭素裹的院落里艳得惹眼。 带了种记忆中不曾有过的鲜丽明动。 宁如深迎着那道无声的打量,略带紧张地抿了下唇: 他悄悄舔了下上嘴唇:嗯…没粘上。 舌尖还没收回来,跟前的人便身形一动。宁如深下意识向后仰了仰,后腰抵上了冷硬的桌沿。 却看李无廷越过他,掀袍坐了下来。 烟火缭绕的暮色中,李无廷一身低调的深青色常服,鸦丝暗纹滚边刻丝,端坐在石桌边,通身清润贵气。 只在抬眸时才泄出一丝锐气,君子藏锋。 直到淡淡的嗓音传来,“都坐吧。” 他又放缓了呼吸,和耿砚一起坐下,“谢陛下。” 耿砚从刚刚开始就在努力缩小存在感,落了座也半天放不出个屁来。宁如深指望不上他,只好自己打破沉寂, “陛下怎么突然来了,下人也没通报一声。” 李无廷要笑不笑,“不怪他们,都在忙。” 宁如深想起那群忙着扯白布的下人:…… 说完顺势叫严敏出去守着,又将吓得不轻的杏兰支走,“去厨房给陛下盛碗汤。” 李无廷蹙眉,“不必……” 杏兰已经动如脱兔般蹿走。 “……” 汤碗很快端上来。 汤是煮火锅的原汤,炖得奶白浓郁,浮了些软烂入味的肉骨。 宁如深将碗推到李无廷跟前:快吃吧,吃了就没立场指责他了。 李无廷看了一眼没动。身为九五之尊,入口的东西都不能大意。 他随口问,“这是什么汤?” 宁如深回,“十斤棒骨炖的汤。” 李无廷不冷不热地笑了声,“喔。朕多喝一口,会不会害宁卿少长两根肋骨。” 宁如深,“……” 怎么回事,从刚才开始就阴阳怪气的,他又惹着李无廷了? 他摸摸肋骨,“不碍事,臣喝了两顿都快长出盔甲来了。” 李无廷,“……” 德全在一旁听得直冒汗,心说: 哎哟宁大人,您可少说两句!陛下还不是被你那传言搅得七荤八素,才专程跑这一趟的! 宁如深正顶着李无廷默然的目光揉撮自己的肋骨,便听德全清了清嗓子,“宁大人,其实——” “大人!” 严敏的声音突然从院外传来,打断了德全的话。 宁如深:嗯?其实什么?? 转瞬间严敏已经跑进来,“大……呃不是,陛下!” 李无廷垂眼,“何事?” 严敏回禀道,“孟府丞递了拜帖,人正等在门口!” 宁如深都惊了:大晚上的怎么又有人来! 他只不过是想吃顿火锅! 他一时对不上号,“这又是谁?” 李无廷朝他看了一眼,神色莫明。 少顷动了动唇,还是答了一句,“詹士府府丞孟柯葆,崔家底下的一个姻亲。” 宁如深恍然。 阎王没来,小鬼先到。 他看了眼桌上咕咚冒烟的火锅,又环顾一圈在座的人:他,李无廷,耿砚,再算上门外待机的崔家姻亲。 ——不该齐聚的人都齐聚一堂了。 他接过拜帖,“那臣还是见见?” 李无廷向他投去毋庸置疑的一瞥。 宁如深起身,轻掸了一下手中的帖子,“很好。就决定是你了,宝可梦!” “……大人。”严敏轻声,“他叫孟柯葆。” · 宁如深以“缠绵病榻”的理由拖了点时间。 德全和严敏趁机唤人收拾主院的火锅。 耿砚去别的院子暂避了。 大概是想到了崔家,他退场退得气势汹汹,厉鬼都没他怨气重。 李无廷收回目光,“宁卿倒也没夸大其词。” 的确是举止若狂,神似疯癫。 “臣从不欺君。”宁如深毫无愧色地欺了个君,准备去屋里趴着装病,“陛下不回避一下吗?” 李无廷目光落向他的主屋,忽然问,“宁卿屋子够大吗。” 宁如深心头警铃一动,“什么?” “朕看着够大。”李无廷不等他回答,又自顾自说道,说完很轻地笑了一下,“朕还从未亲耳听过人当面密谋,感觉会很有趣。” 宁如深:…… 这是什么兴趣? 李无廷朝他示意,“走吧,宁卿。” … 主屋里摆了面高大不透光的屏风,仅有几处木架上的镂空可供背后的人看清屋里。 李无廷带着德全绕到了屏风后。 宁如深看屏风将人挡得严严实实,稍微定下点心来,转头又让严敏在床头点了盏灯、屋中熏上药炉。 片刻白烟缭绕,笼着衣架床幔,室内光线昏黄朦胧。 宁如深心下满意,吩咐小厮,“去请人吧。” “是,大人。” 严敏紧张催促,“大人,您快去趴好。” “好了好了,我知道。” 宁如深说着解了束带往榻上一扔,又行云流水地伸手去褪裤子。 严敏猛地想起圣上还在屋里,忙不迭拦住,“大人…大人别!被子一盖又没人看得见。”不脱也一样! 宁如深震惊:这话说得,就跟他白脱了一样! “放心,我也没想给人看。” “老奴不是……” “来不及了,做戏做全。”宁如深止住他,将裤子一褪扔在了春凳上,抬腿翻身上了床。 绯红衫带裹着霜白里嫩。 在氤氲幔帐间一晃而过,烛火被风带得偏折两分,剪影摇曳投入帐中。 严敏彻底说不出话了。 … 屏风背后,德全把头低低埋进了胸口。 丝丝缕缕的光影从镂空里落进来,他是一点也不敢乱看,更不敢朝旁边的圣上觑上一眼。 余光里,那只垂在身侧的手骨节分明,一动未动。也不知圣上是否…… 德全心头一跳,暗骂自己: 不要命了,敢揣测起圣上来! 圣上是什么人? 既是万人之上的帝王,又是克己自持的君子。看没看见,那端的都是平常心态。 德全忙收敛了心思,垂首静待。 · 宁如深刚在床上趴好,人就来了。 他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只见一名四十来岁的男人被小厮引了进来。通身华贵的服饰,身形干干瘦瘦,像根成衣店里的衣撑子。 一进屋,那眼珠子就开始四处乱转,一看就酿了满肚子心思。 宁如深抵唇哐哐咳了两声。 孟柯葆这才将注意力放回到他身上,挂上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唉,宁大人身子可还好?听说大人受了罚,下官担心得很,立马前来探望。” 说完还不忘挑拨两句,“府中怎么如此冷清,其他同僚没来吗?” 宁如深摇头,“别说同僚,狗都没来。” 孟柯葆:…… 屏风后:……… 孟柯葆堆出点笑,“可见患难识人心。” 宁如深顺着他的话,动容抬头,“是啊,还是宝大人待我好。” 孟柯葆笑容差点没挂住,“下官姓孟。” 宁如深改口,“抱歉,孟大人。” 客套话来回轱辘了几圈。 就在宁如深都快趴着眯过去了的时候,跟前讲话的人终于图穷匕见—— “听说宁大人是为耿尚书求情,才触怒了龙颜?”孟柯葆试探地打量他,“大人可是知道了什么内情?” 可算来了,再不来他就要睡着了。 宁如深稍稍支起身,做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孟柯葆双眼一眯,语气关怀而意味深长,“宁大人心思单纯,难免被人当了刀使。当今圣上呢…到底还是年轻气盛,急需要一只儆猴的鸡。” 宁如深面上一片恍然怔神。 孟柯葆心下得意,故作惋惜道,“说起来大人还是先帝钦点的金科状元,如今却成了两方斗争的牺牲者,生死荣辱全系陛下的一句话……下官真替大人不值。” 宁如深简直听得心绪翻涌: 这挑拨,这拉踩,这感同身受,这雪中送炭! 他终于能够理解李无廷的兴趣了。当面听人叭叭这些,的确是相当精彩。 宁如深热切地追问,“那宝…孟大人有何高见?” “这个嘛……”孟柯葆眼珠子转了转,似有了什么算计。随后压低声音道,“大人若有心,隔日不如来府中一叙。” 他直起身装模作样地咳了咳,“正好下官府中有位名医,可以给大人看看身体。” 宁如深感激涕零,“谢过孟大人!” … 目的达成,孟柯葆摇头晃脑地走了。 守在门外的严敏走进来,宁如深从床边探头,“人走了?” “走了。”严敏忐忑地瞟了眼没有动静的屏风,“大人,您先穿衣……” 嘭!一声哀叫突然从外面隐隐传来。 话头被打断。宁如深:??? 他心疑,“严叔,你去看看。” “是,大人。” 严敏刚转过身,就看一道熟悉的人影像阵风似的卷进了屋里,顺手带上了门—— 耿砚气喘吁吁地在宁如深床前站定,衣衫微乱,意犹未尽,“嘿。” 宁如深顿觉不妙,“……你怎么了?那声音是怎么回事?” 耿砚擦了把手上的泥,“我刚趴在隔壁院墙上,看见那不安好心的狗东西就心头火起,没忍住趁他经过时掀了片瓦下去,估计砸了个正着吧。” 宁如深张大了嘴:…………… 随即他拍床怒道,“你在我府上砸人做什么!” 耿砚也怒,“都说了没忍住!假装是瓦片自己掉下去的不就行了!” 宁如深失声,“瓦片能自己掉下去吗!” “你府上的瓦不是你说了算吗?” 两人正嚷着,便听孟柯葆的声音哀叫连连地朝这边返回来,“嘶!哎哟,宁大人——” “先不说了,让我躲躲。”耿砚撂下一句,转头就往屏风后面钻。 宁如深来不及提醒,“等等……” 身影消失在屏风后。 下一秒就听一声受惊般的响嗝,“咯——” 宁如深:…… 他正要说李无廷在后面,非不听。 但很快屋门便嘭地从外推开了。 孟柯葆捂着脑袋满头是血地走进来,维持不住刚才那副客套,几乎是按着火气看过来。 “宁大人,你院墙上怎么突然掉了片瓦下来?脑袋都给我砸破了,莫不是有人故意的!” 宁如深目露惊讶,又虚弱地咳了咳,“怎么会?咳咳咳……我府中下人都在前院,想来是那瓦片自己掉下去的。” 孟柯葆尖声,“瓦片能自己掉下去吗!” “前几日府中进贼,把墙头爬松了。” “………” 两人一上一下对视了好一会儿,屋里熏着药炉,孟柯葆失血的头渐渐眩晕起来。 宁如深还瞪着一双清润明亮的眼睛把他干瞅着,嘴上一个劲儿的“没事吧”,却完全没有让人来给他包扎或者请大夫的意思。 孟柯葆心头憋了一股气,暗骂:真是没眼色!活该被人当刀使。 “那下官就先回府,隔日静候大人到来了。” 他说完转身,嘭地关上了门! · 确认人彻底离开后,宁如深起身穿好衣服。 屏风后微微一动。 李无廷这才抬步绕出来,身后还跟了个低着脑袋的德全和夹着尾巴的耿砚。 宁如深系着束带转头,绯红的衣衫松松地笼在肩头,乌发还顺着肩窝裹在衣襟 李无廷嗯了声,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耿砚跟着跪下请罪。 “你先回去。”李无廷扫过他,顿了顿又道,“接下来,可能要委屈耿尚书几日了。” 耿砚一愣,很快反应过来,磕头谢恩。 宁如深在一旁觑着李无廷的神色。 暖黄的烛火下,那张沉冷俊美的侧颜似乎比往日柔和了许多。听这语气,对耿尚书的态度应该还不错? 宁如深忽而怔住: 难不成从一开始,李无廷就没打算让耿尚书来顶罪…… 御书房里那一套套的,是在忽悠他呢? 正想着,视线中央的人便看向了他,“还有你——” 宁如深回神,朝李无廷懵懵地“嗯?”了声。 李无廷“嘭”地拍在他案头,沉声道,“方才那般待人,真是胡来一通!你好生反思两日。” 他说完袖摆一拂,大步出了屋门。 宁如深还没反应过来,又看跟在后面德全冲他笑嘻嘻地伸出兰花指一点,“宁大人,可真是胡来~” 说完也出了屋门。 宁如深:????? 待人都走了,他在原地站了几息。忽然目光一晃,在烛光幽微的案头瞟到一个物件。 他走过去一看,是枚通体莹白的玉扳指。 德全临走前那番挤眉弄眼蓦地浮出脑海。 宁如深捏着玉扳指在案前默然良久: 李无廷的“胡来”,莫不是“这事儿办得不错”的意思……? 08 因传宁如深是替耿岳求情才受了迁怒,朝中循着口风,纷纷奏请将耿尚书革职下罪。 呼声之高,新帝李无廷准奏,下令将耿岳入狱听审。 隔天依然风和日丽地出门去见孟柯葆。 他换了身绯色素面外袍,乌发随意束在脑后,身上不着修饰,一副病中简装的模样。 只拿了李无廷赐的玉扳指塞在腰间。 ——那扳指大了一圈他戴不上,放屋里又怕被贼偷。干脆就让杏兰系了条缀子上去,随身携带。 他拢了拢毯子,“走吧,去宝府。” “……”啪!严敏一掸缰绳,自觉地朝孟府驶去。 两刻钟后,马车就停在了孟府后门。 孟柯葆先前特意叮嘱过宁如深,说两人见面的事不宜被外人知道,让他一路小心低调。 宁如深撑着严敏的手下了马车,看了眼荒无人烟的巷口,“这么低调,被埋了都没人知道。” 严敏惶恐,“啊呸!大人又胡说八道!” 他凑近了小声嘀咕,“况且,不是还有陛下知道?” 严敏叩门后,立马有小厮前来接引。 宁如深随人穿过后花园,只见一路山石琼木,比他的府上不知奢侈几何。他在心底暗自合计: 也不知道能修多少堤坝堰渠…… 盘算间,一行人很快到了堂屋。 孟柯葆已经等在了那里,脑袋上缠了几圈白布,跟没事人一样恢复了一脸笑容, “宁大人可来了。” 宁如深瞅着他脑门儿,失忆似的问候,“孟大人这是怎么了?” “……”孟柯葆笑容颤了颤,几乎磨着后槽牙提醒道,“磕了,被那院墙——宁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 宁如深恍然扶额,“喔对,我府上进贼了。” 孟柯葆差点气厥:谁关心那个!!! 在人晕头转向间,宁如深已经相当宾至如归地吩咐府中小厮去给自己拿了软垫: 他可是受过杖刑的人,不能硌着。 软垫铺好,宁如深同缓过气来的孟柯葆落了座。他弱弱地咳了两声,开门见山,“孟大人那日说的事……” “喔,是是是…我们是要说这事。” 孟柯葆屏退了下人,又让亲信守住门口,这才清了清嗓子道,“下官是怜惜宁大人,不忍看明珠蒙尘,特意为大人指条明路。” 宁如深洗耳恭听,“孟大人请讲。” “大人如今失了圣心,朝中唯有一人可助大人重登高位……” “孟大人是指?” 孟柯葆深深看来,“自然是,相爷。” 宁如深神色微怔,“崔相?” “不错。有了相爷在背后指点,想必大人不日又可重获圣恩。”孟柯葆老神在在地端起茶盏,“当然,若是大人回了御前,也得记得报效相爷的恩情才是。” 宁如深听得惊叹连连。 他还是第一次听人把“安插棋子”说得这么有情有义。 “敢问孟大人,这是崔相的意思?” “咳。”孟柯葆移开目光,“有下官替大人说情,相爷定会答应。” 宁如深唇张了张:敢情演了半天,是你自个儿想拿他去和崔郝远邀功呢。 他思绪一转,故作为难,“这……” 大概是看他犹豫,孟柯葆加重了语气,“宁大人可得想好了,你为耿尚书求情,在圣上眼里就已经是耿尚书一队的人了。” 他眯眼盯来,“如今耿尚书已经下狱,你说下一个会是谁?” 宁如深心说下一个不就是你们相爷么。 他瞥见孟柯葆换了边二郎腿,似透出几分急切,干脆就闭口不言,望向虚空,“唔……” 来吧,我们慢慢熬。 · 宁如深在堂屋里磨皮擦痒跟人打了一下午太极,左右就是不给个准话。 孟柯葆终于绷不住了,起身拍案: “宁大人,你可差不多一点!好好的康庄大路你不走,莫不是还想两头倒?” 宁如深抚着心口,娇弱得不行,“唉…你这么大声我受不了。” 孟柯葆才是真的受不了了! 他目光左右一横,立即有亲信从两边站出来。 严敏眼看情势不对,想要挡在宁如深跟前,却被两名强壮的护卫钳住了胳膊。他急忙大呵,“你们想对大人做什么!” 孟柯葆冷哼,“放心,下官什么都不做。只是给大人充足的时间,一个人慢慢考虑。” 说完手一抬,让人将怒呵的严敏带了下去。 堂屋里只剩下宁如深一个人。 宁如深伏在椅边咳得梨花带雨,抬眸嗔怒般问,“大人这是何意?” 孟柯葆负手看向他。 跟前这道半伏的身形单薄伶仃,苏芳艳色的衣袍都掩不住那副病容,手腕间的血管清晰可见。 如此孱弱的身子,简直轻易就能拿捏。 孟柯葆放心了,转头出门前又看了他一眼,威逼利诱,“宁大人别不识好歹。否则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恐怕也没人能欣赏了。” 门嘭地一声关上! … 门外,孟柯葆甩袖而去。 身旁亲信亦步亦趋地跟着,面带犹豫,“老爷,那好歹是朝廷命官,真这么关着?” 孟柯葆哼笑,“怕什么。若是拉拢不了,便索性除掉,以绝后患。” 亲信骇然,“若是被人知道——” “蠢东西!就他那副身子,关上一天不吃不喝自己就撑不住了,也查不出端倪。到时候趁夜送回去,再推到新帝头上……” 孟柯葆得意:正好可以离间功臣和新帝。 “好好把人看着,看他松不松口。” 虽然他现在更倾向于把人除掉。 孟柯葆又按了按后脑勺:哎哟,可痛死他了…… 这该死的宁琛,说不定真是故意的! · 堂屋里,宁如深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趴着。 难怪故弄玄虚地非让他来孟府。 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他倒是不担心严敏。孟柯葆的目标在自己身上,只要他一时不给准话,对方就不会拿严敏怎么样。 宁如深翻了个身望向顶格,一手搭在腹上轻点着。 已经让孟柯葆成功破防了,接下来该怎么走呢…… 他想着想着就出了神。 思绪正游荡天外,突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落下——啪嗒。 宁如深翻身坐起:???? 一枚小石子落到他脚边。 宁如深默了默,抬头往梁上一看。只见梁后刷地露出一双眼睛,暗中观察一般,“……” 两人一上一下对望了会儿。 拾一正思考着该怎么开口,就听宁如深语气复杂地轻叹,“你怎么到处偷?” 拾一,“………” 在尊严和使命之间抉择了两秒,拾一还是选择了后者,翻身轻巧地落了下来。 他一身轻便的黑衣,蒙了半张脸。 距离近了,宁如深才发现那双眼睛看着不过二十出头。他摇摇头: 年纪轻轻,做了这行…… “这里不是我家,你随便拿吧。” “跟我走。”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 宁如深像是没听清,“什么?” 拾一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干脆重复,“跟我走,带你出去。” “……”宁如深看着他,眯了眯眼:嗯? 僵持了小片刻,宁如深转头往软垫上一摊,慢悠悠开摆,“不走。我哪知道你是好人坏人。” 拾一急了,“我当然是好人!” “呵呵,大白天蒙着脸的好人。” “……” 拾一顾不得,伸手要去拉他。 宁如深拢着袖子瞪过去,“我要叫人了!” 叫屋外那群坏人来救你吗!拾一急得额头冒汗,想拽他又不敢,“你…快些跟我走,我不害你!” 宁如深,“不说清楚我就不走!” 拾一咬牙,“别逼我!我誓死也不会出卖陛下的!!” “……” “……” 呵呵,果然。 短暂的死寂后,宁如深打心底赞叹,“陛下有你这样铁骨铮铮的下属,是他的福气啊。” 拾一缓缓蹲在了地上,心如死灰。 宁如深叹了口气,实在不忍心。伸手拍了拍蜷成一团的拾一,“放心,我可以假装不知情,不会说出去。” 拾一抬头,露了两只郁郁的眼睛出来。 宁如深起身揣起袖子,“走吧,不是要带我出去?” 一番思想斗争后,拾一转背蹲了下来。 接受了这道掩耳盗铃的提议。 宁如深往那背上一趴。正被托着站起身,他心头忽而一动,拍了拍拾一的肩,“把我丢去丞相府。” 前面的人疑惑地转头。 宁如深还在策划,“然后找个偏房,绑起来。” 拾一瞳孔微震,但还是迟疑回道,“先帝有口谕,除谋逆大罪,御林军和锦衣卫都不得入相府……” 宁如深都听得说不出话了。 那岂不是没法抄家搜证? 难怪李无廷拿崔氏这么棘手,原来是亲爹挖的坑。 他问,“御林军和锦衣卫不得入相府,关你一个做贼的什么事?” “……” 拾一哽了良久,忍辱负重地低头,“您说的是。” 一盏茶的时间后。 宁如深稳稳趴在拾一背上,看着从身侧飞速掠过的屋顶瓦檐、偏巷小道,长发袖裳都被呼呼吹起。 他拍拍拾一,“对了,我那府中的管事……” “会有人去偷。” 拾一说得顺口,说完两人都沉默了一下。 宁如深蓦然想起那日庭中,李无廷那句淡淡的“若为朕的刀,就要什么都能做”,没忍住感慨,“你还真是什么都做了。” 连贼都做。 下方的人身形猛地一个晃动。 宁如深,“怎么,你遇上气流也会颠簸?” “……”拾一:? · 相府位于京城最繁华的地段。 府邸规模宏大,守备更为森严。处处金瓦绿檐、穿山游廊环抱池岩,极尽奢靡。 拾一带着宁如深,轻巧无声地翻入了一处偏僻的院里,寻了个空屋将人放进去。 进到屋中,宁如深掩上门。 他四下一望,只见屋内堆放着一些不常用的杂物,靠墙还有几捆次等的柴火。外面的日光透过门扇投射进来,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 看上去基本不会有人过来。 拾一负手静立在一旁。 宁如深解了根捆柴的绳子,招呼拾一,“快,把我绑起来。” “……”拾一走过去依言将他反绑了。 绑上了绳子,宁如深又上下打量自己一番,“你再帮我把这身衣裳撕开,撕成一条条的,弄得内个一点。” 拾一实在不知道“内个”是哪个。 但他自诩五好青年,断然做不出这种事,干脆给人解了绳子,“要不,大人自己撕。” 宁如深就自食其力地把衣裳撕开了。 他撕破衣服又让拾一把自己重新绑上,然后靠着柴堆坐了下来,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左右估摸着没什么要做的了,便对拾一道,“你走吧。” 说完闭上眼,头一歪。 拾一,“…………” 拾一转身要走,面前的人突然又刷地睁眼。 宁如深看向他,叮嘱道,“对了,你知道该怎么跟陛…你们匪首描述吧?” 以李无廷的才智,应该能懂自己的用意。 拾一将眼前的场景细细收入眼底,点了点头。 宁如深放下心来,再次闭上眼,头一歪。 门扇轻微一动,屋中眨眼没了人影。 … 御花园中,一树玉梨开得繁盛。 李无廷端坐在梨树之下,身姿雍容清贵。轩王李应棠则坐在他对面,别致地捏了把折扇。 德全在旁边伺候着两位爷用茶。 李无廷端起茶盏,“皇兄受封这么久,该去封地了。” 李应棠一派风流懒散,“不去。封地有宫里这么好的贡茶吗?” “离京的时候拉两车走。你堂堂一个王爷赖在宫中不去封地,朝臣该怎么说。” “本王管他们的。”李应棠嗤了声。 看李无廷目光直落在自己身上,他顿了顿,转而苦笑,“……崔家还没有解决,你要让我出京逍遥,只留你和母妃两人在京中?” 李无廷端茶的手定了一瞬。 他想起了李应棠的生母,淑太妃。 娴妃薨后,淑妃将他和年仅两岁的胞弟养在膝下;又在先帝驾崩后闭了宫门,青灯古佛。 早年那场腥风血雨的皇位之争恍如旧梦。 半晌,李无廷起身望向垂落跟前的梨枝。 簌白的一簇似娇弱地绽在枝头,沁香满腹,“朕会照看好母妃,崔家的事很快就能解决。” 李应棠闻言微愣,“你该不会是……” 李无廷没说话。 李应棠深吸了一口气,起身凝重道,“你有几分把握?别忘了崔家那老贼还仗着有先帝口谕……” 话到一半,却看一道黑影落到两人跟前。 是天子直属的锦衣卫。 拾一认得轩王。他先向李无廷磕了个头,又向李应棠也磕了一个,“陛下,王爷。” 李无廷并不避讳,“说。” 拾一想起这跌宕起伏的一下午,“说来话长……” 李无廷眉心一跳,“那就长话短说。” “是!”拾一忙简短回道,“人在崔府,被绑着。” 李无廷眸光沉了下来,“情况如何?” 拾一回想着临走前那幅场面,一丝不苟地描述道,“宁大人双手被缚,发丝凌乱。整个人歪头倒在柴堆旁,衣衫尽碎,堪堪蔽体……” 他想了想,郑重地加上结语,“好、好不可怜!” 09 倒是李应棠回过神后,没忍住把扇子一拍,愠怒道,“老贼怎敢!” 他怒完又反应过来,“……你进了相府?” “是。”拾一不敢说自己是以贼的身份进去的,他磕了个头,“请陛下责罚!” 崔郝远在外收拾得干净,罪证估计都藏在府中。就算暗中搜出什么,也不好光明正大地拿出来;若是没搜到暴露了身份,反倒让李无廷处于被动。 除非一击毙命,否则不可贸然出手。 李应棠正在心头犯愁,便听身侧传来一声,“无碍,不过是提早了一个时辰。” 清冷的侧脸映着背后大片簌白绽放的梨花,阳春时节透出一股肃杀,“锦衣卫听令,调锦衣北镇抚司——围相府。” 宁如深双手被缚在身后,靠着柴堆咸鱼摊。 这间房太过偏僻,一点动静也听不见。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只能看见门窗外的光线一点点变暗。 暮色将近。 宁如深动了动四肢,有点后悔: 衣裳撕太开了,扑扑漏风,现在他的身子就跟杀鱼的刀一样冷。 李无廷怎么还不来抄相府? 总不能抄家之前还要开个动员大会。 他独自捱了会儿,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动静。夹杂着细微的风声,直冲着他所在的屋子而来。 宁如深心头一动,抬眼望去。 下一刻,屋门被“哐”一声推开。 一名身着御赐飞鱼服的锦衣卫站在门口,凌厉的眉眼在落向他时似乎愣了一下,紧接着握了握绣春刀,大步走过来。 “北镇抚司指挥使尹照,见过宁大人。” 竟然是锦衣卫头头。 宁如深支着柴堆站起身。 他坐了太久,起身时还有些眩晕,垂头间乌黑的发丝滑落到身前,衬得面色更加苍白,“有劳尹指挥。” 尹照看得不忍,扶了他一把。 宁如深余光瞥见飞鱼服那厚实的布料,眸光似馋涎地动了动…… 尹照,“……” 他将带来的披风给人一搭,“是陛下的吩咐。” 披风挡住了春夜潮冷的寒意。 宁如深往披风里缩了缩,有些意外,“多谢陛下。” 他又朝外望去,“其他人呢?” “围了相府,在府外待命。” 尹照说着压下冷戾的眉,雷厉风行,“事不宜迟,我带大人离开。” 宁如深点头,又朝尹照示意自己腕上的麻绳,“尹指挥,这个。” 尹照利落地伸手扣上绳结。 宁如深,“帮我绑到前面去,记得把我磨的红印子露出来。” “……” 尹照顿了顿,朝人投去一道饱含千言万语的目光,随后将那麻绳重新一绑,露出雪色中的一抹擦红。 他长臂伸过,捞着心满意足的宁如深飞速离开。 · 宁如深被带着一路穿过相府。 府中家眷、下人都吓得躲进了屋里,护卫则全部调去了府门外,路上几乎没遇到人。 临近府门,尹照将他放了下来。 两人远远站在一根院柱后面,尹照按住宁如深道,“先等等,一会儿再出去。” 宁如深转头,“怎么,我的出场有你的一些小设计在里面?” 尹照,“………” 尹照,“安静看。” 宁如深配合地朝府门外看去。 只见沉沉的暮色压着远处的天际,相府内外灯火通明。锦衣卫整齐列在门外,和府中护卫两相对峙。 崔郝远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尔等鹰犬,也敢围老夫的相府!可是忘了先帝口谕,想要欺师灭祖?” 宁如深觑向身边的尹照,添油加醋,“他说你是鸟狗。” 尹照瞥眼,一言不发。 府外的锦衣卫也一言不发,只握紧了绣春刀。 崔郝远见状怒道,“好好好…老夫就同你们耗着。今天便是禁军来了,也休想踏入这相府一步!” 话落,却听一道威严而清冷的声线从府门外响起: “若是朕亲自来呢。” 整座府门前蓦地一静。 院柱后,宁如深微微睁大眼:李无廷? 透过层层护卫,只见一抹玄色的人影自锦衣卫之后现身,即使看不清神色,也依旧能感受到那慑人的气势。 竟是天子亲临。 崔郝远猛地震住,“…圣上!?” 李无廷负手立在前方,“崔相好大的魄力。” “老臣不知圣驾亲临,望恕罪。不过——”崔郝远话头一转,“陛下这是何意?先帝早有口谕,除谋逆大罪……” “崔相违背先帝口谕在先,那便一视同仁,概不作数。” “老臣何时违抗过!” 李无廷目若寒星,“先帝口谕亲封的佐政大臣也敢绑,崔相眼中可还有先帝?” 崔郝远眼睛茫然地瞪大了。 先帝口谕亲封的,佐政大臣……? … 宁如深迎着风吃瓜,眼睛吹痛了都舍不得眨一下。他吃得正欢,就听身侧落下一声“走”。 胳膊上一股大力传来,他被尹照飞身带了出去—— 披风呼啦一响。 府门前的灯火映出了两人的身形。 李无廷正和崔郝远对峙,循着动静抬眼一望。 只见携风而来的人面如白雪,乌发凌乱。 玄色的披风虽遮住了身形,却依然在翻动间露出下方破掉的绯袍,细白的腕子已被麻绳磨得通红。 两人目光在半空相撞。 宁如深眸光湿润,眼尾烧红,看着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神色十分凄艳。 李无廷有一瞬震动。 虽然早听过拾一的回禀,却远不及亲眼所见的冲击。 他眉间难得染上了怒意: 杀人、掠财、谋害朝廷命官……崔郝远,还有什么不敢! 李无廷面色如霜,厉声道,“敢对朝廷命官动用私刑,崔相真是一手遮天!” “………” 崔郝远看得呆住了。 他呆呆地瞅着宁如深,像是要把人瞅出朵花来,“不是、陛下,这人…宁学士?他什么时候来我府上的?谁用私刑了?” 李无廷看他还敢狡辩,冷笑道,“不是崔相用的,难道是他自己用的?” 宁如深正被护送回李无廷身边。 闻言垂头拉了拉披风,轻轻一抖。 崔郝远猛地觉出自己是着了道! 他目若泣血地盯向宁如深,仿佛在看仙人跳,“你…!好歹毒的心思!” 当朝唯一一位领“先帝口谕”的臣子。 三言两语让他“抗旨”的新帝。 好一出君臣相得!竟成了撬开他这铜墙铁壁的利刀。辩驳已无必要,崔郝远一口老血含在嘴里,一手指着这对君臣抖抖抖…… 李无廷却不再看人一眼。只负手而立,肩宽背挺,似承载着头顶的暮霭云天。 他大掌一抬,“崔郝远目无王法,违抗皇命,罪同谋逆。” “北镇抚司,拿人。” 哗啦,煞气凛然的锦衣卫一瞬冲入相府。 …… 火光映亮了半边暮霭。 丞相府内惊唤哀嚎声一片,锦衣卫在府中毫不留情地翻找抓人。 宁如深裹着披风站在李无廷身后。 明炽的火光笼着李无廷冷硬的侧颜,他静静注视着相府,眼底似酝了团暗火。 “陛下息怒。” 德全觑着帝王的神色,轻声道,“崔相…奴才是说罪臣崔氏,虽然胆大妄为、犯下这等恶行,但总算是能凭此下罪了。” 李无廷冷意不减,“事到临头还想糊弄朕,朕看他崔家就没把朕放眼里!” “哎哟,这不就被陛下收拾了?” 宁如深听着两人对话,频频侧目。 他看李无廷浑身散发着冷厉的气息,没忍住开口,“陛下,这里没有旁人了,还要做得这么真吗?” 真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啊…… 冷凝的气氛一瞬被打断。 李无廷和德全转头看来。 李无廷顿了顿,像是没听懂,“什么?” “臣知道陛下能懂臣的苦心。”宁如深欣慰地望向翻天覆地的相府。 一本本账簿被搬了出来;奢靡的金玉首饰散落了一地;尹照一刀抽在崔郝远老脸上,牵出一抹嗜血的冷笑…… 欣赏完这副惩奸除恶大快人心的场面,他又朝李无廷凑了凑,将披风掀了个角,露出 “也不枉我扯坏件衣裳,吹了一下午冷风。” 李无廷低头看着他。 宁如深说完对上那双沉静的眼眸,矜持地邀功,“这事,臣办得还不错吧?” “………” 漫长的沉默后。 李无廷眼睫轻轻一动,“嗯。” · 相府的收尾工作交给了锦衣卫。 宁如深随着圣驾回宫,说是要让他将事情再从头禀明。 圣驾直接去了御书房。 李无廷坐下后开始处理事务,宁如深衣裳还在扑扑漏风,先被带去了偏殿更衣。 前来伺候的还是上次的小榕子。 破掉的衣衫被褪了放在一旁,宁如深换上一身雪色云缎白衫,低头束上腰带,那枚玉扳指也被重新塞入腰间。 小榕子眼尖瞅到,顿时把腰弓得更低。 心说宁大人哪里是御前失宠,分明很得圣心! 宁如深换好衣服将披风也一道披上,转身看小榕子快把脑袋埋到了膝盖,“……榕公公,你在捡东西?” 那脑袋摇如拨浪鼓,“没有没有…宁大人请。” 搞什么?宁如深眨了下眼,抬步去了御书房。 御书房中。 李无廷坐在御案后,依旧是那身玄衣。 宁如深拉了下披风,俯身要拜。却听李无廷抬眼说了声,“坐。宁卿受苦了,折腾不得。” 宁如深,“……” 上次这么阴阳怪气,还是在上次。 他掀袍在一侧矮榻边坐下,“谢陛下。” 李无廷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 宁如深心头打鼓:按理说抄了崔家,李无廷心情应该很好才对。但他看李无廷心情似乎好得不纯粹,要好不好的。 就像李无廷现在的表情,要笑不笑的。 看得人坐立难安。 “陛下要听臣禀报什么?”宁如深开口破冰。 李无廷修长的手指搭着书页,点了点,“宁卿是自己跑去相府的?” 宁如深点头。 “衣裳是自己撕的?” 宁如深又点头。 “绳子也是自己绑的?” “……”这倒不是。但宁如深已经答应不会出卖拾一,索性一并认下,“是臣自己绑的。” 至于锦衣卫是怎么发现的,他也不清楚。 “呵。”李无廷突然冷笑了一声,将书册一扔。他起身走到了宁如深坐的矮榻前,垂眸看过来,“自己绑的?” “朕倒不知宁卿还有这种技巧。” 宁如深仰头对上那道目光,“……臣是有些天赋异禀。” 李无廷视线顺着他的五官一路往下,落在那截纤白的脖颈上,小巧的喉结似紧张地颤了颤。 李无廷忽地伸手—— 咻,披风的系绳被一把抽掉。 银丝暗纹的玄色披风自宁如深肩头滑落一半,缠搭在雪色的外衫上。 李无廷将系绳扔在一旁矮几上,好整以暇,“绑。绑给朕看看。” 宁如深,“………” 他看了眼系绳,又看了眼李无廷,“其实——”刚动了动唇,拾一的身影又浮现出他脑海。 他想起拾一蜷成一团的样子…… 想起拾一那双二十出头的大眼睛。还这么年轻,人生才刚刚开始…… 宁如深润了下干涩的唇。 随即硬着头皮拿起系绳来,“是,臣这就绑给陛下看看。” … 李无廷站在他跟前无声看着。 德全不敢出声,内侍宫女也不敢出声。 御书房里一时只有宁如深翻来翻去折腾的细微声响。深色的系绳缠着手腕,穿来绕去就是松松垮垮,不得要领。 宁如深绕了半天,都快翻出花绳来了。 左右绑不牢实。 正当他拽着系绳的一头琢磨着该从哪儿下嘴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拽着绳头一拉—— “唔…”绳圈一瞬收起,倏地缚住了他的双手。胳膊被扯过,悬在了半空。 修长如玉的手指猝然一弯,映着光有些晃眼。从手腕到袖摆都是一片霜白,更显得腕间那抹残红刺目而暧昧。 玄色系绳自他手腕一路缠过指缝,勒出一道浅印直没入李无廷的掌心。 宁如深抬眼看去,正对上李无廷那张清俊冷峭的脸, “宁卿可是需要搭把手?” 一截流苏正好从李无廷掌心虎口处耷下。 宁如深感觉手心被流苏拂着,手指又碰到了李无廷的,一片温热。 他稍稍动了动手腕,点头夸赞,“陛下这一搭,搭到臣心坎里去了。” 李无廷不冷不热地哂了声。 两人正维持着这个微妙的姿势,突然听见御书房外传来明朗的唤声: “皇兄!过几日的春狩,臣弟也想去!” 轩王的声音跟着撵过来,“景煜,不可大呼小叫、狼奔豕突,陛下在忙正事!还有本王也想去……” 两人转瞬就撵到了门口,话音一止。 宁如深感觉腕间力道似轻晃了一下,他循着声音转头看去。 安静的空气中,几人目光交错。 李应棠看着御书房里的情形,眨了眨眼。 六岁的李景煜也眨了眨眼。 宁如深双手悬在半空,尽量自然地开口,“微臣见过两位王——” 下一秒,李应棠便一把捂住了李景煜的眼口,携着人速速退去,“走了景煜,别看、别看…你还小。” 李景煜,“唔唔唔嗯嗯嗯唔唔!” 李无廷,“………” 10 攥着系绳的力道一松,宁如深忙收回手来。 李应棠又捂着李景煜小心地探出头。 李景煜“唔唔嗯嗯”地挣开那只大手,露出两只单纯明亮的眼睛来:? 宁如深起身行了个礼,“臣宁琛见过轩王殿下,景王殿下。”行礼间,他双手还铐在一起。 很快一只手伸了过来,修长的手指穿过绳扣轻轻一勾,宁如深腕上紧箍的系绳便倏地松开。 宁如深忙将系绳扒下来,又拉了拉快要滑下肩头的披风,“谢陛下。” 李无廷坐回案后,将此事翻篇,“何事?” 李应棠顺着台阶说道,“几日后的春狩……” 他刚换口气,李景煜又瞅向了宁如深,“皇兄为什么要把宁大人绑起来?” 宁如深喉头一动:小王爷,读一下气氛。 李无廷默了下,还是没忍住,“不是朕绑的。” 李景煜新奇,“不是皇兄绑的,那是宁大人自己绑的?” 这话听着相当耳熟。 宁如深飞快地揽下,“是臣自己绑的。” 李应棠赶忙用哄小孩的口吻止住李景煜,“好了好了,你听是他自己绑的,别问了。” 宁如深,“………” 你也少说两句。 大概是觉得再继续这个话题只会越描越黑,李无廷指尖点了下桌面,“想去春狩?” 李景煜立马姿态端正,“是,皇兄。” “臣也一块儿去,正好赶在去封地之前。”李应棠说,“况且崔郝远虽已被下狱,但还剩下些暗地勾结的魑魅魍魉……臣帮着收拾收拾。” “春狩的事随你,崔家朕会处理。” 李无廷说着停顿了下,“该赏的赏,该罚的罚。” 宁如深脑中浮出一根撑衣杆。 那头的目光忽然若有所觉地落在他身上,“宁卿在想什么。” 宁如深飘忽脱口,“宝可梦被收了吗?” “……”李无廷像是反应了两秒,“嗯。” 李应棠:???谁? “那就好。”火锅之仇已报,宁如深干脆请辞,“如果没事,臣先告退。” 李无廷朝他抬了抬下巴。 宁如深同两个王爷行过礼,转身朝门外走去。披风的系绳被抽走,他只能一手拢着领口,半截胳膊都露了出来。 正走到门口,突然被叫住,“宁卿。” 宁如深抓着领口转头,“陛下?” 李无廷的目光隔着大半个御书房落在他身上,“几日后的春狩,你一同随驾。” 宁如深,“……” 他这副身子能去充当什么角色。 猎物吗? 他默了默,“是。” 将要退出御书房时,身后又传来李无廷一声随口吩咐,“去重新拿件披风。” · 宁如深从小榕子那里取了件披风。 暗金刻丝苏芳色,比他常穿的绯衣更为明艳几分,拢着雪色的内里。 小榕子领着他穿过御花园,奉承道,“大人真应了那句‘积石如玉,郎艳独绝’。” 宁如深正在琢磨回府吃什么,“积食倒没有,狼咽我尽量别。” 小榕子,“……” 两人走过那片繁盛的梨木林,德全忽然从后面撵上来,“宁大人留步!” 宁如深转头,“德公公?” 德全几步小跑到他跟前,又饱含深意地笑了笑,随后示意一旁的宫人将手里的东西往宁如深怀里一塞—— 簌,几枝粹白的玉梨花落入臂弯。 宁如深,“?” 德全兰花指点了点,“大人上回不是说喜欢着那棵玉梨树?咱们圣上向来是赏罚分明,这不,奴才斗胆给大人讨了个赏~” “……”宁如深蓦然想起给自己选的埋尸地。 他颇有些微妙地看了眼怀里的梨花,轻声道,“多谢陛下恩典,多谢德公公惦记。” 德全拂尘一扬,“大人谢过陛下就好~” 宁如深便向着御书房的方向行了一礼。 德全抬眼看过去。 却见大片梨花树间,宁如深乌发红氅,怀抱玉梨枝侧身而立。几片白玉花瓣点点落在红氅肩头,白纻春衣,新雪初霁。 他脑中猛地跳出那句: 谁料红尘里,能逢白玉郎。 德全不禁心叹,宁大人啊,可真是…… 一声叹息还未落全,又看遥遥行礼的人似嘴唇翕动,喃喃有词。 宁如深望向御书房,“其实臣也喜欢珍珠玛瑙……” 德全,“…………” · 告别了欲言又止的德全,宁如深走出宫门,宁府的马车已经候在外面。 驾车的是府中的小厮元柳,“大人!” 宁如深问,“严叔呢?” 元柳回道,“严管事喊破了嗓子,杏兰姑娘让他留在府里。” 宁如深顿时紧张,“怎么回事,孟府对他用了刑?” 元柳摇头,“严管事在孟府被贼人掳走,喊了一路的救命。” 宁如深,“……” 他登上车轻叹一声,“没事,回府。” 马车回了宁府。 刚到府门前,隐隐听到一阵争执。 宁如深掀开车帘一看,就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立在门口,而他对面是扯着嗓子“嘶嘶”说话的严敏。 见他回来,严敏立马嘶声道,“宁大人!这里有个可疑的生面孔,非说是你的护卫!” 拾一背着个大包裹看过来。 宁如深吸了口气,“你怎么在这里?” 拾一一本正经,“陛…首领说这事儿我办的不错,赏了我块布打包裹,让我以后都跟着大人你了。” “……” 宁如深眼神复杂:你这是被打发走了啊。 他没忍心拆穿真相,拍了拍拾一的肩,转头让严敏收拾一间屋子出来,“从今天开始他就是我的护卫,叫…小石子。” 拾一眨了下眼睛。 严敏惊讶,“大人从哪儿找的护卫?” 宁如深抱着梨花枝走入府门,“从附近的人里随便摇了一个。” 严敏:??? … 相府被抄了一夜,老底都翻出来了。 第二天上朝就有了结果: 右相崔郝远贪赃枉法、私吞国库、结党营私、草菅人命……桩桩罪证悉已确凿,不日问斩。 崔家直系流放北疆,旁系以行论罪;合谋者如孟氏,尽数下狱待审。 户部尚书耿岳渎职,贬去工部都水司。 大学士宁琛协查有功,重回御前…… 一夜之间,朝中形势便大为逆转。尤其前些日子传言“失了圣眷”的宁大人,这下又成了御前红人。 而旧太子党一派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随着崔家倒台暂时低调了下来。 但众臣并没有多少时间来仔细琢磨,因为马上又要迎来另一件大事—— 大承朝一年一度的春狩。 · 春狩日当天,宁如深收拾了个小包袱。 拾一同他说,最好带一套轻便的骑装,换洗的衣物也带上。春狩短则几日,长则半月,什么情况都可能有。 宁如深收好便去往宫门外。 时辰一到,浩浩荡荡的春狩队伍就穿过大半京城,在满城百姓夹道间向着郊野出发。 这一路很长,基本是武将骑马,文官乘车。 宁如深被颠得头晕目眩,脸色苍白。 就在他认真思考着这条路是不是通往他人生终点的时候,马车终于一刹,长长的车队抵达了春狩围场外面。 一下马车,他云里雾里差点一脚踏空。 缓神间,一阵嗒嗒马蹄路过他跟前。接着停了下来,李应棠的声音从上方响起。 “宁大人可是身体不适?” 宁如深抬眼,看李应棠正高坐马上,一身白色骑装,相当英姿飒爽。 他气若游丝,“晕车。” 李应棠乐了声,“那没事,好生休息。”说完又策马而去。 四周还停着不少马车。 宁如深刚缓过神,转头却正对上几名同僚看过来的目光。 那目光一触即离,三三两两地移开。 宁如深收回视线拍拍心口:还是晕车,呕。 … 围场很是辽阔,放眼望去与天相连。 背后是茂密的山林,还有一条清澈的河流汩汩穿过。 供天子百官休息的帐篷很快被侍卫搭好。除了圣上和王爷有单独的营帐,其余朝臣则按官职共用一顶帐篷。 宁如深正拎着包袱四处打量,耿岳便带着耿砚过来了, “上次的事,承宁大人厚恩。若是不嫌弃,此番春狩就同我们一道?” 耿岳拍了下耿砚,“帐篷那些,让犬子来收拾就好。” 宁如深欣然应下,“好,那先谢过犬子。” “……”耿岳。 耿砚差点掐死他:哪有管别人儿子叫犬子的!? 好在耿岳并不介意,寒暄了两句很快又被别的同僚叫走,只留下咯咯磨牙的耿砚。 “走,带你去帐篷。” 两人进了帐篷放好东西。 耿砚看了他一眼,“你还是换身轻便的装束。这会儿虽然不会正式围猎,但估计有驰逐、投壶,提前博个彩头。” 宁如深拆着包裹,“我一个都不会。” “不会也换上。”耿砚说着出了帐篷,“我先去外面瞅瞅。” 待人走后,宁如深便换上了那身骑装。 他从穿过来之后一直身着宽袖长袍,这还是头一次穿回轻便贴身的衣服。 袖口裹着手腕,裤筒扎入长靴;绯色的上衣束进深色的腰带中,勒出一道漂亮的腰线。宁如深将长发束在脑后,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来。 他换完神清气爽地掀开帐篷走出去。 一出门,远远就看见那顶明黄色的主帐。跟他隔了段距离,中间却并无遮挡。 李无廷正站在帐前同侍卫吩咐什么。 旁边还站着德全和尹照。 宁如深见李无廷着了身玄色骑装。 虽然看不太清楚,但依旧能感受到那高大紧实的身形,肩宽腰窄,无可挑剔。 显然是勤于锻炼的。 他正明目张胆地望着,那头的李无廷突然顿住,接着目光一转精准地朝他落过来。 宁如深,“……” 他是该远远行一礼,还是假装不经意地移开视线? 手指刚要抬起,另一头忽然传来一道年幼的声音,“宁大人。” 宁如深转头,只见半大点的李景煜正带着宫人走过来。 “臣见过景王殿下。” “宁大人免礼。”李景煜顺着他刚才的视线探头望了望,“宁大人可是要去皇兄那里?” 宁如深摇头,“陛下没有召见臣。” 李景煜想了想又问,“那宁大人手腕上的伤好了吗?” 宁如深微微动容,“谢殿下关心,已经好了。” 李景煜老成地拍拍他,“甚好,以后不要老是绑着自己。” 宁如深,“…………” 身后宫人目光震惊。 李景煜补充,“除非是皇兄要求。” 宁如深唇一颤,轻声道,“小殿下,快别胡说了。” … 另一头,主帐前。 李无廷收回目光,转头叫上德全和尹照,“同朕走走。” 德全习以为常,“是,陛下。” 营帐背后有一条河,河水清澈见底,哗哗穿过山石,映着头顶的日光。 早些年,众皇子年幼。 随先皇春狩围猎,常在这河畔牵马笑闹,意气风发,立下赌约看谁猎得多。 一晃多年,时过境迁。 德全觑着李无廷的神色,活跃气氛道,“这回还是景王殿下头一次来。奴才刚看殿下年纪虽小,却举止有度、透着英气,想必日后也是文武全才。” 李无廷神色柔和了些,嗯了声。 刚才那幕晃过,他又想起另一个人来。 一身绯红的骑装,长发束在脑后,倒是跟平常相当不同。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 李无廷在河边负手站了会儿,随后调转脚步朝营地的方向走,“回吧。” 主帐众星拱月般地安扎于中央。 从这处河岸回去,还要绕过其他营帐背后。 李无廷刚走近最外侧的那处帐篷,便听几道声音出了帐篷往河边去,话中夹杂着“宁琛”二字。 他脚步停了下来。 “宁琛倒是又重回御前了……” “有一身媚上的本事,爬得能不快?没看连两位王爷都对他青眼有加。” 德全心头一跳,忙觑向圣上的神色。 却看李无廷侧颜沉冷,神色未明。尹照也一言不发地立在一旁,手握绣春刀。 那声音还在不断传来,大概是仗着此处偏僻,肆意中渐渐带出几分狎昵: “说到媚,嘿…看到宁琛那身了吗?” “看到了。别说,平时看他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这官袍一脱、勾腰束腿的,啧…不知道得有多带劲儿!”v 11 德全直渗冷汗:身为朝中重臣,竟敢如此谈论同僚。甚至还攀扯上了天子和两位王爷……简直是下流又放肆! 却见李无廷眼睫低垂,唇线锋锐。在原处站了两秒,随即抬步往回走,什么也没说。 刚走出两步又听得一声,“可辨得?” 德全愣了下,反应过来这是在问一旁网罗情报的锦衣卫指挥使。 尹照从容不迫,“翰林院侍讲卢章,修撰龚桧林、谭烽。” 李无廷穿过草地走回主帐,“嗯。” 侍卫们正在搭建驰逐、投壶的场子。 宁如深溜到围栏边,找耿砚一起凑热闹。身后还缀了个没事干的小王爷李景煜。 “你他——”耿砚冒着火一转头,差点噎住!他忙行礼,“臣见过景王殿下。” 李景煜摆手,“犬大人免礼。” 耿砚:。 宁如深轻声,“殿下,这位是耿侍郎。” 李景煜若有所思:是叫耿犬。 这会儿人多耳杂,宁如深俯身叮嘱道,“小殿下,‘绑起来’的话题不要再提了。” “为什么?”李景煜眨眼。 宁如深忽悠,“涉及陛下的私事。” 李景煜点头,“好。” 两人扒在围栏边,很快李应棠也寻了过来,“景煜,你在这儿。宁大人也在,你们在聊什么?” 李景煜讳莫如深,“在聊皇兄的私事。” 李应棠:??? “……”宁如深跳过这个话题,“轩王殿下。” 李应棠看着他,张了张嘴又闭上,最后掏了把扇子出来哗哗扇风,不再说话。 三个人都扒在了围栏边。 宁如深一身绯红骑装,身段挺拔,腰细腿长。明艳又灼人,本就很惹人注目。 这会儿身边多了两尊大佛,顿时吸引了更多视线。 然而视线中心的本人并没有察觉。 宁如深还挂在围栏上,思考着自己待会儿该怎么混。 耿砚看不下去了,捅了他一下,“你收敛一点,别太出风头。” 宁如深从思绪中抽回神,“我?哪里??”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完全是一条挂在围栏上的咸鱼! 耿砚看他毫无自觉,恨铁不成钢道,“春狩是百官各凭本事在陛下跟前露脸的时候。要是有人能在一会儿的驰逐、投壶上赢过你这个御前红人……” 宁如深没忍住,“他也好意思?” 耿砚,“……” 隔了不远的李应棠“吭哧”漏了声笑音。 · 场地搭得很快。 搭好时日头斜照,太阳还没下山。 圣驾从主帐一路到了看台,李无廷一身骑装英姿勃然,端坐在主位之上,帝王贵气中多了几分利剑出鞘般的凌厉肃杀。 宁如深远远看着,忽然想起李无廷虎口、指节处都有剑茧。 在御书房里扳他脸那次蹭得他一阵刺痒。粗粝而干燥,像是经历了长年累月,积累成一身武艺。 在他思绪飘忽间,场中礼乐已毕。 百官分文武比试。 宁如深收回神,看一群人跟鲤鱼争饵一样噗通噗通往上涌,顿时放下心来。 这么激烈,轮不到他。 一颗心还没落地,忽然听有人朗声,“听闻宁学士君子六艺样样精通,请邀一试!” 宁如深:? 他微微睁大眼:还真的有人好意思! 众人的视线瞬间集中到他身上。 他循着声音一看,就见三名年轻官员站在场中,为首的人似冲他扬了下嘴角,有点不怀好意的味道。 卢章拱手“礼让”,“驰逐或是投壶,由宁学士来选就行。” 众目睽睽之下。 宁如深的唇动了动,茫然中透出几分局促…… 卢章心头得意,翘首静待。 宁如深默然了好几秒,局促地转头向耿砚求助,“他是?” 卢章:…… 众人:………… 耿砚不忍直视,“你在翰林院的同僚,卢侍讲。” 看台上。 德全对李无廷笑道,“看来宁大人这脑袋还没治好。” 李无廷垂眸看着场中闹剧,轻轻哼笑了一声。 场中,宁如深向卢章告了声罪。 他品着这有备而来的情形,扫过卢章几人的身量,片刻笑了下,“那就驰逐吧。” 话落,场中安静。 卢章几人面有惊怔。 宁如深已经转过身去挑选马匹,他摸摸找找寻了匹最温顺的马,心头呵呵: 以为他一定会选投壶吗? 都是文弱身子,一起下地狱吧。 … 几人很快挑好马匹。 大承非军用的马匹都没有配备马具。 宁如深坐在马背上,不但脚下悬空,还被硌得慌。他心头有些发虚,攥着缰绳绷直了腰身,两条长腿紧紧夹着马背。 束起的长发晃过后腰,发梢擦着凹陷处。 乌发红装,煞是惹眼。 隔了不远,卢章、谭烽三人的目光频频落向宁如深那截瘦腰和夹紧的双腿。 彼此交换了个模糊暧昧的眼神。 随后卢章故作正经地收回视线,“请。” · 看台居高临下,能将场中情形一收眼底。 德全眼尖地觑到了那几人视线,在心底呸了一声:下作的东西,你们也配! 他呸得真情实感,脑袋都探出去半分。 李无廷瞥见,额角一跳,“……德全。” 德全一下清醒了,抬手掌脸,“奴才失仪!” “又在瞎琢磨些什么?” “唉,奴才这不是担心宁大人嘛~” 德全琢磨着圣心,将话题往那场中乌发绯衣的身影上一带,“驰逐要求每人绕场三圈,率先回到终点者胜。宁大人这身子哪经得住颠磨?” 一声哼笑落下,“担心他?你见他哪次让自己受过一丁点苦?” 德全愣了愣。 嘭!恰此时场中擂鼓声一响。 李无廷视线移过去,“看着吧。” … 场中,三道身影已飞冲了出去。 宁如深高坐在马背上,看着前方绝尘而去的背影,不紧不慢地绕着场边踱步: 你们自己颠着吧,他慢慢溜达。 他姿态之闲适,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替圣上巡视疆土。 倒显得前面殚精毕力、狂奔猛冲的三人有些滑稽。 场地很大,跑完一圈也要好些时间。 卢章憋着一口气冲完了一圈,几乎被颠散架。 他一抬头发现宁如深居然在慢悠悠地遛马,顿时起了股火。距离拉近的几息间,他念头一动,一蹬马腹猛地贴近宁如深的马,装作偏道蹿了过去! 宁如深本来在岁月静好地遛马,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迫近的马蹄声。 他转头,就看卢章骑着马直冲他而来。 宁如深心头一跳,拉着绳闪避。 眼看两匹马要擦上,一枚小石子突然从旁飞弹而出,直击在卢章那匹马的后腿上:啪嗒! 咴儿——那马吃痛转向,避开宁如深的马狂奔了出去。 与此同时,宁如深的马也猝然受了惊,抬起前蹄一阵嘶鸣。 宁如深一下被高高驮起,惊得一把抱住了马脖子,双腿紧夹着马身,绯红的衣袍迎风翻扬。 场外传来几声惊呼:“宁大人!” 正高悬空中,一道人影突然落下。 天子直属的锦衣卫尹照一把拽住缰绳,惊马安然落地,踏了几下马蹄。 宁如深堪堪定下神,“多谢尹指挥。” 尹照只道,“不必谢我。” 嗯?宁如深还没回过味来,又听前方传来惊慌的呼叫。他朝前一看,就看卢章像只颠簸的破气球,被马驮着撒蹄跑向远处。 “……” 场中马匹受惊,比试被迫中止。 卢章三人站在台前向李无廷请罪,宁如深一并站在旁边,还在回味刚才那声“啪嗒”。 家贼也来了吗? 在他琢磨间,只听李无廷开口,“事出突然,不怪你们。” 卢章几人松了口气。 下一刻,又听上方道,“朕看你们御术了得,可为楷模,特许你们重新比试。二十圈后决出胜负,以便供同僚学习观赏。” “二……”卢章腿一软,差点跪下。 李无廷,“宁琛惊马受伤,取消资格。” 宁如深从回味中抬头:嗯? 李无廷沉声,“还不回御前当值。” “……”宁如深张了张嘴,“是。” · 卢章三人如丧考妣地去跑马了。 宁如深走上看台,站到李无廷侧前方行礼,“臣谢陛下体恤。” 还好没连他一起“特许”。 不然二十圈下来,大腿都要褪三层皮。 李无廷扫来一眼,“嗯。” 他没有别的吩咐,宁如深就在旁边待命。 站立间,大腿被磨到的地方有些刺痛,后腰以下也被颠得酸软。宁如深动了动腿,又揉了揉腰,整个人在旁边磨皮擦痒。 李无廷余光被他晃得恼火。 指节叩了下桌案,“赐座。” 案旁就有张矮凳,一般是侍奉君王的臣下或妃嫔坐在那里。李无廷还没有妃嫔,宁如深便在凳上坐下了。 这个位置距离李无廷很近。 他甚至一转头都能碰到李无廷的膝盖。 场中的比试还在继续,李无廷目视前方,端正地坐在位上。 宁如深在旁边待了会儿,又想起那声“啪嗒”来。他酝酿了几息,准备假装不经意地替人邀个功。 “说起来…方才马匹差点受到冲撞,不知道哪来的小石子救了臣。” 上方的李无廷看了过来。 宁如深不好戳得太破,转头望向场中嘀咕,“不像是尹指挥,会是谁出手相救呢?” “……” 脸颊突然被一只大掌钳住,转了回去。 “唔…”宁如深抬眸对上李无廷垂眼而来的视线,只觉那双深邃的瞳底眸光犀利,烁如寒星。 李无廷细细看过他,“宁卿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为周围的人邀功了?” 哪怕无关自己的利益。 为耿家,为拾一。 拉近的距离间,气势更为慑人。 半晌,宁如深动了动被挤出的鱼嘴,“从…他们变得争气开始。” 李无廷,“………” · 首场比试没过多久便结束。 李无廷起身离开了看台,宫人侍卫们一道跟随离开。 圣上一走,场地周围的众臣也纷纷散去。 宁如深下了看台,四下望了一圈。天色将晚,斜阳在场地上牵出了长长的影子,而三道骑马的身影还在破败不堪地颠簸。 尹照抱着绣春刀站在一旁奉命监督。 宁如深走过去,“多少圈了?” 尹照,“十二。” 宁如深惊讶,“这么久了,才十二圈?” 尹照,“中途我看投壶去了,没数。” 宁如深,“……”很上道啊朋友。 告别了尹照,他回了帐篷。 折腾了一下午,宁如深回去就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等他洗完出来,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四周点起了火,侍卫三两巡视着。 宁如深想了想,还是去了一处安静人少的地方,朝着夜色里试探地唤了声,“小石子?” 暮色中无人应答。 宁如深又俯身捡起一颗石子,啪嗒。 隔了两秒,拾一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跟前,“有什么事?” ……果然是跟来了。 宁如深暗叹一声,“惊马的事多亏了你。你怎么跟进了春狩围场?私人护卫能进来吗?” 拾一答道,“不能,但锦衣卫都认得我,我进来时没人拦着。” 宁如深琢磨:喔,还没人知道你被打发走了…… 拾一又说,“况且首领说,让我跟着你。” “……应该不是指这种‘跟’。” 宁如深头疼于他的实诚,“算了,你先回去吧,别被人……” 话到一半,突然就看拾一瞳孔微震。像是想要溜走,但出于天性又被钉在了原地。 宁如深若有所感,心头一跳。 下一秒,身后传来了李无廷的声音,“宁卿是在同谁说话?” “……” 他正站在帐篷一侧明暗交界的地方。 宁如深转头看去,只见李无廷带着德全和一队侍卫站在跟前。 他难言地动了动唇,而李无廷目光一侧,已经看到了他身后让出的拾一。 三人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 场面一下有些沉默。 宁如深站在中间,只觉人生难得有这么尴尬的时刻—— 前老板、现老板和被“辞退”的墙头草头一次聚在了一起。 最尴尬的是,他们该不该点破相互之间的关系? 可一旦点破了,李无廷派锦衣卫天天丢他石子的事…… 拾一欺上瞒下两头倒的事…… 他御书房里自取其辱的一通表演…… 就全部都要被大喇喇地遛出来鞭尸。 很明显其他两人也想到了。视线交互间,谁也没来破冰。 李无廷沉沉看向他,一言不发。 拾一用上了“呆遁”法,垂着脑袋装傻。 宁如深吸了口气,决定给各自留点尊严,维持这份看破不戳破的关系, “回陛下的话,是臣的护卫小石子。” 李无廷默了两秒,“嗯。” 连问都不多问一句,看样子是认同了他的决定。 宁如深配合到底,“好了小石子,你先回去。” 拾一行了个礼,转头要走。 正在这时,尹照数完圈子来向李无廷复命了,“陛下。”他转眼看到拾一,又握着绣春刀上下打量一眼。 “喔,拾一,你也来向陛下复命?” 12 被点到的拾一身形有一瞬晃动。似乎好想逃,却逃不掉。 宁如深实在顶不住,刚要硬着头皮开口,就听拾一憋红了脸震声道: “指挥认错了,属下…属下不是拾一!!” 对面李无廷的脸色已经黑了一半,他捏了下眉心对尹照道,“你先下去。” 拾一磕了个头,飞速消失在夜色里。 掩耳盗铃地各自支开了锦衣卫,宁如深和李无廷面面相对,无言了几秒。 “晚膳用了?”话音同时响起。 宁如深愣了下,“还没。” 他刚沐浴完出来,头发都还未干透,披在身后仅着了一身皑白的单衣。 李无廷视线落下。 看人眸底好像还氲着水汽,襟口被洇出了一片水痕。夜里凉风习习,裹着青草和一点点水露的气息。 他收回目光,转身离开,“嗯。” “?”宁如深被他嗯得没头没尾。正站在原处打量着李无廷宽挺的背影,就看德全扭头朝他挤挤眼睛,用口型道: 陛下召你用膳呢。 宁如深:……?? 李无廷召他一起用膳,很可能是出于打破僵局的目的随口一提。 但他却不能随随便便地去。 宁如深回帐篷里披上官袍,束了下头发,准备出门时正好碰上兴高采烈的耿砚。 耿砚,“走,吃烤兔子!” 宁如深摇头,“我就不去了。” “……怎么,你不吃兔兔?” “陛下召我用膳。” 耿砚面色一扭,拍了拍心口来回念叨“平常心、平常心”,随后转头和宁如深一同出了帐篷。 天子和群臣都在帐前用膳。 帐篷面前的空地燃了篝火,天子位于正中央的主位,其余臣子则在旁边的火堆围坐。 两人一路往那边走,耿砚说,“对了,我刚看见卢侍讲、龚修撰、谭修撰三人回来了。四肢都被磨开叉了,估计大半个月起不来。” 宁如深唔了一声。 二十多圈,能不开叉吗。 耿砚又悄声问,“你惊马的那一下,该不会是他们故意的?你说是不是陛下看出来了,给你出气呢?” 宁如深听得一言难尽。 李无廷干嘛要给他出气。 一个月前他甚至打算让自己出不了气。 “是不是故意的不知道。” 宁如深看向前方隐隐透出的篝火火光,“但估计是犯了什么别的事。” 李无廷罚人,向来是不动声色。 · 到了篝火前,李无廷已经落座。 火堆上烤着滋滋冒油的山鸡和羚羊,在噼啪作响的火光中泛着金黄的色泽。 李应棠和李景煜也坐在一侧,德全跟宫人们伺候着几人用膳。 宁如深上前行了礼,便被赐座另一侧。 刚坐下,立马有宫人拿了碟子和小刀过来。他一句“谢”还没来得说出口,就看对面的德全朝他一个劲儿努嘴: 干嘛呢,还不快给陛下切? 宁如深,“……” 他一手拿着刀,向李无廷请示,“臣来为陛下切肉。” 李无廷侧头看了他一眼。 暖红色的光晕笼着李无廷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年轻的帝王端方威严,面上丝毫情绪也未泄露,“嗯。” 宁如深就转向了跟前的烤架。 烤山鸡已经被轩王和景王分食得七七.八八,他只能拿刀对准了烤羚羊,贴着焦黄的肉一阵划拉。 羚羊肉厚而紧实,宁如深感觉自己都快在表面刻出花来了,也没能切下一块肉。 他正划来划去就听李无廷开口,“黥刑?” “……”手一抖,刚好片下一块来。 宁如深将那片天选之肉恭敬地盛到李无廷跟前,“杀千刀。” 李无廷,“………” 李无廷一时没动,宁如深就着这个姿势端了几秒。对面李应棠生怕还有什么不下饭的词冒出来,开口道,“宁大人手还伤着?” “嗯…”宁如深低眼瞥见自己手心的红痕。惊马的时候他死命扯着缰绳,勒出来的。 “谢王爷关心,一点皮外伤。” 手中的盘子忽然被端走。 李无廷语调淡淡,“宁卿自行用膳。切不了肉可唤宫人,莫让人觉得朕在虐待朝臣。” 宁如深眨了下眼,“是。” 在宫人的伺候下,一叠切好的肉很快堆入盘中,手边除了肉还有酒菜瓜果。 宁如深从里面拿了片生菜叶。 他想起以前看过的烤肉吃法,就张大嘴,拿菜叶往上一盖,把肉全部塞进了深渊巨口。 李无廷正好瞥见,“……你在干什么。” 宁如深嘴里几乎被塞得严丝合缝,“菜包肉。” 李无廷垂睫盯着他。 从那明艳生动的双眼,到鼓鼓囊囊的两腮。 待他咽下去,李无廷才缓缓开口,“宁卿是在哪里学到的这么一种……”他停顿下来,似乎在斟酌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不顾死活的吃法?” 宁如深,“……” 宁如深说,“家乡吃法。” “家乡吃法?”李无廷语调不紧不慢,目光直望进宁如深眼底,仿佛要透过这副面容将人的灵魂看透,“朕记得宁卿家乡在虞川。” “若有机会,朕也去亲眼见识一番。” 他深黑的瞳孔跃动着一簇明灼的火光,这样近的距离,慑人而心悸。 宁如深屏住呼吸:李无廷怎么回事? 还记得他家乡在哪里,他是以家乡代言人的形象走出来的不成? 他下意识舔了下唇角,“嗯。” 得想个法子,让虞川人民都学会这么吃。 微窒的对视间,忽然听见对面传来一声熟悉的:“唔唔嗯嗯唔唔!” 两人转过头。 只见李景煜盖了一大片菜叶,在宫人惊恐的目光下往嘴里扑扑塞肉。 宁如深,“……” 李无廷青筋一跳,“景煜,成何体统!” · 接下来的晚膳,一大一小都安分了下来。 宁如深开始专心对付烤肉。 柴火烤出来的肉带了股木质香,山中的野禽肉质更是鲜嫩,在现代很难吃到。 搭配的酒水是沁甜的果酒,度数不高。 宁如深咕咚咕咚喝了不少,等用完晚膳才发觉颊侧起了点热度。 但衬着炽烈的火光,那点绯红并不明显。 待晚膳散场。 宁如深大脑又有种逐渐放空的感觉了,他起身同李无廷请辞,“臣告退。” 李无廷并未觉出他的异状,“嗯。” 宁如深转头寻了个安静的地方吹风去了。 出于上次遥遥望见彼岸花和奈何桥的经验,他这次远离了河畔,去了营地外的围栏边。 夜幕低垂,星月高悬。 天穹笼罩着这片辽阔的围场,夜风簌簌吹过草叶,携来一丝清凉。 宁如深正坐在围栏边吹风,小王爷李景煜就带着宫人过来了,“宁大人。” “见过景王殿下。” 李景煜摆摆手,跑去他身边一坐。 宁如深看着跟前的小短腿:? 李景煜悄咪咪,“我们来聊点皇兄的私事。” 宁如深:……… 他觉得自己怕不是醉得厉害了。 不然为什么小王爷说的话他一个标点听都不懂。 李景煜已经自顾自小声开口,“皇兄待你是不是与旁人不同?” 宁如深愣了一下,“自然没有。” 硬要说有什么不同。 那就是想拍死他,还经常给他挖坑。 李景煜困惑,“那为什么刚刚吃菜包肉,皇兄不说你,只说我?” “……” 宁如深看他那单纯好懂的眼神逐渐变得不单纯,忙说,“因为臣丢的是自己的脸,殿下丢的是天家的脸。” 李景煜若有所思。 懂了,意思是他们都很丢脸。 两人正在这儿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鸡同鸭讲,远远便听耿砚的声音唤道,“宁琛——” 宁如深转头,背后的宫灯映亮了这方围栏。 耿砚一路小跑过来,就看宁如深脸上已经浮出了醉酒的酡红。他顿时无言,同李景煜请了个安,将宁如深拉起来。 “晚膳就看你吨吨喝酒,果然是醉了。” 宁如深这会儿醉意已经涌了上来,老老实实任人拉着,“唔…” 他喝醉后其实并不闹腾,反而比平时安分乖顺。思绪也慢上半拍,做什么都是下意识的反应。 耿砚见状,新奇打量,“你还真是醉得任人摆布。” 任人摆布…… 宁如深循着意识抬腿就是一脚。 “嘶,嗷…!”耿砚气得想把他扔出去,看景王还在旁边眼巴巴瞅着,又忍了忍,半扶半拽着宁如深请辞往回走。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营地间。 李景煜也拍拍小手,叫上宫人回去了。 … 李景煜身为王爷,有自己单独的帐篷。 他回了帐篷一看,发现他那威严沉稳的三皇兄正端坐在里面,“皇兄!” 李无廷抬眼看来。 确认了人安然无虞后,才问,“大晚上跑哪里去了?” 李景煜说,“去找宁大人聊天了。” 座上静了两息,李无廷指尖点了点膝盖,“喔,聊什么了?” 李景煜说,“一些私话。不过宁大人醉了,很快被犬…嗯耿侍郎接走了。” 李无廷眸光定了定,“醉了?” 李景煜回想着耿砚的话,“嗯,醉得任人摆布。” 李无廷,“……” 上回宁如深醉酒的情形又浮现在他眼前——整个人懵懵的,问什么就下意识答什么。 只不过后来掉进水里失去了意识。 再问就什么都问不出了。 ……那这次呢? 李无廷垂眼默了会儿,随即起身,“朕过去看看,你早些休息。” 说完抬步出了帐篷。 … 隔了没一会儿。 李景煜刚由宫人换了身衣裳,帐篷帘子又被掀开,轩王李应棠探身张望,“景煜,陛下呢?” “皇兄不在这儿。” “去哪儿了?” 李景煜回想,“一听说宁大人醉得任人摆布,他就出去了。” “……” 御书房里的捆绑还历历在目。 李应棠瞳孔地震。 13 他面色泛红,目光飘忽,身上萦绕着淡淡的酒气。耿岳见了,立马吩咐人打热水进来。 没过多久,帐篷外响起一阵动静。耿砚说了句“这么快”起身要去拿,却听外面传来德全的声音: 帘子一掀,宁如深从里面探头走出来,见了他好像还有点懵,迟缓地说了句,“臣…参见陛下。” 李无廷看了他片刻,随后转身,“同朕来。” 虽然不明所以,却十分听话的模样。 李无廷偏过目光侧了一眼,脑中蓦然浮出那个精准又让人头疼的词: 确实是醉得任人摆布。 一行人绕过营地到了帐篷背后的河畔。 此处静谧无人,河水流淌。 宁如深跟李无廷站在波光粼粼的河边,后者将随侍包括德全都遣到了十步外,这才回身看向他。 “知道朕召你来做什么吗。” 宁如深无意识脱口,“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理想。” “……” 李无廷额角一抽,“朕有这么闲?” 宁如深抿了下唇,望着他。 那不然,是要将他在这儿抛尸吗? 李无廷恼火过后,面色又沉静下来,细细审视着面前这张似纯然直白的脸,“宁卿磕坏脑子之后,言行举止都和从前大相径庭。” 宁如深持续放空,“臣…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不记得以前的事,却还记得菜包肉?” “有些东西是刻进灵魂里的。” “……”李无廷动了下唇,“没必要。” 宁如深今天本来就赶了大半天路,又惊了马,喝了酒。这会儿酒意混着倦意一起涌上来,渐渐地开始过滤掉李无廷的声音。 只隐约听得几句“还记得?”、“也不知道?”……他一概摇头。 听到最后他眼皮子直打架,实在没忍住,“陛下。” 李无廷的问话停了下来。 宁如深红着一双眼怪可怜地说,“臣困了……” 这话听着煞是无礼。 哪有臣子这样和圣上说话? 但李无廷好似并不在意,他盯了宁如深几秒,忽然伸手握住他的胳膊将人拉近—— 月华之下,宁如深眼底的情绪彻底袒露在李无廷眼前,连睫羽的轻颤都纤毫毕现。 李无廷视线一瞬不瞬,低声问,“朕再最后问你一句。金銮殿前的十二禁军……宁卿也记不得?” 若这人是同他一样重生而来。 那听到承化十五年的那场万箭穿心,怎么也不可能毫无反应。 宁如深困得要死,“不管十二禁还是十八禁,臣都没看过……臣想睡觉了……” 李无廷,“……” 他最后破釜沉舟地一试,“拾一是谁?” 宁如深,“你派的贼。” ……看来回的都是真心话。 李无廷沉思几秒,松开他,“是朕多虑了。你回吧。” “谢陛下。”宁如深连行礼的力气都没有,耷拉着眼睫抬步便要走。他刚迈出一步,忽然绊到了凹凸不平的土块,身形一晃朝前倾去。 手在半空一抓,握住了一截手臂。 隔着层布料,他能感受到手心下方的肌肉紧实发热。 热得他浑身酒意都轰然蒸腾上来,脸颊瞬间灼得绯红,耳廓的红痣像晕染的朱砂。 宁如深攀着李无廷的胳膊抬眼。 四目相对。 握在他胳膊上的那只手似乎动了下。 宁如深看李无廷薄唇微启,像是要说什么。一道冷冽的厉呵却突然在不远处炸响: “谁在那里!” 一线寒光划破夜色,尹照持刀对向帐篷后。 宁如深顿时困意都退了三分! 他同李无廷一道转头。 只见李景煜“扑通”一声从帐篷后摔出来,顺便还绊倒了探身而出的李应棠。 两人:“哎哟!” 李无廷,“……” 宁如深在恍惚的思绪中看向尹照:拆天家的台,你是专业的。 · 最后也不知是怎么收的场。 翌日,宁如深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他头隐隐作痛,依稀记得昨晚李无廷将他叫出去追忆往昔,还聊了什么“十二禁”。 十二禁又是什么? 李无廷是不是也喝多了…… 宁如深昏头昏脑地洗漱完、换过衣服,走出帐篷一看,外面天光正好,百官基本都去围猎了。 他慢慢踱到猎场外,却看李景煜也在。 李景煜身边围了一帮宫人、侍卫。见到他来,李景煜挥了挥手,“宁大人,你同本王一起去!” 宁如深本来不想去,但他远远望见茂密葱茏的山林,忽然又起了兴趣,“是,殿下。” 侍卫牵了一大一小两匹马来。 李景煜看到宁如深的大马,就不愿骑小马了,扯着人衣摆要一起骑。 宁如深,“殿下,臣不善骑术。” 李景煜,“让侍卫给我们牵着马。” 宁如深想了想,“行。” 两人一同骑上马,由侍卫牵着走向猎场。走近了,就碰见尹照在入口处擦刀。 宁如深招呼,“尹指挥没有随圣驾?” 尹照的冷脸映着雪亮的刀光,“陛下让我待在这里,说守好入口是最重要的任务。” “……”宁如深心情又是一阵复杂。 你也被打发走了啊。 他人美心善地提点了一句“尹指挥好好守口”,便载着李景煜进了山林:你们锦衣卫还是管好嘴吧。 告别尹照,一行人进入了林中。 宁如深看到尹照又想起昨晚的闹剧,他问身前的李景煜,“小殿下,昨晚你跟轩王殿下怎么跑来了?” 李景煜说,“喔,二皇兄说想看看皇兄是怎么摆布你的。” 宁如深:………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李景煜,“皇兄还没有妃子呢。” “?”虽然不知道这两句话有什么联系,但宁如深还是被吸引了注意力,“为什么?” “以前…”李景煜趴在他怀里小声说,“皇兄处境不好,要护着我,二皇兄,还有淑太妃娘娘。还要防着身边的人,一个妃子也没纳过。” 宁如深听得入了神,“喔。” 李景煜偷偷瞟着他的神色说,“皇兄很洁身自好的。” 宁如深顺着点了点头,“陛下确实是克己端方的君子。” 但他又没忍住想: 这么克己,不会憋得慌? 禁欲到现在,以后的妃子能受得住? 喔,难怪昨晚拉着他聊十二禁。原来是酒后吐真言…… 正替人忧心,怀里的脑袋忽然冒出来。 李景煜瞅着他的眼睛,“宁大人在想什么?好像从你眼中看见了本王不宜涉足的世界。” “……”宁如深拨回他的脑袋,“那殿下就止步。” · 山林的外围都是些温和的野禽。 他们往里走了一截,看见的基本是兔子、山鸡、麻雀。 一行人逐渐放松了下来。 宁如深正抱着李景煜以便让人拿弩射山鸡,头顶树冠里突然“窸窣”一响。他抬头就看一条蛇掉了下来—— 宁如深,“卧槽!” 四周侍卫立马有人挥剑而去,一瞬将蛇击落。 危机解除,宁如深刚放下心,又听另一侍卫叫了声“当心”!他扭头,一条翠绿蛇正蹿过背后的草丛直向他们而来—— 宁如深心头一紧,埋着头一把抱住了李景煜。 侍卫们纷纷搭弓。 然而一支箭比他们更快地破空而来。 宁如深只觉得发间一松,便听见一声穿透皮肉钉入地面的闷响:嗤。与此同时,他发丝一瞬披散在身后。 四周惊声:“……陛下!?” 宁如深抬起头。 十步之外,李无廷身跨高头大马,面容凛冽而肃杀,一手张弓冷睨而来。 身后草林间,一支箭矢精准扎入青蛇七寸,尾羽微震,穿过了一条绯红坠玉的发带。 目光在半空撞上。 李无廷看宁如深将李景煜紧紧护在怀里,那双孱弱的肩头明明都怕得在颤,却还是没松手。 他抿了下薄唇。 十步之外的马背上,李景煜拱了拱,“宁大人,你抱得我太紧了。” 宁如深歉然松手,“抱歉,臣也太怕了。” 李景煜,“那你再抱着我缓缓吧。” 李无廷,“………” 四周侍卫已经哗啦跪倒一片,“属下护驾不力,请陛下责罚!” “皇兄!”李景煜忙跳下马跑去求情。 “罢了。”李无廷抬手,“你们……” 话刚开口,又一阵马蹄从背后的山林间飞奔而来。轩王李应棠拖了头鹿兴冲冲跑来, “陛下猎到了什么!看臣猎了头——”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李应棠看了看李无廷手中的弓,又看了看发丝披散的宁如深,最后将目光落到那条被箭射穿的发带上,“原来是猎到了宁大人……” 他缓缓退下,“臣献丑了。” 李无廷,“……滚回来!” … 一刻钟后。 几人骑着马一同往回走。 李景煜坐到了李应棠的马上,宁如深看着他两兄弟,心头百感交集: 从今天他醒来就开始说些离谱的话。 看把李无廷惹到了吧。 惹到李无廷的兄弟俩不敢走人旁边,宁如深被迫走在了他们中间。 李应棠弥补地开口,“是本王唐突了…宁大人保护景煜有功,重赏!” 他说完从身上摸了块玉出来,“这是本王赠你的。” 李景煜也从身上摸了颗珠子出来,“这是本王赠你的。” “多谢殿下。”宁如深收完礼。 两人又齐刷刷把目光对向了李无廷。 李无廷,“……” 宁如深忙摆手,“不必不必,这都是臣的本分。” 他说这话时目光已经在李无廷身上游移起来,仿佛在搜寻心仪的谢礼。 李无廷青筋一跳,“……宁琛!” 14 直到出了林子,李无廷也没摸出点什么。 留下李应棠两兄弟在背后唏嘘不已…… 宁如深望着他沉稳的背影,遗憾地捏了捏手里的珠玉,自我安慰: 好歹是一国之君,不是那么好被拿捏的。 天子和百官猎得的猎物都由侍卫按箭矢清点,最后统计上报,由天子定下头筹。 众臣都在四周听着报数,热烈围观。相互间恭维道贺,场面一片热闹。 宁如深也揣着袖子和耿砚一起晃过来。 拨得头筹的是位兵部郎中,得了把削铁如泥的御赐宝刀,在同僚艳羡的目光下激动地叩首谢恩。 其余人的赏赐也由内侍挨个宣了下来。 不过当时出手的其实是李无廷,本来也没他什么事情…… 四周同僚注意到,转头同他打了个招呼,“宁大人今日也进了猎场?” 宁如深点点头。 其中一人好奇,“喔?可有猎到什么。” 宁如深摇头,“我没有狩猎。” 几人面面相觑,“那是去干嘛了?” 宁如深说,“我是去护驾的。”他说完默了一下,自己都品出几分荒谬。 周围同僚果然一片安静,齐齐看着他,“………” 耿砚尽量不显得太冒犯,“这是你新想的笑话?” 宁如深双眼微眯,想踹点什么。 正在这时,看台上方宣赏的声音似磕绊了一下: “大学士宁琛,护…护驾有功——” 热闹的场中一瞬如冷水入沸,沉寂了下来。所有人都转头看向宁如深。 “御赐雕弓一张!” 宁如深心头一跳,看向台上。 只见一张精美的雕弓被抬了上去,弓长半身,质若流光,比那头筹赏赐的宝刀还要繁复贵气。 他:……… 德全远远地尖着嗓子细声道,“宁大人,还不快领赏谢恩~” 宁如深润了下干涩的唇。 然后顶着满朝孔武有力的武将、武艺高超的侍卫、被远远打发的尹照和拿着宝刀的兵部侍郎的注视……尽量神色自若地走了上去。 近了,那张弓看着更为扎实沉重。 李无廷十分自然地看向他,“宁卿有功,重赏。” 宁如深指尖一颤:真是好重的赏。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臣,谢恩。” 木质的重弓落入手心那刻,他胳膊都被带得晃了一下,差点失去表情管理。 ——这算什么。 李无廷是在道德绑架里给了他最大程度的反击? 上方落下一声心情似不算太坏的“嗯”。 · 内侍将弓给他送回去了。 这把弓虽然做工精美,但并非仅供观赏的艺术品,而是可以实打实用于射猎的良弓。 宁如深不想暴殄天物。 今天天色已晚,等明天去摇个人来教他。 … 第二天一觉睡醒。 宁如深看耿砚父子都还在帐篷里,耿岳坐在不远处和一名同僚下棋。 他洗漱完,叫了声耿砚,“今天不用狩猎吗?” 耿砚晃过来,“第一天基本都要参与,后面就随意了。” 宁如深恍然,又拿出那张弓,“那正好,你来教我射箭。” 耿砚表情瞬间一拧,“你在开玩笑吗?我也是文官。再说,你这御赐之物,万一我给你扒拉坏了,是要掉脑袋的。” 他想了想,“要不你去找我爹吧,他年纪大力气也大。” “……” 宁如深看了眼不远处老胳膊老腿的耿岳,轻轻感叹,“你可真是孝死你爹啦…” 耿砚微微一赧。 宁如深掀开帐篷望了一眼。 只见留下来的大多都是文官、老臣,要么就是昨天已经拨得了头筹的兵部侍郎。 他抱着那张皇恩浩荡的弓,“你说我去找兵部侍郎教我怎么样?” 耿砚想起兵部侍郎那柄巴掌大的小刀,“你看着就像是假装不经意去炫耀的。” 宁如深,“……” 他叹了口气,靠着帐篷想了会儿,忽然想到一个人,“喔,有了。” 耿砚,“?” 宁如深拍拍他的肩,拒绝了帐外内侍的帮忙,兀自抱着弓走了。 猎场入口处。 尹照手握绣春刀,站得挺直如松。 宁如深一路寻过来,发现隔了不远处的场地边还候了浩浩荡荡一帮宫人,李无廷正坐在那里,竟也没去狩猎。 一大一小两个王爷在骑马。 李应棠似乎是在教李景煜。 隔了些距离看不太清楚,宁如深便收回目光,径直找上尹照,“尹指挥。” 尹照冷眉垂眼,“何事。” 宁如深举起那把弓,“教我射个箭?” 尹照铁面无私,“身为圣上的刀,要有分寸。御赐之物碰不得。” “………” 宁如深差点就夸出声来了: 那你真是好有分寸! 御赐的弓碰不得,御用的台倒是拆得勤快。 他看着今天依然在守入口的尹照,无言两秒,“告辞。” …… 不远处的空地前。 德全远远望了一眼,哎哟了声,“那不是宁大人吗?” 李无廷顺势看过去。 就看宁如深抱着那张大弓走来走去。 德全小心试探,“奴才将人叫过来?” 李无廷瞥去,“叫来做什么。” “什么?要叫谁?”李应棠正好赶着李景煜的小马过来,闻言扭头一望,“哦!” 他大声,“宁大人——” 抱着弓乱转的人停下来,转过脸:? … 李应棠开口招呼,宁如深不能不应。 他走到李无廷跟前,同三人行了个礼。 李应棠好奇,“宁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宁如深说,“陛下赐了弓,臣不敢辜负圣恩,正在四处找人教习。” 他说完顿了一下,细看起李应棠来。 说起来轩王身手好像不错,昨天不是还打了头鹿? 他正打量着,李应棠突然一把按住自己的手腕,“哎哟!本王的手崴了!” 宁如深,“……” 一旁的李景煜看了两秒,有样学样,“哎哟!本王的手也崴了!” 宁如深,“………” 你这一下崴得也是没必要。 他心头感叹,不知道这两兄弟又在搞哪一出。就这么不想教他射箭吗?昨天不还给他又送玉又送珠? 李应棠捂着手腕朝李无廷瞟了一眼。 后者似乎没有反应。但思及那捆绑、那摆布、那狩猎……李应棠又觉得自己是机灵的,事情办得准不错。 他清了清嗓子,“其实本王射箭一般,陛下才是百发百中。” 宁如深:? 他转头看了眼李无廷。 正巧李无廷也抬眼朝他看过来。目光相接,李无廷开口,“怎么,还要朕亲自教你不成?” 宁如深,“不敢不敢。” 他说着目光又开始在李无廷身后的侍卫中游移,似乎在思考找哪个壮士下手。 李无廷,“……” 李无廷额角微抽,“你就算要学,这张弓也不——”他话音一顿,“合适”两个字被咽了回去。 宁如深,“…不什么?” 李无廷抿唇不语。 他若是说这张弓不合适,那赐弓给人的自己不就像是在找茬? 沉默了两秒,李无廷起身,“不是很难学。” 宁如深莫名地眨了下眼。 搞什么,“不”都转音了。 李无廷越过他走向前方空地,语气加重,“还不过来?” “……是。” · 空地前方,内侍已搬来箭靶。 李无廷在旁边用话语指导着,“手臂再抬高一点,手指别用力,别送肩。” 宁如深光是举着弓手腕就有些颤动,弦也拉不到最满。 他打着偏偏,“……可以了吗陛下?” 李无廷蹙眉,似乎对他的状态不甚满意,“手腕和手臂放松,用肩和背的力量顶住。” 宁如深简直听得分裂—— 手腕手臂肩和背那不是一体的吗!一半放松一半顶住是要他给自己错骨? “臣……”刚开口,肩头突然被一按。 “这里。”低沉的声音近在耳后。 宁如深猝不及防,一股酥麻的痒意从肩头直蹿入耳朵里,他整个人一抖!条件反射地一手捏住耳朵。 李无廷,“……” 李无廷,“你在抖什么。” 宁如深捏着耳朵转头,就看李无廷果然站在离他很近的身后——这个角度,大概是为了看他有没有瞄准。 他心有余悸,“臣的耳朵……” 话音停顿了一下。宁如深总觉得说“敏感”好像怪怪的,尤其余光里的那匹马背后面好像埋伏了两双灼亮的眼睛。 宁如深轻轻,“…听不得这么高贵的声音。” “………”回答他的是一声冷笑,“呵。” 隔了五六步,德全胆大包天地偷偷瞅着。 前方两人背对而立,他只看圣上低了下头,宁大人便浑身一颤捏住耳朵转过来,微微睁大了眼,耳尖都透着绯红。 嘶,哎哟~德全正瞅得心潮暗涌,突然瞥见身侧一个小内侍也探出了脑袋,“……” 他拂尘一挥,打过去:去! 看什么看?这你也能看? … 前方,李无廷已经退开半步,“把弓拿起来。” 宁如深松开耳朵,依言照做。 他刚将手臂重新抬起,一双手便从旁伸过来。李无廷一手掌着弓,另一只手扣住了他的腕,稍一用力往后拉开—— “有这么难?”尾调微转,似乎发自内心地感到疑惑。 宁如深被他指腹的茧擦着手腕,又热又糙,微妙地扣不住箭。 弓弦拉满,手一颤便射出了第一支箭。 嗖!偏偏没入靶沿。 弦弹了回去,李无廷收回手。 宁如深低头就看自己指间被勒得泛红。 李无廷一晃也看到了,“玉扳指呢?” 宁如深反应了半拍才想起李无廷之前赏给他的玉扳指,他说,“太大了,臣戴不上。” 为了证明是真戴不上,他低头在腰带里摸起来。一阵抠抠搜搜,他将玉扳指一抽——流苏一下卷起腰带里的东西,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有轩王送的玉、景王赠的珠,还有一些瓜子零嘴。 “……” 德全瞬间看得汗都要下来了。 哪有把御赐之物跟瓜子塞一起的! 李无廷看着那堆七零八落的玩意儿,垂着眼没有说话。 空气一时有些安静,连马背后的两双眼睛都将亮度调低了点,降低存在感。 宁如深喉头一动:咕咚。 片刻,李无廷终于缓缓开口,“宁卿的腰带里,当真是琳琅满目。” 宁如深不好意思地将东西塞回腰带,“都是些百家饭。” “………” 15 李无廷不冷不热地笑了声,“喔,朕的玉扳指是里面的哪颗米?” “……”宁如深爱惜地摩挲着扳指,“点睛之米。” 那枚玉扳指缀了一条长长的流苏,还被随身携带。虽说泯然众生了点,但也算是上了心。 很快有宫人给宁如深的指节缠上两圈纱布,等他再扣上弓弦时就没那么勒了。 宁如深惊奇地爪了爪五指,“谢陛下。” “不必。”李无廷不假辞色,“继续吧。” 宁如深射得肩酸手痛,李无廷还在旁边看着,一副监督到底的样子。 “手又没抬起来。宁卿不是身手了得,怎么这会儿不行了。” 宁如深刚开口要回,一只大掌突然裹着他的肩头一扳——“唔…!” 李无廷的手掌牢靠而不容挣脱,稳稳地锢着他肩头。他就像是块面团在人手里搓扁捏圆,尾椎都蹿起一股战栗,“陛、陛下。” 宁如深颤悠悠道,“臣…也受不住这么劲道的力。” 李无廷,“……” 两人相对无言。 正在这时,一名侍卫远远赶来,禀道:“陛下,定远将军到了!” 李无廷似并不意外,“宣。” 宁如深眨眼:谁? 将军要来觐见,教习射箭的事终于可以暂停。 宁如深放了弓,转头就瞥见马背后面露出的两双眼,目光灼灼似贼也。他,“……” 这是要干嘛。 暗杀吗? 与此同时,李无廷恼火的声音从身侧响起,“成何体统,都出来!” 李应棠、李景煜缓缓冒出:“喔。” … 很快,定远将军便被带了过来。 宁如深只见一名高大俊朗的年轻将领大步而来,一身戎装未褪,浓眉挺鼻,行走间似还携了股夹杂着朔风的兵戈铮然。 他恍然又有了印象—— 他在登基大典上见过,定远将军:霍勉。 只是大典结束后,霍勉就回去镇守北疆了,不知道这会儿回来是为什么。 边关出问题了? 揣测间,霍勉越走越近,和身侧侍卫谈话的声音也清晰传来: “终于赶上了,还没结束吧?看本将军大显身手,杀杀杀!” 说完还豪迈地拍了那侍卫一铁掌,啪! 宁如深,“……” 出问题的好像是脑子。 霍勉几步走过来,半跪抱拳,“臣参见陛下!轩王殿下、景王殿下!” 李无廷,“免礼。” 霍勉起身,转头又看见了宁如深,似好奇他为什么会在这里。目光一落,随即看到了他手上的那把弓,“咦?” “……”咦是几个意思? 就好像他和弓不应该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 李无廷在一旁没说话,宁如深便说,“我在向陛下学习射箭。” 霍勉那张俊朗的脸上立马浮出震惊。 宁如深解释,“主要是没别人……” 霍勉,“你居然用这么重的弓!” ……原来是在震惊这个! 霍勉说完又耿直而自来熟地指导,“初学者用这个,不——” 李无廷的目光落了过去。 宁如深心头一紧,忙道,“主要是御赐的,光荣。” 霍勉猛地刹住,改口,“…不是挺好么?” “……” 熟悉的转音仿佛又回到了两刻钟前。 宁如深瞄了瞄李无廷,后者面上比北疆的寒风还要料峭。 隔了几息,清冷的声线落下: “朕看霍将军来了围场水土不服,口齿不清,要不还是回北疆?” 霍勉忙摆手,“不了不了!臣还要效犬马之劳。” 似想到了什么,李无廷抬抬手,让人麻溜滚了。 待那风尘仆仆的背影消失在猎场入口,宁如深收回目光,心头感慨: 霍将军到底是干嘛来了…… 他的神色表露太明显。 李无廷扫了一眼,“看来宁卿是一点也不记得了。” 宁如深转头,睫毛微颤了下,“什么?” “先前会试被耽搁了,推到了这个月底。霍将军乃承平三十八年武状元,特召回京考核武举。” ——被耽搁了。 宁如深蓦然想起了那场皇位之争,先皇驾崩、国丧,随后是李无廷登基,清理旧党…… 他思绪正飘忽着,忽然感受一道深长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说起来,宁卿还是当年的文状元。” 宁如深抬眼:? 李无廷若有似无地笑了下,转身走了。 宁如深:??? · 宁如深被李无廷笑得心神不宁。 回营后警觉提防了几天,后者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只字不提。 倒是他在围栏边吃瓜看夕阳时,碰到了来喝酒的霍勉。 宁如深招呼,“霍将军。” 霍勉上下看了他两眼,“你变化真大。” 他提着酒坛在人旁边一坐,唠了起来,“不过你现在这样也挺好,比以前舒坦很多。” 宁如深探头,“?” 咋的了,又有新的爱恨情仇? 霍勉心直口快,“喔,我们是同年的状元。你那时候给我感觉,有些汲汲于往上走。” 宁如深唔了声,“是吗。” 他记得原身幼年失怙,一介布衣。 或许是成长环境的原因?年少越是缺失的东西,往后就越容易偏执追求。 霍勉叹道,“像我们这些常年厮杀疆场的,朝不保夕。功名富贵如浮云,不知道哪天命就没了……你应该不懂这种感受吧。” 宁如深想起自己踩空楼梯的那一脚,心情瞬间微妙,“我还挺懂。” “是吗?”霍勉目光一侧,快意地递了递酒坛,“看来你是真的想开了。来,我们碰一杯!” 宁如深端起半边西瓜,梆地一碰,“以瓜代酒。” 霍勉,“怎么,你不喝酒?” 宁如深摇头,“不了,我喝完容易看见桥和花。” 霍勉:? … 春狩进行了十天左右结束。 十天后,文武百官随天子圣驾浩浩荡荡回京。 宁如深别京十日,终于回到了自己府中。他一进门,几乎和拾一碰了个前后脚。 两人对望一眼,别开视线。 默契地不再提春狩期间的遭遇。 回京后一切朝政照旧。 这次宁如深无病无灾,久违地去上了早朝。 上朝时间太早,他站在队列里困得都快把眼睛闭上了,只想着撑到下朝回去补觉。 良久,终于听德全一声:“退朝——” 宁如深转头要走,却又听那细细长长的声音道,“宣宁学士御书房觐见。” 他,“……” 李无廷是跟他的睡眠有仇吗? · 宁如深随着小太监一路到了御书房,进去只见李无廷正在盥盆前洗手。 “陛下,召臣有何事?” 他一张嘴就打了个隐藏的哈欠,眼泛泪花。 李无廷转头,看宁如深泪汪汪地盯着他,手上动作都顿了一下,“朕还没说事,你这是什么表情?” 宁如深,“激动,泪目。” 李无廷不欲同他纠缠这个问题,走到案后翻出张奏折一扔,“看看这个。” “是。”宁如深走过去一翻,只见上面全是些世族姓氏,他一个都不认识。 他捏着奏折抬眼揣测,“给臣准备的百家饭?” 李无廷,“………” 德全忙将拂尘一掸,“哎哟,宁大人可真是不记事了~那些都是曾依附崔家的世族,上次未曾论罪,因此也有族人会参与这次的会试。” 宁如深恍然:崔家那些丝丝缕缕的。 李无廷看向他,“宁卿觉得,可要给这些盘根错节的世族重返朝堂的机会?” 宁如深点头,“自然是给。” 李无廷眸光微沉,又听人道:“但只给一个。” 宁如深算盘啪啪响,“只要抛出一饵,他们自会如鱼争食,彼此内耗。” 不就是内卷,他可太熟练了。 “……” 默了下,李无廷尾音微扬,“喔?有这么多考生参与会试,宁卿要怎么让他们彼此消耗。” 宁如深也不知道大承朝的会试有哪些流程。 他就按自己的想法初步合计,“在殿试之前增加分组面试,再把这几个世家分到一组。至于要扶哪一家,就由陛下来决断。” 他说完,李无廷没有说话。 德全却心惊地一望: 他记得自己隐约瞥见圣上起草,似乎和宁大人想的相差无几,只不过要更详尽些。 御书房里静了片刻。 随后忽然听李无廷轻笑了一声,“宁卿。” 宁如深朝他看过去,只见李无廷细长的眼睫微垂,唇角噙了抹说不出意味的笑意。 难得的不阴阳,还挺清润如玉。 宁如深嗯了声,“是?” 李无廷说,“宁卿想法甚好,这一组的面试就交给宁卿了。” 宁如深:??? 他震惊了,他只是随口一说!而且,“陛下,可是臣磕坏脑子了!” 李无廷点头,“所以让你来负责。” 宁如深,“………” 你听听这话尊重过哪怕一方吗? 他眸光深深,“臣遵旨。” · 莫名揽下了一个面试百家饭的任务。 宁如深看李无廷也没事同他说了,就准备回府补瞌睡,“陛下,臣先回了。” 李无廷正理着奏折,“宁卿该不会是回去睡觉的?” “……”宁如深,“怎么会,臣…” 他顿了顿,想起那把御赐的弓,“臣是准备回去勤练射箭,不辜负陛下的恩宠。” 理奏折的动作停下,“是吗?” 宁如深包着泪花,目光真诚。 李无廷看了他一眼,哼笑一声,“宁卿如此有心,朕便再多恩宠些。从今日起,你同朕一道去箭亭练习。” 宁如深泪花都缩回去了点,“…什么?” 李无廷已经放下奏折,“朕刚好要去练箭了。走吧,宁卿。” 宁如深:……%*\]#<$! 箭亭位于宫中东门旁的一处池潭边。 四周砌了红墙,几簇梨枝垂落,粹白的花搭在红墙瓦檐。 正前方设了箭靶,四周还有供休息的矮桌。 宫人伺候在侧,扳指、各式弓箭样样俱全。 李无廷换了身轻便的衣服,将袖一束拿了把自己常用的弓,顺口吩咐内侍去给宁如深挑一把,“不用太重。” “是,陛下。” 宁如深挑好了弓一回头,就看一箭破空。 咻—— 箭尾轻震,箭镞没入正中。 李无廷一手搭箭张弓。 轮廓分明的侧颜俊美而专注,一身常服更显得身姿颀长,腰身劲瘦,小臂线条优美流畅。 宁如深看了眼,照着他的姿势站好。 刚将弓举起,忽然听一旁德全长吁短叹,“宁大人,您这姿势不太标准啊~” 宁如深,“?” 几步外的李无廷转头,打量一眼蹙眉,“朕教你的,你都忘了?” 宁如深攒攒挪挪,“臣记着的。” 李无廷看了几息,实在看不下去,放了弓走过来。抬手要碰上宁如深的肩时,又顿在半空,意有所指, “宁卿可还有什么受不住的?” 宁如深忙说,“准备好了,都受得住。” “还抖吗?” “不抖了。” 李无廷便上手掰了掰。 宁如深忍着耳热、腰抖的自然反应,在李无廷的扳来扳去间,脑中蓦然跳出李景煜的那句话—— 看看皇兄是怎么摆布你的。 “……” 李无廷说“从今日起”就是“从今日起”。 之后几天,宁如深一下早朝就被抓去箭亭练箭,日日不停。 中间一次还碰上了前来觐见的霍将军。 霍勉看见宁如深,朗声赞叹,“宁大人真是脱胎换骨!” 宁如深笑得虚弱,“再练几天我就要化茧成蝶了。” 李无廷瞥来一眼,“宁卿是在表达什么?” 宁如深,“一些感恩的心。” “……” · 就这么过了五六日。 宁如深今日下朝也照例去了箭亭。 李无廷下朝后要同礼部详谈会试,宁如深先自己在箭亭练习了会儿。 过了小半个时辰。 李无廷谈完事情过来了,远远便看到前方的身影,“腰又松了,说了绷紧。” 宁如深吸了吸肚子。 “……”李无廷,“不是这样绷。” 宁如深又挺了挺腰,银钑花带束着那截腰身,在他挪攒间晃了下,“这样?” 李无廷忍无可忍,抬掌往那腰腹间一拍,“这里。” 刚啪的一拍。 就看人呻唤了一声捂着腹部弯下腰,发丝垂落下来掩住了半张脸,“嗯!” 李无廷手蓦地停在半空。 他有用那么大力气?还是拍到了人哪里? “宁琛!”他眉心一蹙,伸手拉住人的胳膊,转头吩咐,“传太——” “不、不用。”宁如深忙起身。 他在李无廷的注视下掀开腰带,不好意思,“陛下拍到臣的扁核桃了,有点扎肉。” 李无廷,“………” 他低眼,腰带间是几颗碎得掉渣的扁核桃,还有那枚玉扳指。 这次没塞瓜子了,换成了其他鸡零狗碎的东西。 李无廷脸色一黑。 … 宁如深最后是被赶回去的。 他想起李无廷那黑沉沉的脸,还叫他“不用来了”—— 也不知是气他腰带里的扁核桃,还是气他差点误得人传太医,还是气他练习几天都没力气…… 宁如深罗列完一堆都顿了一下。 他真是好能惹人生气! 他轻叹了一声,一边走出宫门一边摸出扁核桃:咔嚓咔嚓。 刚走到宫门外,迎面正遇上霍勉。 霍勉“咦”了声,“你今天没去陪陛下练箭?” 宁如深摇头,“我在腰带里塞扁核桃,被陛下赶出来了。” “………” 霍勉听不懂,但大受震撼,“在腰带里塞扁核桃会被赶出来?” 宁如深,“有诸多渊源。” 思索两秒,霍勉拍拍他的肩,“别太伤心,明天你来我将军府练。” 宁如深嘴里的扁核桃都要掉出来了: 他有哪根汗毛表现得伤心了! “不用,我——” 霍勉已经大步离开,还远远挥了个手,“说好了啊,来将军府!” 宁如深,“……” 真是好自来熟。 算了,正好他还没见过将军府。 宁如深又饶有兴趣地拍拍手上残渣,出宫坐上马车回去了。 · 翌日下了早朝。 李无廷照例先去御书房洗手更衣,他换好衣服带着德全去了箭亭。 往日有声有响的箭亭今天有些安静。 只有两排宫人垂头立在一旁。 德全偷偷觑向帝王的神色,却见后者面色如常,拿了弓便径自练习起来。箭风凌厉,弦无虚发。 隔了不远摆着宁如深常用的弓。 一旁的矮桌上还放了宁如深用的扳指、茶具。 德全正在心头叹着气,前方射箭的声音就停了下来。 李无廷放了弓,转头来矮桌前喝水。 他目光在扫过另一只杯盏时顿了一瞬,又似冷淡地移开了。 德全眼尖地瞥见,立马假意骂道,“哎哟这是哪个不懂事的宫人,还把东西摆出来呢,没听陛下都让宁大人回去了~” 一旁有宫人要上前拿走。 桌前忽然落下一声冷笑,“朕看让他回去他就敢偷懒睡觉、欺君抗旨。” “宁大人还是练着的……” 李无廷扫来一眼。 德全想到从宫门口的小内侍那里听来的话,斟酌着帝王的神色,小心说道, “去了将军府,跟霍将军一起呢。” 16 李无廷没说话,只是绷着脸面色微冷。 德全看一旁还放着宁如深先前用过的扳指和随手换下的发带。后者简直把这宫里当家里一样随便,但圣上没说什么,宫人也都没去动过。 他眼珠子一转,清清嗓子,“宁大人也真是,都不来这儿了,东西也不知道收走~净碍着陛下的眼!” 李无廷淡淡道,“不拿走就给他当破烂儿扔出去。” 德全机灵地抓住前提,“唉,奴才这就着人去把宁大人叫回来收这破烂儿东西!” 他说完转头一挥拂尘,“还不快去。” 只是转身再去向场边时,落下了一声不冷不热的轻哼。 宁如深跟着霍勉进入府中,放眼一望只见整座府邸古朴大气,院中遒枝劲木、道平路阔。 穿过前院,后面是一方宽敞的练武场,十来名亲兵正在里面比试吆喝。 宁如深兴致勃勃,“你家好热闹。” 霍勉指道,“这些都是我从北疆带回来的亲兵兄弟。” 两人说着走到场边,他招呼道,“都过来!给你们介绍一下。” 其中一人瞧见宁如深,似估量了一番战力,“咦?这是将军带过来的活靶子……” 霍勉啪地给了人一铁掌!转头找补,“活…把子兄弟。” 宁如深夸赞,“……听着好吉利。” 霍勉重新介绍,“宁大人今天是来府上做客的。等我们练完箭,本将军再来跟你们拼个身手!” 宁如深拿了弓箭,随霍勉站到场边。 霍勉倒是没有李无廷严格,一边射箭,一边同人唠嗑: “你也要参与这次会试考核吧,你是负责干嘛的?” 宁如深思绪蓦然飘忽,“干饭的。” 干倒百家饭。 霍勉,“?”嘛? 宁如深晃晃脑袋,拉回思绪,“负责一组面试。” “喔,面试的事我听说了。”霍勉说,“陛下和礼部定的新规,好像是随机分组。组与组之间考生、试题的消息都不互通。” 宁如深想了想,“是该这样。” 这道流程主要是用来清理旧党的,既要保证私.密性,又要对其余考生公平。 李无廷必会考虑周全。 ——除了考官是磕坏脑子的自己。 他低喃,“该不会是想让我一通乱杀……” 霍勉虎躯一震,警觉地转头,“你在想什么?刚刚好像从你身上感受到了暴.民的气息。” 宁如深立马恢复如常,“没有的事。” 他顿了顿,又没忍住诚心发问,“你有没有印象,我在哪里得罪过陛下?” 不然为什么总是给他掀去坑里。 霍勉大为不解,“你怎么会得罪陛下?你是先帝钦点,又有拥立之功。再说了,陛下不是还天天教你射箭?你看满朝哪个臣子有这份恩宠。” 霍勉又一乐,“喔!虽然因为扁核桃被赶出来了。嚯哈哈哈……” 宁如深,“……” 你听听这笑声礼貌吗? 他不再理会冒犯的霍勉,重新张弓练习了起来。 这会儿午后光线正好,和煦的阳光迎面落下,倒是宜人。 霍勉看了他两眼,忽然道,“别说,你这段时间勤于练习,气色都好些了。” 宁如深愣了下,“是吗。” · 练过一会儿,两人收了弓。 霍勉去练武场上跟亲兵们比试了,一顿刀剑枪棍挥得眼花缭乱,虎虎生风。 宁如深蹲在场地边,跟着一帮亲兵看热闹。几番叭叭鼓掌、猜胜押注后,他很快打入内部,分到了一点零嘴,还有几盅果酿。 果酿是微发酵的甜汁。 不上头,但上脸。 宁如深喝完,眼眸润亮、耳染薄红。晃得他身旁几个亲兵频频侧目,欲言又止地摸摸鼻尖。 场里场外都是一片热烈。 正在这时,有家仆匆匆来报,说宫里来人了。 场边静下来,宁如深趴着膝盖探头:? 霍勉擦了把汗,转头看见一个小太监疾步而来,“公公贵干?” 那小太监早早便望见了宁如深。 ——只见人蹲在一帮汉子中间,绯红官服煞为惹眼。整个人兴高采烈,简直红光满面。 他赶紧过去礼道,“叨扰将军,奴才是奉旨来找宁大人的。” 一众视线转到宁如深身上。 宁如深懵了懵:怎么知道他在将军府的。 又是哪个漏勺在打小报告! 他起身问,“出了什么事?” 小太监回想着传旨的内容,磕磕绊绊地躬身,“宁大人,陛下让您回去收拾您的那些破、破烂玩意儿!” 宁如深:……?? … 小半时辰过后。 宁如深跟随小太监回到宫中。 他本想着这个时间李无廷已经不在箭亭了,结果刚进箭亭,就看到了那道背影。 李无廷正背对他开弓射箭。 宽厚挺直的肩背如山岳般不可撼动。 周围候着一帮宫人。 德全立在李无廷身后,看见他到了,立马匆匆迎过来。 宁如深招呼,“德全公公,我来收我那堆破烂儿……” “说什么呢宁大人!” 德全拿拂尘朝他一掸,直使眼色。边领着他过去,边压低声音飞快道,“一会儿你过去了,可别提收破烂儿的事,千万得赖着别走。” 宁如深,“???” 他是来找茬的吗,赖着不走? 几步间很快离场边近了。 德全急匆匆叮嘱,“咱家不会害你就是了,记得!” 宁如深茫然震惊,“……行。” 到了李无廷身后,正看人一箭射中靶心,力道之大,箭镞都没入三分。 宁如深润了润唇,“臣参见陛下。” 李无廷转头看过来。 只见宁如深眸光明亮,从脸颊到唇都是一片红润,看上去过得十分滋润。 李无廷冷笑,“朕好像打扰宁卿的兴致了。” 宁如深敏锐,“不会,陛下的召见将臣今天的行程推向了高.潮。” “……”李无廷,“讽刺朕?” 宁如深红彤彤一张脸,“感恩。” 李无廷看了他几秒,随后接过宫人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手,“既然来了,就去把东西收拾一下。” 宁如深“喔”了声,转头收他那堆破烂儿去了。 他在矮桌前收着,旁边就站着德全。 德全朝他口型暗示:“快想办法赖下来!” 去给陛下送送茶、擦擦汗、捏捏胳膊啊!哪样还愁赖不下来? 宁如深,“……” 正想着怎么赖,脑中蓦然浮出轩王的脸。 他酝酿两秒,突然嘭地一踢桌角,撑住膝盖弯下腰,“哎呀,臣的脚崴了!” 李无廷扭头,“……” 德全,“………” 德全面目扭曲:你是这样赖下来的! “脚崴了?”李无廷目光落下。 宁如深蹦了蹦坐下,抱住一条腿,朝李无廷看去,“崴得厉害。” “喔,有多厉害?” “得有一刻…”宁如深话到一半瞥见德全的眼色,改口,“两刻钟到一个时辰都走不得。” 李无廷,“……” 他几乎气笑,“宁卿还会自我诊断。” 宁如深谦虚抿唇,“一些较强的自我管理意识罢了。” 头顶的视线在他身上落了几息。 随后听李无廷开口吩咐,“去传太医来。” 宁如深抬头:? 李无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朕倒要看看,宁卿是不是崴得两刻钟到一个时辰都走不得。” “………” · 很快,一名太医便提着诊箱匆匆而来。 李无廷抬抬下巴,“替宁卿看看他崴了的脚。” 宁如深抱着膝盖往椅子里缩了点,“这多不敬,冒犯陛下的眼睛……” 李无廷,“朕的眼睛恕你无罪,太医。” “是,陛下。”太医奉旨握住他的官靴,“宁大人别乱动,先将靴袜褪了。” 乌黑的靴子很快被褪下。 接着是雪白的足袋。 官袍绯红的衣摆搭在宁如深的小腿上,露出下方纤细的脚踝和一只形状姣好的玉足来。 太过姣好,连点红印子都没磕上。 太医都默然了几息,“宁大人是崴哪儿了?” 宁如深脚趾缩了下,“崴得比较深层,不明显。” 李无廷在旁边哂笑了一声。 太医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他看了眼面前肤白衣红的宁大人,又觑了眼一旁站着的圣上,揣摩半天也没揣摩出任何结论。 干脆顺水推舟地给人上了些活血化瘀药膏,隔着帕子按起来,“……那宁大人可忍着点痛。” 宁如深咽了咽唾沫,“嗯。” 屁事没有的脚莫名其妙开始接受治疗。 宁如深只能硬着头皮屈膝坐在椅子上。 但他脚生得确实好看,足背白如暖玉,隐隐透出青色的血管,上方还缀了枚小痣,很是勾眼。不知是受凉还是难为情,他脚趾微微蜷起,扣着椅凳边缘。 李无廷扫了眼便收回视线,“去将军府玩得如何?” 宁如深两手搭在膝盖上,“勤学苦练。” “是吗,朕看你一脸餍足地回来了。” “……”说、说什么大实话呢! 宁如深轻轻瞎掰,“臣和霍将军练了会儿箭,谈了谈会试的事宜,又感受了一下我大承将士的勃勃英姿,看得臣心潮澎湃。” 李无廷轻哼了声,面色倒缓和了些。 一旁德全终于将心放了下来: 他就知道把宁大人叫回来是对的。看看,陛下嘴上不说,心里还是高兴的! 德全自信满满,觉得还是自己最有眼力见儿。 … 太医给人按了会儿不存在的扭伤。 李无廷眼见差不多了,挥手让太医退下。 宁如深松了口气,赶紧低头穿着靴袜。他刚将靴袜穿好,便听门外内侍来报: “陛下,礼部尚书求见。” 他飞快起身,将官袍嗖地一抻。 李无廷侧眼,看人已穿戴整齐便道,“宣。” 礼部尚书管范很快进来,行了一礼,“臣参见陛下。” “管尚书免礼。何事?” “禀陛下,贡院考场全部布置好了。” 李无廷指尖轻点,“嗯,带朕去看看。” 管范连忙应下。李无廷随即起身,又朝宁如深投去一眼,“你也同朕一道。” 他说完已经同管尚书大步走了出去。 宁如深赶忙几步跟上。 正撵出两步,前面的李无廷突然停了下来,转头看向他崴得走不动路的脚。 “……”宁如深也猛地一停。 视线相对,他轻抬起那只脚,迎着李无廷的目光往人跟前跳了跳。 17 看李无廷站着没动,他又朝人蹦了一步过去。 这一步蹦得太远,差点冲到李无廷身上。宁如深惊了一跳,擦着人侧身一个趔趄! 李无廷突然伸手,抓着他的腰带将他捞稳,“故态复萌?” “……”金銮殿上的倒地碰瓷一瞬重回脑海。 宁如深站稳了道,“臣只是崴得厉害。” 李无廷沉下一口气,忍无可忍地抵了抵额,“有两刻钟了。” 一股难言的心照不宣在对视间弥漫。 宁如深顺着这梯子一溜,放下腿,原地蹦了蹦似惊讶,“呀,还真是。” 占地面积很广,跨三街一巷,墙院高大森严,考棚整齐而密集地排布。 李无廷这次视察即兴而随意,身上还穿着练箭时的玄色修身常服,没有声张,只带了些侍卫低调出行。 宁如深跟着李无廷踏入贡院大门,一股肃然紧张的气氛便迎面扑来。 他呼吸微微一屏,又听李无廷道,“宁卿对这里可有印象?” 宁如深摇头,“午夜梦回都不敢回这里。” 李无廷,“……” 管范在一旁引着路,闻言笑道,“宁大人说笑了,你可是从这里出来的状元郎。”说话间已进到里面,他道,“陛下,就是这边。” 圣驾亲临,院内官员纷纷前来拜见。 随驾的官员一多,宁如深便自觉缀到了后面。 李无廷视察起考场便没再逮着他挖坑,冷俊的面容上多了几分帝王的严肃沉稳。一边考察,一边同随行官员问话。 宁如深在后面听着,句句切中利害问题。 贡院很大,他们花了好长时间才逛完。 宁如深看完有些感叹: 古代的考场条件实在太差,这么多考生挤在一个院子里。棚舍隔开,冬冷夏热,一连几天不让出去,五谷轮回都在里面。 十年寒窗,最后在这里拼出个功名。 但也是时代的局限,没有办法。 他正揣着袖子张望感慨,忽然听李无廷的声音在前方响起: “食宿条件尽量好一些,钱找户部拿。” 管范躬身遵旨,“是,陛下。” 宁如深抬眼看去。 隔着两排官员,只见李无廷身姿清凛,映着背后一片略显萧肃的场院。眼底却并非凌驾高处的漠然,而是装着芸芸百姓。 在他微怔间,李无廷已经转身准备离开。 后者迈出两步对上他望来的眼神,脚步顿在他跟前,“宁卿是有什么疑问。” “没…”宁如深思绪回拢,“钱够了吗?” 他记得半个月前国库还穷得叮当响。 李无廷唇角弯了下,似心情不错,“抄了几家,暂且充裕。” ……差点忘了这个。 宁如深抚掌轻叹,“好。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李无廷,“……” 管尚书笑得勉强,“话不是这么用的,宁大人。” · 视察完贡院,圣驾启程回宫。 宁如深来的时候是被李无廷捎来的,坐着那驾低调的青笭马车。 现在他站在贡院门口,开始思考自己该怎么回府。 他这一天被李无廷在几个地方挪来换去,跟盖碗猜球一样。也不知道严敏会不会跟来贡院接他。 正想着,门口的青笭马车掀开了车帘。 德全从帘边探出头,指指点点,“宁大人怎么还不上来,净让陛下等着!” 宁如深:??? 他在身后官员们写着“果然是大红人”的目光中登上马车,帘子一掀正对上李无廷那张冷俊的脸。 李无廷,“还在磨蹭什么。” 宁如深,“………” 不要一副我们约好了一起走的语气。 他默了几秒,很快又从善如流地钻进来,说了声“多谢陛下”便坐到了李无廷身边,舒服地蹭起车来。 马车一路穿过京城的街道。 车厢内摆设齐全而舒适,身下是丝滑细腻的绸垫,一旁熏着淡淡的香。矮几上还摆了茶水、点心。 李无廷端坐正中,只喝了几口茶。 宁如深坐在他旁边,目光频频落在点心上。 如果不吃,会放坏吧…… 他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李无廷起初瞥见还视而不见,等看见宁如深吞咽的动静越来越大,终于忍不住,“你想吃就拿。” 宁如深眸光一亮,伸出手,“这不好吧,多没规矩啊……” 李无廷呵了一声,正要开口。 车厢突然猛地摇晃,马车堪堪一刹! 宁如深手探到一半,上身蓦然倾斜,“嗯…”他手一落就撑在了正下方——入手是光滑柔软的衣料,一片温热透了出来,紧实的肌肉顶着他的掌心。 他垂眼只见自己撑在了李无廷的大腿上。 还有几缕发丝垂落,盘绕在那膝头,缠过李无廷的指缝。 宁如深心头一跳,忙收回手。 抬眼却看李无廷神色淡淡,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连被发丝拂过的手指都没动一下,只朝他扫来一眼。 宁如深抿了下唇,“陛下,臣……” 刚开口,前行的马车又是一晃。 他一手忙扶住桌沿,另一只手再次按到了李无廷腿上。因为想要闪避,反而比上次还靠上面了一点。 手心沿着那隆起的弧度往内侧滑去—— 这次,手心下的肌肉骤然一紧。 接着他手腕被抓住。 李无廷抓他的力道很大,一手将他拎开,沉沉看向车帘外,“外面何事惊扰?” 车帘外传来侍卫诚惶诚恐的声音,“回主子的话,这会儿正经过闹市区。有几个小孩当街嬉闹,属下怕撞到人。” “主子,是否需要属下过去驱……” “不必。”李无廷开口,“朕的大承,何时连小孩当街嬉闹也容不得了?” 他说,“慢慢走吧。” “是,属下遵命。” 马车又缓缓起步,轻晃着前行。 宁如深手心还残留着一些热度。 但更多的是在回味刚才那番话,还有李无廷说那话时的神色。 他望着李无廷,睫毛微动了下。 李无廷侧目,“怎么?” 宁如深回神,“陛下爱民如子。” 李无廷似想到什么,神色微冷。 他眼睫一垂,漆黑的眼底映着宁如深,“朕也并非对所有人宽厚。宁卿可明白?” 宁如深点头,“臣明白,比如一些孽子。” 李无廷,“………” · 马车终于行过闹市。 车厢外渐渐安静了下来,大概是行进了某条人迹罕至的巷道,只听得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的声音。 这一路上车帷都是放下来的。 宁如深早就憋得闷,这会儿便凑近车窗,掀了道缝往外看。 四周果然僻静,长长的巷中都没人经过。 他稍微大胆了一点,干脆把整个脑袋都钻出去透气。 车厢内,李无廷看着只剩脖子以下的人:…… 旁边伺候的德全忙道,“宁大人,您挂颗脑袋在车外面,像什么事儿呢!” 宁如深舒服地搭着脑袋,“没事,不会有人经过的。” 李无廷目光沉沉,“你有考虑万一有人不幸经过,看见这画面是什么感受?” 什么叫不幸经过? 宁如深代入了一下,随即感叹,“不虚此行。” 李无廷,“……” 李无廷,“滚回来。” 帝王发话,宁如深遗憾作罢。 他刚要将头缩回去,马车就拐出巷口。出了巷子正对着另一处街头,只见几名书生打扮的华服青年站在一间不起眼的客栈前。 几人似有些迟疑和紧张,相视几眼,其中一人还捂了捂腰间。 随后拉拉扯扯地快步进了客栈。 宁如深趴在车窗上看几道背影消失其中,坐回了车厢缓缓回味。 现在恰逢会试前夕,他又戴着“考官”的身份。 难免要比平时敏锐一些。 “宁卿在车窗外都能待得乐不思蜀。”李无廷开口。 “臣,没有的事。”宁如深随口应道。 似是觉得他的回答竟如此平凡,李无廷不禁看了他一眼。 宁如深这会儿正琢磨着事,暂时没心思和李无廷捧哏。 那几名青年形迹可疑,该不会是考生? 但也可能是他想多了。 如果仅靠一点凭空猜测就惊动御前,未免太小题大做。更何况万一惊扰了原本无辜的考生,那岂不是误人前程。 思绪流转不过几息之间。 宁如深很快有了决断,“陛下,容臣在这里下车。” 李无廷,“怎么,还是喜欢车外的气息?” “……” 从刚才开始就在阴阳怪气些什么。 宁如深说,“臣想起要去附近买些东西。” 李无廷指尖在桌面点了两下,随后朝外道,“停车。” 马车稳稳停下。 “谢陛下。”宁如深说着要下车,又觉得自己这身绯红的官袍太显眼了一点儿,“陛下能否借臣一件披风……有点冻。” 李无廷看了他两息,“德全。” “是。”德全很快翻出件披风递去。 宁如深往身上一拢,银丝暗纹的玄色披风宽大厚实,几乎盖住了他的脚踝,应该是李无廷自己的披风。 他道了声谢,匆忙跳下车去。 … 宁如深下了马车。 侍卫请示,“主子,要走吗?” 李无廷“嗯”了声。 马车缓缓起步,他顿了顿,还是掀开车幔朝外看了眼。 只见那道绰绰身影拢着披风闪身进了间客栈。 视线往上,落向客栈名:月仙居 李无廷目光一定,“慢着。” · 宁如深跨入客栈门。 客栈店面不大,由于位置僻静,采光也不算好。大堂中一半背着光,小二从台后掀起眼皮,“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宁如深朝楼上望了望,“找人。” 小二便不再招呼,似习以为常。 楼梯上方隐隐还能循见些动静。宁如深顺着楼梯小心地跟上去,一直到了顶层五楼。 五楼长廊里空荡安静,一排有好几间房。 也不知那几名青年去了哪里。 他按着脚步声挨个寻过,终于在尽头的一间房门外听见里面隐隐透出的声音: “银票备好了吗?” “备好了……题是真的吗?” “哼,你们若不信,大可不必来。” 一道年轻的声音急了: “大人莫怪,千两银票不是小数。更何况会试考题一向保管严密,只是想确认一下好安心。” 宁如深呼吸微敛。 还真是私下交易考题的! 很快里面传来窸窣一阵轻微的响动,好像是有人从屏风后起身,接着听“咚”一道掷玉声: “可看清楚。” “原来是……!” 原来是什么?宁如深贴近门缝。 大概出于交易双方对彼此身份的保密,门外并无他人看守。他凑近了点,想看看能不能从缝隙间看到点什么。 但没想到门扇年久有些松动。 他额头刚碰到门,便发出一丝轻响:吱… “谁!?”里面警觉呵道。 宁如深心头猛地一跳,转头要走。一只大掌突然从背后伸来,捂住了他的嘴—— “……!” 没来得及反应,他便被带进了斜对面的客房里。 房门关上的下一秒,外面破门声响起。 宁如深在屋中被人从身后捂着嘴,心头狂跳,宽大的手掌几乎将他半张脸都拢在掌心,背后紧贴的身躯高大温热。 他正惊得要挣,忽然嗅到一缕熟悉的淡香…… 李无廷低头靠近他耳廓,“别出声。” 受到惊吓的心跳逐渐平复。 随之而来的是低哑的嗓音直钻耳膜。 宁如深被锢在李无廷的胳膊间,混着淡香的热息轰然笼罩上来。 他出不了声,又条件反射地开始腰抖、耳朵热。 18 外面走廊里响起几道紧张的声音:“好像没看到人……” 话音混着脚步声渐渐朝楼梯口走远。 屋内,李无廷缓缓松开捂着人的手。 他低眼才发现身前的人乌发间透出的耳朵通红,红痣艳得灼眼,腰身又在轻轻打颤。 宁如深颤着腰转头,“陛下,臣……” 李无廷赶在他之前开口,“怎么,也经不住这么激烈的腾挪?” 李无廷竟然也没催他,目光落在屋中的一处屏风上,静静等着。 李无廷除了帝王这个身份以外,还是个端方君子。 他搓了搓泛红的耳朵,等身后那阵酥热慢慢退去,缓过神问道, “臣看到有疑似学子的人行迹狗…鬼祟,顺便跟来看看。” 见证了他有多“顺便”的李无廷哼笑了一声,“呵。” “……” 宁如深转移视听,“臣听他们在交易泄题。” 跟前静了几息,“朕知道。” “?”宁如深睁大眼。 知道你还任人交易!促进大承gdp? 他的眼神太过直白。 李无廷瞥了他一眼,“是泄题,但不完全是。” 宁如深思索,“泄的是个谜语?” 只泄一部分,剩下的让人自己解? “……”李无廷,“泄的是假题。” 这是前一世发生过的案子。 这次他早已让锦衣卫跟察,只是没想到地点在这里。 直到刚刚看见“月仙居”三个字。 宁如深震撼地消化完这一波三折的剧情,又四下望了一眼,“德公公和侍卫呢?” “没让跟着,此事只有朕和锦衣卫知道。” 李无廷看向他,“现在,又多了宁卿。” 宁如深赞叹,“如虎添翼。” 李无廷动了下唇,想说什么又忍了下来。他走到窗边,轻推开一道空隙往下望。 刚一推开,胸口前就挤入一个脑袋。 宁如深娴熟地贴着窗缝,“臣也康康。” 李无廷,“……” 自己凑上来的时候倒是不抖了。 窗外正对着客栈门外的街道。 刚刚那几名青年匆匆出了客栈,隐约有交谈声飘上来: “说是年久失修,有风就响。” “吓我一跳…赶紧走吧。” 房门外也没了动静,不知背后那人是不是躲起来暂避风头了。 李无廷淡淡开口,“走了。” 宁如深合窗转头跟上,“唔,是。” … 两人一路下楼没碰上别人。 等下到一楼大堂时,刚还在柜台后一脸懒散的店小二忽然身形一直。敛了神色,向李无廷垂首。 宁如深微微一愣,看向李无廷。 李无廷目视前方,“锦衣卫。” 原来“年久失修”是从这里听说的。 宁如深惊叹,“锦衣卫里竟然还有靠谱的人!” 话一出口,两人同时一顿。 宁如深闭上嘴,此时无声胜有声。 两人在这凝滞的静默中回到马车上。 德全看宁如深去而复返,顿时喜笑颜开,“哎哟~宁大人又跟着陛下回来了?” 宁如深感慨,“不跟着陛下差点就回不来了。” 德全顿时云里雾里。 咋了这是,去了黑店? 重新坐上马车。 车帘一放,继续向宁府的方向前行。 马车驶出了一截,安静的车厢中忽然响起李无廷的声音: “方才那些学子中,或许真有怀才之辈。朕却选择放任事态发展……” “宁卿是怎么看的?” 宁如深正在给糕点续盘,差点噎住。 他当然是扒着窗缝看的。 他顶着李无廷的目光道,“有才无德,入朝也是个孽子罢了。” 李无廷,“……” 李无廷看了他一眼,神色莫明。 宁如深被他看得腰都坐直了,“陛下在看什么?” 李无廷漫不经心,“看宁卿是个什么子。” 宁如深:? · 马车停在宁府门口不远处。 宁如深下了马车,正遇上出府的拾一,“你怎么在这儿?” 拾一站到他跟前,“严管事没接到你,怕你被贼人掳走了,让我来寻你!” “……” 身后的青笭马车里一片安静。 宁如深轻轻,“别说了。” 你们匪首就坐在后面呢。 拾一不明所以,“怎么了?咦,那马车好像有点眼熟……” 宁如深将他翻了个面,“回府吧,回府。” … 拾一重返御前遥遥无期。 宁如深第二天却还要照样上朝。 下朝后,霍勉又要勾肩搭背地捞他去将军府。想到德全那快挤出褶子的眼色,宁如深难得福至心灵,“下次吧,我今日去御前伺候。” 说完寻去了御书房。 得了通报进到御书房中,迎面就对上德全笑意流淌的眼神。 宁如深一顿,“……” 流淌得太多,有点齁了。 李无廷坐在案后抬眼,“来做什么?” 宁如深说,“臣来侍奉御前。” 李无廷点了点案面,“宁卿不去将军府瞻仰我大承将士的风姿了?” “不了,臣水土不服。” “………” 案后顿了几息,“罢了,过来替朕研墨。” “是,陛下。” 宁如深几步走过去,袖子刚捞起来,门外忽然又传来通报: “陛下,轩王殿下求见。” 李无廷眉心微跳,“宣。” 很快,李应棠就摇着扇子走进来了,“陛下,今天天气不错,要不要——诶?宁大人也在。” 宁如深,“轩王殿下。” 李无廷淡淡看向他,“何事?” 李应棠拉回话头,“臣看天气不错,在府上备了佳宴,请陛下赏脸。” “呵,皇兄为了不去封地,又改打感情牌了?” “……哪有这回事。” 李无廷静静看着他。 李应棠忽而叹息,“罢了,臣备了一桌宴。母妃也不在,兄弟也不在,就我独自一人……” 李无廷恼火打断,“行了。” 眼看着李无廷起身要去轩王府,宁如深便准备开溜。 李应棠却突然叫住他,“喔,宁大人。你也一起来吧。” 宁如深:? 他摆手,“谢殿下,臣还是不去了。” 李应棠,“来吧,景煜也在,他念你好久了。” ……说好的“兄弟不在,独自一人”? 宁如深朝李无廷看了一眼。 见人没有替他回绝的意思,他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是。” · 轩王府在城东,由当年的二皇子府改建而成。 王府恢宏大气,背靠葱茏的山林。 从府门跨入,里面雕梁画栋、亭台翠阁,檐下还挂着几只画眉、鹦雀,一派诗情画意。 宁如深也不知道轩王为何叫上自己。 但想想轩王那离谱的性格,又觉得合理。 他跟着李无廷二人一路穿过前院,进了一处棠花满墙的小院里。 院中置一石桌,李景煜正在里面吃点心。 见他们来,李景煜高兴地跑来,“皇兄!” 手上点心渣簌簌掉落。 李无廷长臂一伸,将小短腿翻了个面转向李应棠。李应棠又逮住李景煜扑上来的胳膊,将人手上的残渣擦回他自己衣服上,“诶,景煜。” 宁如深,“……” 好深厚的兄弟情谊。 李景煜一侧头,“宁大人也来了!” 宁如深看着他擦干净的手,放心地见了个礼,“小殿下。” 几人打过招呼,一同在石桌边落座。 李无廷一边坐着李景煜,宁如深正要将另一边位置留给轩王,就看后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地坐到李无廷对面去了! “……”宁如深摸了摸石凳。 这凳子是烫臀? 仅剩一个空位,他便在李无廷旁边落座。 这会儿离饭点还有一段时间。 李无廷在一旁考问起李景煜的功课。 宁如深正摸了块糕点嚓嚓吃着,胳膊忽然被折扇戳了戳。他转头,“?” 李应棠神秘兮兮地凑近小声,“听说你昨天跟着霍勉去将军府,中途又被陛下叫回宫了?” ……又是谁,在到处漏! “是,殿下。” 李应棠一瞬燃起了八卦之心,“陛下叫你回去做什么了?” 摆布?捆绑?惩罚?? 宁如深,“叫我回去收破烂儿。” 李应棠傻了,“……啥?” 两人带着各自的脑内画面鸡同鸭讲地聊了会儿,那头李无廷已经问完李景煜功课。 “去吧,景煜。” 李景煜一蹦下了石凳。 李无廷朝宁如深这边看了眼,“在聊什么?” 宁如深品着轩王的神色,“一些王爷不能理解的事。” 李无廷眉心微蹙,“那范围就太广了。” “………” 李应棠:?? 李无廷,“不是有事同朕说。” 李应棠不再追究,“喔,是。” 宁如深起身,“臣同小殿下去别处转转。” “嗯,别走太远。” “是。” … 李无廷让他们别走太远,宁如深就和李景煜跑去了隔壁的小庭院里。 这间庭院也布置得十分雅趣。 李景煜对这里很熟,拉着宁如深四处介绍,“这里以前有棵很大的桃树,二皇兄给爬断了,后来就没有了。” 宁如深惊叹,“这么大棵树都能爬断?” 李景煜,“不是,是二皇兄把腿爬断了,皇兄就把桃树移去皇宫里栽了。” “……”宁如深不知道说什么,“哇。” 李景煜又带他兜了一圈,随后绕到了庭院一侧的院墙边。 这面墙上刻了许多镂空雕花,有几处做成了桃花形状。空隙很大,能透过这空窗看到隔壁林园的景致,别有一番味道。 宁如深正欣赏着院墙,忽然看李景煜小跑过去,娴熟地把自己往空窗里一塞,半个身子挂在了墙洞上。 “……” 婢女们大惊失色,“小殿下!” 李景煜挥手,“没事,本王以前经常挂。”他说完又期待地问宁如深,“宁大人行吗?” 宁如深仔细估量,“臣不行,但臣可以塞个脑袋进去。” 他说完找了个高一点的,往里一塞。 “………” 两人塞在镂空墙里,四目相对。 李景煜率先开口,“宁大人,我觉得有点挤。” 宁如深,“臣也是,殿下。” 两人对望几秒,一起动了动。 “……啊,卡住了。” 身后婢女瞳孔地震。 · 棠花满墙的小院中。 李无廷和李应棠坐在桌边,春光铺落一地粉白花瓣,景致很是宜人。 “陛下,去封地的事不急,臣觉得……” “封地的事不必再说了。”李无廷垂眼抿了口茶,“京中形势并不单纯,你多留无益。” 李应棠急得唉了两声,无法。只能退让,“那等科举结束臣再启程。” 李无廷想了想,姑且允了。 说到科举,李应棠又说,“对了,听说陛下让宁大人做了会试考核官?” “嗯,怎么?” “宁大人不是磕坏脑子了,没问题?” 嗒,茶盏被放下。 李无廷不知回想起什么,似牵了下唇,“只是不记事……脑子倒是没问题。” 两人正说着,一名婢女便惊慌跑来: “奴婢见过陛下、轩王殿下!” 李无廷,“何事惊慌?” “陛下,不好了!景王殿下和宁大人他们……” 李无廷沉眉,同李应棠一道起身。 … 待两人在婢女的带领下赶到隔壁庭院的院墙外时,就看一大一小两人整齐地卡在雕花空窗里,还在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小殿下,你说的‘以前’经常挂,是多久以前?” “四五岁的时候吧。” “那你长个儿了啊,殿下。” 李无廷,“………” 李应棠,“………” 李无廷青筋一跳,跨过院门绕到了墙对面。 镂空花墙上,宁如深同李景煜说着话等人来拔,跟前光线忽地一暗—— 他抬眸,正对上李无廷逆光沉冷的脸。 “……”咕咚。 稍显窒息的静默中。 李景煜伸出手,“皇兄,救救。” 宁如深吱了一声,“陛下,救救。” 19 李无廷低眼看着两人, 一时没动,也没说出话来。 好不容易压下翻涌的心绪,他才开口, “怎么卡进去的?” 李景煜还扑腾着想演示,“就这样……然后宁大人, ”他脑袋一翻,“是这样。” 宁如深小心地抬眼, 瞅着李无廷的神色, “臣知错,一会儿请罚。陛下能不能…先帮臣拔一拔?” 旁观的李应棠已经捞起了袖子跃跃欲试。 李无廷看得更为恼火,“拔什么,不要脑袋了?” 宁如深只觉眼前晃过一片雪亮的光。 下一秒, 夹杂着棠梨馨香的凛风落下。 耳畔响起砖块断裂掉落的声响,好像有一阵细风擦着耳廓掠过。 李无廷站在他跟前, 腰间天子剑已入鞘,正一手撑在他头侧,骨节分明的大掌叩着断裂的雕花一掰, 直接从空隙间掰下一块来。 墙粉簌簌落在他一头, 还沾上了鼻尖。 宁如深仰着脸,眨了下眼:? 李无廷目光在他鼻尖上落了落, 眼底沉静幽深, “还挂着做什么。” 宁如深恍然,仔细地退了出去。 看他重获新生, 旁边的李景煜像条小鲤鱼一样在空窗里卡着扑了扑,“我呢,皇兄?” 李无廷这次没再用剑。 镂空的雕花墙被他劈了一截,他直接抬掌,在宫人们“陛下不可!”的惊呼中,拍在了断裂的墙垣上:嘭! 李景煜腰侧一松,就被宫人抱了出来。 他拍了拍衣裳,“谢谢皇兄。” 宁如深也乖乖垂首,“谢谢陛下。” 李无廷看了他两人一眼,甩袖走回之前的小院,“跟上。” 两人攒攒挪挪地缀在他身后。 李应棠挥着折扇,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宁如深的脑袋,也几步追上前。 李无廷和李应棠走在前方。 宁如深在后面跟着,衣摆又被拉了拉。他低头,看李景煜踮起脚同他咬耳朵: “我就说皇兄对你不一样吧,他刚刚都先救的你。” “……” 宁如深捏起鬓边一缕断发给他展示,“殿下你看,锋利吗?”剑风扫的。 李景煜细细观赏,“嗯。” 宁如深叹了口气,拍拍李景煜肩头的墙灰,“殿下还小,容不得闪失。并非是陛下在心中分了先后。” 他朝前看了眼,李无廷垂在身侧的手掌已经泛了红。 李景煜似明白地点头。 前方,李无廷淡淡开口,“明日把你那院墙给拆走,别在府里留这么危险的东西。” 李应棠:??? 震撼他李应棠! 他还是第一次知道雕花墙是危险的东西! 宁如深在后面听了一耳朵,揣着袖子心虚目移: 这世上本没有危险的墙。 钻的人多了,也就成了危险的墙。 · 几人回到院中。 李无廷在石桌后坐下,轩王也坐在一边。 宁如深和李景煜自觉地站在跟前,老老实实地请罪听训。 李无廷虽然恼火,但所幸两人没闹出大乱子。加上有了种种前科,他这次竟然没有特别意外和恼怒。 将人说了一通,李无廷便收了口。 他端着茶润了下唇,忽而又看向跟前一小只的李景煜。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微敛: “景煜,你再稳重些。” 李景煜被那目光看得一凝,“是,皇兄。” 宁如深觑过两人的神色,思绪沉淀。 正在这时,那目光又转到他身上,“还有你。” 宁如深一下回神,“嗯?” 李无廷面色威严地看来,凌厉的眉蹙起,“都多大的人了,还没有分寸。” 宁如深反思,“确实,臣这么大个人,会被卡住也是应该的。” 他懊恼,“是臣思虑不周…失策!” 李无廷,“……” 李应棠面色一拧:你思考的是这个分寸? 石桌前滞了片刻。 李应棠还是没忍住靠近李无廷小声说,“陛下,你确定让宁大人当考核官吗?” 搁在膝头的手指迟疑地蜷了下。 最后出于对自己发言的维护,李无廷抿唇,“他脑子,偶尔能用。” “……” 李应棠意味深长:你好宠信他…… 开完检讨会,宁如深和李景煜终于落座。 府中下人在旁伺候着,兄弟几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喝茶聊天。 宁如深正坐着,忽然感觉李无廷的视线似频频落在自己身上。他转头看去,两人目光相对, “陛下,怎么了?” 李无廷顿了下,“注意仪容。” 宁如深:? 他伸手扒拉了一下头发。 李无廷蹙眉,抿了下唇,“不是……” 眼前突然冒出个脑袋来。 李景煜扒在宁如深跟前仔细瞅了瞅,这才看见后者鼻尖上那一点淡淡的墙粉。 宁如深皮肤很白,这会儿阳光又好,从头顶的花枝间斑驳地落在他眼睑鼻尖,影影绰绰。那一点墙粉几乎看不见。 李景煜啪地伸手拍拍,“宁大人,你沾上了。” 宁如深恍然,“谢谢殿下。” 他摸着鼻尖又惊奇地瞧了李无廷一眼: 这检测功能,比他家以前的扫地机器人还智能。 … 没过多久,到了用膳时间。 轩王兴好雅致,直接将宴设在了这庭院中,一边赏着春光花色一边用膳。 天家用膳都有下人伺候。 德全为圣上布菜,府中下人则伺候着两位王爷。 宁如深自力更生,坐到了李无廷对面。 王府设宴款待天子,每道菜肴都做得精致无比,色香味俱全。 宁如深正埋头嚓嚓吃着,一抬头突然对上德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 你是跟陛下抢饭来了吗! 还不快给陛下夹? “……” 也是,刚刚惹到了李无廷,又被人从墙里劈出来救了一命。怎么也该表示一下。 宁如深顺水推舟地起身,“臣为陛下布菜。” 李无廷朝他看过来。 他抱起袖子,伸长胳膊,整个上半身横跨桌子探了出去,用公筷给李无廷夹了一小块肉冻,颤巍巍地滑进人碗里。 李无廷,“………” 德全狠狠闭眼:你就不能过来!陛下身边是长了刺? 李无廷看着跟前整条拉伸的宁如深,“宁卿夹菜,夹得像是要行刺。” 宁如深收了筷子,羞赧地缩回去。 李无廷捏眉,“别夹了,自己吃。” 宁如深捧起碗,奉旨干饭,“是。” · 王府一顿宴吃完。 轩王靠着感情牌,暂时赖了下来。 三月底会试,四月发榜,中间加了场面试,等到殿试估计也是五月中旬以后。 宁如深算了算:轩王还能赖挺久。 而他作为考核官之一,也得去礼部熟悉流程、参与各项筹备了。 临近会考,大小事务越发频繁。 一来二去,宁如深就跟同为考核官的霍勉和礼部尚书管范熟络起来。 三人都有着一项共同爱好:干饭。 礼部有钱,伙食开得好。 连宁如深这条消极怠工的咸鱼都日日前来报道,一到饭点准时蹭过去嗷嗷待哺。 管尚书倒是相当热情,“宁大人尽管来就是,礼部饭管够。” 宁如深欣然,“那感情好。” 他这会儿正捞起袖子和管范、霍勉一起守着锅吃饭,三人吃得热火朝天。 他不由心头向往:礼部多好啊。 他这段时间遇见了太多没礼貌的人,礼部一听就很懂礼数。 而且领导的名字就叫管饭。 听起来都让人干劲满满。 他眼底的向往太过直白,管尚书开口,“可惜你已在御前当值,不然我还能将你讨来礼部。” 管尚书说完又妥帖地补充,“当然,御前的差事是最好的。” 宁如深,“其实我在御前也没干什么,就是研墨。” 还有捧哏,填坑。 管尚书顿时叹惋,“屈才了。以宁大人之才,该在礼部发光发热才是,不如我向陛下开口,将你讨过来。” 他说着搓起手手,已然在构思。 宁如深呛了下,“不不不…这多麻烦管大人。” “不麻烦,挖墙脚的事,六部都很熟。” “……” 两人又来回客套了几句。 正在这时,一旁埋头干饭的霍勉干完了一碗,一拍大腿抬头,“有这种好事?不如把本将军也一并讨来礼部!唉再来一碗。” 宁如深,“……”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从北疆逃荒回来的。 … 在礼部忙了几日,终于得空。 宁如深下朝后久违地回了御前。 他轻车熟路地进了御书房,一进去却发觉气氛有些微妙—— 李无廷看着倒是没什么波动。 微妙的主要是德全的眉毛,朝着他挤来挤去,感觉每根眉毛都在用力。 宁如深:??? 他这阵子兢兢业业,又是咋了? 宁如深瞟了眼德全,走过去,“臣参见陛下。” 李无廷头也不抬地翻着奏折,“宁卿在礼部忙得如何?” “挺好,各项筹备都很顺利。” “嗯,预算还够吗。” “回陛下,够够的。”顿顿都吃肉。 几句公事问完,宁如深看李无廷面色还算满意,稍稍放了点心。 是他太敏感了。 对德全的眉眼过于草木皆兵。 刚这么想着,忽然又听李无廷问,“礼部的氛围不错?” 宁如深不说同僚坏话,点头道,“亲如一家。” 李无廷哼笑一声,丢去一封奏折,“难怪来求朕让你们合家团圆了。” 宁如深:? 他隐隐浮出一丝不祥的预感,伸手拿过那折子一看,顿时深吸一口气:管尚书竟然真的要讨他走! 还提了句“霍将军也心向往之”。 宁如深看得神魂俱震—— 不但要挖圣上的墙脚,还要把定远大将军也拐去礼部! 拐去做什么,礼部要建立要塞不成? ……满朝最无礼的原来是礼部尚书! 他润了润干涩的唇,捏着奏折看向李无廷。 李无廷似笑非笑,“礼部甚好,你们文武状元都爱吃礼部的饭。” 旁边德全疯狂使眼色:还不快否认! 宁如深忙否认,“臣也不拘泥于礼部。” 李无廷,“……” 他指尖在案上敲了敲,发出清冷的两声响,“喔,百家饭,朕忘了。” 宁如深赶忙轻轻找补,“臣只是醉心于工作,在忙会试。” 李无廷没应声,像在安静聆听他的瞎扯。 宁如深又转移话题,“对了陛下,上次——”他话音顿住,顾虑到德全和四周的宫人,含糊道,“月仙居的事,怎么样了?” 李无廷这次应了,“照旧。” 他说照旧,就是依然任事态发展的意思。 “唔。”宁如深若有所思。 像会试作弊这种重罪,查出来就要一生剥夺考取功名的资格。就算考生最后发现是买的假题,也只能吃哑巴亏。 没有人检举,李无廷不可能自己抖出来。 不管他是出于什么考虑,知情故纵都容易受人诟病。 “在想什么?”李无廷开口。 宁如深试探,“最后要怎么揭发这事?” 李无廷神色自若,“不必顾虑,自会有人捅破。” “?”宁如深觑着他的神色。只觉得李无廷好像对未来还没发生的事也了然于心,“……陛下安排的人?” 李无廷唇一动正要说什么,突然又看向他。 倏而,笑了下,“想知道?” 宁如深点头。 李无廷,“附耳过来。” 周围还候着德全和宫人。 宁如深猜想李无廷大概是要私下和他说,就凑过去了,“是,陛下。” 他绕过御案走到李无廷身侧。 后者端坐在座位上,宁如深一手撑着案沿靠过去。俯身间,乌发绯袖都堆叠在了李无廷的一身龙袍上。 滑落的发丝遮住了他外侧那半张脸。 德全和宫人都看不见发丝遮掩后的情形,宫人们纷纷低头,也不敢去看。 宁如深凑在李无廷跟前。 李无廷低眼便看到一枚莹白的耳廓,缀着红痣在眼皮下晃着。 他指尖点了下桌案,随后兴起般地低笑了声。 “自己猜。” “……!”宁如深被那热气呵得一抖,忍着反应听了这么句废话。 他顿时炸毛,转头惊瞪:是人话!? 德全偷偷乜着眼皮看去。 就看天子低眼笑了下,随即宁大人猝然抬眸,面色绯红,灼亮的眸光带着几分惊然嗔怒。 德全:嘶……哎哟~ 在御书房里就如此这般,简直……简直多多益善! 御案后,李无廷遛完人,转头把刚刚礼部尚书递来的折子关上,扔到一边。 “下去吧,慢慢想。” 宁如深深吸一口气,咯吱磨牙,“……是,陛下。” 他说完顶着一对红通通的耳朵离开了。 · 宁如深回到府中。 他耳朵早已降温,但总还觉得余热尚存,搞得他尾椎发麻。 他又想起李无廷带着热气的那句不是人话的话。 宁如深思来想去猜不到,在屋里桌案前坐了半会儿,仰头叫了声,“小石子。” 房梁上安安静静。 他沉默了一下,“啪嗒。” 一道身影就刷地垂了下来,立在他跟前。 宁如深:……是对“啪嗒”有什么坚持吗? 拾一问,“有什么事。” 宁如深找他探听消息,“除了跟着我,你们匪首还有给你派什么别的任务吗?” 拾一,“我们匪…”他话到一半失言懊恼,“我们首领只让我跟着你,没有别的。我已经很久没见到首领了。” 宁如深问,“你也没和你其他同行联系过?”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只是前几天看到你一个同行在客栈当小二。” 拾一脸上立马浮出淡淡的同情,“都是些杂活。” 宁如深一言难尽:……好歹有活。 你一个被打发走了的是在同情人什么? 探听不到什么消息,宁如深便让人退下。走之前,他又叫住拾一,“对了,最后一个问题。” 拾一,“?” 宁如深捏着耳朵问,“你们匪首,是有什么恶趣味吗?” 拾一不赞同,“我们首领很正经。” 宁如深挥挥手,把人驱散了。 … 猜不到李无廷的打算,他干脆不再去管。 随着日子进入月底。 推迟了一个多月的会试也终于在严密的筹备中到来。 会试长达九天六夜。 宁如深只负责之后的面试,不用跟随这九天的考试。他时不时去御书房当个值,又去礼部蹭个饭。 把百家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 就这么一直到了会试结束。 像是漫长的凛冬过后迎来了消雪的初春,学子们都暂时从考核中解放出来,相约伴游京城的夜市、河畔。 更有不少考生在淮明河畔置了座席,谈经论诗,引得满堂赞誉。 ——也算是大承的一项传统。 宁如深早在前几天就收到了耿砚的邀约,说到时候一起去泛舟。 等到会试结束那天。他估摸着快要下值,便瞅了瞅御书房一角的漏刻。 漏刻有些不清,他不自觉探头。 李无廷抬眼,“宁卿归心似箭?” 宁如深缩回脖子,“怎么会,臣是看看陛下劳作了多久。” 李无廷哼笑了声。 顿了顿,他摆手,“行了,下去。” 宁如深道了声谢,速速溜走。 宫门外,耿砚已经搓着手等在那里。 见到宁如深,他将人一把拉过,意气风发,“走,前状元,去砸场子!让那些初出茅庐的雏鸟见识一下前辈的高度!” 宁如深晃晃脑袋,“你听。” 耿砚凑近细听,“什么?我怎么什么都没听到?” “没听到就对了,因为是空的。” “……” 耿砚复杂地看着他,最后叹了口气拽着他的袖子,“那就去凑个热闹,给你进进货。” · 夜色将暗,华灯初上。 京城中的各家酒馆客似云来,繁华的街市中人来人往,衣袂相错。 两人先找了间酒楼吃饭。 二楼的包厢窗口正对大街,一眼望出去相当热闹。 落了座,耿砚还在感慨,“你说你脑子都沦落到这副田地了,怎么还能当考核官?” 宁如深假装不经意地踩了他一脚。 耿砚,“嗷!” 宁如深,“这是陛下的决定,你是在质疑陛下。” 耿砚气得瑟瑟发抖,“你个狐假虎威的…” 说话间,小二已经上菜。 宁如深夹了块烤鸡心给他,“吃这个,以形补形。”长点心。 耿砚顿时抖得更厉害。 两人正在桌上用筷子二度打架,忽然便听窗外喧闹的街道里夹杂着几句人声: “以…高才,必会………” “当年…文状元,宁……” 宁如深和耿砚停下打架,对视一眼:? 推开半掩的雕窗,外面声音更为清晰。 宁如深趴在窗口往下探头。 只见他们包厢下方摆了一处露天茶摊,几名考生打扮的青年正在高谈阔论。 “……好歹出身书香门第,自幼熏陶。那宁琛一介乡野都能高中,我等有何不可?” “非也非也。”其中一人意有所指,“录取贡生那都是试卷一封,等到了殿上可不一样了。” 几人交换眼神,另一人轻咳,“听说那宁状元,是有几分霞姿月韵……” 言尽于此,意味深长。 二楼窗框上,宁如深、耿砚排排趴。 耿砚,“他们说你当状元靠了三分脸。” 宁如深,“那至少还有七分才华,现在只能全靠脸了。” 耿砚噎了一下。 他噎完匪夷所思,“你不生气?……咦,你在扒什么?” 宁如深探头探脑,“你看窗下这几片瓦是不是有点松?” 一股难言的默契升起。 两人伸手一掀,掀完就关窗缩回去。 哐啷!底下一阵哀嚎。 包厢内,宁如深和耿砚相对坐了几秒。 耿砚回想了一下,“不行,还是便宜他们了。都不知道砸中脑袋没有。”说着又要去扒窗。 宁如深拉住他,淡定道,“你忘了,这种日子必然少不了谁。” 耿砚反应了好片刻,恍然,“……锦衣卫!” 宁如深感叹,“心高气傲,涉世未深,还是太年轻。” 大承的锦衣卫还没有到家家户户趴房梁的程度,但每逢大型节日和活动,必定会乔装混入人群,为天子听取各方消息。 为的就是把握传言动向,防患于未然。 宁如深满足放筷,“吃饱了。” 他起身拍拍耿砚,“走,去泛舟。” … 另一头,养心殿外。 李无廷身着暗金刻丝的深青色常服,腰坠一枚羊脂玉,一派清润贵气的打扮。 尹照在他跟前垂首禀报,“锦衣卫已派守所有巷道,定不负圣望,维护好京城治安。” 李无廷应了声,让他下去了。 待人走后,德全瞧着外面渐暗的天色,“陛下,淮明河畔的讲经对诗应该快开始了。” “走吧。”李无廷长腿一迈,“朕也去听听。” · 淮明河畔,一片灯火璀璨。 潺潺河水映着两岸星灯席座,熙攘的人群来往流动。书生学子环珮香囊,妙龄女子袖舞香风,佳时正好。 朱漆桥头下就有租船的地方。 宁如深随着耿砚寻过去,两人租了条木舟。 耿砚问,“是雇船夫,还是自己划?” 宁如深说,“自己划吧。” 有外人在,都不好放开了说话。 耿砚想了想,“行。” 说着把船夫支开,拿了桨递给他。 宁如深不好意思地垂眼,“我不会划桨。” “……”耿砚又炸了,“你不会那说什么自己划!感情这个自己里面只有我吗!” 宁如深柔弱捂耳朵,“你声音好大。” “………” 距离桥头不远处。 李无廷正带着德全穿过人群走向河畔,身后跟着便装的锦衣卫。 人头攒动间,一抹亮色划过眼底。 德全哎呀了声,“主子,那不是宁大人和耿侍郎吗?” 李无廷脚步顿住,抬眼望去。 果然看那朱漆桥头立了道熟悉的身影。 宁如深官服已经换下。一身水云暗纹绯色衣袍,身形飘逸风雅,在沉沉暮霭与人群中明艳而亮眼。 不知道他那张嘴里又吐出了些什么。 对面的耿侍郎都要蹦起来了。 李无廷指尖搭了搭手里的玉扇,脚步一转,“走,去看看。” … 桥头,耿砚还在和他拉扯。 “那我们把船夫叫回来。” “可以是可以。”宁如深提醒,“那这样我们还好聊天吗?聊你爹,聊你工作,聊你的隐疾……” “我没有隐疾!!!” 耿砚把船桨塞给他,“拿着。” 宁如深背手,“不拿。”是想翻船吗? 耿砚,“不拿怎么划!” 宁如深,“我划船不用桨,全靠浪。” “……”耿砚扭曲的神色有一瞬空白。 他看着只泛微波的河面,似是不能理解,“什么叫,靠浪?” 宁如深正要开口,身后忽然落下一道熟悉的声音: “朕也想知道。” “!”他条件反射地腰一抖,转过头。 只见李无廷负手立在几步之外的地方。一袭青衣润如君子,面色冷淡而正经,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李无廷朝他抬抬下巴,“朕看看,宁卿要怎么浪。” 宁如深,“……” 20 宁如深听李无廷一本正经地说要“看他浪”, 头皮都麻了。 李无廷随意“嗯”了声又静静看向宁如深,等着他展示。 宁如深喉头一动,“这不太好……” 李无廷问, “有什么不好的可以在大庭广众展示,给朕看不得?”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糟糕的话。 无言间,德全和锦衣卫也在看着他, 好像都在等他大展身手。 宁如深最后挣扎了一把,“得在船上浪。” 身后锦衣卫立马会意地去租了条大点的船, 大到能装下他们这一行人, 随后回来复命:“主子,船租好了,能让宁大人…” 他话音一顿,微妙中下意识跳过了那个字眼, “展示个够。” 李无廷已经扣着玉扇越过他走向船头, “走吧,宁卿。” 宁如深和李无廷坐在船中, 两头各立两名锦衣卫,奉命抱着船桨。德全和耿砚被夹带在中间,自觉地没有出言。 木桨在岸头一撑, 船撑开水波荡了出去。 李无廷端坐着,指节扣了扣船舷, 示意宁如深赶紧。 宁如深坐在他对面, 局促地捏了捏手指,“臣先酝酿酝酿。” 李无廷很有耐心, “准。” 在他酝酿的这小片刻,耿砚看着眼下的情形,心慌又畅快:让你不拿桨,让你浪!看看,被陛下治了吧! 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过于显眼。 宁如深余光瞥见,没忍住往船舷上狠狠一拍:嘭! 李无廷看着他拍红的手心,“这就是宁卿的酝酿?” “不,不是。”宁如深扒着船舷开始胡编乱造,“这船太沉了,臣有点浪…浪不动。换轻一点的船,像这样晃一晃——” 他说着示范地晃了晃,“就可以浪出去了。” 李无廷视线落去。 除了他自己在晃,船丝毫未动。 这会儿他们的船还静静漂在离岸不远的河边,河岸上星星点点的灯火缀在河面上,沉沉暮色中染了些朦胧光亮。 宁如深一身绯衣在夜色中十分显眼。 晃动间,束着雪梅白玉带的腰身勒出一道弧线,勾着人的视线。 他正尽心尽力地做着无效演示,忽然就听李无廷开口,“行了。” 宁如深停下来,转头:? “不用浪了。” 李无廷闭眼拿玉扇抵了下眉,“划船。” 后半句命令是对锦衣卫下的。船两头的锦衣卫得了令,长臂一撑终于将船划开。 宁如深:他这是蒙混过去了? 他不确定地探头,“臣浪得怎么样。” 李无廷恼火,“活灵活现。” “………” 什么意思,说得跟他是死的一样。 · 船顺着淮明河畔一路行出。 沿途都能听见两岸学子谈经论诗的声音,满腹诗书,才华横溢。席间相互切磋,各抒己见。 众目睽睽之下,倒是没再有人议人长短。 宁如深赞叹地听了一路,给脑子进了点货。 他正撑着下巴观赏河畔景致,忽然听李无廷开口,“宁卿觉得如何?” ……怎么又来问他。他是元芳吗? 宁如深直起身,“大承地灵人杰,才子如云,等殿试结束就都能给陛下收入囊中。” 大概是想到了那副美好愿景,他手还在空中薅了一爪。 李无廷,“……” 宁如深没意识到自己的措辞举止多像奸佞,他顺着这愿景又想:这么多才华横溢的学子入朝,总有几个能得李无廷青眼的。 他这个磕坏脑子的旧臣是不是就要被更新换代了? 他思索间垂睫出神。 李无廷看来,“在想什么?” 宁如深收回思绪,大公无私地禀道,“陛下此番微服,若有看中的,以后可召来御前效力。” 李无廷语气平静,“宁卿就好去礼部和家人团聚了。” 宁如深:…… 这茬怎么还没翻篇。 李无廷,“朕再物色个武艺高强的,把霍将军也替下去,这样你们全家就更为圆满。” 背后德全又开始吭吭清嗓子。 宁如深赶忙前倾,趴着膝盖凑近李无廷,“不了,臣还是在陛下身边最有归属感。” “喔,那霍将军呢?” “随他去。” “……” “你们这一家,”李无廷缓了缓点评,“一盘散沙。” 宁如深抿唇微赧。 一旁的耿砚从刚才开始就一个字都听不懂,他张了张嘴没插上话。 思索间莫名觉得自己像条来搭船的狗。 … 船沿着河畔行出几里,慢慢便淌到了座席尽头。 锦衣卫将船停靠河岸边,“主子,到了。” 李无廷嗯了声起身。 宁如深也跟着站起来。 船身随波一晃,他正和李无廷面对面站着,一个不稳猛地趔趄向前—— 脚尖相抵,一手按在了那平阔的肩头。 宁如深惊了一跳! 玉白的手指一下在那青色的衣料上攥出几道褶皱。与此同时,一只大掌扶在了他背后,指节和发丝都缠在了一起。 他定下神来。 入眼是交叠严谨的衣襟,一枚喉结微动。 他正盯着那枚喉结怔神,头顶便落下李无廷磁沉的声音,带了点正经的探寻: “怎么不抖了?” 宁如深抬眼,对上了后者认真端详的视线,“……” 这是把他当成了仓鼠在观察实验? 他动唇,“如果,陛下有这种需求。” “……”锦衣卫、德全和像条狗的耿砚齐齐关上了耳朵。 李无廷额角一抽,“朕没有。” · 宁如深顶着锦衣卫和耿砚难言的目光回去了。 尤其耿砚那张脸,比川剧脸谱还要丰富多彩、复杂多变。 像是一场临别表演。 宁如深揣着袖子悠悠叹了口气: 都是李无廷,一会儿让他“浪”,一会儿又要看他抖。 净提些怪要求。 … 淮明河畔的谈诗论经持续了十来天。 从会试结束到放榜隔了半个月,这期间众考生都留在京城中。 宁如深去礼部蹭饭时问起,“会试结果如何了?” 管尚书摇头,“我们礼部只负责主持,不负责阅卷。”他说着打量起宁如深,“喔,如果是宁大人,倒是能负责。” 三言两语已然把人划入礼部的范畴。 宁如深干笑,“厚爱了。” 御前没传出什么消息,京城中也一如既往的繁华和乐,一切似乎都在顺利推进。 就这么到了放榜的那一天。 放榜当日,京城轰动。 不管是考生还是普通百姓,都纷纷挤到榜前来看新一届科考的排名。 宁如深没去凑那个热闹。 排名早已呈到御前,他替李无廷研墨时扭着脑袋瞅了几眼,依旧是一个都不认得。 但他看李无廷目光细致,好像认识不少人似的。 宁如深揣测,“有陛下看中的人?” 李无廷浏览一遍,确认与上一世相差无几,便放下名单,“只是对一些名字有印象。” 宁如深,“比如?” 大概是这话接得正合意,李无廷没有追究他随意的语气,只点了几个名字, “你的百家饭,熟悉熟悉。” 宁如深恍然,认真记了下来。 “还有这个……”那修长的食指漫不经心一晃,又点了个名字。 宁如深扭头瞅,“这又是谁?” “夸宁卿霞姿月韵的。” “……” 宁如深差点把脖子拧着! 他看着李无廷淡然的神色,脑中浮出那日几人在茶摊上的议论,一时哑然: 锦衣卫的汇报该不会是一字不差吧? 李无廷看着他,“怎么了。” 宁如深立马垂眼,偷偷给人上眼药,“没什么,这种议论,臣……也不是很介怀。” 李无廷轻声,“宁卿是不介怀,只是往下掀了两片瓦而已。” 宁如深,“………” 草,怎么连这都知道。 他无言凝滞了片刻,李无廷大发慈悲,“行了,下去吧。” 宁如深告退,“是,陛下。” 将要退出御书房前,忽而又被叫住:“宁卿。” 他转头,只见李无廷朝他遥遥看来,“朕特许你,明天往腰带里塞几颗核桃。” 宁如深:? … 宁如深挂着满头问号回了府。 刚回府不久,就看非“啪嗒”不出现的拾一竟然翻窗而入,主动出现在他跟前: “出大事了。” 宁如深紧张,“你偷东西被抓了?” “……”拾一激动,“没被抓!” 宁如深望着他哑了哑。 拾一回神,“不对,没有偷!!” 宁如深扶额,“算了,说事吧。” 拾一就说,“有考生状告同窗科举舞弊,现在外面炸开了锅。” 宁如深微微张大嘴,惊了。 第二天上朝,朝中果然一片哗然! 宁如深站在队列里,听着殿前汇报: 说是一颍县考生落榜,却看同窗谢某榜上有名,想到后者先前形迹可疑,便举报谢某涉嫌作弊。 但因拿不出证据,所以交由圣上定夺。 整个朝堂顿时闹哄哄吵成了一片: “既无证据,多半是自己落榜眼红,何必浪费人力物力!” “空穴怎来风?应该彻查到底。” 两方人各持己见。 还有一部分朝臣什么都不说,只等着龙椅上的帝王开口。 宁如深估摸着这早朝得开很久。 他动了动僵硬的身子,突然碰到了腰带里的小核桃。瞬间福至心灵,明白了李无廷的“恩宠”—— 今日上朝有大事,吃点核桃垫肚子。 他趁乱偷偷摸出一颗放进嘴里咔嚓咔嚓: 百家饭香香,但御前的小灶也不错。 殿上,德全眼尖地瞥见,十分得意:宁大人这下就该知道御前和礼部哪处更好了。 毕竟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呐~ · 到最后,还是由李无廷下了定论。 此案交由三司彻查,锦衣卫从旁协助。 吵了大半天的早朝终于结束。下朝后,宁如深照例去了御书房当值,“陛下!” 他现在满腹疑惑,几步就蹿到了御案前。 李无廷看了他一眼,“吃了核桃,态度是比往日热情很多。” 宁如深,“……” 李无廷见好就收,“说吧,要问什么?” 宁如深也宽容地翻篇,“陛下先前说会有人捅破,指的就是这个?” 李无廷“嗯”了声,“宁卿怎么想?” 宁如深思索了几息: 他是知道“卖假题”的事。 既然李无廷说“状告舞弊”会捅破“假题案”,那说明被告的正是当时买假题的考生之一。 题没买到真的,却自己考上了。 宁如深揣测,“或许眼红是有的,形迹可疑也是真的……所以落榜的那名考生干脆把人告了上去。但没想到阴差阳错……” 牵扯出假题案。 他兀自说完,御案后没有回应。 宁如深抬眼,却看李无廷正看着自己,噙了抹意味不明的笑,“陛下?” 李无廷语调缓缓,“朕发现,宁卿的脑子宛若星辰。” 宁如深呼吸微促,脸都热了点,“灵光乍现?” 李无廷,“时有时无。” 宁如深,“……” 很精妙,但没礼貌。 … 不是人话的话被他当屁一样散去。 至少证明了一点,他的揣测是对的。 宁如深抿着唇,又看了李无廷几眼,对方依旧是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仿佛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宁卿在看什么?” “那名考生会告发,是落榜后临时决定的。但陛下为什么像是早就料到了?” 李无廷深邃的眸注视着他。 片刻,笑了一下又道,“附耳过来。” 宁如深,“………” 上次白送耳朵的教训还历历在目。 他迎着李无廷的目光,顿了顿,随后严严实实地捂住了两只耳朵。 李无廷:? 宁如深捂着耳朵,探头凑到他嘴边,“陛下说吧,臣听着。” 李无廷,“……” 21 李无廷盯着这两只捂得严丝合缝的手, 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宁如深还在他跟前凑着, 捂耳恭听。 德全又偷偷乜了一眼,看宁如深捂着个耳朵去听陛下的悄悄话, 在心里把脸都笑烂了: 他没等到李无廷出声, 正要侧头去看,手背上便拂过一阵酥痒的热息。低沉的嗓音隔着手, 轻震耳膜: 他没忍住,扭脸纠正道,“明明就是陛下——” 一转头, 差点脸对脸撞上。 他心头一悸又忙往后仰了仰, 腰侧抵上了案沿,继续道, “总对臣的耳朵三……” “三什么。” 李无廷近距离地看着他, 眸色深沉。 宁如深一个激灵,将滑到嘴边的“三番两次”及时收回,“…三顾茅庐。” 跟前落下一声哼笑: “怎么, 朕是对你的耳朵求贤若渴?” “……” 宁如深现在余韵尚存, 听到什么求不求、渴不渴的,顿觉微妙。偏偏说话的人端方正经, 毫无所觉。 他赶紧转移话题, “陛下不是要为臣答疑解惑?” 李无廷本来也没打算如实说,只是又一时兴起。这会儿看宁如深还一副警觉的模样, 干脆推说道, “宁卿似乎不想听,朕就不说了。” 宁如深:…… 这是在跟他讨价还价? 他喉头动了动。在“短暂的抖一次”和“抓心挠肝一辈子”之间抉择了几秒,视死如归地选择了前者。 反正都抖了那么多次了。 多一次又怎么样呢? 宁如深想着,把眼一闭奉上已经开始预热的耳朵,“陛下说吧,臣准备好了。” 耳畔有小片刻没有动静。 随即落下一声,“宁卿可真是……” 那热息并没有拂过耳廓。 下一秒,一只手按在他肩头,将他推开了点儿。宁如深转头:? 李无廷站起身,没有回答那问题,但也没再捉弄他的耳朵。 宁如深疑惑:……这是跑单了? 他正要开口询问,外面突然传来通报的声音,“陛下,锦衣卫指挥使尹照求见!” 李无廷,“宣。” 宁如深暂且作罢,退到一边站着。 很快,尹照便大步走进来。金红流光的飞鱼服威风凛凛,一柄绣春刀冷硬无情。 “禀陛下,案子有进展了。” 李无廷示意,“说。” “是,三司已拿到了供词,牵出了卖假题的案子。另外,考生谢某指认了卖题人出示的玉佩,那枚玉佩已经在月仙楼的一间厢房中被搜出——” 尹照顿了顿,“事有特殊,卑职暂时将证物从三司那里抢过来了。” 宁如深:…… 你们锦衣卫还是那么莽。 尹照说着将一枚玉佩呈上来,“请陛下定夺。” 那玉佩呈到御前。 宁如深先是觉得质地眼熟,再一看,骤然在玉佩一角瞥见一个:轩 是轩王的信物。 他心头猛地一跳,震惊:就轩王那条富贵咸鱼的性子,卖假题图什么??? 尹照禀道,“三司闹开了,要求秉公处置。” 李无廷头疼蹙眉,“早说了让他尽快离京……” 宁如深觑着他的神色: 听这语气,李无廷像是知道些什么。而且对轩王没有问罪的意思。 “仅凭玉佩不能作为罪证。但为堵住众口,先勒令轩王在府中禁足。” “是,陛下。” “另外……”李无廷语调慢了下来,“锦衣卫守好轩王府,府中下人一个也不得外出。” 尹照眼底闪过一丝精光,似有明了,奉命退下了。 宁如深目送他的背影离去。 身旁桌案被“咚”的敲了下,“宁卿在看什么?” 宁如深收回目光,“另一片星辰。” 刚刚似乎看见尹指挥的脑子闪现了。 李无廷,“………” 宁如深试探地开口,“陛下,臣不认为是轩王。” 刚刚太惊讶没反应过来。 现在想想,那枚玉佩也太刻意了。 李无廷没有正面回应他。 只敲了敲那枚玉佩,好像没把这证物放在心上,“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将人关一阵子等事态平息。” 宁如深唔了声。 李无廷想了想,又对他说,“虽然活该,但轩王也受了委屈。宫中不便出面,朕赐你一批赏,你分一半带去轩王府慰问。” 宁如深面颊微红,“这,这怎么好意思!臣又没做什么,怎么还分一半赏……” “嘴角翘得太高了,宁卿。” “……” 宁如深忙不好意思地抿唇:果然,喜欢是藏不住的。 他问,“要分哪些给轩王呢?” 补品,锦缎,大珊瑚? 李无廷已经开始处理公事,“你看着挑,随便给他挑些中看不中用的。” 宁如深大为赞叹:你们兄弟感情还真好。 · 假题案被揭发,攀扯到了轩王。 轩王李应棠被勒令禁足。 朝中又开始暗中揣测,观望风向:怀疑陛下是不是要对兄弟下手了。 宁如深就顶着这阵风波,带上那堆中看不中用的慰问礼来到了轩王府。 轩王府门外的锦衣卫见到他,熟络招呼,“好久不见了,宁大人。” 宁如深迟疑,“我们好久见过?” “那晚淮明河畔,看过大人的演出!” “……” 他拍拍人的肩,进了门。 锦衣卫果然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 … 轩王府中依旧是一派悠闲景致。 宁如深随着府中下人找到李应棠时,后者又在爬树。看他来了,李应棠立马梭下来,两只袖子哗哗灌风,像只大扑棱蛾子。 “宁大人来了,本王有失远迎!” 宁如深神色复杂地看了眼他刚刚攀到的树巅,“……没事,已经够远了。” 再远就要去别的世界了。 李应棠看见他放在石桌上的礼,“这是?” 宁如深说,“陛下不方便出面,让臣替他把慰问品送来殿下这里。” 李应棠搓搓手,“没事,你来也是一样的。” 宁如深:? “没什么。”李应棠摆过手,又欢欢喜喜地去扒拉那堆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了,“哇!大玛瑙!” “……” 宁如深看他心大得可以,“王爷一点也不担忧?” “有陛下在,没问题。” 李应棠说着喔了声,浮出几分隐忧,“就怕解决得太顺利,陛下很快又要赶我出京。” 宁如深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挤出一句安慰,“案子是锦衣卫在负责。” “……”两人对视一眼。 同时截住了话头,点到为止。 眼看轩王过得比谁都逍遥滋润,宁如深便准备回宫复命。 李应棠看他要走,硬是拉着人坐下唠嗑。 又上茶水,又端点心。 宁如深花了长达半秒钟的时间来纠结,随后动摇地坐了下来,拿起点心咔嚓咔嚓,“殿下,你是不是因为出不了府很无聊?” 李应棠也咔嚓咔嚓,“闲得发慌。” “……”看出来了,树都要爬秃了。 宁如深正想着,忽然又听李应棠道: “本王这阵子不能进宫玩了,你跟陛下,最近如何?” 什么叫他跟陛下如何? 宁如深不明所以,“我们,身体都挺好的?” “……”李应棠,“唉不是,本王是问……” 他斟酌了下措辞,隐晦地替人操着心,“就是,陛下最近就没做点什么?” 宁如深虽然听不懂,但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耳朵,“做什么?” 李应棠一瞬敏锐:喔……… 他满足地窥完八卦,拍拍宁如深,“还不错。” 宁如深:? 李应棠说完,又若有所思地酝酿了一番,热情招呼,“宁大人以后常来府上坐坐。” 宁如深:…… 常来做什么,你爬树我卡墙么? 他应了声,“唔,下次亿定来坐。” · 假题案牵扯颇广,处理起来得花些时日。 轩王这一禁足,就禁了五六日。 李无廷在御书房批完了当日最后一批折子,想起他这个兄弟来:以轩王那鸡飞狗跳的性子,禁足几日怕不是会被憋出毛病。 他还是顾念着手足之情,叫来锦衣卫问话,“轩王近日如何?” 守在王府的锦衣卫禀道,“气色甚好。” 李无廷蹙眉,“他是找了什么乐子?” “王爷在奋笔疾书,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三夜没出来了。” “……” 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先帝的几个皇子里,就属李应棠最不爱读书。 李无廷怀疑李应棠是被关得发了疯,“写什么了?” 锦衣卫道,“厚厚一沓,卑职不知。” “找机会带几张回来给朕看看。” “是,陛下。” 锦衣卫的效率很高。 当天傍晚,一叠纸就被带了回来呈在御前,“回陛下,卑职抽了中间几张。应当不会被王爷发现。” 李无廷嗯了声,将纸页拿起一看: 《珽海浮沉录》 『……宁郎背靠在御案(划掉)床架上,面色绯红,嗔怒地捂着耳朵瞪向廷(划掉)珽君:说好只让你摸摸,怎么动口了呢? 珽君锢着他的腰,低声说:你若真不愿意,还搂朕(划掉)我的肩做什么。 宁郎立马脸红:我没搂,是手自己挂上去的。 珽君便笑:那下次把卿的手绑起来,不让它自己挂了好不好? 两人一阵低语,很快缠着床架上垂下的帷幔向后倒去,一阵轻纱翩翻。 窗外的月亮,也羞红了脸……』 李无廷,“…………” 大概是顾忌着天威,通篇都用了化名,还满是不小心写露馅儿的删改符号。 只不过那化名化得像是透明,一眼就能认出人物原型来。 御书房里一时落针可闻。 静了好半晌,跪在御前的锦衣卫终于听头顶落下一道清冷无情的声音: “三日内把案子结了,还轩王清白。” 锦衣卫一凛,“是!” 李无廷将那叠纸往案上一扔,“然后早日将人赶出京。” 22 到了御书房门口, 候在门外的小榕子却将他拦住笑道,“宁大人,圣驾不在御书房里, 去了御花园。” 最近事情多, 李无廷每天都像被御书房绑架了一样,很少去别处溜达。 今天怎么了, 难道是积攒了太多压力? 小榕子说,“陛下嫌御书房里憋闷, 去透口气。” 他谢过小榕子,转头寻去了御花园。 李无廷坐在石桌边,身旁立着德全和一群宫人。身上的龙袍还未换下, 估计只在御书房里坐了一下就出来了。 李无廷看了他一眼,又垂眸抿了口茶, “嗯。” 他没说话, 宁如深便寻着话问,“听说陛下憋得慌?” 《珽海浮沉录》的片段骤然跃入李无廷的脑海:『……珽君压着宁郎, 红着眼闷声:我憋得慌。』 李无廷深吸一口气, 青筋一跳。 宁如深探头,“陛下?” 他一身绯红在这片粹白梨芳间晃得惹眼, 探头间伸长一截纤白的脖颈。 李无廷看得更为头疼, “在那儿瞎晃什么,到朕后面去站着。” 宁如深, “……” 他挪挪攒攒地站到了李无廷身后。 果然是憋得慌,心都不静了。 他站在后面,朝德全投去一道询问的眼神,德全娴熟而灵活地用眉眼回道: 咱家也不清楚,昨晚就这样了,应该不是宁大人的问题。 宁如深:难道是德公公的问题? 德全瞪眼:胡说!咱家可是最知心的~ 两人正目光交流、眼神碰撞、灵魂沟通……突然听李无廷声线清泠,“在乱瞟什么。” 德全赶忙磕头,“陛下恕罪!” 石桌边静了几息。 直到德全额角冒出涔涔冷汗,才听头顶落下一声,“罢了,起来。” “谢陛下!”德全感激涕零地起来。 只见跟前的圣上神色已恢复如常,一如往常那般淡然稳重。 他立马垂首立在一旁。 · 圣上心情不佳,连最会看眼色奉承人的德全公公都没说话,周围宫人更没一人敢出声。 宁如深站在后面,也不当出头鸟。 此刻春光正好,又到了梨花谢落的时节。细风一拂,头顶的花瓣便吹洒满庭,落在地面堆积如雪。 他揣着袖子,悠悠赏起景来。 庭中春华纷纷,时光静好。 就这么过了一会儿,垂首的德全悄悄动了动脖子,朝圣上那头觑了一眼。 一眼望去,却正看见立在圣上背后的宁如深。他身后有一棵繁盛的玉梨树,谢落的梨花簌簌落下。 侧颜明净,乌发绯衣如画中人。 德全骤然想起之前看人怀抱盛放的梨枝,当时惊为天人。没想到凋零的梨花缀满肩头也是另一番惊艳。 是和从前截然不同的蓬勃生动。 德全惊叹完,又暗自恨恨: 可惜啊…宁大人怎么就站在圣上后面,都没让人瞧见这副美景! 正想着,石桌前的李无廷忽然起身。 “回御书房。” “是,陛下。”德全忙应。 李无廷说完转向宁如深,“你……”他目光落去,话头倏地一顿。 宁如深抬眼看来,“嗯?” 动作间,额前的一枚粹白花瓣正飘下来,在他鼻尖落了一下。 《珽海浮沉录》的片段再次跃入李无廷脑中:『……珽君低头舔去宁郎鼻尖的糖霜:好甜。』 李无廷,“……” 他又深吸了口气,捏住眉心:有毒。 宁如深看他愁眉不展,想了想出声,“陛下是在为早朝的事发愁?” 李无廷松手看来,“朕愁什么。” “今日早朝,轩王又被弹劾了。” 宁如深顿了下,试探道,“臣斗胆,总觉得是大理寺卿在牵头,其余人等一呼百应……陛下觉得呢?” 李无廷冷笑一声,“朕觉得他活该。” 宁如深,“……” 怎么回事,轩王把人惹到了? 李无廷语气又平静下来,“宁卿都能看出的门道,有些人却自以为不显。真当朕是好愚弄的。” 宁如深:……等等,什么叫“他都能看出的门道”。他是衡量有无脑子的临界点? “罢了,回御书房。”李无廷说。 宁如深大度地不去计较,“是,陛下。” 他一跟上前,落在他发间的梨花便簌簌落了两片,要掉不掉地兜在他襟口。 李无廷指尖细微一动,沉下口气。 “你回吧,今日不用当值。” “?”宁如深合计,“那正好,臣下了值去趟轩王府。” 李无廷身形蓦地一顿,沉静的眼底波澜微起,“……去轩王府做什么?” 宁如深说,“就是去坐坐。” 这两天李应棠出不了府,就频频让锦衣卫传信,叫他去府里坐坐,说自己要枯竭了。 他心说你枯竭了你喝水啊。 他是营养液吗? 李无廷默然了几息,忽然问,“你是跟轩王聊了些…”话音止住,似想到轩王的精神状态,他改口问,“你上次见他,他正常吗?” 宁如深回想,“精神抖擞,不知所云。” “……” 李无廷心累蹙眉,“你以后少同他说话。今日也别去轩王府了。” “怎么了?” “今晚让锦衣卫抄王府,把事情尽快了了。” 宁如深:?? 李无廷目光落向远处,“替轩王清理门户,还有那些藏污纳垢的东西。” · 李无廷都这么说了,宁如深便没再去王府。 但他又十分好奇那盛况,就派出拾一去替他凑热闹。 等到晚上,拾一回来复命了: “……抓了好些人,有王府的账房先生,还有几名下人。王爷任锦衣卫去抄,一点也不在意。” 宁如深赞叹,“果然心大。” 拾一又说,“喔,只是快抄完时,轩王突然奔了出来,在王府门口和锦衣卫抢一沓纸,嘴里喊着‘本王的宝——’!” 他学得太凄厉。 宁如深闭眼塞了下耳朵,“……什么纸?” 难道是前朝墨宝,还是钱庄账簿? “没看到。尹指挥…”拾一漏嘴,懊恼改口道,“他们锦衣卫的首领没搭理,铁面无私地把那沓纸抱走了。” 宁如深:…… 好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他们锦衣卫”。 他挥挥手驱散拾一,“你休息吧。” 拾一退下了,宁如深躺在椅子上轻轻晃着: 看这情形,多半是王府出了家贼,拿了轩王的玉招摇撞骗。 但几个下人哪儿来的胆量和能耐? 想到李无廷的按兵不动,稳如老狗,他总觉得又有人要被收拾。 … 当晚抄了王府,第二天就结了案。 供词物证俱全,牵扯出上下数十官员。 翌日早朝时,宁如深站在文官队列里,看殿上哀嚎痛哭地跪倒了一片。 为首的大理寺卿头都要磕破了,“陛下,陛下明鉴!是臣查案不力,绝无构陷轩王殿下的意思!” 龙座之上,李无廷冷眼静听。 假题案风波背后又浮出先太子党的手笔。虽然先太子早已不在,但旧党和新帝之间的利益冲突依旧激烈,这次竟将手伸向了轩王府。 就连查案的大理寺卿也被收买,证据确凿,不容他狡辩。 宁如深瞅着痛哭流涕的大理寺卿。 又瞅了瞅被证明了清白的轩王。 总觉得轩王的神色比大理寺卿还要悲戚。 “涉案者,秉公查办。”上方李无廷威严的声音落下,“轩王受苦,封地改赐江南以示弥补。” 江南之地富庶,又是人杰地灵,足以表明天子对自家兄弟的态度。 群臣心里有了个底。 宁如深心里也有了个底:江南温暖宜人,可即日启程。 前方的轩王呜呜咽咽,“臣…不不不……” 李无廷,“轩王,还不领旨谢恩。” 轩王,“呜呜呜呜呜……” 宁如深,“………” · 一下早朝,李应棠就急匆匆撵着李无廷的脚后跟追过去了。 宁如深看那情形,立马也循着瓜味跟了上去。 圣驾行至御书房外的殿阶前。 李应棠终于撵上了李无廷,“陛下!!” 李无廷转头,面无表情,“何事?” “说好了等科举结束再离京!”李应棠急了,“还有,还有臣的那沓东西呢!” 李无廷冷笑,“朕没治你的罪,你还敢来讨要东西?” 李应棠仗着那掩耳盗铃的化名装傻,“臣有什么罪?臣写谁了吗?” 李无廷,“……” 对峙间,宁如深正好赶了过来,带着克制的吃瓜的神色,“陛下,王爷。怎么了,谁写什么了??” 李无廷更觉得头昏脑胀,“你跑来做什么?” 李应棠眼睛一亮,一把抓住他,“你来得正好,快,快帮本王同陛下求求情!” 宁如深差点被拽下殿阶。 他云里雾里:找他求什么情??? “胡闹!”李无廷看过话本,哪还不知道轩王脑子里装的什么。他又看了眼后者抓人的手,蹙眉说,“……松开。” 宁如深也去扑扑打那只手,“王爷,臣人微言轻……” 李应棠不管,哭诉道,“本王不能走,本王在京中还有自己的一番事业!本王从小到大没有过什么建树,现在好不容易……” 宁如深被他哭得脑子嗡嗡。 轩王的事业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只是来吃瓜的。 他在摇晃哭诉中隐约回想起初见轩王时对方那身风雅的气度,实在不明白是什么让人变成了现在这副撒泼打滚的样子。 旁边德全急道,“王爷,唉…王爷!” 正被晃着,宁如深胳膊突然被一拉。 李无廷伸手将他拽了出来,他在殿阶上磕绊两步凑到了李无廷身侧: “你求他也没用,赶紧回府收拾去。” 李应棠又拉他回来,“宁大人!” 宁如深,“……” 你们兄弟两个最好有事。 一番拉扯下来。 李应棠突然把心一横,破釜沉舟,“陛下赶我走,我就把写的东西默给宁大人看!” 李无廷额角一跳,“你敢。” 李应棠说着叫上宁如深,“走,跟本王回府上看。” “给朕回来!”李无廷厉呵。 “陛下自己看得,宁大人就看不得?” 眼看两人争得火花四起,话题逐渐偏离,莫名绕到了自己身上,宁如深在两人中间坐立难安…… 不该如此,他只是来吃瓜的…… 几句拉扯后,李无廷终于忍无可忍,“你当真以为朕不会治你的罪!” 四周宫人顿时噤若寒蝉。 紧绷的气氛中,宁如深干咳了一声。他瞅着两人,略带尴尬却又恰如其时地轻轻出声,说出了那句经典台词: “你们…不要再为了我吵架。” 23 宁如深说完, 在场三人都有些安静。 空气微妙地流动着,但也具体说不上是哪儿有问题。 半晌,宁如深小心地从轩王手里抽出自己的袖摆, “要吵架…也别拉着臣的袖子吵架。” 李无廷头疼地抵眉,后知后觉自己莫名被带偏了话题, 争执起宁如深的事。 “行了,回府收拾去。朕再宽限你几日, 莫要再纠缠不休。” 李应棠看实在赖不了, 只能应下,“……是。那可否恳请陛下把那沓纸还给臣?” 大概是想到人就要滚了,李无廷大发慈悲,“准。” 李应棠瞬间得意, “哈!你果然没扔!” 李无廷转头,吩咐亲卫, “去给轩王收东西。” 目送那道凄楚的背影消失在殿阶下, 宁如深感慨地收回目光:何必呢。 他又转向李无廷,好奇问,“陛下, 那沓纸到底是什么?臣为什么看不得?” 怎么跟潘多拉魔盒似的。 李无廷沉静的面上有一瞬波动, 随即沉下脸,色厉内荏地看来, “没什么。朕不是叫你同轩王少说话?” 宁如深张大了嘴:…… 他明明是被这对话裹挟进去的。 两人正一高一低地站在殿阶上, 李无廷低眼就能看见他那排整齐的小白牙和舌尖。 “……你嘴张这么大做什么。” 宁如深舌尖一动,“在和陛下畅谈。” 如果不发出声音也能算说了话。 李无廷, “……” 他垂眼盯着宁如深启张的嘴,指尖微蜷,还是没忍住伸手过去托着那下巴,往上一合,“不用,吵到朕的眼睛了。” 宁如深,“唔…!” 旁边的德全又在偷偷看看:哎呀呀~ · 轩王离京的时间选在了隔日午时三刻。 好好的赴封地,跟处刑似的。 宁如深下了早朝,估摸时间来得及,准备出城去送一送。 他刚出宫门便被叫住:“宁大人!” 宁如深转头,只见半大点的李景煜正从宫门走出来,身旁还跟着面色清冷的李无廷: “宁大人也要去送二皇兄?” “是。”宁如深话落,又想起李无廷让他少和轩王说话。他摸摸鼻尖觑向李无廷,“目送。”不说话。 李无廷,“……” 李景煜左看右看:这种事也需要向皇兄解释吗? 他想了想说,“既然宁大人也要去送二皇兄,不如就同我们一路吧?” 宁如深眨眨眼,征询地望向李无廷。 李无廷随意,“景煜都说了,上车吧。” “臣谢陛下,小殿下。” 宁如深转头同候在马车外的严敏拿了件雪色披风系上,吩咐道,“你先回府。” 说完跟着李无廷登上了天家的马车。 … 马车穿过京城一路到了城门外。 李应棠果然还等在驿站边没走。 一身风雅华贵的月白长袍,玉扇翩翩,望着远方寂寞如雪。 青笭马车在驿站外停下。 寂寞如雪的李应棠一转头,眼睛刷就亮了! 他看李无廷和李景煜下了车,目光动容,“我就知道你们会来送我……喔!宁大人也一起来了?” 那双眼顿时更为灼热。 宁如深一下车撞上他的眼神,差点没站稳跌一跤。想到前天李应棠那消沉离去的背影,他脑中蓦然浮出一个词: 死灰复燃。 宁如深干笑了声,“王爷。” 李应棠搓搓手探头探脑,很快被李无廷一道锐如霜刃的目光打断: “朕看你兴致盎然,也不需要我们来送了。” 他适可而止地收敛,“自然需要。” 兄弟两人对站了几息,李无廷语气缓下来,“同你母妃辞别过了吗?” 李应棠牵了下唇低声,“是,昨日……” 宁如深眼看着他们兄弟几人聊起了天家的家事,便自觉地踱去了一边,揣着袖子望起郊野的风景来。 旷野无垠,清风拂面。 隔了好一会儿,背后不远处传来轩王的唤声,“宁大人。” 宁如深回头,只见几人聊完了家事。 李应棠哗啦展开折扇,“同本王一道走走,本王有话和你单独聊。” 宁如深:? 李无廷眸光蓦地一深,浮出些许戒备,“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了。” 李应棠,“闺中密话。” 李无廷,“……” 宁如深,“……”谁跟你闺中。 两人齐齐陷入沉默。尤其李无廷,面色如夜幕沉沉。正在这时,衣摆被拉了下,李景煜仰头不解: “皇兄是不喜欢宁大人和别的阿兄独处吗?” “……” 一只大掌拎起李景煜。 李无廷朝李应棠对去一眼,带着淡淡的警告,“去谈你们的闺话吧。” · 郊外视野开阔,一览无余。 随行的侍从都留在了原处,只有宁如深跟着轩王一道溜达出去。 他觑了眼轩王的侧脸,实在想不到他两人能有什么闺中密话。 走出一段距离。 李应棠终于叹了声开口,“本王离京,最放心不下两个人,一个是母妃,一个是陛下。母妃还有陛下照料,陛下却什么都是一个人在扛……实在让本王不放心。” “……” 不,你才是最不让人放心的。 宁如深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接道,“王爷和陛下情同手足。” “这是自然。”李应棠笑了声,“外人总是猜忌我二人关系,不信天家的手足之情。但本王是是非非分得清楚,心里如同明镜。” 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眼角那道浅痕,“你可见着这道疤痕了?” 宁如深见他的第一面就注意到了。 这道疤不显眼,但也不易忽略。落在轩王这张俊美风雅的脸上,如美玉有了瑕疵。 他问,“这是……?” 李应棠说,“你应该知道,陛下的生母是娴太妃娘娘。本王这条命,是母妃给的,娴太妃救的,陛下护住的。” 宁如深又循到了瓜味,静静聆听起来。 “当年若不是娴太妃娘娘,本王留下的就不是这道疤,而是一条命了。” 李应棠望向远处,似陷入了追忆: “早些年先太子独大,接连戕害手足。有一年,宫中下了很大的雪,那时我还小,而母妃受罚在宫中禁足。身边的宫人都被先太子支走,他将我关在一处废旧的宫院,我几乎冻得失去知觉……” “陛下和娴太妃娘娘找遍了整个后宫,最后是娘娘将我从雪地里抱出来……” 细风拂过脚下草叶,窸窣作响。 空旷的郊野上,一时只听得轩王恬静淡远的声音。 宁如深听他从获救一直讲到痊愈,越讲越远……终于忍不住打断,“殿下。” 李应棠停下话头,“怎么了?” 宁如深找回这个故事的重点,“所以你这道疤是?” “喔…这个啊!” 李应棠像是才想起来,“这是娴太妃娘娘找到我时太激动了,指甲盖儿戳出来的。” 宁如深,“………” 他难言地看着轩王: 你的心不是明镜,是哈哈镜吧,重点全歪了啊。 两人无声地站了几秒。 李应棠拉回话题,“总之,陛下习惯了什么事都由自己担着,也不善于表露情绪。你常伴他身侧,还望多体察些。” 宁如深点头应下,“自然。” 李应棠就唉了两声,欣慰又荡漾地看着他,“你有什么要求,尽管同本王提。” “都是臣的本分,臣……”宁如深正腼腆地讲着客套话,思绪一转,忽而停了下,“臣就想知道,那沓纸到底是什么东西?” 怎么一个二个都对他讳莫如深。 李应棠,“……” 他刚要开口,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拍拍宁如深的肩,“下次寻个机会,让陛下亲自告诉你。” 宁如深:? · 两人唠完,回到驿站边。 李无廷目光审视了一番,“聊完了?” 李应棠神清气爽,“嗯!” “……”李无廷蹙了蹙眉,侧了眼若有所思的宁如深,又挥手将人驱散,“该出发了。” 午时三刻的吉时将过。 李应棠终于念念不舍地登上马车,绝尘而去。 送完轩王,几人回到马车上。 宁如深刚一落座,就听李无廷的声音在身侧淡淡响起: “聊什么了?” 他将雪色的披风从李景煜屁股底下抽出来,在身前拢了拢,“一些闲聊。” 李无廷朝他看来。 宁如深想起李应棠那番曲折离奇的肺腑之言,没忍住替人说好话,“轩王殿下心思纯真,以后若有冒犯陛下的地方,也纯属无心。” “……” 李无廷眉心沉下,似在思索“纯真”的定义。 片刻,他细细考量,“他是不是说了什么话哄骗你,或者让你帮他一些奇怪的事。” 宁如深疑惑凑近,“什么奇怪的事?” 马车正行过城门,光线暗下来。 他一身雪色的披风在跟前十分惹眼。 车厢轻晃了下,宁如深前倾的身子也跟着一晃,气息带着发丝一起拂动着,带着细微的酥痒。 李无廷低眼看着他,“给……” 刚开口,车厢中光线又是一亮。 紧接着李景煜的小脑袋也咻地从后面冒出来,叠在了宁如深肩上,眼巴巴看来,“什么奇怪的事?” “……” 李无廷看着跟前一大一小两双眼睛,默了默,“没什么,坐好。” 两人缩回去:“喔。” … 马车驶入京城中。 一路穿过市区顺着宁府的方向回宫。行了会儿,李无廷朝车帘外问道,“走到哪儿了?” “回主子,快到东四北大街了。” “朕去趟东城兵马司,在前面停。” 宁如深闻言去扒车帘缝,“这是哪儿?臣要先下车吗?” 李无廷,“……坐回来。离你府上不远,到前面的街口把你放下去,走一条街就到了。” 听这话头,应该是替他估量过了。 宁如深便坐好,“多谢陛下。” 没多久就到了下个街口,马车停下。 宁如深起身辞别,李景煜瞅了瞅问,“皇兄有政务,臣弟也一道下车吗?” 李无廷说,“你同朕一起去。” 李景煜点头应声。宁如深看了看两兄弟,行过礼拢上披风下车去了。 马车外是一条长长的街市。 街边开着各类摊铺,整条街不静不闹,街尽头拐个弯走几步便是宁府。 这会儿正好没事,宁如深就边走边看起来。 正往前逛了一截,突然听前方传来一阵骚动——疾近的马蹄声夹杂着行人的惊呼响起!他一转头就看一名华服青年当街纵马而来。 烈马疾驰,转瞬到了几步之外。 宁如深惊了一跳,赶忙往旁边一退! 周围的行人小贩也惊慌地闪躲着,一时间街头乱成一片: “快躲开!”“让让,推车!” 飞扬跋扈的烈马风一般地刮过眼前。 宁如深刚退到一个摊铺前,一架推车猝不及防从斜里撞来,“小心!” 推车哐的一下磕在了摊铺边。 与此同时,车架重重撞在了宁如深腰上,“唔…!”他顿时痛得呻唤了一声,一手撑在摊位边缘,指节用力到发白。 一头乌发垂下,遮住了半张脸。 只能看见单薄的肩头轻颤着,掀开的雪色披风下露出绯红的官袍来。 周围行人瞬间大惊失色:是朝官。 推车的摊贩更是腿一软跪下,“草民冲撞了大人,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宁如深这会儿痛得腰直抽,他忍了忍摆手,“不干你的事,我府邸就在前面,帮我叫人来。” “是,大人!” 在那小贩跑去叫人的小片刻。 宁如深终于缓过劲,他看了眼四周的一片狼藉,“隔两条街就是东城兵马司,是谁这么大胆?” 一商贩小心道,“回大人的话,那位是庾家的公子,庾家就是…就是管东城兵马司的。” 宁如深对这些世家一点记忆也没有。 平时上下朝坐马车回府,除了几个同僚,其余人一概不认识,更别提世家子。 没想到在家门口还能遇到个当街纵马的坑爹货。 几句话间,严敏和拾一很快赶来。 严敏见了他大惊,“大人,你怎么被摧残成这副模样了!” ……什么摧残,他只不过是被撞了下。 严敏又吼,“大人,你脸色比刚才还白了!” 宁如深闭了闭眼,气若游丝,“嘘。” 你声音太大,震的。 他爬上拾一牌飞机,拍拍肩道,“先送我回屋,再帮我叫个大夫。” “是。”拾一驮着他飞身而去。 呼呼的风声擦过耳畔,宁如深趴在拾一背上,痛得直抽的脑仁终于清醒了点: 庾家,不是他的百家饭之一吗? · 宁如深回了府,趴在床上抽气。 大夫没一会儿就赶到了府上。 外衫一褪,掀开小衣,只见宁如深腰侧淤青了一片,在那霜白之上显得触目惊心。 “大人撞得不轻,万幸没伤及筋骨。” 大夫看过之后,又替他把了一脉,“大人身子骨差,气血不通。除了外敷的药膏,草民再为大人开些药调理。” “嗯…”宁如深埋在枕头里,谢过大夫,让严敏将人领下去拿药了。 他满身疲惫,在床上趴着睡了会儿。 等他昏昏沉沉醒来,药汤已经熬好。 杏兰将药端过去,一股酸苦味扑面而来。 宁如深盯着那黑黢黢的一碗,试探地抿了一小口,顿时苦得浑身一颤!仿佛灵魂出窍。 杏兰还在问,“大人,好喝吗?” 宁如深闭了闭眼,“刚刚好像幻视了,看见端着碗的是位老婆婆……” 杏兰惊恐:那是孟婆! “先放一边吧,不喝了。”宁如深实在有点受不住,他小猫咪可吃不得这么苦的东西。 他转头又看见站在门口的拾一。 宁如深估摸自己这样明天也上不了朝,就对拾一道,“你去帮我请个假吧。” 他也不知道大承请假的规矩。 但没关系,拾一肯定清楚。 拾一听完果然点了个头,转身出去了。 … 宫中,养心殿。 李无廷从东城兵马司回来,又处理了一堆政务,刚歇下来换了身轻便的常服。 “景煜送回去了吗?” 德全躬身道,“小殿下已经平安回府。” 李无廷嗯了声,又顿了一瞬。接着走到矮桌边坐下,随手拿了卷书翻开。 德全品着圣上的神色,眼珠一转,“想必宁大人也平安回府了吧。” 跟前落下不轻不重的哼声。 李无廷没说话,只翻起书页来。 殿中安静了一会儿,忽然从殿门外传来细微的动静。李无廷抬眼便看一道熟悉又久远的身影落到跟前—— 拾一回到阔别已久的养心殿,磕了个头。 李无廷眉心拢了拢,“怎么回来了?” 拾一,“首…陛下,宁大人让卑职帮他请个假,明日早朝来不了了。” “怎么回事。” “庾家子当街纵马,宁大人受了伤。” 话落,矮桌前陷入沉寂。 德全心头咯噔一声:刚念叨了宁大人平安回府,怎么就受伤了! 而且还是同陛下分别后才受的伤。 那陛下…… 他偷偷瞟着李无廷的神色,却看人面沉如水,虽看不出情绪的波澜。但以他多年的经验,恐怕心情并不算好。 静默了几息,李无廷开口,“情况如何,大夫看过了?” 拾一说,“伤得很重,但不致命。大夫开了药,宁大人嫌苦不喝。” “……” 李无廷闻言失语,又生出点恼火,“他不吃药,是想——” 『……是想让我亲自喂你吗,宁郎。』 话本内容一瞬跳了出来,已经能够自然流畅地衔接上场景。 李无廷捏住眉心:……… 他兀自静了静,终于还是起身,“总归是朕叫他下车才有此一遭,走吧,去看看。” 德全忙腆着脸笑道,“哪能怪到陛下头上?都是那庾家子飞扬跋扈,不像话!不过陛下去看望宁大人,想必宁大人欣然欢喜,一高兴就把药喝了!” 李无廷被他一口一个“喝药”搅得头昏。 “行了,出宫。” · 宁府主屋里。 宁如深腰间刚上过一次药,只穿了件小衣,身后搭了层薄被。 他正趴着,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呼喊,“宁琛!” 紧接着就看耿砚一阵风似的冲进来,“怎么回事,听你管事说你受伤了?我叫了几个朋友,还说来找你出去玩的!” 宁如深捂了下耳朵,“小声点…你们玩什么?” 耿砚,“我们一起浪。” “……”宁如深松开耳朵,“什么?” 他是不是没听清。 小犬在说什么危险的话呢? 耿砚,“浪啊!就是泛舟,不是你教的?” 宁如深张了张唇,看着他失语。 耿砚没注意到他微窒的神色,继续合计,“现在你受伤了,也浪不了了。对了,你伤哪儿了,怎么伤的?” 宁如深从善如流地放过这个话题,“腰上,被撞的。” “嘶……我看看?” 耿砚说着探头,双手掀起他薄被边缘。 一阵凉风蹿进来,宁如深抖了下,“你还是……”他正要让人放下,忽然听见外面一阵动静,接着门外的光线暗了下来。 前方响起细细急急的两声:吭吭! 宁如深心头一撞,猛地抬头—— 只见李无廷负手立在门口朝他这边看过来,身旁是疯狂使眼色的德全和噤若寒蝉的严叔。 隔着小半个房间,视线相撞。 “……” 床边的耿砚迎着那道目光,手莫名一抖,又把薄被给人轻轻盖回去了。 24 宁如深望着门口的李无廷, 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转眼又看到后面的拾一。拾一对上他的视线,点了点头。 让人帮他请个假,直接请到御前去了! 这事儿办的……难怪会从“御前锦衣卫”变成“前锦衣卫”呢。 一旁耿砚哆嗦地行了个礼, “臣、臣参见陛下!” 李无廷扫过他,“不必多礼, 也算常碰见。” 李无廷收回视线,又看了眼刚放下的薄被, 随即抬步走进屋中。 宁如深这才回过神,忙撑起身来见礼,“臣,参见陛下……”他身上只着了件轻薄的小衣, 起身间襟口垂落下来, 一片玲珑霜白一览无余。 李无廷眼皮飞快地耷下,“免礼。” 宁如深趴在枕上, 正对着李无廷。 刚刚耿砚来时嚷得他耳朵痛, 又只站在他侧面,他还没注意—— 这会儿面对李无廷,他后知后觉扯了下身后的薄被, 丝滑的被面松松拢在他肩头。 宁如深拉好被子看去, “陛下怎么来了?” 李无廷这才将目光重新移回,“听说宁卿重伤, 还不吃药。朕来见识见识, 看宁卿是如何自愈。” “……”拾一,你很好。 宁如深轻轻狡辩, “是‘先’不吃。” “那过了这么长时间,也该吃了。”李无廷不信他的鬼话,侧目瞥见床头静置的药碗,吩咐道,“去把药热上。” 杏兰立马端着药碗下去了,“是!” 宁如深,“……” 药很快热好,重新端回来。 宁如深眼看着杏兰端着那黑黝黝的一碗走过来,没忍住抖了下。仗着床头还坐着李无廷,直往人身后躲。 他满眼抗拒地朝杏兰摇头: 红花,小桥,老婆婆! 杏兰一时手足无措,“大人……” 正犹豫着,一只手忽然伸来将碗端走。 宁如深:? 李无廷端着药碗,低眼看向他,“往哪儿蹿?” 被无情点破的宁如深:。 李无廷,“怎么,朕亲手给宁卿端着,宁卿也不喝?” 旁边德全立马笑着打圆场,“哎哟~宁大人这一动不动的,是在心里谢谢陛下呢!” 宁如深:……我谢谢你们一大家子了。 热腾腾的药碗静搁在眼前。 头顶还落下李无廷好整以暇的视线。 宁如深酝酿了下,随即攥紧枕头,视死如归地凑了个脑袋过去,含住碗沿小口咕嘟…… 几步外,耿砚吓了一跳! 陛下说“端”,你还真敢让人端着往上凑! 他心惊胆战地偷瞟了一眼。 却见端碗的人似乎并未介意—— 李无廷垂着眼睫看人喝药,端药的手很稳,甚至体察地配合着宁如深喝药的速度微微抬手。 趴在枕上的人乖乖凑在他手边喝药。 恍惚间,李无廷竟觉得自己像在喂猫。 热过的药汤苦味更浓。 宁如深咕嘟喝了几口,感觉酸苦味直冲天灵盖,又隐隐看到了老婆婆在朝他招手…… 他睫毛颤了下,没忍住拿舌头顶开碗沿,偏过头缓气,“苦…陛下,苦……” 李无廷端着碗,“一口气喝完,不然更苦。” 宁如深喉头咽了咽,泪眼婆娑地朝人望去,对上那张铁面无私的脸,又深吸一口气凑上碗沿把剩下的药喝完了。 … 一碗药终于苦大仇深地喝完。 杏兰端走药碗。 鉴于圣上还在跟前,她不好拿水让宁如深漱口,只能拿了点蜜饯来,“大人请用。” 宁如深泪汪汪地接过: 太好了,要拿舌头去舔! 在他含住蜜饯回魂的这小片刻,李无廷坐在他跟前,拿手绢细细擦过指尖沾到的药汁。 “怎么撞到的,马跑来不知道躲?” “臣,就是躲的时候撞到推车了。” “……” 李无廷默然地看向他。 宁如深想到那口百家饭,又试探开口,“陛下,是庾家。” “嗯。”李无廷不轻不重地应道,“宁卿觉得,该当如何?” 宁如深心说我要知道还问你什么。 他对上李无廷那深长的目光,顿了顿,眼底缓缓升起社会主义的光芒,“自然是,依法治国。” “……” 跟前似落下一声轻呵。 随即李无廷起身,“宁卿好好喝药,朕回去了。” “?”宁如深探头,“臣恭送陛下。” 一屋子的人也忙躬身送行。 李无廷嗯了声,转身时又看了眼在贴在床尾静如鹌鹑的耿砚,收回目光抬步出了屋门。 · 翌日早朝。 便有朝臣参庾家子当街纵马、惊扰百姓,庾家掌管东城兵马司渎职。 圣上厉色,令锦衣卫落实查办。 有敏锐者察觉今日宁大人没来上朝,又想到宁府似乎就在东城兵马司附近,心中顿时明悟了几分。 … 朝中形势暗自起了些波澜。 而宁如深窝在家里养伤,晒晒太阳赏赏花,过得岁月静好,与世无争。 他腰伤虽然当时看着骇人,但没有伤筋动骨。 在家养了两天就已经能起身走动。 严敏给人在院子里搬了张靠椅,宁如深便躺在上面喝茶看书。 午后日光明媚,在他躺得都快要睡着的时候,小厮元柳忽然来报: “大人,庾府老爷上门求见。” 宁如深眯着眼迷迷糊糊,“迂腐的都打发走,机灵的可以放进来。” “……”元柳,“一鱼~庾,撞您的那个。” 宁如深就把眼睛睁开了,“?” 片刻之后,元柳领着庾励锋父子走进主院。 庾励锋看着五十来岁,行来间神色仓惶。身后还跟着一名华服青年,正是那天当街纵马之人,年纪二十出头,满脸的不情愿。 见到宁如深,庾励锋忙道,“宁大人,老朽带着不孝子来赔罪了!” 身后庾迢抿了下嘴,“宁大人。” 宁如深懒懒躺着,扫过两人神色。 庾励锋又急慌慌告罪了一通,让随从将赔礼奉上,“小子无状,冲撞了大人。还请宁大人看在老朽的面上,同陛下求个情!” 一旁的严敏立马不客气地将赔礼接走。 摧残费,拿了。 宁如深隐晦地朝他投去赞赏的一瞥,随即看向庾家父子,“庾大人言重,不孝…令郎惊扰的是百姓,怎么来找我同陛下求情?” 庾励锋顿时被噎得无话。 倒是庾迢闻言忍不住变了脸,“爹,何必这么低声下气?本来也不是我撞的,与其来求他,还不如去找其他几家——” “住口!”庾励锋色变,喝住了他。 庾迢不服气地憋下话头。 宁如深瞧着他这副模样,不由想起昨天从拾一那里问来的话: 大承的五城兵马司在以前都是由宫中妃嫔的父兄、族人任职,俗称关系户。 一些妃嫔得宠,世族权势强大。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世家子,到现在还当是先帝时期,依旧活得肆无忌惮、飞扬跋扈。 一群蠹二代,没什么好说的。 宁如深犯困地打了个哈欠,“看样子庾大人门道还多,我帮不上忙。元柳,送客。” “是,两位慢走不送!”元柳抬手。 庾励锋气急,恨铁不成钢地带着庾迢走了。 · 打发掉庾家父子,接下来两天就清静了许多。 宁如深躺了几天,腰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出于能摆就摆的心态,依旧摊得像个猫饼,在院子里晒太阳。 正摊着,墙头突然传来“哐”的一声! 他惊了一跳,坐起身就看见拾一拎着吱哇乱叫的耿砚落在自己跟前: “哇啊啊啊……” 宁如深:??? 锦衣卫一向莽得很,拾一单手拎了个侍郎也依旧面不改色,“大人,他在你墙头鬼鬼祟祟。” 耿砚气得口齿不清,“sei鬼鬼祟祟了!” 宁如深,“……” 他神色复杂,让拾一将人放下,“算了,他不过是走过你来时的路罢了。” 拾一,“……” 耿砚被噗通扔在地上,指着人手直抖,“你这护卫是怎么回事,好大的胆子!敢随手乱扔朝廷命官!” 宁如深不好说这是前锦衣卫,他先声夺人,“谁让你趴我墙头?好好的大门不走,你是来暗杀我的?” 耿砚一听这话,瞬间警觉四顾,“对!我忘了,我是想看看陛下今天来没来,他来我就走。” “……”何必呢。 确认了李无廷不在,耿砚终于松了口气。 他自觉搬了个小板凳来,“你腰好了吗,多久回御前当值?” 宁如深试探,“怎么,你爹又犯事了?” 耿砚暴怒,“没有!!!” 他含恨又大度,“我是替你忧心!昨日我同几个朋友小聚,听我朋友的朋友的朋友说,你得罪了庾家子,五城兵马司的那几个世家子现在连通一气,想着要将你踩下去。” 宁如深先是感叹了下他串了好多朋友。 又好奇,“怎么踩?” “今年科举,几家都有子弟过了会试,他们说只要能在殿试上得圣上青眼,之后有的是办法打压你这‘先帝旧臣’。” “………”宁如深。 “你怎么不说话了,在忐忑?” “我只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心情难以言喻。 没记错的话,五城兵马司的几个世家都在他的百家饭里吧。 他们,知道自己是他们的考核官吗? 知道他们新成立的联盟即将迎来幸运n选一吗? 宁如深动了动唇正要说什么。 目光一动,忽然瞥见立在一旁的拾一。对方像根轻轻摇摆的墙头草,正竖起耳朵地聆听着他们的谈话。 以他对拾一添油加醋的了解。 估计这话传到李无廷耳朵里,就会变成“几个世家准备联合起来扳倒他”。 宁如深想了想,满意道,“也好……” 正好给人上点眼药。 “好什么?”耿砚突然凑过来,“好让你告老还乡吗?” 凑近间音量骤然放大。 宁如深推开他的狗头,“你好吵。” “……” 旁边的拾一若有所思地记下。 · 当天傍晚,拾一准时出现在养心殿。 李无廷似默许了他的行为,端坐在矮榻上低眼,“人情况如何?” 拾一回,“基本恢复了。” 李无廷嗯了声,“还有别的事?” “是。”拾一把这几天到访者的谈话都复述了一遍,又说到耿砚,“耿侍郎翻墙进来,见陛下不在,大喜。” 李无廷,“……” 拾一继续,“随后谈及五城兵马司下的几个世家。” “谈什么了。” “听闻几家准备联合起来扳倒宁大人。” 拾一说着瞟去一眼,却见李无廷神色沉静,看不出什么情绪。 隔了两秒,李无廷又缓缓开口,“他听了是什么反应?” 拾一回想着那语气,“宁大人甚为满意,说:也好……”他模仿得惟妙惟俏,完全能让人感受到当事人是有多满意。 李无廷眸光沉了沉,“好什么?” 拾一品着那对话,确认人没有反驳,“好告老还乡。” “……” 话落,矮榻前陷入一片沉寂。 德全捏紧了拂尘心头一震,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跟前落下一声冷笑: “呵,朕倒不知,宁卿是这么想的?” 李无廷目光落向殿门外,冷笑着吩咐下去,“召人进宫。” 25 宁如深一边躺在院子里等饭, 一边在心头估摸: 这会儿拾一应该已经去御前汇报了。 院子里栽棵墙头草,还是有点功效。 他正悠哉地晃着躺椅, 院门忽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严敏领着名小内侍进来了: 宁如深看了眼擦黑的天色:这个点? 一路上都想不出能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宁如深试探, “陛下心情如何?” 小内侍不好说,“是…是笑着的。” 宁如深顿时安了一半的心, 又摸出两颗小核桃塞去, “多谢小公公。” 跟着人一路进了宫。 宁如深本以为是去御书房,但没想到内侍直接将他领去了养心殿。 养心殿里一片灯火通明。 宁如深进去就看李无廷侧对着他,坐在矮榻跟前低眼翻书。德全立在一旁,恼恨焦灼地看过来:欸! 那眼神仿佛他造了大孽。 看得他头皮都麻了一下。 宁如深喉头一动, 望向李无廷。 后者对他的到来似毫无反应, 冷俊的侧颜上神色不明。 他抬手见礼,“臣参见陛下。” 话落, 前方依旧没有回应。 宁如深想到那小内侍说的话, 又偷偷抬眼,“陛下召臣来,是有什么好事吗?” “好”字刚一出口, 就听李无廷冷笑了一声:“呵!” 宁如深:……? 手中的书册被放下。 李无廷起身走到他跟前, 要笑不笑地将人看着,“朕没什么好事, 宁卿的好事倒不少。” 他好什么了? 宁如深仰头困惑。 这一仰头, 他才发现两人距离很近。 他抬起的手背几乎擦到李无廷严谨交叠的衣襟边缘。后者垂眼看来,高大的影子笼在他身前, 眼底映着他的身形。 宁如深莫名有种被捏住了后颈皮的错觉。 他尾椎下意识一颤: 怎么了?难道是嫌他摊得太久了? 对视了几息,李无廷终于开口,“宁卿是对御前的职务不满,还是觉得朕克扣了你的赏赐?” 宁如深忙说,“没有,臣每天都赚得盆满钵满。” 李无廷,“……” 德全闭眼:你是来御前谋财的不成! 李无廷跳过他的措辞,凉嗖嗖道,“是吗,可朕听说,宁卿已经开始另谋出路了。” 宁如深:??? 什么出路?他又不去卖烤红薯! 大概是他眼底的茫然太过明显,李无廷顿了瞬,好心地点道, “不是准备卷起盆钵,告老还乡了?” “………” 宁如深怔怔地反应了几秒,随即大草: 好个拾一,又在造他的谣! 他仔细一想,他那会儿正在给百家饭上眼药,小犬又嚷得大声,完全没注意到对话前后衔接上了。 竟然给了拾一一丝施展才能的空隙。 宁如深忙辟谣,“臣没有。” 李无廷审视地看着他,似在等他狡辩。 宁如深目光清澈而真诚,“臣是说,把百家饭一起收拾了也好。” “喔,那告老还乡的是?” “耿侍郎。” “……” 跟前默然了良久。 李无廷意有所指地望着他,轻轻开口,“朕以为,如耿侍郎那般翻墙越瓦地找你,你二人应当情谊匪浅才是。” 宁如深羞赧垂眼,“那是他的个人爱好。” 李无廷:。 · 大概是看他言辞恳切,甚至不惜污蔑同僚,李无廷信了大半,不再追究, “罢了。” 他面上冷意消退,神色缓和了许多。 宁如深瞅着:这就好了? 大傍晚把他叫来,不会就是为了这个? 在他琢磨间,一旁德全开口,“陛下,那奴才去传膳?您处理完政事,到现在都还没用膳呢。” 李无廷应了声,“传吧。” 德全立马一挥拂尘吩咐下去。 宁如深望去,“陛下怎么还没用膳?” 李无廷轻飘飘瞥了他一眼。 宁如深被看得虚了下:…… 看他做什么,总不能是被他气饱的。 养心殿后就有小厨房。 德全刚吩咐下去,宵夜很快就一道道端上来,香味四溢。 宁如深目光跟随,喉头呼噜直响,“臣也还没用膳…臣先告退了……” 李无廷看不下去,“行了,留下用完膳再走。” “这怎么好……” 宁如深一秒蹭过去,“臣坐旁边吗?” “对面吧,朕怕碍着卿大展拳脚。” “……” 那你可真好。 … 御膳做得自然是精致可口。 一桌宵夜摆上来,李无廷适度用了些,就克制地放了筷子。 宁如深却一点没客气,直到吃不下了才停筷。他吃得脸颊都泛了红,眼睛满足地眯起: 天家饭,香香。 正眯着,就听李无廷问,“吃好了?” 宁如深点头,“特别好。” “喔,同宁卿吃过的百家饭比呢。” “……”这话题没完了是吗。 宁如深夸道,“百家饭哪有御膳好?” 李无廷不轻不重地哼了声。 一顿晚膳吃完,天色渐晚。 宁如深起身请辞,“陛下,臣先回了。” 话落却看李无廷也站起来,随意道,“刚用完膳,正好走走。” 宁如深眨了下眼,“是。” 从养心殿到宫门距离不短。 两人朝宫门的方向走去。 走出一截,宁如深听身侧李无廷开口,“再过几日就是面试,宁卿腰伤如何了?” “好得差不多了。” 宁如深说着摸了摸腰侧,又思考起面试的事:对于那几家来说,文化考核不是目的。李无廷把这烂摊子丢给了他,他该从哪方面入手…… 这会儿天色昏暗,四周夜色蒙蒙。 宁如深想得出了神,一手还按在腰侧。纤白伶仃的手沿着腰线,在绯红的衣料上无意识地滑动着…… 李无廷视线往上落了一瞬。 蓦然地想起之前一碰人耳朵就腰抖。 他指尖一动正要将视线移开,突然就看人出神地往跟前殿阶下一踩。李无廷顿时心头微跳,长臂一伸将人拉了回来—— “唔…!”大掌扣在了那腰侧。 宁如深嘭的一下撞在了李无廷身前! 他在沉思中猝然受惊,一手抵在了李无廷襟口,胸口砰砰直跳。 缓神间,李无廷的手还掌在他腰侧。 入手的腰肢柔韧纤瘦,官袍面料光滑,贴着掌心仿佛有股吸力,让人不自觉沿着那弧度滑下。 李无廷指节微紧了下。 手掌却克制而君子的一动未动。 宁如深自急促的心跳中回过神,就听上方落下低沉的一声,“站稳了?” 耳尖一热,他顿时又有点打颤,“……陛下松开,臣就站稳了。” 再握下去可就说不准了。 李无廷,“……”他手一松。 宁如深定下神搓搓后腰,“谢陛下。” 李无廷瞥他,“看来百家饭不长肉。” “什么?” “没什么。在想什么,路都不看。” 话题重新拉了回来。 宁如深说,“在想面试的事,臣以前没做过这个……” “凡事都有第一次。”李无廷淡淡鼓励,“你也不是生来就会碰瓷。” 宁如深:。 他诚心受教,“陛下说得是。” 李无廷唇轻牵了下,“朕既然交给你,你就自己发挥。” 他顿了顿,“当然,也别让朕失望。” “……” 宁如深心说,要他自己发挥那波动可就大了。他想想还是点了点头: “臣一定为陛下选出棵独苗。” · 出了宫回府,天色已经不早。 宁如深收拾了一下准备上床。 他正在屋中洗漱,隐隐感觉脖子和肩头有点痒,就伸手抓了抓。 粹白的脖颈边立马落了一片红痕。 宁如深给自己抓得舒服,严敏进屋看他把脖子抓红一片,顿时惊吓,“大人,怎可如此作践自己!” “……”他只是挠个痒。 严敏几步走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宁如深放下手,“晚上在宫里吃了点好的,估计对什么过敏了吧。” “老奴去给大人叫大夫!” “不用,睡一觉就好。” 宁如深已经困得不行,他挠着自己爬上床,将严敏打发出去了。 一夜好眠。 第二天一大早,宁如深醒时身上已经不痒了,只剩昨晚留下的爪印。 他披上衣服推开屋门,一抬眼就看耿砚又挂在他墙头,四下打量。 见他出来,耿砚小声,“陛下不在吧?” 宁如深,“……” 他轻声,“我才刚起床,你别太荒谬。” “实在是后劲太足。”耿砚感叹着,从墙头滑下来,“今日我休沐,走,一起出去转转。” 宁如深看今天天气不错,便回屋换了身衣裳跟人出门了,“走吧。” 京城的街市在上午也依旧是人潮熙攘。 道路两旁店肆林立,商贩来来往往,一片热闹景象。 宁如深揣着袖子沿途闲逛。 耿砚往他身侧望了几眼,“你那莽子护卫呢,怎么没跟着你了?” “打发去城西排烧饼了。” “你什么时候爱吃城西的烧饼了?” 宁如深意味深长,“重点不是烧饼。”是打发。 耿砚不明觉厉地点点头,“喔对了,城西有间食肆味道很不错,我们中午去那儿吃?” 宁如深欣然,“这种问题还用问吗?” 他说着搓起手手,望了望,“在哪儿呢,让我康康。” “你在这儿能看得到个……” 耿砚正没好气地一瞥,目光突然定住。他看着宁如深在张望间露出的脖颈,一大片红痕堪称张扬肆意。 他震惊,“你昨天去哪儿鬼混了!” 宁如深循着他的视线扭头,“喔,这个。我昨晚去宫里……” 耿砚呼吸窒住,唇一抖。 宁如深,“吃了顿饭,有点过敏,抓了抓。” 耿砚一口气又吐了出来,“你说话别这么可怕。” 宁如深品着他的神色,蹙眉谴责,“你思想好复杂。” 耿砚,“……” “走了,不是要去城西?” 宁如深说着叫上人,往城西方向走去。 他穿过行人街道,心叹耿犬怕不是魔怔了。一边感叹,脑中又不禁浮出昨晚李无廷扶他的那一把: 克己端方,连手指都没动一下。 君君臣臣,正经得很。 26 不大的一间店面, 生意却十分兴隆。 等宁如深两人循着饭点踱过去,里面已经坐满了人。挤挤嚷嚷的大堂里,只剩里侧靠窗的一张圆桌。 耿砚从旁点了两句, 又问,“你昨晚怎么进宫了, 出了急事?” 宁如深心不在焉地回,“没…就是吃个饭。” 他心情顿时又复杂难言起来。看宁如深神色依旧稀松平常,耿砚没忍住点他: 话刚开头, 身后喧闹的大堂里便响起几道呼喝的声音。紧接着, 一名小二从背后跑来,绕到他们跟前: “打扰二位客官,小店快坐满了,二位可否同其他客人拼个桌?” 华服香囊,腰佩玉环到了桌边。宁如深一抬眼, 正对上几名世家子打扮的青年, 为首的人相当熟悉——庾迢。 双方面面相视,气氛不算太美好。 庾迢率先开口, 不阴不阳地奉承, “喔~还说是谁这么大排场,两人占了一大桌, 原来是宁大人。” 宁如深平淡, “喔,原来不是拼桌, 是拼爹的。” 庾迢一怒,“你……!” 小二吓得在一旁直擦汗,“几位客官,和气、和气。” 眼看几名世家子还站在桌边,宁如深正思考着是把腿伸出去绊,还是把自己拉成一长条在桌上趴着不让人落座…… 身后便又传来一道声音:“能拼桌?” 不读气氛的插话相当熟悉。 宁如深一转头,就看拾一提了两袋刚出炉的烧饼站在跟前。见是自己,对方有些意外地点了点头,“原来是大人。” 宁如深,“……” 他才想问“怎么是你”? 看来买完烧饼,行程还挺自由。 旁边庾迢几人皱眉,“这谁?” 宁如深视线扫过一圈,忽然改变了主意,朝几人抬抬下巴,“都坐。” 拾一从善如流地坐到一旁。 庾迢他们相视一眼,也坐下了。 小二忙拿了菜单来招呼,桌上火花暂时平息。宁如深望着跟前这堆人,惊觉自己又把不该聚在一起的人张罗了一桌。 他没管对面的人,转头问拾一,“你怎么在这里?” 拾一,“排了一上午烧饼,好饿。听同…伙提过城西这家食肆好吃,顺路就来了。” 宁如深,“……” 说话间,点的菜陆陆续续端上来。 浓油赤酱的半桌菜,宁如深喉头咕咚一动,提筷就去夹。他在这边夹菜吃,对面又自顾自地聊起来: “嗤…听说有人重伤久病,看着还挺能吃能跑的。” “不添油加醋一番,怎么能把事闹大?” 啪!耿砚一拍筷子,“你们他娘——” 宁如深抬手合上他的下巴。 耿砚,“er…!” 宁如深余光瞥见那棵墙头草又在轻轻摆动,转而开始点火: “当众议论朝臣,知道是什么罪吗。” 庾迢果然被嗖的点燃,“怎么,宁大人又要去御前告状?你大可试试,看圣上会不会治罪!” 另一世家子也哼笑,“忘了宁大人是个孤…哎呀,失言。是根独苗,无上无下,恐怕不太了解世家大族的分量。” 宁如深看几人有恃无恐,全然不知马上要被李无廷收拾—— 毕竟几家在崔家倒台时没受处置。 纵马事件后也没剥夺庾家的考试资格,他们大概是以为年轻的新帝还忌惮着。 明明安分点还能再苟苟…… 宁如深舀了勺豆腐脑:咸的。 他没说话,对面越发得意忘形起来,话头甚至隐隐带到了皇权…… 正在这时,只听“哐”的一声! 一柄漆黑冷峭的长刀拍在了桌面上,满桌话音戛然而止。 拾一放下碗,“再多说一句,抽死你们。” 世家子,“………” 庾迢气得瑟瑟发抖,低骂,“恶主刁仆!” 宁如深想到拾一的主子,顿时乐出了声。 一顿饭以剑拔弩张收尾。 庾迢几人离桌时还不忘恶狠狠道,“走着瞧。” 宁如深微笑,“回见。” 几人皱了皱眉,莫名其妙地走了。 · 用过午膳,宁如深和耿砚出了食肆,在街头慢慢溜达。 拾一连同烧饼一起被打发回府。 宁如深揣手,“这些世家子也能通过会试?” 耿砚说,“京城中的世族子弟从小就读于国子监,起点自然和平民百姓不同。加上会试的考核官大半也都是从国子监出来的……” 宁如深懂了:加强版的本校生优势。 聊到考核,他干脆叫上耿砚,“我们去礼部瞅瞅。” 从这里到礼部路程不远。 没多久,宁如深便望见了礼部大门。 他一如既往宾至如归地往里蹭,隔了老远呼唤他的饭搭子,“管尚书——” 一拐过弯,却看厅门前齐刷刷站了排护卫。 宁如深脚步顿住,瞬间浮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下一刻,德全那张笑如灿花的脸就探了出来,热情地招呼,“哎呀,宁大人、耿侍郎~是知道陛下今日到礼部视察,特意来见驾?” 宁如深,“……” 他不知道,他只是只小猫咪。 耿砚,“………” 耿砚朝他幽幽看了一眼。 宁如深默默给人看回去:这次真和他没关系。 两人随德全进了门。 堂中候着一片官员,管范、霍勉都在,而李无廷正立在众人跟前,循声朝宁如深看来。 “臣参见陛下。” 话落,两人目光相撞。 看见他来,李无廷倒是没在大庭广众之下问他“又回家蹭饭了吗”。但宁如深莫名从那沉静的目光中品出了一声:呵。 他,“……” 对视间,对面视线倏而一落。 落在了他的颈侧。 正在这时,霍勉耿直地凑了过来,“诶,你受伤了?” 宁如深抚着脖颈,下意识看了眼李无廷。 李无廷:? 宁如深回道,“过敏了,挠的。” 霍勉好心提醒,“喔,你可别在外面乱吃。” “……”外面。乱吃。 他特么一脚把地雷踩爆! 下一刻,果然从另一头飘来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哼。 宁如深硬着头皮道,“没,我都是烧着高香地吃。” 霍勉再次露出震撼的神色! … 圣驾留在礼部,在场官员没人敢走。 直到李无廷视察结束出了礼部大门,耿砚才颤巍巍地拉上宁如深,“速溜。” 两人刚出了门,德全就小跑过来: “宁大人,陛下召见~” “……” 后颈皮仿佛又被无形拿捏。 宁如深望向不远处那辆青笭马车,拍拍耿砚跟过去了。 掀帘上了马车。 只见李无廷正端坐其中,跟前的矮桌上放了一只做工精巧的琉璃盒。 李无廷,“药膏,拿着。” 宁如深愣了下,有些意外地摸走,“多谢陛下……” 天家饭还管售后? 李无廷见他收了又问,“看过大夫了?” 宁如深,“没有,只是痒,臣挠挠就好了。” 李无廷眉心蹙起。 德全立马察言观色地替圣上表意,兰花指一点,“这怎么行!至少得知道对什么过敏。” 宁如深想到昨天那桌御膳,喉头可疑地一动,合计道,“可以再吃一遍,挨个排除。” 李无廷,“……” 他轻声夸赞,“宁卿的医术还是那么朴素。” 宁如深不好意思地抿唇,“都是出自本土。” · 马车不便在街头停留太久。 宁如深拿了药膏就要下车。 他转头掀开车帘,乌黑的发丝披在身后,一线光亮正投落在脖颈上,映亮了那斑驳的浅红。 “拿件披风。”身后忽然道。 宁如深扭头:? 德全已会意地将披风递上。 宁如深迟疑,“…陛下,臣今天不冷。” 倒不如说因为吵了一架,有些热血沸腾。 “挡挡。”李无廷视线落了一瞬,“朝廷命官顶着这副…挠伤当街乱晃,成何体统。” “???”怎么? 宁如深,“会显得我朝官员都磨皮擦痒?” “……”李无廷,“碍眼。” 说着将人赶下马车。 宁如深:。 回了府里,他还是找了个大夫。 这个朝代医术有限,虽然没查出具体对什么过敏,但也开了些药,列了些忌口的菜。 宁如深擦完药膏,脖子上的红痕也消了。 还有三日就是面试。 他靠在屋中桌案旁的矮榻上。 悠悠望着窗外琢磨了片刻,随即起身拿了纸笔,伏案挥洒起来。 一页页提笔落成。 半个时辰后,宁如深满意地看了眼自己的大作:李无廷让他自己发挥,那他可就肆意发挥了。 … 面试的日子很快到来。 三日后,天清气爽。 宁如深换上一身绯红官袍,拿着写好的那沓纸,出发去了贡院。 而同一时刻,宫中。 拾一跪在御前忠心耿耿地汇报着。 他汇报的正是那日城西食肆的事,李无廷立在殿阶前,听完冷笑了一声,“在那些世家子眼中,朕竟是这么好拿捏的?” 拾一,“庾家子还言陛下为恶主。”那声“恶”加了重音,听起来相当之恶。 李无廷眸光蓦地一沉。 “大胆!”德全忙骂,他骂完又转向李无廷,“敢诽谤陛下,罪该万死!陛下息怒,今儿就让宁大人先将人收拾收拾!” 殿阶前静了几息。 随即听李无廷缓声,“朕倒想看看他打算做什么。” “是。”德全顿时灵性地吩咐起驾。 圣驾出发前,李无廷脚步又一止。 他看向拾一,“只有这点事?” 拾一,“是,宁大人近日喜吃烧饼,派卑职排队。从早到晚,日日不落。” 李无廷默了下,“也是不容易。” 拾一激动,“不辛苦!” 李无廷看了他一眼,“……”不是说你。 随即摆驾出宫。 · 另一头,贡院。 院中央拉了帷幕遮挡,考生们依次到幕后领了号牌,各自进入了考室。 甲酉室,庾迢踏入门中。 进门却见里面竟有好几张熟面孔,五城兵马司的世家子都在其中。他一下怔住,“怎么回事?” 几人也面面相觑,“不是说随机排的?” 庾迢想不出来,勉强压下心头的不安落座,“不管了,先把面试通过。” “也是,还要让那宁琛走着瞧!” 正说着,考室后便传来一阵脚步。 室内顿时肃然一静。 在众考生屏息等待中,只见来者一身绯红官袍,上方雁纹流光,端的是矜贵清明。 宁如深走到主考桌前,微微一笑。 庾迢脑中顿时“嗡——”的一声!他面色一白,不敢置信地盯着站在主考官位置上的人: 怎么会是宁琛!? 几名世家子也都同时一震,仿若失声。 宁如深朝怔然回不过神的几人一笑,如吃饭那天一般抬了抬下巴,“都坐。” 说完拉开椅子坐下,点点纸页: “现在开始无领导小组面试。” 27 他们背完了四书五经, 看过了政史策论,一个个胸有成竹地来到这里。 宁如深好心解释了两句,“试题都在桌堂里, 给你们两刻钟时间自行讨论。在这期间,你们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是本官考察的内容。” 他说完抻抻衣摆, 闲聊般补充,“喔, 忘说了,本场考核只会选出表现最出彩的那一个, 其余人全部淘汰。” “只选一个人!?”场中瞬间哗然。 尤其是五城兵马司下的世家子, 他们相视一眼,神色微变,很快都别开眼神。 只能选一个,那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宁如深看考场中的气氛转眼变得微妙, 满意地坐下, 靠着椅背点了点: “桌子围成半圆面向我,准备开始了。” 宁如深撑着下巴好整以暇, “开始。” 哗啦,纸页被纷纷拿出来,众考生慌张茫然地翻开试题, 往上方一看: 『你的名字叫小帅, 是京中一名富家官二代。目前你在工部当一名小官,上有领导、下无属员。 这天, 暴雨突至, 江岸河坝决堤。工部受命对河堤进行抢修整改……』 他们安心地往后继续看去: 『……却发现库中无钱。于是向户部申请五百万两预算, 户部称工部银钱尚有盈余,未批。 现在派你来解决这个问题。 要求: ·两刻钟时间自行组织,阐述观点。 ·最后选出一人向考官汇报展示。 ·若无法得出结论,则全部淘汰。』 众考生心头一颤:……! 这是什么考题,这不就是扯皮!?还有最后那行小字是什么东西…… 他们朝主考官座位上的宁如深瞟去,却看人正懒懒托着下巴,丝毫没有出声的打算,真就完全开摆。 只是那双眼在扫来时眸光清明,充满了审视。 考生们顿时震了下。 最后,一名世家子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晚生以为,该先向户部阐明利害……” 宁如深舒舒服服地坐着,听人叭叭起来。 有了一人开头,其余人也参与进来。 只不过因为准备仓促,又毫无经验,常常有几人开口就撞在一起。要么互不相让,要么同时冷场。 ……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一半,场中依旧争论不休。 庾迢还没从考前的惊变中缓过神,又被这残酷的竞争机制打得措手不及,心绪混乱不堪。 他几次插不上话,终于逮着一个空档急躁道,“我认为该禀明圣上,责令户部拨款!” 他刚说完,另一头就道: “庾兄轻率了,工部底层的小官连上朝的机会都没有。再说了,这是要把户部得罪彻底?” 宁如深看向说话的人—— 没记错的话,这不是和庾迢结盟的世家子之一? 这是打起来了啊……打得好。 庾迢脸上果然一副恨不得把人撕了的表情。 桌上小沙漏“沙沙”就要流到尽头。 场中仍是一片胶着,无一人出彩。 正在这时,毫无头绪的考场中突然冒出一道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觉悟开口: “我愿意找我爹来掏这个钱!” 一句话如石破天惊。 所有考生都安静了,怔怔地看向说话的人。 就连宁如深都微微张大了嘴: 好一个劫父济贫的大孝子! 他一下坐直了身子,欣赏地朝人看去,“你,叫什么名字?” “晚辈赵辛…啊不,赵帅。”赵辛蒙扫过题面的第一句话,诚惶诚恐地回复。 宁如深微笑点头,“你不错。” 赵辛蒙顿时激动得脸颊涨红。 其余考生心神大震!大家都在正儿八经地扯皮,偏偏冒出这么个“大无畏”的二百五,岂不是把他们都比了下去? 一时间众人纷纷跟风改口: “此言甚佳!我爹愿掏两倍的钱!” “替圣上分忧是臣子的本分,我全家都愿捐款救济两江百姓!” 有考生一时不察落了下风,干脆咬牙一狠心,“我…我把祖上的积蓄全捐出来做水利!” 眼看这群世家子个个成了菩萨下凡,宁如深简直要抚掌赞叹: 没错就是这样,都给我往死里卷! 万恶的封建主义只能用万恶的资本主义来打败。 … 两刻钟时间终于到了。 面试结束,一群官二代人均志愿捐出一座祖宅。 宁如深悠悠靠在椅背上,望着场中面色忐忑、仿若等着死亡宣判的众考生——尤其满脸颓败的庾迢几人,和善地笑了笑。 随即说出那句老生常谈的话,“回去等消息吧。” “是,宁大人……” 众考生脚步不稳地散了,像是来历了场大劫。 宁如深在座位上拉长身子伸了个懒腰,起身朝考场后方走去。 考室背后是供监临督察的房间。 他刚掀帘进了门,就对上一帮阵仗—— 宫人侍卫静候在两侧,德全挎着拂尘朝他眯眼直笑,而属于监临的位置上则坐着当今圣上,李无廷。 竟是圣驾亲临。 宁如深愣得脚步一顿:? 李无廷坐在位上,气质稳如巍嵘,冷俊的面上带了点若有似无的笑意,朝他看过来: “宁卿,过来。” “……” 宁如深咕咚一下,磨蹭过去。 他蹭到李无廷跟前站好,“陛下。” 李无廷抬眼道,“宁卿这面试的法子,是从哪儿来的?” 宁如深诚实感叹,“是万万人卷出来的邪恶成果。” 李无廷轻笑,“的确邪恶。” 他顿了下又问,“卷是什么?” “就是…”宁如深想了想,简洁明了,“臣的反义词。” 李无廷若有所悟,“过于勤奋的意思。” “……”怎么,他是极其懒惰? 宁如深眸光一下幽幽的。 李无廷对上他的视线,忽而弯了下唇,“朕说笑的。”说完起身,越过他朝门口走去,“正如宁卿先前所言——如鱼争饵。” 宁如深望向李无廷的背影,忽然觉得人有种俯瞰般的清醒。 除了污蔑他美好的品性。 “呲呲……”德全躬身跟上,同他呲气暗示:还愣着干嘛,随圣驾呀! 宁如深便宽容大度地跟了上去。 ·出了考场,其他考室面试还没结束。 只有宁如深花两刻钟超度了一帮官二代,其余考场则还有很长的考核时间。 宁如深,“陛下要去旁听吗?” “不必了。”李无廷目不斜视,“翻来覆去也不过是些经书策论而已。” 宁如深又看了他几眼。 所以你是特意来观赏我演出的…… “看什么。”李无廷瞥道。 宁如深表功,“这事,臣是不是办得不错?” 身侧落下一声哼笑,“净是胡来。” 宁如深:懂了,意思就是办得很好了。 … 几句话间已经出了贡院。 两人的马车都停在院门外面。 宁如深趁着最后一点时间,加快几步贴近李无廷身侧,小声打探,“那陛下是看中哪根独苗了?” 李无廷比他高出一截。 低头看去时,就看人抬着下巴望来,丝毫不自觉快蹭到自己肩上了。 下颌弧线柔美,看着挠上去挺软。 李无廷,“想知道?” 宁如深眼巴巴,“昂。” 宁府的马车就停在几步之外,车边的严敏正张着嘴朝这边巴望着。 李无廷余光一瞥,随即纡尊降贵地伸出两根手指拎起那绯袍的后领,将人拎向了自己的马车,“外面人多,上去说。” “……”宁如深:? 轻车熟路地被拎进马车。 宁如深落座后,又掀开车帷朝外面的严敏指了指,示意人跟上回府。 马车轻晃起步。 他重新缩回去,看向李无廷,“陛下?” 李无廷问,“宁卿觉得朕选中的是哪一个?” 宁如深揣测,“赵帅?” “……”李无廷跳过这个化名,“嗯。” “是挺灵性的。那他背后的世族没问题吗?” “这些世族对朕来说并无差别。若要选一棵成为招风大树,不如选个稍微清醒一点有脑子的。” 宁如深看向李无廷淡然的侧脸。 仿佛万物苍生于他而言都毫无二致,无特殊可言。 宁如深怔然,“那锦衣卫是怎么选上的?” 一个不占。 “……宁卿。” 宁如深适时地闭上了嘴。 马车没一会儿便驶到了宁府门口。 宁如深掀开车帘正要下车。 就看元柳正在几步外对着宁府的马车大声迎接,“大人!” 他有些尴尬地出声,“我在这儿。” “……”元柳转头,“您…那边是?” “顺风车。”宁如深看李无廷没有露面的意思,应付了一句跳下马车。 他听府门里一阵动静,“怎么了?” 元柳说,“小护卫抓到只鸽子!” 宁如深花了好几秒来思考“小护卫”是谁,随后反应过来:小石子。 他深深看了元柳一眼:你也很会截取。 “那就让他……” 话到一半,拾一就拎着只扑腾的鸽子走出来,“大人,我抓了只肥美的鸽子。” “肥美”二字已然给这只鸽子定了性。 宁如深没忍住喉头一动,脑内播放: 肥美的鸽子,拔了毛吊一锅汤,隔壁爬墙的耿犬都馋哭了…… 他点菜,“我喜欢炖的。” 正说着,身后车帘忽而一掀。 李无廷探身望了一眼。 他目光落在那只鸽子上,无视掉四周骤然安静的空气,蹙了蹙眉下了马车。 宁如深侧目,“怎么了?” ……你不喜欢炖的? 一只大掌忽而伸过,从拾一手里拎起那只鸽子。李无廷低眼在那鸽腿上方细密的羽毛里拨了拨,随即拨出一支细小的柱筒。 宁如深震惊: 什么玩意儿,这还是只细作鸽? 他忙撇清,“陛下,我和它不熟——” “朕知道。”李无廷倒出柱中薄纸,“朕熟。” 宁如深:? 一卷薄纸落在掌心,李无廷垂眼看了两秒,示意宁如深打开。 宁如深狐疑地接过,将纸卷一展。 这才发现这薄如蝉翼的纸竟长长一篇: 『宁郎(划掉)宁大人好,见字如晤。 一别好多好多日,本王甚为挂念。 听景煜说,自那日别后宁大人便扶腰不起,多日未能上早朝,本王远在江南,依旧十分挂怀。 虽说江南地灵人杰,但远不及京城让人文思泉涌……也不知宁大人和陛下近来是否(浓墨涂抹)安好? 每每问及陛下,他都三缄其口,回以“呵呵”,令本王相当失落。 特书宁大人一封,望将近况道来。』 信纸一角还落了枚私印“应棠”。 但就算没有落款,寄信人的身份也不做他想。 宁如深,“………” 他看了眼身旁撞个正着的李无廷。 后者面色沉沉,目光正凉嗖嗖落在那信纸上。 宁如深默默将信纸上交。 他心说轩王你不要怪我,谁让你这么衰,第一次暗度陈仓就让陛下逮住了呢? 李无廷接过信纸,片刻冷笑: “德全,拿笔来。” “是,陛下。”德全转头就去马车里拿了支笔,蘸好墨汁恭敬地递了上来。 李无廷将那信纸翻面,提笔落下两字:呵呵 他写完将信卷回柱筒,放飞了鸽子。 哗啦,锅里逃生的大肥鸽振翅而去。 宁如深朝那鸽子离去的方向望了良久,身侧传来李无廷的声音,“怎么,舍不得?” “没有,臣只是在感叹…轩王殿下恐怕也没想到,寄到臣府上的信是陛下回的。” “……” 李无廷陡然一默。 寄到宁府的信,是他回的。 想到轩王收到信后的反应,李无廷捏住眉心,头又开始痛了。 28 ?怎么…宁如深舔了下唇,“陛下也舍不得?” “……”李无廷捏着眉, 罕见地浮出丝懊恼,“百密一疏。” 两秒静默间, 忽然听拾一忠心地开口,“陛下!需要卑…民去抓回来吗?” 一旁元柳和严敏不赞同地警示, “咳!”陛下身边自有亲卫,你个小护院插什么话? 宁如深无声轻叹:这都不是漏勺了, 压根是透明玻璃罩。 “罢了。”李无廷被拾一搅得头更痛。 他松开眉对宁如深道, “下次再有鸽子飞来,你就炖掉。” 李无廷的圣旨,难得这么悦耳动听。 “还有, ”那目光在他腰侧落了下, “腰伤好了就别再躺着,明日记得来上朝。” 宁如深唾沫又寡淡地缩回去, “…是。” 压了好几日的纵马案当即出了结果: 庾励锋管辖不力被罢职;庾家子跋扈顽劣、惊扰百姓、妄议天家,罪罚充作苦力,去为百姓修建河渠。 五城兵马司中有犯事者也一律处置。 一时间兵马司中大半换血。众世族还没来得及反抗, 下一道圣旨便又任命了新的世族顶上他们的位置。 一系列动作猝不及防, 却井然有序,显然是早就准备。 至于为什么要等到面试结束—— 宁如深在队列里望了望高坐龙椅上的李无廷:诶, 就是玩儿呗。 圣旨已下, 尘埃落定。 几家旧世族再有不满也分身乏术,毕竟新扶植的世家正铆足劲将他们瓦解蚕食。 下了早朝, 宁如深照旧往御书房去。 他还想就“百家饭”的更迭同李无廷交流一下心得。 走到一半,却迎面遇上来传话的小内侍:“宁大人,陛下说今日您不必去当值。” 宁如深脚步一顿,“怎么了?” 对他用完就扔,拔刀无情? “陛下今日要去翰林院,同各位主考官共审昨日面试结果。” “这样……” 宁如深谢过内侍,转头出宫了。 他一身绯袍揣着袖子晃到宫门口,身后突然有人唤他:“宁大人——” 转头,只看霍勉脚步生风地走来。 “果然没认错!”霍勉几步走近,下意识就要热情地一巴掌拍在宁如深肩上。掌风呼地落下——又看那孱弱的肩头一颤,他瞬间刹住! 转而嗒嗒两下,“你今日不当值?” 宁如深瞥向他的巴掌,“……嗯。” 别说当值,他差点连人都当不了。 霍勉兴致勃勃,“那好!考核结束了,本将军也正好得空。今日约了兄弟们去放松,要不你也一起?” 宁如深客气,“你们兄弟局,我就不去了。” “你不也是本将军的活把子兄弟!” 霍勉不由分说搭了他的肩往宫外走,“而且亲信兄弟们也惦记你,上次还问起……” “我们去玩彩选格、六博棋……” “还有好酒好菜……” 宁如深被他咕噜咕噜一阵游说,最后头晕目眩就跟着人走了,“喔,喔……” · 霍勉带他去的地方叫“画桂楼”。 就在城东,距离宁府也不远。 楼中陈设精致华贵,类似于现代轰趴聚会的娱乐场所,还设有单独的包厢。 宁如深起了兴趣,“还有这种地方。” 霍勉拐他上楼,“嘿嘿嘿。” 上楼进了包厢,一帮子亲信们已经在里面玩上了,棋壶牌桌摆了一片,热火朝天。 霍勉把门一踹,“你们要的宁大人,给你们逮来了!” 宁如深:? 众人转头一看,顿时欢腾热切!其中甚至夹杂了一声惊喜喟叹:“欸,是活的!” “………” 怎么,他是刚从地里刨出来的? 霍勉一脚把那不合时宜的插曲踹走,转头同宁如深解释,“上次你被召回去收破烂儿,大家都没玩尽兴。今天来了,一起好好玩玩儿!” 宁如深想到上次被慷慨分享的瓜果,大度地不再计较。 他四下望了一圈,“那是什么?” 一旁的右卫孙伍看去,“喔彩选格,升官图。要不要玩?” 升官图?宁如深探头仔细一瞅,随后恍然:这不就是古代版的大富翁? 他点点,“这个这个!” 孙伍几人立马拉他入座,“来来来!输了罚酒。” 宁如深敬畏,“不…我就不喝了。” 花花,小桥,婆婆,已经在若隐若现了。 孙伍,“欸!来这儿不喝酒,等于白来。” 另一人干脆把酒塞嘭地一拔,在他鼻尖扇了扇引.诱,“这酒不烈,上回你不还咚咚两盅?” 清甜的酒香弥漫开来。 宁如深狠狠地动摇了一下,闭眼:可恶,拿走,拿走…… 霍勉趁热打铁地拍他,“放心,你就算喝得趴成一滩水,我们兄弟也给你舀回府里!” “……” 宁如深一秒睁眼,“那,一丢丢。” 几人快乐:“诶嘿!” … 包厢里玩的游戏多。 宁如深玩了会儿彩选格,又去玩了几局射覆、棋牌,输输赢赢对半下来,已经把酒喝了八、九盅。 清甜的果酒不烈,酒意微醺。 宁如深玩嗨了,端着摇晃的果酒杯在包厢里游荡了一圈又坐回位置上。原本白玉般的面上晕开两片绯红,脖颈之下都散着热气。 他伸手将衣襟松开了些,抻了抻脖子:呼,好热…… 修长的脖颈拉伸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乌发裹在肩窝里,露出襟口下方那一小片透着淡绯的白皙玲珑。 他被热气蒸腾着,懵懵地出了下神。 霍勉转头看见,“……你热?喝口茶?” 茶?宁如深听了他的话,反应了好几秒,随即迟钝地伸手给自己拿了盏茶喝,“喔。” 他表现得太过乖巧。 桌边几人惊奇地瞅来:喔…… 孙伍瞅了会儿,忽然搓搓手试探,“跟我换张梅花牌。” 简直就是趁人之危! 旁边何良一巴掌呼过去,“太过分了,怎么能欺负宁大人!” 他呼完转头,“换张鱼牌给我。” 宁如深怔怔地看了两人一眼。大脑虽然还没反应过来,但身体已经有样学样地一巴掌呼了过去: “你们有什么区别!” 啪。他手一痛,“哎哟。” 宁如深难过地吹手,呼呼。 众人:……… · 翰林院外,青笭马车缓缓驶离。 这会儿日头已经沉落,李无廷刚处理完昨日的面试,正靠着车厢后壁闭目养神。 车厢内,德全恭敬地侍奉一侧。 马车驶出了一阵,李无廷才睁开眼,抬手端了茶盏轻抿两口。 矮桌上还呈着一盒糕点。 德全问道,“陛下今日劳苦,可要用些点心?离回宫用膳还有一会儿呢。” 李无廷瞥了眼,“不必,这会儿不想吃甜食。” 德全应了声合上盖,又笑着聊道,“宁大人倒是爱吃这些,多少都吃不腻似的。” 话落,茶盏在桌上轻磕了声放下。 车厢内静了会儿。 李无廷指尖在膝头搭了搭,脑中浮出前几次宁如深搭车时的情形:一看见点心眼睛都亮了。整个人吃得相当沉浸,腮帮一鼓一鼓,还不忘舔掉嘴角的残渣…… 简直就像是喂了只猫。 片刻,他开口,“面试的事他做得不错,朕是不是还没褒奖过。” 德全瞬间会意,抿着唇角,“诶,可不是?说来…从前面绕一下,就能到宁府了。” 李无廷嗓音淡淡,“那就绕一下吧。” … 马车绕道停在了宁府门口。 李无廷下了车,德全拎着食盒跟在身后。 宁府的下人早就把天子这张脸认得个滚瓜烂熟,这会儿看圣驾亲临,顿时哗啦跪倒一片,“恭迎圣上!” 李无廷摆手,径直入了府中。 元柳战战兢兢地迎过来,李无廷随他一路进了堂屋坐下,望了圈没看到人,这才问道,“你家大人呢?” “回圣上的话,大人还未回府。” “……” 德全咯噔一下。 李无廷抿了抿薄唇,“喔,去哪儿了?” 元柳跪禀,“和将军府的大人们出去了。” 他说完,跟前没有回应。 李无廷端坐在位上没再出声,但也没让德全放下食盒离开。 德全心头焦得慌,元柳则是汗都快下来了。 就这么静坐了半晌。 元柳实在顶不住,颤巍巍出声,“陛下,奴、奴才去寻大人回府。” 李无廷,“你知道人在何处?” “是,小护卫被打发回来后说,大人就在画桂楼,离府上不远。” “嗯。” 元柳得了回应便要起身去寻人。 他刚一起,却看跟前的天子也站起了身。 李无廷扫过他,“朕也一道去看看,是玩的什么这么有意思?” … 画桂楼,二楼包厢内。 一帮北疆军营来的汉子们喝了酒,比刚来时闹得更欢腾。有玩射覆的几人上了头,拍桌抹袖地吵了起来,吵到最后词穷,就开始比大小声: “啊——” “啊啊————” “……” 宁如深面红耳热地被挤在中间,捂着耳朵直皱眉毛:好吵! 他喝了酒本来就晕头转向,这会儿被吵得脑子嗡嗡,没忍住把桌子“嘭!”地一拍站起来: “吵什么吵!” 闹哄哄的场中顿时安静,一群亲信汉子转头看来。 宁如深红着脸,端起酒盏继续道,“……今天,我们聚在这里,是为了庆祝我们的好朋友霍勉八十岁的生辰……” 众人,“……” 霍勉看他衣襟下透出的锁骨都红了,没忍住把人拉下来,“今天不是本将军的生辰,而且我也没八十——” 他手劲儿大,这么一拉就把人拉得个趔趄。 酒盏一下“哐当”掉落。 宁如深在摇晃中一手薅住了身后屏架上搭着的绯红纱幔,嚓…一条纱幔被他直接拽了下来,从头顶飘落在他肩头臂弯。 有了这下缓冲,他便一手撑在了桌上。 艳娆的轻幔缠在他那身清贵正经的官袍上,敞开的衣襟垂了下来。 在这帮英气硬朗的定远军亲兵中,落出一抹格外明艳的亮色。 四周响起几声轻咳,视线散开了。 然而脑子被酒泡过的宁如深并没有意识到。 他被长长的纱幔缠着,低头拽了下没拽掉,干脆将拖曳的那一截随手塞进了腰带里,然后起身准备开溜, “好困,我要回去了……” 四周亲卫们又纷纷挽留: “诶,不再玩会儿吗?” “还点了个烤鸭拼盘没上来!” 宁如深摆摆手往门外退,“喝不动了。” 亲卫们,“不,是烤鸭……” 正说着,身后那门帘一动。霍勉瞧见,“喔,是不是烤鸭来——” 他话头戛然而止,屋内也静下来。 嗯?宁如深眼睫抬了下,脚步还惯性地往后一退。下一刻,就咚地靠上一个胸膛。 熟悉的温热和淡香笼来。 轻晃的身子就被一只大掌扶住了。 那只手落在他身侧,修长带茧的手指缠裹上了腰带间轻薄的绯红纱幔。 宁如深后腰抖了下,转头望去。 只见李无廷垂眼而来,低声道,“玩得挺好?” 29 宁如深愣愣地看着面前这张冷俊的脸。 屋内凝滞一瞬, 接着哗啦跪倒一片:“参见陛下!” 李无廷目光扫去,望过这一屋子面红赤膊的北疆汉子,“嗯”了声。视线又落回跟前的人身上:随着宁如深转头, 他这才看见对方松开的衣襟下透着淡绯的锁骨。 他顿时额角一跳,沉声, “穿好。” 宁如深感觉握在自己身侧的手指勾了下,他一阵颤栗就弹起腰, 晕乎乎地低头扯拽缠在身上的纱幔。 他拽了两下没拽掉,反而把衣裳扯得更散。 手忙脚乱间, 忽然听跟前落了声, “行了。” 李无廷抵着眉心道,“回车上理。” 刚探了个身子,陡然被一柄拂尘顶着胸口戳了回去。他:嗷…! 德全有意无意地挡在他跟前, 面色如常。 在这两息的空挡里, 宁如深已经缀在李无廷身后出了门。门帘放下,屋里的霍勉等人只隐约见人脚下绊了绊, 随即被一只大掌拎稳。 宁如深一路跟着李无廷上了马车, 德全和元柳都留在了外面。 他缠着纱幔磕磕绊绊地蹭上座位,就听跟前的帝王似终于按捺不住恼火道:“玩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身为朝臣, 这身打扮成何体统!” 宁如深坐在李无廷跟前, 觑向人沉冷的脸色,一五一十地解释, “这个是不小心拽下来的, 还没扯掉。” “喔,如何不小心?” “要摔倒的时候, 薅的救命稻草。” 对面投来的目光在他脸上落了几息。 随后李无廷面色好了点,缓声道,“把你的救命稻草拿掉。” “是。”宁如深本来也被缠得不舒服,闻言低头拽起来。 绯红的纱幔绕过他白皙的后颈,缠过肩头手臂,又塞进了银钑花带里。抽动间带过松散的衣襟,一片粉白和雪色里衣都露了出来。 在放下车帘的车厢里,朦朦胧胧,影影绰绰。 宁如深正大脑空空地和纱幔搏斗,抬起的手腕突然被一只大掌握住。 粗糙温热的指腹擦着他腕间细肉。 他痒得指尖一缩,抬眼,“陛下?” 李无廷端坐在他跟前,顿了顿拨开他的手,“过来。” 宁如深困惑地蹭过去。 那只手便伸了过来,勾住了轻薄纱幔。 李无廷垂着眼不去看他敞开的衣襟,只动手替人将纱幔有条不紊地抽开。 纱绸摩挲着布料簌簌滑动。 宁如深感觉自己像棵被剥开的竹笋,一点点地露出了底下的嫩芯。 他浑身顿时燥热起来,有点打颤。 清冷低沉的声线问道,“冷?” 宁如深颤着睫,“热。” “……”跟前就不回话了。 小片刻后,李无廷终于将纱幔全部抽走,随手扔到了一边。又大发慈悲地将那敞开的衣襟给人拢好,衣侧掖进腰带。 他掖完看宁如深还任人摆布地坐着,不禁头疼,“你可知道现在在是做什么?” 宁如深,“是,陛下在替臣……” 干嘛来着?他想了想,“抽丝剥茧。” 李无廷,“………” “好了,别说话了。”李无廷转头朝外吩咐,“回府。” · 马车缓缓起步。 轻轻摇晃的车厢中安静了会儿。 宁如深浑身的燥热散了些,终于逐渐回魂,“陛下怎么来了?” 李无廷不轻不重地飘来一眼,“替宁卿送口粮,没想到宁卿在别处吃得香。” 宁如深喉结一动,“什么口粮?” 指节在跟前矮桌上叩了叩,示意那餐盒。 他就扒过去打开,只见里面是精巧香甜的一盒糕点,全是他好的那口。宁如深喉头呼噜呼噜,“臣…臣也没吃什么口粮,都喝酒去了。” 李无廷顿时冷睨,“就你这副身子还不懂节制,是想搞垮自己再躺个十天八天?” 宁如深闻言,单纯直白的面上流露出向往来。 李无廷,“………” 他眉心一抽,不欲同醉鬼纠缠这个话题,“罢了,吃你的糕点去。” 宁如深立马伸爪。 他刚从画桂楼鬼混出来,手上摸过棋牌矢具。 李无廷将那脏爪子一拍,开口,“去擦——”话到一半顿了顿,他手心忽而一痒。 他看了眼宁如深,又看了眼餐盒里的糕点,随即不忘初心地拿了一块起来。李无廷在自己二十余年的君子修养和喂猫之间抉择了几息。 然后开口,“过来。” 修长如玉的手指捏着翡翠般精致的点心。 不管哪边都是赏心悦目。 宁如深这会儿大脑空空,便顺着心意探头过去,就着李无廷的手小口小口吃起来。 李无廷目光垂下。 只见人细长的睫毛耷在眼睑上,柔软白净的脸颊鼓了鼓,吃得沉浸享受。 他受到冷落的心又被煨顺了点。 在那唇瓣快碰到指尖的前一刻,李无廷恪守着最后的君臣之礼,将手收了回去。 … 没过一会儿,马车在宁府门前停下。 两人下了车。 德全将车帘一掀,就看宁如深脸颊绯红,眸光湿润,还一副餍足的模样。身侧的圣上则面色如常,只是指尖似沾了点糕点的残渣。 没来得及细看,又听跟前吩咐,“拿上食盒。” 随即李无廷长臂一伸,将人拎入了府中。 宁如深被一路轻车熟路地拎回主屋,进门后“噗通”扔进床里。 “唔…”他天旋地转地用额头蹭了下床被,撑起身。 闻声赶来的杏兰见状吓了一跳! 她匆匆和李无廷请安后转头去打热水,嘴里还反复叨叨着:大人怎么喝成了这副德性,这副德性……! 宁如深,“……” 目送杏兰蹿走,他目光抬向跟前。 李无廷正负手站在他床前,身形高大背光。 宁如深下意识攥了下腰带,不明所以,“陛下,还不走吗?” 李无廷冷笑,“用完就扔?” “……”宁如深迷迷糊糊地思考,这话怎么听着怪耳熟? 很快,杏兰打了热水回来。 李无廷还站在一旁没走,负手旁观。 一盆热水里飘了张擦脸帕,宁如深先伸手进去洗了洗,又将就湿漉漉的手搓了搓脸。 杏兰大惊,“大人,用帕子啊!” 李无廷,“……” 一顿折腾,宁如深终于将手脸洗净了。 他乱哄哄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点,意识到自己对尊贵的天子好大一通怠慢。 他立马端正了姿态,“陛下。” 李无廷冷冷哼笑了声,“可知罪?” “臣错了。” “就这样?” “……”宁如深想了想,拿出自己以前认错的架势,拽了下跟前那截袖子,“臣错了。” 李无廷,“………” 半晌,他沉下口气,“罢了,这次先记下。下次犯了事,就一起罚。” 宁如深点头如捣蒜。 嗯嗯嗯,下次的事,下次再说。 李无廷看着他这模样,忍了忍罚人的手,转头出去了。 院门外,德全正恭敬等候着。 他看圣上没待一会儿便衣衫整齐地走了出来,不由偷偷觑了眼,随后被叫上: “回宫。” “是,陛下!” 宁府一众下人忙恭送圣驾。 出了宁府回到马车上。 李无廷掀帘便看那团绯红的纱幔还缠在座位上,艳得惹眼。带了点打翻酒盏后沾到的清甜酒香,醉意醺人。 德全试探,“陛下,这?” 李无廷侧开目光坐到一旁,“拿一边去。” 他没说扔,德全便眼珠子一转收拾了起来。 等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回了宫中,德全在下车前将那红纱叠了叠塞进了坐垫后面。 他塞好后挎着拂尘下了车,心中得意。 自觉还挺灵性的。 · 宁如深在李无廷回去后,洗了个澡倒头便睡。 他头昏脑胀地睡到第二天一早。 醒来后,脑中轰然:我又裂开了。 宁如深头疼地撑着床,揉了揉太阳穴:是幻觉吗?没看到老婆婆,看到了活阎王…… 思绪恍惚间,元柳走了进来,“大人!” 宁如深怀揣侥幸,“我昨天是怎么回来的?” 元柳,“回大人,是被陛下逮回来的。” “……” “逮”这个字用得相当生动。 死去的记忆一瞬又在他脑中汹涌,宁如深终于断断续续记起一些场景—— 抽走纱幔的手,似乎并非自己吃进嘴里的口粮,被挡了光的大床,还有那句“下次一起罚”…… 不行…头好痛,脑子要长出来了。 “大人?”元柳凑来一个脑袋,“还上朝吗?” 宁如深吸了口气,“上。” … 今日的早朝倒是温和。 无非上报一些地方琐事,还有就是筹备即将到来的端阳节。 宁如深趁着早朝时间缓了下神。 下朝后他揉了揉新长出来的脑子,抬步去了御书房。 他进门时还有些忐忑,也不知道李无廷会不会追究昨天的事。等他猫猫祟祟地蹭进去,就看李无廷正端坐御案之后,身姿沉稳而挺直。 宁如深出声,“参见陛下。” 御案后的人抬了下眼,“嗯,过来研墨。” 李无廷说完又神色如常地低头处理起手上的折子,仿若无事发生。 宁如深松了口气:看来是翻篇了。 他在一旁研着墨。 期间礼部尚书管范来了一趟,同李无廷细细禀报端阳节设宴和民间活动的筹备: “……一切都按照往年的规格采办。另外就是宫宴,不知淑太妃娘娘和轩王殿下是否参与?” “淑太妃那头朕会派人去请示。” 李无廷顿了下,似有些头疼,“轩王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管范躬身,“微臣明白了。” 待人离开,宁如深若有所思,“轩王殿下要回京?” “嗯。”李无廷默了下问,“他可曾联系过你?” 宁如深想到那肥鸽,遗憾道,“还没炖。” “……” 李无廷从他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中莫名得出了结论,抬手挥散他: “罢了,今日没什么事了,你回吧。” 宁如深应了一声告退,退出御书房前又被叫住:“宁卿。” 他转头,“是?” 李无廷轻轻飘来一眼,询问道,“宁卿下了值,不会又要去哪处载歌载舞?” “……”宁如深吸取教训,“臣躺平回府。” 那手便摆了摆,“下去吧。” · 离了御书房,将要出宫门时,宁如深就看霍勉远远等在宫门口。 见了他,那高大英挺的身形一震,朝他招招手。 宁如深晃过去,“霍将军?” 怎么了,又要过八十大寿? 霍勉上下打量他一眼,试图确认他四肢健全,“你昨天回去,没受罚吧?” 宁如深摇头,“陛下说先记下来,以后数罪并罚。” 霍勉松了口气,“那还成,死缓。” “……” “对了,陛下怎么来了,是有什么急事?” 宁如深跳过他不吉利的庆幸,细细回想,“好像没有。我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自己吃了不少点心。” 霍勉:……? 霍勉默然良久,“我不太理解。” 宁如深点头,“我自己都不。” 有失体统地被李无廷逮回去,吃了顿点心又放回了府,所以只是逮他回去吃点心的? 他理解不能,干脆归结于新脑子还没长全,同霍勉挥挥手离开了。 … 宁如深回府躺平,安分了几天。 五天后就到了轩王回京的日子。 当日,他估摸着没自己什么事,下了朝之后正打算问问内侍还用不用去当值,走到半路就迎面遇上李无廷和李景煜。 隔着十来步距离,李无廷抬眼看来。 宁如深出声,“参见陛下,小殿下。” 李景煜一下跑过来,“宁大人,我们去接二皇兄,你也一路!” “?”宁如深,“臣就不必了…陛下还要亲自去接?” 李无廷冷笑,“朕去看看他有没有带什么不该带的东西。”如果有,直接让人原地返程。 宁如深:??? 他还没问是什么“不该带的”,衣摆就被拉了下。他低头,李景煜扒上来同他讲悄悄话,“是二皇兄让我把你一起叫上的。” 宁如深不解,“为何?” 李景煜,“讲闺中密……呜!” 一只大掌忽然伸来将人拎走。 李无廷朝宁如深瞥来,“景煜这样讲话,你就不抖?” 宁如深,“什么?” 他没来得及反应,李无廷已经拎着扑扑蹬腿的李景煜朝前走去,顺便叫上他: “跟上吧。” 青笭马车早早候在了宫门外。 三人上了车,德全侍奉一侧。 马车轱辘轱辘驶向南城门,宁如深看着车厢中熟悉的陈设,感觉又有些记忆涌上来了: 比如李无廷的手是怎么给他抽出纱幔的。 再比如那只手还纡尊降贵地将他衣襟合上了。 …… 宁如深朝李无廷看了一眼,只见人侧颜冷淡,神色自若。他想了想对方那君子恪礼和爱民如子的性格,又宽心了。 他转头陪李景煜玩起来: “小殿下,不要把糖包一口塞嘴里。” “啊啊啊。”宁大人不能塞吗? “臣当然可以。啊——” 李无廷,“……” 马车驶出了片刻,宁如深和李景煜吃完半盒糖糕,准备擦手。 宁如深正要去给人拿手帕。 李景煜忽然转头,“嗯?这里也有帕子。” 宁如深闻言看去,就看李景煜不知揪住了什么奋力一抽!随即从坐垫缝里抽出长长的一条绯红的纱幔来——熟悉的纱幔艳色灼目。 车厢里瞬间安静了。 李无廷,“………” 宁如深瞳孔一震,刷地朝人看去! 李景煜也转头,“皇兄,这是什么?” 车厢角落里,德全埋着脑袋缩成一团。 李无廷沉寂良久,轻轻对李景煜道,“你二皇兄回来了,辟邪用的。” 30 李景煜像在思考着“辟邪”和他二皇兄的关系。在脑中把两者等同起来之后, 他又举了举手里的纱幔, 宁如深实在顶不住了,“要把这个放好。” 他说着一把将那截纱幔团回坐垫下, 又没忍住转头盯了李无廷一眼: 李无廷脑仁抽痛, 想说什么又碍于李景煜在场,只能先将事态稳住, 沉声道: “景煜,这事别让你二皇兄知道。” 李无廷抿唇, “怕他心里不好受。” 角落里的德全已经快把自己嵌入侧壁里了。 马车停下,李景煜迫不及待地跳下车。 待人一走,宁如深终于幽幽望向李无廷。他从最初的冲击和害臊中缓过劲来, 现在心情很是复杂, “陛下,你……” 德全立马请罪, 啪啪打手,“是奴才的错,随手就收那儿了!欸呀、瞧奴才这双手啊!” 宁如深看着他海豹鼓掌的动作, 怜悯而理解:身为大太监, 天天替陛下背锅。 他眼底的意味过于直白。 李无廷青筋一抽,“宁琛!” 宁如深忙附和, “嗯嗯, 是德全收的。” “……” 沉凝的气氛中,外面传来李景煜的声音:“咦?皇兄和宁大人怎么还没下来?” 接着嘴被捂住:“嘘…别催别催……” 李无廷忍无可忍地起身, “下车!” 德全赶紧跪爬去掀车帘了。 车帘掀开,外面明亮的日光混着郊外清新的空气涌进来。 李无廷站起身,高大的身形挡了大半光线。宁如深望着他平直而笔挺的肩背,又想到坐垫下那截纱幔,莫名像被一团火烧着嫩芯。 烧得他耳朵发热,实在坐立难安。 他在李无廷弯腰将要出马车的那刻,没忍住凑近人身后小声道,“陛、陛下,就算喜欢那样的…也别拿臣用过的……” 一只大掌哐地把住车门框一侧。 李无廷转头,目光幽深,“朕不喜欢。” 宁如深抿唇,“喔。” 两人一高一低地卡在车门边,几步外的轩王眼睛都冒光了:宁大人的耳朵好像有点红,表情也很羞恼…… 嘿嘿,嘿嘿嘿…… 在他偷偷看看的两息间,李无廷已经下了车。清冷锐利的视线截断了他的打探: “回来了。” 李应棠适可而止,“臣参见陛下。” 李无廷上下打量他一番,“端阳也值得你回京,你是去封地涮涮就回来了?江南的地儿是烫脚?” 李应棠深吸一口属于京城的芬芳,“臣热爱这片土地。” 李无廷看破地呵呵了两声。 宁如深等李无廷把人阴阳完,终于逮着机会行礼,“见过轩王殿下。” “喔,宁大人。”李应棠扭头,“我们之间不必讲这些虚礼。” 宁如深:? 他难言:怎么,还真把他当闺蜜? 李无廷听不下去了,“好了,上车。” · 几人一道上了青笭马车。 李景煜坐到了李无廷右侧。李应棠则被按在了“辟邪”的位子上,和李无廷中间隔了个空座。 宁如深瞅了瞅,自觉地填了进去。 马车起步,驶回城中。 李应棠敞开话匣,“一个多月没见,宁大人近来可好?腰可好?” 宁如深摸了下腰侧,“挺好。” 他想了想,用李无廷之前的话术补充,“能载歌载舞,活蹦乱跳。” “……”李无廷扫来一眼。 李应棠遗憾又欣慰,“喔甚好,甚好……” 宁如深,“?” 这是什么双拼的表情? 他被人带着东拉西扯了几句,跟前的轩王忽然话头一止,暗搓搓凑近他耳边就要私语: “对了,上次……” 宁如深心头警觉,下意识护住耳朵往后一侧! 背后顿时抵上一截紧实的胳膊。 官袍那光滑的面料摩挲着帝王玄色的袖袍,他微微蹭动了一下,看向跟前眨眼的李应棠。 李应棠不明,“怎么了?” 头顶似有一道目光落了下来。 宁如深又撤离了点,捏着耳朵有些局促:他要怎么解释他耳朵敏感这件事? 他顿了顿,清清嗓子,“臣的……” 正开口,忽然听李无廷的声音落下,“他得了震耳,别凑那么近。” 李应棠立马“噢噢”地退开了。 宁如深朝李无廷抬眼一觑:嗯? 李无廷垂眼对上他的目光,唇角轻扯了下,仿佛在说: 忽悠朕的那套,还想拿来用几次。 宁如深,“……” 他又磨磨蹭蹭地转了回去。 李无廷见状没再说话,只是往那只死里逃生的耳朵上瞥了一眼,接着别开目光,低头看向跟前探头围观的李景煜。 想到出发前李景煜扒着人耳朵说话的情形。 他指尖在膝头微蜷了下: 所以小孩可以,男人不行。 … 没过多久,马车回到了宫中。 李应棠下车请辞,“臣先去同母妃请安。”说完顺手抓走了探头探脑的李景煜。 两人的身影在长道上走远。 宁如深抓着车框也准备下车。离身前却看李无廷朝他投来一眼,随后抿唇: “德全。” 德全轱辘滚来,“奴才在!” “一会儿把那…处理掉。” “是,奴才遵旨!” 李无廷说完转向他,“行了吗。” 宁如深看得一愣一愣的。 他新长的脑子不记事,被轩王一打岔本来都要忘了,没想到李无廷还专程处理给他看。 他背后莫名发热,“嗯,是……” 李无廷便说,“回吧。” 宁如深离了宫门,回到自家马车上。 他后知后觉又回了点味过来:他还没完全习惯尊卑这套,刚刚没觉得有什么。现在想想,他是不是对李无廷放肆了点儿? 但李无廷也没有怪罪他,还迁就地问了他句“行了吗”,大概也是为了自证清白吧。 宁如深思来想去,觉得李无廷可能确实不知情。 想想也是—— 像李无廷这样清正端方的君子,很难想象他沾染了情和欲的样子。 · 轩王回京两天后就是端阳节。 除了民间筹备的各项活动,宫中也要设晚宴邀请五品以上的朝臣。 当日,宁如深收拾了一番入宫。 天色正晚,宫中已是灯火辉煌。 红柱金瓦被映得通明一片,宴会场外的清池波光明净,光影款款地笼在砖墙上。 最前方的主桌是给天家准备的。 宁如深在臣子的席位间落座,没过多久就看耿砚狗狗祟祟地寻过来,往自己身旁一坐。 他扭头,“你又来暗杀我了?” 耿砚瞥他一眼,“咱们坐一块儿方便唠嗑。” 宁如深,“聊……” 耿砚瞬间凌厉,“敢说那两个字我就拿瓦片拍死你!!!” 宁如深轻叹,“你好敏感。” 他还什么都没说呢。 两人说话间,圣驾便到了前方。 李无廷一身矜贵威严的天子服,在众宫人的簇拥下走来。一旁还跟着轩王、景王,以及轩王的生母淑太妃。 一行人在主桌落了座。 宁如深远远望了一眼。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淑太妃,只觉对方端庄姣好,雍容淡然。 而李无廷对她的态度也多有敬重。 耿砚暗自凑过来,“你在看什么?” 宁如深,“相亲相爱一家人。” “……” 耿砚哽了下,又说,“那是当然。娴太妃生前同淑太妃交情甚笃,娴太妃薨后,陛下和景王殿下便寄养在淑太妃膝下。淑太妃也算是陛下的半个母亲了。” 宁如深若有所思: 那她知道自己儿子的脸是她好姐妹用指甲盖儿戳的吗? 耿砚,“你在想什么?” 宁如深,“没什么,一些皇室秘辛。” 耿砚,“????” 他还想再问,就看一名小内侍小步走来,端了盏酒壶停在了宁如深跟前:“宁大人。” 耿砚一瞬惊悚:让你乱说皇室秘辛! 宁如深的筷子也滞了下,“公公?” 鸩酒来得这么实时? 小内侍恭敬,“这是未发酵的果饮,宁大人请用。”他说完便行礼退了下去。 “……” 待人走后,宁如深和耿砚面面相觑。 宫中能让内侍送果饮的,也只有李无廷。 宁如深润了润唇:怎么回事,是怕他喝醉了跑去场中和舞伶共舞? 耿砚看得目瞪口呆,“这算什么?” 宁如深解释,“先前我喝了酒,在御前…”他筹备了一下措辞,“群魔乱舞。” 耿砚也不知道他一个人是如何做到群魔乱舞,敬畏了一番,又遗憾道,“可惜,本来想趁你喝醉摆布一下你。” “……?” 宁如深娴熟地在他脚上踩了个刹车。 耿砚,“嗷!” 酒过三巡,上方淑太妃离席。 大概是有什么话要说,李无廷也随她一道起身离开了。 两人一走,只剩下李应棠和李景煜。 宁如深远远看见李应棠拉过李景煜一阵嘀嘀咕咕,随后那目光越发灼亮。 亮得他莫名有些心慌。 他赶紧喝口果汁压了压: ……果然是被什么附体了吧。 席间八珍玉食、觥筹交错。 宁如深沉浸地干了会儿饭,再抬头时主桌上已经没人了。 天家离场,四下随意了许多。 宁如深吃饱喝足,也起身溜达出去了。 宴会场边是上次他“咕嘟”过的湖塘,环境清凉静谧。这次没喝酒,他安安心心地遛了过去。 走出一截,远远便看到一群宫人。 宁如深望了望,只见湖边的凉亭里伏着一个轩王——对方不知道在干什么,把宫人都支到亭外去了,一个人奋笔疾书,写得如痴如醉。 跟在作法似的。 他眨了眨眼,几步踱了过去。 凉亭中,李应棠正在激情创作。 他在吃饭时哄着李景煜打听到了零星几句“红纱幔”、“半月不起”……这会儿酒足饭饱,文思泉涌,简直下笔如有神助! 正写到兴头上,忽然听亭外一声: “轩王殿下?” 李应棠手下一顿,转头就看见了宁如深,“……” 啊糟糕,宁郎来了。 宁如深目光往那叠稿纸上落去,“殿下在干嘛呢。” 李应棠,“……一些文学创作。” 莫非这就是传闻中的那沓纸? 宁如深感兴趣地凑来,“让臣康康呢?” 李应棠花五秒钟理解了一下“康”的意思。 他在那儿消化新词汇,宁如深已经把脑袋探了过来。下一刻,就看李应棠陡然回过神,抓起纸页塞进了自己外衫底下! 宁如深抬眼:? 李应棠,“还是算了,你……” 他说到一半,忽而瞅着人的神色,琢磨了两息道,“陛下,还没给你康过?” 宁如深摇了摇头。 “喔?对你这么藏着掖着……” 在周围一片黑蒙蒙的夜色中。 李应棠思忖片刻,突然像个麦片的一样掀了掀外衫,露出下方纸页的一角,神神秘秘道: “你真的要康康?” 31 宁如深敏锐地觉出一丝危险, 但又按捺不住好奇。 李应棠就窸窸窣窣地把那叠纸拿出来了。 一叠纸递在跟前,宁如深还有些迟疑, 总觉得是要打开什么潘多拉的魔盒。 就在这时,李应棠目光一抬, 面上忽然浮出几分焦急,甚至用上了饥饿营销: 却看刚着墨的纸页因被轩王抓去塞在外衫> 『……丝缠幔绕,那只手带起一阵(糊墨)(皱巴巴)车厢晃动, 他眼泪滑下, 乞求着:饶了我罢……』 他手一抖,耳朵轰的红了—— 居然是小煌文!轩王还真是麦片的! 宁如深心神大震, 继续往下看去。 刚看到个什么“君”, 突然听身后传来一阵动静。下一刻,风声呼过耳侧——夹杂宫人们请安的惊呼,“陛下!” 一只大掌从背后将他眼睛倏地蒙住。 “唔!”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宁如深惊得心脏一跳, 后背贴上了熟悉的胸口, 随后听头顶落下声沉冷的愠怒,“李应棠!” “……” 手中的纸不知道被谁抽走了, 宁如深心跳砰砰, “陛、陛下。” 怎么回事,他好像被扫煌的啊。 在他出声后, 身后那起伏的胸膛好像缓和了一点下来。 李无廷低眼看去。 沉沉的夜色中,一点宫灯的暖光斜投进亭间,眼皮底下的那只耳朵红得如朱砂晕染,一点红痣更显艳色。 李无廷把手掌松开。 又冷冷铡向李应棠,“你好大的胆子。” 宁如深恢复了视线,就看对面的李应棠面上强作镇定,一只手还在偷偷藏纸。 “臣犯什么事了吗?” 李无廷沉默了一下,“惑乱御前。” 宁如深,“……” 亭中的气压越发低沉,李应棠眼见形势不对,赶在李无廷开口前拔腿就溜,“欸,臣想起还要去陪母妃,臣先告退!” 说完飞速消失在夜色中。 李应棠一走,亭中便只剩宁如深和李无廷两人。 宁如深看小煌文被上司抓了个现行,还是有一丝尴尬。但他觑了觑李无廷的神色,好像比自己还不自然。 他恍然又想起:喔,李无廷也是看过的…… 那他们现在是煌文书友了。 空气有些寂静。 宁如深轻轻出声试图缓和,“陛下,其实这没什么……” 话刚开口,李无廷就看过来,眸色深沉,“你觉得没什么?” 宁如深点头,“嗯,很正常。” 李无廷,“很正常?” “……”怎么了? 十二禁都聊过,这点风浪算什么? 两人对视了片刻。 李无廷垂眼像是忖了忖,忽然问,“你都看到些什么了?” 宁如深惊了一瞬:这也能说? 他含糊,“就,这样,那样,内样。” 李无廷无言,干脆问,“主角名字,可看见了。” “…有个什么君。” “只是这样?” 宁如深探头求教,“还有哪样?” 李无廷端详他片刻,似松了口气,随后将他凑来的脑袋按回去,“没有哪样。朕不是让你少和轩王说话,免得脑子里被塞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宁如深宽慰,“陛下放心,臣脑子里依旧是空荡荡的。” “……” 失语片刻,李无廷唇线又牵了下,“罢了。空点也好,明日随朕去进货。” “?”宁如深:什么??? · 第二天傍晚。 宁如深便应召随驾,同李无廷到了城中一处繁华热闹的夜市中。 此刻正值人声最为鼎沸时。 街市上张灯结彩,舞狮游龙。沿街的摊贩呼喝叫卖,来往行人新衣配艾,一片笑闹交谈。 随行的还有德全和几名便装锦衣卫。 李无廷着了身天青色银边刻丝常服,在涌动的人潮中,依旧显得清俊出尘。 宁如深走在一侧,被煌然的灯火和那他身锦服晃花了眼。出神的一瞬,他和擦身的路人撞了下肩,噗通往李无廷身侧怼了一下。 李无廷转头,“……” 宁如深不好意思,“臣失控了。” 李无廷微吸一口气,克制地略过他的用词,目光扫去,“眼神都是飘的,没休息好?” 宁如深恍惚,“嗯。” 不说还好,一说他又想起来。 他昨晚睡得不沉,梦里全是丝缠幔绕,车厢晃动。隐约还闪过一条熟悉的绯红纱幔,不知怎么勾缠的,只记得那纱幔绷直颤动,一端牢牢束在了马车的舆架间…… 等他一觉醒来,就出了一身热汗。 现在都有点没缓过劲来。 轩王那堆东西,真是好大的后劲儿。 宁如深正出着神,忽听李无廷开口,“德全。” 旁边的摊铺上有处卖冰糖葫芦的,挂着晶莹的糖衣红艳艳一串。德全灵性地应了声,转头买了一串递来,“宁大人。” 宁如深:? 李无廷,“清醒下脑子,免得把朕怼进小摊。” “……”宁如深接过冰糖葫芦,“谢陛下恩典。” 甜中带酸的山楂刺激着味蕾。 宁如深瞬间清醒了大半。 他含着大颗红艳的冰糖葫芦朝李无廷望去,眸光肉眼可见地亮了好几度,“臣现在清醒了。” 李无廷瞥去,哼笑了一声。 开了冰糖葫芦的口子,接下来宁如深便逛吃了一路。大概是想着难得的节日,李无廷也没出声阻止。 等他吃得心满意足了,夜市也逛完大半。 几人停在距离淮明河不远的一条街道边,看着千帆竞过河畔,百姓呼喝围观。 宁如深揣着袖子看了会儿。 他发觉李无廷好像经常到宫外来,和他之前在电视剧里看过的皇帝都不一样。 他觑了眼身侧的李无廷,“陛下是不是平时憋得慌?想与民同乐一番?” “……”憋得慌。 李无廷跳过他的前半句,放眼落向跟前这片繁华和乐的街市,“民之乐,乃朕之乐。若日日居高位,坐深宫,怎能乐民之乐,苦民之苦。” 宁如深望向他,心头震动了一下。 李无廷转头看来,“怎么,朕说得不对?” “不…陛下所言极是。” 目光相对,宁如深眼底映着周围暖黄的点点灯火,眸光微动,像是有千言万语在其中。 李无廷睫毛垂了下,放轻了声线,“宁卿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但说无妨。 宁如深便转头四望,将那千言万语释放了出来,“陛下一心为民,这些花费怎么能让小小的国库独自承受?依臣之见,应该从各大世家之中进行招商——” 他说着指指点点,“像那几艘龙舟、河岸边的花灯、十里长街的灯笼,都由世家出资筹备。作为回报,我们…陛下可以授予他们冠名权,并在角落里注明:感谢某某世家赞助摆摊……” 大概是没想到他眼底的千言万语是真的能转化为实质上的千言万语。 李无廷整个人都震了震。 全程愣是没能插.进一句话来。 宁如深酣畅淋漓地讲了一大通,中途还要了碗冰粉润喉。等他绘制完这幅绚烂的蓝图,就看跟前的李无廷和一众锦衣卫都沉默了。 前者看不出什么表情。 后者看他的眼神则带了几分敬畏,仿佛在感叹:可真能宰。 宁如深,“……” 他垂着眼睫轻轻找补,“这是在给他们美名远扬的机会,臣…不,陛下可真是个大善人。” 李无廷,“……” 默然半晌,他低头左右打量着宁如深的脑袋。 宁如深下意识摸下头顶,“怎么了陛下?臣的头是秃了吗?” “并未。”李无廷意有所指,“一片漆黑。” 宁如深:。 · 夜市逛得差不多了,他们准备离开。 一行人顺着淮明河畔一路往夜市外走。走出一截,又听李无廷道,“宁卿所言甚好,开支节流,惠及百姓。这件事就交给宁卿来负责。” 宁如深:? 他瞅向李无廷,微张大嘴,“陛下,这不是该礼部或是户部负责吗?” “他们在这方面不如宁卿。” 李无廷轻描淡写,随后朝他看来一眼,“宁卿好像有一种,以…毒攻毒的天赋。” 宁如深微微眯眼:错觉吗? 刚刚的口型好像是“以恶治恶”…… 说话间已经出了夜市,周围人潮逐渐稀疏下来。李无廷心情看着不错,嘴角噙了抹若有似无的轻笑, “此事节后再议。走吧,先回府。” 宁如深注意力很快被牵走:走吧? 听这意思,李无廷是要送他回去? 他面上受宠若惊,摆手道,“这怎么好意思!臣自己走回去就行。” 李无廷脚步未停,“朕怕宁卿像上次一样,当街被撞了。” 宁如深脸颊微红,目光动容。 李无廷,“又有人要被讹。” 宁如深,“………” 果然是苦民之苦。 宁府距离这里并不远,一行人步行过去。 从这个方向回府,可以穿过一条小巷。小巷绕过宁府主院的背后,清静人少。 宁如深和李无廷走进巷中,刚转过一道弯,就看前方不远处的主院院墙外,有两道身影正在乌麻麻的夜色里爬墙。 两人同时停了下来。 前方,李应棠正踩着耿砚的肩往上攀爬。院墙下传来一番旁若无人的对话: “你说你经常在这儿遇到陛下,是真的吗?” “十有八.九吧。王爷,您爬上去了吗?” “差一点了,院子里好黑啊。” 宁如深,“……” 李无廷,“……” 良久,宁如深轻轻,“陛下,臣是看到变态了吗?” 32 李无廷实在看不过眼, 一道冷呵,“成何体统!” 墙头的两人顿时吓了一跳,噗通摔成了叠叠乐:“哎哟!” 李无廷沉着脸走过去, 宁如深也一言难尽地跟上前。 近了, 德全手里的提灯映亮了这方院墙。 叠在地上的李应棠和耿砚抬头,同时一震:“陛, 陛下?” 李应棠已经从最初的惊吓中回过神,目光在李无廷和宁如深之间游移了一转, 越发闪烁明亮, “陆伍。”李无廷沉声打断。 很快,一名锦衣卫便从后面走出来, 将尊贵的轩王一把拎起—— 轩王, “哎呀!” 宁如深赞叹:不愧是你,一莽到底。 李无廷低眼看向被制裁的轩王, “跑来这里做什么?宁府是没有大门了?” 李应棠, “……路过。看到耿侍郎在这儿爬墙,臣还以为大家都是这么走的。” 耿砚震惊转头,仿佛深受背刺! 那沉冷的目光便又往耿砚身上落了落。正当后者顶着天威直冒冷汗时, 忽听李无廷轻描淡写, “那是他的爱好。” 耿砚:??? 宁如深,“……” 他心虚地别开了头:猫猫什么都不知道。 眼看轩王被锦衣卫拎到了一边, 李无廷似乎也准备去料理他“不幸的家门”, 宁如深便贴心而自觉地出声: “陛下,剩下这截路臣就自己回了。” 李无廷似冷笑了下, “喔,宁卿是找到了接班……”话到一半,被拎起的轩王将头探了过来。 他话又顿住,“罢了,你回吧。” 宁如深,“?” 李无廷面上已经恢复了淡然的神色,目光朝他扫来,“还探头探脑的做什么?” 宁如深,“臣目送陛下离开。” “……” 一只大掌伸过来,将他脑袋按了回去。 粗糙的掌心抵开额头。 几缕额发落下来扫过他的眉眼,宁如深眼睛一闭,肩头痒得颤了颤,“唔。” 跟前落下一声,“不必送这么远。” 掌心一触即分,他睁眼只见李无廷已经收回了手,视线往旁边耿砚身上瞥了一瞬,随后带着轩王离开了。 一行人远远离去,巷中只余两人。 宁如深感叹地看向耿砚,“何必呢。” 早说过别再爬他墙头了。 耿砚顿时气得嘴唇直抖,“我本来没打算爬墙!是走到这儿看见轩王在爬,才好心好意上去搭把手!” “……” 好心好意。 宁如深由衷,“不枉你有这份福报。” 耿砚:。 他自觉失言,跳过这个不占理的话题,“噫,你还跟陛下逛夜市。” 什么叫他和陛下逛夜市? 宁如深蹙眉,“我们是有正事,视察民情,改进市场。” “但你身上明明有股…”耿犬凑近嗅嗅:冰粉,山楂,桂花糕。他说,“香甜的味道。” 宁如深退后一步,目光复杂,“你真的是变态吧。” 耿砚,“……” · 端阳休沐一共三日。 然而隔天,宁如深又被传召入宫。 这次去的不再是御书房,而是文华殿。 他随着内侍进了殿里,就看大殿中央摆了张宽大的木桌,李无廷正坐在主位上。 轩王也趴在一旁,整个人蔫嗒嗒的。 像是失去了灵魂。 宁如深请了个安,没忍住侧目,“殿下这是怎么了?” 被抽板子、夹脚趾、用酷刑了? 李无廷瞥了眼,“明天要回江南了。” 宁如深,“……”那合理了。 他在李无廷一侧落了座,“陛下召臣来有什么事吗?” 对方指尖在桌面点了点,“江南世家众多,把你那套诓…招商的理论同轩王说一说,好让他回了江南去料理这些世族——” “免得成天找不到事做。” 轩王,“……” 原来是一起定个小目标。 宁如深立马兴致勃勃地将袖子一抹,施展拳脚,“王爷,你可知道什么叫招商、投标、竞标……” 轩王,“?” 随着他话头展开。 李应棠从最初的蔫嗒嗒,逐渐支棱起来,收敛了神色,“那若是投…投标的世家众多,岂不是多多益善,全引进来才好?” 宁如深不赞同,“这么好的机会,哪是人人都能有的?” 李无廷看了他一眼,“……” 宁如深,“当然要靠自己的努力争取。” 他掰着指头,“从竞价、品质到策划,通通卷起来啊。” 轩王听得一愣一愣的,“喔喔。” 虽然不太明白那个“卷”的意思,但他已经有种紧迫和窒息感了。 宁如深说了一通,口干舌燥。 他转头往手边找了找。正打算喝点茶解渴,忽然听李无廷叫了声: “德全。” 德全会意地下去,很快端了碗冰粉上来,“宁大人。” 呀,这怎么好…… 宁如深矜持地捧过碗,美滋滋地一嘬。 对面李应棠看了看他手里的冰粉,又看了看自己手边的清茶,“臣……” 李无廷冷淡,“你是费口舌了吗?要什么冰粉。” 李应棠:。 他盯向宁如深手里的冰粉,目光馋涎一动。?宁如深从碗沿后对上那眼神,一瞬警觉地加快了嗦冰粉的速度:咕噜咕噜…… 他把碗抽得太快,冰粉的糖汁一下沿着唇角溢了出来。 李无廷目光扫去,只见一滴糖汁划过那下颌线,瞬间滚落到了白皙纤长的颈侧,眼看便要没入绯红的衣襟中。 他唇一动,又下意识停住。 上次在马车中喂猫的手痒莫名泛了上来。只是转念间,李无廷便拿了手帕,隔着帕子截住那滑落的糖汁,往上一抹—— 宁如深刚打算放下碗去擦糖汁。 一道光滑柔软的触感猝不及防贴着他颈侧摩挲而过。 “唔…!”他整个人一抖,剩下的小半碗冰粉就洒了出来。 混着冰渣、葡萄干的糖汁全洒在了衣襟上,洇湿了一片深红,还有一些亮晶晶地沾湿了脖颈,冰得宁如深喉结上下一动。 他举着碗愣愣地看向李无廷,“……陛下?” 拿帕子的手在半空顿了顿。 随即李无廷收回手,恍若无事地开口,“怎么把冰粉撒了?” 宁如深听得唇一抖:……你说呢? 两人在这头对望着,对面的轩王又在暗中观察,眸光闪烁: 啊,这撒的……这撒的都是糖啊! “……” 宁如深没注意到对面的闪光灯,他低头看向撒了一衣襟的糖汁,“陛下,臣想——” “知道了。”李无廷转头召来一名内侍,吩咐道,“带人下去换身衣裳。” 宁如深把那句“再来一碗”咽了下去。 “是,陛下。” · 文华殿一侧就是偏殿。 宁如深跟着小内侍走进去,殿内置了张矮榻,熏炉里飘出袅袅细烟,弥漫着一阵说不出的幽香。 内侍将替换的衣服拿了过来。 宁如深婉拒了他的服侍,“你在外面等着吧,我换好了自己会出来。” 小内侍便行了一礼下去了。 殿门关上,里面的光线昏暗了几分,幽香更为浓郁。 宁如深嗅嗅:还怪好闻的。 他褪下了官袍和里衣,先拿湿帕擦了擦胸口沾到的糖汁,肩头脖颈刚来回擦了两遍,忽然有点头晕想吐。 宁如深按了按胸口: 怎么回事,香水有毒? 不应当。这是供李无廷歇脚的偏殿,点的香应该不会有什么差错。 估计是冰粉喝得太快,凉到胃了。 宁如深想了想,加快了擦身的速度。 这期间眩晕感还在一阵阵袭来。 刚擦完身,他就闷得一把撑在了矮榻上!想开口叫人又碍于未着衣衫,只能先将里衣匆忙穿上,草草拢上外衫。 等披好衣裳,宁如深已经晕得软倒在榻边,面色苍白,低低叫了声: “来人……” 细微的声响没有惊动殿外守着的内侍。 他纤瘦的手指在榻垫上无力地挠了下:救救。 “嗯…”宁如深额头抵在榻沿,难受地低呻着湿了睫毛,绯红外衫从肩头滑落堆在了身侧。 …… 另一头,文华殿内。 李无廷问,“他刚刚说的那些,你都理解了?” 李应棠忙不迭,“理解了理解了,不知为何,宁大人的每句话臣都能理解得很深刻。” “……” 李无廷冷笑,“呵。”深刻过度了。 李应棠厚颜无耻地搓手手。 他又往偏殿的方向望了会儿,翘首以盼,“宁大人还没换好?” 话落,李无廷眼睫微垂。 他想起躲在人主屋屏风后的那次:穿个衣裳,也还挺利索。 默了默,李无廷起身往偏殿走去。 李应棠:噢噢噢??? … 偏殿就在文华殿背后。 李无廷几步走过去,却看派去的小内侍正恭恭敬敬地立在门口,殿门紧闭着。 “怎么回事?” 小内侍忙躬身,“陛下,宁大人说不必伺候,叫奴才来外面等着,他自会出来。” 李无廷皱了皱眉,走近门前叫了声,“宁卿。” 殿内片刻没有回应。 李无廷正打算抬手叩门,忽听里面隐隐传来一阵细小的如猫一般的呻唤,“嗯……” 他手指一动,哐的便推开殿门! 走进殿中,迎面一股淡淡的幽香。侧柱边的幔帐被门风带起,李无廷一绕过去,趴到在榻边的背影便蓦地撞入眼中—— 宁如深一手无力地攀在榻垫上。 乌丝倾了一背,雪色里衣挂在肩头,绯衫早就滑落下来,堆叠在腰侧。 侧来的半张脸面色涔白,睫羽轻颤着。 李无廷一口气微滞。 随后似想到了什么,他几步走去将旁边的熏香一把盖灭,另一只手将榻边瘫软的人捞起,沉声传道:“来人!” 33 宁如深滑落的里衣已被拢好, 遮住了那片霜白,绯色的外衫也被严严实实地拉上了。 李无廷将人拦腰捞起,放到了跟前的矮榻上, “开窗,宣太医。” 宁如深被放到榻上, 似惊动了一下。他难受地呻唤了一声伸手抓去,正抓在了李无廷的腰带上。 他看着那不堪一折的手指,掰了两下没掰开, 只好侧身坐在榻上, 任人绵软无力地靠着他。 还有闻讯而来的李应棠:“宁大人这是怎么——” 李无廷扫向他,蹙眉,“小声点。” “陛下。”太医上前两步,看见宁如深几乎是整个人靠入帝王怀中, 立马自觉接手, “还是让微臣来……” “无碍。”李无廷淡淡,“就这样诊。” 片刻, 他诊过脉道, “容微臣略施一针。” 宁如深意识迷迷糊糊,陷入昏沉。 他感觉自己好像趴在了舒服的窝里,没忍住拿脑袋蹭了蹭。 正蹭着, 下方似微微一震。 紧接着他被牢牢锢住, “施针。” 下一刻,手上传来一阵刺痛!宁如深猛地哆嗦了下, “嗯…” 意识被拉了点回来, 身边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头顶落下的声音稳重沉冷,“如何?” 另一道声音小心翼翼, “宁大人……服药。百迭香…相冲,毒素轻微致眩。但大人更为敏感,所以……” “更为敏感?” “是…并非体质问题……或许是心理影响。” 一段云里雾里的对话结束。 太医又说要施针。李无廷默了下,随后抬眼,“德全留下,其余人都出去。” “——还有你,皇兄。” 李应棠,“……” 殿中的人哗啦一下散了。 宁如深感觉一阵冷风灌进来,接着身上的衣服被一只手剥落,他冷得颤了颤,下意识细吟了一声往跟前的热源里拱,“嗯…” 发丝散下来,缠上一截紧实的小臂。 那只手又按住了他,“乱扭什么,想被扎错针?” 宁如深喉头呜咽了一声。 细细密密的刺痛感很快传来。 随着银针落下,他身上逐渐一阵热一阵冷。他一会儿扭头想要躲开跟前的热源,一会儿又凑着脸往上贴贴蹭蹭。 然后被一把钳住了后颈。 粗粝的指腹抵着他颈侧细肉压了压。 “唔……”宁如深一颤,终于消停。 · 侧殿中,宁如深消停了。 太医却直冒汗,一眼不敢乱瞥。 矮榻前,帝王向来整齐的龙袍已经被蹭乱,原本紧束的腰带也被拽松。 而怀里的人却毫无意识,散乱的乌丝铺了帝王一膝头。修长的后颈被那只有力的大掌完全裹住,往下是一片雪白颤动的肩背。 绯色的外衫尽褪至腰下,袖摆缠缚着臂弯,堆叠在那片明黄的膝头。 太医冒着汗施完针,低头跪禀,“陛下,要等两刻钟左右才能拔针。” “朕知道了。” 李无廷别开目光,灼热的手掌隔着衣料,一动不动地锢在人腰侧。 …… 待宁如深自眩晕中睁眼,就发觉自己已被平放在矮榻上。 入目是李无廷那张清冷俊美的脸。 鼻尖似萦绕着残留的幽香,他神志不清地开口,“陛下,臣是要变成蝴蝶飞走了吗?” “……在说什么胡话。” “可臣感觉轻飘飘的。” 李无廷转头吩咐,“再给他扎两针。” 宁如深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哎呀,臣好像又飘回来了。” 李无廷轻轻哼笑了一声,“呵。” 见他醒来,太医便退了出去。 宁如深撑起身,发现衣服被整齐地穿好。他摸了摸衣襟:估计是自己晕倒时哪个小内侍替他穿的。 拢得还挺紧的。 跟前忽而传来一声,“怎么?” “没…”宁如深回过神,探寻道,“陛下,臣是怎么了?” 李无廷,“你调理身体的药里,有一味和炉中香料药性相冲。” 宁如深张了张嘴。 片刻,他假装懊恼,“诶!臣就说那药不该喝。” 李无廷对上他眼底流淌而出的暗喜,娴熟地合上他的下巴,“是不该喝,所以朕让太医给你开了新的。” 宁如深唇一抖:…… 随即眼泪都溢了点出来,“您可真是太好了。” 李无廷欣然接受,“呵…” 这会儿宁如深脸色还有些苍白,一副泪眼婆娑的模样,眼角透着抹病态的烧红。 看着莫名怪可怜的。 李无廷视线落了两秒,“行了,睡会儿。” 他说完转身离开殿中。 … 出了殿门,李无廷淡淡,“那种香,以后宫中都不再用。” 德全领会低头,“是,陛下。” 李应棠还揣着手候在门外,“宁大人如何了?臣可以进去看看了吗?不会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吧?” 李无廷瞥去,“有什么是你觉得不该看见的?” 李应棠立马溜走,“没有没有。” 殿中,宁如深正靠在榻上失神。 他心神悲恸:那太医的小针给他扎得那么狠,开的药难道还能是甜的? 正自叹自怜,就看轩王一溜烟儿晃进来,“宁大人,感觉如何?” 宁如深虚弱,“感觉身体被掏空。” “唉呀!”李应棠顿感痛心,“你可要好好调理,不然这身子哪受得住那般——” 宁如深抽回神,“那般什么?” 李应棠,“……日夜操劳呢。” 宁如深宽慰,“那殿下多虑了。” 他什么时候操劳过。 李应棠,“……” 两人相顾两秒,默契地岔开话题。 宁如深,“说起来太医医术果然高明,竟然能从熏香中查出臣中毒的诱因。” “喔,这个。”李应棠回想,“本王跟着太医一道进来的时候香炉就已经灭了,应该是陛下灭的。” 宁如深:? “陛下怎么知道是香的问题?” 李应棠微敛了神色,无奈低笑,“你以为陛下是如何从皇位之争走到现在的…所有可能潜在的危险,他比任何人都能敏锐察觉。” 宁如深心头一震,忽然想起景煜说的: 以前,皇兄处境不好。要护着我,二皇兄,还有淑太妃娘娘,还要防着身边的人。 他怔然地嗯了两声。 嗯完,一股晕吐感又涌了上来。宁如深往榻边一趴,“er——” 李应棠,“……” 他适时退场,“算了,你歇着。” 临走前,他忽然又顿了顿,扭头对宁如深道,“啊对了,从宁大人被寻见到醒来,一直都是陛下在照顾。” “不曾假他人之手。” · ……是陛下?宁如深还打算细想,却实在抵不住晕乎乎的脑子。 待轩王一出殿门,他便倒头睡去。 睡了约摸半个时辰。 宁如深醒来后揉了揉脑袋,准备去和李无廷请辞。 一出殿门,却见殿外候着小榕子。 小榕子笑道,“宁大人,陛下在和轩王殿下谈事,说等大人醒了不必请辞,奴才直接送大人出宫。” 宁如深道了声谢,跟着人离开了。 … 回到府上,太医院开的药已经送了过来,大包小包堆了一院子。 宁如深进门的脚步都微微一滞。 元柳大惊,“大人,您这是去哪里走了一遭!” 杏兰也絮絮叨叨,“哎呀这么多药,都够把大人放进去泡一泡了。” 宁如深:…… 怎么,他是奥利奥? 他分别回道,“宫里。没必要。” 两人还在一脸担忧地问这问那。静立在一边的墙头草拾一已经开始察言观色,微微摆动。 宁如深挥手打发,“没事,我去睡一觉。” 进了屋中,将门一关。 他站在床边准备褪下外衣。 指尖刚搭上衣襟,宁如深陡然想起轩王在离开前说的那番话:一直是陛下在照顾,不曾假他人之手。 “……” 光线昏暗的床前,他后知后觉。 那他当时衣衫不整地倒在榻边,难不成是李无廷帮他穿的衣服? 念头闪过,宁如深背后莫名一热。 他窸窸窣窣地解开外衫,又揣摩:不过以李无廷的秉性,应该也不会任他像个破布娃娃一样挂在榻上,替他随手穿穿也是合理的。 衣裳褪下,宁如深往春凳上一搭。 做工精细的新衣落入眼底。 他顿了顿,忽然又想起自己把官袍落在了宫里。 还好府里有换的。 至于宫里那身,德全应该会处理掉吧。 · 休整了一夜。 翌日早晨,宁如深被挖起来上朝。 他本来也不是身患重病。 大承的病假制度相对严苛,还很少有像他这样在早朝上时隐时现的。 宁如深自我宽慰:谁让他宛如星辰呢。 … 等上了朝,果然没见到轩王的身影。 想必人已经在回江南的路上了。 宁如深感叹:到底是没能留到轩王最爱的午时三刻。 不过他的感叹没能持续多长时间。朝堂之上,有关世族招商的新规雷厉风行地颁布下来了—— 李无廷端坐上方,神色自若地开始了一通融会了帝王之术的洗脑、画饼、分蛋糕…… 把一群朝臣唬得一愣一愣。 宁如深目光清澈。 这跟他可没关系,他一向是雪白雪白的。 他兀自在队列里放空走神。 不知过了多久,殿中蓦然一静后,突然听德全细细的声音宣到他的名字: “……特封宁琛为督典市,负责招商一事。官从三品,挂职礼部。钦此——” 话落,殿中一片哗然! 未及弱冠,官从三品…… 宁如深一震,倏地看向李无廷:捧杀我!!! 两人视线隔着半个朝堂交汇,李无廷望向他的目光似在说:还愣着做什么? “……” 他硬着头皮,“臣,谢恩。” 周围投来的目光有疑惑、有惊叹、有不忿,议论交谈声不断……这其中唯有一道目光格格不入。 宁如深抬眼对上管范的目光。 管范冲他温馨看来:欸嘿,家人。 宁如深:…… 终究是让人筹谋得逞。 … 督典市是李无廷专门创设的招商职位,挂在负责宣传的礼部 各大世家的利益还需要平衡。 下了早朝,李无廷便召集六部开会。 宁如深不用去御书房当值,便速速溜回了府。 回到宁府,他揣着袖子进了主院。 刚走到院中,头顶忽然飞过两片阴影,紧接着跟前“哗啦”两声—— 两只大肥鸽扑腾着落上石桌。 宁如深压了压惊,“……” 数量怎么还变多了? 他按照上次的经验,从鸽子的绒毛里翻出一管细筒,倒出卷纸打开一看。 只见上面风尘仆仆地写着: 『宁大人,展信佳。 自别以后,一切安好?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本王正在漫长的官道上颠(笔画抖动)簸。哎哟…… 经上次一信之后,本王便知晓了陛下的秉性,以及宁大人口腹上的诉求,这次特意飞来两只肥鸽。 恳请保留一只用于传信,另一只可用来炖汤喝。 盼望回复。应棠』 宁如深,“………” 他收了信,看向跟前两只肥鸽。 两只鸽子正抬着头望来,眼神无辜而清澈:咕咕咕? 宁如深陷入了考量与沉默。 34 宁如深端详片刻, 又上手薅了薅,咽着喉头难以割舍。 他怀抱着两只丝毫不知水深火热的肥鸽, 边薅毛边思索:轩王只说要给他回信,但也没说多久回。 不如他先给两只鸽子配个种, 孵点蛋,再生下一群小鸽鸽…… 宁如深越想越可行, 叫来趴墙头的拾一,“啪嗒, 帮我把鸽子放笼子里一下。” 拾一身手敏捷地落过来, “今天有两只?” 宁如深,“疯狂星期四。”折扣来的。 当日下午, 新搭的鸽笼就安置在了主院一角。 宁如深想着以后的全鸽宴, 锦衣玉食地给它们供着: “吃吧吃吧,饭饱思淫.欲。” 两只鸽子终于发觉自己过上了金丝雀一般的生活, 一边惊慌地扑腾着翅膀, 一边毫无克制地啄着谷子:咕咕咕! 身旁,严敏新奇地打量道,“大人, 您要养宠物?” “嗯…差不多。”宁如深含糊地应了声, 又交代,“从明天起我就要去礼部当值了, 回府的时间不多, 帮我好好养着。” “是,大人!” 宁如深点头, 美滋滋地回屋去了。 待人离开,严敏在笼子前瞅了会儿,随后伸手翻了翻鸽子尾巴: 喔,两只还都是公的。 · 翌日,宁如深去上朝。 早朝时间,政令已下达民间,想必会在京城各世家中掀起轩然大波。 他心里啪啪打着算盘,暗自筹谋着: 要怎么宰才显得温柔而不动声色呢? 想了一个早朝,宁如深心头已经有了大致的规划。正完善着,就听上方传来德全一声细细长长的:“退朝——” 他抽回神,抬头望了一眼。 只见李无廷站起身,明黄的龙袍衬着那张冷俊的侧脸,有种高不可攀的矜贵威严。 宁如深看得恍惚了一下。 隐约记起他前天昏迷时,似乎抓住了什么好一阵攀爬。如果当时照顾他的是李无廷…… 他润了润唇: 该不会他把这身龙袍扒成了猫爬架? 思索间,李无廷的身影已消失在殿后。 宁如深望了望,一时摸不准还要不要去御书房点个卯。 “宁大人——”正在这时,管范从另一头穿过来,热情地将他翻了个面对向殿外: “走啊,该去礼部啦!” “……”宁如深被他半推着出去,“喔,好。” 罢了,反正李无廷也没传召他。 … 两人聊着天联袂走出宫门。 绯红的官袍迎风翻动。 一位是礼部尚书,一位是官从三品的督典市——虽说是从三品,督典市一职却几乎独立于礼部管辖范围之外,实权可以说是比肩尚书。 一时间,远观的朝臣们纷纷揣测: 政令即发,正是各方闻风涌动之时,这两位礼部的顶头大佬必是在密谈对策。 …… 宫门外的长道上,宁如深兴致勃勃,“咱们今天中午吃什么?” 管范,“油焖茄子,炸四宝,烧乳鹅!” 宁如深喉头咕嘟,“喔烧乳鹅听着不错…说起来我最近养了两只肥鸽,等孵出了小鸽仔,就请管大人吃全鸽宴好了。” 管范指点,“鸽子蛋也可以留几个。” 宁如深恍然受教,投去赞叹一瞥: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从上到下一个都不放过啊。 一路在快活的空气中到了礼部。 宁如深的公事房单独辟在了一方,他和管范分别之后走进了屋中,只见整个屋室明亮整洁、布置得井井有条。 几个调来协助的官员也早就同他相熟:“宁大人,我等是头一次做这个,不知平时该注意些什么?” 宁如深提摆坐下,“注意别把尾巴露出来了。” “???” “喔不是…我是说尽量与人为善,多让对方看到我们的诚意与好处。” 几人若有所思地挤出一丝媚笑,“这样吗?” “……”宁如深轻叹,“还是算了。” 放眼望去全是黄鼠狼的尾巴。 · 今天是政令发布的第一天。 许多世家还处于观望的状态,一直到了下午申时,公事房中依旧无人造访。 只有派出去的人回来禀报说,“似乎有世族的家仆在外面探查。” “大人,这样推进不下去呀。” 宁如深靠在椅背上点点指尖,“唔…” 他在这儿垂睫细思,回禀的那官员却瞅得有点冒汗: 不愧是御前红人,简直同圣上来礼部视察时,那动作神色如出一辙…… “这样。”片刻,宁如深提笔写下一页纸,“你把这个交给我府上一个叫‘啪嗒’的护卫,他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官员回过神:啥?啪嗒?? 半个时辰后。 陆陆续续有五六名身着华服的人拿着拜帖,走进了礼部大门。 远远观察的几个家仆瞧见,张望了一番转头回了府。 礼部公事房中。 宁如深看着乔装成世族管事及家主的拾一几人,招了招手让他们把投标意向书填了。 “随便填个名字……不要填啪嗒。对,那几项也一起填上,做戏要全套。” “填完在跟前排排队,晚上带你们蹭礼部的饭,我和管大人说一声。” 正看他们排排队填着。 宁如深目光一晃,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面孔。他在脑海里搜刮了一圈: “……陆伍?” 陆伍朝他淡定点头,“大人。” 宁如深转向拾一:? 这是从哪儿薅来的人手? 拾一解释,“锦衣卫同僚,看见他在街头喝汤圆,就顺手抓了壮丁。” 宁如深想到那晚伴驾的陆伍,难言地看向拾一:不,这是顶替了你御前职位的“前同僚”。 他没好意思说破,只道,“有劳。” 一行人正填着表,就有下属领着一名深蓝锦袍的青年走进来: “大人,吕氏来访。” 那青年本进门看见一列长队,登时吓了一跳! 他从队伍后望了望,“大人?” ——喔,来了。 宁如深悠悠坐直,“别急,你前面还有六家,先排着吧。” “……?” 等轮到青年时,已经过去两刻钟。 宁如深让人填了表,目光扫过上方信息:吕柯,京城老字号的糕点商,和通政使有些沾亲带故。 他看过一眼,就将那张纸放到了一叠报名表最 吕柯顿时惊道,“草民这是垫底了?” “别紧张,只是分先来后到。” 宁如深温声细语,同他掰扯起来。 从严格的筛选机制,到难得的推广位置,再到广告效益,长远收益…… 直把人讲得晕晕乎乎,深觉有理: “那大人觉得草民有机会中标吗?” “目前看来,有希望。” 宁如深一脸纯良地看去,“各家竞价我会公示在此处,吕公子可以每天都来看看,若有更改意愿可随时提出。” 他本就面容白净,眸光清润。 说话时声线温软,吕柯只觉得他亲切又温柔,还那么好看…… 吕柯不自觉屏住呼吸放轻了声音,“是,多谢大人。” 宁如深微微一笑,“慢走。” 待人离开,屋内群演及下属都齐刷刷望向他。 宁如深敛起笑容,指点,“就这么谈,明白了吧?” 众人,“……” 人都给你忽悠瘸了啊。 · 竞争与消息就是一传十,十传百。 没等两天,越来越多世家都派人上门,提交了竞标意愿书。 个个迟疑地进来,瘸着离开。 期间,从府里和锦衣卫所里挖来的群演也日日不落地上门,跟着宁如深一起蹭礼部的“工作餐”。 管范撸着袖子和宁如深一起干饭,没忍住感叹,“宁大人,你怎么还拖家带口的?” 宁如深呼噜呼噜扒饭,“我们马上就要暴富了,总该给人点片酬。” 管范这几日学到不少新词,大方道,“也是!” 来访的世家络绎不绝。 宁如深连着五六天下了早朝就往礼部跑,忙得团团转。 等晚上回家才抽空看一眼养的肥鸽: 你们下蛋了吗? 孵出小鸽子了吗?? 然而一周下来,笼里依旧空空如也。 宁如深扒着笼子轻叹:没有爱情的同居,果然是一盘散沙。 … 他在这儿巴望着鸽子。 丝毫没觉出自己已经把龙椅上的那位搁置了好几天。 宫中,御书房内。 天色将暗,室内点亮了几簇雕丝灯烛。 李无廷正坐在御案后处理着政务,一双薄唇抿成了直线,深邃的五官在烛火的映照下落了几分阴影。 四周宫人都安静地垂首立在两侧。 沉寂的空间里,气压莫名有些低。 德全在一旁暗自心焦: 唉,这都过去多久了。宁大人自从去了礼部,就一天都没再来过,简直把陛下忘得一干二净了! 嗒,御案上传来搁笔的声响。 只见李无廷已经处理完了政务,揉了揉额角传道,“陆伍。” 一抹身影立马落到御案前,“陛下。” 每个御前锦衣卫都有自己的代号,充当着天子的耳目。若无要紧事,则每隔七日到御前回禀一次近况。 今天正轮到了陆伍。 李无廷,“说。” 陆伍叩了个头,“近日无大事,卑职整天都跟宁大人一起待在礼部。” “……” 话落,御前静默了几息。 德全听得咯噔一下: 陛下都几天没和宁大人在一块儿了,你倒是天天跟人在一起。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李无廷的声音又传来,“喔?他都做什么了。” 陆伍不受影响,面瘫地禀道,“宁大人宰…不,引得十余家世族争相竞价,形势一片大好。并带着大家一起蹭礼部的工作餐——” 大概是想起了礼部的饭,他喉头还可疑地动了动。 李无廷点了点桌面,“那下了值呢。” 陆伍想起拾一的分享,“下了值,就回府逼着两只公鸽子孵蛋。” 李无廷,“…………” 他仿佛没听清,“什么?” 陆伍,“逼两只公鸽子孵蛋给他吃。” 跟前有好半晌没有回应。 片刻后,才听帝王似平静无波地开口,“他有这等闲心,都不知来御书房当值一次?” “罢了,你下去。” 陆伍叩了个头一瞬消失。 御书房内,德全简直恨铁不成钢: 宁大人可真是,怎么不多念着念着陛下呢! 他落在殿中的那身官袍早就着人洗干净了,既没有扔、也没让人送回去,就好生生地放在了御书房偏殿里。 那不就是陛下想等人来了亲手还回去? 德全自觉猜中了圣意,只恨人竟一天都没来过。 他急得嗓子冒烟儿,瞅着李无廷沉冷的神色,大着胆子开口,“要奴才说啊,宁大人这是忙晕了头。做得这般出色,也不知道向陛下报喜!” 李无廷淡淡瞥去一眼。 他不知德全又在瞎揣测些什么,但有一点倒是没说错…… 干了这么久,早该来述职了。 李无廷垂着眼睫默了会儿,还是没捺住那微微泛痒的手心,“宣人入宫。” 德全大喜,“是!” · 宁府,主院。 宁如深尚不知道这是两只公鸽,这会儿还蹲在鸽笼前,试图给它俩说亲。 嘀嘀咕咕间,宫中忽然来人: “宁大人,陛下召见。” 宁如深转头:……又是这个点? 他随着小内侍一路进了宫中,快到御书房时,却看德全正从门口急匆匆迎出来。 “德公公,好久不见。” “诶哟宁大人,你也知道久!” 德全几步过来,压低声音叮嘱,“待会儿啊,你进去就主动问陛下‘臣的衣裳呢’,明白了吗?” 宁如深:??? 他心头大震:不,他不明白—— 德全,“咱家可害过你?听咱家的哪次有错!”陛下定是等着亲手还那衣裳呢。 几步间已经到了御书房门口。 宁如深不明所以,但他回想了一下:好像是没错过。 德全小声,“可记住了?” 宁如深就应下,“记住了。” 他一边跨入御书房,一边在心底默道:一会儿进去,就问—— 陛下,臣的衣裳呢? 35 他跟着德全穿过走道一转弯, 抬眼正对上坐在御案后的李无廷。在两侧雕丝灯烛的映照下,对方面如玉刻一般沉冷。 宁如深心头忐忑了几下,“臣参见陛下。” 宁如深想起德全的叮嘱, 深吸了一口气,在对方薄唇微启的同时, 先一步开口道: 他像是被这话问得怔了怔, 将要出口的话都咽了回去。半晌, 他重新抿上唇,喉结动了一下。 宁如深觑着:咋啦?他说错什么了吗? 他余光又转向一旁德全,德全恍若无事地移开视线。 他正陷入惊疑,前方终于传来李无廷的声音。大概是良久未出声, 声线有些低哑: 宁如深拉回注意, “嗯。” 李无廷低眼点着桌面,“你七日不来, 来就是为了找朕要你那身衣裳?” “……” 宁如深润唇:不, 是因为你传召我。 他拿不准李无廷的意思,轻轻试探,“或者, 陛下先留着?” ……什么叫他先留着? 李无廷听得青筋一跳, “不必。在偏殿,自己拿去。” 宁如深应下, “喔, 是。” 偏殿就在御书房背后。 里面没人,也并无宫人看守。 宁如深轻车熟路地寻了过去, 望着四周熟悉的陈设:李无廷让他自己来拿,也没说放在了哪里。 他只好四下翻找起来。 一阵翻箱倒柜寻觅无果,宁如深思索间心头一动,蓦然想起了马车上的那次。 他看向矮榻,顿了顿走过去。 矮榻侧对着殿门的方向。 宁如深一手撑在榻上,弯腰去翻。他掀开一只玉枕,那抹绯红刚从昏黄的光线里乍现—— 一只手忽然从他身后探来,越过他拿起了官袍。 铺了厚毯的殿中听不见脚步声,宁如深陡然一惊!一个转身,膝弯抵着榻沿就坐了下来。 玄色的袖摆滑下,拂过他的手背。 他撑在榻上仰头看去。 只见李无廷正站在他跟前,一手拿着官袍垂眼递来,“需要找这么久?” 他仰头间,乌发与袖袍在身后铺开。 两人距离很近,几乎抵着膝盖。宁如深伸手去接,“主要是放的地方,属实有些巧思在里面……” 李无廷:…… 宁如深拽了一下却没拽动,揪着衣料看去:? 沁凉的衣料贴在那只大掌中,似降下了掌心里燥热的温度。 李无廷扫过他,“宁卿不会是拿了衣裳就准备跑了。朕召你来,你也不问一句是为什么?” 宁如深立马作出一副兴趣浓厚的模样,顺人的老虎毛,“喔?臣愿闻其详。” 李无廷,“……” 李无廷哼笑,“呵。宁卿回到‘家里’果真如鸟还巢,不知岁暮。恐怕连街头小贩都知道宁卿如何风生水起,唯独朕不知道。” ……哦豁。 他忘记述职这回事了。 宁如深揪着衣裳,指节局促地缩了下。 “还不说?”声线淡淡落下。 李无廷维持着递来官袍的姿势没有松手。 宁如深只好顶着他深邃沉静的目光,硬着头皮开口汇报。 两人的手各扯着官袍的一头。 静谧的偏殿内,官袍光滑的面料在烛火映照下流动着暧昧的暖色光泽,让宁如深不自觉生出一丝微妙。 尤其在他汇报间,李无廷只垂眼回应了几声“嗯”。 他莫名有种被拎着脖子乖乖认错的感觉,难耐而磨人。 宁如深蜷着手指后知后觉: ……他莫不是掉进了德全挖的坑? · 待一通汇报结束,已是一刻钟之后。 跟前安静了几息,终于听李无廷缓和地开口,“朕就知道,宁卿会做得不错。” 话落指间一松,那官袍落在了他膝头。 柔软的面料搭下来,宁如深抱住了自己的衣裳。大概是衣料反射了烛光,他白皙的面上被映出了几分薄红。 “陛下还满意吗?” 李无廷目光落下,“嗯。” 宁如深希冀,“不追究臣了吗?” 李无廷哼笑,“朕没这么小心眼。” 若真要追究。 哪有臣子会如此不合礼数,坐在榻上同天子述职? 宁如深放下心,“多谢陛下。” 他又低头把官袍叠了叠,“下次臣再落了衣裳,陛下直接叫臣来拿或者遣人送还就好。” “何必折腾。”李无廷淡然,“毕竟宁卿挺费衣裳的。” 宁如深就想起从李无廷这儿盘走的一堆衣物:…… 他羞赧,“还是陛下想得周到。” “呵。” 新账旧账一起理完。 宁如深跟在李无廷身后走出偏殿。 一出殿门,就看德全飞速缩回了脑袋!假装目不斜视地守在外面。 宁如深,“……” 眉毛都立起来了,拧着脖子了吧。 李无廷随意扫了一眼。 又对宁如深说,“行了,回去吧。宁卿别再有了新职就忘了旧务。” 宁如深保证,“臣双管齐下。” 李无廷已对他的用词接受良好,闻言没再说什么。 只是在宁如深临别前提到,“对了。” 宁如深驻足,洗耳恭听。 “也别再逼两只公鸽子孵蛋了。” “………???” … 宁如深精神恍惚地回了府。 一进院门,入目便是那只鸽笼。 他勉强压下起伏的心神,连官袍都没来得及放回屋就召来一院子人。 宁如深扫过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艰难地开口,“你们知道这是两只公鸽?” 严敏、杏兰、元柳、拾一:“嗯。” 宁如深,“……” 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忍不住,“那为什么没人和我说!!!” 严敏不解,“公鸽怎么了?” 喔,对。严管事不知道他在配种呢。 宁如深忍着头晕目眩,颤着手指对向拾一,“你呢?” 李无廷都知道了,肯定是拾一漏的。 拾一平静,“我以为你是想证明什么。” 宁如深张嘴望向他:证明什么! 证明意志可以打破客观规律吗!? 拾一若有所觉,“那可以吃了吗?” “……算了。” 宁如深想到这几日自己逼直为基的行径,深觉罪孽深重。他转头将鸽笼打开,捉出两只肥鸽子,“放了吧,换只母的。” 他说着往天上一抛—— 哗啦! 两只肥鸽沉重地扑腾了两下,又齐齐飞回来。同时用始乱终弃的眼神谴责地看了宁如深一眼,随后尾巴一撅,钻回去了。 甚至灵性地叼上了笼子门,哐! 宁如深,“………” 宁如深,“???” 严敏在一旁说,“唉,天天这么锦衣玉食、朝夕相处地养着,潜移默化就认主了。” 宁如深抱着那身官服探头,“喔。” · 可持续发展计划破产。 宁如深只能继续养着这两只不能吃又不能生的公鸽子。 留在宫里的官袍拿回来了。 他第二天起床干脆就换上了这套。 官袍笼在身上,隐隐透出一股淡香,和李无廷身上一样。 微燥的热意从背后蔓了点上来。 宁如深扯着襟口散了散:应该是宫人洗过之后放在一旁,染上了同样的熏香。 正散着热,严敏从门口进来: “大人,您在扑棱啥呢?” 宁如深松开手,“换气通风。” “?” … 到了宫中,上完早朝。 管范又要来叫宁如深一起去礼部。 宁如深吃了昨天的教训,摆摆手让人先走,自己转头去往了御书房点卯。 他进了门,隐隐听见里面有说话声。 等走到里面才发现李景煜也在御书房。听见动静,兄弟两人停下话头朝他看来。 宁如深请了个安,“陛下,小殿下。” 李景煜眼睛一亮,“宁大人!” 李无廷看着他,飘出一丝微扬的轻哼。 宁如深问,“小殿下和陛下有事要说?” 李景煜,“要向皇兄汇报功课。” 宁如深点点头,那没他的事了,“微臣先告退了。” “溜那么快做什么?” 李无廷忽然起身,对李景煜道,“今日不问课业,你同朕一道去看看宁大人是怎么履职的。” “……?” 从这里去礼部也不远。 宁如深带人去了自己的公事房,李无廷换了身常服,随行的只有德全和两名亲卫。 圣驾亲临。 一屋子人顿时惊得起身就要叩拜,尤其是风雨无阻来蹭饭的拾一、陆伍两人,条件反射便准备磕头。 李无廷随意摆手,“免礼。” 说完带着李景煜坐到了桌案一旁,朝宁如深抬抬下巴,“宁卿就按平日来,不必在意朕。” 宁如深没好开口: 要按平日来,你那张板凳可是我搭脚用的。 他提着衣摆坐下,“臣遵旨。” 今天来访的世家也是络绎不绝。 一些到访者虽然不认识李无廷,但被对方那清冷而强势的气场震慑住,气势都矮了一截。 宁如深顿时宰得更为如鱼得水。 他一开始还在意着身旁的李无廷,到后面忽悠得越发上头,眸光明灼,面色泛红,恍若进入了无我之境。 李无廷全程没有开口打断。 只在一旁静静注视着宁如深投入而专注的神色:精致的眉眼生动明丽,单薄的身形坐在那里,就将京城中盘桓复杂的世族四两拨千斤地打了回去。 还打得人感恩戴德的。 李无廷唇角不易察觉地牵了一下。 … 待第一波接待时间结束。 公示板上的竞价已攀升几倍。 宁如深终于空下来喝口茶,捧着茶碗牛饮:咕咚咕咚…… 李无廷扫过四周紧张待命的众人,“都下去吧。” “是!”一群人松了口气,哗啦散去。 两名亲卫守在门外。 公事房里一时只剩下宁如深、李无廷和李景煜,还有静立一旁的德全。 这会儿人都走了。 李无廷问李景煜,“来这一趟,可同宁大人学到了什么?” 宁如深差点呛了一下,端着茶望向李无廷:这是在让景煜跟他学什么呢? ……官场厚黑学吗? 李景煜似懂非懂地转向宁如深。 宁如深只好委婉传授,“就是要用最纯真的脸,说最邪恶的话。” 李无廷,“……” 宁如深,“学会了吗,小殿下?” 李景煜思索一番,“学会了。” 这会儿已接近午膳,李无廷起身,“走吧,就留在礼部用膳。” 话落,两人为之一振! 宁如深和李景煜齐齐从椅子上弹起—— 他们正面对着面。 李景煜往凳子下一蹦,噗通就撞上了宁如深的膝盖,手臂一张扑向人怀里:“哎哟!” 宁如深将小短腿一把抱住。 然后他感觉自己似乎被埋着吸了一口。 “?”宁如深低头,“小殿下?” 这是在吸啥? 怀里那颗脑袋拱了拱,抬了起来。 李景煜仰着头,用最纯真的脸一本正经说道,“宁大人,你身上有皇兄的味道。” 宁如深,“……” 李无廷,“……” 36 宁如深听得手一抖, 差点把小短腿丢出去。 他勉强,“是臣的衣裳沾了熏香。” 李景煜眨眼,“宁大人的官袍为何会沾上皇兄……”一只大掌蓦地从后将他嘴捂住, “唔唔唔!” 李无廷上前一步,垂眼, “李景煜。” 连名带姓的警告终于让李景煜生出了敬畏之心,乖乖从宁如深怀里溜了下来, 垂头认错,“臣弟知错。” 德全立马抿住那口雪亮的牙, 会意道, “奴才带小殿下去膳堂。” 宁如深心头泛着微妙的燥热,他低头吸吸自己,“臣明明已经通过风了……” 扭头间,修长的脖颈拉出一片雪白。 玲珑的锁骨动了动, 透出淡淡暖香。 李无廷站在他跟前半步, 指尖在桌案上点了点,“怎么, 觉得朕的熏香难闻?” 他抿唇, “太好闻了,臣有点驾驭不了。” 他无言两息, 脚步一转出了门, “跟上。” 膳堂中,礼部官员都已候在里面, 见李无廷到来, 纷纷恭敬行礼。 李无廷,“随意坐, 不必拘礼。” 他话音刚落,就看宁如深一溜烟儿从他身后窜走,熟门熟路地坐到了饭盆旁边,撸起袖袍。 “……” 德全瞪眼,嘹亮:“吭吭!!!” 可长点心吧宁大人! 陛下还不如你那饭盆? 宁如深撸起袖子刚准备干饭,骤然听见熟悉的警报声,转头便对上朝他疯狂暗示的德全: 念着点儿陛下啊! “……” 他目光一望过去,才发现众官员都小心谨慎地按照官职落座,众星拱月般围绕在李无廷周围。 只有他守着个大饭盆,和李无廷拉成了一道对角线。 要多远有多远。 宁如深一咽:咕咚。 怎么了,不是说随意坐? 安静的膳堂里。 德全在看着他,李景煜在看着他,一众礼部官员全都在看着他…… 李无廷倒是没说什么,只淡淡抬眸。 宁如深被看得心虚。 他思忖两秒,随后福至心灵地起身,盛了一斗碗米饭端到李无廷跟前: “臣,是为陛下打饭去了。” 一碗饭盛来,堆得冒尖尖。 众人一默,“……” 李无廷打量片刻,“宁卿这份心,朕都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他轻轻点评,“不像是盛饭,像是给朕的挑战。” 宁如深:。 他羞愧低头,“臣莽撞了,再重新给陛下盛一碗。” 他说着准备离身,却被叫住: “罢了。朕没这么难伺候。” “?” 宁如深转头就看李无廷从旁拿了个空碗,亲自赶了半碗进去。 整个膳堂中顿时落针可闻。 周围一众官员全都用惊悚的目光看着帝王纡尊降贵的举动。 李无廷赶完饭,将碗搁在自己身侧的位置上,对宁如深道,“用吧。” 宁如深怔了下,“可是……” 李无廷,“朕说了,不必拘礼。” 宁如深又把话咽了回去,顺势在人身侧坐下,端起碗来扒了扒: 可是,这点不够他吃啊…… 随着李无廷一道动筷。 一众官员这才小心地动作起来。 隔了一侧的李景煜看了看宁如深,又看了看自己跟前的空碗: 果然是不一样的,还想唬他。 … 午膳过后,李无廷还有别的公事要处理,便带着李景煜准备回去。 宁如深将他们送至礼部大门口。 李景煜眼巴巴望来,“宁大人,景煜今日受益匪浅,多谢赐教。” “……” 恶魔低语一瞬浮出脑海。 宁如深缓了口气,“臣不敢居功,都是小殿下的天分。” 李景煜还想说什么,就被一把拎起。 “哎哟!” 李无廷平静,“学得好,奖励你回去再抄三遍功课。” 宁如深恍惚回到了学生时代: “生日快乐,奖励你一本五三做做。” 天家人,果然从上到下都是黑的。 他心情复杂地目送着李景煜被呜呜咽咽抓上马车,恭送了一句后,突然又看李无廷掀着车帘转头而来: “几日后的殿试,宁卿别忘了。” 说完,目光似在他那身官袍上落了落。 随后车帘一放,青笭马车绝尘而去。 宁如深无意识地拉了下衣襟:还真的差点忘了,五月下旬的殿试要到了。 · 大承的殿试设在保和殿。 五品以上的官员皆可入殿旁观。 殿试当日,宁如深随着一众官员入了保和殿。殿内宽敞明亮,恢宏肃穆,极尽天家威严。 官员都站在殿两侧,空出中间位置。 宁如深正好就位于最外侧的一列,可以直面进殿的考生。 他不自觉地摸了下腰带: 前排围观,可惜少了点瓜子花生…… 正想着,便听钟声嗡的一鸣。 李无廷身着明黄龙袍在上方落座,德全拉着细长的声音传道: “宣,众贡生进殿面圣——” 一片考生随着礼官从殿外走了进来。 宁如深一眼望去基本都是生面孔,只认得其中一个劫父济贫的“赵帅”。他观望间,莫名感觉有些余光隐隐扫在自己身上。 “……?” 宁如深低头自查:腰带没扎好? 旁边兵部侍郎没忍住小声,“宁大人,您是上一位状元郎。” 宁如深恍然,“还有这回事。” 兵部侍郎,“……” 这殿里的人都是争着这个来的,你要不要这么不当回事? 对面看来的眼神欲骂又止。 宁如深没再解释:他现在可不是什么状元郎,不过是李无廷的脆皮大砍刀而已。 … 考前是一通繁复的殿前礼仪。 随后,考核终于开始。 李无廷高坐上方,根据卷面抽选考生提问。 宁如深在 殿中一派诗经策论听得他云里雾里。不知过了多久,正当他打了个隐藏的哈欠,突然听上方翻卷的声音一顿。 李无廷沉冷的声线落下,一连点出了三名考生:“大承的用官制度,尔等来评一评。” 话落,殿中一瞬皆惊: 一次点三名? 还是评用官制度,这么要命! 宁如深也一下清醒了,望向上方的李无廷。 却看李无廷情绪丝毫不显,只淡淡看着殿中出列的三名考生。后三者被惊得一头冷汗,还没作答就已经乱了心神。 隔了几息,其中一名考生率先开口,如履薄冰地作答了一番。 宁如深听着这声音,总觉得有些耳熟。 但印象中并不认识这人。 他在这儿瞅着,忽然瞥见耿砚隔空同他“呲呲”使眼色,使得之用力,几乎目眦欲裂,手还在袖子 宁如深:……? 耿犬在发什么癫。 正在这时,几名考生依次答完。 上方安静了几息,便听帝王语气平淡,“是吗,难道不是觉得我朝用人,当选霞姿月韵者?” 宁如深心头猛地跳了下! 前方几名考生也是一愣,随即面色蓦然刷白,噗通跪在地上,伏着身抖如筛糠:“圣上恕罪!皆是、皆是一派妄言……求圣上开恩!” 宁如深终于想起: 这不是先前议论说他靠脸的几人? 他又看了看耿砚,耿砚朝他潇洒眨眼:想起来了吧? “……” 敢情那一铲一铲的,是在掀瓦。 殿试中途意外突生,众人心头都是猜测纷纷。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圣上的意思,这几人多半是名落孙山了。 最好的结果也只是保留贡生身份,随便打发到哪里去。 耿砚又在同宁如深做口型:出气。 宁如深动唇:想屁。 耿砚:…… 宁如深转头不再理会。这复杂的小犬,成天想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李无廷可是向来不徇私情。 况且……他觑了眼上方不动如山的那道身影:他们,又没什么私情。 · 殿试终于结束。 自状元、探花、榜眼以下全都由李无廷钦点排名:“贡生樊宛文才出众,定为状元;贡生庄勤,定为榜眼;贡生齐思益,定为探花。” 前三既定。 李无廷又授了几个职位,并吩咐礼部与翰林院安排下去,科举四宴择日再举办。 殿试散了,李无廷离场。 宁如深回想着刚刚那几个名字。 脑中隐隐闪过在御书房中的一幕: 上次会试名单出来之后,他似在上方几个名字旁边扫见朱笔落的点。这次钦点的前三,好像都在里面? 啊,不行。脑子若隐若现…… 正苦思冥想中,耿砚突然凑着一张脸朝他冲来,“宁琛,你说——” 骤然放大的音量瞬间冲散他的回想。 宁如深一把扒开他的脸,“你声音好大。” 耿砚精神得像个神经病,“有空吗?” “没有。”宁如深想起刚刚被发落的那三人,“我要先去找陛下。” “喔喔喔!应该的,应该~” “……” 手好痒,好想把这狗头拧下来。 告别耿砚,他一路循着去了御书房。 进到御书房中,只见李无廷刚洗过手,正用手帕擦拭指间。 侧立的身形颀长而挺拔,一身明黄的龙袍离得近了,像是又从刚才的云端落回眼前。 宁如深探头,“陛下。” 李无廷侧头看了他一眼,“脖子伸那么长做什么。” “……”宁如深缩回,“聆听圣谕。” 李无廷提摆在御案后坐下,“宁卿想听什么。” 宁如深筹备了下措辞,“今天殿上的那三个人,是犯了什么别的事吗?” “为什么这么问。” “若没有别的事,陛下为何发落他们。” 他问完,跟前静了静。 随后李无廷抬眼,语调不急不缓,“朕是为何,宁卿不知道?” 宁如深对上那深邃的目光,莫名被看得心头一虚,摸了下鼻尖,“总不能,是因为议论了臣。” “朕……” 李无廷正要说什么,话头却一顿。 他目光在宁如深那张心虚犹疑的面上落了几息,突然牵了下唇,带着琢磨不清的意味说: “喔,为什么不能?” 37 一股燥热顺着尾椎一路直蹿上头皮, 叫他都宕机了一瞬: 还是李无廷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了身? 喉结动了动, 一口气憋在胸口,半晌没能说出什么骚话来。 李无廷指节轻点一声提醒, “呼气。” 一口气顺着这话颤巍巍一呼:呼…… 李无廷看他玉白的面色逐渐被憋得泛红,浑身的毛好像都要炸起来了, 难得接不上话,终于大发慈悲地笑了一下: 宁如深宕机的大脑恢复了运转, 呼吸重新变得顺畅。他看着李无廷似得了趣的神色, 一时间头晕目眩: 这是能随便乱讲的笑话吗! 除了你还有谁会笑啊? 况且要是让旁人听到了,他们——宁如深按着咆哮往四周一望: 正对上德全笑出的牙床。 他,“……” 好吧,他们好像也不太正常。 李无廷关切开口, “宁卿怎么了?” ……算了。 宁如深缓了缓:说笑才对, 这才正常。 他深呼吸了两下,抿着唇幽幽夸赞, “陛下好油麦啊。” “油麦?” “幽默。臣的家乡话。” 李无廷点评, “是带了点口音的。” 宁如深抿了两秒,转而回到最初的起点,“所以陛下是为了什么?” 李无廷也不再逗弄他, “还记得去月仙楼那日, 朕在马车上问过宁卿的话?” 宁如深回想:什么话? “一帮孽子吗?” “……” 李无廷跳过他的用词,微敛了神色, “纵然有才, 但德不配位。一心钻营,枉读十年圣贤书——若当大任, 实为社稷之祸患。” 一番话说到最后,语调越发凛然。 视线不知落在了何处,深邃的眸底泄出一丝惊人的锐气。 宫人们纷纷垂首不敢出声。就连德全都审时度势地闭上了嘴,安静立在一侧。 御书房中一时寂然。 片刻,李无廷自某些回想中抽出神。 他抬眼扫过一帮噤若寒蝉的宫人,又看向跟前微微怔神的宁如深。后者一只苍白伶仃的手轻轻按在胸口,正微启着唇朝他欲说还休地看来—— 像是被他的冷脸吓到了一般。 李无廷顿了下,到底还是放缓了声线,“宁卿在发什么愣?” 宁如深轻轻抚摸着身前从三品的官袍,颇有些受宠若惊地问,“臣在陛下心中,是这么崇高的一个人?” 李无廷,“……” 他对上那张微微泛红的脸,思索两秒轻声,“主要是能祸害一些祸害社稷的人。” 宁如深:。 胡说,他明明是把梦想带给所有人。 ·宁如深回去之后继续给世家造梦去了。 他风生水起地造了几天,下值一回府,就遇上了前来传口谕的小太监: “宁大人,明日的琼林宴,陛下召您随行。” “???” 宁如深暂且应下,“是。” 小内侍走后,他在院中沉思了会儿,直到一声“啪嗒”打断他。 拾一从树上挂下来,“你怎么一动不动的?” 宁如深,“我是作为上一届状元去续席的?” 拾一,“……” 拾一,“大承的琼林宴,向来可由天子带近臣或是翰林大儒参加,召你去也无可厚非。” 宁如深哑了一下。 差点忘了,大承不同于他已知的历史: 他在原本世界中所知晓的“琼林宴”,最开始是由新科进士们凑钱自行举办的庆贺宴会,到后面慢慢由公家出资,个人作添头…… 但能入席的也基本只有新及第的进士。 宁如深回想了两秒,期间拾一目光莫名。好像觉得他作为御前红人,随驾是理所应当的事。 他要问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是不记事了,但不能记“岔”事。 宁如深望了眼院子里的下人,想了想决定去问耿砚,“严叔,去趟耿府。” 严敏应下,“是为了琼林宴的事?” “耿侍郎隐…恶疾突愈,备份薄礼。” “……” 严敏磕巴,“那,那是该备礼祝贺。” 两人几步出了院门。 挂在树头的拾一思考: 恶疾…喔,说的是隐疾吧。那这事儿他还需要向首领汇报吗?可首领之前说,再说些有的没的他就不用回去了。 还是算了,耿侍郎的隐疾又不重要。 … 宁如深提着坚果礼盒一路到了耿府。 他直接来了个瓮中捉鳖,到了耿砚院里“哐”地推门,“开门——查寝的!” 耿砚吓了一跳,“啥玩意儿!” 宁如深遣走了严敏,又叫耿砚也遣散了下人。将礼盒一放落了座,“陛下召我去琼林宴,同我说说我该做什么?” “你要随驾琼林宴?”耿砚说,“一般来说,随驾的近臣或大儒都是学识渊博之人,要么去切磋、点拨,要么去挑选门生。至于你——” 他看人一身红,“是去添个祥瑞的?” 宁如深啪地伸腿。 耿砚敏锐地躲过,弹了一下惊叫,“你又要踩我!……你想想,你磕坏脑子的事陛下也知道,当然不可能是去切磋,估计只是单纯想叫上你罢了。” 宁如深啪啪追着他踩: “那种场合,哪有这么随便叫的?” 耿砚和他对踩起来,“怎么不能…哎哟!” “反正你不用太担心,就算有新科进士邀你比试,陛下也会护着你。你看,陛下都几次给你出气了。” “……” 什么护着!而且,“哪里——” 宁如深正要反驳,话头忽而一顿。 李无廷那句“为什么不能”在脑中晃了一下,但很快又归结于玩笑话。他重新顺了话头,“……哪里出气了!” 呵,迟疑了。耿砚收回腿,老神在在地磕着坚果不回他。 宁如深伸手把他下巴一合。 耿砚,“嗷噢噢噢!!!” · 了解了琼林宴的大致流程。 翌日,宁如深便应召伴驾。 琼林宴设于天家的琼林苑中,苑内青竹流泉、景致奇巧。宴席布置在一片空地中央,远处是清池映荷,近处有牡丹杏林。 宁如深去了才发现李无廷只带了两名臣子。一个是他,另一位则是翰林大学士季劼,真正的鸿儒,兼任太傅。 估计是要来从中挑选门生。 季劼年事已高,为人清贵。见了宁如深,也依旧谦和地招呼了一声。 宁如深礼道,“见过季太傅。” 两人打过招呼,便听李无廷道了声“走吧”,随后领着一行人走向宴会场中。 宁如深缀在一旁,“是。” 宴会场里,一众新科进士已候在那里。 众人起身行了礼。 宁如深在李无廷右侧落座,一眼望去,下方尽是一张张意气风发、紧张中带着激动的面庞。 身旁飘来李无廷的声音,“宁卿可有熟悉的感觉?” 宁如深点头,“那些世家来投标时也都是这样的。” 觉得自己要起飞了。 李无廷,“……” 他动了动唇,明智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一阵礼乐声起,宴会很快开始了。 琼林宴以传统的飞花令开场,各新科进士各显身手,对诗吟词,妙语连珠。 期间由李无廷出过两次题。 又有季太傅从旁点拨评析,席间一时气氛高涨,言语欢畅。 宁如深坐在一旁吃点心。 点心上还印了“吕”字,是由吕氏糕点赞助。 宴席转眼时间过了大半。 宁如深正凑着热闹默默吃糕,下方一名进士忽然热情地起身,同他拱手: “宁大人!” “久仰大人才名,今日既来参宴,不若也一道参与两轮!” 话落,一众进士都望向了他。 宁如深拿着糕点抬头:? 倒是状元郎樊宛反应极快,起身道,“宁大人是我等前辈,随意点拨两句或是出道题也好。” “……” 让他来点拨,这步子迈得有点大了。 宁如深一时难言,转头望了眼李无廷。 却见李无廷正静静朝他看来,似乎在说:看你想不想。 宁如深愣了下,眸光一动。 他想了想,随后说道,“臣才疏学浅,点拨还是算了。但臣想起一个与诗有关的故事,若陛下觉得可以,倒可以拿出来分享。” 李无廷似有了点兴趣,“说说。” 宁如深便提笔落下了王之涣的《凉州词》,他写完悄悄凑近李无廷: “陛下康康,有没有见过这首诗?” 这首诗就是有名的“黄河远上白云间”。 李无廷接了纸页,认真看过,“好诗,宁卿是从何处得来的?” “是臣在家中古籍里翻见的。” “那你……” 他说着抬眼,视线一落却扫见宁如深唇边沾上的一抹雪白糖霜。大庭广众之下,李无廷身形一动未动,只是眼睫微微一颤。 宁如深莫名,“嗯?” 两人在上方凑近了说话。 下方一众进士还眼巴巴望着。 榜眼庄勤抓心挠肝,眺望喃喃,“宁大人写什么了?”好急,好急好急好急…… 旁边樊宛瞥见他口型:…… 樊宛安抚,“庄兄稍安勿躁,定是要等圣上斟酌过目之后才能让我们看。” “喔,是。”庄勤又安定下来。 他眼巴巴望向上方的君臣二人,只能看见两人离得极近,宁大人后脑勺对着他们,一袭绯袖沓了陛下半张桌案顺势垂落。 而陛下被挡住了一半的脸,神色看不分明。 庄勤抠了抠脑袋:宁大人这都快挤到陛下的席上去了啊…… … 上方座席间,李无廷有片刻没说话。 直到宁如深被看得呼吸微屏,终于听见李无廷低声道,“嘴角。” 他思索了两秒,试探地上扬:这样? “……” 李无廷忍无可忍,“糖霜。” 宁如深恍然!舌尖飞速扫过唇边,果然尝到了几分甜味。他颇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问: “还有吗?” “没了。” 清理完这点瑕疵,宁如深拉回话题,“陛下若觉得可以,臣就以这诗为题?” 李无廷嗯了声。 宁如深便撤身回去,让人将诗誊抄了分发下去,如实说道: “这首诗并非臣所作,《凉州词》,命大臣将这首诗抄在他的玉扇上。大臣誊抄时不慎抄漏了一个‘间’字,本要受罚,却灵机一动巧改了这首诗……” 众人刚拿到诗词,已开始啧啧赞叹。 听见这话更是兴趣盎然,纷纷期待地望向宁如深。 宁如深说,“各位若有兴趣,也可以试着改改看。” 下方一瞬热烈地交谈起来—— “这样的题,还是第一次见!” “此诗甚好,故事也是精妙……” 眼看众人开始绞尽脑汁地思考,宁如深往座位里一摊: 危机解除,开摆! 身旁忽然又落来一声,“宁卿是从哪本古籍里看来的?” 宁如深警觉起身,“一些家乡话本。” 李无廷悠悠,“家乡话本?” “嗯。”宁如深点了点头,想起上次李无廷提过他的家乡,又补充,“从虞川带来的。” 李无廷就看着他,笑了一下。 “……?” 宁如深默默挪远了点,不再接话。 他算是摸清楚了,李无廷每次一笑,都是要坑他。 · 待众人思考了一刻钟之后。 宁如深这才公布“原版”的答案:『黄河远上,白云一片,孤城万仞山……』 各进士对比自己的改词,或摇头自叹,或惊喜恍然:“难怪觉得自己有哪里还不尽人意,竟是这般!” 庄勤比对着最后几句,“还是没能跳出常规。就差一点!唉……唉!” 直到宣布进入下一环节,席间依旧沉浸在唏嘘与回味中。 状元郎樊宛更是将这张纸仔仔细细叠了起来,揣进怀里,像是打算回去再品味几番。 …… 有了这一高.潮,之后的环节便稍显平淡。 一场琼林宴逐渐接近尾声,几场吟诗对酒后,在一片礼乐中结束了宴席。 宁如深正准备离席,却被两个人寻了上来。一位是状元郎樊宛,另一位则是季太傅。 季太傅不知是不是喝了酒,这会儿两腮酡红,神采奕奕地拉着他,“宁大人,你说的古籍,府中还有多少?可借老夫一阅?” 宁如深被老太傅拽得一个趔趄,“晚辈府中进贼,那些古籍已经丢失。” 季太傅一瞬露出人死灯灭的表情,“啊。” 宁如深,“………” 他匆忙改口,“不过晚辈可以默下来,给太傅一份手抄本。” “欸呀!”季太傅又活了,连着说了几声谢,乐颠颠地离开。 待死而复生的季老太傅走了,樊宛这才向宁如深拱手,崇敬地赞叹,“宁大人果然是博闻强识。樊某愧疚,自以为读遍了天下诗书,没想到天外有天!” 宁如深感叹,“其实我也没想到……” 那确实是另外一片天。 樊宛只当他是谦虚,又天花乱坠地表达了几遍钦佩之情,最后腼腆地问,“晚辈也能去宁大人府上看看古籍吗?” 宁如深隐隐瞧见他身后羞涩露出的狐狸尾巴,“行吧。” 樊宛大喜,“能和宁大人相交,实属——” 新一轮彩虹屁还没放出来。 一名内侍忽然小步而来,到了两人跟前行礼道,“宁大人,状元爷。陛下召状元爷等去后方觐见。” “是,多谢公公!”樊宛忙收敛了神色,和宁如深辞别后赶过去了。 樊宛走了,那内侍却还没走。 待人离远,他才对宁如深道,“宁大人,陛下吩咐您先去马车上等候。另外……陛下不知要谈多久,说您若困了饿了,可自便。” “我知道了,多谢。” 宁如深点点头,先一步离开了琼林苑。 … 从琼林苑出去。 外面沿街边停着几十辆马车。 宁如深四下一望,很快在一堆素白花绿间找到了那抹熟悉的青色。他几步走过去,同候在外边的车夫点了点头。 那车夫似愣了一下,“见过大人。” “我先进去等着。” 宁如深打了声招呼,掀帘钻了进去。 马车内看着比往日简单不少,没见着矮桌,坐垫上倒是放了条毯子。车帘一放,车厢内光线昏暗,其余的看得并不清晰。 宁如深没多想,只觉得这样的光线很适合睡觉。 他刚刚在宴会上劳神费力,又吃了不少点心。 这会儿一身温饱,慢慢泛起了困意。 ……反正李无廷说他困了可以自便吧? 宁如深眼皮沉了沉,随即拉过毯子把自己煨住,蜷成一个舒服的姿势眯了过去。 车帘外,樊家的车夫如坐针毡。 这是和他家大人约好的吗? 哎呀…可那是三品大老爷,他也不敢问啊! · 小半个时辰后。 李无廷将事务安排了下去,在他跟前的是这次科举的前三,他并不担心几人新官上任办不好事—— 对于几人的能力,他上一世已经清楚。 “没事了,都回吧。” “是,陛下!” 李无廷说完也要离开。 樊宛几人跟在圣驾后方同行,一行人朝着琼林苑外走去。 其他的进士已经先行回去。 这会儿外面只停了三两驾马车,各自的马车就能很好地分辨出来。 李无廷的青笭马车停在更远一些的位置。他出宫向来不喜声势浩大,以免节外生枝,车夫也只是由便装的锦衣卫充当。 隔了十来步,是另一辆青色的马车。 虽然都是青色,但细看还是能分出差别。 李无廷没有犹豫,径直走向自己那辆。身侧没了旁人,他这才问: “让人去马车里等着了吗?” 德全忙笑道,“这是自然!想必在这时间,宁大人都把车里的点心吃了个遍,舒舒服服地打了个盹儿了!” 李无廷闻言也没生气,只轻轻哼笑了声。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马车前。 德全赶紧一捞帘子,“宁——” 车帘掀开,只见车厢里空荡荡。点心、毯子都一动未动,丝毫不见人的影子。 他登时一个激灵!忙问那锦衣卫,“唉,这是怎么的……宁大人呢?” 锦衣卫回,“大人没上来过。” 李无廷唇角抿了下去,一言不发。 德全惊得直冒汗,慌忙中朝四下里一望—— 突然瞧见几步之外的樊状元正掀着他那青色车帘,一动不动地望着马车里,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 德全心头蓦地浮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他小心翼翼地唤了声,“陛下,您说,宁大人会是在那儿吗?” 李无廷顺着德全的视线看去。 就看樊宛已经在纠结地传达出一些肢体动作:一会儿探手,一会儿扭头——似是在思考把车里睡成一团的人叫醒,还是就这么先载回府上再说。 “………” 李无廷目光沉沉地落过去。 这下就连自诩灵性的德全都拿不准主意了。他品着李无廷的神色和当下的情形,心慌地试探道: “陛…陛下,要去状元郎车里将宁大人捞回来吗?” 38 李无廷在原地默了几秒, 还是朝樊宛的马车走去。 那头,樊宛正在兀自纠结,忽然就看圣上带着大太监德全往自己这边走来。 他惊了一跳, 忙下车拜见,“陛下!” 樊宛怕是自己做错了事, 刚要询问,却看李无廷的目光越过自己落在了身后的马车里—— 宁如深裹着毯子睡得天昏地暗,蜷成了一团, 脸上都泛起了红晕。 樊宛整个人茫然无措, 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同圣上解释莫名出现在他车里且睡得正香的宁大人。他微忖着措辞: “呃,宁大人…是上来歇个脚……” 他每说一个字,对面脸色就冷上一分,直到他话音渐渐消散。 他简直对宁如深佩服得五体投地:陛下就在旁边看着, 居然还能睡得这么安稳。 德全到底还是没忍住细声:吭……! 冷冽的寒意加上微弱的警报, 终于轻轻敲醒宁如深沉睡的心灵。 ——睁眼,只见车外站着李无廷和德全, 还有满头冒汗的樊状元郎。 宁如深稍微清醒了点, 叫了声“陛下”。 他又坐起来探头,身上还拢着毯子,“樊状元也要同我们一起走吗?” 等等, “同我们一起走”是什么意思? 德全实在看不下去了, 恨声提醒,“哎哟宁大人!您上错车啦, 赶紧下来吧~欸那毯儿也快给人还回去,别再让陛下久等啦!” ……上错车? 草!宁如深一个激灵,彻底醒了。 … 歉意告别了一脸魂游的樊宛。 宁如深垂着脑袋缀在李无廷身后随人上了马车:说起来,也不能完全怪他吧……当时外面停着这么多马车,他一眼只看到青色这驾。 学生时代,不也有上错自家车的时候吗? 他刚要蹭到座位上,就听李无廷问: “睡得还好?” “还……”宁如深出口的话一止,难得生出一丝警觉心,“不、不太好。” 李无廷,“喔,为什么不好?” 宁如深慢慢蹭到他旁边,“没有陛下的马车睡得安稳。” 对不住了,樊宛,无意拉踩。 实在是生存所迫。 李无廷冷硬的轮廓缓和了点。 对外面吩咐了一声“出发”,随后细细看向宁如深的脸颊: “脸都睡出印子来了,请安的声音都叫不醒宁卿,这还叫睡得不好?那在朕的马车上,宁卿还能睡得多好?” 宁如深在摇晃的车厢中稳住身形,“臣…臣能睡得陛下锤都锤不醒。” 李无廷,“……” 片刻,他轻轻,“那怕是醒不了,宁卿。” 宁如深局促地埋了埋头。 · 马车朝前方驶出一截。 李无廷自那声之后便没再说话,车厢中的气氛比往常沉凝了好几分。 宁如深朝人瞥了瞥:怎么了? 他不是都已经知错就改地回来了吗? 难道是嫌他跑错马车很丢人?但,他丢的不也是自己的人…… 宁如深摸摸鼻尖,求问地看向德全。 德全示意他看桌上的糕点,垫子上的毛毯,角落里的熏香:喏,陛下给你准备的。那小破…青布帘子马车上能有吗? 陛下的马车和别人的马车能一样吗? 这都能认错!欸! 宁如深,“………” 敢情是气他认不出这驾高贵的马车。 宁如深就吱了一声,“陛下,臣知错。臣出来时外面停的马车太多,被迷了眼。陛下的马车定是与别人都不一样的。” “喔。”李无廷终于开口,“哪里不一样?” “……” 宁如深猛地被问住,四下偷瞄起来: “车帷是青色的,垫子是青灰色的,车厢壁是银灰色的。有毯子,有矮桌,有德全……” “呵。”李无廷冷笑一声替他补充完整,“还有两个车窗,一个车帘?宁卿可以答得再糊弄一点。” 宁如深:。 眼看那火气被他扇得不降反增,他猛地把心一横出言保证,“臣以后,就算闭着眼睛也能认出陛下的马车!” 跟前默然了半晌。 “闭着眼睛认?” 簌,一条两指宽的绸带从食盒盖上被抽了出来,落到他面前。 宁如深:? 李无廷一本正经地看着他,“朕倒要看看,宁卿是怎么闭着眼睛认的。” 宁如深,“……” 不,他只是打个夸张的比方而已。 李无廷还好整以暇地等着他。 宁如深喉头咽了咽,片刻,伸手拿过绸带将眼睛蒙上了。 沁凉丝滑的触感刺激得他微微一颤,随后听跟前低沉的声音说:“认吧。” “是…”宁如深心跳莫名快了几分。 失去视觉后,其他感官更为敏锐。 与此同时还生出一种不安全感。 宁如深先试探地摸了摸身下的坐垫。细腻柔软的面料上隐隐浮出丝线的纹路走向,他才发觉原来看起素雅的坐垫做工竟暗藏精妙。 他又沿着坐垫往车厢壁上摸去。 板硬的厢壁入手似乎并非木质,而是裹了一层绸布,细致精巧。 还真是和别的车不一样…… 宁如深在他这方一寸一缕地摩挲着,想到李无廷就坐在身旁不远处,他特意小心地没有朝那头探索。 “认出些什么了?”李无廷突然开口。 “坐垫,和车厢内壁都有暗纹……”宁如深朝着声音的方向回道。 他一手还撑在身侧,因为要说话的原因,下意识抬着下巴仰过去。 被遮挡的视线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李无廷低眼看向凑到身前的人。 玄色的绸带覆住一双眼,只露出下方挺直的鼻梁和微启的唇。更衬得那霜白,乌发,红痣——整张脸秾丽分明。 他声线微沉,“还有呢。” “还,还有桌角的雕刻……” 宁如深一只手扒着桌沿摸索过去。 他只顾着手上有没有碰到李无廷,倾身间,丝毫不知自己都快要跌进了天子怀里。 跪伏在车角的德全用余光暗觑,难以自禁地一阵心跳加速:宁大人这样,简直就像无知无觉地投怀送抱一样…… 贴近的距离间,马车摇晃了两下。 宁如深身形一晃就要往前倾去。 一只大掌突然赶在两人身体相贴前扣住了他的肩头——宁如深猝然惊颤…!撑在身侧的手往前一挪,触到了一处紧实的温热。 扣在他肩头的手一下将他拉开了。 清凉的空气重新涌进来,宁如深赶忙拽下覆在眼前的绸带,心头还在怦怦直跳: “陛下?” “坐好。”李无廷依旧神色淡淡,“都要把朕挤出去了。” 宁如深,“……” 他哪有!明明碰到没碰到。 用什么挤,他一米八的气场吗? 李无廷像是读懂了他的表情,目光落向他指尖,“你是在认车,还是在认朕?” 原来是指他刚刚戳的那一下。 宁如深觉得李无廷也是够夸大,不过想到自己理亏在先,还是宽容地给人顺老虎毛: “臣认出陛下不就认出车了吗。” 话落,李无廷顿了顿。 就在宁如深以为对方又要说自己糊弄的时候,却听人声线缓和了点: “倒是会认了。” “……?”宁如深眨了下眼。 李无廷已将这话题翻篇,朝他示意那食盒,“还吃不吃,不吃就让德全扔了。” 好端端的扔什么! 宁如深赶紧将那整个食盒拖到自己跟前,“吃。” 李无廷又将毯子往他膝头一扔,随即端坐在一旁闭目养神。 宁如深搭着毯子在雨过天晴的车厢里啃着点心。 吃到一半才悠悠想起: ……说起来,李无廷为什么要叫自己在车里等他半个时辰? · 琼林宴之后,新入朝的进士也开始各尽其事。 人手增多,还分拨一些到了宁如深手下,倒是让他工作量减轻了许多。 随着科举彻底告一段落。 负责武举的霍勉和定远军也要回北疆戍边了。 定远军离行匆忙。 宁如深下值回府才知道霍勉他们已经走了,只遣人送来一些礼物:有霍勉赠的小刀,还有其他亲兵送的一些玩的吃的用的…… 七七八八在桌上摆了一大堆。 宁如深看着,鼻尖莫名有点泛酸。 他扒拉了一阵琢磨:这会儿人都走远了,要回礼恐怕也赶不及了。 “人总难免分别。”严敏安慰。 “但兄弟们的这番心意,我总该要回报一二的。” 宁如深轻叹了一声,随即走到鸽笼前,伤感地抓出一只灰鸽子,“想想,也只有你能赶上了。” 严敏:嗯? 灰鸽子:? 宁如深无视一人一鸽瞪得溜圆的眼睛,提笔写了封信给霍勉,并给这只肥肥的灰鸽取名为“灰化肥”,然后连信带鸽地往天上扔了出去—— 他对着试图回笼的灰鸽说,“回来就炖了你,投奔霍勉还能有一线生机。” 哗啦!灰化肥炸着毛展翅离去。 … 隔日,宁如深去御书房当值。 他照例挽了袖子要替人研墨,刚研了两下便听李无廷淡淡开口: “听说宁卿给定远军送粮饷去了?” “……”好个拾一。 宁如深腼腆纠正,“一点回礼。” 还不一定被吃呢。 李无廷,“喔。宁卿同定远军聊得甚是投机,他们向来不喜文官,对宁卿倒是另眼相看。” 宁如深莫名被夸得有些压力,“都是…都是之前去将军府时结交的,后面聚过一两次。” 提及事故的开端,李无廷默了下。 随即话题一转,“宁卿说要练习射箭,还练着吗?” “……” 宁如深咽了咽,“前段时间忙,偶尔练练。” “那今天没什么事,去练起来吧。” “?” 李无廷说着从他手里拿走墨条,将他打发,“不用磨了,都够朕喝了。自己去箭亭那边练着,朕批完折子就过来。” 宁如深望着他张了张嘴,“…是。” · 从御书房到箭亭的路很熟。 宁如深没让宫人带,自己先过去了。 箭亭位于宫中东门旁的一处荷塘边。 正值夏日,满塘清荷。九曲廊桥穿过荷塘通往箭亭,绕岸蜿蜒差互。 他穿塘而过,快到廊桥尽头时,却迎面遇上了浩浩荡荡一行宫人—— 近了,正是宫宴上见过一面的淑太妃。 宁如深行了一礼,“微臣见过淑太妃娘娘。” 前方传来温和的一声“嗯”。 他侧身站在一边正打算等人先过去,却见那枣褐色的裙摆在自己跟前停了下来,随即听人问道: “可是宁学士?” 宁如深抬头,只见淑太妃端详而来。 对方神色恬淡,发间仅别一支雕刻牡丹的木簪,显得端庄素雅。 宁如深不明所以,“是?” 淑太妃便又细细看了他两眼,目光轻扫过他的眉眼,“上回宫宴听棠儿提起,说陛下对宁大人很是器重,哀家远远瞧过一次。今日有缘遇上,瞧着面相倒像是开阔豁达之人。” ……轩王对他的事果然相当记挂。 宁如深,“多谢娘娘和殿下抬爱。” 淑太妃看了看又说,“宁大人似乎也是有佛缘的。” 宁如深心说自己是挺佛系的: “臣也觉得自己佛佛哒。” “……”淑太妃顿了顿,“佛佛哒?” 宁如深说顺口了,轻轻找补,“就是形容有佛性、佛系的感觉,心情平和,随遇而安。” 淑太妃若有所思地点头,“哀家倒是头一回听说。” 两人莫名在廊桥这里聊上了。 等李无廷批完折子寻过来,远远便看那抹晃得他头疼的绯色正和淑太妃站在一起,看着竟然挺有话聊的。 李无廷几步走过去。 宫人们见了纷纷行礼,“参见陛下!” 宁如深听着动静转头,“陛下。” 李无廷瞥了他一眼,随即同淑太妃问了个安,“几日没见着母妃了。母妃近来可好,感觉如何?” 淑太妃温声,“哀家近来尚好,感觉自己佛佛哒。” “……”李无廷,“??” 他反应了片刻,很快看向一旁的宁如深,目光了然而深长。 宁如深心虚埋头。 不过好在李无廷似乎并没有想要当着淑太妃的面追究,两人又聊去了别的话题: “再过几日入了六月,天祝节就要到了吧。” “嗯,朕已经交给 “今年的天祝节……哀家想去趟韶觉寺祈福。妤娘…你母妃的长明灯还供在那里。” 李无廷默了阵,“好。” 大概是顾及还有宫人和外臣在场,淑太妃没深入说太多,只是触动了心神,又轻叹着念了几句和娴太妃的往事。 宁如深在一旁埋头听着。 只言片语间,只觉李无廷的生母应当是个温柔明媚的女子……啊,除了指甲盖儿的事。 在他思量间,前方两人已经聊完。 “哀家有些乏了,就先回了。” 淑太妃出来这一趟,难得说了这么多话,请辞后便回了宫。 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 廊桥中又清静下来,宁如深正目送着淑太妃远去,忽然听身侧落下一声: “佛佛哒?” 他,“……” 李无廷要笑不笑地睨着他,“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怪词,现在连太妃都敢灌输。宁卿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宁如深轻轻狡辩,“一点家乡的语气词。” 李无廷冷笑,“虞川的语气词?你们虞川人都这么说话?还有什么,给朕说来听听。” 宁如深只能硬着头皮同他掰扯,“没错,我们就是把形容词叠在一起,后面加个轻轻的‘哒’,这样形容起来会显得可爱一点。” 李无廷消化了片刻。 随后看向宁如深,用修长的手指点了点脑袋,“比如宁卿这里,空空哒?” 宁如深,“……” 不要用这么可爱的语气说这么阴阳的话。 … 讨不到好处的话题就此揭过。 宁如深跟着李无廷往箭亭的方向走。 他想到刚刚提及的天祝节,便问,“陛下,韶觉寺在哪里,远吗?” “不远,就在京城以西的韶光山上。” 说话间几步出了廊桥,明媚的日光映得地面明亮素净。李无廷目视前方,玄色的衣摆擦着风: “届时朕也会去,宁卿一起。” “?”宁如深猝不及防被捎上,又习以为常地接受,“是。” 他很快兴致盎然,“韶觉寺很灵吗?” “灵。”李无廷不知想到了什么,“尤其是净喜大师的批命。” 宁如深瞧他是信的。 心说莫非李无廷也去批过命? 李无廷对上他过于好懂的目光,弯了下唇说,“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他说完目光转向前方,似落在很远的地方。 … 很多年前? 宁如深心说,那岂不是小时候。 他凑去,“所以,是批出了陛下的真龙之命?” 话落,就看李无廷的目光从远方拉回,似笑非笑地落在了他身上,“不。” “不是什么好签。要不要听?” 39 宁如深惊得一愣:这是他能听的吗? 他觑着李无廷的神色, “臣听完,还能出着气儿离开吗?” 李无廷温声,“宁卿甚至可以唱着山歌离开。” 宁如深一下被吊起了好奇心, 斟酌两秒还是捺不住抓心挠肝: 李无廷瞥了他一眼, 随后将宫人挥去门外守着。 宁如深紧张又期待,一双眼追着李无廷而去, 却看人走到一旁拿了张弓递来: 不是要跟他讲批的签? 宁如深对上李无廷示意的眼神, 又把话咽了回去, 接过弓说,“是。” 他好久没练,都有些生疏了。 一臂拉开弓箭对向前方箭靶,开胸挺背, 束着金钑花带的腰身绷得劲直。 “怎么又忘了?” 李无廷站到他身后, 抬手间微一顿,“能受住?” 低沉的声音从耳后传来。宁如深一边紧绷地拉弓, 一边忍着耳热, “…能。” 那只手便开始掰着他的肩臂调整。 一阵酥麻轻轻蹿过腰身。 宁如深满脑子还惦记着刚刚那事:怎么还没说呢?难道是要检验他射箭的成果,射中了才跟他说? 他估摸着李无廷是这意思。 于是定下神,聚精会神地瞄准起来。 宁如深将注意力全放在了前方, 周围的事物逐渐被他忽视。全神贯注之间, 却听身后的人忽而在这时低声开口:“签中言……” “朕无妻无嗣,煞星孤龙。” 隐隐拂过的热息带起熟悉的颤栗, 携着惊天巨雷般的几个字直凿入他耳膜。 宁如深心头一震, 瞬间睁大眼! 他指尖松动,咻—— 利箭离弦破空, 噗的直没入靶心正中。 身后的人撤开,宁如深握着弓怔怔地转头,看向跟前的李无廷。 李无廷扫了眼中靶的箭,评价道: “还不错。” “………” 不错什么啊!!! 宁如深回想起那几个字,简直想冲李无廷大声叭叭:那意思不就是—— 孤苦伶仃,老死一生。 最后几个字他都不忍在心里想。 在他望向李无廷时,对方已神色如常地朝他看来,似乎无关痛痒。还伸手合上了他的下巴: “宁卿嘴张这么大,是准备要唱山歌了吗?” “……” 宁如深勉强定下神,“如果陛下想听的话。” 都满足你,说吧。 李无廷垂眼,似笑了下,“宁卿是在怜悯朕?” 宁如深心说,也不是。 他只是想到李无廷待他这样好,又这样爱民如子,实在不想人有这样的命数。 他避重就轻,“臣只是想发出一些让陛下快乐的声音。” 李无廷默然端详了他片刻。 一只手忽然按在了他头顶,温热粗粝的指节穿过乌发微碾过头皮,带起阵酥麻。 宁如深屏住呼吸仰头:? 两秒之后,那只手按着他的脑袋晃了几下。 “???”宁如深头晕目眩,“陛下…是在晃啥?” “在听宁卿脑袋里发出的声音。” 李无廷晃晃,“很空灵,朕爱听。” “……” 行吧。你孤寡,让着你吧。 宁如深正头昏脑胀地被人晃着,外面忽然飘来德全小心翼翼的声音: “陛下,僧录司左善世前来觐见。” 李无廷的手拿开了,“先等着。” “是,陛下。” 宁如深趁机扒顺自己头顶被搓起的毛。 上方突然道,“宁卿不必替朕忧虑,朕早已释怀。” 他抬头看去。 李无廷清冷俊美的面容丝毫不见忧色,依旧是那副不动如山的模样。 宁如深乱作一团的心莫名又安稳下来,他宽了点心:罢了,上天替李无廷关上几道门,总会再给人开扇窗。 他宽慰,“陛下还有别的福气。” 李无廷看了他几息,不置可否,“回去吧。” 宁如深将要告退,却又被叫住。 “宁卿。”李无廷语意深长,“兹事体大,朕可只同你说过。” 宁如深会意,“臣定会把这份秘密带进土里。” “……” 李无廷轻轻挥散他,“倒也不必。” · 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中,很快到了天祝节。 六月初六,民间翻经、晒衣。 而新帝也在这登基的第一年,选择圣驾亲临韶觉寺问经祈福。 此番阵仗非同小可。 不仅有朝中重臣、天子亲军,就连淑太妃和景王也一道同行。 宁如深应召跟在队伍中。 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到了韶光山脚下。 放眼望去,整座山都笼罩在郁郁葱葱的林冠之中,隐隐露出金色的塔尖,云绕雾霭,钟罄悠鸣。 李无廷率先下了龙辇,徒步攀行。 宁如深跟在朝臣的队伍里,和最前方的李无廷的隔了段距离。他正远远望着那抹明黄,周围队伍一动,身侧忽然冒出个头: “宁大人在看皇兄?” “……” 宁如深低头看向不知何时挤过来的李景煜,“小殿下怎么过来了?” 李景煜,“来找宁大人说话。” 宁如深想了想,“行吧。” 两人一路往山上爬。 宁如深看着那韶觉寺的庙顶,又想起那天李无廷同他透露的话。 他看了看小短腿:所以,李无廷是准备将皇位传给景煜吗? 李景煜敏锐,“宁大人在看什么?” 宁如深爬了一截,微喘着气,暗自提点,“小殿下又长个儿了。一看就是身姿挺拔,根骨绝佳…呼。日后,可以为陛下负担更多……” 话没说完,一只手撑住了他。 李景煜瞅着他苍白柔弱的面色,“皇兄应该不用,本王先负担一下宁大人吧。” “……” 宁如深,“多谢殿下。” … 小半时辰后,终于到了韶觉寺。 寺门古朴大气,清静幽远。在日光的映照下,似泛着凛凛金光。 宁如深随队伍踏入寺庙中。 寺中已准备好接待事宜。 一众僧人齐齐相迎,为首的住持一袭金红袈裟,眉目含笑: “贫僧恭迎圣驾。” 几番礼后,众人被引入殿中。 殿宇明净,金佛威严。 一套繁冗的礼节下来,宁如深在诵经敲钟声里跟着拜了几拜,才算是祈福结束。 剩下的时间,可自行上香、点灯。 众人纷纷四散开来。 宁如深起身,目光穿过来往的官员与僧人,便看李无廷站在不远处,对面是慈眉善目的住持,两人的声音隐隐传来: “净喜大师。” “陛下,好久不见。” 话落,李无廷神色微震,但那异色不过一闪而逝。 宁如深隔着人瞧了个正着: 怎么了,“好久不见”有什么问题? 难不成还要和大师抬头不见低头见? 两人似又说了什么,接着看净喜大师侧身做了个“请”,李无廷便抬步走了出去。 两道背影很快消失在大殿之后。 宁如深站在原处,视线还没收回。 这时,袖子被拉了下。 李景煜仰着头望来,“宁大人,你又在偷偷看皇兄吗?” 宁如深低眼:……什么叫偷偷看。 他又不像轩王那样满墙乱爬。 他跳过这个话题,“小殿下有什么事?” 李景煜说,“皇兄和淑太妃娘娘都去后面了,本王想去祈愿点灯,宁大人要不要一起?” 宁如深点头,“那走吧。” “嗯。”李景煜高兴地朝他贴了下。 · 宁如深本以为许愿上香的地方就那么几处。 没想到跟着李景煜一路弯弯绕绕,竟然走到寺庙深处的一方院中。 院门口的小和尚施了个礼,“殿下。” 李景煜轻车熟路地带宁如深走了进去。 宁如深入了院子一望,只见斑驳杏黄的院墙透出几分岁月古朴,院子角落里种着一棵苍翠参天的菩提树。 院前供着一尊佛像,两侧是佛龛莲灯。 佛像前是一方青铜鼎,鼎中却盛满了一汪清水,水面漂着几只轻薄精巧的莲花金盏,盏中点着一簇幽火。 李景煜拉着宁如深小声,“这种金盏做工难得,一年只发放二十八盏,本王悄悄带宁大人来的,不要和同僚说。” 宁如深点头,“臣不说。” 小和尚为两人拿来金盏。 李景煜问,“宁大人想好祈什么福了吗?” 宁如深顿了顿。 他在这个世界里无亲无故,自己也过得还算安稳满足,倒没什么大的心愿。 除了每天都想卷走钱粮,早日退休。 他盯着手里金灿灿的莲花盏看了会儿,脑中忽然浮出苦命的李无廷。 想到那些锦衣玉食的供养投喂…… 宁如深良心发现,“臣就为陛下祈福吧。” 李景煜眼睛亮亮的:喔……… 宁如深转头,“小殿下呢?” 李景煜说,“皇兄护我诸多,我却一直无以为报。既然如此,自然是要为皇兄祈福。” 宁如深再次趁机提点,“殿下心意难得,日后…只要为陛下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就好。” 李景煜若有所思,“宁大人说的是。” 宁如深,“先祈福吧。” 他说着将莲盏往水面一放,点了烛芯。 李景煜也有样学样地一放,“为皇兄点蜡。” “……” 宁如深随他,“为陛下点蜡。” 两人双手合十闭上眼:“阿弥陀佛。” 保佑李无廷一生好命不孤寡。 … 另一头,禅香幽幽的静心堂中。 被点了两根蜡的李无廷正和净喜大师相对而坐,清俊的面容似沉淀良多。 净喜大师笑眯眯道,“上次见陛下,也是这个时候。” 李无廷低应了一声。 他思绪又飘回了十五年前,上一世的登基大典:正是这天,他第一次见到了净喜大师。 得了道“无妻无嗣,煞星孤龙”的签。 “陛下较上次,心境变了许多。” “经历多了,自然变了。” 李无廷修长的指节搭了搭膝头。 上一世,他半生后宫无人。哪怕有群臣力谏定下了高门贵女,也都因为各种原因无法入宫。 旧党趁机散布谣言,一度引起了朝堂动荡,花了他好些功夫才料理干净。 “这次也是一样的签?”李无廷问。 “一样。”净喜大师点头。 李无廷无所谓地牵了下唇角,起身准备离开,“多谢大师。” 他几步要出了静心堂,却听身后道: “一样,但也只是签一样。” 李无廷背影蓦地一滞。 他转头看向坐在蒲团上的净喜大师,安静清幽的禅房之中,后者笑意不改。一缕斜光自窗棂落入室内,尘埃漂浮。 签一样,却已经有了太多事不一样。 李无廷心头动了一下。 他又低声道了句谢,大步离开。 · 天子来韶觉寺祈福,共要待两天一夜。 但其余官员不一定都要留宿。到了傍晚,随行的重臣便辞行了大半。 宁如深没有一同离开。 他莫名觉得自己不该先溜。 另外也确实有点溜不动:今天徒步爬上来就消耗了他大半体力,又陪着精力旺盛的景煜逛了一下午。 晚上吃过斋饭后,他就回了给自己备下的那间寮房中。 宁如深寻了个小和尚,拜托对方送来桶热水。 随后关上房门,将褪下的衣衫往半开的屏风上一搭,便舒舒服服地埋进热水中。 微烫的水温很快将他煨得浑身透粉。 乌黑的发肆意散在水中,热气蒸腾而上,熨帖着四肢百骸,驱散了一天的疲乏。 宁如深把自己挂在桶沿,闭上了眼。 在过于舒适的水温里,一下睡了过去。 …… 两刻钟后。 那小和尚估摸着时间准备来帮人收桶,到了门口却见屋门紧闭,房中无声。 他轻叩了两下,“宁施主?” 咚咚的声响传入屋内,混入了宁如深的梦境里。他睡得香沉,丝毫没有醒来。 门外小和尚叫了两声没回应。 想到宁如深那病弱的模样,他一时忧心。想进去看看,又怕看见什么失了礼数。 踌躇间,忽听一稚嫩的声音问: “小师傅,宁大人是在这间吗?” 小和尚转头看见李景煜,立马作了一揖,“是在这间。只是宁施主先前要了洗澡水,这会儿却无人应声,小僧颇为忧心,不知是否该唤人来察看?” 李景煜小脸一惊,“当然要唤人!我去唤——” 他说完转头就跑。 小和尚看他跑得飞快,惊吓道,“殿下去哪儿?” “去为皇兄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 为陛下?难道不是为宁施主?? … 禅院内。 李无廷正坐在一方桌案边翻看经书。 一身龙袍已经换下,玄色的常服衬得他指节如玉,指尖自泛黄的经书纸页间滑过,赏心悦目。 德全在一旁躬身侍奉着,白烟绕炉。 一片静谧中,突然就听一声:“皇兄!” 李无廷抬头,只见李景煜像离弦箭一样冲了进来,扒在他膝头。 他蹙眉,“何事惊慌?” “宁大人泡在水里,叫不答应了!” 李景煜十万火急,“皇兄,救救!!” 40 德全吓得大惊失色!正待询问,却看帝王已倏地起身—— 那道向来沉稳的身影疾步跟了上去,两人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口。 正想着要不要拿什么把门闩抵开,刚跑出去的小王爷很快去而复返: 小和尚一转头, 竟看圣上大步而来,忙作了一揖,“陛下!” 李无廷一眼看见紧闭的房门。 他脚步刹住,发觉事态跟他想象的似乎不太一样, “怎么回事?” 李景煜小声嘀咕, “宁大人泡着澡,叫了几声都没回应。” “………” 李无廷深吸一口气, 捏住眉心。 李景煜继续, “会不会是晕倒了,或者滑进水里了?宁大人会不会已经变凉——唔!” 一只大掌狠狠将他脑袋按下,打断话头。 李无廷盯着那闩紧的门, 喉结动了下。 但也只是一瞬, 他又伸手按在门扉上抵了抵,“宁琛!” 里面依旧没有回应。 李无廷蹙着眉, 忽而出声, “退开。”说完拔出腰间天子剑,对准那门缝一落, 哐! 门闩应声而落,他吸了口气推开门。 寮房不过是一个小单间。 推门进去,入目就是一面半开的屏风。 绯红的官袍和雪色里衣被随意搭在了屏风上面,氤氲的水汽还未消散。半开的屏风后面,一截纤白的手臂垂在木桶边缘。 李无廷指尖微颤,几步绕过屏风,“宁琛。” 屏风后的人便整个显露出来。 乌发散在水中,缠着肩头手臂。湿漉漉的水珠凝在一片霜雪里,将落未落。宁如深侧脸枕在胳膊上,面色泛红,湿润的鸦羽似轻轻动了动。 李无廷视线恪守地不往那水里落。 他一手拉起宁如深的胳膊,另一只手正要探向人鼻息—— 却看后者眉心一蹙,眼睫缓缓睁开了: “……李无廷?” 宁如深感觉自己在梦里沉了许久。 他一会儿梦见宿舍里有人敲门,一会儿又梦见敲门的人叫着另一个名字。在这反复而疲惫的梦里,一股大力忽然拖着他的胳膊将他拉了出来。 乱糟糟的梦境一瞬散去! 视线重新聚焦,跟前是张熟悉的俊脸。 他下意识叫出了对方的名字,“李无廷?” 话落,胳膊上的力道似紧了一下。 接着便看李无廷沉下口气,将眼一闭,反手从身后的屏风上扯下那里衣落在了他身上: “穿上。” 里衣搭在肩头遮去大半霜白,衣衫飘落一截在水面,被沾得湿透。 宁如深终于清醒,意识到当下的状况。 一股热气轰然笼了上来! 他从李无廷手里抽出胳膊,匆匆忙忙拢上里衣,在哗啦的水声中跨出浴桶。玉白的赤足踩在地面,洇开了大片水痕。 侧对着他的人将紧闭的眼睁开。 李无廷视线往他脚上一落,似头疼地抓下外衫搭在他身上,又拎着他的胳膊将他丢在了床榻上。 噗通!宁如深缠着衣服跌坐在床上,看向床前的帝王: 怎么了,怎么回事? 他现在脑子搅成一团。 不明白为什么一睁眼就是现在这种状况。 “陛下,臣……”宁如深刚开口,却听半开的屏风后传来屋外轻细的交谈。 “宁施主没事吗?” “皇兄没唤人,定然无事!” “真是劳烦小师傅了~小师傅先回吧,这儿有咱家守着呢。” 说完,屋门被“哐当”一关! 宁如深,“………” · 合了门的屋里,光线暗下来。 李无廷站在床前顿了顿,又抽了条巾帕扔过去,转头去案边点灯。 干燥的巾帕落在身上。 宁如深赶紧接过来擦了擦头发。 袖口滑落堆叠在肘弯,湿发都裹进了衣襟里。他正抬手擦着头,前方光线一亮,交叠的衣襟前便落下了晃动的阴影。 他擦着头看向李无廷,“陛下怎么来了?” 李无廷背对着他,微偏过头,“景煜说,宁卿泡在水里,没了回应。” 宁如深,“……” 说得好,再说两句就能把他送走了。 李无廷缓声,“哪晓得宁卿是泡得睡着了,小和尚拍门都叫不醒。” 宁如深心虚地往床里一缩,“臣太累了。” “怎么累了?” “臣爬了山,还遍地祈福。” “……”李无廷,“喔,祈什么福?” “为陛下祈福。” 李无廷默了下,终于转过身看他。 宁如深衣裳已经拉好了,只有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肩头和背后,脖颈沾着水光。 他说完,只见跟前光影一晃。 李无廷走过来坐到了榻边,冷硬的轮廓被暖光笼得柔和: “是吗,朕就当宁卿是真有这份心了。” 什么叫当他是真有? 宁如深探头,“臣本来就有。” 他伸长的脖子上还挂着水痕。 李无廷一扫,抬手将他脑袋按了回去,“把头发擦干,别沾朕一身的水。” 宁如深下意识说,“不是已经……” 他话一出口,自己就刹住了。 刚才状况一片混乱,他醒来时又正处于现实与梦境之间,好多事没来得及细想。这会儿想想:他泡在水里时,是李无廷推门走了进来。 还伸手将他捞了起来。 他那儿会儿,什么都没…… 草。宁如深腰身一颤,整个人轰地热了! 他坐在床边怔怔出神。 丝毫没意识到自己从耳根到锁骨都透着淡淡的绯红。 完了,他不纯洁了。 啊不对,他们都是男子,那他还是保留了几分纯洁性的。 正想着,突然就听李无廷问: “说来,朕还没追究,宁卿可知罪?” 宁如深回神,低头认罪,“是…臣冒犯陛下的眼睛了。” “……” 李无廷眉心一动,忍了忍,“朕是指,宁卿直呼朕名字的事。” 宁如深愣了下,陡然惊觉—— 他刚醒那瞬,好像是叫了李无廷的名字。 李无廷看着他,“叫得挺顺?” 宁如深一颗心提起来,“主要是起得顺。” 两人一上一下地对视。 半晌,李无廷说了声“罢了”,又伸手按在他脑后,娴熟地晃着听响儿: “朕就当是宁卿脑子刚泡了水,不清醒。下次若当众再这么胡言,朕就替你开脱不了了。帝王之名可不是随便叫的,明白了?” 宁如深头昏脑胀,“是……” 李无廷看着他晕头转向的样子,似笑了声。 随后收回被沾湿的手起身。 “最多唤个字。” 宁如深没反应过来:什么? 李无廷说完已经转身走向门外,挺拔的背影绕过半开的屏风,推门而出: “着人收拾。” 外面传来德全一声飘扬的,“是。” 一行宫人很快涌进来收拾浴桶屏风。 宁如深坐在床上,看着跟前低头不语的一帮宫人,在莫名微妙的既视感中回想: ……李无廷是说,可以唤他的字? · 在韶觉寺里歇了一晚。 翌日,宁如深起床去用了斋饭。 出家人修行从简,即使是圣驾亲临也并不讲究太大的排场。 所有人都在斋堂用早膳。 宁如深去时,正碰到李无廷、淑太妃和净喜大师从斋堂里出来。三人走在前方,后面跟着德全和几名侍卫。 他远远看过去,望了两秒。 李无廷似有所感,忽然朝他这边一转,深邃的目光落了过来。 两人视线相撞。 宁如深下意识呼吸一屏。 李无廷依旧面色冷淡,但他总觉得对方笑了下,然后转开目光走远了。 “……” 大早上没睡醒,错觉吧。 宁如深晃了晃脑袋,揣着袖子进了斋堂。 斋堂里,李景煜还没吃完饭。 见他进来,李景煜招招手,“宁大人,这边!” 宁如深走过去见了声礼,从旁拿了盘馒头、素菜豆腐汤,坐到人身边,“小殿下。” 两人打过招呼,“啊——”地塞了口馒头一起嚼吧。宁如深嚼着馒头,脑中又浮出昨天李无廷离开时丢下的那句话: 说是可以唤他字。但他的字是什么? 宁如深看了眼身旁的小短腿。 顿了顿,他问道,“小殿下,你知道陛下的表字是什么吗?” 李景煜咽下馒头,“宁大人想知道?” 宁如深点点头。 李景煜便挥手遣散跟随的宫人。 四下无人,他凑近了宁如深小声说,“说来话长…你应该知道,皇兄的名不太好。而这个名,是当年父皇起的。” 宁如深想了想:确实不太好。 “廷”代表着朝堂、权力、公正,前面却加了个“无”字,好像从一开始就否认了李无廷登基称帝的可能性。 “先帝为何……” 李景煜讳莫如深,“这就要牵扯到一段皇室秘辛了。” 又是秘辛??? 宁如深紧张,“嗯。” 李景煜,“听说父皇最开始给皇兄取的名字,叫‘元廷’。元,是初始的意思。但因为写得太草率,母妃当场就念道:无廷。” “……” “父皇不好承认是自己字迹草率,就点头说:没错,正是‘无廷’。于是皇兄就叫无廷了。” “………” 宁如深猛吸一口气。 那确实是有点草率了—— 而且为什么又是一段毫无营养的皇室秘辛! “宁大人,怎么了?”李景煜凑来。 宁如深平复心情,“没什么。” 李无廷果然是命苦,一出生就这么怨种。 他继续问,“那后来呢?” 李景煜说,“后来等皇兄及冠,父皇已经驾崩。那会儿正遇上争夺皇位,没人替皇兄行冠礼。皇兄便自己取了‘朝君’这个字。” ——朝君。 虽有“无廷”在前,但依旧心向端方公正,践君子之行。 宁如深在心头默念了一遍:朝君。 觉得的确适合李无廷。 一顿早膳吃完,听了段离谱的秘辛。 宁如深正要起身离开,忽然想到了小王爷说话的尿性——这事儿到他嘴里多半又成了: 自己在偷偷打听李无廷的表字。 他想了想,叫道,“小殿下。” 李景煜抬头,“嗯?” 宁如深揣着心事,“不要告诉陛下,臣在偷偷打听他的表字。” 话一出口,他就默了下。 下一秒果然,“原来宁大人是在偷偷打听。” “………”不! 李景煜像是得了什么秘密,飞快地炫走。只留宁如深在原处沉痛地闭了闭眼: 他一定是被拾一下了降头。 · 离开斋堂,宁如深觉得自己有必要散个步,清醒一下昏聩的头脑。 他就四下转了起来。 韶觉寺很大,他穿庭过院,不知怎么走到了西边一处庭院里。 清幽的院中并无他人。 院中一角栽了棵苍翠的菩提,枝丫间挂满了用于祈福的红布条。 宁如深走过去,拢着一袭绯袖在树下仰头望着。 一阵林风穿庭而过,红布绯袖在这翠意盎然的山中小院里齐齐翩动。 一片静谧悠远中,忽听身后传来声: “施主可是迷了路?” 宁如深转头,就看净喜大师正站在院门口,带着一脸祥和的笑意朝他看来。 “没有,只是随便逛逛。” 他顿了下,“我是不是来了不该来的地方?” 净喜道,“世上哪有什么不该来的地方,既然来了,那便是缘分牵引。” 宁如深点头,“大师这话说的好。” 想必成天在他府里肆意翻来爬去的拾一,轩王,耿犬……听了,都得狠狠赞同。 他看净喜还笑眯眯地站在那里。 “大师来这里是不是有事?那我先走了,不打扰大师。” “无事。只是刚同陛下论完经路过,看施主徘徊此间,便来询问一二。” 宁如深心说他哪有徘徊,又不是魂…… 噗通,他心头忽而猛地一跳。 方才那几句话在心头捣转了一番。 宁如深倏地抬眼看向净喜,心底隐隐浮出一道震惊的猜想: “大师指的是……” 净喜依旧笑问,“施主可是迷了路?” 远方的钟罄声悠悠穿过山林,宁如深顿觉魂魄一震,半晌道,“…是。” 净喜平和,“施主还有所挂念。” 这是当然。前二十几年的人生,怎么可能说忘就忘了,偶尔他也会梦回那个世界的生活。 就像昨天,他还梦到自己在宿舍。 梦到三个尔康了。 “施主可是想回去?” “我……” 宁如深其实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向来随遇而安,但陡然听净喜这么一问,还是下意识问道: “我还能回去?” 净喜没说话,一时只有风过院堂。 红巾翩翻如浪,菩提沙沙作响。 … 院门外,德全和随行的侍卫都低着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李无廷驻足在一步之外。 他默然垂眼,指节在身侧蜷了蜷。 41 宁如深等了会儿没等到回应,开始怀疑:难不成就是同他随便唠唠? 他朝净喜点头, “那我先回去了。” 他说着朝院门外走去,同净喜擦肩而过时, 却忽然被叫住: 宁如深心头一惊,小声问, “送我回去的?” 净喜忙摆手,“啊…不是不是。此乃千年菩提子, 经贫僧开光诵经, 又在佛前供奉了九百九十九日……现只需五十功德,施主要不要求一个?” 他看向净喜笑容可掬的脸,片刻难言地掏出五十钱, “那我就求一个好了。” 得了菩提子,宁如深走出院门。 院外静谧无人。 放眼望去, 只有穿庭过院的道上落了几片树叶, 留下风过的浅痕。 他在原地驻足两息,又揣起袖子往前殿走去。 前殿的庭院间有几名打扫卫生、做课业的僧人,还有零星值守的侍卫和僧录寺官员。 李景煜正坐在树下的一张石桌旁。 宁如深走过去见了个礼, “小殿下。” “宁大人来了。”李景煜拍拍, “坐吧。” 宁如深便坐到他身侧,“殿下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李景煜, “我在等皇兄。” 宁如深环顾一周, “等陛下?” 说起来,他只有早上那会儿和李无廷对视了一眼, 到现在还没说过话。 听净喜说他们上午在论经。 也不知道论完经之后人又去了哪儿。 李景煜说,“皇兄刻碗莲去了。” “碗莲?” “嗯,用以虔心祈福。皇兄要亲手刻一朵,待会儿供奉在母妃的长明灯前。” 宁如深若有所思地“唔”了声。 李景煜忽而探头,“宁大人,你偷偷打听皇兄,是想去找他吗?本王可以带你过去。” “……” 都说了他没有偷偷。 宁如深,“臣就不去打扰陛下了。” 李景煜颇有些遗憾,“好吧。” 两人在这头东拉西扯了会儿,头顶的日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斑斑驳驳落了一地。 正聊着天,突然听另一头传来阵骚动。 宁如深循声望去,只见几名宫人慌慌张张地朝一个方向跑去。 他心头莫名一提,“怎么了?” 李景煜忙召来一名宫人问话。 那宫人慌忙,“陛下伤着手了,伤得不轻!” 宁如深心头顿时一紧:怎么回事? 李景煜吓得起身,“本王去看看!” 宁如深忙跟上,“臣也去。” · 两人跟着宫人匆匆赶到了一处僻静的庭院,里面已是嘈杂一片。 宁如深踏入院中一望。 就看李无廷端坐在一方石桌前,侧颜清冷而沉静。伸长的左臂正搭在桌上,掌心攥着团暂时止血的锦帕,上方被血迹浸染得斑驳。 雕了一半的碗莲也落在一旁。 因为沾了血,已经不能再用。 宁如深呼吸一屏,“陛下……” 庭院内人声杂乱,他声音并不大。 李无廷却像是听见了,转头看向他。 深邃的目光穿过周围慌忙奔走的宫人,落在了他身上。 宁如深缓了缓,几步走过去。 李景煜在旁边呜呜惊唤。周围也乱作一团,随行的太医拿来了伤药、水盆和纱布,准备上前替圣上清理包扎。 刚抬手,却被淡淡止住—— “不用,朕自己来。” 太医惊道,“陛下,这怎么行呢!” “不是说皮肉伤。” 李无廷说着已经一手拿过湿帕。 湿帕浸了血,落入盆里染开一片红。 宁如深看着都替人觉得痛,他不自觉揪紧了袖口朝人望去。正望着,忽然瞥见德全如同应急灯般投射而来的视线。 他转头一看:? 德全一双眼里饱含着复杂感叹恼恨等各种交杂的情绪,简直欲说还休,但最后总结起来也只有两个字:上啊! 宁如深,“……” 几息之间,李无廷已将手擦净。 看样子依旧没有让旁人处理的打算,也不知是在较什么劲,竟准备单手给自己上药包扎。 宁如深没忍住道,“陛下,让臣来吧?” 李无廷动作一停,朝他看来。 就在他以为要被拒绝时,却看李无廷将手朝他这边靠了靠,“嗯。” ……嗯? 宁如深顿了下,随即坐到李无廷身旁,将那只手拉到自己跟前—— 温热的大掌被他握在手里。 他才发现李无廷伤口并不浅。 这会儿还隐隐渗着血,边缘似乎扎了点木屑。手心的掌纹复杂交错,一看就是命中坎坷。 宁如深看得替人揪心。 他在心底轻叹了声,捧着李无廷的手掌,低头清理起来。 柔软的指腹小心地按着粗糙的掌心。 细细的药粉撒在伤处。 宁如深专心地给李无廷上着药,为了方便借力,他顺手就将人胳膊抱在了跟前。这个姿势贴得很近,他低头间,发丝滑落下来,缠在两人交叠的手臂间。 院内的宫人早已低下头没再发出声音。 宁如深眼睫耷着,手上轻细。 他一边上药,一边呼呼吹了吹。吹到感同身受处,还忍不住要“嘶!”一声。 李无廷,“……” 安静的院子里一时只有他嘶呼嘶呼的声音。 李无廷盯着他鼓起的脸颊看了片刻,终究还是没忍住开口: “若朕感知没出错的话,受伤的应该是朕?” “……” 宁如深一顿,不好意思道,“臣的共情力比较强。” 李无廷轻声,“强过本尊了。” 宁如深觑着他,“陛下就不疼吗?” 话落,李无廷深深看了他几秒。随后眼睫垂了下,指节一蜷没说话。 宁如深心叹:果然还是疼的吧。 但按照李无廷的性格,就算是疼大概也不会说。轩王之前不还说,李无廷有什么事总爱自己担着。 吃了苦,也习惯埋在心里了。 宁如深给人上好药,又拿起纱布。 正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一阵动静。 他转头就看得了消息的淑太妃匆匆而来,“陛下!” 淑太妃目光落来,在看到宁如深时似歪了下头,但很快又将注意力放回李无廷的伤势: “着人看过了吗?” 李无廷说,“皮肉伤而已,无事。” 淑太妃忧心,“怎么伤到的?” 宁如深正低头缠着纱布,听两人说话。却听跟前默了几秒,才道: “恍了下神,没注意。” ……李无廷也有恍神的时候? 宁如深思绪飘忽,手上已将纱布缠好。 他刚要将手收回,李无廷的指尖忽然轻轻拢了他一下。 指尖相擦,像是要留住他。 宁如深一愣,朝人看去,“?” 抬头却看李无廷依旧神色如常。 他又觉得应该是自己想多了:大概是李无廷伤口太痛,指节不自觉蜷了一下。 · 李无廷手伤处理完。 刻了一半的碗莲沾了血不能再用,他还要重新再刻一朵。 淑太妃劝说无用,只好叮嘱两句离开。 宁如深站在一旁,“那臣也先退下了?” 李无廷看了他一眼,“下去吧。” 宁如深便同李景煜一起退出去了。 院里其他宫人也全都被遣去了外面,只留下照应的德全。 一群人散去,庭院重归安静。 德全满目忧心,“陛下……” 李无廷抬手止住他的话头,接着拿起一块新的檀木,重新雕刻起来: “先把奉给母妃的碗莲刻了。” “是,陛下。” … 小半个时辰后。 一朵新刻好的碗莲摆在了桌上。 李无廷沉下口气,将小刀搁在一旁。 左手的伤势被牵扯,隐隐又要渗出血来。他将纱布拆了,吩咐德全重新拿了药和干净的手帕来。 纱布落在一旁,掌心几抹添红。 李无廷没让德全插手,自己处理着。 德全在旁边看得心头直叹气,想起先前在后山庭院外听见的对话,简直焦心不已: 宁大人是要回哪儿去? 难道还想着告老还乡那茬不成? 圣上也是,分明在意得很。瞧这神色,到现在还揣着事儿呢。 德全没忍住大着胆子劝道,“陛下无需忧心,有皇命在上,宁大人还能罢官跑了不成?再说,奴才看宁大人也惦念陛下得很,怎么会舍得走呢?” 话落,李无廷默了下。 “并非你想的那样……” 他低眼轻拭去掌心的血痕,清润的眉间依旧端着那君子风骨,“况且,朕不做勉强他的事。” 德全叹着气,心说:陛下话是这么讲,但为何那会儿只是听宫人禀报小王爷时提了句“宁大人”,便一恍神扎破了掌心—— 还紧攥着那碗莲不松手呢? 思量间,李无廷已重新包好了手起身,“唤人吧,去殿后奉长明灯。” 德全应道,“是。” “还有。”李无廷抿了下唇,“着一宫人下山……” 几句吩咐下来,德全眉间忧色一扫。 躬身间笑如灿花,“是,陛下~” · 来韶觉寺的最后一程,便是祭拜供奉给娴太妃的长明灯。 李景煜和淑太妃作为亲属需一并前往。 随行的宫人侍卫以及留下的官员也跟着去了殿后。 宁如深和李景煜一道过去。 到了大殿前方,殿内迎面就是一整壁从顶燃到底的百盏长明灯,点点火光摇曳,晃动成一片神圣庄严的金光。 李无廷正立在殿前,身姿挺拔颀长。 宁如深走过去,看他手里已经捧了盏新的碗莲,“陛下手伤还好吗?” 李无廷看向他,“宁卿医术高超,自然是好的。” “……” 怎么还惦记着他“本土医术”这茬? 宁如深幽幽,“主要是陛下自己长得好。” 李无廷对上他的目光,轻笑了声。 几句话间,淑太妃也到了,“陛下。” 李无廷点点头,微敛了神色,率先踏入殿中,“走吧。” 他一动,宁如深习惯性地缀了上去。 停在几步之外的僧录司左善世大惊! 他刚要将人叫住,却被一道拂尘拦下大太监德全眼观鼻鼻观心地挡着: 唉,还是咱家灵性啊~ 殿内,李无廷看了眼跟着自己进来的宁如深,唇一动,要说什么又咽回去了。 宁如深疑问,“?” 李无廷用眼神道:一会儿在旁边站着。 宁如深:嗯嗯。 另一头,淑太妃朝两人看来。她瞅了瞅宁如深,又瞅了瞅李无廷。 片刻,佛佛哒转过头去,什么也没说。 … 娴太妃的长明灯就奉在台前。 李无廷、李景煜、淑太妃在前方祈福。 宁如深立在侧后方,看刻着娴太妃名讳的长明灯跳动着明跃的烛火,他心想:这就是李无廷的生母娴太妃,想必生前是位温柔娴静的女子…… 除了戳破轩王殿下的脸。 还有叫错自己儿子的名字。 看了会儿,他还是朝人一拜,双手合十。 · 供奉完娴太妃的长明灯,一行人也准备打道回府。 他们收拾完东西从韶觉寺辞行。 回去时阵仗就小了许多。 宁如深下了山正准备回自己那辆马车,忽然被宫人叫住: “宁大人,陛下召您御前随侍。” “?”宁如深应下,“是。” 这次出宫时有百官随行。 李无廷乘坐的便不再是那驾青笭马车。 宁如深到了那驾明黄色的马车前,有一瞬被金灿灿的豪车晃花了眼,直到德全腆着个脸从车帘里探头: “宁大人愣着干嘛呢,还不上车?” 宁如深又感慨地看了眼豪车,爬上去了。 他掀开车帘一进去—— 不知道是不是规格提升,总感觉里面的布置都豪华了许多。 李无廷坐在座位上,旁边甚至用毯子堆了堆,堆得像个给他做的窝。 宁如深,“……” 他品着这既视感…… 随后被狠狠诱惑到了! 他立马却之不恭地蹭过去,窝进了那堆毯子里,舒服得差点在李无廷跟前摊开,“陛下,这是给臣坐的位置吗?” 李无廷睨来,“不然是朕捏的布艺?” “……”哎呀,又油麦啦。 宁如深刚靠上,跟前忽然又推来一盒糕饼。 “刚着人送来的。” “??” 糕饼不但有甜的,还有肉馅儿的。 宁如深这两天在庙里一直吃的素斋,骤然闻到肉味儿,心跳都快了。 他受宠若惊地盯向李无廷,“也是给臣吃的?” 李无廷敲敲桌面,温声道,“给宁卿品鉴的。” “……” 宁如深头晕目眩地吸了口气,拿出一块嚓嚓吃起来。糕点是好吃的,窝也是舒服的,但他总觉得: 李无廷心情并不算好,对他却又太好了。 他边吃边瞥着李无廷的神色。 他那张脸本来就生得白,翻来转去间,在李无廷的余光里一闪一闪的。 李无廷头疼,“在晃什么?” 宁如深,“臣斗胆,这应该不是断头饭?” “……”李无廷,“在胡思乱想什么。” 宁如深,“不是经常有那种,给人践行——” 他话到一半,却看李无廷眼睫忽而一颤。紧接着抿唇淡淡: “看来宁卿,真是时刻想走。” 宁如深:……… 宁如深:??? 李无廷说完转开了头,不再说话。 宁如深睁大眼盯向他沉冷的侧颜:怎么了,他是触发了什么禁忌词汇吗?从哪儿冒出来的“他想走”?? 他凑过去,“陛下,臣哪里……” “是又有谁给陛下胡乱传话了吗?” “喔,拾一是不是?臣就觉得他这两天在给人下降头——” 几番推测下来,李无廷依旧没回应。 那些深藏未明的情绪裹挟着无法诉之于口的谶言,让他一颗心沉了下来。 袖中的左手微微收紧,勒着伤闷痛。 宁如深问了几声没得到回答,“陛下?” 他又扯了下那截袖摆,“陛下,理理臣?” 李无廷垂着眼没应声。但给他堆的窝还是软的,糕点也还温着。 宁如深瞅着人不知为何蓦然被触动的神色,想了想,突然瞥了眼角落闭上耳朵的德全。 随后他凑上前小声,“……朝君?” 42 紧接着他手腕被“啪”的一把握住!收紧的力道将他往前带了下—— 宁如深惊了一跳,差点扑到人身上。 他一手撑在身前,指节正抵上对方紧实的大腿外侧, 他抬头觑去: “陛下?”在他陡然加快的心跳中, 握着他的那只大掌紧了紧,像是在忍耐什么, 很快又克制地松开。 宁如深正要偏头去看他的神色, 却被一手捏住了脸颊, 扳向矮桌—— 那只大掌捏了捏,“那就好好吃你的。” “但是……”宁如深转头,又立马被扳回。李无廷像是不让他转过来看自己。 贴在他下颌的掌心隐隐发烫。 蹭着他的细肉, 又糙又热。 宁如深忍着酥痒, “陛下是不是发热了,难道是臣之前没把伤口处理好?” 身旁的声音轻缓, “安心, 朕拔凉的。” “……” 听着并不那么让人安心,但好歹恢复了幽默。 宁如深揣测,“陛下不生气了?” 身侧静了下, 随后那只大掌松开, “朕没生气过。” 宁如深便扭过头去。 只见李无廷收回的手抬起,松了下向来严整的衣襟, 交叠的衣襟上方, 突起的喉结竟泛着薄红。 垂下的眼睫掩去了深沉的眸色。 看上去莫名很…… 宁如深下意识咽了口糖糕,“嗯。” … 圣驾一路回了宫中。 宁如深吃饱喝足地瘫在窝里, 差点被晃得睡着。以至于马车停下来时,他都不想挪窝。 他耷拉着睫毛,脸颊煨得透红。 身旁落下一声,“怎么,舍不得走了?” 宁如深下意识,“唔。” 他唔完发觉没对,立马蹭起来,“臣的嘴失仪了。” 然而李无廷脸上并无愠色,反而牵了下唇,雨过天晴一般: “无碍。宁卿的嘴劳累了一路,失仪也是情有可原的。” “……” 胡说!哪有一路。 他明明有半路是睡过去的。 宁如深眯眼朝人看去—— 李无廷视线落在他红润带了压痕的颊侧,指节微曲了一下,随后挥散: “行了,回去吧。” 宁如深宽容地收回目光,“是。” 他说着起身。 绯红的袖袍从坐垫软毯上抽离,距离一下拉开,留下道单薄的背影。 身后忽而叫住了他,“宁卿。” 宁如深停住,转头,“嗯?” 李无廷看了他几息,又招了招,“过来。” 宁如深就凑了过去。 他凑得随意,一手撑在李无廷身侧。 李无廷垂眼靠近了些,微偏过头低声,“督典市的事,大可以交给手下人。你偶尔去看两眼便是。” 低语带着热息拂过。 宁如深动了动脖子,深以为然,“臣知道。不会带团队,只能干到死。” “……” 李无廷轻轻,“宁卿果然大才。” 宁如深腼腆,“都是臣应该做的。陛下还有什么事?” 跟前静默了会儿。就在宁如深打算撤身时,忽听人说道: “还有——” “以后没人的时候,你可以那样叫。” 那样叫?宁如深愣了愣。 他望着李无廷近在咫尺的俊脸,反应了下,“朝……” “唔!”粗粝的拇指抵来,将他下巴一合。 落下的呼吸似乱了几分。 李无廷喉结一动,深深垂眸,“没人的时候。” 宁如深被他轻钳着下巴,侧了眼角落里快和车厢壁融为一体的德全,“喔,好。” 李无廷松开了他,“回去吧。” … 待那抹绯色掀帘出了马车。 李无廷沉下口气,抬手将微松的衣襟拢好,又恢复了那副清冷严整的天子威容。 他叫上德全出了马车。 德全喜滋滋地奉承,“还是陛下最懂宁大人~说来,宁大人喜欢那毯子、糕点……先前他替陛下处理了伤口,还未得赏赐呢。” 话落,李无廷却未像往常那样应下,只淡淡扫去一眼,“走了。” 德全:? · 宁如深回府没多久赏赐就到了。 他瞅着一排排端进府里的托盘,“名头是?” 送赏的内侍恭敬,“护驾有功。” 宁如深,“……” 他护什么驾了?从太医手里护驾吗? 送来的东西里有上好的食材、补品,还有他曾经许愿过的珍珠、大玛瑙…… 但他莫名想念那舒适的毯子和甜糕。 可惜,只在李无廷的金窝里有。 宁如深遗憾思索:要想个办法,下次还去蹭那个窝。 前来送赏的宫人很快回去了。 宁如深让严敏和杏兰将赏赐收好,又转头叫来看院的拾一: “我走这两天,府里有什么事吗?” “你有背着…捣鼓什么吗?” 拾一不明所以,“没什么事。只是灰化肥又飞回来了。” 宁如深先是被他流利的绕口令震了一下! 随后他问,“灰回来了?” 拾一从鸽笼里捉出那只熟悉的肥鸽,“应该是来送信的。” “送信,霍勉送回来的?” 宁如深接过来拨了拨,拨出一只细筒。他将信纸展开一看: 『宁大人,展信佳。』 熟悉的开头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继续看下去,果然—— 『本王日夜在江南翘首以盼,苦等一月,没想到等来的是宁大人将鸽鸽转手送人的结果! 本王痛彻心非(划掉)扉,难过!』 宁如深,“……” 『但思及宁大人对我大承边疆将士的关爱之情,本王又和解了。 让鸽子远飞边关太过危险,本王特替宁大人送去雄隼一只。 望留下灰化肥发挥(哎哟,咬到舌头了)它本来的效果。应棠』 “………” 你是语音输入吗? 宁如深看完信,低头盯着那只阳奉阴违的灰化肥看了良久: 好哇,原来是飞回去告状了。 拾一还在旁边虎视眈眈,“炖吗?” 宁如深想到以德报怨的轩王,终究还是摸着自己所剩无几的良心道,“算了,替我拿笔墨。” 笔墨拿来,他落下一封信。 将韶觉寺一行大致告知了轩王: 『……陛下不慎伤手,臣已替陛下包扎,勿忧。 淑太妃娘娘尚好,每天都是佛佛哒。 臣和景王殿下为陛下点了金盏祈福,还一道祭拜了娴太妃娘娘…… 顺祝轩王殿下安好。宁如(划掉)琛敬上』 宁如深写完将鸽子一放,哗啦—— 他揣手望去:这样就行了吧? … 圣驾回宫,翌日又恢复了早朝。 宁如深下了早朝本来想去礼部,忽然又想到李无廷说的“交给手下人”,便脚步一转去了御书房。 到了御书房外面,却看一行宫人在殿前忙忙碌碌地搬书。 小榕子见了他忙笑迎道,“宁大人,今日天气好,御书房翻经晒书,圣驾已移去灈清池那边了。” 宁如深点头,“多晒晒好。” 晒足一百八十天,晒出美味晒出鲜。 他又道了声谢,转头往灈清池去了。 到了灈清池外。 远远便看李无廷坐在池边的一张石桌旁,换了身深青色常服,衬着近处的日曜清池,一身清润风度。 宁如深眼睛被晃了下,走过去。 “臣参见陛下。” 李无廷抬眼,“朕还以为,宁卿今日会去礼部。” 宁如深言简意赅,“干到死。” “……”李无廷就朝他招了招,“过来。” 宁如深凑过去,“是?” 近了,只见李无廷跟前摆了几页纸,上方横批竖列地写了满满一页。笔锋遒劲利落,清峻超逸,光是看着就赏心悦目。 宁如深大夸,“陛下好书法!” 李无廷默然看了他两秒,轻点,“看内容。” 宁如深恍然,不好意思地瞅去: “那臣康康。” 他躬身时,几缕乌发从跟前垂了下来。平整的官袍下透出背部的弧度,又收束在那截腰线中。 刚看了两行,就听李无廷道,“拿软凳来。” 一旁的宫人忙搬来一张软凳。 宁如深正好躬得腰酸,顺势就坐下了。 四周的宫人都习以为常地低头。 这会儿若有外人远远从灈清池旁路过,定会惊诧怎么有如此不合规矩的一幕—— 哪有臣子敢搬个软凳紧贴天子而坐。 但当事人似乎都没觉得有问题。 李无廷低头看向凑在自己跟前的人,顿了顿又放下了那只横在两人之间的胳膊。 空间让了出来。 宁如深顿时手脚施展,又抽着凳子挪得更近,半边身子都靠进了李无廷身前。他歪着脑袋,细细看着纸上内容: 自崔氏倒台后,至今相位空悬…翰林院提拔、三分相权…… 宁如深心跳越看越快。 这熟悉的体制,“……内阁?” 上方落下一道声音,“什么?” 宁如深回过神一抬头,就对上李无廷望来的目光。他忖着措辞,随后比对着纸上的框架大概描述了一下“内阁制”。 从他开口,周围的宫人便全被遣开。 李无廷神色敛了起来,细看着宁如深的神色,将每句话都纳入脑海。 半晌,宁如深终于讲完。 跟前静了静,便听李无廷问,“宁卿身为重臣,也赞同朕构想的分权?” 宁如深莫名,“是?” 李无廷忽而扯了下唇,“也是,宁卿不在意这些。宁卿在意的……” 是能不能离开这里。 石桌旁沉寂了一会儿。 宁如深等了半天:在意什么? 想不出来可以直接问他。 他没忍住接话,“…臣其实就想知道昨天吃的糕点,是哪家?” “……”李无廷,“?” 他无言地盯着人看了好片刻。 宁如深咕咚,“不行,就算了。” 李无廷深吸了口气,莫名恼火地捏住眉心,“德全,带他去御膳房挑——” 远处的德全立马屁颠颠跑来,“诶!” 宁如深眸光一亮,“谢陛下。” 他说着迫不及待地起身—— 垂下的乌发正缠李无廷腰间的金玉带上,他刚起身头皮就被扯得一痛,“…唔!” 他被扯着头皮往后跌去,一下跌坐在李无廷温热有力的大腿上。 身下的肌肉似骤然紧绷。 李无廷猝然将人接住,下意识揽住了他的腰。 敏感的腰身被握紧。 宁如深拽着李无廷的衣襟就抖了下。 43 不远处的德全一个紧急刹车, 又退回去了。 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身下的大腿和腰间的手上。 他从惊跳中回过神,才发现自己都坐到了李无廷怀里,李无廷还长臂一伸, 将他完全圈住了。 他拽着那衣襟借力,要从那腿上蹭起来。刚一蹭起头皮就被扯得一痛, “嘶!”紧接着,揽在他腰侧的手一拢, 将他拉了回来—— “乱动什么。”李无廷哑声,“想把你那毛薅掉?” 宁如深脑子里乱七八糟,腰也颤得厉害,背上笼上了一层燥意,从耳垂到锁骨都泛着红。 他头发缠在带扣间, 双手拽上了帝王的腰带,埋头在人身前窸窸窣窣捣鼓。 李无廷一手还揽在他身后。 宽大的袖摆垂落下来, 遮住了外界大半的视线。 宁如深埋着头, 拽了两下没拽开,指节磕磕碰碰地抵蹭在李无廷的腹前。 揽在他腰侧的大掌忽而一紧。 接着他的手被一把按住—— “行了。”李无廷像是忍无可忍地攥了下,拨开他的手, 自己单手解了起来。 “手拿开, 朕来。” 宁如深被那手掌的温度烫了下。 他指节在半空一曲,又抓住了李无廷的衣襟, 老老实实地任人理开他缠绕的发。 李无廷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抽动着。 三两下便理出几缕发丝来。 宁如深看着李无廷抽丝剥茧的动作, 突然想起上次在马车里,对方也是这么井井有条地给他抽出了红纱幔。 他忍着颤栗, 开口转移注意力: “陛下好擅长宽衣解带。” “……” 那修长的手指一顿,随即勾住他的头发扯了下—— 宁如深,“嗷!” 李无廷沉沉抬眸,“别乱出声。” 宁如深就乖乖闭上了嘴。 没隔几息,他头发终于被抽了出来,发梢已经炸毛。 宁如深赶紧从人身上跳下来。 他触地时腿还软了软,“…陛下恕罪。” 温热抽离,怀里一瞬落空。 李无廷握起指节,淡淡开口道,“宁卿的头发——” 宁如深拢着那团炸开的毛:? “……算了。”李无廷看向他披在身后的乌发:还未及冠,一张脸也嫩生生的,以他三十五岁的实际年龄看来—— 李无廷轻声,“还是太小。” 有些事…里里外外,私情公理……他哪能受得住。 宁如深,“??” 小什么?这字眼可不能随便说。 李无廷又看了他一眼,“宁卿今年,还不到二十。” 宁如深,“……” 他心底裂开:你不也才二十出头? 再说了,他现实年龄都二十多了。跟李无廷也差不了多少。 宁如深正色,“臣心理已经成熟了。” 是吗。李无廷平静,“你糕点没了。” 宁如深大惊,“——不!!” 李无廷,“呵。” “……” 发梢一瞬炸得更开了点。 李无廷唇角似弯了下,还是唤了声,“德全,带人去御膳房。” 宁如深又被轻轻抚顺:这才对。 那头的德全应了声,慢吞吞挪过来。 李无廷皱眉,“在磨蹭什么?” “是!”德全立马切成小碎步赶来,心说:奴才不是怕一会儿又得退回去么? 宁如深立马喜滋滋地跟上。 离开前,他转向李无廷想要谢恩,两人目光相对,他腰间蓦地一酥!宁如深话头顿住,“……” 李无廷,“怎么?” 宁如深心有余悸,“没…臣后劲儿足。” · 一路去往御膳房。 宁如深惦记,“是上次吃的那种吗?” 德全说,“上回那盒糕点是在外头买的,您待会儿直接让御厨照着做就是了~外头的东西哪儿有御厨做的好呢!” “那为什么上次还在外面买?” “这不是来不及送——” 德全话到一半,突然刹住。 “?”宁如深,“什么来不及送?” 德全已经转移了话题,“哎呀没什么,到了到了…宁大人快去!”说着拿拂尘把人往那头一赶。 “???” 宁如深狐疑地朝人看了眼: 这漏勺刚刚是不是漏了点什么东西? … 宁如深为君分忧,换来一盒糕点。 他工作积极性大幅提升。 以至于他第二天应召时干劲十足,不像是去干事,像是去干饭的。走到半路还轻轻催了催引路的内侍: “小公公,速速!” 小内侍上气不接下气的嘴里飘过几句优美的大承语:…… 等到了文华殿。 宁如深进去才发现今天不止他一人。 包括季劼在内的五名重臣都在场—— 见他来了,李无廷屏退宫人,“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就开始吧。” 宁如深:嗯?? 宫人退去,几页纸被德全递到他们手上。 宁如深低头一看,内容十分眼熟: 这不就是昨天李无廷提出的分权构想?只不过又融入了不少“内阁”制度进去,形成了一套有别于“大明内阁制”、适用于大承的独特体系。 只不过一夜时间,李无廷居然就改好了。 宁如深惊讶地抬眼。 却发现周围几人更为震惊。 季劼反复看了几眼,“陛下,这是?” 李无廷对上众臣揣测而来的眼神,“这套‘内阁’体系,是朕在宁卿的辅佐下拟成。” 话落,五道视线刷地转向宁如深! “………” 宁如深大惊,刷地看向李无廷:提他做什么!!! 李无廷对上他睁大的眼,笑了下。 随后再度开口,重新吸引火力: “朕欲设‘内阁’,提拔有才之臣从旁辅政,将散落的权利归拢于此,日后左右相只从内阁选拔而出。” 话落,殿中几人慎重地对视。 李无廷又不急不缓地继续讲了下去。 宁如深听着他那番话: 李无廷还是保守地保留了相位。 只从/>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宁如深扫了眼在场的五名重臣—— 这几人背后各有一方势力,又偏向新帝,应该会成为第一批分得蛋糕、支持新政的人。 … 殿中果然很快讨论了起来。 宁如深就在旁边揣着袖听着,大概因为他是新政“发起人”之一,几名位高权重的老臣对他的存在并无异议。 甚至有几次他打着豁嗐对上季劼的目光,后者还朝他和煦地点了点头—— 宁如深一瞬想起还没给人默完的“古籍”。 他又默默合上嘴,转开了视线。 希望季太傅忙起来之后,忘了这茬。 · 殿中的讨论渐渐到了尾声。 宁如深大致听下来,感觉应该能避免原“内阁制”下的一些遗留问题。不说别的,至少宦官专权这一条—— 他看了眼一旁沉浸在自己世界里、不知想到什么时不时乐出声的德全…… 完全不知道对方是来干嘛的。 正想着,便听李无廷开口,“季太傅和郭尚书留一下,几位爱卿先回吧。” 宁如深回神,同众人应了声,“是。” 他说完朝李无廷看了一眼。 却正对上李无廷越过众人看向他的眼神,李无廷薄唇动了下,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随后转头对向季太傅两人。 宁如深:? 他怀着淡淡的疑惑退出殿外。 另外三名大臣已经快步离开,宁如深走出几步,忽然有一小内侍从旁追过来,端上一只食盒,“宁大人,陛下给您带的。” 宁如深愣了下,心跳又快了点: 他,他还以为今天没有了呢…… “谢谢陛下。” 他说完揣上食盒,美滋滋地走了。 从文华殿出宫,有条近路横穿御花园。 宁如深刚进御花园便看前方有一行宫人,熟悉的稚音从那头传来。 他脚步顿了顿,一拐过弯,果然看见了小短腿。 李景煜眼尖地转头,“宁大人!” 宁如深走过去,“小殿下在这里做什么?” “蹲皇兄,但听说皇兄在议事。” 原来你就是萝卜蹲。 他说,“应该快议完了。” “喔……”李景煜瞅了瞅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一转,“既然还有一会儿,宁大人先陪本王玩会儿吧。” “小殿下想玩什么?” “躲猫猫?” 宁如深想了想,“好。” 皇宫里有侍卫把守,又有宫人随行,相对还是安全的。但想到小短腿一些卡墙的爱好,宁如深保险起见道: “臣来躲吧,殿下来找。” 李景煜觑向他的食盒,“嗯,如果找到了,宁大人的糕点归我。” “……”宁如深下意识抱紧了食盒,“没找到呢?” 李景煜思索片刻,“那我就给宁大人讲个小秘密。” 宁如深,“不会又是什么秘辛?” 他现在已经完全没兴趣听。 “不是。”李景煜神秘,“是有关宁大人的小秘密。” “????” 宁如深大受震撼:他的秘密自己都不知道,还要从别人那里听? 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点头,“好。” … 御花园很大,假山怪石亭台楼阁也多。 宁如深循着路往里走了一截,就在花林后看见了一片嶙峋奇绝的假山。 他绕了一圈,寻到一处凹陷的石洞。 宁如深对着自己的大小比划了一下:可行。 他就把自己卡了进去。 在那之前,还不忘把不远处的一座大盆栽挪了过来,挡住洞口。 藏好自己后,宁如深就安安静静地等待小短腿找过来。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不知等了多久,终于有动静传来。 宁如深藏在石洞里,竖起耳朵聆听。 只听李景煜似乎在假山的另一头,不知道是不是攀去了哪里,隐隐夹杂着宫人们“殿下别爬”的呼喊。 几分钟后,动静渐渐近了。 宁如深又把自己藏了藏:紧脏! 他正屏息听着动响,另一阵动静忽然传来。随即便听宫人们惊呼: “参见陛下!” “………”李无廷? 宁如深喉头咽了咽,咕咚。 一道沉冷威严的声音从那头响起,“景煜,你在上面爬什么?” “皇兄,臣弟在找猫猫。” “胡闹。都多大的人了,成何体统!” 一通严厉的教育隔着假山传过来。 宁如深润了润唇:…… 不,不关他的事。 只要他躲起来,骂的就不是他。 过了五六分钟,那头的声音终于停下。 李无廷教育完垂头认错的李景煜,又给人布置了几篇功课,脚步一转走了出去。 他绕过假山,路过一座盆栽的一瞬—— 突然瞥见一片绯红的袖角从盆栽后露出来,勾在了嶙峋的石角上。 李无廷一下顿住。 他沉默了好几秒,伸手将盆栽拨开。 哗啦,后面露出一只更大的人来。 李无廷,“……” 宁如深,“……” 隔着青翠招展的枝叶,李无廷高大的身形挡在石洞外,沉静俊美的面容逆光而来。 两人四目相对。 就在这时,李景煜的声音从另一头飘来,“皇兄?你是看到宁大人了吗?” 宁如深瞬间提了口气! 他后背贴着假山内壁,紧张地看去。 在他逐渐急促的心跳中,李无廷默然看了他两秒,忽然垂眼笑了下。 一只手将他露出来的袖子掖了进去。 李无廷哗啦掩好盆栽,转头自然地开口:“没看到。” 44 宁如深心跳又一点点平复下来, 他低头拉回自己的袖子: 哗啦,跟前的枝叶被李景煜蹭了下。 “朕觉得你的功课还是太少了。”李无廷平静,“朕刚说的话又忘了。” 李景煜乖乖垂头, “臣弟回去学习。” 一阵响动过后,外面一行人离开了。 紧接着跟前“哗啦”一声, 光线落了进来—— 李无廷拨开枝叶看向他。 深邃而分明的五官衬着弯垂勾挂的枝叶,有种生动蓬勃的俊美。 宁如深呼吸微屏, “陛下。” 李无廷, “还不出来,是长在里面了吗?” 宁如深赶紧去挪那盆栽。 他挪得费劲,一双纤瘦的手直冒青筋,哗哗的枝叶打着他脑袋, 毛都被打得炸开。 李无廷看不下去, 一手把盆栽拉开了,“出来。” 宁如深低眼夸赞, “陛下好手腕。” “……”李无廷。 他钻出来理了理衣裳, 便听人问: “玩个躲猫猫,需要这么认真?” “赌上了刚出炉的糕点。” 跟前顿了顿。随后李无廷轻声,“那是要了宁卿的命。” 宁如深:。 他点头称是, “谢陛下救命之恩。” 李无廷瞥来, “就随口一谢?” 宁如深被问得一愣。 他觑着李无廷的神色,片刻缓缓抬手, 隆重地作了个揖: “谢——陛下, 救命之恩?” 李无廷,“……” 看向他的眼神默然沉静。 宁如深品出几分不妙, 摸着鼻尖心虚道,“那臣,分陛下一半的点心?” 李无廷点评,“取之于君,用之于君。” “……” 说什么呢,那可是他的半条命!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望了会儿。 李无廷忽然伸手过来。 宁如深下意识肩头一颤,闭了下眼。轻微的触感拂过他的头顶: “想不出来就先欠着,下次补给朕。” 他睁眼,李无廷已经收回手。 指间捻下了一片挂在他发间的树叶。 “喔…是。”宁如深摸了摸自己脑袋:原来是草生了出来。 … 他抱着幸存的糕点回了府。 久违地直面了季太傅,替人默“古籍”的紧张感又被提了起来。 宁如深这几天一下值就回屋默书。 从高山流水默到三顾茅庐。 中间还夹带了点私货:比如菜包肉是如何从虞川发源起来的。 中途严敏来送茶,瞥见惊奇,“这事儿老奴还是头一回听说。” 宁如深头也不抬,“毕竟是我编的。” “……”严敏震惊,“这能瞎编么!!” 宁如深开解,“不是说历史都是由劳动人民创造的?” 严敏张着嘴怔然了半晌。 听着没毛病,但好像又有哪儿怪怪的。 · 宁如深如神笔马良一般创造了几天。 如他所料,这几天季太傅忙着和李无廷探讨推行“内阁”的事,暂时没有来找他要债。 倒是樊宛得空,跑来了他府中。 “宁大人,好久不见。” 他不提还好,一提宁如深就想起上次分别时,自己钻去了樊宛的马车,还被李无廷当众逮回去了。 宁如深感慨,“坐吧。” 樊宛显然也想了起来,“上次的事,宁大人不必介怀。能让宁大人饱睡一顿,是晚辈马车的福分,宁大人不嫌弃可以随时——” 正说着,头顶树冠便哗啦轻晃了下。 宁如深抬头:…… 该不会又是某根墙头草…… “怎么了?” 樊宛顺着他的目光抬头没看见有什么异样,倒是不经意瞥见墙头,有些诧异: “宁大人,你墙头有好大一处缺口。” 宁如深一瞬警觉,生怕他也加入爬墙一员,“喔,那个是给贼爬的。” 比如刚刚过去的那个。 “???” 樊宛大受震撼:他还是头一次听人府上有给贼留的路! 他赞叹,“难怪宁大人年轻有为,原来是懂得和所有人和谐相处。” “……”宁如深轻声,“没错。” 一番寒暄过后,终于切入正题。 樊宛轻轻露出狐狸尾巴,“宁大人,上次说的古籍……” “刚默了一半。”宁如深说,“不过我还答应了季太傅,古籍默完要先借给他看。” 樊宛一瞬蔫下去,“是,是该如此。” 宁如深将人瞅了会儿,忽而心念一动。 “倒是有个折中的办法。” “什么办法?” “我口述给你,你边听边写,这样就先一步看到了古籍,又不算失信于季太傅。” ……跟前静了静。 随即樊宛惊叹,“妙啊!” 宁如深将笔墨轻轻推给他,“是吧。” … 半个时辰后。 宁如深端着茶盏,看樊宛落下最后一个字,不禁赞叹:不愧是新科状元,一手字写得真是又快又好。 “好了,就到这里了。” “……真是好深妙的故事。” 樊宛还沉浸在故事的余韵里。 他丝毫没有被奴役的自觉,捧着纸页精神抖擞,“晚辈今日受益匪浅。不如待会儿请大人用个晚膳,聊表谢意?” “这怎么好意思…!”宁如深腼腆地咽了咽,“那我们去哪儿吃?” 他双手不自觉地扒在了桌沿,一双眼灼灼发亮。樊宛身量比他要高一些,见人仰脸期待的样子忍俊不禁: “随宁大人喜……” 话正说到一半,忽听院外来人。 “大人!”严敏领着名内侍进来。 那内侍见了院里两人,同樊宛点了个头,又朝着宁如深躬身行礼: “宁大人,圣驾在外,召您随行。” 宁如深一愣:在外,召他做什么? 而且…… 他不舍地看了眼樊宛:还没吃上饭。 内侍忽然又一清嗓子,带着几分微妙的面色说,“咳…圣上让奴才转告宁大人,此次出行乘的是明黄色马车。” ——!!! 宁如深刷地就站起来了! 那不是他午夜梦回都想再蹭一次的金窝? “臣这就应召。”宁如深转头对看得一愣一愣的樊宛道,“多谢邀请,下次一定。” 他说完就缀在内侍后面离开了。 樊宛:???? · 圣驾停在东城兵马司。 同他府上只隔了一条街,很快就到了。 明黄的马车停在兵马司前,四周街道肃清,亲兵都守备在方圆五步之外。 金灿灿的明光晃得宁如深心神恍惚: ……这就是梦想照进现实的模样。 他在微促的心跳中攀上马车,掀帘进去却发现李无廷不在。 李景煜坐在里面晃着小短腿,“宁大人~” 宁如深:? 他坐过去,“小殿下,陛下呢?” “皇兄说去兵马司有事,让本王在车上等他。” “喔,那殿下知道陛下召臣来是为什么吗?” “不知道。”李景煜说,“皇兄本来是在宫里检查本王课业的,中途忽然有名锦衣卫找来,皇兄同他问了几句话,便说要来东城兵马司了。” 宁如深听到锦衣卫,第一反应是拾一。 但又听李无廷转头来了兵马司,心说那应该就是别的锦衣卫,同人汇报了什么要事。 身旁小短腿又晃了晃,“本王还是第一次随皇兄坐这种马车,好舒适~” 宁如深注意力被拉回来。 他熟练地从旁边扒出一堆毯子,给李景煜堆了堆,又给自己堆了堆: “臣也觉得好舒适。” 两人齐齐一瘫:“呼——” 瘫了会儿,李无廷还没回来。 李景煜问,“说起来,上次躲猫猫,宁大人是躲去了哪里?” “……”宁如深含糊,“唔,假山。” 李景煜惋惜,“啊,差点就找到了!” 宁如深抿了抿唇:那可不吗,咫尺天涯。 “那本王还欠宁大人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宁如深一瞬被吸引。 他倒要看看,有什么他本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李景煜就坐了起来,“这可是本王溜去二皇兄府上玩的时候,从他书案底下扒拉出来的。喔,皇兄就要回来了,你赶紧看吧。” 他说着把一张保存完好的纸往宁如深手里一塞。 “这是什么?”宁如深低头一看。 李景煜贴来,“嘻嘻。” 宁如深:……… 宁如深:??? 45 白纸黑字, 字迹比起那晚清晰可辨: 『……宁郎坐在珽君怀里:臣(划掉)我已经吃不下了。 珽君端了碗轻哄:是要我用嘴喂吗? 宁郎羞得满脸(划掉)浑身通红:珽君不要。 珽君宠溺地点着他的鼻尖:叫什么珽君,换成‘夫君’叫叫。』 宁如深不敢置信地盯着那一字一句,脑中轰然炸开:这是, 这是什么怪东西!? 再联想到上次端阳宴后看到的更为劲爆的只言片语, 宁如深简直窒息: 轩王写的,难不成是他和李无廷的小煌文! “耳朵好红, 脖子好红,脸也好红, 和二皇兄话本里的一模——唔!” 宁如深捂住李景煜叭叭的嘴。 他声线一颤, “你看了多少,小殿下?” 李景煜眼睛扑闪,“唔唔嗯嗯!” 就这一张,都交给宁大人了! 宁如深姑且松了口气, 将手拿开:那就好, 不然他都没脸面对这双纯洁的大眼睛。 李景煜凑近,“所以这些都是真的吗?” “…不!如有雷同, 纯属造谣。” “嗯?”李景煜歪着头半信半疑。 … 就在这时, 马车忽然传来一片响动,“臣等恭送陛下!” 宁如深心头一跳,忙将纸页攥成团! 他刚把那团纸藏到背后, 跟前的车帘便被掀开。李无廷高大的身形破开微暗的天色, 俯身进来—— 一双深邃的眼抬眸落在他身上。 视线相对,宁如深不受控制地颤了下。 手心里攥着的纸像块烫手山芋, 烫得他浑身发热, 脸颊绯红,一双眼都像被蒸出了水汽, 热烘烘地朝人望去。 李无廷身形滞了瞬,坐过来,“怎么了?” 紧实而温热的身躯靠近。 不知是因为心虚还是别的什么,宁如深一颗心跳得飞快: “没有,没什么。” “……”李无廷低眼看着他。 明明耳朵都红了,那颗痣也艳得灼目。 哪里像是没事。 宁如深看人盯着自己不说话,又往李景煜那头靠了靠,转移话题,“陛下来兵马司——” 这一动,手里的纸页便发出一丝窸窣细响。 李无廷敏锐,“手里藏了什么东西?” 宁如深,“……”脏东西。 对视两秒,“拿出来。” 怎么可能!宁如深瞬间藏得更紧。 李无廷看他这副样子,指尖动了下。随即一手伸过去绕到人背后,攥住了宁如深的手腕: “怎么,还要朕亲自来拿?” 倾身间距离拉近。 宁如深努力往后仰着,依旧对上了对方俯身而来的胸膛。严谨的衣襟上方喉结滚动,莫名透着欲.色。 他脑海中一边晃过纸页上的“珽君怀里”,一边又头昏脑胀地想: 等等,李无廷是不是之前也看过了? 那李无廷都没放在心上么? 灼热的手掌攥着他细腕拽了一下。 宁如深挣了挣,仰起的脖颈拉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他抬头对上李无廷低来的眼,四目相对,拂在他面上的呼吸似颤了一下…… 李无廷哑声,“宁卿胆子大了,敢抗旨不遵?” 宁如深被热气煨着,指尖下意识一松,刚松开一点的同时—— 哗啦,一片湿凉突然洒在了他手上! 他被这凉意惊了下,转头只见李景煜捧着个空茶盏望来,满脸无辜失措: “啊,洒了。” “……” 袖口连同手中纸页全被浸湿,一团墨迹染开,沾了宁如深满手。 李无廷冷然看去,“李景煜。” 李景煜埋头,“对不起,把宁大人的袖子弄湿了。” 李无廷默然看了他几秒,终于撤身: “德全,拿干帕来。” 宁如深一颗心缓缓落地,随着李无廷离身,他身上的热气也散了大半。 他坐起身将纸页捏烂放到一边。 然后接过德全递来的干帕,擦起手来。 ——不愧是你,小殿下。 背后李景煜捧着空茶杯,心如明镜: 那不得毁尸灭迹吗? 要是被皇兄知道了,宁大人才不会被骂,被骂的肯定是他。 · 袖口被攒了个半干。 宁如深危机解除,也松懈了下来。 李无廷看他把自己收拾规整,这才重新开口,目光直直落向李景煜: “你给他的?” 李景煜往宁如深背后藏了藏,“是宁大人自带的。” 宁如深,“……” 背后突然好重,是不是多了口锅? “自带的?”李无廷又转向宁如深。 宁如深硬着头皮,“嗯。” 跟前静了几息。李无廷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问,“怎么,是樊宛给你的?给你写什么了,脸这么红。” 和樊宛有什么关系? 等等……宁如深狐疑,“陛下怎么知道樊状元在臣府里?” 去见李无廷的锦衣卫又不是拾一。 话落,李无廷便沉默了下来。 两人对视片刻,都发觉自己有无法解释的东西。干脆秉持着成年人的默契,跳开了这个话题—— 宁如深,“对了,陛下召臣来做什么?” “没事就不能召宁卿来?” “没…臣只是问问有没有什么要做的。” “宁卿不用做什么,只用——” 『只用待在我怀里就好了。』刚才的片段一瞬接入脑海,宁如深被猛地袭击了一下。 他深吸口气闭了闭眼:妖物,给我退! 跟前的话头停了。 忽然,一只手背贴上他的额头。 宁如深心头一跳,又将眼睁开:? 李无廷蹙眉看他,“发热了?” 俊美的五官近在眼前,低沉的声线丝丝入耳,宁如深下意识往后一避,“没。臣…臣好久没蹭金窝,沸腾了。” “……” 落空的指节曲了下,收回去。 “不知道的,还以为朕乘的是口锅。”李无廷轻声说完,又转头吩咐,“出发了。” 马车轻轻一动,朝前方驶去。 宁如深凑来,“陛下,我们去哪儿?” 一颗小脑袋也从他身侧冒出来,李景煜眼巴巴地望向李无廷,“去哪儿啊皇兄?” 李无廷瞥去,“用膳。” 一大一小两只:喔……… · 隔了没多久,马车便停下。 李无廷说带他们用膳,宁如深想着怎么也该是个酒楼或者僻静的庄园。 结果等他掀帘往外一看—— 就看森然的门口挂着“锦衣卫北镇抚司”几个大字。 “???” 宁如深大震,“咱们,是来吃牢饭的?” 李无廷,“……” 他朝人瞥去一眼,随即抬步走在前面,“跟着。” 宁如深云里雾里地缀了上去。 在尹照的领路下,一行人穿过森冷的昭狱到了一处隐蔽的石门前。 不知尹照拍了哪里,那石门轰隆一开,后面竟别有洞天:穿过一道七转八弯的走廊,推门出去就到了一家酒楼里面。 隔着一道帘帐,隐隐听外面人声鼎沸。 宁如深惊叹,“陛下,我们这是暗度陈仓。” 李无廷额角一跳,“闭嘴。” “……”他有说错什么吗? 尹照开门之后便回去了,李无廷带着他们轻车熟路地进了间僻静的包厢。 宁如深一眼望去,包厢贵气而雅致。 桌台临窗,半开的雕窗外是沉沉夜色。 李无廷在一边落了座,宁如深和李景煜坐到了他对面。 刚坐下,包厢门就被推开。 一名紫衣女子站在门口,身形看着柔弱,开口却利落而恭敬: “广白见过主子,主子有何吩咐?” 李无廷淡淡,“着人备膳。” “??”广白一怔,想问什么又瞥见一旁的宁如深,顿时更为疑惑,最后还是应了声转头离开。 待人走后,门一关。 宁如深问,“陛下,怎么了?” 李无廷说,“此处还是朕身为三皇子时所建,未曾带旁人来过。” 宁如深愣了愣:也就是说,这里是李无廷当年在皇位之争中用于网罗情报的秘密场所—— 原来早在那时,锦衣卫就被李无廷暗自握入了手中。 李景煜作为继承人被带来并不奇怪。 但……宁如深喉头轻咽,“那臣?” “不算。” “??”不算什么,人? 罢了。想必以李无廷深藏不露的势力,就算让自己知道了这里也不成问题。 … 没隔多久,晚膳便端了上来。 珍馐美味摆了大半桌,宁如深沉浸在刚才的思绪中一时没回过神。 李无廷朝他推了下碟子,“宁卿怎么连‘命’都不要了?” “……”胡说什么呢。 宁如深没忍住问,“臣只是在想,陛下为何要从昭狱穿过来?” 李无廷,“不然直接把那金马车停在酒楼前面?” ……好像是有点招摇了。 宁如深夸道,“陛下英明。” 他夸完动起筷,一边吃又一边想:既然如此,李无廷干嘛还特意坐金马车出来? 一顿晚膳吃了两刻钟时间。 宁如深吃得瘫起,和李景煜排排靠在座位里面:“呼——” 他缓缓回味:这家口味好熟悉,不就是德全口中“从外面买来的”糕点? 搞了半天,不还是天家的饭。 跟前的桌面被点了点,“都吃好了?” 李景煜,“嗯!” 宁如深,“臣也吃好了。” 李无廷扫向他跟前,“奶糕不是没吃完,不喜欢?” “没有。”宁如深,“臣已经吃不下——” 『臣已经吃不下了。 ——是要我用嘴喂吗?』 “咳咳咳!!”宁如深突然被口水呛到,坐起身咳得惊天动地。 “……”李无廷,“宁卿?” 宁如深在剧烈的咳嗽中朝人摆手:先别和他说话! 他咳了好一会儿,终于缓过气来。 一张涔白的脸咳得通红,泪眼婆娑。 李无廷无言地看了他半晌。 宁如深顺了顺气,继续把话说完,“臣已经吃不下了,这些菜臣都很喜欢。” 李无廷瞥去,“是吗,比起宁卿原本要吃的那家呢?” 宁如深没反应过来,“什么?” “樊状元不是要请宁卿吃饭?” “……” 这又是哪个漏勺说的! 宁如深刚要开口,就对上德全警醒的目光,他话头一转,“不知道要去哪儿吃。但想来,哪里都比不上陛下请的饭。” 李无廷薄唇轻抿了下,随后叫来广白。 “再打包两份奶糕和蜜冻来。” “……”广白,“是。” 宁如深和李景煜立马高兴地看来。 · 晚膳用完,宁如深连吃带裹地回了府。 他今天一波三折,又吃饱喝足。 回屋后叫杏兰拿了糕点下去,自己洗了个澡便熄灯上床睡觉了。 床幔落下来,月光朦胧地落入床帐中。 宁如深沉沉睡去,跌入了一片旖旎的梦。 梦中还是那条熟悉的红纱幔,一端束在马车的舆架上,紧绷颤动。另一端却变得清晰起来,缚着他的双手,挣也挣不开…… 不知何时,头顶晃过一片明黄。 潜意识里是他熟悉而喜欢的地方,他却不知为何被裹入了一袭热浪。 …… 一丝光亮和清凉落入帐中。 宁如深倏地睁开眼,就看已经天亮。 他一下撑起身来,浑身都裹着热汗。 半透的里衣紧贴身后,微湿的鬓发贴在白里透红的颊侧,透着股潮热。 宁如深魂游身外:他…他不干净了! 吱呀,身后的屋门被推开。 严敏走进来,“大人,该起了。” 宁如深一下回魂,拉了下被子,“嗯。” 严敏走过来,只见人怔怔地靠在床头,满脸潮红汗湿。他愣了愣,随后了然:喔,他家大人也不小了。 二十岁的年纪,别家都成亲了。 也就是大人无亲长做主,以至于到现在都还未有个房中人。 严敏心头惦记着,先端来了脸盆: “大人起来洗把脸。” “嗯。”宁如深不知他心中计较,应了一声,翻身下床。 洗过一把冷水脸后。 他浑身潮热才散去了大半。 他推开窗,感觉脑仁都在痛:都怪轩王的小话本,上次就害他不浅,这次更…… 尤其知道了小话本的主角后。 再做这样的梦总觉得哪里都没对。 宁如深正吹着冷风,就听身旁的严敏开口,“大人这月底便要及冠了,咱们府里也该准备准备。” 这月底…及冠? 他揉了下额角,“唔。” 严敏觑着他的神色,清清嗓子: “待大人及冠后,想必也会有很多人上门议亲,大人可有相中哪家贵女?” “若有心仪的,咱们就上门提一提。” “看您是想找……” 宁如深被念得头昏脑胀,满脑子还是昨晚潮热的梦境和那不合时宜的话本子。他一手撑着额头,止住严敏的话头: “我只想静静。” 严敏满心想着提亲,“静静是哪家贵女?” “静静就是……”一个梗。宁如深头痛,“算了,你先出去。” 严敏点了点头,“行。” 屋门又吱呀一声关上了。 严敏出了屋门还在兀自琢磨。 他抬头看到拾一在院子里晃悠,立马将人叫住,“小石子,正好你在。你去打听打听,京中哪家贵女的闺名是‘静静’?” 46 昨晚打包回来的奶糕和蜜冻已经被杏兰摆在了院中石桌上。 他这会儿堪堪缓过劲来, 脸上的潮红消散,又坐下吃了两口香甜的点心,终于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他叫上杏兰和严敏一起尝尝, 又环视一圈,“小石子呢?” 他还要再问,严敏却笑而不语地伸手一赶, “没什么,大人先去上朝。” 今日早朝。 正是季劼等人同李无廷定下的“内阁制”试水之日。 新政由鸿儒季劼牵头提出—— 朝堂上顿时炸开了锅!季劼德高望重、立场中立, 谁也不敢大肆攻讦,只能相互争论起来。 迟钝者还在权衡背后的利益。 敏锐者已经从中窥见了天子的授意。 宁如深在闹哄哄的朝堂中往上方望了一眼,只见李无廷依旧稳如泰山,不动声色地静观各方周旋。 他正望着, 就看李无廷朝他扫来。 深远的目光穿过大半朝堂落在他身上, 仿佛在说:瞅什么? 还不把你那脸埋低点。 “……” 宁如深就把脑袋埋了埋。 作为“发起者”之一,在这场腥风血雨里完美地隐身了下去。 一场早朝吵了两个时辰。 下了早朝, 宁如深又被朝臣们拉着打探了几句口风。 等他将一群人支走, 已经过了一刻钟。 他理了理衣裳,转头去往御书房: 忽悠结束,收工! 御书房外, 小榕子守在门口。 宁如深平时都是直接进去, 今天刚要进门,却被小榕子拦了一下: “宁大人稍等, 陛下在里面议事, 奴才先进去通报一声。” 宁如深点头,“那我等等。” 他揣袖在外面等着。 然而不过几息, 小榕子便又匆匆出来了。那速度仿佛只是进去涮了一下,对方朝他摇摇头说: “宁大人今日还是先回吧。” 宁如深奇怪,“怎么了?” 小榕子悄声说,“圣上心情不好,奴才刚进去就听圣上说:滚。” “……” 连滚都出来了,心情是有多差? 宁如深印象中,李无廷虽为帝王却很少说重话:大概是出于君子涵养,说“滚”的时候要么是揶揄,要么就是动了真怒。 他小声问,“知道原因吗?” “奴才不知,只瞧见陆大人在里面禀事。” 陆伍…?难道是因为推行“内阁”,有臣子下来说了什么? 宁如深试探,“我进去劝劝陛下?” 小榕子苦口婆心,“大人,回吧。” 他在陛下跟前侍奉这么多年,还从没见陛下脸色像今日这么难看过。 也不知陆大人到底说了些什么。 宁如深只好点头,“那我去礼部了。” 他揣着袖子转头离开,心头琢磨: 既然是陆伍,跟自己应该就没什么关系了。 说起来…今天一大早就没见到拾一,拾一又跑哪儿去了? · 御书房内,气压低得骇人。 宫人都被打发了出去,只剩下满目焦心的德全和跪在御前的陆伍。 李无廷垂着眼睫,薄唇抿成一道直线。 沉寂半晌,他才哑着声音开口: “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是。”陆伍面瘫着一张脸,重新禀报了一遍,“卑职听拾一说,宁大人害了相思,月底及冠后欲向京中贵女‘静静’提亲。府中管事已在着手备礼。” 他归纳,“想必不日便要同人下聘。” “……” 话落,屋中再度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陆伍跪在案前,不明所以。 他今早在城东小摊上喝汤圆时遇到了拾一,对方一来就向他打听京中闺名叫“静静”的贵女,说是宁大人要提亲。 这事他本来是没打算上报御前—— 锦衣卫监察的是朝臣有无结党营私、贪赃枉法,宁大人两者都不属于。 估计拾一也是因此没有上报,反而跑去帮人打听。 但想起上次提到宁大人时圣上多问了两句,他还是提了提。 没想到这一提…… “静静?”上方突然落下一声冷笑。 陆伍收回思绪,抬头看去。 李无廷眉心像是压着火,不冷不热,“闺名都叫上了,还真是亲近。” 德全浑身冒汗,慌忙道,“陛下,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拾护卫那传话的本事,您还不清楚?” 似是想到什么,李无廷神色稍缓,“这话是怎么传出来的?” “听说是宁府的管事一大早从主屋出来,立马就叫拾一去打听了。”陆伍回想着拾一煞有介事的语气,学道,“——宁大人,定是房中寂寞。” 房中寂寞。 李无廷闭了闭眼,捏住眉心。 昨晚掀帘上马车的那一幕幕浮出脑海,他君子恪礼地不去联想更多…… 片刻,他哑声,“你下去。” 陆伍磕了个头,起身要走。 忽然又被叫住,“慢着。” 李无廷捏着眉心,沉沉开口,“你也去打听打听。朕倒要看看,谁是那个‘静静’。” 陆伍应下,转身出了御书房大门。 … 待人离开,御书房内依旧沉凝。 李无廷抵着眉心没说话。 德全在一旁急得心头冒火:要知道圣上乃一国之君,想要谁不过一句话的事,哪用得着这般曲折? 但陛下偏偏要端着什么君子风度。 这下好了,宁大人都要成亲了! 陛下还不得气…气长寿了! 德全把心一横劝说,“陛下,您不妨就直接一些,将宁大人——” 一道冷目扫来,他话头刹住。 李无廷侧了他两秒,又缓缓收回目光,“朕说过,不做勉强他的事。否则他要走,朕……”也留不住。 德全一急,没忍住跺了下脚:欸哟! “……”李无廷看去,“你急什么。” “奴才能不急吗,陛下这么多年来身边无人……”洁身自好,谁也不碰。德全咽下后半句,继续说,“好不容易才有了个上心的人,奴才希望陛下得偿所愿啊。” 不止是他,轩王和景王殿下不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 德全心酸,“陛下要多为自己打算。” 御书房里一时无声。 像是都想起了过往那些腥风血雨里,李无廷护着身边人一路爬上来的荆棘坎坷。 隔了会儿,才听案后道,“朕知道了。” 德全一喜,抬眼瞅去。 却看李无廷又冷笑了一声,“但在这之前,朕要先看看那位‘静静’是哪里入了他的眼。” “……” 料峭的语气如一阵寒风刮过。 德全深埋着头,抖了抖,“陛下英明。” · 这几日朝政繁忙。 宁如深连着三、四天都没能去到御书房—— “内阁制”的拟建引得朝中暗潮汹涌。一篇篇奏折和一波波朝臣都往御书房里涌,他都找不着机会觐见。 与此同时,督市典下也门庭若市。 下个月就是承天节,即大承的“国庆节”,前来投标的世家都快要踏破门槛。 就这么忙忙碌碌地过了几天。 五天后的傍晚,宁如深从礼部下值。 他一路步行回府,快到府门时却正遇上迎面而来的陆伍。 双方打了个照面,陆伍停步。 “宁大人。” “来这儿办事?”宁如深招呼。 “刚办完。”陆伍顿了顿,想起宁如深往日带自己蹭过的饭,又看了眼将晚的天色,还是好心漏了一勺道: “宁大人今晚,最好别睡得太死。” “???” 宁如深仿佛没听清,“什么?” 陆伍却已摇摇头,一瞬消失在回宫的方向。 ……不是,这是几个意思?? 宁如深云里雾里地回了府中。 他刚穿过前堂,便听熟悉的声音从院门后传来,竟然是消失了几天的拾一: “打听到了,都在这里。” “这么多!……而且好详细,从相貌身量到兴趣爱好都有。你说这里面,大人相中的到底是哪一个?” “去问他本人就知道了。” “大人这几天忙着呢!等备好了再给大人过目。咱们做下人的,可得灵性点儿。” “………”宁如深。 他终于忍不住,绕过院门走进去,看向背对着他嘀嘀咕咕的两人,虚心请教: “你们到底是在筹谋些什么?” 拾一和严敏顿时惊了下! 两人捏着纸页转头:“大人回来了啊。” … 另一头,宫中养心殿内。 陆伍跪在御前,“陛下,有消息了。” 李无廷坐在案后,指节蜷了下,“说。” 陆伍,“回陛下,准确情报被拾一带回宁府了。” 李无廷冷声,“那朕要你来做什么?” 陆伍磕了个头,“此事…一言难尽。” 不是他想偷懒。实在是名单上的人太多,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估计还得靠宁大人自己指认。 上方默了半晌。 德全瞅着李无廷的面色,想了想开口,“陛下也有好几日没同宁大人说过话了。” 李无廷抿了下唇。 德全想到这几日上朝时,圣上目光几次在宁大人身上停留了片刻,分明是想得很的。他揣测着圣意说,“正好,也能问个清楚了。” 德全阴阳怪气,“看那‘静静’是个什么……” “行了。”清冷的声线止住他的话头。 殿外天色已经沉下来,暮色深深。 李无廷默然几息,起身道,“备驾出宫。” “——是!” · 宁府院中。 宁如深捏着满满一页纸,呼吸微窒。 他颤着指尖缓了好半晌,才尽量用平和的声音询问,“……这些都是什么?” 严敏觑着他凑近,“静静…们。” 宁如深,“………” 他深吸一口气,扶住额头,“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 “怎么,这些都不是?”严敏不明白。 “不是。”宁如深开口又是一阵眩晕,干脆彻底断了这个话题,“行了,这事儿…这事儿别忙活了,也别找什么静静了。” “那别的?” “别的也不要。” 宁如深挥手,“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拾一和严敏惋惜:“喔。” 将他两人打发出去后,院里安静下来。 宁如深搬了张躺椅到院前,又随手拿了只灯笼搁在旁边。 他半靠在椅子上,无比心累。 这都是些什么事儿? 他压根就没想过成亲,那天早上只是被荼毒了,才会梦到他跟—— 宁如深思绪一顿,旖旎的梦境又浮出脑海。 一股燥热自尾椎蔓延上来。 六月的天气本就炎热,他瞬间出了层薄汗。 笼起的热气半天消不下去。宁如深干脆起身将绯色的外衫脱了披在肩头,底下仅着一雪白里衣。 他披好衣服又靠回去,拿起手中的纸页看了眼: 不得不说,拾一打听消息是专业的。 但就是专业得过了头—— 这上面有和他光顾过同一家包子铺的;有和他在某条街擦肩而过的;甚至还有并无交集、但某件衣裳花色类似的…… 不得了。宁如深又往下看了眼: 怎么连季太傅的小女儿都被写上了? 他简直看得头晕目眩,一手捏着纸页,一手撑在身侧揉了揉太阳穴。 雪色的袖口从他小臂间滑下来,绯色的外衫松松拢在他肩头。灯笼透来的暖光在这片夜色沉沉的小院中映亮了他的侧脸。 蹙眉闭目间,有种慵懒的病弱。 宁如深正揉着,就隐隐听院外有什么动静,但只是一瞬又安静了。 他没太注意,起身准备将纸放到一边。 前方不远处光影忽而一晃。 一道身影绕进了院门,宁如深抬眼就看李无廷站在跟前。 对方一身玄色衣衫,如夜色沉静。好几日没近距离见过面,那张清冷的面容猝然映入眼中,竟俊美得有些摄人。 他心头一跳,动作顿住,“陛下?” 手中纸页映着光,透出满满一页名字。 李无廷目光一落,似都怔了下。 两人在安静的小院中相对几秒。 宁如深正要开口,却看李无廷眼睫半阖,抿着唇淡淡道: “宁卿的静静,是不是有点多了?” “……” 47 他还没开口,披在肩头的外衫就顺势滑落下去,只剩轻薄的里衣拢在身上。 他慌忙扭头去捞, “陛…陛下怎么来了?” 绸滑的外衫捞了一半挂在肩头,另一半还落在身后。 身侧人影一动, 一只手忽然伸来,提起他身后的外衫给他拢在了肩头。他转头, 只见李无廷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跟前。 对方一手拢好他衣裳,又微微一收—— 他上身被带着, 不自觉朝人靠了下。 宁如深下意识将纸一攥,哗啦收在背后,“没有, 没这回事。” 贴近的距离间,宁如深被衣裳束着, 几乎是半靠在李无廷身前两寸间。 他呼吸微乱, 也不知道是在慌什么,赶紧转开目光望了眼: “在前院, 没跟来。” 李无廷抿了抿, “怎么,是不想单独见着朕?” “不是, 臣……”宁如深正要开口, 忽而觑见李无廷抿紧的唇线。看着像是心情不好,全靠一身君子涵养压着那暗火。 他就润了下唇。随后松开攥纸的手, 转而拉了下李无廷的袖子,“臣是想着四下没人,是不是可以叫陛下的字了?” “……” 肩头的力度骤然收了下。 李无廷呼吸一颤,在一侧灯笼的映照下,耳根下似染了点薄红。他抿了两秒,指尖的力道又松了点: “别以为这样就能糊弄朕。” “……” 他…他糊弄什么了。 而且,叫字怎么就能糊弄了? 宁如深正想着,又听李无廷低声说,“先把衣裳穿好。”那只手拉着他的衣襟掖向身前,掩住了里衣上方玲珑的锁骨。 “然后再同朕说说——” 他被那指尖带起一阵轻微颤栗,抬手拢着衣裳,“什么?” 李无廷看向被扔在地上的纸团: “宁卿相中的是哪一个。” 宁如深穿衣裳的手差点划拉一下! 他终于从乍见李无廷的慌乱中反应过来,震惊地抬起头,尾音发颤: “这谣言…都传到宫里去了?” 这洋洋洒洒的一路上…… 都没人怀疑过这是个梗么!!! “谣言?朕可是听说宁卿……”李无廷顿了下,似乎觉得那词不合君臣礼数,又按着火气,转而道,“欲娶亲。” 宁如深猛吸一口气,“臣不是,臣没有,臣……臣说的静静是,”他一时大脑缺氧,干脆抬手将耳朵一捂,“臣想,静,静。” 生动形象的“静静”往面前一放。 小院里一时陷入了沉默。 片刻,李无廷低头捏了下眉心:…… 宁如深捂着耳朵静了会儿,一口气也慢慢顺上来了。他瞅着李无廷的神色,就看微沉的夜色中,对方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像是相当无言,但又似乎有什么松懈下来了。 他松开耳朵探头,“陛下?” 李无廷放了手,抬眼朝他看来。 那眸光映着灯笼,在沉沉夜色中如黑玉润亮,薄唇轻启,重复了声,“陛下?” “?”做什么,要他回“啊哈”? 宁如深同他对视几秒,恍然,“…朝君?” 李无廷神色就缓了下来,“嗯。” 他缓了几息,又越过宁如深将地上的纸团捡起,随手往灯笼里一扔。 呼啦——火光骤然明跃摇曳了下。 李无廷轮廓分明的侧颜映着明光,有一瞬俊美得令人心悸,“那等宁卿及冠时,没有‘静静’,不会还有什么‘缓缓’,‘躺躺’,‘饭饭’?” “……”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几个? 宁如深在心底赞叹了一声,“自然是没有的,臣还没想过娶亲的事。” 李无廷看了他几息,唇角似弯了下。 宁如深心头怦然一跳:……笑什么? 正当他忐忑不定时,却看李无廷收回了目光,转而问,“及冠礼是哪天?” 宁如深一愣,下意识说了个日子。 李无廷嗯了声,又问,“字取了?” 宁如深点头,“取好了。”就他本名。 跟前默了几秒,李无廷不知想到了什么,似笑非笑地朝他看了眼: “那朕就期待一下了。” 宁如深:嗯?? · 这会儿天色已晚,李无廷没过多久就回去了。 宁如深领着宁府一群人目送圣驾离开,心说李无廷到底是干嘛来了? 大半夜的,就来问候一下“静静”? 他回了院里,又将严敏和拾一打发走: “你们…劳苦功高,都回去歇着吧。” “是,大人。” 拾一走前顿了顿,“对了,方才首领夸我跑腿跑得好,让我以后不用回宫里,就专心给你跑腿了。” “……”宁如深说,“你也不用跑腿了。” 免得跑一路洒一路。 “你以后就…”他转头望了圈,“养那两只肥鸽。不准吞口水!要活的。” 拾一遗憾地应下,“喔。” 提到肥鸽,宁如深突然又想起件事儿: 之前轩王隔三差五给他送信,又是说想他,又是打听他近况的—— 敢情是在搜集小煌文素材呢! 难怪李无廷每次只回个“呵呵”。 宁如深顿时后悔不迭:这是想他吗?是想害死他啊! 不行,他得给轩王的事业画上句号。 宁如深想了想,拿来纸笔。 以李无廷对此的态度,想来他随口应付一下,对方也会相当赞同。 他就在那封询问近况的纸页后回道: 『数日未见,掰了。』 他回完将灰化肥哗啦一放——去吧! … 经过一周的拉扯,内阁终于初具规模。 除了最开始就选中的五巨头外,还引入了不少别的臣子。为的是平衡各方势力,最后根据立场来决定哪些人画饼陪跑。 进入内阁的大臣一多起来。 宁如深在其中倒也没那么显眼了。 他现在官职三拼:在内阁、御前、礼部之间来回打转,去内阁当值的时间不多。 他挑着个机会,就顺便把默好的“古籍”带给季太傅了:“晚辈默了一半,后一半找樊状元帮了个忙,所以字迹不太一样。” “没事没事…”季劼爱不释手。 他来回翻了几页,又爱惜地揣入怀中,拍拍宁如深,“宁大人果然大才,不说这古籍珍品,就是如今建成这内阁——” 季劼点到为止地停下话头。 宁如深摆手,“不不,没我什么事。” 季劼皱眉,“谦虚!” 宁如深,“……” 对方打量了他两眼,忽然说,“宁大人快及冠了吧,可有长辈行加冠礼?若是不嫌弃——” 宁如深听出他的意思,倏然惊喜。 他在这世间无父母亲故,正愁找不到为他行冠礼的长辈。季劼乃当世鸿儒,为人清贵、德高望重,能由季老行冠礼可谓荣誉至极。 宁如深应下,“那感情好,谢过季老!” 季劼摸着怀里的书,“哦呵呵呵呵。” · 待中旬一过,便进入了六月底。 行冠礼的吉日也渐渐近了。 宁如深无亲族长辈,倒是省去了前前后后很多流程。 只用等冠礼当日请季劼来加冠,再邀一些相熟的同僚来观礼。 宁府进入了紧锣密鼓的筹备。 而另一头,一只健美的大白鸽飞入了皇宫。 御案后,李无廷展开信纸。 洋洋洒洒的一封信,满篇焦灼、苦口婆心,仿佛都能想见轩王是如何在对面上蹿下跳,含恨执笔—— 总结下来只有四个字:速速和好! 最后还附上了宁如深回他的那句原话。 『数日未见,掰了。』 “……” 李无廷默然看了两遍,然后将信纸往德全跟前一推,“他这是在埋怨朕?”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德全扫了眼信,又觑了眼帝王的神色。 却看李无廷话虽这么说,但面上毫无愠色,抿紧的唇角还往下压了压。德全心念一动,立马假意指责道: “宁大人真是不像话~还敢埋怨陛下!” “想见陛下,不知道自己来吗?” 李无廷,“行了。” 他习惯性地将轩王的信揉成一团正要扔掉,忽然顿了顿,又展开看了两遍。 目光落在最后那行原话上。 “及冠礼,是三日后吧?” 德全一喜,“是啊。” 李无廷就将信放在一边,“嗯。” … 三日后,冠礼当天。 宁府一大早就忙碌了起来。 冠礼所用的礼器、弁服都放到了相应的位置,行冠礼的场所也摆置规整。 主屋中,宁如深正给自己梳头。 他昨晚睡觉梦见自己卖艺,翻一个跟斗能得一笼蒸糕,他连着翻了八十个,今早一起来头发就打结了。 杏兰给他梳得太痛,他干脆就让下人们都出去,自己梳洗更衣。 大承的加冠礼前需着一身素色的深衣,长发先束一髻。 宁如深花了好大功夫将炸开的毛梳顺。 又换了件素色的深衣。 他背对着房门的方向,一头乌发挽在一侧肩头,有几缕滑落在背后,隐隐露出下方霜白的后颈。 宁如深正低头系着衣带,便听叩门声响起。 咚咚两声,不轻不重。 他以为是来催促的下人,头也不抬地应了声,“已经穿好了,马上。” 身后顿了下,随后屋门吱呀一响。 宁如深一转头,就看屋门前立了道高大的身影:李无廷推门而来,肩头还载着屋外薄薄的晨光。 他一下愣住,这大清早的…… “陛下怎么来了?” 李无廷朝宁如深看去。 只见他乌发都裹在了素色的衣襟间。纤白的脖颈上,小巧的喉结动了动。 李无廷语气平静,“不是嫌朕见你见少了?” 48 “什么?”宁如深愣住, 心口悸了下。随之而来的还有大片茫然: 不对,拾一现在夜夜生鸽,回不到御前了。那会是谁…… 他停在宁如深跟前, 偏头端详了两息: 宁如深吸气,“不是, 那是臣……” 他话一开口,突然止住:等等, 他忘了。李无廷还不知道他已经知道小煌文主角是谁了。 难怪看不出他应付的托辞。失策…! 宁如深又将话咽了回去, “是臣…在直抒胸臆。” 李无廷就轻轻哼笑了声, 随后打量着他一头散落的乌发: “马上了,马上。” “你自己束?会束吗。” 宁如深本来是想叫杏兰进来,一听这话不禁跃跃欲试, “会吧。” 他说着抬手捞起头发。 素色的袖口从他肘弯滑落, 露出两只白皙漂亮的胳膊,乌发缠着细腕, 在动作间晃过李无廷眼前。 眼睁睁的, 就看顺好的毛又炸开了。 李无廷,“……” 宁如深殚精竭虑地束着头发。 一双手抬得酸痛,他刚甩了两下, 一只大掌便啪一下握住了他扑腾的胳膊。李无廷托着他酸软的手: “这点力气, 瞎折腾什么。” 掌心的温度灼得他一颤。 宁如深定了定神,“臣在梦里, 能翻八十个跟头。” 李无廷轻声, “不然怎么说是梦里呢?” “……”你可以不那么直白的。 他正想叫杏兰进来,胳膊忽而被李无廷扒拉到一边: “行了, 把你那爪子拿开。” “?” 一只手将他拎去了凳子上,“坐好。” 宁如深惊得脑中一炸,“…陛下??” 身后的人已捞起他那头乌发,轻拽了两下,“不是嫌朕冷落你了。” 宁如深张着嘴:…… 所以这是,给他顺毛来了? 能让天子束发,他大概也是第一人了。 案前就是一面镜子。因今日及冠,木梳、发带都放在了一边。 宁如深坐着正好到李无廷腰间。 他望向跟前的镜面,就看身后玄色银边的腰带下,垂了一枚莹白的君子玉下来。李无廷宽大的掌心挽过他的头发,乌黑的发丝滑过那指间的薄茧。 束发间,指节偶尔擦过他脖颈。 宁如深盯着那手掌,话本里的只言片语又骤然浮出脑中:『珽君的大掌……』 他赶紧一闭眼:脏东西,退散! … 身后,李无廷拢起他一头长发。 一截白皙的后颈露了出来,漂亮的弧线一路没入微拱的后领口下。 脖根处还浮了点淡淡的红,如春梨嫩蕊般。 李无廷垂了下眼,又几下将头发髻好,从旁抽了条天青色发带束上,撤了手。 宁如深扭头,“束好了吗?” 青色发带垂下。他仰来的脸上还透着薄红,像是从青涩初入成熟。 李无廷顿了瞬,“好了。” 宁如深起身摸了摸,“谢谢陛下。” “你那爪子,”李无廷看去,“别扒了。再扒就又炸开了。” 宁如深乖乖收手,“喔。” · 吉时将近,两人出了屋门。 门一推开,宁如深才看随行的侍卫、宫人和宁府的下人们都跪拜在院外。 “都起来。”李无廷淡淡,“去做准备。” 一群人这才呼啦散了。 杏兰小心地蹿到宁如深身边,一抬头发现人已经束好了发,不由惊讶:她家大人什么时候会自己束发了? 但……杏兰又瞟了眼一侧的帝王。 她压下一些惊世骇俗的猜想,总不能是陛下束的吧? … 去到前院,众宾客已经到场。 大概是因为有天子驾临,一群人相当安分,尤其平时上蹿下跳的耿犬,这会儿静如一只鹌鹑。 宁如深一眼望去,感叹:省心。 他去将季劼迎进府中,入了礼堂。 礼堂前方除了正宾位,还有给父母亲长留的位置,宁如深一过去就看李无廷立在那里,着一身正礼玄裳。 他朝人瞅去:前排观礼? 李无廷睨来:当朕是你? “……” 等季劼走过去自然地同李无廷行了一礼,宁如深才若有所悟:他“父母家属”位空置,李无廷应该是以天子之尊顶上了这个位置。 第一大儒为正宾,当朝天子亲临观礼。 宁如深这场及冠礼可谓盛誉空前。 应邀来观礼参宴的宾客站在堂屋两侧,一时间惊叹又羡慕。 樊宛站在观礼队伍中,张望着感叹,“本以为由季老行冠礼已经荣誉至极,没想到还能在这里看见陛下。” 他旁边站的正好是耿砚。 耿砚眼神木然,“正常。” 樊宛转头:??? 两人说话间,前方宁如深已三次加服:里着白色丝衣,中为绯红吉服,外披一身轻薄的鎏金纱。 他随着季劼持礼一起一拜。 甜酒下肚,脸上很快起了薄红。 宁如深思绪顿时飘忽起来,他听着季劼的祝词,云里雾里地跟人念着:“始加缁布冠……二加皮弁……三加爵弁……” 他顺口飘道,“层层加码。” 李无廷,“……” 季劼话头卡了下,又和蔼地提醒,“没有层层加码。来,最后一句:祀祖宜室,受天之庆。” 宁如深跟着念完。 季劼又道,“礼毕,拜谢父母天地。” 宁如深无父无母,只需拜天地:京外受礼者朝京城拜,京中受礼者朝皇宫拜,而现在天子亲临—— 他反应了下,随后迟缓地朝人一拜。 一袭绯红的衣裳,透出一抹雪白的襟口,最外笼着一层鎏金般的轻薄纱衣。随着他动作,金红流光,明艳夺人。 宁如深额头抵着手背,露出一截光洁的后颈。 李无廷沉眸看去,眼睫微动。 他看着眼前伏下的身影,就这么过了一息,两息,三息…… 片刻,他眉心跳了下:怎么不动了? 显然,旁边的季劼和两侧的宾客也意识到宁如深这一拜拜得有点太久了,目光纷纷朝人落了过来。 李无廷低眼就看那张埋着的脸泛了醺意,目光出神地落在虚空。 “……” 季劼正想说“起”,身侧帝王忽而一动。 李无廷默了几息,终究还是没忍住上前一步,俯身将人拉起。借着袖袍和身形的遮挡,低头贴近那耳侧: “…出什么神?” 宁如深骤然被拉起,回过神:? 他抬头只见李无廷近在咫尺的脸,一双手在袖袍的遮掩下半抱着他。 目光相对,李无廷开口,“宁卿免礼。” “……” 宁如深顿时清醒!不好意思地站稳,“多谢陛下。” 他一张脸潮红,眸光被蒸得润亮。 李无廷看了他两秒,又退开身,“嗯。” 最后一礼成,季劼便开口说道:“宁学士年少高才,风姿卓绝。见知深远旷达,实乃不世之材。今日及冠,正好赠你一字——如深。” 这个字是两人提前说好的。 宁如深立马道,“好字,多谢季老!” 握在他胳膊间的手忽而微微一紧。 他转头看向李无廷,却看李无廷似笑非笑地朝他低来一眼。 宁如深:? 怎么,他本名是听着像个笑话吗? · 及冠礼结束。 季劼要回去研学看书,宁如深便将他送出了府。 剩下的宾客留在前院宴饮。 宁如深折回前院,就看耿砚和樊宛正站在一块儿嘀嘀咕咕,还在研究他的字: “你说为什么赠字‘如深’,跟‘琛’有什么关系?” “或许是因为琛形似深,所以是‘如深’。” 耿砚机灵得不行,“那他叫‘如探’也行。” 宁如深,“……” 他走过去从背后一踹,耿砚:“嗷!” 耿砚怒气冲冲地转过头,指着他抖了抖手。宁如深顺势撇了下他的手指: “陛下呢?” 耿砚又嗷了声收回手,“不知道。” 宁如深心说那你可太嗨了,这么大个陛下你都没看到。 倒是樊宛向他指了指正堂的方向,“圣驾好像去了那头。” 宁如深就点点头,“喔。” … 他寻着去了正堂。 到了堂外,只见随行的侍卫和宫人都站在外面,德全也守在门口,一问才知道李无廷是一个人在里面。 既没去参宴,也没准备摆驾回宫。 宁如深疑惑,“陛下不回去吗?” 德全立马用欲擒故纵的眼神看他:不是你想让陛下多陪陪的吗! “……” 对对对,就是他。 宁如深一阵头晕,摆了摆手进去了。 他进了门,就看李无廷负手立在堂中。 对方一身玄裳侧对着他,听见动静转头看来,清冷的俊容在一片单调的堂屋中显得清晰而深刻。 他脚步顿了下,“陛下。” 李无廷打量他两秒,“过来。” 宁如深蹭过去,“怎么了?” “把脑袋埋着。” 他不明所以地照做。刚一低头,跟前便人影一动。李无廷朝他走近一步,一手抬起来落向他头顶:? 发间先是一松,紧接着被动了动。 宁如深抬头,“陛下???” “及冠礼物。别动。” 怎么,怎么还有礼物? 宁如深立马不动了,羞涩地垂着脑袋,“这怎么好意思……” 头顶落下一声了然的哼笑。 一枚莹润透亮的白玉发簪很快别好。 宁如深若有所感,“好了吗?” 跟前嗯了一声,他便抬起头来。 只见李无廷俊美的五官近在咫尺,正低眼朝他看来。落在他头顶的手也没有收回,玄色袖袍从一侧垂落下来。 这样近的距离,他像是被李无廷半搂在怀中。 宁如深张了张嘴正要出声,就感觉头顶又被拨弄了一下。那只修长如玉的手捏住了他的发簪,像是拎到了什么尾巴。 在宁如深莫名紧张加快的心跳中。 李无廷端详着他,牵了下唇:“……如深?” 49 李无廷念他的名字, 好像带了点不一样的意味,浅挠深寻一般。 头顶的手又拨了拨,李无廷低声问: 宁如深被围在绸滑的袖摆间, 四周视线一挡,目光所及就只有李无廷低来的俊容。他稍稍呼出口气, “……嗯。” 对方就哼笑了声,终于收回手, “朕还没问, 宁卿这个字是有什么寓意?” 他说,“代表臣侍奉御前所需要具备的一些美好品质:讳莫如深,深深不息。”管好嘴, 多干事。 李无廷被他的“深深不息”创了下…! 默然半晌, 才轻声说,“深深, 也可以息一息。” 宁如深埋头, “……谢陛下体恤。” 赠过玉簪,李无廷便准备摆驾回宫。 宁如深在德全略齁的笑容里将人送出府门,李无廷立在马车前转头打量他一眼, 目光最终落在他头顶: 李无廷转头上了马车。 德全又扭脸朝他呲了个大白牙, “宁大人~可得好好戴着!” “……”车帘掀开, “德全。” “欸!”德全赶紧掌着嘴爬上马车。 宁如深目送圣驾离去,心情复杂: ……德全这一天天的, 到底是在御前侍奉些什么? 他送完李无廷回了府。 圣驾一走,前院顿时更加放肆。 宁如深被同僚拉着喝了几杯酒,正打算使出拾一惯用的“呆遁”退场,忽然又被耿砚逮住—— “你换发簪了?看着好名贵,把你这颗朴实无华的脑袋都衬得熠熠生辉。” 宁如深,“你可真会夸人。” 耿砚搓搓手想去扒拉,“让我看……” 啪!宁如深一把拍掉他的手,皱眉,“做什么动手动脚的,有没有点成年人的边界感了?” 耿砚不可思议:??? 宁如深指责地看了他一眼,转头走了。 只留下耿砚在原地张了张嘴。 片刻,他又望了眼正堂的方向:话说…宁如深是什么时候换的发簪? 他刚刚不是去那头找圣上了? … 一天及冠礼下来,宁如深快累趴了。 等到晚上休息,他终于换下一身层层叠叠的衣裳,坐在桌前拆发髻。 桌边点了一豆烛火。 宁如深抬手拆了束起的发,一头乌发滑落下来,他终于看清李无廷给他插上的那只玉簪—— 浑然的白玉在烛光下莹润透亮。 簪头雕刻的纹路乍一看如轻渺祥云,细看又像是一朵细腻精巧的玉梨花,竟然相当衬他。 不愧是天家的礼,香香。 宁如深爱不释手地摩挲了会儿,指腹在擦过簪头时忽而摸见一丝微不可察的细缝:? 他迎着灯光凑近看了看。 是有条细缝…是雕刻时拼接的做工? 他抠了下没抠开,怕把玉簪弄坏,干脆就放到一边不再管: 问题不大,白玉总该有些瑕疵。 比如李无廷的命,景王的嘴,还有轩王的浑身上下。 · 翌日,宁如深戴着玉簪去御书房当值。 他进去时管范也在,对方禀完事刚准备离开,见他束起发髻,便道了声恭喜:“新岁及冠,多干碗饭!” 李无廷,“……” 宁如深真诚地道了声谢。 待管范走后,李无廷招招手,“过来。” 宁如深便凑过去,对方又点了点跟前的御案。他看上面摊了封奏折,不疑有他地探头去瞅:怎么了? 一颗脑袋正凑到李无廷眼皮子底下。 刚看两眼,忽然听耳边落下一声: “戴着还是合适。” “?”宁如深扭头。 只见李无廷正满意地端详着他的脑袋,看都没看那奏折一眼。 敢情点点桌面只是为了让他埋个头。 宁如深幽幽,“原来陛下是声东击西。” 李无廷轻轻附和,“朕还避实就虚。” “……” 扭头间,两人脸对着脸。 宁如深头发一束,脖颈和下巴的轮廓就更显得清晰起来。微拱的领口也空落落的,看上去特别趁手。 李无廷目光落了下,随后将人一拎。 宁如深:唔! 他被李无廷拎来站稳,刚低头理了下襟口,又听人说: “朕还以为,宁卿会把簪子收起来。” 宁如深莫名,“这么好的玉簪,收着不就浪费了?” 而且不是李无廷说,让他好好戴着? 李无廷,“倒是宁卿的一贯风格。” 嗯?宁如深不明所以地看去。 却看李无廷似乎心情还不错,嘴角噙了抹若有似无的笑,修长的指节点了点桌案,“像是那张弓——” “寻常人都是放在家里供起来的。” “……” 宁如深,“那要臣把簪子供起来吗?” “不用。”李无廷说,“朕想你戴着。” 宁如深对上他专注深邃的目光,莫名愣了下,话头在嘴边顿了好半晌: “那…如陛下所想。” 李无廷唇牵了下,“折子看了?” 宁如深拉回注意,“筹备承天节的事?” “嗯,半月后的承天节,八方来朝。要准备的事宜繁杂诸多。不但有番邦入承,各地方官员也要回京朝贺——” 李无廷话音蓦地顿了下。 几乎同时,宁如深脑中浮出轩王那张脸。 两人齐齐沉默了几秒。 隔了会儿,他压下那些疼痛的文字,“招商的事,臣也办得差不多了。一半官商,一半民商。” 李无廷应声,“办得不错。” 宁如深琢磨,“那臣,下去了?” 他说完看李无廷眼睫微垂,似是默许。正待转头却突然被叫住:“宁卿。” 那目光扫过他锁骨和肩头,“…你是不是瘦了?” 宁如深愣了下,“什么?” 李无廷的手微一抬起又放下,随后没再说什么,只转头叫来小榕子: “给他带两盒御膳回去。” 宁如深心跳蓦地一快! 他咕咚附和,“臣是瘦了,谢谢陛下。” 李无廷哼笑:有够不客气的。 … 待那道浑身写满高兴的身影出了御书房。 德全收回视线,笑嘻嘻地说,“奴才怎么觉着,宁大人过了冠礼更好看了呢?” 尤其那长发一束,明丽的五官更为清晰。眉间偶尔流露出一丝情态,还怪…… 他正想着,就看帝王薄唇微动了下。 像是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德全立马福至心灵,腆着脸凑来,“欸瞧奴才这张嘴啊!宁大人什么时候不好看?您说是吧,陛下~” 那张脸笑得得意又灿烂,灵性过了头。 “……”李无廷眉心一抽,“滚出去。” · 承天节即大承的国庆节。 各项筹备空前繁忙,地方官员也在陆陆续续入京。 宁如深忙着忙着,渐渐就忘了轩王。 就这么忙碌地过了几日。 在距离承天节还有五天的傍晚。 宁如深下值回了府,他刚回屋换了身常服,忽然就听外面院子里传来噗通一声巨响: “哎哟!!” 宁如深:??? 他推门一看,只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落在墙边。 两月未见,轩王依旧风尘仆仆。 大概是翻墙的本领不熟练,落下来还砸到了喂鸽子的拾一,“……” 宁如深有一瞬恍惚。 他是不是太累,累出幻觉了。 拾一已经将人一拎:“大人,活的!” 李应棠,“哎呀呀放手!” “王爷。”宁如深缓了缓,让拾一将人放下,又无言地问,“臣的府门,是摆设吗?” 李应棠理着衣裳,试图风度翩翩,“那府门,本王走着总觉得不自在。” 宁如深心说也是,哪有贼习惯走正门。 他叫严敏奉上茶水,又招呼轩王坐下。 两人落了座,对视一眼,不由想到了上次那封回信,一时间都有些沉默。 宁如深抿了口茶。 最后还是李应棠按捺不住,“宁大人,你和陛下…你们和好了吗?” 宁如深差点呛一下! 他内心裂开:本来就没那什么过,哪来的和不和好? 而且一提到这个,小话本的内容又跳出来了。 他含糊道,“嗯,差不多。” 李应棠为他们操碎了心,“差不多是差多少啊?” 宁如深闭眼,“没差了!严丝合缝了!” 话落,就看李应棠长舒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你们掰了的那几天,本王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连话本都——” 他话头猛地一刹,转而恨声,“你知道本王是怎么过来的吗!” “你那话本……”宁如深听他还敢提话本,想到自己被热潮裹挟的那几晚,顿时一阵气血上涌,连王爷都不叫了: “你知道臣又是怎么过来的吗!” 一声落下。 院中石桌前都安静了几秒。 李应棠张嘴瞅着宁如深眉眼间流淌的一抹情态,陡然明白了什么。他压着狂喜扒着桌沿凑去: “……怎么过来的?” 50 宁如深暗恨一声:不好, 又失策了! 轩王还目光炯炯地望着他,手已经伸向怀里,眼看纸笔都要掏出来了。 随后他定了定神, 忽然深吸一口气扶住额头,“不行…头好痛……” “?”李应棠试探, “是被陛下——” 他皮肤一片涔白, 眼睫脆弱地耷拉着。李应棠一时不知他是真气还是装的,哑然片刻也不好再追问。 于是带了点遗憾起身, “那本王就不打扰宁大人休息了。” 宁如深立马坐起来,面色如常地吩咐,“啪嗒,去拿一捆长枪过来。” 宁如深指道, “都给我插在院墙底下。” 一旁严敏惊悚:这是要谋害皇亲国戚啊! 他还没来得及阻止, 就看拾一已经面不改色地把长枪插好,还认真地问了声: “那我怎么办?” 宁如深耐心, “你就不能换个地方趴?” 拾一想了想, “也是。” 严敏:…… 防盗墙很快立好,宁如深满意回屋。 … 鉴于透明玻璃罩回了京城。 这几天宁如深都有点忐忑,生怕轩王又在李无廷跟前胡说八道些什么。 他在御前猫猫祟祟地观察了几天。 李无廷终于忍不住, 放下奏折看来, “你在看什么。” 宁如深缩回脑袋,“…臣随便看看。” 对方的目光在他身上落了几秒, 忽而问, “是不是轩王跟你说什么了?” 宁如深心头噗通一跳!强作镇定: “没有,陛下为什么这么说?” 李无廷蹙眉, “他最近……神神叨叨。” 宁如深小心打探,“是如何神神叨叨的呢?” “笑容诡异,故弄玄虚。” “……” 宁如深稍稍放下点心:看来轩王还沉浸在某些不可自拔的幻想里,没有跑去和李无廷瞎说。 正想着,又听李无廷道,“你没事离他远些。” 宁如深巴不得,“臣一定!” 他应完,李无廷神色缓和了些,“这几日番邦入京,城中人员繁杂。你下了值就回府,别又到处……窜。” 宁如深隐隐觑见被咽下的“鬼混”二字。 他眯眼:……这是什么意思? 最后,他还是点点头,“是。” · 不过,这几日京中的确迎来了不少番邦来使。 宁如深下值回府,一路上便看有着短衣窄裤的胡人沿街市布;还有盘着长辫的少女新奇地尝着京中糕食。 管范同他一路,“喔,那是古羌族。” “这么小的姑娘,也要大老远来朝贺?” “我们大承国力强盛,所以各番邦才会不远万里来朝。不过能入京的要么是族中官商,要么是宗室王女,都是有身份的人物。” 宁如深唔了一声。 管范又道,“说到官商,这几日督典市门槛都要被踏坏了吧?” 宁如深感叹,“都想分一杯羹啊。” 京中招商成效大好,各地方官商也想在当地效仿,正好借这次入京的机会来他这里争取。 于是他亲切地忽悠了一通,直到快把人家底摸清。 管范问,“你怎么打算的?” 宁如深正直,“自然是等承天宴后,交由陛下定夺。” … 在一片热闹繁杂的筹备中,承天节终于到来。 承天节当日,晴空万里,天清气朗。 宫宴设在了白天中午。 宁如深换上一袭绯红官袍,用白玉簪束好发,便朝着宫中赴宴去了。 承天宴属于国宴。 宴会设在太和殿前,排场极大,周围设钟鼓之乐、场中铺就百米长毯,整个场面庄重而热烈。 宁如深在席间落座,旁边坐的是耿砚。 耿砚见了他高兴道,“嘿!” 宁如深张望,“你又换位置了?” 耿砚说,“这种场合,怎么可能!不知是谁排的,刚好把我排到这儿了。” 宁如深还想说什么,前方鼓乐声便一响。 在一片朗阔的高天之下,圣驾浩浩荡荡进入了宏大宽敞的宴会场中。 李无廷一身明黄天子袍,在高位落座。 李应棠和李景煜两兄弟也分别坐在下首。侍卫宫人们往周围乌泱泱一站,宴会终于在乐声中迎来开场。 随着开宴,各番邦使者依次入场朝贺。 宁如深坐在席间,就看一列列携着贡礼的队伍从殿外走进来: 异域服饰在过场间如百花开遍。 各番邦中有牵着骆驼进来的,有载着一座雕刻山水的和田玉的,还有传闻中神骏的大宛马…… 甚至混入了一只眼熟的生物。 宁如深心情复杂地看着那只随时准备吐口水的白茸茸,“这不是……草泥马。” 耿砚没听清,“什么??” 宁如深指了指,耿砚说,“喔,番羊啊。你说的草…什么马是什么,美称吗?” “算不上美称。”宁如深想了想,类比,“和耿犬差不多吧。” “???”骂人的啊? 两人正在桌子底下偷偷互踩,场中忽然走进一支队伍。 叮铃一串铃响—— 宁如深抬头就看一名身着短袄紧裤长皮靴的高大男子走在前方,后面一阵香风拂过,跟了一队身着紫纱银饰的乐姬。 ……这是什么,献舞的? 身旁耿砚忽然低声,“是狄人。” 宁如深转头,惊道,“敌人还能放进来?不该——”他比了个手起刀落,咔! “……”耿砚,“北狄人。” 宁如深反应了两秒,恍然,“喔。” 前方的北狄贺库王已开口道了贺词,一队乐姬当场献上歌舞。 宁如深小声问,“北狄不是北部落的统称?怎么还有单独称狄的?” 耿砚解释,“早些年的确是。但近年来北狄势大,已在北疆单独称国,现在说的‘北狄’就是指北狄国,剩下的吐蕃、月氏都只能称作族。” 一国独大,盘踞北疆。 宁如深望了眼场中桀骜粗犷的贺库王。 ——搞了半天,不还是敌人。 场中正是乐声袅袅,舞姿翩翩。 然而一片袅娜的歌舞乐声中,宴上的气氛却并不那么轻快。 宴席两侧的群臣都敛神打量着贺库王,李无廷也微垂着眼睫,眸底神色看不分明。 在一片略显沉凝违和的气氛中。 坐在下首的轩王端着酒杯,突然“噗嗤”一声!他目光出神地落在虚空,旁若无人般荡漾地乐出了声。 众人:…… 贺库王:…… 主座上,李无廷动唇,“李应棠。” 轻而冷的一声拉回了李应棠的注意。 他对上李无廷冷冷侧来的目光,终于收回思绪,竭力收拢不合时宜的嘴角:“喔…吭!” “……” 耿砚实在没忍住,“轩王…是在江南被人下过毒?” 宁如深没表情,“他不需要人下毒。” 他本身就有毒。 耿砚,“嗯???” · 一场承天宴接近两个时辰才结束。 宴会散场,朝臣和各番邦来使也将各自离宫。 宁如深还准备和李无廷说地方招商的事,就绕去了太和殿后寻人。 他在门口等内侍通报了一声。 那内侍很快折回来,恭敬地说,“宁大人,陛下还在里面和轩王殿下说话。叫您先去旁边暖阁等候——” 宁如深正要应声,又听内侍笑道: “还有,陛下说您在宴上用了酒。若是等困了,暖阁屏风后面有张矮榻,您可以上去息一息。” “……” 这个“息一息”就很有李无廷的口吻。 宁如深挨了下微热的脸,有些意动,“好,多谢公公。” 他说着转头去往暖阁。 … 殿后,李无廷和李应棠相对而立。 李无廷无言地将人看了良久,最后沉下一口气按住微跳的额角,“你最近在发什么……” 他礼貌地措辞,“病。” 话落,李应棠又没忍住哼哧一下。 随后他顶着那道泠然的目光,摇了摇折扇平复心情,又乐滋滋地凑去: “臣这不是替陛下高兴?” “替朕高兴什么。” “你和宁大人,你们…”李应棠嘿嘿。他不好说得太直白,叽里呱啦地扯了一通。 李无廷听他一会儿说“宁大人体弱”,一会儿又劝自己要疼惜,绕了半天终于懂了那话中的意思,顿时青筋一跳: “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才刚及冠。” “啊?”李应棠一愣,刚要出口的话都断了,“刚及冠?那他一个多月前寄来的那封信上,划掉的不是他的字吗?” 李无廷倏一抬眼,“什么字?” “宁如…什么。” 殿后默了会儿,李无廷低眼轻笑了下,“……果然。” 李应棠不明所以,但很快又被别的事拉去了注意力。他摸摸鼻尖,“唉,看宁大人那副情态,臣还以为——” 李无廷心头一动,“什么?” 李应棠就将去宁府的事说了一遍。 待他说完,就看跟前的帝王怔然出了神。向来沉静的眼底似起了波澜,良久才一垂睫,呼出口微滞的气息,哑声说: “他…当真看过你那脏东西了?” “……”什么叫脏东西!!! 李应棠正要争辩,却见李无廷若有似无地一笑: “你先回去吧,朕去找他。” · 宁如深和内侍分别后就去了暖阁。 暖阁距离太和殿不远,宫人们大概都被调去前面了,这会儿门外无人。 宁如深便自己进到了屋里。 踏入屋中,顿觉一阵清凉拂面。 暖阁虽然有个“暖”字,但实际上只暖在冬日。这会儿正值盛夏,里面提前搁了冰盆,温度相当宜人。 绕过桌案后的屏风,果然有张矮榻。 想到李无廷说可以“息一息”。 宁如深没客气,舒舒服服地就躺了上去。 矮榻柔软,周围温度清爽,他躺了没一会儿便盹过去了。 迷迷糊糊间不知过了多久。 外面忽而传来窸窣一阵响动。 宁如深半伏在榻上,鼻尖隐隐嗅到一股幽香…… 自从他上次在文华殿吸香晕倒了,之后都很少在殿里闻到过熏香。这会儿嗅到香气,他眉心一蹙便睁开眼。 他半趴的方向正对着屏风外。 一睁眼就看屏风前隐约透出两道人影,朦朦胧胧的紫纱伴随着轻细铃响,幽香越发浓郁。 他心头猛地一跳,清醒了:北狄。 为什么会在这儿,是贺库王? 还没来得及细想,一阵热潮忽然蔓延而上。他蓦地一颤,捂着嘴没发出声音。 卧槽!宁如深震惊地睁大眼: 这贺库王是想…… 外面的两名乐姬丝毫没意识到屏风后还有别人在,依旧静静候在外面。大概是提前服过解药,她们自身并未受到影响。 只是那幽香不断散进来,宁如深很快就被卷入了一阵热潮。 燥热笼了上来,他忍着没出声。 这种情形下,要是让人看见他一个朝臣和北狄乐姬独处一室,还这副样子:他就算跳进淮明河也洗不清。 宁如深在涣散中咬着指节颤了会儿。 汗水逐渐浸湿了眼睫,他没忍住泄出一丝气音,又飞快地转头埋入枕间掩住呼吸,咬着枕衾在热汗中松开了衣襟。 ……李无廷,李无廷呢? 细小的动静似让外面有了丝惊动:“是有谁在……” 正当这时,一阵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突然从门外传了进来—— 宁如深终于一瞬松懈,抵着枕头轻咽了声。 … 屏风外的暖阁内。 李无廷刚踏入屋中,便看案边候了两道身影,他先是一怔。紧接着一股幽香袭来,屏风后传来细细一声轻吟。 他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李无廷心口蓦地一沉,那张君子如玉的脸上瞬间冷然盛怒:“都滚出去!” 两名乐姬还没开口就吓得退出暖阁。 随行的宫人们正迟疑着,便看帝王几步绕进屏风,留下一声:“都出去!只留德全。” 一群人顿时呼啦散去。 李无廷绕过屏风就看宁如深趴伏在榻边,束好的发都被蹭得散落下来,一身明红的官袍挂在臂弯,雪色的里衣也被拉开。 他呼吸滞了下,随后两步过去将人捞起,“宁如深!” 随后而来的德全暗惊: 陛下脱口叫的,是宁大人的字啊。 “陛下,是否要唤太医……” “先叫人拿凉水和冰盆来。” “是!”德全匆匆忙忙跑出去了。 这头,宁如深神经一松,意识就彻底涣散开来。 他隐约听见李无廷叫人都出去。 很快又被抱进了一个踏实的怀里,他不自觉地往里埋了埋,一手拽着跟前的衣襟,蹭了人满襟的汗泪,“陛下……” 搂着他的手似震了下,又擦过他的汗,“先忍忍。” 宁如深扑扑掉泪,还不忘告状,“北狄……” “朕知道。”李无廷又将他搂起来了点,接着拿过德全端来的凉水,沾湿帕子替他冷了冷潮热的脸,语气森然,“贺库王野心大了。” 凉意降下了些许燥热。 宁如深稍微舒服了点,没再往人身上拱。 冰盆被端了进来,扑散着冷气。 李无廷将他放在榻上,压着呼吸拉好他的衣襟起身,转头出了屏风外。 宁如深只断断续续听见几声: “陛下,宁大人都这样了…您……” “德全。”一道冷声落下。 外面噤若寒蝉。过了瞬,德全又改口,“那茯金散能解百毒……” “不用那个。他这身子,哪受得住…去拿……” 德全应了声出去了。 宁如深在榻上翻滚了一圈,感觉热意重新涌了上来。 下一刻,李无廷回来了。 李无廷将他捞起,继续用冷水给他擦着脸和脖子。宁如深感觉身上很热,但落在他跟前的呼吸似乎更热。 他眼睫睁开了点,就看李无廷低眼搂着他,薄唇抿成一道锐利的直线。 没多久,药拿了过来。 李无廷将药抵在他唇边送了进去,宁如深在恍惚的意识间,只觉一阵清凉甘甜一瞬在口中化开。 他咕嘟咕嘟,“这是什么?” “别咕嘟。”李无廷指腹拭了下,“宫中难免阴毒之物,此药可解百毒。” 话落,一股清凉果然顺着食道而下,悄然冲散了他体内的热潮。 他呼出口热气,闭上眼:先息一息。 …… 大概是李无廷给他喂的药真的很好。 隔了没多久,宁如深便感觉那阵燥热不复存在,飘忽的思绪也重新收拢回来。 那幽香药性其实并不算太重,没有像话本里那样要么做要么死。他这会儿已经清醒过来了,只是满脸潮热未褪,看着还是一副深陷情中的模样。 意识回笼,他终于注意到眼下的情形—— 李无廷正在低头给他擦脸上的泪汗。 粗糙的手掌抵着,一下又一下。 “……” 宁如深拽着李无廷的衣襟趴在人怀里,在快被自己忽略的颤栗中怔怔地想: 这种情况……他是该突然清醒地坐起来。 还是假装没醒,继续趴着任扒拉? 51 宁如深忍了会儿, 还是没定力继续趴下去。 他眼睫一动,假装刚苏醒的样子从容起身,“陛下, 臣已经……”一开口,手臂忽而软了下, 又噗通栽回了李无廷怀里! 宁如深被撞得鼻头发酸,很快被拎起来。 他泪汪汪地看了眼李无廷的胸口, “陛下, 你太——”刚才的情态骤然浮现,宁如深顿了下,将某个不合时宜的字眼咽了回去。 李无廷似无察觉,“撞到了怪朕?” 对视几秒, 李无廷轻声,“怪北狄。” 有了背锅侠, 宁如深忙不迭点头, “陛下说得对。” 宁如深注意力回到自己身上,就觉一片湿凉难受, 他有些窘迫地开口: 李无廷目光往旁边别了下,“好。” 他叫来德全, 吩咐完又说, “再打盆热水来。” 李无廷这么一说,宁如深便想起刚才的种种:在他被热潮裹挟之间, 李无廷抱着他,给他擦汗,给他喂药,给他穿衣服…… 但又恪守地没有越过君臣底线。 正想着,衣裳和热水就被拿了过来。 一条薄毯落在他腰间,李无廷收回手起身。将要离身前,忽然又看着他问了句: “药效都退了吗?” 宁如深不明所以,“退了。” 李无廷扫过他的眉眼,似很轻地牵了下唇,“是吗,脸还红着。” 说完转身绕出屏风。 留下宁如深怔然张嘴,“……”啥? … 李无廷就在屏风外没走。 看那身影,应该是背对着他。 大概是怕他一个人在里面,一会儿又软了,摔了,叫不答应了。 宁如深缩在榻上,沾着热水给自己擦身子,暗自庆幸: 好险有李无廷。 不然他这会儿就该是泡在冰冷的水桶里,抱着膝盖哆哆嗦嗦地呢喃:“水好冷,我好不干净”…… 暖阁里安静,哗啦水声有些明显。 宁如深开口问,“陛下,那两名乐姬是什么回事?贺库王是想对陛下……” 外面落下一声冷笑,“是在试探朕这个新帝的底线和能耐在哪里。” 依照前朝惯例,送上姬妾的并不少。 但没有让姬妾携着诱香来的。 李无廷语气森寒,“朕若是收下,那便是可供拿捏。若没收下……” 宁如深咻地套上裤子,“那就是固若金汤。” 诱了香的美人都无法动摇。 “……”森然的话头顿了下。 李无廷花了好几秒找回要讲的话,“没收下,那也是明晃晃的挑衅。” 宁如深腼腆地束着腰带,“这样。” · 外面还有些来参宴的朝臣和来使。 宁如深等到人都走干净了,这才准备出宫。 “这件事你不必再想。”李无廷看他重新换好衣裳,指尖在案头点了点,“朕自会有所回敬。” 宁如深想到自己吃的苦,“要狠狠回敬。” 李无廷哼笑了声,应了。 随后又吩咐宫人拿走他换下的官袍。 宁如深久违地感觉到了羞涩,“陛下…臣还是自己拿回去。” “怎么拿?” “拿件黑披风一裹——” 李无廷附和,“就像做贼似的。” 宁如深,“……” 太过形象的画面打消了他的念头,他向李无廷请辞之后就离了宫。 宫门口,严敏等在马车外。 他见了人惊道,“大人怎么换了身衣裳?” 宁如深摆摆手,随口,“酒洒了。” 严敏,“喔。” 马车轻微一晃,朝着府中驶去。 宁如深坐在车中,掀开车帷吹着风。这会儿没了旁人打岔,他不自觉回想: 李无廷对他,是不是也太好了。 他对别的臣子也这样吗?还是因为自己总在御前晃悠。 也难怪轩王要写那种话本子。 宁如深揣着袖子暗自琢磨:要不是主角是自己,他都能嗑上了。 … 回府后,宁如深又洗了个澡才歇下。 他第二天起来没有出门。 李无廷给他用的药虽然温和,但他这副身体底子差,被诱动过后今天还有些疲乏。 他搬了张躺椅:还是瘫着适合他。 承天节一共要庆祝五日。 民间还会举办许多活动,各番邦来使和地方官员都将继续留在京中参与庆贺。 这次有各大世家承办,盛况空前。 宁如深在院子里瘫了一天。 直到傍晚降临,渐深的夜幕下明光映天。外面越发热闹,他干脆给下人们放了个假: “都出去浪吧。” 一群人立马欢欢喜喜地散了。 严敏留在府里没走,“老奴不会划船,年纪大了也容易浪断腰。” 宁如深,“……” 他看人是有意要陪自己,正想感动地拿出十两银子把人动摇一番,就看刚撒着欢跑出府的元柳又气喘吁吁地折回来了: “大…大人,大人!” 宁如深,“你怎么跟见了鬼……” 下一刻,就看李无廷踏入院门,一道深沉的目光应声落在自己身上。 宁如深话音一转,“…贵人似的?” 李无廷夸赞,“宁卿的虞川口音还是那么动听。” 宁如深埋头,“陛下怎么来了?” 跟前静了几秒,随后看李无廷淡淡侧开脸,清晰可见的轮廓线中,喉结攒了下: “去换身衣裳,同朕逛逛。” 宁如深:嗯??? · 他换了身衣服随人出了府。 外面的街市已是一片灯火通明,沿街的十里长灯映亮了半边夜空。 一出巷口,迎面便是人声鼎沸的街头。 宁如深同李无廷走在挤挤攘攘的人群里。后者着了一身玄裳,外面系了件银丝暗纹披风,挡住了腰间的天子剑。 随行的还有十来名便装锦衣卫。 宁如深望了眼,“没有陆伍?” 李无廷简洁,“近日人员繁杂。”需要带些更靠谱的人。 宁如深,“……” 他良久感慨:但凡和拾一扯上关系的锦衣卫,都接连失去了圣心。 这次承天节比上次的端阳更为隆重。 一路走出去,各式小吃和手工品琳琅满目,酸甜辛香的气味混在一起,街边白烟蒸腾,舞狮游龙。 宁如深咕噜咕噜瞅着。 李无廷轻拉了他一把,避免他被拥挤的人潮垂直送进小摊,“想吃什么?” 宁如深,“这个,这个,这个和那几个。” 李无廷轻声,“你直接说全部不就好了?” 宁如深不好意思,“嗯。” ……那不得委婉一点么? 点名的小吃很快被买来,他怀抱了一大堆,低头道,“会不会有点太多了,臣……” 李无廷刚动了动唇,又听人嘀咕: “都拿不下了。” 他默了下,把那句“不必客气”咽了回去。随后长臂一伸,从人怀里拎走大半,“赶紧吃。” “??”宁如深扭头,微张大嘴。 ……李无廷这是,要用他那双尊贵的龙臂,替他抱这堆鸡零狗碎的东西? “还不快吃,想让朕拿多久?” “喔。”他立马埋头进食。 李无廷目光落在他泛红鼓起的脸颊和明亮的眸光上,唇线弯了下。 一旁德全瞅得直抿嘴: 哎呀~圣上话是这么说,那神色不挺高兴的嘛! … 为了不劳烦李无廷尊贵的龙臂,宁如深吃得飞快。 等走出这条大街,他就已经吃完了。 李无廷瞥来,“吃好了?” 宁如深满足地点了点头。 这会儿到了另一条街上,往前不远就是他平日当值的礼部。 周围都是流动的摊贩,宁如深正和李无廷轻轻狡辩“全家团聚”的老话题,就听有人试探地叫了自己一声: “可是督典市宁大人?” 宁如深停下话头看去。 只见旁边的小摊上,一名老妇带着个半大的小女孩,两人打扮皆寻常百姓的模样。 他不明道,“是?” 那妇人立马向他拜谢一礼。 对方应是不认识李无廷,只絮絮叨叨地同宁如深道谢: “自从大人办过督典市,各项庆典大肆兴起。从前民妇几日才卖得一幅绣品,但今日就卖出了十来幅……想来也可给小孙添身新衣。” 宁如深没想到会被人叫住道谢。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妇人又从篮底翻出一幅绣品来,激动得手都有些颤: “这是民妇绣得最好的一幅,还请大人收下,万莫嫌弃!” 一幅细致精巧的绣品呈上来。 上面绣着四个字:月朗风清 宁如深心潮涌动了下,又一时无措,下意识看了眼李无廷:怎、怎么说? 李无廷说,“收着吧,百姓的心意。” 宁如深便朝妇人道过谢收下了。 待他同李无廷走出十来米,又看后者朝身后使了个眼色。一名锦衣卫立马折回去塞了枚金叶子,随后在一声声“使不得”中闪身走了。 …… 重回熙熙攘攘的人潮中。 宁如深低头看着手中针脚朴实的绣品,“臣还是第一次收到百姓的谢礼。” 以前他在电视里看过。 那些清官贤臣出行,被百姓拉着送东西,他总觉得是很遥远的事情。 李无廷眼底似带了点笑意,“于大多百姓而言,所念不过柴米油盐,那些宏大的江山愿景反而离他们都太远。宁卿做的这些…你或许不知,但旁人都看得清。” 宁如深心头蓦地触动了一下。 他朝四周望去,目光所及是庆典上的一派繁华和乐。 身侧忽而落下李无廷的声音: “还想辞官吗,宁卿?” 宁如深抬头对上李无廷低眼而来的目光,总觉得对方想问的是更深远的东西。但—— 他嘴张了张:他为什么要辞官?是金窝不软,还是糕点不香? “臣没想……” 话刚开口,身侧被人潮推挤了下。 他一下朝李无廷怼过去,一只大掌很快在披风下扶住了他的胳膊。 宁如深还想继续说,就听人嗯了声。 随后看李无廷望向前方沸腾起来的人群,“表演要开始了。” 他注意力一下被拉去,“什么表演?” 他们这会儿正走到城西,不远处就是一座城楼,四周人潮都向着一个方向开始靠拢。 李无廷看了他两秒,“同朕来。” 宁如深:去哪儿??? 他胳膊被一把捞住,接着便随李无廷穿过一片繁华热闹、灯火通明的市井,到了城楼下。守城的侍卫惊得跪下行礼。 李无廷摆摆手,领着人登上城楼。 到了城楼上,放眼是一片夜幕城池。 宁如深呼吸一屏,“这是……” 李无廷站在他身侧,“如何?” 登高而望,大半京城尽收眼底:千盏明灯星星点点布在人潮夜市之间,远处的淮明河被点缀如同天河流落。 宁如深扒在墙边,一时心潮翻涌,没回过神来,“什么?” 李无廷轻声,“你看这大承如何?” 他就转过来,眸光明亮,“自然是好的。” 李无廷唇牵了下。 宁如深又望向这片繁华的盛景。 他手里攥了攥那幅“月朗风清”,苍白单薄的侧脸映着璨然灯火,跃然明丽而生动。 夜风拂面,他肩头轻颤了下。 李无廷在一旁看了他几息,终究还是没忍住解下身上的披风,拢在他肩上。 ——他想好了,还是要留住他。 用他最爱的金窝糕点留住他,用这太平盛世留住他。 披风落下,宁如深扭头,“陛下?” 李无廷低眼,没解释什么,“不是要看表演。” 宁如深还要说什么,下方的人声骤然鼎沸了一瞬,他注意力又被拉了过去。 … 不远处,烟火表演已经开始了。 千万缕金丝赤火骤然迸发。 璀璨的烟火如微雨流光,飞逝落入地面,火树银花。 李无廷搭在人肩头的手微微收紧。 他一颗心也像是老房子着了火,噼里啪啦。 52 万缕流光消逝在地面与明煌的夜空。 宁如深视线从下方收回来, 才发觉李无廷的手还搭在他肩头,揽得很紧。 李无廷注视他两秒, “不算平静。” 宁如深略一思索:看到自己的社稷是这样一副繁华和乐的景象,是不太能平静下来。 正想着, 揽在他肩头的手就滑落下来。 那只手替他系上了绳扣,修长的手指穿过绳结, 指尖轻轻擦过他的脖颈。 宁如深张了张嘴, “……不冷了。” 不但不冷,身上反而莫名热了起来。 李无廷微垂的眼睫落下细碎的阴影,挺直的鼻梁将五官塑得深邃而清俊。 宁如深呼吸缓了点, “陛下待臣真好。” 跟前的人动作停了, 眼睫一抬,“宁卿知道就好。” 衣襟前的绳扣已经系好,李无廷收回手,似随口道, “那以后还来看。” 宁如深惊喜, “还能有以后?” 这个皇家观景位…是包年续订的? 李无廷低声,“取决于宁卿。” 宁如深想了想, 懂了, “臣一定继续办好督典市。” 话落,跟前陷入了一阵沉默。 随后他脑袋被一只手扒了扒。 宁如深抬头, “怎么了吗,陛下?” 李无廷细细端详,“看看宁卿忽隐忽现的脑子。” 宁如深:?几个意思??? … 城楼上风渐渐大了,两人便下了城楼。 城楼下,德全和一众侍卫都静候着。 宁如深跟着李无廷下来,德全一眼就看他身上披着陛下的披风:绳结还是陛下一贯的系法,严整的,结扣反朝在外面。 德全嘴角疯狂上扬:诶哟~ 回到有人的地方,宁如深看了眼李无廷腰间露出的天子剑: “臣还是把披风还给陛下吧。” “不用。”李无廷转头找守城的侍卫要了件披风随意系上,面色如常地说,“走了,回府。” 宁如深往舒服的披风里缩了下:那行吧。 这也不是李无廷第一次送他回府。 上一次送到府门外时,正撞上组队爬墙的轩王和耿犬。这次一路祥和,李无廷进府后,将人送到了主院中。 他踏入院门,下意识朝院墙那头看了眼,就看银光自夜色中一晃—— 一排锐利的长枪寒光毕现。 李无廷默了几秒。 宁如深心虚地润了下唇。 他望向那排自轩王回京后新添的防盗墙,正想轻轻狡辩,就听人开口: “不错,早该插上了。” 宁如深:? 李无廷又追加了几条改进方案,待人一一记下,这才转头离开,“记得明天着人去办。” 挺拔如墨玉般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 宁如深感慨:天家兄弟终究还是避免不了手足相残。 · 第二天,宁如深没出门。 他让拾一把防盗墙照李无廷的建议改良了点,随后搬了把躺椅在院中悠闲躺平。 节庆还未过,下人们都被他打发出去过节了。 府中难得清闲安静。 宁如深正在躺椅上闭目养神,突然听院墙边传来一声闷响!夹杂着碎瓦落地的声音,以及紧随其后的: “呃啊——!!!” 他惊了一跳起身:不会真扎到轩王了吧? 拾一应该会把人兜住才对啊。 他目光落去,却看一名陌生男子卧倒在院墙 旁边立着神出鬼没的拾一。 宁如深的嘴张开了,“……怎么回事?” 拾一面无表情地将人拎起来,往宁如深跟前噗通一扔:“不是大承人,可疑。” 那男子又啊啊哀嚎。 他身上还扎了两根长枪,呲呲飙血。 “……”不是大承人? 宁如深起身站到人跟前,细细端详被制服的男子:虽说穿着大承百姓的衣服,但相貌身形更像北边来的…… “北狄人?” 那男子不啊啊了,摇头不承认。 想到居心叵测的贺库王,宁如深双眼微眯,“把他的嘴撬开。” 拾一随手抄了养花的铁铲往人嘴里一撬。 男子:“啊!!!” ……不,不是字面意义的。 宁如深解释,“我是指——” 拾一又狠狠撬了一下,“说。” 宁如深闭嘴了:好吧,原来锦衣卫是这么问话的。 … 两刻钟后。 拾一手握长枪,扎着奄奄一息的北狄探子,将撬来的情报禀给宁如深: “承天宴那日,贺库王送去的乐姬被退回去了。听乐姬说当天暖阁里似乎还有别人,贺库王私下查过,说那天最晚离宫的是大人——” 拾一顿了顿问,“所以你?” 宁如深本来都在刻意淡化那天的尴尬,现在一下被提起,他和李无廷之间的那些画面瞬间又浮了出来。 “……” 他喉头轻咽了下,勉强定了定神: “不清楚,我只是去禀事。” “喔。”拾一没多追问,又顺手扎了扎扑腾的北狄探子,“贺库王派人来你这儿,就是想打探那天的事,没想到动静太大被我发现了。” 话音一落,那北狄探子目眦欲裂:“呜呜呜!!!” 他哪里动静大? 他可是贺库王身边数一数二的探子! 谁能知道这么普普通通一个朝臣,府里的护院身手跟鬼似的?院墙下还插满了长枪…… 简直恐怖如斯! 宁如深琢磨了片刻。 随后他摸着下巴打量那探子,“既然是探子,应该还知道不少别的情报吧?” 北狄探子猛地一僵。 拾一懂了,“我们寨子里还有更厉害的家伙事。” “……”宁如深,“那就先…带回你们的寨子里去。”他给人重返御前的机会,“记得去禀报你们匪首。” 至于之后那些情报,就不是他该插手的了。 拾一点了点头,抓着人走了。 · 防盗墙意外扎了个北狄探子。 宁如深现在待在院里安全感爆棚。 拾一从昨天离开后到现在都还没回来。这两天承天节又不用上朝,也不知道北狄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他正躺在椅子上望着头顶天空出神。 院墙边传来一阵响动,就看拾一回来了。 宁如深坐起来,“怎么样?” 久违面圣的拾一神采飞扬,“妥了。陛…匪首夸我这次办得不错,有长进了。” 宁如深打听,“还说什么了吗?” 大概是从御前到锦衣卫所逛了一圈,拾一还真听到了一些消息: “前几天贺库王被治了,有苦说不出。” “怎么说不出?” “哑了。” ……原来是生理意义上的说不出! 宁如深感叹了下,“那他哑了没关系吗,贺库王应该是北狄的亲王吧?” 拾一,“哑了三天,又好了。他拿不出证据,也可以说他是装的——况且有乐姬的事在先,真要摊开了追究,他理亏说不清楚。” 哑了三天说不出话,好了又没处说。 宁如深心想:那不得憋一肚子火。 思索间,又听拾一若有所思道,“不过匪首这次,行事风格同往常不太一样。” 他心头微跳,“怎么不一样?” 拾一,“像是故意折腾人出气似的。” 宁如深就想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那些苦头:应该不至于是给自己出气的?但…… 他舒服道,“还挺粗暴,爽了。” 拾一:? 宁如深飞快补充,“我是说解决这件事。” 拾一,“我还什么都没说。” 宁如深沉默地看了他会儿,摆手挥散了那副让人堵心的嘴脸,“下去吧。” 待人离开小院,他望了眼皇宫的方向。 ——还有两天才回宫上朝。 他算着时间,心头有点按捺不住:干脆这两天,找个时间去宫里一趟。 …… 宫中,德全正给御前换上新茶。 李无廷端坐在御案后,一身银边刻丝玄裳将人衬得矜贵又沉稳。批好的折子都堆在一边,他指尖在案头搭了搭。 德全看他出神,眼珠子一转,“陛下可是在想宁大人?” 他说完就做好了滚出去的准备。 然而御案后静了片刻,随后听帝王哑声,“你说…” 德全一个机灵!竖起耳朵,“是?” 李无廷面上神色淡淡,薄唇却轻抿了下。像是迟疑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除了朕先前做过的那些,还有什么能做的……” 德全一回想“做过的那些”:吃也吃了、抱也抱了、礼也送了……欸这不就水到渠成了嘛!! 他一拍手,“就差送进殿里——” 李无廷声音一冷,“德全。” 德全立马缩着脑袋不说话了。 李无廷看他这模样一阵头疼,揉了揉额角,“罢了,朕问你做什么。” 正说着话,内侍忽而来报,说是轩王和尹指挥使来了,两人都在门口。 李无廷重敛神色,“都宣进来吧。” 很快,李应棠和尹照便齐齐走进御书房。 李应棠摇着他那把折扇晃进来。尹照则身着金红飞鱼服,手握一柄绣春刀: “参见陛下!” 李无廷先看向尹照,“贺库王的事?直接说。” 尹照便点点头,将事情回禀了一通: 从贺库王如何气得摔盏砸桌,到人双目憋得通红…他描述得相当绘声绘色,仿佛人就在现场发癫了。 李无廷静静听完他的汇报,轻哂了声: “……还是轻了。” 李应棠不嫌事大,“喔,看来那贺库王是真惹怒了陛下。” 李无廷看向他,“你又是来做什么的?” 李应棠,“臣也是来问这事,现在知道了,没事了。” 李无廷刚想说什么,话又一顿。 他思绪回到先前的心事上,将轩王打量一番后,想到了对方那堆情情爱爱的话本子。 他默了半晌,“你那堆话本里……” 那句“有没有正常一点的”还没说出口,就看李应棠瞬间精神!压着疯狂上扬的嘴角,一下涌了过来: “怎么?什么?我那话本怎么了?” 他说完又意味深长,按不住得意,“喔~陛下,口是心非了!” 李无廷,“……” 他将询问的话咽了回去,目光沉沉地将人看了几息。算了,直接全拿。 他转头淡淡吩咐,“抄轩王府。” 尹照熟练地握刀,“是!” 李应棠:……… 李应棠:????? 53 宁如深为贺库王的事思来想去了一天, 第二天起来又听说轩王府被抄了。 贺库王就算了,轩王又犯了什么事? 他想了想, 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动身去了宫里。 小榕子笑道,“没有, 陛下一个人在里头呢。” 李无廷没在议事的时候,他一般不需要通报, 可以直接进去。 穿过走廊转进去, 只见李无廷正低眼看着一沓纸,神色很是认真。 话落,对方指尖一震, 抬头朝他看来。目光相对, 李无廷又似自然地将纸页哗啦压下: 宁如深刚开口,就瞥见那一晃而过的纸张。他心头蓦地一撞:等等, 这熟悉的纸页和字迹…… 他心跳微促, 迟疑半晌试探道: “陛下。那个不会是,轩王的……” 白纸黑字就放在桌上,再收下去又显得欲盖弥彰。 李无廷也没想到宁如深会在这时候来, 他按在纸页上的指节微紧。将人看了会儿后, 忽然又淡定下来: “嗯,你不是已经看过了?” 宁如深被问得一愣。 随后反应过来, 大草:轩王还是说了! “臣是百密一疏。”他含糊, “陛下又是怎么…?” “抄轩王府抄到的。” “……” 他就说为什么抄府,原来是扫煌打非。 宁如深忙点头, “这脏东西,抄得好,为民除害了!” 李无廷看向他,蓦地想起轩王说人看过话本后的反应。他心头微动,片刻抿唇: “也有正常的。” 他说着展开纸页,朝人点了点。 宁如深:??? 他仿佛幻听,朝人看去:什么正常? 李无廷是认真的吗?这可是他俩的同人文啊!! 他迎着李无廷无比自然的目光,顿了会儿,还是轻轻挪过去看了一眼: 『两人坐在船头,珽君从后面搂着宁郎:喜欢吗? 宁郎说:只要是和珽君在一起,我都喜欢。 珽君刮了刮他的鼻头:嘴甜。 宁郎沉浸在弱受(划掉)溺爱中,羞涩地笑了。 船边的春水,哗哗流入两人心头……』 “……” 宁如深一窒:这哪里正常! 而且,另一位主角就在旁边看着他。他们现在是在没人的御书房里,凑一块儿看自己的同人文…… 热意轰然笼上他的脸颊。 宁如深自觉脸皮极厚,但这会儿也生出了燥意。前些天被他刻意压下的那些画面又浮了出来:梦里的,暖阁里的,直晃得他头昏眼花…… 他想:李无廷难道能接受吗? 他看到这些,就没什么反应吗? 宁如深实在没忍住,抖着手朝人看去,“……陛下,就没什么想法吗?” 他眸底映着烛光,眼睫微颤,眉间一抹情态流淌。 李无廷似定了一瞬。 他对上那明润的眸光,很快又眼睫一垂,缓缓呼出口气,“朕也不是第一次瞧见了。” 宁如深捏着纸页一时无话。 心说可我每次看见都淡定不了啊! 半晌,他忍着热意将那纸页折了折,“陛下,这实在有辱圣听……烧了吧。” 御案后静了会儿。 李无廷目光在他眉眼间落了几息,随后唇角轻牵应了声,适可而止地将把纸页推去了一边: “宁卿怎么来了?” 话题切换,宁如深热意消退。 他缓缓找回思绪,“什么?” 李无廷贴心地提示,“你这会儿,不该躺在院子里数天上的白云?” “……” 啊对,他本来是这么打算的。 宁如深终于想起改变计划的原因,“臣听说,贺库王哑了三天……”他觑着李无廷试探,“他不是没影响陛下什么?” 李无廷抬眼,“不是说要朕替你狠狠回敬?” 宁如深心头一跳。 什么意思,还真是因为他才这么做的? 他压下微悸的心跳,考虑现实问题,“北狄会报复吗?” 李无廷淡定,“迟早的。” “什么?” “北狄野心不小,近年来接连吞并各番族,已成北疆最大一国。贺库王敢在国宴上对朕试探挑衅,盖早有不臣之心……” 宁如深听出他话中的未尽之意。 恐怕北边要起战事了。 在他沉思间,李无廷却话头一转,没再提这件事,“所以宁卿特意跑来,就是为这事?” 宁如深回过神,点点头。 李无廷像是弯了下唇。 随即他起身说,“既然来了,就同朕出去转转,用过午膳再走。” 宁如深立马被午膳吸引,“是。” 临出门前,却看李无廷把那刚才叠纸卷了卷,顺手放到了抽屉里。 宁如深顿了下,狐疑。 李无廷自然,“卷成一捆,好烧。” 宁如深定下神来,“陛下英明。” · 他在宫中用过午膳,下午才离开。 出了宫门,严敏正候在马车外。 严敏看他一副餍足的样子,像是特意去蹭饭的,没忍住问,“大人,咱们府上的饭很难吃?” “……”宁如深正色,“我是去找陛下议事的。” “喔…”严敏自语,“过节还议事,看来是要事了。” 车帘一拉,宁如深靠在车厢里。 不,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事。 … 一路在上午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中回了府。 宁如深一踏入院门。 就看到了一个乱七八糟的人—— 轩王正坐在石桌前,听见动静转头看来,枯竭的眼底仿佛灵魂被抽空:“宁大人,你终于回来了。” 宁如深脚步一刹,看向旁边忠于职守的拾一:怎么回事? “我刚准备出门,正好接到王爷。” 正好接到。他瞥向轩王的衣摆,果然被戳了个大洞: ……还是爬墙了啊。 拾一继续,“寨子里有新消息,我得去禀报匪首了。” 宁如深摆摆手将人挥散,“你去吧。” 对方转瞬消失在墙头。 宁如深坐到轩王对面,“王爷怎么来了?” 李应棠空洞,“被抄了一夜府,急需滋养。” “……” 宁如深一瞬想起在御书房里看过的那沓脏东西!他吸了一口气,“王爷写那种东西,被抄家也是——” 他将“罪有应得”四个字咽下去,“理所应当。” 话落,却看轩王陡然激动,“不是因为这个!” 宁如深吓了一跳: 怎么了这是,还冤屈上了? 李应棠犹豫两秒,还是揣着报复心理,全部抖落出来:“陛下找我要话本,我嘚瑟了两句就被强抢了——他就是想看又嘴硬,不好意思说!” “……” 谁想看你那小煌文。 宁如深无言,“陛下是搜来销毁的。” 李应棠大声,“那你看到他销毁了吗!” “臣看,”宁如深话一止,想起离开御书房前,李无廷将纸页随手放进抽屉的动作。他定了定神,又点头: “陛下已经卷好,方便烧。” “他那是——” 李应棠正要争辩,忽而思绪一顿。紧接着嘴角慢慢扬了起来……他在宁如深看神经病的眼神中,认真拍了拍他: “希望你一直这么想…吭!” 说完哗啦一展折扇,晃悠出了院门。 宁如深望着他的背影久久无言,李无廷果然没说错: 的确是笑容诡异,故弄玄虚。 · 另一头,养心殿前。 拾一将从北狄探子口中撬出的情报一一回禀。 李无廷听完,目光望向殿外渐沉的天色,指尖搭在腹前: “送去北疆,霍将军手上。” 拾一,“那探子……” 李无廷淡淡垂眼,面上清冷肃杀,“处理了。” 拾一倏地垂头,应了声。又将明日的守备禀报了一番,“明天就是承天节最后一天,各番邦都将整装齐发,穿京离城。” “严查车马行囊,守好各街巷。” “是,匪…陛下!” 李无廷默了两秒,看了他一眼。 直到那脑袋越埋越低,他才说了句“罢了”,问道,“贺库王的事…”他抿唇,“你同他说后,他是什么反应?” “宁大人甚喜。” 李无廷唇牵了下,刚要说话。 拾一又道,“言陛下粗暴,爽之。” 李无廷蓦地一呛。正在换茶的德全差点“哗啦”摔了瓷盏,梦幻般地抬头:? 拾一想了想补充,“指这事。” “……”养心殿前寂静良久。 随后李无廷捏了下眉心挥手,“行了,你回去。以后没有朝政要事不必来报。” 拾一磕了个头准备离开,忽又听: “等等。”李无廷喉结动了下,思索半晌,开口,“同朕有关的…也可以报一报。” “是。”拾一应下,闪身离开了。 … 第二天,正是承天节最后一日。 天清气朗,明日高照。 各前来朝贺的番邦也都收拾好车马行囊,浩浩荡荡地穿过京城大街准备返程。 宁如深昨天被轩王搞得神经兮兮。 今天准备出府换个心情,去看热闹。 走到大街上,只见牵着大马骆驼的长队在驼铃声声中踏过街头,成捆的行囊里装着市来的布匹、香料。 短衣窄裤的北地商人、穿纱盘辫的南地少女,在两侧百姓的围观目送下离京。 城中热闹非凡,人潮涌动。 大街小巷都守着兵马司和锦衣卫。 宁如深在人群里挤挤攘攘地瞅了会儿,忽然瞅见一个熟人—— 不远处,尹照一身飞鱼服在日照下金红流光,没什么表情的侧颜显得凛然无情。 宁如深过去打了个招呼,“尹指挥。” 尹照,“宁大人。” 宁如深揣着袖子同他随意唠了几句,忽然想起抄轩王府的事,“这次也是尹指挥去抄的府?” 尹照,“自然。” “?”宁如深扭头:自然在哪儿? 似是看出他所想,尹照睨来,“抄王府是精细活,尹某从不假他人之手。” “……” 宁如深听得大为赞叹。 心说你们锦衣卫莽成这样,当初抄相府时,可是连假山都掀起来了。 他请教,“怎么就是精细活了?” 明亮的日头下,绣春刀反射出一道清锐无情的冷光。尹照握着刀,认真看来: “纸页不能弄乱了,陛下要看的。” 54 宁如深听得震住了, “…什么意思?” 宁如深咽了咽, 在脑中缓缓消化着信息量。轩王的那副嘴脸又适时地浮了出来,混着昨日他进御书房后的点点滴滴…… 李无廷, 是真的要看他们的小话本。 但李无廷看他们的话本做什么?宁如深顶着明灼的日光, 一时间有些头晕目眩:他,他对这种东西接受度这么高么?? “你怎么了?”头顶突然落下尹照的声音, “脸好红。” 宁如深回过神, 就看尹照偏身替他挡住了点日头,蹙眉认真地打量他: “我没事。”他勉强定下神。 转而又复杂地看向尹照:倒是你—— 身为天子的刀,又刺了天子一刀。 良久,宁如深吸了口气, 拍拍尹照, “我先回去了,尹指挥你…保重。” 他说完转头离开。 尹照严肃歪头:? … 宁如深离开后直接回了府。 他回府坐下, 招呼严敏, “给我倒杯茶,要凉的。” 严敏觑着他的脸色,问出同样的话, “大人中暑了?” 宁如深按了下头, “我…我中蛊了。” 不然怎么觉得这一切都这么如梦似幻呢? 李无廷主动要看他们的话本,还是那样的话本:他们在里面颠来倒去, 这样那样…甚至浓情蜜意到了ooc的程度…… 一想到这点—— 往日因各种“外因”而发生的恩赐、触碰、搂抱, 那些看似并未越过君臣底线的行为,都在此刻一瞬变得暧昧了起来。 尤其李无廷碰过他的手掌, 拭过他的指腹,搂过的他的臂弯…… 宁如深想着,简直一阵晕眩。 严敏倒好凉茶过来,就看自家大人一手撑在额头,纤白的手臂如玉一般。更衬得那张脸面如飞霞,痣如滴血,眼角眉梢春色无边。 乍一入眼,竟有种魄人心魂的…… 严敏将某些词咽了下去,端上凉茶: “大人可是身体不适?怎么出去一趟回来就成这样了,可要老奴去唤个大夫来看看?” “不必了。” 宁如深接过,几口凉茶咕咚下肚。 沁凉的茶水顺着食道冲入腹中,勉强浇灭了一团燥热,他指了指脑袋,“我只是这里…” 严敏窥察,“有问题?” “……”宁如深轻声,“思绪乱。” 严敏羞愧地垂头,给人添了杯茶水下去了。 待人退下,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揉了揉自己胀痛的头: 好痛,好像又有什么要长出来了。 · 宁如深缓了一天没缓过劲。 第二天假期结束,就又要去上朝。 肃穆威严的朝堂上,他站在文官队列里看向龙座上的李无廷:明黄的龙袍一身凛然天威,清冷的面容显得十分禁欲。 宁如深都恍惚了一下,觉得自己多半在做梦。 然而没等他理出头绪来,忽听上方的帝王淡然抛出一句: “朕欲择监军往北疆,众爱卿何意?” 哗——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朝中众臣顿时相视惊讶: “这个时候……” “怎么突然遣监军?” 宁如深注意力被拉去,忽然想起前两日李无廷私下同他提过的话: 北边要起战事了。 但他思绪很快又一晃,回到上句: “不是说要朕替你狠狠回敬?” “……” 宁如深在闹哄哄的朝堂中闭了闭眼。 什么乱七八糟的…去,去去去! 择监军去往北疆的事没议论多久。 李无廷未给出明确的意思,加上北疆离京城尚远,目前看着还算太平。众臣自觉没自己什么事,问了两句没再多提。 只等圣上自行敲定人选。 … 早朝结束,宁如深照例去往御书房。 他进门前还有点惴惴的。 进去之后看见李无廷正低头写着什么,头也不抬,一颗心又安定了点下来。 宁如深走过去,“陛下。” 李无廷嗯了声,手上未停,“来了?监军的事你如何想?” 宁如深问,“陛下还没定人选?” 李无廷蹙眉,看过纸上列出的几个名字,“能选的人太少了。” 宁如深想了想,懂了。 皇权之争后朝堂刚换过一轮血,现在正是用人之时。新入仕的进士职务还没完全上手,老臣班子里年纪大的又经不起颠簸。 既要选有才德的,又要是天子心腹,还得够闲。 宁如深瞟了眼德全,“那……” 李无廷顺他目光轻瞥,否决道,“合不来。” 他上一世不是没派过宦官监军,结果双方看不顺眼,险些闹得军中不合。 正不知在出什么神的德全探头:? “罢了。”李无廷捏眉,“朕再想想。” 宁如深就“喔”了一声。 御书房里一时间安静下来。 李无廷在御案后沉眉静思,修长的指节轻点纸页。宁如深瞧着,忽然又想起前两天,这只手也是这么朝他轻点着—— 让他来看看他两人的同人话本。 “……”宁如深目光不自觉落向桌堂。 话说,那叠纸卷吧卷吧的,有烧吗? 而且哪有帝王,把自己和臣子的小话本放御书房抽屉里的啊…… 他脑子又开始烘烘发热,恍惚出神。 “…宁卿……宁卿。” 跟前默了两秒,“如深。” 宁如深心头一跳,终于被唤回神:嗯? 他循声朝李无廷看去,就看后者正望向他,深色的眸底专注看来,“叫你几声了,在走什么神?” 宁如深张了张嘴,“…没什么。” 李无廷看了他几息,忽然道,“都出去。” 德全一抬头,瞥见宁如深眉间那一抹情态,陡然明白了什么,忙带着宫人们哗啦退出去了——还顺手“哐!”的一声,死死关上了门。 “………” 宁如深茫然:??? 人都退出去了,李无廷站起身。 高大的身形立在跟前,距离一下贴近。宁如深心头悸了几拍,抬头问: “怎么了,陛下?” “还问朕怎么了,你……” 李无廷垂眼看过他泛红的面色,按下微乱的呼吸。隔了几秒抬起手背,“发热了?要朕找太医过来?” 宁如深被他碰得一颤,“没,不用了。” “那你是怎么回事?” “……” 宁如深缓缓抽了口气,不去看李无廷近在咫尺低来的俊脸。 他心道:我才想问你是怎么回事! 但他又问不出口—— 难道要他哗啦一把拉开抽屉,指着那一卷卷的小煌文问:陛下,你是特意从王府抄来看的吗? 宁如深含糊,“臣只是…” “沸腾了。”李无廷接话。 宁如深:。 怎么又预判他? 落在他面上的目光停留几息,随后身前人影一晃。宁如深转回视线,便看李无廷稍微撤开身,将案头的名单推到一边: “行了,出去转转吧。” 说完叫上他,抬步走在前面。 宁如深听得一愣一愣:……啥? · 出了御书房,李无廷只叫上了德全。 宁如深跟着人往外走出一截,隔了不远就是御花园。 御花园中栽有一大片梨花林,这个时节梨花早已凋谢。宁如深望了望,想起自己刚来时梨花开得正盛。 他还给自己寻了个入土点。 回想间,忽然听李无廷问,“你之前说,喜欢那棵树?” 宁如深循声一看,就看见一棵高大的梨木。 他也记不太清了,“嗯,大概是。” 李无廷应了声没说什么,继续往前走。 这个时节虽然梨花谢了,但御花园中草木众多,景致排布精巧,花枝掩映着远处檐牙高啄的赤金殿宇—— 一眼望去,像是游园一般。 逛了会儿,宁如深感觉心境平和下来了,他试探地觑道: “陛下还忙吗?” 李无廷脚步停下,“不沸腾了?” 宁如深点头,“一汪死水。” 李无廷,“……” 园中安静了那么好片刻。 宁如深正思考是不是自己比喻过度,就看李无廷忽而抬手—— 四周正是一片簌然绽开的杜英,那只拿惯了长弓剑戟的手攀着花枝一折,便摘了簇雪白絮软的杜英花,落到了他怀中。 簌,宁如深将花簇抱了满怀。 蓬然的花瓣飞起几片,他呼吸一屏。 ……怎,怎么了?这是给他的? 雪絮般的杜英花搭在他肩头,更显得他一身绯衣明灼,眸光清润。 李无廷指节在袖间一蜷,定了几息还是替人拂去肩头的花瓣,语气似自然道: “宁卿也不必平静到这种地步。” “……” 宁如深一颤:他现在是真的掀起波澜了。 他拥着满怀杜英,一时不知道李无廷是随手一折,还是……不行,再想就有点荒谬了。 他抛开那些纷乱的思绪,“多谢陛下恩典。” 李无廷薄唇一动,顿了几息。 随即微松了下紧束的襟口,转开目光,“行了,今日没什么事,回去数你的白云。” “……”宁如深,“是。” · 离了宫,他抱着那簇杜英登上马车。 严敏看得惊叹,“陛下赏赐的?” 宁如深随口唔了声,又看了眼满怀雪絮般的杜英花,默了片刻还是放到一边,眼不见心不乱地吩咐: “回府后找个花瓶插起来吧。” “是,大人。” 回府时正好快到中午。 宁如深下了马车,将花交给严敏,先去用了个午膳。 等他回了主屋,进门便看那簇杜英花明晃晃地摆在了他床头,十分之耀眼夺目。 宁如深,“……” 他艰难地问严敏,“你放我床头做什么?” 严敏不解,“御赐的花,自然是放跟前了。” ……好有道理,根本无懈可击。 半晌,宁如深揉了揉额角,“算了,你下去吧。” 严敏自信满满地下去了。 不知是不是那捧杜英花存在感太强。 宁如深当晚闻着花香入睡,一夜都是光景眩然的梦:一会儿梦见日光下粼粼的春水,拍击着船舷;一会儿又梦见春色满园的林间,大片杜英自头顶簌簌晃落。 …… 第二天一大早醒来。 宁如深拥着被子,怔然地坐在床头: ——他、他又不干净了!!! “大人?”严敏从门缝间探头,小心问道,“您是要冷水还是热水?” 宁如深攥着被子浑身颤抖,“我要投湖。” 严敏满脸惊恐。 … 勉强爬起来收拾了一番。 宁如深换上官袍,还是得去上朝。 好在今日朝中并无大事,他猫在队列里走神,只隐隐听到李无廷点了个监军即日启程,剩下的不过各部琐事。 下朝后,众臣纷纷散了。 宁如深这会儿还没缓过神,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御书房,管范就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 “好几日没去礼部了,今日一路?” 管范暗搓搓,“今天吃糯米蒸排骨。” “……” 宁如深立马点头,“走。” 正好,去礼部静静他脏了的心。 管范便乐滋滋地同他一道出了大殿。 … 两人并肩走出宫门,去往礼部。 路上,管范问道,“你同我透个底,北疆是不是要……”他隐晦地顿了下。 宁如深把话抛回去,“为什么这么问?” “霍将军深得圣上信任,按理说不该这时候突然派去监军,除非。” “陛下没有明说。”他移开话头,“对了,监军选的是谁?” 管范对他的走神了然于心,“翰林侍讲,曹诤。现在也只有翰林院能挪出点人。” 宁如深问,“他人如何?” “你们不是当过同僚吗?”管范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还是解释,“品行和能力都还行,就是书读得死了点儿,太较真。” 宁如深想到那帮没个正形的定远军: ……只能愿人走出万里,还能安稳当个监军。 · 礼部最近事少,正好能窝个清静。 再加上管范总以午膳诱之,宁如深实在没忍住,一连几天都跟着人去了礼部。 大概是饭吃好了,他晚上觉都睡好了。 心灵恢复了纯洁,日子又变得平静无波。 除了中间有次和管范干饭时,对方提起一句,“对了,我昨日去见陛下,陛下问我礼部最近是不是很忙,缺人手了?” “……”宁如深筷子一停。 他尽量不多想,咽了咽问,“然后呢?” 管范说,“我说大家都在各尽其责,没有闲着的!陛下就没再问了。” 听上去像是寻常的查问工作。 宁如深轻轻扒饭,“喔。” … 就这么过了五六天。 宁如深傍晚照例从礼部下值。 一回到府中,却看院里坐了道熟悉的身影:李无廷着一身深青常服端坐在石桌旁,桌上还放了一堆东西。 见他进门,李无廷抬眸看来。 宁如深被看得心头一跳,“陛下?” 李无廷招招手,“过来。” “……”宁如深蹭过去,就看桌上堆着几盒糕点,一些食材补品,甚至叠了条柔软的毯子——是金窝里特有的。 他顿时心跳更快,“陛下怎么来了?” 李无廷起身,“看看,喜欢吗?” 宁如深上手摸了摸,“喜欢。” 这也太舒服了,好绒,好软…… 李无廷看他眸光发亮,根本挪不开眼,一副被哄得松松软软的样子,就将人左右端详了一番问: “所以你这几日,为什么都不来见朕?” 55 他转头看向李无廷,一眼正撞入对方专注的眼底,思绪顿时空了下, 一时没能说出话。 李无廷看着他轻声, “礼部有这么忙,连着几日都离不得人?” 陛下问他礼部是不是忙得缺人手了? 他喉头不自觉动了下:总不能, 真是因为他才这么问…… 他拾起管范的话头, “大家都各尽其责,没有——唔!” 一只大掌忽而抬起,捏住了他的脸颊。 李无廷止住他的话头,“你们一家人, 连话术都这么整整齐齐。” 李无廷看了他两秒,又没忍住捏了捏, 柔软微凉的触感缓解了点掌心的痒意: “所以…宁卿都从管尚书那里听说了, 却还是不来见朕?” 宁如深被捏得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来。 他以前也不是没被捏过,但总感觉这次有哪儿不一样了。灼热的温度自李无廷掌心传来,他脸上跟着一阵发热。 不知是不是错觉, 对方掌心的温度也渐渐攀升了起来。 宁如深勉强理出思绪, “臣,臣以为陛下是随口问的……” 李无廷目光在他通红的脸颊上停留了好片刻, 指节微微一颤。随后他压下摩挲指腹的冲动, 克制地没再动作: “是臣自己的问题。” “什么问题?” ……是他的身心都不干净了。 “臣的心…”宁如深顶着李无廷的视线, 咽了咽说,“偶尔想在外漂泊。” 李无廷,“……” 钳在他脸上的手又狠狠捏了两下。 宁如深,“唔唔!” 李无廷适可而止地收回手,转头打开食盒,“行了,来尝尝这个。” 宁如深搓着腮凑去,“这是什么?” “御膳房新出的点心。” 他心神一荡,立马拿了一块。 点心清甜酥软,一口咬下去簌簌掉渣。 宁如深嚓嚓啃着,没接住的一点碎渣落到了衣襟前,一只手就从旁边伸过来,轻轻替他掸掉了。 李无廷的动作太自然。 宁如深一时也没觉出哪里不对。 直到一块点心吃完,旁边淡淡落下一句,“多大人了,怎么还弄得到处都是。” 宁如深顿时呛了一下,“咳!” 他终于后知后觉:等等,他这哪是伺候御前?他简直就是在御前被伺候…… 李无廷,也会给别的臣子拍点心渣吗? ——先前在轩王府里,对方将满手糖渣的李景煜直接翻面的场景骤然蹿了出来。 宁如深赶紧停止发散,拿了杯凉茶咕咚下肚: 不行,先喝口茶压压惊,清醒清醒。 李无廷看向他,“不吃了?” 宁如深心有余悸,“臣忽然饱了。” “也是,礼部的晚膳吃了不少。” “……” 宁如深诚恳,“臣明天就回御前当值。” 李无廷得了个准话,唇角终于牵了下,随即起身,“那朕就等着宁卿…”他顿了顿,“漂泊回来了。” 宁如深:。 · 李无廷给他投喂一番后便回宫。 待人走后,严敏从院门口小心探头,“大人,陛下怎么又来了?” 这个“又”就相当灵性。 宁如深,“我这几日没去御前当值…” 他说到一半看了眼满桌子礼物,顿时有点说不下去——没去御前当值,所以陛下来给送他赏赐了? 很显然严敏也意识到前后有点接不上。 两人同时默了一阵。 严敏自觉岔开话题,“老奴先帮大人把东西收进去。” 宁如深忙点头,“行。” 两人回了主屋,他正准备将垂涎已久的毯子堆去床上,就听严敏迟疑: “这大绒毯…要放床上?” 宁如深不明所以:? “不会燥得慌?” 他刚要说“怎么会燥”,李无廷那句“为什么不来见朕”就骤然浮出他脑海! “……”宁如深心口蓦地燥了点。 顿了两秒,他终究还是抵不住诱惑,将毯子堆去了床上,转过头义正辞严: “御赐的毯子,自然是要放在跟前。” 严敏张了张嘴,“是。” … 不过七月的天气,也的确炎热。 宁如深在毯子里埋出了两晚薄汗后,才不得不将毯子放回躺椅上搭冷热。 直到八月落了场雨,气温终于降下来。 哗哗凉雨带走了空气中的热意,也带来了从北疆传入京中的消息—— 派去的监军曹诤,与定远军闹不合了。 雨过天晴的小院里。宁如深靠在躺椅上拢着毯子,悠悠望向天空,在心头估摸: 曹诤日月兼程地赶到北疆。 再算上飞鸽传信回朝,时间折下来,也就是说人刚去北疆没几天,双方就卯上了。 也难怪李无廷会如此烦心…… 他不禁回想起李无廷抵额的样子: 御书房中,天子沉眉冷目,捏了会儿眉心低语了一句,“要不是……” 他问,“要不是什么?” 李无廷没说话,只抬眸朝自己看了眼。 那眼底沉静,却看得他莫名心悸。 …… 宁如深定了定神,坐起身。 他刚打算去倒杯水喝,院墙上忽然“哗啦”一声,他转头就看耿砚爬了上来。 宁如深动作一顿。 隔着寒光凛凛的防盗墙,两人四目相对,都有些沉默。耿砚目光在枪头上落了几秒,又慢慢地爬回去了。 宁如深,“……” 片刻后,院门外传来咋呼的动静。 耿砚一阵风似的旋进来,指着他手直抖: “宁…宁如深!你这是什么意思!!” 宁如深简洁,“先前府里进了个北狄探子。” 耿砚一震,嗖地把手放下了。 · 两人重新在石桌前坐下。 宁如深将事情大概讲了一遍,耿砚听完啪啪拍桌: “居心叵测!难怪陛下——” 他顿了顿,咽下未尽的话意。 又把话题带回到监军上面,“这么看来,曹诤同军中不合这事,还挺紧要的。” 宁如深好奇,“他们到底是怎么不合的?” “不清楚。但我先前和曹诤共事过一次,他这人丁是丁卯是卯,每道流程都要起文书、等批复,进入下个流程再起文书、再等批复,如此循环往复……” “……” 宁如深润唇,听得心火有点起来了。 他抬手喝了杯凉茶,“喔。” 耿砚适时打住,“你说曹诤还会继续留在北疆监军吗?陛下是什么意思?” “陛下……”宁如深思绪一晃。 又回想起李无廷看他的那个眼神来。 他也想知道李无廷是什么意思…… 耿砚忽而戳了下他,“你在想什么,咦…你是脸红了吗?这天气也不热啊。喔,你还盖着毯子啊,拿掉吧。” 他说着伸了只手过来。 宁如深一下回神,啪地拍开他! 随后挥手把人赶了赶,“不拿掉。好了,你该回去了。快回去,去去去。” 耿砚被一把撵起来:???? … 监军的事暂无下文。 然而没过几天,一匹快马就携着八百里加急信,踏过雨后新泥飞驰入了京城。 宁府外,府门被人敲了敲。 严敏带着一封信进了主院,“大人!北疆来的信。” 宁如深从躺椅上抬了个头:? 严敏递去,“信使说,霍将军送了八百里加急禀奏圣上,顺便也给大人捎了封信,两封一块儿带回了京。” 怎么还给自己带了信? 宁如深不解地接来一看。 只见信封上写着由他亲启,他就将信撕开,抖出信纸来看了一遍: 这封信竟写得对仗工整,言辞恳切。 详细说明了北疆自军中至民间的大小各事,又讲述了定远军如何意愿保家卫国、血洒疆场,守得大承安宁。 全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总结下来就是希望能换个监军,比如像他“宁大人”这样的股肱之臣。 …… 宁如深看完,感慨良久。 若说不被触动肯定是假的,只是…… 他重新翻回开头,皱了皱眉:这个“臣请禀奏”,是几个意思? … 与此同时,养心殿内。 边军信使跪在御前,奉上信函: “启禀陛下,此乃霍将军亲笔,八百里加急连夜赶送入京!” 李无廷坐在案后,“呈上来。” 德全上前一取,奉至御前。 只见密信仍是严整封口,显然自霍勉亲自封上后一路无人开启。 李无廷启了信封,将纸页打来。 信纸一展,却看上方只有龙飞凤舞几个大字: 『宁大人,速来!!!』 那只指节分明的手顿了一下。 李无廷垂眼,将信纸缓缓往后一翻,只见一沓充满诱惑的纸页上方标着: 附赠,北疆特色菜谱。 李无廷,“……” 56 宁如深尚不知道信送反了的事。他坐在桌前,指尖在信纸上搭了搭。 严敏不明,“大人, 出了什么事?” “北疆!”严敏大惊, “大人这身子…哪能去那地方吃苦?还是让别人去吧。” 宁如深脑中浮出李无廷焦头烂额的样子,叹了口气, “况且,定远军先前待我不薄, 匆忙离京时, 还给我留了不少礼物……” 严敏语塞了两秒,又劝道,“那也用不着拼着命去那么远的地方,就待在京城多好?” 他想起那晚李无廷带自己登上城楼, 一眼望见的京中繁华。 如果没有定远军, 大概也看不到这些。 严敏大声急道,“京城好, 那就留在京中啊!” 宁如深一下被震得耳朵痛, 他思绪一乱,没忍住堵了堵耳朵: 严敏倏一噤声, 狠狠握拳!转头出去了。 宁如深坐着缓了缓, 起身准备先将信收回屋里。 外面的日光正透过窗棂落进来, 映亮了抽屉角落静静叠放的一张绣布。 宁如深目光晃见, 动作突然顿了下。 他伸手将绣布展开,只见上方针脚朴素, 一针一线的绣着四个字:月朗风清。 无数画面晃过:从那晚熙攘的人潮到通明的灯火,最后停留在李无廷抵着眉心,抬眸看来的那一眼: 宁如深呼吸像是被一燎。 他在桌案前立了好一会儿,良久呼出口气,转头出了主屋唤道: “严叔,去趟宫里。” … 进到宫中,说是圣上人在养心殿。 宁如深就跟着内侍一路过去。 他踏入殿里,只见李无廷正坐在矮榻前,眸光沉冷,面色看着不太好。 ……难道还在愁监军的事? 宁如深出声,“陛下。” 话落,跟前寂然没有回应。 他正反思是不是自己最近在御前多吃多拿,或者是整整八个时辰没见李无廷,惹了人不高兴—— 跟前忽而开口,“收到霍勉的信了?” 宁如深惊了,“陛下怎么知道?” 李无廷就起身,冷笑了一声,“朕还知道他给你写什么了。”???这又是怎么知道的。 茫然间,李无廷将矮桌前的一叠纸随手一甩,宁如深疑惑地凑去: 只见纸页上,几个大字龙飞凤舞—— 『宁大人,速来!!!』 “………”他顿时一震! 等等,霍勉…该不会是把信装错了封? 似是印证他的猜想,他目光往后面的纸页上一挪,便看通篇都是菜名,并附道:北疆特色菜谱。 宁如深默了半晌,喉头可疑地一动。 一旁静观的李无廷,“……” 一只大掌将那叠纸哗啦一翻。 “行了。”李无廷恼火地捏了捏眉心。他也是气昏了头,给人看这做什么? 宁如深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 他好像看到了烤包子,还有片羊肉…… 李无廷看了他会儿,抿唇,“宁卿前来,所为何事?” 宁如深注意力终于被拉回。 他在心底酝酿了两秒,微一吸气开口,“陛下,臣请…任监军。” · 殿中有长达几息的无声。 旁边德全惊怔抬脸,慌忙觑向帝王! 紫光檀雕木灯座上的烛火偏折了一下,李无廷幽邃的眼底似有光影动摇。 一片寂然后,他喉结微动,垂眼看向宁如深,“你要自请监军?” 宁如深被他看得呼吸乱了点,“嗯…” 李无廷低声,“知道北疆是什么地方吗?” 是烤包子,片羊肉的故乡…… 宁如深咽了下,还是说,“知道。” 李无廷似终于有了点火气,“知道你还——” 宁如深顶着那目光,顿了两秒,随即从腰带间抽出一幅折叠的绣品,正是那晚收到的“月朗风清”。 他朝人看去,“陛下……” “月朗风清”四个字落入眼底。 李无廷心头一震,落在身侧的手紧了紧。片刻,终是没忍住一把握住人的手腕,往自己跟前一拉—— “唔!”宁如深一下被拽去。 他几乎要撞入李无廷怀中,却又在那之前堪堪停下。那只大掌攥得很紧,掌心烫得他心头发热。 宁如深心跳怦然,抬眸,“陛下?” 仰头间,两人呼吸一缠。 李无廷克制地按下某些情绪,只低头看了他半晌,睫毛微颤: “可真想好了?” 宁如深被他攥得腰软耳热,“嗯。” 那粗粝的指腹又细微地擦了下。 李无廷落下的声音似玩笑般,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若是想吃烤羊…那些,御膳房也能做。” 他头昏脑胀,“但…不地道啊。” 跟前陡然默了好几秒。 宁如深一瞬清醒,“况且,臣是为了大承百姓去的。” “……” 握着他的手定了会儿,终于松开。 那只手在半空一顿,轻轻落在他肩头,隔着层单薄的衣料,指腹抵住了伶仃锁骨。 李无廷像是沉下口气,“朕知道了。” 旁边德全听得一急,“陛下!!” 玄色的袖摆一抬,止住他。 李无廷目光落向宁如深,“朕明日会下旨。军情紧要,就算朕…”他深邃的眸底掩下了未尽的语意,“你也需尽早动身。” 宁如深心头又跳了下,“是。” 握在他肩头的手轻抵了抵,撤开了。 李无廷低眼,“回吧。” “嗯…”宁如深走前又想起,“对了,霍将军送到臣这儿来的八百里加急,还要给陛下呈上来吗?” 李无廷冷笑,“不必。” “……”错觉吗,有杀意。 宁如深摸了摸鼻尖准备退下,刚一转头,忽然又被叫住—— “罢了,你遣人送过来吧。”李无廷面上要笑不笑,“朕倒要看看,霍将军是如何言辞恳切,打动了宁卿。” 宁如深:。 他应了声,退下去了。 …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殿外。 李无廷这才收回目光,垂下眼帘。 德全终于憋不住道,“陛下!怎么能放宁大人去那么远的地方?” 李无廷沉声,“他若有心,朕愿成就他一身文绩武功。” 德全先是哑了下,忽而又明白了什么。 他心酸,“陛下用心良苦。” 李无廷又道,“况且……” 况且?德全抬头看去,却看人没再说下去。跟前的帝王不知在想什么,目光落向殿外的天际,似看向一个很远的地方。 德全一头雾水,想不明白。 转而又在心头犯愁: 但陛下心火灼烈……这一放宁大人去了这么远的地儿,真能熬得住? · 宁如深回府后着人收拾了一番。 第二天上朝,改任他为监军的旨意便下达了下来,朝中哗然! 似觉情理之中,却又意料之外。 军情紧急,翌日便要启程。 宁如深下朝后告别了一群前来问候的同僚,随后直接回府,为明天的离行做准备。 他回去没多久,耿砚便来了。 耿砚毫不客气地往他院里一坐,大马金刀地看着他府里下人们来来回回忙碌: “你真要走了啊,太突然了。” 宁如深点头,“我也觉得很突然。” 霍勉的八百里加急来得毫无预兆。 不过想到对方装反的两封信,他估计霍勉比谁都突然。 耿砚似想到了什么,突然机灵道: “那你这一走,以后我来爬你院墙,不都见不到圣上了?” 宁如深听得无言,“我都走了你还来爬墙做什么,你真是来做贼的?” 耿砚恍觉有理,又犀利一指,“你怎么没反驳最后一句!” 宁如深,“……” 他望着那副得意的嘴脸,啪一伸腿! 耿砚,“嗷!!!” 撵走了不请自来的耿砚,宁如深回到院中。还没为对方不经意的那句话波澜两秒,他抬眼就看院子里多了个人—— 拾一旁边,陆伍背了个大包裹向他看来。 熟悉的画面让他都恍惚了一下。 随后他定了定神,问,“你怎么来了?” 陆伍道,“陛下说,让我俩随大人一路去北疆,以后就都跟着大人了。”他补充,“除了大人的命令,可不受任何调令。” 宁如深心头一震,微微张嘴:…… 李无廷这是,把拾一和陆伍彻底打包送他了啊。 他半晌点头,“多谢陛下。” … 启程的时间就在第二天中午。 宁如深东西不多,一切从简。 严敏他们都留在京中看府,他只带了两只削铁如泥的漏勺和一队护卫随行。 他出了府门,登上马车前又朝皇宫的方向望了一眼,李无廷的面容顿时浮现在他脑海中。 这一去也不知道要多久…… 宁如深心头忽而有了一丝异样的情绪,他顿了顿道: “我……要不再去同陛下辞个行?” 话落,却听车旁的陆伍说,“不必。” 宁如深扭头,“?” 陆伍道,“陛下吩咐过,军情紧急,叫你不用再去宫里。” 宁如深顿时茫然了片刻。 ……不用去见他? 这是什么意思,要放置他? 他抿了下唇,随后掀开车帘攀上马车,“喔。” 马车轱辘轱辘一路驶向北城门。 宁如深坐在车中,还琢磨着刚刚那事,一时也没注意到马车行到了哪里。 思索间,车厢忽而一晃。 马车停了下来。?宁如深掀起车帷,“怎么……” 他话音在对上驿站外那道深青色的身影时,骤然一止—— 黄尘莽莽的官道前,李无廷侧身而立。 颀长而挺拔的身形沉稳如山,冷俊的侧颜在一片荒寂的郊野外显得清逸出尘,青衣温若君子玉。 宁如深纷乱的思绪都戛然中断了: “……陛下。” 李无廷闻言看来,轻声道,“还不下来,是在等朕来扶你?” 宁如深回过神,赶忙掀帘跳下马车。 他几步走到李无廷跟前。 要不是旁边德全笑成一朵熟悉的烂花,他都以为是出现幻觉了: “陛下怎么亲自来了?” 李无廷低声,“不想见朕?” 宁如深动了动唇,“…不是。” 两侧的侍卫全都垂头低眼,闭上耳朵仿佛什么都没听见,静静伫立着。 李无廷看了他会儿,“同朕走走。” 宁如深应了声,跟上前。 往外是一片宽广无垠的郊野,荒草连天。 细风拂过,草叶沙沙晃动着。 李无廷一路没有说话,宁如深也没出声。 两人走出一截,直到四下没了旁人。李无廷脚步停下,望着远处草天相连的一线,唤了声,“宁卿。” 宁如深扭头看去,“是?” “你此去……” 李无廷话刚开口,又顿住了。 他转头看向宁如深,眼底眸光微动,似掩下了千言万语。垂在袖间的指节微一蜷,最终还是没忍住—— 抬手将人揽入了怀中。 宁如深蓦然被拥入天子怀里,心跳骤疾。他一时没回过神,惊怔间,只觉搂着他的臂弯紧实温热。 随后李无廷在他猝然惊红的耳侧低声落下一句,“等朕。” 57 宁如深还没从拥抱的惊怔中回神, 又被这句话打得一懵: 他心跳微促,开口问,“陛下是——” 李无廷撤开点身, 垂眸看来的意味很明显,让他勿要声张。 修长的手指又捏了捏他:知道了吗? 宁如深被看得有点腿软, 攥住李无廷的袖间点点头,“…是。” 李无廷看了他几息, 又情难自禁般地将他揽回怀中。无垠的旷野上,两人相拥无声, 宁如深脑中眩晕恍惚, 一时间断了思绪。 片刻,李无廷稍松开手,看了眼日头,“该回了。” 宁如深抬手挨了下烧热的脸, “嗯。” 回到马车前, 侍卫们依旧是那副垂首静立的姿态。 他一手攀着马车, 又转头看了眼李无廷, 指节缩了缩,“陛下…臣走了。” 宁如深便深吸一口气, 掀帘上了马车。 马车朝官道外驶去了。 宁如深坐了会儿,被抱过的身体又泛起一阵酥麻燥热。他心潮涌动了几下, 没忍住掀了车帷转头回望。 马车扬起一片漫漫黄沙。 那道青色的身影依旧立在驿站外面。 … 很快, 一行人便远远驶离京城。 宁如深坐回车里,四下安静无人, 离别前的那一幕幕又浮上他心头: 李无廷只是抱了他一下,他就一阵腿软耳热。 但……这是他的问题吗? 那时候,李无廷看他的眼神像是煨着火,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暧昧而又撩人。 只是稍一回想,他腿根好像又软了。 宁如深正给自己倒了杯茶压压火,跟前车帘忽而一掀,冒出拾一的脑袋: “出京后脚程就要加快了,你……” 拾一顿了顿,看着他泛红的面色和水润的眸光,“你已经开始水土不服了?” “……”宁如深,“吃了口黄沙,呛的。” 拾一点头,“那就好。” ……好在哪儿? 宁如深无言地凝视他几息,刚刚那些旖旎的思绪总算被岔了出去。他想了想迟疑道: “你说——” 拾一歪头:? 宁如深对上他的漏壶嘴,顿了几秒,“算了,没什么。” 车帘一放,拾一又出去了。 重新安静下来的车厢中。 宁如深想起李无廷让他守口自品的那句“等朕”:是他想多了吗,李无廷难道是打算亲自…… 古来御驾亲征的情况也不少。 出于亡国是不可能。剩下的情况要么是军中无帅,要么就是有重大战役,天子亲临指导、鼓舞士气。 但现在,战事不都还没起来? 他想了会儿没理出头绪,干脆扯出御毯把自己裹了裹,随遇而安地盹了过去。 · 北疆天高地远。 日夜兼程地赶过去,也要十多二十天。 宁如深吃住基本在马车上。 有时候入夜正行至郊野,便在郊野停歇;偶尔赶巧到了城中,就找个客栈整顿半夜。 一路还算平安顺利,只是中途路过一座城池时,拾一随口报了一句: “现在到虞川了,还有七.八日。” 宁如深一下自车中清醒,“虞川?” 他心跳顿时怦怦快了几分:这难得的机会…… 他定下神来,看向拾一、陆伍两人,“你们…是听命于我的吧?” 两人莫名点头,“自然。” 宁如深立马写下一段“菜包肉自虞川发源”的始末: “正好,把这段谣…历史散播出去。” 陆伍面瘫脸上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惊愕:他还是第一次听说“散播历史”的! 宁如深轻催,“好了,快去。你们擅长这个。” “……”两人:? … 散播完一段历史,一行人继续北上。 又赶了近十日,终于在一片苍茫黄尘中遥遥望见了大承最北的边关——陇远关。 宁如深这次任监军,还兼了个御史。 品级虽然不高,但实权极大,代天子而巡狩,一路都有地方官员想来拜会。他通通让陆伍以军情紧要的理由推掉了。 这会儿到了陇远关所在的长绥外。 他心说最后还是逃不过和长绥知府打官腔,马车就在城门外骤然一停。 车外拾一道,“大人,迎接的人来了。” 宁如深叹了口气,掀帘探出身。刚一抬头,就对上了前方乌泱泱的定远军—— 红袍黑甲威风整齐地列队在前,利剑甲胄在明灼的日光下寒光凛凛。看自己冒了个头,一群人顿时目光灼亮! “……”他动作都顿了下。 定远军高兴瞅来:“哇!” 霍勉持戟立在最前头,他旁边一名亲兵扭头大声道: “将军!咱们真把宁大人给钓来啦!” 霍勉自信,“嚯哈哈哈哈!” 宁如深,“………” 快别笑了,你们下错饵了知不知道? 他心情复杂地看着跟前这帮不知在高兴什么的定远军,默了半晌还是咽下真相,避免军心动摇。 但熟人总比生人好。 宁如深松了口气,跳下马车,“你们怎么跑出城来了?” 霍勉大步走来,把人一搭,“以咱们的情谊,理应如此。而且你是不知道,大家多盼着你来,上一个监军那叫一个——” 他震声:“哼!!” 宁如深被震得一抖:要、要聋了。 霍勉反应过来,降低音量。 随即一边拐着人往城里走,一边同身侧亲兵一起,将满肚子牢骚倾吐出来。 宁如深晕乎乎听着,“喔,喔……” · 军营驻扎在关内。 宁如深随霍勉入了营,放眼望去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大小营帐排布严整,帐间有火堆、沟渠。 一路上还能见到操戈比练的士兵。 或身负重胄持戟抵盾,或直接褪了上衣赤膊相拼。一滴滴汗珠从满布伤痕的后背滑落,肉.体砸落地面发出沉闷的嘭嘭声。 见他进来,周围士兵动作稍停,纷纷投来或好奇或打量的目光: “那就是宁大人啊…” “哇,在边关待久了,好久没见过这么白净的人。看,又白又干净。” “就是瘦了点儿…多给他喂点肉吧。” “好主意。” 听了一耳朵的宁如深:…… 他赞叹:定远军还真是作风淳朴。 他们没一会儿就到了军营中心,霍勉同他指了指离主帐不远的一顶小帐篷: “你的帐篷在那里,单独一顶。你先去收拾着,晚上给你接风洗尘,咱们吃烤全羊。嘿!” 宁如深喉头一咽,“行!” 待霍勉风风火火地走后,他带着陆伍、拾一进帐中放置行李。 行李收完,宁如深简单擦洗了一番。 中途副将何良来给他送了副软甲,他接来穿上,又换了身轻便的束袖骑装,这才出了营帐。 外面已是夜幕低垂,繁星点点。 一簇簇热烈的火堆将营中映得火光通明。 他跟着接引的士兵到了主帐前。 巨大的火堆上,已经架了只滋滋冒油的烤全羊,霍勉、何良等人围坐了一圈。 宁如深咕噜咕噜凑过去,“好香。” 一圈人闻声抬头,看到他似都一怔。 火堆前,宁如深一身骑装,衬得身形修长。束腰勾勒出一道漂亮的弧度,柔和的五官映着火光,更显得温软如玉。 相对静默间,宁如深咽了咽:? “怎么了…是我咕噜声太大了?” 霍勉摆手,夸道,“没,你这身不错!” …原来是在看这个。 宁如深低头扯了下腰带,“但就是有点紧。待会儿吃羊,别影响我发挥了。” “………”众人。 待他落了座,接风宴终于开席。 宁如深吃着垂涎已久的烤羊肉,配着孙伍故技重施引.诱他喝的奶酒,感觉自己都快飘起来了。 酒过三巡,众人话头打开。 孙伍忿忿道,“今早上北狄又去骚.扰附近村庄了,虽然碍于两国协约没有真的劫掠,但村民们还是不堪其扰。” “哼,就是故意挑衅想激怒咱们,估计是要逼我们先撕破脸,他们好师出有名。” 几人说着,视线若有似无地飘向宁如深,“唉,这可怎么整……” 宁如深正埋头美美啃着羊腿。 他没注意到几人飘来的视线,头也不抬,自然而然地接道: “喔…烧几只羊,就说是他们干的不行?” 碰瓷这活儿,他可太熟练了。 话落,周围一静。 宁如深抬头,发现一圈人正望着他,他轻抿了下唇,“是不是太……” “狗”字还没说出来,霍勉就刷地起身! 霍勉得意嚷嚷,“看,本将军就说了!宁大人的想法肯定和我们不谋而合,哪像那劳什子姓曹的,这不合规矩、那不合礼法的!” 一群人兴奋地站起,“明天就去烧羊!” 宁如深:??? 众亲兵又挨个朝他碰碗,“来来来,敬宁大人一碗,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宁如深晕头转向地碰上,“喔……” · 一顿接风宴吃完。 宁如深被亲如一家的定远军乐呵呵地送回了营帐中。 他又不长记性地喝到了发懵。 进帐前,霍勉忽而提了一句,“对了,你顺利到了咱们北疆,有没有给陛下报信?” 宁如深自昏沉中恍然:喔! 陛下!……他,他光想着烤全羊去了。 他羞赧,“我这就去写。” 霍勉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待人离开,宁如深在帐中的案前展开信纸,一拿笔却恍惚了一下,在纸上落下几道墨点。他揉了揉脑袋: 不行,他这状态不知道会写出什么来。 他想了想,往外唤了声,“拾…” 话起了个头,忽然想起对方瞎发挥的功力,他又改口,“陆伍!” 陆伍掀帘进来,“什么事?” 宁如深放下笔,“你帮我代笔一封,回给陛下。就说我已经平安抵达,定远军…很热情,一切暂好,请陛下安心。还有……再表达一下对陛下的挂念之情。” 他理着思路勉强说完,头晕得不行。 交代完陆伍,他就裹上从京城带来的御毯,一头栽进床头盹了过去。 案前,陆伍捏着笔想了想。 他是纯武派,照人意思写了几句后觉得干巴巴的,干脆唤来拾一: “你话本看得多,来指点几句。” 他说着讲了遍大意。 拾一听完略起腹稿,述道: “那就写:臣已顺利抵达北疆,此处一切皆好,唯念陛下甚矣。” 陆伍一听,意思都有了。 他又缜密道,“既然念陛下甚矣,怎么解释代笔的事?” 拾一看了眼裹着毯子醉倒在那头的人,“再补充一句:定远军热情灌酒,宁大人醉不能提,故着人代笔。但醉中多念陛下——” “怀抱陛下亲赐御毯睡去。” 陆伍刷刷写下,“还是你有文采。” 信写完,两人看了一遍,都挺满意。 58 宁如深这一盹直接盹到第二天早上。 大清早, 他在外面士兵们的呼喝声中醒来,薄薄的日光透入帐篷里。 他望着帐顶回了下神,才反应过来: 他昨晚炫了烤羊肉,吨了奶酒, 然后就裹着毯子直接睡过去了。 宁如深揉了下头:他是不是忘了什么? 正头痛着,帐篷帘子忽而一掀。陆伍探了个身进来, “你醒了,要水吗?” “寄了。”陆伍说, “顺便解释了代笔的原因,是你不胜酒力。” 他说完起来洗漱了一番,换过衣服出了帐篷。 帐子前面搭了块桌板、架了口锅。上面摆着荠菜面饼和羊棒骨炖的热汤。 霍勉、何良几人正坐在不远处啃饼子, 宁如深打了碗汤坐过去: 霍勉呼噜喝汤, “他准备带一队人马去村外蹲守,按那帮北狄兵三两天来骚.扰一次的规律, 今天估计也会来。” 宁如深看他喝得丝滑, 也学着样把饼子撕吧撕吧扔进汤里: “那今天先让百姓们别出村。在村外多挖几个陷阱,烧了羊正好给他们抓现行。呼噜……” 旁边何良猛一拍腿,“说得对!我再去叮嘱老孙几句。” 何良已经风风火火地走了:“杀杀杀!” 霍勉又高兴地转来, “我就知道你适合来咱们北疆!快吃,吃完带你去见识见识咱们定远军的气魄。” “?好。”宁如深埋头, 暴风吸入—— … 营地外是一片广袤的训练场。 宁如深同霍勉过去时, 各营士兵已跑完二十圈,在场中严整待命。 登上高台, 整片场地便撞入眼底。 只见苍茫的天穹下,荒土黄沙一望无际。三军皆整齐列队在前,沉重的头盔铁甲反射出刺目的凛光。 黄尘莽莽,军队浩然肃静。 唯有大承军旗迎风招展,以镇三军。 宁如深被这幕震得浑身一麻: 定远军戍守北疆,是真正的虎狼之师。 在他屏息间,身侧的霍勉已经敛了神色,目光锐利而威严,扬手挥出一道旗帜,下达了训练的指令—— 随着他一声令下,场中队列轰然变动。 宁如深扒在护栏后,就看一阵沙尘扬起,全军披坚执锐,变换队形开启了第一阵冲杀。 一时间杀声混着金属碰撞的声响直击耳膜。 …… 下方训练进入正轨。 霍勉转头展示,“怎么样?” 宁如深缓了缓,叭叭鼓掌,“……特别棒。” 他又问,“你们每天都是这么训练的?” 霍勉点点头。 宁如深被黄尘扑了一脸,挥了下,“其实也可以搞点别的,比如沙滩排…蹴鞠。” 就像卫青、霍去病那样。 霍勉眼睛倏地一亮,“蹴鞠?嗯…是可以考虑。” 等到一场演练结束,他便把栏杆一拍,清清嗓子扬声道: “刚才宁大人给了个提议,咱们要是训练得好,以后就办几场蹴鞠赛——大家觉得怎么样?” 话落,下方顿时一片沸腾! 众军激动地应道:“好——!!!” 震天的声浪轰然冲上来,宁如深被震得一颤。 霍勉看他肉眼可见地炸了下毛,小声问,“你还好吧?” 宁如深平复了下,赞叹,“你们好有气势。” 霍勉就笑了,目光落向这片三军守备下的疆土,眸光傲然明灼: “我大承将士,自当如此。” · 训练持续一整日,结束已经是黄昏。 晚上日落后气温很低,士兵们都收拾着衣物准备去河边洗澡。 宁如深连日奔波,昨天只擦洗了一下。今天又被扑了一天黄沙,这会儿也想去洗洗。 他抱了衣服出帐篷,刚好碰上霍勉。 霍勉本来从他跟前晃了过去,脚步突然顿了下,又退回来看向他怀抱的衣服: “你……要去河边洗?” 宁如深其实也没经历过那种大场面。 他迟疑了两秒,试探,“我康康去?” 霍勉张了张嘴,领着他过去,“行。” 宁如深跟着人一路去了河边,还没到河畔,便远远瞅见乌泱泱一片赤膊拍击着水花。 等走近了,场面顿时更为震撼。 军中士兵成千上万,这会儿虽然只来了一小部分,但依旧挤挤攘攘下满了一大片河。个个赤着上身,肌肉精壮地隆起,大喇喇地立在河中,随手将水拍上深麦色的后背。 “………” 宁如深直接震住了! 这简直跟下…荞麦饺子似的。 这都不单是大澡堂,还是人挤人的露天大澡堂。 他感觉自己都有点晕人了。 在他站立的那几息,河里的定远军也注意到他。有几人不好意思地摸了下鼻尖,似觉得自己太过粗犷。 也有心大的直接吼了一嗓子: “宁大人,下来搓背啊!” 宁如深看了眼他蒲扇大的巴掌:这是刮痧吧。 没等他回话,另一名亲兵就啪地一巴掌扇了过去,“找宁大人搓背,你想屁吧!” 几人立马哗啦哗啦打起铁拳。 宁如深,“……” 霍勉看不下去了,“算了,走吧。” 军营里也有单独的澡房,只是洗得比较慢。 宁如深抱着衣服随霍勉过去,还有些感叹,“我这样,会不会显得很不合群?” 霍勉看了他几眼。 正好何良迎面走过来,他就将人叫住,一指,“宁大人试图去河里混洗。” 何良一瞬大惊,“那怎么行?咱那群大老粗,浑身泥点子,你本来干干净净的都给洗浑浊了!” 他说着把人一赶,“去,澡房里去!” 宁如深被一杆子支进去:…… 你们定远军还真是亲兄弟。 · 澡房里条件就要好很多。 现在不但没什么人,还有温水供应。 宁如深洗完澡出来,披了件外衫,将半干的长发随意披在身后,往回去的方向走。 走到一半,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动静。 一行人噼里啪啦地进了主帐。 ……噼里啪啦?宁如深揣着袖子,探头循了过去。 一进到帐中,只见霍勉站在前方。 消失了一天的孙伍回来了,手边绑了五六名北狄骑兵,羊毛夹袄一路挤挤蹭蹭都被磨出了静电。 宁如深:原来是这个噼里啪啦。 “将军,逮到了!”孙伍指认,“就是他们天天骚扰边关百姓,今天还烧杀劫掠了!” 几名北狄骑兵被堵着嘴:唔唔唔!! 霍勉默了一秒,随即上前拔剑一指,“说,你们有什么阴谋?” 北狄兵,“呜唔勿!”倒是让他们说话啊! 霍勉把塞嘴布一抽。 北狄兵,“呸——” 霍勉一把将布塞回去,起身,“喔,说是奉命来挑衅我军,刺探情报的。来人,拖下去严审!” 北狄兵立马不屈地瞪大眼。 眼看要被拖走,一道温和轻柔的声音忽然传来,“且慢。” 北狄兵转头,就看一只纤白的手腕抬起。出声的人肩披薄衫、乌发明眸,一副柔弱的文官模样。 他们心头顿时生出点希冀。 与此同时还有些轻鄙:优柔寡断的大承文官。 下一刻,就听人说道,“要审人的话,我这里有专业的。” 北狄兵:? 霍勉好奇,“专业的?” 宁如深点头,“我把锦衣卫带来了。” 锦衣卫凶名远播,几名北狄兵一瞬瞳孔地震! “……”霍勉大为赞叹,“好!” 外敌当前,军情为要。 看霍勉不介意,宁如深就转头叫来陆伍和拾一,指了指地上的几团羊毛,“从舆图军情到皇室秘闻,通通审一遍。” 两人顿时目露凶光地看去。 … 定远军很快带着人下去了。 陆伍两人正要走,又被宁如深叫住。 这会儿,他们几人已经在帐中坐下,宁如深对霍勉说,“我想留一个先不审,好吃好喝地放着。” 霍勉似有明悟,“你的意思是?” “派人泄露点军情。”宁如深随口合计,“…比如我大承戍边有三十万大军,将军与知府不合,后方也粮草没了补给……” “会不会太刻意。”霍勉斟酌。 “就要刻意点才好,虚实难辨。” 宁如深靠在椅背里,想起他曾经用过的这招,依稀记得效果甚好…… “几个人一起被抓,最后只有他一个全首全尾地回去,不管情报是真是假,他都不能不报。一个立场不明的探子,几道虚实不明的情报。” 他想了想北狄王的心理,轻叹一声,“目眩神迷了吧。” 众人的沉默中透出几分感慨的味道。 随后霍勉吩咐下去,“就这么办吧。” …… 这头开始了对北狄的虚晃一枪。 而另一头,一只鸽子飞入了京城皇宫。 宫中,养心殿内。 李无廷看完传来的书信,指节微震,静坐在案后半晌都没有说话。 德全不明,“陛下?” 这一出声,似拉回了人的思绪。 李无廷眼睫一颤,抿了下唇。 他压着耳根的烧热,哑声说,“他真是……在外还不知收敛。” 德全耳朵一竖,“喔?” 李无廷蹙眉扫去,“你喔什么?” 德全立马啪啪掌嘴,将扬起的嘴角扇下去,“哎呀~奴才多嘴!这是奴才能问的吗?奴才可真该——” “行了。”李无廷呵住他。 修长的指节按过信纸边缘,默了几息,他还是开口,“替朕拿纸笔来吧。” 59 几天后, 陆伍和拾一就将审出的情报带回了主帐。从军情舆图到皇室八卦,样样俱全: “听说贺库王和北狄大皇子是表兄弟,但贺库王比大皇子长得更像北狄王。” “北狄王不太行了…喔, 内方面的。” “军权在贺库王手上,他这人信巫神, 找了个大巫天天在营里跳大神。” 配上一通狗血八卦,讲得是跌宕起伏、精彩绝伦。 宁如深轻轻感叹,“这种程度的八卦, 才配得上叫皇室秘辛……” “没什么。”宁如深又问,“就这些了?” “嗯。”拾一遗憾,“可惜军营不比昭狱,条件有限, 不然能审得更快些。” 霍勉叹了下,“可以了, 有劳。” 陆伍和拾一就点点头, 下去了。 审完的北狄探子依旧扣留在营中,随机挑选的幸运儿则被放了回去。 宁如深在辕门望向那道狼狈奔逃的背影,揣着袖子悠悠: 接下来可有的热闹。 … 果不其然, 北狄的动作频繁了起来。 关外时不时有北狄斥候出没, 或在高坡上偷偷侦查,或在周围村庄继续骚扰。 定远军派出骑兵拦截围堵。 三两天便爆发一场小型冲突。 主帐中, 宁如深正在听孙伍汇报军情。 后者汇报完, 霍勉哼笑了声,“这是来刺探咱们虚实了, 不用管,继续迷惑他们。” 孙伍点头,又看向宁如深,欣然夸赞,“你那几手连招放得好!咱们一下从被动转为主动了,这高低不得敬你几杯!” “……”宁如深感慨地看向他。 劝酒的话术真是越发五花八门。 霍勉抬腿一踹,“去!上次接风已经是破例,收拾收拾巡查去。” 孙伍被蹬出帐篷:“哎哟。” 待人离开,宁如深点评,“孙参军,有一颗放飞自我的心。” “咳,主要是军中没什么娱乐。” 霍勉突然又一拍脑袋,“对了!你上次说的蹴鞠赛,干脆咱明天就办一场,趁着战事还没起。” 嗯?宁如深顿时来了精神,眼睛一亮。 一群北疆哈士狼踢沙漠足球…… 他立马期待地搓手手,“同意!” · 要办蹴鞠赛的消息一传出去,全军都兴奋了起来。 第二天大清早,宁如深就在一片“嚯嚯”“哈嘿”的喧闹声中醒来。 他困倦地坐起,放空: ……又是谁在使用双截棍? 过了会儿,宁如深缓缓清醒了,起床收拾出了门。 一出门,外面路过的定远军便朝他看来,乐滋滋地招呼: “宁大人醒啦,快去吃饭!” “吃完饭记得来看我们比赛!” “看完比赛评一评谁踢得最好。” “……” 宁如深睁眼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他应接不暇地点头,“喔,喔…好。” 蹴鞠赛在训练场上举办。 场地被划分成了六块,以简易木栏隔开。 宁如深吃完饭过去,比赛刚刚开始。 只见场中一片黄沙飞扬,战斗出身的定远军如狼奔豕突,追起球来像是饿虎扑食。身体砸落地面不断发出嘭嘭闷响,一颗球飞出去“梆——”地将木栏都冲出老远。 “………” 宁如深远远绕着场外晃去霍勉那边。 霍勉没有下场,见他过来扬手一指,“怎么样?” 宁如深复杂而中肯,“很…激烈。” 霍勉得意,“我大承将士,自当如此!” 宁如深:倒也不必事事如此。 他干脆坐在霍勉旁边看起比赛来。 北疆的白天,阳光异常灼烈。 宁如深在骑装外披了层薄衫,雪纱下影影绰绰地透出他修长柔韧的身形,袖间伸出一截皓白的手腕。 他撑着下巴在场边探头探脑。 隔了会儿,孙伍拿了块冰镇西瓜过来,徒手掰了一半,“宁大人,来!” 还有这好登西? 宁如深立马接过,嚓嚓啃起来。 用井水冰过的西瓜沁凉甘甜,汁水充沛。他正埋头啃着,就听身侧霍勉说道: “这批刚成熟的西瓜汁水最甜,长绥知府那边应该都选了些送去京城,进献给陛下。” 猝然听霍勉提到李无廷。 宁如深下意识顿了瞬,抬头看去,“嗯?” 霍勉瞅来,“你嗯什么?各地最好的特产,自然都是要贡给御前的。你在御前侍奉那么久,难道没见过?” “……” 宁如深心说何止是见过,他都大快朵颐了。 但…他指尖微紧,心头蓦然动了下:李无廷给他的那些,原来都是全国各地最好的东西。 好像是真的,什么都把他想到了。 宁如深捧着西瓜一下出了神。 淡红的西瓜汁沿着他指间流下。他想着李无廷,无意识地抬手抿了下,红润的唇抿去了手边的甜津。 他脸颊耳根不自觉蔓了片霞色,眸光像是被蒸出了水汽。 在一片呼喝喧闹的苍莽黄尘中,显得明艳夺目。 正想着,肩头的薄衫突然被拎起—— 霍勉拎着那后领往他头顶一挂,左右打量,“你脸都被晒红了,赶紧遮一下吧。” 宁如深骤然被衣服框住:……… 他收回思绪,看向霍勉,“你觉得这样遮,合适吗?” 霍勉瞅了他两眼,一乐,“嚯哈哈哈!” 这会儿正是中场休息。 他不礼貌的笑声传出老远,引得场上亲兵们纷纷侧目,随后就看到了被支配的宁大人: “将军!你做什么作弄宁大人?” “宁大人,冇理他!” 宁如深,“……” 全军将士果然亲如一家。 场中一名亲兵四下望了眼,干脆把手一招热情道,“宁大人,要不要也来踢一下?” “?”宁如深顿时侧目: 他上去,确定不是被踢的吗。 迟疑片刻,他还是抵不住众人的招呼,起身去到场上。宁如深看了眼周围气势汹汹的定远军,目光落向带球的那名亲兵:“…来吧。” 对方朝他呲牙一笑,随即飞起一脚—— 宁如深睁大眼,肩头微一震! 然后就看那只脚临门一刹,轻轻:嘭。 一颗裹满黄沙的小球轱辘轱辘滚来…不近不远地停在了他的脚前。 宁如深,“……” 他对上周围一片鼓励的眼神,欲言又止了好几秒,还是咽下话头,对准球门一踢——噗通!稳稳进球。 亲兵们激动喝彩:“哇!!!” 宁如深,“………” 他心情复杂:这吼得,跟他是个四肢复健的植物人似的。 · 一场人文关怀过度的蹴鞠踢完。 定远军们又勾肩搭背、意犹未尽地收拾去河边洗澡了。 宁如深依旧抱了衣服去澡房。 他来北疆之后戴的还是当初及冠时,李无廷送他的白玉簪。这会儿要洗澡,他就将玉簪摘了放在衣服堆里。 等洗完澡,他带着衣服回了帐篷。 床边置了张矮凳,凳面不大,专门用来搭衣物。 宁如深将衣服放在上面,刚一转头,叠起的衣料便顺着凳沿散开——裹在里面的白玉簪应声滑落,啪! 簪头磕在地面,一下裂成两半。 宁如深顿时惊了一跳,呼吸都屏住了:摔坏了吗! 他赶紧蹲下去扒拉,还没心疼两秒,却看“断裂”面整整齐齐,露出簪头中心几道凹凸不平的雕纹来。 宁如深莫名一悸,拾起来。 光线倏然落下,只见熟悉的笔迹在其中刻下了两个字:朝君 心口怦然撞击…! 宁如深思绪都空了几息。 他在急促微乱的心跳中,盯着簪中一笔一划刻下的字,一时有些眩晕缺氧: 李无廷的字,为什么…… 是他自己刻的吗? 及冠礼那日的情形又浮出脑海,宁如深握着簪子浑身发热,怔然了好半晌。 没等他缓过劲来,外面忽然叫了他一声。 陆伍:“大人。” 宁如深应了声,帘子很快被掀开。 陆伍捧了只鸽子走进来,看见他的神色顿了下,“你怎么了?” 他勉强按下思绪,“没,我…被偷袭了。” “?”陆伍戒备地望了望周围。 “……”算了。宁如深问,“什么事?” “喔。”陆伍把鸽子一送,禀道,“陛下来的信。” 60 宁如深看着那只胖鸽子, 只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一卷轻薄的信纸展开, 仿佛还带着那股熟悉的木质檀香味,清峻遒劲的字迹落入眼底: 前面是几句带着李无廷口吻的回复, 顺带叮嘱他军中不可饮酒,念及为他接风特许破例, 下次当罚。 “罚”字后落了道墨点,似有停顿。接着就看一句: 他抬手把信纸对着光瞅来瞅去,又低头扒拉细看,就是看不清涂掉的那两句话。 只有在墨迹涂抹的最后,落了句越山跨水而来的: 他盯着那两行墨迹看了好一会儿, 心头被撩动得越发燥热—— 这样…就好像有什么说不明的情愫被掩没在了墨痕之下,只留下一句克制中透着私情的:“望卿添衣。” 宁如深喉头咽了下, 强行冷静下来。 他又看向那句“朕亦”, 亦什么? 他琢磨了半天有点忐忑,没忍住问陆伍,“你替我代笔的那封信里, 到底写了些什么?” 陆伍说, “就写你来这里一切都好,只是挂念陛下而已。” “!”宁如深猛地一抽气—— 什么叫都好, 只是! 你们锦衣卫说话都这么暧昧不清?……不过, 也不算太出格。 他自我安慰地按了下心口:那李无廷应该也是这意思。 陆伍瞅着他的神色,“要回信吗?” 回什么? 宁如深一手还拿着簪子, 心说难道要他回:陛下,簪子被臣摔开了,里面署了你的大名,你是不是送错了? 但李无廷亲手替他插上簪子、叮嘱他好好戴着、说“想他戴着”的一幕幕还清晰如昨…… 宁如深越想越晕,脸烫得厉害。 “先、先不回了。”他心慌意乱地摆摆手,把陆伍打发出去了。 等人离了帐篷。 他摩挲了下簪头,又重新嵌了回去。 咔一声轻响,卡得严丝合缝。 一半的细缝正合着雕纹,只剩光滑的边缘留有一丝泄露心思的缝隙。 宁如深顿了顿,还是将簪子绾回头顶,摸着脑袋轻轻感叹: ……原来他才是真的顶天立地。 接连受到了两波偷袭。 第二天早上宁如深醒来,不出意料的又“脏”了。 “……” 军营里不比在京城府中方便。 帐篷外面就是来来往往的定远军,甚至能清晰地听见人路过交谈的声音—— 他攥着被子的手微微颤抖: 他可以不干净,但不能脏得众所周知。 宁如深窸窸窣窣地爬起来收拾了好一阵子,这才勉强抹去他浪里白条的痕迹。 等他折腾完出门,已经比平时晚了不少。 他吃过饭去往训练场。 定远军正在下方冲锋演练,大概是昨天办了场蹴鞠赛,今天士气看着都提升了一大截。 霍勉招呼,“怎么了,昨晚没睡好?” 宁如深踱过去,“睡得很…复杂。” “复杂??” 他没解释:情况复杂、花样复杂、他心情也很复杂。 霍勉疑惑地看了他几眼,又将目光放回喊声震天的训练场 · 三军演练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宁如深正揣着袖子站在霍勉旁边陪同监军,一只响箭蓦地直冲天空! 尖锐的声响骤然拉过整片军营上方。 宁如深心头一紧:敌袭!? 与此同时,一名斥候奔来急报:“将军!北狄来犯,直袭陇远关——” 霍勉神色骤变,一声令下。 演习的队伍在几息之间便重新肃整,“贲武营,随我至陇远关城门!” 宁如深转头,“我也去。” 霍勉顿了一秒,似想说什么。在对上他的神色后,又点头疾声,“跟上。” 宁如深就吸了口气,快步跟上去。 一行人很快赶到城门上。 正是白日正午,放眼望去,关外黄沙被灼烈的日头烘烤得泛起一阵热浪。 宁如深远远望去,并没看到敌军。 身侧霍勉拿出一只千里镜,举目一望: “打头北狄骑兵,目测七.八千。” 他说着微松了口气,“不像是要直接攻城。” 宁如深对大承的军事攻防并不了解,但也知道没有三倍兵力,想要攻下由定远军镇守的陇远关,无异于天方夜谭。 他问,“那他们是?” 霍勉转头布防了几句,闻言拧眉: “佯攻?或是试探。总之,他们先前折腾了这么久,这下总算是撕破脸皮、公然宣战。” “如果是佯攻,目标会是哪里?” 霍勉脸色凝重几分,“隔壁就是历川……先回营里,派人去提醒一下历川郡守。” 宁如深应了声,随人下城楼。 他走前又望了眼背后的烈日沙场,随后呼出口气,定下神转头离开。 … 来回刺探一个多月的战争终于打响。 主帐中,霍勉、何良等将领都聚在一起,围着沙盘舆图制定战略方针。 派去历川的斥候已经飞速出发。 然而还人还没到历川,他们这边就收到了来自历川郡守被攻城的求援—— 通篇字迹写得飞起,肉眼可见的十万火急! 宁如深,“……” 霍勉头疼,“果然如此。先调两千兵力增援,历川郡守不擅领兵,剩下的只能……” 不擅领兵?宁如深侧目,“那他来戍守历川的意义在于?” “先帝时期,他以种瓜闻名。” “……”原来是跑来北疆种地。 宁如深感叹:别太离谱了,先帝。 霍勉好像也很无言,“所以剩下的只能写入战报,向圣上禀明。” · 京城,八百里战报飞驰入京。 北疆开战,举朝震动! 养心殿前,李无廷屏退了信使,立在殿前默然不语,面色平静似早有预料。 德全焦心,“陛下……” “无碍,朕自有打算。” 李无廷神色沉冷,透着不动如山的镇定。 德全定了点神,又忧虑起别的事来,“那宁大人怎么办,要不…陛下给召回来?那地儿多危险啊,刀枪无眼的!” 李无廷沉静的眼底终于有了丝波动。 他指节在身前攥了下,才缓缓道,“有定远军在…轻易破不了城,加上定远军同他交情匪浅——”声音一顿。 德全凉嗖嗖一缩:…… 李无廷继续,“必会护他周全。况且…” 这是他第二次说“况且”了。 德全觑向帝王的神色,“陛下?” 李无廷目光落向北边的天际。 想起上一世战役间的种种,这次他薄唇微动,将剩下的话道出。 清清泠泠的声音落在殿前。 德全一瞬震讷抬目! … 而另一头,北疆陇远关。 自北狄宣战已经过了十来天,虽然北狄主攻历川,但陇远关外也爆发了大大小小几场交战。 军营中大片都是伤员。 军医一时间忙不过来,宁如深看着跟前的一群战损哈士狼,轻叹了声走过去: “我也来帮忙。” 他说着就近坐到一名亲兵旁边。 那名亲兵正赤着上身,反手给自己肩后上药。见宁如深过来,立马惊得摆手: “不用不用,怎么能让宁大人来!” 宁如深诚恳发问,“那我是到这儿干嘛来了?” 那亲兵一下被问住,思索半晌,“你来了,咱高兴?” “……”他把药往人肩头一拍,啪! 亲兵:“嗷!!” 宁如深啪啪给他拍上。 当他是礼花,放来给人助兴的吗? … 好在定远军向来骁勇善战。 加上他们作为守方,损伤较小。反倒是北狄不敢大举进攻,被定远军追着咬了块尾巴下来,暂退一舍地外。 这几天休战,宁如深终于轻松下来。 他照顾完伤员去帐前打饭,刚端了碗羊骨汤,里面忽然噗通一声:多了根连肉带筋的大棒骨。 宁如深看过去:??? 跟前的炊事兵怜惜地举了个大勺子,“宁大人都累瘦了,唉呀,吃点肉补补。” 宁如深正要推辞,又听人悄声: “快啃,别让霍将军给你抢了。” “……” 霍勉,会跟他抢骨头吃…? 宁如深被塞了根棒骨,怀着半信半疑的心态去到了霍勉那边,霍勉、何良几人正在谈军情。 见他过来,霍勉喉头顿时一动。 宁如深顿了瞬:看来会。 他试探地朝人看去,“你要是…”话刚开口就呛了口冷风!他猛地一阵咳嗽,咳得面红肩颤,泪眼婆娑,“要是想吃……咳咳咳!!!” 霍勉一瞬不忍,“不、不用。” 宁如深缓了缓,泪汪汪地起身啃棒骨,“喔…” 硕大的一根羊骨比他脸还长,啃了两口就蹭得满脸都是。他正埋头苦啃,突然听周围说话的声音停了,随即对面一拍大腿,啪—— 何良冲他大笑出声,“哈哈!花猫!” 宁如深抬头:?? 霍勉立马给了人一巴掌,“没礼貌!” 他说着掏了张帕子递来,“就说你不适合啃大骨头…来,先擦擦你的大花脸。” 宁如深,“……” 你们好像都不太有礼貌。 · 宁如深这几天都在军中打转。 不知是不是战事容易激发人的野性,军中荷尔蒙激增,他似乎也受到了影响—— 早上,他再一次从梦中醒来。 外面的声音传入帐中,冲散了梦境。 宁如深扯了下衣襟,垂睫挨了下红热的眼角,随后起身熟练地收拾好。 洗了把冷水脸后,他清醒了点。 又束好头发,别上那根白玉簪。 凉滑的玉簪入手,想到梦中越发清晰的细节……宁如深吸了口气,狠狠一闭眼: 来匹马把他创死吧。 不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这儿远在北疆,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不至于更加失态。 宁如深想着按了按心口,掀帘走出去。 一出帐篷,却正好撞见霍勉。 霍勉红光满面,行色匆匆。见他出来,对方停下脚步一打量: “看你红光满面,也是激动的?” 宁如深不解,“…激动什么?” “怎么,你还不知道?” 霍勉一拍他肩头,振奋道,“陛下御驾亲征,要来北疆了!” 61 宁如深一下想起临别前, 李无廷同他低声说的那句:等朕。 但没想到会这么快……是因为历川战事严峻吗? “没…”宁如深收敛了思绪,问,“那陛下是去历川还是来长绥?” 霍勉说, “历川薄弱,而陇远关易守难攻, 更适合驻军制定作战攻防。至于历川那边…调任郡守和派兵支援的命令大概已经下达了吧。” 霍勉揣测, “怎么,陛下来了…你不高兴?” 宁如深调整心态, “高兴。我就是怕高兴过头, 在御前失态。” “嚯哈哈哈!”霍勉拍他,“放心,陛下不会责罚!” 宁如深摆手不想了,“算了, 走吧。” 从京城赶往北疆还需要些时日。 在这期间, 北狄又发起了几次攻城。 北狄行事滑溜,知道定远军不好惹, 基本都采用远攻。骑兵在关外迅速绕行, 一轮抛射后又远远撤离。 几轮下来,守城士兵受了不少损伤。 加上近来天气炎热,不利于伤口恢复, 营中天天都熬着草药。 宁如深从煎药的地方回来。 他这几天想到李无廷要来, 心头总是怪怪的:怪忐忑,还怪期待。 算算已经过了十来天。 也不知对方还有多久抵达战场…… 他一边合计着, 一边打了饭坐到霍勉他们那边, 正要埋头呼噜就被叫住: “诶,等等!” 宁如深转头:咋了?? 他刚被药炉的烟灰熏过, 本来就白的脸颊上,黑灰更加明显。鼻尖还顶了一小撮灰,整张脸上只剩双眼睛还干净澈亮。 何良一下没绷住,“噗哈!花…不对,灰扑扑!” “……”宁如深幽幽看去。 咋的,在何良眼里他是带花色儿的? 旁边孙伍弥补地抬起胳膊,“没事没事,来擦擦。”他胳膊刚抬起,就被啪地拍掉! 霍勉,“你那袖子可比他脸脏多了。” 孙伍激动,“啊?哪有!” 眼看两人要开始比谁的袖子更脏。 宁如深掀起外衫一蹭,“我自己擦擦。” 众人:…… 何良没忍住感叹,“宁大人都被咱带糙了,想想刚来的时候…那叫一个白白净净。” 宁如深也感叹:他现在是挺脏的。 正想着,却听霍勉道,“白还是白的。” 宁如深扭头,“是吗?”他倒没注意。 几人看向他,齐齐点头:“嗯。” 这会儿日头正大,他坐在一群深麦肤色的将士中间,越发白得晃眼。 霍勉瞅了几眼,替他忧心,“欸,你脸色怎么这么白,不会是虚……” 宁如深一瞬被踩到尾巴,朝人踹去: “不许胡说八道!” 嘭!他脚一痛,又缩回来:“…嗷。” 众人:…… 霍勉被嘭得不痛不痒,实在不忍心,把汤碗递了递,“我这里还有片肉…要不,给你补补?” “不,不补了。”宁如深含泪揉脚,本来就…再补还不更燥得慌,“你吃吧,我上火。” “哈??” 他们正聊着如何上火,外面突然有兵飞奔来禀: “将军!急报!!” “圣驾已快到长绥城外——” 话题骤然打住,一群人刷地起身! 宁如深心头猛地一跳。 · 一众将士很快收拾出发,迎接圣驾。 宁如深随军到了城外,除了定远军以外,在场还有长绥的大小官员。 全都顶着明晃晃的日头,翘首以待。 宁如深和霍勉几人站在军队最前方。 他望向前方的郊野,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莫名有点眩晕起来。 霍勉侧目,“你还好吧?” 宁如深点头,“要面圣了,紧脏。” “……”霍勉欲言又止。 难言的目光仿佛在说:整个大承除了太监,就你见陛下最多。 宁如深没看他的表情,算着日子道,“陛下来得好快。” 比他当初快了好几日。 霍勉神色一动,“陛下莫非是……” 话音刚起,像是要印证他的猜想。 前方地平线后忽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马蹄声——疾行间转眼在尽头扬起一片飞尘。 宁如深心头也像是被马蹄擂出了鼓点。 他屏息看去,只见一队飞骑自地平线后踏尘而来,赤红旗帜迎风猎猎。 李无廷一身银甲,飞驰于队伍最前列,玄色披风在身后招展。随行侍卫紧随其后,如一片黑云压境,冲破了莽莽黄沙而来。 队伍在几息之间便近了。 李无廷身跨高头大马,停在跟前。 宁如深心跳漏了半拍,朝人直直看去。还没看清对方的神色,便听众军将士和长绥官员齐声叩拜: “臣等恭迎圣驾!” 他立马反应过来,一并拜下。 低着头间,似有一道目光落在他的头顶,隔了两息,前方传来一声:“免礼。” 清冷而熟悉的声音落下。 时隔两月,宁如深都恍惚了一瞬。 众人起身,他跟着抬头。 这一抬头,正撞入李无廷的眼底。 李无廷静静看向他,眸中压了点热意。薄唇微一动,又在众目睽睽下将什么掩了下去。 宁如深被这一眼看得呼吸微乱。 正当这时,长绥知府忽然上前: “陛下,下官已备好下榻之处……” 李无廷目光转开了,他翻身下马,抬手道,“不必,去军营。” 霍勉轻瞥了眼知府,“陛下请!” … 一行人下了马,穿过城中。 一路上百姓夹道,人声鼎沸。宁如深按规矩跟在侧后方,目光落向几步之外的李无廷。 挺拔的身形裹了银甲,透出几分冷煞。 他心头有些萌动,又有些生怯。 猫猫祟祟的偷瞄间,一个没注意就踩了前面的霍勉一脚:噗通! “……”霍勉趔趄了一下,转头。 宁如深不好意思地看去:啊,忘了前面还有个霍勉。 霍勉打量,“你别是真被晒晕了吧?” 他说着伸手要去拎人后领,故技重施地将人框起来遮太阳。 宁如深赶紧挥散,“去去,不是。” “那你是没吃饱?刚不是饭还没吃完。” “喔…可能是。” 说话间,前方似落来一眼。 宁如深抬头看去,却看李无廷侧颜冷俊,目光落在了道路两边。 他又将视线收回:看来是他多想了。 · 圣驾到了营中,三军整齐相迎。 李无廷没多说,直接去了主帐议事。 宁如深跟了进去,主帐中搁了沙盘、舆图,周围置了将领议事坐的座位。 李无廷走到沙盘前低眼看去,一手解了披风,露出宽平的肩背。他刚看了两秒,忽又一顿,抬眸看了眼宁如深。 随后他似随意道,“你们饭都吃完了?” 宁如深愣了下,嗯? 霍勉应声,“回陛下,都吃完了。喔…宁大人还没!他上午守着伤兵,来得晚。” 李无廷便朝人看去,一抿唇,喉结动了下,“去吃饭。” 轻落的声音中煨着余热。 宁如深嗯了声,转头出去了。 他一出帐篷,就看德全守在门外。 这次御驾亲征,连德全也一起来了。 甚至千里奔骑,不落近卫之下。大概是他平时总“不务正业”,宁如深差点忘了他身为大内总管,必然有几分本事。 “哎呀!宁大人,你这都瘦了啊……” 德全见了他高兴又怜惜,随后从袖子里偷偷一摸,塞了块肉干给他,“快吃。” 宁如深被他的操作震了下! 德全怎么还藏了肉干在袖子里? 他疑惑地朝人看去:? 德全就往主帐里瞟了眼,又熟练地朝他挤眉弄眼:你说呢~ 宁如深,“……” 他咽了咽,热着脸喔了声,咬着肉干走了。 还是天家的粮香香。 … 他去续完一顿餐,主帐中还在议事。 现在李无廷来了,他这个监军再进去旁听的意义不大。 宁如深就先去了另一头照顾伤兵。 他忙活了会儿,回来时正看到何良几名副将陆陆续续出了主帐,应该是结束了议事。 宁如深踱过去,“能进了吗?” “宁大人,生疏啦!”德全嗔怪地朝他一笑,随后拿起拂尘挥赶,“快进去吧~” 他被往里一撵,“……” 这熟悉的被支配的味道。 进了主帐,里面只有李无廷、霍勉和几名亲兵。 李无廷和霍勉正在说话,见他进来,都停了话头看过来。 霍勉,“宁大人有事要禀?” “……”宁如深,“没事。” 霍勉似疑惑,没事来做什么? 宁如深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难不成要他说:他就是来主帐里随便溜达溜达的? 他瞄了眼李无廷。 却见李无廷正看着他,像是很轻地笑了下。随后朝他示意身侧,“先等一会儿。” 宁如深忙溜过去,“喔。” 跟前两人继续谈话,他在旁边抠着沙盘边缘的皮革缝打发时间。 抠抠搜搜了一会儿,孙伍就来了。 李无廷这次虽是轻装疾行,但也带了些行李,孙伍这会儿将行李搬了进来: “陛下,是否要重新收拾一下主帐?” 李无廷微抬下巴,“嗯。” 宁如深转头看一行人开始忙活,这才反应过来: 中军主帐为一军之帅所在的营帐。 之前是霍勉住,现在圣驾亲临,自然是由天子来住。 孙伍收完又请示,“将军,那咱把周围的哨岗调调?给你在旁边扎个帐篷。” “战事吃紧,折腾什么?”霍勉挥手,“我就……”他顿了顿,四下望了眼。 随后目光往宁如深身上一落。 宁如深抬头:? 李无廷也看了过来。 霍勉眼神倏然一亮,随后将宁如深一把捞过,转头禀道,“宁大人单独一顶,臣同宁大人挤挤就好!” 宁如深微微睁大了眼睛。 62 李无廷抬眼,缓缓看来,“多挤?” 霍勉莫名觉得脖子一凉, “嗯…刚好能翻个身?”他说着还比划了一下。 他一时头昏脑胀:挤是不可能挤的,不管是因为…李无廷, 还是他时不时脏一下的身子。 正想着,突然听李无廷淡淡开口, “霍将军领兵劳苦,当好生歇息, 怎可受这种委屈——” 话间字句关怀, 却隐隐透着股寒意。 霍勉听得一个激灵,试探地窥着圣意,“那陛下的意思是?” “宁卿…”李无廷开口顿了下。沉冷的面色一如既往的稳重,只有侧过的耳根映着烛火, 似染了点薄红, “回御前当值。主帐里尚空,可置一床榻、屏风。” 什么意思, 李无廷要和他…睡一个帐篷? 之前两地相隔的时候, 他就这样那样了,真睡一块儿了还了得! 他慌忙朝李无廷看去,却见对方目光落了过来。 清俊的面容被笼了层暖光, 冷煞中透出几分温润, 矛盾而摄人。李无廷望着他,指节微蜷了下: 宁如深被看得一晃神, 下意识, “嗯。” 李无廷笑意一闪而逝,转头又是那副镇定的威容, 吩咐道,“收拾出来。” 话落,德全就灵性地把头钻进来说了声“是”。孙伍等人面面相觑了两秒,似觉得合理,也跟着收拾去了。 直到他心爱的软毯都被运了进来,宁如深终于后知后觉地按了下额头:……他,他在嗯什么嗯!? 难不成真是色令智昏? 懊恼间,霍勉已在向李无廷谢恩,“臣多谢陛下体恤,那臣就去住宁大人的帐子了。宁大人——” 他说着又转过来一搭,惋惜道,“还说能跟你抵足而……” 宁如深一瞬抽回神,啪的踩了他一脚! “嗷!”霍勉睁大眼:踩他做什么? “好了,抵过了。”宁如深把他往帐外撵了撵,“快去收拾吧,去吧。”少说话。 霍勉茫然地被撵出去:嘛? … 待收拾完毕,一行人都退了出去。 帐中一时只剩下宁如深和李无廷两人。 李无廷的床…现在该叫龙榻,置在了里侧。仅隔了道屏风,外面就是宁如深的,他的被子、毯子、衣裳都被搬到了床上。 宁如深望着那层屏风纸出神: 他夜里要是翻个身,嘀咕出点什么,李无廷都会听到吧…… 正想着,身前人影忽而一动。 李无廷走到他跟前,低眼端详,“吃苦了,都瘦了。” 宁如深回神望去,“嗯?” 李无廷细看过他面颊,抬手顿了下,见自己袖口束起,转而用手背一蹭,“两月未见,怎么搞得灰头土脸。” “……” 蹭过他颊边的手背很热,微用了点力。 宁如深眯眼缩了下脖子,本想避开,但又被蹭得有点舒服,干脆不动了: “臣刚从煎药的地方回来。” 大概是看他没躲,李无廷改用指腹拭去他脸上的灰,“宁卿同定远军真心相待,难怪他们看文官不顺眼,却唯独对宁卿例外。” 错觉吗?总觉得…… 宁如深贴着他的掌心,热烘烘地觑去。 只见李无廷认真道,“也难怪爱兵如子的霍将军,待宁卿如此亲厚。” “……”不是错觉。 宁如深心跳快了点,迎着对方的动作,“全军一家亲。” 脸上被微用力一蹭,“唔。” 李无廷轻声评价,“宁卿大江南北的家人们。” 宁如深不好意思地垂了垂眼。 垂眼间,跟前的话头停了。落在他颊侧的动作也顿了下来,两人间忽而有了小片刻的安静,只有相贴的地方在升温。 抵在他耳后的指尖轻颤了下。 宁如深若有所感,一抬眼。 独处的空间内,李无廷低来的眼底再掩不住滚烫的热意,两个多月来的想念于此刻冲破了束缚。在宁如深呼吸拂过他掌边时,他终于忍不住指尖一收—— 将人拥了个满怀。 宁如深一下贴近天子怀中,抬手便抓住了人腰侧的衣料,在急促的心跳中揪出几道褶印。 紧实的臂膀拥着他,冷硬的银甲抵在他身前。 他刚动了下又被身后的大掌按住,有力的心跳透过银甲传到他身前,他指节一抖,便趴在人怀里不动了。 拥抱间,李无廷身上的淡香袭来。 带着从京城到北疆一路的尘埃风霜,笼在他周围。宁如深脑中一时陷入空白,只能扒着人臂弯任抱任搂。 过了不知多久,他在晕眩中有些缺氧。 他动弹了下,抬手推了推跟前的人,“…陛下。” 耳畔哑声,“怎么了?” “陛下英勇的铠甲,硌到臣的肚子了。” “……” 搂在他腰后的大掌收紧了下,片刻又松开,缓缓将他拉离了点。 热意撤离,宁如深抬眼看去。 李无廷眸色深邃,垂着睫一手撑在他肩头,衣襟上方那枚喉结已经通红。 动作是克制的,却满是欲.色。 宁如深被撩得呼吸一乱腿软了下,身形刚一晃便被捏住了后颈皮,拎来站稳。 李无廷定眼看了他会儿,随后扫向一旁堆叠的床榻,呼出口热气: “行了,去收拾你的窝。” 宁如深喔了声,速速溜过去了。 · 他的东西不多,随便一叠就收好了。 但小小一张床,存在感却极强,尤其隔了道屏风就是龙床。好在两张床不是并排摆放,他那张转了九十度,靠在龙床床尾的一侧。 宁如深暗搓搓合计: 他晚上头朝外侧,应该不会太受影响。 …… 圣驾连日奔波,明日还要早起议事。 李无廷没有歇得太晚,到点便吩咐德全准备熄灯,顺便叫上宁如深: “早点歇息。” 他停在人跟前看了眼,便绕去了屏风后面。 宁如深应了声,转眼就看屏风后透出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昏黄的烛火摇曳了一下,李无廷肩背一展,似解甲抽了腰带。 他赶忙背过身,换下自己的衣裳。 安静的帐篷里一时只有金属磕碰和衣料摩擦的轻响。 宁如深心口怦怦直跳: 他还是第一次和皇上做室友…… 要知道,他以前的室友可都是尔康。 他匆匆褪了衣裳躺回床上。 刚躺好,便听屏风后唤了一声“德全”,随后德全应了声,进来熄了灯。 呼…帐中顿时陷入黑暗之中。 宁如深窝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寂静的黑暗中,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呼吸撩动间,空气似燥热了起来。 他攥着被子半天没有睡意,正猜着李无廷睡了没,就听那头传来一道翻身的动静。 宁如深顿了下,小声试探,“陛下?” 屏风后传来低低一声,“嗯?” “陛下还没睡?” 隔了两秒,微紧的呼吸间落了声“嗯”。 宁如深抿唇没再说话了。 他在快了几拍的心跳中躺了会儿,还是没睡着,又小声问了句,“陛下睡了吗?” 李无廷声音微哑,“没有。” 宁如深喔了声,心说怎么还没睡。李无廷要是没睡,他都有点睡不着。 等了好半晌,他又唤,“陛下…” “宁卿。”屏风后的人坐起来了。李无廷好像压着说不明的火气,“你是在报复朕?” “……” 被扔了一夜石子的记忆骤然跃出脑海。 宁如深羞赧地把毯子裹了裹: “陛下,夜安。” 那头静了几息,随后轻声,“夜安,宁卿。” 不知过了多久,他估摸李无廷已经睡了,这才在床上翻了翻,放松神经慢慢睡去…… 宁如深这一夜睡得并不沉。 他一会儿想着李无廷在旁边,一会儿又担心自己早上失态,被人撞见。 他凌晨醒了一次看天还黑着,又重新入眠。 … 一夜折腾。 第二天早晨,李无廷起床更过衣,绕出屏风便看睡在一旁的人还没醒—— 宁如深半张脸都埋进了枕头里,睡得红扑扑的。一只胳膊搭了出来,裹缠在软毯中,露出微敞的雪色里衣。 不知梦到了什么,他额角泌了点细汗。 李无廷脚步一顿,停在了他床边。 德全见状正要上前出声,却看帝王手轻抬了下止住他。 李无廷低眼将人看了几秒,随后俯身轻拭去宁如深额角的细汗,这才直起身转头出了帐篷。 他出门后压低声音,“先别叫他。” 德全会心地开了朵花,“是,陛下~” 李无廷瞥了他眼,抬步走了。 · 宁如深醒时,比平常稍晚了点。 他醒来第一件事,先转头看了眼屏风后面,又掀开被子三省吾身。 随后松了口气:还好,没事。 他爬起来洗漱,边洗脸边想:比帝王起得还晚的臣子,他大概是头一个了。 但李无廷起来,怎么没叫他一声呢…… 宁如深思索无果,干脆绾上头发出了门。 好在今早李无廷要先去检阅三军,将领不来帐中议事,他晚起了点也不碍事。 等他吃完早饭,又去看了眼伤兵。 回来才看李无廷、霍勉一行人走入主帐中。 宁如深赶紧缀了过去。 进了主帐,众人正要开始议事。 见他进来,李无廷朝他看来一眼,并没多说什么,转头叫上众人落座。 宁如深自觉地蹭去了李无廷身边。 刚检阅完三军,这会儿就要调兵支援历川。 李无廷直接点了副将何良和参军孙伍,目光转向霍勉时停顿了一下,“霍将军……” 霍勉皮一紧,莫名有种要被弄走的感觉。 但李无廷只是默然看了他几秒,道,“留在长绥,继续主持军中事务。” 霍勉松了口气,“是,陛下!” 下达了调令,接下来便是军事部署。 宁如深在一旁看着,只觉李无廷对北疆周围的地形相当熟悉,随口便将简略的舆图补充清晰,甚至提了几道切中要害的攻防部署。 众将领听得惊叹连连。 全都敛了神色,认真参与到讨论中。 …… 待议事结束,何良、孙伍记下会中要点,转头率兵去支援历川了。 众人退出了主帐。 只剩宁如深和李无廷还留在里面。 宁如深望向他们离去的背影,扭头问,“陛下本来打算让霍将军也去?” 李无廷指尖在沙盘边缘搭了搭: “想过,但作罢了。” “为什么?” “他需要坐镇军中。定远军虽忠于大承,但霍勉才是定远军的主心骨。” 他如此直白地道明霍勉在军中的地位。 宁如深顿时拉响警报,“陛下…” 李无廷似好笑地扫来一眼,“在想什么?这不过人之常情,朕都理解。三军将士以血肉筑大承边关,朕自当用人不疑。” 宁如深心头蓦然一动,“是。” 一只手又伸来捏住他的脸,“况且。” 他触动的思绪一下被捏得乱七八糟,“孙么?” “何良等人过去就够了。若北狄奸猾,转头攻打陇远关,留得霍勉在,也不至于被调虎离山。” 李无廷收回手。 宁如深搓搓脸夸赞,“陛下英明。” 李无廷看向他红润起来的脸色,低眼轻笑了一声,“哼。” ·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 李无廷直接去了打饭处,同众将士一样打了碗羊汤、拿了两块面饼。 拿完转头坐在了熄灭的火堆边。 宁如深跟着坐到李无廷身侧,何良等人上午就领兵出去了,这会儿周围还没人。 他问,“何副将他们多久能到?” 李无廷说,“快的话不到一天。” 宁如深比着舆图的距离算了算,“那陛下来得好快。” 话落,李无廷看来一眼,“嫌快?” “……”宁如深一瞬警觉,轻轻狡辩,“臣的意思是,来得这么快,京中的事怎么样了?” “朕已交由季太傅监国,内阁理政。顺带,让景煜跟着学学政务。” “那,轩王呢?” 难道还是有所顾虑…… 宁如深心头跳了下,偷觑。 李无廷就冷笑了一声,“呵,朕问他,他又不想回京城了,他要跟着来北疆。” “……”懂了。 一生为素材拼命的轩王。 宁如深作为当事人,一时不知该如何评价,低头嚓嚓啃饼。 他啃了两口,霍勉就来了,“陛下。” 李无廷嗯了声,霍勉在对面坐下。 宁如深朝人看去,只见霍勉又捞了根大棒骨。 大概是碍于李无廷在场,他今天吃得格外矜持,叼着棒骨啃得小心翼翼,连小拇指都翘起来了。 宁如深看得一乐,“噗…” 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霍勉啃骨头。 身侧视线忽而落了过来。 李无廷静静望了他几秒,看向他翘起的嘴角边那一点饼渣,随后伸手替他轻一擦,顺便把嘴角按了下去。 “唔。”宁如深习惯地没躲。 对面霍勉抬眼,看得嘴一张,“噗通!”就把心爱的大棒骨掉进了汤里头。 63 宁如深反应过来, 刚慌乱了一秒,又看见霍勉那张脸,陡然乐出声:“吭哧!” 李无廷飘去一瞥,霍勉顿时一个激灵, 埋头干饭。 没了对面的注视,宁如深又想起刚才那茬—— 之前李无廷也替他擦过糖汁、掸过糕点渣, 昨天还替他蹭了灰。 他压着臊意,觑向李无廷, “陛下, 臣自己来就好。” 李无廷端详,“你看得那么如痴如醉,还能想到擦嘴?” 宁如深捧着碗,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 “喔。” 他们在这边嘀嘀咕咕, 对面的霍勉嘴张了又闭,盯着骨头难以下咽。 … 一顿午饭在霍勉的食不知味中结束。 午饭结束, 李无廷要去趟陇远关城楼。 宁如深和霍勉一道前往, 德全和一队亲兵伴驾随行。 登上城楼,烈日下是一片炙烤的黄沙。 几十里外便是北狄军,前方这片旷莽之地已沦为战场, 四处留有断箭和战火燎过的痕迹。 李无廷同霍勉指着地形商议军情。 宁如深听得一知半解, 在旁边摸了下城墙砖,又被烫得一缩手, “嘶!” “……”两人话停下, 转头看来。 霍勉脱口一乐,“嘿!铁板烤——” 李无廷目光落过去, 他话头陡然卡住,转而摸了把墙砖: “…靠,好烫啊。” 宁如深赞叹地看向他:好生硬啊。霍勉是在表演一种很新的东西吗? 城头的气氛一时陷入了凝滞。 正在这时,一声鹰唳忽然划破长空! 几人抬头,只见一只雪白的雄隼在天空盘旋了两圈,直朝他们这边落来。 这正是之前轩王送到军中的矛隼。 矛隼生性凶猛、视听敏锐,自开战之后霍勉就把它放出去侦查敌情,时不时还能啄瞎一串北狄兵。 霍勉刚欲伸手迎接大白鸟。 却看李无廷掀起披风一抬手,那只白隼就哗啦落在了李无廷的护腕上。 霍勉的嘴又张开了:?? 雪白的矛隼抓着护腕,掸了掸蓬松的羽毛,李无廷熟稔地一拍。 嘭。矛隼缩头,乖乖站着不动了。 宁如深趁机撸了把毛,“陛下认得它?” 李无廷把矛隼往他跟前递去,“轩王养了它好几年,以前朕在轩王府常喂它。” 他说着吩咐德全去拿生肉。 霍勉闻言恍然,“难怪!先前它刚来军中,臣都是喂了好久才没被它啄头。” “……” 宁如深蓦然想起那些鹰飞狗跳的日子,轻轻感慨: 他都一度以为三军会被夺帅。 不愧是轩王送的隼,战斗力和轩王有的一拼。 几人说话间,生肉条被拿了过来。 宁如深跃跃欲试,“陛下,臣想…” 刚一开口,肉条就被递到跟前。 李无廷的臂弯也打开了点,他立马心动地往前一凑。 宁如深所有注意力都在喂隼上面。 全然没注意到两人贴近的姿势间,他几乎被李无廷半环在了身前。 李无廷垂眼看着他,光洁的额头近在咫尺,似乎只要一低头就能碰上。 他喉结微动了下,只放缓了呼吸没说话。 “……” 跟前,霍勉一咽,慢慢转开了头。 宁如深喂完白隼,又伸手摸了摸。 他指尖还残留肉味,白隼正要去啄,就被一把捏住后颈—— 哗啦!李无廷扬手把它扔了出去。 白隼振翅扑打了两下,又在明灼的日光下盘旋了两圈,冲去了敌军那边。 雪白的小点转眼消失在了远处。 霍勉望了望,心说:原来是在北上之前就认了主。 · 他们在城头没站多久就下去了。 下城后又沿着城墙边巡查了一圈,一路上平静无波,除了霍勉每一步踩得跟梦游似的。 宁如深朝人看了一眼又一眼。 终于,趁着李无廷在前方询问守备兵,他拉了把差点撞上城墙的霍勉,小声问: “怎么,你也中暑了?” “……” 想到那幻觉般的一幕幕,霍勉难言,“我应该是中毒了。” 好像不知怎么,就被送去新世界了。 宁如深仰头望了望:中什么毒?紫外线中毒? “你…”他正朝天上望着,一支响箭突然自身后冲入天际,混着一声鹰啸和城头守军的嘶喊: “敌袭——!!!” 宁如深心头猛地一紧。 李无廷和霍勉同时停了话头,面色一肃,转头就赶向城门处。 到了城门下,只见上方已燃起战火。 火石裹挟着灰黑的硝烟,飞来的箭镞满天如雨。 李无廷沉眉,掀袍就要登楼。 宁如深下意识跟去一步,却看前方高大的背影蓦然一刹。李无廷转来,一手抵在了他肩头,掌心紧了紧,胸口起伏: “在 说完披风飞扬,转身大步离去。 宁如深肩头像被一烫,停在原地。 城楼上很快杀声震天,有了帝王亲自率兵守城,全军士气大增!一时间战况激烈,仿佛城楼都在震颤: “有陛下亲临,我大承必胜!” “杀狄!杀狄!杀狄!!!” 宁如深站在城下,看不到上方情形,只能听见从上面时不时传来的呐喊和攻城的声音。 不断有定远军冲上城楼—— 想到在城楼上迎敌的李无廷。 他心头怦怦直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 也不知过了多久,杀声渐渐小了。 北狄一波猛烈的攻城结束,抵不住如狼似虎的定远军,匆匆撤离。 一批批战损哈士狼又被运了下来。 宁如深提着一颗心望向城楼的方向,终于在覆着残箭断铁的人潮中寻见了那道玄衣银甲的身影—— 李无廷清冷的面上多了道黑灰。 他撞上宁如深的目光,脚步一顿,随即越过众将士大步走来,停在人跟前。 一身腥煞之气扑面而来。 宁如深喉头堵了一下,“陛下…” 李无廷低眼看着他,嗯了声。 他又忙活地看了圈,“有受伤吗?” “朕…”李无廷开口,声音还有点哑。他刚要说什么,在对上人眼巴巴瞅来的目光时,话音一转,“…胳膊有点疼。” 宁如深刷地扭头,“军医——” “……”李无廷一把将他拉回,“不用。” “???” “军医还要照料重伤的伤兵。” 李无廷薄唇抿了下,握紧他的胳膊,“你不是照顾过这么多伤员?怎么帮他们弄的,也这么替朕处理一下。” 宁如深看向他金贵的龙臂,“喔好…” · 回到主帐中。 李无廷绕去了屏风后。 德全不知窜哪儿去了,宁如深先去拿了外敷药过来。 等他绕过屏风,就看李无廷侧对着他,已经解下了战袍和银甲,露出紧实流畅的肩背来。 宁如深手一抖,差点把药打翻。 ……他不是,也能看这个吗? 他强行定了定神,走过去坐到人身侧,“陛下是伤到哪儿了?” 李无廷微偏过头,一侧的烛火将他侧面轮廓勾勒得更加清晰深刻。那枚突起的喉结攒了下,随后他垂睫一指,“这儿。” 宁如深望向他的上臂。 手臂线条流畅,肌肉隆起一道弧度,被烛火映成出了一片光洁的蜜色。 完美得他都看不出……“伤呢?” 跟前默了几秒,李无廷又指了指,“这里。应该是伤到了筋骨。” 宁如深莫名想到自己“崴了”的脚: 也是这么深层、隐蔽、不露声色,但李无廷应该不至于…… 他看向对方冷俊的侧脸。 恰此时,李无廷朝他一抬眼。 近距离间,宁如深被那眼看得呼吸一紧,思绪都被冲散。他忙低头抹了抹草药,抬手按在了李无廷手臂上。 温热的肌肉顶着他掌心,两人似都一震。 宁如深压着热意尽量不往四下乱看,“那,陛下忍一忍。” 李无廷热着耳根,“嗯。” … 主帐屏风后,一时静谧无声。 宁如深替李无廷敷上药,又抵着那胳膊揉了揉。动作间,烛火投在他手臂和指间,光影在跟前的肩臂上晃动。 纤白的手指抵蹭着隆起的臂膀。 相贴的地方越来越热,像是快要烧着了。 静谧中,烛火在不远处“噼啪”一响。 李无廷侧来的呼吸似也热得发紧,低垂的眼睫颤着,脖根锁骨处泛了潮红,隐隐泌出点细汗。 片刻他压着呼吸,“…好了吗?” 宁如深抿唇,“快好了。” 跟前静了瞬,随后他手腕被啪的握住!他惊了下抬头,就看李无廷偏过头,攥着他的手像是忍耐着什么: “你同其他伤兵,也要敷这么久?” “没。臣都是,啪啪!两下。” “……”李无廷又转回来,“那朕。” 宁如深觑去,“陛下不是内伤吗?”那不得多往里渗透渗透。 跟前像是无言了好几秒。 他正要再开口,却听李无廷道,“昨晚同朕一块儿,没睡好?” 李无廷目光落来,“眼睑都是青的。” 握在他腕间的拇指轻擦了下,宁如深心头一悸,顶着那目光说: “没…臣只是,紧脏。” “之前在朕马车上不还呼呼大睡。怎么,是同朕生疏了?” “……”那能一样吗! 他现在是太熟了,都快粘锅了。 宁如深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他手指蜷了下,正准备从一通胡编乱造里挑出最得体的一个,就听跟前道: “不过宁卿睡在外面,朕也紧张。” 宁如深睁大眼,刷地朝人看去! 李无廷已松开手,将一旁的纱布往臂上熟练地单手一绑。 “……”他有好半晌没说出话,唇刚动了动,外面忽而传来通报声: “陛下,霍将军有军情来报。” “等会儿。” 李无廷应了声,起身拿了战袍银甲穿在身上,又朝宁如深看了眼,随后绕出屏风,“进来吧。” 外面,霍勉掀帘走进来。 一进门,就看李无廷理着衣襟从屏风后走出来,他张开的嘴顿时又滞了下。 李无廷淡淡瞥去,“有事?” 霍勉迎着冷风猛地回神,敛色汇报起军情。 屏风后,宁如深也缓过劲来了。 他慢慢散了热,听着军情思索: 北狄对长绥的兵力增多了,果然是因为知道圣驾在这里,转移了主攻地。 不管怎么说,历川暂时是保下来了。 他拿起帕子,将手上的草药抹了抹。 · 替李无廷上完药,他还得去伤兵营。 宁如深刚晃过去,一众伤兵就齐齐翘首,“宁大人来了!” 一名亲兵娴熟地把伤口一摆,“宁大人怎么才来,再晚点我伤口都要愈合了,快快~” 宁如深坐过去啪啪两下! “先去圣上那边了。” “喔喔,那是应该的,应该的。” 他手脚麻利地啪啪完一列伤兵,见众人伤口大大小小、有烧有扎,没忍住问: “城楼上战况如何?” “那叫一个凶险激烈!” 一群亲兵立马转头,七嘴八舌地同他描述起来,顺便自夸一下自己是如何门牙碎大石的,“我就迎着那火石咧嘴笑了一下,嘿!那石块就碎了。” 宁如深看着他缺掉的门牙,夸赞,“那你可真英勇啊。” “不敢不敢,”那亲兵谦虚,“要说英勇,当属咱们陛下!” 宁如深注意力一下落去,“怎么?” 对方眉飞色舞地比划,“你不知道,在敌军撤退之际,陛下于城头开弓满月,臂力惊人——一箭穿了北骑一个小首领!” “随后连开十弓,打得人落荒而逃!” 那亲兵神采飞扬地说完,意识到跟前有些安静,他收回目光: “咦,宁大人,你怎么不出声?” “……” 宁如深嘴开合良久,缓缓,“我怕…会脱口一些优美的大承话。” 64 宁如深缓了下神,抵着额头静了静, 试图再替人寻些借口: 但李无廷常年习武, 虎口都是剑茧;就算开弓一下午,也丝毫不见疲色…… 宁如深猛吸一口气, 找不出借口了。 帐中的一幕幕又适时地浮了出来:李无廷在烛前褪下衣甲、露出精壮的肩背,他手抹药膏, 按过李无廷的臂膀肩头…… “宁大人?”旁边亲兵探头瞅了瞅,“你头顶的毛…发怎么,好像炸开了?” 那亲兵大为惊叹, “我描述得有那么直击人心?” 宁如深说着起身, 笼着燥热朝主帐的方向看了眼,幽幽道, “我去找陛下。” “我有事要问……不。” 他想了会儿,随后把头顶束好的发拨了拨。拨得翘起几搓,晃过去了。 … 主帐那头, 霍勉还没离开。 宁如深掀帘进去, 两人同时看过来。 他头顶的毛迎风招展,李无廷目光一下落来, 薄唇刚动了下, 霍勉已经笑出声: “哈,你这——” 他笑了声突然又警觉, 倏地收拢嘴角,假装无事发生。 宁如深,“……” 轩王是在矛隼上投了毒吗,怎么霍勉也变得神叨叨的? 他感叹了一声,蹭去了李无廷跟前。 “陛下。” “怎么回来了?” 李无廷一低头,那搓毛就在他眼皮底下一晃一晃的。他压下手心的痒意,喉结动了下,“那边处理完了?” 宁如深点头,头毛又一晃。 跟前默了秒,没忍住,“你头发。” 他仰头去瞅,“什么?” “……”李无廷看着他跟猫撵尾巴一样的动作,定了瞬,朝霍勉扫去一眼。 霍勉赶紧滑走,“臣告退。” 待人离开,帐中又只剩他们两人。 李无廷朝宁如深看了两秒,在对上人不设防备仰来的目光时,他终于随心而动地替人抽了玉簪,双手一抬—— 胳膊刚一动,他陡然顿住。 随即一低眼,和宁如深对了个正着: “……” “……” 宁如深被环在李无廷的臂弯间,抿唇幽幽盯去。 一些心知肚明又在无言中蔓延。 两人间静了好片刻。 李无廷还是指节一动,将他头发重新绾好,放下自己“伤筋动骨”的龙臂。 他轻扯了下衣襟,偏头,“朕……” 宁如深找回先前的话术,“两刻钟到了,陛下的内伤愈合了是吗?” 李无廷,“……” 李无廷端详,“宁卿果然记仇。” 宁如深看对方沉静的面色下,脖根又红了点儿。他本来是因为被撩炸了毛,才回来反挠一把。 这会儿见目的达成,他正想宽容大度地翻篇,就听跟前道: “但朕是为什么,宁卿不知道?” 宁如深心头猛地一悸:! 李无廷垂眼,朝他很轻地笑了下。 随后抬起那只“痊愈”的胳膊捏了下他耳廓,转头出去了。 “……”帐帘一落。 宁如深在狂跳的心率中不敢置信: 他这是,被反刺了? · 李无廷离开后也不知去了哪里。 宁如深在帐中兀自静了会儿,终于平复下来。 然而刚一平复,帘子又被一掀。他小惊一跳看去,却见是德全: “宁大人,陛下召您过去呢。” “?”宁如深警觉起身。 他随着德全穿过军营,先前那番凶险的“反刺”还余韵尚存。他惴惴地跟过去,就看李无廷站在墩台前面。 一名侦查兵正在汇报着什么。 见他来了,李无廷转头,“来,一起听听。” 宁如深闻言敛了思绪,“是。” 那名侦察兵是从北狄王城外侧回来的。城内盘查严格,他没能进去。 听完汇报,李无廷似想了下问,“你那两名…护卫,借给朕用用如何?” 陆伍和拾一? 宁如深觑去:李无廷说“借”,难道是真把他俩完全交给自己了不成?还特意同他说一声…… 他又不介意这些。 “陛下尽管拿去操持就是。” “……”操持。 李无廷轻轻夸赞,“宁卿的用字,真是越发灵活。” 他仿佛已经一手抡上一支漏勺了。 宁如深腼腆地垂头,“臣去叫他们来面圣。” … 拾一和陆伍久违地被叫回御前。 宁如深唤过他们,趁着天还没黑,先去澡房冲洗了一番。 等他回到帐中,两人也回来了。 他看两人一副准备即刻出发的样子,“你们要走?” 拾一想了想,没有隐瞒,“匪…陛下派我们潜入北狄打探消息。” 宁如深问,“你们这样,不会暴露吗?” “我们善乔装,还可以伪装北狄话。” “???”什么叫“伪装”北狄话! 宁如深震惊,“你伪一个我听听?” 拾一噗噜就吐出一串叽叽咕咕的话来,宁如深花了十来秒才听懂他在说: 北地的葡萄要剥了皮脱了核吃。 “……”他大为感叹,“原来你的语言天赋不是造谣,是瞎说。” 拾一:? “正好。”宁如深想起先前听来的王室八卦:说贺库王比北狄大皇子长得更像北狄王。 他稍作酝酿,“等你们去了北狄,就到处说北狄王要不行了,准备传位给贺库王。” “贺库王明知大承固若金汤,却依然发兵宣战,是背后有北狄王授意,想让他挣些军功在身上。” “……剩下的,你们就自由发挥了。” 陆伍和拾一对视一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宁如深抬手挥散,“去吧。” 大承还是小了,去到最需要你们的地方。 · 两只漏勺吃完晚饭就走了。 晚饭时李无廷不在,听说是去了城中召见长绥的大小官员。 宁如深在帐中一个人待了会儿。 外面时不时能听见士兵们走动和说话的声音,更显得帐中安静。 也不知道李无廷怎么还没回来…… 是长绥官员太多,要挨个给他磕一个? 案边烛火将尽。 宁如深趴在床上,正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帐帘便被掀开了—— 外面动静一晃。 宁如深泪眼婆娑地和李无廷对上了目光,“……” 李无廷解着披风的手一顿,“困了?” 他蓦地清醒了点,“陛下回来了。” “嗯。”李无廷停在他跟前,“困了早点睡,朕一会儿就让德全把蜡烛熄了。” “喔。”宁如深应了声。 半步的距离间,李无廷身上没有酒味,就算是去城中见了众官员,也依旧按照军中的规矩,滴酒未沾。 一如既往的克制而律己。 他问,“那陛下呢?” “朕也早点睡。”李无廷解了披风挽在臂间,自然道,“毕竟昨晚紧张得没睡好。” 说完,绕过屏风去了后面。 宁如深,“………” 他缓缓吸了口气,把自己塞进了被子里面。 … 大概是看他困了,李无廷洗漱了一番便准备就寝。 屏风后面,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传来。 宁如深昨天听着还没太大反应,但今天替人“上过药”后,这会儿一听到声响,脑中便跳出了烛火下紧实流畅的肩臂。 他赶紧又埋了埋,把耳朵闭起来。 隔了会儿,动静停了。 李无廷让德全熄了烛火,帐中又陷入了一片黑暗。 宁如深把耳朵松开了点,就听屏风后传来一声: “宁卿。今晚若无事…别再一直唤朕。” “……是,陛下夜安。” 道过安后,四周安静下来。 宁如深虽然还是有点心头发紧,但他今天实在困倦。闭上眼睛没一会儿,便慢慢沉入了一片黑甜—— 烛火,帐篷,屏风。 宽肩长臂,低来的一双眼幽邃深长。 …… 第二天,宁如深一觉醒来。 白日晨光落入帐中,将他的思绪缓缓拉回现实。他半撑起身,很快顿住。 心率陡增几秒,又缓了下来…… 还好,不是最失态的情况。 虽然不算失态,但这种情况,他该怎么起来? 宁如深正拉着被子怔神思考,屏风后忽而传来阵动静。他心头一惊,下意识就缩回了被子里! 几息后,李无廷从后面绕了出来。 两人目光对上。 宁如深裹着被子,眼睛睁得老大。 “……”李无廷停下,“该起了。” ——那也得他能起啊! 宁如深硬着头皮,“臣,想赖床。” “?”李无廷仿佛没听清,“什么?” 他又把自己裹了裹,一条路走到黑,“臣想赖床。” 跟前安静了小片刻。 李无廷抿唇看了他几秒,轻声,“别闹,今早…他们还要来主帐议事。” 宁如深都快把自己捂出汗来了。 “那,陛下先去收拾。” 李无廷看他半张脸泛着潮红,额角渗出了点细汗,顿了顿走过去,手背一挨,“不舒服?” “不是。”宁如深眼泪都要下来了。 心说你快点出去我就能早点舒服了! 李无廷低眼认真,“宁卿虽然爱躺躺,但在营中,不是会赖床的人。” 俯身靠近的身体仿佛和梦中重叠。 宁如深一时如火上浇油,眼看德全都要进来伺候了,他顿时急得从被子里伸出一只脚,蹬在了龙膝盖上: “你先出去。” 啪,蹬去的赤足被一把捉住。 李无廷呼吸似重了些,抬眼看来,“胆子越来越大了。” 宁如深脚一缩,欲哭无泪,“陛下……” 两人相对陷入了僵局。 正当此时,外面忽而传来德全的声音: “呀,二位参军怎么来得这般早?” 外面道:“斥候来报,关外北狄军似有大规模异动,军情刻不容缓,我等特来同陛下商议!” 帐中,李无廷闻言正要开口。 突然感觉握住的那只脚抖了一下。 他转头就看宁如深把自己埋得更深,露出的脖颈满是汗湿,耳朵通红。 李无廷骤然一怔,明白了什么。 他像被烫到了般猛地松手,就看人嗖地把脚缩了起来! 李无廷脖根下瞬间漫开了片薄红。 他往帐外的方向看了眼,在原地立了两秒,忽而别开眼,连人带被子的俯身一抱—— 宁如深惊得一睁眼! 随后就像棵竹笋似的,被李无廷抱着转身入了屏风后,噗通栽在了龙床上。 偏暗的光线中,李无廷给他剥了下: “外面要来人,你在这儿收拾。” 65 就看李无廷又转头出去, 拿了他的衣裳进来,搭在床边。全程偏过头,没往他身上多看一眼。 随后才绕出屏风, 压着嗓音道了声:“宣。” 趁着几名将领进门, 德全往里瞧了一眼。 只见圣上已经穿戴整齐,抬手微松了下衣襟, 隐隐露出泛红的脖颈,坐到了主位上。 而外侧屏风半透, 后面不见一个人影。 主帐中,众将领围在舆图沙盘前,将最新的军情汇报御前。 宁如深团坐在屏风后, 半天没缓过来。 他攥着被子的手微微颤抖:自己终究, 终究还是……! 不但知道了,还把他抱起来、放到这张龙床上, 让他在这里收拾收拾。 宁如深这会儿浑身都是热汗, 几缕乌发贴着颈侧落入肩窝,雪白的里衣都快湿透了,紧贴在他身上, 背后一片黏湿。 随后压下翻涌的思绪, 朝四周打量了一圈。 李无廷的银甲披风正挂在一旁。 因为刚起,身下龙床还未着人收拾, 明黄的被衾带着余温, 垫在他 床边搭的就是他的衣裳。 宁如深抬手捞过来,刚一动:窸窣。 屏风里外不隔音, 从他这里还能清晰地听见外面商议军情的声音。 他顿时静了下,总觉得自己动静好大。 脏了就算了,要是被别人发现他一大早脏兮兮地栽在李无廷的床上…… 宁如深想想都觉得窒息: 干脆直接拿马革给他卷吧卷吧,扔黄沙里埋了吧。 他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只好小心翼翼地勾来外衫先披在身上。 静等着外面的人都走了,再起来打点水收拾。 … 隔了会儿,外面的声音终于停了。 众将领接连离开主帐,德全打了盆水进来,“陛下,您还没来得及洗漱呢。” 李无廷伸手接过,又顿了下,“再打一盆过来。” 德全耳朵一竖,“嗯??” “……”李无廷沉眉,“还不快去。” 德全立马耷下耳朵,速速滚了。 打来的清水盛在铜盆里。李无廷端着水绕到后面,屏风后窸窣一动,他脚步停住: “你…朕进来了。” 后面静了一秒,传来一声“嗯”。 李无廷微吸了口气,抬步绕了进去。 高大的身形绕过屏风,从背后投来的光线晃动了一下,跟前的情形便映入眼底。 宁如深已经披好了外衫。 大概是不好收拾,他还拥着被子坐在床上没起。衣摆下露出了一点膝头,抵在明黄而凌乱的龙床上。 李无廷指节一颤,不敢多看。 他侧过身将水盆放在床尾,哑声,“还要什么?” 宁如深声音空灵,“砒.霜有吗。” “……”李无廷,“在胡言乱语什么。” 他终于偏过头去,看人还红着脸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默了几息,随后走过去将宁如深的脸一捧,用了点力揉搓: “多大点事。”李无廷垂眼轻声。 粗糙的掌心用力刮过他的脸颊。 宁如深抽了口气,顿时被搓得回了魂:“唔唔嗯嗯!” 他回过神后拥了下被子,看那道挺拔的身形立在床前,膝盖下意识一并,忙伸手将人赶了赶: “你先…陛下先出去。” 李无廷便收回手,看着他沉下口热气,转头出去了。 · 待人离开。 宁如深撩着水哗啦收拾了一番。 他起身穿好衣服,转头看自己的被子和换下的衣裳还堆缠在龙榻上—— 他赶紧一窝端走,抱回了自己床上。 等他全部整理好出去。 就看李无廷正端坐在外面。 这会儿已经过了早饭时间,德全拿了几块面饼和肉干过来。见他绕出屏风,立马咧嘴一笑:诶嘿嘿嘿…… “……” 这是被轩王附体了吗? 宁如深被他笑得头皮发麻,扭头不再对视,坐到了李无廷旁边。 李无廷将肉饼推了推,“用点。” “是。”他强行不再去想早上的事,将话题带到刚才零星听见的军情上面: “陛下,北狄那边怎么了?” “贺库王集结所有兵力,正往陇远关方向赶来。还联合了乌湎、干挞各部落,一举南下,所图非小。” 李无廷指尖搭了搭,轻哂了声。 宁如深听得心头一紧: 目前为止的几场冲突,不过是小规模的攻防,还没有过三军齐出的战役。 但听这意思,大战恐怕要爆发了…… 到时候,李无廷也会披挂上阵吗? 他心里想着事,出神地咬着肉干没动。跟前忽而伸来一只大掌,将他下巴一合。 宁如深:? 李无廷温声,“宁卿,你心爱的天家饭要掉下来了。” “……”宁如深呲溜回去。 “在想什么?” “臣只是有些担心。” 跟前静了几秒,“是担心战事?” 宁如深心头跳了下,抬眼看去。 在对上李无廷沉静望来的目光时,他话头顿了瞬,情绪忽而又被隐秘放大: “…也担心陛下。” 李无廷呼吸似被撩得一乱,“嗯。” 随后他压下心绪道,“不必担心。北狄内部并不牢固,剩下的乌湎、干挞等部落也都别有所图,时间一到,自然分崩瓦解。大承胜利,是迟早的事。” 迟早。宁如深问,“那军中粮草够吗?” “朕离京前便下旨从别处调粮。一批来自江南,一批来自西邡,想必不日就能抵达军中。” 离京前就下旨? 李无廷那会儿就料到北疆会缺粮? 宁如深顶了个问号,“陛下怎么知道?” “朕…”李无廷话头一停,似笑非笑地看了他眼,“想知道?” 宁如深眼巴巴点头。 那指尖便点了点,“附耳过来。” 他熟练地捂着耳朵凑过去:? “……”李无廷端详一二,挪开他的手。待那耳朵慢慢热了,这才牵唇低声,“这是朕最大的秘密,轻易不能让人知道。” 怎么还有大秘密? 宁如深抓心挠肝,“那,臣该如何艰巨地知道?” 耳边默了下,随后拂过一抹热息: “宁卿若想知道,不用这么麻烦。” “那是要——” 敏感的耳垂忽然被捏了一下。 宁如深蓦地一抖,耳尖惊红地转头看去。近距离间,李无廷沉眸低眼,“只要…你点个头。” ……什么? 他心口怦怦跳起来,总觉得有什么隔着云雾,隐隐约约地显露了山水。 宁如深咽了咽,点头:嗯。 下颌被一只手钳住,“不是现在。” 李无廷说完松开手,拍了拍他空灵的脑袋,起身道: “饭吃完了,去营里走走。” · 隔了两天,李无廷所说的粮草果然到了。 运粮队伍抵达长绥城外。 城外守备军来报,请军中派人清点。 参军邹谋正点了一队兵随自己出城,转头看见宁如深从主帐的方向晃过来,眼睛一亮,立马将人捞住: “宁大人!正好你也在,你不是监军吗,咱们一块儿去城外点粮草啊。” 宁如深望了望,“点粮草需要这么多人?” 怎么跟要去劫粮草一样。 “那是自然!”邹谋直接捞走他: “粮车之所以停在城门外,就是需要经过盘查才能入城。尤其这种时期,最得防着混入城中的北狄细作。” “每一车粮都得仔细盘查,拿那个大长矛往里扎一扎!” 他说“扎”时,一双拳头都捏得绑紧。 宁如深心惊肉跳地瞥了眼,“好。” 一行人很快到了城外。 只见运粮的队伍浩浩荡荡,载着满车粮草排成一列长队等待着盘查。 运粮官携着鱼符候在城门外。 邹谋挥手让士兵们去门口负责盘查,随后拿了纸笔交给宁如深: “宁大人就去那边负责清点。” 宁如深点点头,晃去了外面,“行。” 初步的清点只需计出粮车的数目,等粮草运入营中再细查有无烂陈掺沙。 这会儿正值午时,满车粮草被明亮的日光映得金灿灿一片。 一车车粮草从他身旁运过。 宁如深正顶着日头眯眼清点粮车的数目,忽听一道熟悉的喟叹自身侧飘过: “北疆的天地,好广袤啊……” 宁如深:? 他一抬眼,就看刚拖走的一辆粮车里,满车稻草窸窣动了动,从下方露出一双灼亮的眼睛来。 轩王额前还垂了根稻草。 他叹完一声,似有所觉地转头,就和屏住呼吸的宁如深对上了视线:“……” 目光相对,轩王自然,“嘿。” 宁如深看着距离他不到三车的长矛,瞳底狠狠颤了颤。 66 眼看雪亮的长矛就要扎到轩王身上。 他说着撵过去,把还在朝着他一个劲儿“嘘”的轩王扒拉了出来—— 轩王被扒出稻草堆,周围士兵刷地举矛相对:“有细作!?” 邹谋细看了一眼, 大惊,“王爷?” 李应棠拍拍衣裳, 故作淡定,“诶。” “本王特意为三军护送粮草而来。” 他说着摆摆手, 转头寻上宁如深,“好了别点了, 有本王亲自护送, 出不了错。快带本王去营里…唉,可颠死我了。” 虽然粮草有轩王把关,但该点的还是得点。他把计数簿交给邹谋: 邹谋一时说不出别的话,只能点头。 顺利进到城中, 李应棠高兴地张望。 宁如深望了眼天上的日头, 赞叹,“殿下来得还是那么准时。”又是午时三刻。 “没什么, 殿下该不会在稻草里埋了一路?” “本王是入关前才躲进去的。”李应棠优雅, “这不是怕万一碰上陛下,会被拒之城外吗。” “……”宁如深复杂地侧了他一眼。 你这样狗狗祟祟的才会被逐出大承吧。 “对了。”李应棠话头忽而一转,“陛下来北疆有几天了吧, 你们如何啊?” 宁如深被问得一愣。 脑中不自觉浮出这几天的事来:他和李无廷同帐、共寝, 他替人赤身抹药,他被人抱上龙床…… 正回想着, 就听:“咦, 你耳朵红了。” 宁如深陡然回神,下意识一摸。 李应棠立马抓住尾巴, 兴奋又嘚瑟,“哈哈,骗你的!” 宁如深,“………” 他深吸一口气:刚才就该扎他一下的。 … 宁如深带着人到了军营里。 李应棠一身狼狈,头顶还插了根稻草。他顶着亲兵们看“哪来的野男人”的目光,一路去到了主帐。 主帐前,李无廷和霍勉正在说话。 宁如深停下,轻轻出声,“陛下。” 准备好迎接疾风了吗? 李无廷转头看来,一眼扫到缀在他身后的轩王,顿时震了一下。 李应棠强作镇定,“臣参见陛下。” 跟前静了瞬,随后一道厉呵:“胡闹!” 李无廷压着眉心,威严的面上气势慑人,“没有皇命,擅离封地,你可知该当何罪?” 李应棠,“臣是护送粮草而来。” 说话间,他头顶的稻草一垂。 “……”李无廷沉下口气,捏了捏山根,“现在送来了,你即日返程,朕可既往不咎。” “不——” “边关战事吃紧,岂容你随意!” “臣,臣……”李应棠急得打了个转,目光一晃,突然落在旁边吃瓜的宁如深身上。他瞬间福至心灵,上前拉开李无廷: “调这么多粮草,大战要爆发了吧。” “陛下同霍将军到时候都要上战场,后方无人,正好臣可替陛下坐镇。” “而且,陛下放心留宁大人在后方独自一人?” “……” 李应棠拉着人在那头嘀嘀咕咕。 宁如深听见三言两语,不由惊叹:原来轩王是能临时长出脑子的啊。 他正欲再听,却只听一句:“而且…” 前面的声音压低了。 宁如深看李无廷蓦地定了下,随后朝自己扫来一眼。 ……咋了?说啥了,看他做啥? “罢了。”李无廷考量了半晌,终于松口,“你就先留在军中。但有一点:不得违抗军令,擅自行动。” 李应棠大喜,“臣遵旨。” “你同霍将军住一帐。还有,”李无廷抬眼,“把你头上的稻草拔下来,成何体统!” “咦?是。”李应棠摸了摸拔下,又珍惜地揣进袖间,“都是粮啊。” 宁如深,“……” · 李应棠很快跟着霍勉去打挤了。 宁如深随李无廷进了主帐,帐中无人,德全候在了外面。 李无廷低头理着束袖,“朕还说你去哪儿了,被叫着点粮草去了?” 怎么了,李无廷在找他? 宁如深凑过去,“陛下有事吗?” “没事。”李无廷理好袖口,抬眼笑了下,“就是没看到你。” 他侧脸映着光,眸底煨热。 宁如深被看得心跳快了几拍,目光赶紧一别,缓了缓问: “对了,轩王是怎么说服陛下的?” “没什么,朕被拿捏了一下。” “???” 李无廷还能被拿捏? 宁如深狐疑地看去,却看人没有细讲的打算。心说大概能拿捏帝王的事,不能轻易讲出来。 他转而感叹,“陛下对轩王好宽容。” 李应棠都不是在死亡线上徘徊了,简直是把死亡线揪起来翻花绳。 话落,跟前安静了几息。 李无廷微敛了神色,目光似落向很远的地方,半晌低声道,“朕…有对不起他的事。” 烛火映着暗帐,他面容清肃而沉寂。 宁如深心头突地一跳,“什么?” 李无廷抿唇,“轩王眼角的伤,是朕的母妃刮的。” “………” 宁如深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来: 你们皇室,就没有别的秘辛了吗?你们兄弟几个到底都在讳莫如深些什么! 他微张着唇,复杂地朝人看去。 李无廷转头对上他的目光,神色又松了点,抬手捏了下他的耳朵,轻声道: “这事,朕只同你说了。” 他垂来的视线很是认真。 “……” 宁如深缓缓合上嘴,喉头动了下,“嗯。” 两人在帐篷里没说上多久的话。 邹谋很快来报,说粮车已全部盘查清点,运入营中,剩下的只需检查有无烂陈掺沙。 宁如深说,“陛下,臣也去帮忙。” 李无廷轻声,“去吧。” 宁如深便跟着邹谋出了主帐。 他刚一出去,就看不远处的小帐篷前,正站着拉拉扯扯的轩王和霍勉。 李应棠朝人掀开衣襟,“快来,霍将军,给你看点好的……” 霍勉虎躯一震,倒退半步,“王爷,使不得。” 李应棠,“你不会后悔的。” 宁如深,“……” 他难言地转开头,不欲再看,“邹参军,粮草应该是没问题的。” 身侧邹谋好奇,“为何?” 宁如深,“毕竟是轩王拿命送来的。” · 几人清点完粮草,已接近傍晚。 宁如深吃过晚饭,又赶在天黑前去澡房冲了个澡。 两日天气十分闷热。 他洗完澡出来,将半湿的发挽在了身前,露出后颈透气散热。 一路回到主帐,他掀帘就看李无廷和几名将领站在帐中。 听见动静,李无廷抬眼,身侧的人也纷纷转头。 宁如深动作顿住,“在密谋?” “……”李无廷默了下,“进来。” “喔。”他放了帘子走进去。 帘子在身后落下,光影一晃。 颈侧的水痕反射出一抹湿亮,延伸没入沾湿的衣襟下方。 李无廷目光落了瞬,随后眼睫一垂,指节扣在桌案边缘:“咚”一声响拉回众人注意。 他淡淡开口,“继续。” “是。”众人忙转头应声。 宁如深看他们还在说事,便先绕去了后方。 … 没过多久,将领们陆续离开。 李无廷一转进来,就见宁如深背对着他趴在榻上,露出一截霜白的后颈。 “头发擦干了吗?” “陛下。”宁如深听见声音拱起来。 他乌发垂落身前,有几缕勾着单薄的肩头。 李无廷立在榻前,忽而想起人掀帘进来时的那幕:在暗色的帐间如一抹明光乍现,刹那抓住了所有的视线。 他指节一曲,拢过几缕长发。 乌黑的发丝勾在他宽大的掌间。 宁如深后知后觉地坐直,本就闷热的胸口顿时又燥上了几分: “怎么了,陛下?” “是干了。”李无廷伸手试了下。 随后又看向他敞开的襟口,指尖一动替他拢好。 衣襟拢得严严实实,遮住了锁骨。 “……”宁如深正热得慌,但当着李无廷的面又不好解衣裳,“陛下,臣热。” 李无廷默了两息,“要不要歇了?” 话题一下跨到了睡觉。 宁如深反应了几秒才明白: 熄了灯,就好脱衣裳。躺在床上,心静自然凉。 他估摸着时间也不早了,“好。” … 德全很快进来熄了灯,李无廷也去后面歇下了。 帐篷里陷入了昏暗与安静。 宁如深在床上躺了会儿,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了,只听得见士兵巡逻的声音。 他翻来覆去还是觉得热,干脆坐起来。 屏风后传来一声,“睡不着?” 宁如深扭头,“帐子里有点闷。” 对面没再回应,一阵动静后,就看一道高大的身影自昏暗中绕了出来: “要去外面走走吗。” “……嗯?” 小片刻后,宁如深随人出了帐篷。 因为嫌热,他底下只着了件里衣,外面则披了件李无廷的披风。 一出去,外面已是繁星满天。 广袤的夜幕笼罩着这片塞北的旷野,营中的点点火光将帐篷的影子拉长。 李无廷抬手止住了问安的巡逻兵。 两人随意走过营中。 风一吹,宁如深散了点闷热,看向身侧的人,“陛下怎么也出来了?” 李无廷低声,“怎么,要独留朕在帐中?” 宁如深心口慌乱一烫,下意识,“还在外面,说什么……” 他话到一半发觉不对:这话说得,就像是让李无廷私底下同他这么说。 下一刻,果然看李无廷轻笑了下,“朕知道了。” 宁如深,“……!” 大概是看他有逐渐炸毛的趋势,李无廷适可而止,望向前方: “朕还很少有同宁卿单独走走的时候。” 话题转移,宁如深缓过来回想了下: 李无廷身边常跟着侍卫宫人,哪怕人最少的时候,也缀了个德全。 ……对了,“德全呢?” “这几日他也累着了,朕叫他今晚不必守夜,去歇一歇。” 宁如深感叹,“陛下对身边的人真好。” 李无廷就侧头看了他一眼,片刻轻轻“嗯”了一声。 这会儿大多数人都歇下了。 两人没有多聊,一路少话倒也静谧。 刚过一个哨岗,前面光线又暗了下来。 这里距离主帐已远,宁如深正想说要不要往回走,就看前方的帐后人影一晃而过—— 他心头惊了一跳! 随后被李无廷一把拉到了身后。 宽厚的肩背挡在他跟前,握着他的手掌很稳。李无廷侧头朝他做了个噤声,又沉眉盯向前方。 宁如深心跳怦怦,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 紧绷的气氛中,帐后草叶一动。 随即响起两声熟悉而轻细的密谋: “王爷啊…大内总管私下结交亲王,那可是死罪。” “奴才可是冒着生命危险给您递消息呢。” “快说快说,出事了我担着。” 德全好像也有点憋不住,得意洋洋,“也没什么。就是陛下来这儿的第二天,宁大人是从龙床上起来的,陛下还多要了盆水呢!” 轩王,“噢噢噢噢噢噢!!!!” “……” “……” 67 宁如深脑中轰然发热!一手攥紧了披风, 浑身血液逆流: 李无廷沉凝好几秒,转头看身侧的人发梢慢慢炸开,攥着披风的指节都泛了红。 他心头一动, 又被那两道声音搞得忍无可忍: 一声厉呵如惊雷落下,帐篷后的人影好像震颤了一瞬。安静两息后, 就看两人噗通滚出来: 大概没想到会被抓个正着,两人都惊慌失措。德全已经在地上咚咚磕头: “陛下饶命, 奴才该死!奴才梦游!” 李应棠自心惊胆战中小心觑去,视线一晃, 忽而落在了一旁的宁如深身上—— 宁如深被挡在李无廷身后,还穿着李无廷的披风,耳尖通红。夜风一吹,就露出底下雪白的里衣来。 他又不怕死地死灰复燃:噢噢噢! “……” 一道视线冷然落下。 李无廷沉声, “朕还是对你们太宽容了。你们可知御前近侍私结亲王, 论罪当斩!” 李应棠一抖,火苗立马被扑灭, 和德全一起开始呜咽, 全然没有要“替人担着”的样子: “呜呜呜……” 李无廷被这两人呜呜得烦。 他抵了抵眉,片刻道,“行了, 赶紧滚回去!要么滚回帐篷, 要么滚回江南。” 李应棠死里逃生,速速滚走。 德全想溜, 又被冷声叫住, “精力这么旺盛,那就接着守夜。” 德全涕泗横流, “谢陛下恩典!” 他说完又瞟道,“……现在?” 李无廷顿了下,转头问,“还走吗?” 宁如深眼花耳热地按着心口,做了个深呼吸,“回…回吧。” 再走下去,他怕是就要“和李无廷夜不归宿”、“裹在披风里被送回来”。 李无廷便应了声,“好。” 经历了一出闹剧。 宁如深注意力也从闷热上成功转移。 他回到主帐后,很快便上床入睡。 只是迷迷糊糊睡着前,脑中后知后觉地想着—— 他刚出门时,是怎么自然而然地把李无廷的披风薅到自己身上的? … 第二天早上吃饭。 宁如深打了饭,照例坐去李无廷旁边。 大概是昨晚的“密谋”东窗事发。 德全这会儿在一旁夹着尾巴做勺,轩王捧了碗稠汤坐在两人对面。 他话是没有多说,但喝两口就时不时发出几声憋不住的:“吭…吭…!” 宁如深把手里的饼捏紧了点。 ——手好痒,好想抽人。 正想着,突然听李无廷淡淡开口,同霍勉下旨,“你晚上,把轩王绑在床上。” 李应棠惊得陡然打了个嗝。 霍勉先是一震,脑中又一瞬浮出被硬塞看到的话本!差点脱口而出: 就像珽君对宁郎那样? 片刻,他按下心绪,“是,陛下。” 宁如深看他面色有异,悄悄凑去,“你怎么了?” 清晰明亮的五官骤然杵到跟前。 霍勉看见他就想起那缓缓敞开的新世界大门,还有点没缓过劲儿来,抬手把他挥去: “你,你先别和我说话。” 宁如深:???干嘛了他? · 轩王被李无廷无情制裁后,终于安生了几天。 宁如深又回到了正常人的世界—— 除了霍勉时不时一副豁然开朗、茅塞顿开,不知通往了哪个世界的模样。 他直觉不要多问,干脆抛去了一旁。 就这么连着过了几日。 今晚睡前,宁如深多喝了两杯水。 入夜没多久他便醒了,想要起夜。 帐外透入的微光足以看清四周的环境,床底下就置有夜壶。 但想到一屏之隔的李无廷,他还是没好意思用。 印象中,也没看李无廷用过。 宁如深想想还是掀开被子,准备去外面上厕所。 他刚发出一丝声响,就听屏风后传来李无廷微哑的声音,像是浅眠而醒: “怎么了?” “……臣起夜。” 屏风后面默了几秒。 李无廷没问他为什么要去外面,只顿了顿问道,“需要朕陪你吗。” “!”宁如深差点把鞋蹬掉: 怎么陪?他们一路说说笑笑地出去,然后李无廷在门口等着,等他出来又一路说说笑笑地回来吗? 他缓了缓,“不用了,陛下。” 屏风后没什么起伏地“嗯”了一声。 宁如深就披好衣裳、趿着鞋子出去了。 … 营中依旧是燃着三五火把,走过一队队巡逻士兵。 他上完厕所回来,路过霍勉那顶帐篷时,忽然听里面飘出一阵荡漾的欢笑: “嚯哈哈哈……” “噗吭吭吭……” 宁如深脚步一刹,陡然转头:? ……这两人,是中邪了吗?? 他被笑得尾椎发麻,深吸一口气赶忙回了帐篷。 进到昏暗的帐中。 宁如深仿佛还有魔音绕耳,他恍惚地走向床边,一不留神就“哐”地踢到了屏风,“唔!” 他吃痛地缩脚,一手扶住屏风。 里面很快响起动静,紧接着一道身影快步而来,握住了他的胳膊: “怎么了?” 黑暗中,眼前的身影轮廓模糊。他只觉热息拂过,支撑着他的那只手温热有力。 宁如深下意识靠去,蹦了蹦,“踢到脚了。” “……” 那长臂一拢,就将他拎去了床上。 一旁的烛火被点燃,光线微亮。 宁如深抬眼就看李无廷合衣站在一侧,烛光下腰窄背阔。李无廷点了灯,又绕回来坐到他跟前。 宁如深腿一曲,“陛下?” “别动。”李无廷低眼,握着他缩回的脚踝拉到跟前,“朕看看。” 少有触碰的脚踝被粗糙的大掌握住。 宁如深敏感地一抖,下一刻就踩在了李无廷的大腿上。 垫在腿上的玉足生得莹润白皙,映着烛光如同暖玉。趾头被撞得泛了红,磕出了一点点血丝。 李无廷替他轻轻揉开,“疼吗?” 宁如深没多疼,倒是浑身烧得慌。 他攥着身下的薄被,看向自己蹬着的那龙大腿,咽了下说: “陛下,这不合礼数。” “宁卿还知道礼数?”李无廷似稀奇。 “……”什么意思,他至少比管范懂礼。 宁如深正幽幽看去,却又看人垂睫道,“又不是没踩过朕的膝头。” 那天早上的记忆骤然回笼—— 宁如深顿时脚趾一蜷,勾了下李无廷的手掌。对方动作顿了瞬,又将他脚趾轻轻抵开,声线低哑,“别用力。” 那动作恪守,丝毫不带狎昵。 但那手掌和大腿却发起烫来,尤其脚心下大腿紧绷,宁如深只觉自己像是踩着块硬邦邦的石头。 他喉头轻咽,呼吸一颤,“可以了…” 李无廷便松手,将薄被掀来盖住了他的腿,这才抬眼问,“怎么这么不小心。” 提到这个,宁如深就猛吸了口气: “陛下,臣好像撞上了百鬼夜行。” “……大晚上的,说什么胡话。” “是真的。”宁如深恍惚了一下,将刚才那幕活灵活现地描述了一番,“就在臣那顶帐子里,十分之诡异。” 李无廷默了好半晌。 最后在起身前轻捏了下他圆润白皙的脚趾: “朕明天去替你抓鬼,睡吧。” · 也不知李无廷做了什么。 宁如深再见到霍勉和轩王,就看两人似夹起尾巴正常点了。 只是两人时不时眼神交流,灵魂碰撞,于无声中会心一笑。 “……” 他来不及去理骂,西邡的粮便到了长绥。 这次邹谋有事,宁如深自己叫了一队亲兵去城外点粮。 到了城门外,粮车依旧排成一列长队。 运粮官正站在城门口,留着撮山羊胡,见他来了拱手递上枚鱼符: “下官乃西邡运粮官。” 宁如深看了眼:戴坞平。 他应了声,让亲兵按老规矩盘查清点。 一辆辆粮车排着队入城,城门口的亲兵拿着长矛挨个往里嚓地一扎—— 戴坞平神色不佳,“大人,这是做什么?” 宁如深说,“盘查有无细作。” 戴坞平干笑,“哪有人真蠢到藏进粮堆……” “别说了。”宁如深警觉打断,再说下去就是侮辱皇亲国戚了。 戴坞平不明,正要问什么,从旁忽然传来一声:“咦?” 宁如深转头,就看一名亲兵似有疑虑,“怎么了?” 那亲兵道,“宁大人,扎着感觉不太对。” 宁如深心头起疑,立马叫停了队伍。 成车的麦粟当场翻起来,就看每车粮草里都夹着细细的沙土,甚至还有些泛了潮。 他顿时惊怔,随即窜起一股火。 “戴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啊?这个啊……”戴坞平不见多慌,走过来指道,“这些都是从仓里运出来时,不可避免带到的。路上又下了雨,多多少少得受点潮。” “这叫多多少少?” 宁如深都气笑了,“它们是游着泳过来的吧?” 戴坞平一介地方官,当惯了地头蛇。 他看人一副年纪轻轻、弱不禁风的模样,立马搬出官场上那套,先声夺人: “我等一路艰苦,替你们护送粮草,到了这里却还要遭受百般刁难。” “这些可都是我们西邡上上下下省出来的好米,莫不是大人看不上,只想吃.精米细糠?” 他三言两语就给人扣上了大帽子。 城门气氛一时外剑拔弩张。一旁守备兵见势不对,立马溜回营里禀报。 … 军营,主帐中。 李无廷兀自蹙眉排布着沙盘,德全静静侍奉在旁边。 帐中沉凝无声,帝王神色寂然。 正当这时,帐外忽有一守备兵来报: “陛下,城外点粮队出事了!” 李无廷心头一沉,唤人进来,“何事?” 那守备兵跪在御前,将事情一五一十从头报来,“那粮草,约摸只有六成能用。” 李无廷眉心蓦地压了火。 他指尖点着沙盘边缘,冷笑道,“那些地方官天远地远,还真是活成土皇帝了。竟敢在粮草上弄虚作假,当朕是好糊弄的!” 他顿了下,又问,“他呢?” 守备兵反应了一下“他”,很快明白,“宁大人同人据理力争,但那运粮官死不承认,对着宁大人一通刁难!” 德全立马大骂,“定是看宁大人好欺负!唉,宁大人这般柔柔弱弱的……” 他边说边瞟向身侧载着怒意的帝王。 李无廷薄唇紧抿了一下,胸口起伏,“带朕过去。” 那守备兵惊道,“是,陛下!” 一行人一路去往城门口。 远远的,就见一列粮车被拦在城门外,一群人正围在那里。 李无廷眸光沉沉,疾步过去。 走近了,城门外的情形便落入眼底。前方声音传来,他脚步忽而一顿。 只见宁如深站在一群定远军身后,而定远军正手持长矛,抵着那运粮官的脖子: “敢送这种破烂草粮,老子直接扎死你!” “还敢凶宁大人,还不快给人道歉!” 戴坞平哪见过这等穷凶极恶的兵,被雪亮的长矛一抵,顿时吓得跪地求饶: “原来是御史大人,下官冒犯、下官冒犯!” 宁如深柔弱捂耳朵,“声音好大。” 定远军直接一扎:“你故意吓宁大人的吧!” 戴坞平咚咚磕头,“下官没有啊。” 李无廷,“………” 68 眼看没有一个人发现圣上来了, 德全立马发出一声警醒的:吭! 一群亲兵闻声转头,就看李无廷一身玄袍立在不远处,顿时收起长矛: 戴坞平顾不上别的, 顿时像见了救星般痛哭,“陛下!救命啊——” 宁如深一瞬幻视了入室抢劫被暴打、向警察求救的贼。 李无廷目光在他身上落了两息, 随即抬步走过来,停在众人跟前。 没等戴坞平开口, 他便转头从粮车中抓了把米粟。掺着细沙的米粒从他指缝间流下,他垂着眼没说话。 戴坞平伏在地上, 一时心惊肉跳。他头一次见到新帝, 只觉和他想象中的截然不同。 “陛下,这些沙都是仓库中带出来的,军情紧要来不及淘, 臣等连夜出发, 一路历经艰险,加上路上下雨受了点潮……” 跟前陡然落下一声冷笑: “一路艰险, 下雨受潮?” “江南不但比西邡远去百里, 且一路途径嵇、汧等雨水丰沛之地,早在几日前就抵达了北疆——” 李无廷终于转头,眼底隐现寒芒, “你要不要去看看, 轩王送来的粮是什么样?” 戴坞平骤然渗出冷汗,张嘴哑然。 李无廷淡淡, “带下去。” 两名亲兵立马上前, 将人拖走。 戴坞平大惊失色,被拖出十来米终于回过神, 大喊:“陛下饶命!臣只是运粮的,是知府!是知府——” 声音很快消散在城门后。 李无廷吩咐将粮车运入营中筛选,定远军们得令,立马忙活起来。 围在四周的亲兵四下散开。 这方又只剩下了宁如深和李无廷。 李无廷还站在一旁没走,也没开口说话。宁如深瞄了眼,悄悄凑过去: “陛下怎么亲自来了?” 李无廷就抿了下唇,似无意道,“朕,是来得有点多余?” 宁如深,“?” 他觑向对方微微紧绷的下颌。 侧对着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并不是全然不在意的模样。 “……” 该不会,李无廷是特意来为他撑腰? 宁如深忽然有了种新奇的感觉:心头像是浸过了糖水,还冒出一丝高兴来。 他看了眼李无廷俊美的侧脸。 顿了顿,转开头说,“陛下来得正好。就是臣先斩后奏,让人扎他,会不会被参上一本?” 李无廷紧绷的下颌松了些,随即轻压了下唇角,“没事,有朕在。” 宁如深也压着唇角,“喔。” 不远处,德全挥着拂尘点完粮车一转头,看见李无廷的神色: 哟,圣上这又高兴起来了。 · 西邡在粮草上弄虚作假。 从运粮官到西邡知府,上上下下涉事官员全被问罪。皇命自边关直接下达,由直属天子的锦衣卫查办。 西邡进入了雷厉风行的整治。 势要挖去先帝时期遗留下来的烂疴腐根。 而缺出的粮草,李无廷则下令从北鞍就近调补。 当晚,宁如深坐在床沿,“从北鞍?” 他这会儿刚洗完澡,李无廷正站在他跟前,看着他把头发擦干。 他低头搓毛,“要得这么急?” 李无廷看他一通乱搓,指节动了下,“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战随时可能爆发,运送粮草越早越好。” “那现在是在等什么?” “等,看谁先沉不住气。” “唔。”宁如深想到先前几次大大小小的冲突,心头有点发紧,一时出神。 头发忽然从手里被扒拉了出去。 他回神抬眼,就看李无廷举着一撮他打缠的头发问,“你这擦的是什么?” “……”宁如深不好意思地扒回来,“一种态度。” 李无廷似无言,最后拿过帕子替他一搓,搓得蓬松干爽: “行了,快睡。” 宁如深感觉自己都快被搓习惯了。 他拢着搓干的头发,感叹了一声窝回被子里,“陛下,夜安。” 烛火很快被熄灭,“夜安。” …大概是今天和戴坞平斗了一次法。 宁如深躺上床后很快入睡。 月色清晖透入安静的帐中,一场梦迷迷糊糊地刚开了个头,突然就被一道急驰入营的马蹄打破了寂静—— “十二里外敌袭!敌袭!!!” 呼啦,营中骤然灯火通明。 宁如深自梦中惊醒:敌袭!? 他刚撑起身,便看李无廷已佩甲戴胄持剑疾步绕出屏风。 银甲反射出一道冷锐的寒光。 他掀被而起,心跳急促,“陛下!” 这还是北狄第一次发动夜袭,来势迅疾而猛烈。 李无廷疾行的脚步微一顿,随后握剑的手紧了下,呼吸急促了两秒,抬手掌在他颈侧: “就在这里等朕回来。” 说完指尖轻一抵,转头快步离开。 宁如深被擦过的地方一阵发烫,他拿了外衫披在身上,也跟了出去。 一出帐篷,只见三军已迅速规整。 李无廷、霍勉等将领号令一发,便齐齐上马即刻朝十二里地外赶去—— 大军如黑龙烈火般消失在夜色中。 宁如深站在辕门口望向大军离开的方向,迎着微凉的夜风,心口反而烫了起来,心脏怦怦直撞。 站了不知多久,肩头被拍了拍,“回去吧。” 他转头,就看轩王站在旁边。 李应棠面色难得正经,望了眼夜幕尽头,“夜袭不会持续太久,况且还有陛下和霍将军。” 宁如深强行定下神来,“嗯。” 两人转头往营中走。 他忽然又想起,“王爷怎么才来,刚刚去了哪里?” 李应棠闻言眸光一动,像是有眼泪要落下来,“……霍将军奉命将本王绑在床上,刚刚匆忙没给解开,本王……花了好大力气。” 宁如深,“………” 他复杂:原来你还被绑着啊。 · 等待的时间尤为漫长。 宁如深没有回到帐中,就坐在能看见辕门的木堆边等着大军回来。 夜里虫鸣草动,火堆噼啪作响。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头顶的夜幕依旧黑沉,他心头也像是被火苗燎灼着。 不知过了多久,地面终于传来马蹄的擂动。 宁如深刷地起身,便看一抹赤红破开夜幕,自地平线后奔腾而来—— 大军归来了! 近了,只见李无廷一身银甲策马在前,乌泱泱的大军紧随其后。战袍猎猎,震天煞气中夹杂着一股腥风。 营中将士们纷纷迎了出来。 李无廷一拽缰绳,马蹄高扬停在营前。 宁如深对上他漆黑如夜的目光,喉头蓦地发紧,“陛下…” 李无廷面色柔和了点,随后在众将士的迎声中下了马,吩咐众人去接援伤兵。 他动作间披风扬起,露出下方染血的银甲。 宁如深心头猛一跳,刷地朝人看去: ——受伤了吗!? 察觉到他的目光,李无廷转头低声,“没事,先回帐子里。” 宁如深焦心地缀上去,“嗯。” 李无廷侧头瞥见他的神色,就笑了一下。 … 回到主帐,李无廷解下战袍。 他左胳膊被划了道伤口,没多声张,只叫了德全和军医进来处理伤口。 宁如深看得揪心,嘶嘶地问,“伤得重吗?” 李无廷目光落在他拧紧的眉心上,“还好。盔甲上的血,大多是敌人的。” 宁如深稍稍松了口气:那就好。 军医包扎完,又嘱咐了两句便下去了。 德全忧心道,“陛下今晚可离不了人守夜,是让奴才……”他说着一顿,轻轻瞟向宁如深,“来吗?” 李无廷喉头动了下没说话。 宁如深盯着他的伤口,挪不开眼睛,“要不还是让臣来吧。” 跟前便“嗯”了一声,德全很快退下。 帐篷里留了一盏烛火,昏黄微明的暖光透过屏风落入床榻间。 宁如深坐在一旁的板凳上。 四下无人,他就扒拉在床边,望着李无廷的伤口小声问,“陛下是怎么伤到的?” “夜里太黑,没注意到一旁伏兵。” “喔。”宁如深提心吊胆,“阴暗爬行。” “……”李无廷。 他趴在床边和李无廷说话。 营中置的寝具都不配套,板凳快及床高,他说话时伏着身,乌发垂在榻上。 正说着,突然听李无廷开口: “你还要守一晚上,这样…难不难受?” 宁如深顿了下,“什么?” 李无廷薄唇轻抿,似酝酿了半晌,但最后只热着脖根,尽量自然地问出一句,“…要上来吗。” 宁如深一下愣住,心跳快起来: ……上什么?这张s龙榻吗? 他朝人看去,无声对视间,李无廷眼底映着从旁投来的微光。 宁如深屏息了好几秒,“…好。” · 这张龙床他也不是第一次上了。 李无廷伤了左臂,便侧躺在里侧,给他让出半边床榻来。 宁如深做了个深呼吸,强作淡定地躺了上去。 床不大,他躺上去后就和李无廷面对着面,视线正对上李无廷的喉结和颈窝。贴近的距离间,偏高的体温似乎都笼了上来,还带着伤口淡淡的血腥气。 宁如深按着急促的心跳,又轻碰了下李无廷的胳膊,“陛下还疼吗?” “还好,就是垂在跟前难受。” 宁如深看了眼人侧着的姿势,“那……” 话没说完,却看李无廷手一抬绕过自己,手掌刚好落在自己颈后,胳膊支了起来。那只大掌握着他的后颈捏了两下,“现在不疼了。” 宁如深一下被圈在人身前,睁大眼: 怎么,怎么突然被拿捏住了? 他后颈贴着李无廷的掌心,肩头微微打颤。想到对方是个伤员,又不敢乱动,只能叫了声,“陛下。” 握着他掌心收拢了点,李无廷声音低哑,“现在四下没人。” 什么?宁如深在头昏耳热中反应了一下,随后若有所明,“……朝君?” 落下的呼吸顿时乱了几分。 李无廷应了一声,“嗯。” 忽而又一动,俯身将额轻抵在了他的肩头,垂眼调整着呼吸。 宁如深心跳快得厉害,喉头动了下。 他低头朝人看去,就看李无廷眉心微蹙,向来不动如山的神色罕见地有了些疲色,就好像在这一刻脆弱了几分。 但一眨眼,那几分脆弱又变成了错觉。 搂着他的身躯肩宽背阔,还是那个无坚不摧的大承新帝。 宁如深鼻尖莫名酸了下。 他攥着李无廷的衣襟,稍微朝人靠近了点,依偎过去。 榻间一时再无人开口,在他叫了那声“朝君”后,李无廷像是得到了满足,抵着他的肩窝逐渐放缓了呼吸。 宁如深盯着对方俊美无俦的睡颜,也渐渐在燃尽的烛火中睡了过去。 …… 第二天,他在一阵动静中醒来。 昨晚因为担心李无廷伤口,他中途迷迷糊糊醒了几次,一直没睡踏实。 这会儿跟前一动,宁如深便睁开眼睛。 大概是没想叫醒他,李无廷没有出声,只将右臂撑在了他身侧,准备越过他下床。 他一睁眼,就和人对上了目光。 李无廷动作一顿抬眼,眼底还压着清晨刚起的欲.气,微敞的衣襟上方脖颈潮红。正一膝跪在他身侧,身前正对着他。 宁如深视线落了下,呼吸骤然一屏。 热意轰然笼上他的脖根脸颊!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李无廷便一拢衣襟,越过他下了床。目光扫过他的神色,微一抿唇,似淡定地开口: “多大点事?” 他说完披上衣衫,转头出去了。 “………” 待人离开,宁如深躺在床上久久没能缓过神。 他在根本平复不下来的心跳中,回想起晃见的那一眼,不受控制地轻颤: ……那可不是,“多大点”事。 69 宁如深在惊热中缓了半天, 这才勉强驱散一些摄人心魄的画面。 他爬起来窸窸窣窣地穿衣服。 一边回想着:李无廷看起来面色如常,衣袍一挡就仿佛无事发生。该不会以往的每个早晨,也都是…… 只不过因为定力惊人, 才看不出异样。 难、难怪那天安慰他说, 多大点事。 宁如深穿完衣服, 做了个深呼吸: 没事,平常心、平常心…… 他定下神后去到前面, 就看李无廷洗漱完了,军医正过来给人重新包扎伤口。 昨晚的刀伤已经止了血,没有大碍。 宁如深安心了点, 又看李无廷背对着他解了一半的衣袍, 赤着的肩背线条耸动。 他心头一跳!赶忙转开眼, 去一旁洗漱了。 正洗洗搓搓, 旁边忽然腆来一张脸: “宁大人,昨晚受累啦~” 宁如深转头对上笑容灿烂的德全,蓦然想起他说自己“从龙床上起来”、“还要了盆水”, 一瞬警觉脱口: “昨晚什么都没——” 德全小耳朵一动,“嗯?” “……”宁如深哽了下,“没累着。” 德全一脸我懂, 笑眯眯,“嗯嗯嗯。” 宁如深懊恼闭眼:…瞧他这张嘴! 他越描越黑, 干脆不再和人说话,转而看向李无廷。 那头, 军医刚包扎完伤口。 李无廷肩背一耸, 将衣袍拢上了。 染血的盔甲已被洗净放在一旁, 李无廷单手拿起沉重的盔甲, 顿了顿, 朝宁如深这边看来一眼。 看了两秒,又抿着唇,默默转回去自己穿了。 宁如深,“………” 这,这一声不吭地看他一眼算什么? 他被看得心热又难安,迟疑了一瞬,还是蹭到李无廷跟前,“臣帮陛下戴上吧。” 那只手便松开,头顶落下轻飘飘的一声,“嗯。” 宁如深低头替李无廷穿着甲袍。 跟前的人又转头吩咐了德全一句,“召霍将军来主帐觐见。” 德全应了声退下,帐中只剩他们两人。 纤长的手指有些吃力地提着重甲。 李无廷低眼,就看宁如深垂头替他系着战甲。因为刚起,对方还未束发,几缕发丝从白净的颊侧垂落下来。 他手心一痒,抬手替人撩到耳后。 指尖擦过敏感的耳尖,宁如深一抖!下意识偏过头,抬眼看去。 李无廷动作停住,“怎么了,躲朕?” “……”宁如深,“没什么,臣的耳朵…” 他咽了咽,“刚醒,受不得惊。” 李无廷细看了他几秒,忽然问,“还在介意刚起床那会儿的事?” 乍然听人挑明,宁如深心头一快,不自觉回想起刚才瞥见的那一幕。他一个晃神,下意识道,“没有,臣只是有点怕…” 话一出口,两人同时一寂。 “……” “……” 宁如深骤然回神:他在说什么……! 跟前的胸口猛地起伏了两下。李无廷眼底燎了热,盯着他哑声,“怕什么?” 垂下的发梢一点点炸开。 宁如深抓着李无廷的盔甲,头昏脑胀地憋了半天: “怕…臣的眼睛冒犯了陛下。” 话落,帐中安静了两秒。 正在这时,帐外传来通报:霍勉来了。 ……打岔的来了。 宁如深刚松了口气,却看李无廷低眼笑了下,压着声音道,“无碍。是朕同你待在一起,时时刻刻都怕冒犯了你。” 他蓦地睁大眼,朝人看去—— 李无廷看了他一眼又说,“去擦把脸,霍将军要进来了。” 擦什么脸?他已经脏得不能见人了吗? 宁如深没反应过来,只能依言转过身。身后传来李无廷一声:“宣。” 帘子一掀,霍勉进来了。 · 霍勉进来请了个安。 宁如深背对着两人,他一捧冷水覆在脸上,才惊觉自己脸上温度惊人。 他呆了瞬:……那他刚刚,到底是个什么表情? 身后很快响起李无廷询问伤情的声音。 宁如深呼出口热气,收敛了心神。 哗哗撩了几捧冷水后,便转身凑过来听。 “都已安置在伤兵营,草药……”霍勉本来在一本正经地汇报,他一侧目看宁如深泛红的脸颊上还挂着水珠,话头都顿了下: 第一反应,这不得和轩王说说? 宁如深狐疑地窥去:咋了? 他好像透过霍勉的眼睛看到什么邪崇了。 身侧蓦地落下李无廷的声音,“草药怎么了?” 霍勉立马回神,“尚且够用。” 他继续汇报着军情,宁如深渐渐听得心惊:昨晚夜袭的竟然有五千北狄骑兵,就偷袭来说数目已经不小。 他们这边带了六千人马,还好有李无廷和霍勉一骑当千,才避免了惨重的损失。 宁如深问,“偷袭点是在哪里?” 李无廷同他在沙盘上指了一点,“朔元,这一截城墙最为薄弱,险些被他们攻破。按照北狄派出的兵力,恐怕是一场总攻的试水,只要一突破朔元,便直接引大军长驱直入。” 宁如深瞅着沙盘,“唔。” 这样一来,岂不是说明敌军更靠近朔元那个方向? 似是要印证他的猜想,李无廷哼笑了声,“不过正好,借此摸清了他们的兵力和部署。” 霍勉问,“陛下,我们还要按兵不动吗?” 李无廷沉吟片刻,突然问,“今日,是十月初六?” 霍勉莫名,“是。” 李无廷便敛了眉,眼底锐意乍现,“召集众将,不必再等下去。” 宁如深望向他沉冷的面色,心头高悬: ——这是,要正式伐狄。 … 北狄的夜袭打响了大战爆发前的第一仗。 伐狄的日子就定在了两天后。 短短两日,李无廷迅速整顿三军,同诸将制定战略。并下令将孙伍从历川调了回来,届时镇守陇远关。 孙伍回来时,宁如深正在清点矛箭。 他只听一声水壶烧开似的长鸣划破军营,转头便看孙伍热泪盈眶地扑过来: “俺老孙,终于回来啦——” 话落就捞过宁如深,猛地一揽:啪! 宁如深被他震得耳朵嗡鸣: ……你,是猴子搬来的救兵? 头昏耳鸣中,孙伍还在热情地拍打他,“好久不见,宁大人想咱了吗!” 宁如深还没来得及抖开。 从旁突然伸来一只手,拎着孙伍的后领就拽去了一边—— 霍勉警示,“去去去,边儿去!” 孙伍,“诶!将军你干嘛?” 霍勉看了宁如深一眼,把人拉走了。 离得远了,还能听见他语重心长的嘀咕:“我这是救你的命!” 孙伍侧目:“啊???” 宁如深,“……”这世上好多神经病。 · 两天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就到了大军出征的前一日。 当晚,李无廷召集众将,又特意提点了几句:比如行至邑水需绕开蘅垣坡;穷寇勿追,尤其不得追入西河麓地。 众人不解,但也纷纷记在心头。 散会后,将士们各自回去了。 宁如深洗漱完回来,看屏风后的身影似刚解了战甲、坐在床沿。他想到刚提及的事,便探了个头过去: “陛下。” 李无廷看来,“怎么了?” 宁如深,“那些事,陛下是怎么预测的?” “想知道?”李无廷坐在床沿看他,弯了下唇,“朕说过,等你点过头,就都同你说。” 所以是点什么头? 宁如深正要再点,就听李无廷默了下轻声,“今晚,也要上来吗。” 与此同时,他脑袋点了下去:嗯。 “……” 宁如深:等等,不是! 李无廷就笑了下,“答应得好快。”说着往里一让,轻轻拍了下床榻。 宁如深张了张嘴,在对上李无廷静静望来的目光时,又将话咽了下去:这是大战前的最后一晚,明日大军便要出征。 他心潮忽而一涌,就攀着床躺了上去。 床被间还笼着那抹熟悉的淡香。 宁如深心跳怦怦,浑身发热:那他今晚,是不是也要给李无廷一个停歇的港湾? 正想着,跟前长臂突然一捞,将他搂进了怀里。 宁如深猛一屏息:! 李无廷搂着他,低声说,“冒犯了。” 宁如深不可思议地睁大眼: 这算什么,是在…跟他讲君子之礼么?但李无廷以后也要这样吗,抱一下他,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宁卿,冒犯了”…… 李无廷已吩咐德全熄了灯。 光线倏地湮灭。 一片黑暗中,宁如深扒着李无廷的衣襟,两人衣料细细摩擦着。他一时大气也不敢出,只觉搂着他的胳膊紧实有力,周围气息烘热。 李无廷低沉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不愿意就推开朕。” 宁如深顿了顿,在醺人的暖香中,他指节紧了下,随后环住了对方的腰身。 拥着他的双臂蓦地收紧—— “唔…”他脸颊一下贴在了李无廷的胸口。只听那胸腔里心跳急重,如战鼓擂动,声声撞击着他的耳膜,叫他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陛下……”宁如深闭了下眼。 李无廷埋头搂紧了他,声音在凌乱的呼吸中几乎不成语调,“…睡吧。” 密不透风的怀抱温暖而有安全感。 宁如深在战前的最后一夜,放纵自己埋入帝王怀里,在微窒的晕眩中渐渐眯眼睡去。 陷入沉睡前,他不忘喃喃,“陛下,夜安……” 头顶隐隐落下一声:“夜安,宁卿。” “……如深。” · 一觉安稳,直睡到翌日清晨。 一大早,三军便整装出发。 李无廷起身戴甲披氅,出了营帐。 宁如深也迅速收拾好,将发一束,着一身利落的骑装随军出了城门。 陇远关前,厚重的城门轰隆拉开—— 天际恰一抹霞光乍现,自升起的城门下铺落而来,映亮了整片北疆的大地。 城门大开,三军自关前列队。 骑兵在前,步兵在后,铠甲反射出凛凛明光,规整的矩阵间投落出斜长的身影。 帅旗之下,万军之师寂然无声。 却给人心头带来莫大的震撼和擂动。 宁如深和轩王等人自军前相送。 他抬眼只见李无廷一骑当先,高跨马上。玄色的披风裹着塞外的风沙,银盔边缘镶上了一抹金红的朝晖。 俊美的面容侧来,正看向他。 他深吸了一口气,接过送行的阳关酒。 军中禁酒,但大军出征前,会由三军主帅代饮一杯“阳关酒”。 宁如深端着酒盏到了李无廷跟前。 杯中酒倒映着塞外初阳,清透的酒水像是染尽霜和血,厉烈而呛人。 他抬眼对上李无廷低来的目光,喉头蓦地一堵,指节微紧: “…愿陛下、我大承军,旗开得胜。” 李无廷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烧灼着满腔热血。 身后传来三军沸腾的喊杀声: “大承必胜——” “杀狄!杀狄!杀狄!!!” 李无廷面颊映着金红的朝阳,自脖颈以下也被烈酒灼得一片烧红,胸腔里心潮汹涌。 前方就是北狄大漠。 他有必胜的信心,还有赴死的决心。 李无廷心跳撞击着胸口,一手紧握着酒盏,万千情愫在这一刻冲破了顶峰—— 在身后震天的呐喊中,他望向宁如深明灼的眸光,开口道,“待朕凯旋,你可愿留在朕身边?” “朕会给你最好的大承。” 声音掩在了鼎沸的喊声下,却清晰落入近前宁如深的耳中。 宁如深心弦一震,怔然看向帝王。 只见李无廷那双润如黑玉的眼底此刻热意灼人,脸颊脖颈一片烧红。 他也像是被烫到了一般,心跳和着轰然的战鼓,张了张嘴: “陛下说的是……” 李无廷忽而将玄氅一扬,呼啦—— 他借着递杯的那瞬俯身,遮挡住后方可能的视线,将酒杯往宁如深手里一塞,顺势十指紧扣,在人仰来的额间落下一吻: “你知道朕心悦你。” 作者有话说: 李无廷:给猫最好的大承! 宁猫猫:其实我只需要小饼干和铲屎官。(摊平)(好养) 70 大军如一片彤云乌泱泱地奔腾离去了。 宁如深还站在城门外久久没有回神, 他望向远方黄沙飞扬的地平线,一张脸迎着霞光烧得滚热通红。 指尖还沾着酒,浓烈而醺人。 他脑中又浮出李无廷俯身而来的那瞬: 头盔冷硬的边缘抵着他, 印在他额间的唇却热烈而柔软。于万军之前, 落下了一个被阳关酒灼烧过的吻。 宁如深恍惚回想着, 他那时候…… 是点头了吗? 好像是点了。 然后李无廷就看着他笑了一下,起身拽紧了缰绳——年轻的帝王意气风发, 率着万军之师策马奔入了莽莽北漠。 宁如深抬手抵了下自己发烫的脸颊。 那他们现在算是确定关系了吗?等李无廷回来,他们是不是就要…… 他越想越心跳得厉害,赶紧按了下胸口。 妈呀, 他找了个皇帝当男朋友啊。 正按着心口缓神, 胳膊忽然被撞了撞。 宁如深转头就看轩王正站在跟前:? 李应棠像朵善解人意的解语花, “虽然知道你很舍不得陛下, 但我们该回去了。” 他这才发现周围送行的将士都已经陆陆续续返回城中。 宁如深应了一声,转身往回走。 他走出几步突然又想到: 按照刚刚的站位,三军不一定能看得到什么, 但轩王…… 他心头一跳,朝人侧目。 似是察觉到他的想法,李应棠压着要翘不翘的嘴角, 故作淡定: “看什么,不就是陛下亲了你一下吗?有什么不——得了的事!” “………” 宁如深吸了口气:但你都破音了啊。 … 回到军营, 少了大军的营地空荡荡的。 剩下的守城士兵在重新分配营帐。 宁如深看了眼中军帐,又看了眼身旁的皇亲国戚, “不如王爷搬去主帐吧, 臣去住那顶小帐篷。” “啊不了不了。”李应棠摆手, “那不是本王该涉足的领域……况且本王已经习惯了现在的创作环境, 还是你住那里。” 他说完搓搓手, 潇洒地回去了。 宁如深,“……”那行叭。 大军虽然走了,但营中还有别的事忙。 他白天忙起来没觉得有什么,等晚上回到主帐,才发觉今夜相对往常格外安静。 外面安静,里面也安静。 只有烛火绰绰地透过屏风落入榻间。 宁如深熄了灯躺回床上。 清冷的月光透进来,他翻了两下,想起昨天这个时候,他还躺在李无廷的床上,被人紧紧搂在怀里,听着对方急而重的心跳入睡。 想着想着,他浑身忽然酥热起来。 好像身上还残留着被李无廷那双臂膀锢在怀里的触感。 “………” 宁如深翻了两下没睡着,坐起来了。 顿了顿,他掀被绕去了屏风后。 后面还保持着之前的样子,明黄的被子整齐地铺在床榻上。 宁如深挪过去,在床沿坐了坐。 他摸着身下光滑的被衾,到底还是没好意思跑上来蹭大金窝。 坐了会儿,他又空落落地爬回自己床上。 他闭上眼,眼前又浮出李无廷映着霞光低头亲他的神色。宁如深没忍住在微促的呼吸中紧了紧毯子:李无廷,真是…… 哪有在跑之前突然亲他一下表白的? 他一边想着,一边热烘烘地睡了过去。 黑甜的梦中尽是阳关酒厉烈的味道。 · 就这么过了几日。 烈日炎炎的北疆久违地下了场雨。 雨势很大,哗啦啦倾盆而下。营中溅起泥水一片,那条用来洗澡的河都泛滥了。 等雨停了,营中又是一顿重建。 宁如深看着跟前来来回回的士兵,不免担心起远在塞外的大军: “陛下他们出征会受影响吗?” 孙伍站在他旁边,“有陛下和霍将军在,不必担心。况且先前陛下还提醒过:行军需绕过幡河、还有行军五日要扎营至邑水上游。想必早已了解过地势。” 宁如深稍松了口气,忽然又想到: 李无廷之前说只要他点个头,就告诉他最大的秘密。 该不会……是指表白时点的那个头? 但这么大的秘密,只需要自己点个头。 就像是在说,他不是随随便便和自己在一起的。能分享最大的秘密,至少是奔着一生伴侣去—— 宁如深心跳快了些,蓦地想起那晚烛火下李无廷看来的神色,专注而温润,后来的亲吻又郑重而热烈…… 他想着有些出神。 “咋的?”身侧传来孙伍的声音,“还是担心?” 宁如深拉回思绪,问道,“大军出征,一般需要多久?” “这可说不清。大军出征,三月半载以上的都有,就看战况如何。不过嘛,若事出突然,结束得就快了。” “多突然?” 孙伍一点不留口德,“比如北狄王没了。” “……”那可太突然了。 宁如深虚心请教,“稍微没那么突然的呢?” “那就是主将被捉了。”孙伍说。 · 前线还没传来消息。 后方就有守备兵来报:从北鞍调来的粮草快到了,只不过因为昨天下了场大雨,芦马道那一截淤泥,粮车陷在了路上。 孙伍听得恼火,想说什么又摆手,“唉,罢了罢了,去接接。” 宁如深点粮习惯了,“我带一队人去。” 孙伍想了想,“好。” 等出发,宁如深才知道“芦马道”还不在长绥城外。而是在隔壁垅县外面,靠近两国交界处、是为常年走商专门修的一条道。 他换了身轻便的常服就带兵出发。 一路出了垅县行至芦马道外,远远便看一队粮车从那截陡峭的泥路走出来。 一行人满身狼狈。 见他们前来接粮,运粮官赶忙行礼赔罪,“下官失职,让各位大人费心了!” 宁如深抓了把粮,见质量还不错: 不是狗官。他大度,“先回长绥。” “是!” 从芦马道回垅县还有一段距离。 他们走出一截,刚行至一片荒草连天的岔路口,车轮滚过的地面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震动。 随行一名什长警觉,“等等!” 宁如深心头一紧,正抬手叫停队伍,就听急促的马蹄轰然接近—— 下一刻,从斜里冲出一队人马来! 来者个个生得高大,穿着大承商队的衣服,却直奔他们粮车而来,开口竟然是北狄话: “截到了!拿下!” 宁如深猛地一悸:北狄的伏兵! 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来不及细想,双方已经激烈交战。 一名亲兵不知认出了什么,开口道,“不是贺库王手下的兵!” 不是在前方和李无廷他们打仗的贺库王,但又是北狄兵—— 那会是谁?大王子? 宁如深在慌忙中尽量镇定地思考。 他趁着双方一瞬陷入混战,翻身就躲到了一辆粮车后猫起,从袖中摸出信号铳来。 他没有犹豫,朝天就是一发: 嘭!信号带着硝烟一飞冲天。 足以让垅县的哨兵看见前来支援,顺便奔回营中报信。 求援发出的同时,也暴露了他的位置。 宁如深后背紧贴着粮车木板,只听北狄兵大喊了句什么,估摸是说那粮车后还有人,随后一阵马蹄和脚步就奔了过来。 他飞快地往腰间一摸:还有没有什么趁手的…… 然后摸出了一把花生米。 宁如深大惊:……淦! 正在这时,一名亲兵突然从他旁边蹿起,掷出一杆长矛阻了下袭兵,又低头快速道: “宁大人,你先躲起来!” 宁如深点点头正要起身猫走。 一只手就抓在了他腰间,紧接着那亲兵莽得将他一把抓起,“噗通”就扔进了粮车里! 宁如深:………!!???? 他没能反应过来,直接一头栽入。 嘭!后脑勺一下磕在粮车边缘,钝痛袭来,宁如深只觉发簪也被车沿抵了一下,似从发间松落,随即就晕了过去。 …… 再次醒来时。 眼前是一堆稻草,他好像被载着轱辘轱辘地往前走。 后脑勺还在隐隐作痛。 宁如深按着脑袋,窸窸窣窣地冒出个头,睁眼一看—— 只见四周是一片荒莽的大漠。 倒退的黄沙上留下了一串仓皇逃离的马蹄和车轱辘印记。 身后的北狄兵还在嘎嘎嚷着: “定远军也忒猛了。” “还好给大王子抢到了三车,再不跑援军就到了!” “……” 宁如深:? 他扒着车缘睁大眼:这是哪儿??? 作者有话说: 报——卑鄙的北狄人偷走了御猫! 李无廷:!!!(朕那柔弱不能自理的猫!) 北狄军:??? * 宁猫猫:我来啦,我来嚯嚯北狄啦。 抓只大耗子给陛下当定情信物吧。【开启,猎杀时刻】 无虐,说甜爽就是甜爽~ 这两章会收起之前的一些伏笔。 71 芦马道外, 满地狼藉。 李应棠策马狂奔赶来,来不及整理衣着,下马拽着缰绳陷入了窒息: 粮队清点少了三车粮, 运粮官一个劲儿地磕头谢罪。 亲兵们汪汪大哭地翻车:宁大人呢? 他们那——么大个宁大人怎么不见了? “……”李应棠喘不上气, “人呢!” “王爷!末将顺手就给藏车里了。”亲兵猛汉落泪, “这会儿翻遍了都没有,会不会……会不会就在那三车……哇啊啊啊啊!” 李应棠简直头晕目眩, 他慌忙中四下一望,忽然在一片混乱的粮车下瞥见了一支熟悉的白玉簪—— 他赶紧过去捡起来:是宁大人的。 这么重要的东西都掉了,基本可以确定是把人弄丢了。 想到远在塞外的陛下、想到柔柔弱弱的宁大人被凶狠的北狄兵掳走…… 李应棠一紧玉簪, 转头打了声马哨。 骏马驰来, 他一个飞身上马, 吩咐了句“回城带兵寻人”便策马疾驰而去。 两袖迎风翻飞, 头顶划过一声鹰唳。 哗啦!李应棠一抬臂,那只雪白的矛隼便落在他臂间,他自疾驰中握着白玉簪示意: “认得吧?去找他——” 矛隼扑打了一下翅膀, 随即振翅而去。 … 与此同时,塞外。 宁如深扒着粮车,也快要窒息了:一共劫了三车粮, 就把自己给偷渡了出去。 现在他孤立无援,逃也逃不走。 他思绪在脑海里飞速转了一圈。 随后强行定下神来, 朝前方扑扑拍了拍草堆,尽量自然地出声:“嘿。” “……” 前方一转头, 马蹄停了。 高大彪悍的北狄兵齐齐瞅着粮堆里冒出的脑袋:这谁??? 半个多时辰后。 塞北, 大王子兰达勒营中。 宁如深和粮草一道被押进营里。 四周都是身着胡服的北狄骑兵, 纷纷朝他投来各式目光, 他一路穿过羊圈和火堆, 就到了中央最大的帐篷。 “大王子!”身侧一名北狄兵报道。 里面传来一道应声,紧接着帘子一掀,他就被带了进去。 进帐,扑面而来的酒香和暖意。 宁如深微吸了口气,抬眼看去。 只见一名深发束辫戴配饰的男子坐在主位,身着羊绒边短衣,看着约摸二十五六。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桌上摆满了美酒、水果、熏肉。 兰达勒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北狄兵道,“大王子,劫了三车粮,还带回个大承人。” “这是谁?哪儿来的?” “突然从粮草堆里长出来的!” “……” 兰达勒噗通砸去一只银杯,怒骂,“蠢货!草堆里能长人吗?定是跟着运粮队一起的。罢了,若是没用就杀了,若是有用……” 他打量着宁如深,转而用大承话问,“说,你是谁?” 宁如深感觉到对方盎然的杀意。 他定了定神,“我是一名神官,随粮队去大承后方做法事的。” “????神官?” 兰达勒狐疑地看去。 宁如深今天出门穿了一身常服,生嫩明净的面容看着就很小,不像是官员,更不像士兵—— 哪有这么白白净净、身娇体弱的士兵? 兰达勒信了点,“你叫什么?” 宁如深,“宁如…神。” 听着还怪神。兰达勒摆手,“先搜身!” · 一声令下,几名北狄兵撸袖走来。 宁如深心头紧了下,又隐隐庆幸: 幸好在路上偷偷把鱼符给扔了,现在他身上没有什么能表明身份的东西。 但就是那白玉簪—— 想到醒来时发现自己一头乌发披在身后,刻了李无廷名字的玉簪不知所踪,宁如深都不知道是该松口气还是该掉眼泪。 他隐约记得撞头的时候玉簪好像掉了下来。 只能祈祷是掉在了原地,有亲兵替他捡到。 在他暗自心疼间,身已搜完。 北狄兵动作粗鲁,三两下扒拉,然后从他腰带里“哗啦”扒出一堆花生米。 “……”兰达勒和北狄兵。 花生落了满地,宁如深脸上的心疼还没收回去。 兰达勒看他的目光少了几分戒备,打量几眼,突然又起了兴趣: “你们大承的神官,可是像我北狄的萨满大巫一般?” 宁如深只知道贺库王迷信大巫,莫非这大王子也一样? 他试探地看去,“差不多。” 兰达勒闻言果然坐直了身子,眯眼,“那你露一手给本王子看看,不然哪知道你是不是瞎说。” 宁如深想起北狄的局势,酝酿道: “大王子命宫不凡,乃金翅鲲鹏……” “嗯,说得不错,确实是本王子。” “可惜囿于浅池,盖有一黑鹰蔽日。鲲鹰本出同源……” “慢着!” 兰达勒脸色变了几番,左右一扫,“你们都先下去。” 北狄兵不明所以,应声退下。 待人走完,兰达勒盯着宁如深道,“你说得倒像那么回事。本王子正是苦于一身才能无法施展……但这些都不算秘密,还有吗?继续说说。” 宁如深润了下唇。 继续什么,他可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对上兰达勒的目光,只能硬着头皮把之前造过的谣重新说了一遍,“另一位暗中得了授意,此次出兵正是为军功,好认祖归宗。” 嘭!跟前的桌案突然被猛地一砸: “前些日子流传的那些秘闻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本王子就知道!还有更离谱的——” 宁如深:……? 兰达勒不知想到了什么,怒火中烧。他目光一侧,忽又心惊道: “这等秘闻,你是如何得知的?” 什么如何得知,这就是从他嘴里传出来的。 不过“更离谱的”是什么? 宁如深暂时敛下思绪,泰然道,“自然是推算而来。” 他看人将信将疑,便说,“这样好了,容我破例为大王子展示推算的神力。” 兰达勒:? … 很快,二十四支一模一样的薄木片就摆在了桌上。 宁如深在背后写上数,倒扣过来,“请大王子抽出两支记住,再扣到一边。” 兰达勒兴致勃勃地照做,“喔。” 宁如深拿起那两支木片藏到身后,抽出其中一支展示给兰达勒,“这是几?” “三。” 宁如深点头,收回背后。 又将两支一起放回去重新打乱、全部翻开,随即神叨叨地探手感应了几息,用纤白的手指一点: “另一支是十六,是不是?” 兰达勒大惊,“啊对对对!你怎么知道?” 宁如深玄妙地看了他一眼,“嘘。” “——这才到哪里。” 一个下午,他把会的纸牌魔术给人玩了个遍,边玩还边轻声慢语: “大王子是不是从小就觉得自己与众不同?那是因为你天生得神鹰庇护。” “身边有很多人嫉妒你吧?我就知道。” “大王子运兴在北,要……啊,好痛!” 兰达勒惊了跳,“你怎么了?” 宁如深柔弱地捂嘴,“不能再说了,要遭天谴了。” “喔喔……” · 一通晕眩眩的忽悠下来。 直到两人出了帐篷,兰达勒走路都是瘸的。 宁如深揣着袖子跟在兰达勒身侧,守在帐外的北狄兵问: “大王子,这个大承人怎么处置?” “先看守起来。”兰达勒看了眼,“给吃给喝的管着,本王子自有用处。” 他说完,旁边一个北狄副将瞅来。 宁如深这会儿还披着长发,着了身素白的常服,乌发明眸,耳尖缀了一点艳丽的红痣。在一片糙莽的北狄人中显得格外惹眼。 那副将咽了下,眯眼,“大王子,能否……” 他那神色一看就知道打的是什么主意。 兰达勒犹豫了下,又看了眼宁如深:这大承的“神官”,确实是生得美貌勾人,若不是自己不好男色…… 宁如深被看得捏了把汗,立马启唇,“渎神者死。” “……”兰达勒打发,“算了,别坏事。”他说完又压低声音,“待成了大业,再随你。” 那副将盯了两眼,遗憾地走了,“是。” 宁如深松了口气,被带了下去。 大概是出于他身份特殊。 兰达勒给他单独分了个小帐篷,外面派人严加看守。 他进到帐篷里—— 圆顶的小帐篷空间不大,但好在有毯子,晚上应该冻不着。 宁如深在蓝黄格纹的毯上摊平。 他望着透光的帐顶陷入思考: 看样子,拾一、陆伍他们在北狄散布的谣言起效果了。 虽然不知道“更离谱的”是什么…… 但大王子突然发兵截粮,多半也是因为那些谣言让他坐不住,才来和贺库王抢一份功。 他忽而一顿。那他算不算是蝴蝶翅膀一扇,把自己了扇进去? 算了,宁如深自我安慰: 至少现在苟住了。 他指尖在小腹上搭了搭,突然又跃跃欲试:既然来都来了,要不要霍霍一下北狄? 给他的陛下抓只大耗子回去。 … 而与此同时—— 荒莽的北漠上空,白隼振翅。 百里之外,拾一和陆伍牵马出了王城。 大漠深处,贺库营中。 贺库王看着传来的报讯:大王子讨了兵马,擅自截了大承的粮车,还带回了一名“神官”。 他嗤笑了声,“有点意思。” 随即着人牵马,“本王看看去。” 而距离其不到的五十里的邑水上游。 斥候加急,三日疾驰入大承营地! 中军帐中,李无廷端坐在主位上。众将领正在商讨下一步战略。斥候携信入帐,奉在御前: “陛下,长绥急报!” 李无廷接过信纸看了两行。 紧接着,众人就看向来镇定如山的帝王倏然起身,险些撞翻跟前的舆桌。嘭! 捏紧纸页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众将惊诧:“陛下!?” 李无廷看着信中字句,闭了下眼,眼前尽是出征前城门外仰来的那双明眸。 他胸口起伏,半晌森然,“北狄。” 作者有话说: 李无廷(杀意凛凛):朕还没抱热乎的猫! 宁猫猫:北狄的天地,也好广袤!撒欢 一个循环: 猫猫造谣→大王子信了 大王子出兵→拐走猫猫 猫猫又说了遍谣言→刚好打中→大王子又信了→总之就是,《大王子信了》 魔术揭秘:展示第一张牌时,背面就是翻过来的另一张牌,没有藏在身后,直接看了再一起放回去。 72 宁如深本着分化北狄的原则, 在兰达勒身边忽悠了几天。 直把人忽悠得云里雾里,越发玄乎。 等吃完饭,兰达勒又把他叫去了主帐, “你现在有遭天谴的感觉吗?快给本王子卜卜。” “……” 宁如深看了他一眼,垂睫做了个噤声,“嘘,我感知感知。” 兰达勒便不再说话, 紧张地盯着他。 他酝酿了会儿,起身走到帐边。 这日天接连下了几场雨,此刻的帐外也是细雨连绵。 北狄的帐篷门帘高而宽, 都大敞着。 雨水从边缘断断续续地坠成雨帘。 宁如深伸手接了接,忽然想起李无廷出征前说的:驻扎在邑水,绕开蘅垣坡…… 他收回手一揣,“大王子运发于水。” 兰达勒急切地从后面走来, “发于水?要多久能发?” 宁如深含糊, “就快了。” “快了是多久, 没有准确一点的?” “快了就是……唔!”他蹙眉按住头, 面色苍白脆弱。 兰达勒瞅着, “怎么, 你又要遭天谴了?” 宁如深,“…嗯嗯。” 从身旁投来的目光顿时不满、焦急, 还有些狐疑。他正硬着头皮任人打量,帐外突然来人打断: “大王子!贺库王来了!” 兰达勒猛地抬头,“什么!?” 宁如深心头莫名一跳, 也抬头看去。 … 贺库王很快来到主帐中。 他身量高大,体格强壮。金环箍在他古铜色的臂膀上,胸口前还隐隐露出图腾的纹路, 毫不掩饰的桀骜不驯。 宁如深暗自在一旁缩边边。 他瞅着贺库王大步进来,兰达勒剑拔弩张地同人打了个照面: “你来这里做什么!?” “听说王弟劫了大承的粮草,本王特意来看看,王弟如何的威风。” 兰达勒满是戒备地看着他。 贺库王却像是没放心上,轻飘飘地寒暄了两句,目光一转,就落在了一旁的宁如深身上—— 宁如深对上他的视线,直觉不妙。 下一刻,果然见贺库王挑了下眉,“喔,这就是大承的‘神官’?” 在他心头突突间,贺库王大步走来。 兰达勒惊道,“你要做什么!” 贺库王一把抓过宁如深的手腕,往帐外带去,转头用大承话道: “有点意思,本王也去卜一卦试试。” 说完拽着人出了主帐。 宁如深微一睁眼:……!??? · 他被径直带着去了自己的帐篷。 贺库王带来的亲兵呼啦守在了外头。 安静的帐中,帘子一放。 宁如深坐在毯子上,贺库王半跪在他跟前,一手搭在膝头细细打量: “本王看你眼熟。” “……” 宁如深心说:废话,你药下在了我身上,派来的探子还被我的防盗墙扎成了窟窿,能不眼熟吗? 他吱了一声,“大众脸。” 贺库王哼笑一声,视线扫过,“本王可没见过这么……过目难忘的大众脸。” “还以为兰达勒抓了个什么神官?原来是大承皇帝的宝贝重臣,定远军的御史监军。” 宁如深:果然是认出来了。 而且看样子,贺库王对大承的了解比兰达勒要多得多。 他反而定下神,问,“你想怎么样?” 贺库王说,“本王倒想问你想怎么样?潜在兰达勒的营中当‘神官’,挑拨离间?暗中蛊惑?还是说——想和你的皇帝里应外合?” 什么他的皇帝…说话还怪动听的。 宁如深矜持地抿了下唇角。 眼看糊弄不过去,他干脆坦白,“我当然是想保命。” 他思及北狄的局势,又道,“况且不管我做什么,对贺库王你来说,都是有利可图的。” “有利可图?”贺库王饶有兴趣,撑着头说,“本王倒要听听你怎么说。” 宁如深酝酿了下,一本正经: “前些日子在你们北狄王室间流传的秘闻,贺库王可听说了?” “嗯哼。” “这些都是大王子传出来的。为了给你扣上‘夺位’的名头,好让北狄王有所忌惮,从而拿到兵权,和你争一争。” “他传的?”贺库王眯眼,“本王就说,那流言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不过有一点说得倒是没错——本王是看上了那个位置。” 他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野心。 宁如深近距离对上他眼底的锐光: 心说莫非自己歪打正着,贺库王出兵真是为了兵权和军功? 什么手足、同胞……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宁如深尽量镇定道,“大王子若是失利,对你来说岂不更好?” 贺库王似笑非笑,“说得不错。” 眼看就要将人说动,却又听他话头一转,“不过……直接抓了你去要挟大承皇帝,似乎是个更好的主意。” 宁如深心头一惊,看向他。 贺库王神色幽幽,不像是说笑。 宁如深对上他的目光,微吸一口气定定看去,“那我就以身殉国,让大承的铁蹄踏平北狄。” 两人目光相对,帐中一时沉凝。 帐外雨水滴答的声音都变得清晰可闻。 像是经过了漫长的考量。 贺库王最终笑了笑,“本王只要那个位置,别的不在意。你若是能搞定兰达勒,本王甚至不介意帮你一把。” 宁如深觑着他,“怎么帮?” “知道兰达勒营中,防守最薄弱的地方是哪里吗?” “——舞姬帐。” · 半刻钟后。 宁如深被贺库王抓着胳膊出了帐篷。 一出去,他就看兰达勒被贺库王的亲兵远远拦在外面。见他们出来,兰达勒气得拔刀: “阿塞罕!你别太过分!” 贺库王无所谓地笑了下,把宁如深往前一推,“还以为有什么不得了的,你不会是贪恋美色,才找个由头把人留在营里?” “什——”兰达勒刚要一怒,突然又想到什么,稍安心地看了眼宁如深: “你管本王子留他做什么?” 宁如深瞅着兰达勒满意的神色: 看来兰达勒是信了自己的“忠心”,没有在贺库王面前展示什么。 贺库王又打量了番,“要本王说,王弟还是不懂享乐。以他这副容貌身段,若是换上一身舞姬的红纱金铃,那才别有一番味道。” 兰达勒听得张大了嘴。 估计没想到贺库王口味还挺变态的。 贺库王大声,“还不快让他换一身,来陪本王喝一杯!” 宁如深看兰达勒犹豫,适时出声,“渎神者死。” 兰达勒还没来得及开口。 他身侧副将就听得心痒,附耳道,“大王子,渎神的是贺库王,若遭天谴,正好落在他身上……” 兰达勒心头一动,正在这时贺库王又嚷了一声,他便假意劝道: “想隐瞒神力,就按照他说的去做。” 宁如深“耻辱”地闭了闭眼,下去了。 … 舞姬帐位于整个大营的边缘一角。 宁如深被北狄兵推进去,便看十几名身着红纱的舞姬靠坐在帐中—— 有北狄人,还有大承的姑娘。 看样子是被掳掠来的,有些身上还有伤。都低垂着头没有出声,眼底没了神。 宁如深指节一紧,抿唇暗道: 再忍忍,等大军来了带你们回家。 身后的北狄军催促了一声,他便暂时绕过众人去了营帐角落。 那些舞姬对他的到来没什么反应,大概习惯了时不时多几个新人。只是看他是男子,又都转头回避一二。 营帐的角落里就放着更换的衣裳。 宁如深拿起衣裳,转头看了眼: 这间帐篷够大,从他这里的角度看出去,已经看不见门外看守的北狄兵了。 只隐隐听见人肆意散漫的聊天声。 估计觉得帐中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所以格外松懈—— 果然是看守最薄弱的地方。 那接下来他该怎么留在这里,留下来之后又如何打探传递消息? 是趁着拔营的时候留点记号还是…… 宁如深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慢吞吞地解着腰带。 正思考着,帐篷底下突然动了动。 他一低头,就看帐篷边缘掀起。 一只白绒绒的脑袋像是待机已久,终于寻到了机会,窸窸窣窣地拱了进来。 “……” 宁如深和白隼对上了视线:嗨? 73 一人一鸟对视几秒。 随即宁如深眼睛一亮, 心头狂喜: ……是谁!是谁给他空投了对讲鸡? 他借着更衣蹲身摸了把白隼,心叹这可真是天时地利鸟和—— 正愁无处递消息! 他拍了拍白隼脑袋:等着。 褪掉的里衣刚好能撕一块下来,旁边还有用来点额印唇的朱砂。 宁如深沾了点在指尖,先报了个平安。 随后回忆着一路被偷渡过来的路线, 参照之前在中军帐里看过的舆图, 以芦马道为起始点, 大概标出了大营的地点、营帐分布。 几笔画完后,他将布条绑在白隼腿上, 拍了拍:好了, 快去。 白隼抖了下毛, 又鸟鸟祟祟地拱了出去。 … 小片刻折腾, 外面传来大声催促: “快些!” 宁如深就将手一擦,把衣裳换上了。 明红的短衣外面笼着轻薄的红纱,裤筒半透,腰间脚踝环着金铃, 外面的裳摆一放便将腿遮住。 他换完牵摆看了眼。 这种衣裳一转起来就会隐约露出腰和腿, 难怪是舞姬穿的服饰。 正在这时, 外面又喊了一声。 宁如深将乌发随意一拢, 转头出去了。 去到帐外, 门口北狄兵刚要不耐烦地催促,话音陡然顿了下—— 只见人乌发红衣,金铃轻响。 袖间隐隐透出一截莹白的小臂,抬眼间眸光明润, 秾丽又惊艳。 宁如深趁着人发愣没追究他, 开口,“去主帐吧。” 北狄兵一时忘了质问,转头领路。 主帐中, 贺库王和兰达勒都已就坐。 宁如深一进去,帐中目光就落在了他身上。兰达勒似乎都怔了下,贺库王饶有兴趣地点了点桌面。 ……看他做什么。 宁如深扫去:不会真让他跳舞吧。 他看了眼右侧的贺库王,贺库王适时地拍桌,“来!陪本王喝酒!” 他觑着桌上的熏肉,坐过去了。 贺库王说是让他陪酒,但等他落座后,对方就和兰达勒继续交锋了。两人大概是在聊王室的事,用的是北狄话。 宁如深听不懂,自顾自地挑着桌上的水果、肉干吃。 刚吃了个八分饱,帐外突然来人: “王!有急报!” 贺库王酒盏一顿,起身走去,“怎么了?” 他麾下亲兵汇报了几句,随即就看贺库王面色骤变!胸口猛地起伏了两下,一手将银杯嘭地掷在地毯上,转头看向宁如深—— 宁如深咬着肉干:? 贺库王目光阴冷,盯了他两秒又按下些什么,咬牙狠声: “你那皇帝,还真行。” 说完道了声“走”,便匆匆离了大营。 待人离开,宁如深心跳还有些急促: 什么意思? 李无廷干什么了??? 他扭头看向兰达勒,却看后者已经在主座上乐出了声。察觉到他的目光,兰达勒畅快地不吝分享: “前些天连下大雨,河水暴涨。不知怎么回事,邑水上游的河流突然改了道,直冲阿塞罕驻扎的大营——” 宁如深心头一跳。 蓦地想起出征前两天,李无廷问的那句“十月初六”,还有定下的“五日行至邑水上游”…… 他轻轻咽了下:李无廷才是神官吧。 · 兰达勒欣喜了会儿,突然又看向宁如深,喃喃打量: “运发于水…果然,这么快就应验了!” “……” 宁如深迎着他的目光,抽回思绪,故作淡然地嗯了声。 这会儿贺库王也走了。 兰达勒看他还穿着一身舞衣,便摆手,“好了,你先下去把这身换掉。” 话音刚落,一旁副将忽而忐忑,“大王子……那神官的衣服,已经扔火堆里烧了。” “烧了!?”兰达勒惊怒,“你——” “属下都是为了大王子啊!” 副将瞟了眼宁如深,小声辩解,“您想,贺库王刚让人穿一身红纱,后脚就听说大营被水冲了,这不是遭了天谴吗?” 他继续,“那红纱在人身上多穿一刻,天谴不是落得更多?” 兰达勒哪能不知道他的小九九。 但又觉得有理,“这天谴不会落在本王子头上吧?” “哪能!咱们现在不是得利了吗?” 两人在那头嘀嘀咕咕。 宁如深没忍住,“大王子,我可以走了吧。” 兰达勒立马收声,“你那身衣裳……” 宁如深心底紧了下,“怎么了?” 他衣裳撕了一块下来,没来得及处理,要是被人发现就解释不清楚了。 兰达勒说,“士兵找布料绑木生火,不知道那是你的衣裳,就拿去烧了。” “……” 找布能找到舞姬帐角落里去。 宁如深扫了眼旁边心虚的副将,哪还不明白是谁在搞鬼。 他眯了眯眼:这狗日的。 但幸好,阴差阳错地帮他毁尸灭迹了。 “再给我重新找一身吧。” 兰达勒说,“你这身量…暂时找不到合身的,本王子让舞姬给你改一身,你先将就将就。” 宁如深倒不是很介意穿什么,只是不知道这两人在打什么鬼主意。他没说话,朝兰达勒看了几秒。 兰达勒被看得有些不安,弥补道: “这样吧,你还有什么别的需要?熏肉,还是奶酒……” 宁如深心头一动,摇头,“不用。” 他故作随意,“我想去舞姬帐住,里面有大承人。我一个人待着闷得慌,想找人聊天解闷。” 兰达勒想了想,“好。” 双方各自达到了目的。 宁如深很快收拾毯子,心满意足地搬去了舞姬帐里。 … 另一头,大承军营。 刚打完一场漂亮的胜仗,不费一兵一卒就折损了贺库王上千兵马,军皆精神振奋,气势空前—— 然而中军帐里,被他们奉若战神的帝王却不见喜色。 李无廷撑额坐在案前,指节收紧。 烛火静燃,在他眉间的沟壑和低垂的眼睫下落了几分阴影。向来沉静的面色间,罕见地泄露出真实的焦灼。 眼前不断地晃过那道身影。 他指尖微颤,全靠惊人的定力支撑着纷乱的心绪。 静默的夜色中,一道鹰唳骤然划破上空! 李无廷心底一震,抬眼看去。 帐帘很快被掀开,霍勉一手挽鹰大步走进来,手中捏了张还没来得及展开的布绢: “陛下!有急报。” 李无廷一抿唇,接过来。 他视线在布绢上落了瞬,随即深吸一口气,强行定下神将布绢展开。 雪白的衣料晃得人眼睛一花。 紧接着,就看熟悉的字迹哗哗写道: 『人在狄营,已成神,勿担心。』 “………” 李无廷,“?” 他指节动了动,又往下看去。 下方是一张舆图,几笔勾勒,标出了兰达勒驻营的地点,还有营帐分布。 帐中安静了半晌。 帝王连日紧绷的神色蓦然一松,捏着眉心,忽而低笑了一声: “宁卿……” 霍勉看得莫名,“怎么了,陛下?” 李无廷一紧布绢,敛了神色镇定抬头,“召集众将,拔营!” · 兰达勒营中,舞姬帐。 宁如深搬来后,安安稳稳地窝了两天。 这两天,兰达勒顾不上找他,他以“运发于南”的理由将人兵马支去了边关—— 只要再多暴露几次行踪,哪怕自己给的舆图不那么精准,大军也一定能找到大营的位置。 这会儿他正窝在帐中一角。 旁边是替他“改衣裳”的大承姑娘,名叫菀桑。看着十五六岁,大概是刚被掳来没多久,还没有那么颓丧。 “我是个牧羊女,是和羊一起被抢来的。你呢?” 宁如深说,“我是个点粮官,是和粮车一起被偷来的。” “……”菀桑茫然:? 他看人似乎没能理解,心叹: 不理解就对了,他自己都不太理解。 宁如深换了个话题,“对了,这营中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 “特别的事?”菀桑思索,“说起来,北狄军中不禁酒。每次劫掠回来,那些北狄将兵都会喝酒杀羊……这算不算?” 宁如深心头跳了下:不禁酒? 劫掠回来,那不就是这两晚。 … 当晚,北狄兵抢了牛羊回来,果然大摆宴席。 外面火光通明,哗声喧天。 舞姬帐位于大营一角,帐中光线偏暗,倒是相对安静。 宁如深看向帐外晃动喧闹的人影: 白隼飞离几天了? 算着时间,若从长绥整顿调兵过来,也差不多该到了。 如果能赶上今晚…… 他正想着,帐外突然传来阵动静。 一道嚷嚷声传来,紧接着帘子一掀,一名北狄将领喝得满脸通红地走进来,随手抓了名舞姬,“出来!” 舞姬惊叫了声,挣得一退。 那将领骂骂咧咧了两句,继续抓人。 宁如深看不下去了,他四下一望:有没有什么削铁如泥的家伙事…… 反正他是神。 刚扫出一眼,突然就听一声:啪嗒! 紧接着那首领“噗通”闷声落地。 宁如深刷地抬头:……!? 只见帐篷中央,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道熟悉的人影。 拾一安静地看来,眨了下眼睛。 大漏勺!宁如深一阵惊喜,又朝旁边吓到了的舞姬做了个噤声。舞姬们纷纷捂住嘴,点头没有出声。 他走过去小声,“只有你?” 拾一,“还有陆伍,去接应大军。” 宁如深心头陡然一撞: 不是援军,是大军…… 似要印证他的猜想,拾一点头,“陛下派我先来寻你。” 宁如深心跳忽然快了起来。 他缓下微促的呼吸,又拾起刚才的念头,同拾一写下两个字:营啸。 拾一顿了下,看向他。 宁如深指了指倒在脚边的首领,“丢出去,正好用得上。” 随后又在他手上写了个:放火。 虽然不一定能成功,但北狄兵在酒精麻痹下已经神智不清。以拾一搅浑水的本事,至少能引起混乱和骚动。 在大军来之前,先内耗掉大半。 拾一斟酌了半会儿,点头,“我去离这里最远的地方,你好好待在这里。” 他说完带着首领,一瞬消失在帐中。 待人离开,舞姬们终于缓过神来。 宁如深转头叮嘱,“一会儿若有事,就朝远离大营的方向跑。” 菀桑小声,“是有人要来救我们了吗?” 宁如深微吸了口气,一袭红纱飒沓如火,眸光灼然安定: “嗯,要来接我们回家了。” · 没一会儿,外面突然传来骚动。 营中的人四下奔走着,有迎风起火的声音,一片喧闹惊慌。 紧接着,便听一阵兵戈相交。 宁如深捏了把汗,估计拾一是成功了。 他细细听着帐外的动静,只听声响越来越大,就连守在他们这头的守备兵和巡逻兵也呼啦跑了过去。 帐中似也被带起了一点恐慌: “我好像听见乌罕达的惨叫声了。” “他是被杀了吗……” 宁如深看向舞姬们忐忑的神色,定下神安抚,“先待在这里,别往外跑。” 他们这边暂时没被波及。 但发生在同一营中的骚乱依旧很近。 时间好像变得格外漫长。动静渐渐的越来越大,朝着他们这边靠近。 不知过了多久,大地隐隐传来震动。 宁如深心头一动,走近门口,听着远方传来的声音—— 震天的呐喊从另一头席卷而来。 熟悉的喊“杀”声响彻整片荒原和夜幕。 他心潮难以抑制地涌动:是大军来了! 定远军如一片黑云烈火席卷入营。 与此同时,旺盛的火势和营中的厮杀也终于蔓延了过来。 透过帐篷已能看见明灼的火光。 帐中,一名舞姬忍不住颤声,“要跑吗?外面…是什么情况?” 宁如深也不清楚,但万一北狄兵和大火先一步到来,他们只会困死在这里。 “我出去看看。” 身后舞姬担忧,“千万小心!” 宁如深吸了一口气,掀帘出去。 掀帘一看,外面已是一片火海。 火舌舔舐着帐篷旗杆,噼啪烧灼着夜幕,营帐全都轰然倾塌。 狄旗折断,地面尽是断木残铁。 离得不远,就看几名狄兵正在厮杀。 几人显然已经杀红了眼,敌我不分。一人刚解决完同伴,转头看见宁如深,提刀便直奔向他。 宁如深心底一惊,扫了眼身后无路可退、全是舞姬的大帐。 随后毅然决然往前跑去。 他一路穿过横七竖八的木栏,周围火光烧灼,腥风迎面,远处厮杀声震天。 红纱在夜幕中跹然翻飞。 宁如深一颗心怦怦直跳,甚至能感受到身后逼近的狄兵。 前方忽而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 他倏然抬眼,还没能看清,一只箭矢便自他头顶破空而过—— 噗通,身后狄兵闷声倒地。 一匹高头大马逆着火光冲破夜幕疾驰而来,玄衣银甲,一柄雪亮的天子剑。 宁如深心跳骤悬,迎上了李无廷那张熟悉而冷俊的脸。 目光相对,对方漆黑的眼底燃了火。 在看见他一身红衣乌发时,李无廷瞳底似是一震,紧接着踏马俯身而来,长臂捞过—— 紧实有力的胳膊绕过他腰侧,带起一阵金铃的轻响,将他一把捞在了马上,玄色披风往身前一裹,“抱紧朕。” 74 宁如深倏地被抱上马背。 李无廷的手臂紧锢着他的腰, 玄色披风将他遮得严严实实,热息拂落他额间。 仿佛于纷飞的战火中, 失而复得。 他身前抵着冷硬的银甲, 一颗心却热得发烫。 马蹄一扬,他便抱紧了李无廷的腰身。 天子剑划破夜色,李无廷又顺手解决了一个北狄兵。宁如深靠在他身前, 抬头急声: “舞姬帐里还有人,有我们大承人。” “会有大承军来接应。”李无廷低头, 甩掉剑上血花。 话落, 陆伍就带兵赶过来了。 宁如深被一把按入怀中,头顶吩咐了一句,陆伍便带人去了舞姬帐里。 待人离开, 李无廷一勒缰绳调转马头。 骏马低嘶一声, 飞跨过火光断木, 踏着荒土尸血飞驰而去。 颠簸间,金铃在风中发出叮铃响声。 李无廷搂着他的手又是一紧。 银甲护腕缠着红纱,铃铛硌着掌心。 宁如深环着李无廷的腰身, 相贴的身前, 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他被盔甲硌了下,在微乱的呼吸中抬头: “陛下……” 迎着寒烈的夜风, 李无廷低头吻了下他的耳尖,“朕带你回营。” … 营啸已经解决了大半狄兵。 定远军正好过来扫尾,李无廷便带着他直接驰回长绥大营。 一路疾驰, 紧绷的神经一下松懈。 宁如深放空了思绪, 靠在人怀里,前所未有的安心。 不知过了多久,马蹄渐缓。 骏马驰入营地的辕门, 守营的亲兵见道,“陛下!” 李无廷嗯了声没停下,只吩咐了句“打盆水来”,随即驰马到了主帐前。 他用披风一裹,就将人抱进了帐里。 宁如深自昏沉中一下被抱起。他惊了跳,下意识攀住了李无廷的肩: “陛下!臣自己能走。” 头顶落下低声,“你这身,怎么走?” ……也,也是。 宁如深就不吱声了,攥着人肩头。 李无廷抱得轻松,几步绕过屏风将他放到了床上。刚放下,亲兵就端了水进来放在屏风外,点了烛火离开。 暖色的烛火一亮,落进了帐里。 近距离间,两人的眉眼都映得清晰。 宁如深靠在床头看来,只见李无廷撑在他上方,这会儿披风一撤,就露出了他底下一身轻薄的红纱衣。 微弱的烛光下,他一头乌发缠着红纱,皮肤莹白如玉。 李无廷低眼落来,握紧了他的手。 帝王向来无畏的神色中竟带了几分小心,像是怕伤了他,在压抑着什么。 宁如深胸口怦然,“怎么了?” 握着他的指节用力到发白,半晌,只听李无廷屏息哑声,“你…有受欺负吗。” 宁如深怔了下,心头蓦然触动,“没……” 他说完,就看李无廷倏然松了口气,眼睫一闭,俯身将他抱进了怀里—— 心跳相贴,失而复得。 汹涌的心潮撞击在两人紧贴身前。 宁如深也情难自禁地抬手,环上了李无廷的脖子。他背后抵着床枕,撩起的红纱缠上了坚硬的肩胄。 衣料摩擦,金铃轻响。抱着他的臂弯很紧,热得像是要烧灼起来。 …… 不知多久,那双手才缓缓松开。 李无廷撑起身,朝他腰间低来一眼,低哑道,“先解了。” 宁如深被抱得发软,轻轻嗯了声。 对方便指尖一动,替他解了金铃。 他半靠在床上,低头就看那只指节分明的手穿过系带,金色的铃铛自他腰间散开。 灼热的手指无意蹭过他腰侧。 宁如深瞬间一抖,像是燃了团火,一把抓住了李无廷的手,“…陛下。” 李无廷动作停住,抬眼看来。 目光相对,宁如深呼吸凌乱,两人眼底都燎着热。 他抿了下唇,正要说话。李无廷忽而一手撑来,垂睫倾身—— 大掌搂过他的腰,低头含住了他的唇。 “唔…”宁如深眼睫一颤,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他屏着呼吸,火热的唇含吻着他,灼得他浑身血液沸腾。 久别重逢,情思汹涌。 他闭眼迎了上去,抱住了李无廷的脖颈。相贴的唇柔软而炽烈,唇瓣相互摩擦着,他换气时无意识舔了下,随后就被凶狠地勾住。 李无廷压着呼吸探来,深深地亲了他。 气息急促,凌乱地缠绕。 宁如深自昏热中微睁眼,就看李无廷垂着睫,俊脸通红,臂弯下脖颈发烫。 这么君子的人,竟然能这么失控地吻他…… 他被压着抵在龙床上,直亲得手脚发软。一条腿不自觉从散开的衣摆下曲起,裹着红纱抵在李无廷腰侧。 跟前的人顿时像受了刺激,低喘出一口气,压着眉心的欲气,大掌锢在他膝头。 “别乱动……” 紧贴的身前,能明显感受到沉热。 宁如深脚趾蜷了下,便不再动了。李无廷又俯来亲他,抵得铃铛轻响了下。 · 直到最后一丝神智快被烈火烧灼。 漫长的亲吻终于停下,李无廷喉结一动,埋头抵在他颈窝细细平复着。 两人依旧维持着紧拥的姿势。 宁如深望着帐顶,被亲得头昏耳热,只能攀着李无廷的肩头缓神。 ……亲了,还是这么激烈的。 缓了好一会儿,烛火燃了大半。 李无廷这才撑起身。 披风的系带勒得他脖颈潮红,他抬手解了披风银甲,转头去外面洗手拧帕。 起身间,他从宁如深跟前晃过。 宁如深目光落了下,又脸红心慌地别开视线。 外面水声哗啦响起。 很快,李无廷折返回来,坐在床沿拉过他的手和脚,开口的嗓音还点哑: “又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 宁如深缩了缩没挣动,干脆任人给他搓洗,“碳烤的,灰大。” 李无廷,“……” 想起冲入营中看到的碳烤北狄人,他顿了下,捏了下擦干净的手指,“净胡来。” 说完起身拿了干净的里衣过来。 李无廷问,“是你自己来,还是朕帮你?” 宁如深赶紧蹭起来。 一股燥热卷起,他曲腿掩了下,“臣,臣自己来吧。” 李无廷目光落去,说不清是不是笑了。 他将里衣搭在人腰间,临走前忽而又看去一眼。定了瞬,抬手按了下宁如深的唇,“都红了。” 说完松开手,转头绕出了屏风。 宁如深怔怔地张大嘴:……? 待人离开,帐间只剩他一个人。 他缓了好久才回过神,手趴脚软地换上衣服,后知后觉:对啊。 哪有人第一次接吻,就亲这么猛? 亲红了,还不是因为李无廷一直—— 宁如深顿了顿,想不下去了。 突然又想起很早之前,李景煜同他说的:皇兄很洁身自好的,一个妃子也没纳过。 他那会儿还替人忧心,怕李无廷以后的妃子受不住。 他抿唇咽了咽:“受不住”的原来是他。 … 云里雾里地换好衣服,已经过了好片刻。 宁如深收拾好,把纱衣塞去了床脚。 这个时间,大军都回来了。 李无廷出去处理军情,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让亲兵给他送了点吃的。 他坐在床边,来送食的亲兵端着个大碗呜呜大哭: “宁大人!让你受苦了,都是咱保护不力……” 宁如深感叹,“你们没有不力,你们已经用力过猛了……” 亲兵顿时呜呜得更大声。 他呜了会儿又缓过来问,“宁大人是受伤了吗?听说是陛下抱着大人回来的。” 宁如深一下脸热,含糊,“嗯。” 那亲兵一点没多想,夸赞,“陛下可真好,对宁大人也好!” “……” 想到刚刚李无廷那么凶地亲他,抵着他,宁如深赶紧抬手挥散: “是特别好…你快去别处忙吧。” 将人打发走,他吃了点东西就困了。 李无廷还没回来,他直接趴在久违的金窝里眯了过去。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 灯烛将烬,床前忽而轻轻一动。 宁如深自困倦中微睁眼,便看李无廷褪了外衫,轻手轻脚地躺在他身侧,伸手将他往怀里一搂。 他蹭在人跟前,“陛下回来了…” 落在他背后的手拍了拍,“吵醒你了。” “事情处理完了吗?” “嗯。”默了瞬,李无廷又低声,“刚刚没问,那身衣裳是怎么回事?” 宁如深半眯着眼大概讲了,“……然后那副将给烧了,就没能换回来。” 拍着他的手在半空一顿。 李无廷眸色暗下来,他又看向怀里困成一团的人,半晌轻拍: “朕知道了,睡吧。” 宁如深安稳闭眼,“陛下夜安。” · 连着十来天都没睡这么好。 他第二天睡到一大早才醒来。 身侧的床榻已经空了,他起身洗漱,发觉自己好像特别自然地就困了龙榻。 难不成,他天性就这么孟浪吗? 宁如深恍恍惚惚地洗了个脸出去。 出了主帐,明亮的日光下是熟悉的大承军营,来来往往都是可亲可爱的定远军。 昨晚抓的狄兵不知道扔哪儿去了。 宁如深四下望了眼,晃去了审讯营那边。 到了营帐外没多远,就看陆伍不知从哪儿回来,手里拿了柄烫红的烙铁,“呲呲”扔进一盆冷水里。 宁如深探头,“在拷问?” 陆伍面无表情,“没有,替陛下处理了点脏东西。” ……什么脏东西? 他还要再问,德全却从大帐中出来了,“宁大人,这段时间可苦了你了。快来,陛下在大帐里呢!” 宁如深立马被转移了注意力,“喔。” 待他撵过去,德全同陆伍摇头示意:陛下可说了,这种腌臜事儿,就不必说给宁大人听了。 随后他拂尘一挥,跟着宁如深走了。 … 宁如深进到大帐里。 只见几名北狄头领都被反绑在地上。 兰达勒也在其中,满身狼狈,污头垢面,破开的衣服上尽是泥土和血污。 李无廷坐在主位上,一身清冷矜贵的暗纹玄衣。 轩王和拾一都在一旁。 见他进来,李无廷神色稍缓,“起了。” 宁如深嗯了声,朝人走过去。 他一路穿过帐中,北狄军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其中一道尤为灼烈—— 不用看都知道是兰达勒。 估计兰达勒这会儿想把他撕碎吧…… 宁如深径直走到李无廷跟前,“陛下。”旁边投来的视线又强烈了点。 他没忍住投去一瞥,就看兰达勒伸长脖子,朝他瞪大眼。对方刚要张嘴,他的手突然被拉了下。 宁如深扭头,只见李无廷垂眼拉过他的手,自然地探了一把: “手这么凉,怎么不多加件衣裳。” “……” 宁如深脸上轰然发热! 这大庭广众的,李无廷在干什么呢。 他看着两人相牵的手,李无廷粗长的手指缠着他,指腹在他指节间摩挲了两下。他一瞬耳根染红,心跳怦怦…… 忽然,一道声音从旁传来:“渎神者,死。” 帐中顿时安静了一瞬。 宁如深看向目光坚定的兰达勒:…… 李无廷默然看向宁如深。 75 兰达勒眼底还幸灾乐祸地写着:你完了。 宁如深看得心神一震: 兰达勒……居然还在信他! 一名头领没忍住, “大王子,那大承官恐怕信不得。” “住口!”兰达勒回头低斥,“你想想我们现在……想想拔丹!” 那头领想起被拖走的副将, 一个激灵, “但——” “都带下去。”李无廷忽而淡淡。 话音中断, 几名头领立马被带了出去。 帐中顿时只剩下兰达勒。没了旁人干扰,宁如深转向李无廷, 润了下唇: 怎么说?继续忽悠? 现在是什么情况,要不指示他一下? 李无廷对上他道, “朕已遣人同北狄王送信:让出一座城池、并承诺百年不扰边关, 来换他们北狄大王子。” 话落, 就听兰达勒冷笑, “哼, 不可能。” 帐中几道目光落向他。 “你们的算盘落空了。父王……是不会同意拿城池来赎我的。事到如今, 也不怕告诉你们, 本王子不是亲生的。” 兰达勒深吸一口气, 神色凄凉而恍惚,“本王子不过是,王室的童养媳罢了。” “………” 整个帐中蓦然一静, 好像都震住了。 就连李无廷都听得一怔。 宁如深震了两秒,又倏地看向拾一。 拾一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宁如深:! 原来“更离谱的”是指这个, 兰达勒他…竟然又信了! 凝滞的气氛中,兰达勒已经调整好情绪,“所以赶紧放了本王子,去抓贺库王,他才是亲生的。” 宁如深缓缓掩下震惊,重整话头: “北狄王会来赎大王子的。” “为什么?”兰达勒看去。 “知道为什么北狄王会把你放在这样一个权贵的高位上, 养了整整二十几年吗?” “不就是为了给阿塞罕当童养媳?” “……”居然还是贺库王的! 宁如深又不易察觉地震了下,随即走到兰达勒跟前,蹲身传教: “当然不是。大王子命格显贵,可旺北狄国运,待你回去之后,还能再同贺库王拼上一拼。” 兰达勒微微睁眼,“我还能再拼上一拼?” “这是当然。” 宁如深趴在膝头,一顿叽里咕噜。 安静的帐中一时只有他的声音。李无廷全程默然,看着他开口如有神助。 … 一通忽悠下来,兰达勒又燃起了斗志。 宁如深适可而止。 李无廷将兰达勒留在帐中,吩咐轩王他们看守后,就同人一道出了帐篷。 现在只需要等北狄王回信。 有了大王子做俘虏,这场战事基本已宣告结束。 只是……宁如深望了眼身后的帐篷: 想到留在里面的轩王、拾一和德全,总觉得这三个人凑在一起会引发什么质变。 正想着,忽听身侧李无廷开口: “朕渎神了?” 宁如深心一跳,转头看去。 只见明晃晃的日光下,李无廷眼底煨着热,看着他轻声问,“牵了下手就叫渎神。昨晚那样,又叫什么?” “……” 激烈亲吻的记忆一瞬浮了出来。 宁如深猝然一热,咽了咽强作镇定,“叫…一不留神。” 松了下牙关,差点被亲昏。 李无廷就笑了声,转头说,“是不是还没用早膳?走吧。” · 这个时间,定远军都吃过了早饭。 宁如深同李无廷过去,远远就看昨晚救回的大承姑娘在那头吃饼喝汤: “她们还没回家吗?” “昨天太晚了,今天等她们吃完再送回去。” 他点头,又问,“那些北狄舞姬呢?” 李无廷说,“跟着送信的队伍回北狄了。”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那头。 正在吃饭的姑娘们见帝王亲临,顿时惊得起身拜见,紧张低头,“参见陛下!” 李无廷嗯了声示意她们随意。 宁如深去打了碗稠汤坐下,菀桑正好坐在他对面,她觑着人刚要开口,就看帝王拿了块饼坐过来。 她立马把嘴一闭,不敢吱声了。 她在这边战战兢兢地喝汤,目光觑去:只见尊贵的陛下把饼撕了撕,自然地扔进了一旁臣子的碗里。 菀桑顿时定住,震惊地屏息! 宁如深好像也惊了下,“陛下?” 李无廷打量,“大小合适吗?” 他注意力立马被拉去,瞅了瞅碗里的馍块,“再小一点,臣咽不下。” 李无廷就撕小了点,“嗯。” “……” 菀桑默默把脸埋进碗后,咽了咽。 隔了会儿,有将领来报,李无廷撕完面饼起身过去了。 宁如深还留在这头呼噜喝汤。 跟前忽然飘来一声,“你……” 他从碗后抬头,就看菀桑小心地瞅来,“大人不是点粮官吗?” “是点粮官。”宁如深说,“也是监军。” “监军…那就是御史,”菀桑恍然,“难怪陛下天威那么慑人,大人都不害怕。” 李无廷天威慑人? 宁如深认真回想,“有吗?” 菀桑想说什么,目光落在他碗里漂浮的小泡馍上,又咽回去了。顿了顿,她笑了下说: “不过,不管大人是什么,都是好官。” 宁如深蓦地一怔,朝人看去。 旁边的姑娘也点头看来: “陛下也是好皇帝,如果没有大人和陛下,我们回不了家。” 几人说着起身,深深拜谢了一下。 … 姑娘们吃过饭便离开了大营。 宁如深站在原处,望向一行人离开的背影,还在那瞬触动中没回过神。 他好像从没想过要去做什么样的官。 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了,一直以来竟也改变了这么多人的生活…… 身侧一动,落来道声音,“怎么了?” 宁如深转头,才发现李无廷已经走过来,“臣只是突然明白,陛下为什么对官员的品行要求这么严苛。” “喔,不是德不配位终成孽子?” “……”怎么还记得? 宁如深温声细语,“陛下乌泱泱这么一大家子,多几个孽子都是小事。” 他顿了顿侧头,“重要的是,居高位者随手一个举动,或善或恶,都能改变太多百姓的生活。” 李无廷没说话,低眼看着他。 宁如深侧颜苍白而单薄,眸光却安定清明,装着他大承的山河百姓。 他目光落了几息,指节一动。 终是没忍住在袖摆下握住人的手,扣入掌中。 宁如深猝然被牵住,转头看去,心跳快了点,“陛下?” 扣着他的指节紧了紧。 李无廷眼底带着克制的煨热,低声询问,“如果朕现在说想亲你,会不会太孟浪了?” “……”宁如深呼吸一乱,怔道,“还行。” 旁边就是一堆摞得人高的木堆。 趁着不远巡逻兵转身的一息。 李无廷忽而上前一步,将他往后轻推了下,俯身亲在唇上。 光线暗了瞬,宁如深闭眼,唇上擦过一片灼热。 他胳膊被大掌紧握,心口怦怦直跳。 紧接着光线一亮,李无廷已起身松开他,脖根潮红地看来。 宁如深对上他的目光,心乱得厉害。 还说什么,会不会孟浪…… 李无廷这眼神,分明就是还想要亲他。要不是因为现在光天化日,才不会如此“孟浪”地只蜻蜓点水一下。 · 然而没等到李无廷再次践行“孟浪”。 参军邹谋便来报,说那头的审讯出了结果。 李无廷眉间还压了丝欲气,应了声让他先过去。 宁如深见状道,“那臣去看看伤兵。” 他这会儿身着宽袖外衫,乌发披背。 刚将袖口随手扎上,忽听李无廷问,“怎么不把头发束起来?” 宁如深动作一顿,想起弄丢的玉簪。 他心底慌了下,顿时心疼又无措:那可是李无廷送他的及冠礼…… 现在弄丢了,要怎么和人说? 他正满心焦灼,跟前的人突然抬手将他头发绾了起来,紧接着拿出那枚熟悉的白玉簪,替他簪入发中。 “……????” 宁如深一瞬惊喜抬眼,“哪来的?” 李无廷看着他弯唇,“落在粮车边,轩王捡回来的。” 宁如深高兴地摸了摸,“多亏轩王了……他没向陛下讨什么好处吗?” “作为交换,朕告诉了他簪子的…” 李无廷说到一半,话音蓦地顿住。 宁如深朝人看去,“…的什么?”两人目光相对,他心头忽而一动,“朝君?” 李无廷抿唇,“什么时候知道的?” “来北疆,收到陛下回信的时候。” 跟前微红的喉结动了下,“嗯。” 宁如深看着李无廷故作冷静的模样,心头被撩得一痒,又想起,“那封信里,陛下划掉了什么?” 李无廷默了几息,眼睫微一垂哑声: “朕亦……日夜念卿,辗转反侧。” 宁如深像被骤然一烫,呼吸都热了起来。但……他什么时候,想李无廷想得睡不着了??? 脑中顿时浮出一个名字:陆伍—— “怎么了?”李无廷端详。 宁如深调整了一下呼吸,“没有。” 他压下热意,“臣觉得…非常好。” … 戴好簪子,查完bug。 李无廷很快去了审讯营那边,宁如深也去往了伤兵那头。 昨晚的战斗虽然被北狄自己内耗了大半,但定远军也不是毫发无损。 营中熬着草药,药灰熏天。 宁如深熟练地“啪啪”拍完一串,忙完已是日沉西山。 他这会儿额间沾灰,又出了层薄汗。 自从前些日子北疆落过雨,天气便陡然转凉。冷风一吹,里衣贴在身上很是难受。 宁如深回去收拾了下,准备洗个澡。 他拿了衣服刚出去,正遇上何良。 “要去洗澡?”何良停下,“这个天气河水很凉了,澡房的水也不暖和。你这身体哪受得了,我去叫人给你烧点热水来。” 宁如深忙叫住他,“不用了。” 何良侧目,“怎么,你不想泡热水澡?” “……” 宁如深狠狠动摇了下。 他在北狄待这么久,都没歇好过。这么冷的天,如果能泡在热水里…… 但在军营里还让人给自己烧热水,是否有点过于金贵了? 摇摆间,前方传来一阵动静。 李无廷从那头走过来,停在他两人跟前,“怎么了?” 何良立马禀报,“陛下!末将正说把宁大人放热水里泡泡!” 李无廷,“……” 宁如深,“……”什么语言系统。 他没来得及纠正何良的措辞,李无廷便转头朝他看来,“想泡热水澡?” 客套的话在对上后者时咽了回去。 宁如深没忍住坦诚,“嗯。” 李无廷看了他几息,忽而着人牵马。高头大马牵到近前,他一个翻身上马,紧接着长臂一伸—— 就将宁如深拉到了身前。 宁如深惊了跳,握住人胳膊,“陛下!去哪儿?” 牢固的臂弯在披风下环紧了他。 马鞭一扬,骏马便疾驰出了辕门。 迎着大片斜阳,李无廷低沉的声音夹在疾风里,“北地有天然汤泉。” “不是想要泡一泡?” 76 一路疾驰, 穿过荒原郊野。 直到日落西山,他们终于到了一处山脚下。头顶已是夜幕低垂,皓月高悬。 前方一条野径通往一片桂花林。 刚下马, 桂香便扑面而来, 隐隐还能听见水声。 宁如深惊喜地望去:没想到在北疆的荒野外, 还能有这么一处天然温泉。 ……李无廷是从哪儿扒拉出来的? 身侧,李无廷已将辔绳随意栓在一棵高大的桂花树上, 转头吩咐跟来的德全和护卫守在两百米外,然后叫上他: “走吧, 就在前面。” 宁如深缀了上去, “好。” 走出不远, 一股热汤的湿气拂面。 等转过桂花林, 一方露天温泉就映入眼前。繁茂的树木掩映着池岸, 头顶月色明亮, 能清晰地看见腾起的袅袅白烟。 金桂洒了满地, 缀在倒映着月色的水面。 宁如深看得呼吸屏了两秒。 直到李无廷自一旁低来, “喜欢吗?” 他放缓呼吸,“…喜欢。” “去吧,不是要泡泡?” “嗯。”宁如深缓过神来, 褪下外衫。 他怀里还抱着刚拿出来的干净里衣。总觉得身上这件穿脏了,不好直接泡进去, 但又不好意思不穿。 想了想,还是迅速换了身衣服。 宁如深背对着李无廷,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朝他这里看。他换完之后“噗通”下了汤池,滚热的水流瞬间裹了上来。 身后的岸上传来衣料摩擦的细响: “朕也进来了?” “……” 宁如深被热气熏着,热水在心口荡起一阵阵潮热。心说李无廷不是明知故问么,他还能让人在上面干看着? 而且衣衫都解了, 不是已经准备下来了。 他抿了下微湿的唇,“嗯。” 水声便“哗啦”一响,漾开一圈水波。 宁如深转头,只见李无廷赤膊立在池边,池水刚刚没过他劲瘦的腰身。肩宽腰窄,流畅优美的线条在月色下没入水中。 池水并不混浊,清清浅浅的。 绰着树叶皓月的倒影,水影晃着眼。 宁如深瞥见一眼,赶紧扭头,有点脸热地浮去了一边。 刚浮出两尺远,便被叫住,“别乱漂。” 他朝李无廷觑去,“?” “朕怕你又咕嘟冒泡。” “……” 眼前隐隐浮现出红花小桥老婆婆。 宁如深心有余悸地咽了咽,随后拢了下被水冲得微散的里衣,凑回人身边。 李无廷看过来,“舒服吗。” 宁如深这才想起自己是来放松的,他放平心态趴在岸边,眯了眯眼,“舒服。” 热水煨着全身,仿佛熨帖了四肢百骸。 他靠在自己肘弯,霜白的后颈划过水痕,雪色的袖摆和小臂上沾了点池边的金桂,粲然细碎的,像是洒金一般。 苍白的面色被泉水温养出几分红润。 李无廷视线落了几息,随后抬手在他泛红的脸颊上一抚,带起一阵热意。 宁如深眼睫一颤睁开,便对上那道沉静深邃的视线。他一时心动,支起来了点,“怎么了吗?” 宽厚灼热的掌心细细擦过他颊侧。 李无廷低眼,“让朕的宁卿吃苦头了。” 宁如深贴在他掌心,怔了下。 撩来的水热,手也热,捂得他心头烘热。 那些未曾言说的独当一面,故作镇定的周旋,连同塞外连夜的风霜寒月,好像全都化入了这一池融融春水中。 他握住李无廷的手腕,“还好…” “反正,臣已经回来了。” 指腹微一动,将他的脸托起来了点。 李无廷细看着他,心潮涌动了下,“朕想亲你。”顿了顿又补充,“现在没人了。” 幽邃的眼底眸光灼人。 宁如深看着他这副神色,蓦地想起白天那道克制而短暂的吻:李无廷果然是还想亲他的,只不过当时按捺下去了。 看这样子,该不会一直想着…… 他心绪被撩动了一下。 抵在他耳后的指尖轻轻勾了勾,跟前的人却还一动不动地将他望着。 宁如深没忍住胳膊一撑,迎上了那双唇。 · 柔软的唇舌一抵,撬入牙关。 “唔…”宁如深在急促的呼吸中闭着眼,任人勾着他汹涌缠绵。粗糙的手掌擦过他敏感的耳朵,带起双重的颤栗。 李无廷背靠池岸,肩背都被沾湿。 宁如深被亲得指尖打颤,几乎攀不住对方沾湿的肩,就要往水里滑去。 浸湿的里衣下透出一片暖色,一只大掌隔着单薄的衣料紧锢在他腰后,烫得他直抖。 他正要滑进水里。 握着他的手一提,便将他提来对面相坐。 亲吻又铺天盖地落了下来。宁如深脑中昏胀,在里里外外的烘热中快要窒息缺氧,只能仰头迎着索吻。 亲吻间,发间忽而一松。 李无廷一手抽走了他头顶的发簪,放在岸边。 乌发垂下,顺着单薄的肩背散落水面。 夜风一吹,簌簌金桂漫天飘洒,缀满那乌发肩头,桂香馥郁入肺。 宁如深眼角湿红,几乎要溺毙在这片花香暖池里。 李无廷微一睁眼,便将此情态收入眼中,帝王的理智与冷静像被一瞬击溃—— 他一把将人搂紧,更深地吻下去。 醺人的眩晕中,宁如深忽有所感。他心跳乱得厉害,轻一推仰头换气,又被亲了亲颈侧,“陛、陛下…” 他一个哆嗦,快受不住,挣扎着要起来了。 身后的大掌又将他按回来,李无廷亲着他眉心安抚,“…躲什么?” “朕也是一样的。” 宁如深攀着他的肩,对上那道视线。 李无廷清冷自持的俊脸上满是潮红,看了他几息,大掌紧锢着未动,“难受,朕帮你?” 轰…!宁如深感觉脑中有条线绷断了。 周围是露天席地,四下无人的野泉。 此刻远离了京城,有一瞬脱离了君臣、王权。对视间,眼中只剩彼此的存在,都是热意升腾,心潮涌动着。 体内像是燃了火,烧灼着理智。 宁如深怔然几秒,下意识脱口: “可德全他们还——” 李无廷就看着他笑了下,脖颈通红,满眼灼意。君子卸下了一身矜贵,头一次说了从未说过的话,“…只要声音不大。” 宁如深被撩得心神一晃。 夜风卷着金桂飘落下来,周围是一片草木,头顶月落池面。 他心跳雷动,从未如此大胆地拉过李无廷的手,闭眼默许般一亲,“嗯。” 跟前不动如山的身形蓦地一震。 大片飞落的金桂被滚热的池水卷入了其中。 ……… 待神智恢复,已不知是什么时候。 宁如深垂睫靠在李无廷肩窝,额头抵着肩,一只手轻抚他的后背。 不敢相信,他居然…… 他臊得快晕过去,闭了闭眼平复心绪。 李无廷搂着他,给他撩着水搓洗。 指节穿过他散在水中的长发,又仔仔细细地擦过他颈侧、胳膊。 宁如深直接摊平:反正都那什么了,也不差这几下了。 他摊了片刻问,“陛下,这会儿几时了,一会儿还骑马回去吗?” 头顶落下一道低声,“嗯。不能泡太久,你受不住。” “……?”什么叫他受不住! 宁如深一生要强地支起来,看着李无廷。 对视两秒,李无廷笑了,“朕也受不住。” 他又满意地趴回去:这还差不多。 泡着任人揉搓了会儿,在宁如深昏昏沉沉快要睡着的时候,终于听李无廷唤了声: “德全。” 那头传来一阵响动,德全远远停在十步外,“陛下,奴才在。” “把衣裳和干帕放在那边。” “是,陛下。”德全把东西一放,顿了顿又小心飘来一句,“玉露化伤膏,也放在这儿?” 李无廷,“……” 宁如深:??? 他倏地睁开眼皮,瑟瑟发抖:这德全!又胡说八道!!! 搂着他的手紧了下,跟前的心跳蓦地快了点,随即听帝王哑声,“不用,拿走。” 德全似是失望,“喔……” 宁如深:。 · 衣裳和干帕都放在那头了。 宁如深到底还是没好意思让李无廷替他擦,趁着人“哗啦”起身的那瞬,也飞快从池中起来,三两下擦干换了衣服、捡回玉簪。 这方温泉几乎没有硫磺味。 身上只隐隐残留着桂花的香气。 他穿好衣服后,李无廷走过来将他头发搓得半干,又熟练地顺好毛,满意地打量了下,“好了,回吧。” 说完飞身一跨,带着他上了马。 宁如深背靠在李无廷怀中,尽量不去想刚刚触及过的重点,攥着鬃毛,“好。” 马蹄一扬,踏过满地碎金驰入夜风。 … 等回到大军驻地,已是半夜。 大部分将士都歇下了,只有来回巡逻的士兵见了个礼,也没多问什么。 宁如深随李无廷回了主帐。 他头发在路上就被风吹干,这会儿困意来袭,便窸窸窣窣地爬到了龙床上。 李无廷正侧身解着披风。 看见他自然而娴熟的动作,笑了下。 宁如深刚蹭上床,就看李无廷也掀开被子侧躺过来。 微明的烛火照进了两人贴近的身前。 他望着李无廷俊美的面容,忽而理智回笼,后知后觉的有些羞耻——他之前,是不是太大胆了? 都没有欲迎还拒一下,直接就迎了。 还主动去拉人的手。 李无廷会不会觉得他太浪了…… 宁如深慢慢缩进被子里,酝酿着开口,“陛下,其实臣很纯爱。” “……”李无廷躺下的动作一顿:? 宁如深继续,“臣虽然有些很难解释的反应,但内心不过一张白纸。” 李无廷胳膊半撑,看着他。 他躺下,“向往着清新、阳光、健康……”脚上忽然勾到什么。他边说边随脚一扯,叮铃—— 话音陡然中断。 李无廷视线往床脚一落:? 77 床脚露出一截红纱。 宁如深一瞬血液逆流, 安静如鸡。 ——他怎么,忘了这东西!? 李无廷看他整个人都凝固了,发梢又慢慢炸开。半晌抿了下唇, 轻声安抚: “德全又乱塞, 明天教训他去。” “……” 一口大锅被挪走,宁如深, “嗯。” 李无廷说完躺下, 长腿一蹬,将那身红纱蹬开。 叮铃…轻薄的纱料拂过脚背, 他呼吸乱了瞬, 又将跟前的人搂紧了点, 情难自禁地低头亲了亲,“好了,好了。” 安抚的吻蹭着他柔软的唇。 宁如深被抚顺, 闭眼任人亲了会儿,“唔…” 他双手攀在李无廷的肩头,感受到对方的肩骨随着情潮而耸动。亲着亲着李无廷就压了下来,宁如深忽而睁眼,震惊地看去: 他们不是刚……李无廷怎么又? 似察觉到他的僵硬, 跟前的人撤离。 李无廷将他按进怀里,低喘了口热气, “朕不做什么, 你受…” 他话头一转, “朕受不住。” 宁如深:……好敷衍的找补! 他吸了口气,把热腾腾的脸往人怀里一埋,恼羞成怒,“睡觉睡觉!” 李无廷就拍了拍他, 闭眼,“好。” … 第二天,红纱被背着锅的德全拿走了。 宁如深看他的背影在佝偻中又透出几分伟岸挺拔,心情一时复杂难言。 洗漱完,李无廷要去审讯营那头。 德全刚好折返回来,奉命跟随宁如深去吃早饭。 到了吃饭的地方,宁如深端了汤刚坐下,何良就热情地看来: “宁大人,你要不要学学骑马?你看昨晚,还让陛下带。不如今天跟着我——” 嘭,“哎哟!” 霍勉一铁掌拍去,“去!宁大人不学骑马。他四肢不全都不碍事!” 何良惊诧,“啥???” 宁如深,“……”霍勉又在说什么胡话。 他没参与讨论,低头呼噜喝汤。 喝了两口,一旁轩王凑来拍拍,“昨晚的温泉怎么样?好泡吗?” 宁如深差点呛住! 池水哗哗拍岸的场面骤然浮出脑海。 他也是被李无廷蛊住了,竟然和人在露天的野泉里…… 他顿时浑身一燥,捧着大碗挡住脸,“唔…还行。” 李应棠看他露出两只红红的耳朵,张了下嘴,转而看向德全:? 德全兴奋又失望地摇了摇头。 李应棠懂了,兴奋又失望地叹了口气,“唉……” 宁如深将他们的交流尽收眼底,指尖一抖:这两个人! 迟早要被下昭狱。 · 不过那处汤池太远,他们之后也只再去过一两次。 等了十来天,北狄王终于回信: ——愿派使者来同大承和谈。 和谈的地点选在关外二十里的长槐坡。 李无廷率着定远军,带上了包括兰达勒在内的几名北狄首领。 宁如深也一道随行。 长槐坡外置了和谈的大帐。 李无廷坐在帐中主位,宁如深立在一旁,兰达勒等人被绑着放在地上。 很快,外面便通报说:北狄使者来了。 帘子一掀,来的竟是老熟人。 贺库王一身短衣窄裤,解了佩刀抛给守卫,大喇喇地就走进了帐中。 宁如深瞅着:人逢喜事精神爽似的。 旁边果然传来震惊恼怒的声音。 贺库王走进来站定,先看了眼李无廷。目光一转,又落在了宁如深身上。 宁如深今天穿了一身青色外衫。 头发用白玉簪束在头顶,在一众红衣黑甲的定远军中格外显眼。 不知想到了什么,贺库王哼笑了下。 一道冷声蓦然打断,“贺库王。” 主位上,李无廷眸光深不见底,端坐着静静看来,天威慑人。 贺库王转回视线,“参见陛下。” 双方话题很快进入谈判。 宁如深在心底稍稍松了口气。 想到他们有过短暂的合谋,加上贺库王那副肆意大胆的性子—— 他就怕对方会当众爆出什么惊人之语。 比如:你做得不错。 这么快就回到你的陛下身边了。 好在对方估计是怕被抓到“通敌”的把柄,看了他眼就没再多说什么。 … 谈判进行了两三个时辰。 无非是商讨让出哪座城池,大承多久派兵驻守。 一通拉扯,李无廷最后一语定音,“让出鄯城。你们带走你们的大王子,我大承军即日便前往驻军。” 贺库王忖了片刻,“好。” 协议签署完,李无廷起身,吩咐人将兰达勒等人带出帐外,“你们最好不要想着毁约。” 他清冷的面上神色淡淡,“否则我大承随时能踏平北狄。” 贺库王盯去几秒,“自然。” 一行人一道出了帐篷。 宁如深揣手站在帐门口,观赏着兰达勒屈辱地被贺库王的亲兵松绑。身侧忽而落来轻飘飘一声嗤笑: “你倒是比本王想的要精彩许多。” 他转头,便对上贺库王的视线。 “……”你要是看过我的魔术,说不定就更精彩了。 宁如深没接这个话头,转而问,“如果有朝一日你坐上那个位置,真的能遵守不扰边关的百年协约?” “本王说了,本王只在意王位而已。” ……你最好是。宁如深看了人一眼。 不过想到还有个振翅欲飞的兰达勒,时不时能给人扑棱两下,他又放下心来。 贺库王注意到他的目光,“怎么?” 宁如深,“没什么。只是没想到来谈判的是贺库王。” 贺库王哼笑,“冲着兰达勒,本王自然得亲自来。” ——!宁如深恍惚侧目,“目的在于?” “羞辱。” “……” 他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也对,合情合理。拾一的洗脑能力太强大,他都差点跑偏了。 前方,满身狼狈的兰达勒已被松绑。 贺库王招呼了一声亲兵,告别李无廷便大步走过去了,“回王都!” 兰达勒一个激灵,“我不会屈服!” 贺库王莫名其妙,蹙眉将他扔上了马车。 噗通。兰达勒,“哎哟!” “……”宁如深。 待一行人远远消失在黄沙之外。 周围定远军收拾着帐篷和战马,李无廷走过来,看了他几眼,“贺库王同你说什么了?” 宁如深:?李无廷不是在和霍勉说话么。 他瞅去,“一些爱恨情仇。” 李无廷皱眉,似乎在试图理解。 宁如深转开话题,“对了,现在协约也签完了,那我们之后呢?” “之后,”李无廷目光落回他身上,“整顿一二,准备班师回朝了。” · ——班师回朝。 直到回了大营,宁如深脑中还是这件事。 他不知不觉都快习惯了在北疆军营里的生活,回想起京城,竟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也不知道现在京中是什么情况: 小短腿成长了吗? 内阁运作起来了吗? 他的好朋友…耿犬的隐疾好了吗? 正想着,身侧忽然落下一声感叹。 李应棠踱了过来,“等回到京城,可比不得北疆,你和陛下就要分开了。” 宁如深闻言愣了下。 李应棠一副掏心窝子的模样,“同帐的日子不多了…本王,言尽于此。” 他补充,“我是为你好。” 宁如深回神,洞悉道,“你是为你好。” “……”李应棠摇头叹息,负手离去,“你自己思考思考。” 那道满是心眼子的身影滑走了。 宁如深在原处立了会儿: 他一直没想太远。等回京之后,的确是李无廷就要回宫,而自己就要回府。 他们在北疆夜夜相拥而眠。 等回去后,自己能习惯吗。李无廷呢,晚上会想着他吗? … 不过,还没等他们整顿回京,北疆大战得胜、换得一座城池的消息便加急传入了京城。 朝中震动,举国大喜—— 宫中,文华殿内阁。 季劼看着传回的捷报,高兴得胡子都翘了起来,“好好好!陛下果真是英武不凡,御驾亲征一个月便旗开得胜,凯旋还朝!” 周围同僚也都凑过来: “不愧是陛下,天佑大承!” “但要说不得了的,还有宁大人——” “喔,怎么了?” 郭尚书细看过战报道,“看,宁大人只身入狄营,大半夜同定远军里应外合,这才活捉了北狄大王子!” 众臣顿时惊叹,“还有这事!” 他们纷纷惊叹着,旁边半大点的李景煜趴在桌沿,睁大了眼睛:喔…… 待内阁散会。 李景煜出了文华殿,迎面便碰上了管范几名重臣。 管范等人也是面有喜色,“殿下,听说大军得胜,准备还朝了?” 李景煜负手老练,“不错。皇兄英勇,加上宁大人半夜潜入狄营,这才活捉了北狄大王子!战事已经结束了。” 一干重臣张大了嘴,“竟是如此…!” “正是如此。” 双方寒暄几句很快告别。 管范离宫后去了礼部。 这会儿“大军得胜、御驾班师回朝”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耿砚来礼部送文书,正好赶上午饭。 他毫不客气地蹭了下来,顺便打听,“管大人,北疆怎么样了,宁琛他……也该回来了吧?” “自然得回来!还得论功行赏。” “什么功什么赏?” 管范一抹胡子,激动分享,“听说宁大人半夜潜入狄营,生擒了北狄大王子!北狄大败,不得已割让城池。” “……???” 耿砚听得一愣一愣,半晌把碗一搁:“嚯!” 78 宁如深对京中的涌动还不得而知。 这几天整顿完北疆的事务, 派去的大承军也在鄯城驻扎下来。 明日他们就要启程回京。 当晚,军中设了庆功宴,也当作是为御驾送行。 全军将士论功行赏, 一派喜气。 正中央的篝火前, 李无廷坐在主位,霍勉、何良等将领围坐一圈。 热烈的火光载着酒香醺然扑面。 宁如深映着通红的篝火,脑中又浮出前几日轩王的恶魔低语来: 京城不比北疆,你和陛下就要分开了。 同帐的日子可不多了…… 他正端着酒出神, 一旁霍勉忽而起身: “此次我军大获全胜,少不了陛下的神机决策, 全军将士的英勇无畏, 还有宁大人的只身犯险——” “宁大人,本将军代全军敬你一杯!” “……?” 宁如深回神, 他迎着霍勉红彤彤的脸, 遥遥接下,“喔,好…” 很快, 何良等人也凑来敬酒。 宁如深还记挂着回去的事。 热情高昂的气氛下, 他被敬了一杯又一杯:咕咚咕咚…… 李无廷在一旁纵容地看了他会儿。 直到看他喝得双眸泛起潮意,动作又变得迟缓起来, 这才适时止住, “好了。” 一帮兴致勃勃的定远军转头。 宁如深也晕乎乎地转头:? 李无廷端着酒盏起身, 清清朗朗的声线传入营间,“朕敬全军将士, 卫我大承——” 话落,仰头饮尽杯中酒。 营中一瞬沸腾澎湃,士气喧然: “陛下万岁!大承万载!” “我等愿以身护国, 定远守安!” 喧闹高涨的气氛中,宁如深仰头,只见年轻的帝王眉深目远,一身玄衣映着摇曳的火光,身形挺拔修长。 宽阔的肩膀似载着天穹。 他心头也随火光曳动了一下。 正看着,李无廷忽而低眼对来,润玉般的眸光微动,在一片热闹的声响中说道: “醉了?回帐吧。” 宁如深思绪怔然,点头应道,“嗯。” … 等回到大帐,他还有些懵。 烈酒的后劲上来了,醺然的酒意在他脑中发酵,他飘忽地缀在李无廷身后。 李无廷看了一眼,已然习惯。 他在心底叹了声,叫德全打了水来,动手替人擦过脸。宁如深配合地仰着头,湿帕擦过他颊侧,一片霞色晕开。 李无廷顿了顿,没忍住低头含吻了下,随后搓了搓那张泛红的脸,将人抱上床,“好了,快睡。” 宁如深窝在熟悉的怀里,正要闭上眼,头顶又落下一声:“明日还要启程。” 他一下又不困了。 明日还要启程。 今晚是他们同帐的最后一夜。 宁如深心潮越发涌动,抓了下李无廷的衣襟,“陛下,困了吗?” 一道低声,“没有,怎么了?” 他在醉意中随心而动,抬起下巴亲上了跟前的喉结:呼…… 跟前的人震了下,心跳就乱了。 李无廷低头捧起他的脸,“…想了?” 嘶哑的嗓音勾着他的心潮。 宁如深没有回答,他似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又意识不到这代表什么。 浓浓的不舍缠得他头脑发晕。 他闭着眼,主动抱住李无廷亲了亲。 李无廷呼吸颤得厉害,滞了瞬,忍无可忍地压了下来—— 屏风后极速升温,细小的声音断断续续。 帐中烛火还未熄灭。 主帐外设了哨岗,今晚军中庆功,隐隐还能听见远处热闹的声音。 外面不知在做什么,忽然一声吆喝。 宁如深陷入热潮的脑海陡然清醒了点,意识到这会儿烛火未灭,他们还在帐中——之前都是在野泉里,还从没在这里亲热过。 他忙推了把李无廷,偏过头换气,“陛下……” 大掌擦过他通红的脸,明眸霞色在烛火下美得令人心悸。 李无廷目不转睛,哑声问,“怎么。” “还在帐里,有人…” 这会儿衣带都落在了地上,玄裳雪衫搭在床沿,垂落了一片。 李无廷喉结动了下,又俯身吻住他泛红的耳垂,有一就有一地说出了那句话,“…只要动静不大。” 宁如深臊得慌,但被酒意醺过的大脑迟缓而直白,顿了下,便随心意地支起膝盖,双手环住了李无廷的背。 肩胛骨抵着掌心耸动了下。 上方的人眉心一沉,面色潮红地俯了下来。 …… 烛火摇曳,将出口的声音又被吻封缄。 细碎的声响没入喧闹的营中夜色。 一帐之隔,还能听见外面的巡逻的动静和将士们说话的声音。 闭眼间,仿佛就近在耳边。 宁如深紧张又沉醉,指尖攀着直颤。 光影白昼的沉浮中,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在门口骤然响起一声“陛下歇了?”的问话时,他猛地一抖,在李无廷肩背上落下几道抓印—— 德全,“陛下已经歇了,副将有事?” “末将说送些醒酒汤来,既然歇了,那便不打扰陛下了。” 声音转而远离了大帐。 宁如深抵在李无廷怀里,泪眼婆娑,蹭着对方衣襟。 李无廷低头轻拍,随意扯来一旁的里衣,料理好怀里的人后又拉过他的手,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 …… 一刻钟后,一道哑声唤来德全。 主帐中烛火熄灭。 帝王拥着他醉意餍容的臣子,相偎度过了在北疆的最后一晚。 · 翌日,宁如深酒醒起来。 他坐在床头懵了半晌,一些细碎的回忆逐渐涌入脑中。他一口气猛地屏在胸口: 自己居然,如此不知羞耻……! 是因为喝了酒,还是中了轩王的诅咒? 怔然间,屏风后一动。李无廷绕了进来,“醒了?起来准备启程了。” 宁如深勉强压下纷乱的心绪,没好意思去看李无廷的脸,他撑着身起来,手心突然一刺,“嘶…!” 他抬手,就看掌心泛红破皮了。 “………” 宁如深又呆住了:? 李无廷视线落来,也默了几息,似乎震惊于他的脆皮。定了瞬,他脚步一动走过来替人穿衣,沉着热气似是自然地说: “之前有泉水…以后朕会注意。” 宁如深凌乱地应了两声,“嗯。” 一通折腾,终于收拾好。 出帐吃过早饭,三军便已整顿在列,准备送行。 日光下,甲光如金鳞熠熠。 军旗之下红袍厉烈,霍勉、何良等人立于阵前,一张张熟悉的面容整齐排开。 宁如深心头蓦然涌上一股不舍。 过往的一幕幕浮入脑海:裹着黄沙的蹴鞠,碗里多出的棒骨,河中的水花四溅、营里的熏炉白烟…… 自此全都留在了这片天高地广的荒原。 霍勉自阵前抱了一礼,随后大手一挥招呼着亲兵: “臣等恭送陛下出城——” 金鳞排开,声势浩荡:“恭送圣驾!” 李无廷微提一口气,“准。” …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长绥。 到了城外郊野,定远军集体驻步。 轩王出城后要往南行,定远军留北,而御驾归京。 就要分别,李应棠眸光微动,“陛下,臣…回江南了。” 李无廷点头,“赶紧。” 李应棠,“……” 宁如深,“……” 你们天家兄弟的感情还是那么深。 他目送着轩王凄凉离去,身侧落下一声,“上车。” 宁如深转头,只见李无廷立在马车边,朝他弯了下唇,“我们该回京了。” · 他们来时要赶路,全程策马疾行。 回去时没那么着急,乘的是马车。 马车内布置得舒适宽敞,铺了软垫,德全在一角侍奉待命。 宁如深好久没困这么舒服的窝,一下摊开,喝了口热茶。正要去拿旁边的零嘴,手就被拨开了。 “手…”李无廷剥着小核桃,抿唇,“不是磨破了?” 宁如深心头一跳! 光天化日,李无廷在说什么。 他指节一蜷,仿佛还能感觉到手心的沉热,赶紧咽了咽提醒,“德全还在…” “没事,他耳朵闭上了。” “……”宁如深瞥了眼。 就看德全脑袋上挂了个问号,随后缩成一团,缓缓把自己嵌进了马车角落里。 他闭了下眼:算了。 手心磨破的皮没过两天便已好全。 马车穿城过府回京,沿途都是夹道相迎的百姓。一路上李无廷还要传召官员,进行问话和考察。 走了十来天,才终于听侍卫来报: “陛下,前面就是虞川。” 李无廷应了声,又扫来一眼,“嗯。” 宁如深一下坐直:嗯??? 马车一晃驶入了城中。 他润了下唇,心跳怦怦,也不知是在紧张什么,最终没忍住掀开了点车帷。 道路两旁已站满了高呼万岁的百姓。 他正从帷缝间偷偷看看,便听身后传来一声,“在看什么?” “……臣有点近乡情怯。” 李无廷似笑非笑落来一眼,“喔。” 宁如深没看见身后投来的目光。 他瞅着瞅着,忽然就看街边食摊上有个小孩正拿了片菜叶,盖上自己的深渊巨口—— 宁如深一阵激动:是他的“菜包肉”! 他假装不经意地将车帷一掀,拍拍李无廷,“陛下,来看看风土人情。” 李无廷抬眼一看,陡然默了片刻。 宁如深探头,“怎么了?” 李无廷轻声,“…挺好的。” “?”他正不明所以,道旁沸腾的人声间突然传来几道声音: “快看,那就是御史宁大人吧!” “三品朝服,年轻秀美…没错,正是生擒北狄大王子的那个!”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爱了。” “………????” 宁如深大惊:什么叫他生擒大王子! 你们的爱这么盲目么!? 一只手忽然拎住他的后领,将他拎回车厢中,车帷倏地放下。 李无廷说,“人多,别探头探脑的。” 宁如深还有些恍惚,“陛下,他们说……” “朕听到了。”李无廷看着他,莫名轻笑了下,“倒也没什么大错。” 宁如深悚然觑去:你也是盲目的? · 出了虞川,路程便过了大半。 一路风尘仆仆,终于在一个傍晚抵达了距离京城还有两日车程的尧津。 尧津知府孔舒原前来接驾: “微臣参见陛下!见过各位大人!” 李无廷应了声,孔舒原又侧身引道,“下榻之处已经备好,请陛下随微臣前去。” 落脚处就在知府府上。 宁如深随人一道过去,见这尧津知府约摸三四十岁。对上李无廷的提问也能应答如流,还算是亲理政事。 他们一路进了府中。 接待的院落已经收拾出来。 李无廷住在主屋,隔了小半个院落的西侧,就是宁如深住的次屋。 李无廷照例召了孔舒原去考问。 宁如深便回了自己屋里。 这会儿天色已晚,他托府上的下人打了桶洗澡水来。待他洗完已过亥时,差不多也该歇下了。 宁如深正坐在床沿搓毛。 下人进来收完水桶,离开前提了句,“对了大人,老爷让小的知会大人一声,咱们尧津常年闹匪患,夜里莫要私自出门。” 宁如深动作一顿,“匪患?” “是,这两个月倒是消停了。也不知是畏了陛下的真龙天威,还是另有所图。所以大人还是多加小心。” 宁如深心说那可真是太危险了。 “这事和陛下说过了吗?” “这是自然,老爷亲自禀报过了。” 那下人说完便带上浴桶出了屋。 宁如深坐在床沿琢磨了会儿,又起身推门往外看了眼。 李无廷的主屋就在斜对面。 自从离开北疆,每到一处他们都有各自的房间,已经好久没在一起困过。 想不想倒是其次,主要是匪患…… 让李无廷一个人待着,也太危险了。 宁如深抿了下唇,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厚着脸皮推门出去了。 到了李无廷的房门前,里面还亮着灯。 他咚咚敲道,“陛下。” 屋内顿了两秒,随即传来一声,“进来。” 宁如深微吸了口气,做好万全的心理建设,接着推门而入—— 门一开,就看李无廷正衣着严整地坐在床沿,知府站在跟前扭头而来。 宁如深倏然一顿:。 孔舒原还在汇报匪患的事,他看着大半夜出现在门口的宁大人,怔了怔微张大嘴: “宁大人这是来……” 宁如深对上他惊讶的眼神和李无廷暧昧带笑的目光,默然半晌,硬着头皮往门框边轻轻一靠,“护驾的。” 79 李无廷的目光还在似笑非笑地落来。 孔舒原惊疑地打量了一番, 像在思考他身上有哪根头发丝是能护驾的。 宁如深快顶不住了,幽幽对去: ……笑什么?不出声留下他吗?? 他抿了抿开口,“如果陛下不需要……” “需要。”李无廷眼见着他快要炸开, 忙适可而止, “进来吧。” 这还差不多。 宁如深呼出口气,把门合上进来了。 他瞅着屋里的情形,“陛下还在说事?” “嗯,匪患的事。”李无廷示意孔舒原继续讲, 又对宁如深说,“坐下一起听听。” 孔舒原应了声, 接着刚才的话开口。 床边没有凳子, 知府是站着的。 宁如深看李无廷身侧床榻空着,自然而然地就坐了过去。 他一下坐在帝王的床边。 孔舒原话音骤然一顿, 惊得哑了哑: 这…这是能随便坐的吗??? 跟前的声音淡淡落来, “怎么?” 孔舒原忙按下心绪,继续禀道,“是…那盤韧山就在尧津城外, 自承平十九年便已有了匪患, 月月不曾消停。” “但从陛下御驾亲征之日起,忽然消停了两月, 不知是何原因。” 宁如深探出点身, “你们没去查过?” 他刚洗完澡, 带了点淡香和潮气。袖摆垂在床榻边,叠在李无廷玄色的衣摆上, 拂过后者手背,凉得泛起一丝痒意。 李无廷目光落去,指节微不可察地动了下。 孔舒原回道, “尧津兵力有限,仅是安防就够吃力…实在不敢贸然上山。” 宁如深点点头,坐回去,“这样。” 明净柔软的侧脸从跟前一晃而过。 李无廷眼睫一垂,沉眉敛下心神回想: 若没记错,尧津匪患是在承化二年时报入京中的事。 上一世与北狄的战争持续了五个月。 期间盤韧山匪趁着御驾在外,横行尧津。这次却偃旗息鼓了……为什么? 屋中沉静了半晌。 直到烛火微一偏折,孔知府弓起的腰背泛起了酸,终于听帝王开口吩咐: “你先回吧,朕会处理这事。” “是,陛下!” 孔舒原连忙应声,起身时又看去一眼。 只见清俊的天子端坐在跟前,身旁年轻的臣子不知在想什么,纤白的手指抵在唇边,一身雪色衣裳铺满床沿。 乌发舒懒垂下,有几缕绕在帝王手边。 孔舒原看得心头一悸,莫名不敢多瞧,躬身退了出去。 … 屋门吱呀一声合上了。 室内安静了几秒,宁如深还沉浸在思绪里。 忽而,他察觉到身侧目光落来。转头就见李无廷正看着他,眸底有一点暖灼: “是特意来找朕的?” 宁如深被问得耳根一热。 心说,不然还是来找德全的? 他故作正经地坐直了,“臣听下人说附近闹匪患,担心陛下一个人困在龙窝里,太危险了。” 李无廷就笑了下,“喔。” 宁如深按下臊意,拉开话题,“对了,德全呢?” “有事吩咐他出去了。” “喔。” 话落,床榻前无声了几息。 宁如深正想着自己是不是太主动,忽然就被拉了过去—— 李无廷一手揽过他的腰,像是按捺不住情动般,低头在他唇缝间舔吻了下,撬开了他的唇。 “唔…”宁如深呼吸一乱,很快被亲软了腰,顺势往后倒去。 发丝铺了一枕,绕着交缠的热息。 李无廷撑着身看他,“怎么想起来找朕了?” 宁如深热着脸,说不上话。 李无廷温润的君子礼下,压着潮热激动,哑声轻问,“…又想了?” 宁如深被这话激得一抖。 感受到跟前的情动,他并了下膝自证纯爱,“臣是…单纯来陪陛下……” 李无廷垂睫似落了声笑,“那就是朕想了。” 宁如深倏然朝人看去。 矜持克制的帝王为他动了情潮…… 他浑身一热,也被撩动得闭上了眼。 上方落来亲吻,床帷被顺手放下。 白纱遮去了案前的烛光,沉影浮动,衣袂滑落地面。 · 第二天,宁如深从龙窝里起来。 德全已经灵活地闭着五官打来了热水。 他放平心态爬起来,洗漱完走出屋门,就看院里只有随行的亲卫,全都目不斜视当没看见。 李无廷一道出门,理了理衣襟,“出发。” 虽然尧津闹了匪患,但圣驾不可能长时间在此停留。 临行前,李无廷叮嘱了句,“加强城中安防。朕已连夜从京中传令增兵守在城外,之后会派人来处理。” 孔舒原连连叩拜,“谢陛下隆恩!” 出了府门,一行人重新上路。 尧津离京城很近,车行两日之后,终于遥遥望见了城门。 宁如深掀开车帘,隐隐泛起激动。 待马车一停,他便随李无廷下了车。 城门外,早已候着满朝文武。 高大巍峨的城楼下,百官迎着尘土飞扬的古道,心潮激荡地翘首望来。 季劼站在最前端,内阁大臣为首。广袤的天穹远郊之间,贺声齐天: “臣等恭迎圣驾回朝!”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无廷抬手,“众爱卿平身,起驾回宫。” 群臣又哗啦起身,侧站两边。 宁如深站在李无廷身旁,一时心潮难平:终于回来了! 他感慨而怀念地扫过一张张熟悉的脸,目光突然一顿,在百官之中对上了耿砚灼灼瞅来的一眼:嚯! 大概是终于接上了视线。 耿砚兴奋又隐晦地蹿了下,朝他拍拍胳膊,又比了个大拇指,赞许点头。 宁如深,“……” 几个月未见,还是病得不轻。 … 一群人浩浩荡荡回了宫门。 李无廷还要打理近两个月来的政务,便叫上众臣去往文华殿。 宁如深在宫门前停下,准备回府。 严敏已早早备好了马车等着他。 他扭头朝李无廷望了眼,对方若有所感,也转眼看来。 隔着乌泱泱一帮朝官,两人目光相触。 没人知道他们这对君臣的关系在北疆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宁如深心跳有点快,用口型说了句:回去了。 李无廷弯唇,轻眨了下眼。 光天化日下,宁如深心底像浸了糖水,泛着隐秘的甜。 他转头上了马车,“回府。” · 宁府,堂明阶净。 门口甚至挂上了喜庆的雕花灯笼。 马车行至府门外,杏兰、元柳等人远远便出府相迎: “是大人!咱们大人终于回来了!” 众人将宁如深迎进府中,又是打热水,又是端来高汤、甜点。 “大人,这汤中午就煲上了。” “南铺的龙须糖,大人是不是很久没吃到了?” 宁如深抱着满怀吃食,望着热热闹闹围了一院子的人,蓦然涌上了一股归属感。 他感动地拿了块糖糕,嚓嚓啃起来。 严敏心疼,“大人受苦了,都瘦啦!” 杏兰也瞅着,“这大沙子刮的,大人更白了!” 宁如深一顿:…… 怎么,他是被磨砂给磨皮了? 他听着众人夸张的喟叹,又端起碗喝了口热汤。几人在旁边嘀嘀咕咕一阵,严敏一拍掌: “诶!不说这些,说点高兴的——” “大人生擒北狄大王子的事迹我们都听说了,这可是大功一件!” 宁如深猛地一呛:怎么都…… ——这到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他澄清,“没有生擒。是里应外合,叫陛下率定远军活捉了兰达勒。” 话落,众人发出一声惋惜的:喔…… 宁如深:够了,到底是在惋惜什么。 暮色将近,他起身摆摆手,“开家宴,一起上桌!” 众人高兴:“喔喔!!!” … 一顿热闹的家宴吃完。 宁如深回到自己的小院里躺下。 时隔好几个月,院里的树似乎都长高了截,他靠在熟悉的躺椅上,感受着久违的平和与安心。 正晃悠着,严敏就进来添了道茶: “大人,怎么没看到小护卫?” “……”躺椅嘎吱一停。 宁如深眨了下眼:对啊,拾一陆伍呢? 回京的一路上都还在,好像从入城就消失了。 难道是先一步回“寨子”里去了? 他随意,“唔,估计是回家了吧。” 念在人之常情,严敏没有多问。 宁如深猜他们是领了皇命,也没再多想,洗漱完便回屋准备歇下了。 主屋前灯火微明。 头顶明月高悬,院里安安静静。 宁如深坐在案前收拾着从北疆带回的伴手礼,屋门忽然被敲了敲。 啪嗒。 ……拾一?他看去,“进来吧。” 门开,拾一手里握了卷纸稿走进来。 宁如深眨了下:什么东西? 这是从哪儿窜回来了? 拾一径直走到他案前,将纸稿哗啦一铺,烛火下映亮了几幅精巧的暗门设计图—— 宁如深震了震:这是什么???? 拾一问,“你是喜欢这种旋转门,还是推拉门?” 宁如深茫然觑去,“啥?” 拾一面色如常,“没什么,就是门。” 顿了顿,他又欲盖弥彰地补充,“是我本人好奇,随便问问。” 80 宁如深吸了口气, 欲言又止地看去: 你这补丁打得…… 就差把李无廷的大名盖图纸上了。 但李无廷是什么意思? 他心头隐隐浮出点期待和刺激:要跟他暗通款曲吗? 拾一还在自我感觉良好地催道,“说吧。” 宁如深忍了下,指道, “推拉吧。” 暗通款曲的话,旋转门动静太大。 拾一点点头收起图纸, 满意离去。 “……”这倒霉勺子。 宁如深无言地熄了灯,转头上床睡觉。 一觉睡到第二天, 久违地上朝。 他穿着一身明红朝服,玉簪束发, 穿过奉天门到了殿上。 大殿之中,李无廷一身龙袍高坐上方, 威镇八方。 群臣齐齐下拜, 恭贺天子大捷凯旋: “臣等, 恭迎陛下归朝——!” “众爱卿平身。” 一番礼后,就是论功行赏。 德全在上方宣旨,从领兵的霍勉到守京的季劼都赏了个遍。 宁如深正站在队列里飘飘忽忽地琢磨昨晚那个“门”,突然就听德全声音陡然高了八度: “谨言大学士宁琛,临危受命,赴北监军, 助大军定远平疆。后只身犯险入狄营,里应外合智擒北狄大王子兰达勒, 换得一座城池和边关百年和平——” “特擢内阁大学士,赐府邸一座。钦此!” 宁如深猛地抬头, 对上李无廷望来的目光。 两人视线隔着大半个朝堂相接,对方不易察觉地弯了下唇。 周围一瞬掀起的小波澜都被他忽略。 宁如深缓缓张开嘴: ……李无廷是要让他上天吗? 内阁大学士,那走的是拜相封侯的路啊!还有“赐府”是什么—— 这是给他送了座新的金窝? 片刻的震荡间,德全吭吭提醒: “快接旨啊, 宁大人!” 宁如深回过神,对上那道嗔怪的目光,对方仿佛在喜滋滋道: 瞧你~都高兴得说不出话了吧? “……” 他吸了口气拜谢,“臣,谢陛下隆恩。” … 下了朝,群臣散去。 宁如深一出殿门就被季太傅逮住,名正言顺地拐去了内阁: “来一起批折子吧,哦呵呵呵呵…” 他来不及反抗,头晕目眩地就被拉走了。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文华殿方向。 几名朝臣出了大殿,太仆寺少卿望了眼,颇有些不是滋味道: “内阁六首一直空了个位置,其他五位阁老可都是像季老、郭尚书这样的重臣……” 身旁兵部尚书一听,忙止住他的话头,“别犯糊涂。宁学士也是先帝重臣,你忘了?” “但他还年纪轻轻……” “他年纪虽轻,却也是第一批入阁的重臣,又身兼多职。办督典市利民充盈国库在先,如今又大破北狄——” 兵部尚书低声提点,“若非是因为年纪轻轻,何至于只擢至内阁大学士。” 太仆少卿心头一凛,清醒了点。 兵部尚书见他明白了,揣袖感叹,“咱们陛下还替人压着功,堪称用心良苦。宁学士……何止是简在帝心。” 弱冠之年便位极人臣。 若无大错,之后的官途…… 太仆少卿忙敛了心神,不再有不忿,“靳大人提点得是。” · 御赐的宅邸过了两天便下来了。 德全亲自带了一帮宫人来送赏,领着宁如深去了新的府邸。 新府竟然离皇宫很近,就在东门外。 宅邸比之前的宁府大了四倍。 府中布置得端方有序,精巧雅致。抄手游廊环着青石池塘,梅树勾着飞檐,日影流金,暗香浮动。 下人们和来送赏的宫人在四下忙碌收拾着。 宁如深站在庭院的池塘前惊叹,“离宫门这么近的地方,竟然还有座空宅。” 不会又是从哪里抄来的…… 德全神神秘秘,“这可是皇宅呢。” 宁如深一下侧目:嗯?? 德全得意地挎着拂尘,卖关子道,“唉呀,咱家可不能说多了。惊喜还在后头呢~” “……” 如果指的是暗门,那已经漏光了。 宁如深张了张嘴,点头,“嗯。” … 没一会儿,德全便带着送赏的人回去了。 待人一走,宁如深立马支开严敏等人,转头去主卧和书房摸索起来。 他本来还不太确定—— 但一听德全漏了句“这里是皇宅”,立马明悟: 皇宅啊,那不铁定有密道吗! 而且按照电视剧里演的,一般都连接在书房或者主卧。 让他去扒拉扒拉看看。 主卧和书房只隔了一条回廊。 屋内空间宽敞,装潢繁复,头顶是檀木房梁、里外间以雕花门扇隔断。 宁如深在里面沿着门缝和墙缝抠抠搜搜。 严敏来送茶点,正看见他踩着桌子扒房梁,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大人!这大好日子您有什么想不开的啊!” “……” 宁如深轻轻挂着,“我只是探个路。” 探什么路?严敏大为不解:这飞檐走壁的,是在给贼探路? 宁如深梭下来,“好了,先接我一下。” 严敏心累,拎了拎,“……大人啊。” 他搜寻暗门无果,又不好直接去问李无廷。 暗门的事只好先搁置一旁。 这两天刚刚回朝,李无廷忙得不可开交。 宁如深也新任内阁大学士,每天被奏折淹没,不知所措。 好不容易得了一天休沐。 耿砚、管范、樊宛等人就齐齐拎了礼物上门,说要为他办接风和乔迁的庆功宴。 主院外的小池塘前设了宴桌。 塘边疏影横斜,掩映着浅池游廊,一派清雅景致。 管范剥着毛豆观望赞叹,“不愧是御赐的府邸,这小池景还真别致。” 耿砚也探头望着,“哇,你那院子也挺大……看着就好爬。” 宁如深深吸一口气,踩住他的脚,“方便你施展拳脚是吗?” “…嗷!”耿砚缩腿一弹,羞赧,“差不多吧。” 还没来得及指责他不端的行为,一旁樊宛就腮帮鼓鼓地转来: “什么?宁大人的院子是可以爬的吗?” 宁如深平和看去:…… 状元郎,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问什么话? 一番有辱朝纲的对话没有进行多久,就被尚存一丝礼貌的礼部尚书管范适时打断。 管范搁了搁酒杯,拉回正题: “既然是庆功宴,机会难得,不如和我们讲讲你深入狄营的奇遇——” “特别是如何同北狄大王子搏击的!” 一桌人立马刷地看来,洗耳恭听。 “……”搏击。 宁如深真诚地看着他们,“别说搏击。只要一拳,兰达勒就得跪在地上求我别死。” 众人:……… 耿砚请教,“那你究竟是——” 宁如深揣着手感叹,“我只不过是,差点成为草原上的神罢了。” 众人:“啥???” · 他装神弄鬼的花招配合着北狄王室的狗血八卦,十分之下饭。 酒过巡,一桌人喝得手舞足蹈。 宁如深眼看管范差点在汤盆扎个猛子,估摸着再过一会儿就要不省人事。 他想到这次从北疆带回来的伴手礼还没拿出来,就叫上还算清醒的耿砚,“小犬,跟我一块儿去屋里拿伴手礼。” 耿砚红着脸激动,“谁他娘的小了!” “……”已经不反驳犬了吗。 宁如深感叹地看去一眼,抓上他去往主屋。 主屋比他以前的房间大了不少,还分了外堂和里屋。屋内靠窗置了张桌案,另一侧靠墙是整面的置物架。 在他来之前,就放上了些书籍摆件。 他从北疆带回来的伴手礼也一道放在了上面。 “就是这些,帮我一块儿拿出去。” 宁如深扒拉着架子上的伴手礼,有羊乳糕、果脯,还有一些手工艺品,“你有喜欢的可以先挑。” “我康康。”耿砚凑了个脑袋过来。 宁如深干脆退到一边,任他在架子前面扒拉。 一阵“哗啦哗啦”的响动中,忽然听人“咦?”了一声,“这个好看,也是你从北疆带回来的吗?” “什么?”宁如深闻言瞅去。 只见耿砚扒在旁边一个不起眼的方台前,方台上搁了个沙漏似的摆件。耿砚说着伸手,将沙漏上下一颠—— 哐。一声轻响,置物架突然动了。 宁如深还没反应过来,就看整面置物架自中间缓缓向两边分开…… 两人同时震在原地,目瞪狗呆。 宁如深猛地回神,握了个大草: 推拉暗门!!! 耿砚喝了酒还有点不清醒,迷迷瞪瞪,“宁、宁如深,是我眼睛在晃还是它在——” 哐!宁如深一个伸手把沙漏倒回来。 他在狂跳的心率中尽量镇定地看着暗门重新关回去: “……这是,我个人的一点设计理念。” “喔喔,你这小卧房,设计得还真是,”耿砚晕乎乎地搜刮着形容词,“卧虎藏龙。” 宁如深咽了下,轻轻挡住那方摆件: 夭寿了,那可不是“卧虎藏龙”吗。 81 置物架又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宁如深趁着耿砚还不清醒, 将置物架上的伴手礼一把塞进人怀里,翻了个面: “走吧,走吧。” 耿砚“喔喔”两声抱着礼物出去了。 宁如深心有余悸: 他可真是个天才…… 幸好当初要的是推拉门, 这要是转起来,能把耿犬当场给炫出去。 他缀在耿砚后面出了里屋。 离开前又回望了眼毫无破绽的置物架:耿犬其实是侦.察犬吧。 两人回到宴桌前,将伴手礼分发了。 一桌人喜滋滋地收下, 一直玩到了天色将晚,才意犹未尽地辞行离府。 宁如深将他们挨个送出府门。 临走前,樊宛还颇为不好意思地抱着羊乳糕招呼,“宁大人, 下次欢迎来坐晚辈的马车。” “……” 宁如深摆手,“不用了,你也快走吧。” 送走一群连吃带裹的人。 他回到院子里, 天色已经不早。今天摆宴招待了大半天, 这副弱不禁风的身子已感觉到劳神费力。 宁如深洗完澡后走到床边。 距离不远的置物架上,装饰物一般的沙漏静静摆放着,像是有股引人的吸力—— 从这里走出去会通向哪里? 皇宫?还是直达李无廷的龙窝…… 他侧头琢磨了几息, 最后还是抵不住浑身的疲乏,掀帷倒上床。 不行, 今天实在没力气了。 菜菜, 觉觉,躺躺。 … 休沐一天, 翌日又是上朝。 这两天除了在上朝时遥遥见个面,两人都没找到私下独处的时间。 御书房外天天排着觐见的同僚。 下朝后, 宁如深正思考着要不今天也去拿个爱的号码牌,就听德全从殿外寻来叫住了他: “宁大人,陛下召见。” 宁如深心头一动, “好。” 两人穿过殿阶长道。 德全边走边说,“陛下今日不在御书房,要去考察景王殿下的课业,特意叫上您呢。” 宁如深问,“是有什么事吗?” 德全眉飞色舞,嗔怪地一点,“瞧您问的,能有什么事呢~” “……”宁如深懂了。 他面上微热,压着唇角,“喔。” 宫中供皇子们读书的地方在东侧书舍。 宁如深踏入屋内,就看李景煜正趴在小桌案前苦大仇深。而李无廷坐在一旁,侧脸威严清冷。 听见动静,李景煜抬头,“宁大人!” 李无廷也转头看来。 目光相对,那双沉静的眼底起了波澜,好像带了点笑,“来了。” 宁如深心跳微快,“陛下,小殿下。” 李无廷看了他眼,忽而起身。 高大的身形挡住了背后的视线,他走到宁如深跟前,低眼端详了阵,轻声问,“有想朕吗?” 几日以来的情思一瞬被撩动。 宁如深只觉那眼里压着热,就像是在说:朕很想你。 他呼吸也热起来,轻轻,“想。” 李无廷低垂的眼睫就动了下。 对视几息,宁如深正被蛊得恍惚,蓦地就看李无廷身后斜出个脑袋—— 李景煜歪头看来,纯真的眼睛眨了眨。 他,“……” 他按下心神,轻推了把李无廷,“坐回去吧。” 这里不是少儿频道。 · 重新在小桌案前落座。 李无廷坐在一侧,宁如深坐在李景煜对面。他低头就看人桌上摆着几章策论,还有几页纸,誊抄了几篇奏折。 他这几日天天在内阁批折子。 几乎一眼扫去就认出内容:有说水利水患的,有说市井秩序的,还有一篇竟然是说尧津匪患的。 宁如深微微侧身,“陛下,匪患的事怎么样了?” 大概念及这是给人布置的功课,李无廷没有说话,只朝他摇了摇头。 宁如深,“?”摇头是几个意思? 李无廷看了他两息,忽而袖间一动。 温热的手掌从桌下拉过他,宁如深惊了瞬,心跳陡然加速。掌心被粗糙的指腹划过,他呼吸一颤,抬眼: 景煜还在跟前…! 脸颊笼上一层薄热,他都没心思认字。 李无廷看着他透红的耳垂,弯了下唇,耐心地又写了一遍。 宁如深忍着泛滥的酥痒,细细辨认写在手心里的字:招安。 他指节一蜷,朝人看去—— 李无廷是想招安?摇头的意思是进行得不太顺利? 揣测间,跟前忽然哐一声轻响。 桌子被李景煜的小短腿撞得动了下。 宁如深回神,见李无廷还握着他的手,赶紧咻地抽回来!朝李景煜瞅去一眼。 李无廷好像被他逗得笑了声。 埋头苦想中的李景煜闻声抬头,“皇兄?” 李无廷低声,“写你的。” 李景煜又瞄向宁如深,“可是……” 脑袋被一把按了回去,“继续。”顿了顿,李无廷又道,“朕去后面挑几本书给你。” 他说着起身。 袖摆拂过的一瞬,宁如深掌心忽被意有所指地一勾。他抬头便看李无廷朝他低来一眼,紧接着绕去了书架后面。 ……什么意思? 宁如深心口怦怦直跳。 他看着李无廷绕去后方的背影,定了瞬,也跟着站起来: “我…臣也去看看。” … 学堂后面是一排排书架。 宁如深寻过去,刚走过两排突然就被一只手拉了进去—— “!” 他陡然急增的心率在对上熟悉的面容时,又缓缓落了回去。 李无廷一手拉过他,眼底热意涌动。 身后就是一片雕花格窗,浅金色的日光倾泻进来,投出一道道格影,光影浮动在两人牵起的手上。 宁如深自微眩的光晕中抬眼。 就看李无廷笑了下,像是在问他:躲什么? 他心说,那不是看你弟弟还在么。 牵着他的指腹又摩挲了下。 好几日不曾独处,难得的触碰一瞬擦起一簇电流火花。 宁如深在李无廷深邃的眸底恍了几息,随即情难自禁地闭上眼,抬起下巴迎去。 跟前呼吸一重,柔软的唇贴了上来。 李无廷一手揽在他腰后,贴着他的唇克制地含吻。 书舍里相当安静。 隔着两排书架的空隙甚至能看见前面。 两人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连急促凌乱的呼吸都压着,在轻轻厮磨的唇间交缠互换。 克制缠绵的亲吻如同隔靴搔痒。 宁如深被亲得眼睫直颤,抓着李无廷的龙袍,在唇缝被舔开的一瞬没忍住泄出一丝短促的气音,“唔…” 很快又被唇堵住,咽回喉头。 沉醉而矜重的亲吻间,不知谁先身形不稳,脚步撵着脚步退了一步:哐! 身侧书架被撞了下,一本书掉落下来。 猝然的响动让宁如深倏地睁眼,意识被一把拉回—— 与此同时,李无廷也撤开身。 紧束的衣襟上方透出截潮红的脖颈。 搂着他的手松开,李无廷俯身拾起地上的书,隔着书架朝前面看了眼,低声说,“该出去了。” 宁如深抿了下酥麻的唇,“嗯。” 他正要转身,又被一手拉住,“朕先出去,你一会儿再出来。” 宁如深扭头:? 怎么,他们还得化整为零地撤离? 似是看出他的疑惑,李无廷视线朝他面上落去,弯了下唇轻声,“你现在出去,谁都知道你被朕亲了。” 他说完身形一晃,绕出去了。 “………” 宁如深在原地微睁大眼:草。 · 等他平复完走出去。 李景煜已经写完了功课,李无廷正坐在跟前细细看着。 见他出来,李无廷抬了下眼。 视线相对,暧昧无声涌动了瞬。宁如深又抿了抿唇,坐在李景煜跟前。 刚才掉落的书被拿出来放在了桌上。 他看了眼:《治吏策》 这还真是一杆子把小短腿支去了接班人的路上…… “来看看。”李无廷忽而叫了他一声,将李景煜的功课递了点过来,“你怎么想?”?怎么还带考察他的。 宁如深觑了觑,看是市井秩序,酝酿了下便凑过去叽叽咕咕起来。 两人凑在一块儿,袖摆堆叠在一起。 桌案后面,李景煜安安静静趴着瞅去。 他将不自觉快靠上他皇兄肩膀的宁大人和目不转睛望着宁大人的皇兄收入清澈的眼底,回想起宁大人曾经教他的“纯真邪恶论”—— 片刻,若有所思: 记下来,用来钓二皇兄。 让二皇兄在江南好好耕作,粮食多一分收成,就能换取皇兄和宁大人的情报一份。 李景煜又摸了摸《治吏策》,点头: 嗯,这样好。 … 李无廷今日来学舍不过忙里抽空。 待了一个多时辰便要离开。 宁如深跟着人一道出了学舍。 回到殿阶前,头顶明灼的日光照下来,好像又将人拉回了繁重的政务中。 “朕还有事去三司,你……” “嗯?” 李无廷顿了顿,又按下话头,“没事,你先回去吧。” 宁如深朝他看去。 那张清冷的俊容在日光下威严而禁欲。 ——然而就在不久前,他还搂着自己在日光倾泻的书架后动情拥吻。 情.潮好像又被勾动了下。 宁如深定了定心绪,“那臣回去了。” · 因为中途被李无廷叫走,他今天逃过了季劼的捞捕,去礼部偷了个闲。 晚上下值回府,尚存一口气。 收拾完洗过澡,窗外已明月高悬。 宁如深坐在床沿把毛搓得炸开,严敏进来看到,连叹了两口气: “大人你这,唉…唉……!” “在北疆那会儿,不会每天都这么瞎搓?” 宁如深动作一顿,没好说是英明神武的陛下用龙爪给他搓的,含糊了两声: “唔,差不多。” 严敏立马痛心疾首地握拳,“诶。” “……”这表情,跟他在作践自己似的。 宁如深挥挥手,“好了,我要睡了。” 严敏便将灯一熄,出了屋门。 房门吱呀关上,昏暗的屋内安安静静,只有清冷的月光从窗外投进来。 宁如深正要上床,目光忽而一晃。 斜落的月光映亮了靠墙那面置物架,沙漏里的细砂反射出淡淡银辉。 他心头一动,起身走了过去。 从这里过去,是不是能…… 顿了顿,宁如深将沙漏上下一颠。 跟前的置物架发出“哐”一声轻响,便如同昨日那般向两头缓缓移开…… 一道黑洞洞的入口出现在后面。 宁如深心头打鼓,莫名有点紧张。 片刻,他深吸了一口气,拿了盏灯烛走了进去。 … 另一头,寝宫内。 宫门已下了匙,殿内也熄了灯。 明黄的床帷轻轻幔幔落下,榻前一地月光,夜凉如水。 龙床上,帝王翻了个身。 轻薄的蚕被裹不住他浑身的热意,怀里空落,他又想起白天的那个吻。 一吻浅尝辄止,不但没有缓解连日以来的情思,反而勾起心底的干渴来。 李无廷闭着眼,通红的喉结一动。 他指节搭在被衾外勾了下,辗转反侧几息,终于还是起身掀被。 合了衣襟,朝寝宫里侧走去。 82 宁如深举着灯烛往里走了一截。 前面黑黢黢的, 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 他一时忐忑:这里真的能通向龙窝吗? 不会藏着什么真正的皇室秘辛,比如通道尽头坐着个大骷髅…… 或者说,根本就走不到尽头…… 思绪乱飘间门,前方忽而传来隐隐的脚步声。 宁如深顿时心头一紧, 停了下来。 他刚走到密道的拐角处, 火光映亮了前方一米内的墙角。 下一刻, 就看一道人影突然晃过。 他吓得浑身一炸! 手中的烛台险些脱手, 很快被一只手稳稳捞住。与此同时手腕也被握住, 对方掌心带着令人安心的温热。 宁如深抬眼就看李无廷站在跟前,肩披明黄外衫, 内着寝衣,俊美的五官在烛火下显得深刻。 “吓到了?” “……”还用问么。 宁如深心跳还没缓下来, “陛下?” 他这会儿只着了件单薄的里衣, 乌发披在肩后,烛火映得一张脸柔软清丽。 一双眼微微睁大, 惊魂未定似的。 李无廷没忍住将他往怀里一搂。怀中充盈, 他在心底喟叹了声: “怎么发现的?” 安静的密道里, 前后无人。 宁如深被拥入温热的怀里, 终于回魂。他不好说是耿犬扒拉出来的,“就…电光石火。” 李无廷,“……” 李无廷好像不知道说什么,默了下偏头, “回去睡觉?” 宁如深应了声,突然发现他们算是接头成功,一下高兴起来,“去哪儿睡?” “往回走还远,你明天醒了也不好回府。” 身后不到百米就是他主卧。 宁如深心头热了下, “那就来我这儿。” 跟前的帝王抿了下唇角,好像压着矜重的愉悦,“嗯。” 宁如深转过身,刚走出一步就被拉住。李无廷目光落在他脚上——纤瘦的足上只套了双袜子,几乎是赤脚踩在地上。 他沉下口气,“又胡闹。” 宁如深只觉脚下蓦地悬空,紧接着就被李无廷抱了起来。 他惊了下,搂紧对方的脖子,“陛下!” “别乱动,抱好。” 李无廷一手掌着灯烛,单手托在他身下,大气不喘地往回走去。 “……” 宁如深在轻颤中怔怔扒住:这合理吗? … 没多久便到了密道尽头。 李无廷在墙边捣鼓了下,门又开了。 屋里落入一片清亮的月光,照亮了这方私人的空间门。 宁如深被放下来,立马接过灯烛放回桌案上。外面还有守夜的严敏和看院的拾一,他正要将蜡烛熄了,转头却看李无廷还站在那头: “怎么了?” 李无廷指节在身前紧了下,身形挺拔而端方,“朕…好像有点紧张。” 宁如深喉头就动了动。 他本来没觉得有什么,这下也被带得心跳微促。他转头把灯熄了,坐回床沿故作淡定地拍拍: “上、上来吧,就当自己家。” “……” 跟前一动,李无廷走了过来。 床帷放下,两人一道躺上床。拉紧的帷幔遮住了外面的月光。 被子一盖,宁如深就被长臂搂进怀里。 李无廷似随意地问,“怎么,这里不算是朕的家?” “……”怎么还咬文嚼字,“也是。” 搂在他背上的手这才满意地拍了拍,李无廷转而问道,“今晚怎么跑来了?” 宁如深困在他怀里,反问,“陛下呢?” 李无廷说,“朕就是想你,睡不着。” 宁如深心头一跳:哪有人这么直白…! 他抓着跟前的衣襟,忽然又想起李无廷之前寄来的信—— “就像臣去北疆的时候一样?” 跟前默了几息,像是在认真思考。 随后他就被搂紧了点,李无廷低头埋进他肩窝里,哑声说,“比那时候还想。” 他正触动,忽然感觉相贴的身前一沉。 “……”看来确实很想。 宁如深脸红耳热地动了下脖子,又听李无廷动情而恪礼地询问,“要吗。” 他就故作矜持地思考了长达一秒,“…要。” 放下的床帷遮住了笫中情状。 月华下唯有纱幔浮动,架廊轻晃,泄出一丝薄光。 … 第二天一大早,李无廷回去了。 严敏刚进屋,就看自家热爱赖床的大人竟然坐在了床沿,他不由惊讶: “大人今日怎么起这么早?” 宁如深面色镇定地穿好官袍,心说幸好李无廷这条龙蹿得快,密道刚刚关上。 他一本正经,“以前我没得选,从今天开始我要做个积极阳光的……” 他说着起身。 一条明黄的衣带忽然顺着床沿滑落。 两人目光同时一落。卧槽!宁如深瞳孔微缩,飞快捡起来捞到身后。 严敏只觉眼前一晃,“这是……” 少见的黄色织料十分惹眼。 宁如深揉吧揉吧塞进了枕下,“庙里求的圣品,助眠的。” 严敏云里雾里,“喔喔。” 宁如深心脏狂跳:李无廷真是…… 怎么还给他留截尾巴呢! · 这几日朝中事务依旧繁杂。 ——尤其进入了十一月,临近年底,内阁和六部都进入了忙碌的筹备中。 宁如深每天忙得晕头转向。 好在有道卧虎藏龙的传送门,能时不时盘条龙给他回个血。 他这会儿正在文华殿中分拣批改奏折。 上奏之事五花八门,要按内容分出轻重缓急。他刚理完有关匪患的折子,脑中还思索着李无廷那日透出的一句“招安”…… 下封奏折翻开,却突然看见“纳妃”两个字。 宁如深思绪一顿,愣了下。 一旁的季劼负责终审,转头看他动作停住,“怎么了?” 宁如深一时没说出话来。 毕竟这奏折再正常不过:在世人眼里,李无廷是大承的帝王,总归是要纳妃封后的。 他并不怀疑李无廷对他的感情。 只是。他扒拉了下叠起来的几封折子:还有这么多朝臣觑着那君侧的位置…… 李无廷该怎么做呢? 七七.八八的思绪在脑中盘旋着。季劼看他没说话,好奇地凑来一瞅: “喔,陛下刚即位那会儿,朝中党派纷争未平,没顾得上。后来陛下御驾亲征,此事又暂且压下……” “这会儿四方平定,自然得提起来了。” 季劼说着又惋惜,“可惜宁大人家中无姊妹,不然多多少少也能进宫封个贵妃。” “……” 宁如深一咽,心说我已经亲自上了。 他将那几封奏折递给季劼,含糊道,“大概吧。” 奏折整理完,还得再呈上。 季劼终审完毕,“宁大人,今天就麻烦你拿去给陛下。” “好。”宁如深应了声,又看了眼奏折,最上面的就是谏言“纳妃”的折子。 他抿了抿没换位置,抱着去找李无廷了。 … 进了御书房。 李无廷正在提笔写着什么,见他进来,眉心舒展,“来了。” 宁如深唔了声,把奏折抱到御案上。 似是觉得他今天应得有一些敷衍,心不在焉,李无廷眼睫动了下。一摞奏折推到他跟前,他目光又被拉去,随手翻开第一本—— “纳妃”两个字蓦地落入眼底。 李无廷愣了下,看向宁如深,“…你看了?” 宁如深尽量作出自然的样子,“臣也不是凭感觉在拣折子。” 御书房里默然了几息。 李无廷忽而开口,“都出去。” 德全立马带着宫人们“哗啦”撤离。 宁如深抬眼看去:? 御书房门一关,李无廷已经走到他跟前。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神色,就被一把抱进了怀里—— 搂着他的胳膊很紧,“朕不纳妃。” 宁如深心头震了下,仅存的几丝阴云都被驱散,他抓住李无廷的袖子,“是因为……” “你知道是因为什么。” 李无廷闭着眼,贴在他耳畔哑声。 宽大的手掌抚在他微凉的后颈上,指腹摩挲了两下。顿了顿,李无廷又撤了点身,“朕不会有妻嗣。” 宁如深望进那双专注深邃的眼底,“嗯。” “但朕同你……并非是因为没有妻嗣。” 李无廷深深看来,拉过他的手按在心口处。鲜明而汹涌的心跳撞击在他的掌心,能让人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为他而起的情动。 “……明白了吗?” 宁如深被那滚热撞击的胸口烫得指尖发颤。 他抽回手,在李无廷呼吸微提的一瞬,又主动抱了上去,闭眼亲了亲: “陛下,臣也一样。” 话出口的同时,他眼眶倏地热起来。 心潮翻涌着,裹挟着青涩却又热切的爱意,撞得他鼻头发酸。 跟前的帝王似是激动,将他一把回搂住,抵在了御案前,“一样什么?” 宁如深蹭着李无廷的唇,也拉着人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李无廷的手掌很大,一手裹了上来。他本来是想让人感受心跳,结果猝然被抚得一颤,就软倒在了案前,“唔…” 视线颠倒,头顶是御书房的梁玄。 谏言纳妃的折子被扫到了一边,顺着御案“哗啦”落在地上。 李无廷压了上来,在端庄神圣的御案上吻了他的臣子。 宁如深环着人潮红的脖颈,身下垫着乱七八糟的奏折书册。明红的官袍散沓了一桌,一只手托着他的腿根,“呼……” 唇舌交缠,情念勾动。 宁如深眼睫湿润,气息凌乱而急促,脑中思绪被搅得像一锅热粥。 严谨的御书房里已灼烈得见不得人。 案头沾了朱砂的御笔被打翻,艳丽的朱墨溅洒出来,沾在袖口。宁如深自昏热的颤栗间门一手滑落,朱墨不小心沾上指尖。 玉白的指尖顿时像是染了胭脂。 在帝王情难自禁地低头吮上他颈侧时,宁如深压着声音抬手抵唇,唇畔一瞬擦过一抹朱色。 “陛下……” 李无廷闻言撑起身,见他飞霞含情的眉目,一点朱色染唇,心神大动。稳实的手几乎快撑不住身。 晃神一瞬后,很快又意识到,“别舔。” 指腹飞快按住他的唇,“朱砂有毒。” “唔…”宁如深被抵着唇,合不上嘴。一身官袍已被揉乱,散落在御案上。 他仿佛被浸泡在陈烈的酒中,眸光柔润而迷醉。 直到被握着腰拉起,轻搂在帝王怀中拍了拍背,他才恍惚回神。 头顶落下一声,“德全,拿水和干帕来。” · 御书房外一阵动静,门很快吱呀一开。 德全端了水盆和帕子进来,还自觉地闭上了五官,抬手送到跟前。 宁如深看那水盆快杵到帝王脸上: ……德全到底在干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喂李无廷喝洗脸水。 李无廷也垂眼,“你在做什么。” “?”德全偷偷打开眼皮,看两人只是衣衫微乱,顿时惋惜地解放了自己,微微退开: “陛下恕罪!陛下请用水。” 宁如深对上那副熟悉的嘴脸,瞬间门明悟。 他不敢合上嘴,只能瑟瑟发抖地理了理衣袍:这德全……又在胡乱发挥! ——虽然他们刚刚,也有够胡来。 “过来。”思绪游离间门,李无廷拉过他。沾湿的帕子擦过他唇上的朱砂,“没舔?” 宁如深张着嘴,“诶俺。”没舔。 李无廷放了点心,垂眼细细擦过。 御书房里一时又安静下来。 方才被激起的情动平息,在细致而静谧的擦拭中,浮出些温馨暧昧来。 宁如深仰头任凭李无廷摆弄。 湿帕用了点力拭过唇瓣,擦得双唇湿红,李无廷动作停下,没忍住低头亲了亲。 宁如深顿时吓了跳,“擦干净了吗!” 不会亲成食物中毒吧? 到时候太医问起来,要怎么交代? 李无廷抿道,“不苦,干净了。” 宁如深舒了口气。 手腕在袖摆下被拉住,李无廷收了下指节,朝他看过两息忽而问: “还介意吗。” 宁如深微一怔,抬眼而去。 李无廷神色沉静而专注,收紧的指节似透出几分紧张。 他心跳像是抵着喉头,反握住李无廷的手,“…不介意。” 他其实也没介意过,只是有些在意。 李无廷眉间门松开,弯唇嗯了声。 宁如深有些抵不住他这副神色,心绪被撩得厉害,别了下眼拉回理智,“那,纳妃的事怎么办?” 总该对外有个交代。 跟前静默片刻,随即听李无廷道,“过两日,朕去趟韶觉寺找净喜大师。” 宁如深:……?找大师做什么。 他蓦地悚然看去:李无廷不会是为了躲避纳妃,要剃度出家吧! “陛下,步子也不用迈这么大——” “唔。”嘴一下被捏住。 李无廷挤了挤手指,“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朕只是有事拜托他。另外,”捏着他的手松开了。 李无廷低眼一笑,“你也同朕一道。” 宁如深搓脸觑去:嗯? · 过两天就要去韶觉寺。 李无廷还让他带上自己的籍证文牒。 大承的籍证文牒类似于户口本,宁如深回了府后还在思考: ……这是什么意思? 他记得韶觉寺里还供着娴太妃的长明灯,是他想多了吗? 宁如深心跳微促,期待又紧张。 一回到府上,他便寻到严敏,“严叔,我的籍证文牒在哪里?” 严敏惊讶,“大人怎么突然要那东西?上次搬府时收箱底了,老奴去找找。” 宁如深撵在他后面,“快找找。” 存放的箱子就在主卧一角。 严敏打开箱子,很快翻出一张籍证文牒来,“就是这个了,大人。” “喔。”宁如深接过一看。 微微泛黄的文牒上清晰地写明了他的姓名、年纪、籍贯:宁琛,承平二十二年生,璩宁漱方县人…… 嗯? 宁如深目光滞住,浑身血液一凝。 璩宁,漱方县人???? 他指尖颤抖,指了指,“严叔…这是什么意思?” 严敏看了眼,不解,“喔,不就是祖籍吗?大人祖籍在璩宁啊。” ……璩宁!?宁如深大惊失色: 可他已经让虞川人民吃上菜包肉了啊! 83 他捏着纸页震惊恍惚。 那他演了半天的虞川人民、还有那些五花八门的编排……不就通通白给了吗! 李无廷…已经知道了吗。 他就这么看破不说破地任自己施展? 但自己认错家的事, 他就不会觉得奇怪?宁如深按着额头,尽量定下神来:还是说,其实李无廷也记错了…… 如果是这样,那自己还不算太丢撵。 他面上的神色大起大落。 严敏没忍住觑道, “怎么了大人, 这祖籍有哪儿不对吗?” 宁如深摇头, “没哪儿不对, 是我生得不对。” 严敏:啊??? 他摆摆手深吸一口气, “算了。” 是他大意了,如果不是这次李无廷让他拿籍证文牒, 他都不知道大承是有“户口本”的。 真是百密一疏…还疏在了第一步! 宁如深收起文牒,想到这份文牒终究会递到李无廷跟前, 干脆放平心态: 先这样吧。 让他缓缓, 再想想怎么解释。 如果要坦白的话,李无廷能理解“穿越”这种事吗, 他能接受吗? … 宁如深忐忑紧张了两天。 这两天, 用耿砚的话来说就是:“你头毛怎么都是炸开的?” 宁如深摇头不欲多言, “少说少做。” 耿砚:??? 就这么过了两天, 很快到了休沐日。 一大早,天家的马车便停在了宁府外面。 宁如深走出府,正对上德全冒出的脑袋,对方身着便装招呼: “宁大人, 快上来~” 他吸了口气,攀上马车坐进去。 车厢中,李无廷一身深青色的常服,衬得人清润如竹。旁边还给他熟练地堆了个金窝窝,“来了。” 宁如深心头悸动, 蹭过去眯眼,“唔。” “睡好了吗?” “还可以。”毕竟白天也过得像在梦里。 身侧又问,“籍证文牒带上了?” 宁如深一下睁开眼,想到自己不知道还存不存在的马甲,点头,“嗯。” 李无廷便对外吩咐了声。 马车一动,朝着韶光山的方向驶去了。 韶觉寺就在韶光山的山腰上。 上次来时绿树成荫,这次已是漫山金黄,点缀着火烧般的红枫。 金红的塔寺隐在云霭林冠之间。 宁如深和李无廷进了寺里,净喜大师像是早有预料般候在里面: “陛下,宁施主,请随贫僧来。” 他说着袖袍一摆,朝殿后的山院走去。 宁如深心说“还是这么玄乎”,也跟在了他后面。 往里的路有些眼熟。 等看见前方那棵高大的菩提树时,他才想起这是上次遇见净喜的那个院子。 净喜领着他们到了隔壁的院门口,笑眯眯道,“陛下先随贫僧来吧。” 宁如深瞅道,“那臣去别处溜溜。” 李无廷想了下,“有事直接来找朕。” 宁如深点点头,李无廷便同净喜一道进了院里的静心堂。 · 德全和随行的侍卫都守在了院子外面。 宁如深晃去了隔壁院子里。 院中那棵千年菩提高大繁茂,祈福的红布条在山间随风翩动。 他正揣袖望着,忽然听一稚声道: “施主若想许愿,可得趁早。” 宁如深扭头,就看旁边一小沙弥抱着根大扫帚,正在打扫庭院。他好奇,“为什么?” “净喜师傅说了,这棵菩提寿命将尽,等不到年底了。” 这枝繁叶茂的,哪里像是寿命将尽? 宁如深疑惑地看去,小沙弥笑了笑,“万物皆有命数,阿弥陀佛~” 他若有所思地唔了声,突然又想起来,从腰带里摸出那枚菩提子,“这就是这棵菩提树结的子?” 菩提子种类繁多,小沙弥认了眼,“喔,是。施主可要好好保存起来。” 宁如深玄妙觑去,“难道它……” 小沙弥,“待菩提树没了,它就成孤品了。到时候可相当值…功德。” “……”原来是增值了! 宁如深看向跟前的小灯泡:不愧是净喜大师的弟子,和师傅一样有商业头脑。 他和小沙弥叭叭了会儿。 看李无廷还没出来,就朝隔壁院子的方向望了望。 小沙弥见状指道,“施主若要过去,从这后面穿过去更近。” 后面还有近路? 宁如深道了声谢,从院后穿过:看看去。 … 静音堂内,香炉白烟。 李无廷同净喜对坐,灰漆墙面前摆着玉白瓷瓶,枝叶青翠欲滴。 “陛下所言之事……” “半个多月之后,就是岁首。”李无廷说,“届时只需大师批一笔:言朕无妻无嗣,以换得大承福祚绵长,百世昌隆。”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李无廷看着他,唇抿了下。 净喜又合掌,“但可以变通。” “……” 李无廷正松了眉心,忽然听人道: “不过,陛下可真想好了?” 他朝人看去,净喜提醒,“覆水难收,此言一出再无回旋余地。陛下虽无妻嗣,但并非身侧容不得旁人。” 李无廷开口,“朕不要旁人。” 净喜静静看着他,微笑道,“陛下知他非此间人,若他有一日离去……” 静心堂内安静了一下。 屋门外,宁如深手抬到一半,震然驻足。丝丝缕缕的声音冲撞入他脑海,像是有千仞骇浪拍击在他心头! 没等他反应过来,又听一句坚定的: “朕也不要。” 他指节一颤,耳边像是嗡了瞬。 李无廷的声音坚定而果决,他眼前一时如划过流光万千—— 原来李无廷什么都知道。 知道他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也知道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过往的一幕幕骤然涌入脑海。 在李无廷对他说过的千万话中,有那么几句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宁卿真是时刻想走。” “舍不得走了?” “还想辞官吗,宁卿?” “待朕凯旋,你可愿留在朕身边?” “朕会给你最好的大承。” 宁如深心头倏然大动,一滴泪就从眼睫间落了下来。 · 隔壁院落里。 宁如深又坐回了菩提树下的台阶前。 他脑中反复回荡着刚刚听到的那几句话,又想起李无廷对他的那些好来。点点滴滴,细细密密,全是不动声色的。 什么都做了,但又什么都没说。 他就想起轩王说:李无廷什么事都让自己担着。 李无廷没有妻嗣,又不要旁人。 这么斩钉截铁、一声不吭地只选了自己,要是最后连他都不在了…… 李无廷不就成孤家寡人了? 宁如深想着,脑海里已经浮现出李无廷人到暮年登高望远,日暮下形单影只,晚风吹过他花白长发的场面…… 他顿时心酸得不行,眼泪又要掉下来了。 正在这时,就听院外一阵动静。 宁如深忙缩回眼泪擦了擦,李无廷已经从院门口走到他跟前。 他转头,画面还有些挥之不去。 李无廷目光落去,话头顿了下,“……你在想什么?朕好像从你眼里望尽了自己的一生。” “……”宁如深赶紧眨掉,“没有。” 李无廷默了默,按过他微红的眼角,“哭过?” 宁如深刚压下的情绪又翻涌上来,他把脑袋往李无廷怀里一埋,掩住面上的神色: “一刻二十五息没见到陛下,想他!” 跟前的胸口起伏了下,像是笑了。 李无廷心情明朗,低眼捏捏他的脖颈,“粘人了,挺好。” 宁如深想着刚才听到的那番话,有一堆话滚在自己喉头,正酝酿着该怎么和李无廷开口,就听头顶落下一句: “殿后准备好了,陪朕去拜拜母妃吧。” 他心跳一促,拱起来,“嗯?” … 供奉长明灯的大殿也不是第一次去了。 整壁长明灯火光摇曳,交织成一片庄重神圣的烁金。娴太妃的长明灯已奉在台前,还搁了一方红帕在前面。 宁如深随李无廷到了供奉台前。 他看着娴太妃那盏静静灼燃的长明灯,竟然有了几分局促和紧张感。 李无廷轻声,“籍证。” 宁如深回神应了声,从怀里拿出籍证文牒递给李无廷。 李无廷翻开看了眼,没说什么,只是在看到祖籍时没忍住笑了下。 宁如深,“……” 接着他又提笔,在上方添了二字:如深。 李无廷写完将籍证放在长明灯前,敛了神色专注地看向那一烛灯火: “母妃,儿带个人来给母妃看看。” 宁如深心口撞了下,望向李无廷。 对方侧颜沉静,除此之外什么也没说。轻描淡写的一句,把他放在了一个舒适又安心的位置上,背后深重的意义全都自己扛了。 可李无廷明明什么都知道。 又一直怕他走。 怎么都不知道在这时候耍点心眼子? 宁如深眼眶又热了起来。 身侧李无廷拜完,偏头轻催了句,“来打个招呼。” 他就深吸了口气,望着跟前仿若有灵的长明灯,郑重地俯身一拜: “臣宁如深,见过娴太妃娘娘——” “请太妃娘娘放心,臣会一直陪在陛下身边。” 李无廷似是一震,抬眼看向他! 一手“啪”地握住他拜下的手腕,像是想要止住,却又实在忍不下,说不出。 话都哽在喉头,指节收紧到发颤。 宁如深呼出口气,又拜了一拜,转头看向李无廷。对视间,他眼眶还红红的,也不知李无廷会怎么想。 会明白他的意思吗。 片刻,握着他的那只手滑下来,同他十指紧扣。 李无廷喉头一攒,深深看了他眼,随后紧牵着他的手朝娴太妃的长明灯齐齐拜下。 · 出了殿门。 宁如深一眼就见净喜远远站在那头,好像有话要对他说。 两人的手还紧紧拉在身侧。 李无廷转头似轻松,“你去吧。” “……”宁如深看了眼丝毫没有想让他去的那只龙爪子,捏了捏说,“陛下也一起去吧。” 李无廷眉间稍松,失笑,“胡闹。” 说完松开了他的手。 宁如深瞅着他的神色,伸手回牵了下,带了点令人安心的意味: “陛下等我,我很快就回。” “好。” 宁如深便转身寻去了那头。 … 他跟着净喜到了一处安静的望台。 四下无人,唯有金叶红枫缀满阳台边沿,秋叶窸窣,半掩着远处的京城皇宫。 宁如深看着净喜的面容,想起刚才听见的那番对话,正要开口,净喜便说: “施主都已经听到了。” 他心叹了声大师果然很神,“嗯。” 净喜微微一笑,问出了和上回一样的话,“施主可想回去?” 想。但是,“我现在更想留下。” 净喜笑意不改地看着他。 宁如深吸气,“我已经答应了娴太妃娘娘,会一直陪着陛下。况且……”他转头,自半山腰的望台看出去,小半片京城就在脚下—— 这是他倾注了心血去保护和建立的大承。 是李无廷要给他的最好的大承。 他已经在这里扎了根,他在这里有了家。 宁如深想着,脑海中又浮现出李无廷那两声坚定的“朕不要旁人”。他心潮推涌着,也一如那般毫无犹豫地又说了一次: “我要留下。” 望台上安静了片刻,风过金叶。 净喜恬淡地弯唇,“善。” 宁如深说完,忽而警觉,“我不会突然被送走吧?” “贫僧说过,来此就是缘分。只要施主不想,谁也无法断了这道缘。” 他松了口气点头,“多谢大师。” 看净喜似乎没有话要讲了,宁如深道了声别便离开。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望台边。 净喜望向天际,抬手道了声“阿弥陀佛”,轻笑自喃:“施主还远不到离开之时,陛下也再非煞星孤龙……” 身后,越过几座金红殿宇。 千年菩提间的红巾随风跹动,宛如千万条红线。后山钟鸣悠悠,传过云霭林间。 “难得啊…”净喜合掌,“谶言已破。” · 出了望台,宁如深飞奔去找李无廷。 到了刚才的殿后,李无廷还等在原地。见他回来,薄唇一抿,神色似有些紧绷。 像是想问什么,却又顾及着他。 宁如深蹭回他跟前,“陛下。” 李无廷默了默,终究没忍住委婉道,“母妃……善解人意。你若还有什么话,可以再去同她说两句。” 说什么,改口吗。 宁如深说,“没什么要说的了。” 李无廷目光微灼,落向他。 宁如深就轻轻勾了下他的手,眼热耳也热地别开头道,“臣…我不是已经答应过母妃了吗?” 84 勾住的手一震, 转而将他一把反握! 李无廷掌心灼烫,用力地贴着他, 紧扣的指节甚至有些打颤。 宁如深转头就撞入他眼底。 沉静的眸光被动摇。 李无廷看着他, 深邃中有暗潮翻涌,压不住的激动。 宁如深莫名也被带得激动起来。 心口酸胀,想扑扑落泪, 又有点高兴。 他没忍住朝李无廷贴了贴,“…陛下。” 胳膊靠在一起, 他又把下巴搭过去, 望着李无廷情动的神色,情难自禁地小声叫道,“朝君。” 相牵的手蓦然收得更紧—— 李无廷像被他激狠了,呼吸一乱,一把将他拉近身前。宁如深对上那道目光,一瞬有种会被吻到窒息的错觉。 他喉头动了下,悸动又心慌: ……李无廷, 总不能在这里亲他。 灼热的目光在他面上落了几秒, 李无廷闭了下眼, 再睁开时扫了眼庄严清静的佛门大殿,按下心绪哑声: “你就是仗着……” 顿了顿,他轻拉了下,“回吧。” 宁如深听得后背燥热, 想说他不是故意的, 只是不自觉就叫了。但看着李无廷泛红的耳尖又没能说出话,只能随人牵着走出去。 出了山门,清风一吹散去了些许热意。 李无廷糙热的手掌还牵着他。 随行的侍卫都像没看见一样,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两人走出十来步, 李无廷忽然停下,转头问,“累吗?” 宁如深愣了下,他其实有点累了,但也不是不能走,“还好。” 李无廷抿了下唇,目光煨热。 又问了一次,“真的不累?” 四目相对,宁如深心头一动,福至心灵地改口,“有、有点。” 李无廷唇角微松,转头低身,“上来。” 随行的视线都像是震了瞬,又纷纷低下。 宁如深看着跟前宽厚的背,胳膊一搂,就趴在了帝王背上—— 李无廷起身,稳稳托住了他。 身下的后背温热宽阔,有种安定感。他抱着李无廷的脖颈,心跳贴在人背后,眼睛眯起舒服地靠了上去。 林叶金红繁茂的山道间,人影微渺。 尊贵的帝王背着他心爱的臣子,脚下是他的社稷山河,一步步朝着山下走去。 … 马车就停在山脚下。 一回到马车上,李无廷又将人牵了回来。 宁如深低头看了眼那只黏人的龙爪子,甜滋滋地抿了下唇,把金窝往李无廷身上挤了挤,大胆又不知羞耻地趴进了人怀里。 这会儿终于离了寺庙。 李无廷眼睫一垂,终究没忍住抬起他的脸含唇亲上,热意推涌地舔开唇缝,“舌头……” 宁如深莫名觉得涩气,抖着腰张开唇迎合。 车厢里,气氛缠绵升温。 德全把自己拼命往角落嵌了嵌,发现嵌不进去,只能从袖子里掏出一瓶“玉露膏”摆上,咕咚滚了出去。 · 马车一路平稳地朝城中行进。 帷帘遮挡的车厢内,红袍揉乱,青衣松散。 宁如深被帝王抵在车厢壁上亲吻,发簪落在地面的软毯间,乌发缠了一肩头,随着抬起的胳膊勾在李无廷臂弯。 爱意汹涌而满溢,明悦的情绪勾动着。 他心快得像是要跳出来,即将出口的一丝声音又被堵了回去,“唔……” 昏昏沉沉间,车厢一晃停住。 车帘外传来兵马司巡逻盘查的声音: “例行检查。” 交谈声从一帘之隔的地方传进来。 亲吻着他的唇稍离,宁如深在换气的空档中被吮了下颈侧,骤然泄露出轻细的一声,又被李无廷眼疾手快地抵住了唇。 李无廷微离身,低头看着他笑了下。 宁如深顾着羞耻,冲撞的热潮在不隔音的车厢内被压了回去。 车外很快响起一片“哗啦”跪拜声。 马车一动,又朝着街市中驶去。 宁如深背靠着车厢壁,隔了一掌远就是微微掀动的车帷。细风穿入,拂过他发热的脸颊,他脑中终于清醒了些。 进入街市,外面就是来往的车马行人。 他听着光天化日下清晰的声响,浑身一燥,抬眼便对上李无廷同样克制的眼神。 李无廷沉下口热气,在他唇上亲了亲。 宁如深一回神,手软腿软地拢起衣襟: 差、差点没忍住…… 他们刚刚有那么忘我? 他理好衣衫,一只手便将他搂进怀里。李无廷已经调整好心绪,拍了拍他的背。 车厢中重新安静下来,余热尚在。 情绪都被勾动起来,却又生生压了下去。 宁如深正趴在李无廷怀里平复着潮热,忽然听头顶落下一道低声: “会想家吗。” 他顿了下,拱起来看去。 李无廷眼底沉淀着道不明的情愫。像是高兴,却又怕勉强了他。 宁如深拉着人衣襟的手一紧,“会。” 在跟前呼吸微屏的同时,他继续,“…但会更想陛下。” 李无廷眼睫一颤,看着他。 宁如深埋了埋,回想着感叹,“听上去可能技艺娴熟…臣以前也是吃百家饭长大。” 耳边枕着的心跳骤然漏了拍。 车厢中默然了好半晌,最后李无廷什么也没问,只搂紧他低声,“以后都吃天家饭。” 宁如深欣然,“嗯。”香香。 … 马车没多久便停在宁府门口。 宁如深起身辞别,“陛下,那臣——”话刚开口,他忽而扫到李无廷分膝端坐的身前,陡然一顿。 这路上都多久了,怎么还…… 李无廷也没遮掩,只脖根潮红地望向他,嗯了声。 宁如深辞别的话顿时卡在喉头。 思绪交缠几息,他似随意地开口,“要……要来臣府上坐坐吗?” 李无廷倏一抬眼,“…好。” · 偌大的宁府。 德全和侍卫都远远守在了主院外面。 府中没人敢问为何圣上会披着大氅随他们大人到了主屋中。 而主屋里已是一片炽热。 白日里合了屋门,拉了帷帘。 宁如深搂着李无廷的脖子,两人脚撵着脚到了床边,银竹墨色大氅滑落地上。他膝弯一曲倒上榻,又被一只手垫住了腰。 他自晕眩中微微睁眼。 轻薄的床帷在投落的日光下翩动,视线一转,眼前映入帝王动情的眉眼。 唇舌勾缠,马车上未尽的热意重新撩起。 不知亲了多久,宁如深指尖攀着李无廷袖袍一拽,就听“噗通”一声。 两人都顿了下,目光落去—— 一瓶玉露膏掉在了床榻间。 “……” 宁如深脸上一烫:李无廷…什么时候揣上的!? 他朝人看去,只见李无廷面上泛着潮红,神色罕见的有些窘迫,“以防万一。” 宁如深盯着那小瓶子说不出话。 思绪正乱飘着,忽然听上方的人轻声,“要试试吗。” 他刷地抬眸,心跳骤然雷动。 紧张羞臊的情绪在对上李无廷情动的神色时,如同受了蛊惑,他最终被撩拨着,闭眼凑去一亲,“…嗯。” …… 一缕光透过雕窗,正映亮床头的玉兰。 指尖拂过白玉花瓣,轻轻揉开。 光影浮动,一缕幽香初绽在静室之间,白花嫩蕊被拨得晃动轻颤。 瓷瓶已经倒空,滚落在地面上。 用了整整两刻钟时间。指节隐忍温柔,但终究不抵青涩。宁如深汗水泪水混成一片,沾湿满脸,埋在李无廷肩窝里呜呜咽咽。 李无廷再是难耐,到底还是心疼。 他抬手替人抹了抹脸上的汗泪,安抚地吻住眉心,“太难了是吗。” 宁如深还在要强,“再…再来……” 李无廷不忍心,抽手将他抱回怀里拍了拍,轻叹了一声沉下口热气,一如往常那般拉过他的手,又亲上人惊红的耳尖,“别勉强…” 宁如深指尖一抖。 隔了小片刻他缓过来了点,忽而想到了什么,将人往后一推。 在李无廷还没反应过来时埋了头。 李无廷来不及阻止,一手刚捧过他颊侧便猝然沉眉,跌入了从未沉落过的另一片海。 · 直到傍晚,天家的马车终于离了府门。 宁如深已经被李无廷陪着小盹过片刻,这会儿饥肠辘辘,缓缓爬起身。 “严叔……”开口,嗓音微哑。 他又喝了两口水,在屋门打开时清清嗓子吩咐,“备晚膳。” “是。”严敏在外堂应了声离开。 待人走后,宁如深重新换了身衣裳,又推开窗通风换气。微凉的夜风吹进来,将他飘忽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嘴痛腿也痛,还残留一些不适应感。 床头的玉兰又合拢了花瓣。 宁如深回想着:其实也不全是难受…… 只是没想到这么艰难。到底是他的问题还是李无廷的问题?? 唇边忽而一痛,他“嘶”地摸了下唇。 明明都做一样的事…… 但李无廷那仿若轻松的姿态,简直和自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宁如深把锅狠狠一甩,笃定: 那必然是李无廷的问题。 他自我安慰结束,深吸了口气出门吃饭。 · 休沐日结束,第二天又要上朝。 宁如深腿疼腰软地站了一上午,好不容易捱到下朝,就被耿砚扒拉住: “宁如深!一会儿要不要去小——” “小什么,小犬刨水么?” “……呸!小酌。”耿砚一蹦正要骂他,目光突然落在他破了的嘴角上,“咦,你嘴角怎么了?” 宁如深顿时一滞,屏息抿唇: “我…有点上火。” “是吗。”耿砚还要去瞅,就被一爪扒开狗头,“嗷!你做什么?” 宁如深心虚溜走,“我去御前当值了。” … 去到御书房,正好没有旁人。 李无廷坐在御案前翻看奏折,抬眼正要开口,话音忽而一顿。 宁如深踱过去,“陛下?” 李无廷看向他的唇边。 伤处透出几分惹眼的红,衬着他霜白的面色,平添出一抹艳色来。 李无廷就勾了下他袖间的手,“还疼吗。” 说完又细细道,“是朕不好。” 宁如深本来都压下这回事了,骤然听他提起,还一副认真的模样,顿时脸热: “还好…也没什么。” 李无廷端详两息,放了点心,“嗯。” 话题转开,两人说了会儿朝中的事。 正说着,外面便来人通报: “陛下,文中丞前来觐见。” 两人话头停住,李无廷道,“宣。” 他没有让宁如深离开,宁如深就留在一旁没走。文中丞文阆,也就是李无廷派去尧津剿匪招安的巡抚。 外面一应,一名风韵清疏的朝官走了进来。 文阆到了御前一拜,“臣参见陛下。” 李无廷示意,“直接说吧。” 文阆看了眼旁边的宁如深,又低头应下,“是。尧津山匪盘踞山中,虽消停不出,但至今也不接受招安。” 李无廷蹙眉,指尖点了点。 文阆迟疑了下,“不过前两日,倒是有了点奇怪的动静…他们在山林间拉了很长的布条。” 李无廷皱眉,“什么东西?” 文阆描述,“像是床前的帐额……上面写着好些大字。” 宁如深:? 这说的不是横幅? 李无廷问,“写什么了。” 文阆回想着复述:“思想防范牢,不会坐大牢;思想防范松,钱财一场空。” “口说无根据,但遣签合同。” “陛下。”他云里雾里,“什么叫合同?” “……”李无廷沉默。 御书房里安安静静,似乎都陷入了沉思。 宁如深张大嘴呆怔半晌。 片刻要素察觉地扭头:??? 85 御书房里一时无人出声。 宁如深咽了下, 轻轻,“合同…就是书契的意思。” 文阆和李无廷同时看向他。 李无廷若有所觉,指节动了下。 宁如深继续, “对方应该是觉得空口无凭, 想要签字画押。” 文阆恍然大悟, 敬佩地拱手,“原来如此!宁大人果真博学多才——”他同李无廷请示,“那微臣这就派人去……” “稍等!”宁如深没忍住出声。 他一想到这个世界可能还有他的“老乡”,就忐忑又激动, 实在有点坐不住。 他看向李无廷,“陛下, 臣想去一趟。” 文阆惊讶,“那可都是一群山匪!啊, 不过宁大人连北狄大王子都……” ……都说了他没有! 御案后默了好半晌。 李无廷终于开口, 对文阆道,“你先下去,朕再作安排。” 文阆便应了声退下,“是。” 待人离开, 李无廷看去,“你想去?” 宁如深蹭过去, 眼含期待,“陛下, 臣想去康康。说不定……是臣的‘虞川’老乡。” “……” “虞川”老乡。果然—— 李无廷薄唇抿了下,也不知在想什么。在对上宁如深眼底的期待时, 终是沉下口气,抬手将人牵住,“好。” “朕让亲卫跟着你, 再带上拾一和陆伍。” 牵住他的手不易察觉地握紧。 宁如深自激动中抽出神,觑向李无廷的神色:怎么了? 是怕他有危险…… 还是怕他被老乡拐走了? 他就安定地捏了把龙爪子,“等着臣招安回来,陛下。” … 尧津距离京城有两日车程。 宁如深收拾了一番,带着两只漏勺和一队亲卫启程去往了尧津。 盤韧山位于尧津城以西的郊外。 一行人到了山脚下,拾一掀开车帘: “大人,到了。就是这里。” 宁如深下了马车,抬头一望,只见熟悉的横幅大喇喇挂在林间: 【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 他吸了口气:对味儿了。 随即他叫上亲卫上山,“我们走。” · 山路蜿蜒曲折,林间草木茂盛。 寨子就建在山腰以上的密林里,地势倒是易守难攻。 真要打起来恐怕殃及四周村落。 好在对方有所消停,能招安最好。 一行人到了寨子门口。 整座山寨规模严整,守门的山匪早知晓他们上山,这会儿都手持长矛: “朝廷的人?来做什么的?” 宁如深镇定,“来签…合同。” 山匪似得了什么令,转头往里汇报。 很快,里面便传来一阵动静。 宁如深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心跳怦怦的,忐忑又激动: 会是他的老乡吗?也不知道人怎么样。 在他思绪万千间,前方来人了。 为首的男子生得高大俊朗,皮肤呈健康的深麦色,穿着一身精干的短衣,眉目舒朗——应该就是寨中的大当家。 他身后呼啦跟着一帮山匪。 在宁如深打量时,几步走到人跟前,“你就是来签合同的朝官?” 宁如深瞅着他,点点头。 还没等他再多说两句,对方突然手一抬:哗啦!一群山匪便持刀分立两侧,气势汹汹地看着他们。 “进来说吧。” 刀光雪亮,宁如深惊得毛发一炸。 ——怎么回事!这老乡好凶啊! 那大当家已经转头往里走去。 随行的亲卫见状也纷纷亮刀,戒备十足地护送在宁如深周围,“大人,走吧。” 宁如深认亲的话都咽了回去。 他在这剑拔弩张的阵仗中,缓缓压下激动,一边小心地往里走,一边思考: 老乡是天生就这么有气势吗? 还是说因为不信任他们?或者根本就另有所图,要把他们一网打尽? 他按了按心口,决定先按兵不动,瞅着情况再试探一下。 … 一路跟着大当家到了寨落里面。 周围都是土砖谷草搭的屋子,用具也是原生态的木板石桌,刀戟箭矢随处悬挂。 中央有一处平坦的空地。 空地间摆了张干净的大木桌。 大当家走过去往桌边大马金刀地一坐,同宁如深拍拍桌边,“坐吧。” 宁如深定了下神,坐过去。 等离得近了,对方的面容更为清晰。 乍一看,五官英气十足。 但细细看去,那炯炯有神的眼神十分熟悉,透出了一股清澈的愚蠢…… 宁如深轻叹:该不会和自己一样,也是个大学生吧。 吭吭。跟前清了下嗓子,“我是这里的大当家,你就是来签合同的朝官?” 宁如深点头,“嗯。” 对方将信将疑,“你们是真心招安?不会把我们骗下山抓起来吧?” “不会,我们可是良心官。” 他说着将自证身份的鱼符递过去。 “你还挺爽快的。”大当家接过来,“之前朝廷一直不回应,我还以为你们不愿意呢。” 宁如深:…… 那是因为没人知道“合同”是什么。 想到这里,他心头又蠢蠢欲动起来。 他趁着对方接过鱼符确认的空档,小心地觑着人神色,“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什么?” “衬衫的价格是……” 对方一愣,刷地脱口,“九磅十五便士。” 卧槽!宁如深对上暗号,一个激动:老乡啊!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对方目光就落在了鱼符上,忽而顿住——接过鱼符的手一抖,接着倏然抬头! 对方眸光闪动,同样试探而隐晦: “你……帮我带碗五谷鱼粉回来?” “?” 宁如深思绪一滞,睁大了眼:草!? 桌间安静了好片刻,两人目光相对间卸下伪装,他终于绷不住起身,“尔康啊——!” 孙少永激动的神色一顿,怒而拍桌: “……谁是尔康啊!!!” · 一声怒吼响彻山林。 孙少永欲骂又止,最终还是抵不过认亲的激荡,攥住他的胳膊哗哗摇了两下,“诶!如深,如深啊……!” 不知想到什么,他眼泪都要下来了。 宁如深也激动巴巴,“孙康!” 两人泪汪汪地攥手对望了会儿,才意识到周围有点安静。山匪和亲卫都望着他俩,不明所以。 孙少永赶紧挥手,“都散了吧。” 宁如深也转头吩咐,“你们先下去吧,我和大当家单独聊一聊。” 拾一眨了下眼,若有所思地将亲卫带走。 待其他人都离开。 两人终于松懈下来,齐齐往座位里一瘫。 宁如深,“你还是那么爱嗦鱼粉。” 孙少永,“毕竟便宜又大碗。” 宁如深感慨地望了会儿天,突然又想起刚才他气势汹汹的模样,顿时朝人一踹,“你搞那么大阵仗干嘛?想吓…暴富我吗!” 孙少永也很崩溃,“你带那么多官兵,我也很害怕啊!” “……” “……” 两人难言地对视片刻,同时放过这茬。 宁如深问,“你是怎么回事,来这里多久了?” “两个多月吧。” 那也就是李无廷御驾亲征的时候。 难怪说尧津山匪在那时候消停了,原来是社会主义接班人来了。 宁如深感叹,“你怎么说服这一窝人接受招安的?” 孙少永,“上了俩月思想品德课。” 宁如深,“……”不愧是校委会的。 他敬畏地朝人看去,又听孙少永问道,“你来多久了,怎么穿来的?” “差不多十个月了。” 宁如深揣起袖子回想,“我就是下楼的时候一脚踩空,醒来就到这里了。你呢?” “这不就巧了!”孙少永一拍手,“你摔了之后我背着你去医务室,结果没看清楼梯,也一脚踩空了!” 宁如深,“……” 这一毛一样的摔法……… 等会儿,那他岂不是又被磕了一下? 他润了下唇,默然看向孙少永。 孙少永眉飞色舞地说完,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同样沉默了下来。 半晌,他尴尬地转移话题,“总之…都是摔了。” 宁如深叹了口气,正想再问点别的,思绪忽而一顿,“你摔下来大概是在我之后多久?” “嗯……半分多钟?” 半分多钟,差不多比自己晚来半年多。 宁如深心头动了下:是巧合吗? 还是说这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是成比例的? 但现在只有他和孙少永两个人,估计是无法佐证了。 思索间,跟前突然一拍!打断了他。 “诶对了,你不是来招安的吗?” 孙少永感慨地四下一望,“是你我就放心了,赶紧吧。这小破房子,我实在是……” 宁如深思绪拉回,望了眼委婉,“是挺诗情画意的。” “哪里诗情画意了!” “像《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 有点委婉,但不多。孙少永心酸落泪,看向他说,“你过得应该还不错吧,当朝官都干了些啥?” 宁如深回想,“就是上朝下朝,去礼部、内阁、御前轮番当值。之前去边关出了趟差,从敌营里溜达了一圈回来。得了座大宅子当赏赐,现在……” 他话头一下顿住。 李无廷的面容忽而浮出他的脑海。 宁如深心跳怦怦快了起来:现在,他正在和皇帝谈恋爱…… “嗯?”孙少永本来听得惊心动魄,骤然看人话音停下,目光飘忽,面色泛了点春意薄红,他雷达瞬间竖起—— “你…该不会谈恋爱了吧?” 宁如深被他的敏锐吓了一跳,抿唇目移,耳朵也红了起来。 孙少永目瞪口呆,“草……!?” 他把人扒拉回来,“你真恋爱了?等会儿,你这年纪在古代…不会已经成家了吧!” 宁如深捂着耳朵脸红红,“嗯……” 他都改口叫过“母妃”了,也算是成家了吧? “卧槽,你英年早婚啊!” 孙少永震惊了片刻,又兴高采烈地八卦,“啥样的?让我康康啊~” 宁如深瞅去,“你真的要康康吗?” 孙少永兴奋地点头,“嗯嗯!” 宁如深甜滋滋,“那你收拾收拾,我带你去见见吧。” 86 两人说好一道下山回京。 宁如深让孙少永带上他写的“合同”, 好顺便呈上。 打发走的亲卫和山匪们又被叫了回来。 孙少永清清嗓子,“我准备和宁…大人一同去京城了,你们就在这里等消息。” 一帮山匪大惊, “老大!你怎么能孤身去京城?” 孙少永, “没事,我们……” 正要解释, 宁如深忽然捅了下他胳膊。 孙少永一瞬福至心灵,改口,“…我为了兄弟们冒这个险,都是值得的!” 小弟们顿时感动,“老大!!!” 孙少永便摆摆手,跟着宁如深出了寨门。 离了寨子,两人走在蜿蜒的山路上,身后跟着一行护送的亲卫。 孙少永感叹,“还得是你…真能忽悠。” “适度的忽悠有助于人成长。” 宁如深揣袖教诲,“你上两个月的思想品德课, 怎么把自己也上进去了?” 孙少永反省,“……诶!” 两人一路说着到了山下。 宁如深来时坐的是马车。 随行亲卫正想叫那“山匪头子”骑马,就看人毫不见外地爬上了车。 孙少永掀开车帘,“哇!你这马车真气派啊!” 宁如深也不见外地把人一拽,“是吧!快来坐坐。” 众亲卫:……? 两人进坐去后。 宁如深带了点矜持的小炫耀,悄咪咪说, “是我对象送的。” 孙少永听得惊叹,“嚯!” 他四下打量:这得是啥家庭呢。 … 车行两日, 一路摇摇晃晃地回了京城。 抵达时是上午,马车便直接驶去了皇宫。 车帘拉着,两人在里面聊得热火朝天: “你对象是什么样的?开朗的?腼腆的?” “有点高冷, 但很体贴。” 孙少永“哇”地想象起来,他看宁如深又要开口,赶忙止住,“等等!先别说——保留一点神秘感~” 宁如深咽下话头:行吧。 正说着,车厢一晃,马车停了下来。 “大人,到了。” 宁如深拍拍孙少永,“走,下车。” 孙少永期待地搓手,“喔喔!” 掀开帘子一下马车。 迎面就是恢宏肃穆的金红宫门,高屋殿宇。两排大内侍卫持矛立在宫门口。 孙少永傻乐的大牙一收:? 宁如深领着他进了宫门,“快进来。” 孙少永云里雾里:嗯??? 他们一路往宫里走去。 孙少永朝宁如深激动的侧脸看了好几眼,还是没忍住咽了咽: “你不是……要带我见你对象吗?” 宁如深点头,“是啊。” 孙少永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路: ……没认错的话,这里应该是皇宫? 难道是要先汇报工作,再去见对象吗? 思索间,他们已经到了御书房外。 宁如深这次带回个真“匪首”,先让门口侍卫例行给人搜了个身: “陛下在里面吧?” “回大人,在的。” 孙少永张着胳膊转头,“啊?我也要进去吗?” “不然呢?”宁如深喜滋滋的,又将还在傻站着的人拽上,“快走吧。” · 进了御书房。 孙少永终于后知后觉,“等等,你怎么把我带来面圣了呢!” 宁如深小声嘀咕,“不是你要来的吗。” 孙少永,“啥???” 嘀咕间,两人便到了御前。 李无廷正坐在案后,闻声抬眼。 他见宁如深回来,刚要开口,就看后面还缀了个人。后者大概是紧张,正低着个脑袋凑去,还碰了下宁如深的胳膊肘。 李无廷看去:……这是谁。 还没等他问话,宁如深已经望过来。 目光相对,对方眸光明亮,高兴中带了点邀功的小骄傲: “陛下,臣把匪首给带回来了!” 李无廷话一顿:? 宁如深补充,“臣的‘虞川’老乡,特别好的亲友。” 他转头拍拍状况外的孙少永,“这就是……我的‘那个’,你不是要康康吗?” 孙少永一懵:? 他朝人看去好几秒:??? 御书房里有些安静。 孙少永和跟前矜贵冷俊的帝王大眼瞪小眼了半晌,终于没忍住破音,“啥——!?” 他刷地扭头,“你…不是。你说的是,是皇帝吗????” 鉴于宫人在场,话不好说得太明。 宁如深就高兴地点头,“嗯。”顺便抖了个包袱,“尔康,快说参见皇上!” 孙少永瞪着他,张大了嘴巴:……… 这是抖包袱的时候吗!??? 默然片刻,还是李无廷先反应过来,开口屏退众人,“都先出去。” 宫人们一应,随德全出了御书房。 待人都离开,李无廷起身走到宁如深跟前,低声问: “怎么回事?” “就是臣的亲友想见见陛下。” 宁如深带了点害羞,重新介绍,“这是我好朋友。”他又对孙少永道,“这是我…男朋友。” 孙少永呆望着跟前的帝王:? 李无廷虽然是头一回听“男朋友”这种说法,但也能意会。他唇角没压住,热着耳根笑了下,看着宁如深。 随后转向孙少永,“如深的朋友?” 骤然听李无廷唤自己名字,宁如深心跳漏了拍: ……怎么突然这么叫他? 难怪之前自己叫“朝君”,李无廷是那种反应。 他压下臊意,看孙少永还傻啦吧唧地张着嘴,喉咙眼儿直冲帝王,没忍住伸手把人下巴一合,“陛下和你打招呼呢。” “呃!”孙少永被夹了下舌头。 他悚然回神,钦佩地看了宁如深一眼,又对上跟前的九五之尊,强作镇定,“草…草人见过陛下。” ……草人。 这是连语言系统都瘫痪了吗? 宁如深感叹瞟去:是你说要保留神秘感的。 他任孙少永在那头回魂,先替人将合同拿给李无廷,“陛下,这是招安的书契。” 李无廷接过纸页看了眼,“嗯。” 宁如深跟着凑去,“户籍的要求好办,就是住房和田地不太够。臣倒觉得也可以不拘泥于尧津……” 他比李无廷矮一截,说话时踮了下。 李无廷见状没忍住弯唇,将纸页放低了点。 宁如深便叽叽咕咕地贴了上去。 一旁孙少永缓缓消化完庞大的信息量,抬头就看自家室友都快凑进帝王怀里,中途身形晃动了下,又被轻轻揽住了肩头—— 他咕咚一咽:……牛了个逼啊。 他的好兄弟穿过来,拐了个皇帝成家。 话说,他该叫陛下什么?哥夫,或者弟婿吗? · 招安的书契很快由御笔亲批下来。 后续工作交由 出了宫门一坐上马车。 孙少永立马憋不住,抖手质问,“你……你攒这么大活儿,怎么不早说!” 宁如深裹起软毯,“不是你说要保留神秘感?” 孙少永缺氧,“我要的是神秘…不是神来之笔。” 宁如深乐得,“有这么夸张?以你二十一世纪的见识——” “不,你这个……” 孙少永吸了口气,闭目养神,“不管放在什么时候,都是相当炸裂的。” … 马车没一会儿就到了宁府。 下了马车,恢弘大气的府邸映入眼中。 孙少永跟着宁如深进了府,一路上亭台楼阁、廊桥荷塘,梅枝玉树精巧别致。 他一瞬发出了没见识的声音:“哇!!!” 宁如深耳朵被震了下,又宽容地看去,“兄弟,真是苦了你……跟着我住大房子吧。” 孙少永简直热泪盈眶,“唉,我从十八岁开始就做着抱室友大腿的梦!没想到在今天成了现实。” 他想着又感叹:人与人的差距啊…… 同样是穿越,好兄弟跟皇帝成了个家,而他还在山里挖泥巴。 “我现在就像是刘姥姥游大观园。” “胡说什么呢。” 宁如深纠正,“你不是姥姥,你是孙孙。” “……”孙少永风干眼泪,请教,“不占点便宜你浑身难受是吗?” 宁如深腼腆,“还行吧。” 两人穿过前庭就到了后院,除了主院以外,还有不少空置的院落。 宁如深经过廊道正遇上严敏: “严叔,让人把东菱院收拾一下,我带了同乡好友回来。” “诶,是大人!” “走吧,尔康。”他说完叫上孙少永,“再带你去别的地方康康。” “谁是…”孙少永很快被吸引,“什么地方?” 两人说着话兴致勃勃地离开了。 严敏在原地顿了下,若有所思,“尔康?尔康…啊,原来这就是‘尔康’!” “管事认识?”从旁响起一声。 严敏转头,就看拾一正从握着刀经过,“没有没有,我只是听大人提过。” 拾一望了眼人离去的方向。 这次出发去尧津前,陛下还吩咐他“细查山匪情况”,他这会儿正要去禀报御前。 “大人提什么了?” 严敏细细回想,“应该是在陛下登基大典那日傍晚,大人做梦没醒,叫过这名字——” “迷迷糊糊的,叫尔康点灯呢。” 拾一歪了下头:嗯? 87 晚上, 宁如深吩咐厨房备膳。 孙少永说想恰啤酒撸串,这里条件有限,就改成了米酿和烤肉。 五花、鸡胗一摆, 配着绿油油的菜叶。 两人把菜叶往嘴上一盖,一块儿张开深渊巨口:“啊——” 吧唧吧唧,香啊。 宁如深正腮帮鼓鼓地吃得不亦乐乎,身旁忽而飘来一声轻叹,孙少永把烤肉和菜叶放下了,“唉……” 他转头, “怎么,还是差点意思?” 这会儿院中无人,月朗星稀。 孙少永摇头,小心问起来, “不是…就是那个,你和陛下是怎么在一起的啊?” 原来是在想这个。 宁如深提起还有点脸热, 大概把事情讲了一遍,“……后来陛下在出征前和我表白,我也挺抵不住,就点头了。” “听着还挺轰轰烈烈的。” 孙少永想了下,又迟疑委婉地开口,“那,那他……不是古代皇帝都有些什么,妃啊嫔的……” 宁如深懂了:难怪孙孙一下午都像是揣着事呢。 他心里有点暖, “陛下没有。” 孙少永问, “那以后呢?” “以后也不会有。”宁如深没说李无廷批命的事,只说,“等过了岁首, 陛下就要昭告天下不纳后宫,我们——” 他想起那天在韶觉寺的事,心潮又涌动了下,“我们都只认定彼此了。” 孙少永稍稍宽慰,“喔……” 隔了会儿,他朝一旁嗷嗷炫肉的人瞅了眼,还是有点挂心:唉呀。 … 另一头,养心殿中。 李无廷翻看着记录尧津山匪户籍底细的纸页,拾一跪在御前回禀: “启禀匪…陛下!” “我等初入寨落,众匪剑拔弩张。随后宁大人与那匪首相谈片语,突然激动互唤,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 李无廷翻页的手顿了下,抬眼。 拾一洋洋洒洒的话头一止,埋头继续: “两人遂屏退众人,私谈两刻时间。” “再出时,那匪首欣然随行,并与宁大人同乘马车,吃了宁大人的小糕点!” 李无廷薄唇微抿,“嗯,他们乃故交。” 拾一磕头,“是,此事属实!” “属实?你又是如何得知。” “卑职听闻府中管事所言:陛下登基大典当晚,宁大人自梦醒间曾唤其名——迷迷糊糊,叫‘尔康’为他点灯着衣。” “……” 话落,跟前陡然沉寂了好半晌。 一旁德全听得一瞬冒汗!慌忙看向跟前的帝王。 李无廷没说话,只是望向殿外渐沉的天色,指尖点了一下。 片刻,又难耐地点了一下。 · 一顿烤肉炫了大半晚。 他乡遇故知,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呱唧呱唧了好久才各自回房洗漱。 宁如深今晚小酌了几杯,脸颊微热。 熄了灯烛后便上床准备入睡。 月色清明,一室安静。床帷轻轻拂动着,他刚松了衣襟闭上眼,忽然听置物架后传来熟悉的两声:咚咚。 宁如深倏地睁眼,心头一动: ……李无廷? 自从有了暗门之后,他榻上时时盘龙。 大概是出于刻在骨子里的君子涵养,加上避免撞见旁人,李无廷来时总会习惯性地先敲一敲门。 就像在说:朕要进来了? 宁如深便立马起身,将架上沙漏一倒。 哐,跟前的置物架缓缓打开,露出后方那道挺拔颀长的身影来: 李无廷内着寝衣,肩披玄裳。俊美的五官在清冷的月色下更显深邃。 宁如深在微醺中被蛊得心神一晃。 还没来得及凑上去,身前的人便先踏出来,长臂一伸搂了他的腰垂眼吻来—— “嗯…呼……”灼热的吻带了点急切,比往日还要强势深入一些。 宁如深闭眼攀着李无廷的肩头,微敞的衣襟下锁骨绯红,又勾得人顺颈侧啄吻而下。他仰头轻呻,软着腰轻声,“陛下?” 怎么觉得,李无廷今天格外撩拨? 好有感觉啊…… 他心跳如鼓,想着就问了,“怎么了?” 李无廷合着眼睫,搂紧他偏头亲上他敏感的耳廓,“想你。” 不是…不是白天才见过。 宁如深心头念着,却还是被这句话撩得心头酥麻,他几乎站不稳,在烘然的热意中贴在帝王耳边小声,“…去床上。” 李无廷便将他一抱,托着去了帷后。 帷幔晃动,缠吻汹涌。 床被揉乱落下一角挂在榻边,衣衫都堆叠在地面。 宁如深正在昏热中咬指抵唇,忽而听耳边落下一句裹着热慕轻吻的低问:“尔康…也留在你府上?” 他神智回笼了点,湿着眼眶看向上方的帝王。昏暗中对方神色并不分明,“什么?” 这时候了,提什么“尔康”…… 温热的手掌蹭过他颊侧,跟前默了几息,又缠人地亲吮他,“同乡好友…有多好?” “住一块儿的好?” 宁如深心头一跳!蓦然懂了: 李无廷难不成,是在暗搓搓在意孙孙? 他心跳越来越快,对方带着占有而爱意十足的情绪在这一刻愈发清晰起来…… 不过李无廷是怎么知道他们住一窝的? 疑惑一闪而逝,宁如深把这问题暂且抛开,抬手拉下吃醋的帝王主动亲去,“是跟陛下…不一样的好。” 粗红的颈间喉结一攒。 李无廷呼吸沉热,“如何不一样的好?” 宁如深红着耳尖亲舔他的唇,“臣和陛下是‘这样’的好,和别人是——” 他顿了顿,解释道,“我们是一个书院的,四个人住一个寝室。一人一张床,大家都是一起生活的好兄弟。” 相贴的身前,心跳顿时急而重地传来。 李无廷像是缓出口气,摩挲着他耳根颊侧低声,“嗯,朕知晓了。”大承的书院也有庐舍,理解起来并不困难。 摩挲了两下,他说出了和宁如深之前同样的话,“朕不是介意,只是在意。” 登基大典那日,是他们的初遇。 宁如深从前的生活他都还不曾参与。 对方遇到过哪些人?经历过哪些事?有没有谁…能在他心中占据最重要的位置? 李无廷心潮推涌着,抱着怀里的人,向来习惯于压在心底的话终于在此刻冲破禁锢,都表达了出来: “…是不是最喜欢我?” 宁如深呼吸骤然急促,被问得腰软腿颤,“嗯…陛下是唯一的。” 李无廷的手猛地一震,吻住了他—— 通畅而快意,热烈而迷醉。相贴的唇间溢出低喃,“你也是。” … 沉迷忘我的亲吻不知持续了多久。 情浓之时,跟前忽而一顿。 宁如深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还没来得及问“怎么了”,就看李无廷从他枕头下摸出一条明黄的衣带。 半撑的身形骤然一默。 “……” “……” 宁如深瞬间清醒:! 大草,他又忘记随手塞床缝里的衣带了! 暧昧昏暗的床笫间,谁也没说话。 似有视线自上方落在自己身上,垂下的衣带末端正搭在他锁骨边,丝滑沁凉。 宁如深心口怦然跳动。 他今晚小酌了几杯,微醺中蓦然壮了胆量,抛下了往日的几分矜羞。 他在暗帷中对上李无廷的目光,勾着衣带说,“要不要…把臣绑起来?” 衣带一抖,李无廷像是被他刺激到了。 半晌哑声,“…你喜欢这样的?” 也、也不是喜欢,就是单纯的,“想。” 帝王便卸下了一身君子风骨,放纵自己跌入臣子裹来的浪潮,“好。” 宁如深激动又紧张,咽了咽,“嗯。” 他刚将双手腼腆地递上去,跟前忽而退开,紧接着一凉——他惊得抖了下起身,“不是、我是说手。” 李无廷握住他晃来的腕,指腹触了下,“不能绑手。这么细,伤了怎么办。” 宁如深睁大了眼:所以你就—— 他还想说什么,李无廷已经俯身搂来,低声说,“而且…想让你抱着朕。” 宁如深心神一晃,晕乎乎的就应了。 … 翌日晨。 宁如深醒来时,帷幔外透着天光,他还枕在李无廷的龙胳膊上。 李无廷已经醒了,正半撑着身看他,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宁如深拱了拱,“陛下不回去?” “今天休沐,不用上朝。” “宫人要是找不到人……” “德全会替朕打发掉。” 宁如深松了口气:万能的德全…… 他看时间也不早了,刚准备起身叫人打水进来,屋门外忽然就传来一道朝气蓬勃的呼唤: “如深,醒了吗!” “如深,起床啦——” 卧槽!宁如深心一紧,一把拉拢床帷。 差点忘了每天负责开灯叫醒服务的孙孙! 室友之间没那么多顾忌,孙少永叫了两声就从外堂走进屋里。床帷落了一丝缝隙,投了一点光进来—— 帷间被衾凌乱,他卧帝王怀。 脚步声在几息就近了。 宁如深心都要蹦出来了,他慌忙看了眼李无廷,却看人神色丝毫不乱。 半撑着胳膊,低眼带笑地把他看着。 李无廷……怎么这么淡定! 几步之外传来孙少永的呼唤,“如深,管事说你应该醒了,一块儿吃早饭呗。” 宁如深赶忙强作自然地支走他,“刚醒,你去看看今天有烧麦没,没有就让他们蒸几个。” 孙少永不疑有他,“喔,好!” 床帷外的脚步声又渐渐远去了。 宁如深松了一大口气,转头捅捅李无廷腰腹,“…快起来!” 李无廷笑了声,低头在他眉间亲了下,“好。” 两人拉开帷幔起了床。 宁如深穿好衣服,转头看床被间还缠着那条明黄的衣带,顿时一臊。他刚想过去拿走,李无廷就将衣带收了起来。 “……陛下?” 李无廷似是坦然,如果忽略他微红的耳朵,“朕带回去,还要穿。” 还穿什么啊! 宁如深简直说不出话来。 一想到昨天这条衣带绑在他……之后还要被系在帝王的腰间,他就浑身发烫。 他赶紧定下神,转移话题: “一会儿,要一起吃早饭吗?” 李无廷抿了下嘴角,矜重地点头,“好。” · 吃早饭的地方在前院。 两人洗漱完穿过府邸走出去。府中下人们见到圣上,都惊得一拜: “参见陛下!” 李无廷摆摆手,又扫了眼似是满意。 “府里比之前像样多了。” 是吗?宁如深也跟着望了一圈: 亭台如画,游廊绕池,的确是越来越有古韵雅致了。 几句话间他们便到了前院。 两人一进门,就看孙少永正等在饭桌边,手直腿抬地做早操,连蹦带喘: “每天起来,拥抱太阳!” “满满的正能量!嘿,嘿!” 宁如深,“……” 李无廷,“……” 宁如深轻声唤醒,“孙少永。” 对方一个体转运动扭过来,正对上门口的帝王,登时吓了一跳,“皇、皇上!?” 一众下人也哗啦叩拜:“陛下!” 李无廷,“不必多礼。” 严敏起身,惊讶地觑去:圣上是什么时候来的??? 拾一适时补道,“早上,走的后门。” 众人心头落定,匆匆添了碗筷上来。 宁如深带着李无廷到桌旁落座,孙少永噌一下起身打了个招呼,“陛下好!” 宁如深,“……” 李无廷扭头问,“这是你们打招呼的方式?那朕该说什么。” 宁如深,“说你好。” 李无廷就朝孙少永微一颔首,“你好。” 孙少永紧张,“您好您好。” 这整得,跟匪首会晤似的。 宁如深瞅得乐,拿起碗筷招呼,“好了好了,快吃饭了。” 一众下人都被屏退,只留拾一守门。 没了旁人,宁如深放松地嗷嗷进食。 府里的厨子是李无廷从他私有的那家酒楼里调来的,味道好又放心。 桌上摆了蒸糕、烧麦、蛋肉虾粥。 孙少永尝了一口,差点哭了,“好、好鲜啊!”这里是天堂吧! 宁如深怜惜,“多吃点。” 正和人说着话,跟前忽而推来一碗粥。 盛好的热粥搅凉了点,里面全是他爱吃的虾仁。李无廷说,“吃吧,不烫了。” “喔。”宁如深接过来,呼噜—— 在他喝粥时,小碟子里又夹了只烧麦,还有一小碗豆腐脑。旁边配着料碟,李无廷照着人口味加了点小料。 对面孙少永从碗沿后偷偷看看: 啊,是如深惯吃的咸口。 他又喝了口粥,继续觑着帝王在御前侍奉。 … 一顿早饭吃完,宁如深原地摊上。 今天虽然不用上朝,但李无廷大喇喇出现在他府上,还是要等宫人来接。 现在就他们仨,要不要聊点什么? 他正想着,忽然听跟前清清嗓子,孙少永坐直了点似随意说: “如深,我感觉胃口不太好,想喝之前你在宿舍给我们弄的那个乌梅汤。” “你现在就要喝?” “嗯嗯。”孙少永真诚,“一刻也等不了了。” “……”行吧。 宁如深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李无廷:但李无廷怎么办,就留他在这里吗? 话说,孙孙和陛下独处没事吧? 似看出他的迟疑,李无廷开口,“你去吧,朕也想尝尝。” 宁如深点头,“那你们等等我。” 他说着起身出了院门。 待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孙少永心头打鼓,正酝酿着,便听帝王开口: “你和如深,以前是同寝舍的?” “啊,是。”孙少永抬头。昨晚恰酒撸肉的时候,宁如深就同他说过:陛下已经知道他们“家乡”的事了。 李无廷便点点头,“承蒙关照了。” 孙少永忙摆手,“没有没有……” 他品着对方的态度,想了想,还是把心一横大着胆子道,“陛、陛下。” 李无廷看着他。 孙少永吸了口气,“在我们家乡,习俗不太一样。我们讲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对感情都是要忠贞不渝的。” 他一口气说完,还紧张得有点冒汗。 正在这时,却看清冷威严的帝王忽而笑了,如拂过煦然春风: “朕也是一样的。” 不是大承也一样,是“朕也一样”。 孙少永怔了好半晌,随后呼出口气,朝跟前的帝王郑重地点了点头。 · 宁如深带着乌梅汤再回来时,就看李无廷和孙少永还对坐在桌前。 他把乌梅汤递去,“你们在聊天吗?” 孙孙不会紧张得一句话都没说吧。 “聊过了。”孙少永一副淡定从容的模样,还老成地拍了拍他的肩头,“不错。” 宁如深:? 什么玩意儿就不错了? 他扭头问李无廷,“他怎么了?” 李无廷轻笑了下,“没事,随便聊了聊。” 随便聊聊能把人聊成一副老父亲的模样?宁如深将信将疑,“聊什么了?” 李无廷,“聊你家乡的事。” “喔!”宁如深一下高兴起来,“陛下感兴趣?臣以后多说点给你听。” 李无廷抿了口沁甜的乌梅汤,“好。” … 也不知两人聊了些什么。 之后李无廷再来府上时,他们一桌吃饭,气氛还挺融洽—— 李无廷不在意他这个“同舍”兄弟了。 孙少永好像也放下心来,接受了他“男朋友”是皇帝这件事情。 宁如深的小日子过得美滋滋。 没过几天,招安的事落实了下去。 盘踞在尧津长达几年的山匪归顺朝廷,通通下山落户归田。 朝堂上,德全细声念着圣旨: “内阁大学士宁琛,于尧津招安有功,护得百姓安宁。特表彰重赏……钦此!” 话落,一众视线又刷地落在了宁如深身上! 四周传来小声惊叹: “不愧是宁大人。” “先是北狄大王子,现在又是匪首。” “难怪能侍奉御前呢……这身手!” 交口称赞落入耳中。 宁如深出列谢旨的手微微颤抖:这帮文臣!又在胡乱发散些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起身准备退下。 目光一晃,就看斜前方转来一张脸。耿砚朝他龇牙咧嘴地拍拍胳膊:嚯! 宁如深,“……” 症状愣是一点儿没轻呢。 但无论过程如何,顺利招安也是大功一件,朝中的赏赐很快送到府里来。 一起顺来的还有天子本人。 宁如深看着亲自来送赏的李无廷:? 李无廷让德全将赏赐都拿下去,自己则娴熟地坐在了院里的石桌旁。他伸手将人拉过,仰头捏了捏指节: “你上次煮的乌梅汤,是怎么做的?” “陛下是想喝乌梅汤才来的?” “不是。”李无廷目光煨热,看着他抿了下唇,轻声道,“你知道朕想的是什么。” 宁如深耳尖一红,有点受不住: 哪有人像李无廷这样,既直白又含蓄的…… 但他又听得高兴,转头便叫杏兰拿了小围炉过来,直接架在桌边煮起乌梅汤。 清爽酸甜的汤汁腾着白烟,呼噜冒泡。 桌上还放了李无廷带来的一盒糕点。 宁如深打开食盒正准备开炫,余光一扫,忽而看院门口悄咪咪地探了个头—— 孙少永目光灼灼,馋涎地咽了咽。 “……”他顿住,“你在干嘛,进来呀。” 孙少永自觉,“你们二人世界,我来不好吧。” 宁如深:但你哈喇子都要流下来了啊。 他倒是不介意,转头看了眼李无廷。 李无廷轻弯了下唇,“让他过来一起用吧,有朋友在,你不是更开心吗?” 宁如深顿时感动地一拱,“陛下!” 孙少永得了招呼,立马兴冲冲坐到宁如深旁边,沾着人的反射光蹭天家饭。 一顿下午茶吃得其乐融融。 宁如深一边坐着男朋友,一边坐着好亲友,跟前还摆了一大堆爱吃的糖糕茶点,感觉人生已经到达了巅峰。 他正裹着软毯懒洋洋享受午后时光。 一道“哗啦”的轻响忽而从墙头传来。 结实的新墙上,倏地冒出道人影。 耿砚熟练中带了一丝生疏,手脚并用地爬上来,兴奋招呼: “宁如深!听说你又生擒匪首——” 他转头,话音戛然一顿。 院中石桌边,冷俊威严的陛下、高大威猛的匪首齐齐朝他看来。宁如深跟条咸鱼似的在中间岁月静好,眨了眨眼。 耿砚:? 88 耿砚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先不论频频“偶遇”的帝王。 旁边另一人生得俊朗又威勇, 肤色深麦,扑面而来的一股匪气—— 一看就知道这正是被“生擒”的匪首! 他趴在院上,一时骑墙难下。 直到一道残影般的身形落来, 拾一熟练地抓着他拎下来, 往院里噗通一扔。 耿砚:“哎哟!” 孙少永也从惊怔中回过神。 他转头对宁如深讶然指道, “你府上怎么还进贼啊?光天化日的, 也太目无王法了吧!” 宁如深,“……” 耿砚不敢置信地抬头: 这山匪头子,是在跟人谈“王法”吗!? 一片难言的凝滞中, 李无廷实在看不下去, 指节在石桌上轻一扣。 咚,一声轻响唤醒了耿砚。 他终于反应过来,连忙行礼, “臣、臣参见陛下!” 孙少永,“嗯?”臣??? 李无廷示意, “坐吧。” 耿砚小心翼翼地挪过来,坐到了宁如深对面。 宁如深瞅着他这副模样, 心情复杂:早说了让你别爬…… 耿砚目视:我哪知道是这副场面啊! 宁如深感叹,“算了, 一起用点下午茶吧。” “啊?”耿砚局促地左右一看。 一边是帝王, 一边是匪首。 他大为不解:为什么宁如深总能把不该出现在同一画面的人凑成一桌…… 宁如深适时介绍, “这个是我同乡好友。” 他又对一旁的孙少永说,“这个是我…府上的熟客。” “喔喔。”孙少永瞟了眼院墙, “是挺熟的。” 耿砚:。 相互介绍完,宁如深张罗,“好了好了,别拘束, 都是自己人。小犬,尝尝这个糕点,御膳房做的。” 耿砚觑了眼那头的圣上,看人没异议,就拿了一块小口小口。他吃了两口,眼睛忽而一亮:“……嗯?”随即埋头,大口大口。 旁边孙少永见状,热心地递去乌梅汤,“兄弟,喝点儿?” 耿砚接过,“诶,谢谢哈。” 两个自来熟在那头唠上了。 宁如深正乐得听他们聊天,毯子下的手就被勾了下。他心头一动转头—— 午后明光树影斑驳落下。 酸甜的乌梅汤咕嘟翻滚,白烟袅袅。 李无廷俊美的面容都显得柔软温和,眼睫下掩了点笑意。 像在问他:高兴了? 宁如深也去勾他掌心,细软的指尖刮着粗糙的手心,看清冷端方的帝王为他的撩拨而动摇脸热:嗯,高兴了。 旁边的两个小伙伴聊得热烈投机。 无人注意的石桌下,帝王拉着他心爱的臣子的手搁在龙大腿上,十指紧扣。 … 一顿下午茶到傍晚结束。 送走了李无廷和耿砚,府中只剩下宁如深和孙少永。 两人一齐去往前厅用晚膳。 孙少永看着十分尽兴,走出一截忽而又轻叹了一声,“唉……” 宁如深转头,“怎么了?” 孙少永怀念,“想起在那边的朋友了。” 宁如深微一顿,看向他。 “当然!有你在,我过得也挺开心。”孙少永摸摸鼻尖,“但还是很想家人和朋友。” 宁如深嗯了声,感同身受: 孙孙到底跟自己是不太一样的,他在那边有至亲家人,对这里也没有太多归属感。 要不是遇上自己,恐怕还在蹲匪窝…… 他看着孙少永略显怅然的神色,心头蓦然一动,想起净喜先前问过他的话来——施主可是想要回去? 宁如深脚步一停,“孙孙。” 孙少永也停下来,扭头,“啊?怎么了。” 宁如深拿不准,“如果有机会能回去,你会想要回去吗?” 孙少永愣了下,随即道,“当然啊!” 宁如深说,“京城以西的韶光山上,有座韶觉寺。净喜大师问过我想不想回去,你说……他会不会有办法?” 孙少永想了会儿,“说不定呢?” 宁如深就吸了口气,“去问问吧。” · 第二天要上朝,宁如深便让拾一带着孙少永去了趟韶觉寺。 他虽然没一块儿去,心里却揣着这事: 其实他也不能确定,但万一呢? 孙孙也算是背着他去医务室才摔的,如果按他之前猜测的时间流速回去—— 摔完两三分钟就醒了,应该磕得不重。 啊…就是不知道自己二重磕之后雪上加霜,还能不能好了。 去韶觉寺的路途不远,当天就能往返。 等宁如深傍晚下值回到府,迎面便涌来了孙少永五分激动三分复杂两分怅然的脸——“如深!!!” 他觑着人脸上的饼状图,“怎么样了?” 孙少永平复了下,拉着他去了一旁小声,“大师说,可以。” 竟然真的能! 宁如深也跟着激动了下,“怎么说?” “大师让我十二月二十五日再去趟韶觉寺,说会有机缘把我送回去。” “还说别的了吗?” “还说了句…来去终有意。” “?”宁如深眨了下眼: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孙少永想了想,望向琼枝屋檐上方的夜空,“但我觉得…来这一趟是有意义的。” 他说,“两个月前,我还在匪窝里想着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经历。直到现在,我体验到了不一样的生活——而且知道了你在这里过得很好,有了很好的爱人、很好的朋友。” 宁如深心底蓦地触动了下。 灯火微暖的雕檐长廊间,孙少永转头拍了拍他的肩,由衷地笑了: “我突然就觉得,来这一趟真好。” 一点明灼在两人对视的眼底静沉。 宁如深望去的眼眶湿润了点,动容轻声,“尔康……” 廊间陡然一默,随即一道怒声震天: “——谁是尔康啊!!!” … 离二十五日还有些日子。 这段时间里,宁如深尽量把孙孙养得麦麦壮壮。想到人能回去,他有点高兴,又有点惆怅。 御书房内,他研着墨叹了口气,“唉……” 李无廷抬眼,“怎么了?” 宁如深耷拉,“孙孙要回去了。” 御案后的人顿了下,看向他。 宁如深耷拉了几息发觉跟前有些安静,抬头便对上了李无廷看来的目光。 对方眼底专注而深邃,神色有些发紧。 他反应了两秒,突然明白过来,“陛下放心,臣不回去的。” 李无廷眉心稍展,嗯了声又问,“他多久回去?” “这个月二十五。” “嗯。”李无廷端详着他,“舍不得?” 宁如深心说那当然是舍不得的,但他不知道这么说了,这条龙会不会又变成醋龙。他想了想严谨,“是对朋友的舍不得。” 李无廷失笑,“朕知道。” 顿了顿,他又轻声,“只要你还在就好。” 宁如深耳尖一瞬染红如霞,“嗯。” 轻言细语的对话已堪称暧昧撩人。 四周宫人早习以为常地垂下头,一丝大气也不敢出,全当没有听到。 李无廷也不在意,拉过臣子微凉的手,在糙热的掌心中捂了捂: “到时候,朕陪你一起去送送。” · 在这段时间里,宁如深带着孙少永把京中好吃好玩的都逛了个遍。 直到人掀开衣服惆怅打量: “我难得拥有一次腹肌,都快吃没了。” 宁如深安慰,“没事,这种东西出现在你身上本来就是不合理的。” 孙少永一怒,“胡说!!!” “……” 放纵的日子一晃而过。 很快到了二十五日,这天正好是休沐,宁如深和李无廷一道送人去了韶觉寺。 再次来到寺中,殿瓦依旧。 此时正是逢魔时刻,天沉日暮。 寺门前亮着莲灯,净喜慈眉善目地等在门口,见了三人合掌道: “陛下、二位施主,随贫僧来吧。” 宁如深吸了口气,叫上孙少永,“走吧。” 一行人穿过前院到了后山,抬头,又是那间栽着千年菩提的小院。 高大繁茂的菩提顶着夜幕,红布翩舞。 净喜停在院门口,“一会儿孙施主随贫僧进来便好,诸位还有什么话,就在此处说了。” 这就是临别的意思了。 小沙弥在一旁打着灯笼,宁如深看向跟前的孙少永,心潮翻涌,替人高兴而又难免不舍,“孙孙……” “如深…”孙少永也看着他,轻叹安慰,“还是那句话,知道你在这里过得很好,我就很安心了。” 宁如深眼眶一热,“嗯。” 孙少永看了他几息,又转向默然陪在一旁的李无廷:万人之上的帝王就在跟前,他先是暗叹了一声自己这趟家回得真是排面—— 随后仗着要走,肥着胆子叫了声,“那个,弟夫啊……” 还没等到人回应,就被宁如深噗通一踹,“乱叫什么!” 宁如深不落下风,“要叫哥夫。” 他光顾着占辈分,丝毫没觉出别的意味。 身侧,李无廷倏然看向他。 耳根映着近处灯笼的暖光,似透出难以抑制的薄红。 孙少永被踹得一嘶,“哥、哥夫。” 李无廷抿住唇角,应了声,“嗯。” 孙少永直起身看向他,“哥夫,你要照顾好如深。我…我们如深就托付给你了。” 他说的“我们”不止是他自己。 也是他们那个世界里宁如深所有的亲友。 李无廷认真,“我会的。” 宁如深本就发热的眼眶一下更红了,他看着跟前的李无廷,又望向孙少永,“孙孙。” 孙少永郑重,“嗯。” “如果你能顺利回去,照顾好我的…壳。”宁如深泛着泪光叮嘱,“别再给我磕了。” “……”孙少永,“好。” 对视片刻,孙少永终究还是定了定神,上前一步,同宁如深抱了下,“…睁眼再见。” 宁如深拍了拍他,“睁眼见。” 孙少永便松手,转头走入了院中。 · 净喜带着小沙弥一道进了院里。 宁如深和李无廷按照叮嘱,远远站在离院子十步以外的地方。 从这里看去,见不到院中情形。 唯有那棵高大的菩提融入暮色中,夜风一吹,林叶窸窣。 宁如深正屏息看过去,肩头忽而被揽住。 李无廷并未在意身后随行的侍卫,只轻轻揽住了身侧的臣子。裹在人肩头的大掌微微收紧,像是在给人安定。 宁如深便呼出口气,朝他靠了下。 不知是从哪一处开始的。 繁茂的菩提间,翩然翻动的红布条忽而燃了明火,呼啦—— 跃动的火舌舔过枝叶,金红乍现! 这棵千年菩提如焚过业火涅槃,耗尽最后的年岁化为一丝机缘,送人离去。 冲天的火光陡然映亮了山寺上方的夜幕。 明光远远映在宁如深面上。 他清明的眼底晃动出一片曜光,李无廷扭头看向他暖玉般的面容,默了默忽而问: “宁卿的家乡,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宁如深眼前是交织的明火和飞舞的尘烬,他开口: “是个自由、平等、文明的盛世。” 握在他肩头的手一紧。 李无廷将人看了几息,又转向前方明烈的炽火,红巾在夜风中化为齑粉。良久,他轻声道: “若是百姓所愿…那便由朕来开创。” 虽然不知要历经多少年岁。 但星火既燃,立命苍生。或许终有一日,他的大承会成为宁如深口中的“盛世”。 宁如深心头猛然一震,看向李无廷认真的侧颜。半晌,他在火光中反握住李无廷的手,“是。” … 千年菩提果然在年前耗尽了寿命。 宁如深和李无廷一道出了山门,他下山前又回望了一眼重新安宁下来的山寺,呼出口气: 回家了,孙孙也会有自己的幸福。 下了山,他们重新坐回马车上。 宁如深靠在金窝窝里,马车一动走出一截,他忽然想起来,摸出那颗菩提珠: “这下还真的增值了。” 正在给他剥核桃的李无廷动作一顿,“这是什么?” “就是那棵千年菩提的子。”宁如深说,“第一次去韶觉寺的时候,净喜大师给我的。” 千年菩提的子,净喜给的。 李无廷指节骤然一紧。 那棵菩提将人送走的一幕还近在眼前,帝王向来理智沉静的心绪忽而无端慌乱: 千年菩提能送人离开,那它的子呢? 会不会有哪一天,如深突然就被…… 思绪一瞬纷乱涌入,核桃坚硬不平的边缘硌入他掌心,他竟也一动不动。 宁如深说完发觉身侧有些沉默,将菩提子一收转头凑去,“怎么了,陛下?” 他忙去扒拉,“核桃扎着手了吗?” “没有…”李无廷哑声。 他将手中核桃一松,突然长臂伸来,将宁如深一把搂进怀里,埋入人肩窝—— 宁如深惊了跳,“…陛下?” 李无廷双臂牢牢锢着他的腰身,高大的身躯俯下来,急而重的心跳贴在他胸口,像是要确认他存在般闭眼紧抱。 宁如深感觉自己被牢靠地圈住了。 他心跳也跟着快了起来,指尖沿着李无廷脊椎节节抚下,“怎么了吗?” “没事。”肩窝里闷声,“抱一下。” 宁如深小脸一红:唉呀,怎么突然这么缠他? · 索求般的拥抱并没有持续太久。 然而回去的一路上,李无廷都一直扣着他的手,一刻也没松。 宁如深觑着剥了一半的小核桃: 吃不成了啊…… 算了,李无廷想牵手,那就牵手吧。 在宫门下匙前,马车终于停在门口。 两人下了马车,这才将手松开。 宁如深看了眼时刻,“陛下快回吧,臣自己回府就是了。” 他说着刚要转身,手腕却又被拉住。 这会儿还在宫门前,宁如深惊了一跳,转头看向李无廷。却见那张沉静冷俊的面容上浮出一丝紧张。 “……等一下。” 宁如深就顿住了。 他本来以为李无廷一路牵着他,是想要安慰他。但现在看来,更像是离不开他。 几步外的宫门马上就要下匙了。 他靠近了点,“陛下…不想让臣回去?” 李无廷拉紧了他,深深看来,“嗯。还记得你问过朕的问题吗?” 宁如深反应了一下:什么问题? “只要你点头,朕都告诉你……” 李无廷心潮推涌,扣着他不愿松手,“这些,是不是还没同你说过?” 89 宁如深蓦地一拍脑袋:啊!他忘了! 李无廷还低眼将他看着, “要听吗。” 这会儿宫门马上就要下匙。如果跟着人回去,就代表着要留宿宫中。 宁如深琢磨了会儿,终究还是没抵住“大秘密”和“睡龙窝”的双重诱惑, 朝李无廷暗搓搓一贴, “…要。” 李无廷指节微一拢,“好。” 从宫门进去, 一路静默。 李无廷眸光沉淀, 像在酝酿些什么。 直到回了寝宫, 他屏退宫人,静谧宽敞的寝殿内一时只剩下宁如深。 殿中燃了一豆灯火。 灯台梁柱皆雕刻祥云盘龙。 床具是结实的楠木,挂着明黄的帐衾, 一看便知是天子榻卧。 宁如深有点紧张, 又有点期待。 李无廷在床沿坐下,朝他拍了拍身侧。他便蹭过去: “陛下要说什么秘密?” 烛火幽微, 李无廷目光深重而又专注,薄唇一动刚要开口—— 宁如深忽而警惕,“应该不是指甲盖之类的秘密?” “……”李无廷一口气哽住, “不是。” 宁如深看他憋得不上不下,忙奉上自己的小耳朵,“那,那陛下说吧。” 李无廷默了默, 随即捏上他的耳朵: “知道为什么朕会‘未卜先知’?” 粗糙的指腹擦过敏感的耳廓。 宁如深被激得一抖, 耳尖迅速染红,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就听跟前落下一声: “这不是朕的第一世了。” …轰!脑中骤然空白了一瞬。 宁如深睁大眼,有好片刻连耳廓的酥麻都被忽略了,他没反应过来, “…什么?” 李无廷认真看来,“朕重活了一次。” 重活…宁如深心头猛然震动: 意思是,李无廷是重生的? 他心脏在胸腔里噗通直撞,愣愣地看向李无廷俊美沉稳的面容,过往的片段在他脑中闪过,如一道亮线:难怪—— 似是要印证他的猜测。 李无廷接着说,“所以,那些‘未卜先知’,还有你的事……” “都是因为朕重活过一次。” 宁如深终于缓缓回神,“嗯…” 很快他又想起另一个问题,紧张看去,“那陛下上一世是怎么…怎么重来的?” 他说得委婉,李无廷却听懂了: “只是一觉醒来,就回到了登基这天。” 宁如深顿时松了口气,没忍住扑进人怀里,抱住李无廷的腰身,“我还以为,陛下是挂了,涅槃回来的。” 李无廷成功意会,低头:“……” 片刻,他抬掌轻抚宁如深清瘦的背脊,“朕好好的。”顿了顿补充,“没挂掉。” “……”宁如深便安心埋着,“那就好,其实臣也是在陛下登基那天穿来的。” 这么想想,他们还是一起着陆的。 这不就是天造地设! 他美滋滋地想着,却听头顶说,“朕知道。” “嗯?”宁如深拱起来:这又是怎么知道的? 李无廷似是笑了,“那天宫人说你磕坏了脑子,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宁如深倏地睁大眼。 等等,什么叫磕坏脑子,变了个人?敢情他本尊是个脑子坏掉的人! “那‘臣’本来是什么样的人?” 李无廷看了他会儿,神色轻描淡写般,捏了下他耳垂,“是个大奸臣。” ………草??? 宁如深震惊地反应了会儿,忽而恍然: 难怪当时在朝堂之上,李无廷想一巴掌给他呼掉。 李无廷似也想了起来,搂在他身后的胳膊蓦然收紧—— “唔。”宁如深一瞬被紧拥在怀。 他几乎能听见跟前怦怦直撞的心跳声,灼热的呼吸微乱地落在他耳边,带着一丝后怕和庆幸: “还好宁卿会碰瓷……” “……”这是夸他吗? 正想着,耳边又贴来低喃,“朕舍不得。” 宁如深脸上一瞬热起来。 像李无廷这种高冷又稳重的君子,一本正经地说这样的话,简直就像是在撩他。 他浑身泛热地在人怀里静静趴了会儿。 他脑中消化着刚才的信息量,隔了片刻突然想到点什么,又拱起来: “那臣上辈子没来——” 宁如深心跳凌乱,似是随意自然,“陛下身边,是、是谁陪着……” “没有人。”李无廷迅速开口。 宁如深呼吸一屏,看向他。 李无廷目光落来,“朕的身边谁也没有。” 他看着人轻声,“很孤单。” 宁如深心弦猛地震颤!他对上那道深邃沉静的目光,话头一时哑然。 “在朕的两辈子里,你都是唯一。” 轻言细语落在耳中,却如有雷鸣。 宁如深倏然触动,情不自禁地闭眼亲上李无廷微抿的薄唇,“…我会一直陪着陛下,哪里也不去。” 李无廷一瞬激动,又带了几分不安。他大掌按在人腰后,“若是万一呢。” 宁如深模模糊糊地含着那双唇,“万一什么?” “那颗菩提珠。” “……” 他蓦地顿住,撤离了点看去。 李无廷面色潮红,一缕额发耷落下来,划过凌厉的眉骨。眼底再掩不住心慌和沉眷,像是怕极了他的消失。 再是稳重的帝王,也会由爱生怖。 宁如深怔了两息,随即恍然—— 难怪在马车上,李无廷看到菩提珠后如此异样。该不会,是怕菩提珠哪天将自己猝然带离? “陛下,那就是颗普通的菩提子。” 李无廷看着他抿了下唇。 宁如深觑着他说,“真的,是净喜大师随手卖…施给我的,除此之外还有九百九十九颗。” 李无廷目光朝他腰间瞟了下,尽量作出释然的样子,“喔。” 宁如深,“……” 他看着人依然紧绷的神色,想了想,突然从腰间摸出那颗菩提珠塞进李无廷手中。然后在人惊怔的神色中,安抚地亲上: “这颗珠子就送给陛下了。” “以后都放在陛下这里,谁也带不走我。” 搂着他的手猛一震,将他一把按入怀里! 李无廷指节用力到发白,攥紧的菩提珠几乎嵌入他掌中,他埋首于人颈侧,“…好。” “朕替你好好保存着。” 灼热的体温快要将人融化一般。 宁如深感受到紧拥着他的热意,像是在确认着他的存在,紧抓住两世生命中的唯一。 明黄的帐顶晃动在他眼底。 他心潮也被带得翻涌激荡,指节紧了一下,随后拉过李无廷的手落在自己腰带上,簌地一松—— “陛下…”宁如深脸红耳热,贴上那滚烫的耳廓,“我们再试一次吧。” 身前的心跳骤然乱拍,“…嗯。” · 案头的烛火快要燃尽了。 腻润的蜡油顺烛柱滴落,厚厚地堆盛在烛台之中,莹如油膏。 床头的玉兰映着暖光,盈盈轻颤。 烛火忽而噼啪一声。 一滴热汗便滴落在宁如深额头,洇开一道水迹,他眉心一蹙咬着指节颤抖。 一只糙热的大掌揉开他眉心。 李无廷手臂青筋鼓起,像是在忍耐着什么,就连掌心腕内都泛起一片薄红。 玉兰舒然绽开花瓣,清幽宜人。 宁如深微一偏头,鸦羽般的眼睫尽被泪湿。乌发有几缕汗湿地贴在鬓间,剩下的如瀑倾泻,堆缠在明黄的枕边榻沿,“陛下……” 李无廷满脸涨红,眸色深如暮色。 他沉了口气,俯身想安抚地亲吻人眼睫眉心,却在动作间一沉。宁如深顿时哭得更厉害,抵着他的肩头说不出话,“你,你……” 断断续续的话音撩动得人心潮翻涌。 明艳如霞的面上,如水光漾开。就连耳廓的那枚红痣都愈发艳丽,像勾着人的心尖。 李无廷无法抑制地动摇,低去吻他。 灼热的唇舌堵住了哭音,熟练地让宁如深跌入这片沉醉的深海。 他一边亲着,一边粗声道,“是朕不好……” 宁如深被他亲得说不出话,只能在玉兰愈发浓郁的幽香中泪眼朦胧:说着这么君子如玉的话,也没见停下啊。 通红的耳朵很快也被亲了个遍。 不知过了多久…… 咚,第三个白玉瓶滚落在地毯上。 烛火倏然偏折,映得人影一沉。 在一道深情到几乎将人溺毙的低唤中,唇舌终于吻入了最深处。帝王指节蓦然震颤,怀里的人眼泪猛一滑落,“如深——” 清幽洁白的玉兰终于彻底绽开了。 … 翌日,一缕天光落入寝宫。 接近天亮时才安静下来的殿内,明黄的帐衾拖曳堆叠。 帐中的被间还鼓鼓囊囊。 李无廷披着外衫走下来,微敞的襟口上方,脖颈胸口潮红。他走到案前喝了几口凉茶,压下尚在翻涌的潮热。 “德全。” 殿门轻轻一开,德全垂首进来。 余光里晃过一片凌乱旖旎,满室还残留着玉兰幽香。他按下咧到耳根子的嘴角,不往四下乱看,“陛下。” “你守着殿门,朕先去上朝。” “是,那宁大人……” “不必叫醒他。让御膳房备点…稠粥,他若醒了,就说朕下朝便回来。” 李无廷说完三两下穿好龙袍。 帝王清冷的面色上还有未散的红潮,眉间隐隐透出餍足。顿了顿,他又转头走到床边,抬手抚了下宁如深泛红的睡颜。 没忍住亲了一下,又一下。 念着早朝的时间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他这才按下涌动的心潮,离了寝殿。 · 昏昏沉沉,光影浮动。 宁如深只觉这一觉睡了好久,直到睁眼时浑身酸软无力,才发出一声细呻。 一片明黄映入眼底。 他头昏脑胀,没一处不痛。 刚撑起点身来,帐外便传来轻轻巧巧的脚步声,紧接着听德全道: “宁大人醒了?可有哪里不适,饿了没?” 宁如深脸上轰然一烫。 他乌发还垂了一枕,绯红的衣袍挂在床沿,隐隐看见衣带都落在地上。 身上还算清爽,应该是李无廷照顾过了。 他忍着燥意清清嗓子: “我…想换身衣裳,再喝点水。” “好嘞。” 德全应了声又喜气洋洋地说,“喔对了,陛下说等下了早朝他就回来,宁大人别着急~一会儿先用点热粥。” 他说完便匆匆离去。 宁如深听得心神震荡:这德全…!谁着急了!? 热粥是一早就吩咐好的。 没一会儿,德全便将新衣裳和粥水都送了进来,“宁大人~” 宁如深这会儿只能勉强爬起,就连腿根胳膊都在打颤。 他没好意思让德全陪着,将人打发出去了。 肩头披了件外衫,乌发随意落在身后。 宁如深坐在床沿小口小口地喝粥,总觉得连嘴唇都是一片红肿。 昨晚的片段不受控地涌入脑海。 他一瞬脸热心慌,吃了两口就放下勺。 他跟李无廷,真的…… 宁如深心跳怦然乱了,垂着眼睫抿唇,慢慢回想:从对方那凌厉沁汗的眉眼,到他自内而外的颤栗潮涌。 他越想越乱,还生出了一点羞恼: 李无廷也是,哪有边…边说“冒犯了”的? 到后面迷迷糊糊的,好像还让他叫了“夫君”。说什么:“都让人叫‘哥夫’了,不是夫君的意思么?” 宁如深满脸绯红,但又转念一想: 他还从没见过李无廷那副模样。 像是一身端方矜重都跌入了欲.海,引以为傲的克制方寸全无,为他迷醉失控。 他心头撩动又满足,也不在意昨晚李无廷有多“恪礼而过分”了,压下心绪点点回味着,喝起跟前还温着的热粥。 … 喝完粥,宁如深精力恢复了点。 他本来想起床,结果腿一软差点摔成一摊猫饼,只能爬回龙床困觉。 再次醒来时,跟前坐了道高大的身影。 李无廷坐在床沿,也不知看了他多久。 宁如深眼睫眨了眨:嗯? 看他睁眼,李无廷抬手在他脸上抚了下,“醒了,休息好了吗?” 宁如深被他抚得一酥,“…还可以。” 李无廷收回手,“那就好。” 顿了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又喉头一动,俊脸染红道,“昨晚,是朕不好。” 宁如深猝不及防,差点呛一下! 他朝人看去,正想趁机指指点点,就对上了李无廷专注而动情的视线,开口的话顿时又咽了回去。 宁如深故作正经道,“下、下不为例。” 李无廷点头答应他,“好。” 他暂时下不了床,干脆就栽在龙床上不起。因为要陪他,奏折都被李无廷抱到了床上—— 凌乱暧昧的榻间堆着严肃的奏折。 场面说不清是勤勉还是荒唐。 但殿中只有他两人,无人深究。 宁如深便靠在床头,看跟前的帝王侧颜沉静,微抿着薄唇批折子。 “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也没什么大事…” 李无廷捏了下眉心,“只是接近年关,有很多琐事。另外就是岁首的庆典——” 他顿了下,忽而转来,“你……” 宁如深探头,“我怎么?” 难不成还要让他上去整个活? 李无廷就热着耳根问,“你身体,到时候能恢复吗。” 宁如深腰间下意识一颤: 几个意思?李无廷是觉得,自己五天都下不了地吗??? 他倔强地点头,“我去舞个狮都不成问题。” “……”李无廷轻声,“倒也不必。” 宁如深裹着被子往他跟前涌了涌,“那是怎么了,有我什么事吗?” “五日后的岁首庆典,想你陪着朕。” 李无廷伸手将被沿掖了下,露出他那张煨得红扑扑的脸来,“朕拜托了净喜大师前来——” “届时朕会昭告天下,永不纳妃。” 90 庆典就在岁末子时前举行。 天子与百官登城楼, 共迎岁首,与民同庆。 当晚,京中灯火通明。 宁如深也和众臣一道随行, 在庆典正式开始前, 先候在城楼 耿砚挤到他旁边,“你病好了吗?” 宁如深在队列中含糊,“差不多了。” 他请了三天“病假”没上朝。 虽然在他信誓旦旦的第五天里恢复了过来,但舞狮是舞不成了。 尤其想起自己说“还能舞狮”时, 李无廷的眼神—— 他后知后觉地咽了咽:谨言慎行。 耿砚不知他所想, 觑道, “嗯, 气色看着是还不错, 像大补过……” 宁如深慌忙一踩:这小犬…! 耿砚,“嗷!你做什么又——” 正说着, 突然听“铛”一声钟乐响起。 鼎沸的人声蓦然安静下来, 万众瞩目之下,天子登楼,百官齐拜: “陛下万岁, 万岁, 万万岁!” 城楼下汇聚了前来瞻仰圣颜的百姓。 李无廷一身明黄的天子服, 面容神圣威严,在宫人侍卫的簇拥下登上城楼。 宁如深也随内阁重臣一道登楼。 上了城楼, 下方的人潮与灯火花海看得更为清晰。众臣就位, 在礼部尚书管范的主持下,庆典终于开始。 今年的庆典一如往常。 几番礼乐和致辞后,忽听管范开口: “请净喜大师占新岁,卜国运!” 话落, 四周一阵骚动: “可是韶觉寺的净喜大师?” “大师还从未在这种场合公开批卜过。” “今年是为何……” 议论声中,那道裟色身影登上城楼。 宁如深站在这头,不自觉紧张起来。 想到即将批卜的内容,他心跳一阵加速,目光朝前方落去—— 李无廷若有所感,偏头对上他的视线,沉静的眼底仿佛在说:安心。 他便又安定下来,眨了下眼:嗯。 前方,净喜施了一礼,“贫僧参见陛下。” 李无廷点了点头。 净喜微微一笑,金襕袈裟在城头迎风翩翻,带着令人信服的神圣庄重。 四下无声,净喜掐指片刻后合掌: “陛下圣明——” “陛下乃九天真龙,神运在身。若一生无妻无嗣,则可佑得大承百年昌盛。” 缓和的声线落下,如平地惊雷般在人群中炸响!四周一瞬哗然: 这是什么意思!? 是要让圣上一生不娶,换大承国运? 还没等众臣百姓反应过来,就听上方帝王淡然而坚定地开口,“若能庇佑大承福祚绵长,朕愿永不纳妃,不设后位。” “陛下!!!” 群臣一阵惊呼后,却再说不出别的话:那可是大承的百年国运啊。 谁敢劝阻?可陛下又……唉! 不止是朝臣,百姓也被这一道惊雷震得回不过神。众人望向城楼上那道圣明威严的身影,敬畏之余唏嘘议论起来。 浪潮般的人声中,净喜合掌:“善。” 李无廷神色未变,微一点头,又朝重臣队列中望去—— 视线越过夜幕人群,对上了从刚才起就一直看向他的宁如深。 两人视线相撞,心潮同时一荡。 宁如深呼吸都快了点,眼眶发热,于人声鼎沸间门交换了一道爱意暗涌的眼神。 李无廷眼睫微动,似朝他笑了一下。 他心绪被撩动得厉害:陛下…… 就在四周声浪平息不下之时,位于队列之首的季阁老忽而抬手,带头一拜: “陛下圣明!” 宁如深压下心绪,深吸一口气。 随即以内阁为首,阁老重臣高立城头齐齐拜下,“陛下圣明!” 其余人终于也收了声,哗啦叩拜。 千万唏嘘,喜忧交杂,终究还是在气氛的推动下认了帝王的决意: “天佑大承,百年福祚昌盛!” 在整齐的叩拜中,唯有一道人影稍显凝滞。 宁如深自俯首间门悄悄抬眼。 就看人群之中,已有朝官隐隐扫向尚且年幼的李景煜。而后者似有所觉,那张纯真的脸上缓缓浮出了一丝惊恐…… 宁如深,“……” 这小短腿,终于回过味儿来了。 · 批卜过后,净喜退去了一边。 这一惊雷般的插曲结束,一年一度的岁首庆典还要继续。 这次庆典办得很隆重。 在督典市的操持下,十大世家联合承办,盛况空前。 倒真像是印证了大承盛世的开端。 城楼之上,李无廷一手按在城墙头,身形岿然冷峻,如一座巍峨不倒的高山。 趁着众人注意力又被城下表演拉去。 德全终于没忍住,“陛下!” 身侧的帝王轻扫来一眼,他顶着近前的压力低声急道,“陛下何至于绝后……” 李无廷声线淡然,不容置疑,“朕只要他。” 德全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痛惜。 他是希望陛下得偿所愿,但没想过陛下竟连子嗣都不留。叹息片刻,他想着宁大人,想着这一路看来二人间门的情慕,好像又能接受了。 德全退而求其次,“但陛下只要宁大人,也不需要后位空悬……” 李无廷听出他的意思,“朕不会封后。” 德全到底还是个小太监,想得不远。 他腆着脸疑惑:这有何不可? 李无廷就望向下方这片繁华的京城,目光落在灯火与夜幕交界的天边,“他开市井,立内阁,赴北疆,入敌营……” “以后还会有更多的抱负施展。” “他的一身文绩武功,不该被掩于这一‘后位’之下。他该是立于朝堂,青史流芳——” “朕要百年之后,无人敢书他为佞。” 德全望着帝王坚毅的侧颜,震讷了半晌,没忍住垂首潸然,“陛下啊……” … 典礼的流程已经结束。 众臣子登楼的登楼,游市井的游市井。 一片热烈喧闹的气氛中,宁如深挤过同僚寻去了李无廷那头。 李无廷转头看见他来,肃穆的神色一变,没忍住弯了下唇。 亲卫无人阻拦,他几步就到了帝王身边。 想起刚刚万众城楼上的那一幕,以及李无廷越过众人望来的那一眼,宁如深心潮又推涌起来,“陛下…” 李无廷没说什么,只转向热闹的下方: “来看看我们的大承。” 宁如深站在他身侧往下看去,百官相庆,民生和乐——这是他们的大承。他正动容着,又听身侧道: “还有你的舞狮。” “……”他目光一落。 只见拥挤的人潮中,高大威猛的男子正举着硕大的狮子头,跃然人海之间门。 宁如深咽了咽。 李无廷继续,“比起宁卿,还是差了点意思。” “……”还没完没了了! 他不就说了个“还能舞狮”! 宁如深恼羞成怒,去捏李无廷的手。手刚一伸过去,突然就被牵住。 袖摆下的手紧紧扣住了他。 宁如深抬眼便看李无廷抿唇含笑。他心头一动,情不自禁地启唇,“朝……” 几乎是话音开口的同时。 城楼上蓦然一声钟响,眼前烟花齐放! 时刻一瞬跨过子时迎来了岁首,璀璨的烟火在夜幕中如微雨流金。在人群惊呼赞叹间门,他同李无廷十指紧握。 宁如深心跳怦然加速。 万千光华映亮了他明净的眼底。 他屏息看去,烟火在近前放出几个绚烂的大字: 『盛世清平,月朗风清』 心弦被倏然触动,一声低唤混着鼎沸的人声和烟火的乍响,落在两人之间门,“…朝君。” · 大典结束后,帝王不纳妃的消息天下皆知。 众人震惊唏嘘之余,却也并无太大异议。 正如李无廷先前所说,百姓关心的不过是柴米油盐,富足和乐。 偶尔有几句质疑的,也都被周围人怼了回去:“陛下无后,那也是为了大承的国运!” “有什么比咱日子过得好重要?” 乍然掀起的波澜很快就被平息。 举国上下都是一派祥和,除了一个人—— 皇宫,东侧书舍中。 李无廷和宁如深坐在案前,案后的小短腿都快哭出来了,“皇兄……” “景煜,稳重些。”李无廷说,“从今以后,除了课业以外,你还要时时去内阁听政。” “武艺也别落下,朕会招新晋武状元来教你。” 这下李景煜就真的哭出来了:呜呜! 他耷拉的小脸像浸了水的包子,“皇兄,臣弟还太小,不是还有二皇兄?” “你是想让大承毁于一旦吗?” “……”哭音戛然而止。 宁如深感叹:直白的,合理的。 李无廷将课业布置了没一会儿,外面便有朝臣寻来禀奏,他起身暂离。 待人离开,宁如深有些不忍心。 他看着皱巴巴的李景煜,正想安慰开解,跟前的小短腿忽而神色一变,正经地眨眨眼: “没事,我都理解。” 宁如深:? 李景煜认真道,“皇兄要同宁大人在一起,对不对?从前皇兄护我良多,我一直无以为报。” “若是皇兄需要,我愿意担下苍生。” 宁如深怔然哑了哑,“那刚刚……” “要适度卖惨,皇兄才会心软。”李景煜凑过来小声嘀咕,“不是宁大人教的吗?” 宁如深缓缓张嘴:还真是他…… 李景煜又说,“我可只和宁大人说了,你不要和皇兄说。” 宁如深觑着这副天真无邪的面孔,合理怀疑他是在迷惑自己,但还是禁不住点了点头,“……行。” 小短腿便亲昵一贴:“嘻嘻。” … 隔了会儿,李无廷回来了。 他同人布置完功课,就和宁如深一道离开。 这会儿天色还早,又还是在节假期间门,两人便先回了寝殿。 到了宫中,禀退众人。 宁如深正在盥盆中洗着手,就听李无廷问,“景煜和你卖乖了?” 他侧目,“陛下怎么知道?” 李无廷就笑了笑,“他什么样的,朕再清楚不过。” 宁如深恍然:龙还是老的辣。 也是,先不说李无廷惊人的洞察力。有了两世的经历,自然了解得清清楚楚。 那景煜…… 他边想边擦着手。 刚将手擦干,忽然就被一把拉了过去。他一下分坐在了李无廷的大腿上,“陛下!” 李无廷搂着他低眼,“在想什么?一个眼神都不分给朕。” ……不是在想你甩的锅吗? 宁如深攀着他的肩,四舍五入,“在想陛下。” 跟前呼吸一乱,李无廷目光就热了。 他抵额亲来,缠绵地采撷着属于他的唇瓣,“假日有七天。” “嗯?”宁如深眼睫一颤,感觉到跟前的复苏,顿时有点慌,“什么?” “上次朕疼你,怕你去不了庆典。” 李无廷握着他的腰,端详道,“五天就能舞狮子?” “……” 宁如深终于察觉到危机,弹起身,“不是!” 长臂将他一把拉回,李无廷大掌钳在他腰侧,低头吻住,“…试试。” “不,唔——” · 宁大人又“病倒”了。 圣宠在身,宫中送了许多慰问品到宁府。 宁如深窝在主院的躺椅上,将来送礼的宫人全给打发走,一个没见。 他现在看见明黄色的锦布都条件反射地腰抖—— 他不自觉摸了下平坦的小腹。 那天天光尚且明亮,他在这里见到了从未见过的情状。 宁如深一想就耳尖惊红,生出气恼: 李无廷居然真的让他五天……五天都动弹不得,他现在一动,腿根都还颤着。 实在是太没面子了! 他裹着毯子,独自窝在小院里。 不知是不是打发走的宫人回禀了什么,没过一会儿,院外传来一阵动静。 接着,让他腰抖耳热的那道身影亲自来了。 李无廷走过来坐在他旁边,“还在生朕的气?是朕不好。” 宁如深心说: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看他幽幽盯来,李无廷顿了顿,轻声解释,“但那时候,朕看你是喜欢的……” 宁如深一爪捂住他的嘴:说什么呢! 披在他身后的长发又微微炸开。 李无廷便拉下他的手,“好,不说了。” 万人之上的帝王好声好气地哄着他,拉他的手掌宽厚又温热。 宁如深裹了裹御毯,忍不住想往人怀里蹭。但想到之前对人的放纵,他又色厉内荏地端坐好,正儿八经地问: “陛下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李无廷点头,“说说你职务的事。” 还真有事?宁如深朝他看去。 李无廷说,“等过了年后,你在督典市的职务就卸下了,朕会将樊宛调去礼部接任你手头的事。” “你在内阁仍挂职大学士,不必去批折子。” “再改兼少师,教导景煜功课……” 宁如深睁大眼,“让臣来教小殿下?”还嫌人不够黑吗? 似是听出他的话外之意,李无廷道: “还记得你同朕说过的,一个自由、平等、文明的盛世?” “大承终是要交到景煜手里。这样的盛世,需要由你来同他讲述。” 宁如深心头一动,朝他看去: ——李无廷是认真的。 他应了声,“…好。”还是没忍住往人怀里挪去。 李无廷便顺势搂过了他。 他腰身瘦,那只长臂绕过背后落在他身前。他目光一晃,忽而定住。 刚才李无廷的手都掩在了宽大的袖摆下。这会儿露出一截,他就在那腕间门看见了用绳扣串起来的菩提珠。 见他目光落来,李无廷低声: “朕说过,会替你好好保存。” 宁如深指尖擦过那颗牢牢拴在帝王腕间门的菩提珠,顿时什么气都没了。 他往里人怀里一窝,捧了个瓷杯。 李无廷低头:? 宁如深宽容大度,“慈悲为怀。” “……”李无廷就拍拍他脑袋,让他靠着,“深深一息。” 宁如深,“深深想要很多息。” “那就很多息。” “可以吗?” “可以。”李无廷柔声,“等把担子慢慢交给了景煜,我陪你一起息。” 是要游山玩水?宁如深一下有了兴趣,仰头问道,“我们去哪里?” 李无廷目光望向院外。 过了岁首,小池塘边寒雪消融,梅枝招展。 他低头在宁如深额间门亲了下,像是怀抱了整个迟来的春天: “大承山高水阔,我们哪里去不得?” 91 承化七年, 宁府门口。 一大早,新进京上任的上林苑监右监丞就携厚礼前来拜见。 宁府如今已成相府,住的是当朝右相。 右相宁如深年纪轻轻就已任六年阁老, 兼二品少师, 功绩无双, 在去年官拜宰相。 而左相季劼年岁已高,如今只在太学授课, 实权都在宁相手上—— 可谓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右监丞初到京中,特地前来“打点打点”。 他带着随从在门口候了会儿。跟前府门一开, 出来的是府中管事。 严敏站在门口, “大人有何贵干?” 右监丞忙奉上厚礼, “劳烦通报, 下官特携礼前来拜见宁相!” 严敏熟练地拒绝,“我家相爷吩咐过,不收任何人的礼, 这位大人请回吧。” 右监丞又问,“那可否拜会一二?” “抱歉,相爷这会儿不在府上。” “不在府上?” “是, 去宫中办公事了。” “啊?”右监丞望了眼天色:可这会儿不是大早上吗? … 另一头,宫中寝殿。 明黄的床帷轻轻幔幔, 遮住了帐中情形,只一截细腕搭在床沿。 薄薄的日光投落进来。 宁如深指节动了下缓缓撑起身, 他头昏腰也酸, 抵着枕头低唤了一声: “…李无廷。” 直呼大名了。 那头正在着衣的帝王来不及束上腰带, 转头几步走过来, 一手将他揽起: “醒了, 腰疼不疼?” 这还用问?宁如深抿唇盯去一眼。 李无廷自知理亏,替人捞来衣裳,又熟练地给人揉起后腰。 宁如深被揉得轻呻了两声。 想到李无廷昨晚明明都已经…今早还那么“越矩”,他没忍住往人肩头一啃。 跟前似落下一道闷哼。 没什么力度的啃咬不痛不痒,李无廷低头亲了亲人发顶,给人顺毛: “谁让你一大早…就在朕怀里叫‘夫君’。” 宁如深继续啃啃,“是我不该叫……” 李无廷忙说,“不是。” 他喉结一动,耳根红了点,“是朕自制力不好,没把持住。” 撩人的话说得君子又正经。 宁如深脸上一热,松了口起身,“好、好了,不说了,起床!” 李无廷就长臂一伸,替他披了衣裳。 · 两人洗漱完,出了殿门。 今天不用上朝,他们一道去往了御书房。 还没到御书房,远远就看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等在门外。 小短腿抽条成了大长腿。 往那儿一站,也是个玉树临风的少年郎。 李景煜相貌体了李无廷的六七分清俊,神色却更加明朗温和,看着一副纯良好说话的模样。 李无廷端详,“你教出来的,倒更像你。” 宁如深感叹,“成长了,越来越不好忽悠了。” 不知想到什么,李无廷顿了下,朝他看来一眼。宁如深对上他的眼神,很快心领神会地眨了下眼。 两人就齐齐收敛了神色,走过去。 近了,李景煜转头,“皇兄,宁大人!” 李无廷知道他的来意,叫上他进了御书房。 进去后,李景煜立马开口,“皇兄,整顿那几大世家的事,为何不让臣弟插手?” 李无廷淡淡,“你还小,处理不好。” 李景煜睁大眼,“臣弟可以!” 他像是被激起了好胜心,有点焦急。说了几句没得到回应,又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宁如深: “宁大人,帮我同皇兄说说。” “老师,老师……” 他一番卖乖,宁如深面露难色。 李景煜瞅着那一丝松动,眼睛一转,忽然叫了声,“皇嫂~你同皇兄——” 宁如深面上一热,忙止住他,转头和李无廷低语了几句。帝王抿唇沉吟片刻,随后看向一脸期待的李景煜: “那这两日的折子,你都要亲自去内阁批阅。后天的早朝,也交由你来主持处理这件事,你能做到?” 李景煜抓住机会,“能!” 李无廷严肃,“好,那你去吧。” 李景煜应了声,干劲十足地出了门。 待那道身影消失在御书房外,屋内的两人神色齐齐一改: 宁如深脸不红了,李无廷紧蹙的眉心也松开。 宁如深往椅子上一摊,“长大了果然不好忽悠。” 为了让人毫不怀疑地接过这“大摊子”,还得用上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 李无廷说,“你不是一直说想‘息一息’?我们明天就出京。” “好!”宁如深一下高兴起来,转而又道,“你说等他反应过来——” 李无廷弯唇,“会哭。” “……” 宁如深感叹:看来再是黑心的汤圆,也逃不过亲兄长的压制。 · 圣上同宁相微服私访去了。 只留下一道圣旨,由景王监国。 消息一出,朝中震荡! 不过鉴于此刻各方安定,众臣震惊过后就将目光放在了接手政务的景王身上。 王府内,李景煜听着消息神魂俱震。 他反应了片刻,懊恼握拳:哎呀! 身侧的幕僚小心道,“殿下……” “罢了。”李景煜很快收回神,眯起眼,磨刀霍霍向猪羊:“将那几大世家贪赃枉法的案卷拿给本王——” 他沉静的眉间已隐有帝王之风。 幕僚赶忙应声,李景煜又道: “对了,江南粮食收成提了一成,帮本王将案头的信寄给二皇兄。” 是他答应了要写的“皇兄和宁大人”的二三事。 幕僚迟疑,“那信不是只写了一半?” “没事,就这么寄。”李景煜想起宁大人口中的那个词汇,“这样才能‘可持续发展’。” … 另一头,礼部督典市。 已成为户部尚书的耿砚照例来蹭饭,跟前坐着樊宛: “如深太不够意思了,居然偷溜!” “唉…本来还说去前辈府上小酌的。” 樊宛惋惜之余,又道,“听说有几个世家不干净,监国的景王殿下在查?” “对。”耿砚一摸下巴,忽然狗里狗气,“世家啊,最近户部有点缺钱了……” 樊宛会意,狐狸尾巴轻轻一摇,“前辈一走少了好多乐子,正好找点事做。” 两人对视一眼,狐朋狗友一拍即合: “很好,就他们了!” · 帝相悄无声息地离了京,京中掀起的波澜他们还不得而知。 两日时间,青笭马车就到了尧津。 如今山下已开了良田,百姓一派和乐。 马车驶进城,停在一处集市前。 集市上摆着各式小吃杂玩,车帘一掀,宁如深就和李无廷下了车。 他们这会儿都换上了常服。 李无廷身着深青长袍,头戴玉冠;宁如深穿了身浅绯银丝外衫,玉簪半束长发。 两人姿容出众,一身贵气掩不住。 刚一出现在街口,四周摊贩立马叫卖推销: “二位贵人,尝尝尧津的杏花糕?” “解暑的凉虾,小公子可喜欢?” 李无廷站在人身侧,闻言低声笑问,“小公子可喜欢?” 宁如深忍着热意接道,“喜欢,都给本公子包下来。” 李无廷就笑了下,抬手吩咐德全。 周围的小吃很快堆到他怀里。 宁如深满足地东啃一口,西咬一下,身侧问道: “这么多,能吃完?” 他现在浑身轻快,“心情好,胃口好。” 话落,跟前忽而一动。 李无廷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杏花糕,抬眼带了点笑意,“嗯,我心情也好。” 宁如深耳尖微红,又紧张,“你能随便吃外面的东西吗?” 李无廷端详,“我是出来辟谷的?” “……”也是,总是要吃的。 两人分吃着手里的东西,举止亲昵而不避嫌,衣着气质又极为登对。旁边一书摊上的小贩瞅着,试探地推销: “二位贵客要不要看看新出的话本?” 宁如深受到吸引,“什么话本?” “就是这个《春庭深深》,这几年风靡大承的话本,都出第五部 了,销量特别好!” 小贩说着将话本递上。 封面一递到跟前,就看上面联名著书: 主编:江南笑笑生 副编:阿全 润笔:拾子 李无廷,“……” 宁如深,“……” 真是好明目张胆的笔名! 身后,德全把脑袋狠狠埋进了胸口。 沉默半晌,李无廷轻瞥了眼静如鹌鹑的德全,还是伸手接过话本翻开。 宁如深没忍住凑上去看了看。 熟悉的情节代入感极强,简直可以直接扣在他们身上,尤其书中的主角也是一对君臣—— 好在想到要避名讳,里面的名字倒是改得跟他们毫不沾边。 宁如深扫了眼上个月才发生过的桥段,目光犀利地落向德全: 好哇,又私联亲王! 德全冤枉地摇头:这段真不是咱家啊! 宁如深想了想,懂了:好你个小短……大长腿! 正想着,身旁陡然落下一声冷笑。 李无廷目光落在“江南笑笑生”的笔名上,“难怪上个月,他给我寄了封无聊的信。” “什么无聊的信?” “上面写了一百个‘哈’。” 宁如深吸了口气:……你还数了啊!! 在他难言的凝视中,李无廷把话本哗啦一合,抿唇评价,“什么乱七八糟的。” 话落,旁边忽然传来一道脆生生的: “哪里乱七八糟了?” 宁如深循声望去,只见书摊边来了两名姑娘,黄裙姑娘有些不满地嘀咕,“这话本可好看了,我们书院的同窗都爱看呢。” 他没忍住问,“怎么就都爱看呢?” 身侧的绿衣姑娘说,“这里面的君臣爱情,多美好啊!而且像极了那两位……” 宁如深心头莫名一跳。 李无廷目光也落了过来,“哪两位?” “自然是咱们陛下和宁相!” “想想陛下英明神武,却要一生无后,岂不是很孤独?正好宁相也没成家,说不定就是因为……嘻嘻!” “我也觉得,嘻嘻~” 宁如深猝不及防!吃瓜吃到自己头上。 你们真相了啊姑娘…… 他脸上发热,强作淡定地问,“就因为这个?” 黄裙姑娘说,“当然不止这个。陛下和宁相,那是举国皆知的君臣相得。宁相推出的政令,陛下都予以支持——也多亏如此,我们才能进书院读书。” “而且所有重要场合,陛下都和宁相同在。” “明君和贤臣,多般配~” 她说完啪一合掌,“希望君臣是真的!” 绿衣姑娘也跟着啪一合掌,“信女愿一生荤素搭配,保佑他们成真!” 宁如深,“……” 那你这一生得多营养均衡。 他当面听人磕自己和李无廷的cp,多少有点不好意思,拉了拉李无廷: “好了,走吧。” 他说完,却看李无廷把那“乱七八糟”的话本一揣,无比自然地给了银钱,“嗯,走吧。” 宁如深:? ……李无廷,脸皮越来越厚了。 身侧的手在袖摆下轻勾了他一下。 他压下微臊的心绪,跟着人一道离去。 相携的两道身影一晃远离,还留在摊前的黄裙姑娘忽然怔了下,朝人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又一眼: “传闻是不是说宁相耳边有颗红痣……” 两人看着那方透出矜贵的背影,猛地回神,不敢置信地对视:啊啊啊啊啊!!! · 回到马车上,他们重新启程。 车帘放下,宁如深故意凑去问: “陛下准备什么时候看?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晚上偷偷地看?” 李无廷似笑非笑地落来一眼,“朕晚上能有时机偷看?” 宁如深心头一跳,噎了下。 身侧低来一道耳语,带着热意,“……念给你听,好不好?” 他脸上轰地热了:不、不要脸! 宁如深憋了口气,“……那你念小声点。” 李无廷失笑,喉结泛着红,“好。” 车厢里气氛煨热,正在这时传来侍卫的声音,“主子,出尧津了,接下来往哪里走?” 李无廷转头问,“想去哪里?” 宁如深便抬手掀开车帷。 外面是一片广袤的天地,清风拂面,沿途生出了点点新绿。 天高地阔,万物自由而蓬勃。 他心头舒然快意,往李无廷肩头眯眼一靠,“去哪里呢……” 李无廷低眼弯唇,“嗯,去哪里呢。” 宁如深漫无目的地细数着: “霍将军上个月又给我寄菜谱了,我们可以去北疆看看哈士…定远军。” “还有轩王说江南的粮食丰收了,他现在致力于种地,当个产粮大户。” “璩宁百姓还没吃上菜包肉,再去趟璩宁……” 他絮絮叨叨的声音传出车帘,外面的德全听得直咧嘴: “宁大人想去的地方好多。” 宁如深睁眼仰向李无廷,“多吗?” “不多。”李无廷牵住他的手,掌心娴熟自然地贴合,“还记得朕说过的……” 宁如深笑了,“我们哪里去不得。” 细风轻轻掀动起车帘。 他又靠回帝王肩头,闭上眼。 外面春光无限,他们路迢水远。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感谢陪伴! 春光无限,他们路迢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