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短片》 第1章 宋双榕开始后悔在晚饭前告诉李聿他文身这件事。 图案文在左侧肋骨处,一枚心形函数图像。 两条细黑线段构架出坐标轴,心形线条部分,则选了稍显艳丽的桃红色勾勒。 图案很小,好在文身师技术精湛,最终效果令宋双榕颇为满意。 只不过那块皮肤还红肿着,细节被遮得不明晰,宋双榕不确定刚刚掀起衣摆展示时,李聿是否能看出来,这是他曾经画在宋双榕草稿纸上的图像,现在被1:1地还原在皮肤上了。 应该是没看出来。 毕竟,从宋双榕告诉李聿他文身了的第一秒开始,李聿脸上的表情就称不上好看,甚至在一眼扫过图案后,连眉头都微微皱起,眼神挪开了。 宋双榕悬起的手蜷了蜷,有些难堪地将衣摆放下。 气氛和餐桌上四道菜的热气也一起沉默下去。 应该饭后再告诉他的,最好是在床上——两人温存的时候,李聿会变得稍微不理智、不严谨、偶尔追寻刺激和危险,也许就能不计较宋双榕的文身行为,然后凑近仔细查看,发现这枚图像原来出自自己之手,多浪漫——宋双榕原本是这么想的。 “什么时候文的?”李聿总算动了动,直视宋双榕的眼睛,嘴角平平。 “下午。”宋双榕避开他的目光,故作轻松地分发了餐具,碗筷叮当响,“先吃饭吧,我好饿。” “宋双榕,”李聿叫停他,“昨天晚上通话的时候,你说今天下午有重要的事,所以不能去接我。” 顿了一秒,语气有些不可置信似的,又问:“这就是你说的重要的事?” 是,宋双榕心里应了一声,嘴上却说:“还写了两页论文。” “两页,”李聿抓住量词重复一遍,微微笑了笑,跳过了他这句辩解,看上去十分民主地说:“文身的事,你至少应该跟我商量一下。” “我跟你商量你就会同意吗?”宋双榕反问。 “不会,”李聿一如既往的诚实,抛出结论,“你心虚所以才瞒着我,证明这件事一开始就不应该去做。” 又是这样。 宋双榕攥紧了筷子,一种深刻的心酸不断上涌,几乎将他席卷吞没,而他手无寸铁,只能静静地等待退潮。 李聿对此毫无察觉,右手覆上宋双榕撑在膝盖上的拳头,包裹住,左手夹了一块鲫鱼腹部的白肉——经他考证,鲫鱼腹部的鱼刺最少——放在宋双榕的盘子里,“先吃饭吧,你说你饿了。” 一场胜利终于使他整个人松弛了。 窗外的天已经暗成灰蓝色,餐厅旁的落地灯持续散发荧荧暖光,映在李聿的侧脸上,眼睛里也沾染了一层,显得又亮又专注。 李聿是宋双榕认识的所有从事学术研究人员中唯一不戴眼镜的,总是显得更聪明和轻松,事实也的确如此。 一周前他带学生赴美参加国际数论竞赛,斩获两金一银,于今日下午归国,天黑前到家,和宋双榕坐在一张桌前吃晚饭。 他穿普蓝与深栗色交错的格子衬衫,袖口挽得平整,内里是一件印有学校和学院徽章的短袖,深灰色家居裤和同色系拖鞋是回家后换的,色调温馨,质地柔软。 一周没见,李聿的头发微微长了一些,但依旧利落,很像两年多前刚认识时的模样——干净、天真、固执。 宋双榕那时认为这些特质难得又可爱,现在只觉得残忍。 十一月初,气温骤降,北华市还未开始供暖,宋双榕将目光收回,感受覆在手上的温度——李聿的体温总是比他高一些,而后拳头并不用力地挣了挣,说:“嗯,你说得对,是不应该。” “不用自责,”李聿顺势把手指嵌进宋双榕的指缝,“你容易冲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对,我冲动了。”宋双榕顺着他的话回答。 像是被宋双榕的驯服取悦了,李聿心情很好地继续说:“不是什么大事,洗掉还来得及。” “你说……”那股心酸又袭来了,宋双榕张了张嘴,“什么?” “你明天下午三点下课,两个小时够吗?我五点去接你,我们去吃你说的那家闽南菜,七点左右我有一个线上的竞赛复盘,不太正式,你可以坐在我旁边看电影,不过——” “李聿,”宋双榕打断他自顾自的安排,艰难又认真地开口:“我成年了。” “我当然知道。”李聿点头。 “我成年了,二十三岁,可以决定自己的身体,和生活。” 手还交握着,宋双榕感受到李聿的动作滞了一瞬,很快便恢复正常,他说:“你是成年了,但我不在,你还是过得乱七八糟。” “我哪里过得乱七八糟——”宋双榕不受控地拔高了声音,想继续辩解,大声控诉,但看见李聿的左手平放在桌面上,手掌松松蜷住时,又沉默了——那是他胜券在握的姿势。 宋双榕觉得自己犹如一头向对方辩手扔出蠢问题的呆蘑菇。 果然,李聿开始细数他混乱的生活习惯:缺乏运动、不爱喝水、喜欢拖延、每天的日照时间过短……宋双榕强迫自己放空大脑,缓慢地将骨碟里的菜吃光了。 窗外的路灯随着李聿的话一明一灭,一明一灭,似乎还能听到细微的,怪异的电流声。 这盏灯坏了有些年头,宋双榕忽然想起两个人在一起的第一年深冬,室内暖气很足,宋双榕洗了澡,只穿一件旧t恤在客厅闲晃,为自己的剧本找灵感,李聿端坐于沙发上,帮导师批改本科生的高数试卷,眼也不抬。 宋双榕沉浸在创作中,捋顺情节后才回神,发觉早就听不到翻卷子的声响。 “改完了?”他问。 “没有,”李聿像是忍无可忍,起身把他拉至身边,用一条厚毛毯裹住,安置进沙发里,“小心感冒。” 那晚后来,宋双榕边看电视剧,边在草稿纸上画分镜,恰好看到笛卡尔的爱心函数故事,他觉得有趣,也存了私心,把公式写在空白处,递给李聿看,“这个怎么解?” 李聿只扫了一眼,便说:“这个故事缺乏证据链支撑,大概率为伪造。” 宋双榕点点头,说:“噢——但我想让你帮我解出来,好不好啊。” 李聿清了清嗓子,极不情愿似的接过草稿纸,低头画了几下,又有些倨傲地说:“如果你想了解笛卡尔,我更推荐你读他的《方法论》,这种噱头——” 他将画好的稿纸递回来,“毫无意义。” 回忆到这里,宋双榕开始疑惑,自己当时究竟有没有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应该是听到了,否则怎么能记起。 但当时刚开始热恋,他只会觉得李聿较真的模样有些古板,更多是可爱,不会深究。 路灯开始像坏掉的笛,“呲啦”作响,尾音极长。几轮强烈地闪烁后,“啪”地灭了。 犹如一个响指,李聿停下了对宋双榕的宣判。 “这些就算了,”他总结道,“但文身这种毫无意义的事,只有缺乏理智的人才会做,洗掉对你不会有坏处。” 这一刻,宋双榕才意识到,李聿一直保持优越,高高在上,不曾为谁低头分毫。 文身处的皮肤又开始难受起来,但不尖锐,像伤口浸泡在水中,先感觉到的是凉,然后是麻木。 “不说这个了,好不好。”宋双榕觉得自己像是在求救,“我们都冷静一下。” “我很冷静,”李聿平和地说:“我不会害你,听话。” 说完,他用拇指轻轻摩擦宋双榕的手腕内侧,指腹的茧很厚,粗糙而温暖,很珍惜的模样。 “好,是我不冷静。” 宋双榕深吸了口气,站起身,离开餐桌旁。 像是早在心里演练过一万遍一样,从沙发上拿起外套和背包,又走到客厅与阳台连接处的置物架前,取出干燥箱,里面的六颗镜头几乎是他的全部身家。 直起身体时,看到阳台角落那棵小木槿,叶边干枯蜷缩,花也全部落尽了——往年能盛开到十一月中旬。 这是李聿最精心照料的一株植物。 宋双榕动作停了停,又看了几眼,才穿上外套,拎着箱子往门口走。 “你干什么。”李聿起身快步走至门前,用半边身体挡住宋双榕的去路,语气掺一丝稍纵即逝的慌乱。 “去找地方冷静一下。”宋双榕告诉他。 “宋双榕,你什么时候能成熟一点。”李聿今天第二次叫他的全名,说:“你成年了,二十三岁,还要离家出走。” 往常宋双榕非常喜欢听他这么叫,觉得庄重认真,此刻却像有一凼水,随着这句话在胸腔里摇。 “对,我离家出走,你能不能别管我了!”宋双榕仰着头,用力握紧了手里的钥匙,拼命劝自己别说出难以挽回的话。 “可以,我不管你。”李聿大概是被他的失态骇住了,微微往后撤了一步,背抵在玄关柜上,遮住了相框里装饰画的一角,又向房间内指了指,“友情提示,你的东西没拿全。” 置物架最上层的盒子里还有一颗镜头,最新款大师级定焦头,价格不菲,宋双榕曾在杂志上翻来看去,不舍得买,某天下课回家,镜头盒正压在杂志上。 因为uv镜还没有配,他舍不得用,将之额外珍重地保存。 “丢三落四,”李聿评价,又说:“离家出走去哪里,行李带完了吗,我可没时间给你送。” 宋双榕的头脑空了一下,看向站在玄关处的抱着双臂的李聿,他脸上带着一副永久的、运筹帷幄的表情——仿佛已经料定他走不远,也没能力独立生存,最终会狼狈地回来认输。 室内的灯光还是暖的,宋双榕胸腔里的那凼水摇出来了,先开始是一汪,然后愈荡愈多,彻底蔓延,将他的理智和顾虑通通浸透。 “李聿,”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足够冷静了,“我们分手吧。” 作话: 一个在冬天来临前分手的故事,争取在春天里和好并完结,欢迎大家来看!顺便求求收藏海星和评论,我会努力写的!! 第2章 总算说出来了。 宋双榕恍了片刻,手里的干燥箱沉甸甸的,他攥紧把手,回过神,想说些体面又温和的告别的话,还未张口,忽然听到门外有两道上楼的脚步声。 步伐缓慢,略显拖沓,其间夹杂着细碎的交谈。 宋双榕听出来了,是隔壁一对退休的大学教授,下午出门时恰好和对方碰面,得知两人要去音乐厅听交响乐,共度良夜,他笑眯眯地送上祝福,心情愉悦地往文身店走,心里想的是虽然李聿没时间,也对交响乐没兴趣,但天很冷,两个人一起待在家也不错。 当然,也幻想了片刻,寄希望于李聿退休后,能有大把的时间,突然转性,那他们也能在冬天来临之前,携手去听一场音乐会。 隔壁的关门声响起,李聿在宋双榕开口前先站直了身体,看起来有话要说,宋双榕便收回了他本来也不太想说的客套说辞,等着李聿开口。 李聿低头看了他几秒,极富耐心的样子,问:“你知不知道,人在冲动行事后的后悔率高达多少?” 停顿片刻,他又补充:“是你没来机场接我,又擅自文身,我不明白你生气的理由是什么。” 宋双榕被他问得愣了一下,先是感受到极大的荒谬,而后竟然意外地如释重负起来,同时为自己提出分手,却还要谨慎措辞,以免伤害李聿的小心翼翼感到可笑。 “后悔率是百分之一百,”宋双榕回答他,“确实很高。” 李聿应该是对这个不精准的、像是胡乱猜测的数字深感不满,皱了皱眉,但没多计较,上前想接过宋双榕手里的箱子,手叠在一起,劝道:“别说气话。” “我没有生气,”宋双榕平静地看着他,说:“但确实后悔了,文身是冲动。” 李聿脸色稍霁。 肋下的皮肤已经没有痛感了,文身师说宋双榕是易恢复体制,今晚过去后,图案颜色会更漂亮。 “跟你在一起也是冲动,”宋双榕忍着眼眶的酸胀,跟李聿对视,“错了两年,现在改正也还来得及。” 李聿的脸色又变了,露出一丝近乎天真的茫然。宋双榕不愿多看,垂头缓缓道:“李聿,你的花被我养死了,你说得对,我的确总在给你添麻烦。所以我们……” “我们还是算了。”他这么说,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安静就像剧场幕布一般,缓慢而沉重地落下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宋双榕才听到李聿的声音,是陈述句,“你后悔跟我在一起了。” “……嗯。”喉咙滞涩许久,宋双榕才把话说完整:“趁早分开,对我们都好。” “好在哪里?”李聿问。 “哪里都好。”宋双榕答。 “能举例吗?”李聿继续问,“我不知道。” 宋双榕自己也难以定义,但还是给出了答案:“你可以不再忍受乱七八糟的生活。” “我不觉得——”李聿说到一半,似乎又想起自己不久前才批判过宋双榕的生活习惯,改口道:“我习惯了。” “但我很累,”宋双榕抬了抬视线,落在李聿的喉结上,“我不想这么累了。” 棱角鲜明的小疙瘩上下滑动,李聿条分缕析道:“你觉得累,是因为你没有合理地安排时间,习惯所有事情堆在一起,最后再解决,加上体能太差,自然会累。” “我提醒过你,是你不改。”他下了结论:“这不是我的问题,也不是你后悔的理由。” 宋双榕抬头,跟李聿对视了一会儿,看到他眼睛里的认真,差点忘了——这个人穿着国内顶级学府的文化衫,做数学研究工作,最擅长逻辑推理与辩论,宋双榕在他这里从来拿不到分数。 以往宋双榕会四处学歪路子,再统统用到李聿身上——例如每一次片子杀青后的聚餐,李聿不能理解为什么他总要喝酒,醉醺醺的,宋双榕解释是因为高兴,李聿细数酒精的危害,宋双榕就扑上去胡乱亲他,醉意弥漫,蒙混过关。 做这些时宋双榕觉得有趣,看李聿对他无可奈何的样子又觉得甜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质问和诘责开始令他倍感压力,越来越难以承受。 宋双榕觉得和李聿永远说不通,也说不过。 他站在原地最后打量了一圈室内,温暖得不像深秋,窗上的树影只有轮廓,齐齐向右倾倒,室外的风应该很大。 “随你怎么想,我说分手是认真的,”宋双榕转过身,低头踩掉和李聿同色系的棉拖,换上运动鞋,“以后——” 话被打断,李聿从背后紧紧箍住他的腰,纯棉质地的衣领蹭在宋双榕脖颈中,很柔软,但李聿的话是硬邦邦的,他说:“宋双榕,我不同意。” “这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宋双榕展臂挣了挣,干燥箱似乎碰到了李聿的身体,很重一声,他还是没松开。 “我可以帮你修改论文和实践报告,”李聿继续说:“你不用早起,也不会累。” 从第一遍说分手到这一刻之前,宋双榕都没有这么疲倦和想哭,好像有一朵积雨云堵在喉头,不上不下,又湿又胀。他不清楚是为自己的白费力气,还是为李聿不正确的妥协。 见他沉默,李聿似乎认为自己的条件打动了宋双榕,手臂松了松。 宋双榕趁机挣脱了,深呼吸了一下,说“我已经决定了,同不同意随便你”,然后转身去开门。 直到拧开第一道锁,李聿都没再动,也不出声,第二道锁开,咔哒一声响,李聿的声音紧随其后:“你是不是变心了?” 像是智商超群的李聿能想出的最合理解释,他用一种无悲无喜的声音又问了一遍:“宋双榕,你后悔是因为变心了,是吗?” 宋双榕回头,李聿终于不再抱臂,双手索然垂于身侧,格子衬衫被暖光照的同样温馨,衣料上纤细的绒毛微微晃动。 刚在一起时,宋双榕学着电影里的时尚角色装扮李聿,但几次尝试后,发现他根本不适合穿潮服。宋双榕印象中的李聿,永远穿格子衫和学院发放的t恤羽绒服,有车却坚持步行去学校,偶尔骑老式自行车,不习惯用电子设备,手边的白纸上堆满演算公式。 聪明,有点自负,高标准要求自己和男朋友。 宋双榕不知道从非常喜欢变得不敢喜欢算不算变心。 他久久沉默着,从李聿脸上看到求知的神情,逃避地说道:“你去找更聪明冷静的人吧。” 门轴似乎被卡住,宋双榕推了两下才打开,门外飘来不知谁家的饭香。 楼道内的感应灯熄灭,宋双榕跺脚前,李聿抬手叩了一下门,帮他唤亮了。 “谢谢。”宋双榕转过头。 李聿站在门框里,看起来更高了,他叫了一声宋双榕的名字,低头看他,眼神又恢复了自信,说:“你以为我找不到吗。” 然后把门关上了。 作话: 今天短短,明天还有。 第3章 宋双榕直直地盯着防盗门,直至感应灯再度熄灭,才眨了眨眼,跺脚把灯唤亮。 一个下午而已,门框上又多出几张开锁的小广告,宋双榕耐心地一一揭下来,团成团攥在手心里,缓缓往楼下走。 李聿的住处在二楼,宋双榕很喜欢的楼层,不像一楼过分热闹,又能享受视线齐平的大片绿化,而且正坐落于北华大学两个校区之间——李聿在校本部的数学研究所工作,宋双榕在南校区的电影学院导演系读研,毕业在即,前途未卜。 这片家属院区同样隶属于北华大学,李聿本科结束时,一位导师移民海外,将这套房子以内部价格转让给了他。 只是直到和宋双榕在一起后,他读博的最后一年,才真正搬进来住,在此之前,李聿一直住在博士生宿舍的单人间。 刚在一起时,宋双榕去过几次。 比自己的研究生宿舍宽敞,但也空旷,除学校配备的基础设施外,几乎没有个人用品,像招生用的展示样板间。桌上最多的就是带学院抬头的稿纸,堆得很整齐。 下了楼,途径一排高耸的银杏树,金色落叶铺了满地,踩上去如地毯般柔软,这也是宋双榕喜欢家属院的原因之一——他生长于四季长青的南方鲤城,没出过远门,直至来到北华市读书,才从植物身上见到四季嬗变、美之种种。 当然,同样躲不过北方冬天的冷硬。 刚入学的第一年,十二月中旬,宿舍楼附近的路面施工,意外牵连暖气管道。为预防爆炸事件,整栋楼停止供暖,好在寒假提前,大部分同学提前离校,寝室只剩宋双榕一人。 采购完保暖物资,从教育超市走出来时,他看见李聿正站在寝室楼下,微微低头,视线落在门口的告示牌上,停暖信息已经发布一周。 银杏树上最后一片黄叶悠悠下坠,恰好落到李聿肩头,他毫无知觉。宋双榕原地看了几秒,才环抱着厚被,一摇一晃地挪到他面前。 “你怎么来啦?”他用被子一角轻轻撞李聿的肩。 通常李聿不会到南校区来,他们约会最多的地方是校本部图书馆。 李聿转头看见他,又打量他怀中的厚被,单手接过去,说:“你昨晚没有找我。” 总算空出手,宋双榕抬臂,从他肩头摘获秋天的最后一丝痕迹,收进口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忘了。” 实际上是他上床后发现手机没电关机,但又缺乏钻出被窝的勇气,心想李聿正在准备论文,不宜整天打扰,干脆缩成一团睡了。 不知是信还是不信,李聿只点了点头,看着他,又看看公示栏,将两者结合起来,得出一个结论:“你怕冷?” “还好。” 说完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十分罕见地,李聿短促地笑了笑,抬起手,轻碰了一下宋双榕的鼻尖,开玩笑说:“撒谎,小心鼻子变长。” 后来李聿帮他把被子搬上楼,没多停留就离开了。宋双榕略感遗憾,觉得两人相处时间实在少得可怜,但也不气馁,随手将水壶被子堆在一起,翻开读到一半的书,将银杏叶取出、抚平,小心夹在书页间。 恰好看到书上写——略去树叶的颜色,就会以另一种方式看那片树叶。它让我想起某样树叶之外的东西。 不知道是看见那句话,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从此每到秋天,银杏叶飘落的时节,宋双榕总想起李聿在楼下等他的模样。 又过去两天,圣诞节前夕,南校区被艺术学院的学生装扮的氛围十足,圣诞树和彩灯充斥校园。 宋双榕独自在人群中晃荡,收到许多节日糖果和祝福,正拍照时,页面上弹出一条消息,李聿问他是否有时间见面。 李聿并不知道那天是平安夜,因此宋双榕没能收到他的苹果,但手心多了一枚钥匙。 黄铜制,颜色比秋天的银杏叶深一些。 李聿穿印有学院徽章的黑色长羽绒服,站在街旁,比宋双榕高半个头,语气很认真,正在邀他同住,“近三天平均室温维持在二十三摄氏度,适宜居住。” 宋双榕蜷了蜷手指,指腹贴在钥匙表面。 大约以为他在犹豫,李聿正直地说:“有两间卧室,你不必担心。” “我跟男朋友一起住,为什么要分两间房。”宋双榕记得很清楚,他仰起头答复,然后展臂抱住了李聿,说:“今晚就搬家好不好。” 两人陆陆续续搬了一周,而后正式开始同居。 不过两年,李聿顺利留校,前途光明,而宋双榕毫无长进,仓皇离开。 把广告纸丢进分类垃圾桶后,宋双榕看向手中的钥匙,掌心被齿痕硌出纹路,边缘泛着淡红。 明明是想离开前还给李聿的,却好像忘了。 尽管悉心保存,相较于两年前,钥匙表面还是多出一些划痕,颜色也暗淡了。 宋双榕看了几秒,又握了握,转身往回走。几百米的路,他先是想李聿说过,准备给门装上指纹锁,因为他的本科同学设计出一款保险程序,又想自己也曾为家添砖加瓦,尽管统统被李聿归为无用物。 最后想,他没有从那间房子里带走任何,只把这枚钥匙留作纪念,好像也不是一件不道德的事。 因为宋双榕既不会半夜撬门,也不准备靠钥匙睹物思人、纪念已逝的感情,只是单纯地留着——毕竟他只有这一把钥匙。 小时候放学回家要敲门,妈妈心情好才会开,大多数情况下不开,他就四处漂。后来妈妈死了,舅舅住进去,他也不好开口要钥匙,便不怎么回家了。 宋双榕握着钥匙,在树下徘徊,堆积的落叶都踩薄了,总算说服自己,重新攥紧掌心,又仰起头,最后看一眼远处树影中的二楼,转身往学生宿舍走,同时在内心祈祷,希望李聿不会想起,也不要计较。 已经有段时间没回宿舍,宋双榕给同寝的好友发消息,告诉他自己今晚回去,又问门锁密码。 本学期初,电影学院宿舍楼发生数起偷盗事件,多台昂贵设备被盗,学院报警后,又统一更换了指纹锁。宋双榕那段时间在外拍毕业短片,没来得及录入指纹。 何应雨是宋双榕不同班的室友,两人对电影的品味相同,因此关系不错。宋双榕学导演,他学摄影,最近正跟一个校园爱情剧的组,取景地在北华大学附近,每晚回学校住。 消息发送后没有回复,想他大概还在忙,宋双榕收起手机往学校走。 一路上,宋双榕起先没有太大的感觉,只泛起些许的茫然,像遗失了方向,每走至一个路口,总要停下来,盯着路牌思考片刻,才敢踏出下一步。 走到后半段时,他逐渐开始有分手的实感——今后不用再提心吊胆,担心因回家晚而被李聿责备,因为他没有家可以回,这条路也不用走了。 比起分手,宋双榕觉得自己更像是丢了工作,因业绩不达标,整日里惴惴不安,最终精神崩溃,主动递交辞呈,灰头土脸地离开。 他不知道自己是该为远离担惊受怕的日子而放松,还是为丢掉工作而难过。可能二者兼有之,但更多的是麻木。 宋双榕快速穿越街道,路灯在眼中变成一团团湿晕,又被被抛在身后,到宿舍楼下时,他背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恰好碰见下楼打水的同学,打趣他:“跑这么快,后面有人追啊。” 宋双榕想牵动嘴角,但脸很僵,试了两次才勉强地笑出来,跟对方打招呼,说:“外面太冷了。” 等呼吸平复,他掏出手机,看到何应雨十分钟前发来一条语音。 背靠楼内的瓷砖墙降温,宋双榕将语音点开,凑近耳朵,在乱糟糟的背景音中,听见何应雨叫他“榕榕”,又讨好地说自己昨晚醉酒归宿,用错手指开锁,超过安全次数后,门锁被冻结了。 “不过,我这里有备用门卡!”他着重强调,又叹气:“今晚要拍大夜,唉!你打个车到荣楼来吧,十点我在路口等你。” 荣楼是北华大学附近一座戏园的统称,离南校区不算远。宋双榕看看时间,决定步行前往。 他把镜头箱寄存在宿管处,给何应雨发消息,说“好”,又问:“吃饭了吗,用不用给你带?” 这次何应雨回得很快,语气恶狠狠的,说:“正在吃,我拿了三份饭,不把剧组吃穷不罢休!” 宋双榕回:“加油,一会见。” 只是没营养的聊过几句,他感到轻松许多,不再有被人追赶般的慌张,但出校区时,又无意识地往家属院方向走了近十分钟。 身旁是灯光缭乱的招牌,宋双榕停住脚步,四下看了看,走进便利店买了瓶水,站在路边一口气喝光后,才重新走回正确的路上。 抵达荣楼外的小巷时,离十点还差十多分钟,宋双榕拍了张照发给何应雨,说自己到了,在路牌下等,让他不用着急。 刚按下发送,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宋双榕以为是何应雨,条件反射地按下接通,然后才看到屏幕上的“李聿”二字,名字后面还有他备注的一只小鱼图案。 心突然跳得很重,四肢发麻,许多情绪糅杂在一起,宋双榕来不及反应,立刻把手机举远了,好像这样就能逃避交流一样。 直到计时数字跳到十二秒,他听到遥远的声音:“你——” 李聿只说了一个字,又停下了。 等了几秒,宋双榕犹豫地拿近手机,停在距耳朵十公分的位置,想确认李聿是不是拨错号时,突然听到更清晰的一声“宋双榕”。 没有任何缓冲余地,李聿接着说:“钥匙你没有还我。” “分手就分得清楚点。”他最后补充。 语气并不重,但落在耳朵中却像某种立即执行的宣判。 宋双榕眨了眨眼,并不觉得悲伤,只是想不该心存侥幸,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通话仍在持续,他张张嘴,尝到咸凉的液体,几秒后总算意识到自己在平静地流泪。用手指去横截,却拦不住,眼泪直直地滑到下巴。 模糊的视线中,李聿家的那扇门好像又一次在眼前关上,隔绝所有光线,“砰”的一声,两年的美梦破了,化作墙角白灰,簌簌地落他一身。 第4章 门关上,玄关柜中一块宋双榕的奖牌顺势倒下,李聿伸手扶起,拇指不经意间按在名字上,顿了不足一秒,便松开了。 他不觉得是自己关门的力气太大,反而想宋双榕连奖牌都放不好,还总狡辩不承认。 房间里的情况同样糟糕。 自己只是离家一周,茶几上堆满了电影碟片和翻开的书籍,沙发与地毯被颠三倒四的抱枕淹没,李聿能通过大致形状,推断出宋双榕给自己筑了一个巢,侧卧蜷缩的姿势居于其中,犹如动物冬眠。 不知道能让宋双榕变心的那位,是否知道他私下的生活如此混乱。 李聿不带感情地想。 他从地上捡起两只抱枕,拍了拍,想将它们归位,又觉得既然已经分手,自己也无需再替宋双榕收烂摊子,便越过杂物,径直走进书房,关了门。 相较于客厅来说,书房里宋双榕的痕迹较少,他虽然生活习惯差,但学术态度还算端正。 一整面墙的书架从中间一分为二,左边是李聿的数论资料和手稿纸,右边是宋双榕的电影学书籍,以及他到处搜集来的珍贵碟片。 因数量庞大,他还用一个吻,换去李聿最底层的一排空位。 李聿抽出一沓草稿纸,凭借记忆,开始复盘本届数论竞赛中的题目,工作时间如同往常一样,身旁少了宋双榕捣乱,效率反而更高。 写至第四题,他觉得书房的气流循环不畅,又起身将门打开了,目光从沙发巢穴上一扫而过,没做过多的停留。 回座位时,透过窗户,李聿看见不远处的银杏树下,有一团疑似宋双榕的虚影在晃,沿椭圆路径匀速运动。 他面向李聿这栋楼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李聿往侧边挪动少许,站在了墙壁后面,直到依据宋双榕的步速,推断他已经转弯,才重新回到窗前。 看了大约三分钟,李聿重新回到座位上,专注地进行题目复盘。 这一届的竞赛题目难度较低,不需要费太大力气,全部完成后,李聿将稿纸按顺序整理好,用曲别针固定,放在桌角,又起身往窗外望了一眼,不见宋双榕的影子。 李聿在本科期间,还住四人寝时,曾见过他下铺的同学失恋的模样。整日沉迷烟酒,消沉不已,酒后时常抱着室友哭诉,问自己究竟是哪里不够好,致使佳人另觅新欢。 因为李聿的座位离他最近,因此被迫听了近半学期。 到学期末,他因为挂科太多,被迫留级,好在听闻后来奋发图强,如今已经成为出色的精算师。去年北华大学的百年校庆上,两人意外相逢,室友热切地拍李聿肩膀,感谢他曾经的耐心聆听,还分享了一句自认励志的话:“能越过一段情伤,才是男人成功的标志。” 当时宋双榕也在场,在一旁笑得发抖,回家后还编了一则爱情故事,扬言要拍成短片。 校庆结束前,那位室友因工作需提前离场,特地来和李聿告别,祝他也能丰富人生、早日成功。 李聿当时回他:“多谢,不必。” 李聿是情绪稳定的成年人,哪怕宋双榕变心了,要分手,也远不至于令他如室友那般形容狼狈、伤心欲绝,只是他忽然想到,赴美参加竞赛的这一周,每晚九点回到酒店,都能准时接到宋双榕的来电。 因为时差,宋双榕通常才刚醒来,要迷糊好一会儿,才能正常对话。 第三天的晚间九点半,那天当地气温略高,宋双榕却在抱怨北华市降温,声音闷闷的,停顿一会儿后,他含含糊糊地问:“你跟谁在一起啊。” 李聿觉得他问得莫名其妙,可能是没睡醒,回答“除了我还有谁”,又想劝他起床吃早饭,窗外忽然一声闷响,紧接着暴雨倾盆。 他举着电话去关窗,被宋双榕听到声响,问:“下雨了吗?” “嗯。” “哦——听起来很大。” 李聿瞥了眼电视新闻,恰好看到底部的天气栏,说“阵雨”,又催他起床。 “你不知道吗,”宋双榕语气带着狡黠的笑意,有点哑,“雨天最适合赖床。” “北华市今日晴转多云。”李聿严谨地指出。 “可是,”宋双榕又放轻了声音,软绵绵地说:“你不在,我很无聊啊,根本没动力起床。” “这不是理由。”李聿说,但心莫名加速跳了跳。他把窗关了,决定推掉赛后无聊又冗长的庆功会,节约时间,提前回国。 可宋双榕却没来机场接他。 最后一天晚间,挂断电话前,宋双榕突然神秘地说:“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李聿问。 宋双榕的梦境,总是十分不合逻辑、天马行空,李聿时常怀疑是他信口编纂的故事。 “也不是什么好梦,”他停顿一会儿,才说:“就是……梦到我拿了最佳导演奖。” 李聿“哦”了一声,说:“怎么不是好梦。” 宋双榕不答,只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好像有一点点想你。” 李聿“嗯”了一声,又催他起床写论文,否则毕不了业,休想拿奖。 挂断电话后,他觉得脸有些热,把窗户打开了。 李聿不明白,明明一天前还在说想的人,为什么突然性情大变。 毫无头绪的感觉令他感到陌生,看了眼时间,他找出手机,发邮件向助手安排明天的复盘会内容,收到回复后,退出软件,在桌面上划了划。 手指停在一个无名的文件夹上,点开。 去年九月,宋双榕的手机账户丢失,只能暂时登陆李聿的,可能误点了信息同步,李聿手机上多出许多无用软件,他没打开过,但也没删。 有一款游戏图标十分眼熟,有段时间宋双榕沉迷于此,无法自拔,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抽卡,据他所说,自己的名字缩写代表等级最高的卡,抽到会有好运,他还想鼓动李聿一起玩,学着电视上的广告词,夸张地说“这样你就可以把我装进口袋里了”,李聿没有理会。 大约过去两个月,就再没听他提起过,李聿想,宋双榕就是这样,爱好广泛、好奇心强,对一切浪费时间的事物感兴趣,但坚持不久。 昨天还喜欢,今天就丢掉。 不知道宋双榕的变心对象有没有提前做好准备。 李聿平静地想。 工作时间还有富余,李聿点进游戏里,在嘈杂的音乐中,简单熟悉了游戏规则,注册账号,尝试性地点抽卡。 界面眼花缭乱,过了五秒才跳出卡牌,一张“ssr”。 李聿对着三个字母看了看,不明白这样毫无意义的游戏哪里吸引人,他把卡牌收进卡包,面无表情地又兑换了一次抽卡机会。 和宋双榕在一起之前,大部分时间,李聿独自待在北华大学,每天往返于教学楼、宿舍、图书馆之间。 其中,在图书馆中收到过八次示好,教学楼五次,皆被他婉拒。因为没有必要,他从来没告诉过宋双榕。 这可能是宋双榕不懂珍惜的原因之一,李聿推断。等宋双榕在变心对象那里暴露本性,连连碰壁,转身发现李聿身旁早已有了更聪明冷静的人,那时候他就会懂什么是自食恶果。 用光剩下的四次机会,共收获五张宋双榕卡,确认卡都存在卡包后,李聿点了退出,继续在手机页面上划动,最终停在一款健康软件上。 这也是宋双榕下载的软件之一。 起因是今年三月,他患了病毒性感冒,病况缠绵,医生建议增强免疫力,他自己也下定决心运动健身,强迫李聿绑定了账号,两人互相监督。 李聿点进他名为“猪没我能睡”的账号,不知为何,脑海里浮现出宋双榕把头埋在枕头里,为逃避运动找借口的模样。 他很瘦,薄薄一片,身体陷在被子里很不明显,但其实并不孱弱,一人能拎十多公斤的设备到处跑。 一进家门,骨头却像被抽走了,变成一团棉花,随便落在哪里,等人来采走。 宋双榕的跑步记录停滞在五月初,不出所料地,每日的行走记录也少得可怜。 根据李聿对宋双榕步速的了解,很轻易便能推算出,前几天他去过一次校放映室,其余时间都待在家里,每天下楼取两趟外卖。 正准备退出,李聿意外发现,宋双榕今天的步数跳了跳,增加至五位数,并且还在持续上涨。 看了看时间,晚上九点四十分,距宋双榕离家已经三小时,他还在外面晃。李聿重回窗前,盯着不久前宋双榕在楼下兜圈的位置,猜测他的动机。 是在犹豫,思考,还是等人? 如果是等人,对象是令他变心的那位吗? 此时室外温度已经降至个位数,且北华大学地处市郊,近期频频爆出法制新闻,无论如何,宋双榕还在外游荡都缺乏理智。 出于对旧友的安全考虑,李聿打开窗户,盯着那排被风吹得来回摆动的银杏树,拨通了宋双榕的电话。 他想过宋双榕可能会任性地挂断,又或是故意不接,因此做好了多打几通的准备,只是没想到宋双榕接得如此迅速,拨号声甚至只响到一半。 这一行为打乱了李聿的计划,令他停滞了十多秒用来思考。 电话那头同样安静,只有风声——他果然还在外面,不知道身旁是否有别人。 “你——” 李聿想问他在哪里,和谁在一起。开口后又觉得此话容易引起歧义,像是对前男友的新恋情十分介怀。 把左手放进口袋,握了握,指节碰到一小块冰凉的硬物,是钥匙。他攥住了,开口对宋双榕说:“钥匙你没有还我。” 为明确自己的不在意,还佐证道:“分手就分得清楚点。” 宋双榕沉默着,李聿耐心地等他回复,过了一分钟,才听见他说:“我今晚有其他事,明天下课之后给你送回去,可以吗?” 声音难掩失落和僵硬,李聿不得不推测,是因为这通电话打断了他的约会。 但这并不是自己的问题,他告诉宋双榕:“我现在就需要。” 电话那头又安静了,像是在思考怎么拒绝,李聿关了窗,把钥匙握在手中,自认善解人意地说:“你不方便的话,我过去取。” 这次宋双榕没多停顿,语调平稳地回他:“今天太晚了,我明天一早去送,不耽误你用。” “你怎么知道不耽误。”李聿反问,正想说我八点就去学校,你根本起不来时,听见宋双榕叫他的名字。 “李聿,”他说:“你是找了新人吗,就这么等不及?” 语气很冲,像是恼羞成怒,不知道他身旁的变心对象有没有听见。 李聿心如止水地想。 第5章 传说荣楼建于清初,后被焚毁废弃,于民国重修,是北华市现存最大的戏曲建筑群。 戏园内共三座戏台,去年宋双榕拍期末影片时也来过,在主戏台前,拍了一段雨中楼阁的景,用作影片片头。 他记得戏台上悬有“连理台”的横匾,字迹显得陈旧,但檐下彩雕密集,屋面琉璃铺饰,尽管蒙尘,仍能窥见曾经的繁盛景象。 据当时剧组的摄影师,一位延毕两年的学长所说,他小时候跟姥姥来听戏时,“连理台”只唱爱情悲剧,柳荫记、霸王别姬还有白蛇传。 他还说,连理台通往外面有一条叫“连心里”的巷子,也是因戏台得的名——因为每一对听完爱情悲剧的伴侣,回程时经过这条巷子,都会携手同行,从此同心合意、倍加相爱。 后来市政规划,把巷名保留,还做了路标和宣传,将其包装为北华市的爱情圣地。 此刻宋双榕正站在路牌下,接前男友的电话。 “你是找了新人吗,就这么等不及?” 话说出口后,宋双榕有一刹的后悔和挫败——他再一次对李聿展现了不成熟的一面,在分手以后。 电话两端同时陷入无声。 宋双榕盯着墙角一块摇摇欲坠的墙皮,往旁边挪动两步,坐在冰凉的台阶上,用手背蹭了蹭脸。夜风阵阵,眼泪风干在脸侧,整个人像被套进了塑料壳里一般紧绷不适。 他仍搞不懂自己流泪的原因,绝不是为李聿要拿走钥匙心酸,也不是迟来的为分手悲戚。 非要说的话,好像自恋爱时起,胸腔里就被植入了一只不透明杯子,他自己也看不见刻度,更无法控制,只能感受到时满时亏。 第一次满到溢出的时候,他无所适从,提了分手,到再一次,水无处可泄了,就变成泪流下来。流得无声无息。 通话还在继续,宋双榕把手机举到眼前,心想再过三秒,李聿不说话的话,他就直接挂断。 但倒数第二秒时,手机里传来模糊的声响。 他不太想听,迟滞地把听筒凑近嘴边,说:“钥匙拿走是我不对,说明天给你就一定给你,今晚真的没空。” 话音落,巷子里有轻微声响,以为是何应雨,宋双榕举着手机跨下台阶,准备挂断,“我明天过去前联系你,再见。” “等等,”李聿忽然叫住他,像是犹豫了一下,才说:“我没带钥匙。” 不明白他的意思,宋双榕站在原地没动,但也没挂断。 “我下楼扔垃圾,钥匙忘在家了,现在进不去,所以才打电话找你。”李聿补充。 语气没有起伏,语句也很连贯,宋双榕却花了几秒钟消化——不是听不懂,而是李聿做事一向严谨缜密,怎么会忘带钥匙? 不过瞬间,宋双榕便打消了疑虑,因为手机那头的风声和自己身旁的一样大,也因为,李聿没必要、更不屑于费心思骗他。 “好吧,”宋双榕妥协了,也装不下去强硬,况且拿走钥匙本来就是他的不对,想了想说:“但我可能要晚一点去给你。” “需要多长时间?”李聿很快发问,他总是对数字很敏感。 忘带钥匙这件事,如果发生在分手前,宋双榕一定会拿来大作文章,把李聿曾教育他的话统统回敬过去。 从忘带钥匙,再到数落他的粗心,最后上升至他对整个人生的不负责,并且写成大字报,挂在门上,每天讥讽一番,以报他沉积已久的仇怨。 想到这里,宋双榕今晚第一次发自内心想笑,便无声地扬了扬嘴角,很快发觉自己是在凄冷的夜里做毫不实际的幻想,也确实可笑,又笑不出来了。 巷子里的声响来自一截枯枝,不是何应雨。 宋双榕往巷子里走了几步,猜想他应该快到了,对李聿说:“也可能用不了太久。” “可能。”李聿重复。 宋双榕能想象到他站在风中,对这个不确定词汇的不满,好心补充了一句:“三十到四十分钟之间,你可以在便利店等。” “你在哪里?”李聿问。 “荣楼。”宋双榕想,他或许根本不知道这个地方,但也懒得解释,只说:“放心,不会让你久等。” 没想到李聿却问:“宋双榕,你现在去荣楼干什么?” “我到了联系你,拜拜。” 又一阵风从地面掀起,宋双榕不想再听李聿的质问,把电话挂断了。 恰好十点整,他点进聊天框,看到何应雨一分钟前发来一段语音。 语气急急忙忙地说,有个镜头需要重拍,门卡他交给场务了,一个穿白马甲的女孩,已经出去——话没说完,远处有人喊“摄像”,语音就断了。 进组以后,这种身不由己的情况是常态,宋双榕决定,等何应雨杀青后,一定要请他好好吃顿饭,慰劳一番。 他收起手机,往巷子里走。两天前听何应雨说过,今天几场都在主戏台拍——主角初遇和决裂的地方。今晚是决裂戏份,十分应景。 快走到尽头时,右前方有几个围在一起说笑的女孩,宋双榕抬头去看,没注意身侧,肩膀差点撞到迎面走来的人,两个人都停了停。 “不好意思。”环顾一周,没看到白马甲,宋双榕将视线收回,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看清面前戴棒球帽的男孩——比他高一点,穿电影学院的黑外套。 男孩也在低头打量他,说:“抱歉抱歉,是我没看路。” 宋双榕对他笑笑,准备继续向前走时,肩膀被突兀地搭了一下,棒球帽男孩问:“你姓宋吗?” 宋双榕停下脚步,转头看他:“是,怎么了?” “还真是啊,”男孩语气惊喜,“应雨哥让我给你送卡。” 从他手中接过门卡,宋双榕道了谢,又说:“应雨说是一个女孩来送,我就没注意到你。” “小文姐被导演喊走了,幸好我认得你。”男孩说。 放在以往,宋双榕也许会熟稔地和对方交流一番,但一想到马上要去见李聿,心口始终像有什么东西行将坠落,忐忑不安。他没有心情多说,再次道谢后准备离开。 男孩却说自己收工了,宋双榕只好和他并肩前行。 快走到巷口时,宋双榕记起来,李聿应该是知道荣楼的。 去年拍完期末短片,回家后他将荣楼的故事复述给李聿听,虽然不抱李聿愿意和他并肩走过爱情之路的希望,但也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些反应。 宋双榕清楚地记得,李聿埋首于书桌前,右手边有一本翻开的《希尔伯特空间导论》,左手正在教案上做标注——他是左撇子,但右手也能熟练使用。 闻言抬起头,钢笔尾端隔空指向宋双榕的书桌,不带感情地说:“需要我提醒吗?你的论文进度为零。” 宋双榕顿时兴致全无。 回想挂掉电话前李聿的质问,宋双榕猜测,李聿不见得记得荣楼故事,但一定认为他即便分手,也依旧沉迷享乐、不学无术。 宋双榕双手插兜,右手握住钥匙,手指在钥匙孔上摸索了一会儿,将系在上面的一根红绳去掉了,慢慢地在指尖绕圈。 他出生和长大的鲤城,有“三步一庙,五步一堂”之说,小时候进不去家门时,他便穿梭在庙宇之间,跟着僧人听经绕塔、供奉叩拜。 虽然虔诚欠奉,但贪婪地许过很多愿,大部分自己都忘了,小部分实现过。 钥匙上的红绳,是暑假期间,他故地重游,从香火最旺的寺里求来的一对。宋双榕自己也清楚,把感情寄托于缥缈不牢靠,也不实际,但仍忍不住。 和李聿在一起后,宋双榕每一次许的愿都和李聿有关,他也没其他更亲近的人了。 但李聿从不相信神佛,不听任何爱情故事,也不系红绳,不看文身,不留纪念。他只信真理,只做有意义的事,只喜欢聪明的人。 宋双榕屡屡碰壁,却总不长记性。 快走出巷口时,手肘倏地被拉住,宋双榕猛然停下,转头看向一旁的男孩。 “有猫。”脚下一只黑猫一闪而过,男孩才松开手,说:“我看你在走神。” “不好意思,”宋双榕抱歉地说:“在想事情。” “没事。”男孩笑了笑,露出半颗虎牙。 剩下的路,宋双榕集中精神,两人聊了聊何应雨正在拍的剧,男孩说他是来旁观学习的,也兼职场工打杂。 到巷口时,他拿起手机打电话,挂断后说自己家的车到了,问宋双榕回不回南校区,可以一起走。 宋双榕准备去给李聿送钥匙,对他说:“谢谢啦,不过我还有其他事。” 男孩没多问,挥挥手跑开了,说“下次见”。 出了巷子,宋双榕站到大路边,同时打开三个软件,也没叫到一辆车。 和李聿约定的半小时已经过去一半,没有车的话,他四下看了看,想找一辆共享单车骑,时间也来得及。正往远处眺望,身后传来一声喇叭响,宋双榕侧头,看到一辆出租车,但显示有客。他向里挪动,让出足够宽的路,沿街边继续往前走。 冷风穿透皮肤,挤进身体每一个缝隙,宋双榕冻得发抖,想马上到温暖的室内去,哪怕是空置已久的宿舍,也好过在大街上。 口袋里的钥匙却被他捂得微微发热。 这大概是上天的惩罚,因为他怀有侥幸,企图用不法手段,擅自占有他人的物品,所以需要付出相应代价。 代价不光是挨冻,还有没做好准备就和李聿见面,宋双榕只是想起,就忍不住退缩,心底一阵阵发慌。 快接近共享单车时,后面那辆出租车才缓缓靠近,远光灯把前路照得过亮,地面都反着光。 宋双榕因它的慢速感到奇怪,但心烦意乱之下也懒得回头,只加快了步伐。 那辆车靠近他后,却缓缓停了,还鸣了声笛。 宋双榕惊得手机差点掉,心情更差,想转头骂一句,后车窗匀速降下来,他看见李聿坐在里面,还穿着那件格子衫,没有披外套,像是下楼丢垃圾又被锁在门外的样子。 宋双榕的话断在嘴边,看了看前排坐的司机,又转向李聿,想他怎么会来,还坐出租车——在一起的两年间,宋双榕见李聿打车的次数十指可数,因为他觉得不环保,也没必要。近的地方步行,稍远的地方骑自行车或乘地铁。 还没开口,李聿便说:“我来拿钥匙,你太慢了,我晚上还有课件要做。” “哦,给。”宋双榕机械地把手抽出口袋,张开手掌,递过去,并不意外这个回答,同时也理解了李聿的打车行为。 ——两个人一起走路或共同做事时,李聿也曾多次说过“你太慢了”,“不要浪费时间”。 李聿垂眸盯着钥匙,像在确认,几秒后才伸出手,但并不是用手指拎起,而是整个手掌覆盖上来。 他的手很热,宋双榕的手冰久了,几乎失去温度,被碰到时像烫了一下,往后缩了缩,幸好钥匙没掉。 李聿握住钥匙,把手抽走了。 “那,”宋双榕见他绷着嘴角,没有寒暄的意思,正遂自己的愿,于是主动抬手挥了挥,说:“再见。” 出租车仍停着没动,司机向后侧过半张脸,像在征询李聿的意思,但李聿没张口,他又转回去了,手肘撑在方向盘上刷短视频,毫不着急的样子。 嘈杂而快节奏的背景音乐传出,与黑夜格格不入,宋双榕觉得李聿一定嫌吵,但他还是没走。 既然钥匙已经归还,宋双榕无意久留,他全身都冻得僵硬,连尴尬都感受不到了,只想迅速离开,转身去扫共享单车。 扫码时因手抖,几次都失败了。这时李聿推门下了车,走到单车一侧,隔绝了大部分路灯洒下的光。 宋双榕陷在黑暗里,但那些光却像蜜一样,绕着李聿的边缘柔柔勾勒,使他看上去挺拔而温暖。 太不公平了。宋双榕扫视两眼,继而仓皇地低头扫码,失去光线后更扫不上,再次失败后,他扬起脸看向李聿,生气和委屈糅杂在一起,力气不大地吼:“你干什么?钥匙我已经还给你了!” 李聿的目光越过他,远远地探向路的另一头,没头没尾、略带不满地问:“这么晚,他不送你回去?” 作话: 来啦!今天回家晚了,外面好冷,像李聿看见宋双榕跟变心对象在一起那晚的心一样冷。 第6章 荣楼对李聿来说不是全然陌生的,宋双榕在他面前共提起过三次。 第一次是去年五月五日,春末夏初,劳动节假期刚过去,宋双榕的期末短片剧本敲定。 故事梗概为一个少年在雨夜中寻找遗失的一颗牙。 一如宋双榕不按常规出牌的风格,他说灵感来源于自己近期正被牙痛折磨。 学生作业的经费有限,片头的雨景地,宋双榕挑来挑去,放弃了几个收费的影视基地,最后选定在荣楼。 开机之前,他把勘景时拍的照片打印出来,趴在地毯上看,越看越满意,又调出荣楼的资料,兴趣盎然地了解京剧文化。 李聿原本是在书房做课题,抬眼就看见宋双榕蹭乱的t恤和露出的一节腰,他起身走过去,帮宋双榕把衣服拉好——他感冒将近两个月才痊愈。 反复几次,李聿干脆坐在沙发上监督他,在大脑中整理课题。 没多久,宋双榕一蹭一蹭地也挪到沙发上了,不知道在手机上看见什么,笑得乱抖,重心不稳地倒在李聿身上,头枕他的大腿,微微张口喘着气。 李聿双臂抬了抬,最后单手隔着布料放在他腰上,宋双榕说痒,但也没躲。 没多久,宋双榕把手机关了,随手掷在地毯上,似乎以为李聿同样无所事事,搭话道:“我还没听过京剧,我家那里都是唱高甲戏。你呢?” 李聿说:“我也没有。” “小时候没有被家长带去听过吗?我同学说,北华的小孩都是听京剧长大的。” 李聿根本不用回忆,就能回答:“没有,不是。” “哦——”宋双榕眨了眨眼,因为仰躺的姿势,头发向后落,整张脸都露出来了,眼睛看上去更大,以至于眼神像是带着向往,“那小时候爸爸妈妈都带你去玩什么啊?” 李聿出生于北华市市郊,父母皆是市郊一所大学的数学教授,虽比不上北华大学,但名气不低。李聿童年时期待过最久也最喜欢的地方,就是该所大学的图书馆。 十岁之前,李聿只是单纯地对数字敏感,能背出家里所有银行卡的卡号与密码,尽管被父母勒令忘掉,但仍牢记至今。 十岁那年,因在书上看了安德鲁·怀尔斯证明费马大定理的全过程,他同样选择在数学领域深造。 中学时期连拿两届国际奥赛金牌,被北华大学提前录取,而后读博留校。 十八岁正式搬离父母的房子,二十岁父母双双退休,远赴南方小岛颐养天年。三人每半月通话一次,每年见两面。 若让李聿来说,他认为自己迄今为止二十五年的人生还算平坦,也不无聊,但讲起来却乏善可陈,一定不是宋双榕感兴趣的那种,因此选择不说。 “没什么玩的。” 李聿拨了拨宋双榕的额发,低头和他对视,以为宋双榕会马上说一大堆自己的事,例如他被父母带去听戏,或在游乐园吵着要买冰淇淋之类的——和他每次下课回来讲课堂趣事一样。 尽管不了解宋双榕的家庭,但在李聿看来,他应当拥有丰富精彩的童年,被长辈的爱意簇拥长大,因此才养成无忧无虑又任情恣性的模样。 但宋双榕什么也没说,“哦”了一声,继续趴回地毯上看荣楼的照片了。 李聿又帮他拉了两次衣服。 去年五月二十日,李聿第二次听宋双榕说起荣楼。 当天下午狂风骤雨,他拍完雨景回来,浑身湿透,裤脚边都是泥点,但心情颇佳,洗澡时的唱歌声都能透过浴室门传出来。 洗完澡后,宋双榕浑身泛着热气出来,双颊粉红、嘴唇湿润。李聿给他递干发巾,碰到头发之前,手改变路径,按住了宋双榕的肩膀,把他推到墙上。 两具身体相抵,呼吸交缠着。宋双榕闭上眼睛,双臂环上来,李聿就低头吻他的嘴唇,吸得很用力。 一直纠缠到深夜,李聿把宋双榕安置在床上,因这起意外事件,他不得不延长工作时间,独自在书房为一天后的大学交流会做准备。 但宋双榕却精神抖擞,身着睡衣,反复途径书房门口,导致李聿无法集中注意力。 第三趟时,他站在门框下,绘声绘色地讲述了荣楼外的小巷名称由来的故事。 李聿想指出,这和一个普通的函数表达式被曲解为笛卡尔爱情故事一样离奇,但看见宋双榕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布满了斑斑点点的、被自己弄出的红痕时,又忘了要说什么。 最终只好心地提醒了他的论文进度——因为一提论文,宋双榕必定困得晕头转向,老实睡觉。 第三次听到是十分钟前,宋双榕说自己在荣楼,疑似与变心对象一起。 李聿当即打车前往,隔着几十米的距离,看见宋双榕的手肘被人拉了一下,又看见宋双榕对拉他的人仰起头,像是在笑。 他完全没有陷入李聿所想的危险中,反而看起来很开心,至少比三小时前从李聿家离开时要开心。 李聿以为自己看见宋双榕完好无损会放心,会松一口气,但并没有,在两侧的红墙映照下,两人并肩的景象,令李聿比在电话里口不择言,编造忘带钥匙的谎言时还要坐立不安。 不愿再多看,李聿让司机原路折返,却在车辆调头时,看到和宋双榕一起的人挥挥手,自己跳上一辆车走了。 他又向司机喊了停车。 此刻李聿和宋双榕相隔仅半米距离,晦暗的灯光下,李聿只能看清他的轮廓,听见他问:“你说谁送我?” “你不是来找人吗?”李聿缓缓开口。 “你怎么知道的,”宋双榕重新点开手机屏幕,脸被照亮了,毫无防备地说:“应雨的剧组很忙,干嘛要送我。” 何应雨,宋双榕同院的室友兼好友,李聿见过几次,印象不深,但确实比宋双榕高一些。他回想刚刚跑出巷口那个带棒球帽、穿电影学院外套的身影,终于从紧绷的状态中脱离了。 “能不能让一下,你挡着光了。”宋双榕礼貌地打断李聿的回忆。 他还在试图开共享单车。李聿弯下腰,捉住宋双榕的手腕,冰得几乎失温了,见他没有挣动,用力把他拉起来,说:“坐车走吧。” 像是冻僵了没反应,足足过去半分钟,宋双榕才把手腕收回,用另一只手握了握被李聿攥过的地方,淡淡地拒绝:“钥匙已经给你了,你走吧。” “我有办法回去,”他又说了一遍,“你先走吧,不是还要做课件吗?” 李聿差点忘记了,自己还编造了这个理由,怔楞一下,稳稳回道:“不急。” 但宋双榕还是没动,又想躬身去扫单车。 看他全身都写满抗拒,李聿忍不住想问,你就这么着急要跟我划清界限吗?但他不想听到肯定回答,因此选择沉默。 出租车司机降下车窗,在艳俗的背景音乐中问他们:“同学,回不回,我快交班了。” “回,”李聿走过去拉开后车门,对宋双榕说:“别浪费时间了。” 他走开后,路灯的光才将宋双榕整个照亮,他的脸在夜晚的光线中显得苍白,嘴唇冻成深红,睫毛拓下两扇阴影,微微颤抖着。 有一瞬间,李聿想,如果宋双榕能时刻快乐,哪怕是和其他人并肩走在红色巷子里,他也心甘情愿,只要能让他一直站在巷口看。 但下一秒,他又希望这个人只能是自己。 宋双榕最终还是上了车,坐在李聿左手边,两人依旧相隔半米距离,但呼吸在同一空间内。 李聿升上了车窗。 司机报了家属院的地址,问:“还是回这儿吧?” “路过北华大学南校区停一停,”宋双榕面朝前方,目不斜视,说:“谢谢师傅。” 两人在一起时,通常是宋双榕说得多,但今天他一路上都没有交流的意愿,李聿也找不到切入口,司机驶入地下道时,李聿转向右侧,从车窗的倒影中,盯着宋双榕看了近五分钟,直至重回地面,灯光缭乱起来,他看不清楚了。 离南校区越来越近,李聿一手握着宋双榕给的钥匙,另一枚钥匙躺在裤子口袋中,想了想说:“钥匙我明天还你。” “不用了,本来就是你家,”宋双榕停顿几秒,轻声说:“你留给别人吧。” “别人”这两个字提醒了李聿,虽然确认了今天和宋双榕在一起的是何应雨,但也许明天他又会去找别人。 和别人并肩,被别人触碰,对着别人笑。 李聿自己很忙,既要带学生,又要做课题,每天工作十二小时以上,连走路时都在思考,没时间、也没兴趣找别人。 他希望宋双榕能有紧迫意识,尽快认清谁才是最优选择,同时又不想让宋双榕得意,误以为自己明知他变心,仍余情未了。 “我没有其他意思,”李聿侧过脸,看着宋双榕说:“只是想你回来拿东西方便一点。” “你东西太多,我没时间帮你整理。”他又补充。 车正好停在南校区门口,司机刹得很急,宋双榕像是没防备般向前倾倒,李聿想伸手拦他时,他又双手撑住前排的座椅后背,坐稳了,侧过头露出今晚的第一个只属于李聿的笑。 “是吗,我都不要了,麻烦你随便处理掉吧。” 说完,宋双榕推开车门,向司机道谢后离开了。 李聿的手搭在把手上,迟迟按不下去,头脑犹如信号中断的电视屏幕,跳动的雪花噪点与宋双榕最后的笑容切片交替蹦出,令他无法掌控自己的行动。 司机着急交班,一脚油门将李聿送回家属院。 上楼后,李聿用宋双榕的那把钥匙打开了门,又攥在手中。 钥匙还是温热的,和从宋双榕手中拿过来时一样,不知道他的手还冰不冰。 在玄关站了片刻,李聿才张开手掌,看向钥匙,停滞了近半分钟,总算意识到这把钥匙上的红绳不见了。 红绳是宋双榕暑假回家从寺庙求来的,不过十公分长,像一截质量不好的毛线。 室内还是宋双榕离开前的模样,李聿回书房抽出一本书,《费马大定理》——那本决定他人生方向的数学科普读物,然后缓缓走回客厅,拿开一个抱枕后,坐进沙发上宋双榕筑的巢中,翻开了书页。 先是翻到一格黑白胶片,宋双榕研究生二年级时,第一次有机会拍胶片电影,事后郑重剪下了第一格送给李聿,让他当作书签用。 事实上李聿从不用书签——他能记得每本在读书籍的当前页码,所以将胶片夹在这了这本书中。 再往后翻,是那截红绳,相较于之前系在宋双榕钥匙上饱经风雨的那根,颜色要鲜艳得多。 李聿记得宋双榕把它从口袋里掏出展示时自己的无奈,接过来后问:“这次许的什么愿?” 相隔半个暑假没见,宋双榕像是多了丝拘谨和羞赧一样,身体挤进李聿怀中,双臂环腰,脸埋在他颈侧,用柔缓的气音说:“希望你能一直一直——喜欢我。” 宋双榕总是轻易相信在李聿看来十分低劣的糟粕,总是做李聿认为毫无意义的纪念行为。 许愿同样是多此一举。 因为李聿喜欢宋双榕是一件已定的、无需借助外力促成的事实。 如同所有数学定理,一旦被证明,它就永远被证明,不再有更改的可能。 确认这两样东西仍在,李聿把书合上了。 第7章 搬回学校一周后,北华市开始供暖,宋双榕的日子总算好过起来。 最后一学期的学分已经修满,毕业影片也进入收尾阶段,只剩下答辩论文,好在时间还算充裕。 那晚下车之后,宋双榕走回宿舍的路上,删掉了李聿所有的联系方式,留在他家里的东西宋双榕也是真的不准备要——来年三月份毕业,他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留在北华市。 何应雨跟剧组去了临市的影视基地,宋双榕独自一人待了两周,帮同学修改了两份剧本,把标记过但一直没时间看的电影刷完,每天做寝室清洁,没让自己闲下来一刻,也没再收到过李聿的任何消息。 有时早上醒来,望着空荡的天花板,他甚至觉得自己仍在读研一,刚入学,跟所有人都还陌生,更别提认识李聿,和他恋爱两年。 十一月中旬,导师陈北燕打来电话,告知宋双榕,他的影片入选了学院的优秀毕业作品,将于十二月在校内公映,具体日期待定。 宋双榕连忙道谢,陈北燕却打断他,警告道:“别以为片子交上就万事大吉了,论文不过你休想毕业。” “在写了,老师。”宋双榕低声下气。 “少装乖,”陈北燕无情地要求:“元旦前发我一份初稿。” 宋双榕不敢不从,只得连连点头应下,内心愁苦不堪。 叮嘱过注意事项后,陈北燕又说,明年学校的招聘名额可能会缩减,具体情况不详,仍要等春季学期的公告,有消息她会第一时间转告。 她从档案中知晓宋双榕没有父母,孤身一人后,一直希望他能够留校,在北华市扎根,过安稳的生活。但宋双榕自知水平不足,也有羞于说出口的远大理想,并不十分想留校。 他无声地张了张口,不会拒绝,最终只是说谢谢,自己会多留意相关消息。 陈北燕第一次提起这件事是在九月初,学校开学不久,周围同学不是准备各类考试,就是在申请学校,或去经纪公司实习,唯宋双榕一人每天钻研剧本,筹备毕业影片。 把剧本发给陈北燕的那天下午,隔了两小时,她回复说故事很好,表达了对成片的期待,又问宋双榕毕业后的打算,嘱咐他如果想留校需尽早准备。 当时看到陈北燕的提议,宋双榕试探性地问身旁的李聿:“你觉得我留校怎么样?” “最优选择。”李聿说。 毫不迟疑的回答,让宋双榕怀疑他是不是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但李聿又说:“不然你还能做什么?” 尽管早已习惯他直白的话语,宋双榕仍难免受挫,忍不住回:“我就不能继续拍电影吗?” “留校有什么不好吗?”李聿直接跳过了他的问题。 心想反正也考不上,宋双榕不愿争辩,也知道争不出结果,应付道:“没什么不好,还能每天跟你待在一起,我高兴都来不及。” 李聿“嗯”了一声,看不出情绪,但把宋双榕拉进怀里,抱紧后贴了贴他的嘴唇,想要接吻,宋双榕没有拒绝。 结束和陈北燕的通话,宋双榕打开论文文档,毫无思路地编辑了几行,返回重读,发觉漏洞百出,又删掉了,踱步至窗前。 乌云低得与楼层平齐,风也大了起来,楼下的银杏树被吹得颠倒如金浪翻涌,黄叶漫天。 快下雨了,宋双榕把窗关好,给何应雨发消息打探:“你论文写多少了?” 何应雨马上回复:“说出来吓死你!” “写完了?”宋双榕连忙问。 几秒钟后,何应雨发来一张截图,空白的文档上方只有一行标题,宋双榕放下心,把电脑关了,回道:“什么时候回来,请你吃饭。” “马上,”何应雨发语音,背景音听起来像在车内,“正在下雨,我顺路买回去,你别出门了。” 没过多久,何应雨偷偷摸摸地敲门,手拎两袋火锅菜品钻进来。两人把门锁上,冒着记过风险开了锅。 氤氲热气中,何应雨不知道从哪里摸出半瓶白酒,绿色玻璃瓶的经济装,宋双榕笑他:“怎么喝这个?” “外景太冷了,喝一点提神。”何应雨双手撑膝站起,从柜子里翻出两只马克杯,像倒水一样,把半瓶酒分光了,递给宋双榕,“别说你不想喝。” 吃的差不多后,两人把电关了,却都没起身。宋双榕没喝几口酒,只感觉到轻微的眩晕,靠在椅背上,抬手按了按太阳穴。 “你们两个怎么回事,”何应雨放下杯子,问:“吵架了?” 他是少数知晓宋双榕和李聿关系的人,相互见过几面,对李聿的评价是“那个老古董”,也劝过宋双榕“你跟数学老师睡一起不会做噩梦吗”,并提出隐忧“他发量如何?用脑过度以后头会秃吧”。 已经搬回宿舍,宋双榕无意隐瞒,盯着锅里凝固的一小块油斑,轻声说:“我们分手了。” “什么?”何应雨用力地眨眨眼,像是在确认此刻并非酒后出现幻觉一样,重复问道:“什么意思?” “就是分手了。”宋双榕拿起一根筷子,把汤面上的油斑戳碎了,一字一字地说:“分手,分开了的意思,不在一起了。” 其实他也知道,何应雨并非听不懂,只是震惊下的惯性发问,但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还要逐字解释,就好像是重复给自己听一样。 静了许久,何应雨努力地站起身,摇摇晃晃绕过矮桌,双手搭在宋双榕的肩上,用力向下按了按,没说什么。 感觉到何应雨身形不稳,宋双榕起身,把他扶到床上躺下,同时在内心感谢他的不追问。 为什么分手,假如真的问起原因,宋双榕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是因为一个文身?李聿的一个表情?还是他那一刻胸腔里怎么也收不回去的、荡出的水? 好像都是,也好像都不是。 天色浓郁如墨,雨水一浪一浪地从窗上倾泻。风雨这么大,楼下的银杏叶可能今晚就会落光,宋双榕望着窗外想。 已经发出鼾声的何应雨忽然睁开眼,直直地坐起来,像在说梦话,“有件事差点忘了告诉你。” “什么?”宋双榕问。 “我回来的时候,好像在楼下咖啡厅见到李聿了。”何应雨目光涣散地说。 “你看错了,睡吧。”宋双榕笃定道。 因为李聿从不进咖啡厅,他认为人的精神由主观掌控,喝咖啡提神只是为自己的懈怠找借口。 “是吗?但那个人穿的羽绒服上有数学学院的徽章。”何应雨的声音越来越小,宋双榕又说了一遍“是”,他才闭上眼,重新躺下了。 确认何应雨睡着后,宋双榕把卫生打扫了,提着垃圾袋出门时,脚步停顿一刹,没有犹豫地调转方向,朝走廊尽头的窗户走去,窗外正对楼下的咖啡厅。 雨仍旧在下,地面被湿漉漉的落叶覆盖,校园内不见几个人,咖啡厅也没亮灯,橱窗里黑漆漆一片,大概早就打烊了。 本来就不抱幻想,宋双榕丢完垃圾,平静地回到室内,准备洗澡睡觉。 褪掉上衣,他站在镜子前,摸了摸肋骨下的文身。伤口已经痊愈,红肿褪去,图案一如预想中漂亮。 这段时间洗澡,宋双榕一直背对镜子,避免看见肋下的皮肤,就好像文在那里的不仅是一个图案,还是时刻提醒他有多难堪的印记——那晚给李聿展示时,宋双榕没好意思、也没来得及说,这是他为他们在一起两周年准备的礼物。 他知道李聿不过各种节日纪念日,认为“礼物”是用计量方式所进行的交换体系,是利益的博弈。 但宋双榕还是文了,没想过要李聿回礼,只是以为他会喜欢。 热气渐渐漫上镜面,宋双榕转过身,走到花洒下,闭上了眼。 十二月初,电影学院优秀影片的放映公告发布,宋双榕的短片被排在二十四日,平安夜当晚。 南校区有一所校内影院,电影学院学生的优秀作业和毕业作品,都会由学院安排在影厅放映,并对外售票。 与此同时,宋双榕的论文进度也过半,连绵近一个月的阴翳心情总算有所好转。 那晚,何应雨又神秘兮兮地捧回一瓶威士忌,瓶身印着法语,据他说价格不菲。两人坐在电脑前碰杯,以庆祝彼此在论文上的大跨步。 宋双榕曾经酒量尚可,和李聿在一起后,因为总被管制,很少饮酒了。 喝过一杯后,何应雨还想往他杯子里倒酒,宋双榕用手掌挡了一下杯口,脱口而出:“不能喝啦,我一会儿还要回家。” 话说出口后,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而后笑了:“我忘了,以后没人管我了。” 宋双榕拿开手,示意何应雨继续倒酒,可何应雨却停下动作,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说:“算了,不喝了,喝多了胃难受。” “才一杯,”宋双榕握住瓶颈,向杯口内倾斜,故作洒脱地说:“离喝多还早呢。” 那晚后来,宋双榕不知道喝了多少,只记得两人一杯一杯地碰,意识飘忽间,他打开了论文文档,想补充一个灵光乍现的观点,手放在键盘上,却突然忘了要写什么。想了很久,眼神逐渐失焦,手指习惯性地敲敲打打,视野里一片模糊。 第二天醒来,看着文档中自己醉后打的字,宋双榕沉默许久,轻声叹了口气,又逐字删除。 洗过脸后,他找出掉在桌下的手机,屏幕上堆积了一长串未读消息。 挨个回复下去,向陈北燕报告了论文进度,答应给同学留平安夜的电影票,跳过一条气象台降温提醒,最早的两条短信来自同一个陌生联系人,尾号是284。 指尖滞在半空,宋双榕犹豫了一下,才点开对话框。 两条短信分别是一张照片,和一条附言:“贵重物品请你自行处置。” 照片中的镜头盒宋双榕十分熟悉,是李聿买来送他,他舍不得用,但也没有带走的那只。 短信的发送时间是早上七点整,现在已经临近中午十一点,宋双榕想了想,打字回复:“我还没有拆开,麻烦你退了吧。” 对方回得很快:“退货时间已经过了。” 上周五,宋双榕收到一笔广告片的尾款,手头还算宽裕,尽管有些肉痛,他还是决定花钱把镜头买过来。 将意向发送后,对方久久未回。宋双榕放下手机,把何应雨喊醒,又去阳台收衣服。 十二月份,北华市的气温已经直逼零度,他摘下两排衣服,忍不住在寒风中打了个颤,连衣架都顾不得去掉,快速跑回室内。 这时手机提示音响了一声,宋双榕走到桌边,低头去看,依旧是短信,内容大意为镜头是自愿赠与,并不需要宋双榕以任何形式返还,请他尽快取走。 语句平泛,措辞礼貌,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把手中的衣服堆放在座椅靠背上,宋双榕拿起手机,不待他回复,尾号284的陌生联系人又说:“十二月二十四日,晚上七点后我有空,方便你过来取。” “好的,那我先把钱转给你。”宋双榕说。 “我不要钱。”对方隔了许久,才又回他:“那天可以请我看你的电影,当做回礼。” 第8章 房间里只回荡着何应雨洗漱的哗哗水声,隔一道门,音量不大,却令宋双榕难以集中精神。 他捧着手机,重新走回阳台,反复浏览尾号284用户发来的短信,共六条,总计不过一百字,手指在屏幕上轻轻一划,就到头了。 删来改去,宋双榕仍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他很少有这样无话可说的时刻,曾经一面对李聿,就源源涌出的倾诉欲,好像在某一刻突然就消失贻尽了,不留一点痕迹。 这应当是走出失恋阴霾的积极信号。 宋双榕却丝毫不觉欢欣,思绪也有点飘忽,忍不住想到昨晚微醺时刻,他终于平和地接受和李聿已经分手一个月的事实,接下来只要按部就班地完成论文,顺利毕业,离开北华大学,和李聿越来越远,最后变为连联系方式都不互存的普通校友,甚至不是一届,连校友会上都难碰到。 宋双榕计划得很周全,也准备照做,可现在这几条短信,又让他有种双手抓沙般的徒劳感。 短短几分钟,他完全被寒气浸透了,洗脸时沾湿的额发黏在皮肤上,带走最后一丝体温。何应雨走近,叩叩玻璃门,听不见声音,只能看到他的口型,在问:干什么呢? 宋双榕攥着手机,对他摇摇头,拉开门,回到温暖的室内。 没再犹豫,他把影片的购票链接粘贴进对话框,点击发送,说“谢谢支持,镜头我买走,你把银行卡号发来吧”,又将李聿说过的话原路退回:“分手还是分得清楚点。” 他承认自己是小心眼,睚眦必报,态度也不友善,尾号284的用户没有再回复。 午饭后,宋双榕接到了陈北燕的电话,忐忑地接起来后,他主动问:“老师,是我的论文有什么问题吗?” 幸运的是,陈北燕只说其中有几个论点已经过时,她那里有最新的期刊资料,让宋双榕去取。 宋双榕迭声应下,下楼的两分钟里,数次点开手机屏幕,又按灭,既不想再收到尾号284用户的新消息,又担心错过,原本正常的情绪,被轻飘飘的几句话扯开一道口子,混入许多不安与疲惫。 最终理智占了上风,他把手机关机,低头塞进电脑包的夹层中。 走出宿舍楼,才惊觉冬天已经悄然降临。 天空光滑而清脆,树叶也落尽了,路旁两排银杏树空空荡荡,少数学生匆匆穿梭其中。 宋双榕提着电脑包,缓缓走下台阶,视线一拂,落在公告栏旁的人影身上。 那一瞬间,宋双榕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心先是像枝头的灰麻雀一样,迎风扑扇了一下,然后才认出那是李聿——尽管他侧着身,正低头凝视手机,只露出四分之一张侧脸。 没来由地,宋双榕敏捷退回楼内,肩膀抵着墙壁,但仍能透过楼道间的窗,看见李聿的一半身影——他穿纯黑色的长羽绒服,款式稍稍变了,背后的学院标志依旧抢眼。 羽绒服内,棕色格子衬衫的衣领露出一半,恰好卡在喉结的阴影处,宋双榕无意识地跟着吞咽了一下。 过去好几分钟了,李聿还是垂眼面向手机,中途侧头朝宿舍楼看过一次,宋双榕往窗旁侧了侧,错过了他的神情。 李聿很少如此专注于电子设备,宋双榕上下打量他,最后视线落在自己的电脑包上,内心深处涌起一个隐秘的、几乎令他感到羞耻的念头。 四下无人,他取出手机,长按住开机键。 开机画面的加载时间从未如此漫长,进度条迟迟不动。 宋双榕也说不清他在等待什么,但如果、如果,李聿给他回了消息,坚持要把镜头送来,并拒绝收款——那礼尚往来,邀请他看场自己的电影,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页面迟缓地显示出来,不等宋双榕点开短信图标,视线范围内出现另一个跑动的身影。 他仰头聚焦,那人正停在李聿面前——一个比李聿略低的男孩,背双肩包,穿格纹大衣,戴黑框眼镜,从容而熟稔地抬手打招呼,走近后,又抓了抓颈后,像是在为迟到道歉。 李聿把手机放进口袋,肩颈平直地站立于曾经等宋双榕的位置,不知道对男孩说了什么,两人一前一后朝咖啡厅走去。 期间,李聿又向后转头,这次宋双榕没躲开,但李聿的视线只停在半途,像在确认身后的男孩已经跟上,就继续向前走了。 门被推开,合上,惯性作用下来回摆动了两次,最后严丝合缝地并住。 宋双榕目不转睛地盯着橱窗,没多久,那对身影再次出现,面对面坐在靠窗的空位里,嘴中交谈着什么。 窥视欲望一词最早由弗洛伊德提出,而后这一理论被广泛应用于各领域中,电影也被称之为窥视的艺术。 宋双榕曾经的影片里也常出现这样的镜头——在窗外、车里、门缝之间,一个人望着另一个人,或期望,或遥望,或无望,长镜头漫长如刑期。 原来何应雨说看到李聿在咖啡厅并非梦话,但他也不是来求和。 到这一刻,宋双榕以为自己会有强烈的感受,难过、痛苦、或如释重负,但都没有,他只是把手机举起来,确认没有收到任何新消息。 那句“分手还是分得清楚点”躺在屏幕中央,过去许久,他总算意识到,原来李聿早就分清楚了,因为分得清楚,所以毫无芥蒂——坦荡地发短信,出入宋双榕可能出现的场所,坐在从不踏入的咖啡厅内,和其他人共度午后时光。 真正分不清楚的只有他自己。 下午四点,宋双榕落荒而逃。 道路两旁的银杏树从身旁掠过,却怎么也到不了尽头一样。他最终停在教学楼下,冷空气像金属一般,被他大口吸入,经由喉咙的熨帖,再吐出带血腥味的白雾。 其实不跑这么快也可以的,宋双榕怔怔地想,他跑什么呢,可能是北华市的冬天实在太冷了,太阳仿若装饰物,斜倚在光秃秃的枝头,但剧烈运动依旧没能让他暖和起来。 妈妈死的那天,宋双榕也这样跑过一场。 南方总是湿热的,他穿过长长的老街、小巷,最后气喘吁吁地停在两棵榕树下,汗水接连滴落,被土地迅速汲取,最后只洇湿了一小块地面——他自始至终没流过泪,这块湿痕这就是所有的告别了。 那时候只觉得恍惚,原来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彻底分别是如此轻易,不费力气,像水滴下又蒸发。 可为什么轮到李聿离开,却好似有一部分灵魂正在从身体中剥落,不疼不痒,只是一颗心变得像冬天的太阳,透着明亮的、清醒的、四顾茫茫的冷。 他裹紧身上的羽绒服,仍无济于事。 晚上七点,宋双榕抱着电脑和几本期刊走出教学楼,论文在陈北燕的指导下已经不再有困难,只是自己频频走神,平白耽误许多时间。 冬天入夜早,七点钟天已经黑透,月光如练,投下几层树影。宋双榕走在影子间的空隙中,再次途径咖啡厅时,他停下脚步,望着空荡的橱窗,内心已经没有太多起伏。 其实宋双榕也明白,分手是他提的,李聿投入新生活理所应当,没必要顾及他的感受,和想见的人掩掩藏藏。 至于下午失控又过剩的情绪,可能只是他太天真,也没经验,以为早就做好了准备,但不懂离开的分量竟能如此之重,以至一时难以承受。 再多一点时间就会好的,宋双榕尽量乐观地想。 洗过澡后,他开始认真考虑洗掉文身的可行性。 去文的那天,他疼得水都喝不下,浑身抖若筛糠,但都没后悔过一秒,不过不远处一位来洗文身的女孩,痛叫声穿透屋顶,给他留下了可怖的阴影。 当时文身师在闲聊中透露,女孩是分手后来洗情侣文身的,他还说学生最容易犯傻,以为一对文身就天长地久,感情哪有这么简单。 宋双榕掀起衣摆,对着镜子看了看,想到文身师的话,忍不住笑了一下,他比做情侣文身的女孩更傻。 从浴室出来,宋双榕已经下定决心,点开手机,找到文身师的联系方式,向他预约时间。好在对方没有多问,只说最近预约很满,几分钟前才新接了一单,只能给宋双榕排到圣诞节后。 宋双榕道谢后,把手机放在电脑一边,继续参考期刊修改论文。 写至关键处,提示音连响两声,他没想管,眼睛随意暼过去,再次看到尾号为284的一串号码。 双手停滞在键盘上,大脑一空,面部识别已经解锁,两条短信的详情自动跳出。 “银行卡不见了,卡号不记得。” 紧接着是一张图片,内容为影院的购票信息。 宋双榕点开图片,对着座位号看了良久,最后回复:“好吧,你找回卡号告诉我。” 他放下手机,强迫自己不回想下午的片段,也不猜测李聿的动机。手机屏幕熄灭后,没多久,又收到一条短信提醒。 这次宋双榕没有点开,直接关机了。 第9章 项目会议提前结束的一个周五晚间,杜牧林总算有机会和仅相隔五公里,却已经两周未见的女友相逢。 见面前,下午四点左右,女友喻千宁向杜牧林透露了一则劲爆消息:李聿和一陌生男同学在南校区咖啡厅喝咖啡! 杜牧林当即笃定道:“你肯定看错了。” 研究所人尽皆知,李聿从不喝咖啡。 不过一分钟,喻千宁发来一张看似自拍,实则偷拍的照片。 画面中,她只露出四分之一张脸,迎着光,睫毛上翘,眼角弯弯。 杜牧林马上回:“好看,么么哒!” “我让你看后面!” 喻千宁压着声调发来语音,又把照片放大,截屏,将玻璃窗旁的两人圈出来,“是不是他!” 被圈住的两人中,左侧穿格子衬衫,羽绒服搭在椅背上的确实是李聿,右侧那位戴眼镜的男同学只露侧脸,杜牧林觉得眼熟,却一时想不出是谁。 不待他思考,喻千宁激进地发来一整页炸弹图标,并附言:“你师兄竟然背叛我学长!他怎么敢!” 杜牧林和李聿师出同门,他保研时,李聿已经被北华大学聘请至研究所工作,系里流传着他不少传说。 出于仰慕心理和渴求上进的目的,杜牧林参加了研究所的助理竞聘,并以优异成绩入选,课余时间协助李聿做研究。 去年的一节数理选修课上,杜牧林和选错课的新生喻千宁坐同桌,而后坠入爱河。 喻千宁学表演,热爱电影,看过宋双榕的每一场影片放映,愿望是毕业前能够出演一次他的主角。 她第一次被杜牧林带去研究所,碰巧见到宋双榕时,激动地把杜牧林的胳膊都掐红了,声音柔柔地打招呼:“学长,你好。” 又碰见几次后,喻千宁神秘地问杜牧林:“你师兄和我学长,关系是不是特别好啊?” 杜牧林不懂哪种程度算“特别”,于是比较道:“没有我和你好。”看喻千宁脸色变了变,又补充:“哦,他们是亲戚。” 进研究所后,杜牧林时常看见宋双榕的身影,他言谈举止间,都带着所里不常见的活泼,但却总独自呆在自习室,有时看电影,有时写写画画,无所事事地等李聿下班。 大家见怪不怪,直到到学期末时,一位外派主任重回所里开会,会议结束后,朝自习室看了一眼,笑问:“哪里来的小孩?” 李聿正在整理会议资料,闻言抬头道:“我的家属。” 复述完这段,喻千宁的表情又变为陶醉,还锤杜牧林两拳,骂道:“家属!什么亲戚啊,你这个呆子!” 如同不懂她那时为何兴奋一样,杜牧林依旧不懂她现在为什么生气。 但李聿出现在南校区咖啡馆实属怪异,因为他曾说过,南校区学术氛围散乱,不适宜做研究,连南校区的图书馆都不踏入,更何况咖啡厅。 不过仔细回想,近期发生在李聿身上的怪事不止一件。 大约一个月前,杜牧林在喻千宁的介绍下,接触到一款抽卡游戏,他并不沉迷,只当做陪女友的消遣。 两周前的课间,杜牧林照旧点开游戏,做每日任务,正准备抽卡时,余光瞥到李聿从他身旁经过,杜牧林本想等他过去,手停了停,李聿却站着不动了,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只抽得一张普通的“r”。 杜牧林仰头尴尬地笑笑,想解释自己只在课间偶尔玩一下,却见李聿神情认真地盯着屏幕,问:“有什么办法能抽到ssr?” “师兄,你也玩啊?”杜牧林意外道。 “不是,”李聿说:“帮别人问问。” 听他这么说,杜牧林点点头,想起自己在论坛上看过的抽卡玄学,完全违背科学,以至于他犹豫着要不要开口,但抬头看到李聿求知的神态,还是告诉他了:午夜零点,面向东方,抽中的几率很大。 一直到晚上见面,喻千宁仍忿忿不平,连餐后甜点都吃不下,拿出那张偷拍照反复研究。 再次看到黑框眼镜时,杜牧林醍醐灌顶,“这是姜一,本科二年级的。” 他摸出手机,点开数学学院的订阅号,用关键词搜出两篇推文,“十一月初的数论美赛,我师兄就是为了带姜一才去,他以前根本不带本科生比赛的。” 推文中有一张两人合照,姜一捧着三枚奖牌,因领奖台较窄,靠在李聿身旁,动作有一点拘谨,但笑得很自信。 “什么啊,为什么带他?还靠得这么近!”喻千宁拿过手机,“看起来是有一点聪明,但比我学长还是差远了吧!” 他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数院的,杜牧林想,但觉得喻千宁听到会更生气,便没有说- 从姜一手中接过推荐信,李聿第四次透过窗户看向路对面的宿舍楼。 “在等人吗?”姜一问。 “没有,”李聿收回目光,手指按在信封上,“谢谢。” “不用谢,我恰好在附近,”姜一向上推了推眼镜,“我爸说早就该给你,但他前段时间把这件事忘了,让我代他道歉。” 信封上的字迹遒劲,李聿点点头,问:“姜教授哪天出院,需要帮助吗?” “再过两周,情况好多了,不必担心。”姜一似是犹豫了一下,开口问李聿:“如果你不是等人的话,介意我多坐一会儿吗?我五点要去医院,这里比较好打车。” 李聿望向宿舍紧闭的大门,说“不介意”,姜一便拿出电脑低头忙碌起来。 推荐信共两页,李聿取出大致看过后,将它装进包里,再一次点开手机里的健康软件。 他能确定,宋双榕今日的步数,远超在宿舍的正常活动数值——他出门了,但李聿没有碰到。 一直等到五点,姜一准备离开,李聿也需要回研究所,两人各自起身时,姜一的手撑在桌子上,手腕处露出一道短线,红肿得有些眼熟。 察觉到李聿的视线,姜一主动将袖口挽上去,展示道:“一个文身,我爸最喜欢的数字‘一’。” 李聿顿时想到宋双榕肋下的图案,问:“为什么文身?” “留个纪念,”姜一把包背上,苦笑一下,“其实我爸很难恢复了,情况只会越来越差,如果他真的把我也忘了,我能接受,但不想有一天忘了他。” 李聿的动作停下,视线从他手腕上挪开,犹豫片刻,默默地拍了拍他的肩。 “不过他名字太复杂,我怕疼,就只文了我的名字,反正也是他取的。”姜一说。 傍晚,从研究所出来,李聿重新回到南校区,站在宋双榕的宿舍楼下,用手机搜索“文身方法”、“文身痛感”等关键词。 在他的认知中,文身只是一种运用特殊染料,在皮肤上绘图的行为,和染发一样。 当视频里出现细针刺入皮肤的画面时,李聿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霎时间,仿佛有一根以纳米计量直径的针,精准地扎在他肋下,刺穿皮肤和骨骼,直抵心脏,令他既清醒又煎熬地回想起宋双榕展示文身时的模样。 ——他站在餐桌旁,两只手猫爪般蜷在胸前,将衣摆掀起,肋下是大片红肿,在白皮肤上显得触目惊心,但脸上带着羞赧的期待,像是做这个图案一点也没感到疼一样。 宋双榕怎么可能不觉得疼,他写卷子时,指腹被划破一道口子,都要大喊李聿来抱,把自己说得行将就木、难以自理,挂在李聿身上指挥他走来走去。 但他在外面拍片子,从三四米高的台阶意外滚落,跌得头破血流,深夜被救护车拉走急救,却也瞒着李聿,在见到他前没喊一声疼,甚至妄想拖着病躯出院。 宋双榕的痛阈值有时高,有时低,李聿把握不准,但能确定的是,自己想保护他不受任何一点伤,不感到一丝疼。 退出视频前,李聿又看到一条评论,说文身只是像被蚂蚁咬一下,洗文身的痛感才是强烈万倍。 这一瞬间,李聿甚至逃避地妄想,希望说出让宋双榕去洗文身的不是自己。 但逃避无用,他清楚地记得,当他提出“洗文身”时,宋双榕的神情先是透出几分茫然,而后缓慢地眨眼,像是快要哭出来一样。 如果现在告诉宋双榕,他不知道文身和洗文身这么疼,他会愿意复合吗? 来不及多想,路口走出一个身影。 仅需一眼,李聿就看出那是宋双榕,因为走在树下时,他总想方设法地只踩树影的间隙,看上去一蹦一跳的,被树枝裁成片的月光接连从他身上淌过。 李聿适时地后退,隐匿至一棵树的阴影中,看宋双榕停在咖啡厅门口,转头望着他下午坐过的位置,不知道在想什么。 两周内,李聿四次光临这间咖啡厅,坐在相同的位置,期望能获得一次偶遇,但没遇到也没关系,因为他知道宋双榕在四楼的一间房中写论文,没有出去见别人。 只停顿了不足半分钟,宋双榕抱着电脑走进楼里,门一开一合,身影消失在愈来愈窄的缝隙中。 李聿从树影中走出,仰头看向四楼的某扇窗,等灯亮起后,又看了片刻,才转身回家。 一推开门,他马上坐到电脑前,打开了文档软件。 半个月前,他有一份线上文件需要处理,打开电脑后意外发现,宋双榕曾经登过的文档账号没有退出,最新的编辑记录显示在几分钟前。 李聿第一次感谢宋双榕的粗心,在分手之后,仍给自己提供了得以窥见他生活的机会。 几乎没有犹豫,他点开了那份文档,是宋双榕的毕业论文——以某几部影片为例,分析全球化语境下中国电影的创新发展。 李聿摸索片刻,在设置中勾选了实时同步,文档中的字便开始动了。 那一晚,李聿推掉所有工作,在电脑前坐至天将明,看宋双榕近七小时删删改改,只写了不到了一千字。 李聿能想像出他是怎么从电脑前起身,把头发揉成一团,围着房间悠来晃去,或是头朝下栽进沙发里,半小时后,再哀嚎着坐回椅子中。 此后每天晚间,李聿工作时,都会把电脑打开放在身旁。宋双榕输入的每一个字符,都能在他眼中形成影像,投射至空荡的家中,于是处处又充满了宋双榕的身影。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凌晨三点一刻,最新一页的文档中,突然出现一串毫无规律的字母加符号,李聿将其誊抄下来,几经推算,仍得不出结果。 他久久地盯着那行犹如密钥的字符,按顺序敲击键盘,忽然之间明白过来,这是宋双榕在电脑前睡着了,脸压在键盘上所导致的。 那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将李聿包围,难以形容,心脏像被酸液一滴一滴地腐蚀。 他在原地静坐许久,不计效率,心里只想一件事:如果宋双榕在家,他就能把他从电脑前抱起来,放进被子里了。 李聿深知窥视是不道德的行为,但账号密码并非窃取所得,而是宋双榕自己输入,因此他心安理得,仍每晚将电脑打开,一边工作,一边留意文档中的字符变动。 不去想宋双榕已经离开的事实,假装他还生活在家中。 进入十二月,李聿开始怀疑宋双榕变心一事为伪命题,因为近半个月来,他每天花大量时间写论文,行程轨迹仅在宿舍与教学楼之间徘徊,完全不似结识了新人——李聿至今记得,宋双榕追人时主动又黏人的模样。 当晚零点左右,宋双榕在文档中敲下的字,更印证了他的猜想。 尽管那时李聿不懂,既然宋双榕没有变心,那为什么要提分手,但仍忍不住想要借机出现在他面前。 宋双榕拒绝回家取镜头,也不邀请自己看电影,李聿只好带着镜头站在他楼下,但没有送出去,也没能说上一句话。 不过幸运的是,他终于弄清楚了宋双榕生气的原因。 那枚文身的样子李聿还记得,颜色和宋双榕的白皮肤很是相称,如果他是因为文身太疼而生气分手,李聿可以理解,并愿意退让一步,主动道歉求得原谅。 但李聿认为,事后告诉宋双榕自己不懂文身像在狡辩,也不够诚恳,于是找姜一要来文身师的联系方式,进行了预约。 完成这些后,宋双榕恰好开始今天的论文更新。 透过跳动的字符,李聿忽然想到傍晚时,他孤零零行走在树下的样子。 天很黑,路灯昏暗,只能看到大致轮廓,唯有停在咖啡厅门口时,橱窗里的光把他点亮了片刻。 宋双榕脸上的神情并不像步伐那般轻快。 那一刻,一个月不见的思念令李聿想走过去拥抱和亲吻他,但忍住了——鲁莽行事有悖于他一贯的准则。 深夜,李聿一边关注宋双榕的论文进度,一边策划复合方案。 几经修订,确认方案臻于完美后,他构想美好结果的同时,忍不住向宋双榕说了晚安,但宋双榕一直没有回。 作话: 三万多字啦,今晚准备试试申请榜单,希望大家可以收藏一下,投投海星多多评论^ ^鞠躬! 第10章 得知宋双榕要去洗文身,何应雨生了很大的气。 “你不要随随便便糟蹋身体。”他把桌子拍得砰砰响。 “我没有。”宋双榕小声说。 “文就文了,平时又看不见,”何应雨恐吓道:“你知道洗有多疼吗?尤其你这种彩色的,疼死你!” 回想在文身店听到的痛叫声,宋双榕的心揪了一下,说:“知道,没事的。” 何应雨顿时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知道?!你知道什么?知道要把肉一层一层剐下来吗?就你这样得小身板,剐不到一层就晕了。” 宋双榕沉默了。 他已经下定决心,被何应雨知道纯属偶然,但面对好友的好意,又无法果断拒绝。 大约以为他不出声是在动摇,何应雨又柔声蛊惑,放轻声音说:“你上次从楼梯上摔下来我都心疼坏了,你忍心看我再为你心碎吗,榕榕?” “你不要肉麻。”宋双榕忍不住笑了。 何应雨说的是暑假前发生的一起拍摄事故。 期末作业顺利完成后,宋双榕不想回鲤城,便留在北华市,和何应雨一起参加一档网剧的拍摄工作。 剧组资金紧张,体量也小,但氛围融洽,宋双榕待得很开心。除现场执行工作外,他还自告奋勇,兼任了场工。 拍一场夜戏时,宋双榕爬上台阶整理道具,没注意到脚下有遗落的酒瓶,他踩上去,只记得自己腾空一刹,然后就没知觉了。 再醒来时躺在鸣笛的救护车中,浑身像散架一般难以动弹。 一旁的护士和满脸惊魂未定的何应雨纷纷凑过来,嘴唇一张一合,但宋双榕只能听见微弱的鸣笛声,视线也模糊着,他对何应雨轻轻摇了摇头,又闭上眼。 直到入院扎针时,宋双榕缩了缩手,逐渐清醒过来。何应雨和剧组几个工作人员围坐在一旁,见他能说话后,才集体松了一口气。 经医生诊断,宋双榕的额头和脑后各有一处创口较大的皮外伤,还有轻微脑震荡症状,其他并无大碍,但仍需要住院观察几天。 劝走剧组的人后,宋双榕开始轰何应雨,称自己精神状态极佳,让他不要因私人感情耽误拍摄进度。 何应雨不肯走,逼迫宋双榕联系李聿,他只好装模作样地打了电话,才将人劝回剧组,然后一个人靠坐在病床上,盯着输液瓶中的液体发愣。 本周李聿受邀到邻市参加一场暑期交流会,三天后才能回来,宋双榕觉得告诉他也无用,而且时间太晚,以李聿的作息习惯,恐怕早就睡了,他一个人不是不能挨过去。 一只手被固定的姿势不好受,宋双榕侧躺着,断断续续睡到后半夜,有护士来拔针,他翻身坐起来,活动着僵硬的手腕,目送护士出门,不过几秒,门又从外面被推开了,宋双榕看见李聿走进来。 他看上去很平静,只是一向利落的头发有些乱,把门关好后走至床头,拿起宋双榕的病例快速扫过,然后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 宋双榕先是缓缓摇头,想说“好多了”,但李聿掀开他的额发,手掌隔着纱布,小心地贴在额头上的伤口处,问:“疼不疼?” 一瞬间,宋双榕的心脏像被那只手攥紧了,挤出酸涩苦楚的汁,盛在眼眶里,然后听见自己说:“李聿,我好疼啊,你抱抱我。” 宋双榕从小到大没体会过亲情的滋味,一个人扛了很多伤,才从李聿这里明白疼了能哭,委屈要抱是理所应当的事。 李聿紧贴着床边站,宋双榕看不见他的神情,只感觉到他的动作顿了顿,而后略显僵硬地轻轻拥住了自己的肩膀,呼吸也轻轻的,说:“好了,没事了。” 但温情没持续太久,第二天醒来,宋双榕看见李聿站在床边,身上仍是前一晚的衣服,格子衬衫的领口开了一颗扣子,胸口和下摆处都皱皱的。 宋双榕不记得昨晚什么时候睡着的,但李聿明显守了一夜,此刻表情略显憔悴,但更多的是严肃。 问他昨晚怎么突然回来时,李聿面无表情地反问:“如果何应雨不说,你准备瞒我多久?” 不待宋双榕回答,他又说:“宋双榕,我刚走两天,你就把自己弄得满身是伤。” “只是意外。”宋双榕轻声反驳。 “意外,”李聿重复这个词,抱臂立于床边,俯视着宋双榕,“一个连安全措施都不做的小剧组,我有理由怀疑这是蓄意伤害。” “你不准再去了。”他做了判决。 “不关剧组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宋双榕猛地坐直了,头脑一阵眩晕,双手忙抓住病床两侧的栏杆,才勉强稳住身体。 李聿的胳膊抬了抬,像是想扶他,但迟了一步,突兀地滞在半空,片刻后又垂下了,他说:“但愿你以后能学聪明点。” 宋双榕从未被李聿夸过一句聪明,也不指望有生之年能达到他的标准,但有人可以。 第一次注意到姜一的名字,是在数学学院的论坛中。 李聿很少谈起自己的事,宋双榕又好奇,于是注册了论坛号,常年潜水,看见李聿被夸赞和崇拜,自己能高兴很久。 出院之后,宋双榕的舅妈打来电话,纠缠宋双榕将妈妈留下的房产更名给舅舅,他不堪其扰,只得回鲤城处理家事。 被舅妈揪着骂“野孩子”的那天晚上,宋双榕对李聿的想念达到前所未有的峰值,但时间太晚,他不能打扰李聿休息,于是打开论坛,用关键字搜索李聿相关的所有动态,按时间顺序浏览,得知他又获了一项国奖,但拒绝了电视台的采访。 李聿和姜一的名字共同出现在论坛第三条,因人气旺,标题前还有一个“hot”图标。 点开来看,其实是很简单的一则消息,研究所的数论大神李聿将带本科生姜一赴美参赛。 短短几行字,下面的回复已经有上百层。 宋双榕一条一条看下去,很多人惊讶于李聿竟然会浪费时间带本科生参赛,也有像是姜一的同学发声,赞扬他天赋极高,能成为下一个李聿甚至超越,怎么能说是浪费时间。 翻至第三页,有人贴了在图书馆偶遇两人的照片,有人证实已经见过他们好几次,也有一两条匿名评论,称他们很配。 宋双榕觉得自己犹如一个卑劣的偷窥者,躲在暗处不断窥视别人的荣光。 那条帖子共十六页,他看了两遍,又输入姜一的关键词,搜出各种他看不懂、也没听说过的奖项与论文,看到很多人夸他厉害,聪明,天才。 来来回回地刷了一会儿帖子,宋双榕把手机放下,盯着天花板上顶灯的轮廓,内心并无强烈的情绪。 因为清楚这是李聿工作的一部分,也很清楚那些奖项公式与他无关,如果不是奇迹发生,他永远没机会和李聿出现在同一标题中。 暑假结束,宋双榕身心俱疲地回到北华市,将在寺庙求来的红绳递给李聿时,只得到“你幼不幼稚”的评价。 李聿赴美参赛期间,宋双榕在论坛中看到一个五分钟的视频,是校方随行的工作人员录的花絮,其中有一分半是李聿和姜一在后台准备的片段。 视频中,两人没和工作人员交流,全程在讨论题目,对话平等而流畅。 而宋双榕打电话给李聿,说想他,却只能得到“嗯”一声,“听话”,或无尽的责问。 赛后看到领奖台上的合照时,宋双榕已经不再有感觉,只是晚上做梦,梦到自己远赴戛纳,拿金棕榈奖,领奖台宽阔无边,他一个人站在台上,捧着沉甸甸的奖杯,四肢发颤,紧张又兴奋。 轮到他上前发表获奖感言时,大脑突然一片空白,思来想去,连一个能感谢的亲近的人都没有。 宋双榕急得满头是汗,张皇地望着台下,想等那个他应当致谢并紧紧相拥的人自动出现,却迟迟等不来。 主持人很耐心,并没有催促,但问他:是因为激动所以哭了吗? 我没有哭。 宋双榕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只好提高音量,对着话筒和空荡荡的观众席,更大声地说:“我没有哭!” 然后醒了过来。 宋双榕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不是恋爱,他和李聿甚至都不会多看对方一眼,更别提做朋友。 李聿只会和姜一那样的人做朋友,两人一样聪明,有共同话题,不一定恋爱,但相处起来一定舒适。 一直到分手,宋双榕也没能如李聿所说,学的聪明点,甚至文了一个愚蠢无比的身。 选文身位置的时候,宋双榕几经犹豫,最后选在痛感最重的肋下,因为在一起的时候,李聿很喜欢四处乱咬,不管多少次,宋双榕依旧觉得难耐,推他,说痒,李聿就向下移动,把他肋骨上的薄皮吮出红印,几天都消不掉的那种,还纯洁地提要求:“宋双榕,你太瘦了,能咬到骨头,要多吃点饭。” 宋双榕自己是没经历过口欲期的小孩,李聿在床上是没脱离口欲期的另一个小孩,宋双榕全身的每一寸皮肤,都没能从他口中幸免。 第一次做是搬进家属院的那天,两个人都还生涩,却也足够激烈,结束后面对面躺在一起,宋双榕忍不住问:“要不是我先说,你准备什么时候才告白啊。” 李聿的眼睫垂着,看向宋双榕,过去许久,才像不好意思般,侧过去一点脸,错开目光,说:“我有一个初步的五年计划。” “五年?”宋双榕忍不住仰起头笑他,“也太久了吧。” “怀尔斯证明费马大定理用了七年。”李聿平静地指出,声音有一点闷,让宋双榕更想跟他开玩笑。 “我又不是什么数学公式,”宋双榕说,“要是等不到五年我就走了怎么办啊?” 像是还没考虑到,或是根本没做过这个设想,李聿抱着宋双榕不说话,过了几分钟,他才迟缓地问:“你会走吗?” “不知道,”宋双榕故意说,“也许会呢,我最不喜欢等。” “我来找你,你不用等。”李聿认真地把宋双榕抱紧了,按在怀中,做假设中的承诺。 热恋时说什么都甜蜜,宋双榕想,其实两人的不合适与巨大差异,早在恋爱之前就已现端倪。 但他还是明知故犯,相识三个月就匆匆把李聿绑在身边,以至狼狈收场。 作话: 没想到会被锁,修改了几句话,影响不大。 第11章 能结识李聿,是因为剧组的一次采访。 那年九月,宋双榕怀揣着对名校的无限憧憬,孤身一人来到北华市求学。开学不到两周,被同院的学长挑中,拉进一部大制作的青春励志剧组中,参与前期的剧本修缮工作。 该剧主要讲述了一个孤僻的数学天才,在朋友和家人的温暖下,逐渐敞开心扉、热爱生活的故事。 进组不久后,宋双榕接到了第一个任务,去数学学院采访两位博士生,了解他们的学习和生活习惯,以便完善人物设定。 北华市的夏季无边无际,进入九月仍是燥热难耐,从南校区步行至校本部,宋双榕被晒得头脑昏沉,额头汗津津的,呼吸都变得滚烫。 数学学院作为北华大学的王牌院校,大楼修得十分气派,门厅前的一排大理石柱蔽日穿云。 宋双榕站在台阶下,正一正衣襟,才走进去。 大厅里没有冷气,但洁净的瓷砖地板和墙壁上一排排的名人画像,使得空气都沉静了。 待呼吸平复,宋双榕拿出手机,看到学长发来的消息,说采访室在十二层。 电梯正下行,他等了十多秒,走进去按楼层键。 上至五楼的时候,电梯停了,门打开,宋双榕先看到了一张不带表情的脸。 出于专业习惯,他默不作声地将对方打量一番。 他穿着印有院徽的白t恤,站得很直,一手拿书,一手垂在身侧。 不像一路上在数学学院碰到的任何人,他不戴眼镜,眉眼冷淡淡的,瞳仁中映着一点梯厢里的光,显得漆黑干净。 踏进电梯前,像是习惯性地抬眼扫视梯厢,和宋双榕对视上时,目光滞了几秒,没有挪开。 等待时间过长,电梯门自动关合,宋双榕用手挡停,微微后退一步让出空位,扬起脸问他:“你不进来吗?” 那人一言不发,垂眼走进电梯,抬起胳膊去按楼层键,指尖快触到面板时,手又收了回去。 “你也去十二层啊?”宋双榕看到他的动作,友好地问。 他只“嗯”了一声,没有要交谈的意思,宋双榕也不说话了,专注地盯着电梯里张贴的学院告示看。 电梯上至第七层时,却忽然听到他问:“你是新生?” “是,”宋双榕把目光挪到他身上,回答:“不过我是电影学院的。” “电影学院。”他重复了一遍。 “我来采访。”宋双榕主动说。 他似乎还想再说什么,电梯停在八层,门打开,梯厢内涌入一群学生。 宋双榕朝角落的空位移动,不小心打到他手中的书,小声说了句“不好意思”,垂头去看,手背被书角磕出一块红痕,察觉到他也低下了头,宋双榕把手背到了身后。 电梯上行速度很快,到十二层时,后进来的学生一哄而散,电梯里只留他们两人。 见他没动作,宋双榕率先踏了出去,走出两步后,又转过头,看见那人还站在电梯里,猛地对视上,他的目光也没有避开,坦荡荡的。 宋双榕对他笑了笑,说:“拜拜。” 没等到回复,他也没在意,朝学长说的会议室走去。 1202室,学长已经提前到了,正低头调试设备,宋双榕走过去,忧愁地对他说:“我预感到采访可能有困难。” “怎么说?”学长问,顺手把一沓采访的稿件递过来,“你一会儿问这些。” 宋双榕一一浏览,大多数是学习和生活方面的问题,翻至最后一页,他停下了,不确定地问学长:“情感经历……这些也要问吗?” 学长抬起头说:“当然,天才也会有七情六欲。” 回忆起电梯中那张神情冷淡的脸,宋双榕觉得也不见得,但没再多说。 没多久,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两位博士生一前一后走进来,宋双榕认出后面那个是他在电梯里碰到的人。 双方互相介绍时,宋双榕对他笑了笑,打招呼说好巧,可他却只是语气平淡地说:“我叫李聿。” 和他一起来的人叫张扬,相对活泼许多,采访开始前,他说李聿肯定比剧中男主聪明,有什么问题尽管找他,还说这个采访他拒绝系主任很多次,今天却突然愿意来了。 “是吗,”学长笑着说:“那太荣幸了。” 想到他淡漠的态度,宋双榕从稿件中抬头,发现李聿的视线依旧直白,落在他攥着稿件的手背上——那块红痕还没有消掉。 宋双榕小幅度地摇晃手臂,李聿的目光便追逐他的动作,逗猫一样几番来回,宋双榕没忍住笑出了声,李聿才把视线移到他脸上。 宋双榕轻轻摇头,用口型告诉他:“没事,不疼的。” 李聿便撇开了目光,而后采访开始了。 回答问题时,张扬源源不断地发言,李聿在一旁则显得有些缄默,但过程还算顺利。 最后几题,宋双榕按照稿件上的提示,询问两人的业余爱好及感情状况,莫名觉得像在窥探隐私,于是补充说:“这个不想详答也没关系。” “我还是单身,”张扬无所谓地说:“但李聿已经订婚了。” “别乱说。”李聿对张扬说完,再次把目光落在宋双榕身上,看上去有些欲言又止。 “你不是早就和数学小姐私定终身了吗,”张扬笑嘻嘻地说:“全院人都知道。” 采访结束后已经中午,学长和女友有约,把稿件交给宋双榕,道谢后匆匆离开。宋双榕按顺序稍作整理,然后去乘电梯,门快要合上时,听见李聿在走廊上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声音不大,也没有探寻的意味,像是知道他就在电梯里一样。 宋双榕抬手挡住电梯门,回应一声,几秒后李聿走了进来。 他还是不按楼层键,踏进电梯后,径直站在宋双榕右侧,书换到了另一只手上。 宋双榕只好先按了一楼,又问他:“你也去一楼吧?” 李聿点头。 电梯一路顺畅,快落至一楼时,宋双榕告诉李聿,等这部剧上映时,会在片尾的鸣谢名单中加上他们的名字。 李聿不置可否,电梯门打开,两人并肩走出学院大楼。宋双榕正准备说再见,李聿抬手看了一眼腕表,平静地问:“快一点了,你不吃午饭吗?” 宋双榕本来打算回寝室整理资料,下午直接带去剧组,但转过头,迎上李聿的目光,阳光把他的瞳孔映成了带着温度的浅褐色。 没来由地,宋双榕突然又觉得饿了,改口道:“那我请你吃饭吧,今天太谢谢你们了。” 李聿默然片刻,说“好”,又说:“我有份文档需要签字,你能在这里等我五分钟吗?” 宋双榕点头,目送他转身回去乘电梯,电子屏幕显示电梯停在了第九层。 五分钟后,李聿从电梯里走出来,手中的书不见了,白t恤外面套了一件蓝白格子的短袖衬衫,他走到宋双榕面前,垂眼问他:“你想吃什么?” “可能只能就近吃一点了,”宋双榕环顾四周,说:“我两点还有其他事。” 李聿“嗯”一声,抬起手,指向不远处一家校内快餐店的招牌,“那个可以吗?” “可以啊,”宋双榕说:“走吧。” 路上,两人一开始没有交流,直至李聿又叫了一声宋双榕,问他:“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一对的那个‘双’,榕树的榕。”宋双榕说:“因为我家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榕树,另一棵也是榕树。” 他从小到大都这样介绍自己,解释完先笑了笑,却见李聿缓缓点头,对他说:“我记住了。” 宋双榕因他的郑重怔了两秒,才回过神,又觉得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太好玩,故意说:“我还以为你不想跟我一起吃饭。” “没有,”李聿答得很快,又问:“为什么这么想?” “采访的时候你都没回答我的问题,”宋双榕拉长了声音,问他:“连题目也没听吧?” “听了,”李聿复述:“你问业余爱好和感情状况。” “啊对,想起来了,你订婚了。”宋双榕推开快餐店的门,走到靠窗的位置,问李聿:“坐这里吧?” 点过餐,两人面对面坐下,宋双榕单手托住下巴,另一只手轻快地点点桌面,“看。” 阳光透过玻璃水杯,在桌面上折射出一道小小彩虹,正随着水波微微颤动。 李聿顺着他的目光垂眸看去,又抬起头,像是经过几番犹豫后才开口,解释自己目前的科研工作处于关键时刻,因此无法分出精力发展其他爱好,停顿了一下,又说:“我没有订婚,那是他们开玩笑。” “好的,我知道了。”宋双榕模仿他的神情,故作严肃地点了点头。 餐上齐后,两人不再说话,沉默地进食。 宋双榕担心吃的太饱下午会困,端起玻璃杯默默地小口喝水,同时观察到李聿吃饭很有条理,也很安静,下颌至脖颈处的皮肤紧绷着,随咀嚼的动作牵出漂亮又利落的线条。 秀色可餐,宋双榕心底冒出奇怪的词。 等李聿放下筷子,他饶有兴致地说:“你比剧组找的演员合适多了,一看就很聪明,也好看。” 李聿直视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 “要不要考虑一下来做演员啊,”宋双榕眯起眼睛,笑得很招摇,“我做导演,不潜规则也让你演主角。” “不考虑。”李聿撇开目光,几乎没有犹豫地拒绝了。 “好吧,”宋双榕佯装遗憾,起身去结账,“我得走啦。” 李聿却先他一步走至前台,坚持要付款。好在金额不大,宋双榕没再跟他推来抢去,倚在一旁说:“说好我请你的。” “不用。”李聿收起钱包。 “哦——这么着急和我划清界限。”宋双榕跟在他身后。 “不是。”李聿转过头,认真地否认。 宋双榕快要笑出声了,强压下嘴角,继续指控他:“那就是想让我心存愧疚,既耽误了你的时间,又花了你的钱。” “宋双榕,我没这么想。” 李聿叫宋双榕名字的时候,语速都慢下来,一字一字咬得清晰,好似带一点无可奈何,令宋双榕很是受用。 “开玩笑的,”他最后说,“总之还是谢谢你,无论是采访还是午饭。” 从快餐店出来,午后的阳光正盛,宋双榕用稿纸遮在头顶,仍被白花花的日光刺得睁不开眼,朝着李聿的方向说:“跟你吃饭很开心,下次我来请吧。” 李聿站在原地不动,低头看着他,问:“下次是什么时候?” “我平时很忙,需要提前安排时间。”他又补充。 他衬衫上的蓝白格如同泳池底砖,看上去很是清凉,在高温下使人情不自禁想靠近。 宋双榕朝他走近稍许,拿出手机,仰起脸真诚地问:“那我提前约你,要加一下微信吗?” “微信,”李聿重复了一遍,点点头,“你把你的号码给我,我回去加。” 宋双榕感到奇怪,明明可以直接扫码,又想李聿也许是在委婉拒绝,于是没有多问,报了自己的号码。 “尾号是220?”李聿问。 “对,”宋双榕想了想,还是问他:“需要写下来吗?我有纸和笔。” “我记得住。”李聿说。 宋双榕叫的车恰好停在台阶下,他又说了一次“拜拜”,三两步跳下台阶,钻进车里。 透过后视镜,宋双榕看见李聿仍站在原地,车开出去很远都没有动,如同明晃晃的大地上的一支桅杆。 宋双榕想再约李聿吃饭出自真心,绝非客套,因为不习惯欠下人情,同时也对李聿有好奇和些许好感。 但李聿当时拒绝的姿态也很明显,因此宋双榕只遗憾了十分钟,就将其抛至脑后。 当晚收工回家后,他拿出手机,却意外看到三小时前有一条好友申请,名字一目了然。 宋双榕通过申请,点进他的资料卡,发现此号犹如新注册一般,连头像都是系统初始设置的灰色图标。 退回聊天页面,宋双榕打了几个字,觉得冷冰冰的,像是质问,他又删掉了,转而长按住语音键,问:“你不会是注册了小号才来加我的吧?” 尾音拖得长长的,尽显友好之意。 “不是。”李聿立刻回复。 简单的两个字,搭配他原始的灰色头像,宋双榕几乎看见了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他笑着回:“连头像都没来得及换,还不是小号啊。” 这句话发送后,聊天框顶端的状态变成了“正在输入中”,反复几次,仍没有收到新消息。 隔着屏幕,宋双榕仿佛能感受到李聿此刻像是一字一字叫他名字时的为难。 这感觉莫名令宋双榕心软,想帮一帮他,他在聊天框中输入:我开玩笑的。 还未发送,李聿终于回复了,语句看起来很认真。他说:“我只有这一个微信号。” “好吧,相信你了。”宋双榕把话筒挨近嘴边,累得眼睛都睁不开,含含糊糊地说:“李聿,我要睡啦,拜拜。” 第二天早上醒来,宋双榕才看到他在两分钟后的回复:“晚安。” 第12章 那天之后,两人没再联系,宋双榕列表中好友众多,和李聿的对话框逐渐被挤到看不见的位置。 九月底,宋双榕正在准备出差的行李,突然收到了李聿发来的消息:“我明天有时间。” 并非宋双榕忘记了和李聿的约定,只是采访之后,他整个人被专业课缠身,课余时间还要往剧组跑,忙得昏天黑地,既不确定自己何时能空下来,也不好贸然提出邀约,只好一拖再拖。 尽管李聿的消息很突然,也有些奇怪,但宋双榕看到他初始的灰色头像,却莫名地想见一面,或者再听一听他的声音。 指腹悬在键盘上,反复删改,他最后问:“你方便通话吗?” 李聿几乎立刻回复:“稍等。” 宋双榕说“好”,然后起身将行李箱拉好,又走到窗边。 此刻夕阳正盛,他盯着浓云看了几分钟后,手机提示音响起,李聿说:“现在可以了。” 宋双榕把窗户推开,手肘撑在窗台上,拨了语音电话,接通后他“嗨”了一声,李聿那头很是安静,宋双榕又问:“喂,听得到吗?” “能听到。”李聿回答。 “你明天不忙啊?”宋双榕问。 李聿“嗯”了一声。 “但我明天跟剧组出差,”宋双榕抱歉地笑了笑,说:“要去一周,下周再请你吃饭吧,好不好?” 李聿又“嗯”一声,不做其他表达,也听不出情绪。 九月底,天气总算凉爽起来,晚风舒缓,宋双榕倚在窗边,明明事情已经说完,但他又忍不住想跟李聿开玩笑,接着问:“你不会是一直在等我请你吃饭吧?” 这一次,李聿没再用音节回答,而是迅速地说:“不是。” “哦——”宋双榕还想逗他,故意慢吞吞地说:“原来只有我一个人在期待啊。” “宋双榕。”李聿叫了他的名字,又安静下去。 已经过去半个月,李聿的样子依旧令宋双榕记忆犹新,几乎能想到他此刻有点困扰的表情。 宋双榕笑得眯起眼睛,没再继续为难他,说:“好啦,那下周见吧。你有没有喜欢吃的店,我提前预约一下。” 李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你下周几回北华市?” “周二。”宋双榕说。 “我下周一要去日本参赛,”李聿报出一个竞赛的名字,告诉宋双榕:“去两周。” “这么久啊,”宋双榕下意识地感叹,犹豫了一下又补充:“祝你拿到好成绩。” 李聿说:“谢谢。” 宋双榕站累了,攥着手机,趴在窗台上,半个身体都探了出去。 彤云向晚,暮色笼罩大地,晚风中混杂着青草的香气。 “我一周,你两周,”他深深地呼吸,身心都放松下来,对着电话问:“那岂不是我们最近都见不到面了。” 李聿的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反问:“你很想见到我吗?” 他的逻辑很奇怪,但宋双榕却莫名地不想否认,也存了一点继续逗弄他的心思,承认道:“是想见你啊——但见不到也没办法了。” 电话那端沉默了。 宋双榕本来也没想他会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起身回到室内,拿起日历看了看,找到一个三周后的两人都有空的日期。 他报给李聿,问:“这天可以吧?” “可以。”李聿说。 “那定下来了哦。”宋双榕对李聿说:“那天见,拜拜。” 挂掉电话,他在日历上圈出日期,又在一旁画了一只小鱼图案做标记,数了数日子后,才把日历放回原位。 国庆假期即将开始,室友何应雨早早地翘课回家了,宋双榕无处可回,决定跟着剧组出差去片场。 他又清点一遍证件,确认无误后,打开电脑放了一部电影,片头刚播完,手机响了一声。 是李聿发来的消息,说:“我二十五分钟后会路过南校区。” 宋双榕把电影暂停了,不太确定他的意思,回复:“啊?” “你不在学校吗?”李聿问。 宋双榕答“在”,李聿便不回复了。 等待的二十分钟多里,电影内容宋双榕没看进去一秒,只把和李聿简短的对话读了又读。 他提前五分钟下楼,站在校门外等,没多久,李聿准时到了。 他从和校本部相反的方向走过来,身穿一件墨绿与米白交错的格子衬衫,黑色直筒裤,手中拿着一本书,在一众往来的艺术学院学生中显得非常朴素。 一走近,还不等宋双榕打招呼,他率先说:“我从书店回来,恰好路过这里。” 宋双榕只好顺着他的话问:“买的什么书?” 李聿把封面展示给他看,一本全英文的《数学学报》。 宋双榕问:“是去的三北书店吗?” 李聿马上说:“是。” “噢,我也常去那家,”宋双榕拿过书,翻了几页,“不过都是买一些电影杂志,他家竟然还有数学书卖吗?” 李聿没有停顿,说“有”。 “那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去逛,运气好的话,还能买到原装影碟。”宋双榕得意地告诉李聿,他上一次去的时候,以低廉的价格,淘到了一部全新珍藏版的碟片,很幸运。 李聿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似乎是想了想,然后说:“如果我有时间的话,可以。” 宋双榕原本只是习惯性地发出邀约,看见他认真的神情,有些意外,也生出一丝没来由的期待,犹豫了一下,他说:“那我还是提前预约你。” 李聿点了点头,抬起手腕看表。 宋双榕问他:“你一会儿还有其他事吗?” “四十分钟后有一个研讨会。” “那……”宋双榕正想跟他道别,却听见李聿说:“还可以在这里待十分钟。” 宋双榕没有再说话,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李聿今天的言行举止,都令他产生了一种怪异而捉摸不透的感觉。 他形容不上来,想了想,决定换一个话题,问:“李聿,你的微信头像为什么不换啊?” “什么头像?”李聿抬头,脸上难得流露出一丝空白。 “这个,”宋双榕拿出手机,点进聊天页面,指指他头像框内的灰色图标,“你一直没有换过吗?” 李聿低头看了一眼,向宋双榕提出一个简单的问题:“换什么?” 宋双榕点进自己的联系人列表,上下滑动,向他展示,说:“自己的照片、小猫小狗、或者好看的风景照,都可以的。” 划了几下才到尽头,宋双榕停下动作,告诉他:“你喜欢什么就换什么……不过你这个灰色头像也挺酷的,和你很配。” 李聿没有表示,目光从手机页面中抬起,看向宋双榕,停了几秒,才平静地叙述:“宋双榕,你好友这么多。” 因为要给李聿展示手机页面,两人此刻站得很近,宋双榕的肩膀几乎抵着李聿的胸膛。 李聿比他高半个头,垂眸看过来的时候,眼睛里有他的倒影,还有天空中最后一抹晚霞的痕迹。 宋双榕被他看得不自在,把手机息屏了,避重就轻地说:“也没那么多吧,还不到四百个。” 李聿不予置评,只重复:“四百。” 宋双榕又补充:“认识的都会加一下嘛,你列表里也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吧?” 安静了片刻,李聿答非所问道:“我之前不用这个软件。” “那手机通讯录呢,”宋双榕感到些许的诧异,追问他,“你平时怎么跟朋友联系的”。 “没有通讯录,”李聿回答:“重要的号码记在脑子里。” 回想到采访的时候,李聿的同学的确提到过,他对数字的敏感度远超常人,记忆力也十分卓越。 “这么厉害,”宋双榕扬起下巴考他:“那你还记得我的号码吗?” “忘了,”李聿看了他很久,才侧开脸,说:“我该走了。” 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宋双榕没再纠结号码的事情,后退一步,跟他挥手告别,又说了一遍“比赛加油”。 李聿点一点头,转身之前,忽然说:“我记的号码一共只有三十二个。” 不待宋双榕再说什么,他已经朝前走了。 宋双榕踩在马路边缘,望着他离开的方向,直至看不见为止。 出差结束的倒数第二天,剧组选定的男主角也抵达了现场,是一位近两年声名鹊起的演员。宋双榕只听过名字,看过照片,第一次见到本人,并不觉得有照片当中精致。 当天下午需要演员试一段戏,他却十分不配合,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补妆,助理来来回回地跑了好多趟,整个剧组停下等他。 最后上场时,台词也念得磕磕巴巴,甚至背错了一个在宋双榕看来都十分简单的数学公式。 宋双榕隐约记得,他在网上看到的演员资讯,被粉丝用“温润如玉”、“举世无双”来形容,实在离奇。 他退居角落,忍不住拿出手机,给李聿发消息,说:“我还是觉得主演比你差远了,既不聪明,又不好看,脾气还差!” 严格来说,李聿的脾气宋双榕也说不准是好是坏,结合两次的相处来看,他应该是那种不会有过激情绪,但同时很有原则的人。 “如果我是导演,”宋双榕继续输入:“一定只选你。” 李聿没有回复。 假期结束,宋双榕回到北华市上课,生活重归平静。 周五的傍晚,他上课途中,李聿忽然发来一张奖牌的照片。 宋双榕不懂日文,在翻译器中搜索过后,仍故意说:“是铜牌吗,也很厉害了。” 对话框上,李聿的状态一直是“正在输入中”,两分钟过去,宋双榕才收到他看似云淡风轻的回复:“金牌。” 宋双榕盯着那两个字,觉得好笑,给他发“恭喜恭喜”。 一抬头,发觉黄昏已至,万物都在奋力燃烧,天地笼统,地平线的尽头是落日。 他打开摄像头,定格住黄昏一刻,又问李聿:“比赛刚结束吗?” 李聿回:“嗯。” “太可惜了,”宋双榕故作遗憾地说:“你错过了可能是本世纪最美的日落。” 宋双榕想,李聿应该并不在意太阳升起还是落下,也不懂欣赏美景,但这一瞬间,他迫切地想要与人分享,于是把照片发了过去。 北华市与东京的时差是一小时。 “不过没关系,”他说:“我这里寄存了一小时前的日落,送给你。” 李聿果然没有再回复,宋双榕也不在意,踩着金灿灿的暮色去上晚课。 两节课后,他拿出手机,看到李聿不久前发来一句“谢谢”。 他的头像换了。 宋双榕点开大图查看,是一株结满粉白小花的植物,画面灰扑扑的,噪点遍布,像是拍摄时由于光源不足所致的,角度也同样一言难尽。 是那种连中年人都不会选来做头像的照片。 宋双榕想,李聿的审美真是差到离奇,但他仍忍不住,闲下来的时候就点开查看,日渐从中品出一股质朴到可爱的味道。 一直到两人恋爱同居,宋双榕才知道那盆植物是小木槿,李聿赛后路过一家园林店,将其买下,又带回国,养在家里悉心照料,甚至会像电影中的杀手里昂一样,每天仔细地擦拭叶片。 小木槿长势优良,花期很长,每年从早春时节开始绽放,直至分手那天,小小的、繁茂的花全部枯萎了。 第13章 十月下旬的一个周一中午,李聿告诉宋双榕:“我回来了。” 宋双榕下午没课,午觉睡到三点,醒来才看到有未读消息,迷迷糊糊地回复“欢迎回家”,又问:“金牌选手今晚想吃什么?” 没过多久,李聿回他:“你定。” 来北华市近两个月,宋双榕几乎没有外食过,除了学校食堂就是剧组盒饭,他也不多客气,问李聿有没有推荐的特色餐厅。 等了几分钟没有回复,宋双榕起床洗澡,从浴室出来后,在衣柜前站立片刻,最终还是拿了最常穿的普通卫衣和牛仔裤。 换好衣服,李聿的消息才到。 他以表格的形式发来三家不同餐厅的详细信息,囊括口味、评分、餐厅环境、与北华大学的直线距离等,问宋双榕:“有你想去的吗?” 宋双榕点开表格,霎时愣在原地,他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李聿会做如此详尽的攻略,浏览后十分过意不去,问:“你最喜欢吃哪一家?” “我没有去过,”李聿回复,几秒后又补充:“都不喜欢吃的话,还有其他备选方案。” 宋双榕连忙说“有”,选定离学校最近的一家融合餐厅,“这个。” 李聿回复他:“好的。” 两人不在同一校区,因此约定直接在餐厅门口碰面。 下午七点,宋双榕按照导航,步行抵达目的地。 餐厅坐落于一道无名胡同的最深处,有种大隐于市的神秘感。门前栽种了两颗合欢树,枝叶扶疏,高处的树冠挨在一起,形成一道天然拱门。 还未走近,宋双榕先看到了站在树下的李聿,他还穿着格子衬衫,内里是一件纯白t恤,双臂垂在身侧,站得笔直。 比起等人,更像是在竞赛台下候场。唯有衣角翩跹,附和树叶摇动的频率。 眼前的场景融洽到宋双榕不忍打破,脚步不自觉缓了下来,但李聿忽然抬头,目光定在他身上,宋双榕只好快步走到他面前,挥挥手说:“嗨,好久不见了。” 停了两秒,李聿似是极不熟练地抬手回应他,又转身推开门,说:“进去吧。” 上一次在校内时,宋双榕就发现了,李聿的步伐快且平稳,似乎从不习惯与人并肩,也不在乎身后的人能否跟上。 好在店内布局曲折,他不得不慢下来,最终停在一处靠窗的双人座前。 入座后,宋双榕把厚厚一本菜单推给他,眨了眨眼说:“餐厅我选的,你来点菜。” 李聿问宋双榕有没有不吃的食材,宋双榕对他摇摇头。李聿没有翻开菜单,准确地报出了表格中所有的招牌菜。 一直到服务生记录完离开,宋双榕才忍不住笑起来:“你记这么清楚。” 李聿没有说话,端起玻璃杯,仰头喝了一口柠檬水。 等他放下杯子,宋双榕托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问:“你又没来过,为什么给我推荐这家?” “在网上搜索了排名。”李聿回答。 两人认识没多久,又相隔三周没见,宋双榕竟也不觉得陌生,甚至有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亲近感。 “是吗,”他轻飘飘地笑着,继续追问:“那你平时和其他人出来都吃什么啊?” 李聿露出困惑的神情,隔一张桌子的距离,直视宋双榕,说:“我和谁吃饭。” 见他一脸缺少社交的模样,宋双榕莫名地愉悦起来,摇了摇头。 餐上齐后,宋双榕捏着筷子慢吞吞地进食,他不忙的时候不会饿,也没多大食欲,一口西兰花能嚼几十下。 反观李聿吃饭却很认真,注重荤素搭配,不会发出奇怪的声音,速度也恰到好处。 还不到用餐的高峰期,餐厅内噪声不大,钢琴曲流淌其中,宋双榕在轻松的氛围里,饶有兴致地暗自打量他。 李聿吃饭就只是吃饭,哪怕约了人出来,氛围微妙,桌上有白玫瑰,手边是红酒杯,也不多说一句话。 看着看着,宋双榕被传染,不知不觉吃掉比平时多得多的量,才放下筷子。 餐厅外已经开始排队,他们没有久留,热毛巾擦过手后就起身。宋双榕的位置离吧台稍远一些,因而再次被李聿抢先一步付款,金额是上次在快餐店的数倍。 李聿收起钱包没说什么,依旧走在宋双榕前面,推开门时才停下脚步,侧过身,等宋双榕先走出去。 走出餐厅,室外温度已经降下来了,宋双榕双手插进口袋中,脚踩在路肩边缘,和李聿一样高。 没走几步,他又落到后面,于是开口喊李聿的名字,说:“你等等我。” 李聿停在一盏路灯旁,转过身,昏黄的灯光之下,他犹如一个从天而降的礼物,恰好落在宋双榕面前。 宋双榕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产生这种联想,原地稳了稳神,才走过去跟李聿面对面站立,“说好这次是我请你的。” “你吃得少。”李聿只是简单地说。 他有时候很好懂,有时候又让人摸不透,宋双榕长长地“哦”了一声,直白地问:“你和饭量少的人出来吃饭都会付钱吗?” “我只和你出来吃过饭。”李聿没有停顿,一脸正直地阐述事实。 宋双榕的心跳却稍稍加速,脸颊同时升温,又听见李聿反问:“你呢,和四百个好友都吃过饭吗?” 他的神色平静,语气也毫无起伏,像只是因求知欲旺盛,自然而然地提出了一个自己从未涉及过的社交问题,并不掺任何私念。 但宋双榕仍是心虚,夸大了一部分事实,说:“只有几个,我和其他人都不熟。” 不知是信还是不信,李聿微微点头,“是吗。” “是的。”宋双榕用力点头。 其实宋双榕列表中的好友数量在同学间算少的,因为今后从事影视行业,难免需要提前积累各种人脉关系,他不是擅于交际的人,在社交场合也会尽力融入,和不同的人交换电子名片,备注姓名职业,然后再不联系。 原本宋双榕想对李聿说,软件上的数字并不等同于真正的朋友数量,但想到他只记三十二个电话号码,并不需要知晓这些虚伪的社交规则,最终没有开口。 后面的路,李聿的脚步稍稍慢了点,宋双榕仍踩在路肩边缘,暗自比划着个头,勉强能和他并肩,两人默不作声地穿越一条又一条胡同。 夜晚的北华市褪去白日繁华,颜色、声音、气味都归于质朴和沉静,夜空中的星星比路灯还要亮。 宋双榕仰头看得入迷,没注意沿道上的两块地砖之间有空隙,踩下去时,整个身体趔趄了一下,不受控地左右摇摆,即将栽倒之际,手肘被李聿用力钳住了,像摆弄机械零件一般,将他推回原位,又松开手,严肃地说:“好好看路。” 宋双榕恹恹地回“知道了”,抬头看看路标,忍不住问:“我们现在去哪里?” 李聿转头看过来,目光带着明显的不解,好像在说,不是正在回学校吗。 漫无目的地晃过许多条街,也才不过晚间九点,宋双榕站直了,拍拍李聿的肩膀,故作促狭地邀请他:“要不要我带你到酒吧玩玩。” “你请我吃饭,我请你喝酒,”他又补充:“天经地义。” 李聿认真地看着宋双榕,像在从他脸上找出开玩笑的破绽,但宋双榕一脸诚挚地继续提议:“走吧,我知道一家不那么吵的,你应该能适应。” “你经常这么晚去酒吧?”李聿不明显地皱眉,问。 “才九点,不算晚吧,”宋双榕说,“又不玩通宵。” 李聿一言不发地看了他几秒,才说“我没兴趣”,而后拔腿就走,步伐很大,恢复了宋双榕追不上的速度。 宋双榕忍笑忍得很辛苦,他来北华市这么久,唯有和李聿在一起的时间段最放松,笑得最多。 小跑着追上去,他在一旁不嫌事大地问:“你是灰姑娘吗,要赶在十二点前乘南瓜马车回家。” “公主,走慢一点,水晶鞋要掉啦。” 李聿继续沉默,走出胡同,拐进另一条通往校区的小路,路两侧有零星的小吃摊位,向里走了几步,宋双榕叫停他,今天第二次夸大事实地陈述:“我只在有推不掉的聚会时才去酒吧。” 宋双榕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他孤身一人,向来出入自由,从不需要跟谁报备,说完后心脏微妙地紧了紧。 李聿停在原地,但依然没有表示。宋双榕指指一旁热气腾腾的小吃车,突然说:“啊,怎么办。” “灰姑娘的南瓜马车被做成南瓜饼了,”他深呼吸一口,“好香好香。” 李聿的眉头终于松动了,朝宋双榕走过来,手上的动作像是准备掏钱包。 宋双榕要了两大份南瓜饼,一边等婆婆装袋,一边向李聿推销,说自己小时候特别喜欢吃,没想到北华市竟然也有的卖。 他抢着扫码付款,婆婆顺手把两只袋子一并交给李聿,李聿接过后看向宋双榕,宋双榕马上朝小路里走了两步,以示清白:“太晚了,我们还是快快回学校吧!” 走出十多米,李聿才跟上来,走在宋双榕左手边,相隔不远不近的距离。 宋双榕故态复萌,踩在十多公分宽的路沿石上,步伐不是很稳,李聿又靠近了少许。 他手上提的南瓜饼飘出阵阵香气,宋双榕虚无地吞咽几次,还是忍不住想吃,把手伸过去,说:“我来拿吧。” 临街院子里的狗突然狂吠几声,和宋双榕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他不确定李聿是否听清了,于是晃了晃悬空的胳膊,手心朝上,示意他把袋子递来。 李聿盯着他的手,不知道在想什么,迟迟没有动作。 “快一点嘛。”宋双榕催促他。 李聿又将目光挪到他脸上,眼神清澈,嘴唇紧抿。 几秒后,他忽然抬起空着的手,放在了宋双榕的掌心上。 皮肤相贴,宋双榕的身体一下绷紧了,浑身动弹不得,但触感仍在——李聿的手相较于宋双榕要大很多,几乎覆盖住他整个手掌,掌心干燥而温暖,被它握住一定舒服——宋双榕的思维变得和心跳一样不受控制、到处发散。 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找回些许的身体惯性,拇指轻轻落下,搭在李聿的手背上,而后整只手便落入那只更大的手掌中了。 被紧握住,不留一丝空隙。 作话: 拉手手咯 第14章 进入十一月,桂花先是招摇地香过一阵,几场秋雨过后,落得遍地橘黄,满城银杏也一声不响地褪去青绿,北华市金灿灿的秋天到了。 宋双榕又和李聿约过几次晚饭,但关于那晚的牵手,谁都没再提起。 事后回想当时的情形,宋双榕可以笃定,是李聿会错意了,但为什么仍把手放上来,宋双榕不明白,也不再去回想,掌心交叠的温度与力度,他握了再握,还是很快消散。 期中作业的影片完成之后,宋双榕难得闲了下来,准备赶在下映前,去看一部期待已久的影片。 选座位时,他鬼使神差地点开和李聿的对话框,将海报截图发过去,问他是否有兴趣。 李聿回得很快,向宋双榕确认具体的时间地点后,说“可以”。 但影片却令宋双榕大失所望,宣传噱头远大于内容,看到三分之一时,已经令人昏昏欲睡。 宋双榕百无聊赖地四处乱看,影厅里非常空,除他们两个以外,只有两三对情侣散落在周围,注意力同样不在荧幕上,两颗脑袋挨在一起,偶尔发出几不可闻的水渍声。 宋双榕无意旁观,连忙坐正,十指缠在一起拨弄,待电影配乐压过那些水声后,才稍稍侧过脸看向李聿。 随着相处的时间累计,宋双榕发现李聿无论做什么都很专注,哪怕是面对如此枯燥的电影,也毫不分心。 忽明忽灭的光映在他脸上,侧影深深地起伏。 “要是无聊的话,”宋双榕凑到他耳边,略带歉意地说:“可以提前退场的。” 李聿转过头,目光因环境昏暗而显得深邃,宋双榕一怔,心跳难以自抑地开始加速。 他毫无恋爱经验,也不曾喜欢过具体的人,但每当面对李聿,却总有难以否认的、心动的时刻。 一前一后走出影院,那股令宋双榕慌张的悸动仍未散去,他静静地跟在李聿身后,目光移到他随步伐摆动的手上——那是一双能解难题、也能把宋双榕的手掌完全包裹其中的大手,十指长且直,指节被一层薄茧覆盖。 宋双榕握了握拳,快走两步追赶上他,摆臂幅度很大,手背总算蹭到一起,但没有再次被握住。 李聿走得很快,没过几步,宋双榕又落在后面了。 又过去一周,宋双榕的期中作业被学院评为优秀短片,获得在校内公映的机会,他留了一张票,想邀请李聿来看。 李聿依旧说“可以”,不作其他表达。 他像是一口深井,只要宋双榕发出声音,就能得到回应,不出声,就兀自静在那里。 宋双榕不知道在李聿看来,两人算是什么关系,有时他很想干脆问个明白,但又怕打破微妙的平衡,不敢冒险,只好作罢。 影片放映时间定在周五晚间八点,共一小时长。 五点不到,宋双榕先到场检查了片源,确定无误后,一个人晃到影院后的草坪上。 秋季的草地枯黄辽阔,空无一人,万物昏昏欲睡。 宋双榕仰面躺倒,头顶是一蓬松软的云朵,他双臂高举,捧着手机给李聿发:“不要迟到!” 没过多久,李聿的电话打来了,宋双榕把手机平放在耳边的草地上,听见李聿叫他的名字,问:“不是八点开始吗?” “是,”枯草扫过耳廓,痒痒的,宋双榕说:“怕你忘了嘛。” “我不会忘。”李聿说。 “好吧,”宋双榕实话实说:“其实是我有一点紧张。” 电话那端出现一阵杂音,像是从教室里发出的,宋双榕敏捷地捕捉到几个数学公式,他问李聿:“你在上课吗?” 李聿“嗯”一声,说:“没事,下课了。”像是远离了教室,他又问:“为什么紧张?” “担心没有人来看,”宋双榕盯着云朵,说:“……或者觉得不好看吧。” 他第一次获得公映的机会,内心很是忐忑。 这次期中作业的主题是等待,宋双榕在市郊的一座矮山中取景,拍摄了一个山中少年,每到黄昏时分,总能听到遥远的汽笛声,于是日日在山谷间等待列车的到来。 笛声长鸣,深夜迟迟未至,但山间没有铁轨,列车永远不会到。 安慰人大概超出了李聿作为一口井的能力范畴,他没有说话,宋双榕轻轻道:“你先忙吧,晚上见。” “宋双榕,”李聿叫住他,问:“你现在在哪里?” “影院后面的草坪。”宋双榕如实回答,想问你要来吗,话到嘴边,又被他吞回腹中。 但听到李聿说:“我四十分钟后到。” “啊,”宋双榕愣住,张张嘴,最后说:“哦,那我等你。” 挂掉电话,离黄昏已经不远,晚风一阵一阵地吹。 宋双榕出门时穿得少,上身只有一件厚卫衣,他冷得打颤,又懒得动,帽子扣上后闭起眼睛,不知不觉间真的酝酿出困意。 将睡未睡时,宋双榕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反应片刻,意识到有人正踩在草丛中向他走来。 猛地睁开眼,被并不强烈的暮光一刺,又紧闭上,眼前一阵阵发白。 几秒钟的间隙,脚步声已经接近他的身体了,宋双榕正想再次睁眼,却听见李聿的声音,音源高高的,音调平常地叫他:“宋双榕。” 没来由地,宋双榕暗自放缓呼吸,一动也不动,透过薄薄的眼皮,感受到李聿的影子将他笼罩起来。 眼前一片黑,听觉就变得分外敏感,宋双榕听到衣料摩擦的声音,而后是更轻、也更近的一句“宋双榕”——李聿蹲在他身旁了。 装作醒来并不难,眼睫颤动,唔哝几句,他有信心能毫无破绽,但却不准备演,因为很想知道李聿接下来会怎么做。 时间变得难捱,风好像都停了,宋双榕开始数自己的心跳,到第二十下时,他感觉到了李聿的靠近,气息扑面而来,擦过下巴,激起一阵温暖的痒意。 宋双榕忍得很辛苦,看不见、也猜不准李聿的动作,一颗心高高悬着——如果李聿准备做些什么,他想他不会反抗。 正想着,李聿把手覆盖在了宋双榕的手上,似乎察觉到凉意,他轻轻握住了,虎口*错,掌心的温度很高,和牵手那晚一样。 宋双榕的心开始膨胀,耳根发烫,很费力地控制住自己不回握,又想抓住他问原因,因为这一时的张皇,错过了最佳时机——李聿又把手松开了。 没过几秒,有什么东西覆盖住身体,温暖而柔软,宋双榕顺势睁开眼,见李聿只穿一件格子衬衫坐在旁边,他的外套搭在自己身上。 “你来啦,”宋双榕双手撑地,坐起来,清了清嗓子,欲盖弥彰道:“我不小心睡着了。” 李聿倒是坦然得多,只“嗯”了一声,又阻止宋双榕把外套还回去,说:“你穿得太少了。” 推拒无果,宋双榕见他耳廓透着温暖的红,只好把大很多的外套裹在身上,建议道:“我们要不要先进场等,里面暖和一点。” 李聿说好,但两人都没有起身。 并肩而坐的情形让宋双榕有种错觉,好像他们正共同等待着什么,在天黑以前。 风刮来荡去,头顶的云悠悠飘远,李聿还是老样子,只有宋双榕先说话,他才做出反应,不拒绝、也不主动。 宋双榕蜷了蜷手指,说:“对了,票还没给你。” 他忘了外套不属于自己,手伸进口袋,手背却忽然被李聿按住了,比牵手时更用力,李聿说:“等一下。” 但还是晚了一步,宋双榕指尖触到一沓触感熟悉的纸,他拿了出来,李聿像是想夺走,手碰到宋双榕的指节,又收回去了。 “这是——”宋双榕低头,掌心里是数张票根,他愣住了,好一会儿,才抬头问:“你买这么多票干什么?” 李聿的神情依旧冷静,只是喉结上下挣扎几下,说:“帮同学买的。” 一定有云朵被宋双榕吸进去了,堵在喉咙中,胀得厉害,他低声道:“撒谎,小心鼻子变长。” 下午在影厅时,宋双榕顺便看了后台的售票数据,当时未售出的座位号,现在统统出现在李聿的口袋中。 李聿没有说话,宋双榕叫他的名字,催促他回答,指腹不住地揉搓票角。 静了几秒,李聿才开口,答得理所当然:“是你说的,担心没有人来看。” 宋双榕按住内心的慌乱,久久看着他,又问:“那这些票你准备怎么办?” “开场前分给同学。”李聿从容地说。 他的逻辑清晰而直接,把宋双榕的陈诉当作题目,力所能及地给出最优解——就像宋双榕开玩笑说想他,李聿就马上出现;宋双榕选不定餐厅,李聿列出表格供他挑拣;宋双榕觉得冷,李聿递过带体温的外套。 李聿一手撑在草坪上,离宋双榕的手只有几公分远,稍稍靠近就能碰到,但想被他牵却需要给出理由。 “李聿。”宋双榕叫他,抬手把吹到脸侧的发梢别在耳后。 李聿微微垂下眼,看着他回应:“嗯?” “这些票的位置都不够好,”宋双榕的视线扫过票面,问:“你知道最好的观影位置是几号吗?” 李聿摇头,说不知道。 “是六排六座,”宋双榕有点紧张,目光无处安放,盯着指缝间的枯草,“我本来是留给你的——” 他还是把头抬起来了,和李聿对视,尽量平静地补充:“但现在只想给男朋友。” 李聿像是愣住了,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暮色在他眼中聚成一个光点,过去许久,才用慢到显得沉重的声音说:“宋双榕,别给别人。” 宋双榕被他看得脸颊发热,一颗心七上八下,尾音发颤地问:“那你要不要做我男朋友啊。” “我要。”李聿几乎立刻回答,语气笃定,甚至掺一丝小孩要糖吃般的固执。 发生的、未发生的,宋双榕想过的所有顾虑,这一刻通通消散了。 如同一场雪后初霁,他内心灿烂明朗,眼角弯弯,掌心向上抬起,对李聿提要求:“那要先牵手。” 李聿直直地看了宋双榕几秒,突然伸出手,像怕他跑掉一样,先是用力攥住了宋双榕的手腕,又缓缓游弋至掌心,把整个手掌包裹起来,握着骨节揉捏,说:“宋双榕,你的手好软。” 宋双榕被他捻得一阵阵心悸,却也渴求更多温度,主动凑近了,小声说:“还要抱。” 李聿像最先进的智能机器人,接收到指令,不太熟练、但还算顺利地将宋双榕拢在怀中,动作轻柔得几乎算作谨慎了,双臂环绕宋双榕的腰腹,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离得近了,宋双榕才感觉到他的呼吸很重、很烫,心跳和自己一样热烈。 拥抱片刻,仿佛做足了准备,李聿的胳膊逐渐收紧,下巴缓缓贴在宋双榕颈间,不明显地蹭了蹭。 宋双榕一时间啼笑皆非,胸腔被持续的心动充盈,他转过头,恰好落入李聿直白的目光中。 视线起伏,勾过五官,最终停在宋双榕的嘴唇上,他认真地问:“宋双榕,我可以亲你吗?” 恋爱期间,李聿自始至终都保持礼貌,问过宋双榕许多诸如此类的问题——可以碰一下吗,可以打开吗,可以放进去吗,可以动吗,可以再一次吗。 每一个问句前都要喊上宋双榕的名字,显得真诚无比。 宋双榕从第一次起就没能拒绝,也从不会拒绝李聿,他“嗯”一声,主动贴上李聿的嘴唇。 先开始只是轻柔的触碰,两只刚问世的小动物一般,凑在一起取暖试探,不得要领地磨蹭许久,宋双榕几乎缺氧,唇缝微微张开,被李聿抓住时机,舌尖钻进去。 像被触控到开关一般,他动作逐渐激烈,用手掌捧住宋双榕的双颊,压向自己,不给双方任何退缩的余地。 暮色褪尽,宋双榕闭上眼,耳边传来悠长的汽笛声,一辆脱轨的列车从山间驶来了,即使黑夜将至。 作话: 感觉这一段故事就发生在封面的场景中呢! 第15章 在何应雨细数清洗文身危害的警告声中,宋双榕放空大脑,追忆往昔。 不能否认的是,和李聿从相识到分手,两年多的时间里,他的确体会到了前二十年不曾有过的温暖,也时常产生两人已经成家的温馨错觉。 每当宋双榕的影片杀青,推掉聚会匆匆回家,看见李聿伏案工作,手边的稿纸上堆满公式,他抬头看过来,宋双榕悬浮的一颗心霎时被撑得很满、很重,找到归处般慢慢下沉。 对宋双榕来说,喜欢上李聿是一件太过容易,也理所应当的事——从电梯里的初遇,他就对他产生了好奇,又经短暂的相处,酝酿出好感——宋双榕以前不知道,原来只是简单的见一见面,也能让人满怀期待。 他不懂婉转为何物,喜欢就是喜欢,愿意付诸全部勇气,坦坦荡荡示爱,即便得不到回应,也从不气馁,空怀满腔自信,认为李聿只是习惯沉默。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宋双榕自欺欺人,把李聿的诘责与管束,当作在乎的证据,并在其中获得病态的满足——李聿始终是克制的,理智的,不近人情的。宋双榕接纳他的所有,等同于完全拥有他。 在知道姜一之前,宋双榕也旁观过李聿的课堂与会议,他站在容纳数百人的礼堂讲台之上,侃侃而谈最新的研究成果,收获掌声无数。 会议结束,李聿被围住提问,而宋双榕呆站在人群外围,显得格格不入。 那时的宋双榕还是乐观,利诱李聿陪他看电影,写影评,也费尽脑细胞,尝试理解李聿研究的数学难题,统统无疾而终,两人没有共同话题,依旧说不到一起。 真正的共同话题,应该是宋双榕在视频中看到的那样,李聿和姜一在竞赛后台,旁若无人的探讨题目。神情专注,有来有往,携手攻克难关,共享成功之果。 这是宋双榕求也求不来的——他不是没有试过。 两人恋爱期间,分离最久的一次是去年六月初。 结束期末作业的拍摄,宋双榕跟随导师与同学,远赴西北地区采风。西北的天总是很蓝,如绸缎般不带一丝褶皱,入夜之后,繁星像一场未落的暴雨,运气好时能看到银河。 宋双榕没见过什么世面,漫天黄沙也觉得美不胜收,尽管用力克制,工作之余,仍忍不住向李聿分享景色。有时是日出,有时是夕阳,有时只是沙漠中的一颗奇石。 李聿通常只“嗯”一声,表示收到,态度敷衍,有几次干脆不回复。 六月四日,宋双榕发送一张长河落日的照片,兴奋地称自己正在古丝绸之路上,仿佛听到了驼铃声。一整天过去,他在等待中失去耐心,忍不住拨去电话,接通后李聿问他:“什么事。” “你怎么不回我消息。”宋双榕突然有点难过,第一次觉得自己在乞讨。 沉默片刻,李聿才说:“回什么。” 还不到他的睡觉时间,背景音很安静,李聿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音色稍有失真,更显得拒人千里。 “你每天,”宋双榕按耐住情绪,问他:“都没有什么事是想跟我分享的吗?” 李聿似乎没怎么犹豫,就说:“宋双榕,我没那么多时间观察气象。” “好啊,那先不要联系了,我每天也很忙。” 宋双榕说完,握住手机等了几秒,李聿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挂断,他闭了闭眼,率先结束掉通话。 次日,团队辗转至一处山民聚集地,安顿好已经深夜,零点之后,宋双榕被神秘地叫到外面,导师及同学挤在一起,端出一颗寿桃形状的馒头,上面插着红色蜡烛。 宋双榕自己都忘了,六月六号是他的生日。 大家围在一起唱生日歌,宋双榕吹蜡烛,被闹了一会儿,才各自睡下。 山区住宿条件有限,几个男生挤在一张通铺上,熄灯后,宋双榕掏出手机,发现没有一格信号,关机,开机,举起来左右晃动,仍然无效,他只好闭上眼睡觉。 手机一直攥在掌心,一整夜醒来数次,指节都僵硬了,点开屏幕,仍是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那趟行程几乎走遍西北,回程已是一个月后,飞机降落至北华市机场,宋双榕不想回李聿的家,暑假期间,宿舍也关闭了,他无处可去,滞留机场,正思考是直接飞回鲤城还是定酒店时,李聿打来了电话。 许久不联系,连李聿的名字,宋双榕都觉得陌生,犹豫片刻,他还是接起来,听见李聿问:“宋双榕,你怎么还不出来?” 一时没能理解他的意思,宋双榕下意识“啊”了一声。 “我在t1出口,”李聿说,“你出站还需要多长时间?” 宋双榕觉得自己幻听,但也不敢耽搁,拉着箱子匆匆出站,就见到了站在环路边的李聿,身后停着宋双榕从未见他开过的黑色汽车。 将行李放入后备箱后,李聿没有上车,而是低头看着宋双榕,说:“我等了你两小时,看见你的同学都出来了。” 机场的出站口修得很高,李聿说完话的下一秒,他身后,环路之下,整个城市的灯都亮了起来。 华灯初上,北华市的傍晚景象,一点都不比西北逊色,身旁有人小声惊呼,也有人驻足拍照。 李聿不为所动,继续对宋双榕说:“下次别这么慢了。” 他站在闪烁霓虹的最前端,表情认真到近乎无辜,好像等宋双榕等得很辛苦,也好像两人没有发生争执、没有冷战、没有一个月不联系,他也没有忘记宋双榕的生日。 宋双榕不再生气,只是觉得沮丧——显然,李聿对他单方面的宣战一无所知,甚至可能认为,这是又一次的,宋双榕闹脾气的行为,而他给予了最大程度的谅解,亲自来接宋双榕回家了。 宋双榕最后还是跟李聿上了车,因为事情已经发生,成为过去式,他不想再刻意提起。 也因为,他比他以为的还要更加想念李聿。 一直以来,宋双榕把爱解读为包容与隐忍,并以此不断催眠自己,直至窥见李聿与旁人正常的交际。 他也想要平等和尊重,想要感情中的势均力敌,想要两人能就一个观点大谈特谈,而不是自己因不够聪明、生活习惯差,就被李聿贬低至尘埃里。 可即便如此,宋双榕还是很难讨厌李聿。 他也觉得不公平,明明喜欢就只是一瞬间的事,不讲道理、没有缘由、来势汹汹,不喜欢却需要找一百个、一千个、上万个理由,才能说服自己。 宋双榕记起小时候,他被妈妈罚站,戒尺一下一下打在手心,他知道疼,却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只好闭着眼,把所有能想到的错统统揽下来,却还是不被饶恕。 妈妈说:“不对,再想。” 宋双榕真的想不出来了,放弃抵抗了,睁开眼,眼泪大颗大颗滚落,砸在地上,他咬着牙说:“我没有做错。” 于是被打得更狠、更疼了。 从小到大,宋双榕最怕疼,也最能忍。于是他从李聿那里获取了最多的安慰,和最痛的恋爱体验。 宋双榕对李聿喊疼的时候,李聿总是显得手足无措,抱着宋双榕,对他说过很多句“不要怕”,但其实大多数时候,宋双榕的怯懦,都是故意伪装给李聿看的。 他总喜欢看李聿为了他变得不冷静、不理智的样子,喜欢看李聿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时,露出的为难的表情。 伪装得久了,宋双榕有时真的有种错觉——好像他前半生的颠沛流离皆是虚幻,好像他和李聿从出生时就在一起,他就这样被呵护着长大了,好像他对李聿来说,真的是珍贵而特别的存在。 现在梦醒了,宋双榕回忆李聿浑然天成的冷漠中出现裂缝的、令他感到温暖的瞬间,指甲用力地按在掌心里,必须非常用力,才勉强把眼眶后酸胀的潮意压下去。 傍晚,何应雨出门买晚饭,宋双榕拿出手机,点开几天前李聿发来的购票信息,将座位号放大,再次查看,确认是六排六座。 自恋爱后,宋双榕在校内上映的每一部影片,李聿都没有缺席过,他总是早早买好票,坐在六排六座,无论能否看懂,都静静地待到影片结束,等宋双榕从后台出来,再携手离场。 宋双榕开始后悔将购票链接发给李聿,他了解李聿,知道他必定不懂自己发链接时的嘲弄,选位也只是出于习惯。 是宋双榕自己积习难改,自收到消息后,几经按捺,仍无法自控地产生了不该有的期待。 尽管竭力回避,但在等待平安夜到来的几天时间里,宋双榕数次梦到两人在电影院相遇的场景。 梦中,宋双榕简单地与李聿打招呼,感谢他来观影支持。而李聿则更加客气,点头示意不用谢。最后离场时,谁也没有主动道再见。 宋双榕醒来,回顾梦境,觉得分手后的重逢也变得不再沉重。 他做好了准备,可平安夜当晚,李聿却没有到场。 作话: 我这里正在下很小的雪,祝大家圣诞快乐! 另外,我转阴啦,接下来要忙一阵子考试和工作的事,明天请假不更哦。 第16章 影片的放映时间是平安夜晚间七点。 当天下午,电影学院组织了一场小型聚会,地点在学校礼堂。宋双榕着正装出席,一入场,便收到了同学送的花束,祝贺他影片上映。 宋双榕意外又感动,与众人碰杯闲聊,离毕业季不远,话题逐渐延伸到今后的去向上,宋双榕怕被问,借口喝水起身,一个人走到了露台上。 室外的风有点大,但他的大衣脱在室内了,又不想再回去取,只好合拢衣襟,倚在木制栏杆上,往楼下望。 来时没有注意,通往礼堂的路上铺了红毯,两侧辅以鲜花和气球,红白相应,氛围不似圣诞,更像婚礼。 不知道站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下去,宋双榕盯着天边的流云看了一会儿,正准备转身回去,却听见一阵强烈的欢呼声。 礼堂的露台是两厅共用,声音来自隔壁,宋双榕微微侧头,循声望过去,恰好能看见另一间会场内部。 华美的水晶吊灯之下,有两个人正抱在一起接吻,玫瑰花瓣散落一地——原来真的有人在办婚礼。 灯光粲然,宾朋满座。 眼前的场景美好到近乎神圣,让宋双榕不再觉得爱情可怖,只想是自己不走运,恋了两年无人见证的爱,花都没收到一朵。 收回目光,宋双榕活动着被冻得僵硬的四肢,慢吞吞地站直身体,忽然回忆起和李聿相处时的一件小事,小到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 时间差不多是一年前,天气刚开始转冷,在宋双榕的软磨硬泡下,李聿同意陪他看一部动画电影。 李聿端坐于在沙发一侧,宋双榕则侧躺在他腿上,看至一半,李聿的电话突然响起,是一通越洋的视讯。 他一向不给号码做备注,宋双榕瞥见,随口问:“谁啊。” 李聿说:“我父母。” 宋双榕马上起身坐正,整理蹭歪的领口,李聿往他的脖颈处看了看,随后接通了电话。 他和父母交谈时的语气也不见亲昵,宋双榕坐在一旁,双手握拳,抵在膝盖上,不确定是否应该走开——既担心李聿会突发奇想,把他介绍给父母,又觉得听人通话不够礼貌。 内心挣扎之下,他试探地站起身,往餐厅走,李聿没有留他。 直至此时,宋双榕才愿意承认,那一刻他是有过失落。 空气中充斥着冬天夜晚的味道,混合了淡淡的玫瑰花香,玻璃门内的婚礼仍在进行,宋双榕久久望着,直至同学来找他,说要拍班级合影,才跟着回到室内。 宋双榕有意拖延时间,临近七点时才抵达影厅。他踩着地毯,从工作人员通道进入后场,没有惊扰到任何人。 即使刻意回避,但几乎是身体惯性,他的目光越过重重人影,精准地落在六排六号上,却发现座位是空的。 两天以前,宋双榕就收到了影院方的消息,告知他本场次的票已经售空。此刻除了六排六座,整个厅内座无虚席,爆米花的香气甜得发腻。 看了一眼后台的挂钟,宋双榕仍是拿出手机,唤醒屏幕,确认离开场还有五分钟。 无意识地在界面上划了划,尽管已经查看无数次,他忽然想打开短信,再确认一遍李聿的购票信息,手指却误触到另一个图标,点进了校园论坛。 没有任何缓冲余地,宋双榕又一次在首页的热帖中,看到了李聿和姜一的名字。 他点进去,帖子里只有一张偷拍的背影照,宋双榕将图片点开,放大,看到李聿仍穿着印有院徽的羽绒服,一旁的姜一微仰着头,像是正在对他说什么。 天色微暗,路两侧的树干与灯柱上,满挂着圣诞彩灯。 发帖人称,今天傍晚五时许,在校门口偶遇了他们。 下面的回复中,大多数人猜测,也许接下来的冬季数论赛事,两人会再度合作,也有一条评论说:今天是平安夜,说不定是在一起过节。 影厅内的灯光忽地熄灭,手机的光线刺得宋双榕眼睛有一点酸,他把屏幕关上了。 李聿是不过节日,但两年前的平安夜,他站在南校区门外的圣诞树下,递给宋双榕一枚钥匙。 当时宋双榕攥住了,笑得有一点想哭,扑进李聿怀中,感受他的体温与心跳,莫名觉得将和此人相依为命,共度一生。 不知道今晚,那枚被收回的钥匙会不会转送给其他人。 荧幕上开始播放另一部喜剧片的预告,在满场的欢笑声中,宋双榕想,也许李聿不会快速与人确定关系,因为他对感情的态度近乎严苛,连向宋双榕告白,都要做长达五年的规划。 但随即又想,是因为自己和李聿的标准相差甚远,他需要漫长的时间,来衡量利弊、判定风险,确认宋双榕此人对他的人生无害后,才准许进入。 如今遇到契合的人,自然不用再费时费力。 在曾经透过屏幕窥视的无数夜晚中,宋双榕某一刻的确有过不甘,但更多的是没来由的害怕。 七点整,影片开始播放了,六排六座仍是空的。 宋双榕在黑暗中眨了眨眼,忽然之间明白,他害怕的也许就是此刻——李聿抽身离去,而他清楚地知道了自己没有被选择- 李聿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从未有过如此失控的时刻。 十二月二十四日早六点,他和往常一样,在对数学问题的思考中醒来,而后边读报边吃早饭,期间目光落在仍未整理的沙发上,分神了片刻,但并未影响整体进度。 日常工作完成后,李聿走进书房,仔细检查过助理负责的课题进度后,又打开了学院网站,登陆后台程序,查看他替宋双榕递交的推荐信与简历。 暑假期间,李聿听研究所内的同事提起,北华大学下届的教师招聘名额将骤缩,尤其是南校区的几大艺术类学院,甚至有可能缩编。 后经过多方打听,李聿获悉,研究所年后将开展一项重点项目,由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赞助,为期三年,项目面向校内招聘一名影像宣传员,期满即可校内转岗。 李聿曾暗自给宋双榕做过职业分析,结合通勤距离、工作时长、未来发展前景及环境相对安全等限制条件,得出他留校任教是最优选择。 据李聿所知,和宋双榕同届的学生,早已开始各自谋划出路,连自己的助手杜牧林,都在为转正焦头烂额,但宋双榕却无所事事,整日把时间浪费在游街串巷中,甚至为了一部或许没机会上映的影片,把自己摔得头破血流。 李聿不忍心打击他的乐观,也早已习惯替宋双榕解决难题,他请合作的教授开推荐信,又帮宋双榕完善简历、整理作品,最后递交。 确认他的信息已经被系统顺利录入,接下来等待面试通知即可,李聿关上电脑,走至书架前站定。 宋双榕的文身,是李聿曾画下的一枚函数图像,按照复合计划,下一步,李聿应当选一个合适的图案文在身上,然后出现在宋双榕的电影首映式上,坐在六排六座。 翻阅宋双榕没带走的草稿本,李聿最终定下其中一格分镜——画面中只有一棵树和一条鱼,是宋双榕手绘的,很像儿童卡通画。 李聿记得,这是宋双榕在北华大学的校庆上,听闻李聿室友的分手悲剧后,回家创作的一则爱情短片的脚本。 他是这么讲的:一棵孤独的树和一条不合群的鱼相爱了。 李聿当时说:“鱼是变温水生脊椎动物,树是木本植物,它们不可能 ——” 话被宋双榕打断了。 “它们是不同物种,相隔天空、大地、土壤和水源,”宋双榕天真地说:“但就是相爱了。” 李聿还想指正他的常识性错误,宋双榕又说:“和我们一样。” “我和你都是灵长目人科人属,怎么不是同一物种?”李聿不赞同地问。 “李聿,”宋双榕笑他:“你懂不懂浪漫啊。” 李聿是不懂,只知道宋双榕笑起来时,五官弯起的每一道弧度,都像是经过周密的计算般完美,至今回忆起来,仍令李聿心动不止。 文身师看过图案后,向李聿建议,在底部加一排字母效果会更好。 李聿想,宋双榕很追求构图完美,于是答应了,略作思考后,在纸上写下一行短句。 文身的位置,李聿早已决定,选在左肩靠下、宋双榕偶尔会咬到的地方。 过程并不像李聿设想的那般难捱,但以宋双榕的忍耐力来说,他也许会疼得发颤,脸皱在一起,强忍着泪。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自讨苦吃,李聿之前不明白,现在却寻得一些线索——如果说姜一文身是为铭记父亲,结合宋双榕那枚文身图案的原稿出自李聿之手,答案呼之欲出——这是他又一次的纪念行为。 生平第一次,在此次事件中,李聿懊悔自己的思维不够敏锐,如果能及时洞悉宋双榕的意图,他或许就不会生气地提分手。 好在李聿觉察还算及时,并做出了相应补救。 在李聿想到即将要与宋双榕复合时,所感受到的无限心安中,一股窒息感却猛然袭来。 这感觉并不陌生,他很快定位到,上一次出现这种不适感,是在九岁时,因误食辣椒,出现了严重的过敏症状,一度导致休克,后卧床半个月才痊愈。 凭借身体记忆,李聿推测,他应当是对文身所用的某种材料过敏了。 文身师似乎感受到他的僵硬,手中的动作顿了顿,问:“需要休息一会儿吗?” 因额外添加的一行字,李聿原本预留的时间略显紧张,他说“不用”,隔了几秒,又问:“还需要多长时间?” 文身师说:“很快。” 李聿反感一切模糊词汇,想从他口中得知详尽的时间,出声却艰难,只得简单地点头,示意他继续。 大约半小时后,文身师停下手中的机器,说“好了”,并夸赞“效果不错”。 李聿从文身师举起的圆镜中,瞥了一眼图案,他并不在意美丑,只希望宋双榕能满意。离影片放映只剩十分钟,李聿穿好上衣,准备打车到南校区。 意外就是那时发生的。 他站起身,眼前忽然黑光一闪,而后万事万物都扭曲起来了,耳中是绵延的低鸣。 文身师惊呼一声,迅速将他扶回座椅上,大声询问他哪里不舒服,并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失控的感觉令李聿略感不安,但他的理智尚存,调整呼吸后,拿出手机,想给宋双榕打一通电话,请一下假。 费力地调出键盘,忍着眩晕,他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缓慢却毫不犹豫地按宋双榕的号码,最后拨通。 耳鸣仍在持续,担心错过宋双榕的声音,李聿将手机紧贴在耳边。 接通声响了四下后,电话被接起来了,宋双榕却没有出声。 “宋双榕。”李聿不确定地叫他,声音竭力维持正常。 几秒后,宋双榕“嗯”了一声,与此同时,背景声中传来了片头曲的旋律,李聿在宋双榕剪辑时听到过。 影片开始了。 尽管每晚都打开电脑,追踪宋双榕的论文进度,但忽然听到他的声音,李聿仍然觉得两人分开的时间实在太久。 已经四十八天了。 李聿不后悔文身,但也觉得没有向宋双榕述说波折的必要,因为复合的结果是必然。 所以只对他说:“我突然有一点急事需要处理。” 宋双榕不像往常那样,活泼又好奇地追问,只是低声说:“我知道了。” “大概会迟到一小时。”李聿又说,他拿不准具体时间,只得用不喜欢的词汇保证:“我尽快赶来。” 宋双榕不说话了。 李聿猜测他或许是对自己没有准时到场产生了不满,正在措辞时,听见宋双榕叫他的名字。 “李聿,”宋双榕说:“算了,你还是别来回跑了,很累吧。” 像是怕惊扰到周围的观众一般,他的声音很轻,又说:“祝你们平安夜快乐。” 第17章 宋双榕把电话挂断了。 这是第二次,他没有跟李聿说再见就挂断电话。 李聿握着手机,他大概能从宋双榕的语气中,听出他情绪不佳,也好像没有太多对见面的期待,可购票链接是宋双榕亲自发来的,李聿以为这代表宋双榕想见他。 李聿坐在文身店中的旋转座椅上,回忆宋双榕第一次挂断电话时的情景。 去年暑假,宋双榕远赴西北采风,六月四日,他生日前两天,给李聿打来电话,问他为什么不回消息。 当时李聿正在为一场竞赛命题,自宋双榕离家后,为了提高效率,他搬进研究所彻夜工作,只为换得六月六日的一天假期。 接到电话,李聿如实告诉宋双榕,自己的工作时间已经饱和,没有办法外出观察气象。 宋双榕听后,提出“先不要联系”的要求,并说“我很忙”,然后没有道再见和晚安,就结束了通话。 他的声音里充满疲惫,因此李聿不再多做打扰,但六月五日的晚间,他几经斟酌,仍想给宋双榕打电话,为他庆贺生日,可电话中却只有忙音。 六月六日,李聿的请假申请通过,他一个人回到家中,绕着室内转了一圈,把宋双榕走前翻乱的衣柜和书架整理好,打扫了卫生,最后决定出门,前往花木市场,买回一只更大、花纹也更繁复的花盆,谨遵换盆教程,将阳台上的小木槿移至新盆中。 一个月后,宋双榕回到家,又恢复了往日的活力,一向粗心的他,竟然观察到了阳台的角落,问李聿:“怎么换花盆了?” 李聿告诉他:“植株逐渐长大,需要由小盆移到较大的盆。” 看了看宋双榕,李聿又补充:“这样花开得更多、更好。” 宋双榕对着花盆中的小木槿观察片刻,说:“好像是更漂亮了。” “你喜欢吗?”李聿问。 宋双榕原本正低着头,用指腹抚摸花瓣,闻言仰起脸来,安静了几秒,像是在思考,然后笑了,说:“喜欢啊,很喜欢。” 四十八天前,宋双榕离家时,对李聿道歉,说他把小木槿养死了,李聿后来到园林学院旁听了几节课,回家后给小木槿做了抗寒处理,一周后,它重焕生机。 如果今晚宋双榕愿意跟李聿回家,应该能看到枝干的末梢上,新结出的小小花苞。 几分钟后,救护车赶来。 李聿的呼吸已经开始感到困难,上了车,他向护士说明自己对青霉素药物过敏后,再次拿出手机拨号,想告诉宋双榕他不觉得累,还是会去影院,宋双榕却没有再接。 一旁跟上车的文身师见状,问他:“用不用跟你朋友联系一下?” 反应了几秒,李聿想到他说的可能是姜一。 文身师是姜一介绍给李聿的,傍晚李聿来文身时,他也恰好来补色,两人便同行了一段路。 “我有他的联系方式。”文身师见他行动困难,又说。 李聿制止了他,说:“不用。” 严格来说,李聿和姜一并不算朋友,只是两人的父母是大学同学,姜一的父亲因病住院,李聿受父母所托,去看望过一次。 姜教授还清醒时,想请李聿帮忙,带姜一赴美参赛,李聿正需要学院教授为宋双榕开推荐信,便答应了他。 姜一在比赛中拿到了不错的成绩,宋双榕也顺利通过了研究所的招聘初选,有望留校任职。 李聿认为这是一次双赢的人情往来,但和姜一也没有再联系的必要。 救护车一路呼啸至医院,李聿经过药物急救后,被推进一间病房。 过敏症状逐渐好转,文身师向他再三确认,不需要帮忙联系家属后,提前回店里去了,护士扎完针也离开了。 李聿半躺在病床上,感受病房中的安静,这感觉并不陌生,他想起九岁时过敏住院,也被推进同样一间纯白色的、空荡的病房,父母工作都忙,无人陪护,他就一个人住在里面,不觉得恐惧和害怕,只是偶尔在读完当天的报纸后,会产生一丝无所事事的茫然。 病房的窗台上,有一株种在灰色陶土盆中的植物,枝叶耷拉,孩童时期的李聿凝视片刻,赤脚下床,给盆中浇水,又将窗帘拉开,让它重新进行光合作用。 第二天,稚嫩的枝叶便舒展了,又过去两天,颤巍巍的花苞竟然开出了粉色花朵。 李聿记得那是在三月初,离他十岁生日不远,天气已经开始转暖。 他推开窗户,把花盆放到窗外,没多久,便引来了一只蝴蝶,它在空中盘旋许久,姿态优美,最终总算落在了一朵花上。 那只蝴蝶的翅形很宽,完全展开时,几乎有李聿的手掌那么大,翅膀是纯净的宝蓝色,很像是一小块晴朗的天空掉下来了。 李聿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美的蝴蝶,他小心地伸出手,想碰一碰它,蝴蝶却飞走了。 此后一周,那只蝴蝶每天都来李聿窗前,在花枝上逗留片刻,再展翅离开,李聿只敢在一旁静静地看。 他用医院的固话拨号,托父亲下次探望时,带一本昆虫百科来,以鉴别蝴蝶的品种,但等父亲出差回家,他却已经出院了。 后来翻遍书中所有图鉴,李聿最终也没再见过那只蝴蝶。 两年前的九月,李聿第一次见到宋双榕的那天,他穿了一件宝蓝色的t恤,似乎是刚从室外跑来,他站在电梯内明晃晃的灯光下,脸颊微红,呼吸的幅度有点大,两条白得反光的胳膊垂在身侧,莫名令李聿想起蝴蝶震颤的翅膀。 但宋双榕远比蝴蝶活泼,也很招摇,时常说一些令李聿不知道怎么接的话,他无知觉地靠近时,李聿有时很想碰一碰他,但又担心他会逃走,只好收回手和念头,尽量保持距离。 李聿去日本参赛时,路过一家园艺店,透过橱窗,看到一株结满粉白花朵的植物,和医院窗台上的那盆一样。 他走进店里,礼貌询问花的品种,得知是小木槿。 没有过多地犹豫,李聿将其买下,带回北华市,养在阳台上日照最久的位置,恪守养殖标准地浇水施肥。 一开始做这些时,李聿并不抱有明确目的,直至两年前的寒冬,宋双榕搬进家里。 他身上有室外带来的凉气,仰脸看着李聿,眼皮和鼻尖冻得通红,说:“李聿,我好喜欢这里。” “为什么?”李聿问。 “很暖和,还有花。”宋双榕轻声说:“很像一个家。” 李聿终于主动抬手,碰了碰宋双榕的侧脸,他没有躲,反而钻进李聿的怀中,呼吸很快热起来了。 宋双榕的确像一只畏寒的、娇嫩的蝴蝶。 李聿开始想象,或许只要他能构筑出足够舒适的环境,确保小木槿一直盛开,宋双榕就愿意永远留下。 四十分钟后,李聿打完点滴,身体机能恢复从前,可从脖颈至脸侧的皮肤上,却泛起可怖的红疹,只好继续留院治疗。 他再次尝试拨通宋双榕的号码,却提示关机了。 晚间九点十分,李聿攥着手机,和已经超时的电影票,从观众已经散完的影厅,走至宋双榕的宿舍楼下。 校园内的街道皆被装饰成红绿配色,灯火通明,一路上,李聿听到许多首欢快的歌曲,碰到许多人,似乎走了很久,但都不见宋双榕的身影。 他两次尝试进宿舍楼里去,皆因没有证件,被管理人员拦下。 按李聿原本的计划,今晚影片放映结束,他向宋双榕展示文身、理清原委后,两人便可以携手回家,李聿愿意陪宋双榕看他喜欢的动画电影,也想把宋双榕重新抱在怀中。 从医院往南校区来的路上,他又想,因为错过影片放映,宋双榕生气也是理所应当,如果他今晚仍不愿回家,李聿也不会勉强。 但至少,他想告诉宋双榕,阳台上的小木槿并没有枯死,明年春天还是会准时盛开。 再次通话无果,李聿仰头看向四楼的没有亮灯的一扇窗,感到前所未有的慌乱——除了影厅和宿舍,他真的不知道还能到哪里去找宋双榕。 在难以计量的焦灼中,九点半,李聿终于等到了宋双榕出现。 他从被装饰过的银杏树旁走过,身边还有另一个人,比宋双榕高一些,李聿觉得熟悉,但一时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路灯之下,李聿看见宋双榕的眼睛很亮,眼角上扬,表情生动。 他在笑,怀中还抱着一束花- 影片放映结束后,宋双榕在后台等待观众散场,不多时,身旁站了一个人。 宋双榕偏过头,看了他一眼,觉得眼熟,但叫不出名字,只好打起精神,友善地笑了笑。 对方也回以微笑,半颗虎牙露了出来,问:“学长不记得我了吗?” 职业原因,宋双榕擅长通过特征记忆人像,注视片刻,他豁然开朗:“在荣楼那天晚上,是你给我送的门卡吗?” “还以为学长不记得了。”他说:“我叫曹子珩。” “你当时带着帽子,”宋双榕解释:“我没有看清楚脸。” 曹子珩是电影学院大二的学生,他说很喜欢宋双榕的影片,看后受益颇多,但有几处不理解的地方,想和宋双榕交流看法。 创作内容得到反馈很能鼓舞人,宋双榕乐意听他的观点,也想与人交流,以转移注意力。 他抱起聚会上同学送的花束,和曹子珩一同从影院走回宿舍楼。曹子珩的本科生宿舍先到,宋双榕与他挥手告别,继续向前走了几步,看见站在宿舍楼台阶下的李聿。 不知道是不是冬夜的温度太低,加上灯光模糊,宋双榕觉得李聿看上去有些病愈后的苍白。 今天以前,宋双榕还会因要与李聿相逢,而产生慌乱与逃避的情绪,但此刻却无比平静——他不猜测李聿出现的意图,也不再抱有虚妄的期待,只是静静地走向李聿。 走近后,李聿的目光先是落在宋双榕身后的某处,而后低下头,看向他怀中的玫瑰花束。 安静了几秒,李聿又向前迈出一步,和宋双榕面对面站得很近,宋双榕闻到了很淡的酒精味,风一刮,味道又消散了,只剩怀中玫瑰浓烈的香气。 李聿抬起手,像是想触摸宋双榕的颈侧或脸颊,但在宋双榕躲开之前,他又把手放下了。 “宋双榕。”李聿用一种有点小心的语气叫宋双榕的名字,但同时十分坚定地说:“明年春天,小木槿还会再开花。” 作话: 不好意思,写完不满意,改来改去就晚了…… 谢谢大家的陪伴,新年快乐! 第18章 十二月初时,李聿曾站在楼下的某一棵树后,看过宋双榕一次,因此严格来说,他和宋双榕只是二十几天没有见面。 但不知道为什么,李聿觉得这比宋双榕去西北时,两人失去联系一整个月还要漫长,像是已经过去了数年。 李聿不喜欢过分浓郁的花香,认为有攻击性,也觉得和宋双榕很不相配,但他想离宋双榕近一些,看得更清楚一些,因此放缓了呼吸,又向前一步。 宋双榕比李聿低七公分,他很注重社交礼仪,听人说话时总是微微仰着头,目光专注。 像是没明白过来李聿的话,他愣了一下,才问:“是吗?” “是,”李聿告诉他,他给小木槿重新换了土,又做了抗寒处理,“现在长得很好。” “这样啊,”宋双榕眨了眨眼,说:“那太好了。” 室外温度很低,据天气预报报道,今天晚间,北华市会大幅降温,或将迎来初雪。 宋双榕说话时,嘴唇间呼出一阵阵白雾,模糊了他的面孔,但鼻尖红得很明显,其余裸露在外的皮肤,在夜色中白得发亮,不带血色——他看上去很冷。 李聿注意到,宋双榕的长大衣里空空荡荡,只穿了单薄的西服,衬衫领口的扣子解开一颗。 他总是这样不好好穿衣服,尽管李聿反复提醒他温度变化,也不知道添衣保暖,只会喊冷,李聿脱下羽绒服给他穿,他却摆手不要,说丑,然后整个人往李聿的怀中钻。 “你穿太少了。”李聿抬起手,想帮宋双榕把纽扣系好,宋双榕却挡了一下,动作很急,力气有些大,两人的手相撞,又一起打到玫瑰花束上,塑料包装纸发出很大的声响。 “抱歉——”宋双榕一边说一边后退,“我自己来。” 他退到距离李聿一米外的位置,先整理了被压皱的包装纸,接着才合拢衣襟,而后保持着社交距离,问李聿:“你来有什么事吗?” 李聿总算反应过来,他觉得和宋双榕分离太久,是因为从见面起,宋双榕就表露了明显的抗拒。 他不像过去那样,一见到李聿就主动靠近,亲密地交谈,渴望肢体接触,而是变得客套与疏离。 自认识以来,宋双榕不是没有发过脾气,但很少表达不满。 有时李聿能从宋双榕拒绝交流的姿态中,或多或少感觉出他的不开心,却不明缘由,不等他想出办法安慰,宋双榕自己就又好了,缠着李聿,讲他新迸发出的好点子。 李聿快速回忆,找到宋双榕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说不喜欢的场景。 两年前的十二月底,宋双榕住进李聿家的那天晚上,在宋双榕的要求之下,李聿把他抱到床上。 按李聿的规划,两人不该过快地发生关系,但宋双榕太过主动,令李聿毫无招架之力,结束之后,宋双榕的羞涩才初现端倪。 李聿打开床头的阅读灯,看到宋双榕躺着发愣,注意到灯亮起后,他抬手遮住了脸。 他的唇角破了一块,也还肿着,李聿顿时生出极少有的后悔。他把宋双榕的手拉下来,想抱他去洗澡,却被拒绝了。 宋双榕反拽李聿的胳膊,让他重新躺下,他的手软绵绵的,几乎没有力气,但李聿还是顺势躺回他身边。 宋双榕的身体很脆弱,稍稍用力,皮肤上就红一片,令李聿的手脚都无处安放,但又想靠近他,最后只把手轻轻搭在宋双榕的肩头。 没多久,宋双榕的四肢像藤蔓一样,又轻巧地攀上李聿。 他们面对面躺在宋双榕选的棕色绒制床单上,听不知哪里传来的欢快乐曲。宋双榕心情很好地跟着哼唱,李聿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或许是觉得不好意思,唱了几句,宋双榕停下了,说“你别这么看我”。 “为什么?”李聿问。 宋双榕却不答,过了几秒,他忽然问李聿,准备什么时候才告白。 李聿把自己的五年计划简单向宋双榕说了,宋双榕却不太赞同。 “太久了吧。”他说。 李聿不觉得久,他不信运气,只看概率。 宋双榕是出现在李聿样本空间外的随机事件,李聿需要不停地捕捉、探索,创造条件,增大宋双榕与他长相厮守的概率,摒除一切不确定。 但在草坪上,宋双榕问李聿要不要在一起时,李聿没做思考就答应了,事后也并不后悔。 因为即便样本空间不够完备,宋双榕的主动与喜欢,让李聿认定,他们的未来仍是确定的,是平稳坦荡、少有波折的。 宋双榕那时说:“我最不喜欢等。” 此刻他站在一米之外,抱着不知谁送的玫瑰,言语与动作皆与李聿划清距离。 “我来找你。”李聿重复当时的回答。 “找我干什么,”宋双榕问,“你不是去过节了吗?” 他的后半句话音量很低,几不可闻,李聿不记得今天是什么节,只向他解释:“我不是故意错过电影放映。” 宋双榕看了看他,没有苛责,很宽容地说:“没事。” 不远处走来三四个学生,途径他们时,宋双榕向旁边挪了几步,让出楼前的台阶,站在树影下。 李聿跟在身后,叫他的名字,问:“那你还生气吗?” 黑暗中,宋双榕转过头,他的眼睛很亮,瞳孔黑而圆,像是暗处的猫,与李聿对视片刻后,他轻声说:“李聿,我没有生气。” “本来,我给你发购票链接就是不对的,”宋双榕继续说:“你不用特地来说。” 他的声音很平和,看上去也已经不在意李聿的缺席。 李聿曾劝过宋双榕学会成熟,让他不要意气用事,但宋双榕现在温顺的模样,又让李聿觉得哪里不对。 “我再买其他场次的票,这次不会迟到,”李聿看着宋双榕,做出承诺,又说:“结束后送花给你。” “不要玫瑰了,”他补充:“放在家里味道不好。” 似乎没有听懂他的话,宋双榕脸上出现茫然的神色,许久才缓缓地说:“不用了。” “为什么?”李聿不解地问,他真的不知道还要怎么做才能让宋双榕消气。 “因为——”宋双榕的语气迟疑,像在斟酌,然后说:“不太合适。” “哪里不合适?”李聿指指他怀中的花束,不带感情地说:“别人都可以送你。” 宋双榕和人交谈的亲昵,与面对自己的疏离,令李聿很轻易地想到宋双榕离家那晚,他赶去荣楼,看见宋双榕与人并肩走在红色巷子中。 李聿从不主动记忆无关的人和事,但不知为何,那对身影令他难以忘怀。 “你去荣楼那晚,也是跟他在一起。”李聿平静地陈述。 安静了片刻,宋双榕承认:“是。” “花是班级里的同学一起送的,今天回来只是顺路,”宋双榕说:“在荣楼那晚,他帮应雨给我送寝室的门卡。” 他怀抱着一束比肩膀还宽的花,站在冷风中,身体和花瓣一起瑟缩着,说:“我跟他不熟,你不用误会。” 宋双榕向李聿解释的模样,令李聿开始心软。 他不断想起宋双榕的示好,想起宋双榕率先要求牵手的模样,想起宋双榕在论文中表露的心意,觉得宋双榕还是和从前一样,对李聿的喜欢丝毫没有改变。 李聿感到无限的安心,他并无追问的意思,只想让宋双榕立刻跟他回家,于是对他说:“我不在意,你不需要说这些。” “我没有其他意思,”宋双榕低声说:“虽然我们——” 说到一半,他又停顿下来,深呼吸了一下,仰起头看着李聿,眼尾有一点红,“我只是希望你以后想起这段关系的时候,都是好的回忆,没有误解和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李聿如实告诉他,并做了不理性的推断:“以后也不会有。” 虽然看上去有些勉强,但宋双榕总算笑了一下,说:“那就好。” 谈话至此,李聿认为除他入院的曲折外,一切都还算顺利。 他伸出手,扣住宋双榕垂在身侧的伶仃手腕,另一只手抬起,想触碰他冻红的脸颊和眼眶,却被宋双榕偏头躲开了,冰凉的发丝从指间滑过。 宋双榕看上去有些慌乱,手腕来回挣动,李聿没握紧,下一秒,他把抽走了,整个人也后退一步,后背抵在一棵的树干上。 拉扯间,玫瑰花瓣散落一地,宋双榕踩在破碎的花瓣上,整个人像是被淋湿了一般可怜。 李聿忽然想起今晚有雪,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却干干净净。 “李聿,”过去许久,宋双榕才出声,他低下头,缓缓转动着被李聿握过的手腕,说:“很晚了,你快回去吧,我也要上楼休息了。” 李聿看向宋双榕,不再迈步。 没来由地,他总觉得再向前一步,宋双榕就要哭了,尽管他从没有在李聿面前流过泪,即便是摔破头的深夜,向李聿张开双臂喊疼时,泪也只是蓄积在眼眶,没有落下。 “宋双榕,你不跟我回家吗?”李聿站在原地,问他。 宋双榕不答,李聿只好做出合理的猜测:“你是不是还在因为文身的事情生气。” “我查过研究所近十年的招聘公告,文身已经不影响入职了。”李聿接着说:“我之前不知道,所以才想让你去洗。” 宋双榕好像完全放空了,不听、也不去理解李聿的话。 他的沉默像一堵墙,将李聿隔绝在外,又束手无策。不得已之下,李聿将计划的最后一步提前,告诉宋双榕:“我也文了一个。” 隐去过程的跌宕,他问宋双榕:“你想看吗?” 李聿已经按照计划,完成了所有步骤,却没有等来宋双榕的回答,更没有得到他设想的和好结果。 “跟我回家看吧,”他实在没办法了,最后劝道:“图案你应该会喜欢。” 但自始至终,宋双榕都没有再向前一步,连眼神也不给李聿了,好像对他的文身完全不感兴趣。 也好像是他们真的已经分手了一样。 第19章 宋双榕抱着花,站在风中,实在是很冷。 他已经想不清,今天穿正装是为了学院的聚会,还是影片上映,亦或是此时此刻,面对着前男友,能让他显得不那么狼狈。 李聿站在不远处,似乎是很想走近,但难得读懂了宋双榕的抗拒,没有再向前。 见宋双榕久久不答,他又低声叫了一声“宋双榕”,语气几乎算得上小心翼翼,问:“好吗?” 可能是冻得久了,宋双榕思维迟滞,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他究竟是在问哪一件事。 前几分钟里,李聿说了比平时多很多倍的话,从宋双榕让他快回家开始,之后他的每一个句子,宋双榕都不懂,也不敢再多想。 就像从见面起,李聿一直把目光放在玫瑰花上,说不好闻,又误把送花的人当作曹子珩,并提起在荣楼那晚,他也见过曹子珩。 话里话外,好像对宋双榕总和他走在一起颇有微词。 宋双榕把李聿的追问,错解成他在误会和吃醋,于是认真地解释了,李聿却不在意,让宋双榕不用说这么多。 难堪地闭上嘴,宋双榕也不想再自作多情,过分解读李聿的话。他回答不上来,但李聿还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好像等不到宋双榕的答复,就不准备离开一样。 想了想,宋双榕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问题,他问李聿:“什么招聘公告?” 可能是见宋双榕总算开口,李聿很快地解释,说数学研究所将开展一项国家项目,面向校内招聘一名影像宣传员。 他的话并不难理解,但宋双榕还是不明白,“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李聿走近了一小步,看着宋双榕的眼睛,告诉他:“我帮你报名了,已经通过了初审。这个项目只需要三年,结束之后可以校内转岗,有优先选择权,到时你可以选择重回电影学院。” “或者继续留在研究所,有适合你的行政岗位。”李聿继续说。 他的眼神亮了起来,语气也不似刚才那般沉重小心,竟然有些像在和宋双榕邀功。 结合他前后两次的叙述,静了几秒,宋双榕总算理清李聿的意图,他眨了一下眼,心底泛起难言的情绪。 他不知道李聿想帮他安排工作的原因,是可怜、补偿,还是施舍,他不想猜,只觉得荒唐。 但宋双榕还是对李聿说不出重话,他停下来,深深地呼吸,压下情绪,说:“李聿,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需要你替我做决定,我也不想留校工作。” 李聿愣了一下,神情顿时变得茫然,问:“为什么?” 小的时候,宋双榕只在课本上见过北华市,知道这里是国家的政治中心、经济中心,也是文化名城和古都之一。 后来他喜欢上电影,努力考到最高学府,满怀抱负与憧憬,孤身一人来到这里。认真地学习,努力地融入,遇到一个很喜欢的人,拥有了他一小段时间,又失去。 “因为毕业之后,我就不留在北华市了。”宋双榕慢慢地说,眼眶有一点胀。 “为什么?”李聿立刻又问了一遍,只不过这次声音严肃很多,“宋双榕,你准备去哪里?” 沉默片刻,宋双榕如实回答:“还不知道。” 北华市的冬天好像总是雾蒙蒙的,空气中带着粗糙的颗粒,风很大,气温低,又总等不到雪。 他想去温暖一点的、或者雪下得更干脆的地方,离李聿很远的地方。 如果今晚是最后的道别,宋双榕不想让气氛这么僵硬,他试着对李聿笑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以后——” “宋双榕,”李聿打断了他,“你还在说气话,对吗?” 像有些着急似的,他语速很快,报出一个时间,“九月十号,这学期开学的那天,你说留校没什么不好,能每天和我待在一起。” “你说你很高兴。”李聿目不转睛地看着宋双榕,复述。 周围异常安静,风似乎都停下了,宋双榕一开始被李聿的急切的语气惊到,没有反应过来,过了几秒,才回想起当时的场景——他不想和李聿争辩职业选择,也不愿继续被李聿贬斥,为结束话题,他的确这么回答了。 宋双榕无从辩驳,只能说:“对不起。” “不用道歉,”李聿会错了意,以为宋双榕是在妥协,随即说:“面试时间在一周后,我可以帮你准备。” “李聿,”宋双榕觉得开口很艰难,但他还是重申:“我不会留校。” 李聿沉默了,不同于以往不想和宋双榕多说的模样,此刻他嘴唇紧抿,极少有地皱着眉,看上去竟然有一点无辜和可怜。 无声开始变得令宋双榕感到难以忍受,他移开了目光,盯着地上几片破碎的花瓣,一节枯枝,两道长长的、不相交的影子。 许久,李聿才发出声音,他问宋双榕:“和我在一起你不开心吗?” 不知道为什么,宋双榕很快地否认了,他说“不是”,说完自己先愣了愣。 提出分手的那天,宋双榕想过给李聿一个平和的道别,但没能实现,现在似乎也不算晚。他想了想,对李聿说:“从第一天认识你,我就没有不开心过。” 如同宋双榕对李聿所说,他希望无论是谁,今后回忆起这段感情时,都只有愉悦而不抱憾。 夜更深了,地上的树影都开始与黑暗融为一体,宋双榕去看李聿,也觉得边缘模糊,因此他更胆大了一些,说:“李聿,我不后悔来北华市,也不后悔和你在一起。” 对宋双榕来说,他们曾经短暂地相爱、相属,李聿给予他关于爱情的体验与回忆,是不再有人能取代的。 至于那些和开心伴生而出的痛苦,宋双榕隐约觉得,就要伴随着这场道别,溶于黑夜中了,他不想再提。 “谢谢你。”他最后对李聿说。 宋双榕说完,忽然有种浑身轻松的感觉,像褪掉了一层始终束缚他的壳,尽管心脏某处仍是不受控地发酸,发胀,反复塌陷,但并不再强烈。 李聿又朝宋双榕走了一步,从阴影中剥离出来,轮廓逐渐清晰,宋双榕看见他的表情舒缓了,眼底不知映着哪里的反光,看上去很是清澈。 无端地,宋双榕突然想起李聿第一次牵他手的样子,也是在这样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树木与路灯的上空,星星闪闪发亮。 “宋双榕,我——”难得地,一向能言会道的李聿像是语无伦次,他停了停,不太流利地重复:“我也没有不开心。” 宋双榕“嗯”一声,对他笑了笑。 “你是不是很冷?”李聿越走越近,最终站在宋双榕面前,迅速地抬起手,用手背贴了一下他的侧脸,然后脱掉羽绒服。 不待宋双榕反应,羽绒服被披在了他的肩上。 几乎瞬间,暖意就将宋双榕包围了,他浑身紧了一下,下一秒,又闻到了羽绒服上李聿的气息,是很淡的洗衣液香,混合着草木的味道。 “我不冷。”宋双榕空出一只手,想拿掉羽绒服,却被李聿截停了。 李聿把宋双榕的手包裹在掌心里,说:“穿上吧,没有人看,不丑。” 他离得太近了,宋双榕几乎分不清,他闻到的气味究竟来自羽绒服,还是李聿本身。 宋双榕的背抵在树干上,已经无路可退,手也挣不开,只好说:“李聿,我真的不冷,你穿回去吧。” 李聿不为所动,他不断逼近的身形,令宋双榕有种下一秒他就要吻下来的错觉。宋双榕浑身一震,猛地抽出手,两只手掌并拢,把李聿推开了。 李聿后退了两步才站稳,他抬起头,目光中带着明显的疑惑,看得宋双榕很不自在。 犹豫片刻,宋双榕缓缓地说:“李聿,如果你在追人的话,就好好去追,不要这样,被他误会就不好追了。” 尽管脱去羽绒服,只穿一件格子衬衫,李聿也丝毫没有瑟缩的模样,他仍旧挺拔,站在原地问:“你在说什么,被谁误会?” “你今晚,”宋双榕轻声反问:“不是跟姜一一起去过节了吗?” “姜一,”李聿重复这个名字,说:“我今晚确实跟他同行了一段路。” “从学校到文身店,”李聿回忆,又问:“你看到我了吗?” 宋双榕说:“没有。” 他开始后悔提起这个话题,因为他是通过论坛窥见的,是不光彩的,如果李聿真的追问起来,宋双榕根本无从解释。 “你快回去吧,”宋双榕褪下羽绒服,递给李聿,试图转移话题:“真的很晚了。” 李聿却不接,他再次重复姜一的名字,语气中带着犹疑,问:“你是因为我和姜一在一起,所以才生气的吗?” 不是,宋双榕想这么否认,却发现自己无法说出违心的话,说到底,他并不是不在意,但坦然承认好像更难。 “宋双榕,”李聿固执地叫他的名字,追问:“是吗?” “见过你们几次。”最终,宋双榕只好这么说。 “他父母和我父母是大学同学,他父亲患了阿尔兹海默症,我去探望时,他托我带姜一参赛,”李聿平直地解释,“投简历需要教授开推荐信,所以我和他交换了条件。” “今天晚上是因为,”李聿的声音低了一些,“我去文身,他顺路带我去那家店。” “事情结束了,以后也不会再来往。”他简单地总结。 从他的话中抓住重点,宋双榕问:“投什么简历?” “研究所的宣传员。”李聿说。 “是你说的——”宋双榕心头一跳,又问:“帮我投的那个岗位吗?” “是。”李聿答。 宋双榕看向他,李聿解释时的语气很冷静,脸上也没有过多的情绪,好像只是随便地、轻易地完成了一次人情交易,但宋双榕分明知道,李聿有多厌恶世故往来。 一时间,宋双榕的情绪再次变得复杂。 如果是在分手前,李聿向宋双榕解释,宋双榕一定能立即谅解他,并且会因李聿的破例而内疚和反省,然后接受他的安排,做自己不喜欢,但稳定的、能每天和李聿在一起的工作,过开心与痛苦并存的生活。 可他现在却不想再重蹈覆辙。 李聿向宋双榕伸出了手,问:“可以跟我回家了吗?” 可能是太冷了,宋双榕望着那只永远温暖的、他握过无数次的手,竟然开始动摇。 他想到塞壬海妖,用自己的歌喉,使得过往的水手倾听失神,船只触礁沉没,最终尸骸无存。 强迫自己找回一点理智,宋双榕轻声告诉李聿:“可是我们已经分手了。” “我没有同意。”李聿冷硬地说。 他的语气和眼神在听到“分手”后全然变了,令宋双榕感到压迫,想要反抗,他说:“但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李聿悬在空中的手放下了,宋双榕不想看他的表情,也怕自己露馅,因此同时垂下了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李聿缓慢地开口。 “宋双榕,”李聿叫他的名字,低声重复着:“你不喜欢我。” “你不喜欢我,”他又问,“为什么还要在论文里写十七遍我的名字,写你想我?” 作话: 论文和留校工作的事情在第七章提到过。 由于更新不定,这篇文先不申请榜单了,连载期间也不会收费。欢迎多多评论,我都会看的。 第20章 李聿听到宋双榕说不喜欢。 有很短的、大约不足一秒的时间,李聿怀疑他的过敏症状还在持续,耳鸣不止,因此错听了宋双榕的话。 宋双榕怎么可能不喜欢李聿? 两年前的九月,数学学院的电梯里,是宋双榕先仰起脸,主动跟李聿说话,离开轿厢时,又转过头对李聿笑。 去日本参赛前,是宋双榕给李聿打电话,说想见他,李聿才暂停项目的研讨会,绕远路到南校区,和宋双榕见十五分钟的面。 李聿在日本期间,是宋双榕不停给他发消息,数落男演员的不足,说他只会选李聿。 他还送给李聿一场日落,尽管不懂欣赏景色,李聿至今仍然认为,他从前至往后看到的所有黄昏,和宋双榕发来的图片相比,全都逊色了。 宋双榕坐在餐桌对面,不好好吃饭,一直在看李聿,两次。 路灯下,也是宋双榕主动向李聿伸出了手。 自六岁后,李聿第一次与人牵手,碰到宋双榕掌心的那一刻,他的四肢忽然无法动弹,有一股奇怪的感觉从心脏向外蔓延,李聿难以形容,僵在原地。 他想到小时候在科幻读物上看到的一则报道,称在八十年代,有一位有特异功能的带电小孩,他静止地站立在地面上,把手指对准金属时,每秒钟都会发出1.6毫米长的电弧。 尽管违背科学,但那一刻,李聿确实短暂地想过,宋双榕是否也具备这样的特异功能,因此才会在触碰到他时,从头到脚不断地发麻。 在南校区的草坪上,宋双榕告诉李聿,观影的最佳位置是六排六座。 从小到大,六都是李聿很喜欢的数字,它是最早被发现的完满数,被数学家们赋予了无限的美好象征。 宋双榕的生日也是六月六日,这其中的微妙关联,尽管无法用逻辑解释,但令李聿感受到了隐秘的愉悦。 如同宋双榕的手机尾号220,和李聿的手机尾号284是一对亲和数一般,李聿认为,这代表他和宋双榕的感情,在数学意义上的绝对圆满与亲密无间。 宋双榕在寺庙求来红绳,许愿让李聿一直喜欢他。李聿恪守他的愿望,可宋双榕竟然在说不喜欢。 宋双榕怎么可以不喜欢李聿? 慌乱只是一瞬间,李聿很快、也很镇定地想到最有力的证据—— 二十天以前,在那篇分析中国电影的创新与发展的论文中,第二十二页,电影的市场结构章节下,宋双榕断断续续地输入汉字和字母,以及一些无意义的符号空行。 文档很快翻至新的一页,又间隔十多分钟后,宋双榕一个字一个字地、第十七遍输入李聿的名字,并打下“我好想你”。 李聿问宋双榕为什么写他的名字,他只想让宋双榕尽快收回不喜欢的话,于是又叫宋双榕的名字,恳请他:“别说你不喜欢我。” 几秒钟后,宋双榕才缓缓地抬起头,脸色白得发惨,但神情却像是迷茫。 李聿一直知道,宋双榕的记忆力算不上好,但也不曾想,他连二十天前的事情都能忘掉,于是好心问他:“需要我提醒你吗?十二月四号,接近零点时,在你的毕业论文里。”- 不需要李聿提醒,那晚发生的事,对宋双榕来说,如同一场不堪回想的梦,他想忘却忘不掉。 宋双榕记得,一开始何应雨带酒回宿舍,两人只为庆祝论文的进展,但到后来,他变为纯粹地想醉,一杯接着一杯,很快就意识模糊了。 第二天醒来,对着屏幕逐字删除李聿的名字时,宋双榕一边劝慰自己,把它当作一场梦,一边难以自抑地感到心酸。 那份心酸现在又掺杂了难堪,在他体内不断膨胀、扩散,因为那并不是梦,且被李聿全程旁观。 “你是怎么知道的?”许久,宋双榕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李聿只是看着宋双榕,没有说话,但或许是状况已经不能更差,宋双榕却出奇地平静下来,梳理事件的始末,几乎是确定地猜测:“我的文档账号还在你的电脑上登着。” “是你自己没有退出,”李聿像是早就想好了说辞,很快地回复,又说:“我一打开就自动登陆了。” 李聿理所当然的语气,让宋双榕觉得他至少应该做出反击,表达愤怒,但同时又缺少底气——因为他也同样做了不光彩的偷窥行为。 最终,宋双榕只是说:“是我的疏忽。” 一直以来,宋双榕最不想的,就在李聿面前失态,但他一心维持的体面,好像在今晚全部分崩离析了。但他也顾不得更多,只想把这件事尽快揭过。 “那天晚上我喝醉了,”他几乎是在央求,对李聿说:“请你忘了吧。” 李聿沉默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几片高处的枯叶随风落下,打破了静止。宋双榕从恍惚中回神,听见李聿问他:“喝醉了是什么意思?” 他的双手垂在身侧,语速稍慢地问:“喝醉了,所以都不算数吗?” 不知道为什么,宋双榕仿佛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丝颓败,他眨了一下眼,见李聿穿着衬衫,依旧挺拔如树,又觉得是错觉。 宋双榕没有否认,“嗯”了一声。 这一晚,天空黑得不彻底,像被低温冻出一层冰翳,泛着灰白,没有星星。 到这里,宋双榕觉得,这应当是他和李聿最好的结局——两个人解开所有的误会,和平走向分手。 终于到了无话可说的时刻,宋双榕压下心底不断泛起的酸楚,走近李聿,想把羽绒服还给他,手递出去时,看见李聿的肩膀上落了一片枯叶。 他的手顿了顿,忍住没有去拂,只示意李聿收回衣服,劝他:“你穿上吧。” 李聿不接,也好像没有听见宋双榕的话,只是面无表情地靠近,问:“你去数学学院采访的那天,也喝醉了吗?” 他的语气还是平静的,但目光却像凝视,很沉、很重,让宋双榕不自在,想后退,却被李聿抬手握住手肘,也用身体挡住他的路。 没有听到回答,他又叫宋双榕的名字,说:“是你让我拉你的手、抱你。” “你那时候也醉着吗?”他又问。 他跳跃的问题和奇怪的举动,让宋双榕根本无从思考,更回答不上来,只好用拿花的手推李聿,说:“我听不懂,你先放开我。” 花瓣散得到处都是,李聿仍是一动不动,微微低头,看着宋双榕。 即便四十多天没见面,宋双榕可悲地发觉,他仍是熟悉李聿,知道他现在的难看表情,是对宋双榕的回答很不满。 果然,下一秒,李聿开口了。 几乎是条件反射,宋双榕尝试放空大脑,不想听李聿的指责,但距离实在太近,连他身上的温度,宋双榕都能清晰地感知。 宋双榕听到李聿非常平稳的声音,条分缕析地、一桩一件地,回述自认识以来,发生在两人之间的事件。 很多小事,宋双榕以为李聿不会记得,但他的确在说,宋双榕不禁愣怔,又很快发觉异常—— “你听不懂哪一件事?”李聿问,又说:“是你给我打电话,说想见我。” “一直发消息。” “给我留六排六座的票,让我做你的男朋友。” “哪一件?” 他有条不紊地,将宋双榕珍藏于心底的片段一一细数,只不过在李聿看来,自始至终,都是宋双榕单方面在示爱、追求,用尽手段。 有一瞬间,宋双榕甚至有种错觉——自己正站在被告席上,听李聿宣读他的罪状。李聿的神态与语气并不强烈,但让宋双榕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正有罪。 他错在不该把李聿的寡言当作默许,被动当作迟钝,一厢情愿当作两情相悦。 忽然间,宋双榕明白过来,他们的分手,和姜一、和曹子珩、和怀中这束玫瑰花,和任何误会都无关,只是感情本身出了错——他和李聿完全不合适,李聿自始至终,都不了解宋双榕,而宋双榕也开始觉得,李聿令他陌生。 尽管宋双榕的确从恋爱中得到过他最渴望、最难以忘怀的快乐,但它仍是错的。 最后,李聿又说了一遍,“宋双榕,别说你不喜欢我。” 他自若的表情却像逼迫,逼迫宋双榕承认他低劣的、难堪的、一文不值的喜欢。 原来比起被李聿撞破秘密,更狼狈与窘迫的,是他根本没办法否认——李聿说的是事实,宋双榕还是喜欢。 因为喜欢,所以仍会想念,会期待,会因几条随意的消息魂不守舍,会在见面前假设种种、辗转反侧。看到一朵形状奇怪的云,第一反应还是分享,然后再厌弃自己一万遍。 会因为没办法不喜欢,所以想要逃离。 并不明朗的夜空和空中悬浮的灰尘像在同时下压,将宋双榕完整掩埋,他已经感觉不到痛楚,也不再畏惧承认。 宋双榕睁着眼,一动不敢动,怕有什么更可悲的东西,从眼眶边缘滑落,他问:“李聿,我喜欢你,让你很得意是吗?” 李聿像是愣住了,目光澄澈到宋双榕难以承受,卑劣的念头不断滋生,他想,凭什么不交付真心的人,反而什么都不失去,李聿还是干净的、天真的,只有宋双榕浑身泥泞。 残酷的对比之下,宋双榕一刻也不想多留,可能李聿还在发怔,这一次,宋双榕很轻易地挣开了他的手,“我们别再见面了。” 说完,他不再看李聿,头也不回地朝楼里跑去。李聿在身后喊宋双榕名字的声音,随着大门紧闭,戛然而止在空中。 房间空荡荡的,室友去过节了,宋双榕灯也没开,觉得头痛欲裂,径直栽倒进被子里,竟也睡着了。 梦里梦到李聿轻佻地问他“原来你还在喜欢我啊”,宋双榕极力否认,强调了很多遍“我真的、真的不喜欢你了”,但轮到他举证时,却两手空空。 浑浑噩噩睡醒时,天还没亮透,通往阳台的玻璃门没有合紧,不断有冷风吹进来。 宋双榕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打开,书页间夹着一片褪色的银杏叶,已经失去了原本的韧性,变得单薄脆弱。 两年前一个同样寒冷的日子,李聿站在楼下等宋双榕。那时宋双榕抬起手,从他肩头摘获一片金黄落叶,以为握住了整个秋天。 看了许久,宋双榕小心地捻起叶片,走到阳台,把它丢进了风很大的冬天里。 第21章 这天晚上,李聿站在宋双榕的宿舍楼下,迟迟没有等到四楼的某扇窗亮起灯,直到校门关闭前,安保人员巡逻时发现他,禁止他继续在校园内逗留,李聿才不得不离开。 他不想回没有宋双榕在的家,于是步行去研究所,路上,李聿不断回顾今晚与宋双榕的相处,从宋双榕见到他第一眼的神情,到他的最后一句话。 如李聿所愿,宋双榕确实亲口承认了喜欢,但紧接着就是拒绝,他说“不要再见面”,这个要求令李聿感到沉重。 他意识到自己或许犯了不止一个错误,因而导致事情逐步走向不幸。 从南校区到研究所,四十多分钟的路程,足够李聿将事件完整地复盘三次,但无论哪一次,他都没有弄明白,究竟是从哪里开始出错。 唯一能肯定的是,如果李聿不能及时补救错误,任凭漏洞越来越大,那么他和宋双榕如真理般的感情,也即将面临崩溃。 抵达研究所,李聿刷卡后进门,发现他那间办公室的门没有关紧,灯光从门缝间流出。 他走过去,推开门,看到自己的助手杜牧林坐在桌前,正对着电脑屏幕,低头往纸上誊抄着什么。 听见动静,杜牧林抬头看过来,停了一下,说:“师兄,你怎么来了?” 李聿关上门,还未回复,他又问:“师兄,你就只穿衬衫过来的啊,今天零下十几度吧。” 手顿了一下,李聿才发觉他的羽绒服被宋双榕拿走了,但一路上也并不感到冷,他对杜牧林“嗯”了一声,到休息室,找出一件备用的外套重新穿上。 出来后,他走向杜牧林的桌前,问他:“在写什么?” 杜牧林负责的课题,在上周末已经完成了,这周并没有新的任务,李聿记得前几天他提过,今天要和外出女友过节。 杜牧林说:“有几个数字想重新核实一下。” 李聿点点头,没有多问,倒是杜牧林沉默几秒,主动说:“师兄,你今天不是请假了吗,怎么又来了。” “有工作。”李聿简短地回答。 他在另一张办公桌前坐下,取出一沓草稿纸,将不久前宋双榕说过的话一一罗列,然后踌躇不决地,在一些他认为的关键字句下做出标注。 李聿做得异常谨慎、专注,堪比他在证明最困难的数论问题,因为每一个不起眼的词语,也许就是走向最终解答的关键一步。而哪怕出现细微的疏忽,都有可能使得论证朝着完全错误的方向进行。 大约凌晨两点时,杜牧林发出一些响动,李聿的工作推进得很慢,因而有些难以集中注意力,他放下纸笔,想重整思路,看到杜牧林在窗前踱步,不时挠头,于是问他:“数据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杜牧林看上去有些欲言又止,顿了顿才说:“我有一个朋友——” “朋友。”李聿复述,等他的下文。 杜牧林看了看李聿,突然说:“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不麻烦师兄了。” 像是想要转移话题,他又问:“师兄,你朋友还在玩那个抽卡游戏吗?” 李聿沉默片刻,反问他:“怎么了?” “哦,我最近又得到一个新的玄学方法,”杜牧林告诉李聿,“你朋友还在玩的话,可以让他试试看,命中率很高。” “应该在玩,”李聿看他一眼,平静地问:“什么方法?” 杜牧林拿出手机,站在窗前向李聿展示过后,说自己有点困,就先回去休息了,也劝李聿早点睡觉。 他走之后,李聿换了一张稿纸,重新开始做复盘工作,进度仍是停滞不前,他难得地感到心烦意乱、毫无头绪,于是停下笔,拿出手机,翻看过往与宋双榕的聊天记录。 宋双榕总是喜欢用一些奇怪的表情,也喜欢给李聿发他随手拍的照片,其中有他本人出镜的,李聿都将其保存了下来。 两人最后一次正常的对话,发生在李聿赛后,准备回国前。 据李聿事后推断,宋双榕当时应该正在去文身的路上,他发给李聿一张在一栋玻璃建筑前拍的照,附言是:楼上长了一朵蘑菇。 收到这两条消息时,李聿不明白宋双榕在胡言乱语什么,他只放大图片,对着玻璃墙上宋双榕的身影,看了很久,觉得他必定没有好好吃饭,因此才又瘦了。 此刻不知道怎么回事,李聿看着照片,好像有点懂了宋双榕的话——建筑外墙的蓝色玻璃上方,映着一朵形状类似蘑菇的云。 凌晨三点半,李聿很想给宋双榕回复这条消息,告诉他自己看出来了,但无论是时间,还是当下的情形,他的顿悟都显得不合时宜。 一直到清晨六点,李聿需要回家给小木槿浇水,他整理好桌面,离开前,却忽然看见电脑的电源灯还亮着。 他重新走回去,唤醒屏幕,准备关机,却无意间瞥到搜索引擎的页面上方,显示“和女友吵架,她要分手怎么办”。 鬼使神差地,李聿拉开椅子坐下,浏览问题的详细描述,发现提问者的困惑与他有颇多相似之处,于是继续下拉,企图寻找答案。 这一问题下,共有三十九个回答,排在最上方的,是一位挂有感情咨询师后缀的答主的回复。 她言简意赅地表示:首先需要空出时间,让双方都冷静下来;其次,过错方要在精神和物质上,主动做出补偿;最后,如果对方去意已决,可以尝试勾起其对过去的美好回忆,以改善当下的负面印象,为感情博得一线生机。 此回答共获一千余赞,李聿读了两遍,才关上电脑,起身回家。 天微亮时,李聿回到家,给小木槿浇过水后,他站在阳台与客厅的连接处,环顾室内,宋双榕在的时候,这套房子大小适宜,他不在,李聿只觉得四处空荡。 或许是缺少睡眠,他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疲惫,于是坐进沙发中,拿起宋双榕最常枕的靠垫,抱在怀中。 李聿不知道“冷静”所需的具体时长,只是在踏进家门后,觉得每一秒都在无限拉长,大约坐了十分钟,或一小时,他起身走到书房,照旧打开电脑,想再看一看宋双榕的论文,哪怕没有新的内容也可以。 但当他点开文档软件时,系统却提示该账号已退出登陆,李聿盯着屏幕看了几秒,关闭窗口,再次打开,得到同样的提示。 毫不迟疑地,他又拿出手机,点进宋双榕曾下载的,并央求他相互关注的所有软件,查看好友列表,发现无论哪款软件,他列表中唯一关注的账号全部不见了。 凭借记忆,李聿依次搜索宋双榕的名称、id、手机号码,统统无果。 在收到无数次“未找到相关结果”的提示后,李聿总算确定,宋双榕把曾留给李聿的痕迹,完全抹除了。 李聿再也无从获悉他任何消息。 很长一段时间里,李聿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感觉到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一块一块地从他身体里丢失,而他毫无办法。 过去许久,他打开手机,很想给宋双榕打一通电话,确认号码还没有被他拉黑。如果能被接通,就当即表明,自己愿意作出任何补偿,只要宋双榕肯提。 但没来由地,李聿有种直觉,他这样做宋双榕不会开心,情况或许将更糟。 天渐渐亮起来,李聿握住手机,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将宋双榕的号码输入。 他想起两年多前,他和宋双榕的第二次见面,那时宋双榕听闻李聿不用通讯录,重要的号码记在脑子里时,真诚地夸赞他“这么厉害”,又扬起下巴,问李聿记不记得他的号码。 从宋双榕第一次向李聿报出号码,李聿就不曾忘记,他的号码是李聿记住的第三十三个,却是自有手机以来,拨打与通信次数最多的一个。 但在当时,宋双榕的笑令李聿感到晃眼,心跳也剧烈到有些失控,他不想被宋双榕看穿,于是说“忘了”,又侧开了脸。 全部输入后,李聿备注好宋双榕的名字,把号码保存进通讯录中。看着空荡列表中唯一的名字,李聿勉强找回一丝聊胜于无的,只有宋双榕能带给他的安心。 第22章 元旦之前,宋双榕总算提交了论文初稿,与此同时,也收到了研究所的面试通知。 面试时间在一周后,入选人员需要提前到研究所进行信息确认。宋双榕并不准备参加,他给负责人打了两通电话,想要放弃资格,却一直提示忙线中。 按照通知中的个人信息,宋双榕登陆后台,想找一找有没有取消面试的方法,却意外看到在初试阶段,李聿替他做的简历及作品集。 简历一如李聿的风格,信息严谨且富有条理。在个人荣誉一栏,罗列了自大学起,宋双榕获得的所有奖项,作品集中,则是每一奖项对应的获奖作品。 宋双榕对着屏幕,愣了片刻,他向李聿分享过大学时期的不少事迹,但似乎从来没有自夸过,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收集来的资料。 宋双榕努力不去想李聿在整理作品集时的感受,是觉得无聊、浪费时间、抑或有过一秒钟的赞赏,都已经与他完全无关。 没有过多停留,宋双榕关闭附件信息,但也没找到取消面试的选项,最终只好给负责人发了一则短信,向对方说明意愿。 自毕业影片发布之后,宋双榕其实收到不少橄榄枝,其中不乏业内有名的工作室和经纪公司。 但他与一家南方的公司商谈时,对方提供了几个剧本,宋双榕看过后并不喜欢,也觉得故事内核太空洞,甚至公司已经定下的一位主演,在宋双榕看来只空有热度,毫无演技。 当时与宋双榕面谈的前辈坦言,宋双榕作为新人,其实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且好剧本十分稀少,连名导演都不够分。他劝宋双榕,可以背靠大的平台,慢慢积累经验与名气,总有一天,能够拍自己真正想拍的片子。 他说的宋双榕都明白,也能理解,但最终还是放弃了签约——他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不想连最后的热爱,都只能勉强。 元旦那天,宋双榕忽然收到一位同乡的消息,对方礼貌地向他询问近况,又说,自己创作了一部中篇小说,想邀请宋双榕读一读。 能和这位同乡认识,是因为一次创意写作的公开课,两人分到同一小组,拿到的题目与地域文化有关,在交谈中发现,他们童年甚至居住在同一条街上。 这位名叫沈书颜的女孩,在宋双榕看来十分有才华,性格低调,不喜欢与人社交,在宋双榕回复过后,她只简单地发来一份文档,说了谢谢。 当晚,宋双榕打开那本名为《榕树根》的小说,共七万字,他却慢慢翻阅到天亮。 读完最后一段,他从座椅上起身,走到阳台,在北华市充满雾气的清晨,仿佛看到了覆盖整座城市的茂密榕树,也闻到了植物根系破土而出时的湿润味道。 他当即给沈书颜发消息,称赞她的故事,斟酌再三,还是询问她,是否有意愿将这部小说拍成电影。 沈书颜回复得很快,她告诉宋双榕,年后她将随家人移民海外,或许不会再回来,因此才写下这部发生在鲤城的小说,如果宋双榕能把它拍成电影,她十分乐意,并且不会收取任何费用。 两人通了近三小时的话,敲定下许多细节。 即使彻夜未睡,宋双榕仍然振奋,觉得自初秋至深冬,总算发生了一件好事,也几乎能预见,未来的生活将忙碌充实,而距离他彻底放下李聿的那一天,似乎已经不远了。 元旦之后,宋双榕开始着手剧本工作,他原本想找专业的编剧将故事改编,但为了节约成本,最终还是决定自己动手。不过即便如此,经初步估算,制作成本依旧高昂。 这些年,宋双榕省吃俭用,各类赛事奖金、拍广告片的外快攒下不少,不过仍差得远。 面试的前一天下午,宋双榕正在改剧本,忽然接到一通陌生来电,他接起来,对方是研究所的招聘负责人,说看到宋双榕的初试成绩很好,问他为什么要放弃面试。 宋双榕忙得几乎忘了这件事,反应了一下,握紧手机,解释自己毕业后有其他安排,又道了歉,对方表示了理解,并祝他顺利。 挂断电话后,他盯着手机页面,忽然想,是不是也应该向李聿说明一下,毕竟,李聿是把他随口的一句话当真,才帮他报了名,并为此做了许多工作,甚至请人帮了忙。 但那一晚,两人似乎又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无需再多此一举。 犹豫之际,宋双榕的铃声再次响起,他望着熟悉的手机尾号,一时分不清,清除李聿的所有联系方式时,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漏掉了手机号码。 铃声响到快要自动挂断,宋双榕才接通电话,但还没开口,就先听到了李聿的声音。 他说:“宋双榕,你还是去面试吧。” 宋双榕准备好的说辞被打断,一时接不上话,李聿又接着说:“你不想见我,我可以申请退出项目组,但是你不要错过这个机会。” 他的声音很低,语速也慢,一段话像是经过字斟句酌。宋双榕猜想,可能在李聿看来,除了这份校内的工作,他再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出于好心,所以才这么说。 “李聿,”宋双榕看着电脑屏幕,文档中做满了标注,他心平气和地说:“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已经有了新的工作。” “我很喜欢,”他补充:“面试的事情,对不起,耽误你的时间了。” 电话两端同时安静下去。 可能李聿的高傲并不允许他在分手后指责宋双榕,宋双榕善解人意地说:“以后你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事情,可以随时提,只要我能办得到。” 经过几天的平复,宋双榕已不再如那晚般,面对李聿,有强烈的抵触情绪,也觉得留在北华市的日子不多,不必再因一份错误的感情而耿耿于怀。 见李聿不答,他准备结束通话,李聿却突然问:“是什么工作?” “还是拍电影。”宋双榕实话说。 李聿停顿了一下,又问:“是在北华市吗?” 宋双榕说“不在”,李聿就又沉默了。 最后结束通话时,宋双榕觉得他似乎还有话要说,但仍快速按了挂断键。 寒假开始前的一周,宋双榕的剧本大纲已经梳理完整,他向学校申请了留宿,不准备回鲤城,却不想舅舅主动联系了他。 舅舅在电话里问他是不是放寒假了,什么时候回家,又说表哥买了新车,可以到机场接他。 宋双榕说:“不用,今年不回去了。” 舅舅一听,顿时急了,问他不是说好,寒假回来就去给房子过户吗。 “我没有说过,”宋双榕冷静地纠正他:“我说的是,下次回去就把房子卖了,谁也别想住。” 房子是妈妈离世前,留给宋双榕的唯一物品,但她走后,舅舅一家住了进来,对外声称是为照顾宋双榕,直至宋双榕读大学,开始住校,他们都没有搬出去的意思。 暑假期间,舅妈发给宋双榕一份清单,指出他们这些年养育宋双榕很辛苦,且花费不菲,需要让他用房产偿还,以便表哥娶媳妇用。 当时三人轮番给宋双榕打电话,催他回家,宋双榕不堪其扰,最终回去报了警,向警方出示房产信息,将舅舅一家赶出了家门,而后更换了密码锁,称要卖掉房子,舅舅才安分了几个月。 舅舅还在电话那端,说他和宋双榕的妈妈是多么的兄妹情深,宋双榕不想听,径直挂断了电话。 原本他说卖掉房子只是恐吓舅舅,但突然间,宋双榕对着剧本看了几秒,打开网页,搜索那套房子同小区的售房信息,得出一个与影片制作成本相当的数额。 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宋双榕只记得他心跳很快,脑中飞速掠过从童年至少年时期,在那间屋子中发生的种种,其中并不美好的回忆占大多数。 没做多少犹豫,他添加了一位房产中介的联系方式,进行了售房登记。 次日,宋双榕到导师办公室,帮陈北燕整理影像资料,这批资料十分细碎,到中午,两人的工作也只进行到三分之一,陈北燕请宋双榕到校外的一家餐馆吃午饭。 期间,她询问了宋双榕的剧本进度,提了一些建议,也向他介绍了几条拉赞助的人脉。 快吃完时,陈北燕接到一个电话,宋双榕趁机起身,去买了单。 两人回校的路上,陈北燕像是接收到一份文件,停下看了会儿,忽然问:“双榕,你是不是认识数学研究所的李聿?” 宋双榕一怔,立在原地,不知道如何回答。 陈北燕像是将他的沉默当做默认了,直接将手机屏幕侧向他,说明:“我的一个同学在电视台工作,最近想做一期针对青年学者的采访特辑,北华大学只有这一个名额,不过他今早拒绝了。” 李聿向来不接受任何采访,不上节目,不登报纸,宋双榕并不意外,但不知道陈北燕为什么突然问他。 陈北燕又说:“这期采访不会涉及任何隐私部分,只着重学者的个人成就,是正规项目。” 宋双榕隐约猜想,陈北燕是想让他去劝说李聿,不由地一惊,说:“老师,我跟他——” “他是你表哥吗,还是什么?”陈北燕向来心直口快,打断他道:“看样子挺关心你的。” 宋双榕完全懵了,茫然地“啊”了一声。 “不是吗?”陈北燕看上去也有些意外。 “去年六月份,我们去西北采风的时候,”陈北燕回忆道:“有天晚上,一个叫李聿的人给我打电话,说他是北华大学研究所的研究员,给我报了工号。” “那个地方信号不好,他说了好几遍我才听清,他说他是你的家属,但是一直联系不上你。我想让你接电话,他又说不用,人安全就好。”陈北燕说:“他最后挺客气地提了一下你的生日,问如果有机会,能不能帮你庆祝一下。” 陈北燕没有多想,调出策划案中的李聿的资料,问宋双榕:“打电话那个人不是他吗?” 宋双榕更无法回答了,因为陈北燕口中的李聿,和他认识的李聿,好像的确不是同一个人。 第23章 静了几秒,宋双榕没有隐瞒,含混地说:“是他,不过我们只是朋友。” “这样啊,”陈北燕收起手机,似是想了想才开口:“双榕,我这个电视台的同学是想,能不能和他当面聊聊项目,不过早上他拒绝之后,研究所那边的电话就联系不上了。” 以李聿的性格,不可能在同一件事上浪费两次时间,相同的号码也不会再接通,但宋双榕只是点点头,什么都没有说。 “你跟他认识的话,”陈北燕又问:“还有他别的联系方式吗?” 宋双榕张了张口,感到进退两难。 自入学以来,无论是学业还是生活,陈北燕事事都替他着想,甚至不久前,还动用关系,帮他介绍了几个电影的投资方。并且陈北燕可能是看出他的为难,因此只说要一个联系方式,没有让宋双榕帮忙劝说。 于情于理,宋双榕都不该推拒。 走到校门口时,陈北燕又接起一个电话,让宋双榕先回学校去,她有事外出,影像资料之后再整理。 她走后,宋双榕停在路边,拿出手机。 他答应了陈北燕,但没有直接把李聿的号码给她,而是说会转告李聿电视台的意思。 尽管宋双榕认为李聿仍会拒绝,但这已经是他一时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方法了——既帮了陈北燕的忙,也没有泄露李聿的隐私。 查看昨天和李聿的通话记录,共一分零二秒,宋双榕的手指悬在那串号码上,再次陷入两难的境地。 距离他拒绝李聿的好意,将界限划得分明,也只过去不到二十四小时,却又不得不主动联系他。 想了想,宋双榕还是决定发短信。他低着头,边走路边打字,反复地措辞,将事件原委交代清楚,又礼貌询问李聿的意见,阅读两遍后,才咬牙按下发送。 短信的提示音在不远处响了一声,宋双榕觉得耳熟,还没抬起头,又听到有人叫他。 李聿站在宿舍楼的台阶下面,外套、裤子和鞋子皆是深色,内里却穿了一件跳脱的蓝白格纹衬衫,像夏天的款式,因此看上去不太协调。 他却毫无知觉,手中拿着一本厚厚的书,自若地朝宋双榕走过来,说:“怎么走路不看路。” 恋爱期间,李聿也常对宋双榕说这句话,大多带着责备的意思,今天听上去却是平和的,像只是一句开场白。宋双榕攥了一下手心,顺势说:“在给你发短信。” 李聿一愣,边低头翻找手机,边问:“怎么了?” “有一个电视台的针对青年学者的采访,”宋双榕切入话题,问:“你是不是接到了邀请?” 李聿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拿在手上,却还是看着宋双榕,回答:“是,今天上午。” “哦,那是——” “我拒绝了。” 两个人同时开口,宋双榕又尴尬地停下了。李聿看了看他,没再说话,低头看起短信内容。 宋双榕站在一旁,感到难以言喻的窘迫与局促,他不想让李聿继续读下去,于是说:“你忙的话就别看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李聿不动,过了几秒,才从屏幕上挪开目光,说:“我知道了。” 莫名地,宋双榕松了一口气,正想问李聿怎么在这里时,又听到他问:“采访是什么时候?” “你要去?”宋双榕难以置信地仰头,问他。 李聿“嗯”一声,又垂眼看了一下手机,像是不太确定一般,反问宋双榕:“你不想让我参加吗?” “……不是。”宋双榕回答。 李聿点了点头。 尽管知道不该再在李聿面前自作多情,宋双榕仍忍不住说:“你不用因为——如果你不想去也不要勉强,我跟导师说一声就可以了。” 李聿不置可否,只是问:“你的导师是不是姓陈?” 宋双榕回答是,李聿便说:“她帮过我。” 他说得笃定,令宋双榕想到陈北燕的话,想到大家帮他庆祝生日时的热闹,想到他闭眼三十秒许下的心愿,也想到那一晚,他握着手机数次醒来,查看屏幕却发现空荡荡的失落。 有一瞬间,宋双榕很想问李聿,既然不回消息,也不打电话,为什么还要请陈北燕帮忙给他过生日,事后甚至提也不提。但他也只能想一想,并没有立场问出口。 他最后说:“好吧,那我把导师的联系方式给你,你们聊。” “我记得她的号码,”李聿收起手机,和宋双榕对视,“稍后打给她。” 两年前,李聿告诉宋双榕他不用通讯录,重要的号码记在脑子里,他那时只记得三十二个号码。 宋双榕一顿,卡壳似的,对李聿说:“谢谢。” 像是没听到他突兀的道谢,李聿抬手看了一眼时间,然后问:“你吃午饭了吗?” “吃过了。”宋双榕点头。 李聿的动作不明显地停了停,手臂垂下去,又接着问:“吃的什么?” 宋双榕报了餐馆的名字,犹豫了一下,问:“你还没吃吗?” 李聿干脆地说:“没有。” 已经临近中午一点,宋双榕正想劝李聿去吃饭,却又听李聿叫他的名字,而后似是试探地开口:“你能带我去一下吗?” “什么?”宋双榕一愣。 李聿重复餐馆的名字,向他解释:“我不知道在哪里,你能带我过去吗?” “下午有一个会在南校区开,”他又补充:“但这附近我不熟,没有找到吃饭的地方。” 临近寒假,学校外的很多店铺的确都休息了,李聿也的确不常来南校区,因此宋双榕没有怀疑,抬手给李聿指方向,“从大门出去,向右大约几百米,就在便利店的对面。” “招牌是深红色的,很好认,”宋双榕对李聿说:“味道也还不错,不过有的菜会默认放辣椒,你别忘了——” 说到一半,宋双榕戛然而止,不光因为他发觉说得太多,也因为李聿正在沉静地看着他,眼睫微垂,一副认真在听的模样,甚至在宋双榕停下后,他侧了侧头,追问:“别忘了什么?” “……备注不要辣,”宋双榕欲盖弥彰地放低了声音,说,“你不是过敏吗。” “宋双榕,”李聿还是看着他,语气轻轻的,“我以为你不记得了。” “我记性没那么差。”宋双榕躲开了李聿的目光,也想尽快结束令他煎熬的对话。 可他还没想好合适的说辞,李聿又说:“我对颜料也过敏。 “症状和辣椒过敏一样,”他说,“很不好受。” 自两人相识至今,李聿几乎不谈及自己的任何,连他不能吃辣,也是宋双榕在数次约会后发现的,他问起李聿,李聿才如实说他对辣椒过敏,小时候最严重的一次,甚至住了半个月的院。 此刻突然听到李聿的吐诉,宋双榕心情复杂地吞咽了一下,说“是吗”,又逃避似的催促他:“你还是快点去吃饭吧。” 李聿说“好”,但站在原地不动,又问了一遍:“宋双榕,你可以带我过去吗?” 似乎是怕宋双榕拒绝,他很快地指出:“你昨天说过的,可以随时找你帮忙。”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宋双榕才点了一下头,说“走吧”。 他转过身,率先朝前走,同时在心里猜测李聿的意图,但没走出两步,李聿也跟了上来,和宋双榕并排,又叫他的名字试图搭话,宋双榕的思考被打断了。 抵达餐馆门口,宋双榕告诉李聿“到了”。 冬日午后的日光并不温暖,但足够晃眼,玻璃橱窗的反光令宋双榕眼前阵阵发昏,几乎睁不开眼,因此在听到李聿类似邀请的说出“你再吃一点吧”时,他竟也稀里糊涂地答应了。 直到李聿拉开门,示意宋双榕先进去,宋双榕走到阴影下,才清醒了一些,但李聿的动作和神态,皆令他无法再说出拒绝的话。 原地停了停,宋双榕重新走进餐馆,李聿跟在他身后。 点好餐,两人坐在靠窗的位置。 午后的餐馆内没什么客人,暖气开得并不足,但李聿还是把外套脱了下来,搭在椅背上。阳光照在他的脸侧和衬衫上,使他整个人看上去暖意十足,而衬衫的蓝白格纹,又令宋双榕有一种身在夏天的错觉。 李聿紧紧注视着宋双榕,像是不想错过他任何一点反应,宋双榕觉得奇怪和不自在,同时隐约猜测,李聿或许真的碰上了棘手的难题,需要寻得他的帮助,于是谨慎地开口,问:“是出了什么事吗?” 过了一会儿,李聿沉默地摇头,餐正好上齐,他说:“先吃饭吧。” 宋双榕只点了一杯热饮,坐在李聿对面,却不再看他,转而望向窗外。天气晴和,但并不明朗,风也渐渐大了起来,一排黄叶落尽的银杏树被吹得颤颤巍巍。 这时候,宋双榕突然怀念起了北华市明艳的夏天,但下一个夏天来临之前,他就要离开这里了。 又过了一会儿,宋双榕听到李聿叫他的名字,他转过头,李聿说:“看。” 在片刻的安静后,宋双榕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缓缓看向桌面,阳光透过玻璃水杯,在桌面上映出一道小小彩虹。 李聿用手指轻轻推动水杯,水波摇荡,薄薄的彩虹也跟着小幅度地晃起来,像一扇震颤的翅膀。 尽管宋双榕没有抬头,但仍能感受到李聿强烈的、带着期许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 忽然间,一个荒谬的念头从宋双榕脑中浮出。快餐店的午饭邀约、靠窗的座位、李聿的夏季款格纹衬衫、玻璃杯和桌面上的彩虹,如此种种。 ——李聿似乎正在重现两年前的夏天,他们第一次见面和吃饭的场景。 第24章 当天下午,和李聿分别后不久,宋双榕收到陈北燕的消息,称李聿答应了采访,和电视台敲定隔天进行信息采集。 陈北燕感谢宋双榕的帮忙,并说电视台负责人也想当面谢他,如果宋双榕有空,可以到现场去观摩。 “和电视台的人认识一下也好,”陈北燕说:“以后也许能帮得上忙。” “还是不了,”宋双榕不太熟练地推脱:“我想先把剧本改出来。” 陈北燕没有勉强,只是挂断电话后,把采访的具体流程发了过来,从信息采集到正式采访,前后共三天,宋双榕粗略浏览,然后关闭了对话框。 夜晚灵感迸发,剧本改到凌晨四点才睡,宋双榕再睁眼时,窗外天光暗淡,他恍惚以为太阳还没升起,打开手机却发现已经临近中午了。 屏幕上有两条未读短信,是李聿发来的,发送时间分别是早上八点和九点。 “今天有降雨,出门记得带伞。” “宋双榕,你不来吗?” 宋双榕起身,靠坐在床头,回忆昨天看到的日程表,这个时间,李聿应该正在向制作组介绍工作内容,参观工作环境,而后一行人至研究所的餐厅用餐。 宋双榕从前常去研究所等李聿下班,目睹过他工作时的状态,仿若陷入无人之境,有时一整天都不会说一句话,只伏案计算。 他难以想象接受采访的李聿的模样,不禁猜测原定时间或将延长。 自始至终,宋双榕都没有表露过他与采访有关,不知道李聿为什么默认他会到场,想了想,宋双榕回复“今天有点忙”,而后起床洗漱,又订了外卖。 雨已经停了,地面仍湿漉漉的,天也阴着,乌云大团大团地聚集在低空,像是在酝酿下一场雨。 午饭送到时,李聿的消息又发来了,应该是上午的工作已经结束,他说“我知道了”,又叮嘱宋双榕记得吃饭。 宋双榕拿着筷子,在对话框中输入“好”,犹豫了一下,又删掉了,把手机放在一旁,边吃饭,边回看昨晚改的剧本。 小说原作中有一条剧情线,宋双榕想做较大幅度的调整,却拿不准主意,因此又联系上沈书颜,两人聊了近一小时,最后沈书颜提议,不如宋双榕抽空回一趟鲤城采风,寻找一些灵感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宋双榕觉得可行,恰好售房登记也需签字,他看了看日历,定下春节后回鲤城的行程,并没有告诉舅舅一家。 吃过午饭,宋双榕坐在书桌前,却不复昨晚那般文思泉涌,在两段对白上卡了很久。 他起身走到阳台,被冷风吹得一颤,忽然想到李聿的羽绒服还挂在衣柜里,那晚他逃一样地回到宿舍,忘记还给李聿了。 今天下午的日程安排,是奖项信息的采集。研究所内有一面荣誉墙,其中存放了李聿的许多奖杯,宋双榕也曾驻足参观,问他怎么不放在家里几个,却被李聿握住手腕走远,称没有必要。 不知道他今天会怎么向制作组介绍。 意识到又不受控地想到李聿,宋双榕感到挫败,关了窗,回到室内,又将剧本卡顿的部分读了读,尝试了好几种不同形式的对白,仍难以向下推进。 他最后打开了一部纪录片,半躺在座椅中看了起来,中途浑浑噩噩地,竟又睡着了。 醒来时,原本就昏沉的天已经彻底黑了,房间内没有任何光源,窗外雨声淅沥,宋双榕在黑暗中发了一会儿呆,才摸索出手机打开,看见屏幕上又有李聿的未读短信,他问宋双榕是否在宿舍。 已经晚上八点,李聿的短信是四十分钟前发来的,宋双榕斟酌地回复:“怎么了?” 短信刚发送出去,李聿的电话就打来了,宋双榕按下接听,把听筒靠近耳边,隔了两秒,才听见李聿问:“你刚刚忙完吗?” 宋双榕虚无地吞咽了一下,说“嗯”,又问:“你有事找我啊?” “你什么时候回学校,”李聿说,“我恰好路过南校区,可以见一面吗?” 宋双榕停了一下,问:“你现在在哪?” “在你楼下。”李聿说。 宋双榕下楼后,推开宿舍楼的大门,就看见李聿站在台阶下,手中撑一把黑伞。 他安静地抬眼看向宋双榕,即便撑着伞,整个人却像淋过雨一样,头发和眼睫是潮湿的,肩头也有一片水渍,反着寒光。 一瞬间,宋双榕的呼吸都不自觉地屏住了,愣了片刻,才轻声问:“李聿,你等了多久啊?” “没多久,”李聿说,他难得没有报出精确的时间,朝宋双榕走近了一步,问他:“你在忙什么?” 他的问句与动作,令宋双榕出现一种下一秒就要被指责的错觉,不由得想后退,但李聿却没有,很长的沉默中,他就那样平静地,一瞬不瞬地,微微仰视着宋双榕,好像是淋了雨,又浪费掉不少时间,就真的只为见宋双榕一面。 “我在看电影,然后不小心睡着了,不好意思。”宋双榕小声解释,又试探性地问他:“是不是采访出了什么问题?” “不是。”李聿否认。 “那——”宋双榕说到一半,看见他不光肩头湿了,从肩膀向下,整条袖子也湿得发皱,又说:“你的羽绒服还在我那里,我去拿下来,你换上吧。” 他转身要走,李聿却在身后叫他,问:“我可以跟你上去吗?” 可能是淋过雨,他湿漉漉地站在台阶下,眉眼漆黑,猛一看竟有种莫名的可怜。 “这样你可以少往返一趟。”李聿又说。 宋双榕住在四楼,没有电梯,也的确讨厌上下楼,他看了看李聿,刷开门禁,示意他跟上。 进入暖气充足的室内,李聿身上的凉意更加明显,宋双榕找来一条毛巾,让他擦干头发,又褪掉湿的外套后,李聿恢复了往常的模样,丝毫看不出淋雨后的狼狈。 李聿把毛巾递还给宋双榕,说:“谢谢。” “不用谢,”宋双榕说,出于礼貌,他问李聿:“今天的采访还顺利吗?” 李聿说“嗯”,又看着他问:“明天你也不能来吗?” “明天也有事要忙。”宋双榕躲开他的目光,低下头,把已经折过的毛巾展开,又对折了一次,闻到了很淡的、曾经熟悉的李聿家里洗发水的味道。 “宋双榕,”大约静了十多秒钟,李聿率先打破了沉默,主动说:“今天采访结束后,我本来打算去书店,所以才路过这里。” 他看向宋双榕,目光和他用手指轻推玻璃杯,给宋双榕展示桌面上的彩虹时一样,带着小心的期冀,却令宋双榕感到沉重,想要逃避。 见宋双榕不答,李聿又自顾自地、像是强调一般地说:“三北书店。” “你不是说过很喜欢逛吗,”他发出邀请:“不过今天下雨了,明天结束后可以一起去吗?” 前一天面对面坐在餐馆中时,宋双榕还暂能把李聿的行为归于巧合,可此刻,他避无可避地发觉,李聿正在重现他们的第二次见面。 ——那时李聿称他路过南校区,宋双榕与他在校门口见面,并相约去三北书店。 有很长一段时间,宋双榕说不出话,也难以思考,他不知道李聿这么做是为什么,却又好像知道是为什么。 准确来说,从李聿前一天邀请宋双榕共进午餐,并做出与他性格不符的行为时,宋双榕就隐约猜到了一些——李聿似乎是想要求和。 这个念头令宋双榕感到少许的动容,但更多的是害怕和不知所措,他不愿深究,更不想面对,因而选择假装看不懂,躲避李聿的目光。 “我没有时间。”宋双榕拒绝了。 李聿站在狭窄的室内,反而看起来更高了,灯光都被他遮住许多,室内显得昏暗。他微微蹙眉,像是在措辞的样子,因此宋双榕不得不安静地等待着。 过去许久,李聿才开口,语气平和地问:“那后天呢?” 他好像完全不懂得委婉的推辞,宋双榕张了张口,叫“李聿”,又缓缓地说:“其实你不用这样——这么浪费你的时间。” “你这么忙,”他说:“我现在也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一次,李聿好像很顺利地听懂了宋双榕的话,打断道:“我没有浪费时间。” 他靠近了宋双榕一些,身上冰冷的雨夜的味道荡然无存,只余融融暖意。 “宋双榕,”李聿微微垂头,专注地看着他,说:“你喜欢我,我也没有觉得得意。” “是吗。”宋双榕怔然回答,心底却有没来由的心慌。 李聿说“嗯”,又说:“我们重新来一遍,你觉得哪里不对,就告诉我,好吗?” 他的表情很认真,语气也有种要攻克数学难题一般的严肃与郑重。 有几秒钟的时间,宋双榕心跳和呼吸都是空白的,他沉默地站在李聿的影子中,许久,才轻声问:“为什么?” “因为想让你继续喜欢我。”李聿没怎么考虑,就马上回答了。 说完,他又靠近一步,轻轻牵起宋双榕的手,问:“可以吗?” 宋双榕不知道李聿是在询问重新开始,还是让自己继续喜欢他,只觉得像是有一阵风,在胸口处恣意席卷,令他暂时失去了躲避的能力,只好任由李聿牵着。 “这一次不会再出错了。”李聿又说。 他的指腹不断摩挲宋双榕发麻的掌心,像是在安抚,或是驯服。 一切都似乎进行得很自然,有条不紊,且恰如其分,甚至使宋双榕产生了“没什么不对”的感觉。和此前所有他感到心酸无奈,却又向李聿暗自妥协的时刻一样。 他几乎就要答应了。 第25章 宋双榕没有回答,他低着头,李聿看不清他的神情。但自宋双榕离家至今,这是他第一次没有抗拒李聿的亲近,愿意牵手。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手是僵硬的,李聿只好不断地轻抚。 由于长时间使用摄影器材,宋双榕的掌心遍布厚茧,右手的中指也有不明显的变形,但整只手依旧是柔软的,和他的人一样。 李聿怜惜地抚摸那些痕迹,渐渐地,宋双榕卸下最后的力气,李聿终于得以把他的手严丝合缝地包裹进掌心里。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一股奇异的颤动与满足,从心脏的位置蔓延至全身。 就好像是丢失了很久的一块碎片,终于被找寻并复原。 李聿清醒地知道,宋双榕不回答并不代表同意,但他也没有躲开,拳头反而挣了挣,像是调整到一个更适合被李聿握的角度,而后静止了。 这或许是积极的信号,李聿推测,他的思路应当是正确的。 自李聿接到招聘负责人的消息,称宋双榕主动放弃面试时,李聿生平第一次感到彷徨,束手无策之下,他拨通了宋双榕的手机号码。号码并没有被拉黑,李聿找回一些信心,却马上被告知,宋双榕即将为新工作离开北华市。 电话挂断的瞬间,李聿感受到他此前设想的,有关今后和宋双榕生活的种种可能,都正在分崩离析。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坐到书桌前,在草稿纸的正中央写下宋双榕的名字,并将已知条件——宋双榕的爱好、性格、学业、生活习惯等等,一一列举在侧,企图找到突破点,以将宋双榕留下。 但很快,李聿发现,宋双榕兴趣广泛,对万事万物充满好奇,性格也活泼得令人喜爱。他的成绩一直很好,每学期都拿最高等的奖学金,聪明又上进,且好友众多。 似乎离开李聿,他也依旧能生活得很好。 过去,李聿时常批评宋双榕的生活习惯,称他不在身边,宋双榕只会过得乱七八糟,但实际上,自宋双榕离家后,真正过得混乱的是李聿。 他在家里、在路上、在图书馆、在研究所,在任何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宋双榕。 自十岁起,李聿最长时间的一次难以集中精力思考数学问题,项目研究停滞不前,而他毫无办法。 当天傍晚,李聿参与一场数论方面的工作报告会,通常在数学研究领域中,论文发表之前,听取别人的意见是一项准则。 他想,或许可以向成功人士借鉴经验。但李聿的社交圈并不丰富,也鲜少与人谈论私事,思忖之后,好像只有父母的婚姻,尚有值得学习之处。 李聿满十八岁当天,父母与他有过一次严肃的谈话,他们称,选择生下李聿,只是想体验生命与爱情的多种可能性,李聿成年之后,他们将不再涉足他任何,只希望他过好自己的生活。 对于爱情的理解,李聿记得父亲曾说,它是一样太好、太庄重的东西,以至于无论用什么语言,都无法将之定义,只能自行领会。 爱情这一词语,对于李聿来说实在太遥远,也陌生。当晚,李聿回到住处,在给小木槿施肥时,忽然想到,也许可以用具体的事例,尝试定义爱情,例如—— 有一个和地球一样大的原始星球,等待了一百万年,才偶有一只蝴蝶降落在它上面。这颗荒芜的星球,因蝴蝶振翅时散落的花粉而萌发生命,从此焕然一新。 这是李聿能想到的最好、最庄重的事件,几乎可以等同于爱情。但他的蝴蝶,却好像要离开了。 李聿睡了不足五小时的觉,醒来后重新制定了一份计划,他想向宋双榕再争取一次机会,两人从头开始交往,过程中宋双榕可以随时叫停,指出错误,李聿全都愿意改。 不过这一次,李聿会率先告白,因为宋双榕最不喜欢等。 至于告白的时机,李聿暂时还未想好。 过了一会儿,两只手相贴的皮肤微微濡湿,宋双榕似是不舒服地挣扎了一下,李聿不想松开,于是没有动。 他又问了一遍:“宋双榕,可以吗?” 这一次,宋双榕终于抬起头来了,他的眼睛在阴影中显得很黑,和李聿的视线对上时,睫毛微微颤了一下,而后久久地看着李聿,还是没有给出回答。 李聿知道应当给予宋双榕充足的耐心,但无声令他感到焦灼,也有很陌生的、面对未知而产生的恐惧。 他的手不自觉地加重了力气,宋双榕被握得紧了,回缩一下,李聿最终还是放开了他。 “疼吗?”李聿挫败地开口,打破了沉默。 宋双榕看了他一眼,小幅度地摇头,却答非所问,“李聿,”他说:“你凭什么觉得,再来一次不会出错?” 他的用词像是质问,语气却轻轻的,像是已经精疲力尽了,不想再跟李聿纠缠下去。 “我不会在一件事情上犯两次错,”李聿迫切地开口,急于证明:“同一道题,我从来没有做错过第二次。” “是吗,”宋双榕对着李聿,露出很淡的一个笑,“但你根本不知道哪里出错了啊。” 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他几乎是用气音,又说:“就算再来一次——” 没来由地,他的语气令李聿产生了不好的预感,于是出声打断:“你告诉我。” 在一起的时候,宋双榕很少对李聿提出要求,他总是笑意盈盈的,偶有分歧时——通常是在李聿指出宋双榕的错误后,他也会显露出短暂的空白神情,嗫嚅着,像是不太高兴,也有话要说。 李聿安静地等待着,但等到最后,宋双榕总是会重复笑意,他的笑令李聿感到安全,也因此断定,他们的感情很是平坦和顺利。 至于是从哪一时刻开始出错的,错在哪里,从宋双榕提出不要见面至今,李聿曾复盘数次,仍一无所获。 但宋双榕一定知道,李聿想,他站在原地,做出保证:“只要你提出来,我都可以改。” 宋双榕的嘴唇微微张开,却不出声,像是欲言又止,李聿忍不住叫他的名字,催促,“宋双榕。” 安静片刻,宋双榕吞咽了一下,下定决心一般,缓慢而沉重地开口,“李聿,我知道你很追求完美,但是恋爱不是你不得不做的工作,你不用这么……” 他咬了咬下唇,似乎是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因而停顿了几秒,才继续说:“你不喜欢的话,不用这么——勉强和苛求自己。” “我没有勉强,”李聿迅速反驳,“也没有不喜欢。” 高中时期,李聿的数学老师在讲到欧拉公式时曾说,一个人第一次看到这个公式而不感到它的魅力,那么他不可能成为数学家。 它很简单、纯粹,却完美地连接了世界上最重要的数学元素,是数学中最伟大、最美丽的公式。 宋双榕之于李聿,就是如欧拉公式一般的完美存在。 第一眼见到他时,李聿就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好感,一开始他也无法理解,只是遵循本能地靠近。但到后来,李聿终于解出他时,只觉得一切都美好到无法形容。 有很多时刻,李聿在解题或工作的间隙,停下手中的笔,后靠在座椅当中,看着宋双榕在室内走来走去,仍有难以置信之感——宋双榕竟然真的被他拥有了。 和宋双榕相识,成为伴侣,共同生活,每一个阶段,都是李聿人生中的重要时刻,他所做的全部工作中,再也没有哪一件,会具有如此珍贵的意义。 李聿怎么可能不喜欢。 “宋双榕,”李聿再次强调:“我没有不喜欢。” 宋双榕愣了愣,有几秒钟的时间,他一动不动,而后像是猛然回过神,眼神闪躲着,最后和肩膀一同垂下去了,又“嗯”了一声。 李聿抬起胳膊,想继续牵他的手,更想把他抱进怀中,但他不确定宋双榕是否愿意,手在空中悬了片刻,也放下了。 两年前的夏夜,李聿分明记得,和宋双榕第二次见面时,宋双榕站立在路边,路灯把他照得闪闪发亮。 他说了很多话,也一直在笑,表情和动作都十分鲜活。 此刻,李聿紧紧注视着宋双榕,他的瑟缩与寡言,令李聿的心脏某处,像是猛地被攥了一下,他不觉得疼,却仿佛感同身受了宋双榕此刻的难过。 他看上去,听上去,都像是正在忍受极大的悲伤。 一时间,李聿束手无措,内心被巨大的惶恐侵占,他很想替宋双榕分担悲与苦,却不得要领,更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又一次通向歧途。 李聿今天到访,明明是想让宋双榕记起过去的美好回忆,进而愿意给出一个重修旧好的机会。 两人沉默地垂手而立,偶有雨滴拍落在窗上,发出窸窣的响声,后来也渐渐平息了。 “李聿,你回家吧,”过去许久,宋双榕轻声说:“雨停了。” 李聿顺着他的目光,朝窗外看了一眼,并不想离开这间充满宋双榕气息的窄小房间,但雨真的停下了,他已经没有理由再逗留。 朝门口走的几步路里,每一步,李聿都很想驻足,问问宋双榕,明天没时间的话,后天能不能再见面,他在两人第三次见面吃饭的餐厅,定了同样的位置。但又害怕再次听到拒绝的话。 手放在门把上时,李聿还是回过了头,还未开口,先看到了宋双榕站在原地,专注地望着他。 似乎是没来得及收回目光,宋双榕慌乱地眨了一下眼,问:“还有什么事吗?” 这一瞬间,李聿突然觉得,他一直拿不准的告白的时机,似乎就在此刻悄然降临了。 李聿往回走了几步,停下来,说:“宋双榕,我一直喜欢你。” 一直以来,李聿只信任数字,信任亘古不变的真理,但与宋双榕共度的每一时刻,他确实要承认,有些难以用规律与逻辑论证的东西,是切实存在的,例如爱情。 他看着宋双榕,又问:“我不想和你分开,可以考虑重新和我在一起吗?” 宋双榕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作话: 元宵节快乐~今天签到有多多的海星,想求一些些(捧碗) 第26章 李聿说完,就停在原地不动了,睫毛安静地垂着,似乎是在等一个答案。 宋双榕不是没有幻想过李聿对他说喜欢,说爱,说他对李聿来说是独一无二的、特别的存在。 他是很擅长想象的人,所以应当是在某天傍晚,夕阳恰好垂落到与窗框平齐时,晚霞浓郁,房间是金灿灿的,两个人挤在一张沙发中,电影正播放到主角接吻,于是宋双榕也微微偏仰起脸,李聿则低头,专注地看着他,吻下来之前,对他说了喜欢。 而爱,那是要发生在更加庄重却不设防的场景中,日落前、欢爱后、清晨睁开眼对视的第一秒。 这些都是两年前宋双榕的臆想,有时候想到连他自己都要笑出声,觉得不切实际,明明知道李聿不是这种性格的人,却仍忍不住继续做假设。 至于是从哪一刻开始停止奢盼的,宋双榕记不起来,也不大愿意回忆。 站得久了,双腿都开始发麻,宋双榕想活动四肢,于是微微向后撤了半步,膝盖却是僵硬的,身体不受控地趔趄了一下。 李聿很快地握住他的手肘,确认他站稳后才松开手,又回到原位。 前几周,宋双榕受邀,代过几节本科生的专业课,李聿现在双手垂立的模样,很像是列举不出新浪潮电影代表作,而懊丧埋头的差生。 宋双榕坐在椅子中,看着不再倨傲的李聿,不合时宜地觉得新奇和好笑,但酸楚感接踵而来,李聿这幅几乎是低声下气的姿态,令他更难过了。 “你也坐吧。”他对李聿说。 李聿看了宋双榕一眼,拉开另一把椅子,挪到他对面坐下,肩背挺直,手放在膝盖上,握成拳,重复:“宋双榕,我们重新在一起,好吗?” 如果说宋双榕听完李聿的告白而不动摇,那一定是假的,因为他曾切实地期待过,憧憬过,并且也清楚地知道,李聿不是那种为了挽留而编造谎话、不择手段的人。 他一向正直,也很赤诚。 宋双榕相信李聿的告白是真的,想要改正的态度也是真的,但仍感到无从答起,因为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只需回答好或不好的问题。 李聿执拗地不停追问,也只给宋双榕这两个选项,好像只要他点头说好,那李聿就会马上牵他的手,带他回家,如果说不好,他不确定李聿会不会当即离开。 宋双榕不敢答应,但也不是真的想让李聿走。 “错误我全部改,”李聿再次做出保证,“这一次不会让你不满意了。” 他说得很有信心,也很小心,令宋双榕的心像浸满了凉水,又湿又重。他吞咽了一下,缓缓开口,“李聿——” “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宋双榕说。 他不敢看李聿的眼睛,因而垂头,盯着搭在膝盖上手,手背上有一块被李聿握出的红痕,不太明显,也不疼。 看了几秒,他听见李聿问:“那为什么要走?” 这个问题,自离开李聿的家至今,宋双榕都没有想明白。 他那时认定是因为一枚文身,因为李聿的专制独裁、高高在上,但如今看到李聿谨小慎微的模样,却并没有觉得好受多少,甚至连愤怒都没有了,只剩下深深的悲哀。 “我不知道。”宋双榕实话实说。 房间里一片沉寂,余光中,宋双榕看见李聿又攥了攥拳,这是他思考时常做的动作,接下来或许是一场冗长的规劝,宋双榕早已习惯,却迟迟没有等到动静。 他不禁抬头,却在和李聿对视上时,猛然愣住了——李聿正用一种特别的目光看着宋双榕,好像他笃定,宋双榕知道正确答案,并会给出明确的提示。 下一秒,宋双榕意识到,他是在求助。 李聿充满示弱意味的神情,让宋双榕坐立难安,又心软不已,很想帮一帮他。 “李聿,”宋双榕终于开口了,他尝试着说:“我跟你分开不是因为你不好,也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你了。” 事实上,李聿拥有太多宋双榕望而不得的品质,他聪明、纯粹、情绪稳定,从来没有对宋双榕不好过,可正是因为这些,才令宋双榕一边妥协动摇,一边挣扎痛苦。 “你很好,什么都能做到最好,”宋双榕对李聿说:“但我有时候宁愿不要最好,我想要用自己的方式去尝试,哪怕做错了。” 说出这几句话后,宋双榕停了停,喉咙和眼眶同时酸胀起来,也有更汹涌的情绪想要倾泻,于是继续说:“我想听你说没关系,而不是一直让我听话。” 李聿依旧沉默地坐着,喉结上下滚动几番,却没有出声。 “你不过节日,不愿意互送礼物,不喜欢我拍照片发给你,不回消息,空不出时间和我去旅游,对电影不感兴趣,”宋双榕说:“这些我都告诉自己,不是多么重要的事情,你不做也不影响什么。” “因为你总是说让我成熟一点。” 其实宋双榕也知道,哪怕是恋爱,也应该要有先过好各自生活的觉悟,拥抱和牵手永远排在工作之后。 他不是不能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吃饭,一个人逛公园,一个人去看海。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人了。 “可是——”宋双榕说着,感觉到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迅速划过侧脸,掉在了手背上,有点痒和凉,“谈恋爱不就是两个人相互说很多没用的话,做很多浪费时间的事吗?” “你不想做,那你为什么要答应和我在一起啊?” “宋双榕。”李聿从椅子上起身,朝宋双榕靠近,同时伸出了手,像是想碰他,但又不敢,手指停在脸颊的不远处。 被李聿的气息笼罩着,宋双榕心底的防线彻底溃塌了,他紧攥着拳,想压回一点情绪,却是徒劳,手背上的凉意愈加扩散。 “如果成熟就是一个人,那我根本不想成熟,我一个人已经太久了。” 用手背蹭脸的时候,宋双榕才意识到他在哭,眼泪源源不断地淌到下巴,他不想让李聿看到,于是垂下了头,用袖口胡乱地抹。 “宋双榕。”李聿又叫了他一声,握住手腕,把他的手拉开了,用毛巾轻轻擦他的脸,把他手背上的泪痕也蹭干了。 毛巾是李聿用过的那条,宋双榕只觉得李聿的味道铺天盖地,朝他压下来,令他无法呼吸,他屏息着,抽噎着,推拒:“我不用这个。” 李聿把毛巾拿开了,手顿了一下,指腹贴上宋双榕眼下的皮肤,顺着脸颊,划到下巴。 宋双榕只觉得温热粗糙的触感一遍遍在皮肤上流连,他向后躲,却躲不开,因李聿类似怜惜的动作,泪反而越流越多。 “你别看了。”宋双榕哽咽着要求。 “我不看。”李聿说着,直起了身体,却没有走开,而是按着宋双榕的肩膀和后脑勺,把他抱住了。 宋双榕的脸埋在李聿的肋骨之下,眼前一片黑,只感觉到宽厚的手掌,一下一下地、时轻时重地,从他的头顶摩挲到后颈,像是不熟练但珍重的安抚。 宋双榕自欺欺人地闭上眼,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是要把前二十三年没流过的眼泪全都流尽。 颤抖的呼吸声中,他隐约听到李聿叫他的名字,也听到“对不起”,但他停不下来,就也没能听真切。 不知道过了多久,宋双榕渐渐平息下来,也恢复了些许理智,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失控至此,就好像,这些年他积压的坏情绪全部苏醒了,且自发集结成了一座庞然大物,让他无法再轻松地将其掩埋、粉饰太平,只得以最丑陋的形式爆发出来。 李聿的手还在动,宋双榕暗自调整了呼吸,轻声叫李聿,又用手推了推他的腰,李聿才停下,却没有马上后退,而是问:“可以看了吗?” 宋双榕“嗯”了一声,鼻音很重,说:“对不起。” 李聿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重新坐回去,宋双榕看到他的衬衫上湿了很大一块,于是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短暂的沉默后,李聿说:“以后不会让你一个人了。” “你想旅行,”他接着说:“这个寒假我们就——” “李聿,”宋双榕叫停了他,“我不是想旅行。” “也不是想看电影或者过节。”见李聿还要开口,宋双榕马上补充。 李聿沉默下去,看着宋双榕,似乎是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了,才说:“那你以后想了,就告诉我。” 又说:“你不说,我不知道。” 宋双榕是想李聿陪他看电影,逛超市,手牵手走街串巷,回复每一条消息,但又不想真的要求李聿。 他希望一段感情是出于自愿的、自然而然的,而非强求来的,可是并不知道该怎么做。 李聿还是端正地坐着,除衬衫上的湿痕外,衣领平整,表情冷静,但没来由地,宋双榕却觉得他此刻是沮丧的,于是轻轻地说了“好”。 宋双榕答应后,李聿好像立刻放松了,甚至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愉悦神情。 “现在可以跟我回家了吗?”他问。 宋双榕看着他,即使很难,还是摇了摇头,“我觉得我们都还没有做好准备。” 平心而论,宋双榕认为自己在做人方面,勉强能拿到不高不低的分数,至于李聿,由于更加优良的生活作风和高尚品格,分数一定比宋双榕高得多。 但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加在一起,反而连及格线都达不到。 “什么准备?”李聿问,困惑全写在脸上。 他的逻辑很简单,已知两人还互相喜欢,那么就可以即刻和好,重回甜蜜生活。 “李聿,”宋双榕哭过之后,嗓音有一点哑,他缓慢地说:“我很怕我们重蹈覆辙。” 宋双榕承认,分开之后,他从来没有放下过,还是会想李聿,会难过,会隔三差五地梦见他,也还是喜欢,但唯独丧失了重头再来的勇气。 “我很怕,”宋双榕停顿了一下,试探性地看向李聿,见他没有反应,继续说:“怕我们再来一次,结果还是一样,甚至连维持原状都做不到。” “我不想把和你的关系弄得更糟。”他说。 “不会的。”李聿笃定地说。 “你怎么知道不会啊,”宋双榕没忍住笑了一下,但内心更多的是无力,“这又不是你做数学题。” 李聿沉默了,也不再坚持,对视片刻,他问:“你需要准备多久?” “等我们加起来能拿到六十分的时候吧,”宋双榕也很难给出具体的时间,他尽量乐观地告诉李聿:“也许很快。” 李聿微微蹙眉,像是对这个不明晰的答案不太满意,但最终没有发表意见,只是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你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好,也可以提。”宋双榕又说。 “没有,”李聿立即否认,又补充:“你很好。” 短暂的沉寂后,宋双榕说:“……好吧。” 他们又相顾坐了很久,中途宋双榕到卫生间洗脸,李聿就跟着他,站在门边等。一直到宿舍楼要关闭前,李聿不得不离开时,他站起身,问宋双榕:“你什么时候回鲤城?” 宋双榕觉得并无隐瞒的必要,因此实话实说:“最近很忙,春节后再回。” “嗯,”李聿没有多问,而是向宋双榕确认,“明天真的没有时间吗?”又说:“只是一起吃饭,不用很久。” “我正在改一个剧本,想专心一点。”宋双榕拒绝了,但同时向李聿承诺:“等我改完后再请你吃饭,好吗?” 如果要重新开始这段关系,宋双榕首先希望自己能变得更好一点,拥有一份热爱的事业,养成稳定的心态,对待感情也应该更认真、慎重,不再横冲直撞地开始,以致追悔莫及。 这一次,李聿没有再追问宋双榕具体的时间,他说“好”和“我等你”。 宋双榕送李聿到楼梯间,分别前,李聿停下脚步,手从口袋里掏出什么。 他的衬衫还湿着,布料黏在皮肤上,不太好受的样子,却还是拒绝了宋双榕“换一件”的提议,执着地穿在身上。 “宋双榕。”李聿把手掌张开了,掌心里躺着一枚钥匙,黄铜制,钥匙圈中系着一根红绳,和宋双榕曾经去掉的那条一样,只不过颜色鲜艳很多。 “你不想回家没关系,”他说:“但钥匙先收回去吧。” 第27章 已经过去三天,李聿再次看到那件被宋双榕哭湿的衬衫,仍能感受到和他呼吸同频的痛苦,宋双榕每抽噎一声,李聿的心就跟着抽痛一下。 但在当时,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让宋双榕停止悲伤,只能手足无措地帮他拭去眼泪,又把他环抱进怀中。 眼泪浸透衬衫,传来源源不断的凉意时,李聿先是想到一条河。 两人在一起的那个冬天过去之后,三月份的某天,宋双榕邀请李聿去一座公园见面,公园离学校不远,但李聿结束会议赶到时,仍是迟了五分钟。 他向宋双榕道歉,宋双榕答没关系,又小声说“怎么今天还要加班啊”。李聿不明白那天较以往有何特别之处,问宋双榕约他出来什么事,宋双榕笑眯眯地,说“没事啊,就是突然很想跟你约会,所以叫你来”。 李聿在北华大学读书数年,却从未踏足过那座公园,倒是宋双榕很熟悉的样子,快李聿两步,走在前面,不停介绍园区里花和树的品种。 工作日游客并不多,到人很少的一条小巷时,宋双榕停下了,转过身看着李聿,春日的阳光从树叶的间隙中落下来,映得他的眼睛很亮。 宋双榕叫李聿的名字,并不严肃地质问他:“你怎么不来牵我的手?” 李聿一愣,掠过地上的树影,走向他,说:“我以为你不想。” “怎么可能。”宋双榕还是笑,主动拉过李聿的手,像幼儿园列队的小朋友那样,握得端庄,走出几步,又一前一后地晃起来。 孩童时期,李聿因为身高和寡言,总是单独排在队尾的那一个,没有人与他并肩,但他想,宋双榕小的时候,应该是最受欢迎的小孩,谁都想和他搭档,因为他总是握得很用力,和他牵手的人,一定不会走丢。 他们走到公园深处的一条河边,宋双榕说走累了,要求停下休息,于是两人席地而坐,草坪半绿半黄,春季回暖,河面的冰几乎全部融化了,水流声清脆延绵。 宋双榕捡了一条长草,低着头,不知道在编什么,他编好后,握在掌心里,指向面前的河流,突然问李聿:“我考考你,一条河的源头到出口之间的实际长度和直接距离之比是多少?” 这是李聿小学时期就知道的常识,但看着宋双榕睁大的眼睛,他没有回答,反问:“多少?” 宋双榕马上报出:“约等于3.14,接近数π的值。” “我看了一点你的数学书,”他洋洋得意地告诉李聿,又做出幸灾乐祸的口吻,“你怎么连这个都不记得了,小心被数学学院开除。” 宋双榕生动的模样,让李聿连日来的科研压力得到舒缓,也尝试着和他开玩笑,“我被开除,你考进去吗?” “那倒不用,”宋双榕当即拒绝了,又承认道:“我其实也没有看很多,就睡着了。” “还看了什么?”李聿问他。 宋双榕想了想,向李聿解释,是爱因斯坦首先提出了河流形成环形路径的因素,但更具体的原因,他说不清了,只总结道:“最后得出的平均值,就是3.14,啊,和他的生日一样。” 李聿“嗯”一声,表示认同。 “我还有一个发现,”宋双榕又神秘地说,“你和爱因斯坦是同一天生日,都是今天。” 李聿坐直了一些,转过头看着他,没有说话。 “怎么能连生日也忘记了啊。”宋双榕再次不怎么严肃地批评李聿,又送上祝福。 他张开手掌,向李聿展示用草编就的、看不出是鱼的鱼,跑到河边,把它放进水中,说“祝你拥有更广阔的海洋”,然后让它乘浪飘远了。 两年后,宋双榕哭的时候,李聿就像又一次地站在了那条河边,水汽扑面而来。 宋双榕的眼泪的流速一定小于河,但李聿还是迅速被淹没了。 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李聿几乎失去了生理机能,只感受到宋双榕因压抑哭声而激起的抽搐,于是他连“别哭”都说不出来了。 李聿把衬衫拿在手上,握了五分钟,才下床开启新一天的工作。 中午十二点时,他接到母亲发来的消息,询问是否有时间通话,李聿回拨过去,她向李聿打听放假的时间。父母退休之后,在南方的一座海岛上购置了房产,李聿每年寒暑假前往两次看望他们。 他告诉母亲:“今年春节不能去了。” 母亲问:“怎么了,暑假的时候不是说这次会带伴侣来?” 李聿不太想答,只说:“有工作。” 两人又聊了几句,才挂断电话。李聿收起手机,拒绝了同事的午饭邀约,独自朝餐馆走去- 春节将近,宋双榕的剧本工作进行得还算顺利,初稿完成后,他请几位在行的同学过目,收获了不错的评价和中肯的意见,于是马上开始进行二次打磨。 北华市的冬天日渐萧索,天空时常是灰白色的,宋双榕有时坐在电脑前,从天亮到下一个天亮,文档中不断变化的字句,成为了度量时间的唯一依据。 在又一天准备靠外卖度日的中午,陈北燕打来电话,言简意赅地说明,有一位和宋双榕同乡的出品人,在看完剧本的雏形后,想找他聊一聊,宋双榕记下对方的联系方式,准备下午的工作时间再主动联系。 关闭对话框,他上下翻了翻,手指停在李聿的名字上。 自那晚分别后,虽没有再见面,但李聿几乎每天都联系宋双榕,也并无要事,通常在中午问他是吃饭了,晚上问有没有时间通话。 宋双榕专注于剧本中,看到消息时总是已经间隔很久,昨晚他提前设置了提示音,在李聿发来消息后,回拨了过去,通话声响了几秒,李聿才接起来,却不说话。 “李聿?”宋双榕开口。 他“嗯”一声,问:“今天不忙吗?” 宋双榕回答:“还好。” 他还没有想好下一句话,李聿又说:“我今天去看了你的毕业影片。” “还在播啊?”宋双榕颇感意外。 “在播,”李聿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像是尽力地想出了一句赞美,“很好看,很……深刻。” 宋双榕不认为他真的看懂了,觉得好笑,也有些许动容,说:“谢谢。” 他们并没有聊很久,结束通话前,李聿忽然叫了宋双榕一声,问他:“电影最后,那个人坐火车走了,是因为太失望了吗?” 他问得像是很认真,宋双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边思考,一边告诉李聿,“每个人对作品都有不同的理解,结尾并没有标准答案。” “但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拍的时候,没有那么想。” 通话结束后,宋双榕起身,走到床边,从枕头下拿出李聿给他的钥匙,看了很久,又握了握,才放回原位,继续修改剧本。 中午接到陈北燕的来电之前,宋双榕也准时收到了李聿的短信,照旧问他吃午饭没有,宋双榕回“准备订餐”,李聿说“好的”。 简短的对话,宋双榕反复看了几遍,忽然想出门走走,他穿好外套,下了楼。 室外的风长长地刮起,校园内的街道空荡,只有枯枝迎风招摇,但正午的温度尚可忍受。宋双榕隔着围巾,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朝校外走。 在校门口,偶遇一位北华市当地的同班同学,对方回学校取资料,得知宋双榕春节不回家,盛情邀约他参加跨年夜的派对。 宋双榕原本想婉拒,同学又称许多同院系的好友都会到场。他最终还是应下了,因为并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过年。 告别同学,宋双榕准备到常去的餐馆吃午饭,隔着一条马路,他看见靠窗的座位上的身影有些熟悉,等走近了再看,真的是李聿。 他半垂着头,有条不紊地夹菜,咀嚼,下颌线舒展又绷紧,他的黑色的羽绒服搭在椅背上。 宋双榕的脚步停下了,与此同时,李聿转过头来,和他的视线撞在一起时,手中的筷子忽然顿住了,他用另一只手对宋双榕挥了一下。 “不是订餐了吗?”宋双榕坐下后,李聿问他。 “难道不应该我问你吗,”宋双榕反问,“你怎么会来这里吃饭?” 依照往年的放假安排,李聿的研究所要值班到春节的前两天,他的午饭通常在食堂解决,很少外食,更不可能出现在南校区附近的餐馆中,吃普通的套餐。 “你上次带我来,我觉得好吃,所以又来了。”李聿简单地解释。 “是吗,”宋双榕颇感无奈,“但你过来很远,下午不会迟到吗?” “不远。”李聿说。 宋双榕来得晚,餐上来时,李聿已经吃好了,他坚持不会迟到,安静地坐在对面,看着宋双榕。 被他看得不自在,宋双榕吃得很急,想尽快结束午饭,快吃完时,李聿起身,从暖柜中拿了一瓶热的豆奶,打开后插上吸管,放在宋双榕手边。 像是欲言又止,他的手放在桌面上,几番握紧又松开,最终还是开口了,“宋双榕,你还是要好好吃饭。” “你又瘦了。”他说。 近几天,宋双榕的确饮食混乱,也累瘦了一点,他不知道李聿是从哪里看出来的,指腹在筷头停顿着,摩挲着,忽然就又有了想流泪的冲动。 他不明白为什么,以前被李聿管束与诘责时,从来没有想哭过,反而是李聿说着柔软的话,他的心却像是被摁下去了深深浅浅的坑洼,渗出许多水。 宋双榕抓起玻璃瓶,猛地吞咽几下后,才压下眼底的热意,抬起头,轻声说“嗯”。 次日中午,宋双榕和出品人联系后,看了一眼时间,正准备订外卖时,手停下了。犹豫再三,他还是抓起羽绒服下了楼。 天气较前一天明朗了几分,不再那么阴晦沉闷,空气中甚至还有淡淡的腊梅的香气。 宋双榕走进前一天光顾过的餐馆,果然又见到李聿。他端坐在同样的位置,桌面上只有一瓶豆奶,不知道是还没有来得及点餐,又或是正在等人。 第28章 在南校区附近的餐馆偶遇宋双榕三次之后,第四天中午,李聿结束工作之前,收到宋双榕主动发来的短信,称他今天会到另一家餐厅吃午饭。 李聿搜索餐厅信息,发现地址位于研究所和南校区之间,他当即前往,再次获得和宋双榕共进午饭的机会。 吃饭的时候,宋双榕不像以往那样,和李聿说个不停,他安静地进食,期间偶尔停下,但李聿一抬头,他就又垂眸夹菜了。 等两人都放下筷子,宋双榕才总算像是出于礼貌一般发问:“你是不是要放假了啊。” 李聿说是,也趁机打听他的春节安排,他并没有隐瞒,如实告诉李聿,假期仍要继续修改剧本,不过除夕会参加学院的聚会。 原本李聿是想问宋双榕能不能一起过年,听完他的话,又说不出口了,他看着宋双榕如今寡言少语的模样,猜想,他和同学在一起或许能开心一点。 下午回到研究所,同事几乎都提前回家过年了,李聿推开办公室的门,见到杜牧林还在。 他埋头在堆得高高的稿纸之后,似乎没听到李聿进来,不停地唉声叹气。 李聿关了门,坐回工位上,他记得杜牧林的家乡在西北的一个省份,路程较远,于是问他:“怎么还没走?” “师兄……”杜牧林支支吾吾,最后说:“我今年不回家了,留下和你轮流值班吧。” “可以。”李聿没有多问,打开了电脑。 那天看完宋双榕的毕业影片之后,李聿对主人公最后离开家乡,通往未知处的结局很是不解,但也没能从宋双榕那里获得详尽的解读。 他无意间得知,校内论坛上有关于这部影片的讨论,于是点进去浏览,在一段拍摄时期的花絮中,隐约找到了答案。 视频的两分十五秒左右,宋双榕出现在画面中。 他穿一件口袋很多的军绿色马甲,带棒球帽,手支下巴,紧紧盯着监视器,表情严肃。几秒后,似乎是拍到了满意的镜头,他喊“卡”,然后露出了李聿熟悉又十分想念的笑。 画面没有停留很久,就切换到了监视器的回放上,李聿熟悉那个场景,是主人公登上火车前,在站台边,朝一个方向望了很久。 到这里时,镜头停摇晃了一下,画面中出现一只像是正在录像的人的手,指着主人公问:“导演,他其实不是在等火车进站,而是在等人吧?没等到,火车开来了,他就走了。” 停了数秒,李聿听见宋双榕轻轻“嗯”了一声,镜头又换到其他的场景了。 十多分钟的花絮,宋双榕的人和声音共出镜三十七秒,李聿反复观看数十次。 下午临近下班时,杜牧林叫了李聿一声,他知道李聿独自生活在北华市,问:“师兄,你除夕那晚有空吗?” “什么事?”李聿问。 杜牧林闪烁其词,说他得知学校附近的一家酒吧,将在除夕夜举办跨年派对,想去看一看,但一个人有些尴尬,所以想邀请李聿结伴同行。 李聿当即拒绝了,也劝杜牧林少饮酒,做数学研究需要时刻保持头脑清明,不要因为一时的享乐,过早地、悲剧性地被数学灵感所抛弃。 “我知道,”杜牧林抓了抓泛红的侧脸,断断续续地坦白道:“其实我是想去找千宁,我们……前段时间吵架了,她一直不见我,我听说她们学院除夕夜要聚会,她应该也会参加,所以才——我就想看她一眼。” 喻千宁,杜牧林的女友,李聿见过几面,她和宋双榕同在电影学院。 “师兄,你要是有时间的话,能不能——”杜牧林再次请求。 李聿略作思考,最终同意了。 酒吧的营业时间是晚八点,除夕当晚,他们准时抵达,被引入大厅后,发现酒吧里没什么人,服务生解释,通常十点之后人才会多,现在这个时间——都还在家里吃年夜饭。 李聿和杜牧林只好找位置坐下,点了两份套餐,面对面吃着。 其实从踏进酒吧的第一秒,李聿就有或多或少的后悔,他想起宋双榕发觉他偷窥论文后,决绝地清除了所有的关联账号,无论李聿怎么试图修复,都没有找回他的痕迹。 没有人再给李聿发“在干嘛”,也没有人会告诉他窗外的云是什么形状,夕阳有多漂亮。 和宋双榕分开之前,李聿的手机消息不断,即便他在书房,宋双榕就在隔壁,也总是发来小动物的视频,说“是机器人也该放松一下了”。 宋双榕走之后,李聿的手机冷清了,房子里更冷清。 犹豫片刻,李聿还是决定在吃完饭后离开,他不想让宋双榕误会他仍在偷窥。 现在宋双榕愿意接电话,回复短信,偶尔一起吃饭,李聿已经非常满足,至于宋双榕提出的和好的前提,他虽然不完全理解,但愿意积极配合。 不等李聿向杜牧林解释,杜牧林先是放下刀叉,脸埋在臂弯里,然后不动了。 以为他身体不适,李聿绕过矮桌想去扶他,靠近后,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他一怔,瞥见桌角的订单,杜牧林点的套餐里有酒水,他的杯子已经空了。 李聿无法,只好拍拍他的肩,刚拍两下,杜牧林猛然坐起,满面潮红,眼眶的颜色更甚,他盯着李聿,两秒后,忽然说:“师兄,她不要我了。”说完,眼泪随之滚下。 “我在这个城市也没有其他的朋友,只能跟你说,”杜牧林想抓李聿的胳膊,抓空了,手掌撑在桌沿,稳住身子,向李聿求助:“师兄,我该怎么办啊?” 李聿有应对喝醉酒的宋双榕的经历,他拉开杜牧林的手,把没动过的那杯白水塞给他,又被迫听起杜牧林的失恋过程。 是在很普通的一个周末,喻千宁想约杜牧林外出拍照,杜牧林当时正在核算一项数据,说“下次吧,等我忙完”。 “上周末你也说下次。”喻千宁说完就走开了,没有像以往一样和杜牧林争辩,并质问“究竟是我重要还是你那些数字重要”。 但当晚,杜牧林完成工作后,走出书房,发现喻千宁已经离开了他们的家,走得干干净净,再也没有回去过。 说到这里,他猛灌了整杯白水,又继续道:“我们以前也吵过架,她总说和我在一起没有安全感,觉得我不够爱她。” “我怎么可能不爱她,”杜牧林的五官痛苦地皱在一起,倏尔又笑起来,“她说过,以后结婚的时候,只要一颗小小的钻石戒指就够了。” “钻石是世纪大骗局,我不会上当的,”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金条,拍在桌上,“我用全部积蓄买了这个,师兄,你说她会原谅我吗?” 说完,杜牧林再次醉倒在桌上了,李聿皱眉叫他几声,没有反应,只好帮他把金条收进书包里,同时更加后悔答应到酒吧来。 他不常做这样冲动的决定,只是涉及到宋双榕,就丧失了辨明是非的能力。 试图唤醒杜牧林的时候,李聿自然而然地想到宋双榕醉酒的模样。 他从不会哭,只是安安静静地抱着膝盖,蜷缩在沙发一角,李聿途径他时,他就睁着带有水光的眼睛,仰头看向李聿,不说话。 这样的表情,李聿并不陌生,宋双榕每一次向李聿推荐新上映的电影,介绍商场新开的餐厅,讲公园里的流浪猫和狗时,也都这样看着他,而他有时说“嗯”,有时提醒宋双榕该写论文了。 有很多次,宋双榕听完就低下头去,李聿看不清他的表情。直至此刻,他才明白,宋双榕是在等,等他说主动好,说“我们一起去”。 ——他不是没有直接提过,但李聿回答几次“在忙”之后,他就不问了。 宋双榕从来不为这些和李聿争吵,更不会质问工作和他哪个更重要,他总是垂下眼睛,说知道了,然后听话地、懂事地,离开李聿,自己去看电影,逛公园,喂猫逗狗,而李聿以为一切如常。 其实他也记得宋双榕的诉求,只是总想等一个最恰当的时间再完成,但等来等去,宋双榕好像已经不需要了,李聿也就无从提起。 原来宋双榕总坐在沙发一侧,空出另一半,是一直在等李聿到他身边去。他像站台上的那个人一样,张望了很久、很久。 可宋双榕要的明明不多,他许过愿,想要平凡的稍微丰富的生活,有花的家,有趣的工作,一个一起看电影的人。李聿一项也没完成,只拿零分,宋双榕即便有一百分也不够用。 所以小木槿枯萎的那一天,宋双榕离开了他们的家。 在此之前,宋双榕明明向李聿说了很多遍的喜欢,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应,因为李聿从小接受的教育是少说多做,但他不仅没说,更没有做好,导致宋双榕丢失了对他的信任,也不再感到安全,选择文身来证明感情。 而李聿却不问缘由地苛责他的行为,还可笑地认为他离家是在赌气。 酒吧开始热闹起来了,灯光被调成暗蓝色,播着李聿没听过的快节奏的歌,他感到嘈杂与不适,但并不准备离开,他非常想见宋双榕一面,也有很多话想跟他说。 想告诉他家里的花盛开在即,他向父母租借了海边的别墅,可以看海,如果宋双榕愿意见他们一面,就见,不愿意见,就只看海。 李聿一直支持宋双榕的工作,只是不想让他太辛苦,因为他总是受伤,李聿很心疼。 他也想买戒指一起戴,但不会挑,所以想让宋双榕选。哪怕宋双榕选钻石,李聿也愿意上当,不买黄金。 靠坐在沙发中,李聿既感到轻松,又难免紧张,像是总算推解出了一道世纪难题,只差将最终的答案填写。 他反复地组织语言,酒吧的大门被推开又阖上,第四次时,宋双榕进来了,他被几位同学环绕,张口说着什么,几人的脸上都带笑。 明明前一天才见过,面对面吃了午饭,李聿却觉得宋双榕此刻在时间与距离上,都和他很远,像是身处另一个没有忧虑的世界。 那一瞬间,李聿打好的腹稿乱作一团,他仓促地拿起菜单浏览,想喝点茶水冷静下来,也好让杜牧林尽快清醒,于是叫来服务生,要了两杯长岛冰茶。 作话: 改来改去,有点儿拿不准这个节奏了,想要一点评论555谢谢 第29章 除夕当天,天气预报说是有降雪,但一直到晚间也没有下,只是风越来越大。北华市的冬天一向如此,宋双榕习以为常,没带伞,出门前只多加了一条围巾。 聚会时间是晚十点,他步行抵达酒吧时,门口已经聚集了二十多人,其中一大半都算认识。临近毕业,大家各自忙碌,许久未见,聊上几句又重新熟稔起来。 宋双榕已经有近一年没进过酒吧,因为李聿总告诫他饮酒的坏处,实际上他也不喜欢嘈杂的环境,如果可以,他更想在家,和李聿随便干点什么,或者就静静地待在一起。 推门进去时,酒吧里已经坐满了人,虽然是除夕,氛围却比往常更加热闹,灯光转来转去,音乐声很大,宋双榕有一瞬间的不适,被同学推着坐进卡座后,才逐渐找回熟悉的感觉。 他们提前定了位置,但人来得多,座位不够,就挤在一起,也有人直接跳进了舞池。光线忽明忽暗,桌上有酒水和果盘,宋双榕被塞过一杯冰啤酒,低头喝了一口。 他坐在卡座一角,听同学聊起最近大热的一部电影,有些走神。今天一整天,都没有收到李聿的任何消息,他应该是已经去了父母那里过年,忙得没时间也正常。 宋双榕握着手机,看了看时间,想到十二点时,可以给他发一句新年快乐,不知道那时他睡了没有。 他把手机收了起来,加入同学的讨论,也被起哄讲了讲正在筹备的剧本。 讲完了,觉得有一点热和渴,但不想再喝酒,于是悄然起身,到吧台要了一杯柠檬水。 吧台的人也很多,宋双榕刚坐下,身旁挤进来一个人,一开始他没注意,直到对方叫了一句“学长”,他才转头,借着昏暗的灯光,看清面前的女孩。 是李聿师弟的女友,表演系在读,两人在研究所见过几面,他记起对方的名字,说“你好”。 喻千宁压低声音,问:“学长,我能不能挽一下你的手,后面有两个人一直跟着我。” 她身后不远处,混乱的人群中,的确有两个人站在原地不动,不停朝她打量着,宋双榕收回目光,说“好”,起身把座位让给她,站在一旁,手在她肩膀上悬空搭了搭,待那两人走远,才收回去。 喻千宁对他说谢谢,又要了一杯低度数的果酒,她性格开朗,对宋双榕说看了他的毕业影片,很喜欢,也自荐道以后有机会,希望可以参演他的作品。 宋双榕的水喝到一半,她已经开始喝第二杯酒了,垂着头,不复刚才活泼的模样,肩膀微微颤抖,宋双榕犹豫着问:“没事吧?” “没事,”喻千宁侧过脸,眼中有粼粼的泪光,“我就是突然有点想——” 话没说完,她停住了,又眨了眨眼,茫然地问:“学长,我没喝醉吧,怎么好像看见我前男友了?”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宋双榕也给不出回答,因为隔着憧憧人影,他同样看见了他的前男友。 四周太暗了,他甚至看不清李聿的脸,但就是能确认那是李聿,他坐得笔直,人声,音乐声,灯光,和周围颠三倒四的人,好像都不能影响到他。 射灯晃过来,他们看清了彼此。 李聿坐着没动,倒是他身旁的人起身,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走近了,不停地叫喻千宁的名字,宋双榕认出他是喻千宁的男友,见她没有抗拒,于是让出座位,站了起来。 朝李聿走过去的时候,宋双榕好像是醉了,他酒量不算差,明明只喝了半杯啤酒,却连路都走不稳了,恍恍惚惚地拨开人群,挪到李聿面前,低头看他。 李聿也慢慢地仰起脸,眼底映着一点暗蓝色的灯光,目光似是很专注,令宋双榕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两年前的夏天,在数学学院的电梯里,李聿也是这样和他对视着,一动不动。 而此刻,宋双榕仿佛感受到了那时被他遗漏的过速的心跳,他吞咽了一下,问:“李聿,你怎么在这?” “我来找你。”李聿说。 声音不大,但在混乱的环境中,宋双榕还是听清了,他怔了怔,又问:“你没去你父母那里吗?” 李聿不回答,过了两秒,又叫宋双榕的名字,重复:“我来找你。” “知道了,”宋双榕说完,忽然闻到酒味,不似酒吧里一直充斥的那样浓烈,味道要更清爽一些,是从李聿身上散发出来的。他心底升起不好的预感,试探着问:“你喝酒了?” “我不喝酒,”李聿直直地看着宋双榕,列举了几条饮酒的危害,语速很慢,又说:“我喝的是……茶。” 他的表情十分认真,宋双榕转过头,看见矮桌上的两只柯林杯,一只已经空了,杯底有几块冰,另一只里面,液体也只剩三分之一,他端起来闻了闻,向李聿确认:“长岛冰茶,两杯都是你喝的吗?” “嗯,”李聿点头,像是对此颇有怨言,皱着眉向宋双榕控诉:“但是越喝越渴。” “这是——”宋双榕忽然觉得很好笑,想纠正他这是酒,但一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睛,又不忍心说了,把杯子放下,“嗯,那就不喝了。” “我去给你拿水。”他弯腰对李聿说,转身前,手腕被握住了,李聿又在叫他的名字,声音低低的。 “怎么了?”宋双榕回过头,阴晦的灯光中,隐约看到李聿的侧脸和脖颈全红了,他一下子紧张起来,李聿从不饮酒,不知道是不是也对酒有不良反应。 他抬起没有被握的那只手,手背贴上李聿的脸侧,一边探试温度,一边问他:“是不是不舒服?” 体温还算正常,李聿没有说话,只是点头,脸颊一下一下地蹭在宋双榕的手上,略显沉重的呼吸也扑在他的指尖。 宋双榕在原地僵了僵,猛地收回手,又故作平静地问:“是哪里不舒服,很难受吗?” “这里。”他的另一只手还在李聿掌心里,被握着、牵引着,似乎是找不准方向,最后按在了像是胃部,也像是心脏的位置。 “是胃疼吗?”宋双榕问。 李聿摇头,隔着一层衬衫,宋双榕能感受到皮肉与骨骼之下的心跳,稍快、有力,他的心也跟着跳了跳。 “那是——” 话被打断了,李聿仰头看着他,目光沉甸甸的,说:“宋双榕,我很想你。” 宋双榕费了点力气,把李聿带出酒吧,紧接着又费了更大的力气,推拒李聿坚持让他穿的大羽绒服。 “我不冷,”宋双榕有点无奈:“你快点穿好我们才能走。” 似乎是很不喜欢酒吧的环境,李聿听话地接过羽绒服,穿好了,说:“走吧,回家。” “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宋双榕还是担心,“用不用去医院?” 李聿微微垂眼,不知道是在发呆,还是思考,间隔不久后,坚持道:“我想和你回家。” 他脸侧的红已经褪下了,宋双榕再次确认过他并无不适之后,带着他慢慢走出酒吧街。 酒吧的位置离李聿家并不远,但沿途都是小巷,除夕夜,几乎没有闲人在外游荡,静得连他们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李聿似乎还想牵宋双榕的手,宋双榕犹豫了一下,躲开了。 他不知道李聿醉得还有几分意识,只是觉得这样不明不白的牵手,让他更乱了。 好在李聿醉酒后很听宋双榕的话,被拒绝也不闹,退而求其次地拉住宋双榕的围巾一角,安静地走在身侧。 拐进另一条巷子之前,巷口有一台自动贩卖机,宋双榕问李聿:“还渴吗?” 李聿“嗯”一声,宋双榕让他站在原地等,走过去买水,选了加热的柚子茶,躬身去取的时候,李聿从身后覆了上来,双臂环在他的腰间,然后不动了。 宋双榕只停了一下,又在心里叹气,他慢慢直起身子,拧开瓶盖,说:“喝点水吧。” 李聿的脸埋在宋双榕的肩膀上,摇了摇头,头发磨蹭着他的耳朵,宋双榕觉得痒,想躲,又躲不开,只好再叫李聿的名字,催促他起来喝水。 过了很久,李聿才慢慢把脸抬起来,双臂还是不松开,宋双榕从贩卖机熄灭的显示屏上看见他的脸,也听见他带着醉意的声音响在耳边。 “宋双榕,”李聿在屏幕中和他模糊地对视着,问:“和我在一起,你是不是不开心?” 平安夜那晚,李聿也问过同样的问题,宋双榕回以相同的答案,“不是。” “但你和他们在一起,一直笑,和我,就在哭。”李聿说得断断续续,语气好像是真的很困惑和难过一样,闷闷地下结论,“我让你很伤心。” 反应了几秒,宋双榕猜测李聿说的“他们”,是在酒吧时看到的同学。 他不知道李聿在那里看了多久,也不知道如果不是他先发现李聿,李聿会不会就一直在讨厌的环境里,一杯一杯地喝误以为是茶的酒,远远地看着他和同学聊无关紧要的电影,笑并不好笑的话题。更不知道最后喝醉了,他怎么回家。 心疼像针一样,顺着冷风,扎进宋双榕身体的每一个缝隙中。 “和你在一起,大部分时候是开心的,偶尔也生你的气。”宋双榕说,他不知道李聿清醒后还能记得多少,但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他抬手,向后伸去,像他哭的时候李聿安慰他的那样,同样不熟练地抚摸李聿的头发,偶尔也碰到脸颊。 李聿说:“对不起。” 宋双榕的手停下了,在空中悬了一会儿,又听见李聿说:“对不起。” 他像一个真正的不讲道理的顽固的醉鬼,又像是一个可怜的双手空空的无措的孩子一样,对宋双榕说了很多遍对不起。 宋双榕沉默地听着,最后说“好了”。 他把手收回来,仓皇地在脸上蹭了蹭,同时挣开李聿的双臂,把柚子茶塞给他,低声说:“你先喝水。” 李聿看着他,喝了一口,宋双榕又说:“喝完。” 柚子茶小小一瓶,李聿仰头喝光了。 他们继续向前走,走着走着,宋双榕觉得这条巷子很熟悉。树木,路灯,涂刷成翠绿色的垃圾箱和邮筒,还有零星的狗吠声——是他和李聿第一次牵手的那条小巷。 只不过从夏到冬,树叶落尽,那时候他和李聿还没有在一起,现在又分开了。 宋双榕突然很想念当初那个站在路灯下,被昏黄的灯光笼罩,转过头等他的李聿,像一份从天而降的礼物——他那时误以为是上天不忍心看他一个人太久,于是让李聿降落在他眼前。 李聿攥着空瓶去丢,宋双榕走在他身后,不禁想,如果那个时候,在这条小巷里,他没有阴差阳错地朝李聿伸出手,李聿也没有会错意,把手放上来,那他们的结果会不会变,是变得更好还是更差,宋双榕都不知道。 忽然间,有什么晶莹细碎的东西洒下来,宋双榕停下脚步,仰头去看。那些东西纷纷扬扬,遮得连月亮都不见了。 他找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除夕的晚上是看不到月亮的,月亮好像冷却了,破裂了,散成柔软的碎片,落下来——下雪了。 宋双榕张开手掌,接住几片雪花,一握,掌心又只剩水了,凉凉的。 他生平第一次见到雪,心头的沉闷一扫而空,喜不自禁地想叫李聿的名字,和他分享。 一抬头,李聿正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和那时一样,好像什么都没变,只有雪落满他的肩头。 第30章 宋双榕只是把李聿送回家,但不准备进他的家。 一方面是因为,他仍觉得两人目前的关系含糊不明,不宜冒进,另一方面,一靠近那间他们同居过两年的屋子,他就难以自抑地感到紧张,更不敢走进去。 磕磕绊绊地上到二楼之后,宋双榕站在门前,侧过身对李聿说:“到家了。” 李聿却不去开门,身体向后挪了挪,挡在楼梯前,宋双榕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带着明显的警惕,像是怕他要走一样。 无声地对峙了一会儿,他再次暗自叹气,犹豫两秒,从口袋里掏出钥匙。 收下这把钥匙后,宋双榕一直把它安置在枕头下,不轻易拿出来看,他也说不清,今天出门前为什么会突发奇想,把钥匙带在身上。 他背过身,回避李聿的目光,迅速拧开了锁芯。 “快进去吧,”宋双榕说,“好好睡一觉就不难受了。” “你先进。”李聿却坚持,他忽然抬手,在宋双榕的额发上碰了碰,说:“都湿了。” 雪下起来之后,宋双榕新奇地停下玩了好一会儿,帽子也不带,头发上落了一层雪,走进楼里后,雪渐渐化了,头发变得湿湿重重的。 他没来得及躲避李聿的触碰,也深感和醉鬼抗衡输的只会是自己,于是先一步跨进门里。 李聿紧接着跟了进来,又反手把门关了,宋双榕听到落锁的声音,两圈。 一时间,他啼笑皆非,低头看见熟悉的拖鞋,下意识地换上之后,从玄关走向室内,然后愣在原地。 其实自从离开这里,宋双榕就一直强迫自己不再回想,怕想得太多,更难向前迈进,很多时候,他都觉得他对这间屋子已经陌生了,不记得了,但此刻,看着原封不动的客厅,他才发觉其实什么都没有忘。 无论是他离家前,为了在沙发上躺得舒服而堆满的抱枕,还是散落的到处都是的影碟与书籍,有几本书是翻开的,隐约还能看到他做到一半的标注,笔扔在一旁。 他买来没来得及拆的餐布铺好了,冰箱上过期的便利贴却没有摘掉。 他还记得,绿色的那张上,他写了李聿猜拳输给宋双榕,罚洗碗一周,粉色的那张,则是李聿出差前写给他的,冰箱里的水果的储藏日期。 灯光依旧,室温依旧,人也依旧。 好像只是宋双榕早上出门,去上了一天的课,现在又拖着满身的疲惫回来了,李聿和家都在原地等他。 似乎没察觉到他的楞怔,李聿径直绕过他,去取了一条毛巾,走过来,不由分说地盖在他的头上,缓缓地擦起来。 他的力气不大,宋双榕完全可以挣脱,但不知道是还没能从怔忡中回过神,还是根本不想推开李聿,他站着没有动,静静地等李聿帮他擦干头发,又说“好了”。 毛巾拿开,宋双榕和李聿对视上,他的目光中流露着期待,好似做了正确的事,需要获得宋双榕的表扬一样,暖色的灯光映在他眼中。 宋双榕说:“谢谢。” 李聿微微皱眉,仿佛要的不是道谢,但也没有提出更多要求,轻轻牵起宋双榕的手腕,把他带到沙发前坐下。 坐了一会儿,宋双榕的思维恢复了正常运作,身体也渐渐回暖,他透过窗,看到雪依旧在下,手掌撑在沙发上,向下按了按,开口:“那我就先回去了。” 李聿却不松手,另一只手在太阳穴上没轻没重地揉压,额角都红了,向宋双榕抱怨:“这里一直在跳。” “疼吗?”宋双榕问。 李聿摇头又点头,茫然地看着宋双榕,他的酒好像完全没醒,甚至还失去了辨别知觉的能力,过了一会儿,才说:“疼。” 宋双榕想起药箱里有解酒的药,他要求李聿原地坐好,起身去取。 药箱里的药几乎全都是宋双榕的,因为李聿的身体很好,在一起的两年里,他连头疼脑热都不曾有,倒是宋双榕,小病缠绵不断。 李聿总是借此数落他,监督他锻炼身体,但宋双榕偷懒又耍赖,只有到真正生病的时候才开始后悔,病好后故态复萌。 他打开药箱,翻找解酒的冲剂,却看见几个没见过的药盒,拿起来时,从中掉出一张医院的诊断单,患者姓名一栏写着李聿的名字。 宋双榕屏息查看最下行的诊断结果,看到是过敏才松了口气,过敏原因则是在文身过程中接触到了化学颜料。 在病情描述中看到“过敏性休克”的字眼时,他一下子想起来,那天在宿舍楼下,他提醒李聿小心辣椒过敏,李聿当时说他对颜料也过敏,说“很不好受”。 李聿入院的时间是平安夜,那晚,他给宋双榕打电话说有事处理,不能准时去看他的影片,又在电影放映结束后,脸色苍白地出现在宋双榕的宿舍楼下,说“我来找你”,说“我也文了一个”,又问他:“你想看吗?” 宋双榕闭了闭眼,把诊断单折好放回原位,又找出一袋解酒冲剂,合上药箱盖子的时候,才发现他的手在抖,他把指甲按进掌心,静了几秒,起身去冲水。 握着玻璃杯出来时,李聿却不见了,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开着,风把窗幔吹得高高隆起。 宋双榕犹疑地叫李聿的名字,没有回应,他放下杯子走过去,果然看到李聿,正背对着他,站得笔直。 走近了,宋双榕听到电子旋律的声音,有些耳熟,他一边继续叫李聿的名字,一边走到他身侧,问:“你在干什么?” 李聿的手指在屏幕上点了一下,朝他翻转过来,宋双榕认出这是他曾经玩过的一款抽卡游戏,难免诧异,不等他问出口,游戏界面停下了,李聿凑近了去看。 黑暗中,他似乎失落极了,声音又低又轻,“还是没有。” 宋双榕看了看界面上的普通卡牌,问他:“你怎么在玩这个?” “杜牧林说零点能抽到,”李聿向宋双榕告状,“他骗我。” 他的手机横在两人之间,宋双榕看到还有一次机会,于是抬手帮他点了一下,界面缭乱地转动起来,紧接着,表示庆祝的音乐声响起,画面停下,没想到真的抽中一张ssr的卡。 李聿抓起手机确认,仿佛马上就高兴了,小心地把卡收进卡包,说“终于回来了”。 再回到室内时,药已经凉了,宋双榕只好拿去隔水加热。他把玻璃杯放进一只碗中,往碗里蓄热水,转身的时候,看到李聿靠在门边。 “怎么了?”宋双榕问他。 “你不在。”李聿说。 宋双榕的手在空中停了停,拿起杯子,擦掉杯壁上的水珠,垂眸说:“我只是来把药加热一下,马上就回去。” 李聿等他一起走回客厅,并排坐在沙发上,说:“你已经七十六天没有回来了。” 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宋双榕没有说话。 “我很想你。”李聿又说。 宋双榕的喉咙开始发紧,轻声问,“是吗。” 李聿坚定地“嗯”一声。 室内很安静,丝毫没有跨入新年应有的热闹,宋双榕看着挤坐在他身旁的李聿,看他毫不掩饰的眼睛,感受他带着淡淡酒味的气息,忽然觉得,这样喝醉的李聿很是珍贵,今后可能再也不会有了。 他摩挲着手中的杯子,没有着急递出去,而是问:“有多想?” 问完,连自己都觉得不光彩、不体面,耳根发烫,低下了头。 这题似乎超出了李聿的运算范畴,他停顿了很长时间,长到宋双榕都想要收回问题了,才说:“非常想。” 他给出了一个趋于极限的回答,“我是全世界最想你的人。” 宋双榕的心里仿佛装了一个电灯开关,随着李聿的话,开关“啪嗒啪嗒”地响着,眼前也跟着明明又灭灭。 只有宋双榕知道灯泡快超出负荷了,要尽快熄掉才行,但那开关仿佛不太灵光——因为宋双榕明明把它关了,灯还是亮。 李聿继续说,“我想你的时候,就去看你。” “是吗,”宋双榕楞楞地问,“我怎么没见到你?” “因为你一走近,我就藏起来了。”李聿说,带着一点像是做了坏事但没有被发现,又忍不住拿出来炫耀的狡黠的笑意,眼底亮晶晶的。 沉默片刻,宋双榕移开了视线,问:“为什么藏起来?” “因为你不想见我。”李聿答得理所当然。 他的鼻息蹭过宋双榕的侧脸,像一个温柔的抚摸动作,却让宋双榕眼眶一酸。 他蜷了蜷手指,抬起胳膊,摸到李聿搭在膝盖上的手,轻轻握住了。 宋双榕从来没有不想见到李聿,从小到大,他没有解决情感问题的任何经验,惧怕争吵,惧怕分歧,“不见面”、“不联系”只是他逃避现实的惯用手段。 但似乎到现在才明白,掩埋的情绪永远不会自动消逝,回避沟通最终伤害的是彼此。 他能想象李聿站在暗处看他的样子,因为分开的每一天里,他也同样想念李聿。 喝过药,李聿像是困了,宋双榕洗好杯子回来,看见他仰靠在沙发上,闭着眼,但宋双榕一走近,他又马上坐直了,目光紧随着他。 已经很晚了,宋双榕不准备再回学校,他提出睡沙发,李聿却不肯,坚持让他睡床,自己蜷缩在沙发上,小腿都露出来一截。 宋双榕不忍看他强打精神的模样,最终妥协了,两人重新躺在一张床上。 洗过澡出来时,李聿似乎已经睡着了,呼吸沉沉的,宋双榕躺下后,还能闻到他吐息间淡淡的酒味,但更多的是沐浴液的香气和李聿本身的味道。 看了他一会儿,宋双榕转过身,背对李聿,望着没合紧的窗帘缝隙里的一线光,直到困意慢慢涌上来。 将睡未睡时,李聿动了动,像是要寻找什么一样,手碰到宋双榕的脖子和脊背。 宋双榕只穿了单薄的睡衣,隔着一层布料,感受到李聿略高的体温,但他太困了,没力气挣扎,只好任凭李聿动作。 摸索片刻,李聿的手停在他的两扇肩胛骨上,不知道是不是在说梦话,叫宋双榕的名字。 宋双榕迷迷糊糊地应和他。 “你别走,”李聿又说,声音轻得像耳语,“花快开了。” 第31章 李聿做了一个梦。 早上六点,他如往常一样准时醒来,梦里那只他苦苦挽留的蝴蝶,一双翅膀变成了单薄的肩胛骨,正随着呼吸,在他手中有规律地轻颤着。 半分钟后,他猛地意识到,昨晚发生的一切并不是梦,宋双榕此刻正在他怀中,蜷着身体,温热的呼吸扑在他的脖颈上。 李聿毫无醉酒的经验,迅速回忆断断续续的画面,又愣了很久,一动不敢动,怕吵醒宋双榕,丢失来之不易的亲近的机会,但宋双榕还是被细微的动静惊到了,鼻翼抽动了两下,发出模糊的,不愿意醒来的声音。 宋双榕大多数时候是机灵的、敏锐的,只有没睡醒时,才会展露如此迟钝的一面。 李聿有经验地顺着宋双榕的脊背上下抚摸,直到他的呼吸再度趋于平缓,才停下来,在昏暗的晨光中,面对面看他的脸。 过去的二十三年,李聿对于相貌并无主观的审美标准,在他看来,一个人的长相是基因排列组合的结果呈现,不必过多关注。 直到遇见宋双榕,李聿才有了“美”的概念。 他认为宋双榕符合一切人类提出的美学标准,既打动人又诱惑人,李聿被他吸引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能成为他的伴侣,则是概率学中的奇迹。 因为宋双榕连手机好友都有四百余人,像李聿一样欣赏他的应该也不在少数。 李聿不知道宋双榕看上他什么,他想好好表现,对宋双榕好,让他不后悔选择李聿的决定,于是也努力地做了,但效果却适得其反。 直到宋双榕搬出去的第七十七天,又再度躺回李聿怀中时,李聿突然明白,他不能把宋双榕当做随便的某一个人来对待。 宋双榕不是酒店的住客,不在意房屋是否整洁到一丝不苟,也不是李聿的学生,不必时时提醒他论文进度如何,更不是学龄前的小孩,事事要李聿帮忙做决定。 他是李聿的伴侣,是爱人,他选择和李聿恋爱,只是想从他这里获取爱,不要其他。 李聿后悔明白得太晚,浪费了许多时间,同时又在心底庆幸,宋双榕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记得昨晚他说了很多,宋双榕偶尔回应,但最后主动拉了他的手。 拥抱着宋双榕,李聿又放任自己多躺了半小时,才不舍地收回手,轻声下床。 他今早还要到研究所值班,很想让宋双榕留在家里,等他回来一起吃饭,但又不想勉强他,最终只是站在床边,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脸,然后出门了- 宋双榕醒来的时候,李聿正背对他,站在床边换衣服。 清白的晨光从窗帘缝隙中投射进来,恰好落在他的脊背上,宋双榕看见他左肩下方的图案。 一开始,他以为自己还没睡醒,否则怎么会在李聿的肩膀上,见到自己曾随手画下的分镜稿。 但他眨了眨眼,再度望过去确认,真的是那幅图,一棵树和一条鱼。又反应了片刻,他意识到这是李聿的文身。 图案下方,似乎还有一行字母,宋双榕睁大了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一点,但李聿已经穿好了衣服,转身之前,说不清为什么,宋双榕又把眼睛闭起来了。 他能感受到李聿站在床边,看了他很长时间,久到宋双榕装睡到真的又睡着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李聿已经走了,房间里很是安静。 宋双榕躺在惯躺的一侧床边,盯着天花板,呼吸间尽是熟悉的气味。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和李聿提出分手后,两个多月以来,他睡得最好的一夜,没有做离奇的哭着醒来的梦,也没有半夜被并不存在的关门声惊醒。 又躺了片刻,宋双榕才起床,拉开了窗帘。 雪仍在下,窗外白茫茫一片,天空和大地漫无边际,仿佛严丝合缝地连接在一起,又朝世界尽头无限延伸。 宋双榕走出房间,四顾茫然地站在客厅里,明明是生活过两年的地方,他却有些像是做客般的拘谨,而房子的主人不在家。 束手束脚地洗漱过后,他看到冰箱上新增了一张便利贴,淡蓝色,李聿的字迹很工整:我去值班了,记得吃早饭。 和以往任何一个他晚起的早晨一样。 宋双榕捧着温热的豆浆,一时之间,胸口的张皇无措,都因这句话熨帖下去了。 吃完早饭,他到阳台,把昨晚洗过的衣服收了,又站在李聿站着抽卡的地方,出神地想,李聿今早醒来,还记不记得昨晚喝醉后发生的种种,宋双榕不想让他记得,但也不想他真的全都忘记。 转身时,宋双榕脚步一顿,看见阳台一角的小木槿。 花盆外包裹着一层像是保鲜膜的东西,宋双榕记得,李聿说他给小木槿重新换了土,又做了抗寒处理。 他凑近了看,原本已经枯萎的枝干上,新结出了小小的稠密的花苞,果然如李聿所说——花快开了。 如果不是亲眼见过,宋双榕很难想象李聿精心照料花木的模样,就如同在今天之前,他也不会想到,李聿穿得端正的衣服下面,会有一枚和他本人极不相符的文身。 他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肋下,文身的位置仿佛在隐隐发热。 回到客厅,宋双榕把衣服叠好,堆成小小的一摞,不知道是该找个袋子装走,还是放进衣柜里,犹豫片刻,他决定先把散落满地的抱枕和书收好。 李聿是很讲究秩序的人,宋双榕以前随手放一支笔,下一秒,都会被李聿收进书房的笔筒中。 一边把靠枕复位,宋双榕一边忍不住猜测,李聿每天在家里,是如何执拗地绕过地上这些杂物,却又忍住不收整的,目光扫视过这些书本影碟时,除了不耐,是不是也会同时想起始作俑者,那他会不会坐在沙发中,轻轻抚摸一个抱枕,又或是指腹小心翼翼地划过宋双榕做的笔迹,然后分出一分钟的时间,停下想他。 尽管四下无人,这一无声的念头仍令宋双榕脸颊发烫,喉头干涸。他放下抱枕,去喝了一杯凉水。 就连最热恋的时候,宋双榕都不曾奢望过从李聿口中听到情话。 一整夜过去,李聿对宋双榕说的想他的话,像是播放卡顿一样,反复地在宋双榕耳边响起,令他无法继续冷静,很想把自己埋进雪里,冰一冰发热的大脑。 他收收停停,一时忘记了时间,手机响起的时候,才意识到已经快要中午了。 来电的是那位对剧本感兴趣的出品人。 宋双榕接起来后,对方先是道了新年祝福,又询问宋双榕春节期间在不在鲤城,他约了几位同是影视行业的好友,想和宋双榕在鲤城见一面,聊聊剧本,洽谈合作事宜。 上次联系过后,宋双榕在网络上搜索过这位出品人,得知他是土生土长的鲤城人,上世纪末成立了一家文化传播公司,后因推出多部优质作品而被业内熟知,只是为人低调,不常出现在大众视野中,因此相关消息并不多。 宋双榕只知道他姓方,五十岁上下,讲普通话,但偶尔能从几个用词中,听出淡淡的鲤城口音。 对方报出一个时间,宋双榕思虑过后,应下了,又说稍等,跑到书房中,拿笔把地址记了下来。 挂断电话后,他看着通话页面,又环顾熟悉的房间,恍然觉得一切都像是一场梦,李聿对他说了想,下了心血的影片也前景光明。也许是比梦还要好很多的,毕竟,宋双榕常做的全是噩梦。 他握着笔,无意识地在纸上描摹那串地址,翻来覆去,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把纸缓缓撕下,想折起来收好,忽然看见下面的那页稿纸上,密密麻麻地写了很多字。 宋双榕对李聿研究的课题一向不感兴趣,也无意窥探他的隐私,视线只停留了一瞬,就迅速移开了,但大脑还是快过他的动作,自动读取了其中的一句话——怎么安慰哭泣的人? 等他解读出这句话的意思后,还是因为在意,可耻地将目光转了回去,盯着那页稿纸。 在这一问题下,李聿共在感情百科网站上,摘录了八项解决方法,在“陪在对方身边”和“如有需要,可以用肢体语言传达你的感情”这两条回答下,他标注了重点记号。 宋双榕没忍住,又向后翻了一页,看见李聿也将他说过的话誊抄在纸上。 在“谈恋爱是说很多没用的话,做很多浪费时间的事”旁,他打了一个板正的问号。 似乎是难以界定“没用”与“浪费时间”的标准,又或是在他看来,除学术研究外,其他事统统可以归为无用,因此,他在一旁标注了几项娱乐活动,“看电影”排在首位。 宋双榕一时哭笑不得,怎么会真的有人把感情当做题目来反复推算? 他想到他的高中时代,学习数学时,也总是一板一眼地把错题抄录下来,再用红笔订正,字写得整整齐齐,但到下一次考试,还是只拿到很低的分数。 因为题目不是一成不变的,他掌握不了正确的方法与规律,死记硬背永远不及格。 稿纸厚厚一沓,宋双榕只翻到第三页,一颗心也像稿纸一样,被柔软的酸意渐渐浸透,变得皱皱巴巴。 他坐到李聿的椅子上,恍惚地想象,是在怎样的深夜,李聿是怎么不得要领地搜索感情知识,又是怎么一字一字地将其摘抄下来,是怎么满怀希望地找到自己,又是怎么被拒门外后落寞而归。 当宋双榕为分手痛彻心扉、抱怨李聿不够爱他的时候,李聿是不是也很难过。 但他没有指责宋双榕在感情中的任何,只是一遍遍地回忆分手时伤人的话,然后努力地从中找寻着复合的方法。 一直以来,宋双榕总是设想自己不被爱,因而忽略了李聿对他诸多的好与付出。 静坐许久,宋双榕把稿纸放回原位,不再继续看下去,因为从这些笨拙的字句中,他已经读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李聿是不会恋爱,但他很爱宋双榕。 中午十二点,雪停下了,天空晴朗干净,地面柔软蓬松。 宋双榕推开窗,听到风声,听到远处寺庙祈福的钟声,听到邻居做饭的烟火声,听到鸟鸣。麻雀降落在枝头,簌簌地扑落一层积雪,雪又落进雪中。 与此同时,门铃响了。 作话: 本文即将进入新阶段^ ^ 第32章 门铃响了两遍,宋双榕才踌躇地走过去,犹豫两秒,打开了门。 看见李聿的那一刻,他握着门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已经平复下去的情绪再次翻涌而上,以至于他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先说什么,只好无声地站在门内。 李聿一手提着大大小小的袋子,一手空荡地垂在身侧,明明按了门铃,却像是没想到家里真的有人一样,门打开了也不进,只是站在门外,直直地看着宋双榕,仿佛在确认。 就这样相顾许久,直到宋双榕感受到户外的冷风,也看到李聿肩膀上的雪粒,于是侧了侧身,轻声说:“怎么不进来。” “嗯。”李聿应道,站在入户的地毯上,抖落身上的雪。 雪停下有一会儿了,宋双榕猜测他可能是在室外逗留过,衣服上才积有残雪,犹豫了一下,没有问出口,而是用稀松平常的语气说:“你是不是又忘了带钥匙啊。” “不是。”李聿否认。 “那怎么还按门铃?”宋双榕忍不住问。 李聿停顿了一下,看着他:“我不知道你在不在家。” 宋双榕不明白他在与不在和李聿按门铃有什么关联,但李聿答得认真,也很有道理的样子,他没有再问。 见李聿单手解围巾不方便,宋双榕伸出手,想从他手中接过袋子,说:“给我吧。” 李聿先说“不用”,在宋双榕坚持下,还是递了过来,两人的手碰到一起,好像不约而同地停了一下,又很快分开。 宋双榕蜷了蜷手指,压下一瞬间的心悸,佯装轻松地开口,“这是什么啊,这么重。” “我买了菜,还有水果。”李聿说。 一时之间,他们的身份好像发生了调转,宋双榕成了房子的主人,李聿则是提着年礼来拜访的客人,局促地,切切地解释:“今天是春节,超市都关门了,只能去远一点的商场买,所以回来晚了。” “嗯。”宋双榕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觉,低低地应了一声,看着他脱下羽绒服,看着从羽绒服上滑落的雪粒,刚一落下,就融化了,在地毯上洇出点点湿痕。 “你——” “那我——” 从玄关走进去时,两个人同时开口了,宋双榕的脚步停下,转身看着李聿,李聿也垂眸看向他,平和地开口:“你先说。” “那我把这些放到厨房。”宋双榕晃了晃手中的袋子,把话补充完整。 李聿“嗯”一声,凑近了,弯下腰,像是想帮他分担重量,但视线扫过室内时,不知道是看到了被宋双榕整理干净的客厅,还是沙发上叠好的像是要打包带走的衣服,动作顿了顿,手也失去方向,按在宋双榕的手上。 在玄关发生短暂的碰触时,他的手还是凉的,现在已经回温了,甚至比宋双榕的手还要热几分。 这一次,他没有马上把手拿开,而是坦荡地停在那里,甚至微微用力,握住了宋双榕的手,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嗯。”宋双榕没有躲闪,和他对视着。 “我买了很多菜,”李聿问:“你能不能留下吃午饭?” 宋双榕手中的重物,好像有一部分也挂在了心上,沉甸甸的,他喉结滚动,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买了什么菜?” 李聿愣了一下,随即开始一样一样地报给宋双榕听。他认真的样子,令宋双榕想起他们在校外吃的第一顿饭,那时李聿因宋双榕的一句话,做了详尽的餐厅攻略,点单时,也是这样一字不落地,慎重其事地,向服务生背诵了所有的招牌菜名。 宋双榕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像过了这么久,李聿一点也没有变,还是喜欢穿衬衫,还是古板得有些可爱,还是不懂约人要送花,但是记得宋双榕全部爱吃的菜。 李聿是十分擅长记忆的人,但也不是什么都值得他记。 静静地听他报完后,宋双榕说:“这么多。” 李聿却说:“没有买到鱼。” 宋双榕是喜欢吃鱼,最后一次吃,是和李聿提出分手的那天,李聿从机场赶赴到家,没有休息片刻,而是先给他做了鱼。吃饭的时候,他往宋双榕的盘子里夹了许多块挑过刺的鱼肉,宋双榕却食不知味,也不记得有没有吃完,满心只想着逃离。 有钝钝的痛感,从他的心底向外蔓延,手也不自觉地轻颤了一下,但又被李聿的温度熨平了,他说:“你想吃,我再去买。” “李聿,”宋双榕和李聿对视,发现有些话说出口并没有想像中难,他问:“你留我,是因为菜买多了,还是想和我一起吃饭?” 问完,宋双榕习惯性地想揉搓掌心,这是他不安时常做的动作,但手被李聿握着,他动弹不得,与此同时,他发现其实内心并无煎熬和挣扎的情绪,反而很平静,甚至隐隐多出一丝胜券在握般的安心,就好像他已经提前窥见了李聿的答案。 李聿握住宋双榕的手僵了一瞬,但很快恢复如常,他说:“想和你一起吃饭。” 又问:“可以吗?” “好,”宋双榕郑重地点了头,也忍不住扬起一点嘴角,“我和你一起做。” 李聿买的菜着实很多,宋双榕提出煮火锅,省时省力,李聿自然没有异议,挽高了袖口,开始洗菜,宋双榕站在一旁切。 两个人都不熟练,但配合还算默契,转身之间,胳膊或腿难免蹭在一起,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宋双榕总觉得李聿站得离他过于近了,身体都偏离水池了,但他没有提醒李聿,也不想躲开,内心被一种奇妙的情绪持续充盈—— 他在这间房子中,和李聿亲密过,也分离过,想过白头偕老,也想过不相往来。 即使经历了爱情中最美好和不堪的部分,前路也依然不甚明晰,他们此刻却并着肩,做两个人的午饭。 餐桌椅的位置也都没有变,两把椅子放在同一边,宋双榕原本想移动一下位置,坐到李聿对面去,但李聿率先坐下了,又看着他,宋双榕最终还是坐到了他旁边。 火锅吃到最后,宋双榕吃得有点累了,就后靠在椅背上休息,但李聿仍在往他的盘子里夹菜,宋双榕叫了李聿一声,想让他别夹了,李聿听到声音,手停了停,转过头来。 乳白色的热气在他们之间升腾,似乎是看不清宋双榕的脸,李聿又凑近了一些,问他:“怎么了?” “你——”宋双榕也不自觉地坐直了,正想开口,才意识到两个人离得实在是太近了,仿佛再往前一寸,他和李聿的鼻尖就要碰到一起了。 宋双榕攥紧了拳,没有后退——他不想让李聿觉得他在躲他,但有没有做好更进一步的准备,他自己也不知道。 停顿了大约三秒,或许更久,李聿退后了少许,停在两人都能看清彼此的位置,雾气笼罩,使得他的整张脸都温柔了,他问宋双榕:“吃好了吗?” 吃好了吗,这个问题李聿问过无数次,除了他,也再没有其他任何人会问,但这样一个最简单具体的问题,宋双榕却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好像是让他思绪万千的难题,不明不白的关系,在李聿看来都并不重要,这一刻,只有宋双榕有没有吃好,是他最关心的事。 原来宋双榕才是感情中最愚钝的那个,他以前觉得李聿不爱他,可他明明一直是被李聿特殊对待的人,宋双榕不给李聿回应,不理解他,他也仍然默默地做着,没有任何怨言,没有要求过任何回报。 锅底仍在沸腾着,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宋双榕点了点头,眼泪差一点仓皇而落,他用指节飞快地抹了一下,但李聿还是发现了。 一瞬间,他变得无措起来,像是想帮宋双榕擦眼泪,手指快碰到他的脸时,又顿住了,转头在桌上巡视,抽出了一张纸巾,从中对折又对折。 宋双榕看着他小心又紧张的模样,同时想起那页写满笔记的稿纸,他抬起手,握住李聿的手腕,阻止了他的动作。 他们对视,李聿说:“怎么了?是不是我……你别哭。” “我没事,”宋双榕对李聿笑了一下,可能表情并不好看,但的确是发自内心的,“是火锅太好吃了。” “好吃,”李聿低声重复,声音和动作都停了停,然后问:“那晚饭也可以留下吃吗?” “我想和你一起吃饭。”他又马上补充,在“和你”上加重了音量。 宋双榕愣了愣,发觉李聿的学习能力是很卓越。 他的手腕还在宋双榕掌心里,大拇指恰好搭在脉搏处,于是宋双榕感受到了李聿过速的心跳,和他平静的面貌极为不符。宋双榕没忍住又笑了一下,说:“好啊。” 不知不觉间,他们的距离又靠近了,膝盖抵在一起,气息交缠。宋双榕答应后,李聿似乎马上就放松了,双眼被水雾浸润,显得很亮,嘴角也微微弯起一个弧度。 隔了好一会儿,宋双榕才意识到,他在笑。 刹那间,宋双榕的心跳也跟着加快了,他微微仰脸,想象自己的眼睛是取景器,久久地看着李聿,想将这一画面定格并永久珍藏。 他眨了一下眼,按下快门,但眼前雾蒙蒙的,画面模糊了,宋双榕忍不住伸出手,想将雾气擦除,然后摸到了李聿的脸。 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仔细地看过李聿了,于是停下来,用目光细细地描摹他的五官,眉骨,眼睛,鼻梁,最后是嘴唇。 宋双榕问:“只想一起吃饭吗?” 李聿是很容易满足的,他没有躲开,在宋双榕的掌心里点了点头,说“嗯”。 宋双榕的胸腔发胀,耳根也是热的,也许是有冲动的成分在,但这一刻,他只想遵从内心,于是看着李聿的眼睛,问:“不想亲一下我吗?” 第33章 宋双榕问完之后,时间好像在他们之间静止了。 分明锅底还在翻滚,烟雾腾腾,宋双榕的心跳声也重得惊人,但他就是觉得一切都安静了。 李聿坐在静止的画面正中央,同样静止着。 宋双榕单手捧着李聿的脸,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冲动行事,两个人分开这么久,误会重重,差错重重,即使都正在朝着和好的方向努力,也不该如此冒进,应当更循序渐进一点,至少,也要有一次明确的关于复合的谈话,但他就是忍不住。 明明前一晚还相拥而眠,李聿问他有没有吃好的时候,他却觉得好像已经太久没见面了。 李聿没有回答,宋双榕也不再觉得泄气,反而不知道从哪里多出无尽的勇气,一寸一寸地倾身,嘴唇在他的侧脸上贴了一下,小声说:“我还以为你也有一点想亲我。” 说完,他向后退了一小段距离,手再次被李聿握住了。像是交卷铃声响起时,才猛地想出答案的学生,李聿迫切地说:“我想。” 他缓慢地低下头,气息接连拂过宋双榕的额头,眼睛,鼻翼,然后停下了,像是很不确定一般, 又问:“宋双榕,可以亲吗?” 他的声音恢复了冷静自持,仿佛宋双榕说不可以,就会马上退开一样,但握着宋双榕的手却非常用力,像是怕他跑掉。 主动亲上去的时候,宋双榕还不觉得有什么,可现在被李聿认真地看着,他却迟来地感到羞赧,睫毛颤了一下,佯装镇定,“不要问我。” 李聿停了几秒,另一只手也去捧宋双榕的脸颊,拇指在他眼下不住地摩擦,像是在确认他真的没有流泪,然后靠近了他。 宋双榕闭起眼,微微分开嘴唇,却没有等到李聿的吻,反而是眼皮被什么温热的东西贴了一下,眼前一黑,暖意蔓延开来。 ——李聿在亲他的眼睛。 意识到这一点时,宋双榕忽然记起小时候,他在童话书上读到,每一个降生于世的小孩,被上帝吻过眼睛后,才能看到世间的颜色。但是上帝太忙了,于是把这项重任交给了妈妈。他捧着书,去找妈妈,想让她也吻一吻自己,妈妈却挥手把他轰开了。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总是低着头,不想被人看到眼睛。 宋双榕也不知道他怎么会想起这件事,他以为他早就忘了——长大了一点之后,他就明白了故事是虚构的,即使没有被吻过眼睛,他也依旧健全地长到了二十三岁。 但或许是李聿亲得太认真了,甚至给宋双榕一种被珍重的错觉,他仿佛真的回到了小时候,他环抱膝盖,在榕树下缩成小小的一团,心里想,亲一下是很难的事情吗,为什么没有人能给他,然后就有个高高的人朝他走了过来,蹲下身,捧起了他的脸,郑重地在他的眼睛上落下一个吻。 他张开眼,眼前有了色彩,世界终于完整了。 只是短暂地触碰,两个人很快就分开了。明明亲的是眼睛,宋双榕却觉得有些缺氧,微微喘着。 李聿抬手,帮他整理了被蹭乱的额发,又用漆黑的双眼静静地看着他,很像是某种等待夸奖的小动物。 宋双榕抿了抿嘴唇,不自然地把视线挪开了,站起身,说:“不吃了吧,那我把电源关了。” “嗯。”李聿跟着起身,弯腰收理桌面。 清洗完餐具,宋双榕原本想回学校,把剧本的资料拿来稍作整理,但李聿忽然邀请他看电影。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宋双榕不由地愣住了,又向他确认:“什么电影。” 李聿报出影片的名字,是前不久刚刚下映的一部纪实片,宋双榕是想看,但一直没有空出时间,因此错过了。李聿又像是背诵一般,向宋双榕简述了电影内容,然后问他:“这部可以吗?” 想了想,宋双榕点头说好,又对李聿笑了一下,说:“我正好很想看。” 他是这么说,但电影播到三分之一,就开始困了,并非影片内容不吸引人,而是宋双榕昨晚因李聿醉酒,精神一直紧绷着,早上又醒得过早,没有睡够。 他隐蔽地打了个哈欠,却还是被李聿发觉了。 李聿调小音量,问他需不需要休息片刻,宋双榕摇头拒绝,称电影很有趣,强打精神地坐直了,也提醒李聿不要跑神,但没多久,他就失去了意识。 似乎是睡了很沉的一觉,宋双榕再次睁开眼时,恰好看到片尾的滚动字幕,不过屏幕是倾斜的。 他一动,李聿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问:“醒了?” 宋双榕下意识地“嗯”一声后,才发觉他正躺在李聿的腿上。 可能是刚睡醒,头脑还昏沉着,李聿只穿着家居裤的大腿带着体温,软硬也适宜,令宋双榕不想离开,于是任由自己继续躺着,咕哝一声,装作仍身处梦中,又轻合上了眼睛。 李聿也没有再叫他,片尾曲的音调像河一样,舒缓地流经他们。 又过了十多分钟,宋双榕完全清醒了,猛地睁开眼睛,电影已经结束了,他从熄灭的屏幕上,看到李聿正低着头,专注地看着什么,连他醒了都没有发现。 虽然错过影片令宋双榕觉得可惜,但意外地睡倒在李聿身上,又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平静与满足,甚至幻想让时间就停在此刻。 李聿身上的气味清爽却不浓郁,是宋双榕很喜欢的那一款洗衣液香,他低低地嗅了一会儿,又猛然发觉,这种行为实在是很不磊落,脸不禁热了起来,想要起身。 稍一抬眼,又看到屏幕中的李聿。他还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垂着眼。 宋双榕的视线被茶几上的果盘挡着,看不到他在看什么,只见他忽然抬起手,做了一个抚摸的动作,宋双榕的脸侧被同时拂过。 一瞬间,他的脸更热了,担心被李聿看出端倪,于是从喉咙中发出了一点声音,装作刚刚醒来,李聿把手收了回去。 坐起身后,宋双榕去看李聿,发现他丝毫没有被撞破小动作后的心虚,甚至还坦荡地问宋双榕:“接着睡吗,还早。” “不睡了。”宋双榕摇头,说电影都播完了,又故意提问他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李聿对答如流,拿起遥控器,唤醒屏幕,问宋双榕要不要从睡着的地方重新看,犹豫两秒,宋双榕说不看了,他觉得李聿对此类影片并不感兴趣,再看只是浪费他的时间。 他站起身,活动僵硬的四肢,低头看见沙发扶手上,他早上整理好的衣服被踢乱了,又坐回去重新叠。 “宋双榕。”李聿当即叫了他一声。 “怎么了?”宋双榕仰头看他,李聿又说没事,走过来,帮他折了一条围巾,动作很慢。 掉在沙发里的手机开始响起来,是宋双榕的铃声,他一手伸进夹缝中拿,没拿稳,手机又滚落到地毯上。 李聿离得近,帮他捡起来后,放在沙发上,又拿过他手里的卫衣,低头叠了起来。 宋双榕低头看屏幕,是陈北燕打来的电话,在此之前,她还给宋双榕发了两条消息,但宋双榕睡着了,没有看到。 他接起来,叫了一声老师,又主动送上新年祝福。陈北燕听闻那位方姓出品人联系了宋双榕,特地打来,提醒他一些注意事项和商谈技巧,宋双榕连声应下,一抬头,发现李聿还在慢吞吞地叠那件卫衣,拿着一只袖子,反复调整角度。 宋双榕觉得奇怪,但没有多想,伸手想帮他,却被李聿握住手腕,把胳膊拿开了,示意他先接电话。 最后挂断前,陈北燕像是忽然想起来了,告诉宋双榕,李聿之前参加的电视台的采访,第一期已经制作完成,傍晚会在总台播出。 结束通话,宋双榕看了一眼时间,恰好下午五点整,李聿还在坚持整理卫衣的帽子,宋双榕抓过那件卫衣,随手对折,扔在一旁,说:“先别管了,再看一会儿电视吧。” 调出频道后,他和李聿并排坐在沙发上,电视里正在介绍这期新年特辑,共十期,分别采访了十位在学术上崭露头角、恪守学术道德的优秀青年。 随后,李聿出现在画面中。 一开始,只是他伏案工作的镜头,画外音介绍了他的学术经历、在北华大学的职称、及在数论领域的科研成果,随后采访正式开始了,记者询问他目前的研究方向。 虽然宋双榕从事影视工作,但看到熟悉的人出现在电视屏幕中,仍感新奇,看得很专注。李聿的声音通过音响传出,语调较以往一样平静,话语简洁。 他仍穿普通的衬衫,发型像是被打理过,露出了完整的额头,看上去很有学术带头人的模样,肩负着弘扬大学学术精神的责任。 和宋双榕身旁穿被枕出褶皱的居家服的李聿,似乎很不一样。 宋双榕忍不住转头去看李聿。 “别看了。”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其他什么,李聿没有看他,低头想去拿遥控器,却被宋双榕先一步握住了,李聿的手盖在他的手背上。 “为什么不看,”宋双榕说,“我采访你的时候,你都没有说这么多话。” 他说的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李聿握住了宋双榕的手,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但似乎是无可辩驳,于是沉默着。 “你那个时候什么都不回答,是不是不想和我说话,也不想看到我。”他继续问。 其实宋双榕的指控是有夸大的成分在,因为两次采访的性质完全不同,而且那天的李聿虽然话不多,却很配合,虽然在采访过程中频频躲避宋双榕的目光,结束后却主动喊住了他。 但他就是很想听李聿的答案。 李聿还是沉默,无可凭附般紧握宋双榕的手,他这幅无措的模样,又令宋双榕开始心软,把电视节目暂停了,轻声叫李聿的名字,想说算了。 “不是不想和你说话,也没有不想看你,”李聿却先开口了,他踌躇着,几秒后,终于还是说:“是因为我在紧张。” 宋双榕看着他,心跳无端地加快,但仍不确定李聿的意思,问:“紧张什么?” “我第一次见你,在电梯里,”李聿的语速很慢,慢到几乎像是在剖析内心了,“你刚走出去,我就开始想你。” “本来那个采访我拒绝了,因为想再见你一次,还是去了,但是见面之后就开始紧张。”他说。 宋双榕怔怔地看着李聿。 沙发很软,两个人坐下之后,其实都有点向对方倾斜,肩膀几乎挨在一起,但心照不宣地没有挪开。 他们在这张沙发上做过很多事,拥抱,接吻,做爱,宋双榕也不止一次地躺倒在李聿腿上睡着,或假装睡着,但唯独没有像此刻这样,平和地坐在一起,听李聿坦陈内心。 “你很好看……”李聿停了停,又说:“我的学业和工作,可能你都觉得无聊,我怕你不想听,但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刚在一起时,宋双榕也曾经想过,李聿为什么那么快就答应他,是因为喜欢吗,是的话,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心动的。 他想了无数次,但没有一次真的问出口过,也就错失了一次又一次真正了解李聿的机会。 “你和你的工作,我都不觉得无聊,也没有不想听,”宋双榕转过身,和李聿面对面,专注地看着他,然后试探性地、坦率地,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但是更想听你说喜欢我。” 李聿是很上进的学生,马上跟读了一遍“我喜欢你”,沉默了片刻,又低声对宋双榕说:“我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你。” 他缓缓地低下头,不断靠近宋双榕,先是和他对视,目光又渐渐地从眼睛游移到嘴唇上,轻声问:“宋双榕,可以亲吗?” 好像还没有回答,李聿就已经吻下来了。 宋双榕被推倒在沙发靠背上,嘴唇被迫张开,承受李聿过于用力的探入。可能是太久没有接吻,宋双榕甚至连如何呼吸都不记得了,回吻了一会儿,就停下来,任凭李聿吮咬他的下唇和舌尖。 他还是很喜欢咬人,宋双榕没有推拒,他总觉得,这是李聿唯一保留下来的童真的一面,不轻易示人,因而更显得珍贵。 李聿的鼻子和他的抵在一起,分不清谁的喘息声更重,最终还是宋双榕先败下阵来。 他的胸口急促地起伏,几乎喘不上气,那感觉像是漂浮在空中,于是手无知觉地在沙发上搜寻,摸到了一旁的卫衣,然后紧攥住了,就仿佛那是他此刻与世间的唯一连接。 但下一秒,他的柄持被李聿从手中抽走了,李聿的手取而代之,与他十指相扣。 李聿含住宋双榕的嘴唇,含糊地、气息不稳地叫宋双榕的名字,说:“衣服别带走了,你留下来吧。” 第34章 李聿还想要继续,宋双榕用手抵着他的胸膛,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张了张口,才发现气息抖得厉害,于是偏过了头,长长地吸气又呼出,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但脸和脖颈仍发着烫。 房间里其实是有些干燥的,但可能是亲得太久了,两个人之间的空气都变得潮湿,像是一起淋过一场雨似的,相互依偎着取暖。 这实在是太像宋双榕曾幻想过的场景,在某个黄昏来临的时刻,他和李聿挤在沙发上,接吻之前,李聿对他说了喜欢。 宋双榕的手还跟李聿的扣在一起,他确认般地微微动了一下,又马上被攥紧了,李聿还在问:“可以留下来吗?” 每一次李聿问可不可以的时候,宋双榕都不能真正地拒绝,他明明没有看李聿,可却能感受到那束目光,执拗地,一动不动地落在他脸上。 看着沙发上叠好的衣服,宋双榕说“今晚可以”,又抬头和李聿对视,告诉他:“不过我要去把剧本和电脑带来。” “老师刚刚给我提了几点建议,要赶快改一下,我怕明天又忘了。” “我和你一起去。”李聿说,他还抓着宋双榕的手不放,大拇指在他的手背上摩挲着。 宋双榕觉得痒,稍稍挣扎了一下,就被放开了,他把潮热的掌心按在膝盖上降温,又听见李聿问:“宋双榕,只能留一晚吗?” “学校已经放假了吧,”李聿又说,“你忙的话,可以用书房,我不打扰你。” 他说得很平静,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因此好一会儿之后,宋双榕才忽然懂了,李聿是在继续试图挽留他。 环顾四周,李聿的身后就是书房,门还开着,宋双榕想了想,对李聿说:“我今天撕了一页你的稿纸。” 似乎是没反应过来,李聿发出一声疑问。 “早上有一个出品人打电话,说对我的剧本感兴趣,想要商谈合作,”宋双榕解释,“他的公司也在鲤城,约了下周见面,但我还有几段剧情要补充,所以想提早回去几天,找一找灵感。” 他一边说,一边掏出那张折叠的稿纸,递给李聿。 李聿接过去,拿在手里,却没有低头看,而是问宋双榕:“什么剧本?” “一个关于鲤城的故事。”宋双榕简单地讲了故事梗概,李聿没有打断他,也没有露出不耐的神情,甚至在宋双榕停下后,追问“然后呢”。 见他似乎真的感兴趣,宋双榕便从认识的小说作者讲起,讲他读到原作的那天是如何振奋,“你知道吗,我们两个的家还在一条街上,她写的哪条街,哪棵树,我一下就认出来了。” “是吗,”李聿听他讲完后,简单地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原本热络的氛围,好像忽然就安静了,宋双榕停了停,看着李聿的眼睛,说:“我买了明天的机票,所以只能留一晚。” 他也说不清,中午订票的时候,是出于什么心理,明明已经完全知晓了李聿的心意,却还是下决心隔天就离开,只不过这次不是逃避,更像是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尽快结束工作,至于工作完成后要干什么,他还没有去想。 李聿没有就宋双榕的安排发表意见,只说:“我明天送你吧。” “不用了,”宋双榕说,“你还要值班吧。” “可以和杜牧林换,他今年也在,”李聿坚持:“我送你。” 宋双榕最后说了好。 其实他想提早回鲤城还有一部分原因,小说原作中,有几段鲤城当地的春节习俗描写,春节期间,他可以先回去取一部分景。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李聿今天似乎对鲤城格外感兴趣,因此宋双榕试探着开口,向他介绍了当地的一些祈福活动,其中他最喜欢的是“游神”,人们身披红花,盛装出席,扛着供奉的神像,绕街巡游。 这是春节期间最热闹的时刻,宋双榕小的时候,总跟着队伍游街串巷,从早到晚。 “听说这样就能有一整年的好运。”他说。 这一次,李聿没有评价宋双榕“迷信”,而是问:“有了吗?” 宋双榕摇头,不欲多说,转移话题道:“小说里也写了‘游神’的场景。” “所以我觉得我和作者很投缘,”他猜测,“说不定我们小时候还见过。” 李聿又问了一遍“是吗”,宋双榕说是,李聿不说话了,直到宋双榕准备去取剧本,李聿才像是随意提起一般,说:“我还没去过你家。” 起身到一半,宋双榕又坐回去,不确定地问:“你说鲤城?” “嗯,”李聿的表情似乎有些不自然,停顿了一下,又解释:“我没怎么出游过。” 在宋双榕的想像中,李聿应该是那种从小就和父母四处游玩,因成绩优异,暑假还要出国参加夏令营的小孩,会在每一座城市的标志性建筑前,留下一张面无表情的照片,也许会被迫举起剪刀手,但一定还是不笑。 也许是他诧异的表情太明显,李聿对他说:“除了经常比赛和出差的城市,我没有去过其他地方。” 这次轮到宋双榕说不出话来了。 他的童年过得压抑又暗淡,上大学之前,甚至没有出过省,小时候,在他的印象中,连北华市都是很远很远的地方,不过他从不觉得有什么。可当李聿平淡地说出他没有去过其他地方时,宋双榕却感到心软。 他总希望,李聿永远是骄傲的,人生没有缺憾的,虽然可能李聿自己都并不在意。 于是当李聿询问宋双榕“我能不能去找你”时,他想都没想,就点头答应了。 “那我明天先去送你,”李聿当即安排道,“再看一下后面的机票。” 宋双榕这时才反应过来,他看向李聿,犹豫了一秒,问:“你不用去研究所吗?” “这周值班要去,”李聿说,“下周就可以请年假了。” 太阳渐渐落下去,室内变得昏暗,像是影片中遍布噪点的一幕,宋双榕恍惚地说了“哦”和“好”,然后李聿打开了灯,该吃晚饭了。 晚饭后,宋双榕没有让李聿陪同,独自回宿舍拿剧本,又简单地理了几件衣服,装在包里。 再次站在李聿家门口时,他抬手敲了一下门,然后才想到他有钥匙,但手没有放下去,又敲了第二下,李聿把门打开了,站在门里,说“你回来了”。 那一瞬间,宋双榕忽然明白了,中午的时候,为什么李聿明明有钥匙,却还要坚持按门铃。 因为有钥匙代表有家可回,按门铃则是希望家里有人在等。 睡前,宋双榕在客厅整行李,李聿洗漱完走过来看,从摊开的行李箱中,弯腰捡出他胡乱塞进去的外套,拿在手里两三下就叠好了,又码在箱子一角。 宋双榕坐在地毯上,忍不住仰头看他,察觉到他的视线,李聿低头和他对视,问:“怎么了?” “我还以为你不会叠衣服了。”宋双榕说。 李聿的动作顿了一下,含糊地说“没有”,又拿起另一件衣服叠了起来。 有他的帮助,宋双榕收拾行李的速度快了一倍,洗完澡,他站在镜子前,磨蹭地吹头发。 他其实并不喜欢吹头发,总觉得风筒的声音太吵,但每一次不吹头发,被李聿发现后,总免不了几句说教,也会被押回来重新吹。 有时李聿会在宋双榕的请求之下,接过吹风机帮他吹,宋双榕就马上没有怨言了。 相较前一晚,和醉酒的李聿同睡一张床,此刻宋双榕的内心更为挣扎,连风筒的噪音都不觉得大了。 他也知道,他和李聿接了吻,又答应留宿,就不该再有这般踌躇的情绪,但或许是今天一天发生的一切都太顺利,顺利到令他出于本能地感到忧患,说到底,他还是怕和李聿重蹈覆辙,最后连曾经的美好回忆都消磨掉。 宋双榕关了吹风机,站在镜子前,想自己先回鲤城,和李聿短暂地分开也不是坏事,至少,两个人可以暂时拉开物理上的距离,稍作冷静,不至于再次陷入高烧般的热恋中,因而忽略种种问题。 可能是见他太久没出来,李聿到洗漱间找,问宋双榕:“洗好了吗?” “嗯。”宋双榕点头。 他放下吹风机,走到李聿面前的时候,李聿自然地抬起手,手指穿进他的发间摸了摸,像是在确认头发真的吹干了,然后说,“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宋双榕低应了一声,跟在李聿身后,他整理行李的时候,李聿已经洗过澡,换上睡衣了。 睡衣还是去年宋双榕买的,深蓝色的一套,衣摆有一圈海浪的简笔图案,但实际上尺码却偏小,袖口短了一截,领口又过大,冬天穿根本不保暖,李聿还是一直收在衣柜中。 空气中弥漫着宋双榕喜欢的味道,他不确定这股味道来自谁,于是凑近了,想先闻一闻李聿,李聿却忽然停下了,宋双榕撞到他的背,双手下意识地圈住了他的腰。 他能感觉到,李聿刹那间僵硬了,停顿几秒,才开口问:“你明天早上是想喝豆浆还是粥?” 一瞬间,宋双榕像是被加了蜂蜜的水呛了一下,鼻腔发酸,却还能尝到甜味,他没有松开环抱李聿的手,不断嗅着李聿身上的味道,那些不确定的,让他反复挣扎的情绪,好像全部都沉淀下去了,此刻他只感到安心。 李聿问:“宋双榕?” “豆浆。”宋双榕说,他松开一只手,攀上李聿的肩膀,把他的领口往左边拉,露出文身的一角,衣领已经拉到极限了,宋双榕用指腹轻轻摩擦那一角图案。 李聿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安静了片刻,才像是不确定一般,问:“怎么了?” “你怎么也文身了啊,”宋双榕闷闷地说:“还选了这个图案,好幼稚。” “是你说,它们和我们一样,”李聿解释。 宋双榕向李聿讲述那则短片故事时,李聿一本正经地纠正他的生物学知识,宋双榕当时又气又好笑,事后很快就忘了,他没想到李聿还记得。 “我以为你不喜欢文身,”虽然李聿已经解释过,而且既然已经快要和好,或许就不该再提,但宋双榕还是忍不住说,“你还让我去洗掉。” 说完,那时被他强压下去的委屈,好像又细细密密地涌了上来,他把额头用力地抵在李聿的背上,不再说话。 好一会儿,才听见李聿的声音,说“对不起”,又说:“我那时以为你想留校工作,担心有文身就不能入选了,也不知道文身和洗文身很疼。” 宋双榕“嗯”一声。 “宋双榕,我没有不喜欢,”李聿接着说,语句间偶有断歇,“我觉得很好看。” 据宋双榕所知,李聿并不偏科,中学时期的语文成绩还算不错,偶尔也能引经据典,但他每每夸赞宋双榕的外表,都只有“好看”两个字,仿佛没有存储其他更高级的词汇,但宋双榕听了还是喜欢和动心。 他忍不住笑了:“你上次都没有看清楚吧。” 李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坚持道:“好看。” 宋双榕松开李聿,绕到他面前站好,肩膀倚在墙壁上,单手攥着衣摆向上掀开,露出一截腰来,问李聿:“那要再看一次吗?” 第35章 李聿用行动代替了回答。 宋双榕维持同一个姿势,在原地静站许久,久到他以为李聿并无其他心思,准备放下胳膊时,李聿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微微用力,将衣摆掀至胸口下方,露出宋双榕肋骨处的文身。 文身的位置靠下,宋双榕平时很少去看,不过也没有再想过洗掉这枚文身。 或许如同李聿所说,他经常容易做冲动的决定,例如文身,例如和李聿在一起,例如此刻主动掀开衣摆,但他从不后悔。 宋双榕侧过身,后靠在墙上,感觉到李聿先是握住他的手,垂头打量那枚图案,停了一段时间后,他一手钳住宋双榕的腰,拇指指腹在文身上摩挲,动作轻得像是在怜惜。 “疼吗?”李聿忽然问。 宋双榕知道他在说文身的时候,针刺进皮肤的时候是疼的,但过去这么久,他早忘了那时的痛觉,于是摇了摇头。 越过李聿,宋双榕看到窗外的路灯,他记得提分手的那天,那盏灯随着李聿的话,一明一灭,一明一灭,最后彻底熄了,现在又重新亮起来,映照着一小块静谧的夜景。 看不到他的动作,李聿直起身,看着宋双榕的眼睛,又问了一遍。 他的眼神十分专注,眉头也微皱着,就好像是又回到了文身的那天,宋双榕站在餐桌旁,掀开衣摆向李聿展示文身,李聿没有指责,只问他疼不疼。 宋双榕的胸腔霎时被酸胀的情绪充斥了,他伸长双臂,环住李聿的背,下巴垫在李聿的肩膀上,蹭了蹭,说:“疼。” 于是李聿的动作更轻了,肋下的皮肤薄薄一层,宋双榕甚至有种李聿正在透过皮肉,抚摸他骨骼的错觉。 他忍不住颤了一下,忽而想到药箱里的诊单,问李聿:“你呢?过敏的时候很难受吧。” 李聿单手回抱他,说:“没事。” “骗人。”宋双榕低声指控,明明诊断单上都写了过敏性休克。他还记得那晚李聿在宿舍楼下等他,脸色是前所未有的苍白。 他空出一只手,挤进两人的身体间,去摸索李聿的睡衣前襟,解开第一枚纽扣,将领口从肩头翻下去,露出完整的文身图案。 再一次碰到那个图案的瞬间,宋双榕突然感同身受了李聿轻柔的动作之下的情感,那是一种缄默的心疼。 “你都过敏了,为什么不在好好地待在医院里,还到处乱跑。”他把嘴唇贴在李聿的肩膀上,说着过期的责备。 “我不想错过你的影片放映,”李聿认真地回答,“但还是错过了。” 他的语气没什么波澜,宋双榕却从中听出了挫败,他在李聿的肩膀上咬了一口,说:“下次不准再迟到了。” 李聿愣了一秒,抱紧他,谨慎地、一字一顿地做出保证:“以后都不会了,不让你等。” “还有,不能不回复我的消息,”宋双榕枕着李聿的肩膀,补充:“你忙的话,就晚一点回复。” 李聿回答:“好。” “也不要总是批评我。”宋双榕继续提要求。 李聿又说:“好。” “其他的想到再补充。”宋双榕最后说。 李聿仍是说:“好。” 很奇怪的是,在一起的两年里,宋双榕好像从来没有掌握正确的,和李聿相处的模式,倒是在这一晚,隐约摸到了门路。 就像是进入了一间漆黑的房间,他在其中跌跌撞撞地行走,摔倒无数次,最后一次起身的时候,触到了墙壁上的电灯开关。灯打开了,整个房间充满光明。 李聿退开半步,抚摸宋双榕的头发,对他说:“该睡觉了。” 宋双榕环着他的脖颈,试探:“你抱我去睡,好不好。” 李聿果然没有异议地把宋双榕抱起来了。宋双榕的个子不算矮,李聿单臂托着他,另一只手固定他的腰,步伐很稳。 他走到床边,弯腰把宋双榕放下后,起身准备离开,宋双榕的手臂还挂在李聿颈间,他没有松开,反而向下拉了一下。 李聿不设防地被拉倒,单手撑在宋双榕的脸侧,和他对视,不自然地眨了一下眼,却没有挪开目光,而是问:“怎么了?” “我明天就要走了。”宋双榕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宋双榕微微仰脸,看着李聿,觉得他像一只听到指令的大型犬,在宋双榕说完话后,忽然停在原地,侧着耳朵反应两秒,然后马上附下身,稍稍用力地吻住了宋双榕的嘴唇。 在暖气充足的房间里,宋双榕热得几乎融化。 他并不喜欢出汗的感觉,于是抬手,向下解开了几粒纽扣,恰好碰到李聿从衣摆下探进来的手。 李聿的大半个身体压在宋双榕身上,一边埋头,在他的脖子和锁骨上断断续续地吻,像在留记号,一边不住地揉捏他的腰。宋双榕被揉得浑身发软,急促地喘息着,手改为去推他的肩。 刚放到李聿的肩膀上,他又改变注意,攀住李聿,费力地抬起上半身,去看那枚文身图案,又贴上去轻咬,气息不稳地问李聿:“为什么文在这里?” 李聿不回答,从宋双榕的颈间抬头,眉眼潮湿,更显得双眸漆黑,他问:“你喜欢吗?” 宋双榕被他看得心跳加快,也更热了,含糊地点头,说“喜欢”。他说完,李聿似乎是轻轻地笑了,眼角弯起一点,很满足的模样,又低头,靠近宋双榕的胸口,灼热的气息扑得他浑身一抖。 双手紧扣李聿的肩膀,宋双榕连脚背都绷直了,侧了侧身,想掩盖过于明显的反应,稍一动,却感觉到大腿正被什么东西抵着。 李聿却仿佛事不关己,还在礼貌地询问宋双榕可不可以。 他睡衣的衣摆落下来,随着动作,金属纽扣摩擦宋双榕的皮肤,他觉得凉和痒,喘息声不连贯地溢出,听不清李聿在问什么,难耐地全部应下来。 得到回答后,李聿不再问了,一寸寸地向下,吻住了宋双榕肋下的皮肤。 明明那里只是一枚函数图像,一个并不写实的心形符号,宋双榕却觉得,他的皮肉和肋骨之下,那颗赤裸的真心也正在被珍重地亲吻。 顾及到宋双榕第二天要赶路,李聿只用了手,最后也借用了宋双榕的手,叠在一起,弄得很湿,他又抱宋双榕重新去洗澡。 第二天早上醒来,宋双榕睁开眼,看到的仍是李聿背对他换衣服的景象。 李聿肩头的文身上,覆盖一轮形状明显的齿印,即使在昏暗的晨光中,仍能看出那里泛着红。看了两秒,宋双榕猛地回想到昨晚,他肋下的文身处,那股被吮吸出来的酥麻感犹存。 他的耳根瞬间热了,坐起身,靠在床头,拿过一旁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往身上套。 听到他的动静,李聿转过身来,附身帮宋双榕解开三颗错扣的纽扣,又系好了,告诉他:“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不睡了。”宋双榕摇头。他的航班是中午,如果说前一天他还认为,和李聿短暂的分离是好事,此刻却已经开始感到不舍。 去机场的路上,车内的氛围安静到显得沉重。李聿的话一向不多,宋双榕则是不习惯,也不想说太多分别的话,于是久久沉默着。 周一上午,通往郊区机场的高架路十分通畅,一小时不到就已经抵达。宋双榕没有让李聿送他进去机场,到入口处就准备下车,他解开安全带,对李聿说“谢谢”,又说“我到了告诉你”。 李聿说好,宋双榕推门前,李聿越过中控台,握住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说:“宋双榕,我下周去找你。” “那你提前告诉我航班号,”宋双榕把手掌反转朝上,和李聿短暂地交握了一下,“我到机场接你。” 李聿下车,帮他把行李箱拿出来,如约没有跟进去,只是在宋双榕进门前,向后回望时,站在车旁,朝他挥了挥手。 飞机离地后,宋双榕头倚舷窗,一边看越来越远的地面,一边想剧本的问题,关键剧情却很难在脑内推进,可能是引擎声太大,不易思考,他最终放弃了,闭上眼睛,决定睡一觉。 快要入睡时,忽然想起不久前,他和售房中介约过一周后看房,于是提醒自己,落地后要先联系中介,将时间推延,至少要有一个完整的家来招待李聿,然后又想,李聿文身图案下面的那排字母,他好像还是忘了问是什么意思。 飞机即将落地,广播提示目的地有降雨,请乘客注意地面湿滑。宋双榕迷糊地睁开眼,看到舷窗外的确有雨丝扫过的痕迹,不过并不大。 他取过行李,用手机约了车,先发短信告诉李聿他到了,又给中介编辑了一条信息,刚发送出去,一个本地的陌生号码打进来,是网约车司机,告知宋双榕他已经抵达上车点。 宋双榕抬头,四下查看,没见到他约的车,又返回约车界面,发觉他把上车点错定在室外了。 步行过去并不远,司机想开进来却还要绕一大圈。宋双榕向司机说明情况,请他稍等,拉着箱子上电梯。 到了地面,他看到窗外仍在下雨,雨丝较之前稠密许多。他握着手机,踌躇两秒,还是准备淋雨跑过去。 这时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接通后,是李聿向他确认已经安全落地,又问他怎么回家,宋双榕说打车,李聿说好,却没有挂断电话的意思。 过了几秒,宋双榕只好先开口,说外面在下雨,他要去乘车,打电话不方便,回到家再联系李聿。 “你的背包最外层有伞。”李聿说。 取下背包,宋双榕拉开拉链,果然看到一把蓝色格子的雨伞,他楞楞地问:“你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昨晚,”李聿回答:“天气预报说鲤城这几天有降雨。” 网约车司机这时看到了宋双榕,对他闪了闪灯,宋双榕撑开伞,走进雨里。 李聿确认宋双榕有车坐之后,又叮嘱他雨天尽量减少外出,才准备挂断电话。 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不出声、不张扬,从来不会对宋双榕说浮夸的情话,做不切实际的承诺,连一句“想你”,都只有醉酒后才说出口,却会在连宋双榕都忽略的降雨中,在遥远的几千公里外,为他提前备好一把伞。 “李聿。”宋双榕叫了他一声,不再犹豫,脚步几乎是雀跃着,踩在雨水中,溅起一朵朵透明的花,他说:“我下次回去,我们就和好吧。” 安静了片刻,李聿说“好”。 作话: 希望不会被锁! 第36章 杜牧林认为,他能和女友喻千宁复合,多亏了李聿。 其实除夕那晚在酒吧发生的事,他因醉酒,大多都印象模糊了,只记得李聿坐到他身旁,拍拍肩膀安慰了他,又叫了两杯酒陪他喝。 对杜牧林来说,李聿是他学生时代一直敬仰的前辈。 在校时,他和李聿虽师出同门,但交集并不多,熟识之前,杜牧林也只是从论坛或同学口中,听闻李聿是一位能力非凡的数学研究者,不光有过人的天赋,同时也不缺乏后天的努力与付出。 论坛中曾有人根据在图书馆偶遇李聿的频率,推测他在课程之外,每周有超过四十个小时用于自习。 数学学院从来不缺少聪明的大脑和可怖的自制力,但如李聿这般二者兼有,且做到极致的人,仍是少数。 如果说李聿在数学学院扬名,是因他学术研究上的卓越成绩,那么他被全校乃至北华市的高校圈熟知,则只是因一张证件照。 大约三年前,李聿在一项市级赛事中获得金奖,和他以往参与的国际赛事不同,那只是一场公益性质的学术评选,但比赛结束后,主办方在北华市的主流媒体平台上,进行了长达一个月的宣传,李聿的信息也就此被流布出去。 相比晦涩难懂的数论知识,他的参赛照片则更受关注——以杜牧林作为同性的眼光来看,李聿的外表同样出色,单是一张像素不高的白底证件照,也能从中看出他的英俊。 那段时间,和杜牧林一同考到北华市的高中同学,都曾向他打听过李聿,赞扬他在学术上取得的成就,也偶有人询问他的感情状况,杜牧林只说不熟。 实际上,杜牧林不止一次在图书馆外,或通往数学学院的长梯上,见到李聿被人拦下,索要联系方式,但从未见他真的与谁交往过,连走得近的朋友都没有。 那时杜牧林还不太友善地猜测,或许李聿就是那种性格孤僻的数学怪人,情商为负,不近人情,只为学术研究奉献终生。 他对李聿的主观臆断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直至两年多前,一次研讨会后,李聿拿出一沓电影票,分发给在场的同学,往后的一年间,他也常常请大家观影,还反过来道谢。 自此,杜牧林对他的印象才有所改观——李聿远没有看上去那么难以接触。 有一次,他和李聿一同从影院出来,往数学学院走,路上,他想了想,问:“师兄,你平时比较喜欢看电影吗?” 李聿没有回答,反问他对那部影片的评价。 杜牧林如实地对结尾的剧情提出了质疑,在他的认知中,讲故事就应当和数学题一样,在最后给出确凿的解答,而不是留下悬念,令观众费解。 杜牧林言之凿凿地批评了这种做法,转头想寻求李聿的认同,却见李聿表情严肃,似是想反驳他的观点,沉默了一会儿,只说“你不懂”。 他的确不懂,但走出几步,忽然想到,李聿对这位姓宋的学生导演好像情有独钟,几次赠票都是他的影片,杜牧林本人则毫无艺术细胞,不懂欣赏,生平只看过几部名人传记,连八百字的观后感都写不出来,需四处拼凑,才勉强过关。 他反省自己不该眼光狭隘,于是绞尽脑汁,正想要补充几句赞美,李聿的手机铃声响了,他停下脚步,接起来。 杜牧林礼貌地走远,却还是听到李聿说“看了”和“好看”,像是在和人讨论刚刚看过的影片,不知道为什么,杜牧林忽然觉得,李聿其实也不完全懂,但为什么仍然坚持去看,他不明白。 几乎有一年的时间,杜牧林及同门的师兄弟,总能收到李聿的赠票,但渐渐地,他就很少送了。 杜牧林本以为是他进入研究所后,工作较以往更加忙碌,没时间再发展业余爱好,后来听在电影学院的女友喻千宁说起,才知道那位姓宋的年轻导演,已经小有名气,票很难买到了。 喻千宁是那位导演的影迷,也是到杜牧林考入研究所后,带喻千宁参观他的工作环境,喻千宁见到宋双榕,激动地和他打招呼,并暗地里攥红了杜牧林的手时,杜牧林才知道,那位导演和常到研究所等李聿下班的、李聿口中的家属,原来是同一个人。 进入研究所和李聿共事后,杜牧林发觉,李聿比他认为的要更加和善,他虽然看起来是淡漠寡言的,但在工作中,会仔细地核对每一项数据,批阅每一份实习生的材料,耐心指出错误并加以指导,是一位十分可靠的前辈和工作伙伴,深受众人的尊敬。 因此,在恋爱碰壁时,杜牧林首先想到的便是向李聿寻求帮助。 和喻千宁复合之后,杜牧林一直想向李聿道谢,请他吃饭。李聿去机场送人的那天,下午回到研究所,杜牧林顺势向他发出了晚餐邀约,李聿同意了。 于是到了换班时间,杜牧林也没有走,和李聿一起在研究所值班,一边在网络上和喻千宁聊天,一边搜索周边的推荐餐厅。 中途杜牧林给李聿递资料时,李聿接过去,目光在他手上停留了片刻。 如今和李聿独处,杜牧林已经不再感到紧张,他停了停,看向自己指间的戒指,想到在酒吧时,他对李聿说了喻千宁想要钻石戒指,而他买了金条的事。 以为李聿是在继续关心他的恋情,杜牧林感动之余,也有几分羞赧,动了动手指,坦白:“是千宁送给我的,她嫌弃我的眼光太差了,挑不到好看的款式。” 李聿又看了几眼那枚戒指,没再说话,是杜牧林自己又忍不住,表明:“我觉得有时候也不用太坚持己见。” 他谈过了恋爱,享受到了爱情的美好,也想向李聿传授一点经验,使他今后少走弯路,“黄金也不一定就比钻石贵重,哪怕她送我一个塑料环,我也觉得好,要天天戴。” 可能是谈到了私事,杜牧林开始单方面把李聿当作朋友,透露:“我这周末要去她家里见家长了。” “买了一些见面礼,”他又忧愁道:“但是不知道够不够。” “什么见面礼?”李聿问。 见他似乎很是关切,杜牧林一一报出他买的茶叶与酒,还有护肤品及首饰,李聿听完点了点头,杜牧林这才放下心来,不知怎么,他总是对李聿有一种全身心的信任。 快下班的时候,杜牧林收到一则抄送信息,他点开来看,是李聿的年假申请,从下周一起,共休七天。因他和李聿是同组,所以需要进行休假期间的工作交接。 众所周知,李聿从未因私事请过假,因家距离研究所近,值班时间也总是排得最多。 杜牧林早就认为,李聿应该适当地休息一段时间,工作之余,也要追求一些个人生活,于是迅速接收了交接文件,同时也提前祝李聿假期过得愉快,李聿说谢谢。 去年的年假,杜牧林和喻千宁去了西北旅游,租车环行一周,身心都得到了极大的放松,他想象不出李聿的假期会怎么度过,犹豫再三,还是问:“师兄,你放假有什么安排?” 李聿倒是没有隐瞒,告诉杜牧林他要去鲤城。 “是去玩吗?”杜牧林问。 “不是,”李聿否认了,他似乎是心情不错,说:“也去见家长。” 杜牧林听完,大为震惊,愣在原地很长时间,想有朝一日,李聿竟然也学会了开玩笑。 晚饭选在一家融合餐厅,他们抵达时,前面还有三桌需要等待,杜牧林接到喻千宁的电话,称她从家族聚会中顺利脱身了,于是杜牧林询问李聿,介不介意喻千宁来一同用餐,李聿说不介意。 喻千宁赶来时,恰好排到他们,三人入座,喻千宁和杜牧林面对面坐,李聿坐在杜牧林的左手边。 杜牧林和李聿常在食堂一起用餐,早习惯了他的沉默,倒是喻千宁,询问了李聿一些关于宋双榕的问题。 “听说学长去鲤城了,”喻千宁问:“是筹备新片吗?” 李聿放下筷子,“嗯”一声。 听到鲤城,杜牧林咀嚼的动作停了一瞬,隐约觉得抓到了什么线索,但试着再细想时,又毫无头绪了,只好继续吃饭。 “那祝学长一切顺利。”喻千宁笑说。 李聿说:“谢谢。” 餐后,三人一齐走出餐厅,下完台阶,杜牧林发现手机落在餐厅了,于是返回去取。 等待服务生取手机的间隙,杜牧林又突然感到不对劲,喻千宁祝宋双榕拍摄顺利,李聿为什么说谢谢。 他走出大门时,看见喻千宁把手机举给李聿,不知道在看什么,走近了,看清手机屏幕,也听到喻千宁正在向李聿介绍页面上的戒指款式,李聿记下了店铺地址,向喻千宁道谢后,和他们分别。 一餐饭吃下来,杜牧林只觉疑点重重,想要理清思路,却又千头万绪,无从开始,于是只好向喻千宁求助,“师兄为什么要看戒指?” 喻千宁说:“可能有要送的人吧。” 杜牧林更加疑惑,但喻千宁拉了他的手,那些问题便瞬间被抛至九霄云外了。 作话: 哎,妇女节也错过了,但还是祝大家永远自信快乐。 第37章 回到鲤城,宋双榕用了一整天来打扫房子。 把舅舅一家曾经生活过的气息抹掉后,房间霎时变得空荡荡。他想了想,出门到街上,打算购入一些过年用的喜庆挂件,把家里装饰一番。 恰逢新年里走亲访友的日子,路上见到许多人提着礼盒,携家带口,笑容满面。宋双榕在鲤城已经没什么亲人,唯有舅舅一家,因为房产的事情也已经闹僵。 其实前几年,宋双榕脱离舅舅,独自外出读书后,每年过节,也会提着礼物去看望他,只是聊着聊着,舅舅舅妈总是明里暗里地提起,表哥到了婚嫁的年龄,让宋双榕把妈妈留下的房子赠给表哥,说他不像宋双榕,没什么学历,也找不到好工作,三十岁还没有房子就成不了家,会被邻里笑话。 一开始,宋双榕不会直接拒绝,只是不太顺畅地转移话题,舅舅一家见状,却变本加厉,强硬地霸占房子,逼迫宋双榕用房产偿还他们抚养他到成年的付出,正因如此,宋双榕才下定决心卖掉房子。 他这次回来没有告诉舅舅,无亲可探,拒绝了商店老板推销的精美果篮,只挑了几样散装的水果,装进袋里结了账。 第二天,宋双榕便紧锣密鼓地开始此行的工作。 他白天背着相机,在街上随意游走,寻找灵感,也拍摄一些风土人情的照片、视频,晚上和李聿通过话后,再整理当天的思路,打磨剧本。 有一次,互道晚安后,他忘了按挂断健,就把手机放在一旁,在电脑上敲敲打打,投入地创作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想查看白天记录的灵感片段时,拿起手机,才发现通话已经累计了近四小时,且仍在持续。 已经是凌晨两点,宋双榕捧着手机,把听筒靠近耳边,听到细微的声音,似是呼吸,但也像电流声,他不确定地轻声叫:“李聿?” 手机那头当即传来一声“嗯”,声音较以往要低沉,像是很困了。 有好几秒,宋双榕说不出话来,按了按发僵的指节,才发觉一天奔波下来,其实很累了,想要放松和休息。他又叫了一声李聿,问:“你怎么不去睡啊。” 李聿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宋双榕:“忙完了吗?” 宋双榕说“忙完了”,保存了文档,合上电脑,拖着沉重的步伐挪到沙发上,躺下去,手机放在肩膀和耳朵之间,听李聿平静的呼吸声,真实得像就发生在身边。 隔了几秒,他忽然想到,修改剧本这段时间,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不少话,还哼了歌,模仿人物读了台词,一时间面红耳赤,怀着一丝侥幸问李聿:“你一直都在吗?” 李聿说:“一直都在。” 这下宋双榕不光脸红,心跳也加快了。 时间已经不早,他又和李聿聊了聊次日的安排,才挂断电话,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做了踏实的梦。 又过了一天,宋双榕依照剧本中的一段重要剧情,寻到老街上,参观一幢有百年历史的建筑。 来之前,他在网上搜索了资料,得知这幢洋房建于清末民初,曾是当地一位珠宝大亨的家宅,堪称鲤城最为高雅的民宅之一,后因时局动荡,废弃许久,本世纪初,经修葺后才重新对外开放。 对于这座建筑,宋双榕有较深的印象,他的小学就在老街上,以前放学后途径这里,总有好奇的学生趴在栅栏前往里打量,猜测房子的主人长什么样,却没真正见到过一次。 据网络上报道,如今这座宅邸正被一位企业家租赁,租期长达二十年,且租金不菲。 宋双榕只需要采集一段街景,围着建筑外墙转了转,拍了几张照。 低头回看照片时,铁门向里打开了,走出一位穿大褂和布鞋的中年男性。 他抬头,和宋双榕对视上时,停下了脚步。宋双榕以为他挡住了门,向一旁让开几步,“不好意思。” 那人却还在原地看他,目光像是打量,却也温和,不令人感到冒犯,他说“没事”,又单手撑着门,“想拍照的话可以进到花园里。” 这几天,宋双榕和当地人打交道多用本土方言,忽然听到普通话,一时还不适应,停了停又觉得他的声音耳熟,却也没有多想,道谢后解释自己只是路过,随便拍拍街景。 那人看了看宋双榕手中的相机,语气中并无试探地问,“你姓宋?” 宋双榕诧异地回望,不待开口,他先伸出一只手来,自我介绍道:“方屹。” 姓方,五十岁上下,宋双榕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他就是之前通过话的那位出品人,忙把相机挂好,与方屹握手,“方老师。” 方屹似乎是出门有事,手机消息响个不停,却还是耐心询问宋双榕的剧本现状。 他虽然看起来亲切和蔼,但宋双榕难免紧张,如实地汇报了进度。约定的商谈时间是下周,他向方屹表明,到时会拿出完整的剧本。 “不急,好的东西需要打磨,”方屹说,“约你见面也只是先聊聊构想。” 宋双榕点头,“谢谢方老师。” “也不用客气,”方屹和善地笑了,“我和你父亲是旧识。” 他拿出手机,低头回了一条语音,说稍等,见宋双榕还愣着,告诉他:“我们大学时住上下铺,假期里没事做了,也是这样,举着相机出来扫街。” “你和你父亲很相像,”他说,又问:“你母亲身体怎么样?” “她去世了。”宋双榕平静地叙述,闻言,方屹的表情滞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抬起手,沉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车在街口等,宋双榕和方屹一起走过去,也许是关于死亡的话题太凝重,他们都心照不宣地绕开了。 方屹讲了几件大学时的趣事,又提到宋双榕一岁生日时抓周,抓了一台胶卷相机,“你父亲那时十分高兴。”他说。 街口快到了,方屹没有继续回顾往事,只向宋双榕说明,找他合作并非因他父亲的缘故,他是看过剧本后,联系上宋双榕,得知他的名字,才联想到故人。 实际上,不需要方屹多做解释,宋双榕也清楚,因为自父亲出事后,他妈妈就断了和父亲所有亲朋的联系,带他搬了家,换了号码和姓氏。 宋双榕的父亲是一名风光摄影师,在宋双榕三岁那年,受邀赴雪山拍摄,却因雪崩意外遇险。同行的伙伴死里逃生,伤好后来吊唁时,被妈妈赶了出去。 她认定丈夫的死是因为摄影,葬礼之后,把所有与之有关的人和物,全都隔绝在外,因悲伤过度,身体越来越差,精神状况也时好时坏。 上了小学,学校组织在操场看露天影片,宋双榕自此喜欢上电影,回到家,拿着用纸盒自制的摄像机,假装拍来拍去。妈妈看到后,狠狠打了他一顿,一边打,一边问他知不知道错在哪里,他说不知道,于是被打得更狠。 他咬着嘴唇流泪,不让自己喊出声,但挨过打后,发现妈妈哭得却比他还要厉害。 明知会被罚,宋双榕还是忍不住攒钱,偷偷跑去电影院,尽管已经很小心了,但总是被识破,到后来,挨打他也不在意,仍坚持去看。一直到十五岁,妈妈生病去世,没人再管他了。 上车前,方屹又对宋双榕说,他的小儿子比宋双榕小五岁,刚刚成年,在国外学摄影,现在休假在家,整日游手好闲,如果宋双榕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叫他一起。 他留下一个联系方式,宋双榕存在手机里,和他道别。 不知道是不是聊到父母的缘故,一整个下午,宋双榕浑浑噩噩,干什么都提不起精力,无意识地发呆数次。 妈妈已经去世八年,他都快忘掉她和以前挨打时的痛了,至于父亲,印象更是寥寥,连他长什么样子,宋双榕都不记得——他遇险后,妈妈连那些照片也都烧毁了。 小时候,宋双榕因好奇,暗地里搜索过几次父亲的名字,在国家地理的网站上,浏览了他的全部作品,也看到最新的一张雪山照片,发布时间是他去世的那年,他那时想,爸爸是不是就埋在这些雪下面。 每一次搜索过后,宋双榕都要仔细地清除浏览记录,他也不懂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下意识地觉得,如果被妈妈看到,免不了挨打,她也一定会哭。 这两个人和宋双榕之间,已经相隔很长的时间和很远的距离,但提起他们时,宋双榕还是不能平静应对,心底有一股难以言明的情绪,像是身体某处破了一个洞,有风刮进来。 恍惚地挨到晚上,李聿的电话按时打来,不想被他听出异常,宋双榕如往常一般,和李聿聊这一天的见闻,李聿偶尔回应。 他现在也会说自己的事,例如宋双榕问吃了什么,他就一样一样地把菜名报出来。 即便如此,李聿的话仍是少的,宋双榕坐在沙发中,环顾熟悉又陌生的房间,有些心不在焉,两人的对话间出现大片的空白。 “宋双榕,”在又一次停顿中,李聿叫他,忧疑地问:“你今天是不是不开心?” 在万籁俱寂的夜晚,所有的感受似乎都被无限放大,宋双榕鼻头一酸,不受控地对李聿承认了,但当李聿追问缘由时,他又答不上来。 是因为被迫记起不好的往事,还是待在没有感情的房子中,又或是想到仍要应付舅舅一家,桩桩件件堆叠在一起,宋双榕也不清楚该说哪个。 他安静下来,李聿又叫了他一声,不像在催促,而是单纯地确认他还在听。 平复了一会儿,宋双榕对李聿说“没什么事,就是有一点累”,又说:“一周过得好慢啊。” “还有两天。”李聿说。 握着手机望向窗外,路灯亮着,无论是鲤城还是北华市,被窗框住的夜景好像都差不多。没有多做犹豫,宋双榕问李聿:“要不要视频一下?” 李聿立刻说“好”。 宋双榕把手机拿好,屏幕对着自己,切换成视频通话,似乎是操作不太熟练,李聿隔了几秒才接通。 画面先是对着天花板,宋双榕看到熟悉的顶灯的一角,然后李聿把手机拿起来,他的脸还未全部出现时,好像是误触到按键,镜头又切换成了后置,对着电脑。 宋双榕出声指导李聿,画面仍一动不动,他意识到网络卡顿了,举着手机耐心等待。 视线划过电脑屏幕时,停了下来,眨了眨眼,又仔细去看,读到几行关键字。这时信号恢复了,李聿调整好了摄像头,和宋双榕在手机上面对面。 李聿凑近了一些,好像这样就能把宋双榕看得更清楚一样。 宋双榕忍不住笑了,提醒他:“你离得太近了,我看不全你的脸。”李聿又马上后退了,紧盯屏幕,一副严肃的模样。 就这样相互看了许久,宋双榕把手机架在纸巾盒上,空出双手,倒了一杯水喝,他捧着杯子,问李聿:“你在干嘛啊。” “查资料。”李聿说。 “查‘见家长最全送礼清单’吗?”宋双榕复述网页中的字句,笑他。 李聿的眼神挪开了,似乎是看了一眼电脑,又转回到手机屏幕上,嘴唇抿着,喉结动了动,“嗯”一声。 “不知道用不用见你父母,所以我想先做好准备。”他说。 李聿坐在书房的座椅当中,身后是窗,窗外是和宋双榕此刻所处的一样静谧的夜,路灯晕染出团团光斑,月牙浅浅一弯。 “不用准备礼物,你来就好,”宋双榕说,“我父母都不在了。” 白天还令他感到沉重和麻木的话题,此刻却能轻易地说出口了,他告诉李聿:“他们都去世很多年了。” 李聿看着他,忽然不动也不说话了。 宋双榕熟悉他的表情,每一次他受了小伤,故意对李聿喊疼,李聿都会露出这样不知所措的神情,宋双榕也是现在才懂得,他是在心疼。 在片刻的安静后,李聿抬起手,在屏幕上碰了碰,像是想触摸宋双榕的脸。 已经回暖的新春夜里,宋双榕的心变得和夜晚一样安宁柔软。不想气氛变得压抑,他和李聿开玩笑,“资料全部白查了怎么办,你查了一整天吗?” “没有,”李聿说,“白天在值班。” 他并不会找角度,摄像头仰拍他的脸,但轮廓依旧清晰端正,令宋双榕心动又想念。 “这么忙啊,白天值班,晚上还要查资料,”宋双榕放下杯子,拿了一个抱枕抱在怀中,下巴抵上去,有点不好意思,收紧了双臂,隔着屏幕大胆问他:“那你想我了吗?” “想了,”李聿的表情和语气都很认真,像在答题或者宣誓,“一直在想。” 第38章 方屹的小儿子叫方林恩,比宋双榕小五岁,得知宋双榕在为剧本采景,兴致勃勃地想加入。 他向宋双榕抱怨:“我出去玩,我爸说我到处鬼混,在家呆着,他又说我懒。你带我一起吧,哥。” 据方屹的描述,方林恩是位不食人间疾苦的少爷,但等见了面,宋双榕觉得他也只是性格外向,话多了一点,并不娇气。游街串巷一上午,宋双榕腿都走得发酸了,也没听他抱怨一句,并且看过剧本后,还在镜头语言上,给宋双榕提供了一些新思路。 中午,宋双榕请他在一间百年餐馆吃了饭,结账时,听餐馆老板说起,鲤城下辖的一座县城里,正举办一年一度的庙会。 方林恩没逛过庙会,好奇不已,宋双榕当天并无其他安排,也想多了解一些民风民俗,两人便搭车前往。 县城距鲤城市区不远,他们抵达时,人正多着,一条窄街摩肩接踵、热闹非凡。宋双榕被挤来挤去,施展不开,方林恩个子高,举着相机,帮他拍了几张街景。 令宋双榕没想到的是,方林恩从小出国读书,只有节假日回鲤城,竟然也会说鲤城的方言。 他在集市上看中一块扎染的布,用在宋双榕听起来像撒娇的语气,和摊主讲价。摊主是一位扎麻花辫的女孩,看上去和他同龄,为难地说价格是家里人定好的,不过可以额外送他一条方巾。 方林恩愉快地答应了,付了钱,把方巾系在手腕上,晃着胳膊给宋双榕展示,宋双榕说“好看”,他笑眯眯地,把原本戴着的一条珠串取下来,回赠给了女孩。 返程时人多车少,排了很久的队,回到鲤城已经是晚上,宋双榕在街口买了晚饭,提着上楼。 吃了饭,时间还早,他把相机里的照片导进电脑,开始回看,没多久,李聿的电话打来了。 正翻到方林恩帮忙拍的几张照片,光线和构图都处理得很好,宋双榕随口夸赞了几句,听到李聿问他“你新交的朋友吗”。 “不算是,”宋双榕向李聿介绍过方屹,既是出品人,也是父亲的旧友,“他是方老师的儿子,今天帮了很多忙。” “不过明天还是不叫他了,”宋双榕自言自语,“太辛苦了,我和他也不算很熟,不好意思一直让他帮忙。” 李聿“嗯”了一声,忽然说:“宋双榕,明天我帮你吧。” “我不会,但可以学。”他说。 握着手机愣了几秒,宋双榕又移动鼠标,点开电脑上的日历,低声问:“明天?你明天不是还要值班吗?” “和同事换了一天班,”李聿说:“不过今晚没有票了,只能明天出发。” 宋双榕呆呆地点头,说好,又问:“几点,我去接你。” 李聿只回答上午,向宋双榕要了地址,说他直接来,这样更节省时间。 顾及到李聿第二天要赶飞机,宋双榕主动提早挂了电话。 他坐在电脑前,继续浏览图片和资料,却什么也看不进去,最后起身,整理了刚住几天又被他弄乱的房间,换了床单,抱出一床提前晒过的被子,洗了澡躺进去。 宋双榕不记得自己几点睡过去的,醒来时天刚刚亮,他光着脚下床,没有再睡。 洗漱完,拿着手机,不知道李聿是不是也起床了,正想发信息询问,却在熹微的晨光中,透过窗户,看到楼下被常青植物簇拥的人行道尽头,有人正在走近。 睡衣和拖鞋都没来得及换,宋双榕急匆匆地跑下楼,站在楼道口,李聿看见他,也快走了几步,到宋双榕面前。像是这个时间,他出现在这里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反而问宋双榕:“怎么起这么早?” 他提着包,穿暖色系的衬衫和深色外套,头发修剪过,露出鬓角,五官清晰完整地露在宋双榕眼前。 “梦到你敲门,我就醒了。”宋双榕实话说,他出伸手,想帮李聿提行李,却被绕开了,李聿把包换到另一只手上,空出右手和他交握。 清晨的空气带着湿湿的凉意,李聿的手却干燥温暖,见宋双榕愣着,他反客为主地拉着宋双榕上楼,找到房间号,站在门前,又看着宋双榕,像在等他开门。 宋双榕按了指纹解锁,推门进去,帮李聿放好行李,拿了拖鞋后,才如梦初醒,拉了一下李聿的衣角,并不严厉地质问他:“你不是说中午才到吗?” “飞机只有这一班和下午的,”李聿转身解释,“下午太迟了。” 宋双榕立刻被他说服,庆幸道:“还好我醒了,不然你真的敲门,我可能听不到。”说完他又觉得,如果不是他提早醒来,李聿就算到了,也不会敲门吵醒他,而是在楼下或门外等。 这种假设令宋双榕的胸口发胀,不愿多想,也暂时忘了自己说过的,回去北华市再和好的话,循着本能,走近了一步,把额角抵在李聿的肩膀上,问:“你是不是一夜没睡啊?” 李聿的动作僵了一瞬,很快又放松下来,摸了摸他脑后的头发,说话时胸腔震动,“在飞机上睡了。” 宋双榕枕着李聿的肩膀,觉得有点硌,但抱着他的腰又不想松开。他的鼻尖蹭到李聿脖颈处的皮肤,闻到一股清新的味道,像是洗面奶或牙膏。 即便是彻夜奔波,李聿仍是干净清爽地,整整齐齐地出现在宋双榕面前。 枕了一会儿,宋双榕舒服地直打哈欠,李聿察觉到后,轻轻回抱他,问:“还早,要再睡一会儿吗?” 宋双榕在他颈窝里摇头,抬起头后,看到李聿眼下不明显的青色,复又改变注意:“很困,你陪我一起睡吧。”李聿说好。 晒过的被子蓬松柔软,像云一样将两人包裹,随便聊了一会儿,宋双榕的意识开始昏沉,半梦半醒间,忽然感觉自己浮在云上,又被人像是放风筝一般牢牢牵住了,不至于无依飘远。 他挣扎着睁开眼,看到是李聿把胳膊搭在他腰间,才安心地睡了过去。 睡醒已经是中午,宋双榕带李聿简单地参观房间,谦虚地说“有一点乱”,李聿四下看了看,评价“不乱”。 “是吗,”宋双榕扶正一个抱枕,心情颇好,“看来我也是有一点整理天分的。” 冰箱里没什么食材,宋双榕提出请李聿到外面吃午饭,他进房间换衣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子已经被李聿叠好了,两个枕头平整地挨在一起。 盯着看了一会儿,宋双榕觉得神奇,这间他住了十多年的冷清房子,好像只是因为李聿的到来,他们短暂地相拥而眠,就变得像一个他曾构想过的、温馨的家了。 在此之前,他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带喜欢的人回家。 午饭过后,宋双榕和李聿在街上散步,向他介绍街景建筑,偶尔回忆起少有的童年趣事,也讲给李聿。 虽然前一天坦白了父母的事,但宋双榕并不想借此获得李聿的怜悯,他也从不认为自己可怜,只觉得大概是运气不好,才无亲无故地漂泊在世上许多年。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正是午后,路上行人还多着,宋双榕也不管不顾了,捉住李聿的手肘,慢慢地向下摸索,最后拉住他的手,掌心相对,前后晃了晃。 李聿不明所以地转头看他,不过没有追问,也没有松开手,而是模仿他,也前后晃了晃胳膊。宋双榕笑起来,觉得自己幼稚,但李聿很可爱。 李聿陪宋双榕又踩了几个点,到天快黑时才准备回家。宋双榕带李聿抄近路,在小巷间进进出出,最后顺利抵达通往小区后门的路上。 “厉害吧,”他向李聿炫耀,“我小时候常在这一带活动,知道很多秘密通道。” 李聿看他,附和着说“厉害”,明明是开玩笑的话,但不知道为什么,从李聿口中说出来就显得真诚无比。 被他夸得脸热,宋双榕快步向前,走出几步,李聿忽然在身后叫他的名字,目光向着远处,问:“那是你说的两棵榕树吗?” 宋双榕看过去,路口的绿化带上,有两棵相邻的榕树,暮光中,树冠的轮廓几乎融在一起,像从地面拔地而起的一片巨大阴影,枝叶在晚风中被吹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第一次和李聿见面时,宋双榕向他介绍自己的名字,说是因为家门前有两棵榕树,他意外地问:“你还记得啊。” 李聿说“记得”。 走到树下,宋双榕仰头看了看,对李聿承认:“其实是因为我父母在这里认识,才取这个名字的,不过也差不多,这里离我家很近。” 榕树的冠幅广展,每一条枝干上,都绑满了红布条,有长一些的垂下来,扫到宋双榕脸上,被他轻轻拂开。李聿大约没有见过这样的情景,抓住其中一条,凑近去看。 “这是许愿用的。”宋双榕向他解释,“逢年过节,大家会到寺庙里求一条红布,写上愿望,再挂到这里。” 沉默片刻,李聿放开手中的布条,问宋双榕:“你也许过吗?” “当然了,我许过很多很多,”宋双榕对李聿笑笑,掰着指头数:“希望美术和音乐课永远不被数学课占,体育课下雨,去看电影不被我妈发现。” “不过有的不太灵,”宋双榕说:“可能我许愿的时候不够诚心。” “是吗。”李聿问。 宋双榕“嗯”一声,又说:“我是不是太迷信了,什么都要许愿。” 李聿没有回答是或不是,只隔着红布条和他对视。 宋双榕的手在口袋里蜷了蜷,碰到钥匙。他家里的门早就换成指纹锁了,钥匙是李聿家的,一直被他装在身上。 指节绕了绕钥匙上的红绳,他把钥匙拿出来,对李聿说:“其实这两条红绳,也是我去寺庙求来的,不过没有挂在树上。” 其中一根,宋双榕一直挂在钥匙上,直到提分的手那天,他取下来丢了,只把钥匙还给李聿。后来李聿把钥匙重新给他,钥匙圈上又系了一条新的红绳。 他揉搓着红绳一角,说:“我还以为这一条你早就扔了。” 李聿说“没有”,又说:“你给我的东西都在。” “嗯,”宋双榕现在已经知道了,李聿记得他说的所有话,也保留着他送的所有不值一提的物件,他像在陈述,也像懊悔,对李聿说:“你没有系,也不说,我都不知道,还一直误会你。” 许久,李聿才朝宋双榕走了一步,手放在他脸侧,拂开一根布条,低声说“对不起”。 这段时间,李聿对宋双榕说了很多遍的对不起,甚至有些宋双榕不觉得是错的事,李聿也都揽下了,就好像是正在非常努力,但不得要领地想令宋双榕满意。 “李聿,你不用什么都道歉,”宋双榕环住李聿的腰,认真地告诉他,“我说跟你在一起很开心,也没有觉得你不好都是真的,以前我们两个……可能只是出了点问题,很小一点,不是严重的错,改掉就好了。” “不要一直说对不起,”宋双榕说:“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 李聿看着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而且,我用那条红绳许的愿望也实现了,”宋双榕仰头对李聿笑,问他:“是吗?” ——去年暑假,宋双榕把红绳给李聿展示时,李聿看上去很是无奈,但仍问他许了什么愿。宋双榕那时也是这样,双臂环着李聿的腰,脸埋在他颈侧,轻声说“希望你能一直一直喜欢我”。 李聿没有犹豫地说“是”,像那时一样缓缓低头,亲吻他的脸。 天黑之前,宋双榕把钥匙上的另一根红绳解下。 “希望我们能一直、一直在一起,”他攥着红绳,像是许愿,也像是对李聿和自己说:“以后就算吵架,也不分开了。” 李聿握着宋双榕的手,握到宋双榕都觉得有点疼了,才听到他说“好”,停了停,又说:“我们不会吵架。” “好吧。”宋双榕笑了。 宋双榕踮起脚,把红绳挂在较为宽绰的一条树枝上,打结的时候,小腿一酸,站不住了,李聿从他手中接过红绳,稳稳地打了两次结。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满树的红布纷飞,枝条摇摆。在榕树撑起的一块荫庇之下,李聿和宋双榕抱在一起,接长长的吻,像是身处孤岛之上,没有人在意他们,他们也不在意其他任何人。 候鸟飞过时,树梢长出了新的叶子。 作话: 今天是3月14号,不知不觉竟迎来了李聿的生日,见个面简单祝贺一下吧 第39章 李聿的生物钟在清晨六点准时将他叫醒。 窗帘紧闭,室内还是昏暗的,李聿睁开眼,先看到宋双榕的发旋和床边的书桌的轮廓。 昨晚宋双榕坐在书桌前,拉开抽屉,献宝一般向李聿展示他获过的奖状。李聿站在他身后,低头去看,夸他,宋双榕的耳后和脖颈瞬间红了。 “你得的比我多很多吧。”明明是他主动给李聿看,却又好像害羞了一般,想要把奖状塞回抽屉。 “但是我没有这个,‘最受欢迎小红花’。”李聿按住他的手,读第一张奖状上的字,如实说。奖状的日期是十多年前,李聿不禁想象宋双榕小时候的模样,他在宋双榕家里没有见到照片,也没有问。 “哦——你想要这个啊,”宋双榕侧抬起头,看着李聿,忽然又恢复了活泼招摇的模样,狡黠一笑,说:“我颁给你。” 他翻出白纸和彩笔,低头写写画画,完成之后,叫李聿的名字,双手把纸递给他。 李聿接过来看,白纸四周被宋双榕用卡通画做了装饰,正中间写:“李聿小朋友在本学期中表现出色,特被评为聪明宝贝,奖励一朵小红花。”右下角则签了宋双榕的名字和日期。 “继续努力,表现好我再给你发。”宋双榕伸长胳膊,拍拍李聿的肩膀,叫他“小朋友”,像是占了点口头上的便宜,因而得意地笑起来,李聿认真地回答“好”,他眨了眨眼,眼神挪开了,耳尖仍泛着红。 睡前,李聿准备把奖状装进包里,又不想对折,于是找宋双榕借书,想夹在书里装走。 “只是一张纸,字也写得不好看,我可以给你画更好的。”宋双榕似乎觉得李聿小题大做,但在李聿的坚持下,还是指指书柜,让他去选。 宋双榕书柜里的书种类繁杂,有中学时代的教科书,电影学的入门书籍,也有漫画绘本,分门别类摆得很整齐。 挑了一本尺寸合适的影视刊物,李聿向外抽时,连带出一本杂志。因为开本小而薄,那本杂志在书柜里并不明显,掉在地上,封面印着不健康的图片。 李聿低头看了一眼,准备捡起来时,宋双榕洗漱完了,额发还滴着水,看到地上的杂志,迅速冲过来,将其丢进垃圾桶里。 “这是我表哥留下的,我前几天已经扔掉一批了,不知道这里还有。”他对李聿解释,又恨恨地评价他表哥“不知廉耻”,“怪不得没有人愿意和他结婚”。 李聿能看出那不是宋双榕藏的杂志,因为页边已经被蹂躏得不成样子,宋双榕本人则很爱惜书本,他点了点头。 “是真的。”宋双榕强调。 李聿说“嗯”。 “那你还笑。”他不满地控诉李聿。 李聿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只是觉得宋双榕着急时的模样很可爱,眼睛睁得大大的,语速较平时要快,头发乱七八糟地翘着,水顺着发梢往下滴。李聿拿过毛巾,慢慢帮他擦干了。 宋双榕面朝李聿,坐在书桌前,仍对杂志一事耿耿于怀,说“我不看这些的”,眼睛掠过垃圾桶,又迅速移开了,小声对李聿说:“而且我又不是喜欢女孩。”他抽了几张纸,丢进垃圾桶,盖住杂志封面。 李聿又对宋双榕说了一遍“我知道了”,才让宋双榕相信他没有误会。 他把毛巾收起来,用手指梳理宋双榕的头发,又低头亲他的眼睛和嘴巴,宋双榕的四肢顺势挂在李聿身上,说“好晚了,该睡觉了”,李聿就把他抱上床。 嘴唇分开之后,李聿问他:“宋双榕,不是喜欢女孩,那是什么?” 其实他也不是不知道答案,宋双榕从前主动说过很多遍,李聿还是想听。 只是这一次,宋双榕却不答了,只仰着脖颈,一下一下地啄吻李聿的下巴,用手拨弄他的喉结。 “宋双榕。”李聿催促,想阻止他的动作,却被宋双榕反手捉住,带着他的手向下探,既羞涩又大胆地给李聿展示他的反应,微微喘息着抱怨:“你明明知道。” 李聿只用了手,宋双榕就舒服得睡了过去,他这段时间早出晚归,很是辛苦,李聿把他擦干净,没有再叫醒他。 只是睡前是面对面的姿势,醒来时宋双榕却背对李聿,蜷缩在他怀里。 李聿稍稍动了动,发觉一条胳膊被宋双榕压着,宋双榕的呼吸全扑在他手腕上,睡得很沉也很安静,李聿又停下了动作,只把宋双榕放在胸前的左手轻轻拿起来,捏了捏无名指的指节根部。 又躺了大约半小时,宋双榕浑身一颤,小腿不安分地蹬着,李聿抓住他的脚踝,叫他的名字,叫了两遍,宋双榕醒了,迷糊地:“嗯?” 他的小腿还紧绷着,李聿轻轻揉捏小腿肚,问他,“做梦了吗?” 停了大约半分钟,宋双榕才“嗯”一声,转过身,脸埋在李聿的肩膀上,“梦到我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一直往下掉。” “然后你接住我了。”他说,又按住李聿的肩膀,坐起来,忽然拨开衣领看他的文身。 “一直忘记问了,”他尝试拼读那串字母,问李聿,“这是拉丁语吗?” 李聿说是,纠正他的读音,“quod erat demonstrandum.” “什么意思,”宋双榕用手指戳弄文身处的皮肤,“怎么文这个?” 这句话通常写在数学证明的尾段,李聿解释其意为“证明完毕”,至于为什么文,他说不清楚。 文身师建议他在图案下方加一行字母时,他只想到宋双榕说的“它们是不同物种,但就是相爱了,和我们一样”,李聿非常认同。 宋双榕重复这串句子,似乎是觉得好笑,“什么证明完毕,你真的把谈恋爱当成做数学题啊。” 谈恋爱三个字他说得很小声、模糊,几乎一带而过,又自问自答道:“好吧,数学题就数学题。” 李聿想说不是,但宋双榕追问的话,他更不知道怎么答,只好默认了。 又躺了一会儿,李聿问宋双榕今天的安排。 “不工作了,今天出去玩。”宋双榕说,“你不是说想学吗,我教你拍照吧。” 吃过早饭,宋双榕挂上相机,带着李聿出门了。春节期间,城市里到处都是人,宋双榕神秘地说,他知道哪里人少又好拍,步行不到半小时,他们抵达一座公园门前,门口拉着几条警戒线,但都已经褪色了,随风飘着。 “很多年前这里就说要重建,但还是一直废弃,没有人管。”宋双榕说着,走过去熟练地钻过警戒线,又转头看李聿,李聿没有犹豫地跟上了。 上午的光线充足,宋双榕举着相机,走来走去,嘴里念念有词,说这棵树应该仰拍,这条河要用竖构图,把后面的小山也框进去。 找好一个机位后,他向李聿展示相机的功能按键,也教他拍照三要素,“你看,这个数值变大,画面就会比较亮,但也不能只调这一项。” 说到自己擅长的领域,他整个人变得不同,李聿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同,有金灿灿的阳光透过叶片筛下来,落在他的头发和皮肤上,纤长的睫毛也被映成金色,在眼睑下投出一排阴影。李聿看得出神,忽然被宋双榕点名。 “李聿,”宋双榕的睫毛抬起来,露出湿润的眼睛,提问,“我讲到哪里了?” 李聿轻松复述他说的知识点,宋双榕看了看他,毫无威慑力地批评:“不要盯着老师,要看相机,专心一点。” 讲完后,他把相机交到李聿手上,鼓励他试试看,“想拍什么就拍什么,也不用完全按照我说的来。” 李聿接过相机后,他又虚张声势:“不过要认真拍,回去我要检查的。” “好。”李聿认真点头,叫他“宋老师”。 自称老师的是宋双榕,不让李聿乱叫的也是宋双榕,他再次批评李聿态度不端,然后走远了,到河边投石子。 晚上回到家,宋双榕把相机连接到电脑上传输照片,传到一半,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叫了一声“方老师”。 似乎是问到剧本,宋双榕跑进房间翻资料,留李聿在客厅。 照片的传输速度很快,十几秒钟就全部完成了,把相机退出后,李聿看到宋双榕的电脑桌面上,有一个以李聿的名字命名的视频文件。 因有偷窥文档而被宋双榕拉黑的前车之鉴,李聿没有点开来看,但从视频的封面中,他认出这是他参加的那档采访节目。 宋双榕的电脑桌面和书架一样井井有条,不同文件夹标明不同的项目,依次排好,唯有这个名为李聿的文件,独自躺在屏幕右上角。 李聿把鼠标移过去,放在视频上,查看文件的创建日期,是宋双榕到鲤城的第一天,晚十点。 打完电话出来,宋双榕走到李聿身后,问他“怎么不回看照片”,又半安慰半取笑地说:“拍的不好也没关系,新手嘛。” 他从身后伸出胳膊,覆上李聿握鼠标的手,想去点相册,然后才像是突然看到光标的位置,动作停下了,“这是——” “我没有看。”李聿澄清。 “看了也没关系,”宋双榕说:“这是你的采访,上次我们不是没有看完吗,所以我下载了。” 他直起身,绕过沙发,坐回李聿身旁,像是犹豫了片刻,轻声坦白了:“想你的时候会看一看。” 宋双榕对李聿来说,像一个永远未知的条件。 他会在通话中,直白地问李聿想不想他,却又在李聿不知道的深夜里,一遍遍回看他的视频,拼写他的名字。 他在情事上戏弄李聿时,时常令李聿难以招架,却又会因为李聿的一句夸赞,一个称呼而脸红耳赤。 李聿唯一能确定的是,无论什么样的宋双榕,李聿靠近他时,和他说话时,接吻时,做爱时,仅仅只是想起他时,心跳都会因此而加速,既慌张,又幸福。 似乎是见李聿不说话,宋双榕又胆大起来,问他:“怎么了,不能看吗?” 李聿说“不是”,“可以看”。 宋双榕笑了,用还没有褪下热度的泛红的脸,凑近了李聿,在他嘴唇上飞快地贴了一下,“我不白看,付费给你了。” 李聿停在原地。 并不只因为宋双榕的亲密动作而心悸,也因为他发觉,爱远没有他以为的复杂,即便毫无规律和公式可循,充满不确定性,对李聿来说可能永远无解,但他还是有了爱的人,也被同样爱着。 李聿感受到一种饱胀到满溢的情绪,他张开口,尝试表达,“我爱你。” 在宋双榕懵懂的,似乎不明白发生什么的目光中,李聿更加熟练地重复:“宋双榕,我爱你。” 他寻到宋双榕的手,紧握住,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满足。宋双榕是一切不确定中的确定,是李聿爱情中的唯一真理。 第40章 宋双榕的手机再次响起来,他没有去接,铃声也好像离他们很遥远。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是一瞬不瞬地和李聿对视,在李聿说完第二遍“我爱你”后,指尖痉挛了一下,皮肤发麻,仿佛连呼吸都不会了,语无伦次地回答“啊”和“嗯”。 说完,连自己都觉得羞愧,低下了头。 宋双榕也明白,在这种时刻,他应该同样握李聿的手,诉说心意,但不知道是被李聿突如其来的告白惊住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他久久发不出声音。 李聿并没有因他的缄默而不满,反而说:“对不起,我明白得太晚了。” “不晚。”宋双榕纠正,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善言辞,仰起下巴,靠近李聿,亲了亲他的嘴角。 等脸上的热度褪下去,他握着鼠标,点开电脑桌面上的文件夹,检查李聿的摄影作业。 文件夹内有将近二百张照片,“可以选几张,回北华市打印出来,挂在家里。”宋双榕一边放大略缩图,一边对李聿说,“这算是你的摄影首作吧,要好好保存留念。” 李聿没听出宋双榕的揶揄,看着他说“好”,“你选吧”。不知道怎么回事,宋双榕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了,避开李聿的目光,转向屏幕,然后愣住了。 略缩图放至最大,屏幕上一页显示二十张照片,除宋双榕一开始示范的两张风景照外,其他的每一张照片,主体都是人物,且是同一个人。 像是抓拍,镜头抖动了,没有对上焦,但仍能看出场景是在河边,宋双榕坐在一块石头上,望着河面发呆。 他记得他那时在看两只戏水的鸳鸯,见李聿走过来,还向他指点,李聿点了点头,举起相机,拍的却是他。 宋双榕不想细看这一页,更无从点评,指腹放在鼠标的滚轮上,快速划了下去,但连续几页,都只看到自己的照片。 他想要退出文件夹,听见李聿问:“不选了吗?” 李聿的神情看上去非常无辜,宋双榕责备的话停在嘴边,只小声说:“让你拍公园的,你怎么全拍我啊。” “你说的,想拍什么就拍什么。”李聿回答。 他的语气没什么起伏,看着宋双榕的眼睛,像只是单纯地复述宋双榕说过的话,也陈述自己的喜好,表情很是坦荡,宋双榕的心跳却开始变得没有规律。 他说“好吧”,不再追问和逃避,一一浏览照片,偶尔停下,教李聿学习构图、运用光线。 宋双榕不是没有被拍过照,但和李聿一起在屏幕上看自己,却是第一次,一开始是觉得羞耻,后来也慢慢进入了工作状态。 有几张图李聿拍得很好,宋双榕夸赞他,他便记下图像编号。 “记这个干什么?”宋双榕问。 李聿提醒他“打印,挂在家里”。 他说得理所当然,宋双榕一怔,快速地解释:“我是说风景照可以打印。” 又不自然地反问:“你家里挂这么多我的照片干什么。” 李聿没有说话,安静片刻后,忽然叫“宋双榕”,像是在确认一般,说:“你说等你回北华市,我们就和好。” 宋双榕不理解李聿的意思,但仍点头,“嗯”一声。 实际上,他觉得李聿来鲤城的这几天,他们之间的相处,比曾经在一起时要快乐和坦诚得多,没有犹豫和试探,也不再摇摆不定。甚至,李聿还对宋双榕说了“爱”,这是他曾经想都不敢想的事,怕期望太多只会落空。 每一天,入睡前和早上醒来的第一秒,宋双榕都要确认李聿的确就在身边,确认一切并不是他的一场梦。 得到肯定的回答,李聿才像是放下心,继续浏览,停在宋双榕夸赞过的照片上,说“好看”,又问宋双榕:“这些我可以拷贝一份吗?” 宋双榕没有理由拒绝,把电脑推给他,有几张糊得看不出人形的照片,李聿也一并打包了。 手机铃声今晚第三次响起。 宋双榕看到来电人,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盯着无声的来电界面看了几秒钟,最终在自动挂断前接了起来。李聿还在操纵电脑,他握着手机走到阳台。 接通之后,电话那头传来推搡的声音,似乎在争论由谁讲话,宋双榕等待片刻,主动叫:“舅舅。” 随即,一道带着口音的男声回应,顿了一下,问宋双榕春节在哪里过的,说本想邀请他去家里团聚,但是表哥春节期间相亲,家里不断有人来,怕宋双榕不自在,所以没有叫他。 “榕榕,”舅舅又说:“现在还在放假吧,要不要回家住几天?” 没有过多犹豫,宋双榕拒绝了,“我最近比较忙,就不打扰了。” 舅舅似乎正准备说什么,被表哥小声斥责,像是手机被捂住了话筒,通话陷入无声,十多秒后,宋双榕又听到舅舅说:“榕榕,你哥说今天在街上看到你了,我说你今年没有回来他不相信,所以才打电话问问你。” 宋双榕并不想遮遮掩掩,如实说:“我是在鲤城,回来有工作。” “我就说吧。”表哥有些尖锐的嗓音传入话筒,然后是舅妈的声音,在一旁催促舅舅“快说啊”。 宋双榕和他们同住三年,早习惯了无休止的争论,但此刻却不想多听一句。 他又叫了一声“舅舅”,说:“很晚了,明天上午我去店里,有什么事明天当面说吧。”然后挂了电话。 宋双榕的舅舅以前经营茶楼,宋双榕读小学的时候,表哥已经从职高辍学,整日和狐朋狗混迹台球厅与夜店,不知怎么借起高利贷,在外债台高筑,债主找上门,扬言要剁掉他的手指,舅舅只好把茶楼抵押出去,又欠了一大笔钱,现在只在老街区开一家早餐铺,舅妈则在酒店帮工。 早上在家吃了饭,宋双榕才出门,这天是他和方屹商谈合作的日子,李聿没有跟来。去方屹的公司前,宋双榕坐了四站公交车抵达老城区,找到舅舅的早餐铺,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来过。 上午十点左右,食客大多散了,街边的矮桌上只剩没收的碗筷,原地站了几分钟,从屋里走出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头发斑白,穿一身不合身的运动装,腰间系着印有广告的围裙。 他走至矮桌边,弯腰把空碗摞在一起,筷子收拢,又直起身,四下张望。 宋双榕走过去,叫了一声“舅舅”,帮忙擦了桌子,收好折叠桌,往屋里打量,问:“表哥呢?” “还在家睡觉,”舅舅在围裙上擦手,听不出什么情绪地对宋双榕说:“他比你差远了,懒得很。” 宋双榕点头,没有坐下喝茶,只说接下来还有工作,问找他什么事。 其实他也能猜到,无非就是关于房产,果然,舅舅说表哥过年时相亲,相到一个不计较他没有学历和工作,愿意和他结婚的女孩,女孩家里只要求表哥有房子。 “我和你舅妈没本事,这么多年也没攒下什么钱。”舅舅说,“你就当舅舅借你的,等你哥结了婚,我和你舅妈干一辈子,也一定把钱还给你。” 如果舅妈在场,可能当即就会指着宋双榕骂,说他白眼狼,如果没有他们,他早就不知流落到哪里要饭去了。 这话宋双榕听过许多遍,已经麻木,只是看着舅舅浑浊的眼睛,他忽然记起小时候,他挨了打,总是喜欢躲到茶楼去,舅妈那时也叫他“榕榕”,把他喊出来,给他点心吃。等到晚上打烊,再把宋双榕送回家,和妈妈说他很乖,写了作业,没有贪玩。 舅舅还在说什么,宋双榕没有再听,从包里取出一只信封。 妈妈去世前,舅舅从她那里借走一笔钱用作还债,写了借条,这笔钱宋双榕不准备要,他把已经泛黄的借条还给舅舅,说房子已经挂给中介,年后就卖掉,以后可能就不回来了。 临走前,又忍不住劝他:“别再惯着表哥了,让他找一份工作踏实干,早晚能攒下钱结婚。”又说了“注意身体”和“再见”。 走出老街,宋双榕站在街口,往远处望,这一带平房居多,隐约能看到茶楼一角,他盯了一会儿,直到出租车停在面前,才拉开车门坐进去,报了公司的地址。 商谈没有宋双榕想像中严肃,氛围可以说是轻松,来之前,方屹只说他带了朋友一起,直到谈话结束,宋双榕才知道方屹的朋友一行中,有投资方和制片人。 傍晚时,他拿着意向合同,几乎是眩晕着走出公司大楼。 鲤城一年四季都很温暖,夜晚降临前的风也和煦,吹得宋双榕身心轻盈,他拿出手机,想和李聿分享好消息,像是心有灵犀一般,李聿这时给宋双榕发了一则短信。 宋双榕拨号过去,李聿立刻接了,问:“结束了?” 跳下台阶,宋双榕说“结束了”,他听见电话里有些嘈杂,像是水在沸滚,也有金属和瓷器碰撞的声音,几乎是确定地猜测,“你在做饭吗?” 李聿“嗯”一声,宋双榕笑起来,说:“李聿,你好贤惠啊。” 这样调笑的话自然是得不到回复的,李聿只问他什么时候回去,声音平静,也很温柔,令宋双榕立刻想家了。 “马上,”他说:“我在等车了。” 宋双榕雀跃的心情止步于小区门口。 下了车,穿过通往大门的两列树下时,他远远看见一道身影在门禁前徘徊。 一开始,宋双榕以为是忘带门卡的邻居,快走过去,想帮对方开门,直至距离不到十米时,他认出那个人是表哥。 平心而论,宋双榕的表哥长相算是不错,个头也不低,只是在社会上混迹久了,身上总有一股挥不去的流氓气息,是路过校门口时,都会被学生们躲着走的那种人。 他又染了黄发,穿垮垮的裤子,看见宋双榕,阴阳怪气地叫他“表弟”,走过来说:“听说你今天去我爸那里教育我了。” “只是劝你工作。”宋双榕看他一眼,绕开,准备进门。 “真是热心,”表哥吹口哨,堵在路前,“怎么不邀请我进去坐坐?” 宋双榕没理,他又说:“不会是家里藏了谁吧,这么见不得人。” 从小到大,表哥对宋双榕说过的欺压和侮辱的话不计其数,宋双榕从来没有反击过,小时候是不敢,长大后则觉得没有必要浪费口舌。他是不在意,但不想李聿被随便评价和揣测。 宋双榕停下脚步,承认:“我家里是有人。” “结婚对象,”他对表哥说,“怎么了,你没有吗?” 作话: 差不多还有两章就完结咯(o^^o) 第41章 上小学之前,表哥一直是宋双榕偷偷羡慕的对象。 他只比宋双榕大几岁,却过着完全不同的舒适生活,想要什么都只需张张嘴,舅妈自然会买给他。不像宋双榕三天两头挨打,从小到大,表哥甚至没有被责骂过一句,因此舅舅打了他一巴掌时,不光表哥,连宋双榕都愣住了。 在此之前,表哥站在小区门口的绿化带边,习惯性地塌着肩膀,腿一晃一晃的,似乎是听到什么笑话,嘴歪了歪,重复“结婚对象”。 “不愧是大导演,”他说,“喜好就是与众不同,结婚对象是个男的。” 自表哥问怎么不请他进去坐坐,宋双榕就猜出他看到了李聿,或许是昨天他和李聿牵手回家的路上,又或是午饭时,他们面对面坐在餐厅靠窗的位置,宋双榕一直喜欢看李聿吃饭,毫不避讳地托着下巴,看了很久。 无论是哪一刻,宋双榕回忆起来都只觉得甜蜜,也有些恍惚,他竟然真的和李聿在一起,说了很多没用的话,做了很多浪费时间的事,如同世间最普通不过的一对情侣,约普通又令他持续心动的会。 似乎把宋双榕的沉默当成心虚,表哥得意地笑了,露出让宋双榕不适的表情,“我懂,玩玩嘛,不用这么紧张。” “我不会说出去的,”他走近一步,状似熟稔地想拍宋双榕的肩膀,“不过哥也该结婚了,还需要你帮帮忙。” 宋双榕躲开他的手,问:“你结婚也是玩玩吗?” “那能怎么办,总要传宗接代吧。”表哥无所谓地说:“你我都姓宋,我结了婚,生了孩子,你和你的小情人随便怎么玩,不也轻松自在。” “你有什么好传宗接代的,”宋双榕打量他,忍不住说,“你那些杂志还在我家,需要的话我捡出来还你,别去祸害女孩了。” 大概从来没有被回击过,表哥嘴微张着愣在原地。宋双榕绕过他,拿出门卡,又转头说:“我不是玩玩,他是我男朋友。” 过了一两秒钟,表哥反应过来,咬牙切齿地叫宋双榕的名字,又像是怕惊到安保人员,把宋双榕扯到一旁的树荫下,指着他问:“你说什么?” 宋双榕拨开表哥的手,看他因震怒而变得扭曲的脸,不再有小时候那样的畏惧感,反而觉得滑稽。 “你不是都听见了吗,”他说,“劝你别祸害女孩。” 表哥闻言笑了两声,“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教育我,凭你上过学有工作,还是玩男人,你就不怕——” 尖刻的嗓音戛然而止。 “怕什么,”宋双榕替他接上话,“怕你告诉我爸妈吗,你随意。” 天色逐渐暗了,路灯亮起,但照不到树荫下,手机在口袋里震了几声,应该是李聿的消息,他做了饭在家里等。宋双榕握了握钥匙,准备离开。 门岗处的保安换了班,从亭子里走出来,沿绿化带巡逻,宋双榕知道表哥其实是色厉内荏之徒,他走出树荫,表哥果然没有再拦,只是在身后用不大的声音说:“你妈活着的时候就不正常,果然生出来的儿子也一样。” 知道他是想激怒自己,宋双榕不准备理,却不料突然有人快步走进树荫下,来不及反应,他听到清脆的响声,和表哥难以置信的一句“爸”。 转过身,宋双榕看到舅舅。老小区的绿化做得好,四周都是常青植物,宋双榕不知道舅舅是什么时候来的,又听到多少。 愣怔间,舅舅揪住表哥的衣领,“什么不正常,她是你姑姑!” “那又怎么样!”表哥大吼。保安听到动静走过来,手电筒晃了晃,远远地扬声问“怎么回事”,表哥又噤声了。 宋双榕看了舅舅一眼,回“没事”,他对舅舅说:“我走了。” “榕榕,”走出两步,舅舅在身后叫住他,似是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你回家吧。” 保安小跑过来,和宋双榕碰面,认出他,笑着打招呼,又警觉地朝他身后看,“是不是你家的亲戚又来了?” 他让宋双榕放心,说系统内有他们一家的照片,不会放行的。宋双榕笑了一下,说“谢谢”。保安帮宋双榕刷开门禁,和他一起走进去,嘱咐“下次再碰到他们直接报警”,他义愤填膺的模样,令宋双榕有些感动,又道了一次谢,说:“房子要卖了,这段时间麻烦你们了。” 走至无人处,宋双榕停下来,扶着路灯的灯柱,察觉到自己已经疲惫不堪,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他在原地站了不知道多久,四肢才恢复知觉,朝着家的方向慢慢走。 空气中漂浮着湿润的青草气息,也有不知名的淡淡花香,宋双榕垂着头,数自己的脚步,忽然听到另一道稍急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李聿朝他走来。 走近了,李聿触摸宋双榕的脸,像是在确认,然后才把通话按断了,问:“你去哪里了?” 宋双榕这才想起手机震了很久,他从口袋里掏出来,看见李聿给他打了三通电话。从走出公司大楼到现在,仅过了一个小时,宋双榕却觉得混乱得像是过去了一整天,他收起手机,对李聿说:“对不起,我没有听到。” 一见到李聿,宋双榕刚蓄起的一点力气好像全散了,除疲累外,委屈也接踵而至,他伸出手说:“李聿,我好累啊,走不动路了。” 李聿没有多问,蹲下身,稳稳地把宋双榕背起来,他的体温和味道仿佛能将一切不安熨平。宋双榕把头埋进李聿颈间,衬衫衣领柔软地蹭着他的脸颊,像是抚摸。 在李聿的背上摇摇晃晃,几乎睡着时,李聿轻声说:“宋双榕,到家了。” 餐桌上的饭菜还是热的,李聿把宋双榕放下,攥了攥他的手指,“先吃饭,好吗?” 宋双榕点头,李聿便牵着他去洗手,又用纸巾帮他擦干水渍。看他像照顾孩童一样对待自己,宋双榕的心情不再那么糟糕,缩了缩手,想自己来,但李聿没有松开他。 填饱肚子,身体机能恢复如常,宋双榕后靠到椅背上,夸李聿做饭好吃,李聿的神态却不见轻松。 想了想,宋双榕简单向他复述和表哥的对话,又想起舅舅打表哥的一巴掌。 “感觉他们以后不会来了,”宋双榕猜测,“但也说不准,我表哥是个混混,没什么道德底线。”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显得沉重,“不过没事,这个房子我打算卖掉,我查过,可以卖很一大笔钱,我以后就是超级大富翁。” “拿出来一部分拍电影,”他开始畅想,肆意夸下海口:“你有什么愿望,现在可以许,我统统帮你实现。” 李聿却嘴唇紧抿,拉过宋双榕的胳膊,卷起袖口,检查他被表哥拉扯过的手肘,表情严肃得有一点凶。 “没什么事,”宋双榕起身,跨坐到李聿腿上,抱住他,亲他的眉心,“他骂我,我也骂回去了。” “你不知道,他脸都气红了,像一头斗牛。”宋双榕说。 李聿不说话,沉默地和宋双榕对视,回抱他的胳膊也收得很紧,像是在生气。宋双榕第一次见李聿发脾气,觉得新奇和心软,环住他的脖子,一下一下地亲在他脸上,故意弄出声响,说:“真的没事。” 片刻后,李聿的眉头逐渐舒展了,垂下眼睫,和宋双榕安静地接吻,又说:“你第一遍没接电话,我就应该去找你。” 听出他话语中的自责,宋双榕抬手摸他的眼睛,宽慰他,“表哥胆子很小的,才不敢真的做什么,而且——” 他讲秘密一般凑到李聿耳边,轻声说:“我告诉他,你是我藏起来的结婚对象。才不想让他看到。” 晚上八点,正是万家灯火的时刻,房间里的窗帘却紧闭着,风都吹不进一丝。在从小睡到大的床上,宋双榕像熟透的虾,蜷缩在李聿怀里,不住地颤抖,偶尔发出声音,又咬住嘴唇往下吞。 李聿伏在他肩膀上,不断亲吻轻咬他的后颈,与之完全不同的是不规律的动作,以及握在宋双榕腰间的手,都用力得让宋双榕疼,但也舒服。 也许是前两次李聿只用手,给宋双榕留下温柔的错觉,宋双榕几乎忘了,李聿很会一本正经地提出令他羞愤的要求。 他甚至怀疑李聿是故意的,费力地扬起脖颈,转头望过去,对上李聿湿润漆黑的眼睛。李聿用认真又沙哑的声音,问宋双榕可不可以时,宋双榕的眼皮也跟着痉挛,喉结剧烈滚动,发不出完整的音节,汗湿的指节按在他的手臂上,闭着眼点头,什么都答应。 在断断续续的起伏中,李聿把宋双榕翻转过来,碰了碰他,宋双榕毫无防备地喘出声。由于没有提前准备,李聿最后也抽出来,恍惚中,宋双榕觉得文身处的皮肤湿了。 到后来,宋双榕昏昏欲睡,连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被李聿抱去洗澡,温水冲洗过后,困意反而消退,他裹着浴巾,呆坐在床中央,隔一道门,听到客厅的钟响了几声,又是新的一天。 李聿随后走进房间,见他醒着,坐到床边,想握他搭在膝盖上的手,宋双榕心有余悸,手指蜷了一下,不过没有躲。 窗户已经被重新打开,春夜的晚风吹进室内,携来芬芳的万物生长的气息,这期间似乎下过一场雨,空气都湿润几分。 李聿把宋双榕身上松散的浴巾裹好,问他,“不睡了吗。” 宋双榕摇头,说“忽然不困了”,他深深地呼吸,猜测:“北华市现在应该回暖了吧。” “最高温十度,”李聿播报,“今明都是晴天。” “李聿,你怎么还背天气预报啊。”宋双榕揉按李聿的手,笑他,忽而看见掌根处的一枚新鲜咬痕,回忆起什么,耳根发热,又不说话了。 停顿不久,他又主动问,“你是这周末回北华市吗?” 李聿说是,宋双榕点点头,叫李聿的名字,垂下头亲吻他的手,还未分别,他就已经开始感到眷恋与不舍。 “我可能不能和你一起回去,”他愧疚地解释,“要卖房子,剧本的合同也还有一些内容要完善。” “不会很久。”他向李聿保证。 李聿看着他,没有表露什么情绪,说“好”和“我等你”。 可能是夜晚太过静谧,适合吐露心声,宋双榕环顾室内,似是感慨,也是陈述,“我从三岁搬来这里,竟然二十年了。” “这几天中介一直给我发消息,”他告诉李聿,“没想到想买这套房子的人这么多,好像是什么重点小学的学区房,我也不懂。” “感觉在北华市呆久了,这里的气候反而不适应。” “不过我还是想等事情办完再卖,也只有几天了,不然还要找酒店住,很麻烦。” “其实你来之后,我才觉得这里像一个家,虽然也快没有了。” 宋双榕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李聿一直在听,偶尔回应。一直到宋双榕停下来后,李聿说:“宋双榕。” 他拿起放在椅子上的包,又从中抽出两张卡,拉住宋双榕的手,把卡放在他掌心里。 宋双榕低头看卡,又抬头看李聿,故意问他,“你不是说卡丢了吗?” 李聿一怔,快速地否认,说“没有”,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停留,他向宋双榕介绍,一张是工资卡,薪金每月底按时发放,另一张是从小到大,他参加竞赛所获的所有奖金,十八岁之前一直由父母保管,独立的第一年,父母把卡交到他手上。 李聿说,“如果你不想卖掉这里,就拿这个去拍电影。” 宋双榕的指腹贴在卡面上,轻轻摩挲,一颗心沉甸甸的,却又跳得异常轻快,他对李聿开玩笑,“因为我说你是结婚对象,所以要把全部身家都上交吗?” 李聿说“不是,一直想给你”,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宋双榕记起来,在分手之前,李聿也曾多次明里暗里地打听拍电影需要的费用,宋双榕那时逞强,也想在李聿面前维系尊严,总是轻飘飘地告诉他资金没问题,背地里却想尽办法挣外快。 每一次,李聿见他兼职回来,都不高兴,尽管他表现得相当不明显。 握了一会儿,两张卡片变得温热,宋双榕强硬地把它们塞回李聿包里,并再三保证,今后如果缺钱,一定如实告知,李聿才勉强同意。 他的手还放在行李包的侧边口袋中,迟迟没有拿出来,叫宋双榕名字的时候,宋双榕竟从中听出紧张,他“嗯”一声,莫名地也随之紧张起来。 两三秒后,李聿又说“宋双榕”,这一次语气要认真和郑重许多,他把手从包里拿出来,手心躺着一个暗红色的方形盒子。 李聿推开盒盖,宋双榕看到两枚相同的戒指,依偎在黑色绒布间,李聿说:“我不会挑,请人做了参考,你如果喜欢其他的,我再买。” 银色的戒环在灯光和黑布的映衬下,显得晶莹崭亮,宋双榕抬起手,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感受到细微的凉意,和他第一次摸到雪一样。 他的眼眶发胀,错开李聿直白的实现,也不敢看戒指,垂头盯着自己空空的指节。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在睡梦中,无名指的指根被细细丈量过,不止一次。 “父母把卡给我的时候,说让我留着成家用,我那时不懂。”李聿说,他似乎也因紧张或不熟练而组织不好语言,语句间有短暂的空白。 “你不是没有家。”他说。 “宋双榕,”李聿又把装戒指的小盒子向前推,几乎要硬塞进宋双榕手里了,向宋双榕发出邀请:“你和我成一个家吧。” 第42章 终章 李聿返程的时间定在周日下午,两人为此甚至还发生了争执。 原本李聿准备乘坐周一凌晨的航班,七点抵达北华市后,直接去研究所,但这一方案被宋双榕否决了。 “这样太累了。”他说。 李聿却坚持:“不累。” 周六的清晨,窗帘紧闭,房间没有开灯,窗外似乎正下着雨,依稀能听到断续的雨声。 宋双榕仰躺在床上,捧着手机,查看其他班次的信息。 “周日下午三点这班,”他把手机页面展示给李聿,“这个时间刚刚好。” 李聿不知道有没有看,静了几秒,抓住宋双榕的手腕,带着他的手把手机放下,屏幕扣在被子上,说:“宋双榕。” 他掌心的温度很高,却有一小块冰凉坚硬的东西,硌在宋双榕的皮肤上,又慢慢变得温热,好一会儿,宋双榕才意识到是戒指。 明明已经戴上几天,他仍没有很好地适应,看到,摸到,感受到时,都觉得恍惚和不真实,但不曾取下一秒。 李聿叫过宋双榕的名字后,没有继续说话,只是用戴戒指的手握住宋双榕的手腕,不松开。 他沉默着坚持的模样,令宋双榕有些心软和不忍,放下手机,转身和李聿面对面,在晦暗的晨光中,看李聿没有表情的脸,扣至最上面一颗的睡衣纽扣,以及微微滑动的喉结。 “李聿,”宋双榕往前挪动,亲李聿紧闭的嘴唇,商量:“我周日下午去送你吧。” 又说:“周一太早了,我起不来。” 李聿抬手,按亮房间内的环灯,又低下头,后退少许,和宋双榕对视,宋双榕问“好不好啊”,李聿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后只像是没办法一样,低低地“嗯”一声,扣紧宋双榕的肩膀,用力把他抱在怀里。 又躺了片刻,雨声停了,宋双榕枕着李聿的手臂,难得不想起床工作。李聿来到鲤城的这些天,他依旧井然有序地忙碌着,疲惫感却消减大半。 他想到还在北华市时,李聿在书房工作,总不喜欢关门,宋双榕每每途径书房,都能发现李聿抬头看他,不知道那时,李聿是否有和他同样的感觉。 宋双榕觉得神奇,他曾设想过诸多和李聿约会的场景,日出时在山顶,日落时在海边,偶尔去影院或公园,但仅仅是这样依偎在一起,随时能见到面,说话时有回应,他也已经觉得非常满足。 “李聿,”宋双榕轻声叫他,说:“我昨晚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什么梦?”李聿问。 “梦到小时候,”宋双榕向他复述梦境,“妈妈带我在榕树下等人。我问她在等谁,她不告诉我,只说人来了就知道了,我们等了好久好久。” 李聿说:“嗯。” “然后真的来了一个人,好像是走了很远才到这里,风尘仆仆的,背一个大包。我不认识他,但就是知道他是爸爸,好奇怪。” 短暂的停顿后,李聿又说:“嗯。” “妈妈很高兴,说她等的人到了,她要走了,我拉她的手,她却不带我一起走,她说我还要继续等。” “我只好又等啊等,”宋双榕说:“你猜谁来了。” “谁?”李聿问。 宋双榕捧李聿的脸,用手指慢慢划过他的五官,说:“小时候的你来了,我一下就认出来你,叫你的名字,但是你好像不认识我。” “我认识。”李聿纠正。 “好吧,你认识。”宋双榕继续说:“我叫你,你停下了,看着我,问我在干什么。我说,我在等你。” 李聿动了动,抬眼看着宋双榕,似乎在问他,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醒了。”宋双榕说着,难免有些遗憾,“再多睡一会儿就好了,我们说不定可以多说几句话。” “说什么?”李聿问。 “不知道,”宋双榕摇头,头发挡着眼睛,又被李聿拨开,“我可能说,我五岁,你几岁。” “七岁。”李聿回答。 “七岁,”宋双榕重复,“上二年级吗?” 李聿说三年级,宋双榕接着说:“我一年级,不过我们恰好读同一所小学,然后开始一起上学,一起回家,晚上写作业,我不会写数学题,你嫌我笨,但还是教我。” “不笨。”李聿亲宋双榕的鬓角,强调。 宋双榕笑了笑,分不清假设与现实,说:“后来我读初中,你读高中,考到一所大学,又毕业,工作,我二十三岁,你二十五岁,这么多年,我们一直在一起。” 明明只是一场虚构的梦境,李聿却没有指正宋双榕,而是认真地“嗯”一声,像在肯定。 宋双榕看着他,想了想,又说算了,不需要重来,他对李聿和自己说:“现在已经是最好的了。” 周日中午,宋双榕送李聿到机场,李聿的行李很少,只有一只手提袋,外层装衣物,夹层装证件和宋双榕画给他的奖状。 机场大厅内,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们没说太多告别的话,检票前,李聿半搭着宋双榕的背,和他拥抱,宋双榕也十分用力地回抱他。 李聿回到北华市后不久,二月底,杜牧林和喻千宁举办订婚仪式,小范围地邀请宾朋见证,李聿应邀参加,被杜牧林安排在仅次于长辈的座位上。 喻千宁在电影学院人缘颇好,她订婚的视频传遍朋友圈,宋双榕看到一条杜牧林的发言,其中郑重地感谢了李聿,说李聿是人间丘比特,是他爱情中的红娘,全场哄笑时,镜头转到台下的李聿身上,他正面无表情地鼓掌。 宋双榕笑得脸颊酸痛,转发给李聿,问他“怎么不给我录这一段”,李聿打来电话,像是不知道怎么解释,停顿许久,才说“忘了”。 订婚仪式上,李聿只在新人交换信物时,给宋双榕发了一段十五秒钟的视频。 他初次尝试录像的功能,画面有些抖动,宋双榕看到会场内的喜庆装饰,红白玫瑰,以及灯光下新人指间的戒指的反光。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视频的最后两秒,李聿将镜头移开,扫过桌面,在他平放的戴戒指的手上停了一瞬。 订婚仪式后不久,中介带一对夫妻来看了房子,那对夫妻三十五岁上下,从鲤城下辖的县城来,打工十余年,攒够了钱,想在鲤城安家,两人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刚满五岁,明年上小学。 宋双榕拒绝了其他出价更高的买家,和他们签合同,买过房后,夫妻二人不剩什么存款,询问宋双榕能否把家具留下,宋双榕同意了,路过商场,又给书房里新添了一台儿童学习桌。 交房日期在三月,他一边推进工作进程,一边开始收拾屋子,最后整理的是妈妈的房间,因为被舅舅舅妈住过几年,妈妈留下的痕迹很淡了。 把杂物丢掉后,他在衣柜底层的一个抽屉深处,翻出一只木盒,尺寸比手掌略大,十多公分高,被一把金属小锁锁着。 木盒表面有像是被反复摩挲出的哑光,锁孔却已经锈痕斑斑,宋双榕用手托着木盒,心跳没来由地加速,他直觉这只盒子不属于舅舅,端详许久,拿起来上下晃了晃,听到细微的响动后,从工具箱里找出一把老虎钳。 绞了两次,锁条断开,宋双榕掀开盒盖,木盒里的东西寥寥,只有一张银行卡和几张散落的胶卷底片,银行卡的密码被写在卡面上,像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日期。 宋双榕把卡放下,瞥了一眼底片,忽然愣在原地,过去许久,才捡起一张,对着阳光细看。底片里,他看上去只有一两岁,被年轻的一男一女抱在中间,三个人都对着镜头笑,表情幸福。 又过了一周,方林恩的假期结束,继续出国读书,临走前,他约宋双榕吃饭。 宋双榕挑了一件当地手艺人制作的彩陶挂饰送他,祝他学业顺利,方林恩很喜欢,当即挂在脖子上,向宋双榕道谢,说期待他的影片上映。 吃过饭,准备分别时,方林恩又神秘地对宋双榕轻声道:“其实我也有礼物送你。” “什么?”宋双榕问。 方林恩笑着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快到家的时候,宋双榕放在口袋的手机连响两声,他拿出来看,方林恩发来一张照片,是他和李聿的合照,场景像是在公园的湖边。 夕阳悬在半空,金光像液体一般倾泻而下,与湖面相接,远处的矮山摇曳连绵,有飞鸟掠过,两人背对镜头,迎着湖面错身而立,手拉在一起。 “无意间看到的,觉得很美好,所以拍下来了,送给你。”方林恩说。 宋双榕反复浏览,将图片保存,郑重地说“谢谢”。 三月,宋双榕与方屹的传媒公司正式确立合作关系,房屋也过户完毕。 宋双榕搬离居住二十余年的房子,带走的行李一只箱子都装不满,不过他钱包里放照片的夹层终于不再空着。 由于临时降雨,宋双榕乘坐的航班延误,一开始是两小时,他坐在机场等,和李聿通电话,劝他放心。 三小时后,雨势丝毫未减,广播通知航班取消,宋双榕连连叹气,李聿却平静地劝他不要着急,仿佛前一晚视频时,向宋双榕反复确认落地时间的不是他一样。 宋双榕答应李聿先住在机场酒店等,但一直到第二天清晨,雨越下越大,鲤城出发的航班几乎全部取消,宋双榕挂下李聿的电话,点开高铁购票软件,发现一小时后,有一班早已售罄的抵达北华市的列车,放出了几张余票。 他当即买票,打车前往高铁站,顺利地检票上车后,拿出手机,看和李聿的对话框,突然又不准备告诉李聿,想直接回家,给他一个惊喜。 从早上出发,一路向北,渐渐地,雨停下了,列车途径城市、村庄、田地、江河,不断有人上下。 宋双榕的目的地在最后,他头倚车窗,看不断变换的窗景,拍了几张照,忍住了没有发给李聿,快要到达北华市时,李聿给宋双榕发来一张照片,是阳台上那株小木槿,李聿说:“花开了。” 出站后,宋双榕又坐上出租车,报出地址。离开数月,路边的景物依旧熟悉,车缓缓停在小区门口。 北华市的三月份,还不似南方那样生机盎然,有些树木仍光秃秃的,天也是掺杂灰色的蓝,但对宋双榕来说,漫长难捱的冬天确实已经结束,春天到了。 他上楼,摸出钥匙,抬手敲门,一下、又一下,第三下还未叩响,门打开了,李聿站在门里。 似是没反应过来,李聿紧紧盯着宋双榕,一言不发,宋双榕和他打招呼,对他笑,提着行李走进室内,李聿跟在他身后。 小木槿的确重新盛开了,宋双榕似乎听到花瓣绽放的声息,颤巍而脆弱,而后在某一节点,那声音忽然澎湃起来,像是一整个世界的花都苏醒了。 李聿从背后抱住宋双榕。 有一只展翅的蓝色蝴蝶,从阳台稍微敞开的窗缝中翩然而入,盘旋许久,最终降落在花枝上。 房间归于静寂,然后李聿说—— 宋双榕,你回来了。 —终— 作话: 李聿和宋双榕的爱情短片就到这里啦,在春天里完成了这个故事,我很满足,也很不舍。 非常感谢一路陪伴的读者们,我不是一个自信的人,写文又是一件非常消耗信心的事,这个故事能够圆满,也多亏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