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贪婪》 第1章 葬礼 惯例是下雨。 12月的首府,这样的凄风苦雨倒不常见,再冷也就十几度的样子,不像今天,像是应着景的来。 言和站在人群最前面,一把黑伞撑开,遮住了眉眼,伞檐下只露出一截挺括的鼻和线条冰冷的唇。 他盯着墓碑上奶奶的照片,心里谈不上难过。奶奶是寿终正寝,无病无痛,弥留之际家人也并未通知他,直到人走了,他才简略收拾一番,匆匆踏上回国的飞机。 刚好赶上今天的葬礼。 鞠躬、献花、默哀,一套流程下来,全身已经冻透了。 墓园在半山腰,是首府非富即贵的人家死后才有资格在这里下葬的,原因也很简单,这里的墓地贵。 都是成片的卖,这一片,是言家的墓葬区。 紧挨着言家的,是牧家的墓葬区。 沿着湿滑的大理石台阶下山时,言和余光瞥过牧家有些荒凉的那片地方,脚步没停。 他坐了一夜的飞机,只来得及换了一身黑西装就赶来墓园,这会儿太阳穴沉乏,又全身湿冷,只觉得累。 心里也一片冰凉,再无其他念头。 上车前,言和抬眼看到远处站着一个人。 也是一身黑衣,双臂紧紧抱在一起,小幅度地在原地跺脚,应该是很冷,隔着老远也能感受到他瑟瑟发抖的频率。 不怪言和能看见他。在一大片黑压压的人群里,那人撑在头顶的一把透明伞实在扎眼——还和以前一样,他惯会在这种小细节上下心思,只为了吸引人注意。 言和的视线流畅地一扫而过,连一秒都没停顿,径自把伞收了,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后视镜里,那人跟在后面跑了两步,似乎想追上来。他脸上因为戴着口罩,神情看不清楚,但一双眼睛里的焦急却一闪而过。 短短半分钟的时间,车队鱼贯驶出墓园,消失在凄冷密集的雨幕中。 那把透明雨伞被远远抛在后面。 言城的视线从后视镜挪到言和脸上,看他不似有任何异常和波动。 但他了解言和,在言家,可能没人比他更了解这个堂弟了。 言城斟酌了一下语气,闲聊般地开口:“这几年,那孩子不好过,听说风评也不太好。” 言和淡淡地“嗯”了一声,表示在听。 “他应该是打听到你今天回来,竟然能找到这里来。”言城不甚在意,伸手拍了拍言和的肩。被雨打湿的西装面料潮湿冰凉,散发着阴郁的无动于衷的气息,和穿着它的主人融为一体。 “回来了,就好好的,不要再被以前的事左右。”言城不好说太多,有些话只能点到即止,“总得开始新生活。” 言和在认真听,还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回到禄苑,正好是晚饭时间。 几个长辈和分支子弟都是直接从墓园回来的,又慰问了一番老爷子,喝了茶,多逗留了一会儿,才都默契地散了,没人那么没眼力见地要留下吃晚饭。 言年很是疲惫,80多岁的人,刚送走携手相伴了几十年的老伴儿,再怎么想得开也难免伤心,一夜之间感觉又老了十几岁。 餐桌上的气氛也很沉默。 从前热闹的餐桌如今只剩下四个男人依次而坐,5年前的言和虽说也不是热闹的性子,但多少能活跃一下气氛,如今,倒是和言家其他人一样,一顿饭说不上一句话来。 言相阅最先打破沉寂,说:”小和,这次回来别走了吧!你爷爷年纪大了,身边离不开人,阿城也需要你帮忙。“ 言和抬头看向大伯,不等说什么,言年又开了口:”这也是我的意思,既然回来了,就别走了。“ 多年上位者的气势让言年看起来老了也不好相与,但是衰老和丧偶的打击却真真实实地在短时间内击垮了他,让他强硬了一辈子的外表裂出一道缝隙,渐渐露出风烛残年的勉强和无奈。 当年是言年执意让言和出国,言和在当时境况下也确实走得干脆。现在回过头来看,言年多少有些心疼,但并不后悔。 人老了,眼球有一种涣散的浑浊,像是含着泪和愧疚。 “小和,你爸左右指望不上,言家将来是你和阿城的。”言年放下筷子,喝了一口热茶,情绪似乎缓和了一些,又说,“我已经让律师拟好了协议,你和你哥的股份分配,还有几个分公司的处置,都明确好了,到时候你签个字就行。” 言家祖上世代行医,到了言年这一代医商结合,如今几乎垄断了首府医疗产业,建成了庞大的医疗集团。后代所学专业也大多与医学有关,言城主攻医美和医药,言和更侧重医疗设备和研发。 言家也和首府其他名门大族不同,行事做派更显儒雅,兄弟阋墙这种常见的豪门戏码在言家几乎不存在。言家家教也自成一派,在奢靡复杂的富豪圈子里几乎是一股清流。 所以在别家争得头破血流的狗血分家事件上,在言家饭桌上几句话就定了局。 言和看大伯和堂哥也是面色如常,知道这事他们都已经商定好了,也便点点头,说”好“。 晚餐继续,因为谈到工作,气氛倒是没有刚才的凝重了。 言年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又停下筷子。 大家也都跟着停了。 “牧家那个孩子,听说今天来找过你。”言年停顿了一下,脸上带着点不耐和不悦,仿佛在说什么让人讨厌的脏东西,而后简短地下了结论,“按理说你的私事我不该干涉,但你要心里有数。” 而后又想到了什么,冷哼一声:“不管你们之前感情怎么样,都没有以后了。被这种人缠上,只会妨碍你。” 说着说着,言年突然有点动怒,过了这么多年,一涉及到这件事,他还是很难控制自己情绪。当年那桩丑闻,几乎毁了他的小儿子,现在那些旧人旧事又要来招惹他孙子,他坚决不允许。 言城赶紧又倒了一杯新茶给他,接过话头:“爷爷,小和心里有数,你别为了这种小事动怒。”他给言和使了个眼色,又说,“小和不会搭理他的。他今天来墓园,也应该是来送奶奶一程,两个人连话都没说一句。” 言年喝了一口茶,不太信任地抬眼看言和。 “是的,爷爷。”言和面色不变,看起来丝毫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顺着言城的话说,“我心里有数。” 听他这么说,言年也便放了心。 吃过饭不多久,言年回卧室休息,言相阅也有公事要忙,便独自离开了。 言城没什么事,也不说走,跟言和在小花园里坐了一会儿,聊了聊近况,又把公司的事交代了一番。 言和看他面色疲惫,这几天应该也没休息好,忙着奶奶的丧事,又忙着照顾公司,现在还要担着自己的这一份心,便觉得有些亏欠。 “哥,你也累了好几天了,回去吧,不用陪我。” 言和洗过澡换过衣服,看言城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知道他真正想说的话还没说出来,但现在这个时候,他真的不想和任何人沟通,只想好好睡一觉。 “嗯,行,那我先走了。”言城拍拍他的肩膀,这个弟弟从小独立,心思坚定,好也罢坏也罢,都很少为别人左右。 有些事情要慢慢来,急也没用。当下他也不再逗留,上楼和爷爷道了别,便回自己家了。 墓园通往山下的路要走很久,才有公交车。 牧星野全身冻透了,两只手交替着握着伞柄,手心里没有一丝暖意。 他将黑色冲锋衣的帽子扣在头上,乱糟糟的刘海湿漉漉耷在额头,雨水沿着发梢流过脸颊,跌进领口深处,冷得他浑身打颤。 他一路小跑,20分钟后终于见到公交站牌,直到坐上公交车,被冻得麻木的大脑才开始慢慢恢复工作,终于迟来地意识到,他今天办了一件顶重要的大事。 ——他见到言和了。 车厢内的暖风打在他脸上,他将帽子掀开,扒拉一下留海,从包里掏出手机,漆黑的屏幕上倒映出他的脸。 脸颊消瘦苍白,鼻尖通红,嘴唇却冻得发紫,眼睛里也一片水雾,累累若丧家之犬。 真狼狈啊!他想。 不知道言和有没有认出他来。 他们有多久没见面了呢?5年了吧! 5年的时间太长,他咬牙熬着各种恶意和生活的鞭挞,没有觉得度日如年。但是思念太难熬,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他痛意丛生。 5年的时间又太短,短到不足以让人忘记那些丑陋的过去,短到他没有足够的时间重新让自己焕然一新,能体体面面地站在言和面前,也没勇气哪怕像朋友一样不顾一切冲上来问候一句。 他用力拍了拍冻透之后又被热风吹得麻痒的脸,脑子里开始复盘言和的每一个眼神和动作。 言和站在人群里,像一棵松,挺拔独立。感觉他又高了,也瘦了,不笑的脸上冷冰冰的,比雨水还凉。5年的时光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不多,但整个人还是连气质都变了。 牧星野只敢在远处悄悄观望,不能上前。他随着人群为言和逝去的家人鞠躬、致哀,手里捧着的一束康乃馨也只敢放到墓园的一角。 伞下言和的面孔在蒙蒙雨雾中模糊不清,他努力睁大了眼,也看不见对方的表情。 终于,在他踉踉跄跄跟在人群后,想要跑过来时,看清了言和上车前从他脸上扫过的眼神——冰冷、厌恶、无动于衷。 一如5年前,言和在机场看他的那最后一眼。 从得知言和要回国奔丧,到想方设法获知言和奶奶出殡的日期,再到提前加班好几天只为了今天能请到一天假,所有为了相见积攒出来的那一点勇气,瞬间溃不成军。 他看见自己了吧,只是懒得搭理罢了。 就像5年前,言和在机场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牧星野,你自找的。 牧星野从包里掏出一本深蓝色笔记本,打开,又拿出一支签字笔,极认真地写下几行字: 12月11日,大雨。 今天见到言哥了。 追回言哥的计划要提前一年,虽然准备地很仓促,但我会努力,一直一直努力。 他停了笔,心里给自己打气。 没说上话又怎样,没正眼看他又怎样,只要他努力,只要他付出一切,言和说不定就能像以前一样爱他。 算了,想多了也没用,关键要看行动。 他紧攥着拳头,对着手机屏幕里自己的脸,又坚定了一遍信心。 两个小时,转了三趟公交,牧星野终于在晚上8点前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 他全身湿透了,衣服黏在皮肤上,又凉又沉。公交车和户外反反复复的气温变化,让他觉得全身有些发热,按照以往的经验,大概率会感冒发烧。 他不能生病,还有很多工作要做,还有那个人要应付,要追回言哥的计划还没有实施,他决不能生病。 他扔下包,火速冲进浴室。 这个房子是他能在附近租得起的唯一的一套小户型,老旧小区,设施陈旧,一室一厅。但牧星野很喜欢这里,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热水器烧了半个小时,终于有热水了,牧星野这才将披在身上的浴巾扯开,迈进狭小的花洒下面。 铺着白色瓷砖的墙壁上嵌着一面镜子,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透过蒸腾的热气,依然能看到花洒下瘦弱苍白的身躯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 有的已经泛黄,有的透着青紫,有的依然鲜红,新伤摞着旧伤,像姹紫嫣红的花,刺目狰狞—— 开更啦,欢迎集美们收藏。两个人从始至终都只有彼此。牧星野身上的伤是虐打伤,不是别的哦。 第2章 不见 牧星野洗完澡之后,晚饭也没吃,只喝了一大包感冒药,便昏昏沉沉躺下,因此也错过了手机上的一条信息。 万顷:一个小时之后过来。 等发现这条信息的时候,他中午刚刚爬起来。 睡了一上午,捂了一身汗,睁开眼已经中午12点多了。还好,感冒没有发起来,竟真的被那一包药压下去了。他庆幸之余又有些懊恼。 懊恼的是今天上午没去马场,又少赚了几百块。 不过这懊恼没持续多久,就变成了恐慌。他看到手机上的未读信息之后,脸色变了几变,手里像握着一块烫手山芋。 也许是言和的归来给了他勇气,总之在距离这条信息发出十几个小时后,他决定破罐子破摔。 反正万顷没再找他,如果有急事可能早就打电话了,只发了一条信息就没了下文,说不定只是兴之所至,自己也忘了。 抱着一丝侥幸,牧星野把手机一扔,去洗漱做午饭,准备收拾一下,下午还要赶去苏荷。 下午四点,他准时到了苏荷。 苏荷在一条昏暗的小胡同里,紧靠着喧嚣热闹的cbd,和大部分酒吧一样,门脸小,里面却声势浩大。 “来了?”吉哥倚在门口青石柱子上抽烟,胡子邋遢,粗犷得很。 牧星野规规矩矩喊了人,便进了门,换上工作服开始工作。 临近下班,客人陆陆续续多了起来,几个熟客奔着他来的,点名要他调的酒。 吉哥坐在吧台上,看着牧星野和客人一边聊天,手下不停,色泽鲜艳的各类鸡尾酒经过他的手,仿佛变成了一件件可以售卖的高价艺术品。 一杯americano递到跟前,吉哥挑挑眉,低头抿了一口。药草气息经过苏打水稀释,尾调中透着一点点苦,苦中带甜,是吉哥最爱喝的。 牧星野有一个神奇的本事,他能记住每个客人的口味和习惯,并能根据客人当下的心情,调制出符合对方喜好的酒。 因此,他来了没几天,便成了这条街上最有名的调酒师。 不过这个最受欢迎的调酒师,有两种行为很让人费解,一是他上班时间不固定,所以奔着他来的人全靠碰。再就是他只负责调酒,却从不喝酒。 因为他业务水平过硬,这两个毛病,作为老板的吉哥全都忍了。 “小牧,你这个调酒的诀窍也给我讲讲呗,我也想多赚点小费。”酒吧另一个调酒师趁着这会儿不忙,上前来取经。 “你白搭,学会了也不行。”吉哥闲闲地斜了对方一眼,食指戳了戳自己长满络腮胡的下巴,笑嘻嘻道,“因为调酒的诀窍关键还是看脸。” 周围一阵哄笑。 牧星野被说得不好意思,只好埋头忙自己的。 吧台的氤氲灯光拢在他低垂的脸上,照出饱满的额、纤长的睫和水润的唇,整张脸像是敷了一层流光溢彩的粉,纵是吉哥阅人无数,也从这张脸上寻不出来一丁点瑕疵来。 午夜很快在狂欢中到来。送走了最后一波客人,牧星野跟在吉哥身后,有话要说。 “吉哥,上次你说的uh,我还能去试试吗?” “怎么?又想去了?” “嗯,”牧星野点点头,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我改主意了。” 吉哥不着急走了,干脆找个座位坐下来,示意牧星野也坐下。 “缺钱?”吉哥问。 “是,我想尽快赚钱把债务还清。”牧星野说。 吉哥是他这几年认识的为数不多的朋友,虽说是他老板,但对他很照顾。当初他好几次被逼得走投无路,也是吉哥帮他。 虽然都是小忙,但牧星野记恩。越是绝境下的援手,越珍贵。 “之前不起说还有一年期限吗?怎么突然这么着急,遇到什么难处了吗?”吉哥问。 “没遇到难处,就是想着赶紧把钱还上,无债一身轻嘛,我想抓紧还完钱,就去做我一直想做的一件事。” 牧星野说这些话的时候,头微微扬起来,眼神里有种异样的光彩,矜贵而骄傲,是他常常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一种神态,一时把吉哥看怔了。 吉哥暗忖,不管现在看起来有多狼狈,牧星野之前的日子一定过得很金贵。 “好的,我不拦着你,”有些话点到为止,吉哥认为还是得提醒一下,“但是你得知道,那种地方,钱好挣也难挣,你多留个心眼。” 牧星野当然知道,而且他比谁都知道,uh那个销金窟的好与恶。但他这次去做的是调酒师,首府那么大,他多注意一些,未必就能碰到原先圈子里那些人。 “行,那我给朋友打个电话,你和他约时间过去吧!”吉哥说。 吉哥的朋友是uh的吧场经理,因为原先的调酒师打算出国,所以正在物色新的调酒师。对方有一次来找吉哥的时候,对牧星野很满意,极力要把他挖过去。 电话里很快就说好了,对方很欣喜,回复说明天晚上就可以上班,并且对牧星野可能会不定期请假以及自己滴酒不沾的行为表示同意。 “不好意思吉哥,我一走,你这里就空下来了。”牧星野诚挚地道歉。 “没事,我这里不缺人。”吉哥爽快地摆摆手,“你现在这种情况,想办法多赚点钱才对。等你还上钱,不喜欢那里的话,随时回来,我欢迎。” 牧星野临走前给了吉哥一个用力的拥抱。这些年他被踩在烂泥里太久了,他得到的为数不多的善意,他很珍惜。 他想,等他还上钱,追回言哥,一定要再来苏荷,把自己最爱的人介绍给吉哥,然后他们还要好好喝一杯,大醉一场。 凌晨两点,牧星野从苏荷下班回家,扑在床上一夜无梦。 第二天上午九点,他醒过来,简单洗漱吃过早饭之后,一刻不停,从抽屉里拿出那本笔记本,翻开,笔头沙沙作响,将未来几天的行程和计划做了详尽安排。 写日记的习惯是在5年前养成的。 那时候他刚刚经历过天翻地覆的变化,父亲身陷囹圄,爱人一去不回,他一朝从天潢贵胄被打成众矢之的,太多的苦涩无处发泄,便开始试着记录自己的生活。每隔一段时间给自己设一个目标,然后闷头往前走,渐渐地,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他给自己设置的所有小目标,最终的指向,都是为了那一件事。 打开手机看看,万顷那边还是没动静,他便更坚信了那人只是一时兴起。 万顷有时候忙起来一两个月也未必召见他一回,而且听新闻里说万家在国外的赌场开业了,估计万顷没空理他。 他松了一口气,匆匆收拾妥当,出门乘公交去西郊马场。 今天一个孩子来跟他上马球课,是一个星期前就约好的。那个孩子很喜欢他,对方父母也大方,私下给的小费多,他无论如何也得来。 下午5点,终于送走了那个孩子,牧星野拖着疲乏的身子回休息室洗澡换衣服。 汗水黏腻,湿透了紧勒在身上的马术服。牧星野边脱衣服边“嘶嘶”地吸气,小心避开身上的伤口。昨天明明没这么疼的,洗完澡就睡了,也没觉得怎么样,今天怎么稍微运动一下就突然变得娇气了! 难不成又是因为言和回来了? 牧星野心中嗤笑,他的身体倒是比意识还要快一步,可是啊,眼泪和疼痛都是给心疼自己的人看的,如果没人心疼,只会更疼。 收拾完,他打开手机,切进小号,又浏览了一遍那个烂熟于心的账号。 突然,他眼前一亮,万年不变的账号在十分钟之前更了一条新信息:图片.jpg 照片的角度是从室内拍的,透过宽大的落地窗,能看见位于首府市中心的那座巨大的摩天轮。没有文字,只是简单的一张图,傍晚的夕阳打在窗户上,一点点将灰色的玻璃染成金黄色。 ——那是言氏大楼的一间顶层办公室。 牧星野手有些抖,迅速在图片下面点了赞,然后背着包冲了出去。 晚上7点,言氏大楼外面宽阔的平台台阶上,坐着一个人。 不知道言和吃没吃饭,有没有离开,两个人见了面能不能装作偶遇。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又傻得厉害。言和如果离开也只会走地下停车场,如果不离开,他们之间也隔着三四十层楼的高度,偶遇的几率怎么算也是小得可怜。 牧星野咬了咬牙,不是自己立了g要努力追回言和吗?光在这里胡思乱想有什么用。 是男人就去干! 他把包往怀里抱紧了一点儿,把背挺得笔直,在自己来不及后悔之前,大步迈进了一楼大堂。 大堂内重新装修过了,前台也早就换了生面孔。牧星野走过来,停下,镇定地说:“你好,我找人。” 他已经5年没来过这里了,上一次来还是跟着言和来的。 那时候言和除了在学校,很大一部分时间已经来公司工作了。他把给牧星野准备的七夕礼物落在了办公室,回到学校才发现,便又折返回来取。 牧星野那时候很能闹腾,挂在言和背上伤春悲秋,抱怨这种重要的节日都能把礼物搞丢,抱怨言和满脑子工作和学习就是没有他,抱怨这个抱怨那个,撒娇卖萌耍无赖,非得言和哄上好久才行。 让他在车里等也不肯,让他上楼也懒得去,最后言和没办法,只好背着他上楼。 深夜的大楼里人都走光了,两个人拖拖拉拉往楼上走,坐专用电梯去办公室,倒是不怕被人看见。牧星野挂在言和背上,像是没骨头一样,用额角的头发去蹭言和露在衬衣外面的那一截脖子,又用胸口去蹭他的背。 “别闹,”言和低斥一声,脸上却带着笑,眼里也全是纵容,“出汗了,衬衣都湿了。” 8月流火的季节,空调开得再大,也禁不住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一会儿工夫言和后背便被打湿了。 牧星野更来了劲,又趴在人耳朵上说胡话,被言和反手往屁股上拍了一掌。 这才嘻嘻哈哈地噤了声。 回忆带着鲜活的热度,烫的牧星野心脏隐隐作痛。 前台尽职尽责地接通秘书处,又转了好几个内线,当然无果,只好抱歉地再次说:“不好意思,我已经把情况反馈给秘书处。如果您是言总的朋友,最好还是先电话联系一下他。” 前台公事公办,要不是看牧星野一张脸实在加分,也不像是无聊闹事的,可能连搭理都不会。毕竟如果真是大老板的朋友,或者是来办业务的,是不会这么闯上门来的。要么预约好了,要么提前给前台打好了招呼。 牧星野知道,以他现在的身份,当然见不着。 他从背包里掏出手机,滑动解锁,屏幕上是两个少年,揽着肩站在球场上,笑容肆意。那是大学时候他们的一张合影,牧星野很喜欢,设成屏保,自此没再换过。 “我们真的是好朋友,你看。就是他刚回国,换了号码,我一时联系不上他。”牧星野让自己尽量看起来情真意切,说话声音的调子也放得很软,“小姐姐,你再帮我联系一下好不好?我只要和他说句话就行。” 电话终于接通了。 内线公放,在秘书转接到总裁办公室的时候,牧星野屏住呼吸,听到了电话里传来很微弱的嘶啦电流声。 电话那边没有声音,只有浅淡的呼吸。 牧星野觉得心脏发紧,言和的呼吸声他曾经在无数个场景里听过,工作时稳健的、说话时清浅的、运动时热烈的、深夜时情动的,还有,看着他时温柔的。 原来无论哪一种场景,原来过了这么久,牧星野都能在众多纷杂的背景下,第一时间精准地摘出来属于言和的气息。 “言哥……”牧星野小声开口,他觉得自己声音在打颤,压也压不下去,“我是阿野,我们……能见一面吗?” 电话那边寂寂无声,似乎过了一秒钟,也似乎过了十几分钟,终于传来一声: “不见。” 随后便挂了线。 第3章 没有其他赚钱的法子了 装修简洁的办公室里,言和坐在人体工学椅上,望着窗外渐渐点亮的城市灯火,长久陷入沉默。 静止的空间里,耳边余热还在,那个人说话时紧张地发抖,电话里传来的声音经过声波传输之后,有些失真。 但那声音长久地凝聚在耳边,久久不散。那个声音还是像以前一样喊他的名字,可又不太一样,问“能不能见一面”。 他说了“不见”,便立刻挂了电话。 手机屏幕亮着,在他发的那条动态下面,有不少人评论点赞,有人问什么时候回来的,有人约赶紧出来聚聚的,还有人安慰他节哀的。 唯有一个小小的星星头像隐藏在众多喧嚣里,悄悄地点了赞。 他点开,就只有一张星星图片做的头像,别的什么也没有,五年前开的账号,没有任何动态,唯一的动静就是点过三次赞,都给了同一个人。 他出国五年至今,加上今天这条,一共发过三条动态。 一次是圣诞夜里的大雪,一次是七夕节的灯火,最后一次是今天正式上班。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星星头像是谁。 牧星野的一腔孤勇被那两个字打得散了一地。 言和说“不见”。 言和这个人,从小到大是极有原则和底线的,平时再怎么好说话,可一旦决定了的事,你就是说破了嘴皮子他也无动于衷。 牧星野之前觉得这是优点,现在才知道这优点像一座山,轰隆隆横亘在他面前。 马上就到约定去uh上班的时间了,他来不及悲伤,坐地铁再转公交,得一个半小时才能赶到。 然而坐上了地铁,空下来的大脑还是忍不住反复琢磨那两个字,反复回忆对方的语气,不像是生气,也没有不耐,就是单纯客观复述一件事,不带任何感情。 牧星野只觉得一颗心一直往下沉,压在胸口,不见天日。 他状态不佳,但还是强打起精神投入到工作中。 uh是位于首府北郊半山腰上的一处顶级会所,全称utmost·happiness,十分私密,专门接待当地政要和商界名流。 是把酒言欢的名利场,也是奢靡蝇苟的腌臜地。 牧星野以前跟着言和以及那帮旧友来过,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就是单纯消遣。 言和却是不喜欢这种场合的,但有时候应酬身不由己,心里再烦,面上也能八风不动,说出来的话也是滴水不漏。 那时候20岁出头的言和别的不说,人前的表面功夫已是相当纯熟,以至于总也学不来伪装的牧星野曾断言: “言哥,你这人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永远不一样,要是哪天我不在了,估计没人听懂你的心声。” 没想到一语成谶,可是如今连牧星野自己,也听不懂言和的心声了。 吧场经理姓何,跟牧星野交代了注意事项,便找了个吧场同事ryan带他。ryan也是调酒师,趁着客人不多的时候跟他介绍下uh的规矩。 大概就是工作时间不能离开一楼吧台,尽量不靠近二楼和三楼包厢,不能和客人起冲突,对客人的要求尽量满足。最后就是可以推荐酒类,但不能推销。 这些规则一说就明白。牧星野早就不是以前牧家娇惯着长大的小少爷了。这5年,他早就懂得了许多的生存规则,擅长退让和取舍,也知道隐忍和服软有时候是最佳选择。 总要将伤害降到最低,才能有机会把其他更重要的事做完。 晚上十点多,uh渐渐热闹起来。牧星野根据客人要求,调了不少酒,期间也被客人叫到包厢现场调过酒,口味得到几个客人赞赏,小费也收了些,总之第一天上班还算顺利。 至少在万顷出现之前,是顺利的。 过了午夜,uh的一楼吧场静下来,楼上的包厢里依然在狂欢。 牧星野要工作到凌晨两点,然后就可以和同事换班离开。第一天上班,何经理对他很满意,忙完了还过来和他聊了几句。 还有一个多小时就可以下班了,何经理又走过来,步子有点急,再看向牧星野的目光里掺了点复杂难辨的情绪。 “小牧,三楼客人点名让你过去调酒,抓紧上去吧。” 牧星野并未多想,上楼前又被何经理喊住:“小牧,房间里靠近门边的位置有按铃,有事按那个。” 牧星野点点头,手里端着东西往三楼走去。 进了门,他就意识到不对劲。 包厢里只开了两盏壁灯,光线昏暗氤氲,空旷的套间里很安静,等关上门,他几乎立刻就察觉到角落里传来的声响。 宽大的不规则沙发上有两个人,在发酵了整晚的酒气纠缠着会所独有的木质冷香里,他抬眼对上万顷赤裸裸的视线。 万顷的黑衬衣敞开着,露出有力的腹肌和线条,两条长腿分开撑在地上,头微仰靠在沙发背上,一只手上还端着酒,另一只手抓着伏在他身上的另一个男人的头发。 他视线扫过牧星野愣住的眉眼,仰头把最后一口酒咽下去,手上用力,将那个男人的头猛地往跨间压下去。那男人嘴里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闷哼,微弱挣扎了一下,万顷下一刻将那人提起来,当胸一脚踹到地上,淡淡说了一声“滚”。 他慢条斯理地做着这些,嘴角带着点不明所以的笑,眼睛却自始至终没从牧星野脸上移开过。 那男人应该是会所的服务生,被踹到地上也不敢声张,迅速爬起来,连衣服都不敢穿,抱在怀里就往外跑。牧星野余光瞥见那人红肿的脸和唇,以及从唇边淌下来滴到地毯上的涎水。 “真巧啊——”万顷语调拉得很长,浸过烟酒之后的嗓音沙哑慵懒,带着点磨刀霍霍的危险,果然,下一刻就吐出让人惊悸的三个字: “换你来!” 牧星野全身肌肉紧绷,端着托盘的手轻微发抖,但除了他自己没人看得出来,万顷更不能。 他的一只脚不知何时向后撤了半步,是个下意识的动作,他也盯着万顷,盯着他每一个动作,像猎物进了围猎圈,被群狼环伺,不敢有丝毫行差踏错。 “怎么,支使不动了?”万顷歪着头,玩弄般看着他惊惧又不敢发作的表情,仍嫌不满意,拖长了嗓音吓他,“我的好助理,这几天你很忙啊!” “这个人技术太差了,”万顷没动,唇角勾着,说出来的话却带毒,“阿野应该不会让我失望吧!” 牧星野喉结急剧滚动了一下,说:“我不做这个。” 万顷眉毛一挑,将手里酒杯扔到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喉咙间叹出一口气,长长的,似乎带着点不耐,缓缓站了起来。 牧星野知道,这是万顷发火的前兆。 万顷往前拢了拢衬衣,狰狞的东西还露在外面,他低头看了眼,也不管,就这么一步步走过来。 牧星野死咬着牙,一动不动。 “对,我倒是忘了,你什么都肯做,就是不做这个。”万顷的声音随着他的身体逼近,像高不见顶的一堵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又说:“见到言和了吧。” “你不做这个,告诉他了吗?”万顷笑着,眼底黑漆漆地不见光,又问,“你说,他会信吗?” “啧,你的破镜重圆梦估计要碎。”他身上带着酒气,步步紧逼地戏谑着,“阿野,你太急了。急着从我这里离开,急着和我撇清关系,甚至连我的信息都敢不回了,你这样做,我很生气。” “你说,我怎么能让你如愿呢?” 牧星野眼睛被铺面而来的酒气熏地通红,他顶不住万顷的压力,但脊背仍挺得笔直。 “我会把钱还你,”他说,“尽快还你。” 他已经退到门边,微一偏头,墙上的白色服务按钮就在手边。他知道何经理的意思,对方大概以为牧星野被客人看上了,怕他应付不来,暗示遇到危险可以求救。 可是何经理不会知道,这个按铃牧星野按不下去,这个客人他也得罪不起。 “6年内还完钱,你就能离开是吗?”万顷停下,看着他,重复两人心知肚明的事实,“还有一年,还差20万,你打那么多份工,忙得过来吗?” 然后又笑,带着嘲弄的轻视和轻佻:“还是你忘了,做我的助理才是你的本职工作?” “合同里怎么写的?哦,想起来了,”万顷不怀好意的嗤笑一声,“你要做,一切我要你做的事,除了——” 他低头看一眼已经拉上的裤链,那里还没有消下去,嘴角轻撇,腔调放荡且意味深长,“除了做这个。” 万顷耐心告罄,身躯猛地压过来,纵然牧星野做足了心理准备,也被推得砰一声撞到门上,后背和胸腔立刻传来破碎的痛楚。 他身上全是伤,不知道还能不能承受再来一次,但他知道今天不能善终了。 万顷也没留力,他今天势必要逼牧星野妥协。 牧星野咬牙忍着,被万顷不留余力的一脚踢到墙角。骨头传来轻响,还没等他爬起来,又一脚跟了过来。 大概持续了一分钟,牧星野任打。 反抗只会带来更严重的伤害——这是这几年他从万顷这里学到的生存法则之一。 然而今天,他显然低估了万顷的变态程度。 “来了uh,工作时间得调整一下了。上午补觉,中午去找言和,下午教马球课,晚上八点再来这里调酒。时间安排上无缝衔接,前提是我不找你。” 万顷蹲下来,一只手很轻松地将牧星野从地上提起来,然后捏住他的下巴,又问一句“我说的对吗”,便低头狠狠咬上他的唇。 牧星野躲不开,死死咬着牙关受着。 唇齿间传来铁锈味,等到万顷终于放开他,牧星野反手用力擦了擦嘴,几乎要把嘴角和脸颊的伤口又撕开一遍。 可能是太疼了,他连续抽了两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你说得对!”牧星野直视着万顷,一字一句地说,“我把所有时间都安排好了,我可以打很多份工,直到把钱还清,从此和你再没关系。” 万顷脸色彻底冷下来。 “那我只好改变主意了。”万顷突然按住他的肩,力道大的出奇,将他双手折在身后,迫使他跪在地上,“我以后每天都需要你这个助理在身边,我想你恐怕没时间打工了。” 膝盖被死死抵住动弹不得,牧星野又听到身后传来恶魔般的低语: “你除了做这个,没有其他赚钱的法子了。”—— 言和:“不见。” 内心os:人呢?还不赶紧过来紧紧缠着我!! 第4章 想重新追你 这次牧星野没再忍。 他几乎是拼了命反抗。 他好歹一个成年男人,这种不要命的状态上来了,任谁也得有点儿顾忌。 万顷也并非制不住他,也不是不能用对付别人的那种糟烂手段。但他知道过刚易折的道理,也知道对牧星野如果真的用非常手段,这人就毁了。 有些东西毁了,就失去了原本的价值,就没那么有意思了。 牧星野和别人比,多了骄傲和骨头。他再为生活所迫,再对现实低头,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也始终有自己的坚持和坚守。 万顷要的,是要他跪着来求自己。 牧星野被何经理安排在一间空着的员工宿舍休息。 太晚了,况且他全身是伤,衣服也破了。何经理听到铃响带人冲进包厢的时候,牧星野的精神状态也不好,陷在一种歇斯底里的困境中,带着杀人之前先自戕的决绝。 这种状态下,牧星野根本没法自己回家。何经理找人给他上了药,匆匆安抚几句,便又去忙了。 没办法,万顷留下的烂摊子得收拾,上头老板的问话也得回复。毕竟今天这事闹得不小。 万家的大少爷把一个新来的调酒师给打了,先不说调酒师伤得如何,万家大少爷没过瘾,不高兴,还在争斗中弄脏了衣服,这就很难收场。 索性万顷没什么表示,头也不回走了。这也是不追责的意思了。 uh的人松了一口气,才想起来去问问牧星野包厢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不问也能猜到几分。何经理只是没想到,牧星野这个看起来漂亮乖巧、逢人便三分笑的人竟然这么刚。 “按理说,出了这种事,uh很难再用你了。毕竟客人随时会来,看到你难免不会再出麻烦,你也不安全。”何经理看医生给牧星野上药的时候,伤痕触目惊心的一片,心下不忍,说出的话便带着几分真心。 “何经理,我很需要这份工作,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牧星野撑着身子坐着,他嘴角还肿着,说话瓮声瓮气的,看起来很可怜。 牧星野猜测万顷并不会阻止他打工,他是坏,但还不屑于在这种小事上使绊子,太失身份。 何经理便起身又和上面领导打电话沟通,过了一会儿回来,说领导同意了,但以后尽量别惹事,尤其离万家的人远一点就行。 牧星野一来就很受客人欢迎,调的酒也别具一格,当下正缺人,放他走何经理确实不舍得。再说,会所里男男女女有的是,真要怎么样也不用一个调酒师出面。 何经理并不知道这两人背后那些拉扯,觉得今晚也就是一个意外,万顷那人也是一时兴起,以后注意点,问题也应该不大。 牧星野第二天还是回家休息了,他胳膊肿了,抬都抬不起来,这种情况下也没法工作,何经理便干脆给他放了假,让他养一养再来。 同时,万顷走后,也没再来找他。 挨一顿打能换来几天安宁,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上午九点多,他才慢吞吞起床。没去医院,都是皮肉伤,去了也没意义,还花钱。 他僵硬着四肢,花了半个多小时给自己抹了药油,后背够不着,干脆算了。镜子里的脸只是嘴角和面颊有伤,肿也消得差不多了,离远了看也不太明显。 他炖了一锅热汤,放了他能买得起的、自认为有营养的很多食材,用保温桶盛好,便出了门。 到言和公司的时候正好11点半,时间刚刚好。 前台看到他的时候,惊讶一闪而过,随后便换上公式化笑脸。 “我们只是吵架了,”牧星野解释,有些腼腆地笑,“你看,上次他也接了我电话,只不过还在生气,所以不想见我。” “男人嘛,总得多哄哄,闹起脾气来,跟女人没什么两样。” “小姐姐,你再帮我接一下秘书处,好不好?” 前台不得不认真分析他话里的真实性,大老板刚回国,上班没几天,谁知道和这个人到底什么关系,万一真是他说的那样,那自己岂不成了阻碍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炮灰? 小姐姐只好按流程又接进了秘书处。 这次没那么周折,言和的一声“喂”就从听筒里传出来,听不出喜怒,像被格式化之后的ai。 “言哥,我是阿野。”牧星野尽量让自己显得体面镇定一些,别和上次一样,没说两个字就压不住嗓音抖得像筛糠。 对面的沉默像凌迟的刀,刮在他心上。 牧星野对着话筒挤出一个笑,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在听:“我煲了汤,我……能见见你吗?” 电话那端依然是无尽的沉默,牧星野握着话筒的手渐渐发冷,就在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听到冷冷的一声:“上来。” 电梯里整面的镜面玻璃映出他的局促不安,或者还有些狼狈。 上升速度很快,牧星野双眼紧盯着屏幕上不断跳动的数字,嗓子发干,心脏咚咚作响。在某一刻,他甚至有点期盼电梯的速度降下来,或者干脆坏掉,让他一个人困在这个方形盒子里自生自灭算了。 他觉得可能有点近乡情怯。想见言和,也怕见言和。 言和肯见他,肯让他上来,但说的话不一定好听。他脑子有点闹哄哄的,血液一起向脚底涌去,随着万有引力掉落在电梯井深处。 秘书将他带到办公室门前,轻轻敲了门。 电动门锁很轻地传来一声“嘀”响,秘书退后,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便转身离开。 牧星野脚底仿佛生了根,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放,怀里抱着一只粉红色的保温桶,就那么站在门口,呆愣愣地看过来,实在有些滑稽。 墓园那次不算,今天这是他们分开5年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面对面。 “言……哥……”牧星野磕磕绊绊打了个招呼,脚步往前挪了挪,又停下了,嘴巴张合了好几下,没再有声音发出来。 言和站在落地窗前,距离他十几米之远,看过来的眼神没有起伏。 牧星野想过很多种他们重逢的场景,愤怒的、悲哀的、一眼万年的、一言难尽的,唯独没想过,是这么冷淡的。 也不能说冷淡。至少冷淡还是一种情绪。 是平静的。 没有任何波澜、一潭死水那样的平静。 这样的言和,这样的见面,让牧星野突然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惧中。 “言哥……”他不肯妥协,他不能让环境和气氛左右计划,也不能让负面表现动摇信心,所以他逼着自己往前走。 “我煲了汤,你尝尝吧。”他听见偌大的办公室里响起自己的声音,那个声音正努力把讨好表现得自然一点,“我现在会做饭了,你最爱吃的咖喱面我也会做了……还有煲汤,我……我想以后都做给你吃,好不好?” 正午的日光很亮,整面落地窗把光线毫无保留地圈禁在房间里,每个角落都纤毫毕现。房间里的人,也仿佛被分解完的代码那般清晰,思维、行动、表情,都无所遁形。 牧星野吞了吞口水,喉结很轻地滚了滚。他把呼吸放得很轻,尽量让自己去直视言和的眼睛,然后试探着将保温桶放到进门不远处的边几上。 保温桶和实木边几接触,发出很轻微的一声响动。 言和皱了皱眉。 这是牧星野进门以来,言和的第一个表情。 谈不上厌恶,也似乎不是不高兴,总之,就像是单纯听见噪音之后的不自觉微表情。 牧星野看到了,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是赶紧站直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言和。 可能是受不了牧星野那种诚惶诚恐的眼神,言和终于开了口。 “找我什么事?”言和的声音从话筒里来到现实,沉甸甸地像浸泡了一整个冬天的冰霜,沉积已久,暖不过来。 “哦……没什么事,”牧星野扯开一个笑容,在患得患失的纷乱思绪中打了一记直球,“就是……言哥,我想……想重新追你。” 第5章 不疼 他不知道言和看他是不是像个笑话,他干脆眼一闭心一横,又重复了一遍: “言哥,我想追你,想和你重新在一起。” 他一口气提起来,又很快落下去,“言哥,你给我点时间,能不能等等我……” 不管了,从前他们的关系里牧星野就是主动的那个,尽管最开始在一起是言和先表白的,但牧星野在暗中也没少撩拨和推波助澜。 “牧星野,”言和连名带姓地喊他,说出的话是预料之中的不太好听,“你脸皮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厚。” “既然上来了,有些话就当面说清楚吧。” 言和的眼睛内眼角稍往下压,眼尾靠后微微翘起,有点下三白,没有表情看人的时候十足清冷和疏离。相由心生,仅从一双眼睛就能看出来他原本就是寡言冷淡的人。 是啊,他所有的热烈都给了牧星野。 给了5年前的牧星野。 他又说:“我们已经结束了,在5年前。” 空气陷入沉寂,牧星野的勇气再次被打碎,在阳光下一蒸,再也寻不到了。 言和说完“结束”的那句话,就没再开口,还是淡淡地看着他。 牧星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用照镜子就知道不好看。 他终于慢慢低下头,嗓音微颤:“对,你说过了,是我自找的……” “可是,可是,我现在……”他想说自己现在已经改好了,可是又觉得说不出口,改好了什么呢? 他一时之间竟找不到自己之前做过什么不可饶恕的恶行,非要说的话,那也不是他的错。 好像也不对,如果不承认自己有错,那就全是父亲的错了。 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勇气用尽,力气也没了,他不敢抬头,刚刚一往无前冲进来的勇士,只一个回合,就要落荒而逃。 一个电话接了进来,适时打破了这场艰难的对话。 言和接起来,简短地回复着,在说公事。 牧星野感觉自己多一秒钟都呆不下去了,他想转身逃出这间屋子,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一颗心不上不下的被吊在火炉上烤,鲜血淋漓。 言和不知何时已经挂了电话,突然向他走过来。 牧星野像是惊吓过度,被他的动作惊得抬起眼。言和这才发现他眼尾通红,带着红血丝,就刚才这一会儿的工夫,似乎已经哭过一场。 但眼里又没有泪,是否哭过的事情便有待考量了。 言和眼底滑过一起闪动,视线从他的眼尾扫过脸颊和唇角,脸色肉眼可见的比刚才更冷了。 脸上的伤有点难看,牧星野出门时特意找了一盒遮瑕膏擦了擦。他现在常备遮瑕膏,大部分时候挺管用。 主要也是因为万顷打人很少打脸,不小心打到了,只要不重,一盒遮瑕也能让牧星野安心出门,不用担心被人当成不良少年。 但遮瑕效果再强,伤口也是在那里的。 “脸怎么了?”言和问。 “嗯?”牧星野没反应过来。 见言和视线还在自己脸上,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唇角,结果力度没掌握好,又拍到了刚刚结痂的伤口上。“嘶”一声,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又想到言和还在看他,牧星野赶紧把手拿下来,没经大脑说了一句:“没事,没事,不疼。” 言和比他高很多,微垂着眼角睨着他,看他手慢脚乱地解释和撒谎。 也看他说完“不疼”之后,又迅速通红的眼眶。 这次距离近,因此言和很快就看清了他眼角那一点湿滑的、带着反光的水痕。 牧星野已经好多年没说过“疼”了。 现在的他,早就从心里,从嘴里,都学会了说“不疼”。 可是言和那一句问,让他觉得很疼。 身体传输疼痛的神经好像突然恢复了机能,迟来地把昨天受到的所有伤害和痛楚传递到今天的大脑里,让人疼得意识混乱,疼得视线模糊。 他19岁那一年,正读大一,和言和分开的前三个月,两人周末一起去爬山。山不高,就在他们两家住宅区的后面。 就那么巧,路上碰上两个小混混,看他们穿着气质不像一般人,在山路上拦住去路,痞笑着要钱。 牧星野当即骂了一句,就要上前干架,被言和拖住手扯到了自己身后。 言和将自己随身带着的钱包拿出来,抽出里面所有现金,扔到那两人面前,说:”拿了钱就快走。“ 那俩人对视一眼,意外这人这么好说话,便把刀收了回去。 本来拿着钱走了,也就没后来的事了。可是其中一个小混混不知道怎么想的,或许以为言和妥协是因为惧怕,也或许以为还能从这两人身上捞到更多,临走了又起了坏心思。”喂,你!“小混混指一指言和身后的牧星野,”手表脱下来。“ 牧星野手上那一块星空腕表,是顶级品牌的私人订制款,表盘上镶嵌着99颗蓝钻,组成了一颗星星图案,寓意你是我独一无二的星星,是他16岁生日时,言和送给他的,表盘后面还刻着他们两个人的名字缩写。 言和也是在送了这块表之后,跟牧星野表了白。可以说这是他们的定情信物,是牧星野看得比眼珠子还要重的东西。 言和知道要坏。 没等牧星野再次跳脚之前,他迅速上前将其中一人反手推出去,在另一个人扑过来时,一个侧身拧住对方手臂,那人手中的刀哐当落地。 牧星野把刀捡起来,一脚踹翻试图爬起来的小混混:”抢我的东西,你也配!“ 保镖和警察一起来的,很快将那两人带走。 他们也没了爬山的兴致,懒洋洋地往山下走。牧星野耷拉着脑袋,脚下的小石子踢得劈啪响。 言和揉揉他的头发,问他:“中午想吃什么?” “我没发挥好,”牧星野答非所问,“想穿回去再踢他两脚,竟然想要我的表!” “他也没碰到啊!”言和有些好笑。 “看也不行,我的星星都被他看脏了。”牧星野强词夺理了一阵儿,又把气撒到言和身上,“都赖你,一开始就上去把他们踹飞不行?非要给钱,给了钱就不用动手了?还不是一样,该有的流程一样没落下。” 他兀自抱怨了一会儿,没注意沉默下来的言和。等他注意到了,发现言和的脸色有些难看,便立刻住了嘴。 “那个……言哥,你生气了?”他怂怂地小声问。 言和停下步伐,一只手抬起来搭在牧星野肩膀上,拇指扣着他微凸的锁骨,隔着薄薄的衣料去感受掌心里的温热。鲜活的、热烈的、深入骨髓的血肉和灵魂,都是来自于最爱的这个人。 这是言和自己一个人的至宝,是别人不能看也不能碰的。 “冲动和热血很容易带来伤害,他们带了刀,就算打不过我们,也难免在争斗中相互受伤。”言和顿了顿,看着牧星野认真地说,“我不会拿你去冒任何的险。” “也不会让你有一丝丝疼的机会。” 以前的牧星野,在言和面前特别会恃宠而骄。有一点点风吹草动,他就能整出一部大剧,被蚊子咬一口,都能在言和面前哭成重伤不治。 娇气得要命。 当然也只是要了言和的命。 两个人大概同时想到了这段往事。又同时陷入沉默。 言和别开眼,还是没什么情绪地说:“你回去吧。” 牧星野慢慢转过身,他身后就是门,一步都用不了就能到门口。手按到门把手上时,言和的声音又传来:“等等。” 牧星野的手顿住,背对着言和,没动也没说话,静静等待着发落。 言和脚步声走远了,又返回来,而后一只手从肩后伸过来,手指夹着一管药膏。 “拿着。” 牧星野紧紧攥着那管红色的药膏,像捧着一件绝世珍宝。他快步走出言氏大楼,又冲出街口,全身伤口似乎也不疼了。 在言和办公室里,当时他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只觉得自己突然又活过来了,接过药膏之后打开门就跑了。 等到坐上地铁,他才忍不住激动的心情,偷偷给自己比了个赞。 言和跟他说“早就结束了”,让他“回去吧”。 可言和也送了他药膏,也没有让他拿走饭盒。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跑得太快,言和来不及把饭盒还给他。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又重新收拾好了那颗差点要落荒而逃的心,暗暗给自己又坚定了信心,只要肯努力,追回言和指日可待。 第6章 言哥,你等等我 牧星野回到家,才想起来忙了一上午还没吃东西。给言和煲的汤还剩下一些,他唏哩呼噜一口气全喝完了,舔舔嘴唇,再次对自己的厨艺表示赞赏。 大脑亢奋的时候,不觉得身体怎样,现在平静下来,闷痛感便一波一波袭来。他洗了手脸,小心爬上床躺下,闭上了眼。 一口气睡到下午3点,他醒来便摸索着枕头下的电话,给吉哥拨过去。 下午4点半,吉哥照例在苏荷门口抽烟等他。 “真是一晚上都不能耽误你挣钱。” 吉哥扔了烟蒂,调侃他一句。 他戴了顶帽子,光线又黑,吉哥并没觉察出不对,上前就往他肩上拍了一掌,这一掌啪的就把牧星野拍到了地上。 “吉哥,你轻点。”牧星野赶紧笑着讨饶。 吉哥脸色变了,把他拉起来:“怎么回事?” “没事,没事,”牧星野赶紧说,“昨天在uh出了一点小意外。”他简略把昨天的事情说了说,大概意思和何经理理解的差不多。然后又解释,那客人只是一时兴起,以后他躲着点,估计也没啥大事。 酒吧里现在没什么客人,吉哥拉他到灯下细细看他的伤口,又想脱他衣服看看身上,被他躲过去了。 “吉哥,真没事,我保证,今晚上不耽误干活。” “既然老何给你放了假,你就在家里歇着,又跑出来做什么?” “多干一晚,就能早一天把钱还上嘛!”牧星野笑容明晃晃,看起来没心没肺的样子,“吉哥你不会不给我开工资吧!” 看他确实不像是有事的样子,吉哥也只好作罢:“那你只干上半场,下半场回家睡觉。”然后又补了一句,“工资按整场给。” 吉哥真的只让他干完了上半场,便催着他赶紧回家。其实就是吉哥不催他,他也实在站不起来了。 他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出了酒吧街,看看时间,还有一趟末班公交可坐,便慢吞吞走到公交站牌坐下等车。cbd就是好,午夜12点也会有公交来,载着忙碌到夜深的人归家。 公交车停在他跟前,可能是因为他上车的动作很慢,司机看了他好几眼。他抱歉地冲司机笑笑,司机看他不像是喝多了,大概以为他有隐疾,也不催他,反而温和地说了一句:“不急,你慢点。” 牧星野笑着说“谢谢”。 他现在的身体比以前好太多了。刚开始万顷动手的时候,他几乎一个星期爬不起来,现在只要不伤筋动骨,他睡一晚就能正常走动。倒不是万顷下手轻了,而是后来次数多了,他的抗击打能力越来越强。 其实他不怕万顷动手,他怕的是万顷失控。 昨天被他逃过一劫,或许是他一副拼命的架势让万顷就算有其他念头也觉得索然无味,但是他也明白,万顷是有意放过他。 不然他根本出不来那间包厢。 他又想到言和。 言和不知道有没有听过那些流言,不知道会不会多想。 他的言哥,不应该被这些事污了耳朵。 城市灯火明明灭灭,像一幅涂满色彩的油画,随着车身摇晃一闪而过。 牧星野额头抵在车窗上,这油画的色彩便尽数映在了他眼底,也浸染着他一颗跃动的心。 公交车司机的一句体谅,吉哥在灯下看清他脸上伤口那一瞬间的皱眉,言和从身后递来的那一管药膏,都成为他在这个城市努力生活下去的理由。这理由,让他拼尽全力地从泥潭里往上爬。他想洗掉一身泥污,干干净净地去握言和的手。 “言哥,你等等我。” 他低喃着,在车窗上哈了一口气,用手指画了一颗星星。 晚上大家约在小茉莉吃饭,言和到的时候,江褚和任时无他们已经喝完一轮。 言和一来,外套都没来得及脱,就被灌了两杯白的。 “你这个人太不够意思,回来半个多月了,都叫不出来。”江褚不满,自从上次言家老太太葬礼上见了一面,就再也见不着了,跟他没回国时一样。 “事儿太多,你总得让他喘口气嘛!”任时无比他们年纪略长,也早就担起了任家的生意,比江褚这种只会吃喝玩乐的贵公子更了解言和的辛苦。 三个人是发小,关系铁得没话说,父辈们也都相熟。言和出国5年,江褚和任时无去看过他很多次。当年言家老爷子执意送他出国,言和便头也不回走了。后来老爷子多少有点后悔,没少派这俩人当说客,明里暗里去劝他回来。 现在终于回来了,三个人又成了团,江褚和任时无心里是高兴的。 约着接风,言和总是忙。 想给他接风的人太多,约着约着便拖到了现在,拖成了这个十几个人的场子。 大家你一杯我一杯,喝着酒叙着旧,聊着八卦夹带着谈合作。不知道谁起了头,说到最近圈子里的一些秘事,一阵啧啧声。 “他那个小情人被带走的时候,已经不成人样了,全身没点好地方。” “我也听说了,当时他们玩得很疯,要不是有人拦着,万顷能把他弄死。” “万顷这人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来,私底下可真是够变态的。” …… 江褚喝完一杯酒,看对面一帮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也加入进来:“那个人啊,从小就有点毛病。” 另一个人又说:“前几天我爸和万家刚谈了个项目,要我说,这人是变态了些,但只要不妨碍赚钱,其他无所谓,谁还没点见不得人的癖好。” “你们自己说说,你们那些事就能见得了人?” 大家又笑起来。 首府的顶层商圈里,来来回回就那么十来家,每家的秘辛拎出来讲一讲,都比晚上八点档的狗血电视剧还要长。 “言哥,你们和万顷是一个学校同一级吧?我记得那时候你们关系就不太好。”还有好事的人问。 言和低头喝了一口热茶,没接话。 任时无冷哼一声:“不是一路人,怎么好?” “是,我们那时候和他一个班,都很少能玩到一起。”另一个人插嘴,“他要是看上什么东西,那眼神能吃人!谁也别想和他抢。” 言和端茶的手一停。 万家祖辈经商,父辈从政,他们这几个人也都是从小认识。一个圈子里的人,就算再怎么玩不到一起去,碰到了也会打招呼,面子上的事都过得去。 或者别人只是觉得万顷不好相处,但言和却很肯定,万顷并不是对谁都这样。 他和牧星野,万顷的态度就是有区别的。 小时候,应该是牧星野读初中的时候,言和比他大两岁,刚读高一。那时候言和不管去哪里,牧星野都和跟屁虫一样黏着他。 几个少年在花园里吃烧烤。牧星野来了兴致,跑去和大厨坐在一起跟人家学艺,自己烤了一只生蚝,刚出炉就跑过来给言和献宝。 所有的生蚝都加了蒜蓉,他独独烤了一只加了芝士的给言和,还要凑在人跟前一个劲儿问“味道怎么样”。 一回头,万顷面色森冷地盯着他们,或者说盯着牧星野,然后走近了,视线又落到牧星野举在言和嘴边的生蚝上。 “我也要一只,”万顷吐字很慢,但是语气和神态已经超过了正常的礼貌社交线,又补上一句,“加芝士的生蚝。” 牧星野皱皱眉,显然不怎么想搭理他,冷淡地说:“你可以和厨师说。” 言和站起来,看了万顷一眼,没说什么,探手去抓牧星野手腕,说了一句“走了”。 牧星野便跟着他走了。 当时万顷看着牧星野的眼神,就是要吃人! 直到5年前那个雨夜,他亲眼看到万顷将牧星野抱在怀里,他才知道,万顷那天要的,从来都不是生蚝。 不知道谁提议,去酒吧二场,得到大家一致响应。 任时无见言和没反应,过来推他胳膊:“走吧,反正时间——” 他话没说完觉得不对,一偏头看见言和手里夹着的一支没点燃的烟,这会儿已经被捏烂,棕色烟丝落了满手。 任时无问:“怎么了你?” 言和似乎有点愣神,半晌之后说:“我有些累,不去了,你们玩得开心。” 最终任时无也没去,两人都喝了酒,任家的司机开车过来,将他俩送回去。 两个人一路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言和看起来和平常没有不同,刚才饭桌上的失态仿佛是任时无一场微小的幻觉。 车在澜园停下,言和摆摆手,开门下车走了。 车开出去没几米,任时无就摸到座椅上一部黑色的手机。 澜园位于市中心,是寸土寸金的高端公寓。言和在老宅住了几天,便搬到了这里。他在国外一个人住惯了,回了家也不愿意再合群。 任时无的车进不来,方才也只是停在小区门口放下了言和,想要追进去还手机还得先在门口登记。他终于气喘吁吁追到楼下,却怔住了。 言和站在单元门廊下的阴影里,看不清脸。靠里一点还站了一个人,略矮一些,此时正仰着头在说话。 听到声响的两个人同时转过头来,这下任时无看清了,和言和说话的那人,不是牧星野是谁。 第7章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任时无走过来,把手机递给言和,说:“落在车上了。” 然后又偏头看牧星野,微微点头冲对方打了个招呼。牧星野抿着唇,眼神有些躲,但还是小声喊了一句“时无哥”。 任时无也没再说什么,和言和摆摆手,便离开了。 经历了这么多事,他不像江褚对牧星野那么敌对,但也没什么好感。这人从墓园追到公司,又追到家里来,境遇变了,脸皮却还是没变。 但说到底这是言和的私事,他们做朋友的不该插手太多。 见到任时无,牧星野手脚都没地方放。 他有面对言和的勇气,但不代表能有面对言和身边人的勇气。他看起来不惧一切,却又矛盾地惧怕着言和身边的一切。 等他自己终于镇定下来,才发现言和一瞬不瞬地在看他,恐怕是将他的慌张和无措都看到眼里了。 “我……那个……”他嗫嚅半天,终于说了一句很不相干的话,“咖喱饭好吃吗?” 自从那天之后,他每天中午都变着花样做好饭,送到言和公司去。他也不上去,把饭盒送到前台,说一句“给言和的”便跑。他知道前台那个小姐姐被他唬住了,肯定不敢自行处理,是一定要问过言和的。 仿佛通过送饭这种幼稚的小事,他和言和之间有了微妙的割不断的联系,不管言和吃不吃,只要言和知道了,他们之间就有了纠葛。 “没吃。”果然,言和的话意料之中。 言和迈步向前走,错过他的身体,掏出卡去开单元门。 “很好吃的,就是照着你之前的口味做的。”牧星野见他要走,急了,转身跟着他后面,就去扯他的衣角。 言和停下脚步,伸出手撑住他肩膀,往外轻轻一推,又立刻放了下来。 方才牧星野跟得急,差点就要撞上言和,两个人的距离也不是目前他们所处的关系该有的社交距离。 牧星野没敢再上前,只觉得肩膀上被言和手掌推过的那一小块肌肤火辣辣的疼,声音和气势也哑了火:“……我学了好久的,就想让你尝尝。” 廊下光线昏黄,牧星野的尴尬慌张无所遁形,强咬着牙不肯退却的样子也有些可笑。 言和站在原地不动,也没转身再走,牧星野也不敢动,又竭尽所能地找话题。 “我想做咖喱面的,但是做好了送到你公司要一个多小时,面条会变坨,就改成了咖喱饭。如果你想吃面的话,我下次可以来你家,给你做啊……”他也不敢停下,语速很快,生怕一停下言和就要他走,或者自己走掉。 口干舌燥说了一会儿,对面安静地过分,牧星野抬头看看言和,还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盯着人看的眼睛有些深,让人看不透对方在想什么。 牧星野舔舔嘴唇,垂在袖子里的手掌不自觉蜷起来,两只脚也无意识地跺了跺。 他千方百计打听到言和的住址,抽自己休班的时间跑过来,又在楼下等了将近4个小时,才等来言和。现在朝思暮想的人近在眼前,身上带着酒精熏染过的味道,还混合了言和自身的冷杉香水味,不浓烈,但足够浸人心脾。 牧星野觉得自己也有点醉,小心地吸着鼻子嗅了嗅,鼻尖一会儿便带了一点粉。 “言哥,有点冷……”他大着胆子问,“能借我一件衣服吗?” 牧星野只穿了一件很薄的外套,里面套了一件加绒卫衣,透过领口,能看见露在外面的一截脖子泛着苍白的冷光。在这样的夜里,确实不够抗寒。 言和看着他,半晌之后转过身,“嘀”一声刷开了单元大门。 厚重的玻璃门推开,言和走了进去,门留了一道缝隙,没有关严。 牧星野犹豫了一瞬,在大门合上之前挤了进来,紧紧跟上言和。电梯就停在一楼,言和先进去,牧星野也快步跟上去。 深夜的电梯间空旷寂静,牧星野站在言和身后,从电梯门明亮的镜面玻璃上,能看到言和低垂着眼,嘴角平直。他似乎有些累,不想说话,也懒得理会牧星野。 想跟上来就跟上来吧!是这么个无所谓的意思。 澜园是这几年新起的楼盘,拆了仅存的最后一小片老城区,紧挨着cbd一角,闹中有静,环境一流,当然价格也是一流。 言和在国外的时候,言年就买下了,预备着孙子回国上班后住,装修风格也是按照言和的喜好弄的,极简风。除了不怎么有生活气息,其他都挺好。 言和换了鞋,就走向卧室。 牧星野站在玄关处,没找到多余的拖鞋,踌躇了一会儿,干脆把鞋脱了,穿着袜子走了进来。 言和手里拿着一件黑色外套从卧室里走出来,走到牧星野跟前,抬手递给他。又低头看一眼他穿着白色球袜的脚,手下一顿,很快就把视线移开了。 牧星野接了外套,双脚还是站在客厅沙发前面,背对着大门,不像是拿了外套要走的样子。 “言哥,我想喝水。”牧星野觉得自己的脸比墙皮还厚。 言和看了他一眼,也没有表现出什么不耐,又去冰箱里拿了一瓶果汁出来,将果汁放到茶几上,自己则坐到了对面沙发上。 牧星野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励,眼睛亮了亮,赶紧也坐下,拿过果汁来喝。 确实是渴了,牧星野打开瓶口咕咚咕咚牛饮。果汁瓶口太大,他又喝得太急,有浅黄色汁液沿着嘴角流下来,滑过线条漂亮的喉结,滚落进领口深处。 一口气干掉半瓶果汁,牧星野才停下来,傻乎乎地冲着对面的言和笑。 他以前也这样,不到快要渴死的时候不喝水,嫌麻烦。真到了要喝水的时候,就一通牛饮。言和说过他很多次,都没有效果。后来也就不说了,直接备好水或者饮料,到点儿就放到他嘴边。 想来言和不在的这几年,他又变成了之前的样子。 脸上的伤已经看不出来了,刚喝过果汁的嘴唇饱满鲜润,眉眼也是开心的。 言和耳朵里却传来窸窸窣窣的对话声,忽远忽近: “他那个小情人被带走的时候,已经不成人样了,全身没点好地方。” “万顷这人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来,私底下可真是够变态的。” …… 牧星野看言和刚才还算舒缓的面色突然又变得紧绷起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事,刚想开口说话,又吓得噎了回去,讪讪地笑。 但不说话气氛又太诡异,牧星野不想浪费和言和待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鼓了鼓勇气找了个话题:“言哥,你什么时候买的这里的房子?听说这里很贵哎!” 说完,又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废话,有些懊恼。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沉默了一晚上的言和突然开口,没接牧星野的话茬。 他给自己泡了一壶茶,眼下正慢慢喝着,也不看牧星野,就好像随口一问,你答不答他也无所谓。 牧星野没料到言和会问他,怔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立刻将脊背挺直了,认真坐好,像被抽到背作业的小学生。 “言哥,我现在晚上在酒吧做调酒师,你知道的,我有高级调酒师证书。白天在马场教马术课,是三个小朋友的教练。我今天休班,两周休一次,比以前打零工好多了,收入也稳定。” 言和当然知道,牧星野从小就喜欢打马球,后来又爱上调酒,没想到这两个爱好竟能成为多年后他赖以生活的一技之长。 “我现在住在白沙河小区,就是靠近北面山脚那一片老小区。你还记得吗?我们很久之前去过那后面的山上参加过越野马拉松。我崴了脚,要不然肯定能拿到青少年组前十的。” …… 他一说起来就停不下,工作中遇到的朋友、有意思的事,像是要把这5年的行程和变化都要事无巨细地说给言和听。 唯独不说他受过的苦。 他以前就这样,特别爱报备,可是那时候的日子,全都是甜蜜的、快乐的、祥和的,哪里有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值得他大惊小怪,所以他报备的事项甚至小到今天中午吃的苹果甜还是不甜,上课的时候前桌挡了他的视线,家里保姆老家又要修路了。 诸如此类。 5年的空白,如果真要按照之前的样式报备起来,怕是要说到天亮。 牧星野说了好久,几次偷看言和,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但是也并未打断自己的话头,就又说了很多自己工作和生活中的事。 一壶茶见了底,饮料也喝光了,牧星野看看表,深夜11点多了,纵是他脸皮再厚,再不想走,也不好意思再坐下去。 言和不赶他,那是言和修养好,不代表牧星野可以任性妄为。 几年前的牧星野或许可以,现在的牧星野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和适可而止。 “我现在有好好工作……我欠了一些钱,不过很快就还上了。” “言哥,你等等我。” 第8章 我们没有说过分手 从重逢到现在,两人见了三次面,牧星野说了三次“等等我”。 “等你做什么?”言和问,语调平直,有些不近人情。 牧星野觉得大概是言和听自己说了一晚上废话,终于烦了。 “等我……还完了钱,想……重新和你在一起。”牧星野被问得有些无地自容。 空气静默了一会儿,原以为言和还要说出什么绝情不留余地的话来,没想到他什么都没说。 言和站起身,摆出一个送客的姿态,也不等牧星野离开,径自回了自己房间,砰一声关上了门。 牧星野在客厅里张望了一小会儿,对着紧闭的卧室门说:“言哥,那……我走了,你早点睡。” 他将言和的外套裹在身上,走到门口,穿上自己的鞋子,关门离开之前又对着那道卧室门轻轻地说:“言哥,晚安。” 原以为牧星野几天不会来了,没想到第二天晚上,言和下班回家,又见到等在门外的人。 这次人就直接蹲在门口,也不知道保安是怎么放他进来的。 见言和来了,原本坐在地上的牧星野立刻站起来,微微侧开身,喊他“言哥”。今天牧星野穿得很多,可能昨天被冻狠了,终于知道爱惜自己了。 他手里还提着一大一小两个纸袋子,大的里面露出来一点布料,是言和借给他的外套。小的里面也是鼓鼓囊囊,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言和绕开他,用指纹开锁,进门后也没直接关门,站在玄关处换完鞋,便走了进去。 牧星野又跟进来,这次熟稔多了,把鞋一脱,正准备和昨天一样光脚走,低头却发现鞋柜下面露出来半只拖鞋,在灯带下看得仔细。牧星野确定昨天这里是没有多余的拖鞋的。 他迟疑了一下,探脚进去一勾,两只棉麻底的拖鞋就被勾出来,穿在了脚上。 言和换好了衣服再出来的时候,视线从牧星野脚上扫过,喉结滚了滚,没说话。 牧星野规规矩矩坐在沙发上,细细观察言和的表情。 言和的话还是少得可怜,但脸色平静,看不出来有没有不开心,也没说赶他走。 “言哥,我把衣服给你送来了。”牧星野先开口,试探着问,“你今天下班这么早,吃晚饭了吗?” 言和看起来不得不说话的样子:“不饿。” “哦……”牧星野便把“那我给你做点吃的”这句话咽了回去。 但他很快想起来自己还带了点心,立刻起身把放在茶几上的小袋子打开,从里面拿出来两个盒子。 是唐记的红豆糕和麻薯饼。 “你回国后还没吃过吧?”牧星野兀自说着,“唐记现在开了20多家分店了,再也不用排那么久的队了。你之前不是最爱吃他家的麻薯吗?现在口味改良了,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牧星野拿出一块麻薯,微微欠起身子,隔着一张茶几,伸出手去,递到坐在他对面的言和嘴边——就和以前一样,他们两人都喜欢投喂对方,言和投喂水,牧星野投喂各种点心零食。不是因为别的什么,也没有丝毫秀恩爱的成分,纯粹是旁若无人的一种习惯。 言和下意识张嘴之前,猛地顿住,随后把头别过去,说:“放着我自己来。” “哦哦……好。”牧星野有些讪讪地收回手,看看自己拿着的那一块麻薯,再放回盒子里有些不太好,干脆塞到自己嘴里。 然后又向言和投来那种期盼的目光,仿佛是天大的美食,言和不吃就错失了一个亿。 言和便拿了一块吃。 麻薯还是温热的,带着食物本身的香气,沾染了牧星野身上的一点味道,是很淡很淡的皂香。 味道有没有变化,言和吃不出来,他已经好多年没吃过唐记的东西了。他口腹之欲很低,之前喜欢吃这个那个,也多是因为那是牧星野爱吃的。 言和沉默着吃完一块麻薯,牧星野眼疾手快又递过来一块红豆糕,这次他长了教训,没递到嘴边,而是掌心托着食盒,放到了离言和不远的地方。 “言哥。”牧星野又喊他。 进门没几分钟他已经喊了好几遍,好像嘴里含着这两个字一样。 “言哥,我要出趟差,可能要一个星期左右。”牧星野顿了顿,说,“明天就走。这几天,我就不过来了。” 言和没接话,脸上带点“与我无关”的意思。 牧星野仿佛看不见,自顾自地解释:“我怕你找不到我担心,所以过来和你说一声。”他说着,把自己手机拿出来,小声又问:“言哥,我能加你好友吗?” 言和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手机,似乎在问“有必要吗”?但到底没问出来,因为牧星野立刻领会到他的眼神,马上就说:“有必要,有必要。” “你看,我老是去你公司或者你家堵你,是挺烦人的。加了好友之后,我有事就可以在手机上说。”他极力要说服对方,甚至罗列出一些加好友之后的好处,“这样你不方便的时候我就可以不打扰你了。” 然后就眼巴巴看着人。 牧星野长了一双狭长的瑞凤眼,微仰着头看人的时候,天真中带点欲,鼻头翘而挺,唇线丰润,微张开,露出一点点白牙齿。 言和眼神暗了暗,说了自打牧星野进屋后的第三句话。 “你也知道烦人。” 言和的声音低回,说什么都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语调平静也平淡,这样的他显得少年老成,说的话也没有一句诳语,等真的长大了,在一众同龄人中更显得沉稳和让人信任。 但也有个缺点,他说的每一句话,如果没有情境和语调加持,你就很难分辨他话里的真心,到底是随口说说,还是动了怒走了心,一概猜不透。 所以牧星野也不知道这句“烦人”的评价,是斥责还是调侃。 “那……可以加吗?”他不死心地问。 言和把手机拿出来,扔到桌上,没再言语。 牧星野眼神一亮,赶紧解锁打开,很快就加了对方好友申请。 然后秉着做事做到底的原则,又催言和:“我加好了,言哥,你过一下吧。” 点开手机,下面果然有个小小的“1”,申请人的头像和之前给他脸书上点赞的头像一样,是一颗星星图案,昵称是“爱你的小星星”。 刚加上,立刻就弹出来一个表情,一只小狗转着圈在撒欢。然后下面又跟着自己的电话号码,还是之前的号,没换,但是言和出国后把这个号码拉黑了。 牧星野还沉浸在终于把言和加成好友的雀跃中,冷不丁听到一句: “调酒师也需要出差吗?” 牧星野一怔,抿了抿唇,低下眼眸。 把他羞愧和难以启齿的微表情尽收眼底,言和做了个放松的姿势,闲散地靠在沙发上,似乎只是随口问了这么一句,但他的气势又莫名有点迫人,让人不敢撒谎。 牧星野不会撒谎,他知道有些事早晚要说,就算不说,言和也未必不知道。 “……我还有一份工作,给万顷做助理。” “是吗?” “嗯,是助理,我们签了6年的合约,快结束了,还有一年。我这次出差,是要跟他去外地一个项目部。” 言和突然笑了,嘴角牵起来,眼底却很冷。 “所以你说让我等等你,是让我等一年的意思?” 牧星野很快明白言和这句话背后的影射,他想解释,但怎么解释似乎都不对,只好陈述客观事实: “虽然还剩一年合约到期,但按照约定,只要我在这期间把钱还清,随时都可以离开。我会尽快把钱还上的。言哥,你相信我,我知道我名声不太好,但我真是只是给他做助理。” 牧星野名声确实很不好。 言和还在国外的时候,任时无和江褚去看他,提起这些事来总是欲说还休。到底还是江褚憋不住话,被言和一套,就全说出来。 大概就是当年眼高于顶、众星捧月的牧家小少爷为了钱,给万顷做了情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或者连情人都不够格,只能算是个床伴,对外还声称什么助理。 还有更难听的传言,说万顷包养了他好几年都没厌,主要是因为牧星野任打任骂任折腾,比其他的小情人都抗造,深得万顷这个变态的喜欢。 任时无知道江褚把这些话说给言和的时候,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言和是谁,言和是曾经把牧星野捧在手心里看着、护着、宠着,平常磕破了点皮都要紧张地出一身汗的人。 他俩一起长大,只比牧星野大两岁的言和从小就带着这只小号的跟屁虫。他们上同一个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甚至大学,两个人几乎形影不离。 ——直到言和在自己18岁时和牧星野表白,21岁时分开。 分开那年,言和21岁,牧星野19岁。分开之前,牧星野不见言和的最长时间记录是三天。 任时无心里明白,虽然两个人分了,但最大的原因到底不在这俩当事人身上,虽说有些事牧星野是做的不合适,但还到不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决绝。 人又不是开关,说不爱就不爱。 等江褚明白过来,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过分,他对牧星野无感,但怕言和难受。两人又小心翼翼陪了几天,发现言和并无异样,才慢慢放下心来。 牧星野咬咬牙,干脆一口气把话说完。但有些话想要全部说完,必然会把他想避开的一些过去牵扯进来,那对两个人来说都是无法弥合的创伤。 “当初他帮我父亲平了一笔钱,我要在6年内把钱还上,这期间要做他的助理。其实他也不太找我,我就同时做着一些兼职。等我把钱还完,我想干干净净和你重新在一起。” 其实大概的事情言和是知道的,临出国前他就知道,但一些细节和详情他并不了解,所以他问:“多少?” 牧星野报了一个数字。 是一个就算让他做60年助理也还不清的数字。 言和听到这个数字,脸上的笑还没散,但眼神也依旧冷。 “还不上呢?”他问,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牧星野能还上钱的样子,“那时候,牧家所有资产都冻结了,你连下一年的学费都交不起。” 做6年的助理,还上这笔钱简直天方夜谭。就算牧星野有三头六臂同时打十几份工,也不可能在期限内还清。 还有一句话言和没说,自己出国前,是打算给他留一笔钱的,只可惜,当时的牧星野看起来并不需要。 现在也更没必要提了。 “还得上的,我后来凑够了大部分钱,只有100多万的空缺,现在还的差不多了,只剩下20多万。我再努努力,只要最后一年全部还清,我和他的合约就无效了。” 然后他又慌慌张张把这些钱怎么凑出来的讲了一遍。 牧家出事后,牧星野远在外地的外婆心疼外孙,悄悄把自己的一套小房子卖了,把房款全部打给了他。他个人名下还有母亲留给他的一部车和一些基金,这些法院都动不了,他也都低价卖了出去。 “算了,”言和捏捏眉心,仿佛刚才的质问只是一时失态,牧星野的债务和情感都和自己无关,“你走吧。” 牧星野一口气被吊到这里,进了屋加了电话的喜悦早就被这些难以出口的旧事冲垮,一时之间没有动作,只愣愣看着言和。 “毕竟这是你的事,和我没关系。”言和又说。 牧星野眼眶就红了。 “言哥,我知道你相信我的,我是什么人你清楚。” “问题不在这里。”言和再开口时声音提了一度,但看起来还算平和,“牧星野,我说过,我们已经结束了,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等你,会和你重新开始?是因为你进了我家吗,还是因为加了我好友?” “我们没有结束!”牧星野霍地站起来,双手紧紧攥着,“5年前,我们没有说过分手,你只是、只是出国了……没有明确说过的事情,都不作数。” 他们是没有明确说过分手这两个字。在牧星野看来,他们只是分开了5年而已,就和分开5天、5个月没区别。 “那现在说也——” “我不想听。”牧星野打断言和的话,起身抓起茶几上自己的手机,向玄关奔去。 他跑得踉踉跄跄,仿佛有怪物在追赶,出门的时候一只脚踩到门框上崴了一下,差点跌一跤。 直到牧星野已经离开很久了,言和还站在客厅里,面对着玄关的方向,看着被主人仓皇落下的球鞋,久久沉默—— 爱你的小星星:这下又有理由去言哥家里拿鞋了。 第9章 再干干净净地送你走吗 牧星野一路狂奔,跑出去很远,才发现自己穿着言和家里的拖鞋出来了。 他整个人紧绷到了极致,压着胸口怦怦跳的心脏,这次靠着耍赖躲过了言和的“分手事件”,下一次不知道有没有这么好运气。 不过也不是全无收获,下次可以借着拿鞋的理由光明正大去言和家了。 接下来的几天,牧星野果然没再出现。 应该是真的跟着万顷去了外地。就算没去外地,他可能也被言和那天说的话吓到了,吓得连在微信里打个招呼都不敢,生怕又引得言和说出那句“既然之前没有明确说分手,那就现在说吧”的潜台词。 两个人的聊天对话框里,最新的消息一直都停留在那只转圈的狗的表情包上。 平洲靠近t国边境,地处沿海,发达的交通造就了庞大的经济体系,混杂的环境构成了独特的生态链条。万家靠赌场起家,很大一部分产业在平洲,近几年才把灰色产业洗白,到了万顷这里,有牌照有资质,合法交税定期做慈善,赌场已经是规规矩矩的正经生意了。 牧星野在一众随行人员里永远是最奇怪的那个。 说是助理,又没有明确的工作,说是情人,也不见晚上出入万顷房间的人里有他。 但他又从不离开万顷半步,万顷去哪里都带着他,谈生意、应酬、玩乐,渐渐地,便有了一些其他的猜测,或者万顷那些不可言说的喜好,只有牧星野能满足。 牧星野无所谓,如果在意流言,他早就被流言逼疯了,他在意的,也只有一件事一个人而已。 上次在uh,牧星野已经做好了万顷会变本加厉折腾他的准备,没想到那人打了他一顿以后,就不见了人影,也没干涉他在uh和马场的兼职。可能笃定他干再多兼职都还不清剩下的20万,6年合约到期之后,还不是继续任其驱使。 提心吊胆了大半个月,牧星野最终还是被万顷点了名,随他一起来了平洲。 密集的活动结束之后,歌舞升平的放松持续到深夜。 牧星野靠在走廊浅灰色廊柱上,半阖着眼。半个小时前,他看着那个聊天框,输入、删除,再输入、再删除,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话。 最后一咬牙,拍了一张夜空里的繁星,发了过去,图片后面跟着一句话:“言哥,我在平洲,工作很顺利,明天就能回去了。” 然后半个小时过去了,不出所料地等不到言和的任何回话。 这时身后的一扇门打开,酒精混杂着脂粉气和喧闹声冲出来,门内一个黑西装探头出来喊他:“你进来。” 牧星野收起手机,推开门走进了这间会所里最大的包厢。 光线不算太亮,十几个人零散坐在房间里,喝酒唱歌调情,玩性正酣。有几个熟面孔,是这几天活动中牧星野见过的,都是万家的合作伙伴。 一进来,牧星野就知道今天这场逃不过。 这几天他跟着万顷到处去,万顷忙得很,没空搭理他,也没为难他,把他当成个透明人一样。但眼看着明天就要离开了,正事也办得差不多了,再不找点事做,这不符合万顷的行事作风。 万顷看着他无波无澜地走过来,唇角微动,旁边紧挨着万顷的一个人立刻识趣地站起来,让出个位置。 大家都在看他,一进来,视线就都过来了。牧星野隐隐猜到,他进来之前,这屋里的话题就是关于他的。 包厢里嘈杂声渐渐消了,服务员和保镖也退了出去,留下来的都如狼似虎。 “是挺好看,”其中一人当先开了口,笑着评价,“就是脾气太硬。” “你眼光这么毒?人家从进门到现在一句话没说呢,怎么看出来脾气硬?”另一人接话。 先前那人笑着看万顷:“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万顷挑挑眉,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另一只手抚上牧星野后颈,摩挲着,感受他这一块小小的肌肤慢慢僵硬,然后慢慢立起来一层鸡皮疙瘩。 这才慢条斯理答话:“不止脾气硬,全身没一块地方是软的。” 他像在评价一个物品,带着戏谑和轻慢,并不在意物品是否有意志和感情。 大家先前还不确定万顷对牧星野的态度,现在看来,这人和万顷的身边人也没什么不同。 于是,气氛便向着更轻佻的方向去了。 有人喝了一些助兴的东西,现场渐渐不忍直视。没多久,便有人凑到万顷跟前,眼睛却贪婪地盯在牧星野身上,话一说出来便带着恶毒。 “现场教一教,保准全身都是软的。” “就看万总舍不舍得。” 万顷呷一口酒,面上没什么表情,也不说话,偏头去看牧星野。 那人的话显然牧星野也听得清楚。他低着头,额角的头发柔软顺滑地垂下来,挡住了眉眼,唇角绷得平直,唇色发白。 万顷手里的酒不多了,把酒杯往前递了递,牧星野便把眼前最近的一瓶红酒拿起来,给他倒上。 先前提议的那人看万顷没反应,便讪讪撤开了身子,兀自玩自己的去。 万顷又将手里的酒饮尽,还是用那种不冷不热的眼神盯着牧星野。 “吓成这个样子,还以为你多有种。” 方才牧星野倒酒的时候,一只手扣在另一只手腕上,才让微微抖动的幅度不那么明显,除了紧挨着他的万顷,没人发现。 “这种事有什么可怕的,人间极乐之事,”万顷拖长了调子,有些戏谑地说,“你只是怕自己脏了,那人看不上,便不要你了。” 牧星野手里握着酒瓶,不看他,也不说话。 万顷便笑起来,仿佛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他这个人不想掩饰的时候,一双眼睛里便全是恶毒和阴狠,纵然是笑着,也让人不寒而栗。 他突然单手去抓牧星野的衣领,把他拽到自己跟前,说出的话带着嘲弄: “牧星野,你觉得我会放任你在我身边安安稳稳待够6年,然后再干干净净地送你走吗?” 万顷突然发疯,毫无预兆。直到他将牧星野按在桌子上时,其他人才堪堪反应过来。 牧星野的白衬衣被扯了出来,沾染了酒渍,暗沉沉的红,衬着他冷白的皮肤,更加刺眼。 万顷膝盖抵在他两腿之间,一只手臂横压在他脖子上,手指捏住他的下颌,另一只手拿过一瓶酒,塞进牧星野嘴里。 辛辣的酒灌进来,脖子又被桎梏住,窒息感渐渐袭来,牧星野挣扎的动作慢下来。直到灌进去大半瓶酒,万顷才放开他,任由他跌跌撞撞摔到地上。 很少有人知道一个调酒师会酒精过敏,牧星野就是。 他喜欢调酒,喜欢浅尝辄耻,但他从不会喝第二口,后来甚至滴酒不沾。过敏带来的痛苦无法形容,先是铺天盖地的窒息感,然后全身发痒、溃烂,从里到外,身体的每一寸神经都仿佛放在火上炙烤。 况且这酒里还添了别的东西。 他眼前所见皆在旋转,世界也颠倒了,包厢里不知何时只剩下他和万顷。 他用最后的一点意识和自己搏斗,让自己别放弃,别倒下,明天就要回去了,还要去言哥家里拿他的鞋子,还要告诉言哥,他很爱他。 但太累了,身体也一直跟意识作对。 他能感觉到一个人拖着他,将他扔到厚实的沙发上,那人是万顷。 他那点力气,全被酒精和药物冲垮了,眼下只能任人宰割。 万顷将牧星野翻过来,在他后腰那里摸到一把湿热,灯光底下一看,才发现是满手的血。牧星野刚才挣扎的时候摔碎了酒瓶,应该就是那个时候,他拿一块碎玻璃在自己腰侧狠狠划了一把。 万顷火了,大骂:“你他妈不要命了!” 他转身打开门,冲外面气急败坏地喊:“拿绷带过来!” 保镖送绷带进来,大气也不敢出,放下东西麻利地又小跑出去带上门。 万顷将牧星野的衬衣撕开,拿绷带胡乱在腰上缠了缠,还是止不住血,伤口太深了。万顷骂了一句,要去抱他起来的时候,听见那人呢喃了一句什么。 他凑近了,听清了那个“滚”字。 “行,”万顷突然停下动作,“我收回之前的话,牧星野,你很有种。” 接着他又阴恻恻地笑:“我放过你很多次了,这次不会放过你了。” 万顷在这一刻觉得自己不该和自己过不去,也不该再弄那些“等他自己过来求我”的傻逼念头,牧星野这种人,就不该用各种办法,直接办才最简单有效。 他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就这么弄吧,反正这人活着死了都不肯低头,那就死了吧,死在自己这里,总比在别人那里活着好。 他这么想,也这么干了。 但是血太多了,源源不断流出来,打湿了沙发,还有万顷的衬衣。 身下那人的体温在急速消散,呼吸也越来越艰难。万顷去拍他的脸,看他没有一点反应,心下一紧,等反应过来,手里已经拿了一瓶水。 牧星野被喂了几口水,突然咳嗽起来,然后又是急促地呼吸。 万顷这才觉得不对,但他一时不知道牧星野是对酒精过敏还是对酒里的药物过敏,身上有伤一时半会死不了,但是过敏就难说了。 情绪从刚才的癫狂中突然冷静下来,万顷转身去沙发上找手机。 牧星野就是这个时候冲出去的,快得万顷都没抓住他。 第10章 没人在意你是不是平安 眼前的灯光和人影攒动,耳边也都是忽远忽近的喧哗声,耳鸣和失智让他分不清方位,他只觉得全身发热,又很痛,恨不能现在就死了。 可是刚才不知道是谁喂给他的水,让他有了短暂的清醒,他撑着一口气踉踉跄跄跑出来,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记得要去找一个人。 然后就真的撞到了一个人。 他最后的意识,就是那个被他撞到的人走到他身边来,俯下身,一脸担忧地看着他。那人一双眼睛很圆,很亮,里面载满水光。 等他再醒过来,睁开眼就是在医院里。 病房里很安静,他动了动手指,渴得厉害。过了一会儿,一个护士走进来,看到他醒了,便按了铃。 又来了几个医生,给他做了一遍检查,很快就离开了。留下的护士给他喂了水,又问他感觉怎么样,还难不难受,絮絮说了些话,牧星野才看起来真正清醒了些。 “我怎么了?为什么在这里?” “酒精过敏,又摄入大量药物,还有腰侧的伤也很严重。”护士帮他翻了个身,试着让他坐起来,“都这样了,不在医院在哪里?” 对这种没家属陪护的病人,护士相当有应对经验,跟他说:“洗过胃了,伤口也缝了针,再观察两天就可以出院了。你要不要通知下家人?” “我……没有家人,自己就行。”牧星野下意识回答。 他脑子里还在慢慢消化着护士的这些话,那晚的记忆渐渐回笼,他猛地想到什么,很着急地问: “今天几号了?” 牧星野在醒过来三个小时后,在病房里又见到那个青年。 被他奔逃出来撞到的青年,眼睛很圆很亮,看人的时候总带着一点怜惜。 青年走进来,坐在他床边,很温柔地冲他笑:“你好,我叫姜小溪。是我把你送来医院的,需要我帮你联系下家人吗?” 牧星野摇摇头,只说想要自己的手机。 姜小溪把手机递给他:“当时太乱了,你的手机落在了包厢里,后来是会所经理拿给我的,他以为我们认识。” 牧星野说“谢谢”,急急地把手机拿过来拍了两下,已经关机了。姜小溪看他急得一团乱,帮他找了个充电宝插上。 手机开机之后,牧星野翻了半天,没有一条来电提示,也没有任何信息。他和言和的聊天页面,仍定格在他发的那一张夜空照片上,还有那句“明天就能回去了”。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了。 原来,他在医院里昏迷的这两天,真的没人在意,也不会有人找他。 “你还好吧?”姜小溪有些担忧地看着牧星野。看着他从刚才的着急到落寞,只用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 “没事,”牧星野苦笑一声,“就是想跟人报平安,却发现没人在意你是不是平安。” 这些年,他始终是一个人,已经习惯了。 他看起来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情,重新跟姜小溪致谢。一个陌生人,在那样的境况下,肯帮他一把,把他送到医院来,一定是很温柔很善良的人。 姜小溪看他平复下来,便跟他讲了那天他晕过去之后的事。 姜小溪出来透气的时候,被浑身是血的牧星野撞了个满怀。 他吓了一跳,刚要伸手去扶一把,又看见后面追出来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那男人身上也有血,几步就冲到跟前,去拉躺在地上的人。 姜小溪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可已经昏迷的那人一只手死死抓住他的裤脚,让他心有不忍。于是他挡了一下,说:“先生,他受伤了,你想要做什么?” 走廊里的动静不小,很快有工作人员围拢过来,也惊动了包厢里的人。 魏启东一出来就看到姜小溪和一个男人对峙的一幕,而他的裤脚还被另一个男人攥在手里。 万顷的样子有些狼狈,但还是和魏启东寒暄了几句,他们生意场上来往过几回,也都认识,只是没想到这么巧在这里碰到。 认识就好办了,不必弄的剑拔弩张。当下最要紧的是把人送医院去,万顷当时找手机也是为了打电话找医生。 最终姜小溪叫了救护车,把牧星野送去了医院,魏启东还有应酬走不开,叫了两个保镖跟着。而万顷那边,似乎也不怎么在意一个不听话的小情人的死活,没再过问,直接离开了。 牧星野在医院昏迷了两天才醒过来,万顷早就按照原定日期回首府了,根本没打算管他。 其实万顷走了,牧星野也算是松了一口气,不然闹出这样,指不定回去路上怎么折腾他。 魏启东和姜小溪还有事没办完,这两天一直留在平洲。当时送人来医院的时候,姜小溪留了自己电话,医生看人醒过来了,便按照这个电话打回去,姜小溪左右没事,索性好人做到底,过来看看他怎么样了。 “你当时撞到我的时候,喊了一个人的名字。”姜小溪斟酌着说,“你说,言哥,救我。” 姜小溪还记得牧星野看他那一眼的绝望和痛苦,抓着他裤脚的手上全是血,手指用力到发抖,晕过去之前,只说了这四个字。 也正是因为这句话,姜小溪下定决心管这个闲事。 他这样求一个人救他,一定是他很在意的人,那个叫“言哥”的人,如果知道他遭遇这些事,该会很心疼吧! 牧星野极其缓慢地闭了闭眼:“嗯,是很重要的人。” “要通知他吗?”姜小溪问,“你自己一个人在医院很多不方便,而且你回去也需要个人照应。” “不用,我自己能行……他很忙,不打扰他了。”牧星野说。 姜小溪心下了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牧星野之前已经问过医疗费,是万顷的助理后来过来支付的,还好没再麻烦姜小溪,否则牧星野更过意不去。 当下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互相交换了电话,约定回首府之后再见,姜小溪便回去了。 魏启东已经办完了事,在楼下等他。 “你可真厉害,出去透个气都能捡个男人回来。”魏启东冷哼一声,有些不满,“捡回来不说,还亲自送医院来,又是探病又是送手机。” “你什么毛病?”姜小溪轻轻打他一下,“你是个阴阳怪气精吗?” “呵,天凉了,也该让万家破产了。”魏启东还不肯停下。 “算了,我收回刚才的话,你是个天凉王破精。” 车里就他俩,司机没跟着,魏启东就开始各种作妖,与他雷厉风行、穷凶极恶的成年人形象不符,反正也没人看到。 这几天他各种不爽。姜小溪管闲事、捡人这件事,让他很没有安全感。 两个人闹了一会儿,魏启东才正经说了几件事,其中就有当年轰动整个首府的丑闻,涉及到牧、言两家,这个牧星野就是牧家的孩子。 姜小溪忍不住咂舌:“好一出狗血大剧。”然后又问,“那言家就是言城家里吗?” 提到言城,魏启东脸色不太好:“是他家的事。反正都没一个好人,你少管这些乱七八糟,就当听个乐子就行。要是言城知道你救了牧星野,估计又有事没事来找你。” “我知道啦!”姜小溪凑过来捏他的脸,对着他的面颊吹气,像哄小孩一样,“我都听你的好不好?天凉王破精?”—— 魏启东和姜小溪的故事在隔壁哦 ,《苍狗》思密达。 另外,言哥不会放任阿野不管的。 第11章 他没回来 十几个人的团队过来,回去的时候队伍里少了一个人,根本看不出来,也没人在意。 毕竟是无关紧要的人。 万顷一个人在商务舱里补觉,空乘来给他盖毯子的时候,他猛地睁开眼,吓得空乘赶紧道歉。 他摆摆手,示意空乘出去,然后自己发起呆来。 他刚才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牧星野竟然在笑,张扬肆意,十七八岁的样子,在球场上打球,在操场上狂奔,在花园里吃烧烤——是这几年不曾见过的笑容,是牧家出事后再也寻不到的肆意。 万顷的手段不怎么光明正大,但他向来自负,也不认为耍手段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耍手段就放弃的人才最没本事。 当初牧家出事,他利用牧星野急于救出牧舷之的心态,答应帮他找自己从政的大伯帮忙,并且自己出钱帮他父亲平了一笔账。如果不平了这笔钱,牧舷之可能还要多判十年。 万顷还记得那天,他出这笔钱的条件只有一个,让牧星野跟他在一起,做情人也好,床伴也好,总之不能再有别人。 “我是想救我爸,但我爸不会愿意我用这种方式救他。”牧星野说完,扭头就走。 于是万顷退而求其次,不动声色地诱他签了六年助理合约。六年内如果能把钱还清,就放他自由。如果还不上,就要听任万顷安排。 助理合约并没有明确规定工作时间,万顷找他,他才过来,也没别的事,就是陪着应酬,出席一些活动,打理一下私人事务。万顷还有别的助理,真正要做的事情也轮不到他。 牧星野利于其他时间四处打工,万顷也不管,反而放任他去四处碰壁。多吃苦头才能知道哪条路最便捷,才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牧星野也确实吃了很多苦。因为助理合约的缘故,他没法找那种全职的系统性的工作,只能找时间比较零散又赚钱快的工作。发传单、扮玩偶人、做街头真人雕塑,什么来钱快干什么。 万顷曾看过秘书给他的视频。 酷夏的街头,牧星野涂着厚厚的油漆,站在街角一动不动任人拍照,为了赚钱他站的时间最长,甚至中暑晕过去也不肯去医院,喝点藿香继续工作。 龙蛇混杂的酒吧里,牧星野总是干完全场最后离开的服务生,有人挑衅有人骚扰,他也能妥善隐忍和巧妙周旋,之前那个遇到委屈不服就干的人再也看不到一丝傲气。 他乘最低廉的公共交通,吃最便宜的盒饭,住最简陋的小区,生病硬抗,不买衣服,把生活水平压到最低,只为了尽快把钱还清。 那个时候他就知道,原来他一直没真正了解过牧星野。 但他还是觉得人性是难改的。 他认为就算自己低估了牧星野的韧性,那样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少爷,这种生活也坚持不了一年,就会来求他。 但没想到的是,牧星野后来从外婆那里拿到一笔钱,先是凑够了大部分,后来又仗着自己学过调酒和马球,找到了稳定的调酒师和马球教练的工作,竟然在5年里陆续还清了80多万。 每个月,牧星野都打一笔钱给他,有零有整。 就这样坚持了五年,也没来求他。 还有一年,两人的合约到期。以万顷的手段,不费多少脑子就能在这一年里让牧星野妥协,大不了来硬的,所以他本来也并不急。 但是言和回国了。 言和回来打破了他和牧星野两人之间别扭的微妙平衡。他不急,牧星野却急了。急着还钱,急着离开。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牧星野又在医院里住了两天。 每一次被万顷折腾,都得掉一层皮,但都没这次凶险。医生说如果他再晚来医院一会儿,很有可能会死于酒精过敏。 他心里害怕,身体也寸步难行。 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他单方面约定回去的日子里没有回去,言和并不在意,似乎也并不关心他的死活。 牧星野坐在病床上,常常拿着手机发呆。 隔壁床来了一个五岁的小姑娘,送了他几个橘子。他甚至开始幼稚地数起了橘子瓣,单数发,双数不发。 小姑娘问他在做什么,他说,怕发了惹人讨厌,又怕不发,那人会有一丝挂念。 这么折腾了几回,还是咬着牙给言和发了一条信息。 “言哥,我因为工作原因耽搁了,很快就回去。回去之后再去找你拿鞋子。” 一句话敲来敲去,总算看起来满意一点了。想了想,他又在这句话后面加了个小猩猩转圈的表情包。然后眼一闭心一横,点了发送。 几乎是很快的,他手机屏幕亮了。 他抖着手拿起来看,在他发的信息下面,言和回复了一条:“好。” 牧星野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动作太大,腰上传来一阵剧痛,他连“嘶”了两声,才把那痛压下去。 “他回我了!”牧星野急于跟小姑娘分享喜悦,连说了两句,“言哥回我了!我得赶紧回去找他。” 小姑娘看着一分钟之前还垂头丧气的这个叔叔,一分钟之后突然又欢呼雀跃起来,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配合着笑笑:“恭喜叔叔出院哦!” 医生给他做了个检查,说明天就可以出院了。牧星野立刻定了回首府的机票,想了想,又给言和发了一条信息:“言哥,工作的事已经解决了,我明天就能回去了。” 这次等了十来分钟,言和再次发过来一个“好”。 言城本来已经走到停车场了,又接到言和的电话,说自己现在有时间了,可以一起吃午饭。 餐厅是秘书早就定好的,距离言氏大楼不远。两个人都嫌开车麻烦,便一起走路过去。 言和比上午的时候看起来心情好了些,虽然不明显,但是感觉有什么东西沉了下来,没有前几天那么浮躁了。 “上午约你吃饭,说忙,要出门一趟。怎么现在突然又没事了?”言城问。 “嗯,没事了。”言和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 言城笑了笑,还能说什么。 两个人进了餐厅,点了餐,慢慢吃着,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最近公司和家里的事。 “小和,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说,我们聊一聊?”言城突然岔开话题。 言和一愣,问了一句:“很明显?” “嗯,心不在焉的很明显。” 言和低头去切牛排,迟迟没再开口。 言城叹口气:“昨天你在办公室里摔了手机,你很少这么发脾气,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个你倒是知道得快!”言和说。 “你让秘书去给你换新手机,你手机又是加密的,市面上买不到,我那里还有一部新的,你秘书没办法只好来找我拿。我怎么不知道?你那手机砸到墙上,秘书处所有人都听到了,难不成你要告诉我,是你不小心掉地上摔的?你那地板上铺了多厚的地毯你不知道?” 言城单刀直入:“是因为牧星野?” 言和默然。 “他不是跟着万顷去了平洲?发生了什么事?” “他没回来。”言和放下刀叉,抬头看着言城,眼神里说不清什么感觉,但绝对不是无动于衷。 “万顷回来了,但他没回来。”言和说,“他给我发了信息,说第二天回,可是却连着失联了四天。我找不到他,哥,我……” 言和深吸了一口气,那几天找不到人的恐惧已经过去,但余威仍在。他停下话头,因为刚才已经控制不住声音,连尾音都在发抖。 言城听到这个显然很震惊,但他更震惊的是言和的态度。 ——这是言和回国之后,第一次这么不加掩饰的表露他对牧星野的态度。 他给了言和缓冲和平复情绪的时间,这才又听言和说:“我找人查了万顷的行程。” 言和一开始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发现万顷已经回了首府,然后牧星野并没有跟着回来,而且手机关机。 他找人查了牧星野的行程,发现没有他的登机记录,也就是说,牧星野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被留在了平洲。 他忍了一天,耳边关于他们的流言反反复复响起,决定不再等了。 万顷的政务行程是公开的,私下的应酬活动也和当地名流在一起,所以那几天里发生了什么事,并不难查。 很快,平洲那边就传来消息,大意是说当时在会所里万顷当众伤了他的一个助理还是小情人的,对方因为酒精和药物过敏,再加上被玻璃划伤,送去了医院。那人在医院里一直昏迷不醒,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对方说得不太仔细,大概慑于不好得罪万顷,也或者是并不关心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的结局。 但这些话听进言和耳朵里不啻于平地惊雷。 他少有的失控,对面的墙体都被手机砸凹进去一块。 “所以你说要出门,是要去平洲?”言城皱眉,显然也在消化这件事。 言和没否认。 事实上,如果不是牧星野给他发了那条“因为工作原因耽搁了,很快就回来”的信息,他这会儿已经坐上去平洲的飞机了。 接到信息之后,他很快就冷静下来。 牧星野显然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不然不会刻意强调是工作原因耽搁了时间。而且他已经接触过平洲那家医院,知道牧星野目前身体无碍,很快就可以出院。 于是他让秘书退了机票,决定在首府等。 第12章 就这么眼睁睁看着? “你到底怎么想的?”言城问。 半晌,言和答了一句:“不知道。” 他没法回答言城,因为他真的不知道。 “你们两个人的事,说到底不是你们的错。我知道你很难过,叔叔这个样子,你接受不了也是人之常情。”言城叹口气,担忧地看着言和,“但是过去的事毕竟过去了,如果你真的想,我去和爷爷谈。” “……不用,”言和低声说,“不用和谁谈。” 是他自己的问题,和谁谈都没用。 “小和,我这么说话可能有点隔岸观火,但是有些事,过去几年十几年,再回过头来看,并不一定都是无解的。或者当时无解的难题,过段时间就自然而然解开了。” “哥,我不知道……” “那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 “……总比看不见好。” 话说到这里,言城也知道一时半会解决不了,当事人需要时间,旁观者更需要冷静。 不过他还是不免感慨,也算是提醒言和:“这个孩子,你脸色稍微不好就能把他吓跑,给点糖就又靠过来。他这样患得患失的样子,哪里还有一点当初的影子?” “小和,你看到他就恨,看不到他又怕他再也不来了,打一棍子给一颗糖,这样磋磨下去,他会受不了的。” 他会受不了的。 言和想,牧星野会受不了吗? 会吧! 曾经的牧星野把撒娇任性都给了言和一个人,信任亲密也给了言和一个人。在言和这里,牧星野受不了一丁点儿委屈。 ——被深爱被宠坏了的人总是有恃无恐。 可那是以前。 自从言和出国,再到言和回来,牧星野在他这里受的委屈何止是一丁半点儿。 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不知道他等不等得到两人冰释前嫌的那一天。 或者,根本就没有那一天。 裴月连着汇报了几个行程,悄悄观察了一下老板的脸色,没什么变化,当然也没什么明确表态。 她只好继续说。 终于,在说到有境外合作商晚上要抵达首府的时候,言和表情微动。 她停顿了片刻,补充到:“晚上在小茉莉吃饭,晚饭后您就不用陪了,陈总安排了其他的项目,到时候他可以陪着。” 言和突然问:“他们下午几点的飞机?” 嗯? 裴月一时摸不透言和的意思,说:“下午五点抵达。” “晚饭也让陈总陪吧,我不去了。” “好。”裴月点头,迅速记下安排,又听言和的声音响起,“下午我去接机。” 嗯? 裴月庆幸自己专业素质过硬,没当场发出质疑声。 老板不陪吃饭,却要去接机?这什么操作。但她立刻就明白过来,一定有被她忽略的原因,尽管原因未明。 这几天言和状态很不好,她作为第一特助,感受最明显,也最紧张。 下午5点,言和带人接到了合作商一行人。双方在机场简单寒暄,对方显然没想到大老板会亲自来接,激动之余对“晚上不能做陪”的遗憾也不那么在意了。 将合作商送上车,言和没跟着立刻走。他跟裴月说渴了,去买杯咖啡吧。 虽然不明白老板为什么此时此刻非要坐在大厅里喝一杯速溶咖啡,但裴月已经开始迅速思考他这两天的反常行为。 不断有航班抵达,又有一波客人从通道里涌出来。裴月坐在旁边,看言和八风不动的脸突然变了变。 言和站起来,向出口走了两步,停住了。 一个走路姿势有点别扭的青年落在人群最后面,慢腾腾地走了出来。 看到言和,青年似乎有点不敢置信地怔愣了一瞬,然后眸光大亮,小跑了两步,冲着老板喊“言哥”。 裴月站在言和侧后方,看着对面那个明明一脸惊喜又小心翼翼的青年,有些东西突然电光火石间在大脑里串联了起来。 言和站在那里,像一幅黑白水墨画中凭空生出的一道深蓝,凝重又扎眼。 牧星野没想到一出机场就能看到他。他不敢妄想言和会来接他的机,但还是被巨大的惊喜淹没,忍不住跑了两步,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伤口疼得简直要裂开。 “言哥,你怎么来了?”牧星野压着腰间传来的那股战栗的疼,仰着笑脸问。 言和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带着打量和观察,然后回他:“有个合作商团队过来。” 果然,怎么可能来接他的机。 牧星野懂事地点点头:“哦哦,那言哥你快忙吧,我……不打扰你了。等回头你不忙的时候,我再去拿鞋。” 他说着就要走。 牧星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刚才一瞬间的惊喜仿若错觉,还有别的什么情绪挡也挡不住地涌上来。 他突然很想抱着言和大哭一场。 但他不能。 他心里想着得赶紧离开,手忙脚乱去拉自己的行李箱,又左脚绊右脚差点摔倒。 言和很快地扶了他胳膊一把,把他歪着的身体往上托了托,然后若无其事地松开手。 “一起走吧!”言和说。 “不用了言哥,你还有正事要做。我坐地铁回去就行,很快的。” 追言和虽然全靠他现在厚脸皮地死缠烂打,但讨人厌的事他不能做。 言和默了一瞬,嘴角抿起来。 裴月适时插话进来,貌似在提醒言和:“言总,刚才陈总他们已经先行离开了,现在车里还有位置。” 然后又无缝衔接地给司机打电话:“对,我们马上到,你现在去5号出口等着。” 挂了电话,便微笑着侧开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这一套流程下来,牧星野就傻兮兮跟在言和后面出了大厅,然后又莫名其妙上了言和那辆黑色商务车。 有种诡异的顺其自然。 裴月坐进副驾驶,把后排挡板升起来,给司机说开车。 下午6点的首府很快进入晚高峰,车子在高架路上走走停停,车厢内的气氛也有种暗昏昏的凝滞。 牧星野挺直的后背渐渐放松下来,脑袋搁在车窗玻璃上,累极了,眼睛怎么也睁不开,很快便沉沉睡去。 他上车后脱了外套,只穿一件天青色套头毛衣,露在毛衣外面的皮肤是不见天日的白和透明,脖颈是一种绷紧的姿态,淡青色的血管清晰,露出一段漂亮的喉结曲线。 车子小幅度颠簸,他身子靠在旁边车门上,脑袋搁在玻璃上也跟着起伏,落下的时候便传来很轻的磕碰声。 一个双肩包被他紧紧抱在怀里,他睡得不安稳,间或随着颠簸传出很小声的咕哝,像个小孩子。 他和言和分坐在后座两头,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醒着的时候,明明那么热烈地想要靠近。睡着了,却下意识分开到极致。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颠簸久了,一旦停下来,人就会醒。 车停在地库里,车厢内没人。牧星野慢慢从座位上爬起来,揉了揉眼,透过车窗,看到言和站在车外面抽烟。 星火在唇边闪烁,映出冷寂的一张脸。 “言哥。”牧星野打开车门出来,喊了他一声,便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车库里阴冷,牧星野从暖和的车厢内一出来就打了个寒战。言和看他一眼,抬手扔了烟,走过来,探手将牧星野扔在后座上的包拿出来,又把外套递到他手上。 “穿上,走吧。” 直到坐电梯上了楼,走进客厅,牧星野才仿佛从昏睡中清醒了一点,一时间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从机场到登堂入室的。 言和并不理他,径自进卧室换了衣服,又去厨房煮了两杯热可可。 “我睡得太死了,不好意思言哥,是不是……耽误你工作了?”他记得言和晚上似乎有应酬。 “是耽误了。”言和也不反驳。 “那……那……”牧星野觉得脸在发烧。 “想送你回家的,但是叫不醒。”言和边说边示意他过来坐下,杵在门边好像在等着别人赶他走似的。 叫不醒?他睡觉很浅,是那种稍微有点动静就容易惊醒的体质,怎么完全没听到言和叫他? 算了,可能是自己太累睡得太沉了。 牧星野便弯腰去换拖鞋。可是突然就想起来,多余的那双拖鞋被他穿走了。 他在上次见面的那个晚上狂奔而出,生怕言和说出那句“现在说分手”的话来。那一次两人的相处并不愉快。 这让牧星野顿时有了危机感。 “新拖鞋在柜子里。”言和见他定格在弯腰的动作上,以为他找不到拖鞋。 牧星野换了鞋,小心翼翼走到沙发旁坐下,正左思右想地找话题,突然听到言和问: “工作顺利吗?” 第13章 可他决不想听牧星野哭 “工作顺利吗?” 言和问,看起来就随口的一个话题,没什么关心的情绪,也不在意答案。 但牧星野还是一瞬间绷直了背。 是他紧张时最常见的神态,小时候出了成绩,把隔壁家小孩打了被抓包,16岁跟家人出柜,一直到后来被言和当场拆穿撒谎,他都是这幅神态。 “还行……”他喝了一大口热可可,烫得抿了抿唇。 “平洲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有一种椰子糕很好吃,沙滩也很细很软,光脚踩在上面酥酥麻麻的。”牧星野描述着。 “你有时间出去?”言和看着他,目光里带着审视和咄咄逼人。 牧星野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不知道为什么他说什么言和都不高兴。 他确实没出去,他只是晚上躺在床上看攻略上的游客这么说的。 他每天战战兢兢,被困在万顷身边毫无自由。光想着保命就累得精疲力尽,出去玩儿,那不是他这种人该有的福利。 言和今晚上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却不肯放过他,似乎牧星野的每一个答案都不是对方想要的,都是错的。 “嗯……大部分时间是出不去的。” “那你怎么知道椰子糕好吃,沙滩是软的?” “我……” “撒谎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总会被人识破。” “对不起……我看攻略上这么说……” “工作上什么事耽搁了?”言和继续问。 “言哥,很晚了,不然我先回去吧……”牧星野有些可怜巴巴地岔开话题。 “怎么回去?公交没有,软件叫车进不来。”言和又说,“我也不想开车送你。” “……那,我自己走回去行吗?”牧星野有些没办法地问。 “从这里到白沙河,40公里的路,你确定?” “我……” “所以是什么原因耽搁了你返程?”言和又将话题扯回来。 客厅里空气凝滞窒息,气压低得呼吸都不敢太大声。 牧星野的脊背缓缓落下去,强撑了几天的精神和意志彻底垮塌。他没再回话,因为他已经说不出话来。 刘海乱糟糟散在眉眼上,睫毛沾了饱满的水渍一簇簇地挤在一起,眼泪突然就那么流下来,淌了一脸。 言和也不知道自己想听什么,或者想听牧星野亲口否认他被当众虐待,否认他是万顷的情人或玩具,否认他是自轻自贱甘之如饴。 可他决不想听牧星野哭。 他立刻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双手撑在膝盖上捂住脸的牧星野,视线沿着对方发顶上那个小小的旋儿,到毛衣领,再一路延伸到后腰,清晰可见的脊椎骨一块一块镶嵌在后背上,微微凸起,又随着哭泣微微抖动着。 牧星野没有抬头,看不到言和一瞬间的惊慌失措。 “别哭了。”沉默了好一会儿,言和干巴巴地说。 两个人挨得很近,言和站着,牧星野坐着。这些天的委屈、恐惧和伤痛,突然间就溃不成军。 他不管不顾,抬手抱住言和的腰,两只手臂紧紧圈在一起,不肯撒手。 “言和,你能不能不要骂我……我这次没有做错事……” 牧星野真正受委屈伤心的时候,是会连名带姓喊“言和”的。 言和看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只好说:“没有骂你。” 又说,“别哭了。” 没犹豫太久,言和一只手抬起来,掌心轻轻放在他柔软的发顶。掌心温度从发梢传到大脑, 像一种安抚性极强的咒语,让牧星野短暂地回到了过去, 回到了那个可以无限纵容他爱他的言和身边。 那是他愿意付出一切都想要挽回的爱人。 哭了一场,结果是言和没再问他别的什么,并且默许他“留宿”。 言和找了自己不穿的t恤短裤给他当睡衣,又给他指了浴室和客卧,虽然还是冷着脸不想说话,但咄咄逼人的气势已经完全收了。 牧星野洗完澡出来,言和做好了鸡蛋面,一人一碗。 牧星野不太敢随意找话题,比刚进门前还拘谨,生怕又引出言和不太好的想法和难听的话。只乖乖坐着吃面,吸面条的声音都很小声。 让人拘谨的原因还有一个,言和目光一直盯在他身上。那眼神仿佛能看穿他一切伪装和狼狈。 他头一次生出了不想和言和待在一起只想回家的念头。 言和是有点职业病的,做了那么多年医学生,看事物总是喜欢碾碎了,然后观察每一处纤毫。 比如现在,牧星野并没有完整洗过澡,水汽没有浸透全身,头发是湿的,脚腕和脚趾是粉润的,应该只是洗了头,然后拿花洒冲了下半身。 牧星野吃完饭,很自然地收拾碗筷,去厨房刷碗。言和也跟着进来,筷子掉到地上,牧星野立刻弯腰去捡,宽大的t恤滑下去,腰间长长的一块纱布便露了出来。 腰上有伤,确实没法洗全身。 “怎么受的伤?”言和突然问。 牧星野直起身,手下刷碗的动作不停,他背对着言和,脸上表情看不见,后背却又僵直了,连带着动作也不那么连贯起来。 “不想说也没事。”言和声音低沉缓慢,跟之前逼问时判若两人,但心情依然不太好。 “……是意外。”牧星野不想撒谎,也没法说真话。那些他和万顷之间的狼狈,他不想让言和知道。 言和一言不发,乌沉沉的视线从他身上转到脸上,半晌之后,突然转身走了出去,回卧室砰一声关上了门。 第二天醒得有点晚,牧星野这一觉睡得很沉,睁开眼已经八点半了。 他趴在卧室门上听了听,才轻轻打开门走出去。原以为早就去上班的人,竟然在厨房里叮叮乓乓。 “洗漱吃早饭。”言和头也没抬,把早餐端上餐桌,跟杵在客厅里的人说。 牧星野很有做客人不能讨主人嫌的自觉,赶紧去洗漱,然后想帮忙发现没事可做,只好坐下来吃饭。 早餐是煎蛋三明治和麦片粥,以前他们在学校的时候,言和常常做。后来在国外,早餐依然一成不变。同样的食物连续做几年,味道就会变得根深蒂固。 牧星野吃得很慢,煎蛋的鲜嫩口感融合了芝士的醇香,在他口腔里爆开,味蕾对蛰伏太久的味道和思念产生了应激反应,让他的泪腺也跟着失控。 “吃完饭送你回去。”言和说。 牧星野低头喝粥,借着吞咽声含糊地说“好”。 言和立刻就发现不对,突然抬头盯着他的脸看,这让牧星野更加无地自容。 但这次言和没再说“别哭了”,也没问“哭什么”。 两个人沉默着吃完这一顿早饭,直到出门坐上车,言和脸色都很难看。 在去白沙河小区的路上,言和开了一个小时的车,接了四个电话,虽然他说话不急不慢,但仍能听得出来是重要的公务要他处理。 牧星野心想,言和送他这一趟往返要两个小时,如果没有他,现在言和已经坐在办公室里了。明明是他自己想要追言和,现在倒是给言和添了这么多麻烦。 可是怎么办呢?出门前,他下了大决心跟言和说“我自己坐公交车回去就行”,言和理都没理他,径直上了车。 到了小区楼下,牧星野赶紧说:“放我在这里下来就可以了。” 言和像是听不见他说话,在小区空地上找了个车位停好,跟牧星野前后脚下了车。牧星野自己抱着双肩包,言和帮他提着行李箱,走到单元门口,言和依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牧星野停下脚步,有点不太好意思。 “言哥,你别上去了,我自己来吧。”他说着便去拿言和手里的行李箱。 这么说也不是因为别的,纯粹就是昨天晚上哭了一场,今早上吃个早餐又哭一场,现在还要让日理万机的言家大少爷提着行李箱爬六楼,他实在是觉得没脸,也不敢再麻烦言和。 言和手一偏,绕开牧星野的动作。 他径直提着行李箱往楼上走,说出的话却不客气:“你也知道自己麻烦?之前的厚脸皮哪去了?” 楼道里乱糟糟的,墙皮斑驳,杂物乱放,典型的老破小。 牧星野走在前面。他住在六楼,之前一口气爬上去一点问题没有,可现在走两步就要停一停,腰间的伤撕扯着疼,他需要很用力才能忍住吸气。 他不想让言和看出来,强撑着爬到三楼。突然听到言和从后面叫他的名字。 牧星野停下来转过身,刚想问怎么了,言和突然又向上一级台阶,从他怀里把双肩包拿了过来。 两个大男人站在紧挨的两级台阶上,跟紧紧贴在一起没什么区别,不是个合适的社交距离。牧星野手脚都乱了,可能是怕言和不喜欢,也可能是吓了一跳,突然后仰了一下。 言和一只手提着行李箱,一只手拿着双肩包,见状立刻侧身上前,牧星野直接撞进他怀里。 两个人都愣了一瞬。 牧星野调整好姿势,站稳了,讷讷地说“谢谢”,然后回头继续走。 言和在后面停了两步,和他拉开了些距离。目光却盯着前面那人通红的耳尖,刚才还冷着的脸突然就沾了点笑意。 直到进了屋,牧星野还顶着红扑扑的脸蛋不知所措,但他努力镇定下来,邀请言和坐,又去给言和泡茶。 趁着泡茶的工夫,言和打量着牧星野这个称为家的地方。房子收拾得很干净,格局一眼就能看到底,一室一厅,有简单的厨房和卫生间。客厅里有一张小小的书桌,放在一张双人沙发前面,上面堆着一些杂志和书。 随手翻了翻那几本财经杂志,都有关于言氏的报道—— 三人修罗场正快马加鞭赶来 第14章 如果有人逼你喝 牧星野端着泡好的茶出来,递给言和一杯,讨好地笑了笑。 又去收拾桌子上的杂志,手忙脚乱的。 “不知道你来,也没收拾。”牧星野说。 何止是没收拾,他去平洲待了七八天,家里都积了一层薄灰,他实在不想让言和坐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像是误入贫民窟的王子。 言和一身高定,肩宽腿长,气质舒朗,坐在小小的客厅里确实是一副很违和的画面。 “对不起……这里太小了,”牧星野讪讪地,“你别介意。” 言和没看他,低头喝茶。是他喜欢的红茶,色泽和口味都醇正,不知道以牧星野现在的收入,花了多少钱买的。 “这是从吉哥那里买的,他父亲爱喝茶,我便跟他买了些。”牧星野看他认真喝茶,总算找到能说的话题,可以缓解当下的窘迫,“我想着……万一有一天你会过来找我……” 然后意识到言和不知道吉哥是谁,又赶紧解释:“吉哥是我在苏荷的老板,我有一段时间没工作,快要连饭都吃不上了,是吉哥收留——” 他说着说着猛地刹住话头,自己明明想说些好听的,怎么感觉像在卖惨。他心里骂自己嘴瓢,偷偷瞥一眼言和,见对方毫无异色,干脆闭了嘴。 言和喝完茶,看看时间不早了,起身准备离开。 牧星野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走到门口,“再见”还没说出口,言和却突然说: “以后别喝酒了。” 言和站在楼道里,回头看着站在门口的牧星野。昏暗的光线从楼道窄小的窗口照进来,被言和挡住了,拢在他宽阔的背上,逆着光,看不清神色。 “我、我知道。”牧星野说。 有些酒不是他不想喝就不用喝的,有些人也不是他不想见就不用见的。他早就不是当初可以肆意任性、无忧无虑的牧星野了。 言和眉头微皱,看着眼前这个被他从小宠到大的小孩儿,就算经过了很多的苦,依然站在那里冲着自己笑。 五年的时间,沉痛的过去,都像一道天堑横在两人之间。言和不知道何时能过去,也不知道能不能过得去。 但他还是在离开之前说了在心底放了很久的一句话。 “如果有人逼你喝,”他说,“给我打电话。” 牧星野坐在沙发上,握着言和刚刚喝过的茶杯,残茶已经凉透了,他慢慢放在唇边喝一口,是甜的。 他想着言和最后留下的那句话,脑子里昏昏涨涨,只知道自己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像个傻瓜。 ——是一个只因为一句话,就似乎又拥有了一切的、开心的傻瓜。 2月便是农历新年。每年这个时候是牧星野最舒心的时候。万顷要和父辈一起回平洲老家过年,无暇关注他这个小人物,他可以自由很多。 他早早规划好了新年计划,去给言和拜年,送他新年礼物,最好能给他做一顿饭,顺利的话还想带言和去山顶看烟花。 如果能再贪心一点,如果言和愿意,他想告诉言和这些年他的的经历,他的思念,还有他的矢志不移的决心。 但计划总赶不上变化快。 万顷让他准备一下,再过两天跟他一起去平洲。 去平洲干什么?牧星野反应了很久也消化不了这个消息。万顷的秘书只是通知他,并不能解答他的疑惑。所以他直接打给了万顷。 万顷还是一贯的态度,回答也简单明了:“去过年。” 牧星野忍住要把电话摔他脸上的冲动,冷淡顺从地说“知道了”。 自从上次牧星野生死线上走了一遭之后,万顷没再找他麻烦。牧星野猜测是怕他伤没养好,再折腾几次真就完了。失了乐趣,就没什么意思了。 开着窗户吹了一晚上冷风,早上起来又用冷水洗了头,等到下午,牧星野终于高烧到38度。 下午5点,万顷的秘书给他打了无数个电话没接,只好过来找他。他浑浑噩噩被带上车,到万顷住所的时候,站立都很困难。 这是万顷自从那晚之后第一次见他,烧得滚烫的脸,浑身发着抖,半躺在沙发里话也说不出来。 万顷出门前,跟秘书扔下一句话:“送他去医院。” 牧星野不知道为什么万顷要带他去平洲过年,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能轻松逃过一劫一样。 从医院里打完吊瓶出来,已经是凌晨一点了。外面很冷,牧星野紧了紧外套,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家。 身体依然很沉乏,但他心里很轻松。回到家又吃了药,不同于前一天还在期盼着烧得再高一点,现在他只想除夕之前一定要好起来。 言城主导的医美新项目赶在年前开业,忙得见不到人。言和没参与,也不用他帮忙,难得有两天时间清闲下来。 中午他回了一趟老宅,和爷爷吃了饭。言年精神不错,心情也好,在饭桌上聊的话题也很轻松。 “段家家业看来真是要落到段亦嘉手里了。”言年说。 言和笑笑:“她有手腕,也善交际,做人做事机敏通透,将来大有可为。” “是啊,要是留给她那个弟弟,怕是不出十年家业就要败光。”言年又似乎想起来什么,问,“你们是同学?” “她比我大三岁,同校不同级。” 饭吃得差不多了,佣人把餐盘撤了,又泡好红茶。言和抿一口,味道尚可,大概比上次在牧星野家喝的那次差一点吧。 “桐木关茶区的顶级金骏眉,用松柴熏制的,怎么,不合你口味?”言年看着孙子喝完第一口之后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心里诧异,也抿了一口,并无不妥。 “没有,爷爷,茶很香。”言和说。 “你啊,自小跟着我喝茶,别的小孩都笑话你。”言年想起旧事,有些感慨。在别的同龄人还在喝饮料的时候,言和就喜欢坐在茶室里陪着爷爷喝茶,一喝大半天。 其实要说每次笑话言和最厉害的小孩,当属牧星野。 那时候牧星野是言家常客,除了上学,节假日几乎泡在言家,和言和同吃同住不说,还常常撺掇着言和也调皮捣蛋。不过那孩子再皮,只要言和一声令下,他就立刻静如鹌鹑。以至于后来,牧家人管不住牧星野的时候,就直接把他丢给言和。 牧星野也不是笑话言和小小年纪就天天一副喝茶谈事的老学究做派,单纯是因为言和和爷爷喝茶聊天的时候,就不能带他玩了。 不过后来长大了些,没那么皮了,也能跟着言和一起,陪着言年在茶室一坐大半天了。 如果没有后来那些事……算了,不提也罢。 见言年面色不虞,言和知道爷爷又想起旧事,便将话题岔到了言城的新项目上。 爷孙俩又聊了一会儿,言和看看时间不早,爷爷该午睡了,便准备起身告辞。 “你们倒是挺合适。”言年没给他离开的机会,话题突然换了个方向。 言和一时没明白爷爷何出此言,有些疑惑。 言年接着说:“前两天段家过来看我,提了提,对你很满意。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言和这才明白了爷爷的意思,面上的惊讶没掩饰,紧接着又皱了皱眉,和刚才喝第一口红茶时候的皱眉意思不太一样,带着点不耐,说:“算了,不想考虑。” “总得成家。”言年看着孙子的表情,又说,“你爸不在身边,这些事我得替你操心。” “爷爷,”言和迅速说,“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女人。” “段亦嘉不错,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言年有些不悦,方才试探的口气也变得硬邦邦,“你一开始就被那人带歪了,如果不是他,你会正常恋爱、结婚,根本不会跟家人出柜。小和,现在你们也不可能在一起了,你该试着和别人处一处。” “和他没有关系。”言和垂着眼睑,看不清神色,但语气却不容置疑,“我对别人也没兴趣。” 在言年印象里,言和从小就得体周到,虽说冷淡了些,但总体来说很讨长辈喜欢。他说话很少这么不留退路。 言年叹口气,多说无益,恹恹地打发了言和走,自己上楼午睡去了。 开车快到公寓的时候,言和接到裴月的电话,说万顷是自己上的飞机,一起出行的人里面没有牧星野。 然后又问:“还是按照原计划订机票吗?” 言和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放松,说“订吧”。 “还有,”裴月在挂电话之前,又听到老板说,“你下午来我家一趟,去帮我办件事。”—— 裴月:我是第一助攻 第15章 我随时都在 有节奏的“咚咚”声像是从遥远的意识深处传来,声音响了好久,床上拱起的鼓包终于动了动。 牧星野抱着被子坐起来,恍惚了一会儿,才确定那是敲门声。 他家从来没人来过,除了言和。在床上挣扎了几下,他迷迷瞪瞪爬起来去开门。 睡了两天,闷了一场大汗,烧终于退了。但过久的睡眠让他意识昏聩,反应也迟钝,所以看到门外那个眼熟的女人,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是谁。 裴月手里提着一大堆东西,站在门外巧笑倩兮。 “还记得我吗?牧先生?”裴月带着职业笑容,晃了晃手里的东西,在确定眼前这个头发睡成鸡窝的青年真的想不起来自己是谁的时候,只好解释,“我叫裴月,言总的助理。” 牧星野眼底浮生若梦的那层恍惚渐渐清晰,这才想起来,他们在机场见过一面。 裴月带来的东西很多,一样一样地在客厅里梳理。头一次有女孩子来家里,牧星野有些不太好意思,他睡成这幅样子不说,家里也乱糟糟的。 家里没什么饮料,只有上次言和喝过的红茶。牧星野泡了茶招待裴月,听她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鞋子已经洗好了,是在言总公寓旁边的干洗店洗的。”裴月将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打开,里面是他上次落在言和家里一直没有拿走的球鞋。 干洗费和打包费加起来,可能比那双鞋子贵得多。牧星野接过鞋子,说了谢谢,去鞋柜里放好。 “我这双鞋子才100来块,以后可不敢再把东西丢在他家了。”牧星野喝一口茶,有些烫,小小地嘶了一声,吐了吐舌头。 裴月本来还有点别的心思,听他这么一说,反而诧异了一瞬。 “这些东西也是言哥让送来的吗?”牧星野没注意到裴月的表情,看旁边还有几个纸袋,好奇地瞅一眼,又问道。 “干洗店旁边新开了一家点心行,言总看到了,让我一并打包了几袋。” 牧星野闻言瞪圆了眼睛,他从这话里捕捉到了另一个重点。 “鞋子是言哥去洗的?” “对啊,言总下午和我一起去的干洗店。” 裴月观察着牧星野的表情,没有受宠若惊,也没有患得患失,反而微微皱了皱眉,喃喃说了一句:“他那么忙,怎么有空去干洗店啊?在家里休息一下不好嘛!” 裴月便对这人有了又一层判断,不在意把贫穷展示在人前,也不对普通人望尘莫及的奢华有强烈的渴望,关注点只是单纯地在言和一个人身上。 有些东西是从小培养起来的,骨子里带着的,比如矜贵和气质,半路用金钱堆出来的那不是。眼前这个青年,就算住在这种房子里,穿着发黄的球鞋,也没有一丝窘迫。再加上言和那种生来就“性冷淡”风格的人,对牧星野明显不同于旁人的态度…… 裴月越想越觉得牧星野一定跟老板有很深的渊源,说不定就是未来“老板娘”。 “老板娘”牧星野还不知道裴月已经脑补了一场豪门狗血大剧。 “言总晚上的飞机去m国,下午正好有时间,便洗了鞋买了点心,让我一起送过来。”裴月说得事无巨细。 “今晚就走?”牧星野有些惊讶,“明天就是除夕了。” “之前他回来得比较仓促,那边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完。只有过年这几天有时间,所以才定了今晚的机票。”裴月看着失落的牧星野,又补了一句,“应该很快就能回来。” 言和不在,新年计划泡了汤,牧星野有些难过。 沉默半晌,裴月状若无意地又挑起新的话题:“本来言总也没想今晚离开的,但是真奇怪,他让我查了万氏总裁的行程,知道他今天上午的飞机去平洲,才让我按照原计划定机票。” “什么?”牧星野闻言一愣,但很快明白了这背后的意思。 言和这是担心万顷带走他,确定他没上飞机之后,自己才离开。 牧星野不确定这里面担心的成为居多,还是独占欲的成分居多,但不管怎么样,言和在用自己的方式护着他,那句“如果有人逼你喝,给我打电话”的话,不是空头支票。 这句动态语句背后的潜台词,是“我随时都在”的承诺。 裴月临走时主动留了牧星野的微信和电话,一个优秀的助理要为老板解决一切他不可言说的问题。 回程路上又主动给言和汇报了最新进展:“东西都放下了,牧先生看起来状态也挺好。” 言和静静地听,没打断她。 裴月立刻意会,事无巨细说她在牧星野家里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一切。 “我去的时候他正在睡觉,敲了好久的门。” “他之前发烧了,在家里睡了两天,不过我到的时候,他烧已经退了,精神状态不错。听说您晚上要走,有一点不太开心。” 言和听着平时绝不多说一句话的助理,这会儿话挺多,连“不太开心”这样太主观的判断都用上了。但他不想打断,透过第三方描述来呈现一种动态场景,幻想着顶着鸡窝头刚睡醒的人就在自己眼前,有种隐秘的满足。 话说的差不多了,言和才挂了电话,起身向安检口走去。 其实在裴月打来电话之前,他已经收到了牧星野的信息。 “东西都收到啦,谢谢言哥。落地之后给我发信息好不好?等你回来过年哦!”后面还是跟着一只转圈的猴子表情包,嘴里不停往外吐着红心。 幼稚得要命! 5个小时航程,飞机落地,言和揭了眼罩。他这一路睡得沉,醒来还有点恍惚。 开机后,几条消息涌进来,有司机说已经在国际出口等着的,有秘书问公事的,也有牧星野连发的两条“落地了吗”。 指尖停在牧星野的微信页面上,斟酌了好久,“落地了”这三个字还没打完,电话就进来了。 “言哥,你到了吗?”跳动的声音从遥远的另一个城市,穿过电磁波涌进言和耳朵里,像有人在耳边吹气,耳根微痒,麻酥酥的。 言和将这种情况归结为坐飞机太久引起的耳鸣综合征。 “嗯。”他答,“落地了,司机过来接。” “那就好,你回去之后好好休息啊,别太累。回来的时候告诉我,我去接机。”牧星野絮絮叨叨又说了很多,言和也不像以前那样冷淡,间或着答几句。下机、乘中转车、出大厅,等挂了电话,言和已经走到出口,看到了正翘首以待的司机。 挂电话之前他看了一眼时间,首府时间凌晨2点,通话时间24分钟。 除夕是牧星野自己过的,虽然只有一个人,仍然采购了很多年货,总感觉今年和往年不一样了。 大年初一,他去新城监狱看了父亲。 牧舷之戴着黑框眼镜,比上次见面时更瘦。他话不多,多数时间都是在听牧星野说,说自己的工作、生活,还有遇到的开心事。 50岁的年纪,发间已经掺了白,在仕途亨通的时候身陷囹圄,身居高位时的不动声色和气度格局早已经被这一方牢笼给磨没了,现在唯一期盼的,就是儿子好。 他知道儿子自从他入狱这五年,过得并不好,儿子口中的那些开心事也聊以抚慰罢了。 从一开始由着自己贪念横生,再到欲念泛滥,他就没给牧星野留下一丁点将来会好的可能。他做了那么多的坏事,贪污、背德、背叛,理论上他伤害了很多人,情感上他最亏欠的只有这一个儿子。 “爸,你放心吧,我欠的钱快还完了,最多一年。”牧星野说。 牧舷之点点头,轻易不流露情绪的脸上带了点愧疚。 探视时间快要结束,牧星野犹豫了几秒,才告诉父亲,言和回来了。 牧舷之一怔,恍然发现牧星野这次来确实和往常不同,非要说哪里不同,大概是不同于以往的强颜欢笑,脸上带了点儿真正的开心,眼睛里也有光。原来是这个原因。 他双手扣在玻璃上,用力抓了抓,看着对面已经长成坚实壁垒的孩子,想再和小时候一样抱一抱,却做不到。平生第一次,他产生了无尽的悔恨。 “阿野,是爸爸对不起你。” “如果……”他长久地停顿,“你不要考虑太多,也不用管我。” 如果言家愿意接受你,如果言和还爱你。 但是作为父亲,这种话他难以宣之于口。在他深知牧星野对言和拥有情逾骨肉的感情的前提下,他仍然放任自己犯错,间接导致把牧星野放到了很低的位置。初时是放在祭祀台上的牲礼,如今又仿佛成为爱情交易场上任人挑选的货物。 只有人家想不想要,没有自己愿不愿意。 “你这么死心眼,”牧舷之苦笑了一声,试图劝一劝,“会吃很多苦的。” 但牧星野毫不动摇:“爸,我熬了五年,不想再等了。” 说着他又粲然一笑,安慰父亲:“他很好,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如果我们和好了,我们……” “我们一起来看你”这句话,牧星野除了吞下去,没有任何说出口的意义。 第16章 你躲什么 和一个重度洁癖相约吃饭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在忍受了林壁第四次对餐具的吐槽和餐厅环境的讽刺之后,牧星野把勺子一扔:“你爱吃不吃。” 林壁这才老实了,翻着白眼,将盘子里那一块重磅芝士切了一小块,艰难地放进嘴里。 “大过年的就聚这么一回,还花掉我半个月的工资,你能不能别一副中了砒霜的表情。”牧星野看不惯他,说话刻薄。 “知道你穷,这顿我请,行了吧?” “那行。”牧星野闻言立刻招来服务生,又点了一客肋眼牛排。 林壁:…… 两个人扯会儿皮,说回正经事。 “校庆你要不要去?”林壁问。 “还早呢,现在着什么急?再说我这种人,名声臭,出身不好,谁会邀请我去?”牧星野将牛排切得咯吱响。 “谁敢说你?”林壁眼一瞪,手里叉子往空中甩了甩,“我杀了他。” “好好好,知道你厉害。”牧星野赶紧安抚他。 “对了,你不是还欠着万家那人的钱吗?还欠多少?”林壁说,“我现在地位越来越高了,手头上有点小钱,可以先给你用。” “别,你那点小钱还是自己留着吧。万一你再流落街头,也好有个倚仗。”牧星野说。 林壁闻言撇撇嘴,那倒是,自己爹不疼娘不爱的,别看现在处境好点了,之前落魄的时候还靠牧星野接济过。 林壁是富贵人家里常见戏码下的产物,算不上悲剧,但成长过程必然不顺当。 林家在当地也能挤得进圈子,虽然比那几个大家族差一点,但也有头有脸。林壁是私生子,跟着他亲妈一直躲在郊区别墅里,生活惨淡。直到他妈去世,他被他爸认回林家,也才是去年的事。 他和牧星野同一个大学,同级不同专业,在一场小聚会上认识。严格来说,是没人看得起林家这个私生子的。但牧星野在这方面向来没什么概念,由着心情做事,虽然没有对林壁青眼有加,但也绝没嗤之以鼻。平常心待人的牧星野很快赢得林壁好感。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朋友。 开始关系也没多好,就是偶尔学校里碰上约着一起吃个饭,林壁遇上麻烦也会找牧星野帮忙。 直到后来,牧家出事,言和出国,林壁却没和别人一样对牧星野敬而远之。 林壁能力有限,自顾不暇,不能伸出援手,但是却不言不语地陪着牧星野,在他最困难的时候,能安静地陪他在街头一坐一晚。 真情弥足可贵,陪伴点滴成河。除了言和,林壁成为牧星野陷在困境时得以支撑下去的一点理由。 很多时候,人活着靠这一点就够了。 两人吃完饭,林壁本着“大过年的来都来了”的千年传统,抓着牧星野去商场买衣服。 “这里男装太贵了,买不起。”牧星野看完一家,忍不住嘀咕,丝毫不管旁边导购小姐姐迅速僵下来的脸。 林壁扶额,嫌他丢人:“穷就穷,干嘛说出来。” 导购看着这俩长相气质都绝佳的男人旁若无人地互相丢人,脸更僵了。 最后林壁一咬牙,掏出卡递过去,很有些中二病地抛出一个勾人的笑:“刚才试的这几套,都买了。” 导购颠颠结了账,躬身把俩人送出去,脸上笑成一朵花。 提着大包小包出来的两个人都一脸菜色,林壁充大头充得有点后悔,他爹虽然把他接了回来,但每个月严格限制他的零花钱,他空顶着林少爷的名头,实际上跟其他的二代们相比,实惨。 转个弯要下楼时,林壁原本有些菜的脸突然一抖,一下来了精神。牧星野看他一眼,不知道他又闹哪出,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笑不出来了。 言和正跟一个明艳的女人从二楼一家高定礼服店里走出来,身影透过环廊的中空玻璃,映入牧星野眼底。 装没看见远没有想的那么容易。玻璃后面言和温柔的笑容太刺眼,牧星野的心脏以不足两秒的极速被眼前这一幕抽成真空。 于是他做了一个下意识的反应:躲。 手臂被林壁扣在怀里挣不开,牧星野急得往后撤身子。 “你躲什么!?”林壁突然大声说,“阿野,陪我去看电影。” 影院在二楼尽头,过去必然要经过那家店,经过已经走到门口的言和身边。 牧星野不肯抬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才会瞬间产生极度的恐惧和心痛。 林壁的动作和声音不小,言和与同行的女人都注意到了。 两人走过来,停下脚步。言和看着紧紧揽着牧星野的那条手臂,视线转回牧星野低垂的脸上。 他害怕得太明显,连头都不敢抬,没被人抓住的另一条手臂垂下来,手指紧紧捏着上衣的一块布料。 言和相信,自己若跟他有足够近的距离,一定能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和心跳。 “阿野说你回m国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林壁率先打破平静,语气听起来算正常,但仔细听就带着点阴阳怪气的起伏。 “昨晚回来的。”言和回林壁的话,眼睛却盯在牧星野始终低垂的脸上,又补上一句,“凌晨的飞机。” 但林壁显然不能理解这句话背后真正的意思,话里有话地说:“言总精力真好,红眼航班回来立刻就能陪女朋友逛街。” 还杜撰事实:“不像我俩,昨天睡得早,今天逛一会儿阿野就累了。” “回来太晚了,不方便接机。”言和不为所动,并不在意林壁说什么,仍看着牧星野,“累就早点回去休息,别看电影了。” 牧星野听懂了,他慢慢抬起头,也学着林壁的样子打招呼:“嗯,那我们回去了,你们慢慢逛。” 然而语气太刻意,转身离开的动作又太生硬。仿佛是一个抽掉了木条的稻草人,身体在下一刻就能散落一地。 言和上前一步,拦住了要离开的两人。然后回头扫一眼已经看了半天好戏的段亦嘉,说:“我有事,先走了。” 他又去看林壁,眼神平静,没有通知或者请求的意思,只是单纯传达“放开他手臂”这样一个信息。 林壁松开手,拍拍牧星野的肩膀:“阿野,你早点回去歇歇吧,我自己去看电影了。”然后头也不回走了。 总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 段亦嘉施施然走过来,高跟鞋慢条斯理敲在地面上,路过言和的时候突然把身子靠过来,距离很近,风情万种地笑:“结婚礼服,你买单。” 然后满意地看着言和的眉角狠狠跳了一下,扬长而去。 牧星野跟着言和下到地库,又坐上了言和的车。逃避一样的低着头,不像以前会说些缓和气氛的话。 言和心想,原来牧星野不主动找话题的时候,他们两人之间可以如此沉默,沉默到能听见对方心脏里传来的漏风的嘶啦声。 小孩儿刚刚品尝过那一点点“我随时都在”的甜,又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棍子”打回了原形。 言和没问牧星野要去哪里,直接开车去了白沙河。 他确实很累,办完了事立刻定了返程机票,到家凌晨三点,当然不会真的让牧星野来接。 他上车就脱了外套,衬衣袖子挽到手肘,又抓了抓头发,有些不露声色的烦躁。 方向盘上的手臂肌肉线条紧绷,车内气压有些低,牧星野敏锐觉察到言和很不开心,但不知道为什么。是因为自己搅了他的约会吗? 实在没有话题,他只好说:“你不用送我的。” 言和下颌线绷得很直,闻言说:“都走了一半了,现在才说。” 感觉更不高兴了。 牧星野讷讷不敢言。 没过多久,言和突然开口:“段亦嘉是我校友,大我三岁,今天陪她过来买结婚礼服,是我们一个共同的朋友要结婚,我是伴郎,她是伴娘。” 牧星野:“嗯?” “结婚礼服是伴娘服和伴郎服。”言和又说。 牧星野:“哦哦,大你三岁啊!” 重点抓得很奇怪。言和没理他。 牧星野绞着手指,嘴角努力保持着平直,保持不住了,干脆偏头去看窗外,茶色窗玻璃上映出一张忍笑的脸。 “你家里能睡开两个人?”言和又问,冷哼着跟了一句,“地方那么小。” 牧星野:“嗯?” 言和见他一脸懵圈,好像被人冤枉了似的,便没再问,一脚油踩到底,车速猛地提起来,牧星野一仰头撞进靠背里。 停下车,言和跟在牧星野后面,没有放下人就离开的意思。 只好一起上楼、进屋。 言和换了鞋,去了卫生间,而后又出来,坐在沙发上喝茶。牧星野情绪来得快走得更快,这会儿颠颠凑上来,问他在m国的事办得怎么样,又问他累不累,还事无巨细汇报了自己这两天的行程,年夜饭吃的什么都交代了。 言和喝着茶,坐在客厅位置一眼就能看清房间全局,卧室门开着,被子随意卷在床上,旁边一个枕头,卫生间和厨房也没有别人用过的痕迹。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牧星野一个人的味道。 牧星野只觉得言和周身的气压恢复了正常,自从进了房间之后,虽说谈不上变得多高兴,但是神色间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我买了好多年货,你留下来吃晚饭吗?”牧星野问。 “下午公司还有事,我先走了。”言和站起来,顿了顿又说,“今晚不行,改天。” “嗯嗯,”牧星野连说了两个嗯,莫名像在撒娇,“那你闲下来告诉我啊,我做咖喱面给你吃。” 言和说“好”,又被牧星野亦步亦趋送到楼下。直到车子开出去很远,仍能从后视镜里看到远处那个一脸傻笑着摆手的人—— 本文没有恶毒女配,有也是恶毒男配 第17章 他听话,怎么玩儿都可以 他们到底也没吃上饭,出了正月十五,“可以一起过年”的心愿就算彻底落了空。 言和比他想象中要忙,从微信中可以窥探一二。 经过这一系列的事情,牧星野觉得自己和言和的关系隐隐有破冰的趋势,并且趋势明显。于是他愈发缠人起来,倒也不敢干别的,就还是每天中午送饭,仍然送到前台就跑。最大的变化就是手机里联络的次数增多,早午晚安是必需的,遇到什么开心的事、发现什么好看的风景,看到好玩的冷笑话,都会积极分享给言和。 言和回复的时候不多,有时候十条里回复两条,有时候早上的微信,到晚上十一二点才会收到回复,内容也简单,“嗯”“好”“没有”这类字词占多数。 但已经弥足珍贵了。牧星野看着这些汉字,跟个宝一样捧在手心,一整天都能心情很好。 这些微不足道的变化给了他甜蜜的错觉,觉得日子过得有了奔头,以至于修罗场来的时候他完全没有准备。 被何经理叫到楼上包厢调酒的时候,牧星野并不惊讶。他知道今晚万顷在,早就给他打了电话,让他上去。万顷每次出现都是一场地震海啸,不发疯的时候很少,他有思想准备。 过年耍了点心机没去平洲,万顷既然回来了,不会这么容易放过他。他甚至想,还好伤好得差不多了,顶多再挨几次,坚持坚持就能熬完这一年了。 但他没想到的是,那坐满了人的包厢里,言和也在。 他进门就僵在那里,像被拔掉发条的木偶,脚步有千斤重。 他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就算抽筋剥骨的痛和苦他也能咬牙咽下去,却唯独不能接受让言和看到他卑躬屈膝任人宰割的样子,这比杀了他还残忍。 后背抵在门口,冷汗涔涔。 他只在进门时看了坐在光影暗处的言和一眼,对上了那双冷极的眼,之后就躲开了视线,再也不敢往那里看。 随着牧星野进门,包厢里的热闹喧哗按下了暂停键。 “万顷,你可以啊!”范崇光打量着刚进来的人,笑容玩味,“长成这个样子,怪不得你在平洲过个年都惦记着赶紧回来。” 万顷嘴角一挑,仰头喝尽杯中酒,偏头扫一眼距离他两步之遥的言和,视线又转回到范崇光身上,说:“我这个助理,忙得很,平常我也见不着人。要说优点嘛,倒有一个。” 他突然暧昧不明地压低了嗓音:“他听话,怎么玩儿都可以。” 声音虽低,但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 牧星野闭了闭眼,胸口处传来想要呕吐的不适。 人群中有几道低笑声传来,都等着看这一场好戏。 这种事见多了,范崇光也没什么波澜。万顷这种侮辱性极强的话说出来,他便看着门口那人绷紧的下颌线和起伏的胸膛,下了判断:脾气很硬。 之前万顷在平洲把人弄进医院,范崇光有所耳闻,现在看来,这人是被万顷用非常手段困住了,并非自愿。 一个情人而已,也值得大费周折?给够了钱就能躺平的人有的是,何必用强人所难那一套! 不过与他无关,他也懒得研究万顷的心思。 范崇光敲敲酒杯,下巴微抬,方向对着牧星野说:“过来喝一杯吧!” 牧星野没动。 这样的画面太过熟悉,奢靡的场所、侮辱的言语、嘲笑的看客,甚至更严重的伤害,牧星野不是经历过一回,但这次却和以前完全不同。 以前他忍也好,反抗也罢,内心总是无动于衷的,他护好心底那一块位置,任谁也不能打倒他。也正是因为他眼中的蔑视和无惧,才每每让万顷失控。可是这次不一样。 这次,有言和。 “言和怎么想”是他道德感和羞耻心的唯一评定标准,是他的圭臬,也是他的未来。 他脑子里有些空白,甚至没听清那些人说的什么,全身所有细胞的感知都凝聚在一个方向。 穿过人群,他能轻易听见言和的呼吸,就算不曾抬头也能感受他有如实质的目光,那里面肯定有失望、不屑、鄙夷甚至厌恶。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转头就跑,想躲在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想告诉言和不是这样的。他甚至想活着干什么呢?早知道这样直接跳进白沙河不就好了吗? 他没意识到自己腰背微微弓了起来,精神紧绷到极致,在等待另一个人的审判。 万顷脸色阴沉地看着牧星野,冷声道:“叫你过来,听不见吗?” 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蜷了蜷,他缓慢地走到万顷旁边,坐下。他坐得很直,手放在双腿两侧,手心朝下,真皮沙发触手是不近人情的冰凉。 范崇光兴致来了,把酒杯推过去,杯底与大理石桌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嘶啦声:“听说你擅长调酒,尝尝这杯味道如何?” 蓝色澄明的液体,是由6种烈性酒为基酒调制而成的tomorrow。牧星野也会调制这款酒,度数很高,是最烈的鸡尾酒之一。 没人敢不给范崇光面子。 牧星野余光能看见万顷的眼神,像淬了毒一般,盯着他。 他迅速看了一眼万顷,在这种时候跟这种人求饶很不明智,但他没办法。那种窒息的过敏症他不想再来一次,他也不想去求言和。现在,他宁愿装作不认识言和,也希望言和不认识自己。 他只能寄希望于万顷,寄希望于一个施暴者。万顷显然看懂了他的眼神,牧星野从未用在他身上的眼神。 原来看他求饶是这种感觉。 可他没有时间思考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是施恩放牧星野一马,还是再把他弄进医院一次,面前那杯酒就被拿走了。 言和微起身,越过范崇光,将桌上的酒拿过来,一口闷下去。 然后站起来,穿上外套,淡淡地说:“你们继续,我先走了。” 自始至终没看牧星野一眼。 原来等来一个人的审判,心脏会这么疼。 他的丑陋无所遁形,他的悲伤倾巢而下。他想,不管言和今天是怎么坐在这里的,归根到底是不屑于和他们这些人混为一谈的,也懒得再研判他牧星野和万顷到底是哪种关系。 因为言和已经给出结论。 范崇光没料到言和要走,站起来拦了一把:“言总,怎么刚来就走?” 言和看了他一眼,将他虚虚挡在身前的手推开,说:“还有事。” 等言和离开了,范崇光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言和这反应,不对。 至于哪里不对……是从牧星野进门开始,言和就已经不对劲了。范崇光紧挨着他,当时没有多想,言和为人疏离有度,跟人从不过分热络,也鲜少情绪起伏。 但从万顷在包厢里打电话,让牧星野上来之时,坐在他身边的言和脸色就冷下来。 范崇光是平洲巨贾,并非首府本地人,他和万顷私交甚笃,这次来首府,计划建一个康养项目,前期先来打点关系。在首府,他得选一个合适的合作对象,言家根深叶茂,又是行业龙头,是最佳合伙人。 这个局组得比较意外。范崇光先约言和,言和说今晚有事走不开。闲着也是闲着,他来首府的主要目的也是搞关系,于是又约万顷。 万顷定了uh,又说这次要带他那个小助理来,就是上次在平洲闹了一场,范崇光一直想见识见识的狠名在外的那个。 中间又接到言和电话,谈个公事,无意中说起来今晚约了万家的人。言和听完,竟然说今晚事情取消了,可以过来。 组局最忌讳同一个场子里有不合的两拨人。但范崇光不是本地人,有些事只知道个大概,又想言和知道万顷在,还要来,都是一个圈子里的,关系应该不差。 等他回过味来,这俩人关系何止是差的时候,已经晚了。 在首府,他仰仗万家铺路,又要靠言家支持,谁也得罪不起。 他再看牧星野的眼神就带了点审量,看这个走向,牧星野可能和万顷、言和之间都有点什么。 言和走后,他没再为难牧星野。有人过来敬酒,气氛恢复如常,牧星野趁着万顷应酬的时候出了门,范崇光只看了一眼,也没拦。 牧星野不敢走。 同事ryan被叫进包厢调酒,他趁机躲了出去。三楼拐角处有一个比较隐蔽的卫生间,很少有人去。 等他走进去,立刻进了最里面一个隔间,插上了门。 他出来得太急,手机没带。无所谓了,反正过了今晚之后,也不会再有人找他,就算找,他怕是连解释一句的机会和勇气都没有。 他坐在马桶盖上,双手撑着额头,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听到门外有脚步声走进来。他精神高度紧张,努力甩了甩头,确认不是幻听。 是万顷来抓他了吗?一定是。 他屏住呼吸,脑子里乱成一片,心跳的声音大得像是在敲击墙面,咚咚咚,像诱敌的交响曲。他右手摁住左胸,求你不要再响了。 脚步声停在隔间外面,牧星野死命捂住自己的嘴,两条腿曲起来,紧紧贴着胸膛,将自己围困在那只小小的马桶盖上。 门外的人沉默着,没动也没说话,像一把凌迟的刀,久久落不到身上,然而等待落下的时间更恐惧。 静默到凝固的空气里,极轻的敲门声响起,叩叩两下,便停了,接着传来一个声音: “牧星野,”那个声音很轻,怕吓着人一样,“开门”。 是言和! 第18章 阿野,别怕 服务生已经把车开到二楼平台上,恭敬地将钥匙递回去,等了好久,也不见人接。 “先生?”服务生疑惑地唤他。 言和靠在廊下冰凉的花岗岩墙面上,一支烟燃尽,又点了一支。他盯着服务生手心里的钥匙,不接也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服务生半弯着腰保持着递钥匙的动作,久了便有点僵,疑惑和尴尬交替在脸上浮现。言和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现金,递给他,说:“在这等我一会儿。” 他熄了烟,转身往回走。 用时大概20秒,他又回到了15分钟前离开的包厢门口。 刚要推门,门便开了,一个端着酒盘的服务生匆匆退出来,轻轻带上门,一回头差点撞到言和身上。 那人连忙说对不起,言和认出来这是牧星野的同事,不知道名字。一开始和牧星野一起上来,万顷把他赶走让牧星野单独留下时,他眼睛里的担忧是不作假的。 言和推门进去,大家酒意正酣,谁也没想到他去而复返。 迅速扫了一圈,包厢里没有他要找的人。 “他人呢?”言和走到万顷跟前,问。 万顷推开正瘫软在他怀里说话的一个男孩,舒服地喟叹一声,意味深长地低低笑了几声:“不知道言总找我的助理做什么?” 他们两个一站一坐,两句话的工夫,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经凝了起来。范崇光赶紧站起来打圆场:“牧助理刚才出去了,言总,坐下再喝一杯吧!” 言和寡淡的视线扫过来,并不答话。他身量很高,看人的时候微微低着头,黑沉沉的眼珠往上挑,带着不容置疑的逼迫感。 范崇光和他已经打过几次交道,从没见过他这么不给人留面子的时候,当下便有冷汗下来,罕见地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把话圆下去,尴尬地僵在那里。 万顷倒是无所谓,似乎很乐于看言和压着怒。 反正人还在他手里,反正这些年的不爽快得全部找回来,那就怎么难堪怎么做,怎么难听怎么说吧。 “怎么?这么关心他啊!”万顷啧啧两声,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暧昧不明地笑了笑,“等我玩儿够了,还给你啊!” 言和下颌线紧绷,盯着万顷的眼里有火。 范崇光简直傻了,没想到这两个人话说得这么绝,立刻向前迈了半步,身体横插在他们之间的空隙里,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恨自己为什么组这么个修罗场局。 就他妈要命! 还好没有动手。 言和的关注点眼下并不在这里。他掏出手机,解锁开屏,拨出一个号码。 范崇光离得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看他拨号的手有点抖,按了三次才按下拨出键。铃声从沙发一个角落里传来,是牧星野的手机。 言和快步上前,将手机捡起来,头也没回地出了包厢。 万顷阴沉沉的目光从突然离开的言和身上移开,唤了保镖过来,嘱咐几句。保镖急匆匆地出了门。 三人修罗场无声无息散了场,大家面面相觑,但做东的万顷没再有什么表示,扬扬手中的酒,让大家继续。 言和目标明确,快步走向一楼吧台,找刚才去包厢里调酒的服务员。ryan很快就被带到他跟前,却只说“不知道牧星野去了哪里”。 “我是他哥,想尽快找到他,你再想想,他有可能躲在哪里。”言和耐着性子拿出手机,给ryan看他们最近的聊天记录。 看到聊天屏里牧星野的话,ryan不再怀疑,想了想,问:“那你能赶紧带他离开吗?万先生上次差点打死他。” 言和五官一滞:“什么?” “就阿野刚上班的时候,也是这个万先生,点了他单独进去,要不是何经理他们半路冲进去,阿野能被他打死。” ryan说着说着气愤起来,“这个人是个变态,不但打阿野,还试图……强迫他。” 言和问了一个日期,是他第一次让牧星野进他办公室的那天中午。 ryan点头说是,就是那个日期的头一天晚上。 那天见面的情形犹在眼前,对话也异常清晰。 现在想来,牧星野当时是带着全身的伤,局促地站在五年不见的言和面前,说“言哥,我想重新追你”,说“没事,不疼”。 言和说了什么呢?他说:“我们早就结束了。” “阿野哥哥,”ryan连喊了两声,把言和从轰鸣的记忆和缺血的心跳中唤回来,“他可能躲在三楼拐角处的一个卫生间里,那里很少有人去,你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他。” 言和转身要走,ryan又说:“万先生得罪不起,你们这样走了,他那边万一……” ryan不太明白他们的纠葛,只知道那个人上次把牧星野打成那个样子,只一个电话,uh的老板就没再追究,因此知道万先生不是他们这种人得罪得起的。 然而言和已经走远了,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自己这句提醒。 “牧星野,”言和站在紧紧反锁的隔间门前,轻轻唤他,“开门。” 他们距离方寸之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不堪一击的门。言和能听见门内极力忍耐的呼吸声。有那么一刻,门内那人的恐惧具象成一条蛇,透过隔间的空隙钻出来,紧紧裹住言和的躯体。 言和在这种陌生的感知里迅速共情,感受到了牧星野漫天的恐惧和冰冷的寒意。 原来,他这么害怕! 手抚上那扇门,言和声音轻柔:“我知道你在里面,你打开门,好不好?” 牧星野捂着嘴摇头,他不信言和去而复返,也不信自己有被相信的资格。 这一晚上,他从无惧到茫然,也只是用了言和说完“你们继续,我先走了”那一句话的时间。 咔哒一声,门开了。 牧星野抱腿坐在马桶盖上,抬着眼看他。那眼神里没有什么情绪,就单纯盛满了茫茫然,视线甚至不能聚焦,很快,这些东西也看不到了,被遽然而至的眼泪冲走,只剩下一片通红的眼底。 他张了张嘴,许久之后才喊出来一句:“言哥……” 言和上前一步,一只手迅速捂住他的眼,另一只手将他揽进怀里。 ——他做不到直视这样的眼睛。每个人都有恐惧的东西,如果说有什么能让言和心跳失速,那么牧星野茫然哭泣的眼,一定是排名第一的杀人利器。 手心里的眼睫轻颤,眼泪很快濡湿言和的掌心。 “阿野。”时隔五年之后,言和第一次这样唤他的名字,像小时候一样,那声音从胸腔里传出来,在牧星野耳边流淌成一道厚重的屏障,将他整个人圈起来,密不透风。 “阿野,”如果牧星野不在哭的话,就能听见言和的声音在发抖,他说,“别怕。” 崩溃来得很快。 已经很久没人向他伸出手,告诉他,别怕。 牧星野的眼泪不受控制,这些年没流过的悲伤仿佛要在今天决堤,兜头泼下来。他把脸埋在言和胸口,两只手像在深海中抓住了浮木,死死不肯松开。 言和又抱了他许久,看他情绪稳定点,才试着将他抱下来,又将自己外套脱了给他穿上,这才揽着人往外走。 服务生还在大门口等着,看到言和出来,立刻开了车门。 言和让牧星野坐进副驾,给他系上安全带,又把手机放在他腿上,对着还在恍惚的人说:“阿野,我东西落在上面了,去拿一下,你等我一会儿好不好?” 牧星野攥着他的衣袖不松,脸上有些不知所措,嘴巴张了几张,说不出话来。 言和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安慰般地点了点头,又强调道:“就一会儿,马上下来。” 真的只走了一小会儿,言和就回来了。 牧星野趴在车窗上,一眨不眨盯着大门方向。一个黑西装走出来,在门口张望了几次,期间视线也扫过言和停在花坛旁边的车,像在找人。牧星野认出来,这人是万顷的保镖。 明知道对方看不到车内的情况,牧星野依然往后缩了缩身子。等他再伏到车窗上看出去,黑西装已经不见了,大步向车子走来的人,是言和。 前后也就十分钟,牧星野却觉得每一分一秒都在煎熬。言和开门进来,也没什么表情,只是简单说了一句“走了”,便一脚油门将车开出去。 如果不是在山路拐弯的地方车速也没减,很难发现言和在生气。 牧星野身上还穿着工作服,就是一件简单的白衬衣,他上车后就把言和的外套脱了下来,怕弄脏,怕弄皱,小心叠起来,抱在怀里。 如今坐在言和的车里,像是做梦,做什么想什么都有一种不确定感。但他理智之外的下意识,仍然捕捉到了言和在生气这个事实。 两个人一路上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车子停在澜园地库。下车后,言和从牧星野怀里将自己外套拿过来,抖开,给他穿上。动作不算太温柔。 牧星野沉默地跟着言和走,上电梯、进屋,直到坐在沙发上,都没有抬头。 言和在他对面坐下来,微微低头看着他,问:“这样多久了?” 客厅只开了壁灯,昏黄的光线笼罩着牧星野微垂的双肩。这一晚上的冲击太大,他的情绪转换和起伏也大,经历了悲伤、惊惧、痛苦等等的轮番打击,最后定格在了茫然无措上。 他没能理解言和的意思,当然也没法回答他的问话。 当下,他只能由着本能说一句话:“言哥……你别生气……” 他五官里的悲伤一点点凝成实质,映入言和眼底。 “不是生你的气,”言和忍着心底传来的不适感,突然有点真的生他气了,“你没有做错事,不要说这种话。” “算了,你先洗个澡,今晚住在我这里。”言和站起来,去卧室找了上次牧星野留宿时穿的衣服,递给他,安排他去洗漱。 牧星野接了衣服,听话得要命。言和怀疑,如果现在让他从这里跳下去,他也会毫不犹豫——万顷有句话评价得对,牧星野确实“听话”,但只是听一个人的话罢了。 手机在桌子上一直震,言和拿起来,接通,听着对面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冷冷地回:“别再找他了。”对面似乎愣了一瞬,又继续说了什么,言和说“随你”,便扣了电话。 手机还是5年前的款式,竟然还在用。 言和犹豫了一瞬,把手机重新拿起来,输入之前的密码解锁开屏。 屏幕上是两个少年的合影,两个人刚刚打完球,揽着肩笑得肆意。他打开通讯录,将万顷的号码找出来,只用了一分钟不到,就看完了这五年他们的聊天记录,没什么实质内容,大概就是让牧星野几点来,质问他在哪里之类的。 拉黑、删除一气呵成,牧星野手机上再也没有了万顷的痕迹—— 言小攻发力了 第19章 这样多久了 等牧星野出来的时候,言和也已经洗完澡换好了衣服,甚至还煮了一壶红茶。 言和坐在客厅里,穿着浅色睡衣,看起来没有刚开始那么气势迫人。牧星野知道对方在等他,还是无端端很紧张,有些事过不去,他知道。 “喝点热的吧,今天没有冷饮。”言和示意牧星野坐过来,把茶杯往前推了推。 一杯热茶下肚,言和很快切回之前的话题:“这样多久了?” 牧星野这次明白了言和的意思,其实他之前就明白了,只是没法回答。他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的难堪,尤其是言和。他怕自己和言和的关系会变成另一种纠葛不清,言和会因为这件事可能产生的鄙夷或者怜惜,都不是牧星野想要的。 因为他明白,如果言和知道,一定不会不管他。 他只想从言和这里要回自己曾经的爱情。 “他一直这样对你吗?”看他这副犹犹豫豫的样子,言和眼底沉了沉,扔出一个时间节点,“在平洲的时候,你说因为工作耽搁了,其实是在医院里昏迷了好几天,是因为酒精过敏,还受了伤。” 对上牧星野惊讶的眼神,言和又说:“我查了你当时住的医院。你当天没回来,我就找人查了。”他放下茶杯,声音低下来,不再藏着掖着,“牧星野,我不会不管你。” 不管是哪种管,是出于年少情谊的,还是出于曾经恋人的,言和都不会放任他这样被欺负而不管不问。 牧星野下意识往沙发深处挪了挪,躲避交谈的动机明显。 这个话题不但让他难堪,也让他难过。 “之前你来我办公室,脸上有伤,也是他弄的,对不对?”言和不放过他,继续说:“这五年,这样的事……多少次?” 言和吞了一大口热茶,才能压下心底那股又升腾起来的暴虐与愤怒。他不想失控,也不想非要让牧星野难堪,但他忍不了。 从远在m国听到那些刺耳的传言,到回来之后看到牧星野脸上有伤,再得知对方在平洲住院,他都忍了,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各种各样他不愿意承认、不愿意面对的原因,既然牧星野不说,他也可以不闻不问。 但是昨天他听到范崇光说万顷要去uh,他没有一秒犹豫,说自己已经把事情推掉,也可以过去。那个时候,他就知道,他再也脱不了身了。 ——从那个叫做“牧星野”的泥淖里,他注定埋没、窒息、沉沦,此生此世,再也爬不出来。或者从他18岁开始,从更早开始,他就根本没有爬出来过。 “……记不清了。”牧星野声音发颤,不敢抬头看言和的脸。那些过去的灾难像藤蔓,紧紧绑缚在他心脏上。在最爱的人面前坦白,是把这些藤蔓生生撕下来,带着血肉给人看。 不堪入目的、生疼的、羞耻的! 他不想要言和的可怜,他怕可怜。 然而言和的眼神太可怕,黑成一潭不见底的深渊,牧星野就算低着头看不见,也能感受到那眼神的刻骨冰冷。 “就……刚开始第一年还好,他想让我和他……”牧星野结结巴巴地描述,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他们的关系,“我不肯,有一次他喝了酒……就动手,后来就……习惯了。” “有一次他打得狠,在他家里……他那些朋友们也在,看到了,慢慢就传出了一些流言,很难听……” 言和也听过,大概就是牧星野全身是伤,是因为肯陪万顷玩那种性·虐游戏,所以能在万顷身边待这么久。 牧星野的描述语无伦次,五年的经历只用了五分钟就能说完,但每个字言和都听懂了。 每个字,都沾染着刺目的红和入骨的疼。 “言哥,我只是和他签了助理约,没和他上过床。”牧星野有些难以启齿,“还有,他在包厢里说的那些话……也不是真的……我、我没有。” 牧星野急于解释,急于让言和相信那只是流言,然而他没有证据,只能笨拙地描述,越解释越乱。 手里的茶已经凉了,言和没有再喝一口的意思,他只觉得胸口憋得难受,简单的喘息都需要用十足的气力。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在他不在的这几年,他曾经捧在手心里的人,被人踩在烂泥里。 牧星野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知道刺痛了谁的神经,让言和的心脏里长出无数根尖利的触手,然后迅速向四肢百骸蔓延,刺得他鲜血淋漓。 牧星野还浑然不觉,只希望自己的解释能换来言和的不鄙视。他甚至说: “……我知道,你也不在乎是吧,但我还是想和你说清楚。” “我知道我不配,但我想努力让自己更接近你一点。” 言和终于受不了了,他原本以为这一晚的愤怒已经在那个包厢里达到顶峰,没想到不是,还没有!此刻的无力感才叫他怒不可遏。 “闭嘴!”他咬着牙挤出两个字。 “牧星野,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什么叫我不在乎,什么叫你不配。 言和霍地站起来,原地走了两步,又停下,盯着牧星野的脸深呼吸两次。他告诫自己,不能失控,这件事不是牧星野的错,甚至不是万顷的错。 错在他自己。 全是他的错。 牧星野被他吼得立刻噤了声。 他坐立不安,手脚都无措到不知道怎么放,只好缩在一起,努力降低存在感。 于是言和埋在心脏深处的尖利触手又高速旋转起来,生生将他搅得粉碎。 两个人沉默了很久。 言和去阳台抽了两支烟,再回来的时候,刚才暴涨的情绪已经平静。 “我没有不在乎,”言和重新坐下来,缓慢而坚定地说,“没有。” 他仿佛卸了力,说什么都不能让牧星野放松下来。他们两个人,在同一个事件里都在纠自己的错,为着对方的所想所觉,然后又同时产生下坠般的无力感。 时间不能解决一切,但能让暴怒的人冷静下来,能让恐惧的人镇定下来。 于是言和试着改变话题,如果再继续下去,他不能保证自己会再因为听到什么而暴起,也不确定牧星野脆弱的情绪能经得起再一次磋磨。 因为牧星野已经到了极限,他才是受害者。 牧星野缩在沙发里,一动不动,眼里带着不知名的悲伤和怯懦,哪里还有一点曾经的影子。 言和慢慢走过去,蹲下来,温热的掌心去揉他的膝盖,那骨头瘦削凸出,一点肉也没有。 “对不起,”言和开口道歉,“今晚不该说了那句话就走,我当时……太气了,气你接了电话就上来,气你不反抗,也气你那么害怕也不肯求救,就算我明明在你旁边。” “言哥,”牧星野似乎极不适应言和道歉,更加手足无措,完全没了当初厚脸皮去公司和家里堵人的气势,“言哥,你不用道歉,我……我没事。” “好,我们先不说这些了,你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解决剩下的问题。”言和将他从沙发上拉起来,半扶着他的后背,将他往卧室带。 站在门口,牧星野张皇着抬了抬头,半天说了个“晚安”。 言和英俊的脸逆着光,眼底流动着的悲伤一闪而过,快到牧星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半晌,言和也说:“晚安。” 第二天,牧星野顶着两个黑眼圈起来,一出卧室门就闻到餐厅里香味扑鼻。言和叫了附近一家粤菜餐厅的点心和粥,看他起来便嘱咐他去洗漱。 经过了昨天一番折腾,大起大落之后的精神有点萎靡,牧星野整个人看起来蔫蔫的。 言和不催他,陪着他慢慢吃。两人不怎么说话,只有餐具之间碰触传来的轻响。但气氛已经和昨天的焦灼沉痛大相径庭。 吃完饭,牧星野帮忙收拾餐桌,之后便乖乖坐到沙发上,还是昨天自己坐的那个位置。 言和快被他气笑了:“你做什么,在等候发落吗?还是要继续昨天的审判?” 牧星野嗫嚅着,半晌竟然说了一个“嗯”。 言和简直无语。 “你之前说,六年内还清就可以离开,恢复自由身。”言和问得突然,“如果还不上呢?不要说你肯定能还清这样的话。以万顷的个性,不会对违约宽容。” 牧星野是在等候发落,但没想到发落和审判来得这么快。 “呃……是。”牧星野眼神躲闪,答非所问。 “是什么是?”言和看他这个样子,平复好的情绪又被一口气提起来,“还不上怎么样?!” 牧星野从小就很会气人。或者说,只气言和一个人。 说来也怪,人前披着一层克己复礼、温润如玉外壳的言和,常常遇到牧星野就极速龟裂。 高中辅导作业,把牧星野的书从二楼扔下去;户外郊游,把牧星野挂在树上,不求饶就不让他下来;家里举办宴会,把他反锁在阁楼里不给他吃饭。 牧星野又哭又闹,找大人告状,找朋友诉苦,然而人人觉得他活该。 他抄别人作业,还在书里夹纸条,写着给女生表白的火辣字句;在户外脱得一丝不挂游野泳,还要跑到山头上扮原始人,全身上下只在脖子上挂了一圈树叶子编织的项圈;宴会上把死掉的麻雀扔进追求言和女生的裙子里。 别人都看到他常常把言和气得七窍生烟,但看不到的是,言和第二天就买了新书给他,还手写了一封新的情书夹在里面;后来又找了没人的偏僻山野,陪他疯了一整天;在反锁的阁楼里,将他按在门上亲了又亲,不让他吃饭但可以吃别的…… 所以大家发现,两个人气来气去,反而越来越像连体婴黏在一起。 牧星野尴尬异常,唯唯诺诺,小小声地说了句话。 “什么?”言和靠近了一点。 牧星野迅速抬眼看了看言和的脸,心一横,说:“还不上的话,以后都要跟着他。” “做他的情人。”言和给出肯定的答案,其实也早有预料,“他想让你心甘情愿做他的情人。” 言和对此下了定论,并没有多惊讶,神色平静地问:“合同呢?” 第20章 是不是操的心有点多 牧星野把几件衣服和洗漱用品简单收拾了下,又把行李箱找出来,把东西都放进去。他不敢放太多,所以箱子还是空荡荡的。 然后,他就坐在卧室床上发呆。 言和还在他家狭小的客厅里打电话,他一只手插在裤袋里,一边说话一边踱步,不急不躁,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不同,情绪也看不出来是高兴还是生气。 客厅茶几上扔着那份薄薄的合同,刚才言和已经把每一张都拍了照片,给他的律师发了过去。现在正在跟律师通电话,说的就是这个合同的事。 牧星野试图从言和的表情上找出事态严重或者轻微的证据,其实严重与否他也不在意,毕竟这份合同都签了五年了,就算严重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 他在意的是言和会产生生气、恼怒、鄙视或者恨铁不成钢等等针对他的一切负面情绪。 其实昨天那样鲜活的、有情绪的言和,他现在想想挺珍惜,尽管昨天怂得一批,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言和在客厅里喊他过去,问他收拾好了没,收拾好了就走。 牧星野点点头,去卧室里拉行李箱。临走前检查一遍电源和燃气,把窗户都关了,这才跟在言和后面下楼。 言和又接了个电话,边下楼梯边说,因此走得很慢。牧星野跟在后面,两只手抓着箱子,动作别扭,一步一停,箱子打在小腿上,传来很轻的、有节奏的“噗噗”声。 大约是这声音太刺耳,言和一边讲着电话,一边侧头去看牧星野。 牧星野立刻停住脚,下意识把箱子往上提了提,让它远离自己的腿。那表情说不上来是什么,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感觉,嘴巴微微张开,愣愣地看着人,样子特别傻。 言和把电话放回口袋,从胸腔里叹了一口谁也听不见的气,伸手将箱子拿过来,加快步伐往楼下走。 “这个合同本身就带有极强的随意性,”言和开车的手很稳,车速适中,谈话的语速也平缓,像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律师说只要把钱还清,后续没有麻烦。” 他猜测,当时万顷对走投无路只能求他的牧星野并未下死手,倒不是出于良知,或许只是觉得牧星野再折腾也翻不出花来,所以根本就懒得在合同上动手脚。 倒是省了言和不少工夫。 接着,他停顿了片刻,才说:“刚才,我让律师以你的名义给他打了钱。” 言和没看牧星野,也知道他错愕当场的表情是什么样子。他随后说了一个数字,大约是有一个很长的零头。没有像有钱人那样,甩出一把钞票说“不用找了”,而是“我欠你多少 ,就还你多少,少一分不会,多一分休想”。 “牧星野,你和万顷,”言和说,“以后没有关系了,也别再见面了。” 用了三个小时,牧星野又坐到了言和家的客厅里。 早上吃完饭,言和就带他去了白沙河小区拿合同。在他那个小小的家里逗留了大约一个小时,言和处理完了合同的事,又带着他和一箱简单的行李返回澜苑。 至此,困扰了牧星野五年的合约,被言和用时一个小时解决了。 言和送下他,自己去上班了,临走前把房间密码告诉他,也没再说别的。 牧星野却还像做梦一样,大脑里一下子接收的信息量太多,有些宕机。 从昨晚被言和带回家,到今早上言和带他回白沙河拿合同,然后又让他收拾行李过来暂住,还帮他把钱还了。他都处于一个恍恍惚惚的状态,像是被天上掉下来的一个大馅饼砸晕了。 他一个饿极了的人,反而看着这硕大的馅饼,不知道怎么下口。 他心想,言和是在意他的,担心他的,或者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他的。 是吗?他问自己。 是……吧!他疑神疑鬼。 他又想,刚才回来的路上,言和说得很明白:“你暂时搬到澜苑来,万顷不是肯吃亏的人,我怕他还会找你麻烦。” 还说:“钱的事情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就慢慢还我,反正还万顷和还我都一样,至少我不会逼着你一年之后做我的情人。” 虽然最后一句话从言和嘴里说出来,带了点冷淡的讽刺,但牧星野却无端端有点羞赧,甚至抽空走了个神儿——债主是谁怎么能一样呢? 可随后,他又觉得自己太无耻。说不定这就是朋友间单纯的帮忙,根本就没有那“一点点的喜欢”。 这些年他自己一个人吃惯了各种各样的苦,已经深刻明白了一个道理,没有任何好事会无缘无故砸中你,你得到了什么,就要付出同等的努力,甚至双倍的代价去还。 ———他怕言和做完这一切,没有了多年感情的负担,就会狠狠甩开他。 因为他知道,就算不是恋人,自己对言和来说也是弟弟一般的存在。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长度旁人无法复制和企及,更遑论还有时间衍生出来的真情实感,这些都不可能被轻易抹去。 牧星野想,最后的结局很有可能是接受他们现在的关系,不会视对方若无物,也不会过分亲密,见了面会打招呼,遇到难处也可以帮一把。 但不再是恋人。 不再接吻,不再拥抱,不再把对方当成唯一。 一想到这里,他喉咙里就像是吞了一根钢筋,从脖子一直捅进心脏,光想一想这个可能,牧星野都觉得余生无望。 他一个人在客厅里坐了一个多小时,才慢吞吞起来,拉过自己的行李箱,去客卧里收拾东西。 想再多也没用,走一步看一步也好,死缠烂打破罐子破摔也罢,都不是牧星野的风格,但眼下,他也没有更好的路要走。 在重新追回言和的路上,他坚定不移又小心翼翼。 把箱子里的随身衣物整理好,大概用时十分钟不到,他就无事可做了。 他把充电器拿出来,这才发现手机从昨天晚上就没电了,充上电,开机,未接来电和信息噼里啪啦涌出来。 牧星野有些莫名,只关了一晚上和一上午的手机,竟然就这么热闹,以前可是关机一两天都没个人找他。 等看清了那些信息,他脸色才精彩起来。 有两个没有名字的来电,是万顷的,其中有一通被接起来过,通话时长32秒。很明显,接电话的人是言和,至于说了什么,不知道。 然后又往后翻了翻,发现万顷的手机号在黑名单里,微信也被删了。 牧星野眉毛抽了抽,不知道该作何评价。 还有林壁的几通未接来电,信息也有: “阿野,你怎么不接电话?你在哪里?你还好吗?” “握草,我听到了什么大八卦,阿野,你赶紧接我电话!!!” 信息还没看完,电话就进来了。 林壁劈头就问:“阿野,你怎么回事!怎么关机了?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赶紧给我说说!” 牧星野被他一顿狂轰滥炸,脑袋发晕,什么叫发生了什么事?昨天他在uh被当众羞辱的事情已经这么快就传出去了?不至于吧?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就是从cbd魔天大轮上跳下去,也不会有人在意吧! 然而林壁还在说,语速极快:“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言和给万顷开瓢了!” 什么!? 牧星野没能理解这几句话的意思。 “就昨天晚上,你们是不是在uh?” “……是啊。” “你、言和、万顷,你们仨,是不是在一起来着?”林壁又问。 “……是啊。” “那就对了!传言没错!”林壁说。 大概听出来电话这边的牧星野一脸懵逼,林壁便耐着性子给他讲了事件始末。当时林壁一个朋友的朋友也在,亲眼见证了两个人的冲突现场。 大意就是,言和本来已经走了,不知为何去而复返,他进来得悄无声息,大家酒兴正酣,谁也没注意。酒瓶砸到万顷头上的时候,其他人甚至没反应过来。 言和一句话没说,上来就打,万顷连挨了两下,头上的血流了一脸。万顷当然咽不下这口气,场面一度混乱。等到众人费力把他们拉开,两个人就互相瞪着对方,都恨不得把对方生吞活剥的样子。 同来的几个人简直傻眼了,七手八脚把两个人摁住。这俩人在首府都财大气粗,拉偏架谁也不敢,只能硬着头皮周旋。范崇光组的局,当然他得善后,他一边气其败坏地叫急救,一边还要好言好语地劝言和。 等到场面控制住,言和早走了,万顷失血过多,送去医院缝针做检查。 一晚上兵荒马乱。 等大家回过神来,也醒过味儿来了。 ——这两个成熟得体的成年人,在会所上演互殴大戏,为的是一个牧星野。 “怎么?你没在现场?没看到吗?”林壁又是三连问。 牧星野脑子嗡嗡地,似乎不怎么会思考,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了林壁的问题,将他昨天的经历和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林壁果然异常愤怒,问牧星野有没有受伤,知道他没事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又大骂万顷活该:“我要是言和,我非打死这个变态!” 滔滔不绝骂了十来分钟,终于骂累了,才肯停下来。 然后又想到一个问题:“那万顷能放过你吗?他是那种肯吃亏的人?” 牧星野只好又把言和后续的安排也说了,目前已经还了钱、搬到了澜苑,林壁才彻底放下心来。 怪不得,言和昨天也说了同样的话:万顷是个不肯吃亏的人。 原来,言和在把他放到车上离开的那十分钟,是回去包厢和万顷动了手,怪不得回来之后,他还很生气。 进而又想到,回来之后的言和衬衣是有些乱的,牧星野没多想,还以为他真的只是有东西落在包厢里了。 牧星野只觉得心里乱糟糟,平素冷静自持的言和,竟然会为了万顷一句话动手,这实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看看时间,到了午饭时间,言和应该在休息。 牧星野把电话拨过去,没等太久,言和很快接起来。他这才发现自己没准备好要说什么,总不能直接问他是不是和万顷动手了,只好别别扭扭地问了一个万能句式: “言哥,吃饭了吗?” “马上,在看文件。”电话那边传来纸张窸窣声,似乎很忙,但言和的声音没有表现出不耐或者匆忙。这种状态似乎是在鼓励牧星野继续说话。 他嗫嚅了几声,才问:“你……有没有受伤?” “嗯?”电话那边似乎惊讶了一瞬,随后传来很低的一声,“没有。” “那……以后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万顷……不是个肯吃亏的人……”牧星野把昨天言和说过的话扔出来,“你们……会结仇。” 言和很低地笑了一声,牧星野怀疑那里面有嘲讽。 “以前也不是朋友,”言和说,“牧星野,你是不是操的心有点多。” “uh的工作辞了,其他的工作可以继续。”言和的声音又恢复如常,听起来就跟安排秘书行程的语气一样,挂电话前的最后一句话是: “中午好好吃饭。”—— 我在想,如果言和万顷搅基,谁做攻。好嗨呦! 第21章 别在我眼前晃 言和挂了电话,又把手头上的几个急事处理完了,才站起来跟言城说:“今天中午很忙,去餐厅吃吧!” 言城看看腕表,没好气地说:“我等了你半个小时,你就带我去吃个食堂?” 言和把穿了一半的外套又脱了下来:“不然,我让秘书送上来?” “好好好,去餐厅。”言城啧啧两声,和弟弟一前一后出了办公室。 餐厅在顶层,是一件法式私厨,专为言氏高层和来访客人准备,不对外开放,环境和菜品都堪称一流,但纵然再高级,吃多了也受不了。 至少言城就很不待见这里。 言和倒是无所谓,年纪轻轻活得跟道士一样,吃什么穿什么无所谓,口腹之欲极低,能吃饱就行,行事做派都走极简风。 可就是这么一个“道士”,昨天晚上在会所和万顷为了一个男人打起来的事,已经像长了翅膀一样,在今天传遍了他们这些人的圈子。 截至今天中午,言城在等言和的那半个小时里,已经收到不下于三个版本的传言。有说言和抢了万顷小情人的,有说万顷抢了言和小竹马的,更离谱的,还有说言和与万顷才是一对,因为第三者大打出手的。 大家再忙,也都爱看狗血大戏。 果然,八卦才是社会发展的动力,人类进步的阶梯。 言和慢条斯理吃着一盘沙拉,脸色平静,八风不动。言城不问,他绝对不说。 只有言城知道,他这个堂弟,论蔫坏和表里不一,在言家首屈一指,连老爷子和叔伯们都会被他骗了去。 “你之前不是说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吗?”言城也不废话,直接切入主题,“现在知道了?” 言和给了个疑惑的表情。 “就牧星野,昨天怎么回事?”好修养的言城气得眉毛直抽。 言和倒也不回避,放下叉子,拿餐巾擦擦嘴,这才在他哥吃人的目光中,把昨天的事大略讲了讲。 言城简直哭笑不得:“你怎么这么冲动?把人带走就好了,有必要再回去给万顷开瓢吗?” 面对这件事,言城和大多数家长的担忧一样,可能当下并不能理解孩子的情绪,只会从利益得失和大局来判断这件事值不值得。这是商人本性,无可厚非。毕竟言家和万家都在首府商圈里举足轻重,虽然目前的合作交集很少,但这个圈子是利益共同体,抬头不见低头见,说不定哪天就成了密切合作伙伴。 万顷现在还没完全掌权,但未来必然是万家继承人,言和虽说和言城各司其职,但言氏一半的产业也在他手上。这俩人从现在就结了仇,还是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仇,将来怕是不好再合作了。 “不合作其实倒也没什么,结了仇,以后使个绊子做点落井下石的事,多少会影响心情。”言城说,“万顷这个人从小就偏执,不是个很好沟通的人,以后得注意点。” “好。”言和点点头,看起来没怎么听进去,又拿勺子去吃新端上来的甜品——他很少吃甜品,除非心情很好。 言城扶额,合着自己说了半天,这弟弟心情丝毫不受波动。 “你26岁了,以后不要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言城还是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果然,言和给了一个“那又怎样”的表情。 “我在国外的时候听说,你为了一个男人,还把魏氏老总给打了。”言和吃了一口慕斯,又说,“今天做的有点过甜了。” 言城切牛排的手一顿,表情有点扭曲。 言和做出一个十分求知的表情,认真地问:“哥,你30多岁的人了,是怎么做到这么冲动的?” 兄弟两人最终不欢而散。 言城气得一周没再找他。 两人再见面,是在一个周末。 言和应酬喝多了,言城也在现场,只好亲自把这个便宜弟弟送回家。 新的合作商是北方人,能喝,豪爽,大家一来二去喝得都不轻快。言和坐上车就安静下来,他在应酬场上说的话再多,情绪再丰富,一旦脱离了社交环境,就立刻进入“静音”模式,仿佛多说一个字都累人。 言城喝得也不少,和他分坐在后排两边,问他困不困,要不要拿水给他喝。 言和靠在椅背上,眼神放得很空。言城拿了一瓶冰水,像小时候一样,往他脸上贴了贴,把滚烫的酒气往下压了压。 大概是因为安静的环境和降温的冰水,言和的眼珠转了转,恢复了聚焦。他突然就抿了抿唇,半醉半醒之间,长长地叹了口气。 “哥,你之前问我是怎么想的,我说不知道。”言和说话很慢,被酒精浸润整晚的嗓音沙哑低沉,“现在我其实……也还是不知道,要拿他怎么办。” 他好像很愁苦,也对前路充满疑惑,难得露出了他这个阶段的年轻人对感情未来走向的不确定和无把握。 但这种疑惑也只是一闪即逝,他又从这个阶段的年轻人变成言和: “但有一件事我很清楚,不管他是我什么人,我都没法看着他被人这么欺负。” 这算是之前对言城那个问题的答复了。沉默少顷,言城拍拍他的肩膀,说:“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言和不至于醉得站不起来,到了楼下就推开言城,说自己上去就好了。本来言城也是要走的,可转念一想,说什么也要送他上楼。 言和说,那行,你来吧! 到了门口,言和按了密码,两人一起进去,言城果不其然看到了预想之中的画面。 牧星野刚洗过澡,头发还是湿漉漉的,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灰色长裤,正拿一条毛巾擦着头发。他站在客厅里迎着兄弟两人的视线看过来,擦头发的手僵在半空,有些措手不及的尴尬。 言城好多年没见过他了,大概是从言和出国后,两家彻底没了交集。如果没有共同的圈子,在人口三千万的首府偶遇的几率几乎为零。 高了,也瘦了,昔日单薄的少年,已经长成了青年,经历了生活的磋磨,比少年时的纯粹多了一种坚韧的气质。眉眼间多了些稳,还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一股子风流蕴藉。 牧星野下意识地躲避着言城打量的目光,半晌才讷讷喊了一句“言城哥”。 言城点个头,权当打招呼了,态度也是不冷不热。他把言和往前推了推,牧星野立刻上前去扶,脸上担忧毫不作假:“怎么了?喝多了吗?难受吗?” 言城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非要跟上来。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牧星野,说:“你不用担心,他没喝多,也不难受。” 然后二话不说转身走了。 牧星野扶着言和,觉得不管言城太失礼,想送一送,可言和半个身子还压在他肩上,很沉,压得他踉跄不稳。一声“再见”都来不及说,那边房间大门已经砰一声关上了。 刚才一番折腾,言和差不多已经清醒了,他喝酒有数,再多也能控制,从不断片儿。 但牧星野仿佛遭遇了了不得的大事,有些焦虑地围着他团团转。 他不会做醒酒汤,去厨房手忙脚乱地冲茶。还好言和家里茶多,他也不懂,从柜子里扒拉出一个包装古朴的茶饼,撕开外面一层纸,对着大理石台面一角,用力磕了一小块茶饼下来,又随手找了个大玻璃杯,冲了满满一杯热水。 言和半仰在沙发上,听到动静回头去看,正好看到那一块碎茶饼漂浮在冒着热气的玻璃杯里张牙舞爪。 他眼角猛地一抽,酒又醒了大半。 “言哥,普洱解酒,你喝一点,试试会不会好一些。”牧星野端着杯子小跑过来,蹲在言和腿边,将水杯举起来,小心凑到言和嘴边:“有点热,你慢慢喝。” 牧星野很白,眼下刚洗过澡露在外面的肌肤却是一种透明的薄粉。他抬眼殷殷看着人,整个人便像雨后密林深处的新笋,也像湛蓝长空里的清软白云。 天真中带着一股欲,诱人来肆无忌惮破坏。 言和眼神暗了暗,有一股邪火从心底蔓延出来,方才的汹涌酒意又漫上来。 牧星野看言和不像是高兴的样子,不接水杯,也不说话,就那么盯着他,顿时有种做错事的心虚。 但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一紧张,就不敢和言和对视,说话也磕巴:“言哥……你哪里不舒服吗?你怎么了?我……需要我做点什么你才会好过一点?” 他眼神惶惑,态度小心,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带着斟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言和似乎越来越不高兴了。 “牧星野,”言和沉沉地开口,“你没事了,就去房里睡。”剩下的半句话噎了回去: 别在我眼前晃,晃得人心里乱糟糟—— 让我看看,是哪个小可爱石*了 第22章 想对他做什么,都可以 牧星野住进来一个星期了,每天就这么在言和眼前晃。 做饭、打扫房间、做家务,像个勤劳的田螺姑娘,小心谨慎地呵护着言和以及他周边的一切。 他很听话,住进来当天就辞了uh的工作,把自己日常安排都事无巨细汇报给言和,每天下午要去马场教课,晚上去苏荷调酒,凌晨1点左右回来。 然后也真的按照这个行程来,像个精准执行时间设定的机器人,半步也无行差踏错。 言和还发现他做了一个计划表,就放在床头柜上,夹在一本书里。要不是言和去客卧找东西,顺手翻了翻那本书,也不会发现这份有些“可笑”的计划表。 他把住在这里的房租、水电费和伙食费都做了细化,扣除这些,每个月要还言和多少钱,记录得清清楚楚。 看到这个,言和简直要被他气笑了,让他还钱,他还真打算一分不少地还。 牧星野显然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自己招人烦,言和才会嫌他碍手碍脚。 “我想等你回来,不是故意惹你烦。”他说着,把水杯轻轻放到桌上,“那我回屋了……你等会再喝,有点烫。” 他想努力保持笑容,毕竟谁也不愿看见室友哭丧着脸,但嘴角怎么也提不起来,只能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刚才蹲得久了,腿有点麻,他一只手去撑沙发扶手,想站起来。 然而没能站起来。 言和坐在沙发上,两条长腿一曲一伸,姿态慵懒。 他一只手突然按住牧星野的肩,用了力,牧星野起了两起,没起来,只好又原样蹲好,不明所以地抬眼去看言和。 只见言和岿然不动的外表下,却有风暴藏在眼底,里面涌动着想要将人摧毁的乌沉。 牧星野心跳猛地加速,几乎跳出胸口。言和这个状态他太熟悉了。 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经常胡闹。十七八岁的年纪,亲一亲就受不了。那时候牧星野最大的爱好就是撩言和,各种办法、各种荤话、各种不老实,他不但在线上勤奋好学,还在线下各种创新,言和常常被他边撩边气到。 也不是拿他没办法。牧星野的软肋很好拿捏,别看他平常蹦得比谁都欢,一来真的怂得比谁都快。但言和大部分时间还是舍不得,随他挑衅和捣蛋。 有一次言和被他惹毛了,狠狠给他上了一天“人体工程教育课”,他又哭又叫又求饶,但言和铁了心要治他,最后他结结实实两三天都不能坐下来吃饭,这才老实了。 牧星野记得,那次言和被他惹毛,也是喝了酒。 可是……现在他可没做什么啊! 他只觉得脸上热辣辣的,也不确定言和是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一时之间怔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 无论在什么样的境况下,牧星野对于言和,都是绝对信赖和依恋的,他可以把自己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交付给这个人。 不管这个人想对他做什么,都可以。 把这样的信号传达给一个正欲火攻心的人其实很危险,但牧星野不在乎。 言和居高临下看着蹲在眼前的人,睫毛又长又挤,瞳仁波光粼粼,挺秀的鼻和粉红的唇无可挑剔,整张脸上如今是不掺一丝杂质的信任。牧星野已经把全身坚硬的外壳都翻转进去,只把自己最柔软的部分亮出来,任人揉搓拿捏。 他们已经五年未见,这五年的空白,言和每天都很忙,课业、工作,他把所有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常常累得回到家倒头就睡。确实管用,这种情况下什么也不想。 可是一回来再见到人,如今这人还天天在眼前晃,要命的是撩人还不自知,换谁也受不了。 可到底还是舍不得! 言和很快把压在他肩上的手拿开,把某些不合时宜的想法也压了下去。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清明了许多,把话题扯到最初他想问的问题上。 “计划列得那么详细,又想着抓紧还完钱走吗?”言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听起来淡淡的,像是随口一问。 牧星野:“嗯?” 随后他就意识到什么:“那个计划表,你看到了吗?” 等等,不对,言和为什么说“又”? 之前借万顷的钱,他都写了计划表的。那些计划表的目的确实是为了抓紧还完钱离开,因此还款时间和还款数额都列得清楚。那个还清欠款的预估日期上,他甚至画了一颗小小的红心,因为这预示着他自由的日子。 如今债主变成言和,他也期待着最后那个日子,不过他不再向往自由,他宁愿一辈子都欠言和的还不完,这样就有借口赖在他身边,永远不离开。 但是他不想这样,他想还完钱,光明正大以爱情的名义和言和在一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了还债,为了躲避万顷有可能的报复,让言和不得不收留他。 他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了。 等他絮絮叨叨说完,才发现言和半阖着眼,一动不动。那张让他魂牵梦绕的脸在光下立体分明,浮沉难辨,眼神看不清,情绪也就难以猜测好坏。 但是莫名的,牧星野觉得周遭有些冷硬的气氛收敛了下去,眼下言和已经没了刚才的咄咄逼人。 他说完了,就眼巴巴望着人,等候发落。 沉默少倾,大概也觉察到自己的莫名其妙,言和回了回神,将嘴角尽力压到平直,不咸不淡地看了眼放在桌上的水杯,慢悠悠说了一句话: “这普洱,就你刚才砸碎的茶饼,”他挑眉看着牧星野,难得的带了点戏谑和不怀好意,又说,“是我收藏了十年的老班章。” “嗯?”牧星野顿时有不好的预感。 什么老班章?很贵吗? 果然,言和说:“计划表写都写了,不如把茶叶钱也加进去吧!” 然后也不管他,兀自站起来潇洒回卧室了,哪里还有一点醉酒的影子。 牧星野:??? 牧星野觉得言和一定是在耍他! 当他查到十年老班章至少20万一块之后,他简直要抓狂。什么忐忑不安,什么小心谨慎,什么长相厮守,都在钱面前一文不值。 言和就是故意的!明明看到他去找茶叶醒酒却不阻止,明明是收藏品偏放到厨房餐柜里,明明那破茶叶看起来也就只值两百块。 现在好了,他的债务平白翻了一番,没地方说理去。 言和早上起来的时候,看到牧·田螺·星野已经做好了早饭,正在摆碗筷。 “言哥,早!”牧星野露出一口小白牙,笑容灿烂地打招呼,“早饭做好了,快来吃。” 餐桌上摆着小米粥、烤土司还有茶叶蛋,中西结合。言和睡足了,神清气爽,坐下来慢慢吃饭。 牧星野格外殷勤,把茶叶蛋往桌上磕一磕,迅速把壳剥掉,放到言和面前。直到言和连吃三颗蛋,实在吃不下了,才制止了牧星野还要剥蛋的手。 吃到一半,言和随意地问:“你怎么不吃?” 牧星野正在专心喝粥吃面包,盘子里的茶叶蛋连碰都不碰。 他闻言又喝了一大口粥,说话唏哩呼噜的:“太贵,吃不起。” 言和拿筷子的手一抖,他本能觉得哪里不对,果然,牧星野又说:“用你的老班章煮的,好吃吗?” 他还在自顾自地说:“言哥,我想过了,这个茶叶的钱我不能加到计划里。因为这茶叶最终是给你用了的,我一点也没碰。” “你放心,剩下的我都重新包起来放好了。做茶叶蛋用的是昨晚给你泡的茶,还有昨天在料理台上磕下来的碎沫。” “你如果觉得好吃,我以后在你允许的前提下,可以再给你煮。” 言和:“……” 言和很快就上班去了,一早上没再搭理牧星野。 因为工作的原因,牧星野以前都会睡到九点多钟才会起床。但自从搬来澜苑之后,为了照顾言和,他会很早起来做早饭,言和说了几次他也不听,便由着他去了。 一般情况下,等言和上了班,他会收拾好厨房之后继续睡个回笼觉。 这天周末,两个人都难得休息,牧星野一早就爬起来,准备早餐。 言和休息时间也很少睡懒觉,身体精准执行着工作狂的生物钟。 “不是说早上不用起来吗?”言和看着一桌子早餐,微微皱眉。他昨晚睡前特意嘱咐牧星野,明天他不上班,早餐什么时间吃都可以,言下之意是让他多睡会儿,别那么早起来忙活了。 但牧星野有自己的小算盘:“言哥,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吃完饭去爬山好吗?” 原来是拐弯抹角想约会。 算起来,牧星野已经搬来澜苑快一个月了,还没出去过。澜苑是中式园林小区,环境幽静,后面是一座城市中心公园。那公园其实就是一座山,不高,海拔两百多米,点缀在高楼林立的cbd中间,像一颗镶嵌在繁华市井中的明珠,玩个一上午刚刚好。 牧星野以前特别喜欢户外运动,爬山、越野跑、自行车、冲浪,那个时候玩得疯,体力仿佛无限好,玩起来常常过了头,就慢慢往极限运动上走了。言和怕他出事,基本上做什么都陪着他。 言和没犹豫太久,同意了。 牧星野简直像是中了彩票,开心得溢于言表。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能再跟言和约会是什么感觉,那些微小而普通的、恋人间常做的事,对他来说都是难以实现的梦想。 哪怕是朋友之间能做的事,他跟言和,也一度难以企及。 吃完早饭,牧星野开始忙碌着收拾东西,背包、运动水壶、鲜切水果、小零食,他甚至还做了几个三明治和一大盘蔬菜沙拉。 言和看他拿出了全部的热情在准备,也由着他去。 准备到十点来钟,牧星野最后把一张野餐垫塞进背包里,总算大功告成。他满脸红扑扑,兴奋地喊言和出发:“言哥,都准备好啦,我们走吧!” 然而下一秒,言和的电话响起来。应该是很重要的公事,言和大概讲了十几分钟,放下电话看着一脸期盼中又带着不安的牧星野,张了张嘴,硬是没说出话来。 怕自己耽误事,牧星野不敢把失望表现得太明显,他抿了抿唇,亮晶晶的眼神暗淡下来,但还是笑着说:“你要是有事,就先忙吧,我们、我们下次再去爬山。” 声音渐渐小了,委屈爬了满脸。 大概看他憋着难过的样子实在太可怜,言和眸光闪了几闪,多解释了几句,供应商那边出了点问题,他必须得亲自去趟郊外工厂,顺利的话应该晚上就能回来。 小孩子即将到手的糖果飞了,会哭闹不止,也会大发脾气,因为有会哄他的人,因为有底气。但牧星野不是小孩子,他没资格哭闹和发脾气,他怕以前那个会哄他的人厌烦,头也不回地走掉,连现在这点微弱的牵绊也剪断。 他没有资格,更没有底气。 牧星野背着准备好的野餐袋,坐在小区楼下花坛边上。言和离开已经一个多小时了,他不肯上楼,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总觉得这样上去,就真的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他捡了根小树枝,百无聊赖地在地上戳来戳去,头顶突然传来一个声音:“牧星野?” 第23章 你一定是他很依赖的人 一个小时后,山顶一块草坪上,两个青年坐在铺好的野餐垫上聊天,身旁摆放的一堆食物已经快要见底。 姜小溪吃完最后一个三明治,对牧星野的厨艺赞不绝口。 他从平洲回来以后,收到过牧星野的邀约,但因为忙着搬家一时抽不开身,两人一直没见上面。 牧星野是很感激他的,在平洲如果不是姜小溪出手相助,他无法确定自己会是什么后果。 回首府之后他们没再见过面,但微信上偶尔聊聊。姜小溪是一个十分容易让人产生亲切感的人,再加上救过命的交情,牧星野就对他有种倾盖如故的亲近。 机缘就是很神奇的东西,之前姜小溪一直说忙着搬家,原来竟是搬来了澜苑。 “阿野,”姜小溪突然想起什么,问他,“你现在和你那个言哥住在一起吗?”牧星野点点头,也不瞒他,把这段时间的经历挑挑拣拣说了个大概。 魏启东之前给姜小溪普及过首府商圈里的一些狗血八卦,他也大概了解一些。 “那你认识言城吧?”姜小溪得到牧星野肯定的答案,才笑着说,“我们是好朋友,以后有机会可以一起聚聚。” 圈子就那么大,说来说去就那么几个人,很多事都不是秘密。姜小溪不背他,讲了自己和言城相识的过程,说起来那都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两个人吃一会聊一会,不知不觉已到午后。姜小溪看看现场没剩多少东西,有些不好意思:“把给你言哥准备的东西都吃光了。” 牧星野当然不会在意,虽然遗憾言和没能来,但姜小溪能陪他来爬山野餐,让他失落的情绪平复了很多。 “那这样好不好,下个周末邀请你们去我家吃饭。正好你们来帮我温锅。”姜小溪住在另一栋楼,两家紧挨着,是那种约在一起吃个饭十分方便的距离。 牧星野寄人篱下,不像姜小溪是在自己家那么随意,也不知道言和愿不愿意见自己的朋友,当下虽然答应了,但有些踌躇。 姜小溪只一眼便知道他在犹豫什么,歪着脑袋凑近一点,学着小朋友的样子瓮声瓮气地说话:“牧星野,如果家长不来,那你就自己来呗!” 牧星野被他的这幅模样可爱到了,弯着腰笑得停不下来,心底阴霾一扫而空。两个人说到底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烦恼什么的在简单的快乐面前很容易站不住脚。 魏启东到的时候正看到那两个人躺在野餐垫上晒太阳,兀自说着话,说一会儿笑一会儿,那气氛融洽得简直令人发指。 至少魏启东发指了。 他三十五六岁的人了,吃过有关于姜小溪带来的太多教训,所以现在就算把鼻子气歪了,面上也笑得滴水不漏。 “小溪,”魏启东把躺在地上磨蹭的人拉起来,拍拍他身上并不存在的土,和颜悦色地哄,“下山了。” 牧星野看到魏启东就一骨碌爬起来了,他总觉得这人眼神里放着冷刀子,看他的时候咬牙切齿的。 姜小溪浑然不觉,有些不高兴地嘟囔:“不是说让你别来吗?我和阿野下午还想去后山逛逛呢!” “下次再去吧,这山就在这儿,跑不了。你该回去午睡了。” “哦,好吧!”姜小溪爬起来,帮牧星野把剩下的食物放进背包,又把垫子卷起来塞好,三人往山下一起走去。 “大鱼,我和阿野太有缘分了。”姜小溪一只手抓着魏启东胳膊,另一只手拍拍自己额头,笑得眉眼弯弯。 “阿野现在和言城的弟弟住在一起,就是言和。”然后不等魏启东说话,又说,“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我已经邀请他们过两天来吃晚饭,到时候你可要把时间空出来。” 魏启东只好转头对牧星野笑笑说:“欢迎。” 姜小溪在魏氏一家工作室上班,大部分时间很清闲,他和牧星野又约过几次,越聊越投机。姜小溪朋友不多,社交圈子很单纯,魏启东看得他很严,密不透风掌控着他的衣食住行和工作交友。 这是牧星野去过他家几次之后得出来的结论。姜小溪倒是无所谓,似乎并不在乎,每天都乐呵呵的。 牧星野去找他那几次,魏启东总是很早到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样几个来回之后,可能发现牧星野实在没什么危害性和复杂性,也就渐渐放任他们没事聚在一起了。 “你们家那位有点像大家长,生怕自己孩子被别人家小孩带坏了的感觉。”牧星野跟姜小溪说。 “他就是个大尾巴狼,外强中干,都是唬人的。”姜小溪摆弄着刚刚做好的点心,拿一块塞进牧星野嘴里,一边说“尝尝”,一边又说,“他这个人,坏了半辈子,现在刚刚知道收敛。这个时候不能刺激他,要多鼓励,要让他觉得一切都尽在掌握,这样他才不闹事,我这日子也能过得舒坦啊!” 牧星野一口饼干含在嘴里瞪大了眼,一脸风中凌乱。 这两个人,牵引绳在谁手里还真不好说。 四人聚餐定在周末。姜小溪准备了一天,并以“朋友聚餐叫厨师过来显得没诚意”为由,要亲自下厨,魏启东只好委委屈屈给他打下手。 临近饭点,牧星野和言和带着随手礼,下了楼,往姜小溪家走。 牧星野一路上话有点多,一会儿问言和冷不冷,一会儿又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垫一垫。 言和颇有些无奈地看着他,说:“我不饿,也不冷。” 姜小溪邀请他们来做客的第一时间,牧星野就和言和说了,他不确定言和愿不愿意见他的朋友,也不确定会不会给言和添麻烦。但言和问了聚餐时间和地点之后,就说可以来。 聚餐真到了眼前,牧星野看着言和带了两瓶酒,还给姜小溪准备了一份礼物,就有些不好意思。 “言哥,让你破费了。”牧星野走得磨磨蹭蹭,左看看右看看,说话声音也小。 听他这么说,言和便停下脚步:“他帮了你,我们理应谢谢他。况且你们现在是朋友,去拜访朋友,带礼物很正常。” 不知道是不是牧星野的错觉,言和说到“我们”的时候,语气加重了些。 有时候晴空万里就是突如其来。 言和在前面走,牧星野小跑着跟上来,脸上笑着,松软的头发在晚风中一掀一掀,像要飞起来的蒲公英,欢快轻松。 言和也笑。 两栋楼挨得不远,但要绕过一片人工湖。晚风温暖干燥,吹在脸上,让人沉醉不醒。 他们沿着人工湖的碎石小路走,言和想到了什么,便和牧星野说:“言城喜欢过姜小溪。” 这个人说八卦的时候也是一本正经,而且提前不打预告,总能吓人一跳。 牧星野果然被吓了一跳,嘴巴都张开了,一脸被瓜砸中的表情。 言和看到他那个样子,突然产生了一点恶趣味,于是继续说:“言城和魏启东打过一架,为了姜小溪。而且,言城当年甚至想把自己在朱颜的所有个人收益给魏启东,只为了能把姜小溪带走。” “我这个堂哥,”言和啧了一声,“现在还对人家念念不忘。” 牧星野站在原地足足消化了一分钟,连说了两个“怪不得”,又说,“怪不得每次魏总看到我,都不怎么高兴呢!” “嗯,他估计对所有和言城有关系的人,都抱有敌意。”言和说,“所以你在他面前尽量不要提言城。” 牧星野连连点头,继而又想到他们这次去吃饭,魏启东会不会不给言和好脸色,心里又开始担忧起来。 言和从身后虚虚揽了他一把,笑笑说:“快走吧,别让人家等急了。” 一顿饭下来宾主尽欢,成年人哪有那么多任性可以挥霍,都是因利而聚罢了。魏启东和言和都当成是必要的社交应酬,只有姜小溪和牧星野是真的在搞感情交流。 两个人同时想,只想他们高兴就好了。 姜小溪寻个机会,跟言和聊了几句,话不多,但很扎人心。 “你不用谢谢我救他,当时那种情况,谁看到了都会于心不忍。”姜小溪呷一口热咖啡,看向言和的目光很温柔。他大概知道言和与牧星野的事情,不希望牧星野因为旧事蹉跎,也不希望两个人因为外因一再错过。 听到这些,言和本来倚在阳台栏杆上的身子站直了,他和魏启东仅点头之交,今天陪着牧星野来也只是为着场面上的应景,眼下单独面对姜小溪,却多了一份真心在里面。 姜小溪也不多说,成年人的界限在那里,多说无益。 “他那时候全身是血,跑出来,抓着我的裤脚,说的是言哥救我。”姜小溪慢慢地说,初见时的画面还在眼前,牧星野每一个动作和表情他都记得清楚,“我当时想,你一定是他很爱很依赖的人。” 言和一杯热茶直到凉了也没再喝一口。 有些事就算你没亲眼见到,但那种真实感还是会随着第三者的讲述呈现在眼前,像电影回放,夹杂着自我想象出来的细枝末节,和现实中的痛楚融为一体。 “谢谢你。”言和今晚上第三次说谢谢,和方才那两次的客套不太一样,“也谢谢魏总。”—— 甜文好难写,争取不超过两章 第24章 下一剂猛药 范崇光在离开首府之前,又单独约了言和几次。言和推说身体不适,没见。 上次在uh闹得不欢而散,范崇光算是没少在中间调停。他是实打实的无辜,但言和万顷两人是因他而聚,他不出这个面,也没人替他。安抚万顷倒是好说,毕竟两人多年朋友,言和就不一定了。 客气、周到但油盐不进,这就是言和的态度。范崇光碰了几次软钉子,干脆直接找了他大伯言相阅。 言和本来就是故意拿一把,借此跟范家压价,所以言相阅出面让他们见一见,大家也就很快聚齐了。 言相阅这几年已经不怎么管具体事务了,公司交给儿子和侄子,他乐得清闲。说是聚一聚,其实就是要把利益分割说清楚,合作的事情基本定了,再把钱的事儿说开了,范崇光才能放心走。 地方定在一个度假山庄,大家打会儿球、钓个鱼,先放松一个上午,有些事在饭桌上谈一谈,也就成了。 言相阅和言城都来了,但言相阅待了两个小时,就走了,说累,不陪着年轻人耗时间。按理说长辈一走,剩下的人能更轻松一些,但范崇光现在已经不这么想了。经过这段时间和言家的几个回合,他发现,言家最好说话的反而是看起来气势威严的言相阅,他为人宽厚、不拘小节,有些事也不太在意。 不是不够精明,而是在商场上不够杀伐果决,简单来说就是不够狠。这种人在范崇光这种精于算计的纯商人眼里,是漏洞百出的。 言家的产业集中在生物技术、制药和医疗设备研发等方面,拥有顶尖的私立医学中心和新兴医疗科技企业,在具备消费属性的眼科、医美、口腔方面持续领跑。这几年,在肿瘤、辅助生殖、手术机器人等相对刚需、治疗属性强、技术要求高的专科方面也崭露头角,也逐渐受到国外资本关注。 言家分工明确,言城主攻消费型产业,言和主攻治疗属性强的专科型产业,而且兄弟两人所学专业也都以此量身定制。这就不得不说言家老爷子言年是个深谋远虑之人,早早就把培养优秀继承人的事项放在了最重要的位置。 然而让范崇光匪夷所思的是,言年的两个儿子却似乎远没有孙子能干,大儿子言相阅早早就放手了言氏的中心产业,只打理着几个不大不小的边缘公司,而小儿子言相安更是离谱,早在几年前离开首府,参加了援非医疗队,再没出现过。 中午饭桌上就他们三个人,吃的是上午钓上来的鱼和山庄里厨师自己种的菜。 这种地方谈事情,总会有很多切入点。他们从鱼饵聊到蔬菜,从八卦聊到秘辛,又从行业聊到市场,从国情聊到时局,心里再有隔阂的人,也会不自觉放松起来。所以酒过三巡,该聊的天也都差不多聊完了,范崇光就当着言城的面,给言和正式道了个歉。 “上次是我疏忽了,处理也欠妥当,实在抱歉。”范崇光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白酒,举到嘴边,仰头喝下,辛辣穿透咽喉,他长吐了一口气,看着言和,说,“我不知道牧先生过敏,差点害了他,这事儿赖我。” 那晚在包厢,他把一杯鸡尾酒推给牧星野,让他喝。 道的是这件事的歉。 至于万顷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范崇光绝口不提,他不背锅。而牧星野和这两人的恩怨,也和自己无关。 如果单纯只是因着劝酒这一句话的错,那么现在范崇光话也说了,酒也喝了,道歉的诚意算是给足了。 言和看着对方一饮而尽,把杯子翻转,又放下,过了半晌才说话:“范总您客气了。阿野是我从小带到大的弟弟,跟我哥一样,是手足骨肉。我刚回来没多久,不知道他被这么欺负,所以做事有些冲动。” 他笑了笑,看起来也诚意十足,说:“一下子就想起来他在平洲的事情,没人管没人问的,一个人被扔在医院里。如今在我眼前又遇到这样的事,也顾不得场面了,脑子一热,就敲了万总的脑袋。” 言和始终笑吟吟的,倒是一点也看不出对那天的行为后悔不已。 他把自己酒杯倒满,一口气干了,然后学着范崇光刚才的样子,把杯子翻转——那是平洲那边的习惯,意思是“给你看看我真的喝干了,我多有诚意”。 等他把酒杯放下,脸上表情不变,说:“真是不好意思,不过下次遇到万总,他要是还这么欺负人,我可能还会敲他脑袋。” 他说完,兀自笑了一下,甚至出了点“噗嗤”的声音,貌似是开玩笑的样子。 桌上气氛凝固了一瞬,范崇光很快反应过来,也笑着说:“小言总真会开玩笑。” 言和这些话信息量太大,每个字都有延伸阅读的潜台词: 你想甩开万顷,对不起甩不开,牧星野在平洲的事我都记着呢,那可是你的地盘,你没管,你就有罪;你和万顷是一伙的,他欺负人的时候算你一份,别以为自己只是劝了一杯酒;牧星野这人跟言城在我这儿是一样重要的;我反正和万顷这梁子是结到底了,以后你想在首府分一杯羹,那你看着办。 范崇光眼皮子跳了跳,面不改色招呼大家继续吃菜。 他之前以为言和只是置了一口气,摆几天架子也就下台阶了,压根没想到这事儿根本过不去。 言和这里走不通,他只好又去找言城。 言城倒是好说话,但是一涉及到合作,就说这项目是他弟弟经手,他说多了不合适。后来几经让步和谈判,律师团队和财务审计团队在两地之间往返多次,足足磋磨了小半年,又以范崇光多让利半个点为代价,双方才最终签署合同。 经此一役,范崇光算是彻底领教了言家两兄弟的冷刀子和热眼药——不温不火,杀人于无形。 当然这是后话了。 万家和言家生意没什么交叉,但都是一个圈子里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在一场商务酒会上,言和碰到过万顷一次,两人都视对方如空气,原先面上的客套都免了。 万顷耳后缝了六针,不仔细看发现不了。但他仿佛得了强迫症,每天起床打领带的时候都要侧首看看。 在卫生间和言和打了个照面,两个人各自洗着手,低气压在小小的空间内叫嚣着。擦完手,万顷右手扣在领带上,往下拉,一偏头就能看见蜿蜒至耳根处的疤。 “让他上床不肯,喝酒不肯,”万顷两只手撑在洗手台上,嗤笑一声,仿佛在和老友抱怨自己家里养的宠物不乖,或者孩子不听话,“甚至打个领带都不肯。” “我在他身上磋磨了五年,也没看他乖过一回。现在倒好,你一回来,连人都不见了,还真是个养不熟的小白眼狼!” “这五年,我是不是太亏了些?言和,你和牧星野,你们是不是该还我点什么?” 言和抽一条纸巾仔细擦着手掌、指缝,然后把纸巾扔进旁边纸篓里。听万顷说完了,他才慢条斯理地回:“他欠你钱,都还了,合同也白纸黑字说得清楚。他没义务陪你上床、喝酒,给你打领带。” 言和转过身来,直视万顷,语气冷得像淬过寒冰的薄刃:“你做的那些事,才是要还的。” 言和说完,几步向外走去,在转角处听到万顷不冷不淡的声音传来: “言和,你最好一辈子在他身边,看紧他,不要给我机会,否则,你一定不会想知道我会做什么。” 牧星野不用问也知道言和最近很忙,经常早出晚归,各地飞也成为常态。他帮不上忙,只是不论多晚,都执意要在客厅等他回来,言和说过几次让他不用等,他也不听。 为了方便照顾言和,牧星野把酒吧的工作调成了上半场,基本上9点前就可以回家。尽管言和不需要他照顾,但他想尽可能地给言和家里有人在等的感觉。他独自生活了五年,太知道这种感觉是多么珍贵。 不知不觉在言和家已经生活了一个多月,林壁常常追问他跟言和的进展,他实在答不出来。 牧星野觉得非要形容他和言和现在的关系,可能室友关系更贴切。他们共处一室,偶尔一起吃早餐晚餐,互相问候关心,但不牵手拥抱亲吻,也不约会,更不会说情侣之间暧昧的话题。 这跟他之前想象中登堂入室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偏离了方向,或者一开始就没偏离过,只是言和从没把他们的关系重新定义为情侣罢了,也对牧星野信誓旦旦要重新追求他的话没放在心上。 一想到这些,就让牧星野很无力,一颗心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十分煎熬。 林壁的微信又噼里啪啦发了过来,60秒的长语音,整整齐齐排在聊天框里。 “我跟你说,你就是太矜持了。”林壁的声音带着怒其不争,“对付言和这种性冷淡的人,就应该祭出你的三大杀器。” 牧星野正在记录今天的笔记,笔尖在纸面上沙沙作响,闻言停顿了一下,摁住语音,问了一句:“什么三大杀器?” “又哭又闹玩上吊,言和最吃这一套。”林壁说完,又补了一句,“这是我给你总结的追求言和最行之有效的办法。” “你想啊,你之前做了那么多努力,又送饭又嘘寒问暖,他都不搭理你。可是你一受伤,他立马就坐不住了,他根本见不得你受苦。” “你现在和他住在一起,吃穿不愁,也不用担心万家那人打击报复,虽然生活上舒坦了,但是感情的推动上缺了点波澜,所以你得想办法让自己惨一点。” 林壁还在支招,牧星野有一搭没一搭地听,权当他胡说八道。 他说的这些办法一样都不能用,言和这个人不是用策略就能动摇的。他想爱你,自然就会爱你,他想把你当朋友当弟弟,你就只能是朋友是弟弟。 “那就给他下一剂猛药,反正你现在占着天时地利,”过了十分钟,林壁不死心地又发了一条语音过来,“先把他睡了再说!” 第25章 惹了事,就想跑? 牧星野手一抖,啪地把手机扣死了。 言和明明还没回来,牧星野却觉得林壁那句话已经吼得人尽皆知了。他做贼心虚一般,悄悄打开卧室门,去客厅里转了一圈,又走到言和房门前,站定了,身体稍向前倾,屏息去听门内的动静。 他知道里面没人,言和今晚有个应酬,恐怕要到很晚才能回来,但仍有种偷偷摸摸的羞耻感。 手指握住门把手,他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言和的卧室很大,是个套间,转过书房,才能看到后面的睡房。一张大床上铺着浅灰色床品,床头柜上的书翻到某一页,地毯上有一件换下来的白衬衣,估计是早上出门走得急,没顾上收拾。 靠窗的位置有张很大的单人沙发,米色的羊绒细软顺滑,摸上去似乎还留着主人温热的体温。牧星野慢慢坐下去,任由那柔软把自己包裹住,耳尖一点点红透了。 他赤着脚,红着脸,在这个绝对私密的属于言和的领地里,一寸寸去感知言和的存在,贪婪地捕捉着属于那人的气息、体温、情绪以及热爱。 牧星野目光定格那张大床上。 等他反应过来,已经鬼使神差地躺在了上面。 深吸一口气,反正来也来了,躺也躺了,不做点什么太亏了。他扯过床上的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把脸埋在被子里,用力嗅一大口,入鼻全是言和的味道。 其实他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带着一股男性荷尔蒙的皂香,是独属于言和一个人的味道。他太怀念这个味道了,朝思暮想了五年。如今再次被这么细细密密地裹挟着,有种被言和紧紧抱在怀里的错觉,让人痴迷。 “言哥——”他小声地喊,声音闷在被子里听不太清,过了好一会儿,才把被子往下卷了卷,让口鼻露出来,透了长长一口气。 言和开门进来,下意识往客厅沙发上看,以往牧星野都在那里等他,不管他回来得多晚。 可是今天没人。 客厅里只开了两盏壁灯,暗影下的家具都被浸润得暖熏熏的。言和换了鞋,又把搭在腕上的大衣和包放到玄关柜上。他今天喝了酒,不多,但是一整天的会议和晚上的应酬无缝衔接,让他有些疲累。 他去厨房冲了一壶红茶,端着茶杯走回客厅,走到牧星野卧室门前停下了。杯里水汽袅袅,房间里安静地连呼吸都听得见。 言和站在牧星野房门前,安静喝完一整杯红茶。 这才往自己卧室走。 一进门,就觉得哪里不对。 厚厚的地毯吸收了脚步声,言和走到床边,低头看着躺在床上酣睡的人。 牧星野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像一个茧,外面露着半个黑黑的脑袋尖,头发很软地匐在额头。半张脸还压在被子里面,露在外面的鼻子和嘴巴挤在一起,睫毛也挤,密密实实在脸颊上打上一小块阴影。 言和不知道自己这样站了多久,又看了多久。 只觉得房间里很热,又闷,刚喝完茶的嗓子突然也变得很干,有点透不过气来。 床头上手机亮了一下,是牧星野的。 言和的视线移过去,仿佛好奇这么晚了谁会找他。手机的密码用来用去还是那一个,连多输入几次的机会都不用,只一遍就能解锁。聊天屏上是林壁发来的长长的语音,言和按下转换文字,一条条看完,然后再按下隐藏。 脸上不自觉浮出浅笑,直到看到最后两条,眼神暗下来。 “先把他睡了再说!” “怎么没动静了?你不会是睡了吧?起来聊天啊,告诉我进展如何啊……算了,知道你是个怂蛋,你再不采取行动,我看你们再过一年也复合不了。” 大约有点热,牧星野翻了个身,一条腿蹬开被子,将刚才的茧压在身下。他还是穿着之前言和给他的睡衣,其实也不算睡衣,就是一件白色大号t恤和一条浅灰色短裤,裤腿皱巴巴堆在腿根上,又细又长的腿白得晃眼。 眼前是一道熟悉的身影,淡淡的酒气混在独有的气息里,让人无端端安心,想要继续安眠。牧星野吸吸鼻子,在被子上蹭一蹭,咧开嘴无声笑了笑,眼睫颤了几颤,眼睛到底没能睁开。 又过了四五秒钟,也或者是更长的时间,他在绵长的睡梦中终于觉出来哪里不太对,睁开眼就对上言和的脸。 他猛地坐起来,怀里还抱着被子,头发也滚得乱糟糟,瞪圆了眼睛看着不知道何时站在床前的言和,那表情活脱脱像个受惊的傻兔子。 “言哥?”牧星野神魂还在天外,一时之间不能顺畅地组织语言,“你……你怎么来了?” 言和的视线从他脸上转到腿上,再转回脸上,很淡,并不答话,给他时间让他思考。 牧星野刚睡醒总是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何况还是在这种睡眠中突然醒来的情况下,要明辨是非真的很考验他的智商。 他随着言和视线,缓慢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大床、窝在怀里的被子、紧张地蜷缩起来的脚趾,然后是不远处的羊绒沙发、大落地窗、中式隔断以及隔断外面的书房,这才如大梦初醒般想起来: 这是言和的卧室! 他竟然在言和的卧室里睡着了?!他本来就是想偷偷过来躺一躺的,怎么就睡着了?!睡着了就睡着了吧,竟然还被言和当场抓包?! 牧星野现在只想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言和看着他一脸精彩纷呈,刚睡醒的脸颊又红又软,磕磕绊绊地从床上爬下来,身上的被子也掉在地上,左右脚一绊,整个人往前跌去。 言和伸手捞住他,用了点力,将他往上提了提,重新放回床上。 “言哥,我……”牧星野觉得自己丢脸丢死了,急于解释,“我不小心睡着了,不是故意的……”他想说自己不是故意睡着的,但怎么解释也不好像不对,不是故意睡着的,但肯定是故意躺在人家床上的。 干脆不解释了,他急于想跑,可是言和又挡在他前面,他坐在床沿上无处落脚,回头看到自己手机还在枕头上,又手忙脚乱去抓手机。 也不知道按到了哪里,林壁的声音在静谧的空间里突兀地响起来: “先把他睡了再说!” …… 大型社死不过如此! 两个人同时沉默着,空气一点一滴地凝固、静止,然后重新爆开。 牧星野眼一闭、心一横,突然伸手抱住言和的腰,也不说话,就把头埋在对方胸膛里。这时候他脑子里乱哄哄的,也顾不得了,又抓着言和肩膀跪坐起来,不管不顾地去寻言和的唇。 他吻过言和无数次,蜻蜓点水的、温柔深情的、火热情动的,不管哪一种,都是甜的。时隔五年之后重来的这个吻,却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 他紧紧贴着对方的唇角,尝到对方唇上淡淡的酒气,感受到打在自己脸上炙热的呼吸。但也只是紧紧贴着,勇气只够到这里,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就像稍微动一动也是亵渎一样。 言和一直没动,任他把嘴唇贴在自己唇上,没躲,也没其他动作。 牧星野的呼吸很急,心跳很快,在冲动过后,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言和的冷静和沉默。他的一颗怦怦跳的心慢慢往下沉,渐渐冷却下来。 言和的喉结极轻地滚了滚。 林壁发来的最后那两条语音是维持理智的最后一道防线,提醒着他,他们早已经不是之前的关系,现在的关系尽管也界限模糊,但尚有退路。 过了界,就很难来去自如。 但是……但是太想要了。 想要他!想要牧星野!五年来每天每夜都想!除了他,别人都不行! 在牧星野勇气用尽之前,在他的唇要离开之前,言和一只手扣住了他的后颈。 酒意在胸腔里炸开,混杂着汹涌的情绪,喷薄开来,让人红了眼,呼吸也乱了套。他把怀里那人压进被子里,也压住那人还想要试图逃开的动作。 “惹了事,就想跑?”他在那人耳边吐息,浸润了酒精的嗓音哑得不像话,每个字都带着能将人打碎的力量,要将牧星野溺毙在这片全是言和气息的深海里。 牧星野像一个四肢被钉住的饼干人,一动也动不了,被一座山一样的言和压实、压扁、压得喘不上气来。 吻来势汹汹,掠夺着他的唇齿、脸颊、眼睛和耳垂,言和仿佛要把这五年来的欲望和不甘都集中到一起,什么也顾不得了。去他的理智和越界!去他的关系和退路!去他的那些所有挡他路的俗世尘嚣! 他也放任他哭喊、求饶,吃下他的眼泪,啃咬他腻滑的每一寸肌肤,看着他疼,看着他笑,看着他沉沦,看着他红着眼唤自己的名字。 言和通红的眼底,只倒映出身下那一个人。 是他的阿野,也是他的一切! 就这样吧,永远不要醒来,也永远不要天亮—— doi好难写 第26章 自欺欺人 言和听到声音进来的时候,牧星野正从床上滚下来。 他醒来之后,言和已经不在了。昨晚折腾到快天亮,到最后牧星野连话都说出不出来了,像个木偶一样任人摆布,偶尔会伸手去拉言和的手臂,呜呜咽咽地求饶,又被言和狠狠按下去。 他乖得要命,言和做什么都可以,最后软成一滩水,言和自上而下亲过来的时候,还凭着本能努力迎合。他对言和,向来如此,无论是甜的苦的,只要给他,他都照单全收。 以前这些照单全收,隐藏在他的骄矜任性下面,隐藏在他的盛世太平下面,如今被生活打磨掉那些表层的累赘,剩下的,还是他对言和极致的信任与爱。 他几乎一夜没睡,也好像是一夜未醒,整个人像是刚跑完全程马拉松又被拉去做了100个俯卧撑,全身上下没一点力气,艰难地把扔在床脚的t恤和短裤找来穿上,下床一个没站稳,栽到地板上。 他真的是想平稳落地的,可是落地瞬间双腿抽筋,直接扑在了地毯上,看起来就特别像是从床上滚下来的。 言和走进来,看见趴在地上的人,还在挣扎着起身,想也没想,两只手穿过他腋下,像抱小孩一样,弯腰将他提起来。 牧星野登时不敢动了,眼睛和手都没地方搁似的。 等他站稳了,言和才松开手,问他:“还能走吗?” 他问得认真,仿佛就像问“吃饱了吗”一样自然,如果不是经历了一夜揉搓的牧星野现在还哪哪都难受,几乎怀疑昨晚是一场幻觉。 “……能。”憋了半天,牧星野崩出一个字。男人不能说自己不行。 早餐叫的外卖,还是之前那家粤菜店的早茶,牧星野之前吃过一次很喜欢,自此之后言和就常常点这家。 他一边把奶黄包塞进嘴里,一边偷偷关注着言和的一举一动。这个人太冷静,和每个其他的平常早晨一样,看不出来这个特别的早晨有多特别,那心如止水的样子,仿佛昨夜什么也没发生。 就……特别像林壁嘴里说的那种“拔啥无情”。 他的心情犹如过山车,忽上忽下,身体也如过山车,坐在椅子上不得安生。被过度开发过的地方实在太难受,坐着简直就是受刑,他只好小幅度扭来扭去,一会儿转到这边,一会儿转到那边,试图忽略“如坐针毡”般的感觉。 在他频繁扭动了无数次之后,言和终于放下手中的筷子,抬起眼来看他,神色复杂,半晌之后又用刚才那种语气问:“很不舒服吗?” 牧星野的尴尬再次呈几何分布累积,说“是”或者“不是”都不对,只好说:“……还行。” 两个人在沉默中吃着早饭,牧星野不敢再动,咬着牙把粥喝完,便说吃跑了,站起来要走。 言和微不可查地叹口气,将盛满点心的盘子端起来,走到客厅,放到暗灰色玻璃茶几上,招呼牧星野过来:“来这里吃吧,沙发会好坐一点。” 牧星野磨磨蹭蹭走过来,有点难为情,又有点不知道怎么办,只好就事论事,坐下来又拿起一个虾饺来吃。 言和坐在他对面,一杯热茶已经见底,有些话也没说出来。开口很难,但是不开口也太不负责任,头一次觉得语言匮乏。 放纵的后果,必然是失控。 “阿野,”言和很慢很慢地唤他的名字,“昨晚……” 言和没说完,牧星野就把话接了过来。 他也学着言和说话的语气,想表现得轻松一点,上个床而已嘛,你情我愿,又不是上了床就要结婚,又不是上了床就得哭着喊着让对方负责,又不是……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些,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说完还笑了笑,也不知道有什么值得好笑的。 ——言和的所有情绪和困境他都能感受得到。 说完了,他便又去喝粥,眼下不做点事几乎就要落荒而逃。头快要埋进碗里,言和喊了他两声,他才懵懵抬起头来,眼角发红,额角发丝上沾了小米粒。 言和抽了一张纸巾,手伸过来,将那米粒揩走。然后眸光沉沉地看着他,带着不能言说的一丝痛。 阿野,你让我等等你,那么你也等等我吧! 失控大概也就这么一晚,两人自此之后又进入之前那种相敬如宾的模式。 他们从不谈论此事,也彼此达成一种欲盖弥彰的共识。 不过牧星野渐渐想开了,至少他和言和往前走了好大一步。他虽然还是会患得患失,但很快又学会自我安慰,不管这一步带来的是好是坏,对他们的关系变化,都是质的飞越。 假以时日,他一定能和以前一样,名正言顺地跟言和在一起。 言和却不像表面那么平静,但也没再做什么更出格的事情。只是很明显的,他从那天起,几乎就推掉了所有能推掉的应酬,不管再忙,都要在晚上9点前回家,这也是牧星野下班的时间。 他们会一起吃个宵夜,也偶尔在小区里散散步。甚至有几次,言和还去了苏荷,牧星野又惊又喜,激动地给吉哥介绍,但是说到关系的时候,只说是自己的哥哥。 言和看他熟稔地调酒,看他和客人们打招呼,看他开心地笑,那个曾经张扬又自信的牧星野仿佛从未离开过。 下了班,两个人肩并肩往回走,晚风拂面,牧星野才发现,初夏已经来了。 首府的夏天来得早,4月已经开始热了。牧星野的生日也在4月。 言和早早就给牧星野说了,今年的生日要一起过。 “明天我没什么事,晚上早点回来。”言和走得很慢,脸上被热风扑得微痒,他笑着,心情很好,“阿野,好多年没给你过生日了,明天在家里过吧,我定了餐。” 他们已经五年没在一起过过生日。这段时间,他们都十分小心地回避着这五年的经历和空白,不探究、不谈起,甚至不回忆。 带着自欺欺人的放纵和贪念,只为了不打破眼下这短暂的快乐和宁静。 “有礼物吗?”牧星野语气轻快,很好地掩饰住了兴奋和难过这两种紧密交织在一起的矛盾情绪,他抬头看天上高大的成片的霓虹,街道上人声喧闹,正是这个城市夜晚最醉人的时间。 这么开心的日子过着,这么爱的人在身边,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哭呢?头微仰,他盯着远处的灯牌不敢眨眼,硬生生把那些热意逼回去。 嘴巴却裂开,人声和热风打在耳边,心底的快乐要溢出来。 “当然有礼物。”言和语气温柔,“阿野,明天我有话想对你说。” “嗯。”牧星野终于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很重地点头,“言哥,明天我等你回来。” —— 言和没回来。 等到晚上九点,餐厅里送来的蛋糕和菜摆在桌子上,凉透了,言和也没回来。 牧星野坐在沙发上,垂着头,像一具雕塑。手里的电话已经挂了,漆黑的屏幕上映出他茫然的双眸,毫无生气地,连眨动都忘了。 十分钟前,裴月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说言和已经坐上去南非的飞机。去南非做什么呢?裴月不太清楚,只说言和走得很急,好像是那边出了什么事。同去的,还有言和的大伯言相阅。 裴月不清楚,牧星野却是清楚的。 言相安在南非。 言和的手机已经关了,牧星野只好给言城打电话。 言城听起来状态不太好,但还是很客气。他告诉牧星野,言相安在南非出了车祸,昏迷不醒。言和下午接到父亲同事通知的时候,已经紧急联系到当地政府和最好的医院,但那边的医疗条件太差,必须要尽快将父亲接回来治疗。 “那……严重吗?”牧星野觉得自己的声音漂浮在空中,随时都要被打散。 “现在还不清楚。”言城说。 “是……车祸吗?” 言城沉默了。 是不是车祸,其实他们谁也不确定。那边传来的消息是车祸,背后是否另有隐情,还得言和去了才能知道。 毕竟他们心里都清楚,言相安自杀过两回——第一次是毫无掩饰的,而第二次用了一种很微妙的方式掩饰自杀行为,要不是言和发现及时,现在早就没有了言相安这个人。 如果一个医生想要自杀,那实在太容易了。尽管他们心里都有这种猜测,但谁也没法说出口,因为谁也不知道言相安是不是已经走了出来,抑或是依然没有走出来只好又选择了一种方式来结束生命。 牧星野的心慢慢往下沉,一直沉到脚底。这阵子他过得太甜蜜,像是回到了从前,像是他和言和从未有过离心。但这种建立在自欺欺人和闭目塞耳基础上的甜蜜太不牢固,像一大颗彩色泡沫,一戳即破。 戳破美梦的刀,不会因为你小心翼翼就能饶过你—— 言哥不是拔啥无情啦,他只是比较纠结。 下章讲导致两人分手的原因 第27章 言相安 言和是七天之后回来的。 言家的医疗专机带着顶级脑科专家,在言和离开的第二天飞赴南非,确定了言相安的伤情,制定了初步治疗方案及前期准备工作,在情况稍微稳定之后,便辗转回国。 表象来看,言相安确实是车祸。他和同伴在前往一个村子查探时疫的时候,遭遇山路垮塌,巨石砸下来,将车子推进山谷。言相安在生死时刻,护住坐在副驾上的同事,自己头部遭受重创。 言和到的时候,言相安的同事哭得说不出话来。 言相安是首府三甲医院派驻的援非医疗队领队,带着十几个人的小组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五年。每一年队员都会更换,唯一不换的就是他这个队长。 被他护住的同事连轻伤都没有,心里却比自己受伤还要难过,队长是为了救他,这让他十分内疚,自觉愧对言家人。 言和看起来很冷静,有条不紊处理着父亲的各项事务,甚至还对屡次找他道歉的父亲同事进行安抚。确定好了手术计划和行程之后,他又找到父亲的那位同事,详细问了事发过程、父亲的反应以及当时说过的话。 “事情太突然了,言医生没说什么话。”同事断断续续回忆着,他们被石块掩埋了一段时间,当时他很绝望,但言相安却一直安慰他,“在他昏迷之前,告诉我,别放弃,要活着。” 他们在离开南非的头一天晚上,言和才有时间闭了闭眼。疲倦的大脑和高度紧张的精神几乎要把他击垮。那些冷静自持和有条不紊也在大伯面前分崩离析。 “小和,往好处想,别把自己逼得太紧。”言相阅看着濒临崩溃的侄子,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对他同事说的,还是对他自己说的。”言和坐在父亲宿舍简陋的行军床上,手肘撑住膝盖,两只手慢慢捂住双眼,内心强大的人也并非无坚不摧,差点再次失去的痛苦将他席卷。 “别放弃,要活着。” 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恐怕只能等到父亲醒了,才能告诉他。 这些都是牧星野断断续续从言城那里知道的。 他给言和发了很多短信,不敢打电话,怕打扰他,只敢在早晚发短信。 他持之以恒地发,问伯父的情况怎么样了,问言哥你有没有好好休息好好吃饭,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但言和一条也没回。 就连言和已经跟着专机回来的消息,还是言城告诉他的。 牧星野像是被突然掐断了翅膀的雏鸟,在原地打转,魂不守舍地等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的人,也在等一场前途未知的结局。 —— icu门口长廊上,刚刚脱了隔离衣的言和走过来,面色沉肃地和几个专家一一握手,又交代了一些事项之后,大家才散去。 言相安的手术持续了一天,算是成功。主刀医生是国内顶级颅脑损伤专家,给他进行了开颅血肿清除,手术之后他就被转到icu,目前还处于深度昏迷。至于什么时候能醒过来,还要看术后恢复情况。 言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他情绪上和理智上目前都在可控范围内,但是身体已经吃不消了。这十几天,他很少睡觉,实在累了就闭一闭眼。他不敢有一丝懈怠,关于父亲的每一项微小决策,都有可能让其丧命。 现在手术平稳过去,虽然人还是昏迷不醒,但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位于首府东郊的安和医院是这个国家最顶级的私立医院,为言家所有,名字是言年取的,用了自己儿子和孙子的各一个字。 与时光相安,与万事言和。 言和从南非回来之后,已经在这里住了一个星期。中途言城去澜苑给他取过一些衣物,也试着劝他回去休息,因为言相安现在这种状况,言和就算一直住在医院也没什么用。 “你一直不回去,问题还是解决不了,只会让担心的人更担心。”言城叹口气,看着半躺在沙发上的言和,整个人透着一股颓废和疲惫,恐怕再这样下去,最先撑不住的人就是他这个弟弟。 他不是当事人,有些事要解决也不能假手他人。 五年前的那件事对言家来说不仅仅是一桩丑闻,还给言相安和言和带来致命的打击,导致言相安远走他乡,言和也愤而出国。 五年的时间过去,重新回来之后的言和或许还无法介怀,但他已经试着努力接纳和放下。因为牧星野的再次出现,言和所有的纠结、犹豫、心疼和不甘都被言城看在眼里,但无论什么样的情绪,至少言和整个人逐渐活了起来,日渐而来的开心更是做不了假。 他再也不想看到死气沉沉的言和了。 言城叹口气,有些话他没法和弟弟说。 上次去澜苑给言和取衣物,他是半夜去的。牧星野竟然还没睡,就那么孤零零坐在客厅里,不知道等了多久,不知道是不是每天晚上都等在空荡荡的房子里。言城推门进去,那人看清楚来人之后眼底的色彩瞬间黯淡下去。 后来,他帮着言城收拾东西,也不敢多说话,尽管看起来有一肚子疑问。 言城临出门前,他巴巴跟到门口,嘴巴张了又张,到底没问出话来。 见他实在可怜,言城干脆停下来,简单给他讲了讲言相安的伤情,还有言和目前的状况。临走前,他状若无意地说:“医院里离不开他,等叔叔手术之后稳定了,他就能回来了。” 牧星野讷讷地点头,冲言城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言城哥,麻烦你给言哥说一声,让他不要担心别的事,先好好照顾安叔叔。” 言城的好态度大概让牧星野放松不少,他将言城送下楼又多说了几句话,就是带话给言和让他好好休息之类的,还说自己现在没什么事,如果需要跑跑腿,或者去医院帮忙,随时可以找他。 但他知道,言家人谁也不会找他,他没资格去医院看望言相安,也不敢再给言和打电话。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里等言和回来。 门外传来按密码锁的声音,很轻,接着是咔嗒声,门开了。 牧星野从沙发上迅速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 客厅里的壁灯昏黄,落地窗开着,有微热的风吹进来。言和站在玄关,高大的身型拢住暗灰色的影子,像久未归家的人,虽然被人期盼了很久,但真正进来之后却带着一股陌生的疲惫和厌倦。 他只是离开了半个月,可是感觉跟以前的言和不同了。 那个捂住他双眼对他说“别怕”的人,那个笑着说“过生日当天有话想对他说”的人,那个在混乱的夜晚将他带进欲望沟壑的人,那是另一个言和。 现在的言和,是五年前对他说“牧星野,这是你自找的”,然后毫不犹豫离开的人。 热风衬着屋内的冷寂,两个人面对面站着,谁也没开口。 不知道过了多久,牧星野往前迈了一步。他努力地笑了笑,带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讨好语气,问面前纹丝不动的人:“言哥,你回来了。” 言和黑沉沉的眼底没有情绪,看着他,少顷之后淡淡地“嗯”了一声。 然后将手里的一只行李袋扔在地板上,换了鞋,越过牧星野,回了自己房间。关门前听到牧星野又问自己“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他吐出两个字:“不饿。” 便关上了门。 牧星野站在言和门前,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了,才转过身走去门口,将那只丢在地上的行李袋打开,里面是言和这段时间住在医院的一些衣物。 他将东西拿出来,该洗的放到卫生间,该收纳的归置好。然后又把言和的鞋子拿出来,拿到洗衣房去收拾。 做完了所有事,牧星野又悄悄走到言和卧室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走回自己房间。 夜已经深了,月华如水,不开灯的房间里也光影斑驳。 言和半躺在沙发上,他进门时牧星野的惶恐那么明显,讨好的笑容像在他心脏上打了一记闷拳。那种无力感再次将他席卷。 很多事不是回避就可以忘掉。事情过去太久,生活不会因为个人的悲痛就停滞不前。大家都在被时间裹挟着往前走,唯有当初卷在漩涡中心的人,还受着当时的苦。 当他看到暮年的父亲重伤躺在病床上,比前几年苍老了许多,温和的眉眼却没变,一如既往能带给他满满的爱和温暖。可是,这样的眉眼还能不能睁得开,谁也不知道。 他的父亲,言相安,经历了怎样的痛,恐怕没人比言和这个做儿子的更清楚—— 关于虐牧星野这件事,是这样安排的:万顷虐完,言和虐,言和虐完,万顷虐…… (好想写三p怎么回事) 第28章 定局 牧家和言家是世交,牧家从政,言家从医,牧舷之和言相安是多年挚友,后来他们两个分别成了家,便又干脆做了邻居。甚至两家买的墓地,也是挨在一起的。 牧星野和言和延续了牧、言两家的交情,从小形影不离。幼儿园之后,牧星野甚至很少回自己家里睡觉,每天都赖在言家,成了言和的跟屁虫。也因为牧舷之忙于工作,顾不上他,所以言家对牧星野格外照顾,几乎把他当成了言相安的第二个儿子。 唯一超出两家预料的事情,恐怕是牧星野和言和从发小变成了恋人。 好在两家大人都比较开放,言相安和牧舷之商量好,既然他们相互喜欢,就在一起,也没什么大不了。 这原本是一个非常幸福圆满的故事,然而变故发生在言和21岁时。那时候,言和读大四,跟他同校的牧星野读大二。 那一年,牧舷之已经身居高位多年,是政界多方势力拉拢的对象,也是商界争相逢迎的达官。但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牧舷之得罪政敌被查, 牵连出在早年的一桩城市公共卫生规划建设方案中,他曾强制压下一起人命案件,被执法部门秘密从近郊一处度假别苑带走调查。 从未经过世事锤炼的牧星野根本什么也不懂,一下子就慌了神,他遇到问题的第一反应,永远是去找言和。 直到他从父亲的同僚口中得到消息,才明白了为什么突然之间言和就不肯见他,平时把他当成自己孩子一样宠爱的言家所有人,也都对他避而不见。 ——牧舷之被从别苑带走时,和他在一起度假的人是苏欣。 是对家人声称在m国参加学术研讨会的苏欣,是言相安捧在手心里的妻子,也是言和敬爱的母亲。 牧舷之道貌岸然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精于算计不择手段的心。因为言相安太过于相信他,所以一直未曾察觉,直到妻子一同被带走,他才知道自己的好友与妻子出轨已达六年之久。 至此,两人背德关系曝光。 言家和牧舷之的名头都太大,这桩丑闻以迅雷之势席卷首府政商两界,舆论一片哗然。 当时言家用了大手笔,才将丑闻压下。 之后,言相安与妻子离婚,在好友和爱人双重背叛打击之下,心生厌倦,离开首府,参加了医疗援非队。苏欣自身并无问题,被带走也只是当时正好和牧舷之在一起,简单调查之后很快就对其放行。但她无颜面对言家和儿子言和,选择净身出户之后回了m国。 短短两个月,言、牧两家被遽变打翻,言和没了家,牧星野没了父亲。 而他们同时失去的,还有深爱的彼此。 牧舷之被带走隔离调查,达半年之久,因为牵连甚广,案子一直拖着没办。牧星野多方奔走,寻求父亲旧友帮忙,但几乎所有人都对他敬而远之。 他一个19岁的大二学生能有什么办法,娇生惯养着长大,父亲这把遮阳大伞一倒,什么都没了。对他来说,除了父亲之外,他最亲的人就是言家人。言相安和苏欣是仅次于父亲的存在,对他也是从小疼到大,而言和,不但是他的哥哥,朋友,也是他全心全意爱着的人。 可是,因为父亲的出轨,言家已经对他避之若浼。 曾经对他视若珍宝的人,如今都把他弃如敝履。 父亲出事之后,牧星野要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靠自己。 牧星野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牧舷之一直未娶,怕孩子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受委屈。不得不说,在这一点上,牧舷之比大部分丧偶的父亲做得好。他的观念是,宁愿给孩子找保姆照顾,哪怕照顾得不够周到,也比那种人前人后两套脸色的后妈强。 当然牧舷之从不缺女人。他长相身型俱佳,常年身居高位,又豁达智慧,在各种场合吸引着不同的女人前赴后继。苏欣是为了什么和牧舷之在一起的,牧星野不想探究,言家人也羞于启齿。 后面的进展在众多看客眼里俗套而八卦,但对于当事人来说,是实打实的刀戟在身。 很短的时间内,牧家被查封,资产冻结,牧舷之成为人人喊打的罪犯。牧星野无处可去,只好搬回了学校宿舍。 他四处奔波,受尽冷眼,出去求人的时候再也不是被捧在手心里的小少爷,落井下石的人纷至沓来,防不胜防。他咬着牙,笨拙地学习着求人办事那一套规则,端茶敬酒、送礼说话,磕磕绊绊地往前走。 他已经成年了,便把母亲留给他的教育基金全都取了出来,这一笔钱是法院动不了的。他把这些钱全给了父亲的一个老部下,因为对方承诺可以拿这笔钱跟上面斡旋,以此减轻牧舷之的罪名。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被骗,所谓的老部下也携款而逃。 所有的路都走到了尽头。 牧星野站在黑沉沉的家门口,抱着膝盖蹲下去——那里已经被贴上了封条,四周围起了钢丝网,像一片沉寂已久的废墟。 秋天来了,风很凉,他还穿着夏天的衣裳。 他没脸找言和,他和言和已经两个多月没见面了。上次见面,还是在学校,言和从教务处出来,他正好去请假,两人擦身而过。 那时候他不知道,言和其实是去办出国手续的。 他站在廊下,看着言和走远,突然之间所有的委屈铺天盖地涌上来,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冲出去,去抓言和的衣袖,胸腔里发出一种不成调子的悲鸣。 他像往常那样喊言和的名字,唯唯诺诺地说着话,带着颤抖和小心翼翼。 言和只看了他一眼,似乎没耐心听他解释什么,把袖子从牧星野手中抽出来,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走了。 走投无路的时候,万顷找了来,提出签那份“卖身契”。牧星野知道这份合约意味着什么,但当时如果没有这笔钱,父亲的罪名还要加一项,他只能妥协。 首府的深秋并不冷,但雨水多。签合同的前一晚,下了一场大雨。 牧星野撑着一把黑伞,在暴雨倾盆的深夜走了很久,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能去找谁,只知道不停地走,一直走。 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那栋灯火通明的别墅外面。看着之前自己每天都穿过的那道大门,他做梦都想和以前那样,奔进温暖的房间里,跳上言和的背,听言和笑着骂他是个“野猴子”;安叔叔拿着一份医学材料在读,偶尔会问他几个学业上的问题;苏阿姨会招呼厨房给他做新的点心,然后让他慢点吃,别跟小孩子一样吃得那么急…… 可是现在,他只能远远看着,不想离开,也不敢进去。 那时候他从林壁口中知道,言和已经准备要走了,手续都办好了。 他和言和从未说过分手,但离别已是定局。 — 第二天,言和醒来的时候已快到中午。这段时间的疲惫让他很快进入深睡眠,连精准的生物钟都没有叫醒他。 洗漱之后,他走出房间,果不其然,牧星野还坐在客厅里。 看到言和,牧星野立刻站起来,他的眼底全是红血丝,不知道是不是一夜没睡,说话的声音也沙哑,不知道是不是哭过了。 “言哥……我能去看看安叔叔吗?” 言和看着面前局促不安的人,觉得心脏被用一条很细的绳索勒紧了,酸麻的痛楚从胸口迅速涌入手心。他握了握拳,以缓解这种不适。 沉默半晌,直到这种不适被压下去,言和才开口:“ 牧星野,我不知道我爸这次是不是自杀,如果是,他不会想看见你。” 牧星野被钉在原地。 电梯在迅速下降,失重感从脚底传来,言和盯着那红色的闪烁的数字,突然有些想吐。 言相安毫无生气的面庞和牧星野枯瘦苍白的脸在他面前交替出现,最终融合,是一张新的脸。言和仿佛不认识,但那脸上的眼睛却是一样的,是被悲伤击垮的一双眼睛。 是一双不肯流泪的悲伤的眼睛。 那种不适感又来了。言和走了两步便停下,车子就在前面不远处,他却觉得寸步难行。 身后有脚步声急急跟上来,有人小声地喊他“言哥”。 他回头,牧星野站在不远处,似乎鼓了很久的勇气,问:“你说,生日的时候有话要给我说的。” 他固执地盯着言和,希望言和给他一个答案。 可是,那个答案言和给不了。 “我们试试重新在一起吧!” 这句话在他们住在一起之后,在那一晚荒唐之后,在言和嘴边滚过很多很多次,好几次差点就要脱口而出。 可是如今,面对牧星野期盼的眼神,他只说了两个字: 没有。 第29章 原点 车开出地库,很快驶上高速,大约一个小时后,在一座荒无人烟的山坡上停下。 言和从车上下来,慢慢往山顶爬。 这是一座荒山,人迹罕至,是当年他和牧星野一起玩户外运动的时候无意间发现的。他们一起来过的次数不多。 大部分时候,是言和自己一个人来的。 在发现母亲和牧舷之出轨的时候,发现父亲自杀的时候,发现万顷把牧星野抱在怀里的时候,发现牧星野一直瞒着他的时候。 — 这个圈子里太多利欲熏心,也太多名义夫妻,但言相安是真的很爱苏欣。 言和与父亲关系十分亲密,一直也对父母的爱情抱有信赖和安全感,可是亲眼目睹父亲一蹶不振,并且曾经十分隐秘地试图自杀,他所有基于自己父母建立起来对爱情对家庭的三观彻底崩塌。 有一天他从学校回来,父亲喝多了,人前斯文得体的父亲抱着他痛哭:“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那是言相安第一次在他面前哭,高大伟岸的形象在儿子面前溃不成军,被双重背叛的父亲哭得像个孩子。 他第一次发现父亲自杀,是在一个午后。他那天睡了一个很长的午觉,中途被噩梦惊醒,心里突然慌得不行。大概是父子连心,他撞开了父亲卧室紧锁的卫生间门时,看到那一池的血水,身体突然僵住了。本应该在医院工作的父亲躺在血泊中,几乎没了气息。 言和后来甚至不记得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记得眼前全是红色的血,让人目眦欲裂,让人如遭雷击。 抢救地很艰难。 毕竟一个医生想要自杀,相对容易得多。而且言相安什么也不顾了,名声、面子、儿子,他只求一死,结束这漫长的痛苦,所以下手格外重。参与抢救的医生说,哪怕再晚来五分钟,人就救不回来了。 第二次自杀是在医院,言相安锁了实验室的门,点燃了氰化钾挥发物。好巧不巧,那天言和去医院接他下班,等到和同事撞开门,言相安已经陷入昏迷。 不过这次他不肯承认是自杀,只是说不小心点燃了挥发物,又沉迷实验没注意,才中毒的。 言年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家族荣耀、婚姻名声、千秋事业,这些和儿子的健康快乐,根本不值一提。他终于做出决定,答应言相安去援非的要求,希望让沉溺于伤痛中的儿子能自己寻到一条活路。 言相安逃离了伤心地。 把这里的一切丢给了言和。 牧星野遭遇的一切,言和都知道。 他眼睁睁看着那个从小被他捧在手里的人,到处求人、四处碰壁,撞得头破血流。 有几次,言和偷偷跟在牧星野后面,看他被人推搡,被人嘲笑,被人哄骗,也看他自己躲在角落里偷偷哭。 言和在学校办出国手续的时候,见过一次牧星野。他惶恐又有些激动地跟着跑出来,拉言和的衣袖,嘴里急急忙忙地解释。 “言哥,我不是故意瞒着你,我就是……太害怕了,不知道怎么办。” “言哥,对不起……你能不能不要生气了……” 言和不想听,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走了。现在解释有什么用呢,早就于事无补了。 从小到大,牧星野都没有对言和撒过谎。除了一次。 牧舷之和苏欣被一起带走之后,言和来找过牧星野。他也慌,面对外界的种种传闻,他也想急于求证,自己母亲和他一直敬爱的牧叔叔到底是什么关系,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我爸他……”牧星野站在楼梯上,像个惶惶的雏鸟找不到方向,见到言和只会一味地解释,“他也不想的……他一直很内疚,言哥,你原谅他……” 牧星野的眼泪头一次在言和那里失去效力。 言和很快抓住了牧星野的语言漏洞,明白过来,所有的猜测和疑惑有了结果,他只是没料到,牧星野竟然早就知道。 “你知道?”言和压着怒气问,“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牧星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但已经无法挽回,也没脸挽回,“那次去温泉酒店……” 他声音很小,但言和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去温泉酒店,是的,他们两家曾经一起去过附近的一家温泉酒店。三个家长难得凑齐时间,还有两个大男孩。但是刚到酒店没多久,言相安因为医院有急事,就先离开了。 当时被忽略的很多细节渐渐浮出水面,纷纷指向一个残忍的事实。 言和与牧星野在房间里打游戏到很晚,半夜想出去泡温泉。那时候泉池里早就没了人,牧星野先出去,又说想吃冰激凌,言和便走去酒店前台买。后来,当言和拿着冰激凌去和牧星野汇合的时候,却发现他从一个室外泉池那里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拦住言和,又说自己不想泡了,要回去睡觉,然后二话不说就拉着言和走。 第二天一天,牧星野也很奇怪,整个人蔫蔫的,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神情恍惚,对出去玩也提不起兴趣。很快,他们就结束了这趟行程。 牧星野说自己身体不太舒服,言和当时并未多想,也没发现异样, “你说不泡了,想睡觉,是发现了那个泉池里有人。”言和说的是肯定句,“那里面的人是你爸和我妈。” 牧星野脸都白了,是的,他一进去,就发现了他们在泉池里拥吻,大概以为这个时间不会有人出来了,所以毫无顾忌。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害怕。爸爸答应过我,他很快就会和苏阿姨说清楚,他们会恢复到好朋友的关系,他们不会伤害安叔叔的。我以为……以为这件事很快就能过去,大家还可以和以前一样,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变……” 那一次温泉之旅,距离牧舷之苏欣出轨被发现,已经过去三年。 牧星野早在三年前就知道他们的事,只是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言和。 三年内,牧舷之不但没有和苏欣“恢复到朋友关系”,还更加肆无忌惮,凭着言相安对他无条件的信任,在好友眼皮子底下和对方妻子偷情。 这三年,原本有很多次机会,牧星野可以告诉言和,但都选择了缄口不言。 直到东窗事发,直到言相安痛苦自杀。 言和没办法原谅牧星野,但仍然狠不下心来看他受苦。 所以在他离开首府之前,给牧星野留了一笔钱。 下大雨那天,牧星野蹲在他家门口哭,他是知道的,监控看得很清楚,管家也早早过来告诉了他。那时候,言和的手续已经办完了,未完事项只剩一个。 第二天,言和在学校里一条偏僻的路上找到牧星野,却看到他从万顷的车里下来,低着头,看不清神色。他要走,随后被跟出来的万顷拖着手拽回怀里。 牧星野似乎很顺从,任由万顷伏在他耳边低低说着什么。他柔顺的发梢被风吹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紧闭的双眼,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仿佛情人絮语。 没人听得见万顷说的话是:你如果敢再动一下,信不信我把你拖进车里现在就办了! 一张银行卡抵在言和手心里,几乎被折断,他看着万顷远远瞥过来一眼,面带嘲讽地笑了笑,一只手把牧星野又往自己怀里按了按。 牧星野和万顷签了合约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圈子,应该是有人故意传出来的,不过那时候言和已经懒得探究了。 他一直都知道万顷对牧星野存着不可告人的念头,他相信牧星野不会不知道。即便如此,牧星野依然愿意把自己“卖”给万顷,那他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原本想给人留的这笔钱,估计也没什么用了。 被失望、愤怒、背叛等各种负面情绪裹挟的言和,在机场见了牧星野最后一面。 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说言和是今天的飞机,牧星野跑得全身是汗、气息紊乱,赶来的路上甚至摔了一跤,衣服和脸上也脏兮兮的。 他说话的时候喘得厉害,肩膀微微弓着,肩胛骨凸出来,像形单影只的一只蝶,在飓风中绝望翻滚。 “言哥,能不能不要走……” 牧星野站在言和面前,不敢离得太近,也不肯离得太远。他头发湿漉漉的,要哭不哭,像一只找不到家的小狗,乞求言和的一点点施舍和可怜。 言和回了什么呢? 牧星野,这是你自找的。他说。 — 在山顶上坐了一上午,言和的脸被凛冽的风吹得发干。5月的风来自山涧,不同于城市里的温热,打在脸上,眼睛很酸。 距离上次他们和颜悦色的说话——生日前的那个晚上,牧星野笑着跟言和要礼物——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他们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回忆差不多就结束了,言和正扛着十米大刀在赶来的路上。 第30章 所有情爱,都与他无关 言相安的治疗进展不是很顺利,人也一直没有醒。 言和几乎半住在了医院里,很少回澜苑。牧星野还是会打电话、发信息,关心着言相安的病情,关心着言和的吃喝拉撒。言和偶尔会回复一两条,但是态度又恢复到之前很冷淡的状态。 牧星野一个人住在言和家里,每天按照往常的作息工作、吃饭、睡觉、做家务。偶尔也会去姜小溪家里坐坐,聊聊天,一起吃顿饭。 日子还和以前一样,除了言和不再回来。 s大100周年校庆定在6月初,今年是个大日子,全国各地的优秀校友都收到了邀请函。一大早,林壁就跑来找牧星野。两个人约在澜苑楼下的一家咖啡厅,牧星野到的时候,林壁正在手机上噼里啪啦打字。 “我在帮外地的同学订酒店呢,超级难定,全都爆满。”林壁一边手上不停,一边和牧星野抱怨,“以前也不见得这些同学这么热情,不过可以理解,这可是个拉拢关系的好机会。” “阿野,你收到邀请函了吗?”林壁问。 “没有,”牧星野淡淡地说,“我这种身份,谁会请我?再说了,我去了干什么呢,给别人添点谈资?” 林壁听完,也跟着沉默下来。他撇撇嘴,很快转移话题:“没事,不去就不去,等活动结束了,咱们几个关系好的同学,晚上一起聚聚。” “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牧星野恹恹地说,“我家出事后,除了你,哪里还有什么关系好的同学。” 林壁叹口气,咖啡吸溜地滋滋响:“那我也不去了,我陪着你,咱俩就去学校里转转,权当回忆旧时光了,然后晚上我们去吃大餐,我请客。” 牧星野拿小木勺敲敲盘底,怕他反悔,说:“好,你请客。” 两个人难得见面,喝完咖啡,林壁心里来了劲儿,便怂恿牧星野:“走,带我上去看看。” 他知道言和现在不在家,便想上楼去看看牧星野的生活环境。 牧星野有些为难,那毕竟不是自己家,虽然林壁不是外人,但他现在和言和的关系不清不楚,他不敢带朋友上去。 见牧星野为难成这个样子,林壁本来也没打算真要上去,只不过想看看牧星野的态度,如果真的在一起了,彼此之间不会有这么多顾忌。 “阿野,在爱情里不能总是退让,这样就算在一起了,你们的关系也不会平等。”林壁很担忧,两道好看的眉毛皱在一起,“虽然你现在又穷又惨,又是求复合的一方,但也不能太过奉献自己。” 牧星野哭笑不得:“你不用说得这么清楚吧!再说,我现在就是想奉献也不行啊,根本见不到他人。” 被林壁缠得没办法,牧星野只好把最近两个人的情况简单说了说。说完之后,林壁也没什么好主意,这个局怎么看也很难破,便试探着问: “阿野,你有没有想过,放弃言和?” 牧星野诧异地看过来,不太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和言和之间很多问题不好解决,你要不要……换个人试试,开始一段新感情?”林壁想了想,又说,“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我们院有一个师兄和我一起做实验的?他当时就挺喜欢你,跟我隐晦表达过几次,这次校庆他也来,前几天还问我你的消息呢!” 那个师兄牧星野记得,跟他和林壁一起吃过饭,也打过几次交道。 “算了,除了言哥,我谁也不行。”牧星野垂下眼,又觉得这样说似乎不太礼貌,便又解释,“不是说别人不好,是我的问题,我接受不了别人。” “我一定会追回他的。”牧星野喃喃地说,“我什么也没有了,我只想要他。” 如果不是言和,那世间所有情爱,都与他无关。 校庆这天,牧星野没有见到林壁。林壁被外地来的同学拖住,又是活动又是聚餐,热闹得不行。昔日林家私生子渐渐为外人认可,林壁左右逢源,牧星野为他开心,当然不会怪他失约。 其实牧星野从小就不太喜欢太热闹的场合,他只喜欢和言和待在一起。如果可以不用社交,他可以好几天不出门。 虽然没见到林壁,但他意外见到了言和。 任时无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他都已经洗完澡,准备睡了。接完电话,他手忙脚乱套上衣服,什么也顾不得了,抓着手机就往外跑。 他在门外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看见任时无和江褚搀着言和走出来。 牧星野赶忙走过去,上手去扶已经喝醉的言和。 “他怎么来了?”江褚看见牧星野,没什么好脾气。 任时无盯了他一眼,才对牧星野抱歉地笑笑:“不是说我们还有一个小时结束吗,怎么来这么早?等了很久吧?” “没事。”牧星野头发被吹得有点乱,他出门前头发还是湿的,接到电话没吹干就跑了出来,这会儿站在风中等了这么久,有点头疼,但见到言和的喜悦让他忽略了不适。 “他喝得不算多,但肯定没法开车了,又不让我们送,只好麻烦你跑一趟了。”任时无把言和的车钥匙递给牧星野,又简单交代几句,便准备和江褚离开。 几个人从后面簇拥着走出来,两拨人差点撞到一起。这家酒店是s大附近最高端的一家,因此校庆活动结束后,很多校友在这边聚餐。 牧星野不管这些,他小心扶着言和手臂,鼻尖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酒气,满心满眼都是这一个人。 “言哥,你难受吗?还能走吗?” 他站在低一级的台阶上,两只手举起来抓紧言和的双臂,仰着头去看言和的脸。任时无说言和醉了,牧星野便以为他醉得厉害,可抬头望进言和的眼睛里,却发现他眼神无波无澜,直勾勾盯着人看。牧星野一时也拿不准他到底喝了多少,到底醉还是没醉。 “那我们回家好不好?”牧星野小声哄。 言和盯着他看了几秒钟,仿佛在辨认他是谁,然后抿了抿唇,眼角也耷下来,鼻子里发出一声“嗯”,莫名让人觉得有些委屈。 牧星野便知道,言和这是真的醉了。 他们已经好久没见面了,这种情况下见面,不用清醒着面对那些纠结和痛苦,这让牧星野松了一口气。 “牧星野!”身后有人喊他,懒洋洋的调子,穿过闹哄哄的人群,将牧星野钉在原地。 万顷站在人群中间,距离他们仅几步远,已经冷眼旁观了好一会儿牧星野嘘寒问暖的样子。那两个人一上一下站在台阶上,眼中没有别人。这一幕简直太刺眼了。 刺得万顷想杀人。 他往前迈了一步,目光从言和脸上移到牧星野脸上,说:“过不下去了就回来,我可以不计较,毕竟——”他拉长了声调,故意停顿了一秒钟,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毕竟之前我们相处的这五年挺愉快的。” 人群中有嗤笑传来。 牧星野僵着后背,抓着言和手臂的手心里已经全是冷汗。上次在uh闹成那样,他们再也没见过,舒坦日子过得久了,他几乎要忘了这个人。可今天听到他的声音,还是控制不住发抖。 江褚大骂:“你他妈说什么呢!” 对方也有人不忿地怼回来。 一场成年人偶尔冲动的修罗场,在华丽的夜幕下不那么激烈地上演,引得围观者纷纷看好戏。 言和紧抿着唇,突然摸了一把牧星野的手心,汗津津的,手很凉。 “你要回去吗?”言和偏头看着牧星野半干的额发,突然问。 牧星野立刻明白了什么意思。 “不,我哪里也不去。”他双手都抓上言和手臂,抓的很靠上,言和紧绷的肱二头肌抓起来很硬。他在示弱,在寻求庇护,又重复了一遍,“言哥,不要不管我……我哪里也不去。” 不怎么清醒的言和看起来有些哀伤,看着对面这人眼睛里流动的水光,没再忍,凭着本能将他一把揽进怀里。 服务生将车开过来,两人上车离开。 他们全程没回头,也没人在意万顷那些挑衅。仿佛这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喝了酒,该回家了,仅此而已。 等回到家安顿好,澡也洗了醒酒汤也喝了,言和眼神清明了些。 “任时无给你打的电话?”言和坐在床边,看着牧星野的发梢,突然问道。 牧星野拿着毛巾,蹲在床边,正给言和擦脚。 言和洗完澡,小腿以下永远都是湿漉漉的,回到床上,他懒得再擦,每次都是在被子上滚一滚,难得露出小孩子那样的懒惰。牧星野只觉得这样的言和很可爱,总是不厌其烦帮他擦,还买过带着幼稚图案的那种很厚的毛巾,专门给言和当擦脚布。 不过那是以前。 现在,言和眼中的视野渐渐清晰,太阳穴的跳动声音也小了下来,他缓慢地甩了甩头,才意识到蹲在地板上给他擦脚的那个人是谁。 毛茸茸的脑袋抵在他的膝盖旁,垂着头,只能看到伸展出来的两簇睫毛,再往下是修长的手指,抓着毛巾正仔细擦着他的脚趾。 话问完了,却没有再听答案的必要。大概是任时无看他全程闷头喝酒心情不虞,自作主张叫来了牧星野接人,以为言和能开心一些。 牧星野仰起头看他,眼睛里润着光,鼻尖和嘴唇的弧度晶莹流畅,再到漂亮的喉结,优美的线条一直延伸到锁骨,最后埋进宽大的t恤里。 “时无哥说你喝多了,不愿意别人送,便给我打了电话。” 殷红的唇动来动去,像诱人的樱桃,吐出一段话。 言和用力闭了闭眼,想把理智拉回来,最终勉强听懂了牧星野话里的意思,不过那也不怎么重要了。 牧星野定定看着他,下了决心一般,丢开手里的毛巾,双手拢住言和的小腿,把脸轻轻靠在他膝盖上。 言和没有动作,他又试探着,将唇贴上来。 浴袍渐渐撩起来,从膝盖,到大腿,那柔软的触感一路往上攀爬,直到越来越靠近那一大团隆起。 牧星野伏在他腿上,像大无畏的勇士,要做一件目的性极强的事。 柔软的触感仿佛烫了言和的肌肤,也唤醒了他的理智,心底倏忽一阵痛麻传来,言和抬手将牧星野推了出去—— 一致对外之后,即将开始内卷 牧星野:裤子都脱了,你给我说不行? 第31章 不想让他出来 牧星野被推到地上,很快就撑着身体又跪坐起来,过来抱言和的腿。 ——像小孩耍赖,要不到糖果便又缠上来。 言和眼底已经猩红,这次用了力,将牧星野直接从地上提起来,立刻又撒了手。 “你做什么?”言和沉声斥道。 “我做什么你不知道吗?”牧星野狼狈坐在地上,既羞耻又悲伤,“言哥……你能不能……” 能不能一直醉下去不要醒。这句话他说不出来。 牧星野要做什么,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 以前两人吵了架,言和一般都不会跟牧星野计较。但有时候牧星野把他气狠了,他就不搭理人。想要和好的办法也简单,床头吵架床尾和,牧星野腆着脸主动一点,言和什么气都消了。 后来渐渐地,牧星野一犯错,就用这办法来讨好言和,言和就算想给他个教训,也很难经得住这人主动投怀送抱的攻势。以至于这一招被牧星野用得炉火纯青,百试不爽。 “出去,”言和说,“我要睡了。” 牧星野慢慢站起来,他衣服乱了,脸也很红,垂着眼不看人,转身往外走,没走两步又停下。 突然,他冲过来,猛地撞进言和怀里。 言和显然没料到他又来,被他撞得后仰,两个人抱着滚到床上。牧星野又不管不顾去搂言和的脖子,凑过来想要亲他的脸。 嘴里还说着:“我不出去,我要和你在一起!” 言和躲不开被连亲了好几下,才找到机会把手抽出来,捏住牧星野的下巴,将人往上抬了抬,然后借势翻身起来,也将牧星野带了起来。 他力气要大得多,牧星野向来不是他对手,只有被辖制的份儿。 言和也动了怒,喝了酒本就冲动,一时控制不住力道,从后面圈住他上半身,猛地将他甩出去。 牧星野踉跄几步,后背撞到书房与卧室的实木隔断上,传来“砰”一声响。 言和一惊,疾步上前想要捞起他来,但是已经晚了。 大概是撞得狠了,牧星野沿着隔断滑下去,跌坐在地上,一时疼得有些发懵。 “你……”言和脚步刹在原地,脑子里有些混沌,一张口突然不知道能说什么。 两相沉默了好一会儿,言和终于忍不住想要上前拉他起来,却见牧星野缓缓站了起来。 他靠着隔断,腰弯着,垂着头,像一只刚被捡回来的流浪狗,只是被收留了几天又被主人抛弃了。 “……言哥,你早点睡,我、我……” 他“我”了几次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脸也憋得通红,再也坚持不下去了,转身往外跑。 言和的酒彻底醒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牧星野已经出门。言和在餐桌上看到一张纸条:言哥,早餐记得吃,今天一切顺利。后面还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一如往常。 言和将纸条折好,放进口袋里,把桌上的粥和煎蛋全部吃完,又在餐桌上坐了好久,才起身准备去医院。 手机铃声响到十几遍的时候,言和接了,苏欣说尽了好话,言和终于答应见一面。 两人约在一家咖啡厅,苏欣早早等在那里,言和一进门,就看到她在窗边翘首期待的样子。 几年不见,苏欣一点也不见老,养尊处优没有心事的女人总是得老天厚爱。不得不说,苏欣很美,美得不沾一点烟火气,50岁的人了,身段婀娜,气质撩人,像一朵插在水晶花瓶里烂漫高洁的水仙。 “小和,你终于肯见妈妈了。”苏欣有些激动,眼圈也跟着泛红。 相比她的激动,言和平静得多。他和母亲这几年的相处已经很冷淡了,也从不主动联络。在m国那几年,苏欣去过几次他的学校,并不是每次言和都见她。 如果牧星野的隐瞒让言和不能原谅,那苏欣和牧舷之就是他无法和解的根源。 苏欣还在诉说,诉说着自己这些年的痛苦,声泪俱下的样子让人为之动容,但除了言和。因为言和知道,她只是痛苦,痛苦于出轨事件改变了自己平静的生活和还算满意的家庭,痛苦于人前失了自尊和面子,而不是后悔。 言和曾经质问过,也曾经声嘶力竭过,但母亲只是一遍遍说对不起,然后头也不回逃离了这个多事之地。自那以后,言和就对她失望透顶了。 所以现在她听闻了言相安出事的消息,又跑来想要去见一面,言和一直没同意。只要他不同意,安和医院苏欣就永远进不去。 “你来看爸爸,是真的担心他吗?”言和喝了一口咖啡,已经凉了。他没放糖,那股苦涩在舌尖溅开,让人生厌。 “不是,你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 “我见过爸爸全身是血,对生活彻底失望的样子,我不想原谅任何人。现在躺在那里昏迷不醒的人是他,你们却没一个人因为犯的错受到惩罚。” 言和放下杯子,看了下手表,苏欣立刻紧张起来,去拉言和的手。 “小和……对不起,是妈妈对不起你。都这么久了,你能不能让我见见你爸爸?”她精致的面容在儿子的不能原谅面前终于破碎。 苏欣是一个从小被捧着长大的公主,24岁之前被父母宠着爱着,24岁之后被言相安宠着爱着,一辈子没下过一次厨,没干过一次家务,有了言和之后,家里有四个育儿嫂帮忙,还有言相安亲力亲为,她甚至没有独自带过一天孩子。 爱太多,所以并不珍惜。 也不知道后来是怎么被牧舷之吸引的,就稀里糊涂地被带上了床。后来又稀里糊涂地离了婚,只觉得没脸见丈夫和儿子,黯然回了m国。 就算到了此刻,她已经年纪不轻,依然单纯如孩童,她的忧愁永远都是浮于表层之上,是丝毫未经过生活的磨难锤打过的幼稚。她睁着无辜的大眼睛,虽然上了年岁,但依然能从里面看到清澈得不掺一丝烟火气。 一如她现在乞求言和的原谅,也并非真心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而是只为了自己心里好受一些。 言和有时候觉得,苏欣根本不适合结婚,不适合长大,不适合生儿育女,她就应该待在某个城堡里永远不要出来,因为无知也是一种恶。 对别人痛苦的无知,对生活遽变的无动于衷,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恶。 “别去了,没意义。”言和说。 “小和,我知道你恨我,但我来一趟不容易,你不能这么对我。”苏欣说着说着便有些委屈。 “等爸爸醒来,我会问问他,如果他想见你,那时候再来吧。” 言和很快就结束了谈话,他推开椅子站起来,与地板传来的摩擦声有点大,吓了苏欣一大跳。言和很冷淡地说:“公司还有事,我先走了。” “小和,”苏欣也跟着站起来,她感觉到了儿子的冷淡和不耐,终于有点慌张起来,也终于有了一点为人母面对孩子的冷漠而产生的焦虑感,“小和,你不想让我去看你爸爸,我不去就是了。你能不能……能不能原谅妈妈,不要生我的气了?” 言和全身肌肉绷紧,深呼吸几次,才压下去甩手离开的冲动。 他把抓在自己手臂上的苏欣的手推开,力气不大不小,但不容置疑,最后说了一句“我让秘书给你定了下午的航班”,便头也不回走了。 一周后的一个中午,言和收到了一条消息。 他从安和开车出来之前,先去父亲病房里坐了一会儿。言相安已经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身体各项数据和体征表面看都在稳定好转,只是仍然醒不过来,主治医生也没有很好的办法,只能等,什么时候醒来得听天由命。 言和独自在父亲床前坐着,一语不发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人。 言相安闭着眼,呼吸平稳,跟睡着了一样。脸上的伤已经看不出来了,被剃掉的头发又长出了发茬,黑白交错。时光或许不能让人忘记痛苦,但却挡不住衰老的脚步。 同龄的父亲和母亲,像是相隔了20岁。同样的遽变,施加在不同的人身上,有的人挥挥手潇洒告别过去,有的人却依然留在泥淖中苦苦挣扎。 言和把手覆在父亲细瘦苍白的手指上,摩挲着,感受父亲那一点微凉的温度。 “爸,”言和一开口声音发抖,“我不想让他出来。” “他们犯了错,就该受惩罚。爸,他们再也伤害不了你了。” …… 四十分钟后,言和的车停在白沙河小区。 他站在楼下,倚着车门,抽完两支烟,又静静站了一会儿,才朝着那个熟悉的单元楼栋走去。 斑驳的贴满了小广告的墙壁,锈迹斑斑的栏杆,磕磕绊绊的水泥楼梯,楼道里飘着各种饭香味,浓重的烟火气在这栋老旧居民楼里扎根,诉说着每一个普通的日子。言和来过很多次,这一次,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沉,脚步声很重地打在心口上,让人有些喘不上气来。 楼梯总归要走到尽头,有些事他也总得要做。 第32章 高抬贵手 这些年,牧星野一直没有放弃找段阳。 段阳是牧舷之的秘书处主任,当年牧舷之被查,段阳正好在国外公干。后来,牵涉其中的很多官员都被陆续调查处理,唯有段阳,在国外失踪,从此没了消息。做为牧舷之的心腹,段阳掌握着很多机密,据说手里也掌握着更高层级领导的违法违纪证据。 但段阳本人是少有的人间清醒,很多事情并不参与。他之所以不敢回来,倒不是怕上面调查他,而是在某些人眼里,自己就是一颗不定时炸弹,要被除之而后快。 牧舷之曾经暗示过牧星野,如果有办法能找到段阳,拿到段阳手里的一些证据,他自然有办法为自己减刑,幸运的话,他60岁之前就可以出来。 父亲60岁之前重获自由,这件事对牧星野来说诱惑性太大。但是他找了这些年也没有结果,就在他不抱什么希望的时候,突然收到了段阳的消息。 一周之前,他见了段阳一面。 原来段阳早就偷渡回了t国,这两年躲在一个小渔村里生活。为了安全,段阳把一些文字性材料已经销毁了,于是牧星野求他作证。 “我现在这日子过得实在没劲,如果能帮你父亲一把,不管将来怎么样,我都认了。”段阳心一横,很快便手写了一份证词。牧舷之对他有救命和知遇之恩,这些年他一直东躲西藏,也真是心力交瘁受够了。如果他手上的证据能定某些人的罪,得以让牧舷之减刑,自己也因此能大大方方生活,未尝不值得冒险。 于是两人商量好,牧星野带着证词去交给当年办理父亲一案的检察长,等事件明朗之后,段阳再出来做人证。如果一切顺利的话,牧舷之可以提前出狱,段阳也可以过正常人的日子。 敲门声传来的时候,牧星野吓了一大跳。 这个时间,谁会来找他?谁还知道他住在这里? 他心跳得很快,也慌,把手里的几页纸折起来,四处看了看,放到哪里都觉得不安全。可是那敲门声像催命符,催着他要赶紧把东西藏好。 不管了,不能这么吓自己。他拉开身后的书桌抽屉,把那几页纸夹进笔记本里,想了想不行,又拿出来,直接塞进自己的牛仔裤后袋里。 稳了稳神,他慢慢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言和站在门外,窄小低矮的门框快要压到他头上,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却阴沉沉的,让人觉得无端发冷。 “言哥,你怎么来了?”牧星野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轻松自然一些。 言和没回答,视线越过他,落在后面的客厅里。一目了然的布局,客厅里干净整洁,书桌上有翻开的报纸杂志,还有一只吃了一半的橘子。这几天,牧星野是住在自己家里的。 言和往里走,蹭着牧星野的肩过去,几步便到了客厅书桌前。 书桌靠着客厅窗户,正午的阳光很烈,打在老旧的桌面上,像镀了一层光,油晃晃的。翻开的杂志和报纸都是几年前的,纸张有些发黄,上面都是关于当年牧舷之案件的报道,有官方口径,有杜撰揣测,也有牧舷之和言家儿媳妇的花边新闻。 言和随手翻了翻,又去拿那半个橘子,橘瓣有些发硬了,至少放了一个小时以上。 “怎么不吃完?”言和问。 “嗯?”牧星野眼神有些发直,他还站在门口,还是那个打开门的姿势,愣愣看着言和,听他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很酸,”他答,“吃不下了。” “言哥,你怎么——” “站在门口做什么?不欢迎我来吗?”言和打断他。 “哦。”牧星野眨眨眼,慢腾腾地动了动脚,往言和那里走几步,又停在一个安全距离内。 “你回来住了有一周了吧?怎么不跟我说。”言和又问。 自从校庆那晚之后,两人没再见过面。言和还是住在医院里,没过两天牧星野就离开了,然后去了那个小渔村,待了一晚之后又悄悄回到首府,没再去澜苑,而是直接回了白沙河小区。 安排好的人一直跟着牧星野,他的一切行踪,言和都清清楚楚。 但言和还是低估了老奸巨猾的段阳,牧星野离开渔村之后,段阳随后也来了首府,两个人分开行动,言和的人把段阳给跟丢了。 “你忙,我怕打扰你。”牧星野低着头,眼神躲避着言和的视线,“正好工作上有点事,就回来了。” “怕打扰我,”言和说,“还是怕我发现段阳的行踪?” 牧星野瞳孔骤缩,吃惊地抬起头:“言哥……你说什么?” “证词呢?”言和继续问,“藏在哪里也不安全吧,可是没料到我来得这么快,只能仓促放起来。让我想想,你习惯把重要的东西放在自己身上。” 言和靠在书桌上,手里拿着半只橘子,熟悉的线条勾勒出冰冷的轮廓,说出的每句话都像一个背词的机器人,无论你怎么可怜,怎么崩溃,他仿佛都只会冷漠地把词条说完。 这不是他的言哥。 言和看着他,慢慢靠近,眼底闪过一丝不忍,太快了,就算牧星野望着他,也没发现。 “……没有,证词。”牧星野摇头,固执地撒谎,本能地逃避。 “阿野,你是想让我自己找吗?”言和的声音低下来,很温柔,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却让牧星野浑身打冷颤。 两个人挨得很近,言和低头看着已经乱成一团的人,不肯心软。 “言哥,你别这样看我,”牧星野举起手想去捂言和的眼睛,那瞳仁冷得结冰,要把他冻僵,“我害怕……” 言和的手指微不可查地抽搐了一瞬。 “半个月前,我爸的同事联系我,”言和压下心口收缩带来的不适,说道,“找到了他的遗书。算是遗书吧,里面交代了一些事,还说让我不要伤心,没有时间落款,不知道是车祸前写的,还是更早一点留下来的。” 牧星野眼泪滚下来,一颗一颗砸在地板上。 这些已足以让言和把这次事故归结为父亲的又一次自杀。 “之前爸爸自杀,很多人看他笑话。”言和又说,“说他傻,说他软弱,可谁能对深爱的人硬得下心肠呢?” “硬不下心肠,就会很难往前走。他做不到的事,我来替他做吧。” “我知道你背着我做了很多事,找了段阳,找了律师,对不对?” “言哥,”牧星野听不下去,整个人抖成一团,他仓惶着,哀哀地叫人,“我只想让爸爸在六十岁之前出来,他现在身体也不好,每天都在后悔,我只想让他安度晚年。” 他哭起来,去抓言和的手,讨好地往他怀里凑,“言哥,我求求你,他已经为他犯下的罪付出代价了。你高抬贵手,给他个机会好不好?” “我保证,”牧星野竖起三根手指发誓,鼻涕眼泪流了一脸,“他出来我就带他离开,保证不让你和安叔叔看见他,好不好?” 言和看着那张泪流满面的脸,眉毛和眼皮都哭得红透了,就算这么可怜,可还是说着他不爱听的话。 “那我爸呢?我爸又做错了什么?现在还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我又去求谁高抬贵手呢!” “对不起,对不起,言哥……”牧星野脑子嗡嗡响,太阳穴突突跳起来,言和的样子让他心都碎了。 可是,可是他不能放着爸爸不管啊,牧舷之还在等他啊! 只能一遍遍哭着说对不起。 言和没再说话,两只手圈住他的肩膀,抱进怀里。 牧星野头脑里的那丝清明跳出来,警戒响起,等他想挣脱已经来不及了。 言和死死圈住他,将他抵到墙角,一只手绕过后背,伸向他的裤袋。 他一进来就发现牧星野贴身的牛仔裤口袋里鼓起来一点,是大块纸张的痕迹,便故意说话诈他,牧星野不设防,刹那间紧张的微表情出卖了他,言和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牧星野剧烈挣扎起来:“言哥,你别……我求你了……” 推搡踢打全用上了,言和纹丝不动,用自己身体压制着他,右手已经从他口袋里将那几张纸拿了出来。 肩膀传来一阵剧痛,牧星野伏在他肩上,用力咬下去。 言和没动,让他咬,不一会儿,肩膀上传来濡湿感。衬衣下的肌肤似乎能感受到那人的绝望和痛苦,混着血和眼泪的白色衬衣下,肌肉微微颤动。 “阿野,”言和冰冷的声音响起,在他耳边炸响,“你不会真以为,一份证词就能让他减刑十年吧?” “没有段阳,一张破纸有什么用?” 言和还不肯放过他:“我能知道这份供词,难道不知道这张纸出自谁手吗?” 原来绝望之下还有深渊。 牧星野眼睛有些模糊,他哭了太久,又在短时间经历了紧张、愧疚、害怕、愤怒等很多种情绪。这会儿还有些发懵,但已经知道这件事不能善终了。 他和言和从小一起长大,从未觉得言和那些对付旁人的手段有何不对,但当这些都用到自己身上,他才发现,原来这么疼。 他们之间自从重逢以后那些刻意忽略的、掩耳盗铃般的矛盾,终于在此刻全部揭开。 对过往视而不见只是一味求和的牧星野,如今遭到残忍反噬。 他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处在任人宰割的位置。当初父亲委婉地提醒他,把自己放在太低的位置,在感情路上注定要吃很多苦,那时候他什么也不顾,不管付出什么,也想要对言和好,想要挽回言和。 可是付出的这些里,并不包括父亲的余生。 第33章 做什么都可以 “你、你想怎样?”牧星野问了一个心知肚明的问题。 他不想再求言和,但别无他法。 “言哥,别这样……我好不容易找到段阳,你不能这样……” 不能这样一条路都不会给我留。 “晚了。”言和说。 言和松了力,牧星野跌跌撞撞冲到书桌前拿手机。他抖着手拨了一个号码,响了三声,电话接通了。 段阳的声音响起来,他应该是在午睡,语气惺忪中带着一丝疑惑:“阿野,怎么了,不是说没事别给我打电话吗?” 电光火石间,牧星野突然想到了什么,脑子里嗡一声,上当了。 他太相信言和,从未想过言和有一天会诈他。 他喃喃地对着电话说了一句:“段叔叔,快走……” 电话已经挂了,他一只手还举着手机,茫然看着言和走过来,将他手机抽走。 言和的电话响起来,他距离牧星野很近,也没背着他,直接按了接听,电话那端的人声音不大,但牧星野依然听得清清楚楚。那人说已经监测到段阳的方位,在首府一个偏僻的小区里,问言和是不是按原计划来。 言和说,去吧。 事情都做完了,言和站着没动,目光沉沉地看着失魂落魄的牧星野。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沉默了一会,他转过身,向门口走去。 手按在门把手上,压下去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一声颤抖的声音,喊他“言哥”。手一顿,他回过头,牧星野在距离他不足两米远的地方,直挺挺跪了下去。 牧星野仰头看着他,眼泪已经没了,干净清澈的瞳仁碎成一片雾蒙蒙的绝望。 六月的时节已经很热了,屋子里没有空调,墙角处放着一台小小的风扇,吹出一阵阵虚弱又温热的风。 到处都是闷热,言和却觉得全身发冷。 牧星野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言和猛地转过身,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他快步走到车边,解锁进去,打了个转向却只能停下。前面有个新手在倒车,狭窄的小区花坛边上只能容一辆车穿过,言和再急也得等着。 余光从后视镜里看到有人追出来,慌慌张张往这边跑,然后拍打着车窗,着急地说着什么。 言和没看牧星野,对车窗传来的拍打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咬着牙,全身都绷紧了,方向盘快被捏烂了,才等到前面那辆挡路的车开走。 一脚油踩到底,车子冲出去,牧星野猝不及防摔了一跤。 言和猛地踩了刹车,急速刹车声尖利刺耳,在午后静谧的小区里像一道惊雷炸响。 言和坐在车里,手在抖,腿也在抖,他缓缓抬头,从后视镜里能看到牧星野从地上爬起来,还想往这边走。 他用力闭了闭眼,沉重的呼吸声从胸腔里冲出来,在牧星野即将再次追上来之前,又踩下油门。 车开上高速,飚到160码,言和强迫自己快点走,快点离开那个破败的房间,离开那个已经是碎片的人。他怕一停下来,自己就要冲回去做傻事。 他不能回去! 右手摸进口袋,那里放着半只橘子,是牧星野吃剩的。 他把橘子塞进嘴里,凭着本能吞咽下去,真的很酸,从口腔一直到五脏六腑都被这股酸胀充斥着,击打着。 酸得眼睛睁不开,心脏也要停摆了。 傍晚时分,黑云压城,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市政府下了紧急通知,学校停课,单位停工,一定要避开这场大雨,于是所有人都在赶着回家,路人行色匆匆,各人有各人的归宿。 牧星野站在灯火通明的别墅前,有些恍惚。 暴雨铺天盖地,仿佛是从天上倒下来。又密又急的雨幕把不远处的灯光冲刷成累叠在一起的光晕,看得久了,刺得眼睛和大脑都有些模糊。 这一幕似曾相识,五年前他也是这么站在这里,想见言和一面,想问问为什么突然之间物是人非,想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其实也不太一样,相比那时候的慌张无措,他现在只想求一个结果。 别墅外面的小凉亭不高,廊檐也只是装饰用,挡不住这样的疾风骤雨,牧星野很快就湿透了。他刚从澜苑过来,言和不在澜苑,他扑了个空,只好又来这里找人。 牧星野不敢贸然进去,言老爷子还在家里。老人家本来看他就上火,他不敢进去拱火,也没脸进去。 就只好等着。 消息来来回回发了几十条,没人理。电话打过去,刚开始被挂掉,后来干脆关机了。牧星野没办法,只能在凄风苦雨中熬着。 别墅的老管家看着他和言和从小长到大,这会儿从监控里看到了,偷偷出来过一次,想让他赶紧回去。他不听,执意要等。老管家没办法,只得回去,一会儿拿了一件长雨衣过来,让他穿上。 言年早就歇下了,老管家不敢上去打扰老爷子,其实就是没休息,牧星野等在外面这件事也不敢让老爷子知道。 看看表,牧星野已经等在外面一个多小时,大有等不到人就不走的意思。这么大的雨太危险,万一生病了或者出点意外可怎么办,之前首府每次下大雨,新闻上都有死人的报道,有人被电死,有人被冲进下水道,还有人在驾车行驶中被淹没在立交桥下。老管家越想越害怕,便给言和打了电话。 远处的车灯被雨幕冲刷得涣散凌乱,直到很近了,牧星野浑浑噩噩中才听到刹车声。车上冲下来的言和像是自己的一场幻觉。但是那幻觉很真,“言和”惊怒交加的脸色、抓住他肩膀把他往车里带的手,被雨水冲刷的稀薄的“言和”的气息,都像一场梦。 等他再清醒一点,已经坐在了副驾上。 水珠滴滴答答,溅湿了身下的真皮座椅,脚下的地毯也是湿漉漉的。牧星野抬手摸了一把脸,雨水从软趴趴地头发上掉下来,跟永远流不尽似的。 言和冷着脸,调转车头往澜苑开。 雨太大,言和不敢开太快,还要分心去看牧星野的状况。 牧星野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嘴唇发白,脸颊上有一块不明显的伤,那是之前追言和车的时候摔的。被雨水一冲,原本红肿的伤口泛起白,看着都疼。 缓了好一会儿,他好像才明白过来自己在哪儿。 “言哥,我把你车弄脏了……”他下意识说,然后把安全带解开,往下扒自己身上的雨衣。那雨衣又笨又难脱,他费力往上抬身子,终于把雨衣脱了下来,雨水溅到中控和显示屏上,还打湿了言和靠近副驾的那一侧肩膀。 他又慌慌着拿抽纸去擦,安全带提示警告同时响起来,整个车厢内乱成一团。言和忍无可忍:“坐下,别乱动!” 牧星野讪讪地坐好,赶紧系上安全带,双腿并齐,两只手放到膝盖上,像犯错的小学生,彻底安静下来。 半个小时后,车艰难地拐进澜苑,直到停到地库,言和才松了一口气。他们刚才走的近郊山路,更快,但也更危险,方才言和已经发现山路上有滑坡的痕迹,是以一直打着十二分精神在开车。 下午他亲自去见了段阳,傍晚还没到家,就接到老管家电话。他本来心里就存着气,又被一种无法言说的无力感撕扯着,一股戾气无处发泄,开车去找牧星野的路上就已经逼近临界点。等把人弄到车上,要不是顾忌开车安全,怕是忍不下去了。 牧星野下了车,站在地库里不动,殷殷看着人,大有一副要在这里就把话说清楚的架势。 言和熄了火,车门砰一声甩上,一只手拖过牧星野的胳膊,就往前走。 “言哥,我……不上去了,在这里说就可以……” 言和不理他,动作也没停,拖着人磕磕绊绊进了电梯。牧星野衣服上还在滴水,一小会儿洇湿了一小块电梯地面,镜面上照出他狼狈的样子,瑟缩着站在言和身后,像只落汤鸡。 “先去洗澡。”言和一进门,就去卧室拿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扔进杵在门口的牧星野怀里。 牧星野仿佛听不见,抱着衣服往前蹭了几步,走到言和跟前,想要继续今天中午的话题和求饶。 “言哥,对不起,我错了,求求你,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不要把段阳带走,好不好?” 晚上八点,暴雨让城市的背景变成一种尖利的嚎叫,夜很黑,仿佛怪物们借着浓墨般的夜色和雨水的嘶吼都跑了出来。 言和背对落地窗而立,站在那一框方形的浓墨中,眼神变得吓人。 牧星野的勇气像立在墙头的草,随着言和的变化摇摆不停,一会儿要进,一会儿想跑。 但是牧舷之的事情没有解决,他不能跑。 “哥,”牧星野觉得冷,手脚也有点不听使唤,面对言和,他只会求饶,硬一点的话坏一点的事,他都说不出来也做不到,“我以后都听你话,我再也不敢骗你了,就这一次,你帮帮我,好不好?” 中午言和一走,他就给段阳打电话,意料之中的打不通,估计现在人已经被言和带走了。言家要藏一个人,牧星野是绝对找不到的,如今供词和人都在言和手里,他真的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他还在絮絮地说着求人的话,整个人站在那里,苍白得像一张一折就碎的纸,脆弱无力,却又固执己见。 言和听不清他说什么,只觉得刚刚冷静下来的头脑在被灼烤,被他那副求人的姿态激地红了眼。他突然靠近,用力捏住牧星野的下巴,把他的头抬起来。 “你要听话吗?”言和逼近他的脸,手指用了点力,下巴上立刻洇出了几道红印子,“做什么都可以?你当初也是这么求万顷的吗?” 一连几个疑问句,把牧星野问傻了。他似乎在分辨言和话里有几分真心,几分生气,思考片刻之后,他竟然战战兢兢回: “只要你愿意放了段阳,我做什么都可以的。” 言和火气冲天:“做助理、床伴、情人,都可以?” 牧星野咬着牙,说:“可、可以。”—— 言老师,看你把老婆逼成什么样了 第34章 不要恨他,也不要爱他 一道闪电在窗外划开,原本只开着两盏昏黄射灯的客厅里亮白如昼,两个人以一种诡异的气氛对峙,强弱分明,却都不好受。 牧星野发颤的呼吸声跳脱出纷杂的背景,萦绕在耳边,这让濒临失控的言和迅速冷静下来。他站直身子,手从牧星野身上拿开,冷冷地说: “只可惜我不可以。” 后来的记忆很模糊,牧星野想不太起来,等他再恢复意识,睁开眼就看到自己躺在一张大床上,是言和家的客卧。 他曾经在这里睡了3个月,这是偷来的时光,承载着他短暂的幸福快乐,隐秘的、昭著的、对爱情失而复得的期待,可是这些如今都是镜花水月,碎成了泡沫。 房间里很安静,他慢慢从床上下来,眼前发黑,脚步也软绵绵的,鼻腔里呼出热腾腾的气。应该是发烧了,淋了雨又急火攻心,不生病才怪。 一开门出来,就看到正坐在客厅里小声打电话的裴月。 听到声音,裴月立刻站起来,很快跟那边说了几句,便挂了。 “牧先生,你感觉好点了吗?”裴月问。 “刚才……是言哥吗?”牧星野盯着她手里的电话,答非所问。 “是,言总刚才打电话来问你的情况。”裴月解释道,“你发烧了,从昨天一直昏睡到现在,言总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便让我过来看着。” 牧星野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嗓子里火辣辣地疼。裴月立刻注意到了,快步走到餐桌上,倒了一杯水,走过来递给他:“现在感觉好些了吗?言总离开之前,叫医生过来给你打了针。” 说然,她又拿出一只额温枪,在牧星野面前晃了一下,37.8c,还有些低烧。 牧星野站得摇摇晃晃,裴月拿着额温枪的手伸过来,又拿走,他才慢半拍去躲。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对与言和有关的一切,都有些排斥。 他隐隐还记得自己晕倒之前求言和的样子。 “言哥,我是不是做什么都不行……”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在听到言和说“只可惜我不可以”之后,恍然发现原来自己无论付出什么,无论怎样低到尘埃里,那人在这个问题上都不会妥协。 原来自己这么没用啊! 言和一点点拨开他手指,转身离开。他还不死心地想要追过去,脚步却有千斤重,下一刻便失去意识,脑海里最后的影像是言和已经走到门口的背影。 ——可以遮风避雨,也可以不近人情。 直到牧星野走到门口,裴月才相信这个人是真的要走。 真要走的话,裴月拦不住。牧星野再病入膏肓,也是个成年男人。再说她也不敢拦未来“老板娘”啊! 她只好示弱:“牧先生,你现在还没退烧,再休息一下好不好?”看他不为所动,裴月又说:“那你等一下,我给言总去个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了,牧星野接过来,贴在自己耳边。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问:“你要去哪里?” 言和的声音很低很沉,吐息仿佛穿过手机扫在自己耳边,牧星野只觉得难堪又难过。他尽量想让自己说话听起来自如一些,但嗓子像是被烧坏了,嘶哑着开口的时候特别像发出了一声悲鸣。 他去哪里有什么所谓呢? 牧星野自嘲地笑了笑,声音发抖:“言哥,我想再问你最后一次,你能不能把段阳交出来?” 翻来覆去还是那个问句,回答也是千篇一律。 挂了电话,牧星野一个人出了门。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总之不想在言和家里待着了。 高温未退,又睡了两天,他脑子除了言和的声音和脸,再也容不下其他东西。茫茫然走到一处站牌,有些糊里糊涂地坐上了一辆公交车,坐了三站路又下来,换了另一辆。 等他到了监狱门口,已经下午四点了,探视截止时间还有不到一个小时,牧星野急急忙忙交了证件,办好手续,便被人带进去见父亲。 这不是他们约定好的每月探视时间,牧舷之见到儿子有些惊讶。他知道段阳已经答应作证,可如今看牧星野魂不守舍的样子,当下心里便有了不好的猜测。 “爸,对不起,”牧星野艰难地开口,连日来的压力让他情绪濒临崩溃,“我搞砸了……” 看着儿子痛哭的面庞,牧舷之突然就想起儿子小时候,又皮又闹,做错了事也不怕大人罚他,就算自己板着脸教训他,他也会扑过来抱着大人的腿,撒娇讨饶,嘴巴里说着“我错了”,眼睛里却盈着满满的狡黠。 虽然很小就没了妈妈,但牧星野的成长路上没有缺失爱这种珍贵的情感。牧舷之再忙,也会抽出大量的时间关注儿子的成长、学习和生活。等到再大一点,言和接手了牧星野大部分的时间,去哪儿都带着他,甚至比亲哥哥还要尽职尽责。 而现在,面前这个哭起来低着头、声音都要压在喉底的青年,再也不会抱着他的腿撒娇说“我错了”。 牧星野原本的坦途人生,全被消耗在无休止的打工、躲债以及追寻一段艰难的爱情上。 是自己毁了儿子的一切。 “阿野,你走吧。”牧舷之仿佛老了十岁。 他在盛年从高空跌落谷底,身陷囹圄五年,或许余生都要在监狱里度过,这些都没有比现在看着牧星野如此萎靡困顿更心痛。 隔着厚厚的玻璃墙,牧星野带着病晕的脸憔悴不堪,握着电话的手指用力到发白,他说:“爸爸,我救不了你……” “没事,你已经尽力了,爸爸不怪你。” “阿野,”牧舷之发乌的眼球里涌现出一股苍老无力的浑浊,他停顿了不到一秒钟,下了一个决定,说,“你走吧,离开这里,去哪里生活都行。不要再考虑减刑的事,也不要再四处奔波了。” “人犯了错,早晚是要还的。祸不及子女,阿野,爸爸不想再拖着你了。你去南方,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生活吧。” “你感情的事我本来不该插手,但是阿野,你也看到了,有很多人不愿意放过我。”牧舷之劝着两个人心知肚明的话,“你们如果在一起了,在另一方那里也是人微言轻,况且还有对方的家庭,也容不下你。这种位置不对等的关系,会把你拖垮。” 牧星野眼泪又滚下来,很大一颗,从眼角滴落,砸在地上,砸在牧舷之心口。 “我再去求求言哥,说不定……他会同意……” “别强求了,没有用的。”牧舷之叹了一口气,无法分辨儿子话里的意思,是去求言和交出段阳,还是求言和重新在一起。 但那有什么不同呢?不管是去求哪一种可能,言和跟言家都不会同意的。 仿佛是为了要让他彻底死心,牧舷之又说:“阿野,我当初被查,是得罪了政敌不假,但当时的证据不多,顶多在里面待个四五年就能出来。后来检察院得到了更多证据,才判了二十年。” 牧舷之的话头停了停,下面要说的话对牧星野来说一定不好受,但还是得说:“当年把材料提交给检察院的是言和。” 牧星野怔在当场。 牧舷之老奸巨猾,深谙官场之道,早就给自己留了退路,别人的证据留了不少,自己的倒是都销毁干净了。所以当时被调查时,检察机关并没有实质性能定罪的东西,而牵连出的那件人命案件,顶多算是渎职。直到后来,有人匿名提交了他贪污的证据,刑期从最开始预判的四五年延长到二十年。 牧舷之那时候已经被关押,并不知道后来这些事,直到判了之后,才从言和口中知道。 第二年的暑假,言和从国外回来了一趟,没有回家,也没有见别人,只身一人来监狱见了牧舷之。 “言家在背后动用了不少关系收集证据,是言和亲口说的,我本来不想把这件事告诉你,徒增烦恼而已。” 牧舷之现在还记得言和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恨和蔑视。也是从那次,牧舷之知道言相安两次自杀未遂,最后远走非洲。 “是我对不起相安,也对不起言和,是我的错。” “现在爸爸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让你痛苦,是想让你明白,”牧舷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阿野,对于言和,爸爸如今对你只有一个请求。” 牧星野心脏发紧,高烧的余韵将他包裹起来,密不透风,连一丝喘息的空隙都没有,听见牧舷之的声音隔着玻璃墙和话筒传来,失真地让人仿佛一脚踏空。 “不要恨他,也不要爱他。” 第35章 再也不敢了 牧星野从监狱大门出来,坐上最后一班公交车,等到了市里,天已经大黑。 繁华夜景璀璨,灯火照得行人和街道亮堂堂的。 牧星野抬头看看天上,不明白为什么今晚明明没有一颗星星,这座城市也可以在流光溢彩中熙熙攘攘。大约那都是别人的热闹和耀眼,跟自己无关罢了。 他从未觉得,首府的夜可以这么黑。 没有踌躇太久,牧星野坐上了回白沙河小区的公交车。 他还有东西在澜苑,没来得及带走,但是不想要了。一些重要证件都随身带在身上,也确实没有再回去的必要。等他走了,以后言和随意处理就行了。 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终于回到了白沙河。小区楼下有个民房,开了一间小餐馆,他走进去,要了一碗牛肉面,慢慢地吃。一天滴水未进的肠胃有些难以适应,他吃了一半就吃不下去了,结了账,再慢慢往楼上走。 回到自己家,他终于放松下来,脱了衣服就扑到床上,很快沉沉睡去。 第二天睡到天大亮,醒来出了一身汗,被子都湿漉漉的,烧已经退了。 等他缓了缓神儿,便起床洗漱。和以前的每一天一样,他又变成了那个独自一人的牧星野,做个早饭,都要把那细细的一把面条分成两份。 以前的那些日子,他有恐惧,也有欢喜,有踌躇不前,也有期望等待,所以哪怕再难他也挺过来了。所以哪怕他永远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也不觉得难过。 可是在言和那里住了几个月,尝到过两人日夜相对的甜,眼下却是一点苦也吃不得了。 以后的日子,什么都没了。永远不会有人和他分吃一把面条,也永远不会有人在他耳边说“别怕”了。 他无处可去,无事可干,马场和吉哥那里干脆请了假,闷在家里颓废了几天。 直到接到姜小溪的电话,说去找过他一次,家里没人,问他在哪。 “哦,”牧星野有些迟钝地回答,“我不住在那里了,我回自己家了。” 姜小溪敏锐地感觉到他的情绪异常,斟酌着问:“你和言和,出什么问题了吗?” “嗯,小溪,”牧星野喃喃地说,“我想离开这里,小溪,再见。” “诶,你等等——”姜小溪急急地喊,“你出什么事了?什么再见不再见的,你要去哪里?” “没出什么事,我就是打算离开首府,换个地方生活,以后可能见不到你了,所以跟你道个别。” “牧星野,你没出什么事,声音干嘛带着哭腔?好了,你告诉我现在哪里,我去找你。” 一个小时后,姜小溪坐在了牧星野家的客厅里。 牧星野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倾诉欲这么重,他一直不爱和朋友分享私事,也从不打探别人的生活,界限感很强。可是姜小溪似乎有一种魔力,他只是坐在那里不说话,就能安抚住一个无头苍蝇一般崩溃的灵魂。 等聊完了,姜小溪陷入沉默。作为朋友,他不能插手太多,但他能尽力给予帮助。所以他向牧星野发出邀请,问他愿意不愿意去溪东城工作。 溪东城坐落来t国最南方的一个小岛上,是姜小溪的家乡,当初魏启东买下了整个岛的开发权,建了这座南方最大的度假城。现在溪东城的老板是姜小溪,人事、财政、运营,他都能搞一言堂。 “那里有马场,你去了可以继续做马术教练。”姜小溪说。 “你总是这么帮我,我会不好意思的。”牧星野真的有些不好意思了,不管自己去不去,姜小溪义不容辞伸出援手,都让他觉得亏欠。 况且姜小溪还不只帮了他一次。 “你是去工作,又不是吃白食,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姜小溪笑了,“正好换个环境,对你也有好处。我现在每年都会回去住一段时间,到时候还能聚在一起,多开心。” “小溪,我考虑一下再答复你好吗?我还有一些事没办完。” “好,那我等你消息。你决定好随时找我就可以。”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魏启东的电话催了几次,姜小溪才依依不舍和牧星野道别。 — 车子开出停车场,驶上高架路,言和不说,司机就照例往安和医院开。这段时间都是如此,早上去安和接老板,下班再把人送回安和。 言和闭着眼,头微仰,西装外套扔在一边。他这段时间忙得焦头烂额,无休止的工作填满了所有时间空隙,让他暂时忽略了一些让他无法处理的事情,比如关于牧星野的一切。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从小到大的教育理念都没教过他这种处事方法。 但他没法面对牧星野。除了逃避,别无他法。 每次见到他,自己都仿佛立在悬崖边,海浪喁喁,像那人低声的哭诉,红着眼求他放牧舷之一马。言和有时候甚至想不管不顾地纵身跃下,管他什么伦理道德世俗仇恨,只要牧星野别再哭了。 理智和情感拉扯,谁也不肯示弱。于是澜苑成了言和近乡情怯的禁地。 车子行驶到一半,言和突然说了一个地址,司机于是紧急掉头,往相反方向驶去。 老小区照明设施残缺老化,看什么都影影绰绰,夏风依然闷热,吃过晚饭的居民们三三俩俩走出家门,聚在一起聊天乘凉。 言和站在一棵两人抱的榕树下,衬衣西裤一丝不苟,和这里格格不入。路过的居民不时好奇地打量他,他看起来丝毫不受影响,继续纹丝不动地站着。 顶楼一扇窗户里泻出柔和昏黄的光,窗帘被风吹起一角,跑到窗外来。他的心神也随着那布料浮动,不可遏制地想,那个人此刻在干什么。 几天前,在那间屋子里,他残忍地击碎了牧星野的希望和美梦,留给他无法承受的结果。 牧星野跪下来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不算了吧!之前已经让牧舷之付出了代价,之后怎样就随便吧。人不能总是活得那么清楚,又那么痛苦。 可那念头又转瞬即逝,父亲苍老的面容攫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在做出任何决定之前,落荒而逃。 那天之后,他就不敢再停下来,生怕自己做出无法弥补的傻事。 他让人把段阳秘密送出首府,安置在乡下一处房子里,有专人看着。至于以后怎么办,他本来有打算,可是耳边和眼前全是牧星野压抑的哭声和通红的双眼。 便什么手段也使不出来了。 爷爷打电话来问的时候,他只含糊地说“办好了”。他做事向来妥帖,言年便没再管这些细节。 在楼下站了一个多小时,他回到车上,又恢复成冷静麻木的言和,跟司机说回安和。 重复的日子又过了几天,他在一个深夜接到牧星野的电话。自从牧星野发着高烧离开澜苑之后,他们已经十几天没见。 牧星野在安和大门口等他,说想谈一谈。 “你上来吧,我让保安去接你。”言和说。 “你出来吧言哥,我不上去了,说几句话就走。”牧星野很少拒绝言和,无论什么时候。这让言和生出一丝怪异的情绪。 安和医院是全欧式建筑,占地十几平方公里,堪称t国医疗环境和昂贵收费的天花板。言和的住处距离大门很远,他叫保安开了一辆摆渡车,五分钟后,才看到那座标志性的类似于凯旋门的医院大门。 牧星野站在门外,单薄的身影在充满了威压的庞然建筑面前,更显渺小无力。 言和挥挥手让摆渡车回去,走近了,还像往常一样唤了一声阿野。 当然不能真的站在大门口说话,言和把牧星野往里带。门内不远处便是一处小花园,藤椅凉亭齐备,牧星野跟在言和身后,走了几步便不走了,说:”言哥,就在这里说吧。“ 两个人在小花园的双人藤椅上坐好,不远不近,是个很客气的社交距离。言和甚至走了个神儿,他突然明白,牧星野可能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时时刻刻想着贴过来,恨不能将两人的距离缩短到负数了。 他再也不是那个动不动就宣誓”我想重新追你“的牧星野了。 牧星野垂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眉眼,有些扎人,他用力揉了揉,眼睛愈发红了。 空气很安静,藤椅旁边立着一盏半人高的路灯,小小的圆球里散发出温柔的光,不断有飞蛾循着光冲上来,发出小而清脆的撞击声。 除了这一点飞蛾扑火的声响,再也没有其他了。 言和不开口,沉默地盯着灯柱。他有种直觉,牧星野要说的话,他一定不想听。事实上,自从言相安出事回国以后,他和牧星野之间就再也没说过彼此想听的话。 沉默了十分钟,牧星野终于开了口。 “之前是我不对,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和困扰。”牧星野始终没有看言和,只一味盯着自己的鞋尖。 “我挺烦人的,一门心思要追你,却不管你的想法……给的多了怕你心里生厌,给的少了又怕你看不见。其实挺傻的,也不管你要不要。” “你什么没有啊,给你的你也未必喜欢。” “言哥,我今天在这里给你道个歉,看在我们小时候的情分上,你别跟我一般见识……” 眼睛有些模糊,他还是低着头,不敢吸鼻子,怕被言和听出异常。 这个自己从小就追逐的男人,或许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一想到这个可能,牧星野的心酸就像一条缓缓流淌的河,漫过心尖,到达四肢百骸,浸润着他每一寸血肉和骨骼。他想,他一辈子也抹不掉这个叫言和的男人烙在他心里的爱和伤痕了。 那就一并带着离开吧! “言哥,就……以后还是朋友吧。” 牧星野把最后一个字吞进嗓子里,舌尖又涩又痛。 言和说了他们见面后的第一句话: “什么意思。” 语气很平,不是疑问,不是质问,就是一句普通的陈述,似乎言和并不惊讶,也不在意。 “就是字面意思。”牧星野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在舌尖上转一圈。 “之前的事,是爸爸不对,他做错了。”牧星野的手指在言和看不见的地方,用力抠着藤椅上一根细细的荆条,疼痛可以有效缓解他无处释放的压力和焦虑。 他很快补充道:“还有很多事,爸爸也和我说了。我……不怪你,也不能怨他。” “因为他犯错在先。” 所以不能恨你。 “因为怕你不肯原谅。” 所以也不能爱你。 他又说:“言哥,我再也不会妄想不属于我的东西了,我再也不敢了。” 言和每一个字都听懂了—— 万顷拖着十米大刀正急速赶来 第36章 一念之间 沉默僵硬的气氛有如实质,牧星野想,言和应该是在生气。 身下的藤条被他抠烂了一小块,手指通红,裂开一条血口子。 言和一直没说话,牧星野觉得自己应该走了。他把手往后藏了藏,站起来,说:“言哥,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吧。” 他没有挪开脚步,因为言和突然问他:“去哪?” “回家。” “我是问你,将来要去哪儿。”言和抬眼看他,又压着眼睑扫了眼座位,“你今天来找我,不是已经做好未来规划了吗?” 牧星野被他扫了一眼,只好又坐下。 他没隐瞒:“我想去南方,小溪家乡有一座度假城,我想去那里工作。” 言和全身紧绷的肌肉放松了些,有姜小溪在,牧星野不至于一个人孤零零的。 “换一下环境也好,”言和问,“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不回来了。”牧星野说。 盛夏的蚊虫嗡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刺激着言和的耳膜,他感觉自己一颗心吊在半空中,随时要被一只手掐碎。 言和这才肯承认,牧星野刚才说的“以后还是朋友”真正的意思,真的就只是字面意思。 牧星野站起来,他必须得走了。再多待一秒,他就怕自己舍不得,怕自己改变主意,怕自己什么也不顾,再次扑进言和怀里,告诉他,自己爱他,想要他,余生都想和他在一起。 这样不行,这样不对。 “言哥,我、我以后都不缠着你了,祝你一生幸福美满。”牧星野说得急急忙忙,跟烫了舌头一样,生怕这次说不完,就再也没机会说了。 说完他就跑。向着大门口狂奔。 风吹起他的白t恤,鼓鼓荡荡。他心跳得很快,胸腔也因为急速奔跑被挤压得难受。言和似乎在后面喊了他一声,他也没停,一口气冲出大门,又冲进夜色里。 一辆黑色的车迎着他疾驰而来,在距离他不到两米的地方刹停。 — 有很多阴差阳错,都在一念之间。以至于后来过了很多年,言和想起这一晚,这一刻,都没有勇气去面对。他从未表露过后悔,却无时无刻不在后悔。 后悔没有拦住牧星野,后悔在最后一刻违背了自己的心。 — 他似乎听到了不远处刺耳的刹车声,但随后被遽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拦住了追出去的脚步。 是护士长激动的声音,告诉他,言相安醒了。 言和心头大震,他最后看了一眼牧星野冲出去的大门,转身向病房楼跑去。 主治医生很快就到了,开始连夜会诊,其实没必要这么兴师动众,但言相安身份摆在这里,哪怕只是恢复良好之后的自然清醒,大家也聚在一起,连夜制定了下一步治疗康复计划。 言相安只醒了几分钟,他看到守在病床前的儿子,微微眨了眨眼,就用完了全部力气,很快又沉沉睡去。医生马上解释,这种情况是正常的,但这次睡着是真的睡着,第二天就能醒,不用担心。 当天晚上,言相阅和言城就得到消息,但言和没让他们过来。过来也是折腾,人早就又睡了。至于言年那边,大家怕老人太激动,第二天才告诉他。 果然如医生所料,第二天上午,言相安算是彻底醒了,病房里言家人聚在一起,免不了一番激动和感慨。 言年看着病床上骨瘦如柴的小儿子,心酸不已,说了会儿话,也累了,很快被管家和司机送回家休息。 等人都走光了,言和才有机会和父亲说说话。 说得不多,言和把怎么得到的通知,怎么去的南非,把父亲接回来之后的一些情况简单说了说。 说到车祸的时候,言和仔细观察言相安的神情,对方并无异样,很自然地点头和回应。”我不太记得车祸的场景了,只知道是在和同事去调查时疫的路上发生的。“ 言相安没说一会儿又累了,他需要大量的时间休息。言和不敢打扰他,看他睡着了,才走出病房。 言和的休息室就在病房隔壁,是一个豪华套间。这几天,他在这里应付来探病的亲朋和各界人士。迎来送往让言和有些疲惫,他大部分都推了,但还有一些人是推不了的。 无论你处于什么样的社会地位,在群体性的俗事上都难以随心所欲。 言和在忙碌的间隙总是想起牧星野,毫无预兆的。 那晚他们见面时走过的石板路,坐过的编织藤椅,牧星野低垂的双眼和最后跑开的身影,总是在脑中闪回,最后竟然渐渐清晰起来,像在人眼前放一部高清默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跳出来搅扰着他的神经。 甚至有一次,他梦见牧星野哭着求他救命,那哭声就在耳边,断断续续,一点也不像在梦中。那种真实感让他在一身冷汗中惊醒,下半夜没再睡着。 后来他才知道,这大概是一种召唤,或者感应。但他那时候琐事缠身,并没有意识到不对。 直到姜小溪给他打电话,问他知不知道牧星野在哪里。 — 言相安恢复清醒以后,很快就发现儿子不对劲,具体表现就是说话的时候走神儿,偶尔会坐在窗边或者某个地方发呆。 言和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人前活得工整,做事极度严谨,很少表露个人情绪,这种滴水不漏的性格在外界看来是难得一见的优点,但在一个父亲眼里,只会心疼孩子太过懂事。 “小和,现在来跟我说说吧。”言相安像小时候那样,拍拍自己的床沿,示意儿子坐过来。 于是言和脱了鞋子,把沙发拉到床边。他当然不可能真的坐到床上,但他可以坐在距离父亲最近的地方。 话题都是牧星野。 言和的纠结、痛苦、质疑,所有情绪的产生,全都来自这一个人。 直到此时,言相安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感情用事和自怨自艾,害苦了自己唯一的儿子。 他抛下一切去远方,治病救人也疗愈自己,没想到,到头来遭受反噬的人却是言和。他扔下了一堆烂摊子给言和,亲情的变相抛弃,爱情的无能为力,工作的责任压力,全都推给了言和一个人。 “人不必活在旧时光里,向前看,不要因噎废食。”言相安面容有五六分和儿子相像,看着儿子说话,就像也对自己说。 他告诉言和,这次车祸纯是意外,那封遗书也是很早之前情绪不好时写的,并不代表留了遗书就要自杀。当然他不会说,当他被石头压住时,心里竟有一丝隐秘的窃喜。或许这样死去,体面又不得已,家人也不用搞那么大阵仗去抢救和猜疑了。 但他现在不这么想了,他想活着,哪怕为了儿子。 “我太自私了,总想着逃避,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却忽略了还有个人比我更痛苦。小和,对不起,是爸爸的错。” “我说走就走,却把一切苦难都留给了你。小和,你什么都不要想,只遵从自己的本心,问问自己,你爱他吗?你愿意和那孩子共度余生吗?你会为了他付出一切吗?” 言和心里,全是肯定词。 “在痛苦里蹉跎,才是最无能最浪费时间的行为,我不想你走我的老路,想去做什么,就做吧。” 言相安最后说:“你爷爷那边,我去和他说,别人的眼光你也别在意。至于牧舷之,他也不会妨碍什么。” “小和,爸爸没什么能给你,只想你能幸福。” 第37章 他做了最坏的打算 姜小溪有些着急,问言和:“牧星野去哪里了?” 言和刚参加完父亲的会诊会议,又被秘书拿了一大堆文件拖住,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姜小溪的电话钉在原地。 “什么去哪里了?”言和突然心往下沉,他站起来,绷直了身体,反问道,“他不是要去溪东城工作吗?” “没有啊!”姜小溪一听,语气更急,“我们之前定的是这个月底他去报到,但是人事经理一直没接到他。” “……什么叫没接到?他没去吗?”言和听见自己问了一句废话。 “刚开始经理以为他有事耽搁了,电话也打不通。后来等了三天还是没消息,就给我说了。” 毕竟是老板钦点的人,人事经理不敢怠慢,刚开始没接到人,也不敢催,更不敢问老板,以为人家在忙。可后来一直没消息,没办法才找到姜小溪,委婉地问这人还来不来。 姜小溪突然发现联系不上牧星野了,只好把电话打到言和那里。 这一天是个普通的工作日,往前数,往后看,都没有什么异常。阳光热烈,病房安静,街道上熙熙攘攘,小区里烟火平静。 言和却感觉自己要被溺死在这光天化日之中。 ——有只无形的手堵住了他的咽鼻胸腔,让他窒息在一片可怕的可能中。 他最先去了白沙河。 顶楼的房门紧闭,门锁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灰。言和掏出钥匙,手抖得试了三次才插进锁眼。 门开了,他冲进去,卧室、客厅、卫生间,他不死心地翻找,仿佛牧星野躲在某个地方。其实房子那么小,一眼就看遍全局,怎么可能藏人。 客厅的窗户打开着,蓝色的窗帘被风吹得哗啦啦轻响,桌上还放着已经干掉的一小袋手撕面包。 没有远走的痕迹,房间内的一切都昭示着主人只是暂时出门,很快就会回来。 电话接连响起,苏荷的老板吉哥说,牧星野早就请了长假,原因是家里出了点事要处理。马场经理的答复也类似。 恐怕没人比言和更清楚,“家里出了点事”是什么意思。 然后又回了澜苑。 自从言相安被接回首府,言和在澜苑的时间屈指可数。后来,牧星野也很快离开,房主不回来,他一个关系不明确的人,住在这里算什么呢? 言和当时无视了牧星野的难堪和尴尬,现在只能正视牧星野可能再也不回来这个可能。 房间有家政打扫,两天来一次,所以就算长期不住人,也不会像白沙河那处居所一样积灰。牧星野的房间里还有他的衣服和私人物品,不像是没来得及拿走,倒像是不想要了。 言和又翻了一遍自己家,心里存着某种极其微小的希望:牧星野突然从某处跳出来,笑着喊他言哥,说我没走远,吓唬你呢! 那希望很快就破灭,牧星野当然更没可能出现在这里。 言和打了所有能打的电话,找了所有能找的人。 所有和牧星野有联系的人都不知道他的消息,都是在一个月甚至更早之前见过他,就连林壁和姜小溪,也已经一个多月没见他。 换句话说,最后一个见到牧星野的人,是言和。 ——半个月前的夏夜,他们在安和医院的小花园里,有一场不太愉快的告别。 牧星野失踪了。 言和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然后更残酷的打击接踵而至,他失踪了半个月,竟然没人知道。一想到自己竟然疏忽至此,言和就恨不能杀了自己。 然而在厄运面前,任何人都无能为力。 言和能做的,就是不留余力,不惜代价,找到他。 言和报了警,明面上的,暗地里的,所有能用的办法都用上了。 监控很快调出来:牧星野从大门跑出来,在距离安和医院不足五百米的地方,在路边被一辆挂着首府牌照的黑色越野车截停。 安和位于市郊,人烟稀少,深夜的路上只有昏黄的路灯和那辆发出刺耳摩擦声音的越野。 车上冲下来两个戴着帽子口罩的黑衣男人,牧星野反应很快,他在车停下的那一瞬就意识到危险,迅速转身往安和医院的方向跑,但另外两个人显然更快,不消片刻便将他抓住,然后拖进车里。 越野车很快驶进夜色中。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只有不到十秒钟的时间,路面上又恢复安静。 “训练有素、有备而来。”陈鹰说,“言先生,你列一列怀疑对象吧!” 刚从平洲调来首府还不到一年的陈鹰,是个有着20多年刑侦经验的老警察,破过的案子无数。本来这种绑架案件也用不着他,但上面点名找他,言家对整个首府的税收和科研贡献都惊人,于是特事特办。 怀疑对象很快被一一排除。和言家有仇的人很多,但不该向牧星野动手。牧家的仇人也多,但都是之前的恩怨,牧舷之已经坐了五年牢,要报仇也不必等到现在去绑架他儿子。 所有的猜疑都指向万顷。 或者说,言和所有的理智和直觉都指向这个人。是他大意了,明明这人在暗处一直虎视眈眈,他却因为父亲和牧舷之的事情乱了心神,忘了还有这么大一个隐患未解决。之前这人一直没动静,是在蛰伏,也在择机,寻找一个言和与牧星野决裂的漏洞,然后一击即中。 万顷那种人,怎么可能放手,怎么可能闷声吃亏。 但法治社会,言和一直以为没了合约掣肘,万顷能安分点,显然他低估了那人的变态程度。 牧星野落在万顷手里,会遭遇什么,言和不敢想。 他做了最坏的打算。 那辆黑色越野最后证明是一辆套牌车,在一座废弃的停车场被找到,那里没有监控,支路四通八达。 陈鹰安排了人跟踪万顷。他独自住在市区一套豪华公寓里,每天按时上班下班,偶尔出门应酬,很有规律。陈鹰的人跟了几天无果,又没有证据证明是万顷所为,一时陷入胶着。 言和却是一天也等不了了。 在一个周末的晚上十点,他带了人,砸开了万顷位于郊区一套别墅的大门——万顷工作日住在市区公寓,周末两天雷打不动回这里。 别墅不大,但是个藏人的好地方。 那些官方“不能违规搜查”的说辞,在言和这里已经是屁话一堆,他煎熬得每时每刻都要爆炸,已经做不了周全细致的思考,也不想再听小不忍则乱大谋的劝说。 万顷正悠闲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着闯进来的言和,并不吃惊。他晃晃手里的手机,笑着说:“我报警了。” 言和双眼猩红,死死盯着万顷的脸:“十分钟就够了。” 言和从国外雇了专业的私人搜救队,带的是世界上最先进的生命探测仪,空旷探测范围可达500米,能透过80厘米厚的特质钢板。 几个人立刻在别墅内有序散开,开始工作。 万顷只扫了一眼,就知道这批人专业而有效率,说是十分钟都长了。 他面色微变,狭长眼角挑起:“你闯进来搜我房子,总得有个原因吧!” 言和没有忽略他任何一个微表情:“还需要我告诉你原因吗?万顷,你最好别把事情做到不可挽回。大家各退一步,你把人还我,我保证以后有万家的地方,言家一定让着。” 仿佛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万顷突然低低笑起来,他甚至无辜地眨眨眼,脸上露出个可惜的表情,用口型说了两个字: “晚了。” 血迅速涌到头顶,言和嘶吼一声冲上来,一记重拳挥出去,万顷被摔在沙发上。 “你敢动他,我一定杀了你!” 万顷擦擦嘴角的血,恶狠狠地说:“这就受不了了?这才到哪儿啊!” 万顷的反击又快又狠,两个人从沙发厮打到地上,像两头杀红了眼的雄兽,喘着粗气,拳拳往对方要害打,毫无章法和形象可言,都拼了命要置对方于死地。 等搜救队出来的时候,客厅已经全毁了。两个成年男人的破坏力惊人,衣服破了,脸上都挂着伤。如果不是被搜救队队员拉开,他们两人之间今晚一定会死一个。 警察很快来了,言和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万顷一眼,刮骨剜心。 言城大半夜跑到警局,把弟弟保释出来。想发火,可看到言和失魂落魄的样子,身上还带着伤,火气便散了。 “他不在那里……”言和靠在车后座上,像是刚经历过浩劫的幸存者,还处在灾难的应激反应中惊魂未定。 “你冷静一点,下次还这么鲁莽行事,我不一定能把你保释出来。” 言家可以特事特办,万家也可以。两家实力在首府相当,相互施压,谁也讨不了好。 “况且现在没有证据证明就是万顷绑架了阿野,你这样——” “是他,”言和打断言城的话,“他承认了。” 万顷用口型说“晚了”,脸上毫不掩饰露出一个嘲讽玩味的笑容,那张恶魔一般的笑脸像一把刀,硬生生将言和一刀劈开。 言和跟万顷彻底撕破脸。 言和证明万顷亲口承认绑架了牧星野。万顷无辜地表示自己什么也没说,反而是言和带人私闯民宅。两人一时闹得很难看。 流言四起,言年也听闻了风声,他没想到孙子背着他和牧星野又搅和在一起,现在又掺和上万家,惊怒之下就想强制言和停止这场在他看来因为争风吃醋引发的闹剧。 好在被言相阅以各种理由安抚下,年轻人有他们自己的价值观和处事方法,家长就不要过多干涉了。至于感情问题,只要大方向是对的,就没有什么合不合适合不合理,幸福最重要。言相安也出面劝老爷子,目前最重要的是找到牧星野,不然最先崩溃的一定是言和。 明路上的法子也试过了。言城出面找过万家长辈,希望对方能给万顷施压。好听的难听的话都说完了,但万顷根本不买账,一口咬死有人失踪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至此,言、万两家再也没有谈判的必要。 第38章 东莨菪碱 如果一个人被刻意藏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明路走不通,言和固执地用自己的方法找人。 万顷不急,依然慢条斯理过自己的日子。他为此准备了一年,有能力也有财力做到滴水不漏。明路他不怕,暗路也奈何不了他。 但他没想到言和比他还疯。 言和通过秘书联系的他,见面的地方也是办公室,看起来并无不妥。 上次干了一架之后,这是他俩第一次见面。言和被秘书带进门,脸色看起来还算平静,说话没有带刺。两个人在空旷的办公室内相对而坐,虽然距离十几米,但气氛比以前平和得多——这主要取决于言和的态度。 言和似乎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从包里取出一份材料,放在面前的矮桌上,然后说出自己的筹码。万顷光顾着欣赏言和不得不求人的样子,也没仔细听,大意是言和会让出自己多少股份和产业,只要万顷放了牧星野。 “你这是真爱他啊!”万顷不紧不慢点了一支烟,只抽了一口,便夹在手中把玩,烟丝烧了长长的一截,随着他的动作,跌落在铜制烟灰缸里。 “抽过的烟,你也要?”他嗤笑一声,不怀好意看着对面的人。 言和无视他的挑衅,食指点了点手下的一沓材料:“你不看看吗?说不定会有兴趣。” 他说着站起来,将材料拿在手里,走到万顷办公桌前。 万顷无所谓地伸手去接。 变故在一瞬间发生,言和突然扑过来的时候,万顷显然在意料之外。 他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言和一只手臂箍住脖子——在办公室,又是光天化日,况且成年人都明白武力除了泄愤之外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言和没这么幼稚,万顷也不认为他带来的筹码只是个幌子——在种种不可能之下,他终究为自己的大意买了单。 言和将他压在办公桌上,用身体重量制住他试图反抗的上半身,右手从口袋里掏出注射器,对着他脖子内侧静脉狠狠扎下去。 万顷只觉得脖子一凉,而后言和迅速起身离开。 整个过程用时不过三秒。 “你给我打了什么?”万顷皱着眉,有些迟钝地看着言和。 麻痹感来得很快,大脑开始模糊,全身肌肉都渐渐放松下来,像喝了一场大酒宿醉之后的疲惫,能感觉到自己身体和意识在向某处滑落,但是控制不了。 “东莨菪碱。”言和说了一个万顷没听懂的词,但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果然言和又说,“注射足够剂量,能让人进入特殊镇静状态,会在无意识下准确回答问题。” 言和默数几秒钟,开口问道:“你从小就恨我吧?” “恨啊……”万顷瘫坐在办公室椅上。 “为什么?”言和又问。 “他……只看你。”他说。 言和的脸变得模糊不清,万顷的瞳孔已经散开。 时间到了,言和问了最后一个问题:“牧星野在哪里?” — 牧星野不记得自己被关了多少天,刚开始,他还会在墙壁上用指甲画“正”,画到第四个的时候,他精神越来越差,常常连白天黑夜也分辨不了。再后来,连画“正”也忘了。 就像一开始,他还期盼着有人能来救他,后来意识到,恐怕连自己失踪了都不会有人知道之后,就不再抱奢望了。毕竟在那个最有可能来救自己的人看来,他已经去了外地工作,两人也已经做回了那种许久不见面也不会思念而后慢慢走散的朋友。 他被关在一个长方形的屋子里,说是屋子也不太像,没有窗户,只有一个通风口。通风口很高,偶尔有光线露进来,一开始他以为是阳光,后来发现那其实是灯光。 他根据这个来判断白天黑夜,有灯光就是黑夜,没有灯光就是白天。万顷总是在亮着灯的时候来。 但后来这光线就一直都亮着,好像是担心他怕黑,所以他渐渐就分不清日子了。 屋子里没有床,靠近墙边铺着一张很厚的羊毛地毯,另一边是一个只有一平方米的盥洗室,仅能容一个人进去。 屋子里没有任何尖锐利器,吃饭用的餐具都是硅胶做的。在他有一次试图撞墙之后,连墙壁都换成了海绵垫子。 他画的那些“正”便彻底不见了。 万顷气急了还是会动手打他,骂他不知好歹、死脑筋等等,偶尔也会用言语和温情引诱他,只要听话就放他出去。 无休止的折磨和刺激让他从崩溃到绝望,再从绝望到崩溃,周而复始,似乎永无尽头。 万顷偶尔会消失两天,不知道去了哪里。那两天里,牧星野是没有食物的,只有水。但他无所谓,吃饭已经变成负担,他总是不断地呕吐、头晕和恶心。 他甚至期盼没有食物的这两天,因为万顷不在的时候,简直就是天堂,哪怕是被关在这样的地方。 有一天醒来,他发现自己面前出现了大片草地,还有音乐,草地上的喷泉在欢快地舞蹈,他使劲想了想,终于想起来,这是小时候常去的言和家的老宅。他记得草地后面还有一个小花园,他最喜欢和言和在那里扎帐篷和露天烧烤。 果然,他眼前又出现了那个花园,甚至还听到烤肉时油汁溅起的嘶啦声。 他的幻觉越来越真实。他在想,可能有一天,他会看见言和也说不定。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外面传来很大的声响,似乎有人在砸门——那是一道钢质门,和墙融为一体,不知道从外面看是什么样子。 然后门被撞开,有人冲进来,将他抱在怀里。 聒噪的声音在耳边弥漫开,嘲笑声、说话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牧星野觉得全身都在发冷,每一块肌肉都疼。 他很怕,拼命挣扎,还试图咬那人。 但是那人任他咬,没有打他折磨他,也没放开他,反而轻轻唤他的名字,想抱紧又怕弄到他身上的伤口一样,让他突然有了一种自己很珍贵的感觉。 那人的眼泪落在他脸上,很烫。那人在他耳边说,阿野,别怕——可是那人听起来似乎比他这个受害者更怕,说话声音又急又抖,更多烫人的眼泪滚进他脖子里。 别怕,曾经有人这么说过。 是谁来着?他想不起来了。 — 等万顷从大剂量的东莨菪碱中缓过来,言和已经撬了他公寓的大门,将牧星野带走了。 医生给他做了紧急处理,但完全从药性中缓过来,依然用了将近三个小时。言和学医,用量精准到令人发指,再多一毫克,万顷就会惊厥,呼吸衰竭乃至死亡。 等他完全清醒过来,警察已经等在外面,因其绑架、非法囚禁以及故意伤害等犯罪行为证据明确,直接被批准逮捕。只待搜集齐全证据之后,提起诉讼。从立案、侦查、起诉到审判,每一个环节,言和都下了死手,一定要把万顷关到最高年限。当然这是后话。 几乎没人想到万顷明目张胆到把牧星野关在自己市区的公寓里将近一个月。 他的公寓很大,两百平左右。他买下之后就全部打通,做了大开间设计。房间里除了四壁,没有一堵墙。装修风格也不复杂,欧式,白色调为主。工作台后面是一扇镂空隔断,隔断后面是一张双人床。 床头很高,泛着小羊皮软包之后的昂贵光泽,几乎镶嵌在整面墙壁上。 牧星野就被关在床头后面的暗室里。 后来,是陈鹰告诉言和,万顷对此已经准备了一年,并在半年前完成装修。他把空间打通后,单独留了一个只有七平方米的暗室。大开间的设计迷惑了所有人,一目了然的空间里多几平和少几平很难看出来。况且万顷还用了一些装修技巧,利用镜子、拐角、台阶和隔断等,来迷惑视觉。 陈鹰一开始其实怀疑过市区公寓,在言和带人闯了万顷别墅之后,他在申请到搜查令的第一时间先去搜查了公寓,并未发现异常。 这种情况下,就算私人搜救队闯进公寓里找人也找不到——公寓不比别墅,楼上楼下住满了居民,根本没法确定牧星野是否在这里。 之后他们就将关注点一直放到万顷的其他物业上,均没结果。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言和因为非法用药再次被拘留,又很快被言城保释出来。 他出来的第一时间,就守在病床前,等牧星野醒来。 他被拘留了48小时,他发誓这是他余生离开牧星野的最长时间。 在这48小时里,牧星野做完了一场手术,法医对他做了伤情鉴定和身体评估。 言城全程守在牧星野身边,不敢离开半步,就连手术时也是坐在门外盯着,言相阅想让儿子歇一歇,他也不肯。他脑子里总是想起言和被带走前抓着他的手,以一种言城从未见过的乞求姿态,说: “哥,我现在谁也信不过。你一定要盯着他,不要让他离开你的视线,直到我回来。”—— 言家从上到下三观很正啊,只有作者的三观不正 第39章 才是刚刚开始 言和出来之后,便直奔安和。 见到言和,言城一口气没松下去,又提起来。 牧星野手术完还在昏迷,已经转入普通病房。他身上没有致命伤,但伤情报告单,言和一定不想看到。 主治医生正在汇报病人情况,厚厚一摞诊疗单压在桌上。医生还在说,言和制止他,说:“把那些给我。” 腿骨骨折、脑震荡、脏器不同程度受损、多处软组织挫伤、长期营养不良……一条一条,列了满满一张诊疗报告单。 言和全身的血液往下涌,那张报告单在他手里被捏成一团。他像一个僵化的老人,坐在墙角沙发里,和墙壁融为一体,再也直不起腰来。 牧星野手术后很快就醒过来。说是“醒”,不如说是一种无意识睁眼行为。 最先发现他醒来的是护士,那时候言和正在休息室里洗澡——他已经几天不眠不休,衣服也没换过,言城实在看不下去,把他硬拽到浴室里,放好水,就差把他摁进去了——等他洗好了出来,牧星野又昏昏沉沉睡过去。 “他怎么样?”言和头发还在滴水,随便套上一件t恤就跑过来。 言相安已经出院,回了老宅。现在距离言和休息室最近的这一间病房,住的是牧星野。 他两步就冲过来,站在病房外,透过玻璃窗能看到病床上的人,闭着眼,无声无息,身体薄得像一张纸。被子盖在身上,在床上是一段很不显眼的起伏。 主治医生姓陈,是安和最有名的外科专家。他对言和摇摇头,斟酌着说:“情况不是太好。病人虽说是醒过来了,但意识是混沌的。这种情况可能过几天就好了,也可能会越来越严重。” “怎么说?” “从目前情况看,病人因为连续受到刺激从而影响到记忆,可能会产生应激性障碍失忆,也有可能会出现记忆断层。简单来说,就是不认识人,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得多久?” “一般半年后就可以恢复,具体时间也要因人而异。” “好,”言和又抬头看向窗口,视线流连在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 几天后,牧星野混沌无序的意识开始苏醒,他仿佛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任何东西都能吓到他。 他最先认出的人是言和。 其实也不算认出,就是所有人靠近他他会控制不住发抖,除了言和。最开始,他也害怕,但很快,他就不排斥言和的示好和靠近。再后来,他只要醒着,视线就寻找言和的身影,到最后这种不排斥又变得极度依赖。 这个过程用时很短,大约只有三天。 陈医生很欣慰,他告诉言和:“这是个好现象,证明他潜意识里面,把你当成极为信任的人。他有了最基本的安全感之后,慢慢才能彻底恢复。” “信任和安全感吗?”言和苦笑,“我哪里值得信任,哪里给了他安全?他失踪了半个月我才知道,还得通过别人告诉我。” 后悔的情绪和痛苦像叠加的浪潮,在每一个时间缝隙里疯狂反扑,言和常常被这种自责的情绪打得喘不过气来。 “都过去了。”言城劝着弟弟,“过好以后的生活,不留遗憾就可以了。” “过去了吗?”言和问言城,也问自己,“可他现在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 “但他记得你。”言城说,“以后都是好日子了,你们好好生活。阿野是个韧性很强的人,他会好起来的。” 仿佛印证了言城的话,牧星野在大约一周之后,混乱的大脑恢复清明。 当他的意识还停留在混乱无序的时候,他几乎离不开言和。吃饭要言和喂,睡觉要跟言和挤在一张病床上,甚至上厕所,都要言和陪。 他下意识地依赖着依靠着这个人,抓着他的手,把自己的脸埋在他的怀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那些被禁锢起来的伤害仿佛距离他很远很远,隔着一层纱,看不见,就可以当不存在。 “言哥,”他只要醒着就会这样喊人,然后说着同样的话,“我好想你啊,好想你啊!” “我在,”言和轻轻抱着他,有时候也温柔地吻他额头,告诉他,“我也想你,很想你。” 牧星野就满足地笑,用头顶去蹭言和的下巴,他的头发很软,刚剪过,搔得人下巴很痒。他还喜欢用食指去抠言和的衬衣扣子,有时候抠脱了线,扣子蹦到地上,滚出去老远,他就定定看着,不想去捡,因为舍不得离开言和的怀抱。 言和的呼吸很热,打在他头顶,一会儿就让他昏昏欲睡。睡前他听见言和的声音飘在耳边,忽远忽近:“阿野,对不起……” 等他醒来,言和总是在他旁边,他一睁眼就能看见。 言和伸手过来捏捏他的脸,笑着问他“睡好了没”。 他顺着言和的力道慢慢坐起来,或者喝水吃东西,或者靠在言和怀里发会儿呆,然后又说:“言哥,我好想你啊,好想你啊……” 仿佛睡了一觉就经年未见,那思念刻在自己潜意识深处一般,只要清醒着就要跳出来闹一闹。 言和回:“我在,我也很想你,很想很想你。” 他们每天这样直白地对话,整天黏在一起,常常听得查房的护士面红耳赤。 养了一个多月,牧星野胖了一点点,不再是刚送来那般瘦骨嶙峋了。他身体各项指标都在渐渐恢复正常,治疗和日常防护专业有效,饮食调配合理,心理医生每天来和他聊天,牧星野也常常笑。 一切看起来都向着好的一面发展。 直到有一天,牧星野午睡后醒来,没有像往常那样扑进言和怀里,没有露出孩童般腼腆羞涩的笑容。 他先是放空一般盯着白花花的天花板出神,然后僵硬地转了转脑袋,看了看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 言和敏锐地发现不对,轻声喊他名字。 牧星野仿佛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看到近在咫尺的那张熟悉的脸,眼神从疑惑慢慢清明,几秒之后变成漫天惊恐,抱着自己的头,嘶吼一声往墙上撞去。 言和眼疾手快抓住他,跳上床用自己后背抵在墙上,试图用自己胸膛挡住他撞上来的脑袋。 不敢用力,怕伤到他哪里,又不能不用力,因为他反应太大了,仿佛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在被猎杀之前拼尽全力做最后挣扎。 医生护士很快呼啦啦过来了一堆,言和没让人按住他,而是自己把他箍在怀里,让医生给他打了一针镇定。 医生早就不是陈医生了,换了一位中年女性,面目和蔼,声音温柔,因为之前牧星野刚醒来的时候,第一次见到身材魁梧的陈医生,就试图从病床上爬下来,想要逃离病房。从那以后,这个病房里除了言和,医生护士就全部换成了女性。 渐渐地,言和感觉到怀里的身体从发抖变得僵硬,最后软下来。 这里的医生护士都知道这是老板的人,不敢怠慢,也不好强迫病人遵医嘱,每天小心翼翼伺候着。本来就是一份工作罢了,可看到牧星野现在的样子,两个护士当场红了眼眶。 ——他被言和抱在怀里打针的时候,全身痛得发抖,那种恐惧和绝望像是要逼得他立刻死去。 言和终于明白,原来现在,才是刚刚开始。 第40章 算了 彻底清醒后,牧星野开始在沉默中消极应对一切。 不爱吃饭,不肯说话,甚至不愿意看到言和,之前那场声嘶力竭的反应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之前所有对言和来自本能的那些依赖仿佛也是一场梦境与现实混淆的错觉。 陈鹰打过电话,确定牧星野意识清醒以后,就带人来过一趟,例行询问,调取受害人证词。这种事言和不会拦,他想让万顷付出代价,牧星野也得走完这个过场。 陈鹰带了一个警察,一起进了病房。 言和等在外面,大约半个小时后,两人走出来。陈鹰冲言和点点头:“他很配合,也明白自己该说什么,你放心吧。” 言和将他们送到电梯口,陈鹰进电梯前,犹豫了一下,还是跟言和说了一句类似提醒的话:“他太冷静了,这不太正常,你多注意点。” 言和站在楼下小花园里抽了半个小时的烟,才上去。他先进了自己休息室,换了衣服,漱了口,洗了手脸,确保自己身上一点烟味也没有,才往牧星野的病房走。 已经连续四天了,牧星野不肯说话。一个人的时候,他会望着某处出神。 见到言和,他不肯抬头看他,也从不与他对视。无论言和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一个姿势,蜷着腿抱着膝盖,将额头抵在双臂上。 有一次言和实在没办法,想将他抱在怀里,他却像那天一样发了疯,拼命挣扎着从床上下来,大声骂着“滚”。 自那之后,言和就没再碰过他。 但仍然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轻声哄他吃饭、睡觉,还给他读故事书和冷笑话。 走到门口,就看到那里站了一个人。是老宅里专门给老爷子做营养餐的老厨师,炖了新鲜的鱼汤,提在一个考究的陶瓷饭煲里。 老厨师小声说:“二少爷上午刚钓的鱼,嘱咐我做了鱼羹送过来,新鲜着呢。”厨师口中的二少爷是言相安。 言和接过饭煲:“爸爸有心了,也谢谢您。不过以后您让司机来送就行了,不用劳烦来一趟。” “我来送是应该的。二少爷想来,又怕不妥当,让我过来先看看,回去给他说说情况。” “那就麻烦您回去和爸爸说一声,阿野挺好,我会照顾好他,让他别担心。” “行,那我就先走了。”老厨师隔着门上玻璃往里看了一眼,他是个进退有度的人,说了这么久的话,言和也没让他进病房,他就心里有了数。 要离开的时候,老厨师瞥见言和手臂上那道已经结痂的伤口,皱了皱眉,问:“胳膊这是怎么了?” “没事,”言和笑笑,“已经好了。” 牧星野在言和那次想抱他的时候,掀翻了桌上的台灯,划伤了言和的胳膊,一条洇着血迹的红印子,很长,从小臂蜿蜒到手肘。当时言和没注意,还是被小护士看到了,说了一句,忙不迭过来要给言和上药。 言和说“没事”,让她别大惊小怪,之后也没处理,穿了几天短袖t恤,伤口不碰布料和水,自然好就行了。 老厨师点点头,没再多问,又嘱咐了几句病人想吃什么,随时给他说,他做好了再送过来,便离开了。 言和推开门,牧星野还是和往常一样,抱着腿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发呆。这次他没有在言和一进来时就把脸埋膝盖里,摆出那种拒绝交流的姿态。 “阿野,”言和语气自然,和平常一样,“我爸钓的鱼,让厨房做了鱼汤,很鲜,今天喝一点好不好?” 他把饭盒放在餐桌上,一层层掀开盖子,有溜鱼片、牛肉粒、炒什锦,还有熬得软烂的白粥和鲜香的鱼汤,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看得出来言相安很用心。 食物的香味飘过来,牧星野依然看着窗外发呆,视线定格在远处一片被绿植密密实实覆盖的山坡上。 “那片山上有一座很长的天然石梁,架在两座山峰之间,很窄,有的地方只有20厘米宽。”言和慢慢走过来,身体靠在窗边,有意无意地正对上牧星野的视线。 看不出来他现在情绪好坏,他只是温柔地描述着一件事、一个地方:“我有一次实在太无聊了,就去爬了那座山。我当时想,这个地方你一定喜欢,等你身体好点,我带你去,好不好?” 牧星野躲开了言和的眼神,对他描述的事情毫无反应。 沉默半晌,他突然说:“ 言哥,你别管我了,这样没意思。” 病房里很安静,窗户开着,外面有隐隐的蝉鸣。牧星野的话说得很清楚,没有一丝犹豫,也不是那种患得患失的试探。 他自从彻底清醒之后好久没说过话,一开口嗓子里像掺着一层沙,声音不像以前那么清亮,却有种少见的决绝。 言和此刻相信,牧星野是真的不想这样。这样躺在言家的医院里,受着各种顶级医疗资源,受着言和无微不至的照顾。 这算什么呢? “那你告诉我,什么才是有意思。”言和深吸一口气,看着牧星野把脸转向另一个方向。 “我不是你的责任,出事也不是因为你,你不用自责。”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争取表达清楚。 言和面色很沉,极力忍着,怕自己情绪起伏吓到牧星野,但他再开口的时候,发抖的声音还是出卖了情绪: “你下一句是不是想说,你现在已经好了,可以出院了,然后还会慢慢打工还我钱?” 牧星野没说话。因为言和说对了。 “我现在,是不是一点也不值得你信任?”言和又问。 “没有,你很好,是我……们之前就说好了,做回朋友的,你没义务这么帮我,况且——” “阿野。”言和打断他的话,慢慢走到病床边,蹲下来,仰头看着人。 牧星野不敢看言和灼灼又哀伤的目光,他往床头挪了挪身子,试图拉开一点距离。但言和不给他机会。 他们靠得很近。言和双手很慢很慢地捂上他膝盖,给足了他反应和接受的时间。 掌心温热,透过薄薄的布料,烫得肌肤跳动。 然后,他听见言和说:“阿野,你生日那晚,我有话想和你说,你还想听吗?” 想听吗? 他想听过——在言和不愿意在澜苑整日待在安和的时候,在言和不近人情又无力哀伤的看着他的时候,在往前数每一个孤独一人无依无靠的时候——他知道言和要说什么,那曾是他一生所求。 可是当言和带走段阳之后,当他被关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囚牢中的时候,他就不想听了。 就像他说的,没意思,也没意义了。 “我想重新和你在一起,”言和问,“阿野,你愿意吗?” “不愿意也没关系,反正我也不会放手。”言和又说。 牧星野视线扫过言和受伤的手臂,那是前两天他失控时伤的。言和跟不知道疼似的,血流了一手臂,却只关心牧星野的状况。 “……算了。”牧星野嘴唇微张,说出了沉在心里好久的话。 算了,他不想再追逐了。 算了,他会听父亲的话,找个小地方度过余生,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人。 算了,他会忘掉一切灾难和痛苦,忘不掉也没关系,也无所谓。 言和听懂了。 言和只觉得心口闷痛,他知道语言匮乏,说得再多也不能证明什么。但有些话有些事,两个人都逃避了太久,不管眼下是不是个好时机,言和都非说不可。 “墓园那次,我一进去就看到你了。就算你没有打那么明显的一把伞,我也能第一眼看到你。”言和的思绪回到他回国第一天下着大雨的墓园。 “我回来,不单单是因为奶奶去世,更多的原因,是放不下你。” 言和平静地描述着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任时无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把你的近况发给我,我听信了一些流言,所以就算知道你过得很难,也不想回来。” “可是那些留言,那些你可能生活得一点也不好的猜测,让我寝食难安。” “后来,后来我想,管他呢,你的喜怒哀乐身不由己也好,你的生活工作全是自愿也罢,我也得亲眼看着。” “所以我要回来,回来把你放在眼皮子底下,你开心,我就不过问,你若不开心,我就把你弄到我身边,你是死是活,是好是坏,我都要亲眼看着。” “言城和任时无都说,就算不是恋人,你也是我从小带到大的弟弟,肯定不会放任你不管。”他顿了顿,又说,“他们都说错了。” “我管你,不是因为弟弟、朋友这些关系,只能是因为我爱你。” 言和倒了一杯温水,放到牧星野唇边,牧星野偏了偏头,言和的声音带着诱哄,有种瓷质的温柔:“那你自己喝,好不好?我要说的话很长,你恐怕还要听很久。” 牧星野眼睛很慢地眨了眨,终于接过水杯,抿了一口。 言和看他喝了水,又把床头拉高了些,哄着牧星野躺下,老是这么僵硬地坐着,身体很快就会受不了的。 牧星野没再排斥言和的安排,也许是言和那句“只能是因为我爱你”,让他焦虑绝望的心得到暂时缓解。 “段阳那次,对不起。”言和叹了一口气,“事情本身没有对错,但我对你的态度太差了,所以阿野,真的对不起。” “是我的问题,”他接着又说,“我狭隘,自私,对过去耿耿于怀。” “过去不该成为现在的枷锁,更不应该带来新的伤害。我已经让人把段阳交给检察机关,他的证词和证据能带来什么结果,就让它顺其自然吧。” 说到这里,牧星野怔然抬起头,看向言和。 言和接住他的目光,郑重地承诺:“阿野,我不能保证我不再恨了,但我保证,你爸爸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我不再插手,也不再干涉。” 言和拉了把椅子,抵在床边,他坐下,牧星野侧躺的脸就在他视线下方。 他们距离很近,近到可以看清牧星野薄如蝉翼的眼睑上跳动的血管和颤动的睫毛。 食指和拇指无意识搓了搓,言和想抽烟缓解一下焦虑,但是忍住了。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到了要说一个很难很难的话题的时刻。 “那天晚上,你来告别,”言和说,“我本来想,你去溪东城工作一阵子,说不定可以换换心情,我把这边的事情处理完,就会去找你。” “所以……所以我没追出去……”言和陷入极度痛苦中,他搁在床单上的手臂绷紧,肌肉都开始颤动,深呼吸了好几次,他才能把话继续说完。 “是我的错。” “我明明听到了刹车声……” 在那样静谧的深夜,刹车声清晰而急促,他已经追到大门口,哪怕多走几步,就能看到牧星野的情况,那现在会不会就是另外的一种结局。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人终将要为自己的所为付出代价。 可是牧星野做错了什么呢?为什么要他来付出这样的代价。 他稳了稳情绪,他不能让自己有一丝崩溃的迹象,因为还有一个人比他更痛苦百倍千倍。 “阿野,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爱你。”言和慢慢伸手,去抚他落在被子上一缕头发,很轻,很珍重。 然后说了他人生中最为郑重的一句话: “如果你活着,我就爱你的一切,如果你死了,我就爱你的墓碑。 第41章 一场残忍事件的剖解重温 言和从未问过牧星野那段黑暗的日子里发生过什么。 那天陈鹰问完话离开,他的视线在陈鹰手里的记录册上只是扫了一眼,就觉得难以承受,仿佛那里面的文字随时会跑出来,字字泣血围绕着他哭。 他在楼下抽烟,烟灰烫到手指也不知道疼,烟雾熏进眼睛里,却疼得受不了,眼泪哗哗流了满脸。 他恨万顷,更恨自己。 但他不能崩溃,他要治愈爱人,必须要先治愈自己。 他翻阅了大量心理创伤类文献和书籍,研究了很多案例,心理疏导、脱敏疗法、药物治疗,林林总总。 他想,有那么多遭遇极端创伤后能好起来的案例,他的阿野也一定能。就算不能也没关系,他会一直陪着他,寸步不离,绝不让他孤单一个人。 言和说了很多,牧星野一直沉默着。 他们之间曾经一直是牧星野在说,言和沉默。如今角色互换,说者的那种无力感才真正感同身受,反扑在言和身上,只觉心如刀绞。 “阿野,我爱你,所以你是我的责任,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我只想以后好好照顾你,就我们两个人。” “所以你说算了,我不同意。我们永远都没法算了。未来的路还有很长,你要和我一起走。” “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言和说,“那个人已经被抓了,这周四开庭。” 他没提名字,但他们都知道说的是谁。 牧星野把被子往上提了提,盖住了自己的脸。 言和眼眶立刻红了。 他俯身过去,慢慢抓住被角,轻轻往下拉,让牧星野露出口鼻,然后连被子带人紧紧抱住。 两个人额头相抵,言和只觉得牧星野额角全是冷汗。 “对不起……”言和说,气声闷在被子里,也闷在牧星野心里,“对不起……以后再也不会见到他了,以后我都陪着你。” 牧星野情绪崩溃,闷声哭了一场,终于浑浑噩噩睡去。 心理医生来过一次,看着同样濒临崩溃的言和,叹了口气。 “他哭一场未必是坏事,情绪合理宣泄也很重要。”医生解释,“之前他记忆混乱的时候对你极端依赖,恢复清醒之后又立刻划清界限,其实都是因为害怕。” “身边人的想法和态度,有时候比施害者更让他恐惧。所以,你一定不能表露出一点点的不耐烦或者其他负面情绪,可能一个微小的表情和动作,都会要了他的命。” 言和只说了一句话:“我没有一点点不耐烦和负面情绪,所以没得表露。” 周四上午的庭审不公开,原告由代理律师出庭。旁听席有言和,还有万家的两个人。 万顷被带出来的时候,先看向被告席,嘴角勾了勾,随后看向旁听席的言和。牧星野不来,那么谁来都无所谓。 庭审前几项流程进行地还算顺利,很快便进入被告人陈述环节。这个案子证据充足,言和又死咬着不放,万顷几乎没有机会翻盘。 但他不舒坦,他也不会让别人舒坦。 “是我绑架囚禁的人,为此还准备了很久,至于那些虐待和伤害,我也承认。” 万顷不怀好意的时候喜欢歪着头,下巴微抬,看人的眼睑半阖,带着十足的傲慢。 “刚开始的时候,他哭得可惨了,”他偏头对上言和的眼睛,恶意都从勾起的嘴角泄出来,“求我放过他。可我之前放过他很多次了,哪一次动过真格的?所以我告诉他,这次不行。” “不听话就打啊,有几次吐血了,竟然还反抗。” “身子软,又爱哭,太能勾起施虐欲了,这让我怎么能停手?不过他脾气很硬,竟然想撞墙,还有一次把勺子折断了扎自己大动脉。” “我给过他选择,如果他说爱我,或者愿意跟我在一起,我就放他出去,可他不听啊!” “周末我不在的时候,他没饭吃,只能喝水,瘦一点手感会更好。” …… 旁听席上万家来的那两个人惊得面面相觑。 宣判结果出来得很快,万顷因绑架、囚禁和故意伤害,被判了四年。 裴月一直等在庭外,里面的人陆陆续续都走光了,也不见言和出来。 她掏出手机想打电话,沉思片刻又把手机收起来,继续坐在外面等。大约过了四十分钟,言和终于走出来。 他走路很稳,情绪看起来也很平静,看到裴月点了一下头,裴月立刻跟上来。 车子已经等在二楼平台,司机下来开车门时,言和回头跟裴月说:“你们先走吧,我自己开车回去。” 黑色宾利飞驰而去,司机一脸莫名看向裴月,裴月说:“我们也走吧,今天下午给你放假。” 她跟在言和身边久了,熟悉言和的每个微表情和小动作,他刚才出来的时候鬓角是湿的,应该是洗过脸。上车时扶着车门的手指发抖,是愤怒到极致的不可控行为。说话时尾音发飘,说明他当下心里很乱需要自己一个待着。 她不太了解牧星野发生了什么事,但从最近言和的一系列反常行为中窥见一斑,大概也能猜到什么。 那个赤诚舒朗的青年,希望能挺过这一关,和他爱的人一起幸福。 言和把车停在山脚,又在车里坐了很久。 他从后备箱里拿了一套速干服换上,把手机扔在车上,开始闷头登山。 山路崎岖,两侧是绿油油的藤蔓植被,酷热的午后阳光很足,照的这绿意灼眼。 万顷说的每一个字,还清晰印在耳边,像牧星野折断的那把勺子,不是扎在牧星野身上,是扎在自己心上——就算他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在庭审现场听到这些细节,还是撕心裂肺地疼。 他以为自己能挺住,却发现自己在庭审结束后,根本连站都站不起来。 愤怒、无助、强烈的恨意,像海啸般席卷而来,那一刻他突然后悔,后悔没在那管针剂里多加一毫克东莨菪碱,让那个人再也醒不过来。 但随后律师过来和他握手告别,他霎时清醒过来,他不能沉溺在这情绪里,他还有重要的事要做,也有重要的人去照顾。 他独自在卫生间待了很久,眩晕和恶心围绕着他,吐了一次,又洗了把脸,才能勉强站起来往外走。 攀山途中他喝光了两瓶水,两个钟头之后终于爬到了山顶石梁——那个最窄的地方只有二十厘米,从牧星野病房窗口就能看到的这座山峰最险要的地方。 他走到石梁中间,就地坐下,远远能看到安和医院的大片欧式建筑散落在山脚下的一片苍翠里,病房楼的位置靠近院墙,很好找。 他盯着某一处窗口看了很久。其实也没有很久,只用了十分钟不到,就做好了决定。 时钟走到下午四点,牧星野被护士唤醒,说检查完了之后该吃下午茶了。 从入院就一直照顾他的小护士是个圆圆脸的小姑娘,叫小沫,很爱笑,两个小酒窝很甜。小沫每天都来好几趟,哄他吃饭,哄他打针。 牧星野不太习惯这样被人细致入微的照顾,尤其还是个小姑娘,所以他总是不好意思拒绝对方的要求,比如多吃几口饭。 但今天无论小沫怎么劝,他都吃不下。 小沫发现他总是忍不住去看挂在墙上的电子钟,心思一转,说道:“今天早上言总出门的时候说中午就会回来,怎么现在还没回来呢?你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 牧星野摇摇头,垂下眼,脸色有点白。小沫不知道言和出门去干什么,他却是知道的,今天开庭。 言和没瞒他,昨晚就和他说过,庭审结束后会立刻回来。 可是中午他等到睡过去也没见到人,连电话也没有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不顺利。 小沫用病房里的固话拨给言和,作为牧星野的专职营养师和护理师,她可以直接找他,但没人接。 “可能在忙……别打扰他了。”牧星野说。 他直觉不太好,心里很乱,忐忑不安,从上午到现在没有言和的消息,心中便隐隐有了不好的猜测。 上午的庭审并非普通的庭审,而是一场残忍事件的剖解和重温。 他不确定言和是否受得了。 他从未质疑过言和的决心,他只是在孤身生活这些年的锤打中,无法再相信爱可以不被任何变量动摇,也无法相信还有人愿意接纳这样的自己。 他不想成为任何人的累赘,没有爱只有应该的累赘很难看—— 万顷是不是所有霸总里第一个因为小黑屋被判刑的。 第42章 一边又想求他千万别放手 小沫又把热好的汤端过来,这也是言相安让司机送来的。自从那次之后,言家每天都会送各种吃食过来。 电话响了,牧星野拿勺子的手一顿,小沫赶紧接起来。 “……嗯,没事,他很好……嗯,好的。” 那边问了什么,小沫一个劲儿点头,最后说了再见,挂上电话。 牧星野低头小口喝汤,小沫笑嘻嘻转过身来,把电话内容转述给他听:“言总说下午有点事情耽搁了,很快就回来,嘱咐我盯着你吃饭。” 汤很鲜,牧星野却喝不下去。他今天一整天没什么精神,心里又纠结着事情,小沫看他实在喝不下,便也不劝了。 照例问他要不要出去散散步,他也照例摇摇头。 他在这间病房住了一个月,没出去过一次,刚开始小沫以为是他腿上的伤不便,后来好得差不多了,也不见他有丝毫出去的想法。 从床上慢慢移到窗边沙发上,发一整个上午或者下午的呆,是牧星野一天最大的活动量。 言和下山之后一身臭汗,先去房间简单冲个澡,才往牧星野的病房走去。 “公司有个紧急情况,我下午直接过去了,好在处理完了,能陪你一起吃晚饭。”言和笑吟吟地进来,声音很轻,身上还散着些水汽,手里举着一个纸袋,“给你带了唐记的红豆糕,吃一点好不好?” 牧星野半躺在窗边一张沙发椅上,看到言和一走进来,便坐直了,视线随着那袋红豆糕晃动。 言和看起来很平常,今天也仿佛和以前一样是个平常的一天。他捏了一块糕点出来,送到牧星野嘴边,示意对方张嘴。 牧星野张嘴咬了一小口,红豆酥软,甜而不腻,还是之前的味道。言和还要再喂,牧星野稍微偏了偏头,掌心伸出来,小声说:“我自己来。” “就吃一点,还有晚饭呢。”言和在他手心里放了一块,看着他慢慢吃。 等他吃完了,言和又喂他喝了些水,这才作罢。 知道他心里难安,也一直等着消息,言和没刻意保留,也没再假装若无其事,很郑重地坐在他对面,握住了他的手。 牧星野手指有些僵硬,呼吸也放得很轻。他听见言和温柔的声线响起:“判了四年。” 牧星野的心往下落了落。 两个人好久没说话,言和的手心干燥温暖,一点点去捏牧星野僵直的手指,从指根到关节,再到指腹,捏完了手指又去摩挲手心,微痒的触感一点点抵达大脑,渐渐放松了全身的神经。 “阿野,都过去了。”言和说。 言和一直陪着他,晚上就把陪护床拉过来,和牧星野并排睡在一起。 下半夜,言和被呼喊声惊醒,可能白天的事情还是影响到了他,牧星野噩梦缠身,言和抱住他,一遍遍拍他的后背,一遍遍告诉他“我在”。 牧星野半睡半醒中抓着言和的衣领,满脸眼泪地看着他,问他:“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他的脸在月光下是透明的白,眼珠是澄澈的黑,问出的每句话都泡在眼泪和痛苦里,不似清醒着的时候那般懂事和疏离。 言和知道,他现在这样情绪外露,反而比层层包裹在伪装的若无其事里更好,阵痛是必然的,熬过去了,才能彻底好起来。 但是阵痛也是真的痛,言和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捧给他,要自己的命都可以,只求他别再哭了。 反反复复说着,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该抛下你五年,不该放任你独自生活,不该让你在我眼皮子底下被带走而毫无察觉。 言和后半夜几乎没睡,不敢有一丝懈怠地盯着牧星野,到了早上才短暂闭了闭眼。 这样又过了几天,万家的一个长辈传话来,想见见牧星野,当面道个歉并且表示可以谈一谈补偿。 对方态度诚恳,又在商界德高望重,先是找了言年,言年推说自己老了做不了孩子的主,但可以尽量给言和说。至于能不能见到牧星野,还是言和说了算。 出了这一桩丑闻,万家不好过。其实早在庭审之前他们就试图联系牧星野,打算用赔偿解决问题。钱只要给的够了,没什么解决不了。这也是他们这些人一贯的处事法则。可是他们连牧星野的面都没见着,就被言和一句话顶了回去。 ——言家不缺钱,要的就是万顷坐牢。 万家早就见识过言和的进退有礼和油盐不进,也就暂且把这事搁下了。可后来案子结了,才发现这事依然没完。万家做的是建材和房地产生意,最近屡次被人下绊子,大部分来自官方,也有小部分合作商临时退出的,查来查去,便查到言和头上。 言和的祖父母是m国政圈高层,私下动点手脚再简单不过,虽不至于把万家置于死地,但整顿、停工停产、配合各方调查的事一件件下来,也让人受不了。 很多原本和万家合作的企业,还有万家做的政府项目,要么退出,要么静观其变。再加上万顷这个主要负责人入狱,舆论和猜疑尘嚣甚上,一时间万家举步维艰。 很多事也不是轻飘飘几句话就能办成,言和当然为此付出了代价。要么以高于市场价的交易额把万家合作商撬过来,要么以专利和对赌协议和官方谈判,条件之一就是把万家踢出局。 言年为了让言和适可而止,煞费苦心,但他这个孙子是个闷声干事、吃亏赚便宜都藏着的人,等别人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全办完了,用的也都是自己能合理支配的权限和资源,这让早早放权的言年气得摔了拐杖也没用。 万家传话过来见一见,言和同意了,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做事太绝了会反受其害。 见面地点在安和。言和说人来就行,探病就算了,他不可能让牧星野见万家人。反正目的是解决问题,也不是真的探病,万家表示全听言和安排。 他们谈了大概一个小时,这还是小沫告诉牧星野的——小沫已经成为牧星野的忠实拥趸,常常兴致勃勃给他说些小道消息和八卦谈资,比如今天哪个护士和男朋友吵架了,哪个女病人打听言总的电话,言总在办公室又见了谁,不一而足——这次也不例外,她一早就兴冲冲跑来,说言总在办公室会客,来的人可真帅。 牧星野基本不说话,随小沫说。小沫很快就发现他虽然只是安静坐着,看似不在意,但她每次说到言和的时候,牧星野都会格外专注。 想到心理医生的叮嘱,于是她说得更起劲了。 临近中午,牧星野从窗外看到言和送人离开,两人站在楼下台阶前说了几句话,隐隐听不清楚,那人随后与言和握手告别。 车停在一边,司机打开车门,那人上车前突然抬头,视线扫过牧星野所在的窗口。 牧星野额角一跳,猛地撤回身子。 很快,言和走了进来。小沫看到言和,立刻噤声离开。 言和看起来有些着急,没掩饰,仔仔细细看了牧星野一遍,仿佛确定他无虞,才开口问:“你看到了?” 他注意到万重为的视线时,抬头就看到二楼窗口牧星野一闪而过的影子。于是,也顾不上送人的客套礼仪了,匆匆说了个再见,就往二楼跑。 牧星野还坐在窗边,姿势没变,闻言点点头。 “你认识他?”言和又问。 “是……”牧星野不自在地舔舔唇,眼神躲了躲。 那人是万重为,和万顷是堂兄弟,是万家企业在平洲那边的当家人。他跟着万顷在平洲受伤住院那次,就是万重为做东。这人在平洲商圈位高权重,比万顷年长五六岁,为人不动声色,心狠手辣,这都是他听万顷和身边人闲聊时说的。 那次在会所,万重为安排好之后就离开了,并没多停留,但牧星野对他印象深刻,不仅仅是因为他和万顷五六分相似的脸,还有他离开时视线扫过牧星野时那看死物一般的眼神。 万顷和他这个堂哥关系一般,但无论怎样,万家是一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这次为了跟言和谈判,万重为只能亲自来一趟。 “对不起,我以为你不认识他,又不想离开你太久,所以安排在这里见面。”言和千算万算,没算到牧星野认识万重为。 “他……来做什么?”牧星野极度不安,手指绞在一起,用力掐自己掌心处一块软肉。 言和立刻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去抓他的手,包裹在自己手心里。他不敢完全说实话,不想让牧星野多想,便含含糊糊地解释:“他来谈条件。” “他……”牧星野有些着急,眼睛微微睁圆了一点,“找你麻烦吗?” “没有。你想到哪里去了,就是正常的谈判合作。万家必须要为万顷犯的罪买单。” 可是,可是言和不该受着这些。牧星野有些迷茫地想,他的愧疚感和绝望决堤而来,被刚才万重为那抬头的一瞥,将好不容易缝补起来的本就溃烂的堤坝彻底击毁。 他固执地认为言和深受其害,毕竟万重为是一个让他恐惧的人也忌惮的所在。 他对所有和万顷有关的人和事都怕到了骨子里,就算现在处于一个绝对安心的环境,某些事也能成为触发他陷入绝望深渊的按钮。 他毫不怀疑,哪怕看到一张纸上写着“万”这个字,他也能立刻吓得跳起来。 他将所有罪过的源头都归结为自己。 “如果我当初没有鬼迷心窍签那个合同,如果我当初还了钱就赶紧离开,如果那天我不是固执地非要半夜去找你……” “我花了好长时间折断那把勺子,如果再快一点……扎得再狠一点……” 我是不是就能躲开这一切,就算躲不开,是不是也能了断得痛快一点? 他鼻子里涌出大量鲜血,止也止不住。他看到言和手忙脚乱拿纸巾给他擦,还叫他仰着头不要动。视线渐渐模糊,言和急促的呼吸和大声喊叫医生的慌乱混杂在一起,在他耳边忽远忽近。 在失去意识之前,他紧紧抓住言和的衣角。 一边想要推开他,一边又想求他千万别放手—— 是滴,下个文想写万重为,是一个从头坏到脚的黑心攻,他老婆是个人妻受。强制型先婚后爱,文名叫《失温玫瑰》,这里先铺垫一下哈。大家喜欢的话可以先去隔壁点一下收藏。 另外,言和牧星野快要完结啦,一写到甜,我就想快点写完拉倒,然后开个新文重新虐。 第43章 可爱到爆 书房里,言年头一次发了大火,将拐杖砸在言和身上,玉质把手擦过言和额头,很重,血立刻顺着脸颊流下来。 言相安没敢拦,只是劝慰着言老爷子不要那么激动,又一边给言和使眼色。 言和站成了一座雕塑,低着头,一声不吭。 一看到他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言年当场又气得大喘了几口气。 “当初要你去m国,你二话不说就去了,我还以为是你懂事听话,现在才知道那是你自己愿意去,否则谁能管得了你!现在我的话你是听不进去了,你自己既然已经做了决定,才来通知我和你爸,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把我们放在眼里?” 这话说得有点重了,言相安脸上也挂不住,回头斥责言和:“小和,你为什么不提前和爷爷商量,股权说不要就不要,公司说不管就不管,这太任性了。” 言和那天在山顶上就做了这个决定,原本还想着慢慢来,可是经过昨天那一出,他已经打消了慢慢来的想法,他能等,但牧星野不行。 他先是找了言城,把打算说了说,言城立刻反对。 他们堂兄弟两人主攻方向不同,各有专长,配合无间,两人也没有任何嫌隙,所以公司一直在稳定向前走,如果言和退出,压力就会全推到言城一个人身上。 言和料定了言城不干,随后拿出了自己的诚意。 言城冷哼一声:“我看你疯得不轻,你要真把股权都给我,我没意见,你去问问爷爷和叔叔,看看他们会不会打死你。” 一个小时后,书房里重归平静。 言和这个人想做什么,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言年和言相安一个放权太早,一个只关心治病救人,以至于到了现在对孙子一点掣肘的心力都没有。 “你愿意和牧星野在一起,我现在不反对了,反正反对也没用,你也不听。”言年重重哼了一声,从旁边桌子上自己常用的医疗箱里,拿出一卷纱布,狠狠一扔,言和立马伸手接住。 言年又说:“可是你做事不能这么不留退路。” “爷爷,对不起。”言和拿纱布擦了擦脸上的血,又揉成一团摁住额角伤口,态度随着言年的软化,也松动下来。 “你不能为了一个人,连责任都不顾,这样太自私!” “我知道,是我不对。” “那你还要走?” “爷爷,您给我点时间。” 沉默片刻,言年缓缓坐回椅子上,他年纪大了,真是不想再为难自己了。于是拿起桌上的座机,拨了个号,让言城进来。 言相阅也来了,等人都到齐了,言年用拐杖敲敲地板,冷着脸做总结陈词: “给你两年时间,你爱去哪儿去哪儿,但每个月必须保证回来一次处理公司事务,其余的决策全部交给言城,包括人事、财政。另外,你们两个人的股权份额不变,维持原样。” 这是他能做的最大让步了。 家庭会议结束之后,言城黑着脸出来,言相阅跟在儿子后面,拍拍他的肩膀,问了句:“晚饭也不吃了?” “吃什么吃?”言城难得露出愠怒,“我现在去做个鉴定,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亲生的。” 言相阅摇摇头,对儿子的气话置之一笑。 言和也跟出来,拦住言城,有些不好意思:“哥,抱歉。” “合着谈了半天,就这结果?你去快活,我得给你打工,末了钱还是一分不少进了你的口袋,你笑什么笑……诶,你给我滚回来……” 等言城追出去,还想再骂两句,言和已经一脚油把车开出大门了。 言年生了一顿大气,晚饭也不想吃,看见言城一副有话要说的委屈样,又来气了:“你当哥的多付出一些,别那么小气。公司弄好,不准出错。” 说完,又回头嘱咐管家:“今天没人吃晚饭,厨房不用开火了。” 众人只好纷纷散了。 — 牧星野昏昏沉沉醒过来,入眼是坐在床头看文件的言和。桌上只开了一盏台灯,言和看得认真,低垂的眉眼在柔和的光晕下温暖可靠。 他穿着棉质家居服,端坐在桌前,手里握着一支钢笔,微微皱着眉,在写着什么。牧星野恍然想起高中时候的言和,也是这样,认真地翻书解题,还要时不时应对跳过来骚扰他的自己。 “坐好,看书!”言和总是按住他乱动的肩膀,板着脸教训他,“你高一了,如果考不上s大,怎么去找我?你要有危机意识,万一有比你更优秀的人出现,多考验我们的感情?” 牧星野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本来是想逗逗他的,结果没蹦跶两下,就被言和几句话拱起了火: “行,考验是吧!你要是看上别人了,我绝不纠缠,立刻离你远远的,老死不相往来。然后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交一堆男朋友,个个比你有钱比你好看,个个——” 言和一巴掌拍过来,手风很急,落到嘴巴上却很软,咬牙切齿地骂他:“你再不闭嘴,就闭不上嘴了。” “诶,你这人大白天怎么说浑话!” “我看你想试试。” 两人打着闹着,言和把书一扔,过来抓他胳膊,把人圈在自己怀里。不消片刻,牧星野就老实了。 那时候他们年轻气盛,眼里从来没有过别人,人生和爱情的道路笃定,世界上没有什么灾难可以将他们分开,也从未想过有一天能真的走散。 少年的言和,青年的言和,风光霁月人中龙凤的言和,无限包容宠溺着一个人的言和,那样的言和,怎么能不让人全心全意去爱,可是那样的言和,又有谁能配得上。 两个人在吵吵嚷嚷的相爱中度过了前半生,不知道能否在余生岁月中携手终老。牧星野毕生所求,也不过是一个言和罢了。 他躺着出神,却没注意言和已经停笔,也在看着他出神,目光绵长而温柔。 “醒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言和放下文件,走到床边,探出双臂轻轻搂住牧星野的肩膀,将他往上提了提。 牧星野似乎还在半梦半醒之间,眼神有些呆,流连在言和脸上,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宝。 言和被他的样子逗笑了,食指弯起去搔他挺秀的鼻梁:“看什么?” 感受到温热的吐息打在脸上、唇畔,牧星野抿了抿唇。他不记得睡了多久,但依稀记得自己睡前发了一场大的脾气,应该是生自己的气,还流了鼻血,因为他晕过去之前入目全是鲜红,被子上、手上以及言和的衬衣上。 “我睡了很久吗?” 言和只看着他笑,探手过来拨弄他的刘海,打个结,又往上捋,手里变戏法一样拿出一个粉红色的发卡,不知道是哪个小护士落在这里的,将那一小撮不听话的刘海夹在了头顶上。 “也不算很久,从昨天睡到现在吧。”言和说着,把手机调出拍照模式,牧星野抬手要挡,言和眼疾手快已经拍完了。 他兀自对着手机笑,手指翻飞,也不知道在干什么。牧星野忍不住问:“你拍了什么,给我看看。” “嗯,看吧!”言和说,“用你自己手机看。” 牧星野的手机在他出事后就丢了,言和给他买了部新的,号码也换了,联系人名单里只有言和。 太久没有看手机的牧星野像个原始人,迟钝地扒拉着通讯录,如今里面不仅有言和,还有林壁、姜小溪、言城、吉哥这些朋友,应该都是言和帮他陆续加上的。 “我把你的新号码也都告知大家了,你朋友不多,这些都是真心待你,理应好好珍惜。”言和说。 林壁和姜小溪都来打听过牧星野的情况,言和只是笼统地解释了一下,那两位都是聪明人,见说话和探病都不方便,也不强求,只说等恢复好一点再来看牧星野。后来很快万顷入狱的消息传来,大家心知肚明,眼下能做的就是顺其自然,让时间疗愈一切。 一开始的情况焦虑而恶劣,牧星野连言和都不肯见,朋友们当然也不敢来。但还是得让牧星野尽快融入正常社交环境,有利于他更快恢复,一味地逃避接触外界,只会带来恶性循环。 言和的朋友圈里发了一张牧星野的照片。 刚睡醒的人半靠在床头,头顶上夹了一个粉色的桃子发卡,他手微微抬起,想要挡住镜头,瞪圆了眼睛不高兴。 照片配文只有四个字:可爱到爆。 言和的朋友圈公开,从建圈以来一共就发过三条消息,所以这张照片一出,只短短几分钟,图片下面就收获了几十个赞和一堆评论。 言城秒回了个“+1”。后面林壁和姜小溪也纷纷附和。还有人在下面问:这是哪位金屋藏娇? 言和竟然很有耐心地一一回复:“这是我爱人。” 被这一波操作搞得晕头转向的牧星野扣上手机,思路已经完全被言和带走了:“你怎么发这个?还有……你怎么这么回复……” 要知道言和的朋友圈都是什么人,高层政要、商界名流,同事朋友就不说了,还有很多合作伙伴。 就……这么公然出柜了? “我说得不对吗?”言和又把屏幕凑过来,指给牧星野看,“你看,已经有人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了,我说很快,大家立刻又开始发来恭喜。” “这世道,”他笑着摇摇头,“果然都喜欢看热闹。” 牧星野愣愣地看着他,脸有点红,竟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他总觉得今天的言和有些不太一样,像是卸下了某个沉重的担子,对未来有种憧憬的轻松和喜悦,也像是沙漠里行走了很久的旅人,终于回到了渴望已久的绿洲。 言和收起手机,脸上温柔不变,牧星野的手被他放在手心里,一点点揉捏着。 两个人就这么默默相对而坐,过了一会儿,言和说:“阿野,这世上没有如果,你签不签那个合同,是不是半夜来找我,折断的勺子是不是扎进了大动脉,这些都不能阻挡有人想要伤害你。这不是你的错,被害者有罪论是不成立的,所以,不要自责。” 他目光坚毅,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感、不耐或者厌弃,用笃定而温柔的话一遍一遍告诉牧星野,你没有错。 直到最后牧星野跟着点头,喃喃重复着“嗯”。 “阿野,你要是还困,我陪你再睡一会儿。如果不困了,我陪你去露台看星星。明天天一亮,我们就离开。” 此刻,牧星野还不知道他睡着的这一天一夜里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言和已经和亲人艰难达成协议,也不知道他的人生终将告别苦难迎来新生—— 书房里,言年头一次发了大火,将拐杖砸在言和身上,玉质把手擦过言和额头,很重,言和卒。 第44章 总得试试 开机后,手机里连续蹦出来很多条短信,牧星野看着银行卡里多出来的一长串零,目瞪口呆。 飞了十几个小时,睡了好长一觉,怎么醒来就成了有钱人呢? 言和凑过来,往他手机屏幕上看一眼,轻描淡写地说:“哦,到账了。” 然后神态自若地站起来开始收拾东西,又把外套取下来,给牧星野穿上,从包里扯出一条粉色的围巾,一圈圈缠在他脖子上。 牧星野被裹得圆滚滚,只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言和掏出手机,对准他的脸又是一通拍。 “你干嘛?又来!”牧星野小声抱怨。账户里多出来的巨款这件事显然没有言和又要把他的“粉色丑照”发到朋友圈里重要。 言和爱上了发朋友圈,也不多,一天一张,全是牧星野,吃饭的、睡觉的、走路的、在路边喂狗喂猫喂鸽子的,配饰总得沾点儿粉,粉色发卡、粉色耳钉或者粉色毛衣,不一而足,如今言和又爱上粉色围巾。 果然,朋友圈里又是一片点赞,只有言城十分不解风情地嘲讽:“你指定有点毛病。” 对此言和解释,真正的猛男都爱粉色。 久了,牧星野也随他了,从排斥到习惯再到觉得粉色也很可爱,他也就用了几天的时间。 两个人已经在m国游历了两个月,这期间言和谨遵言年定下的规矩,每个月回去一趟,处理一些必须要他签字过目的文件——公司法人没变,言城真的只是替他打工,所以公司部分大的决策和项目还得需要他亲自处理。 好在公司经营结构完善,运营模式成熟,再加上有言城坐镇,原先的下属也得力,运转一直比较顺利。 他一般回去个三四天,当然带着牧星野,甚至在办公室工作也不让他离开自己视线,践行着之前“余生分开的最长时间不能超过48小时”的誓言。 之后便又回到m国,或者去周边其他国家逛逛,不急不慢地走走停停,像是要把两人空白的这五年要全部补回来一般,时时刻刻都要黏在一起。 牧星野渐渐开始会笑会闹,一切向着好的方向发展。言和相信,离开了触发条件太多的熟悉的地方,他总能好起来。 有车来接他们,牧星野坐在后座上又拿出手机,手指戳着屏幕,嘴里念念有词。 “为什么这么多钱,是你打给我的?”牧星野面上疑惑,但看着那一长串零就有些星星眼。 那笔钱是言和跟万重为谈的条件,该有个交代,也该要个结果。言和把“条件”折现,又加上自己名下所有流动资金,一起打进了牧星野的账户里。 “是万重为的补偿。”言和眉毛微微挑起,不想找理由骗他,“我折了现,还有我自己的一些,都给你了。” 牧星野有些意外,听到万重为的名字微微走神了一瞬,再笑起来就有点勉强。 “反正我是没钱了,以后要靠你养了。”言和转移话题的能力一流,牧星野向来只有被他牵着鼻子走的份儿。他很快就把那点不舒服忘光了,重点转移到要“养言和”的方向上来。 他默默点了点头,郑重其事地承诺:“好,我会把你养好的。” 言和闻言歪头看着他,抬手去捏他的脸。 “言哥,你干嘛!”牧星野笑着躲,两只手臂乱挥,嘴里开始胡乱叫着,“不是你让我养你吗?我保证每天把你喂饱、给你穿暖,让你开开心心,这样你满意吗?” “我每天穿得暖,也开心,”言和将他按在车后座上,上半身压在他胸腹上,让他一点也动不了,随后附在他耳边悄声说,“但我吃不饱,你要怎么办?” 这一句意有所指的话让牧星野红了脸。 他们这次住在一个民宿里,两层木屋别墅,远离市区。整个街区都是这样的房子,街道和屋檐上积着厚厚的雪,远看像一朵朵又厚又嫩的白蘑菇。 首府很少下雪,牧星野扔下行李便去雪地里撒欢儿。 他跳起来扑进雪堆里,压出一个大大的人形,又把雪沫扔得漫天飞舞,从厨房里找了胡萝卜给雪人插红鼻子……不用言和跟着,他能自己玩儿一个多小时。 言和忙着收拾行李和准备晚餐,差不多了,便端着一杯热茶走到窗口,正好看到牧星野在雪堆里翻滚。 抛开那些伤害和蹉跎,他也只是一个20来岁的年轻人,现在的样子才是他原本的样子。那些原本属于牧星野的笑容和活力,冲破他厚重的龟壳,正在一点点回来。 言和最近常常想,他们之间隔着的这五年的距离并非天堑不可穿越,但一直更努力往前走的人,是牧星野。 “你停下吧,阿野。以后换我往前走,你就在原地,休息、玩乐,像现在这样无忧无虑,只要做好一件事就可以了。”言和在玻璃上描绘着牧星野的轮廓,“只要等着我就好了。” 直到手脚和脸蛋都冻得通红,牧星野才回房间,言和把晚餐端上桌,看他愣在那里,便问:“愣着干嘛,洗手吃饭。” “哦……好。”牧星野讷讷点头,乖乖去洗手,又乖乖坐回餐桌前。 晚饭是牛排、沙拉和蒜香面包,言和手艺很好,看着牧星野狼吞虎咽,皱皱眉,抬手将他嘴角一点沙拉酱抹走:“你慢慢吃,又没人和你抢。” “言哥,你做饭怎么这么好吃,以前你不是君子远庖厨吗?”牧星野边喝汤边说,发出唏哩呼噜的动静。 “留学的时候,自己一个人住,慢慢就学会了。”言和说。 手一顿,牧星野喝汤的声音小下来。是啊,没有彼此参与的那五年,言和或者牧星野的那五年,在双方心里都是个空白的大洞,短时间内很难填上。 壁炉里燃着炭火,客厅里热烘烘的,牧星野坐在地板上,半个身子倚着沙发,看电视里播放的当地新闻:有条街区因为大雪把供水管道冻坏了,市政人员正在抢修。 夜深了,他俩倒时差都睡不着,电视机吱吱呀呀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有种安抚人心的烟火气。过了一会儿,他感受到身后沙发上塌陷了一块,一双手把一块毯子裹在他身上。言和收拾完餐厅,过来陪着他一起看电视,眼睛却盯在牧星野身上。 “地上凉,起来坐。”言和搂住他的肩,往上提了提。 牧星野顺着他的力,拱进他怀里。脸贴在对方胸膛里,声音闷闷的:“言哥,我爱你。” 他最近总是喜欢这么说,在各种场合,不分时间,情绪到了就自然而然说出口,仿佛永远也说不完、说不够。 下午刚进门的时候,他就看到了客厅里铺着的一大块羊毛地毯,很厚,正对着壁炉正前方。虽然面上不动声色,但应激反应仍然出卖了他,他只扫了一眼,再没往那个方向看,进进出出收拾东西的时候也都绕过去,离得远远的。 等他玩了半天雪,再进门吃饭的时候,就发现那块地毯不见了。 原来言和都知道,他被桎梏在一个狭小空间里的一块羊毛地毯上那么久,怎么可能不怕。其实他怕的东西还有很多,怕通风口里的灯光,怕白色羊毛地毯,怕一切硅胶制品,甚至怕坐电梯,怕一切陌生的靠近的成年男性。 言和也都知道。 他需要漫长的时间治愈,需要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节点不断缓冲这种应激,直到他彻底忘记。言和为此付出了极大的耐心和细心。 他躺在言和臂弯里,闭着眼,觉得全身都是沉甸甸的满足。这满足让他生出了勇气,所以他勾起手去拉言和的脖子,往下压了压,摸索着去吻言和的唇。 那唇很暖,带着热度,烫的他脸在烧。言和温柔而克制地吻他。 两个人都洗过澡,能闻到彼此身上是同样的沐浴液味道。吻是欲望的开关,以前这个开关掌握在言和手中。他总能说停就停,所以在自己失控之前,他拍拍牧星野的后背,头抬起来一点,说:“去床上睡吧。” 牧星野知道这是“好了今天到此为止”的意思。 但他今天不想停止。 他永远无法拒绝言和,只要言和愿意分一点点的爱给他,他立刻就会义无反顾。更何况现在的言和给了他全部的爱。 “不去,”他眉眼弯起来,红润水光的唇在灯下吐出诱人的话,“我想做。” 言和轻声叹了口气,对他这样耍赖的样子很没有办法:“你听话,我们一起去睡觉,好不好?” “言哥——”牧星野拉长了声调喊人,像个恃宠而骄的小孩儿,又像伊甸园里那条诱人犯规的蛇,纯真和欲望集合在一个人身上,说出的每个字都在诱惑人犯罪,“总得试试嘛!”—— 打算再写个两三章就完结了。番外的话,想写写万顷。 第45章 爱你的无瑕也爱你的伤疤 他们试过。 过去三个多月了,很多创伤都在慢慢愈合,牧星野不是女人,没有那些传统的所谓的贞操观和性/爱洁癖。他有的,只是对爱情忠诚,对爱人忠诚,这是底线。他经历过的那些不可控的、超出底线的行为,他本无需在意,心理会随着身体的愈合而愈合。 他原本是这么以为的。 但后来才发现,真做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 他们也情到浓时控制不住,虽不是少年时血气方刚亲一亲就要来一场本垒打的那种状态,但相爱的两个人又素了那么久,失控也相当正常。 每次过了头,牧星野微小的抗拒和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努力迎合掺杂在一起,言和总能发现,并及时喊停。 牧星野是羞愧的,他的“受害者有罪论”最后只集中在这一件事上,认为所有的不行不可以都是自己的错,他想对言和好,再好一些,可是被这些所谓的应激障碍全毁了。 所以这次,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成功。 两人的脸相隔不过一拳距离,鼻息相闻,气息交融。 言和眼底黑沉沉的,随着牧星野那句“总得试试”出口,呼吸便不自觉又热又重起来。 “你确定?”言和直勾勾盯着他熏红的脸,感受到他“英勇献身”的决心。 “ 嗯,这次肯定能行。”牧星野声如蚊蚋,末了又补上一句必要条件,“只要你中途别停。” 言和长长吐出一口气,这人,非要在这时候不知死活地加一句定语,哪个正常男人能受得住这种激将。 “看不起谁呢!”言和冷哼一声,低头就去咬他耳垂。 看似动作迅猛,牧星野下意识要躲,但落在耳垂上的力度却温柔,只是痒,像羽毛扫落,带着虔诚的热度和珍惜,让人很快便放松下来。 言和做足了前戏,一寸一寸地亲吻他,唤他的名字,在发现他有一点点异常时说“别怕”,说”我在“。 既然这次要成功,那就尽全力吧。 言和知道,这是最后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如果成功了,那么他就能把牧星野彻底带出泥潭。 这几个月,两个人做了很多事。言和带他去了自己的学校,还有住过的房子,吃过的地方餐厅,露营的海滩……他们几乎重温了一遍言和在国外的生活和学习轨迹,用以填补两个人错过的这五年空白。 唯有剩下这一件事,次次点到为止。 两个人的衣服扔了一地,牧星野终于在言和的温柔和溺爱里沉沦,意识昏沉,嘴里含含糊糊地说:“……可以了,言哥……” 被进入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的清醒和窒息,牧星野来不及惊惧,随后就被言和密集涌来的吻拢住,他亲他的睫毛、眼皮、鼻尖和唇角,最后落在他皱起的眉头上。 “阿野……”言和喊他,吻他湿润的眼角,在确定牧星野完全适应后, 便像是分裂成了两个人,上半身紧紧贴在他胸腹上,温柔地想把他揉进自己怀里,下半身却沉默地动作,把人撞得五脏六腑都要跑出来。 “阿野……”他在他耳边呢喃,“我爱你。” 爱你的喜怒,也爱你的哀乐,爱你的无瑕,也爱你的伤疤。 牧星野是第二天早上被饿醒的,言和仿佛掌握着他的生物钟,人一醒,冒着香气的餐盘就被端来,放在了床头柜上。 牧星野异常艰难地翻了个身,一脸无语和羞耻,这滋味真是太不可描述了。 偏偏平常心细如发的言和此时一点也不解风情,竟然抬手拍了他屁股一巴掌:“怎么翻个身都那么难?”然后又不怀好意地怼他,“昨晚累着了?” 牧星野眉毛一抽,咬着牙憋着口气坐起来,力证自己身体素质还好。 “怎么这么香?”他吸吸鼻子,被床头柜上金黄色的炸圈吸引过去。 伸出的手被拍了一下,言和说:“去刷牙洗脸。” “哦!”牧星野讪讪地收回手,又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他下床的姿势有些奇怪,两只手撑住床面,两只脚僵直着落地,整个身体绷成一条直线,像个不会打弯儿的机器人。下了床,又同手同脚往卫生间走。 刚刷完牙,牧星野撩了一把水,弯着腰,一抬眼就从镜子里看到跟过来的言和。 他穿了一件长袖睡衣,过松的衣摆随着弯腰的动作滑下来,露出一段紧致细瘦的腰线。 言和贴过来,手指抚上那段腰线,牧星野登时抖了抖,干笑着:“言哥,我饿,还没吃饭……” “我知道啊,我又不想干什么,就是来催你洗快点。” 牧星野心说我信你才怪,三年不开张,开张就连吃三年,说的就是言和这种人。 两个人总算顺顺利利回到餐厅,刚才言和已经把餐盘从卧室里拿出来,毕竟牧星野还能站起来,这说明他是可以走到餐厅吃饭的。 牧星野喝豆奶吃面包,言和吃炸圈。 中途几次伸向炸圈的手都被言和拨拉开:“吃这个上火,你想走不了路?” 于是牧星野红着脸收回手,连眼神都不敢再看过去。 手机叮咚响,牧星野端着杯子,匀出一根手指去戳手机,是林壁发来的,只有一张微信截图: 12月11日,是个值得纪念的好日子。 配图是牧星野捧着一大杯豆奶边喝边看电视。他微微歪着头,头发落在额前,一双澄亮的眼睛弯着,嘴角不自觉透出点笑意,嘴角还沾着点白沫,像严寒中的一抹暖阳,也像黑暗世界里的诱人精灵,率真中透着一股子娇憨。 不用看就知道是言和发的今日份朋友圈。 林壁又发了一长串语音过来,牧星野没多想,顺手点开了。 “牧星野,你吃饭为什么站着?别告诉我你昨晚纵欲过度,今天坐不下……” 林壁还在说,一点情面也没留,一会儿对牧星野恨铁不成钢,一会儿又说言和禽兽,最后又讲男人纵欲的劣根性和弊端,叽叽咕咕说了一大堆,59秒的语音才算说完。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牧星野尴尬地无地自容,豆奶也喝不下去了,抽张纸巾擦擦嘴,白沫没擦掉,反而又粘了一小块纸屑。 言和抬手将他嘴角的纸屑揩走,旁若无人地说:“林壁是吧,别听他胡说。吃完饭再去睡会儿,我陪你。” 牧星野只觉得后面一紧,下意识抬手揉了揉。 言和看他那动作和紧张的眼神,要被气笑了。不过他真的很开心,便不再逗他,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他,说了两个人都懂的话: “阿野,没事了。”他说。 “嗯。”牧星野点点头,嘴角挑起来,将手里最后一口豆奶吸光,发出“呼噜”一声轻响,然后抬眼看向言和。 “言哥,我不想睡了,吃完饭我们去堆雪人吧。我还要去逛街、看电影,还想去滑雪、去动物园……” 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想和你一起做。 第46章 日记(完结) 12月11日,大雨。 今天见到言哥了。 他奶奶去世了,心疼他。他站在人群最前面,只能看到他的发顶,不过仍然很开心。 ※ 12月16日,晴。 来言哥公司,终于接通了电话,他说“不见”。 我会努力的,一直一直努力,直到言哥愿意见我。 ※ 12月19日,见到言哥了,很开心。 他给了我药膏。 糟糕,脸上的伤被他发现了。早知道就养好一点再去找他了。 ※ 1月21日,平洲。 伤还没好,言哥,我好想你。 医生说我下手太狠了,差点就伤到内脏。我有点后怕,但不后悔。 原本约好回首府的日子了,但没回去。不知道言哥会不会担心我。应该不会吧,他那么忙,我没回去,他应该也没注意到。 不用担心我啊,我没事,等我回去言哥。 ※ 2月1日,列一列新年计划: 要送言哥礼物,要给言哥做顿饭,要让言哥开心。 ※ 3月4日,住到言哥家里了。 开心,转圈。(/≧▽≦)/ ※ 4月5日,言哥说要给我过生日,还说有话要跟我说。 盲猜是他愿意答应我的追求了。 别问我为什么知道,问就是真爱无敌,问就是破镜重圆,问就是我爱他,很爱很爱他。 ※ 6月3日,大雨。 段阳被带走了,言哥不肯见我。 我真没用,太没用了。 ※ 6月5日。 疼。 ※ 6月8日。 再去见一面吧,再看一眼,就走了。 再见,言哥。 ———————————— 6月27日,23:11,晴。 看看我找到了什么,阿野,这本日记被你扔在了客房的柜子里。 不拿走吗?是对我有多失望才会连这个也丢下。 阿野,你回来好不好?日记本不要了,能不能别连言哥也不要了。 ※ 6月28日,03:30,阴,有风。 阿野失踪的第20天,依然没有找到他。 砸了万顷的别墅,没有人。 阿野,你在哪里,求求你,求求你了,别受伤害。 ※ 6月30日,02:21,大雨。 又梦见你了。 别哭了,阿野,别哭了。 无论用什么办法,我都会找到你。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爱你。 作者:优秀的在线阅读网站 巴克看书网(bakeks) ※ 7月1日,13:01 阿野,找到你了。 我带你回家。 ※ 7月2日,12:30。 术后恢复良好。 阿野,没事了,等你醒来。 ※ 7月6日,11:30。 吃了半碗粥,很棒。 阿野,我爱你。 ※ 9月17日,m国。 我的学校还不错吧,但是再不错又怎么样,这里没有阿野。 不过不要紧,我们慢慢走,一起走,总会把漏掉的时光都补上。 ※ 12月11日,是个值得纪念的好日子。 别问,问就是本垒打。 ※ 12月31日,晴。 求婚戒指订好了, 要给阿野一个惊喜。 ※ 2月14日,晴。 结婚申请通过了。 今天上午十点,我们有证了。 签了婚前协议,无论婚后发生什么,我所有资产都归阿野所有。 ※ 3月16日,02:11 阿野又做噩梦了。 今天带你去打台球,进来一个人。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语气,甚至体型神态,都很像那个人。 靠近中袋的黑8角度和距离都完美,但你打歪了。 我知道那一刻你很害怕。 不用掩饰,阿野,这没什么,有些事要慢慢来。我在你身边,永远不会再抛下你一个人,所以别怕了。 ※ 2月1日,晴 阿野对不起,今天这场聚会,我不知道范崇光会来。 你虽然一直表现得很自如,但我知道你不对劲。 两年了。你从最开始每天都做噩梦,到每隔几天做一次,再到一个月做几次,直到慢慢每晚都能酣睡。我知道你付出了多大努力。 果然,一旦跟那个人沾边的人或者事,都让你难眠。 ※ 2月9日,首府,晴。 今天出发,我们回家过年喽。 阿野,新年快乐! 永远快乐! ※ 2月14日,晴。 阿野,结婚两周年快乐! 很多人都在问,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我没有那么高深的思想和深刻的灵魂,也搞不懂哲学的边界和复杂的命题。对我来说,人生的意义就是和你在一起,度过每一个白日黑夜,热烈的、渴望的,平庸的、平凡的,那些普普通通的每时每刻,然后直到死掉,直到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我们。 我的意义就圆满了—— 大概4个番外吧,交待一下万顷和其他人,然后就开新文喽。隔壁新文《失温玫瑰》,讲的是万顷的堂哥万重为的故事,利益主义者x温暖人妻,古早狗血,强制型先婚后爱。喜欢的集美收藏下哦,(*  ̄3)(e ̄ *) 第47章 番外1 视而不见 万顷在狱中常常想起第一次见牧星野的样子。 十三四岁的年纪,站在人群中,样貌气质绝佳,像个行走的发光体。这样一个生活优渥的少年,没有一丝一毫的骄矜和傲慢,对谁都是客气有礼。 聚会上有个环节是抽奖,大约是为了哄这些小少爷们开心,主办方很有心意,都是这个年龄阶段爱看爱玩的东西。大家也不缺这些,就是图个热闹。牧星野抽中了一套限量版星云图集,毕竟还是孩子,高兴坏了。他拿到奖品后也顾不上礼仪和规矩,像个兔子一样冲过草坪,跳过那些装饰用的气球,扑进一个人怀里。 “言哥,你看!”他举着那套卡片冲那人炫耀,“有了这一套,你是不是都收集全了?” 那人揉揉他的头,轻声说了句什么,牧星野就笑起来。少年人清隽的轮廓已经初显,笑起来能把人融化。 原来是送给别人的。原来他喜欢言和。 后来,万顷便常常见到牧星野。他像一个偷窥狂,躲在暗处,观察牧星野的一举一动,看他跑过初中部的操场,看他大汗淋漓地在篮球场上扣篮,看他偶尔晃悠在食堂里吃饭。 而每次,他都不是一个人。 人前金贵的牧小公子,把笑容和欢喜、焦虑和委屈,这些不加掩饰的情绪,都只给了言和一个人。 给别人的,就只剩下客套和疏离。 而言和也总是像一堵牢不可破的墙,将牧星野挡得严严实实。甚至墙上还插了电网,偷窃者没有任何进入的可能。 万顷怀疑牧星野根本就不认识自己,尽管他们在各种场合已经打过几次照面。 再之后就是那次花园派对上。 牧星野跑去跟厨师学烤生蚝,所有的生蚝都放了蒜蓉,他烤了一只带芝士的,跑去给言和,炫耀般举到人嘴边,轻声哄着人尝一尝味道。 躲在暗处的人被这一幕激得上头,在此刻生出了强烈的遏制不住的欲望,那只手,那个人,那只加了芝士的独一无二的生蚝,该是自己的。 鬼使神差的,他走出来,走到牧星野跟前,生硬地跟牧星野要一只放芝士的生蚝,像个莫名其妙出现的神经病。 牧星野只当他是个没礼貌的人,冷淡地说一句“你可以和厨师说”,就走开了。 但言和看他的眼神却是了然的。 言和一直都知道他想要干什么。 他跟言和算是认识,偶尔碰到了点头之交的那种关系。随后,言和在花园里找到他,脱去了平常温和有礼的面皮,极其郑重地警告他“离牧星野远点”。 这就有意思了。 万顷一直认为,如果不是言和的警告,说不定他还不至于对牧星野这个人产生如此强烈的执念和破坏欲。 言和这种从小到大“别人家的孩子”,喜欢的东西一定非常非常有意思。 自此,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要有言和牧星野两个人在的地方,他就感觉眼中有刺一般难受,总想着有一天把这根刺拔出来,把牧星野扔在没人的地方,狠狠折磨他,让他知道,他做错了什么,然后把那些跟小朋友一样幼稚的仇恨都一件一件还回去。 后来,万顷长大了,才知道牧星野做错了什么,错在眼里没有自己。 万顷是他爸出轨的产物,从小在优秀继承人如云的万家并不受重视。万家早就分成两大派系,他爸带着一半产业从平洲迁移到首府,为了让他们这一脉在本地扎根,万顷他爸几乎是不择手段,毫无下限。 万顷学了个十成十,甚至比他爹还心狠手辣。 从小到大,他想要得到什么东西,就一定要得到,不择手段,不计后果,求而不得和适时放手这些词永远不会出现在他的认知里。 他有了和万家产业一样都迫切想得到的东西。 但是牧星野不是一般人,他身边的遮挡物太多太结实,很难找到突破口。除了言和滴水不漏,还有他父亲牧舷之,多年身居高位,是首府商政两圈都要巴结逢迎的人。 很难下手。 牧星野19岁那年读大二,人生遽变, 牧舷之贪污入狱,同时牵扯出跟言和母亲出轨的丑闻,一夜之间,天之骄子跌落泥污谷底。 父亲下台,平常对他呵护有加的言家避之若浼,言和也在一怒之下出国。 牧星野身边的屏障转瞬崩塌。 他为了救出父亲急得什么方法都试,被骗走了仅剩的一笔钱。万顷知道机会到了。 他半胁迫半诱惑着牧星野签了那份六年助理合约,以此为条件帮牧舷之平了一笔钱,可以少判几年。自此,他以为自己完全掌控了牧星野。 他对牧星野有强烈的欲望,爱欲、破坏欲在心里来回拉扯。这些奇怪的念头让他没有轻举妄动,两个人得以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对于牧星野,他有一种隐秘的征服欲,强求来的东西他不稀罕。他要把牧星野的骄傲和骨头都踩烂了,踩到泥地里,然后要牧星野向自己臣服,爬到他身边来跪着求他,眼里除了自己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反正他有的是时间。 说是助理,其实也没什么具体的工作,做到“召之即来”就可以了。 他有信心,一个娇生惯养着长大的小少爷,哪里经得住社会百态的捶打,过不了多久就会来求他。 可是很快,他发现不是。 他常常用对待下属的方式对待牧星野,恩威并施,让人又爱又怕。但是牧星野这个人天生就缺少一点识时务的能力,也或许是他的识时务并不针对万顷,只给了他想给的人和事。 不识时务的牧星野对上想要全面压制和控制他的万顷,总是会撕扯出不可调和的争执和矛盾,常常以血淋淋的结局收场。 牧星野看起来也能忍,谁让他欠钱,谁让他现在在烂泥地里一无所有,谁让他满身泥污却还想着要够那天上的皎皎月光呢! 没钱没势任人欺辱,却偏偏还有软肋和梦想,这样的人,虽不好控制却也最容易受伤。碾压起来有骨有肉,有硬有软,那才真是有意思。 十几岁的时候,有人送了万顷父亲一只虎头獒,没人驯服得了。那只北方来的獒极其刚烈,众人都拿它束手无策,万顷把它要了来,只训了一个月,它就服服帖帖了。他训獒的方法也简单,不听话就打,听话就喂食,仅此而已。 藏獒比大多数人硬多了。 万顷开始找各种借口虐待牧星野。 有时候仅仅是因为晚来了五分钟,万顷就把他摁在鱼缸里,那种窒息的痛苦和绝望击垮了他,让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对水产生了应激反应,看见万顷就发抖。 有一次最过分的,他当着几个朋友的面,扯了皮带抽了牧星野足足五分钟。 朋友都知道万顷在某些方面是有点变态的,但没想到这么疯,有人怕真出事,拦了一下。 万顷走到全身是血的人面前,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说我想听的话,做我想做的事,我就停下。” 说你只喜欢我一个人吧! 然而牧星野只是吐了一口血沫,毫无生志地看了他一眼,还是一句话也不肯说。 外界都传牧星野是万顷的小情人,只有他们彼此知道,万顷除了发疯一样地打他,没在床上动过真格的。 牧星野大概知道原因,万顷想让牧星野开口求他,只要开了口,他们关系就变了。 但牧星野宁愿被打死,也从不求饶。 他们的合约履行到第五年的时候,言和回来了。 牧星野毫无生志的眼神突然活了过来,似乎有了重新追求的目标,开始努力打工赚钱,急于摆脱万顷。 暴怒之下夹杂着一丝不可控的焦躁,让万顷意识到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慢慢来。 之后又发生了很多事,让牧星野变得越来越不可控。言和帮牧星野还了钱,处理了合约,并且带走了牧星野。 言和的频繁插手让万顷不再能那么随心所欲。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可以像训狗那样简单粗暴地解决问题。 后来,s大校庆那天,他们再次遇到,那时候他们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面了,万顷都快要不记得牧星野的样子了。 可是见了面,原来牧星野还是之前那副样子,眼里只有一个人,一点也没变。 万顷还像往常一样,说出的话不怀好意和极尽挑拨之能事——他每次说这些话的时候都很厌恶自己,外表张狂,内心实在嫉妒得要死——他说:“过不下去了就回来,我可以不计较,毕竟之前我们相处的这五年挺愉快的。” 但只有他知道,他在那一刻竟然很紧张,紧张牧星野的答案。 他那时候已经知道言和父亲车祸自杀的事情,也知道言和不会轻易原谅牧星野,说不定两人因此一拍而散。他也知道牧星野过得艰难。所以他想,如果牧星野肯回头,他真的不计较对方的“中途倒戈。” 可那人根本就不在意他的话,也并不想回答。牧星野甚至没有回头,毫不犹豫跟着言和走了。 原来过了这么多年,那人还是一眼都没看过他。 第48章 番外2 视而不见 万顷很快就查清楚了言和跟牧星野之间的矛盾。 当年牧舷之出轨言和的母亲,造成言和的父亲言相安痛苦自杀,虽然最终被抢救回来,但远走非洲。言相安是一个医生,在援非期间再次发生车祸,言和坚信这是父亲的又一次自杀。 言和之所以出国五年不肯原谅牧星野,是因为早就知道父亲出轨的牧星野将这事瞒了下来。 如果这还不算是他们的主要矛盾,那么万顷愿意再给他们加点“料”。 牧舷之当年贪污案的一个重要证人一直没找到,他手里掌握着大量证据,如果全数交上,牧舷之很有可能会减刑。这个人是牧舷之的秘书,这几年一直躲在国外。 为了找他,万顷着实费了一番工夫。 之后又找个了合适的时机,把这个人的消息“无意”送到牧星野眼前。 言和怎么可能让牧星野把秘书和证词交上去?两个人的矛盾走到这个地步已经不可调和。 万顷找人一直跟着牧星野,看着那人半夜跑去找言和,也看着他受挫而归。夜半无人的街道,牧星野被人打晕带上车。 这人啊,以后终于是他的了。 刚开始,牧星野很不听话,反抗得厉害,常常弄的全身是血。 万顷很有耐心,看着他哭,看着他求饶。 哦,对了,牧星野终于会求饶了。 一个没有了追求和生活信心的人,一个追逐了多年的梦已经碎了的人,终于知道求饶了。牧星野的那些骄傲和坚持已经没了,没有了言和,他便什么也没有了。 万顷有时候看着牧星野,也觉得他可怜。 墙上的“正”已经画了三个了,牧星野被关在着密不透风的隔间里,每天瑟缩着看那个唯一能透点光亮的通风口。 “半个月了,”万顷坐在他对面,看着那人抱腿缩在地毯一角,那副可怜的样子让他忍不住想在对方伤口上再撕一把才过瘾,“你知道言和现在在干什么吗?” “他在医院陪着他父亲,忙着迎来送往那些探病的亲朋好友和政商要人,忙着公司新落定的研发项目,忙着各种工作和生活琐事。”万顷说话轻飘飘的,带着嘲讽,扔下一句句让人撕心裂肺的话,“至于你,他根本就没发现你失踪了。” “没人知道你每天被我干,每天哭得要死要活,你嘴里喊着救命的那个人,每天晚上不知道睡得多沉多稳。你说,你这么可怜,谁会在乎呢?” “不如,你和我在一起,我放你出去啊!” 牧星野就算哭得满脸泪,也会骂他“滚”。 于是,新的一轮折磨又开始了。 很快,言和知道了牧星野的失踪,开始疯了一样到处找人。 这是万顷始料未及的。原本他以为,这俩人已经彻底断了念想,而且牧星野要离开首府去外地生活,这是他周围的朋友都知道的。 这时候的牧星野,已经被他关了近一个月,从开始的激烈反抗到最后的浑浑噩噩,这人已经在他花样百出的折磨中濒临崩溃,精神上早就不对劲了。 精神不对劲的牧星野,不再像以前那么刚烈和反抗,有时候甚至被他抱在怀里,也乖乖地任他抱任他亲。 “阿野,”万顷突然很温柔地唤他,唇落到他颈窝处,慢慢舔舐那一块腻白的皮肤,“你要是永远这样多好。” 永远这样,不反抗,不厌恶,不无视,眼里只有我一个人。 警察很快查到万顷头上。不过他做了万全准备,并不担心被发现。 让他没想到的是,言和为了找到牧星野,无所不用其极,在他的办公室里搞突然袭击,给没怎么防备的他注射了一针东莨菪碱——那是一种降低神经活度的药物,可以让人在无意识状态下回答问题。 原本牧星野藏在哪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 牧星野被言和带走了。 他很快被起诉、审查,万家和言家交涉了很久,没有用,言和寸步不让,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代价就是他被判入狱四年。 四年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呢! 物是人非罢了。 出狱后,万顷很快重掌万家,那些纸醉金迷随着大权在握再次纷至沓来,没人关心他坐过牢,没人在意他犯过罪,大家在意的永远都是斩不断的利益纠葛。 他还是那个叱咤商场、见惯风月的万顷。 言家对他的出狱风声鹤唳,在各种场合紧紧盯着他,生怕他再对牧星野不利。言和也早就带牧星野去了国外,护得滴水不漏,让他连人都见不着。 一次场合上,有知悉旧事的朋友喝多了胡说八道:“那人你要是真喜欢,我们再给你弄回来。言家再厉害,还能防得一点缝隙都没有?” 他端着酒杯漫不经心喝一口,只说了一句话:“早没兴趣了。” 不知怎么地,这句话渐渐就传了出去。大家也都了然,万顷这种人,就算曾经为了一个男人坐牢,也只是马失前蹄,怎么可能会在同一件事上摔倒两次呢! 后来,他又有了新的情人,不同的情人,来来去去,也没见哪个能超过两个月。 渐渐地,也就真没人记得他跟言和的爱人那些不堪的旧事了。 是的,他在狱中的时候,就知道他们在国外结了婚。牧星野现在的身份,是言和的爱人。 再后来,大概是见他没什么动静,言家就没那么防他了。 大概在他出狱后的第三年,万顷曾见过牧星野一次。 算起来,他们已经七年没见。 在一个拍卖会上,隔着十几个人的座位,牧星野穿着白衬衣黑西裤,神态轻松地坐在那里。 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人五官的轮廓线条更加清晰,额发拢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像夜空中那一轮清朗圆月,依然完美到没有一丝瑕疵。 言和就坐在牧星野身边,两个人偶尔悄声说着什么,牧星野便笑,眼睛弯起来,皎洁的月光便洒了一地。 中间有人过来打招呼,万顷站起来和对方握手寒暄,动静不算小。随后他们又穿过人群,走到室外去说话。 路过牧星野的时候,万顷没有停顿,自然得像平常一般。余光中,牧星野一眼都没有看过来。 ——他眼里只有言和,还是和以前一样,对其他人视而不见。 说完了话,他在外面花园里抽了一支烟,回头便看见言和站在不远处。 拍卖会一开始,言和就看到了他,两人彼此心知肚明。路过他们往外走的时候,万顷能感受到言和瞬间绷紧的气场,整个人散发出防御的姿态。 这也难怪,毕竟在言和眼里,他是伤害了自己爱人而十恶不赦死不足惜的一个人。 事实上,万顷心想,对牧星野来说,自己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花园里的风很暖,香气熏人,拍卖还在继续,会场上偶尔传来说话声。 万顷心里却冷寂空洞得要命。 他掐了烟,低低笑了一声,他跟言和无话可说,也并不在意来自言和的警惕和警告。他只是觉得,就这样吧! 当着言和的面,他给司机打了电话,说“走吧”。然后真的转身走了。 万顷有时候会想,真正的惩罚不是那四年牢狱之灾,是他永远永远落不到那个人的视线之内,哪怕一角,都是妄想。 所以就这样吧! 我把四年赔给你,如果还是不能弥补伤害,如果你还是不能好过一点,那么以后再也不见了。 周末的下午,他没上班,随手翻出书架上的一本书,那是他外甥放在那里的。是一本爱情小说,马尔克斯写的《霍乱时期的爱情》。 他从小接受精英教育,学习一切对经营有益的知识,掌握同龄人永远跟不上的各类技能,但唯独没看过爱情小说,也没学习过怎么去爱一个人。 爱情是一个陌生的词汇。他只知道想要,便要用尽一切手段得到,他的词典里,没有成全和祝你幸福这类东西。 他突然想知道,别人是怎么谈恋爱的。 于是他花了一整个下午,把那本红色装帧的书读完。 弗洛伦蒂诺等了费尔明娜51年9个月零4天,等她丈夫死去,等她终于肯看自己一眼,并且毫无怨悔。 这样的行为,在万顷眼里就像爱情本身一样不可理解。 他合上书,短暂地发了一会儿呆。 原来爱不是掠夺,是温柔以待—— 万顷其实是后悔伤害牧星野的,赔上4年牢狱,再赔上此生不见,希望牧星野能原谅他。 万顷到此为止啦。隔壁新文《失温玫瑰》,讲的是万顷的堂哥万重为的故事,利益主义者x温暖人妻,古早狗血,强制型先婚后爱。喜欢的集美收藏下哦,(*  ̄3)(e ̄ *) 第49章 番外3 言氏猛1和首府美0 裴月虽然是个女人,但做事干脆利落,为人八面玲珑,又深谙老板心思,这几年渐渐成了言和身边不可替代的重要人物。 后来,曾有人重金挖她,她也没去,更没和别人透过这个消息,但最后还是让言和知道了。对于忠诚能干的员工,言和向来不吝啬,给钱给假给分红,合理范围之内最大程度地施惠于人。 不过很快,言和就知道重金挖他特助的人是谁了。 江褚这个狗东西不顾多年发小情谊,因工作关系见过一次裴月之后就上了心。纨绔二代嘛,刚开始只是玩玩,没想到裴月是个人间清醒,不缺钱也不缺爱,根本连正眼都不给他一个。渐渐地,江褚就动了真情,要死要活地追求人家,还想把裴月重金挖到自己公司去。 言和不在国内这两年,很多事情都是裴月一手打理,给老板省了很多麻烦。所以言和知道江褚在追裴月,立刻带着牧星野回了国。 “你说,她为什么不喜欢我啊?我长得好看,个儿又高,活儿又好,还有钱,她凭什么看不上啊?”江褚酒量大,灌了一瓶威士忌说话还相当有条理,只是情绪上有点失控。 见言和不搭理他,他又去拽牧星野:“小野野,你跟裴月不是挺好吗?你帮我去说说呗!” 牧星野在暗处翻了个白眼,对上江褚的脸又恢复了笑容:“我去就管用了?我们只是正常的普通的朋友关系,哪有资格去劝别人?”他重点强调了“正常”和“普通”,随后又阴阳怪气地补了一句,“而且我名声也不太好,很多话没有说服力。” 任时无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这个牧星野,骨子里还是和以前一样,小心眼还记仇。 江褚干咳了一声:“你看你,这不说我的事嘛,咋又扯远了。” 言和把牧星野往自己怀里拖了拖,语气不善:“江褚,你想追人就追,挖人就不对了。再说,裴月有自己喜欢的人,不喜欢你这种海王。” “放屁,她喜欢谁?”江褚急了,“我早就把她祖上八代都打探清楚了,她根本没有喜欢的人,也没什么喜欢的事,她唯一的爱好,就是给你打工。” 言和:…… “我不管,是兄弟就把你特助给我!否则休怪我无情!”江褚开始撒泼耍赖。 “你自己喜欢人,你就自己凭本事追,跟言和要人算怎么回事?”任时无忍无可忍推了他一把,歪在沙发上死乞白赖的像个什么样子。 言和接电话前扫了江褚一眼,声音压低了:“嗯,知道了,我在酒吧,公司后面那家。对,好,你过来吧。” “是谁要来?裴月吗?”江褚来了精神。 “是,来送个文件。”言和一边回答江褚,一边眼疾手快把牧星野手边的一罐啤酒拿走了,“过敏还喝!” 语气有些重。 牧星野委委屈屈:“我就想尝一口,一口没事的。” “一口也不行!” 他这些年酒精过敏症轻了很多,偶尔喝一两口扎啤或者生啤已经没有问题,但言和看得严实,不让他碰,他就常常偷着喝。 别的都好商量,唯独嘴馋这个,没得通融。 在言和那里,牧星野实则是个外强中干之人,不经吼,眼眶一下子便有点红。在昏暗的灯光下,立刻被言和敏锐捕捉到了。 他当下心里一紧,立刻轻声哄:“不是不让你喝,又难受怎么办?虽说有了一点点抗敏性,但还是不能大意。你听话好不好,嗯?” “嗯……”牧星野撇撇嘴,不言语了。 江褚和任时无同时把头撇开,真是没眼看! 这一撇头,就看到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一旁的裴月,一身黑色正装,烈焰红唇,黑色长卷发妩媚撩人,御姐范儿十足。 这女人淡定地拿出文件,让言和签字,又这般那般汇报了一番,都说完了也不见走。言和便让她坐,说不着急走的话喝一杯。 江褚给言和投来感激的目光,果然是好兄弟,关键时刻还是向着自己的。趁着大家说话的工夫,殷殷凑上来,去和裴月搭话。 有老板在,裴月不好不给面子,有一搭没一搭应着,眼睛却一个劲儿往牧星野那里瞧。 江褚被敷衍了几回,有些火大,趁着酒劲儿,直接开问:“小月,言和说你有喜欢的人,是不是真的?” 裴月一愣,有点莫名其妙。 江褚又看了牧星野一眼,咬着牙说:“你喜欢谁不好,偏要喜欢求而不得的人,这样只会害苦了自己。小月,远处的月亮在天边,你多看看身边的人啊!” 裴月一脸无语:“江少爷,你有话直说。” 江褚一时有些语塞,他观察了一晚上,发现裴月老是看牧星野,时而姨母笑,时而一脸痴,这不是喜欢牧星野喜欢谁! 但他也不能直接说,你别喜欢牧星野,你怎么能喜欢你老板娘呢! “呵——”裴月冷笑一声,她睿智的眼神看透了一切,不等江褚说话,就直接承认了,“我是很喜欢我老板娘的。” 江褚瞪大了眼睛,刚要发作,又等来了裴月后半句话:“以及老板。” “车房钱我都有,男人我不稀罕,我人生唯一的目标就是把事业做大做强,唯一的业余爱好就是嗑我老板和老板娘的真人cp。怎么,你有意见?” 裴月最近很上头。 她建了一个群,群名叫“言氏猛1和首府美0的绝美爱情故事”。她是群主,群里都是同好。 深夜11点的群里,群主“总裁办—裴月”连发了两张照片:昏暗的酒吧包厢里,言和一只手拿着一罐啤酒,面色严肃在说话,牧星野低着头,垂落的眉眼有些委屈。 总裁办—裴月:深夜酒吧,言氏猛1教训首府美0,刀削斧凿般的五官凌厉深邃,口出吐出冰冷凉薄的呵斥,一口也不行! 财务—coco:救命,一口粮噎死我。 市场—潇潇:啊啊啊啊啊,小月姐,再多发几张照片啊,我要看看我家牧牧的绝美侧颜。 hr—文文:发出鸡笼警告!不要喊,让小月姐娓娓道来。 …… 十分钟后,已经抱着手机打字打得手酸的裴月,歇了一会儿,抬眼就看到鬼鬼祟祟在瞄自己的江褚,毫不客气地问:“ 干嘛?” 江褚撇撇嘴:“我都看见了。” 继而又说:“既然你没有喜欢的人,你考虑一下我啊。你看,如果我们在一起了,以我和你们言总的关系,你岂不是随时随地就能嗑到第一手材料?如果我们是一家人了,很多非工作场合你都能来,很多他们的私密事件我也能和你分享,你岂不是永远走在嗑糖第一线?” 裴月:“……” 好吧,她竟然认真考虑了十秒钟。 直到后来过了很多年,江褚都怀疑裴月和他结婚并不是真的爱他,只是被他那天在酒吧里信口胡说的理由打动了而已。 不然也不会动不动就吵着要离婚,要带着孩子回娘家,要用各种匪夷所思的惩罚来折磨他,直到他哭唧唧认错才肯罢休。 当然这是后话了。 其实裴月是个感情淡漠的人,为人冷酷无情,工作尽职敬业,做事讲究利益最大化,是个十分适合做心腹助手的人。 一开始,她并没有对老板和牧星野的爱情多看好,处理起有关牧星野的问题来也是中规中矩,放多少感情谈不上,力求不出错就行,毕竟这是老板的私事。再说,爱情这东西本身就极具不确定性。 后来,她亲眼见证了牧星野在绝境中遭遇意外、言和发疯找人的一系列事件,虽说事不关己,但当她去医院找老板汇报工作时看到昔日流光溢彩的青年变成如此模样,难免唏嘘难过。 又看到老板抛下一切不惜跟家里闹翻也要带牧星野离开,她那个时候才明白,并不是所有爱情都经不起磋磨和打击,总有人愿意坚守心底那一份柔软,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放弃。 从那之后,这个寡淡无情一心搞事业的女人,突然就相信了爱情。 后来,言和把很多极为隐秘的事情都交给裴月去办,包括把段阳交给检察院。 一些相关的证词和证据也都如数交上了,至于牧舷之能不能提前出来,交给法律裁决吧。有很多东西,尽人事听天命,这已经是老板最大的妥协了。 再后来,老板带着牧星野从m国回来,那时候牧星野的状态看起来好多了,会看着人和善地笑,还给裴月带了当季限量版的包包,裴月就更喜欢他们了。 牧舷之的案子,后来一直都是裴月经手。 某一段时间,她其实是很矛盾的,处理方法、办事态度、进度快慢,都很难把握。她的难以决策,主要取决于拿不准老板的真正想法。 言和总是一派平静,看不出来真实意图,而牧星野,也不敢表现得在意或者着急。 最后结果出来,牧舷之原有的20年刑期改判了13年。这对牧星野来说是个好消息,他刚听到时眼神一下子就亮了,但迅速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言和,周身洋溢的惊喜和快乐又十分仓促地收了起来。 他那个想笑又想哭的表情,看得裴月心里十分难受。 言和沉默着,刚开始没有什么反应,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不顾房间里还有裴月和律师,径直过来抱住了牧星野。 “言哥……”牧星野低低叫了一声,把头埋进他胸膛里,说不出话来。 “好了,没事了。”言和说着,手掌抚在他后背,慢慢摩挲。 过了好一会儿,言和感觉到胸口衬衫已经湿漉漉的,也没管他,放任他尽情发泄一下情绪。 两个人都没有错,在父辈的这些事上,言和早就决定顺其自然,决定听天由命,那么就说到做到吧。牧星野高兴,他就跟着高兴好了。 结果出来之后,言和陪着牧星野一起见了牧舷之一面。 “爸,我和言哥一起来看看您。”牧星野有些局促,手指在桌子下面绞着,看看他爸,偏头又看看言和。 这次见面是在会客室,没有隔着厚重的玻璃和话筒,是真正的面对面坐着谈。言和背后出了力,牧星野猜到了,很感激,但又不敢把开心表现得太明显。 牧舷之目光如炬,将儿子的不安尽收眼底。 言和不说话,只坐着,表情谈不上有,但是他的五官在平静的时候看起来会有些严肃,就像在生气一样。很快,他意识到什么,转头去看牧星野。 两把椅子靠得很近,言和又往牧星野那边靠了靠,很自然地把一只手搭在牧星野椅背上,是一个半圈住对方的姿势。随后,他后背倚在椅背上,整个人刚进门时紧绷的气势就放松下来。 牧星野几乎立刻就接收到了言和放松的信号,微微耸起的肩膀起伏了两次,也便落了下来。 牧舷之冷眼看着对面这两个人的气场变化,心底重重一疼。 尽管他知道自己减刑是因为言和放水,言和能在这件事上做出如此让步肯定也是因为爱着牧星野,但是看着儿子小心翼翼的样子,当父母的很难无动于衷。 “爸,我挺好的,你不用担心我。”牧星野依然和往常一样报喜不报忧,“之前……那么久不来看你,是因为工作上有点事情耽搁了,不过现在都处理好了。以后每个月我都会来看你的。” 牧舷之一眨不眨地盯着儿子,从头到脚,仿佛在验证儿子是不是真的过得挺好。 末了无声叹了口气。过得好与不好,他这个当父亲的,一样无能为力。 父子两个说了会儿话,探视时间快到了。牧舷之忍了几忍,最终把视线转向言和。他其实一直觉得没什么脸面对言和,和面对言相安不一样,言和更让他觉得无地自容。 可是再怎么样,有些话他也得说。 “小和,是我对不起你。”牧舷之脸色有些灰败,多年的从容和气势早就被打磨地一点不剩 ,他从不曾低三下四地求人,哪怕是在当初刚进来最落魄的时候,都保持着一种残存的风度和骄傲。 可他不放心,不安心,不甘心。 “阿野从小就喜欢你,眼睛里除了你再也容不下别人。”牧舷之说得很慢,“现在你们很好,我看得出来,你也很喜欢他。但以后呢?以后……以后如果不喜欢了,不管是谁的问题,我希望你们好聚好散,你……不要伤害他。” 这是牧舷之能说出的最得体的请求了。 牧星野之前来看他,有时候脸上有伤,无意中抬起的袖口深处,手臂上也能隐约看到青紫。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可是他忽略了一个父亲的细心。牧舷之由此推断,牧星野在外面过得并不好。 但是这些伤是怎么来的,他不确定,更不敢问。 好在他跟言和在一起之后,这几次来探视,身上都没有伤了。 言和坐直了身体,对上牧舷之探究和乞求的眼神,心中了然。 “我们永远不会分手。”言和淡淡地说,但是语气郑重,眼神也坚定,“我们的结婚申请已经批了,下周去m国注册。以后,阿野是我的合法伴侣,我永远不会伤害他,也不会让别人伤害他。” 牧舷之显然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大脑被“结婚”二字击中,头一次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什么!?那你家里……” “家里谈妥了,我爸支持。”言和算是很有耐心地回复。 牧舷之从震惊中缓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喃喃地说:“那就好……那就好。” 分别之前,牧舷之似是忍了很久一般,终于还是对言和说出了那句话: “替我和你爸说声对不起……还有,谢谢他。” 言和看起来也很沉重,他一只手揽着牧星野,感受到那人在他怀里有些紧张地微抖,于是很轻地“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下来。 至此,一直担心会把探视搞砸的牧星野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言哥,今晚上给你做好吃的吧!” 两个人走出监狱大门,没有坐车,手牵手沿着路边往前走。冬天刚下过一场薄雪,踩上去咯吱咯吱轻响,像流淌在郊外马路上的交响乐,让人听着心情很好。 言和感受到了牧星野的开心,刚才见到牧舷之的那点不快已经散了。 “你想吃什么?”牧星野眼睛亮晶晶的,被冬日暖阳一照,看向言和的眼神里像裹着一层火,烧得很旺,永不熄灭。 “我想吃什么,你不知道!?”言和伸手捏他脸,将他颊上一块软肉捏起来,在指腹间揉了揉,心里感叹一声手感真是好到爆炸。 牧星野脸又红了,言和这个人一本正经说骚话的时候,总是特别欠。 “那你饿着吧!”他冷哼一声,不惯人毛病。 言和一听不干了,上手就抓他腰两侧,牧星野怕痒,大喊一声往前蹿去,整个人都要扑到路边山坡上了,又被言和拽回来,箍进怀里。 牧星野两脚悬空,挣了半天下不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够了就求饶。 直到走得很远了,空气中还回荡着两人的声音。 “好、好,吃还不行吗?” “吃什么?” “吃什么都行……啊,言哥,你赶紧放我下来。” “我不,你是我的。” “我是你的,是你的,你放我下来。” “我不,我要抱着你回家。” “……那好,谁说累谁是小狗。” 第50章 番外4 奔向他一生所爱 很意外的,姜小溪在隔壁商店买个冰激凌的空挡,就遇到了牧星野跟言和。 偌大的m国,在一个并非周末的海洋馆遇到熟人,几率实在太低了。所以姜小溪和牧星野都很惊喜,两个人抱了好久才松开。 说起来,这几年牧星野跟姜小溪见面很少,只是偶尔电话里聊几句。倒不是感情淡了,就是大家不在一个地方了,很难聚到一起。 每年,姜小溪随着魏启东在南部小岛上住半年,然后就各处飞,魏启东去哪儿就带姜小溪到哪儿,鲜少在首府待着了。牧星野也差不多,这两年跟着言和四处走,只每个月回首府待个两三天处理一下公事。 老友意外重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一上午光顾着聊天了,下午他们才开始真正意义上地逛玩。四个大男人走走看看,倒是很悠哉。 牧星野遭遇的那场意外和后来的一些事,姜小溪是知道的。他们那个圈子就那么点大,言和跟万顷当时闹得又厉害,哪有不透风的墙。 不过现在看起来,牧星野状态还不错,笑得也真心实意,姜小溪便松了一口气。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牧星野还是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有一些十分细微的变化,不是熟悉的人很难发现。 比如不管去哪里,牧星野都要抓着言和,像个小孩子一样,寸步不离。中途言和去了一次卫生间,牧星野正好在吃雪糕,就和姜小溪他们等在外面。 只是几分钟的工夫,他便往卫生间门口看了无数次。 “你们这次要待多久?”姜小溪问。 “……哦,大概还要两个星期吧。”牧星野一点点咬着雪糕外面的巧克力脆,眼神早就飘到了卫生间门口,两只脚也转向那个方向,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 “我们下周要回一趟首府,如果时间来得及话,我等等你,我们见一面。”姜小溪顺着他的目光,也去瞅卫生间门口,想了想觉得这样很奇怪,又把视线挪到门口不远处那个卡通垃圾桶上。 “嗯嗯……好。”牧星野嘴里应着,突然眼睛一亮,喊了一声“言哥”,冲着刚走出来的言和跑了两步。又想起来姜小溪还在一旁,便硬生生止住脚步,不好意思起来。 言和大步走过来,眼里的笑要溢出来一般,很自然地和牧星野靠在一起。他嘴角沾了一点巧克力,言和看到了,抬手擦了一下,轻声嘱咐他:“别吃太多凉。” 他极度依赖言和,也极度容易受到惊吓。 姜小溪很快就发现了。 非周末的海洋馆里人不多,拐角处有一个吃奶鱼的大池子,牧星野站在那里看,言和以为他感兴趣,便买了一只长柄奶瓶,递到他手里,让他去喂鱼。 男人有时候长得再大也是小孩子,贪玩又好奇。牧星野没喂过吃奶鱼,便蹲在池边,把奶瓶放进池里。结果那鱼可能是太久没被人喂了,一看到奶瓶,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呼啦啦一大片冲过来去抢奶瓶,甚至有的鱼被挤到了池子外面。牧星野扔了奶瓶就跑。 大的水族箱里,有一种鱼肚皮上像是长了一张很凶的脸,贴着玻璃游过来的时候,他往后退了两步才站稳。 也不知道为什么海洋馆里竟然有一群金丝猴在晒太阳,他本来看得津津有味,一只体型孩童大小的猴子不知道怎么恼了,猛地扑到玻璃上,传来咚地一声巨响。正在拍照的牧星野手机一下子没拿稳,砸在脚面上。 出来玩一趟,吓到三回,说起来好歹是一个成年男人,牧星野觉得很不好意思,只好尽力装作无事发生。但言和总是能第一时间发现不对,不着痕迹地揽着他的肩或者牵着他的手,细心又无声地安抚他,一点也没有不耐烦的情绪,真是比带孩子出来玩的奶爸还要仔细。 下午没逛很久,他们从海洋馆出来的时候阳光还很烈。言和给牧星野戴上帽子,又戴上口罩,只露出一双波光粼粼的瑞凤眼露在外头,看人的时候透亮清澈,不掺一丝杂质。 四个人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一商量,魏启东干脆把酒店退了,重新在牧星野住的酒店定了房间,又把司机遣回去,他和姜小溪上了言和的车。 他们住的是海滨酒店,出门便是沙滩,那天晚上有篝火晚会,四个人便寻了个人少的地方喝酒聊天。 有热烈的异国姑娘过来邀请牧星野去不远处围着篝火跳舞,牧星野笑着拒绝,但是姑娘异常执着,又是送花环又是说赞美的话,直说的牧星野不好意思起来。 言和笑着冲他点头,鼓励他一起去玩。于是牧星野没犹豫太久,便随着那几个女孩子过去了。他过去之后也没加入人群,拿着手机站在近处给她们拍照片,阵阵欢笑传来,夜色舒畅醉人。 牧星野偶尔回头看向这边,言和总是在他一回头就能看到的地方。 烟花升空,浩渺灿烂。 “阿野!”言和站在花火盛开处喊,“回去了!” 牧星野从不远处大步跑过来,奔向他一生所爱—— 结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