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让我说下去》 001 1. 冬天来临的时候,我结束了跟林恒八年爱情长跑。 人家都说七年之痒,去年年末的时候我还开玩笑跟林恒说,我们熬过了七年,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的七年。 我们会看着彼此脸上长出第一条皱纹,头发冒出第一根白头发,掉下第一颗牙,等到了老的时候,可能还会走不动路,就买辆轮椅,轮流推着对方走。 然而我的这些美好畅想在高阳回来那刻尽数被摧毁。 八年前,我趁林恒和高阳分手之际,在林恒身边嘘寒问暖,简直比他妈还关心他,我确实是怀抱着能感动林恒的念头接近他的,也幸而林恒不是块石头,在我无微不至的关怀三个月后,他终于被捂热,接受了我的爱意。 先动心的人永远输得最彻底,何况是林恒心里本来就藏了人的情况下,我的满腔爱意比不上高阳回头的一个眼神。 水滴不可撼大海,亘古不变。 八年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我的年龄从二字头迈入三字行列,就在我以为我能够和林恒长长久久修成正果的时候,高阳的出现彻底扰乱了我和林恒的生活。 那天天气很好,我下了班,颇有闲情逸致地踏入花店买了束俗套却又浪漫的红玫瑰,花店的老板娘早已和我混熟,每每都调侃我是三好男友,女朋友肯定很幸福,我默认了她美丽的误会,心满意足地扮演好男友的角色。 那晚亦是如此。 正当我捧着红玫瑰,带着八年只增不减的爱意奔向属于我和林恒的家时,我在家门口见到了多年不见的身影。 高阳西装革履,时光没怎么在他脸上留下痕迹,反而增添了几分优雅,他本和林恒在说话,余光见了我,转过身笑着和我打招呼,“好久不见,李珣。”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我们永不再见。 我下意识看向一旁的林恒,他神色淡淡,看不出被“捉奸”的慌张,我却没有因为他的镇静松口气,只是觉得拿在手中的红玫瑰是那么烫手。 高阳低声和林恒说了几句什么就要告别,林恒没有挽留,我更不可能把情敌请进屋。 目送他离开小区,我一言不发跟在林恒身后,连我都感觉到林恒有些失神。 高阳和林恒的往事我是最清楚的人之一。 两人高中就在一起,相约着上了大学,少年的爱意最为热烈,也最为刻骨铭心,哪怕时间流淌,只要一句话就能勾起回忆的点点星火。 他们分手的理由说来其实有些可笑。 高阳家里困难,又极其爱面子,不愿意向林恒开口要钱,就瞒着林恒到酒吧陪酒,就这么瞒了三个多月,终究是纸包不住火,林恒亲自杀到酒吧,亲眼见到高阳灌下一杯又一杯高浓度的伏尔加,再亲手把高阳从酒吧里揪了出来。 两人大吵一架,一个觉得对方自甘堕落,一个觉得对方不知人间疾苦,就此一拍两散。 我就是在这时挤进林恒的世界,硬生生掐断两人任何复合的火苗。 林恒爱面子,高阳也爱面子,谁都不肯先服软,又有我这么一个人“从中作梗”,两人竟然真这么吹了。 大学毕业后,林恒出国两年,更是别说和高阳见面,我和林恒谈着异地恋,感情日渐升温,等他回国后,我们就同居了。 我是真以为我们会一直这么下去。 回到住处,我才带点讨好的意思把玫瑰送给林恒,他素来对这些不感兴趣,平时若是心情好,才陪我出演浪漫的戏码,今日,他只是扯着唇角笑着说了声谢谢,就随手把花放在了高脚桌上。 我看着好似瞬间耷拉下去的鲜花,没有告诉林恒这是我亲自一枝枝修剪的。 他习惯性地接受我的好,我也习惯性地对他好,那些付出在别人眼里看起来可能很傻气,但我这儿是甘之如饴。 林恒话不多,我因为高阳的出现心慌意乱,也没有开口聊天的兴趣,直到洗漱躺在同一张床上,我们俩今晚的对话都超不过一双手。 我决定打破这层令人窒息的沉寂,主动钻进林恒的怀里,想要靠肢体接触拉进两人的关系,但林恒轻轻推了我一下,说热。 如今虽是深秋,但还没有供暖,怎么会热呢? 他只是不愿意我接近。 我只好死皮赖脸地圈着他不让他把我推开,也许是他也察觉到我的情绪低落,便没有再狠心推开我。 林恒觉得热,我却觉得冷,明明身处温暖的被窝,依偎着滚烫的躯体,我却手脚发寒。 我猜想,偷来的东西总有一天要还回去。 现在估计是时候了。 我忍不住试探性询问高阳为什么会出现。 林恒倒没有避着我,说高阳是过来出差的,偶然得知我们在这个城市,过来叙叙旧。 叙旧?若是普通朋友也就罢了,但我们三的关系如此尴尬,见面能保持微笑就不错了,有什么旧可叙的呢。 我总不能问林恒我和高阳之间你爱谁吧。 自取其辱罢了。 林恒显然不想我谈论高阳,三言两语就把话题带过去了,我也不好意思再提。 高阳回来做什么呢,我猜不到。 我只是想竭尽全力把林恒紧紧攥在手心,哪怕在他的心里,我的份量可以不及高阳的五分,不,也许是十分之一。 接连着几日,我都疑神疑鬼,时不时打电话查林恒的岗,有时候他在工作没有及时回复,我就心焦得在办公室里团团转,等林恒的电话过来,我又假装若无其事地询问今晚吃点什么。 多次之后,林恒就有点不耐烦,我不敢打扰他,怕把他越推越远。 患得患失最可怕,我不知道我还能跟林恒多久,也许是一天、一星期、一个月,我幻想着某个时分,林恒带着高阳到我的面前,跟我说出分手二字。 那时我该做如何反应? 声嘶力竭控诉林恒的狠心,还是假装大方成全二人。 那天来得很快,快得我措手不及,甚至还没有想出应对的对策。 不是我的终究抓不住。 是我太晚才明白这个道理。 002 2. 生活是只有一集集数的连续剧,周而复始上演相同的戏码,偶尔有讨人厌的广告插入,无伤大雅,但属于我的连续剧直接被否决,连画面都黑屏。 如果我不那么执着想要一个答案,又或许我可以自欺欺人,也许我和林恒结束得不会那样匆忙。 在高阳出现后的整一个星期,我都睡不好觉,身边躺着的是相处了八年的林恒,我只要稍稍挪动就能和他十指紧扣,可我却起了怯意,都说十指连心,我便不敢触碰林恒的一根手指头,怕摸到的是他装满了高阳的心。 下了班,我没有如同往常一般回家,车子路过花店,里头的老板娘娴静地坐在角落打电话,她是不是也有一个很甜蜜的爱人,才选择亲手为天下有情人挑去锋利的花刺。 我一路直往林恒的公司。 他最近很忙,忙得不着家,这在以前也是常有的事情,但今时不同往日,我总是忍不住幻想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他是不是正和高阳在叙旧情。 日暮笼罩忙碌的城市。 六点三十七分,我抵达林恒公司楼下,拨通了他的电话,尽量用往常轻快的语气同他说话,“今晚还要加班吗?” 林恒沉默两秒,果不其然,我又听见了肯定的答案。 他的声音偏低沉,叫人听不出一丝心虚。 我嗯嗯嗯几声说好,“那我在家等你回来吃饭。” 林恒忽的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我竖耳倾听,期待听见什么不一样的回答,但最终,他只是嘱咐我回家路上小心。 我有点失望,也只得挂断电话。 这是我八年来第一次对林恒撒谎。 我没有回家,我就等在他公司的楼下,等待他的身影。 我希冀能见到他因为加班微微疲倦的神情,那样我就可以给他一个温暖的安慰的拥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我并不觉得无聊,神经质地抠着皮质的驾驶证座椅,将黑皮革抠出道道痕迹。 八点零六分。 一道熟悉的身影从高楼大厦里走出来。 林恒穿着笔挺的西装,他刚过三十,已然坐上了经理的位置,底下的员工无不服气这个年轻的上司,甘心为他做事。 一来是他确实能力出众,二来也是个人魅力加持。 我记得大学那会,喜欢林恒的可不止我一个人,单是打败一众情敌就足够让我心力交瘁,尽管林恒和我确立关系之后,从没有拈花惹草,但他本身自带的光环注定让我无法安心。 我总是害怕在某一日,林恒就投向他人的怀抱。 我有什么好,值得他留念,我一遍遍地问自己,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我足够厚脸皮,哪怕爱人不爱我也能一味地付出。 林恒是独自出来的,我唇角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扬起,就又见到了另外一张熟悉的面孔,如遭雷劈。 不远处的车子摇下车窗,高阳俊朗的脸在夜色里张牙舞爪。 而林恒,毫不犹豫地朝着高阳而去。 我像做了一场极其恐怖的噩梦,周身都冷冰冰。 大学那会,我不止一次见过林恒走向高阳的身影。 记得清清楚楚,林恒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等站定在高阳面前,他的笑容便会更深几分。 如果可以,我想回到那时候,捂住自己的眼睛,别让自己看见林恒的笑容,竭力阻止自己爱上一个叫做林恒的男人。 我和林恒相识于部门的聚餐。 他就坐在我正对面,礼貌地和我打招呼,他以为那是我们第一次相见,其实不然。 人都是视觉动物,我也不例外。 早在图书馆,我就注意到了他,一眼惊艳,两眼动心,我那时还不知道他有对象,也不敢贸然表达自己的感情。 我怕他把我当成觊觎他的变态。 直到多日后我鼓起勇气和他表白,他才向我透露他和高阳之间的关系。 原来他也喜欢男的。 欣喜过后是巨大的失落席卷,他那时身边已经有了高阳,再没有我的一席之地。 若不是他和高阳因后来的事情闹翻,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 我一再地告诉自己,抓住他,哪怕曾经拥有也值得。 事实证明,人都是学不会满足的动物,只要拥有过就痴心妄想着永恒。 回忆封笼。 我跟上坐着林恒和高阳的车子,小心翼翼不让二人发现。 握着方向盘的手抖个不停,我甚至害怕我没能来得及见到他们亲密的场景,我就先出车祸死在这条大马路上。 十五分钟后,车子停在了一家湘菜馆。 我顿感心痛。 林恒爱辣,可我却半点辣都沾不得,这些年林恒为了我,家里的餐桌上从来没有出现一点辣味。 纵然我再怎么迎合林恒的口味,都不如高阳与他的天生契合。 兜兜转转,他还是好那一口。 我自虐地看着他们出双入对的身影,半晌才打开车门下车。 走路脚都是软的。 我躲在他们的视觉盲区,距离远了,我听不见他们的谈话,但从我的角度,却能感受到林恒有点凝重的神情。 他是在纠结我和高阳之间做一个选择吗? 我看得目不转睛,不知道高阳说了点什么,林恒竟难掩激动和愉悦地绽放一个璀璨的笑容——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这样的笑脸。 他的笑成为了直指我的利器,控诉这八年来我从未给过他真正的快乐。 再这样看下去,无疑在凌迟我自己,可我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视线。 我想冲上去怒斥他们二人,又怕换来林恒冷漠的眼神。 服务员见我失魂落魄,询问我是否需要帮助,我摇了摇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起身离开这个地方。 回到车里,也许是呛了辣味,我忍不住地咳嗽,咳得眼里都是热泪。 林恒这么糟蹋我的满心情意叫我心寒,也在提醒着我有多么可笑。 我发着抖给林恒发信息,普普通通的一句,“还在加班吗?” 两分钟后。 收到了林恒的回信,“嗯,你先吃吧,不用等我。” 我手软得拿不住手机。 林恒的话给我判了刑。 这一回我很清楚,不是不用等,而是我等不到了。 003 3. 回家的路上出了个小车祸。 我刹车不及时,车头擦过一个中年男人的车尾,碰掉了一点漆,那男人骂骂咧咧下车来要我赔偿,我此时早已经三魂不见七魄,他说什么我都是呆呆的,好在很快回神,赔了五百块算是了结。 车子开出许久,我才回过味我是被他宰了。 奇怪的是,不过短短十几分钟,我竟然连男人的脸长什么样子都忘记。 林恒对我的影响竟然已经大到这种地步。 家里到处都是属于林恒的影子。 林恒早上喝过的水杯还摆在桌面没有收走,我仍旧记得清晨他匆匆忙忙出门的样子,带着十足的生活气息。 他和所有普通人一样忙忙碌碌在生活着,但我心里,却把他和其他人划出了一条线,世界外是他人,世界内只有林恒一个。 可惜林恒快要离我而去。 思及此,我就头痛欲裂,恨不得砸开脑袋将罪魁祸首林恒给掏出来。 可即使再痛,我又怎么舍得将爱了八年之久的林恒从我的身体里剥离出去,这简直是要抽我的筋,剔我的骨。 我忍不住地去查高阳这些年的生活轨迹,人就是贱,控制不住拿自己和情人的前任做比较。 我打开联系人名单,一个个给可能和高阳有联络的大学同学发信息,旁敲侧击地询问高阳的动态。 这些人我早已不联系多年,这一次,算是拉下面子来,结果竟然真被我给问到了。 高阳大学学的医,我本以为他最多就跟大部分医学生一样,读完研究生在某家医院就业——但是高阳显然要优秀许多。 两年前博士毕业,三十出头就经手多起大型手术,可谓是年轻有为,他甚至有属于自己的百科。 望着网页上查出来的高阳穿着白大褂的照片,意气风发,我几乎能看到他在医场上大放异彩的模样。 这样一个高阳让我忍不住自卑,我其实也不差,八年摸爬滚打到主管职位,带了一小帮人,但是比起高阳来,我就像沙滩里最不起眼的沙粒,随便是谁,都只会去看高阳这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漂亮贝壳,再捡回家好好珍藏起来。 自卑之余,又心生出丝丝嫉妒。 我嫉妒高阳的优秀,嫉妒他被林恒惦记在心里,更嫉妒只要他一出现,林恒就能弃我于不顾,不惜撒谎也要背着我和他见面。 被朝夕相处多年的爱人欺骗是什么滋味,我想很多人不会明白。 大概就是几种高浓度的酒入肚,搅得你不得安生,却偏偏连死都不能。 我关了灯,无力再去处理林恒和高阳的事情,躲进了让我颇有安全感的被窝里。 就在这张床上,我和林恒做过无数场的爱,他动情的时候也会说出我爱你。 但我也是男人,深知男人在床上说的话不能当真。 那些我爱你是裹着蜜糖的刀,我高高兴兴张嘴吃下去尝到一点甜,如今回报给我的便是开膛破肚般的痛苦。 我忽然极度想见到林恒。 给他打电话,一个不通打两个,打到第三个的时候终于听见了林恒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他刚才也是这样和高阳说话的吗? 我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却依旧发着抖,“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快了。” 快了是什么时候?我一刻都等不及。 “我好想你。” 林恒哄我,“再等一会好吗?” “我现在就想见你,林恒,回来好吗,”我几乎想要哀求,最后一点尊严却不允许我这么做,因此语气竟称得上平静,就像在问吃什么那么简单,“我想你,好想你。” 平静的湖面下隐藏的是波涛汹涌的爱意,随随便便一个波浪打过来,就能把我打得支离破碎。 林恒那边顿了几秒,最终说,“我也想你,但我实在走不开,你再等一会,我很快就回去。” 我用力咬着牙,强迫眼泪涌出来的时候还能平稳的说话,“真的吗?” “真的。” “好,我等你。” 挂断电话,我躲在被窝里失声痛哭。 脑袋疼得像被一把把斧子凿开。 我等不起了,付诸八年的时光,一刻都等不起。 我要林恒爱我,此时此刻。 而他却与他人在叙旧情。 004 4. 睡得迷迷糊糊,我察觉到一具温热的躯体从背后抱住我,多年的相处,我甚至不需要去分辨,就知道拥住我的这个人是林恒。 我没有挣扎,像往常一样翻了个身和他相拥,说话间带点像是没睡醒的气音,那是痛哭的后遗症,“几点了?” 林恒揉我乱糟糟的头发,在我额头上亲了亲,“快十一点了。” 八点到十一点,除了吃饭,他们还做了些什么?我感到可悲,想要拆穿林恒的谎言,话到嘴边,却怕用寥寥几个字就结束我们的感情,反而成了一句,“好辛苦啊。” 林恒一声叹息,像是真的累极,拿脑袋在我脖颈间蹭了蹭,我不能不明白他这个动作下隐藏的求欢意味。 若是之前,我定要高兴得尾巴都翘起来,但现在我却全身发寒,竟条件反射地推了林恒一把。 他猝不及防被推开,诧异地看着我,像是不相信我会做出拒绝他的动作。 我想笑,但脸僵硬得不行,半晌,才扯了扯嘴角,“我困了。” 林恒了然地点头,体贴地替我掖好被子,“那你先睡,我还有点公事处理。” 我依旧没有拆穿他的谎言,看着他拿着笔记本走到书桌旁坐下,动作一气呵成,笔记本折射出的微弱光亮打在林恒脸上,把他俊逸的五官照得越发分明,我暗暗欣赏了一会,只觉得这张脸我是怎么看怎么喜欢,一想到即将分别,就控制不住地想流眼泪。 我不是爱哭的人。 小时候哭得太多,长大就决定要用笑来弥补儿时的泪水。 十岁那年,生母因病去世,父亲娶了个漂亮女人,对待我如同亲儿子一般,我也算过了一小段幸福时光。 可没过多久,父亲血液里的暴力因子就又显示了出来,继母成为他殴打的对象——母亲生前逃不了父亲的毒手,母亲走后,拳头就落在我身上,而有了新妈妈,她也成为被家暴的对象。 有些男人是欺善怕恶之人,在外怂得像缩头乌龟,只敢把脾气发泄在弱小的女人和孩子身上,我父亲便是这一类人的典型代表。 不到半年,继母就不堪忍受坚决跟父亲离婚。 好不容易以为迎来生活曙光的我,又继续过着每天身上带伤的生活。 我被打会哭,会求饶,没能换回父亲的怜悯,中考后,父亲不愿意供我上高中,妇联干涉,表达有好心人愿意资助我,他才勉强放我继续读书。 我爱上了住校生活,不必面对父亲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正常人——事情转折在我高二那年,父亲酗酒过度,回家路上摔进阴沟,这一摔,直接把他送进了地狱。 我坚信恶人是要进地狱的,至今如此。 在资助和助学贷款下,我顺利上了大学,遇到了林恒。 很多年后,我才发现我喜欢林恒是有迹可循的。 我羡慕他家庭美满,羡慕他的自信骄傲,更羡慕他无论什么时候都仿佛胜券在握,在某种程度上,我想成为他,所以我爱上了他。 无法自拔。 鼠标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其明显。 我把自己蜷缩进杯子里,不敢再看林恒一眼。 悬在头上的刀要落未落最为折磨人。 也行是高阳的出现,最近我的精神状态很不好,食欲下降也就罢了,记忆力也有些衰退,处理文件的时候差点点了粉碎,吓得我骤然清醒。 再这么下去,不因为和林恒分手发疯,我自己就要先被逼疯。 我暗中跟踪林恒,在车里打着电话询问他的踪迹,安静地听他撒谎,再眼睁睁地看着他和高阳幽会。 不过短短一星期,他们就见了三次面。 这一次,林恒甚至亲自去接高阳下班。 高阳这次来a城,是进行学术交流的,并不会待很久。 我看着两人有说有笑地进了密闭的车子,想要看清里头的情形,但距离太远,却什么都没能见着。 将近十分钟,车子都没有启动。 他们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做什么,回忆往昔时光,再旧情复燃地像很多情人那样接吻吗? 只是想象那个场景,我脑袋里的血液就仿佛堵塞住,再也不能流通。 不过今日他们倒是没有去吃饭,高阳下车的时候,我终于见到一点端倪。 林恒手上拿着一本册子,神色凝重和高阳说点什么,半晌,才将白色册子收进车里,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那该是一本病历。 高阳为什么给林恒病历单? 他们两人没有再多说,等高阳回去医院,林恒站在路边驻足许久,他的神色有些凄然,如同秋日的落叶,我极少见到他这么颓然的一面。 是因为那份病历单,谁生病了? 趁着林恒没有发现我,我先他一步回家。 刚踏进家门,便收到了林恒的信息,“晚上我下厨吧,我去买菜,想吃什么?” 林恒厨艺向来不错,只是因为太忙,极少亲自动手,这种种异样让我心生不安,我只得假装无事发生,发了几个菜品给他。 他应得很爽快,我却感觉不到高兴。 我再一次上网仔仔细细查看了高阳不多的介绍——年少有为的脑科专家,一心钻研医术,专门应对疑难杂症。 我将几句话反复念叨,猜测着任何一种可能性,最终停留在最让我害怕的一种。 我怀疑林恒生病了,他有事在瞒着我。 也许那本病历能告知我答案。 005 5. 趁着林恒做饭的期间,我倒了红酒,并把两粒安眠药磨碎了放进去,白色粉末沉淀在底部,只要仔细看就能看出来,但我不会给林恒瞧出端倪的机会。 用餐期间,我们说了很多话,林恒今天的表达欲格外旺盛。 我们回想起刚刚在一起那会。 没有多少浪漫的事情,最喜欢就是下了课去学校后街的麻辣烫店里嗦粉,我喝清汤,在林恒再三劝说下试了一口辣,呛得眼泪直流。 那些美好的回忆一幕幕重现在眼前。 我脱口而出,“和我这么多年,不能吃辣,挺憋屈的吧?” 林恒吃饭的动作顿了顿,随机笑道,“有什么憋不憋屈的,人不吃辣又不会死。” 是不会死,但会至死都心心念念那一口。 我笑了笑,没有回他的话。 温情的气氛骤然冷却下来。 半晌,林恒才又开口,他说,“李珣,你觉得八年长不长?” 我闻言心里一震,以为他要和我提分手,口中还嚼着我最爱的虾仁,吃来却味同嚼蜡,我只得强颜欢笑反问他,“那你呢,你觉得呢?” 林恒深深看着我,眼底有我读不出的情绪,很快又调整过来,低声细语,“太长了……” 他没有把话说完,我也没有追问,将近三千个日日夜夜,按照八十岁来算,已然占据人生路程的十分之一,怎么能不长呢? 他是腻味了这段时光吗,嫌弃与我相处的日子太漫长? 我嘴里那只虾嚼烂了才吞进肚,起身去拿准备好的红酒,端到林恒面前,“陪我喝一杯吧。” 我心里忐忑,怕林恒瞧见杯底的粉末,谁曾想林恒竟毫不犹豫接过。 他把红酒当白酒,半点没有品尝的意思,仰头一口闷,直到见杯底,我急忙夺过杯子,给自己倒了半杯,也学着他一饮而尽。 我们俩喝得急,很快脸上就见了红晕。 林恒忽然起身将我抱住,热情地亲吻我,他把我按在墙面上,身体热得如同熔炉要将将我融化,我也积极地回应他,像是两个即将要溺毙在湖中的人,热切地投入这个吻里。 吻着吻着,林恒的身体就慢慢软化下来。 我知道,安眠药起作用了。 他就睡在我怀里,深邃的眼紧闭着。 我把他扶回卧室安顿好,恋恋不舍地亲吻他的额头,再在他的西装外套里翻出车钥匙,一路到了地下车库。 停在车前,我却忽然起了怯意。 我怕事实真如同我想的那般。 深呼吸一口,我打开了车门,紧张地在车厢里翻找起来,很快,我就找到了用文件袋包号的病历本。 真相就在我眼前,我的勇气却一点点流失。 许久许久,我才颤抖着手将文件袋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大堆看不懂的专有名词,我一行行看下去,当脑瘤两个字砸倒我眼里时,只觉天旋地转,差点就不能站稳。 我不敢去看病历本的人名,地下车库好冷,冷得我不能动弹,闭着眼,将病历本合上,再睁眼,封面林恒二字清晰明了。 我的天塌了,地动山摇,泥石滚动。 这回我真站不稳了,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下。 脑科专家——高阳。 脑瘤——林恒。 这两个信息说明什么,不必再想。 我悲切万分,为误会林恒和高阳而内疚,为林恒隐瞒我病情而痛苦。 他一生顺风顺水,为何偏偏会在这时遭遇劫难。 我不能接受,强撑着起了身,摸了摸脸,脸上冰冰凉的全是泪水,只得用力抹去。 既然林恒隐瞒着我,那我就继续当作不知情,我将病历本原封不动放回原地,浑浑噩噩地回到家里。 林恒还在睡梦中,看不出半点病人的模样。 我抚摸他的脸,控制不住自己想哭的冲动,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钻进被窝紧紧抱着林恒。 我怕我一个不留神,这个我用尽全力去爱的男人就消失在我眼前。 彻夜难眠。 我怕林恒追问我为何昨夜不知不觉就睡着,但他竟然什么都没有说,我猜他一定是以为自己病情加重,不知情就睡过去。 林恒是不是日夜胆战心惊,不知道自己何时就长眠不起。 我准备着早餐,咬着牙拼命不让自己有异常,面对林恒时我甚至还笑得出来。 林恒心事重重,吃不了几口就说自己饱了,我没有强迫他多吃,目送他离开家里去上班。 他一走,我再也强撑不住,趴在桌上号啕大哭。 他这样为我着想,我却还在怀疑他和高阳有私情,我是天底下最大的蠢货,竟然以为深爱我的人不爱我。 我回想起林恒出国的第二年,当时我胃出血,做完手术,身边没有亲人照顾,只得自己住院。 我瞒着林恒,怕他在异国他乡担心,是身边共同好友看不下去偷偷告诉他,不到二十四小时,他就出现在我面前。 他斥责我的隐瞒,不顾我的劝阻,请假照顾我,三天没有睡过一个整觉,直到我有所好转。 林恒做出了跟我当年一样的选择,我却并不感到开心。 以前我觉得爱一个人,是怕他难过,怕他担忧,是宁愿自己承受苦难也不愿意看他皱了眉头。 可现在我认为爱是共同承担,是明知道前方艰难,也毅然决然牵手同行。 整一日,我都无法从林恒的病情里走出来。 上网查询关于脑瘤的种种信息,越看越胆战心惊,甚至害怕到狂吐不止。 我不想林恒死。 我害怕林恒死。 死是一个温馨而又恐怖的词。 儿时的我觉得死是解脱,不必再面对父亲的暴力行为,而今触及死字,我却遍体生寒。 我决心联系高阳。 既然林恒不肯告诉我病情,那么我便从高阳入手。 我通过大学朋友取得高阳的联络方式,一番犹豫,拨通了那个我从未打过的陌生号码。 高阳的声音很温柔,“你好,请问哪位?” 我沉默两秒,“是我,李珣,我们能见个面吗?” 时间像静止的沙漏,许久才继续往下流。 高阳说好。 我挂断电话,外头的天已经全然黑下来,我也望不见我和林恒的未来。 006 6. 见高阳前的每一秒都是煎熬。 我设想过很多种可能性——往好了想,林恒还有治愈的机会,哪怕他化疗变成秃子我也依旧不嫌弃他;往坏了想,即使林恒的人生真的只有短短三十载,我也会陪他走完最后的时光;还有一种恶意的揣测,我怕高阳要我让出林恒,我想我一定拒绝不了,都说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而我不过卡在他们之间一个不定数,就是黯然退场也实属正常。 事实证明,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肚。 约见高阳的那天阳光很好,连走在路面上的人都是神采奕奕的,唯我一人,看起来失魂落魄,不知道的还以为得绝症那人是我。 我和高阳约在一间咖啡馆,这向来是谈事的绝佳地点。 旧爱新欢相聚,见面却没有半分眼红。 高阳一向温柔,在大学时人缘就极佳,如今见了我,不知为何眼神里带几分淡淡的怜悯。 他在怜悯我什么,是因为我好不容易得到林恒却依旧要落得失去他的结局吗? 如果与林恒分别能换回他一条命,那我绝对毫不犹豫地与林恒分手。 我和高阳坐定,他凝视我许久,缓缓道,“又见面了。” 除去那日在家门口撞见他,至今我还未和他再见,我因他这句话感到奇怪,心里也泛起一股莫名的不安感,甚至于,我想即刻逃离,好像再待下去,就会有大祸将至。 但为了林恒的病,我还是硬着头发坐着。 “高阳,我想问问林恒的事情,他的病……” 高阳眼神变得有些许怪异,恰好服务生端来咖啡,他就顺势转移了话题,“你喝黑咖啡?很苦。” 我无心与他谈及其他,但还是礼貌性回复,“我不爱甜味。” “人生苦短,不必执着于一种味道,他该多多尝试其它,这个世界比你想象中要大得多。”高阳语气隐含劝慰,眼神的怜悯更深。 我听不懂他的哑迷,自然不愿意和他多说,打开天窗说亮话,道,“我约你出来,是想知道林恒的病情已经到了哪一步,还有治愈的可能吗?” 高阳问我,“你真想知道?” 我只当他在说废话,郑重地点头。 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做好心理准备。 他连咖啡都不喝一口就起身,神情沉重,“你跟我来吧。” 我望了眼他,高阳的一系列异样行为都让我心慌,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在等着我,竟让我的四肢微微僵硬,险些站不起来。 肢体竭力阻止我前行,思维却催促着我迈开脚步跟上高阳去探寻真相。 林恒莫不是已经病入膏肓,才让高阳如此吞吞吐吐,我心里七上八下,近乎想呕,直到上了高阳的车,脑袋里眩晕的感觉还无法褪去。 高阳一言不发地驱动车子将我带离咖啡馆。 路上,我几次想要开口询问他要将我带去何处,张了张嘴,喉咙却想粘了强力胶水般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我原本不晕车,此时胃里却翻江倒海,生怕吐在高阳的车子里。 为了缓解这种不安,我迫切需要找到让我安心的东西,比如——林恒的声音。 我颤抖着十指找出手机,按下那个铭记于心的号码时,心脏却忽如其来一阵强烈的绞痛。 余光瞥见高阳微微下沉的唇角,他也许为我的怪异感到不满。 我只得按住心口的疼痛,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嘟嘟声,刺耳得像针扎进我的耳朵里。 十秒、二十秒,半分钟,林恒都没有接听。 也许是在忙,我不甘心地又拨打过去。 两次,三次,皆没能听见林恒的声音。 如潮水般的恐惧将我掩盖,车子猛地踩下脚刹车,手机从掌心滑落,砸在扑了软毯的车面。 高阳似是不忍心打搅我,但最终回过头,如同看一个濒死之人般瞧着我,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我每一个都认识,但是组合起来却半分也听不懂。 他说,“李珣,你要折磨自己到什么时候,林恒已经死了,死在三个月前的手术台上,你以为我要带你去哪里,我带你去的是林恒的墓地……” 我如遭雷击,呆在原地僵硬得动弹不得。 今早我明明还给林恒做了早餐,看着他匆忙出门上班,怎么会是死了呢? 我眼前一片眩晕,怒斥高阳胡说八道,“你瞎说,林恒只是生病了,我早上还看见他,你凭什么……” “我凭什么?”高阳激动地打断我的话,从衣袋里翻出自己的手机,打开未接通话,说话时眼角都是红的,“凭这三个月来我就是林恒,这个答案你满意了吗?” 五个未接电话,拨打时间在两分钟前,而手机号码我再熟悉不过,俨然是我的号码。 我眼睛一眨,猝不及防滚滚泪水。 高阳的脸和林恒的脸交替在我眼前出现,但我却看不清。 到底我见的是林恒还是高阳? 高阳,亦或者林恒慢慢靠近过来,他声音颤抖着,“李珣,别再骗自己了。” 那双不知是谁的手即将要触碰到我的脸,我触电一般地躲开了。 我分不清现实和虚幻,眼前是万花筒一般绚烂的色彩。 忽的耳边响起一道陌生的声音。 “病人遭受巨大打击,已经出现臆想的症状,医学上称妄想综合征,此外,也许是他接受不了爱人的离世,还伴随着强迫性重复的行为,也就是说,病人会通过不断重复想象对他而言最为痛苦的那段日子,以此达到逃避并治愈自己的过程。” “这已经是他第十二次重复这种想象,我们建议,如果情况还不能好转,必须将病人早日送往医院治疗。” 这些陌生的话语交织在我的耳边,为我揭开这三个多月来荒唐痛苦的日子。 眼前逐渐变得清晰,高阳悲戚的神情映入我的眼底,我却再也无法深情地喊他一声林恒。 我设想过那么多种结果,唯独猜测不到,高阳就是林恒,这些日子以来不过是我的臆想,而我和林恒的未来,原来早就断送在三个月前的手术台。 007 7. 吻下来 豁出去 这吻别似覆水 再来或许要天上团聚 —— 林恒死的时候我是在场的。 亲眼看着他气息奄奄被推进手术台,又亲眼看着毫无声息的他盖上白布被推出来。 高阳满脸疲倦,眼底下两片飞起的乌青,和我说对不起。 我不要他的对不起,我要林恒活过来。 但纵然华佗在世,人死亦不能复生。 我甚至没有勇气看林恒的最后一眼,怕见到他被剃光的头上有蜈蚣一般扭曲的伤疤,更怕见到他惨白如纸的脸。 我听说人刚死的时候,身体还有余温,可是我握住林恒的手,却冰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这双手曾经抚我伤,平我痛,如今却张着手指,任凭我如何拢紧他都无法再握住我的手。 我多想再握住林恒的手。 据说人会下意识逃避最为痛苦的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痛苦会逐渐减弱,可对于我而言,那日发生的一切都崭新得像刚洗干的衣服,用力一掸,每一个小细节就如同未被甩干的小水珠甩出来。 我记得我疯子一般趴在林恒的尸体上嚎啕大哭,也记得高阳用尽全力想把我拉开,更记得林恒从白布下露出的一点苍白皮肤。 我没见过这样白的人,白得发青,好似被埋在雪中的翠绿草,活生生被冻死在寒冷里。 后来,后来我便记得不太清楚了。 林恒的身后事甚至不是我操办的。 林家向来反对我和林恒的恋情,但因林恒态度够强硬,他们即使看不惯我,林恒也不给他们一点机会找我麻烦。 八年里,只有过年时林恒会带我会林家吃一顿表面平和的年夜饭,其余时间是能见就不见。 自林恒得脑瘤以来,林家人似乎把所有过错都怪在我身上,我理解林家人因林恒得病而痛苦,因此都默默忍耐着他们的诋毁。 可是他们怎么可以不让我参加林恒的葬礼。 那可是和我共度八年的林恒。 我连我的爱人的葬礼都无法踏入。 林恒一走,没有人再会护着我,他会不会也很难过我不能送他最后一程。 时间好像静止了,我忘记了分与秒的流动,把自己关在和林恒的家里,若不是高阳破门而入,我想我早该活活饿死在再无人气的屋子里。 高阳把我送进医院,怒斥我不爱惜自己的生命。 他说林恒绝对不愿意见到我这样。 可是林恒已经死了,我活得不过行尸走肉,不如早点去天上与他团聚。 到此我都是迷信的,我坚信林恒这样的人死后一定上天堂,那才是属于他的归路。 我又害怕我死后无法与林恒见面。 我和林恒,阴差阳错交汇成线,若是我死了,再没有偶然,是不是就与林恒永生永世错过。 我想得这样多,到了魔怔的地步。 日子浑浑噩噩地过,我已分不出白昼或黑夜。 也许到了一个临界点,我就会自行了断。 林恒,好想林恒。 别丢下我一个人。 “李珣。”是林恒的声音,显得那么温柔,他要来带我走了吗? 我察觉到温热的液体不断从眼睛里涌出来,我等待这天实在太久了,带我走。 求你,带我走。 “李珣,别睡啦,”林恒又在说话,似乎轻轻推了我一把,“上班要迟到了。” 我用力地眨了下眼睛,猛然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肺腑里争先恐后灌入氧气,我却感觉不到半分舒适。 林恒被我吓了一跳,连忙将我扶起来,拿手摸我的脸,担忧地询问,“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这双手是温热的,是柔软的。 我整个人僵硬住,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看着眼前活生生的、神采飞扬的林恒。 林恒似被我呆滞的模样吓坏,他难得这么神情外露,握着我的手揉搓,音色也比从前柔和许多,“李珣,还好吗?” 我欣喜若狂到胃里一阵翻滚。 猛地抓住林恒的手。 是梦吗,我曾经以为再也握不住这双手,可是林恒却有力地与我紧握。 “林恒……”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在,我在这。” 我扑进林恒的怀抱里,想放声大哭,喉咙却像被粘了胶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了。 到底哪一个才是梦,我已经分不清,我只想抓住眼前温热的躯体,给予我一点安慰。 真相也好,假象也罢,我想要林恒回到我身边。 林恒不明所以地哄了我好一会。 我的情绪久久不能平静,死死盯着林恒的脸,连眨眼都舍不得,仿佛只要我走神一秒他就会消失不见。 我呆坐在床上,紧盯着林恒忙前忙后,他吃早餐,穿西装,带上最常用的文件袋,过来亲吻我的脸颊。 一切真实得不像假的。 我把我以为的梦告诉林恒。 他笑我是太过在乎他才会做这么荒诞的梦,“我已经很久没有联系高阳了,你在担心什么,再说了,他现在当医生当得好好的,没事出现干什么?” 我松怔地瞧着林恒的脸。 林恒去世,真的是我的一个梦吗? 但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依旧侵蚀着我。 我不肯让林恒去上班,怕这才是幻象。 他耐心地哄着我,末了,亲吻我的唇,我热切地回应着他的吻,仿佛要用尽一生的力气。 吻毕,我们都气喘吁吁,他笑着看我,“现在你相信我是真的林恒了吗?” 幸福来得这样迅速,我迫不及待伸手接住。 原来真是我一个梦,是我太怕失去林恒编织了一个诡谲的幻相。 虽然一切经历都那样真实,但只要林恒还在这个世界上,那一点虚无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 我目送着林恒出门。 看着他的车子渐行渐远。 顶头的朝阳有些刺眼,把我的视线照出了虚影,我有点看不清,刚才是不是在林恒的副驾驶座椅见到一本白色的厚本。 好像是医学书。 我估计又在胡思乱想了。 林恒是高阳这么诡异的事情只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而林恒只是林恒,怎么会看医学书呢? 我打住自己的猜疑。 林恒才刚走,我就已经在想他。 今晚吃点什么好呢? 想着,我给林恒发信息,简单而浓烈的三个字——好爱你。 稍迟我收到回信。 四个字——我也爱你。 只要林恒爱我就足够。 至于其他的,我无需担忧。 我拼尽全力抓紧的人,会一生与我相陪。 世界上没有比我更幸福的人。 008 8. 这个世界上的很多故事以不同的角度来看便有各种各样迥然不同的版本。 也许在李珣看来,他和林恒之前是一段凄美的爱情,而对我而言,我们三人之间,不过彻头彻尾的一场以悲剧结尾的喜剧。 ——高阳。 这已经是李珣第十二次重复臆想。 在他的世界里,林恒依旧活着,而充当林恒角色的那个人,是我。 医生得出的结论是,李珣的情况只会更糟,再不可能有好转,他会第十三次幻想林恒没死,会第十四次把我当成林恒,周而复始,我一次次将真相摊开在他面前,他再陷入不断重复的怪圈里。 望着病床上还在昏睡的李珣,我做出了三十年来最为自私的决定。 我会永久地替代林恒陪着李珣。 无关其他,只因我爱他。 李珣一直都不知道我和林恒分手的真正原因。 我和林恒的确是彼此的初恋,但上了大学后,却发觉二人的世界差之千里,感情减淡到了难以挽回的地步,只是谁都没有先把分手二字说出口。 而这个时候,李珣出现了。 我比林恒更早遇见他。 我甚至比林恒更先爱上的他。 可他却先一步和林恒表了白。 林恒是很骄傲的人,他可以允许和平分手,却绝不能容忍我先对别人动心,在得知我对李珣有了不同的感情,他抢先一步与我分了手,而李珣所以为的趁虚而入,不过林恒特地为他制造的机会。 李珣蒙在鼓里八年,他认为的巧合,是林恒处心积虑对我的打击。 我和林恒老死不相往来,不是因为爱得深沉,分手之后无法再做朋友,不过是我在这场感情里成了败将,难以再出现在二人面前。 昔日情人和今时倾慕却成了一对,任凭谁都难以接受。 我约林恒出来相见。 他坦言在日夜的相处之中也逐渐对李珣有了感情,希望我能退出,不要再掺和这场闹剧。 从头至尾,李珣都不知道我在其中扮演的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整整八年,我没有再和二人联系。 听闻两人感情日渐升温,如胶似漆,李珣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爱,我求而不得黯然退场——故事本该到此就是结局。 直到断联八年的林恒联系我。 八年的时光可以改变很多事情,我也早已放下。 我再次见到了林恒,也再次见到了李珣。 这些年我谈过不少恋爱,李珣对我而言却始终是特殊的。 他像是一道白月光活在我的生命里,不一定非要得到,但每每思及,总能给我带来美好的愿想。 阔别八年,他清秀的面容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一如当年我在校园操场见到的干净青年,带着青草扑鼻的清新香气。 李珣对我的戒备让我在失落之余又觉得有些好笑,他以为我是他的强劲情敌,是初恋来争夺情人,殊不知,他才是我心心念念的对象。 好久不见四个字足以概括我们之间。 林恒联系我,无非为了他的病。 那些天,我和林恒频繁见面,探讨他的治疗方案。 但林恒的情况不容乐观,纵然是我,也难有万全把握。 李珣发现林恒病情那天哭得很伤心。 他对我的态度终于有所改变,央求我尽全力救林恒,我没有不答应的道理,陈年旧事早已放下,我自然也想要林恒活着。 一月、两月,林恒的病情始终不见好转,甚至到了连化疗都无法控制的地步。 我建议林恒接受手术,哪怕成功率只有一半。 李珣又在哭,哭得眼睛都红了,他比谁都害怕失去林恒。 即使早把情愫放下,我也不想看见他流眼泪,自是费尽心思准备手术。 手术室是一道鬼门关,有的人腿迈进去,就再也没能迈出来。 林恒便是其中之一。 手术过程中,脑血管破裂,大量鲜血涌现出来,心率仪激烈地叫个不停,直到发出刺耳的长鸣声。 手术失败了。 我的手术并不是百分之百成功,但唯独这一次,最为令我痛苦。 都说医生早见惯生死,对于死亡已经看淡,但林恒悄无声息躺在我面前,我还是恍惚了许久都无法回神。 很多年前,我也曾爱过林恒。 曾经放在心里的人死在了自己的手术台上,这种滋味就像亲手把自己杀死。 比我痛苦的是如今深爱林恒的李珣。 林恒死后,他精神失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两天两夜不吃不喝,若不是我找上门,大抵他就会活活饿死在家里。 我想起意识清醒的林恒最后一次谈话。 他已经瘦得两颊都凹陷进去,但谈起李珣,他眼里还是有光彩。 他说,“我总觉得是我横刀夺爱,才落得这样的下场……高阳,我欠你一句对不起,当年是我太不成熟,但我是真的爱李珣,求你,让我活下去。” 作为医生,我回他,“我会尽力。” 作为高阳,我问他,“如果失败了呢?” 林恒眼底的光彩没有熄灭,深深地灼伤了我,“求你,让他活下去。” 林恒的一句请求让我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李珣的命。 但李珣精神状态早已经失常,妄想症折磨着他,他一遍遍回忆着林恒死前的场景,如同亲手操刀凌迟自己,而我作为看客,却被他当成了林恒。 这是一场荒谬的角色扮演,演到最后,连我都当了真。 所以这一次,我决定不再打碎李珣的梦境。 从头来过,我也可以是林恒。 我可以像林恒一样喊李珣早起,可以像林恒一样给李珣拥抱,也可以像林恒一样亲吻李珣的唇。 而李珣,终其一生,都会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李珣依依不舍送我出门去上班。 车子驶出很远,我回头去看,李珣还站在门口,眼神亮得像是天上星辰。 我收回视线,瞥见副驾驶座上随手放的医学书,担心李珣方才已经看到,转念一想,李珣再无法恢复神志,哪怕有所察觉,估计也会自己圆回这个幻象。 我想,李珣是最幸福的人,至此他都被人爱着。 我也想,李珣是最可怜的人,此一生都在虚无梦境里过活。 而我,找不到词形容自己如今的境地。 到底是为了林恒的遗言,还是我自私地想要成为林恒,我已经分不清。 我们三人之中,没有人得到自己想要的结局。 林恒和李珣想厮守,偏偏天人永隔。 我和李珣看似和谐,不过一个编织的假象。 谁都谈不上幸福二字。 天气骤然降温了。 今年的春天不会再来。 但我会陪着李珣走过每一个冬季,直到生命的尽头。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