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他以身为祭》 001 第1章 第一章 大师兄是临虚派的大师兄,他从小父母双亡,在快要饿死的时候被他的师父——临虚派的掌门捡回门派,于是就这样他成了掌门的大徒弟。 大师兄是个古板正直的好孩子,天赋很好,也很勤奋,所以在二十岁的时候他就达到了金丹期,只比他的师父低半个境界。他很感激师父的救命之恩,也喜欢临虚派这个宗门。然而这些年来,临虚派越来越没落,资源也少,经常被其它的宗门打压。 大师兄为了保护宗门,更加努力地修炼,也要求师弟师妹们努力,他的修为越来越高,他以为这样下去他能振兴临虚派,能还恩于师尊。可他没有注意到,师尊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忌惮,师弟师妹们因为他的严厉和不近人情,在背后偷偷说他的坏话。 终于有一天,这个矛盾被激发了。师尊因为寿元将尽,贸然触碰了后山的封印,想要与后山封印的魔物做交易,换取自己寿命的延长。结果交易到一半,师尊后悔了,因为封印破碎了一角。师尊知道,如果后山的封印破碎,魔物会杀掉他们所有人。 贪生怕死的师尊找到大师兄,告诉了他封印的事。原来临虚派曾经是修真界鼎鼎有名的强大宗门,在上古魔物横行的年代,无数青年俊杰牺牲自己,将魔物封印在了临虚派的后山里,保佑一方水土平安。在这之后,因为缺少了中坚力量,临虚派渐渐没落,直到现在。 师尊说,后山封印了许多魔物,但在这么漫长的时光里,封印一点点剥夺了它们的生命,最终还活着的是一个最为凶残的魔物。它的真身不明,但曾经是魔物的首领之一。现在封印破损,它很快就要逃出来了,一旦它跑出来,临虚派一定会受到报复而灭门。 师尊对大师兄说,临虚派是个弱小的门派,周围也没有强大到能抵御魔物首领的门派存在。事到如今只有一个办法:需要一个人牺牲自己,去尽力维持封印,而其他人则离开逃跑,去向其他门派寻求帮助。 说到这里,师尊看着大师兄,没有再说话。 大师兄愣了愣,他已经理解了他师尊的意思。 果不其然,师尊开口,让大师兄去牺牲自己,拖延时间。 大师兄本来想点头答应下来,可在这一瞬,他还是觉得有些难过,因为他师尊的语气中没有一丝不舍,苍老的脸颊上不再有年幼初见的和蔼,满满的都是忌惮和逼迫。 大师兄还注意到,师尊的手一直背在身后,手中拿着能一发致命的法宝。 师尊害怕大师兄不同意。 大师兄沉默着,他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师弟师妹,师弟师妹们都用惧怕和期待的眼神看着他,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和他一起守护宗门。 迎着这么多,他爱过的,他想要守护的人的视线,大师兄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他带上了他的剑,一个人去了后山。而在他身后,他的师尊,师弟师妹早已御剑逃了出去。 “你要坚持的久一点啊,我们找到援助后,会回来救你的。 在走的时候,他们曾这样对大师兄说。” 大师兄看着他们,沉默了很久,才在他们忐忑不安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好。”他轻轻说道,“我等你们回来。” 第2章 第二章 大师兄来到了后山,一进禁地就感受到了魔物的威压,果不其然,封印已经破了一个角。浓重的黑烟盘旋在后山上空,像是随时都会倾塌下来。 情况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大师兄尝试了一下,如他所料,以他的修为根本无法补好封印。他回头望了望已经空空如也的山门,没有过多犹豫,便咬破舌尖,逼出自己的心头血。 以心头血布阵,大师兄使出了曾在典籍中见过的禁术,他以自己的生命为燃料,构筑出能暂时困住魔物的封印。这个法术之所以被称为禁术,因为它一旦开始便不能中断,直到阵法的主人耗尽生命死去。 禁术已成,隐约的血红光影笼罩了整个后山山头,随着一声愤怒的低吼,不断涌出的黑烟渐渐消散。因为失血已经虚弱到极点的大师兄总算松了一口气,他跌坐在地上,轻声咳嗽着。 他能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流失,就连自己的意识也在渐渐消散。 要坚持的久一点。 他告诉自己——尽管他已经无法得救。 可是只有这样,他的师尊和师弟师妹才能跑得远一些,再远一些,直到他们能顺利地带来援助,将魔物斩杀于剑下,庇佑这一方水土安宁。 所以,牺牲他一个人没有关系。 大师兄把剑插进泥土,拄着它勉强站了起来,鲜血沿着他的唇边一直滴落,染红了他的衣襟,他伸手拭了拭唇角,随后踉跄着向前走去。 他预估了一下,以他现在的生命力流失速度,最长还可以坚持半个月。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那个被封印的魔物不使用力量冲击阵法,而他自己的性命也没有因为其它原因而发生损耗。 大师兄没有分神再去考虑更多,因为他发现天色不知何时已经阴沉了下来,像是快要落雨。考虑到他现在的虚弱,大师兄决定寻找一个能避避雨的地方, 糟糕的是,越级施展禁术的反噬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没走几步,他便觉得头晕乏力,随时都要失去意识。而天也越来越黑,风雨欲来。 在即将昏过去之前,大师兄终于找到了可以避雨的山洞,他刚要松一口气,可在靠近之时,他竟然看到了山洞的深处有火光亮起。 冰冷的警兆攀上他的脊梁,大师兄握紧了手中的剑,因为虚弱而显得涣散的双眸,却在这一瞬锋锐冷厉。 他走进了山洞,惊雷与暴雨一同在他身后砸下,而温暖的火光则跳跃在他的眼前。 大师兄脸上露出怔然的神色。 也许是因为他的意识有些模糊了的缘故,他本该看见粗陋的山洞,而非锦绣的殿堂。火光融融,辉影如霞,如纱,轻飘飘地簇拥着一身白衣的昳丽青年,那青年斜倚在大石之上,如墨的乌发垂落,双眸微垂,姿态带着说不出的懒散……与诱惑。 像是听到了大师兄一瞬错乱的呼吸,青年略略抬起眼来,含笑望他一眼。 那同样是一双极美的双眼,色泽是最纯粹的黑,而滑落的眸光便如长夜星辰。 大师兄直直地望着那眸光,脸上渐渐露出茫然的神色,他握着剑柄的五指几度收紧,最后终是轻轻松开。 “师弟?”他犹豫地,惊喜地唤道。 第3章 第三章 由于见到的是自己“熟悉”的人,大师兄蓦然心神一松。他本想开口问问“师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可很快的,比之前更强烈的眩晕感便涌了上来,他的眼睫颤了颤,怀抱着担忧晕了过去。 长剑摔落在地,他亦栽倒在冰冷的泥地之上。火光之下,他的脸色是如纸般的白,几缕发丝和着鲜血黏在颊边,透出狼狈与脆弱的意味。 容颜昳丽的青年懒散地撑起额头,有些玩味地打量着就这样昏倒在地上的大师兄,没有半点把人扶起来的意思。 青年显然不是对方口中的“师弟”,甚至不是人族,倘若大师兄的实力还在全盛之态,他应当能隐约察觉到这青年身上的违和之处。而若是再深思一番,他必当神色大变,拔剑相向。 青年正是后山封印的魔物之主,或者说的更详细一点,魔物之主的灵识化身。 碍于尚未完全破碎的封印,他庞大的真身仍困于山脉之下,可他的灵识,与部分力量已成功地从封印残缺的一角中逃脱,从而降临在这山洞之中。 只可惜,在禁术的反噬下,大师兄的意识已经脆弱不堪,只不过一个对视的时间,便中了魔物之主自身所带的幻术,潜意识里将他认成了记忆中“熟悉”的人。 “师弟……”含笑地重复着对方昏迷前的那句称呼,有着昳丽青年外表的魔物之主垂眸嗤笑道,“多么可怜,原来在你的潜意识中,总还会有一个''师弟’,没有放弃你吗?” 昏迷的大师兄无法回答他,他便开始觉得有些无聊起来,他换了个姿势倚靠在石头上,可还是觉得不舒服,思索了片刻,他才终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微微闭了闭眼。 再睁眼之时,如夜的双眸中倒印出无数细红若筋脉的血丝,不详的血色交织成网,震颤起伏如同呼吸,阵法的威压沉下,将他束缚于这一方天地之中。 “哈……差点忘了。”魔物之主转眸望向地面上的大师兄,那里正是无数血丝的来源所在,他勾了勾唇角,脸上划过的神色在这一瞬近乎嘲弄。 “燃元之术。”他低声道。 他终于站起身来,走至大师兄身前,随手捡起地上的长剑,手指在剑鞘上轻轻一弹。宝剑有灵,发出抗拒的嗡鸣,颤抖着想从他手中挣脱,却被纤长的五指一点点收紧按住。 不费吹灰之力便拔出了剑刃,他将手腕下压,将剑刃抵在它原本主人的脖子上,长剑慌忙收敛了剑芒,可仍有一点血丝,从裂开的皮肤中渗出。 “真可怜。”他毫无感情地勾了勾唇角,“使用这样的阴狠的禁术,你能撑多久?唔……十天,十五天?就算我什么都不做,你也活不下去吧。” “罢了。”有着青年外表的魔物意兴阑珊地收回手,将长剑随手丢回地上,懒懒地倚回岩石之上。 “毕竟这么久了,早一天,晚一天,于我而言并无什么区别。” 002 第4章 第四章 大师兄做了个梦,梦里是滔天的火光,唯他一人停驻在火海之中,眺望着远处无数道如流星般逃陨的剑光。 身侧刻有“临虚派”的石碑訇然碎裂,如阴云般的魔气自地缝升腾而起,他拔剑四顾,本当凛然,可心中只觉惘然。 他强压下那股惘然。 救命之恩,养育之谊,他当以身为祭,守护师门。 那是他立身之本,所执之道。 不应觉得委屈。 “师兄。” 大师兄听见有人在呼唤他。 对方有着轻柔的嗓音,尾音懒散地拖长,明明是陌生的腔调,可他的记忆,他的认知却无不在告诉他,他很熟悉这个声音。 那是他师门里的师弟,修为方面虽然懈怠了些,可与他相处的却还算融洽。不像其他的师弟师妹,怕极了他的冷面与训导,总要绕着他走。 心中涌上暖流,大师兄睁开眼,温暖的火光映入他的眼帘,与之一并倒映出的,是青年昳丽的面容。 “你总算醒了。”师弟朝他笑了笑,“再不醒,我差点便当你死了。” 大师兄愣了愣,直觉自己师弟的口气有些古怪,可很快,这点怪异感转瞬又敛了下去。他想到师弟并未转身逃走,而是与他一并留在禁地抗敌,心中不由感动,却又觉得担忧。 “你怎会在这里?”他勉强支起身,只觉得手脚酸软,眼前发黑,几乎想要再不管不顾地躺下去。可又想到魔物在侧,师弟又被他误困在阵法之中,心中忧虑大盛。伸手用力抓住师弟的手腕,大师兄哑声问道,“一切……可有异常?” “我放心不下,故而留了下来。”师弟开口道,大师兄没有注意到,在手腕被抓住的那一瞬,他如夜的双眸玩味地微微眯起。察觉到大师兄气力不支,他又顺带伸手将他扶起,一边说道,“如何才算异常?你昏迷的这段时间里,风雨未止,我也不曾出去,倒是没见着什么不对的地方。” “你太莽撞了。”大师兄叹了口气,他本想像往常那样,拿出师兄该有的样子训诫一番。可当他联想到如今的处境,师弟又是唯一一个肯与他相伴的人,便不由心中酸软。 “无论如何,我会护好你的。”沉默了片刻,他终于开口,语声轻却坚定。 师弟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眯着眼轻轻笑了笑。 借着师弟的帮助,大师兄总算站直了身,环顾四周的景色。 木柴上火光正盛,将这山洞照的一片红亮。所幸洞内宽敞,洞口有风,所以暂时没有闭塞的感觉。若无师弟昳丽姿容点缀,这便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山洞了。 心中忽而升起一阵燥意,额角也传来淡淡的痒,大师兄伸手去抹,指腹却沾上几滴莹润的汗珠,他愣了愣,随后不甘地垂下眼眸。 修道之人本该寒暑不侵,他会流汗,只能说明他的身体如今已虚弱到几乎与凡人无异。 那他还怎能照顾好师弟? 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可伴随着师弟突然发出的一声轻呼,大师兄才意识到,他刚刚一直没有松开师弟的手腕。 他慌忙撤手,急急地道了声歉,幸而师弟也没有生气,他只是望着他,语声轻柔地问道,“师兄,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 语声入耳,大师兄只觉得心口一阵钝痛,他很想笑笑,安慰师弟说他已修好了封印,接下来只需安心等待救援便好。他想说有师兄在,一定能保证师弟安安全全的和师门团聚。 可张口之时,他忽而又意识到,师弟问的对象是他,是问他自己打算要怎么办。 大师兄发现自己答不上来了。 “师兄。”师弟又唤了他一声,也许是错觉,大师兄在那双纯粹如长夜的黑眸中,隐约感觉到了某种带着恶意的逼视。可师弟的语气仍是柔和的,拖长的尾音透着惫懒的意味,像是只在与他不经意地闲聊。 “假如我也走了,你一个人会觉得后悔吗?” 第5章 第五章 后悔吗? 大师兄愣住了,他垂下眼眸,静静地叩问着自己。 在只有他能看到的视野中,无数细小的血红丝线正从他的胸口蔓延而出,交织在后山的这一片天地间。他如蝶困于血色蛛网间,血液的汩动声中,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生命的流逝。 那速度很快,快到只剩半个月,可也很慢,慢到还有半个月。 可是…… 大师兄抬起眼,他望着眼前的师弟,缓慢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不后悔。 虽有难过,但无悔恨。 师弟眨了眨眼,似乎并不满意他这样模糊的回答。可他也没继续追问,而是转而又挑起一个话题,“师兄,如果封印已经修好了的话,我们一起逃吧。尽管那是师尊的命令,可是守在这里……实在太危险了。” 大师兄又愣了愣,也许是他的意志开始变得软弱了的原因。他忽而觉得……似乎师弟开口的每一句话,都能精准地让他感到难受。 可是这也没办法,毕竟师弟不知道他施展的是以身祭阵的禁术,禁术一成,除却自己身陨,笼罩在后山的阵法便无法被打开,无人可出,也无人能进。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拖延方法,本以为只有他一人牺牲便好,可未曾想到还是带累了师弟。 想到这里,大师兄的心脏内疚地颤了颤,他勉强组织了语言,将自己施展了禁术的事情告诉师弟,却特意隐瞒了禁术的代价。只说禁术施展不易,也需要他的力量支撑,为了防止魔物逃脱,在救援来临之前最好不要轻易将它解去。换言之,他们暂时无法离开。 在解释完之后,大师兄有些害怕师弟继续追问细节,或是流露出埋怨的表情。但幸运的是师弟只是点了点头,神色也是一如平常的懒散,像是直接信了他的说辞。 大师兄暗自长舒了一口气,便不再开口,径直闭眼靠在石壁上休息,等待雨停。 他闭着眼睛,便没有看到,他所“熟稔”的师弟脸上,于某一瞬掠过了厌倦与讥讽的表情。 大师兄站在洞口,微微伸手,皱眉接住从天而降的雨珠。 天色阴沉,骤雨未歇,这场来的迅猛的大雨,已持续了将近两天。湿冷的气息随着风雨一并劈头盖脸地袭来,就这么短短一会的时间,大师兄的衣襟已被打的透湿。 伸手将浸湿的鬓发別至耳后,大师兄转过身来,不过几步,迎面便是温暖的火光。容貌昳丽的师弟在湿透的木柴上丢下一颗火系灵石,于是很快,木柴便被点燃。 在这两天里,大师兄也曾短暂地冒雨出去过,寻找一些吃食与补给。本来在这之前,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然而他如今力量透支,渐渐地竟也起了几分口舌之欲。他的师弟则表现的更加明显,也许是修为不精,还贪恋着这等五谷浊物。在看见他带着采摘的果子回来时,那双如长夜般的眼眸都好似亮了些许。 只是大师兄在相处之时,渐渐地也感觉出几分违和感。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在他闭目休息之时,总觉得有一道视线在盯着他,隐约的危机感刺痛着他的神经。可当他睁眼,师弟却并没有在看着他。 也许是因为自己太过焦虑了的缘故吧,大师兄想着,尽管已用性命布下禁术,可他仍时时忧虑魔物是否会冲撞封印,又常常念着师门其他人的安危。想到这里,他再次感激师弟的存在,好让自己剩余的时间不至于难捱。 可他不知道,他的“师弟”,已经开始对这样的相处方式感到厌倦了。 第6章 第六章 望着眼前没有一丝防备,正闭目调息的大师兄,魔物之主无聊地撑起下颔。 这是他从漫长沉睡中醒来的第三天,也是他伪装临虚派“师弟”的第二天。因为沉睡时期的乏味,他现在对眼前的一切都抱有充足的耐心,包括忍受燃元之术带来的束缚感,以及和封印他的人族和平相处。 只是不可避免的,他开始觉得厌倦。 作为寿数可以计算到几千年之上的魔物,他曾在漫长的光阴中曾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物,有的惊才绝艳,终登青云之上,有的落落无为,困于瓦肆陋巷。像大师兄这样的,其实并不能算新奇。 在封印破损的那一瞬,魔物之主强大的灵识便已降临在临虚派中,将门派众人奔逃,大师兄孤身留守的场景印入眼帘。再加上这两日的相处,魔物之主对大师兄的性格已经有了充分的认知。 正直、奉献、古板、坚毅、愚蠢…… 这样的人在人族的修仙门派中不多,却也不少,他们囿于仁义,耽于执着,甘愿为他人奉献一切,可连自己的本心却不曾认清,若无际遇,此生当无缘仙途。 作为遵从欲望,随性而为的魔物,他并不喜欢过得这样拘束的人类,但某种意义上,他也不觉得讨厌。 因为在很多时候,越是板正克制的性格,濒临绝望之时,情绪爆发的反差才越有趣味。 那么,是时候加快这场游戏的进程了吗? 有些玩味地想着,有着青年外貌的魔物之主站起身来,走到大师兄身旁。 对他的想法一无所觉,大师兄正被困在梦魇之中,睫羽颤抖,齿关紧扣,额角滑落豆大的汗珠。 “真可怜啊,师兄。”语声顿了顿,魔物之主垂眸轻笑着,语气却冷漠的近乎讥讽,“你又在做那个梦了吗。” 被所有人抛弃,孤独死去的梦境。 “放心吧,我还在这里。”他伸手掠过大师兄的额角,温柔地替他抹去一滴汗珠,“只是,你会崩溃吗?在发现……我这个师弟也是假的的时候。” 雨终于停了。 熹微的晨光透过洞口,斜斜地洒落在大师兄的眼角,眼睫微微一颤,大师兄终于从无边的梦魇中挣脱。在眼中倒映出熟悉的洞穴顶部时,他怔了怔,随后疲惫地喘了口气。”师兄,你还好吗?”伴随着轻柔的话语声,大师兄的额角上传来温暖的触感,师弟在他身边蹲下,伸指替他揉散残留的酸胀感。 大师兄的肌肉一瞬绷紧,几乎是下意识地便选择偏头避开。不知为何,在师弟靠近他的一瞬间,强烈的警兆感在他心头炸响,让他赶紧远离对方。 “啊,吓到师兄了吗?”见他排斥,师弟愣了愣,随后便有些懒散地笑笑,“我还以为,这能让你好受些?” “无事。”大师兄摇了摇头,那股乍然出现的警兆很快便隐了下去,望着师弟的面容,莫名的亲近感让他放下了戒备。大师兄甚至有些歉意,因为自己刚才的举动。 “谢谢师弟。”他开口道,“抱歉,我刚刚似是被梦魇所困,一时走神……” “没关系的。”师弟道,“只是师兄,这两日我见你常常昏睡……你可是受伤了?” 大师兄顿了顿,随后轻轻摇了摇头。 “师兄莫在瞒我了。”师弟却是径直挑明道,“你这两日情况愈发不好,可是在修补封印中损耗过大?” 大师兄本想出声否认,可再一想,又觉得自己的状况无论如何也遮掩不过,所以便点头应和了下来。末了,他还补充了几句安慰,说自己虽然有些损耗,但仍会在师门救援来临之前,尽力保护好师弟。 师弟静静地看着他,大师兄声音微顿,不知怎么的,他仿佛从那双长夜般的眸子中,看见了怜悯与嘲弄。 可只是一晃眼,那神色又敛了起来,这个师门中唯一一个会亲近他的师弟扬起唇角,朝着他轻轻微笑。 “那么说好了,师兄,你可要好好保护我呀。” 003 第7章 第七章 第四天了。 大师兄站在后山最高的山崖之上,眺望着遥远的天际。 蔚蓝的天幕展开辽远的画卷,几缕白云涂抹点缀,天地浩瀚静谧。 长风灌袖,他手指下意识地停留在腰侧剑鞘之上,眼神错也不错,像是生怕错过了什么。 他记得,他年幼之时曾随师尊去往修仙界的五大门派之一——沧澜门拜谒,那时师尊御剑奔赴,恰恰用了两日时光。若是昼夜兼程,纵使有些许耽误,但四日也足够往返。 那么今日,他能等到师尊带回的救援吗? 大师兄的心情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期待与担忧胀满了他的心脏,连心头血流逝的虚弱都被他抛之脑后。 希望今日莫生波折。大师兄在心底祈祷着。 兴许是上天庇佑,这几日后山封印的魔物并未试图冲撞封印,除却偶有的窥视感外,一切平静如初。这让他忽而生出不切实际的期待起来,期待万事顺遂,期待发生奇迹。 也许在斩除魔物之后,他能多偷得几日辰光,亲眼见证师门的平安。若是再想的更乐观一些,沧澜门中或有通晓古籍的大能,帮他解去这不可逆的禁术。 那样他就能活下来。 只是。想到这里,大师兄忽然觉得有些茫然。活下来他要做些什么呢?除却师弟……师门中再无人关心他。 不。 不能再想了。 大师兄猛地摇了摇头,甩去脑海中愈发软弱的念头,迎着峰间愈发凛冽的寒风,双目专注地眺望着遥远的天际。 他就这么等着。 直至日落。 “师兄,回去吧。” 深夜雨落,师弟冒雨攀上山来,避水诀在他身侧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将雨水隔绝在外。那双如长夜般的眼眸,在这光线的遮掩下愈发显得暧昧难测。 “也许他们遇到了什么变故,耽搁了时间。” 一边安慰着,师弟一边伸手扶住大师兄被雨水打得透湿的肩头,察觉到掌下的一片冰凉,师弟的声音忽而淡了淡,“师兄,你连避水诀都忘了使吗,何必就这样等着?” “……我无事。”在凄冷的风雨中站了许久,肩头乍然触碰的温度几乎让大师兄觉得有些发烫,他微微有些失神,半晌才如自我安慰般地低声说道,“你说得对,也许……师尊他们遇到了什么波折也未可知。” 师弟没有再说话,只是伸指在他衣襟上勾勒,绘出一道避水诀。透过薄薄的衣襟,他指尖的温暖触碰着冰凉的肌理,带来若有若无的酥麻痒意。 大师兄的身体颤了颤,下意识地退后一步避开师弟的触碰,恰在此时避水诀已成,柔和的光晕浮于身侧,替他隔绝凄寒的雨丝。 “……抱歉。”身体再一次地做出了躲避的举动,大师兄觉得有些不安。他局促地道了声歉,随后又望着师弟认真道,“谢谢。” 师弟缓缓收回手去,眼神轻飘飘地自大师兄瘦削的肩头掠过,又移向他的脸颊。 “师兄。”他忽而开口,“你可是讨厌我?” 第8章 第八章 大师兄几乎是惊讶地望着师弟。 “我怎么可能会讨厌你?”他否认道,“你是我的师弟,也是……” 师门中唯一会关心我的人。 剩余的话语被大师兄有些犹豫地吞回喉口,这样的话语过于软弱,面对着需要自己保护的师弟,大师兄终究是说不出口。 “哦?”师弟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忽而勾唇轻轻笑起来,他也不追究大师兄咽下的词句,而是忽而伸出手来,在大师兄的颊边轻轻拂过,指腹拭去他眼睫边如泪水般的雨滴。 “那么,师兄,你喜欢我吗?” 他漫不经心地问道。 大师兄的身体僵硬着,垂落于身侧的五指猛地紧扣,这才压抑住心头那一瞬蓦然炸开的悚然感,没对师弟的亲近做出躲避的动作。 不能再让师弟伤心。 他不可能讨厌他——讨厌一份在他生命尽头陪伴着他的温暖。 “我……”他努力地想要开口说出这一点。 只是在这一刻,他掌下的剑柄突然颤动,本命相连的法宝传来虚弱的预警,勉强触动大师兄被幻术拘禁的意志。大师兄微微一怔,他终于注意到师弟的眼神——那双如长夜般的眼眸中,此时包含着的,却并非他想象中的受伤与亲近,而是探究而玩味的,如同坐视一场绝佳的戏剧。 心神猛地一颤,大师兄欲要张开的双唇蓦然合上。他深深地凝望着那双眼眸,随后很快的,他心头开始自然而然产生地一股对师弟的亲近感。 这股亲近感正将他意识中所有诞生的怀疑抹消。 “师弟。”沉默了许久,大师兄的嘴唇动了动,忽而像是极赧然般,他垂眸避开师弟的视线。 “我很开心你会留下来陪我。” 他的语气显得有些干涩。 “我很喜欢师弟。” 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 大师兄日日于金乌初升之前便登上峰顶,又于玉蟾悬天之后才回到洞穴。 他越来越虚弱,也越来越沉默。只有在看见师弟之时,眼中才会闪过一丝暖意。每当这时,师弟也会朝着大师兄笑笑,轻声问候几句。 那大抵是在这段难耐的等待中,大师兄能接触到的少有温暖。 于是这便成了他无法轻易放弃的精神寄托。 尽管每一日,他都感受到若有若无的窥探感,与一次次希望落空的绝望感。 手指无意识地在剑柄上滑动着,泄露出些许的压抑与挣扎,大师兄的面上却是平静的,双眼仍在静静眺望着远方,望着浩瀚苍穹,远山葱葱。 他仍存有一丝期盼。 可他也开始明白,那只不过是一丝期盼而已。 在第七日晚上,又是苦等至落日的一日,大师兄终于坚持不住,晕了过去。 冰冷与虚弱纠缠在他的骨髓里,他跌落在血丝织就的蛛网中,蜷缩起身体,徒劳地想要护住自己的心脏。 太累了,他疲惫地想着,他还要坚持多久呢? 师尊他们真的去寻求援助了吗?还是说,他们已经完全舍弃了这里? 那些在清醒时被强制压下的晦暗念头如浪潮般在他脑海中肆虐,大师兄艰难地握紧五指,想要从这梦魇中清醒过来。 就在这时,他微微颤动的手指触及到一片温热,视野黑了下来,像是某种阴影将他笼罩了起来。 ……师弟? 伴随着隐约的认知,安心与恐惧同时涌上他的心头。 一只手托住他的脊背,将他的身体挽入怀中,紧接着眼角传来轻柔的触感,不知是谁的手指在他睫羽般轻轻划弄。 刺骨的危机刺痛着他的心神,大师兄努力地想要从这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挣脱,可眼帘却像是有千斤之重,无论如何也无法真正清醒过来。 “真可怜。”有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喟叹着,“师兄,我可还没动手呢。” 第9章 第九章 抱着怀中脸色苍白的大师兄,魔物之主的指尖微微用力,随后满意地看见大师兄的眼角浮现出浅浅的红晕,像是要哭了一般。 他的指尖继续下滑,落在大师兄的嘴唇上,按了按那青白的双唇,停顿片刻,又继续下滑,直至落在对方的心口。 指尖停驻下来,魔物之主感受着指下规律却又虚弱的心跳,如夜的双眸缓缓睁开。 在他的视线所见,无数细如牛毛般的血丝正遍布着这一片天地,以源源不断的心血为源,编织出这世上最强大也是最脆弱的封印。强大是因为它几乎无法被外力所破,而脆弱则是因为生命的易逝。 这是一个活着的阵法。 也是一个即将死去的阵法。 魔物之主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缠绕在他本体之上的血丝正变得冰凉、脆弱,不再是最初的灼热坚韧。 就像是他眼前的这个人类,脸颊一点点丧失了血色,眼眸也失去了光芒。 他快要死了。 魔物之主有些漫不经心地想着。 那么,他开始绝望了吗? 大师兄是被胸口的疼痛惊醒的。 他捂住胸口,低低地发出一声闷哼。睁开的双眼打量着四周的景色,随后瞳孔蓦然收缩。也许是师弟的帮忙,他已回到了山洞之中,而这并非是让他感到惊讶的原因。在他视野所及,那些连缀在他心口的,本该静止的血丝正如活物般扭动着,并源源不断地吞噬着他的心血。 陡然加重的生命消耗告诉大师兄,魔物正在冲击他布下的封禁。 “师兄!”耳旁传来师弟的惊呼,对方也显然感受到了状况的不对,自洞穴之外,山峰里传来低低的吼声,洞口草木为风折倒,强悍而可怖的气息灌入这一方供他二人栖身的洞穴之中。 终于……来了吗? 这几日的担忧落到实质,大师兄却隐约感到了放松。他勉强用剑撑起自己,回头向后望去,手无寸铁的师弟正站在山洞的一角,漆黑的眸中盛满了慌乱。 “师弟。” 大师兄下意识地喃喃了一声,随后便陷入了沉默,他忽然想不起来,自己的师弟到底惯用什么法宝,修为又是如何。 可事已至此,他也不愿再想。 “站到我的身后。” 大师兄开口说道,他执剑转身,自洞外灌入的寒风吹的他发冠散落,衣袖大张。他的脸色虽是苍白,双眸却如寒星凛冽。停顿片刻,他抬手横剑,于是下一瞬,一点红痕自他手腕上缓缓裂开。 漫天的红丝停顿了片刻,随后更为激烈地扭动起来,大师兄手腕上的血液刚刚流出,便无声地消失在空中,被禁术汲取而去。风声止了片刻,随后像是被激怒了一般,更猛烈地灌入洞中,大师兄的身体晃了晃,差点便要栽倒,可他倒下之前,他将长剑猛地插入土壤中,勉强稳定住了身体。 很快地,得到了额外补给的红丝慢慢恢复了鲜艷的光泽,封印的力量加强,纵使寒风仍然凶暴,却也在这镇压下一点点退缩。 “哈。”半空中忽而传来一声冷笑,如雷霆般慑人心神。 “可笑的人类,你以为你能坚持多久?” “只要我还未倒下,你就无法挣脱封印。”大师兄撑着长剑站起,口中平静地说道。 004 第10章 第十章 在开口之时,大师兄已经做好了以身祭阵的准备。 献祭掉他的鲜血,献祭掉他的肉身,而在意识消散之前,他还可以献祭掉他的神魂。哪怕魔物之主的力量再强,他也有把握将封印再维持一段时间。 可令他有些惊讶的是,面对着他明显挑衅的言辞,魔物之主却并未发怒。 “你说的没错,在你死之前,我的确无法破开封印。”停顿了片刻,魔物的声音在虚空中回荡着,不同于大师兄之前的想象,这声音低沉温和,带着若有若无的魅惑感,“只是,你当真甘心如此虚耗自己的性命?” 闻言,大师兄不由怔了怔,莫名的熟稔涌上心头。 明明是全然陌生的音色,可不知怎的,他总觉得魔物的语调有些耳熟…… “你可知,在封印破碎之时,我便已醒来?”见他并未回答,魔物之主继续道,“这些日子里,我亲眼看见你被师门所弃,偌大一个临虚派,最终只有你一人孤守至此,你便不觉愤懑?” “我并非一人孤守。”回过神来的大师兄摇头道,“况且,我幼时被师尊所救,回报师门是我此生所愿,又何谈愤懑?” “可怜。”魔物之主悠悠长叹一声,“你口中说你不愤懑,可我日日所见……你所做的那些梦魇,难道是假的吗?” 大师兄一时愣住。 “我的确困于梦魇。”沉默片刻,他坦然承认了自己的软弱。可出乎魔物的预料,大师兄的眼中却并无灰败之色,他甚至缓缓挺直了腰,指尖于剑刃上轻拂而过。 锃然一声剑鸣!长剑破土而出,直指洞外长空,大师兄立于寒风之中,神色冷漠坚韧。 “可是……这与阁下何干?” “放肆。” 默然片刻,虚空中平淡的一声掷下,才平息不久的威压再度加注至封印之上,大师兄的身体猛地一颤,五指松开,手中长剑径直跌落在地。 “人类,我的确无法破开封印,可这不代表……我无法杀你。” “咳……阁下尽管动手便是。”低头咳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大师兄摇摇晃晃地捡起地上的剑,再度将它横在了自己的手腕之上。 又是一道伤口绽开,血液飞快地消失于血线之中,仅留下青白瘆人的破口。 “你……”很难得的,魔物之主的声音里竟带了一起犹豫。 “在阁下取我性命之前,我自会自我了断。”大师兄微微仰起头,一贯冷淡的面上竟似是带了丝笑意,和着他唇角血色,刹那间透出逼人的艳色。 “索性便干脆些如何?若是血肉之力无法让阁下平静,那么我便以我金丹期的神魂为祭。想来纵使强悍如你,也要在这封印下安静几日吧。” 一语落下,长空沉寂。 “师兄!”在他身后的洞穴中,忽而发出一声不赞同的呼唤。师弟从阴影中走出,关切地想要伸手扶住大师兄。 “进去!”身体下意识地一扭,大师兄再度避开了师弟的触碰,他头也不回,冷声喝道。 “师兄,何至如此。”师弟并未如他所愿的退去,反而是带了几分强硬般,径直伸手揽住师兄的肩膀,好让他靠在自己胸前。大师兄想要挣扎,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己身损耗过甚,他只觉得师弟往日纤细的双臂如今坚实异常,他竟一时无法挣开。不等他再拒绝,耳旁忽而传来湿热的触感。容貌昳丽的青年垂下长夜般的双眸,在他耳旁低语。 “神魂若在,纵使肉身消亡,来世亦可寻得机缘重证大道。可你若献祭了神魂,那么就此天上地下,便再无你存在的痕迹了。” “师兄,你也猜到了不是吗?师尊他们,或许不会再回来了。” 第11章 第十一章 “我们可以逃的。” 师弟继续说道: “师兄,你执着过深,已是入妄之兆。万事皆有取舍之道,何必要如此玉石俱焚?在守护师门这一事上,你做的已经够多了,真的足够多了。” “不要再管封印的事情了好吗?师尊他们早已舍弃了这里,你付出一切,却无人愿折返救你。既然这样,你又何必再守着这空空荡荡的师门?” 听着耳旁师弟富有煽动性的话语,大师兄不置可否地垂下眼眸。 那样的话语中,漏洞已足够明显。 他无法再度视而不见。 背后紧靠的躯体传来温暖的触感,与之一并而来的是隐约的悚然感。大师兄本该再度挣开,可也许是他已经疲惫到了极点,纵使知晓这温暖之下还潜藏着别的东西,他仍想就此不顾一切地沉湎。 反正……他静静地想着,他很快就要死了。 一个快要死掉的人,就算被用来取乐,也没办法被折辱多久吧? 像是注意到了他的动摇,他执剑的手腕被师弟缓缓握住。 “师兄。”师弟轻轻唤道,虽未明言,但大师兄仍是一瞬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师弟想让他放下剑。 一并放下献祭神魂的念头。 大师兄的眼睫颤了颤,他几乎想要顺着那股力道,将掌中割破自己手腕的长剑扔下。 可是…… 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猜想的都是错的话? 心脏因为恐惧而疼的一颤,大师兄猛然施力,挣开对方的怀抱。 “师弟,进去。”转身迎着师弟长夜般的眼眸,大师兄的声音有些干涩,“莫再说这些话了,师尊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带着救援回来,而在这之前,我会护好你的。” 师弟并未立刻回答他。 “……噢?”静默了许久,大师兄才看见师弟轻轻挑起眉宇,口中发出一声冷笑。亲和温柔的表象褪去,露出其下被遮掩的冷漠与恶意,连带着他的嗓音中也带了细微的寒意。 他问:“纵使献祭你的神魂?” 大师兄默了默,随后一错不错地迎上他的视线,应道: “纵使献祭我的神魂。” “这样吗……”师弟的声音微微拉长,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随后,他垂下眼眸,神色重回柔和,如同方才的一闪而逝的恶意只是大师兄的错觉。 只是,那终究并非是大师兄的错觉。 “师兄……”他听见师弟再度响起的话语声,那是迟疑的,忐忑的语气。 大师兄一怔,心头忽而升起不妙的预感。 潜意识告诉他,那是比困于绝境,比假面揭开,还要让他畏惧的情景。 “可是,我好害怕。” “我后悔了,我不该留下来陪你的。” 果不其然,下一瞬,裹挟着让人放下戒备的亲近感,师弟锋锐如刀刃的话语一字一字扎入大师兄毫无防备的心口。 “师兄,你若想寻死,我不会再拦你。” “毕竟你一贯便是这样的人,目下无尘,自以为是……从不顾及他人的感受。” 刺耳的评判落下,大师兄微微张了张口,他的脑海一片空白,虚假和真实再度在他眼前混淆。他下意识地想要为自己辩驳几声,可出口却只有语声的气音。便只能于僵冷与茫然中,继续听见来自“师弟”的诘问。 “你以为师尊想要看到你的实力超过他?” “你以为严格要求我们便是对我们好?” “你以为你的苦心终会得到谅解?” “你以为,你献祭神魂,守护封印,便能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人?” “哈,师兄。”伴随着一声叹息,师弟抬起头来,唇角含着淡淡的恶意与嘲弄,漆黑如长夜的眼中,映出一脸苍白,神色茫然的大师兄。 “只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不愿解开封印,就是要我……陪你一同去死?” “师兄……”他停顿了片刻,随后以那样熟稔亲近的语气,轻轻问道: “你怎可如此自私?” 005 第12章 第十二章 大师兄踉跄着退后。 眼前师弟昳丽且熟稔的面孔渐渐变得扭曲起来,像是化成了什么陌生而险恶的东西。他眨着眼,努力地想要保持冷静。可脚下却像是踩进了虚无的云里,看似的支点不过是飘渺的水汽,他昏头昏脑,失足坠落下去,于满目空茫中听见刺耳的谴责。 那是他的师尊,是他的师弟师妹,是他认识的,见过的所有人。 他们说:“你从未顾及我们的感受。” 又说,“如果你不存在就好了。” 大师兄终于摔倒在地,污浊的尘沙溅于他的衣袖之上,可他仍未松开手中的剑。剑柄粗粝的纹路压入他的掌心,凭借着这一点若有若无的痛楚,他艰难地在这谴责声中守住灵台的一丝清明。 那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他想着: 他们或许有过忌惮,有过怨气,可到底不会……这样仇恨。 他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师门,他们没有理由这样对他。 在反复的自我暗示下,大师兄几乎觉得自己已能摆脱这样绝望的情绪潮流。 可是…… “师兄。” 回忆的空茫里,众人嘈杂的语声忽而被青年的一声呼唤压下。 那是柔和的音色,用着熟稔而亲近的语调。 大师兄却猛地一怔,遍体生寒。 下一瞬,那个会在他生命的最后关头,给予他温暖的师弟,对他露出了厌恶的神色。 他说:“我后悔了。” 说:“我不该留下来陪你的。” 又说:“你真自私。” 大师兄愣愣地听着那样的话语,良久,嘴角露出一丝惨然的笑容。 他终于松开了手。 手中的长剑无声地跌落在尘土之中。 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只不过短短一瞬。 时间变成了没有意义的东西,他在无法自控的梦魇中起起伏伏,直至同样的温暖与悚然感再度将他包围。 “师兄。”大师兄听见那个亲近而又可憎的声音,有温热的触感在他眼角轻轻拂过,随后便是对方惊奇地感叹。 “你怎么哭了啊?” 大师兄茫然地眨了眨眼,意识不由自主地陷进那一双长夜般的眼眸中,许久,才有一点清明意识在他灵台渐渐聚集。 “你想做些什么呢?”他疲惫地开口,没有再试图避开对方的触碰,也没有再捡起手边的剑。 像是被他这一举动所取悦,那根手指的动作更轻了些,指腹欢快地擦过他的眼睫,抹去那些细碎的水珠。 “师兄,你怎么了?”“师弟”担忧地说道,“那个魔物对你做了什么吗?我一直没听到你们的动静,才从洞穴中出来。就见你呆呆地站在原地,然后突然摔在地上,你……可还好?” 伴随着他的声音,虚空之中再度传来了魔物之主磅礴的威压。 “人类。”魔物之主慢悠悠地说道,“深陷幻境的感觉可还好受?” 幻境? 大师兄猛地怔住。 他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腕,却见那里只有一道破口,又抬头看向师弟,只见那张昳丽亲和的面容上满布着担忧,并无一丝之前展露的恶意。 如同时间倒退,一切截止在他刚出洞穴,与魔物对话的那一刻。 那些诛心之言不曾出口,他只是沉在一场恶劣的幻境之中。 “师弟,你……”大师兄的嗓音干涩,顿了顿,他才艰难地问道,“我不愿解开封印带你逃跑,你可……后悔陪我留下?” “师兄你怎会这样问?”师弟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随后斩钉截铁地摇头道,“我从未后悔留下来。” 第13章 第十三章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 望着眼前躺在血泊中的青年,大师兄怔怔地想着。 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做一场荒谬的噩梦。 他看着师弟挡在他的身前,替他抵去虚空中的一道黑芒。 看着师弟倒下,倒在一片渐渐蔓延开的血泊里。 看着师弟闭上双眼,停止呼吸。 他才像是被惊醒般,愣愣地蹲下身来,指尖沾上冰冷黏腻的触感。 “有趣。”虚空之中传来魔物之主的嗤笑,“竟还有人愿替你去死。” 大师兄不答,他怔怔地望着眼前血泊中的青年,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会这样呢? 师弟刚才还在和他说话,和他微笑。他才触碰到温暖的温度,那是师弟拂过他眼睫的指腹。 “我从未后悔留下来。”师弟这样说道。 他借着师弟递来的手掌站起,茫茫然忘却所有危机,心中只升起隐秘的欢喜。 然后…… 背后忽而传来冷厉的风声,师弟的瞳孔蓦然收缩,大师兄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师弟已一把推开他,径直迎了上去。 温热的血液飞溅开来,师弟长夜般的眸子渐渐黯淡,随后缓缓合上。 一切来的如此突兀。 却又好似顺理成章。 大师兄跪坐在地,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良久,才摸索着捡起掉落在一旁的剑,艰难地握在掌中。 “师弟……” 他意义不明地喃喃着。 “嗯?”魔物之主有些好奇地注视着他的举动。 大师兄却没有回过头来,他只是闭上双眼,口中吐出清晰的祭词。 “以神魂为祭……” 他抬手,将剑锋倒转。 “固此封禁。” 剑尖与漫天细红的血丝一并,没入他的胸口。 再一次地沉浮于黑暗与梦魇之中,大师兄渐渐放弃了挣扎。 直到熟稔的声音如惊雷般撕开他昏昧的意识。 “师兄。”他在柔声呼唤他,“你怎么哭了?” 大师兄清醒过来,天光明亮,面容昳丽的师弟蹲在他身前,口中吐出熟悉的语句: “那个魔物对你做了什么吗?我一直没听到你们的动静,才从洞穴中出来。就见你呆呆地站在原地,然后突然摔在地上,你……可还好?” 大师兄沉默着,他注意到自己毫发无损的胸口。怔然片刻之后,他的眼睫忽然狠狠地颤抖了一下,捡起一旁的剑,将剑锋指向师弟。 “你想做什么?”他干涩地,轻轻地问道。 锐利的刀锋在前,师弟愣了愣,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师兄……”他的声音颤抖着,似是受伤到了极致,“是我啊……” “你是谁呢?”大师兄仍执剑对着他,低声重复地问道,“我的师弟,你到底是谁呢?” “人类,你尽可猜猜,这一次还是不是幻境?” 师弟还未开口,虚空之中已传来魔物之主悠悠的声音。 大师兄的神色纹丝未动,甚至没有分出一丝余光投向天空,他的剑锋很稳,稳到没有一丝颤抖。 “幻境……”师弟却像是若有所悟,他喃喃着,随后恍然地问道,“师兄,难道你以为我是假的?” 006 第14章 第十四章 大师兄没有回答,而手中愈发向前的剑锋则表明了他的态度。 “师兄,这真的不是幻境,真的不是……”师弟焦急地望着他,努力地辩解道,“这一切定是那魔物的奸计,故意要离间我们。” 见大师兄仍是不语,师弟的神色愈发焦急了起来。他索性向前了一些,任由冰冷的剑锋抵住他的脖颈。 “师兄……”他恳求地唤道,“你别不信我。” 艳红的血点在剑锋所抵之处绽开,像是感到了疼,师弟的眉毛微微皱了皱,口中发出一声轻嘶。可他没有后退,神情坚定地看向大师兄。 望着剑尖上的那一点红,大师兄的手指终于轻轻颤了颤。 他望着师弟,那张昳丽而又熟稔的面容上,此时正露出淡淡的委屈。师弟长夜般的眼眸垂落,眼中满是抑不住的沮丧与脆弱。 那是细腻而又鲜活的情感,没有半分幻术造就的违和。就好像真有这么一个师弟站在他的身前,因为他的怀疑,露出难过的神色。 只是…… 大师兄有些干涩地眨了眨眼。 他的“师弟”,真的会露出这样的神色吗? 旧日的记忆模糊不堪,连带着这七日的相处也变得暧昧不清。大师兄在被扭曲的记忆中竭力翻找,勉强拼凑出大概的轮廓,师弟的神色该是懒散的,该是不可捉摸的,虽然总是做出一幅温柔的姿态来,可长夜般的眸底却透着冷漠。 大师兄的眼神冷了下来。 这不是他的“师弟”。 他又想起上一次梦魇中,倒在血泊中的青年。 他忽而清晰地认知到,那也不是他的“师弟”。 因为……他的“师弟”不可能会救他。 “师兄……”出神之际,面前的青年仍在轻声唤着他,用着那么熟稔的语调。 大师兄克制住想要别过眼的冲动,直视着师弟的眼神。 “我需要做什么,才能让阁下满意?” 他冷静地问他。 “哦?看来,你又认定了这只是一场幻境?”虚空之中,魔物之主玩味地问道…… “真可惜。”他虚情假意地叹息着,“临虚派的小师弟,既然你大师兄觉得你是假的,那你就没有存在的价值啦。” 言罢,不等大师兄张口,“师弟”的神色蓦然定格,长夜般的眼眸中大张,脸上透出痛苦的神色。 如同梦魇的复现,自青年胸口上,一个狰狞的口子凭空出现,温热的血液飞溅出来,尽数浇在大师兄身上。 “师弟”的身体倒了下来,与流淌的鲜血一起,重重砸在大师兄的身上,又缓缓歪倒在一边。 “师……”口中不自觉地滑出气音,随后被大师兄咬牙止住,他闭了闭眼,眼睫却仍在微微颤抖。 “恭喜你呀。”像是被这样的场景所取悦,魔物之主低声笑了起来,“我可以告诉你,这的确……又是一场幻境。” 大师兄猛地咬破了自己的唇角。 “……你,到,底,想,做,什,么!” 一字一句地,他从喉口中挤出带血的语句。 “唔……”魔物之主似乎有些犹豫,但是很快地,他便轻轻笑了一声。 “很抱歉。”他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具体想做些什么,我只能告诉你,在没有看到我满意的表现前,你无法离开这个幻境。” “如果你觉得无聊了的话……”他忽而拉长了语调,含笑的尾音里分明带着浓重的恶意,“那么,你或许可以猜猜,到底在哪一次,幻境会突然变成现实?” 第15章 第十五章 这是第几次了呢? 大师兄眼看着师弟在自己面前死去。 他们有的莽撞,因为做出挑衅的姿态,被魔物随手杀死。有的无畏,为了救他,替他挡下魔物的攻击而死。有的畏缩,因为害怕这一切,擅自想要逃离,却失足坠亡于山崖之下。 甚至还有的师弟才刚刚出现,因为脸上的神情捏造的不够生动,就被魔物之主随手抹去,还要恶意地将鲜血溅在大师兄脸上。 大师兄麻木地坐在地上,在最开始的时候,他还会控制不住地回答师弟的呼唤,会接住师弟倒下的身躯。可在相同的场景已重复过十几次,甚至几十次后,他便闭上了眼,放下了剑,尽管身侧情景如何惨烈,也不再做出任何的反应。可他的师弟们仍演的情真意切,演的孜孜不怠,向他呈现出一个又一个的可能。 所有关于师弟“死亡”的可能。 “恭喜,这个也是幻境。” 伴随着又一次飞溅开来的血液,魔物之主发出如看戏般悠闲的评论声。 大师兄缓缓拭去颊边的血痕。 “阁下还没厌倦吗?”他睁开眼,望着幻境的苍苍穹宇,语气平静地问道。 “如果在刚刚那一瞬,你的手指没有颤抖的话,我会厌倦的。”魔物之主饶有兴趣地回答他。 大师兄的神情蓦然怔了怔,随后他飞快垂下眼帘。 “哈……”魔物之主发出被取悦般的轻笑。 “……我已经知道了,这些都是假的。”沉默了片刻,大师兄再度开口,“纵使阁下再来更多次,我也不会做出能让你满意的表现,如此……能否请阁下罢手?” “哦?”魔物道,“你怎么就知道,这些就真的都是幻境呢?” 大师兄愣了愣。 “也许就是这一次,我骗了你。” 魔物之主虚伪地拉长了声音。 “多么可怜啊,你师弟以为你困于梦魇中,在你耳旁说了多少情真意切的好话,却始终没有得到你的回应。在他倒下去的那一瞬,他的眼眸里可还亮着光呢……” “他不会这样做。”大师兄突兀地打断了他的话。 “……噢?” 大师兄脸上一瞬流露出痛苦与疲倦交织的神情,他闭上眼睛,没有再继续回答。 四周静默了一段时间,随后,大师兄耳旁传来叹息的低语。 “为什么不说出来呢?关于那个原因?” 伴随着着近乎是温柔的声线,一只手覆上他紧闭的眼帘。 “师兄?” “……告诉我吧,你是什么时候猜到的?”见他沉默,那声音越发温柔,与湿热的吐息一并落至他的心口,“明明在幻术下,你本该毫无抵抗。” 大师兄的呼吸顿了顿,随后变得微微急促起来。 “师弟……”沉默良久,他终于低低喃喃道。 如同从梦中苏醒,大师兄睁开双眼,看着他眼前容貌昳丽的青年,看着这个在他认知里名为“师弟”的存在。 他眨了眨眼,眼神于这一瞬几乎脆弱。 “师弟”偏了偏头,唇角微勾地望着他。 大师兄逃避似的垂下眼去,喉结滑动着,半晌,才有干涩的问句挤出他的双唇: “现在,已经不是幻境了,对吗?” 007 第16章 第十六章 “你希望现在还是幻境吗?”师弟饶有兴趣地问道。 大师兄没有再回答,他抿了抿唇,沉默地看着对方。 “真可怜啊师兄……”像是已洞察了他心中所想,师弟又笑了笑,他的手指自大师兄的眼角滑落,划过脸颊,又落至唇角,戏谑地勾勒那一线抿起的弧度。 “你明明已经猜到了的,可是,却不愿承认吗?” 大师兄的呼吸蓦然停顿了片刻,可他仍是不语。 师弟偏了偏头,倒也没有在这问题上继续追问,只是轻飘飘地评论道,“我并不讨厌固执的人,可是,也谈不上喜欢……师兄,你要知道,如你这般清醒而又愚昧,是得不到一个善终的。” “……不饶阁下费心。”大师兄终于开口,声音微哑,“我本就不觉得自己能够善终。” “哦?”师弟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可出口的语声却分明带了冷意,“说出这样的语句……你在放弃自己的生命之后,又索性一并放下了所有积极的可能?师兄,你是在暗示我……你已默认了自己可以被随意对待吗?” “我很清楚,这并非是可以由我自己决定的东西。”大师兄摇了摇头,停顿片刻,他又再度问出那个重复已久的话题。 “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你猜?”师弟状似亲昵地点了点他的鼻尖。 仍然有些不习惯对方的接触,大师兄顿了顿,才尽量平心静气地说道: “我猜阁下以幻境戏弄我,是以攻心之法摧折我的意志,让我痛苦,让我绝望。而在幻境之后,阁下想必也有一些其他的手段,折磨也好,羞辱也罢,临虚派囚你千年,其中种种屈辱苦痛,你自当一一讨回……” “哈,哈哈哈。”大师兄还想继续说出自己的猜测,可话语却被对方突然响起的笑声打断,他不由疑惑地眨了眨眼,望着眼前难得笑的如此开怀的师弟。 “哈,囚我千年?种种屈辱?”有着“师弟”容貌的魔物之主笑弯了双眼,本就昳丽的面容愈发显得夺目,他缓缓拉长了语调,尾音慵懒而优雅。 “不过一群蝼蚁而已,你以为,临虚派当年,为何有机会能囚住我?” 他屈指惩戒似的在大师兄额上一弹,望着大师兄呆愣的神色,长夜般的双眸眯起,仍含着几分带笑的神色。 “师兄想象力不错,但令我不开心的是,你便是这样想我的?” “……还请阁下直言。” “师弟”思考了片刻,随后在他身边坐下,不过大师兄身体的僵硬,他径直偏过头去,靠在大师兄的肩头。 “我碰巧睡了一觉。”他懒懒地说道,“然后等醒来之时,我便已身处封禁之中了。这些年来,我醒醒睡睡,日子倒也过得悠闲。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与临虚派倒不算有太大的仇恨。” “阁下的意思是……”听得对方的话语,大师兄的眼神不由微微一亮,连带着语气也急促几分,“你并无向师尊他们寻仇的打算……?” 话音还未落,莫名的危机感突然涌上心头,大师兄微微皱了皱眉,直觉便想将肩上倚着的这人甩出去。 然而他无法做到,因为下一瞬,一股浩瀚的威压便从“师弟”身上传来,牢牢地锁住了他的所有动作。 “现在还在为你的师门担忧吗……”师弟轻声说,“师兄,你可真是伟大到了……让我有些感到恶心的地步啊。” 如同感到厌倦了般,他直起身来,单手掐住大师兄的脖子,长夜般的眼眸危险地眯起五指缓缓收紧。 “算是忠告吧,临虚派的大师兄,在我面前,你最好不要露出这样愚蠢的,心怀希望的样子。” 第17章 第十七章 脖颈被扼住,窒息与痛苦之下,艳丽的红潮攀上大师兄的脸颊。大师兄的手指颤抖着,竭力地想要做出反抗,可在魔物之主的威压之下,他连手都抬不起来。 师弟含笑看着他,如同打量一具任他摆弄的玩偶般,眼中满带着恶意的兴致。 感受到眼眶中酸涩的热意,大师兄立刻选择闭上双眼,不肯让对方看到自己蒙上雾气的双眼——哪怕那只是因为身体下意识的反应。 他听见一声轻轻的嗤笑声,笼罩在他身上的威压渐渐散去,而掐在他脖颈上的五指,亦在一点一点收敛了力度。 “这样的表情真是适合你呢,只是……”纵使松开了桎梏,但“师弟”的手却并没有完全离开大师兄的脖子,他纤长的五指暧昧地在被掐出的红痕上摩挲着,出口的语声已回复了最开始的懒散,“如果我再这样对待师兄,师兄很快就会死掉了吧?” “我不喜欢粗暴的手段。”他说,见大师兄并未做出回答,又微微拖长了声线,“或者说,师兄其实是期待的?期待着……早日解脱?” “……我并不愿意激怒阁下。”感受到对方话语中潜藏的威胁,大师兄终于睁开双眼,他的眼角还带着些许的潮湿,但眼神已恢复了冷静,“但我想,阁下愿意费这般大的心力为我编织这样精细的幻境,总有特殊的用意。” “你为什么不认为,我只是单纯出于无聊呢?” 大师兄沉默了。 他有些无法理解对方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如果是想以他的痛苦取乐的话,这样的手段……是不是过于温和了? 在大师兄思考的时候,师弟笑了笑,手指戏谑地托起他的下颔,长夜般的眼眸微微眯起。 “闲聊的时间就到此为止吧,师兄,”他问,“你准备好继续进入下一个幻境了吗?” 大师兄眼中忍不住露出些许讶异的神色: “我以为……” “真抱歉,这并不是结束。”师弟收回了手指,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师兄还没有做出令我满意的表现呢。” “看师兄这么苦恼,我就给你一个提示吧。”他顿了顿,继续说道,“除了‘令我满意’这样不确定的标准外,我其实还给这个幻境设置了另一个确切的结束条件,那一个非常,非常简单的条件。” “只需要你思考一下,幻境之中,为什么会一直出现你的师弟死亡的场景?” 伴随着青年话语声,大师兄发现面前的景色开始变得模糊了起来,他明白这是幻境的过渡,而熟悉的梦魇将再一次地在他面前展现,不可抑制的,他垂落在袍袖中的手指微微颤抖。 “加油呀,师兄。”逐渐蔓延的暗色中,那个容貌昳丽的白衣师弟向他轻轻微笑,语声慵懒且优雅: “我在幻境外等你。” 幻境之外,魔物之主把昏倒在山洞外的大师兄抱回山洞的茅草席上,又在边上生起一堆火,驱散洞穴中若有若无的湿冷。 做完这一切后,他有些无聊地倚回石头上,借由分出的一线神念观察着大师兄在幻境中的表现。 很快的,他脸上露出了厌倦的神色。 和他料想的一样,面对着“师弟”的无数次死亡,大师兄不再做出阻止的举动。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原地,闭上双眼,如同对外界一切毫无所觉。 如果……没有那只紧紧按在剑柄之上,青筋根根迸起的手的话。 逃避。 他很快有了论断。 或者……是极致的愚蠢呢? 有些讥讽地思考着,魔物之主漫不经心地移开了视线,不再特意关注一旁陷入幻境的大师兄。 在火焰的温度下,他阖上双眼,倚在石头上睡着了。 从日出到日落,魔物之主断断续续地睡了大半天,直到火堆熄灭,洞内变冷,他才有些不甘愿地从石头上爬起来。 虽然早已不惧寒暑变换,但鉴于幼年时的习性,他仍偏好温暖与安静的环境,往往一不留神就会睡过去。 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魔物之主转头看向草垫上仍在昏睡的大师兄,几乎感受到了一丝惊讶。 幻境中的时间流速与现实不同,按他的计算,幻境已经持续了将近一个月。 而“师弟”的死亡过程甚至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也就是说,在他小憩的这段时间里,他那位固执的“大师兄”已经经历了几千次的幻境拷问。 而有趣的是,对方仍未“放弃”。 仔细端详着眼前脸色惨白的大师兄,魔物之主沉默了一会,忽而饶有兴趣地扬了扬眉,他分出一丝神念,探入幻境之中。 幻境中的“师弟”大约已经把所有的死法演了个遍,这一次只能做出重复的举动。面对着虚空之中的“魔物之主”,“师弟”站在大师兄身前,竭力地想要替他挡去攻击。 就在攻击到来的那一瞬,魔物之主附在了“师弟”的身上,他没有完全躲开袭来的幽芒,只是侧身避开了要害。幽芒从他的肩胛掠过,撕出一道狰狞的伤口。 “师兄!”血液飞溅,他佯装惊呼道,“快跑!” 一直坐在原地的大师兄,这一次终于有了特殊的反应。 “阁下终于回来了吗?” 带着血丝的眼眸直直地向他看来,大师兄张开口,冷静地问道。 008 第18章 第十八章 “啊呀。” 捂住“受伤”的左臂,魔物之主几乎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不仅是因为大师兄这样敏锐的反应,更因为…… 捕捉住那一缕自对方身上传来的奇特波动,他心念一动,放弃了继续扮演“师弟”的角色,转而以带血的手指抚上大师兄的眼角,指尖在眼尾的凹陷处轻佻地勾勒,留下一抹鲜红。 “真是有趣,我的大师兄,你这是……产生心魔了吗?” 与之前不同的是,感受到他触碰的大师兄并没有露出原来那样抗拒的神色,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是冷静地与他对视。 “对于这样的结果,您满意吗?”大师兄开口说道。 “我有些好奇。”魔物之主没有回答,他只是轻轻笑了笑,指尖下移,暧昧地抵在大师兄的唇间,“所以,让我猜一猜吧,师兄你的心魔,到底……因何而生呢?” “你还没有离开这个幻境,代表你没有达成那个‘条件’。真可惜,明明那是个非常简单的答案。” 注意到大师兄微微抿起的唇角,魔物之主若有所思地垂了垂眸,随后突然嗤笑出声。 “这幅反应,哈,看来你已经知道了那个答案。” “我记得,如果我能让阁下满意的话,我也能离开这个幻境。” 大师兄向后退了一步,避开“师弟”压在他唇间的手指,才尽量冷淡地开口说道。 “嘘,别着急。”魔物之主并不生气,他收回手指,却不急着擦去上面的血迹,而是轻佻地点了点自己的唇角。 “在此之前,还是让我继续猜猜你的心魔吧?” “一定不会是因为害怕‘师弟’的无数次死亡,因为你早已不再阻止。” “也不会是彻底的绝望,我的师兄,你真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眼中的光芒……或许比前几日心怀希望时还来的更加明亮。” “那么……是执念吗?” 顶着“师弟”的外壳,魔物之主上前一步,玩味地靠近师兄,在他耳边轻轻低语。 “临虚派的大师兄,为什么?你好像……不再害怕你的师弟是假的了。” “对于我的表现,您满意了吗?”大师兄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说道:“如果阁下满意了的话,还请放我出去,我的师弟在幻境外等我。” “……哈,你说,你的师弟在幻境外等你?”在短暂的沉默以后,魔物之主像是终于想明白了什么,他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加深,很快的,他忍不住大声笑了出来。 “哈,太有趣了,师兄,你让我很满意,真的……非常,非常的满意。” “可是我是骗你的,我不会放你离开这里。”他再度伸手抚上大师兄的眼角,将那抹血红延展开来,薄薄的一层血色点缀,将修仙之人清淡的姿态,染上心魔产生后该有的偏执与媚色。 那也冲淡了大师兄脸上濒临枯竭的苍白。 “你回不去了。”他继续说着,语声温柔得如同爱侣间轻吐的呢喃,“我愚昧至极,也清醒至极的大师兄,我太满意了,所以我不会放你离开,除非……你达成那个条件。” 他握住大师兄仍持着长剑的手,让剑锋对准自己的胸膛。 “很简单的。”他眯起双眼,长夜般的眼眸中,流转着星辰陨落的光芒。 “杀掉我吧,师兄,亲手杀掉你幻境中虚假的‘师弟’,你就会醒来。” …… “我拒绝。” 大师兄挣开他的手掌,并松开五指,任由长剑跌落在地。 他眸中血丝缠绕,眸光却明亮如焰,像是即将破碎的曜石。 “倒叫阁下失望,我绝不会对‘师弟’动手,不过……你若要拿我取乐的话,我尽可奉陪,反正在下一介残躯,心血枯竭在前,心魔入体在后,想来也支撑不了多久。” “哈,哈哈,哈哈哈哈!” 听了他的回答,那个有着师弟外貌的魔物,忽然抖动着双肩,乐不可支地笑出声来。 大师兄冷淡地看着他,心神并无动摇。 在只有他能感知的世界,心魔的低语正无时无刻地在他耳边环绕。 不要被眼前的景象欺骗…… 它们这样说着: 你的师弟是真实存在的。 他就在幻境外等你。 大师兄曾做过这样一个梦境,梦里是滔天的火光,唯他一人孤身站在火海之中,眺望着远处无数道如流星般逃陨的剑光。 可他睁开眼,眼中倒映出的,却是师弟熟悉且温柔的脸庞,心中弥漫开来的亲近感驱散了那股绝望,于是他眨眨眼,似乎也感受到了希望。 一天,一天,又是一天。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眼前之人的虚假。 心血相连的长剑曾予他警示,对方也从不遮掩那股违和之处,他想不起师弟所修习的功法,甚至想不起师弟的名字,而就连最简单的肢体触碰,都能让他心生悚然。 可大师兄不愿再继续想下去。 似乎是在他来到后山,发动禁术之后,他就一直无法分辨出真实与虚假的边际。 不过无所谓,他已经不需要再分辨事情的真相。 他只能“相信”师弟的存在。 因为那是深水之上唯一支撑着他的浮木。 时间向前移动,在那段魔物之主沉睡的时间中,永无止境的幻境拷问着大师兄的内心, 熟悉又陌生的“师弟”一次一次在他的面前死去,大师兄握紧手中的长剑,却又颓然地松开。 就算再不愿相信,他也猜到了那个答案:只要他主动动手,杀死“师弟”,他就可以离开这个幻境。 可是……即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真的拥有这样一个师弟? 大师兄曾听说过典籍中记载的魔物,它们善于玩弄人心,营造幻境,让至亲者自相残杀。他无法预料什么时候幻境会突然成为现实,于是只能不断逃避: 无论是不是真的存在这么一个师弟,只要他永不“犯错”,那么无论魔族之主是因为厌倦而放弃还是选择用别的方式玩弄他,师弟存活的可能性都会变高。 毕竟,比起单纯地杀掉玩物,魔物之主可能更想看到他亲手毁灭自己唯一寄托后崩溃的模样。 所以,他绝不动手。 一次又一次,他压下脑海清醒而又悲哀的认知,重复着告诉自己那个甜蜜的谎言,直至这股偏执的心念化为心魔,他终于不再担心自己动摇: 他的师弟真实存在,存在于幻境之外。 而无论眼前发生什么,都只是虚幻的假象,他仍然拥有一线希望。 009 第19章 第十九章 他的师弟正在幻境外等他。 偏执的心魔低语中,大师兄看着眼前这个笑的肆意邪气的“师弟”,近乎漠然地垂下眼眸。 直到他的下颌被对方以指尖轻佻地挑起。 “你就不担心激怒我吗?” 迎着他的目光,“师弟”好奇地问道,“你迟迟不愿达成我的条件,就不怕我恼羞成怒……索性直接杀了你那幻境外的好师弟?” “我的确害怕。”大师兄说道,“但是在这之前,阁下要怎样才能让我相信,我的师弟是真的死了,而不是您再一次的幻境游戏?” “师弟”沉默了片刻,随后渐渐的,他嘴角的笑容一点点扩大。 “为一线虚假的希望,不惜永坠幻梦。临虚派的大师兄,我开始有些喜欢你了。” “怎么办呢?我好像确实拿你没办法。”他一边苦恼地抱怨着,一边细细地打量着他,“或者,我该折磨你吗,在你已经如此虚弱的前提下?” 他这样说着,手指戏弄地向下划去。大师兄忍不住抿了抿唇角,他感受到自己的咽喉正被人用指尖轻轻逗弄着,暧昧的瘙痒与令人心悸的危机感一并扼住他的心跳。 “哈……” 见此情态,“师弟”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忽然勾唇嗤笑了一声。 “你方才说……你一介残躯,无论被如何被取乐也无所谓?” 容颜昳丽的青年微笑着向他靠近,直至呼吸相接,他长夜般的眼眸微微眯起,俯身在大师兄僵硬的颈侧落下一吻。 “那么,我的大师兄,我可以这样对待你吗?” 那出乎意料的是柔软的触感,与本能的悚然如此格格不入,大师兄缓缓握紧双拳,任由热意攀上他的耳垂。 “……随您。” 他干涩地说着,垂眸等待折辱的降临,可耳际却只是传来对方低低的笑声。 “先睡个好觉吧。”师弟伸手蒙住他的双眼,亲昵地在他耳边低语,“师兄,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呢。” 很长的时间? 来不及对这关键的话语发出疑问,意识突然感到一阵模糊,大师兄听见自己发出含糊的轻哼声,像是某种暧昧的回答,随后,他便在一片昏黑中失去意识。 再睁眼时,他又一次回到了山洞之中。 可与之前重复过无数次的血色场景不同,他并非因为心悸而疼醒,而像是真的睡足了一场饱觉一般。长夜过去,梦境种种如幻影般消退,他的胸口并无血线流逝的虚弱与疼痛感,体内的灵力也圆满无缺,一切像是回到了最初的时刻,他的师门不曾弃他而去,他也未曾以生命施展禁术。 身体与精神是久违的畅快,大师兄忍不住伸手捂住胸口,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 “师兄。”随后,他听见青年懒散的语调自他身后传来,“你休息好了吗?” 大师兄猛的回头,眼中一片凛然,可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的,那里还带着些许无措。 “……露出这样的表情,我可是会伤心的。”面前容貌昳丽的青年弯起眉眼,向他伸出手来,“师兄,来。” 犹豫了片刻,大师兄最终还是回握住对方的手,他有些茫然地被人拉着向洞穴深处走了几步,就在他不知道自己要被带到哪去的时候,“师弟”忽然停下脚步,像是按捺着什么一样沉默了一会,随后才回过头,望着大师兄笑出声来。 “我倒不知道,师兄原来是这么乖巧的一个人。” “不担心我对你做些什么吗?”刻意压低了声音,青年微微转身,露出他身后的景象。 大师兄皱眉看着洞穴阴影中突兀出现的熟悉床榻,那本该摆在他的住所内,而不是后山禁地,他意识到,这的确又是一场幻境。 而“师弟”已经动作自然地坐在了他的床上。 “看来师兄确实是个勤勉的性子。”师弟叹息着拍了拍硬邦邦的床板,“这般不懂得享受,真是可惜。” “阁下到底想做些什么?”被拉着一起坐到床边,大师兄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我在想,你想象中的那个师弟,应该是怎样的存在呢?”师弟一边开口,一边动作分外自然地偏头,径直倚在大师兄的肩膀上。 “首先……”他拉长了语调,“他应该不讨厌你。” “他应该是知道的,师兄你这样严厉,只是希望师门能好一些。尽管他有时也会埋怨你,可他终究是能够理解你的。” 大师兄垂下眼眸。 伴随着“师弟”熟稔的语调,他忍不住地跟着想象。 在幻境外的师弟,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会陪他一起留守在师门,应该是个善良守义的好孩子吧。 不,不对。 心魔发出警示的低语,大师兄猛然惊醒。 他不应当落入对方的误导,开始“假设”起师弟的存在。 师弟本来就是存在的。 大师兄咬了咬牙,他告诉自己身边只是虚假的师弟,纵使假面再温柔,内里也必定是恶劣不堪。 可是……他也情不自禁地感到恍惚。 以身下床榻为衍生,他眼前的场景渐渐变化,从阴冷漆黑的山洞,变成他居住了二十余年的居所,空气中浮动着阳光与书香,有风吹过檐角铜铃,铃声清脆。 “师兄。” 身侧的师弟以陌生而又熟稔的声音喊他,百无聊赖般,又惫懒地蹭了蹭他的肩头,额顶的头发磨蹭着他的颈侧,带来微痒的触感,大师兄想要躲开,可身体却像是被这种甜蜜的温暖惑住,不愿听从他的使唤,他只能僵硬地坐在原地。 “放松一些吧?”师弟似是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我只是想和你聊聊天罢了。” “……阁下到底有何盘算。” “我看你如此在意你那好师弟,不由有些好奇。” “和我说说他吧,师兄。” 大师兄沉默了。 他的眼中血丝渐生,心魔于识海絮絮低语,营造出虚妄的回忆。 他没有思考那份回忆的真实,任由自己被这假象吞没。 “……师弟,是个极惫懒的性子。” 010 第20章 第二十章 当第一句话出口之后,师兄的话逐渐变得流畅了起来。 他讲着他回忆中的师弟,将脑海中一张张断续的画面拼成故事:师弟和他的经历很像,父母因为意外而亡,幸而被师父收养。师弟有张极好的面容,天资也称得上聪慧,但可惜自小就惫懒贪玩,平日练功总是懈怠,以致修为迟迟没有长进。他试着管教过,可每次都会被师弟搪塞过去,久而久之,他也无可奈何。 所幸师弟是个温柔的好孩子,即使挨了训,也不往心里去,其他的师弟师妹见了他都会绕着他走,只有师弟仍会笑着迎上来。门派试炼之时,他因保护同门而受内伤,其他人都未曾察觉,只有师弟悄悄递给他一瓶灵药。 而现在,也只有师弟会不顾危险,在生命的最后陪伴他。 “师弟他……对我很好。” “所以,我要保护他。” 大师兄缓缓说着,眸中的光芒坚毅又明亮。 耐心地听完了大师兄的所有叙述,有着“师弟”容貌的魔物微微勾起了唇角。 “确实是个好师弟呢。”他说道,“只是师兄,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会成为那个例外?” “为什么只有他,在所有人都背弃你的时候,站在了你的身边?” 师兄张了张口,脸上露出一丝茫然。 也许是因为他向来醉心修行,与师弟相交不多,即使相处,也和对其他的师弟师妹们没什么一样,管教与训斥占了大部分。大师兄一遍又一遍地翻阅着自己的记忆,在那些被拼凑出的回忆中,他无法找出那个答案。 他不知道师弟为什么对他那么好。 就像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师门……如此轻易地背弃了他。 脑海中闪过一幅又一幅的画面,是在最开始之时,师父望着他长声叹息,盼他重振师门。而师弟师妹们在入门之时也曾面露憧憬,请他指导功法。 而下一瞬,这些曾经期盼的,憧憬的表情就变成了如今的忌惮与厌憎。 是他真的做错了吗?大师兄情不自禁地问自己。他一贯是这样木讷的,不讨喜的性子。在师父传授功法有误的时候会出言顶撞,在师弟师妹们输了比试的时候会厉声训斥,即使是在休息的时间里,他也总不愿自己,也不愿旁人懈怠,非要严格要求他们努力修行才好。 所以,被讨厌也是应该的吧? 可是他明明……明明只是想要保护好他们。 "……尺璧寸阴,岁月如梭,大道当前,怎可……不争?" 他有些恍惚地喃喃着,像是在质问别人,又像是在责问自己。 “临虚派已没落至此,若我不努力,若师弟师妹们也不努力,倘若外敌来欺,我们又要如何抵抗呢?"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会讨厌我?会……舍弃我?" 心魔鼓动之下,偏执的念头愈发强盛,大师兄心神动荡,眼中象征着入魔的红痕愈发明显。 而在这时,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忽然被一股力量推了一把,“师弟"压着他的肩膀,将他推倒在床上。 "露出这样的表情……"容貌昳丽的青年眯起双眼,伸手抚过他的眼角,"我之前到未曾察觉,师兄竟如此执妄。" “须知所谓付出,需要得益者领情,才是付出。不然,只不过是可笑的自我感动罢了。” “临虚派的大师兄,你可知道,你这样的人,在大道上是走不长久的。” 大师兄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可亲的面容,脑中又闪过师弟陪他留在禁地之中的画面,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般,垂眸低低惨笑一声,“不劳阁下费心,况且……在下不已折在了您手中吗?” “师兄这样说可让我难过了。”师弟垂头望着他,竟还笑了笑,“从头至尾,我可有真的伤害你?” “是你自愿献祭生命,以燃元之术将我困在临虚派中。也是你宁可入魔,也不愿勘破幻境。” “师兄,你要知道……"他俯下身,在大师兄耳旁呢喃般低语,“在你生命的尽头,是我一直在陪伴你。" “……阁下说笑了。”似是不适应耳旁那暧昧的吐息,大师兄僵硬地偏过头,好一会,才冷淡说道,“我还有师弟陪伴。” 听着他的话语,“师弟”忍不住哼笑出声。 “是是是,临虚派的大师兄,幻境之外自有师弟在等你。”他也没有争辩,而是索性伸手戏弄般地摩挲着大师兄的脸颊,“可惜啊,你既然选择总沦幻梦,那么在这幻境之中,也只能面对我了。” 大师兄没有再说话。 停留在他脸颊的手渐渐下移,在他的颈侧打着转,像是逗弄,又像是随时会掐住他的命脉,大师兄竭力忍耐着那股悚然感,直至感觉那只手再一次下移,开始尝试解开自己胸前的盘扣,他才陡然色变,开口问道,“阁下打算做些什么?” “我猜想,师兄应该是不怕死的。"师弟并未立刻回答,只是慢条斯理地解开了大师兄胸前衣襟。 “你!” 随手压制住大师兄反抗的动作,他伸手贴上师兄赤裸的胸膛,感受着掌下蓦然急促的心跳,他脸上的笑容又扩大了一些,隐隐带了几分讥讽。 那双可勘破一切的如夜双眼中,再一次倒映出现实中凄凉的洞穴,以及昏睡在洞穴之中,被如纱网般血丝缠绕的大师兄。 而那张苍白的脸庞亦与面前这张在幻境中满是活力的脸庞交叠。 “是很坚韧的生命力啊……”他轻声感慨道,“真是矛盾,可你明明在一心求死呢……” “我之如何,不牢阁下费心。”沉默片刻,大师兄只是淡淡开口道。 “是了,我确实不需费心。”师弟笑了笑,“只是我沉睡的时间长了些,如今大梦初醒,不由觉得师兄种种举动,分外有趣。” “既然你已默认了自己可被随意取乐,我便不再推却了。”他伸手拈起一缕大师兄的长发,在唇边低低一吻。 “幻境之中,不如来做一些快乐的事情吧?” 011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出乎意料的,那是很和缓,几乎称得上温柔的过程。 “师弟”的动作从头到尾都是不紧不慢的,甚至颇为照顾他的感受。见他蹙眉忍耐,便贴心地放缓了动作,伸手抚慰地划过他的脊背。而待他适应,便也从容地掀起风浪,将他卷入欲望的潮水中。比起屡屡失态的他,“师弟"仿佛并不沉溺于此,就连最情动之时,也不过微微收紧了扣在他腰间的手,口中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一切结束之后,大师兄仰躺在床榻之上,陷在高潮来临过后的失神里,被汗水浸湿的床单贴在他身上,为了摆脱这股黏腻感,他试着动了动腰,可腰部立刻便传来一股强烈的酸软感,他忍不住低喘了一声,复又躺了回去。 “师弟”在床边坐着,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恢复了整洁,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伸手替他撩开贴在他眼角的额发。 “师兄,舒服吗?” “……我不明白。"大师兄说道,话语一出口,他便不由拧起眉,感到一阵强烈的难堪。他从未听过自己发出这样嘶哑的,又含着潮气的声音。 "……构造这样的幻境,"沉默了一会,大师兄艰难地压下了嗓音中的湿润,“阁下到底打算玩到什么时候?" “那自然是尽兴才止。”一边耐心地整理着他耳旁碎发,师弟一边说道。待整理完毕,他垂眸望着面前大师兄倦怠又湿润的眼眸,忽而低头在他额间落下一吻,又轻声在他耳旁笑问,“或者……师兄可以猜测一下,幻境与现实的时间差距,究竟有多久?” “要到什么时候,现实之中昏睡着的你才会心血耗竭,身陨道消呢?” 原本还称得上温情的氛围在这一瞬被恶意打破,大师兄一阵悚然,不顾身体的酸软,他猛地推开面前这笑语晏晏的魔物。 “阁下为何不尽早杀了我?” “师兄又在说笑了。"被推开也并不动怒,师弟姿态从容地坐回了原本的位置,一手支颐向他看来,“燃元之术已成,我就算杀了你,你的性命与魂魄仍会被这禁术所拘,在未流逝完全之前,封印仍然存在。” “而不杀你,这段时间至少没有那么无趣。” “况且……"他忽而拉长了语调,视线暧昧地从大师兄的胸膛移至双腿,懒懒调笑道,“师兄如此风情,我又怎么舍得?” 大师兄惊怒地望着他,下意识地想要拔剑,可五指收紧之时才察觉到掌心的空荡。 幻境之物本该随心念所幻,所以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忘记了与他心血相连的长剑……? 突然的茫然涌上心头,打断了那股被恶意戏弄的愤怒,大师兄缓缓松开手,胸口起伏不定,好一会儿,他才在“师弟"戏谑的眼光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像是终于倦怠了一般,他脸上露出漠然的神色。 “那便随便阁下。” “师弟”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他,忽然挑了挑眉。 “师兄,你在想些什么呢?” 他复又欺身向他靠近,伸指挑起他的下巴,长夜般的眼眸微微眯起,与大师兄漠然的双眼对视。 “是在想着……这不过又是一次牺牲吗?” “为了一个将你舍弃的师门,你放弃了你的生命,放弃了你的神魂,将自己奉为祭坛上的祭品。” “而现在,为一线虚假的希望,你又选择永沦幻梦,以至于甘愿出卖自己的身体,以及尊严。” “……好伟大的牺牲啊。”他轻笑着感慨,手指下移至大师兄的脖颈,指尖暧昧地抚过他的喉结,“师兄,这般以身饲魔的戏码,可着实让我感动。” 大师兄控制着自己的呼吸。 明明是轻柔的话语,但他却仿佛从中听出了森冷的杀意,而与之同时的,痒意亦从对方触及的那一小片肌肤处蔓延开来。逼近的热度与撩拨的触碰让他刚还沉浸在情欲中的躯体再度战栗。 “只是我还是觉得有些委屈。” “师弟”叹了口气,“我分明没有伤害过师兄,可师兄还是畏我如蛇蝎。” “……这让我有些想,真的伤害师兄试试呢。” 纵使已极力克制,但大师兄仍在那一瞬爆发的杀意下忍不住绷紧了身体。 感受到指尖下的喉骨猛地滚动了一下,“师弟"笑着眨了眨眼,周身冰冷的气势倏然散开。 "别紧张。"他说道,"我很珍视师兄,不会真的对你做什么过分的事情的。" 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却又慢条斯理地覆下身来。 “……阁下……唔。”大师兄刚想推拒,便被身下突然传来的快感逼出一声喘息。 “这应该不算什么过分的事吧?”师弟轻笑了一声,伸手揽住他的腰身,在他耳旁说道,“毕竟,师兄刚才明明很舒服。” 大师兄抿紧了唇,强行忍住身体的颤抖,闭目任由这喜怒无常的魔物动作。 刚刚经历过情事的身体称得上敏感,但由于主人并不配合,难免显得有些僵硬。 上一次“师弟”并不在意这点僵硬,只是花了很长的时间,耐心地撩拨他。 而这一次…… “师兄,不如将我当成你师弟的替身吧?” 额间落下一个过于轻柔的吻,“师弟”熟悉的声音温柔而又蛊惑。 “在所有人都背弃你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站在了你的身边。” “他甘愿冒着这样大的风险,是因为……他心慕你呀。” “这样想,你会不会好过一点呢?” 012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大师兄知道,对方是想要动摇他的意志。 明明他与师弟间是再纯粹不过的师门之情,却在魔物口中变得如此不堪。他本想出口否认,可“师弟"随之吻住了他,不同于落在额头间安抚般的轻吻,唇齿之间的纠缠暧昧而又深入。大师兄错愕地睁大双眼,眼眸中倒映出师弟放大的眉眼,那是如此让他心生亲近的容颜,在刻意展露温柔后,连心魔也在这样的蛊惑下感到犹疑,他不敢再看下去,慌忙双眼。暧昧的水声里,他无可奈何地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渐渐失去力气。 即使有了第一次的经验,被侵入的感觉仍然让他不适。大师兄难耐地咬紧牙关,避免自己发出那些不堪的声响,“师弟"也并不强迫,只是在他因为快感而颤抖时温柔地抚摸他的脊背,在他耳边安抚般地啄吻着。 “别紧张呀,师兄。”他安慰道,“我不会伤害你的,只是想和师兄再亲近一些罢了。” “师兄很孤单吧……一直以来,都太辛苦你了。”他伸手抚过大师兄的脸颊,像是极珍惜般,将他的身体紧紧拥在怀中,“不过现在没事了,师弟会陪着你的。” 这惑人的爱语混在铺天盖地的情潮里,将大师兄的神智冲刷吞没。大师兄闭上眼,一遍又一遍地警告着自己,可这似乎并无用处,他感觉眼角发烫,心中酸软,被这黑暗的温暖搅得摇摇欲坠。 无可奈何之下,他放开对心魔的克制,任由那些嘈杂的呓语搅乱他的神智。于是情欲之外,虚幻的记忆画幅在他脑海中訇然展开,那是属于幻境外的,"真正"的师弟给他留下的刻印。 他强迫自己沉浸在这记忆画幅中。 初见之时,年纪尚幼的师弟拉住他的衣袖。 某次训斥之后,师弟有些委屈,可仍是向他微笑。 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他的伤势时,师弟递给他一瓶灵药。 以及陪他一起留在后山……为他升起一堆火的师弟,因为吃到山果而眼前发亮的师弟,雨夜为他送上伞的师弟。 还有现在……正抱着他的师弟。 抵御着外界刺激的心魔不断运转着,将支离破碎的幻想强行拟作连续的回忆,可由于素材的单薄,本该不可动摇的记忆画面逐渐混淆。 他开始分辨不清两者的区别。 大师兄恍惚地睁眼,闭眼,又睁眼。 是谁在亲吻他?是谁在拥抱他?是谁……陪伴着他? “师兄。”记忆中的师弟开口。 “师兄。”抱着他的魔物亦开口。 他怔然其间,身体与意识一同浮在云端。 那声音在说: “我很喜欢师兄。” 欲海沉沦不知多久,偶尔的清醒更像是疲惫太久后产生的错觉。大师兄在昏睡之前,下意识地伸手,拉住了师弟。 “师弟……”他喘息着呼唤。 “师兄,我在这里。”师弟回握住他的手,五指紧紧嵌入他的指缝之间。 大师兄垂下眼眸,唇角下意识地放松,他没注意到,自己眼尾的红色不知何时已深若血痕。 他开合着双唇,不知道他该说些什么,他喜欢师弟吗?想要回应师弟吗? 可他只是…… 大师兄轻轻叹息了一声,意识滑落进无底的深渊。 多么软弱,他只是……想沉溺于一段温暖而已。 一段在死亡尽头陪伴着他的,噩梦般的温暖。 再醒来之时,已不知过去了多久。 温暖的阳光自窗楞间洒落,有风拂过,檐角铃声清脆。大师兄缓缓坐起身来,望着窗外熟悉的一景一物,恍然间仿佛听见来自师弟师妹们的笑闹声。 又是在惫懒耍闹,……他下意识地想要斥责,却没注意到自己嘴角微弱的笑意。 而很快的,那点笑意便如泡影般散了去。 大师兄闭上双眼,不再去看窗外空荡荡的师门。一双手却在这时揽住他的身体,与之同时的,他的耳旁传来师弟柔和的声音。 “师兄,你在看什么呢?" 大师兄抿紧了唇,强行克制住身体的反应,几乎是在对方触碰到他的那一瞬间,历经情事的身体便立刻回想起了欲望的欢愉,在昏迷之前,他几乎是完全沉湎进了那样汹涌的潮水中,以至于心生软弱,做出种种不堪的表现。 想到这里,他愈发难堪地闭上了眼。 “啊,师兄是觉得害羞了吗?”师弟笑了笑,“现在害羞,似乎有些晚了?” 大师兄睁开双眼,纵使强作镇定,耳垂仍染了些许红色。 “您到底想要做什么?”他问道。 “师兄总是喜欢问我这个问题。”师弟叹了口气,“现下这情景,多少有些不解风情啊。” 大师兄的手指颤了颤,他轻轻吸了一口气,仍是认真地问道,“您到底想做什么?” “我有些好奇。”师弟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师兄,在你眼里,我现在是谁呢?” 大师兄深深地看向他,好一会儿,才干涩地说道:“阁下不如直接问我,我还能不能分清你和师弟?” “……我分不清了。”他叹息,语气坦然而又苦涩,“我只知道,这里是幻境。” “师弟”看着他,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大笑出声。 “师兄啊师兄。”他说道,“这样不设心防,不担心我加害于你吗?” 大师兄没有回答,只是愈发苦涩地抿起唇角。 他确实……已分不清了。 而他也不知如何掩饰。 心魔将记忆与虚假混作一团,曾得到的温暖将虚假也熨出几分真实。 幻境之外的师弟,那个真实的师弟。他有着怎样的容貌?怎样的性情?曾做过什么?又是如何看待他?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眼前之人是如何待他的。 是温柔地蛊惑他,以黑暗包裹他,摧折他的意志与信念。 ——也许只是想玩弄他,看到他真正绝望的那一刻。 可那也意味着,他在这之前已得到了足够多的温暖。 “我并不在意你要如何对待我。”大师兄说道,“但是阁下,我需要提醒您的是,心魔仍缠绕在我的道心之上,无论情景如何变化,我仍会将眼前的一切都看做幻境。” “哪怕我将你放回现实?” “我无法分清那是现实。” 013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听罢他的回答,师弟并未露出惊讶的表情,只是调笑般地叹息道 “这样啊……看来我是真的拿师兄没办法了?” “想让师兄清醒过来还真是困难。”他故作苦恼地皱起眉头,“你已坚信了‘师弟''的存在,即使我将现实展现在你面前,你也会自欺欺人地闭上双眼。” “我想想……也许我应该除去你心中的心魔,又或是,我需要再对师兄好一些,好代替师弟在你心目中的位置?” 口吐着颇为暧昧的言辞,师弟亲昵地俯下身,深若长夜的眼眸深深地注视着眼前的大师兄,他的指腹轻柔地搭在他的喉结上,一点点地向上抚摸。 喉口的痒意难以忍耐,大师兄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却被人抬指托起了下颔。 “临虚派的大师兄,以你的偏执,入这道门实在是可惜了。” “真是太可惜了……”他重复着,手指逗弄似的在他下巴上捏了捏,随后又继续上移,在大师兄眼尾停下,反复摩挲着那点象征着入魔的红,“你已施展了这燃元之术,心血几近枯竭,即使我引你重修魔道,你也无法走的长远。” 纵使已闭了眼,眼角仍被揉的一片热意酸涩,几乎像是有泪落下,无法分清对方的话语是不是又是一句蛊惑,大师兄猛地侧过头,避开他的触摸。 “承蒙阁下抬爱。”他说道,“我不修魔。” “唔……”有着昳丽容貌的魔物叹了口气,“我以为师兄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大师兄说道,“阁下是在暗示我,若我随你修魔,你可救我一命。” “你是不相信,还是不愿意?” 大师兄望着他,沉默许久,才开口道: “我既不相信,也不愿意。” “哈哈哈哈哈。”在他面前,师弟再一次笑出声来。 “你确实不该信我。”师弟说道,“世人皆知,燃元之术无法可解,况且为魔者性情乖张叵测,不可轻信。” “我很喜欢师兄的清醒,但……”他忽而话锋一转,“你是为什么不愿意呢?” “是厌弃魔道吗?” 大师兄犹豫片刻,没有回答。 “看来不只这个原因。”师弟叹息一声,微微向他靠近,深黑的眼底带了几分嘲弄般的怜悯。 “我的大师兄,你已献祭了一切,足够称得上情深义重,直到今日,你明知自己已被舍弃,却还要固守着师门吗?” 出乎他的意料,大师兄却摇了摇头。 他张了张口,脸上露出些许的犹豫,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他最终还是叹息了一声,不发一言。 师弟耐心打量他许久,忽而伸手温柔地替他撩开垂落在眼角的额发。 “好吧,师兄现在不想说也没关系。”他以笃定的口吻,漫不经心地说道,“反正我总会知道的。” “……毕竟,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大师兄忍不住回道,“我一介将死之人,何须阁下如此费心?” “师兄何必自贬?”师弟没有生气,甚至还朝他笑了笑,慢悠悠道,“我喜欢师兄,自当费心些。” 大师兄的眼睫猛地一颤,脸上露出淡淡的苦笑。 即使知晓对方不怀好意,他仍会为这样虚假的言辞所触动。 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中,颈边传来柔软的触感,是“师弟”俯身吻下,在他耳侧温柔低语: “只是,师兄拒绝我,终是叫我有些伤心。” “师兄,愿意向我道歉吗?” 心中明了是如何的道歉,大师兄垂下眼眸,他并不挣扎,反而主动解开自己的衣襟。 耳边传来一声低笑,师弟按住了他的手。 “倒也不必这样。”将他微微颤抖的手指包在掌心,师弟柔声道,“师兄累了,理应好好休息一会才对。” “至于道歉……”他似乎是思考了一会,才说道,“这样吧,师兄主动吻我一下,就可以了。” 又是新的一日,大师兄在书桌上刻下一横。 桌上已有二十多道刻痕,这意味着在他的感知里,时间已悄无声息地过去了二十余日,远远超过他能活到的时候。 自那个“吻”以后,他度过了一段堪称美好的时光。 师弟没有折磨他,没有羞辱他,甚至没有强迫他,偶尔的欢好更像是某种你情我愿的合欢,而他也并不总是待在房间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被构建的幻境越来越大,除了没有其他的活人以外,幻境中的一景一物,几乎与真实的临虚派没有区别。 像是在悉心诱他沦陷,可又偏偏…… 沉思之间,不觉晨光已洒落在他的衣襟,大师兄不由伸出手,闭目感受着微风自他指尖穿行而过,而远处鸟雀鸣啭,似暖糯春光已至。 微薄暖意聚于掌心,他忽而心中酸涩。 他不再想下去,推门而出。 门外不远便是剑台,在未入禁地之前,他二十余年的每一日清晨,都在这剑台上修炼剑道。 大师兄伸手,想要召出本命剑,但任凭他努力许久,掌心仍是空无一物。 他叹息了一声,不再执着,继续往前去。 剑台之后是论道场,幼时师尊曾在此向他讲道,待他突破筑基后,师尊便少有开口,转而一堆师弟师妹围绕台下,听他讲课。 大师兄在案上看见一卷翻开的道书,书页的最后一行,他看见镜花水月四字。 他便将道书合上,继续向前。 前方是通往禁地的方向,黑白二色的碎石铺开蜿蜒的小路,草木葳蕤,道路尽头,一棵桃树投下绚烂的粉色光影。白衣乌发的青年斜倚在树下,闭眼似是小憩。 大师兄走了过去,俯身想要唤醒他。 可在出声之时他又有些动摇,不愿惊扰了眼前这样安宁的景象,于是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待师弟醒来。 “……师兄?” 不知过了多久,师弟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侧。桃树之下,师弟恹恹地睁眼,嗓音里还带着没睡够的困意。 “你来了呀。”他打了个哈欠,向大师兄偏了偏头,“师兄是在找我吗?” 大师兄点了点头,这的确是第一次,在醒来之时他没有见到师弟,便不由想要寻找对方。 “这样啊。”师弟忍不住笑了笑,“师兄是喜欢上我了,所以想要见我吗?” 大师兄一时哑然,良久,他才在对方调笑的目光下点了点头,“……是,我想见你。” “师兄没有否认啊。”师弟饶有兴致地叹息了一声,“我很开心,只是,这对师兄来说应该不是什么好事吧。” 见到大师兄脸上隐约的无措,他并没有继续下去,转而说道,“好吧,之前只是玩笑,我猜……师兄是在担心我离开了这个幻境,对吗?” 大师兄这一次没有回答,他走了过去,整了整衣摆,与他一起在桃树下坐下。 “我记得,临虚派中没有这样一棵桃树。” “是啊,这里本来是禁地的界碑。”视线扫过大师兄有些过于周正的坐姿,师弟不由笑了笑,“但我不喜欢它,又冷又硬,靠着不舒服。” 大师兄露出了微微困惑的表情。 “到让师兄见笑,我非人族,平日里幕天席地惯了,也不怎么习惯床榻。”师弟继续说道,“当然,如果大师兄邀我共眠,我肯定是非常愿意的。” 大师兄不由又沉默了一会,“冒昧问一下,阁下的真身是……” “魔物有什么真身呢?”师弟摇了摇头,“不过,如果是未成魔物之前的话,我应该是梦貘吧。它以噩梦为食,会被噩梦所吸引。” “师兄,就算是现在这段时间,你也曾做过好几次噩梦呢。” 大师兄没有计较对方话语里的含义,而是细细打量了他一会,有些艰难地想要把“师弟”和他知道的“梦貘”对应到一起,古籍之上的画像过于潦草,况且……他望着面前青年昳丽的姿容,实在是不能将两者对应。 “看来师兄很喜欢我的皮相。”师弟任他看着,漫不经心地调笑道,“耽于表象,师兄道心不稳啊。” “对了。”他忽而问道,“现在这个美梦,你喜欢吗?” 明明是舒缓温和的气氛,对方却再一次地吐露恶意,大师兄不由地想要叹气。 “告知正沉浸于美梦的人这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象,这应该是噩梦吧。” “阁下真是恶劣啊……” 014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哈哈,真遗憾啊。师兄如此平静,看来已经习惯了?”师弟笑了起来,伸手抚向大师兄的脸颊,“我还挺怀念最开始的师兄,那时稍微逗一逗,就能看到不错的表情。” “现在嘛……”他拉长了语调,语声仍是温柔,神色却显出了些许无聊,“倒是少了些逗弄的乐趣。” “阁下开始厌倦了?”大师兄问道。 “师兄和我想的有点不太一样。”师弟没有正面回答,“你没有苦苦想要摆脱幻境,也不沉迷于此。倒让我有些挫败。” 他的手指上移,缓缓抚摸大师兄的眼角,那里的红痕没有任何变化,像是从不曾褪去。而似是受那抹红色影响,大师兄原本澄澈坚毅的双眼,如今却也显出几分偏执与脆弱。 “到底什么时候你的心魔才会散去呢?”他问了一声,没有得到回答。只是指尖被突然握住,大师兄垂下眼睫,轻轻在他指尖落下一吻。 师弟便笑了起来,知情识趣地闭嘴,将人揽进怀里。 道袍在地上铺开,衬出两人相缠的身影,而桃花纷纷落下,被人揉在指尖,又含在唇里,喂入另一人的口中。 于是那些不愿出口的回答,便在反复的痴缠与冲撞下,碾作暧昧的吐息。 眨眼,又是数十日过去。 幻境的范围进一步增大,已经包括了整个临虚派,甚至山下的小镇也隐隐有了轮廓。大师兄却没有进一步探查,除非是找师弟,他几乎不怎么出自己的房门。 每日不是静坐沉思,便是与师弟在床上厮混,大师兄一点又一点地沉默下去,只有在面对师弟时,脸上才会露出些微笑容。 而这一日,他来到临虚派的后厨,是因为师弟突然表示他想吃东西了。 “毕竟我沉睡的实在太久了。”师弟这样解释道,“无聊久了的人,当然是对很多事情都感兴趣的。” 大师兄想到之前在山洞里,因为一个野果而眼前发亮的师弟,不由想笑。 笑过后便又是沉默。 幻境完全还原了后厨里的景象,包括一些储藏的食材。大师兄折了一小段葱叶放入口中,当时便被那股辛辣的味道刺激的一皱眉。他实在是没有什么做饭的经验,犹豫许久后决定简单做一碗素面。这是他幼时记忆里,师父曾给他做过的,那时山上只有他和师父二人,他又还未辟谷,师父就常常做这面给他。后来请了杂役上山,他就再没吃过素面,又是几年之后,他修为渐长,索性就不需要再进食了。 素面之所以是素面,就是因为清汤寡水,毫无油花,但胜在工艺简单,不容出错。大师兄加了些盐,又反复确认了几次面条熟了,这才将面盛出。而待他披着一身烟火气从后厨走出时,师弟已经给面子地等在了桌边。 师兄看着对方姿态优雅,却认认真真地吃完了那一碗面。 也许是察觉到了他期待的视线,吃完面后的师弟鼓励性地拍了拍手,并向他露出一个微笑。 大师兄便不由想要再做些什么。 他想了会儿,忽然回忆起一个场景。那是某日夜里,他在禁地旁抓到过一群偷吃夜宵的师弟师妹,他们当时逮了几只野鸟,用火烤了,又细细地抹上了一层盐。油脂在火焰的炙烤下缓缓渗出,又落进柴里,发出滋啦的响声。师弟师妹们围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馋的口水滴答,连大师兄走到他们背后了都没反应,直到烤野鸟被一道剑气击落,他们才傻傻地回过头,露出如丧考妣的表情。 大师兄记得当时的自己好像并不觉得那串掉进灰尘里的烤野鸟可惜,只是头痛师弟师妹们的又一次犯禁。 而现在,他却不由地开始思考,烤野鸟是不是真的那么好吃,师弟又会不会喜欢。 见他沉思,师弟好奇地问他在想些什么,大师兄犹豫了片刻,还是坦诚地说了。 “听起来是还不错。”师弟点了点头,突然地建议道,“那师兄,我们一起去抓野鸟吧。” 师弟从后厨里翻出一个用于盛菜的箩筐,一根长筷子,一段细绳,又拿了些白米和瓜子,他把这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却扔给大师兄拿着。随后拍拍手,带着大师兄来到后山,在一片空地旁停下。 大师兄脸上的表情从一开始的茫然渐渐变成了无奈,他实在是没能想到“师弟”会如此的无聊。便不由开口想要劝说。 “我当然知道师兄可以用灵力捕鸟,”师弟一边在地上撒着米粒,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道,“可是,师兄不觉得这方法太没意思了吗?” “我看师兄平时就是这些有趣的事情做的太少了,才这么容易生出执念。” 撒完米粒,师弟弯下腰,用系了绳子的筷子将箩筐支起来,半盖住撒了米粒的地面,待全部布置好后,他便将绳子的另一端递给身旁的大师兄。 看着因为他的话语,看上去若有所思的大师兄,师弟摆摆手退至一旁,懒洋洋地找了棵树倚着,眼睛半闭不闭,像是随时要睡着。 “执念吗……” 良久,大师兄轻叹一声,握紧了手中的细绳。 虽是乡村幼童才会用的捕鸟法子,但放在此时也意外的好用。幻境中的春日暖光融融,时不时便有鸟雀穿林而过,又被米粒吸引,停在空地之上。大师兄眼明手快地拉绳,不过一两个时辰,便抓了三四只野鸟。 随后便是拔毛,去内脏,串签,与生火。 大师兄从来没有做过这些事情,如果没有师弟的指导,他差点就把一整只还活生生的鸟直接扔进火堆里烤了。这举动换来野鸟的疯狂反击,与师弟的好一阵笑。可尽管有了指点,他的进展仍不顺利,不甘心被当做口粮的野鸟在他手里拼命扑腾着,给他道袍上添了不少爪印与鸟毛。幸运的是大师兄的剑法练的还不错,即使失了本命剑,也可使用指尖外放的剑气来代替,再研究研究,他也还算成功地把鸟腹中的内脏掏了出来。就是拔毛的过程麻烦了些,春日的微风让那些毛绒绒的绒羽四处飞散,不少都沾在了大师兄的发丝间。 并不在意此刻自身形象如何,大师兄认认真真地将面前处理干净的四只野鸟都串好。 不知不觉,已是夜幕低垂,山中寒意渐生,师弟恰在此时升起一堆火,火堆边还有调料若干。 一切准备齐全,大师兄屏息凝神,将串好的野鸟在火堆上架起,一时高些,一时又低些,不知该放在什么高度,而另一手又捻了些粗盐,犹豫着何时往上放。 师弟支颐看着他,时而伸手替他捻去一根粘在发间的绒毛。 第一只野鸟烤的火候不好,外皮焦了,内里却还带生。第二只也不如何,熟是全熟了,但闻上去带着一股焦味。大师兄犹豫了一会,不知道该不该递给师弟。 师弟倒也不嫌弃,他主动伸手接过,撕下一小口放入口中,在大师兄期待的目光中,他轻声叹了口气。 “唔,其实……也还不错?” 于是大师兄便知道,这一只也失败了。 他的神色愈发沉了下来,眸中光芒凛冽,拿着野鸟串的手很稳,一如他此前每一日的执剑之姿。 一只手却按在了他的手腕上,制止了他将野鸟塞进火堆的动作。师弟轻声笑道,“歇一会吧师兄,倒不好叫你一直操劳。” 师弟没有直接开始烤,而是先不知道从哪里拿了些药草来,塞入野鸟的腹中,随后又调整了些火候,避开冒烟的部分,才将野鸟串架上。他的动作从容且流畅,很快野鸟便被烤出了油水,油滴自焦黄的表皮中一滴滴渗出,滴嗒落入下方的火堆中。混合着药草的香气,烤肉的味道四溢开来,连辟谷多年的大师兄也忍不住动了动眉。 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师弟抬起手,径直将烤鸟递给了一边的大师兄,转手又拿起另一只开始烤起来。 “阁下……” “师兄尝尝吧,可不要浪费了我的一番心意。” 大师兄便不再推却,只是面对着一整只烤鸟,他有些不知如何下口,犹豫了一会儿,才学着师弟之前那样,在腿边撕了一小块肉下来。 味道确实很好,表皮被烤的焦脆,内里的肉却是鲜嫩多汁的,隐约还带着些许药草的清香。 大师兄安静地吃着,而师弟很快也将最后一只烤好,与他一并坐着吃了起来。 跳跃的火光里,大师兄看着面前眉眼低垂的师弟,有些微微地恍惚。而师弟恰在此时咬着一块烤肉抬眸回望,暖色的光芒亦映在他的眼中,微微模糊了原本长夜的色泽。像是俗世的烟火气将他裹挟,将危险与恶意掩藏在平和与温暖之下,让人不由得想要亲近。 他看着师兄,忽而微微一笑。 万籁喧嚣而又寂静,这一瞬仿佛被无限地拉长,大师兄听着自己愈发急促的心跳声,恍惚以为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慢慢握住,泵出酸涩而又紧张的情感。 是错觉吗,他明明对师弟…… ——也许那并非错觉。 胸口逐渐憋闷,他开始喘不上气,而眼前温馨祥和的场景亦模糊起来,隐约闪现出现实中阴暗洞穴的场景。大师兄咽下最后一块食之无味的烤肉,踉跄着起身,想要转身离开。 “师兄。”他背后传来师弟的声音,像是带着疑惑,“你怎么了?” 他摇摇头,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再也忍耐不住,忽而张口喷出一口鲜血,摔倒在地。他忍不住蜷缩起身体,感觉心脏像是被无数丝线缚住,榨取着他心间的血液。 燃元之术的副作用下,濒死感扼住他的喉咙,大师兄的眼前一片昏黑,他艰难地喘息着,声音却低弱到几不可闻。 “唉。”正在他苦苦挣扎的时候,他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 师弟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如同幻觉再度覆盖他的感知,在师弟指尖触碰到他的那一刻,所有的虚弱与不适都在顷刻间消失。 “抱歉啊师兄,我刚刚没留意,所以幻境有些波动。” 师弟轻声说道,他眉眼低垂,看上去居然有几分难过。 “你刚刚感受到了现实中的那个自己,对吗?” 015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胸口因燃元之术而带来的疼痛感已然消失,大师兄怔然许久,忽而避开师弟的手,自己坐了起来。 他的面前仍是暖融的火光,尚未散去的烤肉香徘徊在他的鼻侧,而当他视线前移,迎面便看见师弟关切的面容,那双长夜般的眼眸微微下垂,露出抱歉的神情。他所见的,所感知的一切都自然且真实,仿佛之前所看到的阴冷洞穴,才是真正的幻境。 “……我还有多少时间?”大师兄问道。 师弟没有回答,只是叹息道,“何必知道这些呢?我可以向你保证,之后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即使是我死亡的那一刻?” “是的。”师弟点了点头,伸手安抚地将他揽入怀中,“即使是因为心血耗竭而死亡的那一刻,你也不会感到任何痛苦。” “我不忍心让师兄感到难受,所以我保证,你会毫无预兆地,无知无觉地死在这幻境里。” 感受着那具正贴近他的温暖躯体,大师兄闭了闭眼,忽而有些疲惫。 再一次的,他察觉到对方话语中的恶意。 对他来说死亡或许已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不知何时会突然到来的死亡。 就像这一次,上一刻他还在温暖的火堆旁,与师弟一起吃着热气腾腾的烧烤,而下一瞬,他已孤身身处湿冷洞穴,被心血耗竭的痛苦所折磨。 “师兄是在担心吗?”似是全不了解他心中的所想,师弟低头看着他,温柔又残忍地安慰道。 “放心啊,幻境与现实的流速不同,我会尽力帮师兄延续时间。而且,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大师兄静静地回望着他,在沉默许久后,忽然点了点头。 “……好。” 在对方微微惊讶,又转瞬戏谑的目光中,大师兄握住了师弟的手,他用的力度很大,像是要将那只手完全攥入骨血中。 “你要一直陪着我,陪我到生命的终结。” 在这之后,正如师弟所说,大师兄再也没有遇到过之前的变故。幻境完美地蒙蔽了他的感知,将他与现实隔绝。 可偶尔的,他也会做一些不知真假的噩梦,梦境之中,他昏迷在湿冷的洞穴之中,漫天的血色丝线将他包裹,似是因为疼痛与寒冷,他一直在无意识地颤抖着,本应该陪伴在旁的师弟却不见踪影。除此之外,他还感受到淡淡的窥视感,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冷眼看着他挣扎。 ……还有多久呢? 他经常会想到这个问题,有时是在梦醒之后,有时是和师弟的笑闹后。他不会想的太过深入,因为构想出的场景总归是让人有些难过。 幻境仍在扩展范围,很快便包括了山下的小镇,于是他们活动的范围也变得大了起来。大师兄偶尔和师弟一起,在空无一人的小镇上慢步行走着,看着店里售卖的各色杂物,师弟总会让他介绍,他时时会答不上来,师弟便会笑话他。 于终日悬于云端的修仙之人来说,凡人的生命总是如此短暂而琐碎,他此前从不将目光投注于此,而此时他的生命已如风中残烛,便忽觉尘世浩渺,诸般风景不曾亲历。 大师兄多了一个习惯,他开始去看凡人编写的书册,也将每日见闻记录下来,在一开始的时候,他总是感觉到时间流逝过于迅疾,才看过当日的晨光,转瞬便已至昏昏夜幕。可慢慢的,看着身旁一直在陪伴着他的师弟,他又开始平静下来。 “……师兄好像真的喜欢上我了啊。”察觉到他的目光,师弟玩笑着打趣道,兴之所至,便邀他共赴一场合欢,每次缠绵间,师弟都将他抱的很紧,其中种种温暖,动人的让人心折。 大师兄在半梦半醒间,仰头吻上他的唇。 于是他也从不曾听见那句慨叹。 “这样真的好吗?” 大师兄以为,他会继续这样生活下去,直到幻境外的自己心血耗尽,无声无息地死去。但某一天,他正与师弟山顶石台品茶闲聊,周边的景色忽然泛起层层波纹。 “这是……”师弟放下茶盏,在停顿片刻后,他的神色竟带了微微的惊讶。 “师兄,你一直在等的救援,终于来了。” 大师兄愣住,一时有些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 “只是可惜,他们不是来救你的。”师弟叹了口气,略拂一拂袖,只见天际云雾忽起,汇成圆形镜面,镜面之中,反映出外界的景色。 画面在禁地洞穴停顿了一瞬,便很快移开。但这一瞬已足够大师兄看见其中景色,他唇角颜色尽褪——那是与他梦中所见一模一样的场景。 孤身一人,被血线所缚,于死亡前煎熬。 不待他细看,云镜已转而呈现出洞穴外的景色,长风呼号间,数位身着紫白道袍的修士凌空而立,他们手捻法印,指尖轮转间,繁复的灿金色的字符构筑成一个巨大的阵法,将后山山头笼罩其间。 大师兄认出,那是修仙间的五大门派之一沧澜派的独家阵法,天罗封魔阵。 “他们想要再度封印我,”师弟恰在此时开口,“正好,我现在被你的燃元之术所困,真身无法逃脱。而等他们成功布阵,我会再度陷入沉睡,而你……”他看向大师兄,语声难得严肃,“你将身死道消,在这世间永远消失痕迹。” “师兄,你难过吗?”师弟问道,“你等的人终于来了,可他们不是来救你的。” “没关系。”沉默了片刻后,大师兄说道。 “只是,你……”他望着师弟,语气带了一份迟疑。 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师弟有些了然地,温柔地微笑起来。 “师兄是在担心我吗?”他问道,停顿了一会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忽而拉住大师兄的手。 “我有一个办法能解决现在的问题,师兄,我帮你断开你和禁术的连接吧。” “虽然因为时间太晚,你的躯壳还是会死去,但至少我可以保住你的魂魄,而当失去了你的魂魄之力后,燃元之术所维系的封禁自然不堪一击。” “师兄。”他的声音轻柔而又充满希冀,“我们一起逃出去吧,到时候你转为鬼修也好,转世重修也好。我还是会一直陪着你的。” 大师兄沉默着,他的目光下移,落在与师弟相握的手上,又缓缓上移,与师弟长夜般的双眸对视。像是同样被那话语中描绘的美好未来所触动,他也跟着轻轻笑了起来,神色依恋而又温柔。 但是,他说: “我拒绝。” 很是难得的,大师兄看见“师弟”这样的表情。 像是一瞬间忘记了所扮演的角色,所有的表情都在那张脸上消失,露出漠然无情的本质。 “师弟”安静地注视了他一会,随后缓缓地,重新地微笑起来。 “我有些惊讶。”他这样说着,语气中却没有多少惊讶的意思。 大师兄看着他脸上的微笑,有些难过地察觉到,那不再是他所熟悉的,师弟的微笑了。 于是他便叹了口气,松开了回握住师弟的手。 “阁下何必惊讶呢。”他说道,“明明之前阁下也问过我类似的问题,那时的我,与现在的答案不是一样的吗?” “这与修魔不同。”师弟说道。 “并没有什么不同。”大师兄摇头道,“一样是生死抉择,也一样是蜜语甜言。” “我既不相信,也不愿意。” 016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一语落下,“师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我很好奇。”他说道,“难道这些日子的陪伴,都不曾换得师兄片刻倾心吗?” 明明口吐着哀怨的话语,但师弟的脸上仍带着那种淡淡的,让人无法看透的笑容。 大师兄沉默了片刻,随后缓缓摇了摇头。 “不,我很感谢这些时日阁下的陪伴,这真的是我……从未经历过的美好时光。” “师兄不想继续下去吗?” “恰恰相反。”大师兄说道,“我无比希望这样的时光能进行下去。” 他看向半空中的云镜,看着灿金色的阵法编织成形,又渐渐向后山山头压去,脸上的表情除却怅然之外,竟还隐隐带了几分解脱。 师弟与他一并看着云镜,没有说话。 “……阁下不再延长时间了,是因为我对阁下已经没用了吗?”看着云镜中正常流动的时间,大师兄忽然开口问道。 “我自然可以继续延续下去。”师弟说道,“只是师兄,我现在的心情并不太好,延长的时间对你来说,或许并不是件好事。” 大师兄叹了口气。 “没关系。”他再度这样说着,“没关系。” 师弟的视线从云镜移回到大师兄身上,轻飘飘地扫过一圈,长夜般的眼眸中似有陨星滑落。 “看来师兄还是喜欢我的啊……”他说,“可是师兄,你真是狠心。” 他忽而扔出手边的茶盏,将天际虚悬的云镜击碎。而下一瞬,与之一并破碎的,是四周的景色。 如镜面崩裂,湛湛青天与郁郁草木一并碎成青蓝二色的碎影,残留的山间流云飘浮其间,缠绕着两人垂落的衣角。 似还有鸟雀鸣啭,檐角铃音,温声笑语,飘飘渺不知从何而起,隔着遥远的梦境缠绕在大师兄耳侧。 可那终究是错觉,虚幻美好的幻境已被人亲手打破,四周混沌一片,唯留中央一座石台。 两人对坐,良久,师弟支起下颔,淡淡开口。 “你不信我。” “是。” “你也不愿放我。” “是。” “因为不愿让我这魔物出世,为祸一方?” 大师兄却摇了摇头。 “是,”他说,“不过,不只是这个。” 他伸出一只手,像是想要碰一碰面前的师弟,可指尖却在半途停下,勾起最后一缕散去的虚影。 “这样就很好。”他的脸上露出一个有些奇怪的笑容,“无论接下来我会看到什么,会遭受什么,至少阁下还在这里,至少……我知道阁下还在这里。” 师弟看着他,看着他眼角从未褪去的红痕,像是渐渐明白了什么,脸上露出荒谬的表情。 “可笑……”他说道,“师兄,原来,你不只是不信我会救你,也不只是不愿纵虎归山。” “你已经什么都不信了,也什么都不想求了。” 大师兄点了点头,他看着师弟,眸光专注而又依恋。 他说:“是。” 一片虚无的幻境空间里,再度陷入沉默。 “师弟”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一直没有开口,而大师兄也不在意,他只是像之前在幻境中常常做过的那样,安静地注视着对方。 “你不在意我杀了你幻境外的师弟?”良久后,师弟开口问道,但话到一半,他又反应过来,嗤笑着打断了自己,“哈,我倒是忘了,你曾回答过这个问题。” “只要你仍将眼前的一切当做虚假,那么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摧毁你心中的最后一点希望。” “师兄,我明白你为什么喜欢我,却还要拒绝我了。”师弟叹了口气,有些怜悯地注视着他,“你从一开始,便不信云镜之中展现的现实。” 再一次地,大师兄点了点头。 “是。”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陷入幻境的呢?”大师兄问道,不等师弟回答,便又自顾自地说着。 “是在山洞中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还是师弟在幻境中第一次死去的时候?” “我的记忆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混淆的呢?同样是我在山洞中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还是我陷入心魔的那一刻呢?” “我分不清了。” 大师兄的话语停顿下来。 他看着眼前面容熟稔的师弟,想着在禁地洞穴中看见他的第一眼,惊雷与暴雨在他身后落下,而洞内火光融融,辉影如霞,这个唯一喜欢他,愿意陪伴着他的师弟抬起头来,朝他轻轻一笑。 美好的像是梦中幻影。 而之后种种幻境拷问,恶意试探,都不过是一遍又一遍地告诫他:不必沉沦。 ……若我偏要沉沦呢? 大师兄这样想着。 他太冷了,也太孤单了,他确实想要拥有这样一个师弟,于是他便真的相信了师弟的存在。 以妄念饲养心魔,任凭本命剑消散。大师兄甘愿永沦幻境,换来永存于“幻境外”的师弟。 他本以为这已是他能抓住的,最后的温暖。 可是…… “我非常感谢,阁下还能予我一场幻梦。”大师兄说道,他起身站起,在失去了他的触碰后,虚空中这最后一座石台也在无声地溃散。那些往昔的碎影倒映在他的眼底,他怔然片刻,尔后整理衣裳,向着师弟郑重地躬身一礼。 “我真的,很喜欢这段时光。” “只是抱歉,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阁下。”他直起身来,双目直视着面前神色淡淡的师弟,“我是如此愚昧又乏味的人,只知固守自己的执念。” “在施展燃元之术时,我已自知终局,不敢再奢求其它。” “如果您已经厌倦,不愿再维系幻境,或是您真的可以破解禁术,需要拿走我的魂魄的话……” 大师兄语声停顿片刻,摇头轻轻一笑,“那么,请您动手杀掉我吧。” “在我生命的尽头,您还陪伴着我,这样便已经足够了。” 话语声止,师弟看着他,停顿片刻,先是动了动眉,像是想要露出个恼怒的表情,可那表情很快就被忍耐不住的笑意所覆盖。 他很快地放弃了努力,不再伪装,抖动着双肩,乐不可支的大声笑了起来。 “师兄啊师兄……” 他一边笑着,一边叹气,“怎么说呢,你再一次地超出了我的预料。” “我的确是感到厌倦了。”他说,“不过幸好,师兄这次也很好的取悦了我。” 看着面前因他的反应而显得有些茫然的大师兄,师弟走上前去,伸手抚上他的脸颊。 “真是可惜……”他意味不明地叹息了一声,“我其实并不想加重你的执念。” “可没想到,是你自己一点又一点将自己逼进了绝路。” “……我不明白。”大师兄说道,他垂下眼,神情显得有些疲惫,“阁下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谁知道呢?”师弟偏了偏头,“也许正如师兄所说,我只是想拿你取乐,毕竟我为魔物,师兄幻梦中所生的七情,皆可为我食粮。又或者……” “我曾是,想渡你呢?” 他这样说着,语声温柔而又冷漠,眸中是无人可看穿的长夜。 “大道之前,师兄这样囿于仁义,耽于执着之人,是注定走不长远的。” “我觉得无聊,也觉得有趣,想要帮帮师兄。所以那重复千百次的幻境拷问,我想逼你杀掉你的师弟,放下虚假的幻想。” “……师兄却反而因此入魔。” “于是我便又想消除你的执念,我想着,也许师兄得到的温暖足够多了,便能放下那缕攥于掌心的虚假希望。” “……可师兄仍不放下。” “于是,我只好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师兄,提醒你眼前一切不过镜花水月,转瞬皆空。” “清醒与沉沦,师兄总该选择一个,而无论选择哪个,你都不会如此痛苦。可师兄你……非要两者皆选。” 看着脸上终于露出动摇之色的大师兄,师弟口中遗憾地慨叹着,眉眼却依旧带着笑意。 “不过,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师兄如此执着,我再强迫,反是不美。”他摇了摇头,指尖勾过大师兄的眼尾,语气带了几分玩味,“况且,师兄这般性子,其实让我觉得……非常有趣。” “作为这些时日相伴的报酬,师兄,我再送你一场吧。” “……阁下?” “嘘。” 他将大师兄抱入怀中,低头安抚地轻吻了他的额心,随后,伸手覆盖大师兄的双眼。 “别担心,我说过的,我不忍心让师兄感到难受。所以,我不会让师兄痛的。” 大师兄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他再度感觉到那些缠在自己心脏上的东西,它们正在缓缓收拢,却诡异地没有带来任何痛楚。 像是他的感知被强行剥夺,某种深沉的黑暗将他吞没,保护在梦境之中。 师弟……是要抽取他的魂魄了吗?还是……要杀了他呢? 他茫然地眨眼,眼前却只有一片昏黑,那个温热的掌心覆在他眼前,让他无法看到师弟的神情。 他只是渐渐地感觉到了疲惫,身体变得虚弱且沉重,想要就这样闭上眼,好好睡上一觉。 “你知道的,这世上已无人可救你了。” 逐渐褪去的意识里,他似乎听到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随后便是一声轻笑。 “幻海无际,师兄,且引舟自渡吧。” 大师兄听见隐约的哭声,与道歉声。 “师兄,师兄,我们来晚了。” “燃元之术很疼吧,辛苦你了。” “师兄,我求了沧澜派的灵药来,你要什么时候醒过来呀?” 他听着那些声音,在昏暗的梦境中浑浑噩噩地走着,他有些记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记得,他好像在找寻什么宝贵的东西。 那好像是一场美梦,是一个危险却又让他感到亲近的人,是……他永远无法触及的幻影。 渐渐地,他开始感到阳光洒在他的脸上,檐角铃声回荡,清风携来花香。 尽管那些声音仍然无法触动他,可这些触感唤醒了再熟悉不过的记忆,他在昏黑中猛地站住,下一瞬,他已睁开双眼。 大师兄看见自己的居所,以及几个围着他的师弟师妹,还有师弟师妹身后,抚着胡须愧疚低头的师父。 “我们被魔物的幻术魇住。”师父开口说道,“走了好几日,才发现走错了方向。” “幸好,沧澜派及时出手,还是救下了你。” “是我们对不起你。”师父拍了拍他的头,脸上露出愧疚的表情,“辛苦你了,好好休息吧。” 师弟师妹们也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向他道歉。 “师兄,是我不好,我不该丢下你的,我只是…只是太害怕了。”一个师妹哭着说道。 “师兄,你是最好的大师兄,我以后一定好好修炼,听你的话!”另一个师弟拍着胸脯承诺道。 大师兄看着这眼前的一切,看着这一个个他所熟悉的,又不熟悉的人。他有些想要笑一笑,唇角刚刚勾起,却又放平下来。 他静静地听他们讲了一个完美的故事。 这个故事唯一的缺憾,是尽管沧澜派出手,依旧被那个魔物逃了出去。可幸运的是,他们找到了昏迷在禁地山洞中的大师兄。 燃元之术被不知名的力量暴力破除,也留了大师兄一命,只是燃元之术对身体的损耗太大,也许从此之后,大师兄的修为再也不会精进了。 师弟师妹们承诺说,他们已明白了大师兄的苦心,会努力修炼,保护好师门。 而曾忌惮他实力的师父,也因为这件事憾悔不已,四处寻来灵药,想要重塑大师兄的根基。 大师兄没有拒绝这些好意,但在他恢复到能自由活动的时候,他选择了离开临虚派。 “我已尽了我该有的职责。”他对挽留他的人这样说道,眼眸之中,是流动如血的红色,“况且,我已生心魔。” 在一片叹息声,哀求声中,他释然转身,向着山下,向着远方,向他能想到的,最远的天涯走去。 一个幻境最大可以大到什么地步? 可以囊括天之极,海之角,包容一整个浩大而又细微的世界? 最真又可以真到什么地步? 能模拟感知,塑造人物,构建从未见过的景象与故事? 大师兄不知道。 但他一贯是如此偏执之人,认定了什么,便要去追寻。 也许有一日,他触及到幻梦的边际,又或者,他无声无息地死于长夜。 可也有可能,他终于触及到那个名为“师弟”的幻影,向他道一声: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