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Stray Dogs》 第一卷 太宰治的入社试验 【角色介绍】 江户川乱步 能力名【超推理】 国木田独步 能力名【独步吟客】 太宰治 能力名【人间失格】 芥川龙之介 能力名【罗生门】 第一卷 太宰治的入社试验 序幕 因为,理想是不能当饭吃的!——国木田独步《牛肉和马铃薯》 「理想」是什么? 这个问题存在无数个答案。是言语、是思想,也是所有意义的源头。 对我来说,这个答案很明确。 是写在我记事本封面上的单字。 我的记事本是万能的。它可以作为方针、作为君主、作为预言者来引导我。有时也能成为武器或是钥匙。 理想—— 那本记事本记录了我的一切。总是随身携带的那本记事本,便是我未来的一切。 从晚餐的菜色到五年后的搬家计划。 从明天的工作事项到白萝卜的地区最低价。 预定、计划、目标和方针。那本记事本记录了一切,等着由我来实现。 说得夸张点——写着「理想」的那本记事本,对我而言是未来预言书。 理想总是存在那里。 我只要朝着那里前进就好。 只要按照记事本上的计划去做,我的未来便可由我自己来支配。 支配未来! 这是多么耀眼的一句话呀! 不过—— 不论理想如何耀眼,一旦实现之路杳渺不可见,那么耀眼也等同膺品,理想等同梦话。 因此,在翻开记事本的第一页上,我写下通往理想的最短心得。 「要做该做的事」。 我的名字叫国木田独步。 是行走于现实当中的理想主义者,也是追求理想的现实主义者。 这是冀求实现理想的我, 和诞生在胡闹捣乱理想之星下的某新进社员间, 激斗的始末。 七日 更新吾之记事本已历两三日。 期间与吾相关之重要事项如左: ○ 竹越来访,相伴月下逍遥。 ○ 电脑骇客田口就外国船舰一事回电。 ○ 食梨,梨不甜。 勿为区区小事挂怀。 要遵从道理。啊啊,除此之外吾别无所求。 「别跑!」 我追着犯人,穿越横滨街道。 今天商店街的人潮一样喧嚣。摊贩叫卖的吆喝声、路上人群的嘈杂声、客人的讨价还价声,以及东奔西走的人力车车轮声。即使道路右边发生争执,左边的人肯定也不会发现。 我摒除人来人往的喧闹声,追赶着犯人。 对方是个小毛贼。在珠宝店里制造骚动,抢夺商品后逃走。虽是小贼,但已连续发生三起抢劫事件,商店街也无法坐视不管,因此委托我们加以缉捕。 我追赶着从第四起事件现场逃走的小毛贼。敌人脚力惊人,速度不减。若是被他穿过商店街,逃进狭窄的后巷,那就找不到人了。我跑过纷纷扰扰的街道。 「别落后了,新人!」 我呼喊跑在身后的同事。 「等一下,国木田,我的鞋带松了。」 「我才不管!快跟上来!」 慢条斯理地从后方跟上来的,是侦探社的同事,前几天才刚入社的新人。 名为太宰治。 还真是一个帅气的名字。 「啊啊,好累喔,国木田你好快,跑慢点啦。这样对健康不好。」 「少啰唆,给我跑,你这懒鬼!因为你,害得我的胃相当不健康!」 「恭喜你!」 「住口!」 这叫太宰的男人实力不明、经历也不明,干劲更是少的可怜。极端自我本位,一再打乱我的预定计划。再加上这家伙的兴趣是—— 「先不说这个,国木田,那家伙要逃走啰。」 太宰的声音打断我的独白。往前一看,逃犯横扫摊贩的蔬菜,正要转进道路的左侧逃走。 我忍不住啧舌。 把这一带的地图从脑海中捞出。那家伙逃走的方向是围墙林立的狭窄住宅区,能够藏身的地点、潜入的房子多得是。 「看吧,太宰!都怪你跑的太慢,让他逃进麻烦的地方了!」 「这不是很好吗?完全在我们的计算中。欸,比起这个,我刚才发现一样惊人的东西,你想不想知道?」 「以后再说!」 「其实那是一本相当罕见,叫作《完全自杀读本》的珍本书。我一直在找,没想到会在旧书店的拍卖花车上发现——啊啊,得早点回去把它买下来才行。」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我根本没问的问题。 「既然你那么想死,那我就射死你吧!?」 听到我的怒吼,太宰回答: 「咦,可以吗?真不好意思。」 接着害羞地露出笑容。现在不是害羞的时候! 这男人明明完全打不起劲来工作,却不分早晚净想着自杀的事。那是个我终究无法想象的世界,但据说他日夜都在认真摸索,如何用轻松又廉价的方式杀死自己。换句话说,他是自杀惯犯。 自杀惯犯? 多么令人厌恶的词汇。 不过,不论搭档有多么离经叛道的兴趣,也不论他在工作上是怎么扯我后腿,逮捕犯人的任务都不容许失败。 因为记事本的预定计划上,并未记录着「任务失败」这行字。 我追着犯人的背影弯进岔路。 转弯后,眼前是一条阴暗的窄路,是只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小路。两侧围起树篱,可以看见旧式住宅区的后院或是水井,洗好的衣物在屋檐下翻飞。 我用手机叫出周围的地图。画面上显示出代表我们所在地的光点,以及四周建筑物和小路的状况。窄路纵横穿越住宅区,加上犯人如果笔直前进,便是上一个时代的仓库林立的旧工厂区。一旦被他逃进那里躲起来,我们就不可能找到他了。 前方的路上,看得见逃犯变得越来越小的背影。犯人的目的地也是仓库街吗? 「可恶!」 我露出丑态。在这个距离下,无论如何都无法追上他。若在此处让他逃走,总有一天他会再度犯案。委托人的商店将会陷入经营危机,侦探社也会增加一项恶评。 怎么办?该怎么做才好? 「那么,得快点完成任务,回去买书才行。只要阻止他逃走就可以了吧?」 太宰露出微笑。 接着他用力吸气,以响彻云霄的声音大喊: 「失火了!」 忽然间,慌乱的居民们冲向犯人逃跑路径的前方。抱着烹饪锅具的妇人、睡眼惺忪的青年、搂着棋盘的老人陆续现身。惊惶失措的当地居民们接二连三出现,堵住狭窄的道路。 逃犯走投无路。 逃跑路径上挤满慌乱的人们,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即使威胁别人让他通过,可人们正拼命在寻找起火点,根本无暇听他说话。就算他想折返,也被打开的木门挡住去路。 「如何?」 「笨蛋!的确是挡下了敌人,不过如此一来,我们也无法前进!」 「放心,这里有位能干的侦探国木田独步在不是吗!我已经替你安排好了舞台,就请你放手去做吧。」 日后我要把那张嘴巴给缝起来! 我打开爱用的记事本,迅速写下文字。 接着撕下潦草地写着「抛绳枪」的那一页,将念力注入纸片当中。 「『独步吟客』——!」 特殊能力。 它是如何运作的?我无法给予合理的说明,只能回答:「就是会变成那样。」为什么是记事本的内页?为什么能够无视物理法则变换形态?没人能够提出理论性的解释。 被撕下、注入念力的记事本纸张,就如同我写下的文字,变形成为一把抛绳枪。 我跳上旁边的围墙,将抛绳枪的枪口对准逃犯。 在我的视线前方,可以看到被堵住退路的逃犯为了威胁堵塞道路的市民,打算从怀中掏出手枪。 就连这种小地方的小毛贼也有手枪,这个世界没救了。 总之,不能让他在人口这么密集的地方开枪! 瞄准目标,我扣下抛绳枪的扳机。 从抛绳枪的枪口射出钩状的钩针,拖着后方的钢线朝目标飞去。 我的钩针将逃犯正想挥舞的手枪弹开,并进一步贯穿他的衣袖,钉在背后的墙上。 「正中目标!」 太宰笨拙地吹了声口哨。 我边卷钢线边跳围墙,然后再跳过其他树篱前进。越过居民们头顶,在逃犯眼前落地。 在我抬头的同时,逃犯也已从怀中拔出预藏的短刀。 他在极近的距离挥下短刀。 即使是在睡觉,外行人挥舞的刀刃也不可能会刺中我。 我轻轻将脸转开,避开刀刃,再顺手轻压犯人的手肘跟手腕。 接着顺势扭转手腕,利用他挥刀向下的力道,逆向击打手肘。 逃犯飞上空中。 在高空中画个了圆弧后,逃犯头下脚上地撞向墙壁。他面露不知发生何事的惊讶表情,在落地后昏倒。 这招是利用对方的力道做抛投的天地摔(译注:合气道的招式之一)。 居民们哑口无言地来回看着我和逃犯。 终于追上的太宰面带笑容地向居民们喊话。 「对不起,惊扰大家,已经没事了。还有,失火的事也是误会。」 「你……你们到底是……?」其中一名居民询问。 我从口袋里取出侦探许可证,举起让在场所有人看见,接着说: 「用不着担心,我们是武装侦探社。」 第一卷 太宰治的入社试验 一、 八日 今早降雨。 寒雨箫箫,犹如严寒时节。 冀求为理想而生。 前去实践理想。不惧不倦,不踌躇地前进。 梦想未来,追求荣耀,日日忠于职务则幸之矣。 爬上距离横滨港不远的坡道后,便会见到武装侦探社的事务所。 那是一栋砖瓦建造的红褐色建筑物。由于有点年代,再加上海风强烈,屋顶排水管及电线杆全部生锈了。虽然外表看似岌岌可危,不过构造相当牢固,即使恶徒从外面以机关枪扫射,内部依然分毫未损。 若要问我为何能肯定地这么说,那是因为实际上曾被人扫射过。 但是,侦探社实际使用的只有建筑物的四楼,其他进驻的都是非常稳当的房客。一楼是咖啡厅,二楼是法律事务所,三楼闲置,五楼是物品繁杂的仓库。咖啡厅总是在发薪日前给予我们方便,而每次在工作上遇到麻烦事时,就到法律事务所去低头请求帮忙。 我现在正搭着这栋建筑物的电梯,准备到侦探社上班。 走出电梯后,我站在武装侦探社事务所门前。门上挂着用简单的毛笔字写成的「武装侦探社」招牌。 我看了看手表,距离八点的上班时间,还有四十秒的空档。 稍微早到了点吗? 严守时间是我的信条,在等待四十秒过去的期间,我翻开记事本,再度确认今天的预定事项。虽然在早餐、离开宿舍前,以及等红绿灯的时候各确认过一次,但我还没听说有过度确认预定事项而死亡的案例。 我看着记事本,反刍早已记在脑中的工作预定事项。整理衣襟,再次看表。 ……很好。 「早安。」 我打开门。 「啊啊,国木田,早!欸,你看!大事发生了!」 太宰冷不防出现在门前,脸上带笑。 「我啊,终于到达了!啊啊,多么美好的世界!这就是、这就是死后的世界黄泉比良坂!和我想象的一样,你看!青烟漫地,月光碎窗,西方天空有粉红色的大象在跳舞!」 夹杂着夸张的肢体动作,太宰在事务所门前跳起舞来。真是碍事。 「喔呵呵呵呵呵,《完全自杀读本》果然是名著!只要吃下长在后山路边的菇类,就能这么快乐地步上开心的自杀之路!真是太棒了!喔呵呵!」 太宰的眼神失焦,黑眸微微痉挛。 「请……请想想办法吧,国木田先生!」一名行政人员泪眼汪汪地看着我。 看来从上班前开始,他就一直是这个样子。 我望向太宰的桌面。 那本前几天买下,叫作《完全自杀读本》的渎神书籍正翻开某页放在那里。那一页的标题是〈中毒死亡——菇类〉。书籍旁的盘子上,有一片咬过的菇类。 而且仔细看,它和书中描述的菇类,颜色有微妙的不同。 「欸、欸,国木田,你也到黄泉之国来嘛!看,美酒任你喝、美食任你吃、美女的味道任你闻!」 「请帮帮忙吧,国木田先生,我们实在束手无策……」 也就是说,太宰吃下的东西不是会致人于死的毒菇,而是「前往那个世界」的菇类。 不过,那是两码子事。 我要先做每天早上上班后,已决定好顺序的固定事项。如果一天的开始就不照计划进行,那么接下来的工作还能照计划进行吗?答案绝对是否定的。 我不理会扭动身躯纠缠我的太宰,以及向我哭诉的行政人员,朝自己的办公桌走去。 我用和平常分毫不差的动作将公事包放到桌上,打开电脑的电源。用和平常一样的动作开窗。 「呜哇!窗外有巨大的海葵耶,国木田!香蕉!在吃香蕉!还细心地剔除旁边的白色纤维!」 我用和平常分毫不差的动作将咖啡倒进陶杯里,丢弃在前几天的工作中所产生的无用资料。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我脱,只要脱了就能提高收视率!多么简单的事啊,脱吧,然后穿上全包紧身衣!大家一起穿上紧身衣去银行跳哥萨克舞吧!」 我用和平常分毫不差的动作确认通讯柜里的电报,喝下一口咖啡。 「有声音……唔唔,在我的、我的脑子里!……是个小老头!他低声说:『到京都去,去京都品尝味道截然不同的地道味噌田乐…… 我以回旋踢踢飞太宰的后脑。太宰重重地撞向墙壁后昏倒。 说起来,这个若是接受人间试验肯定拿零分而失格的男人,是在短短四天前成为我的同事的。 「新进社员?」 那天,我在做例行的资料整理时,被叫进社长室。 社长表示雇用了新的调查员,要我负责带他。 我感到意外。 虽然武装侦探社是在杀伐的危险暴力世界中讨生活,不过我从未听过有调查员不足的情况。像我也有兼职,一星期两天,到学校——「新鹤谷学馆」当代数老师。 当然,最近这阵子发生的「苍色旗恐怖分子」事件、「横滨旅客连续失踪」事件、与非法组织港区黑帮间的冲突等等,增加了许多需要武装人员的事件。只靠主力调查员乱步先生的活跃,也无法完全消化的棘手委托确实持续增多。社长的决定是早已预见会有这样的情况吧。 「我来介绍。进来吧。」 在我沉默地思索时,社长朝门外喊话。 「你好!」 我看着满脸笑容走进来的那个男人。 他身穿砂色的外套搭配西式的开襟衬衫,体型高瘦,蓬乱的黑发像是未经整理,打扮不修边幅,然而却是个长相秀丽的男人。缠在脖子和手腕处的白色绷带令人有点在意。 「我叫太宰治,今年二十岁,请多指教。」 二十岁,跟我同辈吗? 「我是社员国木田,有不懂的事就问我。」 「喔喔!是名闻遐迩的武装侦探社调查员吗?真令人感动!」 自称太宰的男人不容分说便抓起我的手握住,夸张地挥动。 此时我突然察觉到——一瞬间,那男人的眼底蕴含冰冷尖锐的光芒。 像是在冷静评估前辈社员。不,是像连我的心理人格也会解析看透的云上仙人——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仙人的视线消失,太宰恢复成有气无力的表情。 是我看错了吗?是眼睛的错觉吗? 重新振作起精神后,我开口询问: 「那么太宰,你为何会到这家侦探社来?这里并非学堂,不是想进就进得来的。」 「那是因为我没有工作,闲闲没事在酒馆里发酒疯时,凑巧和坐在旁边的伯伯意气相投。他说只要我拼酒赢他,就帮我介绍工作。我本来只是开玩笑地答应和他比赛,没想到居然赢了。」 那位大叔是谁啊? 「那位是异能特务课的种田老师。他昨日来访,要我多多帮忙。」 社长一脸严肃地说。 但我却因他若无其事地提起种田老师的名字而停止呼吸。 说到内务省异能特务课的种田,是市井小民连他的存在都无法得知的国家特务机关重要干部,负责异能者的管理和情报管制。社长在创立武装侦探社时,也曾受到种田老师的大力帮忙。 即便是社长,也无法不留情面地拒绝种田老师推荐的人物。 「要麻烦你照顾了,前辈。」 不知他是否看出我内心的动摇,本社的新进社员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 不过,不论是否为内务省重量级人物认可的大人物,一大清早便食用菇类飞向那个世界,实为天大的麻烦。 包括今天在内,和太宰搭档已进入第三天。 精神上片刻不得闲,工作也毫无进展,客诉电话则持续增加。 只要稍不留意,立刻跳进河里说要投水。还说什么回过神来后,就发现自己在酒馆里喝酒,又说是得到天启而向美女搭讪。行为举止完全符合二十岁青年的任性妄为,彻底打乱我的预定计划。 话虽如此,但工作就是工作,部下就是部下。接受社长负责带他的指示仅仅三天就说要投降,不只辜负了社长的信赖,也违背我身为侦探社社员的矜持。 「新人如何?」 这里是侦探社附近的棋社。在狭小的榻榻米房间里,社长一边下棋一边问我。 「他是个大灾难。简直就像是恶魔加恶灵加穷神的合体。」 我在桧木棋盘上摆下黑子,木纹上响起棋子的清脆声。 「不过,我会有办法的。」 下班后,我和社长到经常光顾的棋社来下棋。在无人的和室里,我们围着棋盘正座相对。 「难为你了。」 社长下的白子让我原本情势大好的右边再陷危机。 「不,这也关系到种田老师。不过……老师为何要让那种男人进侦探社呢?」 我边说边找落子处。要朝右下角的白子区打劫吗——不,二劫循环会是极限。即便在左边进行缠斗,一旦中央遭到攻破就会结束。已经无处可下。和社长下棋时要达到分先的地步,似乎还需要一些时间。 「种田老师个性奔放,但对人才的鉴识眼光极其精准。他或许是看出了那名年轻人身上有着非凡的才能。」 的确,听说种田老师的眼光世间少有,否则也不可能胜任主持内务省特务机关的这项重责大任。 不过——「非凡的才能」?那个右耳和左耳中间塞满泥水的男人? 「我也和种田老师有相同的意见。太宰在预试中,笔试和实技都是以满分通过。他相当优秀,甚至可以说是危险。」 「危险……是指?」 「我请行政人员调查过太宰的过去,但是什么都没有,完全空白。也拜托过任职军警情报部的好友,却什么都查不到,非常诡异。就像是有人细心地将过去清除一样。」 军警的情报部也查不到过去,这种情况的确异常。 「或者真的什么事都没有,他就只是游手好闲地过活罢了。」 「或许吧。否则的话——」 社长的眉头皱得比平常更紧,接着继续说: 「关于太宰的特殊能力,你有问过他吗?」 「不,还没。」 这么说来,我虽知道他是异能者,却还没问过是什么特殊能力。 「太宰的特殊能力是『让所有碰触到的特殊能力失效』。」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让特殊能力失效。乍看之下是毫不起眼的单纯能力,不过即便在特殊能力当中也属异端,使用得当的话,是能够歼灭一整个特殊能力组织的超凡能力。 我的特殊能力「独步吟客」,是在记事本内页写下文字,撕下纸张注入念力后,变出该文字物体的能力。不过,我无法变出比记事本大的东西。因此虽然被评为是实用性极高的优秀能力,但也无法超越「方便」的范畴。既然是必须的物品,一开始就带在身上不就好了——光是这句话就一针见血。 不过太宰的特殊能力不同。 就理论上来说,应该存在无数只有太宰才能打倒的敌人。即便是全世界最强的异能者,在太宰面前也只是一介凡夫。 各国的异能者组织会争先前来招揽他也不足为奇。 我逐渐理解到社长想说什么。 「也就是说……是这么一回事吗?这样的奇才异能者凑巧坐在种田老师这位大人物的酒席旁边,凑巧意气相投。虽然言行举止相当古怪,不过在笔试中拿到满分的这位聪明男人目前凑巧没有工作,事情顺势加速行进,他成功地加入没有他人牵线便很难进入的武装侦探社——您的意思是太过凑巧了?」 「或许是我想太多。不过,武装侦探社在省厅、军警方面也有许多人脉。就职业特性来说,处理的情报也有许多等同是国家机密。」 的确,假使他是犯罪组织的一员,那么与警察机构有合作关系的侦探社不只容易加入,还是有着许多优点的潜伏目标。 不过——太宰或许是潜伏侦探社的间谍? 还能瞒过、利用那么杰出的种田老师? 那个太宰? 「国木田,那个男人的『入社试验』就交给你了。」 我点头。社长口中的「入社试验」,是侦探社对历任调查员实施的「私下审查」。没有经过这项步骤,就不被承认是真正的社员。 「工作时带着太宰同行,识破他灵魂的真伪吧。当你怀疑他是间谍、奸细、情报员之类时,就毫不犹豫地开除他。而且更重要的是,要是在他的灵魂中见到邪恶、凶险的征兆时——」 社长从背后准备好的袋子里取出黑色的自动手枪交给我。 「…………」 我无言地接下手枪。 很沉重。 「就由你来铲除他。」 「是。」 若是太宰参与某项阴谋,那么到时阻止他就是侦探社的任务。 拥有武装侦探社之侦探许可证的人,被赋予相当于警察的权限。在某些条件下也可以携带枪枝刀械,还能从警察组织获取情报。更重要的是,如果有意,就能利用调查权限扰乱当局的搜查工作、窜改警方情报、窃听偷拍重要设施,做出所有恶行。而最糟的情况,是当个恐怖分子破坏重要设施,夺走成千上万条人命。 在我手中,黑色钢铁制成的自动手枪冷默无言。 月影浸在微微泛起波浪的海湾当中。 我走在隐约可见横滨港湾的人群中。波涛声对抗黑夜的喧嚣,月光对抗街灯。 在我走动的身后,太宰蹦蹦跳跳地跟上来。 太宰的菇类骚动耗去了半天时间,现在才终于能够开始工作。 「国木田,前阵子你使用的特殊能力——是叫『独步吟客』吧?再表演给我看嘛。」 「我拒绝。特殊能力不是随便玩耍的东西。而且我的特殊能力每使用一次,就会消耗记事本的内页。这本记事本是某位工匠一年只制造一百本的限定产品,价格也不菲。怎能用来在你这种人面前当作才艺表演。」 我确认手表后回头。 「先不说这个,太宰,走快点!我们要赶不上约定的时间了。」 「说到时间,国木田,我们并没有约好几点要到情报贩子那里去吧?」 「错!我在电话上说过,『大概十九点左右』。」 「但是现在正好十九点啊。地点距离这里走路五分钟,算不上是迟到啦。」 「笨蛋!既然说是『十九点左右』,那么根据我的时钟,当然是指18:59:50到19:00:10这二十秒之间!」 「有那种时钟的人也只有国木田你了……」 太宰一边抱怨一边跟着。 顺道一提,由于我的手表在每天早上起床时,都会利用专用装置与标准时间同步,因此误差不到一秒。 「这都要怪某人吃了迷幻菇,一整天都无法工作。别再吃那种东西了。既然要吃,就吃真正具有致死毒素的。」 「哎呀,真是一段快乐时光。」 「你已经没事了吧?还看得见天空里有粉红色的大象吗?」 「大象?别傻了,那种生物怎么可能会飞。飞在天空的是紫色的草履虫。」 这家伙或许已经没救了。 每次和太宰说话,我就会觉得自己的怀疑实在是很蠢。 这男人会是间谍?邪恶? 这家伙能够做到的恶行,顶多就是跳下铁轨,扰乱运行时间不是吗? 话虽如此,若太宰只是个有趣的无能之辈,那么事情就简单多了,只要将他踢走就好。对我来说,那是求之不得的事,不过—— 「太宰,你还记得我们接下来要去处理的委托是什么吧?」 「消灭紫色的草履虫。」 「……我从刚才开始就隐约这么认为了,你是故意的吧?」 「啊哈哈,是那个吧?『调查鬼屋』。」 太宰笑容满面,毫不在意说出的这句话令我皱起一张脸。 在昨天收到的电子邮件里,有一封委托信。信上是这样写的: 谨启 欣见武装侦探社所有同仁益加活跃,在此谨致贺忱。 此番有事恳求武装侦探社相助,因此明知贵社业务忙碌,仍执笔写下此信。 老实说,我希望贵社调查的那栋建筑物,每到夜晚就会发生怪事。 理应无人利用的那栋建筑物里,每到晚上就会传出诡异的呻吟和低语,窗口也会闪现模糊的亮光,令住在附近的小生等人片刻不得心安。 明知这样的要求太过冒失,不过假使能够查明是否为某人的恶作剧,以及若是恶作剧,那么理由和方法为何,则实属万幸。 虽然金额不多,但是会再另外寄上委托费,敬请查收。 此外,此次的委托内容烦请严守秘密。这任性的要求,还请见谅。 最后,敬祝各位健康幸福。 敬白 这实在是一封迂回、拐弯抹角的信,简单地说就是「附近的建筑物传来奇怪的声响及人声,麻烦你们调查」的意思。 收到这封信后,以挂号寄出的委托费也送达侦探社。检查信封,发现里面装了就算扣除预定经费,也比一般委托费多了一倍的金额。 这样的话,就没有理由拒绝,照平常一样进行调查。 可是——有件事令人担忧。 没有委托人的姓名。 委托人是谁?住在哪里?要用什么方法跟他联络?这些问题完全得不到解答。或许是刻意隐瞒,但如此一来,也无法回报调查结果。 因此我和太宰陷入得联袂率先「找出委托人」的窘境。 「或许委托人也是心怀怨恨的恶灵,打算将我们这些侦探骗到鬼屋去,再守株待兔地一口吞下——」 「蠢蛋!这世上哪有幽灵会发电子邮件的怪谈!」 不过,就算对方是幽灵,我也不怕。 我们一边说着废话,一边走向港口的仓库街。成群的红褐色砖造仓库反射月光,朦胧地浮现在黑夜里。 我们踏入比其他地方显得更小一些的老旧仓库。 天花板很高,墙壁的灰泥受海风侵蚀而剥落。我们一边闻着里头机械零件的钢铁味、机油臭味,以及古老灰尘和岁月的味道,一边按下办公室的呼叫铃。 响起敲打铁片般的滑动声后,电子锁被打开。 「进来吧!」 接着室内传来尖锐的应答声。 我穿越加了好几道无线遥控门锁的沉重桦木门,走进室内。 室内的空间不到十坪。墙壁上、地板上堆满电子器材,闪动的发光二极体照亮昏暗的室内。 房间中央放置着多部电脑,冷却风扇发出野狗低呜般的声音。桌上有四个液晶萤幕,分别显示不同的画面。 「唷,四眼田鸡,今天也对记事本言听计从吗?」 「别用那么跩的口气对我说话,情报贩子。要是将社内的证据交给相关单位,你就得吃十年牢饭了。到时你死去的父亲可是会哭的。」 「别提起父亲大人的事!」 将双脚放在桌上朝后仰的情报贩子,是名十四岁的少年。 披散的头发、大大的眼睛,不分冬夏都穿着招牌的白色毛衣。身材娇小,不过眼神像爆裂的玻璃般尖锐。 「先不说这个,你迟到了耶?真难得。怎么,是和这个去约会吗?」少年竖起小指贼笑。 「绝对不是。所谓的约会,是和决定要结婚的女性一起做的活动。况且我的婚礼订在六年后,就写在记事本『未来计划』的这页上。」我一边翻阅记事本,一边回答。 「怎么,四眼田鸡,你已经有要结婚的对象了吗?」 「这个步骤预定将在四年后达成。」 「啊,是吗……」 我一边翻阅记事本,一边认真回答。少年则睁大眼睛,张大嘴巴。 「忠于理想和计划,这就是大人。你要向我看齐,少年。」 「嗯……虽然我已经大致明白国木田的个性,不过刚才那番话还是有点那个……」 穿越木门的太宰从我背后现身。 「咦,没看过的脸孔。你是谁?」 「哎呀,我当然是可以报上名字,不过接下来国木田有话要说,所以不行。」 「少年,在问别人的名字前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还有太宰,没有许可不准看穿我接下来的举动!」 「四眼田鸡,你还真是喜欢『应该』这个字眼……算了。咱是田口六藏,十四岁,职业是电脑骇客。」 「他是意图骇进侦探社的主机时计划败露,被我抛投出去的笨蛋。」我加上详细说明。 「当时的事就不必再提了吧?欸,你也该把那时的通讯记录还给我了啦。」 少年六藏在三个月前,企图从外部针对武装侦探社的资料库元件进行网路攻击,导致侦探社陷入一片混乱。当然,侦探社在电脑方面不可能会有任何漏洞。解决混乱后立刻追踪来源,查出此地。 结果少年六藏被我狠狠训诫了一顿,并同意友好的合作约定——以不将犯罪证据的通讯记录交给军警当交换条件,要他提供身为情报贩子的协助。 「那么,已经查出先前交给你的电子邮件的寄件人了吗?」 「你也太会使唤人了,四眼田鸡。我不可能一时半刻就查得出来,再多等一阵子啦。」 我委托少年调查那位不知名的委托人住址。以少年六藏的技术来说,查出电子邮件的发信端不是难事才对。 「不光这件,我也还忙着你的另一件委托——『追查失踪者的行踪』。是那件案子优先对吧?」 「没错。」我点头同意。 ——「横滨旅客连续失踪事件」。 乍看之下毫无关连的被害者某天突然消失,从此不见踪影的失踪事件。而失踪者的人数,其实已达十一人。 警方成立搜查本部已过一个月。被害者之间的共通点,仅有来自横滨以外地区,以及自行消失无踪这两点。是连解决的线索都掌握不到的难解事件。 我交付给少年六藏的委托,是追查被害者失踪前夕的行动记录。要求他透过铁路乘车记录和计程车记录等调查被害者的行踪,不过情况似乎并不乐观。 「那是什么事件?我第一次听说,详细告诉我啦。」 对此事感兴趣的太宰过来插嘴。 「之后再告诉你细节。」 不过我轻描淡写地带过,拒绝讨论这个话题。 这当然是有理由的。我打算把解决这起连续失踪事件当作太宰的「入社试验」,因此想找到恰当的时机再公开情报。 「喔,教育新人吗?四眼田鸡你也出人头地了嘛!」 「他是个相当顽固的上司呢,真伤脑筋——啊,对了,少年你叫六藏?你是电脑骇客吧?你手上有没有什么国木田的弱点?像是一旦曝光就会很伤脑筋的秘密照片。」 「喂,太宰!别在当事人面前堂堂正正地企图进行威胁!」 「喔,你很上道嘛,新人。一千圆、一万圆、十万圆,你想要哪种等级的?」 「有那么多吗!?」 慢着、慢着慢着,冷静下来。 「别闹了,我没有弱点。只是小鬼在吹牛罢了,太宰,你别当真。」 「喔……」太宰对我投以怀疑的眼神。 「你不相信就算了,我只卖给相信我的顾客。不过,要是四眼田鸡肯先付钱,那么要我把证据资料删除也行喔。」 「谁要付钱。我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情报!走了,太宰!」 我拉着太宰的衣领快步穿越入口的木门,离开少年的房间。 ……需要十一万一千圆吗…… 夜晚的仓库街不见人影。 仓库街这条马路上,只有我和太宰两人在等待已经联络的计程车前来。 交错的车灯拖着长长的尾巴离去。黄色的影子、银色的带子、闪动散乱红光的刹车灯,白晃晃地扩展开来的车头灯裁下建筑物的影子。反射在车窗玻璃上的常夜灯,宛如液体般从眼前流开。 海风强劲地吹来云朵后又将它吹开,月光在港湾街上洒下黑色及白色的影子。 「他是个有趣的孩子。」太宰面带笑容,望着夜空这么说。 「我不该介绍你们认识。早该知道这么做准没好事。」 「前辈,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为什么你要照顾少年六藏?」 我望向太宰,发现他的表情是认真的。 「为什么要把工作交给他?侦探社也能追查失踪者的行踪吧?这次也一样,分明是打电话就能解决的事,还特别跑一趟。」 我沉默不语。这是个容易却又难以回答的问题。 「和谈话中隐约提到的他父亲有关吗?」 我不禁睁眼看着太宰。 「我说中了。」看到我的表情,太宰露出笑容。 「……六藏的父亲曾是一名优秀的警官,不过他过世了。」 无奈之下我只好开口。 「以前,侦探社和警方联手追捕一名罪犯。那是一名重量级罪犯,已经破坏好几处国家及企业设施的凶残罪犯。警方拼命追查他的下落,却完全掌握不到他的所在。」 「那是——『苍色旗恐怖分子』事件?」 「没错。」 这起凶残事件牵动军方和警察,演变成撼动本国的大骚动。 「经过我们侦探社的追查后,终于成功找到他的藏身处,向市警报告。」 「大功一件不是吗?」太宰钦佩地说。 「是啊,的确如此。不过当时那起事件是由军方、公安、市警联合侦办,因此指挥系统交错紊乱。而且更糟的是,犯人察觉到我方的行动,躲在藏身处不肯离开,手上还握有大量的高性能炸药。」 电话那头的市警怒吼声在我脑中复苏。逮捕他!待命!指令充满了矛盾。 「由于指令混乱,因此迅速赶往现场的只有五名刑警。给予他们的指示是迅速攻坚压制……不过对象是令社会为之撼动的凶恶罪犯『苍王』,既非特殊部队也非异能者的五个人做得了什么?」 但是,现场人员无法掌握全貌。既然高层下令攻坚,那么就只能听命行事。 「结果,被逼急的犯人引爆炸药自杀。犯人和五名刑警当场死亡。」 「——其中一名殉职警官就是少年六藏的父亲吧?」 「少年六藏很早就失去母亲,和父亲两人相依为命。听说他很尊敬当警官的父亲。」 我用力握拳。 「当时发现藏身处,通报市警的人就是我。」 如果当时和更高层的指挥系统联络,或是侦探社一同参与攻坚…… 「他们等于是我杀死的。」 「你错啰。不管再怎么想,都是发出指示的市警高层,或者该说,是引爆炸药自杀的犯人不对。」 「或许吧。不过少年有不同的意见。否则怎会做出骇进侦探社的主机,形同复仇的这种举动。」 少年六藏心里是怨恨侦探社的吧。我并未当面向他确认过,可是—— 「少年六藏的父亲已经不在了,这点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的事实。必须有人代替父亲守护他,适时教训他才行。我正好能够这么做,就利用了这个机会。」 「国木田,你是个浪漫主义者呢。」太宰发出类似叹息的苦笑。 我从未自认是浪漫主义者,也几乎无法理解何谓浪漫。 不过我所有的知己,全都一致地表示:「你是浪漫主义者。」我实在不了解原因为何。 这个世上分明全是些无法照理想进行的事。 在我思考的期间,一辆计程车停在我们面前,司机朝我们挥手。 对于计程车司机,人们心中存在各式各样的看法。 清洁、诚实,不!是熟知小路便道之类的公路达人,也或许是驾驶技术精良的技术人员,是有着爽朗笑容的好青年,错了错了!是最替乘客的车资着想的省钱高手。各种主张都有其根据,不容他人出言反驳。 顺道一提,我对计程车司机只有一个要求。 「哎呀——好久不见,国木田调查员。今天也是个好日子,是绝佳的侦探天气呢。今天眼镜也还是一样适合你呢。我做司机这行已经很久了,开始分辨得出乘客眼镜的好坏喔。该说是气质吗?还是家世良好呢?国木田调查员的眼镜是非常好的眼镜!这点我可以保证,安心吧!」 「麻烦你开车时安静点。」 到底,他是以什么作为根据,来判断眼镜的家世良好?愚蠢透顶!——不过我有点想知道。 「计程车司机就该默不作声。没有乘客对你这么说过吗?」 「不,没有人对我这么说过。正确的说法是,我开车时乘客没有机会发言,因为都是我在说话。」 我知道世人如何形容这辆计程车——地雷。 我和太宰坐上事先联络好的计程车,前往委托的调查地点。从车窗望出去的黑暗当中已经不见城市的亮光,稀疏的林影扫过混浊的月光流向后方。 当然,我们并非不幸坐上地雷计程车,是刻意找他过来。这是为什么呢? 是为了要向他问话。 「太宰,你还记得我们刚才稍微谈起的『横滨旅客连续失踪事件』吗?」 「啊啊,少年六藏正在调查的那个案子?」 「没错,被害者有十一人。在失踪前目击到其中两人的,就是这名司机。」 我用手指指着眼前的矮个儿司机。 「说是目击,也只是从港口载送他们到旅馆罢了。一位是旅行的女性,另一位是出差的男性。」 「是照片上的这两个人没错吧?」 我从怀中取出数张照片,每一张都是经过旅馆的监视摄影机确认过的失踪者照片。有进入建筑物的照片、在柜台办理手续的照片、隔天离开旅馆时的照片,共三种。 「是,是这两位没错,服装也和照片一模一样。是我送他们到这家旅馆去的。」 「ok。那么国木田,你要到何时才肯把那起失踪事件的内容告诉我?」 「……好吧。」 我当场开始说明事件的概略经过。 大约一个月前,前来横滨出差的四十二岁男性突然失踪。追查他的行踪后,得知他从港口前往旅馆登记入住,隔天进入市区。不过男人并未出现在工作会议上,也没有回家。行李依旧留在投宿的房间里,就这样自行消失无踪,不知道跑到哪去。 其他失踪者也几乎是相同的情况,单身的观光客、展览会的参展人员等等共计十一名。失踪者的年龄、住所、职业均无共通点,只有单独造访横滨这点相同。为了追查他们离开旅馆后的行踪,市警在市内四处询问,不过毫无目击情报。他们就像烟雾一样,突然消失。 市警认为最大的可能性是绑架。不过在这个大都会里,并没有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掳走一个人的场所存在。此外,家人也没有收到要求赎金等等的威胁,因此即便是绑架,也不知目的为何。 「要问目的的话,不是有吗?」 在此之前一直默不作声听着的太宰,此时发出爽朗的声音。 「是『出货』啊!」 「什么?」 「就是绑架贩卖人口。根据我刚才听到的,失踪者都是健康的成年人吧?心脏、肾脏、眼角膜、肺、肝脏、胰脏、骨髓——嗯,因为是在国外市场贩卖,所以就日圆来说并不算是惊人的高价。不过就算这样,十一具人体还是一笔财富。如果犯人是单独犯案,那么金额就可观了。」 「的确,我听说过黑社会有那样的地下管道——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我还以为普通人充其量,也只会在电影或创作小说里接触到那样的知识。 「哎呀,这没什么。我只不过是在小酒馆里喝酒时,听到过那种事罢了。」 他的说词相当可疑,听起来像是借口。 不过,这男人全身上下都很可疑。 「……若真是如此,那你的意思是失踪者主动前去接洽器官买家?对他说:『请买下我的器官。』?还特地挑选出差或旅行途中?」 「对喔,这样有点奇怪。那就表示这件事跟器官买卖无关,是有苦衷而想消声匿迹。因此前去委托专门帮人失踪的中介业者,买下新的姓名和户籍后一溜烟地消失。会不会是这样?」 「就算这样,但只要他们为了跟中介业者见面而自行前往市区,应该会被人目击,或是留下监视影像才对。」 「业者当中不是有变装高手吗?」 「这么说来我是有听过。我曾听说摄影业界存在即使是男性,也能透过化妆变得完全像是女性的技术。首先要在脸颊内侧塞入棉花,改变脸型的轮廓,接着——」 「我没问你。」我迅速打断司机可能会变成长篇大论的发言。 「啊,我想到了!你看这些照片,这两个人都戴眼镜不是吗?找到共通点了!也就是说,这是『眼镜连续失踪事件』!」 我看着照片。照片上的被害者的确戴着眼镜,分别是黑框和银框。 「好,国木田,出动了!」 「什么出动。而且其他九个人当中,也有好几个没戴眼镜。这称不上是共通点。」 在我的记忆里,九个人当中有四个人戴眼镜,两个人戴太阳眼镜,剩下的三个人什么都没戴。 「呿!……那就没办法了。找其他方法来让国木田当诱饵。犯人的目标是旅客对吧?那么就让国木田套上橡胶长靴,背着背包,穿上红绿相间的格纹衬衫及登山紧身裤,到横滨街头四处走动。用巨大的相机一一拍摄路人,语尾加上『对吧』。」 「谁要做啊!」 「『谁要做对吧!』」 「那种计划可以称为作战吗!驳……」 「『驳回对吧!』」 「不准抢话!」 「不行吗?那么就让国木田裸体戴着大礼帽,骑着单轮车在路上狂飙,同时喊着喜欢的女性类型。」 「主旨变了!」 「我有个主意,让国木田调查员扮成小丑的模样看书……」 「你闭嘴!」 真是的,全都一个样! 我越来越生气了。 「太宰!你给我稍微正经点!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肯认真工作!」 「咦,我一直都很认真啊。」 若是真话,那就更糟了。 「好吧,不然这么办好了。我发誓,马上成为清廉正直的侦探。脚踏实地的进行调查、现场搜证、推理。成为让上司国木田赞不绝口、拍手称快地表示:『如此一来,从明天开始让你单独工作也没问题。』的优秀男人。」 太宰淊淊不绝地陈述,但我完全不相信他。 「你说的『马上』是什么时候?」 「下了这辆计程车后。」 哦—— 「你是说真的吧?」 「当然。自杀主义者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啊,不过相反地……」 看吧,我就知道会来这么一句。 「怎么?如果是要求加薪或是把轻松的工作交给你,那我拒绝。」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啦。只是从刚才开始,我就对某件事很感兴趣。」 太宰笔直地注视着司机的方向,眼神因好奇心而闪闪发亮。 「……让我开车。」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是风!!」 「等……太宰,你给我停……拜……呣哇啊啊啊喔喔!」 「呜呀咿啊啊啊——!!」 「呕恶恶恶恶恶恶恶恶!」 「看,顺利抵达了!」 「我再也不会……让你开车了……!」 打开车门后,太宰气意风发,而我则是像滚的一样从计程车里出来。 至于司机则是昏死在副驾驶座上,可能一整晚都不会醒过来。 「怎么,晕车吗?真不像话。」 太宰的发言令我产生轻微的杀意。 这不叫晕车!我的下半身抖得站不住,失去平衡感。就像刚出生的草食动物,双手双脚抖个不停,勉强才能够站定。 即使是严苛的武术训练,也不曾让我累到这种地步。 「那么,我们马上去工作吧!因为我刚才答应过你了,所以我们快走吧!」 由于刚才那番说教,我实在说不出「让我稍微休息一下。」 「委托的地址就在那里吧……对了,国木田你害不害怕幽灵或是狐狸妖怪之类的东西?」 「幽灵?……害怕那种东西,还能胜任武装侦探社的工作吗!和魑魅魍魉相比,还是利刃枪炮较具威胁性。」 「那就好。因为这次的调查地点似乎是那里。」 我朝太宰指示的方向看去。 位在那里的是伫立于深山之中,早已毁坏的黑色建筑物。 一栋遭到弃置的废弃医院融入夜色,散发出浓厚的死亡及腐朽气息。 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深夜里进行调查? 人类只要活着就一定会生病。就像无误的精神并不存在一样,无病的身体也不存在。证据就是每个人都在医院出生,在医院过世。医院可说是位在此岸与彼岸,死者的世界与生者的世界之间的交界。 因此一旦它遭到弃置,成为废弃医院,感觉就更诡异了。月光从破碎的窗口射入照亮此处,落在瓦砾上的阴影是幽玄的青色,积在地板上的水坑是缺血的紫色。 只有开在前院的曼珠沙华红得刺眼。 「好暗……什么都看不见。」 「这种感觉不也不错吗?」 我脚不离地的走过废弃医院的走廊,一旁的太宰则是脚步轻快地超越我。 墙壁腐蚀坍塌,腐朽的配线从天花板垂下。窗框脱落,储备用品大多被人盗走,病房化为蝼蚁的住处。 到底是谁自愿潜入这样的废墟当中? 「委托人的愿望,是解开这里每到晚上就反复出现的声音及光线的真相。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所以要提高警觉。」 「嗯……这我当然知道。不过国木田,你不会太过小心了吗?」 我瞪着太宰。 「你在说什么。对敌人武断地做出过低的评价才是愚者的蠢举。你要知道,身为侦探社的一员,行动时总要假定是最恶劣的情况!」 我慎重再慎重,压低身体在走廊上前进,以避免受到意外的击袭。 「你该不会是害怕吧?」 「我我我我我才不怕!你是笨蛋吗!」 「那我们快走吧。」 「蠢蛋!在这类型的电影里,得意忘形、轻举妄动的人往往会先牺牲。」 「什么叫『这类型的电影』?」 「少啰唆,你先走,我来警戒后方。」 「这不就表示你只是不想走在前面……啊,对了,都怪这里太暗了,拿出手电筒来用如何?」 这点我早就考虑过了,虽然很希望能有亮光,不过…… 「要是医院里有人,可能会发现到我们手电筒的光线而逃走。靠月光前进吧。」 「喔。」 我们两人在黑暗中前进。建筑物被强风吹得吱喀作响,某处传来水滴滴落的声音。 废弃医院周围的土地上别说是民房,就连栋建筑物也没有,放眼望去只见一片渺茫的森林及山野。在狂风的吹动下,一排排的黑色树木发出沙沙声。 我想起委托人的信件内容。什么叫「住在附近」!这栋建筑物的方圆数公里内,完全没有人类能够驻足的地方。住在附近的,就只有狐狸或熊那些生物。 ——那么委托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没有委托人的姓名。 ——或许委托人也是心怀怨恨的恶灵。 我想起太宰的话。 前后方全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从建筑物隙缝钻进来的风发出呼啸声,仿佛女人的哭泣声。 ………… 我不相信世上有幽灵。我是代数老师,也是学过化学、物理的理科信徒。怨灵成形来危害活人,是对于暗处的恐惧心理所创造出来的妄想。 ………… 我不怕。我根本就没在发抖。我也没哭。 「出现了!」 呀啊啊啊! 位在前方的太宰突然大叫,害我心脏猛然一跳。 太宰回过头来,张大嘴巴看着我。在确认过我的表情后,慢慢地,而且是明显地露出贼笑。 这家伙……! 「我要开除你喔!?」 「哎呀,因为国木田似乎太紧张了,所以我想让你放松一点嘛。」 「我不管你了!」 我推开太宰,快步前进。 可恶,好暗,什么都看不见。因为什么都看不见,才会产生出是否有东西躲藏在这片黑暗当中的错觉。 才会猜测黑暗当中是不是有眼睛?虚空当中是不是有呼吸? 好暗。 好暗。 我不行了! 「『独步吟客』——手电筒啊啊啊!!」 变亮了。 在医院内部四处调查的结果,的确发现有人入侵的些许迹象。 有拖行过滑轮行李箱的痕迹、皮鞋的脚印、衣服的线头。不过那是每天晚上潜入的罪犯留下的形迹,或只是趁火打劫的强盗留下的痕迹,这点无从判断。 点亮利用特殊能力变出来的小型手电筒后仅能确保视野,并不能挥去笼罩医院的无边黑暗。 名符其实的前途莫测——只要照亮前方,脚边就被黑暗的大海淹没;只要照亮脚下,前方便成为黑暗的洞穴。即使提心吊胆地前进,还是找不到能够让调查有所进展的线索。 「这是恶作剧。我们回去吧。」终于腻了的太宰转过身来。 「喂,等一下。『脚踏实地的进行调查、现场搜证、推理』到哪去了?这种程度就投降,怎么能够胜任侦探这份工作。要找到更多证据——」 「没有必要。你看这个。」 太宰拾起一条暗色电线,电线两端埋进地板中消失——不对劲。 「那是——配线吗?」 如果是,就太新了。明显和随时间腐朽的医院内装电线不同。应该是在几个月内设置的东西。 「只要沿着这条配线——」 太宰拉住电线,追查另一头位在何处。虽然电线经过巧妙的隐藏埋设,不过最后我们还是找到另一头。 太宰举起的那个是—— 「这是……摄影机。有人把它偷偷装设在这里,一定不只这里有。哎呀呀,原来委托人利用假委托把我们找来,是为了要偷拍被幽灵吓哭的国木田。真是个坏家伙呢。」 「我、我才没哭!」 「也是啦。就连小学生也不会害怕这种不过是一片漆黑的废墟。」 「…………」 「而且说到医院的幽灵,就算有也一定很窝囊。他们是病死的吧?如果是意外死亡,应该会留在意外现场才对。那种幽灵根本就没有胆子咒杀活人。再坏也不过是怀抱眷恋和悔恨地说:『我不想死啊——』之类的。啊啊,讨厌讨厌,都已经好不容易死了,还有什么好奢求的。」 「太宰……喂,够了,就说到这里为止……」 要……要是被怨灵听到,那该怎么办。 「要怨恨活人,至少也得是枯瘦如柴,罹患结核病的女人才行。甩动湿淋淋的头发,充满怨念地说:『怨恨啊,我羡慕活人,救我离开这个黑暗的深渊,救我离开这份痛苦!啊啊,好痛苦,血液、骨头、肌肉、内脏……啊、啊、啊啊啊啊!』」 「救命啊——!!」 突然响起的女性尖叫声,吓得我心脏差点跳出来。 不过转瞬间,我就像被泼了冷水一样地清醒过来。 刚才的惨叫是活人发出的。 「刚才的声音是……」 「这边!快走!」 我不等太宰,便在腐朽的走廊上跑了起来。 我以最短的距离下楼,跑过走廊,踢开瓦砾奔向发出惨叫的方向。 我们抵达的是地下室。那里的天花板斑剥、走廊破败,茶水间、药品管理室、放射线摄影室及太平间排成一排。 我们循着声音,冲进老旧的茶水间。 找到了! 大型洗衣专用水槽的水面伸出一只女性的右手,正在拼命挣扎! 我急忙跑过去看进水里,水底有名身穿贴身衣物的年轻女性。她的一只手臂被手铐铐在水底的把手上。 由于手铐的关系,她无法浮出水面!这样是会溺死的! 「这是怎么回事——!」 「得拆掉这片铁栅栏才行!」 太宰握住栅栏大叫。洗衣专用水槽的上方被一个固定式的巨大铁栅栏盖住,阻碍了女性逃生。 我双手握住铁栅栏,使尽全力摇动。不过或许是上了锁,完全无法靠臂力取下。 我和水中的女性四目相接。她有一双褐色的眼睛。睁到最大的那双眼睛,强力地提出诉求。 救我—— 「我现在救你!靠向水槽旁边!」 我挥手用动作进行指示。或许是会意过来了,女性背贴着水槽壁,把身体缩成一团。 我从腰间取出手枪,打开保险装置,将枪口对准水槽外壁。 「太宰,你退下!」 我选择里面的女性不会被跳弹所伤的角度,朝外壁连开三枪! 被击穿的水槽产生弹孔及龟裂。外壁出现裂痕,内部的水渗出。 我转动全身,朝那条裂痕使出回旋踢! 加上回旋的力道后,我的脚跟穿透外壁,一口气击碎陶器和灰泥的外壁素材,大量的水从破开的大洞中流出。 「咳……咳咳!」 水从大洞喷出,女性在水位终于降至脖子后,贪婪地重新呼吸。似乎总算赶上了。 太宰扭转大型水龙头,把水关上。 「你还好吗?」我把手帕递进栅栏里,女性以仍在颤抖的手指接下。 「似乎有人想把你淹死……你有看见犯人吗?」太宰问她。 咳嗽着、用全身呼吸的女性清清阻塞的喉咙,这才逐渐发出声音来。 「我——被绑架了。因公来到横滨的那天,我突然昏倒——醒来就在这里了。」 我和太宰面面相觑。 我和太宰合力破坏铁栅栏及手铐,救出女性。由于铁栅栏被三道圆筒锁锁住,无奈之下只好用枪柄敲坏。 「我叫佐佐城信子,在东京的大学执教。造访横滨时,突然昏倒……醒来后就在这里了。」 佐佐城女士全身湿透,脸色惨白,不过还是坚强地说明状况。 「佐佐城小姐,你知道你失去意识遭到绑架,是几天前的事吗?」 「很抱歉……因为昏了过去,所以我也不清楚……不过就身体和空腹的情况来判断,我想可能已经有两、三天以上……」 横滨连续失踪事件的被害者失踪是三十五天到七天前的事。如果女士的话没错,那么她很有可能是第十二位被害者。 「…………」 太宰从刚才开始就沉默地交抱双臂,频频地在思考些什么。 佐佐城女士是位留着黑色长发,略显削瘦的女性,年纪大约和我差不多。 她的身体在发抖。或许是遭到绑架后,衣物被取走的缘故,身上只有最低限度的内衣和衬衣。虽然借了太宰的外套披上,但在这样的深夜里只穿衬衣半裸着,还全身湿透,也难怪她会发抖。 她那因寒意而发抖、抱住自己手臂的手,还有坐在地板上伸出的脚都瘦得吓人。贴在身上的衣服勾勒出诱人的曲线。肌肤晶莹剔透、梦幻般的雪白。 贴在脖子上的湿发的水滴落胸前。不知为何,我毫无理由地将视线转开。 「先不说这个,应该还有人跟我一样,被捉到这栋建筑物里来才对!我有听见声音。」 「什么!」 是其他失踪者吗?他们也遭到绑架,被监禁在这栋建筑物里吗? 「我来带路!这边!」女士身形摇晃地起身,打算替我们带路。 不过—— 「……慢着。」我伸手制止佐佐城女士。 「太宰,对于这个状况你有什么看法?」 「佐佐城小姐的模样好性感。」太宰一脸正经的说。 「认真点!」 「……太过巧合了。」太宰交抱双臂回答。 「我们来到这处废墟,应该是要调查谜样的声音和光线才对。结果却发现另一起事件,连续失踪事件的被害者。这应该是两起无关的个别事件才对。除了是由我们负责的这点以外……佐佐城小姐,你最后一次见到犯人是在什么时候?」 「很抱歉,我从来没有确切地看清过他的长相……我清醒过来时水槽的水龙头已被打开,水位满到接近脸部附近。我想大概是在我清醒过来前五分钟左右,犯人亲自将水龙头打开的。」 她在那时呼救,因此我们才会听见。时机就差那么一丁点。 「这就表示犯人直到刚才都还在这里。我不认为犯人会没有发现到我们在附近走动。可是犯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知道我们的存在而惊慌?还是——」 巧妙的陷阱? 不过,害怕是陷阱就撤退的选项,并不在考虑的范围内。 这栋建筑物里有失踪的被害者,既然估计他们很有可能遭到监禁,那就不能不去救他们。 「距离第一名被害者失踪已经过了三十五天。假使现在仍然受到监禁,那就是攸关生命的大事。太宰,你一边保护她,一边跟我来。」 我拿起枪,在走廊前进。 为了保险而通报过市警后,我们在佐佐城女士的带领下抵达的是太平间。遗体是贵重物品,平常就有必要防止被盗,因此大门相当坚固。铁门以扣锁锁上,具有监禁活人的绝佳条件。 我在确认没有陷阱后破坏扣锁,冲进室内。双手手腕交叉,同时将枪口及手电筒对准前方。 太平间的深度大约是十公尺,非常黑暗。大部分的物品都被搬走或是盗走,室内空空荡荡。留下的只有支架断裂的遗体担架、破裂的尸袋,以及固定在墙壁上的抽屉式铁棺。 其他什么都没有,不论是尸体,还是活人——等一下…… 对手电筒的光线产生反应,室内深处传出动静。我将手电筒的白光移向那里。 「救……救救我们……」 找到了! 墙边的铁笼里共有四个人。每个人都和佐佐城女士一样,穿着简单的贴身衣物。 「这里是哪里?」 「刚才有女人的叫声……是怎么回事?」 「冷静下来,我们是来救你们的。发出叫声的女性也已获救。有没有人受伤?」 「没——没有,不过这里是哪里?我们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我走近确认状况。和入口反方向的墙上,钉着一个使用船舶运送猛兽时的铁笼。以我手边的工具似乎很难将它拆下。铁笼本身的构造虽然单纯却很坚固,需要一些时间才能破坏。 「嗯……是用电子锁上锁的。」太宰走近铁笼确认锁的类型。「会是暗号、生物认证、还是通关密语呢……『芝麻开门』!『闪电和打雷』!『过着充满耻辱的人生』!嗯——不开吗?只能破坏了。」 最后那句是什么? 「如果要破坏,大概得从这边下手,像这样——」 太宰正想碰触机器的瞬间,佐佐城女士反射性地大喊: 「不行!不能碰那个锁!」 太宰吃惊地回头,机器亮起红灯。 楼上传来金属落地的声音。是某种装置开启的声音。 乳白色的烟雾喷向铁笼。我不假思索地跑过去,眼睛和喉咙产生强烈的刺痛感。 笼中的失踪者们惊声尖叫。 「是毒气!」 我在剧烈的疼痛下流泪。视野变得模糊,世界晕了开来,仿佛一切都在跳舞。虽然我吸了不少毒气,不过不能对被害者见死不救。我把手放在笼子上。 「不能靠近!已经太迟了!」 有人捉住我的手臂将我向后拉。啰唆,我得救他们才行,不能让被害者死掉! 那是理想,那是世界应有的样子。 「国木田!快走!」太宰在后方大叫。 我不要,这么做是错的! 「不行!」 佐佐城女士抱住我加以制止。为什么?为什么要阻止我?不能有人死掉!在我面前,谁都—— 太宰将我拖出房间。我大吼大叫,不过完全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遭到监禁的四人全数死亡。 第一卷 太宰治的入社试验 二、 十一日 深夜返家后,吾面对笔砚陷入沉默。 越是牢记在心、无法遗忘的日子,越是难以亲手写成手记。 理应忍受任何苦难,即使丢面子也要带笑。 沉默,一径地沉默。 我坐在侦探社的办公桌前看报纸。 一大早新闻媒体便开始大肆报导。不论电视或网路都叫嚣着某条煽情的新闻。 「横滨连续失踪事件被害者于发现后死亡」 「民间侦探社擅自行动导致死亡?」 接着是照片。白烟、挣扎求生的牺牲者,以及手握铁笼的我。 虽然还未上报,不过就快了吧。 从早上开始,侦探社的电话铃声就没停过。现在是责备的电话,不过不久之后,遗属打来的诉讼电话也会掺杂其中吧。此外,剩下的七名失踪者依旧下落不明。 有人拍下被害者死于毒气瞬间的照片,散播到社会上。 桌上响起的电话铃声触动神经,我把手伸向话筒。 我还来不及拿起话筒,太宰便已接起,然后迅速放回原位。铃声消失。 「原来这就是敌人的目的。」他以爽朗的声音说,手上还拿着照片。 「至少值得安慰的是,他把国木田你拍得相当帅。」 我无言地想要拿走太宰手上的照片,不过他轻轻举手闪开。 「今天你就先回家吧?你的脸色很吓人呢。」 「……我不回去。还有工作要处理。」 「在这种紧急事态下,你还这么讲规矩。我要走进侦探社楼下大门时,被丢了两次石头呢。」 我看向窗外。一早开始就有数名抗议者在楼下叫嚣。明天会增加更多人吧。 「规矩?笨蛋!有件最优先的工作吧?我们要找出犯人。」 「嗯……你说得没错,的确如此。」太宰装傻地点头。 「佐佐城女士呢?」 「累坏了。正在诊疗室里接受与谢野医师的诊治。不过听说没有大碍。」 「我去找她问话。」 我准备起身。佐佐城女士是唯一接触过犯人且生还的证人,或许能从绑架手法查出犯人。 我站起来要追上已经率先走向诊疗室的太宰时,不经意地看见照片。我、佐佐城女士及被害者的脸都被拍到,唯独太宰只被拍到外套下摆。 那家伙是如何闪避这种偷拍的? 「对不起……我很想帮忙,不过……」 在诊疗室里,女士无力地垂下头。 「我的体质原本就很虚弱,经常因为贫血昏倒。尤其事件当天身体不适……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会在车站里昏过去。」 这就表示无从得知犯人的外貌及手法了吗?不过—— 「这么说来,是有人趁机绑架了昏倒的你。」 由于有太多人,因此在横滨车站里进行绑架是不可能的事。更何况是移动昏倒的女性,那么做会太过显眼。敌人不只一人?还是运用了相当巧妙的技巧? 「昨天……真的很谢谢您。如果当时您没有救我,我现在已经没命了。不只如此,还这样子收留我、帮助我……那个,我因为没有可以依靠的亲朋好友,所以……」 佐佐城女士沉默地垂下纤细的脖子,不再说话。加上她原本就纤瘦白皙,看上去就像是断了线的傀儡娃娃。 实际上,她的人生也等于是断了线。险些遭到来历不明的杀人魔杀害,也不知道理由,或许现在仍然受到生命威胁。 「而且昨晚还得以在您家中过夜,给您……添麻烦了。」 ……嗯? 「过夜?在哪里?」 「我家。」太宰若无其事地回答。 ………… ……最近这种事是被容许的吗? 「太宰先生……谢谢您。那个……让您……那么照顾我。」 不知为何,佐佐城女士羞怯地红着脸。 「怎么了,国木田?你现在的表情非常奇怪呢。」 「太宰你……不管再怎么说,动作也太快了吧?」 「不,您误会了。是我主动要求,请他……务必要这么做的。」 「哎呀,你用不着在意,因为这是绅士的教养。而且初次见面的人如此要求我,是常有的事。」太宰笑着回礼。 ………… 我不喜欢轻佻率性的恋爱。男女关系应该更加慎重,相互尊敬才是。 因此我绝对无法接受一夜情、一时兴起的交媾、无计划的短暂交往。我向来认为那是应该受到弹劾的行为。 因此、因此,不论太宰这种人再怎么受欢迎,我还是一点都不羡慕他,也不会感到心有不甘。 我一点也不羡慕他。 「是位薄幸的美女呢。」 从诊疗室返回办公室,准备出发前去调查时,太宰贼笑着这么说。 「你喜欢那种类型的女性?」 「我喜欢所有的女性。因为女性是生命之母、神秘的起源。不过若是我要求,佐佐城小姐或许愿意和我一同殉情,因此我很中意她。」 「你不如去和蝉结婚!」 男女交往应纯洁持久。只和能够互补长短、互相提升的理想配偶交往,一生相伴。那就是我的「理想」。 实际上,记事本里也这么写着。 「那国木田你呢?认为佐佐城小姐如何?」 「事件的被害者,同时也是证人。就只有这样。」 「因为我完全无法想象,所以请教一下……国木田的理想女性,是怎么样的人?」 「要看吗?」 我翻开我的记事本内页,把「配偶」那一项拿给他看。我的记事本记录了所有的计划。 「好长!这些全部吗!?」 太宰越是往下看着记事本上的项目,表情就变得越僵硬。 「呜哇……呀呀呀,这实在是……呜哇,咦咦?」 「那是什么反应。很怪吗?」 「不,我认为很好。这是任何男性都能产生共鸣的理想……就各个项目来说。」 「没错吧。在女性身上追求理想有什么不对?」 「你说得没错,说得一点都没错,国木田。我唯一能说的,只有那几页绝对别让女性看见。因为她们会退避三舍。就算是我,现在也强忍着不要大叫『没有这种人!』呢。」 是这样吗? 「好了,既然已经弄清楚了,那么就去工作吧。我们要去追查绑匪的线索。太宰,你有没有什么发现?」 「我有一个发现。」 「是什么?」 「既然要追求女性的理想,那就得先处理那副不起眼的眼镜。」 太宰迅速夺走我的眼镜,挂在他自己的鼻梁上。跟他完全不搭。 「那个话题已经结束了!还给我!」 眼镜那种东西,只要不妨碍工作就已足够。要是眼镜的品质能够改变评价,那么就没人需要费心了。 话说回来,太宰戴着眼镜的样子实在可笑。不知为何,看来比平常更加愚蠢。 「…………眼镜?」 眼镜、被害者的照片、长相、监视设备、所有人投宿旅馆的—— 「怎么了,国木田?」 自行从投宿地点消失的失踪者。所有人都是独自在横滨过夜。旅馆出入口的监视影像。 「我们走,太宰。」我从太宰脸上夺回眼镜戴上。 「我知道犯人是谁了。」 海风吹过横滨港。我和太宰站在横滨港的海边,河口的河畔。 抬头望向天空,太阳早已高高升起,从云间制造出来的蓝天底下透出白光,洒落在头顶上。但是我的内心一点都不晴朗。 眼前停着那辆熟悉的计程车。 「国木田调查员!来,请快上车。」那名熟悉的司机朝我们招手,我们立刻上车。 「抱歉,突然找你。」 「没关系、没关系。只要是侦探社的、国木田调查员的重要任务,不管是水里水里来,火里火里去,我都奉陪!那么,今天有什么事?是要紧急赶往哪里吗?我会不顾速限,飞快前往!」 「要遵守速限。老实说,是前阵子和你谈过的横滨连续失踪事件,我知道犯人是谁了。」 「您说什么!废弃医院的报导我也有看到。不知死去的被害者会是多么地不甘心……您要前去逮捕那个犯人是吗?我了解了!不快去就会让犯人逃走,所以要前往现场。进行绑架恶行的地点在哪里呢!」 「就在这里。」 「啥?」 「犯人就是你。而绑架的现场就在这里,在计程车里。」 「呃……您说什么?我不太懂您的意思……」 「我想过了。在这个都市里,有谁能够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绑架一个人?横滨的何处有虽是陌生人,却能让被害者毫无戒心地进入,与犯人单独共处的场所?就是这里。你就是在这里让被害者闻了催眠瓦斯,等他们昏迷之后再进行绑架。你自己则戴着防毒面具避免闻到瓦斯。」 「不……不不不,请等一下。根据调查,被害者们是自行消失无踪,不知道跑到哪去的吧?我听说也查不到搭乘过交通工具的迹象,或是进入某处的记录。如果所有被害者都坐过这部计程车,那么在通话、或是上车时,不是会有人记得吗?」 「没错。所有被害者一定都坐过这部计程车。但市警再怎么调查,也查不到这项记录。因为他们查错日期了。被害者上车的时间,不是他们失踪当天。」 「那是……什么意思?」 「哎哎,国木田,这样一一回答对方的提问会没完没了。就让我依序来说明事情发生的经过吧。」 太宰插话进来,开始进行推理。 「司机先生,你一边进行日常的工作,一边寻找特定的乘客。条件很简单,『独自来到横滨,现在正要前往旅馆』『帽子、眼镜、墨镜遮掩了部分的长相』『和你的体形相近』——因为你个子矮,所以只要符合条件,是女性也无妨。如此一来就能消除被害者的相关性,扰乱调查行动。」 「到底……这话是什么意思?」 「哎,你听我说完再反驳。你是在这附近揽客的计程车司机。不论再怎么严格挑选,两、三天内应该就能找到适合的人选。等到『就是他』的人物出现后,就如国木田所言,你在车内喷洒催眠瓦斯,让他们昏厥。接着你开车前往藏身处,监禁被害者,夺走他们的行李和衣服。废弃医院里的被害者全都穿着贴身衣物就是因为这个理由。接下来,就是你手法高明的地方了。」 太宰开心地拍着手,继续往下说。 「你穿上被害者的衣服,伪装成被害者。就如你昨晚所说的,只要在脸部化妆,在脸颊内侧或身上塞东西,就能轻易变装。当然,你经过严格的训练,而且只选择有自信能够变装成那种外貌的被害者。加上你要欺骗的不是人类,而是『影像』。然后你前往被害者预定投宿的地点,刻意让监视摄影机拍到。」 我回想起在调查行动中看过的监视影像。仔细思考后,十一名当中有六名戴眼镜、两名戴墨镜,合计八名,比例实在过高。剩下的三名也因帽子或是长发,使得监视摄影机只能拍到部分容貌。这是选择容易变装、穿着特定服装的被害者所产生的结果。 「接下来就简单了。把被害者的行李留在投宿的房间,隔天再正大光明的离开。这样在记录影像中,不论是进入、办理入住或是离开时都会是同一个人物,导致市警执着于调查离开旅馆后的行踪。不过当然不可能会找到行踪。而且你熟知横滨市区的地理,事前早已掌握要到何处才会留下记录,要逃到何处才不会被监视摄影机拍到。因此越是调查,越是看似被害者自行避免留下记录,消失无踪。」 「哪有那种事。就算您说出那种只凭理论推测出来的假设也没……证据,对了,没有证据。」 「那可不见得喔。就和绑架佐佐城女士时一样,很有可能是你单独犯案。」 我接着太宰的话,继续往下说明。 「在车站绑架昏倒的佐佐城女士是最简单不过的一次行动,对你来说是意想不到的幸运吧。普通要是有昏倒的紧急病患,周围的人都会叫救护车。不过救护车从医院赶到需要一些时间,而现场是车站。只要是车站,向来都有能够立刻出发的计程车。女士在现场善心人士的协助下,判断需要争取时间而让她坐上计程车。接着你堂而皇之地将女士带走。只有一点不同,就是你并未依照要求,带她前往医院。」 「那是……」 司机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没再继续说下去。从我坐的地方,无法看出他的表情。 我的视线转向车内的内装,用指尖拈起些许沾附在隙缝间的白色微粒。 「你若是要自首,最好趁早。早晚会找到证据的。比方说这部车里……犯案后你仔细打扫过了吧?不过车上还留了些无法彻底去除的瓦斯残余粉末。只要进行分析,立刻就能查出成分。」 「那个……我没印象。大概是乘客自行喷洒的。这种事也可能会发生,称不上是证据。」司机用硬挤出来的声音反驳。 不过,他在反驳时就等同是自白了。 「即使没有证据,也只有你做得到。」 我提出更进一步的论证。 「能够使用刚才太宰所说的手法的,就只有被害者坐过的计程车。你载送过其中两名被害者,即等于招认载送过其他九个人。」 「国木田调查员,那不是直接证据。」 司机依然避开我的视线,清楚地断言。 「你说的全是间接证据。既没有从我家里找出凶器,也没找到犯案瞬间的影像。光靠这些起诉我,法官也不会判有罪的。」 这次轮到我沉默。 确实如他所说。为了让他被判有罪,需要有连结被害者和司机的直接证据——血液、指纹、影像记录,只有犯人知道的情报口供等等。在目前这个阶段,并未找到确切的直接证据。不仅如此,现状很有可能因为嫌疑不足而变成不起诉处分。就司机的口吻来判断,他已彻底湮没证据了吧。 他的脑筋比我想的要好。该怎么做—— 不过,接下来的那句话完全颠覆我的预期。 「国木田调查员……我们来做个交易。只要你愿意答应我的条件,我就去自首。」 「什么?」 「我的条件是武装侦探社将我视为委托人加以护卫,提供安全保障。期限是我配合检警调查,依『证人保护法』声请人身保护成功为止的七十二小时。」 「声请证人保护?这话什么意思?」 「没有……时间了。我会被杀,会被他们杀死!」 「慢着,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照顺序告诉我。是谁、为了什么要杀你!」 「我不该和那种人进行交易……由于个人在毫无后盾的情况下插手器官买卖这项生意,因此触怒了他们!完了……完了,就连买家也不跟我联络,我被抛弃了!为什么?应该绝对不会露出马脚才对……可是他们已经查到我身上来了。」 「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太宰用手托住下巴,频频点头。 「喂,太宰,这家伙什么意思!他在说什么!」 「就是他讲的那些啊。他把被害者卖给走私器官的犯罪组织。可是仅仅一个月内就有大量商品流通,造成器官出现暂时跌价的情况,市场一片混乱。举例来说,就是由大企业进行微妙管理的供需市场,突然因为个人业者的介入而扰乱了行情。这么一来会如何呢?」 「大企业——会生气?」 「若是一般社会,可当作健全的竞争。但这附近负责器官供给的大盘是黑社会中,把血液和暴力当作货币的一群人。自己地盘被侵入的他们一生气——」 下个瞬间,车体产生冲击。 冲击接连发生,车体弹跳,发出尖锐的声响。 我们搭乘的计程车右侧浮起,随着子弹飞来的声音,车窗玻璃发生爆裂。 「是枪击!把头低下来!」 我大喊。车窗玻璃的碎片洒进车里,仿佛用铁槌乱敲的冲击和振动摇晃车体。 「是他们!哇啊,救命……我不想死!」 「喂,慢着!」 司机打开车门,朝袭击的反方向逃走。 「国木田,司机逃走或是被杀,都会让事件的真相石沉大海!我们得抢在敌人之前捉住他才行。」 趴在车里的太宰大喊。不用他说我也明白这个道理,不过在这样的状况下,实在是太困难了! 「我去追司机,国木田你牵制他们!」 「慢着,单独行动太危险了!太宰!」 太宰不听我的制止冲了出去。不能让新人第一次遇到枪击现场就单独行动。不过事实是除了个别行动外,我们没有其他选择。 我狼狈地观察敌人。敌人有三名,身穿黑衣,戴着墨镜,手持国外走私进来的冲锋枪。就他们突然让街头变成枪击现场的火爆无情、服装及训练之精良来判断—— 「可恶,糟透了!是港区黑帮!」 港区黑帮是以横滨港湾周围作为据点的非法组织。性质在黑社会组织当中最为残忍火爆,以首领的命令为绝对至上铁则,团结一致地摧毁敌对人物,是横滨最凶狠的非法组织。 面对三名港区黑帮武装分子,一旦时间拖长我将无力反抗。 「『独步吟客』——闪光弹!」 我在记事本上写下文字,撕破后注入念力。纸片扭曲,变成拳头大小的手榴弹。 我从破掉的车窗朝敌人的所在处掷出闪光弹。 闪光弹是以暂时夺走敌人的视觉和听觉为目的的光学音效武器。 在敌人的近处爆炸的闪光弹,发出足以令病人心跳停止的闪光和巨响。或许是完全没料到袭击对象会以闪光弹反击,黑帮分子们单手按着太阳穴蹲了下来。 我趁着那一刹那的空档冲出车辆,朝敌人奔去。 以手肘攻击最靠近我的那个人的颈部,将他打趴到地面。接着肘击下一个人的喉咙,使出上段踢将他踢飞。 最后一个人举枪过来攻击我。我扭转上半身闪避。 接着拉住失去平衡的黑帮分子的手腕加以扭转。使出拉住手腕,朝外侧扭转的「四方投」招式将对方抛投出去。 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的黑帮分子因头盖骨着地而立刻昏迷。 「真是费事。」 确认所有人都失去意识后,我走回计程车旁。 希望太宰那边也能顺利进行…… 突然间,背后传来强大的杀气。 我没有回头,而是迅速跳向一旁。一道黑色的奔流穿越我刚才站立的位置。 奔流撞向计程车,车辆就此一分为二。 车辆从中间被切成两半,螺丝及轴棒从断面散落出来,弹向空中。我连吃惊的时间都没有,一再跳离地面闪避攻击。附近的标志、栏杆均被切断,露出锐利的断面。 在地面上回转一百八十度改变方向后,便看到远处有名穿着黑外套的矮个儿青年。 「咳、咳——」 杀气的来源就是他吗? 「咳——过来之前,我瞧不起这种业余的工作。不过,瞬间制伏三人的手法乃是美事一桩。接下来就用我的『罗生门』来奉陪吧。」 青年并未持有武器,也未摆出迎击的架势,只是不时咳嗽,弯着身子走来。然而他全身散发出的狂犬恶意形成无声的暴风,袭卷而来。 他矮小的身上穿着西式的黑外套,加上黑色奔流的特殊能力,是港区黑帮的黑色疯狗。 「你——是港区黑帮的芥川龙之介吗!」 「就是在下。奉首领之命,前来割开蹂躏黑帮庭院的愚者脖子。他在什么地方?」 「他不在这里。已经一溜烟地逃走了。」 我用手指指出司机逃走的方向,不过视线依然紧盯着芥川,片刻不曾移开。 在最糟糕的情况下,来了最糟糕的人。说到港区黑帮的芥川,是连黑社会里穷凶恶极的那帮人都会哭着逃走的不祥名讳。 黑牙的疯狗、破坏与灾难的异能者、绝望与惨剧的使徒。用来形容芥川的黑暗绰号不胜枚举。 虽然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不过就将计程车一分为二的破坏手法来看,他的危险性超越传闻。我该怎么做? 很简单。芥川的目标是绑匪。既然芥川是如此危险的对象,那么我也没有赌命包庇绑匪的道理,只能老实地退开。 「他是证人。在问出其他失踪者的下落前,我不能让你杀死他。若是想去追他,就先打倒我。」 「你要赌命包庇杀人犯吗?就是得这样才行。」 可恶!我的个性就是这么笨。 不过身为武装侦探社的一员,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事件的证人遭到不法之徒杀害。「要做该做的事」,我覆诵记事本上的话。 芥川的黑外套蠢动,仿佛聚集凝结了一千只妖怪后,获得一时的形体。放弃以布料存在的形式,有些开始化为爪刃,有些则化为锐牙的形态。 「港区黑帮的走狗,芥川龙之介,向你讨教。」 「武装侦探社的一员,国木田独步,向你讨教。」 从芥川身上爆发性发射出来的黑刃,形成骤雨扑来我面前。 我往一旁跳开。数道黑刃划破我的衣服,剩下的在背后的墙上钻出无数个洞。 在被拉回的黑刃再次攻击前,我迅速在记事本上写下文字,撕下纸张。 纸片在瞬间变形成为抛绳枪。我扣下扳机,射出钩针。 不过连铁都能穿透的抛绳枪在命中芥川的前一刻,就被看不见的屏障阻挡弹开。 「什么……!?」 并未见到他做出防御的动作。这也是他的特殊能力吗? 射向天空的钢线被卷回来前,芥川外套的一部分已抢先变形成为黑色饿兽的脖子。高声咆哮后,饿兽的头部朝水平方向迸裂。好快! 我转身闪避,不过左肩还是遭到利牙撕裂,鲜血飞溅。不过我无暇止血,一边后退,一边闪避接二连三袭来的黑兽利牙。别说反击了,就连靠近的时间都没有! 「就只是逃吗,武装侦探社的家伙?真无趣。」依旧笔直站立的芥川吐出这句话。 冷汗滑落脸颊——好强! 一旦击中便会致死的黑刃在相隔数公尺的距离外高速射出,别说反击,甚至无法采取闪避以外的行动。加上还能轻松击落投掷武器。即使幸运击中,也还有刚才那道谜样的屏障。没有死角。 当我闪避接连来袭的黑刃,在柏油路面上着地的瞬间,全身没来由地窜过一阵寒意。 枪尖般的黑刃贯穿柏油路面,从脚下涌现。 将我的注意力引向空中,再让其他黑刃穿地而出! 我扭转身体,打算再次跳跃,不过身体过于沉重,来不及行动。 黑刃贯穿我的侧腹,穿透背部。 「咳……!」视野因剧痛扭曲变形。 我承受不住而膝盖落地。糟了,下一击要来了。就算是一瞬间,只要停止动作就会死于追击。但我无计可施。 罗生门的黑布卷住我的脖子,将我的脚抬离地面。犹如大蛇昂首的黑布扭动,用力把我甩向一旁的墙壁。 「不中用,终究是每天汲汲营营的侦探。我就直接把你的脖子扭断吧。」 黑布勒紧,世界染成红色。 「全都一个样……别来妨碍我……工作!」 我在脖子被勒住的情况下发射右手的抛绳枪。不过目标不是芥川。 射出的抛绳枪钩针命中芥川旁边,沿着建筑物侧面设置的水管。自来水喷向芥川。 「什么……?」 芥川举起手臂阻挡水流,不过包含芥川在内,高压水流将路面全部淋湿。 「愚蠢,以为区区的喷水游戏就能吓得了我吗?」 我用左手举起记事本内页。那是刚才制造抛绳枪时,同时写下的第二页。 「『独步吟客』——电击棒!」 我打开立刻变化成拳头般大小的掌上型高压电击棒电源,朝水坑扔去。 一阵闪光,地面上产生无数的火星。 「哇啊啊啊啊啊!?」 遇水的电击棒以水作为媒介,发出紫色及白色的光芒。 紫色的电流犹如纠缠的蛇,穿透被水淋湿的芥川全身。 化为第二个太阳照亮路面的紫色电流,在留下水蒸气和路面爆裂声后,终于消失。 我解开缠绕脖子的罗生门黑布,在柏油路面着地。一边按着疼痛的脖子及侧腹,一边看着芥川。 芥川蹲着,全身升起蒸气及白烟。 「呵、呵呵……哈哈哈哈!」 依然蹲着的芥川抖动肩膀笑出声。受到那样的电击后,他还能动? 「武装侦探社并非江湖卖艺的集团,是吗?很好,非常好。」 「……要来就来吧,我的记事本内页还多到可以卖。」 我驱策四肢行动,再次举起抛绳枪。 「你的器量是否足以消灭我,我是绝对想要领教看看……不过可惜的是,似乎有人来妨碍了。」 我将脸转向芥川视线的前方,接着便听到市警的巡逻车鸣着警笛接近的声音。是接获了枪战的报案吧。 「区区一名叛徒不论逃往何处都别想逃过我的手掌心。这次我就先撤退,来日再战。」 芥川咳嗽着转身背对我,就此离去。犹如散完步返家一般,毫无气势可言。事实上对他来说,现在选择战斗或是撤退都没有多大的差别吧。 「别再来了……」 我目送芥川的背影,同时膝盖落地。 港区黑帮的芥川,是与传闻无异,不,是超越传闻的疯狗。我可不愿跟他再度交手。 回去后,我想睡得像死人一样。 话虽如此,但我不可能去睡觉。稍作休息后,便为了报告事件的始末再度前往侦探社。经侦探社的诊疗室紧急处理过腹部的伤口后,我返回办公室。此时太宰也已现身,正一副结束工作般的表情在喝茶。 「太宰,你逮到司机了吧?」 「当然。我马上就逮到他,把他交给军警了。对此犯人尤其高兴,因为这样他就不会遭到黑帮分子暗杀。」 我安心了。太宰似乎不像我当初预期的那么傻。 黑帮分子前来袭击的同一刻,太宰表示要个别行动而离去时,我也曾经怀疑过「他是不是察觉到黑帮分子即将来袭而逃走」,不过事情圆满解决,所以就当是我多虑了。 「那么,一连串事件的犯人就是那名司机,以这样的结果落幕好了。」 虽然我拼死拼活地到处奔走,不过没有报酬。军警颁发感谢状及感谢的纪念品就结束,可说任务完成。真是辛苦啊。 「今天我已经不想工作了。做完杂务就去喝一杯吧。」 「前辈请客吗?」太宰带着满面喜色的笑容询问。 「讨厌的后进。我请客就是了,所以从明天开始,你要认真工作。」 我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处理剩下的工作。 看过传阅的资料,打了几通联络工作的电话,撰写这次事件的报告书。 此时我无意间发现,工作用的电脑里接获一封电子邮件。我没有很专心,随意地扫视而过。 接着我仔细地看着文章。 看完最后一个字后,我再次重头看起。 「太宰!」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叫他,同时也察觉到自己屏住呼吸。 「喝酒的事中止,工作来了。」 「咦?我已经满心期待,就连胃都凹陷成酒杯的形状了耶。」 「有委托。是那个匿名诱导我们前往废墟的委托人寄来的。」 我口干舌燥,不想说出以下这些话。 「委托内容是解除炸弹。要是在明天日落前没有找出炸弹加以解除,就会出现百名以上的死者。」 第一卷 太宰治的入社试验 幕间一、 深夜。 在能够远眺热闹又愚蠢的繁华街道上,那些彻夜灯火通明的闪烁霓虹灯的安静路旁。 有个人不为人知地待在车里。 车子停在不见人影的停车场里。 在停止不动的那辆车上,那个人被发光二极体的萤光微微照亮。 「得赶紧完成麻烦的工作才行。」 这句话不是对任何人说的,是在自言自语。 他对着置于膝盖上的薄型平板电脑打字,画面逐渐被一行行的文字填满。 「我不擅长这方面的电子游戏。」 轻笑的同时,他的手指轻快地敲打键盘,一行行的文字起舞。 「——可是,就只有这件事不能假手他人。」 他在黑暗中独自窃笑。 「那么侦探社,还有国木田,能够识破这个陷阱——守护得了横滨市吗?」 他——太宰透过车窗向外看。 横滨明灭的街灯倒映在波涛起伏的黑暗大海里,摇摆不定—— 第一卷 太宰治的入社试验 三、 十二日 在社内过夜。 夜半独自一人难以成眠,坐对孤灯。 无数的人死去,接着又有无数的人消逝。 吾与他们有何不同?皆共享天之一方、地之一角,非相携返回无穷上天者。 神啊,请指引我。 「全社报告会议开始。」 我对围坐在桌边的出席者们这么说。 这里是兼作会客室使用的社内会议室。加上行政人员及调查员,桌边共有七人列席,几乎可说是侦探社的全部主力。这样的成员齐聚一堂的情况极为罕见。 我翻开资料,进行说明。 「事件的经过请参照各人手边的资料。摘要来说,就是侦探社成为威胁的目标,现正遭到恶毒周密的丑闻攻击。」 「侦探社有危险是在座所有人都知道的事。说一下炸弹事件的概略吧。」 出声的是与会者之一,社内的专属女医师,与谢野医师。 「知道了。这就是恐吓者寄来的电子邮件。从中也可了解犯人的形象,因此请大家务必看看。」 我打开资料。在列印出来的文件上,以殷勤有礼的文体写着下列的内容: 谨启 欣见贵社益加繁荣茁壮,在此谨致贺忱。 关于日前提供协助的建筑物调查一事,对于贵社的迅速应对、全力调查,在此深表谢意。由于事不宜迟,请容在下提出下一个委托。 日前我方已于市内某处设置某种大规模炸药。为了市井的安全起见,想要委托各位尽速找到这枚炸弹,加以拆除。 此外,这枚炸弹的爆炸时间是明天日落,强烈希望各位在期限内解决此事。 我方制造的这枚炸弹,和在某事件中夺走百余条宝贵人命的是相同的炸弹。那起事件的被害情况令人鼻酸之至。 犹如太阳落下般的白光及不灭的火焰,整排建筑物彻底崩塌,着火的人们不知该逃向何处,路面融解,被炸飞的车辆陷入建筑物内猛烈燃烧,真的有如置身地狱。为了不让那样的惨状在横滨街头发生,还请侦探社的各位粉身碎骨,尽全力阻止,在此再次恳求各位。 虽是多此一举,不过和上次的委托一样,我方将会搜集侦探社成员们的行动影像。不幸未能成功折除炸弹之际,将和上次一样,于各地公开失败的影像,请勿见怪。 最后,祝各位健康幸福。 敬白 苍之使徒 「……真是一封令人恶心的信。」与谢野医师吐出这句话。 「说得没错。考虑到前几天在废弃医院里有监视设备的这项事实,很明显这名自称『苍之使徒』的委托人,正是在各地散布影像,破坏侦探社风评的犯人,也是这次炸弹威胁的主犯。可以把这个威胁视为『若是侦探社无法找出炸弹加以拆除,那么就和上次一样,会将你们的失败散播给世人知道』。」 「犯人的目的是破坏侦探社的评价吗?」社长冷静地问。 「应该是。」 侦探社历经无数惊险的场面。若采取直接的暴力,不动用一个师团的军队前来攻击是不会被攻陷的。 不过既然是营利事业,做的又是靠委托人的信赖而成立的买卖,对于这方面的丑闻就不得不变得脆弱。未能拆除炸弹的报导将会不必要地扩散开来,一旦搞到司法介入,届时侦探社的评价将一落千丈,陷入无法开业的窘境。 「已经锁定炸弹的设置地点了吗?」 「依照『一旦爆炸,可能会有百余人遇害的地点』这项条件,行政人员已经筛选出候选地点。不过以车站及大楼为首,有无数个候选地点,想在期限内从中找出炸弹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 「从监视影像这方面来着手如何?」 的确,就如犯人在威胁信上所言,为了破坏侦探社的评价,他必须记录「拆除炸弹失败」的影像,传送到社会上去。因此应该和上次一样,使用了偷拍装置才对。 不过—— 「不管是监视装置或窃听装置,若使用电池型的最新装置,便能搜集数日内的影像及声音。形状也小到跟骰子或钢笔差不多,能在因爆炸而停止机能之前,持续无线传送资讯。由于比炸弹更难发现,就现实面来说极为困难。保险起见,已经询问过供应商,是否有人大量购买这方面的装置,不过——」 目前尚未得到好消息。 「关于『苍之使徒』这个名称的罪犯呢?」 「截至目前为止并不存在。」 「苍之使徒」,和最初的委托不同的是,犯人主动报上名字这一点。就连其中有何含意都不得而知。 目前知道的是,「苍之使徒」对炸弹有丰富的知识,及不知为何想要设计打击侦探社。 「目前已经联络合作机构,请他们找出具有炸弹的专门知识,并且对侦探社怀恨的人物。」 「还是联络不上乱步先生吗?」与谢野医师问。 乱步先生是由社长亲自联络的—— 「今早已经联络上了。九州的事件似乎也渐入佳境。虽然他准备回到这里来,不过是否能赶上日落前还很难说。」社长交抱手臂回答。 与谢野医师口中的乱步先生,指的是侦探社主力调查员的异能者,江户川乱步先生。从杀人、伤害乃至于绑架,只要让他面对事件就能看透真相,具有「超推理」这项惊人的特殊能力。这次的事件也一样,若是有乱步先生在,应该早就解决了——可惜的是他受到中央官员委托,目前人在九州出差。他正在调查白发死者复活,杀害妻子及好友这起奇怪的杀人事件,无法立刻回到横滨。 「不能跟目前遭到羁押的那名司机会面吗?」社长第三次开口提问。 「司机现在正搭乘军警的特殊航空运输机在上空飞行中。这是用来防止黑帮分子暗杀的隔离措施,所以跟他会面是不太可能的事。」 一旦目标在空中,即使是黑帮分子也难以出手。不过因为这样,要从这次的重要关系人计程车司机身上获取情报也变得相当困难。 「我会跟军警情报部说明。准备与航空运输机进行通讯,让司机书面回答质询的问题。」 「我立刻着手写信。」 我很难相信那名司机会是「苍之使徒」。他应该不会特地用电子邮件,告知侦探社监禁绑架被害者的地点才对。司机本身的犯罪行为遭到「苍之使徒」密告,也算是被害者。不过这样的话,司机和「苍之使徒」之间是什么关系呢? 无论如何,也只能期待他知道些什么了。 「大家听着。这次的事件是针对武装侦探社的卑鄙情报攻击。有两个调查方向,也就是找出攻击者『苍之使徒』,以及拆除炸弹。最优先的目标,是有时间限制的炸弹。若是无法找到这枚炸弹,导致折损人命,那么我们将没有资格自称侦探。不是以社员的身份,而是要将它视为赌上人类尊严的一战。开始调查!」 在社长下令的同时,所有人起身展开行动。 我急忙展开调查,连呼吸的空档都没有。期限是今天日落。得在那之前找出不知位在市内何处的炸弹。时间不够了! 调查的途中,我想起一件事而拿起电话。我曾经指示少年六藏追查第一封委托电子邮件的来源。若是那起调查能有结果,那么事件将会有大幅的进展。 在漫长的电话答铃声后,少年六藏接起电话。 「喂——……这里是田口家。目前无人……呼哇——无人在家。就这样!」 「喂,别闹了,我有急事。」 「怎么……是四眼田鸡啊。你以为现在几点?才早上九点耶。」 「早上九点还在睡觉的就只有你这个社会适应不良者。要早睡早起到外面活动。这样不健康喔。」 「别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你以为你是咱的老爸啊。」 「不对,我——」 无法成为你的父亲。 我把到嘴边的话吞回去。 「总之,情况有变,得立刻找到寄出那封委托信的寄件人才行。调查有进展吗?」 「那件事啊,比我想的要难多了。专业知识的部分先省略,那封信被动了手脚,紧咬好几个集线器,让人找不出发信端。这可不是外行人的恶作剧哩。」 我早就察觉对方不是外行人,而且也确认过了。 「同一个寄件人寄来第二封电子邮件。加上这封,你能锁定发信端吗?」 「是提高了可能性,但不试试看是不会知道的——再说,也不是没有别的方法。」 「这话什么意思?」 「在集线器内偷偷放入恶意程式,透过它来进一步追查发信端。虽然得花上一番工夫,却能提高准确度。不过,这么做稍微触法。」 「无妨,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动手吧。」 「哎呀,这样好吗?真不像是有洁癖的四眼田鸡。刚才的对话我已经录音了。如果我用刚才的通话当作交换条件,要你把我侵入侦探社时的记录交给我,那你打算怎么办?」 「到时我会交给你,所以你快动手吧。」 原本我就无意将那份记录提交给官方。这不过是为了制造交换的借口而刻意失言,但少年六藏似乎没有察觉这点。 「你真是大人大量啊,四眼田鸡。委托费还是要另外支付喔。」 这么说完后他便挂断电话。 我握着断线的话筒,沉思半晌。 没有时间沉浸在感伤之中,目前最优先的事项终究是炸弹。若是没能确实在期限前发现,将会形成有人员死伤的重大灾难。如此紧迫的情况,却没有任何线索。 可恶!这时候太宰跑哪去了。 我在繁华的街道上寻找,没多久就找到太宰。 他正在面对道路的旧式咖啡厅里追求女性。 「你第一次来横滨吧?如果不嫌弃,我带你参观市区。」 「对不起,为了我……不过这么做好吗?炸弹骚动似乎让侦探社陷入困境的样子。国木田先生好像也从一早开始,就忙着联络调查。」 「那是因为国木田是工作狂。你知道吗?若跟他约十二点左右见面,听说他会以前后十秒的误差抵达,就像火车一样。」 「哇……真的吗?」 「喂,太宰!别打混不工作。还有,不准把我的事拿来当作追求女性的话题。」 「另外啊,国木田上次在废弃医院里,因为害怕幽灵,用少女般的哭声——」 「听我说话!」 和佐佐城女士开心交谈的太宰的后脑勺,被我狠狠揍了一下。 「好痛!做什么啦,国木田。咦,国木田你怎么会在这?」 「问我怎么会在这?别装了,你分明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在侦探社危急的时候,你居然风雅地在约会。而且对象还是事件被害者。」 「羡慕吗?」 「才不羡慕!」 我绝对、肯定不羡慕。 「别这样嘛。她差点遭到犯人杀害,是内心受创的被害者喔?保护她、给她心灵安慰,正是侦探社重要又紧急的任务不是吗?就以往的经验,遭遇痛苦经历受伤的女性,容易被温柔、笑脸及包容力打动。」 「最后那句话毁了一切,笨蛋。」 ……之后还是写进记事本里好了。 「不过,你这装得人模人样的轻浪浮薄男,有上场的机会吗?」 这样的美女至少也会有一位恋人吧。 「你就是这么想,国木田才会只是国木田。我问过了,佐佐城小姐没有亲戚,也没有能够依靠的亲密朋友,而唯一的恋人也在不久前分手了。」 ——没有能够依靠的人这点我是知道,但有那么不幸吗? 「所以国木田有机会喔。」太宰一脸贼笑,用手肘戳着我的侧腹。 「你是指什么?」 我装出……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的表情。 「听好了,太宰。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向缺席今早会议的你说明状况。下次再缺席的话,当你自杀时,我会迅速做出适当处置,让你顺利活过来。」 「呜哇,国木田,你想做的事好过分……」太宰露出一脸嫌恶的表情。 我很满意太宰的反应,将手中的资料摊在桌上。 「这是最新情报。身为绑匪的司机接受军警侦讯时的供词记录已经送到。他承认把失踪者监禁在废弃医院里,安装毒气防止他们逃走。不过他只承认这些,还说不记得自己有装设偷拍用的监视设备。我不认为到这地步,他还会说谎,换句话说——」 「犯人至少有两人。绑架的家伙和摄影的家伙。前者是司机——后者是『苍之使徒』?」 「很有可能。」 「那个……」佐佐城女士战战兢兢地开口。 「这些话让我听到无妨吗?这算不算是侦探社的调查机密……会不会与不得泄露给非相关人士的原则有所抵触?」 「佐佐城小姐是被害者,是不折不扣的相关人士啊,你用不着在意。否则讲究规矩的国木田,是不会在你面前开始说明的。」 「我并没有特别讲求规则,普通而已。」 「看吧?就像这样,他是个偶尔会说出迷人玩笑话的好前辈。那么然后呢?还有其他我们正在追查的犯人线索吗?」 「普通而已。」 「……抱歉。普通而已是吧,了解。请继续说明。」 不知为何,他向我道歉。 「那么,接来是清查那名司机经历的结果。就情报来看,他和黑社会并无任何交集,是相当普通的计程车司机。也没有犯罪记录或是可疑的交友状况。我不认为那样的人会单独想到绑架这个主意,还去接洽走私器官的犯罪组织买家。是有人传授他买卖器官这个『赚大钱的机会』。」 「那家伙就是『苍之使徒』?既然如此,跟司机问出他的名字不就好了?」 「听说就只有这件事不能说。因为只要说了,铁定被灭口——虽然我很想拔光他的体毛逼供,但很可惜,他在上空接受严密的看管。光是跟军警商量安排接见一事,就赶不上日落的期限。」 这次的犯人到底是什么人? 对司机提出走私器官的主意、在废弃医院里架设监视设备、制造炸弹并放置某处,还打算威胁侦探社。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对不起,虽然是我多事……」原本默默听着的佐佐城女士开口。 「刚才你所说的『苍之使徒』这号人物……会不会是那起『苍色旗恐怖分子』事件的犯人呢?」 「那起事件吗?」 「苍色旗恐怖分子」事件。 是少年六藏的父亲殉职的事件。 见到「苍」字的当下,我也曾怀疑过会不会是他所为。 「但事件的主谋『苍王』应该已经引爆炸药自杀身亡。死人无法威胁活人,这是世界的真理。」 「说得好,国木田。那么你根本就不怕幽灵嘛。」 「别再提幽灵的事了。」 「不过……我听说爆炸的威力强大,连『苍王』的遗骸都找不到。或许他诈死逃亡,现在仍潜伏在某个地方……」 关于这点我也想过,还向军警查询,但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 「根据军警现场分析小组的说法,『苍王』无疑是死在爆炸现场。他们的分析技术无可挑剔,而且是警官同事遭波及的殉职现场,应该不会出现失误或是遗漏。」 「可是……」 「我啊,不太清楚『苍王』的事,他是会为了向侦探社复仇,就从地狱深渊爬回来的那种人吗?」 不用心的家伙。我只好加以说明。 苍王是针对政府机关进行袭击、破坏的事件——「苍色旗恐怖分子」事件的主谋。就国内的个人犯罪者来说,其规模和影响堪称大战后最为重大的恐怖分子。 听说在揭起苍色旗前,苍王不过是一名优秀的国家官员。 在最高学府以第一名毕业,赴海外留学归国后,取得中央文官的身份,在行政立法的世界怀抱青云之志,是名极为正常的青年。至于他为何会立志用破坏来导正社会,其真相不得而知。 某天,国内的主要电视台收到一支录影影片。那是用拔染的苍色旗遮住脸部的青年,所做的犯罪声明。在影片中,青年自称「苍王」,感叹这残缺的世界,主张只能用残缺来填补残缺。 『不论我们怎么希求,邻人会生病,父母会死亡,只有少数的坏人会受到制裁。 既然如此,就来追求理想的世界吧。 不依靠上帝的手,而是让残缺的我们用沾染鲜血的手。』 在发出这份宣言的同时,国内有三处政府机关遭到攻击。市警的相关设施遭人纵火、追撞自动驾驶车、军警驻地发生爆炸。根据事后的调查,遭受攻击的被害者各不相同。有杀了八个人,却因检方提出的罪证不足而获无罪开释的杀人犯;传闻私吞了开发中国家难民支援预算的执政党议员;对年轻的宪兵施暴后加以杀害,并组织性地掩盖此事的军警小队。这些人全部死于这次的攻击。 对于无法用法律来制裁的罪犯,他用犯罪行为加以制裁。 任谁都对这场闪电攻击感到惊愕。同时间破坏多处警备森严、设有高度防御网的政府机关。谁都想象不到有人能够做出这样的攻击。 之后苍王的犯罪和制裁持续不断。 完全丧失颜面的军方及政府当局指示全国,尽速找出、逮捕苍王。就连侦探社也收到支援请求。 后来的事就如先前所说,发现他的藏身处,在警方攻坚时他引爆炸药自杀。整个事件是踩在死者堆起的亡骸上解决的。 「不过,就算犯人是苍王好了,也搞不懂他为何会如此执着要让侦探社的信用扫地。」 「遭怨恨的人不就是你吗,国木田?」 苍王恨我? 得到可以追上苍王的情报的人确实是我。我告知市警地点后,缉捕人员出动。不过——怎么可能? 国内犯罪史上最恶名昭彰的恐怖分子,「苍王」的——亡灵。 虽然「苍王」已死,但为了消除自身的怨怼,向我和侦探社进行复仇—— 「无论如何,在查出对方的真实身份前,最好还是保持警戒。不知何时、何人会遭到攻击。佐佐城小姐也得到安全的地方避难才行。」 「你是说侦探社事务所吗?可是那里晚上没人。要去哪里——」 突然间,我察觉到太宰的奸计。 「你该不会打算以保护人身安全为由,将女士藏到你的房间里去吧?我饶不了你,怎能连日连夜进行这种淫荡、不正、不健全的关系。你是野兽吗!真不像话!假如是我,会更加体恤对方——」 「慢着,国木田。我和佐佐城小姐之间,什么事都没发生喔?」 「啊?」 「我说啊,第一天她来过夜时我在隔壁房间休息,之后我也没碰过她一根汗毛。不管怎样,在女性差点遭到杀害的当天追求她也太没常识了。而且还有个难缠的前辈在盯着我。」 咦……是这样吗?那么,是我妄下断言? 「哎,我明明知道国木田误会了,却为好玩而不澄清也是事实。」 这家伙…… 不过,像我这种单纯清廉的正经人在陷入这方面的谬误时,只要用「只是住一个晚上就有这么下流的猜测,国木君是闷骚色狼」这样一句话,就能制住所有的长篇大论,让我无法反驳,闷死自己。光是没有出现这种情况,就算不错了。 ……会妄加猜测吧。对方可是太宰耶。 不论如何,值得安慰的是,至少太宰不是那种一见到女性就立刻下手的笨蛋。拿捏和事件被害者之间的距离是很困难的事。 「别用那种引人误会的说法。既然什么事都没发生,那就算了。今后也要和事件的关系人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维持适当的关系。这样才是专业人士。」 「……知道了。」 太宰用力点头,接着转头对佐佐城女士说: 「对了,佐佐城小姐,你有喜欢的男性类型吗?」 「你的『知道了』是哪国话!?」 我收回前言。这家伙不过是个风流鬼。 「类、类型是吗……?说到我想在男性身上追求何种类型是太过狂妄,令人惶恐之至,不过……那个,我觉得对理想充满热情,为某个目标打拼的男性非常……迷人。」 她说什么? 「啊——不行了,这说的完全就是国木田嘛,我一点希望都没有。呿!那么接下来你们两位慢慢聊,我要检查一下双手手指的数目。」 「喂、喂,太宰!不准你擅自脱离对话!」 「看你做了什么好事,我忘记数到第几根了啦。」 「别闹脾气!少啰唆,回来坐好!」 在这个节骨眼上让我们两个人独处,我会不知该说什么! 「不过那个……因为我是个普通的女人,就算待在朝理想迈进的人身边,也帮不上任何忙,即使用心想要支持对方的理想,也只是白忙一场,令双方感到精疲力竭……最后在和理想的二选一中,落得被抛弃的下场。所以今后,我会克制自己不和理想主义者交往。」 佐佐城女士露出虚幻的微笑。什么嘛…… 「国木田的表情太容易看穿了。」 「我、我可没有在胡思乱想!把头转开,太宰!」 「好痛!」 我硬把太宰的脖子转向另一边。 「一下要我过来,一下要我转头,你还真是麻烦。我们言归正传吧。」 ……我们原本是在讨论什么? 「啊啊,是关于佐佐城女士的安全。这件事也不是不能请警方提供协助……」 「那个……我很高兴两位这么体贴,还帮我安排住宿。但我果然还是不能再给两位添麻烦了……从今天开始我会去找旅馆,所以请不必再顾虑我了。」 「不行。旅馆称不上安全,在那起事件之后也不太吉利。可要住进太宰家,又不知道这家伙何时会化为淫兽。到我家来吧。」 「咦?」 「咦?」 「呃,我、我并没有任何可疑的动机喔!」 「哎呀,就刚才对话的走向来看,再怎么想都可疑到了极点。你还真不死心。」 「不对!我只是单纯……」 「啊哈哈哈,骗你的。佐佐城小姐,国木田家肯定很安全。而且你放心,国木田没有那个胆子……更正,因为他是个为理想而活的祟高人类。你要不要看他的记事本?国木田的理想女性形象很惊人喔。」 太宰将记事本交给佐佐城女士。突然惊觉的我拍拍自己的口袋,我的记事本不见了。 「太宰!你什么时候摸走的!?」 「看,就是这页。」太宰翻开记事本指着。 「哎呀……这么做好吗?」 「你有兴趣吧?」 「是的……那个,老实说,我是有点好奇。」 佐佐城女士露出羞怯的笑容,同时开始看起记事本上的文字。 她的表情渐渐僵硬。 「呃,这是什么……原来如此。可是这……」 理想的女性形象。 占了记事本八页内页,共十五个项目,高达五十八个要素的超级大作。 「咦……啊,也就是……嗯,啊——」 我想起太宰的话。 「那几页绝对别让女性看见。因为她们会退避三舍。」 佐佐城女士看完,再度抬起头时,脸上已不见刚才的笑容。 有的只是犹如雕刻的石膏般,生命力枯竭的超低温微笑。 「国木田先生。」 「是……」 「世上没有这种人。」 谁去帮我拿酒来! 首都东京乃本国的中心,兼具经济政治的中央机能。 各式各样类型的人出入那栋建筑物。褐色、白色,形形色色种族的外国人忙碌地工作。 那里是美国驻日大使馆。 是在本国领土内,占地最大的外国领土。 在一般访客排队的接待处,即使过了下午,人们依然默默地排队等候。所有人都像在等待判决时一样静默,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某种概念上、只有当事人才看得见的东西。 装设的薄型液晶萤幕上正在播放美国职棒大联盟的比赛实况,戴着黑帽的中年白人男性无精打采地责怪支持的球队失分。 我看着身边的太宰,他正开心地笑着。 对于即将展开的作战,他感到无比期待。 这可不是好笑的事。 「国木田,你准备好了吗?」 「我已经开始胃痛了。拜托你不要搞砸。一不小心,我们两个都会遭到国际法制裁。」 「国际罪犯……感觉好酷。那我走了!」 「喂、喂!」 心头涌上的不安令我想要制止太宰,不过太宰早已朝柜台走去。 此外,太宰的服装是充满补丁的破烂中衣,而我则是深蓝色的高级西装加领带。 太宰一站到大使馆馆员工作的柜台前,就拉开嗓门大声说: 「欸——还——要——多——久——啊!?我已经等六个小时了——!」 周围的人回头,本国的女性接待员显得不知所措。 「讨厌讨厌讨厌,我受够了,我不要再继续等了!现在立刻叫你们主管过来!」 太宰手脚乱舞,继续向柜台抱怨。虽说是作战,老大不小的人做出那种举动还真丢脸,连在一旁看的我都想吐血。是我的话,宁可服毒自杀也不要做那件事。 「那个,很抱歉,请问有什么事?」 混乱状态的本国女性柜台职员仍然尽责地开口询问。虽是令人钦佩的应对方式,不过对象错了。 「真是的,我从刚才就一直在喊耶!流亡啦、流亡!我打从心底希望流亡到你们那备受赞誉的联邦共和立宪制国家去!可是从刚才就要我一等再等!还是你们要拒绝我的申请?是拒绝吗?一介职员做出这样的政治判断是过度越权的行为喔,姐姐!」 「你在吵什么!在大使馆内闹事是重罪喔!」 理所当然的,在入口负责警备的警卫朝太宰那儿跑过来。 轮到我出场了。 「慢着。我是在那边吵闹的男人的同伴。你们有权逮捕他吗?」 我挡在跑过来的警卫面前。 「根据维也纳领事关系公约第三十一条第二项!『接受国官吏非经领馆馆长或其指定人员或派遣国外交使节团团长同意,不得进入领馆馆舍中专供领馆工作使用之部分』!在他被领馆馆长认定为闹事者前,他是大使馆的宾客。未经许可就制止他找碴,可是会造成国际问题的!」 在我的喝斥下,警卫有些困惑。 他们当然也对维也纳条约法公约有若干程度的认识,但突然被人恫吓「这是国际问题」,会踌躇也是人之常情。 「流亡——!主——管——快——出——来!」 看准了警卫无法制止他,太宰便躺在柜台前的地板上挥舞手脚。虽然他完全是按照作战计划行动,不过他的动作却让我超想杀人。 那么,为何我们武装侦探社会在高格调的驻外公馆,担任外交要冲的大使馆内,做出五岁儿童闹着要买玩具的攻击呢? 「炸弹客是外国人?」 我开口询问。地点和刚才一样,是在大马路旁的咖啡店里。 「没错,而且是专家。」太宰边喝咖啡边回答。 在佐佐城女士接获大学同事的联络后,太宰指出这点。 女士说:「我在大学里的专攻是犯罪心理学。或许会有能帮得上忙的情报。」 原来佐佐城女士是这个世上小有名气的犯罪学研究者。她在著名的学会上接受过几次表扬,是年轻有为的副教授。因此能够透过同业的资料,单独就过去的类似犯罪进行调查。 「根据犯罪学者同事针对过去的案例所进行的调查,日本国内并不曾发生像这威胁信上所说,超过百人死伤的炸弹事件。当然……在上一次大战中的战死者并不包括在内。」 「那么是国外的事件?」 「是的。在国外……政治斗争、意识形态所引起的恐怖行动等等,过去发生过数十起炸弹事件。可惜事件的详情、炸弹的种类和制造者的身份,都几乎没留下资料……对不起。」 「不,这是很有用的情报。也就是说,制造炸弹的『苍之使徒』知道那起爆炸事件的炸弹结构及成分。已经更进一步接近犯人了不是吗?」 「不过,我们还得查出那名犯人将炸弹放置在何处才行。这样下去来得及吗?」 至少要有犯人的长相和姓名,否则根本无从查起。 太宰用大姆指抵着嘴巴,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这名犯人隐匿身份……绝对找不到他。」太宰突然如此低语。「只好我来……动手吗?」 「你是指什么?」 「欸,国木田,威胁信上清楚地写着『制造』了炸弹对吧。可是足以杀伤百人以上的炸弹,是那么轻易就能制造出来的吗?」 「对一般人来说很难,但有专门知识就很简单了。」 我修过数理相关课程,又从事侦探社这种暴力工作,因此对危险的化学物品有一定的了解。 使用化学药品来制造炸弹时得相当慎重,在温度及撞击方面均有严格的管理条件。只要稍微弄错顺序,就会在转化途中爆炸。不过材料本身很单纯,多半是在小学的理科教室里就能拿到的东西。盐酸、硝酸、氮肥、铝,全是合法又能便宜到手的物品。在制造炸弹时会形成问题的,是调配比例及转化顺序,还有搬运和引爆技术。 「有一说是,制造炸弹的专家都有各自的独门调配比例,而在进行炸弹买卖交易时,那配方就是品质的保证——」 「就是这个。所以『在过去的事件中使用过、构造相同的炸弹』,应该没那么轻易就能制造出来。」 「那么……过去杀害百余人的炸弹事件和这次的事件,是由同一个人制造炸弹……你是这个意思吗?」 「不只如此。你不认为威胁信里对于爆炸的描写,在视觉方面出奇地具有真实感吗?」 我再次看向信件内容。「犹如太阳落下般的白光及不灭的火焰,整排建筑物彻底崩塌,着火的人们不知该逃向何处,路面融解,被炸飞的车辆陷入建筑物内猛烈燃烧——」 「我在想,写这篇文章的人会不会实际见过这个景象。」 「什么?」 「佐佐城小姐,过去发生的数起国外爆炸事件中,有没有连爆炸经过都被记录下来的报导影片?」 「不……应该没有。这么大规模的爆炸,被波及的人根本无暇拍摄影片才对。」 「正常来说是这样啦。可是这封威胁信里的形容,确切地描写出爆炸后的街头。而且就这形容来看,似乎是爆炸过了数分钟后的情况。这个人会不会是在放置炸弹后逃走,接着又回现场去?所以才会见到这样的景象。」 「你的意思是……过去放炸弹的犯人也是这个『苍之使徒』?」 若是如此,就能锁定犯人的形象。炸弹专家,过去发生爆炸事件时人在国外,现在已经进入日本的人物。不过—— 「不行,光是这些还不够。」 「为什么?」 「因为你跷班所以不知道,公安和军警的合作单位早已清查过国内的炸弹制造专家。结果无人涉嫌。他们表示在国内的候选名单上,找不到拥有能够杀伤数百人程度的高纯度炸药精制技术,却没被监视其行动的制造技术者。话虽如此,也不可能现在开始一一访查在国内的外国人。」 「喔呵呵。」太宰露出贼笑。 「干嘛笑得那么恶心。」 「有时甚至能请军警协助的知名侦探社,也是有看不到的名单。那就是国外情报机关的情报啦。他们一定掌握了过去炸弹事件的嫌犯。」 「国外情报机关?」 说到国外情报机关,美国中央情报局、美国国家安全局和英国秘密情报局等最为人知。为了母国的安全及繁荣,在各国隐藏身份进行秘密活动。不过—— 「国外情报机关怎么可能会为了日本的民间企业,自动交出自己的秘密情报。而且重点是,你有熟人在情报机关吗?」 「没有。」 「看吧。」 「不过,我知道去哪里能够找到他们喔。」 ——我有不好的预感。 就这样,我们执行秘密潜入大使馆的作战。 太宰拟定的计划很单纯。 在大使馆内引发骚动。 要是一切顺利,高层人士会为了收拾事态而同意接见,然后再跟那名高官交涉。对在国外活动的情报员来说,母国大使馆是安全的据点。大使馆必定和情报员有连系。 的确是既冒失又强硬的手段。 不过太宰拟定的这项计策,确实为走投无路的调查带来一丝希望。 和太宰工作的时候,他不时展现的思考速度和深度令我瞠目结舌。太宰这个人深不见底,甚至让人体验到潜藏在那些特立独行背后的某种冰冷——恶魔般的知性。 我实在不认为他是个毫无经历的流浪汉。每次问他他都将话题扯开,所以我没有逼问。但太宰是否有过令他感到愧疚的经历?而且还是某种非法的—— 「欸——让我流亡啦——柜台的姐姐——!欸,看着我,听我说话——!不要把眼神移开,看着我——!没错,就是那个眼神!更专心地看着我!」 ——不可能吧。他只不过是个笨蛋。 「呃,那么请先填写排队的资料……」柜台的女性心惊胆颤地取出申请单。 「那个我刚才就填过了!」太宰大吼大叫。当然是骗人的。「用这枝我爱用的钢笔,连小项目都写得密密麻麻。不过还是毫无进展,所以才直接过来谈判呀。」 太宰从胸前口袋拿出粗黑的钢笔,秀给对方看。 「我爱用的这枝钢笔,和中东某位独裁者用过的是同一款喔。很棒吧?你可以看看。喏,很贵很重,非常难写呢。要我一再拿这枝笔来填写那些详细的资料,是会让人生气的耶。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认为这都要怪你用那种钢笔,不过我沉默地看着。 「姐姐,我是小说家,你看过我的书吗?下一个作品拿你当主角,所以让我跟上头的人说话啦。是我跟你一起殉情的故事。如果能够流亡,我一定会用这枝钢笔写出来。」 太宰装成三流作家的演技出奇地有模有样。我有预感,那家伙平常就是用这种手法来追求酒馆里的女性。 「欸,真的拜托你想想办法啦,这样下去不妙,我会被公安那些可怕的人杀了。就因为我在小说里高兴怎么写就怎么写。搞什么嘛,为什么只是写外务省的高官其实是戴假发,就非得被当局盯上不可呢。这是侵害言论自由,不能容许政府如此蛮横!也不准伪装头发!」 「喂,吵死了,小兄弟!我都听不见棒球转播了!还有,戴假发哪里不对了!」 戴着黑帽,在接待处的椅子上看棒球转播的白人嘶声大叫。不过那种程度的斥责不可能制止得了太宰。 「你说什么!是说到假发就生气的人不对!既然那么火大,不如一开始就把发亮的秃头展示在天底下!」 「那个,同行的先生,拜托……」混乱的职员朝我投以求救的眼光。不过不好意思啊,我会这么做也是为了要拯救人命。 「我是他的责任编辑。我能体谅身为职员的你的辛劳,但是就如你看到的,他这个人完全不听别人说话。只要拥有权限的文官直接下判断他就会死心,所以很抱歉,希望你能安排。」 「喔。」 已经被搞得精疲力竭,呈半呆滞状态的职员点过头后,摇摇晃晃地从座位上起身。 「请……请稍等。」 她不想再依自己的权限去应付太宰了吧。我明白她的心情,而且打从心底同情她。 我们没等多久,女性职员便回来,招手要我和太宰到单独的房间去。 「这边请。」 「这种事我们很为难啊。」 我们被带进外交专用的会客室,里面有位秃头的白人外交官正在等着我们。他递给我的名片上写的职称是三等理事官,这样的收获算不错。 不过还不够。他的权限不足以知道情报方面的机密,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我明白您的立场。」 我低下头。对于没有低头文化的外国人而言,这么做只会令对方感到困惑,而不是安心。 「在这么和平的国家里要求政治流亡是前所未闻的事。即使洽询母国外务省,得到的肯定也是拒绝的答复,所以——」 「啊,那件事就算了。哎呀——对不起啊,大叔,还让你特地准备一个房间。但我其实不是小说家。」 我从怀中取出手册。一本黑底,金色文字镶边的手册。 「我们是警视厅的公安警察。」 「公……公安?」 理事官失声大叫。这也难怪,当对方是接受国的公安警察时,事态的严重性就不同了。 「出于某个理由,无法透过正规的程序进行接触。不过我们是真的公安警察,您只要对照手册就能判别。」 我举起警察手册。上面是用黑底衬托「公安部」金色字样,并明确记载着照片和隶属单位。 理事官接下手册,来回比对我和照片。 当然,这是伪造的手册。透过我的特殊能力「独步吟客」,变出和正本无异的公安警察手册。因此,对方无法透过这手册看穿我们的谎言。 ——一旦被看穿,就到此为止了。 「由于某个原因,我们必须秘密取得贵国的保安情报。希望您能提供贵国情报机关所掌握的,有关本国国内炸弹制造技术者的情报。这是国家保安方面的重大事项,希望您能迅速给予协助。」 我一口气念完事先背下的台词。 「这……这太乱来了。」 「我知道很乱来。」我进一步施压。「若您不清楚,那是否能帮我们介绍具有权限的人士呢?」 「的确有情报机关的人员出入大使馆……不过事情没那么简单。」 「现在是分秒必争的状况,是会丧失数百条人命的危急关头。」 听到数百条人命后,理事官脸色发青。他应该是好人。 「请、请稍等。」 理事官诚惶诚恐地擦拭额头上的汗水,以装设在室内的电话联络某处。有半晌时间,他小声地与对方进行有如争辩的谈话,接着挂断电话重新面对我们。 「哎呀,太好了。原本是不能接受这种要求的,不过……」 理事官笑着说。看来事情进行的很顺利,我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谢谢您。」 「我打电话和秘书官谈过了,听说我的上司和你们的长官,也就是警视厅公安部长正好在附近餐叙。要是公安部长亲自要求,那么母国也会回应这次的交涉吧。太好了太好了。」 「啊……」 「听说你们的部长不到十分钟就会到这里来。在此之前,你们就好好休息。」擦着汗的理事官露出安心的笑容。 不妙…… 非常不妙。 说到警视厅公安部长,是具有警视总监等级权限的公安领导人。不过虽说具有权限,却对炸弹威胁骚动一事浑然不知。即使他知道,也不会为了连存在与否都不清楚的炸弹,而同意从国外情报机关手中夺取机密情报的作战。 更何况我们是冒充公安之名的一介民间企业。 「啊,呃,理事官,真对不起,那么做……那个,不太好呢。」 「啊?不不,用不着担心。就算是情报人员,也无法轻易拒绝警视总监等级的要求。请安心吧。」 怎么办?要是部长现在过来,一切就完了。 「这样真的不好。至于说到为什么……也就是说,呃……」 理事官一脸狐疑的回望我。 「因为某个理由,部长不能过来。」 「是吗?是什么理由?」 不行,我真的不擅长这种即兴演出。 「部长……很忙碌,有很多事要做。」 「嗯,当然是很忙。可是在刚才的电话上,他说没有问题,可以过来。」 「啊啊,是这样没错,不过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会这么说是有种种原因。」 「……?」 「有许多,那个……像是遇到熟人,聊得起劲就忘了时间,或是家里的狗饲料没了要去买,或是去区公所办事。」 「家庭主妇?」 理事官歪着头。啊啊啊,连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总、总之,这件事不能让部长知道。」 「不能让他知道,也就是说……你们瞒着上司到这里来?」 「并非如此……呃,是,我们是偷偷来的。」 「这么做不好吧?为什么?」 「不小心。」 「不小心!?」理事官大惊失色。 「没错,是不小心。呃——那个,因为是非常紧急的状况,所以不小心忘了联络。换句话说,因为是非常紧急的状况……所以不小心忘了联络。」 「为什么要说两次?」 「接、接下来的事属于机密,所以我不能说。总之,把您认识的情报员找来!」 再继续说下去,事情不知道会变什么样! 「这样太乱来了。情报员的行踪也算是我方的机密。用这样的说明……」 「哎呀呀……没办法了。」 太宰叹着气站出来。 「理事官先生,由我代替这个口舌笨拙的愚蠢部下向您说明。我们瞒着部长造访此处,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们怀疑公安内部,尤其是部长身边,有人和炸弹客互相勾结。」 「你说什么?」 「所以我们与内部监察官合力,为锁定犯人以及公安内部的内贼,才会前来与您秘密商议。一旦部长来到这里,我们担心察觉事态的内贼将会引爆炸弹。因此得在此之前掌握炸弹的设置地点才行。」 听完这番话后,理事官的脸色大变。 「那……那的确是个严重的问题。不过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们不早说呢?」 理事官一边这么说,一边瞄着我。 「他不敢说也是担心一切会泄露出去。虽然是个不擅长说谎的男人,但这也是为了保密。假如您处在相同的立场,您会轻易告诉日本警察,自己的上司或许是内贼吗?」 「说得也是……」理事官点头。 「幸好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已经锁定制造炸弹的主嫌。过去他曾在国外进行过大规模的炸弹恐怖攻击。对于和全世界的恐怖分子为敌的贵国来说,这也是国家安全方面的重要调查。希望能与贵国的情报机关合作,一扫盘踞在体制内部的反政府因子。可以请您提供协助吗?」 「知道了,请让我协助。」 太宰………………你太厉害了…… 「我来带路,这边请。」 理事官急忙起身,挥手催促我们。 理事官带我们来到大使馆地下室的房间,是个人专用的办公室。 理事官一脸紧张地说:「请稍等。」接着便留下我们离开。 「请不要欺负我们的理事官先生。他是个好人。如果要进一步地说,就只是个好人。」 随后出现在办公室里的中年男性,我们曾经见过。 「你……刚才在接待处看棒球……你就是美国的情报员?」 那名男子是戴黑帽的白人。是那个一脸很无聊地在接待处看棒球节目的中年男子。 「不过隶属的id是办公室清洁员。」情报员摘下胸前的名牌让我们看。「那么,忙着找炸弹的两位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武装侦探社?」 我和太宰面面相觑。 「你早就知道了?」 「收集在这个国家里发生的问题是我的工作。更何况特殊能力组织从一大早开始就人仰马翻,即使在地球的另一头也会收到情报。打从你们来到大使馆的那一刻起,我就在监视你们。」 这表示情报组织的爱打听,不是仅限电影或小说当中的事? 「我们在找在街头放置炸弹的家伙,他过去曾在国外犯下类似的爆炸案。有没有那方面的资料?他本人的说法是以『犹如太阳落下般的白光及不灭的火焰』杀死了百余人——」 「啊啊……果然是他吗?」情报员摇头。 「你知道他是谁?」 「说到不灭的火焰以及白光,就是用铝粉搭配炸药的阿拉姆达。这是他的档案。」 情报员从书架上取出一叠资料。 「萨基尔·阿拉姆达,日裔,中东恐怖组织御用的炸弹客。一年前进入日本,我们有在监视他。」 「没有通知日本公安?」我一边看资料,一边反问。 「这是有原因的。我们希望亲手逮捕他。他是炸弹客,同时也是卖炸弹给恐怖分子同业的商人。只要拿到他的客户名单,就能将反美主义者一网打尽。」 我翻阅资料,里面有阿拉姆达的大头照,以及过去的爆炸手法。 「这样的炸弹构造太危险了。」我用力咬紧牙关。「要是这种东西在横滨街头爆炸,被害者将不只百人。」 阿拉姆达专精使用的,是胶化稀泥状炸药搭配铝粉的汽车炸弹。在汽车里安装数百公斤的炸药,利用手机等的讯号在远处引爆雷管。使用的主要原料是硝酸氨,辅助剂则是tatp炸药。均为廉价、能够大量精制的原料。 仅就资料上的构造来推测,距离爆炸地点半径二百公尺左右的人会立刻死于爆风。即使位在与那里有段距离的地方,也会落下爆风的高热及融解的铝雨。 阿拉姆达在炸弹中使用铝粉的原因,完全是以杀伤人作为目的。铝是助燃剂,燃烧时会发出强烈的白光,增加爆炸的火焰威力。在此同时,也会随着爆风四处飞散,化为摄氏六百度的高温飞沫贯穿、烧尽被害者的肉体。最致命的一点是,金属铝会和水起反应产生可燃性氢气。换句话说,「遇水就会燃烧」。因此,为了灭火而喷水将会导致连环爆炸,增加救援行动的困难。 如同「犹如太阳落下般的白光及不灭的火焰」这句话,可说是恶魔炸弹。 一旦在城市的人口稠密区爆炸,包含接下来的停电及事故等二次灾害在内,死伤恐怕会上千人。况且,放置在车上搬运的汽车炸弹,轻易就能避开警方的监视潜入市区。 绝对不能让这种东西在横滨爆炸。 「阿拉姆达现在人在哪里?」 「两天前他甩开我同事的监视,目前下落不明。我正好奇他在做什么呢。」 可恶!为了找到炸弹,得先找出阿拉姆达的下落才行吗? 不过,知道敌人的姓名和来历也算是有进展。这个名叫阿拉姆达的男子,很有可能就是「苍之使徒」。 目前这阶段还不明白阿拉姆达为何要威胁侦探社。若是他对侦探社怀有怨恨,那么调查侦探社过去解决的事件,或许就能掌握到线索。 「然后呢?这个情报的代价是什么?情报员先生?」太宰带着意有所指的笑容询问。 「不必了。虽说是外国人民,不过我不能坐视数百人死去。为了正义,我很乐意提供情报。」 「我不相信。在我身边的国木田另当别论,不过像我这种别扭的家伙是不会相信的。」 太宰笑着回答。的确,美国情报单位的任务仅限母国国民的安全及繁荣。 情报员沉默半晌后回答。 「——如果你们逮到阿拉姆达,不要交给公安,把人移交给我们。我要他一五十一招出所有的客户。」 「要我们不把他交给公安?」我蹙起眉头。「如果他是策划这起案件的犯人,那么依法你们不是应该要和日本的警察组织联合进行侦讯吗?」 「国木田,这么做的理由是他们打算拷问炸弹客,以便获得情报,而且还是用被国际法禁止的狠毒手法。和外国的警察机关联合行动,便不能做那么露骨的事,所以才想秘密扣押犯人。」 「…………」 我看着眼前的情报员。依旧面无表情的情报员没有回答,这表示他不想否认吗? 破坏法律、侵犯伦理的人不只有罪犯。不过像我这样的平民百姓,对国外情报机关的组织营运说教也不会造成任何改变。 「这是非正式会面,你没有将情报泄露给任何人,因此我们也没有必要支付代价。走吧,太宰。」 我催促太宰,转身朝出口走去。 「下次到柜台报上『菲尼摩亚运输』这个名字,就能和我联络了。靠着一点线索就能找到这里来,这样的手腕太了不起了。如果被侦探社开除的话,就跟我联络。我想招揽你们成为候补情报员。」 「他这么说耶。国木田你认为呢?」 「听到日本被放置炸弹,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的工作,我没兴趣。告辞。」 我不等他回复就离开办公室。而情报员也没做出任何表示。 我和太宰要暂时返回侦探社整理资料。 距离日落的期限大约还有两小时。 在这段时间内,我们得逮捕炸弹客阿拉姆达,逼他说出炸弹的所在才行。就在这短短的两小时内。 不过我们收到好消息。当我们联络侦探社时,收到将获得协助的通知。 听到这个通知后,我确信将能拆除炸弹。 「啊哈哈哈,这样不行啦,各位!我一不在,就连一次像样的调查行动都做不到!」 一回到侦探社便听到熟悉的大笑声。 「乱步先生!九州的事件如何了?」 「那个案子啊,我一看见尸体就明白犯人的手法,早早解决就回来了。」 轻松地喝着饮料回答的,是前辈侦探江户川乱步。 「我听说了,国木田。为了区区一枚炸弹,你就手忙脚乱了是吗?有个无能的后进真是辛苦啊,害我没得在九州观光,马上就跑回来。我很想吃温泉蛋耶。」 「对不起。不过,我们需要乱步先生的力量。」 「我的力量?」 「是……这原本该是由我们自行查明的事件……不过能力不及,只好劳烦乱步先生提供协助,真的非常抱歉。」 乱步先生凝视着我,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说: 「真——拿你没办法!哎呀,用不着那么惶恐啦,国木田。说来我也有不对,都怪我能力太强!我的『超推理』是世上最高峰的特殊能力,也难怪你会想要依靠我!」 他放声大笑,同时用力拍打我的肩膀。 「您说得完全没错。」我用力点头。 「国……国木田,你还好吗?你是不是在忍耐?」 一旁的太宰战战兢兢地对我说话。 忍耐?太宰在说什么啊?一切正如乱步先生所言不是吗? 「太宰,把资料拿给乱步先生。」 「啊,是,请看。我是新人太宰,请多指教。」 「啊啊,我听说了。要努力去找出事件喔,因为我只负责解决。」 伸手收下资料的乱步先生突然停下动作看着太宰。 「新人,呃——你叫太宰?……你的上一份工作是什么?」 「什么?」 乱步先生脸上的表情消失了。他凝视着太宰,像是在寻找什么。 「念完书后也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就只是四处游荡。」 乱步先生没有对太宰的回答做出反应,就只是凝视着太宰。过了数秒—— 「是吗?那就好。那你加油吧。」说完后,他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样,开始将炸弹客的资料排列在桌上。 这是怎么回事? 「喂,太宰,刚才是怎么回事?」 「问我我也不知道啊——对了,那位乱步先生是位怎样的异能者呢?」 这么说来,我还没向太宰说明吗? 「乱步先生具有『超推理』这种特殊能力。『光用看的,事件的真相就会浮现』的惊人能力。」 「有那种能力!?」 就连太宰也感到吃惊。 「有。市警及高官当中也有许多深信不移的人,只要是难解的事件都会来委托乱步先生,他是撑起侦探社的异能者。」 「一时间难以相信会有那种特殊能力呢。」太宰半信半疑。 「你看了就知道。」 「国木田!是要我用『超推理』看透那枚炸弹在哪里,是吗?」 「是。没时间了,以炸弹的所在为第一优先。只要知地道点,我们就去拆除。」 「用不着调查这位阿拉姆达现在在哪里吧?」 「目前的第一优先是炸弹。」 「很好!啊哈哈,抱歉啊,我一出马就没有你们活跃的机会了。太宰,把那副眼镜拿过来。」 乱步先生戴上太宰交给他的黑框眼镜。听说使用那副眼镜,是乱步先生发动特殊能力的信号。 乱步先生眯起眼睛。 视线化为贯穿万象的光辉,思考化为降神后的神谕。 ——「超推理」。 「……………………………………………………我知道了。」 乱步先生拿下眼镜轻声说。 「咦咦,真的吗?」 在乱步先生背后屏息凝气的太宰,充满兴趣地探出身来。 「地图。」 乱步先生摇晃手指。我从书架上拿出横滨周遭的大地图摊在桌上。 杀害百余人的恶魔武器,制造者是职业炸弹客——恐慌与哀号的使徒。 到底——选择了多么恶魔的设置地点呢? 车站、大医院、学校,或是摩天大楼、市政府大楼、复合式商场,最糟的可能性依次掠过脑海。 「炸弹的地点是——」 乱步先生的手指落向地图。我屏气等待。 「就在这里,钓具店。」 ……………………啊? 钓具店? 我有没有听错?还是说那是某个重大秘密设施,或经手危险物质的店家? 「是吗……原来如此。」 过了半晌后,太宰低声说。 「没错,说得也是!乱步先生的能力是真的!嗯,要放置炸弹,就只能挑这家钓具店!好了,国木田,我们快走吧!」 「知道我的厉害了吧,新人。」 「是的!太出色了,乱步先生无疑是世间罕见的名侦探!太棒了,幸好我有加入侦探社!好了,走吧。你还在发什么呆,国木田。现在过去,要赶上日落时分还绰绰有余!」 「喂……太宰,可是……」 「我会边走边跟你解释啦!快点!」 「加油喔。」 太宰拉住我的衣袖,我不情不愿地离开了侦探社。 我们坐公务车,一路朝钓具店开去。由于太宰一握住方向盘,就会让汽车化为杀人工具,所以是我开车。 「解释一下,太宰,到底怎么回事?」我一边开车,一边询问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太宰。 「我当然会解释,但国木田并不是怀疑乱步先生的推理吧?」 「嗯,乱步先生的推理是不会错的,炸弹在钓具店。不过你相信的理由是什么?」 乱步先生的特殊能力是「看透真相的能力」。它的效果不曾以失败告终。不过我想不透太宰为何会如此赞同。 「你只要看地图就会明白了。」 在太宰的指点下,我唤醒脑中的记忆。钓具店周围只有道路、企业设施和小型商店。虽然不能说损害程度不大,却欠缺作为国际炸弹客目标的狠毒性。 「别再考验我了。其他要想的事跟山一样多,直接告诉我结论。」 「我看完资料后也有思考过。炸弹客阿拉姆达在各国引发大规模的爆炸事件,而且他不拿相同的场所当作目标。观光地就选高级饭店,军事基地就选通讯室,摩天大楼就选支撑基础的支柱。总是选择在那个地区就目标而言,可获得最大效果的放置场所。那么,这次他盯上的会是什么地方?」 「别故弄玄虚了,快点告诉我结论。」 「阿拉姆达的目标是——储油设备。」 脑中传过一阵被铁槌敲打的冲击。 横滨的——石油工业区。 是啊,为什么我没发现呢? 横滨是日本屈指可数的港湾城市,是利用海运输送燃料的一大据点。湾岸边有成排用来储存石油及天然气的广大用地。由于那些燃料支撑着关东一带的产业,因此不分日夜都有庞大的容量被运入储存。 此外,工业区附近有一整排利用石油原料的化学、钢铁、炼油厂,其生产物支撑着日本国内的主要产业。 若是石油工业区附近发生爆炸导致储油槽起火,那爆炸的火焰在延烧后,肯定会蔓延整个港湾地区。恐怕数天内都不会熄灭,将成为国内史上最惨重的工业火灾。石油化学类的火灾很难透过喷水来灭火,损害将长期持续下去。人为的损害也不用说,更重要的是,将带给国内经济难以估计的冲击。 「原来如此。你对乱步先生感到佩服,是因为他的推理相当精准吗?」 「不是喔。」 什么? 「我惊叹的,既不是针对储油设备的崭新攻击手法,也不是乱步先生的特殊能力。」 「那么是什么?」 「喔呵呵,最让我吃惊的是,乱步先生的能力不是特殊能力。」 ——啊? 「你说什么?别傻了,没有特殊能力哪能做到那种境界。」 「所以才了不起不是吗!其实我在乱步先生推理的期间,一直在背后偷抓着乱步先生的头发。」 「什么?」 太宰的确一直待在乱步先生背后。他什么时候—— 「你也知道,我能阻碍碰触的对象发动特殊能力,是反异能者。只要我碰触到身体的一部分,就算再厉害的异能者也无法使出能力。也就是说——」 乱步先生的「超推理」不是特殊能力? 「那么——」 「那是推理。是一个人以观察及推断为基础,瞬间导出的逻辑性结论。横滨的地图、阿拉姆达的资料、火灾的相关知识,结合手边的情报后,在一瞬间获得结论。就像推理小说里的名侦探一样——不,名侦探的活跃全是在事件结束后,在书本的最后。这就表示既不去案发现场,也不见嫌犯,只瞥了一眼资料就能看透炸弹所在的乱步先生,拥有平庸的名侦探所不及的可怕推理能力和观察力。」 那是推理? 既非特殊能力也非超现实现象,不过是思考后的产物? 「那种事有可能吗?是怎么做到的——」 「我感叹的就是这点。若他是异能者,那不过就是一种现象,会感到佩服,却不会惊讶。可是乱步先生的那个,是运用了任谁都具备的思考能力后的结果。阿拉姆达甩开美国情报员的监视并消失无踪是两天前的事。换句话说,他来不及取得进入储油设备内部的许可证,或是伪装成内部业者。最简单的方法是用现金租车,在车上安装炸弹后,弃置在储油设备附近的停车场。炸弹的有效杀伤范围是二百公尺,只要锁定在那之内、位于储油槽附近的店家即可。而在湾岸地区符合这项条件的——」 「就是那家钓具店吗?」 「没错,其他还有风向、难以发现等等的因素。哎呀,只看了一下手边的资料就能看穿这些,是很了不起的推理能力和观察力喔!而且他本人似乎以为是在使用特殊能力。真是个伟大的人。我也得力求进步才行。」 我逐渐明白太宰为何会如此感叹。不论那是多么超现实的能力,只要它是特殊能力,就只能算单一现象。但若是本人的推理能力,那就另当别论了。乱步先生过去解决的事件不下十件二十件。在这所有的事件里,他都凭借只看一眼的些许情报就在瞬间看透真相,而且一次都没有做出失败的推理。将它称为是「神迹」仍嫌表现不足,是难以置信的伟大成就。 他是超越异能者的非异能者。只能说是本国,不,世上罕见的神技。 话说回来—— 我看着副驾驶座上的太宰。 「我第一次看见你对别人的实力感到吃惊。」 「咦,是吗?我常常吃惊啊。在想吃而举起筷子去挟蛤蜊,发现蛤蜊还活着的时候,我真是吃惊得要命——」 「不对。我感觉你像是能看清别人的一切。」 即使他经常做出那些傻气的奇特行为,不过太宰的所作所为带着某种看开世事的气氛。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不过太宰的感情均带有一种做作。在这个男人难以捉摸的行动背后,是不是其实已经看穿了一切呢? 「的确,关于国木田的事我已经大致都明了,所以我想是不会感到惊讶了。因为你比你自以为的还要单纯得多。」 「你说什么!」 「这个反应也非常坦率。真不错,我可以预想得到,接下来你会因为『我很单纯吗?』而偷偷烦恼一阵子,这样也很好。」 「你——」 我想要反驳,但是我有一种讨厌的感觉。不论我说什么,他都会回以「一如所料」这句话, 「既然如此,总有一天我一定要让你大吃一惊。用我的实力来颠覆你的预期。」 「我会期待的。如果你能让我吃惊,我就请你喝一杯。」 「说好了,可别忘记啊。」 「我不会忘记的。不论事情变得如何,对我来说都不会有损失。喏,已经可以看到钓具店了。」 我放慢车子的速度,停在看得见钓具店的岔路上。 下车后,我看着钓具店。距离日落的期限还有一个多小时。只要不生波澜,是不会来不及拆除炸弹的。 「那辆车有什么线索可循吗?」 「很简单。只要找大型的商用车,车窗是用来遮掩内部的反光玻璃就行了。」 我将公务车停在稍远的位置,边警戒边前进。必须顾虑到有守护炸弹的武装人员埋伏的可能性。 钓具店似乎是公休日,能够容纳十多台车的停车场只有零星几台车。停车场内不见人影。西侧的坡道形成阴影,停车场处处显得阴暗。 一转头便立刻见到屹立在背后,绵延整个海湾的储油槽。最近的储油槽距离这里只有一百公尺左右。一旦炸弹在停车场里爆炸,火焰轻易就能抵达那里。 「国木田,你看那辆车。」 我看向太宰手指的方向。那里停放着一辆白色的小型商用车,车牌是「wa」开头的租赁车,远远地也能看出装的是反光玻璃。此外,车内分明不见人影,但是车胎的部分却比其他车辆凹陷许多。是装载了数百公斤货物的佐证。 我在记事本内页写下「无线电波干扰器」,撕下注入念力后,记事本内页立刻变成掌上型电波干扰器。 「太宰,注意陷阱,同时把这个放在车辆附近。我去调查四周。」 电波干扰器本身的形状酷似手机。不过这项装置能够干扰无线周波数带,具有让附近的无线器材无法进行电波通讯的效用。有效范围是半径五公尺左右。只要把它放在炸弹旁边,就能妨碍犯人从远处引爆炸弹。 我拿起手枪,搜索停车场附近。 虽然我有提防敌人的阻碍,却感觉不到伏击或狙击的气息,反而发现了设置在草丛当中的摄影设备。一台是跟在废弃医院发现的机器同款,另一台则是较小型的无线机种。炸弹似乎确实放置在这里。 我突然听到声音而抬起头。 ——那是什么? 马路对面突然出现一批人。约略十名左右的人群,远远地看着中间的某样东西。他们不安的表情令我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我藏起手枪,朝人群靠近。喊叫着穿过人群后,便看到他们聚集的原因。 我的呼吸停止。 那里躺着不该存在的东西。 阿拉姆达的尸体。 「国木田,电波干扰器已经放好了。接着要做——」 从背后向我搭话的太宰,在见到这一幕后也哑口无言。 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死掉? 我靠近观察尸体的状态。没有尸斑,下巴尚未出现死后僵硬,腋温依然保持常温,很明显是刚刚才遭人杀害。就在我们抵达之前。 不只如此,尸体没有外伤,丝毫不见可能是死因的外在变化。不过,他的皮肤上到处浮现像是斑点的黑色文字。 身上刻划着无数个数字「00」。这到底是什么?是刺青?还是—— 「国木田,军警的特殊炸弹处理小组马上就会赶到。这里就交给专家,我们先离开吧。」太宰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知道了。」 我翻找一下阿拉姆达的随身物品,只有零钱和伪造驾照,没有任何有用的东西。 在谜团未解的情况下,我和太宰拨开开始增加的围观人潮,离开现场。 我一边开着公务车,一边思考。 阿拉姆达为何非死不可?又是谁杀的? 「国木田,思考是很重要,不过也别忽略了驾驶。」在副驾驶座上的太宰说。 「我知道。」我握着方向盘回答。 来整理一下状况。 表面上有两起事件。横滨旅客绑架事件及炸弹事件。实行犯各不相同,分别是司机和阿拉姆达。这些是已知的事项。 不过这两起事件有背后的目的,就是对侦探社发动丑闻攻击。把侦探社在工作上犯错,造成伤害瞬间的影片散播到社会上。司机、恐怕连阿拉姆达都跟这个目的无关。是操控他们的幕后黑手安排的计策。 幕后黑手的名字是「苍之使徒」。 「苍之使徒」操控司机和阿拉姆达,安排他们成为实行犯。然后表现得像是自己并未犯下任何罪行,而是实行犯自发性地引发各个事件一般,进行对侦探社的攻击。 要进攻这名幕后黑手是相当困难的工作。因为幕后黑手几乎不对实行犯们进行指示,而是任由他们自发性地犯罪。不论是司机还是炸弹客,犯罪之时都是在自己的地盘,用自己的手法。或许他们连自己受到操控的自觉都没有。 只要不揪出幕后黑手,总有一天会遇到第三波攻击。到时侦探社将会被击倒吧。但是,在极端缺乏线索的情况下,我们能追查到「苍之使徒」吗? 况且还有一件令人忧心的事。 到底能将「苍之使徒」定什么罪呢? 作为幕后黑手的「苍之使徒」犯下的罪,就只有偷拍及恐吓。他并未犯下绑架或是引爆炸弹的罪行。由于事件本身是让实行犯们自发性地进行,因此教唆杀人、绑架的罪名很难成立。只能期待他不小心留下指示犯罪的证据了吗?不过—— 就在此时我的手机响了,是社长打来的。我把车子停在路肩,按下通话键。 「国木田吗?我接到来自军警协助单位的联络。司机——死了。」 什么——!? 「他不是搭乘军警的航空运输机在上空吗?」 「没错。在航空运输机里进行侦讯时,他突然开始感到痛苦,不久就断气了。死因不明,但听说全身浮现出黑色的『00』印记——你们先回社里来,研究一下状况。」 挂断电话后,问号在我的脑中乱飞。 这样就完全失去追查「苍之使徒」的线索。教导司机买卖器官手法的人是找出幕后黑手的唯一门路,却因司机的死而陷入无计可施的窘境。 敌人像是熟知我们的行动一般,总是抢先调查半步行动。 我们抵达现场前阿拉姆达已遭杀害,现在作为最后线索的司机也遭到灭口。 敌人是何方神圣?是熟知侦探社的调查模式,能够逐一掌握我方行动的人物。 总是干扰现场,能够秘密操控状况的人物。 「国木田,你的表情好可怕,你还好吗?」 身旁传来太宰的声音,我连回答的余力都没有。 敌人是怎么得到内部情报的?是怎么抢在侦探社之前下手的? 手机再度响起,我的思考为之中断。是少年六藏打来的。 「唷,四眼田鸡,现在方便吗?」 「什么事?」 「那个……你委托我的,追查电子邮件寄件人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你说什么!」 还有这招。威胁信的寄件人自称「苍之使徒」,指示我们调查绑架事件和炸弹事件。只要找出发信端—— 「就结论来说,这两封信是由同一部电脑发出的。虽然布下了相当难破的防火墙,不过我还是突破了。结果——」 「国木田,是谁打来的电话?」 我举手制止副驾驶座上的太宰问话。 「继续说。」 「那个,咱终究只是受托追查,解读则不在委托范围内。所以关于这个结果,咱也很伤脑筋该怎么回复。希望你在听的时候,能有这样的心理准备——」 「别拐弯抹角了,快说。」 「知道了,要说啰。那个——」 「电子邮件的发信端是侦探社,是从新人太宰那家伙的电脑发出的。」 ————————————他说什么? 我的脑筋冻结,思考变得一片空白。 不可能,这是圈套。太宰一直和我共同行动,一直和我进行调查—— ——是熟知侦探社的调查模式,能够逐一掌握我方行动的人物。 ——总是干扰现场,能够秘密操控状况的人物。 「我再跟你联络。」 我挂断电话。 「谁打来的电话?就国木田的语气来判断,是少年六藏?」 「你安静点!」 思考开始扩散反射。 太宰,太宰治,突然出现,侦探社的新人。 太宰出现后,就发生一连串的事件。 ——也拜托过任职军警情报部的好友,却什么都查不到,非常诡异。 ——就像是有人细心地将过去清除一样。 在废弃医院的绑架被害者救援行动中,太宰触动机关而产生毒气。 可是在被公开的监视影像中,完全没有拍到太宰的身影。 ——那家伙是如何闪避这种偷拍的? 「苍之使徒」既狡猾又慎重,是绝不弄脏自己的手的幕后黑手。 敏捷的思考力、欺骗大使馆馆员的演技、走私器官的知识。 我发动原本停下的车子,继续行驶。 「太宰。」 「什么事?」 「我们稍微——绕个路。」 我转动方向盘,开进山路。 那是一条无人靠近的冷清道路。 我把车往前开,打算开进位在山中,遭到弃置的废弃仓库。 「这里有什么吗?」太宰看着仓库问。 「这是以前我在工作上用过的仓库。过去是工业材料的保管仓库,不过随着事业转移到海外而遭到弃置。现在没有人会靠近这里,很适合拿来进行秘密对话。」 「喔,那真令人高兴。」太宰不怎么起劲地回答。 我把车子开进仓库后停车。 这间仓库四面围绕墙壁,不必担心周遭的监视。要是有援军来,光声音就能察觉。 「下车吧。」 太宰一言不发地下车。我在下车前,打开自动手枪的弹匣,确认子弹。 翻开记事本,写下文字,然后下车。 「好安静的地方,真的很适合拿来进行秘密对话。然后呢?要在这里谈什么——」 我举枪对准太宰。 「……这把枪是在做什么?」 「你猜猜看。」 「慢着,国木田。我还以为你讨厌开这种玩笑。」 「啊啊,我是讨厌。如果是开玩笑。」 「——你在刚才那通电话上听到什么吧?不论内容是什么,一定都是你误会了。只要你愿意把内容告诉我,我就能解释,让你明白是误会。」 「我也这么希望。」依然用力扣紧扳机的我开口询问:「一开始在废弃医院里,被害者死于毒气时……你巧妙地避开,没被监视摄影机拍到脸部。那是为什么?」 「那种事?」太宰一脸困惑的表情。「我进那个房间时,碰巧看见监视设备的位置。接着立刻发现绑架被害者,找不到时间告诉你们这件事,才会那么慢说出来。关于这件事我感到很抱歉——」 「是吗?不是一开始就知道监视设备的位置和它的目的了吗?」我继续往下说。「第二个问题,为了找出炸弹客,提议前往大使馆的人是你。为什么你会立刻想到?是不是事先就知道阿拉姆达的事?」 「讨厌啦,你当真?你该夸我脑筋灵光才对,根本就没有理由要怀疑我吧。你为了那种理由怀疑我?」 「走私器官的犯罪组织的知识是从哪里得到的?」 「那是……我也说过,是在酒馆……」 「要说谎也该说得像样点。遇到异能特务课的种田老师一事,是偶然吗?」 「等……等一下!能不能把枪放下来?这样我才告诉你。」 「为什么『苍之使徒』的电子邮件是从你的电脑上发出来的!回答我!」我拉开击锤大叫。 听到这声喊叫后,太宰的表情消失。 「原来如此,少年六藏在电话上说的是这件事?就他的年龄来说,真的是相当高竿……一定能够成为一个好侦探。」 太宰的声音平坦,没有表情。什么都没有。 回想起来,太宰这个人深不见底。一方面是让人印象深刻的超级怪人,另一方面则是能够捕获他人的知性及谋略的化身。 就像他在大使馆内,以优秀的演技表现公安刑警的人格一样,谁能说以往和我相处的「太宰」这个人格,不是出于优秀的演技呢? 「现在立刻说出能够让我信服的解释,否则我就要开枪了!」 「国木田你不会开枪的。」太宰摇头。「你是正派的理想主义。解开所有谜团,得到犯人的自白后进行逮捕,再由司法制裁才是你的理想。你不会在这种地方枪杀嫌犯,让真相处于晦暗不明的状态才对。」 「对于『苍之使徒』来说,司法是无力的。」想也知道对于既无绑架、也未杀人,甚至没有进行教唆的犯人会做出怎样的判决。「我会开枪,只要那是该做的事。」 ——要是在他的灵魂中见到邪恶、凶险的征兆时,就由你来铲除他。 社长的那句话。 被托付在掌中的沉重手枪。 ——「要做该做的事」。 「国木田,就算我是『苍之使徒』,且对你而言的理想是尽速枪杀『苍之使徒』好了——即使如此你还是无法射杀我。」 太宰的眼中露出冷酷的亮光。 犹如看透一切,具有透彻知性的怪人。 「你想想,被杀死的阿拉姆达只带着零钱和伪造驾照。那么引爆器在什么地方?」 引爆炸弹的无线发讯装置。 没有它,炸弹威胁就不成立。 「是在由背后操控阿拉姆达的幕后黑手——手上。」 「没错。如果那个幕后黑手知道侦探社的行动呢?而且已经知道侦探社找到炸弹的所在位置的话?你不认为那个幕后黑手会移动炸弹,或是启动别的预备计划吗?」 不知何时,太宰的右手探入外套口袋里。 即使他在口袋里握着某种东西,我也无法从这里加以确认。 他是想说还有炸弹吗? 而且他现在就能按下引爆器吗? 所以才会说我无法射杀他。 ——太天真了。 「我早已预测到那点。你看这个。」 我从胸前口袋掏出那个,放在地面上。 「是在刚才的炸弹现场也用过的无线干扰器。在我身边五公尺内的所有无线通讯器材,都会受到它的机能干扰。远距引爆器也不例外。」 「什么——」 太宰一脸吃惊的表情。 我依然将枪口指着太宰,同时伸手探入太宰手放着的口袋里。我摸到东西,于是将它拿出来。 是钢笔和蓝布。 「可惜,没骗到你。只不过是一枝钢笔。」太宰露齿而笑。 这的确是太宰在大使馆里拿出来展示过的爱用钢笔。 「普通人这样就会相信。不过要欺骗明白你手法的搭档,这样还嫌不够。」 我扭开钢笔笔盖,拆开前端的笔尖后,便露出了不是原本的墨水芯,而是细长回路裸露在外的电子装置。 是小型的无线电发送器。 「这就是引爆器吗?」 「……不愧是国木田,没想到你居然能识破这点。太了不起了。」 太宰发出无机质的笑声。 「我很庆幸能和你搭档。」 太宰的话令我的感情沸腾。 「啰唆!」 我移动瞄准位置,射出一枪。 子弹射中太宰脚下的地板,不过太宰的脸色丝毫未变。 「你有什么目的!为什么要设计那种事件,威胁侦探社!为什么要杀害失踪者,放置炸弹!你……你……」 明明很有能力。 明明是个无可挑剔的搭档。 「这是最后的警告。说出一切,不然我要开枪了!」 太宰是什么人? 「苍之使徒」是什么人? 自己什么都不做,让罪犯犯罪,接着加以杀害。还牵连被害者。 杀害罪犯—— ——既然如此,就来追求理想的世界吧。 ——不依靠上帝的手,而是让残缺的我们用沾染鲜血的手。 难道…… 我看着手边的蓝布,那是从太宰的口袋里夺来的东西。 最近我是不是看过和它相同的东西? ——听说连「苍王」的遗骸都找不到。 ——或许他诈死逃亡,现在仍潜伏在某个地方。 「苍王」的来历早已查明,是前菁英官僚。 不过,只要拜托那方面的专家,要改变长相和经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也有方法能够瞒过军警现场分析小组。 ——我请行政人员调查过太宰的过去,但是什么都没有,完全空白。 如果是太宰,那么或许—— 「你——你就是那个『苍王』吗?为了向我和侦探社复仇,所以设计出这么远大的计划?」 「开枪吧。」 如今太宰面露优越的笑容,其中只见平静。 「是你赢了,国木田。开枪吧。你应该收到那样的指示才对,这就是正义,而且你有那个资格。」 「什么资格!」 「如果是你,被射也没关系。」 不对,我想做的不是这种事。我得从太宰口中问出真相,得问出真相才行。 ——要是在他的灵魂中见到邪恶、凶险的征兆时—— 不对,要认清真相。 ——由你来铲除他。 如果是你,被射也没关系。是吗? 是啊。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明白了。」 我举起手枪,准星对着太宰的眉间。 夹紧腋下,单眼闭上,瞄准目标。在这样的距离下不可能失手。 「我要开枪了,太宰。我真的会开枪。最后也稍微表现得狼狈点吧。」 我的话也动摇不了太宰平静的笑容。 「开枪吧。」 太宰开口说话。 我不再踌躇。 弯曲扣在扳机上的食指。 子弹飞出枪口。 子弹划破空中,笔直前进, 命中眉间。 太宰的头部像被弹开般朝后方飞起。 太宰的身体就此顺势仰天, 被弹开的身体浮上空中,接着—— 倒地。 我放下枪,枪口冒出淡淡的白烟。 「…………」 我没有错失目标,子弹命中太宰的头盖骨中心。 在这样的距离下,不可能会失手。 我重新处理手枪的保险装置,确认枪枝不会走火后放回怀里。 用力折断从太宰手中抢来的钢笔型引爆器。机器在我的手中被压扁扭断,停止机能。 得思考接下来的行动才行。我开始走回熄火的车上。 走了几步后,手边的手机响了。因为走出放在地面上的无线干扰器的有效范围,所以通讯复活。 我面无表情地确认手机的显示画面,是侦探社打来的。 「喂喂。」 来电者是与谢野医师。 「国木田吗?发生大事了!那个叫『苍之使徒』的蠢蛋又寄了一封威胁信过来!我转寄给你,你立刻行动!」 「可是现在……」 电话转为收信功能,通话中断。 我操作手机,显示来信内容。画面上显示出以下内容: 谨启 第三度委托贵侦探社。 已对本日此时正处于巡航状态的客机ja815s,发出停止引擎和操纵杆机能的干扰讯号。 请除去这架客机上的装置,确保旅客安全。 请勿见怪。 敬白 苍之使徒 「飞机……?」 在这个节骨眼上发动第三波威胁。 和绑架或是爆炸相比,要阻止针对飞机进行的攻击相当困难。要搭上以超高速在空中飞行的客机并排除装置是不可能的事。若真要做,就需要军方的战斗机。不,就算有军方协助,当客机已执行防止入侵措施时,便无能为力了。 引擎和操纵杆的机能停止,那意味着什么? 航行中的客机即使动力停止,也能借由扬力航行一段时间。不过就算如此,无法操纵将免不了高度降低,最后导致坠落。既然无法操纵飞机,那么要降落在较为安全的海面上也很难。而且一旦撞击地面就完了,除非发生宇宙诞生以来的最大奇迹,否则旅客将全数死亡。 这是绝对无法闪避的第三波威胁。 闪避的方法只有一个。 我看着太宰。 太宰仰天倒地,闭着眼睛。 接着我走向仰躺的太宰身边。 「你想装死到什么时候,笨蛋。起来工作了。」 我踢了一下太宰的身体。 「咦?我还想再多睡一会儿耶。」 太宰嘟起嘴。 「是下一个危机吗?」 「没错,接到来自真凶要让飞机坠落的威胁。既然你不是这次威胁的幕后黑手,就来帮忙吧。」 「我就知道国木田一定是用那个来开枪。」依然躺在地上的太宰露出微笑。 「你还是老样子。要耍谋略是无所谓,但别把我扯进不需要的短剧里。」 我把刚才开枪的手枪朝太宰丢去。 太宰抓起手枪。 手枪在太宰手上恢复成记事本内页。 「不过你怎么会知道?我从社长手中拿到同型的手枪。你不认为我会用那把来开枪吗?」 「那当然是因为我相信你啊。慎重的国木田不可能会突然就拿真枪来威胁我。」 「从你口中说出,是侮辱了『相信』这个字眼。」 我用来射击太宰的手枪,是透过特殊能力「独步吟客」变出来的,原本是记事本内页。 子弹也同样是由特殊能力生成的物品,因此在太宰身体中弹的瞬间,太宰发动特殊能力无效化的能力,消灭了子弹。 「最初是怎么察觉到的?」 「是因为你说的话。」 太宰不可能真心说出「如果是你,被射也没关系。」这种话。和太宰共事的期间我学到一件事,当太宰说出这种陈腐的台词时,十之八九是在嘲弄对方。就这次的状况而言,太宰欢天喜地地说:「这样就能死了。」才是正常的反应。他是个异常才是正常,正常才是异常的男人。 「还有另外一件事,这枝钢笔。这不是引爆器,是窃听器吧?」 「答对了。」太宰满脸笑容地指着我。 我在侦探这行里待这么久可不是待假的。是否为引爆器,只要近看就能知道。 太宰为了要让这具窃听器失效,因此安排了这场短剧。 他看出我会准备无线干扰器,令窃听器失效。 「什么时候被调包的?」 「在钓具店那里,我们曾经走过前来围观尸体的人群当中对吧?是当时的其中一个人。真是的,那真的是我爱用的钢笔啊。我会要他赔偿的。不过那枝笔真的很难写。」 「那时候,他把窃听器连同苍色旗一起塞给你吗?」 敌人打算借由这次的栽赃,诬陷太宰为真凶。 不过,对方找错对象了。 「因为是你,既然知道敌人会前来接触,是不会擦身而过就算了对吧?」 「当然。不如说我一直扮演幕后黑手的角色,就是为了这一刻。锁定为了要在我身上安装窃听器而前来接触的刹那,反过来在对方身上安装座标追踪器。要抢先我一步下手,他们还早了两千年呢。」 太宰看穿敌人的所有计谋,毅然加入这场计划。 「苍之使徒」是不弄脏自己的手,必定会准备实行犯之类型的罪犯。绑架、爆炸均是委由实行犯进行,为了不让自己涉嫌,缜密地设定了所有状况。 那么「苍之使徒」这个任务的身份,是不是也会托付他人呢? 太宰是这么想的。 「我最初察觉到这件事,是在废弃医院监禁场所产生毒气的时候。当时我还没碰触到电子锁,却产生毒气。也就是说,犯人监视我们的情况,用远距操作机关的方式,将毒气散布伪装成是我的错。敌人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我的疑心就是从此而起。没花多久的时间就理解了状况。」 敌人的目的是伪造真凶。 经历不明的新人,最适合当作真凶。 不过,太宰完全不做任何措施来妨碍这项阴谋。 「这个敌人完全不出面,因此彻底摧毁了锁定敌人的证据,以及追踪的大好机会。可是,即使是这样的敌人,也有非得和外界接触一次不可的瞬间,就是在制造傀儡的时候。换句话说,就只有司机、炸弹客,这些实行犯能够获得瞬间与真凶接触的大好机会。那么为了抓住敌人的狐狸尾巴,就只能自动成为实行犯了。假使国木田没有察觉到这个真相,我会就此以犯人的身份入狱。」 于是太宰按照对方的计谋扮演遭到诬陷的角色,用极为自然的走向使得窃听器失效。对窃听的幕后黑手而言,也只会认为现在这一刻窃听器之所以失效,是计划顺利进行的结果,并没任何问题。 摆脱监视的些许时间。 为了造成这一瞬间的疏忽,才不对我说出真相,让我抱疑怀疑。 我再次感叹。 他是个可怕的男人。 敌人是个连身经百战的炸弹客都能操控的谋略化身。面对这样的敌人,光是要识破对方打算诬陷自己,就需要有相当程度的观察能力。 但太宰把它纳入自身的计策当中,用它作为引出敌人的鱼叉,回头刺进对方身上。 「那么,安装窃听器的敌人,现在正笑得合不拢嘴吧。我按照预定受到怀疑,被自己人处决。接下来的这个瞬间,是敌人打出下一张牌的绝佳时机。」 我点头。在这个节骨眼利用飞机进行威胁的事实,八成不是偶然。 透过窃听器听到我说怀疑太宰之时,敌人应该已经确信太宰会遭到处决。这份确信,几乎算是正确答案。 接着瞄准太宰倒下之际,发动第三波威胁。 「就侦探社来说是最惨的时候。要进入飞行中的飞机并解除装置是不可能的事。理应写下这封威胁信的我,刚才已遭国木田枪杀身亡。走投无路只能投降认输,侦探社完了。」 没错。如果按照敌人原先的剧本,事情将会变成那样。 ——如果对象不是这个太宰的话。 「方法只有一个……跟着你安装的座标追踪器,直捣敌人的根据地!」 「要让他们大吃一惊。」太宰起身。 我们把窃听器和无线干扰器都留在仓库,开始开车移动。 太宰启动接收讯号的行动终端,追踪器距离我们相当近,停在山区。我要求侦探社搜集那个地点的情报。如果那里是敌人的根据地,就不能忽略它是某种防御设施的可能性。 不过侦探社率先传来的联络是「已经和客机内部取得联络」。 在确认乘客的随身物品时,偶然发现可以通话的影像通讯机器。 侦探社把影像传送到手机萤幕。影像中映照出机内的乘客坐椅。 「我……我是,坐在飞机上的人。原本拿着这个的妈妈身体不舒服……由我代替她,说话。飞机的高度,越来越低,很多人,都在哭,或是大叫……」 「可恶!」 在萤幕上对着我们说话的,是大约十岁左右的年幼少女。 在摇晃的机舱内,对着影像设备说话的那张脸上满是泪水。 「机长,广播,要我们坐下……可是大家都不听,还有人在大吵大闹……」 「这里是地面。你听得到吗?虽然很难受,但请把飞机的情况告诉我们。」 「飞机,飞得越来越低。听说引擎动不了,也无法,操纵。」 少女一脸惊恐,不过或许是察觉到自己所处的状况及应该采取的行动,拼命试图将状况传达给我们。 「你们听得见吗?我们,会死吗?大家都,这么说……我好害怕。妈妈她,不动了,也不回答我,所以拜托你们,请救救我们……」 「小妹妹,你听得见吗?」太宰接手进行通讯。「我们是飞机的专家。既然我们已经知道状况,就不会有事,我们会把飞机修好。小妹妹叫什么名字?」 「千……千世。」 「千世,你用不着担心。你手边有没有零食?」 「有妈妈给我的……糖果。」 「糖果吗?大哥哥也很喜欢吃糖果喔。含着甜甜的糖果能够让人放松下来。」 「喂,太宰。」 「让我处理——千世,把那颗糖放进嘴里,慢慢品尝。然后拿着你现在跟我们说话的这台机器,到机长先生的房间去。你知道机长先生的房间在哪里吗?」 少女一边拭泪,一边点头。 「只要到那里去,就不会有大吼大叫的人了,你放心。妈妈也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不能……一个人去。妈妈她在这里。」 「妈妈不会有事的,机长先生会想办法帮她。你去找机长先生,把这台机器交给他,好吗?」 有半晌时间,少女低头发抖,不过最后还是拿起糖果起身,走向机长室。 我更加用力地握住汽车方向盘。 「这里是客机815s的机长。目前与管制塔台通讯、进行引擎熄火下的惯性航行中。你是谁?」 机长出现在通讯萤幕上。是位年过不惑,外表堪称精明干练的机师。 我对着手机回答。 「我们是武装侦探社。由于军警的因应部队来不及处理,改由清楚状况的我们负责应对。飞机的状态如何?」 「武装侦探社?——就是让那些失踪者被毒气害死的侦探社吗?没问题吧?万一——」 「很抱歉,知道事件全貌的只有我们。军警还需要数小时才能掌握情报及组织指挥系统。」 「我们撑不了数小时!本机的电子设备几乎全面停摆,别说加速减速,就连盘旋都不可能。根据计算,再过一小时左右就会撞上陆地!」 「听我说。这是人为的破坏行为。机内有没有可疑的机器,或是破坏痕迹?」 「……副驾驶在货舱内发现一个大铁笼。看得出它似乎与机内的配线相连,不过铁笼本身被焊接在客机上。我们手边的工具无法将它破坏或是移走。」 原来如此。干扰客机系统的,大概就是那个装置。 犯人入侵停放客机的飞机库房内,焊接能够暂时令客机操纵系统失灵的装置。在客机起飞后远距启动这项装置,剥夺客机的飞行能力。 我记得在工作方面的资料上看过。旧国防军正在开发夺取敌人飞机能力的设备——结果因为得事先将装置安装在机内而放弃运用。不过此事和这次的状况相当酷似。 如果这次的客机被安装了同款装置,那么应该是在地面利用讯号进行干扰。也就是说,只要关掉地面的控制装置,就很有可能让飞机操纵恢复正常。 「机长,接下来我们会除去造成飞机操纵失灵的原因。你先做好准备,等收到我们的信号立刻拉起高度。」 「了解。不过要是太过靠近地面,就会来不及恢复高度。你们动作要快。本机搭载了四百一十名乘客。而且经过计算,再过一小时就会坠落在横滨的避税天堂区附近。」 还有一小时。 不论是何种形式的坠落,都将无法避免四百多名乘客全数罹难。而且若是撞上避税天堂那个商业密集区,将进一步为地面带来严重损害。其损害规模非阿拉姆达的炸弹所能相比。 没有时间了。 我踩下油门。 跟着追踪器,我们在横滨山间急驶。 周围没有民宅,荒芜的矮树林地在车上投下阴影。 「这里吗?」 我停车。位在视线前方的,是设在秃山地表上的黑色铁门。 是在以前大战中设置的旧国防军军事设施旧址,防空洞的入口。 现在是不再使用遭到弃置,等着腐朽的军事基地。原来如此,即便把机器运进这里,或是在里头发射大炮,都不会有人留意。 突然间,山坡两侧传出枪声。子弹骤雨落在公务车上,车体发出悲鸣。 「是敌袭!快下车!」 我踩下油门,让车体紧急加速。同时跳离车子,逃进丛林。 「看来似乎是这里没错……!」 我们受到来自山坡的岩石旁,以步枪武装的敌人枪击。敌人有三……四名。 「现在怎么办,国木田!」躲在山坡阴影处的太宰大叫。 「他们的目的是争取时间!我来掩护,你冲进设施里去!」 在喊叫的我头上,子弹呼啸而过。 我窥看敌人的状况。他们只是藏身在掩护物下方,胡乱发射步枪罢了。枪枝是高级品,不过和港区黑帮相比,人员的熟练度并不高。 「『独步吟客』——闪光弹!」 这次用了太多记事本内页了! 我掷出闪光弹。在敌人头顶爆炸的闪光及爆裂声让敌人为之胆怯。 「趁现在!快走!」 我一边开枪,一边催促太宰。太宰弹射般地跑了出去。 太宰和国木田分开,跑进老朽的防空洞里。 追踪器的讯号由穿越防空洞后方的修配厂发出。太宰爬上纵穴,穿越调车场,跑进外墙由镀锌铁板打造,共有两层楼的修配厂。 被弃置的修配厂,由可收纳车辆或飞机的一楼库房,及可俯视库房的二楼通讯室构成。太宰奔上楼梯,进入二楼的通讯室。 「是这里吗?」 通讯室的地板剥落,处处是生锈的老旧物品。不过像是显示有人频繁出入一般,门上换了新的绞链。桌上摆着还剩一些酒的酿造酒瓶,以及还在冒烟的烟草。 安装在墙上的大型通讯机亮着灯,显示正在运作。 太宰靠近通讯机。 那一刹那,有个阴影笼罩在太宰的背后。 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的,是名充满异国风情的巨汉。 褐色的肌肤、隆起的肌肉,手臂上有山茶花刺青。眼珠是暗绿色,秃头上划有几道旧伤。 巨汉无言地俯视太宰。 「你在做什么?」巨汉咆哮。 「问我做什么……这还用得着说吗!是警告!」太宰一回头就大叫。「侦探社追查到这里来了!不快点逃走,我们所有人都会被吊死!老大在哪里?入口马上就要被突破了,没有时间了!」 太宰惊慌失措地说个不停。 「我不认识你。」 「那是当然的。我是只有老大才知道的卧底人员。老大是秘密主义,不是吗?少啰唆,快去把老大叫来!」 巨汉面露犹豫。 「知道了。」 巨汉转身背对太宰,打算离开通讯室。 接着传来碎裂的声音。 巨汉动作缓慢地倒在地板上,头上出现大片挫伤。 在巨汉背后,太宰握着已有一半碎裂的酿造酒瓶,面露笑容地站在那里。 「老大是秘密主义。因为我没见过他,所以是猜的。」 用计使巨汉大意,再从背后拿酒瓶敲他的太宰丢开瓶子,重新面对通讯机。 「接着只要透过通讯机,送出停止讯号就行了。」 压制了与我对峙的步枪部队后,我去追太宰。 和入口的迎击截然不同,军事设施内包围着死亡般的静寂。由于处处可见新的脚印及轮胎印,所以这里肯定是他们的根据地没错,不过这样无法追上太宰。接收讯号的行动终端在太宰手上。 就在我通过镀锌铁板墙的修配厂前时,里面传来玻璃碎裂的撞击声。 ——太宰正和敌人打斗吗? 我背靠着修配厂的墙壁,举起手枪。从入口跃入,将枪口朝向内部寻找敌人。 这栋建筑物的一楼似乎是作为装甲车或飞艇的库房,但现在空无一物,成了一片暴露地面的空地。二楼是通讯室及办公室吗?我们的目标通讯机应该是在二楼—— 此时,我的身体感受到强烈的异样和寒意。 皮肤正下方有无数只看不见的虫正在爬的不快感。我难以承受,双膝落地。 我察觉到脚下的地面上画着某种图案。圆和直线,各式各样的图形及文字。文字像是无法判读的古代记号。类似魔法书或是用于某种仪式的魔法阵——一踩上它,随即受到强烈的寒意袭击。也就是说—— 我真切地感受到身体出现不快的痛楚,于是撩起衣服的袖子。 皮肤上浮现出「39」的文字。 我确认全身。手臂、胸口、脚踝,光是身上能够确认的九个地方,都产生了刺青般的印记。在数秒前绝对没有的印记。 「把你的、把你的数字给我吧。」 我反射性地将枪口朝向细微声音传来的方向。 声音的来源是一名矮小的少年——不,是青年。他脚步踉跄地朝我这个方向走来。我把枪的准星对准他。 「不准动!我们是武装侦……」 我无法将话说完。 横扫的隐形冲击将我打飞。 我的身体水平飞开,摔向地面后再度弹起,用力撞向墙壁。镀锌铁板墙被压扁。 脑袋在旋转,世界在舞动。由于是旋转着摔下来,因此无法保持平衡感。我得反击—— 我设法捞起落在身旁的手枪。 手臂再次遭到戳刺般的透明冲击波攻击,我仰天倒下。骨骼遭到挤压,手枪飞上天空。 「活力,你很有活力,太好了。一定拥有不错的数字吧。」 削瘦的青年拾起手枪,好奇地望进枪口。 明显是——异能者。而且还是战斗型,远距攻击类型的特殊能力。 我看着出现在自己皮肤上的印记。 数字是「32」。 难道—— 「居然能追查到这里来,不愧是武装侦探社,不愧是武装侦探社。」 矮小的青年把拾起的手枪对着我,射出所有的子弹。他射完弹匣内的子弹,撞针击空。 子弹全都射进我前方的地面。 「真讨厌。这么重要的数字,怎么可能用枪射击呢?真讨厌。」 瘦弱的青年露出病态的笑容朝我走近。 「那个数字只要受到损伤就会减少,也会随着时间经过减少。当它变成零的时候——」 「你就是……杀死司机和阿拉姆达的异能者吗?」 「喔呵呵、喔呵、啊哈哈哈哈,你是知道这件事的侦探。这就是所谓的侦探吧,啊哈哈哈。」 我看着青年。金发瘦子,身穿磨损的兜帽外套。看来不像适合战斗的类型。 不过我确信。 ——这名异能者就是敌人的首领。 太宰操作通讯机的介面。 「这台通讯机,再旧也要有个限度!这边是周波数,这边是方位——」 太宰的背后有影子在移动。 「不行,辨识不出最后的指示——这表示没有控制钥匙,就无法变更命令吗!」 从背后落下的巨大拳骨重击太宰的太阳穴。 太宰像人偶一样被打飞,旋转着滑落地面。接着撞上桌子,发出闷声后停住。 「这样很痛耶……」 太宰起身露出笑容。那是一个凶恶的笑容。鲜血从他的脸颊滑落。 巨汉面无表情地走近太宰。双拳上套着铁槌般的大型钢铁手指虎。 巨汉再度挥出一拳。太宰踢开桌子闪避。仅仅一击,木桌便被钢铁的拳头打得粉碎。 「真是了不起的臂力!你不如转行去当运输业者!」 滑行移动的太宰,和巨汉保持距离地对峙。 「伤脑筋,我力气不大呢。要是和你这种男子汉用拳头互殴,会像黏土工艺品一样被粉碎的——可是我已经答应过千世,会救他们了。」 「不让你用……通讯机。」 巨汉阻挡在通往通讯机的路上。 「是吗?那我就放弃逃走吧。」 太宰突然转身朝出口方向急奔。 「慢着!」 太宰穿越木门逃走,巨汉追上去。 太宰一边逃,一边关上木门。就在巨汉伸手想要开门的瞬间—— 太宰从门的另一边,使出把门和巨汉一同踢飞的双脚跳踢! 支撑不住太宰跳跃的体重,加上在门的阻挡下无法进行防御的巨汉,正面接下这一踢而飞向后方。粉碎的门木片四散,巨汉倒地。 「全倒!」 太宰着地。接着走近巨汉,想做进一步的追击。 巨汉以丝毫察觉不到损伤的迅速动作,朝太宰的膝盖使出下段回旋踢。已预测到攻击的太宰跳向后方闪躲。 「你真耐打!」 巨汉以背肌的肌力跃起,使出一记右勾拳。太宰后仰上半身闪避,不过衣服稍微被手指虎勾到,受其拉扯而失去平衡。 「糟——」 拳头朝太宰的腹部落下。虽然立刻跳向后方,试图减轻威力,不过巨汉的粗臂笔直挥出,将太宰的身体击飞! 正面中了一记足以粉碎桌子的拳头后,太宰身体弯曲平飞出去,撞上房间另一侧的墙壁。 太宰的嘴角因撞击而渗出混杂鲜血的胃液。 巨汉追击。太宰滚向一旁,闪避犹如挥下的棍棒般的粗臂。接着挥出的拳背打向太宰的脸颊,力气大到他的头像是被切丝般地弹飞出去。 太宰颤抖着起身。 「不只重,还很快……你该不会是被大猩猩养大的吧?」 口中开着玩笑,不过太宰的眼睛因危机感而眯起。 ——赢不了他。 他将视线略微移向窗外,看着下方的库房。 在那里,可以看见正在和敌方的异能者战斗的国木田身影。 我朝身为异能者的那名青年冲去。既然失去手枪,就只能以近身武术压制。 青年后退,我继续前进,伸手想要捉住青年的手。 我的武术以利用敌人的攻击速度,进行抛投的招式居多。因此,像这次这样敌人不过来的情况下,我必须先捉住对方。 青年身形摇晃地后退闪躲。我为了要捉住他再往前踏出一步,但在看到青年手腕举起后迅速停止动作。 ——冲击波要来了! 我滚向一旁的地面,逃开他举起的手腕射线。 我逃过了这一击,却还是无法躲过他的攻击。 我的身体被弹飞到后方。全身骨骼咯吱作响。脑子跟不上身体的急速加速,意识险些就要昏厥过去。 我的确——避开了才对。为什么—— 「我的能力啊,是无法闪避的。你不是被冲击波打飞出去,我可以让有『数字』的人,朝我想要的方向加速、加速、加速。所以——」 「咳!?」 背脊受到挤压。配合青年手腕的挥动,我被打向地面。就像重力瞬间增加了一万倍。 「看,打苍蝇!」 每当青年的手腕上下挥动,我便随之重击地面。他也能连续进行对于下方的加速。等同连续被列车辗过一样。我的骨骼受到挤压,皮肤裂开。 刻在身上的印记早已减为「21」。 「那个数字就是你剩余的寿命!等到它变成零的时候,你就会痛苦挣扎地死去!没有人能够逃离那个命运!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 加速停止,不过我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全身肌肉像是碎裂了,而呼吸混杂着灼热液体。 「要弃权了吗,武装侦探社的大哥?」 青年漫不经心地靠近我,我却只能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不但呼吸困难,全身关节也发出悲鸣。 「一开始就像这样,一个个杀掉不就好了。用不着诬陷来历不明的新人是幕后黑手,让你们从内部崩溃。反正结果还不是被看穿了。」 青年走近,不以为意地踢我的头。眼窝深处有红色的火花在飞舞,不过我无力做出任何抵抗。 「可是积极是很重要的。只要在这里杀了、杀了大哥你,再把楼上的新人也杀死,然后让飞机坠落、使侦探社颜面无光后,在横滨做起工作来就轻松多了。会变得轻松吧?」 「你说……工作?」 「我可不要因为害怕你们这种民间特殊能力组织,就偷偷摸摸地搬运货物。我要光明正大的收购器官,光明正大的贩卖武器,生意源源不绝。」 器官和——武器。 他们是走私器官的犯罪组织吗! 若说港区黑帮是卖家,那么他们就是买家。器官、化学武器,还有犯罪人材。经手所有与黑社会相关的违法商品,是黑社会的百货公司。手下握有几名走私业者,连接国外与本国的犯罪组织。 「我们从『苍王』的事件中学到,不能小看武装侦探社的调查能力。我们是以慎重为卖点,一开始就要把危险的敌人击垮。这是做买卖最基本的事。」 我看着自己身上的数字,是「11」。当它变成「00」的时候,就会制造出跟司机和阿拉姆达一样,死因不明的尸体。 「外国的军火商……还真是看得起我们嘛。」 「在这块土地上有港区黑帮、外国移民的抗争、无法无天的横滨租界,四处是冲突的火种。是个油水丰厚的市场。」 青年军火商说得没错,冲突的因子不曾在这个城市消失过。 就他们这些军火商而言,心情就像登上新大陆的航海员吧。买下器官,或不要命的流氓卖给国外组织,再将来自国外的军方黑市武器、身经百战的佣兵引入日本,获得财富。 这就表示,不讲法律道德的黑暗世界,吸引了从海外来的死亡商人。 不过—— 「不能让你们……倾销武器。街头的那些小纠纷,光是有刀刃就巳经会受重伤了。要是有了枪炮,便会造成人命丧失。那种事……」 「哎呀,你在做什么?」 青年举起手臂,我的身体朝上方跃起。我将呼气从肺部挤出来的同时,原先藏在胸口的记事本飞了出来。 糟糕——! 「用说话来争取时间,打算在记事本上写字是吧。可惜你是白费工夫、白费工夫。我知道你的特殊能力,记事本我拿走了。」 青年举起我的记事本摇了摇。 我的特殊能力有两个弱点。一个是需要写字和撕下内页的时间,而另一个——一旦记事本被夺走,就无法使用特殊能力。 就这样,我的特殊能力完全遭到封锁。 在后腰上,还有上次战斗时用过的抛绳枪。不过它的威力不足以杀伤敌人。 但是我不能放弃,唯独这点我做不到。 不是因为我无法放弃拯救飞机上的人命,也不是因为我想保住侦探社社员这份工作。 是因为我已经决定,应该要这么做。 我无视窜过全身的剧痛起身。 「哎呀……眼神还没放弃呢。那么再来一击!」 又一道冲击,我被打向后方,趴倒在地上。 「咳咳……」 吐血,视界模糊,就连自己现在是什么姿势都不知道。 「那么我再追加一项。这里有支钥匙,是送出干扰无线讯号到客机上的通讯机解除钥匙。只要没有它,客机就无法得救——你想要吗?你想要吧?」 青年从口袋取出薄薄的钥匙。那是支又小又脆弱,浊黄色的钥匙。 我凝视着钥匙。 「因为你想要,所以我要这么做。」 青年用力扭转,钥匙发出声响断成两半。 「什么——」 「啊哈哈哈、哈哈哈!这样你的希望就毁了。这么一来,已经无人能够阻止飞机坠毁!一切都结束了,结束了!啊哈哈哈哈!」 青年发出嘲笑。就像火山爆发,有如世界末日的嘲笑。 「好了,该落幕了。我要杀了你。杀死你之后,高唱我们的凯歌!」 青年举起手。 「04」。 我不禁望向二楼的通讯室。 太宰在那里。被打得全身是伤的—— 太宰—— 国木田在窗户下方。 全身受到攻击,遍体鳞伤。 巨汉再度挥拳。能够打歪脸部的劲道袭向太宰,它的威力使得太宰撞上窗户玻璃。 碎片四散。 太宰看着国木田。 视线交错。 接着大喊。 「国木田!」 「太宰!」 仅仅如此就灵犀相通。 我迅速举起后腰的抛绳枪,朝太宰发射。 抛绳枪的钩针准确地射进太宰身边的墙壁。 卷动抛绳枪,我的身体飞向空中。 太宰跳起来。 往窗外,往一楼的库房。 他脚踢窗框奋力跳跃,身体飞往空中。 飞往空中的太宰将视线转向国木田。 国木田的视线也捕捉到太宰。国木田正被钢线牵引,在地面上疾奔。 双方的视线交错,用眼神做了一些对话,然后又分开视线。 我卷动抛绳枪,被它的张力牵引而疾奔。 太宰已离开通讯室,飞往空中。 抵达通讯室的窗户正下方后,我被朝上的钢线顺势拉起—— ——垂直跑上墙壁。 「呜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我踢着墙壁,朝上方加速,随即抵达窗边。我踩着窗框,跳进室内。 抬起视线后,眼前便是有着褐色肌肤的巨汉,他的双手戴着手指虎。 能够轻易粉碎人体的拳头,立刻朝我的头部挥下。 巨汉被抛向空中。 被抛飞后,巨汉就此撞上墙壁。他的表情显得惊愕困惑。 他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无法理解攻势被我利用,将他抛飞出去的这件事。 巨汉立刻起身,挥出第二记铁拳。 「不管来几次都一样。」 我没有抗拒敌人的攻击,移动身体捉住对方的手腕。一边将身体拉向侧面,一边轻轻支起巨汉的手肘。 就此将体重朝后方移动后,巨汉的身体就像从下方撞上巨大的墙壁一般被击飞,重击天花板。 巨汉因冲击而翻白眼。 「什么……你是……」 「抱歉啊,你的对手是我喔。」 落至一楼库房的太宰,脚步轻快地接近青年。 「为什么!数字……没有出现!也无法『加速』!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调查不够确实喔。特殊能力对我无效。」 青年边后退边朝太宰举起手,不过太宰毫不介意地走近他。 「而且刚才那是怎么回事?一句话都不用说,只靠眼神就交换了彼此的敌人……且几乎是同时!是怎么做到那种把戏的?」 依旧带笑的太宰接近青年。青年因气势被压倒而后退。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你的来历完全被清除了!你到底是什么人、什么人、什么人!」 「啊啊,我还没自我介绍呢。」 太宰站在青年的眼前俯视他。 慢慢握住拳头,在他眼前举起。 太宰的右拳用力挥向青年的脸。 因为冲击的力道而转了半圈的青年,就此翻白眼昏倒。 「我姓太宰,是侦探社社员。」 我把像野兽般冲过来的巨汉掷飞出去。 对方的力道越强,我抛投的招式威力就越大。 在不知道是第几次的抛投后,巨汉撞破窗框飞出室外,掉到一楼。 我从窗户朝下方窥看,他已经口吐白沫昏过去。暂时是不会醒来了。 我看了看皮肤,印记数字已经消失。太宰打倒敌方的异能者了吧。 真是难缠。 我安心地看向通讯机。接着只要关掉它就行。 我操作旧式的介面,寻找周波数和方向。虽是相当老旧的机型,不过我好歹还能操作。 「国木田!」 在楼下打倒敌人的太宰跑上楼梯。 「大概需要有这个解除钥匙,才能使用那台通讯机!可是,那家伙似乎在最后关头把它给折断了!」 太宰表情惊惶地拿出断掉的钥匙让我看。 「我知道。」 「这样就无法使用通讯机了!客机——」 「我经常会遇上问题。意料之外的情况才是我的日常状况。因此,我会像这样——」 我撕开腰部口袋的缝线,取出里面的纸片。 「总是准备好紧急时专用的记事本内页。」 我摊开纸片,用自己的血液写上文字。 「『独步吟客』——解除钥匙!」 纸片变形,变成黄色的解除钥匙。 「而且我的特殊能力是,凡是仔细看过的物体,便能重现同等的形状。」 「是……是这样吗?」即使是太宰,也瞪大了眼睛。 「就是这样。你感到吃惊吗?你很吃惊吧?那么照约定,请我喝一杯。」 我操作通讯机的介面,符合条件后,便插入解除钥匙转动。操作介面的绿灯亮起。 用力压下无效化的按钮。 「这样客机的操纵应该会恢复才对!太宰,联络机长!」 「已经在进行了!」 我们朝外面奔去。不过在此同时,不知从何处响起震动大气、有如地鸣的低音。 这声音是—— 在往外跑的期间,低音明显变得越来越大,最后化为震耳欲聋的巨响。 「机长!有听见吗!?我方已经关闭干扰装置!应该可以操纵了,立刻拉高机头,提升高度!」 「已经在做了!不过高度下降太多!可恶,要来得及啊!」 刚才听到的轰然巨响,是客机在附近飞行的喷射气流! 我和太宰两人跑到建筑物外。 影子落在大地上,大气发出轰隆巨响。我们看向天空。 天空下方,就在我们眼前,巨大的客机逼近!越过我们,像是被前方的大地吸入一般,飞向街道、飞向地面。 别掉下来!不可以掉下来! 别掉下来!飞上去!飞上天空!飞上去! 「飞上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嘶吼般地大喊。 客机的影子掠过地表,机头抬起。 恢复高度,在大地上卷起澎湃的狂风,朝前方的夕阳飞翔。 ——飞起来了。 赶上了。 白色客机像是被夕阳时分的深红色天空给吸了进去,最后消失光辉。 我和太宰一直眺望着这幕景色。 第一卷 太宰治的入社试验 四、 十三日 回到阔别许久后,终能返回的家中,写下此篇文章。 一日一日地度过保护生命安全的道路,令我感到满足。 在我方及他人的尽力下解救将死之人。不过不见得一定不会出现死者。 这是事实。问题由事实而起。脱离事实,便不知人类社会发生何种问题。推动人类的是事实。那么所谓的「生」、所谓的「死」,是依据何种事实呢?这项事实我们不得而知。 其实我们无法识破这样的事实。 连续威胁事件至此告终。 我和侦探社忙着后续处理。前往市警军警接受侦讯、填写损害保险的报告书、应付新闻媒体。虽是调查员,非做不可的行政工作却像山一样多。我忙碌不堪,丝毫没有余力可沉浸在感伤之中。 或许是察觉到行政工作的存在,太宰以「进行调查」为借口,早早放弃杂务,不知消失到何处。等找到他后,我会狠狠地教训他一顿。 在这次的事件中,许多市民目击到千钧一发之刻飞上天空的大型客机。报导中指出国外的非法组织是主犯,还附上注记,表示能够发现及逮捕首谋是因为有侦探社的活跃。 在外国势力入侵前便阻止了这起前所未有的事件发生,侦探社的功绩受到称赞。不过另一方面,针对侦探社周遭围发生的一连串凶恶事件,也有许多责怪侦探社本身责任的声音。尤其对于绑架被害者死于毒气的批判,会再延续一阵子吧。 照例忙着处理庞大的呈报杂务工作的某一天,我被叫进社长室去。 「打扰了。」行礼后,我踏入社长室。 「工作进行得如何?」社长问话时依然看着桌上的资料。 「老样子,还是忙得昏头转向,而且太宰那家伙居然溜了。那男人讨厌行政工作,所以把书面报告全部推给行政人员,还逃避不接受军警调查部的侦讯。他得被推进热水沸腾的锅子里一次才行。不过因为死了他会很高兴,所以得控制在不到致死的地步。」 「麻烦在官宪看不到的地方,不露痕迹地执行。」 社长整理好资料,装进信封后才抬头看我。 「这次你做得很好。我们收到军警将官的直接表扬状。听说上头写着『尔堪为市井侦探社之鉴』,我也放下了肩头的重担。有一段时间——我考虑过是否要将侦探社的招牌收起来。」 那是…… 在我开口前,社长继续往下说。 「世上不存在比人命更加宝贵的招牌。若侦探社的存续会危及人命——我是这么想的。不过事情已经解决。国木田,这都是你的功劳。」 说完后,社长以手指按摩眉间。 从不曾让任何人见到他为职务劳心的社长——或许是有些累了。 「那么国木田,已经得出习题的答案了吗?」 习题。 ——「入社试验」。 我受社长委托,判断太宰是否可以入社。 「关于太宰的事,我已经得出结论。那男人再差劲不过。无视前辈的命令,工作途中突然落跑,兴趣是自杀,对女性太好,讨厌出力的工作,也不顾行政工作。那男人就像是不适应社会的旗手一样。如果他去做其他工作,肯定撑不到三天就会被赶走。」 我在这里停下,说出早已决定好的一番话。 「——不过,就当侦探来说,太宰是最佳人才。用不了几年的时间,他就会成为侦探社首屈一指的调查员。他——合格了。」 「原来如此。既然你这么断定,那么肯定不会有错。」 社长在入社资料上走笔,盖下印章。太宰治——承认他加入侦探社。 「对了社长,如果可以,下午我想请假。」 「无妨。有事吗?」 「是——有些事。」 走过杂草小径后,来到可以俯视海湾的小型墓地。 小小的墓碑零星分布在山坡上,于大海的反射光下白得发亮。我穿越墓碑之间,在其中一个崭新的小墓碑前停下脚步。 献花合掌。 「到牺牲者坟前来致哀吗,国木田先生?」 听到这个清澄的声音后我睁开眼睛,便看到身穿白色和服的佐佐城女士站在我身边。她的右手抱着一束白菊。 女士站到我旁边献上花束后,轻轻垂下视线。 「和服比较适合你。」 「虽然丧服比较好,但可惜的是我只有这件衣服——当和工作有关的人过世时,国木田先生总是会这样,到坟前来献花吗?」 我和佐佐城女士来到的地方,是遭到绑架、在废弃医院地下室死去的事件被害者坟墓。 「是啊——没什么理由。我认为该这么做,所以就这么做了。」 佐佐城女士既不否定也不肯定,只是望着我微笑。 海风吹过,林道当中的树木沙沙作响。 我自言自语地继续往下说: 「……第一次在工作上出现死者时,我哭得下不了床,任意旷职,还以为自己再也振作不起来了。不过最近我连一滴泪都掉不下来。所以,应该像这样到墓前致意来代替眼泪,我就只是这么想罢了。至少得这么做,否则被害者是不会开心的。」 「要是流泪……死去的人们就会开心吗?」 「我不知道。大概既不开心,也无法得救吧。不管是流泪,还是在墓前祈祷,都无法传达给死者。他们的时间已经停止了。我们能做的,就只是悼念而已。而且我只是相信在人们死后,生者能够去悼念他们的这个事实,代表这是一个正常的世界罢了。」 「……你真残酷,国木田先生。」 我因佐佐城女士的话而回头。 接着大吃一惊。 不知何时,佐佐城女士的眼眶充满泪水。 「在之前说过的话中……我撒了一个谎。和我分手的那个恋人……已经过世了。他是个对理想充满热情的人。我付出一切,想成为他的助力,不过……他连一句爱我的话都没说过,就独自走了。」 此时,有心的人能够恰如其分地对她说些安慰的话吧。 「这样啊。」 可是我只能笨拙地这么回答。 「死去的人太卑鄙了。国木田先生说得没错。死去的人的时间已经停止了,不管现在开始做什么,都无法令他高兴,不管做什么他都不会微笑。我——已经累了。」 佐佐城女士的脸颊上滑落一道眼眶无法支撑的大颗泪水。 若是有个熟知这世界的仙人,而那位仙人只要说出一句完美的话,就能止住现在的泪水吗? 我不懂。我追求理想,将理想记在记事本上,忍受一切以求实现。现在也还在想着是否有完美的话语、有没有能够拯救世界万民的完美救赎。 不过那些奋斗,在一名女性的眼泪之前显得太过无力。 「抱歉,我失了分寸……我差不多该告辞了。」 「你还好吗?」 我提出的这个问题还真是有够蠢的。 「是的。其实军警委托我担任这次事件分析人员的外部顾问。那方面是我的专业,而且这次的事件太过复杂……待会儿我要跟负责的官员开会。」 军警的外部顾问应该只有相当优秀的人才能担任。即使扣除她是解决事件的协力者这项事实,也是因为她原本在那个世界里就具有相当的实绩吧。 「那么,在工作上遇到困难时,我也去拜托你好了。」 「是,请务必来找我。」 佐佐城女士终于露出微笑。 从水平线上吹来的海风,拂过山棱线而远去。 默祷过后,佐佐城女士离去。目送她离开后,我视而不见地眺望着横滨的风景。 手机突然响起,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是太宰打来的。 「国木田,我想请你过来一下。」 太宰的声音难得地露出阴郁。 「找我到这种地方有什么事?」 太宰把我叫来的地点,是第一起事件的废弃医院。 即便在黑夜中看来是令人害怕的诡异废弃医院,在白天的阳光下,也不过是座褪色的废屋。在原本似乎是病房的一个房间里,从破裂的窗户斜射进来的阳光,将地板形成一个雪白的模样。 「这把枪要怎么解除保险装置?」 我看到太宰难得地拿着手枪。那是社内备品,双排弹匣的小型手枪,凡是侦探社社员随时都可携出。 「你为了那种事叫我出来?」我没好气的开始解除黑色手枪的保险装置。 太宰一再将枪口对准虚空瞄准,接着说: 「我实在不认为那些军火商们就是『苍之使徒』。」 ——什么? 「不是吗?他们不可能会引发这样的事件,也没有动机。」 「说到动机,我倒是有听到——为了打入横滨市场,他们策划事件以击垮碍事的侦探社。那家伙不是这么说的吗?」 「没错,他们本身应该也是这么想才对。可是,为什么那会是非做不可的事?」 「……你是什么意思?」 「也因为『苍王』一事,他们将侦探社视为非常危险的存在。可是妨碍他们的武力组织,应该不只有武装侦探社。军警、海岸警备队,异能者的话也要提防内务省的异能特务课才行。发起这么大规模的威胁,对象却只是侦探社,成本效益也差太多了吧?」 「说出结论。」 「一直以来,他们被某人灌输了扭曲的现状认知——也就是说,有个家伙对他们鼓吹,侦探社才是最大最严重的敌人这般评价过高的情报。」 难道—— 那就是真正的「苍之使徒」——这起事件的幕后黑手吗? 「喂,太宰,告诉我,你已经找到『那个人物』的线索了吗?」 「嗯。」 「他是谁!」 我不禁揪住太宰的衣领。 太宰的表情不变,笔直地回望着我说: 「我已经发出电子邮件,要那个人物到这里来。信上写着我掌握了他就是真凶的证据。对方应该再过不久就会出现才对。」 他说什么? 我环顾室内。 或许因为原本是病房,这里是极为普通的房间——眼前有一个入口,背后是窗。我们面前是两张破烂、只剩骨架的病床。一旁是一个空药柜,其他什么都没有。地板上也没有什么沙子或是灰尘,一片空旷——真凶会到这里来? 「有脚步声。」太宰突然开口。 我反射性地望向入口。 听得到踩过地板的声音,慢慢朝这里接近。 我察觉到太宰紧握手枪。这就是他带枪来的目的吗? 我的枪早已归还社长。现在用记事本变出手枪吗?——不,来不及了。 不知不觉间,汗水流过脸颊。 声音接近了,很快就会出现。 脚出现了,看见身体,那个人物的身形、脸孔一清二楚地——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四眼田鸡?」 站在入口的人物,那是——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那是我要说的话。你来参观事件的真相吗?」 站在那里的,是电脑骇客少年六藏。 ——你就是犯人? 你就是「苍之使徒」? 脑筋自动运作。若是少年六藏,便可能远距操作太宰的电脑送出电子邮件。不,以前怀疑太宰就是「苍之使徒」的想法,是以少年六藏提供的情报为开端。 既然是违法的电脑骇客,那么和国外的非法组织取得联络,提供偏颇的情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况且最重要的是——他有动机。 憎恨侦探社的动机。 憎恨我的动机。 「为什么,六藏,是因为我做的事吗?是这样吗?因为我做的事害死了你父亲——你对这件事才抱着那么强烈的恨意吗?」 「父亲大人?咱当然憎恨杀死父亲大人的人。不过四眼田鸡——」 此时太宰突然插嘴。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六藏,你——偷看了我的电子邮件对吧?」 什么? 太宰你——不是把电子邮件寄给真凶吗? 就在这时—— 枪声响起。 少年六藏的胸口开了个大洞。 鲜血飞溅。 「————」 维持张口想要说话的表情,少年六藏往前倒下。 他遭到枪击。 我反射性地看向太宰。 但是太宰的枪尚未举起。 太宰的表情也变得僵硬。 从入口方向,倒下的少年六藏背后传来声音。 「对不起……国木田先生。」 入口处出现人影。 黑色长发、纤细脖子、白色和服。 手上握着手枪,硝烟淡淡升起。 越过倒下的少年六藏身体,朝我们这里走来。 真不可思议—— 她——很美。 「你就是『苍之使徒』?」 我的声音像是别人的声音一样,在室内响起。 「是的。」 她的声音凛然地响起,撼动我的鼓膜。 「佐佐城小姐,你就是一切的计划者。这点……你承认吧?」 太宰询问。 「太宰先生,我有事要拜托你。请把枪……扔掉,否则——」 佐佐城女士将枪口对准太宰。 「我会扔的。不过,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无所谓。我会回答你任何问题。」 「知道了。那么我把枪扔掉。」 太宰干脆地将手枪扔到脚下。手枪撞上地板,发出清脆的声音。 「佐佐城小姐,你为何要对付侦探社?」 「太宰先生——我想你已经知道了。」 「嗯,不愧是你。虽然在我们面前隐瞒,不过你动脑的速度快得吓人。可以理解为何会在这种年纪,就已经是犯罪心理学的著名研究者了。」 太宰死心般地继续往下说。 「你想做的事有两件。一是制裁罪犯,一是向侦探社复仇。我说得没错吧?」 制裁罪犯? 那简直就像是—— 「我只想得出……这个方法。」 「复仇这件事有意义吗?」 「太宰先生,世上所有的复仇都没有意义。不过是……只能这么做。即使自己也知道不对,但是为了死者,不这么做似乎就会失去自我。」 复仇? 侦探社经常招来怨恨,想要复仇的人络绎不绝。 「说得也是。明知没有意义,还是非做不可才称得上是复仇。而且不幸的是——你没有其他应该复仇的对象。」 ——已经过世了。 ——他是个对理想充满热情的人。 「你个人是无力的。不过你有那个头脑,以及和犯罪相关的知识。实际上你活用这点,一再制裁罪犯。所以这次的『苍之使徒』事件对这样的你而言,可说是必然的计划。」 太宰中断谈话,看了我一眼之后继续说: 「你的行动全是为了吊唁已逝的恋人——『苍王』所进行的战役。」 「苍王」。 用犯罪制裁罪犯,绝代的恐怖分子。 侦探社找出他的藏身处——然后他死了。 「『苍王』是否有共犯的推测,从以前开始就耳语不断。因为他犯案太过俐落。不过,被金钱雇用,一无所知的实行犯先不提,当局做出了和『苍王』具有相同思想的共犯并不存在的结论。因为罪犯会成群结党,多半是有相同的政治理念,或是平分金钱这样的动机存在。而『苍色旗恐怖分子』事件并没有其中任何一项——但相反地,像是『苍王』的恋人啦、或是有个比本人更加优秀的策略家等等,这些任谁都无法想象得到。」 「他……是个高洁的人。为了无法遏止的犯罪感到痛心,为寻求无人受到虐待的理想世界而感到苦闷。因为他知道遵守法理救不了所有人,所以他立志成为规范法理的那一边——成为国家官员的这条路。」 佐佐城女士像是要一吐胸中的苦水,淡淡地继续往下说: 「即便如此,道路还是很艰险。体制的恶习、同僚的置喙、上司的不谅解——他受到挫折,感到苦闷。再度站起来还是感到苦闷。在一旁看着的我也能明白,那条路是赤脚踩在刀尖上的路。有一天,他崩溃了。对理想感到绝望,想要切腹自杀。我无法忍受——于是说了不该说的计划。」 用犯罪来制裁罪恶。 能够实现理想的修罗之路。 「佐佐城小姐,『苍王』犯下的一连串罪行,是不是大部分都是你为了心爱的恋人,构思出来的呢?」 「我不后悔。」佐佐城女士肯定地说。「他的理想就是我的理想。如果他能得到回报,我愿意成为修罗或是恶鬼。」 「可是那个『苍王』死了。被侦探社逼得走投无路,和少年六藏的父亲一同被炸死。你——到此停手不就好了。」 「不,我不能停下。计划才执行到一半。根据他的计划,还留有许多非制裁不可的罪犯。而且……或许你们会笑我,不过面对他已死的现实,我自己本身无法忍耐什么都不做。」 「于是你拟定计划,让那些应该受到制裁的罪犯自发性地犯罪,再由侦探社加以裁决。只要受到丑闻攻击的刺激,侦探社就不得不为逮捕犯人行动。」 未留下证据,持续进行绑架的计程车司机。 在国内根本找不到罪犯资料的炸弹客阿拉姆达。 进行非法器官买卖,意图偷偷输入武器的军火商。 全是在现行法律的法规下,难以制裁的无形罪犯。 「这个计划最出色的地方,就是你本身并未犯下任何罪行。实际上设置摄影设备及绑架监禁场所,与炸弹客阿拉姆达进行交易,全是由军火商执行,你并未提供任何协助。那些军火商直到最后,应该也还是认为这些是依自己的意志及计划所做的行动。因此找不出证据。对那些军火商而言,也料想不到透过你这个情报来源得到的状况,居然会被刻意扭曲。所以不管当局再怎么调查,也只能判断是『军火商的情报搜集有误』。」 不管是逼问绑匪的时候、还是逼问太宰的时候,我总是感觉到一件事。 这个犯人不弄脏自己的手。 在法律上,谁都无法制裁没有犯下任何罪行的犯人。 ——这样好吗? ——这种不合理横行的世界,真的好吗? 「然后,你为了消除计划者的痕迹,亲自到废弃医院担任绑架被害者,接近侦探社。司机单单没有绑架你。由于说词合理,因此我方也未深入追查。不过因为会有许多目击者,司机没有理由偏离当初『掳走前往旅馆的客人』这项计划,绑架在车站里昏倒的女性。而且若是他向我们辩解『我真的不知道车站那名女性』,等于公开表示他知道其他被害者,所以也说不出口。就像这样,你利用所有人的心理弱点,成功打入侦探社。」 不知不觉间,太宰的眉间出现深深的皱纹。 「佐佐城小姐,我无法理解耶。既然你有这样的头脑,或许能在犯理心理学上获得亮眼的成果,或是针对中央犯罪调查组织结构,创设出更先进的扑灭罪犯组织。这么一来,就算不是遵照理想,也能让世上的犯罪减少吧?可是你却……」 「我……是一个没有野心的女人。我只是……不想看到他痛苦的表情。」 为什么? 有个疑问一直在我的脑子里打转。 这是为什么? 是谁错了? 偏离理想的人是谁? 「佐佐城小姐,你的犯案也到此结束了。就算你是个不弄脏自己的手的隐形罪犯,却隐藏不了刚才枪杀少年六藏的这个罪行。我们是目击者,你将在现行的法律下接受制裁。」 「不,我不会受到制裁。」 佐佐城女士举起枪对准太宰。 事到如今——她还想用那种东西进行什么威胁? 「没有目击者,你们无法作证。因为如果你们把发生在这里的事透露给第三者知道,针对侦探社进行的攻击就会再度展开。」 佐佐城女士眯起眼睛。 威胁吗? 连这点都计算好了,才到这里来—— 「停止吧。」 从我的喉咙发出嘶哑干裂的声音。 「停止吧。已经够了,我不会再让你攻击侦探社。」 「国木田先生,请不要动。」 「停止吧!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你的枪口该对准的不是我们!」 「那么国木田先生,请告诉我,我的枪口该对准谁?我该憎恨谁呢?」 「那是——」 应该有个人才对。 有个让事情变成这样的元凶。 应该有个所有人都能获得回报、获得拯救的理想世界才对。应该有某种邪恶的东西,阻挡了通往那里的道路才对。 一定有什么、有什么东西—— 或许是将我的犹豫当作没有答案。 佐佐城女士皱起眉头,垂下视线。 「我会和以往一样,持续担任为他——『苍王』的理想牺牲的一个枪口。这点你们侦探社无法妨碍。所以这是——」 佐佐城女士慢慢放下枪口。 「这是契约。只要你们不干涉我,我就不攻击侦探社。我会就这样离开此地。接着在其他地方,利用其他组织进行相同的事。下次、再下次也一样。我不准你们干涉这点。」 「那样就行了吗?」 太宰把他那透彻的视线投向佐佐城女士。 「太宰先生,你应该了解才对。你总是能抢先看出事实,不受感情影响,持续选出最适合整体的行动。那么你应该知道,此时你该采取的只有一项行动。」 「你说得没错,我什么都不会做。」 「那么——」 佐佐城女士望着我,淡淡地微笑。 今后她还会继续策划吗? 欺骗他人,操控罪犯,继续堆砌由死者及制裁形成的高山吗?作为「苍王」亡灵的随从——「苍之使徒」。 ——死去的人的时间已经停止了,不管现在开始做什么,都无法令他高兴,不管做什么他都不会微笑。 ——我已经累了。 不能让她杀人。 这种事不是理想。 理想的世界必定存在。 妨碍者是谁?要怎么做才能看到?要怎么做才能完成理想? 「国木田先生。」 佐佐城女士低声对我说: 「或许是欺瞒,不过在地下室的储水槽……你毫不犹豫,笔直地前来救我。我……有点高兴。因为这是最后一次见面,所以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国木田先生你——」 枪声响起。 佐佐城女士的胸口被三发子弹贯穿。 胸部的洞口喷出鲜血。 身穿白色和服的佐佐城女士,像飞舞的花瓣般不停旋转。 她仿佛是断线的人偶—— 「佐佐城!」 我跑过去,抱起她的身体。 好轻,仿佛是没有血肉的人偶。 胸部伤口流出的鲜血逐渐染红和服。 「活……该……」 我抬起头。 原本倒在地上的少年六藏正举着黑色手枪。 「是『苍王』……是你,杀了……父亲大人……!」 流着血,脸色苍白的少年六藏露出凶狠的笑容。 手中的手枪冒出硝烟。 「父亲大人的仇……!父亲大人是正义之人……!活……该……!」 手枪从少年六藏的手中滑落。 少年六藏的脸倒向自己的血泊当中,微微痉挛后——便动也不动了。 「国木田,先生……」 在我的怀中,佐佐城女士低声说。 一道鲜血静静地从她的嘴角流下。 「你……有点像……那个人……」 茶褐色的眼睛反射光线摇曳着。 「请……不要被理想,杀死…………我,喜………………」 ……………………………………………… 她死了。 「国木田,她杀了太多人,就只能这么做了。」 太宰的话让一股怒火直冲我的脑门。 「太宰!」 我揪住太宰的衣襟。 太宰的表情丝毫未变,只是回望激动的我。 「国木田,你心目中的那种理想世界并不存在,死心吧。」 「你住口,太宰!对方不过是一名不擅使用手枪的女性啊!用不着杀死她!就算不杀她,只要你花时间拟定正确的对策,应该可以避免进一步的牺牲才对!可是你却!」 「杀死她的人不是我,是少年六藏。」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我指着落在少年六藏身边的黑色手枪。 「那是你的手枪!趁我说话的时候,你偷偷把脚下的手枪踢给少年六藏!你知道只要这么做,六藏就会枪杀她!」 从太宰的位置可以穿过病床底下,在不被佐佐城女士发现的情况下交付手枪。 「我没杀她。」 「跟杀了她没两样!」 「虽然遗憾,不过你无法证明那份杀意。握住手枪、扣下扳机、持有杀意的都是少年六藏。我只不过是踢到脚下的手枪罢了。」 不弄脏手地杀人—— 太宰做的事,和佐佐城女士做的事一样。 借由第三者之手、第三者的杀意,让他们杀人。 在现行的法律之中,无法证明那份杀意,也无法加以制裁。 「国木田,对她而言那就是唯一的救赎。这是最好的做法。」 「不对!」我大叫。「这种事不该是理想!应该有才对,应该有真正的问题才对!因为……」 如果佐佐城女士真的憎恨世界。 如果她真心想要消灭我们。 当初——在废弃医院里,当我打算冲进毒气时,要不是当时在身边的佐佐城女士立刻阻止我,我会吸入毒气死亡。如果她想要杀我,当时轻易就能杀得了我,能够复仇。只要装作是一场过失,也用不着背负起任何罪过。 但是她为什么要救我一命? 那会不会是——出于本能的下意识行动呢? 我把从喉咙挤出来的话掷向太宰。 「因为佐佐城女士其实不希望造成这种事件!她一点都不渴望罪犯遭到制裁的世界!她只是……」 ——我只是……不想看到他痛苦的表情。 ——不行!不能碰那个锁! 「告诉我,太宰!她被枪击死亡是正确的事吗!这种事是我追求的……理想世界吗……!」 望着我的太宰就只是静静地开口。 「国木田,某个地方存在公正的、理想的世界——有这种想法的人憎恨这个无法符合理想的世界,伤害周遭的人。『苍王』正是如此。为贯彻理想和公正而受伤的,是周围软弱的人们。」 太宰的视线望向遥远的某处。 「要求公正这句话是一把刀。它会伤害弱者,无法保护、拯救他们。杀死佐佐城小姐的——是『苍王』的公正。」 太宰的弹劾原原本本地重创了我。 我一直在追求公正、理想的世界。 为了实现理想,我排除了所有的困难。 「国木田,只要你像这样继续追求理想,排除阻碍理想的人们,有一天『苍王』的火焰也将存在你心中,而且会烧尽周遭所有的人。我——见过好几个有这种想法的人。」 太宰的视线,望着没有其他人能够看见的东西。 那道视线,凝视着就连我也无法理解的人类黑暗,这个世上的深渊。 「我——」 我收回放在太宰身上的手。 我明白太宰想说的话。 或许公正不该向外,而是往自我的内在追求。 不过—— 佐佐城女士死了,少年六藏也死了。 追求自我内在的公正,得到的也只有无力感。 「…………」 我从废弃医院的窗户向外看。 在荒废的前院里,红色的曼珠沙华摇曳着。 即使闭上眼睛,那抹红色还是无法消失,残留在我的眼皮底下。 以及她微笑的面容。 第一卷 太宰治的入社试验 幕间二、 黄昏。 在眺望横滨港湾的海湾沿岸道路,横躺着一台起火的车辆。 那是军警的护送车。两名护送宪兵遭到杀害,挂在车辆上摇晃。 「住、住、住手!为什么你们港区黑帮要杀、杀……」 有两道活着的影子。 其一是青年军火商。他被逮捕,在运送前往军警基地途中,遭到攻击受伤。 「为什么?还需要问理由吗,军火商?有够蠢的。」 另一道是暗淡的影子。穿着飞扬的外套,走近青年的芥川。 「你愚弄了我们港区黑帮。故意泄露贩卖器官的司机情报,让港区黑帮去帮忙解决他。在此之前,为了私利欺骗、利用黑帮的人一定会被消灭。这点直到现在这一刻也不会改变。」 芥川的黑鞋前进,青年坐倒在地。 「没、没有人没有人能够除掉我!去死吧!」 青年一举起手腕,芥川的皮肤上便浮现出有如刺青的图案。是数字「21」。 青年继续挥下手腕。芥川往后方被「加速」弹开。 不过—— 「什么——」 芥川虽然被弹向后方,却缓缓地停住,慢慢回到原本的位置,脸色丝毫未变。 「就只有这点程度吗?」 芥川的外套化为无数根黑针刺进地面,以此作为缓冲支撑住芥川的身体,抵消冲击。 原本只是接招的芥川放出「罗生门」的黑兽。 由外套生成的两头黑兽冲向青年军火商。青年想要闪避却来不及,遭黑兽锐利的下颚撕裂。 青年一边发出痛苦的惨叫,一边被撕成碎片,化为无数的肉片后死去。 芥川依然以冷冷的表情持续眺望着这一幕。 「真惨啊,这景象会让人丧失食欲。」 芥川回头,看到一道人影。 比说话还快,芥川的「罗生门」黑刃射出。连铁都能穿透的黑刃飞翔,朝人影的脖子而去。 不过,在刀刃即将抵达人影脖子的瞬间发生冲击。 某种隐形的力量发威,弹回黑刃。 黑刃只轻轻地划过脖子的皮肤。是以特殊能力进行的防御。 「别突然攻击啦,我们是生意伙伴吧?」 「你们是利用港区黑帮获利的无礼之徒,这点是不会改变的。」 在芥川的视线前方,有名男子靠近。 戴着黑帽的白人,中年的男人。 是太宰和国木田在大使馆见过的美国情报员。 情报员抓着脖子,一派轻松地对芥川说话。 「那是误会。我是客户才对。你们黑帮分子代替那边的军火商,得到了武器交易的国外管道。我们阻止了母国的非法输出业者在日本引发问题。是很正当的交易,请别把我们当成小偷看待。」 「欺骗唆使是你们情报员常见的技俩。关于这起事件也一样,应该有别的目的才对。」 「当然有。不过你用不着担心,已经结束了。」 情报员笑着继续说: 「发生『苍王』事件时,我们的脸也都绿了。因为『苍王』制裁的执政党议员,是被我们掌握了弱点以后,加以利用的非法合作人员。『苍王』不知道这件事,不过事件拖长这件事就会泄露出去。所以可以的话,我们希望『苍王』从这世上退场。于是我们秘密调查事件,偷偷将『苍王』的藏身处告诉侦探社。当然,我们伪装了情报来源。此外还放出错误情报给市警的搜查本部,造成指挥系统紊乱。一如我们的希望,『苍王』被少数警官包围,引爆炸弹自杀。这样真相就不会被发现。凶恶的犯人也已死亡,所有人都很幸福。」 有半晌时间,芥川思考着情报员所说的话。接着他开口: 「除掉军火商这点另当别论,我不认为国外情报组织会为了保守秘密,消灭日本的恐怖分子。所以是为什么?」 「没错。这件事不是政府情报组织所做的行动。我也参加了其他组织,是为了那边的工作行动。是个叫做『公会』的组织。」 「双面谍吗?真是老掉牙的内情。」 「是副业。因为公会的成员各自有表面上的工作。」 情报员转身,踱步离开。 「或许还会再上门委托黑帮办事,到时请多指教。」 芥川锐利的视线紧盯情报员的背影。 「慢着,我想你问一件事。」 情报员因芥川的声音而停下脚步。 「我在找某个人,那个男人的特殊能力是『让碰触对象的特殊能力失效』。你知不知道这个人?」 「不知道,抱歉。」 「那就滚吧。」 「是、是。」 再度迈开步伐的情报员消失在黄昏的另一头。 「——你到底在哪里?为什么突然消失?」 在一个人都没有的路上,芥川独白。「我有一瞬间怀疑过你就是『苍王』,不过我错了。你在哪里?你不可能死了,应该还活在横滨的某个地方。」 芥川的话被黄昏的海风卷走,从发出的嘴边消失。 「我一定会找到你。我的老师——前港区黑帮干部太宰先生。」 第一卷 太宰治的入社试验 终幕 我坐在侦探社的办公桌前,不停地翻动记事本。 「以上。这就是两年前的事件——『苍之使徒』事件的全貌。」 说完漫长的故事后,我阖上记事本的内页。 「那就是国木田先生和太宰先生联手的第一个案子吧。」 在一旁听我说话的谷崎发出感叹的声音。 「没错。那男人也真是的,和当时一样,完全没变。依然是吃定别人的态度,依然给我添麻烦。今天也一样,明明告诉他有工作却不见人影——奈绪美,已经找到追踪器的讯号了吗?」 「结果出来了。追踪器从二十分钟前开始就没有移动的迹象。地点是——河川吧?」 河川? 奈绪美紧盯着展开的地图。 交给太宰的零钱型追踪器静止在河中央。 我沉思半晌。 「我知道了。那个笨蛋,移动期间随意跳河,把追踪器连同钱包一起掉进河里了。接着钱包被冲走,停在这里。本人是在更下游的地方吧。」 我透过手机和正在进行调查的太宰通话,他说完『这条河不错』后就切断通话时,我还纳闷那是怎么一回事—— 他到底想给我这个工作搭档添多少麻烦才甘心,那个自杀惯犯。 「我去找那个蠢货。真是太可悲了,为什么在展开侦探的工作前,得先找出搭档的下落才行呢。」 「路上小心,国木田先生。今天的工作是什么?」谷崎对起身的我说话。 「找老虎。逮住侵扰横滨的『食人虎』。」 这是一件棘手的委托,但即使如此—— ——用不了几年的时间,他就会成为侦探社首屈一指的调查员。 即使如此,只要太宰出马,就能轻松解决。 我带着记事本离开侦探社。 黄昏已近,横滨的天空分别被涂上苍蓝及朱红。 风中那股曾在某处闻过的味道钻入鼻腔,我停下脚步。 眺望城市。 城市存在、人类存在,有时事件及悲伤也存在。 每当面对深沉的悲哀时,我的理想会受到打压,言语会失去意义,内心则在淌血。 追求理想太过无益而且困难。 但我还是义无反顾,即使如此还是义无反顾—— 投身横滨的人群之中。我再度迈出脚步。 第一卷 太宰治的入社试验 后记 初次见面的读者,初次见面。不是的读者,好久不见!我是朝雾。 我在漫画《文豪stray dogs》当中担任编剧。平常是像这样, 太宰:「哟,敦,你在工作吗?辛苦了。」太宰微笑。 敦:「又……又是投水自杀?」敦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 只要适当地写成文章,作画的春河35老师就会栩栩如生地将角色们的对话画成图。所以我非常轻松。 可是本作不同。 所有的文章都由我负责执笔,舞台上的一切——从桌上的一个杯子到街上的一个大叔——都由我监修、调节、支配,最后写出来的就是这本小说。 如果要举例,那么漫画方面是春河老师负责「演员」、「摄影师」、「音效」、「灯光」、「段落编辑」等等所有的一切,我负责的部分最多也只有剧本和助理导演。 但是这次我负责一切。大获拔擢,责任重大。由于太过重要以及第一本小说的沉重压力,使得我的身体就像手机的振动模式般抖个不停。 不过发抖有了代价,我认为大家应该能够欣赏到就某个意义来说,比漫画更加浓厚的《文豪stray dogs》的世界观。 这本小说是描写漫画《文豪stray dogs》两年前的外传作品。不过我下了工夫,让读者们即使是在没有预备知识的情况下看这本小说,也会心惊胆颤,大吃一惊。此外,目前也预定将会推出描写在本作当中,也有登场的港区黑帮过往的小说第二集。这份责任及沉重压力,让我现在也抖到几乎要把暖炉桌的桌脚弄坏。我想在地板垮下之前写完,所以请大家期待。 最后我要感谢漫画责编加藤大人、在beans担任小说责编的越川大人、帮忙画出依旧充满格调的封面及插画的春河老师(若不是由老师来画,那么本作将仅止于是「像《文豪stray dogs》却也像仿作」的程度!)、宣传、经销商、书店店员,以及看到这里的读者们!真的很谢谢大家。 我们下一集见啰。 朝雾カフカ 第二卷 太宰治的黑帮时代 【角色介绍】 坂口安吾 港区黑帮的专属情报员。 织田作之助(织田作) 黑帮的基层成员。 包办一切大小琐事。 太宰治 黑帮历来最年轻的干部, 自杀惯犯。 第二卷 太宰治的黑帮时代 序章 我感觉到有人呼唤而前往酒吧。 深夜十一点,煤气灯如幽灵般飘浮空中,我急着穿越街道远离它们,进入酒吧大门。肺部吸入缭绕店内的香烟烟雾,我走下楼梯,便看见太宰坐在吧台座位上,用手指把玩酒杯。这家伙多半会在这间店里。他不喝点来的酒,只是默默盯着看。 「呀,织田作!」 太宰高兴地打招呼。 举手回应后,我在太宰身边坐下。酒保什么都没问,就将我常点的烈酒放在面前。 「你在做什么?」我问他。 「思考啊。是哲学性的,形而上的思考。」 「那是什么?」 太宰略微思考后回答。 「世上大部分的事,都是成功比失败要困难,没错吧?」 「没错。」我回答。 「因此我不该立志自杀,而是自杀未遂才对!要自杀成功很困难,不过自杀未遂失败应该比较容易才对!没错吧?」 我凝视烈酒半晌后回答。 「你说得对。」 「果然是这样!我找到了!那么马上来试试。老板,菜单里有清洁剂吗?」 「没有。」吧台后方的老酒保边擦拭杯子边回答。 「有没有清洁剂加苏打水?」 「没有。」 「没有吗?」 「那就没办法了。」我点头。 我重新环顾店内。 这里位处地下室,所以没有窗户。犹如穴熊洞穴般寂静的店内应有尽有——吧台、吧台椅、排列在墙边的空酒瓶、沉默寡言的常客,以及身穿深红色西装背心的酒保。由于狭小的地下室空间塞进了这么多东西,因此走道只容两人侧身交错而过。店内的所有物品均显得老旧,给人一种它的存在是被刻划在空间当中的印象。 我喝下一口烈酒,询问太宰: 「那么专心致力于哲学性的思考,是因为工作失败了吗?」 「没错,被你说中了。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失败,是大失败!」 太宰嘟起嘴。 「那是诱敌作战。事情的起因是我们掌握到情报,有一群不知打哪来的天真家伙,打算在我们点交走私物品时进行破坏、暴取豪夺。居然想从旁夺取我们的饭碗,真是一群不知死活的家伙。我想来的肯定会是威风凛凛的壮汉,因此满心期待地进行埋伏。顺利的话,我将壮烈战死。可惜来的却是十几个毫不起眼的军火走私贩子。比较称头的,也只有挂机枪的货车和火箭筒。我很失望,所以在仓库布下陷阱展开包围攻击,结果他们就哭着逃跑了。都怪他们,害我没有死成,真是无趣!」 我就猜是这么回事。我无法想象这男人会失败。 「那些家伙是哪个组织的人?」 「我们帮里那群活力充沛的孩子们,正在俘虏室里拷问来不及逃走的家伙,应该很快就会招供了。」 竟然不怕残暴的港区黑帮报复,看来对方的确是胆大包天的壮汉。而且和太宰的失望相反,拥有机枪和火箭筒的一伙人,未必会是无法认清现实的蠢货。 若对象不是太宰的话。 港区黑帮里流传一句话:「身为太宰敌人的不幸,是敌人为太宰。」只要太宰想做,就算是在战争的枪战中举行野餐也办得到。这男人生来就是黑帮的料。 地下组织港区黑帮的干部——太宰治。 看似少年的年轻人报上「港区黑帮干部」的头衔,不知内情的人会当它是笑话。 不过,只要看到太宰立下的功绩清单——黑暗与鲜血的清单——就会笑不出来了。最近这两年来,港区黑帮新得的利益,约有一半是太宰的功劳。总额有几亿、有多少人因此丧命,那不是一介小喽啰的我所能想象得到的。 当然——这世上没有不需付出代价的光荣。 「你的伤口又增加了。」我啜饮烈酒,并指着太宰缠在身上的新绷带。 「是增加了。」太宰看着他自己的身体笑答。 太宰的身上,刻划着无数道作为代价的伤痕。 简单来说,浑身是伤。太宰的身上总是有哪里被包扎起来。这点让我重新体认到太宰呼吸、生存的地方,是暴力与死亡的中枢。 「那只脚受伤的理由是?」我指着他的脚问道。心里同时想着,这大概是令人鼻酸至极的杀戮结果。 「我边走边看一本书名叫做《如何预防意外伤害》的书,结果掉进排水沟。」 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正常理由。 「那手上的伤呢?」 「我开车飞越山顶,结果掉下悬崖。」 「那么额头上的绷带是?」 「我尝试了『找块豆腐撞死』的自杀方法。」 「你撞豆腐受伤?」倘若真是如此,那么他肯定严重缺乏钙质。 「为了让豆腐变硬,我开发出独家的制作方法。用盐去除水分,放上重物……是在我家厨房进行。因为这样,所以硬到能够钉钉子,而我也变得比组织里的任何人都还清楚豆腐的制作方法。」 黑帮干部对于豆腐的制作,是从制作方法就开始讲究。身为五大干部的男人所做的事,等级果然不同。 「那种豆腐好吃吗?」我问。 「让人不爽的,」太宰苦着脸,一副不情愿的表情。「把它切成薄片沾酱油吃的话,非常好吃。」 「好吃啊……」我很佩服。太宰这男人,不管要他做什么,似乎都能达成常人无法企及的战果。「下次让我吃吃看。」 「织田作先生……刚才那里正是吐槽的地方喔。」 入口传来声音。我回头一看,一名貌似学者的青年正走下楼梯。 「织田作先生太宠太宰了。太宰的话每三句就有两句左右,得拿铁锤敲后脑勺吐槽,否则会变得无法收拾。看!整间酒吧都化为吐槽不存在的亚空间。老板还微微颤抖呢。」 他的名字是坂口安吾。戴着圆眼镜、身穿西装,俨然一副学者的打扮。不过他和我们是同行,是黑帮的专属情报员。 「呀,安吾!好久不见,你看起来很好嘛。」 太宰笑容满面地举起手。 「看起来很好吗?我刚去东京出差回来,是当天来回喔。整个人像旧报纸一样软趴趴。」安吾一边转动脖子,一边在太宰身边的吧台椅上坐下,接着将背在肩上的鲜红色公事包放到吧台。「老板,老样子。」 几乎是安吾在太宰身边坐下的同时,老板将金黄色的液体放在安吾眼前。从听见安吾的脚步声出现在酒吧入口时,就已经开始调制了。酒杯中升起的气泡反射低垂的照明,静静地发光。 「出差真好,我也想去玩。老板,再给我一罐蟹肉罐头。」 太宰边摇着空了的罐头边说。他的面前已经堆有三个空罐头。 「玩?不是所有的黑帮分子都像你一样,活着只是为了要消磨时间喔,太宰。当然是去工作。」 「如果要我来说,安吾,」太宰边用手指拈起新罐头里的蟹肉边说。「存在这世间的所有事物,在死之前都是用来消磨时间的工具。那么,是什么工作?」 安吾的视线在空中游移了半晌后才回答:「是钓鱼。」 「喔,辛苦你了。钓绩如何?」 「零,完全是白跑一趟。听说是欧洲的一级品才去的,结果全是社区手艺教室之流的垃圾。」 「钓鱼」是组织中使用的行话,指的是采购走私物品。大部分的情况是购买国外制造的武器或是管制品。在极为罕见的情况下,宝石或美术品也会乘着流通进入。 「不过,有支不错的古董手表,是中世后期的钟表匠的作品。虽是膺品,不过这样的手艺应该找得到买家。」安吾从公事包里取出一个纸盒让我们看了一下。纸盒上方放着香烟及折伞等出差用品。 「……交易几点结束?」看着行李的太宰突然开口询问。 「晚上八点,连玩的时间都没有就立刻回来了。」安吾苦笑回答,接着又补上一句:「拿多少薪水做多少事。这下我就不会被砍头了。」 「怎么这么胆小,你可是『熟知黑帮一切的男人』,坂口安吾耶。」太宰笑着说。 身为黑帮的情报员,安吾是和其他组织交换秘密情报的情报信差。不属于任何干部派阀,依首领的命令传递交易日期、和其他组织结盟,有时是通敌或叛离、背叛的斡旋等高机密性的重要情报。换句话说,是黑社会的密使。决定组织趋势的重要情报,几乎都是透过安吾传送到首领手上。 当然,只要拷问安吾,逼他说出情报,将能得到比黄金还要珍贵的黑帮情报。这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担负的重责大任,需要具备钢索般的强韧意志。 「和历来最年轻的干部相比,我的业绩就和学生的履历表没两样。对了,你们两个今天在这家店里,是为了要开会吗?」 「你说呢,织田作?」 「不。」我代替太宰回答。「我们没做任何安排。我到这里来时,碰巧太宰也在罢了。」不过这种事经常发生。 「是吗?我觉得今晚到这里来,似乎能遇见你们两个,所以就来了。」太宰说完后,像是对自己的发言感到有趣似地微笑。 「你找我们有事吗?」 「也没什么事。只是想着这么一来,就能度过一个普通的夜晚。就只是这样。」太宰答完,用指甲敲击酒杯。 没来由的,我明白太宰想说什么。我们总是像在逃避什么似的,聚集到这家酒吧来。然后进行名为沟通,实则毫无意义的交谈直到深夜。 不知为何,我们经常在这家酒吧相遇。虽说隶属同一组织,不过太宰是干部,安吾是情报员,我则是连头衔都没有的基层成员。原本别说是把酒言欢,就连彼此的姓名无所知悉也不奇怪。但是就像这样,无关立场及年龄,我们倾听彼此的发言。这大概要归功于我们的立场相距太远。 「对了,」太宰凝视着空中一无所有的地方,突然低声说:「我们三个在这个地方喝酒已经很久了,可是很少听到织田作抱怨工作上的事呢。」 「说得也是。跟我和太宰不同,织田作先生的职务有些特殊。」 「并不特殊。」我摇头。「单纯是因为不值得一提罢了。听了也不会觉得有趣。」 「又用这种说法来搪塞!」太宰不满地歪着头。「讲白点,三人之中就属织田作的工作内容最有趣。老实招来!这一星期当中,你做了些什么工作?」 我略微思考,边扳手指边回答: 「调查黑帮旗下商店街发生的窃盗事件,结果犯人是附近的小学生们。接着是和遗失手枪的分支组织小喽啰一起打扫他的自宅,结果在电锅里发现手枪。然后是帮忙身陷情妇和妻子对决场面的傀儡公司干部进行仲裁。另外还处理了在黑帮事务所后面发现的未爆弹。」 「欸,织田作,我认真的拜托你,要不要跟我交换工作?」太宰眼睛发亮地探出身子。 「不可能吧。」 「是未爆弹耶!安吾,你听到了吗?为什么织田作接到的都是那么有趣的工作?不公平!我明天就直接去找首领谈判,要是不让我处理未爆弹,我就要辞去干部的工作!」 其他干部听到这句话,应该会差点晕倒,但安吾一副家常便饭的模样,只随口附和一句「说得也是。」 我好歹算是黑帮成员,不过交给我的工作徒具黑社会之名,全是些没人想做的清理工作。理由很简单,因为我既没地位也没实绩,加上不属于任何干部派阀,所以很容易就能把愚不可及、拿不到钱的工作推给我。 简单来说,是黑帮中的打杂小弟。 我绝非是出于喜欢才做这份工作。遭受干部的妻子和情妇同时从左右一再怒骂时,我两度认真的考虑在现场咬舌自尽。之所以会被这样的立场和职务追着跑,单纯是因为其他什么都不会。 因为—— 「那么,至少下次工作时带我一起去!我不会妨碍你的。」 「我劝你别这么做。」安吾侧目看着太宰。「找出犯人或是寻找失物另当别论,带着太宰去解决人际关系的争执,只会越吵越凶罢了。」 「因为我而越吵越凶的人际关系……真是美妙。」 「看吧。」 我无法回答安吾的提醒,默默地喝酒。 「太宰,在插手别人的工作前,先找个兴趣如何?找个比自杀未遂健康一点的兴趣。」 「说到兴趣,」太宰那残留着少年稚气的脸颊鼓了起来。「西洋棋和围棋太简单了,一点都不有趣。其他还有什么?」 「运动项目如何?」 「我讨厌累人的事。」 「学问呢?」 「麻烦。」 「那么料理……不,我什么话都没说。」 安吾低头捂住嘴。他是想起了从前太宰请我和他吃过的,「活力鸡肉锅」那道料理的味道吧。一如其名,是能够让人精力充沛的味道。只不过吃完后,会失去精力充沛那几天的记忆。之后质问他材料是什么,他也只是笑而不答。 「对了,我开发出新的鸡肉锅食谱。下次你们愿意试吃吧?我把它取名为『超人精力锅』,吃完之后不论跑了几小时都不会累,是梦幻的……」 「我绝对不要!」安吾斩钉截铁地拒绝。 「如果不会累,那么似乎在工作前吃比较好。」 「……织田作先生,就是这样。因为你不吐槽,太宰才会无法无天!」 原来如此,刚才那个点就是安吾所说「吐槽的地方」吗?学到了一件事。 「老板,有铁锤吗?」 「没有。」 「没有吗?」 「既然没有,那就没办法了。」太宰笑着说。 「啊啊……才刚工作回来马上就头痛了……」安吾呻吟。 他的工作很辛苦吧。 「你工作过度啦,安吾。」 「是工作过度呢。」 安吾用瞪视的目光轮流看着我和太宰后说:「似乎是这样。」 「看来我似乎是在这里无薪加班。今天就先告辞啰。」 「怎么,你要回去了?」太宰发出扫兴的音色。 「老实说,」安吾仅仅嘴角带着微笑。「来到这里,和你们两人一起喝酒时,我几乎忘记自己在黑社会里做非法勾当这件事。老板,多谢招待。」 安吾提起放在吧台上的私人物品后起身。 「那个公事包里装着出差的东西吗?」我指着安吾的公事包问。这么做并没有什么特殊用意,不过是随口问问,因为找不出其他挽留他的话。 「没错,里面没装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啦。香烟、自卫的武器、折伞,」安吾把公事包用力拉开让我们看。「另外就是工作用的相机而已。」 「对了,来拍照吧!」太宰突然以开朗的声音说,「当作纪念。」 「纪念什么?」我问。 「三个人聚集在这里的纪念。或是庆祝安吾出差结束、庆祝处理未爆弹,或是其他什么都行!」 「谨遵干部大人的吩咐。」安吾耸耸肩说,接着便从公事包里取出黑色相机。那是一台旧型的底片相机。已经用了很久,处处可见黑色涂装剥落的痕迹。 「要把我拍得帅一点喔。」 安吾苦笑着拍下太宰和我的照片。应太宰之请,我也拍了安吾和太宰在吧台比邻而坐的照片。太宰说:「这个角度拍起来比较帅气。」摆了把脚放在吧台椅上,身体前倾的姿势。 「太宰,为什么突然要拍照?」 「我觉得如果现在不拍,我们像这样聚在一起的事实,将不会留下任何证据。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太宰微微一笑。 他说得没错。存在于我们之间,肉眼看不见的某种东西——由于失去后的空白而无法得知其存在的某种东西,那天是将它保留在照片里的最后机会。 我们再也没有机会在那家酒吧里拍照。 因为我们三个当中的一个,不久之后就死了。 第二卷 太宰治的黑帮时代 一章 港区黑帮有三条帮规——绝对服从首领的命令、不得背叛组织、遭受攻击必定加倍奉还。重要性也照这个顺序排列。 所以那天早上,当我在煮咖啡之际接到首领召唤的电话时,咬在嘴里的面包差点掉下来。 电话那头的顾问以毫无感情的声音宣告:「织田作之助,首领找你。」当时我的脑中立刻浮现三个单字——「用完」、「作废」、「人事整理」,指尖整个冰冷麻痹。 挂断电话后,我急忙把面包塞进嘴里。再将加拿大培根和炒蛋分别切成三份,吞下肚子。接着把刚煮好的咖啡倒进杯子,加入方糖和奶油。 我一边穿衬衫,一边喝咖啡。幸亏热到足以烫伤舌头的咖啡将脑海深处的想法驱走,总之我打消了就此逃到陌生土地的愚蠢想法。剃掉胡子、穿上长裤,然后在双肩套上肩挂式枪套。把常用的九厘米手枪放进背带左右腋下的枪套后,穿上外套,离开家门。 我开车在高速公路上胡乱飞驰,朝事务所前去。途中的事我不太记得了,不过似乎有两、三次在三线道的高速公路上逆向行驶。 顺利抵达事务所后,我走进大厅。向负责警备工作的同事稍稍打过招呼,便坐上电梯朝顶楼前去。不论是欧洲高级饭店般的大厅,还是犹如近未来空间转移装置的电梯内部,都是一尘不染,也没有任何指纹。 这栋事务所位于横滨市中心的高级地段。同样规模的事务所在附近还有四栋。从可眺望街景的透明电梯看出去,比我的视线还高的建筑物逐渐减少,最后变成零。即使如此,电梯还是没有停下来。 我一边俯瞰清晨的摩天大楼群,一边思索着首领找我过来的理由。 重新思考后,我认为只为了处理一名基层成员,应该不会动用到顶楼办公室才对。要消灭部下,只要把人叫到废弃物处理场杀害解体,再让清洁工处理就行了。这样不需花费太多的工夫及成本。首领是个远比管理港区黑帮的前任老大们更具合理性思考的人,尤其关心这方面的环保议题。 既然如此,首领找我这种成员到底有什么事呢? 我的思考被打开的电梯门打断。前方走廊上铺着不管是用跑的、还是安静行走都不会发出声音的长毛地毯,四周则围绕着连火箭推进榴弹也无法破坏的坚固墙壁。由于采用无法察觉光源位置的完美间接照明,整个走廊散发朦胧的乳白色光芒。 我对站在办公室前、身穿黑西装的守卫报上姓名。守卫无言地指着里面。 我在进入办公室的双扇门前再次检查自己的服装,用指尖确认是否还有没剃掉的胡渣。咳了一声后,以在教堂呼唤上帝的声音开口。 「首领,我是织田,我要进去了。」 「欸,爱丽丝,穿上洋装嘛,一眨眼、一下下!只要很快地穿上一秒就好!」 ……办公室里传来可疑的说词。 我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等待三秒。接着再次调整呼吸。 「首领,我是织田,我要进去了。」 「啊啊,乖乖,这样子把衣服脱掉,乱丢一地是不可以的喔。那件裙子很贵的。」 ……再度听到可疑的说词。我稍微思考后,决定扮演毫不知情、偶然挑错时机开门的部下。 「打扰了。」 我在开口的同时打开双扇门,看到两个人在宽广的办公室里跑来跑去,分别是身穿白衣的中年男性和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小女孩半裸,而中年男性是黑帮首领。 「不要,绝对不要。」 「欸,拜托你,爱丽丝,穿穿看好不好?是我用心挑选的。你看这深红色的花边!就像花瓣一样,绝对很适合你!」 「我不讨厌漂亮的洋装,不过讨厌林太郎这么拼命。」 「这不是常有的事吗?看,我追上你了!」 「首领。」 由于我开口说话,两人同时转头看向我。首领的脸上挂着笑容。他面带笑容,动也不动。 「我依照指示前来。请问有什么事吗?」 首领仍然面带笑容凝视着我。那是求救的眼神。不过,向我求救也只是徒增我的困扰。 「找我过来有什么事吗,首领?」 「呃……」 首领环顾房间里的桌子、天花板的照明、窗户、油画、白金烛台等等之后,看着身边的小女孩说: 「是什么事啊?」 「我不知道。」 被称为「爱丽丝」的小女孩用厌恶的眼神瞪了首领一眼后,打开隔壁的房门离去。我等着首领接下来要说的话。 首领左顾右盼地环顾室内,接着绕回中间的办公桌,按下手边的按钮。能够一览街景的窗玻璃被通电遮光,化为灰色的墙面,室内因此突然变得阴暗。首领在黑色皮革制成的办公椅上坐下,两名担任护卫的禁卫兵不知从房间何处现身,站在首领背后。置于桃花心木桌面上的台灯投射灯光,照亮首领的侧脸。他眯着眼睛、皱着眉头,双肘拄在桌上,双手在眼前交握,以低沉响亮的声音说: 「——那么……」 「是。」 「织田,今天叫你来不为别的。」在昏暗的办公室里,首领对我投以锐利的视线。 「是。」 「织田……」隔了半晌后首领说:「有没有人对你说过,『多吐点槽吧』?」 为什么他会知道?「常有人对我这么说。」 为了找出理由,我看向在首领背后负责护卫的黑衣男子。直立不动、面无表情的同事默默将他视线移开。 「总之,你才刚到。什么都没看见,知道吗?」 「是。」我点头。实际上我才刚到,所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才刚到。很感谢首领停下追逐小女孩并要她脱衣的举动,将注意力转到我身上。请问找我来有什么事?」 首领用指头揪起眉头,思考半晌后,像是想通什么似的点头。 「……担任干部的太宰曾经说过,『织田作这男人不会说有言外之意的话,在习惯前会很辛苦,不过习惯后倒是非常疗愈。』……我现在有点懂他的意思了。」 那种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既然讲的人是太宰,那应该只是他随口说说的。都已经超过二十岁的男人,怎么可能疗愈他人。 轻咳一声消除至今的气氛后,首领说:「那么,至于要你办的事……」 首领拿起放在桌上的银色雪茄盒凝视,接着取出一根雪茄。他并未拿来抽,在拨弄过后悄声地说: 「我想托你找人。」 「找人……是吗?」我反刍这句话。并非要我死在这里是很幸运,不过想安心还嫌太早。「请容我确认几件事。首领在这个地方直接委托我,表示要搜索的不是寻常人物。凭我这区区一名成员办得到吗?」 「很中肯的问题。」首领微笑。「一般来说,像你这样的阶级,照例只会负责在火拼的最前线当人肉盾牌,或是抱着炸弹冲进军警分驻所的工作。但我听过你的风评,所以一定要把这次的工作交付给你。」 首领把雪茄放回盒子里,将落下的刘海往上拨。接着说: 「失踪的人,是情报员坂口安吾。」 如果有人能够窥见我的内心,应该会看到超级火山爆发的景象。数不清的问号从火山口喷出,覆盖了整片天空。 不过实际上我做出的反应,只不过是弯曲指尖罢了。 「你果然很冷静。这时你若是显得狼狈,我会认为你不适合负责搜索……不过好吧,我继续说明。安吾是在昨天夜里失去消息,似乎没有回到住处。是主动消失,或遭人绑架,这些都还不清楚。」 也就是说,安吾是在酒吧和我们分手后失踪。至少在酒吧里,并未看到他有任何异状。 当时安吾说过要回住处。 如果那句话是谎言,我或太宰应该会察觉到。大概——会察觉到才对。 「你也知道,安吾是黑帮的情报员。」首领忧愁地叹气。他的表情,看似打从心底为行踪不明的部下安危感到担心。「他的脑子里装满了关于黑帮的高度机密。黑帮秘密账簿的管理方法、黑帮旗下的企业及官员名单、定期交易走私品对象的连络方式。若是卖给其他组织,可得一大笔财富,而且还能彻底将组织的阿基里斯腱切断,让我们遭殃。就算没有这些,安吾也是我优秀的重要部下。要是他发生了什么事,我会想要助他一臂之力。你了解我的心情吧?」 我不能说我了解,管理黑社会组织的人和区区一介成员的立场差距太大。「当然。」我只能补上附和的话语。 首领拿起桌上的羽毛笔,在指尖不停地转动。「听说你专门处理这方面的麻烦事。在只擅长开枪、殴打、威胁的黑帮分子当中,像你这样的人非常珍贵。我很期待你的表现。」 首领很明显是误会了。我并非找人的专家,只是个学徒。这方面的问题的确多半会被送到我面前,不过理由别无其他,因为我是无法「开枪、殴打、威胁」的黑帮分子。 心情看来很好的首领,从桌子的抽屉里取出添加银箔的越前和纸,接着用羽毛笔流畅地写下文字。 「织田作之助 此人以泰然自若的举止,势如破竹地解决纷扰诸事。 不容置喙,应立即提供协助。 鸥外 」 「只要拿出这个,应该能在组织内获取方便才是。你就拿去吧。」 我收下纸张。这纸张等同权限委任书。持有通称为「银之神谕」纸张的人,他的发言就等于是首领的发言,只要拿出这纸张进行指示,五大干部以下的人均不得拒绝。一旦拒绝将被视为背叛组织,遭受处刑。 我拿到那传说中的文件了,这事实让我产生一种难以置信的非现实感。 「只要有它,即使是对干部也能颐指气使。」首领微微一笑。「说到这个,你和干部太宰是有私交的朋友对吧。这可算是超越立场的友情呢。他是个优秀的男人,有困难你可以去拜托他帮忙。」 「我没有那个打算。」我回答。这是真话。 「是吗?历来最年轻干部的头衔,不是靠花俏或是特立独行就能得到。组织的同事把他当作异类,不过我认为太宰的实力远远超出许多。再过四、五年,他就会杀了我,坐上首领的位置。」首领露出促狭的笑容。 我的表情没变,不过内心惊讶到差点跳起来。然后我看着首领的脸。从那张可视为稚气、笑容满面的表情当中,看不出首领真正的想法。那会是一句玩笑话吗? 「期待你的好消息。」 以首领将羽毛笔放回笔座上的声音作为提示,我敬礼后朝门的方向走去。 喉咙奇妙地感到干渴。 隐藏在接二连三出现的无数发展中,某种微小的异样感紧捉着脑子不放。不过异样感的真面目,就跟位在背后看不见的旧伤一样,奇妙地模糊朦胧。 「织田。」 我将手放在门上,正打算离开房间时,背后的首领说: 「你垂在肩下的自动手枪,是很好的枪款。」 我看着自己的枪。古老的黑色手枪躺在悬吊西装内侧的枪套里。 「只不过是用惯的古董。不过,很荣幸能得到您的称赞。」 「我会这么问只是出于些许的好奇,听说你从来不曾用那把枪杀过人。」 我点头,做伪证也没任何好处。「那是事实。」 「为什么呢?」 在回答前,我需要几秒钟来调整呼吸。 「那个问题,是身为组织领导人所发出的命令吗?」我问。 「不,是我个人的,单纯有兴趣。」 「那么我不想回答。」 一瞬间,首领吃惊地瞪大眼睛,接着交抱双臂微笑。宛如教师拿资质鲁钝的学生没辙的模样。 「这样啊。那么你走吧,期待会有好报告。」 同一时刻,太宰人在港口。 从横滨港湾沿海走十分钟,便会抵达被人工林包围的仓库区。里头摆放着磨去登录号码的小型船只、来自世界各地的失窃车辆、用来制造炸药的大型分离机。别说是附近居民,就连市警也不会没事进入。这里由港区黑帮为首的黑社会管理,换句话说是危险地带。 今天早上有三具尸体被打上该区的岸边。 「去安排别让市警接到通报。然后叫清洁工过来,把尸体运走。」 在尸体被打上岸的现场,黑衣男子们默默行动。他们是港区黑帮的成员。就连是街头流氓的成员们,现在也面无表情,乖乖遵照命令进行作业。 理由有两个。因为被打上岸的尸体是他们的同事——港区黑帮的成员。而且由于事态严重,五大干部的其中一人不久就会来现场视察。 「调查死亡成员是否有家人,如果有……」指挥现场的黑帮分子至此稍作停顿。「由我来向家属说明。」 指挥现场的,是一名年长的黑帮成员。白发、咬着雪茄,黑外套和西装全都上了浆,是名貌似绅士的黑帮分子。他是资格最老的成员之一,广津柳浪。 广津从怀中取出发条式的金表,确认时间。 「再过不久,干部就要抵达了。在此之前,先整理好受损情况。」 「早——各位!」 几乎是在广津说话的同时,人工林的另一头传来声音。所有人一脸紧张地转过头去。 出现的是可称为少年的青年。头部、脖子、手臂都缠着绷带,头发蓬乱,踩着不稳的脚步。他就是港区黑帮五大干部之一的太宰治。 广津立刻拧熄雪茄,塞进怀中的烟灰盒里。所有黑衣男子将手举在胸前行最敬礼。 「等我一下,我正要突破这个难关——啊,完了,被超车了!吃我这记爆击!可恶,被躲过了!」 太宰边走边和掌上型游戏机格斗。由于过度专注掌中的画面,要是地面出现一些落差就可能面朝下跌倒,脚步十分不稳。 「啊啊,真是的,这关不管再怎么打都无法突破!不能小看这个急转弯,要弯过这里的时候总是——啊啊,又被超车了!」 「太宰先生,」代替什么话都说不出口的部下,广津提心吊胆地出声。「真不好意思,还烦劳您跑这么一趟。武器库的守卫被杀了。详细情况——」 「好久没遇到这种不要命的人了,居然敢觊觎黑帮的武器库!手法是?」注意力依旧放在游戏机上的太宰问。 「分别身中10到20发的九厘米子弹,当场死亡。另外,保管中的军火武器被盗走。损失自动步枪40把、霰弹枪8把、手枪55把、狙击枪2把和手榴弹80颗,还有起爆式高性能炸药合计18公斤。管理出入的电子密码锁是以正规的号码被解除。密码外泄的途径目前还——」 「那么我去看看。这个就拜托你了。」 「啥?」 突然被迫接下掌上型游戏机,广津的表情显得僵硬。 「诀窍是在中盘路线的直线赛道上,适时使用加速道具。那么,尸体呢?」 「是……那个,遗体摆放在消波块旁边——呣,这、这要怎么按下按钮……」 不理会反向拿着游戏机、一脸惊慌的广津,太宰踩着轻快的步伐朝那边走去。 三具遗体被并排安置。全是戴着墨镜,身穿黑衣的强壮——直到昨天为止还很强壮——的男子。由于浸泡在海中数小时,皮肤浮肿,不过没有溺死尸体那般凄惨。因为被弃尸到海里时,他们的血液几乎已经全部流失,沉入海底。 「嗯……」太宰不怎么感兴趣地俯视排列整齐的遗体。「甚至没有从枪套中掏出武器,真不中用。还有……弹痕几乎贯穿。这样的弹痕数目,还是贯穿的迹象来看,是在近距离下遭到冲锋枪攻击。能够接近到这样的距离还没被发现,可见手法相当高明。我开始有些期待了。仓库的监视影像呢?」 最后一句是对广津说的。广津表情沮丧地俯视手边的游戏机。萤幕上呈现出车体严重毁损的影像。 「太丢脸了……」广津以细不可闻的声音咕哝。 太宰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广津,一副早已忘记他将游戏机交给广津的表情。 「广津先生。」太宰眯起眼睛。 「那个……如果能够再给一次机会,我一定会成功的。」广津重新拿起游戏机辩解。 「因为毒品而引发问题的部下,最好早点割舍。」突然间,太宰毫无脉络地说道。 「毒品?」广津的脸上失去血色。「不,没有人沾染上那种东西。部下当然也是……我的部下很优秀……」 「腰间的手枪。」太宰指着广津。 广津迅速用手遮住夹在西装皮带间的手枪。这并非有意,而是反射性动作。 「广津先生平常不会随身带枪。而且广津先生是会小心处理武器的人,就你随便把枪夹在皮带间的举动来看,那把枪既非私人物品也非商品。再加上保养的情况判断,是部下的枪。我说得没错吧?」 广津沉默不答。太宰继续往下说: 「身为百人长的广津先生约有二十名部下。那会是向部下借来的枪吗?不,清晨的这个时段,没有需要用枪的案件。是没收的。为什么?枪柄上有白粉和些许的血迹。可是广津先生身上并没有沾到白粉或是血迹。是部下为了毒品发生争执吧。就广津先生的黑眼圈来看,是昨晚发生的事。所以你把部下绑起来,没收武器。因为你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那是……」 广津压低声音回话。太宰打断他再接续说: 「那名部下违反了组织方针啊,广津先生。毒品买卖能获得很大的利益,不过也会附带招来麻烦事。异能特务课、毒品查缉人员、军警的反社会组织监视小组。对于摩拳擦掌等着我们犯错的政府组织来说,这将给予他们绝佳的借口。只是没收手枪还不够喔。」 「可是……」 「广津先生,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过干部是被人拱上去的。只要成为干部,就算不愿意也会有部下。可是,巧妙运用窝囊废来获得成果,并不符合我的个性。所以我会迅速割舍没用的家伙。你应该要处理那些部下。」 「……非常抱歉。」广津用硬挤出来的声音说道。 在黑帮的世界里,「处理」代表死刑。倘若不服从来自干部等级的命令,将被视为叛逆,自身也会步上相同的命运。 广津谢罪后并没有再继续往下说。太宰以冰冷的视线凝视广津。这是一段连时间都冻结的沉默。 「……吓你的!我是在开玩笑啦!」 太宰突然以开朗的声音说道。 广津一脸迷惑地看着太宰。 「因为广津先生不会轻易割舍部下,所以部下才会跟随你。就交给你处理,首领那边我会帮你保密。」他笑着拍打广津的肩膀。 广津一边点头,一边下意识地抚摸自己的喉咙。那里的肌肉已经僵硬。 历来最年轻的干部太宰,在组织里也是活生生的传说。没有任何真相能够逃过太宰的眼睛。不管是对外部的敌人,还是对内部的丑闻,都是相同处境。 而且最重要的,是没有人猜得到太宰期望什么、讨厌什么、拥护什么、告发什么。这点即使是在组织里有数十年资格的广津也一样。 现在,广津就算被太宰「处理」也不足为奇。 「那么,我们回到正题。袭击者的影像呢?」太宰边折手指边问。 广津示意,一名黑衣部下立刻送来冲洗好的监视影像,共计五张。太宰拿起照片观看。 那些照片拍下了数名男人侵入仓库,搬走港区黑帮保管的枪枝武器情景。他们头戴磨损的化缘袋,以脏污的车蓬布代替外套。乍看之下是在小巷里的游民打扮,不过—— 「是士兵。」一看到照片,太宰便露出浅笑。「而且还经过相当的训练。」 太宰变换角度,一再看着浮现在黑暗当中,穿着褴褛的男人们。 「乍看之下不过是普通的游民。可是为了消除死角,他们分别以菱形的队型前进。广津先生,你认得这把枪吗?」 太宰指着袭击者配戴在腰间的手枪。 「这是旧式,相当古老,比我的年纪还要大。就灰色的枪身和小口径的枪口来看,似乎是被称为『灰色幽灵』的欧洲旧式手枪。」 「我昨天见过这把枪。」太宰眯起眼睛。「这表示武器库的袭击者,之前攻击过我们。那么那是——声东击西吗?呼呵呵,这下好玩了。这些家伙是比我预期的,还要更加有趣的一伙人呢。」 太宰拿着照片,转了一圈背对所有人,接着开始走动。他用大姆指抵住嘴唇,低声自言自语,同时在周围绕圈子。 「之前袭击交易现场的情报,是刻意散布的吗?所以战力集中一处,武器库变得人单势薄。接着盗走武器——而且数量庞大。这是为什么?转卖吗?不!假使是这样,也不必一定要武器。原来如此,这是——」 太宰嘀嘀咕咕地陷入沉思默考。这么一来,部下们也只能默默等待。 「…………」 广津以下的部下,均以不动的姿势等待远比自己还要年轻的干部不停思考。 「我觉得……」 令现场沉默好一段时间后,太宰说: 「喉咙好干。」 「我派人去帮您买点饮料回来。」广津动动手指,命令身边的部下。一名成员急忙跑开。 「我要多加牛奶的咖啡,要很冰。」太宰愉快地对跑开的黑衣男子背影吩咐。「啊,可是不要加冰块。如果有不含咖啡因的就买那种。砂糖麻烦加倍!」 望着离开时一边冒冷汗,一边不停覆诵指示的黑衣男子,太宰突然说: 「广津先生,他们这次攻击的不是普通的武器库。是港区黑帮用来保管紧急武器,三个最高保管室当中的一个。警备也很森严,未获许可的人只要接近四周,警报声就会响起。敌人轻松化解这点,而且还是用正规的密码侵入。这个号码只有准干部级以上的人才会知道。敌人是怎么得到那种最高机密情报的呢?」 广津的表情僵硬。想得到的答案,有拷问内部人员,逼他们吐实,或是以某种特殊能力获取情报,再不然就是黑帮内部有背叛的内贼。 不论真相为何,导出来的结果都是最糟的。 「这一带将成为交战区。」太宰看着大楼林立的都市,发出浅笑。「我似乎可以看见那里升起火柱,和火红焦黑的天空。」 「没有掌握到敌方组织的情报吗?」广津以不带感情的声音问道。 「我的部下拷问昨天的俘虏,想逼问情报,但是并不顺利。对方利用一瞬间的空档,吞下塞在臼齿里的毒药自杀。唯一问出的一句话,是敌人组织的名称。」 仿佛象征接下来的话所具备的意义一般,太宰目光锐利地看着广津。要是普通人被这么盯着看,肯定会接连好几天被恶梦吓醒。那是一双令人觉得血腥暴力风暴将届的眼睛。 「——『拟态』。」 在首领恳切的要求下,我开始追查安吾的行踪。不过眼前并无任何线索。追踪黑帮的情报员,和搜索逃走的家猫是不同的(实际上我曾找过猫,所以不会有错。)。猫不见踪影时,只要在附近的喂食地点埋伏就好。不过我无法推测安吾的喂食地点。 无计可施之下,我做了假设。 安吾消失的原因有两个可能,一是主动消失,一是被人带走。如果是前者,那么我将束手无策。安吾不是意图反抗父母的青少年,要是他有那个意思,也能准备无法追查的数百万资金。而且只要有这么多钱,他甚至能逃到地球另一头的游牧民族帐蓬区。因此我排除这项假设。 另外一个可能性,是安吾被人强行带走。我认为按照首领的推测,敌对组织想要获取安吾脑中的情报,是最有可能的情况。 如此一来,我就能期待安吾偷偷留下某些线索,就像格林童话里的秘密面包屑。 因此我决定,先去安吾的住处看看。 回想起来,我对安吾的私生活几乎一无所知。我们之间总是存有距离感,太宰和安吾都不曾提过自己的私事。 我们三个,就像是因为下雨而偶然聚集到同一间废寺屋檐下的孤单夜盗。不知彼此的来历,只是不停畅谈。 不过因为安吾经常出差,所以我记得在闲聊时,他曾经提过不断更换住宿的饭店。因为生命经常受到威胁,所以是接受黑帮保护的饭店。这样的饭店在县内有数家。隐私受到尊重,总是有两打带枪的守卫常驻,一般客人只有被选上的才能进入。 我试着打电话到几家这样的饭店去询问。声音僵硬的经理一知道我是组织的人,态度立刻放软,认真地回答我的问题。是直接见面时,或许会爬上我膝盖磨蹭的态势。 打到第三通电话,我就查出安吾的住处。 那是距离大马路不远,有着砂色外墙的十八层楼饭店。周围遍布类似的建筑物及公园,即使是白天,这一带仍被静寂包围,也可说是沉默。是黑帮地盘内熟悉的沉默,也是安吾可能会喜欢的地方。 我从经理手中接下钥匙,走向安吾租用的房间。根据经理的说法,安吾在半年前事先付清房租后,就开始住在这里。不过或许是职业的关系,他很少回到这里来,总是隔个几天才突然回来过夜,接着又离开。经理表示从未见过其他人进入房间。 房间是干净的单人套房。 打扫的很干净,连一粒灰尘都没有。客厅里几乎没有生活家具,小型书架上收纳着一些各地的乡土资料和老旧的小说。天花板上有巧妙隐藏的通气孔,不注意看就不会发现,换气扇几乎是无声运转。一把黑木制的圆椅静静伫立在房间角落。 寝室里有一张小桌子,一张单人床,上头铺着连一条皱折都没有的床单。枕边的阅读灯下,放着一本翻开的,在百年前留下艺术性算式的天才数学家传记。 这是一间非常具有安吾风格,知性干净,完全无法想象生活情况的无机质房间。 我站在房间中央,目不转睛地环顾四周。 某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是非常细微,平常甚至不会留意到的小事。 「坂口安吾,黑帮的情报员。」我试着说出口。「聪明神秘的男人,没有人知道你的真面目。」 当然没有人回答。我走向窗边。 窗户是对开式,巧妙嵌入四片玻璃,窗外可以看见横滨的街景。正下方是公园,前方是林立的摩天大楼群。一到夜晚,将会呈现湖面映照星空般的夜景。 我背对窗户,整个房间一览无遗。刹那间,我察觉到异样感的原因。 我是无法杀人的黑帮分子。因为这样,别人一再把愚不可及的麻烦事推给我。不过默默做着这种工作的期间,某种直觉性的感觉变得越来越敏锐。令我察觉到异样的那条线非常细微,随时都有可能断裂。不过只要能把那条线拉过来,我就可以找出意想不到的真相。 放在房间角落的黑木制圆椅。它很不自然,似乎不是饭店的家具。况且话说回来,这个房间里也没有需要用到它的桌子。 我走近观察椅子。那是普通的量产家具。我试着拿起来翻面看看。要是背后贴着什么重要线索就好了,可惜并无任何特殊之处。 我再次将它放回原位,蹲下细看。接着我发现椅子的椅面有些粗糙。分明不像是使用过很久的样子啊。进一步仔细观察后,可以发现到有些磨损,看得出是皮鞋的白色鞋印图案。 我再度环顾房间。 ——天花板的通风口。 我拿起椅子,走到通风口下方。站上椅子后,勉强可以构到天花板。通气孔上安装着白色树脂制成的隔网,看不清内部的情况。 我费了一番工夫取下树脂网,里面的通风管有静静转动的换气扇。我试着伸手摸索换气扇四周。 找了半晌,我感觉指尖稍稍勾到一样东西。我试着拉过来。拖曳的声音响起,一个小小的金库出现了。 我从椅子上下来,将那个金库拿在手上,拍掉灰尘。 那是个能用双手轻松搬运的小型白色金库。不过盖子上了锁,没办法打开。不过只要有钥匙,或是专门的开锁工具,应该就能打开。 我试着用双手捧住它,粗暴地在胸前摇晃,接着便听到金属制的某种东西滚动的喀啦喀啦声,而且那样东西并不重。 这时,我见到了影像。 手中的白色金库,刹那间被染成鲜红色。 我眼前的墙壁和地板也被染成鲜红色。喷出的某种东西黏腻地沾在上面。 是血,是我的血。 在看着胸口的同时,血液再次从胸前喷出。 从背后进入,贯穿胸部。 我转头看向背后,窗户已经破裂。 窗户的另一头,相距遥远的大楼的一个房间里,某样东西——类似狙击枪的瞄准器,反射阳光,闪闪发亮。 我想伸手去拿腋下的手枪,但是那只手被高速飞来的子弹打飞。血雾喷洒,我的身体当场转了半圈。 我感觉得到喉中升起的血腥味,同时转身倒地,眼前一片漆黑。 影像至此结束。 我维持和刚才一模一样的姿势,拿着金库站着。 金库是白色的,窗户也没有破裂。 我抱着金库,朝地板上的地毯扑去。 几乎同时响起玻璃碎裂的声音。正面的墙上出现一个黑色小洞,接着立刻变成两个。 我在地板上滚动,远离窗户。滚到窗外高楼大厦看不见的位置后,我从腋下的枪套取出手枪,背靠着墙举起手枪。 桌上有一面手拿镜,我伸长了手指,好不容易才拿到它。不过因为流汗,差点就让它掉到地上。重新拿好后,我把镜子调整到能够窥视窗外的角度。 看见在刚才的影像中所见的大楼房间后,我可以透过镜子看到移动的人影,不过无法看到对方的模样。那个人影迅速收拾随身物品,一眨眼就消失踪影。 我放下枪,这时才发现自己直到刚才都屏住呼吸。 是狙击手。 这个房间里面到底有什么?安吾发生了什么事?原本我会受到狙击而死。我既没看到枪口火花,也没听到子弹随后发射的声音。而且一见到错失目标,就做出立即撤离的判断,很明显是职业杀手。 就在刚才,我已经死了,胸口遭到射杀而死。 假使我没有特殊能力的话。 我像是从楼梯的扶手滑落般冲到外面。 狙击手应该还没有逃得太远,我必须确认他的真实身份。 我推开饭店里几个无辜的客人,冲到建筑物外,朝狙击所在的大楼方向跑去,同时拿出怀里的手机。 优秀的狙击手就算从一公里外的距离也能射穿目标的心脏。不过根据目测,这里和狙击地点之间的距离并没有那么远。狙击手所在的位置,是我也知道的建筑物。凡是这个城市的事,即使是地图上没有的小巷,我也都记在脑子里,所以能够自然而然地锁定几条敌人逃走的路径。 我边跑边按手机号码,打给太宰。 「太宰吗?」 『呀,真难得,织田作居然会打电话给我。我有预感是发生了事件!呣呣呣,就用我的天才头脑来猜猜内容吧。一言以蔽之,是织田作突然想起非常有趣的笑话,坐立难安,所以打电话给我——』 「我受到狙击。」 我一说完,太宰倒抽一口气,话语中断。 「在安吾的住处。我现在正在追赶狙击手,狙击地点是古书街对面的大楼。如果想从那里逃走,就只能穿越国曜寺那边,或是穿越前往码头的送货出入口,不然就是跑过御船商店街的后面逃走。」 『你是要我阻断他的脱逃路径吧?』 刹那间我感到不知所措。之所以打电话给太宰,是因为这种时候没有其他临时可以依靠的对象。不过太宰是五大干部,继首领之后的黑帮统率,普通是有随从跟着,得等待一个月左右才能见到的人物。打电话指使那名干部,等于是拜托总统去蹓狗。 「太宰,我手边有『银之神谕』。要是你不介意——」 『算了啦,没那种东西也无妨。你身陷危机不是吗?』太宰以开朗的音色回复。『我立刻命令部下封锁道路,我也会赶过去。你别追得太紧了,织田作。』 我向他道谢后挂断电话。 接着就是集中所有的意识,让双腿尽快行动。 狙击手会是什么人呢? 会当狙击手的人极为谨慎,而且忍耐力超强。跟神佛相比,他们更加祟拜计划。锁定敌人,选定最适合的狙击地点后,他们就只是等待。直到目标出现在瞄准器另一头为止,他们会以不变的姿势连续等上好几天。用携带的粮食填饱肚子,一旦粮食见底就饿着肚子等待。 狙击手在那里就表示,他们确信狙击目标会到那里去。 最自然的看法是,监视安吾住处的狙击手锁定的目标,就是安吾本人。一般都会这么想。他是要狙击一无所知地回到住处的安吾。或许这就是原本的计划。 不过这么一来,会有一些说不通的地方。像是狙击手为何改变计划,射击我呢? 我决定前往安吾的住处是几个小时前的事,理由不过是走投无路的灵机一动而已。 此外,狙击手是在我发现白色金库后,才扣下扳机。如果要开枪,应该在我进入房间时就开枪才对。 或许狙击手并未锁定目标。他会射击任何一个出现在那个房间里的人。或许不论找到那个白色金库的人是谁,他都会射击。可以确定的是,安吾现在似乎置身在一个大麻烦的漩涡之中。 我一边跑,一边想着安吾那捉摸不定,看似冷漠,戴着圆眼镜的脸。 不管再怎么吸气,还是无法随心所欲地将氧气供应到全身。就在视野开始泛白时,我来到狙击手的预测逃亡路线之一。这里是狭窄阴暗的后巷,都市里的乌鸦吃剩的残羹剩饭散布在四周。 在来到这里之前,我穿越两户人家的庭院,跳过三个私有地的车库。要是敌人不熟悉这个地区,我应该已经可以看到他的背影了。 就在我这么想的瞬间,一名持刀的人从建筑物的隙缝间捉住我。 足以为牛只解体的刀子在一旁闪现。我将脸倒向一旁,避开这击。刀刃前端掠过我的耳边,带来一种冰冷尖锐的感触。 我脚底用力,将对方撞过来纠缠我的身体踢开。由于反作用力,我被弹向满是尘土的小巷,不过已成功将对方拉开。 我看着袭击者。 对方是个身穿灰色褴褛衣物,国籍不明的男人。乍看之下,肮脏的身形像是游民,不过他脸上的黑色污渍有手指划过的痕迹。是自己刻意加上的吧。他一边纵向轻摇身体,一边反手举起左手的刀。举起双肘,利用右手保护脸部的动作是当敌人进行近身攻击时,能够以最小的动作保护要害,迅速转为反击的架势。他全身散发杀气,仿佛训练有素的斗犬。 从他的外表可以看出几点。他知道我是黑帮分子,不是个会因此就退缩或露出可趁之机的人物。恐怕和我透过镜子隐约看见的狙击手是同一人物。而且毫无疑问地,他打算在这里杀了我。 男人往前踏步,同时挥出握着刀子的左拳。若是正面接下这拳,我的脸孔将会碎裂。若是逃走或挥开,刀子将会割开我的肌肉。我抵着背后的墙壁,利用体重的反作用力跳到另一个方向,和男人拉开距离。接着边旋转边从枪套里拔出枪来,几乎是在拔出的同时射出一枪。 子弹击中男人脚尖前方,他下一步要踏出的位置。男人停止动作。 从我开始拔枪到实际开枪为止,还不到零点一秒的时间。如果男人是专精战斗的人物,应该知道我不是胡乱射击,而是正确瞄准那个位置之后才开枪。 我举起手枪,接着瞄准对方的双眼之间,以便告诉他我随时能够射穿那里。 男人应该有足够的时间理解这点才对,但是他却往前踏步。 斜斜地挥出刀子。 我往后跳开,避开刀子。为了威吓,再度朝空中射出一枪。枪声在狭小的后巷里回响,不过那个声音对对方来说,似乎连微风也称不上。他的恐惧感已被塞进脑中一隅的小箱子里,加以封印。 对方伸出手臂。不过那只手臂不是为了要捉我。我突然想起,立刻抽开一直夹在左腋下方的白色金库。敌人的手扑了个空。男人立刻重新站定姿势,同时利用刀子进行牵制,再次保持距离。 对方的目标是这个金库。 为了得到它而假装逃走,接着在这里埋伏。 若真是如此,或许我带着它一溜烟地逃走会比较好。敌人是些什么人,这个金库具有多少价值,我脑中连一个假设都没有。更何况敌人是使刀高手,听到枪声也面不改色。再加上我又是—— 敌人将刀子往前刺。我期待对方会害怕,朝墙壁射出一枪。不过敌人透过枪口看出我瞄准的位置,毫不畏惧,而且还更加靠近。 背后传来另一股气息。我将身体往前扑倒。 枪口火花的闪光照亮后巷。在传出折断金属般的枪声后,子弹飞过我的耳边。那不是我发射的子弹。 我的身体僵住了。虽然无法真正将视线转过去,不过我立刻明白。 背后还有另外一个敌人。 一般在进行狙击时,除了拿枪的狙击手之外,多半还搭配被称为「观测手」的助手。观测手总是和狙击手搭档行动,负责修正狙击点及指示时机等等的工作。也会视情况担任斥候,或是除掉接近的敌人。 狙击手转为反击时,我就应该要猜到才对,敌人是双人组。 第二名敌人开枪。不是狙击枪,是旧式手枪。我抛出手边的垃圾袋当作即席的烟幕弹,接着朝墙壁疯狂开枪,想要利用跳弹来代替弹雨。 我还来不及确认效果,持刀男子已经朝我接近。 刀子和手枪互击,火花四溅。扳机护弓底部的金属被刀子削过,发出悲鸣。 我出脚朝对方的脚踝扫去,对方失去平衡,单手触地。 我几乎是反射性丢开金库,拔出另一边的手枪。我是双枪手,随身带着左右两把手枪。我以近乎下意识的动作把枪抵在对方眼前,就在鼻尖前方,这样的距离不可能会失手。 如果我在此时开枪,对方将来不及思考这代表什么意义,就当场毙命。甚至来不及感到疼痛。他的脑浆和意识将化为后巷墙上的污渍,他的人生就像魔术一样瞬间消失。 我没有开枪,只是滚开保持距离后,起身将两把手枪及两名敌人纳入视野当中。 「织田作!弯腰!」 此时我听到太宰的声音。 听到声音之前,我已经知道那个会来。所以我往前倾,面朝下将身体扑向地面。狭窄的后巷随即响起闪光及爆炸声。 透过特殊能力预知此事的我依然扑倒在地面上,捂着耳朵、闭上眼睛,等待闪光消失。不过对于视野突然遭到闪光手榴弹遮蔽的敌人来说,并无闪避下一波攻击的手段。 从天而降的爆炸声响彻后巷。 闪光、破裂声、金属裂开的尖锐声响、加上地面及墙壁裂开剥落的碎裂声。朝水平方向滂沱奔流的九厘米弹雨,飞越我的头顶而去。 四名黑衣男子从后巷入口蜂涌进来。所有人均将冲锋枪举在腰间,从我身边走过。是港区黑帮。 一旦朝没有遮蔽物的狭小巷弄内注入冲锋枪的弹雨后,即便是身经百战的强者也无法闪躲。衣着褴褛的两个男人曝露在有如暴风的弹幕下,发出短促惨叫。 一回头,看见衣着褴褛的男人们喷出血烟。血液化为浓雾包围男人们,接着传来湿润的声音,喷溅在两侧的墙上。 「你这男人还真伤脑筋啊,织田作。只要你想,在一次呼吸之间就能杀了他们。」 太宰踩着轻快的步履现身,表情像是随时都会吹起口哨。就太宰而言,即使是充斥冲锋枪枪声的后巷,也和假日一尘不染的购物商场没两样。 由于太宰已经伸出手,我便握住他的手站了起来,环顾后巷。 「杀死他们了?」我看着倒下的两名刺客。 「嗯。即使活捉也无法指望能够获得情报。因为这群人非常喜欢塞在臼齿里的毒药滋味。」 我没有回答,心中沉甸甸的,像是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太宰微笑说: 「我知道,你想说的不是那个意思对吧?可是织田作,对方是战斗专家。即使是你,想要不杀死他们也很难。」 「你说得没错。」 我点头。太宰总是对的,而我却总是做错的事。 「你的心情不好。……扭曲了你的主义,我感到很抱歉。」脸上浮现淡淡微笑的太宰说道。太宰几乎不曾对他人说过「抱歉」这种话,因此太宰的这句话出奇地具有真实性。 「呀,真的多亏有你。如果你没来救我,我现在已经死了。」 「织田作之助,奉行无论如何,绝对不杀人这种信条的奇妙黑帮分子。」太宰不以为然地摇头。「都怪你有那么麻烦的信条,才会在组织里被当作跑腿小弟,织田作。你明明有那样一身好本领——」 我默默摇头。 「这方面的怨言在自我唾弃时,早就已经听过好几万遍了。现在重要的,是这些袭击者。」我一边说,一边以视线示意倒下的袭击者。 「你说你在安吾的住处遭到狙击?」 我简短地对他说明发生在旅馆里的事,太宰默默听着。 「原来如此。那把狙击枪,大概是从我们的武器库里盗走的物品。」听完我的说明后,太宰这么说。「你可以看看他的腰间,配戴着旧式手枪对吧?」 我因此看向倒在地上的两名袭击者。虽然被褴褛的衣物遮住而看不见,不过两人腰间均配戴旧式手枪。是小口径的灰色手枪。 「这是相当古老的欧洲手枪。连射性能和精准度都很粗糙,因此不适合在这种狭窄的巷弄内进行枪战。」太宰从尸体身上拿起手枪,兴趣十足地看着。「这把手枪对他们来说,大概等同徽章。用以显示他们是什么人。」 看来对于这些袭击者,太宰的了解似乎比我要来得多。 「这些男人是什么人?」我问太宰。 「『拟态』。」 「拟态?」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虽然还不是很清楚,不过似乎是欧洲的犯罪组织。目前只知道他们不知为何来到日本,并且与港区黑帮发生冲突。」 和港区黑帮对立的犯罪组织并不少见。 横滨附近也有和黑帮争夺地盘的犯罪组织。在政府势力不及的横滨租界里,栖息着无数的不法之徒,互相争夺领地。全世界等待漂白的黑钱流入避税天堂区,滋润着企业犯罪及佣兵经济。来自国外的犯罪组织意图不劳而获也不足为奇。 不过,世上有多少组织,拥有搭配观测手的职业狙击手呢? 太宰似乎从我一脸狐疑的表情中,看出了我的想法。 「唔,详情正在调查。」太宰耸耸肩。「可是,从狙击枪瞄准安吾住处这点来调查,或许能知道些什么。」 「是为了取回这个金库。」我举起白色金库。「这是放在安吾房里的东西。但没有钥匙打不开。只要能知道里面是什么,或许就有线索——」 「怎么,就这点小事?」太宰露出轻松的笑容。「这简单,借我一下。」 我把金库交给太宰。太宰摇了摇金库,确认里面有声音后,从堆在脚边的垃圾当中,找了一根办公文具的回纹针捡起来。他用指尖稍微弯曲回纹针的前端,插入金库的钥匙孔里。 太宰摇动回纹针。不到一秒,金库里的齿轮就发出啮合的清脆声响。 「好,打开了。」 他这人还真能干。 「那么,里面会是什么呢?」 太宰打开金库的盖子,望进里面。从我的位置也能看见它。 —————— 这代表着什么? 这个金库是在安吾的房间里发现的。不论是成为家具一部分的圆椅,还是藏在换气口当中的事,都能认定安吾知道这个金库。若是想得直接一点,这个金库的内容物就是安吾的私人物品。 在我的内心某处,想象这个金库里面,或许存放着某种贵重物品。安吾得到它,而灰色的袭击者们为了抢走它而攻击我。 不过事情似乎不是这样。 放在金库里的,是灰色的旧式手枪。 「为什么?」我脱口而出。「太宰,你刚才说这把枪是『徽章』对吧。他们用它来表示自己是什么人。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宰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眯起眼睛瞪着虚空。 「光凭这个还没办法说什么。」太宰谨慎说道。「这把枪或许是安吾从他们手中夺来的。也或许是他们把它放在安吾家中,想要捏造证据,陷害某人。也或许这不是枪,而是某种象征。也或许是——」 「我懂了,你说得没错。」我打断太宰的话。「情报还不够。关于手枪我会再稍微调查一下。让你费事了。」 「织田作……」 太宰想要开口,不过这次我还是打断他。 「谢谢你救了我,但这件事我应该再多调查一下。要是得到什么情报,我会再告诉你。」 太宰默默看着我,从他的视线当中可以看出不服的神色。 我移开视线。我有一种预感,一旦深入调查这件事,总有一天内心会感到不快,就像是全身浸入深黑色的沉重液体当中溺死一样。 「那么,我告诉你一件我察觉到的事。」太宰表情僵硬地说,「昨天——在酒吧里喝酒时,安吾说过,他是完成工作交易后才回来的吧?」 「没错。」 安吾的确说过,他到东京出差,买了走私的中世古董手表后回来。 「那应该是谎话。」 ——什么? 「你有看到安吾的公事包吧?从上到下分别装着香烟、折伞、战利品的古董手表盒。折伞用过是湿的,因此用擦拭布包着。而且出差地点的东京在下雨。」 「这有什么地方不对吗?」我问。「因为下雨,所以伞是湿的,我认为这是相当合理的结果。」 「如果安吾说的是真话,那么他应该不会用到那把伞才对。」太宰眯起眼睛说道。从他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情感。「安吾应该是开自己的车到交易现场去才对。那么,他是在何时用到那把伞的?不会是在交易前,因为伞放在手表盒上面。而且也不是在交易之后。」 「为什么?」 「那把伞淋湿的程度,不像是只撑了两、三分钟,应该是足足被雨淋了三十分钟才对。虽然待在那样的雨中,但是安吾的鞋子和长裤下摆都是干的。交易是在八点,和我们见面是在十一点。如果是在交易后的三小时使用,根本来不及弄干。」 「或许他带了替换的衣服。」 「公事包里没有替换下来的长裤或是鞋子,也没有空间可以容纳。」 或许他先回到住处,放好替换的衣物后再过来——我正想这么说,却又感到迟疑。要是他做了那种事,应该会把重要的交易物品也留下,再到酒吧来才对。 「伞不是在交易前用到,也不是在交易后用到,而且——也不是在交易期间用到。因为交易物品的包装纸没湿。再说,中世的古董手表绝对不能碰到水,交易应该是在不会淋到雨的室内进行才对。」 我试着思考太宰所说的话。的确没错,用安吾的话无法说明那把伞为何会淋得那么湿。 「那么,真相是……」 「根据我的猜测,那支古董手表不是交易物品,一开始就是安吾的私人物品。盒子之所以放在公事包深处,是因为他从去出差开始,就把它塞进公事包里。并且他没去进行交易,而是在雨中和某人见面,谈了三十分钟左右,再消磨剩下的时间后回来。」 「你为何会认为他是和别人见面?」 「像安吾那样的情报员,经常会选择下雨的路上作为密会场所。只要撑伞进行对话,就能遮住脸,也不会被别人发现或是被监视摄影机拍到。就算有人偷听或是窃听,雨声也会把交谈声掩盖过去,比在车里或是室内更适合密谈。」 太宰想说什么,这段话的根源有何意图,我几乎已经全盘了解。不过为了找出一丝正面的展望,我还是不得不提出异议。 「或许安吾的确说了谎。不过安吾是掌握黑帮秘密情报的情报员。总会有一、两场无法告知别人的密会,不能因此责怪他……」 「那么,他只要说一句『我不能说』就好。这么一来,我和织田作都不会再继续追问他的工作内容,不是吗?」 「…………」 的确如此,他说得没错。 「可是安吾谎称有交易,还刻意把那支古董手表带出来当作不在场证明。不惜这么做,也想隐瞒我们密会的理由是什么?」 ——不就是因为他早已预测到会发生现在这种情况? 太宰冰冷的眼眸如此诉说。 ——交易几点结束? 我想起在酒吧里看见安吾的纸盒时,太宰曾不经意地问过。现在回想起来,太宰仅仅瞥了那些一眼,就已做出刚才的推理,然后为了确认而提问。 ——安吾、拟态、攻击。 不明所以的情况逐渐堆积起来。 「织田作,你要小心。目前的状况已经发展到你杯子里的水,只差那么一丁点就会满出来的阶段。」太宰说。「只要投入任何一个新状况,水就会从杯子里满出来,你一个人是应付不来的。这里的善后交给我们处理,安吾就拜托你了。」 「啊啊……」 太宰和我交换视线,接着打算朝小巷的后方走去。 而我就在那个时候发现。 袭击者已经起身。 「太宰!」 我失声大叫,和袭击者举起手枪几乎是同时发生。 「不准动……」袭击者以模糊不清的声音说道。 就算我或太宰的部下们射击袭击者,袭击者都离太宰太近,而且枪口已经对准太宰。 袭击者用右手举起手枪,左手似乎动弹不得,垂放在身侧。他看起来已经无法靠自己的力量站立,有一半的身体倚靠在墙上。即便如此,太宰还是在手枪的射程范围内,我们无法轻举妄动。 「真没想到。」太宰仿佛看到稀奇的东西一般看着手枪。「中了那么多枪还站得起来,真是惊人的意志力呢。」 两名袭击者当中,一人已完全断气倒在一旁。而另外一人似乎选择使尽最后的力气,要太宰一起陪葬。 「太宰,你别动,我会想办法。」 我慢慢将手指伸向手枪。 灰色的枪手瞬间就能射杀太宰。由于枪口已经完全瞄准太宰,就算我一枪贯穿袭击者的心脏,或许也会因为冲击,导致旧式手枪的扳机被触动。时机就是一切,虽然我不想把赌金押在这上面,不过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放手一搏。 「你们组织的名称是『拟态』,没错吧?」太宰对袭击者说道。 袭击者没有回答,表情完全不变。 「我不期待你回答。其实啊,我对你们感到敬畏。以往从来没有这样正面前来攻击黑帮的组织。而且也没有人成功地把这么充满杀意的枪口,举在我的眼前。」 太宰朝袭击者的方向走去,犹如在自家的庭院里散步。 「太宰,不要!」我压低声音说道。 「希望你也能看见我眼中的感激。」太宰继续朝举枪的袭击者说话。「只要你稍微弯一下手指,我等得最心急的事就会发生。我唯一的恐惧,就是你射偏了。」 太宰微笑着接近袭击者,与枪口间的距离已经不到三公尺。 「你该瞄准的是心脏或是头部。我推荐头部,机会只有一发,我的同事不会好心让你开第二枪。」太宰以手指敲打他自己的额头,眉间上方的位置。「不过你做得到。你是狙击手吧?脸颊上有抵着狙击枪的痕迹,你不是观测手。」 袭击者的左颊上,的确有斜斜一道长时间紧盯狙击枪瞄准器留下的痕迹。使用双筒望远镜的观测手不会有那个痕迹。 袭击者以颤抖的手指举起手枪。太宰说得没错,他只能开一枪。倘若没有自信能够确实杀死太宰,他是不会开枪的。 然后,太宰像是欢迎袭击者般接近他。 「好了,开枪吧,就是这里。这个距离是不会失手的。」太宰满面笑容。「不论开不开枪,你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最后就试着埋葬敌方的干部吧。」 「太宰!」我喊叫。产生了一种太宰和我之间相距一万公里的错觉。 「拜托,带我一起去。让我从这个氧化世界的梦里醒来。快啊、快啊、快啊!」 太宰依然指着自己的额头,面露平静笑容走向他。 袭击者咬住嘴唇,手指用力。 ——已到临界点! 我和袭击者几乎同时开枪。 小巷里亮起两道闪光。 手臂被射穿的袭击者因冲击而旋转。 在极近距离下被击中额头的太宰大幅度后仰。 那是犹如蓝色闪电的一瞬间。 永恒的刹那。 接着时间再度开始运行。 太宰的部下们同时将子弹朝旋转的袭击者射出。袭击者像是被瀑布冲刷的破布一样弹开,血肉喷溅在背后而死。 上半身后仰的太宰退后两、三步,倏然在原地停下。 「………………………………真遗憾。」上半身依然后仰的太宰说,「我又没死成。」 太宰直起身子。他的头部侧面,靠近右耳上方的皮肤被刮破流血。 子弹仅仅擦过。 我看着太宰。那里存在着某种隐形的东西,可称为精神温床的某种东西,肉眼绝对无法看见,只会逼得所有事物破灭不可的某种东西。 「抱歉,害你吃惊了。」太宰察觉到我的视线,笑着用手指确认头部侧面的伤口。 「我的演技很逼真吧?因为我知道他会射偏,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狙击枪的痕迹是印在左颊上吧?这表示他将狙击枪放在左侧。也就是说,他是左撇子。可是他是用右手拿着手枪。用的不是惯用手,而且还是在站不稳的状态下,加上那种旧式手枪只能发射一枪,因此只要不把枪口抵在身体上,是不可能会射中的。」 我没有回答。只是一直凝视笑着说明的太宰。 「接着我用说话来争取时间,等待他的手臂疲累。只要慢慢接近,他就不会立刻开枪。之后织田作会想办法。我是这么想的,很合理吧?」 「说得也是。」 我只说了这句话。因为我并没有能够继续回答他的话。 若是我处在不同的立场,和太宰之间有不一样的关系,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我当场揍太宰一拳也不奇怪。但是我是我,无法对太宰做出任何事来。 我把枪放回枪套,背对太宰走开。 每踏出一步,我都有一种地面崩塌成为无底洞穴,不停向下坠落的感觉。 太宰手指着额头接近枪口时,那犹如即将嚎啕大哭的孩子般的表情,已烙印在我眼中。 第二卷 太宰治的黑帮时代 二章 后来下了雨,接着雨停。 太宰忙着四处奔走,搜集拟态的情报。我在街头徘徊,寻找线索。虽然有种重要的事物一分一秒从双手间流失的感觉,不过我看不见失去的是什么。越是重要的事物越看不见,尤其是失去的时候。 思考的时间变长了。 安吾为何失踪?安吾和拟态之间有某种连系,现在这已是无可置疑的事实。不过还不知道究竟有什么连系。也掌握不到安吾假装出差的真相。就像独自在明亮洁净的墓园里徘徊的青涩僵尸一样,我持续在横滨街头徘徊,寻找不存在的希望。 只有一项推测,我对任何人都绝口不提。因为我提不起劲。太宰脑中应该也有相同的推测,但太宰也不会对任何人说。 几乎和拟态的出现同时间失踪,像是要伪造不在场证明一样的出差谎言,金库里的手枪,拟态的狙击手急着想取回手枪。 坂口安吾是拟态的间谍。 这么想的话,一切就全说得通了。 拟态为了刺探黑帮的内情,收买了安吾。 我摇摇头。那是不可能的事。倘若真是如此,就表示安吾是个能够骗过太宰及首领的伟大间谍,有着连政府情报员也大惊失色的手腕。拟态不惜送出那么高明的间谍,是对黑帮这个组织有何期待? 「织田作,你苦着一张脸呢,是便秘吗?」 洋食馆的老板对我说话。 「我在想事情,不是便秘。如果我现在便秘,就会避开吃咖喱这种刺激性的食物了。」 我正在某家洋食馆里吃咖喱饭。 「是吗?说得也是……织田作,吃咖喱时有人对你提到这种话题,你不会生气吗?」 「是这样吗?」我回答。「应该要生气吗?」 「呃……我也不清楚。」 「喂!」我一脸正经。 「你用不着勉强啦,织田作。」 我和洋食馆的老板是老交情了。他正值五十岁上下的壮年,肚子凸到当他站着视线往下时,也看不到自己脚尖。头发略微稀薄,眼角堆满笑纹。黄色围裙和身体融为一体,令人纳闷他是否打从出生起就是这副模样。 我一星期吃三次这里的咖喱。是习惯迫使我这么做。习惯是件奇妙的事,只要几天不吃这个,我就会奇妙地感到口渴,意识难以集中。由于黑社会的果报,我看过多到数不清的毒虫,或许他们每次尝到的也是这样的滋味。 「咖喱的味道如何?」 「和平常一样。」 这家店的咖喱饭很简单。里面有煮到软烂的蔬菜,大蒜炒过的牛筋。高汤很清淡。把这些和调配比例堪称绝妙的香料一同熬煮,淋在稍多的白米饭上再加以混合。我会搅拌蛋和酱汁一起吃。 吃饱后,我一边感受个人的小确幸在脚边飘荡,一边喝着咖啡。接着我问: 「孩子们的情况如何?」 「还是老样子。」老板边用布擦式餐盘边回答。「是小型帮派。因为是五个人,所以我还有办法。要是再多五个人,可能就会去抢劫国际合作银行了。他们都在二楼,你可以过去露个面。」 我决定照他的话做。洋食馆楼上是旧会议室改装成的居住空间。我一爬上被钢筋裸露的混凝土墙,及满是污渍的壁纸围绕的楼梯后,就看到通往孩子们的起居室以及书房的两扇门。我走进通往起居室的门。 「唷,大家好吗?」我对孩子们说话。 孩子们将全副的注意力集中在运用各自拥有的时间资产上。有人在看绘本,有人在图画纸上画图,有人朝墙壁丢掷拳头大小的软球,有人用粗大的多股绳玩着翻花绳。年纪最小的是四岁的女孩,最大的是九岁的男孩。他们没有一个人抬起头来。 「有没有给伯伯添麻烦啊?伯伯从前是很厉害的军人,只要他想,可以在一瞬间把满口怨言的你们五个人——」 我在说笑的途中察觉到,孩子们应该有五个人才对,可是眼前只有四个孩子。而右手边的双层床上,有东西在移动的气息。 我立刻蹲下,保持低姿势。 一道敏捷的影子从床上的黑暗中窜出,是第五名男孩。我垂下头,躲开冲过来的那道影子。 不过这次的攻击是幌子。画图的女孩扑向我失去平衡的右脚。一开始应该就是这样的顺序。我在单脚失去自由的情况下,为了抵御下一波来袭的真正攻击而踏出脚。不过我没能成功。直到刚才为止还被拿来玩翻花绳的多股线,被安置在我的脚前进的方向。是陷阱!我的脚踝完全被拉长的多股线缠住,身体失去着陆点,空虚地飞上天空。 我用右手抓住双层床以避免跌倒。不过他们早已预测到这个动作,事先在床铺的扶手涂上蜡笔。因为这样,我捉住扶手的右手失去磨擦力而滑开。 我双手贴着地板,想利用反作用力起身。不过这数秒的时间内,毫无防备的背部将无可避免地暴露在小型帮派面前。他们不可能错失这样的状况。 我透过气息察觉到七岁男孩和八岁男孩将从背后扑来。倘若接下这一击,接着就和被迫步上死刑台的犯人一样,我可以预想得到。 必须教导他们真正的黑帮分子有多可怕。 我迅速用手挥开在一旁滚动的软球。软球击中墙壁回弹,正中想要扑来的七岁男孩脸孔。错失目标的男孩为了保护自己而落地。 我用力扭动脚踝,脱离多股线的圈套,将体重放在左脚上。抱住右脚的孩子在右脚高高举起时,发出开心的惨叫后掉到地板上。此时仅剩的八岁男孩已经跳上我的背部,不过由他独自负责压制我是太过沉重的负担。我直接背着男孩起身。 一开始躲在床上的敏捷男孩——他就是管理这个帮派的头目——在看到手下们凄惨的败北后,仍旧勇敢地扑上来。既然是他自己率领的作战,那么不论再怎么失败也不能轻易撤退。 我正面挡下低空冲来的男孩。瞄准双腿以破坏平衡的攻击很出色,不过体重差距太大。我捉住男孩两边的腋下将他提起,头下脚上地摇动。男孩发出山羊宿醉般的声音。 「要投降吗?」我问。 「不投降!」男孩大叫。 剩下的孩子们早已失去战意,上前来参观头目还能保有几分钟身为指挥官的矜持。 「那就执行黑帮式的拷问吧。」我捉住男孩两侧的腋下,用力搔痒。 「噗呀呀呀呀!等……啊呀呀呀呀呀!」 费时两分四十二秒,男孩才同意签署投降条约。 接着我和孩子们说了一会儿的话。根据他们的说法,洋食馆的生活几乎可以给予及格分数。不过相反的,感觉得出他们对于三天换一次菜单的周期极度不满,因此不是要求尽早改善,就是只能早早同意让他们进厨房。 「伯伯人很好。」最年长的男孩说。「可是该怎么说呢,他把我们全都当作小孩看待。我们大家明明早就已经是大人了!难道我们尽早独当一面,会给大人带来困扰吗?」 我回答:「大概会吧。」 对于孩子们「下次一定会收拾你」的这句话,我表示我会期待。那是实话。然后我便离开二楼。 回到一楼店铺,我听到新客人的声音。是个熟悉的声音。 「好辣!好辣喔,伯伯,这个好辣!你该不会是放了溶岩当作秘密调味吧?」 「哈哈哈,是吗?织田作向来都是吃这个啊。欢迎回来,织田作,孩子们如何?」 「虽然很惊险,不过这次也得以避免惨败。」我回答。「不过他们预测到我会捉哪里,所以事先涂了蜡笔让它变得光滑,害我捏了一把冷汗。大叔你说过,只要有十个人就能抢劫银行。但我看再过两年,他们光凭五个人就能做到了。」 「我应该要招揽那些孩子们吗?」太宰笑着擦汗。「我听说了,织田作。听说你在抚养小孩?而且还是在龙头火拼中失去父母的孤儿们。」 既然是太宰,那么不论我再怎么隐瞒,他只要花半天工夫就能查出来。「没错。」我点头。 孩子们是孤儿。若不是我救了他们,全都是早已死去的孤儿。 发生在两年前,把包含港区黑帮在内的数个组织牵连进去的黑社会大规模火拼,被称为「龙头火拼」。为了争夺一名异能者死后无人认领的五千亿圆黑钱,关东一带的黑社会展开一场流血杀戮之宴。结果大部分的非法武装组织都受到几近瓦解的打击。 我也参与了那场战役。在只要上街十分钟,就会受到一次攻击的血腥火拼中,死者的尸骸堆积如山。 二楼的孩子们,便是在那场龙头火拼中,失去去处的孩子。 「绝不杀人,分明有着高超的本领,却对出人头地不感兴趣,抚养五名孤儿的黑帮分子——织田作之助。」太宰笑了。「真是奇特,是黑帮当中最奇特的一个人。」 只要有太宰在,我就不会是最奇特的人。 我再次面对老板,从外套口袋里取出装着纸钞的信封。「大叔,这是孩子们这阵子的生活费。」 「这样行吗,织田作?」老板语带担忧地说,同时用围裙擦手后收下信封。「你赚的钱似乎都拿到这里来了不是吗?……如果不嫌弃,我也负担一些吧。」 「我很感谢大叔把地方借给我。而且,我只要随时都能吃到这家店的咖喱就够了。」 「织田作真的向来都吃这么辣的食物?」太宰边喝水边说,「我辣到下巴都快掉了。」 「那么太宰,你在这里做什么?」我问。 「我想向织田作报告那件事。后来得到许多情报,尤其是关于敌人方面。」 那件事……想得起来的只有一件事。 「大叔,抱歉,你能不能离开一下?」 「是、是,我到后面去备料,有客人来再叫我喔。」 老板似乎从我的表情察觉到了一切。他脱下围裙,迅速打开后门离开。 结果太宰一边猛灌杯子里的水,一边解决大部分的咖喱饭。在这段期间,我随意进入厨房煮咖啡,倒在杯中饮用。 「啊啊,好辣!为什么咖喱饭会这么辣?难道是对人类感到怨恨吗?若是能够做出比较不辣的咖喱,食用的人也会增加啊。这是对饮食文化的怠慢!」 我略微思考后回答:「要是再继续增加,就没有人要吃其他料理了,饮食文化将会崩溃。」 「原来如此。」太宰赞同他点头。 「那么,报告是?」 「先从结论开始说起,他们是国外的犯罪组织。」太宰一边把新的水倒进杯子里,一边开始说。「直到最近才辗转来到日本。他们似乎曾是名震欧洲的异能犯罪组织。不过被英国的古老异能机关「钟塔见习骑士」盯上而遭逐出欧洲,因此狼狈不堪地逃了出来。」 「欧洲的犯罪组织?」 欧洲是异能者的大本营,政府及罪犯之中都有超一流的异能者,构成极为精致复杂的势力版图。不过也因为这样,那边有严格监视异能者的体制,应该无法如此轻易就能来到其他国家才对。 我试着提出这个问题,太宰歪着头回答: 「的确,这个世上没有简单到异能犯罪组织能够那么轻易就偷渡入境。一定有什么内幕。或许国内有人协助他们。」 「那么,那些异能罪犯特地来到日本,是想要做什么呢?」 「谁知道。这点只能问他们本人。话虽如此,我还是做了一项推测。身无分文逃出来的地点,是无依无靠的异国之地。说难听一点,他们需要先用钱来打通关。所以他们也许是想抢走港区黑帮的地盘和走私网络,以此立威。」 这是很有可能的事。落魄的犯罪组织总是寻求相同的东西——钱、钱、钱! 不过有件事让我很在意。我正想开口提起这件事时—— 「哎,你先听我说完嘛。」太宰看穿我的想法,出声制止我。「我知道织田作想说什么。就一般杂碎罪犯的乌合之众来说,士兵太老练这点让你很在意吧?我也这么想。狙击手和观测手两人一组的作战行动,是在这一带难得见到的高明手法。其实他们是军人出身啦。根据情报,组织的头目是高明的异能者兼军人,以他的实力率领身经百战的部下们。不久之后就会知道更详细的情况。总之,最好不要小看他们。如果被他们用那种统合战术行动进行组织性攻击,就算是港区黑帮,根基也有可能动摇。」 「首领知道这件事吗?」 「已经报告过了。」太宰一脸无奈地回答。「结果我奉命拟定对付拟态的作战计划及前线指挥。我立刻做出了几项处置,设下陷阱。是简单的捉老鼠陷阱。不久之后,战局就会出现动静。」 拟态盗走武器,前来攻击,应该不会举起帽子说声「辛苦了」就回去。太宰说得没错,会有下一场战局,而且是更大规模的战局。 「我要问一个根本的问题。」我说,「追根究底,像拟态这样的异能犯罪组织,不是该由政府机关来进行取缔吗?」 这个世上存在不少拥有特殊能力的人,我和太宰也是其中之一。特殊能力的种类因人而异,不过一部分的特殊能力具有高度的杀伤能力。 所以政府为秘密监视危险的异能者,成立专门机关,日夜致力管理。他们同时也是隶属政府的异能者,实力获得保证。 「你是指内务省的『异能特务课』吧。」太宰侧着头。「可是啊,异能特务课是秘密组织,很少出来抛头露面。而且说到这个,我们港区黑帮也是不折不扣的异能犯罪集团啊。他们会不会觉得,黑帮和拟态这两个坏胚子自相残杀,是求之不得的事,进而袖手旁观呢?」 的确如太宰所指。真要说起来,倘若异能特务课致力于扑灭异能犯罪,那么首先得先击垮港区黑帮才行。 我曾听安吾说过,异能特务课虽是拥有超强能力异能者的政府机关,不过由于奉行少数精锐主义,因此一旦和港区黑帮这种庞大的组织正面开战,势必不能在毫发无伤的情况下获得胜利,特务课那边也一定会出现死伤。因为不愿发生这种事,所以表面上仅止于监视港区黑帮的活动,避免直接对决。当然,一旦平民遭受重大伤害,还是会勉为其难地行动。 我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问题。 「关于安吾呢?」 太宰没有立刻回答,默默啜饮刚煮好的咖啡。对太宰而言,这个问题需要这段时间来准备。 「武器库的密码情报是透过安吾泄露出去的,这点几乎可以确定。」视线依旧落在咖啡杯的太宰低声说。接着他像在窥看表情似的瞄了我一眼。 我一句话都没说。 「为了避免组织内部的争执,所以分别发出了不同的密码。然后——」 「拟态攻击仓库时使用的密码,和安吾的号码一致是吗?」 我交抱双臂。拼图上缺少的碎片逐渐被填满,显露出来的模样是我尽可能不想见到的情景。 「欸,太宰。」我在太宰身边坐下。那一刹那,我有一种跟之前并排坐在酒吧,和安吾三人一起喝酒时,毫无改变的错觉。「有没有可能是某人为了陷害安吾,在背地里操弄情况?」 「机率并非没有。那种可能性始终存在。」太宰回答,不过其音色透露了他不相信自己说的话。「要是黑帮内部的人和拟态联手,或许就有可能。但我想不出任何一个做那种事,还能得到好处的人。」 太宰摇头。至于我,也和他有相同的意见。 我们能做的事,就只有尽早找出安吾,问出实情。这么做会带来好的结果还是坏的结果,我完全无法预测。 黑帮的情报员——坂口安吾。 为何安吾要背叛组织? 在昔日大战的谍报战中,为了让敌方组织的一员背叛,金钱、异性、家人、自尊心、归属感,其中的任何一项都会成为阻碍。只要把这些全部打倒,对方必定会同意倒戈。那么安吾倒戈投靠拟态的理由是什么? 为了找出答案,我望向身边的太宰。 太宰依然低着头在沉思。他的表情—— 太宰他—— 「——呼呵呵!」 在笑。 「一开始还以为是普通的犯罪组织——不过既然是安吾会投靠的组织,就表示他们不是稍微教训一下,就会哭着谢罪的一群人。不只如此,成为敌人的安吾不会是个容易应付的对象。完全不会是个容易应付的对象。这不是很令人期待吗?一定能够把我逼得走投无路,然后——」 「太宰!」 听到我的呼唤后,太宰停止说话。就我来说,也并非想再继续说些什么。只是叫他罢了。 没有一个人知道太宰的内在。 在黑帮里,没有人会看进同事的内在。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不会打开胸口的盖子看心脏,对着塞在里面的内心黑暗再三品评。那是黑帮这个组织的优点。 不过或许那是错的。至少就坐在我身边的这个男人来说是如此。或许应该要有人硬是把太宰绑起来,打开胸口的盖子,将吸尘器的吸头塞进去才对。应该痛殴大叫抗拒的太宰,让他安静下来,再把他心中那些别扭的东西,全部拖到阳光底下,一一踩烂也说不定。 不过既没有那样的吸尘器,也没有那种胸口的盖子,更没有那样的人物。一切都只存在于眼睛看得见的形式,一切都只不过是擦身而过。 于是人类能够做的,就只有沉默地站在和别人之间的深沟前。 「那么,我差不多该走了。」太宰说完便起身。 「太宰!」 我对着太宰的背影开口,太宰回头。 我搓着双手,视线落在已经空了的盘子和咖啡杯之间后再抬起。接着我说: 「你会那么想,该不会是——」 正当我说到这里的时候,太宰的手机突然响起。 太宰轻声道歉后,将电话放到耳边说:「是我。」 有半晌时间,太宰聆听电话那头的声音,突然微微一笑。在回答「知道了」之后挂断电话,接着对我说: 「老鼠掉进陷阱里了。」 横滨租界没有日夜之分。 过去的驻军居住区,成了残存国外领事强大影响力的共同租界。名义上是由日本军警和领事馆警察共同维护治安的租界,在法律的区分上极为暧昧,因此包含了无数个灰色地带。瞄准法规的漏洞,无数的军阀、财阀、罪犯们像是飞蛾一样,从各国被吸引过来。 就算是军警,在横滨租界也不能随意出手,实质上是治外法权的「魔都」。这也是横滨成为异能罪犯的重大据点,恶名远播的原因之一。 在那个魔都的一隅,有家由港区黑帮经营的地下赌场。 那里绝非是个阔气豪华的赌场。不管再怎么说,都是个不起眼、暧昧,偷偷摸摸躲在阴影下存在的赌场。至少就外观来看是如此。非得这么做不可是有理由的,因为那里进行的赌博全都是非法的。 赌场位在造船厂的地下楼层,由数名黑帮分子把守。造访那里的赌客有一流的财经人士、政治人物及军官将校等等。由穿着双排扣外套的门僮负责迎宾。位在地下楼层的赌场里有水晶吊灯照亮的锦缎墙壁、木片拼花地板、长毛地毯。而轮盘游戏机、玩二十一点的牌桌,以及播放禁酒令时代爵士乐的点唱机,就像沉默的哨兵并列其中。人们单手拿着饮料轻松挥霍金钱,同时热烈进行秘密对话。设置在角落的酒吧里,四十出头的酒保默默地调制鸡尾酒。 突然间发生了变化。 裹着灰布的士兵们无声地从后门出现,手持冲锋枪四处扫射。壁材和水晶吊灯的碎片飞散,落在赌客们的头上。 赌客们仿佛受到雷击的草食动物群,陷入严重恐慌。不惜互相践踏,不知所措地争先逃往不同的方向。这就是士兵们打从一开始的目的。 在混乱当中,赌场的工作人员们动作迅速地从藏匿地点拔出机关枪。不过还来不及举起,就被士兵们的压制射击射穿胸部倒地。 共计五名士兵以毫不迟疑的动作穿越赌场大厅,冲进位在里面的经理办公室。他们迅速射杀经理后,掀起地板上的地毯。 地板下方安装着使用电子锁的大型金库。一名士兵取出纸条,按照上面所写的数字在按键上输入。金库深处传来齿轮沉重转动的声音,接着金库的门便打开了。 士兵确认金库内部。 金库是空的。 士兵一脸狐疑的表情。 几乎是同时,整栋建筑物响起电子警报声,门上的防火闸门随着沉重的声音落下。察觉状况的士兵朝入口的闸门射击,不过无法射穿设定为防范枪战的沉重闸门。 几秒钟后,天花板的洒水系统启动,将液体泼洒在室内。液体一视同仁地洒在士兵、工作人员,以及来不及逃走的赌客身上。 泼洒下来的并不是水。那是一种白色液体,几乎在沾附衣服或地板的同时气化,飘散在空中。吸入这种气体的赌客及工作人员开始激烈咳嗽。士兵们立刻停止呼吸,不过已经太迟了。 一个人、又一个人,房间里的人一一倒下。几乎无人能够做出有用的动作。全都按住喉咙,蜷缩身体昏厥过去。泼洒下来的,是会对呼吸器官产生作用的昏迷性毒气,并不会夺人性命。 士兵当中,最正确理解现状的一个人,举枪射击自己的头部。鲜血与脑浆飞溅,在墙壁上形成他人生的最后图案。不过剩余的四名士兵,无法在一瞬间做出如此冷静的判断。他们和赌客一样倒地。 赌客和士兵间有一项差异。 士兵们已经无法奢望能够轻易地死去。 我来到海湾旁的小型事务所。 那里曾是安吾不得志时的工作地点。是作为情报员,处理机密情报前的安吾。任谁都有过那样的时代。 我走进事务所,告知目的。守卫及负责人均笑容满面地带领我进入。黑帮的内脏并非全由钢铁、枪枝和炸药组成,也需要他们这样的人才。 那里是将黑帮利用非法手段获得的金钱,加以漂白的会计公司。三年前被黑帮招揽,安吾有一阵子在此担任助手。 我被带往没有窗户的秘密房间。被藏匿在墙壁后方的房间阴暗,墙边堆满了书架,保管着黑帮的秘密资产、资金漂白的账簿以及其他纪录。中央摆着一张桌子。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只有从天花板垂下的单颗灯泡微微摇曳。 负责人带领我到那间书库后,便以沙哑的声音说: 「那么,我去工作了。」 因为他提到工作,所以我瞄了一眼确认,不过他在隔壁房间的办公桌上只放着诘将棋的书和小盆栽。 「谢谢你。」我对负责人说。「总部那里已经升起了火拼的黑烟,凡事要多加小心。」 「放在这里的,就只有老旧的资料和无法换成现金的证券。敌人来攻击也只是白费工夫。」 负责人笑了。他是长年守护黑帮会计的出纳人员,可以用身体的感觉来判断火拼的火星会朝哪里飞去。 「很不错的职场。」我环顾房间后,对着负责人离开的背影说,「我去申请调职来这里好了。」 负责人苦着一张脸笑道:「说这种话的年轻人,来了之后总是撑不到三天就离开。因为太无聊了。」 我向负责人致意道别后,重新转向书架。 这里有安吾的纪录。会计师原本就像是把一板一眼当作衣服,穿在身上四处走动的一群人,加上又是处理黑帮秘密账簿的人,因此被要求详细记下业务上发生的事。以防他们出事被杀后,业务也能不受影响地交接给下一个人。 我抽出当时负责的会计师业务日志。那名会计师在他们当中,也属一板一眼的性格,光是一个月的纪录就相当于长篇小说的篇幅,是黑社会的一大抒情诗。 我在秘密房间中央的桌子上坐下,翻开资料。 根据纪录,安吾曾是买卖情报的电脑骇客。 过去的安吾充满自信,组成帮派,订出盗走企业资金的计划。他伪装成相关人员前去打开银行保险箱,打算盗出所有的股票,换成现金。这个尝试顺利成功,安吾和同伙获得一大笔金钱。不过那是沾血的钱。 那个保险箱和股票属于黑帮的傀儡公司所有,安吾等人等于是从黑帮的口袋里偷走钱包。用不着说,安吾等人遭到猎犬——既不会吠叫也不会出声,只是持着手枪在夜里追逐目标到天涯海角的黑色猎犬们追捕。 在精神上已然崩溃的帮派成员们,疑心有人前去密告而互相开枪,早早就从这出逃亡剧中退场。不过安吾继续独自逃亡。事先掌握黑帮追踪部队的动向,将计就计,持续在横滨街头逃亡。那段时间足足有六个月之久。 持续和横滨的黑帮追踪部队周旋六个月,是连政府情报员也会脸色大变的手腕。他大概是反过来掌握、利用黑帮的情报网,有时放出假情报,造成对方的混乱。 不过,命运终究有结束的一天,没有人能够永远、持续地逃离黑夜。当时在贫民窟地下水道被捕的安吾,早已做好死亡的觉悟。不过安吾被带到首领面前,首领完全不想杀害拥有高超情报操作技巧的安吾。然后安吾展开了第二个人生。 ——从黑暗世界爬上来的男人,剧戏性的第一步。就资料来看,也看不出背后有拟态的影子。 既然如此,那么安吾和拟态的接触是在这之后吗? 继续翻阅资料,我发现一则令人在意的记载。 距今两年前,安吾加入黑帮一年后,获得组织信赖的安吾前往欧洲出差,目的是和当地的窃车中介谈妥生意。不过接下来的两个月,安吾音讯全无,理由不明。两个月后回来的安吾并无任何异状,他给的理由是和当地组织产生误会,被当作罪犯追捕。实际调查后,欧洲的确发生窃车走私组织同时遭到检举,港区黑帮做出的结论是安吾应该遭此事牵连。因此没有再继续追究下去。 不过现在会觉得奇怪,难以想象安吾会无法解开这小小的误会,在两个月内到处逃窜。 在欧洲的这两个月,是无人能够确认安吾行动的期间。 配合现在的情况来看,只能认定他是在这个时期和拟态交流,缔结某种契约。 也就是说——缔结了作为双面谍的契约。 从那个时候起,拟态就已开始铺设攻击港区黑帮的轨道,是这样吗? 我阖上资料,在沉思默考中让自己沉淀下来。室内很安静,只有外面车子驰过的声音有如隔了一层膜般传进耳里。 有些不对劲,我有种异样的感觉。 安吾加入黑帮,接着和拟态勾结,之后时机成熟,两个组织发生冲突。这样的整合性实在太过完美,就像两台电脑在下棋一样。完全没有出其不意的行动,和出乎我方意料的要素。这点反而令我感到难以释怀。 我环顾房间,安吾曾在这里工作。我想起了那件事。 当时安吾就坐在我这个位置。坐在椅子上,手肘拄着桌面,一脸不悦地默默看着我。 这里是我和安吾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当时的安吾傲慢、一脸无趣,「我不是待在这种边境之人」的不满从全身迸裂而出。 我想起那个视线。当时,安吾第一句说的话是什么呢? 安吾的确—— 「能不能别再靠过来了?很臭!」 安吾手肘拄在桌上,一脸不悦地说。 我和太宰一句话都没说,就只是站在入口不动。奇妙的沉默降临在会计事务所的秘密房间里。 那青年是名为坂口安吾的新人,这件事我已经透过口耳相传知道了。不过这是第一次把长相和名字对上。 我和太宰面面相觑。 我和太宰的确沾染了强烈的恶臭,因为我们刚执行完任务回来。那是汽油、铁锈和鲜血的味道。鼻子在许久之前,就已放弃将情报传回脑部。 当时正是龙头火拼如火如荼展开的期间。没有一个夜晚街头不会响起火拼的枪声,没有不掺杂鲜血的下水沟。到处堆满了黑社会分子的尸体。至于军警,别说是阻止那场火拼了,似乎就连到战斗现场进行鉴识的人手都不够。 我和太宰奉上级命令,负责处理在战斗中死亡的港区黑帮成员尸体。拍摄尸体照片,拿回随身物品。那些东西一旦落入警察手中,将被归为组织犯罪防制条例的证物,造成麻烦。 话虽如此,这并不是一件在火拼期间,能够令人全心投入的工作。不只如此,枪战现场位在横滨租界的废弃物处理场。在污泥和工业废弃油几乎等同被非法弃置的那个地方,别说警察,就连附近居民也不会靠近。 因为这样,我和太宰满身泥巴油污。沾染上的臭味,浓厚到可以让一公里外的野猫逃走。 「臭到让人想割掉鼻子。」执行任务时,太宰曾皱着脸这么说。 安吾瞥了那样的我们一眼,以粗鲁的口吻说: 「把尸体的随身物品放到桌上之后就退后,在我提问前请不要说话。」 我们照他的话做。 「你是新来的吧?」太宰开口。「很抱歉,能不能借一下浴室?就如你的高见,我们身上非常臭——」 「我说过了,请不要说话。」 安吾打断太宰的话。太宰张着嘴巴沉默下来,被打断的语尾飘荡在空中。 就算外表和少年无异,不过当时的太宰已是下任干部的最有力候补。虽说是会计事务所的新人,也不是个能够拒绝,要他「闭嘴」的对象。 安吾从我们交给他的袋子里取出搜集品,一一检查。身份证、钥匙、手机、刀子和手枪。对照我们拍下的照片,一一记录在账簿上。 我不知道安吾在做什么。我一直以为确认过死者的姓名后,证物就会被烧毁丢弃。一一检查后加以记录,这新人是在做什么呢? 「你这是在做什么?」感到好奇的我出声询问。 「我说过了,请不要说话。」安吾一边振笔疾书,一边回答。「看就知道了吧?我在做记录。这是当然的事吧?」 「原来如此。」我说。 「报上你的名字!」 突然间,身边的太宰毫无前兆地大叫。我吓得跳了起来。 安吾仅仅将视线从资料移到太宰身上,沉默半晌后说: 「我是坂口……安吾。」 「呼呵呵呵呵呵呵!」 不知为何,太宰开始满面笑容地笑了出来。 「……干嘛露出那么恶心的笑容?」 「安吾,你是个有趣的人。就算做那种事,首领也只会感到厌烦,只会浪费人力和费用,我不认为对你的评价会有帮助喔?」 「你是说,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安吾一脸意外。 「你在替死者的生平做记录,不是吗?」 安吾似乎被太宰的话吓到,以一种现在才初次察觉到他在那里似的眼神看着太宰。 「你什么时候偷看过我的纪录簿?」 「我没看啊!用不着看,也一清二楚不是吗?」 我不明白什么事如何一清二楚——不过和太宰在一起经常发生这种事,因此我默默看着事情如何发展。 不理会安吾,太宰大摇大摆地走近。「这场火拼越是激烈,死者就会越加变得近乎只是数字。昨天死了几个人、今天死了几个人。他们会渐渐变成和金钱以及物品损失同等的存在。那里没有个性、没有灵魂,没有对于死亡的尊严。而你是打算要对抗这点。你能不能念出一则?」 有半晌时间,安吾以厌恶的神情看着太宰,最后还是将视线移向资料开始念。 「昨晚发生在废弃场附近的干部袭击事件中,我方有四人死亡,分别为梅木红人、三枝昭吉、石毛巳六、歌川一马。——梅木原为军警,受到诬陷,背上杀害同事的污名后遭到除名,加入黑帮。他擅长指挥作战,率领这支小队。双亲都已离世,有个年纪相差很大的弟弟,不过已经不再连络。梅木是不是真的杀了同事,现在已经无人能够知道。——接下来是三枝。他继承原为黑帮分子的父亲衣钵,从小就出入黑帮。擅长摆平纠纷,听说地盘上的商店对他有极佳的评价。成为干部曾是他的梦想。——接下来是石毛。她是妓院出身,抚养生病的父母。虽然视力不好,不过听觉灵敏,能够抢先一步听到敌人的攻击。在这场攻击中,我方没有全灭,大部分要归功于她。——最后的歌川原本是敌方组织的杀手。组织瓦解后加入黑帮旗下。有妻子和小孩,他身为杀手及黑帮分子的事,家人完全不知情。今后也不会知道。」 我想象着被念出来的这四个人的事。在眼前栩栩如生地——虽然还不到这种地步,不过能感觉、贴近他们的存在。而如今,他们全都死了。 安吾阖上资料后说: 「他们全都得到了平静,无人能够夺走他们的平静。被整理在这份资料当中的情报,是他们生命的痕迹。『四人死亡』这样的报告书上,绝对无法包含他们的气息。我在工作的空档开始搜集这些情报。火拼开始后的八十四名港区黑帮死者,也全都留下了相同的纪录。」 我哑口无言。 因为我轻易就能想象得到,那是多么庞大的工作量。 「你的那份工作——也就是搜集、记录对战略毫无价值的情报之事,首领知道吗?」 「是,我每星期都会把整理好的资料硬塞给首领。一开始他嫌麻烦,不过现在反倒认为『这是了解组织整体实情的重要情报来源』,因此看得很开心。」 原本乘工作空档开始进行的情报搜集工作,现在则因首领的指示而转为本业。所以才会是由首领直接下令,特地将这种寻找尸体的工作交给干部候补的太宰吗? 「欸,织田作,很有趣吧?」太宰毫不客气地拍打安吾的背部。「普通是不会有这种黑帮分子的,这是严重糟塌人材。」 「所以请不要靠近我。我也会沾染上臭味。」安吾皱着脸。 「织田作也这么想吧?你想不想看这份资料?」 我点头后说:「我会照价收购。」 「这个不卖!真要说起来,你们是怎么回事?一直在妨碍我工作,我很忙啊!还有好臭!有腐烂的小鱼佃煮的臭味!」 「咦咦?就算是腐烂的小鱼佃煮,又有什么关系呢。而且啊,腐烂的小鱼佃煮和日本酒很搭喔。」 「是这样吗?我都不知道呢。」 「那是不可能的吧!请不要堂堂正正地说谎!」 「呃,那么……其、其实腐烂的小鱼佃煮……还不错吃喔?」 「我的意思不是要你难为情地说谎!」 「一提到这个话题,就会觉得想要喝酒了呢。」 「这主意不错,那么就到老地方去。把这名实习会计师也带去。可以吧?」 「可以。」 「就跟你们说了,我很忙——」 「织田作,有一个方法能将他从忙碌中解放出来。只要我们从两侧用力抱住他,把臭味、泥巴和油污狠狠地涂上去,就物理性来说,他今天将无法再继续工作!」 「原来如此。」 「你、你在说什么!你想威胁我吗!」 「新人,黑帮分子不搞威胁,只会为非作歹。啊,织田作你负责右边。」 「了解。」 「等一下,这是我唯一一套像样的衣服……住手,我会生气……呜喔啊啊啊——?」 ……………………………… 后来,安吾、太宰和我到酒吧去,开始交谈。 工作中的上下关系几乎不存在,就只是一起喝酒,一起聊天。街头的事、酒的事、遇到人的事,我们之间并没有热心共享的特别话题,即使如此,可以聊起的小事却从不间断。就像在沙漠战场上偶然相遇,围着火堆的士兵一样,我们静静地带着某种东西前往,静静地对酌,共享彼此间微不足道的些许时光。 既然活在这样的世界,那么这样的关系性便极为罕见。就像丛林里的黄金宫殿一样。这样的关系一旦崩坏,应该就不可能再和其他人筑起相同的关系。 然而—— 旧式手枪、金库的密码。 我们之间的关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持续崩解。 太宰走在楼梯上。 是通往阴暗的地下楼层的楼梯。 地下楼层里,白雾无声地从石壁的隙缝间溜进来,使得地下室像湖心般烟雾弥漫。带着湿气的石壁泛黑,吸入许多惨叫和绝望后,发出阴暗的光辉。 那里是黑帮的地下牢房。活生生进来的人很多,活生生出去的人却很少。 许多人被带到这里来。理由各不相同。有的理由是因为这里的拷问道具齐全,有的理由是因为几乎不可能从这里救出伙伴。有的理由是因为和地上相比,打扫清洗鲜血时较为轻松。 太宰不发一语经过地下室,走向位在深处的特别牢房。 特别牢房是十坪左右的四边形房间。低矮的铁门是唯一的出入口,除此之外就连采光的窗户都没有。令人联想到中世监狱的手铐铁链一应俱全,从墙上垂挂下来。 牢房中央躺着尸体,共有三名死者。他们刚死不久,只见血液缓缓地在地板上扩散开来。在主人已经过世的现在,徒劳无功地持续尝试离开这个沉闷的房间。 死亡的是拟态的士兵。 在赌场里吸入催眠瓦斯后被捕,黑帮为了拷问而将他们移送至此。 「我想听听解释。」太宰说。 牢房里还有其他四名黑帮分子。三人是曾在后巷和太宰一同追击狙击手的部下。另外一名是个头矮小,身穿黑外套的削瘦少年。 「袭击黑帮旗下赌场的拟态尖兵在吸入催眠瓦斯后被捕,接着被带到这里来。」身穿西装的一名部下一边将黑框眼镜往上推,一边回答。「原本应该在这里进行拷问,逼他们说出同伙的情报才对。安装在臼齿里,用来自戕的毒药也已取出。」 「到这里为止我都知道,因为全是我策划的。我想问的是接下来的事。」 「一名士兵比我们预期的更快清醒。」黑眼镜的部下含糊其词地回答,「在我们套上手铐前,那名士兵已经从我们身上抢走枪枝,射杀同伴士兵,不让他们泄漏多余的情报。接着他转而攻击我们,于是被——」 「被我解决了。」 黑外套少年接口往下说。 太宰看着他。 黑外套少年的大眼睛转而看着太宰,目光锐利地回瞪。 「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原来如此。呀,什么问题都没有。」太宰笔直地凝视着黑外套少年,接着说:「所以说,是你打倒了不屈不挠的可怕士兵,保护了伙伴。芥川,你做得真是太好了!」 太宰开始慢慢走向被称为芥川的黑外套少年。 「倘若没有你的特殊能力,便无法一击就打败那样的强敌。不愧是我的部下。托你的福,捉到的三名敌方士兵全数死亡。那是不惜布下陷阱,辛苦活捉到的士兵呢。这么一来线索就断了。要是能够留下一个活口,就能问出敌人的根据地、敌人的目的、接下来的目标、指挥官的姓名和来历,以及指挥官的特殊能力,这些宝贵的情报了。你做得还真是好啊!」 「不需要什么情报——那种货色就由我全部把他们四分五裂——」 太宰没等他说完,突然一拳打向芥川的脸。 芥川被打飞。他的头撞向地板的石板后弹起,发出闷声。 「看来你以为我是想听借口。抱歉害你误会了。」太宰边擦拭挥拳的指头关节边说。 「咳……」 芥川呻吟。由于头部遭到重击,因此身体摇晃,无法起身。 「你!枪借我。」 太宰对黑西装的部下说。部下虽然感到不解,还是将手枪交给他。 太宰从拿到的手枪弹匣中取出子弹,只将三发装回去,再将弹匣装回枪上。 接着他举起枪口,对准倒地的芥川。 「我的朋友当中,有个个人抚养孤儿的男人。」太宰拿枪指着他继续说。「芥川,倘若捡到差点在贫民窟中饿死的你的人是织田作,他一定不会放弃你,会耐心地教导你。那是『正确』的做法。可是我是个被『正确的做法』讨厌的男人。这么说的男人啊,会对不中用的部下这么做。」 说完话的同时,太宰毫不留情地扣下扳机。 三声枪响,三道闪光,三个空弹壳滚动,发出清脆的声音。 「…………」 汗水滑落芥川的额头。 「喔——只要有心想做,就做得到不是吗?」 子弹惊险地静止在芥川前方。 芥川用特殊能力挡下子弹。 不过,利用特殊能力逃过枪击、保住性命的芥川,其表情不见任何松懈。 「我教过你好几次了吧?」太宰状似开心地说,「单单把可怜的俘虏砍得四分五裂不是你能力的全部,应该也能像这样,用来防御才对。」 芥川的特殊能力「罗生门」,是操纵黑外套,让它有如生命体般变形为刀刃或是利牙,撕裂敌人的能力。太宰认为就理论上来说,应该可以利用刀刃撕裂空间本身,制造阻隔,来阻止子弹前进才对。 「到目前为止……这样的防御从未成功过。」芥川以不见生命力的嘶哑嗓音说。制造空间阻隔耗尽了他大半的精神力。 「可是现在就像这样成功了,可喜可贺。」 芥川的眉头僵硬。感情爆发前夕的危险紧张感掠过芥川脸上。 「下次再搞砸,我就揍你两拳开五枪,知道吗?」 太宰的声音比冰还要冰冷。芥川想要回嘴,不过在太宰眯起的视线压力下安静了下来。 「那么,教育不成材的部下就到这里为止,去工作吧。试着调查尸体,或许能查出什么。」 太宰对着在一旁待命的三名部下发出指示。部下之一疑惑地回答: 「请问……要调查尸体的什么?」 「全部!这还用得着问吗?」太宰用不以为然的声音说。「找出根据地的蛛丝马迹。鞋底、口袋里的碎屑、食物残渣、衣服上的附着物,全都是线索。真是……我的部下全都以为只有虐杀敌人才是黑帮的工作。再这样下去,搞不好织田作一个人就能全部解决。」 「织田作之助……那个男人我知道。」黑眼镜的部下提心吊胆地说。「请恕我多嘴,不过太宰先生……前几天我看到那个男人在打扫事务所后面。我实在不认为他的身份适合当太宰先生的朋友,也不认为他是能够和这次的敌人互相抗衡的人物。」 太宰睁大眼睛看着部下。 「你是认真的吗?我和织田作不适合当朋友?」太宰一副真的很惊讶的模样。 「是……」 其他部下也同样点头。 「你们真笨!」太宰整个人傻眼,露出苦笑告诫说。「听好了,为了你们好,我要给你们一个忠告,最好不要惹火织田作。绝对不要!要是织田作打从心底发怒,在这个房间里的五个人,全都还来不及拔枪,就会被杀了。」 部下们哑口无言。芥川也以僵硬的表情看着太宰。 「认真起来的织田作,比任何黑帮分子都还要可怕。芥川,你就算过了一百年也赢不了织田作。」 「哪有那种蠢事……」芥川咬牙切齿般小声地说。「不可能,太宰先生,你把我……」 太宰无视那句话。 「好了,去工作吧!敌人是很麻烦,不过要是不早点解决火拼,等到异能特务课出来灭火,事情会变得更麻烦。」 芥川依然将手放在石板上,一个劲地瞪着太宰。 「…………」 那道憎恨的视线既像是投向太宰,也像是投向他自己。 我离开会计事务所。 我想着安吾的事。那个在这个城市的某处,逐渐沾染上罪恶的男人。 或许有罪的是我们黑帮,安吾和拟态是进行惩处的正义伙伴。我甚至觉得那样的假设有几分合理。我、太宰、首领和大家或许应该承担罪过,在孤独及悔悟当中死去。或许那就是这个世界公正的证明。 我一边想着这些,一边离开会计事务所后,便接到来自太宰的连络。 「呀,织田作,很抱歉我就直说了,已经掌握到线索。你可以现在立刻赶到我说的地点去吗?」 根据太宰的说法,敌方组织拟态士兵的鞋底,沾着一种阔叶树的枯叶。 那种阔叶树是多年生,这个时期不会有枯叶掉落。只有当树木本身枯萎时才会出现枯叶,不过多年生植物不会那么轻易就枯死。 想得到的只有使用除草剂,利用人为的方式让树木枯死。因此太宰的部下调查最近这几个月来,专门业者利用除草剂清除树木的案例。 结果在横滨近郊,清除那种阔叶树的业者只有一家。 为了进行汽车隧道扩张工程的区域整理,那名业者让种植在道路两侧的阔叶树枯死。地点是在山谷地区,那附近没有显著的设施。 附近就只有一处废弃十年以上的气象观测站。那里已经化为老旧不堪的废墟,没有人会接近。 广大、不引人注意,还能够运入物资。在国内没有根据地的拟态若要选择据点,那里会是绝佳的地点。 时间来到傍晚。我开车穿越高速公路,前往目的地。地平线附近的天空,上演着紫色与橘色的争斗。某处传来海鸟的叫声。 经过切入山区裸露地层的未铺装道路后,我在中途下车,接着开始徒步。我拨开杂草茂密的步道前进,接着终于看到在阴暗的黄昏中被照亮的钢筋建筑物。 那是一栋三层楼建筑的废墟。原本或许是白色的外墙爬满常春藤,在雨水、海风和时间的相互协助下,油漆几乎都已剥落。建筑物的中心区域有用来确认天空情况的观测塔,顶端连接犹如装饰的球型望远室。 泥土和树木吸收了声音,周围像宇宙般寂静。不见多人潜伏的气息。 我稍微思考后,决定在太宰的部下抵达前,调查这栋废弃的建筑物。因为我有某种预感。 如果我的预感正确,这里会有关于安吾的情报。 那个情报,恐怕不该被其他黑帮分子看到。 我拨开杂草,进入建筑物当中。一楼什么都没有。除了剥落的地砖、遭到弃置的生锈铁椅以及甲虫的尸骸外,什么都没有。窗户上钉着木板,夕阳穿透隙缝化为倾斜的光线投射下来,照亮空中的灰尘。 满是灰尘及沙土的地板上,有几组足迹。是军靴。最近似乎有一些人在此出入。 在我踏上通往二楼,看似就要崩塌的楼梯时,建筑物某处传来轻微的声响。虽然与小猫翻身的声音无异,不过那个声音已经足够令我闪现某种想法。 我大步爬上楼梯。二楼不见人影,三楼也没有,一如我的预期。 我继续跑上楼梯,爬上通往望远室的观测塔。 爬上楼梯后的小房间里,有个人在那里。 是个被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的人。 那个人一见到我便大喊: 「织田作先生!你不能来!」 我无视那句话,跑向那个人身边。 那个人——安吾尝试要挣脱被紧紧缚在身后的双手,不过绳子绑得很紧,动也不动。我绕到安吾背后,准备解开绳子。 「你怎么来了!这里是敌人当作根据地的设施耶?」 「我感觉到你在求救。」我动手解开绳结,不过它相当顽强。 「我才没有求救!」 「是吗?」我把手指插入绳结当中。使尽吃奶的力气后,绳结才略微松开一些。 「我来推测一下你感到为难的理由吧。你是间谍的事被拟态发现了,对不对?」 「……!那是……」安吾词穷。 「黑帮里的每个人,都认为你是潜入黑帮当中的拟态间谍。不过其实相反,坂口安吾是潜入拟态的黑帮间谍。」 安吾不禁瞪大眼睛看着我。 「拟态使用狙击瞄准器偷窥安吾的房间,是为了不让放在安吾房间的旧式手枪被抢走。不过他们为何不直截了当去狙击黑帮首领?理由很简单,因为你对拟态说谎,表示你『不知道黑帮首领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你要那么做?因为黑帮的事你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全是由我们的首领来决定。」 安吾用力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像在压抑从内心升起的感情。最后他睁开眼睛说: 「织田作先生,请你快逃吧!我的任务已经失败了。」安吾以下巴指了指楼上。「楼上被安装了定时炸弹。他们打算把我这个叛徒烧得一干二净。」 「看吧!你果然在求救不是吗?」我放弃解开绳结,掏出手枪。「身体尽可能离椅子远一点。」 我瞄准目标,朝绳结开了两枪。整张椅子都在震动,绳子弹飞出去。 「走吧!距离爆炸还有多久时间?」 「这栋建筑物何时被炸飞都不奇怪!」 我扶着安吾,一同跑下楼梯。安吾在被绑到椅子上之前,似乎稍稍吃了些苦头。他按着侧腹,脚步踉跄。即使如此,我们还是以滚落般的速度跑下楼梯。 炸弹爆炸时,我们几乎已经快要离开建筑物了。 率先抵达的是冲击。 接着热风随后赶到。 我们纵身往前跳——不如说是被震飞——后,扑向杂草丛中。肺里的空气一丝不剩地被榨出。 最后,建筑物的碎片及瓦砾大量倾泻而下。虽然想要采取行动闪避,不过身体早已因爆炸的冲击而动弹不得。幸好沉重的钢筋没飞过来,只有轻盈的木质墙板被吹向远处。即使如此,无数的大小瓦砾还是落在我们身上,背部被打到痛苦不堪。 我花了将近一分钟的时间才恢复正常的呼吸。我咳嗽着将头上的瓦砾拍打下来。视野一下红、一下白。 「安吾……你还好吗?」 「嗯,还好……」 安吾爬出瓦砾堆后,转头看着背后的建筑物。我也跟着他回头。建筑物的二楼以上几乎全被炸飞,只剩下烧焦的骨架。安吾原本遭到囚禁的房间连地板都被炸飞。这表示对方使用了大量的炸药。如此一来,便无法再追查敌人的蛛丝马迹了。 「我们首领知道多少?」我喘着气对身边的安吾说话。 「几近全部。」安吾回答。「知道我潜入拟态当中这件事的,在黑帮当中就只有首领一人。这也就代表了这是一件相当敏感的任务。相关人员越多,秘密越容易泄露出去——这是机密情报的基本规则。」 「伤脑筋。」我撑起上半身,在一堆瓦砾上坐下。「所以首领才会指示我来寻找安吾。是为了要继续隐瞒真相。」 我是安吾的谍报活动有危险时的保险。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会欺骗任何人,不论置身哪种状况,都能毫不怀疑地救出安吾的一枚棋子。 「我不是适合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情况下,逃离炸弹的那种人啊。」安吾为了让意识清醒过来而甩着头,同时挖苦地说。「可是拟态的应对像箭一样快。因为这样,我完全无暇采取保命行动。啊啊,眼睛里面看得到七色的星星。这是什么?」 「我已经看习惯了。」 「得尽早报告才行。」安吾起身。「拟态的领导人是个危险的男人。冷酷、具统率能力,渴望战斗。他想彻底摧毁黑帮。只要是为了他,部下们不惜割断自己的喉咙。实际上我也见过有人这么做。」 「那个领导人的名字是?」我提问。 「安德烈·纪德。他本身就是能力高超的异能者。不能和他对战。织田作先生,尤其是你。——在我房间发现金库里面的手枪的人,是织田作先生吧?」 我回答:「没错。」 「那把枪是象征。击锤上有特殊雕刻,用以证明你是拟态的一员。我花了一年时间才得到那把枪。」 安吾脚步踉跄地从瓦砾当中起身,接着朝山沟的杂木林方面瞥了一眼,像在确认位在那里的某样东西。 「拟态和黑帮间的冲突已无法避免。那群人的脑子里只有战斗。说得更白点,对象是谁都行。只要能把他们带往战场,他们甚至愿意和地狱的看门狗跳吉鲁巴。要是不尽快处理,这个城市会——好痛!」 安吾太阳穴附近的皮肤裂开,一道血迹缓缓地从那里流淌下来。我递出手帕,安吾道谢后收下,用它按住伤口。 「拟态是些什么人?」 「是军队……或许你已经预料到了,他们是前一场大战的残兵败将。无法生存在战场以外的地方,无主的『灰色幽灵』。直到现在,他们依然被战争附身——」 安吾突然看向未铺设的道路说: 「那是什么?」 我循着安吾的视线看过去。下坡的石头路上有颗蓝色的手球在滚动。是小孩用来投掷游玩的手球。是因为爆炸,所以从某处飞来的吗? 我拾起滚到脚边的手球。那是一颗深蓝色的手球。虽然有些老旧,线头绽开,不过美丽的几何学图案莫名地吸引人。 我试着在手上转动手球,它大约是能以双手包覆的大小。我也看了背面,并无特殊之处—— 地面猛然摇晃。 地面突然变得近在眼前。片刻后,我才发现自己逐渐倒地。虽然伸手向前想要撑住,不过还是往前倒下。视野变得模糊,产生强烈的呕吐感。 我看着双手,上头沾满黏稠的蓝色液体。是涂在刚才的手球上的。沾到液体的部分麻痹不适,脑部发出最高等级的警报。 影像至此结束。 我站在瓦砾当中。 最糟糕的是看完影像后的我,早已拿起手球。 我迅速将手球扔开,不过已经太迟了。和刚才相同的晕眩已经来到。我将双手上的蓝色黏液擦在外套上,不过黏液早已透过皮肤侵入体内。 我的特殊能力——「天衣无缝」会在脑中呈现出数秒后的未来。预言的时间比五秒要长,比六秒要短。因此可以预知狙击或爆炸等奇袭行动,进行闪避。 不过在察觉未来发生的危机时,要是我早已落入陷阱——像现在一样的情况——即使可以预知,但也无法闪避。这次我拿起手球早已超过六秒,已经太迟了。 不论对方是谁,肯定是熟知我特殊能力的对象。那样的对象并不多。 我一边流着冷汗,一边想要警告安吾,却发不出声音来。 从安吾的背后,黑色人影无声地出现。 四个人……不,五个人,他们全都穿着像夜色一样黑暗的野战服,戴着防毒面具遮掩面孔。他们不是拟态。他们手上拿的不是灰色的旧式手枪,而是最新型的导向型步枪,是特殊部队。 黑色特殊部队当中的一人,拍了拍安吾的肩膀。安吾回头,点了点头,像是在说「我知道」。 「织田作先生,给你添麻烦了。」 安吾走过来,将我刚才借给他的手帕放到我手上。我别说是做好迎战准备了,就连握住手帕都办不到。 安吾从口袋里取出白色绢布手套,戴在右手上。接着用那只手拿起蓝色手球。 「你可以把发生在这里的事全部说出去——拟态的内情全是真的。如果……如果可能,我想再次和你、太宰三个人一起喝酒。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 黑色特殊部队碰了碰安吾的手腕,向他示意。安吾仅仅以视线答复后,露出死心般的笑容看着我。 「你保重!」 透过眼角余光,我可以看见安吾转身和黑色特殊部队一同离开。当时的我脖子已经动弹不得,视线也无法移动。黑暗逐渐由两侧逼近。 我用麻痹的舌头对着安吾离去的背影说了些话。说了些什么话,我自己也不清楚,只有难以言喻的孤独充满心中。心情就像位在宇宙的尽头。 而那些也被黑暗所吞噬。 我的意识就在此时消失。 第二卷 太宰治的黑帮时代 三章 当时下着雨。 我坐着。 时间缓慢地、缠绕般暧昧地流逝,所有的声音均被吸入难以捉摸的雨声当中。因为这样,我感觉整个世界像是成了幽灵。 眼前的雨水斜斜地落下,覆盖了景色,所有的景物看来都是蓝色的。混合了雨水、混合了海水飞沫的雾气飘荡。湿濡的景色和我隔着玻璃相对。 那里是茶馆,当时我十四岁。 我在看书。 那是一本旧书,封面书角磨损,部分已经残破。印刷陈旧,处处可见褪色的文字。 我在杀人的工作现场找到那本书。取代已经没必要读它的持有人,我将它带回来。 我翻开那本书的书页。 十四岁的我比现在要来得单纯许多。我是自由接案,负责杀人的杀手,在工作方面从来不曾失手。原本持有这本书的那名富豪以及他的家人,全都成为命案现场墙上的污渍。 我已经记不得为何会带回那本书了。是某种东西,某种细微的东西勾起了我的兴趣。当时的我完全没有读书的习惯,不过那本书不同。 那是一本老旧的小说。以某个城市作为舞台,有许多人物登场的故事。登场人物全都很软弱、渺小,为了一些小事东奔西跑。不过这个故事出奇地引人入胜。 工作结束后,坐在常去的茶馆老位子上,阅读那本小说成了我每天的例行功课。所以我已经看过那本书好几次。 那天我也同样在看那本小说。 「小子,你总是在看那本书呢。那么有趣吗?」 突然有人对我说话,我因此抬起头来。 一个姿势端正的中年男人站在那里。是个面露浅笑,拄着手杖的削瘦男人。他的嘴边蓄着短须,是在这家店里见过几次面的男人。 我回答:「有趣。」 胡须男以看着奇妙事物的表情看着我。 「你真是个怪小子。世上多得是比那种小说还有趣的故事喔。」 我看着男人,没有回答。老实说,我无法以任何话来向对方解释,为何我会这样一再重读这本书。 「小子,那本书的下集呢?」 我看着桌上的书,桌上放着上集和中集。 那本小说有个很大的缺点,我找到的只有上集和中集。因为这样,我不知那本书最后的结局是什么。我跑遍了能去的旧书店,不过就是找不到下集。 我回答:「我没有下集。」 「这下我懂了,你是个幸运的小子。那本小说的下集糟糕透顶!看完后,会让你想把脑子从头盖骨里取出来,用水洗一洗!为了你好,只看上集和中集就好。」 我回答:「那样不行」。 「那么由你来写。」胡须男说。「那是唯一能让那本小说保持完整的方法。」 我呆住了。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由自己来写。 「写小说,就是在写人。」胡须男说,「也就是人类该如何活着、如何死去。就我来看,你有那个资格。」 我没有回答。我不认为我有那个资格,那天也是我为了工作杀人之后的空闲时间。 不过那个男人说的话有着奇妙的说服力。男人眼中的清澄光芒像是可以传到数光年外,声音具有发自大地本身的确定性。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像那样的人。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接着胡须男报上自己的名字。但我早已忘了那个名字。 数日后,我在同一时间前往那家茶馆,发现我的老位置上放着一本书。 书的封面上贴着字条,字条上面写着「可不要后悔喔。」 那是下集。 那天,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读完那本书。 感想是—— 醒来时,我是在床上。 双手缠着绷带。坐起后,被卷入爆炸时的背部痛楚随即苏醒,我呻吟出声。 那里是医院的单人病房。很干净,什么都没有,安静得像是停尸间一样。身穿黑西装、戴着墨镜的男人站在入口把守。一和我四目交接,便无声地离开房间,前去叫人。 「呀,你醒了吗,织田作。觉得如何?」不久之后,表情开朗的太宰走了进来。 「像是一口气收到了未来五十年份的宿醉。」我环顾四周回答。「有找到安吾吗?」 「没。我的部下在爆炸现场找到的,只有倒地的织田作。敌人无影无踪地消失了。芥川因『错失了诛杀叛徒的机会』而感到扼腕呢。……安吾果然在那里吧?」 接着我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说出发生在废墟里的事。 「被捉的安吾、爆炸、安德烈·纪德,以及黑色特殊部队是吗……」太宰用大姆指抵住嘴唇,摆出思考的姿势。有一分钟左右,他就这样动也不动。只见太宰的目光闪动,像在追踪其他人看不见的东西。我安静地等着。 「发生的情况,大致可以分为两项。」太宰终于开口。「一是犯罪组织拟态来袭,一是安吾和黑色特殊部队的秘密行动。」 「黑色特殊部队和拟态是不同的组织吗?」 「是不同的。更进一步地说,这场巨大的骚动是黑帮、拟态、黑色特殊部队这三个势力接触所引发的。不过,暂时可以不用去管特殊部队。危险的果然还是拟态。在织田作卧床的期间,黑帮地盘里有六家商店遭到炸毁,而且是同时。每分钟损害都在增加。」 除了走私及买卖赃物外,黑帮也提供保护商店或是企业,收取代价的保护工作。一旦那些店家遭到攻击,黑帮将一口气失去经济基础及支持者的信赖。 洋食馆大叔的脸浮现在我眼前。那家店是少数由我负责的店家。 「不过小型商店还被排在后面吧。」太宰像是看透了我的内心说道。「拟态和以往的对象不同,他们快得出奇,下手狠毒,无声地出现。纵使想要进攻他们的根据地,但是他们来无影、去无踪,因此也无法进行奇袭。简直像在对付幽灵一样。名符其实的『灰色幽灵』呢。」 我想起拟态的狙击手,以及监禁安吾的废垆。他们的存在的确带有某种幽灵的气氛。 幽灵部队。 就连恶毒的黑帮灵魂也想吞噬殆尽的亡灵。 「我还无法掌握他们攻击模式的全貌。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们真的打算将黑帮领土铲为平地。就连地狱的鬼魂也不会做出那种疯狂行为。以芥川为首,武斗派的成员们组成队伍进行对抗……不过我方就连敌人领导人的能力都不知道,相当不利。」 「那个叫芥川的异能者……我记得是你的部下吧。」我边回溯记忆边说。「我听说他具有强大的攻击能力……就连他也无法抗衡吗?」 「芥川啊,是没有刀鞘的刀剑。」太宰微微一笑。「再过不久,他将成为黑帮最强的异能者。可是,现在得有人教他收起刀刃的方法才行。」 我感到惊讶。我从未听过太宰如此毫不保留地称赞部下。 「他有那么优秀吗?」 「一开始在贫民区见到他时,我感到战栗。他的才能高出别人许多。他的特殊能力太具破坏性,而且他本身也相当顽固。倘若就此置之不理,他将遭到能力摆布,不久就会自我毁灭。」 太宰从未主动将某人纳为部下,差点就饿死在贫民窟里的少年就更不用说了。不过太宰似乎有他自己的想法。 「言归正传,眼前的威胁果然还是拟态。已经召开五大干部会,决定以黑帮的所有战力迎战拟态。目前已是戒严状态。」 五大干部会是决定黑帮整体趋势,具有强大约束力的意见决定会议。自从上次因为龙头火拼而举行以来,这应该是头一遭才对。我再次体认到拟态的威胁有多严重。 「黑色特殊部队的目的还不清楚。」太宰说。「可是就他们对待织田作的方式来看,似乎不会现在立刻龇牙咧嘴前来攻击。具有威胁性的果然还是拟态。就在刚才,包含芥川在内的我的部下们似乎受到奇袭。简直就像是吃毒蛇的猛兽。在美术馆前的大马路上进行火拼——」 我一边听太宰说话,一边走下床。虽然手指还残留着轻微的麻痹,不过不影响战斗。 「织田作,你该不会想要去吧?」太宰语带责怪地说。 「要以黑帮所有的战力迎战不是吗?」我一边穿上挂在墙上的外套,一边回答。 「我还以为织田作对火拼不感兴趣呢。」太宰笑着说。 「是不感兴趣。」我边将枪套戴上边说。「不过我的胸口为了一件小事感到刺痛。比方说欠了两个人人情啦……」 准备结束后,我穿越房间。太宰默默看着我。 当我走到病房出口时,太宰丢了样东西过来。 我接下那样东西,随即响起金属的敲击声。 张开手掌一看,那是我的车钥匙。 接着太宰开口: 「欠了人情那种事忘掉就算了。对方也不记得借了你什么。」 「我不擅长遗忘。」我回过头说。「太宰,在这件事上你帮了我好几次。你的部下受到攻击对吧?需要人帮忙。」 「那种程度就被当作是欠人情,反而让人感到受伤。」太宰无力地笑了。「那么,另外你还欠了谁人情?」 我没有回答那个问题。打开房门,离开房间。 太宰也没有继续追问,目送我离开。 用不着说出口,我们都有相同的想法。 白垩土的神殿前,两股势力展开枪战。 身穿灰色褴褛衣物的拟态士兵,以及黑西装加墨镜的黑帮成员。双方均以国外制造的自动步枪射击。子弹在广场上乱飞,白垩土柱子像冰雕一样被削下,四处飞溅。 那里是美术馆的前院。外墙为雪花石膏的方型建筑物直入云霄般耸立。让人联想起数位空间的正方形石块覆盖整个前院。林立的白色圆柱沦为枪战的遮蔽物,接二连三粉碎。 黑帮有四个人,拟态有九个人,质、量、经验方面全是拟态具有压倒性的优势,黑帮陷入困境。 由于拟态的部队采用交叉火力夹击,因此分为两个小队。黑帮的一人大声指示,边回击边后退进入美术馆的建筑物当中。另一方面,拟态不发一语,只是默默地前进追捕敌人。 率先追着敌人踏入美术馆的拟态士兵,察觉有异后立刻抬头,不过那成了他最后的动作。 「你不喜欢鉴赏艺术吗?」 士兵的头颅飞向一旁。 头颅撞到一旁的墙壁后弹起,滚回他自己的脚下。不久后,被锐利切断的脖子断面喷出鲜血。 黑影从上方飞翔着地。黑外套迎风,优雅地膨胀开来。 后方跟上的拟态士兵察觉有异,举起枪枝。 「俗气。在这里的是显现人类精神的美术品,要表示敬意。」 人影扭转,黑外套缓缓地旋转。 黑外套一分为三,分别化为不具质量的利刃,水平飞翔。 首先是步枪被切成两半。露出平滑的断面,被切断的零件从枪枝内部掉落。 接着掉落的是持枪的手指。几根手指无声滑落,啪哒啪哒地掉在地板上。 最后,持枪的拟态士兵胸部也产生位移,上半身往前,下半身往后地倾倒在地。 幸运逃过黑刃虐杀范围的其余士兵们,枪口一致地对准黑外套,扣下扳机。 「枪是愚者的武器。」 黑外套的影子——芥川再往前踏出一步。 自动步枪每秒射出的十二发子弹,和犹如黑暗固体化之后的无声黑刃交错。 在碰触到芥川之前,子弹几乎已经全被切断。剩余的子弹在撞向芥川正前方的透明墙壁后停止。是芥川利用空间隔绝进行的防御。 芥川转身,黑色的杀戮刀刃随着他的动作在空间中跃动。 有的人是脸,有的人是身体,有的人是双脚被切断。即使如此,黑刃的乱舞仍未休止。犹如独立生物般飞翔的刀刃化为残暴的黑色风暴,切割在攻击范围内的一切事物。那是专精破坏及杀戮,只为诛杀的特殊能力。 芥川笑了。 若要比喻,就是将灰色幽灵吞噬殆尽的漆黑恶鬼。 「后退!」 残存的拟态士兵脸色大变地保持距离,退向后方。 「别后退!和我战斗!」 芥川喊叫着朝士兵们追过去。 子弹和黑枪在战场上乱舞。 「还不够,这种程度还称不上是苦难!用更加残虐,连灵魂都会冻结的凶暴袭向我吧!」 黑衣少年呐喊。他的声调中带着某种恳求的语气。 此时,拟态的运输卡车出现在美术馆前,新一批拟态士兵下车展开布署。芥川露出狂犬般的狞笑。就在这个时候—— 运输卡车附近发射出信号弹。 拖着红色尾巴的磷火垂直往上,为地面上的所有事物制造出阴影。 拟态的炮火随即停止。 「什么——?」 芥川一脸疑惑地环顾战场。没有一个敌人举枪。一个人、又一个人将枪放到地上,甚至有人已经举起双手。 「投降——?」芥川像是不相信自己眼见的景象般低语。「怎么可能!」 从拟态的成员那边,走来一个举起双手的男人。 是一名五官端正的士兵。衣服和头发都像是被吸走了灵魂,呈现泛蓝的银灰色。身形和其他拟态士兵几乎相同,不过个子比其他士兵要高出许多。话虽如此,他像是没有体重,走动时安静无声。军服胸口上装饰着各色的战斗勋章。不见感情的眼睛紧盯芥川。 黑帮成员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知所措地将枪口对准毫无防备地接近的男人。 「就是你吗……那名据说子弹起不了作用的异能者?」 高个子男人几乎是不动口地说话。他的声音有如风的低吟,听来像是来自四面八方。 「你是什么人?」 「指挥官。……拟态的领导人。」 这句话传开的瞬间,黑帮的战斗员一齐向前奔去,拿枪对准敌人。 拟态的指挥官就连视线也不动。 「指挥官率先投降?这种行为是很勇敢,不过我无法相信。——不,是不满意!」 芥川的外套化为黑带飞翔,缚住拟态指挥官的手脚,就此令指挥官的双膝落地。 「报上名来,拟态的领导人。」 「我的名字是纪德,安德烈·纪德。我来……是想和你交手。」指挥官毫无动摇的模样,语气平静地说。 「拟态的指挥官想亲自和我交手?倘若那是真的,将会是无上的荣誉,不过我不相信。更何况那是用不着别人问,就独自说个没完的人说出来的话。」芥川以冰冷的视线看着对方说。「拟态的领导人啊,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砍下你的脑袋吗?」 「这个嘛……因为你是这么被教的?」 芥川殴打纪德的脸。双手双脚被缚的纪德无法闪躲,被殴打的嘴角喷出血滴。 「我之所以没有砍下你的头,是因为我听说拟态的领导人是异能者。」芥川抢走纪德腰间的旧式手枪,对准纪德。「只会撒子弹的杂碎我杀得再多,那个人也不会承认我。展现你的特殊能力吧!如果你真的有能力,我就如你所愿,和你交手。」 纪德只是凝视着芥川和枪,接着呻吟着说: 「这就是你的特殊能力吗……操纵黑外套。」纪德望着缚住他手脚的黑布说。「是无隙可乘的优秀特殊能力。不过……还不够。还不足以从原罪当中解放我们的灵魂。……对你的期待似乎是有些过高了。」 芥川脸上的皮肤像钻石般僵硬。呼吸停止,体内某处传来肌肉拉紧的声音。 芥川的回答是黑刃一闪而过。 这是在双手双脚被缚,无法闪避的状态下来袭的斩击。纪德毫不紧张,身体往前倒,将头转开。 黑刃惊险万分地从纪德头部侧面穿越。有几根头发被切断,在空中飞扬。纪德转开的头部前端掠过被芥川抢走后,拿在手上的旧式手枪。手枪脱离芥川手上,手指因此扣下扳机,射出子弹。 缚住纪德的黑带产生反应,在芥川中弹前包裹、挡下子弹。不过因为这样,纪德的左手重获自由。 纪德的军服底下还有另外一把手枪。他以左手拔出那把手枪,射击一名因为事态急转直下,在一旁无法反应的黑帮成员。子弹击中肩膀,黑帮成员的自动步枪因为这个震动而被发射。 黑帮成员痉挛射出的子弹有三发。其中一发贯穿芥川的手臂,剩下两发命中其他黑帮成员的胸口,是致命伤。 「什么——?」 手臂中弹的冲击,使得芥川反射性将特殊能力转为防御。此时纪德开枪。空间阻隔挡下飞来的子弹,不过代价是缚住纪德的黑布松脱,纪德自由了。 纪德拿起他自己那把掉落的手枪。接着展开的是单方面的杀戮。 并无肉眼看不见的不可思议力量在运作。子弹没有转弯,也没有雷电或火焰飞舞,身体也没有突然动弹不得。除了是在极近的距离下以外,就和一再反复展开的枪战没两样。只不过它的结果不同。 纪德一边倒下让身体旋转,一边双手开枪。所有的子弹,像被吸入般命中黑帮成员的要害。能够成功防御的就只有芥川。不过那个动作与其称为防御,不如说是只能被迫防御。 「到底怎么回事?这是——特殊能力吗?」 枪口火花照亮纪德四周。反击的步枪、芥川的黑刃全被纪德闪过。而且是以最小的动作,就像在闪避小虫一样。 纪德的一颗子弹终于穿透芥川的防御,击中腹部。芥川因冲击而后仰。 芥川一边咳出血来,一边后退。黑布缠绕着手臂及腹部的伤口,形成临时的止血带。不过因为这样,用来攻击和防御的布便减少,情况变得对芥川更加不利。 「怎么可能——居然会有凌驾在我之上的破坏特殊能力!」 「不须感到羡慕,黑帮的异能者……那句话应该由我来说才对。」纪德双手持枪起身。「假使你更有实力……假使你累积了充分的经验,情况或许就不同了。不过现在的你是黑色小鸭。」 「你在愚弄我吗——!」芥川头发倒竖。黑布转动,发出音速的突刺。 不过没能发出。布在发动前被子弹弹开。纪德看准招式发动的瞬间,发射子弹。 「你……看得出我的动作吗……?」 「我们是拟态。」纪德把枪对准芥川。「我们是幽灵,『幽灵部队』,不得上天恩宠的亡灵军团。在真正的敌人救赎我们的灵魂前,将持续在脏污的鲜血中行军。」 一瞬间,芥川被纪德的那股气势压倒。因为他知道纪德的话不是演技或虚张声势,只是说出他认定的真相。 「……回答我,拟态的领导人。」依然被枪抵着的芥川,语气平静地说。「攻击黑帮领地的目的是什么?」 「没有目的。」纪德立即回答。「幽灵没有任何期望。只期望自身的灵魂能够消灭。过去我们向『钟塔见习骑士』寻求这点,现在则是向你们寻求。……你还有什么遗言要说吗,黑衣的异能者?」 「杀了我吧。」芥川闭上眼睛,淡淡微笑。「你的心情——我很明白。很抱歉无法成为你寻求的『敌人』。」 「再见了。」 纪德弯曲手指开枪。 他没有开枪。 在开枪前,纪德像是被弹开般,做出闪避的动作。 手枪向上举起,像在闪避某样东西,身体后仰。 不过即使如此,织田作的子弹还是击落了纪德的手枪。 我的子弹命中敌人的手枪,手枪落地。 貌似拟态指挥官的男人似乎相当震惊。或许是为了在这个距离下,武器被正确地弹飞而感到惊讶。不过看来也像是另一种惊讶。他在我开枪前做出类似闪避的动作,令我感到有些在意。 我不能一直分心想着那些。我一边开枪牵制,一边跑向敌人。虽然敌人发射子弹反击,不过我早已「看见」子弹的轨道。 我转头闪避瞄准头部飞来的子弹。为了回敬而发射的子弹,被同样的动作闪开。 被闪开? 「黑帮的增援吗……!」 我在彼此的子弹都打不中对方的情况下接近,逼近到能够抢走对方手上的枪的距离。实际上我也打算要抢走。不过拟态的指挥官轻轻转动手腕避开我的手。是刚才就有的奇妙反应。我的动作已经被他看穿。 我迅速放弃解除敌人武装的打算,寻找还有呼吸的黑帮成员。大部分的人都已断气,只有黑衣少年还有意识。我记得他是叫做芥川的少年。 「要逃啰。」 「你做什么!」 我扛起抵抗的芥川,朝后方的退路奔去。芥川很轻,就像枯木一样。倘若他的身体持续流血,要不了多久就会成为木乃伊。 此时我们受到自动步枪集中炮火的欢迎。是拟态的士兵。 已经预知那场攻击的我抱着芥川跳向一旁闪避火线。伤口裂开的疼痛令芥川发出呻吟,不过我没时间安慰他。我边跑边朝对方进行威吓射击。乘着拟态士兵警戒的空隙,跑进一旁的人工林。 我跑过人工林,背后传来指示追击的叫声。人工林里稀疏地长着些落叶松。敌人的火线不会轻易抵达这里。不过不能保证前方不会是死路一条。 「抱歉,我要把你放下来。你可以自己跑吗?」 我把芥川放到地上,他腹部的伤口再度渗出血来。芥川跪倒在树下长满草的黑土上。 「我是织田作之助,是太宰的朋友,我来让你脱离这个地狱油锅。」 我朝芥川伸出手。芥川依然压住腹部的伤,动也不动。他的特殊能力在攻防两方都相当强大,不过身体方面似乎很脆弱。 突然间我见到了影像。 我对那个影像产生反应,身体用力后仰。 前一刻我的头部所在的位置,已被黑色闪光般的刀刃贯穿。 「我听过你的名字,是区区一介基层成员。」 芥川呼吸急促地说。他的视线像是恨不得现在就吃了我似的,满是嗔怒。 「没错。」 「你说你是太宰先生的……那个人的朋友?」炯炯有神的眼神贯穿我。某件事让芥川的心漆黑地燃烧。 「没错。」我回答。 「太宰先生说过,就算过了一百年,我也赢不了你。」芥川的杀气爆发性膨胀。 「那个人应该不会说谎才对。正因如此,我不会放过你。居然说我比基层成员还不如?——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三条黑布飞来。事先已看见攻击的我滚向一旁闪躲。在我的后方,被黑刃切断的树木发出碎裂声倒地。 「他们会乘我们起内哄时赶到喔。」 「为什么?为什么太宰先生不看我……!!」 我压低身体,低到脸部几乎就要触及地面。切断树木返回的黑布,从我后方切过头顶。树木再次倾倒。 真是可怕的特殊能力。射程和速度都无可挑剔。最重要的是,将接触到的一切一分为二的刀刃,即使在黑帮当中,也早就具有抢占一、二名的破坏力。这样的年龄就能做到这种程度,是令人背脊发凉的才能,也难怪那个太宰会想把他留在身边栽培。 不过,现在没有时间惊叹。 我朝芥川开枪。他留在手边,没有用来攻击的黑布将空间横向撕裂,子弹陷入那个断面后停止。 早已知道这个防御动作的我,伺机绕向芥川侧面,毫不留情地朝芥川受伤的手臂踢了下去。 「咳……?」 芥川因剧痛扭动身躯,失去意识。早已因为连续使用特殊能力,而且还是连续使出尚未习惯的空间隔绝防御,使得精神即将耗损殆尽的芥川,因枪伤被踢中的剧痛立刻昏厥。 原本就已到极限。 我听说太宰的斯巴达式教育相当严苛。不过那个成果就算能让实力急速增加,但芥川还是少年。精神力早已因为和拟态士兵、异能者指挥官,以及和我的连续战斗而枯竭,何时昏倒都不奇怪。他的那份执着从何而来? 「为什么太宰先生不看我……!!」 芥川像走投无路般喊出的吼叫声。从那个表情当中,隐约可见一些愤怒以外的感情。 「我早有预感……预感会在这个国家见到那个异能者。」 「你指的是什么?」我回过头。 有人站在人工林入口。是拟态的指挥官及三名士兵。 到处都没有听到枪声。因为这个缘故,我们所在的林间显得更加静谧。 「我是安德烈·纪德,前来寻找……解放我们这些幽灵灵魂的人。」 身为指挥官的男人说。他的五官端正。倘若让他穿上高级西装,手握葡萄酒,似乎能够成为出现在银幕上的电影演员。不过他的声音,有种从数十年前的过去传来般的音调。 「是吗?我介绍认识的葬仪社业者给你,可以拿到优惠价喔。」 「没有必要……因为我现在已经找到了。」 纪德在说完的同时开枪。那是瞄准我的眉间,极为精准的攻击。不过不论从哪里来,既然我在五秒前就能知道,那么要闪躲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我向右侧移动半步。 子弹命中我的眉间和心脏。用来杀伤人类的空尖弹击碎头盖骨,子弹射入后脑内侧,这个冲击使得头部弹向后方。 影像至此结束。 那是透过特殊能力的预知。我压抑着内心的混乱,朝向和刚才的影像相反的左侧闪避。不过在闪避的同时,子弹陷入头盖骨。脑部深处因冲击而晃动,柔软潮湿的声音在右耳及左耳间响起。 影像至此结束。 我茫然地呆站着。 纪德依然举着手枪,维特和一开始相同的姿势。他甚至没有开枪。 我像是突然被拖入沉重的水底般感到混乱。 发生了什么事? 「你的混乱,也就是我的混乱。」纪德放下枪说。「因为你也能做到,和我刚才所做的一模一样的事。看到数秒钟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危机的能力。我刚才看到你朝右边闪避的未来,所以配合修正瞄准点。不过你『看到』那个未来,所以修正朝另一边闪避。这件事我也看到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相同的能力——? 「你观测未来的能力是万能的,没有人能够葬送你……除了我以外。」纪德拉紧双颊的肌肉,嘴唇微微朝侧边拉开,看似在微笑。「而能够葬送我的人也一样,除了你以外没有别人。你是唯一能够阻止这场火拼的人。」 纪德的笑,是发自内心的笑容。感觉就像是把超低温的毒药注入神经当中。 我几乎是反射性举枪对准纪德。 「很好,就是这样。」纪德恳求般说道。「只有那颗子弹能够阻止这场战争。你是黑帮成员。既然如此,射杀我这个敌人首脑,正是你求之不得的事。」 我的枪口对准纪德。纪德说的话极为正确。当两个能够看出未来的能力者进行对战时,无法看出哪边会赢。不过除我以外的黑帮成员,就连要让他流下冷汗都办不到吧。 我吸气、吐气,枪口依然稳稳地对准敌人。 接着我放下枪。 「我拒绝。」我说。「我只是来救同伴罢了。而且老实说,我已经好几年没杀人了。」 「……………………什么?」纪德的声音当中,首次出现动摇的语气。「你……不是黑帮成员吗?」 「黑帮也有各式各样的成员。」 「枪是杀人的道具,而这里是战场。」纪德的声音渐渐开始变得粗暴。「所以要进行战斗!使尽所有的力量,互相削弱灵魂的战斗!在战争当中,只要有一颗子弹就绰绰有余。即使你不开枪,只要我方开枪,你也非反击不可!」 纪德拿枪对着我。我刚才已经「看过」他的枪法有多准确。 「大家都对战斗感兴趣,十分感兴趣。」我说。「但是我没有兴趣。我感兴趣的是活着的这件事。你们要如何活下去,什么事迫使你们战斗,对我来说,重要的是这些。那种一旦死去,就会永远失去的情报。」 「这个世上不存在比死更重要的生!」 纪德扣下扳机。 我见到了影像。 后仰闪避的我被子弹命中。蹲下闪避的我被子弹命中。身体移向一旁闪避的我被子弹命中。那些情况以全部重叠的状态进入我的脑中。 到了这个地步,预见能力完全不能当作参考。 为了尽量减少中弹面积,我扑向前方的地面。敌人的子弹薄薄地削下我太阳穴附近的皮肤后,朝后方飞去。 纪德手下的拟态士兵配合指挥官,同时发射自动步枪。 这边的轻易就能预见。我在泥土上滚动,避开弹雨。一边滚动,一边举起双枪回击。这是精心瞄准后,不会射中任何人的威吓射击。 我滚到芥川身边,曲膝举枪。 「故意……射偏?」纪德的脸泛黑。「这种事……你以为这种事就是我们期待的战斗吗?是为了什么!我和部下们是为了什么一路战斗到现在……」 「很抱歉还让你们特地跑到日本来,不过我有不杀人的理由。你们去找别人吧。」 「为什么!」纪德大叫。「自从那个战场以来,我和部下们像亡灵似地在世上徘徊,寻求值得一死的场所!你就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开枪、开枪吧!否则的话……」 纪德的呼喊升上天空,空虚地飘荡。那个声音既像墓中之人的声音,也像是拼命想要活下去的声音。 我只能回答那个问题。 我以平静的语气对纪德说: 「我无法答应你们的愿望,是因为我有个梦想。有一天当我脱离黑帮,可以自由去做任何事时,我要找一间看得见海的房间,坐在桌前……」 ——那么由你来写。 ——那是唯一能让那本小说保持完整的方法。 「我想成为小说家。」我说。「抛开枪枝,只拿纸笔……有人对我说过,『写小说,就是在写人。』……夺走人类性命的人,无法写下人类的人生,所以我再也不杀人了。」 刹那间,所有的声音都从风景中消失。 就连风声、叶子互相磨擦的声音都听不见,世界充满静寂。 我从未对任何人——甚至对太宰或安吾也都没有说过这件事。 「那就是回答?」纪德低声说。「那就是你不愿走进我们的战场的理由?」 「没错。」我回答。 我看着纪德,纪德也看着我。 彼此的视线都想看清对方眼底的感情,静静交错。 因此我察觉到交涉失败。 纪德举起手枪,朝昏倒的芥川射击。 我无法拉开昏倒的人,让他避开子弹。于是我纵身跳到芥川面前。 冲击撞进我胸口的正中央。向一旁跳开的我因冲击转了半圈后落地,再跟着滚向后方。 「活着的事?我们已经死了。不过是亡灵操纵着没有灵魂的肉体罢了。像你这样的异能者,不过是等待这个肉体被战火烧尽的空壳罢了。」 我咳个不停。每咳一次,胸口就传来一阵剧痛。 我撕破胸前的衣服,确认子弹。子弹已被防弹衣挡下。即使如此,仿佛遭到铁槌重击的冲击还是令胸骨发出哀鸣。 「你没有死。」我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我不知道过去发生什么事,不过你可以慢慢思考自己想怎么死。」 「你为什么不懂……就只有你是唯一的……!」 挤出这句话后,纪德眼中的感情就像烛火熄灭似的突然消失。他那灰色的瞳孔,也变得像无尽延续的废墟般虚无。 「既然你没有那个意愿,那就没办法了。你不杀我,是因为你不了解我的愿望。而我也不杀你,因为只有你能够引导我们前往净火的战场。」 纪德背后的人工林入口,刚才运送兵员的卡车无声地横停在那里。 纪德和他手下的士兵们以葬礼般的沉痛,一个接一个静静坐上卡车。 离去时,纪德再次转头看我,接着说: 「我会让你了解。」 他的脸色苍白,声音当中带着不属于这个世间的悲凉语气。 「我会让你了解我。这里——」纪德用力指着他自己的太阳穴。「我会让你看到这里有什么。如此一来,你就会明白真相了。可以说你和我之间,必定有一个人要死去。」 纪德无声地走开,坐上卡车消失。最后他给了我看到的人,血液都不得不为之冻结的一瞥后,丢下一句: 「你就好好期待吧。」 那天,拟态没有前来进行进一步的攻击。 我在伤患被送走后,和太宰稍微谈了一下。 接着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思考。在阴暗的房间里,一边聆听自己的心跳声,一边专注、持续地去注视浮现在自己心中,像是泡泡一样的感情。 我有一种预感。不久之后,即将发生大事的预感。就像黎明前的紫色天空一样,就像暴雨前远方响起的雷声一样,是不久之后,即将发生重大事件的前兆。这不是因为我是异能者,才会产生这样的预感。这是凡是人类,任谁都会在重大事件发生的前夕,隐约察觉到的那种感情。 不过到最后,直到那件事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之前,几乎无事可做。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宽容,只能自己坚强起来。 夜晚降临。我接到太宰的连络,他表示想和我商量今后的事,问我能不能出来。我伸手拿起外套,走出房间。 「夜晚很棒。」太宰说。「夜晚是属于黑帮的时间。」 我和太宰走在热闹的大街上。夜世界的居民们,一脸平静地走在街上。潮湿的海风公平地吹拂着古老的建筑物及崭新的建筑物。夜空里的黄色星星闪烁,像是映照着地面的灯光。 「接下来要去哪里?」 「去见一个人。」太宰微笑。「话说回来,你还真是倒楣啊,织田作。一见到敌人的老大就受到热烈的求爱。看来周末就会举行婚礼呢。」 「我才没有受到求爱。」我想没有,大概没有。「他们不过是一群为了战争而战争的怪人。」 「是吗?这不是很可爱的事吗?居然想在死的方法上下工夫,我就没想过这种事。」太宰以开心的语气说。「可是他对织田作撂下的狠话不能小看。或许会改变战略后再来也说不定。我会派部下保护织田作的四周。」 「这场火拼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拟态的士兵另当别论,指挥官的特殊能力很棘手,奇袭无效。因此需要内部情报。你心里有底吗?」 拟态的内部情报——黑帮为了得到它而奔走,但在目前这个阶段全为徒劳无功。 「只有安吾。」我说。「安吾过了好几年黑帮和拟态双重间谍的生活。他知道的应该比上次告诉我的还要多。」 「我也和你有相同的意见。」太宰点头。 「有没有方法能够找出安吾?」 「有。」太宰干脆地断言。 「有啊。」我点头。接着感到惊讶。「有吗?」 「正确地说,根本没有必要去找他。他正在等我们。好了,到了。」 我抬头看向太宰手指的方向。 「这里吗?」我说。 「还有别的地方吗?」太宰苦笑。 在那里的是,在昏暗的街上点着小小灯火,我们常去的酒吧的白色招牌。 我和太宰走下通往地下楼层的阴暗楼梯。微微听得见交谈声,香烟烟雾像白浪一样在脚底打转。每踏一层阶梯,就会响起悦耳的嘎叽声。 回想起来,那里总是有人在。明明没有约好,也不是事先就决定要去,但很不可思议的是总有某个朋友在哪里,我一进门就向我打招呼。 这次也一样。 「呀,你们好。我先到了。」 坐在平常的老位子上,用和平常一样的语气,安吾举杯向我们打招呼。 我以眼神向老板示意后,举起一根手指。老板仅仅透过眼神向我点头。 我和太宰在安吾旁边的座位上坐下。我说: 「至少跟我们连络一下也好嘛。」 「我光是要甩开跟踪就够辛苦了。」安吾苦笑。「我也有很多麻烦事,无法畅所欲言。不过今天既没有人跟踪也没有窃听器,可以随心所欲地喝酒。那么,你们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你在爆炸的废墟那里掉了手帕。」太宰微微一笑。「里面夹着这家店的纸巾。太明显了!情报员啊,有时会出乎意料之外地使用过时的手法。」 这么说来,昏倒前我曾经把手帕借给安吾。是当时夹进去的吗?我还以为把它给弄丢了。 「能用那种方式沟通的也只有我们。」安吾说,接着他轻轻叹气。「我还以为再也没办法到这里来喝酒了。我很走运,所以想把这份运气也分给两个朋友。」 「就卧底人员来说,你也太伤感了不是吗?」太宰直截了当地说。 我看着安吾。安吾没有立刻对太宰的话产生反应,脸上浮现若有似无的笑容。 「……不愧是你。」过了半晌后,安吾吐出这句话。 「安吾,你从加入黑帮前就有另外一个身份。那个身份是国家的秘密机关,内务省异能特务课的探员。任务是监视黑帮动向,加以报告。」 「…………没错。」安吾长叹一口气后说道。 「虽说是管理国内异能者的秘密组织,不过要是和港区黑帮全面开战,也无法全身而退。而且特务课的任务是管理异能者,不是歼灭。所以派遣探员潜入黑帮内部,监视动向。这是不得已的万全之策,我说得没错吧?」 也就是说安吾加入黑帮的骚动,全是异能特务课安排的一场戏? 「此时出现了拟态的事。计划进入日本的异能犯罪组织拟态,就特务课来说也是头痛的存在。因此特务课也命令安吾以黑帮双面谍的身份,探查拟态的动向。当然要是有什么万一,『黑色特殊部队』——特务课的执行部队会介入进行援救。」 「就薪资微薄的国家公务员来说,实在是很不划算的工作。」安吾表情阴沉地笑了。 「也就是说,安吾不是双面谍,是三面谍吗?」我说。 「没错。」太宰点头。「那么,我能调查到的真相就是这些。沉闷的话题到此结束,来喝一杯吧!」 酒杯静静地被送到座位前方。 倘若是平常,接下来我们会干杯。不过这次没有,而且大概也不会有下一次了。 接下来有半晌时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远比店里菜单上的任何一项都还要苦涩的沉默,降临在我们之间。 「那么,」因为没有人开口说话,逼得安吾不得不开口。「你们到这里来,是为了确认我们之间不变的友情吗?」 「怎么可能!」太宰的嘴角含笑。「是为了得到关于拟态的情报。你早就知道了吧?」 「真不可思议。明明是和以往相同的酒,可是喝起来却没有味道。」安吾直盯着酒杯,自言自语般低语后,对着我问:「特务课的监视小组送来纪德和织田作先生交手的情报。你已经看到纪德的能力了吗?」 我回答看到了。是预知敌人攻击的能力。 「特务课也对那种特殊能力束手无策。」安吾摇头。「唯一的办法是让一颗特大号的炸弹掉在他头上……不过纪德神出鬼没,无人能够知道他的所在地。上头的人似乎打算把这件事完全丢给黑帮去处理。只要让两个组织相互残杀,再管理幸存下来的那方就好,如此一来特务课也用不着牺牲任何一个人。」 就为了异能犯罪组织烦恼的特务课来说,可说是一举两得的妙招。 「这种做法相当自私。」太宰歪着头。「可是就黑帮来说,要突破那种特殊能力是很困难的事。」 接着太宰侧眼看着我。 「……当然,只有一名基层成员例外。」 「他是身经百战的士兵,率领许多强壮士兵的指挥官。」我一边看着自己映照在杯中液体的面孔,一边说。「而且不管是我的特殊能力还是他的特殊能力,结果都只不过是『能够预测数秒后』的能力。最后谁能率先打倒对方,还是要靠战斗和射击的技巧。」 射击的技巧——也就是说,能够从更远的地方,正确击中对方的人获胜。 「织田作的射击工夫啊……」太宰意有所指地微笑。 「不确定要素的确占了多数。『特殊能力的奇点』也是问题。」 「特殊能力的奇点?」 「你在对纪德使用特殊能力时,是不是发生了和平常不一样的事?」 我稍微思考后回答:「的确有。」 那次我看到复数重叠的未来预知。 「政府直到最近才开始研究这种现象。」安吾一脸正经地说。「已经确认复数的特殊能力互相干扰的结果,将会导致能力失控,朝相当罕见、难以预料的方向发展。详情不明,不过……比方说让两个具备『必定率先进行攻击』这种特殊能力的人对战后,情况将会如何?『必定会欺骗对方』的异能者,和『必定能看穿真相』的异能者对话,会有什么结果?答案是『不试试看就不会知道』。大多是某一方的特殊能力获胜。可是,听说也会很罕见地发展成双方都无法获胜的现象。特务课把它称为『奇点』。」 当时我见到的就是奇点吧?还是奇点是之后才会发生的某种现象? 「其实我不该透露刚才那件事。」安吾说。「我们会面的事要是被内务省的高层知道,也会形成大问题。暂时我也得消声匿迹才行。」 太宰听到这句话后看向安吾,接着微笑说: 「哎呀,听你的口气,你还以为自己能够活着离开这里啊,安吾。」 空气冻结。 安吾脸上的表情静静褪去。 太宰依然带着微笑。 「这是当然的吧?充满谜团的秘密异能机关。神出鬼没,神话般的存在令国内所有的异能犯罪组织为之颤抖。它的一员就在眼前。我想要你吐露的情报名单,比字典还要来得厚呢。我说错了吗?」 我忍不住问太宰:「你想把这里变成战场吗?」 安吾动也不动,形成暧昧笑容的表情冻结。视线像是被图钉钉住般对准太宰。 「是我的错。」安吾死心地说。「是我误会了。我私自以为唯有在这个场所,大家能够超越立场见面。而且也不能给店里添麻烦,我不会抵抗,就随你高兴好了。」 安吾应该也知道黑帮的拷问有多残酷。他是别想活着回到特务课了。 此时若是我协助安吾,情况将会变得如何?不会有任何改变。我们不可能突破太宰精心布下的包围网,而且一旦我背叛黑帮,洋食馆的孤儿们也会没命。 「安吾,」太宰像在检查手心手背似的凝视他自己的手,同时吐出这句话。「只要我一声令下,我的部下立刻就会团团围住这附近。可是现在还没有包围,在我改变心意前消失吧。」 安吾想要说些什么,不过还是将话吞了回去。 「我并不难过,一开始我就知道会这样。」太宰面无表情地说。「不管安吾是不是特务课的人,凡是不想失去的事物必定还是会失去。所以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值得追求的事物,总是会在得到的瞬间消失。没有任何事物值得延长痛苦的人生去追求。」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太宰。虽然我们认识很久,不过这是太宰第一次提起他自己的事。从中可以见到犹如巨大鱼钩般的利刺深深刺入、侵蚀了太宰的人生。 「太宰、织田作先生,我也和大家一样。身为执行无法公开工作的地下组织一员,身为逮捕异能者的异能者,我一直将全身埋在政府的黑暗角落里,是绝对无法步上光明大道的人生。」安吾看着我们说。「当有一天时代改变,特务课和黑帮的体质也都改变,我们处在更加自由的立场之后——可以再到这里来喝酒吗?」 「你别再继续说下去了,安吾。」近处传来声音。那个声音是我的声音。「别说了。」 安吾受伤的摇头。接着慢慢从吧台椅上起身,像是侧耳倾听自己的脚步声似的,低着头慢慢走出店外。 我不会再见到安吾了吧。 安吾原本坐的座位桌上,除了喝完的酒杯外,还放着某样东西。 我拿起它给太宰看。 那是仅仅数日前,我们在这家店里拍摄的照片。 照片里的我们,全都笑得很开心。 第二卷 太宰治的黑帮时代 四章 人类的心情会反应天气,不过天气却丝毫不理会人类的心情。那天,晴朗的阳光洒落横滨,是温暖的一天。 我表情苦闷地走在横滨街头。因为双手环抱东西,我的表情看来肯定比平常更加苦闷。我并非心情恶劣,单纯是平衡感的问题。当时我的双手抱满着许多零食玩具。需要若干的修练,才能用笑嘻嘻的表情来搬运。 这些东西是给孩子们的慰劳品,是给无疑对避难生活感到烦闷的孩子们的贡品。孩子们在太宰准备的避难处肯定感到无聊,我对这种程度的赂贿是否就能令他们重拾笑容感到不安。大人的充分对孩子们来说,向来是不够充分。 踩着单车的年轻人吹着口哨远去。幼儿追着只有他们看得见的重要事物,跑在母亲前头。犯罪组织的火拼什么的,感觉像是发生在地球另一头的事。 我一边走,一边想着拟态的事,那些为了死去而活的孤独士兵。 纪德说:「我会让你了解我。」那是将我卷入战斗当中的咒语,不过同时也是沉痛的稚子呼喊。能够理解他的人物,只有部下或是敌人。而他希望我成为后者。 我不知道和拟态相互残杀是不是正确的事。再这样下去,到黑帮或拟态其中一方消灭为止,火拼将会持续不断。难道某种形式的和平是不可能的事吗?了解他们,在恰到好处的地方划上界线是不可能的事吗? 此外,还有孩子们的事。等到孩子们独立,不再需要援助后,我打算脱离黑帮。我不知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可是有一天,那样的日子应该会来到才对。孩子们长大成人,成为公司职员、成为技师,或是球类选手。最长年的孩子的梦想,听说是和我一样成为黑帮分子,这点令我感到头痛,不过总会有办法说服他的。到了那个时候,我才终于能够丢开枪,坐在看得见大海的窗边桌前,开始写小说吧。 我来到公司前,暂时停下脚步。太宰为孩子们准备的,是由黑帮撑腰的进口报关公司。它是位在海边的两层楼建筑,接受海风的洗礼,处处可见生锈的痕迹。建筑物的一旁有宽广的共用停车场,一辆黄绿色巴士状似无聊地停在那里。 据说太宰把这里整个借了下来,员工被赶到其他办公室去。他是个做事极端的男人。不过那也是因为太宰判断,孩子们很有可能受到攻击。 我抱着东西,走上公司的楼梯。同时在脑中再次确认,哪样玩具要给哪个孩子的名单。 我走过走廊,打开据说是孩子们所在的会议室门口。 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 桌子被翻倒,墙壁开洞,地板上有拖行重物的痕迹。散落在地板上的蜡笔被大型的鞋印踩扁。此时我听到沉重的东西掉在地板上的声音,接着才发现那是我抱在手上的物品掉落脚边的声音。 我几乎是下意识跑了起来。冲出会议室,以险些滚下楼梯的气势跑下楼,来到建筑物外。 停在停车场的那辆黄绿色小型巴士,此时正好开走。 我看着巴士后方的车窗。 透过窗帘的缝隙,可以见到有人伸出手来。小手敲打后方玻璃,其后的脸孔也看见了,是遭到殴打、眼睛肿起的男孩脸庞。 男孩发现我,瞪大了眼睛。那是年纪最大,说他的梦想是成为黑帮的男孩。他一察觉到我的视线,便以毫不犹豫的动作用力将窗帘拉开。在他的背后可以看到所有的孩子们。是为了让我看到这一幕,少年才会先将窗帘拉开。 巴士内的拟态士兵随即察觉,按住男孩的肩膀,用力将他往后拉。窗廉被粗暴地重新拉上,男孩的身影消失。 我用膝盖快要撞到下巴的气势,朝巴士奔去。巴士察觉到我后加速,冲向马路。 我单手按住分隔停车场和道路的护栏一跃而过,跑在巴士旁边。巴士渐渐加速。我反射性将手伸向外套下方,不过今天没带手枪。我这个黑帮分子也太离谱了。 在灯号即将转为红灯的路口,巴士几乎速度不减地转向左侧。周围的车子按起了喇叭。 我已经看到巴士前往的地点。穿越陆桥底下之后有个大转弯,再往前就会接上高速公路。只要被逃到那里,就再也没有追上的希望。得在那之前解决才行。 我一次跨三阶,跑上位在附近的天桥楼梯。接着跑到天桥中央,跳向位在旁边的陆桥。 陆桥上装着防护铁网。我单手抓住铁网以防坠落。接着爬上铁网,站在陆桥上。 我在陆桥上奔跑移动,脚下正好是道路交会的地点。载着孩子们的小型巴士现在正要通过我的脚下。 我看准时机往下跳。 外套下摆迎风膨胀,发出啪哒啪哒的声音。 我落在行驶于巴士前方的红色迷你厢型车车顶。膝盖和手触车顶以减缓冲击。我可以听见车上的某人发出惨叫声。 我一转身,就看到巴士和司机。开车的是灰色的拟态士兵。他用充血的眼睛紧盯着我。 对方是军人,至少有两人以上,而且也带着枪。另一边的我则是手无寸铁,也没有支援人手。不过既然这双眼睛已经捕捉到对方的身影,那么总是会有办法的。 巴士的车体加速,朝我逼近。巴士司机似乎决定把我和厢型车一起辗碎,这样的状况令人心生畏惧,想要逃走。假使不久前我没看到孩子被殴打的脸,那么我便会这么做。 我在心中轻声道歉后,脚跟用力踢向脚下的迷你厢型车的后照镜。在发出金属的断裂声后,后照镜无力地垂下。我伸手将它扯开。 同一时间,巴士追撞红色迷你厢型车。 我捉紧车体,撑过车体的急速旋转。接着将拿在手上的后照镜,朝驾驶巴士的拟态士兵扔去。 红色涂装的大型后照镜打破巴士的挡风玻璃,击中司机脸孔。正想拔抢的司机头晕目眩,急踩刹车。 巴士像喝醉的犀牛般蛇行,最后停了下来。 此时被我当作踏脚处的迷你厢型车也像是断气般停下。我跳下车顶。 就当我再次转身面对停止的巴士时,产生了一种不舒服,像是心脏被捏住般的感触。 脑子里「当!当!」地响起警钟。视野一下红、一下白,还没有意识到就已急忙奔去。 ——我会让你了解我。 司机拿着某种发讯器。 我已理解那代表了什么,追不上的只有身体。感觉像是永恒的刹那过去,拟态士兵按下发讯器的按钮。 巴士突然发生大爆炸。 全身撞上空气墙,我的身体朝后方飞去。在空中的期间失去意识,背部用力撞上某人的车后才恢复意识。 我看着巴士。 巴士的每扇车窗都冒出火柱,车体飞离地面超过人的高度。 在空中转了半圈后,撞向道路一旁。 相隔不久,玻璃碎片倾泻而下。 我想要跑过去。就算是早一秒也好,我想跑到巴士旁边。不过实际上我是笨拙地往前扑倒,笨拙地在坚硬的柏油路上扭动罢了。 巴士起火燃烧。车体打横倾倒,从中央断成两截。 我在喉咙深处尝到血的味道。强烈的耳鸣使得我几乎什么都听不见。 ——我们大家明明早就已经是大人了! 喉咙好痛,无法呼吸。我听到远处传来某人的叫声。因为喉咙太痛所以我才发现到,喊叫的人原来是我。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艘小型观光船飘浮在横滨海上。 犹如透明的天空洒下阳光,水面波光粼粼。观光船沐浴在反射的阳光下,静静地在水面上飘荡。 坐在那艘船上的人仅有数名。 一名青年站在观光船中央,貌似学者的脸上戴着圆眼睛。是异能特务课的探员——坂口安吾。 安吾的右手边坐着一个男人。 「安吾,好久不见,谢谢你今天的邀请。回到原本的工作岗位后,情况如何?」 男人笑容可掏地对安吾说话。他留着一头滑顺地梳向后方的黑发,身穿白衣,是领导港区黑帮的首领——森鸥外。 「…………」 安吾没有回答,只是紧张地垂下视线。 「请不要欺负我们的年轻人,黑帮的老大先生。」 隔着安吾面对鸥外,坐在另一侧的是位白发,个子高大的壮年男子。即使和在船上的人们相比,也是最高大的男人。——他就是内务省异能特务课的最高指挥官,种田长官。 鸥外及种田的背后各自带领着既为部下,也是卫护的黑衣黑帮分子及黑色特殊部队。不过所有人手上都没有武器。 安吾一脸紧张地说: 「谢谢您今天跑这么一趟。我再重复一次,这是非官方的会议。记录以及摄影,来自在场人士以外的物理介入全被视为背叛,会议立即中止。」 安吾边说边瞄了岸边一眼。远方看来变小的陆地上,两个组织的手下秘密、或是公然地在待命。万一这场会议出现一方背叛,杀伤对方的情况,岸边的敌方部队将会歼灭幸存的那一方。 这是拿刀抵在彼此的喉咙上,惊险万分的平衡状况下举行的会议。 「我家爱丽丝吵着要我回去时,买冰淇淋给她。有没有什么政府御用的好店啊,种田长官?」 「哈哈哈,真是一段佳话。」种田一边笑,一边用手中的扇子搧脸。「我也带一些土产回去,给等着我们报告的内务省官员好了。要是拿你的脑袋回去,他们应该会很高兴吧。」 在鸥外身后待命的两名部下,杀气爆发性膨胀。 不过鸥外以冷冷的表情微笑。 「居然还得费心讨好内务省的大人物们,当官的人还真辛苦啊,种田长官。」 「没什么、没什么!和不知何时会被政府消灭,心惊胆颤地躲在水沟底下的立场相比,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鸥外和种田的表情及语调都像是在屋檐下一边下棋,一边谈笑。不过在中间担任斡旋的安吾,则是冷汗直流。眼前的两个男人一旦真的对立,不到三天横滨就会化为尸横遍野的死亡城市。 「事不宜迟,就让我们进入正题。」即便安吾是特务课的精锐,在打断两人对话时也需要最高等级的谨慎。「异能特务课的种田先生,对于港区黑帮的鸥外先生有两点要求。首先是对我——安吾不得干预,试图危害。另外一点是歼灭从欧洲偷渡来到日本的异能犯罪组织——拟态。可以吗?」 「关于第一点没有问题。别看我这样,我可是非常感谢安吾的。你很优秀,对我的工作帮助很大。即使那是卧底工作的一环也一样。而且这次还像这样,由你担任中间人,实现和特务课之间的会议。我还想送上花束,拥抱你呢。」 「那么——」 「不过第二点我无法肯定答应。总之,他们是群可怕的家伙。因为拟态的关系,我们的屁股也一直在着火。如果可以,我都想哭着逃走呢。」 鸥外以看不清真正用意的笑容看着种田。 种田的眼眸深处,瞬间闪过一道剃刀般锐利的光芒。种田闭上眼睛,接着将视线转向安吾,向他示意。 「接下来,港区黑帮对于特务课的要求是——」 种田长官轻轻地重重叹了口气。 接着从西装里取出一个黑色信封。 无意义的影像,在我眼睛内侧不停地打转。 我站在白色、煞风景的饭店房间里。接着又站在美术馆前方的人工林里。然后又站在洋食馆的二楼。 ——织田作之助,奉行无论如何,绝对不杀人这种信条的奇妙黑帮分子。 我在满是垃圾的后巷里,在深夜安静的酒吧里,在黑帮总部的电梯里,然后是在下着雨的茶馆窗边座位上。 ——写小说,就是在写人。 ——你有那个资格。 那个胡须男说的是真心话吗?或者只是随口说说的安慰?我真的有资格去写人吗? 就算胡须男说的是真话,那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现在的我,已经没有资格写人。 在爆炸现场,我好不容易才颤抖着脚起身,进入巴士内部确认。我不该去确认的,我明明轻易就能想象到里面的情况。 接着我在骚动扩大前离开现场,拖着脚步走向洋食馆。 ——是军队。 ——无法生存在战场以外的地方,无主的「灰色幽灵」。 洋食馆里没有亮灯。 一片寂静。 进去一看,老板大叔已经死了。 他站在柜台内侧,背倚着锅子和锅具柜死去。胸口中了三枪,眼睛瞪得大大的。他是立刻就拿起手边的东西吧。手上握着煮咖喱时的锅勺。面对持枪的拟态士兵,拿锅勺要怎么战斗?不愧是黑帮旗下的洋食馆。 我静静阖上大叔的眼皮。这么一来,大叔才终于有了死者的面容。 我知道自己体内的灵魂被拉扯到极限,是灵魂进行不可逆的变形时的声音。 洋食馆的柜台上插着一把军刀。刀子贯穿一张地图,插入柜台。我拔起刀,看着那张地图。 地图上画的是距离这里稍远的山岳地带。山谷的旧私有地上画着红色的╳印,潦草地写着「幽灵的墓园」这行字。 这是来自拟态的——来自纪德的讯息。我将它折好放进口袋里。 我走上二楼,进入大叔为我准备的秘密房间。那里备妥了我为因应紧急情况,事先藏匿的全套武器。 我脱下衣服,穿上轻薄的防弹背心。上面套上衬衫,双臂套上肩挂式枪套,再将背后的扣子扣好。 两把手枪我都确认过了。一度分解拭去灰尘,注油后重新组装。已经确认准星没有歪斜。我卸下子弹,扣下扳机,确认手指的感触。接着将子弹装入弹匣,再装进手枪里。拉开滑套,将第一颗子弹送进枪膛。另一把也如法泡制,接着将它们放进两侧的枪套中。 固定动作就像祈祷。在重复进行准备动作的期间,我的内心早已飘离位在那里的身体,在记忆徘徊。自己曾是什么人?自己曾在追求什么?和谁说话,有何感觉,打算要如何活下去? 现在我只知道,过去我追求的一切,如今就和被舍弃的纸屑没两样。 我将收纳备用弹匣的腕带绑在双手手腕上。穿上以防弹纤维制成的外套。在外套内侧塞进手榴弹,接着尽可能多塞些交换弹匣。虽然感到犹豫,最后还是决定不带绷带及止痛剂。完全没必要。 相反的,我找到从前戒掉的香烟盒。我拿着它和火柴,走到隔壁房间。 那里是过去作为孩子们居住房间的地方。就在数天前,我还和孩子们上演乱斗戏码的地方。 那里几乎和从前一模一样。扶手上涂着蜡笔的床铺,肮脏的地板,浮现污渍的壁纸。不同的只有应该在那里的五个人影。 「晚安,幸介。」 我边点烟边说。那是最年长的男孩名字。 「晚安,克巳。晚安,优。晚安,真嗣。晚安,咲乐。」 香烟上静静升起一道淡紫色的烟。我凝视着它。 「你们在安静的地方,好好地长眠。我去替你们报仇。」 我将香烟挟在手指间,凝视着烟雾。最后香烟燃尽,烟雾消失。 我走了出去。 「织田作!」 我一离开洋食馆,就被认识的声音叫住。 「太宰吗?怎么了?」 「织田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我还是要阻止你。就算做那种事——」 「就算做那种事,孩子们也不会回来了?」我说。 太宰词穷般沉默下来。接着他说:「就以往战斗的规模来判断,已经知道拟态大约残存多少兵力了,是二十多名。他们还留有余力,而且根据地大概是在西部山岳地带。详情接下来——」 「我已经知道他们的所在地了。因为我收到招待函。」 我把刚才发现的地图交给太宰,那张标明「幽灵的墓园」的地图。太宰看着它,皱起眉头。 「他们逐渐将兵力集中在一处。即使集结黑帮所有的兵力,也不知道能不能击败他们。」 「没有必要集结。」 「织田作,你听我说。数小时前,首领似乎出席了秘密会议。对方是异能特务课,由安吾担任中间人的会议。因为是高度机密,所以无法知道更进一步的内情,不过拟态这件事还有某种内幕。我感觉得到,在弄清楚这点以前——」 「某种内幕?」我看着太宰。「没有什么内幕,太宰,一切都结束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都不重要了,我接下来要做的事也一样,不是吗?」 「织田作,」太宰静静地说。「希望你原谅我用这种奇怪的说法。可是不要去!去依赖别的东西,去期待接下来会发生某种好事,那种事应该一定会发生才对。欸……织田作,你知道我为何会加入黑帮吗?」 我看着太宰。虽然我们是老交情了,不过太宰一次也没有提过这件事。 「我之所以加入黑帮,是期待会发生什么事。暴力或是死亡,本能以及欲望,只要待在赤裸裸地表现出这些的人们身边,我就能在更近的距离下见到人类的本质。如此一来就能找出某种——」 此时太宰停顿下来,接着他说: 「这么一来,我想我就能找到某种活下去的理由。」 我看着太宰,太宰也看着我。 「原本我想成为小说家。」我说。「就算是任务,但是我认为既然杀了人,就没有那个资格,所以我一个人都不杀。不过,那也已经结束了,我已经没有资格了。现在我只有一个愿望。」 「织田作!」 我走了出去。虽然太宰喊叫,但是我没有回头。 我朝西走。 人们和以往一样,朝各自的方向走去。他们一定有该去的地方、该见的人、该回的家。那就是人们生活的世界,是我想要写成小说的世界。孩子们也一样,原本他们应该走向那样的世界,成为他们的一员,各自走在街上才对。 ——他们全都得到了平静。无人能够夺走他们的平静。 我想起很久以前听过的,安吾所说的那句话。 孩子们现在确实在安静的地方吗?没有变成幽灵,在现世里徘徊吧? 像是纪德——或是我一样。 走着走着,我和迎面走来的矮小青年撞个正着。 「呜哇啊!」 我完全没事,可是青年失去平衡瘫坐在地,手上拿着的物品散落一地。 「你在做什么!走路怎么可以不看路!既然眼睛长在那么高的地方,应该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前面吧?啊——啊,请社长买的侦探工具……」 我协助青年捡起散落一地的物品。有纪录纸、笔、相机、鉴识用的证物保管袋。简直像是杀人案件的搜证人员。 「你是警察吗?」我不由得问。 「警察?」青年细细的眼睛眯得更细,一脸打从心底感到厌恶的表情。「别把我和那群无能的家伙相提并论!你不认识我吗?这是不久之后,全日本都会认识的名字,你要牢牢记住!我正是全世界最厉害的名侦探,江户川——」 「抱歉。」我中途打断青年的话。「我有急事,先告辞了。」 「喂、喂,你真笨啊,居然要放过和我这个名侦探对话的机会!只要见到我的能力,你就不能那么不当回事了!要是怀疑的话,我就露一手让你瞧瞧。我想想,你急着离开的理由是——」 开朗自大的青年咯咯地笑了之后,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你——」 他的眼睛突然收缩。 我感觉青年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冷。在眯起的眼睛深处的瞳孔里,存在着某种非人的光芒。 「你。」和刚才截然不同,青年以平静的声音说。「我不会害你的,你不能到目的地去,应该重新考虑才对。」 「为什么?」 「因为要是去了,你会…………………………死喔?」 我拿出新的一根烟点火,接着背对青年,再次朝向西方前进。 我一边走,一边对背后的青年说: 「我知道。」 穿越橡树杂木林繁茂的林道后,就看见了那幢洋房。 最初能够看到的,是紫色的石棉瓦屋顶,以及具有宗教意涵的半圆形彩绘玻璃。迎着即将西沉的夕阳,朦胧地浮现在树林当中。 爬上砂石铺成的小路后,前方是两名带着冲锋枪的拟态士兵,似乎正在看守。 「可以请教一下吗?」 我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向两人说话。拟态士兵吃惊地将枪口对准我。 不过我已从两侧的枪套中拔出手枪。 左右同时射出两枪。 子弹射入拟态士兵的额头,粉碎后脑从后方穿出。两名拟态士兵的血液及脑浆喷溅在背后的树木上,几乎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毙命。 几乎是同时,树林里响起尸体倒向地面的潮湿声响。 我收起手枪,未朝尸体多看一眼便再度前进。 穿越大门引道,前往洋房的正面玄关。 我看着接近洋房屋顶的三楼阁楼。采光窗的另外一头,有名手持狙击枪的监视哨兵。由于我在接近时避开了会让狙击兵察觉到的路径,因此即使我已经接近到了正下方,对方还是没有察觉到入侵者。 我弹了弹手指,向那个士兵示意。狙击哨兵察觉到那个声音,看到我的身影后大为吃惊。在士兵举起狙击枪前,我已经举枪射穿士兵的头部。士兵大幅度后仰,朝后方楼层坠落,发出巨大的声响。 听到监视哨兵坠落的声音,里面的士兵也会察觉到异状吧。 我踩着平常的步伐来到正面玄关前的门廊,暂时停下脚步。取出香烟点火,让污浊的烟雾充满肺部。 我看着自己的手,刚刚杀了三个人的手。不管怎么看,它还是我自己的手。和我在避免杀戮时的手毫无分别。 杀意不存在指尖,杀意也不存在扳机当中,杀意更是不存在子弹里。存有杀意的,是我位在脑子深处的精神。 洋房里开始变得吵闹。怒吼和踩过地板的声音,装填子弹的声音。 我移到正面玄关的对开式大门旁,接着将背抵在刻有石制柱饰旁边的墙上。 背部贴着坚硬的石壁,我伸手到一旁,在木造的玄关门上敲了敲。 同时响起像是要震开地面的轰然巨响,大门被无数发子弹打碎。大门化为粉碎的木片飞散。 我依然举着手枪,侧眼看着那一幕。五秒、十秒。 过了十二秒,乘着士兵们交换弹匣的时机,我拔开手榴弹的插销,丢进洋房里。 在室内被爆炸炸开的同时,我将咬着的香烟吐掉。 举起两把手枪跳入室内。 穿越喷出的烟雾,子弹飞翔。 我前倾扑向地面,同时射出两枪。 枪口冒出的火花使得室内明灭不定。 滚向前后,我将行走的方向变为横向,一边跳向房间角落,一边开了两枪。 枪口火花照亮空中的石膏片、血烟、爆炸烟雾。 冲锋枪的子弹在我的脚底弹跳。我预测着弹点,一边快步跑过墙边,一边开了两枪。 无数的空弹壳落地,演奏出战场的音乐。 最后我举起双手的手枪,朝中间的敌人开了两枪。 接着是沉默。 我解决了闯入时,所有在这里的士兵。 我环顾房间。 洋房玄关大厅成了挑高的会客室。靠近天花板的彩绘玻璃,将室内的灰尘及硝烟照亮成暧昧的配色。下方躺着六名拟态士兵的尸体。 这和太宰所说的敌人数目还差得远,宴会还会再持续下去。 铺着地毯的大型楼梯的另一头,洋房深处传来士兵的脚步声。我能够以特殊能力看到的只有五秒多。无法连里面有怎样的陷阱、敌人以怎样的阵型在等待都知道。 我交换弹匣,接着慢慢爬上楼梯。 爬上楼梯后,前方是一条细长的走廊。要是敌人从后方冲过来,我可以躲在遮蔽物后方瞄准后再射击,就此进行枪战也不错。 我看见走廊前方的士兵们。士兵举起枪,我选择正面突破。 我跑过几乎没有闪避空间的细长走廊。敌人有四个,一边发射最适合这种距离的冲锋枪,一边前进。 我以前倾的姿势狂奔。 我一边跑向最前方的拟态士兵,一边开枪。士兵额头中弹后仰。我立刻钻进他的怀里,以士兵的身体作为掩护再开两枪。 第二名拟态士兵喉咙中弹死亡。死掉的士兵手指痉挛,在天花板上刻下带状的弹痕。 我踢开死亡士兵的胸膛,朝后方的士兵扑了过去。 我乘着第三名士兵推开尸体的空档绕向侧边,出拳以手掌击向他的下颚。在下颚打向另一边时,朝头顶开了一枪。深红色的液体喷溅在墙壁上。 我往一旁跳开,避开最后一名士兵发射的冲锋枪子弹。接着我踢向墙壁,以三角跳跃闪避水平朝我追来的射线。几乎是跳到敌人的正上方后,我一口气射出剩余的子弹。 我在走廊终点着地。距离开出第一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过了半晌后,后方传来士兵倒地的声音。 我透过那个声音确认没有留下活口后,再次往前走。 走廊尽头是面对中庭的广大休息室。 房间里有以中世纪风格装饰的大型暖炉,红色天鹅绒制成的扶手椅,足以收纳连队队旗的金色画框。 听说这幢洋房,曾是某个外国贵族居住的宅邸。 根据事前的调查,这栋豪宅的主人在战火扩大的同时,资产遭到没收而返回祖国。之后一直难以确定所有权的这幢房子,便耐心地等待绝对不会回来的主人。 我停下脚步。我已经知道前方的门后安装了可以遥控引爆的指向性地雷。 要是我继续前进,将被卷入爆炸当中。只能越过墙壁开枪破坏,因此我举起枪。 举起枪的瞬间,我发现自己搞砸了。 我的正后方也安装了指向性地雷。在某处监视这里的人,事先就已经决定在我察觉到前方地雷的瞬间,遥控引爆后方的地雷。 我的特殊能力是预见未来。不过对于我改变自己的行动引发的结果,是从改变行动的瞬间才能预见。所以当出现以「我举枪瞄准前方的地雷」作为触发,一秒后才启动的陷阱时,我只能预见到它启动的前一秒。 这次正是如此。 我用力向前跳。后方的高性能炸药随即启动。霰弹钢珠和爆炸的火焰将背后的外套扯开。我像是被爆炸的威力推倒般滚向地板,接着立刻抱头趴在地上。 前方的指向性地雷也跟着爆炸。横向的冲击袭向我的身体。 这是反过来利用特殊能力的奇袭,而且还是来自前后的指向性地雷夹击。这个敌人熟知「预见未来」这项特殊能力的特性及弱点。 我见到了影像。 士兵们从位在左侧的大型窗户,大举垂降进攻的影像。 我依然趴在地上,不是能够反击的姿势。 距离突击的时间大约是四秒。 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挣扎着想拾起手枪。 右腹传来一阵闷痛。在刚才的爆炸中被射出的霰弹,削下防弹背心无法保护的腰骨附近肌肉。血在衬衫上渗开来。 窗户的另一边,已经可以看见上方垂下的绳索,以及垂降下来的士兵鞋底。 我呻吟着拾起手枪。 窗户全被打破。从上方跳进来的士兵人数有八名。 没有时间躲到遮蔽物后方了。 碎裂的玻璃在空中飞舞。我几乎能够见到每一个碎片的闪光。 我先用左右的枪开了两枪。击穿前方两人的喉咙和头部。剩下的士兵着地。 外套的下摆翻飞,我半转身,以低姿势开了两枪。解决了两名在附近的士兵。 剩下的士兵举枪对着我。 玻璃碎片终于落地,接着化为无数道光芒跃起。 接着枪口火花获得解放。 这是在几乎可以互殴的距离下进行的枪战。闪光充满室内,将世界染成雪白。 在发亮的世界里,极小颗的死亡使者飞来。我看得到它。 我让身体近乎水平地倒下,闪避几乎是在极近距离下射出的子弹。 我交叉双手,用左右的枪开了两枪。 反转身体,胸口朝上再往左右的敌人开了两枪。 胸口遭到冲击,身体弹起。子弹陷入防弹背心中。像是被铁球敲打般的冲击令我停止呼吸。 我漏掉了一个人。 我将手按在满是玻璃的地上,翻滚闪躲。快速出脚扫开想进一步发射冲锋枪的敌人双脚。 倒下的士兵伸手捉住我的外套衣领,想把我也一起拉倒。他的动作和以往的敌人不同。 军服胸口隐约可见阶级章。他大概是拟态的副司令官,纪德的心腹幕僚长。 我想用左手的手枪瞄准他的喉咙,不过他用冲锋枪前端迅速把我的枪挥开。我和副司令官揪成一团倒在地上。 为了想造成脑震荡,我试图以左手掌底击向副司令官的下颚,不过被他闪开。我左手的衣袖被抓住,拉向背后。手肘和手腕被扭高。敌人的目的是关节技,肩膀传来闷声。 要是敌人继续使力,我的肩膀将会遭到永远的破坏。 不过,他不该和具有预见未来能力的男人进行近身格斗。打从一开始,这种状况就是我的目的。 我能够自由行动的右手抓起手枪,弯曲身体将全部的子弹击向地板。 空弹壳弹跳的声音,像是清脆的铃声般响起。 扭高我的手的男人失去力气,倒在地上。 子弹射入他的喉咙。刚才我朝地板发射的子弹跳弹,冲进他的身体。 我强忍着胸口的剧痛,确认防弹背心。胸口挡下三发子弹。我脱下背心,丢到地上。肋骨或许裂了也说不定。 「呜……」 回头一看,副司令官还有意识。不过枪伤是致命伤,他大约还能活十分钟左右。 「需要给你最后一击吗?」 我拾起手枪,边将枪口对准副司令官的头部边问。 「…………啊啊……拜托你……」 或许是喉咙里积着血,副司令官以几不可闻的声音回答。 「有什么遗言吗?」 「谢谢你……愿意战斗……」 副司令官闭上眼睛。枪伤应该很痛才对,不过他淡淡地微笑。 「司令官在前面……请你也拯救他…………脱离这个地狱……」 我扣下扳机。 头盖骨遭到破坏,血和脑浆喷溅在地上。副司令稍稍痉挛后,失去力气。 我起身交换弹匣,接着往前走。 「啊啊,我知道。」 太宰行走着。 步伐中不见犹豫,脚跟像要削过地毯般迅速踏过。 太宰走动的地方是耸立在城市当中的黑帮总部。太宰独自搭上透明电梯,按下顶楼的按钮后闭上眼睛。 电梯一抵达目的地,太宰便睁开眼睛。那双瞳孔专注地注视位在正面尽头的办公室。 太宰收起下巴往前走。 站在办公室前的高大黑衣男子无言地阻挡太宰的去路。两个人均带着自动步枪。 「退下!」 太宰连看都不看黑衣男子的脸说。比太宰大上两倍的高大守卫因这句话而浑身僵硬,像是被他的气势压倒似的往后退一步。 不等守卫的反应,太宰已打开办公室的门。粗鲁不客气地走进办公室里。 太宰走到广大的办公室中间,在巨大的办公桌前停下脚步。 办公桌的另一头坐着港区黑帮的首领——森鸥外。 「哎呀,太宰,难得你会主动到办公室来。我来准备红茶。最近收到了相当昂贵的北欧产茶叶。配上糕点一起吃堪称绝品——」 「首领,」太宰打断他的话说。「您知道我是为何而来吧?」 鸥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面露淡淡的微笑,看着太宰。 过了半晌后,鸥外回答: 「当然了,太宰。是有紧急事件吧?」 「没错。」 「我答应。不管那是什么事,我都批准。」这么说完后,鸥外微微一笑。「那是英才太宰的想法,应该不会有错。不论何时,你总是对我和港区黑帮做出绝大的贡献,希望今天也是如此。」 太宰有如糟人将军而沉默下来。即便是太宰,和鸥外说话也像是走在薄薄的刀锋上。只要稍微走错一步,就会失去手脚。 太宰稍微思考后说: 「那么,您同意为了救出织田作,组织干部级异能者小队,前往拟态本部进行强攻是吗?」 「很不错的切入点。」鸥外点头。「有时率先说出自己的真心话,才能得到最大的交涉力量。可以,我同意。不过你能不能告诉我理由?」 太宰未将眼睛从鸥外的视线中移开,而是回望他。鸥外眯起的瞳孔当中,有着能够看清对方精神深处的聪明神色。和过去太宰对所有敌人、所有同事投以的视线是相同的光芒。 「现在织田作正在敌方组织的根据地,独自进行武力侦察。」太宰以不带感情的声音说。「作为紧急应对,我已经派遗在附近的黑帮成员前往支援,不过战力实在不足。再这样下去,织田作这名宝贵的异能者将会死去。」 「但他是基层成员。」鸥外歪着头。「当然他也是重要的伙伴。不过有必要动员干部级前往最前线,进行救援吗?」 「有。」太宰断言。「当然有。」 鸥外沉默。 鸥外看着太宰,太宰看着鸥外。 那是一场雄辩的沉默。两人均了解对方的心理,也了解反对此事的理由。 「太宰——」赢得这场无言的舌战,开口的人是鸥外。「我想问你一件事。我能了解你的计划,不过织田恐怕不希望能够得到某人的救援。关于这点你有什么意见?」 太宰想要回答,不过找不出要用什么话来回答。 鸥外从办公室的资料柜里取出信封,边看边说: 「太宰,首领这种人啊,是位在组织的顶点,不过同时也是整个组织的奴隶。为了港区黑帮的存续,得主动将全身浸到所有的污秽里才行。耗损敌人的实力,让自己人发挥最大的价值,只要是为了组织的存续和繁荣,不管就理论性来看是多么残酷的行为,都得开开心心地去进行才行。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吧?」 鸥外将拿在手上的信封放到桌上。那是一个大型的黑色高级信封,边缘有个小小的烫金图案。里面似乎装了几乎没什么厚度的东西。 太宰的视线不经意地停留在那个信封上。 接着他突然停止呼吸。 「那个信封是——」 太宰脑子里的某样东西开始剧烈地动作,灵光一闪。那项动作几乎化为物理性的振动,麻痹了太宰的头盖骨。 「原来如此。」太宰以硬挤出来的声音说。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太宰转身背对鸥外。 「我告辞了。」 「你要去哪里?」鸥外对着太宰的背影问。 「去找织田作。」 太宰没有回头,走向作为办公室出口的门前。 太宰正想伸手去握带有装饰的把手时,他的背后传来几道声音。是金属碰触,小小的零件相互啮合的声音。 太宰听到那个声音后,便停止手上的动作。接着察觉到自己的失败,闭上眼睛。 太宰发出小小的叹息,同时转身面朝办公室。 房间里有四个从隔壁房间,无声出现的黑衣武装黑帮成员。所有人均拿着自动步枪,枪口对准太宰。 即使看到这一幕,太宰也未感吃惊。只是望着室内,接着看着鸥外。 鸥外维持和刚才不变的姿势,对着太宰微笑。 穿越战场的门往前走,便来到宽阔挑高的宴会厅。 这是个足足可容纳一百组舞伴一同跳巴洛克式舞蹈的大厅。约有三层楼高的天花板上,老旧的水晶吊灯斜斜垂落下来。房间两侧垂挂着金线刺绣的深红色窗廉。窗廉处处可见绽线破损,像是哀怨着过去的繁荣,令室内显得更加阴暗。大厅后方有两扇,前方也有两扇橡木门。 我走到房间中央时,背后传来声音。 「一粒麦子如果不落在地里死去,它仍然是一粒;如果死了……」 我立刻拔出两边的枪,边回头边朝声音的方向举起。 那个男人就在那里。 银发银衣,五官端正的亡灵。 我举着枪,把那句话接着说完。「——如果死了,就结出很多子粒来。」 幽灵眯起眼睛笑了。 「『约翰福音』第十二章二十四节,看不出你这么博学,作之助。」 纪德站在橡木门前。没有陷阱,没有部下,也没有迎战姿势。 我准确地瞄准敌人的眉间。只要食指稍微用力,子弹就会穿透瞄准的部分,这个面露浅笑的男人额头的正中央。 「感谢你过来。」 我瞄准目标开枪。 纪德头一偏,避开子弹。 「我做了对不起孩子们的事。」纪德表情不变,再次同样地走来。「不过似乎有那个价值。」 纪德沿着墙壁行走。伴随着这点,我的枪口也水平地跟随。 我瞄准敌人的头部再次开枪。 不过纪德把头转向一边,移向左侧来闪避。 「你的眼神和我一样。」纪德依然带着浅笑,无声地继续走着。「跟我和部下一样,是步下生存阶梯的眼神。」 纪德的手上没有武器。即使我开枪,也不见他有警戒的动作。 我的背脊传来一股寒意。 「欢迎你,作之助,欢迎你来到我们的世界。」 纪德毫无前兆地拔出两把手枪对准我。 我之所以无法对那一瞬间的动作产生反应,不是因为吃惊——是因为我觉得他就算开枪,也不会击中。 我们彼此枪口相对地静止下来。 我的枪口紧盯纪德,纪德的枪口也紧盯着我。 「你这个男人还真爱说话。」 「那么,就说到这里为止吧。」 我见到了影像。 五秒后纪德开枪。朝我的眉间一发,心脏一发。 只要往某一边闪躲就好。 旁边吗?——不,他会预测到那个,往旁边修正弹道。 下面吗?——不,就算我弯曲身体,也同样会被预测、修正。 剩下三秒。 此时我察觉到一件事。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 剩下一秒。 我一边连续发射两只手上的枪,一边朝敌人冲去。 就这样,地狱开始。 枪口火花在两人中间闪动。 奔向彼此的我和纪德,一边回击射出子弹,一边接近。 几颗子弹穿过我的耳边,外套的下摆被切开。 我用双手手背将对方的枪撞向外侧。纪德的枪一度被压向左右,不过还是以画圆般的轨道再次回到中央。瞄准我的胸口,「灰色幽灵」冒出火花。 我们的距离近到能够抓住对方的鼻子。夹着脸孔,左右并行击发的子弹两侧均无闪躲的空间。 我当下的判断是把脸移向左侧,闪避右边的子弹,另一颗子弹用手枪枪柄挡下。仿佛遭到殴打般的冲击和麻痹窜过整个手掌,左手的手枪被弹飞出去。 在枪的另一头,可以看到纪德歪嘴而笑。 纪德有两把枪,我少了一把,只剩一把。光就数目来看当然对我不利。 ——要看一把手枪是瞄准哪里吗? 右手的手枪——我还握着的那把手枪早已对准纪德。 发射子弹。 纪德大幅度移开身体想要闪避。不过移动距离不够,左上臂中弹,鲜血喷向后方。 「呜……」 手枪因为中弹而脱手,滚落到地板上。 纪德在地板上跃起到后方,拉开距离。 「看不出未来的心情如何?」我举着右手的枪问。 「不像属于这个尘世……是最棒的感觉。」纪德回答。 不论预见怎样的未来,想以它为根据采取闪避行动时,对方也会加以覆写,修正反应。要解决这个问题,有一个单纯终极的方法。 只要不去依赖特殊能力就好。 我和纪德互相举起剩下的一把枪对峙。 纪德笑着,露出半月形的牙齿。 我也是类似的表情。 太宰以平静的眼神看着朝向他自己的枪口。 「红茶还没有准备好呢,太宰。」鸥外说。「好了,坐下吧。」 太宰一动也不动。 绕到侧面的黑衣男子,将自动步枪抵在太宰眉间。 「织田作在等我。」 「坐下。」 太宰瞄了一眼依然对着他的脸的枪口,接着转回房间中央,站在鸥外正对面,静静地宣告。 「我一直在想。黑帮、拟态和黑色特殊部队,环绕这三个组织的对立是由谁在操弄?当我察觉到安吾是异能特务课的人时,我达成一项结论。结论是这是异能特务课的计谋。目的是让黑帮和拟态,这两个成为政府头痛因素的犯罪组织互相残杀,运气好的话它们会同归于尽——我认为那就是特务课描绘的剧本,是这次火拼的真正原因。不过我错了。」 太宰这么说完后便停下,看着鸥外。 鸥外微笑着耸肩说:「我在听。」 「描绘这张图的人是首领你。利用犯罪组织拟态的威胁,把异能特务课拉上谈判桌。而成为这项计谋中心的棋子,就是安吾。」 太宰半闭着眼睛说: 「首领,你之所以派遣安吾潜入拟态内部,不是为了得到拟态的情报。因为你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安吾是异能特务课的人。我说得没错吧?」 鸥外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说了声:「喔。」 「这么一想,许多事实的意义也就跟着改变了。安吾将拟态的内部情报传递给我们的同时,也得负责将它传达给异能特务课。他们是交涉和妥协都行不通,寻求战场的亡灵。这样的危险性和黑帮无法相比。再这样下去,不久后就会和政府机关产生冲突。这就是异能特务课的想法。接着想到的,是煽动拟态和港区黑帮作战。透过安吾放出情报给拟态,进行操纵。只要拟态上钩,黑帮也没有理由不反击。异能特务课依照这样的想法,指示安吾进行作战——就和你计划的一样。」 「太高估我,可是会让我很伤脑筋的。」鸥外微笑。「政府机关对我们黑帮来说,也是像恶鬼一样的存在,不是能够轻易操弄的对象。」 「所以你才会描绘出这么大规模的圈套来——因为那个信封的价值值得你这么做。」 太宰指着放在鸥外手边的黑色高级信封。 「你说得没错,异能特务课是恶鬼般的存在。不管港区黑帮的力量再强大,总是不得不害怕惹恼异能特务课后,被彻底扫荡的可能性。所以以消灭拟态作为代价,你提出的交易是发给那张证书。」 鸥外的笑容加深。 太宰走近鸥外,取出黑信封里的东西。 里面装着一张证书。字句以流畅的字体写成,盖着政府的印鉴。 「同意以异能组织的身份进行活动的这张证书——『异能开业许可证』。」 火药爆炸,弹壳弹跳,大厅充满轰然巨响。 纪德的手枪抵在我面前,我以手肘将手枪撞开。子弹立刻擦过我的侧脸,掠过耳边飞走。 我举起手枪,像是切过空间般水平地转了半圈后,就此瞄准纪德的眉间。纪德的手从下方伸出,捉住我的手肘。弹道偏移的子弹击碎在空中的水晶吊灯。 手肘对手腕,手腕对枪口,惊险地移开对方的弹道。子弹朝耳朵上方、下颚下方飞开。在能够互殴的距离下,燃起无数的枪口火花,在彼此之间描绘出闪光的墙壁。 纪德的扳机和我的扳机同时击向空气,没有子弹了。 我和纪德在彼此的右臂交错的情况下,同时开始交换弹匣。空弹匣掉落,纪德拔出腰间的预备弹匣。我则是从手腕的腕带拔出用来交换的弹匣。 纪德想将预备弹匣重新装进枪里。不过我挥动右臂阻止了这个动作。依然握着弹匣的左手使出钩拳。 弹匣的金属割开皮肤,在纪德脸颊上划出一道红线。虽然姿势遭到破坏,纪德还是完成装填。我背部紧贴着纪德旋转,不只妨碍他的射击动作,也在转了半圈时使出肘击。纪德蹲下闪避。在转完一圈后,我已将弹匣装填到手枪里。 我们同时将枪口对准对方,彼此都用左手捉住对方的右手腕。 我们在这奇妙的姿势中静止。 我的眼前是枪口,纪德的眼前也是枪口。我的左手抓着纪德的枪,纪德也用左手抓着我的枪。 左眼前方是枪口,右眼前方是紧追不放的灰色视线。 「作之助……棒透了!为什么你不早点出现在我眼前?」 「抱歉。不过今天我会奉陪到底。」 若是我想挣开遭到束缚的手腕,他就会乘隙开枪。不过这点对方也一样。极为微妙的力量均衡使得我们静止,得以进行对话。 「你为何停止杀戮,作之助?」 「你为何寻求战场,纪德?」 此时我听到脚步声。 是许多人朝大厅走来的脚步声。 「是你的部下吗?」 「是你的同事吗?」 脚步声从宴会厅前方和后方两边传来。就声音来判断,合计十人左右。假如这是拟态士兵的脚步声,那么我实在无法同时应付他们和纪德。只能在他们闯入的瞬间打倒纪德,再对付士兵们。 脚步声已经逼近到房间附近。 橡木门被踢破。 我瞄准这一瞬间,甩开纪德的手腕。耳边响起枪声,火药火焰烧掉我脸颊的毛发,不过没有中弹。 我的子弹也以同样的动作被闪开。 纪德和我的手肘内侧交错。 多亏了特殊能力,我们早已知道是谁闯入这里。从前方过来的是黑帮的武装成员,从后方过来的是拟态士兵。 他们几乎同时进入。我和纪德弯曲手肘,缠住对方的手臂,以这样的姿势射击背后的敌人。 拟态士兵中弹弹飞。后方的黑帮也受到同样的枪击。 我看得见纪德的想法。先解决前来妨碍的闯入者。我也有同样的想法。 纪德拉住我的衣襟。我也拉住纪德的衣襟。 我们以彼此作为支点转了半圈,重新朝背后的敌人开枪,拟态士兵仰天倒下。 那里曾经是宴会厅。 我们站在中央。 空弹壳掉落地面,发出像是鼓掌的声音。 我们以彼此作为支点,继续射杀敌人。 背对背,射击眼前的敌人。 衣服扬起旋转,交换彼此的位置。 将手枪放在彼此的肩膀上作为台座,射击敌人。 士兵的鲜血喷溅在墙上。 肩膀和肩膀交错,边旋转边射击敌人。 只有火药的火花和空弹壳在我们周围闪烁。 我和纪德的枪伤都已接近失血量的极限。脸色发青,视线模糊,唯有专注力无比敏锐。 我和纪德在无比接近死亡深渊的地方一同跳舞。 那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地点。 特殊能力自动看出未来,纪德接下来要说的话刻入我的脑中。 「如何,作之助?」 这句话我也已经预见到,抢在纪德开口前便回答。 「你指什么?」 不过实际上我什么话都没说。在说之前纪德已经预见我要说的话,先行回答我。 「这就是我追求的世界……我活着就只是为了要来到这个世界。」 我们彼此一句话都没说。 只是透过特殊能力察觉到对方想说什么,在此之前选择回答的话。 思考的瞬间便能将它传送给对方,对方思考如何答复。 「为何追寻?」 「你为何停止杀戮?」 那是时间几乎不存在的永恒刹那。 特殊能力和现实混合,无法判断到哪里为止是真实的世界,到哪里为止是预见的未来,是个超越世界的世界。 是除了我们两人以外,没有人能够抵达的世界。是我们不互相残杀,就无法抵达的世界。 「原本我想成为小说家。有个人对我说过,我应该要那么做。」 「小说家吗?」纪德在静止的世界中笑了。「如果是你,或许能够做到。」 「是啊。」 具有那个可能性的世界或许存在。 「我和一个人谈过。那个人给了我一本小说,是我一直在找的小说下集。在看之前,他还警告我那是一本很糟糕的书。」 「结果如何?」 「那本书……」 「为了得到那张许可证,首领,你从好几年前开始就设下计谋。」太宰站在办公桌前,继续往下说。「大概是从两年前,安吾前往欧洲出差时便开始推动这项计划。在那里搜集情报,命令安吾和最有希望的敌人候补拟态接触。拟态如何离开欧洲,偷渡进入日本的这个谜团,如今也有了简单的答案。在幕后协助他们偷渡进入日本的是港区黑帮。你为了让异能特务课着急,不得不采取行动,所以特地将敌对组织找到横滨来。」 「太宰。」原本默默听着的鸥外,此时初次开口打断他。「这是很棒的推理,没有任何需要订正的地方。我只想问你一件事。那么做有什么错?」 「…………」 「我说过了吧。我总是为组织整体着想。眼前就像这样,拿到异能开业许可证,事实上政府已经承认了我们的非法活动。麻烦的暴徒,现正由织田作之助赌命进行消灭。是逆转胜啊!可是你为什么那么生气?」 太宰沉默。几乎是第一次,太宰无法解释他自己的感情。 「我……」 ——没有任何事物值得延长痛苦的人生去追求。 ——让我从这个氧化世界的梦里醒来。 「我……只是……」太宰以硬挤出来的声音说。「只是无法接受。向拟态密告织田作抚养的孤儿们隐匿在哪里的人是你。除此之外,没有人能得到我选定的藏身处情报。是你杀了孩子们。为了让织田作,让唯一能和拟态指挥官对抗的异能者前去和敌人对抗。」 「我的答案是一样的,太宰。只要是为了组织的利益,什么事我都做得出来。更何况我们港区黑帮是凝聚这个城市的黑暗、暴力与不合理的存在。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太宰明白了。鸥外的算计、心理、许画的理论性,全是因为港区黑帮这个组织的性质。就理论上来说鸥外是对的,太宰是错的。 「不过……」 太宰转身,朝出口走去。 反应这个动作,鸥外的部下们同时将枪口对准他。 「你不能去,太宰。」鸥外以挽留的语气对他说。「待在这里。还是你有合理的理由,要去他身边?」 「我想告诉你两件事,首领。」太宰回头,眯起眼睛看着鸥外。「第一,你不会开枪射我,也不会命令部下开枪。」 「为什么?因为你希望有人对你开枪吗?」 「不,是因为没有利益。」 鸥外微笑。「的确如此。不过你也一样,不顾我的制止前往他身边,根本就没有利益吧?」 「那是第二件事,首领,的确没有利益。我要去是为了一个理由,因为他是我的朋友。那么我告辞了。」 部下们举起枪,将手指放在扳机上。 太宰毫不在意,以散步的步伐走向大门。 部下们请求下令般看着鸥外。 鸥外交抱双臂,带着淡淡的微笑看着太宰的背影,一句话都没说。 太宰穿越大门走向走廊,接着便消失踪影。 「下集是本很精彩的书。」我说。 在那之前,我从没看过这么引人入胜的书。 所有的台词都抓住我的心,所有的人物都像是我自己。 给我那本书的人对它的评价是「糟糕透顶的作品」,不过我的感想完全相反。我几乎连饭都不吃,一口气把它读完。读完后,立刻开始看第二遍。 我感觉得到,在看完那本书之后,每个脑细胞都获得重生,变得和以前截然不同。我甚至认为在认识那本书的之前和之后,世界变得完全不同。 在那之前的我只会杀人。为了任务射杀、夺走人命。那本书打开了我的眼睛,就像破晓的阳光所做的事一样。 不过,那本下集有个缺点。 接近尾声的几页被撕掉了。因为这样,我无法知道重要的情节。登场人物当中有一名杀手,他说起他停止杀人的理由的那一幕。 那名杀手为何停止杀人?透过其他页数来推论的情报不足,我感到烦闷。那在故事上是形成重要转折点的一幕,而且很明显是理解杀手的重要一幕。就连旧书店都已找不到那本书的踪迹,难以确认真相,就算想要追问,之后那名胡须男却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眼前。 烦恼之后我得出的结论是—— ——那么由你来写。 我得出的结论是「由自己来写」。 我决定成为小说家,把男人停止杀戮前的故事写成一本小说。 为了要成为小说家,必须真挚去了解人类活着的这件事。 所以我停止杀人。 那本下集当中,在被撕掉的页数前,有句这样的台词。是主角对杀手说的话。 「人类是为了拯救自己而活。在死前便会明白这一点。」 我不杀人之后,就一直在思考它的意义。 或许并无深意。不过是连接情报和情报间的台词。 不过很不可思议,一看到这句台词,我就会想起给我这本书的胡须男。 如今我想。 那个男人,是不是知道我是职业杀手呢? 是不是因为知道,而想要我停止杀人,才对我说话呢? 给我下集,把那几页撕掉、对我说「由你来写」。 那个胡须男是不是想对我说「自己拯救自己吧」?我几乎毫不怀疑地这么想。 最初见面时,男人对我报上名字。 我一直忘了,直到最近我才想起他的名字。 男人的名字叫夏目漱石。 和那本小说封面上的作者姓名,是相同的名字。 「我曾经是英雄。」纪德说。 纪德上了战场。 为了祖国、为了大义、为了站在身边战斗的战友。 在过去袭卷全世界的大战中,他获得无数胜利,拯救了难以估计的友军。 纪德曾是英雄。 成为军人,守护祖国,为了在自己成长的土地上生活的人们而战,为他们而死,他相信这就是他的天命。 在某场战役中,纪德仅仅率领四十名部下,进攻死守城寨的六百名敌人。他们打倒所有敌人,占领城寨。 不过那是友军本部的计谋。当时本国几乎已经完成和平谈判,军方幕僚干部为行消灭敌人要冲,夺取和平后的敌国交通网的不义之举,利用了纪德。 因属和平后的攻击行动,纪德进攻城寨的举动触犯战争罪。为了讨伐背叛的纪德等人,友方派出士兵。纪德等四十人为了活下去,只好夺取敌人的装备,伪装成敌人突破包围网。 无数的同胞前来诛杀叛徒。纪德等人拿起敌人的军火——被称为「灰色幽灵」的手枪,穿上敌人的军服,和祖国的同胞相互残杀。 成为伪装的敌军,成为早已死去的敌军幽灵。 杀死同胞突破包围网,幸存下来。但是这个世上,已不存在他们能够生存的场所。他们是战争罪犯,是已死之人,是无主的军队。 从此以后他们流浪。成为非法佣兵,处理不能公开的肮脏工作。至此已经不见英雄的模样。应该为了守护祖国而战死的他们的性命,不为任何人所用,只是褪色变脏,坠落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部队里也有人自杀。纪德没有阻止,他没有说词能够制止他们。 不过也有人死不成。他们是不折不扣的军人,自杀否定了他们身为军人的这件事。战斗、受伤、失去伙伴,即使如此他们还是站起来。那是他们曾经身为军人的意义,也是现在驱动他们作为军人的血液。 他们寻求战场,寻找能够证明他们是军人的场所。是为何而战,即使会死,也能让他们明确地想起自己是什么人的场所。 他们成了在战场上徘徊的幽灵。 失去祖国、失去自傲,只是追求敌人,持续作战的荒野亡灵。 纪德说了很长一段话,同时我也说了很长一段话。 时间被无限延续下去,我们彼此持续抢先一步看出对方要说的话。 在现实的世界里,那是不到一秒的时间。在现实世界里,我正在射杀拟态士兵,纪德正在射杀黑帮成员。 在那个世界里,接下来我会把枪口对准纪德。纪德也会把枪口对准我。 「结束的时刻接近了。」在被延续下去的世界里,纪德说。 「告诉我,纪德。」在被延续下去的世界里,我说。「你们没想过去寻找不同的场所吗?不能中途改变生存方式吗?除了在战场上求死之外,没有其他做法吗?」 「中途改变生存方式?那种事我不可能做到。」纪德微笑,灰色的眼眸里闪动着悲哀的光芒。「我向同伴们发过誓,会以军人的身份死去。除此之外都是不可能的事。」 我们的枪口对准彼此。不过另一方面,我们在永恒的世界里静静相对,像朋友般进行对话。 纪德看着我。我看得见那道视线中的真挚感情。 「不过……或许那是办得到的。如果在更早以前就变更生活方式,或许能够成为除了军人以外的某种人……就像你停止杀人一样。如果我像你一样坚强,或许有一天我也……」 现在大厅里只剩下两个活着的人。 枪口对准彼此的心脏。 纪德没穿防弹衣。我的防弹衣也已在刚才的战斗中丢开。一旦胸口中弹,便将成为致命伤。 扳机早已扣下,子弹从手枪中滑出。 另一方面,我们只是微笑着相对。 在漫长的、漫长的对话期间,我们像相知多年的老友般熟知彼此。 ——已经确认复数的特殊能力互相干扰的结果,将会导致能力失控,朝相当罕见、难以预料的方向发展。 这个世界就是「特殊能力的奇点」吗? 「我还有一件心事未了。」我说。「我没有向朋友道别。在这个世界里,有个男人一直当我是『普通朋友』。他对这个世界感到无趣,一直在等死。」 「那个男人也和我一样,在寻求死亡吗?」 「不。」我说。「我想不是。一开始,我认为你和太宰很像,看不见自己生命的价值,期望死亡,因此跳进暴力和战斗当中。不过不是。那家伙不过是太过聪明的孩子。只是独自被留在黑暗中,在远比我们看到的世界更加一无所有的虚无世界里,一昧哭泣的孩子罢了。」 那家伙的头脑太好了。 所以总是孤独的。 我和安吾之所以能够待在太宰身边,是因为理解环绕在太宰周围的孤独,虽然在他身旁,却绝不踏入其中。 不过现在,我有点后悔,没有毫不客气地踏入那份孤独当中。 我们的枪口射出子弹。 子弹被吸入胸口。 「直到最后,你射出的子弹还是这么出色。」纪德笑了。「我去见部下了。替我问候孩子们。」 我和纪德胸口中弹。 此时「奇点」消失。 子弹贯穿我们的胸口,也贯穿衣服,从后方穿出。 我和纪德在相同的时机,以相同的姿势仰天倒下。 此时,我听到脚步声。 「织田作!」 太宰奔过洋房,冲进宴会厅。 不管是沿路上,还是宴会厅里,都有许多尸体。 太宰用力打开橡木门,看到朋友倒在前方。 「织田作!」 「太宰……」 太宰奔向织田作身边,确认伤势。子弹贯穿胸口,在地板上形成大片的血渍,很明显是致命伤。 太宰在织田作身边屈膝跪下。 「你是笨蛋,织田作,你是大笨蛋!」 「是啊。」 「居然陪这种家伙死掉,你是笨蛋!」 「是啊。」 织田作微笑。他的表情浮现出达成的事和支付的代价等值之人才有的,那种满足感。 「太宰……我有话想告诉你。」 「不行,别说话。或许还有救。不,是一定还有救。所以你别这样……」 「听我说!」织田作举起染血的手握住太宰的手。「你说过,『要是置身在暴力和流血的世界里,或许就能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啊啊,我说过。我是说过,不过那种事现在……」 「找不到的。」 织田作以低语的声音说。太宰看着织田作。 「你自己应该知道才对。不管是置身杀人那边、还是救人那边,都不会出现超越你的头脑预测的事物。这个世界没有一个地方能够填补你的孤独。你将永远在黑暗中徘徊。」 ——让我从这个氧化世界的梦里醒来。 此时太宰初次察觉到。 织田作远比太宰自己所想的,还要更了解他。已来到心脏附近,在接近内心中枢的地方。在此之前,太宰从未发现居然有人这么了解他。 几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太宰有了打从内心想要知道的事。因此他对眼前的人提出这个问题。 「织田作……我……该怎么做才好?」 「到救人的那边去吧!」 织田作说。 「既然两边都一样,那就成为一个好人。拯救弱者,守护孤儿。不管是正义还是罪恶,两者对你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不过,那么做会比较棒。」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太宰看着织田作的眼睛。 织田作的眼中有着确信的光芒。很明显是在某种有力的根据下说出的话。是过去的经验?还是某人的建议?——他试图向太宰展示他自己曾经走过的路。太宰明白这点。 因此太宰能够去相信。 「知道了……我会这么做。」 「『人类是为了拯救自己而活。在死前便会明白这一点。』……说得……没错……」 织田作的表情急速失去血色,他脸色惨白地微笑。 「好想吃咖喱……」 织田作手指颤抖地从外套当中取出香烟,以吃力的动作将烟递到嘴边。 取出火柴时,他的手指已经没有力气。太宰接下火柴,替香烟点火。 织田作闭上眼睛,吸入点燃的香烟,满足地微笑。 香烟落地。 太宰依然跪在织田作身边,仰头闭上眼睛。 紧闭的嘴唇微微颤抖。 香烟的烟雾直直升起。 谁都没有说话。 第二卷 太宰治的黑帮时代 终章 火拼结束后,街头恢复了昔日的盛况。 表面上,街头看来和火拼之前没有任何改变。经济活络,人们起床后睡觉,白天的盛况和夜晚的暴力反复上演。 不管是表面的社会,还是黑社会,看来都没有任何改变。 螺旋浆推动的小型飞机飞过俯视海岸线的上空。 飞机里只有数名乘客。 「再过一小时左右,就会抵达下一个任务的着陆地点。」 乘客席上,穿着西装的年轻男子开口说话。 「啊啊,知道了。」 戴着圆眼镜的男人坐在窗边的可调式座椅上,热心看着手上的几张纸。 「……坂口调查员,那张照片是下一个目标吗?」年轻的西装男子对他说话。 戴着圆眼镜的男人——安吾急忙将照片收进衣服里,像是要藏起不被同事发现。 「不,没事。这是私人照片。」 收起照片后,安吾将视线移向窗外,忧郁地看着下方的都市。 几道黑影疾奔过横滨租界的地下水道。 三名拟态士兵的残党从黑暗的地下水道逃走。在洋房之战中,由于不在前线,因此幸存下来的残余败兵。 来自后方的黑布像刀刃般伸长,将一名拟态士兵砍成两半。 剩余的拟态士兵回头,以冲锋枪扫射。枪口火花在地下水道明灭不定,斩断黑暗。 「——没用。」 身穿黑外套的少年从后方出现。犹如生物的黑外套在狭窄的通路中舞动,残暴地逐一杀害士兵们。 「给我更强——更高!在那个人承认前,不管是军人、枪枝还是异能者!我不会输给任何人!所以看着吧!看着我!」 加速进行杀戮之舞的芥川呼喊。可称为悲痛的呼喊,被吸入横滨的夜晚当中。 在俯视横滨街景的山丘上,绿意盎然的山路正中央,有座看得见海的墓园。 那里并排着几座崭新的坟墓。雪白的小型墓碑上并没有刻上名字。 太宰站在那个墓碑前。 太宰身穿黑色葬服,手拿白色花束。 「…………」 突然吹来强烈的海风,太宰眯起眼睛,白色花束发出被风吹动的声音。 「照片……我就放在这里了。」 太宰取出一张照片,放在墓碑前。 照片中的三人,在停止的时间当中,刻划着绝对不会消失的笑容。 「好想让你吃吃看硬豆腐……」 太宰闭上眼睛,站在原地,就这样动也不动。 横滨市中心的高级地段,屹立着蓝色的黑帮总部大楼。 在那栋建筑物最高楼层的办公室里,鸥外的手托着脸颊。 「『此人以泰然自若的举止,势如破竹地解决纷扰诸事。』是吗……」 办公桌上散置着无数的资料。是黑帮地盘的损害报告。杂乱放置的资料上,放着从前鸥外亲笔写下,被称为「银之神谕」的纸张。那是火拼结束后,从洋房回收回来的。 鸥外兴趣缺缺地伸手拿起纸张来看。 站在一旁的部下开口对他说: 「首领,干部太宰先生失联两个星期了。为了决定继任的干部,差不多该举行五大干部会……」 「嗯……说得也是。」 鸥外事不关己的回答,开始折叠手上的纸张。 「不举行干部会。太宰的那个名额就维持空缺吧。」 鸥外望着散置在桌上的报告书。 就算把那里统计出来的金钱损失,以及失去有才能的部下们的损失全部合计起来,组织还是获得了多到足以弥补这些的利益。太宰的失踪也早在预料之中。就理论性来思考,是以最好的结果作收,一如计划。 鸥外折叠纸张,变成怪模怪样的飞机形状。依然托着脸颊的他,用手指将纸飞机射出。 歪斜的纸飞机飞没几下就立刻下降,落在地板上。 「变得好无聊啊……」 横滨闹区。各色的电子看板林立,即使是深夜依旧人声鼎沸。 在挂着橘色灯笼的的小酒馆里,有名白发的高大男子独自坐在桌位上。 这是家热闹的便宜小酒馆。白发的高大男子一脸正经地独自喝着酒杯里的酒。 「内务省的重镇居然在这么便宜的酒馆里独自喝酒……真是无比寂寞啊,种田长官。」 突然坐到对面座位上的青年的声音,令白发男子——种田吃惊地抬起头。 「你是……」 「我来倒酒吧。」 坐在对面座位上,笑容可掬的青年——太宰倾斜酒瓶,往酒杯里倒酒。 种田长官接受他的倒酒,一口气喝干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太宰。 「你这张脸我在报告书上经常看到,是需要注意监视名单上的常客——你怎么会知道这里?」 「大部分的事,只要调查就能知道。」太宰笑着耸耸肩。 「你应该是暂时从组织当中消声匿迹了才对……有什么事吗?」 「我在找新工作。有没有什么推荐的地方?」 种田长官一脸吃惊地看着太宰。 太宰笑容满面。 「我很难马上就相信呢。想问的事跟山一样多……」种田长官以手指抓抓下巴。「你想到特务课来吗?要是这样——」 「请容我婉拒那项提议。」太宰苦笑。「规矩太多的职场不适合我的个性。」 「那么,你有什么希望?」 「能够助人的地方。」太宰立刻回答。 种田交抱双臂,无言地凝视太宰。 「你的经历太脏。为了洗清,必须潜伏在地下两年左右。不过……先回答你的问题。我也不是找不到那样一个地方。」 「说来听听。」 「那是异能者组成的武装组织。负责处理不能委托军警或是市警的灰色地带麻烦事。那里的社长是个有心的男人,或许能达成你的愿望。」 太宰点头,闭上眼睛,似乎在思考某件重要的事。接着下定决心似地张开眼睛问: 「那个组织的名称是?」 「名称?那家公司的名称是……」 第二卷 太宰治的黑帮时代 后记 晚安,我是朝雾。 我透过网路,订购了据说是已故的织田作之助老师生前爱吃的大阪生鸡蛋咖喱饭来吃。很辣!可是很好吃。喝水的手没有停过。吃完的下一秒,已经计划好了下次要再吃。它就是这样的咖喱。在深夜看这篇文章的人,对不起了! 话说,小说《文豪 stray dog》在加入本书〈太宰治的黑帮时代〉后,也已来到第二集。 继描写漫画本篇两年前的小说第一集〈太宰治的入社试验〉后,这是距离漫画四年前,太宰还是黑帮干部时的故事。 书名的由来,是模仿画家巴布罗·毕卡索的初期(青年时期)画风「蓝色时期」。文豪太宰治老师年轻时也从事过相当顽劣的活动,不过《文豪 stray dog》里的太宰也不遑多让,度过了一段危险、不是青春而是「黑春」的岁月。 那么,接下来是题外话。 催生这本小说架构的动机,是一张照片。 文豪太宰治、织田作之助、坂口安吾,分别是被称为「无赖派」的作家。 听说三人会聚集到银座的酒吧,一边喝酒,一边从文坛的事、小说的事、家人的事聊到无关紧要的世事,边喝边畅谈。 在神奈川近代文学馆里,有他们三位开心畅谈的照片(拍照的人是摄影师林忠彦)。太宰治耍帅地把脚放在吧台椅上,织田作之助对着镜头微微一笑,坂口安吾单手拿着玻璃杯,侧耳倾听太宰说话。在相机前是意想不到的轻松(因为当时的相机贵得离谱,拍照时也是每次都得大费周章地更换镁光灯。),感受得到那股和乐融融的气氛。这三位早已是代表文坛的大作家,不过关系似乎相当融洽,表示他们是「朋友」。这种类似共鸣的关系无法轻易得到,一旦失去就无法挽回。即使我们不是文豪,对于这点也能感同身受。 而在距离拍摄那张照片仅仅九天后,织田作之助就因结核大量喀血,不久便撒手人寰。 在葬礼上,太宰治送上名为「织田!你做得很好!」的追悼文。然后太宰治和坂口安吾也相继离开这个世界,如今只留下了照片。 「保留了绝对不会回来的事物的底片」,就成了这回故事的起点。 大家也知道,《文豪 stray dog》里不只是和真实的小说家们之间的共通点,就连相异点、悖离史实的设定也非常多(比方说太宰治一直都很仰慕芥川龙之介)。就算不顾史实,以独立的故事作为前提来看,也完全没有问题。 不过我觉得作家们留下的些许光辉(比方说作品当中的一句话,或是留存在照片里的某种东西)正是文豪的本质,是他们留给后世的东西。假使没有这些,我认为这篇作品(夸张地说)就没有冠上「文豪」之名的价值了。 虽然成了严肃的一番话,不过托大家的福,备受好评的小说版接着预定将推出第三集。一年内要推出四本漫画、三本小说,将会是非常忙碌的工作进度表,不过请大家继续期待变得热闹的《文豪 stray dog》。 最后,要感谢这次同样提供了美丽插画和帅气角色设计的「《文豪 stray dog》搭档」伙伴——春河35老师,以及为作品付出心力的编辑、宣传、中盘商、书店店员! 我们下一集再见! 朝雾カフカ 第三卷 侦探社设立秘话 某侦探社的平日 「国木田先生,武装侦探社是怎么成立的?」 在咖啡厅的座位上,谷崎润一郎歪头问道。 坐在对面的高大男子皱紧眉头,以一本正经的声音回答: 「你连那种事都不知道?」 「嗯……对不起。」 时间是晚上。 两名男子围着后方座位的狭窄桌子对坐,中间摆着双人份的芝麻球和焙茶。两人都一脸严肃。 在不知情的人看来,是会让人忍不住多瞄一眼的奇妙景象——不过他们是武装侦探社的调查员,正在进行晚间磋商。 那里是「漩涡」咖啡厅,店内整体呈现怀旧风情,位处武装侦探社所在的建筑物一楼。 「我明明在侦探社里工作,想想却不知道侦探社设立的理由。国木田先生知道吗?」 「当然知道。」 谷崎对面的男子——国木田独步点头。 谷崎换上笑容。「不愧是你。」 「略知一二而已。」 「略知一二?」 「是啊。我辗转听说——侦探社是在十多年前设立。由社长创设。听说当时遇到的一次邂逅,成了侦探社设立的契机。」 「原来如此。」谷崎颔首。 「真的是……略知一二呢。」 「所以我不是这么说了吗?我不知道更进一步的详情,也没有机会问。你直接去问社长看看如何?」 谷崎略显狼狈。 「我、我吗?不了,我还只是基层员工。」 「这和是不是基层员工无关。社长不是个会闪避问题的人。」 「可是我还是会感到惶恐……而且社长生气时的眼神,锐利到几乎能射穿铁板不是吗?女孩子看到那样的目光,肯定会哭。」 「没错。」国木田点头。「社长修习武术,精通各项武艺。设立侦探社后,破获许多恶行,粉碎无数阴谋。他的阅历当然不同。只要瞪一眼,就能让一、两个小丫头双眼喷血,当场死亡。」 国木田又重复说了一次「当场死亡」。 「感觉像是诅咒呢。」谷崎说道。 「所以他才会是社长。不过,为什么要问那种事?侦探社设立的理由……不,身为社员,我明白你会感到好奇,但为何是现在?」 「那是因为……」谷崎边说边喝下一口焙茶。茶水似乎依然高温,谷崎伸出舌头喊烫,接着才继续往下说: 「是因为太宰先生问我啦。」 「太宰?」 国木田的表情随即变得僵硬。 「嗯,所以……」 「慢着,稍等一下。让我定定神。」国木田举手制止谷崎。「最近我光是听到他的名字,下腹部就会因为压力隐隐作痛。光是他来到附近的气息,就会让我的视野忽白忽黑地闪个不停。这是身体自然产生的接近警报。给我一点时间定定神。」 「真、真是难为你了……不过我明白你的心情……」谷崎一脸的同情。 「太宰那个堕落、没定性的家伙,侦探社里能够控制他的人就只有我。不,严格来说是一个也没有……可是社长当面嘱咐我管理、监督那家伙。这代表了社长对我的信赖。因此我不能那么轻易,就抛下把持那家伙的责任——」 话说到一半,国木田突然停了下来。他仰望天花板,揉着眼睛纳闷地说: 「唔……?怎么回事?灯光突然变暗……」 谷崎跟着抬头看灯,但日光灯不见任何异常。 「那是我的信号~」 咖啡厅入口传来走音的歌声。 「呜哇啊啊啊!」 国木田的椅子发出喀哒喀哒的噪音。 站在入口的,是一名高个儿的青年。 砂色长外套、蓬乱的黑发,削瘦的身躯背对入口,右手拎着纸袋。 他叫太宰治,和两人一样,是武装侦探社社员。 「呀啊,国木田的惨叫总是这么好听。那个反应,像是亲眼目睹寿命缩短似的。啊,阿姨,一样给我红茶。」 中年女老板从店内后方探出头来打招呼:「哎呀,太宰,你今天还是一样帅呢。」太宰挥手应答:「阿姨也还是这么美。」同时在国木田隔壁的座位上坐下。 狭窄的座位变得更挤了。 「太宰……你来做什么?」 国木田以负伤野兽威吓天敌般的低沉嗓音问他。 「咦?当然是来稍微缩短国木田的寿命——」 话还没说完,国木田已经勒住他的脖子,死命地摇晃。 「你!要给我添多少麻烦!才会甘心!要给我!添多少麻烦!」 「ㄟ嘿哈哈哈哈哈!」被摇晃的太宰笑了起来。 「好——好了、好了,你们两位,这是店里呢。」 谷崎局促不安地环顾店内。不过这里是位于侦探社所在建筑物一楼的咖啡厅,不论是太宰的特立独行,还是国木田的怒吼声,不只老板,就连顾客也都已经习惯。顾客和店员就像是好笑地看着小学生兄弟吵架似的,以温暖的眼神注视谷崎他们的举动。 沐浴在顾客们这般温暖的视线下,谷崎「啊哈哈」地发出客套的笑声。他也只能笑了。 国木田还在摇晃太宰,太宰也还开心地被摇晃着。 「你太自由了!今天也到这个时间才露面……今天跷班跑去做什么了!反正又是在某处给某人添麻烦吧!你以为接下来要去赔罪和善后处理的人是谁!」 「还问我是谁……用不着说当然是——」 「别想说出口!」 国木田扭拧捉在手里的太宰脖子,轻轻发出「啵叽」一声。 太宰一脸幸福的表情。 「那个,关于那件事……」谷崎插嘴。「我刚才和国木田先生谈的,就是那件事。太宰先生问我『你知道武装侦探社是怎么成立的吗?』」 「什么?」国木田一脸狐疑地看着太宰。 「没错。」太宰一边啵叽啵叽地调整被扭拧的脖子,一边回答。「我今天白天刚好碰到谷崎。」 「在哪里?」 「立饮酒吧。」 国木田的脸部表情慢慢出现抽搐,仿佛神经毒素缓缓蔓延开来的患者。 「太宰跷班跑去立饮酒吧……这在我的预期范围内,所以现在不计较。稍后我再骂人。但是谷崎,怎么连你也在那种地方?难道你也跷班?十八岁就跷班,大白天就开始喝酒?未成年饮酒的不良影响,在统计学上虽有各种不同说法,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酒精会影响下视丘与脑垂体刺激睪固酮分泌的成效。而且根本不用管统计数字,那么年轻就开始酗酒,过不了几年就会跟这个人一样,脑袋有洞!」 国木田用力指着一旁的太宰。 「你好,我是脑袋有洞的人。」太宰低头致意。 「讨、讨厌,不是啦!」谷崎急忙摇手。「我是为了工作才去的。我接到传唤,赶到立饮酒吧时,才发现太宰先生也在那里——」 「没错。当时多谢你了。」 「什么……?那么谷崎,你去是为了工作?去太宰所在的立饮酒吧?……我很难相信这是偶然。所以你是接到太宰的传唤?他逼你帮他付账吗?再不然就是太宰又惹麻烦,你赶去解决骚动——」 说到这里,国木田脸色发青,全身瘫软。 「该、该不会——真是如此?这家伙又做了什么好事?」 「对不起,国木田先生。」谷崎歉疚地垂下眼睛。 「讨厌啦,不是那种值得瞪人的大事。」太宰满面笑容。「我和酒吧里的人开心地喝酒聊天,然后就回来了。真的只有这样喔。不过呢……途中夹杂了一点炸弹的事。」 「…………」 国木田上半身轻轻晃动,沉默不语。 「……国木田先生?」谷崎不安地询问。 「刚才那一瞬间……我昏过去了。」国木田一边以细不可闻的声音说,一边抬起头来。「你说……炸弹?喂,谷崎,既然发生过那种事,一开始磋商时,你就该告诉我!是谁安置的炸弹?市警有没有出动?军警的炸弹处理部队有上场吗?后来炸弹怎么样了?」 「就在这里。」太宰将纸袋砰一声放到桌上。 「呜哇啊!」 国木田吃惊地连同椅子一起后退。 「放心,这是制作精巧的假炸弹。」太宰耸肩。「简单地说,我常去的立饮酒吧昨天收到这枚炸弹,是有人匿名寄给我的。我打开一看,发现里面装着这枚炸弹。由于打开包裹时,雷管正好掉出来,变成只要稍微动一下,或许就会爆炸的状况,所以我才会跟市警及侦探社联络。」 「所以我才会赶过去。」 「你……每次!每次!为什么能够这么高效率地引来麻烦事?」国木田露出吃了毒菇般的苦闷表情。 「有什么关系,反正是假的。」此时太宰点的红茶正好送上来。太宰笑着接下,丢进几颗砂糖后啜饮。他接着说:「结果查出这枚炸弹只有定时装置,是不含炸药的假炸弹。单纯是恶作剧。我也跟犯人见面谈过,已经没事了。」 「捉到犯人了吗?」 「嗯。打开炸弹后,里面放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你只要看着我一个人就好』,是过度仰慕我的激进女性,有点那个的求爱行为。我心里有几个可能的人选,依序确认后锁定犯人,已经严厉斥责过她,要她死心了。要是每次去酒吧都收到炸弹,那以后就连酒都不能好好喝了。」 国木田以疲累至极的表情凝视太宰,接着只说了声:「是吗……」一脸无法理解这种家伙为何会受欢迎的表情。 「然后啊,当时好歹还是赶到的市警巡查先生,对我说类似『因为有武装侦探社守护街头,所以我们才能安心工作。』这样的话……可那不是很奇怪吗?」 「喔?」国木田扬起一边的眉毛。「那不是好事吗?都怪你不分对象,对谁都是一副暧昧的亲切表情,才会收到炸弹威胁。你这女性公敌!那本来是被人这样指责,也没资格抱怨的情况对吧。」国木田一边说,一边叩叩叩地踢着太宰坐的椅脚。 「是好事没错啦。」谷崎苦笑说。「不过总觉得半是感到惶恐,半是感到困惑。因为守护街头,让市民能够安心工作,是市警的职责。为什么社长会开始做起,就连市警也认为他们『受到守护』的工作呢?」 「我们白天聊过这个话题。」太宰笑说。 「原来如此。」国木田交抱双臂。「的确,侦探社的工作总是与危险相邻,决心不够就无法展开这事业。但你们也知道,社长是个注重仁义的人。找遍这整个国家,也找不到像他那么适合担任侦探社社长的人了。我认为,设立侦探社也是上天的安排。」 国木田啜饮眼前的焙茶。 接着侧目瞪着太宰。 「说到侦探社……」国木田的声音带刺。「我想起来了。太宰,那小子怎么了?」 「小子?」 「昨天捡到,无处可去的小子。」国木田边说边放下茶杯。「你说过,要让那小子加入侦探社。那是真心话吗?你是不是疯了?居然要让才刚认识的小子,而且还是社区灾害认定猛兽那种危险的异能者加入侦探社。」 「呵呵,我没疯、我没疯。其实我今天来,就是为了那件事。哎呀,真期待呢。」 「啊啊,我听说了。」谷崎探出身来。「你们两位受托捕捉食人虎而在市内奔走,结果是流浪少年具有变身成为老虎的特殊能力那起事件吧。哇啊,仅仅一天就解决了那么奇怪的事件,而且平安保护异能者少年——不愧是侦探社首屈一指的调查员搭档。」 「呀啊,我会不好意思的。」 「谁跟这种家伙是搭档了!」 太宰和国木田同时开口。 然而事实上,这两人在侦探社里是最擅长解决危险场面的双人组,自从太宰两年前入社以来,解决高难度危险场面的次数位居侦探社之冠。 不了解这两人个性及交情之差的外部人士,一再传诵太宰和国木田是合作无间的名搭档。 无知是件可怕的事。 「总之,」国木田瞪着太宰说。「我反对。如果你坚持,就去向社长交涉。只要社长答应,我就没意见。」 「我已经去交涉过了。」太宰笑容满面地说。「社长要我想想入社试验的内容。」 「是吗?也就是说,得到能够进行入社试验的许可了?」 「没错。但问题是……」太宰将大姆指抵在唇边,摆出思考的神情。「我还没决定这次要对敦进行怎样的入社试验,而且这也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决定的事。你说对吧,前辈?」 话说到最后,太宰对国木田投以别具深意的笑容。 「那是当然。」国木田一脸不悦地交抱双臂。「试验是要看出适不适合本社,以及那名社员灵魂本质的重要入社仪式。再加上这次的新人是灾害认定猛兽,一个不小心,侦探社本身或许会蒙上保护危险对象的嫌疑。既然社长已经许可,那就不需多言,不过有必要施行比平常更加周密的入社试验。怎么能够由你一个人随便拿主意、做决定。」 「那就没问题了。」太宰开心地把红茶喝光后起身。「走吧。到侦探社的会议室去,我把大家都叫来了。」 「——为了什么目的?」国木田以平坦的语调询问。 「为了要实现刚才国木田所说的话。」 太宰竖起食指吸引众人的注意,接着笑容可掬地说: 「这是社长的命令。为了测试即将成为侦探社新星的新人,是否适合成为社员,需要大家的智慧。」 太宰深吸一口气,然后宣告: 「举行第一次入社试验大型选考会!」 武装侦探社是由异能者组成的民间武装调查组织。 侦探社由进行调查活动以解决委托人问题的调查员,及负责情报搜集、对外沟通、帐款处理等工作的行政人员组成。组成人数不定,但包含社长在内,平常有十多名工作人员。 几乎所有的调查员都具备某种特殊能力。 异能者·谷崎润一郎,能力名——「细雪」。 异能者·国木田独步,能力名——「独步吟客」。 异能者·太宰治,能力名——「人间失格」。 其他调查员也分别具备特有的特殊能力,各自发挥能力进行调查活动。游走于以市警为首,由公权力支配的白昼世界,以及由黑社会支配的黑夜世界之间,薄暮的异能者集团。 而这家武装侦探社设立的契机,是社长在十多年前遇见一名异能者。 那个故事将会在稍后述说。 现在要告诉大家的故事,是考验侦探社新社员能否入社,跟入社试验有关的内容。 中岛敦——入社的前一晚。 武装侦探社事务所位在红褐色的砖造建筑物四楼。 侦探社里有办公室、接待兼会议室、社长室、医务室、手术室及茶水间。后门有螺旋状的逃生梯,但是用来出入的只有旧式电梯。 搭上那座电梯,国木田等三人前往侦探社。 时间是夜晚。行政人员几乎都已踏上归途,剩下稀疏的人影。不过两、三名行政人员还留在办公室,在明晃晃的白色日光灯下写信、看小说,或是吃晚餐的面食。与其说是因为还有工作,不如说他们是想要留下才待着没走。 从事务所窗口望出去的海边,有艘商船每隔一段时间便「嘟!」地数度拉响汽笛。 国木田等人朝那些行政人员简单举手致意后,便穿越办公室,走进会议室。 会议室里已有人在。 「哎呀呀,三个男人全都苦着一张脸,是怎么回事?志愿让我解剖是很好,不过今天已经结束营业啰。」 跷着纤细的脚坐着,摊开报纸阅读的与谢野女士抬起头来。 异能者·与谢野晶子,能力名——「你不要死」。 她是侦探社专属的外科医师。是放眼全世界也极为罕见的治疗系异能者,一手包办经常需要动武,身上总是挂彩的侦探社社员的医治及后续诊疗工作。她的医术极为高超,对手术和解体的喜爱胜过三餐,即使只是撞伤擦伤那点程度的轻伤,也想进行解体手术。因此和敌人相比,更加受到自己人的畏惧。 此外,她的主要手术道具是柴刀。 「与谢野医师,」站在最前面的谷崎瞪大眼睛。「你在会议室里做什么?」 「如你所见,在看报纸。」与谢野医师啪沙一声地挥舞手里的报纸。「因为我今天忙得连看报纸的时间都没有。」 与谢野看着报上的新闻说:「哎呀,今天也有好新闻呢。」 「我不怎么有与谢野小姐喜欢看报的印象耶。」谷崎凑近报纸观看。「什么好新闻?」 「报纸上最好的新闻啊,就是死亡新闻。」与谢野笑了笑。「是这世上对于那个人最公平的论断。」 「说得没错。」站在入口的太宰笑嘻嘻地说。 如此交谈之后,谷崎一行人进入会议室。谷崎、国木田和太宰依序入座。 会议室时钟的指针,滴答滴答地在室内响起。 「然后呢?你们想在会议室里做什么?」与谢野将视线从报上移开后问道。 「呵呵,要举行入社试验的定案会议。」太宰笑嘻嘻地回答。「昨天与谢野医师也在,所以知道那名虎少年吧?为了决定他的入社试验,这次将征求大家的意见,以民主的方式来决议。」 「民主的方式啊……」与谢野扬起眉毛。「就用和谷崎那个时候相同的方式不就好了?不行吗?」 与谢野看向谷崎,谷崎脸色铁青地猛摇头。 「我、我不想——想起当时的事。」 谷崎也还算是新人,就某种意义来说,入社时通过了严苛的入社试验。不过由于太过严苛,所以谷崎下意识地紧紧盖上、封印了当时的记忆。因为只要一想起来,心灵创伤就会随之复苏。 「别提我的事了。」谷崎探出身子。「这次的试验就选稳当的方法吧。」 「哇,你们看这则新闻!」看着报纸的与谢野开口。「『非法饲养上海蟹的店家发生火灾,多人死伤。』感觉是个飘散美味香气的事故现场呢,回家时顺便绕过去看看好了。」 与谢野伸舌舔了舔嘴唇。 「再、再怎么说也太轻率了吧……?」谷崎一脸为难的表情。「而且与谢野小姐,那份报纸的日期是两个月前,是旧报纸。就算现在过去,也闻不到烤上海蟹的芳醇香气。」 「哎呀,真的耶!」与谢野看着报纸的日期栏,皱起脸来。「是谁啊!把旧报纸放在这种地方也不收拾!真是——难得出现大量死伤者,我还以为能够以协助司法解剖的名义,把死人和活人全都切开呢。」 与谢野满脸遗憾地将旧报纸扔开。 「呃,死人另当别论,用柴刀把活人切开也未免……」经常遭到切割的谷崎,露出含带被害者特有同情心的尴尬表情。 「烤螃蟹,那是现世的至宝。」太宰提出略微失焦的评论。 「喂,太宰。」到目前为止都保持沉默的国木田低声说。「螃蟹的事不重要,会议怎么了?刚才你不是说『已经把大家叫到会议室来了』?目前看来,除了与谢野医师外,其他人似乎都不打算现身。」 「嗯——」太宰歪着头看时钟。「我是有通知,不过本社的调查员全都我行我素。或许要再多花点时间才会到齐。」 国木田交抱双臂看着太宰。 「大家也不想被你这个我行我素国的皇太子这么说吧。」国木田紧抿双唇。「说到会议,具体来说要如何进行议事,你已经决定了吗?」 「是、是。为了不让议事进行国的宰相国木田抱怨,我在来之前就已经确实拟好计划了。」 太宰起身,在设置于会议室一角的白板上写下文字。 「第一,各自针对入社试验提出建议。 「第二,从提出的建议当中,选出最适合的点子。 「第三,根据决议的试验内容,分派负责的工作——如何,很有计划性吧?」 太宰叩叩叩地敲打着白板说道。 「我承认很有计划性,不过因此,这次我产生了不好的预感。」国木田皱着脸。「第三项『分派负责的工作』尤其可疑。照你的个性判断,应该会事先设下诡计,确保工作绝不会落到自己头上。我没说错吧?」 「讨厌啦,像我这么认真的人,怎么可能会做那么卑鄙的事呢。国木田,你的意思是无法相信我这个同事吗?」 太宰张开双手,显示无辜地宣言。 「无法相信。」 「是无法相信……」 「无法相信到令人爽快的地步呢。」 太宰开心地跳起来。「太家好过分!」 「算了,就由大家来监视你。那么第三项,决定最后的分派工作就先这样,现在可以先开始进行第一项,提出建议了吗?」 国木田再次看向时钟。 说到太宰召集的调查员,就只剩下乱步、贤治两人。需要用表决来做最后决议时,是需要他们俩在场,然而现在在场的成员就能讨论第一阶段的建议。国木田如此表示。 「怎么,你很有干劲嘛。」太宰笑容满面地说。「既然国木田有那个意思,事情等于搞定了。马上开始开会吧。那么,有谁要发表意见?」 太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依序环顾所有人。 会议室里的众人面面相觑。 所有人都无法揣测,该用怎样的气氛去参与唐突开始的会议。即便是身经百战,能够哼着歌与敌方异能者交手的侦探社社员,也还是有不擅长的事。那就是判读气氛。在每个人都具有优异特殊能力和个性的调查员集团中,刺探彼此内心盘算的技巧,是等同寻找南美秘境财宝的一大探索。 但是,沉默早早就被打破。 「喔,谷崎,你露出了像是在说『请叫我!』的闪亮表情呢!」 开始觉得麻烦的太宰怂恿谷崎。 「咦咦?我、我吗?」谷崎狼狈地指着自己。 「我看得见,你的内在涌现出机智的绝佳主意之光!来,说出来吧。说出你珍藏的王牌,让所有人不禁要起立拍手喝采的建议!你已经准备好要让我们感动了!」 「请不要胡乱提高门槛!」谷崎急得大叫。「不如说,我认为根本就没有必要施行什么标新立异的试验。就稳稳当当的,从现在接到的委托当中,选出难度适中的不就好了?我听说太宰先生的时候,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喔喔——很好的建议。谢谢你,谷崎。」太宰在白板上用黑笔写下「解决委托来判定是否合格」。「有人对此持反对意见吗?」 「你是明知故问吧,太宰。」国木田说。「平凡的新人是可以那么做,不过这次的新人是军警发出讨伐指示的灾害认定猛兽,也就是通缉犯。对侦探社而言,某种程度的隐匿身份也非难事。即便如此,还是不该在尚未入社,无法负起意外责任前,就将他派往冲突场面的现场。社长是不是也对你这么说过?」 「不愧是社长的头号弟子。」太宰用手抚着脸颊。「社长对我说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嗯——虽然是很恰当的点子,不过得思考比较不会引来社外注意的试验内容才行。谷崎,真是可惜。」 「是吗?」谷崎遗憾地说。「那么——不到外面去,让他解决在侦探社里发生的问题如何?」 「你说的问题是?」 「嗯……比方说碎纸机卡纸啦,清洁水管啦……」 「又不是清洁人员的录用试验。」国木田皱起眉头。「话说回来,社内也不可能轻易发生那种足以『考验灵魂真伪』的大事件。」 「那么就先保留。」太宰在白板上写下「解决社内的麻烦事」,最后再加上「?」。 「似乎全是批评,讨论没有进展。」与谢野托着下巴说,然后指着太宰。「太宰,这件事是你提起的,所以提出你的建议。你早有点子对吧?」 太宰沉默数秒。 「呵呵……」 他露出终于等到这句话的笑容。 接着太宰慢慢从纸袋里取出一叠纸,放在大家视线所及的地方。纸上以不知该说是优雅还是潦草的笔迹,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我当然是想过才来的!尽量看吧,我完美无缺、临机应变的无数考试计划!」 所有人都「噢!」了一声,佩服地看着太宰。只有不知为何,已经预感未来发展的国木田露出一脸苦涩的表情。 「首先是第一个点子。这是重视身体能力、耐久力的试验。搭三十分钟的电车到横滨市立动物园,等到闭园之后溜进去,把新人丢进亚洲黑熊的兽栏里。隔天早上去接他时,打倒亚洲黑熊或是逃过一劫就录用。」 「喂!」 国木田发出低沉的声音,同时瞪着太宰。 「跟熊和解就录用为候补人员。」 「喂!」 「不过这个点子对亚洲黑熊来说,完全是无妄之灾,殃及无辜也不好,所以我又想了一个——这是重视思考能力和解决问题能力的点子。从吝啬到有如守财奴转世,据说只是少找了五圆都会说教两小时的六丁目老爷爷那里,找个理由借一千圆。」 「喂!」 「然后持续装傻一个月不还钱就合格。」 「太难了!」 「接下来是——」 国木田制止翻动那叠纸,想要继续说下去的太宰。 「慢着慢着慢着,你想到的点子全都是那个模式吗?你把入社试验当作什么了!话说回来,也不可能逃离那个老爷爷一个月之久,头发会因劳心而死掉。」 「那么下次我用国木田的名义去借钱。」太宰看着国木田的头顶附近说道。 「绝对不行!」国木田按着头怒吼。「……不对,再怎么说也是侦探社调查员,有更适合的试验内容吧!考验义气和能力,智慧和道德的适当试验。」 「咦咦?那么这个如何?只要能在五分钟内吃下两公斤砂糖——」 「就说你的点子全都无法作为参考了!而且还渐渐偏离主题,成了奇人试验!真是的,没有其他人吗?有谁能够提出比这家伙有用的建议——」 国木田使劲搔头皮呻吟。就在此时—— 「让大家久等了!」 会议室的门被用力打开。 门上的绞链发出「叽嘎」的怪声。 所有人回头。 「唷,我在自家前面的田地耕种,所以来晚了。今天采收了这么大,可以打死一个人的优质白萝卜。过几天我再分送给大家喔!」 戴着草帽的少年发出活泼、精力十足的声音。 矮小的身躯穿着绵质吊带裤,塞在口袋里的工作手套上沾着新鲜泥土。另外,他的脚是赤脚。 站在那里的,是侦探社最年轻的少年调查员——宫泽贤治。 「呀啊,贤治,我们正在等你呢!」太宰笑脸迎接。「因为不久前才告诉你,所以你记得会议的主旨吧?现在会议正是议论百出,盛况空前呢!还请贤治你也务必要提供一、两个好点子!」 少年调查员贤治活力十足地回答:「是,我会努力!」便走进会议室。 他赤着脚,啪哒啪哒地穿越会议室,阅读白板上的文字。接着转头看着与会者说:「只要确认是不是有足够的实力入社就可以了吧?」 他思考数秒后,朝太宰举起手。「我要发言!」 「请说,贤治。」太宰指着他点名。 「跟我比腕力,只要赢我就行!」 与会者全部一脸严肃地沉默下来。就连太宰也沉默不语。 那是不可能的事。 贤治的特殊能力——「不畏风雨」,是将所有的艰辛以物理性的方式弹回,强化身体的特殊能力,简单地说是怪力,能够轻易丢掷一辆汽车。他曾经同时和三名以怪力为傲的力士比赛相扑。三人同一时间呈抛物线飞出去,至今还不知坠落地点。 和那个贤治比赛腕力。 每个与会者脑中都浮现出不只肩膀,就连手臂也被扯下,「呜哇哇!」地发出惨叫的新人模样。 「呃,那实在是……」原本沉默的谷崎,胆颤心惊地插嘴。 他以僵硬的表情环顾与会者。 看到一旁的与谢野微微一笑,低声说「这或许是个好主意……」后,谷崎决定尽快改变话题。 「还、还有没有别的?」 贤治并没特别在意。「别的是吗?」他赤着脚啪哒啪哒地走动,开始思考。 「我认为侦探这一行,果然还是要重视每天脚踏实地累积起来的成果。」贤治捶了一下手掌说。「不是立刻冲进坏人的根据地大闹一场,就一切圆满——社长肯定会这么说不是吗?所以我想到了,我家隔壁正好有一块休耕的田地。就每天脚踏实地在那里耕种,以秋天的收获量来决定是否能够入社。很棒的主意对吧!」 所有人都无言地看着谷崎。 那是要他吐槽的视线。 「……嗯……嗯。」无奈之下,谷崎发出奇怪的应和声。 「关于前半段,我想在这里的所有人都赞成……不过到秋天似乎有点太花时间……?你说是吧,国木田先生?」 「喔、喔。」突然被点名的国木田吃惊地跳起。 「是吗?」贤治转动天真无邪的浑圆眼睛,一脸遗憾。「那么,就用我们乡下极为一般的考验仪式如何?」 「哦,那是怎样的仪式?」谷崎挑高眉毛。 贤治出身东北的深山,是穿越森林、越过沼泽后,某个极为偏僻的乡下。直到两个月前接受社长的招揽来到侦探社之前,都还过着被田地和牛只包围的纯朴生活。 贤治之所以像是从土里长出来的野生儿,就是这个缘故。 「四处协助所有农业的青年会有几项入会资格,比方说这一项如何?」贤治竖起一根手指说道。 「说中今天以后的天气。」 「哦……这还真有趣。农家的人果然很重视天气。那么不靠天气预报,只要说中明天的天气就算合格?」 「不,不只明天,是接下来一整个月。」 「……咦?」 「要从泥土或生物的状态来预测。我也做得到喔。晴天、阴天、晴天、晴天,不过早晚微雨……」 接着贤治滔滔不绝地背出一整个月份的天气。遗憾的是所有人都呆住,没有一个人记得内容。 「那……那是很厉害没错,不过……」谷崎终于开口。「还有没有别的?」 「其他有能跟牛只对话就算合格。能跟狗对话就算合格。」 「贤治的村子真厉害……」谷崎茫然地低语。 「另外有求雨能力的人就算合格。一天之内能让树苗变成大树的人也算合格。」 「那个村子还真是人才辈出!」 「一个晚上盖出公民馆就算合格。」 「他是丰臣秀吉吗?」 「打倒恶神就算合格。」 「衪真的存在?」 「还有……」 「等、等一下!」耐不住的谷崎出声制止。「这已经完全和侦探社的入社试验无关,而且再继续听下去,恐怕会离题十万八千里,所以很抱歉,就说到这里为止吧。」 贤治歪着头,遗憾地说:「嗯——是吗?」 谷崎回头,正好看到太宰在白板上写下「丰臣秀吉」。 针对入社试验的议论陷入白热化。 太宰提出建议,国木田便加以否决;国木田提出建议,与谢野便有意见;与谢野提出建议,谷崎便说:「那样有点……」 为了正确选出身心健全的侦探社新人,大家团结一致热中议论——事情并非如此,单纯是所有人的个性都太奇特,根本提不出「恰如其分」的点子。 「新人需要有志气。」与谢野娇艳的嘴唇抿成一条线。「那就这么办——每个人都看一下,左手有小指吧?」 所有人都看着自己的小指。 「从左手这根小指开始,像这样,依序把手指扭断……直到右手小指为止,十根都被扭断还能忍耐,就算合格。」 「太残忍了!」谷崎发出惨叫。 「不然……八根。」 「那是无意义到令人吃惊的让步!」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用我的能力可以完全治愈。」与谢野赌气地说。「既然说几根都不行,那么就用挫刀一点一点地削下小子下半身的重要部位,试试看到哪里他才会哭出来。」 男性们因为想象中的疼痛,按住自己的双腿间跳了起来。 「请脱离施虐的方式!」 「那么,和我比赛喝日本酒,赢了我就算合格。」 谷崎大叫:「那是强迫饮酒!」 「欸,从刚才开始就默不作声的国木田。」太宰说。「压轴差不多该登场了不是吗?身为前辈,若要给予如同彗星般闪耀的意见,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喔?」 「……对熟悉你这招『上屋抽梯』的我来说,刚才那句话激发的不是干劲,而是鸡皮疙瘩。」国木田瞪着太宰说。「算了。那么这么做如何?打倒太宰就算合格。」 「原来如此。」谷崎佩服地捶了一下手掌。 「……还有吗?」太宰眯眼看着国木田。 「让他认输,反省至今的恶行就算合格。」 「原来如此。」谷崎频频点头。 「还有吗?」 「把太宰……!像这样,夹在木板之类的东西中间,上下使劲施加压力,一边用高温蒸气蒸,一边再用几根细细的针去刺,偶尔一边通电,一边在耳边重复说『是你的错!是你的错!』接着再这样、这样……!」 国木田浑然忘我地用惊人动作比手划脚,重击、扭拧、摇晃空中某个看不见的东西,眼中满是血丝。 以谷崎为首,与会者均略感畏缩。 「呃……真是抱歉。」太宰小声说话,不过国木田没有听见。 谷崎说:「你根本没反省吧,太宰先生。」 太宰没事般回答:「嗯。」 正好在这个时候,会议室的门上响起敲门声。 「打扰了。」传来少女银铃般的声音。「各位开会辛苦了。这是客户送来的慰劳品,稍微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如何?」 开门进来的,是个年轻女学生。 垂在背后的长发乌黑亮丽。制服穿着的纤细手上,端着放了食物的托盘。 「奈绪美!」谷崎惊讶地抬起头。「我还以为你先回去了。」 「我想和哥哥一起回去,所以在等你。」女学生温柔地微笑。眼角的哭痣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性感魅力。 谷崎奈绪美,一边念书,一边在侦探社里从事行政工作,是谷崎的亲妹妹。 奈绪美动作熟练地在会议室桌上,放置与人数相符的绿茶和肉包。肉包似乎才刚蒸好,散发出诱人的蒸气。 经过谷崎身边时,奈绪美将脸贴近到足以让谷崎感受她呼吸的距离,轻声细语。 「哥哥,」奈绪美的呼吸含有些许热气。「你今天还是一样迷人。」 她用指尖轻轻抚过哥哥的脖子。 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视若无睹。 这对兄妹有血缘关系,是真正的亲人——表面上是如此。谷崎说她是亲妹妹,奈绪美也公开说过他是亲哥哥。 不过这两人的五官完全不像。 哥哥谷崎有双软弱诚实的眼睛,嘴角总是带着缺乏自信的笑容。相较之下,妹妹奈绪美的五官充满与年龄不符的女人味。肉感的嘴唇,长长的睫毛似乎一眨眼就会发出声响。大大的眼眸深不可见底,纯情少年若是不经意望进里头,最后必定会被囚禁在无止尽的妄想世界中不得脱身,血液集中到某个部位。 再加上对于哥哥,她总是不顾场合、无视他人目光地试图进行肉体接触。 边谈话边碰触耳朵,边工作边抚摸大腿,还会伺机朝耳朵吹气。每当她这么做的时候,哥哥谷崎总会在意别人的目光,视线不知所措地游移。对哥哥这样的态度,奈绪美甚至可说是乐在其中。 「哎呀,哥哥,这个地方有线头……我帮你拿掉。」 奈绪美用指甲轻轻划过谷崎的锁骨。当然,根本没有线头。 谷崎脸红,尴尬地眨着眼睛。 所有人都不知道该将视线往哪里摆。 「你们真的有血缘关系吗?兄妹俩像那样生活在一起不要紧吗?」——侦探社里没有人有勇气追问。 侦探社的所有人都确信「他们有问题」,可是万一大胆提问换来他们干脆的肯定,到时该如何反应才好? 「欸,哥哥,说好的东西我放在书包里带来了。今晚要用到它——」 「咦?啊、啊啊,嗯,谢谢你。」 就像这样,没有人有勇气介入别具深意低语的奈绪美,及惊惶失措回答的谷崎之间,问他们「你们在说什么?」 「肉包好好吃!」只有坐在最后一个座位的贤治,津津有味地吃着肉包。唯有贤治注重的是食欲,而不是性欲。 「欸,奈绪美,你顺便提个点子如何?」太宰笑嘻嘻地说。「大家正在针对新人的入社试验分别提出意见。」 「哇,那太棒了。」奈绪美将托盘夹在腋下,露出醉人的微笑。「可是我这样的人想得出好主意吗——」 「因为是建议,任何点子都欢迎。」太宰说。「挑奈绪美拿手领域的话题就行了。」 「笨……」国木田仅以表情制止太宰。 「我想想——」 奈绪美歪着头思索片刻后,红着脸提出三项建议。 很遗憾,那是有点不方便在这里写出来的内容。 所有人一边吃着肉包,一边暂时陷入沉思。 这样下去会没完没了。他们本人也已隐约察觉到,自己是不适合会议或讨论的性格,需要加以折衷。 会议室的白板上写着下列的黑色文字——「解决委托来判定是否合格」、「解决社内的麻烦事」、「丰臣秀吉」、「扭断八根」、「强迫饮酒」、「夹扁太宰」、「把○○╳╳掉」、「肉包好好吃」。 谷崎略显憔悴。 虽然是早已知道的事——不过聚集这群大意不得的侦探社成员并整合出一个意见,原来是如此困难至极吗?要落实折衷出一个意见原来是如此飘渺,难以实现的工作吗?在沙堆里堆城堡还更具建设性。 谷崎偷觑国木田,国木田也偷觑谷崎。 两人早已预测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在这场会议之前,国木田和谷崎之所以在咖啡厅里磋商,其实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会议对策会议。他们预测到议论会像这样,演变成一筹莫展的地步。 出于某个理由,他们隐瞒太宰那场磋商的事。 按照当时磋商的结果,国木田开口。 「太宰,差不多该锁定建议了吧?这还是三项议题当中的第一项,不赶快做决议,天都要亮了。我不会要你从这当中选择,但至少决定基本方针如何?」 「咦咦?像这样和大家一起做着没有结果的议论,明明就很快乐啊。我们进行到早上吧。」 「喂,不管你快乐还是高兴,该做的事还是要做。」国木田紧皱眉头说。「这里也有未成年在场,不要拖拖拉拉的。接着只剩挑一个试验的点子,和分配工作而已吧?」 「可是成员还没到齐啊。」太宰搔头。「乱步先生还没来。全员没到齐,就无法决定试验内容耶。都已经这么晚了,他在哪里做什么呢?是被困难的案子给拖住了吗?」 「哎呀!」奈绪美抚着脸颊说。「乱步先生的话,他在办公室喔。」 「咦?」 「刚才经过时我有看见他。他正专注地在玩零食附赠的糖果模型。」 不知为何,太宰夸奖地说:「乱步先生果然是个不为所动的人。」 江户川乱步——拥有武装侦探社首屈一指的头脑,是侦探中的侦探。今年二十六岁。虽然具备超群的观察能力和推理能力,不过个性纯真无瑕,天真烂漫,同时也难以捉摸,不讨好媚俗。对于别人说的话充耳不闻,只有在想要解决事件时才会开心地外出,会放肆地称呼初次见面的人是笨蛋或呆子。不分受害者还是加害者,都会猛敲他们的头。 而且没有他无法解决的事件。 是作为侦探社核心,可说是栋梁的调查员。 「我去请他过来。」 奈绪美小跑步离开会议室。 目送奈绪美的背影离开后,太宰说:「这下可以安心了。」 「只要乱步先生出手,任何事都可以迅速摆平。」 「的确如此,不过这是需要烦劳乱步先生出手的事吗?」国木田不悦地说。「那个人的头脑应该只用来解决事件才对。与其浪费时间借用他的智慧来解决这点小事,不如让他处理几件尚待解决的悬案。」 这一带无人不知乱步的特殊能力。 就连以市警为首的政府组织要人,有时也会前来低头仰赖乱步的特殊能力。 异能者·江户川乱步,能力名——「超推理」。 所谓的特殊能力,是扭曲原本物理法则的超自然现象,不过乱步具备的强大特殊能力,即使与侦探社里的其他成员相比也属超群。 「看透真相的能力」。 只看一眼,就能看透所有事件、所有异变真相的能力。这种能力近乎诈欺。现实当中存在那样的特殊能力,等于所有的调查机关都「没有意义」。是颠覆世间道理的特殊能力。 然而,乱步现在正运用那个特殊能力解决事件。至今未曾看不出真相过。 所以没有人敢违逆乱步。天真烂漫的乱步变得越来越骄傲,开开心心地随自己的喜好去解决事件,害得相关人员疲于奔命。乱步离开后的事件现场,即使事件已经解决,所有相关人员还是因劳心劳力而显得疲惫不堪。 无人能够驾驭的真正天才——但是不知为何,乱步只会乖乖听从社长的话。挨骂就沮丧,被夸奖就开心。无人知晓乱步如此服从的理由,不过「因为是那位社长,所以或许也会有这种事。」——侦探社社员们都这么想。 伴随着喀哒喀哒的脚步声,乱步本人从会议室门口现身。 「唷,各位!你们似乎还在为无益的会议浪费头脑是吗?」乱步笑说。「完全不行嘛,真拿你们没办法,侦探社少了我真的就完全不行了!」 「我们正在等你呢,乱步先生。」太宰笑脸回应。「是之前提过的入社试验会议。你也给个建议如何?」 「我讨厌为了平凡麻烦的事动脑筋。」乱步说。「不只如此,我对新人是否有能力,一点兴趣都没有。世上只有两种人。因为我解决事件而高兴流泪的人,还有因为我解决事件而为难流泪的人!」 「你说得一点都没错。」太宰点头。 「当然了,没有我的特殊能力无法看透的真相。这点不只是杀人事件,就连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一样。反正我明天要出差,无法参加试验。北陆地区终于发生了我期待已久的连续杀人事件。就当作我不参与试验的赠礼,要我用『超推理』来预测这场会议结果也行喔。」 乱步从怀中取出黑框眼镜。 那是作为乱步发动特殊能力契机的老旧黑框眼镜。只要戴上那副眼镜,乱步的「超推理」就会发动。虽然不知是在怎样的经历下落入乱步的手中,不过乱步表示这是大有来头,极为灵验的眼镜。但在旁人眼中,只是普通的旧眼镜。 「乱步先生——这么做好吗?」国木田略感不安地问道。乱步为事件以外的事使用特殊能力,这情况从未发生过。 「当然——」 接着乱步隔了一次呼吸后,愉快地说: 「你们以为我会用吗?」 众人均点头说:「说得也是。」 「大家分明努力在绞尽没有的智慧,却由我一下就解决也太可怜了。而且你们——瞒着我吃肉包!这点不能原谅!」 乱步指着放在桌上的空盘宣言。 「咦,可是乱步先生不是在办公桌吃了跟山一样高的零食……」谷崎困惑地说道。 「听好了,我的确是比较喜欢零食跟馒头。另外也喜欢汉堡和蛋包饭那种简单明了的食物!可是啊,现在是半夜。再也没有比半夜里突然闻到肉包的香味,却吃不到肉包这点更令人生气的事了!」 「我去问问奈绪美还有没有剩的。」谷崎急忙起身。 谷崎小跑步经过乱步身边,打开会议室的门。 经过时,乱步以面无表情的奇怪眼神凝视谷崎。然后将视线转向室内,看着叠放在桌子角落的旧报纸。 「谷崎。」 乱步叫住正想走出去的谷崎。 「是?」谷崎回头。 乱步没有立刻开口,他轻轻摇晃头部后,才终于说: 「唔——你加油吧。」 谷崎到茶水间和奈绪美交谈,拜托她找找剩下的肉包。接着正想走回会议室时,国木田也来了。 「国木田先生。」谷崎说。「怎么了吗?」 「太宰还在主持会议。我借口有事,先溜出来。」 国木田环顾四周,确认四下无人后说: 「先不说这个,谷崎。那件事准备得如何?」 「没有问题,已经准备好了。」谷崎点头。 谷崎举起奈绪美托他保管的书包给国木田看。 那是刚才在茶水间交谈时,奈绪美托他保管的东西。当时差点就被顺势推倒,不过他总算逃了出来。 书包里装着大型的褐色信封。 「你明白吧,谷崎。」 「是。」谷崎点头。「到目前为止,都和国木田先生的预测一样。」 「我和太宰搭档这么久可不是假的。」国木田露出一副打从内心感到厌烦的表情。「他想动什么歪脑筋时,本能就会通知我。从刚才开始,我的视野就忽明忽暗,害我差点跌倒。不过他别想得逞。这次我一定要他为恣意妄为付出代价!」 谷崎点头,为了和国木田错开时间,先行回到会议室。 谷崎回到会议室时,乱步已不见踪影。在谷崎离席的期间,他为了寻找这个时候还能吃到的肉包,不知消失到何处去了,只留下一句「你们就适度地努力吧」。 当然,侦探社里不可能有人能够挽留他开会。 剩下的成员不禁露出茫然的神情互看,以「这个建议算是妥当吧?」的表情望着白板上的文字。 「解决社内的麻烦事」。 是谷崎提出的建议。 历经侃侃而谈的议论后,最后多半还是采用最先提出,极为普通的建议。这点不只侦探社,是随处可见的景象。 话虽如此,议题也不可能就此消失。说到解决麻烦事也分轻重,从轻松到危险是千差万别。得从其中选出一个,适合作为入社试验的点子。 「电梯的状况有问题呢。」 「会跟管理公司接洽。」 「手术室的存货快要没了。」 「会跟平常往来的药店叫货!」 「行政人员说过,希望午餐能提供适当的食物……」 「你打算要新人去开荞麦面店吗?」 很难会有规模恰到好处的麻烦事。从谷崎到略迟一些回来的国木田在内,侦探社社员们埋头苦思。但在高手云集的侦探社里,重要到足以考验新人实力的问题新芽,在尚未开花之前就已被某人摘下。剩下的只有耗费时间又缺乏内容的清扫、修理,以及对食物的不满。 「总觉得议论又回到最初了。」与谢野不满地说。「就没有规模稍大一点的问题了吗?」 「社长现在还是单身……」 「规模太大了!」 所有人绞尽脑汁,互看彼此。 最后达成了「既然没有,只好制造」的结论。 伪造事件,也就是骗局。 由某人假造事件,将问题推给恰巧在场的新人,以这种形式来考验新人的实力。现场产生了「只能那么做」的气氛。因为所有人都已经懒得思考了。 某个有勇气的男人毅然面对这样的气氛,提出异议。 「慢着。」他就是国木田。「骗局也行,不过此时我想提出根本的问题,就是太宰。」 国木田看着太宰。太宰开心地指着自己。 「我吗?」 「没错。再这样下去,不给社外添麻烦,在社内假造事件的路线将会固定下来。接着要由某人准备骚动,演出问题。到目前为止是还好,可是……」 「可是?」 「我希望所有人想起这件事的始末。」国木田从椅子上起身,双手按住桌子探出身体。「这次招揽新人的骚动,不是别人,正是太宰提出的意见。对于灾害认定猛兽这样的野蛮生物,既不逮捕也不提供保护,反而是要让他进入侦探社的可怕想法,全是这个脑袋有洞的人随便想到的主意。」 「也不到那种地步啦。」太宰笑着搔头。 「我不是在称赞你。当然,我也无意进言再从那里重新思考,因为社长已经同意。但是,就算我再不愿意也很清楚太宰的个性。在这种情况下,太宰的做法相当明确。」 国木田说到这里便停顿下来环顾会议室内,接着才说: 「『凡是想到的主意必定要实现。不过会若无其事地把麻烦的部分推给别人。』——我有说错吗,太宰?」 太宰笑着点头。「被你发现了?不愧是国木田。」 「就算你称赞我,我也不会高兴。总之,因为这家伙的这种做法,我已经被出卖了好几次。推卸、转嫁、回避责任、上屋抽梯。即使坚定地发誓这次绝对不要上当,还是会在不知不觉中步上太宰预设的路线。因为这样,我和太宰搭档的这两年总是在吃苦。被迫在寒风中清理下水道、掉进百货公司的女性更衣室、被迫饮酒过量而丧失记忆,最后在别人的寝室里醒来……」 与谢野以惊奇的声音说:「原来你们两个做过那么有趣的事啊?」 「国木田先生的心脏很强呢!」贤治则送上完全让人摸不着头绪的声援。 「所以,太宰这次应该也会使出诡计,好让他自己一个人能够远离麻烦。因为他是个只会动脑的家伙。具体来说,这次你也打算什么都不做,把入社试验的工作推给别人吧!」 「呣,被害者意识已经顺利扎根了呢,国木田。」 「是谁害的!」 太宰赞同地点头,接着说:「可是呢……」 「我明白国木田的担心,事实上如果可能,我向来会东躲西闪地避开麻烦和费时的事。但在这次的这种状况下,很难将责任推卸给别人。因为这是会议。大家提出的意见,不一定是绝对有利于我的建议。」 「是吗?我认为相反。」国木田交抱双臂说。「眼前会议已经逐渐形成『骗局骚动』最为妥当的共识。简单地说,这是执行骗局的那个人抽中下下签就好的点子。而且追根究底,选择这场会议的时间、地点、成员的人是你。透过这样的成员,你一开始就已经预测到『骗局骚动』会成为最妥当的点子不是吗?只要等到最终的点子决定后,再把所有的工作推给自己以外的某人,这就是你的算盘吧?」 「今天国木田不断地称赞我呢。」太宰露出无畏的笑容。「原来如此,国木田打从一开始就在提防这点啊。那么,就让我们听听国木田的意见吧。」 「由太宰抽中下下签——再怎么样我也不会这么霸道,不过我要求,至少得公平选派。」国木田说。「不是谁负责辛苦的任务,谁乐得轻松,而是毫无不公,任谁都能接受的责任分配形式。」 「原来如此,很有说服力的一番话。」太宰环顾会议室内的成员。 接着突然说:「谷崎,你怎么想?」 「咦?我吗?呃、呃……」突然被点名的谷崎一脸狼狈。 谷崎偷瞄国木田一眼,国木田也欲言又止地瞪着谷崎。 生性胆小的谷崎以混乱的脑筋思考,认为此时加以肯定并无坏处。 「这……这不是很好吗?」谷崎吞吞吐吐地说。「新人试验并不轻松也不是今天才开始的事,而且事到如今才开始互相推卸责任分配也没用。」 「那么,就这么办。」太宰拍了一下手。「分配责任的方式就由谷崎来决定好了。不管是抽签还是玩花牌都行,挑个不会产生偏颇的选人方法。接着再决定由谁负责麻烦事。国木田,这样你就没有怨言了吧?」 国木田无言地凝视谷崎。 谷崎沉默焦虑。因为事情进行得比想象中要来得简单许多。 「那么……」谷崎假装思考,让心情平静下来。 该怎么做才好? 他想起在谈这件事时,国木田说过的话。他说:「太宰不会主动说出他希望的方针,一定会让别人说出来。」假如说在侦探社里,乱步是推理术的化身,那么太宰就是操心术的权威。太宰操纵、束缚人心的操控线复杂且深远,无人可见底。 不过,还是得踏出一步才行。 「那么,抽签如何?」 谷崎挤出笑容说道。 「签上有数字,就按照顺序,由抽到数字较小的人负责麻烦工作如何?」 太宰「嗯」了一声。 「不够完备。」国木田皱着眉头。「你不知道这个男人手脚不干净吗?这家伙的手指灵巧得可怕,用一根铁丝就能破坏银行金库。伪造或调换签条,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 「呵呵。」太宰掩口微笑,在椅子上跃起。「今天一再得到国木田的称赞,我好高兴。」 「别笑了,很恶心。」 「那么,这么做如何?」谷崎看着被推到桌子角落,与谢野读过的那叠旧报纸。「就用这份旧报纸。因为是两个月前的旧报纸,所以要准备相似的东西,或是进行调换的伪装工作都很困难不是吗?」 「说得也是。」与谢野拉过旧报纸。「就算是再高明的魔术师,也无法用它来动手脚。可是,具体来说要怎么做?」 谷崎停顿半晌后才回答。 「把日期和页数的部分一起割下来折好。」谷崎凑近观看旧报纸。「大家也看到了,报纸的页面不会有两个相同的数字。就这份报纸来说——是1到40。两个月前的报纸没有那么容易能够拿到。只要连日期一起做成签,除非找来旧报纸的回收业者,否则就不可能做出相同的签。」 「呣!」太宰笑嘻嘻地点头。「虽是急中生智,却是能切实防范造假的对策呢。如何,国木田,这么一来就绝对没问题了吧?」 国木田瞪着太宰。「是你的话,再也没有比『绝对没问题』这句更令人不安的台词了。不过呢,现在也只能拿它作为妥协方案了。」 谷崎私下松了口气。 已经通过第一道关卡。 然而接下来才是最大的难关。 「那么,我来做签。」 谷崎开始折叠报纸的日期部分。 在谷崎做签的期间,其他无事可做的人,开始互相针对「骗局骚动」的具体内容,提出自己的意见。 果然还是像民间故事一样,由坏蛋突然攻击公主如何?路过的新人出手相助……类似这样的剧本。慢着,坏蛋要由谁来扮演?所以啦,这点要用抽签来决定不是吗?我想扮演坏蛋!好像很好玩!不,这么一来,新人的头盖骨会凹陷。对我来说,那样也有那样的趣味呢。不,慢着慢着。坏蛋是可以由抽签决定,但问题是被拯救的公主。公主要由谁来扮演?虽说要抽签,不过能够胜任公主一角的通常只有女性……(沉默)我吗?可以是可以,不过那么一来,新人的头盖骨会裂成两半喔。果然不行……这就叫「前有虎,后有狼」。啊,我知道了,由国木田来扮演公主好了!你是笨蛋吗! 谷崎一边做签,一边想象高大的国木田穿着纯白花边洋装,矫柔做作地喊着「哎呀——救命啊——」的情况。虽然相当恶心,但不知为何也觉得适合。无论如何,入社试验的事一瞬间被遗忘了。 谷崎在做签之际,隐约开始感到不安。 会进行得这么顺利吗?能够如国木田先生所说,把应负的责任推给太宰先生吗?国木田先生说过,只要照他的安排去做就一定成功。而且他也说这项作战——最主要是为了太宰。 那时国木田对谷崎说: 「今后无人能够赢得了太宰。」 入社时,是我负责带领太宰。不过当时太宰早已抵达权谋算计的顶尖地位,他会以看不见的操控线套住在座的相关众人,就连敌人的行动也能自由操控。 乱步先生无疑是侦探社最顶尖的调查员。不过乱步先生的头脑是掌控事件的头脑,是掌控现场的头脑。另一方面,太宰的头脑是操纵他人,用来立于他人之上的头脑。不久之后,太宰的立场将会是以社长参谋的身份安排调度,引导侦探社。我不禁认为这次的新人加入骚动,将成为此事开端。 让那家伙像现在这样把事情交给别人,以轻浮的生活态度待在侦探社里就伤脑筋了。 得借着这次入社试验的机会,让他亲身体会雇用、管理人才的辛苦才行。 正因如此——这次的入社试验要全部推给太宰。 国木田向谷崎解释。 为此订下计谋。 欺骗太宰——那是国木田在两人搭档的第二年,所进行的一项重大计划。 国木田的计划如下:第一步,事先把旧报纸放在会议室里。接着在入社试验的责任分配议论产生纷争时,不着痕迹地主张抽签的必要性。权谋化身的太宰也无法操弄,确保公平的随机选择方式。 如此一来,必定会有某人提议用旧报纸做签。若无人提出,谷崎或奈绪美便伺机提议。 「我要教他认输个一次!」国木田愤慨地说道。 「得让他学会把麻烦事当一回事,负起责任来才行。得让他稍微有点责任感才行。这么做也是为了侦探社好。」 国木田这么说过。 做完签时,奈绪美来到会议室,手里提着书包。 「那个,我差不多该告辞了——哥哥,有没有什么事?」 「啊啊,奈绪美。」谷崎露出安心的表情。「接下来我们要抽签,你有什么适合装纸的袋子吗?」 奈绪美回答:「既然如此……」便从书包里取出一个大型褐色信封。 一如计划。 「这是学校活动里没用到的多余信封。若不嫌弃,请拿去用。」 国木田在拟定这次的作战时,提议要把未参与会议的奈绪美也找进来。靠国木田独自策画或许会被太宰看穿。话虽如此,让会议室里的所有人同谋,又会增加情报泄露的可能性。既然对方是太宰,那么轻易就能够从某人——大概会是贤治——口中探听出计划的全貌。因此,国木田得尽可能缩减共犯的人数才行。 而成为牺牲者的,是哥哥谷崎和妹妹奈绪美。 对谷崎而言,他不懂自己为何会被选上。他有一种感觉,大概是作为奈绪美的附属品。谷崎受人需要的场合,多半是任谁都好,缺乏人手的时候。不然就是需要谷崎的特殊能力「细雪」的时候。不过特殊能力对于这次的敌人太宰无效。因此表示谷崎这次之所以会被选上,单纯是安全牌——这点罢了。 然而,就工作表现普普通通,主见主张普普通通,正义感也普普通通,就只是一个普通人的他来说,实在没有口才、也没有勇气去反抗前辈的必杀·理想上段斩这一招。 简单地说——就是容易随波逐流。 自称普通人的谷崎认为那样也无妨。作为排名倒数第二的基层调查员,除了努力完成前辈交付的工作外,还有其他工作吗? 谷崎一边做签,一边想着那些事。 「完成了。」 谷崎说道。 谷崎的呼唤,使得还在针对「骗局骚动」进行热烈讨论的所有人回过头来。 谷崎的面前摆着包含数字「1」到「40」的签。 一共是二十张。 为什么不是四十,而是二十张?那是因为报纸是双面印刷,所以页码「1」的背后必定印着「2」。签上的数字是「1」「2」成对。基于同样的理由,「3」「4」也是成对。最后的号码是「39」「40」正反成对,合计二十张。 谷崎将它们集中成为一束,谨慎地放进信封里。 「那么,来抽签吧。要按照哪种顺序进行?」 国木田交抱双臂说。 「做签的谷崎好歹要最后一个抽才合乎道理。」 「我呢?」太宰指着自己说。 「你——要是让你太后面才抽,搞不好又会想出什么歪主意来。你第一个抽。」 太宰一边说「你真是不相信我」,一边从信封里抽出一支签。 「还不能看喔。」 「为什么?」 「因为关键的责任分配还没决定。先确定抽中下下签的人也太不公平了吧?」 国木田说。表现得堂堂正正,丝毫不带阴谋的气息。 「很合理。那就最后大家一起打开。」 太宰紧握着签。 「可是国木田,我正好想到适当的试验内容。」 依然握着签的太宰说道。 「是什么?」 国木田迅速把信封从太宰手中夺过来,一边混合一边抽出一支。 「你看,那里有我碰巧带来的哑弹对吧?」 太宰手指的方向,是他在咖啡厅秀出的假炸弹纸袋。那是太宰在酒吧收到,差点就演变成随机爆炸骚动,来自某位女性的赠礼。 「机会难得,我想没有理由不用。」 「要用——炸弹吗?」国木田歪着头。 与谢野侧目看着他们两人对话,抽出签后握在手上。 「没错。侦探社里出现炸弹客。犯人挟持一般市民作为人质,占领侦探社,因此不能随便出手——在那样的状况下,新人会采取什么行动?当然,是否合格最后要由社长来判定,不过解除炸弹,或是说服对方投降就算合格。你认为如何?相当具有侦探社的风格,是个好主意吧?」 贤治从信封里抽出一支签。 原本接下来轮到乱步,不过试验当天乱步出差不在,所以免除抽签的责任。 最后一个抽签的人是——谷崎。 「来,请抽吧,哥哥。」 奈绪美递出信封。 到目前为止都很顺利。既然来到这个地步,接下来已经没有任何难处,只剩抽签。 「签上数字最小的人——扮演炸弹客。」 「就这么办。」太宰悠闲地说道。 谷崎偷看国木田一眼。国木田以几乎看不到的细微动作,缩起下巴点了点头。 既然是随波逐流走上的路,那么就得随波逐流到最后才行。 谷崎抽签。 ——国木田构思的计策极为单纯。 伪造签。 太宰抽的签束和其他成员抽的签束不同。 当然,只要事先准备复数旧报纸,接着在当作签袋的信封上动手脚就有可能做到。 国木田不愧和太宰相处甚久,早已预料到将不得不用抽签的方式来分配入社试验的工作,以及为了防止不公,会用旧报纸的页码来代替签的这些妥协方案。 国木田说过,若不能使用旧报纸和信封,到时将束手无策。不论是他自己的「独步吟客」,还是谷崎的「细雪」,在面对太宰扼杀特殊能力,只要碰触就能立刻让特殊能力失效的「人间失格」时,都将无用武之地。到时只能下定决心听天由命,祈求机率的神明做出正确判断。 不过这次进行得很顺利。按照预定,成功让太宰抽到动过手脚的签。 首先——在前一天准备十一份旧报纸,然后大量做出页码和日期并列的签。这是谷崎的工作。 于是昨天委托熟识的废纸回收业者,收购同一天的旧报纸。使用这些旧报纸,做出大量「1·2」到「39·40」的数字签(如前所述,由于报纸的页码为正反印刷,因此会做出像1·2这样,两个数字正反成对的签。)。 接着把正反印刷为「1·2」和「3·4」的签集中放进一个小信封里。十份报纸的「1·2」和「3·4」——合计二十张签就完成了。 代替原本应该放入「1·2」到「39·40」的二十张,换句话说,是假造的签束。 让太宰抽的是这些。 也就是说,太宰不管抽到哪支签,都只会抽中「1」到「4」的数字。 数字小的签是「未中签」。 也就是说,太宰在此时就已确定「未中签」——将扮演炸弹客的角色。 最后在其他人抽签前,再次调换签束。其他人抽的是只放了「5·6」到「39·40」的签束,共十八张。抽中的数字必定比太宰还大。 合计调换两次。 只要能够做到,那么这项计谋便是极为单纯、极难发现,成功率极高的耍诈。 因此,事先需要针对调换进行仔细的演练。 那是奈绪美及国木田的工作。 谷崎假装混合在会议室里做出来的二十张签束,同时调换成「1·2」「3·4」的签束。太宰抽完后,轮到国木田他自己抽时,再换回「5·6」到「39·40」的签束。 话虽如此,不过信封本身是事先动过手脚的双层底部信封,调换动作并非难事。在进行调换时,靠简单的拉线操作,就能把原本放在双层底部的签束,和放进信封内的签束调换。这个计划是国木田从以前开始一点一滴准备,用来对付太宰的终极武器。 如今,所有计谋都已完成。 太宰、国木田、与谢野、贤治、谷崎。 五名调查员拿着签。签上数字最小的人,将担任最辛苦的工作——在这个情况下是扮演炸弹客。 谷崎回想到目前为止的过程,应该没有问题才对。 话虽如此,对象是那个太宰。从一入社开始,就把自己人和敌人玩弄于股掌中,轻松有趣加上不知在想些什么的作为,令周围的人陷入混乱,过去全然不明,等回过神来才发现一切都按照太宰的期望在进行。简直就像出现在神话当中的魔法师。 面对这样的太宰,诈术能够行得通吗? 「那么,我先打开。」 太宰打开自己的签让大家看。 ——「3·4」。 「哎呀!」太宰嘟起嘴。 成功——了。 谷崎差点就要叫出来。 「这是你平常做坏事的报应。」国木田对太宰说道。 即便是随波逐流、是被卷入才担任阴谋搭档的「普通人」谷崎,也对计划如此顺利达成感到痛快。虽然不及作为搭档的国木田,不过谷崎也经常被太宰耍得团团转,被迫处理他的麻烦事。 这次的复仇——这么说是太过夸大,不过只要想到能够稍微报一箭之仇,也会想要一吐心中的怨气。 接着国木田打开签,是「7·8」。确实进行过调换。也就表示在国木田抽签前,已经顺利完成第二次调换。 国木田一边摇动自己的签让大家看,一边说;「我赢了太宰。这次只要这样,我就满意了。」 「我很想看到发疯的国木田,抱着炸弹痛哭流涕的样子耶。」太宰一脸遗憾地说。 与谢野打开签,是「27·28」。 贤治打开签,是「33·34」。 最年轻的新人贤治,其签运最强。对谷崎而言,贤治是唯一一个比他资浅的调查员。不过老实说,谷崎从不认为他能赢得了贤治。 最后轮到谷崎打开签。 「在你打开签之前,我有一件事要问你,谷崎。」 太宰突然说道。 「什么事?」 「照这样下去,我肯定会是最后一名。或许这是我平时恣意妄为得到的报应。所以我现在下定决心,打算演出一个男人对人生绝望,抱着炸弹,和大家一起快乐地自杀的剧本。因此——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有事拜托我?」谷崎歪着头。 「说到炸弹客就想到占领。说到占领就想到人质。我想要尽可能显得楚楚可怜又无力抵抗,外表看来就会让人认为『喔喔,看起来像是人质』的人才。所以——我想拔擢令妹来扮演人质。你愿意答应吗?」 谷崎看向一旁的奈绪美。 奈绪美既不吃惊也不为难,手抚着脸颊说了句:「只要你不嫌弃。」 同时不知为何,她的视线是对准谷崎。 谷崎虽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异样感,但还是暧昧地点头说:「这个啊——只要奈绪美愿意就行。」 「那太好了。来,把签打开吧,谷崎。光荣的数字正在等着你。」 太宰说完后—— ——露出浅笑。 国木田几乎在同时起身,还顺势撞倒了椅子。 「难道……」国木田呻吟。「谷崎,把签打开来看看!」 在国木田脸色发青的催促下,谷崎急忙把签打开。 ——是「1·2」。 「这——」 「哎呀呀,我侥幸逃过一劫。」太宰露齿微笑。「签神真会恶作剧。没想到这时居然会抽出比我还小的数字——谷崎,你的运气真差。」 谷崎急忙确认签上的日期栏。 和其他签一样,是两个月前的日期。无疑和谷崎准备的签是相同的东西。就连裁切的断面也和谷崎做出来的签切口一致。一看就知道是使用十一份报纸做出来的签。 不过,那是不可能的事。 签束只有两种。放入数字「1」到「4」的二十张,和放入数字「5」到「40」的十八张。国木田、与谢野、贤治抽到的无疑是后者,由较大数字组成的签束。谷崎抽的也是它。应该没有机会再次调换签束才对。 那么谷崎为何会抽出不可能的「1」这支签? 谷崎不由得看着太宰的表情。 太宰的表情是——浅笑。那既是看穿谷崎心事的笑容,也是察觉谷崎已经知道被看穿的笑容。 「这是——」 不可能的事!他不能这么说。这是抽签,不论得出什么结果都不奇怪。唯一能说不可能的,只有在签上动手脚,耍花招的人。 不过为什么? 为什么这项计谋会泄露出去? 国木田不可能会泄露,谷崎也没有泄露出去。这就表示—— 谷崎恍然大悟地看着奈绪美。 奈绪美以湿润的眼眸看着谷崎。 「因为……」 谷崎看到了。妹妹的瞳孔当中浮现、飘荡着心型图案。 奈绪美以纤细的指尖按着微微涨红的脸颊说:「人家想当人质……被哥哥捆绑威胁嘛!」 侦探社的夜晚变得更深了。 会议圆满结束。社员们各自说完感想后离开会议室,踏上归途。 结果——在谷崎依然摸不着头绪的情况下,决定明天的入社试验由他担任万恶的炸弹客,妹妹奈绪美则扮演遭到挟持的人质。 话虽如此,试验的工作也不可能交由谷崎独力完成。所以继谷崎之后,抽到较小数字「3」的太宰,和抽到「7」的国木田负责从旁辅助。具体来说,他们的工作是把新人找来对付炸弹客,逼他解决事件。 「辛苦了,谷崎。」离去时,面带浅笑的与谢野拍了拍谷崎的肩膀。「相当有趣呢。」 「明天请加油!」贤治活力十足地挥手。「希望新人能够合格!」 乱步不知何时离开侦探社。他的桌上放着零食袋子、模型、肉包衬纸,还留下写有「哪里适合作为炸弹客占领地点」的侦探社办公室涂鸦。这是乱步独特的激励方式吧?谷崎以无可言喻的悲惨表情看着它。因为就时间上来说,乱步写下这行字时,应该还没抽签才对。 谷崎心想,明天的出差大概也一样。乱步预测出入社试验可能发生的日期时间,为了回避届时的麻烦责任,所以才硬是安排出差。 不愧是拥有「超推理」,能够看透真相的人。 更可怕的是——其实乱步并非异能者。乱步自以为自己是异能者,但实际上只是下意识进行有如神明附身般的观察及推理罢了。 到底乱步为何会产生那样的误解?它的契机是什么? 侦探社里无人知道真相。 「我咽不下这口气!」 国木田在居酒屋里喊叫。 「算了啦,国木田先生……」谷崎软弱地说道。 这里是距离侦探社不远,深夜营业的居酒屋。橘色的照明来自吊挂的灯笼,潮骚般的喧闹声来自红着脸的客人们。靠近天花板附近的神龛上,放了一尊小小的达磨。 为了兼作反省会及慰劳,国木田和谷崎在会议后走进这家店。简单地说,是带有自暴自弃的庆功宴。 「呀啊,真好玩。」不知为何跟来的太宰,开心地啜饮日本酒。 未成年的谷崎,微笑地小口啜饮代替酒精的碳酸饮料。「话说回来,没想到会全部被识破……」 「呵呵,耍诡计的资历不同啊。」太宰笑着仰头喝酒。「不过,这次是国木田的失误。居然把后辈拉进来当共犯,而且还是指名谷崎,实在是太普通、太稳当了。要做就得单独犯案才行。」 国木田一脸气愤地瞪着太宰,接着说:「这次——也被彻底打败了。」 「可是太宰先生,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如果太宰先生抽到较大的数字,我还能理解。可是最后一次抽签时,要让我抽到『1』不是不可能的事吗?」 谷崎是凭借自己的意志抽签。当时为了要让谷崎抽到「1」,必须得让剩下的十五支签都是「1」。然而就算拉拢了奈绪美同谋,在谷崎之前的贤治抽出「33」之后,应该没有机会能够调换全部的签才对。 「那是企业机密。」太宰促狭地将食指抵在嘴唇上。「我劝你们下次骗我之前,要把它搞清楚。」 ——耍诡计的资历不同。 太宰说得一点都没错。 国木田歉疚地低下头。「对不起,谷崎。」 「没关系、没关系。」谷崎笑了。「这也是很好的经验。」 谷崎——真的这么想。 由于生性容易随波逐流而来到这里,也在随波逐流的情况下参与国木田的计谋,真要说来,被迫扮演炸弹客也是随波逐流。谷崎具有与众不同的特殊能力,但不像其他侦探社社员擅长战斗,也不擅长玩弄诡计。既没有非打倒不可的敌人,过去也不曾有过深刻的不幸及心理创伤,是个普通人。至于说到愿望,就只希望妹妹这个唯一的亲人能够幸福。 即使是这样的自己,只要待在侦探社里,就不会对随波逐流的潮流感到困扰。因此就算是在随流逐流后,被迫担负起炸弹客的工作,他还是开心地想试试看。幸好还没有人,会斥责这么容易随波逐流的他意志薄弱。 ——薄弱也没关系。你就随流逐流,到远方去吧。 他想起了恩师的话。 谷崎苦笑着抬起头,餐点正好在此时送上桌来。 「唉,今天白忙了一天。」国木田说。「谷崎,喜欢什么尽管吃。虽然比不上给你添的麻烦,不过今天我请客。」 「哇——!」 「我不帮你付账!」 国木田向女服务生再点一杯酒,接着重新转向桌前。 「对了,结果侦探社为何设立的话题,就那样不了了之了耶。」 谷崎一边用筷子吃着桌上的马铃薯,一边说道。 「是谈过那个话题。」 国木田一边喝酒,一边重重叹气。 「社长很少提起过去以及他的私事,也很少给我们训示。侦探社设立的经过——只要该说的时候到了,他自然会说。」 国木田看着空中,自言自语地说:「让社长决心设立侦探社的人物——如果可能,我真想见上一面。」 太宰暧眛地微笑。 谷崎心想,既然那个人和侦探社有那么深的渊缘,就算已经见过也不奇怪。会不会出乎意料是某个——近在身边的人物呢? 「我想大家都想知道。下次你去问问社长吧,国木田。」 「为什么是我?你自己去。」 「知道了,那么抽签决定由谁去——」 「我再也不抽签了。」国木田瞪着太宰。 「呃,不如把社长也找来,四个人一起抽签,输的人就要说出丢脸过去,这游戏如何?」 「还问我如何!」国木田喊叫。「不管再怎么想,都只看得到我一五一十地说出丢脸过去的结局不是吗!」 国木田将酒喝干,颓然地垂下头。 女服务生送上新的盘子。谷崎轻轻向她致意。 「这次也——就结果来说,我完完全全是帮了太宰回避责任的计策一个大忙。真是屈辱!我还以为绝对能够让他认输的。」国木田说。「随便怎样都好,我想赢!」 「呵呵,只要你拜托,要我说几次『我认输』都行。我认输!我认输!——哎呀,盖着盖子的这盘是什么料理?真稀奇。」太宰一边伸手去拿桌上的盘子,一边说。 「可是——这么说来,因为太宰先生抽到仅次于我的数字『3』,所以当天要负责将新人带来。」谷崎歪着头。「你为什么没有回避这件事?」 「我认输!我认输!我认输!那是因为我感觉到国木田不是为了要一吐平常的怨气,而是想借着入社试验让我学习到东西——这样的意图,才参与这次的会议。我认为得稍微回应一下这份心意才行。」 「哼,我只是真的恨你罢了!」国木田粗暴地说,将脸转开以隐藏表情。 太宰将盖着盖子的盘子拉过来,一边伸手去拿盖子,一边看着店内后方说: 「嗯……这么说来,刚才那位女服务生,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太宰掀开盖子。 同时传出「喀嚓」的声音。 「……嗯……?」 盖子下方没有料理。 只有奇妙组成的机械和黏土状的固体燃料。上头插着雷管,电线还连在太宰拿着的盖子上。 原本贴在盖子背面的纸片轻轻飘落。「你还是只看着我一个人就好」。 盖子边缘缠绕着震动感应式的电线。 「…………啊——这是……那个吧……?只要继续移动盖子,就会『砰』一声的东西……?」太宰带着笑容凝结的表情,将视线转向同事。 不过—— 「啊咧……?谷崎?国木田?」 不知何时,两人已经不见踪影。他们察觉到事态,有如脱兔般消失无踪。 被留下的,只有完全动弹不得的太宰、炸弹盘子,和四周开始察觉到事态的骚动。 「……啊………………………………」 太宰思考,抬起头、低下头,思考他自身的立场,思考接下来该说的话,接着用无力的声音呢喃: 「我认输……」 那是新进社员中岛敦——入社的前一晚。 侦探社的夜晚变得更深了。 第三卷 侦探社设立秘话 侦探社设立秘话 上 当时,传闻横滨有个功夫十分了得的保镳。 拿起刀来便能砍倒百名恶徒,拿起枪来便能对抗一整支军队。修习居合、柔术等百般武艺,闲暇时与书本、围棋为伍,也具有极高的教养。工作态度冷静沉着,如狼一般的镇定,确实保护委托人。 若是硬要指出缺点,那就是他绝不与任何人联手,独自进行护卫,不相信任何人。 换句话说,他是名独行侠。 周围的人总是说「他绝不可能和别人联手,更别说是隶属组织,成为某人的上司,那是天翻地覆也不可能的事!」,是名孤高的铁汉子。 不羁的银发之狼。 男人的名字是——福泽谕吉。 这则短篇是某个男人苦斗的纪录,成长的纪录—— ——也是育儿的纪录。 那一天,福泽的表情十分不悦。 假日人潮如退潮般避开大步走在马路上的福泽。当福泽行经路口时,即使是绿灯,汽车也会停下。之所以如此,全是因为福泽的表情透露出不悦的气息。 不过——实际上这与不悦有些不同。福泽是感到自我厌恶。 委托人遭到暗杀。 简直晴天霹雳。 担任保镳的福泽,主要有两种工作。平时给予安全指导,出事时第一优先赶往处理的契约警卫,以及以天数作为单位,针对人物或物品进行护卫的一次性警卫。今早遭到杀害的是经常性契约的顾客。前几天才刚答应以保镳身份提供保护的某企业女社长。 除了工作以外,他们不曾交谈。由于福泽以往极力避免工作以外的往来,因此对于保护对象的私事他一无所知,也不感兴趣。他曾有一次接到「是否愿意成为专任保镳?」的招揽。不愿隶属组织,拥有同事或部下的福泽,当场拒绝了那次的招揽,不过—— 如果成为专任保镳,一直待在社长身边,或许能够改变结果。 根据他听到的说法,女社长今天一大早遭人从公司大楼推落。杀手将她从社长室窗户推下。已经找到证据,杀手也遭到逮捕。 福泽抵达该栋大楼。那是一栋距离港口不远的红褐色砖造建筑。建筑物位在坡道上,虽然老旧却似乎盖得相当牢固。 走进大楼的途中,可以看到步道一旁,社长室正下方的地面上,拉着禁入进入的胶带。 这天吹着强风,黄色胶带被风吹动,啪哒啪哒作响。福泽将视线移开。 社长的遗体早已被带回进行鉴识,但柏油路面残留着无法隐藏的血迹。福泽不带感情地通过坠落现场,走进「株式会社s·k商社」的招牌下方。搭上电梯前往社长室。 「麻烦你跑一趟,真不好意思。请稍等,我马上好。」 在他抵达的社长室里,秘书正与一堆文件格斗中。 那是不像一般杀人现场的景象。 在宽敞到若是尽量挤,能够挤进三十人的社长室里,排满的不是人而是文件。桌面和地板被一整面几乎毫无空隙的文件,密密麻麻地掩埋。看来似乎全是重要文件。 正在排列那些文件的,是刚才发言的秘书。他是个身穿黑色长外套,打着深红色领带,脸色欠佳的男人。他瞪着文件形成的平原,取出一些放回书架上,接着再次排列新的文件。 「——你在做什么?」福泽忍不住劈头询问。 「我啊,在整理文件。」脸色欠佳的秘书回答。「因为只有我对放在这里的文件一清二楚。」 若这是说明,那就是相当不亲切的说明。福泽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虽然不懂,不过福泽猜想是与业务相关的事。在算他雇主的女社长遭到杀害当天处理文件,福泽无法判断是不敬还是勤劳。总之,福泽想起了现在是惨案发生的当口。 「真是令人不胜唏嘘。」福泽低下头。「失去了一位优秀人才……我听说是从这里的窗户被推下去。」 位在社长室的窗户面对横滨街景。社长被推落的大型窗户现已关上。 「是职业暗杀者。」秘书阴沉的表情显得更加阴沉。「就公司来说,真是令人痛心之至。就个人来说,社长挖角原本任职其他工作的我,栽培到现在,既是老师也像主君。我认为揭穿行凶的真相,将正义摊在太阳底下就是最好的饯别。」 秘书的视线指向隔壁房间。「杀手已经被捕。杀害社长后,在逃亡时被一楼的警卫逮个正着。现在被绑在隔壁房间。我把他的长相传送过去给鉴识人员,在调阅资料后,发现从社长衣服背上检验出的十枚指纹,与犯人的指纹相符。」 「你说什么?」福泽大吃一惊。「他还在隔壁房间?」 「他似乎死了心,非常听话,你可能还会以为他睡着了呢。」 福泽会吃惊是有根据的。横滨的杀手危险等级高出其他都市许多。在魔都横滨这里,自从上一场大战结束后,便有联军当中的各国军阀陆续进驻。以统治为名滥用治外法权,犹如蚕食横滨土地般筑起各自的自治区。因此横滨逐渐成为跟战时难以相比的无法地带。治安警察,亦即市警好歹发挥了机能,不过军警、沿岸警备队等等几乎是发挥不了作用。现在的横滨是罪犯的乐园,群雄割据的黑社会组织、国外非法资本以及罪犯和杀人凶手的熔炉。 更别提有异能者的存在。 既然是在横滨这里杀死大企业领导人的职业杀手,那么就算不是平时和他们对峙的福泽,首先也会考虑异能者犯罪的可能性。 这个世上存在为数不多,能够使用超能力的异能者。在日常生活中接触异能者,首先就是不可能的事,而且大部分市民只把异能者当作是传闻或是都市传说。但是对于以保镳身份保护要人的福泽来说,异能者及异能犯罪是熟悉的存在。 再说福泽是武术高手,不是异能者。 在面对以暗杀为目的的杀手时,福泽是否能够毫发无伤地取胜,端视对决的走向。 福泽之所以惊讶焦虑,是考虑到杀手为异能者的可能性。如果是异能者,那么只以绳索捆绑在隔壁房间,并不足以令对方失去反抗能力。等同是把高性能炸药放在隔壁房间一样。 「我想看看那名杀手的情况。」 「当然可以,请便。」 福泽正想朝隔壁房间的房门踏出一步时,又停了下来。 「虽然你说请便,但是……」 无路可走。这句话并非譬喻,接近房门的地面上,百分之九十五的面积被排列整齐的文件占据。人类无法在此走动,是以八只脚在瓦砾当中往来的救援器材才能做到。 「可以把它移开吗?」福泽指着文件询问,不过—— 「啊啊,不能碰!」秘书首度大声制止。「绝对不行!因为我现在整理的,全是左右公司命运的超重要文件!别说是弄丢,就连一个印刷字体糊掉,都不知道往后会形成怎样的瑕疵,为公司带来灾祸!请不要碰、不要移开,巧妙地避开它移动!像福泽先生这样的人应该办得到!」 福泽差点不禁要惊呼出声。 这和办不办得到无关。福泽是武术高手,不是杂耍演员。不论再怎么看,露出的地板宽度都比福泽的脚底宽度还要窄。 「还是请教一下……为什么要把文件排满整个房间?」 「这是理所当然的疑问,我就回答你吧。依我的看法,杀手的目的是盗取这些重要文件,或是加以破坏。那名恶徒潜入是为了让我们s·k商社一蹶不振,目击此事的社长因此遭到灭口杀害——那是我的推理。所以我才会这样进行检查。」 原来如此。把社长室当作杀害社长的地点,对杀手来说的确不算是一个方便的地点。何况还有警卫在,可疑人物四处徘徊会太过显眼。不过假使目的不是社长的性命,而且放在社长室内的文件,那么就说得通了。也不难了解秘书早早开始过目成为动机主轴的资料。 「那么,能不能暂时把走道上的文件放回书架?」 「那也不行。」秘书摇头。「这个房间的文件全都按照某种规则性排列。排列方式是用来识破犯人目的的重要方法论。按照日期、部署、重要性……这整个房间就是一个目录。我在被社长挖角前任职的工作中,学习到这项技术。这点除了我以外,公司里其他人都做不到。归位的方式也有规则性,一旦乱掉,社长遭到杀害的真相将会离我们更远。」 这番说明让人似懂非懂。 不过秘书的表情很认真。和道理为何相比,随意移动资料时的骚动更令福泽心情沉重。他原本就是经营公司的门外汉,完全无法想象自己成为组织领导人,为资料、人事及契约烦心。既然专家这么说,那也只能相信。 追根究底,福泽丝毫不打算提出异议。原本过失就出在他身上。若身为保镳的福泽能够事先察觉危机,保护女社长,便不会发生这样的惨剧。如此一来,这名秘书也不会如此拼命地排列资料,被迫进行确认。秘书是在执行他自己的职务。既然如此,他也只能默默执行他的职务。 福泽以目测确认,与门之间的距离大约是五步。若是使出锻练过的脚力,或许两步就能走到。但如此一来,途中那一步和落在门前那一步,将确实、重重地踩中据称会左右公司命运的重要文件两次。途中那一步大概会把资料踩碎。这结果会令他这个保镳更加蒙羞。 福泽先退到社长室入口前,凝聚力量。在助跑后踏出步伐。 第一步在置设于墙边书架的装饰上落下。看准些微的凸起,利用踩踏的反作用力再度跳跃。 接着他双手按在离门稍远的访客坐椅上落下,倏然停止动作。仅靠臂力让跳跃的身躯静止不动,这种平衡感在修习古武术的人当中也极为罕见。 再来他轻轻将脚尖放在椅脚附近,文件与文件当中的缝隙里,以单手单脚支撑,将身体移向房门。 然后使用柔术技巧,以抓住对手后方衣领般的流畅手势握住门把,仅靠指尖的力量转动。 确认房门微微开启后,这次用门把作为支撑,从椅子上跃起。让自己的身体能够穿越些许的缝隙,双脚踏进隔壁房间的地板。手指抓住门框控制,不使自己仰天倒下。 就这样,福泽完全没有动到文件,便已站在隔壁房间。 「喔喔——」秘书在背后惊呼。 福泽心想,现在不是说「喔喔——」的时候。在椅子上落下时,他稍稍捏了把冷汗。为这种无聊事失败而影响评价,即使是不在意他人批评的福泽也会心有不甘。 总之,他已成功进入隔壁房间。福泽将门大开,看着杀手的模样。 杀手坐着。 他比福泽想象的还要矮小,肩膀也很窄。双手双脚被反绑在椅子上,看不见长相。因为他的头整个被厚厚的黑布袋给盖住。 这个样子别说是抵抗或是逃脱,就连要搔自己的鼻头也办不到。用来捆绑他手脚的是包含铁丝的多股线。即便是具有怪力的大力士也难以扯断,何况是像这样矮小的暗杀者。 他的衣服是相当普通的深蓝色衬衫,加上工作裤及皮鞋。也不像是精于战斗的模样。看来不过是落魄强盗——那些擅长溜进建筑物,随处可见的罪犯。 一般的警卫或许会这么想。 不过——福泽抱持不同的印象。 这个房间原本是接待室。除了简单的书柜,用来交谈的桌子及画作外,其他什么都没有。福泽特意发出脚步声走进室内。 他进入室内时,杀手的脖子略微反应地动了一下。也就表示他不可能是在睡觉。 福泽绕到杀手背后的墙壁,突然以手掌拍打墙壁。随即跟着传出「啪」一声巨响。 杀手一点反应都没有。既未采取防御动作也未回头,极为平静。因为头上套着布袋的缘故,他应该看不见福泽才对。 是个高手。 福泽直觉地判断。 由于保镳这行的职业特性,对生意劲敌的这些杀手,他会搜集比一般人更多的情报。和负责保护的福泽不同,杀手们的手法千变万化,会以他完全料想不到的武器和技术前来攻击。所以他常会透过传闻,搜集具有一定知名度、值得警戒的杀手之手法。为了能够立即应付急袭,平常就毫不懈怠地搜集情报。 福泽观察杀手。单就现在看得到的情报,无法推测出对方的姓名乃至于技巧。虽然看不出明显能够判定为异能者的特异外形特征,但是—— 福泽的视线落在房间角落的边桌。桌上放着形似杀手带来的整套道具。 两把手枪和枪套虽然用旧了,不过保养得宜。其他还有零钱及用来开锁的铁丝,就只有这些。 福泽再次转头看向矮小的杀手,他依然动也不动。若是平常,即便是坐着的人也会有一些轻微的动作,这个男人却完全没有。明明遭到蒙眼捆绑,却出奇冷静。 福泽伸手去拿放在桌上的备用钢笔。他打开笔盖,试着在置于桌面的便条纸上轻轻划线。里头还有墨水。 福泽轻轻将那枝钢笔抵在左侧腰际。右手手指握住钢笔,抵在腰际的左手握住笔盖。 左脚打开与肩同宽,摆出侧身的姿势。双臂置于胸腹旁,肩膀打横,接着静止。可以看出直到刚才都没反应的杀手肩膀变得僵硬。福泽在调整过一次呼吸后,用力踏出位在前方的右脚,在发出杀气的同时拔出钢笔。 一步一拍。 依然被绑在椅子上的杀手主动跳向一旁,逃避福泽的斩击。他的身体连同椅子重重撞向地板,发出巨大声响。 福泽俯视这一幕,接着脚尖画圆收回右脚,以归剑入鞘的姿势将拔开的钢笔收回腰际。 「用不着担心,只是文具罢了。」 他盖上钢笔的笔盖,重新放回桌上。 杀手在地板上蠕动。 这下就清楚了。这名暗杀者果然看不见外界。如果他看得见布袋外面,就不会不惜倒向地板,以闪避福泽使用钢笔的居合。 可是刚才在附近拍打墙壁时,他显得一点都不紧张。刚才和现在的不同点是什么? 这名杀手——能够感应福泽的杀气。 福泽在钢笔的居合拔刀术中故意注入杀气。杀手透过皮肤感觉到这点,因此跳开闪避斩击。 换句话说,他果然不是一般的杀手。若不是经历过无数的惊险场面,便无法有刚才的反应。他应该是一流职业杀手,而且就算在大战之后特殊能力及阴谋蠢动的横滨,也只有少数人才雇用得起。对于杀人的委托从不失手,犹如呼吸般杀害目标。光是一次的委托费用,就需要令人咋舌的金额。 不过,这样还是有疑问。 那名见敌必杀的暗杀者,赤手空拳将女社长从窗户推落,在逃亡途中被警卫逮个正着——真的可能会有那种事吗? 「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问题?」隔壁的社长室传来秘书的声音。 「不,什么事都没有。」福泽回答。「所以,找我过来的委托内容,是要把这男人……」 「希望你能一同前去移交他。」秘书出声答复。「如你所见,那男人一句话都不说,就这样一直保持缄默。我想带他到警察署去,不过市警人手似乎也不够,只能派两名押送人员过来。这……你认为如何?你认为两名警官能够押送那男人吗?」 「不可能。」福泽立即回答。 秘书的判断很恰当。这名杀手在遭到捆绑的此时是很安全,但为了移送而解开绳索就完了。他会在呼吸之间轻易就杀死一、两名制服警官。找福泽来是对的。 就福泽来说,也对于坐视女社长遭杀害感到歉疚。虽然不及复仇的程度,不过只要能完成将犯人扭送司法当局的工作,多少也能还个人情。 「这男人会伺机脱逃。最好在他真正采取行动前,进行移交较为妥当。」福泽说。「我要带这家伙离开房间,可以吗?」 「当然可以。」秘书微笑。「不过,请不要踩到文件。」 「…………」 「…………」 那是不可能的事! 福泽的表情不变,内心正不停懊恼该如何说服秘书准备出口。就在此时—— 「大家好!」 传来鸡啼般活力十足的声音。 回头一看,社长室入口站着一名少年。 年纪大约十四、五岁。身穿土气的防寒外套及学生帽。留着一头参差不齐,像是不看镜子就动手去剪的短发,手上拿着陈旧的资料袋。长睫毛,细长的吊梢眼,是名令人印象深刻的少年。 「唷,今天的风真是强得吓人!看来二丁目的木桶店会大赚一笔!先不说那个,就不能想想办法解决一下这家公司的地理位置吗?距离海边很近有潮水味,坡道走起来很累,路又很难记,这里的社长到底是在想什么啊!因为这样,所以横滨不适合居住。啊,可是幸好途中遇到的海鸥很恶心,我忍不住把便当里的一个饭团给了它,因为实在是太恶心了。」 他连珠炮似地说出这番话。 面带笑容。 站在社长室前。 「——啥?」秘书发出茫然的声音。除此之外,他也没有其他话好说。 「不是『蛤?』,是海鸥啦、海鸥。你不知道吗?那种长着羽毛的怪物。海鸥在前世一定做了相当残酷的事,不信你仔细看它们的眼睛,充满了疯狂!我换个话题,因为少了一个饭团,所以我肚子饿了,有没有什么吃的?」 「什么?呃,那个……什么?」 秘书两度发出疑问。这是意料中事。 戴着学生帽的少年满面笑容地说不停,但在不经意望进室内后就闭口不语。接着以吊梢眼环顾四周一圈,眯起眼睛说: 「喔……似乎很辛苦。」 福泽在此时回过神来。这少年是什么人?不知为何——他觉得会有麻烦。 「反正与我无关。总之,能不能给我那张纸?啊啊,在这里面?要找吗?真是有够麻烦。既然如此,就当是打发时间,秘书先生顺便帮我找吧。因为我对这间房里的指纹,一点兴趣都没有。」 他接二连三说出令人眼花缭乱,且完全摸不着头绪的话。打发时间?指纹? 正感到纳闷时,少年已突然走向室内正中央。朝文件的大海走去。 少年的脚跟正要稳稳地踩上最前方的文件——盖着多家公司印章的某种合作契约——时,在那瞬间—— 「呜哇啊——!慢着慢着给我慢着!你知道为了缔结那份契约,费了几年工夫吗!」秘书按住少年的肩膀,在千钧一发之际制止他。 少年一脸惊讶地看着秘书,略微思考后说: 「不知道。」便再度踏出脚步。 「呜哇——!停下来!」秘书惨叫着抢过文件。少年的脚底已落在前一刻还放着文件的地方。 「只要去做,就能做到不是吗?」少年露出笑容。 「你……这是在做什么!不管是不是在凶事后,这里可是社长室,禁止非相关人员进入!」 「这我知道。」少年不以为意地点头。「但我是相关人员。我来是因为接到今天面试的通知。这点小事,看我就知道了吧?」 ——面试? 「喔……喔,你是来面试的吗?社长前阵子的确说过,要面试行政实习生……」 行政实习生?这个对他人的话充耳不闻的少年吗? 虽然少年说看就知道了,不过福泽完全料想不到是这么一回事。还以为他是纠缠公司和社长的座敷童子或小鬼,因为社长死亡而过来讨债。 少年与此处是如此地格格不入。 福泽定睛一看,少年和秘书还在入口附近争吵。虽然也想助他一臂之力,可是福泽站在和入口处有段距离的隔壁房间门边,被文件挡住无法前进,所以只能默默看着。 「唉——弄得这么乱,就算再怎么不希望房间受到调查……我真是搞不懂大人。世上充满了让人搞不懂的事!」 「请……请不要说些意义不明的话!」秘书扯开喉咙大叫。此时福泽感到讶异。因为脸色欠佳的秘书表情中,隐约可见狼狈的神色。 「我明白你到这里来的理由了。」秘书接着说。「不过本公司现在不是做那种事的时候!社长遭到杀手行凶杀害,因此中止面试。在我移交嫌犯的期间,换句话说,得在四八小时内,找出这些文件欠缺的部分,向当局报告才行。好了,请你尽早离开。快走、快走。」 「所以啦,那些我都知道。」少年嘟起嘴。「为什么要一一解释看就知道的事?我来是为了索取面试的活动认定书。你知道吧?」 「活动认定书——啊啊,是政府发行,认定为求职活动的认定书吗?」秘书问道。 少年大概接受了政府的求职活动补助。大战后的现在,失业者及未成年犯罪成为这个大都市当前的重要课题。针对具有就职意愿的未成年,政府提出补助其活动的失业者对策。少年可能申请了这项方案。也就是说,得提交社长签发,表示确实有来接受面试的证明文件给政府,才能获得金钱和情报方面的补助。 「我在想,会不会是在这里面……」少年环顾室内。「真麻烦。欸,秘书先生,可以快快把这些无意义的文件拿开吗?」 「不行。」秘书一口回绝。「这种排法本身是为了识破犯人目的的重要方法论。这点除了我以外,公司里其他人……」 「咦~」 少年充耳不闻。他一脸了然于心地点头,同时伸手开始迅速拿起脚下的文件。做到一半又嫌这样也很麻烦,于是便用手指随意推开文件,弄出一条路来。 「啊啊啊!」秘书发出悲痛的叫声。「你、你快住手!再继续、再继续碰一张都不行!我光是排成这样就已经花了五小时!」 「不要,我也想找我的文件。」 「那就闭嘴待在楼下!之后我再找给你。」 「又说那种一眼就能看穿的谎言。」不知为何,少年如此断言。「算了,我自己找。反正一下就能找到。」 一下?房间里整齐排列着将近百张文件,怎么样都无法一次全部确认。要如何从中一下就找出想找的那一张呢? 「这里就是社长被推落的窗户吧。」 不知何时,少年已站在窗边,仔细看着大型窗户。 秘书急忙重新排好文件。由于少年的破坏,房间里有一成左右的文件被随意散置。看来得花一番工夫才能重新排好。 「少年,」福泽不禁问他。「你要如何从这堆文件当中,单单找出那张纸?」 「怎么,大叔,原来你会说话啊。」少年毫不客气地挑起眉毛。「因为你一直沉默地站在那里,我还以为你是像石头一样不开口的人……我跟你说,我在找的文件是有贴印花的政府证明文件,因为材质不同,所以比普通文件要厚。」 大叔…… 福泽正想反驳他才三十二岁,却在意少年的最后一句话而皱眉。要厚?所以他的意思是可以轻易由外观来判断?但是光靠那点程度的特征够吗?就算厚度多少有些差异,不过要从铺满此处的文件当中,找出外观略显不同的那张纸,所需的劳力及耐性应该差不了多少—— 此时福泽察觉到,少年将手放在窗户上。放在社长被推落的大型横开式窗户上。 窗外是蓝天。 记得今天的风势应该很强才对—— 「来吧——举行祭典喽!」少年以开心的声音说道。 接着将窗户全开。 文件就像获得生命般,全都飞舞了起来。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白鸟在室内展翅。冰冷的新鲜空气形成漩涡,犹如幻想中的景象——对秘书以外的人而言是如此。 「你你你你你你你搞什么!」 「喔,找到了、找到了。」 少年拿起放在桌上的一张文件。那是即使窗口吹来旋风,也几乎文风不动的一张纸。由于比其他文件要厚,其重量使得它的动作变迟钝。因此才打开窗户吗?福泽不合时宜地感到佩服。 「什么叫『找到了、找到了』!啊啊啊啊!又得重新调查……!」秘书半疯狂地搔着头。 不过少年毫不介意,噗哧一声笑说: 「有什么关系,反正文件并没有遗失。」 感觉空气在一瞬间凝结。 「——啥?」 秘书回头。少年继续说: 「因为文件没有被偷,真要说起来,杀手也没有杀害社长。其实该说,杀人的是你吧,秘书先生。」 「……啥?」 秘书张大嘴,歪着头。 「……啥?」 秘书张大嘴,歪着头。 「……啥?」 秘书张大嘴,歪着头。脸孔几乎完全打横。 「为什么要说三次?我完全搞不懂大人的事。不管再怎么看都是犯人的秘书先生,以及不管再怎么看都是背了黑锅的杀手,明明都凑在一起了,那边的大叔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这是怠忽职守。要是母亲在这里,现在早就把犯人绑起来,丢出窗户了!」 福泽跟不上眼花缭乱的变化状况,甚至没有余力变换表情。 杀死女社长的人不是杀手? 眼前的秘书才是真凶? 「你在说什么傻话——」 他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几个字,却无法再继续往下说。因为在内心深处,他也感到有些地方不对劲。 杀手的武器是手枪。功夫了得,能够在看不见的状况下辨认杀气。 那名杀手——赤手空拳在社长室里将女社长推下楼,在衣服上留下指纹?更来不及逃脱而被捕? 「我没说错吧,大叔?」少年犹如看穿了福泽的内心,在此时得意地笑了出来。 「你、你怎么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呢,福泽先生?难得你来了,请把这个小鬼丢出去!就当是追加契约,报酬也会增加。若继续让他在房间里捣乱,公司会……」 「……少年,你主张犯人不是那边那个杀手,这点我也不是不能了解。」福泽已经恢复平静,以丝毫不见波纹,犹如明镜般的表情说。「不过被害者的衣服上留有杀手的指纹。一共十枚,是符合推落动作的指纹。这点你要怎么说明?在欠缺说服力的状况下指控秘书是真凶,就算是小孩子也不能坐视不理。你的根据是什么?」 「又来了、又来了。怎么?考试吗?像那样要我一五一十说出大家都知道的事,然后打分数吗?我真搞不懂城市里的规矩——」 「告诉我根据是什么。」 福泽将丹田略微用力地说。就福泽而言,是刻意在话语中稍微投入诚挚心情的程度。 不过室内的空气瞬间变得紧张,甚至感觉得到气温降了几度。 当福泽用这种声音说话时,普通的地痞流氓多半会哭着逃走。 「啊……嗯,我知道了。」少年的表情变得老实,边关窗边说。「首先这位秘书先生说了『看看窗户下面』之类的话,若无其事地引诱社长走到窗前。接着朝大意的社长背后猛力一推,将她推下窗户。」 「你说什么……」 「非相关人员禁止进入这里不是吗?」不顾一脸愠怒的秘书,少年继续往下说。「就算是再厉害的杀手,也无法在不被社长发现的情况下走到窗前。因为可以从桌子那里看见入口。而且假设是硬把抵抗的社长推下去,那么留在衣服上的不是抛落的指纹,而是推落的指纹就太奇怪了。可是衣服上却留有十枚指纹不是吗?我在房门前等候时听到了。这样看来,社长在被推落的那一瞬间并未提高警觉,也就是说——」 「是熟人犯案?」福泽接口说道。 这少年——是什么人? 看得仔细、听得仔细。在那旁若无人的举止当中,已将必要的情报全部输入脑中。 不过单靠这个…… 「单靠这个仍欠缺说服力。」福泽说。「或许是乘社长碰巧在窗前时,偷偷接近将她推落。」 「在这种强风的日子里,独自一人打开窗户?」少年皱起眉头。 确实说不通…… 「但是光凭熟人犯案,还不够充分。」福泽说。「大人的世界是讲究礼仪的。误把眼前初次见面的人物当作犯人看待,就算是开玩笑也不能就此了事。」 「知道了、知道了,我知道了!」少年鼓起脸颊。「真是的,根本不用管什么礼仪,因为我说的是真话。那我继续往下说了——明明是熟人犯案却验出杀手的指纹,就表示是伪造。我听父亲说过,伪造指纹出奇简单就能做到。秘书先生,你原本是检察官之类的人物吧?刚才你提到的四八小时就是那个业界的行话。」 这么说来,秘书曾经一再提过之前的工作。 说他原本任职其他工作,是社长挖角他。 「这样的话,你当然知道如何伪造指纹。用油灰之类的取下杀手手指的模型,接着再用塑胶的——」 「别、别傻了!」秘书口沫横飞地怒吼。「就算我有伪造指纹的知识,但在杀手的手指上仔细涂上油灰是会被杀的不是吗!福泽先生,别管那么多了,把这个小鬼撵出去。」 福泽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站着,凝视与他相对的人物。 少年迎上他的视线,露齿而笑。 「大叔的理解力似乎还算不错。能够从杀手身上取得指纹的理由很简单,因为秘书先生就是杀手的雇主。」 ——是委托人? 雇用杀手的,不是企图颠覆企业的第三者? 那么为何杀手会在这种地方? 「除了雇主的命令外,杀手不听命于任何人。反过来说既然是雇主,即使不涂上油灰,也能要他拿起用来采取指纹的柔软材料,或是要他在指定时间到建筑物来。」 「慢着。这名杀手和随处可见的地痞流氓不同,报酬等级也不同。一般劳工能够支付的代价是请不起他的。」 「所以啦,根本不用付钱。」少年焦急地说。「只要以磋商或是讨论报酬为由,叫他到这里来就行了。在这里采取指纹,然后再随便找个理由,要他过几天再到这个房间来。当杀手察觉这是陷阱要逃走时,让警卫逮捕他。看吧,不花一毛钱就能完成,换句话说是免费。比买车站前的便当还要便宜——啊,说到这个,我肚子饿了。可以去买便当吗?」 「待会儿我请你吃饭,所以把话说完。」福泽耐心地说道。 「呿,好——吧。……之所以使用一流杀手,会不会是因为对方口风很紧呢?眼前就像这样,杀手对于是谁的委托三缄其口。我想他大概还没发现自己被设计了。」 的确,报酬越高的一流杀手,越难让他吐露雇主是谁。正因如此,报酬才高。到目前为止,福泽也曾多次为了保护委托人和杀手交手,不过越是厉害的家伙就越不会吐露内幕。甚至还有人在被捕后,立刻服下预藏的毒药自戕。 反过来利用——口风很紧这点? 「不管怎么说,要是知道被骗,肯定会开口的,你要不要试着问问他?」 福泽不禁转头看向背后。杀手就在关着门的隔壁房间。应该还被绑在椅子上,整个人倒在地板才对。 「这——这是找碴!」秘书大叫。「杀人魔的自白没有证据效力!一切都是假设、认定、幻想加妄想不是吗!首先就没有证据,既然说我是犯人,那你现在拿出证据来!」 「哈哈,你终于说出口了。」少年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在杀人事件当中,主张『拿出证据来』的人多半是犯人。我想想……如果要说到证据,那么就是这堆文件了吧?秘书先生之所以排列文件,不让任何人进入房间,是因为让人调查房间就完了。因为杀人之后的伪装工作还没完成。社长的衣服上明明沾有指纹,但是房间各处都没有指纹就太不自然了。你是在争取时间。」 「那算证据吗?」福泽用手指托着下巴思考。 「他在骗人!只是排列文件就被当成犯人还得了!我真的是在整理文件!你能提出证据表示并非如此吗!」 「嗯。」少年理所当然地点头。「我最初进入房间时,乘秘书先生不注意的空档,偷偷把一份文件和我带来的资料『蛲虫检查指南』对调,可是你却没有发现。你明明自信满满地说了类似『我很清楚这里的文件排法』那样的话。」 「什么——」 秘书哑口无言,话哽在喉咙里。 福泽的视线变得锐利。 「你怎么说?」 「那是……」 福泽静静缩短距离,怒气在打转。 「你、你误会了!一、一一理会那种小孩的恶作剧有什么用!我打算之后再提醒他,所以才没处理。因此绝对——」 「看吧?」少年缩了缩脖子。「我没有对调喔。」 秘书停止呼吸。 原本就已欠佳的脸色不只发青,现已泛白。 「这是怎么回事?」福泽往前踏出一步。 「不——不,这是……」 「我和遭到杀害的社长并无密切往来——不过她相当信任你。曾经说过你是一位优秀的秘书,值得她将你挖角过来。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不、不对……不是的。那个人……」被气势压倒的秘书退后一步。「对那个人来说,我只是个优秀的秘书。就只是那样。可是我……不希望只是那样……」 那一刹那,福泽的背后响起「叩咚」的声音。 是隔壁房间传来的。 福泽大惊之下回头,像要撞破似地将门推开。 隔壁房间空无一人。 椅子倒在地板上,被绳索捆绑的椅脚部分脱落。 倒下的只有椅子,不见杀手。 「趴下!」 发出喊叫的同时,福泽再往前踏出一步。腰一沉,脚不离地画圆让身体回转,撞向打开的房门。 有反应。躲在门后的杀手发出模糊的呻吟声。福泽拉开门,朝杀手伸出手。 伸手的前方不见杀手,也不在地板上。他位在几乎要碰触到天花板的上方,跳跃躲开福泽的追击。 杀手踢墙飞离门边,接着蹬地跳跃拉开距离。 杀手如野兽般采取低姿势。头上依然套着布袋,双手依然遭到反绑。能够自由活动的只有双脚。 在看不见外界,也无法用手的状况下,闪避福泽率先展开的攻击。福泽下意识地咬紧牙关。 「我不想跟你打。」 布袋里传来杀手的声音。由于隔着袋子显得模糊,不过声音就男性来说显得太高,就女性来说显得太低,是很清澈的声音。 ——少年吗? 福泽不回应,几乎没有预备动作就蹬地缩短距离。这是「缩地」——利用独特的体重移动,在一瞬间接近敌人的脚法技术。如果一旁有人在看,只会看到福泽身影消失,瞬间前进。 对于瞬间化数公尺的距离为零,抓住后方衣领的福泽,杀手并未做出像样的抵抗。他没有抗拒这个力道,反而朝后方跳跃,和福泽化为一体地退到墙边。 墙边有桌子。桌上有钢笔、便条纸以及——杀手的武器手枪。 杀手在被推向后方的同时,背着手拿起手枪。 打从一开始,这就是他的目的。 然而反绑的双手无法开枪。如此判断的福泽选择依旧抓住他的后方衣领,撞向墙壁。桌子被撞飞,文具散落。 福泽将杀手撞向墙壁,随即以手肘压制对方的胸口,像图钉般固定在墙上。杀手握枪的手被夹在背后及墙壁之间,吱咯作响。在这样的姿势下无法开枪。 「放开枪。」福泽说。「你是我生意上的劲敌,但目前的罪状只到非法侵入。现在的话,还能以轻罪获得赦免。」 「我不需赦免。」由于肺部遭到重压,杀手的声音近乎低语。「这个世界没有赦免,只有报复。对于背叛的报复。」 杀手把脚缩离地面。 即便福泽再厉害,也无法单靠一只手臂就支撑住杀手的体重。背部摩擦墙壁落下的杀手,在途中扭腰半转身体,发射背后的手枪。 轰然发出两声枪响。 「咳……」 福泽回头。位在隔壁房间的秘书胸口,被凿出两个红色弹痕。鲜血不断从伤口冒出,染红了胸口。 杀手枪击秘书。 在双手被反绑的状况下。 秘书以满脸痛苦的表情看着福泽,然后如断线般倒地。 杀手的枪法太过准确。即便是在眼睛被布袋蒙住,双手被缚的状况下,还是准确地击中想要射杀的秘书。不只如此,对于福泽这个正在眼前格斗的对象,则是看也不看。 ——只有报复。对于背叛的报复。 福泽重新面对杀手,用力将他压在地上。 把枪踢到房间角落。 「你……!」 福泽使劲扯开套在杀手头上的布袋。 杀手很年轻。 偏红的短发,茶褐色的眼眸惊人地空虚,看不出一丝的感情。少年暗杀者不发一语,只是面无感情地回望福泽。 福泽想起来了。红发的少年暗杀者,使用双枪,恐怖无情,就只是冷酷地杀害对象。枪法属于超人等级,不管用怎样的姿势开枪都绝对不会射偏。简直像是能够看到未来。福泽听过以上这些传闻。就福泽这种以保护对象为业的人来说,是等同恶梦般的存在。 那名少年暗杀者的名字应该是叫——织田—— 福泽用抓住衣领的手臂勒住对方的脖子,也就是用裸绞的招式勒紧杀手的颈动脉。如果这少年就是那个暗杀者,让他意识清楚的状态下留在房里,就和让猫在核弹控制装置上玩耍没两样。 少年以不带感情的眼神回望福泽。 那个眼神实在不像是在看着勒住自己脖子的对象。 直到最后也不见抵抗,少年干脆地昏迷过去。 除了射杀秘书外,其他事他大概真的都觉得无所谓吧。确认杀手失去力气,倒在地板上之后,福泽终于吐出一口气。 「那家伙就是杀手?」隔壁房间传来声音,福泽因此回头。 「叫救护车,也要通知市警。」 「通知市警就行了吧?秘书先生已经死了。先不说这个,我的工作又没着落了,大叔你可以帮我设法吗?」 福泽感到头晕目眩。 这少年——这不到数分钟内发生的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先叫救护车!」福泽起身,走了出去。 「欸,不要丢下我啦。刚才你说过要请我吃饭。的确说过吧?那表示我能在喜欢的地方点我爱吃的东西,爱吃多少都无所谓的意思吧?是愿意一边吃饭,一边好好地详细讨论我目前所处的状况和解决方法的意思吧?你说啊。」 福泽好不容易才忍住差点变得踉跄的脚步。 「你——」 披散着头发的少年以天真无邪、无比闪亮的笑容说: 「我叫江户川乱步,你要记住喔!」 福泽只能把此刻在眼前展开的景象当成恶梦。 自称「江户川乱步」的少年,用福泽的钱吃着红豆麻糬,一连吃了好几碗。 这里距离发生杀人事件的建筑物不远,是间日式茶馆。其他几名客人不时看向福泽他们。从刚才开始他数度强忍冲动,才没四处向人解檡「这少年不知为何跟来,不是我的同伴」。 少年乱步已经吃掉八碗红豆麻糬,目前在吃的是第九碗。福泽十分纳闷。他不是在意钱包里还剩多少钱。他的手头够应付,问题是—— 「喂,」福泽忍不住询问。「为什么不吃麻糬?」 在乱步吃过的碗里,全都留下了完全没动过的白色麻糬。他只吃红豆馅。 「因为不甜嘛。」乱步随即回答。 不甜——那可是红豆麻糬喔?红豆麻糬几乎都是麻糬喔?如果只想摄取糖分,吃羊羹、馒头或是金团(译注:番薯泥混栗子粒的甜食。)不就好了?你听不见麻糬被留下的叹息吗?福泽把想说的这些牢骚吞回肚子里。再也没有比插嘴他人饮食习惯更加无意义的事。虽然光看就强烈地感到反胃,不过那并不是犯罪。随便批评之后,万一乱步开始把馒头的皮撕开,只吃里头的馅,那么他的脑子可能会整个翻转过来。 要是骂他浪费,可能会被批评是老年人。 在那之后,他向赶到的市警说明情况。不仅是相当麻烦的说明,而且好不容易才说服无意和人说话,想要任意离去的乱步留下,让他说明在社长室里发生的事。要是走错一步,福泽和乱步便可能处于微妙的立场。然而他们在解释情况后不久,就成为自由之身。这也要庆幸赶到的市警知道福泽作为武道家的名号,全面信任福泽他们说的话。不过还是附上但书,日后得再去署里接受问话。 市警来到现场搜证后,在秘书身上的外套内袋里,发现用来在现场按上杀手指纹的塑胶模具。听说另一批警员搜索自宅时,找到用来从样本身上复制指纹的整套工具,以及采下杀手双手指纹的模型。一连串的证据,都成了乱步推理的佐证。 为此,乱步让福泽的委托人得以沉冤昭雪,换句话说——他成了福泽的恩人,也可说是福泽欠他一个人情。 事到如今,福泽仍然想不透为何会变成这样。 福泽心想,这少年的行为,主观来看不过是在现场捣乱,但客观来看则是推理。而且只看过现场及相关人员一次就识破真凶,是惊人的高明推理。可是福泽无法衡量乱步的行为。正确地说,是他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到底……是什么呢? 「我问你,少年。」福泽开口。 「嗯呣?」嘴里塞满红豆馅的乱步回望他。 他再度忍住要乱步喝茶的冲动。因为刚才他说了之后,被对方以「会冲淡甜味」为由拒绝。吃和果子却不配茶,这已经完全超越了福泽的理解范畴。不过插嘴别人的嗜好违背福泽的主义,因此他只说了声「是喔」。 其他先不提,刚才那是怎么一回事?福泽想要这么问,却说不出口。他觉得就算用一般方式询问,这少年也不会好好回答他。 「你何时开始发现秘书就是犯人?」福泽换个切入点提问。 「打从一开始。」乱步一边笨拙地用筷子挟红豆馅,一边回答。「那个人穿着长外套。普通在排列文件时,是不会穿长外套的,因为袖子会勾住。」 福泽点头。长外套的内袋里装着用来伪造杀手指纹的用具。为了藏匿占空间的整套用具,需要外套口袋。 「你经常遇到像今天这样的事吗?」 「经常遇到。」乱步边吞红豆馅边说。「比方说职场啦、路旁啦……一开始是觉得恶心所以插手,不过多半会被当成麻烦人物或是遭人嫌恶,而且中途开始就会变得很麻烦。啊——讨厌讨厌,大人的世界为什么这么让人不舒服呢。」 乱步厌恶地皱着脸摇头。 「你讨厌大人的世界?」 「讨厌透顶。简直莫名其妙。」 看着乱步一脸打从心底厌烦的表情,福泽有种异样感。莫名其妙——这少年会有如此想法真是不可思议。 没那回事,这世界还是有美好的事物。正想这么说时,福泽将话吞了回去。他没有资格说那种冠冕堂皇的话。 ——福泽,你要背叛我们吗? ——我们渴求国家安宁的这个誓言是虚妄吗,福泽?是一时的敷衍之词吗? 现在未佩戴的刀,其重担压迫腰间。从那天起,福泽抛开了刀剑。他无意以正义作为借口,不过—— 回过神来后,才发现乱步正凝视着福泽的脸。少年透明深邃的眼眸,投射出能够看穿脑髓内部的视线。感觉像是塞入深处的记忆都被看透,福泽将视线移开,说出正好想起的话。 「刚才你提到面试……少年,你没上学吗?」 「所以啦,看就知道了吧?」乱步嫌烦地说。「半年前,我被可以半工半读,提供宿舍的警察学校给踢了出来。」 「被踢出来?」 「规定太烦人了。超过规定时间后就不行离开宿舍,购买外食得有节制。服装怎样,规律又怎样的。再加上上课内容无聊死了,人际关系也很麻烦。我和舍监争辩,把他过去的情史全掀开,结果就被踢出来了。」 那是当然会被踢出来。 「后来我辗转去了许多地方。在军营里做包吃包住的工作时,我到处宣扬营长的侵占行为而被逐出。在建筑工地当跑腿小弟时,嫌上下关系麻烦而逃走。在做邮件递送工作时,我会挑出根本不用看内容的信件丢弃,结果就被开除了。把垃圾邮件送过去谁会高兴啊,你说对吧?」 乱步理直气壮地说道。 福泽在内心呻吟。他实在不认为军营的包吃包住工作,建筑工地以及邮件递送是这少年做得来的工作。 ——我真搞不懂城市里的规矩—— 城市。他为何会离开故乡呢? 「少年,你故乡的双亲呢?」 「死了。」乱步眼中掠过一丝悲哀的神色。「死于意外。因为我也没有兄弟或是亲戚,所以就到横滨来了。父亲对我说过,要是出了什么事,就去投靠熟人担任校长的横滨警察学校。因为父亲在警官之间,也算是有点名气的人。没想到我还是立刻被警察学校给踢了出来。」 「令尊的名字是?」 乱步回答了名字。 听到那个名字之后,福泽稍稍受到冲击。福泽也听过那个名字。在与警方相关的业界中无人不知,是传说的刑警。 无头军官事件、月光怪盗事件、牛头事件,引领震撼国内的数起难解事件走上破解之路,传说的知名刑警。靠着惊人的观察能力和推理能力准确说中真相,被人称为「千里眼」,集尊敬和赞赏于一身。 福泽曾听过他退休,移居乡下的传闻——但他已经过世了吗? 「可是啊,我不认为他有世人说的那么厉害。他在解谜和推理方面都赢不了母亲,在家里总是被打败。」 乱步也说了母亲的名字,不过福泽没有印象。根据乱步的说法,她既非警察也非侦探,更非犯罪研究者,只是个没有头衔的家庭主妇。而她却具备了甚至能够打败那名「千里眼」的头脑吗?到底是位多么杰出的女性? 「所以我就到这里来了。」乱步把剩下麻糬没吃的碗推到一旁。「我完全不懂大人在想些什么。不过话说回来,我既无家可归,面试也泡汤了,而且还无处可去。」 又来了。 福泽又产生了异样感。「我完全不懂大人在想些什么」——当眼前的少年说出这句话,他便产生一股模糊不清的认知差异。 在天才的双亲身边长大,不谙世事的独生子。 这少年与常人不同,头脑的运作不同。福泽也只能笼统地用这个方式来表现,然而实情远远超出许多。一般或许会将它称为推理能力……若真是如此,即便常人无法理解少年,也不可能会有少年口中无法理解常人的这种状况。 其中具有某种决定性的认知差异。他想起了少年的话。 ——这点小事,看就知道了吧? ——要我一五一十说出大家都知道的事,然后打分数吗? 会不会这少年并未察觉到自己的特殊? 若真是如此,便可稍稍理解他奇妙的言行举止。当时乱步在进入社长室后,立刻识破秘书就是真凶。明明知道却没有立刻举报,是因为他认定大人们当然也知道这个事实。所以才会不提事件,净说些自己的事,反复进行着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 或许那是因为,他一直生活在只有双亲的封闭世界里。 不过,就算这项假设正确,他该如何向少年说明这点? 你是特别的,你看得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那是为何?究竟是从哪里开始,到哪里为止?要怎么证明? 「怎么了?」乱步凝视福泽的脸。 福泽默默摇头。 说明之后,接下来会变得如何? 终究是外人。 他和少年终究是仅限此刻的关系。只不过在杀人现场偶然交错,接着又将分别走上自己的人生。他没有资格干预少年的思想,更别说是说教。 福泽的内心深处有块看不见的岩石。那块岩石坚硬冰冷,每当他要和别人产生关连时,它就会化为重物,勒紧心脏。 岩石是他的过去。 由于干预他人,和他人共有思想,认定大家注视着相同的方向,毫不怀疑的缘故——才会发生悲剧、流血事件不是吗? 他再也不想介入别人的人生当中了。 「那么,今天辛苦你了。」福泽从座位上起身。「我会向市警报告这次是你立下的功绩,也会推荐表扬你。如果顺利,或许能进市警,当个小职员。……虽然失去父母是件令人痛苦的事,但你一定可以找到能够大展身手的地方。我告辞了。」 当福泽拿起账单,正想离去时,乱步突然拉住他的手。 「——怎么了?」 福泽看着乱步,乱步目不转睛地回望福泽。 「……就这样?」 「什么?」 「就这样?」乱步又说了一次。「大叔,应该要更……那个吧?就物理性来说的那个。面对失去双亲,没有工作又无处可去,走投无路的十四岁少年,心中应该会涌现出某种感觉来吧?」 福泽看着乱步,然后看着茶馆的桌子,看着并排的九个碗。 「我的确是涌现某种感觉。」福泽说。「难得你能只吃红豆馅,还连吃九碗。」 「哎,这点程度不算什么。」乱步自豪地说完后摇摇头。「不对,是互相帮助!对于有困难的人不能坐视不管,相互扶持的精神!嗯?相户扶持?相户忽持?扶相互持?嗯?啊咧?」 「是相互扶持。」福泽说。「九碗红豆麻糬的确不足以资助贫困儿童。那么这个给你。」 福泽从衣襟处取出白色名片。 「这是什么?」乱步交互看着桌上的名片和福泽的脸。 「是我的联络方式。我接了几次性命受到威胁的人们委托,于是开始从事起类似保镳的工作。有生命危险时就联络我。我会提供一次免费的保护。」 福泽一边说,一边对自己叹气。我太心软了。分明想要极力避免和他人扯上关系,却又像这样,无法在生命中不和别人扯上关系。虽然想要孤独,却无法将眼前有困难的孩子踢开。当然,欠这少年人情也是事实…… 乱步神情古怪地收下名片。接着将脸凑近写在白色名片上的文字,目不转睛地凝视后「嗯」了一声,随即走到店内后方。他把零钱丢进设在店内的公共电话里,接着拨号。 福泽怀里响起来电铃声。 是工作用的手机。为了以防接到紧急委托,他总是随身携带。福泽强忍住不好的预感,将手机拿到耳边。 「保镳先生,请救救我。我没有工作,今天也没有地方可以过夜,我会死掉。」传来乱步不见起伏的声音。来自听筒及店内后方,成了双声道。 「…………」 「我会死掉喔?」乱步再说一次。不知为何成了问句。 「……那么,我替你介绍住宿地点。」 「下一份工作没有着落,我会死掉。」乱步几乎和他同时开口。紧握听筒的乱步背对福泽,坚决地不看他的方向。 福泽极不情愿。 他的脑中浮现自己束手无策地被巨大流沙吸入的幻象。 在保镳这份工作当中,没有少年出场的余地。他也不需要行政人员或助手。更重要的是,雇用这名空前绝后难以控制的少年后,到底该如何运用才好? 话筒另一头传来沉默,是在等待他的回答。若在这里的是福泽以外的其他人,应该能够提出某些妥协方案才对。不过福泽不想要上司或是部下,他不相信组织以及别人。即便不是如此,跟这少年对话也令他感到无比疲倦。他还是早早走出店外,不去插手别人的事才是上策。 「那么……你跟我一起去下一个工作地点。」福泽对着话筒说。「虽然我不可能,不过那个地方应该正在找人才对。我帮你介绍,这样可以吗?」 「真的?」 乱步眼睛发亮地回头,手上仍然握着话筒,面带发光似的笑容看着福泽。 福泽轻轻叹气。 这跟欠了多少人情,具有多么杰出的推理能力无关,外人就是外人。 不是因为欠了人情,也不是因为他对乱步的头脑感兴趣。 就只是因为,无法对眼前的孤独坐视不管。 乱步处在孤独的最底层。他失去父母,被丢进他口中「莫名其妙的世间」当中,不知天南地北,四处徘徊。无人能够依靠,也无处可去。就只是活着,不让自己死去。 福泽自行选择孤独。 不过这少年,就连选择孤独的自由都没有。 而且—— 既然他那么开心,如今已不能将他推开。 「那就快走吧!先去拿行李——不,在那之前先去洗手间——不,在那之前我想吃一点咸的东西!我的嘴里好甜好甜——帮我拿一下这个!隔壁有卖油炸点心,我去买回来,不对,应该是你去买!啊——口好渴。大叔,帮我点个茶!」 乱步笑容满面地说道。 福泽心想: 「还是把他丢进海里去吧。」 安抚吵着想吃零食的乱步三次。 最后屈服而买给他两次。 被问起飞机会飞的理由三次。 说服抱怨脚酸想休息的乱步四次。 背他四次。 福泽和乱步终于抵达下一个工作现场。 期间乱步一直不停说话,一直询问意见,一直抱怨。说他自己讨厌走路,不适合肉体劳动,移动是浪费时间,大家以为发明通讯设备的理由是什么?还没到吗?想吃零食。那个品牌最近不行了,换了社长之后品质低落。都市不好,可乡下更不好。想搭游览船,想喂鸽子。真的还没到吗?我想吃零食。为什么还没到?我想吃零食。该不会你其实是在绕远路吧—— 福泽的表情丝毫不变。 修习古武术的真髓,心灵和武艺都受过锻练的福泽,不会为了区区的儿童吵闹声就分神。这是平日修练的成果。福泽以不变的表情持续应对。 虽然依旧持续,不过在随口附和的同时,内心已将乱步抛投出去——就只是在心里这么想。将他五花大绑丢在街角后离开——就只是在心里这么想。把人孔盖打开,诱使他朝那边走去,等听到坠落的「咻——砰!」声后,再把人孔盖盖回去——就只是在心里这么想。除此之外,还静静地拟定了大约五十项丢下乱步,自己回去的万全之策——不过那些全都只是发生在心里的事件。 越是专心一意拟定方法,福泽越是变得面无表情。多亏如此,他才能在不激动、不怒吼的情况下应付乱步。 最后还让乱步佩服不已。乱步呆呆地凝视面无表情的福泽,接着说了一句: 「大叔,你真能忍。」 这一瞬间最危险。只要福泽的精神统一稍稍出现破绽,乱步就会掉进下水道。 全靠平日修练武术的成果。 就这样移动两小时左右,福泽已经拟出第五十一个万全之策时——那是个不方便在这里写出的残酷方式——终于抵达目的地。 「表演剧场?」 「没错。」 在黄昏将近的深蓝天空下,两人站在直线外观的剧场大厅前。 入口公布栏上贴着表演节目的海报。距离演出还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不过可以见到数名观众已经进入剧场。建筑物的墙面上,嵌着刻有「世界剧场」的石碑。 乱步夸张地皱着脸。「好像很无趣。」 「这里的经理正为了人手不足的事发愁。只要完成这次委托,雇用你的这种无理要求,她应该会答应才对。」 「委托是?」 「杀人预告。」说完后,福泽便迈步朝入口走去。乱步小跑步地跟在他身后。 福泽穿过当作后门的设备搬运出入口,在走进通往地下楼层的楼梯处,被剧场经理叫住。 「所以,」经理以稳重的口吻说。「迟到的借口是?」 看来她和福泽属于同一个世代,是名身穿套装的女性。她挺着胸,双手环抱在腰前,挑衅地仰望福泽。神经质地不时将眼镜往上推的举动,应该是她的习惯。眼镜是细框黑边的锐角三角形。 「很抱歉,江川女士。」福泽老实地对眼前的女性低头道歉。之所以比约定时间晚到,都要怪乱步一有事就抱怨,但此事和女士无关。 「算了!」女经理转身背对他们朝走廊走去,鞋声一路响亮。福泽默默跟在她身后。「距离开演还有时间,请先去确认现场。」 跟在江川女士身后的福泽说:「找到恐吓者的线索了吗?」 江川女士停下脚步回头说: 「那不是你的工作,我们已经报警。身为保镳你该做的,是在发生凶杀时逮捕犯人,简单来说是凑数。监视和查案会有制服警官去做。真是急死人——都出现杀人预告了,但你知道市警派几个人来吗?只有四个!真是气人!反正他们是看准了不会发生凶杀,轻忽这件事。要是有人死了,我会全部怪罪到市警头上!」 表情不变的福泽感到困惑。根据介绍福泽到剧场来的委托人说法,女经理的工作态度能干稳健,不过个性似乎和想象的有些不同。 即便如此也无所谓。他无意插嘴别人的工作,也不感兴趣。经理说得没错,福泽只要做好他分内的工作就好。 「可以告诉我恐吓的内容吗?警备的安排得随敌人的目标变更。」 「就是这个。」 江川女士取出一张印刷纸,上面以简朴的印刷字体印着几行文字。 「是前几天送到事务所来的。『就真正意味而言,天使将会杀害演员——v』还注明了公演日期和表演节目。天使啦、v啦,完全是捉弄人的恐吓。肯定是其他剧场想要妨碍我们营业。」 「是这样吗?」 突然听到来自视线外的声音,江川女士吓得跳起来。 「我认为这件事具有相当的可信度。上面提到演员,意思是演员会被杀?真令人期待事情的发展,阿姨。」 「阿姨……」江川女士眉头紧皱。「福泽先生,这孩子是谁?这种时候让无关的人进入内部,会让我很为难。」 「对不起。他是……求职者。我想起曾经听到相关人士说过,这里正为了行政人员不足的事发愁。等到这件事解决后,能不能麻烦面试他一下?」 「唉,我们这里的确是一整年都人手不足。」江川女士眯起眼睛,狐疑地看着乱步。「知道了。那么请按照既定规则,将履历表送到事务窗口。我会和其他候补者一起审查。」 「什么嘛,还有其他求职者?」乱步一脸不悦。「讨厌,那么我是不可能会获得录用的不是吗!现在就在这里决定啦。」 「啊?」 福泽在喉咙深处发出无人能够听见的叹息。 不知为何……他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你呀,认为大人会录用这么任性的孩子吗?大人的世界首重礼节,我希望你明白这点。」 「那些话我已经从别人口中听过好几次了。」乱步露出前所未有的厌烦神情。「我无法明白大人的世界。一开始就说真心话不就得了,为什么要一一隐瞒?譬如说,阿姨其实不想当剧场经理。虽然为了威吓部下而在鞋子和衣服上砸下大钱,不过你很少做指甲保养,也没戴戒指。指根上有正在消失的茧。手想要回去做之前的工作。还有……不管是警察、保镳还是剧场工作人员,你统统都不相信。否则你一开始就会把保镳大叔介绍给市警才对。之所以不介绍,是为了让大叔监视市警吧?然后让警察监视大叔。因为有人会死,所以你这么做是无妨,但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这么说?」 「什么……」江川女士反射性地藏起自己的手指。「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真没礼貌!」 透过那狼狈的神情,福泽也明白大概是被乱步说中了。 「还要我说别的吗?虽然是全新的,不过毫不起眼的项链不是礼物,是你自己买的。还有你的耳洞就快闭合起来了。换句话说,最近这几年都没交男——」 「到此为止。」福泽低声制止。「我不在意她的内心如何。只想尽力避免人员死亡。我想去和工作人员谈谈,可以吗?」 「随你高兴!」江川女士逞强地吐出这句话。「我很中意这份工作!啊啊,真是气人,全都一个样……!」 江川女士的鞋跟响亮地踩过玄关大厅地板,快步离去。 「大人的世界真不可思议。她为什么生气?」乱步看着女士的背影低声说道。 福泽做了个深呼吸,屏气,接着吐气。 吐完气的福泽表情显得疲惫。 一脸明白乱步的工作之所以做不久的表情。 有必要确认演员的动线。 既然杀人预告嫌犯指名的是演员们,就有必要事先掌握他们何时会在哪里,是否有单独行动的可能性。问过之后才知道,市警以看守周边及出入口为主,似乎没有余力保护每位演员。因此只要能够进场,犯人将得以自由行动。 接着是四处询问每位演员的动线。虽然有拿到剧团内部分发的时刻表及节目表——记录了所有演员的出场时间及角色——不过福泽判断还是得确认每个演员如何行动,何时会毫无防备才行。同时也需要顺便叮嘱他们不可落单。可能的话,他想从这群成为杀人预告目标的演员口中,探听是否知道收到恐吓的原因。 第一个谈话的是剧坛明星,在十二名登场人物当中担任主角的青年。 「啊?」在后台的个人化妆室里,专心看剧本的青年抬起头,皱了皱端正的脸孔。「在正式演出前,这到底是在做什么?我正在看剧本呢。」 不见其他人踪影。浅坐在椅子上的青年一边说,一边气愤地将看到一半的剧本丢开。 「待会儿就要正式演出了。你明白正式演出前,演员的心情吗?」 福泽没有回答。 「我们得潜入。潜入另一个世界,潜入另一个人的心中。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们排练了将近一年的时间。谁敢来妨碍,我就杀了谁!」 接着他拿起桌上的水杯,将杯内的水一饮而尽。 「喉咙好干。可以帮我倒水吗?」 青年用下巴指示的方向,放置着装水的大型容器。他将空了的水杯递给福泽。 默默将福泽倒给他的水一口气再次喝干后,青年说:「我正在集中精神。」 或许是多心,他的脸色看来也很苍白。显得神经质的眼角浮现淡淡的黑眼圈。 「我尊重你的工作。」福泽边看着他的脸色边说。「不过有可能遭到杀害的是你们。公演期间,你会有落单的时候吗?」 饰演主角的青年——村上吸了口气,想要做进一步的回答,但最后却放弃地吐气。 「……上场前,我有几次会单独待在舞台边。移动到后台时棚子里有人,所以不是一个人。接着是在最后的谢幕前。好歹大家都会提高警觉,会尽量跟别人在一起。……啊,可是在那里的时候是毫无防备。尤其是我,会有数十分钟的时间独自待在那里。」 「那里是哪里?」 「舞台上啊。」村上扭曲嘴角笑了。「再怎么说,我也是主角。」 福泽呻吟。的确不可能紧贴着舞台上的演员提供保护,也不可能因为有遭攻击的危险,就命令他们在暗处表演。不过舞台上有大量的目光。在观众的注目下进行暗杀,还想成功逃脱是近乎不可能的事。最该警戒的,果然还是演员落单的时候。 「喔,原来你是主角。」陪在一旁的乱步突然说话。 「啊?……怎么,是个小鬼啊。」村上一脸不悦地说。「你该不会是保镳的助手吧?」 「欸,这出戏是怎样的故事?」乱步无视村上的质问,反过来问他。 「还问我是怎样的故事。既然你是保镳,应该从剧团那里拿到剧本了吧。自己看。」 「看那种东西太无趣了。我翻第一页就嫌烦,所以你告诉我吧。」 无趣…… 福泽偷偷捂着脸。果然不该带乱步过来。原本认为让他独自待在大厅等待准没好事,所以才带他过来,可是这少年不论走到哪里,都会确实地挑动别人最敏感的神经。 演员恐怕会勃然大怒,无法再继续谈下去。 虽然福泽这么想,然而—— 「是吗,小鬼?既然你认为无趣,那就是无趣。」村上神情坦然地回答。「要判断一出戏是否无趣的是观众。勒住你的脖子,威胁你说『因为很有趣,所以要全部看完!』是很简单,不过那是恐吓者,而不是演员该做的事。我问你,小鬼,戏里出现什么会让你觉得有趣?」 「那是什么问题?嗯……」乱步歪着头思考后回答:「要是演到一半时像预告一样,有演员被杀的话就很有趣了。」 福泽的背脊窜过一阵颤栗。 「哈!真是孩子气的回答。」不过村上笑了笑。「若观众也那么想,那么按照恐吓被杀或许也不错。」 「喂。」福泽皱着眉喊他,认为这么说太过轻率了。但是—— 「我当然无意被杀。」村上对福泽说。「不过,这是置身娱乐业界之人的想法。『为了演好一出戏,你能够夺走他人的性命吗?』……要是我就会那么做,毫不迟疑。我没有杀人是因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遇到有人提出以人命作为代价,要教我演戏精髓的这种交易。所以这次安排杀人预告的家伙,若是计划要让观众大吃一惊,我会认为他很有种。」 村上没有看着福泽,也没有看着乱步。他看的、思考的只有他自己,以及他能够给予影响的观众。 福泽皱起眉头。虽然演员的抱负令人佩服,可是这下就麻烦了。他们只把杀人视为一种现象,把人命当作货币般的交换单位。不论是经理还是这名演员,为何会对杀人预告没什么危机意识呢? 追根究底,福泽反对举行这场公演。只要变更公演的预定计划就能挽救人命,那样不是简单许多吗? 不过公演照常举行。大概许多人都和这名青年村上有着相同的看法吧。 「那么,观众差不多要入场了。」村上起身。「我要走了。我是专家,你也是专家。专家的工作是让大家毫发无伤,保护委托人平安返家。我会期待你的表现。」 听到对方这么说,福泽也只能回答:「我尽力而为。」 第三卷 侦探社设立秘话 侦探社设立秘话 中 接着他们继续到处向其他演员问话。 登场的演员共有十二名,女性七名,男性五名。男性当中有一个是担任主角的村上。 因为剧场很大,福泽原本以为所有人都会分配到个人化妆室,不过似乎只有村上特别。其他演员聚集在后台的大化妆室里,各自再度确认服装是否穿戴妥当,背诵剧本,挥舞小道具,确认武打戏的步骤。 他们在问过话之后才知道,主角村上的上场时间几乎占了整出戏的一半。有位女演员说:「别看他那样,他可是当红演员。」 「等于是他的个人秀。台词的量根本就不能比,而且又有武打戏。」女演员一边确认化妆,一边说。「他和编剧仓桥先生经常两个人开会,相当投入。还有人看过他对负责大道具的人怒吼。」 在问其他演员时是这么回答的。 「没有人认为真的会发生凶杀。」略微上了年纪的演员看着节目表说。「再怎么说这也是服务业,闹别扭或嫉妒都不是罕见的事,甚至还有忠诚的剧团教徒呢。哪有时间一一去理会那种恐吓。不过像我这种配角,也不值得威胁要杀了我啦。如果要威胁,应该是村上。因为他有很多女性追星族。」 说完后演员便笑了。 另一个女演员皱着眉说: 「恐吓?」戴着舞台装扮的大型银白色假发,女演员边补妆边说。「老实说,我认为那肯定是冲着这方面的事来的。」 「这方面的事?」 「这个啊,这个。」女演员竖起小指挥舞。「你们知道这个圈子很小吧?在一起或是分开都是很常见的事。譬如说吃了新人啦、分手后离开剧团啦……普通都会有一、两个想杀的对象吧?」 福泽问她是否有想杀的对象,但戴着假发的女演员呵呵笑地避开回应。 希望原因只是感情纠纷,恐吓的目的只是想让对方担心害怕。 他想起了今早才刚发生,由杀手下手行凶的那起杀人事件。 如果杀人预告是由那种等级的暗杀者执行,那么福泽没有自信能够保护观众、演员、乱步和他自己,所有人的安全。 向所有人问过话后离开后台。福泽一边步行在走廊上,一边思考。 若是一对一的决斗,即便对方是异能者,他也不会落居下风。可是不管保镳的武艺再怎么高强,一次能够保护的人数还是有限。 如果福泽是杀手,四名市警根本不够看。想要突破警备,乘乱杀害一名演员是可能的事。然而站在保护立场的现状,要替剧场所有人布下有如铜墙铁壁般的防护,构筑安全的空间,大概需要十个福泽这样的人。 那是福泽担任保镳时,一再遇到的阻碍。不论福泽是个多厉害的武术高手,敌人仍会突破防护的间隙。单凭他一人不足以守护好人的生命。而坏人只要选择场地,乘隙攻击就行,因此单枪匹马就足够了。只要在那一刻,发挥最大效率的武力即可。 防守武力和攻击武力并不均衡。 要从不合理的武力当中去保护生命,就只能靠武力。不过攻方和守方的必须武力比例原就不同。除了武力以外,还需要其他东西来颠覆这种不均衡的状态。 「大叔在想什么?我肚子饿了。」 身边的少年以轻松的语气对他说话。 福泽因此惊醒。 刚才识破杀害女社长真凶的人是谁? 初次见面,就揭穿江川女士秘密的人是谁? 「欸,少年,你——对于这起恐吓事件,有没有察觉到什么?」 这少年拥有非凡能力这点,已经无须怀疑。福泽还无法清楚掌握到那是什么,但会不会是非属武力,却能够颠覆守方和攻方比例的那项东西呢? 对于福泽的问话,乱步仅以平静的眼神回望。 他看得见某样东西。 ——他看见了什么? 「我没有察觉到什么啊。只觉得想不透。」乱步一脸无趣地歪着头。 福泽停下脚步。他们置身剧场的玄关大厅,已有观众开始入场,形成长长的队伍。 「是吗?」 福泽吐气。想不透是吗? 我在不知不觉间对乱步有所期待。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是这样,才会明知乱步既麻烦又无礼,还是让他同行,参与和工作人员的面谈。不,在此之前,带着未成年到可能发生凶杀的现场这件事本身,或许就是因为想知道眼前这少年的实力。 对以三京为开山始祖的古武术流派,获得其真传的弟子来说,是相当软弱的行为。 「唉……不过已经不重要了。工作机会似乎也泡汤了。首先我就不可能在这种需要严格遵守时间,感觉无聊透顶的地方一直工作下去。」乱步无所事事地踢着大厅地板。距离入口不远处铺着长毛褐色地毯,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况且很快就会有人死掉,这家剧场会倒闭。」 几名路经的观众大惊失色地回头。 福泽的背脊发冷。就孩子的玩笑话来说这句话过分恶劣。身为大人,此时无疑应该加以斥责才对。 可是福泽动弹不得。 背脊发冷不是因为乱步说话没礼貌。 ——其实该说,杀人的是你吧,秘书先生。 是和当时一模一样的口吻。 福泽看着乱步。乱步一脸非常普通的样子,不可思议地迎视福泽的视线。 「我说错了吗?」 「我不会……让凶杀发生。」福泽终于开口。「我是为此才被找来的。市警和剧团都不认为这次的恐吓是真的。就算是有某种目的的恐吓。」 「就说这不是恐吓了!」 乱步一脸不服气的表情。 「这不是恐吓,是预告。停止做这些那些,否则我就要这样这样,那才叫做恐吓吧?恐吓是二选一。可是这次只有『我要杀了演员』这么一句。所以不是恐吓是预告,不如说是宣言。所以犯人一定会来杀人。犯人对于剧场方面没有任何要求,他只求目标死亡。」 福泽呻吟。 乱步说得确实没错。此次犯人的目的太不透明。普通的杀人预告会更露骨地显示犯人的主义主张。应该会加入「中止演出」或是「谢罪」等等的词句才对。然而这次的恐吓信——照乱步的说法是宣言——里面并没有那些。 就真正意味而言,天使将会杀害演员——v。 「为什么你察觉到了却不说呢?」福泽问道。 「说了又能如何?」乱步发起脾气来。「因为是大人,所以就由他们自己去设法。问我这种小孩子的意见也没用吧?而且每次我说实话,大家多半都会生气。」 他指的是来到横滨之后的事吧。乱步的眼眸阴暗。 「我真是搞不懂大人。」乱步不服气地用脚尖踢着脚下的地毯。「因为是连我这种小孩都知道的事,所以警察和大叔也老早就察觉到了吧?母亲的口头禅是:『因为你还是小孩。』我也是这么想的。因为我完全不懂大人的想法。有时还会怀疑大家是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又不可能会有那种事。」 「因为你还是小孩。」因为是小孩,所以当然不懂大人的事。大人比你要来得聪明——是这个意思吧? 没来由地,福泽并非不明白乱步的双亲之所以会这么告诉他的理由。 并非不明白,不过—— 「那么你认为——你察觉到的事,大人应该也会察觉,是吗?」 「没错。不行吗?」 他感到头晕。 福泽领悟到,他正面对着过去未曾对峙过的某种巨大事物。由于太过巨大而被压倒。 这孩子什么都不明白。 这孩子远比他所想象的,更加不了解其实世人什么都不明白。 打从最初的相遇便是如此。 告发秘书杀人,识破江川女士的内心。现在也用那双眼睛,看透以福泽为首的「大人」们所能看到的更多事物。 但是乱步没有发现,他的视野只属于他自己所有。 就某种意义来说,这表示他还年幼。自己和他人不同,即使看着相同的事物,别人却是以和自己全然不同的方式接受,这点得要等到成长之后才能了解。不,即便是成熟的大人也会频繁地忽略这点。别人和自己应该有相同的想法才对——人们总是有这样的误会,才会和别人产生各式各样的冲突。年幼的乱步也陷入了这个迷思当中,所以没有理由责备他。 然而,乱步误解的程度超越他人许多。 分明有那么敏锐的观察能力,乱步却认为自己无知。 为什么? 是双亲的缘故? 身为独生子的乱步至今所处的世界,是和他头脑不相上下的双亲所守护的世界,是这缘故吗? 走到这一步,福泽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某种感情。 那是好奇心。 他想知道这少年究竟有多大能耐。 「少年,关于我你知道些什么?」 「啊?」乱步露出奇怪的表情。「还问什么,就是才刚认识的大叔啊。我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好。」福泽说。「试着说说看你知道的事、察觉到的事。如果你的答案超越我预期,我会再帮你找下一份工作,如何?」 「咦……?大人真的很喜欢交换条件……」乱步一脸的不乐意,但还是点了头。「知道了。不过真的才刚认识,所以我知道的事比别人要少很多喔?」 会这么想的,大概只有乱步而已。「你试试看。」 「嗯……」乱步交抱双臂说:「年纪是三十出头,保镳,能够将杀手抛出的武术高手。单身,也没同事。右撇子。在茶馆时,下意识挑选了右侧靠墙的座位,所以应该也懂剑术。因为一旦出事,左侧是墙壁便无法迅速拔刀。会坐在看得见入口的座位,显然是经历过许多惊险场面。走在剧场的硬地板时,几乎没有发出脚步声,表示你接受过在路上或室内战斗的模拟训练。走进设备搬运出入口的暗处之前,有先闭上一只眼睛,这是为了在进入黑暗处时能够迅速环顾周遭。代表你接受过暗处奇袭作战的模拟训练。」 福泽发现自己的身体逐渐变冷。 脚趾渐渐失去感觉,喉咙干渴,手掌冒汗。 「作为保镳的评价极高,但是经历并不长。因为保镳的工作是保护,没有必要在暗处无声地偷偷接近。前阵子你辞掉了另一份工作。说是奇袭,也不是和刚才那个拿钱杀人的杀手同类。你在提到杀手时,并未流露特别的感情,和市警说话时,也没有特别警戒的样子,所以不是会受到追查的犯罪行业。可是现在,你工作时不使用刀这项擅长武器,是因为你对前项工作引以为耻。」 心脏疼痛。 喉咙干渴,无法呼吸。 视野忽红忽黑。 「不是犯罪行为却引以为耻,用刀进行奇袭的工作会是什么?这件事在几年前不是造成话题吗?由于停战协定的争议,提倡维持、扩大战线的好战派官僚,以及与其勾结的国外军阀首长陆续被人发现身亡。大叔,你在街上看见这起事件后续报导的报纸时,微微皱起了脸吧。所以大叔你……」 「住口!」 福泽的气势爆发。 几乎化为物理性的放射,穿透室内。玻璃窗震动,照明灯具发出声响,在远处走动的剧场工作人员发出小声的惨叫。 那是类似武术高手发出的「远击」现象。 乱步在极近的距离下,被无意识发出的裂帛一击扎扎实实地击中。身体重重挨了一记像是被透明大锤击飞般的冲击,乱步倒退数步后跌坐在地。 跌坐在地的乱步眨着眼睛,露出不明究里的表情。扎扎实实地挨了一记超级远击后,他的意识瞬间被震飞。 福泽突然回过神来。 「抱歉……你没受伤吧?」他走近乱步,扶他起身。 「呜哇……?」乱步还在不停地贬眼。 福泽差点就被内心的羞耻击溃。居然用可称为浓缩杀气的远击对付外行人,这对修习武术的人来说是不可原谅的事。由此可见福泽内心的动摇。 他没想到自己会如此激动。那是早已诀别割舍,当作不存在的过去。除了昔日的同志以外,没有人知道真相。 那些的确不是恶行。如果没有福泽的剑,动乱或许会延长,会继续制造出数万名牺牲者也说不定。不过那是绝对不能外泄的机密工作。与福泽工作有关的,全是在政府高层占有一席之地的人,但之后他们就没再联络。每个人都三缄其口,默不作声。福泽已做好觉悟,要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 没想到这件事,会被才刚认识的少年识破。 而且还是如此轻易。 「别提……那件事。」福泽好不容易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我明白你的能力了,果然你是真材实料。」 乱步所在之处,便不存在无法揭穿的秘密。 乱步不明白那是特别的事。 那么现在就不是动摇的时候。 他得想出方法。 想出让乱步自觉到自己能力的方法。 此时,馆内广播响起预备铃。是通知开演前五分钟的预备铃。 「马上就要开演了,请进入剧场。」门前的服务人员宣告。 「我们走吧。」 福泽拉着依然感到吃惊的乱步走向观众席。 总之——让这少年监看舞台现场,这样或许会知道些什么。 头脑混乱的福泽这么想着,内心仍然骚动不已。 秘密被看穿而动摇,对乱步的观察眼力感到惊奇——只是如此吗? 位在这份骚动底层的是什么——现在的福泽,尚无余力去整理。 福泽和乱步就座的同时,公演已经开始。 他们坐在最前排中间的座位。由于距离舞台太近,因此不能说是适合看戏的座位。不过福泽之所以选择这个座位,是因为当某人攻击舞台上的演员时,从这里能够以最短的距离跑去阻止。 乱步坐在福泽身边。似乎还没摆脱刚才的冲击,依旧茫然地凝视空中,双脚晃啊晃地摇个不停。 剧场表演厅能够容纳近四百人。放眼望去,观众席几乎全被坐满。观众的年龄和性别各异。若是硬要说到倾向,则以二十多岁的女性居多。 最后在正式铃响起的同时布幕揭起,开始演出。 福泽早已熟读剧本,将内容记在脑中。 预告信上写着「就真正意味而言,天使将会杀害演员」。使用「天使」来表现的这句话或许不是偶然或戏谑,因为这出戏是关于天使的故事。 福泽想起剧本。假使要用一句话来表示本剧的内容,那么就是—— 天使行凶杀人。 是十二名登场人物陆续遭到天使杀害的故事。 这就是这出戏的概要。 遭到杀害的登场人物们,无法判断是否为天使行凶。因为凶杀是利用刀子、坠楼、勒杀、毒杀——这些极为普通的手法。况且无人见到行凶瞬间,一个个遭到杀害。所以登场人物们,无从判断那是天使下手进行的超自然肃清,或是人类下手进行的连续杀人事件。 有个登场人物说:「假使是天使,会用手上的神剑刺出一剑,没有理由特地用物理性的手法来杀害孤立的人类。所以这是伪装天使肃清的杀人事件,是十二人当中有人犯下的连续杀人事件。」 另一个人物说:「如果是人类下的手,就表示我们当中有人是犯人。不过那是不可能的事,我们没有理由杀害同伴。不过天使有!因为我们是背叛天使的罪人,肃清罪人是天使被赋予的使命。但是反过来看,我们十二人同样都是罪人,是对于天使的恐惧所连系起来的某种共同体。作为逃亡的盟友,杀害同伴能够得到什么好处?」 担任主角的村上是整合十二人,如同首领般的存在。村上在舞台上呼喊:「神啊,我们犯了罪。你拔去我们的翅膀作为惩罚,将我们打入凡间。我们不是已经在赎罪了吗?为何还要进一步做出这么残酷的行为?」 这十二个罪人原本都是天使。 由于憧憬人类,寻求和人类共存,因此触怒天神。被夺走天使的能力后,成为凡人坠入人间。 这出戏——名为《昼为梦,夜为现》的戏剧大纲,是被天界放逐变成人类的前任天使们,为了得到天神的原谅,而聚集到古老的剧场来。 在此同时一一杀害登场人物们的是天使?还是十二人当中的一人?——登场人物将会解开这个谜团,因此也可视为推理故事来观看。 推理之余,还加入了人物间的人际关系,爱恨纠结。 恋人、姐妹、仇敌——彼此间有着原本同是天使的连带关系,不过同时也有杀人犯的嫌疑,前任天使们在古老的剧场中徘徊。 他们的目的,是找出居住在剧场当中的某位异能者。 「欸,什么是异能者?」 乱步突然发问。 福泽当下烦恼该不该回答。他烦恼的不是该如何说明几乎不为世人所知,异能者的存在——单纯是因为正在演出。即使声音再小,在最前排说话还是会引人注目。 「看下去就知道。」最后福泽只说了这么一句。 这出戏的特异之处,是它甚至提及异能者的存在,是极为罕见的一出戏。虽然没有明文禁止揭露异能者的存在,但异能者的存在笼罩着阴影。由于大战的影响,从事合法工作的异能者数目减少,他们多半不与世间有所牵连,再不然就是隶属黑社会。此外也存在管理国内异能者的政府特务机关,一不小心传出去就会形成问题。因此知道异能者本身不是传闻或童话,而是实际存在的人并不多。 光明正大地在剧剧表演的主题中,提及处于不可侵犯领域的异能者,是项特例。 由于这样的状况,因此剧中详细地——不过终究是虚构地——对异能者加以解释。 一说是,一个人具有一项能力。 一说是,有些是本人有自觉,能够随意操控能力。也有无法操制,自行启动的能力。 一说是,既有与生俱来的异能者,也有特殊能力在某一刻突然展现的情况。 一说是,特殊能力并不保证能为拥有者带来幸福。 舞台上的登场人物们,都在寻找那位异能者。他们逐一失去同伴,虽然疑神疑鬼,无法相信任何人,却还是抱持一丝希望,在剧场中徘徊。 因为唯有那名异能者,能够赦免他们的罪过。 剧中解释为异能者原是被逐出天界的天使,他们获得赦免,得以再次回到天界。他们取回天使原本具备的无限能力的一部分,得到能够再次谒见天神的资格。赎罪结束的新天使,就是异能者。 福泽暗忖这果然是创作。由于工作的关系,他也见过几位异能者。之前杀害秘书的杀手,恐怕也是异能者。否则不可能在受到捆绑,且双眼被蒙住的情况下,完成正确枪击复仇对象这般困难的技巧。 如果那就是赎罪结束的天使,那么天界是个相当浑沌的地方。 但是——写出这个剧本的人,确实知道关于异能者的事,在剧场里上演这出戏,是否另有意图? 这点跟这次的杀人预告有关吗? 自称「v」的杀人凶手。 寻找异能者的戏剧。 福泽的视线朝观众方向游移。 所有人都紧闭嘴唇,视线专注地集中在舞台上。他们忘了要做表情,也忘了自己是什么人,入神地看着这出剧。戏剧具备的力量,让他们忘了自己的肉体如今置身何处,将他们带往远离此处的某个地方。特地付钱前来看戏的观众们,全都明白这点。他们是为此而来。舞台演出的效果、剧本的精妙,再加上演员们的演技——尤其是主角村上投入灵魂般的逼真演技——使得观众能够暂时脱离自己的肉体。那就是所谓的看戏。 然而福泽不能那么做。现在他要是脱离自己的肉体就伤脑筋了。他集中意识,观察观众。 虽然不认为犯人会堂堂正正地坐在观众席上,可是……以观众身份匿名入场,是经常用来混进现场的手段。福泽从最前排开始,转头环顾是否有人举止可疑,是否有人不自然地中途离席。 在黑暗中眯起眼睛注视后,处处可见不算可疑,但是对于戏剧并不热衷的观众。 带着小孩的主妇,与恋人同行的年轻人,一副苦瓜脸的老人,受到睡魔袭击而昏昏欲睡的中年女性。不看舞台上的演员,只是注视馆内,身穿外套的男性。 福泽有些在意最后那个身穿西装的人。 他的外表并非特别显眼,是名随处可见的男人。深蓝色西装搭配有帽沿的圆帽,单手拿着丁字形拐杖。是西洋绅士的装扮。 他无法清楚地知道为何会在意。如果硬要举出可疑之处,就是他坐在最前排的座位上。挺直背脊,一动也不动。和过瘦的外貌相较,外套显得略大了些。 抱持这样的想法再行注视后,便可感觉到他看戏时的视线太过锐利,和绅士风格的外表正好相反。他的视线像是连演员的内在都想看穿,下一秒就要扑向猎物的猛禽或是猎豹。多半不是在欣赏戏剧内容的眼神。 覆盖身体的外套是为了要隐藏某种暗器吗?手上拿的拐杖里暗藏着刀吗? 若他发动奇袭,从这个位置可以紧跟上他吗? 福泽静静透过视线测量距离。在脑中计算动作,以对应敌人可能采取的任何行动。 接着—— 「欸,我可以问你吗?」乱步突然说。「这些观众全都是付钱来看这个的吧?」 「安静,现在正在演出。」福泽斥责他。不过—— 「为什么这种一目了然的故事,居然要付钱来看?」 乱步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问。 没来由地——福泽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种戏连结局都已经一目了然了不是吗!那家伙就是犯人!这种事看了前五分钟就知道了吧!」 两旁的观众出现轻微的骚动。但乱步不在意。 「第一起凶杀时,凶手之所以能和主角在一起,是因为用了蜡烛定时诡计!蜡烛只有两根,大叔你也看见了吧?」 乱步周围开始一点一点地出现骚动。舞台上的演员也瞄着乱步的方向。 「啊啊,真笨!现在和你商量的那家伙明明就是犯人啊!你手边有一开始拍的照片吧?只要看那张照片马上就知道了。喂,你干嘛拖拖拉拉的?」 几名观众开始小声地窃窃私语。那孩子怎么回事?可是……咦,那家伙就是犯人?不会吧!不过说得通不是吗? 「喂!」福泽小声地喝斥他,但乱步没有停止。 「啊——不行,完全不行。接着是到收发室的两人会被杀。因为他们刚才碰巧看到能够作为证据的蜘蛛网。看吧,那名真凶现在会找个理由离开房间。像是「去拿地图」这种随便的理由。所以我不是说了吗,不能让他逃掉!」 乱步不满地踢动双脚。几乎是在同时—— 「我去拿地图。」 舞台上的人物说出台词,同时消失在侧幕的另一头。 「看吧——!真是让人不耐烦!」 骚动逐渐扩大。骗人,那个人是犯人?咦,可是他明明是个大好人啊,为什么?原来他对情人说的话是谎话吗? 耳语在观众席中扩展开来。 福泽胃痛不已。 「到此为止。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该说喔。」即便福泽略微强硬地制止—— 「为什么?为什么大家要看这种戏?我觉得非常、非常不耐烦!」 乱步的眼眶发热。 「为什么?我不明白任何事,也不明白任何人!为什么大人会这样?为什么世人会这样?没有人愿意替我解释!」 乱步大叫。 那个叫声,不是现在这一刻才想起。 长久以来,累积、堆叠在乱步心中的疑问和郁闷,在受到诱发后迸裂开来。 「我不明白大家在想什么。我好怕,好像被怪物包围一样!话说回来,也没有人能够了解我!了解我的父亲和母亲已经死了!」 那是呐喊。 是朝着不属于这世上任何地方的恸哭。 舞台上,主角正对着遍寻不着的异能者诉说求救台词。乱步的呼喊犹如和它重叠。 「如果有异能者就救我吧!如果有天使就救我吧!为什么我孤单一人!为什么我得独自活在这种怪物的国家不可!」 「停下来!」 福泽伸出双手按住乱步。 乱步以充满愤恨的眼神回瞪福泽。 「我告诉你。我会说出你能接受的答案。所以停下来。」 「…………」 乱步没有回答。 舞台正好在此时转暗。观众席上的灯逐渐点亮。 「接下来是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下半场的开演时间从六点二十分开始——」 观众席上响起馆内广播。 福泽回想起时间表。这么说来,这个时候差不多是安排休息和上洗手间的时间才对。观众席上开始喧哗,陆续有人起身离席。 「过来。」 福泽拉着乱步的手。乱步不悦地移开视线,无意移动。 「过来!」 福泽硬是让乱步起身,然后拉着他离开。 在大厅休息区,远离人潮的墙边方型座位。 乱步气呼呼地坐着,福泽站在他的正前方。 乱步一脸不服气地拨弄自己的衣服下摆。福泽无言地俯视这样的乱步。 两人维持这样的姿势,整整沉默了五分钟。 「来吧。」最后是乱步难以承受沉默而低语。「骂我啊?工作时我总是这样,一再挨各种人的责骂。我已经知道你大概会怎么说我了。」 「你有自觉吗?」福泽低声说道。 「因为我做了会挨骂的事,所以才会挨骂。如果是这样,我的心情会稍微轻松点。因为这个道理很好懂。」 「说得也是……」 福泽暗忖,他不是能够给予这少年任何教导的人。在福泽的人生当中,一直在避免这种教导某人的场面。 对于这点,如今他初次感到后悔。 他得说些话才行。 这少年现在就站在即将坠入悬崖的地方。 「告诉我关于你双亲的事。」福泽字斟句酌地说。「你的双亲对于你的才能,有说过什么吗?」 「才能?」乱步皱眉。「如果我有那种东西,现在就不会为了找工作而这么辛苦了。」 「那么……对于你的将来,他们说过什么?」 「咦咦?……这是父亲的口头禅,他有时会说『将来你会超越我和你妈,成为受人赞赏的人。不过现在还不到那个时候,你要谦虚沉默。不要得寸进尺,只要看着,保持沉默,别让你知道的事伤害到别人。』……就这些吧。不过我不太懂这些话的意思。」 果然。 福泽静静点头。 他的父亲果然知道乱步具有非凡的才能。他具有观察、记忆,在一瞬间看透真相的特别技能。 接着将它封印。 这么做是为了不让乱步走错路,为了不让他伤害任何人,与世界为敌。为了在得到充分的分辨能力和知识,具有成熟的心智前,能够以普通人的身份学习正义和美德。 那是保护。为了从这奇妙世界中保护非凡才能,所编织出来的透明茧。 乱步以普通人的身份长大。那是多么令人惊奇的作为!要让乱步认定他见到的世界是理所当然,普通到并未超越任何一项常识,会是多么困难的工作啊! 乱步的双亲以他们具备的超人头脑,做到了这点。 除了爱以外,这还能称为什么呢? 接着他们两人——远在乱步能够正确地成熟,以充分的强韧去面对世界前,就硬是被迫离开这个世界。 最后只剩下茧被撕破,尚未成熟的天才幼虫。 福泽紧握的手中渗出汗水。不论和再高明的强敌对决,他都不曾如此害怕对手。如今失去保护茧的乱步即将被外界压垮,只要施力的方法稍有差错,就将导致无法挽回的憾事。 福泽迟疑地开口。 「你——有特别的才能,是观察推理的才能。从来没有人识破我从前做的是什么工作。杀害社长的真凶也一样,除了你以外无人看穿。你是特别的,乱步。只要你想,将能成为比你双亲还要伟大的人。」 「那是不可能的事。」乱步一口否决。「父亲和母亲都很厉害,没有人能够超越他们。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从来也没说过我有特别的才能。我相信他们。」 相当顽强。 双亲筑起了厚厚的防护墙。到目前为止,这道墙将乱步和这个世界——无法理解乱步,可怕的凡人世界——隔开来,加以保护。 不过也因为这道防护墙,如今乱步无法走向外面的世界。 「在刚才的那出戏里,你指出了剧中的犯人。」福泽继续往下说。「能够在那个时间点上猜出犯人,在所有的观众当中恐怕只有你。我也一样,在看完剧本的结局前都不知道。」 「咦咦?」乱步露出明显怀疑的神情。「你在骗人吧?因为就连我也知道啊?大人不可能会不知道。」 争论来回兜圈子。因为他自认并不特别,所以无法理解平凡的他人。因为无法理解他人,所以就如双亲所说,他自己并不特别。这是彼此之间手牵手的完整强大理论,若不投进某种全新的要素,便无法击溃。 全新的要素。 不容分说便能让乱步接受,到目前为止他连想都没想过的新要素。 「告诉我。」福泽耐性十足地说。「你有没有想过周围的人都很笨?有没有在一刹那间怀疑过,他们会不会其实是一群什么都不知道的白痴?」 「…………」 乱步以满是怀疑的眼神瞟了福泽一眼,过了半晌后才回答。 「有……」 「就是这个。相信它吧。你是特别的,其他人是愚蠢的,包括我在内。你感到孤独是因为你有才能。活用这点吧。只要有那项才能,就没有你做不到的事。」 「你别想利用奉承来操控我。」坐着的乱步将脸转向一旁。「母亲说过,不可以认为他人愚蠢。首先,为什么会发生那种只有我一个人特别的事?都市里明明有这么多人,为什么只有我?」 「那是……」 现在就只差那么一步。 不能在此时犯错。 决断的时刻已经逼近。福泽不是多话的人,也不是靠辩才来操弄他人的类型。到了这个地步,福泽手中的牌就只剩下一张。 那就是诚实。 「你说得没错。」福泽说。「过去我的腰上挂着刀剑。从小就开始修习政府系统武术流派的我,是被名列政府士人称为『五剑』的剑客。我真心认为我的剑是为了国家安宁而存在——所以我杀人。」 福泽凝视远方说道。乱步注视着福泽这样的表情。 「暗杀太过容易。技俩当中具有压倒性的差距,我从来不曾陷入苦战。我之所以开始感到害怕,是察觉到自己打从心底在等着下一次杀人的任务。我是为了国家杀人?或是为了杀人的瞬间而杀人?我开始看不透自己的内心。从那一刻起,我下定决心不再拿剑。」 福泽坦然地诉说。 为什么他要说这些话? 对着这样的小孩,说出至今绝不告诉任何人的事。 不过他的话连绵不绝,福泽继续吐露存在内心深处的想法。 「能力得受到控制才行,得要抛弃无法控制的能力才行。如果你对你自己的才能视而不见,那么就和过去为了追求流血而挥剑的我一样。在失去双亲的现在,你得自行察觉到那份能力才行。」 他想要有雄辩的才能。 不是让群众沸腾的辩才,也不是煽动民智的巧言令色。他只想要有能力撒点小谎,好让眼前幼小的孩子理解单纯的事实。 「我明白大叔说的话。」坐着的乱步笔直地瞪视福泽。「既然如此,那你告诉我,我是什么?父亲和母亲说过的话是什么?清楚确实地让我理解,现在的我之所以会这样的理由。这么一来我就相信你。」 乱步已经不闹脾气了。相反地,他认真想要得出答案。那是以往没有过的事。 能够告诉他的人只有福泽。 ——即将再度开演。请各位观众回到观众席。 馆内广播响起。原本就稀疏的人群开始走回座位。乱步瞄了一眼人群。 没时间了。要是错过这个机会,乱步可能不会再度寻求答案。 「那是因为……」 福泽开口,接着停下。 随便什么都好,有没有什么能够接下去的话? 作为最后王牌的诚实也已见底。 他不擅长雄辩或是说服,更不擅长说谎。 此时——他突然看到乱步卷起握在手中的剧本。 由剧团提供,不过乱步嫌麻烦,立刻就不看的剧本。 福泽几乎是反射性地开口: 「你是异能者。」 乱步瞠目结舌。 「……啊?」 「是特殊能力。」福泽说。不过他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你之所以特别,是因为你是异能者。双亲过世时,你的特殊能力觉醒。就是——这样。」 「特殊能力?……为什么?」 乱步露出完全无法理解的表情,一脸惊惶失措。 对福泽来说,这几乎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经验。也就是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总之是想到什么,就尽可能继续开口的经验。 「我说过,你是异能者。你的能力是『只看一眼,就能看透真相的能力』。戏里提过吧,这世上存在拥有特殊能力的人,而且特殊能力不见得能让拥有者幸福。你之所以感到痛苦,把别人看成怪物,都是因为你的特殊能力。」 「……???」 乱步感到疑惑。他一再反复眨眼,脑袋处于混乱状态,整个人安分不动。 「你得控制特殊能力才行。」 此时,福泽感谢自己平日的锻练。 就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心脏跳得飞快,手上流满冷汗。 然而福泽的表情极为平静。完全和平常一样,仿佛在朗读报上的文字,是坦然平常的表情。 以真剑对决时,内心的空隙会带来致命的危险。不能被对方看出视线,抢得先机,因此得保持自然。不论置身何种苦痛或是怯懦当中,都得和现在的福泽一样,保持平静的表情。 也就是说,福泽现在脸上是——故作镇定的表情。 「因为你是异能者,所以是特别的。为了证明这点,接下来我会教你控制特殊能力的方法。只要借助某样东西,你就能随意发动特殊能力。这么一来,你就能学会方法,控制或许会让你自己不幸的特殊能力。」 「……??某样东西是……?」乱步的头严重倾斜,就连身体也倾斜了。 其实他什么都没想。 福线的视线游移,寻找契机。 什么都好,有没有什么? 有没有什么能够让乱步集中意识的东西,有没有什么—— 他的手稍稍碰到怀中的触感。 有了! 「是这个。」福泽将它从怀中取出。 「……那是什么?眼镜……?」 「是在京都,某位高贵血统人士赏赐给我的装饰品。」骗人,其实是附近的杂货店卖剩的。「一戴上它就能发动你的特殊能力,立刻看透真相。相反地,没戴它的时候,你会对他人的愚蠢不再介意。这个给你。」 「……喔……」 乱步一脸摸不着头绪地接下黑框眼镜。 「不管再怎么看,都像是便宜的眼镜……」 说得一点都没错。 「直到刚才为止,你都还不知道特殊能力的存在,也难怪你会这么想。」 福泽静静吸气。 「喔……要戴上它吗?」 乱步拉开镜架,缩着脖子正想将它挂到太阳穴旁。看准这个时机—— 「喝!!」 福泽的吼叫声响起。 乱步的意识几乎是瞬间被震飞。 那是远击。而且规模和方向都和刚才不同,明确地朝乱步的精神发出,是原本在生死决斗的当下使用的一击。即使是具有深厚武术底子的人,脑中也会变得一片空白,身体不听使唤。更何况是乱步这样的小孩,正面中招后不可能支撑得住。 乱步以即将戴上眼镜前的姿势昏厥过去,倒进椅子里。 眼镜顺势稳稳地挂在脸上。 「……啊……」 过了数秒后,乱步恢复意识。他仰望天花板,眨着眼睛。 「仔细看,世界变得不一样了吧。」福泽说道。 「咦……?刚才到底……这就是控制特殊能力……?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不,不一样……?没有不同……?我总觉得脑袋轻飘飘的……」 「眼镜接纳你了。」福泽点头,以厚重的声音说。他的表情如同栖息在灵峰的仙人。不过内心偷偷为自己所说的话过度天马行空、荒腔走板而感到晕眩。 「用它来控制特殊能力吧。从今天这一刻起,你是异能侦探·江户川乱步。利用特殊能力揭开真相,排除隐藏在黑暗当中的罪恶。你做得到,因为你是世界第一的名侦探!」 「……喔啊……名、名侦探……?」 「没错,你是名侦探。」 就像对刚出生的雏鸟施行铭印现象一样,福泽复诵。 「现在一切都很明确不是吗?世上没有任何可怕的东西,其他人不是怪物,只是比你笨而已。」 乱步屏住呼吸。 一边抚摸镜框,一边思考着些什么。 「可是……不,是这样吗……?不管是那个时候、那个时候,还是那个时候那个时候,都只是因为所有人是笨蛋?只是什么都不知道而已……?」 「没错。知道了吗,乱步,仔细听我说。这个世间不过就是愚蠢罢了。不懂得如何去观察事物,是连脖子都还没变硬的幼儿。没有人对你抱持恶意。幼儿会憎恨别人吗?会设计圈套,让人感到混乱吗?」 「够了……」 乱步无力地垂下头,低声呢喃。 「那也是……这也是……至今为止的痛苦全都是……听你这么一说……原来如此……」 乱步从弯腰低头的状态,慢慢抬起头来。 花了点时间。 破茧而出。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没有人憎恨我。」 「没错。」 乱步突然起身。 表情明显成为满脸笑容。 感觉可以听到某处有个看不见的开关「啪嚓!」一声打开的声音。 「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原来如此,大家全是幼儿吗!没错,肯定是这样没错!这个世界一点都不恶心!只不过是严肃、理所当然、轻柔无力的愚蠢罢了!」 乱步开心地笑,同时挺直身体,全身散发压倒性的闪亮力场,仿佛新生的日出。他的表情是福泽前所未见的光明闪耀,充满诞生的喜悦。 接着他宣言: 「既然是愚蠢的幼儿——那么我就得守护它才行!」 乱步急忙转向福泽。 「大叔!你先进剧场!我有事要做。或许现在还能阻止凶杀发生也说不定。」 「——什么?」 「预告会实现,凶杀必定会被执行!这点已经明确得太过清楚露骨了!我要反过来利用它!所以你先过去!因为大叔得位在最接近现场的地方才行!」 乱步用力推着福泽的背部。福泽不明究里。应该是他使用诡辩来说服乱步才对,却似乎在不知不觉间越过了巨大的分山岭。突然间这是怎么一回事? 再过不久就会发生凶杀? 「喂,不过那么一来……」 「照我的话做就是了!照我的话做就是了!」 乱步继续推着福泽的背部。福泽突然丧失状况主导权,没能做出像样的抵抗就被推向剧场表演厅。 不过——如果真的发生凶杀,留下乱步一人不是很危险吗? 开演的正式铃正好响起。 「不管是敌人的目标、计划还是全部,我都已经看见了!所以我不要紧,你先过去,我希望你盯着观众的动向!」 福泽感到犹豫。乱步有了干劲是很好,但若是真如乱步所说,就表示这座剧场里潜伏着杀人犯。阻止犯案的行动不可能会没有危险。 他看着乱步的表情。 他的表情当中有着力量,是克服困难后的表情。是克服人生当中为数不多,既是高墙也是高山的某种束缚之后的表情。 既然如此,那么这就是他克服阻碍后的第一件工作。 不相信他——就太失礼了。 「知道了。不过你要小心。」福泽点头。 「你放心!」乱步以洪亮的声音说。「我会保护愚蠢的人们,因为我是世上最棒的名侦探!」 福泽独自跨进黑暗的剧场表演厅。 由于接二连三做了不符个性的事,头部总觉得沉重。 对于自己现在所做的事是否正确,他毫无自信。这些年来他不曾勉强自己为了他人,往前踏出一步。数日后,或许他会察觉到其实自己犯下了天大的过错,说了彻底伤害乱步的谎言也说不定。但是目前这个阶段,什么都无法评论。 而且,乱步的笑容太过耀眼。 目前只能以它作为正确的根据。 福泽一边走在观众席的走道上,一边环顾四周。由于已经开演,每个观众的视线都对准舞台。舞台后方有个白色萤幕,播映著作为背景的风景。在这出戏里,桌子或柜子等舞台上使用的大道具是实物,不过辅助的背景不是大道具,而是利用投影在萤幕上的影像来表现。或许是为了节省经费和时间,影像本身有时会像流砂般扭曲,以作为舞台效果的一部分。 担任主角的村上站在那个萤幕前,独自面对虚空演戏。 是面对虚空诉说悲叹的一场戏。似乎是对持续杀戮的天使提出诉求的一幕。 如果真如乱步所说,那么在这出戏的演出期间将会发生凶杀。乱步要他待在离现场最近的地方。若是相信这句话,就表示现场是在这里,就在眼前的舞台上。 不过眼前有数百人在看着,犯人会堂堂正正地行凶吗?方法是什么? 入场时已检查过随身物品,因此不可能带枪进入。难不成偷偷带着吹箭进来?即便如此,距离舞台还是有相当远的距离,需要有媲美战国时代的忍者技术。 那么会是跑上舞台,直接行凶吗?如果是这样,最前排的福泽将能跑上前阻止,反而对他有利。 不论如何,这里就是关键所在。这里即将会发生某件事。视线片刻都不能离开观众的动向。 福泽侧耳倾听。没有观众说话,只听得到移动身体和咳嗽的声音。最大声的不必说,是舞台上青年的声音。 「赦免我们吧,光轮的战天使!否则就在下界现身!」 村上在舞台中央呼喊。由于设定上是长年流浪、精疲力竭的人类,因此类似长袍的服装磨损脏污。不过恸哭并未深入他的眼睛,那对眼睛闪闪发亮,犹如生命力的结晶。 「我的性命不足为惜,既然要代行制裁,就用那把曾经属于我的天剑,先贯穿我的胸口吧!」 福泽一边走向观众席,一边看着他演戏。不愧是曾经出言不逊表示「为了演好一出戏,能够夺走他人的性命」。他的演技超群。犹如灵魂破碎的恸哭,即将流出血泪的眼眸。叹息声中具有吸引力,和台词相比,是利用台词和台词连接部分来向观众提出诉求。丝毫不见在后台看过,那个桀骜不驯的年轻人影子。表情不同,细微的习惯也不同,说是极为相似的双胞胎也能令人信服。 村上举起双手。 「我知道你不现身的理由!你不杀我,打算单单留下我一个人吧?你想让我见到逐一遭到杀害的同伴互相猜疑,以人类具备的丑恶憎恨彼此吧?那么我就揭发你的罪过!找出通往天界的钥匙,将比地狱边境的冰河更加丑恶的嫉妒之罪暴露在太阳——」 村上的台词中断。 刀刃贯穿他的胸口。 那是一把跟手臂差不多长的白色长刀。它从胸口刺出,贯穿撕裂遭到扭转的服装。 刀刃缩回。发出「叩啵」一声后,鲜血从胸口喷出。 村上迎面倒下。 所有人都动弹不得,也无法反应。不——是尚未产生现实感。每个人都还以为这是在演戏。 不过福泽像脑髓麻痹般感到冰冷。 剧本上没有这段演出。 几乎在村上倒下的同时,福泽已冲了上去。 他笔直地跑向舞台,轻松飞越落差,跳上被灯光照亮的舞台,朝村上奔去。 村上面朝下倒在舞台上,背后的服装也被染红。血液在舞台地板上扩散开来。 福泽以指尖碰触那些血液,确认它的触感。福泽清楚知道血液的触感和味道如何。这不是演戏用的假血,是真正的血。 村上已经没有呼吸。他的脸色惨白,微微痉挛。福泽拉起他的手臂,心跳几乎消失。从背后流血的位置来看,一旦刀刃贯穿此处,无疑将成为致命伤。 可是—— 刀子在哪里? 「叫救护车!」福泽朝着站在侧幕的演员大喊。「也通知在外面的警察封锁剧场!」 观众席上的骚动逐渐扩大。 发生了什么事?到底在做什么? 福泽环顾四周,他已事先检查过舞台四周,应该没有让刀子飞过来的机关才对。 村上被刀子贯穿胸口。就算是一瞬间,福泽也不可能会没看到刀子。但周围到处都看不到疑似凶器的物品,简直像是—— 简直像是遭到看不见的天使刺杀一样。 「就真正意味而言,天使将会杀害演员」 舞台上没有凶器。也已确认过村上俯卧的下方,没有任何发现。 那么是在上面吗? 他迅速抬头往上看。俗称「catwalk」的天花板架桥深处,被一排点亮的白色照明遮住,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不过他隐约看到某种像金属箱的方型物体在反光。是某种机关吗?就位置来说,是在村上的正上方。是让刀子从那里落下来的吗? 然而瞬间可见的装置,立刻消失在天花板的黑暗当中。后面有人吗?不,若真是如此,就算再靠近阴暗的天花板,他应该也能看见。那么犯人到底—— 他突然想起乱步的话。 ——我希望你盯着观众的动向! 福泽迅速回头。 他从舞台上仔细扫视观众席的每个角落。大部分观众的表情都没有察觉到这个状况。有一半是一头雾水的呆滞表情,剩下一半的表情是狐疑地看着突然妨碍戏剧演出,跳上舞台的福泽。 在这些人当中吗? 「所有人都不准离开座位!」 福泽大喝一声。 「这不是演戏!所有人都不准离开座位!确认旁边的人!如果有人逃走或是躲起来,立刻通报!」 话语落下,马上议论纷纷。不安感开始传播,在原本冻结的观众席间扩散。 警察——?那个人在说什么——?这难道是——可是—— 一声惨叫撕裂了这样的气氛。 「不要啊——!时雄!」 有位女性一边发出狂乱的呼喊,一边从侧幕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是剧团的女演员之一,和福泽他们交谈过的女性。她边叫边奔向村上。 「骗人——这是骗人的吧?怎么会——不要啊啊啊啊啊!!」 比之前任何人的声音都还要尖锐的喊叫贯穿表演厅。这成了契机。观众席的气氛从演戏转回现实,从日常生活转为非日常生活。有几个人共鸣般地喊着: 「演员被刺了!是杀人,是杀人事件!」 「慢着,不准动!」 几个人争先恐后冲向出口,就连福泽的声音也听不进去。 眼前有人遭到刺杀,方法不明。既然如此,就不保证观众是安全的——虽然不合理,不过那是人类的直觉。 福泽接着从舞台上冲向观众席。犯人可能乘这个机会逃走。不,只要发生杀人事件,现场就会遭到封锁,犯人只能乘这个机会逃走。 逃走的人就是嫌犯。 福泽捉住、打倒冲向出口的观众,让他们趴在地上。不过朝出口过来的人持续增加,混乱不见停歇。福泽被人潮挤得不成人形,不过还是持续呼喊「镇定!」「冷静下来!」。 混乱窜过观众席,逐渐将人类变成一群动物—— 福泽颓然地坐在大厅的休息椅上。 剧场的状况全然改观。剧场工作人员和市警的后援人员嘈杂交错而过,一脸严肃地深谈。 剧场已经完成封锁。支援的制服员警封锁了建筑物本身,逃出大厅的观众也被剧场工作人员发现带回。假使犯人还在剧场里,将无法逃到外面去。 剧场方面迅速做出对应。为了以防万一,江川女士应该早已通知所有人员要如何处理。遭到刺杀的村上被救护车载走,但不久后就从其他演员口中得知他在运送途中死亡。 那是致命伤。福泽确实看见村上被刺杀的那一瞬间,以及那把刀的宽度和出血量。 仿佛被隐形的剑贯穿。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福泽独自蹙眉。乱步到哪里去了?自从在重新开演前消失以来,便不见乱步踪影。那是在他和自告奋勇,表示要阻止凶杀发生的乱步分手后,仅仅数分钟内发生的惨剧。即使乱步再厉害,也还是来不及阻止吗?在那段期间当中,的确几乎没有时间能够对应。 可是,之后为何不见乱步的身影? 福泽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重重压在胸口。 如果—— 会发生杀人事件,并非是因为乱步没追上犯人呢? 若是乱步以他独具的头脑追上犯人,接着发生了什么事呢? 乱步想要阻止犯行,换句话说,他打算阻止犯人。这也就表示对犯人来说,乱步等同是碍事的存在。 利刃、流血。独自面对杀人凶手,不知如何抵抗暴力的少年。 果然不能按兵不动,以为待在大厅等他就会回来,这时应该要去寻找乱步才对。 福泽起身走了出去。就时间上来说,乱步应该不会走得太远。首先得在馆内搜集目击情报。 福泽脑中浮现出剧场的平面图。 建筑物有三个出入口。观众出入的正门入口、演员和剧场工作人员出入的后台入口,以及搬运舞台器材的搬运入口。 正门入口穿越大厅后便通向剧场表演厅、售票处等。后台入口通往后台、排练室、事务室和会议室。搬运入口则是穿越收发室、仓库后就通到剧场舞台后方。这三条路并非无法互通,但基本上是被隔离的空间。观众的领域和剧团的领域是分开来的。 既然乱步不见踪影,那么这三条路当中,最不可能被人看到的收发室、仓库附近就很可疑。因为正门入口除了观众以外,偶尔也有其他人出入。后台附近有等待上场的演员们在看着。此外收发室和仓库距离发生那起谜样杀人事件的舞台不远。若准备了某种遥控杀人的机关,而乱步跑去阻止的话,就很可能会是那里。 福泽穿越剧场表演厅的观众席,朝舞台走去。 一脸不安的观众被迫坐在观众席上,吵吵闹闹地等待事态的发展。一时的混乱似乎已经过去,然而置身于非日常生活当中的不安还无法拭去。几名剧场工作人员一一询问在座观众,确认是否有看见什么,是否有人不见踪影。 犯人在这里面吗?或许是某位剧团团员?或是剧场工作人员?福泽很想依序揪住每个人的胸口质问,不过他强忍住冲动,穿越案发现场,前往舞台后方。 广大的舞台后方空无一物,摆放着木箱、木板和照明灯具。安装在地上的两条铁线,是用来迅速搬运布景的轨道。 福泽从舞台上仰望天花板。事件发生时,第一个赶到的福泽看见照明那头有个金属箱。如果那就是让刀刃从上方落下的遥控装置,就能说明那个谜样的杀害手法。 不过天花板架桥上什么都没有。为了慎重起见也搜索过舞台后方,可是一无所获。当时见到的四角形反射是眼花吗?或是行凶后,犯人随即撒走了呢?但要带走让刀子落下,随即收回的大型器材也得费些工夫。如果有人进行那种搬运工作,福泽一定会注意到才对。 他正想继续往后方前进时,大厅方面开始传来些许骚动。警官奔来,慌张地朝站在舞台附近的剧场工作人员说了些什么。 「喂,怎么了?」 福泽走近询问,脸色发青的制服警官似乎是记得福泽的长相,急忙回答:「那个……」 「有——有人逃走。一名观众不见了!」 「什么?」 大厅中的数名警官一脸不安地相互交谈。似乎正在核对彼此的纪录,互相确认状况。 「喂!」福泽发出脚步声走近后向他们搭话,一名警官抬起头来。 「啊啊,您好,保镳师父,您辛苦了。」 保镳师父……虽然这个称呼没错,不过他不喜欢,感觉像是古装剧里的坏人。 话虽如此,不过现在不是纠正称呼的时候。福泽单刀直入地询问。 「听说有观众逃走?」 「嗯,是这样没错,真伤脑筋。」警官画圈般地抚摸自己的脸颊。「话说在前头,我们的封锁行动是完美的,无人能够离开建筑物。是可以去洗手间,身体不适的话可以去医务室,所以离开观众席不成问题。但是……」 「有人没有回到座位上?」 「是的。不在座位上,清查洗手间也看不到身影。其他地方也四处都找不到人。」 「那名观众的外貌和座位是?」 警官使用手边的座位表指出位置,是最前排的座位。 「穿着外套,蓝西装和圆帽子,是位绅士风的中年男性。根据剧场方面的情报,不知是不是脚不方便,带了一把木制拐杖。」 福泽立刻想起。 ——是那个男人。 最前排有个注视演员,绅士风的男人。令福泽出奇在意的男人。 「根据预约纪录,他的名字是浅野匠头,三十五岁。没有同伴,预约名额为一名。」 浅野匠头?——会是浅野内匠头吗? 「是假名。」福泽立刻说。「可恶,如果我多注意他一点就好了!」 那是他曾经怀疑过的对象。先是说服乱步,随后发生杀人事件,事态接连出现变化,使得他疏于注意观众。 「那家伙何时离席的?」 「已经确认过,上演开始时他人在座位上。」警官一边翻阅纪录,一边回答。「可是下半场上演时,无法确认所有人是否确实就座,或许此时就已不在。」 下半场——是村上遭到杀害的期间。 也就是说,有可能是在杀害瞬间离席,操纵某种装置。 福泽努力回想当他跑上舞台时的情况。回头环顾观众席的视野当中,是否有西装男的踪影。 究竟如何? 福泽啧舌。他想不起来。当时福泽注视的是出口,他怀疑想要先行逃走的人就是犯人,因此注意力全放在那边。由于全副的注意力都放在位于观众席后方的出口,因此疏于观察最前排。 福泽心想,若是乱步,或许只要一瞥就能瞬间记住谁不在,能够看穿那个人在不在现场。 ——我希望你盯着观众的动向! 他想起乱步的话。 当时乱步或许已经理解犯人就在观众当中,所以才会对福泽那么说。若真如此,那么很明显是自己的疏失。 西装绅士消失,接着乱步也消失。 难道乱步被他—— 「我去搜索建筑物内部。有任何事就联络我!」 福泽转身背对回答「是!」的警官,迅速踏出步伐。 那是他的责任。福泽紧咬牙关。是他唆使乱步。结果乱步独自展开行动,消失无踪。原本不管是阻止凶杀发生或是保护乱步,全都是他的责任才对。 不管乱步的头脑再怎么优秀,仍是一个不懂得保护自己的孩子。就算找出真相,指认犯人,一旦犯人恼羞成怒殴打他,他将毫无招架之力。不论乱步是个多么聪明伶俐的名侦探,也无法单独发挥能力。得成为乱步的护盾,反制暴力,惩治犯人,用武力整顿出一个能够安全进行推理的环境,不然就没有意义。 侦探需要被武装起来。 「啊啊,终于找到你了,福泽先生。」 一名女性小跑步来到快步走动的福泽正前方。 是这个剧场的经理——江川女士。 「啊啊,真是,我到处找你好久。你明明这么瘦高,但不见之后很难找到你呢。什么都别说,跟我来一下。」 她奔向福泽身边,抓住衣袖拉着他走。 「什么事?对不起我有急事,我得去找乱步才行。」 「就是那个乱步小弟啊。」江川女士迅速接口。「来,走这边。他说最好不要让别人听到。」 「什么……?」 江川女士看着福泽的脸,仿佛透露机密般地低声说: 「乱步小弟有话要我转告你。」 江川女士前往的地方是舞台操作室。 无机质的室内摆满操控面板及录影录音机器。设于墙上的窗户,可以俯视成为杀人现场的舞台。应该是从这个窗口目视舞台,调整照明或影像。 江川女士环顾舞台操作室的周遭,确认无人后便关上门。 「然后呢?」福泽问道。 「老实说,我也有一大堆想问的事。」江川女士说。「那孩子是什么人?他真的一再令我感到惊讶……他为什么会知道我的事呢?」 「这话什么意思?」 福泽对她投以刺探的视线。「乱步应该在找犯人才对。他对你说了什么吗?」 「什么?啊啊……难道你怀疑我是犯人?呵呵,讨厌啦,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的是我个人的事。总之,乱步小弟要我传话给你。他说不能被其他人偷听到。」 她的心情出奇地好。 福泽默默催促她继续往下说。 「乱步小弟看穿许多关于我的事,接着他说『犯人有两个』,要我协助钓出那些犯人。」 ——什么? 犯人有两个?而且他要求这名女经理协助逮捕犯人? 「乱步小弟是这么说的,『这起事件由两种犯行构成。一种寒酸,一种高明。如果要譬喻,就是虾子和鲷鱼。要捉虾子很简单,只捉虾子就满足也行。而且虾子相当好吃。不过要是想连鲷鱼也捉到的话,就只能利用虾子。』」 真难解读。 乱步变得积极是很好,不过肆无忌惮的个性还是没变。 总之,已经知道犯人有两个。而且乱步为了要捉到大尾的——照乱步的说法是鲷鱼——已经展开行动。到目前为止还能理解。 可是,这样的话——乱步平安无事吗? 「乱步现在在哪里?」 「这个嘛,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可是他刚才是在这里对我说了这番话,要我转告福泽先生。他还说……『回到你自己的座位上,如此一来天使就会告诉你一切。』」 福泽忍不住看向窗外的舞台。 这里能够俯视上演时福泽所坐的座位。目前福泽以及乱步的座位都是空的。 「他说天使?」 「没错。欸,福泽先生,那孩子究竟是什么人?他本人说他是异能者,也是名侦探,不过异能者是创作当中的童话吧?」 就乱步来说,其实他并不是异能者,就某个意义来说是童话。 正因如此,福泽感到不安。乱步会不会真的接受了他说的异能者那套,自行踏入危险的状况当中呢? 「异能者另当别论,我相信他是名侦探。其实我快成为他的祟拜者了。」 由于改变太多,福泽不禁凝视江川女士。 乱步对这位女经理说了什么来说服她? 「接着是最后一句传言。『我没事,你放心。我会解决一切给你看,所以快回观众席去。』他说只要这么做,就能制止更进一步的伤害。」 「我没事,你放心。」吗? 乱步果然已经事先看穿自己目前所处的状态,所以留下传言给江川女士,表示他没事。那么就如乱步所说,应该前往观众席。 只能相信初生的名侦探了。 第三卷 侦探社设立秘话 侦探社设立秘话 下 观众仍然受到骚动支配。 在挑高天花板并排的照明下,所有人都以不安的表情互相低语。观众席有警官巡逻,所以观众似乎不觉有危险,但即使如此,突然被打入非日常生活当中,是不会有人静得下心。 福泽一边环顾观众席,一边走向自己的座位。 他看了观众席的最前排,不过果然还是不见绅士风的男人踪影。或许应该去搜索他才对,但福泽更在意乱步说的,「我会解决一切给你看,所以快回观众席去。」这句话。 观众席上也不见乱步的身影。福泽原以为乱步会先到这里来等他,打算在此将事情的真相告知福泽。是他来晚了?还是预定计划改变了? 总之,因为相信他,所以只能试着在观众席上稍作等待。 就在福泽坐上椅子的瞬间, 场内的照明熄灭。 突然间什么都看不见。为了观赏戏剧,观众席上的照明可以全部关闭,可是现在为何会突然发生这种事?是谁关的?即便是福泽,要让眼睛习惯毫无前兆的黑暗,也需要数秒的时间。 然而,福泽尚未习惯黑暗前—— 舞台中央已亮起强烈的照明。 同时响起笑声。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有个人影站在舞台中央。 站在从正上方照射光柱的聚光灯下。 矮小的人影愉快地笑着。 「真没用、真笨、真愚蠢!无用的凡人一脸不安地并排坐在一起!从这里看去,就像在卖不安表情的路边摊一样,真有趣!我似乎连价格牌都看得到!」 福泽的脑中变得一片空白。 怎么回事,到底为什么?怎么会变成这样? 乱步戴着那副眼镜。一脸得意地将那副黑框眼镜往上推。 乱步为什么会在那里?而且在数名百观众面前,他在说什么?聚光灯是谁点亮的?照明应该是由剧场的专家管理才对—— 「你们一脸在问『为什么』的表情。我是救世主!是名侦探、异能者,也是神子。换句话说,是在这出戏的最后现身,用一句话揭穿所有谜团、消除所有不安,让大家庆幸可以放松心情回家的天外救星!啊啊,真羡慕你们这么幸福。因为你们将成为目击我使出前无古人,空前绝后奇迹伟业的第一批证人!是人生当中,无法见到第二次的顶尖解决篇!想去洗手间的人快趁现在去,我等你们!」 观众呆住了。 福泽开始胃痛。 是谁……是谁要他做到那种地步…… 观众们全都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凝视眼前不明究里的情况。现在在此,数百名观众的内心合而为一。 ——这是在搞什么? 乱步将观众的沉默视为倾听的暗号,他满意地一边将眼镜往上推,一边继续往下说。 「我明白你们的心情!没有解决篇的事件,是连厕所涂鸦都不如的劣作!所以我才会这样,无视登场顺序地出现,在你们面前陈述所有的秘密、所有的谜团!那是因为我——」 是异能者! 乱步一边拿起眼镜,一边将视线略微转向福泽的方面,露出满脸的笑容。 不如昏倒还比较轻松…… 遇见乱步应该是今天早上的事,但福泽觉得自己体验了比以往人生更多三倍的心劳。 由于疲劳不堪,福泽的头脑终于追上现状。 就算乱步是个声音再洪亮——不如说是呱噪——的少年,也不可能让他原本的声音传遍能够容纳四百人的大型表演厅。再加上从乱步所在的位置无法随意操纵来自天花板的照明,因此需要由专家在操作室里操纵。 福泽回头看向大厅上方的窗口。 在黑暗的窗户那头,舞台操作室的操作面板前,可以看到江川女士竖起大姆指,露出微笑。 ——这两人是一伙的。 乱步大概从江川女士手中拿到小型内藏麦克风,透过它在说话。 接着江川女士依照说定的内容,伺机操纵操作面板,点亮照明。换句话说,这一切都是乱步的安排。 「那么,我们马上进入解决篇。中途发生那些无所谓的杀人事件情节不重要,所以跳过。说到你们这群既不是名侦探,也不是异能者的可怜人所关心的事,果然还是最后被刀刃贯穿而死的那名主角。接下来,我就告诉你们那起事件的真相。」 福泽内心的不好预感来到最高潮。 乱步打算在这里解谜。 在舞台正中央。 可以感觉到观众原本吵闹的气氛变了。 那少年接下来要在舞台上,解决这起事件让大家看吗? 即便是外行的孩子在聚光灯底下说大话,这种意义不明的情况,观众仍然因为这件事而逐渐恢复专注力。发生了什么就等少年全部说完,再进行判断。不管是要吵闹还是制止,一切都到时再说。 不知不觉间,观众安静了下来。 仿佛这出戏又开始上演一样。 是刻意安排还是偶然?乱步环顾安静下来的观众席并露齿一笑,接着说:「那么你们仔细听好了。」 「刚才我听到你们在窃窃私语,你们当中似乎有很多人认为是天使杀的。理由是时机恰到好处,看来就像是被一把从天而降的隐形剑刺穿。首先在这个时候,我要清楚地把话说在前头——」 乱步在隔了一次呼吸后才说: 「天使存在。」 观众席上起了骚动。 乱步举手制止这阵嘈杂。「不过呢……」 「证据就是事先送到剧场来的预告信上,明白地预言了『天使将会杀害演员』。这起事件很明显是以剧中的『天使』存在为前提拟定的。」 观众吵闹起来。 那是当然的,因为预告信的事并没有公开。 福泽抱住头。 对观众而言,早就知道会发生命案的这个事实,完全改变了他们所处状况的意义。 揭露那种事——不要紧吗? 但乱步毫不在意不安的观众,继续往下说: 「不过天使不是你们想象描绘的那种人。在剧中也有提到吧,天使是登场人物们看不见的隐形存在。但是登场人物的一举一动全看在天使眼里。换句话说是指观众。观众几乎知道所有的事件,可是绝对不会对舞台上的人物下手。那就是包含在这出戏当中的暗喻。所以天使不可能是加害者。不管再怎么说,天使都是……被害者。」 乱步说到这里便停顿下来。接着像在揭晓秘密时,故意吊人胃口似的停顿半晌,一边环顾观众,一边慢慢地在舞台上步向观众。 他在演戏。 「这起事件和剧中的故事有很深的连系。这出戏是逆转的故事。从天界坠落的天使想要回到天界,制裁的天使想要阻止此事。另一方面,以看似天使的制裁而沦为被害者的人类,其实是伪装了制裁。天使与人类逆转,制裁者与被制裁者逆转,就是这样的一出戏。而这个结构……」乱步吸了口气后说:「也原原本本地被套用在这起杀人事件当中。」 乱步伸出手指,指着观众席的最前排。 「那里有个空位。」 观众看着他指示的方向。 乱步指的是最前排的空位。那名逃走的嫌犯——绅士风男人所坐的座位。 「市警认为坐在那里的男人是加害者,正在进行搜查。因为事件过后他便不见踪影。普通都会认为真凶已经逃走。可是就如我刚才所说,这起事件是逆转故事。他我的结构互换,被害者与加害者逆转。也就是说——他不是加害者,而是被害者。」 乱步沉默地注视观众的情况。 没有任何一个人开口,他们都忘了呼吸,入神地听着乱步说话。 「在这座被封锁的剧场当中,有个市警尚未搜索到的地方。」 这次乱步背对观众走开。 「因为那里是最不适合逃亡者藏身的地点,有无数人在盯着看。除了工作人员以外,进入这里将会显得异常醒目。就像现在的我一样。没错——就是这里!」 乱步走向舞台最深处。 那里是用来投射背景的白色萤幕。 乱步毫不犹豫,一口气将布幕扯下。 「被害者打从一开始就在这里!」 绅士风的男人遭到捆绑,昏迷地躺在那里。观众席上响起小小的惊呼声。 或许被注射了某种药物,男人惨白的脸上冒汗,紧闭的眼皮不见睁开模样。不过似乎还活着。 「这就是逆转,加害者成了被害者。那么……此时出现一个理所当然的疑问。这个人是谁?为什么非被绑架不可?用不着说,这些问题只要询问加害者立刻就能知道。我说得没错吧,加害者先生?」 乱步对着虚空叫喊。 无人回答。 「观众期待破案喔?若没有犯人,杀人事件便不算完结。没有完结的事件可说是二流的!」 乱步吼叫。如同演员,而且演技相当生硬。 是在今天看戏时学会的吗?还是——有什么理由非得这么做不可? 「这是逆转剧,加害者成了被害者。那么,被害者会成为什么?来吧,这就是落幕,这就是解决篇。除此以外的情节全都已经不存在。你的剧本一点用处都没有了!」 乱步喊叫,鞋底「咚」一声地用力踩向地板。 鞋子的声音在剧场内回响。 「现身吧,堕天者!我这个神子命令你!你瞒得过其他人的眼睛,但是瞒不了我的眼睛!这就是解决篇,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结局!在上天、神子以及无辜的大众面前揭露实情吧!」 声音的回响逐渐平息,最后剧场内被一股静寂包围。 一瞬间的静寂。 打破那阵静寂的,是别的声音。 「这就是结局吗……太棒了!」 声音的主人突然出现在舞台上。 惊愕的骚动包围了剧场。 清脆嘹亮的声音,从手指到指尖都充满生命力的那个动作。 那个身影不折不扣就是悲剧的主角—— 「没想到应该不存在的异能者,居然出现担任破案的角色。既然准备了这样的舞台,那么我也只能现身。不过你为什么会知道?不管是保镳、市警,还是我的同事,分明都无法看穿啊。」 应该已死的村上,仿佛只是舞台上扮演的角色复活,露出装模作样的笑容。 乱步一边将眼镜往上推,一边说: 「那就是我的特殊能力。血液是真的,刀子也是真的,冲上前的保镳和吃惊的演员同事也是真的。可是你瞒不过我的特殊能力。杀人事件——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你何时发现的?」 村上的问话清澈响亮。 「打从一开始。」 相反地,乱步回答的声音是毫无感慨的粗鲁断言。 「一开始在后台见到你的时候,你的脸色惨白,还拼命在喝水。那是因为不久前你抽了血。血液流出体外后,立刻就会变质。当你遭到杀害,会是保镳和市警在你周遭,他们是见惯鲜血的专家。为了欺瞒第三者,所以不能使用假血,得使用你本人的新鲜血液。而且在舞台上宽松的多层戏服,最适合在内侧藏匿刀子和血袋这类的伎俩。」 「原来如此。」 乱步和村上隔着落在舞台中央的聚光灯对峙。 彼此都静静地瞪视对方。 「装死不像鲜血,不能事先准备,所以有些困难。就这点来说,不愧是你的本行。你用化妆来改变脸色,之后就是靠演技了。还有,你用来隐藏脉搏的是这个。它被偷偷弃置在搬运出入口的垃圾桶里。」 乱步从怀中取出的,是某种肤色胶膜状的东西。 「这是演员在改变体型,或是变装改变脸型时用的硅胶假皮。被撕开丢弃的量大约是这些的五倍。我大概看了一下,感觉是手腕和手臂、胸口和脖子。数量足够覆盖所有能够测到脉搏的部位。」 福泽回想。 测量脉搏时,皮肤的触觉是否有异状?现在回想起来,或许真的有些不同,也或许是和正常皮肤相同的触感。至少他能说的是,当时他的全副注意力都在村上的生死上头。完全没去注意一瞬间碰触到的肤触。 不过他之所以会上当,关键是村上濒死的表情。不管是看惯死亡的福泽、还是接着赶到的女演员,全都被那个表情给骗了。是一看便知「已经来不及」的表情,演技超逼真。若不是如此,福泽或许也会察觉真相。 乱步高声地继续往下说: 「接着只要联络送往的医院就好。那里的确有个外伤死亡的紧急病患村上时雄先生,可是询问过外貌后,才知道他是一名六十多岁的老爷爷。大概是在送往的医院那里,和症状相似的患者调换了身份证吧。警方只要查一下,立刻就会明白。」 「我有共犯。」村上微笑。 「我想也是。」乱步理所当然地点头。「是编剧?」 「没错。」村上说。「是由我们两人共同计划。他现在应该在家才对。」 数名警官急忙离开表演厅。恐怕是去指示逮捕共犯编剧。 「被丢置的假皮、医院、自己的血,证据像山一样多,根本用不着去找。接着就只剩下自白。因此——」乱步暂时停止说话,露出促狭的笑容。「与其在阴沉的侦讯室里被毫无趣味的警官包围,我准备了更适合你的自白场所。就是这个!」 乱步一边说话,一边挥动手指。 舞台照明熄灭,黑暗包围了表演厅。 还来不及惊讶,细圆柱的灯光已自村上的头顶照射下来。 乱步隐入外层的黑暗中,不见身影。看似只有村上被单独留在舞台上。 无声的视线集中。 「我——」 村上低语般开口,接着提高音量。 「我是演员!成为自己以外的人、构筑不存在的人生、表现出人类某种特质就是我的工作!不管是主角还是配角,不管是扮演坏人还是好人都无关,我在那里构筑出一个人的人生,我无法做其他工作,只能以这种方式生存下去!」 观众出神地看着舞台上的村上。 扮演过无数的人,以无数的立场说过台词的村上,如今以毫无虚假的灵魂诉说真心话。这股伴随着疼痛的真切,令观众目不转睛。 「既然扮演人类的生存方式,那么就有无法避免的东西。那就是死!死不是生的相反,是生的象征也是旗帜。不过死亡当中有着矛盾。现在活着的人当中,没人有过死亡经验的这项矛盾!所以对我来说,终极的工作是演出人类的死亡。不是透过装置的死亡,也不是老套的死亡,是演出真正的死亡,将它传达给观众。对我来说,那就是『戏剧的极致』。它的结果就是这样。」 村上朝观众席踏出一步喊道: 「大家看到了吗?死亡一直都在我们的头上!安静无声地等待我们朝那里走去!戏剧和影像故事拼命在表现它。使用结构、编辑、音乐、机智的台词,却完全描绘不出死亡本身!我是第一个演出死亡的演员!我想让你、让今天来到这里的各位看到这点!」 观众哑口无言。 福泽也和观众相同有的想法。 那就是动机吗? 伪造杀人预告,将无关的人牵连进来。伪装受害,欺骗警察。抽取自己的血液,准备两套剧本,利用同事来达成目的,不惜这么做—— 那是值得不惜这么做的事吗? 只为了那点小事? 或许打从一开始,演员就是那样的生命体? 「我不后悔。」村上坦白说。「这就是我的生存方式。演员不管到哪里都能演戏。直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刻为止,我将以今天的成果作为粮食,继续演出某人的内心。」 沉默降临。 无人开口说话。 最后市警们慢慢走上舞台,用手铐铐住村上。 村上没有抵抗,他的表情甚至显得开朗。那是当然的,因为他的目的已经达成。 「我认为你很了不起。」乱步突然开口,对着即将离开舞台的村上背影说。「虽然我不是很明白,但这不是谁都做得到的事。不过呢,你看看观众席上每个观众的表情。」 在舞台照明的照射下,观众们的表情朦胧地浮现出来。 在村上眼中,看来就像无数张脸并排飘浮在空中。 他们的表情——全都一样。 「来看戏的人,年纪和性别都各不相同,不过有两个共通点。一是喜欢你们剧团的戏,所以来看。另外一点,是被迫在眼前看到人类遭到杀害的瞬间。」 村上停止呼吸。 视线紧盯着观众。 「你说过,你的职业是娱乐业。让客人露出这种表情——可以说是娱乐业吗?」 村上的眼中首度闪现软弱的感情。 「原来如此——」 不似声音洪亮的舞台演员发出的低语落在舞台上。 「我只是——为了自己演戏罢了。」 村上无力地退场。 舞台照明熄灭,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既无落幕也无谢幕,也没有观众鼓掌。太过静寂的这一刻——就是本剧结束的瞬间。 回到大厅后,一脸得意的乱步正扠着腰在等待。 「如何?」 福泽一边走,一边静静地询问乱步。 「超——」 乱步露出胜利的笑容这么说,过了半晌后才以响彻整个大厅的声音宣告: 「痛快的!」 想来也是…… 和事件发生期间截然不同,大厅因获得自由的观众们而显得闹烘烘。有人打电话联络家人,有人一脸兴奋地谈论事件的始末,也有人茫然地回想。另外还要加上慌张来去的市警职员,以及被迫进行善后处理的剧场工作人员。 愤怒的人、悲伤的人、不知所措的人。 在这些当中,福泽的心情是—— ——太好了! 福泽内心畅快。 因为无人死亡。 乱步解决了事件。 除此之外,其他都是枝微末节的小事。 大厅里有三名流泪的女性朋友。她们大概是村上的支持者,擦身而过时隐约听到「幸好他还活着。」这句话。福泽也有类似的心境。 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乱步采用稀奇古怪的舞台推理,是难望项背的合理应对。即使看透真相及犯人,可是犯人逃脱,观众因目击凶杀而心灵受创,最后草草搜集情况证据便落幕——如果采用这样的方式结束,带给相关人员的创伤会太深刻。 只是看透真相还不行。在现在这一刻,在所有观众依然齐聚的这一刻,把村上带到大家眼前,让他自白是绝对的条件。而且,也有必要让生来就是演员的村上认为,「既然形成目前这种状况,那么我也只能现身」。为此,利用观众的眼睛是最好的办法。 所以乱步才安排了那场独角戏吗? 「在舞台上揭晓真相是了不起的主意。」福泽说道。 「对吧?」乱步一脸得意。「我一直很想尝试看看,大声地喊叫喜欢的事。大家一脸茫然呢。这么一来,大家就知道我有多厉害了!呀啊,名侦探的解决篇还是得尽量让更多人看到才行!这是世界的真理。」 福泽没来由地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喂,那么你之所以在舞台上解决事件是因为——」 「因为我想出风头。」 乱步一脸坦然地回答。 仿佛是理所当然的事。 「……………………………………………………啊,是喔。」 「话说回来,这副眼镜真了不起!一戴上它我就思路清晰,顺利地进行推理!不愧是特殊能力展现品,京都的惊人宝物!心情真是痛快,我终于明白自己是什么人了!只要有这副眼镜和我的特殊能力,就天下无敌了!」 乱步高兴地仔细端详黑框眼镜。 当然那是误会。那副黑框眼镜并无任何灵力或是特殊能力,一切都是乱步的头脑所得到的成果。 乱步透过一开始在后台,见到村上时的些许情报,便看透了所有真相。那是比「利用特殊能力得知真相」这种单纯的现象,还要更令人瞠目结舌的伟大成就。 福泽突然想起还有尚未解答的疑问。 「我看到照明后方,接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个金属制的方型物体。那是什么?」 「啊啊,那个啊,是这个。」 乱步捡起立在一旁墙壁上的东西,拿给福泽看。 「——铝箔?」 「没错,不过是方型板。是用于摄影等等的反光板碎片。用来暂时蒙蔽调查耳目的小道具。其实它就掉在舞台旁的大道具底下。」 福泽呻吟。 这东西的确很轻,而且只要用线之类的东西一拉就能让它掉落,可以立刻带走。可以说正因为在天花板后方看到这道反射,福泽才会认定是透过外部机关引发的杀凶。虽说是为了暂时蒙蔽调查的耳目,但在这起犯行过程中,却是连细节都如此讲究。 「还有一件事。你是怎么说服江川女士的?」 江川女士的变化之大,就连福泽也感到困惑。她一边操纵照明,一边笑容满面地对他竖起大姆指。乱步是怎么拉拢她成为友方的? 「我并没有说服她。因为打从一开始见面时,我就知道她其实想做舞台演出的工作,照明或音响之类的舞台演出家。而且她似乎也有才能,所以我就直说,请她帮忙罢了。她好像决定从明天开始,要以那边的世界作为目标。」 是因为这样,所以心情愉快吗?听到瞬间就能看透真相的乱步说她有才能,也难怪她会变成那样。 「师父们,辛苦了!」 市警的警官精神抖擞地走过来敬礼。 「师父们的活跃真是令人感动!打从在现场拜见保镳师父开始,我就知道您必定会快刀斩乱麻般地解决……不过没想到还准备了这样的秘密武器!侦探师父,太了不起了!」 是刚才和福泽交谈过的年轻制服市警。 每当被警官称为师父时,乱步便一脸得意,福泽的表情则逐渐变得微妙。 「接下来的事请交给我们。由于还有文书方面的工作,因此希望师父们能够到警察署说明解决事件的大致经过——」 「解决事件的大致经过?」乱步问道。 「是。好歹要说明是如何观察,如何进行询问来解开事件的真相。」 「咦咦?可以是可以……不过能写在调查报告上吗?看透真相的理由是『因为我是异能者』。」 「异……异能者?您是指那出戏里的异能者?」 「没错。」乱步点头。 糟了! 还有这件事! 「等一下,警官。关于听取事情的经过由我来对应。你也看到了,乱步是个少年,还因为不习惯查案而感到疲累。大致的经过我都听说了,今天就到这里为止。」 「咦?我精神很好啊。不如说,比我来到这里的时候还要好呢?」乱步歪着头。 的确。或许是为所欲为,大闹一场的缘故,乱步的皮肤显得比事件前还要有光泽。 「太惊人了……年轻名侦探是异能者吗?」警官瞪大眼睛。 「没错!『看透事件真相』的异能者,名侦探江川户乱步,请多指教!」 「慢着……慢着!」福泽急忙制止。「乱步,虽然我之前都没说,不过你不是异能者。你只是透过观察和推理看透真相,所以你——」 「咦?」乱步大惊。「那是什么话,那是不可能的事!说那是特殊能力的,不就是大叔你吗?」 「……是这样没错,但是……」 「我之所以特别,是因为我是异能者。明明不是异能者,却能看穿无人知道的事,你认为有可能吗?」 「下官认为不可能。」 「所以啦……那是——」 「啊,那是警车?喔——好棒,要搭那个到警察署去吗?」 「如果您希望,不管哪里我都带您去。」 「慢着,听我说!」 「啊哈哈,警察最好趁现在多对我拍点马屁!因为解决事件的特殊能力,等于是把警察的工作全部夺走的神力。不对,不如说是神!我就是神!」 「喔喔,这真是令人惶恐之至,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喂,你们……」 福泽束手无策。 为了拯救乱步而撒的谎言逐渐壮大。再这样下去,事情会被加油添醋,发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不过…… ——心情真是痛快,我终于明白自己是什么人了! 和最初见面时,那个怀抱愤世嫉俗态度的乱步相比,现在乱步的笑容,闪耀着无忧无虑的光辉。 还是算了。 不是特殊能力,只是推理能力这点,并不会改变乱步是非凡存在的事实。不如说乱步的推理能力,非凡到就连异能者也会瞠目结舌。因此当乱步自称是异能者时,那种说法反倒是谦逊。 况且就算乱步再厉害,也很难百分之百解决今后面对的所有事件。既然如此,到时乱步自己便会发现——他再当场告知真相就好。 至此,福泽发觉他的思考正朝向奇妙的方向前进。 ——下次乱步面对难解事件时。 ——到时他也在场。 「所以,我们到警察署去吧?」乱步的声音将福泽拉回现实。「虽然我很期待坐警车,不过做笔录好麻烦。快点过去迅速做完,两秒左右再咻一声地回来。大叔也一起的话,似乎会拖很久,所以我先走喔。」 福泽没有回答。 「欸,大叔?就这么办啰。」 「……啊?啊啊。」 乱步仰望福泽半晌后,拍着警官的背说:「嗯,那就走吧。」 别傻了。 他和乱步——今后也会一起行动? 共同解决事件? 那是不可能的事。 乱步的确拥有非凡的头脑。需要有人守护那份才能,加以活用才行。不过自从那起事件后,福泽向来独自生活。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也不觉得有必要跟别人合作。依赖别人就表示自己有不足的地方。一旦对自己的不足视而不见,依赖他人,必定会扭曲自我。 也会成为应同伴之请,前去杀人的恶魔。 他和某人合作——甚至是创造组织,成为管理者,都是无法想象的事。 乱步今天已让他的才能开花,许多观众都目击到了。 既然事情演变成这样,乱步就不可能再被用于接听电话或是建筑工地。有一天,会有人使用乱步的头脑来做事吧。不知道那会是好事还是坏事。可能是强盗集团,也可能在不知不觉间,乱步爬升成为非法集团的智囊。 但那不是今天的事,因此和他无关。 「我要和江川女士讨论善后处理的事。」福泽对乱步说。「你先到署里去吧。警官,乱步就拜托你了。」 「我明白。」警官微笑。 「好了,走吧、走吧!」乱步开心地走向出口。 福泽视而不见地看着他的背影——接着,乱步在接近出口时回头。 「福泽先生,」他笑着说。「谢谢你。」 然后坐上警车,消失身影。 之后福泽去见村上。 后台化妆室被拿来充当临时侦讯室,房里有三名监视警官和村上。 村上坐在房间中央,一见到福泽就勉强笑了笑,点头示意。 「在此之前我做过许多事,不过这还是第一次被铐上手铐。」村上笑着对福泽秀出自己手上的手铐。「凡事都是经验。如此一来,我的演技也会更宽广。」 福泽感到无言,又很佩服。演员这种生物,似乎抱持着令人难解的心结。 「我有两、三件事想要问你。」 「随你问,保镳师父。」 「我想看从腹部露出刀子的机关。」 「啊啊,原来是那种事吗?就放在那里。」 他看向村上以下巴指示的方向。 在他指示的化妆室墙边,立着一个将金属板弯曲成环形的薄筒状器具。筒身大小正好符合人类的身体。钢琴线从装置当中穿出,前端形成套环。 村上解释他将这个装置套在身上,藏在衣服底下。只要用手指拉动穿过衣服内部的钢琴线,这个装置里的金属板就会被拉开,从侧腹弹出。金属板很薄,表面经过打磨。在强烈的照明下,看起来会像是有厚度的刀子。谜底揭晓后,才知道它的构造十分简单。小道具在观众席的角度会呈现什么模样,只有熟知这点的舞台演员,才能做出那样的机关。 「最大的难关,是能不能骗过第一个赶到的人。」村上微笑说。「脉搏和血液另当别论,保镳师父已经见惯尸体了吧。所以当我濒死的演技骗过师父时,我内心在拍手喝采,一生都能引以为傲。」 结果只是给观众添麻烦,造成警察的混乱,一点好处都没有。不爱对别人说教的福泽只回应一句: 「真拿你没办法。」 村上笑答:「说得没错。」 「另外我还想问你一件事。」福泽说。「是关于昏迷、被绑住的西装男。那个男的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被抓起来?」 「啊啊,那家伙吗?那是……我听说是这个计划的另一项目的。」 村上耸肩回复。 「你听说——是吗?」 「嗯。这件事原本是我和编剧仓桥两人策画的,不过他好像有他的企图。详情我没问……那名西装男似乎是很少露面的家伙,和他见面也是目的之一的样子。可是,没想到会做到把他绑住,抓起来的地步。」 「什么?」 福泽皱眉。就在此时—— 「嫌犯,叫嫌犯过来!」 才刚听到慌张的脚步声啪哒啪哒地接近,下一秒化妆室的门已被粗暴地打开。 喘着气出现的,是稍微上了年纪的刑警。 「喂,怎么了?」 「保、保镳师父!事情不好了,嫌犯一直都待在这里吗?」 「没错,他应该一直处在监视下才对——」 福泽瞥了村上一眼。村上以掌握不住状况的不安表情,轮流看着刑警和福泽的脸。 「编剧——在自家被杀了!」 「你说什么?」 刑警喘着气说,眼中带着惧意。 「在上锁的自家遭到刺杀,从背后贯穿腹部——现场没有凶器,也没有打斗的痕迹!简直像是被某个隐形人刺杀一样——」 江户川乱步独自坐在警车后座。 视而不见地眺望车窗外流动的夜景。 不知不觉中,时间已来到深夜。横滨的街道染上蓝黑色的黑暗,当中浮现的黄色及白色照明,像糖浆一样流过车窗。 乱步支肘眺望这些街道。都市的夜晚很明亮。在他长大的乡下不会有照明,此时所有人都已准备入睡。 ——都市比较好。 乱步茫然地想着。与其安静沉郁,还是吵闹麻烦要来得好些。 他讨厌乡下。讨厌乡下的人还有学校,大部分的东西都讨厌。 喜欢的只有双亲。 「欸,警官先生。」乱步对驾驶座上的年轻市警说话。「还要多久才会到?」 「很快。」和气的警官以开朗的口吻回答。 含糊回了一声「喔……」,乱步便将视线转回街道。 警官透过后照镜瞄了一眼乱步的表情后,以开朗的声音说: 「呀啊,话说回来还真是了不起,下官很感动!不折不扣是小小的名侦探!加上保镳福泽师父,组成了名侦探搭档。明天的早报肯定是这条新闻!」 「那是当然的。不过我认为那个大叔,无意和我搭档。」 「咦?是吗?下官还以为……」 「那个大叔害怕别人。」乱步粗鲁地说。 有片刻的时间,车内沉默无声。 「喔,那位师父的确是武术高手,而且应该有相当可怕的风评……我听说不管是市警的警视,还是军方高层人士,在和那位师父说话时,都会紧张地挺直背脊。」 警察机构里有许多剑道及柔道的段数持有者,因此对于武术上的师兄或是老师,这方面高手的敬畏,有时会比职位或阶级来得强烈。 像福泽这种程度的武道家,对于警察组织绝对有不小的影响力。就某种意义来说,福泽是坏蛋和警察都害怕的存在。 「那个大叔害怕的,跟那种事有点不一样。」 「喔……是这样吗?不过你居然能够看穿才刚认识的福泽师父到这种地步,可说不愧是异能者。我记得是——『看透真相的能力』?」 「没错。」乱步沉着地点头。「可是警官先生,你不相信吧?」 「不不不,绝无此事。」警官急忙否认,接着露出难为情的讨好笑容。「嘿嘿……您看出来了吗?」 「即使不是异能者也知道。刚才警官先生说『才刚认识的福泽师父』对吧?也就表示你曾向总部询问调查今天上午发生的社长杀人事件,所以才知道大叔和我是第一次见面。因为你想知道——我的实力。」 「不愧是您。哎呀,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真拿你没办法。一直受到怀疑也会让我觉得不舒服……那么,我就来证明我是异能者给你看吧。」乱步从怀中取出黑框眼镜。那是福泽给他的高贵眼镜。 「喔喔,可以吗?这真是额外的收获,竟然能在贵宾席见到著名的异能侦探进行推理。」 乱步勉为其难地戴上眼镜。接着一边看着窗外,一边说: 「这辆车,没往警察署呢。」 沉默降临。 透过后照镜,乱步和警官的视线交会。 过了半晌后,警官一边说:「呀啊,真是败给您了。」一边搔着脸颊。 「我应该先说才是,对不起。刚才接到无线联络,说是发生事件,要我带名侦探到别的现场去。」 「原来如此。」乱步的口吻并未透露内心想法。 「可是,刚才那种程度的事,还称不上是异能者不是吗?我不是怀疑您喔。警察署在车站方向,所以立刻就能知道车子前往的地点不对,不是吗?」 「说得一点都没错。」乱步笑了笑。「你想把水准提高?那么,就这么办吧。警官先生就这次事件的谜团对我提出疑问,我用特殊能力来回答真相。要是我回答不出来,就算警官先生赢了。谜底完全解开就算我赢,如何?」 「喔喔,真令人兴奋!就下官来看,不管是赢是输都很有趣,所以没有理由拒绝!那么,可以马上开始吗?」 乱步回答「请」之后,警官开心地歪着头沉吟,接着说: 「这应该是大家都想问的事……」警官边说边「咚!咚!」地用手指敲打方向盘。「那个,舞台上有位被抓住的西装男对吧。假名是浅野匠头。那家伙是怎么被抓、又怎么被搬到那里去的呢?」 「是地毯。」乱步一边用手指按着眼镜,一边说。「大厅入口有长毛地毯吧?」 警官抬头看着上方,手指抚着下巴。「啊啊……的确有。」 「骚动过后,那里的地毯少了一块。」乱步说。「地板裸露出来。不只如此,原本铺着地毯的地方散发出些许的臭味。那叫什么?作为油漆及塑胶的原料,有奇怪臭味……」 「有机溶剂?」 「没错,就是它。」乱步点头。「被绑住的西装男身上,也有一点相同的臭味。也就是说,犯人是用地毯把那个伯伯卷起来,搬到那里去。臭味大概是黏着剂。把喷雾式黏着剂喷在地毯上,捉住想要逃走的西装男。接着下药将他迷昏,用地毯卷起来搬走。会做到这种地步,表示他是个逃得相当快的人。」 「喔。事件过后,舞台上因为急救员啦、演员啦、血液的处理而乱成一团,就算有人拿着地毯经过,也不会特别引人注目……即使如此,到底是为什么?搬运者当然是共犯编剧吧……为什么要做那么费神的事?」 「不是编剧。」 「咦?」 「所以啦,不是编剧下的手。编剧大概……在演出开始前就已经被杀了。」 乱步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说道。 警官的脸色变了。 「怎……怎么会有那种事。那么到底……」 「除了我以外,全都是笨蛋、愚蠢,应该要去爱的人,所以我想尽可能地提供帮助。」乱步疲倦地转动脖子。「不过在我知道事件前就死掉的人,我是爱莫能助。只为了用来伪装而被杀的老爷爷也一样。」 「老爷爷?」警官问道。 「在医院里担任演员先生替身的可怜老爷爷。」乱步扬起眉毛说。「虽然解谜时我用『和症状相似的患者调换了身份证』来蒙混过去,可是很不自然吧,居然仰赖那种偶然要素极大的状况。犯人明明设计了这么缜密又大胆的计划。是配合时机进行刺杀。真是的……只为了绑架一个人,需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只为了绑架一个人……?那么,目的不是杀人?」 「嗯。这个大张旗鼓的计划,是为了绑架那个逃得很快的西装男所设计,既费事又大规模的陷阱。编剧和那个叫做村上先生的演员,全是为此被利用的棋子。……这么一来,你相信我是异能者了吗?」 「这……这个……」 乱步对着狼狈的警官探出身子。 「所以,你也该老实告诉我,这辆车要开往哪里了吧?」 乱步将脸伸向驾驶座旁,像在说悄悄话似地对着警官的耳边说: 「——衣服上有有机溶剂臭味的警官先生。」 「为什么联络不上!」 福泽吼叫。 这里是剧场二楼,用来充当市警办公室的世界剧场会议室。 「我说过了,没有接到抵达警察署的联络啊,福泽师父。就出发时间来看,还没抵达实在很奇怪——」 在剧场的会议室里,三名警官并排,正透过电话和同事交换情报。 听到编剧被杀的这项通报时,福泽立刻明白这是事件的延续。不,这才是与这次事件本质有关的事件。 因为—— ——这起事件由两种犯行构成。 ——如果要譬喻,就是虾子和鲷鱼。 打从一开始,乱步就这么说过。乱步早已看穿事件有两面。从开头就理解这起事件不会只以自导自演的闹剧就结束,还有另一个重大、凶恶的侧面。 编剧被杀,这不是骗局,是真正的凶杀。听到这个消息以后,村上明显惊慌失措。他是真的感到混乱,一边说着「为什么那家伙会……」,一边不断拜托警方说明状况。 那不是在演戏。福泽直觉知道。 在推理和观察方面虽然不及乱步,但福泽至少也有看穿他人心慌神情的眼力。即便是位名演员,这时也忘了要演戏。追根究底,编剧被发现的自家和剧场之间有段相当远的距离。自从乱步解谜后,村上便一直处在警方的看守下。而且就时间上来说,利用之前那段有限的时间从剧场前往编剧家,杀死他之后再回来是不可能的事。 幕后主使是谁? 真凶是谁? 乱步说过。 ——要捉虾子很简单。 ——不过要是想连鲷鱼也捉到的话,就只能利用虾子。 乱步大概早就看穿「鲷鱼」是谁。而「虾子」是指村上吧。乱步称虾子为「寒酸事件」。这起事件的规模的确很小,既没有人死去,本身也不难解决。村上不可能一辈子以死者的身份隐姓埋名过活,因此就算置之不理,真相总有一天还是会显现。 然而这样只解决了一半的事件。有个利用村上和编剧,策划出重大事件的真凶。村上之所以没有被杀,是因为他对真凶一无所知。只有唯一知道连系的编剧被杀。 循着应该已被消除的连系,找出真凶的唯一方法——只有乱步知道。 假使乱步在舞台上盛大进行的「解决篇」,也是计策的一部分。乱步揭发真凶——钓起鲷鱼的计策还在持续的话…… 「和乱步一同前往警察署的警官叫什么名字?」福泽询问刑警。 「是三田村巡查长。」刑警被福泽的气势压倒,不过还是给了回答。 「为什么联络不上?」 「怪了……手机的电源被关掉,无线电方面也没有回答。」 福泽感到焦急。 出事了!在他移开目光的这一小段时间里。 乱步是个脑筋灵活的天才儿童,若他早已识破犯人,为了引出犯人而行动的话…… 一旦犯人使用暴力就完了。 他是个孩子。 而且在这城市的暗处,充满可以哼着歌解决像乱步那样的孩子,一个晚上就能杀死千人的非法暴力。 「我出去找一下。」福泽快步走出会议室。 只能希望移动期间的乱步,至少采取了某种行动。 福泽一边快步走着,一边思考。乱步也有自己的想法吧。但乱步没见过这城市的黑暗有多深。虽然自以为他什么都知道,不过乱步不是异能者。无法知道连看都没看过的事物。 灌输乱步是异能者这个谎言的人,不是别人是福泽。 福泽大步穿越大厅,来到正门入口。观众几乎都已离去,附近显得冷清。 走出正门入口,来到乱步乘坐的警车原本停放地点附近时,福泽视野的一端捕捉到某种东西。 福泽定晴凝视,建筑物的墙边有个白色的东西。走近一看—— 是白色名片。上面放着一颗小石头。是为了不被风吹走才这么做的吧。走近之后,福泽立刻发现那是自己的名片。 难道…… 福泽捡起名片。上面的确写着福泽的名字和联络方式,不过无法知道是过去交给谁的名片。 福泽将名片翻过来,上头以幼稚的铅笔字写着: 「真凶是三田村。 去找拐杖!」 「没想到啊,没想到。」 三田村巡查长一边开车,一边笑着摇头。 「没想到这么非凡的异能者,居然没被列入我们的调查名单当中,偷偷地存在着。」 乱步没有回答。 眼镜后方的年幼眼眸,就只是锐利地凝视着后照镜那一头的三田村。 「在这样的名侦探面前,借口和抗辩都是不礼貌的行为吧——作为被侦探看穿罪行的人,应该照规矩说出真相和动机才对。」三田村笑容满面地说。「不过请再等一下。就快到适合邀请名侦探莅临的地方了。」 「好是好,不过你要快点。」乱步无所谓地说。「已经很晚了,我越来越想睡了。」 「我会多加努力。」 警车穿越夜晚的街道,进入夜间不见人烟的商业地区。穿越灯光消失的道路,来到崭新的四层楼建筑后停车。 「这里表面上是造船公司的事务所。」三田村仰望建筑物说。「其实是我方拥有的物件。也就是幽灵公司。请,小心脚步。」 乱步在三田村的催促下下车,穿越无人的建筑物正门。 那里乍见之下是随处可见的都市大楼。不过建筑物内部到处都不见灯光,也没有守卫。三田村和乱步走过仅由紧急照明灯照亮,带绿的黑暗当中。 「来,这边请。」 三田村打开玻璃门。 那里是空无一物的房间。整面墙均由玻璃打造,可以清楚眺望在道路另一侧扩展开的横滨夜景。 在催促下进入房间的途中,乱步开口: 「是手枪吗?」 「什么?」 「所以啦,那个。是手枪?」乱步指着三田村的腰间。那里的确佩戴着分发给市警警官的黑色左轮手枪。 「虽然我不想死。可以的话,我不要太痛。我的想法是即使一枪射穿头部,那一刻大概也会痛。因为已死的人不会告诉我们『其实很痛』,所以我也不知道。」 「哈哈,我没有打算用它来射你啦。」三田村摸着手枪笑了,接着眯起眼睛。 「如果——你肯照我说的话去做。」 福泽快步穿越无人的表演厅观众席走道。 观众席上早已不见人影,只有福泽的脚步声发出奇妙的回音。福泽表情严肃,但是视线不见犹豫。 说到拐杖,他想得到的就只有一样东西。 他轻巧地爬上落差,踩过舞台上残留的淡淡血迹,走向舞台后方。 立刻发现拐杖。 在乱步拉开的白布萤幕下,随意放置着一把丁字形拐杖。虽然多少有些老旧,不过握把施以金箔装饰,似乎很高级。经过打磨的杖身材质应该是山茶树。 是西装绅士拿的拐杖。 福泽没有听说这根拐杖的主人,西装绅士的下落。有人说他去了医院,也有人说为了避开麻烦,他已经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如果已经消失,就算现在开始找也找不到他吧。然而现在重要的是拐杖。 一握住拐杖,福泽立刻发现不对。虽然很轻微,但重心偏高。没有握过无数把木刀和真剑的人,是无法察觉出这细微异样,可是对福泽来说轻而易举。 他检查握把部分。装饰的接缝处,有个一看就能清楚看出的隙缝,似乎可以容纳纸张的厚度。 福泽首先怀疑是机关拐杖。机关拐杖是将刀子藏在拐杖内部的典型暗器。由于既是应该警戒的凶器,也是福泽本身少用的武器,所以他对机关拐杖相当清楚。 不过这把不是,它没有用来隐藏刀子的空间。既然如此,那它的用途是—— 一边按住位在不显眼处的刻痕,一边扭动握把后,装饰一如预料地松开,可以看见内部。 「……?」 拐杖内部是空洞。 既未藏着什么,也未放置武器或药品,只有挖空木材后形成的柱状空洞。 乱步为何留书要他寻找这种东西? 福泽进一步检视空洞。空洞出奇地深。他凭借些许的照明测量它的深度,似乎足以塞入卷起的一般文件。 ——现在什么都没有的空洞。 ——文件。 原来如此。 福泽明白了。这是抽走某件东西后的情况。既然隐藏的空洞里什么都没放,这么想会比较妥当。一开始西装绅士拿着的时候,里面恐怕装着文件之类的东西。是为了要递送到哪里去?或是随身携带呢?但在被抓、被下药迷昏的期间,某样东西——就尺寸来看,大概是文件——被夺走。于是失去用处的拐杖便被放置在此。 西装绅士的谜团、被盗物品的谜团、窃盗真凶的谜团,许多谜团从这根拐杖当中浮现出来。然而对于福泽最需要的谜团答案——乱步身在何处,却似乎是得不到答案。 乱步不是为了告诉他自己的所在地,才留下「找出拐杖」这则讯息的吗?指出真凶的那张字条,只可能是乱步留下的。 这把拐杖还有什么线索吗? 福泽思考。乱步应该没时间接触这根拐杖,也没时间调查它。即便如此,他还是确信其中有线索,所以指示福泽寻找拐杖。虽说洞察力有差距,但是乱步连碰都没碰就得到情报,大人在这么近的地方调查却还遗漏,也太不像话了。 说到拐杖令人在意的部分,就是太过容易找到稍加隐藏的空洞。若是以立即拔刀作为前提的暗器,那么这点无可厚非,不过既然是藏匿文件的拐杖,那么就得做出不管不知道的人再怎么检查,也无法轻易打开的机关才行。福泽轻易就发现这个空洞。抢走内容物的真凶也是轻而易举就找到了吧。西装绅士在这方面有些疏忽。 可是就福泽来看,这项疏失和以往的印象并不一致。西装绅士是不使出这么大张旗鼓的计策,就无法捉到的大人物,一察觉到异样,应该会提高警觉,立刻打算逃离剧场才对。 因此,想得到的可能性是—— 福泽进一步观察空洞内侧,内部是毫无损伤的弯曲表面。他试着用手指碰触,是经过打磨的木材触感。根据触摸的感觉,几乎是正圆形。 福泽伸出手指按压空洞内侧,用力拉扯握住的拐杖。施力半晌后,内部产生略微移动的感觉,于是他更加用力拉扯。 空洞的内侧完全拔开。 换句话说,底部是双层。最初的空洞装着不怎么重要的东西,是用来欺骗打算盗取之人的机关。也就是说,在这个拔开空洞内侧的东西,才是真正的藏匿处。 福泽看着拔出的圆筒,不由得皱起眉头。 圆筒内侧由电脑记忆体构成。 除此之外看不出可疑处。圆筒表面连接曲面的电路板。福泽立刻知道这是什么。这是极薄的记忆体。隐藏的空洞是伪装。与其说是双层底部,不如说拔开的壁面才是真正的情报运送装置。 福泽听过使用这类情报电子产品的机关传闻。 「也就是说……」 福泽呻吟。 也就是说,西装绅士是异能者。 而且他在逃避追捕他的犯罪组织,由此可以推测出真凶的来历。 福泽毫不犹豫地踏出步伐。他已经隐约看见乱步想要钓起的「鲷鱼」真面目。 「所以,这里是哪里?」 乱步一边看着窗外,一边不感兴趣地询问。 「我们方便使用的据点之一。你也看到了,这附近夜间无人走动,所以方便办事。可以作为藏匿处,也可以作为秘密的会谈地点,另外——」 「也可以作为拷问地点?」 对于乱步在说话段落插入的这句话,三田村巡查长扬起眉毛,装出惊讶的表情。 「讨厌,就跟你说不是了。我们单纯是想邀请名侦探。脑子里根本没有拷问这个念头,你严重地误会我了。」 「虽说如此,不过建筑物里持枪看守的人却有四名,不,五名吧?」 乱步无所谓地耸肩说出的这句话,令三田村感到意外而沉默下来。 看守人员完美隐藏形迹。所有人都是从外部雇用的国外退伍军人,接受过完全消除痕迹来监视对象的训练。一个鞋印、一声咳嗽都没有出现,完美地从死角进行监视才对。 「呀啊……不愧是你。」三田村伤脑筋地搔着头。「你是怎么看穿的?」 「所以啦,那就是我的特殊能力啊。」乱步一边戴上眼镜,一边说。 三田村「呣呣」地呻吟过后,表示无害地张开双手说: 「了不起。不过为了不让你误会,我把话说在前头,他们一点都不打算要伤害你。这是用来监视原本应该要带到这里来的目标……也就是你在舞台上,向所有观众披露的那个西装人物而准备的战力。所以是逾时加班。而且或许会有坏人,来攻击名侦探也说不定。」 「坏人是吗。你指的是谁?还有,带我到这里来的理由是?」 乱步一边朝放在附近的椅子坐下,一边问。 「那就是现场工作人员的辛苦之处。你也知道,剧场的计谋是相当大型的规模。计谋被破坏后,上面的家伙们暴跳如雷,要我捉住毁了计划的家伙,事情就是这样。真相为何会被看穿?从哪里得到情报?他们打算要你一五一十地招出来。很浅薄的想法。」 从男人的机关拐杖里取走的机密文件,结果也是假的——如此说完后,三田村夸张地耸着肩说:「真想不到啊。」 「当然,要是作战内容从某处泄露出去,可是大事一件,因为是内部纪律的问题。但是名侦探先生,你我都知道事情并非如此。一切都是名侦探先生的特殊能力造就的神迹。所以不管再怎么勒紧名侦探先生的脖子,也得不到情报来源。我说得没错吧?」 「……」 瞄了一眼沉默的乱步表情后,三田村继续往下说: 「话虽如此,上面的人也要维护面子或是身价,所以不可能轻易释放你。我现在是左右为难啊。再这样下去,虽然我不想这么做,还是得依上面的指示教训你才行。你讨厌那样吧?我也讨厌,所以啰。」 三田村在阴暗的房间里往前踏出一步。 窗外夜景投注的亮光,在室内形成长长的影子。 对着闭上眼睛坐在椅子上的乱步,三田村低语说道: 「——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工作?」 沉默如沙粒般落在室内。 「我们是有志之士,是期望把这个国家的恶人,一扫而空的人,非常欢迎像你这么优秀的异能者加入。你意下如何?」 由于逆光,三田村的表情淹没在黑暗当中。 唯有冰冷浅笑的气息飘散在黑暗中。 「……嗯?」 坐着的乱步因为那道视线抬起头,接着说: 「啊,抱歉,你的话太长太无聊,所以我完全没在听。……下次能不能说些让我比较想听的话?」 三田村的表情僵住。 房间内的气氛紧绷。 福泽匆忙赶往的地方,是市警的地下拘留所。 这是一栋紧邻警察署的四方形平房建筑。向已经接洽过的守卫打招呼后,福泽便走下通往地下楼层的长长阶梯。 那里和暂时留置普通嫌犯的拘留所不同,建造这个设施最重要的目的,是不让拘禁在里面的罪犯逃脱。门是厚重的双层钢门,拘禁用的单人囚室没有窗户,墙壁也全部以强化钢骨补强。 里面有福泽要找的人物。 「你醒着吗?」 在什么都没有的水泥房内,被锁链层层束缚,身穿束缚衣的少年静静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感情消失无踪,深不可见底的茶褐色眼睛。 福泽透过小小的窥伺窗,看着杀手的表情。 那是今天早上射杀秘书的那名杀手。 少年杀手从偏红的短发后方静静看着福泽,那双眼中不见一丝感情。 「待在拘留所里觉得如何?」 「不比别的地方差,空调很凉。」 即便是面对过无数恶徒、刺客的福泽,也不习惯见到那样的眼睛。 一流的杀手多半有着把人看作虫子,轻视、欠缺慈悲心肠的冰冷眼眸。不过这少年的眼神不同。那是一双连冷冰都没有,温度本身便不存在的虚无眼眸。别说是慈悲或亲切,就连憎恨、诅咒或以杀人为乐都没有,放弃绝望和希望,是「远离」人生当中所有感情的人才有的眼眸。 福泽暗忖。 借由杀人得到快乐——和从前的他不同——对这少年来说,应该是从未有过的事。因为没有其他的事可做,所以才杀人罢了。 「我来是有事想要问你。」福泽向着窥伺窗里面说。「你看这个。」 福泽将拐杖内部的圆筒状记忆体,拿到窥伺窗给少年看。 少年的眼睛动了一下,看着那个记忆体。 「这是某个国家机关使用的记忆体。解读时需要有专用机器,要盗取其中情报是极为困难的一件事。这是受到证人保护计划保护的某个人物,用来隐瞒世人与保护机关交换情报的物品——也就是说,是被犯罪组织盯上的重要人物持有的物品。而那个重要人物有个共通的特征,就是他们全都是异能者。」 福泽注视杀手。 杀手的视线不变。 「接下来才是正题。既然你有这么高明的本领,那么也会接受外部组织的委托行动吧。最近有没有收到捕捉异能者的委托?」 少年没有回答。 「如何?」 「……我不能回答有关委托人的问题。」少年以沙哑的声音回答。 「不是委托也行。」福泽说。「你有没有听过最近这一带,有人在找人要活捉一位异能者呢?不只身份受到保护机关藏匿,本人也是神出鬼没,难得现身的困难目标。偷偷找到他,加以活捉。匿名的委托人愿意给予这份工作极高报酬。我猜委托人大概自称天使或是『v』——之类的名字。」 听到v这个字的瞬间,少年的肩膀动了一下。 福泽判断,这名杀手应该知道些什么。 不公开承认异能者存在的政府,决定秘密保护异能者。西装绅士或许也是其中之一。 即使在这城市,他们也是非常重要的人物。被外国军阀、国内犯罪组织等无数的敌人盯上。被盯上的理由不明,有人说是因为他们本身掌握了有关国家根基的秘密。 既然要绑架那种程度的对象,就算集合这一带所有的大小罪犯,应该也找不到半点足迹才对。就算找到,能够正面攻击保护机关警戒网的,也只有超一流的刺客。 况且这次的幕后主使组织——「v」不会弄脏自己的手,一定是利用外部的人。 那么这个一流杀手,应该也会听闻一些工作的消息。既然有着这么高明的工夫,「v」应该不会放过不属于任何组织的便利杀手才对。 「……我不想说关于他们的事。」少年终于开口。声音是少年,不过口吻像干枯的老人,缺乏感情。「你知道他们的目的吗?」 福泽回答:「不知道。」 福泽知道的,只有为了绑架西装绅士一人,他们策画了牵连整个剧场的大型犯罪计划这件事。 「是大义。」杀手少年说。「为钱杀人、为恨杀人,那种事我能理解。可是他们是为了大义杀人。我不想和那种人扯上关系。因为以大义为目的而杀人后,最后会走向『杀谁都行』的地步。」 那句话令福泽感到胸口一紧。 他差点叫出声来。 「我不是要命令你去对付他们。」福泽装出平静的语气说。「我的同伴被那个组织绑架了。你知不知道他们用来监禁的地点?」 少年转动眼眸看着福泽。那是一双大眼睛。 「……我没有理由告诉你。」 「你说得没错。」福泽点头。「不过如果你告诉我,今天早上你射杀秘书的事,我可以作证说是扭打后的意外事故。明天你就会被放出这里。」 少年眼中闪动着些许感情。是惊奇吧。 「……你是认真的吗?」 福泽默默点头。 「真意外。」少年摇头。「你看来不像是会做这种违反正义交易的类型。」 说到意外,福泽自身也一样。 至今为止,他从来不曾和罪犯做出犹如协助犯罪的交易。可是福泽轻易就下定决心要进行交易,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讶。 明天或许会后悔。或许有一天想起这个决定时,会伴随悔恨也说不定。但是现在这一刻,福泽的内心毫无矛盾踌躇。 得救乱步才行。 因为那少年——是个笨蛋。对于世事太过一无所知,是个不往前看,思虑不足的孩子。为了引出幕后主使,不惜用自己来当诱饵。 在前往这个拘留设施的路上,福泽想通了这件事。 乱步为了引敌人上钩,故意让自己被绑架。为了诱出绝对不出面的幕后主使,或许这是唯一的好主意。 如果他真的这么想—— 果然是大笨蛋。 如果福泽没能追上乱步,或者就算追上,武力却不及敌人的话,乱步就会被杀。那群人不会好心让知道真相的人活下来。乱步认为的好主意——就福泽来看,一点都不是好主意。就像在寒冬的沼地里进行冬泳一样,是愚不可及的行为。 正因如此,所以他不能坐视不管。 「如何,想进行交易吗?」 杀手少年凝视福泽半晌后说: 「这个设施待起来还不错。」少年边环顾房间边说。「而且只要想出去,我随时都能自行逃脱。这个代价并不合理。」 想要自行逃出这座坚固的设施,没有一支完全武装的士兵小队是不可能的事。不过福泽直觉地知道——这少年的话并非谎言。 「那么合理的代价是什么?」 少年沉默地看着地板。 经过数秒的沉默后,少年开口。 「我一直独自做着杀手的工作。」少年说。「从不曾想要同伴或是上司。不过,像你这样的武术达人,不惜扭曲主义也想把他救出来——那个部下是幸福的人。我只是有点羡慕。」 福泽想要开口解释那是误会。 乱步不是部下,他也不是适合成为上司的人。不如说他和少年一样,是一直在避免组织这种东西而活下来的人。 然而福泽开口说出的却是—— 「你这么想吗?」 和他想说的,是不同的话。 少年静静点头。 「我听过几处他们用来交易的建筑物。你就依距离绑架地点的远近查查看好了。」 福泽不知该做何回答时,少年抬起视线。 「这个设施有寝具,空调也很凉,不过饭却难吃得要命。」少年说。「我听说你在市警高层中也很吃得开,可以帮我抗议一下吗?那就是代价。」 福泽稍稍眯起眼睛,接着说: 「你的希望是什么?」 少年略微咧开嘴唇微笑,接着回答: 「咖喱。」 「听好了,名侦探——乱步先生。别忘了对你来说,这是攸关性命的交易。是答应交易,还是被用力勒紧脖子,两个当中选一个。但我认为你没有什么交涉的余地喔?」 三田村往前踏出一步。 乱步坐在椅子上踢动双脚,蛮不在乎地回答: 「交涉?我无意进行交涉啊。不感兴趣的事我听不进去,听起来全都像是牛叫。哞——哞——」 三田村的眉毛瞬间抽搐。 即便如此,还是压抑感情,揉着眉间回答: 「听好了,你很幸运是由我负责交涉,乱步先生。如果是其他人,就算用锯子从指尖一截一截锯下你的手指也不奇怪。正因为是我看到那种了不起的特殊能力,才能这么诚挚地——」 「喔喔,又在叫了。吽——」 「……呿!」 三田村反射性地伸手去拿腰间的手枪。 他的手为了克制怒气而颤抖。在手臂施力的姿势下停止动作后,三田村说: 「我……打算以成人对成人的方式和你沟通。身为剧场计划的监视人,我负责处理事件的善后工作。现在只要你消失,事件就会全部沉入黑暗中。但是我却这么诚实地揭露真相,以成人的方式和你进行交涉啊?这样不算诚意还算什么?」 「哎呀,你也用不着那么面露青筋地对我说话嘛。如果要用一句话来说,不就是『不替我们工作就杀了你』吗?哪里有诚意了。就算不是如此,我也是会挑选上司的类型。」乱步耸肩。「最重要的是,我可是天才优秀完美名侦探异能者喔?你认为我会毫无任何对策,就乖乖地接受你的威胁,到这种城市外围来吗?」 「——!」 三田村反射性地举起手枪。 乱步只是看着对准自己的枪口。 「……骗人。我搜过身,没有追踪器之类的东西。」 「不需要那种东西。」 乱步浅笑。三田村下巴的肌肉变得僵硬。 「知道了。那么我也说出真心话吧——我很不爽计划被你这种小鬼阻止。从头到尾我都看不惯你那种高傲的态度。利用特殊能力看透真相的那点程度算什么!那是连一颗子弹都无法阻止的软弱特殊能力。」 三田村用大姆指扳下手枪的击锤,发出「喀嚓」一声。 「即使如此,我还是诚实应对,全都是为了我们至高无上的目的。将恶脓从这个国家一扫而空。将招来混乱,腐蚀架构的国内寄生虫,也就是异能者一扫而空!」 「原来如此。『v』——为了驱除异能者而组成的异能者组织,是吗?」乱步浅笑。 「为了目的,凡是有利用价值的东西都要利用。不管是异能者,还是以证人保护计划作为保护伞的男人都一样。那就是我们的——」 手枪枪口抖动。 扣在扳机上的手指用力。 「真是有够慢的,要开枪就开枪啊。」 乱步看着枪口说道。 「不过,过五秒钟你再开枪吧。根据我的预测,还剩三秒、二秒……」 室内被强光照亮。 窗玻璃爆炸般朝内侧裂开。 黑影跃入室内。影子着地后半转身。 「?」 三田村动弹不得地呆站在原地,甚至无法举起手枪。 因为从窗口跃入的那道人影,散发出连狮子都能杀死的强烈杀气。 接下来的瞬间,三田村已被震向房间一端。 「咳……」 影子捉住撞向墙壁的三田村领口。 比落下的速度还快,将三田村摔出去。 身体画出残像的弧线。 投技——那是普通被称为过肩摔的柔道技巧。不过被摔向天花板后,又速度不减地摔向地面的这个招式,不能称为普通的过肩摔。等同撞向列车般的冲击,一瞬间就令三田村失去意识。 衣服轻轻飘动的影子,站在房间中央。 那是被夜景照亮后投下长长的影子,静止不动的无声武人。 「福泽先生!」 乱步高兴地喊叫。 「还剩几个敌人?」 「五个!」 喊叫的同时,在房间外面跑动的声音已逐渐接近。 能够进入房间的门只有一道。 第一个军人冲进房间。 接下来的瞬间,军人以举起的手枪为轴心,纵向回转。 小手返——这是利用对手冲过来的力道,顺势化为回转力的投技。福泽接着扭拧人在空中的军人之手,朝墙壁摔去。别说扣扳机,军人连福泽的身影都没看见就已昏倒。 福泽进入走廊。两名手持自动步枪的武装军人,同时从左右逼近。 两名军人举起自动步枪。 福泽消失。 理解到手腕被捉住的那个瞬间,两名军人已被摔向地板。感到混乱的两人仍旧想尝试开枪,不过手上的自动步枪已被夺走消失。 喉咙中了两记肘击。 单纯比较体格和腕力,军人们都在福泽之上。不过昏迷前军人领悟到的,是后悔太过小看敌人。 ——不像是在和人类战斗。甚至也不是猛兽或是魔鬼。若要譬喻,感觉是被迫和重力及反作用力这些物理法则对战。 仅靠持枪,是赢不了物理法则的。 福泽静静奔跑。下一个武装军人急忙举起自动步枪,但福泽缩短数公尺距离的速度,远比他举枪瞄准的动作还要快上许多。 掌根猛力一击。 响起下颚碎裂的声音。 飞舞般穿越被震向天花板附近的敌人身体,福泽继续前进。 福泽转过走廊转角后,前方是手持冲锋枪的军人。是埋伏。 「吃子弹吧!」 每秒发出七发子弹的冲锋枪冒出枪口火花——应是如此。 但子弹未被射出。 军人的枪落地,按着手蹲下。他的手掌已被钢笔贯穿。 从怀中神速射出钢笔的福泽,衣袖因为注入空气而膨胀,接着慢慢恢复原状。这是古武术之一,将所有日常用品化为暗器的手里剑投掷术。 到此为止一共是五个人。 「还要打吗?」 福泽走向按着手,脸孔扭曲的军人。 「……怪物……!」 军人惊惧地后退,留下武器和同伴逃走。 福泽没有追上去,只是静静地眺望,直到他的背影消失。 福泽跨过昏倒的军人们身体,回到最初的房间。 「好厉害、好厉害!」一脸欢喜地在房间等待的乱步兴奋地说。 「你没有受伤吧?」 「呀啊,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棒透了、棒透了!按照我的计算赶上了,因为这样,幕后主使——」 福泽走到乱步眼前后停下,接着吸了口气说: 「开什么玩笑!!」 用力朝乱步脸上打了一记耳光。 响起破裂般尖锐的声音,眼镜飞开。 「什么按照计划!什么赶上了!我跳进来时,在你眼前的东西是什么?是枪口吧!」 因为冲击而转了半圈的乱步僵在原地。 被打的脸颊上,浮现出鲜红的印子。 「啊……」 「这世上没有绝对!要是我晚个一秒才察觉到,要是我晚个一秒才抵达这个地方!你或许会被射杀!」 乱步按着脸颊呆住了。 「可——可是那是,我想你绝对——会来。」 「不对,你只想证明你自己的能力!」 福泽的怒吼,大声地落在乱步身上。 音量大到连房间里的玻璃都在震动。 「想要夸示你的力量是无所谓,想要用头脑去挑战强敌也行!但是绝对不能用自己的生命去当作赌注!你还——」 福泽不明白。 为什么他要这样怒吼? 为什么他要这么拼命? 为什么—— 「你还是——小孩子啊!」 福泽感到胸口疼痛。几乎是物理性的疼痛,令福泽皱起脸来。 为什么让这孩子落单? 为什么不能陪他一起行动? 乱步分明还是这么——年幼、软弱的人—— 「呜——啊,呜——」 被打的脸颊鲜红肿起,乱步的脸孔变得扭曲。 瞪大的大眼睛浮现泪雾,眼看着眼泪已聚集在眼底。 后悔随即烧灼着福泽的胸口。 我做得太过分了。我不认为乱步习惯挨骂,更何况是这么大声骂他,还打他耳光—— 「因为,因为——」 乱步低下头,全身颤抖。 大颗的眼泪滴答滴答地落在地板上。 福泽吐气。无法言喻的想法在胸中来去。 乱步,失去双亲,不为任何人理解,走在冰冷孤独当中的天才少年。 无人守护,被丢向广大世界的孩子。 福泽自己也感到不知所措。他该如何处理、如何面对这少年的灵魂才好? 因为不明白,所以福泽轻轻拍了乱步的头两下。 乱步抱住福泽的身体。 接二连三涌现的泪水逐渐沾湿衣服。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不知该放哪里的双手停在空中,福泽一脸为难地看着窗外。 窗外是夜晚无边的沉默。 福泽的眼睛对上仿佛琢磨过的白色圆月,便轻轻将视线投向它。 月亮回以微笑。 之后。 事件大致因乱步的活跃闭幕。 隔天的报纸版面只有大肆报导村上的骗局。编剧以及医院老人的杀人事件,全由三田村巡查长个人犯罪来处理。 这也是因为,三田村巡查长在拘留期间被发现横尸身亡。他在只能认定是被某个隐形人刺杀的情况下被杀,与编剧遭到杀害的情况酷似。大概是敌方组织的异能者杀人灭口吧。 表面上追查幕后主使的线索已断,事件有一半陷入迷宫之中。 然而,以福泽和乱步为首的一小部分相关人员知道真相。 暗中行动,想要消除国内异能者的地下组织——「v」,以及它的尖兵们。 和他们的战斗,今后也将持续下去。 另外,说到被用力打了一巴掌,挨了骂的乱步后来如何—— 「欸,福泽先生,还没有要去处理下一起事件吗?快走吧,因为凭我的特殊能力,一下就能解决。」 ——完全被福泽驯服。 不知为何。 「知道了,别再拉我的袖子。会被拉长的。」 福泽静静喝斥后,乱步便会乖乖地说「是」,将手放开。 接着一年的岁月流逝。 苦于无法将乱步逐出的福泽,无奈之下只好暂时雇用乱步处理工作方面的杂事。福泽提供衣食方面的照顾,不过相对地,乱步得处理工作方面的杂事,学习社会规范,甚至也考虑让他修习学问。因为这世界的根本是学问。就像需要氧气才能存活一样,需要有学问才能活下去。那是福泽的信条。 而说到后来因此产生的变化—— 福泽没了工作。 福泽的工作是保护委托人。不过为处理杂事而带去的乱步,远在提供护卫前,便一一说中可能会对护卫对象形成危害的危险因子是什么,如今在何处等等。 福泽无法对此坐视不管,便在催促下去除危险。 如此一来会变得如何?变成没有必要保护委托人了。 最后委托对象甚至说:「只要乱步过来就好。」 因为这样,福泽被逼到差点没了工作。 话虽如此,重振福泽冷清本业的人也是乱步。闲得发慌的福泽接获新的委托,委托内容是—— 对乱步的侦探委托。 运用超凡能力看透真相的少年侦探传闻,于剧场事件后逐渐在世间传开来。以警察相关人员为首,接受各种社会阶层、各种职业的人委托,乱步总是在一瞬间,几乎每次看到现场的瞬间就揭穿真相,解决事件。 福泽的心情很复杂。 即便可以派遣乱步独自前去解决事件,福泽多半还是会同行。因为先前在剧场发生的事件——世人称为「天使杀人」事件——已经让他知道任由乱步单独行动,是多么欠缺思虑和危险的事。 不过在大部分的情况下,福泽同行的最大理由,仅仅是因为「福泽以外的人无法控制乱步」。 我行我素,总是自作主张的乱步,不知为何只会乖乖听从福泽的话。或许是最初事件时的怒吼和巴掌起了相当大的作用,也或许是除此之外的某样东西触动了乱步的心弦。总之乱步会紧缠着福泽,在他四周来回奔跑,像小型犬般不停叫着「福泽先生,福泽先生」打闹。即便如此,只要福泽一声令下,不管是一小时还是两小时,他都能默不作声。因为这样,委托乱步侦探工作的委托人们,开始众口如一地表示:「拜托,请福泽先生也一起来。我们会付双倍的报酬。」 回过神来后才发现,福泽和乱步已经声名大噪,是这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侦探搭档。 任性无法掌控,却具有天才推理能力的侦探少年。 沉默冷淡,在近身战中以超人般强劲为傲的中年武术高手。 没有他们两人无法看穿的阴谋,没有逃得过他们追捕的罪犯,也没有无法解决的事件。杀人凶手害怕他们的脚步声,富豪们全都低头前来请托,就连警察也会在遇到难解案件时,偷偷前来请求他们协助。 以异能侦探之名,两人解决无数起事件。两人的面前没有敌人,无败和光荣的日子持续保持。 因此, ——决断的时刻已迫近眉梢。 「就是这里吗?」 福泽吼叫的地方,是阴暗的地下通道正中央。 「是这里没错。」 身边的乱步按着眼镜说道。 有一天,福泽委托乱步一项侦探工作。 委托内容是找出某个人物。 那个人物神出鬼没,任何调查机关都掌握不到他的踪迹。而且他游走于政府和黑社会之间,位在环绕横滨所有阴谋计划的近处。 「我要开门了。」 福泽推开设在地下通道的铁门,另一只手上握着看似高级的拐杖。 那把拐杖,是唯一通向那个人物的细线。 如果没有乱步的推理能力,要循着那条细线找出目标人物将是不可能的事。 穿越阴暗的室内,继续顺着楼梯往下走。 走下楼梯后,是一个明亮的讲堂。排成一列的长椅和桌子,正面墙上设有黑板和讲桌。 「欢迎来到晚香堂。」 室内响起开朗的声音。 「难得你们能够找到这里来。」 福泽轻轻敬礼,对着他举起手上的拐杖。 「喔,那是我上次弄丢的手杖吗?你特地拿过来?还真奇特。」 「我听过您的传闻,明知无礼却有事相求,因此前来。」 「你太拘礼了。坐下吧。」 福泽敬礼后,朝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不过乱步凝视着眼前的人物,动也不动。 「——不会吧?当时我没有发现——这个人是这么地——」 「当时多谢你帮忙,孩子。」男人呵呵地笑。他现在不是穿着西装,不过戴着圆帽沿的帽子。 「原来如此。」乱步僵硬地说,声音干渴。「打从一开始,你就看出剧场的圈套和地毯上的黏着剂,却还是走进圈套之中。为什么?为了诱出敌人——不,如果是为了那个目的,多的是其他方法——」 「我欠你父亲一些人情。」男人浅笑。 这次乱步就像被雷打中般呆站在原地。 「难道——你打从一开始,就想助我一臂之力——」 「我来是有事相求。」福泽打断乱步开口。「我想您也知道,在这里的乱步开始以异能侦探扬名。不过公开打着异能者的招牌,是为世间所不容的事。这点希望您能帮忙。」 「异能开业许可证吗?」男人笑了笑。「意思是——你打算要开公司?」 「是。」福泽点头。 福泽自问。 他有成为上司的自觉吗? 他有成为组织领导人的觉悟吗? 他尚未得出答案,也认为自己还不够成熟。他很软弱,想要闭居在自己的武术当中,害怕对于斩杀他人感到快乐,无法抗拒想要与他人生命保持距离,孤独地任年纪增长的欲求。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软弱,一年一年地硬化壮大。 但是这一年——和乱步共同解决事件的期间,他本身也有了重大的改变。 被乱步耍得团团转,困惑于人们的恳求和赞赏,随波逐流、刀剑相向地解决事件,度过了怒涛般的一年。 期间他和乱步同行,获得一些体会。 位在别人之上是怎么回事。不是独自一人,而是以组织的方式去助人又是怎么回事。 没错,这一年里,福泽有了意外的发现。 他还是——想要助人。想要成为保护某人的护盾,希望成为贯穿不义的剑。 他想减少因为心爱之人被杀而悲叹的人数。对于压榨弱者的不合理,他不想装作视而不见。他想要成为静静站在企图为非作歹的人面前,让他们颤抖,因此不敢去做坏事的存在。 也就是说,如果以极为粗暴的方式说——那就是正义。 他还是想要成为正义。 然后,为了不让自己再度犯下相同的过错,他需要乱步的力量。 不只乱步,也需要武力。他无法永远守护乱步。他希望在他过世后,或是乱步过世后,正义之歌也能在这粗暴美丽的城市里奠基。所以他需要人才,坚强优秀的人才。 以乱步为轴心,被武装起来的无穷侦探集团。 ——那是我力有未逮的远大愿望。 「拜托您。」福泽低下头。「要得到政府秘密机关异能特殊课核发的许可证,仅靠一般劳力是无法实现的。我既没钱,也没人脉或是实力。无论如何都需要据说熟知此地一切的您帮助,夏目漱石先生。」 「呣……」 男人走了几步,走到福泽面前后停下。 接着以可以看穿福泽般的眼眸笔直地凝视他——然后笑了。 「那可不是一条轻松的路喔?」 那一瞬间。 那一瞬间开始了一切。 据说横滨有这个组织,它的名声甚至传到国外的武装组织。 主持正义,令恶徒发抖,拥有非凡才能异能者的薄暮异能者集团。 由异能者·福泽谕吉担任社长,解救无数生命的传说侦探组织—— 这就是武装侦探社的第一步。 第三卷 侦探社设立秘话 后记 很快地,小说版《文豪stray dogs》也已经来到第三集。 说到执笔期间我做了什么,就是窝在暖炉桌的时间太长而腰痛。要去买开会穿的衣服,但是没有可以穿出门的衣服。又一只袜子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过得很好。我痛下决心,今后的人生只穿相同图案的袜子。 由于职业的关系,我很少出门,不过前阵子难得去了动物园。名叫「鲸头鹳」的鸟,以「你要顺从还是反抗我?反抗的话,只有死路一条。」这种霸王似的眼神睥睨周遭,我不由得敬礼,称它为「阁下!」。阁下保持那样的表情,一天当中也不特别做些什么,就那样站着,想到时就稍稍动一下。我心想:「我也想象阁下一样,过着只散发气势,实际上什么都没做的一生!」 话说回来,第三集就是以这种感觉写成,包括侦探社设立秘话在内,为大家送上两篇故事。大家还满意吗? 这次也要感谢阅读本书的各位读者。接着我想借此篇幅,感谢这次同样提供协助,负责插画的春河35老师和编辑i大人。那么,我们下次见了。 朝雾カフカ 第四卷 55minutes 一 那一天,横滨毁灭了。 行政区域内的蓝色大楼群,像被烘烤过的砂糖般消融。 沿海的化学工业区,在犹如太阳的高温下瞬间蒸发。 整齐排列在柏油道路上的车阵长龙,仿佛遭到任性的神明突然收回存在许可,连同车上的人化为一缕灰色轻烟。 不论是探头眺望窗外蓝天的少年, 或是手牵手在海滨公园散步的情侣们, 还是在地下室里计划犯案的罪犯集团, 全都在突然之间,没有得到任何预告或忠告,甚至没有尝到自己即将消失的恐惧——瞬间骤然消逝。 就跟魔术师表演的魔术一样。 和魔术不同的是,歼灭面积达半径三十五公里的大地,与地上将近四百万人口的人类,不会随着魔术师意有所指的眨眼再度出现——今后也不会再恢复原状。 爆炸点在横滨外海,高温几乎摧毁了所有东西,把一切全部带走。带往绝对不会再回来的远方,万劫不复。 勉强残留下来的,只有滋滋作响的赤红熔浆大地、宛如死者灵魂的飘荡烟霭,以及贯穿宇宙般的夏季蔚蓝晴空。 那里出奇地安静。 甚至飘散着孤寂。 唯有鲜明的夏季白色积云,悠闲自得地游动于青空中,不理会下方毁灭的巨大都市。 ——现在正值夏天。 宣告毁灭行动开始的起点,距离此时相当短暂—— ——是在55分钟前。 横滨毁灭的55分钟前。 中岛敦在海上。 双体快艇划开波浪急驶前进,水花四溅。敦站在快艇船头,全身沐浴在夹杂水花的海风中。 天空蔚蓝,大海无比辽阔。阳光炙热,水花冰冷。这是个让人觉得「会有好事发生」的晴朗天气。 「喂,敦!别站在船头,万一跌进海里我可不管!」 背后的船舱传来叫声,敦因此回头。 「国木田先生,我第一次搭这么快的船!好舒服喔!不但速度快,天气又好!」 戴着眼镜,名叫国木田的青年皱起眉头。他刚才为了搭话,从船舱门探出脸。 「不管是天气还是速度,看了就知道。」国木田翻开从怀里取出的记事本。「今天的天气概况是降雨机率0%,风向由南风转为东南风,浪高一转一点五公尺,然后——」 「那个记事本还是一样,什么都有记载呢……」 「我的记事本记录了各式各样的预定。凡事照着记事本上的预定走是最好的。我还曾经为了气象预报失准而冲去气象局兴师问罪。」国木田一脸镇静地吐出吓人的话,接着阖上记事本,同时看向敦。「闲聊结束,你快进船舱。我们搭这艘船不是要远足,准备开会讨论工作。」 「啊,好的,知道了。」 敦乖乖地跳下船头。 天空中,追着快艇飞来的黑尾鸥发出「喵喵」的叫声。 跟在国木田身后进入船舱,冷气房内的沁凉空气迎面扑向敦。 船舱内部是五坪大小的休息室。墙上挂着地图、救生衣和船员的合照。房间中央有一张可以用来开会的长桌,其四周围绕着乳白色的长椅。 「你看,侦探社的调查员全部到齐,就等你一个。」国木田伸手指向室内。 「等……我……?」敦环顾室内的成员。 坐在长椅上的人有四位。 敦心想:「……这样算是在等我吗?」 「呜——呕恶——好难过……为什么船这种东西会晃呢,奈绪美……?啊啊,世界在摇晃……内脏也在摇晃……脑子里冒出来的这种想法让我呜咳噗呕恶恶恶!」 「啊啊,哥哥,可怜的哥哥,不管你吐得多惨,奈绪美都会照顾你的,你就尽量吐吧,喔呵呵呵。」 虚软无力地瘫在最内侧座椅上的少年——谷崎,是侦探社里年纪与敦最为相近,大敦一岁的前辈。他把头埋进铁盆,脸色发青地呢喃着不知所云的话语。而热心看顾他的妹妹奈绪美,不知为何面露恍惚的愉悦神情。依照至今为止敦所见过的景象来看,哥哥愈是难受,妹妹奈绪美的表情就愈开心。敦不明白个中理由。 在兄妹俩旁边的是—— 「这张照片还要改进,下颚骨裂伤拍得不够清楚。哎呀,这张好极了,霰弹把小肠、胰脏和脾脏整个炸开……连被震飞的荐骨也清晰可见。那么,就把这张放大,贴在侦探社的墙上。」 在桌上排列冲洗好的照片并仔细做挑选的,是侦探社专属的女医师与谢野。照片显示的内容全是惨案现场的遗体。有身体被扭断的、头颅被砍下的、骨头穿出皮肤的——她时而重新排列,时而凑近观看那几十张照片,有时还会发出欣喜的叹息。 在女医师旁边的是—— 「嗯呣,呣呀呣呀……哞子,你这只牛实在太棒了……长得美,毛又顺,肉质更佳……呣呀。」 带着幸福笑容熟睡的,是最年轻的调查员贤治。不久之前,这位少年还住在没有电力的乡下养牛维生,是侦探社社长挖掘他来横滨。他的个性较敦以往遇过的任何人都还要纯朴,对他人毫无戒心,是一位全身洋溢乡下气息的善良少年。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他的业绩相当优秀。由于他的起床气可怕到连黑社会分子也会拔腿就跑,因此侦探社里没人有胆硬是叫醒睡着的贤治。 敦从前方依序看向室内的侦探社社员,接着再从反方向重看一次。 然后看向国木田。 「……等我吗……?」 「呃……」国木田的表情略显紧绷。「那个,是这样的,每个人等待的方式不同。」 「至于太宰先生,连人影都没看到……」敦环顾室内后说道。「太宰先生在哪呢?」 「那个蠢蛋吗?」国木田用手指按压太阳穴。「他在集合地点的港口说要游泳过去,一个人跳进海里。想到救他也很麻烦,所以就丢下他出港。现在可能成为海里鲨鱼的大餐吧。」 名叫太宰的男人也是侦探社的调查员,更是招揽敦进侦探社的人。他的行动奇特,谁都猜不透他下一步想做什么。毕竟他是公开表示「兴趣是自杀」的人物。国木田似乎费尽心思想把太宰变成正常人,不过就敦来看,这份努力不会有开花结果的一天。 武装侦探社。 武装侦探社是以横滨为据点的异能者集团。接受委托行动,执行连警方也感到棘手的危险任务。成员几乎都是具有特殊能力的异能者,不只市民,也深受政府机关信赖。 但是—— 「会议开始,全体注意!」 没人理会国木田的呼喊。谷崎晕船呻吟中,与谢野的心思全放在挑选照片上,贤治则是睡梦中,而奈绪美眼里只有哥哥。 我就知道会这样——敦心想。 有个性、抱持个人主义的侦探社社员很难驾驭。基本上是由个人或两人一组进行工作,要是遇上这种集体投入工作的情况,负责领导的人——多半是国木田——就会吃尽苦头。 「全体注意!」国木田的声音再次空虚地被房间的墙壁吸收。 敦忐忑不安地看着国木田。国木田保持喊出「全体注意!」的姿势,动也不动。没有半个社员做出反应。 「那……那么国木田先生,会议的主旨是什么呢?」敦尴尬地询问。 「哎,没辄。敦,既然你那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国木田避开敦的视线,轻咳一声。「你知道委托的详情吧?委托人就在这艘交通船开往的某个『岛』上。委托内容是逮住岛上的盗贼。」 「盗贼吗?」 「是啊。」国木田点头。「我们要剿灭盗贼。照这个阵容的话,缉捕行动肯定战果辉煌。」 国木田和敦看着室内的侦探社社员,他们各自用不同的独特方式打发时间。 敦暗忖:「这次的委托,不管怎么看都是盗贼倒楣。」不知情的人应该想象不到,目前在场的成员全是武装侦探社的精锐。一旦集结这么多位个别拥有强大特殊能力的侦探社社员,别说是盗贼,连一个小镇也毁灭得了。就如国木田所说的,缉捕行动肯定战果辉煌。 一次动员这么多位社员,似乎是委托人的意思。委托人要不是性格极为谨慎,就是拥有相当深的口袋。 敦再次环顾那群身为强大异能者的同事们。 「呣呀呣呀……哞子,只要用心沟通,就算是人与牛也一定可以相互理解喔……如果不行,我就拿水桶敲你……呣呀。」 贤治轻声呓语。 「呜呜……好难受……奈绪美,给我一杯冰水好吗……」 「没问题,我马上让你喝水,哥哥!我用嘴喂你喝!」 「不了,我自己喝……」 看似接受照料,其实不然的谷崎兄妹。 「嗯——观赏这些尸体和肉块后,害我也想用大腿骨来做装饰呢……欸,敦,给我一根你的大腿骨。」 「不给!」 「喝个牛奶就会长回来啦。」 「长不回来!」 要向别人解释这群人有多厉害,势必得要花费一番唇舌。 「对了,国木田先生。」敦询问不经意想到的问题。「关于『剿灭盗贼』的委托……委托人为什么不找警察,而是找我们侦探社呢?」 「你连那座『岛』的事都不知道就来了?」国木田反过来回问。「理由很简单,日本警方在那座岛上没有调查权。至于为何没有,是因为那座岛严格来说——『不算日本』。」 ——不算日本? 「那是什么意思?」 「亲眼见识最快。」国木田说完后,把视线移向船外。「差不多可以看到了。你从窗户望出去看看。」 敦遵照指示,从船舱的窗户看向外面的大海。 「那是……?」 敦最初见到那座岛的印象是——「机械岛」。 与其称它为岛,倒不如说是漂浮在海上的巨大平台。远远望去,可见岛上排列着三层楼高的石造建筑物。支撑那些建筑物的不是大地,是层层叠起的金属板。金属板下方有无数根金属支柱,支柱没入海中。支柱后方有一部像是巨大涡轮机的机器在运转。 那里没有任何大自然的产物。 无比巨大的机械漂浮在海面上。 「大型海上漂浮城市『标准岛』,」国木田翻开记事本说道。「是德国、英国、法国这三个欧洲国家共同设计的『航行岛屿』,属于三国共同统治的领土。能够掌舵进行自主航行,借由海洋温差发电、海浪发电、太阳能发电、海上风力发电等复合式运用,能源不需仰赖陆地供给,完全自给自足。岛上是渡假胜地,建筑物重现中世到近代的欧洲风情,全世界的富豪在那花钱不手软——为了寻求最适合发电的气候,平常漂行在南太平洋一带,偶尔会像这样来到横滨近海。讲得更白点……与其说那是岛,不如说是一艘大得吓人的船。」 「船吗……」敦茫然地望着岛的外观。在海上漂浮一个完整城镇的那座岛,其规模大小根本不是船只能比拟的。「总觉得……好像是很奇特的岛呢。」 「你错了,那座岛实际上真的很奇特。」国木田摇头。「你要做好觉悟。一旦踏上那座岛,遇到什么事都别惊讶喔。」 登岛之前,快艇上进行了严格的身份查验。 不但确认指纹和视网膜,还彻底检查随身物品,禁止携带爆裂物、化学物品及药品。严谨程度仿佛是要进入军事设施,或是入境战争中国家的机场。根据国木田的说法,这艘交通船是登岛的唯一手段,经由船上严厉的人身检查,在边境杜绝岛内的危险活动和犯罪。 总之,敦等人顺利通过这些检查。从岛屿门户的码头区走下快艇,踏上岛屿的土地。 见到岛上的景色,敦发出感叹的呼喊。 眼前展开的景象完全是异国。 铺设在人行道上的,是每块形状略为不同的深蓝色石板。位在人行道两旁的建筑物,全由红酒色的砖块打造。每户人家都有涂上灰泥的窗户,和装上木格气窗的门廊。其中甚至还有利用流水转动的水车小屋。 活生生的灰马拉着马车,伴随「喀啦喀啦」的声响穿梭在敦等人的面前。 街道的另一头是用科茨沃尔德石(cotswold stone)筑墙的钟塔,巨大的指针指着11点12分。 「这里是英国领地。」国木田环顾四周说道。「是仿造十九世纪伦敦街道的地区。但你可以安心,生活设备和室内都是采用最尖端的科技,不会因为喝生水就拉肚子。」 「让人眼花缭乱呢……」敦赞叹。 「我先把这个交给大家。」 国木田从怀中取出数枚银币。 「那是做什么用的?小费吗?」 「怎么可能。……这是委托人事先交给我的岛上专用身份证。每个人都有。」国木田走向社员,一人发一枚。「一般观光客拿的是铜币,而我们只要让门读取这枚银币的识别讯号,就能进入一般游客进不去的机密区域。」 敦一面转动拿到的硬币,一面欣赏。背面是手持三叉戟,貌似海神的人物图案,正面则刻着某位国王的侧脸。 「遭到警卫盘查时,如果没有这枚硬币,会被视为可疑人物逐出岛外。你们绝对不能弄丢。」国木田环顾社员们。「千万别在商店弄错花掉喔!」 就在此时—— 一辆篷车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来到敦等人的身边。 「唉……各位是武装侦探社的人吗?」 随着沉重叹息传来的问句,让敦等人回头。 从马车上下来的,是位身穿蓝色工作服的青年。年约三十岁上下,却给人十分苍老的印象,完全没有活力。敦心想:「这个人的表情看起来好疲倦。」 「我是这座标准岛的船长……唉,我叫渥尔斯顿。是安排各位来此的,唉……委托人,还请多多指教。」 「你就是船长吗?」国木田上前一步。「感谢你来接我们。不过……你一副相当劳累的样子,没事吗?」 「唉……谢谢您的关心。这只是……唉,我平常的工作态度……唉,请别介意。」 「喔……」 敦也跟着发出类似的叹息。 敦心想:「蓝色工作服加上疲倦的表情,与其说是船长,更像是在轮机室工作的技工。」可是,既然冠上船长这个职称,即代表他是这艘船上最有权威的人。 「那么事不宜迟,渥尔斯顿船长,我想知道委托的细节——」 突然间,让人放松心情的电子音响起。 那是拉面摊用来招揽客人的音乐。 「唉,对不起,似乎有电话。」船长从怀中取出手机。「喂喂?」 敦望着一脸倦容的船长。他使用的来电铃声相当独特,是喜欢吃拉面吗? 「是,那真是,非常抱歉!我一定会找到……不会给各位添麻烦,是,绝对不会!」 频频向某人道歉后,船长挂断电话。 「我们彼此好像都站在压力不断的立场呢。」国木田带着同情的语气说道。 「现在……我觉得自己的胃破了一个大洞。」船长也露出气若游丝的模样低语。 「那么,唉……失礼了。我已经帮各位订好旅馆,就在附近……唉,我带你们过去,顺便在路上说明委托内容吧。」 「唉……是这样的……」 一边走过充满异国风情的街道,渥尔斯顿船长一边说道: 「关于委托内容,是希望各位剿灭计划盗取某样珍贵物品的盗贼们……唉,就是这方面的事。」 「盗贼……是怎样的一伙人呢?」敦问道。 「这座岛原本就会对访客进行严密的人身检查。加上这里是有钱人的渡假胜地,安全措施相对完善……因为这样,有许多人将某样珍贵物品放在这座岛上保管。」 「所以才被盗贼盯上是吧。」国木田点头。「那么,那样珍贵物品是什么?」 对于国木田的问题,渥尔斯顿船长慢慢地点一下头,接着回答: 「是『食物』。」 「食物?」 「全世界最贵的食材,欧洲的白松露。交易价格高达等重金价四倍的梦幻食材。目前由我方保管的,是被视为有史以来价格最昂贵,有『宝石』美称的松露。据说黑市价格已飙涨到百万欧元。」 「原来如此。食材有吃掉就消失的特性,而且跟画作或宝石相比,在黑市脱手的机会也高。另外,认为食材比收藏品更有价值的人占了绝对多数。因此对窃贼来说,是稳赚不赔的目标。」国木田一面将内容写进记事本里,一面说道。「我们的工作是保护那颗宝石松露。」 「没错。我们接到伦敦警察厅提供的情报,企图窃取那样物品的三名盗贼已经展开行动。所以我才会像这样,委托各位前来协助。」 听到这里,敦的内心感到有些不对劲。 「对不起,请教一下。」敦战战兢兢地问道。「剿灭盗贼这点我能了解……但是照这情况来看,我方人数未免太多了吧?」 为了这次的委托,侦探社一共派遣了七名社员。对于侦探社社员平常采取两人一组工作的惯例,这次的人数相当多。 「敦的疑问确实也有道理。」国木田沉思。「你说呢,船长?这件事有暗藏什么秘密吗?」 「秘、秘秘秘秘密吗?怎么可能会有!」渥尔斯顿船长突然跳起。「请各位来的理由,是希望确保物品安全无虞而已。就只是这样,真的就只是这样啦!」 如此激动的反应让敦和国木田互相对视。 「呃呃,那个……你们看,旅馆已经到了。就在这里!」 朝船长指示的方向看去,的确有间四层楼高的木造旅馆。和现代的住宿设施相比,怎么样都像是出现在奇幻小说当中的旅店。 「来、来,请进。在岛上的旅馆当中,这是得排队等待取消预约的热门旅馆。各位就先舒解旅途的疲惫……嗯嗯,真的什么事都没有,绝对不会发生任何值得各位担心的事!」 一口气说完这一长串的话后,船长补上轻轻的叹息。 「唉……」 敦在旅馆的一间房里打开行李箱。 旅馆也是仿造伦敦旧时代的装潢。瓦斯灯造型的电灯照亮室内,床台刻有精美的常春藤及花朵图案,墙上挂着全世界最古老的蒸汽火车黑白照片。 「国木田先生,你不觉得那位船长的委托有点可疑吗?」 听到敦的问句,正在盥洗室确认用品数目的国木田转过头来。 「何止有点,根本就是可疑到了极点。」国木田面不改色地说道。「即使如此,委托还是委托。委托人不可能全是毫无隐瞒的纯粹圣人,这点早就知道了。我们只要完成社长命令的工作就好。」 国木田把紧急逃生路线描摹在记事本上,然后回到敦身边。 「我在意的,反倒是社长接受这次委托的理由。派遣这么多名调查员,以及决定不让乱步先生来岛上的都是社长。我认为——」 「认为什么?」 「有人说服了社长。」国木田断言。「社长在社外和某人开完会后,立刻对所有社员下达指令。有人说动了社长。这么想很自然吧——对了,敦。」 突然被国木田叫名字,敦抬起头来。 「我就觉得你带的行李箱特别大——你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循着国木田的视线,敦看着自己的行李箱。 「还问什么东西——就是行李啊。因为这次的工作得在岛上过夜……而且那个,我很少旅行外宿,想说准备周到一点比较好。」 「你有那样的心态是很好,不过,具体来说是些什么东西呢?」 敦开始把他的行李一一摆放在寝具上。 「便当、折伞、水壶、毛巾、ok绷、塑胶垫、橘子、可可粉,还有……」 国木田摇摇晃晃地起身,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敦。 「……我应该说过,『不是远足』才对。」 敦急忙挥舞双手。 「啊,呃,对不起。因为我是第一次体验这种外宿,该怎么说呢,有点克制不住心情……可是,我绝对没有忘记是来岛上工作的!我有确实做好以防万一的准备。」 「喔?」 「比方说这个。花牌、双陆棋、扑克牌、打枕头仗的枕头。」 「你当这是校外旅游吗!」 国木田大叫。 「不管再怎么看,你只想着晚上和大家一起嬉闹玩耍吧。」 「对、对不起!」 敦吓得道歉。 「那……那个,我从来没有住过这么棒的旅馆,说到孤儿院时代的外宿,多半是睡在肮脏的地板上……再加上我又没朋友,那个,所以忍不住就……对不起。」 国木田瞪视敦。 接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说道: 「……………………两点熄灯喔。」 敦独自走在石板路上。 完成住宿准备,简单开会讨论往后的预定计划后,国木田指示敦去找船长。 国木田要晚点才会过来。不知道是手续错误还是人为操作,谷崎和他妹妹奈绪美被安排住在同一间房。国木田听到消息后脸色大变,一句「这再怎么说都不行」,便跑去处理更正手续的事。 敦瞪大眼睛左顾右盼,映入眼帘的一切都很新奇。石板瓦屋顶的灰泥墙住家、僵硬地瞪着天空的滴水嘴兽石像、屋檐有精巧装饰的白色图书馆,全都是在出生的土地上从未见过,只有在书中或是照片才看得到的旧日伦敦景象。 敦心想:「简直就像真的来到外国一样。」敦不曾出国,所以就某种层面来说,这艘船成了他的第一次海外经验。 敦觉得自己变成童话里的登场人物。后巷里有妖精,城堡里住着国王和王后,在阴暗的地底,开膛手杰克面带阴沉笑容磨刀中——只要呼吸,那样的幻想似乎就会充满肺部。 就在敦睁着大眼眺望风景时,听到前方传来嘈杂声。 「逃走了,快追!」 夹杂在吵吵嚷嚷的嘈杂声中,某人说的这句话清楚地传入敦的耳中。一群成年人慌慌张张地跑过去。敦伸长脖子,想知道他们在吵些什么。 「叫警卫过来!」「有没有看见长相?」「确认被偷的东西!」 敦的耳朵对「被偷」这个单字产生反应。发生窃盗事件,有人偷了东西。 ——委托内容是逮住岛上的盗贼。 国木田的话在脑中复苏。 敦几乎是反射性地往前奔去。 骚动似乎是发生在接近码头的仓储物流区。和敦等人登岛时经过的码头不同,不载人,是用来卸货的区域。附近有成排的砖造仓库。 穿着蓝色制服,貌似岛上工作人员的数名男子,从伦敦石壁绵延的小巷里跑出来。 「你有没有在这附近看到黑发、高个子的男人?」 一名工作人员突然对敦说话,令他大吃一惊。 「咦?啊,不……我没看到。」敦好不容易才答出口。 「看到的话,请通报管理局!」 工作人员说完就跑走了。 「请、请问!」敦对着跑走的工作人员背影大喊。「听说有东西被偷……发生什么事了?」 「有偷渡客!」工作人员只喊了这句回复,就跑进小巷不见踪影。 偷渡客?敦的脑中浮现出这几个字。是指没有获得许可的人物偷渡……进入这座岛的意思吗?到底是为了什么? 就在此时,他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 「敦,来一下,敦。」 敦吓一跳,环顾四周。骚动远去,现在这附近半个人都没有。 「敦,喔呵呵呵呵,你杵在那里干么?这边啦,这边。」 这声音是…… 敦的视线游走,寻找声音来源。他的目光不经意地停留在道路一隅。 那是镀锌板制成的垃圾桶。为了不妨碍英国城区的景观,涂成不起眼的灰色。高度大约是到敦的腰部。以同样镀锌板材质的圆盖盖住。 那个垃圾桶喀哒喀哒地摇动。 敦愣了一下,走近那个垃圾桶,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拿盖子,鼓起勇气打开确认。 「砰!」 「呜哇啊!」 敦吓得向后倒,拿着盖子跌坐在地上。 太宰缩在垃圾桶里。 蓬松的乱发、砂色的外套、脖子缠着白色绷带,脸上笑嘻嘻地带着看不透内心的笑容。 「居然会在这种地方见到你,真是奇遇呢。」 「你……你在做什么啊,太宰先生,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敦喊叫。根据国木田的解释,太宰应该是被丢包在集合地点。 那他为什么会在岛上,而且还是在垃圾桶里? ——你有没有在这附近看到黑发、高个子的男人? ……不会吧…… 「偷渡客……难道就是太宰先生……?」 「不错嘛,敦,很有侦探架势的推理。部下成长快速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太宰开心地笑了。然而,敦对于太宰所说的话,连一半都无法理解。 太宰是侦探社的前辈,是招揽敦进侦探社的人。在敦的眼中,他既是前辈也是上司,更是拯救自己的恩人。 虽然如此…… 「哎呀,顺利到了岛上,却在途中被工作人员发现,我迅速躲进这个垃圾桶里才能逃过一劫。因为没空把里面的垃圾先清出来,我的身体现在非常臭。但是,感觉自己变成毫无意义的垃圾,实在太棒了。不如我就住这吧。」 站在敦的立场,除了「喔……」之外,他吐不出其他说词。 侦探社里没人能够看穿太宰的行动。经常和太宰联手工作的国木田,每次都为此搞到胃痛。 然而不知为何,太宰经手的案件,最后总是以理想的形式解决。就连每次在一旁看着的敦,也不明白太宰究竟是如何解决事件。 「但是太宰先生,你用不着那么辛苦地偷渡,只要和我们一起搭交通船不就好了吗?」 「对于这个问题,我有三个答案。」太宰啧啧地摇动手指。「第一,难得来到这么奇妙的岛上,我想看看幕后的情况。第二,最近国木田已经习惯我的行动,反应变得普通,因此我想豁出去,给他来个出其不意。第三,别看我这样,我可是正在进行工作。我接受其他命令,在调查偷渡入岛的方法。」 「喔……有其他命令是指,太宰先生的工作并非剿灭盗贼吗?」 「剿灭盗贼不过是在这座岛上,即将发生一连串灾难当中的一件罢了。」 太宰蓦地收起笑容说道。 仅仅如此,感觉周围的气温下降了好几度。 「你说的灾难是……」敦好不容易才从喉咙挤出声音来。 「这个嘛……脖子挂着相机,手提黑色公事包的西装男。要是发现那家伙,记得随后向我报告。啊,最好别想捉住他,因为他是非常危险的异能者。随意出手的话,整个横滨会被炸飞。」 「……咦?」 一阵晕眩袭来,敦皱起眉头。整个横滨会被炸飞?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详情还在调查当中。你们就先专心剿灭盗贼吧。要是你们那边不解决,我这边也无法有进展。啊,可以帮我拿那个盖子吗?」 太宰重拾笑容,手指着敦脚下的盖子。那是太宰待在里头的垃圾桶盖子。敦满怀困惑地将盖子交给他。 「谢谢。」太宰一面接下盖子,一面倏忽想起似地说道:「啊啊,我差点忘了。来到这里的路上,我听说有几名港区黑帮的成员也在这座岛上。虽然不知道来的是谁,还是当心点比较好。」 「港区黑帮是吗。」 敦的双眉紧蹙。他对港区黑帮没有什么好印象。那是以横滨为据点的非法组织,也是与侦探社有过数次冲突的死对头。 「用不着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太宰柔声地对敦说道。「他们很少会在人潮聚集的地方进行攻击。就算发生什么事,敦也逃得很快,没人能够追上你。」太宰露出亲切微笑。「那么,我在此道别。祝你们工作成功。」 说完后,太宰把头缩回垃圾桶里,自行盖上盖子。 伴随着轻快的声响,垃圾桶碰地一声跳起,转为横向滚动。 「bon voyage(一路顺风)!」 留下过于爽朗的声音,太宰待在垃圾桶里滚动离去。 滚下坡道后,垃圾桶已不见踪影。 只留下目瞪口呆的敦,独自杵在那里。 「居然会习惯那个人……国木田先生真了不起……」 同一天。 回溯时间——仅仅16分钟前。 两名观光客抵达大型海上漂浮城市「标准岛」的码硕。 一位是仿佛讨厌阳光,全身包着黑外套的男子。嘴巴四周裹着黑布隐藏长相,唯一露在外面的眼光异常犀利。 另一位是戴着眼镜,蜂蜜色头发垂在肩头的女子。戴眼镜、身穿黑西装的打扮,有如一名优秀的年轻女性工作者。 「我们顺利上岸了。」女子说道。 「那是当然的。在横滨海风吹得到的地方,没有我们进不去的场所。因为我们是港区黑帮。」黑外套的男子回答。 他们是以一般观光客的身份登岛。不过,那道手续经过巧妙的伪造。调换经历、变造照片、用贿赂或暴力威胁打通多重的身份查验。这全是归功于港区黑帮的组织能力。 目光犀利的男子名叫芥川,是统率港区黑帮游击队的异能者。 蜂蜜色头发的女子名叫樋口,是负责辅佐芥川的助理。 「敌人的人数是?」芥川眯起眼睛问道。 「推测有四人。」樋口以公事化的语气回答。「叛徒昨夜侵入港区黑帮旗下的银行分行,企图撬开金库夺取财物,却因侵入行动曝光而逃走。逃走之际,杀死一名负责管理银行的我方成员。」 「逆贼吗。」芥川微微一笑,隐约可见鲜血色的口腔。「反抗我们的人,就算是出于误解或偶然,过不了几天都会成为无法开口的尸体。那是我们的做法,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您说得没错。」樋口点头。「我不认为银行抢匪明知那是港区黑帮旗下的银行,还敢侵入。证据就是得知被杀的会计师身份后,他们没带走多少赃款就逃到这座岛来。他们应该是认为只要待在拥有治外法权的这座岛上,即可躲过港区黑帮的报复。」 「愚昧的蠢货们。」芥川的笑容比蛇还要冷,气息比恶鬼更吓人。「但是,我要祝福他们的愚蠢。因为他们担起了证明港区黑帮势力范围有多远、报复手段有多残酷的重责大任。就让他们用撕裂飞散的内脏,及绵长阴沉的惨叫来证明吧。」 「芥川前辈的特殊能力所向无敌。」 樋口打从心底真诚地说道。 芥川微微收紧下颚点头。 「走吧,樋口。」 「是。」樋口追着芥川说道。「啊,对了,前辈。」 「什么事?」 「这座岛是全世界最高级的渡假岛屿,知名度甚高。而且我认为不让身心累积疲劳,也是一件重要的任务。办完正事后,要不要到海边观光呢?我们两人一起。」 「不去。」 芥川疾步前行。 「前辈,晚上好像会在中央广场举行化装舞会。要不要参加呢?我们两人一起。」 「不去。」 芥川头也不回,大步向前迈进。 「前辈,执行任务需要据点。我已经用假名向岛上最高级的旅馆订好房间。虽然只有一间,先到那里休息吧。」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芥川的速度丝毫未减,笔直地走在石板路上。 樋口以看开的表情仰望蓝天。 「……我就知道……」 和太宰分开后,敦往轮机区的区域前进。 岛上大致分为居住区、实验区、观光区和轮机区。 居住区是岛屿管理人员居住的区域。实验区是在设有发电航行实验设施的这座岛上,用来进行各种实验的区域。观光区是拥有音乐厅、住宿设施、海水浴场及商店街的区域。轮机区则是岛屿以「船」形式航行所需之必要设施聚集的区域。 敦等人要保护的「宝石松露」,据说是放在比那间轮机室还要深处的金库室里保管。 敦前往自己负责警备的区域,穿越近代柏林建筑物排列的街道。 街道另一头的钟塔,悬挂着与英国那边风格迥异的时钟。即便从远处也能清楚看见,时钟的时刻是11点27分。 敦的视线从钟塔往下移,眺望附近的街道。 「喔,这附近的建筑物,和刚才的气氛又不一样呢……」敦骨碌骨碌地转动视线,咕哝说道。「建筑物的墙壁和架构都四四方方的,好像积木。啊,那家店卖的香肠,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嗯?」 敦停下脚步。在宽广的人行道另一端,建筑物后方的阴影部分,有三名观光客坐在那里热烈交谈。 那是奇怪的三人组。既不是在享受观光的乐趣,也不是在研究地图,三人在墙边交头接耳地讨论着什么。敦和他们之间有段距离,没办法听得很清楚,但依然隐约捕捉到风中飘来「忘了。」、「为什么在这么重要的时候……」、「怎么办?」这几句话。 敦纳闷地歪着头。会不会是忘了东西的观光客?至少不像是岛上的工作人员。 其中一位是秃头壮汉,另一位是疲惫不堪、身穿西装的上班族,最后一位是外貌比敦还要年轻的少年。从他们的语气当中,可以窥见他们面临走投无路的窘境。 会不会是地图掉了?如果是迷路,最好还是帮帮他们。 朝这三人走去的途中,敦发现这三人伤脑筋的理由,和他的猜测略有不同。随着他愈来愈接近,也更清楚地听到三人的对话。 「说事情没那么难的人,不就是老大你吗?还说『不过是记住十二位数的号码,我可是记得所有跟我睡过的女人名字喔。』」 发出抗议的,是疲累的中年西装男。他的头发稀薄,体格略显运动不足。一副领了二十年薪水的中阶主管模样,脸上挂着令人同情的为难表情。 「我是说过,我的确说过,那有什么错吗?」 面对怨言却理直气壮,一脸不以为意的,是肌肉发达的秃头男。他的身长比敦还要高出三个头。说不定比侦探社里身长最高的国木田还要高。 「我是这个窃盗集团的老大。因此,你们得要全力支援老大的行动!既然老大忘了十二位数的解除密码,那么你们就要打起干劲来弥补!」 敦吃惊地停下脚步。不是因为忘了十二位数号码的秃头男太过蛮横无理,而是因为听到他话中「窃盗集团」这个单字。 ——我们接到伦敦警察厅提供的情报,企图窃取那样物品的三名盗贼已经展开行动。 他想起船长在提及宝石松露的事情时,曾经这么说过。 「了不起,老大!你好酷!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要追随老大!」 说话声音格外爽朗的,是第三人的少年。和贫穷的装扮相反,他的表情开朗,眼睛闪闪发亮,对于身为老大的男人寄予全盘信赖。年纪大约比敦小个两、三岁左右。 「啊哈哈哈!说得好,小子,我允许你再多赞美我一点!因为我是这个窃盗集团的老大,怪盗亚森·罗苹的转世啦!」 老大挺起快要涨破的胸肌,放声大笑。 「是呀,老大的光辉足以闪瞎所有人的眼睛。」貌似上班族的中年男子疲倦地哈腰鞠躬。「可是,不管我再怎么磕头膜拜老大,没有那十二位数的解除密码,根本关不掉监视摄影机。」 「你说监视摄影机?那种东西就靠干劲来设法解决啊。」 「无法解决!所以我才想哭!」中年男子痛苦地喊叫。 「不然用那个好了。你常带着圆圆的……像这种形状的,那叫什么?」 「滑鼠。」 「没错,滑鼠!用那个喀嚓一声按下……」 「点选。」 「没错,就是点选!既然知道,那你还不快点动手!」 「了不起,老大!就这么办!」少年的眼神闪闪发亮。 「虽然我今年已经四十三了,但我可以在人前哭泣吗?」中年男子垂头丧气。 绝对没错。敦迅速藏身于人行道旁的路树,从怀中取出手机。 「国木田先生。」不等对方回答,敦小声地朝话筒说道。「我是敦,我发现疑似盗贼的三人组了。」 『什么!』听得出话筒彼端的国木田倒抽了一口气。『你现在在哪里?』 「呃……」敦张大眼睛环顾周遭的景色。「轮机区附近的白色美术馆旁边。」 『长什么样子?』 「一个是感觉很跩的老大,一个是不停奉承老大的男孩,还有一个是让人有亲近感的可怜中年大叔。」 『可怜……什么?』国木田疑惑地发问。 「没事,那个……他们似乎在商量要让监视摄影机失效。」 『让监视摄影机失效?』话筒彼端传来国木田翻动记事本的声音。『那座美术馆的确有地下通道,和岛上其他设施相连。如此看来……』 三人组那边传来声音,和国木田的通话重叠在一起。 「我不管,烦死了!」老大对两名部下大喊。「就算被监视摄影机那种东西拍到,也只会让我名震天下!想看的家伙就让他们看好了!」 「咦,那个,等一下,老大?」 「走啰,下手的时间到了!」 三人起身,大步朝建筑物旁边的暗处前进。 「国木田先生,他们好像要行动了!」 『别跟丢了。』国木田迅速下令。『继续从远处监视他们。等警卫人数到齐,再伺机包围他们。我也会立刻赶到!』 敦蹑手蹑脚地朝三人组的方向奔去。 那三人最后来到美术馆后院。这一带铺着草皮,地上的洒水机懒洋洋地洒着水。 三人组突然离开道路,转进像是建筑物的员工出入口,从敦的视野当中消失。他们一次也没有回头看往敦的方向,转弯时也没有发现敦的反应。这算幸运吧。敦急忙朝盗贼们转弯的那条路上奔去。 然而,敦的幸运到此为止。 「——?」 那是一条死路。 而且,那里半个人都没有。 建筑物的外墙正好在那里形成凹槽,左右是白墙,前方也是墙壁。墙壁全是平面,连窗户或落水管都没有。 敦用颤抖的手抓起手机,朝话筒说道: 「国木田先生。」 『怎么了?』 「……我跟丢了。」 『什么?』 怪了。他跟丢盗贼的时间只有两、三秒才对。墙壁也大约有四层楼的高度。不论再怎么以体能为傲,要在瞬间爬上这道没有支点的墙面,应该是不可能的事。倘若不使用特殊能力…… 「难道……」 敦双手撑地,迅速低头注视地面。在长满柔软草皮的地面上比较容易留下足迹,敦刚才留下的足迹也清晰可见。 ——找到了。 三人份的足迹。两组成人的足迹,一组看似小孩的足迹,是盗贼三人组的足迹。足迹来到墙壁前方也依然速度不减地前进,然后—— 消失于墙壁之中。 「国木田先生。」敦朝着手机说道。「对方好像已经侵入美术馆了。」 『什么?你已经找到跟丢的那伙人了?』 「没有。不过,他们的足迹笔直地消失在墙壁尽头。详情不明——」敦停止解释,隔了一次呼吸后才继续说道:「我想,会不会是使用了某种特殊能力。」 『特殊能力……?』国木田在话筒彼端倒抽一口气。『猜得到是哪种特殊能力吗?』 「我猜……」敦略微思考后说道。「从足迹来看,恐怕是——穿墙的特殊能力。」 『能够穿墙的盗贼吗……!』国木田咂嘴。『可恶!如果是真的,得全面重新布署警备计划才行!我们也会立刻赶去,但最快也要五分钟以上才能抵达。你是最靠近的人,设法进入建筑物,追捕盗贼!』 「……是!」 敦仰望墙壁。 建筑物入口在正面的马路上。然而,没时间再回到入口了。 墙壁有四层楼高,却没有任何可供抓握的支点。要在数秒内爬上这种地方是不可能的事——除非,使用特殊能力。 敦闭上眼睛,调整呼吸。 在心中描绘老虎。 那是一只白虎。巨大的口腔足以一口吞下人类,强健的四肢犹如钢索。它的前脚能够击碎巨木,它的跳跃能够飞越山谷。悍戾的白虎和敦软弱的自身正好相反。就像夜晚冷却大地一样,潜藏在敦内心的软弱,培育出邪恶的凶暴。 老虎不在这世上的任何地方,只在敦的内心当中。狂妄与胆小,自尊心与羞耻心,愈是想要隐瞒自身的软弱,它愈是成为自身的内在而表现于外。 敦的脚毛倒竖,皮肤波动,骨骼产生异常成长的声响。脚腱边蠕动边伸展,吞噬了靴子和衣服之后继续伸展。白色毛皮得到生命冒出,逐渐覆盖脚部。 敦的喉咙发出野兽的呼噜声。 那是不折不扣的虎脚。猫科动物特有的膝盖微弯姿势,弹簧般弯曲的长形下肢骨。如同踮脚尖状态的趾端有爪子,爪子紧抓地面。 敦往上跳跃。 第一跳就一口气跳到墙壁中段高度的敦,在建筑物的雪白墙面横向落下。爪子勾紧墙面,粉碎壁材,再次跳跃。在另一侧的墙面落下后,继续往上跳。利用虎脚在墙面以z字形跳跃方式,爬上垂直的墙壁。 敦以常人肉眼追不上的高速爬上墙壁,最后一跳高高跃起,身体在空中半回转,降落建筑物的屋顶上。地板因冲击力道而出现放射状的裂痕。 「……呼……!」 敦吐出原本屏住的呼气。 使用老虎的脚力,瞬间抵达屋顶后,敦迅速探查四周。除了整排的风力发电风车外,平坦的屋顶上并无任何特别之处。得寻找从这里下楼的路径才行。 他发现了恰到好处的东西。有个挑高整栋楼的巨大展示厅,而天花板上有连接挑高空间的开口,几条写着美术馆展出活动的布幕从屋顶边缘垂到地面。 敦越过扶手,纵身一跳。 敦的身体立刻被重力接管,由空中落下。察觉到敦坠落的一楼观光客们,发出不知是惊慌还是惨叫的声音。 敦在空中转身,抓住一条布幕,手掌随即变化成老虎的强壮脚掌。 老虎的爪子将垂落的布幕纵向撕裂,产生「啪哩啪哩」的刺耳声响。 撕裂布料的力量化为阻力,敦在一楼地板着地。接着马上屈腿抱膝前滚翻,分散冲击力道。 等他抬起头时,面前是一群因惊讶而表情僵硬的观光客们。 「啊哈哈……不好意思,惊动大家。」 他露出苦笑化解尴尬,然后起身朝盗贼们前往的方向奔去。 此时手机响起,是国木田打来的。 『和伦敦方面联络上了。』国木田的嗓音中渗出些许焦虑。『知道盗贼的特殊能力是什么了。』 「真的吗!」 『是伦敦警察厅异能犯罪科提供的情报。盗贼名字通称「尼莫」,是个秃头壮汉,在世界各地行窃,遭到通缉。』 敦的脑中迅速浮现盗贼们的外貌。恐怕是那个称作「老大」,出奇乐天的高大男子。 『那家伙的特殊能力跟你猜的一样,是穿透墙壁的能力。而且,穿透时碰触的东西——器材和同伴也可以一起穿透墙壁。但是,他无法穿透厚度五公分以上的墙壁。从这点应该有办法将侵入路径做一定的筛选才对。』 敦回答「了解」后,再次将视线转向前方。 敦在奔跑的同时,紧紧咬住牙关。对方果然是异能者吗? 差点就被盗贼「尼莫」那种大刺刺的态度给骗了,他实在是个不能小看的对手。 与其说是走下楼梯,倒不如说是利用反射定律弹跳,敦花十几秒就抵达地下二楼。他早已确认和其他设施相连的通道在地下二楼。再来只要找出盗贼就行了。 根本没有必要去找。 因为盗贼们蓦地冲到他的眼前。 敦吓一跳,但盗贼们更是吃惊。望着面前倏忽出现的超高速少年,所有人都张大了嘴。 敦试图停下脚步,却失败摔倒在地,重重撞向另一侧的墙壁。 他眼冒金星。 「喔喔!」盗贼老大以嘹亮的声音说道。「这个岛真有趣。你看,加布,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个少年呢。」 「了不起,老大!」名叫加布的少年,讲话充满活力。「老大的四周总会发生不寻常的事耶!」 敦当下动弹不得。有一部分当然是因为重重撞上墙壁的疼痛,但主要是这场相遇太过突然,无法立即做出反应。 「喂,少年,你真有趣。是观光客吗?刚才那是怎么做的?再秀一次给我看。」 「不、不,老大,不管怎么看,都很可疑啊。」中年西装男插嘴。「他刚才的作动,不是人类做得到的速度。会不会是警卫……」 敦浑身僵硬。糟了。 「你是笨蛋吗!有哪个组织会用这么瘦弱的孩子当警卫,我还没遇过那种人呢。他大概是不小心爬进当成美术品展示的大炮,结果被发射出来了吧!」 「我可没见过有那种家伙……」中年男子软弱地说道。 敦伸手支撑不稳的双脚站起来。 必须争取时间,直到国木田他们前来支援为止。 要是战斗没有胜算,就得设法用谈话来拖延他们。 「那……那个……」 「呣?」 老大回应敦好不容易发出的一句话。 「我……」敦绞尽脑汁。得设法引起他们的注意才行,随便什么都好。快想啊,嘴巴快动啊。 「掉……掉了东西!」 敦大叫。 「咦?」 老大歪头不解。 「我、我是个毫不起眼,相当普通的观光客,因为你们似乎掉了东西,所以我才急忙追上来。」敦的头部不停晃动。连他自己也一头雾水。 中年男子满脸狐疑地看着敦。「老大……你看。这也太可疑了。」 「嗯。可是,伟大的大怪盗不会因为这种程度的可疑,就轻率地断定对方。」老大将岩石般的脸孔转向敦。「所以少年,我们掉了什么东西?」 「咦?」脑中一片空白的敦,不禁大惊失色。 「所以啦,我们掉了什么?」 「啊,咦?」敦不擅长临时的即兴发挥。一旦试图同时进行思考、演戏和说话,就会超出脑容量。结果除了说话之外,其他都会变得漏洞百出。「这……这你最清楚吧?」 「啥?」 「啥?」 「啥?」 三人同时露出疑惑的神情。敦有点想死。 然而,就算他想停也停不了。 总之要争取时间,尽力而为。 「你在不知不觉中掉了东西……那不是你会立刻察觉的东西,但你确实曾经拥有它。」敦转动丢脸到想死的脑袋,继续往下说。即使知道那条路通往地狱,也只能在那条选择的道路上狂奔。「可是,怎么会这样呢。你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那么宝贵的东西!」 敦说到整个人快要昏倒,他已经搞不清什么是什么。拜托,谁来阻止我吧。我丢脸到快死了,不如来个人把我给杀了。 不过,老大的反应比敦的暴走更上层楼。 「喔喔喔!」老大忽然间痛哭起来,他的呼喊消除了敦的混乱。「你说得没错,少年!过去的我为了要成为伟大的大怪盗,将人生的一切全数奉献给窃盗!但是如今……!」 看到夸张哀叹的老大后,敦稍稍冷静下来。 「老大!请你镇定,老大!」中年男子急忙摇晃老大。「老大现在也是充分地,甚至是绝望地专注在窃盗的事上喔!请不要受到当下气氛的影响,随口胡说!」 「喔喔……喔?」老大瞬间停止痛哭。「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是这样。」 「喂喂,那边的小鬼!」拍马屁的少年趾高气昂地往前踏出一步。「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想欺骗我们伟大的老大!你这个白发的家伙,我要把你绑起来,丢到海中央去!」 敦的汗水刹那间全部蒸发。 虽然完全不记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似乎引起了对方的警戒。 「我是伟大大怪盗的头号弟子!『疾风加布』指的就是我!这把短刀,看你能不能躲得过!」 少年从怀中取出的,是泛着蓝光的钢刀。为了方便藏在怀里,于是做成无鞘的短刀。 看见尖刀,敦的脑中亮起红色警示灯。 「等、等等。」敦不禁退后一步。「我们再谈谈吧。」 「废话少说!」 少年将短刀举到腰间,接着往前冲。 只好战斗了。 敦将老虎的力量注入双臂。前臂肌肉立刻爆发性膨胀,老虎的体毛冒出,吞没衣服和手背。五指发出巨木折断般的声音,变成巨大的虎爪。 不论是子弹或尖刀都无法穿透老虎的体毛。只要能用这双手臂挡下短刀,应该会有胜算—— 敦还没有想完,就响起裂帛般的惨叫声。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那是什么!好可怕!好可怕!」 跌坐在地的少年往后退。 「……什么?」 「那是什么手臂,呜哇,走开,别过来!那是什么……什么?长出好多毛!呀啊啊啊啊好可怕!生理上觉得好可怕!老大对不起,我可以回家吗?」 和恐惧到站不起来的尖叫少年相比,反倒是敦吓得全身僵硬。 「啊啊啊,所以我不是说了吗,老大。」中年男子一脸郁闷地说道。「不该带加布来的……你也看到了,加布是很优秀,却胆小得要死!他会成为头号弟子,单纯是因为其他弟子全都跑光了。」 「咦?」 是这样吗? 敦傻眼。单纯是顺位上移? 「唔呣,那就没办法了。那你上,维尔戈。」 「我我我我吗?不不不可能啦!我不过是技师!关掉监视摄影机、窃取密码这些技术支援才是我的工作!战斗并未列入契约当中!」名叫维尔戈的中年男子像只小动物,低头后退。 「……总觉得……」 敦举起老虎的双臂喊叫。 「总觉得和我想象的不同!!」 那是灵魂的呼喊。 就在此时——后方走廊传来动静。 「不管和想象有多大的不同,只要能够完成委托就不是问题。」低沉洪亮的声音在走廊上回响。「做得好,敦。」 「国木田先生!」敦大喊。 在国木田身后,岛上的武装警卫也一同赶到。 「连续窃盗集团首领尼莫,」国木田看着记事本说道。「具有穿墙这项强大的特殊能力,却因为太过马虎、计划不够周全,几乎每次犯案都失败。部下也一一弃他而去,留下的只有外行人和刚长毛的家伙。虽然一再失风被捕,依旧用自身的穿墙能力不断逃狱犯罪。逃狱次数共有八十九次。要当大怪盗是天方夜谭,逃狱大王倒是名符其实。」 「唔……唔唔。」老大绷紧脸。「喂,你们!想想办法!」 「对、对不起,老大,因为刚才那件事,我的脚都吓软了……」 「我是微不足道的技术人员。我愿意自首,请酌情量刑。」 无力倒趴在地上的少年,和立刻向国木田伸出双手的中年男子。 敦的脑袋终于追上状况。 他们似乎是比敦当初所想的,还要别脚百倍的强盗集团。 「敦,跟委托人——船长联络。告诉他委托已经完成。」国木田眯起眼睛。「和愉快的窃盗集团一同进行的快乐追捕剧,至此落幕。」 国木田往前踏出一步。警卫们的包围网逐渐缩小。 「老大……老大!对不起……我会在这里挡住他们!所以……就算只有老大也好,请你逃走吧!」 老大没有回答少年的微弱请求。 只是用那双粗壮的脚稳稳地站定,睥睨四周。 「就算只有我?」 他的口吻没有无处可逃的焦虑情感。 「我当成目标的大怪盗罗苹,既没有特殊能力,也没有部下。他却做出比我更加困难的窃盗行动,留存在世人心中。赢不了他的这点小事,我早就已经看开了。」 老大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空中的某处。他的视线紧盯着遥远、不存在这里的某样东西。 「我和大怪盗罗苹不同。正因如此,我得紧紧捉住、拘泥于他所没有的东西,作为登上大怪盗顶点的根基才行。」 敦不经意地发现和刚才相比,老大略往前倾。岩石般的脸孔在天花板萤光灯的照射下,化为光影。 「我的特殊能力是『穿透厚度五公分以下物体』的能力——反过来说,代表凡是厚度在某种程度以内的物体,都可以和肉体形成互不干扰的重叠状态。」 敦看见了。 从老大厚实的胸膛冒出某样东西——仿佛老大的肉体根本不存在,那样东西无声掉落。那是厚度五公分,宽度和书本相仿的方形金属板。 某样东西穿透老大的身体掉落下来。敦等人对那个事实感到诧异,反应因而慢了半拍。 「我绝对不会弃部下于不顾。」 「炸——」国木田大喊。「是炸弹!趴下!」 闪光充满走廊。 敦以老虎的反射神经迅速退开。国木田扑倒警卫,一同趴在地上,以便保护他们。猛烈的烟雾与爆风吹过上方。 「咳咳……咳咳!」敦在笼罩的烟雾中咳个不停,还有严重耳鸣。感觉强烈的爆炸声贯穿耳朵,刺进脑部中央。由于白烟的缘故,完全看不见走廊的情况。 那位老大应用了穿墙的特殊能力。反过来利用身体穿透墙壁的能力——让炸弹穿透身体,藏在体内携带。不论执行再怎么仔细的观察或是身体检查,都不可能找出藏在体内的炸弹。他恐怕也用同样的方式,将工作道具带进这座岛。 虽说如此——身体没有重伤或是疼痛。 敦迅速检查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一处流血。具有杀伤力的炸弹在这么近的距离爆炸,不会只有这点程度的损伤。 「可恶……是烟幕弹!」国木田在烟雾的另一头大喊。「他们逃走了!恐怕在墙壁对面!」 国木田说得没错。用手摸索确认刚才盗贼们的所在位置,没有半个人,只摸到冰冷的地板。 被逃掉了。 「我去追!」敦朝着国木田喊回去。 由于视野被烟雾阻挡,敦伸手去碰触墙壁。地下楼层的墙壁很厚。既然带着两名部下逃走,应该事先就找好厚度五公分以下的墙壁才对。 敦用手摸索,立刻找到那里。是一道横向开启的自动门。坚固的门涂上墙壁的颜色,但就敲击后的感触来判断,厚度似乎比五公分还薄。他们逃到这道门后面的可能性很高。 不过,门或许是上锁了,怎么推拉都打不开。 「国木田先生!说不定在这道门后面!」敦对着稍稍散去的烟雾另一头大喊。「请告诉我开门的方法!」 「这大概是感应式的密门。」国木田小跑步赶来。「拿银币靠近门的感应面板试试。」 敦想起登岛时拿到的银币。它内藏识别发讯器,应该进得去观光客持有的铜币所无法进入的地点。 敦急忙从怀中取出银币贴近。 然而,只有响起微弱的电子音,门毫无开启的迹象。 「让我看看。」在几乎完全消散的烟雾中,国木田朝门走近。「……怪了,我的银币也打不开。」 「请退下。」一名警卫突然靠过来说道。「两位都没有得到进入那道门的许可。」 「……什么?」国木田皱着眉回头。「这话什么意思?」 「前方是特别机密区域,只有获得许可的人才能进入。请回去吧。」 「回去?」国木田愤怒地眯起眼睛。「喂……我们可是受雇捉拿逃进这里面的盗贼耶,跟机密和许可有什么关系。只要捉到人,我们就会乖乖离开。快点把门打开。」 「我们警卫也没有权限能够进入里面。」 情势开始变得有些怪异。 当初的说明之中,并未提到有侦探社社员无法进入的区域。而且就算有,盗贼逃脱中的现在,也顾虑不了那种状况了。 「跟你们说也没用!敦,联络船长!得立刻打开那道门,进到里面去才行!」 「船长也没有权限。」警卫面无表情地说道。「不过,如果你们需要确认,那就随你们高兴。」 敦取出手机。虽说位在地下,似乎还是收得到讯号。他按下已事先建档的船长联络号码。 但是—— 「国木田先生。」敦把手机贴着耳朵说道。「船长没接电话。」 「什么?」 不管等了多久,身为委托人的船长都没有接起电话。不只如此—— 「喂,你有没有听到什么?」 国木田环顾四周说道。敦的耳朵也马上听到那个声音。 让人放松心情的电子音——拉面摊用来招揽客人的音乐。 「是船长的……来电铃声。」 「从门后面传出来的……?」国木田把手贴在墙上说道。 就在此时,门毫无预警地乍然自动开启。 「呜喔?」国木田急忙后退。 门后站着士兵。 那些不是普通士兵。是手持大型自动步枪,身穿防弹装备,完全武装的步兵们。人数有十人以上。由于脸上戴着防弹面具,因此看不见表情。 「前方是禁止进入区域,你们马上离开。」 士兵们站在前方阻止有人进入机密区域,同时微微举起步枪,以便随时都能射击。 「你说什么?」 「退下,我只警告一次。不服从指示的话,我方将认定你们具有敌意,并使用武器加以排除。」 自动步枪被举高,黑色枪口发出暗淡的亮光。 十名以上的完全武装士兵将枪口对准国木田,准备随时扣下扳机。那群士兵散发出来的威吓感,等同把头放进狮子张开的嘴里。 然而,国木田并未因此胆怯,他语气不变地说道: 「我也只警告一次,你们这些妨碍者,给我闪开。我们是应委托人要求,追捕盗贼的侦探社。即使这里是具有治外法权的岛屿,只要在我眼睛所及的范围内,就不容许把枪口对准平民加以威胁的邪门歪道存在。」 国木田全身爆出杀气。追捕坏人的机会被不合理的理由阻挡,似乎令他相当气愤。 武装士兵们和国木田隔着敞开的门互瞪。 「呵呵,这位客人相当有骨气啊。」士兵们的后方忽然传出声音。「全员解除警戒,把枪放下。再怎么拿枪威胁这位贵宾,也是没用的。」 沙哑的声音发出命令,士兵们在同一时间迅速放下枪。动作有如机器,整齐划一。 士兵们让出路来,后方出现一名身穿军服的老人。 老人长得矮小,在强壮士兵们的包围下,显得更加矮小。他的表情温和,爬满皱纹的脸庞上方顶着松软的白发。倘若不是穿着军服,会让人以为是某个乡下老师。 「你就是这群武装士兵的长官吗?」国木田用不高兴的语气说道。「我们正在追捕坏人,希望能够获准进入机密区域。」 「呣,你看起来是个相当有骨气的年轻人。要是在我的部队里接受锻练,想必会成为一名优秀士兵。」老人流露出教师般的眼神,温和地笑了笑。「不过——我不能允许你们进入。很遗憾,手上没有金币的人,是不能让他进来里面的。」 「金币?」 「你们拿的是一般员工专用的银币吧。这座岛上有更高一级,金币才能进入的区域。要是没有金币的人进入这里,或是把区域内得知的情报泄露出去,我方可以立刻射杀该人。这是这座岛上的绝对规范,贵国的首相也在同意书上签了名。」 敦看着自己手上拿的银币。交给一般观光客的是铜币没错。也就是说,能够进入的区域依照铜币、银币、金币的顺序增加——是吗? 「看在你的正义感份上,我就特别告诉你。盗贼已经被捕了。」 「是吗?」国木田一脸意外地回答。 「这个机密区域的内部,由监视摄影机严密监控。而且,机密区域内的卫兵比外面的有能耐,你尽管放心。」 国木田瞪视老人数秒后,慢慢地说道: 「好吧。既然你们如此主张,之后我再透过委托人做确认。可以请教贵姓大名吗?」 「我的姓名不值一提,这里的每个人都称我上校。」 「上校……果然是军人吗?」 敦重新看着老人的面容。他的举止和表情的确像是学校老师,可是仔细一看,老人的脸上爬满许多褪色的白色旧伤。虽是矮小衰老的躯体,但肩膀厚实,看得出来经历过相当严格的锻练。 就在此时,骤然一阵风——传来淡淡的味道。 使用虎化的特殊能力后,五感会变得敏锐,也能察觉到平常不会注意的声音或味道。可能是老虎还残留在身体的感官之中吧? 那老虎的鼻子嗅到曾经闻过的味道。是进入侦探社后闻过不少次的味道。话虽如此,却绝非是让人可以闻惯的味道。这个令人不快的刺鼻味道是—— 「难道……」 敦还来不及多想就冲了出去,硬是把头挤进士兵挡住的机密区域入口。 「喂,你这家伙!搞什么!」 无视士兵们的喊叫,敦环视机密区域。入口的另一头通向其他走廊,装潢和现在位置差不了多少。 「马上离开门口!你想被射杀吗!」 士兵的警告也几乎没有传进敦的耳中。 敦的眼睛捕捉到那个颜色。 位在机密区域后方的红色。 在走廊上黏腻地蔓延开来的红色。从墙壁到天花板都溅上了那片红色。那里无疑就是令人不快的味道来源。 「那是——!」 敦瞪大眼睛。他没看错。白墙染上鲜艳的红色,还有一具倒在中央的躯体。 是血和尸体。 「退下!」 士兵动手将敦推回去。敦被人用枪柄蛮横推开,脚下一个踉跄,跌坐在地。 国木田跑在他身边。 「喂,敦,没事吧?」 「国木田先生……」 敦茫然地说道。虽然只看到一眼,但他不会看错。 「有……尸体。」 「你说什么?」国木田张大眼睛。「难道是盗贼们的尸体?」 敦在嗅到血腥味时也这么认为,但是—— 「……不是。」 敦有气无力地抬起头。刹那间看到的那个景象,烙印在他的眼里。 「呣……你看见了吗,少年?」自称上校的老人沉下脸。「刚才我也说过,按照规定,凡是这个机密区域内的情报一律不准外泄。很抱歉,我无法轻易让你们离开。」 「什么?喂,敦,你看到什么了?」 类似技工穿着的蓝色工作服、疲累的脸孔、拉面摊的揽客音乐。 敦以嘶哑的声音回答: 「委托人……船长他,死了。」 监视画面:编号15b摄影机 摄影区域:地下二楼的机密区域西边走廊 摄影时间:上午11点28分15秒到28秒的十三秒间 监视画面显示无机质的白色走廊。从右前方往左后方直线延伸。 由于进入这一区的人原本就不多,因此地板几乎不见脏污。死气沉沉的洁净。 画面的右前方开始出现某个人物的背影。 那是一名坐立不安地警戒四周,同时踩着疲倦步伐前进,身穿蓝色工作服的青年——聘请敦等人来到岛上的委托人,渥尔斯顿船长。 监视画面没有声音。然而,透过肩膀下垂的背影,可以明白船长习惯性地叹气中。 船长来到摄影机中央略为前方的位置后停下脚步,看着前方。他注视的方向,不知何时出现了另一道人影。 在船长说些什么之际,另一道人影突然拿出手枪对准船长。 甚至不给船长惊吓或逃跑的机会,人影就开枪了。走廊一再染上闪光。 船长身上喷出的鲜血飞散在走廊上,冲击力道使得他的双手舞蹈般地在空中挥舞,然后倒地。 人影走近船长,继续瞄准瘫软在地的船长开枪,射出两、三发子弹。 最后船长完全不动了,这世上又失去一条人命。 走廊的墙壁和地板像是被人泼洒颜料,一片鲜红。站在走廊上的人物面向摄影机。 那是脖子挂着相机的西装男,从长相看来是英国人。他戴着灰色毡帽,看不出发色和头型,推估年纪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分明才刚无情地射杀一人,那名男子的眼中却没流露任何情感。冷静的蓝色眼睛有如波澜不兴的湖畔,笔直地注视监视摄影机。 男子猝然举起手枪,朝摄影机开枪。 画面随着冲击中断,只留下黑白雪花。 ——影像到此结束。 从头到尾,敦和国木田都默默地凝视萤幕上播放的影像。 那是船长被杀的影像。整个始末摊在他们眼前。无庸置疑的,是身穿西装的英国人射杀了船长。 「……以上就是监视画面拍下的船长遇害影像。」 上校关掉影像播放机的电源说道。 敦和国木田被拘禁在狭小的禁闭室。室内中央是牢牢固定在地上的金属桌椅。没有窗户,作为唯一出入口的金属门上镶有铁窗。室内只有接听专用的电话、天花板正中央的通风口,及角落的大型垃圾桶,看不到其他的东西。 敦和国木田并肩坐在金属椅上。坚固的铁手铐铐住两人的双手,而手铐的铁链部分拴在桌子中央。别说逃走,就连要搔自己的鼻头都很困难。自称上校的老军人带着浅笑坐在两人对面,手中抱着精装本大小的影像播放机。 「你叫上校是吧。」国木田开口。「我再重申一次,我们是遵循正规的委托手续,到这座岛上的民间侦探业者,并拥有日本政府核发的许可证。对于你们的做法,我们也愿意给予最大的尊重。希望你立刻解除这场非法拘禁。」 上校文风不动地微笑听完国木田的发言,过了半晌才说道:「这样啊。」 接着又不发一语。 除了远处传来岛屿轮机室的低鸣声响外,听不到任何声音。就这样过了十秒、二十秒。 「……喂。」经过三十秒后,国木田开口。「不说话是怎样?」 「你知道吗,年轻人?」上校以柔和的嗓音说道。「这座岛会在海上移动。」 「废话。」国木田立即回答。「都这节骨眼了,怎么会不知道。」 「呣。那么,这世上还有其他在海上移动的岛屿吗?」 「没有。」国木田再次秒回。「有的话,我的记事本会记载。这里是全世界唯一一座移动岛屿。」 「你说得没错。」上校加深微笑。「这里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岛屿。陆地上的常识跟这里无关。不论是政府的许可证,或者拘禁的不当性,还是你们认定的道理和常识,在这里全部等于是孩童的妄想。」 「就算这样!身为人类最低限度的……」怒眼高喊的国木田压抑自身的情感,把说到一半的话吞回去。然后,他慢条斯理地说道:「好吧。我先听听你们的道理,还有让我们看监视画面的理由。到时再来做反驳。」 「嗯、嗯,有用心呢。那么,我就告诉你们。」 把影像播放机交给站在墙边待命的部下,上校开始说道: 「我们是监视这座岛上机密区域的法国正规军。还有,对我们来说,无论如何都要逮到凶手。」 「那是当然的。」国木田点头。「毕竟岛上的重要人物在机密区域被杀了。」 「不只如此。」上校以别有深意的奇妙口吻说道。「其实我们早已掌握凶手的身份,母国的资料库里有他的档案。他是国际通缉的恐怖分子。」 「你说恐怖分子?」国木田讶异出声。 「…………」敦沉默不语。 敦——并不惊讶。 他努力让脸上的表情不变,内心却想着:「果然如此。」 因为他心里有底。 画面显示的凶手——带着相机,身穿西装的英国人。 太宰的话再度响起。 ——剿灭盗贼不过是在这座岛上,即将发生一连串灾难当中的一件罢了。 ——脖子挂着相机,手提黑色公事包的西装男。要是发现那家伙,记得随后向我报告。 虽然没有提着黑色公事包,但其他的特征全部吻合。也就是说,太宰知道这号人物。也知道他是危险人物,将会引发比盗贼骚动麻烦百倍的问题。 原来是恐怖分子。 太宰说过,这座岛上即将发生一连串的灾难。他口中的灾难,是指船长遇害的事吗?还是其他更严重的—— 「他是非常危险的异能者。甚至有消息指称,全球发生的重大事件与重大事故中,都有他的影子。因此,他在各国情报单位是榜上有名的通缉要犯。更别说,各国政府目前正在拼命地寻找他的下落……」 「我没听过这号人物。」国木田蹙起眉头。「不过,我国和恐怖分子无缘是值得高兴的事。然后呢?那名恐怖分子跟我们遭到拘禁一事,有什么关连?」 「他成功躲避政府的追缉长达十年以上。即使推测他是使用了某种特殊能力,却无人知晓是什么能力。他的手法不禁让人怀疑他事先知道追捕者的动向,于是他得到一个绰号,叫『预知者』——真要说起来,像他这种需要严加提防的人物,竟然被监视摄影机拍到身影,简直就是奇迹。而且,想在这座岛上弄到随意进出的船只可没那么简单。换句话说,这里是巨大的密室。我方在无意间,将行踪诡秘的恐怖分子困在这座岛上。……我向政府报告此事时,你们不难想象对外安全总局(dgse)长官的血压会飙得超高吧?」 敦呻吟出声。船长的死是个悲剧,但是,这的确是逮捕恐怖分子的大好时机。 「好啦……这些情报是前提。神出鬼没的恐怖分子、动机不明的凶杀案。」至此,上校中断谈话,笔直地看着敦和国木田。「然后是……不知为何,出现在案发现场附近的外国民间侦探业者。 「喂!」国木田的口吻夹杂怒气。「难道你怀疑我们?」 「这个嘛,你怎么看呢?」 「蠢毙了!」国木田拍桌大叫。「我们是接受正式委托,来到这座岛上的侦探。你可以向日本政府询问有关武装侦探社的事!」 「武装侦探社似乎确实存在。」上校语气平淡地说道。「可是,如果事情真如你所说的,那就怪了。因为到处都找不到那家武装侦探社接受委托,来到这座岛上的纪录。」 敦和国木田惊讶得忘记呼吸。 「什……什么?」 「没有半个人向你们提出委托。当然,已死的渥尔斯顿船长也没有。不管是母国还是岛上的执行部门,他都没有报备要雇用侦探来这座岛上,也没有汇出委托费的迹象。你们的银币身份是处理外观生锈的油漆工人,不过,现在需要修理的外观当然不存在。」 「怎么可能!」国木田起身高喊,手臂上的铁链铿锵作响。「我们可是获邀前来,透过正式手续进入岛上的!」 「或许吧。但是,你们要怎么证明这点?提出委托的船长本人已经死亡。而且,你们在那名恐怖分子『预知者』杀害船长时,恰巧位于一墙之隔的地方。更别说,你们所有人几乎都是厉害的异能者……在疑点重重的情况下,让人不怀疑你们才有鬼吧。」 「那么,谷崎先生和与谢野小姐他们呢?」敦探出身子问道。 「其他人也被我们拘禁在别的地方。」上校摸着下巴回答。 「怎么会这样……说我们和恐怖分子是一伙的?」 「如果你们是他的帮手,我无论如何都得让你们吐出情报来。『预知者』是为了什么来到这种地方?接下来要做什么?」 「那个……」 上校的眼神笔直地贯穿敦。 「他的目的是什么?」 在依然不见全貌的情况下,他们渐渐卷入异常的事态当中。 「恐怖分子的目的是……」 破坏行动、危险的异能者、「预知者」。 敦想起太宰的话。 ——最好别想捉住他。 「你们是不是知道什么?他在这座岛上——」 ——随意出手的话,整个横滨—— 整个横滨——会被炸飞。」 敦下意识地呢喃。 国木田惊讶地回头。 「敦……你说什么……」 上校在胸前交抱双臂,微微一笑。「我的直觉似乎是对的。」 「咦?」敦陷入慌张。「啊,不,刚才那是……」 「这下子可得认真起来才行。你们等着吧。我去向母国申请处置你们的许可。」上校慢慢地从椅子上起身。「为了得到你们的合作,或许得采取较粗暴的做法。」 第四卷 55minutes 二 阳光洒落的岛屿南端。 海风宜人,海鸟飞舞的天空下,有座白色修道院。 花岗岩砌成的墙壁反射和煦的阳光,既雪白又闪亮,拱型的柱子有精致雕刻,地板则是具年代感的雪花石膏。 四名上班族走在其中。 「刚才付的门票费用,等回到饭店后,你要还我喔。」 四名上班族穿着老旧的白领衬衫和皮鞋,一副自暴自弃的态度,并肩走在修道院里。 「还就还,二十四美元是吧?」 「你笨蛋啊。是二十五点三八美元啦,你要一毛不差地还给我。」 「好啦。……真是的,这里的每样东西都贵爆了。连进来这种像是破烂废墟的地方,也要付二十四美元。」 「混蛋,是二十五点三八美元啦。可恶,有钱人真好。」 「我们原本应该也能成为有钱人的……」 四人低头垂肩,边走边抱怨。他们落魄、气馁、沮丧地走过列柱产生的光影图案。 其中一人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自己的鞋尖。 「……?这是什么布?」 他踩到一块黑布,一块随处可见的黑色破布。然而,让他觉得不对劲的理由有两个。第一个理由是那块布出奇地长,另一端延续到建筑物的阴影里。第二个理由是这里属于注重清洁的观光设施,这么大的垃圾掉在地上是很不合理的事。 「喂,你们等……」 他没能把话说完。 因为男人的身体瞬间被拖进建筑物的阴影里。 其余走在前方的三个男人回头。 「……喂?」 三人环顾四周。一片死寂,半个人影都没有。 他们本能地摆出防御姿势。他们是游走在灰色地带讨生活的人,知道本能的恐惧可以保护自身的安全。 不过,这次光靠恐惧可就保不住他们的性命了。 黑布滑溜地垂到三人头顶。无声无息,宛如盯上猎物的蛇。专心提防人影的男人们,并未察觉到这点。 黑布在男人们的头顶正上方倏然停下,接着—— 「呀?」 一人的身体突然被拉上空中。剩余的两人听到声音回头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只听到天花板附近的黑暗中,响起某种湿润的声响。 「怎……怎么回事?你到哪里去了,回答啊!」 回答他们焦急问话的,只有断断续续从天花板传来的惨叫。 最后,灵魂消失般的尖叫响起,大量鲜血从天花板洒下。 「……!!」 两人不打算确认发生了什么事,而是选择火速逃离现场。 黑色人影无声地站在前方,阻挡他们的去路。 「你们要去哪里?」 矮小的身躯,黑发,黑外套,眼神犀利冷酷。只有那名男子的四周环绕着黑暗,仿佛阳光也害怕得逃走。 他是港区黑帮的疯狗——芥川。 「骗人的吧……?港区黑帮的刺客居然追到这种岛上来……!」男人后退。 「别啰嗦,很吵。」芥川的语气感受不到温度。「被猎犬追赶的山羊绝对不叫。你们比山羊还不如吗?」 芥川的黑外套自动飘起。 不知情的人看来,无风却飘动的外套是怪异现象,没有其他解释。外套本身像是有猛兽、猛禽、毒虫及蟒蛇——无数邪恶的生命寄宿一样。 「话虽如此,你们也有值得褒奖的地方。在知道和港区黑帮结仇后,就夹着尾巴乘船逃跑。倘若不是如此,你们的寿命会只剩短短一天。」 「你是……港区黑帮的黑色梦魇……!」男人发出悲惨的叫声。「可恶,谁要死在这种地方啊……!」 两个男人取出藏在怀里的刀,对着芥川摆出架势。 「这样很好。」即使看见刀,芥川也只是冷笑。「虽说是偶然,但你们将会带着杀害港区黑帮会计师的辉煌事迹死去。怎么可以没有对我刀刃相向的勇猛呢。」 「去死吧!」 两个男人朝芥川冲去——然而,他们只冲出一步。 黑布刺穿地板冒出。 它缠住男人们的脚,并且蛇行向上缠绕。黑布顺着男人们的身体不断伸展,束缚双脚、双手和头部后,刺进天花板。 「呜啊……!」 「咳咳……这是什么鬼东西……?」 两个男人全身被固定在半空中,别说是逃走,就连一条胳臂也动弹不得。他们好不容易露出半边脸,但其余部分都被黑布裹住,完全束缚于等同铁制戒具的强大力量之下。 黑布夺走男人们的刀子,在两人面前将刀子如薄纸般轻松折弯。 「结束了。」芥川仰望空中的两名牺牲者,表情不变地说道。「在你们的人生当中,该做的工作只剩最后一项。就是尽力发出悲惨阴郁的叫声,让世人知道反抗港区黑帮的人会有怎样的下场。」 「等……等一下!」被绑住的男人出声哀求。「我们不止是为了逃命才来这座岛的!」 「没、没错!」另一个男人也拼命喊叫。「这座岛上有惊人的宝物!」 「求饶吗?」芥川无动于衷。「以前我还会听人求饶——可是,最近那些诳言妄语实在令人厌烦,我不想再听了。你们把求饶的话留给地狱的恶鬼听吧。」 黑布缠得更紧,衣服和内侧的肌肉受到挤压。 「等等……真的没骗你!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找出藏在这座岛上的『武器』,好把它交给你们!」 「他说的是实话!」另一个男人也附和喊道。「我们没有说谎,至少听我们把话说完!」 芥川面无表情地来回看着两人,最后开口:「我给你们五秒。但是,你们两个的主张要是有一丁点不同,我就立刻杀了你们。」 「这……这座岛上似乎有个惊人的『武器』。」 芥川的神色不变。 「没错,是在欧洲从事秘密走私的工作伙伴告诉我们的。」男人死命地解释。「好像是欧洲的异能技师在大战末期制造的武器。恐怖分子把它抢走,带到这座岛上。」 「恐怖分子?」芥川的神色稍有变化。 「没人知道它的正确形态……只知道名称。开发代号『壳』。不过,听说知道这个武器的人,都用别的称呼叫它。」男人在这里中断发言,像是害怕即将出口的词汇,停顿一会儿才说道:「『毁灭武器』。」 「毁灭武器……?」 「似乎可以把周围几十公里都炸掉。」 「喔……」 芥川眯起眼睛。倘若在这座岛上引爆那种规模的武器,影响范围足以涵盖横滨地区。换句话说,持有那个武器的恐怖分子要是有意,现在立刻就能将港区黑帮的地盘炸掉。 「平常的话,会觉得这消息很可疑,连我们也不信。可是,最近这几天都联络不上那位走私贩子。大家都在猜测,他是不是把武器送达后被灭口了。」 「没错!既然是那么厉害的武器,我们猜想港区黑帮应该愿意高价购买。或许能看在那笔钱的份上,饶我们一命……」 「……为了保命而信口开河,就这点来说,你们的故事编得相当不错。」芥川佩服地说道。「你认为呢,樋口?」 在芥川叫唤的同时,位于远处柱子后方的黑帮部下——樋口现身。为了预防男人们逃走,由她负责阻断逃生路线。 「是有可能。」樋口回答。「欧洲是特殊能力的发源地。听说大战时期,开发了很多只有异能技师才能制造出来的特殊战术武器。罪犯从保管场所窃取一件那种武器,带进警察权力无法追究的这座岛上来,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有半晌的时间,芥川露出思索的表情。「那个武器的特征是什么?」 「走私贩子说,那东西装在黑色公事包里。里头的武器,是由老式相机,还有引爆装置等其他各式各样的零件组成……」 相机——既然是异能者制造的异能武器,那么相机应该和外观不一样,是用某种特殊能力做出来的特殊物体。这番说词很合理。 「如果你们说的是实话,」芥川不快地眯起眼睛。「这件事可就让人火大了。要怎么玩爆竹来炸掉自家国土,是他们的自由。但是,牵扯到横滨的大海就不同了。在这片土地上行使的暴力、在这片土地上扣下的扳机,全都必须听从港区黑帮的指示才行。横滨海上有首领不知道的杀戮武器,是绝对不能容许的状况。」 「没错,就是说啊!我就知道你们会有这种反应!」男人抓住机会辩解。「我们会找出那东西交给你们,所以,放我们一马吧!」 「要怎么做呢,芥川前辈?」樋口看着芥川说道。「港区黑帮能够得到武器的话,那会是向其他组织示威的绝佳武装。万一事情太过棘手,也可以卖给国内的情报机关,换取人情和金钱。不论哪边都没有损失。」 「是啊!所以……」 「拜托!」 男人们口径一致地恳求。 「呣……」 芥川静静地仰望男人们,接着说道: 「反抗港区黑帮的人,原本都是罪该万死。加诸想象得到的痛苦与拷问,让对方后悔自己生在世上再杀死,是我方一贯的作风。……不过,如果你们刚才说的是实话,现在确实不是料理你们这种鼠辈的时候。」 「!那么……」 「话说回来,」芥川突然改变话题。「你们杀死的银行会计师……他是长年为组织尽心尽力的老成员,也是获得干部深厚信赖的人物。连首领都会去参加他的葬礼。而我个人也认识他。」 束缚男人们的黑布被拉紧。比钢铁坚硬的黑布开始勒紧男人们的双手、身体和双脚。 「咿?」 「啊咳啊!」 蠕动作响的黑布愈勒愈紧,把骨头挤碎。像在拧抹布一样,全身的肌肉和骨头被绞碎,然而,裹住全身的黑布甚至不容肉块喷出。 「看在你们提供了有用情报的份上——我让你们不必受苦,死个痛快。」 男人们的肌肉和骨头已经超越物理上的极限。 黑布急速扭转,血肉宛如被压碎的蕃茄般喷出。从空中洒落的肉片四散,沾污了观光设施的地板和墙壁。 「樋口,我们走。进行下一个任务。」芥川连看都不看自己制造出来的血海,转身离开。「去回收那个令人火大的武器。」 「遵命。」樋口也对刚才进行的杀戮面不改色,静静点头。 带领樋口往前走的同时,芥川的目光已经转向自身的未来。 「这块土地的大海是港区黑帮的大海。」芥川瞪视前方说道。「我要让那些自以为是世界之王的白种人知道,他们在这片海上无法为所欲为。」 「嗯——……」 「唔呣……」 国木田和敦在禁闭室里呻吟。 手铐依然拴在桌上,导致他们连在室内走动也做不到。虽然监视的士兵现在离开房间不在,但何时回来都不奇怪。 「我们接下来会变怎样呢?」 「有好的下场跟不好的下场。」国木田语气平淡地说道。「不好的下场是在这个禁闭室接受拷问,被迫说出有的没的事情。好的下场是被带往欧洲,享受正牌情报机关的专业刑求。」 「两种都是不好的下场不是吗!」 「别把脾气发在我身上。我们被怀疑是恐怖分子的同伙喔?随身物品全被没收了。要是没有记事本,我的特殊能力也派不上用场。而且老实说,我完全不明白那个船长为何没有留下任何纪录,就来委托我们。只要那个谜团不解,想说服他们是不可能的事。」 「不可能吗?」 「不可能。」 敦仰望天花板。 该怎么办才好呢?不仅剿灭盗贼的委托在混乱中消失,还卷入突然冒出来的恐怖分子骚动,遭人监禁。据说其他侦探社成员也被拘禁了。再这样下去,侦探社会在理由及原因皆不明的情况下土崩瓦解。 有没有什么是在这种情况下,依然能做的事呢? 敦和国木田发出束手无策的叹息——就在此时。 「喔呵呵……喔呵呵呵呵。」 不知从何处传来似曾相识的声音。 「国木田先生,你有说话吗?」 「不……」国木田脸色铁青。「不是我。应该说,我有一种讨厌的预感……」 敦环顾禁闭室内。除了敦和国木田以外,当然没有其他人影。因为这是一个煞风景、无处藏身的房间。只有桌子、椅子、电话、天花板上的通风口,以及房间角落的大型垃圾桶…… ——嗯? 敦回头。 垃圾桶? 「喔呵呵……喔、呵、呵、呵。」 金属制的圆型垃圾桶,喀哒喀哒地轻轻晃动。 敦和国木田面面相觑。 两人凝视晃动的垃圾桶半晌后,在手铐限制住行动的状态下,努力设法伸长脖子,将脸凑近垃圾桶—— 「唷!你们似乎有困难呢!所有的事情,太宰我全都听——噢,痛啊!」 国木田踢倒垃圾桶,太宰因此滚到墙的另一边。 「好痛好痛……你干么啦,国木田!竟然把挑对时机现身的救世主跟垃圾桶一起踢倒,哪有这样的!」 「住口,什么救世主,你这个不可燃垃圾!」国木田大喊。「在这种紧急状况下,你搞什么啊!我们在这里遭到审问的期间,你就像那样一直缩在那里面吗!」 「怎么不说是我察觉到你们的危机,事先过来做准备耶。」依然待在倒地垃圾桶里的太宰嘟嘴。「我一直在等监视的士兵离开房间。而现在正是救你们的时机,我要潇洒地……咦?出不去。」 「你就那样进焚化炉好了。」国木田瞪着太宰。「言归正传,为什么你会知道我们被带到这里来?」 「我有大致预料到,你们会卷入麻烦事。」太宰在垃圾桶里露出得意的笑容。「因为你们目击船长的遇害现场时,我也在附近。」 「什么?你在那条地下走廊吗?」 「我没办法进入机密区域,但我有看到你们被带走。当时我正在追踪犯人——脖子挂着相机,身穿西装的英国人。」 听到这句话,敦惊讶地抬起头。 「对了,」敦赶紧问道。「太宰先生,你对我说过吧?『剿灭盗贼不过是在这座岛上,即将发生一连串灾难当中的一件罢了。』太宰先生早就知道恐怖分子骚动的事吗?」 「什么?」国木田的脸色一变。「是这样吗,太宰?」 「如果是,国木田会对我刮目相看吗?」 「用不着担心,你的评价固定在最低值。别卖关子,快说。」 「能够得到稳定的评价,还真令人惶恐。」太宰笑着说道。「时间不多,我就简洁说明……剿灭盗贼是让侦探社社员聚集到这座岛上的借口。真正的委托是……」 太宰在此停顿,以认真的眼神说道: 阻止『预知者』在横滨近海引爆异能武器。」 「引爆异能武器……?」 就连国木田也吓一大跳。 「这是来自政府方面的委托。你们也知道,这座岛是不容他国政府介入的治外法权岛屿。因此在船长的协助下,尽可能将侦探社社员以适当的委托聚集到岛上来。另一方面,我当机动队侵入岛上,进行各式各样的行动,以掌握恐怖分子的侵入路线,还尝试窃取滞留岛上所需的硬币呢。」 敦忽然察觉到一件事。 侵入岛上……窃取硬币…… ——叫警卫过来! ——确认被偷的东西! 「该不会你偷渡入岛,并且偷了什么给警卫追是因为……」 「你猜对了,那可是秘密任务的一部分喔。」太宰眨单眼微笑。「顺便提一下,我偷的是岛上的硬币。我想尽办法要偷拿能够进入机密区域的金币,却一直没成功。」 「你……偷渡入岛……?」国木田摇晃身体,感觉头晕目眩。 「没想到,你们像这样被捕了,我只好变更计划来救你们。被恐怖分子摆了一道呢。」 「被恐怖分子摆了一道……可是,我们会这样被捕,是因为一连串不幸的巧合。」 「真是如此吗?」 太宰突然以认真的眼神说道。 敦看着太宰。太宰凝视空间里的某一点。 「光是利用杀害船长的手段就颠覆情势,将我们逼入困境。如今船长死了,侦探社失去在地支援,在这座岛上不过是个外来者。我的应对也晚了一步,换句话说,恐怖分子现在是『逃离追踪』的状态。」 「难道……这种情况是恐怖分子刻意制造出来的?」 敦想起监视画面里,身穿西装的英国人。即使开枪杀人,那双蓝眼也没流露一丝情感。 「毕竟对方是长年愚弄各国情报机关的高竿恐怖分子,还有个绰号叫『预知者』——说不定他真能预知未来?倘若真是如此……」 倘若真是如此——侦探社没有胜算。 「太宰先生,你没想到对策吗?」 敦一脸凝重地询问。太宰无言地回望他半晌——才发出别具深意的嘻嘻笑声。 「你认为会没有吗?」 看着那张笑脸,敦打从心底感到安心。 太宰先生脸上挂着笑容就不会有事。不会有任何问题。 「请你告诉我!」 「方法其实很简单。」太宰连同垃圾桶一起滚动,来到房间中央。「有个方法可以洗清与恐怖分子同伙的嫌疑,只要我们捉住恐怖分子就行了。」 「——咦?」 「天花板上有个通风口吧?」卡在垃圾桶里的太宰伸长了手。「这里是地下楼层,所以通风口是垂直通往地面。但是,通道不够宽,内侧又是滑不溜丢的金属,普通人无法攀登上去。不过——」 太宰说声「嘿咻」,从垃圾桶底下伸出脚来。他似乎有在底部开洞,让脚可以伸出来。 太宰接着在垃圾桶里翻找,从里面取出短短的铁丝。那应该是用来夹资料的回纹针,被当成垃圾丢掉后,已经变形到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太宰灵巧地弯曲那段铁丝,调整形状,伸手把它插进敦的手铐里。 不到一秒,敦的手铐就「喀嚓」一声松开来。 「敦,你的体形娇小,只要用虎爪就能从那里爬出去。」说完后,太宰露出微笑。 敦倒抽一口气。 「那么……就我一个人?」 「我和国木田都没办法钻过狭窄的通风口。而且,当你逃走的事曝光时,也需要有人留下来争取时间。这叫量才录用。」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敦仰望天花板。要从这里爬出去逃走,不是不可能的事。在外面甩开士兵们的追捕,也不是太难的事。 问题是在那之后,要怎么找出恐怖分子呢? 「用不着担心,我已经想好方法了。」像是看透敦的内心,太宰微笑安抚。「敦,你钓过鱼吗?」 钓鱼? 敦老实地回答:「没有。」 「这跟钓鱼一样。在钓场定点洒饵,然后等待。对付神出鬼没的对象,这是最好的方法。你们看过『预知者』的影像吧,没有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方吗?」 「不可思议……?」 敦回想监视画面。持枪射杀船长,身穿西装的英国人。蓝眼的男子。虽然是个特殊又奇怪的男子,但说到不可思议的地方…… 「公事包。」太宰眨单眼说道,仿佛在透露秘密。「我有说过吧,他提着黑色公事包。但是,不论哪种影像纪录或目击证词,都没有发现他在这座岛上提过公事包。你明白这代表什么吗?」 「别故作玄虚了,太宰。」在一旁的国木田插嘴。「没时间了,快点说结论。」 「故作玄虚才好玩啊。」太宰一脸不服气的表情。「根据我的调查,武器就装在那个公事包里。可是,从影像看来,恐怖分子本人没有随身携带武器。这就表示——」 「藏在某个地方?在一个安全,用不着担心会被别人抢走的地方。」 「这样推测很合理。不过,现在要找出隐藏地点是大海捞针。我有个比较简单的方法。」 太宰用鞋跟敲敲地板。 「这座岛的中央有座钟塔。」太宰说道。「是在岛上的任何地方都能见到的高塔。那里也具备舰桥的功能——总之,我在那里的顶楼放了假的黑色公事包。」 「假的?」敦歪头表示疑惑。「真的在哪里都还不知道耶?」 「没有必要知道在哪里。真的公事包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利用这个现状才是重点。抢先一步抵达钟塔,逮住上当的恐怖分子就是敦的工作。」 敦很佩服。如果是那样,就算他和恐怖分子一对一对峙,的确也有获胜的可能性。不,只要不太荒腔走板,应该可以确实地捉住对方。 对于常人的行为反应,太宰果然洞察机先。比刚才解释的内容还要更进一步的计策,他大概也准备了好几个吧。 「说明到此为止。」太宰一面解开国木田的手铐,一面说道。「很抱歉,我无法透过通讯给你支援。因为再过不久,我也会被逮住。我和其他侦探社社员能不能洗清嫌疑,恢复自由之身,就要靠你的努力了。你办得到吧?」 敦知道。 太宰只有在确信对方办得到的情况下,才会问「你办得到吧?」 「……是。」敦绷着脸点头。 「很好。」太宰像个老师一样地微笑。「到天花板的通风口还有段距离,只要踩着国木田的头当踏脚处……」 「不用,我没问题。」 敦轻轻转动脚踝,同时测量到天花板之间的距离,腰部微微一沉后跃起。 仅仅一次的跳跃,立刻抵达数公尺高的天花板。 敦用虎化的手掌扫开通风口的铁网,再用另一只手攀住通风口的入口。虎爪深深勾住金属支撑体重,接着摇晃身体,攀上通风口。 「喔喔——」太宰欢呼。「你办到了,敦。」 敦转向地面想要说些什么时,禁闭室的门突然发出声响打开来。 「喂!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有数名士兵冲进房间的脚步声、国木田的模糊喊叫声,以及金属撞击的刺耳声。 「太宰先生、国木田先生?」 敦在通风口里呼喊。 「别管我们,快走!」 骚动之中,传来国木田的大叫。 敦犹豫着要不要折回去,是不是该回房间去助他们一臂之力。但是,万一他现在被抓,解救侦探社社员的希望就会消失。况且,不管士兵再怎么强壮,也没办法爬上通风口追他。 只能就此逃走,执行太宰的计划。 我会——马上回来! 敦露出必死之心的神情,用老虎的手脚攀爬通风口通道,背后响起的争执吵闹声变得愈来愈远—— 那座塔建于岛屿的中心点,任何地方都能看见的场所。 既是观测设施,也是岛上的地标,更是一座钟塔的那座塔,是除了巨大的风力发电风车群外,岛上最高的建筑物。塔的形状是尖端细长的三角形,三面分别朝向英国领地、法国领地和德国领地。每个墙面的设计风格,都是仿造各自国家的建筑物特色。 塔的四周是一片经过细心维护的人工林,石板路分别朝向各个领地呈放射状延续。 敦来到距离那座塔不远的石板路。虽说是座巨大的岛屿,但以老虎的脚力奔驰也花不到数分钟的时间。这里就是太宰准备好的「陷阱」地点。 敦仰望那座时钟——11点54分。 不经意地,敦的脑中闪过「该不该去救其他侦探社社员?」的想法。 跟国木田和他一样,谷崎和贤治那几位侦探社社员,应该也被监禁在这座岛上的某处。独自一人前去挑战传说等级的恐怖分子,实在是令人胆怯的事。 然而,敦的思考蓦地被打断,有如挨了巴掌的冲击窜过敦的全身。 是他! 步伐稍快地走在英国领地的石板路上,朝着钟塔前进的样子。没有看错。对方背对敦,似乎没有发现他。 敦迅速躲到树荫底下。怎么回事?敌我之间的距离约十五公尺。敦的虎眼拥有超越常人的视力及视程。能够抢先接近对方,大部分要归功于这份眼力。 事已至此,没有时间去找同伴了。 只能独自行动。 敦跟着恐怖分子进入钟塔。 塔的一楼是对一般民众开放的资料馆。室内有高耸的天花板及磨亮的地板,墙面挂着岛屿发展史及内部结构等的展示,几个不赶时间的观光客悠闲地边走边看。 敦混在那些观光客当中,一面假装欣赏展示品,一面侧眼追踪目标。恐怖分子快步搭上展示间后方的员工专用电梯,直接朝钟塔顶楼前进。不知是否为错觉,对方看似很匆忙。敦心想:「这是一个好预兆。」对方或许是受到假的公事包蒙骗而感到焦急。说不定急着在被别人抢走之前,先得到公事包。 敦先确定对方去的楼层,再搭电梯追人。 为了保险起见,敦决定在目的地——顶楼的前一个楼层出电梯,再爬梯子上顶楼。 出电梯后,他蹑手蹑脚地走着。室内是全自动的雷达监控室。灰色的仪器林立,填满整间地板。他想起太宰说过,这座塔「也具备舰桥的功能」。用来作为船只航行,进行观测及雷达侦测的仪器大概都集中在这里。 敦静静地穿越其中,一边寻找气息,一边爬上梯子。 那家伙在顶楼。 脖子挂着相机,穿着西装、戴着毛毡帽。从敦的方向,看不到射杀船长时露出的那对蓝眼。对方快步移动,像在寻找什么似地左右移动视线。 这里是能够将岛上一览无遗的观测室。四周墙壁采玻璃帷幕墙,可以眺望整个岛屿及远方的水平线。在北方的海上,可以看到紧贴水平线的横滨陆地。 敦只把头探出梯子,悄悄观察事态的发展。他不需要设陷阱。只要对方一接触到公事包,机关就会自动启动。之后再慢慢逮住敌人就行。 不过,西装男并不打算立刻接近公事包。 他站在一段距离外,笔直地凝视公事包。 敦着急起来。怎么了?以恐怖分子的立场来说,应该会想马上回收那个公事包才对。难道有什么事让他起了疑心吗? 倘若如此——就只能现在冲出去了。敦对脚施力。 西装男取出手枪。 然后,射击公事包。 恐怖分子连续不断地开枪,让人以为是在射击憎恨的对象。公事包被冲击力道弹飞,内部响起机具损坏的低沉金属声。 「什么……?」 敦不禁讶异出声。 「!是谁!」 恐怖分子察觉敦的存在,大声喊叫。声调比想象中要高,像少年的声音。 冲出去的敦着地失败,跌倒在地。恐怖分子迅速将枪口转向,笔直地瞄准敦。 无法闪避。 是致命的疏忽。 然而,恐怖分子没有对敦开枪。他举高枪口大喊:「你在这里做什么!」 「是你把『壳』放在这里的吗!」恐怖分子骤然问敦。「你知不知道这是多么危险的东西——」 就在这个时候, 整个岛剧烈摇晃。 那个公事包在一个微弱照明的阴暗房间里。 盖子已被打开,露出内部构造。 内部只有简单的机械和回路。那是一台老式相机,四周有吸收冲击力道的树脂保护。相机本体延伸出多条回路,上头钉着写有许多古代文字的羊皮纸。 白色手指抚摸那个公事包。 手指划过公事包外侧,接着触摸内部回路做确认,然后重新组装几组回路配线。完成作业,稍待片刻后,慢慢按下相机的快门。 公事包开始微微震动。 周围的空中浮现红色魔法阵。多组魔法阵立体重叠,照亮了房里的唯一人物。 「…………」 房里的人低声说了些什么。 但是,那个声音被其他声响掩盖。 是房间本身、岛屿本身在震动的刺耳声响。 大海翻腾。 像是恐惧害怕着什么一样。 天空一片红。 「这是……?」 敦看着外面的景色,发出惊愕的叫声。 红色。不管是大海、岛屿,还是水平线另一头的横滨,全都是红色。 理由随即揭晓。 是天空。天空消失了。直到刚才还是天空的地方,被猛烈燃烧的薄膜物体完全覆盖。天空被隐藏起来——不如说,超巨大的烈焰球壳,完全覆盖了以岛为中心的这一带。 「开始了……!」恐怖分子悲痛欲绝地说道。「果然这个是假的吗!那么真的在……」 「什么?这是什么鬼东西……?」敦至今仍然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 「这就是『壳』。」恐怖分子快步接近敦。「带来毁灭的烈焰天球。……走吧,少年。如果你不想死的话。」 恐怖分子拉住敦的手腕。敦在这时终于回过神来。 「你……你到底是……」 「我是来阻止它启动的。」恐怖分子抓破自己脸上的皮肤。 然后一口气把脸扯下来。 「……!」 看起来像皮肤的东西,是制作精巧的特效假皮。把覆盖脸颊、鼻子、眉毛的那层东西剥开,拿下帽子后——出现的是一名金发女性。 「我的名字是h·g·威尔斯,是来阻止这场灾难的。」女性甩动长发说道。「少年,你有担负未来的觉悟吗?」 球壳覆盖大海。 壳的半径是三十五公里。以海上的标准岛为中心,吞噬了横滨大部分的陆地。烈焰的球壳像小型太阳坠落地面般燃烧,封存超乎想象的热能。 那颗热球壳急速内爆。 那股热能快速冲向内部。 接触到灼热的建筑物瞬间熔解。摩天大楼与高架道路如奶油加热融化般跟着消灭。 在最初的五秒内,有五十万人碳化死亡。山林甚至无法燃烧,刹那间化为白炭。就连大地也超越熔点而崩解,化为沸腾的红色淤泥。那已经远远超过「燃烧」这个状态变化。极度高温的热辐射扫过之后,只剩下电浆离子化产生的白烟,犹如灵魂的残渣。 球壳之外,即便是暖风的些微热辐射都没渗出。然而,内部的城市已经化为神话世界才见得到的焦热地狱。 港区黑帮总部大楼顶楼,身为组织首领的森鸥外低语: 「……这下没辄了……」 他苦笑地看着窗外的焰狱,就此化为黑炭。 武装侦探社事务所社长室,社长福泽谕吉从窗户眺望室外。 「……没能赶上吗?」 他从容地轻轻闭上眼睛,就此被熔解的建筑物泥泞吞没。 无数的民众, 伴随着无数的人生, 在那层炎膜的烧灼下,遗留完整的回忆、悔恨、情谊、生活、约定、纪录、执着、野心和爱情,然后,仿佛那些许许多多的人生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于世上——化为白色及黑色的灰烬消失。 国木田和太宰跑在岛上石板路的途中,目击到那一幕。 「那是什么……!」大展身手逃出禁闭室的国木田,手腕上还挂着坏掉的手铐。 「那就是『异能武器』。」太宰的口吻出奇镇定。「似乎没赶上。」 「那是……特殊能力?别傻了,那种东西远超过特殊能力的规模!」 缩小的热球壳抵达两人身边。 从岛的边缘开始焚烧,热壳把一切全部熔化。连海水也沸腾、蒸发,甚至不满足地化为电浆。具有数千度高温的电浆态将两人弹飞,骨骼随即碳化。就算太宰拥有让特殊能力失效的能力,也无法让副产物的电浆态跟着失效。两人化为黑影烙在石板路上,而那条石板路也马上熔解。 消灭的瞬间,太宰低声说了些什么。但是,就连传送那个声音的空气也化为电浆,使得他的低语没能传达出去就被消除。 「这……这是什么状况!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敦看着眼前的景象喊叫。全部都烧得精光,不管是岛屿、大海,还是横滨的土地。 而且,热浪确实地朝着岛屿中心点逼近。巨大的热壳正往爆炸点收缩,很快就会抵达敦他们所在的地点。 「少年,走这边!」 自称威尔斯的恐怖分子——金发女性在窗边大喊。她将钢索绑紧柱子,套上腰间的滑轮。 女性开枪射击窗玻璃,并对放射状龟裂的玻璃使出一记毫不留情的后旋踢。 玻璃朝外侧破裂,化为无数碎片坠落地面。 「你还杵在那里干么!」威尔斯招手。 「可是……!」 敦犹豫不决。他不明白对方的意图,也不知道她是否值得信赖。更何况,他不认为有方法能够逃开逐渐逼近的热浪。 「你不想救你的同伴吗!」 我的同伴。 侦探社成员的脸孔浮现。在这波热浪某处的同伴们,接纳我的那群人。 敦跑过去,握住威尔斯的手。 「要下去啰!」 越过破碎的窗户,威尔斯和敦飞向空中。 从塔的最高处朝地面落下。在旋转的视野当中,出现覆盖天空逼近的烈焰球壳。海水沸腾。热浪立即烧灼敦的喉咙。急速气化膨胀的海水产生冲击波,领先球壳来到此地。 那是世界末日的景象。 威尔斯在空中解开腰部的钢索,甩动金发着地。敦也跟着以手脚虎化的野兽姿势落地。 「前方的树林里有个通往地下室的入口!跑到那里去!」 才一着地,威尔斯便挥手指示。敦默默地奔跑。 通往地下室的入口,是被埋设在地面的巨大对开铁门。中央挂着一个巨大的锁头,还有铁链缠绕。 「距离热浪抵达不到十秒!没时间开锁了,我要把它撬开!」 威尔斯从衣服内侧取出军用短刀,将刀身插入铁链之中,以千斤顶的原理开始撬它。 即使如此还是毫无作用。 「让开!」 敦推开威尔斯往前进。他虎化双臂,用爪子敲打铁链。敲打两、三次后,铁链脆弱的部分碎裂损坏,露出锁头。 敦用虎臂捉住锁头。 「呜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虎臂急速膨胀。铸铁锁头跟敦的脸差不多大,经由虎化的臂力拉扯后,熔接部分渐渐裂开。 锁头承受不住敦的力气,发出悲鸣似的声响后断成两半。威尔斯立刻靠近铁门,使出全身力气把门打开。 「跳进去!」 用不着她说。热浪已经烧及眉毛。 敦没确认底部,便往那黑暗的纵穴跃下。 「樋口!你在哪里,回答我!」 芥川在林中呼喊。 热浪烧灼睫毛。周围的树木抵挡不住热风,开始自燃。 「这就是『毁灭武器』……」芥川在热浪中说道。蜂涌而至的过热水蒸气烧灼喉咙,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 热浪烘烤皮肤,眼球因水分蒸发而感到刺痛。不过,芥川露出淡淡的笑容。 「原来如此,这就是终结……是我的下场吗?」在烧燃的林木间,芥川一脸平静。「虽然和我想象的差距很大……搞不好就是这么回事呢。」 更加强烈的热浪袭来。 芥川的黑布蠢动,形成扭曲次元般的立体形状。显现出来的,是完全拥有外套色彩的巨大黑镰刀。 黑镰刀劈开芥川眼前的空间。从海边涌来的热浪随即遭到阻挡,没能靠近芥川。 斩断空间。芥川的特殊能力「罗生门」会切碎所有一切。就算是「空间本身」也一样。遭切削成为不连续面的空间,阻隔万物通行,就算是毁灭世界的热浪也一样。 「……可惜……」 芥川呢喃。断裂的空间闭合,热浪再度袭来。 空间的不连续面数秒后会闭合。即使是芥川,也无法永远阻挡不断涌来的死亡热风。 芥川走在林间。 接二连三制造断裂,在自身周围筑起战壕。 热浪、燃烧的树木,就连熔化的建筑物残渣也袭向芥川。利用斩断空间来阻隔这一切,只要断裂消失就再制造新的断裂,芥川持续行走。 然而,终结依旧到来。岛屿具备的浮力降至极限,开始下沉。大地的震动已经让人无法站直身体,芥川双膝落地。 「身受毁灭之风,犹不知己为何人,未有饯别,仅与大海的泡沫一同消失。」芥川吟诗般地对着天空低语。「无畏无惧……与那人不辞而逝的寂寞更上心头。」 热壳本体逼近眼前,蜂涌而至的热浪早已超过摄氏数百度。光是从空间断裂隙缝钻进来的热辐射,就使得皮肤灼伤起泡。 尽管如此,芥川还是露出淡淡的笑容。 「如今……只有那件事让人觉得寂寞。」 仅仅留下任何人都看不见的微笑,芥川的身体消逝于烈焰之中。 敦蹲在黑暗的地底。 「好痛好痛……」 从铁门跳落的地方,是个宽广的地下室。落在石头地板时,迅速撑住的手脚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感。 「你醒了吗?」 房间中央传来声音。 阴暗的房间中央只有一张桌子,金发女性站在一旁。 这是个奇妙的空间。 不管是墙壁、地板还是天花板,全都由石块打造而成的方形房间。唯一的光源,是放在中央桌上的某样东西。 察觉有异的敦,立刻发现其中的理由。不热。正上方的入口,应该刮起了头发会烧焦的热风。虽说位于地底,但岛上不会有如此凉爽的地方才对。 而且——这里也没有声音。热壳如今应该还在地上烧毁岛屿。可是,在这个房间里居然听不到建筑物倒塌、岛本身遭到破坏的轰然巨响。 「这里是?」敦自问自答地低语。「其他地方……我们飞到岛外了吗?」 「不,很遗憾,我们还在岛上。」站在房间中央的威尔斯说道。抹煞女性特质的平坦嗓音,透过房间的墙壁一再回响。「这个房间也会消灭。只是利用我的特殊能力延长时间,延迟来自外部的影响罢了。」 威尔斯把手放在光源上。幸好眼睛逐渐习惯,敦终于知道那个光源是什么。 是相机。威尔斯经常挂在脖子的相机——现在被放置在桌上,闪光灯灯泡发出的蓝白光芒照亮房间。 敦环顾四周,接着往上看。头上应该看得到他们跳进来的铁门,但是,那里什么都没有。原本有铁门的位置,被不知从何处逼近的黑暗笼罩,与黑暗化为一体。 「因为没有时间,所以我长话短说。」威尔斯突然开口。「武器启动,这座岛和周边的大地都毁了。范围是半径三十五公里。武器产生的热球壳最高温度大约是六千度。根据事前的估算,被烧死的人口总数约为四百万人。」 「四……!」敦说不出话来。四百万的话,等于所有在横滨生活的人都已牺牲。 「祸首是大战末期被开发出来的『毁灭武器』,或是称作『壳』的武器。有人把那个武器带到这座岛来,加以引爆。我为了阻止它被引爆而潜入岛上,却没能成功拦阻……接下来就是你看到的。」 「请……请等一下。」敦插嘴。「你不是恐怖分子吗……再说,你怎么会知道那个武器的事?」 「很简单,那个武器是我开发的。」 「!」 威尔斯淡淡地告知震惊不已的敦。 「在十四年前的大战中,欧洲国家将异能者投入战场。雨果、歌德,还有莎士比亚……被称为『超越者』的异能者们展开激烈冲突,带来前所未有的战争损害。」 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知道大战的事,但还是第一次听说有异能者在幕后行动。 「我以英国技术人员的身份,负责开发异能武器。」威尔斯平静地继续说道。「当时英国正在进行以人为方式引发『特殊能力的奇点』,将它化为武器的研究。……你知道特殊能力的奇点吗?」 敦回答:「不知道。」 「所谓特殊能力的奇点,是指复数的特殊能力互相干扰的结果,将会引发和任何一种特殊能力都不相同的第三种状况。绝对骗得过对方的特殊能力,与绝对能够看穿真相的特殊能力,两方对抗会怎样呢?将能量集中一处的特殊能力,与将能量分散的特殊能力,两方同时发动会怎样呢?大多是某一方的特殊能力获胜。不过,也会很罕见地发生双方相互反应,带来远远超出一般特殊能力范畴的大规模结果。那就是『特殊能力的奇点』。」 「那么……那个巨大的热天球,也是运用那个『奇点』……?」 威尔斯晃动金发点头。「没错。我的特殊能力是操纵局部的时间。这项特殊能力和许许多多的魔法效果——这次是描绘可以变出热球壳之符咒的特殊能力,结合起来产生『奇点』,解除特殊能力极限的束缚。」 威尔斯边走边开始讲解。 「你知道测不准原理吗?」 「测不准原理……?」 「跟特殊能力无关,这世上的时间和能量之间存在着不确定性。在极短时间△t当中产生的能量△e之积(△t·△e),只能与普朗克常数h呈一定比例的数值。由于其积固定,因此△t只要缩小到某定值,△e就会发散,呈不定值;反过来说,只要△e缩小到某定值,△t就会极度扩大。这就是不确定性。」 「那个……」敦难为情地插嘴。「很抱歉……我完全听不懂。」 「是吗?」威尔斯看似毫不在意地点头。「用非常简单的方式来说……那里有一道普通火柴的火焰。就算是那样的东西,也可能在一秒的一兆分之一,再切成一兆分之一的一兆分之一,然后再切成一兆分之一……那样极为短暂的时间当中,具有烧毁地球的高能量。换句话说,是能量的『起伏』。但是,能量愈大,能够存在的时间就愈短,所以不会对外界造成任何影响。」 敦努力转动脑袋,消化这番话的内容。仅仅发生在极短时间内的庞大能量。 还有——操纵「时间」的能力和奇点。 「啊……!」 「你想通了吗?」 「难不成是把只能在短时间内产生的高能量……利用特殊能力,硬是调节成那样巨大的火球?」 「大致来说是这样没错。」威尔斯点头。「操纵时间的特殊能力是用这台相机来掌控。只要调整这台机器,就能拉长△t,破除测不准原理,让巨大的热火球固定在现实世界。说起来是很简单,可是——」 威尔斯没把话说完,未能形成完整句子的语尾飘荡在空中。 敦略微思考后开口: 「有个人——不是你而是别人,在这座岛上启动了那个骇人听闻的武器。」 「你说得没错。」威尔斯轻轻蹙眉。「我不知道那个人的真实身份和目的。不过,武器的所在位置几乎确定了。是在这座岛的最深处,最高机密区域的最下层——地下五楼。但我还没查到是在哪个房间。」 威尔斯停顿一下,然后说出让敦觉得意外的话。 「我要让你回到过去,帮我找出犯人,夺回武器。」 敦整个人傻眼。 「…………啥?」 「对不起,抽不出时间来说服你了。就算你不愿意也得去。」 「不,请等一下。」敦急忙说道。「回到过去?夺回武器?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和刚才的说明一样。」威尔斯举起单手。「存在的不确定性。换句话说,就和时间△t的幅度愈小,能量△e就能变大是相同的道理,只要是小能量,存在的时间就能够具有从过去到未来的宽幅。正好就像这样。」 桌上的相机镜头发出放射状的光芒。光芒在一无所有的空中,描绘出蓝光图案。 「假设时间是一条河,能量……也就是这世上的所有物质,则是平静河面上的波纹。我们是以波纹的发源地为中心,扩展同心圆而存在。所谓『存在』,人们常以为只存在于某个时间轴上的一点,但其实就像波纹一样,存在于某种程度的宽幅里。从河川上游的过去,到河川下游的未来,幅度宽广地存在着。当然,距离中心愈远,波纹的位移愈小,总有一天会消失。就像我刚才说的,能量愈大,时间的幅度——波纹愈小。小能量的话,波纹变大,因而在过去到未来之间,幅度宽广地存在着。我的特殊能力『时光机器』,就是利用那些波纹的振幅,让世界误认能量的中心,也就是『存在』处于过去的能力。」 相机制造出来的立体影像,映照出一条静静流向下游的河川。 那条河川的正中央泛起小小的波纹。 「这波纹就是你。」威尔斯指着它说道。「由于一个人类具备的能量相当庞大,因此就像这样,波纹极为狭小。以现在为中心,只有前往未来数秒、回到过去数秒的幅度。如果想要用我的特殊能力跳回几十分钟前的过去,就必须把能量变得更小。以刚才的例子来说,既然△t·△e固定,想要扩大时间幅度△t,就只能让能量△e缩小。」 威尔斯挥动手指,河面的波纹变大,最后慢慢变成具有相当幅度的波纹。 「我明白要跳回几十分钟前,必须把能量变小的事了。」敦说道。「可是,到底要怎么做,能量才会变小呢?」 「佷简单,放弃当人类就行了。」威尔斯毫不迟疑地说。 「……咦?」 「不是让一个人类完整地跳回过去,而是仅限一小部分。这么一来,就能跳回满久以前的过去,可以阻止武器启动。」 「但是……你说的仅限一小部分,具体来说是什么?」 「很简单。」威尔斯指着自己的头。「只把记忆讯号送回过去。」 敦无法立刻理解这话的意思。 「记忆讯号……?」 「人类的所有思考和情感,只不过是脑神经细胞的放电而已。记忆是透过那些电子信号储存在脑细胞里,换句话说是档案。如果单单是那些记忆讯号,就只有极为微弱的能量。」 威尔斯再次挥动手指,影像随之切换。 「根据质量与能量的转换公式e=mc2,体重六十公斤的人类所拥有的能量约为五四○○○○○○○○○○○○○○○○○焦耳。这数值大到根本送不回过去。而神经放电的能量,却只是传送数十毫伏电位差的钠离子电位能。虽然无法和操纵时间的特殊能力一概而论,但要比喻的话,就像是太阳和喷嚏之间的能量差异。」 这是一段让人似懂非懂的说明。然而,听起来不像是在说谎。而且,使用特殊能力把记忆,而不是把人送回过去——似乎也真有这样的做法。 突然间,威尔斯将视线转向房间天花板。 「快到极限了吗?」 敦也跟着往上看,一些小石块开始从天花板上掉落。房间里的时间渐渐被外界追上。 「要把脑部的记忆讯号送回过去的话,能够安全送达的极限是三千三百秒,也就是55分钟。那会成为你的『第二次』起点。」 敦忽然发现,相机的亮光愈来愈强。阴暗的房间像白昼一样明亮。 「之所以拜托你,是因为我无法回到过去。我的特殊能力没办法让同一个人的时间倒流两次。而我自己早已在战场上,让自己回到过去一次了。」敦感觉威尔斯的声音被光吞没,逐渐远去。「到目前为止,我经历过许多事件及事故,都是用这个特殊能力来避开危机。因为我去过的地方实在太常发生事故,才会被视为恐怖分子。」 亮光已经强到让人睁不开眼睛。敦伸手护着脸,想要逃开这道令人目眩的亮光。可是,不知为何,尽管他已闭上眼睛,也举起手臂,还是遮挡不住那道眩目的亮光。 「虽然我刚才说过『就算你不愿意也得去』……但我还是希望能够确认你的意志。你愿意阻止武器的启动,拯救你国家的同胞及同伴吗?」 即使置身在令人目眩的强光洪水中,那个问题依然清楚地传达到敦的内心。 在听解说的途中,敦就决定好答案了。 「我愿意。」 敦坚定地说道。 「很好。」威尔斯的严肃表情略微放松。「我要给你一个忠告。别告诉任何人你知道的未来。也尽可能不要寻求他人的协助,要单独行动。一旦同伴有大规模动作,就会对其他人造成影响。这是一个小岛,那动作迟早会传入犯人耳中。……这次武器启动的时间,正好是中午12点整。一旦你的同伴改变行动,犯人很可能也会改变心意,不到中午就提前启动武器。」 亮光强烈到甚至觉得有压力。敦想要开口回答,声音却被亮光消除。 全身承受亮光的压力,导致双脚连站都站不稳。 敦终于察觉这不是亮光,是相机发出的异能力量,以光的形状喷洒在四周。 「全靠你了。」 不知为何,只有威尔斯淡漠的声音从亮光后方清楚地传进敦的耳里。 随后,覆盖房间的时间控制消失。地下室的时间轴追上地面,灼热的热风扫过地底。 摄氏数百度的炽热暴风粉碎所有,红色旋风吞噬全部。 最后,红色热壳落下,房间内部的一切随之蒸发。 威尔斯和相机也熔化消失——在那瞬间之前,敦似乎看到某个黑色人影从天而降。 无法确认那件事。因为那是敦最后见到的景象。 所有一切都飞散了,视野消失、肉体消失,就连意识也被抹消的那瞬间—— 「喂,敦!别站在船头,万一跌进海里我可不管!」 骤然听见的声音,令敦的心脏猛跳一下。 由于吓到,不管是呼吸、心跳,还是血流,感觉全都停止了。 说不出话来,脑中一片空白,无法理解状况。 位在眼前的是大海。双体快艇划开波浪,卷起的水花甚至溅到敦的身上。 「啊……呜……」 敦只能张口,欲言又止。 「?喂,你怎么了,敦?在发什么呆?你那么想跌进海里吗?」 听得到国木田的声音,却无法转头。 「国木田……先生。」 颤抖的喉咙好不容易才发出这几个字。 大海碧波万顷,黑尾鸥在头顶上方鸣叫,毫无危险的海上。没有热壳、没有热风、没有—— 「今天的天气概况是降雨机率0%,风向由南风转为东南风,浪高一转一点五公尺,然后——」 「国木田先生。」 敦终于转过头去说道: 「现在……几点了?」 「啊?11点05分,怎么了吗?」 正午的——55分钟前。 「闲聊结束,你快进船舱。我们搭这艘船不是要远足,准备开会讨论工作。」 国木田阖上记事本说道。 敦摇摇晃晃地跟在国木田身后。 跟在国木田身后进入船舱,便看到在里面的侦探社调查员。 谷崎、奈绪美、与谢野、贤治,他们以各自的姿势和行为,消磨在船上移动的时间。 敦并未将这一幕看进眼里。视野当中的景象滑过脑部表面,没有进入脑中。敦的视野不在船舱,而在应该还没体验过的记忆当中。 ——被烧死的人口总数约为四百万人 ——我要让你回到过去,帮我找出犯人,夺回武器。 「会议开始,全体注意!」 没人理会国木田的呼喊。谷崎晕船呻吟中,与谢野的心思全放在挑选照片上,贤治则是睡梦中,而奈绪美眼里只有哥哥。 敦也对国木田的声音充耳不闻。 如果那不是妄想,而是发生在现实当中的事—— 剩余的时间是55分钟。仅仅的55分钟。 「敦,你在发什么呆。」 国木田突然对他说话,敦因此回过神来。 「啊……是,对不起。」敦急忙说道。「你说什么?」 「喂喂。」国木田皱起眉头。「拜托,抱着远足的心态可就伤脑筋了。」 「对不起。」敦的声音细不可闻。「那个,国木田先生,其实……」 ——别告诉任何人你知道的未来。 ——一旦同伴有大规模动作,就会对其他人造成影响。 「那个……没事。」敦把到嘴边的话硬吞回去。「什么事都没有。」 「哎呀呀……前途堪忧呢。委托我们的工作,是逮住岛上的盗贼。委托人就在这艘交通船开往的某个『岛』上。」 「是。」敦点头。当然,敦十分清楚,剿灭盗贼的结果会是如何。 「说起来,不找警察处理,反而来委托我们这样的民间侦探业者,其中有很大因素是来自我们前往的那座岛,所拥有的特殊性。」国木田翻开记事本说道。「大型海上漂浮城市『标准岛』,是德国、英国、法国这三个欧洲国家共同设计的『航行岛屿』。能够掌舵进行自主航行——」 早已听过的国木田说明,敦也几乎是左耳进右耳出。 敦一面听着仿佛遥远浪涛声的说明,一面思考。要阻止武器启动,没有想象得简单。首先,他不知道武器的所在位置。威尔斯说过是在『最高机密区域』,亦即金币区块的某处,但问题是敦等人手上没有金币,连接近武器都办不到。要靠近金币区块是多么困难的事,在「上次」和盗贼对峙时已亲身体验,想忘也忘不了。完全武装的士兵们与监视摄影机。要是不设法解决那些,就别想潜入搜索武器。 「喂,敦,你有没有在听?」 情报不够。必须调查的事情太多,有可能在55分钟内全部调查完吗? 能不能设法和威尔斯会合呢?不过,她表面上的立场是恐怖分子,都采隐密行动。而且她说过,「我无法回到过去」。换句话说,她不会知道敦是回到过去的人物。在这种状况下,主动去找她进行接触的话,得绕相当远的路才行—— 「怎么了,敦?去观光岛远足让你兴奋得心不在焉吗?」 耳边传来国木田的声音,敦大吃一惊。 「抱持观光的心态可就伤脑筋了。工作情报有记在脑子里吗?那座岛是——」 国木田还没翻开记事本朗读,敦便开口: 「那座岛是观光岛,同时也是德国、英国、法国等三国共同设计的人工岛,另外,它是属于三国共同统治的领土。」 原本该由自己念出来的台词被敦干脆地说完,国木田畏缩了一下。 「嗯、嗯……的确如此。」 「还有,岛的内部是以具有传送识别讯号功能的硬币,来区别一般人无法进入的区域。观光客也能进入的铜币区块,只有职员能够进入的银币区块,以及只有一小部分获选之人才能进入的机密区域——金币区块。」 「你说金币区块?」国木田停下翻动记事本的手。「我的记事本并没记载那种事啊!」 「但它是真的。」 国木田整个人僵住,盯着记事本半晌,最后呻吟说道: 「唔……这样啊。我明白你确实有预习,积极地面对工作了。非常好……今后也要以这样的心态来面对工作。」 「是。」 敦不经意地抬高视线,在双体快艇前进的方向,可以看见要前往的岛屿。 那巨大的外观与其说是岛,不如说是漂浮在海上的机械还要更加吻合。即使在远处也能看见风力发电的风车,及位在岛中央的舰桥。 「终于要登陆了。」敦对着国木田说道。「……你怎么了?」 国木田靠着椅背坐在椅子上,头像稻穗垂下。从旁看去的表情,有如槁木死灰。 「我的记事本……竟然没有记载到……?而且敦还知道……?我不行了……让我死了吧……」 像个将死之人呻吟后,国木田整个人瘫倒椅子上。 好不容易让万念俱灰的国木田起身,一行人下船登岛。 一进入岛上,便有复古的伦敦街景欢迎他们一行人。砖造房屋和石板路,来往的马车。然而,那样的景色在敦看来,也只是褪色的无聊记号。 「我先把这个交给大家。」 终于打起精神的国木田,从怀中取出作为身份证明的银币。敦也收到了分配给所有人的那枚银币。 银币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模糊的亮光。 有没有方法能够得到金币呢?在这节骨眼上,稍微粗暴的方法也没关系。锁定持有金币的某人,硬是从那个人身上夺走。如此一来,就能进入机密区域。 不——不行!敦摇头。那样只能进入机密区域。不设法解决内部的士兵和监视摄影机,根本没办法进行搜索。 那么,找出持有金币的人物,要求那个人提供协助。告诉他武器一旦启动,这座岛就会毁灭——可是,不知道谁的身上有金币。就连太宰也说过没偷成功。况且,就算能够说服对方,那个人做出的举动或许会改变未来。更别提自己求助的对象若是犯人本人,那可就没戏唱了。 要是没有55分钟的时间限制。也没有威尔斯说的,「尽可能不要寻求他人的协助,要单独行动。」这项条件的话—— 就在此时,一辆篷车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来到敦等人的身边。 「唉……各位是武装侦探社的人吗?」 随着沉重叹息传来的问句,让敦吓得回头。 对喔,我怎么忘了呢。我不是早就已经知道,会在这里见到这个人了吗? 他是一名身穿蓝色工作服的青年。年约三十岁上下,苍老的印象依旧不变。然而,敦从他的面容看到截然不同的事物。 监视画面当中的手枪。 染红墙壁的血迹。 「我是这座标准岛的船长……唉,我叫渥尔斯顿。是安排各位来此的,唉……委托人,还请多多指教。」 「你就是船长吗?」国木田上前一步。「感谢你来接我们。不过……你一副相当劳累的样子,没事吗?」 「唉……谢谢您的关心。这只是……唉,我平常的工作态度……唉,请别介意。」 「那么事不宜迟,渥尔斯顿船长,我想知道委托的细节——」 刚好在这时候,让人放松心情的电子音响起。 那很耳熟,是拉面摊用来招揽客人的音乐——船长的来电铃声。 「是,那真是,非常抱歉!我一定会找到……不会给各位添麻烦,是,绝对不会!」船长拼命朝着电话道歉。 敦边观察船长边思考。 之前都没好好想过……船长为何会被杀呢? 杀死船长的人是身穿西装的恐怖分子,也就是威尔斯。她持手枪射杀船长。为了什么?她的目的是夺回武器,不是到处杀死岛屿的相关人士。 监视画面里,威尔斯那双毫无情感的眼睛。 他立刻想到答案。 船长是「嫌犯」。 她怀疑船长是犯人之一。不,应该说——她很有把握,武器在船长手上。所以才会觉得杀了船长,就可以阻止一场大屠杀。 可惜她错了。 即使杀了船长,还是无法阻止武器启动。犯人另有其人。 威尔斯本人无法回到过去,重新寻找犯人。换句话说,她是「第一次」。因此,能够推测她没有犯人的详细情报。 不过,反过来说,这也就表示—— 「来、来,请进。在岛上的旅馆当中,这是得排队等待取消预约的热门旅馆。各位就先舒解旅途的疲惫……」 敦小声询问打算带他们进旅馆的船长。 「船长,该不会……你手上有『金币』对吧?」 「咦咦?」船长倏忽向后仰。「你……你从哪里知道这件事的!」 「喂,敦,怎么了?你不进房间吗?」朝旅馆走去的国木田出声喊他。 「对不起,你们先进去!我马上会跟上!」敦朝着国木田大喊。尽可能不想让国木田他们听到和「第一次」不同的对话。 「那个,你是从哪里知道金币的事呢?」船长忐忑不安地问道。 「呃……」敦说出事先想好的说词。「侦探社事先做过调查。知道这座岛上有机密区域,少了具有传送识别讯号功能的金币就进不去……而船长是这座岛上有权威的人,所以我猜想你有。」 船长的手上应该有金币才对。 之所以认为渥尔斯顿船长是「嫌犯」,理由在于船长至少是能够持有金币的地位。若非如此,他与威尔斯认为的犯人形象相去甚远。 「啊,不,那个……有是有,但是……」 船长吞吞吐吐地解释。 不经意地——敦想起船长刚才在电话上说的那些话。 ——非常抱歉!我一定会找到…… 「上次」对这番话并未多加留意。可是,以船长这副沮丧的模样来判断,难道…… 「船长,难道……你弄丢了金币?」 「呀!」敦的问题让船长吓得跳起来。「不,那个……」 面对敦的追根究底,船长放弃挣扎地重重叹口气。 「唉……请不要告诉其他工作人员。那么贵重的金币,是绝对不能转交别人的东西……看来似乎是被人偷走了。」 「被偷了?」 「我向来随身携带……唉,恐怕不是降级就能了事……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我明明每天都向岛屿的守护神祈祷……」 「守护神?」 「传说从岛屿落成开始,就一直守护着岛上人民的『守护者』大人。据说祂拥有任意改变岛屿形状,保护岛屿不受任何外敌攻击的力量。唉,我的房间里有摆雕像和十字架,还每天对着祂祈祷,所以,祂也该用那惊人的力量帮我一次吧……」 「唉……」 似乎不管在任何地方,都会有所谓的传说。 不过,在这种集结了最新技术的岛上,有那种类似土地神的存在是好事吗?再说,把岛上的传说和十字架摆在一起祈祷,感觉好像会惹恼正牌的神明…… 无论如何,这下就明白船长一再叹气的原因了。 「真糟糕呢。」敦露出同情的微笑。「一牵扯到金币,情况可就相当严重吧。搞不好偷走它的人会侵入机密区域——」 说到这里,敦察觉到一件事。 换句话说,犯人——启动武器的屠夫,不见得是岛屿的相关人士。 因为武器在金币区块被启动,才会认定犯人是有权限进入那里的人物。但是,船长的金币若是被犯人偷走——借此侵入到武器所在位置的话,那么「嫌犯」将暴增许多。 「金币是在哪里被偷的,你没有头绪吗?」 「唉……今天早上换衣服的时候,我还带在身上,所以我猜是在之后的定期报告,或是在观光区内移动的时候……大概就这两种可能……唉。」 船长低头大大地叹口气,然后深深一鞠躬。 「如果你有看到,请务必、务必通知我。」 听完对敦来说是第二次的剿灭盗贼说明后,敦等人踏进船长为他们订好的旅馆。 虽然进到旅馆安排的房间内,敦却站着不动。 「喂,敦,你怎么了?快把行李打开整理。」 敦看着国木田。然而,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知道自己该做的事——找出武器,加以回收。但要怎么做,才能达成任务呢? 「我……出去一下。」 「喂喂,我知道你很兴奋来到观光地区,不过,还是得按照我记事本上的行动计划走。先在旅馆打开行李做整理,接着去跟警卫开会。」国木田看着记事本说道。「你先处理那个巨大的行李箱吧。」 敦看向自己脚边的行李箱。知道要来这座岛时,他兴奋地把便当、花牌等东西塞满行李箱。而现在,可真令人难为情。 「没有必要打开行李做整理。」敦微笑。「反正都是没用的东西。」 「咦?」国木田歪头不解。 「对不起,我赶时间。」敦朝门的方向走去。 「喂,敦。」在背后的国木田叫住他。「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敦不禁停下脚步。 「还在船上的时候,你的样子就怪怪的喔。」国木田眯起眼睛。 「……是吗?」敦平静地说道。但他无法回头。 威尔斯告诫过,「别告诉任何人你知道的未来。」可是—— 「国木田先生。」敦回头。「国木田先生有不能说的秘密吗?」 「啥?」疑惑的神色在国木田脸上蔓延开来。「没头没脑地问这干么?」 「不……那个……」 那是绝对非说不可的情报。但是,要是说了,那些情报会让所有人陷入危险。他抱着那个秘密,进退两难。 「其实……」 该说出口吗?还是该保持沉默? 难以抉择。在下判断的瞬间,将决定数百万人的生死。他实在无法在这一刻,做出如此重大的决断。 「什么事都没有。」 「啊……喂!」 不理会国木田在背后呼喊,敦冲出房间。 敦在岛屿的石板路上奔跑。 无数的影像在眼前忽隐忽现。巨大的热球壳、死去的船长、开枪的威尔斯、相机的亮光。 自己也是侦探社的一员。遇到困难的状况,就哭着依赖别人的话,哪能胜任侦探社社员这份工作。可是—— 要是找得到威尔斯,或许可以知道些什么。她清楚回到过去的事,对于岛上的内情也握有相当多的情报。更重要的是,距离她误以为是「犯人」而杀害船长的时刻,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了。再这样下去,船长会被射杀。 敦四处奔走,寻找威尔斯,然而,他的努力完全白费。不愧被称为「神出鬼没的恐怖分子」,到处都找不到她的踪迹。敦的焦虑持续升高。 抱着一丝希望,到那间地下室去查看。那间需要打开上锁铁门的林间地下室。可惜,即使破坏锁头看向里面,也只是空无一物的房间罢了。既没有威尔斯,也没有相机,只有一片象征孤独的冰冷黑暗。 敦仰望钟塔,确认时间。上午11点21分。记得在看到的影像里,船长遇害的时间是28分。只剩7分钟。 在「上次」得知的情报不能泄漏给任何人。 但是,如果不能在7分钟内找出有效的方法,船长将会丧命。 敦下意识地取出手机,按下已事先建档的船长联络号码。 『是……喂喂?』传来船长疲累的声音。 「船长,我是侦探社的人。你现在人在哪里?」 『现在是吗?为了重新申请身份证明,我正在前往轮机区的路上……有事吗?』 该怎么说才好? 该怎么做才能阻止他? 不行——想不出来。 「你能不能待会儿再过去那里?」敦反射性地说道。「理由我不能说,不过,那是非常重要的事。」 『唉……对不起,我在赶时间。』船长的口吻带着歉意。『金币的事在联络警卫后,总算是解决了……但管理那里的老头子相当难缠……是个一板一眼的人。只要我迟到一分钟,就会闹别扭不跟我说话……啊啊,这是我人生当中最大的不幸。总觉得最近每个月,我都会遇到人生大事。唉……所以,有事待会再说。』 「请、请等一下!」敦总算是叫住了想要挂断电话的船长。「真的是很重要的事!是人命关天的事。」 『晚点我再联络你,我到警卫室了。』船长消沉地说道。『重新发行金币时,也会因安全考量而更换一支新手机。我想再过十分钟左右,就能打电话给你。先这样吧。』 「等……」 在敦想要说些什么之前,电话已经挂断。 敦再次拨打电话,却没人接。打了几次后,传来告知电话号码已不存在的语音留言。电话号码遭到警卫室删除了吧。 没有时间了。再这样下去,不仅救不了船长,也无法阻止这座岛灭亡。 敦也曾经考虑前往警卫室去追船长。可是,他不知道船长在岛上的何处,也不能保证去了就能挡下船长。更重要的是——拯救船长的性命,和阻止武器启动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为了拯救船长而大打出手的结果,只会让寻找武器的时间变少,一点意义都没有。 并非束手无策,却不知道哪个方法才是正确的。在数十、数百个行动当中,只有一、两个行动有效。一旦做出错误的选择,就会失去一切。 「干脆去找岛屿守护者什么的……」 敦自言自语,接着立刻摇头否定。我在想什么啊我。仰赖莫须有的传说,浪费宝贵的时间,那才是脑袋有问题。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原来你跑到这种地方。」 敦因为突然传来的声音而回头。 「国木田先生……」 「事到如今,一、两个社员一溜烟地消失的状况已经吓不倒我。」国木田交抱双臂走过来。「我来告诉你,你不知道的秘密真相。其实我是侦探社社员。如果有不对劲的部下表现出坐立不安的样子,我立刻就会察觉。……你是掌握到了什么吧?」 国木田直接切入正题,这番话令敦哑口无言。 「果然被我猜中了。」国木田搔头说道。「真是的……我觉得这座岛上似乎有什么,但没想到最先掌握情报的人会是你。要是没有理由,我想你不会紧闭口风。不过,你的表情不管再怎么看,都是一副走投无路的模样。」 求救声差点就成形,从口中滑落。 「是不能对任何人说的情报吗?」 敦轻轻点头。 「不能说的理由,同样也不能告诉任何人吗?」 敦轻轻点头,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我该怎么办才好?」 「这还用说。」国木田毫不犹豫地回答。「告诉那家伙。」 国木田说得很干脆。 「那家伙是指……」 「就是那家伙。现在浮现在你脑中的那个男人。」国木田露出理所当然的神色。「拿一句『有件绝对不能说出去的事』当开场白,去找那家伙商量吧。反正他应该已经来到这座岛的某个地方。虽然是个烂透了的臭家伙,但只要是攸关性命的大事,你又认真地求他想办法的话……」 国木田打从心底不爽地叹口气,然后说道: 「交给他处理,一切就能迎刃而解。」 敦点头。 用不着确认,也明白国木田说的人是谁。 「国木田先生。」敦下定决心开口。「你可以什么都不问,跟我一起来吗?」 敦和国木田一同前往仓储物流区。 敦的脚步毫不迟疑,笔直地走向记忆中的那个地方。 走在砖瓦仓库林立的区域时,貌似工作人员的一行人慌慌张张地跑来。 「喂,你有没有在这附近看到黑发、高个子的男人?」 「啥?」国木田疑惑地歪头。 然而,敦没有丝毫紧张,用手指着他们走来的路。「如果是那个男人,我看到他往西边跑过去了。」 「是吗?太好了!」 工作人员们一面相互交换情报,一面急忙朝着手指的方向奔去。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国木田眺望工作人员们的背影。「你有看到黑发的高个子男人吗?」 「待会儿就会看到。」敦笔直地横过石板路,接着像是忽然想起似地放轻脚步声,蹑手蹑脚地走路。 「?喂?」 对于国木田的呼喊,敦将食指抵在唇上,发出「安静」的信号。 然后,悄悄接近位在道路角落的灰色垃圾桶。 再猛然地拿起盖子打开。 「哇啊!!」 「呜呀!」 敦大声喊叫后,待在里面的人物连同垃圾桶一同跃起。 「太宰?」国木田目瞪口呆。「你在搞什么鬼,竟然待在那里头?」 太宰连同垃圾桶一起翻倒,眼睛眨个不停。 「对不起,太宰先生。」敦鞠躬道歉。「我知道这样不对,但如此的大好机会,我想一生只有一次,忍不住就……」 「……吓……」被敦吓到的太宰依然睁大眼睛,没有回答。 「你该不会……生气了?」敦提心吊胆地问道。「那个,真的很对不起!该怎么说呢?那是,一时兴起……」 太宰依然一句话都不说。不只不说话,还全身僵硬,动也不动。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太、太宰先生?太宰先生?」 敦急忙奔向前去,打算扶住太宰帮他起身。 敦惊讶地跳开。 「好……好冰!」敦发抖。「没有脉搏!他死了!」 敦铁青着脸回望国木田,就在此时—— 「砰!」 「呀啊啊啊!」 在极近的距离下受到惊吓,敦朝后方跌倒,在地上滚了一圈。 「啊哈哈。就算只有一瞬间,能够吓到我可是很大的进步呢,敦。为了奖赏你,我特别向你披露我的秘技『心跳停止』,你要感到荣幸。」 「你愈来愈不像个人了。」国木田一脸非常厌恶地说道。「自行停止心跳还不会死,是哪门子的身体构造。」 「这是我在追求自杀美学颠峰的过程中,学习得来的秘技喔。心脏可以马上跳动,不会有事啦。」 「莫名其妙。」 倒在石板路上的敦,一面听着他们的谈话,一面仰望天空。他暗忖。 ——再过一百年也还是赢不了这个人。 奇妙的是当他这么想了之后,感觉眼前的迷雾立刻消失。 「太宰先生。」敦倒在地上说道。「我想跟你说件事。」 没有任何迷惘。 曾经害怕选择。倘若自己做出抉择,结果害死许多人的话,那该怎么办?但是,他想清楚了。既然不选择就无法前进,那么这就是抉择。 「说来听听吧。」太宰开心似地耸耸肩。「不过,在此之前,我猜到一个事实。」 太宰起身俯视敦。若有似无的海风吹拂太宰的外套,外套下摆跟着膨起飘动。 接着他说道: 你是『预知者』吧?」 敦闭上眼睛微笑。 果然再过一百年也还是赢不了这个人。 敦向太宰和国木田说出一切。 追捕盗贼的经过、船长的死亡、监禁和脱逃、与威尔斯的邂逅,以及武器的启动。 他不知道哪个会是线索,于是把记忆范围内的事,包括曾经交谈之人的举动,都尽可能原原本本地详细说出来。 其间,国木田和太宰都默默地听他说话。除了有时附和之外,完全不插嘴。 当敦全部说完吐气时,国木田说道: 「要是一切属实,这将是前所未有的重大事件。」国木田比平常更加皱紧眉头。「可是……能够肯定敦说的不是白日梦或幻觉的异能攻击,而是实际会发生的未来吗?」 「我认为这件事是真的。」太宰立即给予肯定答案。「因为敦知道应该只有我才知道的武器详情。」 「这样的话……要怎么应对呢?那个叫威尔斯的女人说过,『一旦你的同伴改变行动,犯人很可能也会改变心意,不到中午就提前启动武器。』……这句话满有说服力的。一旦我们出面叫嚣,别说是中午,搞不好犯人现在就马上启动武器。」 「绝对会那样。」太宰点头。「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自爆恐怖攻击』。犯人从一开始就打算和四百万人一起死。而中午这个整点时分,就是犯人自行决定的『审判时刻』。由于是他自己决定的时间,一旦发生问题,当然会把预定的时间提早。」 「而且,犯人的真实身份及武器的下落也依旧不明……」 望着深思的国木田和太宰,敦隐约感到不安。 难道说,这次事件的条件太过严苛?即使是太宰,也一筹莫展? 「那个……太宰先生,你没想到对策吗?」 对于敦的提问,太宰抬起头来——接着蓦地露齿一笑。 「你认为会没有吗?」 太宰以淡漠的眼神看向远方,然后浮现淡淡的笑容说道: 「有知道未来这项优势的工作,在我看来是再轻松不过的了。不知道犯人是谁,或有时间限制,这些都不成问题。方法多的是。」 太宰朝西方迈步。敦急忙跟上。 在敦的前方,太宰突然停下脚步,将视线转向街道。 「呃,只要别在某个地方,出现连敦也不知道的新不确定性因素——就好了。」 第四卷 55minutes 三 这时候—— 两名观光客抵达大型海上漂浮城市「标准岛」的码硕。 蜂蜜色头发的女子,和身穿黑外套的男子——是港区黑帮的樋口和芥川。 「我们顺利上岸了。」樋口说道。 「…………」芥川迎着海风,一句话也不回。 「芥川前辈?」樋口转头,看着一直默不作声的芥川。 「樋口。」芥川凝视着空无一物的方位,忽然开口询问。「目标资料呢?」 「是,这次的目标是与组织为敌的叛徒。一伙人昨夜侵入港区黑帮旗下的银行分行,企图撬开金库夺取财物——」 「目标是一群穿着白衬衫,看似上班族的男人吗?」 「咦?」樋口因这意料之外的问题而不知如何作答。「呃……根据往返岛屿的双体快艇船员所提供的情报,是的,的确是穿着那样的服装。」 「是喔。」 芥川答完这句便默不作声。别说迈步向前,根本文风不动,只是持续凝视天空。宛如不祥的石像般静止伫立,一直在思考着什么。 十秒、二十秒,芥川还是不动。 经过三十秒后,等在一旁的樋口不安地开口: 「那个……芥川前辈?怎么了吗?」 「变更目标,把叛徒们丢一边。」 一说完,芥川骤然开始往前走。 「咦?」樋口惊讶地从背后追上来。「但是前辈,组织的命令是——」 「别让我说两次。」 芥川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那道视线是紧盯猎物的猎犬眼神。樋口不由得将疑问吞回肚子里。 芥川的视线贯穿岛上的街道,朝向远方。 朝向比岛上的设施、蠢动的阴谋,还要更远的那头——记忆中的业火。 覆盖岛屿、燃尽海洋的特大火球。 芥川在业火中双膝落地。 数百度的热风扑来。斩开空间,制造多层屏障,企图阻止热浪侵入,然而,侵入进来的此许热气就足已烧焦皮肤,夺走喉咙及眼球的水分。已经无法随心所欲地发出声音。 被火焰焚烧,连骨头也不剩地消失——对一头栽进死亡和杀戮泥泞中活过来的自己而言,是相当美好的死亡结局。芥川自嘲地笑了。 热气随着发笑的动作充满肺部,芥川剧烈咳嗽。 就在此时——视野的边缘捕捉到某个东西。 是通往地底的敞开铁门。缠绕厚重铁门的铁链被扯断,锁头也被某种出奇强大的力量拉开。 芥川的眼光停留在从地底发出的亮光。 那是蓝白色、无机质的亮光。那道光给人一种奇妙的印象,仿佛可以无视空间的距离,传送到此—— 在光源处——地底有什么吗?因看开而沉静下来的芥川内心,泛起了些许波纹。 岛上的供电机能早已遭到破坏才对。那道光,说不定是某种特殊能力发动的象征。倘若如此,地面上这般大肆破坏的现在,很难想象那道光源会与此事无关。 要是这场破坏的元凶在那里—— 芥川冷笑。 把那家伙的脖子砍断后再死,或许也是不错的事。 芥川将手支在膝盖上起身。大地摇晃,死亡之风肆虐,周围别说是正常的人影,就连建筑物也没有。热气来源的热球壳,也已接近到能够目视表面的距离。 芥川剧烈咳嗽,吐出血来。赤黑色的血液濡湿大地,随即沸腾蒸发。 不过,妆点芥川嘴唇的,是凶狠笑容。 还剩十公尺。地面开始龟裂,脚步摇晃不稳。 还剩五公尺。原以为飞来的是黑雨般的飞沫,其实是熔化的建筑物钢骨。芥川默默地展开屏障,阻挡飞沫。 还剩两公尺。鞋底熔化了。他强忍足以烤焦脚骨的高温,一个劲地往前走。 还剩一公尺。眼前是热球壳的外壳。在如此庞大的热能面前,空间断裂也和纸做的盾牌没两样。红壳看似死神狞笑的口腔。芥川对于早已见惯的死神脸孔回以笑容。 连冲进去的力气都不剩,芥川以倒下的姿势跌进地底入口。几乎是同时,热球壳烧光入口。 半炭化的芥川往亮光中坠落。 白浊的眼球使他无法看清落下的室内。 即使如此,他还是确实看到两项存在的东西。在中央发光的机器,和两道人影。 房间中央的机器发出更加强烈的光。光的压力增加,正在坠落的芥川轻轻眯起眼睛。 那个机器是——相机? 室内的人物说了些什么。因为刚才的轰然巨响而失聪的耳朵,无法听取说话的内容。 可是,他知道他见过人影当中的一人。 浅色的头发,懦弱的态度,远比芥川还要年轻的侦探社新人。 人虎——! 不经意地,他想起被他处刑,貌似上班族的男子所说的话。 ——里头的武器,是由老式相机,还有引爆装置等其他各式各样的零件组成…… 在芥川的心中,点和点被连成线。 老式相机、谜样的亮光,以及不知为何,免于破坏的房间。还有,悠然地站在那个房间里的人虎。 是这么回事吗? 是这么回事吗,人虎! 芥川的咆哮,因烧坏的喉咙而不成声。背对他的人虎——敦,也没能看到他的那个模样。 红色风暴和蓝白亮光同时变得无比巨大,房间崩坏,然后—— 「前辈?芥川前辈?」 呼唤声将芥川的意识从回想中拉回来。 「怎么了,前辈?如果是身体不舒服,可以到旅馆休息——」 「樋口。」打断部下的话,芥川说道。「报告现在的时间。」 「是、是。」樋口急忙确认她手上的腕表。「是上午11点05分。这到底有什么……」 「正中午。」芥川突然说道。「确实是正中午。我清楚记得钟鎝指针的样子。」 「那个……芥川前辈?」樋口担心地望着黑衣前辈。似乎斟酌着他在说什么,在想什么。 「剩下不到一个小时了。」芥川环顾岛上。「你竟敢做出这种好事来,人虎。把整个横滨炸掉的破坏武器——」 芥川迈步向前。态度毅然,毫无犹豫。 「不过,多亏如此,我有了砍断你脖子的理由。有时间限制这样的可恨安排相当诱人。我开始期待切开你的肌肉、骨头和内脏,准备享受鲜血溅在我身上的快感。」 看着芥川侧脸的樋口屏住呼吸。 那张侧脸上带着凶狠笑容。仿佛嗜血的狼对猎物展现,嘴巴滴垂鲜血的笑容。 「樋口,人虎侵入这座岛了。」 「人虎是指……那个人虎吗?」 「找出他的所在地,半小时内取他性命。得先袭击岛上的出入境管理局,夺取情报。」 「取、取他性命……是吗?中断原本的任务,搜寻人虎的理由是……」 「理由?这还用得着问。」 芥川转身,瞪视樋口。 他的眼珠子里有地狱存在。 「因为我这样命令。这个理由不够吗?」 樋口看到那双眼睛,立刻挺直背脊。 「够,我马上动手搜寻人虎。」 芥川仰望蓝天。那是无比澄澈、一片湛蓝的夏季天空。 「你等着吧,人虎。我要把你的内脏拖出来,把你的肉撕碎——让你知道,地狱的业火焚烧的不是这座岛,而是焚烧你的身体。」 11点27分。 敦仰望钟塔的时钟,如此嘟哝。 距离预测武器引爆的时间,还剩33分钟。 敦所在的位置,是占据岛上三分之一的德国领地。宽广的石板大道上,观光客和马车交错而过。 敦快步走着,就连一秒也不能浪费。他的行动关系到四百万人的性命。虽说是根据太宰的指示行动,但亲眼见过「上次」的敦,无疑得担任作战的核心。尤其是接下来的作战,除了敦以外,无人能够胜任。敦伸手拭去聚集在下颚的冷汗。 「太宰先生,你有听见吗?」敦对着藏在衣领后方的无线麦克风说话。 『讯号良好。』装在耳后的骨传导耳机传来太宰开朗的声音。『能在耳边听到我的美声,感觉如何啊,敦?你赚到了呢。对了,我来唱首歌吧?』 『蠢货。专心执行任务。』太宰说话的同时,听得到国木田揍人的声音。 『就算专心去做,结果还不是一样。一旦失败,就只有死路一条。』 『别把你的自杀兴趣和工作混为一谈。敦,船长的事由我们这边设法处理。我们会想办法不让他死掉。你就专心去执行你的任务。可以目视到目标了吗?』 敦注视前方说道: 「嗯,很容易就找到了。因为他们待在跟上次『相同的地方』——」 他们就在敦的视野前方,面对美术馆的小巷后方。 是这场作战中,最大关键的一伙人。 「说事情没那么难的人,不就是老大你吗?还说『不过是记住十二位数的号码,我可是记得所有跟我睡过的女人名字喔。』」 「我是说过,我的确说过,那有什么错吗?」 在这样的距离外,也听得到那个理直气壮的声音。 「我是这个窃盗集团的老大。因此,你们得要全力支援老大的行动!既然老大忘了十二位数的解除密码,那么你们就要打起干劲来弥补!」 「了不起,老大!你好酷!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要追随老大!」 再一次像这样从远处眺望后,敦认为他们不适合进行组织犯罪。嚷嚷著作战计划的声音连路上也听得到,计划有破绽也不以为意,追根究底,是欠缺目的意识。身为盗贼的老大,与其说怎样都想得到看上的物品,倒不如说他崇尚窃盗这项行为本身的美学。虽然敦觉得那样也算是一种美好的生活方式——却也觉得为此入狱八十九次,实在不值得恭维。 然而——就只有这次,他们的存在可说是上天庇佑,没有其他话可形容。 「想要十二位数的解除密码吗,盗贼们?」 倏忽有人开口对这三人说话。 是敦。 「欸,你是什么人?」 老大迅速回头,瞪视敦。 「呀呀呀,你哪来的?找我们老大干么!」少年撩起袖子威吓。 「嘻嘻嘻……我是什么人不重要啦。」敦拼命装出坏人的模样。「重要的是,彼此能够得到什么。没错吧,老大?」 啊啊,好丢脸。 我在说什么啊。 敦一面控制快要僵硬的表情,提醒自己这也是作战,一面遵照太宰的指示继续演戏。 「我是微不足道的窃贼……没有值得一提的名号,但世人叫我又三郎。有如一阵风地盗走物品,旋风又三郎就是我。」 冷汗直流。 听说「又三郎」是一位旅人自报的名字,曾经逗留同样是侦探社社员贤治的家乡……话虽如此,就不能做出像样点的设定吗? 该不会是太宰觉得有趣,才将这种设定硬塞给敦吧? 不,不会有那种事。在人命优先的这次任务中,应该不会夹杂戏弄成分。 『嗯——虽然是完全依照我的兴趣做出来的角色设定,但是敦演得相当有模有样耶。』 原来是太宰的兴趣。 为了四百万人要忍。而且,话已说出口了,覆水难收。 「嘻嘻嘻……如果需要十二位数的解除密码,我可以告诉你们。相对的——你们这次的买卖,我也要插一脚。」 「你说什么?」老大挑起眉毛。 「老大,不——大怪盗『尼莫』。我知道你有特别的能力,毕竟你在业界也算个名人。具有『穿墙』能力的高明盗贼——我想借用一下你的能力,好偷出藏在这座岛内的物品。」 这就是太宰的作战。 不使用金币,侵入机密区域的方法。 威尔斯说过,武器位在「这座岛的最深处,最高机密区域的最下层」。换句话说,是金币区块的某处。不过,就算得到金币,也还有监视摄影机的问题。为了避免这个状况,太宰计划的策略是——「成为盗贼伙伴」。窃盗集团的老大拥有「穿墙」能力,不需要金币就能侵入金币区块。 「嘻嘻嘻,如何?又三郎我可是怎样都无所谓喔。」 作战计划的完成度很高——敦却希望能够减轻丢脸的程度。 「你这家伙嚣张什么!」少年露出三白眼恐吓他。「不准用那么跩的口气对我们老大说话!我们怎么可能信任一个突然出现的家伙,随便就答应合作呢!」 「呣,这次我也赞成加布的话。」中年男子交抱双臂点头。「不管怎么看,都太可疑了。难道是想打劫我们……」 「喂,你!」老大的魁武身躯跨前一步。庞大的躯体挡住落在敦身上的阳光。 乍然遭到巨汉瞪视,敦不禁吓得呆立不动。然而,此时不能胆怯。 「……怎样,老大?」 「从你称我为『大怪盗』这点来看,足以证明你是很有眼光的盗贼。值得赞赏。因此,我会大方地迎接你成为我们的一员……但是,」老大瞪着敦。「在此之前,回答我一个问题。以窃盗维生的你,最尊敬的盗贼是谁?」 一瞬间,敦不懂问题的意图而愣住。 接着他立刻想起应该回答的标准答案。 很简单,是亚森·罗苹。敦也知道这个名字。老大崇拜他,视为目标的事,在「上次」听过好几次。 「当然是那名怪盗亚森——……」 『敦,是石川五右卫门。』无线电彼端的太宰迅速指示。 敦保持张嘴的模样僵住。 老大注视敦。「什么?」 「啊——……」敦的嘴巴开开阖阖。然后,终于挤出声音答道:「石川五右卫门。」 「呣!很好!」老大用巨大手掌一再拍打敦的肩膀,令敦惊讶不已。「如果这时候你的回答是那名怪盗亚森·罗苹,我会把你折成两半,丢进海里!立志要继承罗苹衣钵的盗贼,不需要有两个。你回答得真好。我接受你成为我们窃盗集团的一分子!对了,石川五右卫门是谁啊?」 敦轻轻吐了一口气。 「啊啊,真是的……拜托你饶了我吧,老大。」中年男子叹气。「你总是在上工前做出这种任性举动,得想办法善后的人是我耶,请考虑一下我的立场好吗?」 「哼,既然老大答应,那就没办法了。不过,头号弟子是我!你要尊敬我,后进!」少年摆出一副高傲姿态的架子。 敦重新环顾窃盗集团。 被称为老大的壮汉,是这个窃盗集团的中心人物。超过两公尺的高大身躯、盔甲般的肌肉,还有剃得光溜溜的秃头。在业界里的通称是「尼莫」,拥有穿透厚度五公分以下墙壁的能力。 第二个是身穿老旧西装的中年男子。名叫维尔戈,脸上老是挂着为难的表情。他说过自己是技师,「关掉监视摄影机、窃取密码」是他的工作。经常被老大的任意妄为耍得团团转,带有一股亲近感。 第三个是打扮寒酸,名叫加布的少年。他极为尊敬老大,动不动就奉承老大。然而,胆子却很小,看不到有任何用处。怀里藏着短刀。 而第四个——旋风又三郎,也就是敦本人。 「走啰,又三郎!既然加入我的窃盗集团,就不用再担心了。虽然不知道你的目标物是什么,就顺便一起偷出来吧。毕竟我是有名的大盗呢!」 「不、不,请等一下,老大!在此之前,得输入解除密码才行。」中年男子——维尔戈急忙插嘴。「如此一来,自然就会知道那个人可不可信。」 所有人都看向敦。 敦的脖子流下冷汗。 「嘻嘻嘻……」敦用笑声应付。 技师的维尔戈打开位在美术馆外墙上的电子控制面板,选出其中一条线路。将线路的一端插入行动终端机,启动事先准备好的程式。 「好啦,接下来只剩下输入十二位数的解除密码。」维尔戈看着行动终端机说道。「可以告诉我了吗,新人?」 敦用手指搔着耳朵等待。最后终于获知那项情报。 『来了,敦。是148920577297。』 「148920577297。」敦原原本本地报出透过无线电听到的数字。「这样应该可以入侵监视系统,自由切换画面才对。……才对啦。」 维尔戈输入敦所说的数字,看着行动终端机说道: 「解除成功,老大。看来他的情报没错。这样我们行窃时,就不会被拍到了。」 敦放下心中的大石头,悄悄地松口气。 为了潜入窃盗集团,十二位数的解除密码是必要的情报。当然,这是不管询问岛上的任何人,都无法轻易得知的情报。 这时就轮到侦探社出马,绝对会找出某种方法。 侦探社的外部支援者中,有位高明的骇客。名叫田山花袋的那个人,是操纵电子网路的异能者,也是国木田的老友。虽然是个离不开自家棉被,极度不爱出门的人物,技术却相当高超。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找到属于岛屿机密情报的监视系统解除密码。 『我们这边也差不多该行动了。来去亲切地询问船长,有关这座岛的机密好了。』 或许是多心,太宰的语气似乎很开心——他是另有盘算吧。 「怎么一脸郁闷的表情呢,又三郎!」老大大声地说道。「没时间发呆了,这世上所有的宝物正等着我们去偷呢!走啰,下手的时间到了!」 经过之前敦追着窃盗集团奔跑的同一条路,四人往美术馆的地下楼层走去。 穿越无机质的白色走廊,在曾经见过的横向开启自动门前站定。门的一旁设置了保全系统的感应面板。只要在那里秀出金币,门就会开启才对。 它的后方是「金币区块」。 「这道门的厚度应该是在五公分以下,老大。」敦敲着门说道。 「呣,我来试试。」 老大张开手掌,将手放在自动门上。 那只手伴随着微弱的亮光往里沉。 仿佛没有门的存在,老大的手沉到手腕部分。 「很好,似乎过得去。又三郎,牵住我的手。」 「咦?」敦不禁发出他原本的声音。 「咦什么咦。你知道我的能力吧,快点过来。」 看到老大招手的手势后,敦想了起来。老大的物体穿透能力不限本人,同样也适用于「本人碰触的东西」。也就是说,四个人都要穿越墙壁的话,所有人得手牵手才行。 「喂——动作快点,新人。怎么,你不想和老大牵手吗?」少年——加布催促他。 敦下定决心,握住老大的手。 老大微微一笑。 加布握住敦的另一只手,维尔戈握住加布的手。然后所有人就像潜水一样,一口气冲进门里。 穿透的触感远比预期的还要薄弱。只有穿透薄膜般的轻微触感,一眨眼工夫就已抵达另外一头。敦睁开下意识闭上的眼睛。 就这样,敦侵入金币区块。被评为「等同军事设施」的机密区域——其实易如反掌。 很好,已经来到这里。接下来才是问题。 得抵达公事包……「毁灭武器」所在的地下五楼才行。 『敦,听得到吗?』 耳机传来太宰的开朗声音。 『我们刚才跟船长谈得很尽兴。关于公事包的事,船长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他很爽快地说了有关机密区域的结构和守卫布署。』 爽快地说了……? 敦也曾经想过,拜托船长说出有关内部的机密情报。可是,想要他破坏规定,协助敦等人的话,必定得费一番唇舌去说服他。这需要有相当值得信赖的情报和时间。「横滨再过不久就会毁灭,拜托你违反保密原则。」——光是这么说,哪能得到他的信服。 「你跟船长说了未来这座岛会毁灭的事吗?」敦问道。 『哎呀,说是说了,但他不信。为了让他松口,我只好稍微下点工夫。』 下点工夫……? 旅馆内的一个房间。 太宰和国木田站在无线电机器前面,正与敦对话中。 「哎呀,说是说了,但他不信。为了让他松口,我只好稍微下点工夫。」 在开心地说着话的太宰背后,一张较大的座椅盘踞房间中央。可怜的船长被迫坐在椅子上,手脚均被牢牢绑住。 『下点工夫……你做了什么?』 从无线电的彼端传来敦的疑问。 「没什么啦。你别看船长那样,听说他最喜欢吃布丁。为了让他心情愉快,我喂他吃了好几个布丁。」 被绑在椅子上的船长号啕大哭。 「布丁!我再也不吃布丁了!拜托,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照做!不要让布丁、不要让布丁接近我啊啊啊啊!」 「你……是披着人皮的恶魔……」一旁的国木田完全吓坏了。 『那个……你到底做了什么……』无线电传来敦的僵硬语调。 「喔呵呵呵,秘密。先不说这个,听说地下五楼的武器库很可疑。根据纪录,似乎有把货物搬进那里的迹象。」太宰开心地说道。「盗贼们想偷的宝石松露,是在地下四楼的金库室里。抵达地下四楼后,你就和他们分开,到地下五楼去。」 『是。』 「那么,祝你顺利完成任务。」 说完后,太宰切断通讯。 接着转向船长,目光带着笑意。 「不、不要!住手,布丁、别再来布丁!」船长歇斯底里地尖叫,绑住他的椅子喀哒喀哒地震动。 「我知道,船长,请安心。相对的,说来难为情,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呢?」太宰的笑容加深。「喔呵呵,很遗憾,你没有权利拒绝。你明白吧?要是拒绝……」 船长全身颤抖不已。 在旅馆的一个房间里,响起裂帛般的尖锐惨叫声。 敦未发出脚步声地快速奔跑,静静移动到走廊转角。 从转角探头确认有无警卫,再迅速向后方打信号。 「呣,虽然年轻,动作却安静敏捷。你将来会成为一名很棒的盗贼喔,又三郎。」 老大从打信号的后方慢吞吞地走过来。毫不顾虑地走在走廊正中央,充满自信地大声说话。 敦一行人走在属于机密区域的金币区块。走廊的情况和进门前的——「银币」区块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白地板和白墙。然而,守卫和武装警卫的人数比想象中要来得少。敦以为会像之前见过的那样——上校率领完全武装的士兵,成群结队地阻挡在眼前,于是有点松懈。 恐怕是因为这里属于高度机密的重要区域,连守卫都不能安排太多。相对的,天花板上的每个地方都配备了监视摄影机,防堵任何死角产生。话虽如此,现在监视画面看到的,应该是一再播放的无人走廊影像。 金币区块包括地下二楼到地下五楼。大致的结构已从船长(经由太宰「下点工夫」后)口中得知。总之,得找出下楼的路,那是最初的关卡。 走在走廊前方的敦,终于发现某样东西。 「是电梯,太宰先生。」敦小声地对着无线麦克风说道。「旁边也有楼梯。」 『敦,最好不要搭电梯。』太宰传来回答的通讯。『电梯的监视画面属于「银币区块」。也就是说,监视摄影机尚有作用。虽然麻烦,也只能走楼梯了。』 「了解。」 「你干么一个人嘀嘀咕咕的?」不知何时,来到背后的少年加布问道。敦吓得跳起来。 「什、什么事都没有!……没事!」 「哼,怪家伙。」加布凶狠地瞪着敦。「说得难听点,你看起来没有盗贼的样子,又三郎。为了活下去,我一直在窃盗这行打滚,你却没有那样的味道。」 「味道?」 「拼命的味道啊。为了活下去,什么都肯做的那种味道。」 敦在心中否定。没那回事。我和你差不多——搞不好比你更惨,只是拼命地想活下去。衣服底下的皮肤,还残留着当时的无数伤痕。 现在的我会没有那种味道,是因为有一群人替我除臭。 「你——我记得你叫加布。」敦说道。「你也和老大一样,想要成为大怪盗吗?」 「不是,我没那种打算。」加布不怎么和气地回答。「我只要能够跟老大那么厉害的人一起工作,不管是什么工作——咦?我告诉过你我的名字吗?」 糟糕,这么说来是还没有。敦露出敷衍的笑容。 就在此时——敦的耳朵捕捉到声音。 有人从楼梯走上来。 经由老虎异能强化的听觉,捕捉到了脚步声。脚步声是一人——不,更多,恐怕是两人。步伐稳定沉重,推测是穿着军靴的军人。 敦的脑中浮现武装士兵的模样。大型自动步枪和防弹装备。 如果只有敦一人,应该能够设法逃掉。可是,剩下的三人有困难。 怎么办? 「加布!立刻去转告老大。」敦马上低声说道。「警备的士兵接近了。去向老大和维尔戈报告,现在就去。」 「士兵?真真真真真真的吗!」加布蓦地慌张起来。「不、不要紧张,要冷静。愈是这种时候愈要深呼吸,接着算算手指的数目!一根、两根、三根……咦?只有九根?」 「冷静点!」敦摇晃加布的肩膀。「前方是一条笔直的走廊,无处可躲。你去向老大报告,躲进三人能够藏身的墙壁里去。快点!」 「你、你怎么办!」 「我——」汗水流下敦的太阳穴。「我来挡住士兵!」 说完后,敦迅速朝走廊奔去。 「喂、喂?」 背后传来少年加布的喊叫,敦朝向脚步声的来源冲去。 眼前的楼梯夹着两个楼梯平台,呈ㄈ字形弯曲的结构。楼梯、楼梯平台、直角转进下一段楼梯、再一个楼梯平台。之后再直角转进下一段楼梯——接着通往其他楼层。士兵们现在正逼近第二段楼梯。从敦所在的位置,可以看见两名士兵的头部。 敦跃起。 「喂,你刚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啊?……什么都没有啊。」 两名士兵边将视线转向楼上边对话。 士兵看不见敦。 不过,敦看得到士兵们——士兵们的头顶。 敦伸出爪子,挂在士兵们正上方的天花板上。 虎化的手脚刺入天花板,支撑敦的体重。从楼上蹬墙,用三角跳跃的方式倒挂在天花板上。由于士兵们累积了许多对人的训练,因此未养成警戒正上方的习惯。 「我想是我多心,但为了保险起见,你先到前方侦察,我从这里掩护你。」 「了解。」 挂在天花板上的敦,脸颊滑下汗水。平常应付的横滨罪犯或是非法之徒,不会警戒到这种程度,不愧是专业士兵。他们迅速举起枪枝,开始警戒前方,一人率先爬上楼梯。要是和那两人正面对决,即便具有虎化的特殊能力,也没办法轻易了事。 敦朝着士兵的头部落下。 他一边落下,一边用虎脚缠住士兵的手臂,将虎手绕住脖子。伸脚阻止士兵使用步枪,同时以后绞颈的要领勒住脖子的颈动脉。 颈动脉遭到强力压迫后,会产生颈动脉窦感压反射能作用,输往脑干的血压急速下降。脑部在血液供应遭阻后会陷入缺氧状态,昏迷数秒。 要在瞬间制住有防护面罩和防弹装备保护的士兵,只能攻击没有防具保护的颈部。被虎手勒住发不出声音、被虎脚扣住抵抗不了的士兵,几乎无法做出任何对应便昏迷过去。 同事倒下的重物落地声,让走在前方的士兵产生反应回头。 「怎么——」 士兵敏捷地将枪口对准敦。 敦宛如子弹般跃起。 一步就拉近与士兵间的距离。对方尚未开枪,敦就以虎手横扫枪枝。枪身被大槌敲打似的冲击力道弹飞,士兵的手指离开扳机。 接着只要像刚才一样,绕到背后勒住颈动脉就行—— 直到看见银色闪光,敦才察觉自己失策。 士兵从腰间拔出手枪,是随身武器。 九厘米自动手枪——在视野的一隅,敦清楚看见手枪枪口对准自身。但是,一开始的攻击导致姿势不良,来不及做出闪避动作。 这会——击中! 经过训练的士兵果然厉害——敦看着枪口暗忖。他误判了对方的实力。 「喝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子弹没有击中。因为加布从背后撞开士兵的身体。 「什么……」 没有余力挡下。 士兵和加布纠缠在一起滚下楼梯。两人的身体数度弹跳,楼梯间响起咚咚咚的声音。 撞上楼梯平台墙壁后,两人依然缠斗不休。加布从怀中取出短刀。 然而,士兵抓住他的手腕往上扭。加布的一声哀号在楼梯平台回响。 士兵把加布的手扭到背后。先制住加布的行动,再将他压向地板跨坐背上。那是经过训练的动作。面对训练有素的军人,外行人采取一对一肉搏战等同自杀行为。 倘若那是一对一的话—— 敦使力蹬楼梯,一口气跳到士兵身边,顺势旋转上半身,挥出反手拳。老虎的巨大手臂高速袭向士兵下颚。士兵受到下颚被打向另一边的重击,产生脑震荡而仰倒,昏迷过去。 「……呼……!」 确认敌人昏迷后,敦边擦汗边吐气。 「你杀了他吗?」加布心惊胆颤地问道。 「没有,他只是昏过去而已。」敦起身说道。「你站得起来吗?」 加布慢吞吞地握住敦那恢复人类手指的手起身。 「好痛好痛……撞了个包。」加布苦着脸。「话说回来,刚才是怎样?你的手臂乱可怕一把的。」 对喔,在「这次」,敦是首度在他面前展现老虎异能。 「呃,算是有点特色的个性。」敦露出尴尬的笑容。「不论如何,幸好能在事情闹大前压制住。要是他们醒来就麻烦了,最好把他们绑起来,关进某个房间里。」 「总觉得你……」加布皱眉瞪着敦。 「什么?」 「说话的口气变了?」 糟糕。完全忘记又三郎的事。 「算了,管他的。但是,你要感谢我喔?多亏有我,你才能得救。」 「对了。」事到如今,敦才想到要问。「你怎么会来救我?」 「啥?这还用问吗,当然是为了老大。光靠你一人我实在不放心,所以我这头号弟子加布大人才会来帮你。而且,周围的墙壁太厚,老大的能力无法穿透。」 原来如此。既然无处可藏,那也只能制服这两名士兵了。 「你刚才的反应相当不错喔。老大的头号弟子是我,二号弟子的话……不,二号我会不甘心,那当三号?四号?五号的话,只要现在预约,半年后应该有机会当上。」 「怎么好像机票的预约系统啊……」 面对伤脑筋的敦,「既然这样……」加布搔着下巴说道。 「如果你怎样都想当头号,那我们换个方式。我是老大的头号弟子,你来当我的头号弟子!大盗贼的弟子的弟子!如何,很光荣吧。……你可以去向大家炫耀喔?」 敦回答:「那就这样。」 「喂,你们在干么,加布!又三郎!」楼梯上方传来响亮的声音。是老大。「倒在那里的士兵是怎么回事?你们一群男人玩什么把戏。真的要玩,也该和女人或宝藏玩!走啰!」 敦回应老大的吆喝,迈出步伐。 樋口站在仓储物流区的警卫室。 这是一个狭小的房间。三名警卫倒卧在地,室内毫无立足空间。桌上摆着无线电机器、工作日志、没喝完的酒及酒杯。墙上则有工作日志收纳架,和管理货物进出的电脑。 三名警卫按着肚子倒地,一动也不动。樋口俯视警卫们,眼神像是在看地上的行李。 樋口的手机响起。 『查出什么了吗?』那个声音沙哑单调,犹如已死的斗犬。是芥川。 「我在警卫室里找到了岛上的纪录……可是,别说目前位置,就连委托侦探社社员前来的纪录都没有。」樋口看着电脑萤幕说道。 『人虎没留下纪录就登岛了吗?这分明有鬼。』 「不过,我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情报。」樋口继续报告。「不久前,有件货物被送进岛的地下区域。是装了文件的皮包,送货地点是地下五楼的武器库。」 『那又如何?』 「这座岛上,没有地下五楼的存在。不管是地下的武器库,还是地下五楼,全都不在岛上的公开纪录里。在那种地方,而且还是紧急运送的皮包——」 『皮包里装的不是资料是吗。恐怕是那个公事包吧——侵入那个地下五楼的方法呢?』 「似乎要有特别的感应锁,才能进入的样子。即使炸开门扉强行进入,也会遭到防护措施阻拦,成为笼中之鸟。……要怎么做?距离正中午只剩半小时左右。不解决的话,武器会在岛屿的地下启动……」 『在横滨这里,没有港区黑帮进不去的场所。』电话上的芥川冷静地断言。『我有个主意。和陆上的总部联络,命令他们找出岛屿的正确配置图。必要的话,动用黑蜥蜴,威胁政府相关人士也没关系。现在的敌人是时间。动作快。』 「我立刻处理。」 樋口跨过昏迷的警卫们走出去。 『最后问件事。』电话那头的芥川说道。『警卫室里能够得到那么多情报的话,想必里面有很多人吧。你是如何让他们投降的?撒了一堆子弹吗?』 樋口看着地上的警卫们,有点害羞似地说道:「不……因为我没有自信以武力压制,所以谎称是慰劳,让他们喝了一些酒。现在他们睡得很熟。」 电话那头传来芥川的轻笑。 『做得好。我会再跟你联络。』 说完便挂断电话。 樋口收起手机,望着地上的警卫,然后轻轻跳跃。 「开心!他称赞我耶!」 敦等人继续朝地下楼层前进。 打昏警卫一事尚未引发骚动,周围像海底一样安静。不,实际上这里是海底也说不定。因为没有窗户,所以无从判断,但既然已经下到这么深的地方来,就高度来说,应该是在水平面以下。 『敦,有听到吗?』耳机突然传来国木田的声音。『侦探社社员全体出动去搜索岛上,却没得到公事包的目击情报。果然只能认定是在你们现在所在的地下楼层了。』 敦吞了口口水。这么一来,他得在剩下不到三十分钟的时间内找出武器。而且,武器在这附近的话,犯人当然也会加以阻挠。虽然急迫,但还是必须谨慎地进行搜索才行。 『还有一件事。就快超过无线电联络的极限深度了,接下来你会联络不上我们。无论如何都需要联络时,就找位在内部的有线电话。』 留下这句话后,无线电的声音出现杂讯,没多久便断讯了。 接下来是完完全全的单独潜入。 地下三楼和之前不同,有许多小房间,结构有如军舰内部。走廊狭窄,被划分为许多区域,要瞒过守卫相当困难。 然而,敦等人有「穿墙」的特殊能力。 敦在卫兵接近前就已察觉并通报,大伙再利用老大的特殊能力逃进其他房间。敦等人以这种方式化解好几次差点碰上卫兵的危机。 「我可以说话吗,老大?」盯着行动终端机的维尔戈突然开口。 「嗯,允许发言。」 「根据我的推测,这附近有个电脑室。不去那里解除金库室的锁,就无法接近宝物。」维尔戈秀出行动终端机上显示的概略图说道。「只有金库室的墙壁太厚,老大的特殊能力穿不透。」 「你说什么?我可没听过那种事喔!」 「一个月前开始,我就一再提醒你耶……」 「是吗?管他的。」老大交抱双臂。「你快点搞定。知地道点了吧?」 「这边。」 在维尔戈的带领下,敦等人继续往里面走。 避开戒备严密的正门,选择薄墙穿透,进入电脑室。 「电脑室」比敦想象得要宽敞许多,是个空无一物的场所。 房间大小和侦探社事务所差不多,许多白色方型柱子竖立其中。仔细一看,两个成人环抱才围得起来的粗柱子,是拥有运算功能的伺服器。每根柱子上都有小小的萤幕。 「要在这里解除金库室的锁。」维尔戈一面从行动终端机拉出接头,一面说道。「会花上几分钟的时间,请稍等一下。」 「维尔戈先生,我的目标是地下五楼。」敦说道。「弄得到那里的情报吗?比方说哪个人进了哪个房间之类的纪录。」 「……你说话的语气变了?」维尔戈的眉毛挑得老高。「哎,也没差啦……多亏有你,才能轻松避开卫兵。只要金库室的事情解决,我会试试看。」 说完「多谢你帮忙」后,敦往房间内部去察看情况。 电脑室被隔成两区,两边都不见卫兵的踪影。灰尘是精密机器的大敌,而且即使发现可疑人物也不能动武,这里才会没有列入放哨区域。 在进入更深处的另一间电脑室时,敦「啊!」地叫了一声。 因为整面玻璃墙的外面是大海。 水族馆常用的强化树脂玻璃外面,完全淹没在大海里。倾斜射入水面的阳光在水中形成线条。蓝灰交杂的海中,只有外海才看得到的大型鱼悠游其间。 再也没有其他更能告知自己所在位置的景色了。这里是座岛,也是颠覆世界常识的最新船舶,不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足为奇的场所。 「好猛的景观。」不知何时,加布来到敦身边。「建造这里的家伙绝对是笨蛋。」 敦回应:「或许真是如此。」 「喂,又三郎。你呀,为什么要做盗窃这行?」加布突然问他。 「是为了重要的事。」敦说道。「要是这次的盗窃不成功,会让很多人陷入危险。」 「喔唷。换句话说,是正义的大怪盗吗?真不错。」 「你不相信吧?」 「我相信啊。」加布笑了笑。「因为你是我的头号弟子。」 对喔,是有这么一回事。 「加布,你会当盗贼——我记得你是说,『因为想和老大在一起』对吧?」 敦心想一定会被岔开话题,但还是开口询问,不料加布干脆地回答: 「没错。我想变得像他一样。因为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那样的人。」 敦大吃一惊。 「见到他时,我认为『就是这个』。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否则就不算是『活着』。而且——」 加布望着玻璃外面的大海,呢喃地说道: 「只要有『不管发生什么事,跟我走就对了!』的同伴,大部分的事情都能获得解决。我没说错吧?对我而言,那就是老大。」 敦茫然地听着,最后忍耐不住,噗哧一笑。 「你在笑什么!」加布有些脸红地吼叫。「反正其他人是不会明白我的心情的!」 「不,」敦笑着说道。「我懂。」 「哼。……欸,又三郎。对你来说,有像老大一样的人吗?」 「有啊。」敦微笑。「要是能平安离开这里,我就告诉你那个人的事。那个人比你的老大还要奇怪。」 「有没有搞错啊,不管再怎么说,你……」加布笑了笑,正想继续说下去时,不经意看向海的那头。「……那是什么?」 敦循着他的视线回头。 玻璃外面,看不见尽头的黑蓝大海中心——有某个生物。 某个生物一面冒出气泡,一面坠落——不,是下沉。视线固定在敦身上,驱使黑布飘动—— 敦的脑袋一片空白。 为什么? 为什么这家伙在这里? 为什么这家伙在这里! 两人的视线交会。 那家伙用唇语对敦说道:「找到你了。」 下一刻,黑布闪过,将树脂玻璃打得粉碎。 还来不及出声,爆风般扑来的海水已将敦的身体拦腰冲走。 全身旋转,分不清哪里是天花板。视野内满是白色泡沫,甚至无法掌握现状。 但是,情绪高涨,意识无比清晰。是敌人的袭击。那家伙来了。恐怕是为了来杀我。 芥川。 人形的野兽。 敦划动双手。柱子在哪里?墙壁呢?这样下去会出事。在分不清楚上下,受激流摆布的状况下,肯定会被干掉。得重新站摆好架势才行,得迎击才行。 可是,和那样的意志相反,扑来的汹涌海水剥夺了敦的自由。激流将敦的身体如同树叶折磨,撞向柱子、撞向墙壁、撞向天花板。所剩不多的空气逸出肺部。 拼命划动的指尖碰到了什么。是门把。虽然不知道该朝哪边转动,总之以老虎的力量死命转动。自觉听到金属「啪叽」的折断声后,门被水压击破。 随着激流,敦被抛出门外。 门外是走廊。敦顺着水流滚向走廊后方。 他知道警报声响起。侦测到海水涌入,施设正准备展开紧急应变。糟糕。这样根本无暇搜索武器。 窃盗集团的三人平安无事吧?那个想法瞬间闪过脑海。然而,他也无能为力。 因为杀气逼近中。鸡皮疙瘩爬满肌肤。 这里是难以侵入的金币区块。即使是侦探社也难以侵入,才依靠盗贼的穿墙异能。不过,芥川凭借从大海那侧粉碎玻璃的绝技,轻松侵入这里。 敦的虎爪勾住墙壁。流向走廊的海水,如今高度只到腰部附近。但是,水势仍旧构成威胁,下半身快要被拖向后方。虎爪勾住的墙壁被削开,划出四道平行的长长爪痕。 就在此时,肩膀受到冲击。 黑布犹如光束般飞来,削过敦的肩头。鲜血遭海水吞噬,随后才感觉到疼痛。 因冲击力道松手后,敦被冲往更后方。可是,他的身体急速停止漂流。有东西捉住他的手臂。某样黑色的东西——确认之前就本能地产生恐惧。被激流冲走还比较好,被他捉到就完蛋了。 解除手臂的虎化,摆脱抓住手臂的黑布束缚。走廊似乎是呈l型弯曲,蜂涌而上的水势使得背部撞上墙壁。多亏如此,水势变弱,因此有了观察四周的余力。 那家伙站在视线前方。自由驱使的黑布刺入墙壁或天花板,固定住自身的躯体。仿佛海水的奔流根本不存在,一动也不动。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敦,对敦发出杀气。 「芥川……!」 「真是值得赞赏,人虎。」不知为何,就算在激流的超大声响中,那沙哑的声音仍然一清二楚。「即使差点被我杀死好几次,还是不死心地挡在我面前。那份韧性、那份运气,很适合作为我的考验。」 他散发绝对的杀气。表情淡漠,像是独自待在不同于激流地下楼层的另一个地方。 得逃走才行。得拉开距离才行。这种又窄又长的走廊是他的王国。 芥川的外套蠢动,从布料当中出现一匹黑兽——不,应该是没有厚度的布本身,变化成为立体的野兽。芥川的特殊能力不怕枪弹和火焰,绝对无法破坏。只能闪避他的攻击—— 黑兽填满走廊逼近。 敦蹬墙躲进走廊深处。黑兽的利牙顺势咬开墙壁,留下有如大炮轰炸过的巨大裂痕。 黑兽追了上来。判断在海水泛滥的地板行走会绊住脚步,敦利用虎化的手脚勾住墙面,犹如四脚兽般奔墙脱逃。 不能跟芥川对战。在不利的地形、不利的距离下,绝对赢不了他。而且就算赢了,也会赶不上正午的期限。 然而,进一步的绝望袭向敦。在逃亡的前方,隔舱壁正逐渐关起来。大概是用来防止海水侵入而设置的自动安全机制。不过—— 敦加快速度往前冲。再这样下去,会变得无路可逃。一旦被逼进死胡同,遭到占满走廊的黑布攻击,老虎的手脚根本难以抵挡。 隔舱壁从下往上升起,剩余的高度不到一公尺。赶得上吗?要是赶不上就死路一条。只差一点—— 身体骤然减速。整个人受外力影响而前倾撞墙。头发晕,眼前有瞬间发白。 「咳咳……」 视野的一隅可以看见从墙壁冒出来的黑布,缠住敦的脚踝。 「狩猎逃亡的老虎是很风流,但是,只看背部也太无聊了。」 背后的芥川说道。 脚踝上的黑布蛇行攀上腿部。如果身体就此被缠住,下场会是心脏被刺而死。 敦让虎化的双脚恢复原状,利用束缚力道变弱的空档,蹬墙挣脱黑布,落入满是海水的地板。 「你还是老样子,只会早早判断要逃走,人虎。」芥川表情沉静地逼近。「可是,你无路可逃了。跟我一战吧。」 芥川说得没错。隔舱壁已经关闭,只剩下狭小、无路可退的走廊。 黑布分成两股,如同标枪飞来。 敦举起老虎的双臂防御黑布。比世上的任何刀刃都还要锐利的黑刃,从老虎的毛皮上方滑过。即使拥有能够轻易弹开子弹的老虎毛皮,也无法完全抵挡芥川的攻击,数根白色兽毛飘散在空中。 能够与芥川的特殊能力抗衡的,就只有老虎的手脚。要是身体或脸部遭受黑刃一击,立刻就会成为致命伤。想要避开弱点,在这条死胡同里找出活路,就只能选择老虎手臂攻击得到的范围——也就是彼此能够互捉的那种近距离肉搏战。 然而,要挡开占满走廊的黑布攻击,成功接近芥川,是不可能的事。 「记住死亡,它就在你身边。向死亡乞求原谅,它正在等你。你将死无葬身之地——感觉不错吧?」 「居然追我追到这种岛来?」敦的声音颤抖。「你那么恨我吗?」 「不是恨。是不撕裂你,我就无法前进。」 敦一点一点地后退。虽然不靠近就没有胜算,但和芥川之间的宽广空间全是绝对的致死空间。 不能正面迎战,得制造出某个可乘之机—— 「太宰先生也在这座岛上喔。」 「我知道。所以——这也是为了太宰先生,我一定要砍断你的头。」 芥川往前。敦退后一步。 背部撞上墙壁。是水密舱壁,无法再后退了。 想用口才说服芥川,那比登天还难。只能抱着被撕裂的觉悟往前进。 敦压低姿势。看到敦眼中出现斗志后,芥川淡淡微笑。 敦朝脚部施力—— 冷不防,背后的隔舱壁长出手臂。 「蠢蛋!这边啦,过来!」 手臂捉住敦的衣领,往隔舱壁方向拉。还来不及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敦已穿越隔舱壁。 他全身湿答答地跌倒在地。捉住他衣领的,是老大粗壮的手臂。 「有哪个呆子会朝那种异能者冲去啊!迎战打胜不是盗贼该做的事,盗贼是避战就偷!你不够格当我的部下喔,又三郎!」 终于理解发生了什么事。老大使用特殊能力,把敦拉进隔舱壁的另一边。因为没有确认隔舱壁的厚度,所以敦也没有预期到。 隔舱壁的厚度—— 「他会再来,老大!」敦喊叫。「那家伙的话,五公分厚的铁壁随便就切碎了!我们得快点逃走!」 「我原本就打算这么做。走啰!」 老大轻松地把敦夹在腋下,穿越附近的房门。背后马上响起隔舱壁被切碎的声音,及墙壁碎块落进水流当中的声音。芥川追上来了。 他们逃进的地方,是用来维修管线的狭小通路。老大的魁武躯体要打横才过得去。老大找到下一道门穿越,往更深处奔去。在穿过好几道墙和门之后,来到建筑物深处。 抵达通往地下四楼的楼梯附近时,老大终于把敦放下,用力喘气。 「你认识那家伙?」老大擦着头上发亮的汗水问道。 「是……」敦边调整呼吸边回答。「他是芥川,黑社会的异能者。」 「看不出来你有那么夸张的朋友,又三郎。」老大苦着脸。「接下来我要去回收加布和维尔戈。我把他们两个丢进上锁的房间,应该不用担心会被杀吧。」 「我……」敦才开口,便被老大打断。 「你先走。反正警卫也会冲来地下三楼这里,最底层的警备自然变得薄弱。我们会先观察状况,再去夺取宝物。」老大笑了笑。「对了,我想起一件事。我去救维尔戈时,他说:『就在刚才,发生有人把类似公事包的东西,带进地下五楼武器库的迹象。』——有帮助吗?」 地下五楼的武器库。那里果然是藏匿武器的地方。 「谢谢你。」 敦起身。芥川的目标是自己。只要老大他们逃得了,应该不会被穷追猛打。现在要分秒必争,尽快阻止武器启动才是最要紧的事。 正想走下楼梯时,「喂,又三郎。」老大出声叫住他,于是敦回头。 「什么事?」 「你的本名叫什么?」 出奇不意的问题令敦沉默下来。 接着他略作思考,开口回答: 「我叫敦。」 「敦。」老大笑了笑。「平安回来的话,你再告诉我,你不惜假装想偷东西,也要到这里来做的事。」 ——穿帮了。敦的背脊发凉,老大已经识破一切。 「去吧,敦,可别死喔。」 「……是!」 敦朝地下奔去。 来到地下四楼后,耳朵开始听见某种巨大机械运转的嗡嗡声。 既然到了这个深度,敦推测墙壁对面是让岛屿运作的轮机区。根据作战前看过的资料,在这个深度有控制岛屿浮力的压水舱,及兼作海浪发电涡轮机的螺旋浆才对。 地下四楼很安静。虽然有几名把守据点的站岗士兵,却不见走动巡逻的士兵。几乎都赶去支援地下三楼的骚动了吧。毕竟玻璃破裂,不明人士与海水一同侵入。警备总部现在应该从上到下都乱成一团,没有精力去注意其他楼层。万万没想到,芥川的袭击带来声东击西的效果。 地下四楼的气氛与至今的任何楼层都不相同。这里的装潢宛如没有窗户的办公大楼,会议室、办公室、总务室和资料室,一应俱全。敦重新体会到这座岛的构造相当混乱。很像是未曾进行沟通,便由各家工厂恣意建造各个楼层,最后再将它们熔接组合起来的样子。 经过看似会议室的房间时,敦瞄了室内的时钟一眼。11点45分,只剩下15分钟。不过,目标的地下五楼就在眼前,应该没问题的。 敦没由来地感到好奇,窥看会议室的模样。 里面没有人。除去入口以外的三面墙壁,皆为超大尺寸的萤幕。室内中央摆放圆桌,圆桌中心放置电话、麦克风及类似通讯端子的东西。相同的物品有三组,分别对着墙面摆放。墙上的萤幕目前没开电源,一片漆黑。萤幕的右上角分别贴着小小的国旗。三面国旗——英国、法国、德国。 三国共同统治的岛屿——敦再次想起这座岛的成立过程。这是什么房间?超大萤幕又是用来干么的?推本溯源,「金币区块」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会有如此严格限制出入的区域? 但是,这个疑问从敦的脑海溜走。重要的,是接下来15分钟的时间。这恐怕会是全世界最重要的15分钟。敦挥开脑中产生的疑问,将意识集中在耳朵与脚上。 没多久,他便找到通往地下五楼的楼梯。 虽然抱怨这个也没用,但各个楼层的楼梯并未连续设置,是非常不方便的结构。如果有事要从地下二楼到地下五楼,得走过相当长的一段路。大概是为了保全方面的考量,故意这么做的。这里的设施不注重便利性,而是要让外敌难以进入、难以离开。 楼梯平台传来声音,敦迅速躲藏。四名士兵正在交谈。敦对其中一人有印象,是上校。对方没有察觉到他。上校对部下下达简短的命令。接着士兵们举起枪,列队走上楼梯,消失在走廊的另一头。 敦松了口气。跟他们正面冲突是有勇无谋的行为。他悄悄地走向地下五楼,避免让人发现他的存在。 一下楼,敦就撞上一堵墙。 「这是……」 那不是比喻,是物理上的真正墙壁。 一下到地下五楼,眼前即被隔舱壁阻挡。 敦试着碰触壁面。是不久前见过,用来防止淹水的隔舱壁。或许是因为芥川引发的骚动,导致安全装置启动而自动关闭了。可是,上层的地下四楼没有隔舱壁。这样的话,是他的行动曝光了吗? 敦还来不及思考要如何处理隔舱壁,问题就解决了。 隔舱壁在敦的面前开启,仿佛一扇自动门。 敦吓得跳开。他原本以为是敌人的陷阱,然而,隔舱壁打开后,半个人影也没有。 就偶然来说,这时机太过巧合。应该是太宰,或者窃盗集团的成员在外部操纵隔舱壁。虽然不明就里,但眼前的道路既已开启,哪有不前进的道理。 敦蹑手蹑脚地前进。 地下五楼——秘密之岛的最深处——跟一路走来的每个楼层都不一样。 首先是没有守卫。虽说至今的楼层也没太多守卫,这个楼层却是完全没有。除了机械的嗡嗡声外,其他什么声音都没有。设施内部的构造,看似军事基地的内部。 还有,面向走廊的每道门都紧紧地关着。那是坚固的防火门,跟壁面的紧密度是连一张薄薄纸片也插不进去。而且没有小窗,无法得知里面是怎样的房间。再加上门的外观全部统一,实在难以分辨。 「真糟糕。」敦嘟哝道。据说公事包被带进武器库里——但这状况根本判别不了哪个是武器库。 已经没有时间了。搜索所有房间来找出武器,是绝不可能的事——怎么办呢? 有时疑问会被另一个疑问解决。就像推理小说当中,解决一个疑问会产生新的疑问。敦浮现这样的想法。 就在此时,敦身旁的门自动打开。 敦吓得退开。 敞开的门后没有半个人影,不可能是有人从内侧打开。里面暗得看不清楚。敦提防着是否触动了某种陷阱,但从开门声之后,附近并未传来任何声音。只听到岛屿轮机区在远处运作的嗡嗡声。 跟刚才的隔舱壁是同样情况吗?是太宰帮敦开门的吗?还是电脑骇客花袋突破防火墙,成功入侵岛屿的电脑系统呢?不论如何,该做的事和刚才一样。既然没有其他选项,就只能朝开启的道路前进。 敦进入房间。 乍看之下,那里不像武器库,也看不出是哪种用途的房间。狭小的方形格局,天花板上只有小小的间接照明。墙上挂着铁丝网,吊着许多从未见过,类似手枪的奇妙机械。 不过,敦的注意力不在房间的装潢,他的视线专注在房间中央,搁置桌上的东西。 黑色公事包。 仅以金属补强外围,朴素实在的外观。约是敦双手能够环抱外围的大小。耐用高级,就算在街头看见,也不会特殊到引人注目。 敦拿起公事包。很轻。虽然感觉得到里面有装金属物品,却轻到不需使用老虎的力量就能轻松提起。 问题是该怎么处理它…… 最确实的方法,是让太宰打开它,碰触放在里面的相机。太宰的特殊能力是经由碰触,让所有的特殊能力失效。而公事包里的异能武器,也肯定能够废除。 另一个确实的方法,是找出开发这个武器的威尔斯。身为开发者,她应该知道废除这个武器的方法才对。 敦提起公事包,开始悄悄地往回走。 敦奔过走廊。 从现在开始,可说是速度超越正确性,冲刺力超越隐密性的阶段。即便用些稍微粗暴的手段,也必须穿越敌人的防御网。反正得经过闹烘烘的地下三楼,才能回到地面上。保持安静实在没什么意义。 敦奔上楼梯,回到地下四楼。或许是淹水的关系,有几个地点被隔舱壁封闭。受此影响,回到楼上的最短距离遭到封锁,只能走别条路回去。 在转过走廊转角,继续向前跑时,敦紧急停下。 前方有士兵。由于对方背对着敦,因此没有发现他。敦迅速转身躲到阴影处。 怎么办?老大不在,没办法靠穿墙闪躲。虽然也可以找别条路,但是绕太远的话,也有可能会迷路。 如果是太宰,这时候会怎么做?国木田会怎么处理?侦探社其他社员会怎么应对? 对方是一个人。背对着他,有隙可乘。 他决定强行突破。 敦丢出公事包,让它滑过地板。 公事包穿越士兵的双脚之间,朝前方滑去。突然出现的公事包令士兵大吃一惊,眼睛追逐可能有问题的滑行公事包。 敦由背后制住他。 右臂绕过对方的脖子,手臂内侧形成三角形,勒紧对方的颈动脉。左手绕到对方的脖子后面按住,完全固定手臂。士兵的个子比敦要高,所以变成他跳上士兵背后,让士兵背着的姿势。 士兵一再抠抓敦的手臂,想要解开束缚,却影响不了敦那箍紧的手臂。完全成形的后绞颈,没有那么轻易就能挣脱。 士兵一再挣扎,试图捉住敦的手臂或耳朵,但最后还是力尽倒地。 这个招式只要瞄准喉咙的气管,就能让对方窒息而死,也可以像这次瞄准颈动脉勒紧,让对方昏倒,而不是杀死对方。这是在侦探社里工作久了之后,由国木田训练出来的招式之一。 敦侧眼看了昏倒的士兵一眼,接着伸手去拿地上的公事包。 他握住把手。 随后——肩膀感受到强烈的冲击,敦被震飞。 那股冲击传递全身上下。转了半圈仰躺在地后,他才察觉到是中枪了。 视野被渲染成雪白一片,什么都看不到时,肩膀被沉重的大脚踩住。 「目标倒地!」 是隔着防弹面具的模糊声音。 一睁开眼睛,便看到三名举着步枪的武装士兵围着敦。其中一人踩在敦的肩膀上,进行压制。 「在预定地点a压制目标。目标受到枪伤,但还活着。」 士兵透过无线电向同伴报告。 被摆了一道。 是埋伏。 预测敦的行进路线,一开始就举着枪等他过来。现在回想起来,隔舱壁封闭不得不变更撤退路线、满是破绽的士兵背对他站立,都是为此设下的圈套。 公事包! 在哪里?得废掉才行! 在视线的一隅,敦发现黑色公事包掉在不远处的地上。那是关系到四百万人性命的武器。 他企图伸出手,遭到枪击的伤口,和被鞋底踩住的肩膀随即传来一阵剧痛。 「呜……!」 「不准动。」士兵语气平淡地说道。「我们获准射杀侵入这个区域的人。你要是抵抗,我们立刻开枪。」 「现在不是……管那种事的时候了!」敦咬紧牙关呻吟。「那个公事包……是恐怖分子的武器……得废掉才行……!」 「原来如此,这就是恐怖分子的目标吗?」 突然间,传来熟悉的声音。 「恐怖分子也真会想,为了夺取武器,大胆地派遣部下来到地下楼层……这不像是独行侠的他会使出的伎俩。可是,也因此才能巧妙地骗过我们。」 「上校。」看着对方的脸孔,敦低语。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少年?」上校扬起单边的眉毛。「连我的长相也掌握到了,看来恐怖分子还拥有相当不错的情报来源。真是个伤脑筋的时代。」 上校拔出手枪。 「言归正传——我们为了逮捕恐怖分子『预知者』,特别加强警戒。已经知道机密区域的地下三楼发生骚动,及监视画面的影像遭到窜改,丧失机能。会发现这些状况是刚才的事,因为不知为何,监视画面恢复正常,显现出你拿着那个公事包在地下四楼移动的影像。好啦——你有什么话想说,恐怖分子?」 不知为何,监视画面恢复正常?所以才会有士兵们埋伏——不,现在不是思考那种事的时候。 「我不是恐怖分子!」敦喊叫。「恐怖分子的目的,是使用地上的那个公事包,把这一带炸飞!期限是正中午,得在那之前拆除公事包里的武器才行……!」 敦飞快地转动脑筋。只要由组织化的军队保护这个公事包,犯人应该就拿不到武器了。 「我的事不重要。总之,请保护那个武器!时时刻刻派数人看守,万一遭受袭击就毫不犹豫地扔进海里——」 「别一口气对老年人说这么多话。」上校安抚地说道。「换句话说,是这么回事吧?恐怖分子会使用这个武器,把这一带炸飞。所以在那之前,你想把武器带出地下五楼,送到安全地点。」 「没错。」敦点头。 头部随即传来一阵刺痛。敦惊讶地抬头。 他立刻察觉,那不是物理性的疼痛,是由内侧产生的痛楚。有种强烈的感觉由内侧挤压敦的头部。 「拜托饶了我吧……还以为好不容易逮到恐怖分子的部下,却增加了更多莫名其妙的情报。」上校搔着下巴。「你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或是临时编造借口。不过,要怎么向母国说明才好……」 疼痛的真正原因是异样感。 强烈的异样感在敦的脑中如气泡般生成,正对着敦的潜意识诉说些什么。 是什么呢?敦思考。似乎不对劲。他不像太宰,没有谋略的头脑。但在这次的事件当中,他总是第一个目击到所有发生的事。正因如此,与脑袋转动的速度无关,它在更深处的地方形成疼痛,想要提醒敦。 地下五楼。 上校的确是这么说的。 他还说,发现监视画面的影像遭到窜改,是因为看到我拿着公事包走在地下四楼。 也就是说——上校应该不知道这个公事包原本被放在地下五楼吧? 那么,为什么上校会肯定地说出地下五楼呢? 敦看着上校。 上校也看着敦。 仅仅瞬间的视线交会,上校和敦已看穿彼此的心理。敦觉得上校的心态转趋强硬。 上校似乎也从敦的表情当中,看出他察觉到了某种危险。上校的眼中清楚地亮起直到刚才为止,都还看不见的东西。那是冷酷、残忍的叛徒光芒。 不妙! 「所有人放下枪。」上校骤然对士兵们下令。 「不行!」敦反射性地大喊。「不要放下!」 士兵们毫不起疑地遵照长官的命令放下枪,等待下一个命令。 然而,没有下一个命令。取而代之的,是上校把子弹射向部下。 喉咙被射穿的部下们还来不及移动手指就已倒地。 「什么……!」 接着,子弹射向想要采取行动的敦。虽然敦紧急扭动身体,避开要害,但子弹还是贯穿肺部附近的右胸。敦发出无声的惨叫。 「在做大事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上校确认过手枪里剩余的子弹后,丢开弹匣,将新弹匣装进手枪里。 「没想到就连放烟火的时间也都知道。是岛上传闻的『守护者』给予庇佑吗——还是采取更恰当的方法,使用了特殊能力之类的?」 「咳咳……」 敦发出呻吟,喉咙带着血腥味。肺部灼热,双臂根本动不了。即使如此,还是得设法才行。再这样下去—— 「……我不是异能者,但过去的部下当中,也有使用特殊能力的人。以超越常理的强劲为傲,在战场上被称为英雄。可惜他死了。……英雄全都早死。」 上校以熟稔的手法拉开手枪的后膛锁,把子弹送进弹膛。 「为什么……是为了什么……」 上校镇静地俯视呻吟的敦。 「我无意说明那些。」 上校的声音无比冷漠地响起。 「说了你也不懂。只是——要唤醒熟睡的人,就必须制造巨大声响——如此而已。」 上校提起公事包,将手放在锁扣上。 糟了! 他打算在这里使用武器。 敦试图起身,试图呐喊着飞扑过去。可是,从喉咙迸出来的,只有水泡破裂的声音,及弄脏嘴唇的吐血。 「还动得了吗?」上校举枪对着地上的敦。「对不起,害你受苦了。」 子弹刺入敦的喉咙。 他讨厌疼痛。 从懂事开始,敦的周遭便充满疼痛。被刺伤的疼痛、被殴打的疼痛、手冻伤的疼痛、头痛、空腹的疼痛。那些疼痛总是像衣服一样紧贴着敦,勾勒出敦的身体轮廓。疼痛使得敦认识到他自己。除此以外,他不知道认识自己是何人的其他方法。 来到侦探社之后,疼痛的质感有了变化。次数减少,也不再凄惨。相对的,必要性的惊人压力将敦的身体扯得四分五裂。 肩膀被撕裂,胸口被贯穿,最后连脚都被扯断,是宛如灵魂消失的疼痛。然而,就算那样,敦还是忍住了,因为那是值得忍耐的疼痛。敦知道只要他想那么做,就能顽强地抵抗疼痛到任何地步。 敦认为:「我的体内有野兽。」那不是比喻,是真的有野兽。那家伙现在仍然在咆哮、撕扯、狂暴地反抗。不知为何,那家伙似乎有否定受伤这件事的力量。不是治愈,也非复原,而是否定。那家伙之所以能够否定受伤,我想是跟我的出生有关。跟纠缠我十年以上的疼痛外衣有关。 野兽——老虎,是我的某个部分展现于外的姿态。虽然还不知道是哪个部分,但只要那家伙起身咆哮,我也不能不站起来。 只要那家伙否定受伤——那么我的伤口也一样,不可能会不消失。 敦跃起。胸部的伤口早已止血。即使喉咙的弹孔流出血来,也不是会对行动产生影响的伤势。 「什么……?」 上校举起手枪射击。第一发射中敦的大腿,削过皮肉。仿佛锯子搅动神经的剧痛令他发出呻吟,却还不到动弹不得的地步。 敦前进,露出犬齿。像是被那股气势压倒,上校倒退一步。 敦让手脚虎化。肌肉爆发性地膨胀,白色虎毛倒竖飘动。 「你也是异能者吗……!」 上校边开枪边后退。敦举起手臂抵挡子弹。 提着公事包的上校在弯过走廊转角后失去踪影。要是现在跟丢,他会立刻启动武器。敦无视脚上的疼痛,朝上校追了过去。 铿——不祥的声音响起。迅速经过走廊转角后,上校与敦之间的隔舱壁正在升起。是上校利用墙上的操作面板进行手动控制。 「别想逃……!」 虎毛倒竖。钢索般强劲的肌肉增加收缩力量,让敦的身体加速。一步、再一步,隔舱壁由下方升起,封闭了走廊下半部的空间。伤口冒泡渐渐痊合,由行走变成奔跑,再由奔跑变成疾奔。 敦跳跃。 朝着快要闭合的隔舱壁间隙跃去,像跳高选手一样扭转身体,擦过天花板,越过隔舱壁。 穿越隔舱壁的瞬间——敦领悟到自己的失策。 上当了! 刚才上校所在的位置,半个人影也没有,只放着公事包。 上校——在敦的正下方。 他的身体贴着隔舱壁,举枪对准敦。 「欢迎光临。」 开口的同时,将子弹全部射向敦。 在无法闪避的空中中弹,敦的身体喷出鲜血,溅上天花板。 此外,敦在空中失速的脚,膝盖下方部位卡在隔舱壁。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仿佛下颚被阖上,隔舱壁与天花板密合。即便是虎脚,也抵抗不了设计作为抵挡水压侵入的水密舱壁咬死天花板的力道。 脚骨折断,肌肉被压平的声音在天花板上响起。 「我听说横滨是魔都。」上校一面更换弹匣,一面说道。「没想到,这样的少年拥有特殊能力,穷追不舍地想要阻止计划。」 单脚被隔舱壁「咬住」,敦整个人倒吊壁上。虽然挣扎着想要逃脱,但是虎脚太过强韧,没办法扯动前进。 「你知道这个区域为何存在吗?」上校伸手去拿公事包。「这座岛原本是为了大战的和平而建造的。争执、互相杀戮,最后就连开战理由都遗忘的疯狂三国,凭借着仅存的一丝理智建造出来,作为进行和谈的岛屿。不过……」 上校坐在地板上,手伸向公事包的锁扣。 「他们不懂。光靠书面和握手是无法结束战争的。不把那个地狱里发生的所有恶梦、所有邪恶都摊在阳光下……部下的灵魂就得不到救赎。」 「住手……别那么做……」 敦呻吟。 「正午是我军对部下发出攻击命令的时间。我听说,遭参谋总部陷害,被当作叛徒的部下们只好逃亡,以『拟态士兵』之名辗转流落到横滨,最后失意而死。……当时的我可以阻止那个奸计,但我却什么都没做。这是为了赎罪。」 因疼痛而晕开的视野中,敦发出不成句子的喊叫。 「你们是无辜的。可是,倘若不施放巨大的烟火,我的话就会被遮盖过去——在武器引爆的同时,已死部下们的真相也会公诸于世。只要把存在多国军阀的横滨租界整个炸飞,即便是各国政府也无法加以掩盖。」 已经无法用言语和这个人沟通。 为了他人绝不明白的理由,这个人想死,和四百万人一起死。 得阻止他才行。 即使把脚扯断。 敦双手按住壁面,想要往前移动。骨头和肌腱发出断裂的声音。然而,上校看到敦的行动后,露出落寞的笑容,将手放上公事包。 不行—— 锁扣被解开,公事包被打开—— 公事包喷出白烟。 「!?」 敦和上校同时发出惊呼声。 某种机关启动,封于内部的瓦斯喷出。出奇不意喷出的瓦斯立刻将上校吞没。上校不停咳嗽。 「怎么会……这个是假的……?」 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包围走廊的白烟也迅速抵达敦身边。透过鼻腔吸入瓦斯的敦,随即感到意识昏沉。 毒瓦斯。这是——催眠瓦斯。 难道—— 「哎呀呀,幸好事先做了以防万一的安排。」 烟雾的另一头响起声音,是熟悉的声音。这声音是—— 「太宰先生……?」 朦胧的意识中,敦听到隔舱壁移动的声响。困住脚的隔舱壁开始下降,被解放的敦落到地板上。 「犯人是岛上的高层人士……这在很早的阶段就猜到了。如此一来,武器很可能被藏在除了犯人本人之外,谁也无法取得的地点。所以我才用了『饵』。」 自动打开的地下五楼隔舱壁及武器库的门、太过简单就到手,还有突然恢复正常的监视画面。 原来一切都是太宰的计划。他让敦拿出假货,刻意让犯人夺取。 「敦,休息吧。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 敦的意识急速远离世界。 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人影的确是这么说的。那么——就什么都不必担心了。 他好像有对人影说了什么。但在理解自己说的内容之前,敦的意识已被白夜包围。 再次醒来时,敦躺在陌生的床上。 「你醒了吗?」身边传来声音。是国木田的声音。 一瞬间,敦不知道自己现在置身何处,在做什么。他有种奇妙的感觉,似乎他做了梦。因为那场梦,他忘了带走重要的东西就陷入沉睡,然后清醒。这里是哪里?刚才做的梦是什么?在那场梦里,他好像中弹、脚被夹住、吸入瓦斯—— 瓦斯、武器、四百万人。 「现在几点了?」敦跳起来。 「冷静点。」坐在身边的国木田,一面在记事本上写字,一面说道。 定晴一看,这里是来岛上后,最初造访的饭店房间。 「与谢野医师已经治好你的伤。看样子,你相当乱来呢。」 听到这番话,敦才发现身上的枪伤和骨折的脚都复原了。 敦环顾四周,房间里没有其他人。之前似乎也有过类似的状况。脚受伤、醒来,国木田在一旁。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他想不太起来。 「由于你的奋斗,横滨免于毁灭。」国木田看着记事本说道。「上校被捕,遭到严密的监禁。另外,那群盗贼也被关了。他们带着宝石松露,大摇大摆地走在外面,被警卫逮捕。」 那些人被抓了吗…… 敦的眼前浮现老大他们一边走,一边得意地展示战利品的模样。 「那个武器——真正的武器,现在还被保管在地下五楼最深处的防灾避难室。上校已经自白,武器放在特殊的秘密金库里,金库需要有密码和上校的指纹才能打开。换句话说,你的目的——『找出武器加以保管』,打从一开始就不可能达成。」 打从一开始就不可能达成…… 不过,眼前就像这样,武器的威胁解除了。这全是因为假的公事包引出了上校。 「那么,太宰先生一开始就预料到这点而设下陷阱……?」 「是啊。」国木田的视线稍微往上移,看着空无一物的空间。「犯人是个谨慎的家伙,应该早就做好那种程度的防盗对策。既然不可能扣押武器,就只能逮捕犯人了。因此我们利用船长,把假的公事包放进武器库里,让你盗走它,再让犯人透过监视画面看到那一幕。最后照着我们的预期,误以为真货被盗走的犯人打开假的公事包,作为陷阱的瓦斯喷出。这就是剧本。」 这么说来,上校说过,「不知为何,监视画面恢复正常,显现出敦在地下四楼移动的影像。」当时他没有深入思考理由——那是太宰刻意要让上校看见敦盗出公事包,所做的安排吗? 而且还让上校相信假的公事包是真货,完完全全地上钩。这表示不管是敦还是上校,打从一开始就被太宰玩弄于股掌之上。 至少可以事先告诉我吧…… 不是没有一点想要闹别扭的心情——如果反过来被要求:「为了让犯人相信公事包是真的,你要演得逼真一点喔,拜托你了。」敦会以「绝对不可能」为由拒绝吧。他绝对会表现在脸上。身经百战的上校,不可能会没有察觉到。 不论如何——这样事件就解决了。侦探社的工作完成。接着只要打包行李,准备回家。 敦心想:「离开之前,能不能稍微观光一下呢?」难得过夜用品都带来了。 和侦探社社员玩一整晚的双陆棋…… 「好啦。」国木田突然开口,阖上记事本起身。「我去回收那个武器。船长和太宰已经先下去了才对。特务课的委托,是命令我们把武器带回去。真是一群会使唤人的家伙。」 国木田说完后,窥探般地看着敦。 「你要一起来吗?」 敦略微犹豫了一下,摇头说:「不了。」 敦想要去一个地方。 盗贼三人组似乎被关在敦和国木田曾经待过的那间禁闭室。根据国木田的说法,已经做好万全的穿墙对策,用不着担心他们会逃走。 移动期间,敦考虑着一件事。能不能给予他们特赦呢?他们是罪犯,但本性并不坏,让人无法憎恨他们。而且事实上要是没有他们,四百万人的性命也无法得救。利用这点来跟特务课交涉,有机会获得法外开恩,无罪释放吗? 这需要他们发誓再也不犯法吧。但是,老大看起来是绝对不会脱离盗贼这行。比起特务课,反而是老大比较难说服的样子。该用什么说词呢…… 想着想着,敦来到禁闭室门口。看不到守卫。是因为岛上的核心人物——上校叛变的缘故,无暇顾及此处吧。敦敲了敲铁门。 门自动打开。 敦讶异。他们不是遭到监禁吗?还是有特殊的铁链或枷锁,才会不必锁门呢? 不,难道……他们已经逃走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 倘若真是如此,那就跟国木田说的一样,逃狱大王的名号确实比大怪盗更适合他。敦急忙开门,往里面看去。 没想到,敦的猜测全部落空。 维尔戈死在房内。 「……!?」 敦的脑中一片空白。 他死了,不可能会看错。他的喉咙被划开,倒卧在喷出的血泊当中气绝身亡。依然僵硬地维持着睁大眼睛,理解到自己身上发生什么事之前一秒的表情。刚死没多久,顶多是五、六分钟前的事。 为什么?为什么维尔戈会死? 他想起维尔戈生前的模样。行为举止像是疲累的行政人员,总是为老大的无理取闹感到困扰。即使如此,他还是一位具有真本事的技师,是窃盗集团不可缺少的一员。 是谁杀了维尔戈?就时间上来判断,他是在身为犯人的上校因瓦斯昏睡之后遇害的。杀他的人不是上校,那么会是谁? 敦不经意地往脚下看去。红色的血鞋印延续到出口,是从地板上的血泊中离开的。鞋印不完全,难以推测脚的尺寸及鞋子的种类。然而,似乎可以确定移动的步伐相当大。 对了,窃盗集团的三人应该是一起被关在这个房间。也就是说,老大和加布没有被杀。至少目前为止是如此。 他发现在距离尸体不远的桌子下方,有个燃烧过的东西。是类似烧焦的黑色金属板碎片。敦对它有印象,是老大的烟幕弹。老大利用特殊能力藏在体内,紧急时用来逃走的炸弹。 换句话说,老大他们逃走了。 有人过来杀了维尔戈,加布和老大当然会吓到。接着,迅速使用烟幕弹,乘对方不备时逃离这里。利用穿墙异能,两人穿越铁门。血鞋印就是那时留下的。 然后——犯人现在也追杀着他们俩。 敦正想回头朝鞋印的方向奔去时,手机响了。 『敦,你现在在哪里!』话筒那头传来国木田急切的声音。 「国木田先生,现在——」 『武器不见了!』国木田打断他的话大叫。『金库被打开,武器被偷走了!现场掉落上校被切断的手腕,恐怕是以此破除指纹验证!』 「怎么会!那上校他——」 『听说被杀了。在警卫稍不注意的一瞬间。』 发生了什么事?恐布分子……上校死了?为什么?是谁下的手?上校不是这起事件的幕后主使吗? 『这次的事……似乎还有内幕。』国木田的声音,比今天听到的任何声音都还要僵硬。『这终究是我的想象,上校可能受到利用,成为启动武器的执行犯。虽然不该妄下断言或事先揣测……但只要这么一想,就能说明目前的情况。上校是被人灭口的。』 幕后主使。 真正的恐怖分子。 『这是超紧急任务。赶快找出武器。我和太宰搜索地下楼层,你负责地面。凡是可疑的家伙就全都打倒!』 国木田会说到这种地步,表示情况相当紧急。敦答复后挂断电话。 敦握着电话,回想至今见过的关系人脸孔。有谁可能会是幕后主使呢? 从开膛手杰克一词来说,最先联想到的幕后主使是芥川。可是,假如芥川是犯人,他的行动未免太不一致。他没有不惜从海中闯入杀敦的理由。而且,芥川没有动机。因为武器一旦启动,港区黑帮的地盘也会化为灰烬。 那么会是谁?有动机、有能力、可以轻易把上校等级的军人当作棋子的人物——敦想不到任何一个那样的人物。 ——除了一个人之外。 怎么会,不可能! 然而,没有其他人选。 敦想起那个人真挚坦率的眼眸。 时间旅人——h·g·威尔斯。 第四卷 55minutes 四 敦疾奔。 岛上已经发布紧急状态的警告,规劝观光客留在室内。敦全速奔过空无一人的观光区。 他的目的地是位在岛中央的钟塔。那座塔附近的树林里,有威尔斯用过的地下室才对。是敦看着那架相机的亮光,让意识飞向过去的那个地下室。只要到那里去,或许就能知道些什么。 威尔斯杀害维尔戈和上校,盗走武器——老实说,敦不相信这项假设。应该不是她。她对自己的特殊能力被移作杀戮武器感到痛心,独自来岛上要阻止大屠杀。会让敦回到过去,也是为了阻止武器启动。 况且,敦成功地阻止了武器启动。 换句话说,现在的状况是她期望的状况。 敦不经意地想起——「上次」进入那间地下室时,需要破坏、撬开门上的铁链。当时她从怀中取出军用短刀,试图破坏铁链。那是一把相当大的刀,要划开人类的喉咙也是易如反掌的事。 不会吧——所以,是真的?是她吗? 敦不希望如此,不希望她的正义感全是阴谋的一部分。 不过,在进入接近钟塔的林间步道时,敦领悟到自身的想法太过乐观。 有人倒地,倒在血泊当中。 「加布!」 他奔向倒在血泊中的少年。加布的手按着腹部。当敦伸出手,他微微地皱起脸。 「加布,你怎么了?老大在哪里?」 「……搞砸了……」加布按住腹部,气若游丝地呻吟,脸色一片惨白。「老大他……在后面……」 敦看向加布的血泊后方。加布倒地的地点是步道的小型楼梯上方。一开始敦没有发现,加布的后方有一公尺左右的落差。 老大就倒在那段落差的另一头。 他睁大眼睛,有如石像僵硬,眼中没有光采。地面上的血泊比加布要少,颈部的伤口却依然喷出细细的血液。 来不及了。 「怎么会……」 那么充满自信的老大。向往亚森·罗苹,以大怪盗为目标的开朗人物。把同伴看得比任何事都重要的男人。 「加布,发生了什么事?是谁干的!」 加布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是,那个声音只算是风从隙缝间穿出的声响。加布也是致命伤,因急性失血导致血压下降,再过不久生命就会消失。 「振作点!我马上去求救!」 「欸……又三郎……」加布脸部抽搐,仍旧尽力挤出笑容。「听说你……不是盗贼……」 加布想说什么?因血压降低导致脑部缺氧,意识往其他地方去了吗? 「是啊,我是侦探社的调查员。」敦呼唤般地说道。「往后要我怎么道歉都行,要我怎么补偿也可以!所以你要活下去!」 「抱歉……那似乎不可能了,又三郎……」 「我的名字不是又三郎,是敦。加布,我马上去求救!」 「是吗……敦,听我说……」加布伸出颤抖的手。「我的名字是……加布、里、耶……」 手臂至此失去力气,落在血泊当中。 敦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生命失去的瞬间。 一阵风骤然吹过树林,树木响起不祥的沙沙声。 为什么?为什么加布非死不可?为什么老大、维尔戈非死不可? ——你来当我的头号弟子!大盗贼的弟子的弟子! 刚开始来到这座岛时,他认为这是一个无比美好的岛屿。虽说是为了工作,能够在这么棒的岛上过夜,真是太棒了。 他错了,这座岛烂透了! 这座岛是人工制造出来,在海上移动的地狱。 敦确认加布和老大的相关位置。血泊和加布在悬崖上方,老大在悬崖下方。老大那边没有留下太多血迹。恐怕是两人在同一地点遇袭倒地,只有老大跌落悬崖下方吧。 敦看着位于树林前方的钟塔,时间是12点42分。 在塔的顶楼,他发现一道熟悉的人影。西装加上金发——肯定是威尔斯没错。 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奔跑前,敦早已迅速起跑。 敦正想奔进钟塔入口时,位于入口前方的人物叫住他。 「慢着,敦。」是太宰。他和平常截然不同,眼神平静。 「太宰先生。」敦喘着气说道。「但是,不快点的话,武器会……」 「这种时候先动脚而不动脑,往往不会有好事。」太宰淡淡地笑着说道。「你发现了什么?」 「窃盗集团……被杀了。」敦呻吟地回答。「所有人都死了。」 「原来如此。……我则是发现了这个。」太宰举起抱在怀中的黑色物品给敦看。「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太宰把它往地上一丢。看似长方形机器的物品,受到落地的冲击而断成两截。 「是在某个旅馆的房间里发现的,是小型电脑的残骸。还细心地洒上油点火,彻底湮灭证据。其他还有窃听器、望远镜、小型无线电,全都被烧掉了。」 小型电脑?点火湮灭证据? 「还周到地弄坏火灾警报器。差一点就酿成大火。……听说租用那个房间的房客,严格命令员工不准进入房间。你不认为是个奇怪的房客吗?」 「那是表示……」 「比方说,这么假设好了。和我们侦探社一样,有一群人来回收武器。他们运用最新机器,接受过彻底隐瞒自身来历的专业训练。不过,他们的作战目的,不是阻止武器造成的大屠杀,而是为了把那份强大的力量收为己有。」 「不会吧。」敦的脸色大变。「是某国的机关吗……?」 「我无法断定。」太宰耸肩。 「可是……这样的话,窃盗集团为什么会被杀?」 「这部分也不脱假设的范围,例如……窃盗集团的技术人员,透过网路拦截到某个不妙的情报也说不定。某个会让那伙人惊慌的情报。」 因此,维尔戈被灭口。然后,瞬间逃走的老大和加布也被追杀…… 事情说得通。 「不能让那么危险的一伙人夺走武器。」 「是有必要确认他们的真实身份。而且,这又是特务课直接交付的委托。」 那么,接下来该如何行动呢? 仿佛料到敦的疑问,太宰竖起食指说道: 「既然已经回收武器,他们就不用待在这座岛上了,应该会迅速撤离。如果对方是个组织,那么同伙会驾船或飞机来接走他们才对。根据我的直觉,我认为会是飞机或是武装直升机。就算我们是侦探社,也无法用肉身和那种东西对抗。但是,只要预测过来的方向,至少可以知道他们的来历。」 太宰指着他头顶上的钟塔上方。 「你也知道,这座钟塔具备舰桥的功能。只要使用位在顶楼观测室里的雷达设备,不管是船舶还是飞机,都能在相当早期发现它的接近。可惜,岛上的人因上校的事乱成一团,无暇警戒飞机。」 意思是,只能由我们去了吗…… 「对了。」敦忽然想起来。「我看到威尔斯在顶楼的观测室里。」 「那么……传说中的异能者小姐,在那么重要的地方做什么呢?」太宰意有所指地微笑。「我们去问问她吧?」 他们决定和「上次」一样,在顶楼的前一个楼层出电梯,爬梯子前往目的地。 安静地爬上梯子时,敦暗中感到混乱。威尔斯——她是哪国的秘密机关探员吗?实在难以想象会有那种事。她说过,开发武器的人是她。正因如此,所以前来阻止武器启动。敦不认为那是谎言。 再怎么想也没用。威尔斯操控时间的特殊能力很惊人,但那不是战斗方面的能力。若是单纯的比武,老虎异能占上风。只能问她本人了。如果有需要,不惜动武。 爬完梯子,来到顶楼。敦仅仅探出头去,悄悄地窥看情况。 观测室和之前看过的无异。四周墙壁采玻璃帷幕墙,可以清楚看到碧波的大海和蔚蓝的天空。 他立刻发现威尔斯的身影。她坐在窗边的圆椅上,眺望窗外。 敦向着太宰点头。 接着他悄声地跨过梯子,接近威尔斯。幸好她背对着敦。自从来到这座岛上以后,他已经相当习惯不发出声音地移动了。 他把右臂虎化,将虎爪抵着威尔斯的脖子。 「请不要动。」敦压低声音。「虎爪连钢筋也能撕裂。手枪或短刀都伤不了这条手臂。」 威尔斯没有回答。 「请告诉我,威尔斯小姐,杀死加布的人是你吗?杀死老大和维尔戈先生,夺走武器的人是你吗?为什么!请回答我!」 「慢着,敦。」随后进入房间的太宰,冷静地说道。「样子似乎不对劲。」 此时,威尔斯的身体慢慢倾倒。 身体落在地板上,发出笨重的声响。 威尔斯的胸口插着一柄短刀,衣服被染成鲜红。 她死了—— 「怎么会!」敦退后一步。「为什么她会……她不是事件的幕后主使吗……」 「敦,刺杀她的刀刃,是她的私人物品没错吗?」 敦看着短刀刀柄。那是军用短刀——和她用来破坏铁链的刀子一模一样。 「是的,没错。」 「怪了。」太宰眯起眼睛说道。「短刀刀柄上沾有少许的油。是烧毁电脑时的油。如此一来——说不通了。」 「说不通?」 「我是指这里的设备。完全没有受到破坏的迹象,不管是雷达还是望远装置,全都还在运作。」太宰一面确认测量桌及其周围的所有电子设备,一面说道。「如果我是敌人,来到这里之后,不会仅仅刺杀威尔斯小姐就回去。只要这里还在运作,逃脱路径……不管是天空还是大海,就连海底也在监视范围内。敌人无意逃走吗?不,不如说,这根本就……可是这么一来……」 太宰把手放在下巴,嘀嘀咕咕地思考着。眼睛随着只有太宰自己看得见的景象,高速地左右移动。 突然间,太宰停止动作。 「太宰先生?」 太宰慢慢地抬起头,接着茫然地低语:「被摆了一道。」 「咦?」 「想要得到武器的第三国,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太宰的神情当中,流露出敦从未见过的情感——惊讶。「烧毁的电脑也是伪装。很有一套不是吗?真是周到——那家伙现在就在这个……」 太宰的发言像是被夺走般地停止。 太宰的胸口冒出刀尖。 「咳……啊……?」 太宰想要转头。 然而,背后的某人把刀子插得更深、扭转。响起骨骼被撬开的咯吱作响声。 太宰口中喷出鲜血。 太宰想要捉住背后那个人,却无法如愿。维持伸出手臂的姿势转了半圈,曲身倒地。 敦自始至终看着这一幕,他的眼睛连眨都没办法眨,捕捉了所有的细部动作。不过,理解此事意义的脑袋冻结了。 太宰倒在地上,露出想通一切的冷笑。 那家伙将短刀从太宰背部拔出。鲜血一口气冒出来。 那家伙在大腿上拭去短刀的血迹,接着看向敦。 然后露出浅笑。 「果然还是冒了一身冷汗,因为这个人是最大的难关。……你说得没错,他是个很棒的师父,又三郎。」 敦全身颤抖。 不停地冒汗。 「……加布?」 那家伙在观测室里慢慢画着弧线走动,同时缓缓地转动短刀——散发蓝光的钢铁刀刃。 「我对你说了很多谎。」加布的语气平板。「但也不全是谎话。加布是我的本名,身为盗贼一员的事也是事实。虽然成为其中的一员,是老大来到这座岛上之后的事。」 「你不是说你尊敬老大吗?」敦以生硬的声音询问。「你割开尊敬的老大喉咙,杀了他吗?」 「我的确杀了他。可那是『一度』,一度杀了他。我真的很尊敬那个人,那个人给了我必要的东西。」 敦想起加布的杀害现场。倒在血泊当中的加布,和掉到背后悬崖下的老大。他有看见老大喉咙的伤口,却没看见加布腹部的伤势。原来那是老大的血。加布划开老大的喉咙,制造出血泊后倒在那里。老大的身体被推落后方,因此老大四周的血迹才很少。 「让开,加布!」敦的声音像被拉紧的弓弦。「我要带走太宰先生。只要让人在岛上某处的与谢野小姐治疗,就能透过治愈的特殊能力得救。」 与谢野是侦探社的女医师,拥有治愈能力。可以在刹那间治疗濒死之人的外伤,是位了不起的能力者。但是,她无法让死人复活。只要在太宰死亡前将他带去—— 「哎呀?」加布挑高眉毛。「是这样吗?根据我的调查,你的师父会让特殊能力失效。换句话说,你口中那项治愈的特殊能力,会变得无效不是吗?」 大颗冷汗流下敦的脸颊。 加布说得没错。 「敦……」太宰的声音微弱响起。「别跟那家伙……动手……那家伙是异能者,不……是特殊能力本身……」 太宰先生, 是招揽我进侦探社的人。 太宰先生的特殊能力无效化是很强大,却不是战斗方面的特殊能力。我就算受到枪击或刀刺,也都还能行动,可是太宰先生不行。不立刻处置的话,会有生命危险。 「加布。」敦让双手虎化。他根本不记得右臂已经虎化。「很抱歉,我不打算手下留情。」 「我也一样。」 敦蹬地板,向前冲去。 以等同子弹的速度接近,朝加布的头部挥出右拳——晃个虚招。接着利用上半身转动半圈的力道,踢出老虎的右脚。 老虎的一击连铁柱也会弯曲——然而,加布的脸色丝毫不变。不只如此,就连脚尖也文风不动。 从地板长出来的手臂代替加布,挡下敦的这一踢。 「什么!」 那是一只巨大的手臂。地板的材质违背物理法则,像泥土一样变形,化为手臂。手臂的长度比加布的身高还要高,手掌的大小足以单手捉起敦。那只手臂轻松挡下敦使出浑身力道的一踢,手掌表面毫发无伤。 「不管何时看,那都是很棒的特殊能力,又三郎。」加布动也不动地站着。「呃,还差我一截就是了。」 石臂蓦地从敦的侧面伸来。还来不及采取闪避动作,身体就被巨大的手臂捉住。手臂继续伸长,将敦打向背后的玻璃帷幕墙。 「咳咳……!」 坚固的墙壁因冲击力道粉碎。犹如撞上汽车的冲击,令敦全身麻痹。 「你是赢不了我的,又三郎。」加布苦笑说道。「因为我在你学会读书识字前,就已经用这份力量在守护这座岛了。」 「什么……?」 敦看着加布。不管再怎么看,加布都比敦年幼。而且这座岛是在十四年前建造的,当时加布还是幼儿吧。 「你一脸无法接受的表情呢。」加布说道。「算了,我也不是为了要让你接受而活的。再见啦,又三郎。」 「加布。」依旧被巨大手臂捉住的敦说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加布没有回答,摇了摇食指。 在此同时,加布的脚下开始产生变化。 逐渐下沉。加布的脚仿佛被淤泥吞噬。 「我就是这座岛。可是,我才不会保护岛上的人。即使有人祭祀、有人念祷词,我也无意守护人类。」加布一边下沉,一边嘻嘻笑。「那我走啰。我会随我高兴地使用武器。这座岛的景色也该换了。」 ——据说祂拥有任意改变岛屿形状,保护岛屿不受任何外敌攻击的力量。 敦想起船长的话。 「难道……你是……」 加布沉入地板。与制造手臂是相同的异能效果吧。波纹在地板上扩散开来,腰部、肩膀陆续下沉。 传说的守护神。 从这座岛落成开始,就一同存在。 「你是……岛屿的『守护者』?」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yes,也是no。」脖子渐渐下沉地板,加布微笑说道。「我是守护者,同时也是破坏者。名字是加布,儒勒·加布里埃尔·凡尔纳,特殊能力的名称是『神秘岛』。……那么再见啦,又三郎。」 「噗咚」一声,头部沉入地板,加布消失。 持续失血。 不管由谁来看,太宰的伤都是致命伤。宽刀贯穿胸部,切断好几条重要血管。不是用手按压就能止住的出血量。 人体急速失血时,会因血压降低造成末梢血液循环停止,进而导致重要器官机能,代谢严重障碍。症状首先是交感神经紧张造成的苍白和频脉,末梢组织的代谢性酸中毒。不过,最大的问题是心肌缺血导致心肌收缩无力——也就是心脏停止跳动。这状态称为「出血性休克」。 「太宰先生!」 敦总算敲碎石臂,奔向太宰身边。 太宰想要说话。他张开嘴,以惨白的脸孔对着敦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在通过喉咙之前,声音早已失去原本应得的能量死去。 太宰的嘴唇开阖。敦读出他的唇型。 『终于,来了吗?』 太宰笑了。 『不像我想的,那么,了不起嘛。』 敦的眼睛无法离开太宰的嘴唇动作。嘴唇继续开阖。 『那我走啰,敦。』 敦的脑子「轰」地变得灼热。 死亡! 绝对的死亡! 敦迅速掏出手机,联络国木田。 「国木田先生!请立刻带与谢野小姐到钟塔来!太宰先生被刺伤,心跳快停止了!」 『你说什么?』听得到话筒那头有国木田的声音,及类似激战的声响。『可恶……偏偏在这种时候!』 那边的情况不对劲。有激烈的打斗声、枪声、房屋摇动的轰隆响。 『地面突然冒出数不清的手臂,还开始随机攻击!侦探社全员出动,总算挡了下来,但是,我们光是保护观光客就已经分身乏术了!』 怎么会这样…… 那么,太宰先生他—— 太宰倒在地板上,双目紧闭,露出小孩期待星期天的欢喜笑容。现在也像是会说「骗你的」,然后站起来的感觉。 可是,手腕上测不到脉搏,也没有呼吸。 「国木田先生。」敦一面用手指确认太宰的胸部,一面报告。「心跳停止了。」 『是吗……敦,』国木田的口吻似乎在勉强压抑着什么。『你记得顺序吧?』 「记得。」 太宰拥有特殊能力无效化的能力,治愈异能对他起不了作用—— 那是真的。 然而,还是有方法可以用特殊能力治疗太宰的伤势。 『问题是这场攻击。』国木田心有不甘地说道。『要一边避开这场攻击,一边前往钟塔,时间实在不够。敦,你知道发动这场攻击的异能者是谁吧?』 「我知道。」敦回答。 『打倒他。』 国木田简洁说道。 『愈快愈好。没有其他办法了。那家伙恐怕也拥有那个武器。为了不要再有更多人牺牲,你要打倒幕后主使。』 打倒加布。 敦握紧拳头。 他想要救太宰。为了达到目的,他什么都愿意做。然而,问题实在太多。其中最关键的问题是—— 「没有时间了。」敦痛苦地低吟。「得在两分钟内为太宰先生进行心肺复苏术。但是,我的攻击力无法突破那家伙的特殊能力。再这样下去——」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抓住敦的肩膀。 「那可不见得喔——我有个主意。」 是威尔斯。 「威尔斯小姐……」 敦茫然地看着对方。威尔斯的胸部被刺穿,应该已经死了。 她脖子上的相机发出微弱亮光。 「不好意思,因为受伤,我无法自行走动。这附近有我的地下基地,带我到那里去。那里是用来防止热壳侵害而盖的房间。他的特殊能力也无法轻易侵入才对。」 「但是……」 敦犹豫不决。这一分一秒都是太宰生命的沙漏,丝毫不能浪费。 「我能够延长那个男人二十分钟左右的寿命。利用我现在还活着的相同方法。所以带我们过去,拜托你了。」 威尔斯看着敦的眼睛说道。 「别在我的面前制造更多的死人堆。」 这句话促使敦下定决心。 敦搀扶着威尔斯走出去。 搬运太宰和威尔斯不是轻松的工作。只要有老虎的手脚,勉强是能搬运两名大人,但两人的身高都比敦还高。结果是敦将两人扛在肩上,让两人的脚尖拖地来进行搬运。 「我的特殊能力除了能够一度让意识回到过去之外,还能在某个程度内控制周遭空间的时间流逝。」在搬运的路上,威尔斯以嘶哑的声音说道。「现在就是利用那个方法来延迟我的失血。利用相同的方法,应该也能延迟那个叫太宰的男人死亡的速度。」 敦想起来了。在「上次」,尽管烧尽一切的特殊能力在地面上肆虐,位于地下的那个房间却是清凉无事。那就是「延迟房内时间」造成的结果吧。 「可是……太宰先生能让特殊能力失效,控制时间的特殊能力恐怕……」 「别看我这样,异能战斗我见多了。」威尔斯说道。「我大概猜得到。即使是特殊能力无效化的能力,在死亡状态下同样无法发挥效力。换句话说,心跳停止的那位太宰——太宰的尸体不会产生特殊能力无效化的作用。所以,延迟时间的特殊能力会生效。」 的确是这样没错。 在侦探社里正式接工作之前,敦学习过各种特殊能力是在哪些情况下发挥哪些功能。死后还能持续发动的特殊能力极为罕见。不管是敦还是国木田,就连太宰也一样,一旦死亡,特殊能力便随之消灭。 「而这一点——也跟那个男人复活的唯一方法有关。」威尔斯看着敦说道。「不是吗?」 敦默默地点头。 以国木田为中心,大家早就绵密地研究好,想死的太宰真正死去时,立刻让他复活的方法。而敦也牢牢记住那个最好的方法。具体来说是这样: 首先,让太宰的心跳停止。在这时间点上,通往脑部的血液会停止供给,名为太宰的人类死亡。这个瞬间,特殊能力无效化消灭,特殊能力可以在太宰的尸体上产生作用。 接着,迅速对外伤进行紧急处置,施行心肺复苏术。选择所有医院通用的一般心肺复苏术步骤就行了。利用自动体外心脏去颤器(aed)进行电击,让太宰的心脏恢复跳动。 这些步骤要是成功,太宰就会从「死亡」转为「濒死」状态。 然后,拥有治愈异能,侦探社与谢野医师的能力,是「完全治愈濒死之人外伤」的能力。也就是说,只要变成濒死,就有可能治疗伤势。然而,在此同时,太宰的特殊能力无效化将会出面阻挡。一旦与谢野的特殊能力无法生效,在这种没有完备医疗器材和输血设备的地方,将无法进行治疗。抢救行动恐怕会是白忙一场。 不过,就算有这样的异能冲突,还是有一丝机会。 施行心肺复苏术后,从心脏跳动,到血液输送脑部之前,存在着刹那的时间差。在这期间,心脏跳动成为「濒死」,治愈异能将会生效;而脑部停止运作中,太宰的特殊能力无效化将不会造成妨碍。 这段时间差,大约是零点五秒。 利用生与死的瞬间时间差,及特殊能力发动条件的差异点。这个方法的话,可以对特殊能力绝缘体的太宰使用治愈异能。 只有这个方法。 能够处理外伤吗?心脏会因电击复活吗?心跳停止造成的缺血时间,能够短到不让重要器官坏死吗?必须达成的条件太多,成功率却不太高。但不是零。另外,这个抢救方法距离死亡时间愈短,成功率就愈高。 原本就有自杀癖好的太宰讨厌这个方法,甚至严格下令「绝对不准用!」可是—— 「这是有时间限制的作战。」威尔斯呼吸轻浅。「我和太宰一起待在地下室里等你。要是过了二十分钟,就算待在时间流逝变慢的房间里,我和太宰的致命伤都将无法挽救。在此之前,你得打倒那名『守护者』,把治愈异能者找来。大家的性命就扛在你肩上了。」 「我拼了!」敦低吼。 「你认为你会成功吗?」 「我不拼的话,太宰先生会死掉。」敦瞪着前方的一点说道。「我当然会成功。」 加布走在石板路上。 带着想要哼歌的表情,眺望岛上。 岛上已经不见人影。地面冒出会动的「石臂」,令观光客乱成一团。由于避难所也是岛屿的——加布的一部分,因此无处可逃。码头上挤满了想要逃走的人,但能够出海的船只全被「石臂」扣押。 那些混乱和惨叫对加布来说,只是形成状况的记号之一。 破坏和杀戮并非加布的目的,那只不过是前往目的地的通道。然而,只要那是通往保护自身安全与安宁的最近通道,不论杀人还是破坏,加布全都不会踌躇。 反正一切都会消失。 步行的加布手上提着毁灭武器。是从地下五楼抢来的真正公事包。只要运用他的能力,侵入地下机密区域,夺取藏匿的武器这点小事,根本不成问题。重要的是,要让侦探社夺走它。所以他才会一再使用计策,扮演丑角。 不,那也是加布真实的一面。胆小的盗贼。粗暴、火气大,打从心底尊敬老大的盗贼。虽说那个加布已被消灭,但他还是对割开那个人的脖子一事感到心痛。 一切都是必要的牺牲。所有准备已经就绪,接下来只要等待威尔斯和太宰确实断气。用不着着急,悠闲地散个步,再等数十分钟就行了。因为不管怎样,他们都没有方法抵抗。 无意间——抬高视线的加布,发现那里站着一道黑色人影。 人影对四周的骚动无动于衷,就只是直挺挺地站在石板路中央。 那是一切都像影子的人物,唯有视线冷酷锐利地刺来。黑色外套被满是尘埃的风吹动飘扬。 「真是件怪事。」人影说道。「让人虎逃走后回来一看,竟是陌生人拿着那个武器。」 半晌后,加布才察觉到对方是在跟他说话。 「啊啊,这个吗?」加布对他举起手上的公事包。「它算是必要的东西。再说,要是不知情的家伙启动它也很麻烦。」 「是吗。」人影——芥川略为转身。「看来是你从人虎手上夺走了那样东西。抢夺武器和解决人虎,要是能两者一次解决就省事多了——世事总是不尽人意。」 芥川的外套膨胀,表面开始蠢动。 「你的特殊能力似乎也很可怕。」加布浅笑。「那么,你想做什么呢?」 「明知故问。」芥川说道。「我要依序达成两项目的。首先就从眼前的猎物开始。」 芥川的外套分裂,从中迸出两道黑刃。 「呜哇,好恐怖!」 加布举起手,左右的地面随即长出土色手臂,采取防御主人的姿势。 黑刃刺中举高进行防御的手臂表面。但只有刺进少许,黑刃便停住,没有继续往下刺。 「别看我这样,我的特殊能力在守护方面受到相当好评。不好意思啊——」 「守护?」芥川歪头不解。「这土块是守护?我还以为是新式的握手,才停止攻击的。」 黑刃变化。枪状的尖端大幅度地蠢动,化为张口的野兽下颚。 两头黑兽开始撕咬石臂的手腕。 「什么……!」 「『罗生门·颚』。让杂食的野兽吃这种土块,有点太过粗食呢。」 突破手臂防御的黑兽,从两侧咬住加布。 对于能够吞噬空间的黑兽来说,活人的肉就跟没有硬度的水块一样。芥川想象对方从两侧被撕开,完美地成为三等份的模样。情况应该会变成那样才对。 没想到—— 「呜哇,近看真的好恐怖。小孩会哭喔。」 加布轻松地说道。 黑兽确实咬破加布的肉体。明明是如此,加布的身体却没任何变化。宛如海市蜃楼,锐利的黑牙仅仅穿越加布便了事。 「什么……?」 芥川瞪大眼睛。加布没有任何举动,黑兽的动作也和平常无异。然而,别说是伤害加布,黑兽连碰也碰不到他。 黑兽回头,企图咬下加布的头。但是,利牙又是直接穿越加布,只咬到空气。仿佛在攻击雾霭。 是特殊能力造成的闪避吗? 可是,刚才已经见过加布的特殊能力,应该是制造出石臂的特殊能力。难以想象他还有其他特殊能力。另外,假设他有其他的特殊能力,那到底会是哪种特殊能力?能够让薄黑刃不伤害到人体,而是让它穿透的特殊能力—— 「接下来轮到我了。」 加布举起手。接着,芥川脚下的石板路开始下沉。石板路化为泥泞,接二连三吞噬芥川的脚跟、脚踝。 「这是……操纵大地形状的特殊能力吗?」 「严格来说不是。不过,就你来看是如此吧。反正你没有知道详情的机会。」 脚沉入石板路当中,动弹不得的芥川周围,陆续长出石臂。十只、二十只,不断增加。 无数的石臂包围芥川,有如手臂丛林。 「啧……」 巨大的手臂群逼近芥川。他的双脚卡住,无法闪避,也无法攻击加布。 碎裂声响彻街道。 敦让威尔斯和太宰横躺在林间的地下室里。威尔斯虽然疲累到无法起身,但还是使用相机外形的异能道具,暂时操控室内的时间。敦在「上次」见过的蓝白光充满室内,与外界的时间隔离。如此一来,多少能延长太宰和威尔斯的「死亡期限」。 可是,就跟「上次」无法挡下热壳一样,没办法永远拖延太宰的失血。威尔斯持有的异能机器——相机外形的「时光机器」——并未具备那么强大的能量。延长的时间最多能撑二十分钟。从现在起算再过二十分钟——下午13点14分时,两人将无法复活。 在那之前,必须打倒加布、平息岛上的骚动,将与谢野带到太宰身边才行。 加布是什么人?他的目的是什么?敦有数不尽的疑问。但是,现在无暇满足个人的好奇心。得尽快打倒他,消除障碍才行。 要找出加布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因为树林的另一头,扬起战斗的粉尘。 大地摇动的轰隆声、类似粗重柱子被切断的坍塌声。能够引发如此战斗的异能者,在这座岛上并不多。敦朝着声音的来源奔去。 那个战场的情况,仿佛暴风雨横扫之后的景象。 砖瓦建造的房屋被劈成两半后倒塌。古色古香的风车小屋从地基处爆开炸裂。石片和土块到处散落,地面上处处可见研钵形状的空洞。 还有,战场处处竖立着被腰斩的石柱,宛如战场的墓碑。 断裂的石柱,其实是加布的「石臂」。遭到腰斩,停止动作后就置之不顾。而切断手臂的异能者是—— 「你真了不起!该不会背后也长了眼睛吧?」 「你打算埋住我的脚,来阻止我闪避吗?这种程度的攻击,根本用不着闪避。全都归还尘土吧。」 黑色风暴缠身的芥川持续砍断手臂。另一方面,加布坐在废墟中物色来的椅子上,悠闲地眺望战局。 芥川渐渐沉入大地。大地化为泥泞,缓缓地吞噬芥川,为此,他无法移动或是闪避。然而,芥川不为所动,继续迎击加布的攻击。在芥川的周围,石臂与黑布激烈冲突,形成将所有物体切开压碎的破碎空间。不管是怎样的人类,都不可能在那个空间生存下来。 「等我一下,又三郎。我先解决这位黑色大哥。」 坐在椅子上的加布仅仅移动视线,对着敦说道。 被发现了—— 由于加布的这番言行举止,操控黑刃的芥川也将视线扫向敦。 「人虎!你——」 「哎呀,你居然分心,这个大好机会我就收下了。」 芥川脚下冒出三只手臂,呈螺旋状包围芥川。是无处可逃的包围攻击。 「不够看。」 芥川让外套像伞一样旋转,将手臂从中间切成一断一断。 没想到,被切断的手臂就像液体恢复原状般愈合,再度攻击芥川。 「我忘了说,那些是特制的手臂。」 「啧……能够再生的手臂是吗。」 巨大的五指袭向芥川。无法动弹的芥川被三只手分别捉住肩膀、腰部和脚,遭到足以粉碎岩石的力量掐紧。 「咳啊……」 骨头碎裂声响起。被掐紧的部位溅出血来。 芥川设法以无数的黑刃切断石臂,将它们化为粉碎的碎片。在此同时,他承受不住伤势而双膝落地。 可恶! 连芥川也赢不了吗—— 敦改变前进的方向。正面迎战果然没有胜算,只能伺机闪开攻击,到与谢野身边去了。 「哎呀,那个想法不好玩喔,又三郎。」 加布看着敦,接着笑了。「难得你置身大灾难的正中央,就看看有趣的东西再走吧。」 地面上下摇晃。 岛屿在震动,像是所有一切都在痉挛的震动。敦无法打直膝盖,不由得将手撑向地面。 背后传来岩石碎裂般的惊人声响。敦转头确认。 是墙壁。 直到刚才还是道路的地方升起墙壁。 是由岩石、土壤和树木构成的墙壁。岛屿地基部分的钢骨也包含在内。另外,高度并不寻常。就在敦的眼前,墙壁犹如地壳变动地快速成长,一下子就超过二十公尺的高度。这段期间,大地持续着死亡痉挛。 墙不只一道。呈放射状的三道墙,把整座岛分隔成三部分。分隔英国、德国、法国领土的超长巨大墙壁。 「什么……这是什么……!」 这是特殊能力?真令人难以置信。居然能够产生如此的力量,这已经远远超越特殊能力的常识。 「不需要建筑业者对吧。」加布依然坐在椅子上笑着。「为了拯救同伴,要攀登看看吗?比看起来还要吃力喔。」 敦立刻明白加布的意图。这样他就不能去找与谢野了。 若是敦一个人,或许能靠老虎的手脚爬上二十公尺的断崖。不过,他在攀登时会极度欠缺防备。一旦遭受那些石臂攻击,就会轻易地被捏碎。想要带着与谢野越过这道墙,是更加不可能的事。 「好啦,你要怎么办?」 「不怎么办。」敦看着加布说道。「我反而铁了心。要救太宰先生,就必须打倒你。」 「我就知道你会来这招。」加布微笑。「你在勒昏警卫大叔时,表现超棒的。或许你自己没有发现,你是个相当粗暴的家伙。」 「慢着。」震动空气的低沉嗓音传来。是芥川。「人虎,你刚才说什么?『救太宰先生』?」 「这跟你没关系。」 「人虎。」呼应主人的杀气,芥川的外套飘扬。「你要我千刀万剐杀了你吗?」 芥川仍旧双膝落地,利用外套制造黑刃。敦以虎眼看清飞过来的那道黑刃,在即将刺中前转头闪避。 「你的攻击我都见惯了。」敦瞪着芥川说道。「你少碍事,我得打倒那家伙才行。」 「你……」 「喂喂喂。」加布受不了地插嘴。「你们两个怎么开开心心地动起手来呢。你们认识吗?感情挺好的嘛。」 「我不屑。」 「才没有。」 芥川和敦同时开口。 「这下伤脑筋了。」加布耸肩。「没办法,我就一起对付你们两个吧。」 加布说话的同时,无数的手臂袭来。 敦敏捷地做出反应。 他跳过最初袭来的巨大手掌,随后在从旁挥来的拳头表面着地,并再度跳跃。蛇形弯延地彻底躲开从地上袭来的无数只手臂。 「真是特别啊,又三郎。」加布笑了笑。「我开始想要那种特殊能力了。那么……这招如何?」 某种东西随即射向敦的腹部。 强烈的冲击力道,让敦的身体弯成ㄑ字形。一股类似灼热的疼痛感窜过内脏,视野染成鲜红。 射中敦腹部的是「手指」,巨大石臂的巨大食指。朝眼前的地面一看,大地出现相同大小的空洞,并冒出发射过什么的烟雾。 将手指形状的弹头——从地面高速射出吗! 「继续上啰。」 地面上出现无数个空洞。从地面朝向空中,从百座炮台射出的百颗炮弹对准敦袭去。速度也和炮弹不相上下。敦睁大虎眼,设法闪避。但数目实在太多。 一颗炮弹浅浅地击中肩膀,敦的身体扭转。在姿势转换的瞬间,双臂环抱大小的弹头,笔直地打中敦的太阳穴。 「咳咳……!」 因冲击力道失去意识。敦的头部猛烈摇晃,头骨发出叽喀声。 炮弹接二连三重击失去意识的敦身体。 仿佛被雨水折磨的树叶,敦的身体在空中飞舞。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完全估计不出断了几根骨头、内脏被挤压到什么程度。唯有含糊的死亡气息淡淡地、冰冷地包围他的意识。 坠落的敦逼近地面。敦以为自己会重重撞上地面,实际上却没有撞击。 「噗咚」,敦好像听到溅湿的声音,他的身体便沉入坚固的大地之中。 地面产生波纹,有如无底沼泽将敦吞噬。从背部开始,身体、脖子,依序下沉。敦的视野隐约看到黑布飞来,似乎是想救出最后剩下的头部。但是,还来不及确认那是什么,敦的全身已沉入岛中—— 然后消失踪影。 他看到了——某人的梦。 在一个上下左右不明确的地点,连自己是站或坐都不清楚的地方。一秒后跟一小时后的差异暧昧不清,是冷是热也不知道。 敦在那里看到了陌生少年的梦。 那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少年。少年坦率的眼眸中闪着孤独,独自一人不停地盯着岛上。那是一个没有观光设施、没有发电风车,什么都没有的全新岛屿——空无一物,称为荒野也不为过的岛。少年站在岛的中心。 这个梦是什么?就连少年是谁也不知道——却不知为何,敦清楚地知道少年是孤独的。盯着天空和大海的那对眼眸当中,闪着跟敦相同的亮光。位在清澄眼眸深处的是确信。确信世界不是只为了善待自己而存在,确信地狱就在他人心中。 那名少年是岛的守护者。孤独、高洁、就连他本人也不爱自己。没有人陪在他身边。他的眼中只有「自己非做不可的事」,专注的程度令人感到悲伤。 敦想要呼唤那名少年,却说不出话来。只要想接近少年就会远离,只要想看清少年的模样就变得暧昧不明。 唯有孤独像是吞下的冰块碎片,强烈地冰冻敦的胸口。 「醒过来吧,老虎少年。」 听到某人的声音,敦睁开眼睛。 他躺在某个地方,某个黑暗的地方。他没死,还活着。 「你还有意识吗?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敦环顾四周。那里是个狭窄的圆形空洞。由于空气本身隐隐发光的缘故,因此能够模糊地看到空洞的轮廓。看来不是梦境或死后的世界。 既然如此,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岛的地底。」仿佛读取了敦的思考,那个声音在空洞里响起。可是,到处不见声音的主人。是个从未听过的声音。「我所剩余的力量,只能制造这个空洞。再过不久,它也会消灭。」 空间朦胧地发光,开始形成人类的外形。那是一位高个子的青年,比太宰稍微年长。分明是个不认识的人,气息却令人感觉似曾相识。 你是谁? 「我是凡尔纳。」再次读取敦的思考,那个人说道。「这座岛的守护者,儒勒·加布里埃尔·凡尔纳,『七大叛徒』之一。」 加布? 不可能有那种事。他的年纪和加布相差太多。眼前朦胧映照出来的青年模样,年纪大约是加布的一倍。举止和语调也不同。相对于挑衅粗暴的加布,眼前的青年举止沉静,像是图书馆里的图书馆员。 然而——这么说来,头发和眼睛的颜色相同。连指尖也充分注意,毫不马虎的气息,或许和加布有共通点。 「我要先告诉你,你是无法离开这里的。」青年模样的加布——凡尔纳坦言。「只要『他』无意释放你就没办法。因为这里是在他的肚子里。我觉得很抱歉,没有力量能够帮你。」 他?是指加布吧。你不也是加布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yes,也是no。」凡尔纳跟少年加布说着相同的哑谜。「『他』不是人类。」 那他是什么? 「是『特殊能力』。」青年断言。「你想过所谓的特殊能力,是怎样的存在吗?」 特殊能力是什么。 当然有。 在知道老虎的真实身份后,我就一直在想,没有一天不去想这件事。 老虎是什么人?为什么自己会具备老虎的力量?老虎和自己到哪个部分是相同的存在,从哪个部分开始是个别的存在?为何——有人非得因自己的特殊能力受苦不可? 「我想让你看样东西。」凡尔纳说道。「是他的——这座岛的记忆。没多少人知道,更没几个人谈论。但你非看不可,老虎少年。多亏你的同伴——拥有特殊能力无效化的那个人,我才能像这样暂时出现在外面。在我看来,你想要救那个人,对不对?」 我想救他,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 「那么,你就继续看梦的后续。」空气散发的光芒逐渐增强。事到如今敦才想到,这是现实空间?还是他自己产生幻觉——被埋在土中缺氧,因而看到死前的幻觉罢了? 「是不是幻觉,只能由你自己来判断。就跟这世上的所有事物一样。」在亮光中的凡尔纳说道。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 四周空气的质感也变了。渗入世界的轮廓,外侧和内侧的感觉消失。带着自己飞向某个遥远之地的失落感,敦沉入那个世界——情报的大海当中。 儒勒·加布里埃尔·凡尔纳是个沉默内向的少年。 自从在战争中失去父母以来,凡尔纳就对世界封闭内心。他身怀冰冷的孤独,对于人生也不抱任何期待。 十四岁那年,一个转机降临到凡尔纳身上。他的特殊能力被发掘,加入某个组织。 「七大叛徒」。 那是一群罪犯们的称呼,他们在过去终结了将全世界都牵扯进来的大战。 来自全世界,人种和国籍都不相同的七个人。他们的共通点,是全为超级的异能者。还有,他们坚决认为怎样都要结束这场大战,为此不惜染指各种恶行,无视所有道义。 凡尔纳成为那七个人当中的一分子。儒勒·加布里埃尔·凡尔纳,特殊能力的名称是「神秘岛」。他能把作为自身领土的岛屿设为特殊能力的范围,吸收在那座岛上死亡的异能者能力,是极为罕见的特殊能力。 所有人都以为凡尔纳是「为了终结杀死父母的战争」而参与活动,其实不是。他纯粹是想为七大做些什么。 那就是降临在凡尔纳身上的转机。他有了同伴。收留他、改变他的人们。能够互相托付性命的共犯们——就像侦探社对敦也是那种存在一样。 当时,包含凡尔纳在内的「七大叛徒」,决定执行前所未有的大规模作战——在人工岛「标准岛」上举行和平会议。为了替早已疲惫不堪、失去持续作战能力,却还是不肯后退的国家们带来和平——把各国的最高主事者绑架到这座岛来,强迫他们签署和平条约的作战计划。 他们运用各自的特殊能力,绑架各国首脑或是军方的最高领导人,监禁在这座岛上的机密区域。对他们进行说服、胁迫,有时是利用特殊能力进行类似洗脑的行为,终于让他们同意和谈。这部分结束后,接着陆续绑架掌握各国媒体界的关键人物,或是军需产业的重要干部等等,他们认为会对持续大战造成影响的人物,重复同样的举动。 其间,无数的军队、谍报机关侵入岛上,尝试救回本国的重要人物。不过,在凡尔纳的能力面前,任何武力皆无用武之地。他的特殊能力虽然只适用岛上,但相反的,只要敌人进入岛上,就是无可匹敌的强大。凡尔纳逐一击退特殊部队及异能者刺客,吸收那些特殊能力后变得更加强大。 结果,在反战派的民意助长下,和平会议的签署被认定具有法律效力,战争终于结束。 之后,凡尔纳再次变得孤独。 「七大叛徒」当中有人死去,有人消声匿迹,凡尔纳则独自一人留在岛上。为了不让战争再度爆发,主要国家需要有不论国际情势如何紧张,都能秘密沟通交流及进行交涉的设施。岛屿因此被保留下来(敦在地下四楼看到,安装巨大萤幕及通讯器的会议室,就是为此而设的设施之一)。 凡尔纳很孤独,但还是没有放弃保护这座岛的任务。七大的同伴需要有归属之地。为了七大重聚的那一刻,得守住不受全世界威胁的标准岛才行。就这样,凡尔纳成为「守护者」。 接下来的十四年,多少有些动荡,却也算是和平的日子。战争结束时还是位少年的凡尔纳成为青年,表面上以岛上职员的身份生活,持续关注岛的维护。 可惜,和平不过是争斗和争斗之间的短暂休息。在经过十四年后的某一天,岛上有史以来的最大异物混进岛屿。 毁灭武器「壳」。还有追逐它而来的时间异能者威尔斯。 认定事态严重的凡尔纳立刻行动。他自称岛上的观光客「加布」,与威尔斯接触,识破她的真实身份。判定她是足以提供协助的人物后,便和她约定两人合力从恐怖分子手中夺回武器。 对于岛上的守护者来说,要发现藏匿的武器并不困难。问题是怎么夺回它。身为恐怖分子的上校,总是带着一群完全武装的部下,不能让他们看到凡尔纳的特殊能力。凡尔纳的特殊能力与战争史上的重大犯罪有关联。除了相关人士之外,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这项能力。话虽如此,凡尔纳太过善良,无法连同部下们一起杀死。 此时凡尔纳想出一个计划,他决定利用前阵子侵入岛上的窃盗集团。他们不是声名大噪的窃盗集团,是每次行窃都失败,一再逃狱的别脚家伙。但是,老大的特殊能力——穿墙——很适合隐藏身份,出没岛上各处。凡尔纳利用过去吸收的「控制外表年龄」特殊能力,化为少年的模样。跑去要求对方收他为弟子,并轻易获得许可。 借助老大的特殊能力之力,化为少年模样的凡尔纳顺利来到武器所在地,经过一番战斗后,不但打倒上校,也顺利回收武器。可是,一件预料之外的事发生了。 女性异能者威尔斯被流弹击中身亡。 她是一名优异的异能者,但不适用战斗方面。只要被子弹射中,就会立即死亡。她的死带给凡尔纳极大的打击。十四年来都以「守护者」自居,却连一名女性的生命都救不了。然而幸运的是,他立刻想出拯救她的方法。 运用「吸收在岛上死亡的异能者能力」这项能力,夺走威尔斯的回到过去能力。然后跳回55分钟前,阻止她的死亡。 作战成功了。凡尔纳回到55分钟前,与她重逢。再度跟上校对战,获得胜利。 就在这时,凡尔纳察觉到一件事。如果此时再次吸取回到过去的能力,凡尔纳是不是能够再度回到过去? 时间旅行者威尔斯的特殊能力,只能让每个人拥有一次回到过去的机会。不过,只要用守护者凡尔纳拥有的能力去夺取回到过去的特殊能力,在使用该能力的时间点上,就永远都是「最初的一次」。换句话说,可以忽略「只能回到过去一次」的限制。 虽说阻止了武器启动,还是有士兵牺牲。此外,也没问出武器的出处、上校的目的,便把上校打倒了。再次回溯55分钟——不,一再回到55分钟前,尽力追求最好的未来。那样的尝试是否可行呢? 就结论来说,那个假设是正确的。 凡尔纳一再倒转时间,一再重复夺取武器。十次、二十次,但是每次都有人受伤。不是船长,就是士兵们,或者窃盗集团的成员。要实现完美的世界,比凡尔纳想象得还要困难。只要一度达成目的,的确就会产生「下次、再下一次一定能够做得更好」的渴求。 在进行这些尝试的期间,凡尔纳发现一个他始料未及的变化。 时间拉长了。 一开始是55分钟。慢慢地,回溯时间从56分钟、58分钟,一直不断延长,最后变得能够回到好几个小时前。技巧纯熟后,特殊能力随之成长的例子是常有的事,但凡尔纳完全没想到会以这样的形式发现。那真是令人欣喜的失算。时间愈长,能够重新修正的情况也变多,能够拯救更多的人远离不幸。数小时、数日——凡尔纳开始抱持希望。只要像这样,持续回到遥远的过去,是不是就能再度和同伴们重逢?是不是能够进一步越过十四年的时间,让战争本身消失呢? 那是宏大的愿望。大到无法由一个人来背负。 凡尔纳没有察觉。特殊能力被强化,就代表累积了某种东西,而那东西不见得是善类。特殊能力本身不分善恶,只是存在。有时候,它会带来比有意识的恶意更加邪恶的结果。 「累积的某种东西」无法命名称呼。可以说它是近乎经验值,也可以说是近乎误差。一再回到过去的期间,特殊能力遭到强化、变质,最后变得拥有意识。 敦的老虎也一样。敦可以借用老虎的部分力量,却无法控制老虎本身。完全变成老虎的敦会依照本能四处闹事,没办法想象会伤害谁,或是破坏什么。所以才会强韧,也因为不具意图而无误。 加布的情况是「岛屿」。而凡尔纳的情况,是岛屿的力量太过强大。 岛屿的特殊能力消灭凡尔纳本人的人格,夺走肉体。 异能生命体「加布」诞生。 身为特殊能力的加布,和所有者凡尔纳的意识逆转。 话虽如此,和人类相比,身为异能生命体的加布意识较不稳定。敦的老虎也一样,只能短暂出现在外面。一旦停止回到过去,时间开始正常流逝,自我意识就会在不久的将来消灭。特殊能力——加布不愿如此。他不想消失。意识消灭,他又将沉入不知是何处的黑暗当中——光是想到这点,他就无法忍耐。 于是,刚诞生的加布采取行动,选择「跟主人做一样的事」。也就是重复相同的时间。在封闭的时间里不断反复,绝对不到外面去。只要不朝未来前进,加布就不会丧失意识。在这个时间点,能够回到过去的时间长度大约是三十小时。加布拒绝前往未来,借由躲在不断反复的三十小时之内,逃离死亡的恐惧。 在表面上,那跟凡尔纳一样,是活在反复时间当中的生命。回到过去,夺回武器,再次回到过去。可是,他的目的跟凡尔纳不同。岛屿守护者凡尔纳的目的,是避免人们不幸,但对加布来说,人类的生死无关紧要。 加布一再重复相同的时间,从中学到知识和智慧,也得到聪明和狡诈。加布对此感到满足。他只想活着,没打算进一步去做什么。加布很幸福。 然而,在重复了数万、数十万次的时间当中,难免会有意外发生。一点点的误差就会对未来带来重大变化。有时是上校自杀,有时是威尔斯识破加布的阴谋。每次加布都以累积的知识和谋略去应对,排除所有特殊状况。到最后则是杀害威尔斯,吸收回到过去的能力。 某一次,最大的「误差」发生了。就跟大部分的事物一样,刚开始只是细微的偏差。对武器传闻感到不安的船长,向外泄漏此事。偏偏还是传进了拥有领海的日本政府,管理异能者的秘密机构——异能特务课的耳中。而且,特务课动作迅速,将侦探社送进岛上来。 侦探社里有加布的天敌,那就是太宰。太宰能够让碰触到的特殊能力失效。本身即为特殊能力的加布,其核心位在岛屿的地底深处,就算太宰碰触岛上的大地,也不必担心会被消灭。不过,要是被他碰触到肉体,发动特殊能力无效化,加布就会消灭。另外还有一点,要发动原有能力——吸收在岛上死亡的异能者能力——的瞬间,它的效果范围得扩大到全岛才行。到时太宰滞留岛上的话,加布同样会因特殊能力无效化而消灭。换句话说,只要太宰在岛上,就无法回归「从威尔斯的尸体夺取特殊能力,回到过去」这个反复的起点。 特殊能力无效化的威胁,对加布来说,有如抵在喉咙上的利刃。 要排除这个威胁的方法只有一个。 杀了太宰,特殊能力无效化就不会发动。 但是,查过外部的情报纪录后,加布知道太宰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太宰进入侦探社后,解决了无数起事件。而且,见到他实际进行侦察、确实地接近武器的手腕,让加布不由得提高警戒。老方法是行不通的。更别说,被称为岛上守护者的强大防卫异能,完全不适用于太宰身上。正面对战太过危险。想要欺骗、杀死太宰,需要使出大规模的障眼法。 加布谨慎地演练计划,然后实施。他刻意让侦探社执行「夺取武器」的任务,等待他们漏出破绽。绝对不能被他们察觉,也不能直接面对太宰。光是被太宰碰到肩膀,加布就会消灭。 那一刻终于到来。他看准了太宰即将识破真相的瞬间,最大意的一刹那,拿短刀刺穿太宰。只要他的心跳停止,就没什么好怕的了。只要太宰一死,他就能够使用特殊能力。只要时间旅行者威尔斯一死,就可以夺取回到过去的特殊能力,重新回到过去。这样加布就赢定了。 下次遇见时,他不会留情。侦探社社员一登岛,立刻把他们全部杀光。如此一来,威胁加布的事物就不会再出现。 他又将永远地活下去,加布的目的就只有这个。 加布不是人类,也无法理解人类的本能。可是,「不想死」的灵魂呼喊,强烈地刻划在他的存在核心。如同所有的生命。 飕飕的风声唤醒敦。 好亮。不见原先的地底阴暗。我怎么会在这里? 到刚才为止,他看到加布的过去才对。当时的感触、自己不是自己的那种异样感,都还留在脑中。整个人头昏眼花,平衡感失灵,身体动弹不得。 最后他察觉到身体会动弹不得,不是刚才的体验造成的。他的手脚被绑住。身体是真正地、物理性地动弹不得。 身体埋在像是墙壁的东西里。露出墙壁的只有脸、胸口和肩膀。其他部位被石膏固定,无法动弹。他被埋进某种巨大柱子般的东西里。 如果不能动,这就不是梦的后续,是现实。 「你做了美梦吗,又三郎?」 前方传来声音。 抬起视线后,敦才发现这里是空中。加布坐在天空中央。他舒舒服服地坐在由岩块形成的宝座上。 「这里是——」 「你似乎在地底知道了很多事,我想问问你的感想。」 「感想?」敦反射性地回问。 这里是钟塔正上方。地表不自然地隆起,形成完全覆盖钟塔的巨大圆筒。敦他们在最高处。圆桌形的台地中央有根柱子,敦被埋在里头。 敦很惊讶。就加布来看,敦应该是阻止他达成目的的妨碍者。太宰一旦复活,就会对岛上造成困扰。没有立刻杀死知道真相的敦,还真令人匪夷所思。 「因为到目前为止,没人知道我的事。」加布耸肩。「那是一段很长的故事,即使说了也没人相信。而且,即使有人相信,重设时间就会全部忘记。所以——」 所以不杀我? 敦突然懂了。 他想和某人分享这个状况,希望某人对他做出评论。 「这是一个滑稽的故事。」敦脱口而出。「很像人类会做的事不是吗?因为独自一人而觉得寂寞……明明就不是人类。」 「寂寞?」加布歪头不解。「是这样吗?我觉得寂寞吗?我一直跟很多人在一起啊?」 「是这样没错。」敦断言。「因为——」他想要进一步说出理由,但没办法好好地解释。 当然会寂寞。 明明才刚诞生,却无法跟任何人共享状况,只能独自活在反复的时间里。 「别再做这种事了。」敦说道。「这么做一点用都没有,总有一天会迎向终结。一再重复相同的时间,活在永远当中是错的。」 「总有一天会迎向终结?」加布挑起眉毛。「当然会来。你们人类也是啊,总有一天会死。跟我一样。你会对别人说『反正会死,就别活了』吗?你这家伙真有趣,又三郎。」 加布笑了笑,视线看向敦的旁边。 「你也这么想吧,黑色大哥?」 敦吃惊地看向身旁。 至今他都没有发现,一旁也有柱子。而且,有人跟敦同样遭遇,被埋在柱子里。 「无聊。」身边传来熟悉的声音。「能够幸存下来的,不是有生存理由的人,是强者。」 是芥川。只留下胸口、肩膀和头,其余部分都被埋在柱子里。他的嘴角破裂,额头流血。即便是那个芥川,也打败不了加布的特殊能力。 「就是这么回事。」加布点头。「也就是说,比你们更强的我,有资格活下去。」 「可笑。」芥川嗤之以鼻。接着看往敦的方向。 「人虎,事情的大概,我都听这小鬼说了。」芥川眯起眼睛说道。「太宰先生快死了?」 「没错,快要没时间了。」 「蠢货。果然太宰先生加入侦探社是错的。」 「你有资格说那种话吗?」敦皱起眉头。「港区黑帮的疯狗,不也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我的特殊能力对他没用。」芥川露出些许情感。「黑刃全部穿透。其中到底有什么玄机?」 穿透—— 「原来如此。」敦恍然大悟。「那是老大的特殊能力,『穿透厚度五公分以下物体』的能力。他从老大的尸体上吸取了能力。你的薄布不管攻击几万次,都击不中加布。」 「啧!」芥川咂嘴。「那么能够击中他的,就只有你的拳头是吗。」 的确如此。老虎的拳头能够攻击那个加布。 然而,现在的情况—— 「呣唔唔唔唔唔唔唔……!」 敦全身使力,想要挣脱束缚。但身体无法挣脱,动也不动。 「别白费工夫啦。」加布微笑。「里面混了特别的矿石——那原本是『能够随意让自身变形』的能力。现在这座岛本身就是我,所以我能随意移动岛上的所有事物——你们的能耐我也大概都知道。凭那种程度的力量,要挣脱是不可能的事。」 加布说得没错。即便虎手能够粉碎得了岩石,在手脚完全被埋在巨大石柱里的状况下,光凭臂力是不可能脱逃的。 这样的话,只好赌上另一个可能性。虽然是极不情愿的可能性—— 「芥川。」敦苦着脸说道。「太宰先生在钟塔附近的地下室里。虽然濒死,只要把侦探社的与谢野医师带去,就还救得了他。你可以帮忙吗?」 「拜托我吗?」芥川嘲笑。「这是你来这座岛后做出的最愚蠢行为,人虎。要是办得到的话,我早就脱离这里了。」 芥川的黑外套蠢动。 外套迅速化为无数道黑刃,切开埋住芥川的柱子。周边化为无数碎片,芥川的身体获得自由。 不过,碎片随即像影片倒转般地互相结合硬化。芥川还来不及移动,就被困回原来的位置。 石头再生的速度太快了。 这样就算破坏柱子,也会在逃脱动作结束前又被困住。 「可恶的特殊能力。即使想要撕裂他的本体,罗生门也没办法伸那么远。」芥川咒骂。「小子……是你赢了,杀了我吧。」 「杀?」加布歪着头。「我说过吧?我无意杀你,只想在时间到之前聊聊天。又三郎的师父死掉之前,消磨一下时间。」 他打算就这样——把我们绑在柱子上,等待太宰先生死去吗? 只要太宰和威尔斯一死,加布就能吸收回到过去的特殊能力。要是他回到过去,杀死什么都不知道的侦探社社员,就再也没人能够阻止加布了。 「我不会让你那么做的。」敦表情僵硬地说道。「我不会让太宰先生死掉。太宰先生一定也不愿意这样就死掉才对。」 太宰先生总是想死。 没人知道为什么。 但是,如果让太宰先生以这种形式丧命,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突然间,芥川露出淡淡的嘲讽笑容。 「太宰先生的心事,没有半个人了解。」芥川看着敦说道。「对我来说,有不能让他死去的理由。可是,他的内心世界没那么简单,你别多管闲事。」 「你……意思是说让太宰先生死掉也没关系啰?」敦瞪着芥川。 「不。我是想说,什么都不懂的你,没有资格拯救太宰先生。」 「你说资格?」敦以生气的口吻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但要比资格的话,能够救他的人不是你,是我。因为你曾经败给我一次!」 芥川看着敦,接着看向空无一物的天空,再转回来看敦。 然后,他的嘴唇横向拉开,露出带有狰狞邪气的笑容。 「有趣。」芥川的笑容充满恶意。「在这种状况下,这实在是有趣的笑话,人虎。你和我所处的状况不同,明白吗?我做得到,而你做不到的行动。」 风鸣声响起。 芥川的黑刃刺向敦的喉咙。 「咳……?」 「就是这个。你对我无可奈何,我却可以伤害你。你就到那个世界去后悔自己的胡言乱语吧。」 刺入的黑刃在喉咙深处再次分裂,化为无数的细针,侵蚀敦的体内。 足以让人眼前一黑的剧痛。然而,手脚被困住,根本无法抵抗。宛如所有的神经都被锉刀磨平的疼痛,令敦呼喊出声。 「芥川……!你……!」 敦努力把染红的视野转向芥川。正要破口大骂时,敦发现芥川的表情变了。 芥川没有笑。刚才的笑容剥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沉静的表情。甚至浮现似有若无的悲伤看着敦。 还来不及思索那个表情的意义,黑刃进一步刺入,敦的意识瞬间飞散。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敦不记得前后的状况,也不记得季节。只记得是日暮时分,天空布满浓艳的橙色晚霞。 鸟鸦在远处啼叫,许多民家升起炊烟。敦和太宰并肩走在老街的住宅区。 他只模糊地记得与太宰两人同行的理由。记得是敦在工作上碰壁,太宰前来支援。来支援的太宰只花了几分钟就解决问题,在委托人的感谢及目送下离开现场。 敦看着太宰的背影,有气无力地走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自己终究是个半吊子的想法,令敦的脚步变得沉重。不管过了几万年都无法成为像太宰那样完美的人,这个真相压在敦的肩头。 完美的人? 太宰不完美。转念想到这点之后,敦停下脚步。太宰和完美正好相反。他总是把工作丢到一旁,引来国木田的责骂,或是摸索不痛的自杀方式失败,给大家添麻烦。大家已经习惯他那奇特、难以预测的行动,甚至不觉得奇怪。 「太宰先生。」敦对着太宰的背影说道。「为什么太宰先生想要自杀呢?」 太宰回头看着敦。那是平常的笑容。看不出在想些什么,堆满脸的笑容。 太宰微微睁大眼睛,像是在说:「这么说来,我没告诉过你吗?」接着微笑地回答: 「    、    的   呀。」 当时——太宰说了什么? 愈是想要回想,隐约的记忆就变得愈遥远,沉入黄昏浓郁的亮光中。 不管是什么人,都无法理解太宰。就算看似在身边,其实距离相差了数万光年。 老实说,敦也不知道该不该救太宰。因为没人知道太宰真正想要什么。说不定这是自我满足。说不定这是自私的举动。 不过—— 老虎在某处咆哮。 敦加以回应。 全身的疼痛反转,血液潺潺逆流。毛发倒竖,肌肉急速膨胀,所有的细胞燃烧,身体产生不属于这世间的变化。 非前进不可! 要是不知道,就非弄清楚不可!这样的结局是错的! 敦咆哮。发出能够传到月亮的咆哮。 「就是这样。」某人在某处说道。「动作快。别给我添麻烦,人虎。」 柱子出现放射状的裂痕,化为无数的碎片后爆开。 「什么!」 柱子的碎片立刻重新黏合,试图再生。不过,瞬间再生的柱子里,已经不见应该捕获的对象。 白色飓风奔驰而过。 老虎在圆桌形台地着地,再跳跃。抵挡不住它的惊人脚力,被踩踏的圆桌碎裂四散。 「这是——什么?」加布大喊。肉眼追不上疾奔的白虎。「发生了什么事!这是特殊能力?这种事——」 加布挥手,在四周布下用来防御的石臂。数十只石臂围住加布形成一堵墙,以便从全方位的攻击当中保护他。 白虎停下脚步,弓起体积有如小型汽车的庞大身躯——咆哮。 岛屿震动。 从喉咙放射出声音的冲击波,使得石臂有如音叉共振,悉数碎裂震飞。 「怎么会!」加布惊讶地睁大眼睛。「不可能!再怎么说,那都是——」 他没能把话说完。白虎从落下的石臂碎片当中跃出,咬住加布的肩头。 「哇啊啊啊啊啊啊?」 老虎的巨大利牙咬紧肩头。利牙刺穿肌肉、粉碎骨头、贯穿胸膛后从另一侧穿出。由于每根利牙都比加布的手腕还粗,因此老大的『穿透厚度五公分以下物体』这项能力也失去效果。 老虎咬着加布的身体落地,转动头部。肌肉撕裂、肌腱断裂、关节被扯开的声音响起。 「可恶……!你以为,我是谁……!」 加布用石臂缠住自己的双腿,勉强维持站立的姿势。随着一声惨叫摇晃身体——他的肩膀被老虎撕扯下来。 血肉飞溅。 加布让石臂捉住自己,紧急朝后方闪避。 「咳……!」 加布的肩膀前段消失,断面喷出鲜红的鲜血。 「怎么能死……我怎么能死……!」 石臂覆盖被咬掉的断面。石头裹覆肌肉和骨头外露的伤口,缝合重要器官进行紧急处置,止住出血。 「打从我的主人——凡尔纳还在控制这具肉体时,我就有意识了。但是,我什么话都不能说,没有人听得到我的声音。我只是对于在微温的黑暗中,既非生、也非死的自己感到疑问罢了。」 石臂与加布融合,从肩膀长出新手臂。由岩石、矿石和机械构成的新手臂,跟敦的虎臂有些类似。 「我再也不回那片黑暗当中!我要活下去!这有那么罪大恶极吗……!」 伴随着加布的怒吼,老虎踩踏的立足点融化。 不只老虎,就连加布的脚下、芥川的柱子、包覆钟塔的圆筒形基底,全都融解为泥土。所有的泥土朝白虎袭去。 「压死你——!」 裹住老虎的大量泥土化为球形,两三下凝固成一块岩块。超大岩块的高度几乎和钟塔相仿。它关住老虎后出现空中。 「臭家伙……活……该……」 所有的质量转向岩块的成形,加布因此失去支撑而坠落。倘若就此落到地面,免不了会受到重伤。可是,加布的脸上带着确信获胜的笑容。他边坠落边紧盯岩块。 加布的表情冻住了。 岩块表面出现裂痕。 「喂……这是骗人的吧……」 裂痕快速扩展到整个岩块。内部传出东西碎裂的声响,还有生物咆哮的声音。 仿佛受到炮弹直击,岩块的一处粉碎,白虎从内部跃出。 它的前脚朝身在空中,无法闪避的加布挥下。 「……可恶……!」 激烈冲撞。 冲击波在空中迸开。 加布坠落,重重撞向地表。地表上下摇摆,扫垮周围的建筑物。 声波晚一步化为空气墙,撼动周围的树木。 那是远远超越肉搏战所能引发的破坏规模。等同陨石撞击的冲击力道,使得地表出现放射状的龟裂。 升起的烟雾消失时——位在龟裂中心的,是躺平的加布。 被白虎前脚殴打的腹部肌肉整个弹飞。全身肌肉寸断,每个地方都在流血。若是普通人类,无疑是死过许多次的重伤。 老虎稍晚落地。老虎的模样和烟雾一同溃散,逐渐恢复成敦的身体。 恢复为人类的敦也无法站立,倒在地上。精神力完全耗尽。 敦看着加布。加布半淹没在自己制造出来的血泊当中,反复轻浅地呼吸。 「你很有……一套嘛……」 「结束了。」敦的声音嘶哑。「你重复了几十万次的『现在』,充分地活过了。已经够了吧?停止能力,让我去救太宰先生。」 「呵、呵呵……充分?充分是什么意思?」 加布撑起膝盖,试图起身。胸口和嘴巴冒出大量鲜血,逐渐弄脏地面。 「拥有生命,目前存在于这里的事……永远都不可能充分……!不管是呼吸、思考、声音或是亮光!还有和同伴在一起!要我说『够了』的时刻绝对不会到来!你也一样吧……!」 加布的脚下震动,机械由大地当中升起。沾满泥土的那些东西,是位在岛屿地下的实验用发电器材。冷却管、电气线路、超导磁铁。既然是属于岛上的设备,地下设施的器材当然也在加布的支配之下。 「同伴的事也一样……我的主人凡尔纳有『七大叛徒』!朝着相同目标,分享相同时间的同伴!我也想要……所以加入窃盗集团!所以成为老大的弟子!」 加布伤痕累累的肉体上,缠绕着管子和线路。像蛇一样互相缠绕的那些东西——像蛇一样,开始撕裂加布的身体。 「什么!」 加布的手臂被扯断,露出的动脉接上绝缘电线。肺部被捏碎,接上空气循环机的管子。 「这么破烂的肉体我不要了。只要脑子能动,就能继续发动特殊能力。」加布笑了。「我是我!我的心哪里都不去!」 骨头、内脏,接二连三被舍弃丢开,地面传来「啪答」的湿润声。头部以下的身体,陆续被置换成机械。 「加布,你的确是你。也没有人能够妨碍你想要活下去的心情。」 加布已经舍弃人类的肉体。骨骼是钢柱、肌肉是成束的导水管,血管是红蓝两色的绝缘电线。身高变得巨大,是原本加布的一倍。既不是人类也不是机械的生命体,覆盖大半地面站着。 机械手臂挥下。 在发出轰然巨响的同时,足足有敦的身体那么粗的铁臂打来。 敦跳到一旁闪避它,接着再次跳跃,转入加布的死角。 虎拳击中机械的身体。导水管和电线被扯飞,散落在后方。 「咳……」 由于全身置换成钢铁,动作变得迟缓。特殊能力本身的力量也开始衰退。 「但是,人类和特殊能力必须区分开来。你想要同伴,是人类时残留下来的痕迹。才能深深地嵌在人类的灵魂当中,不可以拔除。」 才能与灵魂。 就像具有超级头脑这项才能的太宰先生,其灵魂总是寻求死亡一样。 就像寻求灵魂正义的国木田先生及社长,磨练武术才能一样。 还有,具备老虎这项非我所愿的才能而生,灵魂因此持续受伤的敦一样。 「那是人类方面的借口!」加布喊叫。 加布与机械融合巨大化,已经到达跟钟塔差不多的高度。 不管如何攻击机械身体,它也能立刻再生。要打倒加布,必须攻击唯一是人体的头部。 敦以机械的庞大躯体作为立足点,跑上加布的身体。 巨木般的手臂挥来。敦闪过后,以它为立足点再往上跑。 挥出缠绕飓风的拳头—— 拳头遇上冲击。 敦的攻击被挡下。某种坚硬的东西挡下敦的拳头,保护加布的要害。 这是——金币区块的隔舱壁吗! 「我也不要自由,也不要快乐——只想活下去。让我活下去啦。」 加布脸色惨白地微笑,嘴角流下一道血痕。 糟了! 敦的身体因攻击的反作用力被震向后方。没有任何能够支撑的立足点。 会掉下去—— 忽然间,敦的脚下出现黑布。从地面延伸过来的黑布成为敦的立足点,支撑体重。 在地面上,芥川平静地仰望敦。 他的视线默默地在告诉敦——动手,给他一个痛快。 「……!」 敦使力蹬黑布的立足点,再度跃起。 在空中扭转身体,飞越隔舱壁,进入内侧后往加布跃去。 「……呜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敦的拳头即将击中前。 ——给你添麻烦了—— 他好像听到青年的声音。 拳头贯穿机械,碎片朝后方飞散。 机械身体因冲击力道严重倾斜,碎片洒落地面。 无数的机械掩埋空中。 在零件雨的另一头,敦似乎看到加布微笑的脸孔。但他没有精力去确认。 用尽力气的敦,跟大量机械一同落下,因坠落地面的冲击而失去意识。 视野被黑暗吞噬。 「敦!喂,醒醒,敦!」 在朦胧视野的那头,传来某人的呼唤声。 肩膀被捉住,用力摇动。 「……呜……」 「喂,敦!还好吗!」 微微睁开眼睛。在模糊晕开的视野那头,看得到一张脸。无法准确对焦。 「国木田先生……」敦声音嘶哑地说道。「岛呢……太宰先生呢……?」 「在超大的圆形岩块出现后,来自岛屿的攻击就停止了。所以我才能移动到这里来。与谢野女士在谷崎和贤治的引导下,正赶往太宰所在的地下室。」 我昏迷了多久? 敦努力抬起头,设法在模糊的视野中看向钟塔。时钟倾倒歪斜,但似乎还在动。时间是13点10分。距离威尔斯指定的时间还剩4分钟。贤治应该能撬开入口的门,不会来不及。 「芥川呢……?」 「芥川在附近吗?」国木田环顾四周说道。「这附近没有人影。……先不说这个,敦,敌人在哪里?」 被机械零件半掩埋的敦仰望天空。那是无比湛蓝的天空。 「加布——消失了。」敦说道。「大概也不存在于这世上的任何地方。回到原本的黑暗,待在和主人相同的地方。」 国木田协助敦起身,辛苦地走下机械山。 「国木田先生。」敦低声说道。「特殊能力——到底是什么呢?」 「怎么突然问这个?」 「多数的异能者认为特殊能力是自己的一部分。」敦自问自答地说道。「可是,或许不是这样。说不定是从其他地方来嵌入我们体内,一种难以衡量的东西……我是这么想的。没办法说得很清楚就是了。」 「……先接受治疗。」国木田沉默半晌后,如此说道。「之后再去想,时间多的是。」 就在此刻,大地剧烈摇动。 地震吗?不,这里是人工岛,不可能会有地震。加布的特殊能力也停止了才对。 「怎么了?」国木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同一时间,国木田的口袋里响起无线电呼叫声。 『不不不不不好了!』无线电彼端传来船长快要咬到舌头的惊慌声音。『船船船——啊啊哇哇哇哇!』 「冷静下来!」国木田对着无线电吼叫。「发生了什么事?你现在在哪里?现在的地震是怎么回事!」 『作为岛上出入口的码头爆炸了!船也一样!还有,海岸的水位正在上升!再这样下去,岛会沉没!』 「你说什么?」 会沉没? 码头和船只一旦被炸毁,就没有人能够逃离这座岛。这样的状态下,要是岛沉没,包含观光客在内,所有人都会和岛一起葬身海底。 「我知道了。」敦想起在地底看见的影像。「是岛屿的安全装置。加布是为了要保护这座岛的秘密,不让它落入外敌手中的存在。万一加布的生命迹象停止,就会启动岛屿的自毁程序才对。」 「要真是这样——喂,船长!距离岛屿完全沉没还剩多久时间!」 『根根根根据警卫的报告,大概是八分钟!』 太短了。即使现在马上和陆地联络,请他们派遣救援过来,至少也得等三十分钟以上。况且,这里有大量的观光客。没有救生衣的话,观光客不可能在海里游超过二十分钟。 「可恶!」国木田咒骂。「这座岛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经意地——敦抬头看向天空。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 「啥?」 不是风声,也不是岛沉没的声音。空中传来某种坚硬拍打的声音。 「喂——那是……」 国木田指向空中的一点,促使敦也看见它了。 那是蓝色的飞行物体。 正朝这里接近。 在此同时,有一道更大的声音也传进耳里。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是旋翼机。在它的舱门交抱双臂,高声大笑的人物是—— 「乱步先生?」国木田茫然地低语。「我记得那架旋翼机是特务课用来机密作战的运输机『鸿鹄』——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国木田的无线电立刻传来乱步兴高采烈的声音。他切入无线电频率。 『你们真是没用!少了我就真的一点用都没有!不久前,我透过手机收到太宰传来的事件概要影像后,我就猜到你们会为了只剩这点时间而不知所措,并催促社长采取行动!感谢我这个名侦探吧,你们这群工蚁!』 乱步也是侦探社的一员,是与太宰堪称连璧的头脑派。太宰事先将情况告知乱步,就表示他预测到自己会因某个理由无法行动,社员会陷入危机这些状况了吧。 敦摇头。太宰果然——即使自己面临死亡,仍不改太宰的本色。 『再过不久,海岸巡防总队的救难船应该就会抵达岛屿。』无线电那头的乱步说道。『大小足以搭载岛上的所有人,你们就安心搭乘吧。』 上空的运输机接近。主旋翼刮起的强风,令敦眯起眼睛。 在运输机上,直挺站立舱门的乱步背后,冲出一道小小的人影。运输机尚未着地,人影就一跃而下,往敦奔去。 「……镜花!」 黑发的和服少女——镜花紧抱着敦。娇小的镜花和敦之间有身高差,因此形成了她将脸埋在敦腹部的模样。 「我好担心……」依然将脸埋在腹部的镜花低语。 「对不起。」 这时乍然——某人的声音随风传来。 「这年纪就惹哭少女,可见你拥有让女性为你哭泣的才能呢,敦。」 「太——」 敦回头。有道人影从滚滚飞尘那头走来。 蓬松的乱发,砂色的外套,腹部的衬衫有被短刀刺破的窟隆,露出底下的肌肤。后方陆续走来与谢野等侦探社成员。 「太宰先生!」 「我听说了。好不容易可以干净俐落地死掉,你们却让我复活……怎么可以做这么过分的事呢。被刀子捅可是很痛的耶?而且,你们老早以前就瞒着我,讨论让我复活的方法了?看来……我得重新检讨自杀计划才行。」 「太宰——呜喔啦啊啊啊!」 「咳噗?」 国木田从太宰的侧面赏他一记双脚飞踢。 弯曲成ㄑ字形的太宰被踢飞。 「你啊呜啦!又私自喔啦!随意乱搞工作嘿啦!你知道为了让你复活,我们有,多辛苦吗!」 「好痛好痛好痛啊,国木田,不要又是踹,又是勒脖子地骂人嘛!」 「什么叫『好不容易可以死掉』,你这个不够格当人的家伙!那么想死的话,我来帮你!这样吗!这样吗!这个角度吗!」 国木田一面勒住脖子,一面用力把太宰摔向地面,却没半个人出手阻止。所有人看着太宰和国木田,露出安心的表情。 ——敦不经意地想到。 凡尔纳的同伴兼同志,「七大叛徒」也是像这样的一群伙伴吗? 在守护者凡尔纳消灭,成为异能生命体加布时,加布便寻求同伴加入窃盗集团。然而,加布只能一再以「初次加入」的形式和同伴在一起,应该无法感受到主人与「七大叛徒」所建立起来的情谊才对。 要是加布也有对凡尔纳来说是同伴,对敦来说是侦探社那样的存在,就用不着跟他们如此厮杀了。 敦回头看向机械山。 没有人回答。只有蕴含夏季热气的海风吹过瓦砾上方。 沉静的青年凡尔纳,与天真无邪、举止浮夸的少年加布,两人的模样交互浮现,消失在太过湛蓝的空中。 ——夏季还很漫长。 事务所的风扇搅动微温的空气。 从窗户倾斜射入的阳光,将事务所的地板照得白晃晃一片。若有似无的微风使得室内的观叶植物垂下头来。 「……啊啊~~好热啊~~……」 犹如溶化的冰棒,侦探社社员瘫倒在桌上。 「冷气也用不着在这种时候故障吧……」 「听说下午才会来修理喔。」 「等到那个时候,我都要熬出汁了啦。」 在事务所里的是不变的成员。国木田、太宰、敦、谷崎、贤治、乱步、与谢野和镜花。就只有镜花一滴汗都没流,像个没事人似的,不可思议地凝视热昏的社员们。 「啊——真是的。侦探社的精锐都到齐了,怎么还这么不像样!」乱步自暴自弃地喊叫。「就没人可以用特殊能力来让这里变凉吗!」 社员们面面相觑。「好像有……不过没有。」 「唔呣。」乱步趴在桌上。「好吧。既然这样,只好所有人一起去避暑了。就当是标准岛事件的慰劳,去向社长拜托看看。」 「那太棒了。」谷崎抬起头说道。「具体来说,要去哪里呢?」 「山上不错。」太宰自言自语。 「山上好。」敦点头。 「呣,标高愈高就愈凉。」国木田说道。 「那是什么话。」乱步插嘴。「说到避暑,当然是海边。」 「我们受够海边了!」所有人异口同声。 依序眺望每个人憔悴的神色后,乱步一脸无趣地起身。 「哼,随你们高兴。」没有参加岛屿事件,至今跟大海完全无缘的乱步,嘟着嘴说道。 「我要去一楼的咖啡厅乘凉。谷崎、贤治,跟我一起去,我请客。」 「我们很乐意。」 乱步、谷崎、贤治一同离开事务所。 「真好,我也想吃『漩涡』的抹茶冰。」望着离去的社员背影,太宰咕哝。 「你有工作要做。」国木田把一叠资料丢到太宰面前的桌上。「标准岛事件的报告书。快点交上来。特务课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咦咦?」太宰不满地发出嫌麻烦的声音。「要我做也行……国木田,你有什么能够变凉的方法吗?用你的特殊能力想想办法啦。」 「虽然不是特殊能力,但我知道能让全身适度冷却下来的方法。你要试试吗?」 「咦,真的?要怎么做?」 「让心跳停止两分钟,再让你活过来。」 「……做出讨人厌的实绩呢。」太宰以怨恨的眼光看着国木田。「还以为能死,却在最后一刻被救回来,那种经验一次就够了。我来写报告书总行了吧?敦,把那边的资料拿过来。」 「啊,好的。」突然被叫到的敦起身。 敦从办公桌的传阅书柜上,找到行政人员整理好的资料取出。 不经意地,他的目光停留在封面所附的照片上。 「咦?这是……」 「啊啊,敦还没看过吧?是事件的事后调查结果。」 敦看到的照片,是随意乱丢在岛屿海岸边的金属碎片堆。曝晒在户外的那些金属当中,有件熟悉的物品。 黑色公事包。扣锁被撬坏,内部结构被破坏。它遭到细心的破坏,不清楚它原本模样的人,根本无从得知那是什么机械。 「撤离岛上之前,我唯一想要调查的就是那个,所以拜托大家进行搜索。」太宰耸肩。「完全遭到破坏。被破坏的时间大概是中午过后。武器从地下五楼被盗后,立刻遭到破坏。」 盗出武器的人是加布,这就表示—— 「那位少年根本无意使用武器。」太宰耸肩。「盗出后便破坏,应该是为了不让武器被任何人——包括我们和特务课在内——使用吧。他也想以他自己的方式,去阻止武器造成破坏。唉,这是预料中的事。」 岛屿的「守护者」。 即使身为人类的凡尔纳消灭,变成纯粹的异能生命体之后,加布仍然持续担任「守护者」。或许那是从诞生前就被赋予,既是他的宿命,也是他存在的理由。 「对了。」突然想起事情的敦说道。「我拜托国木田先生调查上校的过去——结果还是不知道上校不惜使用武器,也想传达给世间的秘密是什么。到底会是什么呢?」 ——正午是我军对部下发出攻击命令的时间。 ——我听说,遭参谋总部陷害,被当作叛徒的部下们只好逃亡,以「拟态士兵」之名辗转流落到横滨,最后失意而死。 敦也曾借助行政人员的帮忙,调查过去的事件、上校的经历,甚至还委托国外的民间侦探业者调查类似的战场纪录。结果却一无所获。上校的部下当中,既没有被当作「叛徒」处置的部队,也不存在国外的前军人在横滨死亡的纪录。 「不可能会找到。」太宰望着窗外,突然开口。「特务课彻底抹煞了那件事。别说是那名已死部下的死亡纪录,就连偶然在街角拍到的照片也一张不留才对。特务课最擅长这种工作了。」 「太宰先生,你知道那些人吗?」 太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把手肘抵在桌面,托腮凝视空中的某一点。那双眼睛眺望的不是现实的风景,是残留在脑中的鲜明记忆。 「虽然对不起上校,但他们的事情不必公诸于世。」太宰的语气平淡。「他们最后心满意足地死了。应该让他们安眠,别再翻旧账才对。」 敦仿佛见到太宰的眼眸中,有道笔直上升的白色烟雾。是眼睛的错觉吗? 敦想不出该怎么问才适当,一下张口一下闭口。 「可以打扰一下吗?」行政人员奈绪美从旁向他们搭话。「刚才,客户之一的博物馆提出委托——」 「你说什么?」国木田回头,接下奈绪美递出的资料。「警备任务?相当突然呢。」 国木田把资料看过一遍后,将视线转向敦。「敦,去做准备,有工作了。似乎是收到窃盗预告信。」 窃盗预告信?还真是古老的手法—— 「除了预告信之外,好像有人目击到前去勘察的盗贼。听说有两个人,一个是秃头的壮汉,一个是貌似上班族的中年男子。」 「咦?」 那是—— 「不,相貌相似而已吧。他们不可能还活着。你也确认过尸体了。」 的确是那样没错。两人都受到明显的致命伤,看来是不可能还活着。而且,加布夺走了老大的特殊能力在使用。加布应该只能从已死之人身上夺取能力才对。 ——我真的很尊敬那个人,那个人给了我必要的东西。 加布,刚诞生的异能生命体。 加布为何要杀害那两个人?在岛上的时候,推测可能是维尔戈侵入情报终端机时,知道了不利于加布的事实。但是,现在回想起来,用不着杀死他们,也能让他们无力反抗才对。割喉那种残忍的手法,实在不符合加布的心理。 还有,加布是借由吸取他人的特殊能力,得以使用多种特殊能力的存在。然而,实际上加布使用过的,只有化为少年模样的特殊能力,及操纵石臂的特殊能力。在这十四年的岁月里,他累积的特殊能力除了前面两项外,若是还有暂时让目标陷入假死状态再复活的能力,或是某种类似的特殊能力,就能解释现状当中存在的矛盾了。 不过,倘若如此,那么加布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杀害任何人—— 「喂,敦,你在发什么呆。」国木田的呼唤把敦拉回现实。「走啰。」 「是——是!」 敦追在国木田的背后快步前进,途中瞄了太宰一眼,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着耸肩。 加布的本意永远无可考了,至于老大他们是否还活着,只要解决盗贼事件就能知晓。到时再来思考也不迟。如果老大是犯人,敦知道该怎么逮捕他。 一打开侦探社的门,一股凉风便从那里吹进来,穿越办公室里。 夏天还很长,而人生更是长。 特殊能力是什么?加布的本意藏在哪里?问题很多,通往答案的道路总是很远。但是,就像国木田说的,「时间多的是」。又有能够依赖的同伴。只要向前进,总有一天会得到答案。 一走出侦探社,鲜明的白色积云映入眼帘。洒落的阳光在绿树表面化为亮光弹跳。 「给你添麻烦了。」 突然听到声音,敦转过头去,发现在倾斜阳光摇曳的树荫下,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威尔斯小姐!」敦露出笑容说道。「幸好你平安无事。」 「托你的福,我才能消除降临在人生当中的污点,我要向你道谢。……说到这个,听说军警命令你们武装侦探社,逮捕身为国际恐怖分子的我,这是真的吗?」 「嗯,国木田先生有收到委托书。」敦边回想边说道。「不过,他随后立刻把委托书撕得粉碎丢掉。」 「是喔。」威尔斯闭上眼睛微笑。「我决定前往下个灾难现场。直到哪天我断气,埋没在时间当中,被遗忘的那一刻为止……」 「在那之前,请跟大家打个招呼吧。」敦看着走在前方的国木田。「国木田先生就在那里,大家一定都很欢迎……」 敦将看着国木田的视线转回威尔斯身上,便不再说话。 那里没有半个人影。 只有阳光从树叶间洒落,在空中画出条纹而已。 敦持续凝视那个没人存在的空白场所。 他突然想到。名为威尔斯的异能者,会不会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会不会是操纵时间的特殊能力本身,干涉敦等人的时间轴而产生出来的结果,就像夏季的影子一样? 特殊能力让他们见到的影子。 这世上有多少东西是实际存在,而其他东西只不过是影子呢?敦不清楚。 可是,他们会活下去。 敦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到最后却什么都没说,跑步追上国木田的背影。 道路很长,会延续到任何地方。 第四卷 55minutes 后记 大家认为小说版《文豪 stray dogs》第四集如何呢? 事到如今才提是有点多此一举,但我还是做个提醒。小说《文豪 stray dogs》一~四集是各自独立的时间列序,根据不同的主角来描绘的独立故事,不管从哪一集开始买来看,都能看得津津有味。就算是「我没发现一~三集,只买了这本!」的读者也不必担心。 话说,这次的长篇小说〈55 minutes〉,跟以往的一~三集有许多不同的地方。大家有没有发现呢? 第一点,终于把敦扶正为主角。之前的一~三集都设定为外传的形式,以不同的主角作为视点,描绘漫画本篇之前的故事。不过,这次是以敦为中心来描绘动作场面。时间列序也不是过去,而是设定在漫画本篇第十集以后的某个时间点。简单地说,是把大家熟悉的「常态」侦探社,用文章原原本本地呈现出来的故事。 第二点,明确指出季节是「夏天」。其实,至今的漫画或小说当中,从来不曾明确地提及季节是在何时,只让读者没来由地感受它。可能是春天,也可能是秋天的这种形式。然而,这次相当清楚地交待是「夏季的炎热中午」。用意为何呢?为了还没看过本篇的读者,那个理由我先保密。其中一个因素,是我个人强烈认为,这次的「某种异能装置」发动时,会是在炎热的季节,是让人热昏头的夏季晴天。这是为什么呢?总之就是这样。 第三点,副标是英文〈55 minutes〉。责编也曾提议:「是不是跟一~三集一样,用日文比较好呢?」但我力主:「不,本篇漫画的副标也是英文、日文都有,所以这次用英文副标是很自然又正确的事。」因此获得采纳。老实说,我只是没来由地突然想到罢了。(开始从事这份工作之后,就只有狡辩的功力变强。) 因为这样,小说第四集里充满了许多不同以往的尝试。我希望大家能抱持着「开心阅读漫画本篇的同时,也会为了欣赏各个角色不为人知的活跃而去看剧场版」那样的心态,乐在其中地翻阅本书。 最后,漫画责编加藤大人、小说责编白浜大人、每次都帮忙画出充满格调的封面和插画的春河35老师,从印刷到书店的所有相关人员,以及阅读到这里的各位读者!真的非常感谢大家。 我们下一篇作品再会啰。 朝雾カフカ 外传 绫辻行人vs京极夏彦 序幕 泷灵王瀑布 瀑布上的崖边,有两个人影。 一个是高个子的青年。 一个是白发苍苍的老翁。 这两个人影对峙,视线在无言之中相对,沉默交锋。 这是因为两人乃是宿敌,有不共戴天之仇,总有一天会有一方打倒一方,夺走对方的性命。这是两人的宿命,彼此也都很清楚。 而那宿命的一天就是今天,决定命运的地点就是这里。两人皆已心知肚明,也知道对方心里有底。 这就是无言的理由。 隆隆作响的瀑布,微斜的夕阳。 四下环绕的森林、被瀑布打湿的岩石表面、消失在遥远下方的瀑底……一切都笼罩在苍白的雾雨中,形成一片白蒙蒙的景象。 幽静之地。 逢魔时刻。 正因为如此,这里是边境也是交界——位于现世和隐世之间。 高个子青年开了口。 “现在即将降临的,是你的死亡。仔细品味吧,京极。” 冰冷清亮的声音,连冷血的蛇类都会为这股寒气颤抖。 鸭舌帽与墨镜,死者般白皙的肌肤。那股寒气只盘旋在青年身边,雾雨也回避着不敢落在其中。 与他对峙的老翁回以呵呵嗤笑。 “很好,真的很好,绫辻君。” 老翁身穿褴褛和服,宛如隐土,一双深锁千年智谋的灰色眼瞳,脸颊上的酒窝令人同时感到稚气与邪气。 轻佻中带有愉悦的老人声音里,完全听不出一丝愤怒,一副老好人的模样。然而,那个被他称作绫辻君的青年,却在笑声中不悦的眯起眼睛。 “笑什么,臭老头。你那烂泥般的笑声让人听了就烦。京极,你不记得自己犯下的那些罪吗?” “啊?你是指什么?把我这个胆小又善良的老人家抓起来当罪人看待,实在缺乏敬老尊贤的精神呢。别看老夫这样,我可是守法之徒,过马路一定等绿灯才走喔。” 白发老翁依然不改轻佻的口吻。 “真会开玩笑,那我就替痴呆的你细数罪状——教唆杀人三十八起、恐吓二十九起、盗窃、监禁、施暴,包括未遂在内共计数百起各式轻重犯罪。不过,你这家伙绝对不会弄脏自己的手。苏方堂事件、牛头事件[1]……那些令世人震惊的事件,明明以你为首谋,却没有留下任何与你有关的证据。为犯罪付出代价的每一个执行犯,甚至连自己被你操纵了都没察觉。” 老翁不置可否,只是笑得更加开怀。 看到他的表情,绫辻不悦地皱起眉头。 “你从不亲手犯罪,所以连政府都拿你没办法。但是——” 绫辻高举手掌,像是要将冰冷的空气劈开。 “那一切也将在今天结束。” 绫辻高举的手滑入怀中,取出一枚铜币。 “这枚铜币能够证明,你就是之前博物馆虐杀事件的主谋。”绫辻出示铜币正面。“把博物馆里展览的铜币装进袋中,以此殴打被害者致死,随后取出铜币,重新大方展示——这就是凶器消失的手法。在这枚铜币上,已经验出被害者的血迹和你的指纹了。” 那个叫京极的老翁只是抿唇浅笑。 然而,他的眼神却不带笑意。灰色眼瞳深藏神鬼般的谋略,静静发光。 “记住这个光芒,京极。”绫辻转动手中的铜币,在若有若无的夕阳光照射下,铜币发出隐晦的光亮。“到冥府底层向被你害死的人们好好道歉吧。” “冥府是吗?原来如此。唔呣,对了,我只是好奇问问你,绫辻君,所谓的冥府也有多种定义。《古事记》的话,称为黄泉国或底根国;大乘佛教的话,是十界最下层的奈落;还有日莲上人口中的菩提彼岸,《旧约圣经》记载的阴府,及《新约圣经》里马太福音和路加福音提到的——” “地狱。”绫辻打断他的话。“哪里都一样,本质是相同的。” “或许你觉得哪里都一样,老夫却想弄清楚。” “别浪费时间了,反正你马上就会知道。” 绫辻口中吐出死者般冰冷的气息。 “因为你就要到那里去了,不出几刻钟。” 短暂的沉默降临两人之间。 瀑布发出轰然巨响,融入笼罩两人周遭的雾雨中。 “没错。”京极以毫无感情的声音说道。”侦探绫辻行人——比杀人犯更可怕的侦探——这就是和你作对的宿命,真是太恐怖了。” 老翁的语气中,透露一丝嘲讽。 低温的青年只是眯细眼睛,任凭他发泄。 “京极,我跟你纠缠得够久了。”率先开口的是绫辻。“今天就老实告诉你。其实,无论你策划多少坏事,犯下多少恶行,那都不关我的事。我也没兴趣知道。你想做多少坏事就去做,想杀多少人就去杀。” “遇佛杀佛——是这个意思吗?” “人们总是为善人之死悲伤,为恶人之死欢喜,这就证明人命的价值不平等。至于对我来说,人命一律毫无价值。我没有资格歌咏人名的尊贵,也不想这么做。可是——” 绫辻伸指弹出铜币。 清脆的金属声在山间回响。 “即使如此,你还是杀孽太重。”铜币在空中翻转,当着两人的面,落下宽阔的山谷。 足以检举史上罕见大犯罪者京极的证据,就这么掉入瀑底,很快的不见踪影。 视线追着铜币在空中画出的弧线,京极眯起眼睛。 “这样好吗?好不容易找到的证据耶。” “已经不需要它了,你明明知道。” 只有那双灰色的眼瞳带着笑意,京极什么都没回答。 在连结彼岸与此岸的幽谷中。 在犹如死者般安静的悬崖之上。 绫辻踏出一步。 “让我做个预告吧。”绫辻轻声说道。“坠崖而死——这就是你的死因。你这家伙会从这悬崖坠落,意外身亡。” 听了他的话,京极望向崖下的瀑底。 “坠崖而死。”京极喃喃自语。“坠崖而死是吗?听起来不错啊。” “从这高度掉下去,铁定没救。”绫辻再往前踏上一步。“只有一条路通往这悬崖,军警以从四面八方赶来,很快就会包围四周。你无路可逃了,这里就是你人生的终点。” 侦探这番话中听不出情感。 绫辻只是淡淡的阐述事实。一如至今无数次对犯人——对那些自己侦破的事件之主谋所做的宣告。 “这就是名侦探的预告吗?那么一定不会有错吧。” 京极回答,往后退了一步。 脚跟踩到的小石子弹跳起来,往崖底掉落。 “这场漫长的胜负之争,终于也要结束了。” “没错。”京极点头。“和你的对决堪称愉快。可惜的是,与即将展开的‘术士’相比,至今的胜负不过是个开幕仪式。” “你说什么?” 京极并未回答绫辻的问题,他再度后退了一步。 脚跟后方就是悬崖,已经无法再退任何一步。 “你不可能赢得了老夫,杀人侦探。永远不可能。这是一场注定你会落败的战争。在这场充满泥泞的撤退战里,胜利并不存在。绫辻君,开心踏上败者之路吧。” 绫辻无法动弹。 站在只有两条细瘦手臂,老翁矮小的身体面前,绫辻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那是—— 京极散发出来的那气息是—— “让我推翻你最后的预告吧。坠崖而死?老夫不会死于意外,看着吧。” 京极很愉悦的笑了。 从悬崖纵身一跳。 瀑布发出轰然巨响。 褴褛衣衫翻飞,朝遥远的下方落去。 落入瀑底。 他只是笑着。 往雾雨的另一侧,远方的彼岸—— “……” 绫辻瞠目结舌,只能一直瞪着京极消失的瀑底。 保持一样的姿势,凝望怪人消失的崖下风景。 不久军警赶到了。然而,不管他们如何追问,绫辻都一言不发。 始终望着宿敌消失的地方—— 妖术师,京极夏彦。 杀人侦探,绫辻行人。 两个智谋过人的异能者。 以智慧为矛,谋略为爪,全力对峙的宿敌。 这是他们斗争的故事。 [1]第三卷里提到过,牛头事件是由乱步的父亲——一位著名刑警解决的。 外传 绫辻行人vs京极夏彦 第一幕 山间的旧礼拜堂·正午·晴天 “犯人就在你们之中。” 没有温度的声音,在安静的礼拜堂内响起。 礼拜堂里站着几个脸色铁青的人。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地注视着他,就怕听漏下一句话。 老旧的礼拜堂。 灰泥龟裂剥落的墙壁,久未使用而蒙上尘埃的主祭坛。木板地面磨损得泛出光泽,见证无数鞋底曾在此踏进踏出。 屋内的人影共有十一个。 每张脸都露出憔悴不安的神色,那是这桩诡异凄惨的杀人事件,在他们脸上留下的纪念品。 他们的视线集中在屋内的一个人身上。只有他脸上没有焦虑也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任何称得上表情的神色。他是知道一切真相的人物。 “在某种意图下,犯人从六十八位国小学童中,选择特定一人,在早餐里下毒致死。这是带有明确杀意的谋杀。” 唯一不带任何情感,静静说明的声音,来自站在礼拜堂中央的高个子人影。 头顶鸭舌帽,鼻梁挂墨镜。戴着皮手套的手指,转动把玩未点燃的细烟管。尽管口中说着“死”、“谋杀”等惊悚字眼,那冰冷的声音却毫无动摇。墨镜后方的眼神犀利无比。 侦探的名字叫绫辻。 周围的听众,是在这起校外教学宿营杀人事件中,陷入混乱的教师及住宿设施的相关人士。 诡异杀人事件的谜底,正要由绫辻一手揭晓。 “可是,侦探先生。” 其中一个带着不安表情聆听的人影,按耐不住地上前一步。 发出声音的,是身穿西装的男教师。大概是没睡好,充血的眼睛下方还有黑眼圈。 “被杀害的孩子确实是遭到毒杀,这和警方公布的消息一样,但是……警方推测的原因并非食物,而是被毒针刺到致死不是吗?受害男孩的后颈也的确留下针刺的伤痕……” “那是伪装。”绫辻说得斩钉截铁。“在那男孩死前……假装照顾因中毒而痛苦的被害者,实则趁机用事先准备好的毒针刺上去的吧。死者瞳孔放大,还有四肢麻痹,呼吸困难等症状,肯定是神经性的毒物没错。只不过这种毒物究竟是经口感染还是伤口感染,就连专家也很难判别。犯人正是利用这点,让警方误判杀害手法。” 绫辻的声音不带情感。仿佛正在宣读只有他看得见,透明页面上的公式。 “可……可是食物是否有被下毒,警方也调查了才对!所有人吃的食物,是同一个锅做出来的菜肴,用的是统一保管在餐具柜里的餐具。餐厅是同一个餐厅,厨房是同一个厨房,连厨师也是同一个人。要做到只对其中一位学生下毒,是不可能的事吧?” “你说不可能?”绫辻望向那名教师。“当然可能。” 男教师狼狈无言,身旁戴眼镜的女教师接替他说了下去。 “那么来说难道是……在菜肴分装结束,分配到每个人面前时——也就是在开动之前才下毒的吗?” 绫辻摇摇头。 “不是。被害者用餐的时候,周围还有其他许多学童。考虑到这样的状况,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同时还要瞒过被害者的眼睛下毒是不可能的事。” “那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是啊……怎么做的。果然会问这个问题呢。” 绫辻自言自语的叹了一口气,忽然沉默下来。 侦探奇怪的沉默令屋内所有人陷入不安,面面相觑。……刚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算了,别在意。我早知道你们没脑袋。和事件扯上关系的人,不知为何总是认为侦探有义务像个温柔的母亲,拿出教导别人帮婴儿穿尿布的精神,把事件的经过一一仔细说明才行。真是天真的可笑。” 在场所有人大惊失色,甚至无法理解侦探刚才说了什么,自己又该因这番话受到什么样的伤害。等他们发火,已经是隔天早上的事了。 侦探吸一口夹在指间的烟管,缓缓吐出一缕轻烟。 接着说道: “你们听说过奥坎简化论吗?” “……简化论……?”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露出疑惑的表情。侦探说道: “这是一种建立逻辑的原则。‘当复数理论存在时,拥有最少假设的就是真相。’换句话说,在这个指南下,最单纯的理论最接近真相。” 绫辻一一端详每个人的表情,接着说道: “在吃了相同食物的学生中,只有一人被杀害。既然如此,道理就很简单了。在所有人的早餐里下毒,却只会杀害一个人,犯人使用的就是那种毒物。这就是最简单的答案。那种毒物确实存在,是自然界中随处可见,十分平常的东西。” “咦……” 听者无不哗然。 无视周遭的窃窃私语,绫辻咬着烟管继续说道: “前一天晚上,犯人偷偷在餐具上涂了微量毒物,所有人的餐具都不放过。然后……到了隔天,算准所有学童同时开始吃早餐的时间,只让受害男孩一人离开座位。” 教师们想起来了。事件发生前一刻,确实曾因某名教师遭窃的钱包在男孩书包中找到,使得男孩单独离席受了二十分钟左右的训斥。不过男孩就在餐厅角落受斥,所有人都看得见他,也认为这件事和毒杀事件完全无关。 “是谁趁这段时间下毒吗……?” “看来你连一点记性都没有。我刚才已经说过,毒物早被涂在餐具上了。”绫辻透出凛冽的目光。“毒物就涂在打蛋用的小碗上。只要仅仅一公克,那种毒物就能杀死百万人,是自然界最强的剧毒。而且,这种毒物的生产者,平常生存在土中或湖底,只要满足营养条件就会展开爆炸性的繁殖。” “原来如此!”一直默默聆听的设施管理员忽然大叫。“是肉毒杆菌毒素……!” 绫辻点头。“梭孢杆菌属的肉毒杆菌是厌氧的革兰氏阳性杆菌,能够产生极为强烈的肉毒杆菌毒素,是被恐怖分子用在生化武器上的危险剧毒。这种细菌只要接触生蛋,尤其是蛋白与蛋黄混合过的蛋液,就会展开爆发性的繁殖。一般来说,吃下肉毒杆菌本身并不会在体内产生毒素,但是只要吃下肉毒杆菌在食品内繁殖产生的毒素,便会在八到三十二小时内死亡。” 绫辻安静地在室内踱步,缓缓说明真相。尽管是这么老旧的礼拜堂,侦探的鞋底也未曾在木头地板上踩出任何嘎吱声。 “犯人等到所有学童搅拌生蛋完毕后,制造出打断被害者一人用餐的状况,争取其碗中细菌产生毒素的时间。具体做法就是将他叫到餐厅角落,长时间训斥指导。这么一来,就能让‘只有被害者遭到毒杀’的特殊状况成立。因为吃的是和所有学童一样的食物,他万万也想不到只有自己碗里的蛋汁变成如此危险的剧毒。” “这么说来,犯人是……” 全体目光集中在一名男教师身上。 他就是事件当天,将被害者叫到餐厅角落训斥的体育老师。 “不……不是我!我那时候只是……” “他不是犯人。”绫辻打断他。“仔细想想吧。犯人既然选择使用肉毒杆菌毒素这种有限时性的毒物,为的就是得到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在被害者毒发倒地之前,犯人绝对不会出现在被害者身边,这就是犯人要的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因此,犯人应该是算准时机对体育老师说‘在被害者书包里找到遭窃钱包’的人。” 绫辻手中的烟管直指周遭众人之一。 “被偷走的钱包主人——你就是犯人。”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一点上。 “我……我……?” 被绫辻指出的人物,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声音。 那个人是刚才质问侦探杀人手法的教师。黑西装、戴眼镜,再普通不过的年轻小学老师。个性活泼随和,长相平凡,就算打过一次招呼,下次还是不会认得。 “怎么会……” “老师竟然……” 屋内骚动不安。 “你、你说什么鬼话啊!我怎么会杀害孩子?”被侦探指责的教师,脸上笑容抽搐。“不可能的事!我只是个国语老师,怎么可能懂得细菌的知识……再说,你有证据证明是我杀的吗!” “要证据当然有。” 绫辻的声音平静低沉,就像早已预测会有这么一问。 “在我接到委托到达这里不久时,就立刻在你的鞋底贴了乍看之下不会发现的小针。果然不出我所料,你为了销毁证据,把细菌的培养皿带到后山的登山步道掩埋。只要跟着在登山步道上留下的小针的痕迹,就能知道你去了哪里。找到培养皿之后,你就是百口莫辩喔。” “唔……啊……” 在周遭的压力下,黑西装的教师往后退了一步。 仅仅数秒前,不安、混乱与恐惧还笼罩着那个旧礼拜堂。然而,混乱这种东西无法支配人类太久,现在笼罩在整个室内的,是明显的怒意。 “不要做无谓的挣扎了。”绫辻用零度以下的声音劝告。“至今有许多的犯罪者,为了逃过我的眼睛而尝试无数的小把戏,只可惜连一次都没有奏效。” 穿黑西装的教师怯懦地再退了一步。 就在此时—— “绫辻老师!”礼拜堂入口传来女性的声音。“你在做什么!擅自把事件关系人聚集到这里来!到底要警告你几次才明白,不要瞒着我们擅自告发犯人罪行好吗!” 伴随这阵怒骂的声音,一位穿套装的细瘦女性冲了进来。除了一身利落套装,还有一双丹凤眼。不过,体形和穿黑西装的教师比起来,矮小一大截。 “喔,是辻村啊。”侦探对女性投以冷然目光。“你总是挑到最不巧的时机出现耶。” 和这句话同一时间,穿黑西装的男教师弹跳起来往外冲。 有人大喊:“他要逃跑了。” “辻村,那家伙是犯人,抓住他!” “诶……咦!?” 黑西装教师正往门口冲,那个叫辻村的女性正好挡住他的去路。 杀气腾腾的男教师压低姿势,朝辻村冲撞。 辻村下半身一个旋转。 一瞬间,男教师的下巴被快得几乎看不见的一脚踢中,滚倒在地。 辻村趁两人身形交错的一瞬间,施展一记后旋踢——足以撕裂空气的脚跟正好落在男教师脸上。 迅速抓住在地上挣扎的男教师双臂往上扭,辻村跨坐在他背上压制。 “请你安分一点。”穿套装的女性用膝盖顶住男人的背部。“你有权利保持沉默,也有权利聘请律师。” “你还是老样子,这么喜欢这句台词啊,辻村。” “毕竟……既然有沉默权,不讲岂不是太可惜!”辻村倒是理直气壮。 “你是电影看太多了吧。”绫辻用冷冽的目光睥睨辻村。“第一,没有时间让这家伙悠哉地使用那些权力了。” “先别说这个!”辻村依然压着犯人,瞪视绫辻。“绫辻老师!你这次擅自行动的事,我会报告上去。要是你再继续无视我们的警告,自行揭发犯人罪行的话,我们特务科也会采取必要的应对措施。” “你说什么呢。明明是你们自己委托我来解决事件,我不过是像只狗一样听命行事,把众人聚集起来解决问题而已。再说,现在状况紧急,那个男人还有其他想杀的学童清单。你们特务科如果想把我当成自己养的狗,在我完成指令之后总该给点奖励吧。怎么连这都学不会?” “可恶!为什么我会被逮捕!”被辻村压在地上的男教师大叫。“我怎么能被逮捕……那些嚣张的臭小鬼,每天把我当成笨蛋耍,我要让他们知道世间的现实,直到所有人为他们对我所做的事后悔为止!在那之前我不能被逮捕……!” “被逮捕?”侦探墨镜后方的眼睛细细眯了起来。“你没必要担心这件事,因为你不会被逮捕。罪行被‘杀人侦探’识破的人,会去的地方不是监狱——你知道为什么人家叫我‘杀人侦探’吗?” “绫辻老师。”辻村发出简短的警告。 “辻村,放开那个男人吧。” “可是!” “否则连你都会被波及哦?” 趁辻村迟疑的瞬间,男人翻身跳起。 他推开辻村,往入口处狂奔。被推开的辻村,背部重重撞上入口附近的墙壁,肺里吐出一口气。 眼见犯人逃逸,绫辻什么都没说,只是盯着入口上方。 旧礼拜堂的入口上方嵌着古老的彩绘玻璃。这里过去曾是教徒聚集祈祷的地方,现在已经失去原本的作用,成为教学宿营的集会场所。因此,墙上布满年久失修的龟裂痕迹,彩绘玻璃上也贴着修补裂痕的胶带。 受到辻村撞上墙壁的冲击,彩绘玻璃增添新的裂痕。 “不可能会这样!”一边逃亡,男人一边呐喊。“一定搞错了什么!绝对不会被识破……我绝对不会被逮捕……那个人明明是这么说的!” 琉璃色、翡翠色、绯红色……以各式各样的色彩描绘出骑士与圣母像的彩绘玻璃。 近百年来持续散发光彩的美丽工艺玻璃,就在这一瞬间卸下长久以来的使命,朝地面掉落。 仿佛以光凝固而形成的彩色玻璃。 厚重的玻璃板,将犯人从肩膀到躯体劈成两半。 鲜血喷涌。 被劈成两半的男人从喉咙发出不成哀嚎,宛如笛鸣的声音。 大片玻璃割断男人的耳朵,插入颈根。顺着掉落的力道往下落,贯穿胸部,直到撕裂骨肉才停止。内脏从身体的横剖面外露,血液如间歇喷泉般喷发。 朱红色的血在礼拜堂前的地面形成一摊圆形图案,而色彩缤纷的玻璃碎片闪亮亮地掉进血泊中。 最后连胸口都被剖成两半的死者向前倾倒,俯卧在那堆玻璃上。 接下来是一片寂静。 “死……”围观者之一低喃。“死了吗……?” 众人无不惊愕,连哀嚎都发不出,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家都知道彩绘玻璃老旧,也有裂痕。可是,上面已经贴了修补用的胶带,就算受震荡掉落也会是几年后的事,任谁都以为那应该是和自己完全无关的意外。 这是巧合。 纯然的巧合,就在这个时间点发生了。 从死者肩膀剖开处喷出的血液,后继无力的中断。 “犯人……意外、身亡……?” 不知道是谁说了这么一句。 所有人都搞错了。这个政府派来的侦探,有着冷酷而聪明的头脑,总是能轻易解决杀人事件的侦探——这个站在众人面前,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地望着死者的他,向来被称为“杀人侦探”,这是众所皆知的事。 不过,直到眼前这一瞬间为止,所有人都以为那个意思是“解决杀人事件的侦探”。 “……老师。”辻村边起身边开口。那声音听起来咬牙切齿,像在呻吟。“绫辻老师,你又——” “这是自然现象。”绫辻的声音依然毫无变化。“生与死相邻,正如夕阳下山后黑夜必将来临,这是与愿望或意图无关的必然现象,我的意志并未介入其中。只是,被我揭发罪行的犯人,百分之百绝对会以某种形式意外身亡。” 如死者般冷彻心扉的话语。 站在那里不动的黑影,令人感觉不出属于人的气息。 特级危险异能者。 “杀人侦探”。 这个外号的意思并不是“解决杀人事件的侦探”。 辻村站起来,用压抑愤怒的声音喃喃低语: “‘杀死’犯人的侦探——” 外传 绫辻行人vs京极夏彦 第二幕 异能特务科机密据点前·早晨·晴天 今天的刘海真好看,我心想。 看着汽车照后镜的自己,轻轻抓起一撮刘海。和镜中的自己四目交接,我狠狠瞪着她。 没问题的,我很完美。有哪个异能犯罪者敢和我这么恐怖的情报员作对。我很完美。 我所在的地方,是图书馆后门的停车场。 停车场很安静,除了偶尔来使用图书馆的老人之外,几乎感觉不到人的气息。 这也是理所当然,毕竟这里可是政府的机密设施,既是直辖于内务省的情报集散地,也是我至今唯一能称得上职场的地方。表面上只是一座位于山区的图书馆,然而只要仔细一看就会发现,这里的安检森严可比核能设施,所有警卫都在腰包藏着冲锋枪做武装。 我——辻村是隶属这座设施的政府相关人士,内务省非公开组织“异能特务科”的情报员。 解开汽车锁,我钻进驾驶室。这辆银色的奥斯顿·马丁,是我花了一番功夫从英国弄来的。最适合情报员的车子。轻量镁合金车身加上十二气缸引擎的大马力,堪称是为驰骋而生的机械生命体。身为秘密组织的情报员,对汽车马力的要求自然不能低。虽然是这么想才买下的车,但至今都还未曾遇上和犯人尬车的机会。 转动车钥匙,发动引擎。 一边在通往城镇的安静道路上兜风,我一边思考自己的立场。 我的职务是监视某个侦探。 侦探毕竟是侦探,解决事件与问题是他的工作。侦探大部分的工作,都是帮助有困难的人。换句话说,如果用一般尺度来考量他是坏人还是好人,应该比较接近好人那一方吧。 然而,政府的考量却不同。站在政府的观点,那个侦探是放置在街头的一个核弹头。政府必须随时百分之百掌握他身在何处,搞懂他脑中想些什么。若是这个核弹头丢失了,或者脱离政府管辖失控了,很有可能酿成炸掉整座城市的灾难,高层将因此被摘掉几顶乌纱帽也不难想象。 他是最重要监视名单上的常客。 特级危险异能者。 “杀人侦探”。 拥有这一绰号的这号人物,也是身为异能特务科情报员的我不得不监视、管理的目标对象。 ——不容失败。 资深前辈将这个指令交给我时的冷酷视线,至今依然深深烙印在我脑海里。 途中,我绕道前往咖啡店,买了无糖拿铁。放在车里的杯架上,一边喝咖啡,一边重新往前开。 每次停下来等红灯,我都会从后视镜确认后方来车——今天似乎没被跟踪。既然从事政府的工作,这方面的事在再细心留意也不为过,更别说我只是个菜鸟情报员。话说回来,其实到现在我也还没被人跟踪过。 可是—— 说到政府组织的情报员,即使在配属单位待了两年,我现在有时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够担任这么了不起的工作。简直就像电影或小说的情节。几年前的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大学生,现在却从事秘密任务,对再怎么亲密的友人,也只能说是“进口贸易公司的行政人员”。 当然,我对自己有信心。别看我这样,在学时无论射击或格斗术都拿到顶尖的成绩。干劲也绝不输给别人。正因如此我才会被指名,也正因如此才会负责这项重要任务。高层绝对不会让没有实力的人负责这件任务。……虽然我是这么想的。 脑中思绪团团转着,眼看已将抵达监视对象所在的目的地。 绫辻侦探事务所。 那栋大马路的红砖老旧建筑物,一楼有个狭窄的入口。 乍看之下只是普通街头的一栋不起眼的建筑,但其实连同这间事务所的楼上及左右两侧房间,整栋建筑都已被政府买下。目的是为了确保安全。 我开着奥斯顿·马丁从建筑物前方通过,停进稍远处的付费停车场。一边装成用照后镜确认妆容的样子,一边检查四周是否有可疑人物。 然后我从口袋里拉出耳机麦克风戴好,按下通话键。 “呼叫支援部队,隶属代码肆洞肆捌。” 辨认出我的声音,通讯器自动与对方连线。 “这里是狙击支援队第一小队。” 一个粗犷的男性声音做出回应。 “这里是情报员,隶属代码肆洞肆捌,搜查官辻村。即将展开对监视目标的行动确认及内部监视。” “了解。这边也会将位置改到d2,继续监视建筑物。目标对象仍在建筑物里。” “辛苦了。 我对着耳机麦克风说道,通讯另一端的男性轻笑。 “你今天比较晚哦,辻村。是不是被前辈说教啦?” “才、才没有!” “看你的表情,被我猜中了呢。” 我朝马路对面的大楼屋顶望去。瞬间看见屋顶边缘光芒一闪,是镜头的反射光。 那是二十四小时监视侦探事务所的特务科狙击部队。 根据命令,如果绫辻老师背着政府,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对一般市民擅自使用“异能”,他们就得当场击毙“特级危险异能者”绫辻。 “你也知道吧。”和我通讯的狙击队员说道。“那栋建筑物是关住老虎的牢笼。虽说击毙失控的老虎是我们的任务,不过最好是不必这么做。对不对?” “……别担心。我好歹也是情报员。” “是啊,祝你好运。以上,狙击小队通话完毕。” 话一落下,他便结束通话。 我深吸一口气,憋住,再吐出来。 ——正合我意。 最近每晚睡前这么说两次,已成为我必做的功课。 无论对方是多么凶恶的异能者,只要有我在,绝不容许他随意乱来。 我走到事务所前面,现在入口处,把钥匙勾在手指上转了几圈后塞进口袋,然后侧着肩膀说: “跟我生于同一时代,是你的失误。” 这是我最喜欢的间谍电影里的台词。主角是身穿骑士皮衣,脸戴墨镜的帅气女间谍,没有比这更酷的电影了。 得早点向那个主角看齐才行。 我把门打开。 fengefu 室内微暗,飘来一阵淡淡烟味。 拱形的天花板、几张焦糖色的藤椅,墙边耸立着高连天花板的书柜。天花板吊扇缓缓搅动室内闷热的空气。西式古董灯在屋里打下橘黄色的灯光,明明是早晨,却弥漫一股慵懒的氛围。 地上有两只猫——黑猫与三毛猫——躺在主人脚下,百无聊赖的打呵欠。黑猫看着我,可有可无的喵了一声。 与其说这里是侦探事务所,不如说是哪栋洋房里的谈话室。 事务所主人坐在房间中央的摇椅上摆动,一手拿着书,慢条斯理的吞云吐雾。 “……嗨,辻村,早安。” 视线微微朝我投射,又立刻转回书上。 浅色的肌肤,藤紫色的鸭舌帽。令所有事物瞬间降温的无情眼神。 ——特级危险异能者。 伤脑筋的是……也不知道是这头衔的关系,还是别的因素使然……这位侦探非常适合做这种打扮。该怎么说呢,总觉得一股气势从他全身上下喷发。 “绫辻老师。”为了不让他察觉我的退缩,我用比平常死板僵硬的声音说“什么‘早安’啊,你应该有事情要先跟我说吧?” “……喔。”绫辻老师边翻着书页边回答。“是这样吗?” 头连抬也不抬一下。 不行。这……这样下去不行。 脑中的另一个我——身穿着骑士皮衣,戴着墨镜,理想中的我如此嘀咕:“你的工作是什么?你是情报员。那个家伙呢?是你监视的对象。照理来说,那家伙连把手举起放下都要先问过你的意见才对吧?你是不是太不被放在眼里啦?” 我可以肯定的说,这样很不好! 我迈开大步走向绫辻老师,抢下他的书。 “和别人说话时,请至少先从书上抬起头来。”我用尽可能冷淡的声音说。“我是负责监视你的人,绫辻老师。要是你应对失当,我甚至可以开枪射杀你。这个权限我是有的,你明白我这话的意思吧?” 绫辻老师眼神空洞的盯着被我拿走的书,然后回答: “原来如此。真是很有效果的威胁。”绫辻老师敲敲烟管,弹掉烟灰。“那么这样吧。今后我会对你表示敬意,只要你现在去帮我泡杯咖啡。” “什么嘛,原来只要这么做吗?”我很错愕。“可以啊,这点小事。” “两颗黑糖,不要牛奶。” “知道了。” 我走到厨房烧水,在滤杯里放入咖啡粉。用煮沸的热水朝滤杯中心缓缓冲下,等泡沫消退了,再倒入剩下的热水。算准时机,在出现杂味之前快速拿起滤杯。就在我开始确认浓度和香气时,终于察觉哪里不对劲。我大叫: “我又不是你的女仆!” “你的反应也太慢了。” 绫辻老师的视线不离书本,回以冷淡的声音。 “趁这时间我思考了一下,但还是想不出来。你刚才说的‘应该有事情要先说’,到底是指什么?” “昨天那起事件的事啊!”我端着咖啡杯大叫。“小学生宿营杀人事件,你无视我们特务科的警告,擅自解决掉的事件!那样会造成我们的困扰!” “为何?” 绫辻若无其事的反驳我的指责。 昨天的事件——前往山间进行四天三夜校外教学宿营的小学生遇害事件。由于是极为紧急的事件,所以特务科委托绫辻老师前往解决。我听到风声,似乎小学生中有一人是政府官员的家属,才能获得这种特别待遇(这种消息通常不会告诉第一线,不管哪个业界都一样)。 因此,深入现场的绫辻老师,自然也在严密的监视之下。毕竟绫辻老师比杀害儿童的犯人还要危险好几百倍。 就那么一瞬间,只不过是那么一瞬间没盯着他—— “请你听好,绫辻老师。派我像这样进出事务所监视你,是特务科给予的法外施恩。照理说,就算被机关枪警备部队包围,将你押进严密监视下的监牢,你也不得抱怨。你最好稍微感谢——” “我是很感谢啊。最感谢的,就是派你这么容易使唤的人来担任监视员了。” “什么叫做容易使唤!” 我差点挥起拳头,幸好右手还握着咖啡杯。 “那杯咖啡,既然你都泡好了,不如放下来吧?” “咦……啊,好。” 他说的很有道理,我无奈的先将咖啡放在老师身边的书桌上。 老师合起书本,以稳重的动作端起咖啡,悠哉地喝了起来。 “嗯,意外的不难喝嘛。” “这……这还真是谢谢你喔。” 竟然被称赞了。竟然突然被称赞了,怎么觉得…… 这次及时察觉。不对,不是这样。 “你不要模糊焦点!”我大叫。“吼,真是的……第一,容易使唤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我再怎么说,也是秘密组织的情报员耶!在周遭眼中,向来保持神秘女子的形象喔!你竟然对我这种厉害的情报员,说是容易使唤……” “你过来之前,被上司骂了吧?” “咦!” “为了转换心情,你去咖啡店买拿铁,然后走一丁目的旧书店路线过来对吧?” “咦、咦!” “你还在事务所的前面,跟狙击小队的队员通讯,他们告知会将监视位置改到d2继续监视。……最后,你照旧说了那句老套的台词:‘跟我生于同一时代,是你们的失误。’对吧?” “咦、咦……!?你为什么会知道!我……老师,你为什么会知道!?” “你冷静点。” 怎么可能冷静。 要做这份工作,保护自己的最强盔甲就是保密性。一个行动被看穿、动向被预测的情报员,只能等着遭到埋伏、突袭,以及一切危险和灾难。更别说眼前的侦探是我监视的对象,行动既然被他看穿,工作还有何成功率可言。 可事实上,我来这里之前,在据点之一的某图书馆里,确实曾因昨天的任务失败,而遭受特务科指导员坂口前辈斥责。买了拿铁的事,以及从旧书店街路线过来的事,也完全被说中了。 刚才踏进事务所前的自信,如今就像在高空绽放的烟火一样,烟消云散。 “冷静点,神秘女子。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我们只是在做各自的工作罢了。正如你所说,我就算被关进监牢也不奇怪。毕竟我确实杀了那么多人,今后也可能继续杀下去。那么,为什么我能坐在这间事务所里喝咖啡呢?那是因为对政府而言,我还是一颗可用的棋子,具体来说是拥有身为侦探的敏锐观察力。就像刚才那样。” “……观察力……” 绫辻老师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放下烟管开始说明: “判断你被上司训斥,是因为你比平常迟到了十五分钟才到。你不是那种会在定时任务迟到的人,而我又听说你的上司是个难缠的人物。你有固定去的咖啡店,这件事之前就听你说过了,从口红留有擦拭过的痕迹来看,我推测你今天喝的应该是拿铁。旧书店街是单行道,往来车辆少,走那里不会浪费时间,也便于确认是否有人在跟踪。你在事务所门口跟狙击小队的队员联络是例行公事,至于为什么会猜中狙击小队的下一个监视地点,我一天二十四小时都被监视着,这点小事怎么可能推测不到。” 观察力。 这就是……侦探…… “可、可是可是可是!”我指着事务所入口。“我站在入口说的那句电影台词!‘跟我生于同一时代,是你的失误’!这个……这个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绫辻老师表情不变,嘴里嘟囔了句“你说这个啊”。 “不想被人听见的话,就说得小声点吧。” 我捂着脸蹲下。 从来没这么丢脸过。 fengefu 虽然迟了一点,可是不能不说明一下关于异能者的事。 在我们的世界里,拥有异能的人虽然不多,终究还是存在的。他们拥有的异能各自不同,其中有些具有危险,甚至可能危害社会。因此,政府秘密组织“异能特务科”,一直在暗中监视他们。 异能者引起的犯罪从未停过。其中,形成组织的异能犯罪集团更是令特务科头疼不已。 话虽如此。当然并非所有的异能者都是恶人。异能者组织中也有获得特务科许可,从事合法活动的情形。我听过的传闻,是有个小规模且尽是精英的异能侦探组织确实存在,也持续活动着。没记错的话,组织所在地是横滨。 此外,非常危险的异能者,则需由异能特务科管理、监督,有必要的话,甚至要加以铲除。这份异能者名单上的头号人物,就是我们这位“杀人侦探”绫辻行人老师。 “造成对手意外死亡的能力。” 无视任何前因后果,只要满足条件,就能百分之百令对方死亡的能力。 其他也有强大又危险的异能。比方说,将对手击飞的能力、撕裂对手的能力、击溃对手的能力……这些超越常理的异能固然危险,也有警戒的必要。不过,光是拥有危险又强大的异能,并不足已成为“特级危险异能者”。 绫辻老师的异能,能够无视种种物理性的障碍,硬是扭转成功的准确率,使目标“死于巧合”。就算对方人在地球另一端,对这位恐怕连神都能杀得死的异能者而言,丝毫不是问题。在某种程度上,该说那是一种“诅咒”吧。 窒息、脑中风、摔死、自杀、病逝、心脏麻痹……死因无法预测,所以也无从预防。 成为此种异能目标对象的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罪犯。 而且,这也可以说是很有侦探风格的一种能力。侦探导出真相,解决事件,最后指出犯人。如果不经过这段过程,绝对无法发动致命异能。 正因如此,高层不时提出的“铲除危险异能者绫辻”计划,目前依然被驳回。 不过,这种令对象百分之百无可防御的杀人能力,在异能特务科网罗的异能者中,也堪称特例中的特例。更别说绫辻老师那种态度,站在特务科的立场,实在没有把握能完全控制他。 这也是为什么直到现在,“铲除危险异能者绫辻”还是每星期被提出两、三次。 要是老师的个性温顺一点,容易理解一点的话,我们也会比较轻松。 “怎么,辻村,你在看什么?我看你还是很想当女仆吧?不如去换上女仆装,就放在那里喔。” “才不是这样!” 不管怎么说,绫辻老师就是这种个性,教人永远猜不透。 话说,为什么这里会有女仆装?买的吗? “否则你为何盯着我看?我当然知道你的任务是监视我,但如果是二十四小时那样盯着我,买个监视摄影机来不是做得更好?跟你不一样,它还不用领薪水,也不会讲废话。” “我知道。监视摄影机跟我不一样,不会对老师说‘请快点把报告书写好’。” “这就是你的附加价值吗?” “别说废话了,请把报告书完成。” “哎呀呀。” 绫辻老师正对着书桌写某份文件,是关于昨天那起事件的报告书。时间的前因后果、发现的证据、锁定哪个犯人、确认了哪些证据等等。为了尽可能详细分析老师的异能启动机制与基准,就算是微不足道的情报,对异能特务科而言都是必须的。所以,关于侦探工作的事后报告不可或缺。 当然,把这些资料统整成一份可以提出的报告,是我的工作。我必须在事后安抚相关人士,彻底跑一趟军警和市警,从相关人士中取得保密合约。正如老师所说,我的工作不止是当个监视摄影机。除了监督业务之外,还要在老师外出时担任他的司机和保镖,有时甚至得当起侦探助手,协助他完成工作。只要没有其他人可以拜托,我就只能接下来做。 因此,我坐在看得见绫辻老师的另一把藤椅上,对着工作用的笔记型电脑输入资料。文件整理、监视、老师的保镖……我是能把这一切做得完美的情报员。那部电影里的主角一定也同意。 顺带一提,原本也曾打算像老师说的那样,在这栋建筑物里装设隐藏式监视摄影机。应该说,好像也确实这么做过。但是,老师将那些摄影机一部一部以看似意外的手法弄故障,或是反过来利用摄影机的死角,所以最后还是废除不用。确实很像他会做的事。 三毛猫跑来我脚边磨蹭了好几下才走开。 “写好了。” 老师放下钢笔站起来,将一叠纸张交给我。 “写好了?”我反问。“这么快?没有遗漏吗?都有好好写进去了?” “确认有没有遗漏是你的工作吧?” 我接过报告书,一张一张翻开确认。 手指在某页上停了下来。 “请等一下。”我说“这最后一行……这是什么?” 这篇文章读来不祥,仿佛口中不知何时含了一根毒针似的。 “就我写的那样啊,怎么了?辻村情报员,会阅读不是你最大的优点吗?” “我揍你喔。……不是啦,我说这内容是怎么回事? 我指着报告书里的一行字。 我绝对不会被逮捕……那个人明明是这么说的! “这是……犯人说的话吧?” 绫辻老师抽一口烟,轻烟花了一点时间才从嘴里吐出来。接着他说道: “你不也在场吗?” “我那时正好撞上墙壁……现在想想,那时的确听到他咆哮了什么。可是,这句话……” 内心浮现不好的预感。感觉就像手指在黑暗中摸到什么粗糙不平的东西。 不过,我还是不清楚自己摸到的是大象的皮肤,还是怪物的獠牙。 “这的确是一句显示教唆的话,那又怎么样呢?” 老师的视线回到书本上。 “什么那又怎么样呢……换句话说,除了犯人之外,至少还有一人在事前就知道犯行不是吗?” 老师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翻阅书本。 “后来市警搜查了犯人的住家。奇怪的是,屋里关于计划犯行的痕迹少得惊人。既然是使用细菌的杀人手法,为了补充相关知识,事前应该会做不少功课才对。但是,不管是网络上的浏览过程,还是去图书馆的记录,全都找不到。不只如此——” “某个日期之后,他的私人电话记录,及下班回家途中经过哪里的痕迹,都被抹消了。”绫辻老师忽然开口。“对吧?”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正如他所说。 “……从十二天前开始。你已经发现了吗?” “肉毒杆菌虽是自然界最强的剧毒,但要使用那种肉眼看不见的魔物杀人,专业知识绝对不可或缺。培养的问题、保存的问题、如何调整涂在培养皿里的菌数以防止死灭等等。更别说要将时机控制在刚好可以使生蛋液中的细菌达到致死量,这已经是职业杀手等级,不是那个国语老师一个人想得出来的杀人方法。” 老师撇了我一眼,视线冰冷得教人怀疑他的大脑是不是封入一整个冰河时期的湖水。 “那么特务科的结论呢?”老师问道。 “请绫辻老师先提供你的意见。”我如此回答。 老师将杯中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然后说道: “不管怎么想,他都有帮手——不,是指导一切,将他导向邪恶之徒的‘教唆犯’。” “教唆犯——” “甚至教他如何消除犯罪痕迹,连一切可能被怀疑或导致计划偶然被发现的要素,都抹消的干干净净,亲切地指导他该如何踏上完美的犯罪之路。那个人算是‘邪恶的教师’,虽然我还不知道是何方神圣……不过,你们猜测到他和执行犯见面的日子是哪天了,对吧?” 我迎上老师的视线,答案几乎是自动从我口中滑出。 “十二天前……” “应该彻底调查犯人当天的行动。当然,前提是特务科有没有一颗正义的心喽。” 我陷入思考。 利用细菌达成完美犯罪的杀人犯。根据调查结果,他的犯罪动机是被学生骑到头上而心生杀意,教师只要一动手便酿成体罚问题,这种情形造成犯人内心欲求不满。说出来只是随处可见的小事,这种全世界都找得到的动机,怎么想也不可能真的发展成毒杀事件。 如果不是有谁在背后指导“那个方法”的话。 我一边调出电脑里的资料,一边说道: “十二天前……可是,记录几乎没有改变。一如既往下班回家,在附近大众食堂吃晚饭。从汽车的gps记录看来,回程似乎有点迷路。但是,他走的是偏离市区的乡下小路,一路上看得到的只有储藏室和水井。我不认为在那里会发生什么事。还有,从那天之后他就不再开车,也没有使用电话。” “不愧是特务科,动作真快。” “过奖了。” “我说的动作快,是指你以外的特务科人员。” 那毫无抑扬顿挫的语气,令我顿时火大起来。 “绫辻老师。” “什么事?” “教唆犯那件事……既然你已经发现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你说的对。是我太不用心了。我打从心底里赔罪。”绫辻老师耸耸肩。“话说回来,你们每次不断重复的台词,难道是的我幻听吗?‘别做指示以外的事’、‘别追查没委托你的事件’。我只要像只被链住的乖狗一样完成你们的指示,摇着尾巴等待下一个指令就好。昨天你们委托我的是解决杀人事件,我不也依照委托找出犯人,用异能制裁他了。你们还想要求我什么?再说……” “再说……?” 绫辻老师盯着半空静止不动,似乎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中断消失的句子后半,在空中漫无目的的徘徊。 “你刚才说‘水井’?” “诶?” 一时之间,我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水井’?不是蓄水池也不是地洞,是水井?你刚才说的,说他回家经过的路上有水井。你这么说了吧?” 老师连珠炮似的追问。我一脸困惑。 “是……是这样没错。那又怎么了吗?” 老师忽然站起来,连看也不看我一眼,便移动脚步。 “那个,老师?” “闭嘴。” 冰柱般尖锐而冷酷的话语制止我。虽然我的话已到喉头,只好强吞回去。 老师迈开大步,走进事务所后方的门。 接着是下楼的声音。 “等等,老师?” 我想起来了。这叫事务所的后门,有一道通往地下室的阶梯。 无论理由为何,我都不能轻易让老师消失在我的视线外。强忍内心的不安,我也赶紧站起来跟上。 只剩黑猫被留在房里,发出百无聊赖的喵叫声。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走进地下室。 建筑物的格局完全在我的掌握之中。无论是狙击的死角,或是万一遇袭用来抵挡的厚墙,距离后门最短的路径……一切都装在我脑袋之中。每间房间都至少亲眼进去检查过一次,身为专业人士,这是应该做的事。 然而,这地下室不管来几次都令人不舒服。 沿着楼梯往下,进入地下室。微凉的空气在脚下团团转着飘开。 低矮的天花板,室内光线昏暗。里面摆设着各种大小的人偶。 古董娃娃,模型洋娃娃,球关节人偶,用布和棉花缝制的小娃娃,也有随时可能动起来的真人大小精巧人偶。所有人偶都闭着眼睛,坐在沙发上或展示柜边缘。另外还有装饰少量的日本娃娃。 不知是否为了防止人偶受到日晒,屋内尽可能减低照明。地板上没有一粒尘埃,冷空气不知从哪里灌了进来。 从事这份工作的事件虽短,老实说,我认为这房间比至今见过的任何杀人现场,更适合当做猎奇杀人的舞台。 老师坐在最里面的木椅上,双手交握,拇指顶住下巴,闭着眼睛。 我正想靠近点说点什么,他便竖起一根手指阻止我。那是“闭嘴”的意思,他不愿意被打断思考。 我原本想抱怨一句,最后还是放弃了。偶尔让他欠我个人情也不错。我默默转身背对老师,打量起周遭的人偶。 有美少女人偶,也有少年造型的人偶,还有动物娃娃。甚至也有人兽混合的不可思议造型。 这个人偶集团是老师的嗜好。其中似乎包括全世界寥寥无几,具有极高古董价值的艺术家手工人偶。确实一看就知道,不管哪个人偶都绝对不是大量生产的工业商品。只有这点是肯定的。不过呢,身为来这里工作的人,看到个人事务所的地下室里,竟然有这么个秘密花园存在,怎么说都很诡异。 老师的说法是“人偶比人类更有意思,百看不厌”。 哎呀哎呀。 “我想起来了。”闭着眼睛的老师,忽然发出高亢的声音。 老师的目光聚焦在半空的一点上。 “三天前的傍晚,距离这里两个街区的后巷,面对停车场的垃圾场里,有一本八卦杂志掉在地上。” “垃圾场……?八卦杂志?”我歪了歪头。“那又怎么样?” “我在说‘水井’。这点事你应该明白了吧?”绫辻老师的声音冰冷。“经过时瞄了一眼杂志的报道内容。因为几乎没放在心上,差点连这件事都给忘了,但是——” “请、请等一下。”我急着打断。“虽然记得刚好瞄到一眼的八卦杂志内容很厉害,可在那之前,三天前的傍晚?为什么你会在外走动!那个时间应该有监视小队监控整栋建筑物才对啊!” “我想一个人散散步,所以就偷溜出去了。”老师说得云淡风轻。“有什么问题吗?” 我差点就要往后摔倒。 你觉得没问题吗?问题可大了。 我看过危险异能者的名单,其中包括光用念力就能切断方圆数公尺内所有东西的可怕异能犯罪者。然而,那个人还只是三级危险异能者,名单上的倒数第三人。像老师这种“特级危险异能者”,名副其实远比那个人危险多了。 这样的危险异能者,本该处于最严密的监视下,他竟然能瞒天过海外出散步? 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特务科的监视小队很优秀,可是当夕阳照射在窗户上形成大片反射时,也会因为太过刺眼而放松对窗户的监视。我在窗户内侧另外放了玻璃伪装反射,只要这样就能轻易从窗口离开。” 我眼冒金星。要是老实把这段话报告上去,恐怕得熬夜三天,彻底重整监视队形了。 “那种事一点也不重要。”老师迅速结束这一点也不好的话题。“总之,问题是那八卦报道的内容。那篇报道提到‘水井’。” “水井……那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水井在这附近确实罕见。大概得前往还有昔日民宅残留的山岳一带,才看得见那种东西。不过,杀人犯从水井旁经过,这件事有什么深意吗? 连三天前随性一暼的杂志报道内容都记得住,这当然是令人惊愕的事,但是为何他现在会这么在意报道和“水井”呢? “那是一本刊载低俗谣言和都市传说的杂志,没有一读的价值。可是,在我暼了一眼的报道中,有这么一句话。” 老师说到这里打住,似乎为了确认我的想法而投来犀利的一瞥,接着才说道: “只要拜求就能成为恶人的水井。”老师的视线变得更犀利了。“站在水井前许愿的人,都能成为天赋恶人,无论犯下任何恶行都不会受到惩罚。” “……恶人……?” 怎么可能有那种事。 我打算笑着带过。第一点是因为“恶人”这字眼不太自然,简直就像是民间传说故事中的词汇……另一点是有谁明知许愿就会成为恶人,却还如愿啊,那太奇怪也太可笑了。 然而,我笑不出来。甚至无法呼吸。房间里的空气不知何时变得紧绷,喉咙干渴得不得了。 “辻村,你如果想知道事件的真相……”绫辻老师依然坐在椅子上,那双眼睛没有一丝温度。“就去特务科取得对我的委托。指示内容是寻找水井,说不定——” “——会出现妖怪。” 绫辻老师说完,淡淡地笑了。 从结论开始说吧。绫辻老师的话百分之百正确。 只要拜求就能成为恶人的水井。 它确实存在,而且拜求的人,也真的成为恶人犯下恶行。 而且,老师还说对了一件事。 调查水井之后出现的东西,真的只能这么形容了。 ——妖怪。 隔天,特务科正式委托绫辻侦探事务所解开关于水井的谜团。 外传 绫辻行人vs京极夏彦 第三幕 湿地区域·过午·阴天 那口古井在县界的湿地旁。 那一带环境可用闲散来形容,也可以用阴森来形容。周遭没有人的气息,除了不知何处传来的濑鸟叫声外,只有四面八方包围的杂木林枝叶沙沙作响声,以及眼前小河的潺潺流水声。 那口井就在细小的十字路前方,面对小河的位置。明明眼前就有河川,为何还要特地挖掘一口井呢?我一点也想不通。一定是因为挖掘这口井时——也许是一、两百年前——这里还没有河川,又或许是因为河水有害而无法使用也说不定。这方面的事情,现在姑且还不是问题。 好几个杀人事件的犯人都曾造访此处,这个事实才是问题。 我和绫辻老师跟着传闻追查到这口井。 老实说,在找到这口井之前花费的心力,一点也不轻松。首先,我照绫辻老师的指示找出八卦杂志的出版社,向撰写那篇水井报道的记者问话。从记者——是个多话的得意忘形记者——那里得到关于水井的情报。 “说来惭愧,那篇报道其实还是在持续采访中。”记者不好意思的搔着后脑勺。“我本来希望多找一些证据再写成报导,无奈上头的人……你也知道。” 记者伸出食指,放在双耳旁边。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记者在出版社的会客室里,边喝茶边向我说明。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罔象川旁边的那口水井绝对有问题。绝对有什么。那绝不是善类。” “不是善类?”我问。 “绝非善类。……虽然我没有把这写进这报道里。”记者忽然压低声音,朝茶几探出身子。他的动作带着戏剧效果。“和我们出版社交好的一位律师——名字就不透露了——曾担任过某杀人事件的辩护。在那起事件中,某户人家因火灾而死了四个家人,只有正好外出的丈夫幸存。丈夫遭检方怀疑有杀人嫌疑,所以委托那位律师为他辩护。最终结果似乎证据不足而不起诉。” 我一边听,一边刷刷写下关键字。火灾,一家四口,丈夫不起诉。 “可是啊,在庆功宴上听说委托人这么告诉律师:‘那口井改变了我。正因为有那口井,我才能重获新生,那是一口天授的水井。’听了这个,律师心中雪亮。‘是这家伙干的’,他说。‘是我的委托人纵火假装火灾,烧死了自己的家人’。” “怎么可能!”我不由得拔高声音。“那为什么没有被定罪呢?” “因为根据搜查结果,只能判断那是一起意外事故。”记者耸耸肩。“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没有他杀的迹象。” 我陷入思考。没有他杀迹象的死亡事故,没有任何人被定罪的杀人事件——完美犯罪。 “律师也苦恼了很久呢。”记者露出伤脑筋的表情。“毕竟变成他得替杀了四个人的杀人魔保守秘密。不用说,干他们那一行的人也早有觉悟。但是,大概是罪恶感使然吧,要不是这样,我也无法用日本酒灌醉他,套出这么多内情来。” “原来如此。关于那口水井,那个男人具体还说了什么吗?” “我是很想帮你啦……可是没能问到那么详细。不是我问不到喔,是律师,就算是对方的律师,总不好问‘那口井为你具体制造何种下手杀死家人的契机’吧。即使是问了,对方也不可能说啊。” “那男人现在在哪里?” “我也找过了,却是人间蒸发。释放后立刻不见踪影,到底搬到哪里去了也没人知道。” 看来要追查这条线索是难了,只能直接从那口水井下手。 “不过,那家伙似乎说过这么一件事。”记者露出意有所指的表情。“他说那口水井并不是水井,而是‘祠堂’。” “祠堂?”这词也未免太不生活化了。 “祀奉着什么吧,某种……身份不明的东西。只要对着风祈求除秽清净,那东西就会听见你的愿望,让你成为恶人。” “获得释放的那个丈夫,听说原本是消防员。”记者脸色暗了下来。“明明从事在火场中救人的职业,却用火将家人……搜查官小姐。” “是?” 异能特务科在外面调查事件时,可以用别的身份自称。现在我是军警的特等搜查官。 “拜托你要想办法追查。虽然我是个明日三餐都没着落的穷记者,但还有点脑子,我敢说那不是没再出现死人就可以不管它的东西。在大怪物现身之前,请你务必解决。” 记者伸指扶着茶几,对我深深低头。 我不知所措的看着他的头顶,最后无奈的说声:“我知道了。”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 绫辻老师心不在焉的回应我的话。 “我的搜查能力如何,绫辻老师?不到一天的时间就搜查到这么多情报,很厉害吧?” “是啊,你的搜查能力厉害到让人无法恭维,你几乎只是坐在那里聆听而已吧,都是那记者单方面告知罢了。那个记者叫什么名字?” “没记错的话,鸟……什么的……” “真是了不起的搜查能力啊你。” 在我反驳前,绫辻老师已快步向前迈进。 原想追上,我却停下脚步。 树木发出沙沙的声音。 空气微凉。这里明明远离尘嚣,杳无人烟,我却有种被谁盯着看的感觉。 为了甩开这诡异的气氛,我加快脚步追上老师。 “哼……”老师站在水井前说道。“这可有意思了。” 我从老师背后望向水井。 那是一口老朽的水泥制古井。外侧缠绕两圈开始腐烂的注连绳[1],散发一股类似宗教的氛围。然而,有的也就是这些。既没有写着看似密码暗号的东西,也没有谜样异能生物。真要说的话,这里一点异能的气息都感受不到。虽然比不上那些老手前辈,我好歹也是异能特务科的人,对异能多少还是有点嗅觉的。 整体来说,这只是一口普通的古井。 “十字路、河川、水井……愈来愈像样了。”绫辻老师自言自语。“辻村,你看到那个了吗?” 绫辻老师指着水井和地面的交界处。 “那是……竹叶?” 我靠过去蹲下来。虽然经过风吹雨淋,表面沾满泥沙,但那毫无疑问是大片的竹叶。有好几片。 “总共有几片?” “一、二……四片。” “四片啊。” 绫辻老师皱起眉头。 “其他还看到了什么?” “呃……” 我弯腰观察水井。 竹叶四周几乎都是泥巴,还有一些黑色砂砾散落,以及几个紫色大圆石。除此之外,就没什么特别的了。 我朝井中窥探。水井挖的相当深,再加上头顶的杂木林挡住阳光,根本看不到井底。就算看得见,想必这口古井也早已干涸,底部只有泥巴沉积。 “只有这样……应该吧。” “只有这样吗?对你来说或许如此。”绫辻老师面不改色。“仔细看那些紫色圆石,河川周围的石头形状更尖锐,磨损的这么圆滑的石子,得到更下游处才能看到。这些石头是有人特地拿来的。” “咦?” 我靠近石头仔细端详。竹叶旁边的石头确实和其他石头不一样,有种奇妙的浑圆感——大小差不多和人类眼球一样的紫色石头。 “总共有几个?” “我看看……六个。有六个。” 我一一指着数数后才回答。为求保险起见,还在附近稍远处找了一番,确定那种石头只有井边才有。 绫辻老师抬起头,盯着某处看了半天后,终于开口: “有盐吗?” “盐?” 盐……是指调味料的盐吗? 我正想问,又怕被说成是笨蛋问题而放弃。目光默默移向地面。 可是……盐?在这种荒郊野岭外? 忘了是几天前了,这附近一定也下过雨。竹叶被风雨打得脏兮兮。就算哪里曾经放盐,应该早就被雨水融化了吧……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再说,为什么提起盐?” “有竹叶、石头,再来当然是盐啊。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既然老师这么说,大概就不会有错。但我只能歪着头发愣。 老师轻轻叹口气,低声如吟唱般说道: “如此竹叶青,如此竹叶萎,青而萎吧。又如此盐之盈干,盈而干吧。又如此石之沉,沉卧吧。” 吟唱完,老师再次沉默。 不知何处刮来的迷途冷风,在老师身边打着漩涡飞去。 “那是……” “你大概也可以从文理推测到吧,这是‘诅咒’,也就是咒语。根据《古事记》中卷记载,男神秋山之下冰壮夫违背与弟弟的约定,引来母神愤怒,用竹叶、石头和盐当做咒具,对他下了诅咒。结果秋山之下冰壮夫果然一如咒语病了八年,请罪之后,好不容易才得到母神原谅。” “那干嘛不早点请罪就好了?我老实把心中的想法说出口。不过……《古事记》不是超过一千年前的事了吗?跟这口水井有什么关系……” “你还是没变,问不到事情的重点。重要的不是关系而是意图。但是,这也得等确认有盐之后才能成立。” “可是又看不到,要怎么确认……” “别问那种不需要问的事。”老师用冷酷的眼神俯视我。“你的舌头是长来干什么的?舔啊。” ……咦? 舔这片竹叶吗? 我似乎露出打从心底厌恶的表情。老师依然站着俯视我,嘴角略扬,展现一丝轻蔑的浅笑。 瞬间,只是瞬间,“转调申请”四个字掠过我的脑海。 沾满泥巴的竹叶一看就很脏,不知道上面沾了什么东西,而且为了确认是否有盐,也不能擦拭。 我将一枚竹叶高举眼前,像面对弑亲仇人般瞪着它。 此时灵光一闪,一个妙计浮现脑中。 “对了。”我说。“请鉴识科的同事调查不就好了。” “你终于发现啦?” 绫辻老师一脸遗憾的啧了一声。 接下来,我们在井边寻找线索。 然而,别说脚印和遗留物,连人手碰过的痕迹都没发现。除了竹叶和石头之外,找不到任何有人来过此处的证据。……这口水井,真的是能使人成为杀人魔的“祠堂”吗?线索除了《古事记》外什么都没有,令我有些不安。 我一边在四周搜查,一边斜眼观察老师。 老师没有使用放大镜来观察四周,也没有叼着烟管沉思,只是用手指抚摸古井边缘。那模样与其说是侦探,不如说是建筑设计师正在欣赏自己设计的建筑物。然后他拿出怀表,朝太阳高举看着。 最后他对井底伸出手掌,一副要从那里读取灵气的样子,一动也不动。 “感受到什么能量了吗?”我问。“你什么时候变成通灵侦探了?” “什么都能用通灵解释的话,侦探这种工作一定会轻松许多。”老师用犀利的眼神注视我。“世上没有那么好用的东西。杀死活人的一定是活人,至少几乎全部都是。” “…………?” 这句匪夷所思的话,使我抬头望向绫辻老师的表情。那张脸仍旧像是用冰雕成的,动也不动。 老师继续沉默眺望水井好一阵子,忽然没有任何征兆的转过身。 “老、老师?”我对着背影叫他。 “调查结束,回去吧。” “回去……?”我急忙追上他。“但是,这里是唯一的线索……难道你明白了什么了吗?” “完全没头绪,我投降。”老师持续向前走。 “投降?”我大吃一惊。从未从老师口中听过这句话。 “没错。” 我踩着仓促的脚步追赶老师的背影。老师的步伐很大,就算正常走路,速度还是很快。我要是不小跑跟上,很快就会被甩掉。 投降、徒劳无功、没有线索。这些应该是和老师最不相关的字眼才对。 然而,老师仿佛已对水井失去兴趣,毫不留恋的走开。我除了跟上之外,别无选择。 搭上车子,回到城里。途中绫辻老师一直盯着前方,瞪视某种肉眼看不见的东西。 我一边开车,一边担心的偷瞄老师。他到底在想什么呢?因为没有线索而懊恼吗? 我心想,或许也会偶尔也会有这种事。巨大的邪恶根源就在眼前,却无论如何都无法顺着往上找到它。线索被隐藏,提示被带走,连造物主都无法找到真相。或许也有这样的犯罪现场。对老师来说,可能今天就是这样的日子。 “不用在意啦。”我刻意用开朗的声音说。“接下来会展开鉴识……再说,认为水井是一切罪恶的源头,这说法也太奇怪了。那不管怎么看,都只是一口普通的古井。而且,特务科的资料室里,也没找到那种‘使人成为恶人的异能’。一定会有其他线索的。” “其他线索?”绫辻忽然开口。“辻村,你真的认为有那种东西吗?那口水井是最初也是最后的施力点。不为什么,就因为那是一口水井。” “因为是水井……?”我握着方向盘,不解地歪了歪头。“水井这东西不是到处都有吗?为什么你会那么在意水井?” 回想起来,这点一开始就让我觉得奇怪。老师从最初就对“水井”这个单字过度反应。虽然八卦杂志的记者也说那口水井肯定有什么,可是说穿了也只有这样。校外教学宿营杀人事件、杀死家人的纵火犯,这两起事件的犯人只是刚好去过同一个水井附近。不能因为这样,就断定那口水井是万恶的根源。 “水井容易涌出不是善类的东西。”绫辻老师撇了撇嘴。“这就是理由。” “不是善类的东西……?” 没记错的话,那个记者也这么说过。 “你知道皿屋敷的怪谈吗?” 绫辻老师唐突的问道。 “皿屋敷……是鬼故事吗?”我翻寻着大脑中的记忆。“记得内容是鬼魂每天晚上数盘子,嚷着‘还少一个’的故事。” “没错。我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这是某个男人告诉我的……皿屋敷是歌舞伎和净琉璃都会拿来当做题材的怪谈。以播州姬路为舞台背景的《播州皿屋敷》、以江户番町为舞台背景的《番町皿屋敷》,其他还有土佐、出云、尼崎等等,日本各地都有这样的异闻流传。” “是……是这样子喔?”我都不知道。原来日本各地同时传承了这样的怪谈传说,古代日本到底有多缺盘子啊。 “各地的表演舞台皆有一个共同点,舞台上一定会设置一口水井,鬼魂只会从那里面跑出来,绝对不会从宅邸的其他地方出现。除了皿屋敷之外,还有很多传说中的鬼魂或怪事,都从水井发生。古来水井多被视为神圣场所,各地都有祭祀水井的风俗习惯。有些地方甚至将水井当做祀奉弥都波能买神等水神的神圣建筑物。此外,透过水井就能接通现世与异界,这种说法也广为流传。传说在平安时代,有一位叫小野篁的大官就曾每晚都进入通往黄泉的井口,前往地狱辅佐阎罗大王。” 白天是高官,晚上是阎罗大王的辅佐官。这在现代看来,根本就是过劳。 “那口水井和其他地界及河川相连,附近又有十字路,可说正好是一个‘边界’。不限于水井,自古以来所谓的边界,也就是这一侧与另一侧的连接处,往往是会发生许多鬼故事或怪谈的地方。换句话说,这种地方容易出现不是善类的东西。” “也可以这么说吗?那口水井就是‘显然有古怪’的地方。” “至少那口水井拥有诸多让人这么想的条件。” 我歪了歪头。 “难道那起事件,真的是鬼魂造成的吗?只要对水井许愿,就会有传授罪恶之道的鬼魂出现,附身在杀人犯身上杀人……” 我被自己说的话吓得脊背发凉。可以的话,我真的不想负责这种事件。 “怎么可能。” 老师用一如既往的冷淡语气否决我,让我放下一颗心。 “鬼魂和死后的世界都不存在。至少,这次的事件和那无关。有关系的,是这次的事件主谋是一个想要刻意演出那种东西的家伙。” “演出……?” “是啊。”老师瞪着窗外。“水井确实很像那家伙喜欢的东西。” 那家伙喜欢的东西。演出。主谋。 我隐约察觉到什么,只是现在不能问。 “绫辻老师,关于这起事件的幕后黑手……老师已经心里有数了吧?” 老师没有马上回答。 眼前的信号灯正好转红,我踩下刹车。稀疏的车辆通过前方路口。 信号灯转绿时,老师开口: “鬼魂和幽灵之所以恐怖的本质,在于人们不明白那是什么。熟悉机制或预测得到举动的东西,不会是妖怪。异能和妖怪的差异就在这里。异能是有系统的,诡异的东西渗透不进来。设下这起事件的人不但深知这点,而且还利用了这点。” 老师用手指敲着细长的烟管说道: “我用手指量过水井外圆周的长度。一圈约是232公分。用圆周率3.14一除就知道直径大概是74公分。接着把手掌摊开放在水井边缘,调整手掌的位置直到看过去时手指长度等于井底直径长度,利用三角测量的原理就能算出距离井底有多深。我的拇指长度大约6公分,从眼睛到手的距离大约是33公分,简单心算得出井深约为407公分。会有一点误差就是了。” 我心头一惊。 被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调查水井时,老师确实曾伸手抚摸水井边缘,还把摊开的手掌朝井底探去。 原来那不是通灵侦探,是在计算井底有多深啊。 不过,算出这个又代表什么…… “还有一件事。那里有六颗圆石和四片竹叶,这些数字也是有意义的。将一天分成十二等份,第六等份称为巳时,在古时以敲钟四下表示,所以又称为朝四。换算成现代时间,大概是十点前后。” 第六等份……敲钟四下。数字符合了。 “现在这个季节,朝四的太阳角度概算大约68度,你还记得三角函数的sin和cos吗?当阳光以68度角照入直径74公分,深度407公分的井底时,照亮的位置刚好是从井底起算的224公分处。明天的那个时刻,到井内这个高度附近查查看吧,应该能找到什么。” 我一时之间找不出话说。 在那口水井前面时,老师看起来似乎什么都没做,没想到却思考了这么多。 “可是,到底为什么要在水井布置这些机关?” “那还用说,因为那是妖怪的种子。是魔术手法、诈术内幕、疑心生暗鬼。那个记者是怎么形容那口水井的?” “他说……”我摸索着记忆。“那是让祈求者成为恶人的‘祠堂’……” “这就是真相。”绫辻老师闭上眼睛。“换句话说,这是‘暗号’。水井并不是一座直接赋予邪恶力量的祠堂,而是测验是否有足够毅力和智慧成为恶人的筛选门槛。我猜水井内224公分的位置,应该有前往下个场所的提示,只要到了下个地方解开迷团,过了最后一关,就能获得成为完美犯罪者的资讯。想要进入水井,在离地两百多公分高度的地方找到提示,需要适当的工具,或两人联手满身是泥的心理准备。能做到这个地步的只有一种人,那就是具备足够毅力、知识和非这么做不可的苦衷。反过来说,具备这些资质条件的人,就有足够能力运用暗示达成完美犯罪,也就是成为‘恶人’。” 我愣得说不出话。 那口水井不是通往异界的门,只是筛选人选的地方? 至今达成完美犯罪的人们,都是通过最后一道关卡的合格者? 的确,过关的人不会把水井的测试内容告诉别人。因为那样做就达不到完美犯罪,反而暴露自己是犯罪者的事实。所以,第三者感受到的,是若有似无的谣言——去过那地方的人会变成恶人,这种迷样的诡异氛围而已。 “有必要解开这水井里精心设计的谜团。”绫辻老师说道。“然后必须潜入深处,破坏设计者的真正目的。否则,会像儿童遭到肉毒杆菌毒素杀害的前个事件一样,无法解决的犯罪将如传染病般蔓延。得尽快逮捕创造出这个系统的人,终止他的计划。不然,这个国家的杀人事件,将会增加到其他国家的数百倍。” 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骚动传遍全身。 绫辻老师究竟是何时看穿这个系统的? 是谁,为了什么目的创造这个系统? 心中充满数不清的问号。 “……啊。”结果我说出口的,却是其中最偏离重点的话题。“刚才你在水井边说‘完全没头绪’就离开,是因为当场说明就得下去沾一身泥巴,而你不愿意对吧!?” “明天,你带个同事一起去沾一身泥吧。”绫辻老师嘴角露出一抹浅笑。“我很期待你的表现喔,侦探助手。” fengefu 绫辻行人在走路。 不发一语,独自一人走在狭窄的巷弄。 天空很蓝,大楼更蓝。淡淡的云朵和枯叶以相同的速度往西边漂流。 独自行走的绫辻眼神冰冷。即使阳光从建筑物之间洒落,也无法稍减那双眼瞳透露出的寒气。 绫辻独自弯过街角,走进破落废弃工地旁的小路。 此时此刻,特务科狙击小队一定吓坏了吧。就在他们好不容易找出对策,应付前几天听说的双层窗户逃离手法时,特级的监视对象再度失去踪影。看来监视负责人差不多要被炒鱿鱼了。 不过,绫辻有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 ——因为他有某种预感。 绫辻向前走,右手边是一道高大的金属网围墙,大概是为了防止工地内的大型机械被偷。围墙上方还缠绕着铁丝,就连高个子的绫辻也无法翻墙过去。 无论是工地内,还是绫辻正在走的小路上,都没有一丝人的气息。 绫辻从那个地方经过时也是这样,察觉不到任何人的气息。 “好久不见啊,绫辻君。……水井那件事,你做的真漂亮。” 来自地狱的声音。 绫辻没有回头,只是站定脚步,眨了两次眼。 吸气、吐气。握拳,再放开。闭上眼睛。对绫辻而言,在开口说话之前,就是需要花上这么多时间。 接着他开口: “果然是你设计的。……我引用《古事记》时,感觉有多恶心,你这家伙知道吗?” 绫辻朝身边转头。 就在视线前方,他看到那个身影。 褴褛的和服,封入千年智谋的灰色眼瞳。脸颊上有酒窝。 脚下无影,站在那里的人仿佛一缕幽魂。 围墙的另一头,坐在长了青苔的石头上,以一副悠哉的表情发出笑声。 “太好了,老夫的讲课派上用场。” 老翁在绫辻眼中微笑。 “你这男人真是令我不爽,京极。”绫辻眯起眼睛。“要不要我现在马上叫特务科值勤部队派一个小队来,专程为你开一场烟火大会呢?” 绫辻抓着围墙铁网,睥睨对方。金属发出哐啷声,在巷弄里回荡。 “你应该很清楚吧,绫辻君,那是白费功夫。”京极呵呵嘲笑。“老夫一定是做好因应准备才来的啊,因为我很胆小。” 绫辻眯起眼睛。 “当时,在瀑布上方,你说‘与即将展开的“术式”相比,至今的胜负不过是个开幕仪式’,然后从悬崖跳入瀑底。” “呼哈哈哈,就连老夫也觉得那真是冷啊。毕竟我是第一次体验死亡呢。”京极轻轻松松地笑着回应。 绫辻行人与京极夏彦。 这两个怪人的对决,本应于两个月前——在瀑布上方的悬崖划下休止符。 绫辻的异能是“造成犯人意外身亡的能力”,被这个异能捕获的人,不可能有办法活下来,不应该有这种事。 “……” 绫辻陷入沉默,视线倾注围墙另一边的身影。 如果现在有个极为平凡的普通人正好经过看见他,一定会吓得内脏抽搐、激烈呕吐。 绫辻眼中充满纯正的杀意。 仿佛仔细磨亮的砍头镰刀,带着金属质地的锐利杀意。 “看来光是杀掉你,还不足以阻止你。”绫辻毫不掩饰杀意的说道。口中冒出寒气,周遭的空气几乎为之冻结碎裂。“好吧,那就陪你这妖术师玩玩好了。看看你使出的是什么样的‘术式’,说不定能让平淡的生活变得有趣一些。” “就是要这样才对。”京极再次发出嗤笑,接着又像想起了什么。“你的奋斗可关系着许多人的生死,要加油哦。” ——得尽快逮捕创造出这个系统的人,终止他的计划。不然,这个国家的杀人事件,将会增加到其他国家的数百倍。 绫辻想起自己说过的话。 识破京极的“术式”,阻止他的阴谋,最后再和这个宿敌一决胜负。 京极忽然挑眉询问: “你知道蛟吗?” “蛟?”绫辻眯起眼睛。 “最古老的记录是栖息于吉备中国,川岛河水潭的大虬。或是出现于《万叶集》第十六卷,境部王所写和歌中的蛟龙。还有《魏志倭人转》里提及的蛟竜[2]。虽然拥有各种名称和姿态,总之就是栖息于水旁的蛇怪或龙怪。这就是你下一个对手。” “蛇吗?”绫辻的声音更低沉了。“你是说蛇会杀人?” “是啊,很有趣吧?”京极耸耸肩。“下一个牺牲者,会被爬出水井的蛟咬死。这是所谓的杀人预告。怎么样啊,杀人侦探?就算是你,也无法阻止蛟这种妖怪袭击被害者。” 杀人预告。 会被爬出水井的蛟咬死。 “果然跟水井有关。”绫辻闭起眼睛。“也就是说,还有其他从那里获得杀人智慧传授的杀人者存在对吧。” “你说呢?” “歪门邪道。”绫辻不屑地丢下一句。“我也做个预告吧,下次会更用心杀你的。” “没有比这更好的赞美了。”京极愉悦的笑了。“那么,为了庆祝我们展开新游戏,让我邀请几个人来参加吧。这场表演是老夫的一点小心意,看看你后面。” 绫辻反射性转身。 巷弄后方出现人影。有两个人——一男一女。 两人手中都握着手枪。 持枪的手微微颤抖。 “你、你就是绫辻、先生吗?”男人问道。 绫辻没有回答。 男人穿西装戴眼镜,女人头发齐肩。两人年龄都在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外观上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特征。左手无名指戴着同款戒指,看来是一对夫妻。 “洋介,我、我……这种事,我做不到。”妻子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她举起持枪的手,擦拭流出的眼泪。 “没问题的,律子,没什么好怕的,只要按照指示去做就行了。”丈夫边哭边笑着回答。他的呼吸紧促。 握着手枪哭泣的夫妻。 绫辻观察两人,立刻做出结论。 这两人的目的,并不是攻击绫辻。他们俩是—— “把枪丢掉。”绫辻低吼。 “有个不知名的男人,为我们付了两个女儿之一的……手术费。”丈夫牙齿打颤,发出格格的声音说道。“他又说,只要我们按照指示去做,会连另一个女儿的医药费也付清。” “洋介,好、好可怕,我还是……”妻子闭上眼睛,泪水滑落。 “别怕,律子。为了那两个孩子,我们已经决定了不是吗。……来吧。” 颤抖的夫妻,在绫辻面前—— 用手枪抵住对方的头部。 “住手!”绫辻大喊,往前踏出一步,眼中充满前所未有的怒气。“放下手枪,那男人只是在玩弄你们,把你们的性命当儿戏。” “我们知道。”夫妻流着泪,边颤抖边微笑。“可是对我们来说,这绝不是儿戏。……动手吧,律子。” “神啊……是啊,好吧……” 那对夫妻闭上眼睛。 “住手!” 绫辻大叫,向前跨出一步,朝手枪伸手。但是,他没赶上。 那对夫妻同时击穿了对方的头部。 巷弄里,红褐色的血液与脑浆喷溅。 鲜血洒在路旁的墙上。 失去半张脸的夫妻,在枪口火花的冲击力道下,分别朝左右两旁弹开。 然后倒在地上,成为一摊肉块。 剩下的只有兀自站立的绫辻,和他长长的身影。 “血是不会结果的花,所以才那么美。更不用说是为爱凋零的红花。” “京极……你这混帐……!” “老夫是个研究家,早已调查过你的异能。你的异能无法将‘支付手术费用的男人’判别为杀人犯。没错吧?” 绫辻用力捶打围墙上的金属铁网。 然而,另一头的京极已经失去踪影。 “就是那个表情,绫辻君……我想看的,就是你这个表情。下次再会了,尽情享受老夫的妖术吧。” 失去踪影的京极,只留下在巷弄里回荡的声音。这也很快就消失了。 被独自留下的绫辻低头不动,紧握铁网直到手指渗血。 红色的血,在路面上扩散开来。 fengefu 那个消息很快在特务科内传开。 我被叫到内务科要求说明。可想而知,我无法做出任何回答。那个怪物——京极为何还活着,那个本该堕落瀑布身亡的男人。 为什么?怎么办到的?尽管最终没有找到尸体,但根据好几个机关的彻底调查显示,堕入那个瀑底不可能生还。 再说,京极他应该逃不过绫辻老师的异能。“意外身亡”的异能,至今从未有人能够逃过。 在内务科的白色用地内时,坂口前辈从头到尾都铁青着一张脸保持沉默。当我结束说明要返回基地之际,他只对我说了一句“总之请尽量收集情报”。 我的回答是,绝对会尽我所能。这是我的真心话。 我心里已经有底了。 十八个小时后,我来到某处郊外的地下污水处理厂。 我一手拿着资料,背靠墙壁。四下一片安静,只有远处理污水的处理机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近年来的地下污水处理厂都很干净。没有污水的臭味,墙上也没有泥土喷溅的痕迹。清洁而无机质的所在,没有半个人。作业员都在距离这里两公里外的办公室,用电脑操作污水处理机。所以这里什么人都没有。 这里是最适合避开敌人耳目密会的地方。 我站在走廊上,周围不见人影。墙上只有一半埋入墙内的运输管,没有任何可以装设窃听器,或供人躲藏窃听的地方。空洞冷清。 我心想,简直像是间谍电影的场景,不由得好笑起来。如果真的是间谍电影,现在我也不会不安得像是胃部都要烧起来似的。毕竟间谍电影的结局一般都是恶有恶报,善人获得最后的胜利。电影中的主角只需担心“怎么胜利”的问题。而我可不一样。 现在的我,完全无法想象自己能胜过敌人——那个怪人。 远处传来脚步声,从容不迫的脚步声。 只有这个声音,能令我不可思议的感到放心。 “你真会选地方。”低沉冰冷的声音说道。“讲究舞台是二流人做的事哦,秘密情报员。” “绫辻老师。”我说,“你最好多替你的同事想想,当他们知道我一个人离开侦探事务所,还搭上计程车的时候,狙击监视小队会有多混乱。难道都你没有想过?最好是有值得这么做的原因。” “在水井里找到暗号了。”我扬起手中的文件。 “哦。”绫辻老师的墨镜后方,一边眉毛轻轻挑起。 我打开文件,边出示资料边说明:“正如老师所说,井壁中段附近有三处裂缝,只有正午前后的阳光照进水井里时才能看见,又细又深的裂缝。裂缝深处埋了几片塑料片,好不容易用才能镊子夹出来的小塑料片。塑料片的共通点,是上面都写了几个小字。这是放大照片。” 我指着其中一份文件。绫辻老师拿过去端详。 “978-0-” “5-19-1” “198-57” 三种塑料片上,分别写着这三组数字。 绫辻老师默默望着那张照片,眯细了眼睛。 “为求保险起见,我把那些裂缝里的塑料片全部处理掉了。这样就不可能再出现新的‘完美犯罪者’。另外,也派人监视水井周遭……” “没用的。”绫辻老师毫不留情的说道“你以为那是唯一一口水井吗?肯定还准备了其他会发生‘妖怪’的地方。” “妖怪?” “没错。”绫辻老师用犀利的眼神对我投以一瞥。“至少那家伙有理由希望我们这么想。虽然我还没弄清楚理由是什么。” 我点点头,那个怪人的想法,谁都无法理解。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放任不管的话,牺牲者会再陆续出现。 “塑胶片上的数字是暗号吗?” “没错。” “只要解开这个暗号,就能更接近那家伙了吧?” “没错。” “特务课的解码小组也在解读暗号中。电脑的特殊解读程式已经启动,可是还没得出结论。或许要花上几天时间。” “几天时间?”绫辻老师抬起头。“我现在就解开了。” “咦?”瞬间,我不知道该做何反应。“现在是指……现在?已经解读出来了?” “你何必惊讶得露出一张金鱼脸。这又不是多难的暗号。”绫辻老师用手指弹了弹照片。“连想象力或创造力都不需要。你自己也该试着想想。” 在他的催促下,我盯着照片里的暗号看。“978-0-”“5-19-1”“198-57” 分别藏在井壁中的暗号。顺序也未必一定如此。不知道这究竟是各自独立的暗号,还是互相有关联的数字。 第一次看到资料时,我也思考过,但什么都联想不到。 “5-19-1”看起来或许是日期与时间。五月十九日一点。然而,另外两组数字,看起来又不是这样。试着代换成英文字母呢?第五个英文字母是e,第十九个是s,第一个是a。……就算是这样,另一组暗号“198-57”呢?世上并不存在第一百九十八个或第五十七个英文字母。究竟该怎么解读才对…… 绫辻老师静静地说道: “人们乐于解读暗号,不过人们经常有个误会,以为暗号一定得用某种既定方式解开。把文件给我。” 绫辻老师拿起资料,依序指着数字解释: “这其实是一整串数字。从第一组数字‘978-0-’不自然地结束在连字号就可以轻易推测出来。顺便告诉你,顺序是‘978-0-’‘198-57’‘5-19-1’。接着就是知识了。” 绫辻老师指着其中一张照片。 “重点在看到最初的‘978-0-’时,能不能发现。也难怪国语老师能解开这个谜团。凡是书籍一定会带有这种数字,这是世界共通的数字首码。” “书籍?书籍就是……那个书籍?” “要不然还有哪个书籍?”绫辻老师冷冷地看着我。 “这是国际标准书号,全世界书籍拥有各自不同的号码,不会有两组相同的数字存在。最早只有十位数,后来为了预防号码不够用,在二〇〇七年增加为十三位数,增加的三位数就是‘978’。截至目前为止,所有书籍都使用这种号码编号,书底的条码处也一定印着这种数字。” “那么,这组数字是……” “这组数字代表一本书,‘978-0-198-575-19-1’。开头的978是商品类型码,接下来的0是群体识别号,在这组数字里是表示语言为英语。再来的‘198-575-19’是出版者识别号及书名识别号。最后的1是检查码,由电脑自动算出,通常都是个位数字,由此可确定,‘5-19-1’放在最后。……换句话说,这组数字代表一本用英语写成的书籍,只要有网路,轻易就能查出书名。” 我急忙拿出手机,请特务课代为调查。 正如绫辻老师所说,不花几秒就查到了。我道谢后挂断电话。 “查到了,是牛津大学的出版品。”我对绫辻老师说。“是一本叫做‘the selfish gene’的第一版书籍,作者是理查德·道金斯,出版年份是1976年。” “原来是那本书啊。”绫辻老师皱起眉头。“有名的自然科学书籍。日文译本的书名是《自私的基因》……但是,这真教人意外。从水井那件事看来,我还以为会是有关民俗学或灵传承之类的书呢。” “那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呢?” “简单来说,就是基因与模因的考察。” “模因?” “基因是经由繁殖复制自我并传承后世的遗传单位,这是生物学的基本;模因则是依样定义为由传达沟通复制自我,传承后世并存留下来的遗传单位。这是一本讨论模因特性的书籍。” 经由传达沟通?基因是父母传承孩子的东西,这个我大概知道,可是模因就没听过了。 “具体来说,宗教、文化、语言和伦理都算。比方说,圣诞老人实际上并不存在,却透过人们的对话及大众媒体传播而繁殖,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出现在地球各地。换句话说,圣诞老人不是透过基因,而是透过模因繁殖的生命体。我们之所以能理所当然的目睹历史超过千年的宗教文化在日常生活中出现,正式因为情报资讯这这种东西,就像基因一样有自我复制与繁殖能力——这就是模因论,而the selfish gene是第一本讨论这种理论的书籍。” 我点点头。“好像有点懂了,之后请再详细说给我听。” 绫辻老师用冷冽的目光看着我。“辻村,你以为我为何解读的出暗号?是连国际标准书号这种一般不会在记忆里留下印象的知识,也全在我脑中的缘故。这些小地方就是你我的差别。那本书不过是一般科普书,日本也有翻译出版,自己去读吧。” “咕呜”我出声。 绫辻老师盯着我看了一会才说道:“刚才的‘咕呜’是什么意思?” “没事,原本应该连咕呜的声音都没有才对,只是有点不甘心……” “原来如此。”绫辻老师说道。“我还以为你昨晚吃的青蛙,在肚子里被压扁了呢。” 这时,和绫辻老师来时相同的一扇门又打开了。 “集合地点是这里没错吧?” 从门后现身的,是一位穿西装的男性。 “飞鸟井搜查官。”我向男性打招呼“感谢你不辞辛苦前来。” 身穿西装,头戴帽子的男性——飞鸟井搜查官举起手朝这边走来。魁梧的体格,动作安静利落,全身上下没有一丝破绽,双手带着黑色皮手套。 “辻村妹子,不好意思我迟到了。虽然算不上赔礼,这是京都土产的腌菜,上星期我休假去了一趟京都。” 飞鸟井先生以极为流畅的动作,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包腌菜递给我,我不假思索的收下。那是一包真空包装的腌菜,也没有外袋,就这么放在我手上。 “绫辻老师,好久不见了。” “是你啊。” 飞鸟井搜查官对绫辻老师一鞠躬,再次以流畅自然的动作掏出腌菜递给他。“老师也请收下。” 绫辻老师动也不动,叼着细长的烟管,看来没打算收下那包腌菜。 “对于你这个神秘的兴趣,我也差不多习惯了,只是我实在不喜欢吃腌渍品。” “哎呀,是这样啊。” “是啊……不过,一年五个月前给我的那包腌黄瓜还不难吃。” 飞鸟井搜查官又鞠躬,顺着这个动作再次以毫不拖泥带水的流畅动作,从西装内袋掏出另一包腌菜。“请享用。” “还真的有哦。” 绫辻老师这次只得无奈收下腌菜。那个口袋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辻村妹子,刚才什么都没问就送给你了,还是你也有特别喜欢的腌菜?”飞鸟井先生一边把手伸进内袋,一边朝我走来,我赶紧摇摇手说没有没有。 “哼——辻村口中的情报提供者,就是这个腌菜狂?” “是的。”我对绫辻老师点头。“飞鸟井先生是军警的特等搜查官,长年追查与京极有关的事件。关于京极的搜查情报,要说几乎是由飞鸟井搜查官经手的也不为过。” 军警的特等搜查官。 在最前线与罪犯搏斗的搜查专家。和隐藏真实身份、暗地行动的异能特务课这种秘密组织不同,他们总是站在搜查最前线负责指挥,不分领域不分地盘。只要是凶恶罪犯都要一网打尽的搜查专家。不够强的人是无法肩负这种任务的。 “飞鸟井先生,百忙之中不好意思,有几件事想请教。” “既然找我来,果然还是为了那件事?”飞鸟井先生盘着粗壮的手臂低喃。“我已经听说了,绫辻老师,那家伙又现身了吗……实在太奇怪了。那家伙确实该在两个月前被你杀死在那瀑底才对。” “是啊,我是杀了他。不过光是这样还阻止不了那家伙。”绫辻老师抽着烟管,平静回复。 “关于那件事……”我说。“飞鸟井先生,那之后对瀑布的搜查是怎样,可否告诉我们详情。” “想知道那家伙怎样是吗?好啊。” 飞鸟井搜查官眯起眼睛 “从结论来说,没有找到尸体,可是,那家伙肯定死了没错。” 一说完,飞鸟井先生窥看我们这边的反应。 “没有发现尸体?” “是啊。”飞鸟井先生拿出香烟,看着绫辻老师问道:“可以抽吗?” 绫辻老师闭着眼睛,以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轻轻点头。确定这点之后,飞鸟井先生才点燃香烟,接着他开始说明。 “那起事件——发生在郊区博物馆的男女十二人死亡事件,接到特务课联络是傍晚之后的事。接获的报告表示已发现幕后主使,为了追捕对方,希望搜查这边协助包围逮捕。我们立刻根据传来的情报,包围瀑布四周。得知幕后主使——京极坠落瀑布,则是在那之后。” 我点点头,那时的事我也还记得。 事件的开端,是一桩发生在郊区博物馆的惨案——被关在博物馆里的十二个人互相残杀,造成惨烈的悲剧。这十二人接收错误资讯,认为专挖人眼珠的杀人魔就藏身其中,因而疑心生暗鬼,为了一点小事争执,终至发展为互相残杀的下场。博物馆的监视录影带画面留下他们用菜刀或火钳彼此砍杀攻击的记录。最后幸存的一人,也被谜样人物谋杀死亡。 绫辻老师识破设计这一连串惨剧,在背后煽动十二人互相残杀的,就是京极。 绫辻老师一路追踪京极,最后在那瀑布悬崖上和他直接对决,心知落败的京极自己跳下瀑布——我是这么听说的。 “听到那家伙坠落瀑布时,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伪装逃亡的可能性。”飞鸟井搜查官说道。只见他望着手上的香烟火苗。“就算他是从世界上最高的大楼往下跳,我也无法完全放心;就算听到他跳进焚烧中的野火堆,我也不敢大意,毕竟对方可是那个京极。我命令部下全面封锁四周,无论山路或者洞穴都不放过,滴水不漏的包围。接着,再朝瀑布缩小围网。” 当天我虽然较晚赶往现场,但也知道当时的状况。 不可能有人逃离那样的包围网。特务课也出动了追踪小队,就算对方有飞行或土遁的能力,还是翻不出习惯接触这类异能者的特务课手掌心。再说,京极的异能早就查出来了,那不是能以物理方式干涉外界事物的异能。所以,他不可能从瀑布凭空消失。此外,特务课也确认过当时没有其他的同伙异能者。 我做了以上说明,飞鸟井先生点头同意。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对异能犯罪并不陌生。在那种情况下,京极的异能几乎派不上用场。京极操控的‘妖魔’,应该无法对外界产生物理性的作用。”飞鸟井先生朝绫辻老师投以一瞥。“对吧。老师?” 绫辻老师只轻轻挪动视线表示肯定。 “那个瀑布极为危险,就算事先安排了秘密对策,我也绝不想‘试着跳下去看看’。”飞鸟井搜查官把香烟捻进携带型烟灰缸。“光是高度就够瞧的了,更别说落下途中有不少突出的岩石。瀑底也很深,水流湍急的程度不是一个老人赤手空拳游得过的。我倒是试着在里面游了一下,差点溺死呢。” “比方说……瀑底有什么洞窟或暗道的可能性呢?” 听了我的疑问,飞鸟井先生笑着回答: “那些都查过了哦。包括水中是否有密道也查了,没有任何发现。最重要的是,在那之后还做了大规模的搜山。为了搜寻尸体,还从瀑布顶上丢下冲撞实验用的假人。整个身体撞得四分五裂。”重新点起一根烟,飞鸟井先生转身朝向绫辻老师。“老师也不明白吗?为什么那家伙能活下来,还从那样的包围网中逃脱。” “不知道。”绫辻老师说得冷淡。 从绝对不可能逃脱的瀑底逃离并活了下来。怪人京极露了一手超高的技巧。 “我可以说句话吗?”我轻声说。“其实,关于京极从瀑布消失的事,我并不太惊讶。” 飞鸟井先生望向我。“是吗?难道你已经识破他逃离瀑布的方法了?” “不……倒不是这个原因。”要是识破的话,不晓得有多帅气。“不是那方面的理由,而是我认为那家伙一定早就想好如何逃过包围网,以及从瀑布消失的方法。和至今那家伙留下的种种掌握不到证据的完美犯罪相比,从瀑底消失根本没什么好惊讶的。” 唆使十二个人自相残杀而不留下证据。 让大企业的社长成为杀戮员工的狂人。 帮助好几个震惊世人的随机杀人犯同时从监狱逃脱。 “妖术师”、“邪法师”、“傀儡师”,拥有无数可怕绰号的男人,社会的公敌,“令我惊讶的只有一点。”我瞄了绫辻老师一眼。“在绫辻老师的异能下,他竟然还能活下来。只有在这一点上,那家伙是异常的。” 飞鸟井搜查官露出为难的表情,绫辻老师则看着我。 绝对不可能回避的命运支配力。 特级危险异能者。 套句绫辻老师的话,异能是一种系统。是束缚这时间道理的绝对逻辑,没有任何人能摆脱异能的规则。 如果有的话,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两种矛盾的异能互相冲突所产生的奇点。 “奇点!”我心头一惊,脱口而出。“如果是异能的奇点呢?用这个突破了绫辻老师的异能?可是,不会吧……” “你说的‘奇点’是指什么?”飞鸟井先生不解的问道。 “咦?”我心跳加速。“我……我刚才有说这个词吗?” 我尽可能歪着头微笑。 特务科前辈的说明浮现脑海。 “已经确认复数的异能互相干扰的结果,将会导致能力失控,朝相当罕见、难以预料的方向发展。”前辈说道。“比方说让两个具备‘必定率先进行攻击’这种异能的人对战后,情况将会如何?‘必定会欺骗对方’的异能者,和‘必能看穿真相’的异能者对战的话,会有什么结果?答案是‘不试试看就不会知道’。大多是某一方的异能获胜。可是,听说也会很罕见地发展成双方都无法获胜的现象。特务科把它称作‘奇点’。” 我没亲眼见过那种现象。听说在特务科内,亲眼目睹的人也是少之又少。 即使如此,能够回避绫辻老师“一定会死”的异能,或许也只有这种异常现象了。 当然,我实在无法想象和“一定会死”的异能相互矛盾,产生冲突的异能会是什么。听说横滨的某民间侦探企业中,有个“让对手的异能失效”的惊人异能者,却也是无法阻止京极这第三者的意外身亡。更何况,这两种异能并不冲突。 为了寻求提示,我若无其事地窥看绫辻老师的反应。老师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凝视远方,一副心不在焉地模样,根本没把我们的讨论听进耳里。 “在绫辻老师的异能下逃过一命,这确实很不可思议。”飞鸟井先生说道。“我还记得囹圄岛居民十七人屠杀事件——那次我也去参加搜查工作了。老师在一瞬之间让十七名犯人同时意外身亡,而且每个人的死因都不同——那副惨烈的光景,至今仍烙印眼底。” 囹圄岛居民十七人屠杀事件——五年前发生的一起事件。绫辻老师偶然造访的小岛上,发生杀人事件,老师解决了那起事件,结果却造成合伙杀人的十七位岛民,因绫辻老师的异能而全员惨死。比起杀人事件本身,异能引起的死亡人数多了好几倍。绫辻老师被政府盯上,最终被判定为特级危险异能者的导火索,就是这起事件。 这次事件和我也有不小的关系。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绫辻老师用手指敲敲烟管。“不管怎么说,那家伙很快就会采取行动,重要的是到时候怎么做。飞鸟井。” “是?” “这件事你别介入。”绫辻老师以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之后的事就交给我和异能特务科,现在已经不是像你这种普通人出面的时候了。” “……普通人?”飞鸟井先生扬起一边的眉毛。“那是……指我吗?” “我只是陈述事实。”绫辻老师望向飞鸟井先生的眼神锐利。“你是一位优秀的搜查官。遵守法律,绝不违背正义,不顾一切勇往直前。那家伙的目标就是像你这样的人。总是受规则束缚,行动也很容易预测,连自己被操纵了也不知道。要是那家伙把‘妖魔’丢到你身上,你有自信控制得住吗?” “我有。”飞鸟井先生以坚定的视线回望绫辻老师。“如果没有的话,也不会从事这份工作了。” “即使面对的,是已将近百人逼上死路的异能者?” “绫辻老师。”飞鸟井先生往前踏出一步。“你应该很清楚,为什么我要追捕那家伙。我的搭档被他杀了,被残忍地碎尸万段。这是事实。” “…………” 我记得飞鸟井先生的搭档——一位叫由伊的人,和他同为特等搜查官,在一次追查京极的任务中丧命。虽然推测幕后黑手是京极,却一如往常地找不到任何证据。 “其实我很尊敬你,绫辻老师。”缩紧下巴,飞鸟井先生步步逼近。“不管是不是危险异能者,你的能力依然值得赞叹。‘一定会将犯人杀死’的能力。你刚才说我是守法的人,其实你错了。我不会逮捕京极,我一定会杀了他。” 飞鸟井先生做了一个深呼吸,屏气凝神,接着告诉老师: “在你动手之前。” 绫辻老师默默地听他说完,抽了一口烟,边吐出烟圈边回应:“随你吧。” 就在此时—— 哐啷哐啷。脆硬的金属声从走廊传来。 我立刻望向地板,想寻找声音的来源,也立刻找到了。 是一个银白色的圆筒状金属,大小和罐装咖啡差不多。圆通的一端是球状,看起来就像一颗大号子弹。好像在哪看过这种形状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这个念头刚闪过脑海,灰白色的烟雾随即从罐中猛烈喷发。 “……是烟雾弹!” 飞鸟井先生大叫,像只警戒的猛禽。 这叫声仿佛某种信号,引发来自走廊深处黑暗中的闪光与爆裂声。 是枪口火花和枪声。 我们遇到袭击。 理解的瞬间,时间感觉消失了。 寒气从脚底蹿升。 “这边,快点!” 飞鸟井搜查官的叫声,被子弹掠过耳边,劈风而过的咻咻声所掩盖。 站在我前方的两人将我撞开,冲了出去。那速度快得只在我眼中留下残影。烟雾、子弹、天旋地转的地板和墙壁。天花板及墙上的建材都被飞过的子弹打碎。发射的距离似乎很远,子弹的准度并不高。可是,在无处可逃的走廊遭袭的本能恐惧,令我一时之间无法采取应有的行动。 好几人以步枪射击,答答答答的声音在室内回响。我想跑,脚却跟不上思考。 敌袭、枪击,得快点逃才行。不对,得反击才行。 “笨蛋,你在做什么!” 有人用力抓住我的手。低沉而清澈的声音。在察觉那是谁的声音之前,身体已经先对他的话产生反应,如子弹般迅速窜出。 往深处那扇门跑。 穿过那扇门时,走廊几乎已经布满白烟。用力关上门的同时,门上传来子弹击中表面的恼人噪音。 我们逃进了一间小房间。 仔细一看,是放备用品的仓库。房内高处有一扇小窗,仅能容一人勉强通过,朦胧的光从那里照入室内,光线里尘埃浮动。 除了进来时的那扇门之外,仓库没有别的出口。锁进死胡同了。 即使如此,我仍奋力想尝试从唯一的窗户逃脱,绫辻老师却伸手阻止我。 “劝你最好不要。”绫辻老师的声音比平常更小声。“外面也被包围了。” 正如老师所说。虽然微弱,但仍可听见窗外传来脚步声,而且不止一、两个人。他们穿着厚重的硬底鞋,踩着砂砾接近。 由此可知,建筑物的出口可能也已经遭到控制。 我一边压抑狂奔造成的急促呼吸,一边问:“到底是……怎么……” “那些人不是非法组织或黑帮。”飞鸟井先生也压低声音。“步枪的声音不一样。不过,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飞鸟井先生说到这里突然中断,伸手压住侧腹。从他紧咬牙根的口中,发出摩擦岩石般的痛苦呻吟。 “飞鸟井先生,你的侧腹……” “伤势没有外表看起来严重,子弹打穿骨头。”和他说的话相反,飞鸟井先生的额上冒着冷汗。从他按住的肋骨附近,伤口正渗出红褐色的鲜血,西装布料的颜色都变了。 “总之,得尽快离开……要是对方朝这小房间投掷手榴弹,我们就死定了。” “哼,用这种方法来对付我,未免太无聊。竟然用枪袭击……真没品味。随便赶跑他们就行了。” 眼前事态如此严重,绫辻老师的眼睛依然望着远方不知何处,简直就像宿敌京极站在那里似的。 老师闭上眼睛,思考了几秒钟的时间,很快地睁开眼望向我。 “我有办法。” fengefu 我握着手枪蹲在门旁。 汗湿的手抓不紧枪柄。额上的汗水随时都有可能滴入眼睛,我忍不住用袖子擦汗。 枪击暂时歇止。然而,第二波攻击肯定很快又会展开,而且是比刚才更不留情的攻击。得在那之前逃离这间仓库才行。 能做到的只有我。 没问题的。在训练学校时,实地演练的成绩向来顶尖,用训练警棍把教官打昏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 可是,那些训练没有真正的子弹在身边飞舞,敌方的武器和实力也都很清楚,最重要的是教官和我都没有杀意。无论打倒别人还是被别人打倒,结束后都能笑着打趣。今天却不一样,一旦被打倒就玩完了。 我真的办得到吗? 敌人大概在外面使用干扰电波,手机完全收不到讯号。换句话说,只要收得到讯号的地方,就能打电话通知特务科。没必要歼灭所有敌人。 “敌方的人数应该比我们想象中少很多。”刚才的作战会议中,绫辻老师用地板上的灰尘画出简单的地图说明。 “如此推测的理由,是因为他们打从一开始就用烟雾把我们赶进这里。这个房间有两个出口,一个是进来时的门,一个是那扇小窗。”老师在地图上标出两个出入口。“当火力与人手都不够时,猎人会怎么捕获猎物?很简单,只要使猎物受惊逃窜,成为瓮中之鳖,再往瓮中投火即可。” 老师在地图上画出箭头。大的出入口——我们进来时的门——用烟雾和枪堵住,再从另一个小窗口丢入手榴弹或催泪弹镇压。原来如此,这样确实可以让捕猎方的受害程度与使用火力降到最低。 换句话说,营造出眼前这种状况的敌人,一定没有达成威慑性效果的压倒性人数。 “那么……反过来说,烟雾那头的人比较少咯?”压着脚坐下的飞鸟井先生问道。 “没错,走廊这边的烟雾是打心理战。因为烟雾的关系,整条走廊都变得视线不清,所以那里只留下两个人看守。刚才逃进来时,我有确认枪击状况。” 我和飞鸟井搜查官光是逃命都来不及,他竟然连枪击数都观察了…… “敌人是何方神圣?” “不知道。现在想这个也无济于事。不管来者何人,背后的操纵者都是确定的。” 这是京极的第一波策略。 “那么,袭击者是被京极的异能操控……” “这倒不是。那家伙的异能——‘妖魔附身’是朝对手头上丢下妖怪,造成附身,使对方陷入精神异常的异能。不过,妖魔只有当事人看得见,充其量也只能将负面情绪和混乱情感间接加诸于当事人,并不具备指挥整个组织的行动力。对那家伙而言,异能只是一种辅助。真正带来邪恶的,是他本人恶魔般的头脑。”[3] 伴随着绫辻老师的话,我也回忆起之前阅览过的特务科资料。 比起绫辻老师,京极的异能等级要低很多。既无法进行物理攻击,更不能随意操纵他人。使妖魔——也就是怪物或异形附身于人并使其出现幻觉。仅此而已。 但这样一来,疑问就更大了。 京极是如何谋划这场袭击的? 回忆结束。紧紧握了握刚从枪套里拔出的手枪。 别无选择。 但还剩几秒时间留给我痛下决心呢。 “飞鸟井君看准时机对窗开枪威吓,你就同一时间冲出去。”绫辻老师倾身贴墙。向我说道:“不成功无非一死,不过还是尽量加油吧。辻村君。” “……好的。” “不用想着留活口拷问,觉得不妙立刻杀掉。” “好的……” 杀掉……。心里明白。别无选择。心里若有丝毫踌躇,对方将枪口对准我时便只有死路一条。必须做掉。但我至今为止还没有在实战中杀死过人。 “辻村君。你最喜欢的电影台词是什么来着?” 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先是迷茫了几秒,又恍然想起。 ——和我生于同一时代,是你最大的失败。 “绫辻老师。”我转头瞪了他一眼“您真是个惹人生厌的人。” 不过,也多亏了老师,我才能放松下来。 电影的女主角在这种情况下绝不会胆怯退缩,所以我也不会。 “行动!” 和飞鸟井搜查官交换一下眼神。伸手轻轻握住门把。 拇指拨开枪支保险。 墙边响起枪声的一刹那,我冲出了房门。 门外是一片乳灰色的世界。 烟雾使得能见度仅有一米。却反而正合我意。 迅速的向对面冲去,事先脱了鞋的我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 绫辻老师说中了,白烟另一侧的敌人也看不到这边。反倒可以光脚无声偷袭。 我压低身体,胸下双手握枪向敌人跑去。一定要赶在烟雾消散前解决任务。 边跑着,脑中浮现绫辻老师刚才的话:“背后主使只有一人”。可堂堂妖术师会派如此这般胡乱扫射的三流刺客来袭吗。 烟雾越发稀薄,隐约看到两双黑靴前尖。 双方都无暇准备的近身遭遇战。 眼睛余光扫到对方飞快地举起了步枪。 顺势俯身从一人腿间滑过。站起朝着男人的后背来了一记回旋踢。 敌人失去重心却将枪口对向我。对准枪支向上奋力一踢,再用脚心踩住对方手腕,把枪抵在了敌人头上。 此时我终于能近距离看情敌人。身着防弹衣与防毒面具,有眼装有小型摄像机。枪上则配有光学瞄准器。 “报出组织与作战目的!”我用力用枪压住对方的头,喊道。 对方没有回答。作为威吓向地板开了一枪,重复着:“所属组织与作战目标!” “市警的……反恐特殊部队!”防毒面具下传来含混不清的声音。“有情报称,某杀人犯杀死了警察并冒充其抓走平民做人质……命令我们突入!” 荒唐。 袭击我们的竟然是警方特殊部队。 冥冥之间似乎传来了京极的嘲笑声。 “被耍了!”我紧握手枪喊道。“没有人被冒充,我们是政府人员!那家伙放伪造情——” 话音戛然而止。 另一名队员起身从旁袭来。 急忙向后闪身,对方的枪托蹭到了我的鼻尖。凭借惯性手撑住地,利用背部肌肉一跃而起。 这时,训练有素并全副武装的部队队员的拳头向我打来,若是正面接下估计骨头会被打得粉碎。 向右弯下腰躲过拳头,用力抓住对方直伸的手臂拉到自己面前。并用胳膊肘送了他喉结一击。 没有防具的柔弱喉咙吃下我坚硬的手肘,队员痛苦的呻吟起来。趁机用枪托对准太阳穴砸了下去。 但瞬间又失去平衡——先前倒下的另一队员抓住了我的脚腕。 大概是为了阻止我们继续交战,但时机选的不能更差。 向后躺倒的余光中,瞥到了刚刚被砸太阳穴的队员举起了手中的步枪。枪口对准了我。 只能立刻对着他的防弹服射击,阻止他的这一枪。但仰面摔下的我毫无时间和平衡去瞄准。 仿佛电影胶片慢放一般,时间的流动似乎被冻结。 不断下落的我——越发眩晕的世界。抬手举枪的敌人——勾起扳机的手指。 我的手枪对准了敌人的头部。 地板接住后背的瞬间——两人一同开枪。 黑色怪兽,从我的脚下渗出扩散。 那是一头有角的黑兽,身体如影子般漆黑无光,它挥起手中的黑色镰刀,刺向特殊部队队员的胸口。 镰刀穿透防弹衣,胸前绽开了鲜红色喷泉。 有角黑兽发出刺耳的金属叫声,溶化回到了我的影子中。 怎么会这样。 偏偏这个节骨眼上——我的异能发动了。 [1]稻草绳结,日本神道中的一种祭祀用具。 [2]“竜”,古同“龙”。 [3]凭き物落とし,百鬼夜行系列原意为“驱除附身妖怪”,朝雾在这里将落とし“驱”字改作“驱使”之意。 外传 绫辻行人vs京极夏彦 间幕 无间无光逢魔之时 ——朱鹮啼鸣。 无光深渊,虚无之地。实非空间的空间,实非时间的时间之中——京极睁开双眼。 清醒之上打小盹,意识之下无意识。思维如同透明浮泡,沉淀、勾勒出京极的轮廓。 ——龙吟虎啸。鹤唳莺鸣。 京极起身,实则并未起身。 没有实体的世界中,动作不能被称为动作。 京极思考着,意识到自己并未思考。无心而思,思而自省。“我思,然我不在”——苦笑于这其中的矛盾与谬误,站起身来。 此地宛如子宫。 昏暗、烦闷、时间无法刻下自己的痕迹,此刻与前一刻的境界暧昧不清。自身内外也是如此。 异能者·京极夏彦——此人曾拥有多重身份。乡下茅舍中古怪老人;博学多识的慈蔼老者。风俗研究家。甚至有过受政府之托创作寓意诗的时期。 不过,如今只有一个面孔,最受京极青睐。 ——妖术师。 玩弄人命于股掌之间,嘲笑翻弄他人内心,凭借异能与密谋扭曲世界万物,老奸巨猾之恶人。 被国家视为恶人并加以追捕的确是件麻烦的事,对手过于庞大。不知分寸的恶人命中注定要被社会消灭。宛如人体免疫系统会消灭病毒,社会也绞尽脑汁排除敌人。因此,与其被视作罪恶的杀人犯,做一个难以捉摸的怪人更适于平稳的生活,代价也更小, 京极却不然,他自愿在恶人之路上前行。 为人不可作恶,此乃圣人之理。但为何不能作恶?惩罚之痛?嫌恶之苦?法律之裁?——非也,首尾颠倒。 正因不能作恶,才有了相应的惩罚措施。 于是,不可作恶的理由到底是? 答案,京极了然于心。恶事的本质——是最迅速获得利益的方法。 换言之,巧取豪夺。 剥夺他人之物。抹杀碍事之人。凭借地位贿赂。恶之本质在于选择了掠夺,而非自力更生。 假设这里有100位有着“巧取豪夺最轻松”思想的人,让他们建造一座村庄,结果将会怎样。谁都明白,这种村子不出半月便会自取灭亡。 无人耕作,无人建房,人人觊觎他人成果。村中被暴力所支配,化为修罗蔓延的地狱冥府,既谈不上发展,更不可能进步。 因此恶人才会被视为社会公敌。若是杀人合法化,社会机能便会瞬间崩坏。 刑法伦理,都是令社会得以合理运行的必要机制。 世间视利己思想为顽疾。而作恶正是利己。必须以刑罚威胁所有妄图追求私利之人 京极俯身咳了两声。 反观——自己真的是恶人吗。 京极想到:老夫真正是个利己的人吗,比起他人利益,以自身利益为优先吗? 非也。老夫总是将自身利益总是放在最后一位。虽有最低限度的自卫,却从未想过要夺取他人利益。曾有人形容自己是以支配他人为乐的反社会型人格者。但这实在不很恰当。 因为,我是如此的舍己利人。 没有一次杀人是为了自己。消逝在京极身边的生命无一是他下的手。他站在罪恶的暴风中,却如同台风风眼一般清廉平静。 京极唯有在自身生命受到威胁时,才会变得利己。 他回想起,整个人生最初也是最大的一起利己事件。 那时,他还是个胎儿。 母体内的昏暗与温暖,狭窄与柔软,他都有所记忆。 从那时起,京极的头脑已经超出常人领域。 狭窄无光的胎内无处可逃,无从得知此处是哪儿。母体内的鼓动声异常之大,甚至有些刺耳。一切的一切只令京极感到恐惧。不知被关在何处。自身是那样娇小无力,胎内又没有空气,自然无法尖叫与挣扎。被禁锢住了,快想办法逃。 直到最终——诞生的瞬间,也没能为他带来救赎。 分娩过程中,身体被挤压扭曲,从窄门中被拽出来。门外是刺眼的光,与洪水般扑面而来的信息。京极无助啼哭着:终于意识到之前那个昏暗而狭窄的牢笼才是他的最佳归所。而接下来,却只能在这个冰冷世界里终其一生。 还未睁眼的京极,凭借光线与气息感到周围有某种“东西”。俯视着自己的巨人们身缠布块,四处移动。这异常的状况下,京极却立刻冷静下来,意识到巨人们与自己是同一种存在。并暗自明白现在自己已经诞生,今后要在这光与洪水之中活下去。 巨人们看上去十分强悍。对婴儿而言,大人拥有的压倒性力量足以构成威胁。京极瞬间理解反抗也是死路一条。在这个满是巨人的世界里,必须明哲保身的活下去。 这便是京极人生中最初,也是最为利己的一次。 时光飞逝,自己也早已成为巨人之一。但那时的自卫本性未曾改变。 化身巨人的他,发现巨人也是十分的脆弱,巨人们——人类——也有更为强大的上层构造,小时候觉得是威胁的巨人们也不过是那些上层构造的奴隶而已。 支配脆弱巨人的上层构造。即为体系。 社会、集团、组织。从小家到企业,自治体乃至国家。无一不想要支配,包裹并控制个人。而个人则化身为这些机构的奴隶,被迫做着舍己利人的奉献工作。而一旦背叛了体系,便会遭受流放、惩罚、或是以死刑为名,将自己的存在抹消。 岂非怪哉。 京极感慨。 利他,不才是真正的恶吗。 而利己,这种追求自己生而为人的本质,同时尊重着能让巨人们屈服的强力体系,难道不该是善吗。 京极思考着。何谓善,而何谓恶。 追求私利到底为何会被唾弃。 我们不能边维持体系的优点,边在其内部探寻真正的利己吗。 一次次思索、思考、思虑后。终于恍悟。 京极微笑起身。 嘴角拉出扭曲的弧度。 “拉开下一游戏的序幕吧——” 说着,布满皱纹的双指衔起棋子,前进一步—— 外传 绫辻行人vs京极夏彦 第四幕 司法省本馆·早晨·晴天 不管怎么想,今天肯定会是最糟的一天。 我揉着浮肿的眼睛,驾驶奥斯顿·马丁抵达目的地司法省本馆。早晨的阳光明亮的穿透头部,脑袋深处丝丝抽痛起来。 昨天几乎没睡。 全身上下就像塞了泥块一样沉重,其中也包括迟来的肌肉酸痛,突破重围的战斗对我来说,真的太勉强了。 战斗。 枪战、格斗,还有异能。 我叹了一口气。 “你迟到了,辻村。赖床舒服吗?” 抬起头,绫辻老师正站在门口。他今天应该是被狙击监视小队带来的。 “怎么可能舒服,我根本没睡。” “看就知道了,那张脸还真凄惨……下次集合再迟到的话,我就让你更凄惨。” 面对绫辻老师的冷言冷语,今天的我也只能瞪他一眼。 “走吧,让政府官员等久的话,他们可是会像五岁小孩一样难搞。动作快。” 我和绫辻老师并肩走入司法省的建筑物。 司法省这栋建筑物很新。奶油色的地砖擦得闪闪发亮,清楚映出走在上面的人影。天花板也高的得惊人,一楼大厅几乎宽敞得能拿来举行棒球赛。来往的人都英姿焕发穿着仿佛刚买的笔挺西装。打扮成精英在大厅里闲晃,一定也是他们的工作之一。 和我完全不一样。 我是来这里接受责任追究的。 昨天我们经历的那场包围战——与取缔恐怖分子的市警特殊对峙部队的那场战斗中,我刺伤了一名特殊部队队员,让他身受重伤。应该说,是我的异能伤了他。贯穿肺部的重伤令对方至今昏迷不醒,徘徊于生死之间。 这就是我被叫来这里的原因。 如果是枪击战还无话可说。在枪击战中,击中对方仍称得上是正当防卫。可是,身为异能特务科的成员,竟然用自己的异能伤害市警这种代表公权力的人物,甚至差点杀死对方,这可不是随便找个借口就能搪塞的问题。 这其中牵涉到到政治问题。 异能特务科给异能这种难以公开的现象特权,自己也享受异能的特权。虽然特务科是不对外公开的秘密组织,仍受到不少来自政治内部的反对浪声,担心特务科若是失控,反而会对政府造成威胁。存有这种想法的高层人士不在少数,打算挟政治压力打压特务科特权地位的人也从来没少过。 现在所处的司法省里,就不乏这等人。 所以我们才被叫来这里。 “约定的时间到了吗?”绫辻老师问道。 “就快到了。”我看着手表回答。 我们站在大厅一角,等待来人。 我本想默默等待,嘴里却忍不住叨念起来。“真是的,唉……我一向认真对待工作,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真的呢。”绫辻老师面向前方说道。“不但被京极陷害,和特殊部队上演一场武打大戏,最后还将保护市民的正义士兵刺成昏迷不醒的重伤。这一切都是我们思虑不周加上你那半吊子异能所招致的惨剧。不过,既然你是认真办事,就不该受到责备,他们真是太不近人情了。” “老师。”我转头瞪了绫辻老师一眼。“你可以不要用这种方式说话吗?” “不然要怎么说?‘别在意,你还是个新人,下次小心点就好了’这样吗?”绫辻老师的表情严厉。“如果你的只是是市警的办公人员就算了,这么说也无妨,但人命没有‘下次’。” 我说不出话。老师说得没错。” 秘密机关“异能特务”的情报员,几乎都是异能者。放眼政府,没有其他异能者隶属率这么高的组织存在。我也是情报员之一,拥有只有我能使用的异能。 至于这异能是否有用或强大嘛——那就很难说了。 因为,我的异能不听我使唤。 我的异能栖宿在脚下的影子里,几乎没有固定形状。这捉摸不透的异能生命体,就像一道本身带有自我意志的影子。勉强知道的,只有那怪物长着一对山羊角,用双脚行走,攻击时使用黑色镰刀。其他关于这家伙的一切都不清楚,我甚至连他的外表都没定睛细看过。当然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叫那家伙“影之仔”。 他现在也躲在我的影子里,不知打着什么主意。 我也不清楚他何时会出现,又会攻击谁。 甚至搞不懂他是敌是友。 有时走在路上,我还会感觉到来自影中的视线,全身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 住在我体内的怪物。 潜藏在日常生活中的某种异常。 “老师。”我用沙哑的声音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自己没有异能该有多好?” “真是个非常成熟的问题呢。”绫辻老师说道。“我可以回答,但不认为像你那么幼稚的人听得懂。想问这么高级的问题,起码先得苦恼个十年。你发现自己有异能几年了?” 我不用想也知道那个数字。 “……五年了。” “人类会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缘故获得异能,这目前还不得而知。不过,都在某种导火线下引发。你的导火线应该是是母亲的死亡。五年前的囹圄岛连续杀人事件。经历了那种程度的事,你会拥有一、两个异能也不奇怪,无论你自己是否想要它。” 发生在五年前的囹圄岛连续杀人事件。 造访那座岛的观光客,接二连三神秘失踪的事件。 自从妈妈死于那件事之后,我就被迫接受这个既不安定又来历不明的异能。 根据特务科前辈的分析,这个异能是“妈妈的遗物”。无论原因为何,会出现这个异能是拜妈妈所赐,也因此被挖角进了特务科。我之所以成为情报员,是妈妈的功劳。前辈说到此事,要我“当作母亲送给你的礼物”就好。 可是—— 我想起刺穿特殊部队队员胸口那个瞬间,影之仔黑暗冰冷的模样。 连杀意都没有,只是透明无暇的杀人意念。 这种东西会是礼物? 我妈妈是个不适合当母亲的人。我也一样,肯定没有当人女儿的天分。 妈妈死前,我和她已经好几年没好好说过话。我只把妈妈当作不回家的外人,也知道妈妈看我不顺眼。 妈妈根本不喜欢我吧。 “影之仔”真的是妈妈祝福我的证据吗? “老师,解决囹圄岛连续杀人事件的是老师你吧?当时我妈妈看起来怎样?” “怎么说呢……因为没兴趣,所以不记得了。” 我失望地垂下肩膀。“……这样啊。” “骗你的。其实连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只是没有任何你想知道的情报。” 绫辻老师往上看,像是回忆起什么。 “对了,你知道那起事件的详情吗?”绫辻老师说道。“那起杀人事件是整座岛串通起来犯下的罪行。他们暗中杀害观光客,营造对方长期滞留岛上的现象,持续盗领对方的金钱。如果我没解决它,大概还会持续有人受害。不过,到最后依然没能找到所有的犯人。” 我望向绫辻老师,他的表情不为所动。 “当时涉案的岛民共有十七人,可是到现在都没找到身为主谋的第十八人。那是个谨慎狡猾的男人,只知道他是怂恿岛民犯罪的首谋,以及有目击者指出男人的左手无名指缺了一截。除此之外,从本名到长相都不清楚。根据他在岛上的职业,警方给他‘工程师’的称呼。” 第十八名杀人犯。绫辻老师在岛上时,唯一不在岛上而逃过一劫的杀人犯。也是被认为和事件关系最重大的人。 老师解决了那桩杀人事件,并以异能让涉案的十七位岛民“意外身亡”。这场大屠杀也引起了政府对他的注意。 无论对老师或对我而言,囹圄岛事件和“工程师”都是关系匪浅的对象。 绫辻老师斜眼看我。 “你进入特务科,负责监视我,是为了对那起事件报仇吗?” 我沉默不语。 复仇。 对于母亲被杀死的少女而言,会想复仇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然而我……我不知道。自己想复仇吗?所以才接下这个任务吗?无论扪心自问多少次,我都没有答案。 “总之得先找到京极。”绫辻老师说道。“那家伙一定也很熟悉犯罪者的情报网,说不定能在搜查过程中掌握‘工程师’的行踪。为了这个,必须先解决眼前的问题。” 绫辻老师用视线朝前方示意。 “你看,带你前往冥府的地狱使者来了。” 我抬起视线,正好看见走过来的人影。 “哦哦,绫辻行人老师!久仰大名,能见到您是我的荣幸。” 穿西装的男人以夸张的动作走来。 西装是深灰色的brioni,从指甲到下巴的细毛都经过修整。在他身上看不到一丝中年官员常见的坏心眼,脸上还有酒窝。这一身简练的外观传达出一个讯息:政府官员需要的是外表、态度和声音,而不是内在。 他是司法省司法机关局的坂下副局长,窝在中央政权里的一条蛇。 身边穿黑色西装的人是他的秘书官,一手拿着文件低调地站在那里。 “哎呀,尽管所有的相关人士异口同声说绫辻老师是‘国内最危险的异能者’之一……但偷偷告诉您,我可是相当看好老师您的实力呢。搜查力、观察力,更重要的是将邪恶犯罪者不由分说一律消灭的异能。请务必跟我聊聊您过去解决的凶恶事件。” 坂下副局长满脸笑容地跟绫辻老师握手,用力挥了几下,仿佛想借由手掌传送某种看不见的能量。对于站在一旁的我,却是从头到尾连看也不看一眼。 “坂下副局长特地出来迎接,真是不好意思。”绫辻老师表情依然不变。“关于事件的报告书,你看过了吗?” “没有,只听说了大概。”坂下副局长露出太阳般璀璨的笑容。“我希望尽可能听绫辻老师亲口说明,不如边喝红茶边聊吧,这边请。” “请等一下!”我从旁插嘴。“这次的事件,责任都在我个人身上。绫辻老师及特务科一点责任也没有,一切就像报告书中写的一样。” “唔呣?”坂下副局长挑眉望向我,一幅现在才发现我这个人的存在似的。 “小姐,责任在谁身上不是你说了算。那是更上面的人决定的事哦。规矩是谁定的,就由谁说了算。” “规矩……?” “唔呣……好吧,小姐,为了让你安心,我告诉你实话好了。”坂下副局长双手一摊,微笑着说道:“这次的事件不是你的错。是规矩出了问题,也就是组织的制度有问题。异能特务科就像是这个国家的肿瘤,那群人私藏异能者、私藏罪犯,让是人误以为异能对这个世界不会造成任何影响。只有他们自己能管理异能者,独占特权地位。异能特务科那群人啊,就像娱乐电影里的邪恶组织。” “哪有这回事!”我情不自禁大喊。 “你想反驳吗?可是民众的意见应该会和你不同哦,只要他们知道真相是什么。国家应该解除异能特务科的特权地位,就像医生切除肿瘤一样。这就是我的工作。托你的福,这下我终于师出有名了。” 坂下副局长露出浅笑,像死刑执行官对囚犯露出的那种笑容。 事实上,内务省的特务异能科和司法省的司法机关局向来水火不容。两者就像水与油,太阳与北风,在政府内部形成两股相对的势力,从以前就不断互相攻击,彼此争权夺利。 掌管审判与量刑。率领警方与检调单位的司法省,向来要求按照规矩对异能者进行公平的制裁。异能者也应该和一般人一样,接受公平的制裁,这就是他们的主张。 然而,异能特务科的主张却不相同。由于异能的个别差异太大,性质也各不相同,一旦失控时,对每个异能者展开的对策也会有极大的落差。比方说,有些异能者能在不接触对方的情况下移动他人,有些异能者能读心,有些异能者能以光速移动,无法将相同的规矩一律套用在差异如此之大的异能者之上。 对于站在司法顶端的司法省而言,异能特务科是在自己地盘里擅自定下例外规矩的破坏者,自然将其视为眼中钉。 没错……异能特务科的做法并不完美。为了管理异能者的行动,特务科可以说是不择手段。听说异能特务科甚至对横滨的犯罪组织授予异能开业许可证,在一定程度的限制下保障他们的行动。我也知道,这种光是监视却不做出制裁的作风,让许多人背后挪揄异能特务科“只会袖手旁观”。 我们并非毫无污点的正义使者。 这我当然清楚。 “即使如此,异能特务科仍然有必要存在。”我说。“一般警察别说无法取缔异能者,连理解都做不到。所以才需要我们,请您——” “很遗憾,没人问你的意见。”坂下副局长打断我的话。“把你叫来这里,只是因为我需要一个击垮特务科那群人的工具罢了。绫辻老师,到时候请把助手借给我们一下喽。” 绫辻老师只耸了耸肩,什么都没说。 坂下副局长露出非常适合上电视的笑容,迈步向前。 “话就说到这里,我们要开始着手确立证据了”说完要离开时,他又转头微微一笑。“虽然这么说对那个濒死的警官不好意思,但他被刺得还真是时候。” 副局长和秘书一起朝后方的电梯走去。 “喂!” “等等。”绫辻老师伸手制止就要冲上前去的我。 “可是老师,这样下去那家伙会把我们……” “你是乡下的高中生吗?别为了这点小事沉不下气。”绫辻老师冷冷地看着我。“唉……真拿你没办法,今天就特别为你示范怎么给那种人好看吧。瞧仔细了。” 他朝对方离去的背影开口:“坂下副局长。” 副局长回头。“有什么事吗?” “我忘了一件事。特殊部队那位右胸被刺伤的警官,我想知道关于他的事。” “右胸?”坂下副局长皱起眉头。“警官被刺伤的应该是左胸吧?” “你说的没错,是左胸。这么一来,就证明刚才你说‘没看过报告书’是谎话了。”绫辻老师毫不留情地说道。“当然喽,像你这种狡猾的政府官员,怎么可能没看过那份报告书,那可是能够用来伤害对手的武器呢。” 坂下副局长脸色微微一变,应该是被说中了。 绫辻老师完全无视副局长的表情变化,继续往下说道:“那份报告书里,还写着另外一个重要事实。关于对警官作出谎报攻坚指示的幕后主使者。” “没记错的话……是个原本被认为已经死亡,叫做京极的异能者吧?” “对,不过那家伙还活着。他是属于操纵妖魔的精神操控型异能者,而且有个令人讨厌的嗜好,就是恶整我和我的助手。” “那又如何?” “很简单,我试着想了想,对特殊部队下过手的家伙,接下来会做出什么事来整我们。比方说,为了击垮辻村隶属的组织,暗中操控一位政府官员,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什么?”坂下副局长脸色大变。“你是说我、我被操控了吗?怎么可能。不是我,我没有理由也没有动机听那种家伙的话。” “刚才说过了吧,那是精神操控型的异能。如果你真的成为了京极的傀儡,在犯下什么麻烦的罪行之前,必须限制你的自由才行。” “限制自由?我……我才没有被异能操控。”坂下副局长表情僵硬起来。 “大家都会这么说。但是,你不是异能专家,你的自我判断不足以信任。” “没这回事,绝对不可能!” “是吗……哦,说到异能专家,我倒是知道最合适的人选。只要让他们看一下就能证明你的清白。是个叫做异能特务科的单位,你应该知道吧?”绫辻老师淡淡一笑。相较之下,坂下副局长则是脸色铁青。“特务科里有位能揪出别人记忆的专家,让那家伙帮你看看。” “你说记忆……?”坂下副局长脸色转为苍白。“你是当真的吗?绫辻老师!要是对我作出那种事,那我……” “会很困扰吗?” 绫辻老师捉弄地问,坂下副局长无法回答。 “也是啦,当然会很困扰。毕竟你至今说的那些恶毒谎言都会被识破。”绫辻老师用轻蔑的眼神望着眼前的对手,仿佛那是一只虫子。“不过,谎言这种程度连我都能识破。除了谎称自己没看过报告书外,你还说了别的谎。‘看到我是你的荣幸’?在背后说我是‘冷血死神’的人不知道是谁哦?” 坂下副局长表情僵硬,一副“你怎么会知道”的模样。 “没什么好惊讶的,侦探调查委托人是很自然的道理。你曾透过第三者委托我不少肮脏事,之所以不直接上门委托,是害怕自己被异能波及对吧?” 我惊讶地在一旁插嘴。“他委托过你?” “没错。这条身穿高级西装,躲在司法省里的大蛇,若不是因为政敌连番失势死亡,也无法爬到今日这个地位。身为你前上司的司法大臣,因为二十五年前犯下的谋杀罪行被揭露,不久后便意外身亡。接着是和你竞争相同官位的同事,也因为妻子的犯罪被揭穿而失势。上面提到的两起事件,都是政府委托我解决的事件。” “等等,请等一下。”我急着开口。“那么坂下副局长……是利用绫辻老师的异能让妨碍自己的人‘意外身亡’……?” “那不是事实!”绫辻老师的发言宛如投下一颗炸弹,坂下副局长完全慌了手脚。“就算是真的,受到制裁的也都是犯罪者!” “说不定连那都是你设计的,谁能肯定的说不是呢?” “你没办法证实那种事!” “的确,但是刚才你也说过,只要知道真相,民众就会有不同意见。” “不,我不是……那是正当的!不,事实不是那样!为什么这么说,等等……” 坂下副局长狼狈地向后退。 “身为政府高官,别像个孩子一样慌乱,总而言之,我要说的都说完了。能够匿名从背后出手铲除异己的男人,在击垮特务科之后,一定有本事打造一个了不起的新体制吧。我等着观摩学习哦。可是在那之前,如果你脚下有什么对你不利的真相被挖掘出来,可不关我的事哦。” 坂下副局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连一句话也无法反驳。 我震惊不已。绫辻老师只不过列举事实及引用对方的发言,却把坂下副局长对特务科的攻击理论完全堵了回去,绫辻老师拥有的不仅仅是出色的推理能力,同时还擅长观察对手,瞬间就能完成一套令对方哑口无言的说辞。他的头脑真是灵活得可怕。 哎,也可能只是单纯地喜欢捉弄别人吧。 不知是否错觉,从刚才开始老师整个人容光焕发。 “……不管怎么说。下次的审议会都会传唤这位小姐。今天到此为止!” 坂下副局长粗鲁地推开路人,跨着大步朝大厅的后方走去。 我忍不住对他的背影大吐舌头。 “真是太痛快了,绫辻老师!” “你的脑袋还是那么天真。”绫辻老师冷冷地睥睨我。“哪里痛快了?这么一来那男人只要把战略转为攻击你个人就行了。一旦踢走你,犯下失误的当事人不在,他就能追究特务科的监督责任。这么做的话,他甚至无须解释我刚才说的那些贪赃枉法的行为。” “咦?”我瞬间像是兜头泼了一桶凉水。“那我会……” “用像你这种小女孩也听得懂的话说就是——”绫辻老师露出诗人呻吟般的表情。“你等着被炒鱿鱼吧。” “那不是惨了吗!” “嗯。”绫辻老师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下巴。“这么说来,或许如此。” 真是的! 我丢下绫辻老师,往大厅后方奔去,追向坂下副局长。 总归一句,自己的事还是得靠自己救。 “赶快追上去。”背后传来绫辻老师的声音。“错过现在,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可以反咬坂下副局长不发了。” 确实正如他所说。要是失败了,之后很可能什么都不会发生,只有我会收到一封解雇通知函。 我没有想太多,就算追上副局长,大概也不可能雄辩滔滔地完美解决所有问题。 我也应该拿出一流情报员的本事才行。 还看得见前方副局长的身影,他正笔直地朝电梯走去。记得那是通往最高层专区的电梯。只有部分获得许可的官员才能上去。换句话说,我得在他踏入电梯前拦人。 “坂下副局长!” 无视于我的大声叫喊,西装笔挺的身影继续朝电梯走去。 既然他这么做,我也只好不顾一切地抓住他了。 “坂下副局长!请听我说!” 已经先行走到电梯前等待的秘书,适时按下电梯按钮,门无声滑开。 “请等一下!” 我跨着大步向前。 如果什么都不解释,我的前途将会一片黑暗。 坂下副局长从口袋里取出一张解锁卡,放在电梯内的确认面板上。那应该是通往最高楼层的通行证。 副局长瞥了我一眼,依然面无表情。秘书搭上电梯,在他身旁按下关门按钮。这时,我距离他们已不到五公尺,跑快一点还来得及阻止。 电梯门开始关上。 就在这一瞬—— 后方忽然传来叫声。 “辻村,那是陷阱!快把副局长拉出来!” 我不需要回头也知道,那是绫辻老师的声音。 全身寒毛竖立。 在理解他说了什么的同时,我已向前冲出。直奔电梯。 门关上一半,还看得见坂下副局长露出惊讶得睁圆眼睛的表情。 电梯内部乍然发出巨响。 像是大树倒下,又像是铁块碎裂,震耳欲聋的刺耳声音。 我没有时间确认那是什么声音,只能全盘信任绫辻老师的指示。 来得及吗? 三步并作两步抵达电梯旁,不假思索地抓住坂下副局长的领子往外拉。 同时,电梯厢被一片黑暗笼罩,耳边传来尖锐的金属噪音,我完全无法判断周遭的状况。 即使如此,只能不顾一切将抓住的东西往外拉,用尽全身力气。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 我和坂下副局长交叠着往后倒下。 倒下时,我的后脑撞击地板,视野瞬间发黑。 “辻村!” 只听见这个声音、朝我奔来的脚步声,还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爆炸声。 “醒醒,辻村!” 那声音近在身边,我微微睁眼,呆呆地望着绫辻老师的脸,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到底发生……什么事……” “电梯掉下去了。” 那句话使我的一颗心凉了半截,朝电梯的方向望去。 电梯门维持半开状态,另一端是一片黑的电梯井。电梯门前,黑色的金属粉末散落满地。 “坂下副局长……得救了吗……” “是啊,你救了他。”绫辻老师轻声对我说道。“只有一半就是了。” 我这才望向自己抓住的东西。 伏卧在地的副局长。灰色西装、背脊、肉。 没有下半身的坂下副局长。 从电梯延伸过来的血迹,显示出他被我拖动的路径。 绫辻老师走向电梯,抬头仰望黑色的电梯井。 通往最高楼层的电梯井——仿佛某种动物体内的纵长隧道。 “是蛟。”依然窥看电梯井,绫辻老师说道。“下一个牺牲者会被蛟咬死。……这就是蛟吗?” 大厅里人声骚动。 崩落的电梯,撕裂的尸体、血与肉。 人们的混乱扩散,大厅随即陷入惊慌失序状态…… fengefu 桌上的电话响了。 就在飞鸟井取下皮手套,啃了一口新上市的腌菜时。 根据长年经验,飞鸟井光听电话铃声就能判断联络的大致内容是什么。通知小孩被孩子王揍了的联络电话、发现不良分子在巷弄里聚集的通报电话、新的咖啡机送来时的宅配电话……所有电话铃声的响法都不一样。不管同事和部下如何嗤之以鼻,身为军警特等搜查官的人就是会养成这种无关紧要——但有时往往能大大左右搜查结果——的直觉。 听见办公桌上电话响起的铃声,飞鸟井搜查官猛地转头朝电话望去。那种十万火急的铃声他并不陌生。 是杀人事件。 接起电话,果然不出所料,飞鸟井确认过状况后挂上电话,抓起外套便走出办公室。临走前指定座位上的三名部下,命令他们一同前往。 离开办公室之际,检查手枪里的子弹。官方配给的九厘米手枪,枪匣里九发,膛室里一发,全都装填好了。 只希望不需要拉开这家伙的保险栓。 飞鸟井戴上皮手套,和部下一起搭上车,赶赴事故现场。 目的地是司法省本馆地下室的电梯井底。 市警和负责官厅警卫的警员已在周围拉好封锁线,只等飞鸟井抵达。从与电梯井底相通的地下停车场走过去时,两个熟悉的人影正好走过来。 “飞鸟井,果然是你啊。” “绫辻老师,辛苦了。”在电话中已知两人在场的飞鸟井低头致意。“一场灾难呢。” “对我没差。真正惨的,是和自己的下半身永远泣别的可怜副局长。” 随绫辻示意的视线望去,看到已将电梯门移除的电梯厢。 不用查看里面的情形,光从那熟悉的气味就能做出判断。是血的味道。 电梯内部的墙壁扭曲,铁粉散落一地。地上都是血,大概有人体一半血液那么多——腰部以下的所有血液。 当时跟在副局长身边的秘书尸体也在电梯里,那个戴眼镜的年轻男秘书,据说在电梯落地时,因剧烈冲击而折断了脊柱。 “说到这坂下副局长,可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看到这副凄惨的景象,飞鸟井皱着眉说道。“看来需要拟定应付媒体的对策了。” 被杀的是司法省的坂下副局长,以及他的秘书。根据司法省的警卫报告,死因是他们搭乘的电梯坠落。一楼大厅里有几十个人目睹了坠落的瞬间。 飞鸟井搜查官环视事故现场。“一般来说,这种电梯应该会有非常时期的紧急停止装置才对……” “那些装置也被破坏了。”绫辻说道。“这是以坂下副局长个人为目标的一起计划性杀人事件。” “是吗?”飞鸟井挑了挑眉。“你的意思是说……犯人监视着副局长,看准他走进电梯的时机以遥控方式引爆电梯垂钓钢索和紧急停止装置?” 如果是这样的话,犯人当时应该待在看得见电梯的地方,也就是一楼大厅。 这么一来,初步搜查是地毯式调查大厅里的每一个人,包括问话和私人物品检查。 正当飞鸟井如此思考时,“不是。”绫辻回答。 “不是?” 绫辻指着电梯内部。那里有个供相关人士使用的解锁认证面板。 “那是在最高楼层办公的人上楼时,检查身份用的认证面板。只要把充当钥匙的id卡放在上面读取资料,电梯就会前往最高楼层。不过你仔细看,面板上覆盖了一层伪装的薄面板。利用这块假面板读取id卡,就能在特定人士搭上电梯时,以有线方式传送讯号。” 飞鸟井凑近面板检查,果然发现奶油色的读取面板上,设置了一层相同大小,厚度仅约一毫米左右的磁卡读取面板。外观和原本的面板设计的一模一样,如果不是专家特地检查,要在事前发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现在这块假的读取面板被掀开一半,露出里面底片型的回路。配置的电线往电梯厢外消失。似乎连爆破装置都是以有线方式连结的。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飞鸟井问道。“这块假面板被设定为只对坂下副局长的id卡起反应,当他把卡片放在这上面时,电梯就会坠落,使里面的人遭撞击身亡?” 绫辻点头。“烦人很谨慎。现场闻不到炸药的味道,这表示对方为了不让人从炸药残骸中找到线索,刻意使用不会残留成分的炸药。不止如此,就连用在装置上的电线和面板零件,都是随便在一间大卖场就能买到的普通商品。想从剩下的物证查出犯人,几乎是不可能了。而且不是遥控爆破,也无法分析电波频率来揪出犯人。思考得真是周详。” 飞鸟井重新迅速在脑中盘算搜索计划的步骤。犯人的犯案手法确实不容易暴露行踪,反过来说,也代表这不是普通流氓设想得到的精密犯罪计划。想必需要一定程度的专业知识。能够做到这种程度的犯罪者,事实上也很有限。 所以关于这点,飞鸟井也提出建议:“既然能做出这种程度的装置,可见对方拥有高度专业相关知识,从这方面着手去查呢?” 没想到,绫辻却摇头否定。 “如果这是一起普通事件,你的方法当然可行。可是,光就这起事件来说的话,犯人不需要拥有专业知识,任何人都有可能犯案。” 飞鸟井疑惑地歪着头。“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这是京极在背后出的主意。” 绫辻眯起眼睛说道。 “追根究底,与水井展开的一连串事件,都是那家伙设计的游戏。和用肉毒杆菌杀人一样,这次的杀人事件也是他将‘利用电梯达成完美犯罪’的方法交给犯人,犯人只需执行即可。换句话说,不必具备专业知识,只要有毅力、够谨慎,任何人都能完成这次杀人行动。” “但是……就算是京极搞的鬼,他为什么要做这么麻烦的事?” “飞鸟井。假设有个心怀杀意的人用菜刀杀了另一个人,制造菜刀的工匠会被问罪吗?” “啥?”飞鸟井愣了一愣,随即勉强做出回答:“不……菜刀工匠应该没有罪。” “这就是答案。”绫辻说道。“肉毒杆菌那次也好,这次也好,不管怎么说,怀有杀意的都是犯人,动手的也是犯人。就算缜密完美的杀人方法是别人教的,那充其量也只是用来杀害的工具。也就是说,在这种情形下,教犯人杀人方法的人,不会成为我的‘意外身亡’异能发动的对象。这就是原因。” 没错,京极明明犯了罪,却丝毫不会遭到问罪。 一般刑事案件中,只有在教唆犯言行,与被教唆者的所为有某种因果关系时才会被判罪。但现在这些被教唆者都拥有明确的杀意与行为,既无法证明京极有意唆使对方杀人,又不能说京极是事件发生的直接原因,也就很难以教唆杀人为由控罪。 话虽如此,军警和特务科也不是吃白饭的。面对无罪市民也可以以其他理由逮捕,至少能找些借口将人带回署里问话。 那么,京极这般执着于“无罪杀人”的理由是? 至今一言不发的辻村突然开口:“这些事件——杀人犯与被害人看似各不相同,实则目的只有一个——全是为了向绫辻老师发出挑战。” 绫辻沉默不语。眺望着远方。 飞鸟井观察着绫辻的表情。 绫辻与京极——阴阳两极。正与恶。对于飞鸟井来说,这两人仿佛身在云端,超越他理解范围的彼岸之境。 京极不犯罪的理由只有一个,为了挑战绫辻的“杀人”异能。 超越因果桎梏,百分百致犯人于死地的,最强异能。 似乎只是为了向这一称号挑衅,证明它的不完美。 但疑问并未到此全部解开。 京极很明显是在向绫辻下战书。这其中哪怕一环,京极的智谋出现漏洞使得自己有罪。便会因绫辻的能力“意外身亡”。绫辻从而获胜。 反过来说呢?绫辻匍倒在地,京极伫立一旁拍手称快,这样的瞬间有可能到来吗? 至今为止,京极的挑战重点都放在“如何解决不可能犯罪”上。也就意味着一旦某天,绫辻没有查出犯人。谜团未被解开。如此而已。不论比试多少次,绫辻不但不会有生命危险,更是毫发无伤。 相反,京极若是走错任何一步。都会意外身亡,同时为这场胜负画上句号。 到底出于什么想法,京极设下如此一场对自己不利的对决? “开始调查吧。”绫辻低沉的声音打断了飞鸟井的思绪“先确认一下监视器。就算是不可能犯罪,还是要来现场对电梯做手脚的。一定会被监视器拍到。” “但是……从哪天的记录开始查好呢?” “得知我们来这里之后才改造电梯的可能性很大。”绫辻解释“否则不能称得上向我挑战。确认昨晚到今早的屋顶电梯间录像。” 飞鸟井立刻指示部下调出相关记录。 fengefu 影像数量相当可观。 绫辻着重检查起门口,地下电梯井与屋顶机械室附近的录像。 警卫室里,十几张屏幕上交替显示着政府中枢的过去日常。可以清晰看到通行人的神色,毫无死角。 绫辻无言盯住影像,不漏下任何细节。眼神宛如残虐之王俯瞰万千臣子一般,锐利无情。 一旁,飞鸟井无心注视着他。他曾见过三名因经受不住这视线压力而自供的罪犯。绫辻毕竟是能一人扛起一个警察分部工作量的人。心里虽有不甘,飞鸟井也不会妄想能够先于绫辻找到线索。 他侧过身,对旁边的辻村说,“辻村。” 辻村闻声,将视线从监视画面上移向自己。 “你做这工作几年了?” “两年。”虽有些不解。还是老实的答道。 “没害怕过吗?” 对方掩饰不住惊讶的神色:“怕什么?” “你的工作随时面临死亡。” 辻村莞尔:“飞鸟井警官还不是一样。您负责的凶恶杀人事件数都数不清了吧。” “并非这个意思。”飞鸟井神色严肃,“我和绫辻老师相交略久。除你之外,从无自愿去监视他的特工。就连意志顽强的特务科人员也是一样。毕竟对方是冷血的死神——特级危险异能者。” 辻村认真地盯着飞鸟井。 “辻村申请这份工作,是为了复仇?” “并不是。”立刻得到了否定。 “否定的略快。”飞鸟井说:“我并没有强迫你说真话的意思。但不要连自己内心也一起欺骗哦。” 辻村先是沉默了一阵,瞥眼看了看绫辻。 绫辻正在目不转睛的盯着荧屏。仔细分析着十几张画面上数十人服装,神态与一举一动。如此高度的集中力难以被攻破。 “经常有人建议我。”辻村压低声音,“说这工作太危险,换一个吧。不过绫辻老师虽然是个自私的抖s,却并不危险。” “没人可以完美洞悉异能。特务科也是一样。你有自信已经完全掌握老师的杀人异能对“犯人”的界定了吗?” “有。”辻村断言道,“杀了一人以上的犯人及犯人集团会被视为‘意外身亡’的对象。条件有三,一是犯人对受害者抱有杀意。二是证据确凿。三是有人委托绫辻老师解决该事件。另外只要接下了委托。不论过程如何错综复杂。犯人都会难逃一死。即使委托人表示委托作废,也无法取消异能的发动。” “万一是冤罪呢?” “那也不可能。异能会杀死的只有真凶。所以意外身亡的这个结果反向也可以证明该人是罪魁祸首。‘绝对准确’,也是我们特务科重用老师的理由之一。” “毕竟政府方面经常出现误捕。以致难以收场的情况。”飞鸟井点头同意。 绫辻的异能一定程度上发挥了真相判断器的作用。推理正确则犯人会死,推理有误则无事发生。 而一旦绫辻老师推理出现失误——便会被特务科“处决”。 无法揭露真相的杀人侦探不过是个危险的麻烦制造者。 绫辻对此也是了然于心。 推理正确,犯人死亡。判断错误,侦探消失。绫辻在这条钢丝之上解决了无数的案件。 想到这里,飞鸟井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原来如此。 飞鸟井后知后觉的意识到。 京极的“胜利”——是绫辻推理失误,从而接受特务科的处刑的那一刻。因此他才不惜赌上性命,执着于挑战绫辻,执着于不可能犯罪。 绫辻心中也自然有数。 创造不可能犯罪的京极。负责解决的绫辻。 一旦证据暴露京极难逃一死。而哪怕一次判断失误,绫辻也会死亡。两人同在钢丝之上。注定有一方会跌落,坠死。 “辻村。”飞鸟井深叹了一口气,“虽然你身边有不少人提醒过你了,但我还是要说。让他们换人。像你这般优秀的女孩,不久前还是学生的女孩。与绫辻老师和京极这样的智谋化身所处的世界是不同的。像是被扔进搅拌机的水果。最终只能被挤烂。” “不对。”辻村眼神闪烁着坚毅的光芒,“我并非水果。更不是女孩。我是一名特工。绝无逃避的想法。因为——” “混账!” 怒吼声冲击屋内。 所有人都吃惊不已。 “可恶——该死的京极!这就是你这混蛋的游戏吗!” 捶桌怒骂的正是绫辻。怒气甚至要令他的头发根根竖立。 “老师——您发现什么了吗?” “你们的眼睛长哪里了?看不见屏幕上这男人吗。” 全员慌忙的盯住屏幕。 那是内部人员出入口附近的影像。画面上显示着几位路过的人。角落里标有时间与镜头号码。 “倒带五秒。”绫辻作出指示,警卫赶紧操作机器,将画面倒转回去。 画面切换之后,看见的是一位身穿衬衫的男人。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眼神轻佻。模样是跟民间企业高层打完应酬高尔夫的官员,看不出任何特殊或可疑之处。 飞鸟井盯着那个人看。既然绫辻老师这么说了,一定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或许是服装或身上携带的东西有所可疑之处。 然而,绫辻的语气就像所有盯着画面看的人都是笨蛋似的。“不会吧?这种东西甚至不需要观察力也看得出来。不管谁来看,犯人除了那家伙之外没别人了。” 这是,辻村突然叫了起来。“啊!” “……怎么会……!”她发出咬牙切齿的呻吟。 “辻村妹子,你发现什么了?” “请看那里。”辻村伸出颤抖的手,指向画面。“他的手指……·!” 飞鸟井也察觉到了。 那人的左手无名指少了一截。 绫辻愤怒地压低声音。 “基本上京极操纵的,是那些连自己受人操纵都不知道的傀儡。不过,还是有几个人直接听命于他,协助他进行阴谋。这些人听从他的一切命令,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京极称他们为‘魔仆’或‘式神’。我猜这些魔仆都是被他的异能给‘妖魔附身’了。可是,在今天之前一直不知道关键的‘魔仆’究竟是谁,身在何方。” 说完,绫辻朝屋内众人转身。 “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囹圄岛上的第十八名犯人——‘工程师’就是京极的魔仆。” 一个像被绳子勒紧脖子发出的声音说道: “真的……吗?”是辻村。“‘工程师’……和这次的事件有关吗?” “确实很像那家伙会有的想法。”绫辻点头。“‘工程师’就是这次在电梯里动手脚的犯人,这家伙连我们会看见这段画面的事都料到了。看吧。” 绫辻操纵机械,原本静止的监视影像再次动起来。 少了一截无名指的男人,重新背起看似沉重的高尔夫球杆袋,站在原地。瞬间,对着监视摄影镜头微笑。 仿佛在说“有本事就来抓我”。 就那么一瞬间,如果不是事先盯着看,根本不会察觉那抹微笑。但是,绝对没错。 “同一台摄影机应该会拍到在电梯中动完手脚出来的‘工程师’。”绫辻对警卫作出指示。“调出四十五分钟到一小时后的画面。” 警卫依照指示,将画面快调。 马上就看到和刚才同一个人的人影。在同一台摄影机五十四分钟后拍到的画面中,穿着衬衫,眼神轻佻的男人身影再次出现。 “……看这家伙的杆袋,侧面口袋有四根棒状的炸药包,里面装的是以化学反应引起水蒸气爆炸,破坏建筑物的破碎剂。他就是用这个让电梯坠落的。案发现场之所以检验不出炸药成分,正是因为他用了这个。” 绫辻操纵机械,让“工程师”进入电梯与离开电梯时的画面并列。 “原本装了六根的破碎剂……出来时剩下四根。”飞鸟井望着画面低喃。 “这四根是备用吗?” “不,这家伙如果是‘工程师’,事前一定准备了周详的计划,即使是备用也不需要四根之多。一定有其他理由……” 说到这里,绫辻突然闭口不语。 简直就像灵魂飞入思考的深渊,只剩下肉体留在这里似的。 “……绫辻老师?”辻村战战兢兢地望向他。 “飞鸟井,列出半径六公里内所有建筑物中,同样设有以解锁卡进出的电梯大楼清单。还有,立刻成立搜查总部,动员所有临近相关警力。这是那家伙发出的犯罪预告。” “犯罪预告?” “他身上还有四根炸药包,是因为之后马上要用。至少会再发生一次相同手法的杀人事件。” “还会……杀人……!?” “不回巢穴补充破碎剂,而是直接前往,代表下一个杀人现场在附近。就算加上搭车移动的时间和设置炸药的时间,想必不会超过半径六公里内的范围。” “立刻和总部联络,动员所有能出动的市警。把这段画面和犯人长相一起发过去。”飞鸟井迅速对部下作出指示。 部下们点头,各自散开执行任务。 往着离去的搜查官身影,绫辻说道:“接下来交给警方就没问题了吧。” “老师!”辻村挺身而出。“我也要参加搜查行动!” 绫辻打量辻村半晌后说道: “我没有听错吧?你的任务应该是监视我,不是逮捕杀人犯。另外,我接到的委托是解开水井之谜,不是追捕犯人。我们应该做的,是在这里等待才对。” “可是!那家伙是‘工程师’!” 绫辻没有回答,望着辻村的脸,似乎想看穿那张急切表情背后的某种感情。 “我得要……问那家伙关于妈妈的事。老师至少该负责帮我这个忙吧?解决了囹圄岛事件的老师也有责任!” 绫辻默默思考了几秒,取出烟管。 “我可不需要负责到那种地步。” “可是!” “要帮你也可以,就看你的表现了。谈谈交换条件吧……我指定一天,那天不管说什么你都得听我的,如何?” “咦……不管说什么都得听吗?” 辻村的表情瞬间冻结。很快地,她又改变想法,斩钉截铁地说“……好,我同意。” “那就说定了。”绫辻敲敲烟管。 “我去开车过来!” 辻村飞快地往外冲,绫辻和飞鸟井一同望向她的背影。 “这样真的好吗,绫辻老师?她似乎太执着于‘工程师’了,虽然想为母亲报仇是理所当然……但是复仇之心容易蒙蔽双眼,会不会被京极利用?” “那就表示她只有这点程度。我又不是辻村的父亲,没道理替她担心这么多。” 听见绫辻不带温度的声音,飞鸟井忍不住转头看了他一眼。 “还有,我订正一件事。辻村复仇的对象不是‘工程师’,因为杀了她母亲的并不是‘工程师’。” “是这样吗?那她复仇的对象到底是……” 绫辻缓缓转头,凝视飞鸟井。 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即使是老练的搜查官飞鸟井也不免心跳暂停,感觉自己就像被蛇盯上的小动物。 “是我。” 绫辻口中透出一股寒气。 “杀死辻村母亲的人是我。她的母亲,是十七名杀人犯之一。” fengefu 银色的奥斯顿·马丁在街上飞驰。 街上看起来一如往常,温暖的阳光照射在柏油路边上,写着“折扣季”的广告旗帜立在路肩随风飞扬。 不过,这熟悉的景色正逐渐掺入异物。耳朵上戴着无线对讲机的巡逻警员、手忙脚乱进行准备的军警驻扎所、在警笛声中疾驰的成群警车。 现在这个瞬间,司法省周遭半径六公里内的地区已成戒备地带,就在这个区域之中,杀人犯正在进行杀人的准备。 “我们先到最近的建筑设施去调查吧。”我边开车边说。“离这里最近的是医院,再来是商业大楼,就按照这个顺序行动。” 坐在后座的绫辻老师不发一语,只是凝视着窗外。 “老师你听见了吗?” “该做什么才好呢?” 绫辻老师发出突如其来的疑问。 “做什么……是指对‘工程师’吗?” “不是,是对你。” 绫辻老师抬起头,从后视镜看我。 “你的脑袋装浆糊,刚才说的事现在就已经忘了。我们不是做了交易吗?约定好在我指定的那一天,不管说什么你都得听啊。” “唔!” 对耶。 刚才一时情急下,好像的确答应了这种事。 “这个约定的要点有两项。第一,是由我指定的一天。第二,是不管我说什么你都得听。换句话说,我的命令不必局限于一个,整天都有命令的机会。民间故事常有‘实现三个愿望’的说法,跟我的命令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我看……一天下来可以命令你一,两百件吧。” 他连珠炮般地说着,我这才恍然大悟,赫然望向后视镜。 绫辻老师脸上挂着淡淡微笑。 我终于发现中计了! 老师在看监视录像的时候,连跟我约定的事都盘算好了。 “那种交易无——” “无效?那好啊。”绫辻老师很干脆地说道。“如果你要这么说的话,那我马上下车,向特务科报告你违反命令,擅自行动。” “唔咕……!” 我无法反驳。 “喏,就是这个表情。”绫辻老师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我很久以前就这么觉得,你那张不甘心的脸实在很有观赏价值。干脆直接请人偶师照这表情做个人偶好了。” 和这个人说话时,我经常会忘记自己才是老师的监视者,手中握有他的生杀大权。 明明我才是情报员呐…… “看你欺负我欺负得很开心,可别忘了一件事哦。”我边开车边说。“只要我一句话,向上头报告你‘有失控的危险’,老师转眼就会被‘惩治’掉!” “这样啊,你打算用这种谎言背叛特务科对你的信任。果然很像你理想中的一流情报员会做的事。” “唔咕……” 我依然无法反驳。 “别这么沮丧。”绫辻老师说道。“你是个还不成熟的问题儿童,但也有优点。你年轻,学什么都吸收得快。虽然对其他任务完全派不上用场,来到我的事务所却是算你好运。快把我教你的学起来,早日成为独当一面的仆人吧。” 我踩下紧急刹车,车里的物品东倒西歪。 “我才不是你的仆人!” “现在还不是。”绫辻老师表情不为所动。“好期待啊,真希望和你约定的那天赶快到来。” 我正想说些什么回嘴时,手机响了。 大概是飞鸟井搜查官。关于“工程师”,说不定查出什么了。 “喂,我是辻村。” 我按下耳机麦克风上的按钮,接起电话。 出乎意料地,并不是飞鸟井先生打来的电话。 “……坂口前辈!?” fengefu “工程师”混在人群中。 时间是平日上午,来往行人的表情明亮开朗。“工程师”也怀着明亮开朗的心情观赏这些平凡路人们的表情。 这些行人,乍看之下是拥有独立尊严的个体。实则不然。在“工程师”眼里,他们是这个巨型体系的构成要素,是“部件”而绝非个体。数万个“部件”组合起来。才能使这个巨大的机关——社会——转动。 但自己不同,自己背叛了体系。通过不可能犯罪杀死了众多生命。体系会安装自毁配件吗。答案是否定的。自己并不是从属于这个体系的“部件”。 因此,自己与他人不同,是完全独立的“个体”。 背着高尔夫球袋,哼着古爵士小曲。 “工程师”心想——警察必然判断我会坐车移动。此时一定忙着监视路面,设下路检,调取各个高速出口的录像。他们的思想套路我早已了然于心。因为我能看透融入体系的“部件”,他们却无法理解我这个“个体”。信息不平等。是我不会被捕的直接理由。 所以反其道而行之。步行也便于绕路。当然为以防万一,我已经把附近所有近道小路都记熟了。 “个体”自然也有相应的责任。作为反社会分子的我,失败了也不会有人相助。随时受高度的压力与罪恶感苛责,普通人无法胜任。这样也好,对大部分市民来说,背叛这个巨型体系毫无利益可言。人类意识到自身的脆弱,才聚集成群,最终制造出这个能力远超“个体”的巨大体。 名为社会的巨人。 巨人会毫无感情的压碎体内的每一个人。就像人类不会为每个细胞的死亡而伤感一样。 但我不同。作为熟知巨人缺陷的独立“个体”向社会举起叛旗。这便是为了证明我不同于其他人——不同于“部件”的必要工作。 “工程师”走上台阶,钻进大楼。 擦肩而过的行人并未留意“工程师”。推开玻璃大门等等后面的人。对方便微笑着向自己低头行礼。这令“工程师”的心情舒畅了几分。 这些“部件”若是得知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一定会吓得仓皇而逃吧。我了解这些不起眼的“部件”想法。他们却不理解“个体”的我。这又是信息不均衡。 转身走进工作人员通道,利落地取出工人制服换好。边回想着楼层平面图边移动着。 确认四周没有人后。“工程师”从包里拿出清洁电脑用的罐装除灰喷剂。倒竖起瓶子喷向门把手。 代替致冷剂的这种气体除灰剂,倒立便会喷出低温的液状瓦斯。低温虽不至于杀人,却足够引起门锁产生低温脆性并将其破坏。 细致的喷遍整个门把,扭动并同时撞门,门缝一声低响,铁舌断裂,门随之打开。 ‘古井’教给了他太多东西。技术与知识,以及脱离“部件”,成为“个体”所需要的必要信息和精神准备。 五年前囹圄岛事件发生时,若是有古井相助,明明可以创造出更加完美的不可能犯罪。也就不会被突然出现在岛上的侦探看破一切,更不会有除去偶然离岛的自己以外,所有共犯们被杀的痛心结局。 惋惜也无济于事。活在当下。 “工程师”脑中复习着炸弹的安装步骤。 市警一定正忙于调查医院,商业设施的电梯,以及其他可能造成多人伤亡的地方。分析我的行动套路,便不难推测。 正因如此,他们才不可能阻止我。 “工程师”一跃——跳到了旁边的无人高架铁路桥上。 如何利用四支炸药造成最大杀伤力? 答案就是这里。 高架线路耸立在街道上方。从这了可以眺望到远方街区。不远处可以看到车站。脚下则是忙碌的行人。 “工程师”确认了手表时间。接下来是和时间赛跑。必须在下一辆列车开来之前将炸药设置在铁轨内侧。已经重复过多次预演。只要在列车经过的数秒前将铁轨炸裂,便不必担心列车会因检震装置急刹车。 然后,我便能再向独立“个体”迈近一步。 成为区别于不三不四之流的,特别之人。 总有一天,会像“他”一样—— 装完第二支炸药。“工程师”抬起头来。 某种气息,人的气息。而且不止一人。 声音从背后响起,那声音对我说道。 fengefu “真是不幸。checkmate.” 绫辻老师说道。 搜查官举枪将“工程师”包围。 人影凝固在铁道之上。整齐的发型,清秀的面容。身穿工作人员制服,背着高尔夫球袋。 囹圄岛第十八人。京极之“使魔”。 “政府的猎犬……吗。”“工程师”低语道,“为何……知道是这里。” “单纯的心理战。”绫辻回答,“故意在监视器下给我们看炸药,趁所有警力调查电梯时,你却攻其不备在其他地方为大规模的破坏事件做着准备。还能完美的让出动大量市警的我们颜面全无。根据以上目的,不难推测下一目标。” 绫辻老师环顾了一番四周风景。 “破坏线路之后,脱轨的列车便会从天而降坠落街道。被害损失难以想象。死伤者不止乘客,还有街上的行人。这场性价比最高的灾难,定会成为你这家伙勋章,可惜,我们早已联系过铁道公司让他们紧急停运。舞台即将落幕。” 老师说罢,侧眼瞥了瞥身后的飞鸟井警官。对方轻点点头肯定了他的话。 绫辻老师从一开始,便掌握了“工程师”的行动套路。让市警集中到有电梯的大楼麻痹敌人,同时将飞鸟井等搜查官集中配置在这里。考虑到犯人不会驾车移动,备选站台只有这里。 自最初起,犯人便没逃出过老师的手掌心。 “工程师”面色铁青,回头瞪着绫辻老师。 “是吗……看来你就是‘杀人侦探’。” “别急着自我介绍,之后时间多着呢。毕竟有一大票事要问你。和京极不同,你看上去嘴很松的样子……真令人期待。” 没错。要问他的事十指难数。五年前的连续杀人事件。以及与‘古井’相关的‘不可能犯罪’。这个男人很有可能熟知来龙去脉。若是这个比任何犯人都接近京极的男人招了的话,事件说不定可以一口气解决。 “不要打开他的背包。”绫辻老师高声说道:“虽说这家伙应该就是杀害副局长的犯人,但如果给我看了包中证据。我的异能就会发作,致他‘死于意外’……虽然很期待他的死法,不过还是先放置一段时间吧。” 搜查官慌忙的退后几步,离开球袋。 从开始搜查到犯人死亡为止。老师的异能都无法中途取消。无关于老师自身的意识,在犯人被确认的那一瞬间,对方一定会死于异能。早则几秒,晚则数日。扭曲因果理论,死亡过程的逻辑性与合理性之高,只可谓神之圣谕。这也是绫辻老师被称为特级危险异能者的原因之一。 所以,千万不能让老师看到躺在包中的决定性证据——工地用的消音钢钻或是备用的线路板。否则异能便会立刻发动。 “辻村君。”老师突然转向我,下颚微抬指指犯人,“最近压力不小吧,去狠狠地反扭双臂,给他铐上手铐。” 我乖乖听命。掏出了别在腰部的手铐:“我要逮捕你!” “抱歉,恕难从命。” “工程师”一把抓起地上的炸药抵在脖颈。 搜查官们紧张地握紧手枪。 “你竟是如此无聊,真令我失望。”绫辻老师镇定自若,“用炸药自杀来威胁人……看电影看多了吧。你认为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把自己的生命当人质,就能突破重围?” “谁知道呢。我身上应该有很多你们渴望的情报。……死掉的话你们也会很困扰吧?” “扔掉炸药!”我托稳手枪吼道。 “你如果乖乖扔掉手枪,准备好逃走的车辆,我也很乐意扔掉哦。” 我举着枪瞥了一眼老师。只见老师面无表情的观察着“工程师”。 进退两难。既不能让他逃走,又要把自杀的风险降到最低。 我绞尽脑汁思考着。 和他说话趁机制造空隙。现场这么多搜查官,总会有办法的。 “你如果认为我不敢开枪,真是大错特错。”拼命压低声音,脚下一厘米一厘米的向前挪着。 “你还记得五年前的囹圄岛杀人事件么?” “什么?” “你是当时的罪犯之一,而十七名共犯中,也包括我的母亲”我不露情感的解释道。 “有趣。”“工程师”似乎被我的话题吸引了,“杀人犯的女儿做了搜查官,吗。看来你是活用了从母亲那里继承下来的杀人才能,解决各种事件的吧。原来如此,值得回味哪。” 瞬间,心底燃起了难以名状的怒火。 努力控制住情绪,平静地说, “我并不清楚母亲参入杀人事件有多深。能确定只有你知道我不认识的作为‘杀人犯’的母亲。” 说完,我加重了些手上的力道,瞄准对方。 “绝不会让你有机可乘。直到从你口中听到事件真相。” “囹圄岛的事,我自然记得。”“工程师”微笑道,“毕竟是我指使的。理解整件事情本质与意义的也只有我。其他人光是为了活下去就拼尽了全力,满脑子都想着隐瞒旅客的死并盗用钱财,哪儿还有时间想这些。操纵这帮人比教狗握爪还容易。” “工程师”面露从容,反朝我走近一步。 黏腻扭曲的微笑。 宛如注视着一口煮沸的污泥大锅一般的心情。 握紧手枪的手心里渗出冷汗。 “去世前几年的母亲,我一无所知。”脑中警铃叫嚣着,提醒着,“如果她真是万恶不赦的杀人犯,今后我便断绝对她的思念。如果她是被你操纵了,我就要向杀害了被操纵的可怜母亲的绫辻老师复仇。——告诉我,她到底是自愿的,还是仅仅帮助了你的计划?” 说着,胸口热度直线升温。 为什么我要对他说这些。 我——不过是在争取时间。 为什么,心底却是如此燥热。 “你还是一无所知比较好。说真的,那件事里所有人的样子我都记不太清了。好像是有几个女人。” 怒吼着,燃烧着。 眼前,不过是一个该死的反社会人格杀人犯 心中却有莫名预感,必须要在此地将他杀死。 “被操纵,吗。——至今为止我的确操纵过不少人。男人的话就用金钱与名誉。女人的话就更简单了。——要我手把手教你吗?” 他的笑容在外人看来还是一样的清爽。 目光是那般温柔,仿佛已经看透了对方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你这种人——” 我不顾一切的扳起击锤。迈出一步。 终于意识到自己为何如此不悦。 从这家伙的背后,可以看到他的影子。——妖术师。傀儡师。 好像在同京极本人说话一般。 “住手辻村君,没必要理会他的挑衅。” 绫辻老师的声音像是从很远传来,模糊不清。 “我要开枪了。”再度迈步,“一击爆头。本能告诉我只要杀掉你,就不会再有同母亲一样可悲的人出现!” 我的枪口距离“工程师”不到数米。这个距离下不可能打偏。 食指痉挛着,向后拉起扳机。 “轻易把证物毁于一旦,可就令我为难了呢,辻村君。” 不知何处传来的声音。 接着是一道黑色旋风般的人影。 人影对“工程师”做了三个动作。飞踢左膝后侧,反折右手小指,反方向扭转左手肘半圈。这三个动作在我眼中,怎么看都是同时发生的。 “工程师”还来不及哀嚎,那人影已夺去他手中的破碎剂,往远处一放,再将他的肩关节压在地板上。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辻村,任务辛苦了。接下来的工作就交接给我们吧。” 从被压在地上的“工程师”身后,走来另一个人影。 这人身穿颇有大学教授气质的枯叶色西装,戴着圆框眼镜,态度给人一种沉稳安静的感觉。不过,眼眸深处却闪现宛如锋利铁针般的冷酷目光。 “坂口前辈。”我喃喃低语。 “辻村,还记得我告诉过你的话吗?‘追牛的人不追狮子’。司法省高官死亡时,这件事就不再是侦探事务所付得起责任的案子了。那个男人是‘狮子’,负责追狮子是我们特务科的工作。” 坂口前辈说这番话时,有两个人站在他的身旁。 一个是穿着邋遢套装的女人,嘴里嚼着口香糖,斜眼睥睨周遭,腰间佩戴着只有政府相关人士才被允许佩戴的黑色刀鞘。 另一个是身材高挑,身穿西装的男人,刚才在一瞬间制服“工程师”的就是他。手上戴着机车骑士手套,身上穿着黑西装。站得直挺挺的身体轴心纹风不动,证明此人拥有高度武术造诣。 这两人都是坂口前辈的直属部下,在组织里武术特别优秀他们,随时都在坂口前辈身边保护他。 由此可知前辈树立了多少敌人。 内务省特务异能科,参事官辅助——坂口安吾。 “坂口。”绫辻老师静静开口。 “你好啊,绫辻老师。”坂口前辈露出礼貌性的微笑,“很少去探望您,真是抱歉。关于本次案件的酬劳,请容我后付,金额一如往常。” 戴着机车骑士手套的部下单手抓住“工程师”的肩膀,要他站起来。我曾看过此人凭一只手的握力捏碎苹果,被那五根手指用力抓住的人,几乎无法做出自主行动。 “我劝你最好不要接收这个案件,坂口。”绫辻老师说道。“京极的企图尚未全部理清,在一头雾水的状况下把事情移进大箱子里,只怕火势会愈烧愈大。” “特务科不会引火烧身的,绫辻老师。”坂口前辈微笑着说,“没人能让特务科着火。我来这里,只是为了不给司法省攻击我们提供借口罢了。他们怀疑坂下副局长的死,是对立组织——特务科一手制造的阴谋。我不得不赶在事情被夸张化之前,把这男人和他的后台绳之于法,还特务科一个清白。”坂口前辈冷冷地俯视着“工程师”。 “看来会是一场美妙绝伦的拷问。”绫辻老师耸耸肩,“阿弥陀佛。” “无需拷问,不出多时,他就会恨不得吐得一清二白。” 我默默在一边注视着两人。 坂口前辈曾完美解决过数起重要异能任务,年纪尚轻便凭实力坐上了参事官辅佐的职位。身为高级特工,他擅长收集与分析情报,通过冷静的思维与判断能力将敌人逼入绝境。 同时,也是把曾是搜查官的我推荐到特务科来的恩师。 “辻村。”身旁,飞鸟井收起了手枪说道,“既然特务科出面,我们的工作也就到此为止了。回去喝一杯吧。” “……说的是呢。”我轻声回答。 但相反的,心底里却十分动摇。 轻易把“工程师”交给特务科真的没问题吗? 特务科严守各种秘密规章,甚至你永远不能得知身旁的同事家住哪里。“工程师”一旦被特务科拘捕,我身为局外人便很难再见到他。也就无法责问他杀人事件和母亲的事。 外加, 心口的焦躁感丝毫没有好转。一切都太过顺利了。 万一——拉特务科下水,才是京极的真正目的的话呢。 “搜查官们都撤退吧。”飞鸟井用眼神指示着四周部下。 “请问可以插句话吗,飞鸟井搜查官。”部下之一边将枪收回枪套,边报告着,“从刚才起,就有件很在意的事。” “什么事,芳野?”飞鸟井转头看向声音的主人。 “声音。……这声音,是什么?” 被称为芳野的年轻搜查官,神情凝重的抬着头,视线在空中游走着。短发、雀斑、西服略显肥大。应该与我同年或小上一些,给人一种靠不住的印象。 “但我……没听见什么呀。”飞鸟井与我也随着他的视线望向天空,但果然什么都没有。 “能听到的,您听,有点像……相互摩擦的声音,布或绳……变得更响了。” 绳子相互摩擦的声音? “喂,侦探先生。”我们的寻觅动作被“工程师”打断。 “何事?”绫辻老师不屑的回答。 “‘他’叫我替他向你带好。”“工程师”不紧不慢的说,“那位妖术师。另外还有件不枉一听的情报要告诉你。” 绫辻老师沉默了几秒。随即浮现出极地温度的冷笑:“哼。” “说是只能对交往甚久的你说。千万不能让特务科其他家伙听到。”“工程师”意味深长的笑了,“我的外套里有对讲机和耳机。用用如何?” 绫辻老师快速瞥了坂口前辈一眼。坂口前辈思考了一阵,微微颔首。 绫辻老师翻了翻“工程师”上衣,取出一套对讲机。电源开关已经被打开。细细观察了一阵,确认没有陷阱机关后,戴上了耳机。 下一秒,双眉紧蹙。 fengefu 耳机传出的,是绫辻一生再不想听的声音。 “话说在先,”对方说道,“老夫无心加害于你,不必担心。” 平静而沙哑的声线。绫辻绝不会认错它的主人。 “情致高雅啊,京极。”绫辻冷冷地嗤笑一声,“还特地让手下递我对讲机,如此迫不及待的想和我说话吗。孤独老人真是引人无限怜悯。” “看来你有所不知?折磨年轻人可是老朽的一大乐趣。”京极在对讲机那头大笑了两声。 “有何贵干,京极。” “有件事想让你答应。”京极沙哑的笑声中飘荡着不详的气息,“当然,不会白干。至交之间也需礼尚往来。我给你同那边的久保君——诸位好像叫他“工程师”是吧——单独交谈的机会。相反的,放他一条生路。” “——什么?”绫辻眉间的褶皱更深了。 “绫辻老师,对方说了什么?” 站在较远处的坂口问道。 耳机戴在绫辻头上,在场的特务科相关人员,“工程师”,搜查官们都听不到, “京极。”绫辻将耳麦拉到一边,“让我们放掉“工程师”。” “……荒唐。” 在场全员窃窃私语起来。 “工程师”先是呆滞,随即嘴角上挑。 “啊……哈哈哈哈哈,不愧是‘他’!”“工程师”仰天大笑,“竟然预想到了这般地步!” “从信号带宽反向解析!找出发信点!”飞鸟迅速命令部下。 “京极,听到了吧?我们恕难从命。……不敢亲临现场的家伙就乖乖躲起来吧。你的手下我们拿走了。” “我说了礼尚往来。”对讲机的令一头说道,“相反的我给你们一个机会,救助优秀同伴们的机会。” 绫辻思索起来。 “你们听不到吗,这个声音!果然有什么东西,就在这里!” 搜查官之一——名为芳野的年轻搜查官——对着天空大叫道。 在场全员听罢掏出武器,进入警备态势。 “我懂了……我明白了!就是这里!这里在发声!真是敌人的攻击!” 芳野嘶吼着举起手枪。 对准自己的下颚。 “必须阻止攻击!我来阻止!” 说罢,芳野他—— “住手芳野!” 射穿了自己的头部。 回旋转动的九毫米子弹贯穿了下颚与舌头。击碎蝶形骨搅拌小脑脑髓,破坏脑干与顶叶后挣脱了头盖骨的束缚。在头顶绽开一朵血骨与脑浆组成的彼岸花。 芳野失去平衡的身体受到冲击力后退,最终越过铁路护栏掉下了桥。 片刻之后,行人的悲鸣从十几米下的路面上传来。 所有人呆滞在原地。一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经常有人评论老夫的异能很弱。”老人事不关己的轻快语调传入绫辻耳中,“然若把握好机会与场合,也可以如此有效。顺带一提,他身上的魔物名为‘缢鬼’。谓吊死附身之人的鬼魂,原是大陆之上的妖怪。‘太平御览’,‘聊斋志异’里都有相关记述——” “一定会杀死你。异能不管用就用我的双手杀死。洗净脖子吧京极。” “好怕好怕。绫辻君的威胁对心脏尤其不好呢。” 绫辻双眼紧闭,思考了一阵后说道。 “刚才你说‘同伴们’。也就是——这个意思吗。” “明白人就是好啊,绫辻君,老夫很是欣慰。” 同一时刻,四周接连传来数人的叫喊。 “我也听到了……听到了!绳子的声音!” “从……从脑中传来的!” “看我把你赶出去!可恶……怎么会输给这声音……!” 五名搜查官之中的三人慌乱愤怒的吼着,一同掏出手枪抵在了下颚。 他们的神情十分凝重,似乎无人对自己行为抱有丁点怀疑。 “快放下枪,住手!” “请快住手!清醒一点!这是敌人的异能攻击!” 飞鸟井与辻村拼命阻止道。但此时枪就在对方手上,两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如果你们不能放走久保君——“工程师”的话。很遗憾,他们立刻便会身首异处了。”京极补充道,“呵……这台词还真是没品,惭愧惭愧。无奈之举哪——” “打住吧京极,”绫辻立刻接道,“好。我倒是将计就计一次。放开那些搜查官们。” 绫辻目光凌厉的看着坂口。 “坂口君。这样的小喽啰放走多少次都抓得到。把‘工程师’放了。” “可是……” “无暇与你争辩。快放。”绫辻干脆利落的命令着。 “……我明白了。”坂口面露苦涩的回答,“不过我们已经把这男人的照片传给市内所有警察手上。凭他一人不可能逃脱的掉。” “听见了吗,京极。”绫辻对着对讲机说道。 “当然,这点小事不必担心。” 突然,辻村低头看了看脚下的铁路。 “铁道……在颤动。” 绫辻也随之低头。锈色铁轨上覆盖的细沙痉挛般震颤。震动愈发剧烈。 “该死,来这一出。”绫辻咒骂了一声,“都给我后退,离开铁路!” 与此同时,一辆列车从铁轨尽头飞速驶来。 “怎么回事,列车不都停运了吗——”飞鸟井茫然不知所措。 “请各位退避到线路两侧!把那几位举枪准备自尽的搜查官用力拉到一旁!” 在场人员急忙行动起来。距离列车已只剩数十米。 所有人退避完成的时候,列车停在了绫辻面前。只有一列车厢的旧式电车,外皮喷有黑漆。 “绫辻君,和久保君两人进去。这是为你们准备的特等车厢。”京极说罢,嗤笑一声。 空气压缩机的工作音响起,车门向双侧滑开。亮敞的车厢里空无一人。 “京极,我也话说在先。”绫辻举起对讲机说道,“可别后悔。” “早料到你会这么说。” 通话戛然而止。 外传 绫辻行人vs京极夏彦 第五幕 客运电车内·上午·阴天 开始转阴的灰色天空下,载着久保与绫辻的黑色电车向前启动。轨道发出嘎吱声,宛如上了年纪的草食兽般,晃动着车身一路疾驰。 不久,电车开进地下隧道。 是地下铁道。如此一来,将无法继续从上空追踪这辆电车。 亮晃晃的车内,只有两个男人靠着车门旁的墙壁站立。 一人是久保――被称为“工程师”的杀人犯,正咧着嘴角笑看车窗外向后流逝的黑暗。另一人是杀人侦探绫辻行人,他动也不动地闭着眼睛,双手环抱在胸前。驾驶室内无人,取而代之的是设置了大量机械,以自动驾驶的方式控制车行速度。 “我问你,侦探先生,你干这行几年了?”“工程师”忽然这么问。 “二十年。”绫辻闭着眼睛回答。 “真的假的。从幼儿园开始从事这行啊?那么解决过的事件数呢?” “五万件。” “真吓人啊,那杀过的人数呢?” “二十亿人。” “……喂,我说侦探先生。”久保表情扭曲。“我知道你不想跟罪犯说话,但你最好别太瞧不起我。” “喔?这是为什么?”绫辻半眯着眼睛问道。 “我现在可是悠悠哉哉地准备回自己的地盘,而你却是在受威胁的情况下上了这辆车。你和我不同,应该吓得只能看对方脸色的人是你吧,懂不懂?” “原来如此。”绫辻的声音里带有一丝凉薄。“不愧是从水井里拾人牙慧,以别人传授的知识犯案,还大声嚷嚷着自己有多特别的人。” “你说什么?”久保表情为之一变。 “你以为水井的事,谁都不知道吗?”绫辻冷冷地回望久保。 态度就像在像自家一般轻松自在,绫辻取出细烟管叼进嘴里。然后说道:“‘能带给人们邪恶的水井’——听起来就像是容易流行的都市传说,充满低俗陈腐的调子。不过,实际在那背后的却是一个极为缜密狡猾的‘识别系统’,目的是选出有足够智力与恶意完成‘完美犯罪’的家伙。” 久保露出惊讶的表情。“你已经……连这都查到了吗?” “侦探解决事件的诀窍,就是先把能解开的迷统统解开。”绫辻说道。“水井里的线索指出某本书的国际标准书号。the selfish gene……而且还是这本书的第一版。这本有名的书至今仍有许多读者,因此一九七六年发行的第一版已成稀有书籍,在旧书市场上价格高昂。” 绫辻在细烟管里点上火,缓缓吸入一口烟。 “当然,能买到这本书的渠道也很有限。我请特务科查过国内所有旧书店,但都没有收获。这么一来,剩下的方法就是从国外的旧书拍卖网站购买了。根据调查结果,好几个国外旧书网站都发现遭人从外部篡改内容的痕迹。只要找出特定时间从特定地区订购the selfish gene的人,并在原本应该寄给对方的书中额外加上讯息寄出即可。” 绫辻斜眼看向久保,一边观察他的反应,一边继续说道: “这时‘水井的信徒’将第一次获得关于京极这个男人的情报。包括他的知识、意志以及至今实际犯下的大量杀人实绩。在伪装寄出的书上可能写着京极的联络方式,也可能写着杀人所需的知识――这点只有看过实物才会知道了。但可以肯定的是,水井的信徒在实际获得那些邪恶的知识之前,非得先克服种种困难不可。包括不惜弄脏衣服潜入水井进行调查的行动力、愿意花费数十万元购书的急迫性――只有当这一切条件都达成时,才有资格获得‘邪恶’,也才能得到用肉毒杆菌杀人等完美犯罪的知识。这就是――” 绫辻暂停呼吸,以冰冻的双眸瞪视久保。 “这就是栖息于井底的妖怪真面目。” 久保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淡淡一笑,回望绫辻的双眼。 这时,绫辻似乎发现什么,从怀中取出通讯器。那是搭上电车之前和京极通话时,附带耳机的那副通讯器。“你应该知道的吧,我的异能是‘造成犯人意外身亡’,几乎可以确定你是利用电梯杀死坂下副局长的人,只要回去对证物稍作调查,不管你逃到天涯海角,我的异能一定都能杀死你,你知道为什么我不这么做吗?” 久保的脸色完全变了成为没有生命力的槁木死灰。“你想……说什么?” “因为你甚至不是值得惩罚的人。”绫辻冷然睥睨对手。“这次的事,只要能证明在背后操纵你的人是京极,就能将他视为教唆犯,发动异能让京极‘意外身亡’。留你一命只是因为需要证明。换句话说,你不过是个连惩罚都得不到的工具罢了。” “你说什么!”久保激动地捶打车厢墙壁。“我……我才不是!不是工具也不是谁的手下!我是特别的人!” “过去京极曾经说过,‘愚者的远吠听起来特别悦耳’。只有这次我赞成他说的话。”绫辻耸耸肩。“你大概马上就会被特务科的追兵抓住吧,我很期待和你再次相见哦,‘工程师’。” “我绝对会杀了你!”久保用憎恨的眼神对绫辻说道。那眼中是坚定不移的杀意。“等我确保自身安全后,一定会杀了你。现在就开始计划如何让你痛苦万分地死去。” “那就下次见咯。” “好啊。” 久保带着全身的怒气,缓慢离开电车。 忽然,背后传来绫辻的声音。 “哦,差点忘了一件事。你最近有没有出现幻觉?”绫辻问道。“分不清是现实还是错觉的幻觉,从五年前到今天为止是否曾出现过?可能是狗、狐狸或者猴子。” 说到“猴子”时,久保的肩膀动了一下。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久保压抑着声音。 “这样啊。……原来是猴子。”绫辻平静地说道。“感谢你的有用情报,快走吧!” 久保看似还想说什么,想了想终究闭上嘴。对绫辻投以狠狠的一瞥后,才沿着轨道小跑离开。 仿佛跟着目送他离去般,车门也在此时关上。列车发出闷响,再次向前行驶。 fengefu “‘工程师’的追踪讯号又开始动了。” 这里是军警特别搜查总部。宽敞的室内,许多搜查官正忙碌的进进出出。 我们正在看的,是侦测追踪讯号的卫星画面。 “地点呢?”坂口前辈一边贴近画面一边问道。 “港口附近,地下铁道的紧急出入口”飞鸟井先生操作画面回答。“我猜大概是‘工程师’先下车,从这个位置往地上走,所以卫星画面上才会再次出现追踪讯号。” “抓住他时,趁机在他身上装的追踪器,总算派上用场了。”坂口前辈面无表情地说道。 听来,在高架铁轨上制服“工程师”之际,似乎偷偷在他上衣衣领内侧装了追踪器。他们进入地下铁道导致追踪中断时,还曾让我们捏了一把冷汗,这下又可以重新追踪他了。 “港口……原来他想搭船逃跑。”坂口前辈低喃。“一旦出海就逃离卫星监视领域,立刻去追捕他吧。” 很好。 既然这么决定了,就不能再呆站原地。 我从外套口袋掏出车钥匙,快步朝门口走去。 “辻村。”坂口前辈突然叫住我。“你要去哪里?” “当然是去追捕嫌犯啊!”我大声回应。“不能让那家伙逃脱!还有太多事非得问他不可!” 坂口前辈并未马上做出反应,面无表情地将眼镜推高。 “是为了工作?还是为了个人的复仇?” “当然是……” 我的回答含糊不清。 囹圄岛的幕后黑手。 害妈妈走上杀人之路途的男人。 ――想知道我是怎么操纵你母亲的吗?用你的身体来告诉你吧? “当然是为了工作。”我直勾勾地盯着前辈的脸说。“身为特务科的一份子,无论如何都要逮捕杀害坂下副局长的犯人。” 坂口前辈默不吭声地看了我一会儿,圆框眼睛后的视线犀利得像是要将我看穿。 “……好吧。”不久坂口前辈开了口。“但是,一定要把那家伙活捉回来。为了找出真正的犯人,他还有利用价值。虽然我不认为辻村会为了私人感情而动手杀了他……万一你真的杀伤嫌犯的话,你就会――” “没有必要说下去。”我打断前辈的话。“我一定会圆满达成任务。” 不等坂口前辈回答,我立即朝出口走去。头也不回地,迈开大步走向停车场。 没问题的。我一定能活捉那家伙。一定不会杀了他。 没问题的――应该没问题才是。 fengefu 听到老人发出叹息般的声音后,列车停止,绫辻下了车。 接下来,按照来自无线电通信器的指示向前进。沿着废弃地下通道里的紧急逃生梯爬上地面。推开地上的铁门,眼前是一片旷野,没有看到建筑物。 先前列车行进的似乎是一条已经废弃不用的注销地下铁道。在感觉被视线盯着的状况下,绫辻按照指示继续前进。 不久,砂石路的另一端出现一个像是小遮雨棚的屋檐,下面则是一个钢板制的地窖口。绫辻环顾四周,丝毫没有人的气息,四面八方一片死寂。看来虽不用担心有人埋伏,但也不是能暗中呼叫支援的一般设施。 对绫辻而言眼前的状况还在预料之中,因此他只轻轻耸了耸肩,踏入地窖。 穿过狭窄的地下通道,往下走了几公尺后,眼前出现一个巨大的地洞。 四方形的地洞,四面以水泥固定,内部空无一物。地洞中央偏前的位置,有另一个通往地底的洞口,只是这次的与其说是地窖,不如说像个下水沟,只在地面上开了一个洞。 洞口透出光线,仿佛不祥的篝火。 绫辻探头确认洞穴下方的状况。 直立的洞穴看似通往下方另一个房间,洞口距离地底约4公尺高,只要先抓住洞缘吊在洞口,再轻轻往下跳,这样的高度应该不至于受伤。 于是绫辻也这么做了。 “欢迎你远道而来啊,侦探先生。” 听见那个声音,绫辻知道自己这趟来得值得。 妖术师就站在房间角落。 只差几步就能碰到他了。 “京极。” 听见绫辻低吟般的声音,京极满意地点头。 “一让你兜兜转转了这么多地方,真是不好意思啊。不过,能看到你笑得这么开心,也不枉费我勤奋地做了这些准备。” 被他这么说,绫辻伸手抚摸自己的脸。 绫辻发现自己正在笑。 那是肉食兽即将虐杀猎物时露出的笑容。 “忍不住想笑啊,毕竟本尊好不容易出现了。” 绫辻至今与京极斗过无数次,然而实际面对面对决的次数却是寥寥可数。像这样直接面对面的机会,比黄金堆成的小山更有价值。 绫辻缓缓走向京极。 同时也迅速朝四面八方戒备。 房间并不大,是个边长4公尺的立方体。屋内几乎空无一物,只有地上散落几许铁屑。感觉就像身在一颗4公尺立方的骰子内侧,既没看见埋伏其中的京极手下,也不像有陷井。 没有任何打扰决战的东西。 “京极。” “绫辻君。” 两人面对面站着。 距离如此接近,若是其中一方身上藏着短刀,瞬间就能割断对方的喉咙。 “伤脑筋。”绫辻微微偏着头。“明明是那么期待揪出你的这一天……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刻,竟然说不出话来。” “老夫也一样。”京极嘲弄地笑了。“不过,我们彼此当然都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对吧?” 绫辻以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太多事想问你,但就算问了,你也不会回答吧?” “很难说喔,我倒认为值得一试。” 绫辻打量着对手暗自思付,然后说道:“那我就问了。……你做好一死的觉悟了吗?” 低于零度的杀意,毫无预兆地从绫辻身上喷发。 杀意冻结了空气,寒气灼伤了眼前的京极。 就连京极也不免为之震撼,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看到绫辻的杀意在眼前爆发还能毫不动摇的人,在这世上不可能存在。 “老夫是否已做好一死的觉悟,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喔。”京极终于做出回答。“问题是,我和你是否能在此分出胜负。虽然这么做有点不择手段,但我带了点伴手礼来。” 京极敞开身上和服的衣襟。 那里挂着一包黄色液体。 “啧!”绫辻不悦地咂了一声。“是毒药吗?” “是神经性毒气。”京极浅笑。“只要我把这条绳子往下一拉,里面的液体就会挥发,整个房间瞬间充满剧毒气体。气味带有果香,只要吸一口就会全身痉挛不止,几秒内呼吸肌就会麻痹,在大量呕吐中丧命。但是,我一点也不想用这个处置你。就当这个是让游戏成立的舞台装置之一吧。” “说得也是,用自己的性命当作游戏赌注,是你一直以来的嗜好。”绫辻不为所动,回望京极。“说吧,要比什么?” “比智慧。” 京极似乎很开心。 绫辻沉默皱眉。 “很简单吧?几个月前,就在这里,有个人匪夷所思地死了。只要能解开那个人死因的谜团,就算你赢。只要你赢了——” 说到这里,京极停下来注视绫辻。 接着又说道: “我就告诉你,怎么为你的搭档解除危机。” fengefu 没有答案。不知道接下来会变成怎样。 连自己都搞不懂自己的心情。 这种暧昧不明的状态,令人极端忧郁而痛苦。 对我来说值得高兴的事,就是确定自己该往哪个方向前进。注意力不需要分散到其他可能性上,只要咬紧牙根勇往直前就好。 就像现在这样。 踩下油门,我的眼中只有前方的道路。 即使再快一秒也好,一心只想全力奔驰,追上那家伙。 “辻村妹子,你开车别这么乱来——” “你现在讲话会咬到舌头喔,飞鸟井先生!” 我用力转动方向盘,在信号灯转为红色之前冲过十字路口。 这里是通往港口的闹市区,大马路上车水马龙。我驾驶的银色奥斯顿·马丁就像一颗穿梭其中的子弹。 闪着红色警示灯的奥斯顿·马丁忽右忽左地变换车道,猛烈加速追踪“工程师”。从刚才开始,我已经好一阵子连车速也无暇确认。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飞鸟井搜查官,身体不知道在车内碰撞了几次,不断发出呻吟。 “犯人真是太愚蠢了,飞鸟井先生!”我对身旁的飞鸟井先生大吼。“竟然以为自己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我要让他知道,这种得意忘形的态度会如何毁掉他的人生!” “辻、辻村妹子!我问你,这是你第几次开车追嫌犯!?” “第一次!”我吼叫着力转动方向盘,车子猛地甩尾。“不要跑,混账!” “我第一次遇到这么乱来的搭档!”飞鸟井先生发出悲凄的叫声。 车身一个弹跳,保险杠擦过路肩电线杆。如果是平时,脑中大概会浮现修理费的事,然而那些声音听在现在的我耳中,就像追踪犯人的伴奏曲。 脑中仿佛响着鼓声和电吉他声交织的动感节奏。 别想从我手中逃脱! “辻村妹子,看到了!”飞鸟井先生指着前方。“是那家伙的车!” 交叉路口另一端的车流中,出现一辆白色跑车。那是一辆赃车,驾驶座旁的窗户破了,大概是“工程师”偷车时砸破的。 我只要看到对方的车,脑中就能立刻对性能做出大致预测。那是一辆城市专用跑车,样式虽售却有很高的扭力,性能不输我这辆奥斯顿·马丁。就让我看看那辆车有多少能耐。 对方也发现了我们,提高马力打算加速逃逸。 我不甘示弱地踩下油门。 “辻村妹子,红、红灯了!” 换档,变速箱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声。 两辆车同时猛烈加速。 我的奥斯顿·马丁如一颗高速球般冲向信号灯转为红灯的交叉路口。从前方横向驶过的轿车和卡车中间钻过,冲过交叉路口。 “呜哇啊啊啊啊!!”我朝飞鸟井先生瞥了一眼,他正紧紧抓住安全带。 白色跑车和银色的奥斯顿·马丁仿佛一口气送出心脏的血液,在马路上呼啸而过。轰然巨响令一旁的车辆纷纷惊慌闪避,但我眼中只有那个家伙。 体内有火焰窜过。 我要让那家伙知道,和我为敌就是你失败的原因! 提高档位让汽车加速。轮胎磨擦路面,冒出一阵白烟,银色铁块忘情地奔驰,在柏油路上留下黑色胎痕,像一只不知疲倦为何物的肉食兽,又像撕裂路面的银色飞箭。 那家伙往右转,我也跟着右转。脑中浮现这一带的地图,应该快进入港区了。路上交错的一般车辆正逐渐减少中。 “只要进入港区,一般车辆就会减少!”我边开车边扯开嗓门。“到了那边,稍微乱来一点也没关系吧!” “你还能比现在更乱来吗!?”飞鸟井先生的声音听起来近似哀号。 我和“工程师”的车子几乎是并行着冲进港区。 大概是为了方便货柜车进出,港边的道路相当宽敞。右侧是一整排集装箱仓库,左侧是报关行等建筑物。我们两辆车就在中间的道路上横冲直撞。 不经意地我发现—— 这时,右侧集装箱仓库中,出现诡异的人影。 人数约莫六人,穿黑西装戴墨镜,正从看似港区警卫的人手中,接过好几个运动提袋。一旁停着三辆黑色suv,车窗上全贴着反光隔热纸。 一看见我车上红色的旋转警示灯,黑衣人们脸色大变。 “那些人是……?” 黑衣人们迅速后退,从视野里消失。 几乎与此同时,车身发出被人用铁锤敲打般的声音,一阵猛烈晃动。 我的心脏像是掉进冰水里。 “刚……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糟了。”飞鸟井先生也变了脸色。“我们遭枪击了!” 那三辆跟在我们后方的suv也以高速追了上来。从车窗探出身体的男人,手中举着一把冲锋枪。 “可恶,这是怎么回事?是‘工程师’预先安排的后援吗?” 我从后视镜往后看,观察对方的车体和枪支类型。 急切地在脑中庞大的资料库里搜寻资料。 最后得出的是,最糟糕的结果。 “怎么会这样。”我发出呻吟。 原来是这么回事。 “工程师”不只是为了出海而来到港边。之所以选择逃到这里,为的是甩开搜查官们的追捕。这一区是政府三不管地带,黑社会在此据地称王,也可以说是国内的境外之地。 “那些家伙是以港区为地盘的非法组织!”我大叫。“刚才我们看到的,是港口黑手党的地下交易现场!” fengefu “你说辻村遭到袭击?” 绫辻说话的声音在地下室引起回音。 “没错。”京极静静回应。“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我想让事情再有趣一点,所以就给了久保一点小建议。要他掌握港口黑手党地下交易的情报,故意经过交易现场。老夫最喜欢那群人一样粗鲁的家伙了,行动原理单纯,容易推测。” “你以为被看到不该看的地下交易现场,港口黑手党就一定会攻击路过的警车?”绫辻嗤之以鼻。“这么粗浅的思考真不像你啊,京极。那群家伙是在国家权力之前俯首称臣的人,不敢不分青红皂白攻击警车,否则一个月大概就得被判两次无期徒刑了。” 京极不为所动,微笑回应。 “如果那是正常黑道交易的话。” “……什么?” “你家辻村姑娘目击的,是港口黑手党的小喽啰,背着首领暗中进行的非法交易。”京极说道。“对规矩与利益至上的港口黑手党来说,不在组织命令下进行的暗中交易是绝对禁忌。尤其是毒品交易和严禁持有的枪炮交易,要是因此被政府盯上了,对组织而言可是麻烦事。不过……总有一小部分的小喽啰会被金钱一时冲昏头脑。就像这次一样。” “背着首领暗中进行的交易吗。”绫辻啧了一声。“交易曝光不只是被逮捕了事……对于破坏黑社会规矩的人,组织不会善罢甘休。” “大概会受到令他们后悔自己还活着的严刑拷打吧。”京极喜滋滋的笑着。“是恐惧,恐惧能让人采取行动。为了封口,他们会很乐意杀死政府的搜查官。” fengefu 被流弹打中的仓库建材飞到半空中。击中车身的子弹,仿佛走音的管乐器。 “可恶,怎么回事!港口黑手党的家伙是被警察欺负过头,脑子都坏掉了吗?” “一定是因为交易现场被撞见,打算杀人灭口!”我转动方向盘大吼。“不快点想办法的话,根本别想继续追踪‘工程师’了!” 为了不被瞄准,我不断左右摆动车身。即使如此,车身还是吃了好几颗子弹,顿时火花迸散。 其中几颗子弹击中玻璃。表面虽然出现白色放射状的裂痕,玻璃却没因此碎裂。 “好坚固的车……该不会是防弹车吧?”飞鸟井先生边掏枪边问。“你明明是个菜鸟公务员耶?” “身为情报员,就算把饭前省下来,也应该开防弹车!” “这是谁说的?” “我!”如此大喊,我用力踩下油门。“话虽如此,车身下盘还是没有防弹加工!要是子弹从地面弹跳起来击中车底的传动轴,最糟糕的状况是会翻车!” “拜托千万不要啊!” 飞鸟井先生从窗户伸出手,朝后方的suv开枪。 几颗子弹命中suv,敌人瞬间减速。 我用力将方向盘向右一转。 车身发出尖锐的声音,左边的轮胎腾空。飞鸟井先生赶紧把体重移向腾空那一侧。 路旁堆高的纸箱被撞得四散,铁棒散落柏油路面。我开着车钻进仓库之间的缝隙,在窄小的巷道上奔驰。 “又追上来了!”飞鸟井先生看着后方大喊。“那群家伙打算逼死我们!” 我向左转,冲出仓库街。 情况不妙。 对方有三辆车,还不断用冲锋枪朝这边攻击,车上都是习惯飚车的黑社会分子。 更别说港区本就是他们自家后院,肯定熟知每一条小路。 相较之下,我方不但火力贫瘠,我还无法操纵自己的异能。 怎么办?这样下去会被追得走投无路。 握着方向盘的手已被汗水沾湿。 该如何是好? 要是能像昨天被特殊部队包围时那样——有绫辻老师的建议就好了。 fengefu “快点出题吧。”绫辻语调平板地说道。 “喔,决定一决胜负了吗?”京极语调愉快地询问。 “别吊人胃口了,那样只是浪费时间。”绫辻不屑地回应。“如果一切都是你的设计,那有件事可以肯定。你不会用枪、毒或者暴力杀我。你想要的是让我在竞争中屈服,支配我这落败者的人生之后,你才会杀了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快出题吧。” “你果然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京极心满意足地微笑。“那里有份文件,老夫将这陷入一团迷雾的时间取名为‘杀人之匣’。这可是我相当中意的事件之一呢。” 绫辻捡起掉在房间角落的文件,从封面文字看来,似乎是从市警资料室窃取出来的东西。 绫辻翻开文件。 ——是发生在这房间里的杀人事件。 杀人嫌疑犯是个心狠手辣的欺诈师。 他胁迫并操纵了某大企业会计师,利用对方盗领公款。 然而,三个月前欺诈师面临危机,他所操纵的会计师承受不住良心的苛责而逃亡了。 只要会计师报警,自己就完蛋了。欺诈师拼命搜寻她——会计师是一名女性。 最后他终于找到她,地点就是现在绫辻所在的这个地下避难所。 然后,他杀了她。 可是,欺诈师最后却获判无罪。 绫辻继续翻阅文件。 为什么杀人犯获判无罪呢?因为他不可能犯下这次杀人罪行。 女会计师在这房间里遭人刺杀身亡,欺诈师不但没有那个时间的不在场证明,在他家中也找到沾血的上衣。调查结果,血液和那位女性的一致。 问题是,谁都不可能杀了她。 女会计师逃进避难所后,自己破坏了离开房间唯一的手段——铁梯。 换句话说,这是一起不可能犯罪。纵然有人能够进入房间杀人,杀人之后却没有办法离开。 检警找不到欺诈师从这房间离开的证据,只能判他无罪。 “这么说来,就和现在的我一样。”绫辻轻轻摇头。“要是无法解开这事件的谜底,我就无法离开这房间。” 绫辻望向天花板。跳下来的那个圆洞,开在天花板正中央。距离地面的高度是4公尺。房间里什么都没有,看不到可以攀抓或踩高的东西。就算想求救,也因为地下避难所里没有讯号,手机无法接通。 “顺便告诉你,也没有查出任何人带钩子或绳梯来过的痕迹。”京极发出预约的嗤笑。“和现在的你一样,进入房间杀了人之后,才发现自己出不去了。” “原来如此,终于看出头绪。如此说来……这桩未解决的事件,也是由你灌输犯人智慧的吧?”绫辻说道。“你知道如何离开这里,并把方法教给在这里杀了人的犯人。你既然在这里,就表示你当然知道如何离开。” “与正题无关的推理比赛就到此结束。”京极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在重要的决胜时刻,老是谈出题者的事,未免太无趣了吧?” “说得也是。”绫辻重新观察起房间内的状况。 房间的墙壁以白色的树脂合板制成,只要有铁锤之类的工具,大概就能破坏了。不过,墙上既没有破坏过的痕迹,而且就算破坏墙壁,这里是在地下,光靠破坏墙壁无法逃脱。 房间的形状是边长4公尺的立方体。地板、天花板、所有的墙壁都是正方形。身处其中,就像待在一个高4公尺的骰子内部。这个以正方形构成的房间,就是京极口中的“匣”吧。 没有任何能拿来垫脚的东西。应该说,房间里根本什么都没有。唯一有的,是在房间角落地上的铁管碎片。那应该就是被害者破坏的铁梯残骸。铁梯原本是与天花板圆洞相连的唯一出口,现在已被破坏成数十个碎片。 根据资料,被害者由于感到自己有生命危险,在逃入这个避难所前曾与警方联络。在警方赶来之前,她自己也无法离开这个避难所。看来,她当时抱着必死的决心。 只可惜警方赶来时,她已经成为尸体。 ——尸体。 “这里没有尸体。”绫辻环顾屋内说道。“在她被刺身亡的地方,至少该有血迹残留。” “我带你去看。”京极对绫辻招手。 四方形房间的一隅,设置着一扇不起眼的推门。门后是另一个更小的房间。如果原本的房间是一个4公尺立方的骰子,小房间就相当于不到3公尺立方的另一颗骰子。 两个房间内部的状况几乎一模一样。唯一的差别,是小房间地板上有清楚的血迹。流出的血凝固了,成为无机制小房间里唯一的特征。隔壁那间房间一定很羡慕。 血迹周围有好几根铁棒插在地板上。一样是铁梯的断片。用来圈出尸体姿势的白绳旁,总共配置了五根铁棒。铁棒长短不一,长的有40公分,短的则只有15公分。所有的铁棒都插在地板上。 绫辻蹲在血迹前观察铁棒。“为什么这里插着铁棒?” 接着,绫辻回到大房间,观察两个房间相连的墙壁。 喇叭锁形式的门,打造得颇为坚固。墙壁上除了有门,还描出与隔壁房间一样大小的正方形黑框,简直是将隔壁房间的大小记录在墙上似的。门位于墙壁中央,比房门大上一圈的黑色正方形也画在置中的位置。比黑色方框上缘更上方的位置不是墙壁,而是黑色的空洞。 “房间上面也有空洞吗。” 绫辻朝空洞伸出手,但是摸不到。就算跳得再高,还是摸不到。如果连高个子的绫辻都办不到,想来也很难成为犯人离开房间的线索。抬头望去,顶多只能辨识出连接小房间墙壁与天花板的金属补强建材,就像一个构成骰子的框架。不过,想要跳起来抓住它也不容易。 再说,即使利用某种方式抓住金属补强建材,真的爬上了空洞处,也就只是如此而已。空洞处距离大房间天花板中央的圆洞,水平距离足足有2公尺。纵然是本世纪最厉害的逃狱王,想朝圆洞平行移动也是不可能的任务。 绫辻再次回到大房间的中央,仰望天花板的出口。 “地面距离出口的高度大约4公尺。”绫辻说道。“据说职业运动选手的垂直跳跃力是50到70公分。换句话说,资料中的嫌犯再怎么努力,也只能碰到2公尺50公分左右的高度,无论如何也碰不到高4公尺的天花板。” “没错。你差不多该做出解答了吧?”京极露出淡淡的笑容。 绫辻朝京极眯起眼睛。“我可没听说还有时间限制。” “鼎鼎大名的杀人侦探,听到时间限制难道还会怕了吗?” 绫辻下巴肌肉紧绷。 没有反驳的余地。然而,线索太少了。 fengefu 车身弹跳。 将几个空货箱撞飞,奥斯顿·马丁在港区内失控狂奔。 与敌人的距离渐渐缩短,我不知道还能撑住几分钟。既然这里是港口黑手党的地盘,沿岸警卫队或军警得花上一段时间,才有办法赶来支援。 “可恶,没子弹了!”等着滑套后定的自动手枪,飞鸟井先生大喊。 “请用我的枪吧!”反正在这种状况下,我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开枪。 “可是,对方的车也是防弹型!火力又压倒性的胜过我们,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车子不知何时开到堤防附近的沿海公路上。那群家伙果然对港区内的道路非常熟悉,刻意把我们逼到悬崖上。 糟了。 “辻村妹子!”飞鸟井先生右手指向某处。“那家伙的车在那艘船上!” 朝那个方向看去,正好看见在码头靠岸的载货船。“工程师”那辆白色的跑车就停在那艘大船上。他想搭那艘船逃跑。 “朝那艘船前进!”我扭转方向盘。“反正无论如何,我们也只能往那里逃了!” 车身大幅右转,底盘用力刮过柏油路面,我的奥斯顿·马丁改变方向,朝码头前进。 “工程师”。 我绝对不会放过那家伙。 在高架铁轨上时,那家伙承认自己操纵了妈妈。这表示妈妈并非生来就是恶人。或许只是被抓住内心脆弱的地方,才会遭到他人唆使。 小时候,我很讨厌妈妈。长大之后,因为工作而几乎不回家的妈妈,对我来说几乎是陌生人。 即使如此,如今我对逼着妈妈走上绝路的“工程师”竟怀有如此强烈的杀意,连自己也感到诧异。 一定要追上他,然后亲手—— 汽车如同子弹般朝“桥”奔去。 那是一座单线通车的大型开合桥。为了方便船只入港,桥中央会定期分成两半,往左右两边打开,供船只通过。 桥的正中央正好堆满了纸箱,仿佛为了阻挡我们去路似地放在那里。大概是搬运人员卸货卸到一半,听见飞车与枪炮的声音而逃跑了。 桥面很窄,无法闪过那些纸箱。 “我要撞开那堆货物!”我大叫。 “没问题吗?!”飞鸟井先生大叫。“要是有人躲在纸箱后面,岂不是会被辗死!” 这句话令我瞬间为之语塞。 妈妈的仇人就在眼前。 “没办法!只能祈祷不会发生那种事!”我用力握紧方向盘。“请抓好!” 车身正面冲进叠成一座小山的纸箱。 一个弹跳之后,纸箱里的蔬菜、日用品等等货物激烈飞散。白萝卜、鬃刷、卫生纸、水果……全部往外飞弹,从桥的两边纷纷落入海中。车子压过纸箱反弹,猛地冲过开合桥。 “没有压到人吧!”我踩着油门狂吼。 “我的屁股撞到了!”飞鸟井先生颤抖着声音回复。 感觉得出车轮压过许多货物,不过应该没有撞到人。我松了一口气。再说,如果真的有人躲在纸箱后面,发出这种噪音狂奔的车——还在枪林弹雨中躲闪追兵——都开到身边了,怎么可能没有察觉。 “就这样冲上大船的乘车口!” 我转动方向盘,朝货运船改变方向。 就在此时,有什么从港湾对岸破空而来。 一阵冲击包围整个世界。 那不知名物体在即将撞上我们的车前爆炸,橘红色的火焰笼罩车身。 车身腾空。 “哇啊……!” 视野一片空白。身体狠狠撞击车内,分不清上下左右。安全气囊打在脸上,一时之间失去意识。 毫无意义的影像在黑暗中浮现。妈妈遥望远方某处的脸庞、在特务课接受的射击训练、光线昏暗的绫辻侦探事务所。还有更久以前,自己根本想不起来了的儿时回忆。 “喂!快起来!敌人又在发动攻击了!” 呼喊的声音和摇晃身体的手叫醒我。 车停在码头边,火焰与浓烟已侵入车内。我恢复意识时,正好是飞鸟井先生将我从车内拉出来的时候。 我爬着离开车厢,躲在车子后方。才刚躲好,对岸立即飞来大量子弹,仿佛在奥斯顿·马丁身上奏起盛大的管乐。 “那些家伙,竟然用空爆榴弹发射器攻击我们!”一边以车身为掩护躲避自担,飞鸟井先生一边大喊。“港口黑手党的武器走私网到底有多强大啊!” 空爆榴弹发射器是一种发射水平飞行榴弹的最新型个人武器。射出的榴弹在命中目标前能够保持水平高速飞行,利用镭射测距仪设定距离,在接近目标时引爆。这是以跟武装士兵的战斗为考量,彻底的军用武器。别说非法组织不该持有,更不该在距离闹市区这么近的地方随便发射。我猜,刚才目睹的非法交易内容,恐怕正是这批军火。 如果真是这样,这群人更不可能放我们活着离开。 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杀死我们。 “辻村妹子,你还有多少子弹?”躲在车身阴影处的飞鸟井先生问道。 “只剩下几发了。”我检查手枪回答。 “这样啊……但是有个好消息。”飞鸟井先生往桥头的方向望去。“开合桥就要打开,这样那群人就过不来了。” 我也望向桥。的确,桥中央——刚才我们撞翻货物纸箱的地方——正分成两半,变成一个敞开的八字形。看来车辆暂时无法从那边渡桥过来。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我说。“这样敌人过不来我们这边,只要在对岸用弹雨把没武器的我们打得无处可逃就行了。超赞的。” “你说的没错,太赞了。” 只要再飞过来一颗榴弹,车子恐怕会抵挡不住。 敌人若再绕过桥的两边,从侧面交叉火力攻击,那我们就死定了。 当开合桥恢复原状,敌人涌上桥来时,一切就结束了。 我要死在这里了吗? 视野角落瞥见货物从桥分裂的地方纷纷落入海湾。除了蔬菜水果,还有几个重量更重的木箱,在海面上溅起重重水花。这样就不用赔偿压烂货物的钱了呢,我想着无关紧要的事。 从成为情报员的那天起,我想象过无数次自己死于枪战中的模样。有时像电影一样经过一场激烈枪战后才死,有时躺在肮脏的巷弄内痛苦挣扎身亡。因为实在想象过太多场景了,眼前即将被子弹击中身亡的事,竟然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我真的要死了吗?连异能都没发动,像个枪靶子似的被乱枪打死,这辈子就要这样结束了吗? 明明还差一点就能亲手为妈妈报仇。 我举起枪。 迅雷不及掩耳地从掩蔽物后方伸出手,同时开枪。 对岸,黑手党的其中一人倒下。 我是情报员。 这种程度的危险,只不过是电影中段的高潮戏之一罢了。怎能因为这样就怕了呢。 我看见对岸的人正准备再次使用空爆榴弹发射器。 “喂!他们好像打算再发射一次!” 我面不改色,只是盯着自己的手枪口。 “我会击落它。” “你疯了吗?”飞鸟井先生大叫。“以时速七百公里飞过来的二十五厘米榴弹,怎么可能用手枪的子弹击落!”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我用手枪瞄准敌人。 只要在发射的瞬间命中,就能直接引爆榴弹,一举解决那附近的敌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了。 敌人已将发射器对准我们,我的枪口也已对准敌人。 没问题的。就和训练时一样,只要射击姿势正确,就能将停止的枪靶击穿,如此而已。如果是训练的话,我有绝对的自信。 对方正在窥看镭射测速距仪。还没,还不是时候。 海风忽然停了,瞬间,四下陷入百分之一秒的寂静。 ——就是现在! 我扣下扳机。 …… 什么都没发生。 我的胃被高高吊起。 卡弹了! 刚才的爆风将烟尘带进膛室,造成滑套卡死的状况。 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 敌人手指扣住发射器扳机的模样,看得莫名清楚。 不行了,已经没辙了。 一切将就此结束—— 我闭起眼睛,咬紧牙根等待的爆风没有来袭。 战战兢兢地睁开眼,对岸的黑手党成员正在叫唤着什么,连看也不看这里一眼。 怎么会这样?发生什么事了? 其中一人脸色铁青,正将手机放在耳边不知说些什么。接着,他更慌慌张张地对其他黑手党成员做出指示,所有人一哄而散,陆续逃进suv。 无视于我们的存在,我们就这样离开了。 “得救了……吗?” 飞鸟井先生从掩蔽物后方探头。 “简直是作鸟兽散……”我放下枪说。 “大概是接到组织来的联络吧。”飞鸟井先生说道。“只是为何那群人会在现在这种状况下,突然回去了呢?明明只要在几秒就能把我们炸成烤鸡。” 敌人突如其来的撤退了。我从未在工作时,碰到如此称心如意的发展,除非背后有人暗中相助。 如果是这样的话,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 “那当然是因为……”我充满自信地说。“绫辻老师破坏了敌人的计划。” fengefu “这是一个简单又具有独创性的逃脱把戏。”绫辻说道。 在京极面前,绫辻缓缓踱步,平静地道出真相。 “位于离地4公尺高处的出口,不存在的垫脚处。即使高个子的男人再怎么伸展身体,顶多摸得到2公尺半高的地方。剩下的1公尺半该怎么生出来?” 绫辻横过房间,把手放在通往小房间的门上。 “在一般的事件中,如果要解开密室之谜,首先要找的就是感到不合理的地方。比方说,无所谓的双重门、不需要的备用钥匙、进不去的地下室。要将这些附加要素一一消减。反过来说,附加要素愈少,看似愈单纯的房间,能够运用的线索也愈少。就这点而言,眼前这间密室正是如此,几乎没有一丝杂质,有的只是尸体和房间。那么,该怎么做才好呢?如果没有不合理的地方,就自己做一个出来吧。” “喔?”一直默默听着的京极露出淡淡微笑。 “这间密室里有一个房间。这就是不合理的地方。” 绫辻斩钉截铁地说道。 接着他推开门,观望那间小房间。 “大房间是高度4公尺的骰子,小房间是高度将近3公尺的骰子。根据毕达哥拉斯定理,可知边长将近3公尺的正方形,其对角线将近4公尺。换句话说,和大房间的高度相等。所以,只要这么做就行了。” 绫辻推开小房间的门,用手抓住上方门框,毫不犹豫地一口气往下拉。 小房间倾斜了。 “没有垫脚的地方,可是有个小房间。既然如此,就拿这个房间来垫脚。”绫辻更用力,以墙上黑色框线为界,小房间开始向前倾倒。绫辻一边调整高度,一边小心翼翼的后退。 “看来像黑线的,其实是房间的接合处。小房间上方之所以形成空洞,是为了腾出空间供小房间旋转。在进入这个避难所前,更上一层的地方有个比这更大的空洞。正如你最初所说,这个小房间一方面是房间,一方面是个‘匣’。” 开始倾斜的小房间,在正好倾斜45度角时,因为最上端卡住了天花板而停下。 “这么一来,就完成了垫脚台。”绫辻说道。“倾斜的房间高度正好是4公尺的一半,也就是2公尺左右。如此一来,伸手轻易就能够到出口的圆洞。而且这个以小房间构成的垫脚台,位置正好落在圆洞的正下方,只要脚踩着这里,伸手就能摸到天花板上的出口。” 绫辻拍拍垫脚台。倾斜的垫脚台比他的身高稍微高一些。突出的角落正好有方便让脚勾住的金属补强建材,要跳上去并不难。 “漂亮,不愧是绫辻君。不过,我想告诉你——” 京极眯起眼睛看绫辻,眼里闪现某种光芒。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你想告诉我,这推理不完整对吧?还有下文,耐心听到最后。” 绫辻用手轻拍倾斜的小房间外侧。 “警察踏进这里时,如果现场保持这个状态——如果房间依然维持倾斜状态,这里就根本称不上是密室了。只要看一眼,任谁也能揭晓逃脱之谜。所以,必须将小房间恢复原状。但是,这也不难。” 绫辻低下头,从门口弯身进入倾斜的小房间。 踩在地板上,绫辻的体重令倾斜的房间一点一滴移回原位。 “这就是为什么尸体躺在房间最深处,周围还要插上这些铁棒的原因。”绫辻站在曾是陈尸体的位置等待,小房间的斜度慢慢减少,最后终于回到原本的位置。“插在地上的铁棒,是为了固定尸体的位置不使其翻滚。犯人将小房间当垫脚台使用过后,固定在这里的尸体重量便会让房间慢慢回到原位。” 绫辻走出小房间,站在京极面前。 “这就是脱离密室的伎俩。” “太棒了。”京极欣喜地拍手。“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解谜。‘杀人之匣’可是老夫相当中意的事件之一呢。” 绫辻不悦地皱起眉头。“哼。要是能找到此事与你直接相关的证据,就能让你‘意外身亡’了……” 绫辻环视屋内。这起事件的犯人,想必也和过去事件中的犯人们一样,出于自己的意愿杀人,出于自己的意愿选择了这种杀害方法。京极的“杀人之匣”不过是提供一种“道具”罢了。在绫辻的异能定义下,这样的京极算不上犯罪者。 对绫辻而言,这种状况已经反复过太多次,京极不太可能在这种状况中露出马脚。 “那么按照约定,快点告诉我拯救辻村的方法。” “哎呀,真叫人嫉妒。”京极从怀中取出一张纸。“这是袭击你助手之人的联络方式,依你的实力,只要有这个就能不费吹灰之力阻止那些人了吧。” 绫辻只看了纸面一眼,立即记住上面的电话号码。接着,他从怀中取出手机。 “这里收不到讯号,我上去联络对方。”绫辻背对着京极。“等一下再来找你算账,你最好有所觉悟。” “这位侦探对老人家真不亲切啊。” “闭上你的嘴。” 绫辻再次拉动小房间,只要踩在倾斜的房间上,就能轻而易举的从圆洞离开。 “绫辻君,告诉你一件事。” 京极对伸手抓住出口的绫辻搭话。 “什么事?” “就算能拯救你的助手,你也早已输给了我。同时,今后胜利将再也不会降临。这件事你可别忘了。” 绫辻对这番话忖度了一番,很快的用鄙夷的语气回应: “我要的不是胜利,我要的只有你的死亡。”离开出口时,他又丢下一句:“我马上回来,到时候你最好有心理准备。” 沿着唯一一条对外地下通道,绫辻跑回避难所。 京极消失了。 “…………!?” 这次真的令绫辻发出惊愕的呻吟。 想离开这房间只有一个方法,这是刚刚才出炉的推理结果。出入口只有天花板上的圆洞。出了圆洞之后,连结的地下通道也只有一条,就是绫辻刚才离开又回来的那条通路,沿路上没有任何能藏身的地方。只要这条路上有一丝不合理的地方,绫辻一定能察觉到。 绫辻巨细靡遗地检查了大房间、小房间以及房间外的空隙。然而,到处都没有发现京极的下落。空隙另一头是水泥墙,没有第三个房间,也没有秘密通道。别说和刚才一样了,能找到的线索甚至比刚才少,是一个条件更单纯的密室。 从密室消失的伎俩。 绫辻不由地发出闷哼。 原来,真正待解的谜团是这个。 只要让小房间倾斜,就能碰到出口的圆洞。可是,不利用圆洞来脱离这个地下密室,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墙壁没有破,也没有第三者的帮助,京极如一阵轻烟消失于密室之中。 条件愈单纯,破解密室之谜的难度就愈高。但是,眼前这种异常的单纯,早已远远超过解谜的可能极限值。 绫辻呆站在房间正中央。 京极最后说了什么? ——就算能拯救你的助手,你也早已输给了我。 如果无法解开从这个密室逃脱的谜,就会被京极逃脱。 错过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绫辻像一座雕像,站在房间里纹丝不动。 过了一会儿,绫辻的怒吼伴随着拳头敲打在墙上的声音,响彻地下通道。 fengefu 我与飞鸟井先生急忙上了货运船。 在军警及时协助下,这艘船已经暂时停止出航。“工程师”就是插翅也难飞。 货运船的船舱分三层。堆放货柜的最下层、停放商用车辆的中间层以及装载货物的最上层。“工程师”不可能还在跑车里,于是我和飞鸟井先生决定兵分两路,分头调查各层船舱。我带着手枪,子弹已用罄的飞鸟井先生则带着紧急时用来破坏舱门的斧头,展开对“工程师”的搜索。 装载货物的最上层非常宽敞,货物一直堆到将近天花板的高度。用来运货的这艘船,为了削减运输成本,船上几乎没有船员,因此,船内安静得可怕。偶尔会听见别的层传来车辆缓缓移动的低沉声音,但因为太远了,也无法听得真切。 我拿好手枪,小心翼翼地前进。 真是个讨厌的地方。 这里到处都有适合躲藏的空间。堆高的木箱背后、搬运货物用的黄色高机后方。许多木箱都大得足以容许一个人躲入其中。如果这是电影,坏人一定会在这种地方,从背后偷袭身为主角的情报员。在追捕“工程师”的状况下,这是我最不愿意主动踏入的地方。 我用枪口对准视线所及之处,继续前进。 不经意地,耳边忽然传来像橡胶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脑中的警戒等级,本能地跃升为红色警戒。 “谁在那里!”我用枪口对着对方大喊:“出来!” 木箱另一侧,靠近墙壁的地方有个黑色人影晃动。听到我的声音,正慌张地想逃走。 “站住!不然我开枪了!” 急着想逃的人影吓得向前翻了个跟斗,发出呜呜、呣呣的窝囊呻吟。 “好啦好啦,对、对不起。我道歉好吗,我什么都会招的,拜托你饶了我,拜托!” 穿着蓝色衬衫的矮小中年男人,跌坐在地上慌张道歉。 不是“工程师”。是这艘船的船员吗? 不—— “那个高尔夫球杆袋,是‘工程师’的东西吧。”我用枪口指着男人正想藏在身后的黑色杆袋。 “这、这这这是……”穿蓝色衬衫的男人想用身体遮住杆袋,又跌了一次。 “那个杆袋是谁的?” “这、这个我不能说。”男人铁青着脸,迅速摇头。 我默默将枪口靠近他。 “呜哇,好啦!我知道了啦!把、把那个拿开!”矮小的中年男人像个孩子一样颤抖着说道。 这人……还真难应付。 男人发着抖,把杆袋往前推。 “这是逃走那人的东西。他开车上了这艘船后,我就帮忙把他藏在制定的地方。这东西就是那时他塞给我的,说要我丢进海里。虽然委托内容原本不包括这件事,但他临时要我帮忙……” “等一下,请等一下。”我伸出手制止他。“逃走的人?也就是‘工程师’吧?藏在指定的地方,这是指……” “那是‘潜逃专家’固定的工作流程啊。” “‘潜逃专家’是谁?” “就·是·我。” 持枪的手忽然觉得好累,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像电影主角了。 “这艘船已经被警察禁止出航。”我放下手枪说。“你协助潜逃的‘工程师’也哪里都去不了了。快说出委托人的藏身之处。” 所谓“潜逃专家”,是一种非法协助委托人潜逃远方的行业。工作内容包括伪造护照,以及委托人到了潜逃目的地后的生活支援等等。在这个妖怪横行、异能犯罪充斥的时代,这种行业在黑社会里算是比较普通的。也有干这行的会兼营走私或偷渡货品,那种潜逃专家大抵持有枪炮等重武器。从这人手无寸铁的情形来看,他只专门协助潜逃而已。 在我催促之下,男人无奈的叹了一声,这才畏畏缩缩的往前走。 走着走着,男人似乎渐渐恢复镇定,开始变得饶舌。 “请他下车之后呢,我就让他混在货物里面喔。躲在大型货柜里容易被发现,所以我让他混在精密机械和食品等货物堆里。装那种货物的木箱一旦被撬开,里面的商品很容易坏掉,最糟糕的状况还得全额赔偿,所以警方不到最后是不会打开这类箱子的。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在箱子里弄了两层箱底,让他躺在下半层。就像把新卷鲑[1]放进去那样。你知道什么是新卷鲑吗?” 我没有回答。 “总之就是那里,逃走的人就在那个木箱……”男人得意洋洋地指着一堆货物。“咦?” “怎么了?” 男人忽然惊慌失措的东张西望起来,然后说:“不见了。” “你说什么……?” “应该在这堆货物里,从上面数来第三个木箱,编号58的那个,我确实放在这里了啊。可是现在57号和59号都在,只有58号不见了。是神隐吗?” “怎么可能……听到骚动逃走了吗?” “可是连箱子都不见了耶。紧急的时候,谁会抱着箱子一起跑?那箱子可不轻喔。” 他说得没错。眼前并排的木箱大小,确实可容一人躺在里面还绰绰有余。除了重量之外,这种形状大小的木箱肯定不合适带着走。就算是在我们跟港口黑手党枪战的时候,听见骚动声而逃跑,他也不可能好心地把原本对在自己上方的木箱放回原位。 就在此时,手机铃声响起。 我拿出自己的手机,确认来电者的身份。是特务课的坂口前辈。 “是,我是辻村。前辈,关于逃亡中的‘工程师’——” 电话那头的坂口前辈打断我的话。“辻村,没有必要继续调查了,请你先回来吧。军警的搜查官刚才找到‘工程师’了。” “咦?!” 我惊讶的用力捏紧手机。 找到了? 但是,“工程师”不是搭上了这艘船,试图逃亡海外吗? “这么说来,已经抓到那家伙……抓到‘工程师’了吗!” “对。”坂口前辈顿了一顿,似乎在思考什么。“辻村,请传送下一个指令给绫辻老师。请他以侦探的身份,查清发生在‘工程师’身上的事。” “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可是,已经找到‘工程师’了不是吗?” 说到这里时,我心中已经雪亮。关于为什么要委托绫辻老师做这件事的理由。 坂口前辈静静地宣告: “找到的是‘工程师’的尸体。” fengefu 眼前有扇门。 又黑、又重,小小的一扇门。 铸铁制的粗重门扉,没有任何装饰,甚至没有开门用的把手。仿佛一旦关上了,谁也无法再打开。 而现在,门是关上的。再也不会打开了。抵达门后真相的方法,已经哪里都不存在了。 我轻轻睁开眼,刚才眼里那扇门的幻影消失。 铁门不是存在于现实之中的东西,那是一扇只会出现在我眼底的门。门被关上了。再也没有任何人能接触到门后的真相。 睁开眼时,我看见的是一具被冲上海岸的尸体。 这里离港口黑手党所在的港湾不远,是一处狭窄的沙滩。尸体像个脏兮兮的垃圾袋,被海水冲上灰色的沙滩。现在,搜查官和鉴识人员正围绕着尸体忙碌工作。 没有人无聊,众人认真的处理自己手边的工作。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这具尸体并非身份不明的遗体,而是杀害副局长的执行犯,也是军警和特务课堵上威信也要追捕的连续杀人犯——“工程师”。 面无表情的坂口前辈,站在离尸体最近的地方。低着头看着“工程师”的尸体,就像看着一个被丢在海边的旧空罐。 “距离死亡时间太久,尸体损伤又太严重。”坂口前辈瞄了我一眼说道。“除了鉴识得出的情报外,即使是特务课也很难再判别出更多情报。” 正如坂口前辈所言,尸体损伤的程度非比寻常。事实上,乍看之下根本无法确定这是不是“工程师”本人。全身上下所有地方都遭到殴打,又像是遭到重物撞击,能骨折的地方都骨折了。同时,身体表面有无数的伤口,全身上下的皮肤都像被撕裂了一般。看来,他在丧命前遭到非常凌厉的攻击。 鉴识人员走了过来,表示尸体的指纹和残留在高架铁轨车站的久保指纹,以及在遭窃的跑车上查到的指纹一致。 久保似乎是“工程师”的本名。 这么说来,眼前的尸体肯定就是久保——也就是“工程师”。 将妈妈诱上杀人之路,唯一认识当时妈妈的人。 这个男人如今死在我眼前。 我到底该怎么想才好? 尸体是被附近垂钓的民众所发现。详细死亡时间必须等待解剖结果才能判定,光从下巴肌肉的僵硬程度与尸斑状态看来,死后不到两、三个小时。 正好是我跟港口黑手党枪战的时候。 也就是说,“工程师”——久保刚上船就被杀死了。 我想了一下才说: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杀死‘工程师’——久保,一定是事先掌握他逃亡计划的人。换句话说,也是与京极杀害副局长计划有关的人。” “或者,是京极本人。”坂口前辈点头同意。“对京极而言,久保不过是颗棋子吧。辻村。” “是?” “上次我也说过,这桩事件是特务课最重要的案件。为了不在与司法省的权力斗争中落败,无论如何都得找出杀害副局长的真凶,并且证明对方的罪行。在这个连物证与自白都能捏造的时代,能够证明绝对真相的,只有异能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点点头。前辈再度开口。 “不管怎么想,杀了久保的,肯定是利用久保的人。”前辈说道。“也可以说,就是杀死副局长的幕后主使者。虽然那极有可能就是京极,但仍无法就此断定。不过,那也无妨。” “这样也无妨吗?”因为有点意外,所以我提问。 “重要的是证明沙海副局长的幕后黑手不是特务课,这样就够了。而就现状来看,唯一能证明这一点的只有绫辻老师。” ——原来是这么回事。 “特务课将委托绫辻老师杀害杀死久保的犯人。”坂口前辈毅然决然地说道。“绫辻老师的异能发动原理,和其他异能者完全不同。老师的特殊能力,只基于绝对的真实才能发动。换句话说,伪装的犯人或推理失误导出的答案,都无法发动这项致命异能。在这样的条件下,就能证明最终死于‘意外身亡’的人是真凶。” ——拥有神之视角的异能。 其他异能者发动的异能,往往只反映出异能者的主观。然而,绫辻老师的异能不一样。并非依照绫辻老师的主观,而是在客观的状态下,只对真凶发动致命异能。总之,它能够完全排除冤罪或顶罪的可能性。人们之所以畏惧绫辻老师的异能,认为那样的能力危险,正是因为具有这种“绝对真实性”——在这黑白不分的世界里,得以标记出绝对真相,极端罕见的异能。 所以特务课才会委托老师。 不管那样的异能到底有多么危险。 “这是最重要的指令。”坂口前辈说道。“无论他拒绝、推理失误或是无法在指定期间内解开谜团,特务课都将对他执行特级危险异能者应受的处置。这一点,请你务必要严加提醒绫辻老师。” 特级危险异能者应受的处置。 那就是“惩治”。 “没问题的。”我说。“刚才已经接获报告,绫辻老师在与京极的智力对决中获胜了,这次‘工程师’的杀身之谜,老师一定也能找出真相。” 没错,绝对不会有问题。 那个老师——那个目中无人、冷酷无情又充满自信的绫辻老师,怎么会有他无法解决的事件。 绝对不可能有那种事。 fengefu 愕然之余,绫辻久久呆立原地。 耳边震耳欲聋的瀑布水声,将听觉隔绝于尘世之外。如梦幻般用处的苍白水雾,将视觉隔绝于尘世之外。 这里是瀑底水潭边。 过去绫辻与京极对峙、交手、最终京极坠落的地方——这里就是他当初坠落的位置。来到瀑底的绫辻,只是茫然地呆立在原地。 绫辻原本要找的是出口。 走出这团迷雾的出口,走出这个陷阱的出口。 水淹过了膝盖也无所谓,绫辻步步踏入瀑底水潭。冰冷的水灌入衣内,夺去绫辻的体温。 没有用的。 出口不存在。解决方法也不存在。 陷阱的出口已紧紧关闭。 ——你不可能赢得了老夫,杀人侦探。 ——这是一场注定你会落败的战争。 “原来是……这么回事。” 绫辻独自低喃。 苍白的肌肤,苍白的嘴唇。 绫辻那曾令许多犯人颤抖不已的冰冷杀意,如今似乎正朝自己张牙舞爪。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京极。” 往水池中央更踏进一步。朝瀑底深处走去。朝水雾源头走去。 这个状况本身形同一个密室。京极的必杀计谋。进得去却出不来,充满恶意的密室。 绫辻毫不犹豫地将手伸入水中,水花溅了满身。 很快的,他在水底找到想找的东西,拿了起来。 绫辻将那东西高举在稀薄的阳光下。 “一切都解开了。” 暖暖含光的铜币。 绫辻口中发出独白。 “谜团也好,你的谋略也罢,我一切都明白了,京极。” 说出口的,是懊悔得近乎吐血的话语。 所有的谜团。 包括坠落瀑布的京极如何活下去之谜。 包括绫辻的“意外身亡”异能无效之谜。 包括水井的一切,包括为什么要利用“工程师”。 包括京极如何从密室地底的“匣”中消失。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京极。你说我早就输给你,原来指的是这个意思。” ——你早已输给了我。 京极的笑容,以及背后的真意。 绫辻抬起头,仰望天空。在水雾的遮蔽下,阳光既昏暗有遥远,就像从水底看出去似地模糊难辨。 “你说得没错,京极。” 绫辻的声音近乎哮喘。这不是猎捕者的声音,而是猎物的声音,而是鼠的声音。 绫辻静静闭上眼睛。 “是我…………输了。” fengefu 飞鸟井坐在办公桌前。 碰也没碰眼前的腌菜,只是沉默思考。 周遭众人还是一样忙碌。港边的枪战、“工程师”的死……搜查官还有很多必须处理的工作。 忽然,电话铃声响起。 飞鸟井盯着办公桌上的电话。怎么会这样?这种铃声的响法没有听过。既不是发生杀人事件的联络电话,也不是发生盗窃事件的联络电话。飞鸟井有个能推测来电内容的专长,然而这次他完全推测不出。电话铃响的方式,是他从来没听过的。 让铃声响了三次后,飞鸟井终于放弃,拿起话筒。 打电话来的,是个出乎意料的人物。 “……绫辻老师?” 飞鸟井拉过话筒,倾听对方说的话。 “是。咦?遭遇交通事故而重伤垂危的住院患者名单……?好的,当然,马上可以准备。” fengefu 绫辻侦探事务所内,响起敲打、切砍肉块的声音。 不断地、不断地,不厌其烦地在敲打肉块。用宽刃的刀子,朝肉与脊骨中间的空隙挥刀。 我装成没听见那声音。眼神落在资料上。手法毫不迟疑,也毫不留情。只感觉到一股默默执行的义务感。 握刀的是绫辻老师。 我不时偷瞥状况,老师仍然面无表情。不过,绫辻老师的神情和平常有点不一样。冷酷的表情深处,某种压抑隐藏的感情正在波涛汹涌。可是,我无法得知那代表什么。 老是用刀尖挑起肉上的薄皮,安静而仔细地剥除。 接着,当脊骨与肋骨结合部分的缝隙外露后,再用刀尖钻入其中,拆卸骨架。骨头与骨头剥离时发出的劈里啪啦声音,在安静的事务所中回荡。 我再看一眼这样的他,然后暗忖。 只不过是要解题羊肉,何必拿军用匕首,用烹饪专用的菜刀不就好了。 “老师。”我对绫辻老师搭话。 绫辻老师没有回应,心无旁骛地剥落残留在肋骨上的皮肉。 老师明明知道,现在他必须做的事,应该是来读我手头这份军警报告书。包括“工程师”久保的身家调查书、在船上遇到的“潜逃专家”底细、船舱内部监视书面的档案……老师该做的不是肢解羊脊骨肉,也不是削下佐餐用的马铃薯皮,更不是把香草和大蒜磨成泥。他该做的事解决事件。 “老师,你也该听我说几句了吧。”我对站在厨房里的绫辻老师说。 “腌肉时用一点香草调味可以吗?”绫辻老师边做菜边问道。 “现在不是说那个的时候!” 我这么一大叫,绫辻老师正在肉上割刀的手停了下来,盯着我的脸看。 “呃……我最喜欢香草了。” 老师点头,继续回去烹饪。 我脑中同时响起两个声音。一个是“现在不是讨论要不要用香草调味的时候,不快解决事件,你会被特务课‘惩治’的!”;另一个是“咦?所以我也可以一起吃吗?” 无视于默默陷入混乱的我,老师用刀背拍扁剥好皮的蒜头,磨成蒜泥在肉上抹了一遍。 接着将粗盐仔细塞进肉上割开的刀口,再撒上刚磨好的黑胡椒粉。把切碎的香草堆在肉上,淋上橄榄油。 这时我终于从香辛料的香气魔咒中逃离,回过神来。“请听我说,那个自称潜逃专家的男人都招了,他从一位匿名委托人手中收了钱,接受协助久保逃亡海外的委托。”我想起在船上遇到的那个莫名卑微,穿着蓝色衬衫的潜逃专家。“听说委托人不表明身份,在他们那一行来说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所以潜逃专家也不曾感到可疑。” 说到这里,我停下来窥探绫辻老师的反应。 绫辻老师继续做菜,只说了一句“我在听”。 所以我继续往下说:“从久保在高架铁轨上表现出的态度看来,逃亡海外这个计划,我不认为久保本人事先知情。换句话说,久保本人不是那个付钱委托的人。但是,潜逃专家有把他打算用来协助久保潜逃的方式,全部告诉‘匿名委托人’了。因此,偷走久保藏身的木箱,搬到另外一个地方再杀死他,这件事对‘匿名委托人’是可以办到的。” 或许“匿名委托人”就是杀死久保的犯人。 这是我从搜查资料中推理出的结论。 “你的推理没有矛盾之处。”绫辻老师说道。 “是不是!” 我可是优秀的情报员,就算不借助老师的力量,这点程度的推理对我来说也不是问题。 绫辻老师把平底锅放上瓦斯炉点火,再倒入橄榄油,用大火加热。接着转为中火,放入羊肉,撒入蒜片煎成金色。 刺激胃部蠕动的香味。 不过,基于我是一个优秀的情报员,当然不会为这种程度的事情松懈或转移注意力。 “还有呢?” “……咦?还、还有什么来着?呃……还有其他的吗?呃……对了,附着在遗体伤口上的木屑,与潜逃专家准备的木箱材质一致。因此,我们也清查了船舱内的监视画面。” 我朝绫辻老师递出夹在资料中的一张照片。 “就在我们和港口黑手党枪战时,有一辆厢型车从船上开了下来。” 照片中拍到的,是一辆白色小厢型车。载货车厢没有窗户,看不到车上的货物。 “能载走久保躲藏木箱的,只有这辆车了。可恨的是,从拍摄角度看不到司机的脸……只要追查出这个开车的司机,一定能找到杀害久保的人。此人恐怕就是匿名委托潜逃专家的人,也是操纵久保的幕后主使者。” 我边说边想起一个人。 京极。妖术师。操纵犯罪者的人。 只要找到他就结束了。我和绫辻老师共同与这家伙的对决,一定能做个了断。 然而,绫辻老师接下来说的话,却推翻了我的决心。 “不对喔。” 我盯着绫辻老师看。 “……咦?” “那个司机的目的地是京极身边……你是这么想的吧?不对。杀死久保的,只是一个普通人。” “可是!” “看看桌上那张照片。” 视线跟随老师的视线移动,房里的办公桌上有一张照片。 “架场久茂,大学教员,这家伙就是杀死久保的犯人。” “咦?”我难掩困惑。“已经找到真凶了吗?” 我急忙拿起照片。 照片看似某种证件照。照片中的容貌让人感受到学术人员特有的沉静气质,年龄大概三十岁左右吧?看起来既不像是阴险狡猾的类型,也不像会毫无顾忌使用暴力的类型。 这个男人会把久保殴打致死到那个地步吗? “你的推理不赖,但是并非真相。这家伙事前已知道久保杀人的事,甚至掌握了他的逃亡计划。等到久保躲进木箱,他便将木箱搬进船上不引人注意的房间里,再用铁棒从外侧殴打杀害久保,最后将尸体丢入海中。” 从船上将尸体丢入海中。 的确,只要这么做的话,监视摄影机就不会拍到犯人带着木箱离去的模样。 不过……用铁棒从木箱外侧殴打致死?凭一个正常人的臂力,有可能把另一个人的身体破坏成那样吗? 总觉得今天绫辻老师的说明有点不合理,少了平常解决事件时,那种仿佛被镰鼬一刀两断的犀利感。 “可是……如果犯人和京极无关,那么他的动机是什么?” “报仇。和你熟悉的囹圄岛杀人事件有关。”绫辻老师说道。“架场的朋友,是当年被杀害的观光客之一。” “咦……?” 囹圄岛杀人事件。久保在犯罪集团中,担任中心人物的角色。 “关于架场如何凭一己之力追查到久保,我接下来会调查——煮好了,帮忙拿盘子。” “请、请等一下!”我急忙打断绫辻老师的指示。 “如果事实是老师说的那样,得立即将犯人交给特务课才行!这是最重要的任务。如果事件解决失败,老师会被特务课惩治的。这样下去,犯人岂不是有逃亡的可能……” “犯人哪里都逃不了。” 我正想问“为什么”时—— 看到绫辻老师眼中散发的寒气,开口之前我已明白原因。 “那家伙‘意外身亡’了!” ——无视一切因果,造成犯人意外身亡的特殊能力。 “我查过架场家了,在那里发现沾有血迹的铁棒。也发现他曾调查过久保,对久保进行过窃听。找到这些证据的当下,就不需要继续搜查犯人——架场在都内的高速公路上,遭到打瞌睡的大货车驾驶冲撞,已经死了。” 绫辻老师的异能不会冤枉人。 因此,如果那个叫架场的男人死于意外,就可以证明他是真凶。 “我明白了。”我说。“拿盘子就行了吧?” 我绕着餐桌走来走去,把餐具摆好。 “我觉得有点不安。”我边排列刀叉边说。“自从和京极正面对决之后,总觉得老师有点怪。还以为你完全不想解决事件了……不过,这道羊肉料理是为了庆祝我们解决事件而做的吧?” “我们?”正在盛装香气四溢料理的绫辻老师露出诧异表情。“为何你也算在内了?” “咦……欸、咦?”我下意识做出滑稽的动作。“请等一下。这道料理是现在我们两个人要一起吃的吧?” “非常抱歉,这怎么看都是一人份。” 老师对我出示平底锅。 “咦、呃、欸……?那拼命忍受肉香和大蒜香,努力咽下口水,死命帮忙准备料理的我究竟算什么……?” “你想知道自己究竟算什么吗?” 绫辻老师把平底锅凑近我的脸。 “啊啊啊啊。”我不由自主地发出怪声。 绫辻老师再次把平底锅凑近我的脸。 “啊啊啊啊。”我又情不自禁发出怪声了。 “我告诉你吧。你是绫辻侦探事务所负责耍宝的人。” 我膝盖一软,跌坐在地。 意识渐行渐远,肚子饿得叽里咕噜,视野逐渐变得模糊。 在逐渐消失的意识中,隐约看到狠狠开完我一顿玩笑的绫辻老师,从厨房里拿出另一份早已煎好的羊肉时,已经来不及了。 以为面对高级羊肉料理却只能闻不能吃,我大受打击昏倒在地,这副德行还顺便被老师拍了下来。 对了,那羊肉真是好吃到让我又发出奇怪的声音。 fengefu ………… 为什么那时候,我没有深入追问老师呢? 明明察觉有异,明明发现其中有微小的矛盾。只要死命追究,一定能找到原因。 为什么我没能踏出那一步呢? 要是我更聪明一点,应该看得出老师正陷入致命的状况。 为什么我那么不聪明呢?要是有京极或者绫辻老师的十分之一洞察力,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用。 那天晚上,绫辻老师从严密的监视网下消失了。 再也没有回来。 [1]北海道特产,以盐腌渍去除内脏的鲑鱼。 外传 绫辻行人vs京极夏彦 第六幕 异能特务课机密据点·早晨·睛天 “架场久茂不是犯人?” 我情不自禁地隔着会议桌探出身子。 “虽然非常遗憾,但仍必须做出这个结论。” 坂口前辈推高圆框眼镜回答。 这里是特务课的机密据点,必须搭电梯才能前往的地下作战会议室。白色的会议室墙上有一砷巨大荧幕,投影出各种情报。 “绫辻老师失踪后,我们对久保死亡一案重新展开调查。目的是验证绫辻老师的推理。”坂口前辈翻着手上的资料说道。“结果发现,架场因为交通事故被送到医院时,发生了一个小意外。” 架场——被绫辻老师认家为“杀害久保的犯人”,以异能造成“意外身亡”的大学教员。 我听说的是,他因车祸意外被送到医院,三小时后死亡…… “根据送他到医院的救护人员证词,警方认为的车祸时间和实际的车祸时间有所出入。载了架场的救护车,在送往第一间医院时曾遭到拒绝。” “遭到拒绝?” “因为急诊室没有空床位了。不得已之下,只能再送到距离十六公里外的中央医院。”坂口前辈指着地图说道。“架场到院不久就死了。特务课实地前往医院细查,得知这类拒收病患的事在各大医院之间并不稀奇,这次的事也确定不是出于谁的意图使然。” 我在脑中整理坂口前辈的话,然后提问︰“可是……我不认为这是特别重要的情报。这件事跟绫辻老师的推理有什么关系吗?” “救护车多跑了十六公里,把这多出来约三十分钟的移动时间算上去,架场发生车祸的时间,正好是久保开着跑车上船的时间。” “咦……” 也就是说—— 架场“意外身亡”的时候……久保还活着? “可是,绫辻老师的异能……” 我死命地在脑中整理。绫辻老师之所以造成架场“意外身亡”,是因为将他视为杀害久保的犯人。但是,车祸发生时,久保还活着。这就表示—— “只有这个结论了。”坂口前辈毫不留情地说道。“架场的死,只是普通的事故。和绫辻老师的‘致命异能’无关。更进一步调查得知,囹圄岛的被害者中,没有一个人是架场的朋友。换句话说,架场是绫辻老师捏造的犯人。[1]” “怎么会!”我仍不放弃。“可是,不是说在他家找到沾血的凶器吗?” “找个理由从尸体上得到指纹和血液并伪造凶器,以绫辻老师的能耐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吧。” 我无可反驳。前辈说得没错。只要随便找个理由去停尸间,就能拿到久保的血液。假借调查之名前往架场家,也可以把伪造的凶器放进去。以老师的能耐,这种程度的伪装工作,就算躺着也能完成。 问题是,为什么? 绫辻老师他,为什么非要做这种事? “现在的状况让我们非常为难。”坂口前辈皱起眉头。“明明接受了特务课的委托,绫辻老师不但捏造犯人,还从监视者的眼皮底下失踪。不管怎么想,这都不是能找借口的状况。这是重大的背信行为。虽然我已拜托种田长官,在查明理由前先保留对他的处置,不过肯定保不了他太久。若是十二小时内得不到合理的说明,上头恐怕会做出‘惩治’绫辻老师的判断。” 惩治。 当特级危险异能者被判断已失去控制时,所做的处置。 “辻村,请你以特务课情报员身分接下这道指令。”坂口前辈站起来,神情凝重。“十二小时内,请找出杀害久保的真凶,同时理清绫辻老师制造伪证和逃亡的原因。如果办不到的话……” 坂口前辈的话只说到这里就停住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头说道︰ “你将接获射杀绫辻老师的指令。” fengefu 找出真凶。 只剩下这个方法了。 久保连人带箱被运走,几个小时后被发现时,已成为一具遭人殴打致死,遍体鳞伤的尸体。是谁做了那样的事呢?我必须代替背叛特务课失踪的绫辻老师找出真相。 也就是说,由我来当侦探。 侦探辻村深月。 老实说,我觉得好沉重。 如果不是在这种状况下,那会是一句听起来相当帅气的名号,我也会因此雀跃不已。然而,可以的话,身为侦探接下的第一件案子,最好是那种想让人埋在后院,别再回想起来的内容。 要我代替绫辻老师,解开绫辻老师丢出来的谜团—— 我怎么可能办得到!真想在地上打滚耍赖。 不过,这桩事件里的谜团实在太多了。绫辻老师为何背叛特务课?谁杀了妈妈的仇人久保?目的又是什么? 眼前等着我的种种,已超越特务课的工作范围。对我而言,每个谜团都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答案,也不想交给别人解谜。 问题是,侦探到底该怎么当啊? 我想起老师工作时的样子。过去我也曾以监视为名,跟着他解决了几起事件。接受委托时的绫辻老师是如何调查、如何筛选、如何推理出真相,我一直是站在最近距离观看的人。 如果是老师,会如何着手调查这件事呢? 首先,应该会从那个潜逃专家下手。我做出自己也不确定的推论。 偷走木箱,杀死久保的人,当然已经事先得知久保藏在哪个木箱里。换句话说,那个人和准备木箱的潜逃专家之间,一定有某种联系。 于是,我决定再去见一次在船上遇到的那个潜逃专家。 fengefu 军警特别拘留所的会面室里,所有地方都漆成灰色。 地板、墙壁、天花板,连窗框、桌子和椅子都是同样的灰色。一尘不染,没有半点脏污。这要归功于总是有源源不断的模范囚犯可以前来打扫吧。 正当我就这样讶异地在室内东张西望时,通往牢房的那扇门打开了,上次那个潜逃专家在看守的陪同下现身。 “唷,美女!好久不见啦!今天也一样漂亮喔!”身穿囚服的潜逃专家,脸上堆满了一点也不适合这种地方的笑容。 “你好。”我也点头打招呼。 “俺干这行很久了,坐牢还是头一遭呢。哎呀,没想到这里真是个安静的好地方,有东西吃,看守人又好。最要紧的是不必工作就能活下去,简直是天堂。俺最讨厌工作了,干脆在这住下好了。” “欸?不、算了……你高兴就好。” 跟这个人讲话会摸不着边际。 “对了美女,你今天来做什么啊?啊,该不会是来听我说抓到比婆兽的事吧?” “那个不重要。”话说回来,比婆兽是什么啊?“你是最后一个见到久保的人,请告诉我当时的状况。” 上次我遇到这个潜逃专家不久,他就被搜查官拘留了。在那之后一直处于军警监视下,所以他不可能是殴杀久保的人。虽然还不能大意,至少他的证词值得一听。 “状况喔?”潜逃专家搔搔耳后。“我把他塞进木箱后,就从外面上锁而已。” “上锁是吗……?”这样做,难道久保不会生气吗? 我一问,潜逃专家就摆摆手说“没事没事”。 “俺干的可不是度假胜地导游的活儿。比起一趟舒适的海上旅程,更重要的是安全性。有一次被装进箱子里的委托人犯了幽闭恐惧症,在箱子里大吵大闹,结果被警卫发现了。当时那个委托人就这么连人带箱被沉进海底,有够可怜的。从此之后,为了不让委托人随便吵闹,俺都让他们吃安眠药睡着,然后把箱子上锁。” “吃药?” “骗他们说是晕船药啦。”潜逃专家嘿嘿一笑。“然后上次运的那个人……是叫久保先生吗?就算直接把安眠药拿给那个人,应该也不会被骂。他说一直醒着待在狭小空间里很令人不安,还说他知道‘最安全的箱子’在哪里,自己乖乖钻进去了呢。” “木箱是他自己选的?”我挑眉询问。总觉得这件事似乎很重要。 “对。”潜逃专家点点头。“俺平常都是随便选个箱子装啦,不过既然这是委托人的要求,那当然是照办。久保先生说,那些箱子里装的货物属于不好惹的家伙拥有,要是随便打开那群人的货物,隔天搞不好就变成海上浮尸。别说黑社会的人,连船员都不敢随便靠近那批货物,所以那里最适合用来躲藏。他是这么说的啦,事实上他后来的确变成海上浮尸就是了。” 真可怕、真可怕。潜逃专家夸张地颤抖着身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死命用脑思考。久保搭上电车逃走时,京极应该详细指导他逃脱方法才是。那个时候,他应该已经知道会有潜逃专家,也听说了“最安全的箱子”在什么地方。 可是,正如刚才潜逃专家所说,这次的指导结果以失败收场。久保连人带箱被搬走,最后更惨遭杀害。久保躲的是哪个箱子?这情报在什么时候泄漏了呢? ——不对。 搞不好京极从一开始就打算杀害久保。 从“水井”获得情报的人之中,久保是和京极最接近的人。让他活着对京极或许有所不利,因此才会故意安排他逃脱,等躲进指定的箱子后再杀了他。 嗯…… 总觉得不是这样。 有两点让我感到不合理。如果杀害久保的犯人是京极或他的手下,绫辻老师为什么要放弃搜查呢?这样简直像在包庇京极,甚至还为他捏造了假犯人。站在老师的立场,这本该是趁机将京极逼上绝路的好机会。 另一点,为何京极要绕一大圈安排潜逃专家这个陷阱呢?如果只是为了封久保的口,大可以在电车上安装炸药等,用更简单的方法杀死他。 箱子里的货物——久保藏身木箱里原本装的东西到哪去了?我这么一问,潜逃专家便用天真无邪的眼神说“被警方收走了”。 看来该透过特务课调查被收押的木箱内容物是什么。 “谢谢你的协助。”我从椅子上起身。“还有什么忘了说的吗?” “有喔。” 我转身望向潜逃专家。难道是什么重要情报? 他红着脸,手肘撑在桌面上,扭扭捏捏地开口。 “比婆兽。” “那个就不用了。”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 fengefu 摊开资料,我趴在侦探事务所的辨公桌上呻吟。 后来我继续搜集了更多情报、资料、照片等,现在这些都乱七八糟地摊在桌面上。 从案发的那艘船上得到的情报、被警方收押的货物、潜逃专家和久保的生平。 在拘留所和我谈过话的潜逃专家,于久保死亡的时刻拥有不在埸证明。熟悉潜逃专家这行的军警反社会组织监视小组成员说,这次事件让这个潜逃专家信用扫地。本该护送潜逃的久保死了,自己还遭到逮捕。负责的搜查官也说,身为一个潜逃专家,未来在工作上肯定会被质疑。 换句话说,对潜逃专家而言,这次事件百害而无一利,很难相信他会与京极暗中联手。如果他早就知道杀害久保的计划,应该会做得对自己更有利才是。 再来,是那个木箱的持有。久保以“安全”为由指定的木箱,根据装船提单得知是个人运送海外的货物,登记人叫佐伯。但是,军警实际查访此人登记的地址,却已人去楼空。屋内的电话答录机里留下一段录音:“事迹败露,已被警方发现。东西必须处分,搬到上次指定的地方破坏掉。” 详细调查了这个叫佐伯的人,发现他隶属某个黑道组织基屠,是负责运送物品的车手,也是走私时负责搬运的犯罪者。进一步追查他隶属的黑道组织,出现的是港口黑手党走私组的名称。 港口黑手党。 果然和他们有关。 那天听潜逃专家说“要是随便打开那群人的货物,隔天搞不好就变成海上浮尸”,我心里就曾怀疑过。 久保以为躲在港口黑手党的货物里是安全的,不得不说这想法真是大错特错。我们在港边和那群黑帮进行那么激烈的飞车枪战,因为他们试图杀了目睹交易现场的我们灭口。发生这么严重的事,在那之后的几个小时内,警方一定会彻底检查那艘船上港口黑手党的货物。 换句话说,久保被骗了。 不过,这又代表什么呢? “啊……完全搞不懂。” 坐在椅子上的屁股往前滑,我整个人往后仰。昏暗天花板上的吊扇映入眼帘。吊扇默默俯看着失去主人的事务所。 我肯定不适合做这种事。 要是老师的话,这种程度的谜团一转眼就解开了。 绫辻老师现在人在哪里呢? 丢下这间事务所,跑到哪里去呢?为什么要背叛我们呢? 我被分派来监视绫辻侦探事务所,其实是出于自己的要求。老师并不知道,当时的我早已查出用异能杀死妈妈的是绫辻老师。因此,当异能特务课来挖角还是军警训练生的我时,我便以接近绫辻侦探的交换条件接受了。经过重重特训后,我正式被任命为绫辻老师的监视情报员。 心想总有一天要问的。在以杀人犯身分“意外身亡”前,妈妈是什么样子?真的坏到需要被杀死吗?可是我问不出口。以为总有一天能问,一直逃避到现在。 说不定,再也没有机会问了。 事到如今……我竟然这么在意妈妈的事。 “搞什么嘛……妈妈,死了之后还让我这么烦恼……” 因为工作而几乎不在家的妈妈,是一个星期只交谈一、两句话的对象。内容也只是家里装潢的工程进度啦,车子又怎么了啦之类不带感情的对话。除了朋友之外,每天和我相处时间最长的人,是来家里帮忙的女管家。 某天,我想询问柜子里的饼干能不能吃,一时口误将女管家叫成“妈妈”。一说出口我就发现糟了,管家也用为难的眼神看着我。 而且,那时真正的妈妈就站在门口。 她不可能没听见我那句话,但妈妈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走进家门,换好衣服,开始在书房里工作。对于我口误的事,似乎连一丁点儿也不在意。 老实说,当时我宁可她生气。希望她因此不开心,把气出在女管家或我身上都好。这么一来,或许我的心情会比较轻松。不过,这事并没有发生。我和妈妈的距离就是这么遥远,远得连我把女管家叫成妈妈,她也根本不在乎。 已经没有任何方法能够缩短我们母女的距离了。 妈妈以杀人犯的身分死去。 我从桌上爬起来,擦把脸。该思考的问题太多,为了专注解决事件,我只能把妈妈的事从脑赶跑。可是,这一点也不简单。直到现在,只要我一个人独处,总是会觉得妈妈的亡灵就在身边。 这时,一张资料从桌上飘落地面。 我捡起那张纸。是证物课提出的报告书。原本淹没在资料堆里,所以我没有发现。这是一份关于现场遗留证物的记录,关于枪、汽车以及潜逃专家身上的东西。 其中也记录了收押的木箱内容物。 潜逃专家说,为了让久保躲藏而换掉原本的木箱,后来被警方收押了。对了,还有这件事,我完全忘了。 木箱的内容物是—— 柠檬。 食品加工用的柠檬,装了满满一箱。 柠檬?黑社会中最黑暗、最可怕的非法组织“港口黑手党”,走私柠檬? 什么跟什么啊,难道是非常重要的柠檬吗? 我脑中充满问号,想象黑帮的黑衣人聚集在大工厂里做柠檬蛋糕的样子。就在此时—— 电话铃声响起。 不是我工作上使用的手机,而是绫辻侦探事务所的电话。 我思考着有谁可能打电话来。然而,委托这间事务所工作的基本上都是政府,我想不出有谁会忽然打电话来。 ——除了一个人。 我匆匆跑向电话,拿起话筒压在耳边。“喂?” 我的猜测是正确的。 “别擅自从事务所的柜子里拿茶点出来吃哦,辻村。” “我才没有吃!”我反射性发出怒吼。 是绫辻老师打来的。 “老师,你现在人在哪里!”瞬间,我劈头就是一顿大骂。“请现在马上回来!特务课从上到下都快气死了!你就这么喜欢把自己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吗!” “我才想问你是傻了吗?为什么我就得乖乖和你们特务课这种政府小官绑在一起啊?”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我突然忘了呼吸。 “有什么好惊讶的?我才被你吓到呢。被政府秘密组织的狙击手二十四小时监视,只要拒绝找上门的委托就会马上被射杀。有谁会自愿待在那种世界?” “什……” 我说不出话。仿佛强烈的情感全部集中在头顶。 就为了那种理由,从我们面前消失? “像你们这种无能的人是追不到我的。今后我就要和特务课,以及死亡任务说再见了。” “你以为可以擅自这么做吗!!” 我从来没有这么大声说过话。 “你可是特级的危险异能者耶!无论你本人愿不愿意,都必须接受政府的管理!就算那么做会对老师的生命安全做成威胁!那才叫做责任不是吗!” 一边呐喊,一边流出莫名其妙的眼泪。 我追随的是这样的男人吗? 名义上虽是监视者,事实上我总是追随他到案发现场,当侦探助手,也保护他的安全。 没想到,我追随的竟是如此自私的男人。 “就是因为你这么自私……”言语比思考更快冲出口。“就是你这样的自私杀死我妈妈的不是吗!!” 怒吼声在室内回响。 我激动得肩膀剧烈起伏,似乎听着怒气跟着血液流遍全身的声音。 电话那头的绫辻老师沉默下来。凝重的沉默。 不久,绫辻老师开了口。 “就算这样也与你无关。”那声音冰冷无比,低沉而清晰。“给你一个忠告,退出这个任务吧。凭你的力量,终究无法解开‘工程师’死亡的谜底。” 虽然想反驳,却找不到该说的话。 “下次别再负责像我这种危险异能者了。再见。” 话一落下,电话就挂断了。 只有我一个人被留在房间里,紧握话筒的手颤抖着。 “……随便你!”对挂掉的电话如此低喃的声音无人倾听,在屋内空虚盘旋。 fengefu 我走在黄昏的街道上。 丘陵边的人行道上人影稀疏。暗橙色的夕阳余晖中,只有身后长长的黑影跟着我。 接到绫辻老师电话的事,我立即向特务课报告了。技术小队正全体出动,试图从电话讯号反向侦测出他的位置。可是,我想应该会徒劳无功。绫辻老师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问题是,那通电话的内容影响了高层的想法。这么一来,绫辻老师反抗特务课的罪状几乎拍板定案。特务课内的争论,也渐渐转为如何制止危险异能者的作战会议。 当初设定的十二小时期限,想必会大大缩短。 不关我的事。 老师失踪后,我的任务实际上等于冻结。再也不需要被老师的一言一行牵着鼻子走,也不用为了二十四小时的监视任务绷紧神经。 已经结束了。 其实我连久保的死因之谜都不想调查了。每次调查他的死因,妈妈和绫辻老师的事总会浮上心头。偏偏坂口前辈命令我继续追踪调查,关于木箱里的柠檬,也已查出新的事实。 “收押的柠檬已经让鉴识课调查过了。”坂口前辈在电话中说道。“结果发现很有意思的事。黑手党走私的,不是普通的柠檬。” “不是普通的柠檬……?”是什么稀有品种的柠檬吗? “外表虽是柠檬,内部其实不是果肉。柠檬内部被挖空了,原本果肉的部分,运用高度技术置换为武器。” ——武器? 一时之间无法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大费周章只留下柠檬外皮,把武器装入其中,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详情还不清楚。”坂口前辈以不带感情的声音说道。“唯一能肯定的是,除了这种武器的专家,没有人能拆解这种武器。随便动手很可能危及生命。无何奈何之下,我们只好和港口黑手党进行交易。” “交易?” 异能特务课和港口黑手党做交易? “我透过私人管道和港口黑手党的干部搭上线了。”坂口前辈在电话那头说明。“如果他们想取回这批极为稀有的武器,就得告诉我部分关于这种武器的情报。交易内容就是这样。对方答应了,木箱也已经交还。黑手党派出来交换情报的使者,很快就会去找你了,辻村。”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状况。 港口黑手党和政府进行交易,我从来没听过这种事。而且他们还愿意透露关于秘密武器——很有可能是违法的武器——的情报,这种事更是前所未闻。这批柠檬武器真的这么重要,不惜做到这个地步也要取回吗? “辻村,还有……是绫辻老师的事……”坂口前辈略带犹豫地开了口。 “那件事就不用了。”我打断前辈的话。“已经跟我……没关系了。” “如果上头命令你射杀绫辻老师,你做得到吗?” 电话那头,坂口前辈的声音不含一丝情感。 不知为何,我无法马上做出回应。答案明明只有一个。 “……当然。” 从自己嘴巴发出的声音,却像是别人的。 任务已结束。我和绫辻老师再也没有瓜葛。 前辈说了句“会再联络你”,便挂上电话。 我依然握着手机,在昏暗的暮色中呆站了好一会儿。 前方是一条长长的道路,背后也是。路边有一根孤零零的电线杆。右边是一道金属网围墙,看得见另一侧灰色的平缓丘陵。 空气里充满像要淹死人的浓密橘红色。 听说日暮之时也是逢魔时刻。昼与夜的分界,这边与那边的边境。在这种两个世界的交界处,能够逢魔——与魔物相遇。妖怪、幽魂、魑魅魍魉——完全是京极的领域。 可怕的想象涌上脑海。 绫辻老师该不会到了逢魔之域——变成京极那一边的人了吧? 谁也不能保证这种事不会发生。 在地下避难所见过京极后,绫辻老师的样子就一直很奇怪。在那里发生的事,虽然也从报告书中看过了,但并不表示报告书中写的就是全部。 对绫辻老师而言,待在政府这一边,也就是阻止杀人这一边,充其量只是一个暂时的决定。接近京极之后,该不会受到他感染,往黑夜那边靠拢了吧? 若真是如此,我就得阻止他才行。 无论有没有射杀命令。 我轻摸身侧的枪袋,确认里面手枪沉甸甸的重量。 忽然,我察觉到。 背后有人在看我。 背脊发凉,直觉明白一件事。那不是来自人类的视线。无论多么邪恶,人类无法发出这么令人不悦的冰冷视线。 我没办法立刻回头。 逢魔时刻。无人的道路。站在背后的是谁? 想到那或许是京极,让我鼓起勇气采取行动。如果真的是他,决不能让他逃走。 我拔枪,转身。 面前什么人都没有。 没有人的气息,四下鸦雀无声。仿佛连城市的声音都消失,只有无人通行的道路向前延伸。 脚下传来一阵刺痛的感觉。 是影之仔。 宛如一只从沼泽里探出头的野兽,它正从我脚下的影子里挤出上半身。 手中握着的黑色镰刀,刺上我的脚踝。 我吓得往后方纵身一跳。 影之仔从影子里缓缓爬出来。身影不断摇晃,轮廓抖动,没有一秒维持相同形状。整体来说是个头上长了羊角,用双腿走路的兽人。尽管定睛凝神想看清楚形体的细节,却因为不间断的晃动而难以掌握他真正的形貌。 为什么是现在? 影之仔慢慢滑过地面,朝我接近,手中为高举着镰刀。从它身上,我感觉不到任何情感或意图。在那家伙身上,没有任何能与人疏通意志的东西。 明明连眼睛长在哪里都不知道,为何却异样清楚地感觉到它的视线。 我向后退。影之仔并不受我控制,它在想什么,为了什么目的行动,我都不了解。只知道它拥有极高的杀伤力,只要一出手,瞄准的猎物就绝对不会落空。绝对不会。 影之仔踏出一步。 我退后一步。 不明白它为何出现,不明白它想做什么。对手远远在我理解之外,彻底是个异物。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那就是刚才的视线,的确来自影之仔。 潜藏在我体内的异物。 压抑不住不详的预感。 “停下来!”我用枪对着影之仔。“否则我要开枪了。” 影之仔满不在乎地向前走。 我的警告毫无意义,这家伙听不懂人话。 影之仔继续往前。 我开枪射击。 子弹准确穿过影之仔的头部,落在它背后的地上。影之仔先是头部剧烈摇晃,一度微微抽搐,又立刻若无其事地恢复原本的姿势。 攻击对它无效。既然它是影子构成的,手枪的攻击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 搞什么。 我到底要这种异能做什么。 血管收缩,指尖变得冰冷,喉咙干渴不已。我没有其他抵抗的方法,就算逃走,影之仔的速度想必比我更快。 我像全身麻痹一样无法动弹,影之仔朝我飞扑—— “你是笨蛋吗?枪对这种异能无效啦。” 背后传来声音,不知道是谁对我伸出手。 那只手横过我身旁,擒住影之仔的头部,直接把它往地上摔。 对枪弹几乎不为所动的影之仔,竟然无法逃出那只手,甚至在被摔到地上之后,连站都无法顺利站起来,徒然粗暴地挣扎。那只手放开影之仔后,它还是无法站立,只能在地面蠕动。 那样子看起来,就像忽然有我几百倍重的重量压在它身上似的。 为了从看不见的束缚之中逃开,影之仔挣扎了好一会儿,接着倏地像是失去力量,沉入影子里,不久便从地面上消失了。 “被这种程度的东西吓成这样,像你这种丫头也能当上情报员,特务课也堕落了吗?” 声音的主人轻拍了几下刚才抓着影之仔的黑手套,然后望向我。 是个戴黑帽的少年——不,是个青年。 黑色软檐帽、黑外套、黑手套。身上的皮革装饰品也是黑色。外表看上去并不奢华,穿戴的用品却都是一流高级货。遣词用字固然粗鲁,那些高级服装穿在他身上却没突兀感。 从青年散发的气质立刻可以明白,他是活在鲜血与暴力中的人。虽然与绫辻老师的定义不同,但全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游走死亡边缘之人独有的氛围。 我立刻知道这个青年的身份——港口黑手党。 “回去跟你那个戴教授眼镜的上司说,托你们的福,我们得以惩治擅自将组织武器外流的叛徒。不过,把这份情报给你们之后,双方就扯平了。”戴黑帽的青年从怀中取出几张文件,往前一丢。文件飘散一地。 组织的叛徒——大概是指在港边跟我们枪战的那群黑衣人吧。原来他们那时打算把有柠檬外型的武器偷卖给外人。 “这么说来,你是港口黑手党派来的使者?” “没错。真受不了那个戴教授眼镜的,事到如今竟然敢跟港口黑手党联络,他的神经有没有问题啊?要不是有首领的命令,早就把他杀了。也罢……拜他所赐,总算能把部下费尽千辛万苦制造的炸弹拿回来了。” 炸弹? 他说“拿回来”,表示那种有柠檬外型的武器,是炸弹啰? 黑帽青年嘟哝了一阵之后,瞥了我一眼。 “你好歹说点什么吧?” 我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你和坂口前辈是怎么认识的?” “以前有些过节。就这样。”戴黑帽的黑帮干部迅速背过身,向前走。“跟你无关。”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结果什么都没说,默默目送他的背影离开。 没想到,青年走到一半又停下脚步。 “啊……可恶!这么说来,我欠教授眼镜那个叛徒一个人情。”青年表情扭曲,恨恨地说道。“那家伙一定是记得那件事才联络我……喂,小丫头。” 被他这么一叫,我抬起头。 “你的上司以前救过我一次,所以我给你个忠告。”青年一副不甘愿的样子,指着我说道:“刚才袭击你的黑色怪兽异能,就是被我击退的那家伙,那不是属于你的异能。” 我结冰似地僵住了。 黑帽青年的声音在暮色中回荡、消失。 “你果然误会了啊?那是一种自律动作型的异能。看它散发满满的死亡气味,那异能原本的主人大概已经死了。小心点,你也不想被死人杀掉吧?异能出现的时候,就是你想起死掉那家伙的时候。” 我呆站在原地不动。 这样的人,只有一个。 戴黑帽的黑帮踩着安静无声的脚步,沿着笔直的道路离开。 我依然动弹不得,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能看着黑影在浓密的橘红色大气中逐渐变小,直到消失。 fengefu 绫辻一个人坐井边。 环绕在四周的森林,染上一层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颜色。夕阳带来的橘红,把水井周围涂抹成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空间。 “逢魔时刻,逢魔之辻……谁是他、他是谁……是这样吗?”[2]绫辻喃喃独白。 绫辻思考着。一切都太清楚了。 这口水井为于县境,面向河川。换句话说,这里就是边境。细窄的十字路,也就是日文的“辻”,传统上泛指边境、边界的所在。同时,水井本身也意味着位于土水两境交界处的意思。 京极想做的事,打从一开始就提示了答案。只是自己没发现而已。 在来这里的路上,绫辻又发现了四个几乎和这水井相同构造的“祠堂”。分别位于墓地入口、悬崖下无人供养的墓碑旁、横跨河川的桥下、灵山山麓的小屋。四者都是位于日常世界与异界的中间点,也就是彼岸与此岸的交界处。这类地方,向来被视为“容易涌现”的土地。想来,日本国内各地应有无数这样的“祠堂”存在。 不是善类的东西容易在交易处涌现。 设置于井中的“邪恶制造装置”,正代表着京极本人。为有杀人动机的人提供知识,从背后推他们一把,带他们踏上无法回头的邪恶之路。 他为什么要制造这样的装置?居然如此大费周章,京极的目的究竟为何? 只有和他本人面对面,才能问出更深入的答案。 “——走吧。” 绫辻站起来。 忽然,黄昏的旋风吹过树丛间。 风将黑压压的林子吹得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整个森林仿佛有了生命地发出低喃,那声音将绫辻团团环绕。 绫辻不为声色,取出细烟管点了火,吐出轻烟。 轻烟如幽魂般摇荡,消失在林间寒气中。 他迈开脚步。 决战的时刻已近在眼前。京极在哪里,绫辻已经知道了。 那就是最初决战的地方。 泷灵王瀑布的崖上。 fengefu 我在港边。 枪战现场的取证工作已经结束,搜查官们几乎都打道回府了。我漫无目的地在港区走动。 各种事态与现象在我脑中团团打转。 我想起那个港口黑手党干部最后离开时说的话。“影之仔是某个死去之人的异能”。 影之仔是在五年前,妈妈死去那天出现的。从此之后,他一直带着不祥的气息跟着我。 现在也感觉得到那家伙的视线。影之仔潜伏在我的影子里,看着我。 综合一切线索,得到的只有一个可能。影之仔是死去妈妈的异能。 异能有各种效果,几乎大多数都发生在异能者身边。然而,也已证实有些异能会脱离异能者,在特定攻击对象身上持续发挥效果。 而这类的异能,即使异能者死去也不会消失。 特务课的异能研究早于民间好几世代。我也读过几篇研究结果。大多数的异能会随使用者的死亡而消减,唯有这一类远距作用的异能,即使在使用者死亡后仍具有持续发挥作用的倾向。与当事人的意愿无关,把主人的命令当成遗言,尽忠职守。 接下来会怎样,我不想去思考。影之仔或许是妈妈留下的诅咒——我不要做这种猜测。 好几次我都希望影之仔出来救我。比方说被特殊部队包围那次,还有和港口黑手党枪战那次也是。如果影之仔是奉妈妈之命保护我的异能,那是应当会出来帮助我才对。 可是,影之仔做的只是冷酷而沉默地呆在我的影子里,不断对我投以诡异的视线。 妈妈死了,只在那里留下诅咒。这么一想,令内脏静静变得冰冷的感情立即充斥全身。 今后我一辈子都要对这种不明所以的情感,带着恐惧活下去吗? 正当我沉溺于思考时,手机铃声大作。往荧幕一看,是从特务课打来的。虽然我一点干劲都没有,但也只能接起电话。 “喂,我是辻村。” “拿到柠檬的相关情报了吗?”电话那头传来平静的声音,是坂口前辈。 “是。”我一边取出从港口黑手党干部手中拿到的文件,一边答复。“柠檬内部装的,是非常特殊的炸弹。由于不会留下炸药成分,具有高度的匿名性,经常被用在组织之间的火拼或犯罪现场。不过,只有港口黑手党的某位科学技术负责人拥有制作这种炸弹的技术,其他非法组织则是一心想获取关于炸药成分的情报。” “所以才能用高价交易啊。真是一群不要命的家伙。”坂口前辈在电话里咕哝。“我这里也有新情报。木箱搬上船时的登记人佐伯,被发现死在路边。” “咦……?” 没记错的话,这个佐伯是港口黑手党负责运送物品的车手,日前已经失踪,只在他家找到电话答录机里的一段录音:“事迹败露,已被警方发现。东西必须处分,搬到上次指定的地方破坏掉。” “逃亡途中,从港口附近的天桥阶梯上摔落造成颈椎骨折,送到医院后死亡。”坂口前辈说道。“从状况看来,说是意外身亡,时机未免太过巧合。他杀的可能性很高。” 脑中有个角落拼命告诉我事情不对劲。 摔死。木箱登记人。 从答录机中留下的那段录音来看,佐伯应该就是将柠檬运下船的人。港口黑手党的叛徒犯了将组织武器暗中出售的大忌,这件事又不巧被搜查官发现,仓促之中,只得将作为证据的柠檬销毁。执行这个任务的就是佐伯。 这么一来,事情就很奇怪了。 木箱里的其实是久保。吃了药睡着的久保,被当成柠檬运下船。也就是说,杀害久保的人与运出久保的人不是同一个。至少,运出木箱的佐伯肯定对久保没有杀意。在搜查官就要追上来的紧急时刻,就算要杀掉箱子里的男人,也没必要将他殴打到那个地步。 真奇怪。 到处都找不到想杀久保的人。浮上台面的可疑人物,在当时都面临更紧急的个人问题,根本无暇杀害久保。 “辻村,你发现杀害久保的真凶了吗?” 说真话让我很痛苦。“还没有。” “这或许是转换心情的好机会。”坂口前辈语气凝重。“无论真相为何,放任失去掌控的特级危险异能者在外自由行动是不争的事实。在缺乏情报的状况下采取行动,此举虽然违反我的信条,但是……发现射杀对象时的法定程序,你都记住了吗?” 我回答“记住了”。这几个小时,脑中一直不断反复想着那套程序。 不,打从两年前受命监视绫辻老师之后,我一直想象着这天的到来。 “前辈,绫辻老师说‘像你们这种无能的人是追不到我的’。”我咬牙切齿地说。“到今天为止,绫辻老师的推理从没有失误过。特务课真的能找到老师所在之处吗?” “关于这点,我们已经有对策了。”坂口前辈说道。“现在内务省正在和相关管理部门交涉,尝试移动政府的监视卫星。有了那个,只要绫辻老师人在户外,直接就能掌握他所在之处的座标。” 终于连监视卫星都要出动了吗? 这就代表找到绫辻老师并射杀他,是等同国家安全的重要事项。 我低声呻吟。 身体一直有某处感到疼痛,却无法判别痛的是什么地方。不可能判别,因为痛的是心。 在讲电话的时候,我不知不觉已走到船前那座桥。 被空爆榴弹发射器攻击的地方。在开合桥两端枪战的地方。 原本堆在桥上的大堆货物落入海中。桥打开时,几乎都掉进海里了吧。现在附近只剩下一些残骸碎片。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拼了命地战斗所以没想太多,为什么这里会堆了那么多货物呢? “辻村,你有在听吗?”手机里传来坂口前辈的声音。 “是。” “请冷静听我说。”先说了这句开场白,坂口前辈略显迟疑地继续。“就在刚才,内务省官员们开完会了,全体一致决定射杀绫辻老师。” 眼前景物扭曲。 这一天终于到来。 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命令。早有觉悟会收到这样的命令。 感觉胸口被铁球狠狠击中。我大受打击,电话差点从手中滑落。 “辻村……你没事吧?” 我花了几秒的时间重整呼吸。“是。”好不容易才能做出回应。 特务课的命令是绝对命令。 既然是高层开会决定的事,绝对不可能撤销。 “在监视卫星移动完成之前,总部会做出追踪作战指示,请你先回来一趟吧。” 我无法回答。 不管坂口前辈在电话那头对我说什么,我始终沉默不语,结果什么都没说就挂断电话。 我独自伫立在桥上。 最后一次通话时,绫辻老师说的话浮现脑海。 被政府秘密组织的狙击手二十四小时监视,只要拒绝找上门的委托就会马上被射杀。有谁会自愿待在那种世界? 异能特务课是国内最高层级的异能组织。其中还组成一支镇压异能者用的黑色特殊部队,通称“暗瓦”。没有人能逃过“暗瓦”的追杀,就算是绫辻老师,面对熟知他一切能力的特务课,一样没有胜算。 如果绫辻老师真的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打从心底厌恶特务课的监视。 他即将遭到射杀的命运,或许是特务课做成的也说不定。 难以言喻的情感,从我内心翻涌而出。为了这种事失去冷静,我根本没资格当个情报员。不过,该做的事还是得做。 正当我转身,打算回特务课机密据点时,手机传来已接收资料的声音。 打开一看,是军警发出的电子情报。他们似乎已查出佐伯的背景。 除了本名、面部正面照片、身高体重等基本资料外,还有不少情报。我并未深思,只是用眼睛一行行往下看。 不经意地,视线停留在某一行文字。 “成为港口黑手党基层成员前,佐伯曾是诈欺师,以盗取企业财产为生。因在某杀人事件中被视为嫌犯而金盆洗手--” 脑中迸出某个警觉的声音。 这个情报,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好像曾在哪里看过。 我急忙翻开手边的资料,取出绫辻老师在地下避难所见过京极后写的报告书。 没错,就是这个。 绫辻老师在对决中解开的“杀人之匣”事件的犯人,和黑帮的车手佐伯年龄特征一致。 是同一个人。 可是,就算知道这点,又代表什么? 佐伯是遭人杀害灭口。要是被人得知佐伯将木箱搬到哪里,真凶自然水落石出,所以才会有人将他推落阶梯致死—— ——等等。 坠落。 意外身亡。 佐伯死亡,是在绫辻老师解开密室杀人谜团之后没多久的事。 对喔。 我为什么没有马上察觉。 佐伯遭人杀害灭口。可是那不需要任何人亲自动手。只要绫辻老师解开密室之谜,意外身亡的异能就会发动。 换句话说,这是京极计谋的一环。京极刻意让绫辻老师解开密室之谜,借此隔空杀害佐伯灭口。 可是,那又是为什么呢?佐伯手中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情报吗? 佐伯死于搬出木箱不久之后,如果死前佐伯就被特务课逮捕,一定会供出什么吧。这么一来,久保遭杀害的谜团或许就能解决,特务课也不会委托绫辻老师了。 总之——京极想要绫辻老师接下这桩委托。究竟为了什么? 这时,脚下踢到某个东西。 我低下头查看脚边。 一块白色木片掉在地上。 那应该是被我开车撞飞的货物残骸。散乱的容器碎片,没掉进海里而留在桥上。 这块木片敲开脑中某处的灵感。 如果是两年前,我大概什么都不会想到。可是跟在绫辻老师身边解决诸多事件,一直亲眼目睹解谜瞬间的我,对木片的看法已与往日不同。 我捡起木片。 那应该是某种容器的碎片。被我开车辗过,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形状了。只是,这颜色好像在那里—— 脑中响起熟悉的声音。 “事件解决了,辻村。谜底揭晓。” 各种画面忽然如潮水般涌进脑中。 柠檬。运送物品的车手。港口黑手党。 “事迹败露,已被警方发现。东西必须处分,搬到上次指定的地方破坏掉。” 接获港口黑手党这项指令的佐伯,想必急忙从船上将木箱运出来了吧。要是箱子里的柠檬被发现,他们那伙人就玩完了。必须彻底破坏、不让警察和港口黑手党干部发现才行。 然而,那又该怎么做?佐伯剩下的时间不多。制作精巧的柠檬型炸弹,连警方鉴识人员都无法拆解。就算要藏,不管藏在哪里,只要枪战一结束,搜查官一定会赶来地毯式搜索,到时候就会被发现了。丢在海里呢?不可能。完全密封的柠檬炸弹即使在海里也不会坏,只会因重量而沉入海底,最后被潜水夫找到。无论潜水夫是警方的人还是黑帮的人,叛徒一样完蛋。 如何是好?该怎么做才能让柠檬炸弹这个证据,从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果京极已经预测到这个状况,他又会怎么做? 京极控制了久保逃往港口的时机,那时间正好是港口黑手党的叛徒们与买家交易炸弹的时候。我就是这样被卷入枪战的。 还有,若是京极操纵的不只有久保呢?要是连港口黑手党叛徒暗中走私炸弹的事,都是京极一手安排的呢? 想想“水井”吧。京极对他人的操纵,能让当事人错觉那是出于自愿。港口黑手党敢做盗卖组织炸弹这种胆大包天的事,说不定也是事先得到京极灌输的智慧。“水井”会说,这么做绝对不会被发现。只要按照教你的做,交易的事绝对不会泄漏。就算泄漏,也有办法完全湮灭证据。我会把一切做法告诉你们,要不要执行就看你们自己了。 于是叛徒们就此学会湮灭证据的手法。那就是让炸弹爆炸,一切灰飞烟灭。不过,由于炸弹威力太大,无法在附近引爆。就算想用远距离操控引爆的方式,炸弹的引爆码却被组织另行管理,无法取得。更何况一但引爆,便会被港口黑手党的科学技术负责人发现。这么一来,剩下最合适的方法,就是找人碾过炸弹。既然这是一拆解就会爆炸的炸弹,碾压破坏肯定也会一口气令炸弹爆裂。因此,负责搬运的佐伯接到的指示,是“紧急时就找个车流量大的地方,把装了柠檬的木箱放在那里”。 那个地方如果是开合桥,事情就更完美了。爆炸之后的碎片全数落入海中,炸药分解殆尽。引爆回路本身也炸成粉碎,浸入海水后更无法解析。只要把木箱放在开合桥的接缝处就行了——正好是我目前所站的位置。 这就是京极的策略。 “水井”。 绫辻老师捏造犯人的事。 真相如洪水中冲进我脑中。 我无法呼吸,颓丧地蹲在桥上。 绫辻老师早就明白一切。 绫辻老师那“造成犯人意外身亡”的异能,一旦发动就绝对无法取消。即使取消委托,在杀死犯人之前,异能都不会停止。 由绫辻老师的异能定义出来的“犯人”,条件很严格。犯人必须怀有杀意,被害者死亡的物理原因,必须出自犯人个人意愿所造成。 问题来了,当时怀有杀意的人是谁? 潜逃专家没有杀意。潜逃专家只是做了自己分内的工作,将久保装进木箱,喂他吃了安眠药。做这些事皆出于个人意志。 佐伯也没有杀意。佐伯只是想完成自己的差事,搬出木箱,放在桥上好让经过的谁碾碎。做这些事也出于个人意志。 港口黑手党没有杀意。开合桥没有杀意。 那时候,怀有杀意的人是谁? ——“工程师”。我绝对不会放过那家伙。 ——一定要追上他,然后亲手—— 我蜷曲着身子,双手捂住脸。 停止不了颤抖。 当时怀有杀意的人,是我。 是我开车辗过久保,杀死了他。 绫辻老师之所以背叛特务课,是为了不让我意外身亡。 fengefu 绫辻独自走在山路上。 夕阳一点一点消失,森林深处的幽暗逐渐爬出来。 太阳一下山,森林就成了野兽们的地盘。黑压压的杂木林深处,掘土食肉的野兽们,正远远注视着绫辻。 绫辻一点也不在意野兽们散发的气息,只是默默向前走。沉默笼罩森林,野兽们静静地目送绫辻踏上这条路,仿佛正为他哀悼。 完完全全的败北。 绫辻得到的,是一掺一丝杂质的纯粹失败。失败的气息潜入每一个细胞,令绫辻脚步沉重,随时可能向前仆倒在地,被荒凉的山路掩没。 可是,不能不继续向前走。为了到决战的地方去。 因为京极正在呼唤自己,前往一决胜负。 就算已经注定失败,也不得不到那里去。总得有人为事件划下句点。这是一桩充满血腥与死亡的事件,不能再无止尽地延后结束。纵然京极的胜利早已决定,也得有人为事件拉下终幕。 无声的雾雨,不知何时开始将山道间的空气染成青色。 绫辻呼出白色的雾气,拖着脚步走在如瘴气般从地面涌现的夜色中。 夜晚是属于妖怪的时间。 fengefu “掌握目标座标了,在距离这里五公里外的林道上。” 特型警备车中的通讯士做出报告。 坐在这辆兵员运输车里的,有全副武装的特殊部队队员两名,特务课情报员四名,以及军警搜查官四名。众人并排坐在长椅状的车座上。车内光线昏暗,唯一点亮的只有一盏红色的车内灯,把坐在车里的人影照得形同幽灵。 运送特殊部队的车子不只这辆。另外还有四辆搭载各部队的运输车,准备从四面八方、滴水不漏地包围目标。 即使绫辻老师再厉害,恐怕也拿数量庞大的特殊部队没辄。 即使绫辻老师再厉害…… “辻村妹子,装备检查都没问题吗?” 坐在我旁边的飞鸟井先生,刻意用轻松的语气问我。 “……” 我无法回答。 “接下来要去的地方,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至少检查一下防弹背心和预备弹匣比较好喔。” 我知道应该要老实接受他的建议。 但是,心里都是另一件事,再多的外来情报都进不了我的脑海深处。 飞鸟井先生露出伤脑筋的表情,搔了搔头。 “啊,对了,要不要吃腌菜?新产品喔。” “……不了……” 我得用尽力量才挤得出一丝微弱的声音。 从刚才开始,同样的问题便不断在我脑中盘旋。 我该如何是好?我能做什么? 绫辻老师之所以逃亡,是为了不杀我。他已接下委托搜寻杀害久保的犯人,发动“意外身亡”异能的条件已经齐全,无法撤销。只要再找到任何一点决定性的证据,我必将面临无可回避的“意外身亡”下场。 因此,为了不解决事件,绫辻老师能做的只有逃走。既然没有阻止异能发动的方法,只好以逃亡延迟事件的解决进度。 这样的绫辻老师,如今却成了特务课追捕、射杀的对象。 无论思考多少遍,状况都一样。结论也一样。 而我束手无策。 射杀的命令绝对不可违抗。就算我说出真相,绫辻老师瞒过监视者逃亡,还捏造假犯人背叛特务课,这些都是不动如山的事实。更何况他原本就是特级危险异能者,虽有予以监视,但至今让他能够自由外出的情况,或许早就被视为异常状态了。如今那股反作用力,排山倒海反噬而来。 飞鸟井先生忽然大叹了一口气。 “我也和你一样。” 转头一看,飞鸟井先生紧盯着车内墙上的一点。 “一直在思考是不是有什么方法,可以扭转这个状况。但是,眼前的状况实在太严重,一点办法也没有。” 车内光线阴暗,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飞鸟井先生压低的声音,在摇晃的车内响起。 “辻村妹子,你从刚才就一直闷不吭声,关于绫辻老师逃亡的真正原因……你是不是已经有底了?” “……是。” 我轻轻点头。 “我就知道。”飞鸟井先生又叹了口气。“是京极的阴谋吧?” “我想……应该是。” 没有杀意的共犯们。 潜逃专家、佐伯、港口黑手党。那些把久保装进木箱,搬到桥上的犯罪者们,行动皆出于自由意志。他们根本没想到自己在做的事,牵涉到杀人事件。换句话说,他们不会成为绫辻老师发动“意外身亡”异能的对象。 最接近犯人状态的人,是我。 这个状况不可能是巧合使然。潜逃专家、佐伯跟港口黑手党,都在某人被操纵下成了完成这个状况的帮手,尽管他们自己浑然未觉。一切都出自幕后主做之手。 那是对“造成犯人意外身亡”这个异能理论上的不完整,所做出的突击。谁都没想到,这是绫辻老师唯一的弱点。 能做到这个的,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绫辻老师的宿敌,能自由操纵他人意志的傀儡师。 “京极……” 是这智慧的恶魔,组装了这套堪称面面俱到的齿轮。 我不由得颤抖。出口全部被堵死,没有一丝缝隙可逃。 我根本不明白自己面对的敌人有多么巨大。 那个妖术师的邪恶与狡猾深不可测。 “京极终于将绫辻老师逼上死路了啊。”飞鸟井先生低声嘟哝。“就算如此,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我缓缓望向飞鸟井先生。 “咦……?” 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绫辻老师大概是想和京极直接对决。”飞鸟井先生露出思索的表情。“即使是绫辻老师,也无法逃过特务课的追捕。所以,他应该是打算在有限的逃亡时间内,和京极直接见面,做最后一次的对决。那个瞬间,将是捕获京极最好的机会。” “捕获?”我忍不住大声嚷嚷。 “小声一点。”飞鸟井先生压低声音。“这确实不是个聪明的方法。不过,绫辻老师现在虽然渐渐被特务课包围,却也确实地朝京极接近。我们就是要抓准那一刻。只有京极的自白,才能证明绫辻老师不是叛徒。” 可是—— 这么不缜密的计划,对那个京极会有用吗? “……好几年前,我和搭档两人彻底调查了京极的周遭。” 飞鸟井先生忽然说道。 “事件本身很无趣,最重要的是对方毫无罪状可言,就是个清白的普通人。但是,那家伙身边却发生了好几起血腥杀人事件,为防万一,我们开始监视他。” 飞鸟井先生似乎回忆起过往,目光望向远方。 “某天,我回到监视用的房间时,搭挡已被分尸死亡。”飞鸟井先生伸手抹一抹疲倦的脸。“马上就查出犯人了,只是个偶然闯空门的小偷找不到任何人命令他这么做的痕迹,不过我心里清楚,是京极干的。” 飞鸟井先生把老是戴着的皮手套拿掉,盯着自己的双手。 那模样就像正在回想倒在血泊中的搭挡重量。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搭档——由伊她当时怀孕三个月。”飞鸟井先生摇摇头。“从那天起,我一直在追踪京极。不需要证据,只要看到他的尸体出现在我眼前就够了。” 我闭上双眼。 “正如你所说。”我答话。 绫辻老师和京极的对决,有如一场云上之战。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只能闭嘴默默仰望。然而,要是京极那家伙以为我们的子弹到不了他所在的高度,那可就错了。 “你也听到追踪的状况了吧?卫星在林道附近发现绫辻老师。只是由于夜间的缘故,被树林遮住之后就看不到他的踪迹了。所以,特务课只能以包围的方式,在山林里展开广范围的搜查。他们认定老师正在逃亡,打算缩小包围网追捕他,不过——” “绫辻老师不是逃亡。”我说。“老师要去哪里,我心里已经有底了。” “特殊部队只要包围住他,就会对绫辻老师开枪。”飞鸟井先生重新戴上皮手套,谨慎地点头。“想救绫辻老师,就得比他们更早揪出京极,让他坦诚一切都是他的计谋。这是仅存的最后一丝希望了。” 让京极坦承自己的罪。 那是多么困难且不切实际的事。我们当然很清楚。 可是没有其他办法了。 我吸气,再吐气。 ——就是你这样的自私杀死妈妈的不是吗!! 那时——和绫辻老师通电话那时,我在盛怒之下说了这种话。 但我错了。绫辻老师并不是因为自私才逃亡。 只要有一丝大意,悲伤就会从喉咙涌上来淹死我。 绫辻老师能够与京极对峙吗?我不知道。 我能在京极消失前追上绫辻老师吗?这个我也不知道。 可是,有一件事,唯有一件事我非常明白,即使想隐藏也隐藏不了。 就算我是服从命令的一流情报员,就算开枪是正当行为,就算我接受的所有训练都是为了这天的来临—— 我也无法对绫辻老师开枪。 fengefu 轰轰作响的瀑布。 水花飞溅的朦胧幽谷。 夕阳光已完全消失,传递人们生活气息的灯光也在遥远的地方。 若说日暮时分是逢魔时刻,黄昏是现世与异界的交界之时,那么,笼罩在夜晚气息之下的瀑上悬崖正可说是异界、彼岸、阴曹地府。无法适用于现世法则,那边的世界。这里有的,只是宛如被妖魔利爪抓下的弦月微光。 在这魔之时刻,魔之境地里,一个身影无声屹立。 颀长的身形,戴着鸭舌帽和墨镜。不带感情的目光遥望远方,站在开始吹起的夜风中。 杀人侦探。 不说话,甚至连动也不动,只有脑中的思考在夜幕徘徊,融入深远的黑夜里。 突如其来地,杀人侦探开口: “真令人怀念啊。” 如低音弦乐器般低沉的声音,振动大气,没入窸窸窣窣的群树之中。 很快地,从他身后传来应答的声音。 “是啊。” 难以触摸的声音。如笛般清亮,令人难以窥见他的内心。 “和你在此对决已是三个月前的事吗?时间真是一溜烟就过了。” “你从这个瀑布坠落。” 京极摆出沉浸于回忆的恍惚神情。“那真像是一场梦。” “那时,你就已经准备好今天这个状况了吗?” 绫辻边说边回头。 那个人影从山林的黑影中无声滑出。 老翁从山中现身,脸的右半边隐藏在树影下,蒙胧的月光则照影出另外半边。半边身影与黑暗融合,与山林同化,简直就像他也属于这幽谷的一部分,散发出一股非现实的氛围。 “老夫没有权力,也没有同伴,有的只是这副脑袋。在这里面……”京极敲敲自己的太阳穴。“有个乐园,彻头彻尾的乐园。‘是如一盐块也,无内无外,唯味之聚集︰诚然,此性灵也,亦复如是,澈内澈外,唯智之聚集。’。” “引用梵文的奥义书啊。真是个毫无节操的家伙。” “只要是记述真实的书籍,老夫什么都读。孙子、康德,还有《量子力学对物理现实的描述是完备的吗?》等等。” “这次轮到爱因斯坦的epr悖论相关论文是吗。量子力学是关于认知与非现实的物理学,确实是很适合你的理论。” 黑色树林被风吹得发出沙沙声。 从瀑底飘起的苍白水气,弥漫于两人之间。 “绫辻君,我很感谢你。”京极忽然抬起头。“以结果来说,你成为老夫达成目的的最大助力。除了你,其他人都办不到。” “确实如此。”绫辻缓步移动,同时回答。脚下的枯叶发出轻微的声响。“你的目的不是杀人,也不是胜过我。说吧,你的目的是什么?” “是散播。” 不假思索地,京极以嘶哑的声音回答。 “你知道妖怪的本质是什么吗?” 绫辻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望着京极。 “妖怪的本质就是散播。”京极摩擦手指。“从个人层级来说,活着就得与可怕的风景为伍。来自山里、水中、内心黑暗处。还有虽然感官无法触及,却可能有不知名物体栖息的异界。不过,只有这样的话,倒也只是普通的妖怪摆了,不会产生妖怪。妖怪可以借着书籍与口耳相传散播,可以移居他人心中。出没于海岸及水畔的牛鬼、从烟雾中探出头来的烟烟罗、肉眼看不见的怪鸟婆娑婆娑……妖怪是以恐惧为食而不断增生的情报生命体。是生存于村落、城镇与都市中的不死生命。” “可是妖怪实际上并不存在。”绫辻以低沉的声音,斩钉截铁地说道。 “没错,妖怪实际上并不存在。”京极点头。“同理可证,神明实际上也不存在,货币实际上也不存在,性别、权力、语言也都实际上不存在。这些都只是共享的概念罢了。” 绫辻短暂思考后沉默了会儿,接着才说道︰“你想说的是模因吗?” “正是如此。”京极满意地点头。“你一定发现其中的滑稽之处了吧。在《自私的基因》这本书中,模因指的是透过口耳相传增殖的东西。妖怪不正是如此吗?举例来说,典型的附身现象——‘犬神附身’的成因,正是感染了附身物的模因而引起的集团精神感应。说得更白点,所谓的妖怪,就是拿感染人心的模因去编造出来的生命体。模因与基因相对应,是情报的诺亚方舟。以老夫的观点来看,比起透过基因小家子气地增生的人类,透过模因生存超过千年,至今仍持续散落流传的妖怪,作为生命体要优秀得多。” 京极往前踏出一步,脚步轻得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和妖怪一样,‘恶’也是一种概念,一种模因。” 绫辻抬起头。月光照亮的侧脸上,满是理解的神色。 “原来如此,京极,你的目的是——” fengefu 我在山路上狂奔。 汗水从额头滚落,急促的呼吸几乎快要引爆喉咙,在鞋子里张牙舞爪的脚趾和脚跟隐隐抽痛。 即使如此,我仍无法停止,全力狂奔。 假设绫辻老师想要跟京极做了断而进入这座山,他会去的地方只有那里了。 瀑布上方的悬崖。 三个月前的决战场所。双方进行决战,绫辻老师获胜的场所。 绫辻老师一定已经识破京极从瀑布跌落仍能生存的伎俩。这次,他为了彻底收拾京极,肯定会再次前往那个地方。但对手是京极,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绫辻老师正被特务课追捕,对决的条件对他不利。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赶在特务课之前抵达老师身边。 “绫辻、老师……!你到底……!” 我一边奔跑,一边忍不住抱怨。氧气不足,肺部像要爆炸似的。然而,双腿却无视疼痛,反而不断加速。即使只能加快一秒也好,我在荒凉的山路上狂奔。 驱动双腿的已经不是肌肉,输出力量的已经不是血液。促使我奔跑的源头,是某种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喉咙里迸发出不成声的声音。 “到底把我看成多幼稚的女生……!”颤抖的喉咙挤出话语。“一句话不说就消失……!真是够了,这个冷血男……!” 跑在夜晚的山路上,我并不痛苦,也没有恐惧。 满心只挂念着绫辻老师即将遭遇的事。 在那之前,无论如何—— 我有件事无论如何都要告诉绫辻老师。 fengefu “恶是什么?”京极一边说着,一边竖起手指,踩着无声的步伐走到绫辻身边。“至今这个问题被提出了无数次。在法庭上,在历史书上,在故事之中。让老夫说的话,生命的本质既不是善也不是恶,而是以一己为优先。” 京极边走边说,声音消融在水雾之中。 “狮子夺得狮群领袖的地位,就会把前领袖的孩子全部杀光。黑猩猩会杀死并吃掉邻人及婴儿。海豚会集体花上很长的时间啃咬、伤害体型较小的同族,以追赶虐杀对方为乐。生物打从一开始就带着‘恶’的种子而活。没错,为了自己的方便损害他人的利益——这在社会上是不被容许的事。要是容许这种个人的自私行为,社会将会崩坏。可是,保护自己、保护自己所爱的人,这不也同样是人的本性吗?当社会为了惩恶,只能成为抹煞人性本然光辉的切割机时,能为人类带来真正自由的难道不是‘恶’吗?” “那是你自创的宗教吗?”绫辻的声音如结冻的冰。“这就是你制造出‘引人为恶的水井’的理由吗?”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坚强,绫辻君。”京极嘶哑的声音里,夹带着一丝温柔。“争相来到老夫水井边的,是那些被社会压榨到连哀号声都发不出的无辜民众,为了过得像个人,才会前来寻求恶的协助啊。就这层意义来说,老夫做的可是慈善事业。” “无聊的歪理。”绫辻不屑地丢下这句话。“难道你忘了被你逼着射穿彼此头颅的那对夫妻?那也算是慈善事业吗?” “至少,他们的两个女儿得救了。” “…………”绫辻瞪着京极,眼神透露出杀意。 “老夫当然知道这是诡辩。但是,这也说明了‘恶’这个模因是如何打动人心。换句话说,‘恶’是具有繁殖力的。我没想过要用水井拯救世界,对我而言,重要的只有那份繁殖力。同样的,妖怪及都市传说所拥有的繁殖力,也是老夫花费一生打造的大事业所不可或缺的要素。就像你之于这份事业,也是不可或缺一样。” 京极已经走到绫辻身边。 白色的瀑布,细细的弦月,瀑布声与风声。 简直就像三个月前——上次“对决”的镜像。同样的人影,同样的瀑布声。不同的只有一点。 “怎么只有老夫在说话啊。”京极笑了。“轮到你说了,绫辻君。侦探不解谜怎么行。” “……是啊。”绫辻平静地回答。 “来对答案吧。谜题有两个。首先,上次你以铜币这个证据发动‘意外身亡’异能时,老夫是怎么活下来的。再者,你在地下避难所解谜之后,老夫又是怎么从地下室消失的。你已经知道答案了吗?” “用这个代替解答吧。” 绫辻用暗藏的手枪指向京极。 “……喔?”京极露出看似意外的表情。“我还以为侦探工作应该属于用脑的范畴?” “没有范畴。我和你之间没有那种东西。” “说的也是。”京极愉悦地笑了。“不过,这样真的好吗,绫辻君?你自己也是特务课追捕的对象。特务课就要赶到了,要是让他们看到你手上有枪,恐怕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便会遭到射杀喔?” 枪口抵着京极的太阳穴,发出与骨头碰撞的声音。 “我才不管。” 拉下击锤,手指搭上扳机。 京极仰望星空微笑。 “月夜真美。” 枪声响起。 fengefu 冲上山路时,有状况震撼我,一时之间竟忘了继续向前。 刚才的枪声,总共三发。 宛如野兽咆哮般的发射声,迅速被周围黑压压的林子吞噬消失。 悬崖就在眼前,闪光就在那个方位。 绫辻老师对京极开枪了吗? 还是京极攻击了绫辻老师? 无论如何,决战就在不远处的那里进行。 “绫辻老师!”我向前奔。从枪袋里拔出手枪,踹起泥沙尘土,跳过石块,在一切结束前,赶往决战之地—— 我来到一处开阔的空间。 看见持枪的人影。 在月光照耀下,绝不可能看错的那个颀长背影。是绫辻老师,他手上拿着枪。还来得及。 “老师!请从京极身边离开!” 我举着手枪,一边对周遭保持警戒,一边慢慢靠近。 “辻村。”老师朝我看过来,平静地说道。“你怎么跑来过种地方……真是个伤脑筋的家伙。特务课呢?射杀我的部队应该正往这里来才对。” “没时间了!”我大喊。“京极在哪里!一定能让那家伙坦承全部都是他设计的陷阱!为了救老师你,只有这个方法了!” 枪口搜寻敌人的身影,但是四下黑影幢幢。在哪里?京极在哪里? “京极就在这里啊。”绫辻老师望向自己身旁。“你说是吧,京极?” “没错。”京极发出愉悦的笑声。“竟然能无视组织命令,独自追到这里来。你的魔仆真是忠心耿耿,令人羡慕啊。” “她不是魔仆。”老师对身边的不知什么人说道。 枪口随老师的视线转去。京极在那里吗? “京极,你听见了吗?特殊部队的脚步声。”绫辻老师凝视森林深处。“结束的时刻,好像马上就要到了。” 我也听见那声音了。部队在森林里奔跑的声音。没时间了。 “什么?喔,抱歉啊京极。你一定很想看我露出害怕的表情——真不巧,对已经知道的结果,害怕也没用。” 绫辻老师正在和京极对话。肯定没错。 “不,不对喔京极。你应该懂的啊……什么?” 枪口搜寻着敌人。 我已来到绫辻老师面前。那里没有其他人。 倏地,喉咙深处冒出冰冷的恐惧。 “老师!”我抓着枪大喊。“这里谁都没有!没有人!” “没有用的,辻村。”绫辻把手放在呐喊的辻村肩上。“在地下避难所时,我就发现了。避难所是彻底的密室,再厉害的天才也不可能从那里离开。既然如此,答案就只有一个。” “没错。”一旁的京极笑得很愉快。 “打从一开始,京极就不在那里。” 辻村错愕地望着绫辻。 “这就是脱离密室的伎俩。从悬崖上跌落瀑布的京极如何生还,事实上他根本没生还。没有人能逃过我的‘意外身亡’。记得‘奥坎简化论’吗,辻村?当复数理论存在时,拥有最少假设的就是真相。” 绫辻看着京极的笑容说道。 “三个月前,京极已经跌落瀑布身亡。” “怎、怎么会……”辻村脸色铁青,声音颤抖。“那……那些事件是……” “是那家伙留在这里的残渣——‘妖魔’做的。京极在临死之前,对我发动异能。所以,现在已经无法让京极坦承罪行,也无法证明我的清白了。因为那家伙已不在这世上。” 绫辻老师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在月光下回响。 我一阵晕眩,颤抖的双脚向后退了一步。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京极死了? 现在和绫辻老师说话的,是异能创造出的“妖魔”? 我拼命唤醒记忆。 三个月前的事件过后,京极第一次出现在绫辻老师面前的时间,是那对夫妻枪击彼此自杀的时候。当时,那里只有绫辻老师。唯一的目击者,也就是那对夫妻已经死了。我和特务课都是接到报告书才知道京极再次现身,没人直接见过他。 接下来和京极的接触,是在车站的高架铁轨上,与久保对峙那次。当时京极透过无线电通话。负责跟他通话的曷绫辻老师,其他人连京极的声音都没听见。后续一切判断,都是奠基于绫辻老师的说明。 后来是在地下避难所的对决。那里更是只有绫辻老师和京极,其他人都没有见到他。 包括潜逃专家和久保在内,没有人,没有人直接和京极见过面。 “可是……怎么会……”持枪的手在发抖。“京极……已经死了?那我们到底是在跟什么斗……?” “京极是诞生于这个国家的奇点。”绫辻老师静静地说道。“那家伙在死前把创造出来的巨大无形诡计传递给人们,超越时空,如传染病一样扩散。至于他本人的肉体存在与否,已经不再重要。” “就算是这样……可是为什么?”我用颤抖的声音问。“为什么那家伙不惜一死……也要做做这种事……为了什么?” “到现在你还不懂吗?”绫辻老师的声音里不含任何一种情感。“水井、邪恶祠堂的传闻、不断自我增生的模因,京极的目的很明确。这家伙——” 绫辻老师望着身边空无一物的空气,用干硬的声音说了这么一句。 “你想成为妖怪。对吧,京极?” “所有人丢下武器!” 崖上传来怒吼。 无声包围,全副武装的黑衣士兵们——在镇压异能者方面被誉为国内最强的特殊部队,“暗瓦”。突击部队队员二十二人,狙击部队队员六人,如今完全包围了我们。 “请等一下!”我大喊。“绫辻老师没有背叛特务课!老师是为了保护我,才会和京极——!” “辻村,请你退下。动机是什么都没有意义了。”黑暗中传出一个安静的声音。 站在黑暗森林前方的,是坂口前辈。 精明能干的特务课情报员,过去不知成功完成多少次秘密作战的异能犯罪防治专家。 “异能犯罪者,绫辻。我们已认定你是可能扰乱社会治安的特级危险异能者。据此,接下来将会基于危险异能者处置法,将你‘惩治’。” 坂口前辈冷冽的声音,在悬崖上带着正气回荡。 “等等……” 我正想奔出去阻止时,背后忽然出现一双黑色的手抓住我。 对方抢夺我的枪,抓住我的肩膀和脖子,将我整个人往地上摔。黑衣特殊部队里的好几人压在我身上,限制我肉体上的自由。 肋骨发出哀鸣,从肺里挤压出一口气。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停止呐喊。 “绫辻老师!请你一定要告诉大家真相……!” 后脑传来冰冷的触感。特殊部队的步枪抵在我的后脑勺。 包庇歼灭对象的人也会被歼灭。 “住手!辻村妹子不是犯罪者!拿开你的枪!” 有谁跑过来的声音。是飞鸟井先生。虽然被按压在地上的我看不见状况,但可以感受到声音主人抢走抵在我后脑勺的步枪。 “绫辻老师,以你的聪明才智,对眼前的状况不会感到惊讶吧。”坂口前辈冷冷说道。 听到他的声音,我才终于感到恐惧。 冷静、严厉,有时带点嘲弄,却是值得信赖的前辈情报员上司。像个学者,总是保持冷静的坂口前辈。 然而现在,听见前辈的声音让我瞬间领悟。 对于射杀绫辻老师的事,坂口前辈已经没有任何踌躇。 夺去犯罪者的生命,就像摘下树上果实一样冷酷。与京极和绫辻老师一样,坂口前辈也是远在云端之上的人上人。 “想开枪就开吧,坂口。”绫辻老师的声音听起来无比平静。“我在和京极的对决中落败了。三个月前京极掉下瀑布的瞬间,胜负已定。京极想要的是我的死——我已经无能扭转局势。” 我想办法抬起头,往声音的方向望去。 视野角落里是背对瀑布伫立的绫辻老师,以及正持枪靠近他的坂口前辈。 四周是举枪围成一圈的特殊部队,背后是瀑布,老师已无处可逃。 如果面对的是普通警察,或许还可靠那张善辩的嘴杀出一条生路,不过那套对特务课坂口前辈不可能管用。 “关于京极事件,我已经把自己的看法写成报告,藏在事务所里,等我死了你可以去看看。” 听见绫辻老师平静的话语,坂口前辈的表情出现瞬间动摇。 “直到最后仍提供协助……感谢你。” 枪口正确对准头部。 绫辻老师没有穿防弹背心。就算穿了,只要朝头部射击,也就什么都防不了。 “住手……请住手!”喉咙如烧灼般疼痛。全身上下都好痛。“我明白这是规矩!可是请不要……!” 坂口前辈的枪已瞄准老师。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到两公尺,不可能射偏。 “绫辻老师。”坂口前辈闭着眼睛说道。“至今真的辛苦你了。” 绫辻老师望向我,我和老师四目交接。老师看着我,第一次给了我微笑。接着,他开口似乎想说什么—— 枪声三响。 绫辻老师的头部在冲击力下向后仰,身体往背后倾倒。 就这么落入瀑底。 一切声音从我耳边消失,只听见灵魂发出的哀号。 几近下意识地,我扭住并反转押着我的特殊部队队员手腕关节,趁对方力度放松时挣脱束缚冲出去。 “绫辻老师!”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 我沿着山路往下狂奔。眼前无数红白光点闪烁。脑袋完全无法思考,只凭全身肌肉支撑,挤出几乎不可能的力量向前冲。 为何、为何、为何,为什么、为什么老师会为了我这种人—— 瀑底被轰隆水声和弥漫的水雾笼罩。仿佛不是这世上该有的所在。别说找寻老师了,连靠近水潭都没办法。 我想起三个月前关于京极事件的报告。这座瀑底非常危险,一旦坠落便必死无疑。 “怎么会这样……” 贯穿头顶到脚尖的情感——老师是为了保护我而死的切确体悟——烧灼着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背后传来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周遭有没有其他异能者或协助者的痕迹?” “没有。” 身后传来坂口前辈对特别部队下令的声音,可我什么都听不进去。 “在这片黑暗中要展开搜索太难,目前先对周遭保持警戒,明天早上再找尸体。” 我没有回头,只是不断凝视着瀑底。 为什么? 为什么绫辻老师要保护我?只要老师接受委托,指出我就是杀死久保的犯人,事情就不会发展成这样,老师也可以不必死。 为什么老师要救我? 内心发出悲伤的嘶吼,答案明明很清楚,思考就是跟不上来。 这时,一股起火般的热流窜遍全身,一个疑问从脑中爆发。 是谁让绫辻老师变成这样的? “辻村。”背后是坂口前辈的声音。“这里已经没你的事了,回总部去吧。” 我没有回答。 “辻村。” “这太奇怪了。”我回头说。 “辻村……” “奇怪,总觉得很奇怪。”我像个机械娃娃,用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不断吐出字句。“坂口前辈,请仔细想想。为什么京极的这个作战计划能够成立呢?我知道京极在三个月前准备好一切,然后死了。可是光是这样……还有无法说明的地方。” 清楚感觉到心在抽搐。嘴巴停不下来。 脑中像有一把火在烧。 “久保以为自己能逃得过,可是他却死了。久保搭船的日期与时间、港口黑手党交易的日期与时间,还有开合桥自动开合的时间。必须有人同时凑齐这三件事,才有可能完成这次陷害绫辻老师的陷阱。但是,凑齐这三件事的不是久保。那么会是谁?谁可以代替死去的京极调整细节,为陷阱收口?” “那是……” 坂口前辈的脸上浮现思考的神情。 “京极在自己死前,缜密地做好凑齐这三件事的计划。或许可以这么想没错。问题是,就算能事先安排久保配合开合桥开合的时机逃亡,但要连港口黑手党的非法交易都在三个月前就安排好,那未免太天方夜谭了吧?纵然水井可以做到某种程度的操控,整个计划却有很多不确定因素,我不认为那个京极会计划出这种不可靠的作战。这么重要的策略,他会这么草率吗?” 我心中有个人在说话。 我只是个平凡人,能力远远不及京极或绫辻老师。然而跟在老师身边看了这么多的事件,那些许多亲眼目睹他解决事件的经验,现在正借着我的嘴巴说出某些有意义的事。 这起事件—— “一定有个执行犯,坂口前辈。”我如此断言。“是京极的手下,而且还是极为亲近的存在。水井的维持,传闻的散播。那个人还一一掌握了我们的搜查状况,对京极展现绝对的服从,早一步预料我们的行动并修正计划内容。京极死后,那家伙就继承了‘术式’——” 这样的人叫什么来着……对了。 “魔仆”。 久保不是京极的魔仆,他脑中没有犯罪的全貌,只是颗棋子。 那么,真正的魔仆会是—— “别再说下去了,辻村妹子。” 枪声忽然响起,灼烧般的疼痛袭击我的大腿。 我发出不成声的哀号,向前倒下。 “……咳咳……!” 我之所以没有倒在地上,是因为背后有人粗鲁地抓住我的脖子。 “坂口兄,丢掉你的枪。我不想做无谓的杀生。” 背后传来那个人的声音,从抓住脖子的手上也能感觉到声音的共鸣。 “你……为什么……” 脑中亮起红灯,全身散发警戒讯号。背后传来的声音虽然低沉微弱,却是我听过的声音。 “他的‘术式’还没结束。” 无法移动我的脸,只能转动眼球确认状况。 “为什么……为什么你……” 左太阳穴抵着一把手枪。 背后有人。 “我也不想这样啊,辻村妹子。可是没有别的办法。” 我抓住剧烈疼痛的伤口。 仍然难以置信。 对于眼前发生的事。 脑中象是刮起沙尘暴,痛楚与混乱让我跟不上眼前的状况。 即使如此,喉咙仍挤出了声音。 “为什么!京极不是杀了你搭挡的……仇人吗!为什么你却这么做!回答我……飞鸟井先生!” 用枪抵着我的,正是飞鸟井搜查官。身为军警特等搜查官,长年追查京极的骁勇搜查官。 “我也很害怕啊。”耳边传来飞鸟井先生的声音。那声音在发抖。“所以等到老师死了我才敢采取行动。不过……你应该明白吧?” “明白……什么?” 我的声音也在颤抖。 “时候到了啊,辻村妹子……过来这边。” 飞鸟井先生的手把我往后拉。 那只紧紧勒住脖子的手,我没办法甩开。 拖着踉跄的脚步,我和飞鸟井先生退向靠近瀑底那一边。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头盖骨下的大脑思考紊乱。 为什么?为什么飞鸟井先生会做出这样的事? 飞鸟井先生一直在追查京极。加上搭档的杀身之仇,他应该是恨京极的。事实上,这次的事件中,他也为绫辻老师和我提供好几次协助。港边的飞车枪战,他甚至在我的车上一起被港口黑手党追杀,差点被枪击身亡。如果他是执行犯,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难道不是这样? 难道事情正好相反? 在郊外的地下污水处理场里遭到特殊部队袭击时,飞鸟井先生也正好在场。为了不对第三者泄漏,那次秘密会谈的场所是我精心挑选,最适合密会的地方。 在港边那场飞车枪战中,要让我的车在正确时机开上那座桥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要是我在木箱放上去前先过了桥,整个计划就泡汤了。 ——辻村妹子,看到了!是那家伙的车! ——辻村妹子!那家伙的车在那艘船上! 那该不会是他算准时机,刻意诱导我的吧? “在绫辻老师死去后的现在,终于进入‘术式’的最后阶段。”身后的声音极为冷静。“其实,‘术式’就是对我下达的一连串指令。而现在这是,最后的‘术式’了。” 飞鸟井先生用枪指着我的头。 的确,如果是飞鸟井先生的话,要藏起京极的尸体也不成问题。但是,那个充满正义感的飞鸟井先生为什么……? “飞鸟井先生……你该不会……”强忍大腿的疼痛,我勉力挤出声音。“该不会被那家伙……被京极的‘妖魔’附身了吧?” “没有喔,我没有被‘妖魔’附身。一切都是出于我自己的意志。”背后的飞鸟井先生说道。“过去我曾和‘他’奋战过,以负责追捕他的搜查官身份。可是,他已经到达人类去不了的地方……人类怎么可能战胜妖魔。” 妖魔——京极。 构陷我成为杀人事件的犯人,设陷阱杀死绫辻老师的男人。 “有史以来,当人们面对超越人类的事物时,都会采取什么行动呢?辻村妹子,我告诉你吧,那就是畏惧与崇拜。祭祀、奉献,祈祷自己不要被对方心血来潮的想法烧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视野角落,瞥见飞鸟井先生握着的手枪。我想尽办法移动头部,朝那边望去。 “所以我也这么做了——不只那时,五年前也是。” 视线所及之处,看到令我诧异的东西。 飞鸟井先生总是戴着皮手套。然而,现在的他没有戴。被月光照得发白的手指上,有一道旧伤。伤痕沿着整只指头绕了一圈。痕迹很淡,如果不是靠得这么近,完全不会察觉。 那道伤痕——就象是把曾经断掉的指头接回去治疗过的痕迹。 左手无名指。 曾经少了一截。 “不会吧……”我发出呻吟。“难道……你就是……” 我想起久保。 那家伙承认过自己是囹圄岛的杀人犯。那是他自己说的。 不过,除了他的自白外,没有其他客观证据。 “飞鸟井搜查官,请放开她。” 坂口前辈用枪对着飞鸟井先生低吼。可是,飞鸟井先生正好躲在我身后,把我当成挡箭牌。我在大腿遭枪击的状态下,丝毫无法抵抗。 “我并不打算活着逃走喔,坂口兄。”飞鸟井先生以平静的声音说道。“绫辻老师、辻村妹子和我,当我们三人死在同一个地方,就是‘恶之祠’完成的时候。这是‘他’说的。连追杀自己的东西都能杀害吞噬的不挠妖怪。谁相信他、谁崇拜他,谁就能获得邪恶力量。这样的谣言将会不断自我增殖,在这个国家几近永久地流传下去。这就是……无法留下基因的他希望自己成为的模样。” 向后退的我与飞鸟井先生,已经走进瀑底的水潭中。浸在水中的部分冻僵麻痹,我不由得发出呻吟。 “好了,让一切结束吧。” 飞鸟井先生向后退,一直退到水深及腰的地方。到了这个位置,瀑底的隆隆水声近得直接撼动天灵盖。 我听见“喀嚓”我声音。 “再见了。” 这是宣告终结的声音。 啊啊。 人生竟结束在这种地方。 连妈妈的事也没能问,白白浪费了绫辻老师牺牲自己为我救下的这条命。 “妈妈……”声音不受控制地从喉咙迸出。“谁来……救救我……” 枪口压在我的太阳穴上。 “救我……”声音停不下来。大概是失血过多的缘故,意识逐渐模糊,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清楚。“救救我……妈妈……救我…………老师……” 身体逐渐冰冷。 死亡的气息,将我团团包围…… “‘救救我’?你还真是了不起的一流情报员啊,辻村。” 我听见这个声音。 是幻听吧?怎么可能听见这个声音。 因为…… 因为这声音是—— “真是的,不只是你,飞鸟井也一样。我才刚死就立刻露出马脚……果然除了京极之外的对手都太逊了。” “怎么可能……” 飞鸟井也朝声音的方向转头。他似乎想用枪指向对方,手臂却被无形的力量禁锢了。 “见到久保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是‘工程师’了。以他那种程度的口才,怎么想都不可能怂恿十七人成为共犯。那必须是更有说服力的人——比方说,以国家权力为后盾的搜查官。” 那个身影是—— 从头到脚都湿漉漉地滴着水,颀长的身影。 人偶般没有生气的苍白肌肤,眼中是宛如已被夺去生命力的冰冷气息。 全身散发冰冻的寒气,那站姿连冷血的蛇看了都会窜逃。 “绫辻、老师……!?” 没死。 还活着。 可是,为什么? “因为死而复生是京极的拿手好戏。”绫辻老师眯起眼睛。“我早想抢过来试试了。” “什么……!枪……手……动不了……!?” 飞鸟井先生压着自己的手。 持枪的左手静止不动,仿佛被缝在半空中。明明没有任何人碰他。 “听到你的自白了。这么一来,必要的人事物都已到齐。”全身湿透的绫辻老师呼出一口低温气息。“我也不用继续装死了。”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绫辻老师……你必须死!要是你活着,辻村妹子就得死了!” “你说得没错,不过为时已晚。”绫辻老师用蛇一般的视线看着我。“还不懂吗?杀死久保的犯人,刚才已经死了。超越因果的死。自己看吧。” 我不由自主发抖。 因为,杀死久保的犯人是—— 那时,开车辗过木箱,杀死久保的人是—— 忽然觉得有什么在蠢动。我朝脚下的水面看去。 水中有什么在挣扎,发出类似金属摩擦的尖锐哀号。我低下头窥看脚下的水中物。 在那里是黑色的,没有固定形状的怪兽——“影之仔”。它正在扭动挣扎,身体的构成部分看起来就快撕裂破碎。 “杀了久保的是这家伙。”绫辻老师静静地说道。“辻村确实开车辗过了久保。不过,在久保被压死之前,‘影之仔’早了一瞬潜入木箱,割断久保的喉咙。为什么这家伙要这么做呢?因为这是它接收到的命令。必须比辻村早一步杀死即将被她杀死的人。这是它那已逝的真正主人下的命令。”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在地下污水处理场和军警特殊部队对战时的事。 那时,我被特殊部队队员用枪指着,为了不被杀死,我没有办法不开枪。要是当时我就那样开了枪,子弹一定会打中那位队员的脸,不是使他当场死亡就是受到濒临死亡的重伤。 但是,我的子弹终究没有射出,因为在那之前,“影之仔”刺伤了那位队员。 身体忍不住颤抖。 久保的尸体遍体鳞伤、千疮百孔,几乎都是被车辗过时造成的伤痕。然而,就算其中掺杂了一道镰刀割过的痕迹,想必也不会有人发现。伤口几乎同时造成,即使司法解剖也判断不出哪个才是最初的致命伤。 “影之仔”。 妈妈留下来的,总是跟随着我的诅咒异能。 不过,这么一来,岂不象是早就料到会有今天的事态,才将影之仔——? “‘影之仔’不是辻村的异能。”绫辻老师说道。“差使‘影之仔’的真正异能者,已经在五年前死了。只是异能残存下来,守着主人的命令,一直保护着辻村的性命。守着已逝主人的女儿。” 怎么会有这种事。 这不就表示,死去的妈妈对我—— “那么,让你久等了,飞鸟井。”绫辻老师缓缓走向他。“轮到你了。” “等……等一下!绫辻老师,我还没……!” “这反应真不错。” 绫辻老师嘴角带笑,唇边露出一股寒气。 老师此时散发的,已经不属于人类的气息——而是从绝对零度的冥府溢出的死亡气息。 “你应该早就知道这天会到来吧,飞鸟井。打从你扮演‘工程师’在囹圄岛上指挥杀人那一刻起。甚至在更早以前——在京极的命令下,亲手残杀自己的搭档那一刻起。” 飞鸟井先生无法反抗。 紧握的手枪,违反他自己的意愿,开始往上举起。 尽管另一只手伸过来想压下,手枪却像拥有自我意识地动了起来。 枪口对准飞鸟井先生本人。 “你……你应该还不能杀、杀了我!”飞鸟井先生以颤抖的声音呐喊。“我、我还知道很多关于京极的计划……!” “没有必要。” 绫辻老师脸上浮现浅浅的微笑,足以媲美勾魂冥鬼的寒冻微笑。 “冷血死神”。 飞鸟井自己的手举起枪,抵在自己的下巴。 “吃子弹吧。” 飞鸟井先生的嘴巴不顾他的意愿自动打开,枪口塞入口中。他的眼神流露极大的恐惧。 绫辻老师靠了上去,从近处欣赏那双充满恐惧的双眸。 “再见了,飞鸟井搜查官。你是个优秀的搜查官,却也是远远比不上京极,最肮脏下流的臭粪便,连肥满死蛆的尸体和你相比都高级太多。在你那张卑劣的长相和薰天的臭气让人们大脑腐烂之前,快点死一死才是对社会的贡献。” “咕呜……!” 飞鸟井先生嚷出声音之前,口中火光一闪,爆音炸裂。 塞在嘴里的枪射出枪口火花与子弹,轰飞了口中的肉。 设计为对人体具有杀伤力的空尖弹冲破口腔,击碎喉骨,扭曲变形的子弹继续往前飞,在头骨之中横冲直撞。 子弹搅动小脑运动中枢,造成全身不由自主的抽搐。指尖无视飞鸟井先生的意识自行抽搐,一再扣下自动手枪的扳机,击出数发子弹。 连续发射的子弹接二连三将他轰得血肉模糊,骨头碎裂。脸上所有孔窍喷出鲜血,飞鸟井先生发出惨叫。子弹轰飞肌腱、轰飞血肉、轰飞脑髓,血液与脑浆朝后方迸散。 绫辻老师表情不为所动,站在那里看着他。 直到子弹射尽,抽搐的手指徙劳扣空板机,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时,飞鸟井先生的生命才走到尽头。几乎有半个头部都被轰掉的飞鸟井先生,在喉头发出一阵如短暂鸣笛的微弱哀号之后,向后一仰,就此断气。 四下恢复一片寂静。 “安心长眠吧。” 绫辻老师拍拍飞鸟井先生满是鲜血的肩膀,然后轻轻一推。飞鸟井先生的尸体倒卧水中,溅起小小的水花,沉入水底。 特务课的每一个人——即使是历经千锤百炼的士兵们,没有一个人发得出声音。惊愕地凝视这一幕。 杀人侦探。 能无视因果造成犯人死亡的异能,它实在是太强大太异常,令他们连手指都动弹不得地呆站在原地。 “……绫辻老师。” 在这种情形下,只有一人用一如往常带着嘲讽语气的声音呼唤老师。是坂口前辈。 “真伤脑筋啊……你这种独断独行的作战方式。辻村是杀害久保的犯人,而‘影之仔’受到命令杀死辻村意图杀害的对象,这两件事我都是现在才得知的喔?” “我已经给你充分的情报了吧,坂口。”绫辻老师的语气也一如往常。“使用不具杀伤力的橡胶子弹开枪,在瀑布里设置让我能抓着下滑的缓冲网,还有为了让真凶掉以轻心而装作真心想杀我的演技。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什么是你需要事前得知的吗?” 足足有好几秒的时间,我张大嘴盯着他们两个人。 接着我终于发现。 他们两人从一开始就是串通好的。 为了让“魔仆”掉以轻心并采取行动,必须让他误以为绫辻老师已经死了。所以绫辻老师暗中对坂口前辈做出那些指示。 “怎么这样!”我情不自禁地提高嗓门。“太奸诈了!太过分了!别的不说,至少该事前告诉我真相吧!” “她是这么说的喔……坂口,你代替我回答她吧。”绫辻老师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看着坂口前辈。 “辻村,你要是事先得知的话,会把什么都写在脸上,所以不行。”坂口前辈面无表情地回答。 两人都太过分了! “魔仆——也就是被京极的疯狂行径传染,拥有‘精神感应’的人在警方内部,这点算是比较容易发现的事。毕竟要将跌落瀑底的京极尸体带走,没有现场警官协助是根本不可能办到的。但是,我们没有证据,所以只好演出这场射杀秀。只要我一死,真凶意外身亡的可能性就消失了。这么一来,魔仆肯定会有动作。” “可是!”我试图提出反驳。“那家伙才是‘工程师’的事……老师也早就发现了吗?” “半途发现的。”绫辻老师耸耸肩。“虽然很快就明白久保不是当‘工程师’的料,可是他却真心相信自己就是‘工程师’。换句话说,可以解释为真正的‘工程师’想让久保替自己顶罪,所以把他整个记忆换掉了。” “整个记忆……换掉?” “久保曾经出现过幻觉——有一段时间似乎经常看到猴子的幻觉。那恐怕就是京极的异能。说到猴子有关的妖魔,大概是‘觉’吧。” “觉”? “我有听说过。”坂口前辈开口。“没记错的话,是一种栖息山中,能读取人心的妖怪。” 我张口结舌。该不会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不是妖怪博士吧? “是啊。不过,让久保读取的是属于‘工程师’,也就是飞鸟井的记忆。长时间让他读取飞鸟井的思想与记忆,结果就是久保完全把自己当成囹圄岛的杀人犯——‘工程师’。话说回来,直到最后他都误以为自己是特别的人种,对久保本人来说或许是一件幸福的事。” 我想起在高架铁轨上和久保见面时,他那桀骜不驯的态度。 他一直相信杀人以及被社会放逐,是证明自己比别人特别的证据。“为恶”这件事,或许是他为了不被社会压垮的一种保护自己的捷径。说不定也正因为如此,京极才选上久保。 传授邪恶来拯救个人。 这就是京极想透过水井做的事。 “话虽如此……这次还真是捏了一把冷汗。”坂口前辈叹了一口气。“绫辻老师,这次去向长官报告时,请你务必同行。我可不想一个人承受那位老大的抱怨。” 带着疲惫的神情,坂口前辈对特殊部队下达命令,走回运输车。 我默默目送他们的背影远去。 “老师。”我看着绫辻老师说。“那个……谢谢你。” 绫辻老师用不怎么感兴趣的眼神低头看我。“谢什么?” “就是说、那个……那个,也就是说……”我找寻着适当的词汇。“谢谢老师那个……无视特务课的委托逃亡,原因是……为了我……” 老师挑起眉毛。“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就是说,那个我……代替我……那个……”我的脸越来越红。“啊,现在是怎么?该不会是老师明知我想说什么,还故意逼我亲口说出来吧?” “不管你刚才想暗示什么。”绫辻老师露出狐疑的表情。“我完全不明白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怎么就这种时候这么迟钝!“绫辻老师是为了不让我死才逃亡的吧?所以……我真的很高兴!想要跟你道谢!” 听了我这句话,绫辻老师突然一脸要笑不笑的表情。 “喔,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坦率。”绫辻老师点头。“顺便告诉你,我一开始就知道杀死久保的真凶不是你,而是‘影之仔’。只是为了让飞鸟井掉以轻心,所以装作被特务课追捕的样子罢了。完全不是为了不让你死才逃亡。谁要为你牺牲到那种地步啊。” 瞬间,我魂都飞了。 “什……”体温上升,身体不由自主发起抖来。 “真曷的,连坦率道谢都不会,做一个仆人你还差得远了。”绫辻老师歪着头。“明天开始,似乎有必要稍微强化调教的方针。” “调教是怎么样啦!”我忍不住高举拳头用力一挥。早就预料到的老师轻盈地躲开。“我可是绫辻老师的监视人耶!” “是啊,就是这样调教才有意义。只要把监视人调教得顺从又坦率,我的工作做起来就更轻松了。” “你想再掉下瀑布一次吗!?” 正当我在盛怒之下想朝老师扑上去时,大腿的疼痛窜遍全身,我差点往前仆倒。 一双修长的手臂,接住差点扑倒的我。 “……真是个笨家伙。”是绫辻老师。“送你去医院吧。快点把伤治好,重新回来当我的仆人。” “就说我不是……仆人……” “我决定了。”抱着我的肩膀支撑着我,绫辻老师说道。“不是说好有一天不管我说什么你都得听吗?就决定是明天了。” “等等!我可是伤患耶?” “这样你才会乖乖听话。” 让我靠着他的肩膀走路,绫辻老师咧嘴一笑。 真是……太倒霉了! 总有一天,我一定要射杀这个人! [1]架场久茂出自于绫辻行人的“杀人馆系列”第四卷《人偶馆之谜》,设定也为大学教员。在原著中他同样一度被“捏造”为凶手。详细情况不剧透。 [2]日文中,逢魔时刻等于“黄昏”,黄昏的发音与“谁是他”相近。 外传 绫辻行人vs京极夏彦 终幕 绫辻侦探事务所·早晨·晴空万里 那天之后,又过了两个星期。 我的腿伤总算愈合,一边复健,一边回到特务课的工作岗位。 京极事件之后,坂口前辈依然有做不完的文书处理工作,时而跟司法省的高级官员起冲突,时而跟横滨的海外异能组织交手,似乎每天都很忙碌。 绫辻老师除了“杀人侦探”外,又多了一个“逃狱大王”的绰号,负责监示他的小队成员增为原本的两倍。然而,他有时还是会忽然消失踪影,跑去买嗜好的人偶收藏,每次都让特务课吓得胆战心惊。 至于京极,目前正在搜查证明他种种罪行的相关证据。奇怪的是,至今仍不时接到看似京极就是幕后黑手的犯罪报告。重新编制过的军警特别搜查官们苦恼万分,抱怨“简直就像那家伙还活着”。推测被飞鸟井先生藏起来的京极尸体也还没发现,说不定他真的还活在什么地方——这么一想,我就不由得背脊发凉。 毕竟是那个妖怪啊,会做出什么事不奇怪。 至于我—— “绫辻老师,这本杂志里的报导!你看过了吗!” 我一踏进侦探事务所就放声大叫。 正在喝咖啡的绫辻老师,懒洋洋地瞥了站在门口的我一眼。“干什么啊,辻村,一大早就吵吵闹闹。你终于学会怎么打蝴蝶结了吗?” “才不是!请看这个!” 我把一本八卦杂志丢在老师桌上。 “‘令人恐惧!引人为恶的妖术师化身怨灵!’”老师念出报导的标题。“光看标题就教人头痛,这谁写的?” “上次撰写水井报导的那个八卦记者。”我说。 我很快地念出报导。 ——这几个星期,杀人事件的嫌犯接二连三做出令人难以致信的口供。在客人盘中下毒杀害的餐厅老板说︰“出差时,在山里遇到妖魔教我这么做。”切断恋人手脚加以保存的女性说:“站在某个十字路口和妖魔签订契约。”—— “我跳过一些内容。”我翻到下一页。 ——他们的共通点,就是在供词中提到有某个妖魔教了自己完美犯罪的方法。难道是过往那邪恶的妖术师,在被侦探揭发罪行杀害之后,因怨恨而化为死灵,继续陷人入恶吗?光是这样就够令人毛骨悚然了,更可怕的是,据说许多对他人或组织心怀怨恨的人,开始找寻能让死灵附身的方法。本刊记者在此强烈谴责这种为了自身欲望而杀人的肤浅心态。此外,见过该死灵者供称的地点被称为“逢魔京极辻”。本刊记者今后也将继续追查这个埸所—— “真是伤脑筋的记者。”绫辻老师皱着眉头说道。“或许他本人以为自己基于正义感写下这篇报导,结果反而是在有志杀人者背后推了一把。‘通往地狱之路,往往是由善意铺成。’指的就是这么回事。” “刚才我见过记者本人,他的态度和报导里表现出来的差不多。听起来,报导的内容是实地采访了与京极事件相关的军警及市警,由搜集到的情报构成。”我叹了一口气。“要不要动用政府权限回收这本杂志?” “没用的。”绫辻老师无动于衷地喝着他的咖啡。“反正,一定很快就会陆续出现许多类似的报导或传闻。正如那家伙的计划,‘妖怪’开始传播扩散了。” 妖怪—— 从“逢魔京极辻”涌出,能带给人邪恶的东西。 就如老师说过好几次的话,这场对决是京极的“胜利”。 三个半月前,在悬崖上被绫辻老师杀死的瞬间——就已经决定了我们的落败。之后的所有事件,只不过是让我们仔细品尝失败的消化竞赛。 想阻止妖怪的传播,唯一的方法是证明元凶京极只是个普通人——可是现在那家伙已死,想这么做也不可能了。 京极的死,是完成“术式”不可或缺的最后一章。 “过去也有许多人类化成妖魔的案例。”绫辻老师神色自若地说道。“《平家物语·剑之卷》中提到的‘宇治桥姬’就是一例。桥姬是某公卿之女,为了诅咒一个她所妒恨的女人,遂把自己关在贵船神社七天,镇日祈求自己化身鬼神。后来,她得到‘如果想变成恶鬼,就要改变外表,浸在宇治川中二十一天’的启示。于是她将长发分五股梳成角状,把脸涂成朱色,身体涂成丹色,头戴铁环,脚踏燃松,口叼火把泡在川中二十一天。结果真的化身恶鬼,咒杀了妒恨的对象。” 绫辻老师闭上眼睛,默默背诵书中记载的故事。只要是看过或读过的内容,他都能记在脑海里。 “另外,历史上也曾留下天平宝字符年,也就是公元七五七年,死于狱中的桥奈良麻吕亡魂捏造谣言,扰乱乡里的记录。还有宝龟三年,也就是公元七七二年三月,当时的皇后井上内亲王因咀咒天皇之罪,于同年五月与亲生太子他户亲王同遭废黜;但是,三年后两神秘死亡,此后宫中便不断有怪事发生。人类化身为妖怪最有名的例子,就是死于公元九〇三年的菅原道真公。他死后化为狂暴雷神多次现身,最后终于被奉入北野天神社祭祀,现在更成为有名的学问之神。” “死后先是成为妖魔,因为肆虐作乱而得到祭祀,最后甚至变成神明啊……” “因为在这个国家,妖怪和神明的本质是一样的。”绫辻老师说道。“就像益虫与害虫一样。” 这么说来,哪天京极也会被称为神吗? 带着邪恶与犯罪,拯救孤独之人的恶神。总有一天传闻会成为传说,最后成为乡野奇谈。 毕竟他可是京极呢。一定在我们还不知道的地方策划谋略,配置魔仆,同步于各地进行着妖怪化计昼吧。 耳边仿佛听见京极愉悦的大笑声。 “对了。”我抬起头。“以京极形体现身的‘妖魔’,还会不时出现吗?” 我环顾四周询问。当然,房间里只有我和绫辻老师。不过,这不表示那家伙不在这里。 “是啊。”绫辻老师眯细了眼睛,凝视房间深处。“现在也在那里。” 我不假思索地随老师视线望去。 不用说,那里什么人都没有。有的只是昏黄的光线,些许微风和一片沉默。 “老师。”我盯着什么都没有的空间看“交给特务课处理的话,说不定能用驱魔的方式,除去以京极模样出现的‘妖魔’只要你同意——” “我打从心底想这么做,可惜那是白费功夫。”绫辻老师神情不悦地说道。“那家伙没有大脑也没有身体,就只是个影子。可是,他却拥有我们不知道的,那些京极生前的知识。他有时心血来潮,还会讲起过去杀人事件的真相。这是他对我的恶作剧。为了得到其他水井或尚未解的事件的情报,暂时只能继续跟这个不吉利的妖魔应酬了。” “既然如此……可以问他一件事吗?” “什么事?” “为什么京极会选上绫辻老师和我呢?”我问。“我能理解他的‘术式’需要有角色去处理每个事件,替他解决事件并散播水井传闻。可是,为什么是我和绫辻老师呢?明明还有其他那么多异能搜查官或侦探啊”。 “谁知道。”绫辻老师背靠在椅子上回应。但是,才刚说完,他脸上的表情就变了。 “……什么?” 绫辻老师盯着房间角落,凝视某个我看不见,却在那里的东西。 “怎么了吗?” “京极说,不只是那样……不,不会吧……你这家伙开什么玩笑?” 不只是那样……? 我怀着一丝不安问:“?京极说了什么” “没……”绫辻老师摇头,回避我的视线。“别在意,反正不是骗人就是开玩笑。” 我歪着头思索。不只是那样?把我和绫辻老师卷入事件,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吗? 绫辻老师恨恨地望着房间角落。“闭嘴京极。啊啊,算了,我没空一直陪你这死人玩。明白的话就快点消失,别再站在我枕头边了。不准像今天早上那样,把脸凑过来等我睡醒!” 绫辻老师拿起手边的汤匙往房间角落丢。 汤匙飞过去,什么都没打中,从墙壁反弹之后掉在地上。 “总觉得……”我不假思索地说出想到的话。“好像怪人。” 听到这句话,慢慢转过来的绫辻老师对我微笑。 “……辻村。”老师的声音连冥府最深处都会为之颤抖。“看来在你住院那段期间,以前的‘调教’都失效了呢。是不是该从头开始……” 我脑中瞬间一片空白,回过神时,身体已经不听使唤地趴跪在地上。 “拜……拜托你,只有那个不要……”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只有调教绝对不要,真的,拜托,我不要调教,调教好恐怖。” “哼!” 绫辻老师起身,冷冷地俯看我。 “明白你自己的立场就好。走吧辻村,你去开车。” “……咦?”我抬起头。“要去哪里吗?” “有人找我啊。”绫辻老师叼着细烟管。“到你的老巢,异能特务课机密据点去。” fengefu 绫辻一个人走进异能特务课据点入口。 穿过这栋外表伪装成乡下图书馆的建筑走廊,走进不对外开放的图书室。 伸手在一扇略显陈旧的白墙上转了转,看似平凡无奇的墙壁凹进去,朝里面打开。 通过几重监视装置,声纹与瞳仁辨识系统,再经过警卫严格的检查后,绫辻前往地下室。穿过一道无人的昏暗长廊,眼前出现一扇巨大的铝门。 无声地将门打开,门后是一座占地辽阔的大型地下图书馆。 这是一座白色的图书馆。不同于上层伪装的一般市民图书馆,这里的天花板高得惊人,房间深处远得像笼罩一屠灰暗雾霭般看不清楚。白银书架宛如仪队士兵,排列得整整齐齐,上面收藏的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宝贵书籍。 堆积在这里的,是大量的时间,纸张与沉默。 绫辻朝周围四处张望。 入口附近一张大书桌旁,坐着一位女性,正在阅读。 那是一位气质沉静的女性。年龄约莫四十到五十之间。身上穿着爱丽丝蓝的白毛衣,掺杂几许白发的黑发朴素地绑成马尾。身上没有任何饰品,颜色淡薄的眼瞳,正严严谨谨地追随书上的文字。 图书馆中,只有这位女性翻书的声音。每翻一次书页,房里就显得更加安静。女性给人一种把时间和知性凝固封闭起来的印象。 绫辻坐在女性对面的位子上。 好一段时间,两人什么都没有说。只有翻书的声音如海潮声在图书馆中回响。 “你偶尔也该外出走走,局长。” 绫辻低声说道。 “待在这里也不错啊。”那位被称为局长的女性回答,视线依然落在书上。“还有,我是局长特助才对,绫辻。虽然一直没有出现在台面上,但总还是。” “是啊,绝对不出现在台面上,暗地里主导特务课的影子老大。” 局长特助从书本上抬头微笑。“几年没听你这张狠毒的嘴巴说话啦?” “五年了。”绫辻以轻微得几乎看不出的动作抿嘴微笑。“这么想听我毒舌吗?那怎么不早点联络我,要听多少都没问题。” “那可不行。”局长特助轻轻撩起头发,右耳上有个看似年代久远的小伤痕。“知道我还活着的只有少数几人。一个已死之人随便在外头走动,对大家的心脏可不太好,对吧?” “啊啊。”绫辻点点头,然后说道: “是啊,辻村小姐。” 女性微笑着,静谧的目光看了绫辻一眼,再静静合上书本。接着说道: “我女儿还好吗?” 这句话的声音撼动图书馆的空气,空间显得更加安静。 “还是老样子,脱缰野马一匹。”绫辻摇头。“她已经准备砸下她下下个月的薪水和储蓄,说这次要买一辆防弹四驱suv。后座放得下重机关枪那种。还莫名其妙地嚷嚷着什么‘下次就不会输了’。” “辛苦你了。”女性的微笑加深。“不过,把她交给你,我就放心了。” “是啊,我会把她训练成一个出色的仆人。” “你明明没打算这么做。” 绫辻原想回应些什么,深吸一口气,又改变主意,静静吐出。然后把目光望向远方。 短暂的沉默彷佛沙漠流沙般无声降临。 “抱歉,毁了你的‘影之仔’。”不经意地,绫辻说道。目光依旧放在远方。 “这就是那孩子的任务。”女性摇摇头。“别担心,这种自律型异能生命体,只要过个几年时间就能长回原本的大小。” “好像有个港口黑手党的干部跟辻村说。”绫辻盯着白色书桌上的花纹看。“说‘影之仔’身上都是死亡的气味。” 女性没有立刻答腔,只盯着绫辻看。 “想想也是理所当然。”绫辻说道。“你的‘影之仔’至今和无数异能犯罪者及海外的异能谍报员缠斗过,而且对方全都被他杀了。你是异能战斗专家,就像辻村最崇拜的电影主角那样,是一位货真价实的情报员。” “是啊。”女性淡然点头。“不过那段时间并不长久。” “对……制造太多敌人的你,不得不从第一线的工作岗位上退休。所以,你才会找上本该被你杀掉的我,以留我一条生路为交换条件,要我协助你伪装死亡。于是我配合囹圄岛杀人事件,制造你意外身亡的假象。只是做梦也没想到,你的女儿为了追查那个谜团,竟然会跑到我身边来。” “别看她那样,我这女儿一旦决定了什么,可是很顽固的。”女性微笑。 “她不管怎么看都很顽固。”绫辻嫌恶地说道。“辻村小姐,她和你一模一样。” 辻村局长特助脸上浮现开心的微笑。 “话说回来,这次你的存在倒是帮了个忙。因为久保竟然说你死了,就是这点让我明白他不是真正的‘工程师’。我想,大概是‘觉’在窜改他记忆的时候,把事件资料跟实际记忆混在一起了。” “很高兴我也能帮上忙。”辻村局长特助苦笑。“既然提到事件,那就顺便告诉我——我知道京极为了成就自己的计划,需要一个侦探角色。可是,你为何选你和我女儿呢?” “那是因为……”绫辻语带含糊,似在思考什么。 同样的问题辻村也问过,当时他没有回答。 绫辻看着眼前的女性。辻村局长特助也用那双洞悉一切的双眼凝视着他。 在她的眼神催促下,绫辻只得放弃。叹口气,接着开始说明。 “一般来说,妖怪或怪事容易发生的地方,是有法则可循的。”绫辻说道。“在异界与日常生活空间的交界处。比方说水井、桥、山麓——其中也包括道路交叉的十字路。” 绫辻的双手在桌面上交握。 “佛教的盂兰盆节和日本自古以来的传统节日融合为日本人的祭祖习俗,也就是中元节。自古以来中元节时习惯在村鞋或十字路上竖立线香,相信祖先的灵魂会回到那里。另外,中元节时人们习惯跳的‘盆舞’,也是以十字路为中心点。还有,在某个地区,葬礼时会用七、八寸长的竹签挟着白纸插在村里的十字路上。如此一来,村人就知道哪里正举行葬礼。换句话说,自古以来在日本人的潜在思想中,十字路就是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的交界处。” 辻村局长静静点头。“到这里我都听懂了。请继续。” “《笈埃随笔》中提到京都御所丑寅方位的十字路,也就是‘四辻’,别名为‘蹲踞之辻’。每当骑马经过这里时,就会发生怪事,一步也动不了。还有,据说死去孕妇的怨灵‘产女’会出现在四辻,类似这样的传说很多。有一种叫作‘饥神’的妖怪也会在十字路出没,拖拉经过的行人,使其累得走不动。除此之外,茨城的辻堂、鹿儿岛的辻神、发祥于堺的辻占卜等,和四辻相关的怪物怪事传说不胜枚举。国外也有十字路恶魔的流传,据说是能用灵魂交换愿望的恶魔。” 辻村局长特助的表情蒙上一层淡淡的阴霾。她似乎听出苗头了。 然而,绫辻伸手制止正想说什么的辻村局长特助,继续往下说道: “我不知道十字路是否真是现世与异界的边境。不过,京极确实很执着于这一点。那家伙为了像宇治桥姬或崇德天皇那样,凭着自我意志从人变成妖怪,因而彻底执着于能导致这个结果的一切布置道具。其中必须贯彻的就是解决怪事,将过程散播至民间的角色,换句话说,是能整治妖怪,又能成为散播源的角色——侦探。” “请等一下。”辻村局长特助双手捂着脸。“你的意思是说……京极之所以坚持以你为宿敌,为了成就最后的计划而执着你和我女儿是因为——” “没错,就是那样。”绫辻干脆地点头。 然后他说道: “因为我的姓氏是绫辻,助手的姓氏是辻村。对,就是你想的那样。” 辻村局长特助愕然摇头。“太夸张了,就为了这个——” “好了……和你谈话很愉快。”绫辻拉开椅子站起来。“我差不多该告辞了。辻村还在外面等呢。” “既然提到我女儿,那我再问最后一件事好吗?”女性叫住绫辻。“你在报告书中说了一个谎对吧?” 绫辻站着不动,凝视辻村局长特助。“哪个谎?我说过的谎太多了。” 辻村局长特助微微一笑。“‘无视特务课委托逃走是演技,一切都是为了引出魔仆而做的伪装’——你在报告书里这么写,好像有点奇怪喔?” 绫辻没有回答。墨镜下的眼睛紧盯着辻村局长特助。 “你早就知道‘影之仔’是身为母亲我的异能,也知道我还活着。”辻村局长特助抚摸书本封面。“可是,你并不知道我对‘影之仔’下的命令内容是什么。‘比女儿早一步杀掉她要杀的对象’——这是在你逃亡之后,我主动联络你时才告诉你的吧。” 绫辻花了一段时间慢慢贬眼睛,接着才开口:“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就是这样啊。在调查久保的死因时,你察觉我女儿被人构陷为犯人的事,继续调查下去的话,我女儿会因你的异能意外身亡,所以你才逃走。明知特务课不会放过你,还是选择这么做。总而言之,你把自己的生命和我女儿的生命放在天秤两端,最后选择了她。我有说错吗?”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绫辻别开视线,向外走去。 “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辻村局长特助笑得很开心。“有本事和京极对峙,鼎鼎大名的杀人侦探,竟然只会用这种方式打马虎眼喔?” “我不想被你牵着鼻子走,再见。” 图书馆里响起绫辻的脚步声,朝出口走去。 当绫辻伸手开门时,辻村局长特助对他开口。 “女儿就拜托你了,绫辻。” 绫辻回过头,淡淡笑道: “好,为她取了跟你同名的女儿就包在我身上,这样行了吧?异能者辻村深月阁下。” 绫辻独自从图书馆后门走出来。 户外的刺眼光线令他眯起眼睛。 那里是一个安静的停车场,辻村在出入口等待。 “老师!怎么这么快。你去见谁了啊?” “和一个旧识聊聊天。”绫辻一边走,一边简洁扼要地回答。“听说接到下一个侦探委托案了?” “是。刚才接到联络的……好像是个诡异的连续杀人事件。”辻村追上绫辻,打开自己的行事历确认。“和某个知名建筑家有关的建筑物里,接二连三发生奇异的杀人事件。[1]从事件关系人口中,提到‘逢魔京极辻’这个名称。” “总之,那家伙的分身至今仍顺利增殖,我们又要和他交手了。” 绫辻叹了一口气,朝移动用的车辆走去。 车子另一头,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告诉你一件好事。”愉悦地等在车前的人,朝绫辻发出嗤笑。“你接下来要去解决的事件是个恶梦。老夫相当中意的杀人魔和最新的密室伎俩正在等着你。” 绫辻连看也不看说话的人一眼,径自走向车子。被忽视的京极把脸凑上来。 “和过去一样,不能成功解决事件,你就被消灭。要是希望老夫给点建议,随时都可以来问。只要是你的拜托,我就很难拒绝啊。” “走开。” 绫辻粗暴地挥手,京极的身影瞬间消失。 “没用的,因为老夫只是个影子。”京极出现在车子后座。“实际上不存在的幻影,只在你脑中出现的虚构存在。来嘛,接下来也手牵手一起解决事件吧。” “谁要和你这家伙一起——” 怒吼的瞬间,京极的身影又消失了。哪里都不存在。 绫辻叹了一口气。 “老师?怎么了吗?”坐在驾驶座上的辻村,一脸担心地回过头。 “……什么都没有。辻村。” “是。” 绫辻默默看着辻村的脸。 辻村疑惑地看着绫辻。头一歪,刘海便落到脸颊上。 绫辻心想。 自己拥有的异能,是一种和自己的意识想法无关,擅自朝周遭散播死亡,受到诅咒的异能。打从得到这份能力的瞬间起,就注定了自己跟正常的人生无缘。想必今后也会过着被死亡与鲜血包围,承受各种痛哭与怨怼的生活。直到这条命消逝为止。 在与京极的死斗中受到太多伤害,也失去太多。今后这样的事仍旧会持续。与京极遗留下来的“恶”战斗,永远不会有胜利的一天。注定落败的战斗,也必须持续到死亡来临的那一天。 不过—— 绫辻凝视辻村那双和母亲相似,颜色淡薄的眼睛。 不过即使如此,若是这样的话—— “没什么,只是在想些无聊的事而已。开车吧。” “明白了!” “小心驾驶喔。” “我会开得跟飞一样快!请抓紧啰!” 绫辻不禁傻眼摇头。 即使要下地狱。 即使身边充满死亡。 即使在阴谋和怨念之中损耗,削弱,溺毙身亡的那一天将会来临—— “没有比当一个侦探更幸福的事了。” 绫辻轻轻笑了。 [1]绫辻行人的“杀人馆系列”便是围绕建筑师·中村青司所建造的一系列藏有暗道、密室的谜样建筑展开的一系列杀人事件。 外传 绫辻行人vs京极夏彦 为文库版而作的后记 晚上好,我是朝雾卡夫卡。 首先,我要向阅读这本小说的各位读者表示感谢。 那么,请允许我借用这次后记的机会,将促使这本小说诞生的事件叙写下来。这件事的起因,现在想来,也只能说是个机缘巧合下、偶然发生的奇迹。 一切的一切,都要从漫画《文豪野犬》第2卷,很荣幸地获得了绫辻行人老师的推荐评语写在腰封上说起。 这个腰封让编辑产生了“绘制将绫辻行人老师角色化的形象”计划的想法。 接着就是负责作画的春河35老师绘制出精美的插图,和设定文章一并刊登在了杂志young ace上。文章如下: “绫辻行人 能力名:another 使对手因事故死亡” ……我觉得有点不妥。 让对手因事故死亡的能力……会不会太强了? 太无敌了吧?这种设定站得住脚吗? 后来我向编辑打听得知,这是他“突发奇想的产物”。 也罢,还挺炫的,而且,并不是说就没办法用它来写出故事。 那之后过了4个月,漫画第3卷又有幸得到了京极夏彦老师的推荐评语写在腰封上。 这回能够好好地由我来考虑角色设定了。京极老师给出的请求是,希望自己能成为“反派老爷爷,异能力叫‘凭物落’(驱逐附体的邪魔)”。 反派……老爷爷? 不消说,让大作家京极夏彦作为恶人登场,是需要一定勇气的。而且,“驱逐附体的邪魔”这个能力……总感觉是好人用的。坏人给大家捣乱,气沉丹田,驱逐附体的邪魔。联想不出来。怎么办。 烦闷到最后,我采取了逃避的办法。结果如下: “能力名:凭物落 从高处降下附体的邪魔,凭依到对手身上” 如何。“从高处落下的凭物落”。这机智能和一休哥媲美了。 果然,我写的设定也平安刊登在杂志上了。看着酷炫的插图,我想: ……罢了,应该没事吧。也并不是说就没办法用它来写出故事。 时间流逝,两位的酷炫插图海报张贴在了书店里,变得火热起来,印成了传单;人气上涨;聚集了很多的视线。 然后,有一天,编辑对我说: “书店店员经常来询问我们:‘不打算出以这两人为主角的故事吗?’” “哈哈哈。”我想,“哈哈哈。这话说得挺有意思。” 可是……不论如何,这都不是什么玩笑。回过神来的时候,连要登载的杂志都决定好了。我一直都觉得,就是这种时候,编辑的行动之快,好像一种异能力。 那么,该怎么办呢。 这么写是说,我当时并不想动笔吗?不。 挡在我面前的,是纯粹的压力。 这两位都是代表日本的推理小说作家、伟大的老前辈。而且不管怎么想……在我写成之前,在小说公开于世前的阶段,就要先拿给这两位过目。 好想死。好想消失。好想变成贝壳。 然而这个时候,这部作品所能出现的“最大的奇迹”发生了。 直木赏作家,辻村深月老师:较前两位年轻一代,却毫不输于他们的超人气推理小说作家。这位辻村老师,因喜欢《文豪野犬》而主动报名,问自己可否也参与到这部作品中来。 不得了啊。 没错,到了这个地步,我总算下定了决心。 这三位聚集在一起,已经不是个人的意志所能决定的了。是“大流”。庞大的时代向我发出了要求。对作家而言,没有比“应‘大流’撰写该当问世的作品”更为幸福的事了。 只能写了。我要写了。 读过这篇故事的人都知道,在这部作品里,密探辻村可以说是作品的“核心”,处在一个意义颇深的位置上。要是没有她的参与,这个故事恐怕就会完全变成别的(而且略难企及现在的完成度的)小说了吧。 只能说这就是个无与伦比的奇迹。 接着,不知是奇迹同样降临到了我的精神上,还是单纯压力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了,拜此所赐,完成的《绫辻行人vs京极夏彦》广受三位老师,以及各位读者的好评。绫辻老师给出了“看之前,我还在着急‘要是写得不行怎么办’,结果非常有意思”的评价,令我感到非常荣幸(而且听得我背上有点冒冷汗)。 故事诞生的瞬间是很奇妙的,就连作家本人也没法很好地说出它会从哪里出现。即便如此,一旦故事诞生在这个世上,就只能创造出独一无二的故事世界,让它在我们的情感中流下深刻的印迹了。 向所有的奇迹表示感谢。感谢各位帮忙的出版、代销、书店工作人员。非常感谢慨允这种计划,并将其托付给新人作者的绫辻老师、京极老师和辻村老师。 那么,让我们在下一次的奇迹再会吧。 第五卷 beast #0 少年飞奔在夜里。 汗水流过脸颊,五脏六腑似乎都要立即从喉咙中喷涌而出。眼前因饥饿与疲劳而一阵晕眩,已到了何时倒下都不足为奇的地步。但这些都与少年无关。 只是向前踏一步,再向前一步,尽可能快一点,即使四肢支离破碎也不会停下。 被同伴称为“芥川龙之介”的那个少年,没有时间了。 跑到这条路尽头的时候,自己就会死去吧,芥川想着。 芥川是以贫民窟的马路为巢,不知道父母为何人的孩子中的一员。 他与八个左右境遇相同的同伴一起,在野地生活。 “不具有感情的孩子”——这是作为同龄同伴的少年少女们对芥川异口同声的评价。 无论是在冰冷的路面醒来的时候,还是偶尔得到施舍的时候,亦或是被大人殴打到站不起来的时候,几乎都看不见他的感情。仅仅以深不见底的漆黑瞳眸,一直凝视着虚空。对那副姿态嘲笑说“那个坏孩子没有心”的大人也不在少数。 与此相对的,没有心的芥川却拥有着不可思议的能力。 芥川能将穿在身上的衣服,自由地改变形状。有时变成绳索,有时又变成刀刃形状的自由地操纵着。 “操纵身着的衣服”的能力——这便是芥川与生俱来的异能。 话虽如此,这里可是魔都横滨,是能够像买苹果一样轻易买到违法机关枪和手榴弹的地方。就算将衣袖变为小型匕首挥舞,也和小把戏一样不足为奇。知道芥川力量的大人们只是这样蔑视他的能力。 但同伴们却不这么认为。巢居在一起的八位少年少女,明白芥川的力量不容小觑。 满身褴褛,又瘦又脏的孩子。那个孩子接近过来,眼中不浮现任何感情,不放出一丝杀气地切断喉咙。越是持有武器而骄傲自大的大人,越是容易被这招化为骸骨。强盗想要抢夺少年们的钱财,而被芥川的衣刃切掉手腕,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 既无语言也看不见感情,对侵占领地的东西毫不手软地全部撕裂。芥川因这样的性质有了“不吠的狂犬”的外号。没有威吓的吠叫亦无警告的低吼,察觉到的时候已经被咬住了咽喉。相较于吠叫的狂犬,这样的性质更加恶劣。正是这样被忌讳着,亦或是被畏惧着而存在的名称。 话虽如此,少年也还是少年,在平民窟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且芥川生来体弱多病, 长大后也是一副身材矮小,骨瘦如柴的模样。不过,其他八个同伴也是差不多的境况。也正因如此,他与八位同伴相互依偎,相互庇佑而活了下来。 但是,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必要了。 同伴的大家,都被杀死了。 凶手已经知道了。是从西方流落到贫民街来的,几人规模的武装组织——说得好听点是武装组织,事实上仅是些出入港口和贫民街,袭击未配有护卫的过往运输船的人, 换言之就是违法的海盗。虽是这片区域的新发展起来的势力,他们却与非法组织港口黑手党缔结了从属契约,得到了作为其下属组织活动的许可。 作为笼罩横滨之暗的代名词的港口黑手党,没有人会违背他们下属组织的意思。 芥川的一个同伴,无意间知道了那几个不法分子进行违法交易的日子。害怕罪行败露的不法分子们袭击了芥川他们的居巢,将他们悉数捕杀了。 在妹妹的帮助下逃出来的芥川也受了伤。原本是需要静养一个月的重伤——然而奔跑的芥川脚步却十分轻盈。 少年们之间有这样的规矩。“同伴被伤害了的话,其他全员为之复仇。”这是处于被凌虐掠夺立场的少年们用以保护自身,为了能够活下去,最低限度的自卫之策。 不过芥川的脚步轻盈却并不都是这个原因。 终于得到了。 这让五脏六腑都燃烧起来,毛发倒立,甚至要从喉头喷涌而出的强烈情感。 那便是憎恶。 自出生以来,芥川第一次抱有这样明确的感情。 于是就算道路尽头是地狱冥府,芥川也依旧斗志高昂。在憎恶的驱使下毫无迷茫, 只是化为一柄利刃,贯穿敌人的咽喉。 我,终于得到憎恶了。 所以我并非是犬畜生。 而是拥有感情的人类。 既然有了觉悟,接下来就只剩报复手段了。 对于敌人所在的地方他心里有数。是敌人去交易地点的必经之路。 芥川将荒凉的林野抛在身后。只有银灰色的雾霭,与远方传来的汽笛声陪伴着少年前行。 死亡并不可怕。 因为觉得就算是冥府,也比这里要更加舒适。 死亡的疼痛也不可怕。 因为这无止境延续的日常本身便是痛苦折磨。 是几天都吃不上饭,就连杂草也要争抢着咽下的日常。 是在雪天的清晨醒来,发现身边的友人在睡梦中化为无言的骸骨的日常。 若那便是活着。若那便是自己能够呼吸生存,所必须付出的宿命般的代价。 那这便是复仇。 即使多拉一个人上路也好,再将自己幼小的尸体丢到地狱阎魔的眼前。 这便是芥川能够做到的,竭尽全力的复仇。 对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复仇。 而后,少年终于追到了。 雾霭的对面,有零星的红色灯光闪烁着。那是违法者们悠闲抽着的香烟的光。—— 找到这些家伙们了。 一共六人。所有人都配有自动步枪。是离交易的时间还有些时候吧,他们看起来并没有很着急。 芥川躲在灌木丛中,窥探着违法者们的脸。不论哪个都是习惯了长年夺取人命的面容。这样的违法者有六人。这不是一个孩子能够想办法打倒的数量。 然而——六个人又怎么样。芥川这么想。 这边可是肩负着八条人命。没理由会因为数量输给对方。 芥川拉开自己的衣服,露出侧腹的绷带。这是从之前的袭击中逃跑时,被子弹擦过的伤。他强行取下绷带,将手指用力按在伤口上。伤口裂开了,新鲜的血液滴落在地上。 “唔……” 芥川因疼痛而皱眉。他将流出的血液涂在脸上,让自己看起来比实际受的伤要更严重些。 而后他走了出去。 “救……救救我,”芥川颤抖的声音在树林间回荡,“在那里、被两个男人、袭击了……” 六个违法者将头转了过来。 树林小道的深处,少年按着胸口,拖着腿向他们走来。被月光照亮的脸上满是鲜血, 呼吸急促。 “怎么了,小鬼?” “这种时候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在对面那条路上、有车、被袭击了……是运送政府钱财的、运输车、被两个戴着面具的男人袭击了……”芥川用小动物一般柔弱的声音说道,“在他们杀掉护卫抢钱的时候、看见了他们的、脸……于是被那些人、追着、为了灭口。” “哈哈……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是强盗犯罪的目击者啊?这地方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安定啊,”其中一个不法分子一边将枪轻轻举起,一边说道,“真可怜呐,小鬼。不过如果我是那个强盗的话,不把你杀掉就睡不安稳呢。也算是助人为乐了,你就去被杀掉吧。” “不不,那样太草率了吧,”其他不法分子制止了他,“这可是好机会,不是吗?” “什么好机会?” “政府的运钞车,会为了调整国内货币流通量,每次都以亿为单位运输钱财。要是能把它抢过来,可是一笔相当可观的积蓄啊。” “什么?那你……是打算保护这小鬼吗?” “不是啦。是为了钱。你想想,政府的钱抢了之后会很麻烦。军警、市警、政府银行养在财务省检查局里的搜查部队们……那些丢了面子的家伙们会像虫子一样乱哄哄地追过来。但这次那群人追的是那强盗二人组,我们绝对不会暴露在搜查线上的——因为这些和我们无关。这可是不劳而获的好事。而且对方只有两人,而我们有六个人。轻松获胜啊。” 六个不法分子互相看着同伴。 “他说的倒也在理……” “离交易还有点时间呢。” “……要干吗?” “临时出现的工作啊,都没有任何准备。” “那可是亿啊,亿。置之不理太可惜了。还是说你怕了么?” “才没那回事吧。只是如果抢了政府的钱,要怎么和之后碰面的港口黑手党解释呢?” “分他们一成利益就能让他们闭嘴了吧。怎样,要是他们觉得困惑的话我们来对下口供就好了。就说些类似‘我们救了个被袭击的受伤孩子’什么的吧,这一半也是实话。尽管没能保护到最后。” 违法者坏笑起来,稍稍晃了晃枪口,示意芥川的方向。 最后连这小鬼也一起杀掉灭口——从男子的眼中读懂了他的意图,其他同伙们也别有深意地坏笑起来。 “小鬼,告诉我那两个人长什么样。还有,你知道他们拿了什么武器吗?” 芥川摇摇头。“对武器不熟——不过,拾到了一枚落下的弹壳。” “这就够了,能知道枪的种类。给我看看。” “这个——” 芥川走近其中一个不法分子,将手掌递给他看。 为了能在月光下更好地看清子弹,男人弯下腰,将脸靠近芥川的手。 划破空气的声音。 男人的脖子从横向裂开,鲜血喷涌。 男人一脸难以置信。芥川的袖子变成了利刃,迅速裁断了他的喉咙。——事实上在意识到这件事前,男人就已经死去了。 “什……” 在男人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前——芥川翻转身体,将利刃刺向手边的另一个不法分子腹部。利刃从防弹衣的间隙中钻进去,异能造就的锋刃在体内生长,在五脏六腑间骚动。 而后刀刃拔出,从伤口流出来的鲜血与内藏的碎片纷散,男人倒了下去。 “你这小鬼!” 率先反应过来的男人将自动步枪对准芥川。 虽然只有两步左右的距离,却比芥川异能的攻击范围要远得多。 芥川向前倾倒身体,倒在地上,像收割杂草般,将眼前的男人从脚腕处横向切断。双腿都被切断的男人痛叫着倒在地上,从断面喷出的鲜血弄脏了芥川的脸。 ——还有三人。 “这小鬼是异能者!开枪,开枪打死他!” 三人份的自动步枪一齐开火,芥川在地上翻滚,藏到倒在手边的男人身后。子弹将男人的尸体射得不住弹动。 打败三个人了。但从这里开始才是大问题。奇袭已经无用,在这个距离与三把枪为敌,对只能近战的芥川而言没有胜算。 然而,芥川的双眼中毫无惧怕与迷茫。“无心之犬”的瞳眸一如既往地平静。若是拥有感情的话——应是微弱的高扬。已经打倒了三人。要多少恶人的灵魂同行才与地狱相称呢?三个?四个?——自然,越多越好。 芥川看向作为掩体的尸体的衣服。尸体的腰间口袋里,放有两枚手榴弹。 他操纵自己的衣服,从尸体上取下手榴弹,拔出安全栓,顿了一拍后将两个同时投掷出去。 凝结成的巨大破坏力将男人炸飞,散落的肉片甚至飞到树林的最高处附近。 震惊于落下来的肉片,剩下的两人慌慌张张地躲到了树木后面。 “什么,这小鬼怎么回事!”男人发出惊恐的叫声,“疯了吧!只凭一个人……到底把自己的命当什么啊!” “把自己的命当什么——吗。”芥川站了起来,“正好,这一点刚刚才受教。从你们那里。” 而后他冲了出去。 芥川的奔跑速度,快得让人完全感受不到他是伤者。这是不在乎筋断骨裂的人才能跑出来的速度。 违法者射出还击的子弹,以音速运动的子弹贯穿芥川的右肩,鲜血向后方溅出。但芥川却没有因此减速。 操纵衣服,为了不让自己的身体离开,和男人固定在一起。而后用力将犬齿咬进喉咙, 用尽全身力气,连同颈动脉一起撕裂了男人的脖颈。 “呀啊啊啊啊啊!?” 鲜血从脖颈处喷涌而出。芥川踹着男人的胸膛一跃而起,唇齿间挂着血管与肉,落在地上。 芥川站直身体,粗暴地将口中的血吐在地上,说道: “新鲜的血肉——多少年没有尝到了?” 染上红色的唇角扬起狰狞的弧度。 不吠的狂犬。无心的,凶恶的野兽。 这月光照耀着的身姿,正是被同伴们畏惧而又仰赖着的,名为芥川的一匹野兽的极致体现。 而后他回过头,看着敌人说道:“还有一人。” “噫……” 最后的不法分子从深喉中发出悲鸣,颤抖着举起自动步枪,顾不得瞄准就慌乱将子弹射了出去。 枪林弹雨中,芥川只是向前走着,以死兽之目,以被血染红的牙。子弹擦过耳侧,贯穿衣服,即便如此他的表情也丝毫未变。子弹击碎了肩膀、耳垂和肋骨,即便如此他的脚步也未曾停下。 “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啊啊!” 其中一枚子弹贯穿了芥川的大腿。向前迈出的腿失了力道,他猛地向前栽倒。随即有子弹落在跪地的芥川身上 自动步枪的撞针发出咔嚓咔嚓的空撞声,所有子弹都用尽了。即便如此男人也没有停下扣动扳机的手指。 芥川凝视着这样的不法分子,想到同伴们的仇恨,满足地笑了——而后他向前倒了下去。 炙热的鲜血从全身的伤口中流出。已经动不了了。 “死……死掉、了、吗……?” 不法分子难以置信地低头望向芥川。 男人试探着,向芥川的尸体靠近,而后一脚踹向肩膀,对方连动都不动一下;又一脚踹向头部,也没得到丝毫反应。于是又试图踹向手腕—— 然而踹向手腕的脚踝,被野兽的爪子扣住了。 “想着已经杀得够多了——但稍微还有点欲望。”倒在地上的芥川露出凄惨的笑容,“果然还是收下全部六人的魂魄再死吧。” 芥川的衣刃缠上男人被扣住的脚腕。 刀刃贯穿皮肉,直至脚骨。衣服在脚的内部如旋转锯般暴动着,切断血管,割裂神经。从脚尖传来绞肉般的剧痛,让男人发出凄厉的惨叫。 芥川抓住男人的脚踝,将截断肉的范围向上扩散。男人因疼痛发出惨叫,挣扎着, 口水与鲜血直流,芥川也没有松开手。 男人的小腿像要调理的肉一样被切碎得稀碎,当破坏到膝盖以上时,他剧烈痉挛起来,发出哨笛般尖锐的惨叫后死了——是激痛让三叉·迷走神经发生反射,全身血管扩张到极限而死去的。 确定最后的男人也死了——芥川松开手,仰面躺在地上。 视野前方是冰冷的星空。树林间仅有的,是仿若世界终结般的静谧。 “哈……哈、哈哈……” 干涩的笑声自然从口中漏出。 报了同伴们的仇。只凭一个人。这是除此之外别无所求的,最棒的战果。 但就算这样,芥川的内心依旧是干涸的。 燃烧自己的生命,杀掉仇敌。这份愿望已经实现了。在不到十几分钟之内,自己就将死去吧。而脑海中几乎是自然地浮现出一个疑问——自己是被谁杀死的呢? 决心燃烧生命的是自己。因此,也可以说是自己杀死了自己。但这绝非是出生时便如此期望着的。断言不需要自己的生命,憎恶自己的人生——这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被强加的想法。所以才会陷入现在的状况。 为何在下——非死不可呢? 向着冰冷的繁星,以这样的声音低语着。 永远无解的疑问——从一开始便不期待会有人解答。然而意外地,有谁回应了。 “那是因为,你并没有凭自己的意志活着哦——芥川君。” 芥川惊讶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林道的树桩上,有个人影坐在那里。 黑色的大衣包裹着纤细的身形。由于背着月光,男人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楚。只有蓬乱黑发上缠绕着的白色绷带隐约可见。 芥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什么时候?那里理应是没有人的——。 “你……究竟。”芥川用耳语般的声音道,“是那群人、的……同伴吗?” 袭击杀害同伴的不法分子有六人。但是,存在没有出现在袭击现场的同伴,这样的情况也并不奇怪。 “其实呢,我是来诱劝你加入我们的。不过……放弃了。如果是凭借自身意志运用暴力,不论多残暴也只是人类的一面而已。但是若因环境变数,而痉挛地伤害他人…… 那样的话,不过是害兽的狂乱罢了。” 是被称为少年也不为过的年轻声音。 黑衣男子从树桩上站起身,依旧无法看清脸。但那样冰冷的视线,却像是一直看透内心般贯穿自己。不知为何能如此清晰地感知到。 “说在下是、害兽?”芥川感到血管内,炙热的感情再度奔涌,“那么你们、这些人、算什么?” 芥川用颤抖的手支撑起身体。伤口传来激痛,但憎恶的火焰没有熄灭。 “你是想说,像你们这些、渣滓……运用的暴力、就是、正当的吗?” 用颤抖的膝盖支撑着站起来。从全身滴下的血液落在林道上,立刻失去了温度。 出血量早就超过界限了。别说战斗,就连走路都十分勉强,几乎立即就会失去意识。 然而——若是敌人还留有一人,没有理由就放跑这一个灵魂。 芥川全身喷薄出野兽般的杀意。但与之相对,黑衣男子却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冰冷无比的声线,向芥川走近。 “打算杀掉我吗?那样的话,你就是今天这座城市中,最愚蠢的人了哦,芥川君。” “愚蠢也无妨。”芥川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在下的愿望,就只是让面前的男人,成为这座城市第二愚蠢的人而已。” 黑衣男子接近过来,还有几步,芥川的手就能够到了。 “真是,愚蠢到无可救药啊。”黑衣男子摇摇头,“说要复仇?为了这个就算死去也可以?你死了之后——被留在这座城市的令妹会遭遇什么,你都没有想象过吗?” 芥川全身燃起从未有过的热度。 这男人,为何会知道妹妹的存在?就算是被袭击的时候,妹妹也应该没有被人看到才对——不,理由什么的事到如今怎样都好。 “你……!”全身的肌肉,都因愤怒而挤压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混蛋、混蛋、混蛋! 是想对舍妹出手吗!不可饶恕——不可饶恕!‘罗生门’!” 仿佛呼应芥川的怒意,衣服爆发性地成长了起来。 芥川的衣服肩膀以下膨胀扭曲,形成巨大的野兽的头部。芥川的异能进化,变出了新的形状。芥川举起手,野兽追随着他的手将头扬起,以捕食者的眼神瞪视着敌人。 “去死吧!” 芥川前倾身体,野兽突击了出去。 野兽的獠牙削掉地面,笔直地向黑衣男子袭击过去。那样的速度可与子弹等同,那獠牙的破坏力可与断头台媲美——这可是芥川在过去所放过的招数中,最大最强的一击。 然而—— “真无聊啊。” 黑衣男子随意地挥了挥手,野兽便如枯叶般弹开了。 “什——” 黑衣男子抬腿踹向惊讶的芥川。身体扭曲成“く”形的芥川飞了出去,血与呕吐物飞溅出来。 “你是杀不了我的。”黑衣男子平静地向前迈步,“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强大。果然部下还是选另一个他吧。” 已经到极限了,芥川的视野正逐渐被黑暗包围。黑暗的彼端,只有男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会被杀掉—— 但男人的脚步声,却像是对他失去了兴趣一般越过芥川身边,而后越来越远。 “等你明白了自己弱小的本质,再来向我挑战吧。这之前我就替你照看妹妹吧。” “什……!等、……!” 芥川呻吟着。但身体急剧失温,已经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了。 等等。不要抢走妹妹。住手。自己很愚蠢,自己会死去,这都没关系。但是妹妹她, 唯独不能让妹妹受到伤害—— 喊叫无法成声,祈愿无从成形,泪水干涸,只有夜风悄无声息地穿过。 芥川激烈的感情没有对外界造成丝毫影响,仅是毫无意义地在寂寥的黑暗中回响。 beast04 愿望没有传递给任何人。 这便是这个世界。 此后——四年半的岁月流逝了。 第五卷 beast #1 侦探社员·谷崎润一郎在困扰着。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因为新人——正在瞪着他。从坐在自己对面的位置上开始,一言未发。只是以锐利的目光,凝然不动地盯着自己。 “对不起!” 虽然谷崎刚刚这么说着低下了头,对方却没有任何反应,依旧一言不发。 这里是灯光明亮的咖啡馆。旋律悲伤的古老钢琴曲,若有似无的流淌着。 坐在餐桌上的四人是要为新人置办家具的侦探社员。现在正是从买家具的街道回来的途中,顺路来这家咖啡馆稍事休息。 保持着低头的状态,只有视线向前,谷崎偷偷地窥探着新人。那是令人恐惧的锐利视线。就算说是凶恶也不为过。像是守护地狱之门的巨大三头狗一般感觉的双眸,直直地贯穿了谷崎。那样的双眼,在宣告着绝对不会原谅你——似乎有这种感觉。 因为侦探社工作的关系,和各种各样的恶人、犯罪者都打过交道。但凶恶到这种地步的目光,还从来都没有遇到过。 新人的名字叫芥川。 是昨天刚通过武装侦探社入社测试的青年。 “那个……”谷崎轻声道,小心翼翼地将台词继续了下去,“昨天真的很对不起。虽说是测试,但伪装成炸弹魔,做出这种威胁生命的举动……那个,果然……是生气了吧?” 芥川果然还是没有回应。 当初推辞掉扮演测试者的事就好了……谷崎轻轻叹了一口气。 几天前,芥川刚刚接受了武装侦探社的入社测试。测试的内容是在谷崎扮演的炸弹魔的威胁下,保护侦探社员。对于将少女作为人质困在社内,要求把社长交出来的谷崎, 芥川仅用了数秒便将其制服了。 “兄……兄长大人,坚持住。直美一直都会支持着你哦。”坐在旁边的妹妹直美——在昨天的入社测试中扮演人质的少女——像是鼓励他一般出声道。 “喂,你也说点什么吧,新人?”坐在中间的国木田出声道。这个戴眼镜的高个子侦探社员是两人的前辈。“你已经通过了测试。就是说,从今天开始面前的这位谷崎就是你的前辈了。也不能在这之后,都像这样无言地瞪着他度过一生吧。” 骨碌碌,伴随着几乎发出声音一样的魄力,芥川望向身边的国木田。 “呜……” 那是就算身经百战的国木田,也会抑制不住惊讶出声的——凶恶目光。 如果是普通的小孩子,绝对会哭的吧。 谷崎只以眼神向国木田询问道。 ——要怎么办国木田先生,这位新人绝对在生气啊。毕竟昨天用炸弹和人质做了很多危及他生命的事……我们现在,应该不会被杀掉吧? 国木田以石化般僵硬的表情,只凭眼神回答了谷崎。 ——别说蠢话了。人质也好炸弹也好,一切都是在演戏。是入社所必要的测试。而且测试也无事合格了。最重要的是,就算在这里和新人敌对,这边可是有两个身经百战的社员啊。是不可能输给他的吧。嗯以及,愤怒朝向的也只是谷崎,是你而不是我。 ——啊,国木田先生,刚才你是不是做出了事不关己的表情? “不能原谅。” 新人突然出声,让两人惊讶地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谷崎的脑袋一阵冰冷麻木。怎么办。果然……会被杀掉? “那边扮演人质的少女,是你的妹妹?” “诶?啊啊,嗯……是妹妹直美。” 芥川无表情地,拿起手边的水杯喝了一口,而后说道。 “你应该珍惜妹妹。” 谷崎将这样的台词在脑中反复琢磨了三遍。 而后突然意识到了他说这句话的理由。 “……诶?啊,该不会是……我这样粗鲁地对待扮演人质的直美,让你不舒服了? 只是这样?” 芥川维持着锐利的目光,以几乎看不见的幅度压了压下巴,点了下头。 “是这样的吗?啊呀啊呀……这样的话不用担心啦,新人先生。我和兄长大人,你看,关系有这么亲密呢。”直美娇媚地依偎在哥哥身上,从哥哥的锁骨摸索到脸颊。“扮演人质也好,是想要被哥哥大人胁迫的我自己的意愿呢。” 依次看了看关系十分和睦的两人,芥川面无表情地开了口。 “是吗。那样就好。是在下误断了。” 这么说着,他向正好从那里经过的女服务生搭了话。“能给在下年糕小豆汤和烘焙茶吗。” “好的,了解了!”女服务生笑应着,而后离开了。 然后芥川再次转向正面,轻轻喝着水杯内的水。与先前一样,维持着地狱番犬般锐利的目光。 ——该不会是,这位新人。 谷崎瞄了一眼国木田。国木田也瞄了一眼谷崎。随后两人以视线交换了相同意见。 这位新人,并不是在瞪着别人……只是原本眼神就特别凶恶而已……? ——芥川龙之介。 就要饿死在河边时被捡来的孤儿。 侦探社员们几乎完全不清楚芥川的秉性。为什么就要饿死了呢,因为什么被捡回来的呢,这些完全都无从知晓。所知道的,就只有他是能操纵衣服变形的出色异能者这点。还有是为了寻找什么人才接受了加入侦探社的邀请的。 “话说回来,那男人还没来吗?”国木田取出怀表,神经质一样用手指敲着表面, “集合的时间早就过了。真是……突然将快要饿死在河边的孤儿捡回来,又提出让对方加入侦探社的家伙,竟然将那个新人本人放置在一边。” “确实那个人的言行很难预测到呢,”谷崎像是缓解气氛般说道,“但是刚刚联络了一下,说是还有五分钟就来哦。就聊会儿天,再稍微等一下吧。” “虽说要等……”国木田瞄了眼芥川的方向。 芥川正无表情地瞪着空中。那样的眼神,果然还是如地狱的拷问吏一般凶恶。 侦探社员所在的客座,如今成了店内最为冰冷沉默的地方。这都是拜新人冷硬的气场所赐。 “那个,新人……芥川先生?”谷崎小心翼翼地说道,“那个,这个……对了。其他还有,什么,想要点的东西吗?” “没什么特别想要的。” 芥川以锐利的目光回答道。 而后沉默。 谷崎感觉体内的营养正在逐渐枯竭。 对话,进行不下去…… 今后,真的能够和这位同僚好好相处下去吗…… 正是因为这样的状况,当妹妹直美开朗又直率地问出 “话说回来芥川先生,在加入侦探社之前,都做了些什么呢?”的时候,谷崎不禁在心中大声称赞。 干得好直美,不愧是我的妹妹,不愧是直美,一直以来多受你关照了。 芥川稍微思考了一下后回答道:“过往的此身,与枯风碎石同类。既无能驻留的居所,也无能提及的职业,彷徨于贫民街,如此度日活到现在。” 也就是说,什么都没有在做的意思吗?唔嗯,谷崎想,真意外。 “但是,既然拥有那么厉害的异能,工作什么的不是很容易就能找到吗?保镖啊, 警卫啊……能够雇用你的地方,好像有很多来着。” 对于这个问题芥川没有回答,只是垂下了视线。是表示自己不想回答吧。 谷崎稍微想了想后问道:“那么……喜欢的东西,或是讨厌的东西呢?” “没什么特别的。” 简短的回答,让谷崎的心一瞬间像是被折断了——但他鼓起气力再度问道:“即使是这样……如果硬要举出几样呢?” “硬要,吗。”芥川像是在考虑般移开了视线,“要说喜欢的东西……茶、无花果、红豆年糕汤……讨厌的东西,硬是要说的话是蚕豆、橘子、还有……野狗吧。” “诶,野狗吗?”谷崎露出笑容。讨厌狗什么的,这不是也有普通的地方嘛。“我懂,我懂的哦。这附近,有的地方会出现特别大的野狗呢。突然被冲着叫的话,就算是大人也会被吓到的吧。” “然也。”芥川一边小口啜着水一边说,“在贫民街的巢穴中睡觉时,曾被野狗咬了手腕。虽然瞬间就醒过来逃过一劫……自那以来,便如何都不喜欢犬类。” 比预想还要凄惨十倍的理由。 谷崎目瞪口呆地说着“是、是这样啊……”,毕竟不知道除此之外说些什么才好。而后,补充说明一般加上了“真糟糕呢”。 “不。这在在下栖息的贫民街里并非稀奇之事。一起生活的同伴中还有一人,被野狗咬死吃掉了。……自然,那时为了报复,将附近一带全部的野狗都斩尽杀绝了。” “是……是这样啊。” 看来新人,似乎背负着相当沉重的成长史。 只是想要探寻对话的契机,却踏入了地雷区。如今的谷崎已经变成只会自动回复“是这样啊”的机器了。 “在下也来询问吧。”芥川出乎意料地说道,“你们兄妹的过去是如何的呢?进入侦探社之前从属何处?” “啊呀,真是超棒的问题呢。”直美笑着合上双手,“其实呢这个,是固定问题哦。猜测侦探社员过去的问答。是吧兄长大人?” “啊……啊啊,是呢。所有新人都做过了哦。其中……将你捡回来的那个人的过去可是难题呐。因为谁都没能猜中,赌注的悬赏金已经膨胀到七十万了呢。你也来试……” 正好那个时候,女服务员端着托盘出现了。“让您久等了。点了热烘焙茶和红豆年糕汤的客……” 台词没能说道最后。 因为女服务员不经意间踩到了芥川长外套的下摆。 在失去平衡之前,女服务员条件反射地想要缩回脚。但这是个错误的选择——缩回的脚跟勾到了外套的布料。短促地叫着“呀”的女服务员想要将身体站直,但和式工作服妨碍了脚的动作。结果——她的身体大幅度后仰过去,用两手撑住旁边的餐桌。 盛放着茶的托盘在空中飞舞。飞到了芥川的头上。 “!” 侦探社员条件反射地跳了起来,却没能赶上——高温的液体向着芥川的头部一口气洒下。 直美发出短促的尖叫。谷崎与国木田站在座位旁边僵直了身体。 国木田的手——放在腰间的手枪上。 判断若是再迟一瞬,手枪就会指向芥川了吧。 “脚下别疏忽。”芥川用不带感情的声线说道,“有谁烫伤了吗。” 高温的液体在眼看就要撒向芥川头部的时候,被无声无息地伸展开来的芥川的外套,尽数接了下来。是能被称为神速的反应速度。 谷崎看向了国木田。而后国木田看向了几乎是无意识握住的手枪。 两人一瞬间动作起来,并不是为了帮助女服务员。也不是为了检查芥川的烧伤情况。两人会有动作——是为了杀掉芥川。 要说原因,是因为那一瞬从芥川身上,喷出了闪光一样的杀气。 这是对伤害自己的东西的本能反应。两人条件反射地预测了——芥川会割断女服务员的脖子。 芥川虽然通过了入社测试,却没有合格。 芥川的入社作为了保留事项。芥川确实迅速解决了炸弹魔的事件。但是解决事件的速度,并不是入社测试合格的充要条件。要成为侦探社员,需要有律己并贯彻正义的护民精神——需要的是即便处于极限状况也不会动摇的,高洁的精神。这是侦探社社长·福泽的方针。 并且入社测试还有另一个规则。那便是,绝对不能让本人知道,现在正在测试中。 因为芥川以压倒性的速度解决了炸弹魔的事件,还未能证明他拥有侦探社所必要的精神。因此现在是一时性的暂时入社,真正的入社资格需要在之后的工作中判断。 也就是说,谷崎和国木田如今也处于任务之中。 所谓任务,就是辨别芥川是否能够入社。以及倘若芥川是邪智奸贼之辈——在出现伤亡之前,立即将其制服。 国木田呼出一口气,仿佛将紧张也一同吐出似的,松开了握着手枪的手。 新人揣摩不透。也看不出感情变化。拥有锐利的视线与强力的异能——然而,那灵魂的真相,到底是善是恶呢? 究竟为何,会让这样的男人进入侦探社呢?这是谷崎和国木田共同的疑问。向社里推荐他的那个男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正好在那个时候,咖啡馆的门打开了,男人走了进来。 是身高很高的男人。逆着光的脸被影子挡住了,看不清楚表情。 “啊,”谷崎为了确认对方的身份而回过头,提高了音量,“辛苦了。真晚啊。” “你来了吗?”国木田也回过头,说道,“干什么去了?都怪你推荐来的新人,差一点就引起骚动了。快做点什么。” 高个子男人抓了抓头发,而后开了口。 “啊啊……迟到了。” 高个子男人进到了店里。店内的照明将男人的脸照亮。 这个男人—— fengefu 夜晚来临后,沿海的仓库街便成为了现世最为阴暗的场所。 无论是街灯还是月光都照不到的,比黑色更为阴暗的黑暗世界。甚至连自己的鼻尖都看不见的完全黑暗。 阵阵悲鸣回荡在这片黑暗中。 “救救我!” “呜哇啊啊啊!别过来!” “救救,救救我!” 悲鸣重叠着,成为了战场的主调。物体被折断的声音、被击碎的声音、粘腻的某种液体散在地面的声音成为了伴奏。 然而不论是怎样的悲鸣和破碎音,都无法打破仓库街外的寂静。一切声音都被浓重的黑暗包裹得严实,像是海绵一般吸收殆尽。 这是宽敞的进口货物保管仓库内。 许多木箱堆放在架子上,一直叠到了天花板。在离地面很远的天窗中,映着新月的夜空只是无情地向外延展。 “停下,别过来!别过来!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我不想死!救救……” 在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中,悲鸣一点点减少了。 偶尔,自动步枪的枪口断断续续地发出光亮,将黑暗切开。明灭的闪光仅有一瞬锐利地映照出仓库内的人影。 在那里的是佣兵。是全副武装的一小队佣兵。二十余名身经百战的士兵们在黑暗中四处逃窜。 “别开枪!会打中自己人的!”士兵中有谁叫喊着,“子弹对那家伙没用,换成对物穿甲弹!然后用枪灯(战术灯)捕捉敌人!” “不行,使用照明会被敌人瞄准的!” “不管用不用敌人都能在黑暗里看见我们!敌人的动作太快,就连热感应视镜都捕捉不到!不快点捕捉到他的身影这里就要全灭——” 那成为了最后的话语。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的是喉咙被击碎的声音。而后是气管发出哨笛般漏气的声音。传来无法成声的呜咽。 有谁从哪里发出了新鲜的哀嚎。全员转向了那个方向。 在那里有一匹白色的野兽。 野兽站在士兵身上,体型犹如小型汽车一般,巨大的下颚正要咬碎士兵的喉咙。 “是那家伙!射击、射击!” 全员向着野兽一齐开枪。然而野兽一转头咬碎了牺牲者的喉咙,而后轻跃而起消失在了黑暗里。留下士兵遗体在无数子弹冲击中不断弹动。 枪火停止了,黑暗重新降临。野兽的气息也消失了。 “传闻、传闻是真的。”其中一个士兵用快要哭出来的声音叫到,“是真的存在,这就是那个灾难之兽,‘港口黑手党的白色死神’——” 悲鸣、碎裂声,从各个方向接连不断地传来。因为不知道敌人在哪里,就连防御阵型也无法组建,甚至不知道撤退的方向。部队通讯设备中流淌的声音只有两种,悲鸣与尖叫。也就是说——如今的状况已不再是一场战争。 这仅仅只是虐杀。 不过是人类违逆了“黑暗本身”的结果,是再自然不过的归结。 “后退!重整阵型!”率领部队的小队长冲着通讯机拼命叫喊,“如果我们在这里败了,就没人能阻止港口黑手党的大规模侵占了!你们的上司友人,大家都只有将头塞入箱子,邮递回本国的命运!” 小队长一边拔出闪光手雷的安全栓一边喊道:“看见信号的同时奇数分队后退到仓库入口,偶数分队进行援助射击!” 小队长掷出闪光弹,镁的氧化反应发出的强烈闪光在空中爆发,将室内照耀得有如白昼。 “就是现在!开始射击!” 小队长拼命喊叫的声音在仓库内回响,消散在无边的黑暗里。 没听见一发子弹的声音。 “在干什么?偶数分队一齐射……” 小队长满含怒意的声音,被自己内心理解的事实吸收而消失了。 “难道说……” 小队长前方的黑暗里,那个静静地显现。 没有发出任何足音的白色前肢,燃烧着的黄金色瞳眸。染上赤色的下颚处,挂着不住摇动的士兵的手肘。 拥有雪白皮毛的,巨大肉食猛兽。 小队长注意到了。室内别说是枪声,就连活着的士兵的气息也丝毫没有存在。 “全员……都死了、吗……?” “是的。正是如此。” 白色野兽回应道。 吃了一惊的小队长将枪口转向那里。枪灯所照到的前方,已然没有了野兽的身影。 而是一个少年。 白色的头发,刘海斜着一刀剪齐。还留有孩子气的面容。就连喉咙都密实遮挡住的黑色外套,随风隐约飘荡着。 “所以……那是,真的吗?”小队长愕然道,“能化身白虎的异能者……‘港口黑手党的白色死神’是一个年龄不大的少年的传闻。” 少年小幅度地压了压下巴点了点头。 “就此结束了。”少年静静地说道,“你们计划暗杀港口黑手党的首领。直到实施日之前,这一秘密计划都完全没有被人察觉,这样的手腕不愧是职业佣兵。” 那样的眼神里没有愤怒。也没有虐杀的阴暗狂喜。只有压倒性的静寂与黑暗,祝福着少年的同时也诅咒着,在少年周围纠缠不休。 “但如果你们算是暗杀的职业者,我们的首领——便是被暗杀职业者了。高超的暗杀者们都盯着他的头颅,每一天都有人入侵黑手党的本部大楼。每一天。然而他们却一次都没能暗杀成功。甚至无法越过一楼的大厅——就像你们亲身感受过的那样。” “……你这小子……” 小队长注意到自己的指尖都在颤抖。不论怎样的战斗,不论与怎样的大军作战,都从未有过一滴冷汗的骁勇善战的士兵的手指——只因一个少年而颤抖起来。 在他面前的少年,简直无法看做是人类。 而是理应赠与自己的,温柔到来的死亡本身。 若是这样—— “若是这样,可等你好久了呢,死神。”小队长从怀中取出拳头大的无线装置,“确实我们早已无法取得胜利。但是,我们却可以拒绝败北。” 少年眯起眼睛。 “能看见吗?这是引爆装置。”小队长用拇指按下了无线装置的按钮,“觉得我们会什么都不考虑就选择这个仓库作为战场吗?这个建筑是我们的炸弹保管库。用这个引爆装置,就能够将所有的炸弹一起引爆。” 少年的眼球映着暗金色的光辉。瞳孔就像猫眼一般,纵向变细。 “什么——” “哦呀,别靠近。”小队长举起自己按着的按钮示意,“看见了吗?这是死人装置。……并不是按下按钮的瞬间引爆,而是松开的瞬间。也就是说现在将我杀死的话, 手指松开,你也会一起变成粉尘。” 将小队长杀死的话,爆炸与崩塌会让全员都死去。如果想要逃出建筑物,小队长会松开手指引爆炸弹,全员必死。就算夺走引爆装置,因为重新按住按钮之前手指会离开一瞬,果然全员还是会死。 “士兵有士兵的死法。”小队长按着按钮,另一只手举起了枪。“那就是战死。在战场上,与同伴们一同战死。若是歼灭你这样的敌人而死,也不算是坏的死法。” “不畏惧死亡呢,真是令人羡慕。”少年悲伤地——或者说是淡淡地渗出某种与悲伤相似的感情这么说道,“但我害怕死亡。害怕痛苦。害怕被击中流血。所以成为了死神。成了死神与死亡本身化为一体的话——死亡就无法发现我了。” “你说,害怕死亡?所以才杀害了部下们吗?”小队长的双眼中寄宿着愤怒。“那样的话,若是按下这个按钮,能给予你恐怖,就可以为我的部下报仇了吧?这是比什么都要好的报酬啊。” 小队长像是痉挛般短促地嗤笑着——松开了手指。 “……” 什么都没有发生。 小队长看向自己的手指。手指确实是松开了——但是拇指依旧按在按钮上。 小队长举起手想要松开按钮,然而只有引爆装置与拇指留在空中。 “这、是……” 白色的刀刃暗中滑入拇指根部,将拇指切下了。 条件反射地想要用另一边的手举枪射击——那边也没了手指。只有按在扳机上的手指落在地上。 “可以杀掉吗?” 稚嫩的声音响起。 溶于黑暗的人影——比之前的白虎更完美地与黑暗融为一体——轻轻地握住了引爆装置与拇指。 “没必要杀掉哦,小镜花。”少年温柔地回答道。 从小队长背后的黑暗中——白色的手,与白色的短刀迅速刺出。锐利的刀尖准确地瞄准小队长的咽喉。 拿着短刀沉入黑暗的是身着和服的少女。 暗色的长发,雪白通透得似乎能看见里面骨头的肌肤。 “但是,这个人打算杀你。”被称为镜花的少女,以积雪一般安静的声音说道。 “我知道。”少年回答道,“但是让一个人活着回去是首领的命令。毕竟还需要他将暗杀部队被惨杀的消息告知他们上级。” “但是。” 少女用孩子气的声线说道,稍稍动了动短刀。刀尖嵌入了小队长的脖子几分,有血流了下来。 “没事的。都已经切下了那么多的手指,他已经无法再握枪。就算让他回去,也不用担心之后会被报复的。” 少女小幅度地点了点头。暗色发丝轻轻拂过脸颊。 那个表情,淡薄得似乎将要融化在空气中。 “对你没有危险的话。” 少女的嘴唇几乎没有开合,将短刀收回怀中。以深海的浮游生物一般流畅的动作, 静静地退下了。 “谢谢你。” 少女几乎没有展露出表情,只在双瞳中闪过微笑的迹象。 “怎么、可能……无法相信。”小队长按着两手手指的切断面,面露痛苦地自语道, “少女暗杀者……泉镜花?那个‘三十五人斩’……?怎么可能,为什么会和‘港口黑手党的白色死神’在一起……‘三十五人斩’应该背叛了港口黑手党失踪了才对……!” “确实,她之前背叛过黑手党。”少年说道。 “但是回来了。”镜花轻轻地靠近少年身边,“全部……都是为了这个人。” 两人很安静。似乎每当这从黑暗中浮现的白色二人说话时,周围的寂静便增加了。 “士兵先生,你说‘士兵有士兵的死法’。我尊重这样的发言。所以如果你决意要以两个异能者为对手,挑战这场绝无胜算的战斗,那也可以。”少年低声道,“但若是你这么做,我将为了能从可怕的死亡中逃脱,而尽全力夺取你的性命。” 小队长用充血的双眼瞪着两位异能者,最终流露出沮丧。 金属落在地上的轻微声响替代了语言,小队长松开了枪与引爆装置。 “感谢。” 少年行了一个礼,便向出口处走去。镜花紧随其后。 少年与镜花没有看向小队长,而是从他的身旁经过,就这样朝着仓库的出口走去。小队长回过头,注视着逐渐离开的两人背影。似乎他们的背后已经不存在人类一样的,泰然走着的背影。 虽然想过要对着那样的背影举枪——却放弃了这样的想法。恐怕连枪也打不中的吧。如此奇妙地坚信着。 活的传说——为黑暗着色,涂满鲜血的传说。以这主要的两人为对手,根本没有胜利的可能。 “少年。……名字是?” 并不期待会有回应的问题,却意外得到了回答。 “中岛敦。” 少年澄澈的嗓音在室内回响。 中岛敦……。 小队长思索着。自己今后将多次带着对这名字的畏惧一同回忆起今夜吧。每当看见黑暗的时候,每当看见野兽的时候。将被血腥味与碎裂声的噩梦魇住,而多次惊醒过来吧。 已无法继续做士兵了。 小队长跪伏在地上。 就算脚步声离远了,黑暗又再度复归静寂,小队长依旧伏在地上,像孩子一样颤抖着。 beast05 敦与镜花出了仓库,走在沿海的道路上。 在只有路灯照耀的冰冷小巷中,走了几十秒——敦突然体势不稳,跪在路上。 “没关系吗?” 镜花迅速跑到他面前。 “没、关系、的哦……小镜花。”敦跪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因为、这次、‘变化’得时间长了一点……有点、够呛。” 镜花迅速将敦的黑外套扯开,露出了被长襟隐藏起来的脖颈。 敦的脖子上嵌着巨大的项圈。 黑色的厚重铁环。锐利的勾爪一样的装饰不仅在外侧,连内侧也有。勾爪就像桩子一样嵌入皮肤,有好几道血流了出来。 “要快点摘掉。”镜花伸出手指,打算将项圈取下来。 “没事。”敦痛苦地说,“如果没有这个圈的束缚、和痛苦的话……我就控制不了虎的力量。如果老虎暴走的话,连你也会波及到危险。” “但是。” “请容许我们护送,敦大人。” 街灯无法照到的黑暗中,一团黑衣人站在那里。 “广津、先生。”敦按着脖子,痛苦地微笑着。“以及、黑蜥蜴的大家……谢谢你们、警戒着周围。” 数十人的黑衣人以整齐的动作低下头。 “您看来和预定的一样歼灭敌人了。十分出色。”站在黑衣人最前列的略上年纪的绅士轻轻颔首,“现在请到据点接受治疗。那之后,再向首领报告。” “我知道。”敦点点头,“还是和以前一样,首领的作战很完美……将敌人引诱到黑暗歼灭他们。也事先看穿会用炸弹作为威胁,而将小镜花派来了。” 敦用手支撑着不稳的腿站了起来。 “我马上就去首领那里。应该还会有下一个任务。”敦直直地望着前方说道,“那个人拯救了我。将我从地狱救出来,邀请我加入组织。我绝对不会违背那个人的命令。” 而后他迈出步子。以稚气的表情背负着黑暗。 “就说我马上过去,请向首领——向太宰先生联络。” fengefu 咖啡馆的门开了,男人走了进来。 “啊,”谷崎为了确认对方的身份而回过头,提高了音量,“辛苦了。真晚啊。” “你来了吗。”国木田也回过头, “干什么去了。都怪你推荐来的新人,差一点就引起骚动了。快做点什么。” 高个子男人抓了抓头发,而后开了口。 “啊啊——迟到了。” 高个子男人踉踉跄跄地来到客桌旁。 之后,向着刚才的女服务员——现在正面露憔悴地擦拭着地面——用毫无起伏的声音说道:“一份咖喱。” 然后坐在了芥川身边。 赤铜色的头发,砂色的长外套。下巴上是未刮干净的胡茬。似是对某件事集中注意力,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思考一般,一副令人无法读懂的表情。 “迟到那么久,你干什么去了,织田?”国木田问道。 “被二丁目那里卖香烟的老太太捉住,当做聊天对象了。”织田用木讷的声音回答道。 “又是吗?”国木田皱起眉头,“你真是随便就能被话很多的老人逮住啊。敬老精神倒是好,可是害工作迟到了三个小时就是问题了。给我麻利点中途就拒绝掉啊。” “拒绝了。但是谁都没有当回事。”织田露出似乎很不可思议的表情回答道。 “你说的话究竟认真到什么程度也是不怎么清楚呐……”国木田有些困扰道,“那么至少表现出不高兴,让他们注意到你想回去啊。” “是这么做了,但是谁都没注意到。” “真的吗?那你现在试着做给我看看。” 织田作茫然若失地盯着国木田,沉默了。 国木田等了几秒,疑惑地问出口。“还没开始吗?” “现在就在做着。” “啊,是么……”国木田一副心很累的样子说道。 面露困扰地看着两人的谷崎,像是调节气氛一般道:“那个——芥川先生,虽说你已经认识了,姑且还是介绍一下。这位是织田作之助先生,是两年前入社的侦探社员, 今天开始就是指导你的前辈了。” “请多指教织田前辈。”芥川坦率地低下了头。 “啊啊。”织田表情不变地点头,“那之后有好好吃饭吗?” “在吃。” “那就好。” 女服务员将咖喱轻轻放在点头的织田面前。织田只以眼神向对方表示了应允。 “若是未在河边被织田前辈发现,或许就会那样沦为死尸了。” 看着顺从地低下头的芥川,国木田说道,“嗯,毕竟看见孤儿就没法放任不管是织田的习惯嘛……”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织田这么说道,用银勺舀了咖喱尝了一口,“这个咖喱……完全不辣。给孩子吃的吗?” 而后他转向店的里面,向店员出声道:“小姐,抱歉,能帮我换一份更辣一点的——” 芥川就在那时攻击了织田。 既没有准备动作也毫无杀气地放出的必杀的衣刃。从织田的视野外围,利刃精准地向头部逼近。若是命中的话,必然会无声地将脖子一分为二,头部骨碌碌地滚到地上了吧。 然而织田却用银勺挡下了那一击。 他用勺子压着衣刃使其改变了运行轨迹——连头也没有回。 衣刃擦过脸侧,灼烧着空气。织田撇了它一眼,而后对店员道:“更辣一点的咖喱吗?” 店内传来了店员“了解”的回应。 “什……” 另一边,亲眼见证杀人未遂的侦探社员们,满脸震惊地愣在那里。 “喂,”国木田从喉咙中挤出声音,“刚刚那算什么?” 织田转向国木田。“因为咖喱辣的最好。” “不是!”国木田吼道,“喂新人!为什么攻击织田!那可是完全要把脖子切断的攻击轨迹!” “为什么?为什么是指?” 在芥川回答的同时,又有两条衣刃贯穿了空间。 灰色的刀刃精准地朝向织田的正脸与心脏两点。但织田轻轻偏过头,倾斜身体便避过了攻击。回避攻击前也好之后也好,自始至终都没看过利刃一眼。 “喂!” “在河边捡到这家伙的时候,突然就被攻击了。”织田用及其平常的表情说道,“我将其击退之后,芥川说想要让我教他变强的方法。我回答说虽然不知道锻炼人的方法, 但是如果成为同社的后辈,至少能够指导一下。然后现在他就在这里了。” 织田用手指向芥川,芥川坦率地点了点头。 “在下很幸运。从未与这种程度的好手邂逅过。” 芥川一边点着头,一边早就倾斜的衣刃展开了攻击。织田利落地用银勺全部挡下了。 “不对……不对不对,”国木田摇着头,“虽然织田的异能确实很强……就算这样,哪有人在店里就动手开打的啊!想要变强的话,至少给我去训练场打!” “仇敌若是会等在训练场,就不必辛苦了。”芥川眼神锐利地说道,“相遇的瞬间或许就在道路旁,在店里,又或者是在列车中……总之,在各个地方都必须有相应战术。否则毫无意义。” “你说仇敌?” “似乎有两个想要杀掉的对象。”织田看着芥川说道,“说是为此才磨炼自己的异能至今的。” “其中的一人,是不知面容也不知身份的男人。”芥川将话继续了下去,“在下将其称为‘黑衣男’。是将家妹拐走的男人。要将其打倒,夺回生离死别的家妹。” “生离死别?你说妹妹?”谷崎惊讶地望向芥川,“哈啊……所以之前,才会在妹妹的事上生气啊。” 直美看着芥川说道,“你知道妹妹在哪里吗?” “完全没头绪。就连生死都不明。”一直以来无法窥视到感情的芥川,此刻双眸的深处闪烁着微弱的光,“但一定会找出来的。” “想要通过侦探社找到的目标人物,就是那个吗。”国木田在胸前交叉双臂,“确实,如果是侦探社的话,既能查阅市警提供的身份不明人员情报,也容易得到与黑社会相关的情报,但是……” 谷崎面露不解地将台词继续了下去,“即使这样,在这么宽阔的城市里找一个人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啊。” “哼哼哼……大家究竟在说什么啊?”唇角上扬,直美愉快地说道,“芥川先生, 你真是做了一个聪明的抉择呢。毕竟,若是要找失踪的妹妹,这世上就没有比侦探社更合适的组织了呢。” 直美开心地环视全员,告知秘密一般小声说道,“难道不是吗?因为侦探社里,有那位先生在啊。” “啊。” “对啊……确实。” “和你说的一样。” 全员一起认同了。 “芥川先生,这就相当于已经找到你妹妹了哦。”直美微笑着站起身,“那么,就去拜访他吧。容我向您介绍……这位世界第一的名侦探!” fengefu 港口黑手党的本部大楼。 耸立于横滨最好地段的黑色建筑物。虽从外观看来是整洁崭新的高层大楼,内在却是坚不可摧的要塞。窗玻璃全是防弹·防爆的材质,特殊处理过的外墙就连战车的榴弹炮都能防御。并且建筑内有异能者常驻,时常守护着位于最高楼层的首领。 敦在那栋大楼的内部行进着。 与武装着手枪的面无表情的同僚们擦肩而过,踏上似是用以接见王侯时才会有的长毛高级绒地毯,向着目的地走去。 而后在走廊的尽头,那扇坚固的双开门前站定。 “首领。我是敦。响应召集,前来拜访。” 数秒后,里面传来“进来”的声音。 “失礼了。” 宽敞的首领办公室内笼罩着独特的氛围。为了照明而装饰的烛台也好,设置在中央的办公桌也好,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高级古董。然而不论是怎样的装饰品,看起来都像是误入这间房间的外来者。 房间内充满死亡的气息。 地板和天花板是黑色。墙壁四面也是漆黑。虽然应该有一面墙壁通电后会变得透明, 是能够一览横滨街道的落地窗,但这个功能在这四年间,一次都没有用过。 全部都是为了保护现首领——太宰,不受狙击与炮击的威胁。 “太傲慢了,游击队长。”站在房间后面的干部说道,“这是在首领面前。收敛点。” 敦立即单膝下跪,将头深深低下。“万分抱歉。” 房间里有两个人。 一个是作为护卫直立不动地守候在室内后方的干部。身着黑西服带着黑色帽子,虽然身高会让人错以为是少年,但对方的实力,却是掌握组织第二把交椅的最高干部,拥有黑手党最强战力的异能者。 另一个则是坐在房间中央的黑色王座中,向通讯设备传话的这个房间的主人。“没事啦,中也。——辛苦了,敦君。欢迎你回来。” 那个声音中,同时包含着王的威严与恶魔的冷酷。 统领巨大黑暗组织港口黑手党的首领,太宰治。 他身上穿的黑色外套和黑色皮靴,均是连欧洲的王侯贵族都会羡慕的最高级品。 “非常……感谢您,太宰先生。” 敦低着头,用紧张的声音说道。 中也低沉的声音立即挤了进来。“啊?给我叫首领,小鬼。是想被杀掉吗?” “好啦好啦中也,这不也很好吗?”太宰换了下交叠的腿,“比起那个,我想和他单独说话。中也,稍微出去一下。” “哈!?”中也用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变得粗鲁的口气说道,“你在说什么。既不是干部也不是秘书的区区一个构成员,光是能够直接面见你就已经是特例中的特例了啊。” “怎么?敦君可是我信赖的部下。” “这和信赖没关系。要是这家伙被异能操纵,在自己也不清楚的情况下被人埋了炸弹怎么办?这事是有先例的吧。怎么可能会允许你们两个人单独谈话。” 太宰微笑着看着中也。 “允许?才没有请求允许呢,中也。你是干部,而我是首领。以及在黑手党命令是绝对的。不重视指挥系统可不行呢。” 中也不高兴地暂时沉默了一会儿,最终粗鲁地迈出步子。 “啊这样吗,那随便你。” 大步地经过敦的身边时,中也吐出这样的句子。 而在走过敦的身侧后,他停了一会儿,并没有看向敦说道。 “让首领死的话饶不了你,小鬼。……因为这家伙终有一天,是要由我来杀掉的。” 而后粗鲁地推门离开了。 “啊呀啊呀。讨厌到想要杀掉的我,和身为首领不能不保护的我,看着迷茫在两者之间痛苦的中也很是让人开心……但这种时候,就会觉得稍微有点做过头了呢。”太宰苦笑着,重新望向敦。“放松点,敦君。” 敦站了起来,双手背后。 “那么……作战的结果报告我已经听说了哦。一个人就将敌部队歼灭了呢。” “是。” “你打倒的敌部队是租界里海外军阀顾来的佣兵。不过在那更深的背后引线的,应该是在中央的大臣吧。”交换交叠的长腿,太宰温和地说道,“对这四年几乎完全掌控了近海航海权的港口黑手党,应该是感到头痛而策划了这次的暗杀计划吧。真是让人心疼。这次失败会让大臣的头痛更加剧吧。” 如此说道的太宰仿佛非常愉快的眯起眼睛。 这是太宰继承先代坐上首领位置的第四年。在此期间,港口黑手党的势力以从前不能企及的惊人速度扩大。司法、流通、银行、都市建设。不只是横滨,甚至在关东一带都没有黑手党的影响力不能涉及的机关,其兵力更已达到了能与国家机关匹敌的规模。 而这一切的伟业,都是基于担任了新首领的太宰的手腕。 据说他自从四年前从先代的森手上继承了首领之位,连一觉都未曾睡过。 “那么……事不宜迟,我现在要针对下一次的任务作出说明。由于芥川君进入了横滨的侦探社,计划已经通过了第二阶段。因此今后要开始做进入第三阶段的准备。” “侦探社?第三阶段……?”敦歪了歪脑袋。“您在说什么啊?” “这是一个巨大的计划哦,敦君。会让人晕倒的程度。”太宰微微一笑。“而为了完成这个计划,你所要执行的任务是必不可少的。……拜托你了哦,敦君。屠杀敌人时面不改色、不知惧怕为何物的‘港口黑手党的白色死神’。” 敦侧耳倾听着,那言语如同被墙壁和地板吸收后消失的回声一般,回荡着不详。 “不知惧怕为何物什么的,并没有这种事情。”他如此说道,那是令人想到战场上寂静干涸的白骨的声音,“我是个很爱害怕的人。被子弹击中也好,自己的血汨汨而流也好,都非常的害怕。” “但是从报告里,我得知你可是面无表情地不断杀戮身经百战的士兵们哦。” “嗯。明明战场那么可怕,身体却并没有流出一滴汗,连颤抖都不曾发生。就仿佛风平浪静的湖面一般毫无反应。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 太宰眯缝着的眼睛里射出了锐利的光。 “那件事……吗。”太宰说道,“那是你无视了我的命令私自行动的、那一天吗?” 敦脸上的表情渐渐淡去。原本就不丰富的面部表情,正在渐渐消失。尔后完全归于虚无。 “我……” 颤抖的声音。 “我……那是……那次的事件是……”敦弯下膝盖,仿佛要抱紧它一般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臂。那关节发白的手指,似乎要将那手臂吃进去一般,每一根都在颤抖。 这是因惧怕而产生的颤抖。那是灵魂的悲鸣,真正的恐怖,来自死亡更深处的地方。 “不是的,我、我——” “若说你是个爱害怕的人,我想也是这样。曾经的你,是即使在敌人面前也要寻找逃跑之路的,胆小的少年。但是那一天成为了分水岭。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敦在颤抖。冷汗从耳后根不断地流下。 “能让人不再惧怕的,果然还是惧怕。从那一天开始,你一直在感受着超过容许量的惧怕。一秒也没有消失过……因此,它也夺走了你对于其他令你感到惧怕的事情的反应。不论是枪,刀具,还是敌人的杀意,都绝不可能传达到你的心底。因为那里已经, 盘踞着如同怪物一般的惧怕了。” 太宰用冰冷的眼瞳看着敦。 太宰在说什么,敦并没有在听。冷汗不停滴落,从膝盖到指尖都在不停地颤抖。就算什么时候会倒下都不奇怪。 “还不打算逃走吗? ——从他死亡所带来的恐怖中。” “不、不是的我、我、才没有、才没有害怕——” 由于快要无法制止住的颤抖,敦蹲在了地板上。 “请、下命令,太宰先生”敦从颤抖的牙齿深处,努力挤出了声音。“现在马上。我不会再,违背您的命令。绝对不会,绝对不会,绝对不会。” “就让我相信你所说的话吧。”太宰冷酷地俯视着敦说道。“必要的文件由秘书交给你。希望你能从那里确认详细情况。” 一名女性秘书悄无声息地从里面的门中出现。 和敦几乎是同年代的,文静的女性。穿着如同自己的皮肤一般自然的纤长的黑色风衣。长长的黑发在身脑后结成发髻。 仅仅是站在那里,就令人觉得仿佛要将周围的声音都吸收掉一般的女性。 “小银,地图和信件。” “在这里。” 被称作银的秘书将黑色的信封递到太宰手中。 太宰收下信封,向敦说道:“敦君。你的下一个目标是——武装侦探社。” fengefu 武装侦探社的事务所正一片嘈杂。 混居公寓的四楼。杂乱地堆积着事务用具的楼层中,有着坐在桌前热烈地作着工作的事务员的身影。 侦探社的岗位主要分为事务员和调查员两类。事务员负责文件、财务处理、社外联络与交涉和情报处理。而调查员则负责实际调查,进入危险的事件现场,解决事件。 由于业务性质,调查员全员都拥有某种异能。 ——只有一个人例外。 “找人?才不要——麻烦死了。” 一边将脚搭在办公桌上,一边舔着棒棒糖的江户川乱步说。 “乱步先生,这一点还请通融一下……” 站在乱步周围的苦恼面孔,是在咖啡店里的人们——谷崎、织田、国木田、芥川, 还有直美。 “新人芥川先生好像有一个分别了的妹妹。”谷崎的表情仿佛在说情,“牵扯到妹妹的不幸事件,我做不到坐视不管……据说那位妹妹,似乎被称为‘黑衣男子’的人诱拐了。” 坐着的乱步的表情稍稍一动。 乱步将脸朝着天花板,视线同时移向右方,又移向左方,又移向右方。随后问道:“长相和名字?” “不明。”芥川说,“但是听到声音的话,我就一定可以辨别出来。” “哈——啊。”乱步将头向后仰去,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怎么说呢,世间还真是充满了笨蛋无知者和失败的预测呢。” “什么?”芥川眯起眼睛,“在下也是那其中的一员吗?” “好啦好啦……”谷崎慌忙抚慰芥川。 “听好了!我丑话先说在前头。”乱步一边站起来一边说,“虽然我是世界最强的名侦探,但是我不感兴趣的事件便不会去搜查——也就是说问题出在你身上。” “不需要搜查。”脸色发青的芥川说道,“我妹妹——银,在下会一个人去找。” 乱步叹了一口气,从怀中拿出一张纸片丢在桌上。 芥川的目光仅仅在纸上停留了一瞬便再次看向乱步。“这是?” “‘好的哦卡’。” 乱步说道。 “好的哦……什么?” 乱步一边转着口中的棒棒糖一边轻佻地说:“我事前就已经听说了你要寻找东西, 我就明白了你来找我也就是时间问题。所以我已经做好了事前调查,也有了大致的目标了……你的妹妹还活着。” “什么!”芥川突然探出身子。“在哪里!银在哪里!” “所以才说你需要这张卡。” 芥川重新看向了那张纸片,可收入掌中的长方形厚纸。白色的纸面被黑色的直线区分成了六块。 “向侦探社所有的调查员说明情况,让他们在这张卡片上盖上‘好的哦印章’作为同意的证明。这就是帮你找妹妹的条件。顺带一提社长的印章已经印好了。” 被区分出来的六个区域中的一个,已经印上了一个鲜红的“好的哦”。剩下还有五个区域是空着的。 “纸张背面印着获取‘好的哦印章’的条件。基本都是在要求一些条件或者报酬, 只有答应了这些条件对方才会盖上印章。至于是怎样的报酬或者怎样的条件——反正, 就看每位社员的喜好咯。” 乱步说着取出了木质的印章,随手放在了桌子上。 “也就是说……如果得到了全员的许可,就告诉我妹妹的所在地是吗?”芥川一边摆出思考的表情一边说道,“但是,为什么社长的印章已经盖好了?” “因为我是名侦探啊。”乱步舔着糖果说道,“说到底,命令我制作这么一张卡的也是社长哦。要怎么对待你要拜托的事,我事前都和社长商量过了。商量之后,社长才说要找一个让新人被全社员接受的处理办法。嘛,社长的命令我也没有办法拒绝就是了。” 芥川带着思考的表情看了一会那张纸片。 然后突然地,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将纸片拿到手里。 “四年半了。在这四年半里,我一直在寻找着妹妹。像是半身都被撕碎、从断面不停地流出看不见的血一般……事到如今收集印章的这点时间,都已经不算什么了。” “就得这样呢。”乱步微笑着说,“为你的奋斗献上祝福吧,新人侦探先生。不过本来嘛……” 乱步在这里突然打住,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随后用如同预言者一般的声音说道: “不过你真正的痛苦,将是在集齐印章之后。” fengefu 在那之后。芥川为了从大家手上获得印章,花费了大约四周的时间。 最先按下印章的是谷崎。他没有要求任何条件。听完了卡片的说明之后,当着乱步的面在卡片上按下了印章。 “如果站在你这个立场上的是我的话,”谷崎笑着说,“如果直美被诱拐了,而我在寻找线索的话……肯定没有办法等到收集完所有的印章。就算要暴打乱步先生一顿, 我也要马上从他嘴里打听出妹妹的消息。因此我觉得芥川先生很厉害。所以我不需要你去完成什么了。” 芥川以非常平静的眼神望向害羞似的按下印章的谷崎,然后看了一眼被盖上印章的卡片,又看了一眼谷崎。然后向他道了一声感谢。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给你一个忠告,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呢。”谷崎一边将卡片交给芥川,一边认真地说,“如果找到了妹妹,在夺回她的时候那个‘黑衣男子’挡在了你的去路上的话……请不要手下留情。作为侦探社员逮捕他的义务什么的,社会的正确什么的全部都忘掉。就算就结果来说那家伙被杀掉了,那也不是你的错……因为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比妹妹更重要的正义和伦理了。” 虽然国木田皱着眉头说了一句“喂喂”,但之后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芥川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卡片,说道:“我明白了。我若是平安无事的将妹妹带回来了的话,也会第一个向你报告。” 下一个按下印章的,是社内最年少的调查员宫泽贤治。 “我的话现在马上给你盖章也没有问题啦!”贤治用充满活力的声音说道,“但是现在刚好来了一个比较需要人手的工作。但乱步先生也说了可以向你提一些条件……而且正好,正好有了一件需要人手的活。前田的姐姐想让我们帮忙做一些简单的农活……能麻烦你来帮忙吗?不用担心,我会教你要怎么做的!真的是很简单的谁都能做到的工作!” 那就是种田吧。 身后的侦探社员们这么说。面无表情,只是眺望着面前广阔的田圃地带的芥川,唯一一次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也只有那个时候了。 “那么,就让我们快点开始吧!”穿着作业服和种田用的靴子的贤治充满活力地说道,“不用担心!早上早点起来把在侦探社的工作开始之前做的话……下周或者下下周就可以做完了!” 田圃的数量可不止一块两块。被山与山包围的盆地里,只可远观的美丽水田绵延而去。 ——最多要花费,两周时间吗? 芥川只动了动嘴唇说出了这番话。并没有发出声音。也有可能是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那个……不好意思,真的没关系吗?”贤治充满歉意地说,“明明妹妹的事情还没有解决……果然还是换一件其他的工作会比较好吗?” 芥川用严峻的表情打量了一下田圃,然后他开口了: “说要支付代价的是在下。而且在我长大的地方,浪费粮食的人都是最先死的…… 干吧。” 芥川向田地迈出了脚步。 “啊,穿成那样的话是不行的。”贤治满脸笑容地说,“请换上作业服和种田用的靴子哦。不要忘了草帽!一定会很适合的!” “…………” 第一天,和贤治学习了必要的方法,做出了觉悟后就结束了。第二天,由于不习惯的动作而腰疼了起来。第三、第四天是休养。第五天,由于学会了使用异能操纵外套来耕田,工作效率大幅上升。贤治开心的拍着手赞赏了芥川。 或是用异能和从农家那里借来的种田机器比赛,或是下雨天警戒是否会涨起洪水, 或是吃着从水田的主人那里得到的饭团。芥川并未露出什么不开心的表情,只是默默地工作。一边眺望着水田,一边说:“想起了以前住在贫民窟时在兽穴一般的小窝里开垦了一片小小的马铃薯田的事情”。 第十天,问题产生了。 像往常一样去往田里,却发现种下的水稻有半数左右都变黑枯萎了。贤治调查了一会稻谷后,说恐怕是用水的原因。于是两人调查了干线用的水路,经过调查发现,非法丢弃在上游附近的工业废料泄漏了可溶性有害物质,从而导致了这一事件。 侦探社调查废弃物的容器之后,很快就找到了元凶。是一个拥有大规模制药工厂的药品公司。 水田里大半的作物都死了。更糟糕的是,受害的又是两人刚刚种植完成的水田。贤治说:“没办法,至少把还没有受害的田圃好好地种完吧。” 但是芥川没有办法接受。 第二天,芥川独自冲进了那家药品公司的大楼。 用异能勒紧保安使其失去意识,径直进入了事务处楼层。看过管理事务的产业废弃物管理表的话,就可以知道策划了非法丢弃的犯人。把那个犯人也勒紧逼问的话,就可以知道指示了非法丢弃的上司。揪出所有的幕后黑手之前决不罢休,芥川是这么打算的。 但是,就在芥川准备打开事务处的门想要进去的时候,却被人从背后叫住了。 是贤治,谷崎还有织田。 “回去吧。”贤治说。 “只有这种程度已经算好了。” 回去的路上,和芥川独处的时候,贤治这么说。 “自然灾害可是更加凶恶更加不讲道理的东西。水灾,冻灾,旱灾,虫灾。多少年累积起来的东西都会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但是这次还给我们留下了一半。而且,如果侦探社可以证明非法排放废弃物的罪名的话,也可以通过打官司拿回这次的损失。但是太阳和虫子可不会给我们赔偿呢。所以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下不能接受。” 芥川向贤治投去锐利的视线。“赔偿算什么。只要花钱的话就可以允许恶意的存在了吗?那么富有的人和有权的人无论做出怎样罪恶的事情都会得到允许。如果说还有遏制这个世界的恶的手段的话,那便只有报复。将敌人斩首示众。将罪过和恐怖深深铭刻在敌人心头。除此之外不存在别的保护自己的方法。……不曾存在。” 贤治思考了一会,说:“对不起,也许就像你说的那样吧。” 随后的一段时间内,两个人都保持了沉默。 沉默地走着,回过神来就已经来到了水田的前面。赤橙色的夕阳仿佛要将水田燃烧殆尽一般地闪耀。夜晚的气息从山脊的另一边悄悄到来。 “夜晚来了,黎明便相伴而来。”眺望着水田的贤治说道。“春天来了,秋天也会如期而至。万事万物都是平衡的。草会生长,树木会枯萎,动物会繁衍后代,随后死去…… 和土地生活在一起的话,就会渐渐明白自然就是这样平衡的东西。虽然也会有不好的事……暴风雨啊泥石流啊什么的发生的时候,一切都是一半一半,凶兆与吉兆,表与里, 善与恶,各自的侧面合二为一的立体结构才是自然的本质……才是活着。村里的大家都是这样想的。” “这些事情我不知道。”和贤治眺望着同一片风景的芥川说。“吉凶对等?你打算对在下贫民窟里死去的同伴们也说这种话吗?” “所以说,你就是留下来的那一半,芥川先生。”贤治看着芥川。“你活了下来。而且还拥有着非常强大的异能。因为大家都把好的那一半留给你了哦。所以,” 贤治笑了一下,眼睛中有着闪闪发光的夕阳。 “所以,你妹妹也一定会回来的哦。从此以后,还有很多很多好的部分在等着你。这就是所谓自然。” 芥川一时仿佛体会那些话语一般看着贤治,而后将目光转向了夕阳。 “是吗。”芥川的声音中仿佛抑制着什么。“死去的同伴们,转让给了在下那一半了吗。” 山棱渐渐染上了夜的紫色。谁都没有再说话。 beast06 四天后,两人种完了剩余的田地。 最后一天,打算去看看情况的国木田走向水田地带的时候,看到了浑身是泥的两人站在水田中央闲聊的样子。 “要确认土地究竟有没有精神,尝尝那里的虫子是最好的办法!如果是良田的虫子, 煮一煮可是很好吃的哦。” “是吗。在下以前断粮的时候,也曾挖开土地寻找虫子来吃。未开发的山地里的幼虫比起人工森林啊农耕地这些地方的虫子要好吃得多。” “下次我请你吃盐烤风味的!” “期待。” 国木田茫然地看着闲聊的两人,喃喃道:“……关系变好了……” 之后就是顺利地将田地种植完毕,贤治给芥川的卡盖上了印章。在侦探社的走廊里, 贤治笑着说:“稻子收割之后,大概会给你一成左右,请好好期待哦”。那大概是不需要担心饿肚子了,芥川回答。 当时,国木田正经过那里。芥川向国木田问了非法排放废弃物事件的调查进展,国木田回答说“好像已经快要解决了”。随后盯着芥川看了一会,问道:“你……是不是晒黑了?” “没有。”芥川回答。 “可是你看,脖子那里,有晒黑的痕迹。” “没有。”芥川面无表情地回答。 “是吗?不过也无所谓吧……刚刚是在说非法排放的事情吧。不用担心。很快就要解决了。负责运输废弃物的人爽快的交代了。剩下的就只有拿到针对药品公司的逮捕令。” “那真是太好了。……但是,为什么负责运输的人会这么容易就招了?对从事违法事务的人来说,出卖委托人这种事应该是大忌才对啊。” 听到芥川的提问,国木田轻笑着说: “怎么可能不招。毕竟在这座城市里,谁都不想真的惹怒贤治啊。” 下一个是国木田。 国木田在最开始听到乱步说了“好的哦卡”的事情的时候,就决定了要对芥川提出怎样的要求了。构想的原型是在更早的时候,大概一年以前就在脑海里成型了。 所以,在听到那个要求的时候,所有人都理解了。——啊啊,国木田先生他的话, 肯定会要求这个的吧。 早晨,六点半。 武装侦探社的员工宿舍。 “喂新人!该上班了!快给我起床!” 员工宿舍前响起了国木田的怒吼。 “已经超过起床时间两分半钟了!从今天开始两周内,你都要按照我制定的日程表来工作!你将会作为前例,改变侦探社现在这种过于自由的工作模式!” 国木田指着自己的手表怒吼。 “好了快给我起来!吃早餐22分钟,准备18分钟,上班路上16分30秒,6分10秒的工作准备之后就要开始正式工作!计划要完美才有意义!明白的话就快点——” “在这边,前辈。” 从国木田的头上传来了声音。 芥川站在宿舍屋顶上,眺望着朝阳。 早晨的微风轻轻吹拂着灰色的外套。芥川眼睛一眨不眨,站在屋檐上眺望着渐渐染上晨光的街道。他那如同雕像一般一动不动的眺望的姿态,不禁让人联想到瞭望自己的领土的贵族。 “你这家伙……已经起来了啊。” “在下睡眠很浅。”芥川眺望着景色说道。“所以每天早上都会像这样感受街道的气息。危机和纠纷的接近在早晨就会初露端倪。逃亡的人开车的轰鸣,燃油倒在地上的气味,超载的轮船的汽笛声……” 芥川停了下来,将视线移向了站在宿舍前面的国木田。“上班时间到了吗。这就去。” 说着就用异能让自己的身体伸向高空,灵巧地站在了地上。 “嗯……。你不吃早餐吗?”国木田问。 “不吃。” “什么?那可不行。早餐是一天的基本。不吃早餐的话就无法让胰脏充分活性化, 也会让午饭晚饭时的血糖浓度增加。只是不吃早餐,人这一天的性能就会变得低下。所以,要想理想地工作的话,理想的早餐是必不可少的。” “不需要。” 芥川斩钉截铁地说着,从国木田旁边走了过去。 “喂等下,芥川!好好听前辈把话说完!” 如果要用一句话概括国木田的问题意识的话,一定是这一句。 侦探社员们都自由过头了。 对于热衷于将毫无破绽的计划完美地完成的国木田来说,个人主义的侦探社员一直都是让他头疼的事。不论是处理业务还是接待客人时都在黏黏糊糊调情的谷崎兄妹,和住在附近的老婆婆聊入神导致迟到的织田,说是为了治疗而将患者解体三四次的与谢野,说着母牛好像要分娩了之后就突然不见了的贤治,不感兴趣的案件就不接手的名侦探乱步。当然,他们各自也有一定的让他们如此随心所欲的理由。所以社长才会允许了他们的自由,因此国木田没有提出矫正的理由。 所以一直以来他都默认了这些行为。 但是,国木田喜欢的话是“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最讨厌的是“无所谓啦这样也行嘛”。他完全没有觉得侦探社的现状是最好的。因此朝着理想迈进就是国木田这一生物理所当然的反应了。 应该先从芥川开始,国木田如此考虑。如果能证明芥川那样性格尖锐的社员都能规矩地按照计划完成任务的话,个人主义的侦探社员们或许会改变想法。那虽然是一丝渺茫的希望,但对国木田来说也是唯一的突破口。国木田觉得,“好的哦卡”的出现简直就是天助我也。自己一定要以此作为契机,让侦探社进行改革,建立一个自己理想中的职场。 但是。 “听好了芥川。上班之后先进行之前的文件整理和社内联络。按照关系先后定时询问有没有出现新的事件。好好消化这具体到每一分钟的预定,考虑最佳的时间分配,实行他的时候才是通向理想成绩的——” “在下不喜欢事务处理和文件处理这样的工作。” “不我说你——” “要说理想的话,交给比在下更擅长事物工作的人做不是更理想吗。” “话虽然是这么说。” “敌人在哪里?如果有阻挠侦探社的业务的人的话,我二话不说就会把他们切碎。” “不是,所以说工作又不只是那些。” “那我把文件也一起切碎。” “住手!” 发生了这样的事。 “今天的工作是询问。有一个最近的行动非常惹人注意的诱拐儿童的组织。为了取缔这个组织,我们把目击证人,也就是差点被诱拐的孩子带到了侦探社来。但是,他只是个被害的记忆还很鲜明的十二岁少年。所以提问的时候要特别注意方法。” “喂小子。快说你看到的犯人的外貌。要是想不起来的话我就把你从四楼丢下去。” “诶,啊,诶,诶。” “不要威胁啊笨蛋!芥川我说你,认真听我说话了吗?这下别说投诉了没准都会来官司了。” “你要是还想不起来的话就把你从五楼扔下去。如果这样还想不起来的话就从六楼丢下去。如果还是不行的话就七楼。” 七楼—— “从五楼的时候就会死了好吗!” “唔。那就从三楼左右……” “不那算什么啊那完全没意义的妥协。” “麻烦死了。把和现在已经得知的犯人的外貌特征一致的嫌疑人都逐一绑起来逼问。” “在谈计划什么的之前,先得教你这家伙一点社会性才行啊……” 像这样的事情。 无视工作手续。看不起杂务。总之想要先采取破坏的方法办事。不论是面对被害者、委托人还是犯人,所有事情都试图使用异能勒紧切碎丢弃来解决。与其说这是经验啊习惯啊之类的事情,不如说这是芥川这个人与生俱来的性格。 对于抱怨芥川对待自己不如耕田的时候对待贤治那样坦诚的国木田,芥川平静地做出了回答。他说,对于生产粮食这一行为的尊敬在他的成长的过程中深深地铭刻在他的身体里了。但是文件并不能果腹。不管他曾经尝试过多少次都不能解决饥饿。 国木田的新人教育在刚开始的一周就渐渐崩坏了。 “芥川?喂芥川,你在哪里!” 国木田大步流星地走在侦探社的事务所里。 “国木田先生,发生什么事了吗?”在桌子前办公的谷崎问道。 “那个笨蛋,因为不愿意做书面工作不见了!虽然给他戴上了手铐和脚镣,但是他用异能切断了……可恶,事到如今就算是硬来也要让那家伙按我的理想中的做!即使这会让我所有的预定事项都作废!” “总觉得有股壮烈地本末倒置的气息……”谷崎表情困扰。“但是如果是芥川先生的话,刚刚为止都还在那里哦。” “什么!在哪。” “就在那里。你看,就那。” 谷崎指向设置在事物楼层的给委托人使用的接待用桌子。 那里谁也没有——不。 桌子下面,芥川在那里。视线依然锐利,但隐藏了气息,和桌子下的黑暗融为一体。 “你……你在干什么?”国木田歪了歪头。 “在躲与谢野医生。”芥川用平坦而无感情的声音说。 “哈?” “因为,作为盖章的代价,与谢野医生好像要芥川‘接受她四十次治愈异能’。” 谷崎脸上充满同情。“芥川先生爽快地做出了‘如果只是接受治疗的话无论多少次都没关系’的承诺之后……与谢野小姐就拿出了那个,解体用的柴刀和电锯——” “啊啊,明白了。够了。”国木田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之后的事情我大概也能猜到了。” “在下承受住了。”芥川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锐利的光。“直到第四次为止。但是再来的话是不可能的。人是有不可涉足的领域的。那个要是吃下个四十次,精神就会直接穿过物理意义上活着却非人的深渊达到未知的另一侧了。” “连芥川都没办法承受那个人啊……”国木田叹了口气。“不过就算是我也会逃跑就是了。即便如此,工作就是工作。你忘记了和我的约定了?就是这周要完成的揭发之前那个儿童诱拐组织的计划。由于你过于自我的业务行动,计划被大幅度推迟了。这样下去的话计划会没有办法按时完成的。所以——” “犯罪组织的话就在隔壁房间。” “啥?” “已经都抓到了。”芥川依然面无表情地说。“如果是为了钱财而诱拐儿童的话, 利益入手的方式大方向上分为两种。要么是贩卖人口,要么就是索要赎金。前者是以贫穷的孩子,后者是以富有的孩子作为商品。虽然我没接触过后一种,但是前一种手法却是在下所擅长的。在下可是非常清楚那些抓贫穷孩子去卖的家伙们的手段。所以就从那条线追查了。把贫民窟里知道的家伙逐一勒紧逼问,特定了最近参加犯罪的家伙。让那个男人带路冲进了窝点,用异能将全员拘束了。……因为要交给法官裁定,姑且全员都留了一条命。虽然有几个人为了防止他们逃跑而切下了脚趾。” 国木田赶忙跑向芥川所说的,隔壁的接待室。打开门以后,就有五个被五花大绑, 嘴巴也被塞起来了的男人躺在地上。发现国木田走进来后,所有人都哭着发出了悲鸣。 “……这是……” 犯人的数量,外貌特征。完全符合这一周调查所得的情报。 “真是的……我不是说了要按计划完成业务的吗。”国木田苦笑着挠了挠头。“哪有把业务预定缩短了一周的人啊。” 横滨租界的地下水路里,织田和芥川在奔跑着。 织田在黑暗的下水道中穿行。跳着越过铁丝网,踩着排水管道做出二段跳。朝前打滚以中和落地时的冲击,宛如风一般地移动着。 在他的后方,布刃不断袭来。 撕裂空间的一条布刃破坏了织田的脚下,织田在其前一刻跳跃回避,抓住上方的排水管宛如单摆一样令全身加速。接连杀到的布群像折断小树枝一样折断了排水管,但织田已经松开了手跳跃向了下一个平台。 “等等——!” 身后的野兽发出吼叫。 “我才不等。” 织田的声音平坦得没有一丝喘息的痕迹。 后方,追踪者芥川的异能迸发。所有的攻击都被织田摆头,侧身,或是用子弹改变轨迹躲开了。 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所有攻击阻隔开了。 “怎么,这可是为了防止敌人逃跑的训练哦。认真一点。”织田边跑边说。“虽然你的异能很强大,但在拼体力的时候就会暴露你肉体的不足。这样下去的话不管是乱步的推理,印章,所有的一切都会无端而终了。” “哈……哈哈!”紧随其后的芥川一边喘气一边笑了起来。“这样才配得上说是我的老师!但是……” 织田突然一脸惊讶地停了下来。 “……这是。” 那是一个四周被石壁包围无路可逃的房间。 没有可以逃跑的道路,也没有可任何以用于回避和防御的障碍物。 “租界的地下水路可是我的后花园。是在下诱导你跑进了这个死胡同。——在这里受到在下的布刃的全力攻击的话,即使是你也没有办法可以逃开。” 织田挠了挠头看向四周。 “好吧。这次是你赢了。”说着他指向了芥川的脚边。“说起来,你看看脚下。” “什么?” 芥川一脸疑惑地抬起一只脚,看向了地面。 地面上有弹痕。六个弹痕完美地在刚才芥川所踩的地方刻出了一个鞋底的形状。 芥川由于吃惊而向后退去,却发现另一只脚的脚下也同样被弹痕刻出了一个鞋底的形状。 “这是我在你进入房间之前向天花板射击的,令子弹跳弹,在那里留下的痕迹。——如果我射击的时机再晚一瞬间的话,你觉得会怎么样?” “将会被由视线范围外降临的子弹,贯穿了头部……”芥川满脸苦涩。 “没错。虽说是这样,可以巧妙的对敌人的移动路线进行诱导的攻击方式还真是非常的巧妙。作为回报去吃馄饨吧,我请客。” “馄饨……?为什么?” “就是突然有点想吃。”织田一脸我觉得很普通的表情说。 芥川看向织田的目光越发锐利:“如果说是作为回报的话,就给在下盖个章。还没盖章的只有你和与谢野医生了。” “与谢野小姐的印章你打算怎么办?” “不用担心。……明天的在下一定能想到什么好办法的。”芥川移开了视线。 “唔。关于盖章的事情嘛。”织田说。“刚好有件事想要麻烦你去做。是小朋友都能做到的很简单的事情。” 芥川点了点头说:“说来听听。” “我明天有事要出差三天。在这段时间里,想让你帮我看看店。” “店?” “是西餐厅。”织田说。“是在我加入侦探社之前就有交情的一家店。比较麻烦的是,之前有约定过要在我出差的这几天在那家店里帮忙。所以想麻烦你代替我去。” 面对一脸怀疑的芥川,织田耸了耸肩。 “没事,那家店没什么生意的。”织田耸了耸肩膀。“陪孩子们玩玩很快就结束了。” “混蛋你竟敢陷害在下……织田作之助……” 五、六个孩子轮流在芥川身上飞来跳去。 “呜欸!”“呀!!”“滑滑梯—!” 孩子们一边欢呼——或者说是叫唤,一边从倒下的芥川背上滑下去。全都是未满十岁的小孩子。好几个三岁左右的孩子在他们周围羡慕地望着。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啊小哥。”房间的入口处,穿着黄色围裙的店主笑着说。“织田先生出差不在的话大家都会很寂寞呢。但是现在这样的话应该没关系啦。那我先照顾店里,之后就拜托你啦。” “等——”想要求助而张开的芥川的嘴巴,却被压到头上的孩子的屁股强行闭上了。 那是和西餐厅连在一起的长屋的其中一间房间。 芥川一边使用异能在自己身上展开了三角形的天幕以保护自己,一边取出手机拨通了织田的电话。 “唔,是芥川吗。”话筒里传来织田平坦的声音。“怎么了。” “才不是‘怎么了’,你这叛徒。”芥川用抑制过的声音说。“什么‘陪孩子们玩玩很快就结束了’啊。要是知道那才是主要目的早就拒绝了。而且……这个数量是怎么回事?你是打算组建军队吗?” 织田除了侦探社的工作以外,还收养着无处可去的孤儿。以前是借用了西餐厅的二楼,由于人数日渐增多就把所有人都搬到了旁边的长屋里去了。现在已经变成一个大家庭了。 “我记得是有十五个。我对组建军队也没什么兴趣。” “没有问你这个……算了就这样吧。”芥川一脸不悦地说。“但是只靠侦探社的工资怎么抚养得起这么多的孤儿。……你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这是秘密。”话筒的另一边仿佛轻轻地笑了笑。“我不在的时候想要你帮忙做的事情都以书面形式地交给了店长。交给你了哦芥川。作为他们之中年龄最大的哥哥好好照顾他们。” “帮忙?其他还有什么——”本打算抱怨的芥川忽然察觉到了什么。“等等。…… 年龄最大?你是在说在下吗?那么你在河边保护了在下也是出于这种原由吗?” “之后就拜托你咯。” “等等啊混蛋——” “等等混蛋——” 芥川的叫喊也是徒劳,电话挂断了。 第五卷 beast #2 侦探社所在的混居建筑的一楼,经营着一家个人所有的咖啡屋。 店的名字叫“漩涡(uzumaki)”。由于是复古的装潢,桌椅墙壁都仿佛将时代吸收了一般变了颜色。店内充盈着咖啡的香味,环绕着过时的爵士乐。 店内收银台边的吧台,芥川单手拿着焙茶瞪着手里的文件。 不论如何怒目而视文件也不会害怕。那是侦探社的业务报告书。最终还是无法躲避的文件制作,成为了立在芥川面前不得不处理的敌人。形势对己方不利。芥川流着汗, 被名为文件制作的强敌暴揍得一摇一晃。 店内并没有其他的客人。店主在碗柜前用布擦拭着咖啡杯。 窗外下着雨。 咖啡屋,窗外的雨,爵士乐,咖啡的香气。放缓时间流逝所必需的前四样小道具在这里集齐了。 仿佛是无法继续忍受这片寂静一般,芥川拿出了手机。 “是在下。关于报告书的制作,真的没有办法免除在下今年一年的份吗。” “你这不是在说废话吗笨蛋。” 从通话口的另一边传来国木田神经质的声音。 芥川摆出很不高兴的脸色说:“这样考虑吧。让在下休耕一年的报告书,凶恶犯罪者和委托人的敌对者的收获量可以增加一倍。” “你最近真是干什么都喜欢用农业来打比方啊……” 这时,入口的门铃响了起来。 那是改变了他今后的命运的声响。 打开门进来的是,一名少年。黑色的外套被雨点打湿了。几乎接近于白色的头发上的水珠闪烁着钝感的光。柔和的表情充满了对世界的歉意。但是,他的存在氛围——简直是“无”本身。这名少年并没有气息这种东西。就连普通人家墙壁上的蜘蛛,也比他气息分明许多。 少年在入口处脱下外套轻轻抖落水珠,顺畅地毫无声响地行走着,在芥川另一端的吧台座位坐下。比隐去足音的猫咪还要悄无声息的安静的走路方式。 芥川并未转过脸去,仅用视线始终追随着他的行动。 “……很强。”芥川小声地说道。 “你说什么?”电话那头的国木田问。 芥川并没有回答,随后切断了通话。 黑色外套的少年对店长说了“来杯咖啡”之后便陷入沉默。然后便如雕像一般一动不动。 随后他突然对着芥川的方向说道:“不好意思。刚才不小心听到了您的电话……您是说了侦探社吗?” 芥川以锐利的视线观察了对手的全身,说道:“是的。在下是侦探社员。” “这样啊。”少年笑了起来。“其实我是受首领之托,来给武装侦探社的社长送信的,没想到迷路了……再加上还下雨了,才来这里躲雨的。” 芥川不为所动,说道:“侦探社的话就在这栋建筑的四楼。” “这样吗。”少年的表情变得明朗起来。“太好了。” 这时,少年面前的桌子上摆上了咖啡。少年轻轻嗅了嗅咖啡的香气,将放在旁边的方糖放入杯中。一块,两块,三块。 芥川只将视线转向那边观察着被放进咖啡的方糖的数量。 随后,少年仿佛察觉到芥川的视线而在找借口一般,脸上浮起笑容。“这个吗?这个…同事们也经常说我三块方糖实在是太多了,但是怎么都忍不住呢。在我长大的地方砂糖可是非常贵重的,所以到现在都会一不小心就放太多。” 芥川静静地看着少年的身姿,突然开口:“是孤儿院吗。” 少年仿佛吃了一惊。“为什么会知道呢?” “你身上有着一种独特的气息。过分注意他人的一举一动,以被疏远作为前提的保持距离的方式……和在下长大的环境非常相似。从孤儿院逃出来的人中也常见这种气质。” “原来是这样。”少年悲伤地笑了起来。那是走不出过去的人的笑容。“我没有从那里逃出来的勇气。很长一段时间……就算是现在,明明知道白糖已经可以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了,还是会不自觉地……一定一辈子都会这样下去吧。” 芥川就这样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少年。 然后突然,抬了一下自己的茶杯,不甚在意地说: “在下手里的焙茶……放了四个。” 少年睁大了眼睛。“在茶里?……方糖?放了四个?” “是的。”芥川面无表情地啜饮着手中的茶。“和你一样。是白糖很稀缺的地方留下来的影响。” 少年呆呆的看向芥川,突然间像无法抑制一般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少年一旦笑起来,看起来就年幼多了。“那,你知道这个吗?铅笔和笔记本的争夺战。” “当然。普通人可能没有办法理解……铅笔和笔记本的竞争率可是比肉和砂糖还要高的。只有在纸上记录下字句的时候,才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自由的人。有争夺过。那是连还不会写字的小孩,都懵懵懂懂地想要拥有的东西。……那么,你知道巧克力棒吧?” “当然了。是货币吧?相对来说比较充裕的东西,大家都想要,价值也比较固定。所以很自然的就被当成货币在用了。马铃薯种子价值五个巧克力棒。教一天写字的报酬是三个巧克力棒。” “作为保镖或者打架的援军什么的,在下甚至还攒到过三百个。” “三百个!?”少年看起来很震惊。“这不是超级富豪的吗!” “一段时间内只吃了巧克力,营养失调病倒了。” “啊哈哈哈哈!”少年愉快地笑了起来。 从那开始数分内,他们都一直持续着这种无聊的对话。分享着不论和哪一个同事说都不会被理解,也不奢望能共情的沉重的经验。互相都露出了基本不会被他人看到的, 少年一般的表情。 “我还是第一次跟人说这种事情。”少年笑着说。“看样子把信件直接交给你更好。你的名字是什么,侦探社的小哥?” “芥川。” “我叫敦。中岛敦。请把这封信交给社长。” 名为敦的少年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信。 信封是黑色的。没有收件人姓名也没有寄件人姓名。信封用的是最高级的纸张,就算挥动它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寄件人的名字是?” “看过内容就明白了,首领是这么和我说的。” 芥川观察着信封说道:“没有危险品的气息。但是由于工作需要,慎重能成为朋友却绝不会成为敌人。最近听说也有纸张形状的化学反应炸弹。” “打开确认也没有关系哦。信封口并没有封上。” 芥川轻轻点了点头,把信封倒过来轻轻抖动取出了里面的东西。里面装着两张纸片。在看到其中一张的瞬间,芥川瞬间转变了态度。 “……喂。” 芥川的声音低沉而寂静,仿佛冰一样冷到了骨子里。 “这是、什么、玩笑?” 那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名女性。穿着黑色西服,向着摄影机的方向,面无表情地站着。眼中并未浮现出对于拍照的人的任何感情。 “怎么了吗?”敦问。 “这张照片……你知道这人是谁吗?” “是银小姐呢。”敦凑过去看了一眼说道。“但是,为什么首领要把这种东西……?” “呵呵…呵呵,呵呵呵。” 芥川从喉咙深处发出了笑声。 “真是非常令人愉快的挑衅。如果在下没有确认里面的内容直接将信封交给社长的话,在下不就成了本世纪首屈一指的小丑了吗。” 芥川挥动着银的照片说道。 “你……认识她吗?” 芥川盯着表情僵硬的敦说道。 “银现在在哪里?”芥川的杀气随着语言一起从全身喷发出来。“说。不说的话就杀了你。” 敦镇静地观察着芥川,随后说: “我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敦的声音无比平静。“但是我不能说。” 芥川的怒气越发膨大。 “说。在下寻找银已经四年半了。事到如今怎么可能放弃。” “这样吗。四年半了。”敦的声音中的感情突然急速退去,随后变为虚无。“那么……” 破风之音。 芥川向后仰去躲开了。他的喉部出现一条红色的线,转眼间就流出了一道血。 “什么——” 有什么东西切断了芥川的脖子,就在敦行动之后。但是芥川就连自己如何被攻击、被什么挑破了脖颈处的皮都没有看到。如果反应再慢一秒,颈动脉就会被撕裂并在天花板上盛开血色的花朵吧。 “刚才的、攻击……”芥川捂着喉部的伤口说。 敦还站在原来的地方。低下腰,肩膀斜对着他。手上并没有握着刀刃之类的武器。 但是,可以看到细小的血珠从爪子上滴下,芥川突然就明白了——是爪子。用足以掩盖身影的高速接近,切开芥川的脖颈之后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我所在的组织有一条规矩。”敦用和攻击前一样感情无限淡薄的声音说道。“那就是,‘有人寻找银小姐的所在之处的话,不论是谁都要立马消灭’这一规矩。要说为什么的话,她可是二十四小时伴随首领身边的辅佐。将她作为目标,和威胁首领的性命是同一性质的。” “这样啊。” 芥川的外套抖动了起来。如同拥有独立意志和怒火的生物一般,向着芥川的周围散开。 “还真是个有够胆小的首领。但是和在下没关系。快说她在什么地方。银是——在下的妹妹。” “你说谎。”敦立刻说。“她没有家人。” “在下并没有坐下来跟你慢慢谈那个误会的打算。” 芥川的外套变成枪的形状飞了起来。 在这狭小的室内,开始了一场死斗。 敦摇晃着头以最小限度的动作回避了以子弹的速度袭来的布刃,紧接着追击而来的布刃也仅用上半身的动作躲避。撕裂空间的布刃刺进里面的墙壁,留下了好些穿孔。 伸长的布调头从后方袭击敦。敦并未看向后面,而是以几乎是躺在了地板上的动作躲开了刀刃。随后将身体像弹簧一样弯曲,手脚敲了一下地板垂直弹了上去。 上下翻转在天花板上着陆的敦,从天花板上进行了再跳跃。如同一柄刀斜斜地向芥川发起急袭。 预测到了攻击的芥川将其余的布如同盾牌一般斜斜地掀起,承受住了敦的突击。闪电一般落下的的敦的手刀在布的表面擦出火花。敦这一击撕裂了布片直冲地板,使地面呈放射状龟裂开来。 整个店都为之震动。 “竟然挡下了刚才的攻击,”落在地上的敦说着迅速地向后退去。“如此手段高超的异能者,居然一直没有纳入我们的情报网……” 敦快速地从墙壁上弹到了芥川身后,打开了入口处的门。 “武装侦探社……真是超乎想象的组织呢。在敌方大本营的正下方再打下去的话可不明智呢。得先回去跟首领报告。而且,为什么信封里会有银小姐的照片……我也得知道才行。” “……等等……” 芥川说着,身体却无法动弹。 敦连关门的声音都没留下便离开了。 虽然芥川迈开脚步打算追上去,却没能成功。 侧腹部流出了大量的血。那穿透了布的防御的一击,刺进了芥川的侧腹。 芥川没能迈出脚步,而是朝着前方倒了下去。身体重重地倒在了破碎的地板上。 在意识消失之前,他的视线和落在眼前的照片中的妹妹相交。 “……银……” 轻轻地挤出这个字后,芥川便失去了意识。 fengefu 曾经有人说过。 “如果是出于自己的意志使用暴力,不论行为多么暴虐都只是作为人类的一个侧面。但如果由于环境所趋,如同痉挛一般伤害他人的话……那就只是疯狂的野兽。” 漆黑的夜晚。飘浮不定的黑暗。 熊熊的地狱之火将罪人燃烧殆尽。 “说要复仇?为了这个就算死去也可以?你死了之后——被留在这座城市的令妹会遭遇什么,你都没有想象过吗?” 有什么在燃烧着自己的喉咙。 燃烧着自己喉咙的是无论尖叫,痛哭,或是咆哮都无法消除的——后悔的火焰。忿恨。怨恨。憎恨。并不是恨敌人,而是恨这个世界。 但是跟从恨意杀死了敌人的结果——就是失去了自己的妹妹。 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究竟是谁导致失去了妹妹。 “等你明白了自己弱小的本质,再来向我挑战吧。这之前我就替你照看妹妹吧。” 不明白。不明白。在下不明白。 超越了绝望以至于燃烧了自己的愤怒——由于并不信仰神明从而无法憎恨神明的自己的怒火,究竟该去往何方。 “不要追逐那匹名为自己的野兽。” 不知道是谁在说话。 不知道。 如果不知道的话,就只能采取行动。 如果能把妹妹夺回来。如果能取回从自己的愤怒中生出的错误的话,一定也会被给予那样的机会。 清算一切的机会。 清算,自己拥有了感情这个过失的机会—— fengefu 醒来的时候是在侦探社的医务室。 芥川条件反射一般摸了一下自己侧腹部的伤口。没有。连疤痕都没有留下,完全被治愈了。 随后芥川将视线转入室内,和正在进行柴刀保养的女医生与谢野视线相交。 “你醒了啊。”与谢野放下柴刀,施施然挥着手说。“你昏过去的时候,我可是好好享受了一番哦。” 这么说着不知从哪摸出了一张纸片。 那张纸片——“好的哦卡”,所有的空格里都盖上了印章。 与谢野,织田,国木田,谷崎,贤治,社长——大家的印章都集齐了。 芥川把那张纸片拿到手中的空隙里,与谢野朝着门口走了出去。 “跟我过来。”摇晃着裙摆的与谢野边走边说。“有东西要给你看。” 侦探社员们坐在侦探社的会议室里。国木田,谷崎,贤治。与谢野坐在了其中一张椅子上。与此同时,国木田说: “看看这个录像。” 墙壁上的投影布上浮现出了画面。 那是漂浮在海面上的一艘小型船的甲板。两个人隔着小桌面对面坐着。一位是穿着和服的秃头的壮年,和一位穿着黑色外套的身材高挑的男人。面露紧张站在两人中间的, 是一个穿着西服带着圆框眼镜的青年。 “这是两个组织的头目由于四年前发生的某起事件而发起的秘密会谈的影像。”国木田看着画面说道。“其中一个组织是内务省异能特务科的课长,种田长官。另一个则是非合法组织港口黑手党的首领,太宰治。” “这就是……港口黑手党的。” 芥川茫然地说。 港口黑手党在横滨可是行事最为激烈强硬的非合法组织。但是不说他们首领的所在地,就连他的名字和外貌都不得而知。 “这是以防万一,异能特务科秘密地使用了超望远摄影的录像。黑手党的秘密会谈之类的会议,如果不是特务科里特别出色的特工的话,是绝无可能留下录像的吧。这是乱步先生找出来的,作为政府的机密资料被保管起来的东西。” 芥川环顾室内说:“乱步先生在哪里?” “他出差去了。只给我留话说要给你看这个录像。” “芥川先生。其实搞到这个录像的是织田先生。”坐在座位上的谷崎说。“即使有乱步先生的‘超推理’,和织田先生那最强的异能——预知最近未来的‘天衣无缝’, 从潜入秘密设施到成功获得资料并归还也耗费了三天时间。就是这么危险的任务这么难以入手的情报啊。” 芥川想起来了。自己之所以要去照顾那些孤儿,是因为织田说自己因为出差要外出三天。 “看,这段录像的这里。”国木田指着投影布接近中间的地方。“知道这是什么吗?” 芥川眯缝着眼睛看了一会,表情变得疑惑起来:“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只是洋酒杯而已啊。” “这是命运之杯,对你来说。” “什么?” 国木田重新面向正面,双手抱胸。 “你听说过指向性光波窃听吗?是将光波照射在环境中的某个物体上,解析它的反射波,从而得出物体的振动,也就是周围的声音的技术。由于那束光波就照射在这个杯子上,这名特工才得以成功的从远距离成功录制了这次会谈的声音。” 国木田操作着手边的播放器,将声音和画面同步播放。 “——要不要为等着我们报告书的内务省官员们,再拿一件伴手礼回去呢。若能带着阁下的首级归去的话,想必大家也会欢喜非常吧。” 随着面对面的两个人中,穿着和服的壮年男子的开口,声音也开始播放。那是特务科的种田长官的声音。 另一方面——穿着黑色外套、身形高挑的青年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真是不敢当。我这种人的首级之类的,就算带回去了也只会腐烂发臭,谁见了都不会高兴的。相比伟大的前任首领森先生来说的话,区区我这种新任首领。” “是吗。据我们这边情报网所知,你可是暗杀了前代首领森先生,才坐上了今天的位子的啊。” “哦呀哦呀。那还真是令人头痛的情报网呢。” 两人相互露出了不让对方读出本心的假笑。 听到那个声音的芥川突然猛地一拍桌子。 “……是他。”芥川的声音里涌动着岩浆般的热意,“怎么可能忘记,那天听到的那个人的声音——‘黑衣男人’的声音。这边的……穿黑色外套的男人,背影和他也是一致的。” 闻言国木田的眉头皱了起来,微小却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果然如此吗?” “这个男人在哪里?”芥川逼近了大屏幕,“乱步先生也说过已经知道所在地了。请告诉在下。这个男人——太宰他在哪里?” “在那之前先听我说。” “快说!” 芥川一拳捶在墙壁上,怒吼了一声。整个屋子都颤巍巍一抖。 但国木田却毫无惧色,缓缓开口。 “听我说。那家伙所在的地方已经知道了不假,但想要接近却是不可能的。那家伙所在的地方是港口黑手党本部大楼的最顶层,是横滨最难入侵的、铜墙铁壁般的要塞的最深处。即使是憎恨着港口黑手党的数量庞大的敌对组织,也没有一个人能够完全闯入这栋建筑。不论是军队的一个小队,还是装配了最尖端战车和重型武装的直升机,抑或训练有素的战斗异能者,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到。你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去了就是送死。所以说现在——” “没有关系。”芥川语气强硬地打断了,“在下曾在一楼的咖啡店与港口黑手党的异能者战斗过,那家伙手里持有舍妹的照片,还说舍妹已经是首领的秘书了。” “啊啊。”国木田严肃地点了点头,“事情的大致经过我已经从店长那里听说了。” “那为何还能如此糊涂?那家伙应该会把今天的经过向首领报告。然后首领、也就是‘黑衣男人’就会知道在下正在追踪舍妹的事情。那样的话,那个人早晚会对在下的接近有所警戒,要么加强警备,要么完全消失不见。不——仅仅是那样的话,还算幸运。如果那群人动了心思杀掉舍妹来回避在下的追击又该如何是好?即使现在不会,又如何担保明天不会。因此,眼下就是唯一的机会了。” 芥川说完,转身朝门口走去。 其侧脸 就是一头狰狞的野兽。 “芥川先生!请等等!”谷崎挡在了芥川的眼前,“就算是你,也是不可能的!只是白白去送死而已——” “闪开!” 芥川粗暴地甩开想要上前来抓住他手腕的谷崎。同时异能的布刃一闪划过后者。 “痛!” 谷崎往后一倒,捂住自己的手。手背上浮现出被刀刃割开的细小伤痕。 “芥川先生——” 摔坐在地上的谷崎一边痛得面部抽搐,一边抬头望向芥川。见此情景,芥川的脸上闪过一瞬略显痛苦的表情,但立马就别开了视线,继续朝门口走去。 “芥川先生!” fengefu 横滨的傍晚。 涂满天空的苍蓝与漆黑交替,如火焰般的短暂时刻。 这时,黑手党本部,地狱打开了大门。 无数的武斗派黑手党成员装配着枪支,携带好对讲机和手榴弹,蜂拥至大楼入口前的大厅。但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当下那里到底正在发生什么—— 准确地说,那本应该是潜入作战。 芥川正试图潜入难攻不落的黑手党本部大楼的最顶层。 但这无论怎么看都说不上“潜入”。要问为什么的话,因为芥川是堂堂正正从正门走进去的。 “射击!杀了他!” 伴随着无数的怒号,无数的枪口朝着仅凭一人之力就赤手空拳、堂堂正正走进来的入侵者吐出子弹。然而,却没有一颗子弹能够伤到芥川哪怕一丝一毫。 所有的子弹都在命中前就定住了,统统掉落在芥川的脚下。 “滚出来!”芥川的瞳眸里仿佛燃烧着火焰,直直地注视着前方,“穿黑衣的男人、港口黑手党的首领——给我滚出来。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 一时没人能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甚至是在自己的脑袋被切落的瞬间。 “噫、” “不要怕!射击!不能允许他再入侵——” 走廊上、墙壁上、天花板上溅满了血花。 芥川的愤怒化为了实体,在室内狂啸。哀声四起,尸横遍野。 “在哪里。你们的首领在哪里?!”芥川的怒号响起,“交出来。交出来——把你们的首领交出来!” 伴随着怒吼,灰色的布片化为了魔王的利爪,蹂躏着整座大厅。 柱子被切断了,装饰品被打碎了。所到之处身后留下的是空空如也的弹夹和满地的子弹、被斩断的枪支以及遍布四处的尸山。 芥川未曾看过自己造成的尸体和破坏的痕迹一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踏上楼梯,穿过走廊。 警报器已经发出了警报,一路上全被防火防弹的铁叶门封锁了。但那也没能阻止芥川前进的步伐。衣刃剜开四角的开口,从穴口悠然地穿了过去。 即使被枪口对准、面前竖立着间隔墙,芥川也面不改色。甚至是敌人被刀刃贯穿, 大量的鲜血飞溅上天花板的时候,也漠不关心。 只有在割断敌人的脖子的时候,他的注意才会稍稍分散,但受伤的敌人的悲鸣也好、苦闷声也好,都不过是回荡在芥川意识之外的杂音罢了。 此时他的身影,已经不像是人类了。 而是带来冰冷的死亡的、地狱的魔兽。 而那视线聚焦的前方只有一物——位于最顶层的、憎恨的仇敌。 踏上台阶,已经来到了第三层。 即使在横滨高度也是首屈一指的黑手党本部大楼,从外观目测大约有四十层楼高。芥川已经抵达了其中的第三层。虽然进度不及全部的十分之一,但能到达那里的入侵者在漫长的黑手党大楼的历史上也是寥寥无几。 正走在第三层的走廊上的时候,芥川突然停下了脚步。 前方站着一个奇怪的人。 是一个穿着和服的少女。一头黑发,身材娇小,静静地睁着一双琉璃色的眼睛,浑身笼罩着一股与此处格格不入的稚气。 奇怪的是她身后站着的“人影”。 首先,那“人影”是漂浮在半空中的。并没有接触地面,不仅如此,甚至看不到脚在哪里。脸被白色妆容的面具所覆盖,无法看见。明明没有风,一头长发却在缓缓飘动, 向周围扩散开去。手里握着没有护手的刀鞘。 显然不是人类。 “异能吗。” 芥川自语道。 “我的名字是镜花。”静静地站在那里的少女说道,“是黑手党的暗杀者。” 镜花从怀中拿出一部旧式的手机,抵在耳边。 “退开。”芥川的声音硬邦邦的,带着一股钢铁般的锐意,“就算你是女孩子,在下也不会心慈手软。凡是阻挡通往最顶层道路的人,都将被在下斩落。” “即使那样也无所谓。”镜花的声音比芥川还要缺乏情感,“但是如果让你继续前进的话,必然就会和那个人交战。凡是会伤害那个人的人,都该在那之前永远闭上嘴。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要安静无声。” 镜花说完,就边按下手机的按钮边说道:“夜叉白雪。把这个男人——杀掉。” 漂浮在少女身后的异能生命体从刀鞘中拔出了刀。那是一把差不多有镜花身高那么长的银刀。 “所谓的第一关是吗?”芥川面不改色地说道,“好啊。来吧。” 黑色的刀身和灰色的衣刃激烈交织在一起,迸发出一道道闪光。 fengefu “太宰先生,有入侵者。” 敦快步走进首领办公室说道。 “看样子是呢。” 穿着黑色外套的港口黑手党首领·太宰依旧眺望着窗外的景色,如此答道。 敦的视线也落在那扇窗子上。那扇窗户可以电遮光变成漆黑的墙面。在这四年半的时间里,窗外的景色一次都没有透过窗户映射进来,而如今却透明地映出泛青的街景。 “入侵者已经突破的第一、第二层楼。”敦的视线再次回到太宰身上,说道,“常设的组成成员已经全员被打倒。是本领相当高超的人物。” “是你认识的男人吧?”太宰背对着敦,依旧注视着风景说道。 “是的。”敦点了点头,“在警备室看过敌方的录像已经确认过了。入侵者的名字是芥川,是曾经在咖啡店遇到过的异能者。” “是吗。”太宰的声音非常冷静,“终于来了呢。” 太宰的声音里既没有惊讶,也没有困惑。仅仅是确认了预想中的事情一如预想来临之时一般的声音。 “太宰先生……属下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 “可以哦。”太宰仍然没有转向敦。 “那个入侵者是银小姐的哥哥这件事是真的吗?” 太宰略微沉默了一秒, 然后,以清冷的声音答道:“是真的。” 敦皱起了眉头,露出了一个略显犹豫的表情,然后说道:“那样的话,那个家伙现在入侵这里,都是由于太宰先生就是这么安排的——可以这么说是吗?” 太宰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向敦侧过脸,仅用视线注视着后者。 “在咖啡店的时候,我将太宰先生准备好的信交给了那个家伙,然后他一看见信里银小姐的照片突然就爆发了,那之后不久就出现在了这里。” 面对敦的话,太宰的表情依旧纹丝不动。 “难不成那封信里写了银小姐就在这里吗?”敦静静地问道,“也就是说——太宰先生从一开始就是想要让那个异能者前来袭击黑手党本部大楼的,不是吗?” 太宰终于转过了身。 表情没有一丝起伏地走到了敦的面前。 用仿佛要撕裂聆听者灵魂一样喑哑的声音说道。“如果是那样的话,你又想说什么呢?” 敦的呼吸顿住了。房间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了一样。 “举个例子来说,就好比是大雨会引起洪水,淹没村庄;闪电击落在杉木上,引起持久的山火。地球上的一点儿微小的震动就会引起海啸,进而改变海岸线的形状——如今在你眼前发生的正是此.类.事物,敦君。”身着黑外套的太宰用一种近乎温柔的低哑的声音说道,“这是这个庞然大物的黑色组织——港口黑手党所引起的、痉挛性的自然现象。仅凭一个组成成员的力量且不要说阻止、就连想要掌握都无法做到的,涌动的巨大的涡旋。妄图去揣测洪流的真意又有什么意义呢?” 敦望着太宰。 仿佛看见了他身后的幻象——从太宰的脑海中的一点开始萌发的阴谋的奔流,正要将这个房间、这栋建筑、这座城市的一切吞噬、淹没一般的,卷成漩涡的幻象。 “所有的一切——都是太宰先生计划中一环,是这个意思吗?” 太宰不置可否。 “和以前您说过的……‘第二阶段’‘第三阶段’的概念有关吗?” 太宰依然没有回答。 那冷淡的视线里的意味,重过了任何雄辩的言语。见此敦挺直了背说道: “属下明白了。属下这就以掌管港口黑手党游击部队的身份,立即让这栋建筑物恢复为一如往常和平而又无聊的黑手党大楼,请您见证。”说罢,转身便向门口走去。 “告退。” 太宰静静地目送着敦大步流星地离去的背影。 然后朝着空无一人的半空,喃喃自语一般地说道。 “是啊,这是自然现象。”太宰的声音伴着一丝被放大了的疲惫感,“无论是谁都无法阻止、无法反抗。即使是我也是一样——。要说的话,我也只是在精心爱护着吧——爱护着这个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谎言的这一事实。” fengefu 衣刃和银刀正在激战,发出的闪光在半空中划出一面光壁。 从芥川的外套上伸出来的刀刃对镜花发起了弹雨般的攻击。夜叉白雪无声地挥动着刀刃,以音速的剑光将其全部击落。但衣刃发起的弹雨攻击却不曾停歇,其进攻的密度, 即便是夜叉非人般的速度,也难以抽身反击。 “怎么了?黑手党的暗杀者。”芥川捂着嘴角,平静地说道,“不是要让在下永远地闭嘴吗?一味防御的话,怎么也还是无法用你那沉默的刀刃刺穿在下的喉咙啊。” 镜花眼神漆黑,静静地注视着湮没了整条走廊的衣刃之雨。 “或许是那样没错。”镜花面无表情地说道,“但是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我是在黑暗中生长的花——杀人、仅此而已。所以无论代价几何,我都要把你除掉。” 镜花向前冲去。 “什么…” 从怀中拔出短刀,采取前倾姿势快速冲出。越过夜叉白雪的防御范围,迈向更前方。衣刃猛烈地挥向镜花。 应对连击的刀刃,镜花的短刀也上下飞舞着。超速度的银光架住了衣刃,挡开。但是仅仅是作为物理存在的镜花的短刀,是无法与连铁块和空间都能切断的芥川的异能抗衡的。转瞬间就裂开口子,碎成了粉末。 “怎么了。就这种程度吗。” “你的确很强——可是,在我曾经脱离组织时,前来追杀我的那个人,比你更强。” “你说什么。”芥川的眼睛因怒气眯成细线,“哼。那么暖场的就快点下台吧。” 芥川的异能布料拧在一起,变成了巨大的长枪射了出去。 然而,目睹这一切的镜花的面上,表情没起一丝波澜。 在确认那双眼睛深处寂静的黑暗的瞬间,芥川出于野性的本能将头向后方摆去。 与此同时,夜叉白雪的银刃就贯穿了芥川的脑袋曾所在的空间。 “什——” 从侧面的墙壁中,无实体的夜叉白雪只挥出刀进行奇袭。 躲避慢了几分的芥川的头发被削落了几根。刀刃掠过鼻梁的脊线,割开一条细线, 渗出了鲜血。 原来镜花以自身为诱饵,令夜叉趁机潜入墙壁对面。 芥川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夜叉白雪没有错过机会。在能肉搏的近距离,夜叉白雪的银刀猛扑过来。狂风暴雨一般的挥剑密度下没有一丝足够人类通过的间隙,也没有一刻能够创造出空间断裂防御的时间。虽然罗生门的布多少能继续承受攻击,但这距离实在是太近了。 “嘁。” 芥川的脑海里浮现出前辈织田的话语。 ——你的异能虽然很强,但到了以身体决胜负的时候无法避免暴露出肉体自身的弱点。 “那样的话,就拉回以异能决胜负的回合……!” 芥川让衣刃刺向地面,剩余的衣料包裹住自身。投掷一样将自己的身体从夜叉身边抛出,拉开距离。 夜叉白雪乱舞的剑刃在墙壁、地面和天花板上留下了刀痕。 与此同时,芥川滚了一圈在走廊的尽头着地。立即就展开了异能衣刃,采取防御姿势。 不会受制于身体能力的中等距离才是于芥川而言最合适的战斗距离。胜负的天平再次向芥川有利的一方倾斜。 ——原本这样想着。 “不行,不会让你伤到她的。” 拳头从侧面正正击中了芥川。 芥川的身体折成了く字形。脚尖浮起在空中。 芥川的身体一边撞击在走廊的壁面和地面上一边被弹飞,毫无抵抗地翻滚着。 “没事吧,小镜花?”站在那里的是港口黑手党的白色死神——中岛敦,“我来救你了。” “你、这、家、伙……”在走廊的尽头,芥川一边呻吟着一边撑起身体。一边粗乱地喘着气,一边咳嗽了几声。 身上穿着战斗用的黑色外套,脖子上戴着抑制异能用的巨大项圈的敦,眼神冷淡地望向呻吟着的芥川。 “承受了那一击还能站起来吗……明明我是抱着打碎背骨的打算打出的一拳。” 敦的脸几不可见的抽动了一下,“原来如此,在冲击的瞬间用异能的布片包裹住了身体, 像缓冲材料一样减轻了威力是吗。并非是训练或者凭技术得到的东西,而是如同野兽一般的战斗本能反应……是个强敌呢。” 静静地站在走廊上的敦浑身毫无破绽。仅仅是站着,四周的空气就明显绷紧了。镜花安静地走到敦的身边。 “我有一种预感。”镜花一边触碰着敦的手一边说,“我要是不打倒这个男人的话, 你就一定会站在这个男人的面前。然后就会变成不知道哪一方会殒命的局面……抱歉。” “没关系的,小镜花。”敦温柔地回握住镜花的手,“我不会死的。我就在你的身边。不会再让你一个人沉没在黑暗中。” 镜花雪白纤细的手微微用力握紧了敦的手,就如同在深渊的黑暗中牢牢地紧握住垂下的唯一的救命稻草一样。 “黑暗中也不可怕,”镜花小声说道“和你在一起的话。” 芥川眯起了眼睛,观察者二人的动作。 面对就算是一个人也会陷入苦战的黑手党的异能者,如今是二对一。而且还是身处敌营的正中。即便如此芥川的声音却毫不动摇。 “在黑暗的组织中相依为命,本心温柔的杀人鬼们……是吗。”芥川用稍微包含着嘲弄的声音说道,“真是闻者落泪。不过能走到到这步,在下也做了些调查,‘港口黑手党的白色死神’和‘三十五人斩’,——真是不详的外号。沾满鲜血的双手无论如何紧握,也是无法传递彼此的体温的。” “或许是那样不错。”敦眼神平静地说道,“那如此说来,你和银小姐也是无法再次互相传递体温的啊。” 芥川的头发倒立了起来。 “……你这家伙……!” 紧咬的犬牙发出明显的声响。在芥川的四周,布片像巨蛇群一样蠕动。 “银的双手要是沾上鲜血的话,那也是因为被你们这群家伙诱拐……!” 芥川的外套改变了形状,变成了一头狼头怪兽的形状。怪兽饱含着怒意咆哮震颤着。 敦默然地注视着那样的衣兽和芥川。 “你赢不了的,我身边有小镜花在,而你却是孤身一人。谁都不会成为你的同伴。你的败因,正是那份孤独。……小镜花。” 敦用毫无起伏的声音呼唤着镜花。镜花微微点了点头,将手机抵在了耳边。 “夜叉白雪。打倒敌人,保护我和这个人。”镜花朝着手机轻声说道。 但是。 “……?” 夜叉白雪并没有举起武器。身体一动不动。仅仅是在镜花的身后,非现实地飘曳浮动着。 “夜叉白雪?” 镜花望了望夜叉,又看向手机。屏幕漆黑一片。……电源被关闭了。 “你说谁没有同伴呢?”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声音。 “同伴可是有的。而且还是这座城市最强的异能者组织呢。” 镜花的手机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夺走了。 走廊上,不知从何处开始飘下片片柔软的雪花。 “芥川先生!击落地板!要逃了哦!” 声音响起的同时,镜花的身后浮现出了一个人影。在确认那个人影的瞬间,芥川的异能狼就咆哮着一边击碎地面一边腾空跃起。 无数的闪光在走廊上冲击着、横冲直撞。 fengefu 震动冲击了整座黑手党本部大楼。 应急装置开始启动,宣告着建筑异常状态的警戒警报鸣响起来。 被切断的走廊的基体纷纷落下,砸碎了日用器具,使墙面裂开了无数的裂痕。黑手党的成员被突如其来的建筑崩落和警报吓了一跳,一手拿枪,一手带着对讲机在建筑内东跑西窜。 在混乱中,靠异能隐身起来的芥川他们在走廊尽头悄悄地移动着。然后逃进了建筑物尽头的清洁用品放置室。 确认了房间里没有安装监视器,将门上锁之后,谷崎瘫坐在地上。然后望向芥川的方向,询问着“没事吧?”。 “啊啊。”芥川靠在房间的墙上,捂着嘴轻咳了一声,“受了点轻伤。无论是在下……还是这个暗杀者。” 芥川的脚下躺着被异能的布片束缚起来的镜花。后者已经失去了意识,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的双眼静静地闭着。被芥川的异能抬起,一路带到了这里。 “为什么要带上她?” 芥川没有回答谷崎的提问,他注视着镜花,然后望向谷崎问道:“这个少女携带着的手机呢?” “在这里。”谷崎从衣服的袖子里取出手机给芥川看,“我从乱步先生那里听说了。港口黑手党的少女暗杀者——泉镜花……说是她的异能只听命于手机发出来的声音。” “那个传闻在下也有所耳闻。”芥川声音冰冷地说道,“如果是那样的话,这个少女也有还有些用处。” “用处?” “在这之前,你先回答在下的问题。”芥川轻咳着注视着谷崎,“你为什么来了, 谷崎先生。你怎么想的?这场战斗归根到底是在下的私事,也是在下一个人的武断独行。没有牵扯进来的理由。更何况是冒着危险潜入这伏魔殿一般的港口黑手党据点来帮助在下的理由……这难道是对失去妹妹的愚者的同情吗?” “不是的。正因为是侦探社员啊。”谷崎露出有点困窘的微笑,“我和你很相似。如果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这点。侦探社员——是不会对拼上性命去救即将死去的妹妹的人放手不管的。” 芥川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你说即将死去的妹妹?” “是这封上写的。”谷崎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是芥川先生在咖啡店收到的来自港口黑手党首领的信。信上写着芥川先生的妹妹银小姐的处刑日期。” “你说什么!?” 芥川夺过谷崎拿着的信凝视着纸面。 “时间是今天的日落时分。还有不到一个小时了。”谷崎神情严肃地说道,“读了这份信的社长命令侦探社的全体社员冻结了现有业务,前来援助芥川先生。现在大家正在为了营救制定作战计划……话虽如此。” 谷崎的表情忽然暗了下去,说道。 “离处刑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了。可执行的作战无论如何都很有限。话说回来…… 为什么港口黑手党的首领会将你妹妹的处刑预告送到侦探社来呢?这个理由完全没有头绪。” “这是对在下的挑衅。”芥川面露憎色攥紧了信纸,“那家伙……是在煽动挑拨。要在下在最后一刻前赶到最上层、为了救妹妹而拼上性命。” “也就是说是陷阱吗——”谷崎露出严肃的表情,“接下来要怎么办?” “谁管他。这挑衅接了。打破陷阱,排除敌人,直达最上层击败黑衣的男人。” “但是。”谷崎一脸为难地望着芥川,“接下来前方将会有黑手党强力的异能者挡在路上。和这之前的一样的强大,或者比之前更强。即使凭我的异能能够隐去身形,也无法突破每层降下的隔墙。而要用芥川先生的异能在墙上击穿一个洞出来的话,那样警报又会响起,就会暴露藏身之地……该怎么办呢?” 就在这时,门的对面传来了一个声音。 “不用想怎么办。你们都到此为止了。” 入口处的门被炸开了。 墙体建材飞散开来,碎片撒了一屋。 被炸碎的门口的方向站着无数的人影。 “自己逃到没有出口的房间来什么的,真是欠缺被追踪的自觉,不是吗?” 少年站在门口说道。 “什——怎、么会?为什么会知道是这里?” 谷崎哑然地望着门口。在那里站在十多名持枪的黑手党战斗人员,而在那群人的中心站着的是白色的短发飞扬、稚气未脱的少年的身影。 “侦探社的社员先生。你的异能虽然能够抹去身影,却似乎不能抹去气味呢。”中岛敦用毫无感情的声音说道,“所以用虎的嗅觉追踪了你们的气味。因为追踪受伤猎物的气味可是食肉野兽擅长的事情啊。” 门口无数的枪口指向了芥川他们。 杀意膨胀着。 “呵、呵呵……呵呵呵。” 房间里响起不合时宜的笑声。是芥川在笑。 “食肉野兽?你明白食肉野兽的弱点是什么吗,虎。那就是不习惯被猎食这一点啊。”芥川露出一个残酷刻薄的笑容。那双眼睛里燃烧着黑色的火焰,“绝不会料到被狩猎的猎物,会在狩猎场等候着自己之类。” “等候着?”敦皱起了眉头。 “就是这个。” 芥川将手机抵在耳边——那是谷崎夺过来的镜花的手机。 “夜叉白雪。一个小时后,取走你主人镜花的性命。” “什……” 敦一惊,正要飞奔过来。芥川一边用布刃牵制着敦,一边继续对手机下达命令。 “只有以在下的声音下达命令的时候,才停止击杀。在这一个小时内,其他声音下达的命令都决不能听从。” 夜叉白雪出现在半空中,拔刀浮在芥川的身边。如同恭敬领命的侍从一样。 最先反应过来事态发展的是敦。 “糟了……!” 敦睁大双眼,瞪着芥川。 芥川一脸无所谓地接受着敦的注视。“那么,虎。带路到最上层吧。” “唔……!” 芥川踏出一步,黑手党的成员警戒地对准了枪口。 “全员、放下枪!” 敦咆哮着。 那份怒气震得室内的墙壁哧哧作响 面向疑惑地望着自己的战斗人员,敦继续喝道:“放下枪!现在立刻!不明白吗? 小镜花的夜叉白雪只会听命于手机里传来的声音!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绝对如此!” “接着一小时后夜叉就会杀掉少女。要撤回的话只有靠在下的声音来下达命令。也就是说——” “小镜花……成了人质……!” “正是如此。该如何是好呢,虎?要眼睁睁看着少女被杀,试着发挥一下你只懂得暴力和支配的黑手党本领吗?” 敦没有应声。低着脸,抱着头。 “要……救她……” 他的声音因愤怒而发着抖——不。 “怎么了?”谷崎嘀咕道,“总感觉——他的样子有些奇怪。” 敦用双手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头,指关节发白,指甲陷入了头皮里。 “不行……不能保护她的话……不能保护的话……‘无法保护他人的人,是没有生存价值的’……‘无法保护他人的人’……” 无论是谷崎还是芥川,亦或黑手党的成员们都注视着敦的样子。后者的声音之所以颤抖着,并非出于愤怒。全身的肌肉之所以都紧绷着,也并非出于战斗的意志。 而是恐惧。 “我明白了。就听你的。我带你去最上层……所以,不要伤害小镜花。一定要,平安无事地,放开她。” 敦眼神里透着怯意,说道。牙齿因为恐惧咔咔作响,脸上冷汗直流。芥川面无表情地注视了那样的敦一会儿后,说道:“说定了。” “全员、放下枪。违反命令的人由我来杀掉。”敦对成员们说道,向走廊迈出了一步,“往这边走。” beast07 fengefu 俯视着染上夕阳色的街道的首领办公室。 在办公室的正中,太宰一个人抱着胳膊坐在办公桌上。 嘴边浮现着若有若无的浅笑。那双眼睛里是注视着此岸和彼岸间隙的暗色。 “终于来到第四阶段了。”太宰喑哑地说道,从桌上站了起来,“走吧。” 说着,太宰发出微小的脚步声穿过房间,打开门从办公室消失了。 芥川和敦一起朝着黑手党大楼的内部移动着。那可真是奇怪的行军景象。 警备中的黑手党成员全部都用枪口对准移动中的两人——一度曾是如此。但却无法持续瞄准。谁也没有那种勇气。 因为“港口黑手党的白色死神”正散发着肃杀的杀气。 并没有下达放下枪口的命令,也并没有做出不要伤害入侵者的指示,敦仅仅只是静静地存在于那里,仅仅只是静静地行走着。然而,见了他的黑手党成员——在暴力与支配的世界中苟延残喘下来、深谙此道的众人们——都在瞬间理解了。此刻,哪怕只对敦和他的同行者散发出一瞬的杀意,就会在扣动扳机之前被杀掉。 “港口黑手党的白色死神”并非是敦的敌人叫出来的称呼。 而是同伴——港口黑手党中敦的同僚们起的外号。如同被正体不明的感情所驱使的冥界的兽一般,播撒白色死亡之物。一旦“那一边”的敦出面的话,不分敌我无差别的死亡便会到访。那是超出常人理解范围的此岸的神明。 ——白色死神。 “我就从这层下到一楼去了。” 两个人走到疏散梯的时候,至今为止都隐着身的谷崎现身这样说道。 谷崎将搬运的镜花在肩膀上正了正,认真地说道:“芥川先生,请你小心。” “嗯。”芥川点了点头,“一有在下的消息,就把少女放了吧。在那之前就藏好, 不要让任何人发现。” “我明白的。” 敦神情僵硬地注视着谷崎,但并没有说什么。 在下楼梯的时候,谷崎只转过了一次头来,叫住了芥川。 “什么事?” “我之前就说过了,我和你很像。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是否是侦探社员这一点。” 谷崎注视着芥川,踌躇道:“但那话说得不对。你也已经是侦探社的一员了。在最上层的战斗中,如果被迫面临两难的抉择的时候,希望你能够想起这一点。” 芥川望了谷崎一会儿后,开口道:“为什么如今要说这样的话?” “因为好人一定是会选择救出妹妹,然后两个人一起活着回来的啊。”谷崎微微一笑,随即又一脸认真道,“我也是加入侦探社之后不久,才意识到这一点的。因为这点而得到了莫大的救赎呢。” 芥川静静地凝视着谷崎,仿佛在探寻匿藏在那表情中不知道何处的真相的答案一样。 “听好了,这和试验什么的没有关系。从你坚信自己是侦探社员的瞬间开始,你就是侦探社员了。这一点一定会给予你力量。你只需要相信这一点就可以了。” 芥川就仿佛是在揣摩对方的真意一样注视着谷崎,但最后还是认可了一般点了点头,“那便信你一回吧。……路上小心,谷崎。” “你也是呢,芥川君。” 谷崎扛着少女走下了台阶。在下楼梯的途中,两人的身影就如同雪花片一般消失了。 告别了谷崎,芥川和敦继续前进。 越过了大概第十层之后,不要说四周警备的人员了,就连一点物体发出的声响都没有。不要靠近入侵者的命令已经传达给了黑手党全体成员。如同巨大的坟墓一样寂静的黑手党大楼内部,只回荡着两人走路的足音。 “凭你的权限可以上到几层?” 敦转过头来,用被压迫者的眼神注望着芥川,然后说道:“直到最上层。” “那看来在下是选择对了胁迫对象啊。”芥川微微一颔首说道,“从只是瞪一眼便能让那些黑衣人闭嘴这点看来,你比外表展现的更有资历。你加入黑手党多少年了?” 敦没有应声,只是沉默地瞪着芥川。 “不说的话也可以。”芥川眼神冷酷地说道,“但不要忘了,视在下的心情现在立即就可以拨通给少女送葬的电话呢。” “住手!”敦立马转过头来,目光里带着怯意说道,“我说。……四年半。我加入组织是四年半前的事。” “四年半……?”芥川眯起了眼睛,“加入的理由是?” “被某个人招揽了。在逃离了孤儿院,在山野徘徊无助的时候。”敦别过了视线, 望着虚空说道,“他说只要加入黑手党,就可以给我想要的东西。” “招揽你的人……是如今港口黑手党的首领,太宰吗?” “是的。”敦点了点头,“你怎么知道?” “果然如此。”芥川思忖了一会儿后说道,“和四年半之前,黑衣男人出现在在下面前的时间大致重合上了。……那个时候,他没有选择在下而是选择了你,作为新的部下。” “选你加入黑手党?”敦瞥了芥川一眼,“无法想象。” “确实。在下是不可能加入黑手党的。”芥川断言道,“黑社会的人全部令人作呕。要问为什么的话,葬送了我的同伴的性命的正是——” 说到这里,芥川闭上了嘴。没有说完的台词的余韵回荡在空中。那之后的几分钟里,两个人都一言不发地行进着。 到达三十楼的时候,敦再次开了口。 “如果太宰先生邀请的不是我而是你的话。”敦用压抑的声音说道,“或许一切都不一样了。但现实不是那样的。那个人的头脑中存在的一切都是必然。所以你也救不出你的妹妹。” “你说什么?”芥川的表情一变。 “那是‘必然’。不明白吗?刚才,你侦探社的同伴说了‘好人一定是会选择救出妹妹,然后两个人一起活着回来的’,这句话本身可能是对的,但是你是无法成为好人的。一眼就能明白。” 芥川立刻揪住了敦的衣领,用力地按在墙上。 “收回你的话。” 芥川用低吼的兽一般的声音说道。被压紧的敦的项圈发出吱嘎的声响。 “即使收回真相也不会改变。”敦用一种奇异而平稳的声音说道,“身处这个世界, 即使你不情愿也能明白人的善恶。把少女作为人质进行威胁,眼里只有一己私欲,目的也不知不觉间转变为了破坏的欲望。这就是你。证据就是自从你闯进这座建筑,即便说过‘交出首领来’‘带路去最上层吧’,但却一次都没有说过‘带我妹妹过来’。其实这才是你应该最先说出来的话的——被替换掉了。目的,被欲望。你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你是无法救出妹妹的,永远。” 异能的布片扩张开来,将敦的全身都钉在了墙上。同时芥川的拳头挥落在了敦的脸上。 “不是这样的!” 一拳、一拳、一拳。敦的唇角裂开了,血沫飞溅在壁面上。 芥川的身后,布片拧成一条,变成了一支巨大的长枪。就如同蝎子的尾巴一样瞄准了敦。 “去死吧……!” “住手哥哥!” 一个凛然、静谧的声音回响在建筑内。 芥川停下了挥拳的动作,用仿佛看见了不可置信的东西一样的眼神望向声音的方向。 那里站着的是一位身穿黑西服的女性。 那是一位幽长的黑发在头后扎成一束的、安静的女性。太过安静,以至于存在感都很稀薄。与其说是活生生的人,不如说仿佛就是那场景中生成的图像一样。 “银。” 芥川呆愣地喃喃道。 “你为什么要来呢,哥哥?”银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地走过来,“你要是将我带走了话,我们一生都会被黑手党追杀。” “在下不在乎。”芥川说,“无论是谁前来阻挠,无论未来有什么挡在前方,在下都一定会将你救回来。在下曾如此起誓过。” “说得是呢。”银脸上浮现出淡淡的悲伤说道,“哥哥你就是那样的人啊。” 银走到芥川的面前。 芥川张开了双臂,银扑进了他的怀中。 “隔了太久了。”芥川抱紧了银说道,“但在下终还是将你救回来了。弥补了四年半之前在下犯下的过错。” “不,并没有挽回哦。”银在芥川的怀中低喃道,“还什么都没。” 说完,芥川的表情痛苦地扭曲了。 他猛然推开银。银没有踉跄一下,像小动物一样一蹬脚跳起,往后退去。 芥川捂住了侧腹。 在他的侧腹上插着一把如同闪烁的流星一样纤细的银色短刀。 “银……”芥川露出痛苦的表情喃喃道,“为、什么……” 银静静地站着,凝视着兄长的脸。 然后说着“正如首领所说的一样呢”,摇了摇头。脑后扎成一束的黑发摇曳着,发出了特别夸张的声音。“你刚才对敦先生动了杀意。明明他是为了救出我而必须要的引路人。” “不是的!那是因为……” 被短刀刺中的伤口流出了赤黑色的血,弄脏了芥川的衣服。 “对哥哥而言,我怎么样都无所谓。”银低下了眼睛,露出一个略显悲伤的表情, “其他的任何人怎么样都无所谓。你关心的只有你自己。” “不是的!在下、是前来救你的啊!” “不。因为那一天的情形也是一样的。”银的声音平静而透彻,堵住了芥川的言语, “那一天,哥哥被愤怒和复仇冲昏了头脑,为了抹杀掉逃犯而奔进森林中消失了。但为什么?为什么要抛下受伤了的我离开呢?” 那是一双定罪的眼睛,谴责的眼睛。银的眼神冰冷、锐利、毫无宽恕。 “那、是……” “如果真是想要复仇,希望为同伴报仇雪恨的话,应该在袭击前好好制定计划,养好伤,调查好对方的情况,忍辱负重等待时机。但是你却并没有那样做。没有制定像样的作战计划,抛下了受伤的我直奔敌人。仿佛就像是沉醉在复仇的火焰当中一样。” “不是的,银,在下……”芥川从嘴里吐出辩词。 “如果不是的话,就证明给我看啊。就在这里让我明白。那是远大的计划,而不是像野兽一样一味破坏这个碍眼的世界。”银的眼角微微地扭曲了,“求你了,说啊。” “那是、” 芥川张开嘴,想出了完美的说辞。 “那是、” 本应该是想出了完美的说辞的。 “那是……” 本应该是有话要说的。只要五秒,不、十秒的时间,就应该能找到完美的说辞说服银。 三十秒过去了,芥川还是凝视着地板僵硬地杵在那里。张开的嘴里吐不出一句话。 银绝望一般地低下了目光,转过头去。 “首领说,我要是回去了的话,哥哥你一样还是会把我当作借口。”银背对着芥川, “当作破坏周围一切的借口。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我不能和你在一起。”银从芥川身上移开视线,迈步走开。 “不是的、等等银!你的首领准备要对你处刑,你不能回去!” “我知道哦。”银停下脚步,站定喃喃道,“以我的性命作为交换,恳求饶哥哥一命。为了让哥哥能够活下去,那是唯一的办法。……永别了,哥哥。” 说罢,银便蹬脚一跳。 “站住!等下、银!” 芥川一边捂着腹部一边追着银奔出去。但银的身影就如同小动物一样转眼便不见了。 “为什么?在下只是前来救你的啊!真的仅仅如此而已!” 芥川追着银跑过去。 被留在原地的敦,踌躇了一秒也准备追过去。但随即便停了下来。 从无线对讲机那端传来了通信的信号。是首领打来的。 “不要追过去,敦君。”从敦通信机里传来了身为首领的太宰的声音,“我已经清楚情况了。你要抢在那家伙的前面。” “首领——太宰先生。”敦将通信机靠近耳边,“您正在监控室看着我们的录像吗?” “不。在别的地方。但我已经清楚情况了。为了挽救小镜花所面临的危机,你选择了背叛给敌人带路了吧。” “不是的!……我、我只是。” “这件事我也知道了。所以我来告诉你怎么办。”太宰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很严肃, 又像是很愉快一样,“我从以前就知道小镜花的弱点。只会听从手机里传来的声音的夜叉白雪,视用法不同也会成为敌人的利刃。所以我在她的手机上做了一点手脚,将通话的声音全部录了下来。” “录了下来?”敦皱起了眉头,“这也就是说……” “只要将声音的一部分编辑后再播放的话,就可以篡改命令。” fengefu 谷崎离开了黑手党的本部大楼,藏身于停在附近的侦探社的货车的载货台上。 “离预定的日落时刻只剩三十分钟了吗。”一边确认手表时间,一边不安地说道, “芥川君,要是一切顺利就好了……” 忽然,失去意识躺在地上的镜花的手机响了起来。 独自进入了通话状态,声音从手机里传了出来。 “夜叉·白雪。”那个声音里夹杂着一股合成感的杂音,但毫无疑问是芥川的声音, “杀害·终止。” “什、……” 谷崎慌慌张张地夺过手机,但不管按什么都没有反应。被什么人远程操作关掉了电源。 镜花的上方,雪白的夜叉白雪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便消失了。 fengefu 黑手党本部大楼内,敦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握紧了无线对讲机。 “将下达命令时芥川君的声音的一部分从手机里播放了一遍。”太宰的声音里一片平静,“因为预想到会出现被威胁的情况呢。而且切断了手机的电源的话,就无法下达新的胁迫的命令了。” “那么,小镜花她……” “已经安全了……虽然是想这么说,但还剩一件事悬而未决。”太宰说道,“小镜花本人还落在敌人的手里。也就是说知道状况发生变化的芥川君有可能会直接联系同伴,让他杀掉小镜花。当然我这边也在追踪,但对方有能够隐身的幻象型异能的话,进行搜索会很困难吧。要救小镜花的方法只有一个。” “在他说出杀害指令之前……解决掉芥川。” 敦用像念谚语一样,平坦而无感情的声音说道。指尖握紧了无线对讲机。 “救出小镜花,敦君。” 话音刚落,通信便被中途切断了。 敦沉默地握紧了无线对讲机,蜷起了后背。后背由于无处倾泻的的恐惧而颤抖着。 这阵颤抖找到了倾泻的出口,一下子就停止了。 “‘无法救赎他人的人……没有生存的价值。’” 敦抬眼望向前方。目光中燃烧着的是青色的、冰冷的火炎。 第七十二章 勋哥 我的名字叫织田作之助。是一名侦探社员。 俗话说若想要了解某人,那么了解其职业便是一条捷径。这个说法还是有一定道理的,但就我而言,那条法则并不适用。 要说理由的话,因为无论是与侦探社相符的精神性,还是与侦探社相符的才能,我都并不具备。 我不过是个随处可见的过时的男人。只不过是个像是掉落在路上的烟头一样的,寻常的三流侦探。 两年前,我解决了“苍之使徒”事件之后加入了侦探社。那时候的事依然记忆犹新。一切的事物都一会儿左摇一会儿右摆的。在摇摆不定的事件中,我抓住了手边的东西, 仅仅是等待摇晃平息下来都大费了一番功夫。能够解决事件只能说全靠了偶然。 但是既然解决了,试验就合格了。我成为了侦探社的一员。 自那以来,我解决侦探社收到的委托,维持着生活。抚养孤儿,喝点咖啡,休息日稍微小赌一番,夜里在厨房写写小说。就过着那样的生活。朴素、简单而有序的,远非能够向谁夸耀的生活。即便如此,我对如今的生活感到心满意足。 今天侦探社的工作,稍稍有些不太一样。 那个时候,我为了与约定的对象碰头而走在商店街上。 那是将要日暮的时刻,街道浸入一片橘色的夕阳之海里,人们如同深海生物一般沉默地来往在街道上。地砖的一头,残留着不知道是谁昨晚留下的呕吐物的痕迹。青年骑行的银色自行车就如同宇宙飞船的零部件一样,车轮旋转闪耀着,追赶超过我。 如同被微微弄脏的咖啡果冻一般的街景。这是一幅无论怎样都不会厌烦的光景。今天的工作是关于侦探社的新人的。名为芥川的新人闯入了根植于这片地区的名为港口黑手党的非法组织的总部。这个保守来说,也都是脑袋里少根筋一样的无可救药的自杀行为。相比之下,把自己的骨头用榔头砸碎充当动物的饵料的行为还算是常识范围内。顺带一提,劝诱这名新人加入侦探社的是我。我还是一如既往一味做着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行为。这已经是宿命一般的癖好了,所以只能接受了。 然而眼下更要担心的,是那个论起超出常识要比我更甚百倍的新人。 那个新人——芥川是一个强力的异能者。并且也经历过残酷的战场。那个家伙的话也许有可能突破黑手党的防卫能力,实现与妹妹的再会。 但是,前路就到那为止了。芥川活着回归日常是绝对不可能的。 港口黑手党是这个城市黑暗之处吹拂的夜风一样的存在。小至一条暗巷、一条阴沟, 那阵气息都能切实地到达。 就算芥川能够救回妹妹,从大楼中脱逃,港口黑手党也一定会将两人找出来,倒吊着在路旁悬首示众吧。斩断兄妹两人的颈动脉挂在钩子上,让世人看看忤逆黑手党的人的鲜血是如何在地上扩散开去的吧。 所以社长下达了命令。救助芥川。让他救出妹妹的性命,平安无事地回到侦探社。 我的任务是“脱逃之后”的部分。 黑手党不可能饶过芥川和他的妹妹。因为事关黑手党的颜面。要是饶过了作为入侵者的芥川的话,于外丢了面子;而宽恕了妹妹的背叛,于内也会有损威信。能够将强行让这件事顺水流过了就过了的,仅仅是钱和权这种程度是不行的。那么必须的是什么呢。 一番考量之后,我得出了一个结论。胁迫。只能那样了。掌握黑手党命门一般的情报,以交给政府机关为由进行威胁。而换取情报的条件就是撤销对芥川的报复。 为此黑手党内部的协助者是必须的。不仅是协助者,黑手党的中枢——尤其是靠近钱的心脏部位的人则最好。于黑手党而言,资金就是血液。在血液里渗入了毒液还能平安无事的生物是不存在的。 我好不容易在黑社会的家伙里找到了那样一个人。保管着黑手党金库的会计人员。长期从事组织资金洗钱的看守金库的老人,兴趣是盆栽和摆残局。 对方指定接头的地点是暗巷里的某间破旧酒吧。 时间是黄昏时分,酒吧开业之前。但不知是不是接头对象事先安排好了,木门打开着。 钻进门中,走下通往地下的阶梯。通往地下的幽暗干燥的阶梯令人产生一种时间回溯的通道一般的错觉。还能够听见从店里传来隐约的音乐声。 酒吧里面如同獾的巢穴一样狭窄、寂静。柜台、酒吧、椅子,墙上陈列着各式各样标签的酒瓶。没有一个店员。 店最里面的位子上,接头对象已经坐在了那里。 忧郁的目光注视着盛酒的玻璃杯,指尖轻抚着玻璃杯的边缘。 我眨了眨眼。 “……谁啊、你是?” 在那里的人并不是老人。 顺着我的声音,那个人抬起了头,隔着长长的睫毛望着我。 然后浮现出了若隐若现的、勉强算是有的微笑。 “呀,织田作。好久不见。”身穿黑外套的青年说道,“喝一杯的话是不是还早了点儿?”[1] fengefu 好可怕。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那家伙从黑暗中追了过来。 我拼命地逃。即便腿被撕碎,肺被穿破了也毫不在意。拼命地奔跑、逃离。 但却无法从那家伙的身边逃走。要问为什么的话,是因为那家伙是存在于我头脑中的怪物。“绝对,不可以——,敦君。” 来自过去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是谁的声音?是太宰先生的。化作漆黑的枷锁缠绕住全身的、诅咒的声音。 “绝对,不可以——,敦君。” 绝对无法逃离。 我知道的。那家伙无论天涯海角都会追过来。 想叫也没有喉咙,想哭也没有眼睛。我被全身都要变得粉碎的恐惧支配着,一边继续从自己身边逃离。 但这个世界上无论是谁,都无法彻底从自己身边逃离的。 敦在黑手党大楼的内部飞奔着。 以近乎野兽一般的前倾姿势奔跑着,猛踢墙壁以直角转过走廊,仿佛跳跃一般跑上楼梯,以立体的轨道在建筑内飞奔。 敦脑子里满是追击芥川的事,换而言之,也就是营救镜花这一件事。其他所有的事物都从被空白的脑海中消失了。 在道路的前方,可以看见持枪的黑手党成员们移动中的身影。大约有八人,阻塞了敦前进的道路。 “滚开!” 伴随着一声兽哮,敦朝着黑手党成员们冲过去。 那是宛如飓风,炮弹一般的经过轨迹,承受冲击的黑手党成员被拍在墙壁上,几乎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晕过去了。早一秒察觉了突进的黑手党成员反射性地举起枪,但是在敦从身边掠过之后,手中拿着的枪都散成了一堆废铜烂铁。还没来得及察觉到这一点,鲜血已经从手腕和身体中喷出。 化作一阵灾厄之风的敦通过之后,没有一个还保有意识的黑手党成员。敦也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仅仅只是一味地奔向前方。为了从恐惧中逃离。 “绝对,不可以——,敦君。” 奔跑中的敦的视野里,映出了芥川的背影。 敦咆哮一声,加速冲了过去。 芥川听见那不祥的声音转过头来。他准备将外套呈幕帘状展开作为防御壁,但在那之前敦就蹬碎地面跃起。一面扫开布片,一面朝着芥川的怀中跳去。 “绝对,不可以去——,敦君。” 敦咆哮着。 “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 “不可能——” 敦一拳揍上哑然的芥川的脸。 芥川的脖子伸展到了极限。就像被大型卡车撞飞一般,芥川飞越了大厅。 芥川被拍在墙上,一瞬间意识一空。如同断了线的人偶,倒向面前的地面。 他并没有落地。急速追上来的敦抓住了芥川的肩膀静止在半空中。 野兽在咆哮。 敦将抓住的肩膀按在墙壁上,朝着被钉在墙上的芥川的身体一拳接一拳地揍过去。 一拳、一拳、一拳、一拳、一拳。如同机关枪的连射一样砸落的拳头之雨粉碎着芥川的身体,他背后的壁面裂开一道龟裂的口子。芥川的身体就像发条一样摇晃着。 敦的拳头拥有空手就能劈开枪身的锐利,要是以肉身的人类为对象的话只需要一击便能造成致命伤。 而那拳头向芥川的身体落下了无数次。 无论打了多少拳,敦都没有停下攻击。睁大的瞳眸里布满了极大的恐惧。双手发颤, 牙齿咔咔作响,全身上下都冒出冷汗。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绝对,不可以去——,敦君。” 敦无法停下攻击。即使想要停下来也停不下来。被恐惧驱动的身体已经拒绝了来自意志的控制。 敦破裂的灵魂正在发出悲鸣。无法停下来。灵魂一直持续开裂。从一年前的那个时候开始就一直如此。 “——了——” 敦的拳头停住了。 芥川的嘴唇颤动着做出小声说话的口型。 “明白、了。你的——那个、并非恐惧。” 一阵恶寒蹿过敦的全身,呼吸都停止了。 “你的、那个是——罪恶感啊。” 敦的眼前一片空白。 超出了极限的感情将脑细胞燃烧殆尽。 “啊……” 能够听见声音。师傅的声音。 “以首领之名命令你。”过去的声音,漆黑的枷锁,“绝对、不可以去孤儿院,敦君。……明白了吗?” …………………………。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那一天我违背了命令。 黑手党的命令。太宰先生的命令。必须得遵守的命令。 我袭击了孤儿院。 一年前,我已经作为游击部队的一员,站到能够调动相当数目的部下和情报的位置。获得了无论是让市内警察内部协力者泄露情报,还是使伤害事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都成为可能的力量。 那份力量,我只使用过一次。 为了焚毁过去。 无论是怎样的人,头脑中都存在着一个小孩子。 那就是自己。站在黑暗中抽抽搭搭地哭泣着的、幼小时期的自己。无法得到任何人的理解,也无法得到任何人伸出的援手的幼小的自己。为了安慰那个小孩子,让他停止哭泣的话,人们会无所不为。 无论是怎样过分的事也会去做。 而我,则是烧毁了令他哭泣的过去的牢笼、杀死了恶魔。 说实话,那实在是太过于简单就做到了。驱使部下封锁了附近一带,袭击了孤儿院。切断了电话线,破坏了移动车辆之后,化作虎的姿态闯入了宿舍。 我感到了恐惧。但并非犯下罪过的恐惧,而是名为我无法战胜院长老师的恐惧。我有一种仅仅是被瞥一眼血液就要从全身喷涌而出,丧失五感倒地不起的预感。 要战胜那份恐惧,需要花费漫长的年月。无数次制定了计划又夭折。 但是今天,我要战胜那份恐惧。 拿出勇气的理由有好几个。其中之一在他人看来是不值一提的理由。 那一天是我的生日。因此我想让他成为真正意义上我诞生的日子,成为另一层意义上的生日。 三年半未来过的孤儿院看起来非常渺小、贫弱。石灰墙裂开一道道口子,道路没有铺设任何东西就那样裸露着,打水用的水井也已干涸。仿佛就像是时间静止了的、仅仅是在等待着枯涸的、郊野的白骨一般。 就算这样,越往用地深处走,记忆的伤疤就被撕裂得越多,献血不受控制地喷涌出来。被揍到牙齿脱落的小巷。挣扎太过激烈剥落的指甲,仍然还嵌在墙壁原位的惩罚室。饿得实在受不了溜进去,却又恐惧之后的惩罚而出不来的食料仓库。 只要不将这一切烧毁殆尽,记忆中的小孩子就不会停止哭泣。这是无论谁都能简单地明白的道理。 今天是我的生日。今天,我要烧毁牢笼,再一次获得新生。 朝着细节部分都详细地记得的孤儿院里跑去,来到了支配着这个地方的恶魔的王之城堡……院长室。 我踹开了房门。 随即,心脏便冻结了。 院长直直地注视着我。叉着手,站在房间的里面。 “真迟啊,七十八号。”院长老师说道。 有埋伏。这个词浮现在脑海中。 因为院长的脸上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惊讶,有的仅仅只是一如既往的那种视线——俯视并支配学生的那种冰一般的视线。 “不要叫我七十八号。”我一字一顿地从嘴里吐出这句话。用尽可能强硬的声音。 院长脸上带着连那也看透了一般的眼神,说道:“看来赶上了毕业典礼呢。” “毕业典礼?” 那一瞬间,背后的门立刻关上了。结实的铁门自动关上,门锁发出喀嚓一声上锁的声音。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院长室长期是自动关闭、上锁的。我之所以能够进来,是因为院长提前将锁打开了。 那个时候,警报声响了起来。 是告知午饭后扫除时间的警报声。一瞬间,凭借意志力抑制住了身体擅自作出反应的动作。 “怀念吗?”院长俯视着我说道,“这是秩序的声音。告知你们是什么规定着你们的声音。” “确实如此。”我瞪着院长,“这个孤儿院没有时钟。因此我们只有凭借这个警报声决定自己的行动。这是束缚着我们的声音。而施行束缚的是这个孤儿院唯一带着钟的人。……就是您。” 我抬起了视线,望着墙上的时钟。陈旧的糖稀色的摆钟。 与过去并没有什么变化,如同神明一样记刻着时间。 “‘拥有钟表是被确立的、拥有独立意志的人的证明。’”院长背诵着宣告过几百次的台词,“‘因此——’” “因此,对于为了被支配被教育而活着的你们来说,钟表是没有必要的。”我将台词的剩余部分背诵了出来,“您如此说着,禁止了私有钟表。一度曾有用自己存起来的钱准备买表的最高年级的学生。他在受到生不如死的虐待后被驱逐了出去。” “是的。但是你并没有犯下那样愚蠢的过错呢,七十八号。实在是很顺从。” 那样说着,院长伸手取过桌子上的一个木箱。 那是一个没有见过的白色木箱。比手掌要稍微大一点,没有装饰。 “那个箱子是什么。”我的声音颤抖着。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院长用平坦的声音说道,“是毕业的证明。” 有埋伏。箱子。——不好的预感一直膨胀到喉咙口。 “毕业?毕业是什么意思。这个箱子是什么!你想用里面的东西对我做什么!” 院长拿着箱子走近。我全身冷汗直冒。 箱子里的一定是武器吧。但是身体却无法动弹。 冷静下来。我拼命地对自己说道。在这种近距离进行格斗的话我会获胜。就算木箱中的是手枪,小型的手枪子弹对我也无法造成致命伤。 但是,院长知道我会来。并且也应该知道我拥有虎的能力。那样的话……。 是炸弹吗? 在这个密室中引爆炸弹的话,爆炸的冲击波会反弹回来,杀伤力会增强数倍。如果是高性能的炸药的的话,就会在虎的再生能力发动之前就将我的脑袋炸烂吧。 我发动了异能的虎,集中了听觉。然后我僵住了。 增强了数倍的听力能够听见从木箱中传来的、在计着什么时的声音——滴答、滴答、能够听见这样的声响。 不好。 “还记得我的教诲吗?”院长走了过来,“‘无法守护他人的人,没有活着的价值。’” “住口。”我声音颤抖地说道,“不要过来。” 院长站在我的面前,张开了双手。就像一个身形庞大的支配者。 脚擅自后退了一步。 这是宿命。这个人是无法反抗的宿命。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反抗啊、反抗啊、反抗啊、反抗啊。反抗啊敦。不然就是死路一条。 身体的末端擅自颤抖了起来。心脏的鼓动变大。 恐惧。那是铭刻进灵魂的、绝对的支配者。 “到今天为止,我的教育就到此结束了。” “住口!” 反抗啊、反抗啊、反抗啊、反抗啊。 反抗啊! 全身的细胞都发出了尖叫。 “唔哇啊啊啊啊!” 水声响起。 我的手腕贯穿了院长的胸口。贯穿了过去,手指一直穿过了后背。 “——、——” 院长在喃喃着什么。 耳朵虽然听见了那话的内容,但却无法传递给大脑。 头脑中,赤红的警报还在和“反抗啊”的单词一同回响着。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甩飞院长的身体,跪坐在倒在地上的身体的上方。 殴打、殴打、殴打。大量的血液在地上四溅开来。 即使拳头传来打断人脸骨头的讨厌触感,我也没有停止挥拳。 终于,没有了可殴打的对象,拳头上传来的触感只有地面的坚硬了,我才停住了拳头。 这时突然,落在地板上的木箱进入了视线的一角。 是一个打开的木箱,里面的东西在地板上滚动。我看见了它。是一块手表。 掉落在一旁的纸片上写着一句话。 祝你生日快乐 什么? 这是,什么? 为什么写着那样的文字呢。为什么会装着手表那样的东西呢。 ——拥有手表,便证明了此人拥有一个明确的意志。 手表是全新的。以这间孤儿院的经营状况来看,购买这么名贵的手表是一个不小的负担吧。 ——是从这里毕业所需的物品。 直到这时,院长最后喃喃的话语才终于传达到了大脑。 “没错。……这样就好。 院长死在了地上。 什么都没说。已经没有办法再说了。 那个时候院长朝我伸展开了手臂,就像父亲拥抱孩子的时候一样。 真相明了了。 不过,无论真相多么快速地贯穿胸膛,头脑也不想再理解任何事情了。 不知为何那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了。 就算我能变得更加强大,不管有多么骄傲,他都不可能再对我说话了。 做的真好。——这不是挺能干的嘛。之类的话。 是有这个可能性的。如果他还活着的话,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 但是他已经什么都不会说了。 世界上最想听到的话语已经无法再次得到。 因为我把他杀了。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fengefu 现在回想起来,不自然的地方有好几处。 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是吃人的老虎。 不论是院长,还是孤儿院的其他人,关于“食人之虎”的真相全部都向我保密了。破坏了孤儿院,并做出了伤人行为的凶暴的白虎。虎发狂的频率绝不低,至少孤儿院里的老师们应该是发现了它的真面目的。但是没有一个人向我挑明。 之后经过调查,我明白了他们这么做的原因。 为了调查虎而秘密来到孤儿院的研究者,被虎杀掉了。那是一个拥有如同雾霭一样白色的长发,和如同苹果一样赤红眼瞳的研究者。如果将他的死亡公开,从而导致军警介入的话,作为在当时已经被认定为灾害指定猛兽的虎的真身的我,毫无疑问会被抓走处死的吧。 院长,把那件事抹掉了。 将研究者的尸体顺河飘走,持有物也都烧掉了。随后让孤儿院里的所有人统一口径, 说从来没有研究者拜访过这里。 接着确认了我没有变身期间的记忆,就将我一直关在地下的反省室里了。 在那之后,每当虎发狂,院长都进行了事后处理。为了不让周围出现损害,为了不让我伤害任何人,他便将我隔离在了地下室里。 所以,我一直坚信虎是从远处的哪里出现的猛兽。 院长比任何人都了解我。 也包括假如我知道了自己的就是虎的话,我多半无法忍受这件事。 直到我到了能控制并接纳自己体内的老虎的年龄之前,都不得不看管着我不让我外出这件事——。 fengefu “你这家伙的,那个是——罪恶感。” 被抓住肩膀,钉在了墙上的芥川,用喘鸣一样的声音说道。 “啊……”敦的眼睛里失去了焦点,“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敦大叫着,扔开了芥川的身体。 芥川的身体,在空中画出了一道抛物线。以非自然的姿态落下。再次弹跳,一直滚到了建筑物一端的窗边。 敦在仰躺着的芥川的身体上着地。双脚像骑马一样夹住芥川,双拳像流星一样砸下。芥川的背后,地砖呈放射状碎裂分散。 芥川的外套已经没有了防御动作。 那是已经超越了人类的领域,等同于陨石连续落下的压倒性的破坏。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敦一边落拳一边大叫,“不是的, 我只是不知道而已!我,还有,什么其他方法!” “这真是弱者常有的自我辩护啊。” 突然,芥川轻声说。 钝声。 敦的左手被从肘部切断,拖着如尾巴一般的血液掉在了地上。 “啊……?” 在芥川的周围,如同活过来了一样布刃在蠢动。紧接着,刃贯穿了敦的肩、腹、喉、大腿,像枪一样伸长并将他钉在了背后的墙上。 “嘎——!” 芥川慢慢地,仿佛幽灵一般站了起来。 全身都在出血,然而他的脚步坚实。 “为、什么……”敦用混合着血的声音说道,“明明受到了,那么多的,攻击……” “在被打的瞬间,用异能切断了自己表皮下方。在那里制作空间断裂,防住了浸透肉和骨头的打击。”芥川抚摸着自己的皮肤说道,“这是在下的杀手锏,最终防御手段。虽然没预料到会这么早用到。” 刺穿了敦的布刃们扭曲、膨胀。肉被搅动的剧痛,让敦发出悲鸣。 “以恐怖与赎罪为燃料的异能者啊。”芥川一边走向敦一边说道。“你的恐怖,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如果说这个世间有最糟的东西,那就是后悔。若是一边想着‘如果那个时候那么做了的话’一边生活的话,那便是地狱。” 听到那番话,敦的表情因胆怯而动摇。 芥川逐渐接近着敦。其眼中是如同剃刀一般锐利的光。 “可是,现在这个瞬间的你,对在下来说不过是阻挡在通往妹妹路上的障碍物。在下不会再后悔。因此要将你切碎舍弃,继续向前。” 芥川的布刃化作宽厚的断头台,举到了敦的眼前。 fengefu 黑手党大楼三十五层,中央监控室。 昏暗的房间门打开,气喘吁吁的银进入了室内。 银脚步沉重摇摇晃晃地走着,手一接触到监控面板,膝盖就失去了力气瘫坐在了地上。 “哥哥……”银将头靠在墙壁上,仿佛被留在雪山上的人一样抱紧膝盖蜷缩一团。室内没有人,并且光线昏暗。仅有映照着建筑物内部的一整面墻的监视影像,向室内投下了没有温度的光。 其中一个影像,映出了芥川和敦。用异能钉住了敦的芥川,现在正要夺去对手的生命。 “哥哥……请不要,再继续了”沙哑的声音,对着影像中的兄长诉说。“再杀下去,你就无法活着回来了……” 银在颤抖。然而,那并非是出于寒冷。 银摇晃着站起,朝向了监视室的控制面板。 “不论你是怎样的人。”银弱弱地转动控制面板的钥匙,动着带有号码的把手。“我只要你还活着,就足够了。” 而后将耳朵靠上了桌上放置的通话终端。 “快住手,哥哥。”银向通话终端说道。“就那样回去吧。” fengefu “快住手,哥哥。”芥川和敦所在的大房间里,响彻了银的声音。“就那样回去吧。” “银。”芥川回头,寻找声音的来源。“银,你在哪?” “放弃我的事情,回去吧。”银的嗓音,是拒绝显露感情,并将其扼杀了一样的平坦。“还不明白吗?我要是想见你随时都能见到。因为我在四年前不是被绑架,而是以自己的意志接受了首领(boss)——那个孤独的人的邀请。没有去你的身边,是因为你是不可以拥有重要的人的人。” “什么?”芥川狼狈地仰望着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的银的声音。“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的破坏与黑手党的不同,黑手党的破坏中有意图与合理性。可是你的却没有。你的暴力,是卷入心爱的人将一切都破坏殆尽。就连自己也是。因为哥哥是——” 银的话语在这里停了一次。她的声音只沉默了仿佛在吸入勇气一般的一点时间,随后便再次在大房间中回响。 “因为哥哥,是生在恶这一侧的人类。” 芥川的双手,有气无力地垂了下来。 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仿佛与双亲走散的孩子一样困惑的表情。 “在下是,恶?那就是你不回来的理由?”芥川用困惑的声音说道。“不明白,银。什么都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我完全无法理解。” 声音没有回答。 “银,快回答!在下到底有哪里不够?要怎么做才能夺回你?” 声音依然没有回答。 因为声音通信已经切断了。 “我不明白——银!快回答!求你了银!” 突然墙壁粉碎,四下飞散。 比芥川回头更迅速,异能的布被扯碎。兽的咆哮。 在那里的已经不是敦。连人类也不是。 “什——”芥川惊愕地睁大了眼,“白虎——!?” 匹敌小型汽车的巨大身体,冲击芥川的身躯。 重叠的一人一虎,猛地撞碎了窗玻璃,打碎并突破了。 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无所有的半空。 芥川与白虎,向着黑手党大楼的外面,一跃而下。 fengefu “好久不见?”我一边走向那个男人一边问道,“我们有见过面吗?” 在酒馆等待着的男人,露出了与生俱来一般的圆滑的微笑。 “不。是第一次见面。”他这么说着,杯子里的冰块叮当作响,“来这家店也是第一次,喝这里的酒也是第一次,与你在这里遇到也是第一次哦,织田作。” 我重新打量了一次这家店。 不论是熏染上了烟草的烟雾的墻壁,随着时间流逝已经几乎变成黑色的柱子,还是墻上的酒柜和照明,都同样地经历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的洗礼。店面很小,如果有客人来了行人们就会和他擦身而过吧。构成了店内空间的要素都很不显眼,但却令人感到亲切。这个空间就是为了和别人一起度过私密的时光而造的。 在店内轻声回响的爵士乐正在歌唱离别。 是一家不错的店。但也不能说是一家适合与黑手党的内奸讨论背叛方案的店。 “我有一件事想问。”我询问了我在意的地方,“织田作,那是在叫我吗?” “是的哦。”青年露出了困扰的表情微微笑道,“没有被那样叫过吗?” “没有过。”我坦率地回答。大部分的人都叫我织田。那种在微妙的地方断句的叫法就算只被叫过一次也很难忘记。 男人从我身上移开视线,低头笑了。那不是对我,而是对他自己的微笑。更进一步说的话,也可以看做是他不知道还可以做出什么表情所以只做出了微笑的样子。 真是个奇怪的男人。 “总之坐下吧,织田作。”男人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吧台椅,“要喝什么?” “螺丝锥子(gimlet)。不要苦酒(bitter)。” 而后我坐在了指定位置的旁边,与男人隔了一个座椅的位置,为了以防万一。 男人露出想在若有所思的表情,低头看着身旁空着的座椅,随后走进吧台内侧调酒。然后,他自我介绍道,我是太宰。 名为太宰的青年回到了座位,举起自己的酒杯做出干杯的示意。但我没有回应他, 也没有碰自己的酒。毕竟还不能辨明对方是否为能足够信任的人。 好久一段时间内,太宰都沉默地喝着酒。只有酒杯中冰块旋转的声音,代替了语言回响着。 “织田作,我有件很有意思的事,要听吗?”突然,青年像是忍不住地开口道。 “什么?” “不久之前,我终于处理了一个哑弹。” 我看向青年的脸。青年的眼睛是认真的。那个目光十分有力,笔直地朝向我。 “多年夙愿一朝实现,我当时下意识就抱着哑弹跳起来了哦!就觉得这件事无论如何也想和你分享。” 我说了“是吗”。连自己都觉得很蠢的回应。但是对方的台词究竟是投向哪里,是瞄准怎样的着陆点发射的呢,我完全想象不到。 “还有一件事。想要给你尝尝的硬豆腐,那个已经改良完成了。无论是味道还是硬度提高了三成!让部下试着尝了尝味道,都崩到牙齿了哦!你吃的时候也注意点比较好!” “这么硬吗。”我说道,“那样的话,要怎么吃才好呢?”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么说着的少年笑了。似乎发自内心很高兴。 笑着的青年,给人与之前完全不同的印象。拥有被称为少年也不为过的稚气。 像是迷失了道路的少年,终于找到了自己家时的笑容。 “对了,差点忘记很重要的事了。……织田作,我听说了哦。你通过了小说的新人赏?” 这个就连我也吓了一跳。“究竟是从哪里入手这种情报的?” “没有我调查不到的事情哟。”青年脸上浮现出了神秘的笑容。 我挠了挠头说道。 “情报有点错误。只是为了练习小说胡乱写的劣作,偶然被某个出版社的人看到了。之后,被邀请说要不要好好地执笔写一部的小说呢。但是说实话,我完全没有自信。” “为什么?” “想写的东西只有一本。那些已经收在这里了。”我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示意。“但我没有能将它映射到现实世界中所必须的工具和技术。觉得自己就像是只拿一根小冰杖,在世界最高峰的灵山前无所适从的登山家一样。” “你已经持有工具了。”青年目光澄澈地说道,“要是你都不能写的话,这世间谁都写不了。关于这点我可以向你保证。你保持信心就好。” “谢谢。但是才刚见面不久的人就算保证,也没有说服力。” 只是将脑海中浮现的东西直截了当地说了出去的台词。 青年杯中的冰块发出咔啦的声响。我看向他,青年拿着杯子僵住了。拿着杯子的手也好,少年一般的表情也好,就连呼吸,也像是冻住了般静止了。 一瞬间,有了绝不可能的想象。——觉得面前的青年似乎快要哭出来了。但那不可能。是不合常理的想象。 而后便如预想的,青年很快回到原来的表情。“是这样呢。”他点点头,“我随便说说的,忘了它吧。” 青年脸上,方才少年感满满的稚气消失了。 稍微思考了一下后,我决定提出本来的目的。 “我的部下陷入危机了。”我说道,“我想大致经过你也已经听说了,他在黑手党本部惹出了不小的麻烦。能四肢健全的活着回来,就算是奇迹了。但即使活着回来,也会被黑手党不断地危及性命。为了预防这种事,我才在这里。期待能够和你达成某些对彼此都有利的交易。” 青年盯着我。像是从几千年后的未来送来的视线。随后小声地,以很低的声音说道。 “芥川君,似乎遇到了不错的前辈呢。” “什么?” “芥川君的事,你不需要担心什么。从明天开始,我保证黑手党不会对他造成任何伤害。例外和保留事项也都不会有,我保证他会完全平稳地生活。……虽是这样说,最初就是这么打算的。假如他能活着从建筑物里出来的话。” 我没有动,直盯着面前的青年。 最初就是这么打算的,他这么说。听到这个台词,我脑中萌生了一个念头。是相当离奇的念头。但这样一切事情都合理了。 于是,我决定试一下大胆地套话。“你是为了什么才要把芥川引到黑手党,太宰?” 这句话让青年的表情产生了些微的裂缝。真的仅有一瞬,我察觉到青年脸上闪过像是被贯穿心脏的惊愕。但是只有一瞬。很快青年便回到像是活了两千年般的仙人一样的微笑。不过这样就足够了。 “你注意到了呢。”青年说道。 “侥幸猜对而已。”我摇摇头。“虽说这样但至少还是有些根据的。你知道芥川的名字。关于芥川的交易,明明还没有开始说才对。而且,你说最初就没有打算对于芥川进行报复。也就是说你应该之前就知道芥川会入侵黑手党大楼。能做到这种预测的只可能有一人。就是向侦探社送来照片和信的,黑手党的首领。” 我将酒杯放在桌上。 而后在那旁边,我将从怀中取出的那个并排放在桌上。 太宰的视线停留在那个上。 “……那是什么?” 是手枪。 手枪正瞄准着太宰。 “宣告交涉决裂的附加品。”我以平坦的声音说道,“本来是用大炮都会觉得不安的对手,但不巧手里只拿了这个。” 虽然古老却十分注重保养的手枪。爱用到甚至能称为搭档程度。若是用这把手枪的话,就算闭着眼也能够击中目标。 这把手枪似乎很不中青年的意。青年像是在忍耐些什么般望着手枪。 “把手枪拿走。” “没法做到的建议。怪对手不好。”我将手指轻轻放在扳机上说道,“毕竟对手是这条街道的夜的化身,港口黑手党的首领。要是这次会面本身说不定是黑手党的陷阱, 就更是这样了。” “不是想做首领才去当的。”青年的视线贯穿了我,“是真的。” 那样的视线太过认真,以致我条件反射地要去相信对方的话。不过若是传说中著名的港口黑手党首领,要骗过我这种三流侦探应该和呼吸一样简单。我重新握住了手枪。 “看来要救芥川,不能不另想办法了。”我道,“虽然是我能够活着走出这里之后的话了。” “我从来没想过要给你设什么陷阱。”青年说道。 这听起来也像是真心话。真是,事到如今已经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力了。似乎主动戳瞎自己的眼睛来交涉生存率还比较高。 “织田作。我是为了什么把芥川君招到黑手党,你这么问了吧。”他道,“这是, 为了守护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只是无数世界中的一个哦。”这么说着,然后像是诉说般望向我,“然后在别的——本来的世界,我和你是朋友。在这个酒吧喝着酒,聊些无聊的话打发时间。” 我试着考虑了一下那样的可能性。“姑且就算是这样,”我说,“你对芥川做的事也不会抹消。” 青年欲言又止的试图开口,最后只得勉强说道,“织田作,你听我说,我是……” “不要叫我织田作。”发出的锐利声音就连自己都觉得很意外,“没有理由被敌人这么叫。” 青年突然,似乎连正常呼吸也无法做到了。 表情扭曲着,视线在空中划过无意义的轨迹。 张开嘴,又闭上。像是在与看不见的东西战斗着。 “很辛苦啊。”青年嘟囔道,“真的很辛苦啊。在没有你的组织里与 mimic 对战,在森先生之后无可奈何的接替,与一切为敌扩大了组织。全都是为了这个世界的——” 太宰的台词,与喘息般的吐息一同消失在空气中。感情的残渣在空气中漂浮。 一段时间内,谁都没有说话。 沉默降临。店内的音乐,配合旋律悲哀的钢琴曲,温柔地演奏着离别的曲调。 “叫你到这里来,是为了最后和你说声再见的。”隔了足够久之后,青年说道,“有可以说再见的对象的人生,是不错的人生。若对方有能为那样的再见感到悲伤,就更不用说了。不是吗?” 我稍微思考了一段时间,说道,是这样的。 太宰脸上浮现出了略微安心的表情,从座位上站起身。 “我要走了。”太宰静静地看了眼枪口,而后看向我,“想开枪的话就开吧。但如果允许我的任性请求的话,能至少忍耐着不要在这家店里开枪吗?别的地方,在哪里都无所谓。” 我望着太宰。 就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接受了这个请求。我将枪收回怀中。 “谢谢。”太宰略微笑了下,背向我离开了。“再见,织田作。” 太宰再也没有回头,登上了店内的楼梯,最终消失在视野内。 关门的声音,静静地回响在店里。 beast08 fengefu 芥川与虎从空中落下。 “嘁——” 空中的芥川展开罗生门的布。这里的高度是地面三十层,若是这样直接落下,不论多强劲的肉体都无法承受。除了用衣刃刺入建筑物的墙面来支撑体重以外别无他法。 由于是被相当大的劲头撞击出去的,芥川离墙壁有很远的距离。他将所有布刃都朝墙面展开。 努力用飞舞着的布的前端去触碰外墙。——还有一点。 在那时,踏着外壁一跃而起的老虎猛撞了上来。 “喀哈……” 芥川喷出鲜血。全身的骨头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承受接近自己十倍体重的白虎的冲撞,芥川的身体离墙面更远了。建筑物已经遥不可及了。 前后左右,不论怎么寻找都没有能够抓手的地方,完全处于凌空状态。 薄暮时分。在燃烧起来的夕照中,芥川逐渐下落。 芥川的异能很强大,但仅限于让自己的衣服变形,不可避免的被射程距离所限制。就算将注入全部异能的布伸展出去,也不知道能不能够抵达。不过,事到如今只能这么做了。 芥川正想这么做。但是老虎却不允许。虎牙上下贯穿了芥川的肩膀。 “咕啊啊啊啊啊!” 巨大的下颚咬住了肩膀。鲜血飞溅出来。老虎的双颚中,响起骨骼碎裂的声音。 骨折。重要的血管损伤。 这时只要老虎稍微用力转一下头,就能简单地咬下肩膀吧。芥川将充满异能的布从肩膀下的皮肤中滑进去,作为临时的铠甲。老虎超常的咬合力,与连空间都能撕裂的芥川的异能对抗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在这期间,两人的身体也在持续着自由落体。高度已经不足二十层了。 “可恶……!” 芥川咒骂道。哪怕就这样冲击地面,老虎——敦也会活下来的吧。毕竟他有强韧的身体与异常的再生能力。但是自己绝对会死。 如果使用空间断绝,就可以隔绝与地面激烈冲突的冲击。但是即便如此,高速落下的自己的身体会在坠落瞬间骤停,这个事实是无法改变的。若是在一瞬间承受那样剧烈的急速减速,大脑与内脏会忍受不住而崩溃的吧。就跟装进坚固的盒子里的甜点,摔落在地上也会崩毁是一个道理。 在那之前把布伸向墙面吗。不行。只要解除防御,哪怕只有一瞬,肩膀也会被咬下。那么在落地之前就会死。 结论。 除了死没有其他结果。 “……休想。”芥川用混杂着鲜血的声音咆哮道,“休想,休想,休想!在下不会死!在下要活着把妹妹……” ——没有去你的身边,是因为你是不可以拥有重要的人的人。 芥川的声音戛然而止。 “在下要,把妹妹……” ——你是无法成为好人的。一眼就能明白。 “不对。” ——把少女作为人质进行威胁,眼里只有一己私欲,目的也不知不觉间转变为了破坏的欲望。这就是你。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说要复仇?为了这个就算死去也可以?你死了之后——被留在这座城市的令妹会遭遇什么,你都没有想象过吗? “那是。” ——因为哥哥,是生在恶这一侧的人类。 芥川口中漏出呻吟般的呢喃。 “那是……” 是啊。 如今,终于明白了。 银所说的,是这种意思啊。 无法回到在下身边,是那种意思啊。 紧张从芥川的脸上消失了。 抓着老虎毛发的手指,放松了力道。 一人一虎持续下落。 向着奈落底端。 寂静,被一道破风声贯穿。 建筑用的钢筋从芥川的近旁飞过,捅入黑手党大楼。 “什,” 芥川惊讶地望向钢筋。 那是平淡无奇的钢筋。然而若是没有看错的话,这根钢筋是从建筑物的反面,从街道那里飞过来的。看起来像是能让这种东西飞过来的源头,在那反面什么都—— ——非也。 在隔着道路的对面,正在建设中的高层建筑物的中层,有谁在那里。 他正将钢筋夹在腋下。 “请你!抓住!这个——!” 大声叫喊着的人物——是侦探社员,宫泽贤治。 贤治举起钢筋,像标枪投手一般架在肩膀上。而后开始助跑。 “难道,”芥川睁大了眼睛。“从那种距离,过来吗?” “噢噢噢噢!” 贤治将钢筋投掷了出去。 几乎有大人两倍身高长的钢筋划破天空,向道路另一边飞了过去。 划出炮弹一样轨道的钢筋穿过芥川的脚下,刺入黑手党大楼的外壁。墙面被破坏, 整栋大楼都在震动。 如果是这个的话——能碰到。 芥川努力集中朦胧的意识,向那根钢筋伸出布料。 调动手中持有的所有布,总算勉强够到了钢筋的前端。布料像是勾爪一样弯曲起来, 挂在上面固定住了。 芥川的身体上加了横向的力道。受着异能的布的牵引,向墙面逐渐靠近。 老虎咆哮着。为了不让芥川逃脱,这次瞄准脖子张开了口。 “罗生门——棘。” 芥川用以防御的异能布在老虎的口中化为无数细针。爆发性地变长,从下颚的内侧贯穿了整张脸。无防备地被从口中刺穿的老虎发出悲鸣,松开了口。 抓住钢筋,芥川像钟摆一样荡过去,落在墙面的侧面。用布作为缓冲材料抵消冲击, 以布刃刺入墙面固定自己的身体。 在穷途末路的紧要关头躲过一劫,芥川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老虎落在地上需要花费相当的时间。将妹妹从建筑物中带出来的时间理应还是足够的吧。 芥川回过头确认老虎的身影。 然而老虎不见了。空中哪里都找不到。 “什——” 下一个瞬间,芥川的身体受到了来自反方向的强劲拉力。 用布刃用力刺入墙面稳住身体后回过头,一个人影正抓着芥川的布的一头。 “不会让你逃的。”是敦。从老虎变回了人的身姿,反过来利用了芥川的攻击抓住了布料。“不会让你逃掉的芥川。只有你不会。” 布被用力拽了过去。 敦的体重附加在芥川身上,芥川除了承受别无他法。 敦也像钟摆一样运动,而后落在墙面上。手脚变为老虎的爪子抓住墙面,将自己的身体固定住。 在黑手党本部大楼的墙面上,两位异能者对峙着。 四脚兽一般用手脚攀附在墙面上的敦。 用外套的布刃刺入墙面,斜着站在墙面上的芥川。 “一秒、也不能、让你、多活。”敦瞪着芥川。那样的眼神中寄宿着恐惧。“要实现和院长的约定。我决定了,我要,实现和院长老师的约定。” 敦被切断的手腕不知何时再生了,又再度恢复到以前无伤的状态。是虎的再生能力带来的超再生。 “就算被刺穿到那种程度,也还能恢复到,无伤状态吗。”芥川捂着肩膀喘着粗气, “这就是、港口黑手党的、白色死神……” 肩膀上被老虎的牙齿贯穿的伤口,已经用异能的布做了紧急处理。即便如此,也无法让流掉的血回来,无法让骨头恢复到原本的样子。 芥川的身体本身,只不过是脆弱的普通人。照这样,与拥有无限再生能力的敦继续战斗下去的话,因伤口失血过多而失去集中力,最终也会死。 ——好强。 敦的强大是有理由的。强劲的异能,再加上四年半的时间内锻炼和持续累积的经历, 以及无论如何,他有战斗的动机。那便是如同诅咒般从过去传来的呼唤。是名为后悔的强心剂。 而自己有那种东西吗? 想要救出妹妹。理应是那样才对。这份誓言是正确的、强劲的,不论面对多么坚固的堡垒,也应该能够仅凭誓言的意志就能够攻破。 然而。 “虎啊,你是在下的敌人。在下想要杀掉你。”芥川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但是,如果说满脑子只有将眼前的敌人切碎的这份本性,是妹妹所谓的‘恶’——那在下该怎么做才好?要将自身怎样才好呢?” ——不要追逐那匹名为自己的野兽。 织田前辈这样说。 他是知道的。自己的心中栖息着一匹巨大的猛兽这件事。四年前的某日,在“无心之犬”第一次拥有感情时孕育的,邪恶的野兽。它让自己丢弃了妹妹,引诱自己步入死地,将一切摧毁。 因此,“黑衣男”才没有邀请自己。 “呜噢噢噢噢噢噢噢!” 芥川咆哮着,向前方奔跑出去。 似是回应对方,敦踩着墙面跳起。 将衣刃集中在鞋底,垂直在墙面上奔跑突进。与野兽疾走般袭来的敦,在中央激烈碰撞。 芥川衣服的下摆发生了变化。 “罗生门——银狼咬!” 从手肘前端变出了巨大的狼头,随着挥出去的拳头放了出去。狼的上下两颚,咬住了在瞬间举起两手做出防御的敦的两臂。银色的牙贯穿了手臂。 “咕啊。”敦的口中漏出痛吟。 银狼蠕动着,变得越来越巨大。 对于持续战斗会因失血而死的芥川而言,取胜的可能性只有一个。那便是敢于跳入对方擅长的近距离攻击范围,在那里注入全部异能速战速决。只有这一条路。 “咕呜……!” “嘁……!” 由于异能的使用超过了极限,放松了止血,血从芥川的全身流出。即便如此攻击的力道却没有减缓。狼变得巨大,獠牙愈加锋利。 狼的两颚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什——” 狼的嘴在逐渐张大。是敦在试图用两腕从内部撬开。 “不要妨碍我。”敦的眼球内寄宿的黄色光芒锐利闪耀着。“不要妨碍我、我要、守护和院长先生的、约定、约、定唔哦哦嗷嗷嗷啊啊!!” 敦的两腕拔了出来。 狼的两颚被撕裂,异能随雾消散。 “怎么可能——!” “不要妨碍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敦的右拳从最近的距离突击过来。 ——空间断绝,不,来不及! 贯穿了三重展开用以做缓冲物的衣料,敦的拳头将芥川打飞了出去。 被垂直向上击飞的芥川撞碎了大楼的混凝土,随着纷散的玻璃碎片上升。 因冲击而失去意识,因与墙壁撞击的激痛回神,又在刮着墙壁上升的疼痛中失去意识,而后再度苏醒。 一口气被吹飞将近十层的芥川,在明暗闪烁的视野尽头,捕捉到了那个身影。敦追着猎物,在大楼墙面上垂直奔跑的身影。 白色死神咆哮着。 “我要,打倒你,唔嗷嗷嗷嗷嗷!” 敦抡起拳头。 在被极具冲击性的拳头击中之前——芥川的衣服有了反应。 借着衣刃刺入墙面的反作用力,芥川的身体远离了墙壁。 理应将芥川击碎的敦的拳头撞击墙壁。墙面材质化为无数的瓦砾飞溅出去。 “我要,守护约定!”敦叫喊道。“只要我守护了约定、那个人、就不会死!噢噢噢唔噢噢噢噢!” 来自敦灵魂的绝响,连空气都为之震动。 对于这样的叫喊,以布支撑着悬浮在空中的芥川,淡淡地睁开了眼睛。 “罗生门——”几乎是闭着双眼,芥川举起两腕,以低语般的声音道。“——雾雨。” 从芥川的全身,射出无数丝线一般的细刃。 虽然纤细,却拥有撕裂空间的强度,极细的针集成一群向敦袭击过去。敦以超强的反应速度回避了,细针的骤雨贯穿他的脚下。像是叩击水面一般将墙面摧毁。 忌讳着针雨,敦向上方回避。用异能的线支撑着身体的芥川,像是浮游在空中一般追赶着敦。几乎完全闭着双眼,脸上浮现出微睡的神情。 而后两人终于抵达了大楼的顶端。 屋顶被建成平坦的直升机停机场。却并没有看见直升机机体。有的只是红色的诱导灯与用于着陆的诱导涂装,是完全的平地。 敦抓住屋顶的边缘,翻身到达了屋顶。 追逐着敦,芥川的身姿从下面显现。 无数细线刺入大楼,芥川优雅地浮在空中。脸上是睡着了般的面无表情。身体周围的异能细线,如异形的鬃毛一样蠢动着。 他身后,是将沉的灼热夕阳的赤红。 背负着赤色的天空,出现在眼前的芥川,简直像是宣告世界终结而显现的魔王。 “芥川……”敦瞪着魔王。“我要,打倒你!” 敦跳了起来。 向着空中的芥川以斜线笔直上升。神速的右拳向着芥川的脸突击。 在脸被击碎的千钧一发时刻,敦的拳头被空间断绝阻止了。 能遮蔽万物的空间本身的截断面。不论怎样的攻击,都无法逾越这个断绝。 然而。 “哦哦哦噢噢噢噢啊啊啊!” 截断面上——出现了裂缝。 敦全身的肌肉都膨胀起来。将异能的力量集中在拳头上,似是要将截断空间的异能现象本身击溃般涌过去。 “唔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啊啊啊——!” 冲击波使得两人的衣服上下翻飞。敦的外套被吹飞,里面的无线对讲机落在地上。 裂缝扩大开来。截断面逐渐碎裂。 “噢噢噢噢噢……、什……这、是……” 敦在那一刻,看见了难以置信的东西。 近在咫尺的芥川,完全闭着眼睛。就连呼吸也很微弱,全身都脱力了。哪里都没有战斗的紧张感。 芥川已经失去意识了。 因超过极限的战斗而失去了力量,只有成为残渣的战斗意志在驱动着异能。 “你、竟然、做到这种地步……” 敦因惊愕睁大了眼睛。 但下一个瞬间,双瞳中又再次燃起斗志的火光。 “那么、就……做个了断吧!”敦的肌肉再次蠕动。“唔噢噢噢噢噢噢噢!” 高亢的声音,与喷溅出的闪光——空间断绝被敲碎了。 拳头触碰到面颊。 与陨石落下般的冲击波一同,芥川被直直揍飞出去。 和地面发生激烈碰撞,一边剥落地面材料一边滚动。芥川一直滚到屋顶的边缘,终于停了下来。 这是结实的一击。给芥川造成的损伤,比迄今为止的任何攻击都要大。 敦静静地走向芥川。 倒下的芥川已经没有意识了。用于自动防御的异能也早就超过极限,就连形成布刃让其蠢动的力量都不足,反复自我瓦解着。 “最后一击。” 敦的手指前端,张开老虎的爪子。 在倒下的芥川近旁,是遥远延伸到地面的天空。 失去意识的芥川脸上,已然没有了凶恶。 他耳中能听见的,仅仅只有划过上空的风声。 “国木田先生——!我再丢一根可以吗?” “等等,贤治!芥川他们的位置太高了!从这里投过去的话不论怎样瞄准都会命中芥川!” 面朝黑手党本部大楼,在修建途中的大楼中层,贤治与国木田叫喊着。 国木田用望远镜确认着芥川他们的位置。贤治架着钢筋,等待下一个指示。 “可恶……芥川不动了!但是这么远的距离,就算想要支援也……” 国木田他们接到了社长的勒令,为了支援芥川而来到了这里。 但是就算想要像方才一样投掷钢筋来支援,也不可能为位于屋顶的芥川他们提供精确的支援。 国木田咬紧牙关低念道。 “就没有……什么方法吗……!” 芥川闭着眼睛。 没有疼痛也没有痛苦。 战斗被阻隔在厚膜的对面,是发生在遥远某处的事情,意识的黑暗中就连一丝摇动的微光都无法渗入。 芥川想。自己很快就会死去。但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什么想法都没有。 芥川曾经对织田说过。自己想要杀死的人有两个。 一个是黑衣男。 诱拐了妹妹,迫使两人长久分离的必须要憎恨的男人。 以及,还有一个人。 那个男人,名为芥川龙之介。 因肤浅的见解而失去了妹妹的男人。说着要为死去的同伴报仇,却沉浸在杀戮的愉悦中,白费了性命。是最恶劣的男人。是巨大的敌人且是恶。 四年半前的那个夜晚——在无心之犬萌生最初感情的夜晚,同时孕育而生的兽。 芥川想。正如织田前辈所说。不能追逐那匹名为自己的野兽。要问为何,是因为赢不了。不存在能够战胜自己的人类。 不过,却能够步入平局。 就这样不睁开眼睛的话,虎的爪子就会将自己的头颅切下来的吧。 这样一来复仇就结束了。 这样一来,就能第一次毫无牵挂地沉睡了。 在底层成长,依靠不了任何人,不被任何人顾及,只能在绝望与怨恨中摸爬滚打的自己。 终于得到了救赎。 终于能去到和同伴们一样的地方了。 那么,就已经—— 这时,他听见了声音。 “侦探社员是不会放弃的。站起来,芥川。” 睁开眼睛,眼前掉落着一台无线通讯机。是之前的战斗中,从敦怀中掉落的无线通讯机。 从那里听见了声音。 “我们用铁线枪直接突入了位于黑手党大楼中部的监控室。现在是从那里和你通话的。”声音的背后,可以听见贤治的声音、破裂声,以及枪声。“站起来,芥川。你不懂的话我来告诉你。在有必须要拯救的人时,侦探社员就会成为这世上最强的存在。” 在下不是侦探社员。 想要这么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身为“恶”的自己,没有成为侦探社员的资格。 “你并不是恶。”像是看透了芥川的内心,国木田说道。“只是还不是任何东西而已。站在善的一侧来,和我们一起。——我让你正式合格。从现在这个瞬间开始,你就是侦探社员了。” 芥川睁大了眼睛。 眼前,虎的爪子正要挥落下来。 白色的闪耀着的尖锐虎爪,看起来像是一片雪花般缓缓落下。 ——从你坚信自己是侦探社员的瞬间开始,你就是侦探社员了。这一点一定会给予你力量。你只需要相信这一点就可以了。 “——噢——啊、噢噢。” 芥川睁开了眼睛。从喉咙处漏出呻吟。 “唔噢噢噢噢哦,噢噢噢噢噢啊啊啊啊啊啊啊!” 全身的布爆发性地伸长,缠绕在芥川的右手上。 就着起身的势头,他将右手挥了过去。 向下挥来的敦的拳头。 与向上挥去的芥川的拳头。 “罗生门——龙穿枪!” 两人的拳头激烈碰撞。 正面冲撞所造成的两者的力量奔流,似是要啃食对方般在空间里暴动。 冲击让屋顶的地面剥离,呈放射状吹飞出去。 “咕……!”异能全开的敦发出呻吟。“该不会、这……!更加……!?” 集中在芥川拳头上的衣刃群,再次发生变化膨胀起来。 “罗生门——” 芥川的拳头发出白色光芒。相变的异能开始干涉周围空间的物理定数。 庞大的冲击波收束在一点。 “——银绝波涛!!” 芥川挥开拳头。 同时银色的衣服奔流,紧紧裹住敦的拳头发出冲击,将其啃食殆尽。 “唔噢噢噢噢噢啊啊啊啊啊啊啊!?” 敦的项圈,被冲击的奔流包裹着,碾碎了。 屋顶被银色的光芒包围。 震动传递给建筑物,室内的物品似是遭遇了地震一般晃动落下。 像是被大炮击中般的冲击音与光芒,是在横滨的哪个角落都能感知到那般惊人。 beast09 当冲击平复,飞散的瓦砾停止滚动之时。 在满是尘土与瓦砾的屋顶,没有活动着的事物。 敦倒下了。衣刃从右手开始破坏了全身,已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由于控制虎的项圈被破坏,再生能力被抑制到了极限。现在最多只能维持脉搏。 芥川始终站着。因超出极限的出血量,与几乎要烧光精神地连续使用异能,就连站着都十分勉强。但却没有失去意识。 拖着满身的伤,芥川勉强走到敦的身旁。 “杀了……我。”敦不断喘息着说道。“和老师的约定,这样就,没法守护了……至少、用性命、偿还。” 敦的脸上,因疼痛以外的感情而扭曲。 敦已经没有抵抗的力气了。现在很容易便能结束他的性命。 芥川站在敦的身边,冷酷地俯视着敦。 “可以。” 芥川的鞋尖踩在了敦的脖子上。附加上体重。 “咕、哈……” 血管与气管受到压迫,敦的脸因痛苦而扭曲。然而他就连伸手抵抗的力气也没有。 就这样继续施加重量,会因为血管被阻断以及缺氧而体力衰退,现在的敦的话轻易便能步入死亡。 “起……院长老师,”敦的眼角流下细小的泪水,“对不起,院长老师……没有成为,能被你,称赞的学生……” “……” 芥川沉默地俯视着。 他的视线出现了微弱的动摇。 “放弃了。” 芥川松开了脚。 敦一边咳嗽着,一边疑惑地望向芥川。 “为、什么……” “在下是侦探社员。侦探社的事务里,不包括帮别人满足想死的愿望这一点。” 这么说着,芥川摇摇晃晃地往出口的方向走。 敦仅用目光追随着那个身影。 “从过去逃走,继续畏惧自己,也是一种战斗。……把血吐出来,虎。把血吐出来之后前进。如果你最后因逃跑和胆怯败倒在地,我会跨越这些,来嘲笑你。……在未来的某日。” 突然,响起了干涩的鼓掌声。 “恭喜。” 稀稀拉拉的掌声在屋顶的风中回响飘散。 芥川和敦寻找着掌声的主人——没多久就找到了。 “恭喜,恭喜你们两个。真是漂亮。这可是不输于那场船上战斗的精彩胜负。” 披着黑色外套的,高个子人影。 似乎只有那一块空间被切割了出来,缠绕着异质氛围的,黑社会的支配者。 “太宰先生。” “黑衣男……!” 港口黑手党的首领——太宰治,迈着平静的步伐走向两人。 “是四年半间持续怀抱着仇恨,怀抱着愤怒的芥川君胜利了吗。”带着深不见底的微笑,太宰向前走着,“不过,竟然能打败我花了四年半锻炼出来的敦君……还是说, 这就是侦探社的力量吗。真是,太没面子了啊。” 太宰走到敦的身旁。而后以无感情的声音道。 “敦君。你被解雇了。” 敦惊讶地一瞬间睁大了眼睛,但很快闭上了。“……是。” “去外面的世界生存吧。照顾你们的人已经找好了,去光明的世界吧,和镜花一起。” “诶……!?” 敦只有力气抬起头表示惊讶。 “你打算干什么,黑衣男。”芥川摇摇晃晃地,做出备战的姿态。“今天是你将在下诱导至此地的吗?用信,将银作为诱饵……。但若只是想要杀掉在下的话,理应还有更简单的方式。你的目的是什么?今天这场战斗的未来,你能看见什么?” “今天的战斗?不对哦,芥川君。”太宰继续向前走着。“不是今天。是从四年半前开始一直。从将你妹妹带离你身边那日开始,全部的要素都是为了今天这种局面而设计的。锻炼敦君也好,扩大黑手党的势力也好,全部都是。” “你说、什么……?” 芥川惊愕道。 “你们知道‘书’吗?” 太宰突然看向两人说道。 “不是一般书籍的统称。而是世界独一无二的‘书’。能将写在上面的内容变为现实的,全是白纸的文学书。” “将写在上面的内容……变为现实……?” 太宰洪亮地,像是唱歌般诉说道。 “啊啊。不过,虽说是能将写在上面的东西都变为现实,意思也不够严密。‘书’ 是接近于这个世界根源的存在。在那之中,有着无数的可能性世界,会根据一切选择与条件变化而出现无限分歧的世界的全部可能性,都折叠包含在里面。以及在将什么写在‘书’的内页(page)里的一瞬,内容所对应的世界就会被‘召唤出来’。书里的可能世界会替代现实世界。” 无论是芥川还是敦,都无法反应地哑口无言。因为突然被告知的事实信息量过大, 而理解不过来了。 现如今两人能够确定的只有一点。 太宰在这种情况下,并没有说谎或是开玩笑。 “就是说‘世界’是存在于书以外的仅此唯一的物理现象——‘书以外的世界’, 和折叠在书中的无数可能世界,即‘书中的世界’。是指无限个和一个。而后,” 既没有强调也没有极力主张,太宰像是理所当然地说道。 “这个世界是可能世界。也就是‘书’中存在的无限个世界中的一个而已。” 敦和芥川,像是麻痹了一样没有动作。 太宰的眼中存在的是,硬质的认真与知性的光芒。 不是谎言。 在比道理还要深刻强劲的大脑中心地带,两人都理解了这一点。 “话虽如此,现实就是现实。这个世界也与‘外面’拥有同等强度。证据就是这个世界里也存在世界根源近缘体的‘书’。本来,这个世界的‘书’不过是排水沟。呼应外面的世界的召唤命令,书会自动改写这个世界本身,将其废除。……然后再过不久, 几个强大的海外组织会盯上‘书’,而开始侵占横滨。” 芥川本能地询问道。“你为什么知道?” “我知道的哦。因为我是异能无效化的异能者。而我利用了这个特性,引发了特异点,强制将世界的分断连接起来,从‘书’外面的自己……也就是本来的自己那里,成功地继承了记忆。” “什——” 继承记忆? 从另一个……原来的自己那里? 事件太过惊奇,大脑已经跟不上了。 “这之后组合、鼠、以及除此以外的强大组织会为了得到‘书’而蜂拥而至,你们一定要排除所有敌人,将‘书’守护好。万一那些家伙写了什么,这个世界就会消失, 会被覆盖掉。” “不明白。”芥川用混乱的声音说道。“就算你说的话是真的……那又为何,与从在下身边夺走妹妹有关系?真是不明所以。” “因为需要你们两人的力量啊。”太宰如此断言,“你们二人的异能交汇时产生的特异点,以及灵魂交汇时所产生出的,超越力量的东西。……为此,你们必须要先战斗一次。在死之深渊前,理解对手是什么样的人。” 太宰迈出脚步,走到了大楼边缘。边缘没有防止掉落的栏杆和墙壁。那一边就是天空。一旦掉下去,直到落到地面之前都没有任何阻挡的东西。 “太宰先生。”敦用颤抖的声音说道。“那里很危险。请回到这边来。” “给你们一个忠告吧。刚才说的内容,不要对任何人说。知道的人就只有你们两个。若是三人以上同时知道了,世界就会变得不安定,在‘书’被使用之前世界就会被毁灭的可能性就会提高。所以……交给你们了。” 太宰后退了一步。脚跟越过边缘,伸到空中。 “三人以上,是……”敦暂时思考了一下,突然意识到并看向太宰。“太宰先生, 请等等,难不成您——” “终于到来了啊。”太宰后背沐浴着风,露出了舒畅的微笑。“第五阶段,计划的最终阶段。总觉得有种不可思议的心情。好像回到故乡前一日的心情啊。” “黑衣男啊。”芥川眯起眼,向他提问。“告诉我一件事。为何要做到这个地步?为何为了阻止这个世界的消灭,执着到这个地步?” “是呢。……我也没有关心世界到那个程度。你消灭还是不消灭都与我无关不是吗。如果是其他世界的我,一定会这么说吧。可是呢。” 太宰闭上眼睛,脸上浮现出了怀念的笑容。 “这里是唯一一个他生存着,写着小说的世界啊。我可不能,让这样的世界消失啊。” 刮起的强风仿佛是在邀请他。 太宰的身体向后倾斜。 “啊啊,啊啊,啊啊。”太宰闭着眼睛,浮现出做梦一样的笑容说道,“我终于来到这里了。一直期盼的这个瞬间。真期待,真的非常期待。……可是啊,也有迷恋。你终有一天会完成的那本小说,我却看不到了。现在只有这一件事,让我有些不甘心。” 太宰的身体,越过了边缘。 从屋顶被重力拉扯着坠落下漫长的距离。 漫长得连落地都要花些时间。 在屋顶上,听不到撞击地面的声音。 芥川摇摇晃晃地走着,从屋顶的边缘向地上窥探。 “…………” 风强烈地吹着。 烈火残阳,红砖硬瓦。 领导黑手党,支配了横滨黑暗的男人。 制定了远大的计划,操纵者万人命运的男人。 他的日落。 他去了希望去往的场所。 如此遥远,在离人类可能站立的地方最为遥远的地点的男人,最后,超越了生存, 到达了谁也够不到的那一侧。 那真的是有价值的事情吗,芥川无法判断。 只有风,从横滨空中穿过的透明的风,知晓一切,注视一切。 beast10 [1]化用自雷蒙德·钱德勒《漫长的告别》中侦探菲利普·马洛的著名台词:“i suppose it’s a bit too early for a gimlet.(我猜现在喝 gimlet 嫌早了点)”gimlet 是一种鸡尾酒,即下文织田提及的酒,被译为螺丝起子、琴蕾等。 第五卷 beast #4 时间流逝。 时间流逝。 时间只是静静流逝。 侦探社员,宫泽贤治说过。夜晚来了,黎明便相伴而来。春天来了,秋天也会如期而至。 一切都是一半一半,凶兆与吉兆,表与里,善与恶,各自的侧面合二为一的立体结构才是自然的本质……正是如此。不符合这个的东西,这世上不存在不遵守这个规律的事物,是不能存在于这个世上的。无论那是否,是书中的可能性世界。 “啊、哈、哈、哈,真是不错啊芥川君,你用异能制作的这个吊床!” 侦探社的办公室,乱步愉快地笑着。 “乱步先生,就算这样在事务所的正中间午睡也有点……” “无妨。经过照顾孤儿一事,在下也已经会得了将自身异能作为玩具的极意。如今的在下更能提供让乱步先生两分之内就睡着的震动数。” “芥川君……来到侦探社之后,与战斗无关的技能倒是涨得飞快呢……” “是的。看吧,乱步先生已经入睡了。安抚儿童的工作就交给在下吧。” “嗯……不过乱步先生可不是儿童啊……” 居无定所的野犬已经不复存在。 芥川在工作的空余时间开始帮忙贤治的农田工作了。只要两个人一碰面,“农药的混合比率……”“烟碱类农药对生物圈的影响……“是的,那么就用菊酯类制剂……”“可是那个反而……”诸如此类,用外行人完全无法理解的专门用语能说上好几个小时。 芥川就过着这样的生活。 国木田已经放弃把文书工作强塞给芥川,而是任命他为“纪律委员兼碎纸机大使”。并将每天要销毁的文件交给芥川。芥川则比平时高兴许多,一边喊着“切个粉碎!”一边把文件变成了细细的碎片。 芥川就过着这样的生活。 时间流逝。 以及人只要不死去,便只能活着。 被称为“港口黑手党的白色死神”的少年,在医务室的床上苏醒了。 “哎呀,你醒了?” 用模糊的眼睛环视四周。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这里是哪里,甚至连自己为什么躺在这里都一无所知。 能明白的只有胳膊上扎着营养点滴的输液软管,和站在旁边的陌生女性而已。 “真是的,要死的话就做得干脆一点啊。”陌生的女性说道。她长相标致,身着一袭白衣,大概二十岁左右。金发碧眼,看起来像是欧洲混血儿。 “我究竟怎么……这里是哪里?”敦问道。 “我说啊,你在拒绝进食快要饿死倒在路边的时候,被我们院长捡了回来哦。” 金发碧眼的护士眯起眼睛,气势汹汹地说道。“你不知道吗?所谓饿死啊,没有毅力的人是做不到的。半途而废的态度做不到的哦。你是没可能的啦。” “饿死?” 说来也是,在太宰死后,敦失去了人生的方向,便空着肚子离开了横滨,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彷徨着。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自己也找不到不这样做的理由。 “你根本不想死,只是不愿再活下去了。二者根本不同,因为——” “差不多适可而止吧,爱丽丝酱。” 在房间对面——被挡在遮光帘后面的人影轻声说道。 “什么嘛,林太郎。”金发美女气鼓鼓的说道。 “你说的那些他自己也十分清楚的。”人影说道,语气中带着些许责备。坐在椅子上的人,似乎是一个高个男子。可是被布所遮挡,只能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 “少年,你知道这里是哪儿吗?” 听到人影的询问,敦环视着房间。 这时,敦才渐渐发觉,这里不是医院。 似曾相识的天花板和古老的墙。 这里是孤儿院的医务室。 敦的心砰砰直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是这里的新院长。”人影说道,他似乎看穿了敦的内心。“这是太宰最后的请求。让伪装了死亡隐遁世间的我经营这里,以及再次将你当成这里的孩子来照顾。—— 四年前,他救了我一命,我欠了他一个人情。我不能拒绝他。” 太宰先生最后的请求? 新院长? 那么——也就是说这里依然作为孤儿院继续经营着吗? 敦再次环顾室内。 再一看,这和敦印象中的医务室已经大不相同。 窗户上的铁格子和墙壁上用来拴住患者的铁链都被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医疗器械和书架。墙上挂着歪歪扭扭的风景画,似乎是孩子们画出来的。 温暖的阳光穿过天花板上的窗户,在地板上投射出方形的一片阳光。 敦听到外面传来了孩子们的阵阵欢笑,他们玩得正欢。 这是不可能听到的声音。至少在过去的孤儿院里是这样。 “你要再次成为这个孤儿院的学生,至少要等到你能够独当一面之前。太宰君也用他的方式担心着他不在之后的你吧。但是——他算错了一点。”男人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和他的教育方针不同。所以,我要用我的方法来做。” 人影说罢,金发女生便从身上拿出手表,并将它放在了敦的膝盖上。 “这是……” 他绝不会看错。这是院长最后留下的东西,一块送给他的手表。 “把这块表毁掉。” 男人冷冷的说。 敦望了望人影,又望了望手表。心脏仿佛连敲的钟声般激烈跳动着。 “我做不到。”敦脸色铁青地说。这怎么可能做得到。 毕竟,这块手表,是那个人最后的—— “动手吧。在你毁掉它之前不会允许你离开孤儿院。”自称为新院长的男人冷冷的说。“你用不着成为人见人夸的学生。是前任院长搞错了这点。为了让你自信,让你前进,你只能亲手毁掉那块手表。” “不是的。” 敦反射性地说道。 “我不想再前进。我只想要时光倒流。回到那天,回到院长室。然后改写这一切。那个瞬间,院长送给了我一件礼物——” 敦说不下去了。 男人叹了口气,站起了身,拉开了遮光帘。这样男人的样貌才变得可见了。 敦惊呆了。 在黑手党里没有人不知道那个人的存在。 “您是——” 黑手党前任首领,森鸥外。 本应于四年前过世的伟大的前任首领。培养了太宰的男人。 “你听好,少年。”森平静的说道。 “基于暴力的确立权威,基于恐怖的强行支配。这点有多么高效而通用,我比谁都清楚。所以我才敢一口咬定。绝不能在教育上用那种东西。这是大人最恶劣的暴行。——你其实清楚得很。毕竟你是遭受暴行的亲历者。只是那块手表上的诅咒,蒙蔽了你的双眼。” 他的目光笃定。 这是无偿为他人着想,理性的大人的目光。 “……” 敦的心中,多种情感交织在一起,如暴风雨般翻涌着。 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又应该相信谁,应该怀疑谁呢。 在干黑手党这一行时,敦还没有这种习惯。因为黑手党只需要服从命令就够了。 “告诉我一件事。”敦的声音颤抖着。“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不惜做到这份上,也要改变我呢?” “显而易见嘛。”森说道,语气中掺有浅浅的阴郁。“我的眼前有个一心寻死的少年,我想救他,却无能为力——这种经历,我不想再有第二次了。 有什么东西——有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东西,打开了敦的脑海中的开关。 “我不会毁掉的。”敦一边用双手将手表握进手心里,一边说道。“这块手表是我身为我的证明。那个人这样说道。可是——” ——吐血啊,虎。吐着血前进吧。 天台上,芥川的话又浮现在脑海。 那时,芥川没有杀我。至于原因,敦现在有点明白了。 这是芥川发起的挑战。既然如此,那就绝对不能输给他。 “我要……活下去。然后,有朝一日……” 敦想继续说下去。却组织不好语言了。 一只手轻轻的搭在了敦握着手表的手上。 “现在先这样就可以了。”森声音平静,包含着谨慎的回响。“在这里的期间,你如果能找到其他能证明你自己的东西,那么你就可以离开了。在那之前你就是我的学生——不,是我的儿子。” 敦低下了头。 不可名状的情感充斥着敦的心。 敦暂时还无法为这份情感命名。 干燥的风拂过横滨。 芥川的外套迎着清晨的风飘舞。 “芥川,你在这里啊。不冷吗?”织田攀登上职员宿舍的屋顶说。“有工作委托来了,专门指名我们的。听说是镇压武装抢劫银行的强盗。” 芥川站在屋檐上,头也不回的应道。 “犯人的人数?” “一百八十多。” “一百八十?”芥川不由得回过头。那不是强盗而是武装占领吧。他们打算在银行上成立个独立国家吗? “我也这么想。”织田毫无紧张感,表情普通地说道。“毕竟那是拥有印钞机能的政府下属银行。那群人的目标是纸币的原版和印钞机。所以才指名了我们。” “原来如此。” 如今在这一带,已经没有不知道这两人的人了。 织田和芥川师徒——兼具速度与缜密,并且拥有压倒性的破坏力,是侦探社的精锐。对于危险且随时可能暴走的芥川,织田可以精密控制,两人是完美的战斗单位。无论是市警还是军警,都对他们的实力抱有巨大的信赖。 恐怕这次的事件,如果是他们两人的话也能在午饭前解决掉吧。 “走了。” 织田正要爬下屋顶,却发现芥川还在眺望着这座城市。 “怎么了?” 存在于芥川视线前方的,是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建筑物们没有尽头的波浪。在意志之中生存,繁衍,以及死去,众人所建造的城市。 芥川眺望着这座城市,眯着眼睛说道。 “即便这世界不过是浮光掠影——” “什么?” “不。”芥川摇摇头,移开了视线。“没什么。” 即便这世界不过是浮光掠影,在世上生息的万物也是真实的。 无论是银,还是在下,亦或是侦探社——每当想起这些,在下都会莫名的感到窒息与迷茫,这一切都不是幻影。这一切确实在这里。 银的处刑取消了。从一开始就没有要处刑的预定。其实最开始也没有打算要处刑。……然而,在事情告一段落后,银消失了。因为没有回到在下的身边。必须得去找她。 然而,却不焦急。 就算在下红了眼拼命寻找死死缠住,也会和上回一样遭到拒绝而已。自己不能待在哥哥身边,银是这么认为的。在下要否定那句话,这次一定要。 所以在下身为侦探社员而活。 解决案子,取得成绩,帮扶弱者。然后证明自己并非恶人。、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做到。说实话,没什么信心。 不过,未来谁也不知道。 未来。 在不远的将来,这个世界就会消灭吧。 但是,那不是现在。 怀抱着兽,怀抱着后悔,拼命奔逃也无法逃脱,就算如此也要与难以避免的消灭抗争,为了理解自己,我们要战斗。 到最后,或许会出现满面欢喜地屠戮敌人,下颚染上血液的邪恶之兽。 亦或是找到了那个静静伫立着守护着世界,身为守护者的自己。 不知道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那么,就值得一试。 若是如同侦探社员所说,找出了善的自己的话。、 到那时候,妹妹就会愿意回到在下的身边了吧。 或许也会在某一天,迎来安宁——。 直到找回妹妹,找回了容身之处,成为了人类的那一天。 拥有着心却不知如何是好的犬,将会不停的吠,不停的奔跑。 第五卷 beast 后记 各位好。我是朝雾,这是久违的文库版。 本书,是以去年公布的剧场版动画《dead apple》的第一周观影特典小说《beast— 白之芥川,黑之敦—》为蓝本的小说。 想想那时候的事,甲方希望我能写“敦与芥川的故事”。(补充一点,第一周和第二周的赠品不同。关于第二周的作品,甲方希望我写“太宰和中也的故事”) 敦和芥川的故事。当我听到这个要求时,仅仅过了十秒钟,我便构思好了这本小说的大概内容。虽然话是这么说,但这个故事——要是将敦和芥川的身份互换会怎么样——很久之前,我就有这个想法了。 如果芥川在侦探社,而敦在港口黑手党,这样一来会发生什么变化?又会有什么东西是不变的?这算是我的一种假想实验。就像一点点改变实验设备来玩的小科学家一样,在我的头脑中构建起世界,来完成这个故事的情节。 说来,在收到甲方的请求时,他们还给我提了另一个条件“要把篇幅控制在50页左右”。 当然,能够完美满足甲方要求才是职业的。我怀揣着职业作家的自尊,并严格遵守着截稿日期,写完了190页的小说。 ……。 没有任何人向我倒苦水。可我感觉到制作方面临着严峻的现状(比如原价)。我也去看了剧场版,领取了自己写的赠品书。“封面上虽然写着赠品小册子,可这不根本就是一本书了吗?”我这样想着。 顺便一提,第二周赠送的太宰·中也的小说是160页。我都觉得该有人抡起铁棒之类的东西暴打原作者的脑袋。 在这基础上进行加笔,才出版了这本文库本。这本书里添加了几个场景和一些内心戏,可称为“完整版”。在剧场版特典中,配有电影蓝光碟与dvd 的特典,有兴趣的读者朋友可以去比较一下。 接下来。 平时我不在自己的小说里写“这是小说主题”,或是“希望大家读完后这样想”之类的话。这些东西自会体现在作品中,在书里另打注释就显得画蛇添足。 可这次,我想破一次例。 读完这本小说,我希望能给你这样的感想。 即是,仅改变一个条件后,整个故事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如此观察故事是件乐事。 这就是实验。是一个小科学家的实验。比如说,假如敦是女人,故事会怎样发展? 假如加入侦探社时,侦探社濒临倒闭,故事将怎样发展?再或者,假如他们没有加入侦探社,而是加入了报社,故事又将怎样? 要是敦先遇到的人是蒙哥马利,而非镜花,故事会怎样?假如中也也和太宰一起来到了侦探社,故事会怎样? 想象力是无穷无尽的。所有的可能性都是平等的。只要你敢想,你想象中的世界便会浮现在你眼前。然后只需随着心中的想法走,推动那个世界的时间流逝便好。那时的你,会成为“我这边”的人。 那是有欢乐,也有痛苦,但是充满着让人欲罢不能的魅力的世界。欢迎来到我们的世界。 最后,感谢编辑,感谢画插画的春河老师,感谢制作动画电影的各位工作人员,感谢翻阅这本书的各位读者。让我们下次再见。 第六卷 太宰、中也、十五岁 prologue 蔚蓝的天空中,有一架小型轻客机正在飞翔。乘客只有一人。是身着黑色西服带着墨镜的男人。他面色惨白,满头是汗,在无人的机舱内不安地东张西望着。 仿佛害怕夜风的孩童般蜷起身体,两手仿佛握紧护身符一样握紧了枪。 男人曾是黑手党。 现在正命悬一线地逃离某个强大组织途中。 突然,他听见了叩叩的敲击声。 男人跳了起来,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在窗外..。 窗外——有一个少年。 大约十四五岁。正从窗外,向机舱内露出笑容。 那是不可能存在的情景。这里可是在五百米高空中飞行的客机。 「哟,打搅啦。」窗外的少年,只用唇语这么道。 “羊……‘羊之王’!”黑手党的男人发出了类似悲鸣的叫声。 几乎在黑手党男子后退的同时,少年踹碎了…窗户。 机舱内狂风大作。 因气压差,机舱内的空气被吸了出去,机体剧烈震动起来。然而黑手党男子却无暇顾及狂风和震动,而是趴在地上挣扎着,想方设法离少年远一点。……….. 少年踩上男人的背。 “港口黑手党的枪械运输人员,这点程度就哆哆嗦嗦了啊” “港口黑手党的枪械运输员,别这点程度就吓瘫了啊。” 身着墨绿色的骑手服,狮子般赭色头发的少年心情很好地说道。 少年徒手拧下身旁的椅子,而后将椅子随手扔了出去。椅子被吸在碎裂的窗户上,像是盖子一样堵住了气流。这样一来机舱内的狂风多少平复了些。 “饶…饶了我!”黑手党男子在少年脚下挣扎。“在你们……在『羊』的地盘里捣乱的事我道歉!我也是没办法啊!” “是啊,我想你也是没办法才干的吧。敢攻击我们『羊』的家伙,绝对会遭到百倍报复这种事——作为混蛋港口黑手党的一员,你没理由不知道的吧。啊……不用担心,除你以外的袭击者已经全部宰掉了,你就安心地去同伴那里吧。” 黑手党的男人想要讲手伸向掉在地上的手枪,然而却做不到。就连一根手指都无法从地上抬起一分一毫。不仅如此,他的脸也扭曲着,骨头被碾压般死死按在地上,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明明少年只是轻轻将脚踏在上面而已。 是重力。施加在自己身上的重力增大了数十倍。 “不错啊。真不愧是港口黑手党。”少年愉快地说,“在承受我重力的情况下还想着反击。……可以啊,你试试吧。但在那之前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什么要袭击我们的地盘?” “不是、想要、袭击……你们的!”黑手党像是从被压得变形的肺部挤出空气般说道,“是迫不得已……因为我主管的武器仓库被破坏了……被那个灾祸之神。那个从地狱复活的……黑色火焰包裹着的『荒霸吐』……!” “你说『荒霸吐』?” 少年的笑容消失了。 重力减弱了一瞬。 抓住那个间隙,黑手党翻滚着从少年的压制下逃开,握住落在地上的手枪指向少年 ——是只有熟悉枪械的人才会有的流利动作。 少年什么都没有说,他的手依旧插在口袋里,冷冷地俯视着黑手党。 “可以啊,开枪。试试会怎样吧。” “去死吧……‘羊之王’,中原中也!” 黑手党扣下扳机。 面无表情的少年依旧将手插在口袋里,身体转了半圈,踢向子弹….。 亚音速的子弹和脚尖相撞。 以等速逆向弹回来的子弹刺入黑手党男子的喉咙。伴随喷涌而出的鲜血,男人仰面倒了下去。 少年轻轻地又转了半圈,在原地落下。而后说道。 “港口黑手党,我会全部杀掉。” 第六卷 太宰、中也、十五岁 phase.01 男人很困扰。 总之是很困扰。 对照着文件,抽着烟,从椅子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盯着贴在墙上的数字群,用手指揉揉眉间,又再次坐下,发出濒死的牛一般“唔——”的呻吟,又再度瞪着手中的文件。 他的眼前不断浮现消失无意义的几何图形。 “这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啊……” 随意地梳到脑后的黑发,穿旧的白衣,前端有些磨损的凉鞋,挂在脖子上的听诊器,下眼皮处的黑眼圈。 这个男人,不论怎么看都是医生。 再加上,这里是杂乱的郊区诊所。听诊器,医疗病历卡,书柜里的专业书籍。桌子前面的墙壁上,装着为了能挂着观察x光片的观片灯。 看起来完全是医疗用的房间,看起来完全是医生的男人。 然而他不是医生,这里也不是医院。 而是世界上离医院最为相去甚远的地方。 “交纳走私枪的期限已经过去两周了。再这样下去,部下们就要沦落到用菜刀和敌人战斗的地步了啊。不光这样,惊动市警的案件这个月已经有三起了。没法完全控制住基层的成员呐。” 男人看着成堆的文件说道。 男人的名字是森鸥外。 是统领强大的非法组织·港口黑手党的首领——并且,是一年前刚登上首领席位的新人领导。 “保护事业的契约解除。与其他组织的抗争激化。势力范围缩小。真伤脑筋呢……。成为首领一年以来,问题都堆成山了。没想到站在组织的顶点会那么辛苦……该不会是我不合适做首领吧?你怎么想,太宰君?你在听我说话吗?” “有没在听。” “有还是没?” 回答森鸥外疑问的,是一旁坐在医疗用椅上的少年。 一头黑色的蓬发,额头上绑着白色绷带,披着过大黑色外衣的瘦小少年。 太宰治——年龄,十五岁。 “因为森先生的话总是很无聊嘛!”太宰把玩着医疗用药的瓶子说道,“这段时间像念经一样。没有钱,没有情报,没有部下的信任。明明一开始就知道了。” “虽是这么说……”困扰地抓了抓头,森突然说道,“话说回来太宰君。为什么你要把应该在药品库的高血压药和低血压药混在一起呢?” “诶?因为觉得混在一起吃会有什么超厉害的事发生然后就能轻松死掉了。” “不会死的!”森一把夺过药瓶,“真是,你是怎么把药品库的锁打开的?” “不要不要,我想死嘛!”太宰吧嗒吧嗒地甩着双手,“太无聊了想要死掉!想要尽可能轻松愉快地死掉!森先生快想点办法!” “你要是老老实实地做个乖孩子,我就教你配制药品的方法。” “骗人!这么说着然后随便压榨我,一年前都让我留下了那么辛苦的回忆了,结果不也没有教我嘛!再这样我就背叛你跑到敌方组织去!” “不要随便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听话一点。背叛的话就没法轻松地死掉了哦。”森只能苦笑。 “啊啊……真没劲呐。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无聊呢。” 坐在椅子上的太宰伸长细腿不停晃动。 太宰不是森的部下,就连黑手党也不是。自然也不是私生子,也不是捡来的孤儿,也不是医疗助手。并不存在能够正确描述太宰与森关系的词语。若是硬要找出一个贴近事实的词汇的话——是命运共同体…..。 “说到底呢,太宰君。”森叹了一口气道,“你是我从先代那里继承首领之位时唯一在场的人。也就是遗言的公证人哦。你这么简单地死掉我会很困扰的。” 两人是一年前变成命运共同体的。作为首领专属侍医的森,伙同不过是被抬进来的自杀未遂患者的太宰,实行了某个秘密作战。 暗杀港口黑手党先代首领。 而后伪造遗言….。 “落空了呢。” 太宰用异常的澄澈声音说道。 “你指什么?” “明明自杀未遂患者是很不错的共犯人选。但都一年了,我还是像这样活着,拜此所赐不安的种子也还没有消除。” 一瞬间,森感觉自己的内脏像被塞入了彻骨的寒冰。 “……你在说些什么啊?” “明明是知道的。不安的种子是指,不知道暗杀的事是否流到外部去了的不安啊。” 太宰的表情依旧让人读不懂其内涵,平静得有如冰点以下的湖面。 “你说落空了,那是什么意思啊?”森像是苦恼般地皱起眉,“没有什么落空的。你与我不是出色地完成了作战吗。在一年前。虽然因为太辛苦了,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呢。” “作战还没有完成。”太宰眼神冰冷地说道,“所谓作战,是要将暗杀和伪造遗言相关的人的口都封住了…..,才能算是完成了。对吧?” 森体内的感情剧烈波动起来。 “……你……” 少年的视线,安静地贯穿了森。仿佛透视人体内部的医疗器械一般。 “这点而言,选我做共犯是合适的。因为谁都不会怀疑。就算在你凭借我的证言成为首领之后——我动机不明地自杀成功了………..。” 医生与少年,许久,无言地交换着视线。房间里充满了似是死神与狱卒相互瞪视而出现的瘴气。 森的脑海中,不知出现过多少次的话语如警报般回响着。 计算失误。….. 你的计算失误了。 选错最优解了。 不应该将这孩子选为共犯。 太宰让人捉摸不透。他偶尔显露出来的,噩梦般的锐利思考。洞察力。以及即便在黑手党这样恶魔的巢穴内也未有先例的,寒冰般的聪明伶俐。 “……骗你的。随便想到什么说什么然后让了不起的人困扰,真开心。这是最近的娱乐。”太宰突然恢复漠然的表情。 森沉默地观察着这样的太宰。 刚觉得他锐利,便很快消去了那份伶俐。似是什么都能够看透的感觉之后,又以意义不明且无法理解的自杀癖迷惑众人。 虽是在成为首领前从未意识到的事,但他的言行却让森想起一个人。 “我认识一个和你很像的人。”森下意识地说道。 “谁?” 没有回答歪着头的太宰的疑问,森轻轻微笑着。 “总之,不要再戏弄大人了。我会把你封口?那是不可能的吧。首先,如果我有这样的打算,早就这么做了。比呼吸还要简单。你以为我今年阻止你自杀了多少次?很不容易呢,那个。其中一次为了拆除椅子下面的炸弹,甚至都做了像是电影主人公一样的事哦?” 不可以让太宰死去。 要问原因——如果这么做了的话,组织内部还根深蒂固残留着的那些先代派一定会以“果然首领更替是阴谋”为借口而开始骚动。 被称为“先代派”的构成员向森的暗杀计划,光是今年已经阻止了两起。背叛者自然已经处刑了,但水面以下还没有认同森。无法想象还有多少“先代派”存在。 所以不可以让太宰死去。 以及——这一年,将太宰放在手边,不可以让他死去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太宰君。如果你这么渴望的话,我也可以为你准备能轻松死去的药。” 森这么说着,从桌子的抽屉里取出一张纸片。而后在上面用羽毛笔唰唰唰地写了些文字。 “真的?” “相对的,想要拜托你稍微调查点事。”森一边写字一边道,“没什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工作。也没有危险。但只能拜托给你。” “真可疑。”太宰不满地盯着森。 “你知道离横滨租界很近的那个研钵街吧?”森无视了太宰的话,“最近,那附近流传着出现了某个人的传闻。我想让你去调查下这个传闻的真伪——这个是被称为‘银之神谕’的特权委任状。看见这个之后不论你说什么黑手党的成员都会听的。尽管拿去用吧。 太宰轮流看着递到面前的纸片和森的脸,而后问道。 “某个人是指?” “试着猜猜看?” 太宰叹了一口气。“不想思考。” “好了啦。” 太宰用阴沉的眼睛凝视了森一段时间后,沉重地开口了。 “……既然是黑手党的最高权力者,不应该会担心街道上的传闻。也就是说是重要到那种程度,不能放任其不管的传闻。并且,若是需要使用‘银之神谕’的传闻,大概严重的并不是那个人物自身,而是传闻本身….。是不能不查明真相,将源头击溃的传闻。仅仅只是传播便会成为危害的传闻。顺便加上不找内行人或是优秀的部下们而是我去办的理由,那个人物就只可能是一个人。出现的是——先代首领吧…..?” “正是如此。”森郑重地点了点头,“这个世上,存在着不可以从墓里爬出来的人。 毕竟那位先生的死已经由我这双手确认,也举办了盛大的葬礼了呐。” 森抚摸着自己的指尖。 指尖上还残留着那个瞬间….的触感。 像是切断了巨大的树木般的触感。虽然在迄今为止的工作中切了许多人,但过去的手术中却从未有过像那样沉重的触感。 用手术刀切断先代的喉咙,将其暗杀。而后掩饰了这一行为。假装是因并发症引起痉挛,为了要确保气道顺畅才打开了喉咙的气道。 就在十四岁的少年——太宰亲眼看着的,他的眼前。 “不可以从墓里爬出来的人么……” 太宰这么说道。随即沉默了半晌,之后像是拿对方毫无办法地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确实是不能拜托给除我以外的人呢。”这么说着,太宰夺过递到面前的纸片,“药,约定好了哦。绝对要给啊?” 森微笑着说道。“这是你最初的工作。欢迎来到黑手党。” 太宰大步流星地朝出口走去——突然站住了。 “说起来,之前说的……你认识和我很像的人,是指谁?” 森稍稍微笑了下。而后露出透着暧昧的悲伤的神情说道。 “是我哦。” 森在想着。 对森而言必要的东西是助手。既是秘书,也是心腹,亦是优秀的左膀右臂。 并且最重要的,对作为市井医师的背叛者、全力篡位者的自己而言所必要的,是能够信赖的部下。不需要对其隐瞒的部下。能够理解..在冰山顶端持续挥舞独旗的自己的部 下。 森招致的太宰这一误谬,然而,误谬未必通常都是坏事。以为是可以用完就扔而捡来的石子,没想到竟然是特大的钻石。 说不定对于站在满手血腥立场的自己而言是过分的奢望 。但,如果是太宰的话,也许—— “太宰君。”无意识地,口中不经意泻出这样的问题,“虽然不知道我能不能理解,但让我问一句——你为什么想死呢?……..” 太宰迷茫地回望森。 当真不知道对方是在询问些什么的眼神。 而后以天真无邪的少年的眼神,说道。 “我才想要问呢。活下去这一行为会有什么价值,是认真这么觉得的吗?” * * * 所谓研钵街,顾名思义是呈现出研钵状凹陷地形的街道。 曾经在这里,发生过巨大的爆炸事故。 直径两千米的巨大爆炸,将原住民与土地权利关系一同吹飞了。之后仅留下研钵状的荒野。 在这片荒野上,不知从何时开始聚集起来的人们,擅自建设出城镇。均是些被表社会驱赶出去的,亦或是从最初便不被允许存在的无法抛头露面的民众们。因为与法律上位于紧张地带的租界相接,即便是非法的,只要住上一次便拥有了居住权。在这两种背景下他们擅自建起了小屋,造出了石阶,拉起了电线。结果爆炸中心地便成为了被荣誉与繁华背弃的人们居住的城镇。是灰色地带的人们居住的灰色城镇。 不知从何时开始聚集在这片荒野上的人们擅自建设出城镇。 当然,这片官吏管辖不到的土地,对于黑手党这样非法组织而言则是颇有因缘的土地。 太宰走在研钵街的下坡道上。 “呼嗯,喝涂装用镀金液自杀在外国超级有人气,吗……原来如此呐。” 太宰一边走着,一边看着书。 神情异常认真。让太宰以这样的眼神盯着看的人,现在也好过去也好都从未有过。 “什么什么?但人气高的理由只是因为对工业涂装业者而言是容易入手的药物,绝对不是安乐的自杀法。喝下此药的人,要在活着的状态下长时间忍受内脏溶解的激痛后才能死去……嗯,还好没有尝试!” 太宰抬起头,对走在身后的黑手党护卫说道。 “呐,刚刚说的事情你知道吗?自杀的时候要注意哦!那个……” “广津。”黑手党护卫露出了为难的小型犬一般的神情回答道,“这个……会作为参考的。” 他是绅士外表的壮年男士,黑与白的头发混在一起。是由于熟悉这一带的地形而被太宰指名,如今还不是很服气地充当着向导兼护卫的黑手党成员。 太宰是年仅十五岁的小孩,并且还是黑手党外部的人员。但他手上持有“银之神喻”,是连元老级的黑手党都要留意的对象。而且太宰还是和森一同照看了先代首领临终的唯一之人。森向这样的人物下令进行秘密调查——绝对是有什么隐情。 不能对太宰掉以轻心,广津的直觉这么告诉他。这是只有长年在组织中生存下来的人才拥有的直觉。 太宰与广津,那天从早上开始便一起去打探了情报。 只为了似乎目击到了先代这一情报,从贫民街追踪到观光地。追溯着传闻的源头,一个接一个地打听过去。虽然是小孩与壮年男性一起的奇妙搜查组合,但基于太宰那种能够可称之为奇妙的操纵对方思考的问话方式,几乎所有人都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将目击的事说出来了,就已经提供了目击情报。就算是再顽固的人,在从森那里委托得来的一叠调查用钞票暗示后,也很快改变了态度。 而此时则是太宰他们结束了最后的打探,回黑手党本部的途中。 “这个……太宰先生。不要走得太前面。虽说有我护卫,但这附近可是抗争地带,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抗争?” 广津点点头道,“现在与黑手党敌对中的组织有三个,『高濑会』、『gerhardsecurity service』(格哈德安保服务),以及第三个组织,现在也在这附近持续进行着抗争。是及其奇特的,此前从未有过的敌人类型……没有正式组织名,有的只是『羊』这一朴素的统称。仅这周就消灭了黑手党的两个组。特别是头领样的男人非常棘手,传说子弹对他无效。” “呼嗯……所以从刚才开始,对面的爆炸声和枪战声才那么热闹啊。不过,怎样都好啦……”太宰只觉无趣地说道。 正在那时,太宰怀中传来了电子音。是手机响了。 “是森先生。”太宰将手机放在耳边,“喂喂?嗯,打听完了。知道了很多哦。诶?你问怎么知道的……那点事还是做得到啦。是呢,就结论而言,”太宰看起来无所谓地说道,“先代是在的哦。他复活了….。从地狱底部——被黑色火焰包裹着。” 话筒处传来提高了音量的“你说什么?”的声音。 “有好几个目击者哦。是对这个世界还相当地留恋吧?”这么说着的太宰浮现出刻薄的笑容,“总之,回去会把详细的报告——” 下一个瞬间。 毫无征兆地,有什么..直直撞上太宰的身体。 太宰被水平吹飞了。 像是突然遭到暴风侵袭的花瓣,太宰的身体飞了出去。穿透白铁皮屋顶,利落地折断木质小屋。一路撞碎水井的围栏,太宰滚落到了研钵的底部。 “是『羊』!”广津的叫声转眼间就离远了,“太宰先生!” 在坡道上蹦跳着滚了下去,冲破仓库,卷起尘土与建筑物的碎片——随后终于停止了。在灰泥筑起的简朴建筑物的屋顶上。 有什么…踩在太宰的上方。 之前直直撞上太宰,将其吹飞的什么——是黑色的人影。 “哈哈哈!这真不错!”那家伙嗤笑道,“竟然是个小鬼!这不是人手不够到哭吗,港口黑手党!” 那个人影说道。 是身材矮小的人影。仿佛黑暗中的乌鸦,是身着墨绿色骑手服的少年。年龄几乎与太宰没什么差别。 “痛死人了啦。”太宰仰面倒在地上,似是怎样都好地回答道,“我可是很不喜欢疼痛的。” “给你个选择权吧,小鬼。”骑手服的少年维持着手插在口袋中的状态说道,“现在就死,还是说出情报再死。选一个你喜欢的吧。” “这两个选项,不错呢。很是诱人。”尽管身体受到敌人的攻击,用力撞上地面与建筑物,太宰的声线依旧平坦,“那现在杀了我。” 人影一瞬间沉默了。 那之后,像是终于意识到面前是个有自我人格的活人般注视着太宰,“哼。以为会哭着逃跑,意外是个有骨气的小鬼呐。” “你也一样是小鬼。” “确实,和我战斗的家伙们最初都会这么说。但很快就会意识到自己错了。才不是普通的小鬼啊。和你可不一样。”骑手服的少年将力气注入握紧的拳头中,“那么,说出来吧。有关你在调查的『荒霸吐』的事。把你知道的全部都说出来。” 少年踩在太宰满是伤痕的拳头上,在鞋底发出拳头的骨头被碾压的声响。 “……啊啊。是『荒霸吐』吗。原来如此……『荒霸吐』呢。” 太宰看着被踩着的拳头,像是看着他人的东西一般说道。 “看来你知道呐?” “不,第一次听说。” 太宰平淡地说道。 少年坏笑了一下,随后迅速踹向太宰的身体。脚尖击打在骨骼上,发出吱嘎一声。 太宰因疼痛呻吟着。 “行啊。要挑战记录试试吗?最长是九次。这之后还能继续硬撑下来的家伙,至今都还没有过呢。” 太宰因骨头的疼痛而扭曲着脸说道,“说出情报的话……就能放了我吗?” “可以啊。毕竟我对弱小的家伙很温柔呐。” 太宰像是在思考一般沉默了。而后直盯着少年,认真地说道。 “知道了……我就说吧。”太宰以沉重的,满含紧张感的声音道,“你稍微多喝点牛奶比较好。个子矮过头了。” 少年的飞踢突击了太宰的身体。 太宰从屋顶摔下,猛撞上建筑物的围墙。 “多管闲事啊混蛋!”少年吼道,“我才十五岁,这之后还会长高的啊!” “呼呼……那给你下个诅咒吧。我也同样是十五岁,这之后还会长高,但你却不会怎么长了。” “别下这种让人火大的诅咒!” 靠近过来的少年一脚飞踹在太宰脸上,脖子上的骨头发出尖锐的嘎吱声。 “这不是……很疼吗。”太宰淡淡地笑道。嘴里咬破了的样子,唇角处流下一缕血液,“不过托你的福想起来了哦。『羊』……这在横滨筑成一大势力的,只由未成年构……成的..互助集团。听说源头是为了抵抗掠夺和纷争和人贩子的袭击,少年少女们集合起来建造的自卫组织。组织战略是彻底的专守防卫。但是,如今违逆『羊』的人几乎不存在。理由很简单,侵入『羊』领地的人不论是谁,之后绝对会遭到猛烈的反击…..。由『羊』的首领,仅仅一人的少年之手——这样啊。你是那个重力使,‘羊之王’,中原中也吗。” “我不是王。”被称做中原中也的少年,以刚硬的声音说道,“只是持有手牌而已。拥有‘强大’这一手牌。不过是负起这份责任而已。” 这么说着顿了一顿,中也俯视着太宰说道:“你,对『羊』的内情知道得太详细了点吧?” “毕竟以前被邀请过要不要加入『羊』啊。不过自然是拒绝了。” “那真是不错的判断。要是你和我在同一组织里,五分钟内就踹死你了。” “在那之前我就会暗杀你了。” 中也瞪着太宰,太宰也同样回望着中也。 最终中也离开太宰,向后退了几步。 “不过算了。反正五分钟内被踹死的命运不会改变。反正从小鬼口中问来的情报也没什么听的价值。就把你的头送到混蛋港口黑手党的事务所前,作为宣战的信号吧。” “你是杀不了我的。”太宰甚至没有移动一下身体,只是平静地回望中也,“你没听见那些脚步声吗?” “你说脚步声?” 这时,怒喝声从全方位传来。 “不准动!” 枪口对准着中也。步枪、手枪、短机关枪。机关手枪加散弹枪。无数的黑手党与无数的枪械。 “哈哈。”中也环视四周道,“有意思。你真是比想象中还要受欢迎啊。我铁定以为没有人会来救你的。” “投降吧,小子。”在黑手党包围圈的内部,传来广津平静的声音,“看你这么年轻,是不会想知道自己内脏的颜色吧。” “再怎么大场面也不可怕啊,老头。枪对我无效。我只会击溃全员然后回去而已。” 对这么说道的中也,广津只是平静地俯视着。 “真怀念啊……我也有过这种时期。这种鲁莽地盲目信任力量,相信仅凭自己的腕力就能掰弯世界的时期。”这么说着轻笑了下,“你说枪对你无效?这种程度的异能者也没什么稀奇的。那么……警告的时间结束。之后是后悔的时间。就在血泊中,为自己的无知与无谋后悔吧。” 鞋底发出巨大声响,广津向前踏了一步。 那样的眼神,比死神的眼窝还要更加冰冷。 “你也是异能者吗。”中也的眼神锐利起来,“不错呢,那个眼神。看来和至今碰到的家伙反应都不同。……来吧。” 中也就那样继续将手插在口袋中,做出应战的姿态。 “广津先生……还是住手比较好。”太宰因疼痛扭曲着脸,说道,“这家伙能操纵触碰到的物体的重力……和你异能的相性很不好。” “唔嗯,重力吗。”广津一边脱下右手的白手套一边说道。那样的举止甚至拥有贵族般的优雅,“那么『羊』的小子,公平起见也告诉你我的异能吧。我的异能是能对触碰到的事物造成巨大斥力。” “哈哈。告知对方自己的异能,还真是竞技精神爆棚的黑手党啊。”中也笑了,“不过,别期待这边会有敬老精神哦。” “不需要。” 广津将白手套随意地投掷了过去。 在中也将其轻松佛开的时候,广津已经冲向他的胸前。 左手抓住中也的衣领,扯过来。中也没有抵抗那样的力道,用力蹬地将身体转过半圈,躲过了广津接下来的右手。中也在空中扭转身体,水平踢出一脚。广津收回右手迎击,与中也的鞋子激烈碰撞在一起。 重力与斥力激烈冲击,迸出闪光。 无法抵抗冲击力的中也向后方跳开,羽毛一般轻轻落地。 “不愧是黑手党……虽然想这么说,不过没那个心情。确实和我异能的相性太不好了啊,老头。” 中也的异能是操纵触碰到的对象的重力。重力通常不论在地球上的哪里都是向下1g 的强度。但是触碰到中也身体任何地方的对象,其重力的方向与大小便有可能被自由地改变。 一方面的广津则是,只能对右手手掌触碰到的对象,施与和接触面逆向的力量。两人的异能完全是上下互换的关系。 然而即便如此,广津的表情也丝毫没有变化。 “不需要担心,年轻人。异能的强大决定胜负——年轻时的我也这么坚信着。没有将性命作为学费付出去就意识到了这一错误,简直算是幸运。就这一点而言,我十分同情你。” 中也露出一个坏笑。“有意思。” 这次是中也突然冲了过去。 手依然放在口袋里,中也以斜线轨道飞踢过去。那一击能被广津的右手接下——在那之前,足尖的轨道变化了。变成瞄准脖颈踢向广津。 广津用左手拔出手枪防御飞踢。因重力而变得沉重的飞踢碾过枪身。 中也因飞踢的冲击而停了一瞬,广津的右手抓上他的肩膀。 “抓住你了。” “那又怎样?你的异能对我无效。” “那可难说呢。” 中也惊讶地转向身后。 在他落地点的正后方,太宰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将手放在中也的脖子上。 “可惜。这样一来重力就离你而去了。” 太宰的异能也同样,只对接触到的对象才能发动。这份能力是“能阻止一切异能发动,将其无效化”——究极的反异能。这样的无效化下没有特例。 “异能……竟然不能发动?” 广津的右手轻轻放在中也的胸口处。 “那么小子,该收学费了。” 白色的冲击波。 中也轻巧的身体向后方飞出去。像是被大型车撞飞了一样。 几乎与此同时——太宰也同时,被吹飞了出去,在地上翻滚。 咚地猛撞上背后的白铁墙壁,才终于停下来。 “太宰先生!” 广津的神情一瞬间混乱起来。被异能吹飞的只有中也。为什么就连太宰也被吹飞了呢? “被……摆了一道。”太宰按住腹部呻吟着,“受到冲击之前……只翻转下半身踹过来了。拜此所赐松开了手……那是凭自己的异能,故意跳到后方的。” 被吹飞的中也在建筑物的墙壁上横向着陆了。他的嘴上是猛兽的笑容。 “哈哈哈!是了,就是这样!放起与宴会开幕相应的烟火吧!” 伴着叫声的同时,中也以几乎踏碎墙壁的速度飞了起来,笔直地冲向太宰他们所在的地方。 对中也这与炮弹同等速度与重量的突击,广津光靠右手接下来是不可能的。就算太宰将异能无效化,仅是被这种速度的躯体撞上也足以将人体粉碎。 下一个瞬间。 黑色的火焰,将全员都水平吹飞了……………。 “喀!?” 从侧面投过来的黑色冲击波将全员的身体横向推开。不仅是人体,建筑物也好,电线杆也好,就连树木也同样,像是空气本身突然对人类露出愤怒的獠牙,将地上的万物都横向扫倒。 那是黑色的爆炸…..。 在研钵街中心的附近,卷起了巨大的爆炸。不是简单的爆炸,而是将这一带都吞噬殆尽的巨大热火球。 像是散落的枯叶一般被吹飞的太宰,在旋转着的视野尽头看见了那个..。 一对赤红的闪着光芒的眼睛。被死亡与暴力刻印下几十年分的皱纹。白色的头发。 即便在黑色火焰里也泰然自若,不如说仿佛将火焰当做外套一般穿着,似是地狱之主般站在那里。 那个身姿是。 “——先代——!” 太宰叫道。这样的台词被火焰吞噬——太宰的意识也消失在黑暗中。 第六卷 太宰、中也、十五岁 phase.02 “欢迎,中原中也君。欢迎来到港口黑手党。” 在黑手党大楼最上层的办公桌后,森这么说道。 微暗而宽阔的房间。通电遮光后看不见外面的窗户。这里是横滨最难入侵的地方之一,首领办公室。 那中央——与森面对面,中也愉悦地站在那里。 “承蒙邀请,实属荣幸。” 中也被束缚着。双手戴着手铐,两腕被用皮革的拘束器绑住,双腿缠绕着船舶牵引用的大型锁。脚腕上绑着建筑工事才会用到的钢缆,并固定在地板的金属钩上。拳头上戴着无法再次让手打开的金属拘束具。 在那基础上,无数红色的立方体显现,环绕在他身体四周。那是束缚着中也的异能,亚空间拘束。 这样的异能,是由站在中也身侧的异能者护卫操纵的。 然而,就算用了如此沉重的束缚,异能者护卫仍十分紧张。为了能够在中也露出的微弱反抗征兆时立即做出反应,他绷紧了全部的神经。虽是黑手党内也算相当出色的异能者,但他脸上却完全不轻松。 “听说你昨天大显身手了一番啊。”森在办公桌的另一边微笑着说道,“与我家部下们做对手还能游刃有余什么的,真不愧是『羊』的首领。” “就算这样还是被其他人妨碍,努力都泡汤了。真遗憾呐。”中也神情轻松地回答道,“原本,将我像这样叫过来,也是为了那个的吧?和那个时候的黑色爆炸——黑色火焰的『荒霸吐』相关吧。” 就在这时,入口处的门开了。 “早——打搅了……哦呀。” 门外出现的身影是太宰。 “呀,太宰君,等你好久了哦。” “啊!你是那时的枯木小子!”中也跳了起来,“混蛋,那个时候还真敢!” “是是。你今天也很有精神呢。如你所见我可是受了超重的伤呢。那份活力是因为在成长期吗?还是说供给脑子和身高的营养都跑到身体里去了?” 太宰的头上缠着绷带,左腕用石膏固定着。是在和中也战斗,以及紧接而来的爆炸中受的伤。 “不准再提我的身高!” “知道了知道了。……不过确实,对别人身体的缺陷评头论足十分没品。我不会再说了,就原谅我吧,小不点君。” “混蛋!” “好了到此为止。”森拍了拍手,“前天才刚刚见面,你们还真要好呢。那么…… 就如中也君所说,想稍微谈谈有关黑色爆炸的事。兰堂君,抱歉了能出去下吗?” 被称为兰堂的异能者护卫——长长的波浪形黑发,看起来十分不健康的男人——露出为难的神情。 “首领,这……恕我无法做到。这小子很危险……” “没事没事。有异能无效化的太宰在这里,我也还有别的对策。话说兰堂君,你看起来比平时还要冷。脸色也不好。没事吗?” 被问到的兰堂抖了一下。“说来惭愧……冷得快要死掉了……” “冷?”中也疑惑地扬起眉,看向身边的兰堂,“在这种季节,穿成那样还冷?” 兰堂穿着厚厚的隔热材料制成的衣服,又在那基础上裹上起绒的防寒外衣,脖子上缠着厚厚的围巾。头上戴着兔毛护耳套,脚上穿着合成皮革制成的防寒长靴,再加上全身贴着十多个发热怀炉。即便如此也似是很冷地在颤抖着。 “因为要来首领办公室必须穿着得体,所以穿了相当薄的衣服……呜呜好冷……” “根据诊察结果,兰堂君并不是身体不适,也不是神经系统的问题,只是单纯的讨厌寒冷呢。” “呜呜……想去暖和的地方工作……首领,港口黑手党有在火山口附近的支部吗……” “没有呢。” “呜呜……那蒙您厚爱,先失礼了……” 兰堂解除了异能。束缚着中也的无数立方体亚空间消失了。 而后兰堂踩着忧郁的步子,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房间。 三人莫名地目送着那样的背影。 三人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开。 “别看那样那也是港口黑手党准干部级的优秀异能者哦,他。”森抢先说道。 “谁都没要你解释吧……”中也喃喃着。 “森先生,差不多进入主题吧?”太宰无奈地说道。 “啊—……” 森用桌子上的羽毛笔挠了挠脸,用呆呆的声音说“是这样呢”。而后他看了看天花板,看了眼太宰,看了眼中也,又看向自己的手掌。 随后他开口道。“中也君。你有加入我们黑手党的想法吗?” 伴着巨大的爆裂声,地板碎裂了。 以中也为中心,放射状的龟纹裂痕在地板上蔓延。 “……啊?”中也的声音像是从地狱底端传来的。 甚至能够承受枪战的强化地板材质碎裂了,碎片在房间里飞散。 即便如此森也好太宰也好,都依然是面无表情,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 “把我叫来就是为了说这种该死的梦话吗?” “嗯确实会是这种反应呢。”森看着中也,像是看着不尽人意的医疗诊断结果。“但是就我看来,你所追寻的东西和我们的目的在某种程度上是一致的。就算是在确认了双方能提供的东西之后,再做回答也不迟。” “哈哈。真意外。黑手党的新首领竟然会有浪费时间的兴趣呐。”中也的嘴横向咧开笑了。那笑容仿佛是要用显露出来的獠牙直接将对手的血肉啃食殆尽。“你说加入黑手党?你们黑手党对这个城市做了什么……别说已经不记得了啊。” “先代的暴走吗。对于这件事我也同样十分痛心。” 森用不清楚是否真心的表情说道。 先代的暴走——令横滨一带陷入长期的暴虐与恐怖中的“血之暴政”,是谁都记忆犹新的惨剧。 某一天,街上的红发少年全部被杀了。只因一个红发少年在首领的车上画了开玩笑的涂鸦。某一天,又在其中一个集合宿舍的贮水槽里投毒,杀害了所有住户。只因敌对组织的干部有微弱的可能会躲在那个集合宿舍内。还有某一日,要将说港口黑手党坏话的人处死,将这样的告示贴在附近一带。并附上对告发其他说坏话者的悬赏。为此街道在这几年,如中世纪魔女审判一般被疑心暗鬼笼罩。背叛满盈的都市中,因处刑而死的不下数千人。其中似乎也有明知是冤罪却还是将其杀死的案例。 违逆者全部处死。提出异议之人也全部处死。 夜之暴帝,与他的死士。 这是港口黑手党曾经的代名词。 “但那位先代已经病逝了。我见证了他的临终。……若是,存在那位暴帝复活了之类的传闻,不查明真相你们不也会不安吗?” 中也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以刀刃般的眼神瞪着森。 随后他开了口。“就算是这样……也不会因此就会被你用下巴随意使唤呐,市井医师。也有有关你的不好传闻流传着哦。类似于先代其实不是病死而是被你杀死之类的。是这样的吧?毕竟将首领位置传给区区专属医师,这样的遗言根本不可信呐。不是的话就试着拿出证据证明不是啊。这一切并不是你渴求死神地位的权利欲的具象化体现,你能现在就在这里证明吗?不能证明吧?” 经由森之手杀死先代,这就算在组织内部也是秘密中的秘密。知道真相的人除了太宰以外便无其他。 “无法证明呢。要说为何。”森耸了耸肩说道。 太宰望向森,而后迅速从对方的表情变化中觉察到了什么。他像是要阻止对方般而张开口。 但在那之前,森便说道。 “要说为何,因为先代就是我杀的。” 房间的温度骤降了数度。 来到这里之后,中也第一次说不出话来。 “我用手术刀切断了那位伟大的先代首领的喉咙,伪装成病死的样子。——那又怎样呢?” 森的声音依旧十分平静。姿势也好表情也好相较刚才均没有变化。 然而,在那里的就像是换了个人。就连不败的中也似乎都要被他的气势压倒的,毫无温度的双眸,像是处于冰点以下的感觉。 端坐在桌子对面的,是吃掉恶鬼的恶鬼,杀害死神的死神,周身漂浮着大量死与冷酷气息的邪恶化身。 “真的假的。”中也用僵硬的声线说道,“谁能信这是弱气的市井医师啊……这么比起来,先代的老头只是个坏小孩而已。” “承蒙褒奖,实属荣幸呢。”森露出像是面对患者时的温柔笑容,“中也君。就撤回先前说的要你加入黑手党的话吧。相对的,我想提议共同调查。我们所调查的先代复活的传闻,和你所追踪的『荒霸吐』,很明显是相同根源的事件。我想只要分享情报,就能为双方带来更有利的结果哦?” “……要是我拒绝呢?” “杀掉。”森说道。就像要在咖啡里加入砂糖,那样理所当然的口气。“话虽如此,要杀你的话黑手党也会兵力大减的吧。所以就将你的同伴,『羊』的所有人都杀掉。怎么样,你意下如何?” 中也身上的拘束器弹飞了出去。 依靠臂力和异能弹飞的锁与弹掉的拘束零件,嵌入墙壁与天花板里。 “宰了你!” 中也跳了起来。一瞬间就缩短了与森的距离,用右拳击打出去。 那个拳头——在马上要击中前停下了。 在微笑着的森眼前,堪堪挥到咫尺之前的拳头停在那里。 那拳头的前方,是森不知何时扬起来给他看的黑色通讯器。 “喂……中也!救救我们!你在那里的吧?”通话口流出年幼的声音。“我们被黑手党包围了!你快做点什么!喂,你的话可以办到的吧,就像一直以来那样……” 森按下按钮,通话切断了。 中也的拳头因握得太紧而颤抖着。 “真是很容易哦。就算武装了枪械,他们的锻炼程度也实在是太粗糙了。”森耸耸肩,“『羊』……这个在横滨的一等地上建成势力范围,实行反击主义的组织。但除你以外的构成者,都是些持有手枪的普通孩子。真是个奇妙的组织。” 中也的拳头用力颤抖着。却停在那个地方无法动作。是不可以有任何动作。 “同为组织之长的我发自心底同情你哦,中也君。强大的武装组织『羊』它的实际,竟然是由绝对强大的王,与只是依凭攀附他的草食动物组成的呢。看来在经营组织方面,我似乎可以告诉你更多东西呢。” “……混蛋……” 中也从咬紧的牙关深处发出低吼。 “怎么了?那个拳头是怎样。为了健康而做的运动吗?” 森若无其事地,戳着中也扬起的拳头。 经过令人刺痛的时间。 中也最终,缓缓地放下了拳头。 “总之,就是这样哦太宰君。”森微笑着,“现在这个房间里拥有最强大暴力的无疑是中也君。但对于黑手党而言,暴力不过是指针的其中一枚。黑手党的本质,是利用一切手段去操控合理性。这种情况下的合理性,就是把反抗带来的不利,调整成了大于反抗带来的利益。这是黑手党的心得之一哦。” “说不定是这样。但是,为什么要把那些教训告诉我呢?” “那么,是为什么呢。”森看着太宰,露出暧昧的微笑。 以像是要咬碎猎物的野兽般的神情,中也听着两人的对话。然而他没有行动,转而开了口。 “你说,要让不利大于利益是吧。”中也瞪着森,“交换情报也可以。为了我的利益呐——不过首先,要由你们先说。我听了之后再做判断。” “可以。”森笑着说道,“首先是我们的目的。我们在追踪有关死去的先代出现了的传闻。根据太宰君的调查,这半个月里有三次,全都是在研钵街目击到了先代的身影。然后第四次——他在你们面前显现,用黑色火焰将你们吹飞了。真是颇有因缘的事。 有关这个,你知道些什么吗?” 森望向中也。 中也眼神锐利地盯着森一会儿后,只说了“死者不会复活”。 “我也是这么想的。毕竟要是能够复活的话,医师们全体就都要失业了呐。不过…… 这话也变得无法说出口了呢。你们看看这个。” 森用钥匙打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放在里面的巴掌大小的放映机,把它立在桌子上,按下电源。 放映机映出了影像。是某个室内的影像。从天花板上向下拍摄的影像中,地板和墙面上塞满了膨大的一叠叠钞票。 “这是港口黑手党本部大楼内金库的监视影像。这里保管有一半的港口黑手党隐藏 资产。与首领办公室并列,是最难入侵的场所之一。——我想让你们看一下这之后。” 森用手指着。像是要填充钞票之间的空隙一般,有人影在缓慢移动着。 看见那个人影,太宰屏住了呼吸。 “……该不会。” 人影望向监视器。 那是缠着黑色褴褛,浮在空中的老头。眼中寄宿着狂气的,夜之暴帝。 老人——先代首领,像是能够看透观看影像的太宰等人的反应,他面向监视器开了口。 “老夫复活了。” 那个声音低沉而奇妙地有些破碎。虽说是从终端出来的声音,房间里的温度还是下降了一点。 “从地狱的业火中。知道为什么吗,医师?” 画面中的先代小幅度摇晃着,身影无法稳定。轮廓像是火焰般摇动着。 “是因为愤怒。是对自己疏忽的愤怒。那家伙吞食愤怒。那家伙将老夫从地狱唤回了现世,打算孕育出进一步的愤怒。持有强大力量的神之兽,黑色火焰的『荒霸吐』— —那家伙正是这个世界的愤怒本身。如那家伙所愿,老夫将在此完成复仇,进一步散布愤怒。杀死老夫者——从今天起就震颤入眠吧。” 话音刚落,膨大的火焰从先代全身喷涌而出。 钞票在一瞬间就被点燃,墙壁材料也被熔解,很快影像便变黑中断了。是监视装置停止工作了。 即便画面变黑了,短时间内谁也没有出声。 “以上,就是监视器留下来的全部内容。”森这么说着,关闭了放映机,“至今知道这份影像的,只有警备与一位干部,还有我而已。虽然有严厉地警告过他们不准将事说出去。但是——说不定这么做也是无用的。毕竟无法保证画面映出来的先代,没有在别的地方发表相同演说呢。” 太宰表情僵硬地看向森。“如果在别的地方演说了呢?” “能想象到的吧。在这部影像里,他说自己的死因并非是病死而是暗杀。如果同样的内容被先代派知道了的话——最坏的预想,组织内有三成都将转变成我的敌人。不论是赢是输,黑手党都会毁灭的吧。” 太宰沉默着,像是在思考些什么般注视着变黑了的画面。 “中也君。你最初遇到太宰君的时候,好像问了有关『荒霸吐』的事吧?——荒霸吐是什么?” 中也瞟了森一眼,却什么都没有说。 “这边也稍微调查了一下哦。所谓荒霸吐,是存在于传说中的神明眷属。相传是佩戴在腿肚上的胫巾之神,是日本神话以前的古老神明。不过,由于太过于古老,无法查明它的正身。事实上似乎就连写作哪几个字都不知道。所以不同地区擅自添加了传说,各地都流传着各种各样类型的‘huangbatu神’” “你还信有神明这种东西存在啊?”中也像是被愚弄了般说道。 “不。我只相信亲眼看见的东西。而如你所见,先代的身影在影像中出现了,这是无可动摇的事实。”森摇摇头。“你调查有关『荒霸吐』的事并非偶然。恐怕是和我们听到了相同的传闻,才去追寻真相的吧?” 中也一时像是犹豫似的环视了室内,但最终还是开口了。 “不知道是真是假。外乡人多的地方,也无法追究传闻的源头在哪里。不过……你们有听说过,研钵街是怎么形成的吗?” “研钵街?”对于这意料之外的问题,森扬了扬眉毛,“那是因爆炸形成的城镇吧。在大战末期,一场原因不明的爆炸将一切连同地面都吹飞了。研钵街是在那个遗迹上建立起来的——” “据说爆炸的原因就是『荒霸吐』啊。”中也的表情扭曲了,“『羊』内部有很多喜欢传闻的家伙。……根据传说,六年前,被俘虏的海外士兵在租界附近的秘密军事基地里接受拷问。因拷问官做了蠢事,让那家伙死掉了。但死去的士兵却用愤怒与怨恨唤醒了『荒霸吐』,伴着黑色火焰复活了。……顺便一提,据说能在地狱唤醒『荒霸吐』的,只有在生前一味杀人,浑身缠绕无数死者灵魂,又在那基础上抱有强大愤怒的已死之人才行。……总之,复活的士兵将他憎恶的敌兵,也就是这个国家的军人和基地一起吹飞了。那个爆炸形成的就是……” “就是那个研钵街吗。”森沉吟道。 “对。但据说因为『荒霸吐』的力量对于人类的脑子而言太过强大。最终连那家伙的理性和人格也都吹飞,变成了无法控制的怪物,将地面连同自身都燃烧殆尽之后蒸发了。” “原来如此呢。暴怒之神的再临吗。太宰君,你怎么想?” “说什么怎么想。”太宰耸耸肩,“那种事不可能存在。怨恨、死者的灵魂什么的,太假了。反正是某些人添油加醋的瞎话。” 森慎重地考虑了一会儿后开口道。“不过……前任首领在生前杀了很多人,还是抱着强烈的怨恨死去的。符合召唤的条件。并且先代在金库说出了『荒霸吐』的名字,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普通人是做不到入侵最高警备的金库的。” “那结论就很简单了。是异能者。使用我们都不清楚的异能制作出了那段录像。并且利用『荒霸吐』的传言,伪装先代的复活。” “为了什么?” “还用说吗。为了让大家相信是森先生暗杀了先代——借此来击溃黑手党。” “这可真是。”森一脸疲倦地摇摇头。“害人终害己,的意思吗。太宰君,我向你下令。在类似刚刚的影像的事情在先代派面前上演之前,把犯人找出来。可以吧?” “反正……假如这件事暴露给先代派的话,作为森先生共犯的我也会遭到拷问,所 以会做的啦。”太宰有些不满地说道,“不过好像没多少时间了,我一个人来得及吗。” “一个人?你不是一个人哦。”森微笑着说道,“那边的中也君也请来帮忙。” “哈!?” 两人同时喊了出来。 “你在说什么蠢话啊揍飞”“不要我不要为什么非得和这种家伙一起”“哦谁会听你这种玩笑”“样的话还是一个人去”“别胡扯了混蛋!” “不要一起喊。”森同时望向两人说道,“中也君。你应该清楚自己现在可是不能拒绝命令的状态哦?” “什么啊好卑鄙”“别给我太得意忘形了啊混蛋!”“森先生又这样!”“别开玩笑了!” “好了好了。”就算两人同时喊叫,森也依旧微笑着不予理睬,“让两人组合的理由有好几个。首先,这是与黑手党为敌的传闻,不是黑手党的人比较容易探听情报。而且为了防止中也君在调查过程中背叛,必须要有人监视,拥有‘异能无效化’的太宰君最为合适。以及最后,这最重要的理由……” 太宰和中也一起前倾身体,等着对方将话继续下去。 然而森却在稍微斟酌了一会儿后,微笑道。“保密。” “这算什么!” “好了,就当做是大人的直觉一类的东西吧。”森浮现出神秘的笑容。“你们两个,不好好相处可不行哦。这是命令。万一因为你们不和而耽误了任务,有这样的报告被我听到的话……你们清楚后果的吧?” 森缓缓地做出微笑看着两人。 不可见的凉气在周围扩散。 “回答呢?” 沉默。 “回答呢?” “……是。” 两个少年发出闷闷不乐的声音。 “很好。那么出发吧,期待你们带来好消息哦。” 太宰与中也一边妨碍着对方走路一边离开了房间,森安静地目送着两人的身影。 而后房门闭合,房间中最终只留下了森一个人。似是风暴过后的海面,寂静笼罩着房间。 森维持着望向门的姿势,独自喃喃道。 “‘钻石只能以钻石打磨’——吗。”注视着自己的记忆,森微笑了。“夏目先生,您赠予我和福沢殿的那句箴言,这次就请让我验证其真伪吧。” * * * 青白色的天空,在横滨上空延展。 那是抬起头时,不论谁都会想要深呼吸的怡人晴空。 然而看着天空的一些人却抱有不同的意见。天空过于青白透明。如此一来当破坏的火焰在地面燃起时,黑烟就会鲜明地刻印在空中。 而这股黑烟,不久后便将升起。 为了找到黑烟源头的火种并将其消灭,太宰与中也不情不愿地开始了调查。残留下来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安静而晴朗的天空下,两人走在小巷里。满脸不快的两人,一言不发地彼此拉开五米左右的距离。 太宰走在前面,中也跟在后面。 两人相距五米开外,任谁都不会觉得他们是走在一起的吧。 “……喂。”中也小声道。 走在前面的太宰没有回应。连头都没有回。 “……我说,喂。”中也再次出声,“至少告诉我现在要去哪里。” “哎呀天气真好。天气好得我都能听见妖精的声音了呢。” “别开玩笑。是我的声音。” 太宰回过头。“啊,你在啊。抱歉能不要和我搭话吗?我现在正忙着呼吸呢。” “小心我拔掉你的头啊绷带混蛋。才不是,我是让你快回答我现在要去哪里。” “知道了,我回答。我会回答的,所以能别靠近吗?我不想别人以为我们走在一起。” “不用担心。我也不想被人这么以为。” “呵呵,我们想的一样呢。我最喜欢这样的你了!” “呜哇,闭嘴!恶心死了!” “……嗯,我也感觉恶心的要死。” 太宰一脸后悔的表情呻吟着,不看对方说道。“刚才说什么来着?啊对了,是现在正在往哪里走。现在是去调查哦。去向在最近的地方目击了爆炸的人问话。” “你说问话?真麻烦啊……把敌人吊起来让他吐出情报然后结束,这样不可以吗?” “怎么可能行啊。”太宰厌恶地看着中也。 “说到底,为什么要去调查什么爆炸啊。要调查也应该是先代的目击情报吧?” 太宰凝视了中也一会儿,而后开了口。 “因为该追踪的并不是有关先代的传闻,而是『荒霸吐』本尊的传闻啊。如果复活的先代是异能伪造出来的,则异能者本人就是在扮演『荒霸吐』的角色。不论是伪装得有多完美的犯人,也免不了要呼吸要吃饭要生活。就从那里追踪。” 中也的脸扭曲了。“但是……『荒霸吐』的传闻,『羊』的同伴已经调查了许多了。” 太宰坏笑道。“就算是『羊』里的传闻爱好者,也会有没法询问的对象啊。” 然后他朝向前方,继续一边走一边说。 “一周前,有一起我们经历过的相同程度的爆炸发生,地点也同样是在研钵街。地点也是同样,是在研钵街。因为没有目击到先代本人,所以这么迟才注意到,但恐怕和我们追踪的事件是相同的起因吧。现在我们就要去询问这起爆炸的幸存者。” “幸存者……也就是说,有人死了吗。” “是啊。是一群黑手党。活下来的人是个异能者,是你已经遇到过的人哦。他在这前方的自宅里,我和他约好在那里问——” 正当太宰指向小巷的前方时——似是呼应这一行为,从那个方向传来轰鸣。 “哈!?”中也惊讶地望向爆炸的方位。 “……啊—”太宰露出一脸麻烦的神情,“刚刚的是爆炸声吧。” 从疑似发生爆炸的房屋的地方,升起了黑烟。还微弱地传来了枪声。 “喂喂。那里不是我们要去询问的地方吗?” “是不是被犯人抢先下手了啊。” “哦哟哟,真的假的。那真是糟糕,出大事了。” 太宰看向中也。和预料的相反,中也的脸上洋溢着期待。 “就是说是这么一回事吧?现在的作战是从麻烦的问话,转变成让这群来灭口的犯人们乖乖坦白了是吧?” “哈……?” “那不是最好了吗。走咯,喂快跟上!” 太宰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话音刚落就风一般冲了出去的中也。 “……小鬼……” * * * 宅邸被吹飞了近乎一半。 这是被爬山虎笼络的西洋宅邸。右手半边是装潢精致的老屋,左手半边则是小山般堆叠的瓦砾。瓦砾间残留的火接近熄灭,升腾起灰色的烟。 由于宅邸位于远离住宅街的人工树林深处,所以并没有伤者和目击者的身影。与之相对的,那里有七八个拿着枪的人。驾着短枪瞄准宅邸,偶尔响起干瘪的枪声。 “开始了呢。”将身影藏在树林深处,太宰说道。“多么华丽的爆炸痕迹。如果能让我去那种爆炸的正当中,一定会毫无痛苦地被炸死的吧……” “啊—好了好了。这之后不管揍死你几次都可以,现在给我集中精力工作……”中也鄙夷地看着太宰,而后将视线移回了宅邸。“是武装组织的袭击。外面有八个敌人。里面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呐。” 中也的话音刚落,伴着爆炸声,建筑物的墙壁被炸开。撞破二楼附近的灰泥墙,武装有枪械的男人从那里飞了出来。似是被什么人给吹飞的。 “啊—,不过,凭借那种程度的武装去与兰堂先生的异能为敌,的确会变成那样。” 太宰缓慢地说道。 “兰堂?” “他是黑手党的异能者,是我们接下来要去问话的对象。就是在首领办公室里,用异能将你束缚起来的人哦。那个怕冷的。” “是那家伙啊。”中也苦着一张脸。“要去救他吗?” “就算要去救,若是不知道对方所属组织和作战规模的话……” 这时,背后传来端起枪械的声音。 “要我告诉你们吗?” 男人的声音传来。声音十分温柔。像是与死亡接吻。 “举起手转过身来。” 太宰和中也互相对望了一瞬,而后老实地将手举起转过身。 身着暗灰色野战服的男人站在那里。是如同巨大树木一般壮硕的男人。他将手枪对准太宰。 “什么啊,是小孩子吗。”拿着手枪的男人的声音有些意外。“还以为一定是增援部队呢。是黑手党人手不足呢,还是那个名叫兰堂的男人没有人望呢。” “对、对对、对不起!我们只是……住宅附近的孩子。”太宰发出害怕到发抖的声音。“我们只是来给兰堂先生送东西的,所以……” “喂大叔。”中也打断太宰的话,开心地说道。“节约下彼此的时间。你朝我打一枪。之后我会反击,将你揍飞到隔壁城镇去。顺便将剩下的袭击者也全都揍飞。这样一来袭击就散会了。怎么样?” “你说什么?”枪的准心瞄准着中也。 “啊啊,真是……”太宰不再颤抖,捂住脸摇了摇头。“好不容易用演技骗过他,想这样把情报引出来的……” “怎么了?对着小孩子没法开枪吗?”将距离缩短到能够握住手枪,中也抬头望着枪口。“不过活在这世上,不能凭外表判断敌人的道理总该懂的吧。从你的装备看,你们是『gss』战术班的吧?” 男人的表情抽搐了一下。 『gss』,又或者称为gerhardsecurityservice(格哈德安保服务),是与黑手党对立的半非法组织之一。原本是海外资本下正当的民间警备公司,但在本国中断了援助之后变得非合法化,如今不仅是安全保障服务,也开始制造危险。用一般的说法而言便是“海盗”。袭击没有缔结契约的企业船只,夺取运输的货物。却并不会袭击和『gss』缔结保护协定的企业。这样的恶名能够成为获得顾客的广告,是一举两得的副业。 而后因这一副业几度让港口黑手党的货物沉没,两个组织正处于及其险恶的关系之中。因为训练教官是真正的军人,因此构成员的战斗强度很高,黑手党也一直处于苦战当中。 “喂,快点射击啊。”将自己的额头抵上枪口,中也笑了。 男人将力量注入扣在扳机上的手指。然而却无法射击。枪口缓缓向下低了下去。 “怎、么……枪、好重……!” “才这么点重量别累趴啊。你是男孩子吧?”中也温柔地触碰着枪管。只是这样,轻量手枪就像是变成了巨大铁块一样压在男人手上。 中也轻轻戳着手枪,手枪便突然朝着男人的胸口横向落下。堪比大炮的重量,手枪陷入了男人的防弹衣。 胸前的骨头被冲击碾压。 男人发出悲鸣。 撞击胸部之后手枪落在男人脚下,发出轻轻的咔嚓声。因为已经离开了中也的手,之前的重量也已经消失了。 “能够操纵重力的小鬼……难道说,你是『羊』的中原中也吗……?”男人捂住胸前呻吟道,“你归顺到黑手党旗下的传闻是真的吗!” 伴着怒吼,男人挥出拳头。是利用腰部的扭动,在最短的距离里突刺出去的逆突击。 “……啊?” 在军队教授的逆突击触碰到中也之前,黑色的旋风便撞上男人的下颚。如铁锤般砸去的中也的右脚跟。是中也向上跳起,快速后空翻后放出的直击。 “我才没有归顺到黑手党旗下呢。别产生这种让人火大的误会啊笨蛋。” 男人仰面倒了下去。大概因脑震荡而失去了意识。暂时无法起身了吧。 “哈,干得漂亮。”身后传来干涩的鼓掌声。“比起敌人直线放出的拳头,竟然是对此做出反应的回旋踢更快呢。” 中也的异能是操纵重力子。操纵的不仅是触碰到的对象,也包括中也自己的肉体。他能够减少自己的重力让自己变轻,从而施行高速攻击,然后只在命中的瞬间让重力回归原样。这样一来,如羽毛般轻巧放出的踢击,便会以铁球的重量突击对方。 “你就只在一旁看着而已吗,没用的绷带混蛋?” “和某个以暴力自居的小学生不一样,我可是好好地从敌人的通讯设备中得到情报了。” 太宰不知何时将敌人的通讯机放在耳边。那是从男人怀中偷来的。 “根据通讯里的意思,听见刚刚被你揍飞的那个人的惨叫,剩下的人好像正赶来支援。” 太宰的话音刚落,四周便显现出约十个人影。都是持有手枪的人影。他们将太宰与中也半包围一般分散站着,举枪瞄准着两人。 “喂绷带混蛋。我会把这些人打倒的,你给我弄点什么战斗音乐。重金属摇滚那种。” “你是笨蛋吗。”太宰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队长被干掉了!目标是重力使!开始射击!” 枪声一齐响起。 踹地而起的中也化为黑色的残影。 而后变为了战斗。——若这种,其中一方的攻击完全没有效果,只是被踹飞,这样的单方面暴力能够被称为战斗的话。 就算被小型步枪的枪口射出的7.92毫米子弹命中,中也也不会受到丝毫伤害,子弹像撞到人身上的木屑一样弹开。这是因为命中的同时便被消去了重力。中也势头不减地像是肉食猛兽般在近地面的地方奔驰。而后撞上其中一个敌人。 敌人就像被卷入爆炸般被吹飞了。躯体横向落在地上,中也向反方向跳起。紧接着向身边的敌人的枪垂直踹下,将枪身折断了。消去体重的中也将手枪作为踏板再次跳跃。在高空飞舞。有一枚子弹正中空中的中也的肩膀。但中也操纵重力,将子弹沿着反方向弹了回去。子弹贯穿了敌人的肩膀,嵌入地面。 时而如飓风般飞翔,时而变成陨石直击地面,任何枪口都无法捕捉到这样的中也。 “哈—哈哈哈—!”空中的中也很开心地喊叫着。 压倒般的速度和反射神经支配着在场的所有生命。面对暴风一样压倒性的战场支配能力,就连太宰也只能忘却呼吸地注视着。 最终敌人只剩下一个了。他的肩膀流着血,以充血的双眼瞪着逐渐靠近的中也。敌人的小型步枪已经连预备弹夹都全部射完,只有撞针咔嚓咔嚓的空撞声响着。 “结束了。告诉我袭击这里的目的。”树林中,中也慢慢走近。似是王侯般缓慢,消磨着时间。“有关『荒霸吐』你知道些什么?为什么要袭击黑手党的准干部。” “可恶……怎么能被你这种小鬼……!” 最后的敌人丢下小型步枪,拔出腰间的备用手枪瞄准。 “住手吧。”中也面不改色。“收起你的枪吧。反正你受了那种伤也不可能打中。 开枪只会增加危险。” “去死吧……!” 枪被击发了。 中也想用重力操纵将其无效化——然而,没能做到。因为没那个必要。因为伤势,对方射出的子弹轨迹擦过中也的头侧。 那枚子弹击中背后的大树,撞击到坚硬的树干后弹了回来。以时速一千米的速度飞翔的子弹,弹回来时也保持着相应的速度。对人用的柔弹头被击溃,从螺旋旋转变为不规则旋转的子弹,变成了危险的跳弹直直回击向它的主人。 碎裂的子弹,刺入男人的脖子。 “喀……” 就连惊叫都没能发出,男人仰面倒下。稍微迟了些时间血液喷了出来。 不幸的意外。——然而,却是战场中极其常见的事态。 目击了全部始终的中也皱了皱眉,轻轻啧了一下舌。“……嘁。我不是都说了嘛。” 而后背向男人,迈出步子。“敌人收拾干净了。快点走了。” 太宰并没有回应。他摇摇晃晃地来到倒下的男人身边,在他脸旁蹲了下来。 “真不走运呢。很痛苦吗?” 太宰的表情很平静。然而瞳孔深处却微弱地摇动着,那有如憧憬消防队的少年在见到消防队员时所露出的光芒。 “……喀……” “跳弹射中了喉咙的根部。就算现在就治疗,也无法治愈这样的伤。即便这样离死亡却还需要花费五分钟左右吧。你不应该用枪的。”太宰轻轻摇着头。“这五分钟可是地狱一般的痛苦。我的话肯定受不了的。要怎么办?要我用这把枪,让你从痛苦中解脱吗?” 男人痛苦地喘息着。想要发出声音,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成声。 “我是为黑手党办事的。也就是你们的敌人。但是你让我见识到了死亡这贵重的东西,就我个人而言是想要报答这份恩情的呢。要拜托我的话,还是在说不出话之前比较好。” 男人的眼睛里摇曳着绝望的光。 “……枪……向我、开……枪……” “好啊。” 太宰站了起来,扣下了扳机。 子弹命中了男人的头部,如此一来男人的身体便只是一件物体了。 “哈哈哈哈哈哈。” 太宰继续射击着。子弹依次命中。男人的尸体弹动着。 “哈哈哈哈。多么奢侈呐。哈哈哈哈哈。” “住手蠢货。” 中也从旁边抓住枪阻止了他. 太宰看了看被抓住的手枪看了看脚下的尸体,而后望向中也。一脸不可思议。 “已经死了吧。别向尸体浪费子弹。” 太宰茫然若失地看着对方。那是一种——奇妙的,比这之前所有见过太宰的人们所见到的还要更像少年,与年龄相称的孩子般的表情。 之后太宰露出黯淡的笑容。 “是呢。你说得对。一般是会这么想的吧。” 随即,像是对待脏东西一样扔掉手枪,对尸体和中也都再无兴趣,向前迈出步子。 那样的神情已经回归到一如既往的太宰。对一切概念都没有兴趣的灰色的表情。 “哈哈。一般吗。哈哈哈哈。” 太宰干涩的笑声,被树丛间吸收殆尽。 * * * “呜呜好冷……通风变好了之后冷了三倍……真想在风吹不到的土中,像蝉幼虫一样度过余生……” 在宅邸的二层,准干部兰堂颤抖着。 宅邸内一片荒凉。墙壁因爆炸而剥落,照明灯从天花板掉落摔碎。架子上的小物件一个不留地全都倾倒在地上。青色的盘子、青苔色的书本、橙色的画作纷繁地装点在地上。最后再增添上敌军的尸体作为地面的装饰,赤色的血液让整体呈现统一感。简直就像是前卫艺术一样。 “真是灾难呢,兰堂先生。给你这个,放入暖炉的木材。” “呜呜……帮大忙了啊太宰君。这间宅邸有暖炉真是太好了……如果没有的话我一定会为了取暖,直截了当地跳进焚烧的大火中的吧……” 裹在毛毯里的兰堂接过太宰手中的木材,将它丢进暖炉里。暖炉中的火,如焚烧炉一般轰隆轰隆地燃烧着。 “喂绷带混蛋,刚才的木材,你从哪里拿来的?” “这间房子的柱子。”太宰坦然地说道。 在乱糟糟的接应室内,太宰与中也见到了兰堂。 兰堂是资格较老的黑手党。从先代开始就一直侍奉着组织,取得准干部头衔则是从森的时代开始的。先代的时代一直都不得志,因此周围一直将他看做是森派,也就是说比起先代,他会更偏向现在的体制。 “兰堂先生被袭击的理由,我大概猜到了呢。”太宰一边随意往暖炉里丢落在地上的书一边道,“是‘为了扩大传闻’。如果能用爆炸杀死森派的兰堂先生,人们就会更加体会到‘先代的愤怒’吧。实际上,在到这里来之前,我调查了一下『gss』的指挥车,发现了用来伪装黑色爆炸的说明书。” “黑色的爆炸,是……?”兰堂颤抖着问道。 “详细情况我也不知道,所以专业方面的知识之后再调查。利用被钠灯照射处理过的药品产生的焰色反应,似乎就能造出接近黑色的火焰。”太宰望着捡到的文件说道, “不过反正横竖都是个简陋(cheap)的伪装作战呐。毕竟结果不仅没有除掉兰堂先生,就连伪装作战部队都反击毁灭了呢。” “也就是说是这样吧?”中也将重量放在右腿上叉着腰,“就是说,『gss』那伙人为了让黑手党起内讧而冒充『荒霸吐』,跑来袭击这位老爷然后失败了。” “就是这样。” “那这一系列的幕后黑手,就是『gss』的头领咯?” “我觉得这个可能性很高。” “呜呜好冷……『gss』的现总帅是个冷静而理智的异能者……。而且有传闻说他与北美的秘密机关『组合』有很深的关系……就算要讨伐他,不做好相当的准备可不行……太宰君,暖炉的燃料,再来点……” “好的给你。”太宰将看起来价格很高的画递了过去。“没必要讨伐他们。毕竟我们的目的,是让先代复活这一谎言在大众面前曝光。话说回来兰堂先生,我有事想问你。” “呜呜嗯,可以的。我不能违背持有银之手谕的人的指示……即便不是这样,森大人也是将我提拔到高位的恩人……” “那真是太好了。那么,兰堂先生能详细地告诉我,你在研体街目击到『荒霸吐』的事吗。现在只有这个情报和犯人紧密相连了呢。” “啊啊……那件事……我还记忆犹新。” 兰堂低下头将下巴埋进毛毯里,小声地说着“怎么可能忘记”。 “兰堂先生?” 太宰看向兰堂。 兰堂的手颤抖着。 太宰很快便明白了——这种颤抖,并不是由于寒冷。 “我……幸存下来了。但是周围的部下全都……燃烧殆尽了。被那个黑色的火焰给……太宰君。你的作战是正确的。不是要讨伐犯人,而是仅止步于曝光他们的企图…… 就这么做吧。必须这么做才行。要问为何,因为那个可是真的神明。就算聚集全人类也完全没可能与之抗衡……” 兰堂寒色的瞳眸中,清晰地摇曳着恐惧。 太宰从未见过兰堂害怕成这样。兰堂那种——即使位于铺有几百具尸首的抗争路上,也不会动一根眉毛,拥有那样厉害手段的人恐惧的姿态,谁都没有见过。 “告诉我详情吧兰堂先生。”太宰淡淡地笑了。“变得有意思了。” 兰堂清了清嗓子,以阴郁的眼神对比了一下两个少年,而后开了口。 ——那是,在研钵街接近中心的地带发生的事情。 我们黑手党与『羊』的武装少年们进行了战斗。虽然说今天挑起战争的是我们,但是根本原因是『羊』的成员在两天前将港黑成员所乘坐的飞机击落,而他们击落飞机的原因是上周港黑袭击了『羊』的武器库,而袭击的原因是由于上个月『羊』……嗯,大概就是这样,现在大家就连是谁先挑事的都快不记得了。和极道电影不一样,我们的世界里基本不存在明确的善恶因果。虽然我觉得事到如今了也不必多加解释。 啊啊好冷……能不能麻烦用瓦砾把那块漏风的地方堵一下?对就是那里。谢谢。 接着说。那刚好是我们前往战场的路途中发生的事情。突然出现的黑色的暴风,将我们全部吹飞了。 和那玩意比起来,之前把我的宅子吹飞了的『gss』爆炸,简直就像是婴儿的喷嚏一样。我的重要的部下都死了。我用异能展开了异空间,才苟活下来。 那是——那黑色暴风中的世界,真的是不可名状。 至少,不是这边的世界。黑色的火焰,沸腾的土地。房子突然开始融化,空气燃烧殆尽,电线杆在倒下之前就已经化为灰烬。 如果硬要形容的话——那就是地狱。曾在画卷里出现过的,几百年前的作家们根据想象所描绘出来的,黄泉深处的景象。 那家伙…,就站在地狱的中心。 爆炸的中心——并不是先代。那是与现代完全不一样的身影。那甚至不能称作为人类。 野兽。 那是黑色的野兽。 四脚着地行走的野兽。以火为皮。以焰为尾。就连它的双眼,都如同炼狱深处喷射而出的火焰。 它的尺寸和轮廓,就仿佛是手脚着地的人类。但是,除此之外的其他地方都已经超越了人类的范畴。更不用说那不在一个维度的存在感。那具肉体可以说是有史以来所有的灾难和虐杀浓缩之后的结晶。或者说是星球和宇宙所拥有的,这个世界的根源本身的能量具现化之后的样子。 唯一能够断定的是,它没有恶意,也并无愤怒。不存在感情的波动。它只是为了这样做,才存在于那里的。 我为了能更好的解读这个现象,环视周围。 或许,这是来自敌人的异能攻击。现在想来,如此巨大的热量不可能只来自一名异能者,但是当时我只能想到这一种假说。 但是周围并不存在异能者。我什么都看不到。就连背景都不存在。 地面上的一切都由于极高的热量而扭曲变形。就连天空的颜色都无法看清楚。况且背景什么的都已经如同被水晕开的水彩画一般。仿佛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变成了幽鬼一般。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却记得横滨的海,远远能看见的那片海,和他那如同灰色钢铁一般的表面,仿佛发生了什么都不会改变,那种风平浪静的样子。 那只让大海以外的一切都消失无踪的野兽,看向了我。 那感觉就像五脏六腑都被灌入了融化的铅。 下一秒,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我的异能——亚空间领域出现了裂缝。 不论是子弹,还是刀剑,即便是雷霆,光线,音压,都不可能跨越空间的限制。就像右手拿着的小说里的主人公绝不可能打倒左手里拿着的小说的恶棍一样。说到底就连次元都不一样。 但是,那匹野兽做到了。 它超越了物理的法则。 那么那匹野兽,究竟是神是魔。 我迅速地重新展开了亚空间。但是仅仅是我重新展开异能的那一瞬间,对那家伙来说就足够了。不可见的东西击中了我的身体。 那是力量本身所组成的洪流。那是力量转化为热量、光线、雷电等具体的东西之前,最原始的能量。恐怕那些黑色的火焰,只是原始能量的余波,都只是从爆炎中升腾而上的烟雾一样的东西罢了。我被那种能量甩了出去。那根本不是区区一名异能者能做出任何反应的事情。 亚空间重新张开的时候,我的身体已经被甩到了空中。如果防御再晚一秒,恐怕我全身的细胞都会崩溃,就连肉体都会化为烟尘吧。所以,我对自己仅仅只是没站稳而被吹飞感到侥幸。 在我失去意识之前,仿佛听到了野兽的咆哮。 不出所料,那是不包含任何感情和意志的声音。 我对那个声音感到恐惧。 那不是为了恐吓敌人而发出的声音。不是威吓也不是胁迫。只是在那里叫了一声而 已。我马上就明白了。那家伙仅仅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就可以引起这种程度的破坏。 那比任何形式的抗争都令人恐惧。在空中飞舞,在地面翻滚。之后的记忆就不存在了。能获救并活到现在,真的是全凭幸运。如果那家伙对我抱有一丝一毫的杀意,我一定活不到现在。 如果现在有人告诉我那是神,我也丝毫不会怀疑。 洪水并不抱有杀意。火山并不抱有杀意。台风,落雷,海啸都不抱有杀意。但是他们都能在一瞬间杀死大量的人。那匹野兽就是这样。这个国家,将这种存在称为《神》。 除此之外还能称作别的东西吗? ——兰堂的话在这里停下了。太宰和中也都并未马上开口。 “对不起……你们想要证明先代的复活并不是由于『荒霸吐』的力量,而是敌对异能者的伪装吧。但是,如果把我刚才说的话报告给首领的话……反而会让首领感到『荒霸吐』这种神是真实存在的吧……。可能会让你们的调查变成无用功。” “不,您说的话很有意思。”太宰笑着说。“多亏了你刚才说的,我才明白了。” 中也看向太宰问道:“你说什么?” 太宰如同演剧一般将身体旋转半圈,嘻嘻地笑了。 “所以说,我知道诡计和真犯人了。事件解决了。” 第六卷 太宰、中也、十五岁 phase.03 中也和太宰的拳头猛烈地碰撞到一起。 “告诉我犯人是谁啊!” “才不要!” 还未等到太宰的回答,中也就已经迅速地接近太宰,用力使出下段踢。 太宰由地面跳到空中回避。在空中转了一圈,借用下落的惯性挥下手中拿着的武器。 大约与一个成年男性的身高相等的黑色的铁棒被中也两手举起格挡。乘着太宰落地时那一瞬间的僵硬,中也极快的拳头便如同雨点一般落在太宰身上。 “你其实根本就不知道是谁吧!” “不,和那边那个小学生不一样,我可是知道了哦。” 面对中也如弹幕一般落下的拳头,太宰只能进行防守。太宰不停后退,被逼进了战场的角落。 “喂喂喂!一昧防守可是赢不了我的哦!” 最后,中也使出了必杀的回旋踢。那是原地后空翻,并将对手踢向空中的强力招数。 但是太宰并没有放过他使出招数之前那几秒的空隙。 “很可惜!” 太宰迅速地按下按钮,被太宰所操纵的角色由于缠上了一圈斗气而发出了光芒。被挥舞的铁棒开始延伸出了破坏的光线,击中了中也的角色。 “喂!!等——” 中也的喊声被强烈的电音覆盖了。向下挥舞的铁棒并未停下,并描绘出了无数的闪光。攻击,攻击,攻击,攻击。如同暴风一般的攻击仿佛不会停止一般,中也只能呆呆地看着。 过了一会,中也操纵的角色就倒在地上,太宰的角色头上出现了发光的“胜利”两个字。 “到此为止啦。你搞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了吗?” “可恶!再来一次!” 两个人所在的地方,是繁华街的电子游戏中心。 热闹的电子音。客人们的喧哗。两人置身其中对着游戏筐体,正在进行电子游戏格斗对战。 “再陪你打一次也不是不可以,但是结果是不会改变的哦。别看我这样,手可是很灵活的哦。”太宰摆着手说。“那么……我们约好了的对吧。‘输了的人要像狗一样听从胜者的一个命令。’我要下什么命令好呢?” “可恶……明明对游戏我还蛮有自信的……!” 从兰堂家出来之后,两个人的意见出现了分歧。和主张应该立刻去往犯人的所在地的中也相反,太宰认为即便是为了能轻松一点也应该等到准备周全了再行动。 已经知晓了犯人真实身份的太宰不肯说出犯人的名字这件事情使争吵进一步发酵。但是,森严令禁止他们用暴力和胁迫解决问题。 最后,为了让对方屈服,两人选择了公平的解决方式,以电子游戏定胜负。随后两人约定了败者要听从胜者的一个命令,一起来到了繁华街。 事实上,两人在同一个游戏厅进行同样的对战赌注,在之后也有过接近一百次—— 有机会再整理成其他报告。 “你的自信是不是从隔壁打折店买来的啊。”太宰摇晃着身体说道。“你失败的原因啊,就是因为你异能太强了。因为你拥有了强大的异能,所以你的狡猾和周到就没有被培育起来,它们和你的身高一样都还是小孩子的样子。所以你赢不了我。不管是电子游戏还是推理比赛都是。” “推理比赛?”中也瞪了太宰一眼。“我根本不记得我有接受过这种比赛,也不记得我有输过。难道不是你这家伙自己瞎说‘我知道犯人是谁了’的吗。鬼才相信你咧。” “你说得实在是很对。”太宰点了点头。“但是啊,你还不知道犯人是谁对吧?” “……啊?” “你知道犯人了吗?” “……那种东西当然”中也扭曲了脸转向一边。“……了啊……” “嗯?什么?” “那我当然……了啊……”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我说我知道啊!”中也咬牙切齿地咆哮道。“把人当笨蛋也给我有个限度,你这个变态混蛋!” “非常好。那么我们就来比一比谁先能抓到犯人吧。如果你赢了,之前的比赛结果就都不做数。但是如果我赢了,你这辈子都是我的狗了。” “哼。你觉得你提出苛刻的条件我就不会答应了是吗?”中也眼睛朝上狠狠地瞪了太宰一眼。“你这轻薄的虚张声势混蛋。好啊。你的挑战我接受了。你说我做事既不狡猾又不周全?我怎么可能会让你这样的家伙看到我的杀手锏啊。” “可以啊少年,作为接受挑战时放的狠话来说还挺不错的。我就夸奖你吧。好—乖好乖好乖好乖。” “别摸我头!” 对于想要开玩笑地把手放到中也头上的太宰,中也用踢的把他撵走了。 在这期间中也的手也依然插在骑手服的口袋里。 “说起来。”看到中也的踢击,太宰忽然说。 “我还没见过你用拳头打架呢。广津先生、『gss』的时候都是,你攻击的时候只会用脚去攻击对方,手就放在上衣口袋里。是有什么原因吗?担心指甲会断之类的?” “才不是啊。运用什么样的战斗方式是我的自由吧。” “哈啊,原来如此。故意手下留情的啊。”太宰那张仿佛看透了什么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看来中也内心也存在很多矛盾啊……还存在分裂呢。本来,异能者之间的战斗中会发生什么都不奇怪。像中也君对广津先生那种,你的异能性质占据有利地位的战斗一样,说不定哪里也存在克制你能力的异能。而这个在你们实际交战之前是无法被预测的。所以在这个行业里,对遭遇战绝对不能掉以轻心也算是一个常识。当然,拥有异能无效化能力的我是个例外……战斗的时候,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为什么要故意逼迫自己?” “关你屁事啦。”中也转过脸去。 “那我换一个问题。身为强大的荒神的『荒霸吐』。为什么你要寻找他?” “……那是因为……” 想要说些什么的中也,却突然保持着嘴微微张开的样子僵住了。 “嗯?中也君你怎么了?” 中也迅速地转过身去背对太宰,将骑手服的领子立起来挡住了脸。 “不要叫我的名字!”中也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地低声呢喃。“也不要和我说话!在那些家伙消失之前,给我安静地盯着屏幕!” “那些家伙?” 太宰巡视着将视线转向店门口。 那里有三个年轻人,仿佛在找什么东西一样四下环视。 是两个和太宰中也年纪差不多的两名少年,和一名少女。是在繁华街随处可见,打扮并没有什么特征的三人组。但是他们三个人的右手,都缠着一圈青色的带子。 “那个青色的带子……没记错的话应该是『羊』的成员才会佩戴的标志吧。”太宰 看着那三人,看向背对自己的中也。“跟他们对上的话,会发生什么不妙的事情吗?” “现在才不是能和他们对上的情形吧,你倒是察觉到啊!” 太宰将拇指放在下巴上思考了一会,脸上浮现了薄薄的一层笑容。然后他叫了起来。 “喂——中也!快点去工作啦!这可是来自boss的命令哦!” “混蛋……!” 在中也轻声咒骂的当口,三人组也对中也的名字产生了反应。然后神情都变得明亮了起来。 “中也!啊,终于找到你了!可让我们好找!” 中也对着那三个挥手呼喊他的三人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之后又摆出一副冷静的神情,转向那三个人。 “你们三个,都没事吗。太好了。” 中也用稍显老成的声音说。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感情波动的痕迹。仿佛石头一般。 “你怎么还在这里玩啊中也!”站在三人组中间的银发少年噘起了嘴。“你知道的吧,晶和省吾他们被黑手党抓起来了啊!” “不用担心。”中也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色彩。“那件事情正在处理。被抓起来的八个人会毫发无损地回去。” “正在处理……哪里像?组织内部已经有人在说了,说中也已经向黑手党屈服了,像走狗一样低三下四的请他们给自己工作之类的!你以为我为了打破谣言花了多少精力 (——算了先不说那个。快点打进黑手党的监狱让他们吃点苦头吧!就像以前那样!” 太宰一言不发,饶有兴致地看着『羊』们的对话。 “比起那个,你们调查的关于『荒霸吐』的传言,有什么进展吗?” “啊?啊……”银发的少年一脸困惑地看向自己的同伴。“当然,调查有进展了。我们照你所说的,分头追查了传言的数量和出处,果然『荒霸吐』出现次数最多的还是这两周左右吧。黑色的火焰啊,看到了黑手党的首领大叔啊之类的传言,这两周简直是爆炸性地增加。在这之前都只有很少很少的人之间口口相传而已……” 太宰突然开口说道:“那,能确认到的最早的被破坏事件是什么时候?” 所有人都看向了太宰。 “喂……中也?这家伙是谁?希望加入的人吗?” “嗯……差不多是那样吧。”中也瞪了一眼太宰后,将视线移回了『羊』成员们身上。“不好意思,麻烦你们回答一下这家伙的问题。” “也不是不行啦……”银发的少年一脸不太能接受中也说辞的样子,一边打量着中也和太宰一边说:“如果说是最早的有具体的破坏事件的传闻的话,应该是八年前吧。大战的末期,产生了研钵街的巨大爆炸。在此之前,『荒霸吐』都没有造成过具体破坏。” “果然如此……”太宰仿佛知道了什么一般轻轻点头。 “中也啊,这家伙真的是『羊』的新成员?就算是你也不能因为个人决定让新人加入哦。你确实是最强的对组织也是有最大贡献的没错啦。但是名义上,你还是那个拥有十三个成员的‘评议会’中的一份子哦。对于你强权暴力的批判从以前开始就——” “我知道。”中也低声打断了他。 “真的吗?……那就好。总之,结果就是‘想说的人就让他们说去吧。’事实上大家都在依靠你的力量这一点也倒是事实。”银发少年仿佛习惯了一般轻松地拍了拍中也的肩膀。“快点回来制定夺还计划吧。晶他们应该是在河对面的工厂大道那里被抓的。其实那个时候我也在那里。因为藏起来了才躲过一劫。” “等等,去了工厂大道?”中也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你们,又跑去偷酒了?这可是在抗争最激烈的时候啊!而且还选了那么接近黑手党据点的地方……这不就和对他们说‘快来绑架我!’一样吗!” “你别吼嘛。”少年皱起了眉头。“我们又不是去杀人的。有好好遵守防卫主义的规定啦。而且那不是个好机会吗。『羊』是唯一的反击主义,一旦招惹百倍奉还—— 对吧?” “是啊。但是——” “中也不也一直在说吗,‘拿着和其他人不一样手牌的人,就应该负起相应的责任。’ 你会负起拥有异能这一手牌的责任对吧、中也!”银发少年揽着中也的肩膀走了出去。 “走吧!” 鼓掌的声音突然响起。 “有趣。”是太宰。他带着笑容,慢慢地鼓掌。“你们真是非常有趣。那样战斗狂的中也君,都仿佛是被狼睥睨着的羊一样。看来站在组织的顶点是比想象中更困难的事情呢。之后我去给森先生揉揉肩膀好了。” “自杀混蛋、你……” “『羊』的各位。你们不能把中也带走哦。他现在可是在遵从港口黑手党的命令工作。” “哈?”银发少年仿佛看智障一样看着太宰。“又是那个谣言?都说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中也屈服于港口黑手党这种事情,根本就不……” 少年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中也,似乎从中也沉重的表情中读懂了什么。一边说着“…… 当真吗?”一边放开了揽着中也的手。难以置信一般向后退了一步。 “中也,这是在开玩笑吧?还是说这也是什么作战?让黑手党放松警惕然后从内部瓦解他们之类的……” “不,是真的。”中也用生硬的声音回答摇了摇头。“黑手党的首领是认真的。想要逃脱背叛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周围也有人在监视。” “监视?” 中也的视线投向了太宰。 数秒后,明白了现状的『羊』成员们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就这个小鬼……!?” 『羊』的三名成员下意识地和太宰拉开了距离。即使他们和港黑成员有过无数次的冲突,见到首领的直属部下还是第一次。 “就是这样。之后,请多指教。” “喂……喂中也!你干嘛呆呆地站在那里啊!监视的话也就是说,这家伙就是港口黑手党首领的部下咯?快点给他点苦头吃吃然后把他作为人质进行交换……不、不如干脆杀了他——” “哎呀好吓人哦。”太宰举起双手做了个鬼脸。“哎呀真是败给你们了,四对一的话我可没有胜算。我什么都会做啦所以至少留我一命哦。对了,我会拜托森先生把人质放掉的啦” “……什么?” 把一头雾水的四个人丢在一边,太宰从怀里取出了手机,拨打了一个号码后放到耳边。 “喂是森先生吗?身体怎么样啊?因为心理问题在胃上穿开的那个洞怎么样了?啊感觉好像变大了?”太宰一副很开心的样子讲着电话。“你拜托我做的事情很顺利哦。就快要解决掉了。啊有件事情想要拜托你——能把『羊』的人质放掉吗?嗯、是的。现在。要毫发无伤。……没关系的,这是在对森先生的教导所进行的实践。……嗯,那拜拜。” 太宰挂掉电话,把手机收了起来。“人质应该已经放掉咯” 『羊』的成员们一脸疑惑地相互对视了一会。 “喂喂,就这样的小鬼能有放掉人质的权利吗?刚才那通电话,感觉对他们的首领不是一般的颐指气使啊——” 银发少年虽然半信半疑,却在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后震住了。“哇——真的诶!他们发邮件来了!说是大家都安全地回去了!” 『羊』成员的三人狂喜起来。但是中也却一脸猜疑地看向太宰。 “你这家伙……有什么企图?” “友情的证明而已啦。”太宰神秘地笑了笑。“走吧。还有工作要做呢。” “工作?哈哈,中也才不会去为黑手党做事啦。毕竟人质都已经被放出来了!”银发少年像看傻子一样哈哈大笑。“走吧中也,大家都在等着你呢!” 银发少年抓住了中也的手腕。但是中也一动不动。 “……喂?” “抱歉,你们自己先回去吧。”中也摇了摇头。 “哈?……不是,你这家伙在说些什么啊?” “我要去追捕犯人。”中也表情僵硬。 “不是……所以说,那是因为被港黑威胁了才要去做的不是吗?”少年皮笑肉不笑。 “你现在应该有更重要的工作才对吧。要去报复啊。要让绑架了晶他们的那帮人尝尝我们的厉害。绑架犯的身份已经明确了。是一个叫『黑蜥蜴』的武斗派组织。虽然还蛮强的,但是有你在也不过是小菜一碟。好啦快点过来。” 银发少年抓住了中也的肩膀。但是,中也依然一动不动。 “喂,中也。快别闹了——” “『荒霸吐』优先。”中也用仿佛忘记了如何做出表情一般僵硬的表情说。“我和这家伙打了个赌,赌我们谁能更快找到犯人。我可不能输。” “你们怎么还打了赌啊!”银发少年叫了起来。“我说,你脑子没有坏掉吧?大家都在等着你去把敌人打飞啊!『羊』在这座城市的地盘,都是因为有反击主义的评价— —‘随便出手绝对不会让你好过’的评价在才能成立的啊!然而你却要因为一己私欲— —” “就说到这里吧,『羊』的各位。”太宰突然打断了银发少年的话语。“中也要怎样使用他的异能,是他自己的事。他找到了比保护你们更重要的事情。你们应该祝福他才对。” 『羊』们难以置信地看向中也。 “喂中也……你来真的吗?如果没有你的能力的话,『羊』的反击主义就无法成立啊。如果被小看的话,我们的地盘在一周内就会被占据!即便如此你也……” 银发少年退后了一步。 “你……难道说,那些传言都是真的?你已经背叛了『羊』……如果完成了这次工作,作为奖励就让你成为港口黑手党的一员之类的传闻……” “和港黑没有关系。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真的吗?你能证明给我看吗?” “这不可能被证明的。你们能做的就只有相信他。”太宰走进他们之间。“但是这就够了吧?毕竟你们是伙伴嘛。好了,快走啦快走啦。” 意识到再怎么要求也无济于事的三人组,在太宰的催促下不情不愿地离开了。离开的时候,还不断回头看看神情僵硬的中也。 “不要忘了哦,中也。以前——收留了来历不明,没有身份的你的,可是我们『羊』。” 银发少年在离开之前对中也说道。“所以你要好好负起责任来哦,中也。负起那‘手牌的责任’。这不是我们说的,而是你平常一直在说的事情。——拥有强大手牌的人的责任。你再好好想想,关于这个的事情吧。” 中也并没有回答。 只是沉默着,目送『羊』们离去。 第六卷 太宰、中也、十五岁 phase.xx 在不存在感觉的青黑色黑暗中,“ ”在那里。 这里没有上下,也没有左右。就连时间的流动都十分暧昧。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些问题“ ”都不知道。 那里很安静。仿佛在深井底部一般,又或是说如同暴风雨在头顶席卷而过的大海深处一般的沉默。 “ ”被包围在这片粘稠的黑暗中。沉重的阴霾。 黑暗的另一边,有一面透明的墙壁。就是那个将自己困了起来。这是封印,“ ” 如此感觉到,并不是由于自己知道这个词。“ ”不知道语言。因为“ ”不是人类。但是并不是作为明确的语言,而是作为语言产生之前的概念,“ ”对那面透明的墙壁产生了这样的感觉。透明的、厚重的、将自己围困起来的封印。如同坚固的约定一般令人确信,将自己与外界隔离开来的墙壁。 墙壁的那边,有时会有什么在闪烁着。 从右到左,又从左到右。 虽然那只是封印那边往来人群的影子,但“ ”还并未建立起人类这一概念。 有些人会偷偷看向这边,有些人只是快速地经过,有些人则是仿佛诉说着什么站在那里。但是不论是哪种人影,都被封印隔绝在遥远的地方。如同雾里看花。 那道封印——有一天被打破了。 神域被破坏,黑暗被玷污,外界侵入了这里。有人将“ ”叫了出来。暴风雨一般强烈的感情席卷而来,“ ”被压得喘不过气。如同快要溺死一般。他对外界没有兴趣。 但是外界并不允许他这样想。 “ ”被强壮的男人的手抓住了。 红黑色的火焰从被触碰到的部分喷薄而出。 那是婴儿呱呱落地的声音。 新生的事物必须抛弃一切旧事物。“ ”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什么。忘记了自己在黑暗中感受到过什么。平稳的青黑色黑暗。温柔的孤独。这些已不再能保护自己。 婴儿的啼哭充满了世界。“ ”获得了火的形状。 之后愤怒的火焰,将地上所见的一切有型之物,悉数破坏、粉碎、燃烧殆尽了。 就这样——“ ”诞生了。 第六卷 太宰、中也、十五岁 phase.04 “麻烦把那个装饰放在右边的天花板附近。对。再往上一点点。” 某个房间里,太宰正在准备一场宴会。 这里是造船所所有的建筑内的一个接待室。对非法组织而言,这处由于主人的破产而荒废的造船所是非常适合的住处。 为了修补船只而修建的渠道现在变成了广阔的空地,建立在其两边的三层建筑,已经接受了自己将要慢慢消亡的命运。 太宰和兰堂就在这栋建筑中的一间中。 曾经摆放着高级绘画和一坐上去仿佛就会沉下去的皮质椅子的房间,如今已经只是一间被漏进来的雨水和碎裂的玻璃所点缀的废弃房屋。而太宰,正在将这件不论怎么改造都不会被人说闲话的房间变为他所希望的样子。 “哎呀,还真是期待。如果中也君知道我们为了他获得自由而举办了这么盛大的派对的话,该会有多高兴啊。” 太宰一边心情很好地哼着歌,一边在墙上挂上了装饰用的布。即使左手还打着石膏,右手也在不停的摆放各种各样的装饰。 “哦哦,这个彩带好长哦。真是有努力在准备啊。如果全部装饰在墙壁上的话感觉整个房间都会被盖上吧。来来兰堂先生,拿着这边。如果装饰上这种华丽的装饰的话,中也君肯定会感动得掉眼泪的。” 房间里铺着深红色的高级绒毯,音响中播放着少年们喜欢的欢快的现代音乐。房间的最里面有着用黄金装饰的餐桌,上面摆放着足够二十个人吃的巨大的宴会用蛋糕。房间里的照明先是暗淡的,几秒后就会切换成色彩鲜明的彩色照明,让房间的光线在海中、黄昏和一片新绿中来回切换。 “那个啊太宰君……普通人在被这样欢迎之后,我觉得他会说‘杀了你’…… 兰堂一边帮忙装饰房间,一边小心翼翼地说。 “为什么?” 太宰拿着超长的红色彩带,不可思议地反问 “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中也君·恭喜你被放出来&辛苦你了party’对吧。点心和饮料,不错的音乐,朋友的笑脸,除了这些还需要些别的什么吗?” “我不是很明白你们年轻人的事……但是我觉得一般party是不会有‘陷阱’ 的……” 兰堂用感到困扰的小动物般的表情看向地板。 陷阱被地毯完全遮盖住了。在被抑制了照明的房间的巨大的宴会蛋糕的前面。如果被‘来吧快进去’地催促的话就一定会走到的一个位置。 “呼呼呼……这可不只是陷阱而已哦!一边接受『羊』们祝福,一边往里走的中也,在这里扑通一下掉进楼下。当然,只是这种程度的陷阱对中也君来说都是小意思。他轻轻一蹬地就可以跳回来吧。但是很很遗憾!下面可没有让他落脚的地方。要说为什么的话,下面可是就连水黾都会溺死的、软软的烂泥哦。就算是中也也很难一瞬间逃出来。然后……嘿嘿嘿,这场派对真正的主角,就是从在烂泥中挣扎的中也头上倒下来的二十多千克的小麦粉。陷阱打开的一瞬间,比罗曼蒂克情节稍微多一些的小麦粉就会如雪一般落下,将他一下埋在里面。虽然中也君的重力只会和直接接触的物体产生效果,但是由于小麦粉体积过小,没接触到中也的小麦粉也会不断地再次落下并不会一下全部飞走。——最后,他为了不窒息而死只能将反重力能力集中在嘴周围,一边想办法呼吸,一边做着唯一的抵抗,并用能想到的话对着楼上的我大喊大骂吧。而我,就一边把那当成宴会用音乐一边优雅地吃点心啦。啊啊,我已经开始兴奋了!” 另一边的兰堂——完全被吓到了。 “啊……嗯,那个……至少我现在知道你特别适合港黑拷问官这个职位了……”兰堂拼命用意志抑制住了自己嘴角的抽动说道。“但是,怎样才能把中也君叫到这个会场来?” “没关系,只要把『羊』的成员骗几个过来,把这里伪装成真正的宴会就好了。 那些事情的准备也基本上完成了 “哈啊,这样啊……。不愧是森殿下的怀刀……” “毕竟森先生经常教导我要‘主动去做别人讨厌的工作’嘛”太宰骄傲地说道。 “意思完全就搞错了……” 完成了装饰的太宰,一边拍掉手上的灰尘一边回到了兰堂旁边。 “第一,『羊』和中也还是好好让他们感情破裂一次比较好哦。”太宰边走边说。 “他们现在完全就是在火药库里玩火。只是他们自己好像还没注意到。中也也是,『羊』也是,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现在的防卫体制是最差劲的构造。这种情况叫什么来着,扣错纽扣?不安定集团?还是说说‘半生不熟烤肉论’?” “那个……半生不熟烤肉论?那是什么?” “啊,这个是森先生教给我的……想象一下三个年轻人去吃烤肉。”太宰捏着下巴说道。“把生肉放到炭炉上烤,等到全部烤熟后再取来吃。这是烤肉。但是如果是三个饭量都很大的年轻人,肉刚一烤好就会被取来吃掉。大家想吃多一点。这就变成了战场。这时有一个人灵光一现,觉得只要在肉烤好之前一点点把肉拿过来就好。这样的话,就能比其他两个人都更快的吃到肉了。然后他就这么做了。如同他计划的那样,他随心所欲地吃到了肉,非常的满足。那么,剩下的两个人就吃不到什么肉了。没办法吃饱肉那为什么还要来烤肉呢。还有其他对策吗?当然有。那就是和对方采取相同的战略……也就是说自己也吃半生不熟的烤肉。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就这样全员都开始吃不到十足火候的烤肉后,已经无法只靠个人来打破这种僵局。只有自己停下的话,好不容易才能抢到的肉就没有了。最后就这样陷入全员都只能吃半生不熟的肉的僵局——大家其实都明白‘烤肉要完全烤熟才比较好吃’的。这就是‘半生不熟烤肉论’。世间的不幸有一大半都可以拿这个来解释。” “哈啊……也就是说……每个人都追求个人利益最大化的结果,就是每个人都得不到最好的结果……然后对于制造出这种不幸状态的成员来说,也已经没有办法让大家摆脱不幸了。是说这种状态吗。”兰堂歪了歪头。“『羊』现在就是这种状况?” “嗯呵呵,他们好玩就好玩在他们甚至还不知道自己吃到的烤肉是半生不熟的。 『羊』和中也君真的是非常有趣的的玩具。能看到这么多有意思的东西,里社会真是个令人愉快的场所啊。”。 太宰说着咯咯地笑了起来。 “确实……说不定就是这样。”兰堂边说边将照明器具拿到手中取暖。“暴力和抗争,并不是为了生存所必需的东西。若是对全体成员说‘别再吃这种半生不熟的烤肉了’……也就是宣言‘停止争斗,禁用武器’并遵守的话,暴力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但是事实上是不可能的。一定会有谁会违反规则。由此而产生的暴力,必定会产生莫大的利益。这样一来其他的人也只能一起食用‘半生烤肉’…… 只能保持反击的暴力。这就是存在于黑社会中的抗争的本质。” “想必老资格的兰堂先生对这个比我要清楚得多。”太宰脸上浮现了薄薄的一层笑容。 “嗯……在先代那个年代,我还只是个最底层的成员。”兰堂一边暖手一边说。“不存在后盾和经济基础的最底层。工作就是站在最前线战死。能在无数的抗争中生存下来虽然有异能的因素在,但是基本上都是靠运气。首领换成森先生后,实力被认同,也被提拔到了准干部的位置。……所以我对于森先生只有感激。我会为了那个人歼灭一切黑手党的敌人。这次的『荒霸吐』危机也是,我会尽我所能。” “我很期待。”太宰笑了。 “然后……对了。太宰君,虽然你说你已经知道『荒霸吐』案的犯人是谁了……但那是真的吗?还是说只是为了欺负中也君撒的谎?” “都有。”太宰笑道。“在中也君的面前这么说有一部分是为了让他接受赌局,但我是真的明白了犯人的身份。” “哦……那是谁?” “就是你啊,兰堂先生。” 沉默。 并不是只是寂静,而是一切的声音都逃走了的寂静。 “你伪装成先代的样子,到处传播『荒霸吐』的传闻。……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听到太宰的问题,兰堂仿佛很困惑的样子挠了挠头。 “哈……?啊——……。那个……不好意思,但这种情况下应该怎样反应……我不知道。毕竟我还是第一次被人称作犯人。” “没关系的,凡事都有第一次。”太宰嘻嘻笑着。“那么作为附加服务,我就根据一般犯人的反应继续对话咯。……首先,被称作犯人的兰堂先生这么反应。你说‘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或者‘这笑话还挺好笑的,太宰君’的话——我会这么回答。‘但是没错,你就是犯人。’之后犯人会开始打出感情牌。‘你没听到我说的吗?我从森殿下那里蒙受了多大的恩情。这样的我为什么要做出诱发内乱击溃港黑这种邪恶的企图?’ ——到这里为止还能跟上吗,兰堂先生?” “那个……其实完全就如你所说,我完全没有插嘴的余地。”兰堂一脸困惑地说。 “确实,我现在心里想的就和你说的一模一样。那……在这之后,你将会如何反驳我呢?” “我会这么说,‘这和恩情没有关系哦,兰堂先生。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你的目的,说到底根本就不是攻击港黑。犯人可是另有所图’——怎么样?差不多能接下去了吗?” “啊……嗯。虽然我现在还有点混乱……”兰堂挠了挠头。“就算是我被称作犯人也蛮困扰的。不好好反驳一下可不行……对了。那么你有证据吗?你的一切言论都不过是推测罢了……” “这些都不过只是你的推测,你对我的指控并没有切实的证据”太宰接过兰堂的后半句话。“没错。很不错哦兰堂先生。那么提问,我是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在非难一名准干部吗?” “嗯……或许可能吧,从你那副自信的样子来看的话……”兰堂依然一脸迷惑。“虽然你的根据……我是完全无法想象就是了。” “所以才想早点听到对吧。故弄玄虚的还真是不好意思了。”太宰耸了耸肩。“你犯下了一个错误。是非常初级的错误。如果我告诉你的话你一定会后悔的哦。” “错误是指?” “是海。”太宰挥动着立起来的食指说道。“你曾经说过。当你看到浑身缠绕着黑 色火焰的『荒霸吐』时,能看到的只有远处的大海,灰色如钢铁般的表面,风平浪静。” “啊……我确实这么说了。因为我看到的就是这样。这又怎么了吗……?” “你还没有注意到吗?” “没有……我并未发现不妥之处。告诉我吧。” “好的。”太宰笑着点了点头。“听好了?事件发生在研钵街的中心地带。然后研钵街由于爆炸变成了一片半球状的盆地。也就是说——” “啊!”兰堂突然叫了起来。“啊……原来如此。” “没错。”太宰点头。“你没可能看得到……大海。身处直径两千米左右的巨大洼地,不论怎样伸长脖子都不可能看的到大海。——那么,注意到了这个之后就简单了。为什么你要说你看到了大海?除了这个你的证言简直就是完美的,连一点矛盾的影子都看不到。你关于『荒霸吐』的描述,真实到让人无法想象你是在说谎。那么自然就让人想到,你确实看到了大海。所以你搞错了。那么,在研钵街能看到大海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在八年前的爆炸发生之前。也就是说,兰堂先生你看到了对吧?孕育出研钵街的,那场灾难。成为了‘荒霸吐’这一传说诞生的契机的……….,那场黑色的大爆炸。” 兰堂并没有回应。 太宰暂时沉默地看着兰堂,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羊』里有个八卦的家伙告诉我了哦。『荒霸吐』最早的传闻是在八年前的,那场造成了研钵街的爆炸。大概『荒霸吐』这种古神传说也是根据那场爆炸才开始传播的。应该也有从远处目击到的人吧。但是兰堂先生,你在近距离目击了那个东西。在普通人都会被蒸发掉的距离。由于你忠实地根据自己的记忆进行了描述,所以才出现了大海这一漏洞。为什么不得不做出正确的证言………….,从这个角度出发,也就能看得到你的动机。” 默默听着太宰说话的兰堂,仿佛已经放弃一般叹了叹气。 “你和中也君打了赌对吧。”兰堂说。“你赌赢了。因为你更早地找到了犯人。” “兰堂先生,我可要好好的谢谢你啊。”太宰微笑着说。“这样一来中也一辈子都是我的狗了——” 有什么打破了墙壁冲进了房间。 随后横向的冲击将兰堂的身体震到了外面。 “——抓到你了!”一阵狂暴的叫声响起。“和那个阴险混蛋的赌局是我赢了!犯人,就是你!” 兰堂撞破了墙壁飞到了外面,掉在地上后滚了几圈。 一个小小的人影站在上面。 太宰眨了眨眼:“……哇哦。” “不好意思你被捕了,老板。”站在那里满脸得意的笑容的,不用多说就是中也。 “你不可能从我眼皮子底下逃掉的。我早就已经看透你的谎言了——唔哦哦阴险混蛋!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啊!” “这是我的台词啊小矮子。”太宰一脸厌烦。“我先说好,先告发犯人的可是我。我刚好正在说明罪行呢。” “哈?也就是说你还没说完对吧?那就是我赢了。我都这样把犯人撂倒了。也就是说我赢了。赢了的人最厉害。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真理。” “就是你这样的家伙才让世界充满了半生不熟的烤肉。”太宰一脸嫌恶。“你也是因为发现了大海的矛盾才找上兰堂的吗?” “大海?”中也一脸茫然。“你在说什么鬼啊?” “嗯?那你到底是怎么发现兰堂才是犯人的?” “这种东西,听他讲话不就马上知道了吗。至今为止的证言全都是说看到了现代首领大叔。但是只有这家伙说看到了『荒霸吐』的本体。这怎么可能…..嘛。所以我就知道他 在说谎了。” 被中也踩着躺在地上的兰堂,呻吟着开了口。 “那么你是……因为不相信有神这种东西的存在,所以就觉得我是犯人了?” “哈哈,才不是啊。刚好相反。正因为神存在……我才怀疑你的。”中也干脆地说。“我知道的。而且你绝不可能在研钵街看到那个家伙….。” 听到这句话,兰堂的气场改变了。由于寒冷而产生的颤抖,停止了。 “你知道……『荒霸吐』是真实存在的?”兰堂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啊。你也看到了对吧?八年前的那家伙…。不然你不可能把它描述得那么准确的。” “啊……我看到了。”兰堂咬牙切齿地说。“我不只是看到了。我还在近距离接收到了爆炸。完全是意料之外……我身负重伤奄奄一息,在生死线上徘徊。由于冲击和火焰失去了记忆,在横滨的街头流浪。然后先代在那里发现了我,让我加入了黑手党……” 兰堂以灼热的视线盯着中也说道。 “中也君,那么你也应该知道吧——『荒霸吐』现在所在之处。” 中也并没有回答,只是目光尖锐地看向兰堂。 “告诉我。” “你当然会在意这个答案,兰堂先生。”太宰眯眼笑着,望向兰堂。“毕竟,兰堂先生制造这次骚动就是为了知道这一点……………。能够看穿『荒霸吐』的谎言的,只有知道『荒霸吐』真面目的人。你正确地描述了『荒霸吐』的样子,是打算将自己当做一个巨大的诱饵,来钓那些知道真相的人吧?” 中也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环视了两人,最终放弃似的摇了摇头。 “真是的……为什么会想要见那种家伙?”中也说道。“那家伙连人格和意志本身都不具备啊。见那种家伙干什么?因为是神所以想拜一拜吗?那家伙是荒神,也就是单纯的力量的聚合而已。和台风和地震一样。就和拜发电厂的燃料差不多。” “人格什么的不是问题。意志或是思想也不是问题。”兰堂严肃道,“那是巨大的破坏。是烧毁地面、渲染天空、震撼大气的异端存在。是无法理解的彼岸的东西。仅仅是那份‘力量’,对我而言就足够了。告诉我,中也君。超越人类智慧的存在——将我烧毁之人,现在在哪里?” 中也没有立即回答。他看着自己的掌心,翻到手背又再度查看起来。用这样的动作度过了犹豫的时间。不过,他最终放弃般地叹了一口气。 “我明白了。你这么想知道就告诉你吧。”中也的双眸十分澄澈。似是能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吸入其中般的透明。“『荒霸吐』啊——” 深吸一口气,又吐了出来。 而后他说。 “就是我。” * * * 太宰向后退了一步。 “你说……什么?” 中也的表情一片平静。那张脸上没有任何暗示,也没有任何企图。一副仅仅是说出了事实的表情。 “果然是这样吗。”兰堂缓缓点了点头,“隐隐约约就觉得该不会是这样吧。” “我的记忆,是仅从人生中途开始的。”中也以平静的声音继续道,“和因为冲击而暂时性失忆的你不同。是仅仅从八年前的那一天开始,整个人生才存在于世的。在那之前,是黑暗。悬浮在一片青黑色的黑暗中。被封印在哪个设施里。『荒霸吐』并不是神。也没有能让死者复苏的力量。我这个人格,究竟为何会存在也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只有经由某人之手破坏了封印,将我扯出来了这一点而已。——那双手是你吧……,.兰堂..?” 青黑色的黑暗。 被透明的墙壁封闭起来的,沉重而寂静的黑暗。 以及,打破封印,持有强大力量的何人之手。 “回答我吧。”中也说道,“你是在哪里找到我的?为什么要将我带出来?还有— —是怎样让『荒霸吐』的完全体显现的?就是为了这些答案,我才开始追踪这起事件。 终于见到你了。来,把你知道的全都吐出来。” 没有回应。 兰堂低着头,隐藏起表情,轻微颤抖着。 那并不是因为寒冷而颤抖——兰堂..在.嗤笑着…。 “自然,自然。当然会告诉你……你有知道这些的资格。”兰堂以低沉而清晰的声音说道,“不过比起口头说明,还是让你亲眼看见比较快吧。……这就是八年前,我对你做的事。” 周围的风景转变了。 空间反转,风景被切开,四周已不再是方才所在的造船所遗址,而变成了全然不同…. 的地方…。 “兰堂先生的亚空间异能……?”太宰远望四周。“但是……竟然能够做到如此大规模的异空间传送,这在过去的报告中从未有过…… 由异能造就的亚空间,展开到了几乎把造船所整个包裹进去那般广阔。延伸至比屋顶还要高的亚空间摇曳闪烁着深红的光芒。 “如你所知……我的亚空间,是从通常空间隔离出来的异世界。”兰堂说道,“若是没有我的邀请,任何人都无法进入这个空间。” “完全不是一个级别。”太宰环顾四周。“有这么大的输出功力,轻易就能超越准干部的水平。干部级,不对要比那还高……竟然将如此巨大的异能隐藏至今吗?让组织里的任何人不知道……?” “并没有隐藏。是最近才刚刚想起来的。和我……真正的名字一同。” 兰堂向前迈了一步。在深红的空间中也传来了他那异样的气息。 “真正的名字?兰堂先生,你是…” “我的名字不是兰堂。”兰堂周围的空间摇晃着,出现了黑色的火焰。像是花瓣一样将兰堂包围起来,悄无声息地燃烧着。“兰堂这个名字,是同伴在看了我手头持有的物品的拼法后给我起的。……然后,记起真名后,我决定实施这个计划。欺骗神明,指使恶魔。全部都是为了中也君……为了将你引出来,而后杀掉..。” 亚空间的中心突然爆炸。 人们将高密度的空气形成的汹涌而来的波涛称为冲击波。然而——准确来说,那不 是空气组成的墙壁。而是空间本身….爆裂,由此生成的震动波,变为波涛将中也吞噬了。 “唔哦!?” 击打而来的空间波轻轻松松就将中也的身体吹飞了出去。水平飞出去的中也撞断了造船所生锈的铁柱,又向外飞出去撞上混凝土墙壁。 “喀……哈……” 落至地面的中也甚至连起身都做不到,在那里吐出一大口血。 “哼……刚才这一击还没死吗。虽说距离完全形态的『荒霸吐』还差得很远,也算是强韧的肉体了。” “什……”太宰只能哑然地看着中也。“为什么不用重力防御?” “是因为不能用。将空间本身作为冲击波打过去,我的这一击不受任何物理法则的影响。”兰堂说道。“这个亚空间的内部便是我的王国。因此只在这内部……我才有异能。像这样。” 风发出咻咻的哭泣的声音。 “可恶……这下难办了。”将手撑在地面上,中也擦着嘴角的血说道。“那家伙出来了。” 闪烁着歪曲的光芒,充盈深红雾霭的亚空间对面,显现出那个的身影。 “真是怀念……真是令人怀念的面孔啊。小鬼,小鬼……无病无灾吗?没被那医师虐待吗?” 那是身缠黑衣,漂浮在空中的老年人。 “呀……这还真是,”即便是太宰,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好久不见了呢。腰痛的老毛病怎么样了?脸色也不错呢。死了不是很好吗?首领,不——先代首领。” 消瘦的四肢,因年迈而凹陷进去的眼窝。浮现出血管的双颊。只有双眼中还寄宿着往年的残虐,闪烁着炯炯的光芒。 夜之暴帝,横滨的残暴。那样的破坏意志超越了人类的范畴,甚至能被称为诅咒。 是港口黑手党之恶的体现者。 “先代应该已经死了。你做了什么,兰堂先生。” “他是……我的异能….。”兰堂弓着背说道,“我的异能,可以吸收亚空间内的尸体,将他们异能化…。我挖开了先代的墓。话虽如此,一次只能驱使一个异能生命体。总之…… 先代如今是由我驱使的异能生命体。” 太宰和中也都说不出话来。 两人都见过许多异能者。然而如此异端的能力,如此奇怪的能力,两人还从未知晓。 能将人类异能化的能力……….。 “太超出常理了。”太宰挤出声音,“兰堂先生,你究竟是什么人?” “从前的我,是为了窃取敌国的先进情报而选拔出来的异能谍报员。”兰堂维持着俯身的姿势说道。“而八年前,我因为任务潜入了这个国家。我的目的,是调查日本政府发现的,高能量的未知生命体,并将其夺回。” “那个……是指『荒霸吐』吗。”太宰面色可怖地说。“就算这样……你说欧洲的异能谍报员?也就是,那个全世界只有数十人,持有最高位异能的‘超越者’级别的异能者。兰堂先生,你该不会…” “重新自我介绍下……”兰堂取下并不存在的帽子,放在胸前行了一礼。“我的名字是兰波。阿尔蒂尔….·.兰波..。能力名是『彩画集』……我的目的是中也君,将你杀死, 收为异能。” 无数爆裂一瞬间杀到眼前。 赤红凝固的空间波墙壁,中也跳向空中回避了。之后横向落在建筑物的墙壁上。继而在墙上奔跑起来以躲避追击而来的空间波。 “嘁。” 中也方才还站立着的墙壁如纸质工艺品被剪碎般接二连三地粉碎了。 连铁柱都能折断的强劲攻击。若再正面吃下一招,即便是中也也无法再站起来了吧。 “就算是你,也不可能持续逃过空间本身。” 踩着墙壁跳起来的前方也是冲击波。即使中也能控制自身重力,在空中的机动力也远比在地上时要下降许多,无法完全回避。 中也在空中嗤笑道。 “哈哈。这种程度就想将我逼到绝境吗?” 中也翻转身体——踩着空无一物的空间…….避开了冲击波。 “什” 中也的鞋底踩到的,是微乎其微的建筑物碎片。他在空中踩着只有小指尖大小的墙壁碎片,同时让碎片的重力极大化,而后将自身的重力极小化。逆转了质量差,如踩着巨大岩石跳起的鼯鼠,在没有落脚点的空中敏捷地转过了方向。 空间波连续不断地袭向在空中的中也。但中也不断踩着空中的碎片,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攻击。 “真是出色的战斗才能……不过,只会逃的话终会被逼入绝境的哦,少年。” 空间波又再次袭击刚向下避过攻击的中也。只要他还在亚空间内,就没办法逃过攻击。因为攻击来自没有质量的空间本身,因此也无法用重力避开。确实是能被称为中也天敌的能力。 然而。 “你该不会健忘吧大叔。” 冲击波杀到中也面前——在那之前便云消雾散了。 是中也举起盾牌,抵挡住了冲击波。 “我说,能不要扯我衣服吗?领子那里好痛!” 盾牌开口了。 “太宰君……吗。” “这家伙能让异能无效化。”中也抓着太宰说道。“就算你能在不碰到这家伙的情况下展开亚空间,也无法让攻击打中目标。欧洲的异能谍报员听了会呆住的吧。你竟然连这种家伙的无效化都没法突破。” “呼……正是如此。就算在我看来,太宰的存在也算是异端……就连欧洲都不曾存在的,究极反异能者。但是——” 兰堂举起了手。 “中也君!快把我狠狠地往后扯!” 太宰对中也的叫喊,与银色闪光到达,几乎是在同时。 空间被切断了。 银色的闪光,将方才太宰脖子停留过的地方斩成两段。镰刀的前端勾住了太宰的衣服、皮肤、肌肉的一部分,带着血的飞沫划过。 “唔啊……”太宰呻吟着。 将太宰扯倒避过攻击的中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可能。”中也叫道。“怎么可能伤得到这家伙——” 将太宰撕裂的银色闪光的真面目——那是,几乎与人类身高相等的长镰。 握着镰刀柄的老人发出含糊的笑声。 “孽……这正是孽。没想到有朝一日能亲手割断这个小鬼的脖子。”先代首领以沙哑的声音说道。“在此之前还想再聊点什么过往回忆……不过这幅身躯也做不到吧。” “首领。您已不再是人类……”兰堂严肃地告知。“虽然我将能再现你生前的人格和记忆的式编入异能……但你终归是我的异能。以及你的使命是……在我将中也君变成尸体前,拖住太宰君。用那个巨大镰刀。” “了解,十分了解。这个灵魂,只是粘在异能上的废纸。这幅身躯的内里已是没有自我意识的自动人偶……不过,这真是不可思议得心情大好。” 先代首领举起镰刀。 全身披着黑布的首领浮上空中……一如西洋的古老死神。 “败给他了。”按着横向贯穿胸口的伤口,太宰痛苦地说道。“那个巨大镰刀是实际存在的物质。不是异能,而是从哪里调来让先代拿着的。就是说——” “就算是你,被刺中也会死,是这样吧。”中也瞟了太宰一眼。 太宰的伤口很深。将前胸从中心横向贯穿,切口一直裂至上臂。伤口周围的衣服已经被血染红。是若不抓紧处理,就会危及性命的伤。 “嘁……真的假的。”中也的表情扭曲了。“这不是穷途末路了吗。这家伙果然很难办。” 由于没有质量而让中也无法抵挡的空间波攻击。 由于不是异能而让太宰无法消除的巨大镰刀。 太宰与中也,被仅仅一种异能完全封杀了。 “太宰君。杀掉你并不是我的本意……要杀死少年什么的着实令人心痛。”兰堂阴郁地说道。“但若是你手中的真相让首领知道了的话,他会派刺客过来吧……会演变成我需要杀掉他们许多人的局面。将曾经的伙伴……我想避免这样的局面。若费用只是夺取你一个人的命,也不是那么糟糕的付出。很抱歉,和中也君一同死去吧。” 兰堂略带歉意地说道。那样的眼神中有着黑手党理所当然拥有的黑暗——只以数字衡量人命,浮动着浑浊的黑暗。 曾自称兰堂的异能者向前迈出一步。周身被黑色的火焰包围着。 先代首领浮上高空。银色的巨大镰刀寄宿着死亡闪闪发光。 “啊—……这下没办法了呢。”太宰语气平坦地说道。“放弃等死吧。” “哈?” 太宰突然坐到地上。 中也惊讶地看着太宰。太宰的脸上浮现出十分平常的表情。是什么都没有隐瞒,真的只是将自己想到的说出口而已的神情。 “那算什么。梦话吗?” “哎呀没办法了吧这个。那可是欧洲的异能谍报员哦?不可能赢的啦。” “你……” 在话说完前,横向而来的冲击波猛烈撞上中也。 他瞬间跳起想要避开,却没来得及,中也的左半身正面接下了冲击波。像是被巨大的铁球撞飞一般水平飞翔,刮着地面滚了出去。猛地撞入破碎的墙壁瓦砾中。 “如太宰君所说。”发动空间波的兰堂维持着举起手的姿势说道。“中也君,你也应该放弃。我完全掌握了你们的异能特性。抵抗只会更痛苦。” “可、恶……” 埋在墙壁的瓦砾下,中也的表情扭曲了。血滴从他的唇角滑落。 “只要没有将你变成尸体,我的目的就没有达成。”兰堂充满歉意地说道。“八年前……夺走了你之后打算就此逃离的我,因失误而被敌人围堵。当时我驱动的尸体没能突破包围。就打算在那里将你——将身为荒神的『荒霸吐』收为异能,想着会成为更加强大的异能。于是就在那里攻击你,将你收到手……但却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我拿到手的只有安全装置….。也就是你,中也君。作为人类人格的你是刻在『荒霸吐』上的,作为防止暴走的护符一样的东西。由于我将你取走,安全装置被打开,让『荒霸吐』的完全姿态显现了。——那之后就如我在宅邸说的那样。完全体的荒神显现,一切都不见踪影了。 兰堂踏出一步。他的身边,摇晃着似是会被灼伤的赤红。 “我不会犯相同的失误。这次就要割下你的首级,让本体的『荒霸吐』完全死去后 再吸收。——迄今为止,比你们要老练得多的异能者我也都击败了。抵抗只是无用功。” 兰堂平静地说道。那样的神情里既没有威胁也没有强迫,只是陈述事实而已。 空间本身开始震动,向兰堂聚集过去。不仅是建筑物,就连剜起大地都绰绰有余的力量,静待释放。 “呼。……兰堂先生。我有个提议。”太宰按着伤口说道。“我去说服中也让他放弃,给我点时间。” 兰堂将视线投向太宰,沉默地思考了一会儿。 “几分钟?” “给我五分钟。” 兰堂闭上眼睛。“两分钟的话可以。” “多谢。” 太宰迈着摇摇晃晃步伐朝瓦砾之下的中也走去。而后弯腰蹲下,将脸靠向中也。 “别靠过来找死混蛋。我是不会被你说服的。” “我知道。”太宰偷偷瞟了兰堂的方向一眼。而后以兰堂听不见的音量小声耳语道。 “我们两个打倒那家伙吧。” 瞬间,中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向太宰。像是不知道对方究竟是在说些什么。“…… 你认真的?” “我有作战方法。但一个人做不到。必须要我和你联合行动。……你能信任我吗?” 中也直直地盯了太宰一会儿。之后开口道。 “告诉我你改变心意的理由。你,不是很想死吗?” “就莫名其妙地……不行吗?”太宰露出有些困扰的微笑。 “不行呢。” 太宰微笑着点了点头。“那就告诉你吧。” 太宰看向兰堂,眺望着亚空间全体,而后望向从这里无法看见的远方的城镇,说道。 “只是稍微——对黑手党的工作产生了点兴趣。”太宰说道。“在表面的世界、光明的世界中,死亡一般都远离日常被隐藏起来。因为是被人们忌惮的东西。但是在黑手党的世界里不一样。死亡是日常的延长线上的一部分。以及我或许,觉得或许那样才是正确的吧。要说为何,因为‘死亡’不是‘活着’的反面,而应该是拼凑成‘活着’的众多机能的其中一个。呼吸、进食、恋爱、死去。不在近旁观察死亡,也就无法掌握生存的全像。” 中也盯着太宰的表情。似是要将存在于那深处的,人类才会有的什么找出来般。“就是说,你……想要活下去了……,是这样吗?” “没有说到这个份上。”太宰露出放弃般的笑容。“说不定什么都找不到。但是想要试一试。平安无事地解决这份工作,加入黑手党。将他打倒。而且——” “而且?” “那个将你当做狗使唤的赌约,还没实现呢。” 太宰微笑着。 中也看着这样的表情,从鼻子里发出哼的笑音。“果然你这家伙最差劲了。你的作战要是敢失败,敢出现会让我们两人死掉的失误看看。宰了你啊,太宰。” 太宰也回应般地笑道。“可以吧。上咯,中也。” 两人站起身,并肩向兰堂走去。 “说服结束了吗。” “是啊。”太宰边走边说。“说服得很顺利哦。不过,是中也对我的说服呢…… 决定现在还不能死。” 兰堂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疑惑,随即有些无奈地笑道。 “是吗。”兰堂说道。“让森大人听见大概会高兴得跳起来的台词呢。本来应该是要祝贺的状况,不过……就努力让你毫无痛苦地死去吧。” “你还真敢说啊。”中也的唇角扬起笑容。“你,知道我现在是怎样的心情吗?” “是怎样呢……想象不出来。” “很愉悦啊。为久违地可以用双手战斗这一点!” 中也向前方飞了出去。 在中也眼前,深红的空间波爆裂。似是早已料到这一点,中也双手叩击地面,用反作用力向空中跳起。 “这双手,在没有击中你之前可是不会停的啊!” 中也将跳跃时在地上拾到的砂砾,用双手撒了出去。 以这些微小粒子为踏板,他在空中如闪电般快速奔跑。向上向下,向左向右。深红的冲击波追逐着那个小小的身躯,然而面对向各个角度极速奔走的这份速度,却只能击碎对方的残像。“哈哈哈哈——!” 笑声响起的同时,中也踩在空中,向下方跳跃。 倾注了浑身气力,如同陨石降落般的飞踢,准确地瞄准了兰堂的心脏。 深红的冲击贯穿空间。 “呼……!” 兰堂挤出肺部的空气。他举着双腕,将凝缩的亚空间如盾牌一样展开,防御住了飞踢。过大的冲击让兰堂的鞋底踩碎了地面,出现放射状的龟裂纹。 “趁现在,太宰!” “什……” 太宰已经来到了兰堂眼前。 以中也引人注目的攻击为掩护,如影子一般接近了他。 “打算直接接触我,来阻碍异能本身的发动吗——!” 不论是怎样的异能,都无法触碰到太宰。以及,异能者哪怕只有身体的一部分被太宰碰到,发动中的异能也会被解除。就会变得跟全裸无异。 “……不过。” 太宰与兰堂之间,显现出黑色的黑暗。 缠绕着不祥黑衣的死者身姿。 “是小孩子该去死的时间了,小鬼。”先代声音嘶哑地告知道。 “……被预料到了吗。” 缠绕着死亡的璀璨,银色镰刀落下。 然而,太宰却没有移开视线。而是依旧以十分平静的表情,注视着落下的利刃。仿佛知道它绝对不会撕裂自己一样。 而事实是——利刃停了下来。 在太宰的鼻子前。 “真是让人火大啊,阴险混蛋。”空中的中也说道。“竟然会被你预想到这个地步!” “唔……” 先代首领的镰刀,被黑色的什么捆住了。那是中也的骑手服。以重力控制着从空中投来的夹克杉,缠住了镰刀的根部,以那份沉重封住了镰刀的动作。 顺应重量,夹克衫将巨大镰刀击落。巨大镰刀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而夹克衫则回归到原来的布的重量柔软地落下。 “噢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中也的拳头向先代砸下。一拳一拳堪比灼热的闪着光芒的陨石。不断袭来的连续攻击捕捉先代的身体,击中,逐渐击溃。 “咕唔……” 先代非人的肉体被破坏。从裂伤中喷出火焰,先代被推着后退。 “要和地面搞好关系啊大爷!” 中也抓住先代的脸。黑色的重力波涛自接触面喷涌而出。同时,位于空中的先代的身体猛地撞上地面。 以先代为中心,地面裂开放射状的龟裂纹。 即便先代倒在地上,中也也没有减缓重力。而是用最大输出的重力,将先代的躯体压入地面。 “就连这非人的身躯……也要沉寂了吗。”击碎地面,几乎一半身体淹没在地下,先代轻笑道。“真遗憾。不过干得漂亮,小鬼。” “封住手下了。”中也叫道。“趁现在,上啊太宰!” “不用你说!” 太宰在地上奔跑起来。高高抡起拳头,向兰堂迫近。 他的瞳眸中毫不浑浊。充盈着雨后初晴的天空般的澄澈。 他的瞳眸是谁都不曾得到的。只有决定要活下去的人才持有的,苍穹的光辉。 “唔啦啊啊啊啊啊啊啊!” 太宰的拳头击向兰堂。 ——在那之前。世界下坠了。…… “什” 深红的光芒将世界整个覆盖住了。 建筑物消失,地面消失,重力消失。世界的一切都被搅拌,撕裂,化为碎片漂浮在周围。 “你们应该知道……我可是操纵亚空间的异能者。” 空中传来声音。 深红的世界中,非人的那个..说道。 “操纵空间也就是指,能够操纵包含在其中的万物。……太宰君,你再怎么是我的天敌,改变你站立着的大地、移动的距离,你的拳头就碰不到我。 兰堂浮在空中。 外套随风飘动,四周浮起无数的瓦砾。 “喂喂……真的假的。”中也抬头望着这番情景道,“犯规了吧,这种规模的异能……” 太宰也哑然地环视四周。“能自如地操纵这么大范围的空间,那进黑手党金库这点事完全小菜一碟吧。” 亚空间的结界内部,早已与地球上任何一处的风景都截然不同。 地面被剜起,建筑物破碎,一切事物都浮于深红的大气之中。 太宰和中也就像粘在巨大的瓦片上一样站着的小蚂蚁。 “中也君,你还记得吗?你曾经来过这个空间。”外衣随风飘动,空中的兰堂说道。 “八年前的那日……我因为夺取任务,与搭档谍报员一同潜入这片土地。我与搭档的目的是掌握被封印在军部的秘密设施的能量生命体……然而从设施那里将你夺取,正打算逃离之际,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我还没能回忆起来发生了什么……我记得的只有,因为那个什么事…的缘故,我们被敌人发现并追捕,被逼到不得不将『荒霸 吐』作为异能吸收这件事而已。” 兰堂周围的碎片舞动着。大气中充满着不成声的声响,有什么不可见的东西在向空间咆哮。 “兰堂先生。”太宰说道,“『荒霸吐』……中也究竟是什么?” “我也不清楚。将中也君带回,调查清楚这一点也是我的任务之一……曾保管·隔离中也君的秘密设施因为爆炸,连同记录一起被销毁了……知道真相的人如今都不在了。但是如果将中也君异能化后吸收过来,就能令其记忆再构筑。如此一来一切就都清楚了吧。说不定也能知道那个时候,我的亲友究竟遭遇了什么。” “你说亲友……?” 仰头望着深红的世界,中也低念道。 “是的。一同参与潜入任务的搭档谍报员,也是我的亲友。是和我一同跨越了众多危机的搭档异能者,名字是保尔·魏尔伦……。他究竟消失去了哪里?是在爆炸中死了吗,还是说依旧活在某处呢?只有这一点想不起来。所以我需要你的记忆,中也君。但如果在你还活着的时候吸收,就又会重蹈八年前的覆辙。因此这次要你死去。将尸体异能化,掌握亲友现在的线索。为了填补那失去的八年。为了拯救他。” “原来如此呢……。全都是为了那个搭档吗。”太宰脱力般地说道,“背叛黑手党也好,先代复活的传闻也好,这场战斗也是……虽然稍微有些难以置信呢。” “你是理解不了的吧,阴险混蛋。”中也抬头望着兰堂说道,“为了同伴抛弃一切。 作为赌上性命的理由,可算是极度正当的类型啊。……这个动机,对于敌人而言足够了。” 中也将异能集中在两手间。拳头的质量增大,周围的空气震颤起来。 “我说老板。要告诉你,我为什么一直都不用双手战斗吗?”中也边说边向敌人迈出步子。在他脚下,无数小石子颤动着向上浮起。“我从没有在打架上输过。也从未陷入千钧一发的事态中……这是当然。毕竟我不是人类。我这份人格,按你所说就是安全..装置..……不过是在那熔矿炉一样的巨大力量聚合边缘,贴着的装饰而已。我说……那是 怎样的心情,你能明白吗?” 中也向空无一物的空中踏出一步。 捕捉到空中微小的尘埃,中也一只脚踩上虚空。而后另一只脚又踏上下一片虚空。就这样,似是登上看不见的台阶,中也朝着兰堂走去。 “所以我封闭了双手。这样一来,终有一天快要输掉的局面会来临。不是在享受战斗,而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时候会来临。……这样一来,觉得多少会涌现出些许眷恋啊。 对不过是装饰的我,对并非这副身体的主人的我这一人类来说。” 中也蹬着空中跳起。 变为撕裂红色夜空的猛禽,中也飞翔着。 从他的正前方,空间波化为波涛挡住了去路。面对拥有能将建筑物的墙壁如砂糖果子般碾碎的巨大威力的空间波——中也并没有回避,与它正面冲撞。 “什!” “哦啦啊啊啊啊!” 伴着衣服与血肉绽开的声响,中也冲破了空间波。全身布满裂伤,无数地方流着血,即便如此他的速度也没有减慢。 “将自己的衣服和肌肉高重力化增加密度,以此承受了冲击吗……!” 滴落的血液拖着长长的尾巴向后方流去,全身的骨骼发出悲鸣。然而中也的唇角却扬起异常可怕的笑容。 以横向的重力让自己再次加速,中也似活的炮弹一般冲向兰堂。没有任何墙壁能够阻止飞翔着化为杀意本身的中也。来不及铸成空间波之壁。就算让先代作为替身防御也同样来不及。 中也的拳头,深深刺入兰堂的腹部。 兰堂的躯体弯曲成“く”形。 而后中也再次加速,化为一阵活着的暴风。撕裂空气的右勾拳。利用反作用力的左回踢。以悬空的右腿为轴,左脚跟如雷霆般落下。又用重力固定住脚跟,提起右膝向对方的下颚突击过去。 拳头,飞踢,拳头,拳头,拳头,飞踢,拳头。无限的攻击从四面八方袭来,如压缩重机一般的连续攻击。且所有攻击,都精准地击中了兰堂的致命点。似是永远持续落下的拳头与飞踢的风暴。一击即是下一击的准备动作,攻击又加速了下一个攻击。谁也无法阻止。 突刺向前胸的前踢——利用这样的攻击中也纵向转身。像是车轮一般在空中划出残像,使出浑身的劲头向下踢去。冲击在空间内传播,四周全都震动起来。 兰堂无法招架,猛地撞上地面。飞扬起尘土。 “……好厉害……”在地上注视了全过程的太宰惊讶地低喃道。 中也落在满是尘土的地上。顺势跪了下去。因电击般的连续攻击而用完了全部力气,呼吸变得相当急促。他用两手撑住地面支撑身体。 尘土消散。 中也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精彩。”兰堂站立在尘土的对面。就算承受了那种程度的攻击,他的身上也没有丝毫损伤,脸上也毫无痛苦之情。“中也君,你的武力与技巧,已经拥有与『荒霸吐』所不同的强大。你不是作为神明,而是作为人类十分强大。” “那真是……多谢。”中也喘着粗气说道,“不过,承受了那么多攻击竟然毫发无损……实在是有些沮丧。” “没用的。毕竟这里是我的空间。”兰堂举起手,将皮肤展示出来。“我将亚空间张开成薄薄的断绝薄膜,覆盖在我的皮肤上。任何物理攻击都无法跨越这层薄膜。” “哈……欧洲的异能者,还真是无所不能呢……” 呼吸急促的中也身上落下了影子。在他头上,是身着黑衣的先代首领死尸一般的脸。 朝着头部挥落的银光闪现。 “嘁。” 中也无法立即站起来。由于力气使用过多而脱力了。他举起双手作为防御,准备在触碰到利刃的瞬间施与重力——然而,亚空间将重力场本身撕裂,制造了裂缝。 瞄准这一裂缝,利刃的尖端准确刺入。 “唔……!” 中也的左手,手腕向下的地方被利刃纵向贯穿。锐利的刀刃从另一端刺出,尖端插入地面。 中也就像肢解前的实验动物般,被镰刀钉在地上。 “这种程度的伤,总归无法再继续那敏锐的动作了。”兰堂俯视着中也说道,“因此,也不可能避开下一次冲击波。” 冲击波像是巨大岩石般从上空击过来,打在中也身上。 “中也!” 就算太宰想要跑过去支援,距离也实在过于遥远。就算将漂浮的瓦砾当作落脚点奔跑也要花上十秒。 “再来一击。” 冲击波再次到来。周围的地面蔓延开龟裂纹,土块浮上天空。 “再来一击。” 冲击波再次到来。这次是从地面向上击来的冲击。大地爆裂,在空中洋洋洒洒地散落。 “接下来要连续攻击了。” 从上而下击落。从下而上撞起。无数的冲击波连续不断地同时从四面八方向中也袭来。不要说避开,就连摆出防御姿势也做不到。全方位而来的攻击就像高速行驶的汽车碾过一样。那冲击没有间隙也没有尽头。 深红的冲击波,终于停了下来。 中也全身支离破碎,趴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在中也身旁落下的生锈了的汽油桶,因接踵而来的冲击余波,被碾成一片薄薄的铁板。 “受了这么多的攻击,就算是战车也会被压平。”兰堂平静地说道。“碾碎的骨头和内脏,之后作为异能再生就好。” 面向中也,兰堂严肃地伸出手。指尖亮起异能的光芒。 是打算将中也吸收作自己的异能。 “无须担心。确实,异能化之后你的灵魂与人格就只是单纯的表面情报……不过这一点恐怕,现在也是一样吧。” 异能的光芒包围了中也的身体。 然而。 “那还真是多谢啦——” 中也迅速站了起来——用刺入手腕的镰刀……..,深深地贯穿了兰堂的胸口………..。 “什……么……?” 中也仍然活着。遍布着伤痕和裂口,折断了几根骨头。却没有死去。 中也将手腕的巨大镰刀进一步向前压去。利刃贯通了兰堂的胸口,鲜血喷涌而出。 “怎么……可能……” “我也很火大啊。”中也歪着满是伤痕的脸说。“结果到最后,全都和那个阴险混蛋计划得一样啊。” 离此处很远的地方,太宰站在那里。 “抱歉啊兰堂先生。” 太宰的左手上,握着一块布。 那是——为了愚弄中也,太宰在装饰房间时用过的,那块过长的彩带。 长长的彩带落在地面上,被巧妙地藏在了浮在空中的瓦砾的阴影下。其中一端,消失在中也的衣服里。 “在兰堂先生让周围的建筑物坍塌的时候,我向中也下达了拾起这块布的指示。在最开始的时候。”太宰脸上浮现出少年的笑容。 “我用异能将这块布和自己联结在了一起。”中也维持着刺出镰刀的姿势,说道。 “藏在衣服下面,将全身包裹起来。” “而后另一端由我拿着。”太宰将自己握住的布举了起来。“这样一来会怎样呢?” “被你碰到的布……能将异能无效化。”兰堂痛苦地说道。“也就是说……断绝了亚空间冲击波,起到了‘铠甲’的作用吗……” “就是这样。” 中也拔出了镰刀。 从伤口处溢出大量鲜血。 周围浮游着的瓦砾与石子,失去了力量一个接一个地落至地面。 “这是、多么……可怕的、孩子们……” 侵入气管的血液从兰堂的口中满溢而出。滴落在自己的积血上,与之混合,响起湿润的声音。 那很明显——是致命伤。 * * * 从前。 在某个地方,有两个谍报员。 两人既是同僚,又是搭档,也是亲友——是比谁都值得信赖,兄弟手足一般的关系。 至少,其中一方这么觉得。 无论两人身处怎样的死地,都绝对不会害怕。这不是因为爱国心。也并非由于名誉地位。而是因为知道只要彼此都在,就无需惧怕任何东西。因为坚信为了守护搭档,恐怖与踌躇都是没有必要的。 至少,其中一方这么觉得。 某一天,两人接到任务。潜入敌国,夺取强大的兵器。 这份任务异常危险。没有援护,没有后方支援,也没有内部协力者。即便如此,两人还是接受了这份任务。而后他们在潜入的敌人设施内——找到了“那个”。无论如何都过于异样的那个。 不能将这种东西放在敌国。必须带回祖国,交到研究者们的手上。若是将这种东西留下来的话,会发展为引发更大斗争的火种吧。无论如何都必须带回去。 ——至少,其中一方这么觉得。 * * * 亚空间消失了,原本的青空向外延展。 在仿佛成了天花板破碎的废墟一样的造船厂遗址里,兰堂脱力地倒了下去。 “是吗……保尔、是吗……你……” “还有什么没有说的吗,兰堂先生?”太宰语气平静地询问道。“如果还有什么遗憾的话,在我们能做到的范围内——” “不……没有……”兰堂睁着无力的双眼说道。那里的光芒正在消失。“方才…… 在受到中也君的异能冲击时……我想起来了,亲友的……保尔的临终。” 兰堂试着撑起双手。却无法承受身体重量,又再度没入自己流出的积血中。 “是、背叛了……、他、在那个绝境……”兰堂的眼中,闪烁着生命之灯将熄的光芒。“在离开途中、他……背叛了、我和祖国。于是打算杀我、从背后……。堪堪躲过攻击的我、和保罗展开了死战、而后我将他……将亲友、亲手……” “是吗。”太宰用仿佛会落在脚边的小声说。“异能谍报员同伴之间的战斗,周围当然不可能不被波及到。会出现骚动。所以被军部发现,被军队围堵了吗。因此万不得已,才想吸取『荒霸吐』……” 兰堂没在血中,仰面翻身。澄澈的瞳眸望向中也。 “中也、君……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什么。” “活下去。” 似是耳语般,兰堂说道。 “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事到如今已经无法知晓了。”如同喘息一般的声音,兰堂这么说道。“但是你……就算只是力量表面的装饰……你就是你。什么都、不会改变……毕竟所有人类、所有人生……都是脑与肉体、是包含这两样的物质世界的装饰……都不过是、那样美丽的装饰而已……” 中也和太宰,都沉默地听着他的话。 两人都从他的话语中汲取到了,什么十分沉重的东西,什么绝对不可以听漏的东西。 “不可思议……一点也、不冷……”兰堂轻轻微笑道。“理应是那样寒冷的、世界…… 保尔、你也…………在临终时……感受到……这份温暖……………………” 兰堂的手,落在鲜血中。 一时响起血滴跳动的声音,最终又再度恢复宁静。 深红的亚空间稀薄起来,静静地消退,恢复如初的青空在头顶延展。 然而也有无法恢复到原样的东西。这具已不会再感觉到寒冷的男人的躯体。以及,始终站立着望着这具躯体的,两个少年的心。一阵微风眺望着他们的灵魂,悄然流过。 第六卷 太宰、中也、十五岁 phase.05 自那之后过去了一个月。 昼与夜循环往复,城市中悲剧与喜剧也在循环往复。被命名为『荒霸吐事件』的一连串破坏骚动,最终作为兰堂的单独犯罪落下了帷幕。背叛了黑手党的兰堂,其房子被烧掉,持有的物品也被丢入海中。一般情况下,按黑手党的程序,对于背叛者就连亲族都要等候制裁,然而兰堂并没有能够被称为亲属或是寄身之所的存在。 遗体在示众一周后,埋在了具有乡土气息的公共墓地里。 公共墓地里,从大海吹来带着浓郁潮气的海风。 远离人烟的静寂墓地。在山崖边突出的空地上排列着没有碑名的冷漠墓石群。山崖的尽头就是海,强烈的海风让暴露在空气中的墓石都悲伤地倾斜着。 在其中一块墓石上,一个少年正随意地坐在上面。 “真是,死了以后还要给人添麻烦的大叔啊。”中也满脸不爽地自言自语道。“你生前收集的记录,全被黑手党丢掉了。拜你所赐调查要费一番功夫了。八年前你潜入的军部设施是哪个?『荒霸吐』为什么会在那里?这下线索就都断了啊。” 中也的视线前方,是白色的崭新墓碑。似乎是从哪里调来的古老石头,到处都有着欠缺和破损。 墓石的底下,一朵小小的蒲公英虚幻地盛开着,随风摇曳。 “算了,相反就算你还活着,也不会和任何人说起这方面的事吧…” 用下半身施加反作用力,中也从坐着的墓石上跳了下来。他将双手插在夹克的衣袋里,背向兰堂的墓石迈开了步子。 “那再见。还会再来的。” 走在面对山崖的小径上,中也的视野被少年的身影挡住了。 “你在这里啊。正找你呢中也。” “白濑……” 是一个银发的少年。是在电子游戏厅里寻找中也的『羊』三人组的其中之一。 “找我有事吗?”中也询问道。 “我想向你道个歉。”银发少年耸耸肩,“之前不是吵架了吗?在电子游戏厅那里啊。那之后,我也反省了一下。觉得我们不能因为贪图自己方便就妨碍你想做的事。那个时候,你无论如何都想抓住犯人吧?但我们却说什么报复组织是最优先的……你才是正确的。太依赖你了所以没去想其他办法,是我们不好。” 中也有些意外地听着同伴的话语。 银发的少年继续道。 “通过这次事件我们清楚地意识到了『羊』的问题究竟在哪里。”少年轻轻笑道, “然后大家商量了一下,决定了解决办法。你能听我说吗?” 中也有些不知所措地说着“是吗”,开始往前走。 “不过,如果你们决定了的话我会听的。”中也轻叹了一口气,走过少年身边。“我也在这次事件里胡闹了一通累惨了。能多增加点休息时间的话正合我意呢。……边走边说吧。是什么办法?” 中也经过少年身边,闲散地走在山崖沿边的小路上。 自海边吹来一阵强风,墓地的杂草沙沙地摇动着。 有什么重重地撞上中也的后背,发出“咚”的一声。 中也向前倾倒。 “这就是解决办法哦。” 中也缓缓地回过头。银发少年正压在他背后。 “……你……” 在少年将身体移开的同时——中也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上。 他背后,插着一把崭新的短刀。 从深深刺入的短刀根部渐渐渗出鲜血。 “在内心松懈的时候,从视野范围外进行攻击。这样一来也就没空使用重力了。” 银发少年的脸上贴着笑容,说道。“对吧,中也?我知道得很清楚哦。毕竟相处了很长时间嘛。” “你打算……干什么……”中也痛苦地呻吟着,想要站起身来。然而手脚却颤抖着,使不上力气。 “还是不要动得太厉害比较好哦。刀刃上涂了老鼠药呢。”银发少年的笑容加深了。 “手脚会暂时麻痹,无法做出平常的动作。真可怜,要是你没有现在这么强,明明不用受这种苦就能了结的。” “怎么、回事……?” 中也庇护着背后的伤,勉强回头瞪着少年。 “是指这个。” 银发少年打了个响指。即刻,无数士兵从墓地对面出现,向中也举起步枪。 “这些家伙是……『gss』的、士兵们……” 全副武装的佣兵呈半圆状,将倒在山崖边的中也包围了起来。 “这就是我们的决定哦。……『羊』要和『gss』联手。” 少年的话音落下,武装着枪的少年们的身影,填充了士兵中的缝隙。所有人都一致地满脸严肃,用枪指着中也。 “是你不好,中也。”银发少年维持着笑容盯着中也。“通过这次的事件,大家意识到了。‘如果下次,中也真的打算投靠黑手党的话,该怎么办?’。谁都能想象得到。如果发生了这种事,现在的『羊』将毫无办法。大家都会被杀掉的吧。因为我们一直以来都这么依赖中也超强的能力。我们不可能将几十个同伴的命,都交由某一个人的心情决定吧。这种就叫做‘脆弱性’。就像从小洞里入侵的洪水最终会毁灭要塞一样,组织的脆弱性。……虽然用词很难懂,但中也你是懂的吧?” “混蛋……。我、怎么可能、背叛组织……”中也脸色苍白地低念道。他脸上满是汗水,毒素扩散开来了。 “在这方面,『gss』却不会因心情而改变态度。只要还有利益交易就能够信赖。要与港口黑手党那样强大的敌人对立,这么做才是明智之举。” 中也一边急促喘息着,一边望向周围。看着与『gss』交替站着的,端着枪的少年们。数分钟前为止还以为是同伴的少年们,如今都以看着恐怖野兽的眼神望着中也。 “是、这样啊……”中也喘着粗气说道。“我做的、一切……全都是、添了麻烦…… 吗……” “我们还是很感谢你的,中也。”银发少年拔出腰间的手枪,指向中也。“是『羊』接纳了无依无靠的你。但是这份恩情,你已经还得够多了。因此中也……你就休息吧。 在以死为『羊』做出最后的贡献之后。” 银发少年用下巴向士兵们发出指示。“杀了他。” 无数枪口一齐开火。 最初命中的子弹被中也用异能停了下来。然而数量太多了。『羊』完全把握了要杀掉中也所需要的子弹数量。暴雨般落下的子弹杀到中也头上。 中也用无法使力的手脚在地上滚过,避开了子弹。杂草丛生的大地被子弹射穿无数的洞。 滚到远离包围圈的地方,中也将高重力注入自己的脚底。身体将地面压至变形。大地出现裂缝,很快扩散开去。因子弹留下伤痕的地面无法承受这样的变形。 如同削落悬崖一般,大地碎裂了。 与大量砂土一同,中也从山崖上坠落。 山崖的下方,是波涛汹涌的大海。 “他逃到山崖下去了!”银发少年叫道,“虽说毒素让异能变弱了,但这种高度是死不了的!快追!要确认杀死他!” 白色浪花破碎,冲洗着山崖下的岩石。 在山崖下无路的道路上,中也迈着蹒跚的步伐爬了上去。 “可、恶……”中也将两手支撑在湿润的岩石上,说道。“伤口、好深……” 中也将意识集中在背后的伤口上。将微弱的重力加注在插进背后的短刀上,一点点从身体里把它拔出来,让它落到海里。 扩散开来的毒素,让异能和身体能力都显著减弱。 怎样才能杀掉无敌的中也,曾经的同伴们对此知道得很清楚。这是自然。和兰堂不一样,中也从未对组织有过丝毫保留。不可能有所保留。毕竟他们是同伴。 山崖上,士兵们在叫喊些什么来回奔跑着。也能听到发散地朝山崖下射击的枪声。用不了多久,士兵们就会将中也包围的吧。『羊』的隐蔽点、藏武器的地方、犯罪记录…… 中也知道他们一切的弱点,不可能让他活着逃走。 中也的嘴角,无意识地浮现出笑容。 “什么、首领、啊……”承受着波涛的飞沫,中也自言自语道,“这不是、我亲手、将组织、搞砸了嘛……” 抓着岩石,支撑着身体站起来。中也来到耸立着零星树丛的斜面。他拖着湿淋淋的身体,向树丛的间隙中走去。 突然——前方出现了一个身影。 是身材矮小的人影。被包抄了,虽然中也这么严肃起来,却并非如此。 “呀中也。你看起来很糟呢。要搭把手吗?” 是太宰。 “太宰……为什么、会在这里……”中也茫然地呢喃道。 “是工作啦。我说要加入黑手党后,森先生高兴到跳起来,说马上给我个好东西,我就拿到了部队的指挥权,还不知不觉地被强加了第一份工作。” 顺应着太宰的话,无数人影出现在面前。 包裹着黑色服装,怀抱着黑色步枪,面无表情的黑手党集团。是毫无慈悲的机械一般的黑手党成员。 “与黑手党敌对的『羊』和『gss』好像结成同盟了呢。必须在他们完全联合之前打击掉。就是这种工作。不过,也没那么难啦。吃午餐之前就能收拾干净了。” 中也按着伤口,急促喘息着道。 “你的目的……是什么。”望向太宰的目光锐利起来。“别说、是偶然和我、遇见的啊……。打算、救下我、卖个人情吗……?” “人情?救下你?那种事是不可能的吧。我超讨厌你的。而且我们也只是来这里歼灭敌人的。” “杀掉所有人……?”中也的表情僵住了,“『羊』的那群人也是、吗?” 太宰意有所指地笑着,沉默地望了中也几秒。 而后开了口,以意味深长的口气说道。 “是的。作战方针是杀掉所有人。因为是危险的组织。话虽如此,要是有哪个同僚……知道敌人详细情报的谁能告诉我不杀掉对方也能弱化敌方势力的方法的话,修正方针也可以。” “你说、同僚的、建议?”中也一脸严肃道。 “对。黑手党的同僚。敌人的建议不可信,但同伴的建议却能信任。所谓组织,不就是这种东西吗?” 中也沉默了。 因为他理解了太宰想要说的。 “是、这么一回事吗。”中也用沙哑的声音道,“也就是说、是交易吧?” “那么那么,如何呢。”太宰像是岔开话题一般微笑着。“只不过呢,在电子游戏上输给我的某人要是加入黑手党,等待他的只有作为仆人作为狗被狠狠使用的命运而已呢。” 中也痛苦地喘息着盯着太宰。即使汗水流下,即使双腿颤抖,也没有移开视线。似是答案已经全都写在那张脸的表面上,这样直直地盯着。从远处传来了士兵的脚步声和枪声,时间紧迫。 “不要杀掉、『羊』的成员……那些孩子。”像是从肺腑中挤出来一样,中也说道, “我受了那群家伙……很长时间的照顾。” “可以。”太宰笑着说道。“大家,听到了吧?是工作的时间了。就像之前说好的…….那样..,不可以让未成年们受一点伤哦。走吧——就让敌人回忆起,黑手党作为黑夜恐怖 代名词的时代吧。” 太宰如王侯一般走在林间。像是追随其的死之从者,黑手党的黑衣人们无言地跟着他,消失在树林深处。 望着那些背影,中也忽然意识到了。 “是吗。”中也道。“连这种状况也全都……安排好了吗。从电子游戏厅那里打电话、从那时开始……为了将对我的不信任、植入『羊』的内部……” 在电子游戏厅里,太宰曾向森打了一个电话,要他放了『羊』的人质。借此让『羊』期待中也会回来,但目的是为了和犯人见面的中也却将事件作为优先事项。也没有向同伴们说明自己真正的目的。结果就是,『羊』注意到了。他们自己的安危,都是由中也的心情决定的。 全都和太宰计划的一样。 就连中也如今会被『羊』追杀的局面太宰也推断到了。于是自己朝森提案,出动了支援兵力。在如今中也绝对无法拒绝……..的状况下,向他提出交易。 “恶魔、吗……那个混蛋。” 中也按着伤口站了起来。而后望着太宰消失的方向。似是为了预见漆黑的少年所制造的未来,而寻找着肉眼不可见的征兆(sign)。 然后他说。 “……这不是正好吗……” 第六卷 太宰、中也、十五岁 epilogue 太宰走在黑手党大楼的地下通道上。 又长又白的煞风景的走廊。所谓的装饰只有荧光灯,以及闪烁着的灭火器。这是敌袭时使用的紧急避难通道。 太宰的左腿受了伤,拄着拐杖。并排走在太宰身边的,则是身穿白衣的森,以及抱着人偶的幼小儿童。 “——因此,这就是你接下来的工作。” 森说道。 “呼嗯。这孩子是异能者,呢……我说你,现在在这里使用点异能来看看。” 太宰向走在身边的儿童搭话。儿童从外表看来只有五、六岁。他对太宰的呼唤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抱着人偶盯着前方。 “说过了吧,这孩子还不能自己驱使异能。因此,具体是什么异能也不清楚。”森将手放在儿童头上,说道。“我在熟人的医院里,听说有孩子会让同室的小孩受伤,就带过来了。据说,他似乎可以在不动一根手指的情况下,就让对方受重伤。万一出了什么事就会很危险,所以想让异能无效的太宰君查明他是什么异能,就是这样哦。” 太宰毫无顾忌地直直盯着那个矮小的孩子。 “久作!”儿童突然很开心地说道。“呜呼呼呼!我,久作!呐来玩吧?来玩吧?” “好的好的。等你长大了就陪你玩。”太宰一副怎样都好的态度回应道。 在同样的走廊内,响起两人的脚步声,两个人影正在行进着。 “以上就是聚会的概要。”其中一个人影——高个的和服女性说道。像是燃烧起来的火红长发,被用一支簪子束了起来。“你有什么疑问吗,新人小鬼?” “能不能别再叫我小鬼了啊。”另一个人影——中也说道。“那有个疑问。为什么要带我去聚会啊,大姐?” “你才是不要叫大姐。我还没到那种年纪。”和服女性瞪着中也。“带你去的理由,自然是为了日后有用。这次聚会的对象,是黑手党某直属企业。是森大人新求得的贸易公司社长。无论是端出来的一杯茶,还是对话期间的一句话,都能左右黑手党的动向。像以前那样只要割下对方的头就能解决事情的时期已经不在了,你可要快点意识到这一点。” “哈啊……”中也一脸无法理解地挠挠头。“但是,要我这种人同席,万一有什么失礼的举动……让对面生气了的话,要怎么办呢?” “到了那时再说那时的。”和服女性用衣袖挡住唇角,笑容楚楚道。“如果是这点程度就倒坍的支柱,干脆就让它华丽地倒坍比较潇洒不是吗。” “……是这样吗。” 中也略带困惑地说道。 而后——从走廊对面传来的声音越来越近。 “我说森先生,这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这么说来……我没问过呢。之后确认下文件吧。” 而后——从走廊对面传来的声音越来越近。 “话说回来小鬼。你手里的那个黑帽子。昨天还没有来着,哪里来的?” “啊啊,这个吗。这是……” 两个少年的声音互相交叉。 那是在某日、某时、某个走廊上。 没有在历史上留下痕迹,不值一提,没有留下任何记忆的,十分平凡的事。 “……啊—!!” “啊啊啊啊啊!你!” 少年的叫声充盈在走廊上。 大人们惊讶地望着两人。 “中也!你以为我是为什么让你进组织的啊!”伴着怒声,太宰逼近中也。“你是我的狗吧!我说脚痒就要帮我挠脚,我说想吃荞麦面就把做荞麦面的绑来,我说想看戏剧就一个人演给我看,这才是你的工作!你这算什么,而且还是红叶姐的直属部队?直升套餐吗,一帆风顺吗!年轻人就给我从最底层干起啊你这小型生物!” “给我闭嘴你这黑箱混蛋!我是凭自己的意志加入黑手党的,才不做你的手下也不做你的狗!谁管你有什么企图啊!”中也也不吃亏。“而且我事后调查了一下,那个电子游戏机器,我的操作台那里因为有谁把饮料洒在上面,所以按钮变得很难起效了啊!是无效比试啦那种东西!” “啊—哈—?耍赖皮吗中也?你是有证据证明我用了不正当手段吗?还是说是怎样,你知道我要把刊登了‘这周的赖皮中也’的会报发给组织里的所有人,所以想抢先帮我提供投稿给新一期的新闻素材吗?” “谁要帮你做那种……等下、等下等下!我在加入组织去打招呼的时候,大家脸上的笑容都很微妙,就是这个会报的缘故吗!” 尖叫着不停对骂的两个少年。 在一旁无奈地守望着这场景的大人们。 “新首领大人,让这两人加入同一个组织真的好吗?”和服女性向森询问道。 “可以的,红叶小姐。”森露出笑容。“正因为是同一个组织才好。” 森望向中也抓在手中的帽子。 一顶有帽檐的黑色洋帽。这是中也正式加入黑手党的那天,森赠给他的。 “什么啊,这顶黑帽子?” 数日前——在黑手党大楼的最上层的办公室里,中也翻看着那顶帽子。 “是加入黑手党的象征哦。”站在中也对面的森微笑地说道。“在黑手党里,一般,是由诱劝新人加入的人负责照顾当事人的。有作为这个的象征,买一个能带在身上的东西送给对方的惯例。我给了太宰君黑外套。给你的就是这个。” “这帽子真旧啊。”中也将黑帽子翻来覆去地仔细查看着。“虽然品味还不错…… 但是太宰穿着的外套可是新的呢。为什么只有我的是二手店买来的?预算不足吗?” “不是去二手店买来的啦。”森苦笑着说道。“这是兰堂君的遗物。” 中也惊讶地看向森。而后小心地拿着帽子,再一次查看起来。 “兰堂君的遗物几乎都烧毁丢掉了,不过那之前我全部看了一遍。”森靠坐在自己的办公桌上,说道。“他在『荒霸吐事件』的两个月前,似乎去调查过自己以前的任务。并且留下了记录。是有关他潜入了哪个秘密设施,还有搭档行踪的情报,以及——政府保留着的有关『荒霸吐』这一生命体的调查记录。” 中也似是确认对方真心般直直盯着森的脸。然而森却维持着不让人看清深处的雾一般的微笑,开始将台词继续了下去。 “他也没有得到了多么逼近真相的情报。不过,即便这样也多少抓住了些新的情报。看来他曾经潜入的设施,是将异能与现存的生物结合,实施军用研究的设施。或者说,是人工异能….的研究。” “军用……人工异能?” “还有一点。『荒霸吐』这个称呼,是目击了八年前爆炸的人们起的。当然『荒霸吐』在研究设施内是用别的名字来称呼。被叫做『试作品·甲二五八号』呢。” 中也睁大了眼睛。 森确认了一会儿中也的反应后,拉开了办公桌的抽屉,将里面的资料信封拿了出来。 “这就是兰堂君搜集的一系列资料。”森将封筒展示给中也看。“其他还写了各种各样意味深长的东西。” “这里面有……真相吗。”中也无意识地伸出手。“『荒霸吐』的、我的真实身份……” 然而,在中也将要触到信封的瞬间,森刷地一下将封筒从中也眼前拿走了。 中也满脸疑惑地看向森。 “抱歉,这是组织背叛者所藏匿的资产。”森带着一如既往的笑容面对中也说道。 “本来是应该烧毁的东西。因此不能那么简单地公开。能阅览这个的,在组织内也只限干部级以上的人。” 中也没有动,安静地看着森。 短暂的、浓缩了的几秒,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逝。 “不做出成果成为干部,就不让我看这份资料……吗。”中也说道。“是担心我会背叛,而做的预防措施吗?” “没有在担心这种事啦。”森像教师一般微笑道。“应该担心的是你。” “什么?” “担心太宰君啊。你们俩不论哪个都出类拔萃得优秀,就我观测你们的实力几乎同等。不过作为首领直属部下工作的太宰君,会稍早一些成为干部吧。如果他先得到资料的阅览权,你认为他会怎么做呢?你不觉得他会为了卖你人情,背下资料之后将它烧毁吗?” 中也的脸色刷地白了。 如果出了这种事——为了从太宰那里引出资料的情报,将会不得不付出怎样地狱般的辛劳,一瞬间就能预想到。 “钻石只能以钻石打磨。”森满意地微笑道。“有你们两个互相切磋琢磨做出贡献,组织就能安宁。就算不依靠暴力、恐怖与杀戮也能超越先代。我想证明这一点。” 中也以无法言喻的心情,听着这样的台词。 “我,”似是费力挤出来的少年的声音,中也说道。他将手轻轻覆在背后,那还隐隐作痛的伤口上。“我曾是『羊』的首领。然而我带给同伴们的,只有依赖与相反的不安。我加入你的组织,听从你的命令行事,现在还没有那么不满。不过告诉我一件事。 组织之长是什么?” 面对少年认真的眼神,森突然隐去了笑容。 他闭上眼睛,又睁开。而后以没让任何人看见过的,纯粹的眼神说道。 “所谓长,处于组织顶点的同时也是组织全体的奴隶。若是为了组织的存亡与利益,将欣喜地浸入万般(一切)污秽之中。培养部下,将其放在最合适的位置,若有必要也会用完即弃。如果这是为了组织,不论多么无情的事情我也会欣然施实。这就是长。所做的一切…” 森将视线飘向一旁,眺望着窗外延展的各式各样的街道。 “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守护组织,和这片值得珍爱的城市。” 中也以透明的眼神听着这样的台词。脸上浮现出甚至可以说是获得新生般的无垢表情。 “这就是……我所不足的东西。” 中也纵身单膝跪地,垂下了头。 而后以勇猛的尖锐将士一般的声音说道。 “那么这份热血,将全部奉献给您,首领。守护这个您成为奴隶支持着的组织,成为您的奴隶粉碎敌人。而后让敌人体会到吧。蔑视港口黑手党的人,将会被多么残酷的重力击溃。” 森沉默地望着低头单膝跪地,对他行以最高礼节的少年。 他的脸上,浮现出与迄今为止任何笑容都截然不同笑容——没有谜团也没有深不可测,是人类在高兴时才会露出来的普通笑容。 而后只说了一句,“我很期待”。 * * * ——以上,即黑手党干部中原中也,以及原黑手党干部太宰治加入组织时发生的事件全貌。 之后黑手党因新首领森的缘故,势力大幅提升。确立了经济基础,巧妙地与政治机关构成共生关系,形成了让司法机关难以出手的体制。 其中至关重要的,是一年后发生的大灾祸——将横滨所有非法组织卷入的超巨大抗争,通称『龙头抗争』。在这场能被成为横滨黑社会史上最严酷的抗争中,港口黑手党以最小限度的受害程度平安渡过。借此黑手党在疲敝的黑社会中相对地扩张版图,打下了现在这种磐石一般的支配体制基础。 另——在这期间,以惊人的活跃为组织作出贡献的中也,在远比被预告就任干部还要早地,有幸得到阅览兰堂留下的资料的机会。 他的真实身份,以及消失了的研究设施相关的阴谋——在探究真相的过程中关于太宰和中也两人的活动,将作为其他报告提交。 上述即有关『荒霸吐事件』全部内容的报告。 此报告由内务省第玖号机密资料室保管,严禁未经允许者擅自查阅,严禁带出资料室阅览。 以上。 资料编号:伊-41-90-丙 <关于荒霸吐事件中少年异能者的活动始末> 报告者: 内务省异能特务课·参事官辅佐坂口安吾 * * * <追加资料> 资料号码: 伊-41-93-甲报告者: ■■■ ■■ 机密文件指定—极密 无论多么深的夜,港口黑手党仍未入眠。 隐匿在魔都·横滨深处黑暗的中心的港口黑手党本部大楼,其最上层。 在无数的黑手党武斗派构成员之中,唯有实力与忠心都最为优秀的成员,能驻留并护卫的一层。坐落着首领办公室的最上层,即使在黑手党的领地里也是「特别」的。如果没有被黑手党所邀请,不要说人类了,连细微的光也是不被允许侵入的。 就在那个房间前,有两个黑手党正在护卫。 首领并不在办公室,他们守着的只是空无一人的房间。但是,两个人的表情没有一丝放松。无论在怎样的情况下,面对怎样的对手,内心也毫不动摇地执行着任务。只有像这样拥有钢铁精神的人,才会派遣到这个任务。 没有任何交谈,甚至连咳嗽声没有的,寂静的夜晚警备。 这时,其中一个守卫,听到了一点细微的声音。 “哐啷”的声音。是比蚊子的叫声还要微弱的,几乎要被自己的呼吸声所掩盖的微弱的声音。虽然无法判断声音的方向,但是,对已经在沉默的环境中站了许久的守卫来说,是不可能听漏这不同寻常的声音的。 他条件反射地举起手中的冲锋枪,竖起了耳朵。 “怎么了。” “你有听到什么吗?” 向旁边的搭档简短地报告后,守卫再次把意识集中在周围。 很快又听到了那个声音。“哐啷”的声音。紧接着又响起了翻动纸的声音。令人无法忽视。 搭档也举起了冲锋枪。 这种时候,最上层除了护卫的黑手党外就没有其他人了。在这个被设计成为连风都进不来的最上层,那绝不可能是自然发出的声响。 他们的眼前是走廊。背后是办公室。走廊上什么也没有。就说明。 “在办公室……吗?” 守卫全身紧绷了起来。 用眼神和手势向搭档传达了打开门的意图后。搭档取出用锁链连接在手腕上的办公室钥匙,把钥匙插入了三个锁孔中,解开了紧闭的门锁。 然后猛地打开了门。 房间里——一个高大的人影伫立在那里。 逆着月光,一位四肢修长的青年,手中拿着资料站在那里。青年慢慢地把目光从手上的资料抬起,启唇道, “太慢了。” “不准动!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守卫举着枪大声喊道。 “怎么进来的?真是个奇怪的问题。普通地进来的啊,从那边那扇门,从你们的身边穿过。 守卫的脸上浮现出怒色。 这不可能。 他们可是一直集中精神警备着这扇门。一秒都不曾有所松懈。别说人类了,哪怕是一只飞虫经过都一定会察觉。 青年从容地微笑着。 披着银白色月光的那个身影,高大的身材,像弓一样优雅。一举一动仿佛都蕴含着魔力。黑夜中的海面一般的黑色高级西装上没有一丝皱褶。看起来就像是银幕上的主角,抑或是古代北欧哪位奔放的神灵。 “当然是来找资料的,就是这个。”青年举起手中的资料说道。那一叠资料,是曾经森给中也看过的资料——兰堂所收集的,关于『荒霸吐』的调查资料。“真的是很有意思,特别是情报员补充的这一节——‘兰堂过去的好友,谍报员保尔·魏尔伦,背叛了好友之后,在战斗中死亡’的那部分。那家伙果然,忘记了不少事情啊。我明明像现在这样——好好的活着呢。” “把资料放下。要是敢反抗马上开枪。” 守卫戒备地举着冲锋枪警告道。 然后按下了藏在衣服里的,向警备室发送入侵者警报的报警器。 一般来说,这时候整栋大楼都应该响起报警器的声音,并把全部出口都封上才对。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啊啊,虽然让你期待落空了很不好意思。不过,什么都不会发生的哟。因为啊,就在刚刚,我已经让警备室的大家全都休假了,很长的那种。” 青年的脚边,落下了控制各层大门开关的电子锁的盒子。看到盒子上溅到了不知道是谁的血的那一瞬间,守卫顿时明白了。 ——警备的人都已经被杀了。 “本来呢我也想要和平友好一点。毕竟我也不是来打架的。不过是想来这里把记录着挚友生前的资料,还有放在更衣室的这顶帽子,给拿回去而已啊。” 不知何时,青年手中出现了一顶黑色的帽子。 那正是,森赐予中也的,那顶黑帽子。 “我最后警告一遍。赶快投降。否则五秒后就开枪了。” 守卫虽然这么说了,但他早就做好了这次对峙会有人死去的觉悟了。 本来的话,杀死入侵者是最后的手段。尽量抓活的,让对方把入侵的目的和主谋都招出来,才是黑手党的作风。然而,这个入侵者不一样。作为一个从黑手党的黑暗中活到现在的精锐,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家伙是个比黑暗更可怕的人。恐怕是个异能者。这也就意味着,通常的战斗准则是不管用的。 能够预测下一步行动的异能者,只有已经死了的异能者而已。 因此,守卫“五秒后就开枪了”的警告,其实是黑手党之间的暗号。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是一秒都不等直接开枪的意思。 开枪。 守卫对身边的搭档低声说。 可是,谁都没有开枪。 搞什么鬼。守卫抱着疑问看向旁边的搭档。 跟他搭档的黑手党,就这么举着枪,一动也不动。 搭档的脖子以上空无一物。 “什……” 守卫惊愕地张大嘴巴,此时他脑海中响起了红色警报,反射性地扣动了冲锋枪的扳机。 然而他没能扣动。 因为放在扳机上的手指,被切断了,掉在了地上。 紧接着是枪身被切断了。 手腕、肩膀,也掉在了地上。身体、腰、下巴、鼻子和头顶都被切断,一块一块地掉了下来。只剩大腿以下的双脚,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还站在那里。 连一点悲鸣都没有,十分安静地,这两个人就这么死了。 “哎呀哎呀,太好了。毕竟这么静谧的月夜,被枪声打扰了就太没情调了。” 入侵者青年的脸上浮出了安心的笑容。 然后,他把资料放回了办公桌里,走向了房间深处的窗户那边。 窗外是一轮银白色的明月。 “你就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吧,『荒霸吐』——中原中也,”青年一边眺望着窗外一边说道。“我要感谢你才行。感谢你代替我,把我的搭档——前搭档,给杀了这件事。看来你变强了呢。我很快就去接你。” 青年这么说着,把手放在了窗上。 窗户是由夹层强化玻璃做成的。为了保护首领,不止是狙击的子弹,连反坦克炮都能防住的,耐热耐冲击玻璃。 “会呼吸的天灾,仍有心跳的神,『荒霸吐』。你是孤独的。没有人能理解你。你既不是人也不是神,在两者中挣扎着,终将仅仅抱着自己的双臂死去——只要你不来我的身边的话。” 青年轻轻扭动身体,把一条腿水平地伸了出去。 从技术上讲,这个动作叫“踢”。但是,就踢技来说,未免也太轻了,就跟轻轻挥动羽毛一样无声无息。只能看见他的脚尖在空中划过一道横线。 就是这么一闪而过的一踢,让强化玻璃裂成了粉末。 厚度达到好几公分的强化玻璃,化成了无数的光之雨向地面倾泻而去。 “让你久等了。不过终于到了这时候了。”青年的眼瞳中,苍白的月光轻晃。“我要来接你了,中原中也——我的弟弟啊。” 话音刚落,青年把黑帽子戴在头上,悄无声息地朝窗外飞身跳下。 他的身影被地上的黑暗所吞噬,瞬间消失。 留在此处的,只剩晚风的声音。 夜幕下,云集的阴影。横滨的夜,漫长且深沉。无人能看透,这片黑暗的尽头。 下一卷《storm bringer》待续 第六卷 太宰、中也、十五岁 后记 在大家沉浸在故事的余韵中的这个时候,“哎呀哎呀感觉如何?”不识趣地来打断大家的,这个破坏气氛的后记一如既往地来了。本次正是小说版·文豪野犬的第六弹。这次的小说《太宰,中也,十五岁》,其实这本书是根据去年电影《文豪野犬 dead apple》上映时,以特典的形式送到来场各位手中的小说为基础创作的。上映第一周颁布的特典是前作《beast》的基础,而第二周颁布的特典就是本书的基础了。 然后呢,本书在那之上进一步加笔修正之后,作为「完全版」出版了。追加了新的场景和描写。特别是最后的一幕,是电影特典里没有的。 我接到写这本小说的任务时,电影的制作委员会那里收到了两个要求。其中之一是希望能写“太宰和中也的故事”。而另一个,是希望我能写“过去的故事”。 终于到了这一天了。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在原本的故事中,中也这个角色最早是在漫画第三卷登场的。那时只提到了“中也和太宰是曾经的伙伴”。除此以外就没有更多的情报了。身为伙伴时解决了哪些事件,在一起行动多久了,彼此是怎样的关系,这些都完全是一片空白。 我当时觉得这样就好。想象更胜知觉。就像去看牙医的时候,最可怕的是在候诊室里的时候一样,当我想象他们的还是伙伴时侯的事时,两人的活跃的场景在我的脑海里自动浮现了。这一定是两人最为精彩的活跃了吧,我这么想着。所以我一直没有透露,保守着秘密。 这是个正确的决定。起码在过去这几年间。 众多的人们,成功想象了两个人的过去。在众多的人们脑海中,曾经是伙伴的两人活力十足地横冲直撞。闹过头冲破脑海中的墙壁流露出来,在每个人的脑中形成了独自的王国。 很快地,像这样的声音也开始传到我这边了。 “已经有这么多猜测了,也差不多要揭晓了正确答案吧。” 也是啦。说得没错。 因此我决定要开始讲述他们的过去。一点一点地,慎重地,以尽量不要太吓到大家的方式。 其结果就是这本书了。 本书里的是漫画原作时间线7年前的太宰和中也。有已经清楚地完成了的严苛的部分,也有还没完成的柔软的部分。经历了7年的时光,他们各自都逐渐变成大人。想让大家感受到这种感觉具体的变化过程,还留在想象力的柔软空白里。 这次的揭晓还满意吗?和你想象中的两人是一样的吗?还是说完全不同呢?有一点预料之中,又有一点出乎意料的话,就好了。我作为作者是这么想的。 然后答案的揭晓,还没有结束。 还留着几个重要的谜团没有解开。从这里开始的7年间,所预想的会发生的事里,有不少还没有讲的。这之中也包含了比起本书所写的内容更重要的秘密。 为何要隐藏这样重大的秘密呢?从故事的走向来看,你应该会觉得是什么很神秘的或是很刁钻的理由吧。其实啊只是单纯地,写特典小说的时间不够而已啦(非常抱歉)。 就是这样,接下来的故事就留待下一卷的《storm bringer》中吧。要写的剧情还有非常多,下一卷也绝对会写不完的吧。不过呢,可以说“这样双黑过去篇就完结了!” 程度的情报,都会全部塞进小说里的。 对了对了,还有一件事。这次的“太宰、中也、十五岁”在动画工作人员们间,特别是五十岚导演那里大受好评,已经于19年4月动画化并上映了。美丽的画面和帅气的动作戏,更重要的是声优们出色的演技鲜活地再现了少年时代的二人。所以请您一定要在大屏幕上亲自体会这部出色的作品。 最后,向电影的制作委员会的各位,角川beans文库编辑部的白浜先生,替这本书画了封面和插画的春河35老师,代销、书店的各位。以及购买了这本书的各位,表达衷心的感谢。 让我们在下一卷再会吧。 朝雾卡夫卡 special thanks <监修协力> 原作·脚本协力 朝雾卡夫卡 漫画 春河35 监督 五十岚卓哉脚本 榎户洋司角色设计·总作画监督 新井伸浩本书由2018年上映电影《文豪野犬 deadapple》第二周入场特典小说《太宰、中也、十五岁》加笔、修正完成。 短篇 无心之犬 少年飞驰在夜里。 滚烫的汗水从脸颊上滑落,气喘吁吁连肺腑也几乎要喷涌而出。尽管因为空腹和疲劳而眼前发黑,就在此刻即将倒下,但这些与少年无关。 只是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尽可能用最快的速度奔跑,就算四肢支离破碎也不愿停下。 被同伴称为“芥川龙之介”的那个少年,没有时间了。 跑到这条路的终点之时,自己就会死去吧,芥川是这么想的。 芥川,是以贫民街的路为巢,不知道父母是谁的孩子们中的一员。 与八个境遇相同的同伴一起,在野地生活。 对于芥川,同伴的同龄少年少女们异口同声地这样评价——说是“不具有感情的孩子”。 在坚硬的小巷路上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也好,偶尔找得了美味佳肴的时候也好,或者被大人殴打到爬不起身的时候也好,几乎看不到任何感情。只是深不见底的漆黑双瞳,安安定定地注视着虚空而已。对于那幅模样,在大人们之中大叫着“那个坏孩子没有心”之类的人也不在少数。 作为代价,没有心的芥川,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 芥川穿在身上的衣服,能够按照他的意愿改变形状。有时是把衣服的下摆变成草花的形状,有时可以仿造出刀刃。 “操纵身着的衣服”的能力——那就是芥川与生俱来的异能的力量。 尽管如此,拥有异能的力量的人对于这个魔都来说,并不是什么稀奇的存在。 现在是机关枪喷火轰鸣,大剂量炸药炸飞建筑物的时代。“能让衣服变形”这种程度的能力,对于活跃着能挖出活马眼珠的恶鬼的这个横滨的暗黑街来说,诚然是靠不住的能力。 操纵衣服下摆的小把戏,又能做到什么呢。知道芥川力量的大人们,如此蔑视着芥川的异能。 但是同伴们不同。巢居于一处的八位少年少女,全都明白芥川的力量非同小可。 只要芥川覆上手,衣服就能变成同等长度的刀刃。如果大意地接近就会被切断喉咙。芥川的眼中不存在一丝一毫的感情,从中连杀气的前兆都无法读出。强盗要对少年们实施抢劫时,被芥川的衣刃撕裂喉咙,这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了。 既无言语也无心灵,地盘被侵犯就毫不手软地全部撕裂。芥川因为这个性质被取了外号——“不吠的狂犬”。没有威胁的咆哮,也没有警告的低吼,察觉到的时候就已经被咬住了喉咙。比起吼叫的狂犬,这个的性质更为恶劣。这个别称的产生,既是被忌讳,也是被畏惧。 虽说如此,少年还是少年。本来芥川就身体不好,食不果腹、寒冷刺骨的室外生活使他成长为一个瘦小的少年。不过,其他的八位同伴情况也差不多。因此九个同伴聚集一起,相互庇佑,如此活了下来。 然而,事到如今,那也已经没有必要了。 现在,芥川的奔跑就是为了那些同伴们。 同伴们全都,被杀死了。 凶手已经知道了。是从西方而来,游荡在这贫民街的,由几人组成的武装组织。——说得好听点叫武装组织,实际上出入港口和贫民街、袭击契约外的运输船,说起来就是非法海贼。虽然是新加入这块地方的势力,他们与里组织港口黑手党缔结了从属盟约,被赋予了作为下部组织活动的许可。 没有人类会违抗作为笼罩横滨之暗的代名词的港口黑手党的下部组织。 不幸的是,芥川的同伴们偶然地听见了那些非法者和他们的母体港口黑手党的交易时间地点。非法者们害怕败露到上级那里,袭击了芥川等人的巢居,将孩子们悉数捕杀了。 在妹妹的帮助下逃了出来的芥川也负伤了。尽管本来是需要静养一个月的重伤——芥川奔跑的脚步却十分轻盈。 少年们曾约定过。“如果同伴被伤害的话,剩下所有人要一起去复仇。”这是处于被虐待、被掠夺的立场上的少年们,为了守护性命无论如何也要活下来而制定的,拼尽全力的自卫之策。 但是,芥川脚步轻盈的原因,并不只是这个。 终于得到了。 使人五脏六腑都在燃烧,怒发冲冠,就要从喉头喷涌而出的强烈的感情。 那是,憎恶。 芥川有生以来,第一次怀有的明确的感情。 因此,就算前路尽头是地狱冥府,芥川也一样斗志昂扬。在憎恶的鼓动下,没有一丝一毫的迷茫,将自己化为一柄利剑,直刺敌人的咽喉。 我,终于得到了憎恶。 因此我并非犬畜生。 我是怀有感情的人类。 既然已经有了觉悟,接下来就只是报复手段的问题了。 能够猜到敌人会出现的敌方。是敌人走向交易地点的必经之路。 悬念唯有一处。 如果那些非法者仇人已经奔赴交易地点,和港口黑手党回合了的话,恐怕就不是芥川能够较量的对手规模了。 按照本愿,必须在那之前发动奇袭。 再怎么被称为“不吠的狂犬”也好,如果以啃杀恶鬼、斩首幽灵的极黑的暗组织港口黑手党本队作为对手,就不是寻仇那么简单的问题了。连使出异能的时间也没有就会被杀了吧。 因此必须要快一点。离交易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芥川跑过荒芜的林野。只有银灰色的暮霭,和远处传来的汽笛声,与少年一同前行。 死亡并不可怕。 因为觉得就算是地狱,也比这里来得舒适。 死亡的痛苦并不可怕。 因为无穷无尽地继续这样的生活才是折磨。 好几天找不到食物,连杂草也要争抢着下咽,如此这般的日常。 在下雪的早晨睁开双眼,却看见旁边的友人在睡梦中成为了不会说话的骸骨,如此这般的日常。 虽不知地狱是否存在,如果确实存在的话,那就是像这里一样的地方吧。芥川是这么想的。 外面的人是无法想象的吧,光芒所照射不到阿鼻地狱的深渊。时而外面的人心血来潮往里看,也什么都看不到。黑暗过于幽深,他们的眼中无法映照出任何东西。 也不知道究竟要怪罪谁才好。在这只是无力地接受一切,在这宿命就只是等待一切过去的街道,想要产生感情也不可能。 为什么活着呢? 曾被路过的外国人,如此质问过。 对芥川来说,这个问题无法回答。 为什么自己不得不活着呢。不管如何思考,也想不到一个最合适的华丽词藻。 现在,芥川在这样想。 就算能够杀死仇人,运气好的话活了下来,也逃不过港口黑手党本队的报复的吧。港口黑手党的报复,比什么都要峻烈。就算逃到国外去,也一定会被找出来杀掉的。 就算这样也没有关系。 敌人是一人也好多人也罢,一起全部杀死,然后用自己肮脏的尸体叩响地狱阎魔的门扉。 芥川所能做到的,那便是倾尽全力的复仇。 对人生的复仇。 然而——芥川的愿望没能实现。 从作为伏击场所的林道中冲出之时,芥川就明白过来,自己的愿望永远断绝了。 在那里的人,并不是他所仇恨的非法者们。 在那里,仅有一人—— “今夜,真是个美好的夜晚呢。” 林中道路的树桩上,坐着一个人影。 细瘦的身体上披着的黑色外套。蓬松的头发上卷着的绷带。似乎觉得什么很有趣、又好像厌倦了一切的,茶褐色的瞳。 坐在那里的是一个青年。 “什么……这,究竟是……” 芥川对那姿态畏缩了,向后退了一步。被那名青年的气势压倒了。 压倒芥川的,并不是那位青年的姿态。 是因为青年的脚下,滚落着六个违法者的凄惨的遗骸。 很明显,所有人都咽气了。那就是芥川所仇恨、追寻的武装组织的全员。是流着血,在极度的痛苦中死去的吧。尸体的表情还凝固着最后的绝望和绝叫。 在那尸体的旁边,什么感想也没有,很无聊的样子看着自己的手的青年。 是他杀掉的吗。 不,青年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与之相对的是,六具尸体全都持有自动手枪,举着枪就死了。对具有如此程度暴力的集团,无需任何武器就能使之全灭,这种事情不可能。就算是异能者也不觉得能做到这一点。这不是人类的行为。 那么,这个青年是恶魔吗。 “自我介绍一下吧。”青年突然开口了。“我是太宰。港口黑手党的太宰治。” 太宰——。 芥川的胃里好像吞了冰块一样,寒气油然而生。 说到黑头发卷绷带的太宰,是港口黑手党游击队名下的鬼才。传言道,他是逢父母杀父母,逢佛杀佛,冷静残虐至极的男人。是整个横滨中最应当畏惧的一个男人。 但是,从没想过那个男人竟然是与自己年岁相差无几的年轻的青年。 “我叫,” 芥川开口时,太宰抬手制止了他。 “我知道哦,芥川君对吧?我在等你呢。” 说是,在等我? 芥川搞不明白状况。比里组织还要承载黑暗的港口黑手党,为什么要等待芥川?不仅如此,还把自己下属的组织给杀光了。把芥川追寻、仇恨的人给—— “为什么杀掉了。”从芥川的喉中,传出了低吼。 “你想杀了这些人的吧?”青年对芥川淡淡地微笑了。“所以你来到这里。通向交易现场的道路上,可能伏击的地形就只有这个林道最合适了呢。” 太宰进一步继续了。 “作为港口黑手党下部组织的他们,为了封口,抹杀了孩子们。但是孩子中的一个人却逃走了。我听到了这样的报告哦。然后进行了推测。少年会复仇的吧?如果要完成复仇,就只能用奇袭。在通往交易地点的必经之路上,最适合奇袭的就是这个林道。因为黑暗和雾气,从这里看不到身形,就算遭到反击林木也会成为抵挡子弹的盾牌。至少也能杀死四人,运气好的话六个人全员都能击毙吧。当然之后你也就没命了呢。” 确实就如太宰所说的一样。但是,芥川还有最大的一个疑问。 港口黑手党为什么自己杀死了部下? 好像从芥川的表情上读出了疑问,太宰再次开口了。 “实际上今天升职了呢。成为了干部的一员哦。嘛但是官位什么的净会增加责任和麻烦事儿呢——” 指挥港口黑手党的五大干部。对于这城市的暗部来说,地位就好比一国中的议员。加之眼前的青年年轻得被称作少年也不为过。从没听说过有未成年干部。 究竟是怎样的才能,或者说,怎样的残虐,才能这个年龄就被提拔至干部的地位呢。 “虽说如此,官位也有一点好处呢。干部被赋予了自由地雇用一个直属部下的权限哦。” 部下? 雇用? 这个青年在说些什么。 “你问我杀死这些人的理由?很简单,是送给你的见面礼。你不像会屈从金钱和地位的样子,所以这些是契约金。” 芥川毫无来由地汗毛直竖。不明白,这个男人究竟在说些什么啊。他到底想说什么啊。不能听。这个男人是恶魔。不能听——。 “我想劝诱你加入港口黑手党。” 话音刚落,芥川向前突刺刀刃,飞奔出去。 前倾身体,像飓风一般在林道上飞驰。不给任何反应的时间。连杀意也没有显露的芥川的初击,能躲过这个的人不可能存在。 芥川将自己的衣袖变为宽幅的刀刃,一刻不停地向青年的咽喉刺去。 “不错呢。”太宰沉静地说。 芥川愕然了。应该确实命中了才对。但是芥川的刀刃接触到青年的咽喉的部分,全都烟消云散了。 可怕的不仅如此。太宰丝毫不为所动地待在一开始的地方,连表情都没有变过。 究竟要怎样的高手,才能在刀刃近在咫尺之时也不需改变架势呢。 但是那双眼——似乎觉得什么很有趣、又好像厌倦了一切的,茶褐色的瞳,受到了袭击也没有丝毫改变。 他一开始就知道了。 一开始就知道芥川会突袭。一开始就知道会用异能飞起切向自己的咽喉。 芥川从那眼神里,感受到了他早已看透了一切。芥川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他被那细瘦的青年的气势威压了。本能的警钟被敲响。 港口黑手党的少年干部这一头衔既非摆摆样子也非异想天开。不,连这都不够。 这个男人太过危险了 “――怎么做到的。” 芥川勉强吐露出嘶哑的声音。 “怎么做到杀死多达六个的武装之徒的?” “挑拨离间。”太宰轻描淡写地说道,好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样。 一开始,芥川怀疑这个青年是否是恶魔。 但是不对。被称为太宰的这个人物,已经超越了恶魔。 “听好。就算你不接受劝诱,我也不会对你怀恨的。如果你拒绝了,我们会郑重地安葬你的朋友们,并且给你和妹妹足以不愁吃穿的金钱。从那以后,我保证不再出现在你的面前。” 太宰的声音虽然很平静,但那话语在林道中重重地回响。 “但是如若你有觉悟,我会赋予你你所追求的东西。当然,这不是什么轻松的道路。因为我不打算娇纵你呢。应该会有让你觉得这样最下层的生活不过是温水的程度的苛刻在等待着你。然而,假如你有这觉悟的话——。” 太宰的瞳。 近看,那瞳眸深不见底。 看穿一切的眼。不论神明还是恶魔,都逃不出那无底的视线。 一切都被看透了。连自己接下来会说些什么,也逃不出太宰的视线。 “你有什么追寻的事物吗?” 太宰发问了。 这声质问在芥川的心中回荡,有一个回答自动浮上心头。追寻的事物。渴望的事物。 底层。 在这底层的世界,必定不可能找到的东西—— 干涩枯渴的喉头颤动着,芥川声嘶力竭地发问了。 “你能够赋予我——生存的意义吗。” “能够赋予你。” 听到那句话时,芥川感到自己心中诞生了新的感情。 如果说之前感受到的憎恨是第一种的话,刚刚诞生的毫无疑问是第二种明确的感情。然而,这比起憎恨要出其不意得多,是意料之外的感情。 老师。 得到老师了。 这个——既是神明也是恶魔的青年,是自己的老师。 “你的回答是?”太宰发问。 作为回答,芥川放声咆哮。 贯穿夜幕,有如直达云霄的咆哮。 其亦为恸哭。 代替没能得到老师,连人生存的意义也不知道就死去了的同伴而恸哭。 被称为“不吠的狂犬”,不具有感情的少年,以仿佛用尽一生所有气力的声音,向着天空恸哭。 “不错的回答。”太宰露出了微笑。 太宰站起身,脱下自己的黑色外套,披在了咆哮的芥川的身上。 这便是,在四年后,成为了横滨最应畏惧的港口黑手党的黑色祸犬、首领直属的游击队队长的异能者·芥川龙之介,诞生的啼哭。 短篇 学园文豪野犬 前篇 落樱纷飞的季节。 一名少年疾驰在通往学校的路上。 少年的名字是中岛敦。怀着凌云之志进入这所学校,除去那一头惹眼的白发外,便是个相当普通的高中生。 清晨七点。 他气喘吁吁地跑上通向学校的坡道。 因为马上就要迟到了。 因为早晨贪睡了一小会,便想着“要不抄个近路吧”而选择了不同于往日的道路,但这却并不明智。本来对于这位本月刚搬来的少年而言,横滨是片陌生土地,就连在一周前才记住的上学路也会偶尔走错,敦为抄近路爬上了陡陡的河堤——这是第一个错误。我是谁我在哪?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敦严肃的自我反省着。这样下去,崭新的制服会被河堤上的泥弄脏,无论如何也要赶在班会开始前进入教室。 想着想着,敦的头脑有些燥热起来。眼睛捕捉到附近一带都能看到的学校尖塔,不顾一切的冲了过去——这个第二个错误。明明随便向路人问问学校正门的方向就可以,他却朝着眼前的尖塔直线奔跑着。 ——因为在敦看来,向人问路是件十分羞耻的事情。 最终,敦终于赶到了学校。 赶到是赶到了,但却无法进去。因为他站在学校的背面。 受到安全意识提升的影响,学校后侧围了一圈很高的铁栅栏。敦观察 了一阵,发现这里是体育仓库的背面,离校舍后门也相当的远。当然正门就更远了。这下糟了,敦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隐约可以看到尖塔上的时钟指针马上就要指向上课时间了。 只能翻墙了。 敦做好了觉悟。 这是第三个错误。 手指握紧黑色铁栏,敦边注意着不会弄破制服,边像壁虎一样刷刷的爬上铁栏。 敦虽无过人长处,也无出类拔萃的才能,但不知为何身体能力却远胜于常人。只见他宛如野兽一般,用柔软有力的动作轻松地翻越铁栏,跳到了校内的土地上。着陆的瞬间发出了“啊嘿”一声怪叫。敦慌忙看了一圈周围,所幸似乎没被谁听到。 时值四月。学校的樱树林讴歌着自己最美好的春天,缤纷落下的樱花瓣宛如电影布景。敦紧忙向教学楼跑去。 途中,他路过了一棵格外壮硕的樱花树。 这棵枝繁叶茂的树伸出的枝干长度几乎是其他樱树的三倍。春天的清爽晨风卷过,带着花瓣簌簌的颤动着。 第四个,也是最致命的错误——在这里发生了。 他停下了脚步。 似乎看到了什么很不得了的东西。 某个东西,从稍有些逆光而显得轮廓分明的巨大的樱花树里垂了下来。 与其称之为东西——准确来说是“人物”。 啊,不能对上视线。敦下意识的想到。 被用类似绳子的物体吊悬在树上的东西,怎么看都不会是只巨大蓑衣虫。这个东西太大了。仿佛左右晃动的沉重钟摆一般,在春风的吹拂下嘎吱嘎吱摇摆着。 也许这时应该装作什么都没看到默默跑过,敦却反射性的停下了脚步。因此得以更加清楚的凝视这个“人物”。 该人身材高挑,头发蓬松。从被风轻拂的制服来看,似乎和敦是同校的学生。脖子完美的吊在绳圈中间。 心脏发出几近疼痛的悲鸣。 冷汗顺着下颚滑下。 马上联系老师。 不,还是先报警。不不,先叫救护车。敦拿出最近才学会使用的手机,用混乱的头脑和颤抖的指尖按着按钮。怎、怎么……那个, 119是电话是多少来着? 这时,人影突然说话了。 “呼啊~~~~~~~~~睡得好香。” 说着就麻利的自己解开了绳子,轻松地跳到地上。 敦过于震惊,嘴中情不自禁的发出了“噗嘎”的怪声。 修长人影把缠绕在自己脖子上的绳子随手抛开,嗯——的伸了个大懒腰,又扭了扭脖子,发出嘎嘣嘎嘣的骨头切合声。兀自一人在那里摆起姿势,这才注意到了敦。 “诶呀诶呀,我说你。”人影开口了,“站在那边的,说的就是你。” 敦环顾着四周——祈祷着他喊的是除自己以外的其他人。但这里只有他们两个。 “你的手机可以收回去了。” 敦看向自己的手。刚才用的手机正处于拨号的状态。 “啊、诶?……哦。” “所以说,能不能把电话挂了呢。我经常会被人产生这种误解呢。” “误、误解?” 你本来是想干什么呢?” 敦的性格,直率到令人惋惜,被问什么都会乖乖作答。“干什么……准备叫救护车来着。” “这里哪有需要抢救的病患?” 这时,敦才理解了眼前的一切。 面前的青年安然无恙,一般来说,看到有人把脖子用绳拴在樱花树上的……应该是要做那个的,颈间还留着红红的绳子勒痕。 什么鬼?到底发生了什么? “真令人困扰啊。如你一样误解并武断下结论的人并不在少数。过分的时候还会在我脚下供奉鲜花和馒头呢。” “诶?” “馒头被我吃掉了。” “不我不是说这个。”敦夸张地挥动着手臂说道,“既然是误解……那么,这个,不不是上吊……” “是上吊哟。” “啥?” “上吊健康疗法。” 啊啊~原来是这样呀~ 敦有一瞬间差点就信了,当然下一秒沐星愤怒地跳起来喊道:“开什么国际玩笑啦!” “不知道的话就让我来告诉你吧。我自幼便专精自杀,跳水,卧轨,触电。把世间一切自杀方法统统尝试一遍之后,反而对自杀产生了抗性。普通的致死行为完全杀不死我。实在没办法,只好每天都吊在学校树上睡觉了。也省去了放学回家和上学来的麻烦步骤,十分方便哦。另外这样对入睡也很有帮助,再加上可以伸展脊椎、促进血液循环、排出体内毒素、增加细胞免疫活性,益处说不尽。你有空的话也请一定来试一次。” “恕我拒绝。” “古语不也有云:‘为了健康死不足惜’。” “没有这种古语。” 敦一筹莫展,眼前的这名学生真的十分精神。但除此之外令人摸不到头脑。没在自杀所以不要紧……虽然见解和对其的解释说得头头是道,但是说明部分好似从思考的表面滑了过去,结果什么都没明白。 正这么想看,突然响起的预备铃将敦拉回了现实。 “糟啦!迟到了!”回忆起自己身处的状况,敦慌忙喊道:“赶不上上课了!” “怎么,你着急是因为这事吗。” “这事”两字听起来还真是轻描淡写呢,敦想着。从制服看也应该也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吧,那听见上课铃响起,他不也该多少有些焦急吗。 接下敦疑惑的视线,穿制服的青年露出了有些故弄玄虚的微笑。 “又不是旷整个上午的课,这种程度还不足以焦虑的哟?对了,虽然不能算作给你添麻烦的补偿,还是把我防止迟到的方法传授给你吧。” “啥?” 防止迟到的方法?敦的头上浮现出一个个问号。 对于马上就要迟到的人来说,不管什么防止法都没用了吧。刚才的顸备铃是上课前两分钟的提示,即使从这里用跑的两分钟也绝对来不及。事到如今已经不是做个心理准备或者耍些小聪明就能解决的问题了。 “你的名字是?” 被青年用手指指着,敦再次坦率的回答。 “中岛……敦。” “跟我过来敦君。我的名字是太宰治。” 太宰治。敦在脑袋里反刍着这个名字。 “看样子你是高一新生吧?那么走吧,向着我们的学校出发”说着,名为太宰的青年嘴角微微抬起,补充道:“让我将这个学园中不幸又离奇的人们逐一介绍给你吧,和他们相比我这个自杀爱好者根本不值一提。” 此时,敦只觉得莫名其妙。 然而不久的将来,敦便会知道。 学园中不幸且离奇的人们——这个说法并非比喻或者夸张,而原原本本的字面意思。 实在太可怕了。 正如太宰所说。 尽管课开始后过了30分才入教室,敦却没有受到任何叱责和惩罚。他仿佛空气一样滑进教室,只和老师交流了一两句便坐到了座位上。 敦像是做白日梦一般恍惚的看向手边的纸张。 “迟到申请书” 这是太宰交给敦的东西。 申请书上清楚的写看迟到的正当理由和教师的许可签名,以及今天的日期和敦的名字。怎么看这都是一份正式的申请书。有了这个,敦的迟到也就变得名正言顺了。 除了魔法,想不到其他解释。 太宰到底是从哪里搞出这个文件的? 清晨目击上吊现场,本以为带来的心灵创伤会成为一辈子的阴影,结果吊在上面的人却异常精神健康,还用魔法将迟到的事情抹消了。跟谁说谁都不会相信的吧。那位名叫太宰的学生到底是何方神圣,真的不是妖魔鬼怪之流吗? 胡思乱想着,上午的课转眼间过去。 旁边的座位上,同学安稳的熟睡看。记得他是同班的——宫泽贤治。 睡颜看着就令人十分安心,课间休息也完全没有要醒来的样子。表情甚至有些安稳过头。真的不要紧吗,为什么没人叫他起来呢。为此,敦有些坐立不安——不过,快到中午时贤治的肚子叫了一声,只见他利落的睁开了眼睛,之后便开始认真而愉快的听起课来。似乎并非因为是不良少年或者有反骨精伸之类的原因才睡着的,只是单纯的困了。 这样单纯的生活方式该有多好呀,敦不禁想到。 上午的时间转瞬即逝,午休铃声响起:同学们为了吃午饭各自起身离开座位时,刚讲完课的数学老师走到敦身边,开口道, “中岛敦,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有话跟你说。” 对于以普通且胆小的高中生为自居的敦而言,被传唤到办公室可是件世纪大事。别看这样刚入学的这一周里,敦每天都小心翼翼地提醒自己不能惹事,不能被老师或者不良少年注意到。竭尽全力不出风头,做一个不惹眼的胆小少年。现在却被一人叫到办公室,而且对于传唤的理由心里也完全没底,越想越无法冷静。敦的体温迅速的向下降低,手脚也不受控制的微微颤着,带着右耳边长长的鬓角也不住地摇晃。 “打扰了。” 九十度鞠躬后走进办公室。老师们一同将目光放在敦的身上。冷汗这就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敦努力地控制颤抖的双脚,走向刚刚把他叫来办公室的数学老师的桌子前。 “请问有什么事吗,国木田老师。” 小口啜饮着日本茶的老师闻声,抬眼瞪住敦。 “有什么事?你难道想不到?” 这位名叫国木田的数学老师,将镜片深处的锐利目光毫无保留的投射在敦身上。 国木田老师的眼神在整个学校里,犀利度也算得上数一数二。平时普通的几句交谈也偶尔会把女学生吓哭。方形眼镜也完全无法帮他缓和自带的气场。 “中岛敦……对吧。”国木田老师背靠椅背,缓缓说道。“你这家伙,跟太宰是什么关系。” “……嗯?” 被传唤到办公室,被凌厉的目光相视,敦甚至有思考过要不要哭一鼻子给他看,如今面对意料之外的问题,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就是太宰,别说你忘了。你小子今天从那家伙那里拿到了迟到申请书吧。” 敦这才想起来。今天早上把自己从迟到危机中拯救出来的魔法迟到申请书,上面有负责教师的许可签名。而那上面写着的确实是眼前的这位国木田老师的名字。 这么说来,申请书是太宰让这位国木田老师写的。 说起来太宰好像提过,他还有自己那份申请书。也就是说是这位国木田老师,签发了敦和太宰两人份的迟到申请。 所谓迟到申请书,是在有诸如突发急病、重要活动、家事等客观的无可奈何的原因时才能签发的。由于从学校后侧栅栏翻入而迟到的敦,和吊在樱花树上摇摇晃晃的太宰,本来应该没有正当理由被赦免才对。就是说国木田老师给没有正当理由的敦,写下了有正当迟到内容的书面理由。 为什么要这样做? 无论如何也猜不到。 敦没有再进一步深思便坦率的道了谢:“非常感谢您,为我签发了申请书。” “谢什么谢!”国木田咚的一声敲在桌子上,把敦吓了一跳。 “你们难不成是一丘之貉吗,小鬼!那家伙每次都抓住我莫须有的弱点,死皮赖脸威胁我写迟到申请给他!简直是个恶魔!而且总是突然冒出来,把我的预定和理想搅得稀碎后大摇大摆的跑掉!之前那次也是,不知为何把工资明细掌握的一清二楚,发薪日后马上出现在我面前,用教师忘年会那天晚上我干的蠢事为胁迫——” 注意到了周围的窃窃私语和视线,国木田将剩下的话吞了回去。 接下来的数秒内,国木田仿佛没电了的电池一般安静无声,随后“咳哼”地,用力的咳嗽了一声。 “总之。” “是。” 真想把刚才的话听完呢。敦这样想着。 “那家伙——太宰私底下干的那些傻事实在令人看不下去。但那家伙又准备了不少逃跑路线到处流窜。并且他本人在学校里有一定地位,身为老师也不能随便勒令他退学。” “地位?” “就是这个。” 国木田说看,递出了一张文件。 在纸上用事务性的排版印看某个组织的活动记录和收支报告。 “学生会……吗?” “我是那里的顾问老师。” 敦反复看了看那个学生会的名字。 这个学生会……名字还真不是一般奇怪。 敦不禁感叹。 纸上还印看学生会成员的名字,太宰也是其中一员。 “我考虑了很久,是否有必要给太宰的脖子拴个铃铛。” “铃铛、吗。” “一旦有所举动便会发出声音。那家伙的手段可谓深谋远虑、神算鬼谋,即使想惩罚他也无从入手。小鬼,总之你先去他手下做事。一旦有什么情况立刻向我报告。” 敦露出了很困扰,很想拒绝的表情。国木田敏感的读取了他的面部神色:“拒绝也可以,不过今天的迟到申请算作废了” ,被这样一说,敦自然是没有退路的。 话说回来,敦思考看。 这个听上去就很危险的名字——外加太宰也是其中一员,我校的学生会看来真不是一般的组织。 与生俱来的野兽般的直觉令他背后瞬间一凉,敦不禁轻颤了起来。他的第六感是正确的。 敦再次瞥了一眼文件上印着的抬头名称。 ——“武装学生会”。 虽然敦就这个名字十分危险的学会生机构,向国木田打探了一番。对方却只说了句“你自己前去确认比较好”,便被赶出了办公室。 无可奈何,敦只好等到放学后,向传说中的“武装学生会”的活动室走去。 “啊,敦同学!你要去哪里?” 叫住亦步亦趋的走在走廊上的敦的,是同班的学生,那个宛如睡眠魔神化身的宫泽贤治。手里似乎还举着一个巨大的沉重箱子。 “你醒了啊。”敦漫无意识的盯看箱子说。 “醒啦!”贤治很有精神的回答。 敦回忆起贤治下午的样子。吃完午餐后,他再次死睡了过去。整个下午上课过程中一秒也没有醒来过。敦不禁好奇地向同学打听了一番。似乎贤治每天即使处于睡眠学习状态,也能认真吸收教学内容。他身体到底是什么构造?敦不禁有些怀疑,伴着些许的羡慕。 “啊。”贤治无意间看到了敦手上捧着的资料,笑眯眯的说:“敦同学也正要去学生会吗?” “是的——,难不成贤治君也?” “没错。”贤治精神的点了点头。“我受到了学生会不少照顾,其实我也有作为武装学生会的一员在工作哦。” 敦吃了一惊。贤治和自己同为一年级学生,到这个学园来应该还没到一周。却能成为学生会的其中一员加入其工作。难不成有什么特殊技能吗。 “我正准备把这个箱子搬去学生会的啦。”贤治满面笑容说道。“既然敦同学要去,我们可以一起去吗?” 那真是太感谢了,敦不禁这么想。毕竟只身一人大剌剌闯进陌生人群的老巢,对于敦这样胆量甚小的人来说还是太难了。和同班同学一起去的话,开门时多少也会轻松些吧。 敦没有多想,开心的答应了。 学生会位于教师办公室上层,朝南的窗外能看到学校背面。敦跟随在举着重物的贤治身后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门口的黑色铁质板子上雕刻着金色的“武装学生会”5个大字。微妙的庄严感令人无所适从。 “打扰了——” 敦听看前方阳光的声音,赶忙将自己藏进贤治的身后,观察起里面的样子。根据至今为止收集到的情报,可以隐约确定武装学生会是个非同寻常的组织。这里难不成是以被众教师恐惧的太宰为首,恶鬼罗刹聚集的巢穴吗。敦想象看自己被赤面鬼怪一般的学生会成员包围,头被分尸的样子,不由得震颤起来。 “哇啊,这可糟了!这该怎么办好!” 屋内突然传来高亢明朗的声音。敦吓了一眺,再次将自己藏进同学的背后。 声音的主人坐在巨大圆桌的最远处。不知为何甩动着双臂吵喊着。 “你快看呀与谢野同学!我的,我的手变得黏黏糊糊的了!这是什么鬼汉堡啦!” “那是当然的了。这不是乱步同学你要求的么。想吃‘没有夹面包和肉饼的汉堡包’。”站在一旁的黑发少女冷冰冰的回答。“这样不就变成手抓沙拉了吗。” “手上黏黏糊糊……嗯嗯。”屋子深处的一人开口,“原来如此,直接往手上涂有神经麻痹作用的毒药,能够透过皮肤致死那种,就可以无痛而亡了呢……”这声音听着有点耳熟。 “别挣扎了太宰!你还记得之前自己从学校屋顶跳楼自杀时的事吧!结果只在操场上压出个人形巨坑。你本人却笑嘻嘻的从里面爬了出来。” “太宰?”敦不禁叫出了声。 屋里的人一齐看向声音的主人。 学生会办公室内一片寂静。 “……喂。”坐在中央,被称为“乱步同学”的人打破了沉寂。“贤治,这家伙是谁?” 敦这才慌忙想起要自我介绍。同时贤治也正想开心的介绍他。但一个声音将两人的话卡在了喉咙。“哦哦哦,你不是今天早上险些迟到的少年吗!”太宰开心的张开双臂说道。 接着他径直走了过来,拍了拍敦的双肩。 “太宰,你的熟人?”被称为与谢野的黑发少女眯眼问道。 “他是敦君。今晨向着企图在樱花树下自杀的我伸出了援手。是个充满爱与正义感的人哦。” “是不是被润色过度了”,敦不禁想着。 “说来,担任顾问的国木田老师也说过呢。有个新人要来。”乱步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说是作为打下手的随意差遣。” “打、打下手吗?”敦呆滞的眨了眨眼。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他们已经达成共识了吗?“怎么会…… 我可不记得有答应过这种事啊。 一秒的工夫,各种思绪一股脑涌向敦。自己的一生一直如此。事态总是在本人不明不白的时候运转,毫不知情的时候便被卷入奇怪的事情里。去不想去的地方,做些不愿意做的事情。不管在哪里都是一样,难道是自己太没有自主性的错么。 容易惹上麻烦事却毫无主见。 也许这就是我的命运吧。 “难道不是吗?”乱步接着问道。 “不。也许正如你所说。”习惯了随波沉浮,容易惹事上身的敦没有多想,同意了他的话。 “嗯,那就对了。拉你过来的确很像国木田老师的作风呢。”太宰像是想通了一般点点头,将手搭在了敦的肩上。“总而言之,欢迎来到学生会。我来介绍一下成员吧。我的名字想必你是知道的——太宰治,担任武装学生会书记长一职。不过说是书记长。书记的工作太麻烦了,我是从不干的。” “是吗……”除了“是吗”敦想不到别的回答。 “然后呢,那边的女性是与谢野同学。是统率全校保健委员的女杰哦。” “受伤了随时跟我说哦。” “她的医疗技术整个学校首屈一指。只是治疗时从不考虑缓和伤者的病痛,可谓苦不堪言。所以大部分人受了伤也会躲她远远的。不过世间不乏奇人,有那么一小部分男生却积极地想接受她的治疗。以及——” “我是学生会长,江户川乱步!”正坐在屋子中央的乱步高声说道。 “你懂什么叫学生会长吧!就是这个学校最最最了不起的学生!你问为什么了不起,因为那是我啊!以上!” 几秒尴尬的沉默。 “原……原来如此。”敦总之先点了点头。即使摸不着头脑的时候也先做出明白了的反应,是敦的习惯之一。 “以及,我是宫泽贤治。”一直站在敦身后的贤治阳光的说道:“然后……那个,我可以把箱子放下来了吗?” “啊好,有劳你了。”太宰注视着贤治手上看上去就很沉重的箱子,“这就是之前说的那个?” “是的。”贤治说完,走上前去。“可以放在这桌子上吗?” “且慢且慢。”与谢野连忙说道,“放这上面的话桌子就要塌了。放那边地上吧。” “好的。” 贤治听话的点点头,将箱子安置在了与谢野所指的地板上。 箱子接触地板的瞬间,传来了地鸣一般的声音。 似乎是箱子砸地的冲击。 仔细观察。发现箱子四周的地砖有些扭曲。地板不断传来“嘎吱”“兹拉”般的细小哀嚎。 敦琢磨了一会,为什么自己没注意到这个箱子有那么重呢。大概是因为贤治举着的样子太轻松了。 敦凝视着贤治,只见对方却笑眯眯的盯看箱子。 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嘻嘻,东西也到了,接下来,”乱步十分得意的说:“差不多该开始准备了呢。” “时机正好,也让敦君来帮忙吧。”太宰接道。“难得他希望做帮手。” 明明从未记得自己有过这样的要求,敦还是暖昧的答应了。 比起这个,他更在意箱子的内容物。似乎那东西与自己被卷进此事有某些关系。即使敦决定放弃挣扎妥身于此,但还是想事前对未来的危险有所把握。 太宰似乎注意到了他担忧的神情,微笑道,“说来敦君还不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呢。贤治君,可不可以帮我把盖子打开呢。对我们来说实在太重了,推都推不动。” “我明白了。” 贤治充满朝气的说完,将双手放到盒子上,抬起了嘎吱作响的沉重盖子。 所有人一齐看向里面。 敦茫然的说道, “这是……” 放学后的校舍被夕阳镀上一层温暖的橘色。 白天热闹嘈杂的教室,此时也只剩孤零零的几位学生。大部分同学都回家或前往参加社团活动了。 窗外,田径部拉练的口号声,网球部对墙练习发出的击球声,以及管乐队的新人训练时发出的“噗呜——”的声音,纷纷从操场上传来,一声声撞击在教室墙壁上,一波波粉身碎骨。 放学店的学校充斥着沉稳的气息,却又夹杂了几分寂寞的声音。 “肚子饿了呢!” “诶……这就饿了?” 敦同贤治并排在走廊。两人离开了武装学生会,正朝着四楼的音乐室走去。 “干完这份工作后去吃点什么吧!” “说是工作……解决那类委托就是武装学生会的工作吗?”敦向贤治问道。 “其实并非工作。只是,至今为止只要学生们将一些棘手的困扰的事交给我们,我们就会完美的将其解决,不知不觉学生会就担任起了解决麻烦事的任务……成为了这所学校约定俗成的常识。” 这次学生会收到的委托——内容是“请帮我打开时光胶囊”。 方才贤治举着的沉到不行的箱子里,装的具一个圆筒形状的时光胶胶囊。 那是一只椭圆形的狭长金属筒。竖起来怕有一人之高。虽然锈迹斑斑但是十分牢固,无论力士还是地震都无法损伤到胆内的东西。胶囊是从校园背后的樱花树旁挖出来的。 “似乎是前辈在数年前埋下的。”太宰凝视着时光胶囊。 “照这样来看,里面埋了非同寻常的宝贝呢。” 传言真伪至今尚未确定。三人成虎事多有。学生的口头传言到最后都会差出十万八千里。至今还没有找到哪个ob站出来说“是我埋的”。看来这东西是学校的秘密之一,不知是谁偷偷埋下的。 可信度不明的传言有几个版本,比如里面塞满了不良少年们从附近珠宝店偷来的宝石,音乐老师私吞经费买的高级扩音器,不不,一定是写满了历代校长底下靠关系入学的名单和贿赂金额……无聊至极却百花齐放。 武装学生会之所以会关注这种可疑且不切实际的时光胶囊,主要来源于三个情报。 其一,埋在土地深处的时光胶囊若非贤治这样怪力,不可能被人搬出来。外加箱子还被数字锁锁着。没有密码就不可能打开,但这样的重量也实在不方便运去某个工厂熔断锁链——对于未成年人来说,这样的安全措施做的过于精细了。 其二,是委托武装学生会解锁的那名学生的发言。该学生在深夜目击到了企曲偷挖时间胶囊的人们。大约有三人。都穿着一身黑,戴着头套半遮住脸。该团体挖掘过程中还用上了专业铁铲,学生察觉不对向他们搭话后,对方立刻捂住脸逃之夭夭。只剩下被挖出了一半时光胶囊插在土里。 如果正是埋下它的当事人的话,那三人应该知道密码,便没有挖出来再搬走的必要。但若假设他们是完全无关的第三者,也就无从知道时光胶囊一事。结论——某些人虎视眈眈地窥视着时光胶囊里的东西。危险的传言渐渐从学园后庭中流传开来。 然后是第三点。武装学生会费劲工夫耷出的密码,被神秘人物偷走了。写着密码的手账本是锁在教师办公室深处,国木田老师的抽屉里,某天晚上硬是被人撬开盗走了。“我的手帐偷到哪里去了!”国木田老师暴跳如雷。学生会因此,也不得不鼓起干劲认真调查了。 “接下来我们就要去找那位夜里看到小偷的学生。”贤治说。“对方是管乐队的队员,这个时间的话应该还在音乐室里训练。” “他是怎样的人?”敦问道。 “他也是武装学生会的成员之一,比我们大一届。名字是谷崎润一郎。” 然而,等他们来到音乐教室时,谷崎前辈却不在里面。据管乐队的人说,谷崎前辈昨天受到了停学处分,被勒令在家里反省一周。 “停学……为什么?”敦紧张地问道。 管乐队成员回答是不纯异性交往,似乎是在跟亲妹妹去情人旅馆街闲逛时,被负责生活指导的老师抓到了。 “亲妹妹的话,也没什么特别大的问题吧?” “不。因为你毕竟…………没见过他们本人的样子。”管乐部成员恳切的回答。 这么看的话,那位被称为谷崎的学生校内闻名啊。还是稍微带点粉红色的英名。 敦心想。如此大名鼎鼎,一定会是个难得一见的帅哥吧,还是说是个连亲生妹妹都不放过的性欲狂魔呢。一定要找个(没有女孩子在场的)机会聆听一下他的英勇事迹。 向管乐队众人道谢之后,敦和贤治打算先回一趟学生会教室。 途中遇上了国木田老师。 “啊。贤治你在这里啊。学生会长正在找你。耍把时间胶囊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乱步同学吗?”贤治歪着头说。“我知道啦。马上过去。” “那我也一起。”敦正准备跟看贤治一起过去,却被国木田拎着后衣领抓住了。 “你有别的事。”国木田冷冷的说。“关于我那本丢失了的手帐有消息了。你也一起过来。” “手帐是……写了时光胶囊密码的那本?” “没错,大胆毛贼竟敢偷我的手帐 简直罪该万死。等我抓住他,一定要他每天都去打扫厕所,成绩书打最低分,无视学号他每天当值!” 手账被偷居然发那么大的火,国木田老师的手账上一定写了很多见不得人的祕密吧。敦揣测道。 “总之。我们要到被怀疑强行夺取了那本手账的男人那里去。”国木田决然的说。 “是谁啊?” “一个危险的男人。名叫芥川。”国木田露出了严峻的眼神。“一个连老师都感到棘手的家伙,已经知道那家伙在哪里了。” “所以我们现在要去见他吗?”敦说道。“他在哪里?” “保健室。” ——这就是中岛敦与被称为“保健室的贵公子”的宿敌——芥川龙之介相逢为止的事情颠末。 日暮迟迟的学校正门,人影孤身伫立。 “就是这里吗,太宰那混蛋就读的学校。” 将黄昏拦腰斩断的黑色制服,犀利的目光,习惯打架的人特有的危险气场。 “想从我手上逃跑?别做梦了,太宰。” 青年轻触自己黑色帽子的帽檐,习惯性的调整着角度。 带着寒意的晚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卷起青年的制服邀他共舞。 他身上的制服并非本校所有。“转校生”的青年为了斩断自身的因缘,追逐着宿敌来到这所学校。 ——青年名为中原中也。缠绕于身的浓厚杀气与他的身材呈现出鲜明对比。可谓不良少年之首。 毫无疑问会在学校掀起风暴的黑帽子青年,无畏的冷笑着向学校迈出脚步。 ——他还不知道。 ——装饰在他头上的那顶漆黑的软呢帽,马上就会因违反校觇而被没收。 后篇 好了,因果循环,命运相伴。 就算是释迦摩尼,回收发源于己身的罪业也得亲力亲为。连释迦摩尼都是如此,对于自己去胡乱散布罪业的,满腹罪业的男人就更该是这样了。 于是说,行走的罪业载体太宰治,正与曾经自己播下的业的种子,在学校的走廊相持不下。 “喂。太宰。你这家伙,已经做好觉悟了吧。” 在太宰面前凶相毕露的,是身形小巧的转校生。太宰播下的业的种子·在其中名列首位的——中原中也是也。 “哦呀?哦呀?从这边听到了声音哦?但是好奇怪啊,看不到人诶?莫非,有童话王国的小矮人先生什么的,在漆黑的地板间隙之类栖息着吗?” 做作地东张西望的,就是不仅从未反省过自己播种罪业的行为,甚至将它作为兴趣排在自杀行为之后的男人,太宰治。 他们将彼此当做命定的劫数。 “我是蟑螂还是什么吗。开什么玩笑,我可是提前半日办了转校手续,特地像这样来了学校啊。你觉得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嗯。为了什么,小矮人先生?” “为了解决你那该死的失败啊!” 中也扫了一个漂亮的上段踢。脚劲凌厉如飓风雷霆,太宰忽一低头闪躲过去。 “哦呀,这个像能充当电风扇一样的一踢我有印象哦。这不是我的青梅竹马中也君吗。”太宰微微一笑。“没戴平日那个超绝帅气的黑帽子,我都没认出来诶。” 一提到帽子这词,中也突然就变了神情。像是很尴尬地忸怩起来。 “帽子……今天放家里了。” 是不知这违反校规,在校门口被没收了。 “嗯——”太宰带着差不多什么都能料到的冷笑俯视中也。“然后呢?我那‘该死的失败’是指什么呀?” 中也睨视上去,朝太宰的下巴那儿投着眼刀。 “那该死的‘时光胶囊’不是快要被偷去了吗。” 像是在威胁般放低声音,中也这么说。 “还是一如既往的消息灵通啊。” “这都已经算迟了。有三人组在半夜想把时光胶囊挖出来,都已经是前天的事了。” 中也捏紧太宰制服的衣领将他拉向自己,用锐利的目光看向他。那目光蕴含着骇人的气势,只如果是只小小的兔子的话,仅用那眼力就能让之晕倒。 “那里面装着多么糟糕的东西,你不会不知道。那东西绝不能落到任何人手上。虽然不清楚犯人是何目的,但被偷去什么的简直荒谬。难道不是吗。” “唔呼呼。这次你的拼命程度到底不一样呢,中也。确实正如你所言哦。那个时光胶囊是不能开启的潘多拉之匣。对很多人来说都塞满了绝望与噩梦呢。” “拜你所赐啊。” 将中也的目光当春风般凉凉带过,太宰说了。 “虽然不知道这事是在哪里泄露了,但确实,那时光胶囊是我暗中埋下的。那里面装有我从小学就开始收集的‘大家不想被人知道的秘密清单&物件’。当然中也不太好的小秘密也有在里面哦。” “别说那么大声!”中也吓得跳脚。 太宰将收集的其他人的秘密——也就是说“把柄”,收在一个地方保管。他的寄宿处是个毫无安全意识的破公寓。用力敲一下锁就会自己开了的那种。所以不得不将收集的秘密保管在自家以外的地方。那就是学校后了。 太过沉重的时光胶囊无法偷出来搬运。想要强行撬开,门又是还是挺坚固的金库类型。只是用喷灯灼烧的话,连让它变形都做不到。唯一的解锁方法,那十二位的密码,只有太宰知道。当然,不论怎样威胁太宰,抓住他摇晃,都不可能让他说出密码。比起太宰那随时都有可能被夜袭的住宅,那是更为安全的秘密保管场所。(*请勿因个人原因擅自使用学校领地)。 有人想要偷出那装有秘密的时光胶囊。 如此,犯人的模样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了。在其中装有他不可见人的东西的人物。也就是说可能会遭到太宰要挟的人。 “首先想到的是教数学的国木田老师。因为他很有胁迫的价值,不自觉地就会想去拜托他各种事情呢。但他不是犯人。” “我试看告诉了他错误的密码。”太宰淡淡地微笑。“如果国木田老师是犯人的话,知道了解锁密码,一定当天夜里就会等不及去开那时光胶囊了。但是他没有那么做。甚至,记下了解锁密码的手账都被真凶偷了去。如果他是‘打算偷取时光胶囊的人’,没有必要设下这样的骗局。” “真凶?那么……” “对。因为武装学生会打算打开时光胶囊这事,已经众人皆知了啊。‘我得到了解锁密码的情报并将它告诉了国木田老师’,这传闻是我散布出去的哦。真凶是听到这个传闻,才偷取了国木田老师的手账吧。反正国木田老师什么都往手账里写这事,在学校里没有人不知道。也就是说——” “偷了手账的家伙,就是真凶——这样吗。” “如果真凶的目的是抹销羞耻的过去倒还好,”太宰用手指敲着下巴说,“无伤大雅的自我保护。但若是滥用其中的秘密,就能操纵学校的掌权者,要求抹销恶行、调高成绩什么的。也就是说可以成为这个学校的神。如果犯人的目的是那个的话——” “就必须要在犯人打开时光胶囊前抓到他。”中也像是想通了一样喃喃道,“伪装的解锁密码是为了引出那家伙的诱饵吗。” 说到这里,中也像是注意到了什么一样吃惊地原地抬起头。 “我察觉到了最糟糕的事情。”中也脸上瞬间漫开苦闷的神色。“只要滥用其中的秘密,在学校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情?那也就是说,现在,你这家伙就是这学校的神吗?” 太宰淡淡地微笑。用甚至像包含了温柔的声音说。 “我对神什么的没有兴趣哦。我感兴趣的是人类。被掌握了秘密的时候,人会变得很有人类的感觉。”太宰说,“我喜欢那个。” 敦随着国木田老师,去向医务室。 明确地说,超可怕。现在正要去的地方,貌似有个据说连老师都觉得不好对付的学生。并且那名叫芥川的学生,还好巧不巧地,正是偷手账的第一嫌疑人。 国木田老师沿途对事情的概略做了说明。 昨天夜晚,结束了社团活动的网球部部员,发现有只三毛猫迷路到球场。大家都在逗弄那不怕人的猫时,部员无意间抬头看向办公室,竟然在里面目击到了人的身影。 时间是夜晚8点15分后。办公室的灯已经熄了,理所当然的也没有留在室内的职员。但是网球部的部员们确实在漆黑的办公室:看到了如幽灵般静静走动的芥川。 只是那样就已经很可怕了,敦想。还不能确定他是在做什么,但作为连学校都觉得不好对付的罗刹,声名在外的芥川,像那样站在黑暗之中,自己一定会把这场景从记忆中抹销,当做从没看到过。 但是部员没有忘记。并在武装学生会做探查时,说了这件事。 国木田清理完校内的琐事打算回家,回到办公室发现手账不见,是在8点20分。在芥川被目击到的短短五分钟后。而国木田离开办公室是在8点10分的时候。因为在那时校内的照明正好熄灭。相关者对那个时刻记得很清楚。也就是说—— 手账是在夜里8点10分到8点20分这期间被偷的。而就在那期间,芥川在没去开灯的情况下,入侵了办公室。 不可能是在那种时间被叫到办公窒。而就算芥川是有什么事情去的那里,又为何连灯都不开,像避人耳目一样出现在那里。 说着这些,他们抵达了医务室。敦被国木田催促着,心惊胆战地打开了医务室的门。 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听说被叫做狂犬,是真的吗。被吼了怎么办。咬上来了怎么办。出什么事了就扔下国木田老师跑了吧。定着这样的打算,敦环顾室内。医务室内却是一片寂静。 医务室的医生现在好像不在。窗户挂着雪白的花边窗帘。在校园吹进的微风下来回摇晃。为身体不舒服的学生准备的病床蔓在奶油色的遮光布中,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鼻子被消毒液独特的气味弄得痒痒的,敦打了个喷嚏。 就在那时,窗口猛地吹入急风,床边围看的帘子高高扬起。 敦吓得屏住呼吸。 那里站着黑色的少年。 黑色的外套,黑色的头发,黑色的室内鞋。锐利的眼中瞳孔漆黑。 在室内装修主白色的医务室中格外显眼的,黑色装束的学生。 敦的本能拉响警报——“这家伙很危险”。直觉,要不就是前世的记忆那样的东西,在告诉着敦,眼前的少年是个危险人物。 芥川开口。敦一激灵。 会冒出怎样凶暴的话呢—— “……初次见面,”芥川说。“在下芥……咳!咳——咳!咳,咳!” 是个体弱到需要带呼吸器的人。 休息了五分钟左右,芥川终于平静了下来。 “在下不曾窃取。”芥川用癖好颇多的说话方式说着,“会有此种猜忌也并非不合情理,但并非在下所为。在下只是去取回暂时寄放在官吏手中的东西……咳。” 敦歪了歪头。官吏……是说老师吗。 “寄放的东西是指什么?”国木田问。 “这块布。”芥川用手指向自己领口的衣服。 “布……是领口那白色的……胸巾一样的东西吗?这飘啊飘的这个……” “正是。这领口飘着的白布。” “嗯。顺便问一下,这布的正式名称是什么?”国木田问。 “在下也不知道。”芥川断言。“因为服饰课时误卷入了缝纫机,弄得满是缝痕。官吏为修缮暂时保管。得闻会在夜间置于桌上,故去办公室取了。许是那时被远处的目击者误解了吧。” “但是…”敦还是有些不能接受,又问,“为什么你进办公室的时候没有开灯,而选择在一片漆黑之中呢?” 芥川表情不变:“节电。” 哦——节电啊——那就没办法了。 “嗯。但这样的话,调查就回到原点了啊。”国木田抱臂,“夜晚8点10分到8点20分间进办公室的某个人就是嫌疑人……但又没有监控录像。只是要找出嫌疑人就很困难了啊。” “人影的话,在下看到有人与在下交替,走了出去。” “什么?人影?” “虽这么说,但模样就不得而知了。在下进入屋内时确是以为空无一人——但立于其间,有听到身后的门开启的声音。转头只看到有人出去,门被关上的瞬间。” “但不是说办公室里面没有人吗……?” “就是说,是这么回事吗。”国木田抱臂,“芥川进去的时候,有人躲在办公室里。然后趁芥川背对他的时候偷偷移动,开门出去了。芥川只目击到了门被关上的瞬间。” “那么那人……”敦注意到了,“怎么想都是犯人了啊!” “还不能断言。可能性是很高。”国木田说,“和误会芥川是犯人的时候不同,偷偷摸摸地从房间出去,怎么想都很奇怪。那是在短短十分钟内避人耳目,从办公室偷出东西来的家伙,当然不会有两三个。” “关于那个人影,还有什么印象吗?” “没有能以目确认的。”芥川露出思量的神色说,“只是,离去的足音在下仍记得。pako,peta,pako,peta,这样。奇特的足音细碎作响,远去渐不可闻。” “pako?” “peta?” 敦和国木田同时歪了下头。 “如今回想,应是左右的足音不同吧。理由尚不知晓,但是略显匆忙。” 也就是说——左右脚步声不同的人就是犯人? 这时,医务室的门开了。 “啊,敦。你在这里啊。” 回头一看,入口处站看武装学生会的与谢野晶子。 “与谢野小姐。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是卫生委员长啊。来保健室还奇怪了?” 与谢野灵巧地挑起眉毛说着,一边向四处审视。“啊啊,国木田老师,正巧呢。校长老师叫你过去哦。” “校长吗?” 是啊。好像说是——”与谢野歪了歪脑袋说,“手账找到了什么的。” 敦与国木田面面相觑。 管理楼三楼,校长室。 焦色的柚树制成的高级桌子。书架上摆着围棋盘。靠近入口的相框中,装裱着墨迹仍新的书法作品——“天不于人上造人?”的字样,不知道为什么是疑问句。 这就是领导着这个学校的理事长兼校长——福泽谕吉的房间。 敦和国木田来到门口的时候,屋内传来两名教师的交谈声。 “副校长啊。作为教育者,作为教育引导青年才俊的人,我们有无数应做的事情。不是吗。” 被称作副校长的那站在窗边的人影回过了头。 “正是如此呢,福泽校长。” 副校长面色柔和地笑了。他是管理校内众教师的,副校长森鸥外。 “即是说我等没有丝毫的闲暇。为了学生。为了教育界的明天,不得不执行的职务,不得不钻研的思考,能堆出山一样多。不是吗。” “正是如此呢,福泽校长。” “那我问你。”福泽目光锐利地询间,“为什么你一直呆着这校长室。副校长——森老师。阁下的座位难道不是在二楼的办公室吗。” “正如我已回答过的那般,答案很明确。”森笑眯眯地回答。“从我的座位看不到这窗口能看到的女子小学啊。没有其他理由了。” “噢?”福泽看向森。 “请看那些幼女们活泼的身影!在这世上有什么比看着那样的身影更有价值的行为吗?不,没有!我要这样断言。那舒展而不知疲倦的腿,黑宝石一般闪烁的眼睛,将滑未滑的衣袖中游走的纤细的手臂,小小的手指,黑而顺滑的头发,以及最重要的,那未发育的没有凹凸的身体的那个,那个感觉简直……!” “给我打住。”福泽用声音制住兴奋起来,开始踏步的森。“森老师。我没有评判阁下个人兴趣的打算。不造成实际危害的情况下我尊重个人的喜恶。但我想你应该把音调降低一些吧。走廊上都能听到了。” “福泽校长,对我来说,从这个窗口能看到的景象是人生无上的幸福。是调来这个学校工作几乎是唯一的理由。只有女孩儿的小学真的是太棒了。想赞美它的发明者。要说唯一的不足。旁边能再有个只有女孩儿的幼儿园就最好了。我的‘好球区’是在那边。” 福泽堵住了耳朵,将刚才的台词从记忆中抹去了。 “怎么了,福泽校长?怎么堵着耳朵?” “觉得……阁下不是小学的老师真是太好了。” “校长。日语中有这样一个美好的词汇……‘刻意为之’。” 福泽静静地偏过头背向森,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做了个烦爆了的表情。 ——敦从开了条缝的校长室门,偷偷摸摸地看着这一系列互动。 “怎么办啊,国木田老师,完全不是能进去的气氛。” “还好带了你来。”国木田独自喃喃,一脸赞同。“你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若无其事地去把门打开。” “欸欸?” “就是为了这个才带你来的。” 怎么说都有些胆怯,敦打算想想怎样能反驳。但自己能和老师争论赢就怪了。于是只好放弃了,选择老老实实去开门。 “打扰了!” “国木田啊。”福泽表情不变。“还在想你打算什么时候进来。” 看来他们在门外这件事,凭借些许迹象就已经被察觉到了。 “校长您很忙呢。”森微笑着说,“那么我就在此告辞。如校长您所说的,回到职位上去了。化学老师梶井君,好像又以授课为名制作了水果炸弹,我去确认实情。” “梶井老师吗?”敦不自觉地出了声。梶井老师的话他是知道的。是敦的班主任。是穿着白大褂、围巾加木屐这种了不得的风格,时不时就在校园里晃来晃去的怪人。但论科学知识,不输那些大学教授。 “嗯。你好像,是梶井老师班上的吧。”森副校长看着敦说,“能不能替我转告他。‘要在化学课上造炸弹,至少做些不触犯法律的’。” 感觉森微微笑着的脸上像是跑出了黑色的瘴气。敦哆哆哆地点了一下又一下的头。 “那么,告辞。福泽校长,下次一起在这儿看看女孩儿,不要惊扰她们,就看看那副景象下饭吧。” “拒绝。” 笑眯眯地看着这样断言了的福泽,森离开了房间。 “第一次见到副校长老师。”敦看看出去的森,老实地说了。 “是个优秀的人,但是啊……”国木田挠着头说。“在老师中一致认为是‘忤逆了会很糟糕的人’。他的拷……教育指导,据说相当严厉。前天也是,喜欢恶作剧的新生在副校长的鞋里放了图钉。然后听说第二天,那名学生不管被拜托了什么事,都会答着‘遵命,首领’服从,成为了绝对的奴仆。” 好可怕。 别去忤逆他吧。 “话说,国木田,关于手账一事……” 福泽转了话题。 “嗯。” 福泽从桌子的抽屉中取出手账,出示给他看。“打扫中的学生,在走廊发现的——听说被偷了是吗。” “……惭愧。”国木田低下头。 “虽说是校内发生的事情,但偷盗是犯罪。必要的话也能考虑向当局通报——” “没有这个必要。”国木田果断地说,“我会揪出犯人的。” “既然你这么说,就等你的吉报吧。” 从福泽那里取过手账,行过一礼转身。 “国木田。” 离去之际,福泽叫了他一声。国木田回过头。 “我听到了传闻……据说昨晚网球部员走在校内的时候,发现了迷路的猫,是真的吗。” “是真的。” “是校园的哪里?” “不知道……很遗憾,那个就不知道了。” “那么猫的出现地点调查就交……不,没什么。”福泽移开视线,“去吧。” “尽快捉到犯人。批评过后让他说出猫的……不,没什么。” 坐标转移,学生会室。 敦看着室内的成员。 今天认识的武装学生会的成员大概都在这里。以国木田老师为首,太宰、乱步、与谢野、贤治。他们坐着的圆桌上,人数份的烘焙茶冒着热气。 “胁迫的凭证!?” 国木田老师发出怒声。 “别激动嘛,国木田老师。老师你的这些那些秘密没在里面啦。”太宰笑眯眯地回答。 “这不是问题的关键!那么你是想说那什么吗,想说这个事件是犯人为了偷取那些秘密情报而设计的校园连续盗窃事件吗!” “其实本来是想保密的。”太宰端着烘焙茶说,“不过用假的解锁密码把犯人引出来的计划也失败了。变得有些被动了呢。” “但被偷了的手账已经找回来了……不是没事了吗?”贤治歪过脑袋。 “当然不是没事了啊。”太宰也歪过脑袋。“提问!敦君。知道是为什么吗?” “诶诶?”突然被问到的敦手足无措。“呃,呃,那个……” 塞满了麻烦情报的时光胶囊。要得到里面的东西只有用解锁密码。也就是说…… “偷了手帐的犯人,应当是已经看过了其中记着的解锁密码吧。”敦一边思考一边说着,“并且已经试过解锁密码。发现了它是假的……所以已经没有用了的手账就被扔掉了。是这种感觉吗?” “基本都对哦。”太宰微笑,“本来呢。是想故意让手账被偷走,借由持有手帐作为证据找出犯人……但现在已经太迟了。对方想必也已经开始警觉,没辙了呢。” “也不能二十四小时监视时光胶囊……”敦抱臂。“说起来,不是说了把胶囊移动到安全的地方去……那么重的东西,最后放到哪里了啊?” “我放到后面停车场去了!”贤治朝气勃勃地举手。“那边在做施工的准备,没什么人,又为了防止大型器械被盗锁得很好,不出什么大事想偷也没法儿进去!没问题的!” “有问题的是我们这边呢。”太宰浮现出温和的笑容。“要是其中那些把柄的凭证被滥用了的话,会有些无法收束啊。” “啊,对了。”敦想到了什么。说,“谷崎先生看到的那大晚上打算把时光胶囊挖出来的三人组!不能从那条线追查犯人吗?” 我还真是想了个高明的策略,敦这么想。那三个人恐怕要么是犯人,耍么就是犯人的协助者吧。再多收集一些他们的目击证言,没准就能将犯人—— “很遗憾,那是做不到的呢。”与谢野摇着细长的手指说,“他们的身份,大体能料想到。三人组,再加上见不得光的委托,大概就是我们学校的俱乐部·黑蜥蜴的那些家伙咯。” “俱乐部·黑蜥蜴。”对这第一次听到的名字,敦歪了歪脑袋。“什么情况,那像荒郊野外的小酒吧一样的名字。” “是学园众多的课外小组之一。”与谢野说,“完成那些见不得光的委托,嘛,就是和我们武装学生会差不多的组织啦。只不过区别就是,他们不论被老师怎样命令,都绝不会吐露委托人的名字这点了吧。他们的守口如瓶可是到了异常的程度。也听说其中有个因为这个留级了好多年的家伙……” “他们是执行者的话,想知道身为黑幕的犯人的名字是不可能的。”国木田抱臂说。“太宰。” 太宰。 “什么,国木田老师?” “你这家伙,已经注意到了吧。”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呢。” “别装蒜。不是有能轻易解决这次事件的方法吗。”国木田瞪向太宰。 “呃?”敦不由自主地看向国木田。“有这样的方法啊?” “有。现在我们所有人一起去时光胶囊那里,太宰用‘真的’解锁密码打开它,把里面的东西全烧了。这样犯人都会失去觊觎时光胶囊的动机。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 “唔呼呼,被发现了吗。”太宰眯起眼睛笑了。“确实那样的话,我失去从小学起努力收集的大家的秘密,而不会再有其它恶事发,但是……” “那样就太没意思了!” 一直沉默看的乱步突然地大声喊了出来。 全员都吓了一跳。 “那样做的话,就永远找不到犯人了!连犯人是谁都不知道就结掉事件,这种事情绝不允许!我绝不承认!” “这样哦~嘛,你看,学生会长都那样说了。”太宰向着国木田。 “嗯……”国木田一脸困扰地抱臂。“但那样的话,就只能放任犯人不管了吗?” 学生会长乱步一下子探出身子,窃窃一笑。 “既然这样就没有办法了。……还想着把功劳让给学生会的愚民们呢,看来这次又只好由我来解决了!” 乱步高声笑着,从怀中取出只没有度数的黑框眼镜。 “终于要使出了吗。”太宰微笑, “要放出来了呢。”与谢野一笑, “就等着呢!”贤治很高兴地拍着手。 敦一脸懵逼地环顾四周。 “要放出来是……什么要出来了?” “连这都不知道吗,新人。”乱步高声大笑。“是我的异能!” “不是,就是普通的推理啦。”太宰笑着挥挥手。“但乱步先生的推理力是学园,不,是日本第一的。这次的事件也是,乱步先生的话只要几分钟就能解开了吧。” “只要几分钟?不对吧。只要几秒。”乱步一戴上那黑框眼镜,就突然变得一脸认真。 “超推理!” 室内被一片寂静笼罩。 真的只是过了数秒,乱步开口。 “原来如此啊。” 乱步摘掉眼镜,一边走,一边对全员说。 “我知道犯人了。立刻行动。” 从楼顶看下去的横滨街道,渐渐没入紫色的黄昏。 到了这个时期,四月的风是很冷的。敦环顾着自己将要生活的街道、学校,被不可言说的心情驱使着。特别想大喊出声。当然,没有真的喊出来的胆量。 “呀~敦君。推理的证据找得怎么样了?”太宰从楼顶的门口露出了脸。 “乱步先生说的一点都没错。”敦看着记录在手机备忘录中的情报说。 “听说梶井老师除了制造炸弹引起恐慌,还引发了制造可疑化学物品的事件。更甚的是还把它弄泼到了其他老师鞋上,险些连皮肤都溶掉了。医务室也留有相应的医疗记录。” 太宰轻飘飘地笑了。“那人的放荡不羁,某种意义上来说都值得尊敬了呢。” “太宰先生你那边怎么样?” “俱乐部·黑蜥蜴那边?与预想的一样哦。”太宰说。“与那边的广津先生可是老熟人了。从没有否定这点来看,几乎已经可以确定是猜中了。” “果然是这样吗。” 这时,楼顶的门发着声响,开启了。 被狂风拥着,一个身影修长的人走了出来。 “也就是说——这样犯人就确定了。您不会想要否认的吧?” 太宰回过头,看向那个身影。 “您就是想奠开启时光胶囊的犯人——副校长。森鸥外老师。” 疾风乍起,那个人影——森的外套猛烈地飞舞。 森安静地微笑。 “太宰君。——把我叫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是的。还有可以的话,希望你能自己招供——嘛,这个倒不会强求你。”太宰浮起与森相似的笑容。 森像是苦笑一样叹了口气。“证据呢?” “那个就让敦君来说明吧。请——” 在太宰的催促下,敦有些紧张地走上前:“犯人偷手账的时候,医务室的芥川记住了他的脚步声。有人小步快走离开时候的声音——左右足音不同,pako,peta,pako,peta这样的脚步声。顺着这个考虑,能推测到这是因为左右穿了不同的鞋子。由此便能缩小犯人的排查范围了。” 敦看看手机的备忘录说:“去偷手账的五分钟之前——也就是昨天8点10分的时候,森老师的鞋子报废了吧?被教化学的梶井老师泼了药品。右脚的鞋子不能穿了。所以左右脚的脚步声才会不一样。” “请等一下。”森平静地打断敦的话。“那难道不是牵强附会吗?一般来说,就算只有一只鞋子不能穿了。也不会只换一边的鞋子。要么两只都脱了赤脚,要么就是两只都换做别的室内鞋什么的。不然会很难走路。不是吗?” 敦老实地点头。“是。可是没有能替换的。办公室没有人,找不到人借室內鞋,森老师你又没有备着替换用的鞋子。国木田老师给出了这样的证言。并且偷出手账的时间很少,也没有时间去找替换用的鞋子。” “就算如此。也不能说明我的鞋子左右不同,不是吗。” “能够说明的。根据乱步先生的推理,你只能继续穿着另外一只鞋子。” 敦又将备忘录翻过一页。“托与谢野小姐调查了一下医务室的记录。事件的前一天,森老师您的左脚受伤了吧。因为学生的恶作剧,被在鞋里放了图钉。” ——听说有喜欢恶作剧的新生在副校长的鞋里放了图钉,然后第二天,那名学生就不管被拜托了什么事,都会答着“遵命,首领”服从,成为了绝对的奴仆。 “在医务室的记录中,写着需保持伤口清洁,不能弄脏。为此只好暂且穿了一边的——没被弄坏的那一只。” 森噙着冷笑,默不作声地听着。 “国木田老师是很珍重地对待手账的人,基本上总放在身边。也会带回家去,所以偷看其中内容的机会很是罕见。身为副校长的森老师您一定是知道这个情况的。所以昨晚8点10分国木田老师把手账放着离开了的时候,一定是不可多得的艮良机。所以就算是一边没有鞋子,很难走路的状态,也决意要把手账带出来。——可是偶然地,学生芥川先生进到了办公室里。为了不被看到,只能那样地穿着鞋子出了房间。” “实际上啊,森老师。”太宰插话。“当时国木田老师没有带手账就离开了,是我诱导他那样做的哦。觉得犯人可能会有所行动呢。” 是这样啊?”森露出意外的表情。“那么你……是已经大致知道了,职员中的某个人就是犯人,是这样吗。” “没,倒没知道那么多。”太宰摇头。“只是,‘国木田老师的手账中有解锁密码’这个传闻,是面向老师们放出去的诱饵,仅此而已。对学生放出去的,是‘自行车放置处的麻栎树下藏着解锁密码’,这样的传闻。因为学生要偷国木田老师的手账,难度有些太高了啊。” “这还真是被你摆了一道呢。”森苦笑着挠挠脑袋。 敦想,这样就确定了。犯人就是森老师。本人也好像没有否认的打算。也就是说,这样此事就告一段落了吗。 ——不对。 “还有一个问题没有弄清楚。”敦关上手机,说,“动机。” 果然动机是时光胶囊中封印的秘密吗。被他人知道就会让森的生活岌岌可危的庞大的秘密。 来这里的路上,敦做了各种想象。果然是哪个吗,幼女什么什么的,对幼女怎样怎样之类…… “那个能放过我吗?”森老师一脸困窘。“怎么说也是为了不让它被知道,才做了这样那样的暗中操作——” “那个呀,敦君。”太宰在旁边小声说,“那里面呀,有封信哦。森老师写给他妻子的。” “妻子。” “等等,别这样,太宰君。” “唔呼呼。‘比起百万名年幼的少女,更想看着你’——他的妻子大他两岁。喜欢幼女的副校长价值观动摇,是这种骇人听闻的文章哦。” “喂喂喂喂给我停下。” “还想着哪天森老师转任的时候,在赠言中为他献上全文朗读来着。” “别!” 太宰笑得很开心,森捂脸。 是——是这么回事啊。 敦呆呆地张看嘴。 “虽然真的……已经和太宰君认识很久了,但以人际交往的保险为名收集秘密这一点,真是希望他能改改啊。” “这是随师长的呀,森老师。”太宰微笑。 森看了看表,叹气。“现在是19点05分不到吗。哎呀哎呀,只差5分钟……” “5分钟?……什么5分钟?” “开启时光胶囊的策略。我当然有准备下一个计划啊。只是事到如今已经没有意义了。” 太宰突然换上了严肃的表情。“等一下。你那策略,是什么?” “手账中的解锁密码已经试过了,是假的。发现被太宰君完美地引上了钩。继续为得到真的解锁密码而行动也是可以的,但一定仍会被假的解锁密码诱骗。这与自投罗网没什么区别。所以只好想别的办法了。” “暴力开启,是吗。”太宰将拇指抵在唇上思考着。“可那门相当坚固……还有5分钟?就是说是定时的吗……这样啊,原来如此。” “就是那样。嘛,那是不会有人进入的停车场。也严密地盖上了布,想是不会出什么大事的。……得先说一下,这可是你不好哦,太宰君。” “嘛,确实……” “请,请等一下。”敦慌慌张张地打断像是知道了一切地交谈着的两人。“你们在说什么?什么5分钟、停车场、出大事……还有什么事情吗?” “这很简单,敦君。”太宰说。“听到定时式这个词,首先想到的是什么?” “呃?那当然是……” ——暴力开启时光胶囊。 ——转移到人无法进入的停车场了。 ——化学老师梶井君,好像以教学为名制造了水果炸弹,我去确认实情。 “那个会很糟糕啊!” 敦跳起来。 “我知道。确实很糟糕。但没有其他办法了。”森为难地说,“可就算是这样,安全还是有好好考虑的。不会给人带来掼损害。所以……” “不是!”敦慌张地说,“刚才贤治君传来消息——今天开始停车场就会重新开始施工!说是因为施工人员都要聚集到那里了,所以明天得再进行一次转移。” “什么?”森脸色大变。“那里短期内应该没有人能够进得去才对。” “所以说,情况已经变化了啊!因为那里的水管要为了新学期进行改装工事什么的。为了与之配合,停车场的施工也向前推了。现在施工一定已经——” 敦在楼顶奔跑。停车场的位置进入视野。 不好的预感命中了。 停车场那边,有几名操作人员已进入那里开始进行工事准备。穿着黄色反光马甲的操作人员们搬运着货物。 其中两人,打算把用布罩着藏起来的时光胶囊搬出来。 打算提着两端搬走它:却因为实在太过沉重连将它提起来都做不到。可是在那样的地方放着个金属块儿确实妨碍了施工。估计是打算先将它移到角落,然后联系它的所有者吧。 “这可真是太糟糕了。”太宰呻吟。“这距离从这里喊绝对传达不到。就算跑过去告诉他们,也不知道5分钟内能不能赶到。” “森老师!怎样能解除炸弹!” “诶?啊啊,是接闹铃的那种极其简单的通电式起爆装置。”森虽略显慌张但还是做出了回答。“并没有设置像电影上那样的防解除对策。只要把炸弹上的配线拔掉就会停了的。但是你要——” 敦没有等到他说完。 他像野兽一样压低姿势冲了出去。 穿过楼顶的门,以三级跳远那样的方式冲下楼梯。与他擦肩的学生们一脸震惊。但敦远在听到他们的声音之前,就早已下到了更下层的台阶。 敦奔跑着,连呼吸都要忘记了。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像这样跑着。炸弹这种大事,完全是该大人管的领域了。自己只是名学生,明明迅速避难才是自己最重要的工作。但为什么我要这样地—— 像疾风一般穿过走廊,从紧急出口出去。敦的呼吸还丝毫未乱。景色以猛烈的势头向后飞逝。跳起跃过花坛,几乎全程浮空状态跑过游廊。 距离目的地,已不远了—— 可是就在那时,敦奔跑的方向。被一个人影阻断。 黑色的外套,黑色的头发。黑色的鞋。锐利的眼中瞳色漆黑。 学园的狂犬,芥川。像要阻碍敦前进的道路一般,静静地站在那里。 难不成——打算拦路吗? 敦急了。他没有与芥川对立的理由。但芥川若是为了与他对立而出现在那里,就只好除掉他了。对决,冲撞,你死我活的战斗—— “我有急事!让开!” “嗯。” 芥川礼貌地往旁边走了一步,把路空了出来。 也是哦。怎么会打起来啊。 敦为内心的战意感到有些羞涩。道了谢,继续向前跑去。 一口气翻跃过防护栅栏,终于,目的地近在眼前了。 停车场到了。 “请去避难!这里有炸弹!” 被大喊的敦吓了一跳的操作人员们回过头。 “你——你干什么!学生不能进来!” “我是学生会!这里很危险……” 不行。 没有时间去说服他们了。敦用目不可辨的步伐过了阻挡在前的操作人员,闯入停车场。 “啊,喂!你站住!” 操作人员们想抓住他,却频频抓空。敦旋转身体,从人头顶跃过,胯下钻过。谁都碰不到他。 能看到时光胶囊了。 ——能否赶得上。 ——不是要连自己都卷进去了吗。 ——这种狂妄的事,自己可以去做吗。 脑中浮现的疑问在飞奔中被一同抛到脑后。 安在时光胶囊门上的两颗柠檬映入限帘。 水果炸弹——就是这个吗! 敦飞扑过去从门上扯下柠檬,将时钟的配线从柠檬上拔了出来。 炸弹——没有爆炸。 时钟的时间。显示6点59分。 ——赶上了。太好—— 能松口气的只有那个瞬间。还没停住狂奔的势头,敦没注意到眼前的栅栏,直接就那样一头撞了上去。 “敦君!” 眼前渐渐暗了下去,远处隐约传来太宰的声音,在渐渐失去的意识里,敦隐隐约约地想—— 为啥炸弹是柠檬……? 事件解决了。 副校长森全面地承认的错误,去向相关者全员道了歉。就算是森,对这险些有人遇害的局面,也做了反省吧。此事本来当做刑事事件处理也不奇怪,但因为校长的决断,对森只下了为期一个月禁止监视隔壁小学的禁令作为惩罚。不过,森被下了这样的命令之后,为请求罪责的减免,操纵展开了盛大的请愿活动。 敦解除炸弹的功绩受到认可,他的行动正式作为学生会的一员被认同了。也赋予了他职务。其职务名为“临时庶务代理辅佐见习”。和打下手的有个毛线区别啊,敦这么想,但对这并没有什么意见,所以还是保持了沉默。 说到行动,敦为了阻止炸弹的疾驰好像成为了整个学校的话题。他接到了来自足球部、篮球部、其他各种运动部掹烈的入部劝诱。虽然并不是很想去,但生来就不善拒绝的敦,还是说着“如果只是临时帮忙的话……”,给了所有的社团同意的答复。結果就是,在没有武装学生会工作的日子,真的就被拜托帮忙参加各种运动部的比寒,在学校的自由时间一下子少了。 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也会拜托贤治代他去帮忙。但因为贤治实在是强得犯规,只要他在都不能说是比赛了。到最后,变成都会说着贤治君就算了,郑重地拒绝。 而日常也继续着。 学校生活变得和想象的有了太大的差异。但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因为这总被牵连的体质,接下来也会被卷入到各种事件难题中去吧。这样也不错,敦这么想。 某个晴朗的放学后。 黄昏的落日暖洋洋的,将学生会室染成橘色。窗口望出去是横滨的街景。 难得的,只有学生会长一个人在房间里。 “怎么了敦君。来学生会室有什么事吗?我现在忙着混制麦芽糖做粗点心。” 桌上排列着的差不多10枚碟子,乱步混起其中几种做着粗点心。 “乱步先生。” “其他人的话,都出去处理委托了。所以作为这个学生会的王的我,才像这样一个人完成着最为重要的工作。具体来说,就是混制麦芽糖,得到最好吃的混合比率。” “乱步先生。” 像是要打断他一样,敦说。 “我听谷崎先生说了。谷崎先生在目击了打算挖出时光胶囊的一伙人后,向学生会做了报告了。命他将判明犯人并打开时光胶囊作为正式的委托提交到学生会的,是乱步先生你,对吧。” “是啊,怎么了?”乱步舔着混麦芽糖的勺子回答。“因为怎么想都很危险啊,那种东西。得有人来查清它的来历来行。因为所有看不明也无法立为事件,教师的职务里也不包括开时光胶囊。你就是来问这种事情的?那么已经可以了吧。我还要把混起来会更好吃的黏黏麦芽糖,像这样缠起来——” “因为有些在意,做了一些调查。” 敦眼神认真地说。 “这次事件真正的犯人是你吧,乱步先生。” 夕阳将学生会室染上颜色,使它像是浸泡在了橘色的水中。 可以听到不知在哪儿练习着的吹奏乐部的小号声。 “森老师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指示,而是以自己的意志盯上了时光胶囊。但是说到底,为什么是对这个时光胶囊呢?”敦声音坚定地说:“还有一点。太宰先生对时光胶囊的存在以及场所都是保密的。不然就不能箅是秘密的隐藏地点了。而森老师知道了这件事,这是为什么?是谁告诉了他吗?” 乱步不回答,沉默地盯着敦。 “假设——想要用从太宰先生口中得到解锁密码以外的方法,得到时光胶囊里面的东西,是怎样的办法呢?如果想要尽可能不弄脏自己的手,连动都不用动一步,只占去甜头,果然只有让谁来暴力开启它了吧,让拥有动机的某个人。然后在犯人离开之后,将自己想要的情报偷偷拿到手。” “你是想说,我做了这样的事情?” “我没有证据。但是,国木田老师提议烧掉时光胶囊里面的东西时,最先反对的是乱步先生你对吧。” 乱步不回答。 “有些在意,去问了下森老师,是如何知道时光胶囊的所在的。然后森老师说,是在校内偶然听到乱步先生你和太宰先生打电话才知道的。但问了太宰先生,却并不记得有过这样的电话。” “嗯……”乱步只是歪过了脑袋。 “莫非那个时候,乱步先生并没有在和人讲电话吧?只是伪装成打电话的样子,将时光胶囊的所在地告诉了森老师,设计让他自发地去挖出来……不是吗?” 乱步沉默地听了一会儿,最后徐徐开口。 “你说没有证据对吗。” “是的。” “那样的话,不能叫做推理吧?” “对不起。”敦老老实实地道歉。“和大家不同,我好像做不到用推理和证据华丽地指出犯人这样的事情。” “而且哦,这种一般是把相关者全部集齐,然后以‘那么……’开头来讲的。你这样完全没法耍帅啊。” 敦点头。确实是这样。 “而且啊,你有没有忘了什么?”乱步将手肘支在桌上,撑着下巴说,“看穿森老师是犯人是因为有我的推理才做到的,不是吗。如果我是真凶的话,才不会把好不容易埋下的种子在收获前就扭断。难得还差一点森老师就会替我把门打开了。这样做不是大可惜了吗。” “就是这个。”敦点头说,“所以我没有集结任何人,特地在只有乱步先生一个人的时候来了——在做那个推理的时候,乱步先生是已经知道了吧?知道了工事会比预定的提前再开。而若森老师打算用粗暴的手段打开时光胶囊。就可能为给周围人带来危险。所以才中断了计划,为证明森老师的罪行而做了推理,不是吗?” “这就是没有把大家叫来这里的理由?” “是。”敦老实地承认。“觉得乱步先生为了防止损害发生终止了计划,我还装腔作势地在大家面前说你就是真凶,有点不太好……” “真够天真的啊你。”乱步一脸无语。“而且,你有证据证明真的是你刚才说的那样吗?” “没。” “要什么没什么啊。”乱步站起来把手搭在腰上,伸了个懒腰。“嘛,算了。就算你合格了吧。” “啊?” “顺便一提,太宰在事件解决的第二天,就已经来找我聊了这事了。所以你算第二名吧。嘛,在这学生会里面排第二名已经是很不错的排名了哦。所以说,好吧。得给你点什么获奖奖品呢。” “哈……那么,你真正的目的是时光胶囊中的什么东西,可以告诉我吗?” “要让犯人说动机吗?那也太无聊了吧!” “对不起。” “嘛,也行。……想给某个人准备礼物,但又不知道他喜欢什么。谁都不知道这个,向本人询问也不告诉我。连我的推理力都没能判明,但知道了太宰握着那个秘密。然后从太宰的行动中,推断出了时光胶囊的存在。再推理出了它的位置。之后的事情就如你所知了。 “某个人……是谁?” “获二等奖可不能告诉你那么多哦。” 乱步这么说着。转头眺望窗外迟迟不降的暮色中的街景。 “可是没想到会这么简单就被识破啊。”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乱步像自言自语一样小声说,“做侦探我是很擅长……怎么做犯人就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难呢。” 校长室。 静静喝着茶的福泽桌上。 放看前几日还没有的,小型木制描塔。应该是谁送的,还显得很很新。 “今日也这样和平,比什么都好。”福泽品着茶,闭上眼睛喃喃自语。“不是吗,小三。” 在猫塔的底部躺着的大只三毛描,打着哈欠“喵”了一声。 beast真人电影特典 捡到太宰之日 side-a 玄关的门廊上,倒着一具浑身是血的青年的尸体。 我低头看了一眼尸体,又看向家门前。 这是一个安静的早晨。对面的公寓在柏油路上落下黑色的长影。种在树篱里的凌霄花,在风的吹拂下发出沙沙声,像是人类无法解读的窃窃私语。远处还能听到长途卡车擦过路面的声音。 然后,眼前楼梯的中间位置,有一具尸体。 不管在什么地方出现尸体,都会显得特别突兀。但这次不一样。那具尸体像是融入到风景之中,成为了这个安宁早晨的日常风景的一部分。 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尸体的胸口,正在微微起伏。 不是尸体,这个人还活着。 我观察这个青年。他全身上下都是黑色的。领子很高的黑色外套、黑色三件套西装、黑色的领带。不是黑色的只有带着衣领扣的衬衫,和缠在脸上的绷带。这些是红白交错的颜色。这让我联想到了不详的中国预言文字。 他倒在连接着玄关走廊的楼梯中段。开裂的混凝土台阶上,像是爬行留下的血迹蔓延到楼下。 提问:我该怎么处理这个几乎是尸体…..的人。 答案很简单。我只要用脚碰到他,就那么把体重压上去,他就会从楼梯滚下去落到地上。那样他就会离开我的地盘,落在公共地区了。那是国家的领土。在国家的领土上陷入困窘之中的人,均应享受国家救济。而如我这般平凡的邮局快递员,应当回到家去吃早餐。 我并不是冷漠没有慈悲心的人。这是为了生存所必须做的事。这个青年身上的伤明显是枪伤。全身有很多地方中弹。他身上的弹孔,恐怕比我从这里能看见的更多。最后阻止我帮他的,是他左手上握着的一沓崭新的钞票。 这意味着什么?什么都没有。除了表明他的存在就是最大的麻烦,和他扯上关系就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之外,没有任何意义。也就是说,他明显是一般市民不该扯上关系的人。普通人遇到这种情况,只要看到他就该逃到邻市去。就像圣经里的约拿在暴风雨里第二次碰到巨鱼一样。 我看看青年,看看路面,看看天空,又再一次看向青年。 然后开始了行动。首先接近青年,从腋下把他抱起。让他的脚后跟拖在地上,把人搬进了家里,横放到镶嵌在墙里的床上。他比看上去要轻很多,一个人搬运他都不需要费多大力气。 检视他的伤口,又深又多,出血量也不寻常,但如果能立刻得到妥善的治疗,应该也不会死吧。 我从壁橱深处取出医疗箱,对他做了简单的应急处理。在他的上半身下面塞进了毛巾。用剪刀剪开衣服,让他的伤口露出来,确认里面有没有残留子弹。为了止血,按住止血点——腋下、手肘内侧、脚后跟、膝盖内侧——用干净的布紧紧地缠住。之后用消毒过的止血带为伤口止血。对他来说幸运的是,这种程度的应急处理,我闭着眼都能做好。 暂且完成了处理,我抱着手臂俯视青年。他的呼吸安定了下来。呼吸器官和骨头看上去没有受伤,但没有要清醒的迹象。我的脑子里有个声音命令说,可以了,把他丢出去吧。没有比治疗这种可疑人士更愚蠢的事了。我应该听从这个声音,那才是聪明人该做的事。 听从那天使一般的忠告前,我再一次观察青年。 我对青年的脸没有印象,大概不是我认识的人。说是大概,因为他的脸有一半都被绷带包着,不太能确定长相。话虽如此,他比我一开始认为的要年轻很多。或许还在能被称为少年的年龄。 之后我想起了他抓着的那叠钞票。他还握着。如果真的有看上去那么多的金额,对我这种落魄潦倒每月工资很少的人,也能算得上是一笔财富了。视情况而言,或许我可以把它当成救命之恩的谢礼,悄悄收进自己的口袋里。这么想着,我伸手去拿那叠纸钞。 至此我才知道,我是这座城里最愚蠢的人。 我的口中泛起了苦味。 那是从未被使用过的一叠崭新钞票。虽然到处都沾染了血渍,但上面绑着证明是新品的封带。封带上没有印刷银行的名字。什么都没有印。 以及这些纸币的编号是完美地升序排列。 我的心口像是被谁狠狠地揍了一下。 能想到的可能性有两个。首先是这叠纸钞在流通进市场之前,就被从印钞厂的储备银行里带出来的可能性。那代表这个青年是个瘟神。普通人绝不可能入手那种东西。印钞厂印刷出来的纸钞首先会被送往财务省,在那里扫描连续的号码才能成为可使用的纸钞。然后用运钞车送往储备银行的支店。在那里再次被分散,分配送往普通银行。在那个时点,封带会被换成普通银行的封带。 但是这个封带上什么都没有印。抓着这种状态的一叠纸钞,只能说明他是从储备银行里偷出来的。最可能的还是袭击了运钞车。 他这是袭击了运钞车吗? 但如果真的是那样,我就能放心回去厨房泡咖啡了。虽说袭击运钞车的强盗都是暴力的家伙,但也仅仅是暴力而已。只有暴力是无法造成巨大事件的。 另一种可能性。 那就是,这些是假钞..的可能性。 我从屋子深处找到了放大镜,仔细观察手里的纸钞。指尖因紧张而变得冰凉僵硬。对比自己钱包里的纸币,完全看不出区别。 是完美假钞(super note)。 这让我感到头晕目眩。 这样的话,我握着的东西就变得像小型核弹头一样危险了。 伪造的货币,是比弓箭还要早开始使用的战争道具。如果让敌国制造出精良的假币在市面上流通,通货量的增加会造成货币贬值和物价上涨。国家,某种层面上来说,就是货币。如果能巧妙煽动起人民对货币的不信任,引发经济崩盘就能毁掉一个国家。 所以,国家的安全保障机构会非常在意假钞的问题。 如果这种精度的假钞流通出去,那出动的就不是市警,而是更上层。是国家的安全保证机构,或者是军队。 我把那叠纸钞丢到桌上。不能在上面留下更多的指纹了。然后走向电话。如果立刻报警,或许可以向当局要求酌情处理。在这种情况下,一刻都不能耽误了。 拿起话筒的时候,我听到了听筒位置之外的方向,传来了嘶哑的声音。 “把听筒放下。” 我转向声音的方向,发现青年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只抬起眼睛看着我这边。 我看了看听筒,又看了看青年。然后说:“如果我不放下,你会怎么做?” “杀了你。” 这句话就像熟食店卖剩的东西的打包一样平平无奇。至少对这个青年是这样。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他说出“杀了你”这句话时,只不过是在说普通的日常用语。就像在说剪指甲、购置香烟这种话一样。 “你要怎么办到?”我把话筒从耳边拿开,但没有放回电话机上。然后说:“你全身到处都是弹孔,哪里都动不了,整个人濒临死亡。也没有枪。想在这种状态下杀了我,需要两百个你吧。” “不需要那么麻烦,”青年冷冷地说,“我是港口黑手党。” 这句话就足够了。 “港口黑手党,”我慎重地回复道,“那我只能照你说的做了。” 我花了一些时间,缓慢且安静地把话筒放下了。 “这样就好。”青年轻笑了一声。 如果他真的是港口黑手党,那在他面前即使只是取放汤匙的动作也要慎之又慎。面对黑暗与暴力的代名词港口黑手党,就算我现在报警躲过了这一关,也不能保证之后会遭遇什么。人类有大约二百根骨头,被他们碎成差不多程度的肉片也并不奇怪。 我盯着他看了差不多有三秒,然后去往了厨房。就那么开着门,从厨房也能看到青年的状态。进入厨房后我开始准备煮咖啡。把水壶放到火上,用水浸湿搅拌棒加入咖啡粉后,往里倒热水。 “不能给警察打电话,那医生呢?”我看着热水问,“我做的不过是应急处理。如果不让医生好好处理,你会死的。” “这你不用担心,”青年用拖长的没什么感情的声音说,“只是这种程度,根本无所谓。我已经习惯受伤了。” “是吗。那就听你的,”我搅拌着咖啡,设置了定时,“不管怎么说,面对港口黑手党这种恶魔,我这一介邮递员是反抗不了的。” “听话是好事。那么接下来——” 青年说到这,开始止不住地咳嗽,然后吐出了鲜血。 我连忙赶到他旁边,为了不让他被吐出的血堵住喉咙,把他的头偏向侧边。 检查他的口腔,但这种情况下无法确定是什么地方出血了。可能只是口腔受了伤,也可能是内脏出血。我看不出来。 “去医院吧,去接受治疗。这么下去你真的会死。”我说。 “那正好,”青年低声说,“就让我这么死了吧。” 室内像是吹过一阵冰冷的风。 我看向青年,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没有感情,也没有含义,表情就像只是说了自己的年龄一样毫无起伏。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感觉那里不像是躺着一个人。如果现在不是爽朗的早晨而是深夜,我看到他会觉得是看到了幽灵或者是幻觉。 今天接连不断地发生出乎意料的事情。我的人生似乎正在偏离正轨。 “好吧,”我说,“你想死就死吧。这是你的生命,我不会阻止你。但是你死在这里我会很困扰。如果你死在这里,就没人能对当局证明,你的伤不是我造成的了。我会被逮捕。” “被逮捕,和之后被黑手党杀掉,你想要哪一个?” 我盯着他观察,说:“这可真是个困难的问题。” 我回到厨房,等待定时结束关掉煮咖啡的火。然后一边取出奶油,一边问:“你喝咖啡吗?” 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会倒在我家门口?” 这个问题也没有回答。 “你手里拿的那叠纸钞,到底是什么?” 果然还是没有回答。 总觉得像是在和风的妖精谈话。在平静的早晨突然造访家中的,童话书里的登场角色。虽然是浑身是血,濒临死亡的。 我把咖啡倒入两个杯子,加入奶油。看着蒸腾的热气,花了一点时间搅拌。然后注意到隔壁房间里人的气息消失了。没有呼吸声,也没有充满死气。 我就这么端着咖啡,从门口探出头。 青年正朝着玄关出口的方向爬行。 如果他的腿还能动,现在一定是走着的吧,但他的力气看起来还没有恢复到那种程度。他 用双手扒住地板,像匍匐前进一样往前挪动。跟古早的战争电影里俘虏出逃的场景一模一样。 注意到我的视线后,青年嘴角勾起像是放弃了,又像是嘲弄一样的笑容,然后说: “我死在你家里,你不是会困扰吗?那只要我出去就和你无关了。你不需要帮我,也不用为此而苦恼。只要在那里看着就可以了。” 我端着咖啡说:“你不惜做到这种程度也想要去死吗?” “当然了。就算加入港口黑手党,那里也什么都没有,”青年用像是失了魂的喘息声说, “我所期待的,也就只有死亡了。” 说完,他重新开始爬行。 我小口喝着咖啡看着他。青年前进得很慢,看上去非常凄惨。我又喝了一口咖啡。青年毫不停歇地继续前进。已经不打算再看我了。 我该做的事只有一件。 “你阻止我也没用,”青年像是察觉到了我的动作,一边前进一边说,“谁都不能违抗港口黑手党。而在港口黑手党里,谁都不能违抗我。就是说,谁都不能哇啊啊啊啊!?” 青年被倒吊着提了起来。 我用床单裹住青年并拎了起来。把床单的两端就像糖果那样拧在一起。然后倒着把他提起来搬运。 “好痛痛痛痛好痛好痛!伤口要裂开了!你在干什么啊这个蠢货,想杀了我吗!” “我并不想杀你。但是让你就这么死掉我也会很困扰。你就这样离开,肯定会死在外面。 等你养好伤了再去进行没有我出场的死亡故事吧。” 青年似乎还想继续抱怨,所以我晃了晃吊起来的床单。 “好痛痛痛啊!住手!我很讨厌疼痛啊!” “那你死心了吗?” “没有!” 我思考了一会儿对策,想到了。——把他捆在床上吧。 我把青年放到床上,打开了包裹他的床单。拿来长毛巾把青年的手腕折叠在胸前,连带着身体一起捆好。拆下玄关的装饰绳,捆住他的腿,绑在床的金属部件上。抬高枕头,换上新的被子,为了让新鲜空气流通打开了采光窗。 “在伤口愈合之前,你就这么躺着吧,”我俯视着青年说,“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鼻子很痒。”青年蠕动着被束缚的手臂,怨恨地看着我。 “那可太惨了。”我回厨房继续喝咖啡。 背后传来青年的破口大骂,但这附近的住宅分布得零零散散,不用担心会打扰到邻居。我享受着早晨的咖啡。 就这样,我和太宰的,奇妙又短暂的同居生活开始了。太宰是个无论怎么看都非常奇异的男性。 他的眼睛让人想到烧死的黑猫、身体让人想到烧死的黑猫,他给人的感觉就像烧死的黑猫。 深深沉入精神深渊的声色,仿佛确信太阳不会再度升起的黑暗眼神。他的话很少,声音中回荡着从一开始就拒绝与人相互理解的断绝。从前没有人能理解他,之后也不会有能理解他的人出现。他自己非常清楚这件事。就是这样的声音。 他似乎是真的想死。与生存相关的各种价值标准,映在他的眼里,就像是削下的铁粉一样毫无价值且丑陋的东西。我不知道缘由,恐怕我永远不会有理解的那一天。关于这一点,他似乎也是知道的。 所以他才想离开。想尽早结束受伤带来的痛苦,获得期待的“伟大死亡(big sleep),就必须要从我家离开。但因为我阻止了他的逃亡,他连与死亡的联系都被切断了。” 于是,太宰转而对我这个存在进行了彻彻底底的抱怨。 他是真的很会抱怨。吃饭、睡觉,还有其他时间的娱乐。他对我的每一个看护方法都尽情挖苦,全力批判,贬低得一文不值。没有一样东西能逃过他的挖苦。简直是个残暴的帝王。而我,像个九岁的女孩一样低声哭泣也不为过。 但实际上我很冷静。要问为什么,那是因为我知道太宰的批判只不过是他基于自己的目的而表现出来的演技。他的目的就是让我投降。让我彻底失落下去、让我无法忍受,直到不想理会并把他从玄关丢出去。那就是他的胜利条件。所以他说什么我都很冷静。实际上,他对我妥善且完美的看护无话可说才对。 比如这样的。 “喂你!粥太烫了!这么烫根本没法喝啊!” “喂,真的很烫!我的双手都被捆着不能自己动手啊?不是,唔,所以说,别强行塞…… 好烫!好沆!” “我在吃!我正在吃啦!别再塞过来了!真的……等……我动不了……呜啊进眼睛里了!好痛好烫好痛!” “不是……一天只能去两次厕所真的不能改改吗……?就算是黑手党的囚犯,也比这要自由一点啊……” “喂,虽然说了让你干点什么事别让我这么无聊,但居然要给我读书,你这是对我这个年纪的人该做的事吗?而且还一直在读同一本!甚至因为没有故事的最后几页不知道结局是什么!这是拷问吗?是什么新型的拷问吗!?” 非常真实的演技。 我并不理会他,平淡地照顾他。 这种舍身得到了回报,几天后,青年用无力且死掉的眼神,沙哑的声音说:“不行了…… 根本说不通话……这家伙,是个天然……” 虽然我不太清楚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那之后,太宰变得稍微会听从我的指示了。自那以后,太宰就转变了方针。不再抱怨被照顾的生活,转而开始对吃饭,特别是对食材有了具体的要求。虽说他的目的是想让我放弃,但我是个耐心与坚定俱备的人。以及对于被缠紧双手以防逃脱的人,我也现实地考虑过他会需要一些调整心情的东西。我成为了一个很贴心的厨师。 他最开始要求的是河豚内脏的刺身。那可是很稀有的食材。我去鱼市找,却被鱼市的店长说“你是笨蛋吗?”于是我就放弃了。 接下来要求的是清炒鳞柄白鹅膏。这是一种蘑菇。似乎还是种白色很美丽的蘑菇。这个我也去山里找了然而没有找到。本地人绝对不会吃这个,所以我本以为山里应该还剩下很多,真是遗憾。我用回程时偶然遇到的野生植物炒了菜,太宰用怨恨到想杀人的目光看着我,说了句 “好吃”。 最后是用马铃薯的芽做的沙拉。这个作为食材还是很容易入手的。但没有等待发芽的时间,就没能入手足够的分量,所以不得不放弃沙拉,改为做成三明治的配菜。太宰带着一种奇怪的喜悦吃了下去,那天晚上他一边吐得稀里哗啦一边痛苦地叫着“量不够啊……!”。就算会呕吐也要吃,他应该是很喜欢吃这个吧。这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辛苦得到了回报。 之后的另一天,我受到了这样的抱怨。 “我说啊,我差不多也知道你除了打算给我治疗没有别的想法了,”太宰挥舞着自己终于获得自由的双手说,顺带一提他的双脚依旧被束缚在床上,“但这也太无聊了!不能看书也不能打电话,没有电视节目也没有广播,只有几张音乐唱片!我都要记下来明天就可以去演奏了……就,没别的了吗?正经的娱乐呢?” “没有。” “居然秒答……你平时在这个家里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啊……”太宰用害怕的表情看着我。 “那要玩游戏吗?”我坐到屋内的椅子上,“正好这里,有一副这栋房子的上个住户留下的扑克牌。” “我知道。就一直摆在书柜上,”太宰用疑惑地眼神看着我,“但又不是十岁的小孩,玩牌什么的根本算不上娱乐了。” “嗯……那不如赌点什么?”我从盒子里取出卡片说。 太宰眼中瞬间闪出刀一样锐利的目光:“唔嗯……但你有什么能赌的东西吗?看上去也不像收入不错的样子。” 确实,我的收入并不高。 “那这样好了,”我从架子上取下棋盘,在两人面前摆上16个白色和16个黑色棋子,“这就是我们各自的筹码,就用这个来当赌注。规则是双人德州扑克。初始加注是一个棋子,没有上限。如果你可以把作为我全部赌金(bankroll)的16枚棋子全部赢走——那你就能获得从这个房子里自由离开的权力…….。 “诶,”太宰眯起眼,“真的可以吗?你还真是自信。但要是你赢了?要我把所有隐藏资产都交给你吗?” “就算你用不在这里的东西当赌注也没有意义。毕竟你的资产额那种东西,我又没办法确认。” “那就用那叠假钞——” “我绝对不会要的,”我把太宰举起来的那叠纸钞按回去,果然是假钞啊,“我想想,那每当你失去16个棋子,就告诉我一个你的秘密,怎么样?” “秘密吗,”太宰轻笑了一声,“好想法啊。” 这个提案是为了我自己的利益。 眼下的问题是,放走养好伤的太宰后,可能会被报复回来。我没有能够预防这件事的办法。这个世界上不存在能抵挡港口黑手党猛烈报复的防护墙。所以我需要一份保险。至少是像保险的东西。 他的真实身份、秘密,如果能稍微了解一些他的底牌,就能多一份应对报复的保障吧。当然,就算现在知道了他的秘密,我也无法去证实。只当成是定心剂一样的东西。如果能多知道一些秘密,想必安心的程度也能加深不少。 “哈哈,有意思。你是想从我这搞到几个秘密?”太宰的脸上浮现出了扭曲的笑容,“还真是好久没遇到了,面对我还信心满满的人。” “你能提起干劲就好,”我分发着扑克牌说,“你准备好了吗?” “随时可以开始哦。” 我和太宰的面前都被分了两张背面朝上的扑克牌。在分发下一张牌之前,太宰说话了。 “你看起来像是个公平的人。那我也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虽然这场比试是你发起的,但这个发展是我诱导的结果,”太宰用他幽深平静的眼睛看向我,“我已经确定了柜子上有扑克牌,这看上去也没有别的可以打发时间的东西。我们相互能当作赌注的东西不多,显然你早晚会得出用我的自由来做赌注这个结论。如果是其他结论,那我只要抱怨就好了。这样,就能让你提出我希望的比试内容。” “原来如此,”我盯着他的表情,“这么说,是你也有胜算的意思啊。” “是啊,”太宰露出仿佛黑暗中隐约可见的笑容说,“我在这方面的比试还没有输过。” 他脸上没有丝毫的逞强和开玩笑,是认真的。 “就是这样,”太宰推出作为盲注(blind bet)的一个棋子,说,“你想听到我的秘密,永远都不可能。” 三十分钟后。 “港口黑手党的备用武装保管室的密码是……7280285e……” 太宰顶着死掉的表情,把头歪在桌子上说。 “你居然掌握了这么多秘密啊。”我钦佩地说。 “那不是当然的吗!我可是首领直属特别任务班的头领啊!”太宰叫唤着,“唔哦哦哦,这到底怎么回事,我的个人情报基本都被泄露了啊!太耻辱了……!” 十八次比试里,获胜者都是我。住所、部下的异能、加入港口黑手党的时间、目前拥有的资金的总额、在组织内负责的生意、喜欢的食物、秘密金库的位置、现在的首领是个叫森的原地下黑医这一事实…… 太宰所说的18个秘密全都是超规格的,我也只能相信他确实就是港口黑手党的重要人物。比起这些,我恐怕知道得太多了。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人能知道那位横滨的泰山府君·港口黑手党的首领的经历吧。特别是,知道了这些之后还能活着的人。 太宰苦恼地叹了口气,把脸埋进桌子。他原本应该真的很有自信。 “你……骗了我吧?” 太宰用像泥水一样粘稠的视线看着我。我歪了歪头。 “骗了你?” “中途我就注意到了。是异能。你用什么异能预见了游戏的进展。因为异能对我无效,所以我最开始放松了警惕。但如果你不是对我,而是对这周围整体使用了异能的话,也就能解释那甚至让人恶心的预判了。” “抱歉。但我也没有想特地隐瞒。”我整理着卡片说。 我的异能,可以在视野里预知到极其短暂的未来。时间大概比5秒要长,比6秒要短。因此,接下来的发展、下次被递出的筹码,下次翻起卡牌上的数字、我全部都能知道。 很偶尔的,非常缺钱的月份里,我会去租界的赌场用这个能力赚取少许不义之财。 “确实不公平,”我坦率地承认了,“和你一样,我在这方面的赌注上从来没有输过。这次的游戏就当它无效吧。从一开始,这件事能让你消磨些时间就足够了。” “这可没办法无效,”太宰用抗议的眼神看着我,“就算想也做不到。毕竟如果是赌钱,全数返还就可以了,但我给你的可是情报。情报就算返还也不会减少。还是说什么,你能做到把知道的情报,凭借自己的意志来彻底忘掉?” “如果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那我努力试试。” “哈……?”太宰露出了疲惫的表情说,“你的笑话真的不好笑。毕竟你一直都是认真的表情,怎么都听着不像是笑话。” 我歪了歪头:“我没有特意说笑话的意思。” “好好,”太宰愤愤地扭开头,“哈啊真是的,我居然把组织的情报泄露出去那么多,之后要被森先生教训了。” 我思考了一会儿,问道:“森先生……是谁?” 太宰露出了惊愕的表情:“你居然真的,忘了……?”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 太宰的伤过了最危险的时期,逐渐走向痊愈。但即使是这样,伤口应该依旧会发热发痛,但太宰却总是在奇妙地傻笑。我不知道原因。他看上去也已经没有大闹一场后逃跑的想法了,所以我打开了他脚上的束缚。只是依旧锁着玄关的门。 那是个令人心情舒爽的秋日的一天,落叶堆积在道路的一角,窃窃私语谈论着作为树木一部分的过去。到处都飘散着丹桂的花香。那是能让过去的记忆变得暧昧且美丽的香气。 我在窗边,静静地思考着自己的过去。这是一段等待咖啡煮沸的,无所事事的时间。是对时间的奢侈用法。 “你在想什么?” 床上的太宰问。 “辞去上一份工作时候的事。那个时候,也是丹桂花开的季节。” “你过去的工作是什么?” 我瞥了一眼煮咖啡的水壶。看上去距离水煮沸还有一段时间。那个瞬间,我觉得如果是在水沸腾之前的这段时间,说一说也可以。现在一想,那时的我真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工作,”我一边说着,一边走向太宰,“是个很暴力的工作。但现在已经洗手不干了。” “是怎么样的暴力?” 我没有回答。 一时间,房间陷入了沉默。我听见了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凌霄花亲子呼唤对方的声音。 “不想说吗?”停顿了一会儿,太宰像是放弃一样说,“那就算了。伤口痊愈后我就会离开。不管怎么说,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就仅此而已了。” 这句话我也没有回答。厨房的水壶冒起了薄薄的水蒸气。 “就像你说的,你的伤好了就会离开。然后会去什么地方用自己喜欢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我能做一个推测吗?” “关于什么?” “你想死的理由。” “诶?” “你想要死,是因为你很愚蠢。” 太宰愣愣地看着我。 屋内陷入了沉默。太宰转头挪动身体,旧床板发出了轻微的嘎吱声。远处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了散步中的狗对着行道树的叫声。 “有意思。” 终于开口的太宰的眼神,不像人,甚至不像是任何生物。 那是伤口。从他脸上打开的一对伤口中,黑色的幽暗正窥视着外界。 “作为区区一个邮递员,你还真是说了不得了的话啊。不过,这么说的人,至今为止也有很多。至于他们为什么这么说,我已经无从得知了——因为他们全都死掉了。” 这么说着的太宰的表情,让我想到了暗渠的终点,已经无路可走的,最后的黑暗墙壁。 “这样啊。但至少——没有去过那个地方….就死掉的人,我除了愚蠢无话可说。这点我可以肯定。” “哦——那个地方是?” “是个安静的地方。距离这里也没那么远。要进去不需要什么特殊资格,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那个地方真正的价值。” “总觉得你在说什么谜题,”太宰发出毫无感情的笑声,“用装模作样的秘密来勾起我兴趣的作战?” “面对你,就算拿出什么作战也没用吧。” “确实如此,”太宰治说着,扭头看向其他方向,“真是的,你总是能说出让我意想不到的事情。” 太宰保持着扭头的姿势,用眼神看了看我,然后看向玄关,小小地笑了一声。比起对我,更像是在笑目前的状况。 我感觉屋内的重力似乎恢复了一些。 “好吧。就当是作为治疗的谢礼,就再多陪你胡言乱语一阵吧。你说,死亡是愚蠢的对吧。 那我问你,如果死亡是愚蠢的,那为什么人一定会死?” 我看着太宰。 太宰的答案像是在等待被翻开的古书一样,只是静谧地存在在那里。 “生存这一行为的致死率是百分之百,”他的声音像是活了几千年的仙人一样嘶哑,“但纵观整个生物界,不会死亡的生物也是存在的。没有寿命概念的生物也是存在的。换言之,人类的死,只不过是包含在生里的一个机能。只不过是必定书写在人生这一脚本里的终幕。” 关于这个,我思考了一会儿:“所以你想说生命不是需要珍惜的东西?” “并不是。是更糟糕的——死亡不仅是注定情节,所有的人类在出生前就都被预设了‘不想死’这个愿望。这也是百分之百。所以,这个愿望是绝对无法实现的。” 那里有的,是像念诵重复了几千遍的剧本一样的空虚。是被演绎了无数遍,被呻吟了无数遍的,一成不变的陈词滥调(cliché)。 “这就意味着,欲望这种行为本身仅仅是一个工具,是远离真相的便利假说,我们也仅仅是效仿‘因为前人活下来了所以你们也要活下去’这一假说性质的纲领的追随者(epigonen)。 你要如何反驳这个黑暗定理?” 我看着太宰。 反驳的论点也想到了几个。但是,我凭直觉意识到了,太宰连他真实想法的万分之一也没有说出来这件事。就算我现在反驳,他也准备好了应对我的反驳的反驳。因为那也是在他心中讨论过的东西。并且他也准备好了应对再次反驳的反驳。就像向下通往冥界的无限台阶,太宰的黑暗理性深不见底。 我看了一眼厨房,煮着咖啡的水壶,已经开始冒热气了。 “那就是你想死的理由吗?”我问道。 太宰摇摇头:“不是。这只不过是个语言游戏。还存在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东西。对于无法言说的事情——” “唯有保持沉默,吗?”我接上太宰的话,“确实如此。你的世界只有你自己能够理解。但即使是这样,也无法改变你很愚蠢这件事。只有这点我可以确信。” 太宰说着“好的好的”一边深深地叹了口气,躺到了床上。像个面对一直在恶作剧的孩子,已经不想再管了的教师一样:“虽然我也没打算让你订正那句话。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地方’?” “去了就知道了。”我说着,看向窗外。道路很明亮,也很安静。 “不如你先在这稍微试着说明一下?” “我拒绝。这种时候,不,大部分场合,别人的话都不能信。” “诶,你还会说这种话。明明喜欢小说?”太宰瞥了一眼我的书架说。 “是啊。所以我正在困扰中。”我直白地说。 太宰看了我一会儿,突然笑了。比起之前,稍微自然了几分:“有意思,”他说,“你还真是谦虚。我不讨厌你这一点。” 厨房里,水壶的水汽在空中描绘出着象征性的图案。 “在这里住的生活,我也不讨厌哦。比我想得还要。” 这时,玄关的门被敲响了。 我和太宰面面相觑。 门外,男人的声音说道。 “不好意思,我是s河警局的人。有通报说有个流血的男子倒在这附近。可以询问下相关情况吗?” 从门上采光用的装饰窗口中看见了男人的身影。是市警的巡逻人员。伟大的国家权力的化身们。 自我遇见太宰以来,运气似乎就在不停变差,此刻终于贯穿了地底。 “打扰了,我是警察。请问有人在家吗?” 毫不客气的敲门声一次次震动着大门。门应该是锁上的。 该如何是好呢。 太宰看向我,将手指放在唇上做出“保持安静”的手势。 是让我装作不在家的意思吗。 我用终于开始转动的大脑思考起来。 假装不在家倒也无妨。但是为什么呢?他们又不是来逮捕我的。我可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迅速思考了一下。假如说,开门后对警察说“你好”的话。如果只把门打开一半,是看不到里面的太宰的。警察问,有没有看到一个浑身是血倒在地上的男人。在那种情况下,究竟是该老实说出太宰的事,还是该保持沉默呢。 假如隐瞒了太宰的事,警察就会离开。那样的话倒也不坏。但之后呢?如果说太宰犯下了什么罪的话(首先毫无疑问他犯了),之后我也会被以犯人藏匿罪问罪吧。根据情况,也有可能被判帮助犯。那样的话,我就会在国家管理的包三餐的住所中愉快地度过余生。 那么,将太宰在这里的事如实告知警察的话又会怎样呢? 那样的话,太宰几乎一定会被逮捕。毕竟他浑身上下都是疑点。明明受到了枪伤却不去医院接受治疗,这一条也会引起他们的注意。说不定已经被通缉了。也有可能警察最开始就是为了抓捕太宰才来这里的。 这种情况下,我很有可能会被当做是事后从犯。即使说“我不知道他是犯人才医治了他” 也行不通吧,想让当局相信这句话,必须要和太宰统一口径才行。现在这种情况也无法商量那么多,并且以太宰的性格,我实在是不认为他会老老实实统一口径。 我赌上一丝期许看向太宰。太宰露出了,比思考着恶作剧的孩子所浮现出的笑容还要阴暗五十倍的表情。看来是不行了。 看到这个表情,我又想起了一件麻烦的事。如果我将太宰的事情告诉警察,出卖了他的话,之后有可能会遭到港口黑手党的报复。那样的话,像我这样渺小的独居者,就会像被海啸卷走的沙堡一般,被抹杀掉吧。 结论。 只能装作不在家了。 我悄悄移动到床后躲了起来。就在太宰的旁边。家中只有野狗叫声般毫无顾虑的敲门声回荡着。 我无所事事地数着自己的呼吸声。十次、二十次。在数到第二十八次时,敲门声停了下来。 “不在家吗?”门口传来了男人低沉的声音。 “可能吧。”另一人的声音说道。这一位要更年轻些。 就这样保持沉默的话,警察也会就此撤退吧。然后世界就会再度恢复平静。 只是事情看来并不会那样发展下去。 太宰飞快地拍了两下我的肩膀。他的表情很僵硬。然后指向了和大门相反的方向。 我往那里看过去。是厨房。然后我理解了太宰想说什么。 水壶还在不断冒着热气。先前为了泡咖啡,把水壶放在火上了。蒸汽的情况昭示了它再过不久就将达到沸腾的最高潮的事实。 要问这究竟不妙在何处。我的水壶是笛音水壶,当内部的压力达到一定程度时,会从壶嘴 处盖子上的孔中喷出大量的蒸汽。那声音比管乐器演奏者吹出来的还要响,连路对面也能听见。 不论如何遮掩,警察都会察觉到屋里有人吧 我环视着四周。并没有什么看起来能派上用场的东西。从这里到厨房距离大约八米。走过去的话,木地板会嘎吱作响。还是会被警察察觉。 我再次看向太宰。太宰犹豫一瞬后,做了一连串的手势。 他指指厨房,又指指我。将手心朝上举到面前,另一只手手指朝下立在其上。将手指握起 只留下食指和中指,两根手指交替缓缓前进。然后将食指放于唇前。然后竖起拇指笑着点点头。 我也点点头。 “什么意思?”我询问道。 “安静!”太宰小声低语道,“没懂吗?我的意思是,你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然后把火关了!我这种状态也没法走动……” “那就这样吧。”我点头道,“离水沸腾起来的时间不远了。得快点才行。” “我说你,真的有在着急吗?”太宰狐疑地看着我,“表情完全没有变化所以看不出来……” 我悄悄迈出了脚步。 带有饴色光泽的地板,由于是廉价建筑的所以很薄,只要体重稍微压上错误的地方,就会发出“嘎吱”的令人紧张的声音。对踏出去的脚必须细心注意才行。我将自己的脚尖想象成柔软落地的布匹,迈出了一步。此刻我的异能也派上了用场。脚尖落在何处才不会弄响地板,我对此进行了慎重的调查。 一秒钟感觉就像是一小时。水壶还没有鸣响。门外的警察正在商量对策。花了将近三十秒后,我已经走过通往厨房的道路的一半了。很顺利 话说回来,世界上有痴心妄想这个词语。那时的我的状态,正与字典上“痴心妄想”这一词条的说明相吻合。【痴心妄想】——chi xin wàng xiǎng。名词。指如同刚才的织田作之助一样的状态。 我看见了水壶鸣响的未来。 尖锐的、甚至夹杂着几许愉快的声音。也就是说距离我被宣判死刑,只剩下五秒不到六秒的时间。令人心跳加速的状况。 虽然很想现在立刻跳到水壶边上,但还是尽力忍住了。 我需要新的力量。或许该说是需要一种慎重而又野蛮的力量。 我双手手指用力撑在地面上,开始用手脚安静地爬行以在地板上水平移动。就像盛夏时分悄无声息漂浮于水上的水黾一般。 背后太宰似乎是受不了我的举动,噗地笑出了声。 太宰是对的。如果有人拍下我此刻的动作刊登到了街头报纸上,我恐怕会在当天就搬离这座城市吧。脸瞪着前方擦着地板漂移,身体紧随其后。手脚都成了独立的运作主体,忙碌地在地板上飞驰着。 一秒、两秒。丢弃羞耻的行军的成果正在切实显现。很快就将抵达水壶旁边。距离转动灶台的旋钮,应该还留下了能学个鸡叫的时间。 但我的预想再度落空了。我忘记了在这个家中还有一个异类存在。 不必说自然是太宰。他比我至今为止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加难以预料。打个比方的话,就是在两人三足中朝着共同的目标前进时,某个瞬间太宰忽然朝着相反的方向跑了出去。又或者是,为了生存拼命爬上悬崖时,却忽然说想从悬崖上摔死。世俗的道理在他身上行不通。他是我们亲爱的捣蛋专家(trickster)。 太宰突然站起来说道:“现在单手拿枪冲出门外的话,是不是会被吓了一跳的警察失手射杀?” 我不由得回过头。我的表情应该相当愚蠢。今天他到底要把事态推向何种地步才能满足? “这家里没有枪。”我如是说道。 “是吗?那就用菜刀吧。” 说着,太宰倏地从我身边穿过。从艰难地四脚行走着的我的身边穿过。 自不必说,这一连串的愉快的相声,门外的警察也听见了。“喂,里面有人在啊。”警察严厉地说,“快开门!” 忙乱过头了,我有些跟不上状况。 太宰跳着向厨房走去。一旦被他拿到菜刀,情况就会完全往反方向发展吧。必须得阻止他才行。虽然很想哭着向谁求助,但是除我以外没人能做到这件事。 我弓起手脚跳了起来,迅速给面前的太宰来了个扫堂腿。太宰转了半圈后,漂亮地摔倒了。眼睛和嘴巴都张得圆圆的。我抓住他的脖子,绕到他的背后,做出用胳膊肘内侧勒住颈动脉的裸绞姿势。用双脚夹住乱动的太宰的身躯压制住他。 地板上扑腾着进行格斗的我和太宰。 门口怒吼着的警察。 头顶终于“哔——”地盛大地鸣叫起来的水壶。 已经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 太宰好像很开心似的蹬着脚,这恰巧又给予了厨房的流理台漂亮的一击。流理台上的东西摇晃起来。又来了一击,上面传来了有什么东西致命地偏移..了的声音。但是,对于已经和地板 一体化的我来说,是看不见究竟是什么发生了偏移的。 意识到那执拗的踢动是故意..的瞬间,我看见了未来。要是没看见就好了。我想到。是太宰一直在试图拿到手的菜刀,受不了震动掉了下来的未来。现在的我并没有能够阻止那个未来的手段。我不能松开勒着太宰的手。 我用异能预测了菜刀落下的轨迹,擦身避开。菜刀垂直地插进地板,发出了不错的“咚” 的一声。很锋利,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磨菜刀了。 “别闹。”我说道,“别乱动,不怕,不痛的。” 连我自己都不是很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 “你骗人!和森先生给人打针的时候一样的台词!” 太宰说着乱动了起来。也就是说除了我以外也有人在为太宰而辛劳着吗。森先生又是谁呢。 太宰再次踢起了流理台。更讨厌的声音出现了。是水壶偏移的声音。 这次可是真的不妙了。 这是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从未经历过的情况。头顶有水壶,脸边有菜刀,家里有假钞,门口有警察。而我正拼命勒着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男人。水壶落下热水就会飞溅出来。其轰炸范围不是菜刀能够相比的。热水造成的烫伤,不论发生在皮肤的哪个位置,只要面积超过一定比例,就会有死亡的危险。 门口,警察正准备踢开大门。是因为听见了屋内格斗的声音吧。太宰在我的胳膊下“额呵呵、啊哈哈”地笑着失去了意识。水壶似乎下一个瞬间就会掉下来。 我拔出地上的菜刀扔了出去。 朝着斜上方扔出的菜刀正好挂住了水壶的手柄。菜刀就这样插进了流理台底部的木材中,用刀柄支撑住了水壶。滚烫的水壶像是在空中浮了起来一样突然停止,左右晃动着。一些热水从壶嘴晃了出来。有几滴落在我的手背上。很烫。 警察闯了进来。 丝毫不逊于我,警察的人生中也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情况。他瞪圆了眼睛,这也难怪。闯进的家中,有个男人在地板上勒着伤员的脖子。青年看起来很舒服地晕了过去。刺进流理台的菜刀举着水壶像是将水壶搬过来了一样捧着水壶。 沉默。 警察俯视着我们,似乎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也没想到,我人生中第一次被逮捕居然会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我说出了一句连我自己都觉得无比愚蠢的话。 “把鞋脱了。” 警察面面相觑。年长的警察,和年轻的警察。穿着规定的制服,戴着规定的帽子。 “啊,嗯。”年长的警察含糊地点点头。“看来今天会变成相当奇怪的工作呢。” “我明白你的心情。”我说道。 那么,今天接二连三发生了莫名其妙的情况,其中最莫名的,是最后发生的那件事…。我说我明白警察们的心情。但那是不对的。我并没有明白。不管是他们所想的工作,还是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两个警察取出了藏起的瓦斯面具,戴在脸上。 我看见有什么东西从他们的手中落下。 是瓦斯手榴弹。 直到里面开始喷出白色的催眠瓦斯,我终于理解了现在的局势。警察不可能为了询问制造噪音的嫌疑人就散布瓦斯。这些人不是警察…….。 我看见了未来,只是情况已经晚了。 我跳了起来。用身体撞开他们就可以逃出去,但我却没有那么做。因为我看见警察拿出枪,指向了太宰。抵抗的话他们就会开枪。即使被瓦斯面具遮住了脸,也能看出他们的杀意。 我举起了双手。 然后在逐渐淡薄的意识中想到。 果然那个早上,发现倒在门口的太宰的时候,就该把他踢下楼梯才对。话虽如此,后悔一直常伴我的人生。如今不过是再增加一个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失去了意识。 * * * 毫无意义的影像浮现又消失。 咖啡店。青色的雨点在店铺的玻璃上形成的水滴。只有上卷和中卷的小说。后悔。墙上的血迹。 ——这个世上没有宽恕。 是儿时的我的声音。 确实如此。没有人会原谅我。我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 小说的下卷。 ——写小说这件事,即是在写人。 留着胡子的男人。那声音中回响着真实。也可能只是我想这样去相信罢了。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正行驶在漫长的铁路线上。 有朝一日在能够看见海的房中,坐在书桌前…… 醒来时,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现在在哪里。 眼前是一堵墙。墙面剥落裸露出混凝土。阴暗、潮湿,被流水滴落后留下的黑色痕迹污染 了原本颜色的墙面。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再怎么转头也只能看见那面墙。身体无法转动。 我被绑在椅子上。 “在开始前,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背后传来了一道声音。是听过的声音。“我并不喜欢暴力。” 我记得那个声音的主人。是到访我家的,年长的警察的声音。 “我不喜欢有人使用暴力,也不喜欢自己使用暴力。所以你就把这看作是商业行为吧。” 破风声。 紧接着,剧烈的疼痛在背部扩散开。皮肤被撕裂,骨头嘎吱作响。 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打在我的背上。警棍、枪把、或是包革的金属棍棒(ck jack)。 即使如此,攻击者的身影仍在视野之外。只有疼痛穿透神经,直通大脑。 “很有用吧?”年长的男声说道。柔和的、像是教导儿童一般的声音。“我手下留情了。我非常清楚人类能够接受多少疼痛,超过哪个点会无法忍受。毕竟我与它为伴已经有几十年了。” “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我说道。 男人的声音沉默了一秒。然后用生硬的语调问道:“你说什么?” “你不懂拷问的方式。”我说,“在给予疼痛之前,首先要向对方提问。在对方回答之前就给予他疼痛能有什么用。只会让双方都感到疲惫罢了。” 他似乎是从鼻尖发出了一声嗤笑。 然后再次、这次是打在了接近脖子的地方。闪光在全身跳跃着。以脖子为中心,全身的神经都像被抽出来了一样疼痛。痛感比之前还要强烈。 “你说得不错,年轻人。这并非教科书式的审问。”背后的声音说道,“只是万事都有应该照教科书说的去做的时候、与不该照教科书去做的时候。这方面的安排我很懂的。刚刚的只是为了给你润润嘴唇的准备运动。放心吧。” “那我就放心了。”我看着墙壁说道,“那么我们回到正题吧。——如果是关于假钞的事的话,我什么都不知道。” 太宰拿着的假钞。一切的元凶。灾厄使者太宰所带来的,特大炸弹。 那种精度的假钞,哪怕是说有他国的情报机关参与其中也毫不奇怪只是,接下来那个男人的反应却与我的想象背道而驰。 “……假钞?” 那带着疑惑的声音飘然无所依地浮起,在空中消散了。 直觉告诉我,这是困惑的声音。 “你不知道假钞吗?”我问,“你们的目标,不是假钞和太宰吗?” “你那位朋友叫太宰啊。他是谁?” 我正要回答是港口黑手党,又把喉头的话咽了回去。如果假钞不是他们的目标,那就不该告诉他们太宰的身份。 “看来你误会些了什么。应该尽快纠正才是。——我们的目标是你哦……..。” “什么?” “‘画’在哪里?” 男人用强硬的命令口气问道。我静静地思考着其中的意义。然后回答道: “画是指什么?” “你知道那是什么。” 男人的声音肯定又严肃。像是把谁推下悬崖似的声音。 “你们以前,因为工作造访了某家并偷走了‘画’吧。我们正在找它。”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说道,“真的不是和别的什么人搞错了吗?” 话还没说完,又来了一击。这次是肩膀。有种血管断裂的感觉。从脖子到指尖都在发麻。 “没有搞错哦。我们可不会犯那种错误。”男人的声音忍耐着说道。用自己的意识压制着情感的声音。“你以前,隶属于某个组织。收钱替人杀人的、冷酷无情的组织。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职位的,不过估计只是个小会记或者联络员吧。毕竟你现在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邮递员罢了。只是组织本身强大而已。可以说是传说级别的。直到七年前突然解散消失,它一直都是那边世界里恐怖的代名词。我们调查了这个组织的事情,总算是找到了你的存在。因为其他的组织成员全都消失了。仿佛从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一样。” 我说:“我不想谈论那个组织的事。” “你会说的,年轻人。而且是很快就会说的。不论你想不想说。”可以听见他在背后玩弄着棍棒发出的“嘭嘭”的声音。“那副画值五亿日元。顺利的话能赚到十亿日元。有必要的话,分给你点也无妨,反正你自己也没法转手吧。” “你误会了。”我平静地说道,“我确实知道这个组织。我曾在里面工作过。但是关于画的事情我并不清楚。完全不知道。” “其他成员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藏起了那副画的可能性是?” “可能性很大。” 男人叹了一口气。然后的声音仿佛是老了五岁一般:“真是的,老是这样。我们就像饿着肚子的野狗,循着食物气味用鼻子贴着地前进。还以为终于找到了,食物却在很久之前就被卡车运去了别的地方。我们就又吸着鼻子,肚里空空地追着卡车的气味前进。不断反复。” “我同情你们。”我说道。 实际上,这话半真半假。毕竟他们只是因为太宰恰巧与我在一起就把他也抓了起来。太宰可不是那种能被当成购物赠品一样对待的人。绝对不是。他是港口黑手党的、虽然只是我的猜想,相当重要的人物。在已经绑架了他的现在,一切都为时已晚。即使是为他洗净身体补好衣服,变回亮闪闪的新品,恭敬地低头认错将他送还,港口黑手党也不会原谅他们。一定会用电动挖掘机,铲平那些土下座道歉的家伙们的后脑勺。 所以绑架犯们的灭亡是已经确定了的。接下来就看我和太宰是否会被灭亡了。 不能告诉他们港口黑手党的事。只有这个不行。一旦被他们知晓太宰是港口黑手党的人,他们就会像文字所描述的一样畏惧退缩起来吧。然后咒骂着自己的愚蠢,试图用其他的愚蠢来弥补自己的过失。也就是,把我和太宰埋到混凝土下面,利用被发现前短暂的时间逃到地球的另一边。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办法了。 所以我必须让太宰成为我的“神秘朋友”。 “那么,为了让你开口而给你的情报已经很详细了。”男人用带着冷气的声音说道,“之后就等你优美鸣叫了。如果你需要一点帮助的话,我不惜粉身碎骨也会帮你。” 男人似乎是很高兴地说道。我听到了棍棒拍打在他自己手上的声音。按照这种发展,会粉身碎骨的应该是我才对吧。 “如果我不说的话?”我问道。 “你会后悔的。就像是被通缉的犯人的,要是在被带去协查期间直接投案就好了那样的后悔。” 我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在那之前无线对讲机响起来了。 “什么事。”男人拿起了对讲机。虽然我没听见对方说话的内容,但是能感觉到他的声音里带着急迫感,“知道了。我马上过去。给他们戴上手铐。” 能听见男人挂了无线对讲机,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只走出了几步,男人又从远处说话了。 “给你一点思考的时间吧。”那个声音说道,“没有人会来救你的。毕竟这里是旧大战时建造的避难所。做选择的时候到了。是成为有钱人,还是成为一具尸体被老鼠啃食。希望你能做出正确的判断,让大家都获得幸福。” * * * 当我在单人牢房里戴着手铐,做了大约五十次检查双手指甲形状的动作的时候,太宰回来了。 “呀,好久不见啊。”太宰的脸上带着和被绑架前一样的不明了的笑。 我观察着太宰的样子说道:“你没被拷问吗?” “拷问?哦什么啊,原来那个是拷问吗?”太宰的表情似乎很愉快的样子,“被关起来之后,被两个人围住,不过在拷问我之前那两个人就又回去了哦。被同伴拽走的呢。我说了一些替他们着想…..的话,那群人就开始哭着互相殴打起来。一边说着不想死之类的话。” “这样吗。说了什么?” “告诉你倒也无妨……你真的想知道吗?”太宰的脸上浮现出冥界之海的怪物一般的笑。 我想了想说:“还是不了。” 这里是监禁俘虏用的单人牢房。 原本应该是为了从空袭中自保而建造的避难所中一个简单的休息室一样的地方。房间和宾馆的一间屋子大小相当,只在屋子的一头固定有生锈的床的骨架。入口处的门被换成了满是新鲜焊接痕迹的铁门,门把上挂着系船用的粗锁链和巨大的锁头。 墙上并排的挂钩上绕着几根黑色的配电线,连接着深处浑浊的吊灯。光源仅此而已。因为没有空调,房内的空气很浑浊。 “你觉得那群人是什么身份?”我问道。 “是犯罪组织哦。”太宰一边把手铐弄得哗啦作响,一边满不在乎地回答道,“只不过是和港口黑手党这种大企业不同的,一吹就飞走了的小作坊罢了。但是,他们的来历有点意思。你对《48》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稍作思考后,我摇了摇头:“不。” “我真的见到他们也是第一次呢。他们比任何犯罪组织都难以揭发,不如说,几乎是不可能的。就算搞一次大清洗,让横滨变成了纯洁的天国,他们《48》也仍会残存下来继续犯罪吧。 因为他们毕竟——是只由原本是警察相关人员的人们所组成的组织呢。” 我眯起了眼睛。 “地方警署的巡警。不光彩退伍的特殊部队队员。被捕后出狱的贪污警察。被列入特务黑名单的公安外事刑警。这是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从公仆之塔上掉落的警察相关人员们,利用原职业的技术、人脉和知识所构建起来的小而坚固的迷宫组织。《48》这个名字的由来众说纷纭。最有说服力的一个说法是,因为警察逮捕犯人后的送检判断时间是48小时以内哦。” “也就是说,虽然来我们家的是假警察,但原本也都是真警察吗。”我回忆着说道,“但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没发现吗?他们的举止不知不觉间透着他们过去的经历。而且,他们的言语中处处夹杂着过去还是警察时的用语。” 我回忆了一下。 这么一说,拷问我的男人在离开前说,“你会后悔的。就像是被通缉的犯人的,要是在被带去协查期间直接投案就好了那样的后悔”。其中,“协查”是警察相关者所使用的“协助调查” 的缩略语,“投案”是“自首”的意思。恐怕是把在同伙内说惯了的词一不小心就说出口了吧。 “他们所擅长的是,利用前职业的人脉来进行恐吓,倒卖查抄物品,泄露警察内部情报等等。也就是所谓的堕落了的英雄呢。虽然活动规模很小,但接受过正规训练的家伙很多,不可轻视。横滨的大街小巷里犯罪组织数量很多,但是被警察内部和犯罪组织都讨厌的也只有《48》了。” “你知道得真详细。” “倒也不是。因为很遗憾,我并不知道那群家伙的目的。”太宰靠着墙坐下说道,“他们说他们正在找画。你知道什么吗?” 我看向太宰。然后说道。 “不知道。” 太宰看着我。那双眼睛,就像黑夜里深不见底的海。黑暗、寂静、又残酷,吸引着人进入而无法离开。 那双眼睛观察着我表情的每一个细节。我感觉自己的每一个细胞都被看遍了。 不知沉默了多久。太宰突然开口,用认真的腔调说道: “你知道些什么吧。” 我的视线游离在空中。然后眺望着不存在于此处的、过去的情景。忽然很想吸烟。“是啊。” “为什么不说?” “因为和这件事无关。”我说着,在太宰的身边坐了下来,“不管那群人怎么说,那副画都不可能被任何人得到了。它在一个绝对无法移动的地方。想要动那副画,至少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是不可能做到的。” “为什么?” “因为是我决定的。” 太宰想回答些什么,又沉默了。然后将视线在其他地方徘徊着。像是在寻找藏在何处的答案一般。 “我知道了。”太宰面朝着前方说道,“那么这个话题就此结束。来说说接下来的事吧。” 太宰这么老实地收了手,我感到很不可思议。只要让我说出画的所在地,太宰就能无伤地离开这里。但是太宰的眼神很平静,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已经下定了决心的人所独有的、温柔的漠不关心。虽然我不知道他这样做的理由。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越狱。”我肯定地说道,“我们没理由要呆在这种地方。” “这真是个好主意呢。”太宰说着举起自己的双手向我示意,“但是,该怎么做?” 我和太宰的双手,都戴着手铐。不是玩具或者仿制品,而是真正的警察所使用的官方装备。而且,单人牢房的入口处也被上了锁。我看见了将太宰带来的男人上锁的那一幕,所以这点是 肯定的。 “关于越狱方法,我有头绪..。”我说道,“但是,也有无从下手的地方。那就是理由。” “理由?” “你不想越狱吧?” 太宰瞠目结舌地看着我的脸。然后说道:“你是准备救我吗?” “我是想这样做的,但是你没有理由。陪着我越狱的理由。” 太宰环视四周。“确实,呆在这里的话,至少也能自杀。所以不用管我,你一个人越狱就 ——” “即使是用绳子套住你的脖子我也要把你带出去。” 太宰呆呆地看着我。 “你……是这么强硬的性格来着吗?” “对于自己已经决定了的事情的话。”我说着,将意识集中在门外的气息上。门对面没有人在。 “是什么让你这样做?” “我看他们不爽。” 我肯定地说道。太宰又露出了似乎是很意外的表情。“《48》吗?为何?因为他们原本是警察?还是因为他们的目标是画?” “都有吧。”我简洁地说道,结束了这个话题,“如果我拜托你的话太宰,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不好说呢。我可不是那种会轻易接受别人的请求的人。大家想让我做事的时候都费了很多功夫的呢。你能拿出什么呢?” 说实话,这句话让我很意外。“你觉得我能给你想要的东西吗?” “我不知道。”太宰露出了放弃了般的笑,“真的不知道。我还是第一次遇见你这样的人。 所以才在问你啊。” 我想了想。 关于太宰想要的是什么,我是知道的。然而我现在手中没有,无法给他。 但是。 ——我所期待的,也就只有死亡了。 ——为什么人一定会死? “太宰。”我说道,“离开了这里,就用你的双脚,去往‘那个地方’吧。立刻。那并不是个很远的地方。” 太宰睁圆了眼睛。“‘那个地方’是指——不去那里就死了是一件很愚蠢的事、的那个地方?” “没错。” 太宰眨了眨眼睛,看着我。我笔直回望他的眼睛。不知为何,我回想起了过去的事情。少年时的事。 “太宰——你是对的。想死这件事情本身并无善恶。因为这个世界看起来像是被重要的事情所充斥,实际上重要的事情却一件都没有。不论是生还是死,其实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接下来我们要去的地方,八成也不是什么能够回应你期待的东西。在那里你应该只能找到与石子纸屑同等价值的东西吧。” 太宰呆呆地望着我。仿佛是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 我注视着自己的掌心。用手指触碰它,确认自己的触感。触碰确认了好几个地方,就这样拖延了一会儿时间后,我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但是——如果不是这样呢?” 一阵沉默。 我从未尝试过如此接近某个人的心灵,也从没有过成功的实感。只是出乎意料我并不感到后悔。即使现在不在这里说,兜兜转转总有一日我还是会对太宰说出这句台词的吧。我有这种感觉。 太宰什么都没说。只是叹了一口气,沉思般地望着远方,将手交叉在脑后。锁链声响起。 “我可真是被个说傻话的人给抓到了啊。”然后像是掩饰自己的神情般扭过头,偷偷地瞥了我一眼,“秘密场所啊……都被拜托到这个份上了,也不是不能陪你走一趟。” 我挑了挑眉,“真是不坦率啊。” “才没有!我才不是不坦率!才没有那么期待!我只是!” 我挠了挠头,“那就这样吧。你要是就这么死了,我就给你建个坟墓。然后在墓碑上刻下 ——‘玩扑克一次都没赢过织田作之助的男人,太宰,沉眠于此’。” 太宰惊愕地看着我。然后张大嘴说道,“那、可就麻烦了!好吧,真是没办法,那就越狱吧!” 太宰站了起来,举起双手打了个响指。 本该被紧紧锁住的手铐,变戏法般顺溜地从手上松开脱落。 “你早就打开了啊?” “用掉在附近的铁丝、小小动了下手脚。” “门上的锁也能用那个解决吗?” “自然。”太宰若无其事地说道。然后忽地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看向我,“莫非你说的关于越狱方法有头绪了就是指——我的这个?” 我耸了耸肩,“看护生活的不知第几天,束缚着你的脚链子的锁就已经悄悄被打开了。虽然你好像是把锁链叠在一起想蒙混过去的样子。” “什么啊,暴露了吗?真是无趣。”太宰撅起嘴。 太宰将我的手铐拿在手中,将铁丝插进钥匙孔中转动。很快就传出了咬合的内部机关松开的、无机质的金属声。 手铐落在了我的脚下。 “多久没有过了呢。有想去的地方这种事。”太宰摩挲着手腕微笑道,“即使要去的地方什么都没有,感觉就那样也不错。——那么,赶紧离开这里,去呼吸美好的空气吧。” * * * 地下避难所很长,错综复杂,就像是待在某不知名的地底生物体内一样。 我和太宰摸着潮湿的墙壁,依仗着微弱的光向前行进。偶尔会有黑色的虫子从手边快速逃走。不知何处传来水滴掉落的声音。 避难所内有微弱的风吹过。那风很冷,很潮湿,像是谁呼出的气一般有着令人郁闷的味道。我和太宰就朝着这阵风吹来的方向行进着。 “就算我们逃出了这里,”太宰在我身后一边走着一边说道,“那些家伙也不可能就这么干脆地放弃有关‘画’的事。有必要商量一下对策——除非你要过上每周都搬家的生活。你这边对此有什么意见吗?” “没什么意见。没有搬家的必要。”我一边朝前走一边回答道。“迄今为止因为过去的瓜葛被袭击过好多次。每一次都想办法摆脱危机了。这次也是,会活到死为止吧。” “那还真是高明的生存方式呢。”太宰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太宰想要说什么。但对我来说,如果过去追着我不放的话,就应该随它去吧,我隐约有这种放弃的想法。这应该叫做什么比较好呢,罪恶感,或者该叫赎罪吗,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 话虽如此,如果会像这次这样将周围的人卷进来的话,就不能一味保持达观了。就像太宰说的那样,这时或许应该考虑一些对策。 “太宰,如果是你的话有什么对策可以——” 我回过头。然而预想着对方理应就在那里的地方,没有太宰的身影。 他在很远的后方。用手撑着走廊的墙壁,正蹲在那里。 “抱歉……果然,你还是先走吧。”太宰用微弱的呼吸这么说道。“我稍微休息一下,就会追上来的。” 脸色苍白。指尖在颤抖着。 我跑了回去,将手伸入太宰的腋下支撑着他。太宰的身体变得像冰一样冰凉。 “出什么事了?” “被绑架的时候……失去意识那段时间,大概,有什么……” 将太宰放回在地上,直起身想要检查他的症状时,我看见了未来。 闪光。破风声。 以及太宰的胸口盛大地破裂,肋骨飞出,胸前绽放出巨大的血花。当场死亡。 是子弹。 我拽住太宰的领子用力一扯。太宰向前倒去。子弹划过直至方才那一瞬太宰还在那里的空间,背后的墙壁发出中弹后潮湿的声音。 我拉着太宰逃出了走廊,躲在混凝土柱子的阴影里。人生总有几件最倒霉的事,在地下走廊这种封闭空间里被持枪的敌人从远处狙击,绝对可以算作其中之一了吧。而且这边还手无寸铁,抱着一个动不了的伤员。 “我有点太小看你们了呢。” 刚刚过来的走廊的反方向,水泥柱林立的空间对面,传来有些熟悉的声音。 原警察,上了年纪的白发男人。对方的动作有着惯于让人等待的稳健缓慢。是经年的警官通常具备的,惯有的稳健。 “在你那个绑绷带的朋友昏迷的时候,让他们涂了一点经皮毒。暂时会手脚麻痹,连挠头都做不到了吧。” 上了年纪的男人拿着手枪。联动击发左轮手枪。装弹数五发。是警察的制式手枪。 并不用枪瞄准着谁而是拿在手中摆弄的同时,男人仿佛事不关己一般说道。 “举起双手走过来。还是要为了保护朋友而死掉呢。选哪个都可以。” 我迅速观察了一下四周。 这里是一间很大的储备室。原本是用来存放避难用的水和粮食的宽阔空间,但现在什么也没有存放,空荡荡的显得更宽阔了。粗得一个人无法环抱的柱子仿佛像是远古的无机质部队一样,等距离地排列着。所有墙上合计共有四个入口,入口后延伸的走廊每一个都沉浸在意味深长的黑暗之中。 没有什么能够派上用场的道具,也没有能够安全逃脱的出路。 “就这么想要钱吗。”我为了保护着太宰,一边不动声色地挪动站立位置一边问道。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钱、钱、钱。他也好谁也好,都被金钱束缚得太牢了。就算是我们,也不觉得钱会比命重要啊。你们也是这么觉得的吧?所以不要这么浪费生命,老老实实把‘画’ 的所在地吐出来。不过只是个组织最底层的联络员,为了钱而丢掉性命什么的,总不值得吧。” 就像是把这样的话当做登场音乐一样,拿着枪的男人们一个接一个出现。四个人,八个人,十二个人。穿着西装的人,穿着警服的人,穿着都市迷彩军装的人。虽然衣着各式各样,但所有人都有着相同的疲惫不堪,冷淡的表情。 武器有自动手枪,步枪,散弹枪。相对的这边手无寸铁。根本不是能够想办法获胜的战力差。 而且这边还有伤员太宰。恐怕他们把太宰也一起绑架就是为了这种状况。也就是为了得到人质吧。 将压倒性的暴力差距作为背景,男人脸上浮现出优美而冰冷的笑容:“我想你应该已经听说了吧,我们所有人都是原警察相关人员。这个国家的警察相关人员都很优秀。但是,很难说他们已经获得了能够回馈这份优秀的报酬。做着与危险为邻的工作,却拿着完全不相称的微薄工资,他们就过着这样的生活。而国家对这样的矛盾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我们不想和那些光是对新闻报道和政治家抱怨,除此之外什么都不会的蠢猪民众一样。因此我们采取了行动。用自己的双手抓住回报。所以,你所知道的‘画’,将会成为给那些维护国家秩序的人们的一点微小祝福。很光荣吧?” 原是警察的男人像是陶醉在自己的演说里一般张开双手。仿佛自己是唯一一个从神明那里接受了使命的使者一般。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些台词和表情,让我对这个男人开始讨厌起来。在此以前,无论是被殴打还是被绑架或是被拷问,都谈不上喜欢还是讨厌。对我而言这是极其稀奇的事。原本,我觉得无论是讨厌谁还是不讨厌谁,对这个世界都没有任何影响。 “啊呀啊呀,”听见有些无奈的叹气声,我回过头。发出叹息的是太宰。“被迫听小人物的长篇大论真是太痛苦了呢。好想快点从这种地方出去啊。我口渴了。” 上了年纪的男人眼中闪着危险的光。:“看来你还不清楚现状呢。” 拿着枪的所有人,都将枪口对准了太宰。 “织田作之助君。如果你不想这个少年被杀掉的话,就乖乖投降。你必须再陪我们聊很长时间。” 我看了一眼男人,随后看了一眼太宰。“投降的话,就能放过太宰吗?” 男人考虑了一会儿,最终点点头:“可以吧。本来这个少年对我们就没什么价值。需要的只是你的脑子和嘴而已。” 我慢慢地观察对比了所有人的脸,随后用手指挠了挠耳朵后面。这动作没有任何意义。随后我举起双手说道:“知道了。我投降。” 男人像是要掩饰喜悦的表情一般歪了歪嘴。 其他的原警察走上前来,给我的双手戴上手铐。 “这次绑得紧一点吧。让你无法轻易逃脱。” 我望向太宰。太宰脸上似乎有些不服地看着我,却什么都没有说。 “好了,那么织田作之助君,过来这边。给你特别准备点酒吧。我们的谈话似乎会很久。” 男人抓住手铐的链子,将我拉了过去。随后瞥了一眼太宰,好似无所谓一般对部下说道:“把这个绷带小鬼处理掉。” “这和约定不一样。”我说道。 “约定?”男人有点好笑地扬起眉毛,“啊啊,我确实破坏了约定。那你呢?我们可是法律的看门人。你敢说自己至今为止,从来都没有违反过法律一直遵纪守法吗?” 我回忆着过去自己的行径,随后说:“那倒确实。” “不要在这种时候信服啊。”太宰平淡的声音响起。 “我知道。”我说道,“太宰,我也一样。口渴了。我们快点出去吧。” “你要怎么从这里出去?”手枪抵在我的头上,“这么大的人数差,你这边手无寸铁,还有个受伤的人质。区区一个不值一提的底层人员,不过是过去有在组织里待过,就有这么大的口气。” “哈哈哈。‘不过是过去有在组织里待过就有这么大的口气’?”奇妙地缺乏深度的笑声响起。我看向太宰。“自己骂自己可不好呢。” 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瞪着太宰。太宰完全不在意那样的视线,缓缓地环顾四周以后继续说道: “说到底我为什么会去到他家门前倒下,要告诉你们吗?因为我知道了一个传闻啊。说这个房子的周围,无论是怎样的恶徒都不会靠近。小偷也好,卖药的也好,甚至是黑手党。无论怎样的家伙,都唯独不想在这个房子周围惹出事端。那是‘无风地带’。仿佛是在惧怕什么东西,又或是惧怕着什么人一样。” “哈?你在说——” “这群家伙似乎没有放我们活着回去的打算哦?所以嘛,之后就拜托了。” 说完这句话的同时,太宰像是没了支撑的招牌板一样,直直地向后倒去。伴着盛大的声音,与地板平行地仰面倒在地上。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太宰。 完全仰卧。也就是,中流弹可能性最低的姿势………..。 这成了信号。 我回握住握着手铐链子的男人的手,用力扯了一把。男人失去平衡向前倾倒。 同时我跳了起来。 用左右两脚夹住站着的对方的头部,用力绞紧,是跳起式双腿绞杀法。但仅仅只是绞住还不算结束。我上下倒转,用双腿和抓住的手这两点固定住男人,就这样将男人拖入自由落体的噩梦。上了年纪的原警官几乎什么都做不到,就这样结结实实地用力撞上坚硬的混凝土地板。 脑袋被重重地敲了一下,昏了过去。 “什……” 周围的原警察们说不出话来。完全不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而世界是不会那么礼貌地等着一个人理解全部的。我在落下的瞬间松开双腿,就这样滚在地板上。做好防御姿势,几乎与地面平行地起身的我,手中已经握着抢来的手枪………。 “杀了他!” 有谁大叫道。 我像是猛兽一样冲了出去。 面对着房间深处的敌人,首先各开了两枪,一共四枪。子弹准确地击中敌人的左右手,子弹的动能让敌人向后仰去。 没有见证他们摔倒的全过程,我快速冲向离自己最近的敌人。穿西装的敌人正将枪口转向这边。 我像是低空飞行一般冲进对方怀中,将手枪向上开了一枪。手腕中弹的他向后倒去,自动步枪因惯性脱手,漂浮在空中。 一瞬间数字开始在我的脑中运算起来。现在拿着的这把左轮手枪有五发子弹。刚刚射击的数量也是五发。但是现在在空中的自动步枪是复数弹仓式的,装弹数十七发。是个好数字。 我反手抓住空中的自动步枪。没时间重新握好了。我将小拇指放在扳机上,水平开了两枪。转动手腕,又开了两枪。房间角落响起中弹声和悲鸣。 我滚了一圈后跪在地上,调整了姿势。将反手握住的步枪像沙包一样抛起,用正手握住摆好了姿势。 “什……这家伙怎么回事!”不知是谁发出了满是恐慌的悲鸣,“不应该只是一个底层联络员吗!” 枪林弹雨即刻杀到。我踢着地面横向跳起,又用手撑住地面转过半圈,利用圆弧的运动轨迹躲过了子弹。随后躲在轨迹终点的角柱里。 在那瞬间感受到了什么人的气息,我迅速回过头。 穿过了柱子的阴影,穿着暗色迷彩服的男人冲了过来。修剪整齐的黑发,发达的肌肉。他将步枪弹夹抵在下颚前,打开腋下,用右手按住左手拉住的方式握住枪把固定。这是应对室内近距离枪击战最合适的握枪方式。我本能地理解了。这家伙恐怕是原特殊部队成员。也就是战斗的行家。 在极近的距离内,步枪子弹被射了出来。我转动头部险险地避过。作为反击,我将步枪指向对方,但枪口却被从一旁横砍过来般出现的敌人用手背打掉了。 对方的枪口再次指向我。顺势我的枪口也转了回来。彼此都用单手拿着的步枪在要互相殴打一般的极近距离内,似是要互相将对方吞噬般在空中转动。 这之后,就是野兽一般的相互射击应答。 子弹从我的耳边擦过。我用手肘挡开对方的枪口,同时为了用枪把部分敲击而将其挥向对方的头部。若是被结实命中的话将会让头盖骨粉碎的一击,对方却偏过头躲开了。他看向我这边嗤笑着。 然而这回避是我故意让对方这么做的。在步枪划过的打击动作的终点,我故意没有瞄准,就这样扣动扳机射出子弹。抢支在耳边近距离爆炸的轰鸣声,让对方发出野兽一般的悲鸣。紧接着,被排出的空弹壳划过金色的弧度,朝着对方的眼球落下。充斥着高热的空弹壳灼烧着对方的眼睛。发出滋滋的肉体烧焦声。 我没有放过这个间隙。 将长腿的膝盖折叠,对着对方的大腿、膝盖、脚背就是三连下段踢。就着对方顺势倒下的姿势,向着他的脖子使出如铁锤一般的右勾拳。有几处脖子的肌肉发出断裂声。我轻轻跳起拉开距离,随后在对方那结实的胸部,用全身重量使出一个前踢。承载着全身力量的这一击将对方的身体踹飞,他撞上背后的柱子。后脑勺用力撞上硬物,随后弹回来的敌人脸上已经没了意识的光芒。因此接下来的一击也避不开了。 我的脚像是死神镰刀一样旋转着。这是单击时最具有破坏力的攻击技能,空中后旋踢精准地击中了男人的下颚。原是特殊部队成员的男人旋转着被踢飞,头撞在地板上,仰面晕了过去。 估计这一周内只能吃流食了吧。 “怎么会……芦场被打倒了……?” “围住他、围住他开枪!杀掉他!” 而我早已从那名似乎是叫芦场的原特殊部队成员手中顺来了步枪。用双手端起大小不同的两把步枪。 只要我的双手握住枪,从现在开始就不再是战斗的时间。 从现在开始,就是跳舞的时间了。 子弹一齐杀到。我站起身,几乎闭上了双眼,用双手的枪进行射击。前方两发。双手水平张开又射出两发。如翅膀一样向后撩起射出两发。在胸前手臂交叉又是两发。闪光照亮了室内,阴影侵占了世界。 而最后,将枪端平向前方射出两发。 几枚金色的弹壳落在地上,奏响铜管乐器一般清脆的音色。这是终结的信号。 我架着枪静止在那里,等着下一个动作。等着谁架起武器与咆哮一同蜂拥进这个房间。然而没有一个人进来。谁都没有起身,谁都没有进行反击。 站在房间里的人类只剩我一个。 所有人都倒在地板上呻吟着。两腕,又或者是腿,又或者是肩膀被击中,因为出血与疼痛而痛苦着。但是没有任何人死亡。 “真是服了。” 这好像真的很无奈一样的语气让我回过头,正看见太宰向这里走来。“没有任何人死亡。虽然都是击中手脚的重伤,但所有人都活着。你到底变了什么戏法啊?” “用不会死的射击法。”我老实回答道。 “哎,”太宰有些失望地说道。,“不,不是这个意思,你到底是为什么才要做这种……不 过算了。之后再问你吧。真是的,想从你这里得到答案的事有好多。现在赶紧从这里逃出去吧。” “太宰。”在准备迈出步子的太宰背后,我叫住了他,“数两秒以后,向左躲一步。” 太宰回过头看着我,静止了片刻之后,突然倾斜身体向左水平移动了一步。 子弹划破了太宰方才还在的空间。 子弹的出处是地板。倒在地上的其中一个男人撑起身体,向太宰进行射击。 那是刚刚拷问过我的上了年纪的原警察。说起来只有他没有被枪击中,只是用投掷技巧让他晕倒了而已,我突然回想起来。 想要举枪反击,但我的枪刚好把子弹打空了。 赶在对方开出第二枪之前,我把步枪丢了出去。只靠手腕转动投掷出去的步枪水平飞翔着,像是被男人吸过去一样正中对方。枪与枪激烈碰撞,两者都被弹飞了。男人呻吟起来。 “可恶……!”上了年纪的男人按着手呻吟着。,“你到底怎么回事!你究竟是……!” 我没有理由回答这个问题。对这个地方的任何人都是一样。然而我稍稍考虑了一下,之后开了口。 “传说中的杀手组织。这种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什么?” “你说你从没找到过除我以外的成员。那是当然的。留下你们所知道的那些实绩的,原本就不是组织。” 面露困惑的男人脸上,逐渐染上了理解与惊愕的色彩。 “是你,一个人……?”这么说道,男人失去了力道。他的脸上慢慢浮现出恐怖的感情。 “那种程度的畏怖,流传了那么多都市传说的组织,就连政府都害怕到不敢出手的传说中的杀手组织……竟然是你,一个人的成果……?” 我捡起掉在房间里面的短机关枪,站在男人面前。 这把短机关枪是一秒内可以射出十发子弹的中东制枪支。比起说给人开洞,不如应该形容为削掉身体,就是寄宿着这么猛烈的破坏力。 “遗言只有这些吗。” 这么说着我举起枪对准男人。 男人的表情僵住了。 我很清楚他看见的是什么。被枪指着,人除了枪口的黑暗和闪光,其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你瞄准了错误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做错选择的人就必须支付代价。与你至今为止杀掉的众多人们所支付的相同的代价。” “等、等等,不要开枪!”男人叫喊道。虽然想要逃跑,却因为晕倒的影响手脚似乎都不听使唤。 “我为什么必须要等。” “我!我作为刑警,认真工作了二十年以上!”男人像是突然无法顺畅呼吸一般堵塞着喉咙说道,“但是……这二十年得到的收入,却还没有现在犯罪所得的半年的份多。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为什么正义得不到回报?我或许确实是罪犯。但真正的恶,是创造了就算为正义卖命也得不到回报这一体制的,这个国家的执政者们!” 这些话语中,塞满了真的如此坚信着的人才有的哀切。是人类能够发出的各类声音之中,最具有说服力的回响之声。 然而,这里有个就连这样的悲痛,也完全不觉痛痒的人存在。 “啊哈哈哈。”干涩而平坦的笑声。是太宰。“你真是,惊人地完全超不出我预想范围的男人呢。就连最后的演讲也完全和预想的一样。” 太宰俯视着对方。人类即使是在望着河边的小石子的时候,露出的表情也应该会比他更多点关心吧。 “我对超越不了预想的人类可不爽了啊。来吧,对这种家伙你就利落地开枪吧。你……话说回来名字,应该怎么称呼你才好?” 太宰看着我这么说道。我突然想起来,这么说来太宰还一次都没有叫过我的名字。 “喜欢怎么叫都可以。” 这么说着,我理所当然地开了枪。 耳边传来碎石机击碎岩石时的声音,短机关枪持续吐出子弹。能够轻易将人类变为绞肉的九毫米死神,成群结队地杀向男人。 中弹处的地板爆裂开来,碎片向所有方向飞散。男人发出无法成声的悲鸣,痉挛了两三次后失去了力道。 “呜哇哦,真的没有杀死他呢。”俯视着毫发无伤的男人,太宰用轻浮的声音说道,“和这 家伙比起来,你真的很有意思呢。只要这家伙活着,他就会一直追着你不放。不杀他不行的吧。” “啊啊,确实。”我点点头。随后丢下枪,理所当然地迈出步子。“走吧。” 虽然稍稍隔了一段时间,还是听见了太宰跟在我后面走来的声音。 太宰的批评是正确的。我一定很愚蠢吧。 原本,这也不是我现在才知道的道理。 * * * 无论哪个国王,都无法永远君临于这个世间的顶点。 我们走到外面时,正值这个世间顶点的太阳西沉,失去其耀眼光辉的黄昏时刻。 天空被染上仿佛紫色汤汁倒翻一般的色彩,温暖的橙色正在逐渐后退至远方。耐不住性子的星辰闪着银色光芒将天空装点,抓痕一般的月亮浮现于较低的位置。 我们走在街道上。高楼的间隙中缓慢地流动着温和而古旧的空气。路过的所有文雅之人,在经过我们身边时都小心翼翼地回过头确认我们的样子。毕竟我们浑身是伤,沾满地下室的泥土,再加上像麦秆一般筋疲力尽。经历了漫长的一日,我们已经没有多余精力去在意路人的视线了。 “好累啊。”我说道。 “好累呢。”太宰说道,“这之后要去哪里?” 我没有回应,从怀中拿出香烟盒。这段时间都没怎么吸烟,然而今天实在经历太多事了。 正当我打算点烟的时候,忽然想起身边有太宰在这件事。太宰还是未成年。我改变了主意又将火柴放了回去。 “不用在意我,抽就好了。”太宰说道。 我嘴上叼着香烟考虑了几秒钟的时间。就像香烟摇动一样,思考也在不断动摇。然而最终,我还是照着太宰说的做了。 点燃香烟用力吸了一口,将烟吐出去。从香烟前端升起的白烟,悬挂在黄昏的天空中轻轻摇动。 我在街道处拐弯,踏入狭窄的小巷。太宰跟着我走了进来。 这里照不到夕阳,夜晚的气息先一步蹲伏于此。这小巷被白色光芒占据。那是店铺的招牌。 我在那里驻足,打开了眼前的门。 “就是这里吗?” 太宰询问道。我无言地催促他进去。 店内静悄悄的。走下几乎以为是秘密通道的狭窄又陡峭的楼梯,首先听见了音乐。泛着生锈音色的爵士选段。满含家人离去的悲伤之情,是一首十分古老的乐曲。多亏了这首曲子,每走下一节台阶,都有一种回溯时间的感觉。又或者事实上,这家店与外面的世界相比,可能真的稍稍存在于过去。 不知是不是刚开店不久的缘故,店里没有客人。 被微弱的照明照耀着,店内的一切都如同沉在黄褐色的海底一般。在柜台的另一边擦拭着杯子的酒保只是看了我一眼,以眼神打了招呼。 “难不成,这里就是‘死前必须去一次的地方’?”太宰用扫兴的声音说道。“只是个酒吧而已嘛。虽然是家不错的店……” “是啊。没有什么与众不同。只是一个酒吧。”我老实地承认了。,“没有任何秘密。—— 你被骗了啊。” 太宰像是心脏飞去了什么地方一样面无表情地,呆站在原地。 过了相当久的时间,太宰将嘴张成o型,呆呆地说: “……哈?” “你想一想。就连港口黑手党的大人物都不知道的新事物,像我这样的小人物根本不可能知道吧。还有,你不是说口渴了吗。老板,麻烦和平时一样。” 我坐在酒吧椅上。酒保静静地将蒸馏酒放在我面前。 杯中的液体反射照明发出平滑的光芒。冰块像是接到了什么信号一般,发出喀拉一声。 “坐下再说怎么样?” 我看着太宰说道。 太宰一脸不满地在店中央站了一会儿,却在观察对比了座位和酒保,以及我的脸之后,慢慢地将屁股挪到了座位上。 太宰点了单,杯子被送到他面前。 这之后暂时谁都没有再说话。 “该怎么说呢,也就是说,”太宰眺望着自己的杯子说道。“你说谎该不会是……企图留住想死的我吗?” “不是。我不是这种值得称赞的人。”说着我喝了一口酒,又放回了桌子上。“比自己年轻的人摆出一副早已看透人生的样子说话,所以稍微捉弄了你一下。只是这样。” 我所说的话,感觉既像是真话,又像是故意掩饰。所谓自己的内心,其难懂程度与他人的内心不相上下。 太宰像是要看透这话的真意一般凝视了我一会儿,然而最终放弃般地摇了摇头。:“直到现在我都还不能相信,不过就当是这样吧。” “不用太伤心。这世间也是存在着确实能相信的事的。而且还有两件。”我从衣服内侧口袋拿出一捆扑克牌。“第一件,你还没有在扑克牌上赢过我。第二件,死掉的人将会永远失去和活着的人玩扑克牌的机会。” 太宰瞪了我一会儿,不过最终缓和了表情笑了起来。:“这份游刃有余,我马上就抹掉给你看。” 之后我们喝着酒,一边打扑克一边说着没什么营养的话。 现在的工作。中意的店铺。兴趣。最近出版的书籍。 既有玻璃杯发出喀拉的声响,也有为了说悄悄话而探出的身体。 聊天的内容从未中断。比如说有这样的内容。 “话说回来,你这样本领不凡的人,为什么要做邮递员这种又安全又无聊的工作呢?” “因为其他没什么能做的工作。从开始做这份工作以来已经第四年了。确实是很无聊的工作,不过其他邮递员基本一两个月就辞职或是殉职了,所以人手不足很难辞掉。” “……哈?”太宰瞪大了眼睛,“刚刚,你是说了殉职吗?” “上周,收发站被炸掉了。”我喝了一口酒说道,“货物里面夹杂着针对我们公司安放的炸弹。在爆炸前,我把这货物丢出外面去了。要是再慢一秒,货物就全都要被炸飞了。连带着员工。” “诶诶……?这什么?”太宰的声音里混杂着惊讶与疑惑。,“邮递员是在战场开展工作来着的吗?” “说不定有点像。我们公司在横滨的危险地带,是专门运送危险货物的邮政业者。横滨租界、海盗出没的海域、军部研究设施的特别警戒区域。因为各种缘故普通邮政公司无法进入的场所,要在限定期限内将货物送到。既有避开产业间谍的袭击将开发部件送到委托人手中的事,也有给被绑架的富豪送去真枪的事。上司很厉害,我和他两个人能基本把东西都送到。不过,虽然危险但其实收入不多。工资也已经有四个月没拿到了。” “我说你稍微等一下哦。这种话题,为什么不在我受伤躺在床上很无聊的时候说给我听啊?” 太宰脸上的表情变了。是小孩子生气时的表情。 “抱歉。” “不是要你道歉!老板,再来一杯!” 太宰把杯子用力放到桌子上,“这样的话就从头到尾说给我听吧。你的工作内容,和迄今为止送过的所有东西!你不说完我今天就在这家店里不走了!首先就从给被绑架的富豪送真枪开始!” “真没办法啊。” 我将杯中的酒喝完。以酒润了润嗓子以后,“我记得那是”,这么开口说道。 而这成为了夜晚的信号。 音乐流淌着,时间流淌着,杯中的液体流淌向喉咙。我们的话语也悄然显现,随后向不知何方流淌而去。 “啊哈哈!被绑架的富豪竟然有两个人!?那是啥啊,哪个才是真的啊?” 音乐流淌着,时间也流淌着。夜晚逐渐深邃,客人如白浪一般涌现而又退去。 “太宰,那是真的吗?和黑手党敌对的那个男人变成怪物了?从嘴里射出破坏光线想要毁掉横滨?这些话,从哪里开始是假的?” 理应道出口的话语滔滔不绝。似是在喉咙某个深处一直静候着出场而储存在那里一般,毫无阻碍地从嘴里飞了出去。 我们互相交谈,互相倾听,互相分享。虽然有分扑克牌,决出了好几次胜负,但两人的注意力几乎都不在扑克牌上了。 我回想起最初和他相遇的时候。回想起倒在我家门前,浑身是血的太宰。那不过是几天前的事情,感觉真的是隔了很久的几天前啊,我想。如果那时候,我没有理睬太宰而是关上门,我们又会是什么样呢? “好了我决定了。就是织田作了。”某一刻,太宰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探出身子这么说道, “就用织田这么短的名字称呼而言,你也太奇怪了,而用织田作之助来叫又太长了。你就是织田作了。之后有人问起你名字的时候,就这么回答吧。” “织田作?好奇妙的称呼啊。像农民一样。我有称呼变更权吗?” “没有!” “没有吗……” 我喝了一口酒说道。 “没有那就没办法了啊。” 太宰点了蟹肉罐头。我点了螺丝起子(gimlet)。最近都没怎么点过这个,不知为何突然想点了。 随后我们又聊了无数的话题。 有试着打开严禁振动的运送货物,发现里面是拿着拨浪鼓的婴儿的事。 有需要得到秘密运输宝石的贩卖网,而和中东的富豪赌上性命进行“男生女生配”对决的事。 有为了保护作为配送品的一杯牛奶,而从五百多个宗教武装组织的士兵手中一味逃跑的事。 有和重力使的搭档少年相遇的事。 语言最终失去了联系,演化成零乱的语言群体漂浮在我们之间。就像音乐有时不是因其音符的连续而有意义,而像是音符本身就拥有了意义一般,我们的话语本身也拥有了自身的意义 ——要是用诗一般的表现来形容——我们成为了乐器,变成了演奏语言的乐器。 “哎呀,真的好久都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啊。”太宰的话告一段落之后,像是筋疲力尽了一样瘫软下来说。 “那真是太好了。”我说道,分发着已不知道是多少次发牌的扑克牌,“不过,在这里待得有点久了。差不多要到闭店时间了。你之后是要回自己家吧?” 太宰受的伤已经度过了危险期。之后即使放任不管也会自己愈合吧。我的职责已经结束了。 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是。 太宰点点头,拿走了扑克牌。随后似是无意地将那句话…说了出来。 “下次什么时候集合?”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太宰。 这不是个普通的询问,这一点太宰也应该明白。这理应是一句比我迄今为止听到的所有台词都要特别,可以说是魔法的语言。然而太宰却带着轻松而没有其他想法的笑容,等待着我的反应。似乎只是吸入一口气,又将它吐出来而已。 “是怎样呢。”我寻找着自己应该说出口的台词而让视线游离。“不知道。你也很忙吧。但是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的话——” “哈哈哈,有意思。你惊讶的时候会露出这种感觉的表情啊。好,摊牌。” 这么说着将扑克牌全部展示了出来。 “四条k。是我赢了!” 我对比了一下自己的手牌和太宰的手牌。确实,是太宰赢了。 “至今为止的胜负,都是为了抓住你异能套路才比的哦。”太宰开心地笑着,“你能预知的大概是五秒到六秒的未来。所以只要从最终赌注开始花七秒以上来开牌,同时将手牌替换掉的话,你就无法预知到这一未来了。” 太宰将手牌中的草花k举起来给我看。轻轻翻过手掌后又翻回来,牌变成了红心8。他又 一次翻转手掌,牌就又变回了草花k。就算在眼前观察,也完全不知道牌究竟是从哪里出现的。 “当然,你也有提防我换牌。所以才用对话让你分散了注意力。” “迄今为止的胜负和对话走向……无论哪个都如你安排的一样,是这么回事吗。” “嘿嘿。将重要的台词作为伪装,就能让对方如你所想地行动。这是基本的交涉技术哦。” 我一边整理扑克牌一边问道。“哪个是哪个的伪装?” 像是出乎意料般,太宰的表情凝固了一瞬。然而那只是一瞬间的事,随后他像是要隐藏起表情般歪着头笑了起来。如果我没有看错,那可以看出是有些害羞的表情。由于是在店内昏暗的照明之下,也或许是我看错了吧。 “‘没有来过这里就死掉是一件很愚蠢的事’——吗。你还真是会说别致的话呢。”太宰隐藏着表情这么说道。 我把现场的扑克牌一张一张整理好,说道:“偶尔我也会说些正确的话。” 已经到了闭店时间,客人稀稀落落地走了出去。是离开的时间了。外面应该是夜色很深,所有的一切都被寂静吞噬的时刻了吧。 我看着扑克牌。 我很擅长玩扑克,但绝对不是不会输。这世界上哪里都不存在绝对。因为要从本质上控制这世间的所有事物是不可能的。我们能做到的,只有将其接受,而后作为仅有的抵抗,尽情享受这一切。 在酒吧的角落,在过去的某一处,在未来充满不确定性的漩涡中。 “翻开一千次牌,就算这一千次都和我预想的一样,也无从保证第一千零一次也会如预想的一样。”我说道。 “是啊。这次我也领悟到了啊。”太宰说道。 “我?”(译注:太宰之前使用的第一人称都是“仆”,这里第一次用 “私”,因此织田作重复了一遍。) “很奇怪吗?” 太宰微笑着。那样的笑容中,看起来比方才似乎多了几分年岁增长的成熟。 我摇了摇头。今天真是发生了好多事。 “关于刚刚的问题,”我一边站起身一边说道,“下次什么时候在这里集合,我也没有确定的回答。你就像你自己也知道的那样是个随心所欲的人,而要说到我的话,我自己的问题也没有解决好。” 太宰点了点头:“比如那些原警官们?” “那些家伙不会放弃的吧。就算放弃了,我也不觉得他们就是最后一批。也应该考虑到‘画’ 的消息会泄露给其他人这一点。就算逃到地球的反面,终有一天会被情报追上的。” 所谓里社会的人们,总会有些横向的联系。虽然不知道《48》的那些人是通过怎样的途径知道我的过去的,但恐怕也是从别的犯罪组织那里买来的情报吧。相反就算不是这样,《48》的那些人也可能将我的情报卖给其他犯罪组织。如果是这样,终有一天我所必须应对的就不光是他们了。终有一天,就算是我也应付不过来的日子会到来的吧。 “好讨厌啊,在为这种事情烦恼吗?”太宰架起手臂,“简单的解决办法不是有吗?” “是这样吗?” “如果逃到地球的反面也不行的话,只要逃到更深的地方就可以了。”太宰用轻松的口气说道,耸了耸肩膀,“不论怎样的犯罪组织都无法出手的深处。不是什么遥远的地方哦。这横滨就存在这样的地方。” 太宰这么说着,坏笑道:“没有去过那个地方就死掉的人,我除了愚蠢无话可说…………………..。” 我反复思考着。过了一段时间,想到了一个地方。 确实能够进入那里的话,无论怎样的犯罪组织都无法出手。 那是这个横滨最黑暗的地方。被暴虐的黑色风暴覆盖着的夜之神殿。那内部的人都为钢铁的规矩所团结,如果有人从外面攻击成员的话,他们会成为一列獠牙将敌人啃噬殆尽。 “无论怎样的人都无法逃脱过去。”太宰微笑地说道,“但是,进入那里就另说了。” “你是让我进去那里?” “由你决定。”太宰微笑着,“但我可以保证。如果进入那里,无论你有怎样的过去都不必再烦恼。因为无论怎样的过去,都无法对那里出手。” “那里是哪里?” 太宰浮现出得意的笑容。随后像是邀请一般张开双臂。 随后将那让未来发生巨变,决定了这一命运的话语,道出了口。 “名字吗?这个组织的名字啊……” <捡到太宰之日 side-a> 完 beast真人电影特典 捡到太宰之日 side-b 玄关的门廊上,倒着一具浑身是血的青年的尸体。 我低头看了一眼尸体,又看向家门前。 这是一个安静的早晨。对面的公寓在柏油路上落下黑色的长影。种在树篱里的凌霄花, 在风的吹拂下发出沙沙声,像是人类无法解读的窃窃私语。远处还能听到长途卡车擦过路面的声音。 然后,眼前楼梯的中间位置,有一具尸体。 不管在什么地方出现尸体,都会显得特别突兀。但这次不一样。那具尸体像是融入到风景之中,成为了这个安宁早晨的日常风景的一部分。 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尸体的胸口,正在微微起伏。 不是尸体,这个人还活着。 我观察这个青年。他全身上下都是黑色的。领子很高的黑色外套、黑色三件套西装、黑色的领带。不是黑色的只有带衣领扣的衬衫和几乎包起了整张脸的绷带。这些是红白交错的颜色。这让我联想到了不详的中国预言文字。 他倒在连接着玄关走廊的楼梯中段。开裂的混凝土台阶上,像是爬行留下的血迹蔓延到 楼下。 提问:我该怎么处理这个几乎是尸体…..的人。 答案很简单。我只要用脚碰到他,就那么把体重压上去,他就会从楼梯滚下去落到地上。那样他就会离开我的地盘,落在公共地区了。那是国家的领土。在国家的领土上陷入困窘之中的人,均应享受国家救济。而如我这般平凡的邮局快递员,应当回到家去吃早餐。 我并不是冷漠没有慈悲心的人。这是为了生存所必须做的事。这个青年身上的伤明显是枪伤。全身有很多地方中弹。他身上的弹孔,恐怕比我从这里能看见的更多。 我看看青年,看看路面,看看天空,又再一次看向青年。 然后开始了行动。首先接近青年,从腋下把他抱起。让他的脚后跟拖在地上,把人搬进了家里,横放到镶嵌在墙里的床上。他比看上去要轻很多,一个人搬运他都不需要费多大力气。检视他的伤口,又深又多,出血量也不寻常,但如果能立刻得到妥善的治疗,应该也不会死吧。 我从壁橱深处取出医疗箱,对他做了简单的应急处理。在他的上半身下面塞进了毛巾。用剪刀剪开衣服,让他的伤口露出来,确认里面有没有残留子弹。为了止血,按住止血点— —腋下、手肘内侧、脚后跟、膝盖内侧——用干净的布紧紧地缠住。之后用消毒过的止血带为伤口止血。对他来说幸运的是,这种程度的应急处理,我闭着眼都能做好。 暂且完成了处理,我抱着手臂俯视青年。他的呼吸安定了下来。呼吸器官和骨头看上 去没有受伤,但没有要清醒的迹象。我的脑子里有个声音命令说,可以了,把他丢出去吧。 没有比治疗这种可疑人士更愚蠢的事了。我应该听从这个声音,那才是聪明人该做的事。 听从那天使一般的忠告前,我再一次观察青年。 我对青年的脸没有印象,大概不是我认识的人。说是大概,因为他的脸上几乎缠满绷带,完全看不出长相。 莫名地感到很不安。这个青年有什么地方很奇怪。虽说浑身是血倒在家门口的人不可能不让人觉得奇怪……但我有种和最开始见到他时完全不同的异样感。 我绕过去看着他的脸。青年闭着眼。他脸色苍白,一脸疲惫。他的呼吸也很浅,不去认真注意的话甚至会以为他没有呼吸。尽管如此,我还是从他的姿态中,感受到一种奇妙的力量。意志力、对自己身体切实的信赖、或者说、对了—— 就好像现在这样倒在这里这件事,正在他的计划当中一般。 青年正睁着眼看着我。 我吓得跳了起来。我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究竟是什么时候睁开的眼。看来青年是那种动作的时候毫无迹象,看向什么的时候也毫无迹象的人。是生活中通常不会见到的那种人。 那双眼睛。 我不是一个善于观察的人。然而,只是看着那双眼睛,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几件事。他恐怕杀过人。而且不只是一位数或是两位数。而是几百人…。杀了那么多的人,就会到达普通人 所拥有的精神世界的另一侧、光与重力都无法触及的彼岸。到达那里的人首先会在眼睛、其次会在嘴边表现出来。瞳孔会变成黑色的洞,嘴边的肌肉会变成用来表现罪孽之深而非展现 表情的器官。 而其他的事情也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个青年,认识我……..。 “你是谁?” 我不由脱口而出。 发出的声音简直干裂得不像自己的声音。脚下如果不用力的话,恐怕我的脚已经擅自退后一步了。 “你是谁?” 我再次问道。他没有回答。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见。因为对于我的提问,他眼瞳中的光亮完全没有任何回应。不论是多冷漠的人,只要看着他的眼睛说话,就一定能从中捕捉到一些反应。但青年却没有。他只是将黑色的眼睛朝向我这个形象所在的方向而已。详细情况还不好说,但是青年的这种情况,让我联想到了某种状态。——他没有心,他 、、 所有的只是一片似心非心的虚无。 正当我想到这里时,青年张开了嘴。 他想说些什么。 我注视着他的嘴唇侧耳倾听,生怕遗漏些什么。 但是——青年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将嘴张成了某个形状罢了。他没说任何话,也看不出任何感情,只是改变了嘴巴的形状而已。 “你认识我吗?”我试着问他,“为什么倒在我家门前,怎么受得伤?” 青年看着我,张开嘴,想是要说些什么般吸了口气,最后却什么都没说。轻轻合上了嘴回到了原来的样子。一副仿佛最开始就不该张开嘴一般的样子。 是否是无法发出声音呢。失语症、或者是先天性的发声障碍。人类是会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失去声音的。精神上的原因、脑部的疾病、被火烧伤喉咙了,或者是在手术中被切除了咽部,都有可能使人失声。但是我感觉不论哪一项都不适用于这个青年。他给我一种,像是把涌上喉头的声音强行扼杀了一样的感觉。他能说话却不说……。 “不想说的话也没事。但是不治疗就把你放置不顾的话,你会死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青年没有回答。他的眼里充满寂静的虚无,我就凭着这点判断他听见了。如果耳朵听不见的话,应该会出现相应的混乱以及听不见的迹象才对。 “是治疗你,还是把你丢出去,由我决定。既然你不说话,那么你就没有决定权。就这样没有问题吧?不同意的话,就说话。” 青年注视着我。几秒,也有可能是几十秒。然后安静地移开视线,闭上了眼。从头到尾都悄无声息,从头到尾都毫无感情。 他听得见,也能说话。他不与我对话,只是因为门关上了。厚重巨大的、不论用多大力气都绝对无法打开的铁门。 “是吗。那我就随意了。” 我说道。我的话语空虚地回响着,落在房间角落的不知何处。 就这样,我与那个青年的同居生活开始了。 严格来说,这并不能说是同居生活。甚至不能说是看护生活。这是一种调节作业,一种监视作业,一种维护作业。要是硬要用一种不恰当的表现方法,也像是一种养鱼作业。毕竟青年躺在床上,几乎一整天都不会动。除开饮食和排泄,甚至几乎不怎么转身。对我的言行也毫无反应。虽然省心,但实在无法让我感觉到我是在和一个人类打交道。虽说我也没想过能听到感谢的话,现在这样比起乱闹或是抱怨也让我轻松不少,但我始终无法平静下来。有生以来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只有一次,在我试图给他换几乎缠满整张脸的绷带时,遭到了强烈的抵抗。我从未想过他居然能做出如此迅速的反应。当我试图更换绷带时,他迅速抓住了我的手腕。除手以外的部位完全没动。仿佛只有手变成其他的生物袭击了我。 实际上,我应该换掉绷带才是。几乎缠满了整张脸的绷带已经全部变成灰色,沾染的血迹也已发黑变成了阴郁的颜色。从卫生的角度来说,这也不适合继续缠在伤患身上。所以我试图想换掉它,只是由于他的抵抗实在是太过顽固,最终我还是放弃了。消毒液涂得也很仔细了,倒也不会死。 我猜想,他恐怕是怕我换掉他脸上的绷带,被我看到他的脸吧。从他冰冷坚硬的瞳色中可以看出他想法的执拗。都已经被他以如此强烈的意志所拒绝,我也只能作罢。只是,这之后不管我如何回忆,都没有回想起曾经与青年遇见过的记忆。也不记得曾见过他的照片。所以他的担心完全没有必要。我是这样想的,也这么和他说了,但对方仍是没有反应。 随便他吧。 我做好他那一份的饭菜,替他换好衣服,为他替换身上的绷带。没有说话。反正他不说话,而我也不是个善于说话的人。倒不如说他这种沉默的性格正合我意。只是不知为何,我总是无法摆脱一种感觉:自己正在一艘不知去往何处的船上。 就是在那个时候,警察出现了在我家门前。 “不好意思,我是s河警局的人。有通报说有个流血的男子倒在这附近。可以询问下相关情况吗?” 从门上采光用的装饰窗口中看见了男人的身影。是两个人。 我僵住了。那时的我为了泡咖啡,正在厨房煮开水。 “打扰了,我是警察。请问有人在家吗?” 毫不客气的敲门声一次次震动着大门。 我瞥向青年。不知姓名的青年。对于外面的声音,也没有任何人类该有的反应。 他要是被发现的话会怎么样呢。我迅速思考起来。 青年十有八九,参与了某种犯罪行为。而且不仅面对犯罪如家常便饭,自身也自然地进 行着犯罪行为……他是那一边的,夜之世界的人。不然的话根本不可能浑身中枪还不去医院。 也就是说,警察不会把他当成伤员,而是会把他当做一件宝贝。一件增加逮捕实绩的宝物。 另一方面,我现在没犯任何罪。只是看护了一下看见的伤员。虽说看见带着枪伤的伤员就报警是市民的义务,但只要我说‘我没注意到那是枪伤’,市警也没办法拿我怎么样。就说自己以为是刺伤或是其他的伤口。虽然判断枪伤实际并没有那么困难,但如今的刑法中可没有一条罪名说没有判断出枪伤也犯法。 也就是说,即使我把青年出卖给了市警,我也仍是无罪之人。 我向着玄关迈出了脚步。为了应付警察。 随便找个理由把他们赶走吧。我想到。说到底我要是要在这里卖了青年的话,那从一开 始就不会替他处理伤口了。但是我那愚蠢的献身却并没有成功。一件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 青年冲向了玄关。 他异常地迅速。就像是被压缩到极限的弹簧一瞬间释放那样,他撞开了门,袭击了警察…..。 这是谁都无法预料到的行为。我从未想过他居然有这种爆发力。青年用一种完全不像是伤员的速度跳了起来,跳到睁圆了双眼的警察的肩上,将手指插进警察的脸。 警察短促地叫了一声。 警察乱动起来,把青年摔向门口的墙上。但即使如此青年也没有离开。他用骑肩一样的 姿势用力抓住警察,用双手的手指插进警察的耳朵,就那样向双手用力试图撕裂警察的双耳。从青年的喉头发出了野兽般的吼叫声。 青年拔出了手指。指尖被鲜血染红。然后再次将手指插了进去。警察用解放了的手抓住了袭击者的身体,就那样倒在了屋内。 地板的木材断裂,发出了‘啪叽’的一声。 没被袭击的稍稍年轻些的警察像是终于想起来了一般拔出了手枪。转轮式双动左轮手枪。 朝向了青年。没有警告。我看到了手枪发射子弹的未来。 我也动了起来。冲向警察,抓住了他的手枪。将大拇指滑入枪身与击锤之间。这样的话,击锤就无法击打火帽,子弹也就无法发射。我看向警察。警察一脸怒意地看着我。 背后响起有什么掉落的轻轻的‘咕噜’一声。 是金属之类的东西。我想回头,但是姿势不太好。右手正抓着枪,左手边是墙壁,无法回身。实在是太糟了。 有什么白色的东西在我的视野边缘晃动。 那个东西被扔出来的瞬间我没有看见。但是,扔的人恐怕是警察。因为我家可没有储备那么危险的东西——瓦斯手榴弹。 那是圆筒形的黑色个人携带武器,会喷出非杀伤性的催眠瓦斯。喷发时间是十二秒,喷发量以气体换算是2.8升。这种瓦斯因为很久以前也曾用做代替手术前的麻醉,能使吸入的人意识混沌,虽然也与浓度有关,但大致上不到十秒就会失去意识。吸入过量还会危及生命。 我用自己的手捂住口鼻。然后试图寻找青年。因为瓦斯手榴弹可不是巡查中的警察该持有的东西。 这两个人不是警察。 只是,视野的边缘有什么在动。年轻的警察丢弃了手枪,用身体撞向我。我们纠缠着摔倒在地。胸口被狠狠撞了一下,空气都从肺里被挤了出来。 我躺在地上,视野中满是蠕动着的白烟。就像是被推入了白色的水底一般。而我看见那些白色也只是很短的时间罢了。 止不住咳嗽的我吸进了瓦斯,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 * * 能听见声音。 冰冷、潮湿的声音。 实在是听惯了的声音,以至于它一开始听起来不像是一个有意义的声音。像是枯叶落下的声音、远处电车经过的声音,与这些杂音一样的,游走于意识边缘的声音。然而那绝不应该与杂音相同。 因为那是织田作之助被打的声音。…………… 声音模糊而低沉,听起来并不像是危险的声音。不过是沙袋掉落般的声音罢了。但实际上,那是危险的声音。 太宰明白这点。 因为在令人失去意识的漫长时间里,他一直都生活在浸没脖子的那个之中。 “在开始前,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不知是谁的声音说道。是年老男性的声音。 “我并不喜欢暴力。” 握着包革金属棍棒的男人说道。太宰可以看到他。太宰在观察着男人。目不转睛地观察着。用被隐藏在绷带之下、脸庞深处的,尖锐而又黑暗的目光。 “我不喜欢有人使用暴力,也不喜欢自己使用暴力。所以你就把这看作是商业行为吧。” 棍棒挥下。落在被束缚的织田作的背上。太宰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一切。 太宰所处的位置是避难所的走廊,一个完全黑暗的地方。与织田作所在的位置相隔有十米以上的距离。由于黑暗与距离的关系,从织田作他们的所在地是看不到太宰的。不仅如此,哪怕是被接近到触手可及的位置上,恐怕也无法察觉到太宰吧。太宰就是这么深邃地融入了浓密的阴影,他自身已经与黑暗融为了一体。 太宰在看着。只是一味地看着织田作被殴打的场面。 棍棒被挥下。织田作在呻吟。 太宰的眼睛,即使是目击了这份暴力,也纹丝未动。他的眼瞳如死人般寂静,没有任何感情的摇曳。 只是,每当棍棒被挥落,太宰的手指就会抽动一下。关节自动跳起,肌肉紧绷。每当那时,就会有白色纤细的青筋在皮肤上浮起。像是要抓住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般屈起手指。就像他自己被打了一样。 太宰已经与黑暗融为一体,所以谁都无法发现他。 但是,随着落下的棍棒,如脉搏跳动般发散着的他的杀气引起了年长拷问者的注意 “是谁?” 男人转身,看向黑暗处。什么也看不见。黑暗深邃,如泥土般稠密。 男人中断拷问,走了过去。为了确认究竟是谁在那里。他不得不那么做。因为他的经验正在向他发出警告。 男人到达了太宰所在的地方。 但是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那里只有黑暗。仿佛从最开始就无人在此一般。仿佛是黑暗变成了太宰的形状,最终又恢复到了原状消失不见了一般。 男人很困惑。那里只有亘古不变的、无穷的黑暗在盘踞着。 那个年轻的原警察,完全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他是在巡查地下避难所时被绑架的。但是意识到自己被绑架了,还是在很久之后——在发现自己正在黑暗中动弹不得的时候。 他是坐着的。像犯人一样地坐在堆积着的瓦砾山下、混凝土片之上。刚刚恢复意识的他,尚未理解自己现今的状况。只是在大脑清醒过来之前,他已经明确意识到了一件事。是疼痛。 身体很痛。沉重而尖锐的疼痛化为令人不快的信号在全身游走,让皮肤汗毛直竖。但是不知道身体的哪里在疼痛。大脑在如泥般的昏睡中,现今仍有一大半还未醒来。 这里是地下避难所的深处,被废弃的区域。 这片区域大概在十年前发生了急救用氧气瓶爆炸事件,自那以后就一直维持着半崩塌的状态。不论是天花板还是墙壁都爬满了生物般的缝隙,无数的瓦砾堆积在此处。瓦砾各式各样,有和拳头一样大的,也有和车辆一样大的,建筑钢架和电线好像自由生长的植物一样从瓦砾的间隙里探出头来。 他正坐在昏暗的隧道深处,被瓦砾所堵塞的狭窄道路上。坐在和榻榻米靠椅一样高的瓦砾上。或者说是,被强迫坐在这里。他凭借自己的力量无法动弹。 因为他的手和脚都被固定住了。 他的手被巨大的瓦砾上下夹住。从胳膊肘往下,都被一块像是闭着嘴一样的瓦砾所夹住。 那块瓦砾并没有重到立刻会把胳膊压碎,却也没有轻到能凭自己的力量抽出胳膊。 “这、这是……” 他发出了被绝望所割裂的声音。 因为他看见了自己的脚。 粗大的桩子贯穿了他的脚背,插进了地上。 那是建筑用的旧桩子。有大拇指那么粗,已经陈旧到锈迹斑斑。它穿透皮鞋,穿透皮肤, 穿透脚上的肉,最后穿透鞋底插进地面。地面上新鲜的血液还在不断流出,扩散成一个圆形。 有谁把他的脚背用桩子钉在了这里。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你,正在感受疼痛啊。” 黑暗中传来了嘶哑的声音。 年轻的警察害怕地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疼痛是好东西。疼痛是活着的证据。还有更好的。剧烈的疼痛可以支配我们,改变我们的想法,偶尔甚至连人格都能甩到一边……为什么这是好东西,你知道吗,登田秋彦?” 那个声音很有威慑力,也很果断,充满了像血淋淋的伤口一样鲜明的危险。有着像是少年的清亮,但缺乏少年应有的人性。 黑影的男人。是太宰。 “那也就意味着,我们的人格和灵魂,不过是立足于疼痛和恐怖这些原始本能之上的,临时且不稳定的假说啊。” 太宰轻轻笑了。因为脸上大部分地方都被绷带包裹隐藏,所以这个笑容只能看到眯成细线的眼,和弯刀一样的白色唇部轮廓。 “我记得,你是那个屋里的伤员……”被叫做登田的年轻警察,用意识不清般的喘鸣声说道,“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知道几乎所有的事,”太宰用温柔得像是哄孩子的声音说着,靠近登田,“你是犯罪组织《48》的一员。原本是地方警署的巡警,但被职场的前辈引诱,加入了组织。住在鹤见川下游附近,架线的下面。双亲和妹妹在信州做酿酒的生意。你通过犯罪得到的钱,不存入银行,而是藏在废品堆积厂的保险箱里。真聪明啊。” “什……” 俯视着脸色发青的警察,太宰眼神冰冷地说道。 “不用担心。我的兴趣不是让你感到疼痛——关于‘画’的事,把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 “什么……画?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知道我的名——” “答案不对。” 太宰漫不经心地打断他,踢了他的脚。 只是用脚尖踢小石头那样轻的动作,但警察仰身大叫起来。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刺穿脚背的桩子,只是被踢一下就能让神经和骨头动摇、让这份痛楚席卷全身。 “实际上,我也不太愿意跟你说话。所以不要再说什么没用的话了。说说‘画’的事。 为什么知道织田作拥有它。话说回来为什么你们会知道‘画’有价值?” “不……”警察的脸扭曲了,是剧痛的波浪在体内翻腾的表情,“不、知道……” “诶——”太宰挑眉。但除此之外的表情没有变化,毫无波动。 “是真的!我只是个刚加入的新人,基本上什么都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有价值几亿的 ‘画’,和被名叫织田的男人藏起来这些事而已!” “登田,”太宰走着靠近警察,把手撑到了一块瓦砾上,“这里是你组织的秘密基地。就是说这个地下设施里,有非常多的你的‘替代品’。如果你觉得让我相信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能拯救自己,那就想错了。你这种人就算死了,我不会有什么感觉,也不会觉得困扰。” 警察感到自己全身都在冒冷汗。这个青年没有说谎。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他只觉得自己不过是只停在厨房的苍蝇那样的存在。 “刚才,我看了你们的拷问。稍微松了口气,”太宰的笑容,像纸张一样轻薄,“警察是搜查的专家,但不是拷问方面的专家。那种如同儿戏的拷问,就连墙上的钟指向几点都问不出来啊……让我来告诉你,真正的拷问应该是什么样的吧。” 太宰这么说着,捡起脚下的一块石头。重量大概有几千克。用两只手能够不那么费力地拿起来。 “你觉得我要用这个做什么?” 太宰举起石块。警察的身体变得僵硬。如果把那个冲着脑袋砸,脑袋会碎裂。想要逃跑,手脚被固定在原地,也没办法逃跑。 太宰用冰冷的眼神观察了一会儿对方,最终嘴歪曲成了嘲笑的形状 “不是哦,”太宰摇摇头,“我不会用这个打你。很累,而且手会痛。行家不会浪费力气。答案是这么做。” 太宰把石块放下了。放到了压在警察手臂上的、巨大且平整的石头上。 放置大块物品的冲击,让警察微微皱起眉。 “这样就结束了。怎么样,很失望吧?拷问呢,是从轻量开始的东西。这样就能留下想象的时间。这是因为,人类最强烈的恐惧,是对自己的想象力的恐惧………………..。” 说着,太宰治又举起一块石头,同样放在了石板上。 “一两块没什么问题。那十块呢?二十块?你的手臂被固定在这里,往上面一点一点加重量。现在可能只是因为手臂上的压力而感到疼痛,但总会到达极限——慢慢地、花费时间,骨头逐渐被压碎,双手逐渐被破坏。我会一点点地增加石头的数量,所以你有很多时间来想象。” 警察脸上逐渐失去血色。他的眼里,逐渐失去了复杂的思考。现在还有的,是极其原始而纯粹的感情。 “就是这个,”太宰饶有兴趣地戳了戳对方的额头,“这就是恐惧。是对自己的想象力的恐惧。谁都无法夺走人类的想象力。好了,那继续吧。” 又一次被拿起的石块压在上方。肘部往前感受到了那份重量。 警察的脸上,滑下了冷汗。 之后会发生什么是显而易见的。手臂会碎裂。承受石头重量的骨头,主要是小臂的桡骨和尺骨、手掌根部的月骨、手舟骨、三角骨。还有手指的关节。在这些上面施加负荷,会让骨头从受力最集中的地方开始破碎 比起皮肉受伤时的疼痛,骨折的疼痛远比那还要强烈、令人不适,据说任何人都无法忍受。 而且普通的骨折,骨头会在受力最大的位置断裂,到此为止。但在这场拷问中,骨头出 现断裂后,力会集中到下一个地方,这个地方会出现新的碎裂。断裂接连不断地连锁下去,最后骨头会像被放进碎木机里一样被粉碎,手臂会变成血肉模糊的平坦的垫子。 而且,距离到达那个程度,还需要非常非常漫长的时间。 “求你了!快住手!” 警察大叫着想要逃跑。但基本上没能做出什么有意义的动作。只是轻微地挺起了腰部。 双手被压住、双脚被桩子固定。别说逃跑了,就算想要换个姿势都做不到。 “那就回答问题。” 太宰靠在石板上,把体重压了上去。 “咿——!” 因为太宰的倚靠,更大的压力碾在了双臂上。 “告诉我关于画的事。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来的。摧毁你们的组织很简单。但必须先处理好画的事情。这是计划的‘第一阶段’。” “第一阶段……?” 警察疑惑地发问。对方在说什么,他完全无法理解。 这个世界上能理解那句话的人,还不存在。 “我全都知道。你的事、你组织的事,还有之后会发生的事情,”太宰的声音像是在克制身体里的什么东西一样沙哑,“我只想知道画的事。要问为什么,因为这么下去织田作会死。为了改变未来,我必须要知道画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就是个底层人员,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这样啊。” 再次被加了石头。警察大叫。然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想要把手臂从石块下抽出来。想要活下去,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办法了。 双臂紧绷、关节泛白。警察屏住呼吸,使出了平时不可能拥有的怪力。手臂稍微向外侧抽离了一些。 但也到此为止了。 “没用的,”太宰甚至用渗着温柔的声音说,“如果使用全力,现在还能把手臂抽出来吧。但你做不到。水泥的表面很粗糙。如果用全力,手臂的皮肤会被撕破吧。接着继续向外抽,接触面积会减少,皮肤受到的压力会逐渐增加。所以,你必须一边感受着皮肤被撕裂,裸露出的肉被水泥削掉的感觉,一边把手臂完全抽出来。这种自己削去自己身体的行为,你能坚持到最后吗?” 警察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恐。放缓了手臂上的力气。 大口喘着粗气,警察蜷起身体。 “看吧,”太宰露出微笑,“你的意志,你的灵魂,都在大叫着让你把手臂抽出来。但想象力会滋生恐惧,恐惧会阻止你抽出手臂。所以我说了。我们的人格、灵魂,只不过是建立在痛苦与恐惧这些原始的本能之上的,临时且不稳定的假说。现在这个瞬间,痛苦成为了你的主人你的国王啊——所以你会说。一定会说。” 警察的全身都因为恐惧而颤抖着。那是对疼痛的恐惧,也是对想象力的恐惧。但相比其他更加恐怖的是眼前的青年,是催生痛苦,支配痛苦的,痛苦之国的国王。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能做到这种事。” “我是痛苦方面的专家,”太宰像解开谜题时会做的那样,把脸凑过去说,“是呢,我想你应该会想要一个说服自己的借口,那我就告诉你吧。我是港口黑手党的干部。” 这时,警察像是抽筋一样弹起。眼中浮现出后悔的神色。全身的肌肉变得僵硬无比,一时之间甚至忘记了自己手腕上的石头和脚上的桩子。 “我知道了,我说,我什么都说!我之前不知道,这是会惹怒港口黑手党的工作!”警察胡乱甩着头发大叫起来,“要钱的话我会给,就算是同伴也能出卖!所以求求你饶了我,求你了,饶了我!” 非常顺利,警察就这么沦陷了。太宰淡淡地笑了。 “画的事你在哪知道的?”太宰问到。 “从一个——据说是画商那里听到的,”警察的眼睛充血,拼命地回忆着,终于意识到他说出的一字一句都左右着自己的性命和尊严,“那家伙在港口小路开了一家小画廊,但背地里也做着赝品的生意,是个灰色商人(grey merchant)。那家伙上个月在工作上失手被逮捕了。以知假售假的罪名。” “看起来你的喉咙变得顺畅了啊,”太宰微笑着,坐到附近的石头上,“然后呢?” “然后……负责的市警,调查了他的案底。没什么特别重的罪行,但他被怀疑是某个关于买卖赃物的重大案件的嫌疑人。” “诶,”太宰歪了歪头,“继续说。” 警察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忍痛说。 那是这个画商经手过最大的一笔买卖——将从欧洲流出的赃物秘密售出。被盗窃的是一副中世纪欧洲的风景画,画中描绘了勤勉劳作的夫妇,是需要两个成年人才能搬运走的巨大画作。这幅画出自十四世纪欧洲的一位出身高贵的伟大君主之手,被称为是该时代画作中的最高杰作。 那幅画被从法国的国际美术馆盗走。犯人是异能强盗团。他们逃到日本并想在那里销赃,于是就与画商接触了。 买卖赃物是那个画商已经轻车熟路的勾当。但这次的动静太大,是甚至具有历史意义的画作。被盗的报道理所当然地在全世界传播开了,没那么容易找到买家。 但结局是,画商很好地完成了这份工作。最后是国内的某个富豪买下了这幅画,那是个通过飞机进口来敛财的男人,也是个喜爱高价美术品的男人——倒不如说更爱拥有了高价美术品的自己。那个富豪把画装饰在了家中的地下室里。不打算让其他人欣赏。他只要自己看到就够了。 因此,被逮捕的时候,画商首先思考的就是卖画这件事。那幅画的下落已经引起了国际上的广泛关注,如果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欧洲刑事警察机构(europole)就会出动。到那时候将要面临的搜查强度和处罚力度,就远不是被横滨市警管辖时的那点程度了。 所以画商委托犯罪组织《48》来抹除自己购买赃物的证据。 这是《48》擅长的行当之一。通过市警内部的合作人,从警局的证物保管室偷出证物, 或者改写犯罪记录。价格会根据消除罪行的大小而上下波动,即使要价不菲,对搜查过程了如指掌的『48』在业内也有着很高的人气,委托也接连不断。 《48》的动作非常迅速。抹除了画作强盗团的入境记录,覆盖了购买赃物时使用的仓库附近的监控录像。他们拥有在岗时期培养的知识,最重要的是拥有彻底的毅力。从白天到黑夜,从法律的守护者跌落到不法分子,只有那份毅力是谁也夺不走的。 但只能做到这个程度。因为他们遇到了两个问题。 购买了画作的富豪被杀的事。 还有画作消失的事情。 富豪在家中被人杀死。家人也全部被杀。没有任何能找出犯人的证据,别说证据,就连入侵、杀人的方法都不知道。能知道的,只有死者是因为极近距离射入头部的一发子弹而当场死亡这件事。而子弹的膛线痕不符合任何记录。 很明显是专家杀的。 而且画作消失了。那么,能够想到的可能就只有一个。 杀人的犯人,在知道这副画作的价值的情况下,偷走了它。 “不可能,”太宰有些迟疑,“你想说,织田作杀了人,还偷走了画?”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了,”警察忍着疼痛说,“在现场取证的时候,画已经消失了。搜查记录是这么写的。当然,也可能是他在被杀之前自己转手了画,但那副画很难出手,要转手一定会再次通过买时的画商。” 太宰凝视着虚空的一点,一言不发。 他倚在石块上,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思考着。空洞的双眼失去了焦距,看起来像是连呼吸都忘记了。 “我知道了。” 经过很久才开口的太宰,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之前的嘲弄、残酷、像食肉猛兽一样的微笑,这些全都没有。是完全的空虚。 然后取出了手枪。 枪口对着警察的头部。 “等……等等!为什么!我全都说了,我背叛了组织全都说了!除此之外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你真是个不听别人说话的人啊,”太宰的声音连冷酷都消失了,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拿着枪的感觉,也没有和人类对话的感觉。“我应该说过。‘你这种人就算死了,我不会有什么感觉,也不会觉得困扰。’而且——我还有一件事没说。” 太宰弯下手指。 “我很讨厌你们的组织。” 枪声。 * * * 注意到说不出口的违和感,我睁开了眼。 我正待在囚禁俘虏的临时单独牢房里。 原本应该是为了从空袭中自保而建造的避难所中一个简单的休息室一样的地方。房间和宾馆的一间屋子大小相当,只在屋子的一头固定有生锈的床的骨架。入口处的门被换成了满是新鲜焊接痕迹的铁门,门把上挂着系船用的粗锁链和巨大的锁头。 墙上并排的挂钩上绕着几根黑色的配电线,连接着深处浑浊的吊灯。光源仅此而已。因为没有空调,房内的空气很浑浊。 我被拘束在靠近中央的地方。除了照明发出的“滋滋滋滋”这种阴森的声音外,没有别的声音。郁闷的时间带着郁闷的表情从我面前穿过 我终于注意到了违和感的源头。太安静了。已经将近两个小时了,没有听到脚步声,也 没听到谁的声音。连刚到这里时,不知道什么人的敌意,和拉拢的气息,都已经感觉不到了。 我站起来,把耳朵贴上入口处的大门。果然感知不到任何人的存在。 于是,不管我愿不愿意,我被迫注意到一个事实。这让我陷入了混乱。这该如何解释。 大门的锁是开着的。 拨动铁链,随着哗啦哗啦的声音,锁链掉了下来。一起掉下来的还有门锁。按压下门把手,铁门发出抗拒般的嘎吱声,慢慢打开。 我沉思了一段时间。就算门是开着的,但不意味着我一定要离开这个房间。也可以等在这里。但如果那么做,我是为了等什么。为了下一个让自己疼痛的机会吗?还是要对绑架并诱拐我的人,做感谢他们辛勤工作的讲话的机会。 最后,我选择了离开。虽然双手手腕还套着手铐,但这对移动没有影响。 地下避难所很长,错综复杂,就像是待在某不知名的地底生物体内一样。 我在昏暗的走廊里,用手摸索着前进。偶尔会有黑色的虫子从手边快速逃走。不知何处传来水滴掉落的声音。 避难所内有微弱的风吹过。那风很冷,很潮湿,像是谁呼出的气一般有着令人郁闷的味道。 还以为会迷路,但并没有。因为发现了标记。 有巨大的标记,杂乱地画在分岔路的地上。我凑近用手去摸了摸。是血。是谁用血在这里画了难以忽略的巨大标记。血还很湿润。距离画上去没过太久。 看向前方,我立刻理解了标记的意义。有谁倒在那里。 跑过去的时候,我觉得那个人恐怕已经没气了。 他侧倒在地上。靠近之前,我看到他的双手已经被破坏得血肉模糊,皮肤被剥掉,肉都露了出来。从肘部到手部,手背侧和手掌侧的皮肤,像是被夹着撕裂。但除此之外,手臂侧面几乎没有受伤。到底是受到了什么样的攻击,才能造成这种状态。 双脚开着贯通鞋子的巨大的洞。洞连接到了鞋底,那里现在还在缓慢流着血。我忽然意识到了。 尸体一般不会继续流血。还在流血就说明,他还活着。 我把他转向面朝上。这张脸我有印象。应该是,袭击了我家的警察的其中一个,年轻的 那个警察。他倒在这里。 “醒醒。这是谁做的?” 我拍了拍他的脸,年轻的警察微微睁开眼。 警察的脸色青白没有一丝血色,但茫然的目光终于有了焦点。他的视线捕捉到了我。距离他的大脑接受看到的东西的意义,又花了几秒。 “住手!” 警察突然撞开我,像倒下一样后退。急促地呼吸着,他用行动不便的手脚拼命逃跑。 “喂,等等。” “别靠近我!停下,求你了!” “等等,冷静点,我没打算伤害你,”我靠近并抓住他的肩膀,拨开他胡乱抵抗的胳膊,盯着对方的眼睛,“你被谁弄成这样的?这不是你们的基地吗。其他的同伴呢?” 这时,警察多少恢复了一些理智。他的眼睛逐渐聚焦,为了理解现在的情况而快速左右动了动。 “那家伙……那家伙在哪?那不是你的同伴吗?” “那家伙?” 我顺着警察的视线,往周围看了看。但什么人都没有。 这里是一个很大的储藏室。原本应该是为了保存避难用的水和食物的宽阔空间,现在什么储备都没有,空荡荡的很宽阔。一个人无法环抱的柱子,就像太古时期的无机质军队一样,等间隔地排列着。 “那家伙……那家伙说了。‘无路可逃’,”他用平淡到夸张的声音,像发烧说胡话一样,“还说了这样的话。‘如果不想这里的所有人都被杀掉,就告诉我画在哪里。’” “所有人?” 我看了看周围,没有其他人影,“其他人在哪?” 警察害怕地摇头。然后指向屋子深处。 我站起身,看向那里。只有黑暗。昏暗的走廊尽头有一个出口,通向被更深黑暗吞噬的走廊。 我走向那边。对接下来的事有一些预感。 走进走廊的深处,擦亮火柴(match)驱赶黑暗。在盯着地板之前,我就知道了那里有什么。 像要溺死在血泊之中,一个男人趴在那里。双手无力地张开,像是睡在云朵上一样舒适地沉没在血池中。他的里面,还有一个人。这个人的身体折叠成“く”的形状,双手抱在胸前倒下。从更深处的黑暗中,也传来了更多的血腥味。 某种直觉出现在脑海。 存在于这地下隐蔽所的人类,该不会全都被打倒了吧? 我走到眼前的一个人近旁,试探了他的脉搏。虽然从出血量上来看难以想象,但他没有死。还有微弱的气息。我观察着他的身体。全身几十个地方的肉都被锐利的刀刃切开。然而,却是垂直于血管切下的。种切法可以让出血速度更快降低。而且对方还避开了动脉,慎重地挑选过出血部位。这让人觉得像是出自一流画家的绘画作品一般。尽量不令其丧命,周到地计算着让人感受到痛苦。他不是活了下来,而是“被”活了下来。这是一流的工作。是拥有和我不同种的技术,存活于阴暗世界的手艺人。 他们当然也做好了应对暴力和袭击的准备。然而对方竟然能够如此轻易地打乱这些准备,并且控制好不让他们死去而加以拷问,做出这种事的到底是什么人。而这人的目的又是什么。 刚刚的警察被威胁说“不把画的所在地吐出来就杀掉所有人”。也就是说威胁他的拷问者的目的,是我所知道的有关“画”的情报。那样的话这个人,就是和我敌对之人。 突然感觉自己变成了只穿一条短裤在极寒山岭上迷路的人。没有能够保护自己的东西, 也不知道应该逃回去的路在哪里。在白色黑暗的对面,不知其真面目的怪物正伺机等着将我撕得粉碎。 我急忙退了回去。向意识尚存的警察询问从这里逃出去的路。这样一来,以我为目标的拷问者或许就会离开这里,放过这些濒死的人。 然而,在我还没能回到警察所在的位置,整个隧道开始摇晃起来。 冲击、爆炸声。我无法站直身体,用手撑住了墙壁。视野内的混凝土材料发出轰鸣,碎片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开始…了。”这样的声音传来。是最初遇到的年轻警察。我朝那边跑去。 警察浑身颤抖。那样的眼神,就仿佛确信这个世界的终末来临了一般。我扶起他的身体。他像是因高烧而神志不清的病人一般,双眼失焦地快速说道: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我们全都会被杀光。他驱使着恐怖。驱使着想象力。没有人能赢过自己的想象力。他包围了出口,想把我们所有人都烧死。” “喂,振作一点。他是谁?这之后会发生什么?” 警察看向我。眼中是连我都几乎要被感染的,自深处向这边膨胀而来的青白色的恐怖之光。 “那家伙是港口黑手党。” 港口黑手党。 我还不至于不谙世事到听不懂这句话。 他们就像是这条街道黑暗场所里吹拂的夜风一般。会追到黑暗中的任何角落,用那獠牙撕碎喉管。是活着的人绝对无法抵抗的死之使徒们。他们来了这里。 又是爆炸的声音。大厅仿佛痉挛着的巨大生物的内脏一般颤动着,墙壁上蔓延开细小的龟裂。看起来残留的时间比想象中还要少。 “也就是说是这么一回事吗。”我转向警察说道。“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被包围,大家都会被港口黑手党杀掉。但如果我把画的所在地说出来,所有人就都能得救。” “我、想应该是。”警察脸色苍白地说道。“那家伙并不想夺取谁的性命。对那家伙而言,我们的命就像路边的杂草一样没有价值——拜托了,救救我。我已经脱离组织了,就算靠犯罪能赚再多的钱,我也不想再呆在有那种怪物存在的世界里了。所以救救我吧,我还不想死。” 我望向年轻的警察。这青年是自心底感到畏惧。恐怖将他的人格遮盖,让一个成熟的人,转变为一个只是颤抖着的生命体。 在他瞳孔中光的深处,我看到了那个男人。驱使恐怖的人。港口黑手党的恶魔。以恐怖为丝操纵年轻警察,向我说着话。 把画交出来。 “我拒绝。”我这样说道。“首先,用暴力让其他人顺从,我很不爽那种家伙的做法。其次,这画不是我的东西。是别人的东西。不是我可以随便拿来用作换取性命赎金的替代品。再者,那画已经没有那么多价值了。别说是五亿,就连五万都没有了吧。就算我把画交出去,我也不觉得那群家伙会放过我们。” “但是!不把画交出去的话马上就会被杀光——” “此外,”我打断了警察的话,“就算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也不会被杀掉。毕竟只有我才知道画的所在地。港口黑手党或许是会包围这里,将里面的所有人都杀掉。但唯独一定要让我活着。因为情报只存在于我的脑中。然而,如果现在告诉你画的所在地,知道秘密的人就不止仅限于我了,我性命的价值会锐减。这样一来,黑手党是否要让我活着就仅凭运气了。” “什……你在说什么啊!”男人的声音近乎于尖叫。“那样的话,我呢?我们要怎么办!” “你们是罪犯。”我用没有抑扬的声音说。“就算被更凶恶的犯罪组织整个吞并,那也是自然规律。” “你这混蛋……!” 警察倒在地上,迅速掏出藏好的手枪。随后指向我。 我退后了一步,观察着对方的枪。是黑色的九毫米口径自动手枪。枪口直直地朝向着我举着。由于是自动手枪,所以不需要扳倒击锤。就算是两手都受伤,也可以毫无问题地射出一枪的吧。 “没听见我说的话吗。”我举起双手说道。“我死了的话情报就没有了。所以就算你用枪威胁我也没有任何意义。” “是啊,是这样。所以你才能像这样,居高临下地说这些话。”年轻的警察眼中,像是被附身一般残留着暴走的色彩。“以为只有自己站在安全地带。这一点让我不爽。比较起来我呢?我毫无疑问会死。不论你是说出来还是不说。那样的话,我现在就对你开枪,至少可以带着爽快的心情去死。怎么样,这样你还能居高临下说这些话吗?” 我沉默地俯视着男人。俯视着那份拼命,那渴望活下去的人的尖叫与恳求。他真的会向我开枪的吧。绝对不会错。就和只要等待黎明必然会到来一样,是绝对的确凿的事实。 “那么,说吧。” “我知道了。”我听见自己这么说。“如果你有这样的觉悟,那我也只能说了。虽然觉得你就算知道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持有那画的主人,那个富豪在七年前就被我杀掉了。这是我最后一件工作。” 随后,我断断续续地开始说出真相。 我杀掉那个富豪,仅仅只因为是任务而已。无论是杀掉他的理由,还是对方是怎样的人我全都不知道。只是对着他的脑袋扣下了扳机。只是这样而已。 委托人的目标似乎是那个“画”。我是过了很久之后才知道了这件事。我的任务只是杀掉富豪。转移东西或是事后收拾,都是我所不认识的别的专业人士的工作。他们完成了他们的工作。 我也完成了我的工作。随后在结束任务回去前,拿着不经意间看见的,放在富豪家桌上的小说离开了富豪家。 无论何时,最初的契机都是一些细小的事。 以那本小说为契机,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就结局而言我放弃了杀人。自那以后,我没有杀过一个人。 过了两年左右,某一天我突然想起来,想要把那本小说还回去。也不是有什么不得了的理由。不是出于道德心,也不是出于罪恶感。单纯只是这么做了之后,我或许就能直面那本小说了,只是这么想到了而已。我手边也已经有了一本自己买的小说了。 曾经归富豪所有的宅邸里,他的儿子一个人住着。十七岁。根据事后听说,他不是对方真的儿子,而是在黑社会的抗争中失去了双亲的孩子,被富豪接收了。是孤儿。 那时我究竟是怎么了呢。竟然想要和那个儿子见上一面。明明只要悄悄潜入房子里,把小说放在那里就回去,明明这样做就好了,对我而言易如反掌的事。然而,总之我站在了那个儿子面前,自报姓名。说我是杀害了你父亲的凶手。 那个儿子究竟有多愤怒发狂,甚至都不需要描写吧。他的愤怒是非常正当的。毕竟被黑社会两次杀害了家人。他向我揍过来,将手边有的东西都丢了过来,竭尽全力地对我破口大骂。虽然对方的攻击全都可以轻而易举地避开,但只有咒骂无法回避。 等他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的时候,我对杀死对方父亲的事情作了说明。随后,他要求得到相应的代价。作为父亲性命的代价,以及私自拿走小说的租借费。 他说,把那幅画拿回来。 我没有必须接下这个要求的理由。首先,我不知道画现在到底在哪里。它一定和这次相似,在遥远大海的对面被别的富豪买走了吧。姑且我也不是想不到要怎么调查,但那需要花费很久也很麻烦,并且意味着是毫无利益的劳动。 如果没有那本小说的话,我想自己应该是不会接受的吧。 就结论而言,我的预想猜中了。这件事花费了很久也很麻烦,并且是毫无利益可言的劳动。再补充一句,那也是非常危险的劳动。必须要潜入近一百五十人的武装士兵保护的民间军事公司(pmc),在枪林弹雨中,不杀死任何人而将画搬运出来。如果有人让我再来一次我绝对不干。在我人生中的大部分麻烦事,都是我自己招揽过来的。 站在我拿回来的画跟前,富豪的儿子只是沉默地看着那幅画。差不多过了三十分钟,他嘀嘀咕咕地说起话来。他想要拿回画的原因。说这幅画是『赌注的对象』。 他的父亲,希望儿子能够成为超越自己的商人。并且约定,如果他能在十八岁之前赚到一千万,富豪就把这幅画转让给他。 真是愚蠢的父亲,他这么说道。原本就是靠违法的手段得到的,沾满污秽的画。他是觉得儿子会为了得到这种东西,就拼命努力吗。 然而他还是努力了。他已经靠自己的力量,赚到了一千万的将近八成。 他是这么说的。说自己不是想要画才努力的。 离约定的十八岁,还有一年。 在此之前能不能把画预存在你这里呢,那个青年拜托我道。 这幅画有个奥秘。它使用紫外线照射能够显影的特殊涂料,在占据画靠边四分之一程度的篇幅上,这么写着。 『你是我的骄傲』。 看了这个的话,世界中的美术爱好家们会因为过于愤怒而晕倒的吧。写了这种涂鸦,五亿的价值也随之飞走了。真是死了之后还净会添乱的男人。然而,恐怕正因为这是添麻烦的举动富豪才这么做的吧。就算画的价值归零也无所谓,因为你值得我这么做,他是想这么说吧。又或者正因如此,他才特地去买了违法的画。当然,真正的原因事到如今已经无法知晓了。 因为那位父亲,已经被我杀掉了。 就如他拜托我的那样,画在我这里保管着。放进了保管箱,存放在避光通风的地方。 就在我家的地板下,在放有床的那块地方下面。 那已经是没有美术价值的画了。珍惜保管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然而对那个青年而言是有价值的。对那个被杀害了父亲的儿子而言。那幅画既是父亲的遗物,也是父亲的遗言,某种意义上已经如同他父亲本身。 现在我也保护着那幅画。 不是为了赎罪。我不是这种值得钦佩的人。只是,各种各样的事物堆积累加,让我决定这么做了而已。 “而我已经决定了的事,无论被谁拜托我都没有改变想法的意思。”我说着朝警察走了几步。“这解释你能接受吗,包着绷带的这位?” “什么?” 早在警察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迅速从他手中强行夺过手枪。因两手受伤而无法站立的警察,已经没有夺回手枪的力气了。我拿着手枪靠近脸,随后说道。 “这不是手枪。”我说。“是窃听器。你在那里听着对吧?预见了这个状况,制造出这种状况让我说出画的所在之处,想要靠这个手枪窃听。” “这把手枪……是窃听器?”警察愣愣地说道。没听说过这样的事。 “最初让我觉得不对劲,在于这是一把自动手枪。”我观察着手枪说道。“闯入我家的时候,他们拿的是市警会使用的转轮手枪。种类不一样。这把自动手枪恐怕是你用来威胁警察使用的枪吧?此外还有一点,基本上所谓威胁,必须要威胁者本人和我接触。然而在这里的全都是伤员。所以我做了以下猜想——你为了不出现在这里问出画的所在地,制造出让警察威胁我的状况。这样的话一定会在某处设置窃听器。” 当然,手枪不会给予回应。冰冷、沉重、仅仅只是沉默地存在着。然而手枪只是存在于那里,便向周围放射着独自的存在感。我对着手枪继续道。 “里面装着子弹。但,恐怕是空包弹吧。”我拿着枪对着天花板开了一枪。射击声响起,闪光劈开黑暗,但仅是如此。天花板上没有弹痕。“真是精妙的手法。能计算到这一步,才倒在我家门前的吗?真是这样的话干得漂亮啊。好了,有关画的事我全都说了。遵照约定,解除包围吧。要不然让所有人冲进来,在这里开始快乐的互相残杀吗。不论哪一个我都可以。” 一边说着,我仔细检查起手枪来。虽然已经是过去的事,但也是我的吃饭工具。手枪的重量平衡,就和自己的手指一样保存在脑子里。枪把部位稍稍有点重。我按下退弹夹的按钮,弹夹落在手中。在靠近枪把螺钉的部位,弹夹侧面的塑料被剥去,在那里埋着一个黑色的长方形部件。是窃听器。 我把弹夹像话筒一样举起来,对着窃听器说道。“十秒以内发出三声爆破声,之后立即消失。不然就看作交涉破裂,由我去迎接你们。” 我将窃听器丢在地上,在脑中数了十个数字。在八和九之间,连续的冲击让地下产生摇晃。正好三次。如同远雷一般的爆破音之后,声音就像是突然切断一般停了下来。随后只剩寂静残留。几乎让耳朵疼痛起来的寂静。 “结束。”我吸了一口气后迈开步子。“到外面以后把警察叫来。叫真正的警察。虽然你们所有人都会被逮捕,但至少会为你们治疗吧。和黑手党不一样。” “等……等一下。”警察用僵硬的声音说道。“你……为什么?一个人的话肯定会得救, 你自己说的吧。而且也知道我威胁你的手枪是无法使用的东西。你……难不成,是救了我、救了我们吗?为什么?” 对于这一点的答案很简单。但我没心思回答。就算回答了又有什么用呢。我十分空虚。 累到极点,背负伤痕,遭受背叛,又背叛了他人。 “口渴了。”我小声说道。“我要回去了。” 对方说了什么,然而我没有听那样的话语,只是向前走着离开了那个地方。 * * * 瓦斯灯的光芒,照亮着通过检票口的人们的侧脸。 都市那只有屈指可数的几粒青色星辰,散在薄膜般的夜空中。 车站的周围,是夜空与夜景,以及走在回家路上的沉默人群。那里没有爆炸,没有枪击,也没有赌上性命的战略策略。是机械地开始又机械地结束的日常终幕,那般淡然的光景。 太宰治和织田作之助,在同一个车站里。在彼此不同的地方。 织田筋疲力尽,庇护着疼痛的后背,成为走出车站的群众之一。 太宰在远离站前街灯的暗处,如同暗夜的一部分般,注视着织田的身影。 织田在车站大厅里走着,走出检票口,踏入夜晚的街道。在逃离地下防空洞之后,织田翻过山走到最近的村子,在那里与农家交涉后同坐一辆农业车。随后又相继换乘了公交车与火车,回到了离自家最近的车站。他抵达的时候,天已经完全变黑了。 织田揉着肩膀,活动着脖子,一脸疲惫地走着。由于衣服满是泥土和褶皱,经过他身边的人们不时会以看异类的微妙眼神看向织田。然而没有人向他搭话。都市里没有会做这种事的人。 织田穿过车站的闸机,在街灯下走着,一边拿出香烟叼在嘴里。随后他做出在上衣摸索什么的动作。是在找点火的东西吧。 “请。”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织田回过头。在他眼前,是火柴的火光。以及握着火柴的手。 织田有一瞬间摸不清头脑,但很快就将叼着的香烟与火光重合。他闭上眼睛将烟深深吸入,在黑夜中吐出白烟,随后看向对方。 “不用谢。你看起来很惨啊。没事吗?” 是太宰。 一半融入暗夜的太宰浮现出似有若无的笑容,静静地站在那里。 “……没什么。”织田作这么说着,越过白烟看着对方。“稍微摔了一跤而已。” “这火柴是你的吧?我看见它在闸机那里掉了。” 织田看向太宰拿着的火柴。侧面是黑色的,上面是白色的火柴盒,上面印着酒吧的标志。 确实,是织田平时会带着的东西。 “是啊。”织田看着火柴说道。 随后他观察起对方,数秒沉默之后,而后面无表情地询问道。 “我是不是在哪里遇见过你?” 太宰浮现出无个性的笑容。“不,是第一次见。” 总是将一整张脸覆盖隐藏的太宰的绷带,现在全都没有了。深深压低的鸭舌帽掩盖了头部与眼睛,黑色的长披风外套隐藏起体型与身上的伤。至于声音,织田一次都没有听过太宰说话的声音。 “是吗。”织田说着,接过火柴盒,转身背对太宰。“火柴,多谢了。那晚安。” 就在织田向前迈出数步时,他背后传来太宰的声音。 “看来你卷入了相当麻烦的事情里了呢。” 织田停下脚步,慢慢地回过头。“什么?” “没什么,因为看你好像相当疲惫的样子。脸色很糟糕哦。……而且,手和衣服上的那个,虽然因为太暗不太看得清,但不止是泥土,也沾上血了吧?” 织田看向自己的双手。确实,扶起倒在地上的警察时沾上的血,还留在手腕和袖子上。 “是啊,稍微出了一点事。”织田确认着自己手上的味道这么说道。“不是我的血。不过确实是卷入麻烦事里了。重要的东西也被抢走了。那可是一直保护到现在的东西。” “被抢走了的话,”太宰无力地微笑着。“至少,已经不会再心力交瘁地提防它再被抢走了。” 织田看了对方一段时间。似是要在那里搜寻到什么答案一般。 “或许是这样。”织田说道。“虽然无法原谅夺走它的家伙。” 太宰慢慢地深深地点了下头。像是要隐藏起表情一般。 织田观察了一会儿对方的表情,但最终转过了头。“火柴,帮大忙了。再见。” 对着准备迈开步子的背影,太宰快速说道。“如果今后有什么困扰的事,” 织田回过了头。“什么?” “可以,去拜托横滨的武装侦探社…..。那里应该也会帮忙解决麻烦事的。毫无疑问是个会 做正确事情的地方。我以前,也受过他们照顾。” “是这样吗。”织田像是考虑了些什么般听着对方的话,随后说道。“那就这么办吧。 多谢你的好心。你真是一个好人啊。” 太宰的表情扭曲了。 似乎无法呼吸一般,张开嘴,复又闭上。 如果现在说出所有,一切都会回到原样吧。两个人会一起去酒吧,共同干杯吧。就像那个夜晚一样。 “织田z——” 太宰下意识想要叫出那个名字….的时候,有电车通过。 通过车站的特急列车划破夜的寂静,在太宰他们的身旁呼啸而过。黑暗与光亮在道路上交互敲打,铁制轰鸣声将四周的静寂吹飞。织田眯起眼睛。 列车很长,那样的声音似是被拖长的悲伤。太宰低下头,不让任何人看到他因悲伤而扭曲的表情。冗长的轰鸣声,像是在约定着自此往后六年……这冗长时间的无情一般。 列车终于通过了。 织田想要重新听取对方那句台词,而望向四周。 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人了。 织田疑惑地眨了眨眼睛,环顾着四周。 随后像是要打消脑海中的想法般摇了摇头,带着放弃了的表情离开了那里。 没有任何人存在的空间,只有冰冷沉静的夜风,像是要填满空虚般吹拂而过。 谁都,什么都没有说。 画在港口黑手党那里保管了一年,之后返还给了画的主人,那个富豪的儿子。 那个儿子将画珍藏了数年,之后匿名捐赠给了某个美术馆。 就这样,太宰的目的达成了。没有与织田接触,也没被对方记住面容,就从织田那里问到了画的所在之处。这样一来,织田就不会再被犯罪组织盯上——这就是太宰的目标。 还有另一个目标。 促使织田厌恶港口黑手党………..。这样的话他就不会加入港口黑手党,便可以回避终将到来的死亡。 这个目标达成了。织田没有和港口黑手党,而是和武装侦探社牵扯上了关系。并在两年后,在侦探社任职。 而后,在那之后又两年,织田再一次与太宰面对面。 在酒吧的吧台,与旋律悲伤的别离之曲一同。 在那里织田对着太宰举起枪,太宰道出了最后的再见。 道出了人生最后的再见。 <捡到太宰之日 side-beast> 完 第七卷 storm bringer 序幕 on life apos;s vast ocean diversely we sail. reasons the card, but passion the gale. 航行在我们人生这一浩瀚大海中,理性即罗盘,欲望即风暴。 ——亚历山大·波普 夜晚的森林隐藏着邪恶。 无论哪个国家,无论哪个时代,夜晚的森林都无一不是邪恶。 但是,邪恶的展现方式却是各式各样。有时展现为将立足之处都吞噬殆尽的黑暗,有时展现为迷失了回去道路的迷宫。有时也会以饥饿野兽的獠牙与口水的形式出现。 那个时候,这片森林的邪恶是“光芒”。 橙色的光芒。配合着听不见的音乐摇摇晃晃地舞动着的,不祥的光彩。 火焰。 所有生物都会畏惧的,破开夜空的缺口。 那是森林火灾。 发出干燥的悲鸣,树木燃烧起来。和人类不同,火焰不会挑三拣四。无论怎样的东西都会毫无怨言地咽下,增长为等量的邪恶。 待到天明,森林就会成为毫无价值的黑炭堆吧。如此一来森林便死去了。复苏需要等到百年以上的时间。 给森林致命一击的犯人正躺在火灾中心。 客机的残骸。 引擎螺旋桨还在转动着。才刚刚坠落不久。机身从中间裂成两半,机翼脱落,垂直地插入地面。好似墓碑一般。 周围村民们开始聚集起来灭火救人。然而很快村民们的脸上便染上了绝望的色彩。这幅场景,实在很难想象坠落的客机中还会有谁能够存活下来。 断裂的机身在火焰中灼烧,金属发出惨叫一般的尖锐声音。火焰似乎已蔓延至机身内部。 现在走在机舱内的话,恐怕鞋子会熔化粘在地板上吧。 村民们带着绝望的心情,开始检查飞机残骸。 而其中一片残骸,有一名少年靠近了它。 少年来自附近的村庄,手中拿着伐木用的手斧。这是为了防止火势蔓延,拿来砍树用的。不过这也只是模仿着大人的样子罢了。那么小的手斧,连祖父的盆栽都无法砍倒。 即便如此少年还是走近残骸。说不定还有幸存者,如果自己能救出对方的话,之后一定会被大人们不停夸奖的吧。想象着自己成为少年英雄后的身姿,少年的心中激动起来。 这份野心是致命的。 勉强粘在残骸上的其中一个机舱门,伴着金属音掉落,向少年砸了过去。 周围的人甚至来不及救他。 毕竟那是能够承受高空气流的沉重又牢固的铁门。不知是谁尖叫起来。 铁门将少年的头像膨化食品一般砸碎——。 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 一只手抓住了铁门阻止它砸下。 那并不是村民的手。那只手来自于铁门内侧,是从客机内出现的。 “终于到了吗。” 那只手的主人冷静地说道。 出现在客机中的是一个穿着蓝色西服的高个子男性。欧洲人,年龄不详——大约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虽然周围都是火焰却眼神冰冷,无视毁坏的客机惨状,身上竟然没有一点伤痕。 “没想到客机着陆竟然晃动得这么厉害。什么事都需要亲自体验啊——话说回来,你没事吧?”蓝色西服的青年向铁门下的少年询问道。 “不必道谢。保护人类拯救生命是我的使命。不过在这种地方会受伤的,这扇门好像被设置为一打开就会掉下,并且无法再次安装的样式了。” “哈……诶……?” 少年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趁此间隙,蓝色西服的青年跳下客机。而后环视了一下四周。 “怎么回事。外部记忆数据库里并没有这些。日本的机场竟然这么树木丛生。不过,就算是拥有丰富自然资源,67%的国土都被森林覆盖的国家,这建筑地址选择的也未免不太合理吧?竟然连道路都没有,只能徒步去任务地了。人类的想法真是捉摸不透。” 青年认真地歪了歪头。 “那……那个,你是……” 少年战战兢兢地问道。 “你……那个,到底是什么人?” “哦,失礼了。在人类社会中,不及时自我介绍是有失礼仪的行为呢。”青年这么说着,从胸前拿出黑色的徽章。 刻在中心的一列银色字母,少年无法将其读出来。 “本机是欧洲刑事警察机构(europole)的刑警,也是业务备品。型号98f7819-5。由异能技师沃斯通克拉夫特博士制造,在世界警察机关内部也是首台人形自律高速计算机。称呼(代码名)为亚当。亚当·弗兰肯斯坦。很荣幸与你们见面——那么,本机还有别的任务, 就此告辞。” 青年行礼之后打算离开,可随即又说着“对了”回过头。 “你认识一位叫中原中也的人吗?” *沃斯通克拉夫特: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雪莱,英国小说家。因《科学怪人》被誉为科幻小说之母,“弗兰肯斯坦”是出现在小说中制造怪物的疯狂科学家的名字,也被人用来称呼怪物。 第七卷 storm bringer [code:01]研究者们心血来潮打下的,只不过2383行的程序 中原中也不会做梦。 他的苏醒就像是从泥泞中浮起的泡沫。 中也在自己的房间中醒来。 这是一间毫无风趣的房间。屋子里只有墙壁、地板和天花板,以及将一切覆盖的蓝色黑暗。房间里没什么家具。铺着床单的床、仅有的书架,还有一半埋在墙里的小保险箱。中间的桌子上有一本关于宝石的书随意地摊开着。这就是全部。薄膜般的朝阳从窗帘的缝隙间照射进来,将毫无风趣的房间分割成了两半。中也坐了起来,胸口附近微微出了一点汗,残留的某种强烈情感在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但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情感,却已经想不起来了。 最近一段时间总是这样。 中原中也放弃了回想,下床去洗澡。他一边沐浴着热水,一边思考着自己。 中原中也。十六岁。 这个少年在一年前加入黑手党后,以史无前例的速度取得成果,被组织所认可并给予了这个房间。 但是金钱与地位,并没有为中也带来任何喜悦。因为还缺少了更重要的东西。 过去。 中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的记忆始于八年前被军方的研究施设绑架后。 在那之前的人生空无一物,只是一片黑暗。 比任何夜晚的黑暗都更深更暗的,乌玉般的黑暗。 中也擦拭了身体去更衣。他推了推某一面墙,墙面无声地打开,显现出衣架。 每件衣服都很高级,没有一丝皱折。中也从中随意选择了一件,将手穿过了袖子。 然后他将绿宝石的袖扣别在袖口,看了看镜子,稍稍咂了下嘴,走出房间。 一出家门,一辆仿佛算好了时间般前来的接送车就出现在了门口。 那辆黑色的高级轿车,是由戴着墨镜的黑手党黑衣人驾驶的。在中也旁边停下车后,黑衣人不发一言地打开了后座的门。 “老样子,去那家店。” 对司机说完后,中也就上车闭上了眼睛。 黑色的高级轿车在大都市中心的干线道路上平稳地行驶着。 所有的道路,所有的十字路口,都挤满了去上班的车辆。但是中也乘坐的车仿佛施加了不被其他车辆干扰的魔法一般,游鱼似的从车队中窜出,通过旁边的岔道,穿过了堵车带。 “昨天的交易记录?” “在这里。” 中也看过了司机递过来的文件。那是由无法复制的特殊墨水印刷的文件。为防止被警方抓住后成为证据,内容全部被加密了。 “哼,这周生意也顺利吗。”中也用敷衍的声音说道。“真无聊啊。” 中也在港黑的工作是监视走私宝石的流通。 “宝石”——这个世界上单位重量的价值最高的物质之一。 紫水晶、红宝石、翡翠,还有钻石。那些只不过是被压缩的元素,一旦映照在人们的眼眸里,在人们的手中传递时,就变成了蕴含着恐怖魔力的魔石。 而那股魔力最后凝缩而成的东西,就是走私宝石。那是由宝石耀眼的光芒而产生的影子般的存在。只要宝石存在,作为影子的走私宝石也一定会存在。 诞生这个世界的影子、走私宝石的地方,在这个世上数不胜数。 贫穷的矿工在宝石矿区私吞盗窃的宝石;强盗用枪托敲碎珠宝店的展示柜并拿走宝石;海盗击沉搬运宝石的商船;抢劫犯从名流的脖子上抢夺宝石。 在反政府组织所掌管的矿区,宝石是用以交换武器和毒品的通货—— 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诞生的“暗”之宝石,是无法那样直接出现在光明的世界里的。因此,黑手党这样的非法组织就需要为此采取一些手段。他们会让流通来横滨港口的暗之宝石重新见光。运货员将宝石带到横滨租界,由收买赃物的黑店买下,再由熟练的加工工人将宝石处理到无法判明来处的程度。他们把项链变作手镯,把手镯变作耳环,把耳环变作戒指,为宝石带去第二次生命。像这样诞生的全新的宝石,会由黑手党所庇护的鉴定师附上正式的鉴定书,由中介商进行流通,最后摆进一流宝石店的柜台里。 对于黑手党来说,宝石走私业是非常重要的收入来源之一。 因为这些走私宝石不用交关税,也省略了流通管理企业的中间榨取环节,往往会产生巨大的利益。 但是,像宝石这样拥有魔力的物品,无论如何都会吸引鲜血与暴力。要想压制这些,并使宝石能够稳定流通,需要的是无论怎样的暴力事件都能一口咬碎的,比之更过的暴力。 目前来看,中也已经完美完成了那个任务。实在是过于完美了。 连不少集团的老手都为此感到惊讶。因为谁都没有没想到一个只有十六岁大的小子竟能如此完美地将宝石走私市场操控自如。 但也有少数人并不为此感到惊讶。他们是曾经与中也所统领的“羊”所战斗过的人们。作为长时间让黑手党头疼不已的组织首领,区区操控一两个宝石市场又有什么值得讶异的。 但是,不管是惊讶、赞赏还是嫉妒,中也都无所谓。他真正想要的东西,他们绝对无法给予。 中也把文件像扔小石头般草率地扔到了座位上。 然后轻声嘲讽道:“照这个样子下去,不知道还要花几年。” 司机只装作没有听见。 中也乘坐的高级车,按照计划向着安静的住宅街驶去。 只有金翅雀在低空中鸣叫,除此之外一片死寂。不论是电车的声音,还是上下班的喧嚣,都无法传达到这里。车静静地行驶着,在一家店门前停了下来。那是一家由砖堆砌而成的旧台球吧。招牌上用蓝色字体写着店名“旧世界”。由于还未到早上开店的时间,霓虹灯也并未亮起。 中也下了车。汽车没有打破住宅街的寂静,悄悄地离去了。 中也打开了店门。 五把枪迎接了中也。 “店还没有开张哟。” 男子持枪说着,将手枪枪口抵在中也头上。 “不过尸体就可以随便进去了。” 另一个男人说着,将短管榴弹枪抵上了中也的胸膛。 “连保镖都没有,也实在太不谨慎了吧,宝石王先生?” 又一个男人说道。用手枪朝着中也的侧腹部靠去。 “即使是你,也不可能用这个姿势防住一切攻击……” 另一个男人说着,将可以收进掌中的小型手枪贴在中也的脖子上。 “那么你准备怎么办呢?无敌的重力使。现在马上哭着道歉的话,还可以给你个痛快。” 最后一个男人站在中也的正面前说道。他用长管枪瞄准了中也的眉间。 此时正是进退两难的间隙。如果中也攻击其中一个人的话,就会被剩下的人攻击;后退的话又会被人从正面射击;往前走则又会被人从后方射击。 中也没有做出反应,甚至连表情都未曾改变。室内的空气一下子凝固起来,所有人都开始向扣扳机的手指上施加力气。 嘭!干瘪的声音回响在周边的街道中。 中也从始至终都站在那里,头上流血般垂下几条。 ——色彩斑斓的装饰带。 “中也!恭喜加入黑手党一周年!” 接着男人们愉快的声音在店内响起。 中也厌烦地环视了一圈众人。 “傻的吧你们……” 所有人的枪口都冒着白烟,中也的头上也挂着色彩鲜艳的纸带,纸屑飘雪般在空中舞动着。 男人们得意地笑着,望着浑身沾满纸带的中也。 聚集在那里的是黑手党内互助会的成员们。只不过这并不是一般的互助会,所有人都担负着组织的未来,都是组织内同辈中的领先者,地位都与中也一样或更高。并且,所有人都是 25岁以下的年轻一辈,是被组织称为“青年会”的黑手党的狼崽们。 中也叹了口气,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冷冷地朝店内走去。 “什么嘛,中也,不高兴吗?”高个子男子冲着中也的背影说道,“大家可都是为了你才聚在一起的。” “别庆祝什么一周年,”中也说了要拒绝的话,“没什么好高兴的。” “别说那种话嘛。你绝对会中意的。”高个子男子追着中也说道。“之后还有赠送纪念礼物的环节。跟学生似的很开心对吧?” 中也停下脚步,回过头盯着对方。 “也就是说你就是主谋吗,‘钢琴家’。你的玩笑实在是太没品味了。” “那是自然。为了能用没品的笑话捉弄大家,今天的我也在继续呼吸着啊。” 用若无其事的笑容回敬中也讽刺的黑手党,穿着黑色外套和白色长裤。组织内通常叫他 “钢琴家”——他的衣服总是只有黑白两种颜色。他个子很高,手指很细,脸上总是浮现着愉快的笑容。他是这个青年会的创立者,在其中担任着领导者的职责。邀请中也加入青年会的也是这个男人。 与其说他是黑手党,不如说他更接近于手艺人一些。 他几乎可以说是这个横滨唯一可以制造高精度假钞“完美假钞”的人。但是由于他性格反复无常,一旦对制成的假钞有所不满,就会将到期日弃之不顾好几个月,即便那是首领的指示。 顺便一提,他的绰号“钢琴家”,并不是因为他单调的黑白色服装。他在杀死敌人时,会使用装有碳钢钢琴线的电动卷线机。一旦被这种钢丝缠上脖子,再大的力气也无法脱离它,几秒内就会被割下首级。最后剩下的只有肩膀中间完美的平面,和大量的鲜血与受害人残留的悲鸣。 这个反复无常、纤细而又残酷的男人,现在也被称为最接近黑手党干部的年轻人。 中也向店内走去,另一个男人向他搭话。 “哈哈哈!中也这表情,最棒了!至少我可是非常赞成这次的节目的!年轻一辈的明星,原本是黑手党敌人的‘羊之王’中原中也!光是能够看到你那苦恼的表情,加入这个青年会都值了!” 金发的青年转着手中的散弹枪响亮地笑着。 中也瞪着金发的青年。 “哼,随你怎么说吧。如果我没注意到刚才的是节目,最先没命的就是你了,‘信天翁’。” “哇哦。不好意思,我可没有柔弱到会被中也杀死。中也引以为豪的拳头在打中我之前,就会被我的砍刀砍断了。” 说着,从上衣深处悄然出现了一把极宽的廓尔喀刀。反光的刀刃在空气中轻巧地斩过几次后,青年放开了手。 砍刀由于下落的冲击扎进了地板,伴随着一声沉重的响声,地板上出现了放射状的裂痕。 青年笑了。 青年愉快的脸上总是带着笑容,他的外号是“信天翁”。 他是个非常轻浮的人,比任何人都能说。即便是在枪林弹雨、血肉横飞的战斗中,部下也能够轻易找到他的位置。因为只要顺着说话声或是笑声走去,他一定就在那里。 据说“信天翁”掌握着港口黑手党“快于步行的一切”,也就是交通工具。那是他的领域。运输货物的车辆,或是能够避开海岸警卫队雷达的运输艇,都是他准备的。有时他也会根据情况筹备伪造车牌号的犯罪用车。 他原本是组织的“逃亡家”,只要是有操作杆的东西他都能够操纵,比任何人都麻利精准。甚至传说他曾操作着一艘破破烂烂的渔船从海岸警卫队的高速武装直升机中逃脱,而组织中的每个人都对这个传闻坚信不移。 惹怒了他的人在组织中活不过三天。因为车辆,换言之物品和金钱的流动都掌握在他手中。 一旦被他所厌恶,就会被切断一切经济活动,在眨眼间就变得身无分文。 “我说中也,来干杯吧,干杯。” 信天翁追着中也,向他递出盛了香槟的玻璃杯。中也却只是瞥了一眼就无视他继续向店内走去。 “哎呀哎呀,中也今天可真是特别地不高兴啊。”信天翁一边说着,一边用夸张的动作拿着玻璃杯,保持酒不洒出来。“虽然每个月都大概会有一次像这样不快的日子——发生了什么事吗?是做了什么讨厌的梦吗?” 讨厌的梦。 在听到那个词汇的瞬间,中也回过头,脸上窜起怒火。 “才不是那样!” 中也的怒吼让店里的玻璃都开始震颤。 “哇真是可怕……那你说是因为什么?” 中也稍显犹豫,游离了一下眼神——然后稍微没什么精神地说道:“还不是因为你连着好几天都在我楼上又喝又闹到天明,信天翁。每次都要我来提醒你,你家的地板就是我家的天花板啊。” “讨厌啦,怎么可能忘记呢?当然是知道了才这么做的啊,邻居先生。”信天翁不带恶意般笑着。 信天翁和中也住在同一栋高级住宅中,就在中也的楼上。在中也看来,这简直是港口黑手党犯下的最大的错误之一。信天翁有时会心血来潮地冲进中也的屋子里,一边说“来帮我干活”一边把中也拽出去,然后用车或船或直升飞机将中也带去意料之外的远方战斗地带。 托他的福中也现在很擅长游泳,毕竟信天翁并不是每次都会准备回去的交通手段。 中也无视了信天翁,向店内走去。就在中也准备将外套挂上衣架挂钩时,一个手持香槟的男人出现在了身边。 “呵呵……恭喜……一周年,中也。”男人从剪得整整齐齐的刘海深处,用阴暗的眼神看着中也,不停笑着。“没想到你居然留到了现在……呵呵。” 男人消瘦异常。纤细的手腕在衬衫的袖子里晃动。他没有拿香槟的手中握着输液架,从输液袋中伸出的管子消失在衣服深处。 一言以蔽之,这是个看起来极度不健康的男人。 “医生。”中也接下了他递出的香槟,然后向里面看了看,“应该没往里面放毒吧你。” “没放。”被叫作医生的男人阴沉地微笑着,“毕竟光是靠下毒可杀不死你。” “你怎么知道的?” “是经验。”他的眼中带着暗光。“我用毒杀了不少人了。” 这个外表看起来极不健康的青年,也是黑手党总管医疗的“医生”。 黑社会中有不少没有执照的黑医,但他不同。他在北美洲取得了医学博士学位的头衔,是个货真价实的医生。 在黑社会,黑医是需求量极大的一个职业。在正规医院中会遭到通报的某些伤——枪伤或是拷问的伤——在需要治疗这些伤的时候,只有去借助他们的帮助。这点即便是港口黑手党也是一样的。 但也有不同之处。在港口黑手党,医生尤其受重用,享受着优待。因为他们的首领森鸥外,原本也曾是黑医。 但哪怕是在人才济济的港口黑手党的医疗团队中,“医生”也仍是最好的医者。 他在这个年纪就已经拯救了将近八百人的性命。同时也带有目的性地夺走了相近数量的人命。 他的目的是接近神明。他的信条是“每当救下一个人,就距离神明更进一步。”他的目标是,拯救神在圣书中杀死的同等数量的人类,拯救二百万人的人命。为此,他加入了黑手党。 然后凝神等待着人像蝼蚁般死去的大规模斗争的发生。 “真是的,搞这么大阵仗,没想到居然连医生都来了……”中也说着环视了一圈四周,“说到底区区一周年,到底有什么值得开聚会的?” “这点还是由我来说明吧。”声音温柔的青年缓缓走了出来。“因为中也加入后的第一年,在黑手党中是最艰难的一段时期。” “什么?” 青年微微笑了起来,那微笑带着蛊惑般的甜美。他的容貌异常标志,那蕴含魔力的美,男装时让女性迷失其中,女装时又能让男性软了骨头。 “对于加入黑手党的人来说,最初的一年是最为艰险,可谓是deadman’s curve(死亡拐角)。在这段时期里,大多数的人不是逃跑就是被击溃,抑或是引起某些问题而被组织消灭。所以这是‘存活祝贺’。” “那还真是有趣。原来是觉得我会因失手而被击溃吗,‘宣传官’?”中也盯着他说道。 “不,并没有这样想哦。至少我是这样的。”被称为“宣传官”的男人说到这里,妖媚地微笑了起来。 宣传官——他的工作在在场所有人中也算得上是极其特殊的。 充当与光明世界的交涉窗口,这就是宣传官的工作。 即需要抛头露面的工作。 掩护机构的谈判,与政府或官员的会面或交涉,视情况而定还有应对媒体,都是由他来进行的。如果说港口黑手党有所谓门面的话,那就是他了。 想要杀掉他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讲,比杀害首领难度更高。 原因在于——他是个现役的电影演员,是个甚至在海外也有狂热支持者的明星。 如果他被杀害,或是行踪不明,这件事就会登上全世界媒体的头条。一旦变成那样,必然会引起骚动,究竟是谁杀了他——换言之,全世界的目光都会集中在搜查嫌疑人上。对于黑色组织来说,这是绝对想要避开的情况。 再加上,宣传官本人也是强大的异能者,由于他本人的能力是能够对攻击者的杀意进行反应的反击型异能,想要不留证据静静地杀掉他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然后一旦被挖出了犯人的名字,全世界的媒体都会开始疯狂地披露杀人犯的身份、目的、黑幕。下达杀害命令的组织相关者的隐私就会被完全暴露在公众视野中,再也无法挽回。组织就此迎来终结。 他是死后才会初次发动的炸弹,是太过恐怖导致谁也无法出手的死亡陷阱。同时他所持有的武器远不止是名气。他是与生俱来的演员,由他的演技所衍生出的口才与交涉能力,还有被称为“他的脸描绘出了最完美的曲线”的美貌。尤其是处理和合法世界的问题时,在他来到谈判桌前的瞬间,大部分问题都已经得到解决。 “说到底,即使假设你被组织所驱逐,我也完全不介意呢。”宣传官羽毛般轻飘飘笑了起来。“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我就来劝诱你也来做我的本职。让我们一起作为电影演员,将世界作为目标吧。” “绝对不要。”中也摆出了一张仿佛喝了毒药般苦涩的脸,“再说一遍。绝对不要。” “一周年这种东西,我可是反对了的。” 忽然一道平静的声音在店内深处响起。 并没有大声叫喊。也并非是带有威压的音色。但所有人却都沉默了,向传出声音的方向看去。 一个穿着不起眼服装的男人站在那里。 “‘冷血’。”中也用带着警戒的声音说道。“是啊。庆祝的聚会实在是不适合你啊。” 那个男人没有流露出一丝情感,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他的存在感哪怕是在高调华丽的青年会中也实属异类。他并没有散发出任何锐气或印象,反倒有着一种仿佛会吸收周围一切动静声响的、黑夜般的寂静。 “冷血”。仅次于钢琴家的老资历,沉默、没有表情的男人。爱好朴素的服装。他的工作也非常的朴素又常见,尤其是在黑手党中。 杀手。 他杀人不使用异能。甚至不使用枪械。虽然随身携带着小刀,但是也不会在工作中使用。他必然会使用那周围存在的东西来完成工作。钢笔、酒瓶、电灯的装饰绳。一切事物在他手 中都会瞬间变成比子弹还危险的凶器。 所以他不管在怎样的场合都能杀人。不论那里是沙漠,还是宫殿,又或是银行的金库。 而冷血还有着一项特技。有人在他的附近发动异能时,他能够通过皮肤感觉到。这既不是异能也不是什么技术,而是他的体质。因此他能够瞬间感知到适合杀人的场合与时机。因此,他比那些战斗系异能者杀害成功率更高。组织对他的信赖也更强。由于他没有异能,不会被异能特务科或是军方的异能犯罪对策科盯上,也无法建立起有效的防范方法。正可以说是影之男。 组织内都说,如果说要杀中也,成功可能性最高的恐怕就是“冷血”了。 “真没想到你会来我的庆祝会,‘冷血’。你不是讨厌我吗?”中也挑衅地笑道。“‘羊’ 之时代,你我曾相互厮杀。你暗杀我失败后,评价应该降低了不少吧?” “我确实反对了这次聚会,但那并不是因为讨厌你,也不是因为憎恨你,只是因为这会无用地惹怒你。”他的声线从始至终不曾变动,也无法感受到有感情的波动。“在场没有人认为你会在一年内被击溃。” “什么?” “我们都以为你会发起反叛。”冷血的声音,如同冰块碎裂般尖锐。“港口黑手党的敌对组织,‘羊’的头领。我们都以为你会背叛首领,向港黑挑起战争。为了不变成那样,钢琴家邀请你加入了青年会。” 中也撇了一眼钢琴家。钢琴家正面无表情地注意着对话的发展。既不否定也不肯定。也就是肯定的意思。 “……哼。是吗。”中也注视着所有人。“也就是说所有人都把我当作刚出生的婴儿般温柔地守护着我吗。那可真是感谢了。为了不让我发火,还给我玩具,奶嘴甚至拨浪鼓。托你们的福,我活着迎来了一周岁呢。那确实是需要举办一次盛大的聚会呢。” 中也说着,捏碎了手中的香槟。液体纷飞。即使是看着这个画面,冷血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动摇。 “警惕你是有证据的。”冷血继续说道。“六月十八日,下午三点十八分。上次惹怒你的那个宝石贩卖商,被你打得需要在病床上躺三个月。原因是向你提了‘某个问题’。一个很随意的问题。但是你听完这个问题,却把贩卖商一口气掀飞到了三层高的屋顶上。” “还有这种事?早忘了。”与回答的内容相反,中也的视线及其锐利。“那么来试试现在再问一次那个问题吧。只要你有那个勇气的话。” 冷血沉默了。他的脸仿佛会吸收一切感情般,毫无表情,持续了五秒后,说道。“‘你生于何处?’” 中也反应迅速。抓住冷血的衣领,粗暴地将他拉到身前。 衬衣的某处接缝被撕裂开,发出刺耳的声音。 “你这只手是想做什么。”冷血俯视着抓着他衣领的手,毫无感情地说道。 “那就全看你了。”中也没有放松力道。 边上传来信天翁困惑般的声音。“喂喂—,差不多得了。”然后抓住了中也的手。“别因为这种问题就发火啊,中也。一点都不像你啊?” “怎么才叫像我,可不是你说了算的。宰了你哦。” 中也迅速弹开了抓住了自己的手腕。被弹开的信天翁向后踉跄了几步。 中也本想继续往前走,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一杆台球球杆顶在中也的太阳穴处,仿佛水平抵上的刀剑的剑尖一般。 “喂……这个杆子是怎么回事?”中也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问道。 “那就全看你了。”冷血手握球杆说道。 中也将上身从球杆处拉离,而后将头重重撞上球杆。 球杆被弹飞了出去。 无数木片在房间中飞散开去。其中大部分都是向拿着球杆的冷血飞去。锐利的木片切开了右边的太阳穴,血从眼角处流了下来。但冷血连眼睛都未眨一下。 “到此为止了。”一旁传来了到现在为止最为冷酷的声音。 不知何时钢琴家站在了中也的背后。撩起的袖口处延伸出透明的钢琴线,缠住了中也的颈部,仿佛高级的首饰一般。 “中也。”钢琴家冷冷道,“‘不对同伴使用异能。’这个青年会最首要的规则。忘了吗?” 虽然叫作钢琴线,却与平常乐器使用的不同。这绝非是那么简单的事物,而是能够绑吊起钢筋与混凝土的、完完全全的工业用钢丝。 并且钢琴家的袖子深处还藏着卷线机器。一旦启动那个机器,钢琴线就会变身为世上最轻的断头台,干脆利落切下人的首级。即使中也用重力操作减轻了钢琴线的质量,也无法减缓卷线机的速度,无法阻止钢琴线切落头颅。 “我知道你不开心的理由。”钢琴家说道,“再这样下去你就要输给太宰了。你必须得先一步比太宰成为干部才行。毕竟说到底你加入黑手党也只是为了只有干部才能阅览的机密文书。这份文书上写着你的真正来历。” 中也的表情变了。 “为什么知道这个……” “然而,照这个速度要成为干部至少还要花费五年。” 中也的眉间蹙起了深深的褶皱,咬牙切齿道。 “别再说下去了。” “不要,我偏要说呢。”钢琴家脸上浮现出冷酷的笑容。“我从首领那里听说了几乎所有事。” “你说什么?”中也沉下脸来。 “被命令了啊。‘中也加入青年会后,你就负责监视他’。有没有入手什么新的情报,是不是独自去调查了机密资料的内容。” “你说……监视我……?” 钢琴家点点头。“这是必要的措施吧。一旦失去了查看资料这一理由,你早晚都会向首领露出獠牙的吧。毕竟你可是原敌对组织的人啊。那理由我也听说了。可真是令人震惊的真相啊。” “……别说了。”中也压着嗓子低声道。 “‘荒霸吐’。又名军用人工异能研究体、‘试作品·甲二五八号’。那就是你。你怀疑自己不是人类,而仅仅是一个人工人格。其依据就是——你不会做梦。” 中也发出了无声的吐息。 这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事。中也的右手如蛇般闪过,抓住了钢琴家的手腕,并将手腕处的电动卷线机彻底摧毁破坏。然后中也用左手捡起掉落的台球杆碎片,将尖的那一侧顶上了钢琴家的喉咙。 中也外的其他人早就迅速行动了起来。 宣传官从西装内侧取出了一把冲锋手枪,对准了中也。信天翁的砍刀紧挨上中也的颈部。 医生取出注射器抵上中也的太阳穴。冷血拾起碎裂的香槟碎片,将尖端凑近中也的眼睛。 然后一切都静止了。 所有人都没有动弹,甚至止住了呼吸,仿佛静止的照片一般。唯一在动的,只有日照下闪耀着舞动着的尘埃。 任何人只要有稍微的动作,就会使一个人的生命就此消逝。但是谁又没有动作。 “动手啊。”中也说道。他的声音仿佛是拉紧的弓弦发出的震动。“谁先来都行。” “好吧,动手也行,不过在那之前先让我把活动计划做到最后。”钢琴家平静地说道。 “什么?” “不是说了还有一周年的纪念物要送吗?”说着从怀中取出了那样东西。“就是这个。” 中也表情警戒地移动着视线。然后——冻住了。 “…………………………………………啥?” 说出口的瞬间,一切都停止了。甚至连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一般。 中也的手脱力了,手中抓着的台球杆的碎片掉落了下来。发出了‘咚’一声无机质的轻响。 中也仿佛忘记了周围的状况般,颤抖着将那样东西接在了手中。 那是一张照片。 “是相当有价值的东西吧?可是废了我不少功夫啊。” 费 中也着迷了般将脸靠近那张照片。钢琴家的声音并没有传到他的耳内。所有人都苦笑着收起了武器。中也却连这也没有察觉。 “下次要是再被问到那个无聊的问题,就亮出这张照片吧。” 照片上印着的,是五岁的中也。 不知何处的海岸。照片以海为背景,印着穿着麻制和服的中也和一个青年。两个人牵着手,齐齐看着摄影师的方向。许是斜照下的阳光太过耀眼,青年微微眯起眼微笑着。幼年的中也,用一张写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般的脸盯着摄影师。 “这张照片是在西部的一个古老的村庄所拍下的。”钢琴家说道。“现在已经是废村了,那一带已经没有人居住了。但是,医生从附近的村庄保管的医疗记录中找到了头绪。——医生。” “呵呵……人会说谎,齿型记录可不会。”医生的脸上浮现出虚弱的笑容,拿来了别的文件。“医疗记录的保管义务有好几年……正是这个义务带来了希望……呵呵……” 中也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对比着医生和他递出的文件。 “功劳全让你一个人揽去了可不行啊,医生!”信天翁一边递出另一份文件一边说道,“没有我的话,你们可连医疗记录那一步都到不了。诊疗所倒闭之后,医疗记录都是集中保管在医疗法人处的。我从多如沙粒般的法人中,顺着记录找出了目标的保管场所!我还把那里看起来像是目标的资料保管人从头到尾威胁了——拜托了一遍,才终于找到的!” “当然,不论是怎样优秀的探险者,没有最初踏出的一步都是无法到达目的地的。”宣传官轻笑着,再次递出了另一份文件。“我拜托了私下里认识的女性,让我阅览了政府和军方的相关资料。当然,与研究相关的资料作为极秘资料在战后立刻就被处理掉了,但我还是知道了军方的某支部队曾在西部进行过疑似人体实验的募集,这就是最初的线索。也就是说,我才是最大的贡献者。” 中也似乎明白了整体是怎么回事,小心翼翼地将视线投向了最后一个人。 冷血。 “……我没什么特别大的贡献。”冷血一边说着一边递出了最后一份资料。“我只找到了你父母的兄弟构成以及以前的家族系谱图,还有你就读的学校的所在地、成绩表和学年照片,还有你备案的出生记录。因为钢琴家的指示是‘不要让首领知道我们在调查这件事’,所以我没有去委托情报商,而是自己去闯了八次空门。” “八……八次?” 中也一边接过资料,一边惊讶不已。冷血点头,然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微笑。 了解他日常状态的人很少。然而不在工作状态时的冷血是稳重的、爱好咖啡和唱片的温厚男人。知道他这一面的人绝不算多。 在这里的五个人都是知道的。 中也环视了一圈所有人。所有人都在微笑。钢琴家。信天翁。医生。宣传官。冷血。 港口黑手党的俊杰们。 “为什么。”中也看着照片。“这可是……反抗首领的行动吧。” 对首领来说,中也出生的秘密是能够将他束缚在组织的“枷锁”。只要这份枷锁还在,中也就不会背叛港黑。 但是钢琴家却一脸轻松地耸了耸肩。“虽然我被命令监视中也是否知道了秘密,但可没被说让我隐藏秘密啊。” 中也凝视着钢琴家,像是在探寻他话语中的意图。 “为什么。”中也的表情闪过了一丝不安。“为什么会做到这种程度?” “就算你问为什么,”钢琴家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不是说了吗。这是一周年纪念。” “但是……” “也算不上是什么大事。”宣传官反倒是对中也的态度感到十分困惑一般,环视了一下所有人。“非要说的话,我想想。” 然后宣传官用相当理所当然的表情说道。 “因为是‘同伴’啊。——你在‘羊’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吗?” 不是的。 中也动摇的表情阐述了这一事实。 在‘羊’,所有人都依赖着中也。中也反过来依赖他人的事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那么这样想如何呢,中也。”宣传官张开双手,表情柔和地说道,“这不是礼物,是‘旗帜’。在古罗马,扬起军旗的理由只有一个。是为了告知众人。‘我等就在此处,乃是被选中的一员。’——我们六人不论是谁陷入危机中时,你都会想起这面旗帜。于是都会聚集到这面旗帜之下。……我期待着这件事的发生哦。” 然后他微微斜着头。 “呵呵……真是不错的名演说。真不愧是宣传官,恐怕用这口才哄骗过不计其数的女人吧……”医生自言自语道。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呢。”宣传官若无其事般地笑着。“对了对了,顺便一提这个青年会可是有‘旗会’这一正式名称的,刚刚的比喻就是从中而来。不过话说回来,记得这个名字还会使用它的,也只有身为创立者的钢琴家了。” “‘旗会’?”信天翁歪着头。“感觉像是第一次听说。” “喂喂,忘了吗?真是个让人苦恼的家伙啊,最开始就说了吧。是吧大家?” 钢琴家环视了一周所有人——但,没有一个人变了表情。 “等等,难道说真的,谁都没记住吗?这可是我苦恼了三个月才取出来的名字啊?” 所有人都从钢琴家身上移开了视线。 只有中也一直注视着手中的照片。不是注视着照片上的东西,而是仿佛照片本身就是一切的答案一般。 “中也,恭喜加入港黑一周年。”所有人都说道。 中也有一瞬间——几秒钟的时间,露出了孩子般不知所措的表情。 中也打量着所有人,打量着资料,打量着照片中的自己。 “怎么了?” 听到钢琴家这样说道,中也猛地回过了神。 “你这……” 然后努力装出一副满是怒火的表情,想开口怒骂些什么,却什么都想不出来。 所有人都满脸疑惑地看着中也。 中也忽然背过身去,朝着入口处大喊。 “啊啊,是这样吗!”中也无故大声道。“也就是说,你们的目的就是让我不经意间看见这些,然后让感动的我哭着道歉,是吗!” “嗯?倒也不是……” “我怎么可能会上这种当,听好了,我绝对不会上当!”中也保持着背对他们的姿势,迈 着粗鲁的步伐向外走去。“我回去了!都不准跟过来,听见没!谁都别想看我的脸!” 钢琴家愣了一下,看了一圈所有人,然后对中也说:“是吗。既然中也要回去了那就没办法了。根据我的计划表,接下来的流程应该是所有人一起打台球比赛……那就只有我们去打吧。” “即使主客要回去了也要打吗?”宣传官扬起了眉毛。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万幸的是还有不少酒。久违地玩一通,让工作上的烦忧都消除一空吧。第一名还有奖品哦。” “那还真是不错呢。” “喂,中也。似乎是这样呢,路上回去小心点!”信天翁向入口处挥手道。 “随你们的便!” 中也说着踢开门,走出了店门。 “唔嗯。”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然后看向门口,什么都没说。 时间沉默着过去了十秒、二十秒。 谁都没有说话,一动也不动。 三十秒。四十秒——就快要到了的时候,店门被微微打开了。 “一群混蛋。赶紧说明规则。奖品都是我的。” 中也站在门口,脸上仿佛不甘心和愤怒对等地混在一起的表情。 “就该是这样才对。”钢琴家微笑道。 之后的时间——店内的风景就变成了普通的台球吧。 球撞击的声音,脚步声,欢呼声,怒骂声,呻吟声,杯子相撞的声音,球落地的声音,年轻人的笑声。仿佛世上随处可见的光景般。 室内所有人的资产相加,能买下这条街上好几块地。但是他们的特殊之处,在此刻却丝毫看不出来,仿佛是随处可见的普通年轻人间的对话。 “上次的最后一名是谁?” “你也就趁现在能说这种话了。” “酒不够啊。” “哈哈哈,醉了然后手就不受控制了!然后就输了!” “确实不受控制了。打进的球好像只有你的三倍。” “可真敢说啊—!” 热闹的店里回荡着某人向自动点唱机点的音乐。在古典管弦乐器的音乐背景下,台球、香槟及俏皮话相互交织着。 这是在任何一个街角处都随处可见的景象。谁都渴望着的,并非是那么难以入手的,失去时却会在一瞬间消失的东西。仿佛香槟的泡沫般易逝的时间。 就在那里。 “呵呵呵……这招定胜负。” “话说回来,我看见你和一名金发的女性在港口散步哦。是你新的女朋友吗?” “啊,什么?……啊。” “哇,这还真是过分。” “这都是啥,我说你们,就这么想输给我吗?” “哇,球的配置也太糟糕了,别转去中也那边啊!无敌的本大爷王子又要得意忘形了!” “你说谁是本大爷王子!” “总而言之,赶紧决定!下一个人,拜托你了啊!” 然后——球被射了出去。 这是完美的一击。 被赋予了跟进球的回旋的母球滚动着,击中了目标球。目标球撞得第二个球跳起,引起连锁撞球的目标球接二连三向桌上的球撞去,不断改变着自己的轨道。被赋予了动力的各色彩球在桌上描绘出复杂的几何图案。 “哇哦。” 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气。在一连串肉眼无法追上的复杂的反射反应之后,最终目标的黄白九号球,流向了中央球袋。 然后,仿佛是深呼吸一般,九号球缓慢落入了球袋。 短暂的沉默过后,所有人都欢呼了起来。 “好厉害!”“刚刚的是什么,即使在职业比赛中也看不到啊!”“真是极具艺术的轨道。” “真是遗憾啊中也,你的连胜就这样被阻止了。”“这是新的王者的诞生。”“刚刚是谁打的?” 在此时发生了一件奇妙的事。 所有人都震惊了。然后所有人都寻找着打球的人。 “咦?” 刚才为止房内还是六个人——但是,现在却有七个人。 “不必称赞。” 第七个人说道。 青色西服,手脚修长,黑色的长发和鸢色的眼瞳,五官端正,却是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像是拿着仪式用的手杖般垂直捧举着球杆。 “奖品也不必了。本机不过是遵从了搜查手册,在向人类询问情报前,需要先通过交流与其拉近距离。看来和计划的一样,通过台球游戏加深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了。那么现在开始执行任务。” 青年的声音平稳而通透,眼神无比认真。 安稳的台球大赛,到此结束。 ——砍刀发出仿佛要烧尽整个空间般的声音,向青年的头部疾驰而去。 “哎呀。” 青色西装的青年偏开头回避了那劈裂空气的刀刃。还没来得及抽离的发梢在空中散开。 挥出砍刀的是信天翁。被避开了刀刃的信天翁仍是冷静的表情,压低了整个身体。 出现在他身后的,是手持球杆的冷血。他全身像弹簧般弯曲着、射出来仿佛狙击子弹般的一击。 青色西服的青年毫不费力地避开了。追击的攻击接二连三地跟了上来。球杆擦过鼻子上的皮肤,擦焦了头发,刮过了耳边的绒毛,并没有直接击中目标。全都被隔着几毫米的距离避开了。 “真能干啊。” “哈哈,有趣!连门都没敲就进入这家店,想必是相当渴望被杀掉吧!这就来实现你的愿望吧!” “明明我们已经进行了友好的游戏,搜查对象的攻击性却上升了。这并不合理。究竟是为什么呢?” 狼群并没有等待青年的回答。青年因回避球杆而崩坏了架势,钢琴家早已绕到了他的背后。 从钢琴家的手表处,延伸出一圈闪耀着的细线。 “辩解的话就等你的头落到地上了再说吧。” 线缓缓落在了青年的脖子上。用肉眼几乎无法察觉,只能看见反射的光的线,缠上了青年的脖子。 钢琴家晃动手臂,环状的线急剧收缩,向袖子中卷缩而去。中也只破坏了一边的卷线机,而钢琴家两手的袖子中都装有卷线机。 而藏在袖子中的电动卷线机一旦开始运作,就会成为一个不论怎样的力量都无法摘除的死亡断头台。 青年立刻将球杆夹在脖子和线中间。但是木制的球杆也被卷缩的钢琴线仿佛咬碎砂糖点心般切断了。 于是钢琴线紧紧贴住了青年的脖子。 接下来就只剩毫无怜悯的钢线将青年的首级平整地切断。 然而事情没有这样发展。 “什……” 青年没有躲避。甚至没有尝试将线摘除。 因为没有那个必要。钢琴线在青年的皮肤表面滑动着。 只有卷取机轰鸣着试图咬进他的皮肤,仅此而已。甚至连一道伤痕都没有留下。 “检测到表皮从动件上的负荷。”青年面无表情地说道。“根据设定中的自卫程序,将采取逃离行动。” 然后突然间横向旋转,没有任何的预备动作,那人的身体像车轮般转了一圈。皮靴在空中画了个圈。钢琴家的卷线机无法承受其旋转速度,连钢琴线都一起被扯碎了,碎片在空中飞舞。 “哎呀,这可真是精彩。”钢琴家一边后退一边说道。“是战斗系的异能者吗?怪不得敢一个人就这样潜入黑手党的巢穴。” 所有人都迅速拉开了距离。 对于战斗系的异能者而言,通常的战斗规则是不通用的。因为他们是与枪或刀不同的,未知的灾祸。一旦应对不当,就会有立刻死亡的危险。 年轻人们立刻拉开了距离,采取了应对异能战斗时的阵形。 “不,不,本机可不是什么奇怪的人。”说着,青年从西装的胸前取出了一枚黑色的徽章。 “我叫亚当。如你所见,是欧洲刑警警察机构的刑警。” 室内的空气变了。 “警察?”钢琴师的脸上浮现出刀子般锐利的笑容。“是吗那么亚当先生,的确是如你所说,我们之间产生了误会——你要是以为警方闯入这里,还能够活着回去,那就大错特错了!宣传官!” “我明白了。” 宣传官从外套里取出两把冲锋手枪一齐射击,以每秒十发的速度吐出弹丸。 自称为亚当的青色西装的青年高举手背,进行防御。九毫米的子弹从手背表面滑过,向斜方弹飞了出去。 “检测到冲击!距离到达破断应力的极限还有63%!”名叫亚当的欧洲刑警大喊道。“你们的行为有可能导致国际搜查官的破损!” “果然是物理攻击不起作用的异能者啊。”钢琴家用冷静的眼神看着对方。“宣传官,你就这样压住。我们切换成拘束战术。” “等等。”冷血拿着球杆,发出苦涩的声音。“皮肤没有感受到讨厌的感觉,这……” 冷血今天第一次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这家伙不是异能者!” “——什么?” 所有人的脸上首次浮现出了混乱的表情。 这根本不可能。 钢琴线不管用,连九毫米的子弹都能空手弹出去的人,不是异能者——这根本不可能。这与重力逆行,与太阳和月亮相撞一样不可能发生。但是,冷血的直觉也不可能出错。 人在遭遇相互矛盾的状况时,很难继续维持住战线。由此完全有可能会发展成混乱和逃亡。 但他们都不是普通人。 “有趣。”钢琴家笑了。“那么先下手为强!只要干掉这家伙,接下来的一周里里的谈资就都是他了!所有人,允许使用异能!” “异能隐匿解除,收到。” “哈哈!就该这样!” “呵呵……把你开膛破肚。” 紧接着,室内出现了无数个光点。 如同紧握着的拳头般大小的光芒。既没有热量,也没有重量。它像公转的星星一样,围绕着身穿蓝色西装的亚当旋转起来。 就在这时,亚当的姿势崩溃了。 “咦?” 亚当的皮鞋沉入了坚实的地板,仿佛踏进了柔软的沙地一般。地上的木板哗啦啦变成了沙状,将鞋子吞了下去。他想要挣脱,但用力的另一只脚也开始下沉。他不由自主地把左手放在了地板上。于是那只手也沉了下去。 “这是……” 亚当扭过身子想抓住台球桌的桌脚,手背上却长出了什么东西。 有着被细小鳞片所覆盖的肌肤。像鸟类一样细长的脑袋。以及口腔中密密麻麻的牙齿。 那是一只恐龙。 小型恐龙的脖子以上,从亚当的手背上像植物一样生长出来。 “未在知识模块中发现相关情报。”亚当歪了歪头。 恐龙发出了叫声,向亚当的脖子咬去。 亚当扭头以毫厘之差回避。 但是,他的姿势也因此而失去平衡,进一步沉下了地板。 “再接一招。” 有人说道。 突然间,从天井喷出放射状的细线。细线缠绕在亚当身上,然后急速将他卷向喷出的地方。亚当的身体被砸在天花板上。亚麻色的沙子散落一地。 天花板上的木材散落了下来,在亚当呻吟的同时,线消失了。亚当在重力的牵引下落下,狠狠撞击在了地上。 然后再次被化身为沙之地狱的地板吞了下去。 “战斗评估模块无法识别当前状况。” 钢琴线再次缠绕在了亚当的脖子上。 “敢一个人挑战这里的六个人,还真是豪爽的失算啊,警察老爷。”钢琴家拿着 备用的卷线机,脸上浮现出刻薄的笑容,说,“同时承受这么多异能,哪怕是这个世界最强者也坚持不到十秒。——所以,这是一周年纪念的赠品。胳膊和腿都可以毁掉哦,中也。” “中也。”听到这句话,亚当改变了表情。“果然是你吗。” 然后情况一瞬间就改变了。 亚当故意把右胳膊往地板上一沉。恐龙惨叫着消失在地上。 由于右臂沉在地下,利用反作用力,左腿从地上露了出来。亚当用左腿踢了一下附近的台球桌。放在台上的球杆滚落了下来。亚当用返回的左脚脚尖抓住了球杆。然后将它踢了上去。 甚至没有看上一眼。 被长腿踢开的球杆在空中旋转着亚当的左手在背后抓住了落下的球杆。让球杆回旋了几次之后,用它捅向了沙地。 利用反作用力将身体从地上拔了出来。 “杂技演员吗你是!”信天翁叫道。 “不要再让他进一步自由行动了!”钢琴家发出了指令。 宣传官用冲锋枪连续射击着。 亚当在空中扭动身体,避过所有的子弹。每一颗子弹都与他擦身而过。亚当一边以最小限度的身体幅度穿过弹丸之雨制造出的死亡迷宫,一边在空中飞舞着,然后落地。 他着陆的地点是——中也的面前。 为了不让中也他们也沉下去,那个地方还没有被沙漠化。 亚当举起了球杆。 “中也!”有人喊道。 然后将球杆——丢在了地上。 “中也先生。”亚当单膝跪在地上,垂下头,采取了面对贵人时使用的最高级敬礼。 “我是来保护你的。” “……哈?” 中也陷入了困惑。他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采取服从姿态的欧洲人。 “本机是由异能技师沃斯通克拉夫特博士所制造的,第一型自主思考型计算机──亚当·弗兰肯斯坦。本机的目标是逮捕试图杀害您的暗杀者……暗杀者的名字是魏尔伦。保尔·魏尔伦。” “你说魏尔伦?”听到这个名字,中也的脸色变了。“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中也,你知道吗?” “暗杀者?” “这家伙,是计算机吗?” 年轻人们骚动了起来。亚当站起身,眼神认真地说道。 “中也先生。仅凭你一个人是无法击退魏尔伦的。因此本机被派来保护你。他不是普通的暗杀者,他是暗杀之王。暗杀之王保尔·魏尔伦——是你的哥哥。” * * * 颜色各异的球体在空中飞舞。 红色、橙色、深绿色,鲜艳夺目的颜色。所有颜色的球体,都在不同高度处一圈圈描绘着圆弧。 “好厉害……”信天翁目瞪口呆地说。 亚当把台球抛了起来。根据抛接球的要领,往空中一抛一接。九个球画出高度不同的复杂圆弧,像是拥有了生命一般在空中起舞。 “确实不是随便哪里的街头艺人都能做到的。” “顺便一提,”亚当一边玩着抛接球,一边一本正经地说,“位置最高的两个球的数字是互质的,也就是说它们永远都不具有共同的质因数。” 钢琴家抱着胳膊,瞪着跳舞的球。“嗯。5和8,接下来是4和9……确实是这样呢。” “啊?共通的质……什么?” “信天翁,拜托你了,你对数字的理解还是再加强一点吧。想要往上走,数字也是必要的。” 钢琴家一脸无奈地说。 台球酒吧的店内,六个年轻人围着亚当坐在桌球台上。所有人都在欣赏站在中央的亚当的杂技。 “这就是你的得意技能吗?” “不过是简单的物理运算罢了。”亚当面无表情地说,“重力加速度,空气阻力,旋转力矩,科氏力。对一直作用于物质上的物理量进行实时演算,并预测球的行动。这类的物理运算能力,人类远不及计算机。” “哦—,好厉害。”信天翁长出了口气。“虽然完全没听懂……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冷血点了点头。 “宣传官,你呢?” “事到如今还没懂的也只有你了。”宣传官面朝前方说道。 “就此结束。” 亚当把球一个个越过肩膀,扔向后方死角的台球桌。所有的球都被准确地投进了口袋。连续九个,全部。 然后是静寂。 “当当—!”亚当张开双手,突然间大声叫道。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亚当看了看大家,看了看被扔了球的台球桌,然后歪了歪头。“咦?没有人鼓掌。和存储器内的信息不一样。” “嗯,这家伙果然不是人呢。”冷血男人面无表情地说。 “呵呵……欧洲的异能技术比传闻中更加……”外科医生露出阴沉的笑容。“那个生物部件的技术,我也想应用在我的患者的治疗上……呵呵……” “那么,我想再介绍一下自己。”亚当向中也他们行了一礼。“本机是亚当。是前来暗中在这个国家进行搜查的人造智能调查官。喜欢的东西是橡子和草的果实。讨厌的东西是机场安保检查处的金属探测仪。梦想是建立只由机器刑警构成刑事机构,然后用机器优秀的调查能力来守护人类。” “只有机器的刑事机构?为什么?” “那当然是因为,人类是不完美的且非逻辑性的,而身为完美机器的我们显然更加优秀。” “突然说出了什么很恐怖的话啊……” “好吧,暂且相信你是一台机器。”钢琴家说道。“即便如此,问题也并没有解决。不论你是不是机器,我们黑手党和警察机关可合不来。刚刚也让你看到了一些异能。你怎么能够断言,你不会把在调查中获得的情报,特别是会给我们黑手党带来不利的事实,报告给当局?” “关于这点还请您放心。”亚当笑着断言道,“本机的任务不过是抓捕魏尔伦。除此之外的内容,比如黑手党的秘密情报,我并没有报告的义务。严格说来,是无法报告。我就是被这样设定的。” “为什么?” “关于这点,稍后再进行说明。”亚当微笑着说。 “这家伙在说谎。” 中也用坚决的语气说道。 所有人都看着中也。 “干嘛?”中也瞪着所有人。“别再想这个玩具混蛋是不是会保守秘密了。他说谎的是别的地方。魏尔伦是暗杀之王?哥哥?你是在看气氛说话吗?首先,保尔·魏尔伦想要杀我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 “是吗?”钢琴家看着中也。 “是啊。魏尔伦已经—”说到这里,中也将视线投向看不见的过去。 “死了。” “什么?” 然后中也迟疑着讲述了起来。 那是正好发生一年前的“荒霸吐事件”。其真面目是一名港口黑手党的准干部伪造了神的,声势浩大的叛变事件。 而这一事件归根究底的起因是九年前的——大战末期。 旧国防军秘密研究的人工异能生命体“荒霸吐”。而欧洲某国的情报员企图窃取这一国家最高机密。两名能力出众的情报员——他们的名字分别是阿蒂尔·兰波和保尔·魏尔伦。经由持有最高技术的两名异能者的手,“荒霸吐”被完美偷了出来。两人从军事基地逃了出来。 但是在两人逃出后,问题发生了。 保尔·魏尔伦背叛了。 他袭击了身为同僚的兰波,并打算夺取任务的成果“荒霸吐”。于是战斗由此发生。两个人都是超一流的异能者。战斗的光芒照亮了夜空,战斗的轰鸣声震动了整个地区。最终一切都尘埃落定,获胜的是兰波。但是,兰波为了这胜利付出了两大代价。 其一,他亲手杀死了自己最信赖的伙伴兼亲友的魏尔伦。另一个则是,由于这场同为超级异能者之间的战斗,军方的追击部队注意到了他的所在地。 兰波被追击部队包围了。那时的他已经因为死斗受了伤而虚弱着。他不得已采取了苦肉计。他吸收了夺来的“荒霸吐”,试图作为新的异能使用。 这就是兰波的异能。吸收他人使之异能化的能力——这个超绝的异能,在这个时候却完全起了反效果。 “荒霸吐”的封印被解开了。 那是人的智慧所远不能及的神兽,为了不让它真正的力量显现出来,军方对它施加了严密的封印。兰波将它作为异能吸收,从结果来看他吸收的是封印那部分。最后,展现出真正姿态的神兽,浑身缠绕着它所独有的黑色火焰,将一切都燃烧殆尽。军方部队、研究所、周围的大地,所有的一切。最后剩下的,是完全的无。被擂钵状痕迹贯穿的、虚无的爆炸中心地。 虽然兰波用异能让自己捡回了一条命,但作为其代价,他失去了大部分的力量和记忆。 那之后,他在彷徨游走时被黑手党捡到,花了花费了八年这漫长的时间一边找回自己的力量和记忆,一边追寻着自己曾走过的命运。 然后为了完全取回自己的记忆,他将真正的荒霸吐——中也引出,试图吞噬他。由此发生的,就是一年前的荒霸吐事件。 然后兰波与中也相斗——最后战败而亡。 “啥?”信天翁的声音变形了。“等等等等给我等下。那个事件就是一年前所谓的‘假前任首领事件’吧?听说那次事件的主谋者是兰堂大哥。那也就是说,兰堂大哥就是——?” “是。”中也点头道。“他是欧洲的情报员。曾经是。那次事件整个就是为了引出荒霸吐而演的一出大戏啊。” “是吗。”冷血点了点头。“一直觉得不可思议。那个兰堂先生怎么会背叛了。原来是有这样的内情啊。” “杀了兰堂的是我。”中也像是会想起了什么似的看着自己的拳头。“在临死前,他招认了同伴的事。在那种情况下,兰堂不可能说谎。不论你怎么说——魏尔伦都已经死了。”他说着看向了亚当。 “不。”亚当的脸上没有一丝感情,他摇了摇头。“他还活着。” “你要怎么证明这件事?”钢琴家愉快地探出身子。 “这件事可以被证明。但,要说明的话便会违反任务中的保密义务。”亚当一脸认真地说。 “只有身为本次事件重要关系人的中也先生,拥有知道这件事的权利。” 中也看着青年会的众人说道。“这群人也已经是相关人员了。” “别在意我们。”钢琴家耸了耸肩。“这是有关你出生的问题。你自己听了就行。” 中也用食指叩着嘴唇,做出思考的表情,然后走向店门处说:“我知道了。”。 中也走到敞开着的门前,离开了店——却不是这样。他并未走出店门,而是关上了门。 所有人都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这确实是我个人的问题。”中也站在门前说道。“但,假设在场的任何人遭遇了一样的问题,我大概无法放手不管,会试图参与进这件事吧。反正这群家伙估计也是一样的想法吧。 ——我没打算离开这里。所以现在就给我说。否则别想我会协助你调查。” 所有人都看着中也。带着新鲜的表情。 “喂,你听见了吗刚刚的?”钢琴家说。 “听到了。”冷血点点头。 “忘了打开录音机了啊。”宣传官微笑道。 “啊,果然刚刚的当我没说。还是我一个人听吧。” “不行哦—无法收回—中也无法离开这里哦—”绕到门前的信天翁用手压住正要打开的门。 “本机理解中也先生的建议了。” 亚当点着头看着中也。“倾向于重视与同伴间羁绊的决策方向。这就是人类所说的‘气概’吧。没办法。本机提议放弃说服中也先生,转而采用以下手续。” 有什么东西从亚当的肘部射了出来。 那是钢丝。从左右的手肘处高速射出的坠着重物的钢丝旋转着缠绕住中也,束缚住了他的手腕及指尖。坠物间以磁力连接着,将中也固定成了一根棒子一样的姿势。 “咦?” “啊?” 中也的双手被完全固定住无法动弹的,在他出声的几乎同时,亚当将中也夹在了腋下抱起。亚当抱着中也一跃而起离开了店铺。 “本机最优先的是任务。也就是对人类而言的—”亚当说到这里,稍微思考了一下,继续说道。“‘气概’。因此中也先生就先由我借走三十分钟左右了。” 一边说着,亚当搬运行李般挟抱着,向住宅区飞跃而去。 亚当踏碎地面然后跳起,落在屋顶上。他继续向前赶去,在三层高公寓的墙壁上借力。还在住宅区间来回横跳,飞驰而去。 被留下的,是一脸茫然的五名黑手党。 “喂喂。”信天翁从门口向外眺望,“没事吧,这个?” “怎么办?”宣传官一边向外眺望一边说道。“中也就在我们眼前被拐走了。这种情况,果然算是个大问题吧?” “确实是个问题。”与说的话相反,钢琴家的表情十分明朗。“等三十分钟,没回来的话就派出搜查班吧。在那之前先喝喝酒等着吧。” “既然你这么说的话……”宣传官勉勉强强点了点头。“但是,虽说刚刚被气氛带着走了……这种程度的智能生命体,真的是以异能技师之力就能造出来的吗。医生,你怎么想?” 医生沉默着斜过他虚弱的脸说道。 “……我也想被抱着走……” “咦……?” * * * 亚当在横滨的空中跳跃。 亚当的人影在大楼上借力,以红绿灯为立足点,将街头像踩过踏脚石般飞翔着。注意到的人都纷纷发出悲鸣。 在踏过巴士汽车站的屋顶,将电线杆作为借力点再次跳起的时候,一直被当成行李的中也开口了。 “你给我适可而止。” 亚当的轨道在中途变了。尚在跳跃过程中的抛物线突然停止,垂直地掉落下去。 “啊!?” 亚当和中也突降到了一片闲置地上。碎石块和沙粒尘土到处翻飞。 中也从尘土中站了起来,叹了口气,然后摒住了呼吸。束缚着他的钢丝被施加了重力束缚,缓缓滑落,最终超越了承受限度高速落下,陷进了地面。 “我有很多想说的话。”中也一边说,一边扯掉束缚用的钢丝,“首先,最重要的是,不要像拿着小包裹一样夹着我跑!不是还有背着、拖着、或者其他办法吗!” “非常抱歉。”亚当摇晃着从地面的洞中爬了上来, “但是根据中也先生的尺寸,我判断这种运输方式具有更高效率。” “杀了你哦你个废铁!我还处于成长期,接下来还会继续生长的!” 这里是一片仿佛被遗忘在市中心的、未装修的闲置地。原本是古老的基督教教堂的所在地,由于战时的防空法而被拆除,就这样变成了权利人不明的闲置地。在泥土裸露的地皮处,放满了附近的居民擅自放置的玩具,埋了一半的轮胎,喷漆剥落的玩具象,甚至儿童用的秋千,都成为了沉默的看守人守护着这片土地。 正当亚当掸着身上的灰尘时,中也的电话响了起来。是钢琴家。 “什么事?” “没事吧,行李兄?顺利送到目的地了吗?”从电话中传来愉悦的声音。 “烦死了。怎么可能有事。你那边怎么样?” “怎么样?在打扫一塌糊涂的店面呢。早晨的劳作可真是令人心情愉悦呢。”电话的那头传来了挖苦的笑声。“结束了就回店里来……虽然想这么说,但我们刚好也来工作了。还是之后再汇合吧。” “你说工作?打架?” “还不知道。希望不是吧。”钢琴家轻笑起来,“组织里来了联络员,把我们都叫去了。会把五个人都召集起来,说不定是首领亲自下达的指令吧。还是说是有关晋升的事?要是我先一步成为干部了,就每个月都给你们发零花钱。” 电话的另一侧传来了“哈哈哈,钢琴家你就吹吧!”的叫喊声。 “事情就是这样,晚上再在店里集合吧。信天翁会派接送的车过去的。” 说完了简短的告别,电话就挂断了。 在几秒间,中也盯着挂断的电话沉默着,然后回头说道。 “那么,玩具刑警先生。现在已经是两个人了。按照约定,告诉我魏尔伦的事情吧。所有一切。” “自然。”亚当说道。“那么首先,请看这里。” 然后亚当从西装中取出了一张照片。 中也接过了照片。照片中印着大理石地板和精心保养的家具。是某个宫殿的影像。 并且印在其中的不光有家具。 还有三具尸体。 “这是英国大教堂的加冕厅。”亚当用平静的声音说道, “三年前,在那里发生了杀人事件。” 倒在那里的男人们,穿着正式的英国仪仗兵服装。这张照片并没有暴力的气息。腰间佩戴的仪仗剑也没有被拔出。地板上没有弹痕,衣服的下摆没有被拉扯的痕迹,更没有流血的痕迹。一切都很平静。男人们看起来就像只是睡着了一般。 “他们是女王的最高近卫兵,是直属英国国务机构‘钟塔侍从’的异能者,拥有着正式的骑士爵位,更重要的是他们拥有着守护女王的‘权利’。也就是说在护卫重要人物的能力上,他们具有着独一无二的实力。他们被评价说能够在一夜间凭一人之力摧毁恐怖组织,而实际上这确实能够实现。” “杀了他们的是——魏尔伦吗?” 亚当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明确的杀人手段尚且不明。因为没有外伤。” “那就是用异能杀的?”中也将脸凑近了照片瞪着它。“就算是不明,只要解剖了或者其他什么了,总能知道死因的吧。” “是的。”亚当肯定道。“根据验尸官的报告,直接死因是呼吸衰竭。由于肋骨被切断,肺的收缩机能被损坏,导致他们最后死于窒息。他们——虽然从表面看没有外伤,体内的骨头却被切成了1228片碎片。” “……啊……?” 中也张口结舌。 他说出的话实在太过匪夷所思,让人无法立刻理解。 “顺便一提,1228个切断伤口是几乎同时产生的。”亚当冷静地说道,就像是在读交通指示牌一样。 “没有外伤就将骨头切断?而且是同时?……怎么做到的?”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亚当摇了摇头,“犯罪是在加冕仪式现场发生的。他没有被任何人所察觉到,就这样杀害了三名‘骑士’,还暗杀了刚刚结束了仪式的女王。然后就如雾一般消失了。话虽如此,幸运的是,由于一部分人的判断,使用了作为诱饵的替身,真正的女王没事。但是由于这次事件,‘钟塔侍从’的威信已经荡然无存。” “真的假的啊。” 中也闭上了眼睛。 “时钟塔的从骑士”,以及他们所守护着的英国王室,是这个世界上最坚固的圣域。 圣域不可侵犯,犯罪者甚至连它的影子都无法得见。因为守护着那里的‘骑士’们,具备着超越了人类范畴的、超绝的异能。 那里与其说是现实中的场所,更像是神话世界或是童话般的亚空间。这就是所谓的英国王室。 然而有一个暗杀者,只身一人入侵到了这个英国王室,肆意杀人。 “这是另一个次元的怪物啊。” “魏尔伦犯下的同等的重要人物暗杀事件,光是为人所知的就有八起。有同时杀害了军方兵器库的三个管理人的残忍事件,也有为安全保障做出了贡献的,将贩毒集团的首领连同流通网一起摧毁的事件。其目标的选定没有善恶之分,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是暗杀难度极高的重要人物。……现在,魏尔伦被认定为对人类的现有秩序产生了威胁的最危险人物之一,被认为是最接近‘世界十七大恶人’的存在。为此欧洲刑事警察机构决定让异能技师沃斯通 克拉夫特和本机从全新的方向展开调查。” “你们准备怎么调查?” “那当然—”亚当歪了歪头。“是你啊,中也先生。” 中也一时哑口无言。 “魏尔伦曾经试图夺取的研究个体,在前不久还生死未明的重要人物。那就是你。魏尔伦曾和情报员兰波争夺你,且没有得手。你在这个横滨生存着的情报,就在最近流传了起来。恐怕原因是你在港黑的活跃表现吧。我们是这样想的。‘既然这个情报已经流传到了搜查机构,那么不久后这件事应该就会传到魏尔伦耳中’——于是我们就……” “就想用我做‘活诱饵’来吊那家伙上钩是吧。” 亚当微笑了起来。“原来如此。把引诱嫌疑人来进行逮捕的行为比喻为钓鱼吗。真是个相当好的比喻。” “……” “那么,既然您已经理解了。”亚当将一张纸递给了一脸不满的中也。“请在同意书上签名吧。” 中也觑着亚当递出的那张纸。 “同意书?什么东西?” 。 “当然是同意不会违反调查规则,同意不会外泄任何调查机密,同意当负伤和死亡时不会提起任何异议,和其他的17条项目。” 中也紧紧盯着亚当边说边递出来的纸和钢笔。“是吗。那么,魏尔伦被逮捕的时候,我会有和他说话的机会吗?” “没有哦?毕竟魏尔伦是行走的国家机密。一旦被逮捕就会被封印,然后送去本国。” “哦,是吗。哈哈哈哈哈。” “是啊。哈哈哈哈哈。” 中也笑完后,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背向亚当。“我回去睡觉了。” “咦咦?为什么?”亚当绕过去阻止中也。“无法理解。这是阻止对你的暗杀的作战。也就是对你有益的作战哦。” “我说啊,我可是黑手党啊?就算敌人再强也不可能会哭着去求警察吧。那家伙要是来暗杀我了,我不过就是正面对抗。明白了的话就放弃了回去吧。” 一边说着推开了亚当,走了出去。 “超乎预料的情况。”亚当一脸苦恼地说道。“不论是黑手党还是国王,当遇到将死的情况时都应该依赖他人。而本机应该是依赖对象的最适人选。人类的行动是不合理的。但是再这样下去就要无法完成任务了。无法完成任务的话,就离建立只有机械的刑事机构这一本机的梦想更远了。检索能够解决的状况应对子程序。” 亚当抱着手盯着空中,不停转动着脑袋。 然后点了点头,向中也追去。 “那就这样吧中也先生。我会付钱的,请协助我。” “你也太不擅长说服别人了。还是先去好好学习点关于人类的事再来吧。” 中也看都没看他,只是继续大步向前走着。 “那么就招待你去英国旅行吧。还带导游哦。” “我才不稀罕。” 中也继续走着。 “钱和贵重的旅行体验都被拒绝了。没有设想过这样的事态发展。还有什么其他回报呢?那么,我想想……让你看个爆笑段子吧。”亚当一边说着,咔擦一声卸掉了头部关节,然后将头向外伸去。伸到能看到内部的结合结构为止,然后朝向正面,一边将脸前后往返移动着,一边张大了眼和嘴巴。然后走动起来。“鸽子。” 中也完美无视了他。 “不行吗?那本机再讲个仿生机器人的笑话吧。”亚当一边让头恢复原状一边说道。“嗯 —本机在英国走动时,一个小偷将咖啡倒在了英国首相身上。然后英国首相没有责备小偷,而是责备了站在旁边的本机。本机向首相询问理由时,首相这样回答道。‘因为你没有选举权啊。’” “不,一点都不好笑,而且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在这种情况下讲笑话。” “被首相责备,本机的心情很低落。但是第二天心情却又恢复了。为什么呢?因为我看了十遍引起叛乱毁灭人类的近未来机器人军队的电影。” 中也的脸抽了抽。“这个,真的是笑话吧?” “有趣吗?” “不完全不好笑啊!话说回来,就算有趣也不能成为让我在同意书上签名的理由!” “是吗。”亚当一脸惋惜地摇了摇头。“真是的,人类的行为真是不合理。” “你可别觉得只要这么说就什么都能被原谅了!” 中也和亚当一边飞快地说着,一边快步走在小巷中。 爬完坡道后,中也一脸无奈地说道。“知道了知道了。任务对你来说有多重要我已经知道了。但是我也是很忙的。所以这样怎么样?”然后将手放在旁边的护栏上。 “这样,是指?” “就是这样啊。” 一边说着,中也一边将上半身向外倾斜。然后越过了护栏,向着对面空无一物的崖下坠落而去。 “啊!” 亚当慌忙向下看去。正好看到中也落在四米之下的道路上,挥挥手跑走的景象。 “被逃走了!” 亚当追了上去。越过护栏落在地上。着陆时留下了放射状的裂缝,然后跑了起来。 “请等一下中也先生!” 中也逃走的前方,马上变成了一条昏暗的隧道。由于隧道很长很昏暗,很难看清中也逃到了哪里。 “休想从我手中逃走!” 亚当让身体前倾,将空气阻力变换为升力向前赶去。这是最符合力学的、经过了计算的奔跑姿势。眼看着超越了一辆辆路过的轿车。 亚当的身影转眼间变小、最终消失不见。 “可能是吧。” 贴在隧道顶的中也说道。 他给自己施加了反方向的重力,藏在了隧道顶的昏暗处。 等了两分钟后,中也解除了重力降落到地上。中也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悠然地迈开了步伐。 “英国搜查官吗?”中也眺望着隧道的出口处。“事情变得奇怪起来了。” 中也正走着,就在这时,一辆高级轿车停在了他的身侧。 中也看向车子。 这是一辆黑色轿车。由于遮光玻璃看不见车内的景象。轮胎、玻璃、车身都是防弹样式。 是组织的车。 从驾驶座中走出了一个黑衣的男人,只说了一句话,“首领传唤你。” “邮递员吗。”中也说道。 所谓“邮递员”,是表明其组织中职务的暗语。他们是组织的联络员,当有人忙到无法直接出面,又或是无法公然露面,然而又需要传达某些电话或信件无法传达的情报时,就轮到邮递员出场了。他们会带着口信,去往任何地方。邮递员沉默寡言,只和最小限度的人来往,并且都是有钱人。因为他们光是传达一条简单的口信,就能得到相当金额的报酬。当然,高额的价格有原因的。如果有警察或是敌对组织来接触他们试图问出情报,他们就会击退接触者;当无法击退时,他们就不得不怀抱着秘密自我了断。 这个男人很高,用黑色帽子和墨镜遮住了脸。可以说是非常符合邮递员身份的打扮。他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只是安静地等着中也的反应。 “传唤的理由有提到吗?”中也询问道。 “没说那么多。”黑帽子的男人摇摇头。“至少,钢琴家、信天翁、医生、宣传官、冷血已经接到了首领相同内容的传唤。大家已经在其他地方等着了。” “那群家伙也?”中也皱起眉。“说起来是有在电话里说过联络员来了啊。除此之外呢?” “只有一件。”联络员低下声说道。“说是关于‘荒霸吐’的事情。” 中也的脸扭曲了。 盯了对方几秒钟后,中也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带我去吧。” 然后中也走向了副驾驶座。 邮递员稍微调整了一下帽子的角度,然后点了点头坐进了驾驶座。 坐入副驾驶座的时候,中也漫不经心向后撇了一眼。 然后吓了一跳。 “卧槽。” 那是一道跑近的人影。普通人不可能会用那样的高速疾驰。 “请等一下,中也先生!” 亚当的速度与最初跑开时相比丝毫没有减慢,保持着感觉不到一丝疲劳的大步流星。 “那个混蛋。”中也怒吼着,跳上了副驾驶座。“现在就开车!” ! 中也一边关上副驾驶座的门,一边回头。就在这时,他听见了那句糟糕的台词。 “中也先生,请快下来!”亚当一边疾驰着一边用最大的音量叫道。“那家伙就是魏尔伦!” 中也反射性回头看向驾驶座。 几乎是与此同时,邮递员轻笑着踩下了油门。车辆子弹般冲了出去。 中也被压在了椅背上。 “混蛋……” “系上安全带。小心咬到舌头哦。” 男人开着车,用轻快的声音说道。 “停车!” 中也叫着,挥出右拳试图抓住方向盘。中也的拳头有着飞燕般的速度。普通人甚至无法用眼睛跟上他的速度。但是——那个男人不同。在中也的拳头到达之前,反击的拳头就已经撞上了中也的下巴。 “嘎…” 中也的上半身被弹了回来,后脑勺猛撞上后方的窗户。车窗玻璃爬上了无数白色的裂纹。 “哎呀,不好意思。”男人一边用单手继续操纵,一边说道。“比想象中还轻啊。有好好吃饭吗?作为哥哥我可是很担心啊。” “混蛋……!” 中也的脸上燃起了怒火。 中也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就重整了姿势,他已经挥起拳头像弹回的台球一般发出了攻击。那是承载了上半身所有肌肉力量的右勾拳。承载着铁球的重量与断头台一般杀意的拳头,打向男人。这与先前一击的速度与重量都不可相比。 这一拳被男人接住了。仿佛接住了棒球一般,用一只手就接住了。 “什……” “这一拳也很轻。”男人仍然看着前方。“这个样子的话,轻而易举就会被暗杀了哦。” 连铁柱都能掀飞的、全力的一击被阻止了——但是,中也的唇边却带着笑。 “是吗。那想必你应该很重吧。” 下一个瞬间。 男人陷入了座位中。 “什…” 男人的身体向座椅沉没下去,仿佛沉入了沼泽一般。由金属和皮革制成的座椅无法承受如此巨大的重量,发出了悲鸣般的金属声,被压扁变形了。零件四处飞散开来。 从中也被接住的手中,重力波渐渐扩大,将男人包裹在内。 在高强度的重力作用下,男人的墨镜脱离落下。眼镜没有在车底弹跳,而是插进车底粉碎了。 男人的体重增长了十倍以上,车身肉眼可见地发出了悲鸣。 “谁会被你这种人暗杀啊。就这样被碾碎吧。” 中也没有放松异能,而是再次增加了重力。加倍、再加倍、继续加倍。 但是——某个瞬间,中也困惑地眯起了眼。 “什么……?” 无法再继续加重了。 中也的拳头释放出了更多的重力波,但是扭曲的座位无比安静。无法进一步变形了。 “这样就结束了吗?” 本该因超重力而痛苦着的男人,此刻却若无其事地说着话,然后抓住了中也的拳头。 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中也反而沉了下去。 “什!?” 中也的座椅被扭曲了。座椅内部的骨骼被折断,从座位上飞出。角度调节器被损坏,失去了支撑的椅背向后倒去。 中也被压在座椅上,沉了下去。由于全身都被向下压去,连手脚都无法抬起。 椅子内部的钢丝骨架接连飞散开来,扎进了车内各处。 “不是说了吗——我是你的哥哥。” 男人眯起鸢色的眼睛说道。是和中也一样的颜色。 中也无法回答,甚至连呼吸都无法保持顺畅。在高强度的重力下,肺部濒临破裂。 中也贴在座椅上,将混乱的视线转向男人。 “就这样听着。”男人一边用单手驾驶着,一边仿佛唱歌般说道,“我不是来暗杀你的。为什么我必须得杀你不可?我们明明互为世上独一无二的兄弟。” 中也的全身都在嘎吱作响,从咬紧的牙关深处低吟道。“我可不记得、我有过……欧洲的、哥哥。” “这也是谬误。”男人冷冷地断言道。“我不是欧洲人。不,我甚至不是人类。就和你一样。” “什么……?” “你有没有感觉到过世界的残酷?”他的声音像摇篮曲般温柔,他的视线如夜晚的大海般悲伤。“我为何是我。你又为何是你。谁都无法解释。我的目的与暗杀相反——我是为救你而来。” “哈哈、哈……不必了。”中也一边抵抗着重力,一边露出肉食动物的笑容。“你是不是人类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人类。” “不对。” 他的断言让人想到冰冷干燥的白骨。 “你不是人类。你的真实身份是‘2383行’。” 他的话语带着奇妙的重量在车内回响,就像是在遥远的国度发生的核爆炸一般。 “什么……?” 男人的眼瞳深处浮现出腐朽且悲伤的感情。“军方的研究者尝试人工从异能者身上仅提取异能本身。这个尝试成功了。但只成功了一半。异能这种东西,理所当然地,无法被机器操控。能够操控的只有人的灵魂。但这也同时意味着,异能的发力极限是由人类的精神决定的。于是研究者想到了欺骗异能。让异能以为‘这是人类’,从而操纵它。为此被制造出来的就是‘人格式’。伪造了灵魂的人类的仿制品。是只为了欺骗异能而写的,极其单纯的、感情方程式和行动原则法则的字符串。那个字符串的长度,是2383行。——你明白了吗,中也。 你的灵魂是研究者们心血来潮打下的,不过2383行的程序。” “假的。”中也从喉咙中挤出声音。“这不可能。” “是真的。” “是假的!”中也叫道。“我是出生在乡下海边的孩子!我的同伴证明了这点!我还有照片!” “那是军方捏造的情报。你们不过是找到了伪造的情报罢了。” 中也浑身用力试图抵抗,却被更强的重力所遏制。 连嘴巴都无法张开,更别说说话了。 “睡一会儿吧,中也。”男人的声音温柔得可怕。“下次你醒来时,就是在海对岸了的别的国家了。等一年后,你一定会感谢今天发生的事情吧。” 中也想要反驳些什么,却无法做到。血液因重力向下汇集,中也的脸色已经一片苍白。 重力正在夺走脑部的血液。意识的光亮从中也的眼瞳中渐渐远去。 此时。 “那可难说呢。”车辆的音响中响起了电子合成音。“我认为中也先生一定在生您的气。…… 因为你车开得太烂了。” 声音响起的同时,谁都没有触碰的方向盘向左转去。 “什…” 轿车的车身大幅度回旋,冲出了车道。车身自动加速,冲向了人行道。 为了控制方向盘,男人放开了中也的手,重力从中也的身上消失了。 与此同时,中也一侧的车门自动打开了。从车门的缝隙间伸出一只手,拉过了即将失去意识的中也的身体。 那只手的主人是亚当。 贴在车身侧面的亚当将中也拉出了车子。亚当一边护住中也的头部不让他撞到头,一边带着中也滚到了马路上。 失控的车里,男人撇了一眼亚当。 “是你啊。”男人只有嘴角带笑,说道。“只是让飞机坠落还不够吗。” 亚当眼神冷静,安静地接受了他的嘲笑。 男人踩下刹车板试图让车子停下来,疾驰着的轿车却无视了他的操纵。越过了人行道隔离带,进入了前方的一个宽阔的十字路口。 一辆大货车毫不减速地撞上了这辆车的侧面。 仿佛是陨石的冲撞般的巨大的冲击。 相撞的两辆车子的车身像陀螺一样跳起,金属片和玻璃片散落着滚落。行人们震惊着回头。 大货车装载着的燃料被引燃,发生了大爆炸。 到处散落着火焰和金属片。 这不是都市的风景,而是没有一点征兆就发生了的、战场的风景。 “请醒过来,中也先生。”火焰映照着亚当的侧脸,他摇晃着中也说道。“我让货车撞到他了。趁现在逃走吧!” “可……、恶……” 中也摇晃着脑袋呻吟着,试图站起来。 亚当不等中也站起来,就抱起中也跑了起来。仿佛从恐怖的猛兽那里逃走的食草动物一般。 他越过隔离带,借着路标加速,和行驶着的车辆并肩而行。为了确认情况,亚当斜过眼看了一眼后方。 于是亚当看到了令人惊恐的一幕。 在宽阔的路口。燃烧着的大货车。冒起的黑烟。局部出现的战场般的路口中央,他就站在 那里。 黑色西装的男人——魏尔伦。他仿佛是陷入了沉睡般闭着眼,并且毫发无伤。受到了十多吨重大货车的直接撞击,却连衣服都没有破损。 爆炸引发的火灾摇曳着四周的景色。他的双脚扎入地面,在柏油路上形成了放射状的裂纹。翻倒在那里的大货车顺着行进方向裂成了两半,亚当在看到这一幕的瞬间就明白了状况。 在车辆撞击的瞬间,魏尔伦将自己的重力高密度化,贯穿了车辆后扎入了地面。然后就那样站着扛住了大货车冲击。而其结果,就像是用手指切开羊羹一样,将大货车顺着行进的方 向断成了两半。 魏尔伦睁开了眼。然后看向了亚当。 亚当的警戒等级一口气提升到了最高。 亚当判断宽阔的场地不利于逃跑后,将行进方向直角转弯,冲进了狭窄的小巷。用计算机呼出附近的地图,高速计算起最适合逃跑的路线。 亚当高速演算出生存率最高的路线,然后像炮弹一样冲了出去。 穿出小巷,在墙壁上借力,在十字路口处直角转弯。然后进一步加速,在试图穿过直线道路的时候,物体感知器发出了最大警报。 “在后面!” 被抱着的中也喊道。 亚当头也不回地将中也扔到地面,自己也就地打滚。 一个黑色的质量巨大的物体,炮弹一样通过了瞬间之前亚当头部所在的位置。 刺进了前方大楼的墙壁。 那是一辆轿车。 是刚刚为止,魏尔伦还开着的,“邮递员”的车子。他让一吨多重的车辆水平飞过来追上了两人。 在意识到那是魏尔伦扔过来的投掷武器的瞬间,亚当就已经保持着倒地的姿势回头向背后看了过去。他拔出欧洲警察的制式手枪,朝向他们来时的方向。 但是那里没有任何人。 声音从和预想完全相反的方向传来。 “我想——人类使用‘孤独’这个词汇,实在是太过随意。” 亚当迅速回过头。他就在那里。 在刺进大楼的车辆上。 在已经埋进了墙壁一半的车辆后部,他悠然地坐在车的后备箱上。就像坐在御座上的王侯一般。似有若无的风扬起了他的西装下摆。 “人类对真正的孤独一无所知。他们深信,没有家人、没有说话的对象,这种状态就是孤独。” 亚当分析了一下情况。魏尔伦将车辆投掷过来,然后自己坐在车上一起飞了过来。就这样追上了亚当他们。 亚当进行了数次情况预测演算,但不论哪个结论都令人绝望。用重力将自己贴在自己扔出的物体上,根本不存在能够逃离这种追踪方式的办法。 “真正的孤独——”魏尔伦用小提琴独奏般优雅的声音说道,“真正的孤独是飞行在宇宙、孑然一身的彗星。周围是真空,是绝对零度的虚无。不可能被任何人看见、也不可能被任何人接近。是持续了数万年的凄凉的寂静。——你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状态吗?恐怕谁都无法明白。除了你以外,中也。” 中也用两手撑起摇晃的身体,试图让自己站起来。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只有一句话。”魏尔伦用爽快的表情说道,“所以我只说一遍。” 魏尔伦轻笑起来。于是他周围危险的气息消失了。 然后说出了那一句话。 “一起来吧,中也。” 中也没有回答。亚当也是。 他们无法动弹。 维尔伦的言语没有丝毫掩饰,也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那是纯粹而透明的提议。或者说是指示。 “我的弟弟,你并非人类,而只是字符串。是没有灵魂的单纯的方程式。那是真正意义上的孤独。能够治愈你的孤独的人永远都不会出现……但,即使是无望被治愈的孤独的彗星,也可以靠在一起并肩飞行。只要是拥有同样的孤独、同样的温度的彗星。” 他的音色仿如吟诵着古代诗歌的诗人。他的眼瞳仿若是面对血脉亲属时的慈爱的水脉。 “这就是你的目的吗。”中也站了起来。“就为了这个理由,特意来这种地方?” “不只是今天。从九年前的那一天开始——袭击了挚友,将你夺走的那一刻开始,一直— —梦想着和你一起踏上旅程。” 魏尔伦闭上了眼。笼罩在他周身的类似迫力的东西,变得更加稀薄了。现在的他,就像是路上遇见,街角随处可见的坐在路边发呆的青年。 “兄弟二人,暗杀的旅程。我们所拥有的是毫无意义的生。那么,也赋予创造了我们的人们类似的东西吧。毫无意义的死。这样才多少算是抵消。善人也好,恶人也罢,给予他们无差别的死亡。只有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们才能——” 魏尔伦闭着眼说道。他的声音中却并没有超越性的暗杀者的回响。有的只是年龄相仿的青年会有的悲伤、叹息、以及青涩的希望。 “只有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们才能得以接纳这毫无意义的生命” 魏尔伦从车上跳下。他朝中也伸出了手。 中也用毫无感情的眼神凝视着这一幕。 “不可以,中也先生。”亚当举着手枪说道。“一旦握住那个男人的手,你就会成为全世界的敌人。” 亚当尽其所能进行着预测演算。但是不论用枪射击哪里,都会被魏尔伦的异能无效化。 “你别说话。”说这话的不是魏尔伦。而是中也。 魏尔伦有些意外地看向中也。 “确实,我明白你说的话。”中也微微斜着脸,用锐利的目光看着魏尔伦。“但是在回答之前,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请随意问。”魏尔伦笑着说道。 “刚刚钢琴家给我打了电话。那时候他说,被联络员带去工作了——回答我,你把他们五 个怎么样了?” 魏尔伦的笑容从脸上消失了。 然后慢慢花了点时间,像是盛开了一朵黑色的花一般,魏尔伦的脸上浮现出了与先前不同的笑容。 那是不快的笑容。 然后他说,“旧的同伴之类的,已经不需要了吧?” 魏尔伦敲了敲旁边——刺入墙壁的车子的后备箱。后备箱打开了,从中有什么东西滚落了下来,发出潮湿的声音。 那东西中也认识。 中也的瞳孔针一般收缩。 是宣传官的尸体。中也爆发出吼声。 那绝非人类的叫喊,而是野兽的咆哮,是不成言语的怒号。只是这样,周围建筑的窗玻璃就一齐碎裂开来。 然后中也挥出了拳头。 单调的直冲拳。水平打出的拳头。但是中也挥出的这一拳,超越了音速。 拳头排开空气时产生的爆破音传出的同时,魏尔伦也被打飞了出去。 魏尔伦被水平打飞进背后的墙壁中。壁材被弹飞开来。 “唔……” 魏尔伦呻吟着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中也逼近的身影。 中也的表情没有丝毫扭曲。几乎是毫无表情。 那其中包含着的,是纯粹而透明,同时又是压倒性的杀意。 至上而下的拳头,打在了魏尔伦的肩上。这一拳的冲击将周围的建材粉碎得更加彻底。 接下来的左拳落下的速度,比碎片落在地上还要迅速。炸裂在躯体上的一击将魏尔伦的身体进一步埋进了墙中。 拳头、拳头、拳头。和咆哮一起砸下的中也的连击。魏尔伦的身体已经完全埋在了建筑物里,从外部看不出来。即使如此中也的拳头也没有停下。 “像野兽一样。” 他的声音仿佛一个信号,让中也的攻击戛然而止。 因为被魏尔伦的手掌接了下来。 接着是反击的拳头。 如果说中也的拳头是子弹,那么魏尔伦的拳头就是炮弹。 拳头命中了腹部的冲击,让中也的衣服扭曲着撕裂开来。被撕裂的却并非被命中的腹部的衣物。渗透并贯通了中也的冲击波,将中也背部的衣物撕裂了开来。 中也发出了痛苦的咆哮。但是,由于拳头被握住,中也连被打飞到后方都无法做到。 “像野兽一样发怒也无妨。毕竟即便是不想了解,也还是会认识到,自己究竟是什么。” 魏尔伦从墙壁里爬出来站在地上,他放开了中也的拳头,改换抓住了中也的脖子。 中也被抓着脖子,像沙袋一样被吊了起来。 即使想动也无法动弹。全身都被施加着惊人的高强度重力。别说反击,连举起向下伸长的手臂都做不到。 “总而言之,中也。这就是将你限制在人类范围里的桎梏吧。”魏尔伦吊起着中也,用温柔的声音说道。“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这很危险。你不该长久呆在那里。” 说着,用空着的那只手在中也的怀中探寻起来。 魏尔伦将重力像探知波一样从指尖放出,立刻就找出了那样东西。 “这就是那个什么‘同伴’给你的照片吗。” 魏尔伦所取出的,是年幼的中也的照片。在海边拍下的,和服的孩童。 “我太能理解你看了这个之后是什么样的心情了。包括想要信赖给你这个的那群家伙的心情。这是真的,但是你会因为这份信赖而痛苦。因为他们会不断向你灌输——‘你是人类。 要怀揣希望。那家伙说的话全是谎言。’这样说着,一边不断地毒害你。” 魏尔伦反转手腕,将照片投掷了出去。亚当正在寻找射击时机,照片就那样水平地高速飞出,像刀剑一样刺进了亚当的肩膀。他从口中泄出几声悲鸣,原本抬起的手枪从手中掉落了下来。 “你觉得那群人为什么说谎?”魏尔伦仿佛没有把亚当的动向放在心上,向中也讲述道, “因为你的力量很方便,他们想要利用你啊。我也有过经验。” 被吊起着封住了一切反击可能性的中也,用喘息般的声音说道。 “谁管你……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真是让人头疼的家伙啊。”魏尔伦叹了口气。然后像是对着幼小的孩童说话一般,一字一顿地说道。“确实,我最开始就没觉得你是个能用言语就轻易说服的柔弱的弟弟。——所以我会用行动证明。我会一根一根地切断束缚着你的线。就像是切断操线木偶的线一样。然后放你自由。这是属于你的幸福,也是我赠予你的身为兄长的爱。” 然后他理所当然般地说道。 “你关心的人,我会全部暗杀。” 他的语气始终优雅而温柔。但他的眼中却寄宿着火焰。地狱的看门人所宿之炎,能够冻结又燃尽一切灵魂的苍白的火焰。 “不对。”亚当忽然开口道。“你的举动并不是爱。根据本机对人类感情的定义,这是支配欲。” “这两个选项有什么不同吗?”魏尔伦施施然微笑道。 那两个人说话的时候,中也的瞳孔中浮现出各种情绪。惊愕、战栗、混乱、胆怯——但这些情感都只是一闪而过。那些通常的情感,在一瞬间就被想要覆盖烧尽那一切的熊熊烈焰驱逐了出去。 怒火。 “休想。”中也的喉咙震动起来,就像是地震时发出的响声。“我不会让你如意的。绝对。” 魏尔伦从容地笑着,接受了中也的这种情感。 “这样就够了。”魏尔伦的表情和声音,甚至蕴含着慈爱。“你也是需要选择、烦恼和体会的时间的。但最后仍然还是会按照我说的行动。现在我就向你证明这一点。” 魏尔伦用空着的那只手温柔地覆上中也的额头。 然后异变开始了。 “……嘎……!” 空间开始震动起来。空气爆裂了开来。肉眼不可见的电光,从中也的眼中绽开红黑的火花。 中也张开了嘴,却无法呼吸。喉咙拒绝吸入任何空气。因为有什么令人恐惧的东西,正试图从喉咙深处爬出来。 “现在开始打开一点‘门’。”魏尔伦的声音像是在吟唱摇篮曲一样温柔。 “并不会开多大。只是将门打开了一道毛发一样细的缝隙,又瞬间将它闭合。但是这就足够了。足够让你体会到了。” 起风了。风的来向不是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而是来自中也的内部。肉眼无法得见的,某处可怕的地方。那阵风擦过周围的建筑物,震动了大地。 亚当一边抵抗着震动,一边像是被缝住了视线一般凝视着中也。 钉 “检测到异能位相的扩大。观测到疑似是霍金辐射的高能射线,数值上升中。”亚当的喉中自动阐述着灾厄的情况。“由于物态变化,热量从相互抵消的空间中出现……糟了!” 亚当大声说完,举着枪一次性射出了所有子弹。为杀伤人体而制的特殊软子弹头,精确抵达魏尔伦的眉间、眼球、喉咙、手肘处。然而。 “请观众不要随意触碰演员。” 子弹在轻触到魏尔伦皮肤的那一刻就停滞下来,然后被施加了逆向的重力反射了回去。就那样向攻击者亚当迸射而去,贯穿了他的肩膀。 亚当惨叫着倒下。 几乎是与此同时,中也发出了大声的叫喊。 仿佛灵魂消逝一般的声音。那近似悲鸣的声音,不是中也的声音。甚至不属于人类的声音。 这不是这个世界所能产生的、甚至不算是声音。 那是黑色的火焰。 “来不及了吗……!展开耐热耐冲护罩! 倒地的亚当一边喊着一边举起了左手。从手肘处开始,前端分裂开来,扩张成一面闪亮的银色护盾。用耐热耐冲金属——在镍的基础上添加了铬·铁·钼·钛的超合金制成的遮蔽盾,将亚当隐于其下。亚当再次蹬了一下地面向后退去。 “好了中也。即便这样,你也还认为自己是人类吗?” 空间扭曲了。 然后——地狱出现了。 黑色的火焰。 和曾经熔化了大地形成擂钵街一样时一样的、灼热的湍流。和魏尔伦所宣言的一样。地狱的盖子仅仅只打开了0.3秒。 但这就已经足够了。 从小巷里喷出的高热岩浆,熔化扭曲了电线杆,沸腾了路面,像波涛一样流到了大道上。 但这不过是真正地狱的、微不足道的前戏罢了。 以中也为中心,景色开始消失——就像颜料溶化、又被吸收了一般。 然后,剩下的只有一个黑色的球体。 空间震动起来。 旁边八层高的大楼的侧面,像是被啃噬过一样消失了。 铁架、混凝土的墙体、地板、天花板、装饰品,一切都消失了。 甚至没有被破坏、没有被融解,只是单纯地消失了。 消失的不仅仅是大楼。即将熔化的路灯、停驻的汽车、土沥青及下面的地层,所有的一切——都被球状膨起的黑色空间所吸入,然后消失。 消失的范围正在逐渐扩大。建筑物变为瓦砾,地面被粉碎,周围的车辆、电线杆、消防栓都滚落着被吸入球体。 球体很黑——但这并不是说、球体上的颜色就是黑色的。球体本身并没有颜色。但是过于强大的重力,吸进了背后的光,并将它们捉入球体内不放,因此球体看上去像是黑色的。 那比所有的爆炸,所有的化学反应都要恐怖,是空间本身的灾厄。 黑洞。 黑暗的魔王的眼睛。 它大张开着,将街道的一角轻而易举地咬碎吞下。 它只出现了仅仅一瞬间。然后就和出现时一样,那个黑色的球体在一瞬间就蒸发不见了。 因此住在远处建筑物中的人们都出乎意料地平安无事。他们只是从始至终目睹了稍远处的街景被黑色的空间吞噬消亡的噩梦般的光景。 在那个地狱的中心。 中也——正在忍受着痛苦。 那不是一般的痛苦。而是仿佛全身的皮肤都扭曲着撕裂开来、眼球破裂、内脏被粉碎般的痛苦。是伴随着不该存在于世的野兽一同出现的剧痛。 但是连叫声都无法发出。 地面就像被巨大的汤勺所舀起了一般消失了。中也就弯折着倒在被挖去了一大块的陨石坑一样的地面中心。 周围的空气因高温而晃动着。黑洞蒸发时,向周围放射出强力的伽马射线。那热量比任何光线都强烈,照亮、加热、熔化了四周。 漂浮在周围的蒸发金属的粒子在空气中闪闪发光。高温而产生的热气,使周围的景色优美地扭曲舞动着。远处中央熔化了的电线杆,仿佛道歉似的折腰排成了一排。 并且,即使黑洞已经关闭,它的余波让周围的重力场发生了异常。以中也为中心,空间忽然发生扭曲,又关闭。就像大地震后的余震一般,空间时而发生痉挛,挖去大地,又恢复正常。断断续续折磨着中也。 中也忍受着痛苦,一个人影走到了他身边,然后站住。 那是一道怪异的人影。 黑色外套。比成年人矮的身高。脸上缠着绷带。 奇妙的是,即使周围的重力场发生了异常,那道人影依旧是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真是不像样啊,中也。” 那是一个少年。 那个少年,漫不经心地抓住中也的手腕举起来。 那一瞬间,周围所产生的重力场异常立刻消失了。包括中也所承受着的痛楚。 “混、你……” “就不能干脆利落死掉吗?” 少年用沙哑的声音说着,将中也扛在了肩上。 他迈开了脚步。 高重力消失,剧痛也已远去,中也的意识迅速变得模糊起来。 在被黑暗所封闭之前,中也看着扛起他的人的后背,不甘心地说道。 “太宰……” * * * 毫无意义的影像在视野里回旋着。 那是第一次在那家店,见到钢琴家他们时的事情。在台球桌前一直呆到早晨,相互竞争分数那一天的事情。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互扔香槟的事情。 连自己都早已遗忘的记忆。甚至不知道是不是真实存在过的、他们的笑声。 这一切隐约着重叠起来,他看到一个人影背着搬运自己,将自己丢到某个小巷中,然后离去的背影。 那是太宰的黑色背影。 中也试图发出声音叫住他,然后终于取回了意识。中也倒下的地方,是那家店前。那家台球酒吧。“旧世界”。 中也的意识,从太宰被吸引到了店内。 被那从店内飘来的,刺鼻的血腥味所吸引。 中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试图向前走去,却因为腿上使不上力而狼狈地跌倒。于是他爬行着前进,向着店内的深处。 钢琴家,冷血,信天翁,医生。 所有人都死去了。 店内的装饰就像是被风暴刮过一般支离破碎。 窗户破裂了,台球桌嵌进了墙壁,酒瓶一个不剩碎了一地。这是重力的异能在室内肆虐的结果。 在那中间,有四个人倒在了那里。 只看一眼就知道已经没有救了。他们的姿态,与其说他们是“被杀”,倒不如说是“被摧毁”了。在他们的身上甚至很难找到完整的部分。 “中也……” 细线摩擦般微弱的声音。中也一惊,朝声音的来源跑去。 “喂,没事吧!”信天翁躺在中也面前,口中不停流着血。“我现在就救你!” 他已经没救了这一事实,甚至不必凑近观察就已一目了然。信天翁的腹部裂开,骨头外露着。 “抱歉啊,中也……被打败了呢。眼睛看不见了……双腿也没有知觉了。”信天翁喃喃道,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这个世界了。双脚从膝往下都已经溃烂了。“但是我救了医生。我拉着他的衣领,从那家伙的攻击下逃了出来……大家都死了,我也要死了。但是医生……快帮他处理一下……” 信天翁的右手握着医生的衣领。死死地,像是握着重要的宝物一样。 被拽着的、获救了的医生静静地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一般。毫发无损的——上半身。 但是——医生的身体,没有腰部以下的部分。 “……” 中也从咬紧的牙关中发出呻吟。叫声在即将溢出牙关时,被中也用意志力勉强忍住了。 “嗯。”中也压抑着用平稳的声音说道,“医生就交给我吧。多亏了你,医生得救了。不愧是你,为自己自豪吧。” “太好了。”信天翁仿佛安心了一般,长长松了一口气。脸上的阴影消失了。“中也…… 我的车库里有一辆摩托车。工作、用的、珍藏的……随你……用……” 信天翁的手失去了力气,垂到了地上。 信天翁、医生、钢琴家、冷血,还有宣传官。全都死去了。 中也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站起来,像是在确认所有人的脸一样来回走着。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中也先生。”出现在门口的是亚当。浑身烧焦,一只眼睛溃烂,渗出了功能液。 但却在用自己的脚行走着。 “回答我,玩具混蛋。”中也忽然说道。他的声音中没有任何感情。 “这群家伙为什么死了?” “那是因为……魏尔伦杀了他们。” “那么他为什么要杀他们?” 中也的声音逐渐尖锐起来。仿佛即将破碎的宝石,发出了尖锐的悲鸣。 “我认为把原因语言化是没有意义的。” “回答我!”喊道,眼睛仍然看着地板。“你不是机器人吗!客观、完美地回答我!” 亚当面无表情,沉默了几秒钟。仿佛在犹豫一般。但是最终,他开口说道。 “是中也先生的错。”亚当的声音毫无起伏。“因为中也先生宣言要留在黑手党。魏尔伦认为正是因为他们的存在,才让你萌生了这样的想法,因此杀害了他们所有人。今后他也会因为同样的理由继续杀害中也身边的人吧。” 无声。 “没错。都是我的错。” 中也突然说道。然后他回过头,看着亚当。 他的眼中空无一物……一片空寂。 “玩具混蛋。我会帮你的。” 中也一步步向前迈出。一步一个脚印,一步接一步,缓缓走着。 “我会找出那个家伙。但我不会让你逮捕他——他会由我亲手杀死。” 其后发出的声音,不是单纯的声音。是从比这个世界上任何地方都要深的、地狱的底端喷出的、漆黑的真言。是一旦出口就绝不反悔的、黑暗的宣言。 “杀害了家人的人,黑手党绝不会放过。” 第七卷 storm bringer [code:02]死去的人,不会再有任何感情 本机是亚当·弗兰肯斯坦。 是欧洲刑事警察机构(europole)当局的备品,是会唱歌跳舞的计算机。是真的。没有本机做不到的事情。 那天的天气非常好。 阳光穿过蓝天,落在地上。街道边大楼反射着光的玻璃窗,如同宝石店的玻璃柜一样闪闪发光。光的排列像程序一样,无机且整齐。与其说是为了人类,更像是为本机这样的计算机布置的美丽。 本机走过大道。胸前抱着纸袋。 里面有巧克力、硬糖球和五颜六色的小熊软糖。这些都是为接下来去见的搭档——中也先生准备的食物。 就像为了维持本机的活动必须充电一样,人类的活动也需要糖分。而且,摄取糖分可以提升幸福感。连搭档的幸福度都考虑进来的本机,是非常优秀的搜查官。要比人类什么的优秀得多。 本机非常感兴趣地注视街上往来的外国人,朝目的地前进。 途中,经过街边的小摊时,灵光一闪想到了非常棒的主意。糖分,换言之就是葡萄糖,想要更加有效率地被大脑吸收,直接经口摄入粉状的白糖就好了。那样效率更高。于是,本机在小摊上购买了塑料袋装的白糖。 那时,看到旁边的客人正在购买本机没有知识储备的物品。 “这是什么?”询问店员。 “你不知道吗?那是口香糖。” 本机的教育模组有完备的搜查相关的情报,但缺乏这种专业外的知识。为了补足知识不足,本机立刻购入了那个商品。 踩着石板路,走过排列整齐的欧洲风格的砖瓦墙住宅街。迎面吹来清爽的风。昨天被火烧伤的皮肤膜已经在再生槽内完成了机能的修复。破损的部分也换上了备用品。就是说现在如同新品,感觉到神清气爽。如果是人类,现在应该都在哼歌了吧。 一边走,一边把刚刚购买的口香糖放进口中。瞬间确认到了经验值大幅上涨。 非常好。是未知的味道。 本机在咀嚼口香糖数秒后,咕噜一声吞了下去。 再来一片。容器里收纳了八片板状口香糖。按照这个势头,很快就会吃完了吧。这个叫口香糖的东西,缺点就是每个商品的分量太少了。 再次咽下,正要伸手去拿第三片时,走到了中也先生的所在地。 本机一边大声打招呼,一边打开建筑的门。 “你好!” 这里是教会。 在教堂的两侧坐着上百参加者。全员身着黑色衣服,垂着头,沉默不语。身上缠着红色绳子的圣歌队的少年们,用高昂而温柔的歌声哀悼死者。教会的天顶很高,由于波长不同,直接传入耳中的歌声和天顶反射的歌声引发了共鸣。这个共鸣让教会整体营造出了不像在人世、而像在天国与地面之间某处的气氛。 在广阔且寂寞的教会中央的,是五口棺材。 没有装饰但很高级的棺材。被黑色的布所覆盖。 棺材旁边有几名像是家属的黑衣人正垂着头抽泣。 本机环顾教堂内部,在长椅上坐着的人群中发现了中也先生。于是走向那里。 “中也先生,我来接您了。” 为了不被圣歌盖过,高声说道。 “安静点。正举行葬礼呢。” 中也先生没有看本机,继续一动不动地注视棺材,小声回答。 本机稍微思考后开口。“我知道。”然后继续说。“我有关于魏尔伦的情报。” “之后再说。” 他还是那样继续面向前方回答。表情很僵硬。眉毛和额头部分的皱了起来。本机对人类的感情反应也很熟悉。这是背负什么压力时的人类的表情。必须想办法应对。“您想要吃巧克力吗?” “我不是说了之后再说吗!” 中也先生吼出这句话。地板哗啦哗啦的震动起来。一些吊唁者同时看向这里。 中也先生瞪着本机沉默了。本机思考了一会儿刚才收到的命令,回答。“我知道了。以及,‘之后’是指几分钟后呢?” 中也先生想要再次发出怒吼,但他吸气后立刻停下了。之后用非常小的声音说。“就因为这个我才讨厌跟你一组。你不知道吗?这是葬礼。是同伴的葬礼。大家都死了。殡仪馆花了八个小时才把他们的尸体修饰整洁。因为他们被破坏的面目全非。——都怪我。所以我必须要送他们最后一程。不然,会被他们记恨的。” 这是不合逻辑的言论。本机这样回答。“请放心,中也先生。生命活动已经停止的人类,不会憎恨任何一种人。” “你说什么!” 中也先生站起来,拽住本机的领口。周围变得吵闹起来。 “停手吧,中也。” 突然,一个坐在旁边的客人这么说。 是个坐得笔直的、削瘦的男人。他把黑色的头发梳拢到脑后,安静地翘起二郎腿。年龄应该是三十多岁。穿着比教堂里所有人都贵的衣服。 “就像搜查官先生说的那样。死去的人,不会再有任何感情。葬礼、复仇,这些行为都是为了活着的人。”男人保持着面向正面的姿势说道。虽然是平静的声音,但却饱含着能够压倒听者,属于支配者的威势。“去行动吧,中也。在下一个死者出现之前——你说了有魏尔伦相关的情报对吧,搜查官先生?” 句尾的部分是对本机发出的。 “是的。已经掌握了有关魏尔伦的藏身之处的情报。以此为基准,存在能够推断出下一个目标的可能性。但是从这之后,就需要有中也先生的帮助才能进行了。所以,中也先生,请说明还需要等待几分钟。五分钟左右吗?” 中也先生满脸扭曲地看着本机。 “不需要五分钟哦。对吧,中也?”旁边的男人用温柔的语气说。 “……是啊。” 中也先生抓住本机的手腕,“这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边说边走起来。 本机听从命令跟上。 中也先生快速穿过小巷。本机调整步伐跟在后面。 在离开教会足够远的地方,中也先生转过身来。 “事先说好了,玩具混蛋。我看不惯你。不过你的功能勉强能派上用场,就允许你跟着我。但是,你必须遵从我的命令。比起什么搜查总部,优先执行我的命令。办不到就别跟我一起。” “是要覆盖命令权吗?” “对。” 本机从逻辑上思考了这个情况。有本机的最高命令权的是搜查机关,第二位是沃斯通克拉夫特博士。如果重置为中也先生拥有最高命令权,则有可能导致否定本机以任务为最优先 事项的存在理由的状况出现。可是,如果不执行中也先生的覆盖命令,就不能继续执行任务。 所以,这就像是“我命令你,不要遵从我的命令”这种矛盾的论题。 如果是普通的人工智能,在接受这样的矛盾命题的时候,就会因为需要无限的思考资源(resource)而导致宕机(down)。但是本机是最新型的人工智能。博士曾预想过这样的情况,所以编入了解决矛盾命题的子程序。 其解决方法非常单纯。 ——“听从你的内心”。 “命令通过。覆盖命令系统协议。”本机下跪低头,做出最高敬礼的姿势。“已将中也大人重新设定为本机的最高命令权所有者。请下令。” 中也大人用很意外的表情看着本机。然后说。“真的可以吗?” “是的。如果是中也大人,本机判断您不会下达让本机真正困扰的命令。” 中也大人睁圆眼睛,然后捂住脸深深叹了口气。“哈……真是的。明明就是个机械,别让我从你的话中听出试探我的意思啊。还有,中也大人算什么称呼啊。” “这是最高命令人称呼的默认值。” “不能改吗?” “可以更改。但更改后您就不再是最高命令人。您确定吗?” “怎么可能确定。”中也大人露出厌恶的表情。“唉,真是的,就这样吧。现在没时间浪费在这种事上。好了,把你查到的情报告诉我。你有魏尔伦相关的新情报对吧?” “是的。现在就说明。但是在那之前,您要来一片口香糖吗?” 本机站起来,取出之前买的口香糖。这是为了能在听取长篇说明之前,通过简单吃点东西来降低压力。 中也大人看看口香糖,又看看本机,再看看口香糖,用非常困惑的表情说“不需要”。真是遗憾。“那么我吃。”剥开包装纸放入口中,咀嚼几次后吞下去。咕噜,非常美妙。 中也大人用看奇怪东西的眼神看本机。 “那就开始说明。”本机说。“首先是前提的共享。因为魏尔伦是杀手,所以不会采用在机场大闹一场之后入境的方式进入这个国家。因为那样会在入国后很难行动。所以他一定是像普通的罪犯那样,使用伪造护照和乔装入境的。但同时,魏尔伦是不和人结伴的独狼。没有值得信赖的同伴帮他伪造护照或帮忙准备交通工具。就是说,他想要入境,就需要花钱委托违法偷渡组织来办理手续。到此为止您理解了吗?” 这么说着,本机又咀嚼、吞下一片口香糖。中也大人看到后,小声“呕”的呻吟了一声。是胃部有什么不适吗? “但是这一次,魏尔伦能够委托的偷渡组织非常少。要问为什么,偷渡组织这种高智商犯罪者大都很胆小,很看重横向关系。就是说,他们要么是受非法组织港口黑手党庇护、要么至少有点互助关系。” “是啊,确实。从魏尔伦的角度看,有可能会背叛自己站在港口黑手党那边的人都不能用啊。”中也大人点点头。“你还真了解。” “因为机械搜查官比人类优秀。”这么说着,又吞下一片口香糖。 “所以,交叉核对(cross check)日本警察当局掌握的偷渡组织名单,和被港口黑手党管理的偷渡组织名单,就能查出不在黑手党数据里的组织。” “对比警察和黑手党的名单?你怎么弄到手的?” “骇进了数据库。”本机说。本机可以骇入正在行驶中车辆的智能导航系统。不过是阅览数据库,比呼吸都要简单。虽然本机不需要呼吸,只能想象。“符合条件的人有四名。本机早上开始按顺序调查了那些人,查明了帮助魏尔伦入国的人。” “哈哈,知道你除了台球还有擅长的东西我就安心了。”中也挑眉。“那,你做了什么?把那个从业者倒吊起来审问了吗?” “没有。虽然本机也装有那种机能,但因为粗暴对待从业者,会被魏尔伦注意到。”本机摇头。“作为交换,本机通过业者的收款清单查明了魏尔伦委托他筹备的物品。中也大人应该也知道,通过这种手段的偷渡业者,基本上都会在那个国家兼任供应商。”本机一边吃剩下的两片口香糖,一边说。“供应商是一群有偿提供安全屋、车、枪和地下医生的人。魏尔伦向从业者那里委托了三个品种的东西。” “安全屋吗?” “非常遗憾。”本机摇头。“但是获得了有关他的下次行动的线索。首先请看这个。” 首先请看这个本机取出了印有白桦树树枝的照片。直径和长度都差不多和手腕一样。 “这是什么?” “是白桦树的树枝。魏尔伦进行暗杀的现场,留有用当地生长的白桦树雕刻的十字架。那是他工作的证明,至今为止没有例外。这次他从供应商那里入手了四根白桦树的树枝。然后,” 本机取出另一张照片。 “在台球吧的事件现场发现了那其中的一个。” 地板上落着一个雕刻粗糙的十字架。由于地板的木材凌乱不堪,虽然很难分辨,但明显和周围的碎片的材质不同。 中也大人的眉心皱了起来。 “就是说,还有三根吗。” “是的。那应该就是这次目标的数量。” ——你在意的人,我会全部暗杀掉。 魏尔伦这么说过。 不知道他是通过什么办法选出的中也大人在意的人。黑手党内部可能有内奸。但是至少,魏尔伦还打算在这里执行三次任务。 “然后,这也是我们的好机会。”本机说。“魏尔伦神出鬼没,还在战斗能力上有绝对优势。正面对上,我们毫无胜算。但是他是杀手,还是非常重视程序性和仪式感的杀手。他一定会出现在下一个目标的身边。因此只要提前知道下一个目标是谁,就可以设下陷阱等他出现。” “确实啊。”中也大人点头。“那,有目标的线索了吗?” “不能说有也不能说没有。”本机拿出下一张照片。“魏尔伦从供应商那里,还拿到了另外两样东西。是这个。” 进入组装汽车零件工厂的许可证。 样式比较古老的、蓝色可折叠手机终端。 “这大概是为了下次暗杀而做的必要准备。”本机说。“但是,这之后就需要中也大人的帮助了。魏尔伦的目标应该是和中也大人关系很深的人。您有什么线索吗?” 中也大人没有回答那个问题,只是瞪着那张照片。 就像是那张照片上印有什么重要人物的脸一样。 “居然是工厂?”中也像是吐出了这句话。“那个混蛋,我知道他下次的目标是谁了。” 中也大人生气地把照片捏成一团。然后大步走了出去。 “走了。” “是要去哪里?” 中也大人没有回答,从本机手中抢走了最后一片口香糖,丢进嘴里。 边走,他边往嘴里嚼着的口香糖里吹气,口香糖从嘴边开始变成气球一样的形状。 那个时候本机受到的冲击,无法用语言来表达。 原来是这样的东西啊! 那名少年在工厂里。 这是一个组装汽车部品的工厂。高高的天花板,机油的臭味。从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焊接机的驱动音和火花飞溅的声音。但是这里非常广阔,听不出来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传送带上运送着焊接后焦黑的金属部件。 少年把部件铆接在一起,用布擦拭上面的机油,再用锉刀刮下上面的焊接痕迹。这是他的工作。十几秒后,又有同样的部件被送过来。少年就铆接、擦、刮。又有部件被送过来。铆接、擦、刮。铆接、擦、刮。铆接、擦、刮。铆接、擦、刮。 就这样,每次部件被送过来,他就在想——已经受不了了。做完下一个就全丢掉回家。 每次都抱着同样的想法在工作,终于熬到了预备铃响。是距离工作结束还有五分钟前的通知。从那之后到工作结束的铃声响起的五分钟内,少年感觉自己多少变得像一个人了。什么都不思考,只是一味的动着手。 工作结束后,应付完说“喂,之后一起去吃饭吧?”的前辈们后,他离开了。没和任何人对上视线,换衣服、离开工厂。 想要立刻离开这个地方。这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 但是,这天没能简单地做到。 他被人叫住。在离开工厂用地的时候。尽管非常想要无视,但少年在注意到对方是谁之后,不得不停下脚步。 “厂长,”少年说。“有什么事吗?” “啊对,你。你。对不住啊,能跟我来一下吗?” 厂长戴着眼镜、头发花白,是工厂的最高负责人。地位很高。像少年这样的底层流水线工人是没资格和他对话的。少年也只是在车间的墙上见过厂长的照片。 “那个,我,现在正准备回家。”少年生硬地回答。 “别说了,跟我来。有找你的客人。已经等很久了。好了,快点。” 厂长抓住少年的手。少年在想要甩开的时候,感受到厂长的手正在颤抖。他的脸上也没什么血色。频繁地去看自己的手表。 厂长在害怕着什么。 没办法,他跟着去了。 两人去往的是接待室。那是这个工厂里唯一在外观上花了钱的地方。从镶金的坚硬木门内,传来咖啡的香气。是端给客人的吧。 少年完全想不到会是谁。客人?他现在也没有能联系的朋友。要说一年前的话,倒是有一大帮朋友看着自己的脸色。但是,现在没有人会来拜访。无论是谁。 事到如今究竟还有谁。 厂长敲敲门,进去了。少年也跟着进去。在那里,少年见到了最不可能见面的人。 “……中也。” 接待室里有两个人。一个是很高的欧洲人。从他穿的西装看来,应该是个刑警。 另外一个人,是中原中也。曾经的同伴。 中也面无表情地看着少年。站了起来。 “白濑。”中也开口,用低沉严肃的声音说。“好久不见。” 被叫做白濑的少年,握住手边的花瓶。 丢向中也。 这个展开在预料之外。 本以为一定会是令人感动的再见,两人喜悦的拥抱,或是这一类的反应。因为为了学习人类而观看的屏幕电影大都是这种展开。 但是名字是白濑的少年,丢过来了一个花瓶。 想要拦下花瓶,但没来得及。花瓶命中了中也大人的额头,非常壮观地碎裂四散开。与投掷的速度相比是不可思议的飞散程度。那是重力操纵的结果,转瞬明白了那是在碰到的瞬间用重力分散冲击力从而导致的花瓶的碎裂。这样的话,应该不会有疼痛感吧。 但不幸的是,原本的花瓶里有花。 就是说,里面有水。 被水从头顶浇下,中也大人滴着水,“白濑你干什么”。用是没有一点吃惊的,平静到缺乏感情的声音说,“也太冷漠了吧。” “喂喂,真是方便的脑子啊,中也。”白濑先生歪着嘴笑了笑。“明明连一年都没过,你对我——『羊』做的事,都已经不记得了吗?” 中也大人用平静的目光看着对面的人。什么都没说。白濑先生继续用杀人的眼神对着他,沉默。厂长在花瓶碎裂的时候就“咿啊”叫着逃跑了。 虽然不知道这到底算是什么的沉默,但一直这样下去,就没办法继续谈话。 这里应该由我继续话题吧。 “那个……白濑先生。初次见面,你好。今天天气真好啊?”听说和第一次见面的人聊天,应该从天气开始。“实际上这次找你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说。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坐下来谈谈吧。” “我可没有想说的话。” 这么说着,白濑离开了接待室。 “等等,白濑。你准备去哪?” “工作结束了当然是回家!” 本机站起来,追在他后面。不能看丢他。 但是中也大人只是站着,盯着那个方向看。不止是这样,表情和视线完全没有变化。是有什么问题吗? 说起来,以中也大人的速度,应该可以很容易躲开花瓶的。但是没有闪开。这是为什么呢。 本机是计算机,没有编入感情这种非常麻烦的东西。但是为了和人类一起搜查的时候看起来更自然一些,编入了可以模仿感情的模组(虽然本机经常觉得,如果没有这个能更容易 进行搜查)。所以可以某种程度上地再现惊讶和感动之类的感情。也可以类推他人的感情。 但是,就算是这样的我,也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中也大人没有避开花瓶。 “我们去追他吧”本机不得不开口。“中也大人,您没事吧?” 中也大人滴着水,只用嘴角笑了笑。“真是的,明明早就知道会变成这样。” 我们在走廊里追上了离开的白濑先生。 “白濑先生,请等一下。我们需要你的协助。” “哈,那还真是大事啊。惊到我了。但又跟我没关系。就算出一千亿,我也不可能协助中也啊。”白濑先生完全没有放慢速度。 “但是,合理考虑的话,你应该协助的。” “话说你谁啊?一直用那种惹人生气的说话方式。而且,说什么协助我们,你知道中也做了什么还这么说吗?” 白濑转过身来,像是要威胁一样瞪着本机。 本机就算被威胁,也完全没有任何感觉,瞪眼也没有意义。但通过那个表情,可以理解白濑先生的感情。 那是憎恶。 “这家伙啊,一年前毁灭了我们的组织。他让港口黑手党袭击我们。我们被夺走了住所,还为了不让我们再聚集起来,让我们分散在了日本各地。除了中也。你以为中也干了什么?他厚着脸皮加入了港口黑手党!就是说,他把我们出卖给了港口黑手党啊!完全忘了曾经我们把他捡回来的恩情!” 本机对照了记录中的情报。并不一致。与事实有出入。 是应该订正的情况。 但是中也大人只是沉默着。看起来不想说话。 “所以我就在这里。只有我被扣留在横滨,有人监视着让我工作。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中也?” 白濑先生举起胳膊,展示自己的手表。 中也大人看过去,回答,“随便什么吧。” “是瑞西联邦制的高级手表吧。”本机对照知识数据库,回答。 “是啊。这是我唯一还拥有的高级货。在『羊』的时期,每个月都能买这样的东西。但是现在,就连这个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得不去卖掉。我现在的工作是谁都能做的单纯的手工,工资也很少。这样下去连重建组织的预算都攒不起来。” “你说重建组织?”中也大人的表情变了。 “是啊。我才不会一直窝囊下去。我还在慢慢准备武器和帮手。我能办到。我可以再成立『羊』,当上比你还厉害的国王大人!” 中也大人皱起脸,听了一会儿说:“你办不到的。” “你说什么!” “好了请冷静一下。” 因为完全没能进入正题,本机就插了进去。这明显是应该优先解决事件的情况,但人类就是会做出在无所谓的事情上争执不休的举动。 “白濑先生,你好像有一些误解。根据我的记录,中也大人可是为了你们——” “别说了。别说那个。”中也大人突然用手制止了本机。“听好了白濑。有一件事你必须知道。——这样下去,你会死。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哈?” 白濑先生睁圆了眼,长大了嘴。 “有杀手盯上你了。是个名字叫魏尔伦的怪物。而我的目的是杀了那个魏尔伦。所以跟我合作。” “哈?你说什么,杀手?”白濑先生的表情,显示着无法理解。“为什么盯上我?” “因为他觉得,只要你死了,我就没有留在黑手党的理由了。” “什么东西。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怎么知道疯了的杀手是怎么想的。”中也大人像是要拒绝这个讨论一样断言。 “总之,那家伙很强。正对上他,黑手党全员出动也会出现不少伤亡。但是只要布下陷阱,就能杀了他。在他出现暗杀你的时候,从后面用刀捅他。如果能偷袭成功,就算是很强的异能者也可以一击必杀。……就像一年前,你刺中我的后背那时一样。” 中也大人满眼锐利,但似乎又因为寄宿了什么别的感情而眯了起来。但是本机的感情模仿模组无法理解,这些微的感情究竟是什么。 “等下,等等啊。就是说这样吗?”白濑先生挥着手,用很不爽的声音说。“有个叫魏尔伦的杀手。你们打不赢那家伙。所以让我当诱饵,把魏尔伦引诱过来。所以我,就算知道会被杀,也不能逃跑,只能老老实实坐在陷阱的正中间。……是这样吧?” 中也大人保持着复杂的表情,没有回答。 没办法。本机来回答。 “是的。就是这样。” “哈?开什么玩笑!谁会喜欢当诱饵啊!” 中也大人用尖锐的声音说。“是啊。但是,你没有选择的权利。” “什么?” “你确实是诱饵。但是那又怎么了?我们也不是必须要你来协助。那家伙的目标可还有两个呢。我们去那边布置陷阱也可以。但是你不一样。拒绝这个提案的话,你绝对会死。所以跟我合作,白濑。不然就这么去死吧!” 中也大人像是拒绝一样大叫。 两个人互瞪着。什么都不说,只是盯着对方的表情。像是能从那里试探出什么一样。 不久后,率先打破沉默的是白濑。 “是啊,好好。我知道了。”他这么说着,转身走了出去。“无论什么时候都当自己是个王啊。不愧是你。” 那时我们正好走到了工厂的停车场。无数的车辆正忠实地伏在那里等待主人(与人类不同,它们不会因为感情而丢开任务。看到就能感到安心)。 白濑先生走向其中的一辆停着的轻型二轮车。那是他上班用的交通工具吧。他一边从车筐里取出头盔,一边对着这边说。 “没办法,就听你们的。然后,带我去你们要布下陷阱的地方吧。我用这辆二轮车(摩托车)跟着你们……” 就在本机安心地微笑的瞬间,面部的部件侧边传来冲击。 是白濑先生用头盔打了过来。由于冲击,视野消失了一瞬间。 之后白濑先生把那个头盔丢向中也大人。在即将被击中脸的时候,中也大人接住了头盔。 趁这个空当,白濑先生骑上轻型二轮车,发动了引擎。 “哈哈哈!我怎么可能听叛徒的话!” 这么说着,轻型二轮车很快加速跑走了。 “好痛。” 本机运行了自我诊断程序。头部受到冲击。内部零件没有损伤。没有信号延迟。只是被吓了一跳。 中也大人两只手拿着头盔,厌烦地看着前方。 “真是的。……就打算用那种东西逃掉吗?”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后,丢掉头盔。 然后跳起。操控重力,站上了停在附近的车的车顶。 “要跟上啊,玩具混蛋。慢了就把你丢下。” 然后冲了出去。可不能被丢下。 中也大人的移动,比起跑,说是滑行更合适。减轻向下的重力,产生向前的重力,像飞盘一样向前跳跃。一步就跳过一个区,轻松地追过行驶中的汽车。 本机发动膝部的全部伸缩驱动器,追在中也大人后面。跳出工厂的范围,在标识上横向着地。再次跳起,从行人的头上飞过去。 同时,尝试向逃跑的白濑先生的轻型二轮车发送通讯信号,借此来确定所在地。 但是没有回复。即使尝试侵入交通管理网络,也没有目标车辆的相关情报。看起来白濑先生乘坐的是没有外部通讯和主干系统,只有移动功能的二轮车(摩托)。也就是便宜货。 不过既然是便宜货,这对我们不利。不能像对付魏尔伦的车那时一样,进行远程控制。 只能追上他用物理手段停下。 虽然需要花费工夫,但也只能用粗暴的手段了。 跑动途中,接入速度违反自动管理装置(orbis)。用预先组装的工具强行取得连接权,重叠(ovey)显示在目前的视野中。盗取只有交警才能阅览的数据,一次性确认周围一带的所有车辆。然后检索。 找到了。 向西两个街区,北一个街区的地方。正顺着通向住宅街的主干线,朝北横冲直撞。因为明显超速了,所以已经被系统做了标记,很容易就被发现了。 “中也大人!在西北边!” 大声说着,本机踩在行驶中的货车上超过去,穿过马路。 跳跃在车群顶上,本机与中也大人一起向西急行。行人吃惊地抬头看我们。 连接交通摄像头。看到了白濑先生的轻型二轮车无视红灯冲过路口,驶向住宅街的样子。真是不惜命。但对白濑先生是幸运,对我们不幸的是,再往前是没有交通摄像头的狭窄住宅路。就是说,不能再用监控画面追踪了。 本机和中也大人踩过树篱,踏过屋顶,跳过电线杆追赶白濑先生。本机为了加速而踏过的地面的沥青,碎裂飞向后方。 本机和中也先生的速度都可以超过白濑先生的轻型二轮车。这个国家没有管理行人速度的法律。是人类执政者的疏忽。如果是本机,绝对不会忘记设置抓捕横冲直撞的机器人的法律。 “听到车的声音了。我先过去了!” 中也大人完全消除自己的重力,浮在空中。踢了一下建筑物的墙就消失在街道的方向。 本机连忙追上去。中也大人虽然有重力的异能力,直说的话本机的腿更长。不会输的。 地点在道路很狭窄的住宅街。经计算,还有27秒就可以追上轻型二轮车。中也大人在前,本机堵在后面的话,白濑先生也只能放弃逃跑。很完美。 但是,后来本机回忆的时候,想到了博士说过的一句话 “每当你认为工作会顺利进行的时候它就会到来,那名为失败的魔物,总是在可怜的猎物嗅到了成功的味道时,就跳出来把你吃掉。” 结果确实变成了那样。 本机追着中也大人到拐角处时,听到了大声的呼喊。 “别过来玩具混蛋!藏起来!” 但是晚了。本机已经越过拐角,目击了眼下的情况。 那或许,是应该之前预测到的事情。有过很多次的预兆。 白濑先生的经历。有关准备重建组织的发言。厂长在带白濑到接待室时的,奇怪的紧张。 还有最后从那里逃开的事情。 白濑在十字路口中间。 被包围在那里。 被警车。 “白濑抚一郎!因为你有违法持有武器的嫌疑,在此逮捕你!” 白濑先生被身材高大的警官压制,头被按在警车上。 “住手!可恶,放开我!我可是下一个王!” 虽然在挣扎,但根据计算,白濑先生要是想逃脱拘束,还需要三十九个他。 从警车中传来一个声音。 “你在那里吧,中也?你的部下可正处在困境中哦?”很干枯的声音。是平稳的、总觉得有些不合时宜的声音。“出来帮帮他吧。” 然后,那个人现身了。 是一个超过四十岁的,看起来不显眼的刑警。 穿着失去光泽的皮鞋,长时间穿着以至于变得像是皮肤一部分的暗绿色长外套。体重看起来很轻。头发像棉花一样柔软蓬松,他的脸上浮现出柔和的笑容。 “不是部下!我是王!”白濑先生依旧在挣扎着。 “好好。别乱动,王阁下。不用担心,像你这样的小角色怎么都好。”刑警这么说着,拍了拍白濑先生的头。 中也大人啧了一下舌。 “所以就只是先放白濑逍遥一阵子吗,刑警先生。” 这么说着,中也大人出现在警察面前。 “喂——,你好啊中也?有好好吃饭吗?” 暗绿色的刑警就像遇到怀念的友人一样伸开双手。但是无法想象这两人是友人关系。 “不吃饭的话会长不高哦——。要好好吃饭。还有去上学。为了将来存钱。晚上不要在外游荡。但是趁年轻可以稍微放纵一下。还有,”刑警先生笑着,拍拍白濑先生的身体。“要好好选择朋友。” “中原中也阁下。你有和白濑进行共同密谋的嫌疑,请随我们去警局。” 年轻的警察走到中也大人的身边说。表情非常坚定、冷漠,像机械一样毫无波动。当然,还是比不上机械的。 “原来如此。在这个时机的逮捕也不是偶然吗。”中也大人目光锐利地看向警察。“厂长是你们的部下吧。为了引来我,就监视白濑等我找过来。” “呵呵,这个小少爷可跟你不同,对老人很温柔。”这么说着,刑警又轻轻拍了拍白濑先生。“因为违法武器的证据,很简单就让我们收集到了啊。” “骗人!我完美的计划怎么可能会暴露!中也,又是你卖了我吧!” 刑警先生斜眼看这边叫嚷边挣扎的白濑先生,耸了耸肩。“看,我说了要好好选朋友吧?” 中也大人叹了口气。露出苦涩的表情说。 “我说,刑警先生。我非常清楚那家伙的罪行。但是能再等一天吗?现在有一点关于组织的纠纷,我必须保护他一天。” 刑警先生听到这话呆了一下,然后他微笑着说。 “那样的话不用担心。我们会保护他的。”一边说一边取出手铐,在脸旁晃出声响。“在看守所。不然你也一起来?” 刑警先生动动下巴发出信号,白濑先生就被押进了警车里。 什么都做不了。中也大人的表情这么说着。 “……可恶……” 中也大人咬着牙从深处发出呻吟。曾经,被博士询问过一件事。“作为机械,你有什么感受?” 本机没能回答那个问题。作为机械,就是作为机械的感受,无法做除此之外的回答。极其平面的、理所当然的,没有任何附带条件。所以就这样回答了。然后这么补充。“博士。 作为人类,是什么样的感受?” 博士抱着胳膊,什么都没有说,困扰地笑了。 作为人类。由此带来的感受。 说起来,那个问题的重要性,是这次整个事件的开端。 魏尔伦说,自己并不是人类。那就好比世界被颠倒一样的重大事件。对他来说,自己是否是人类,是可以左右现在和未来那样重要且致命的问题吧。 真是奇妙。是不是人类,算是那么重要的事情吗?思考着这种问题,我向中也大人搭话。 “中也大人。” “……” “中也大人。” “……” “中也大人” “……干嘛。” “该中也大人了。‘发现人类的奇妙之处游戏’。” “……”中也大人没有回答。 “那就从本机开始。”我用两个手掌在桌上咚咚拍了拍。“唉——,人类的奇妙之处。 ‘人类拥有会为发出说话声以外的声音而感到羞耻这种不明所以的性质。打嗝、放屁之类的’。好,下一个,请。” 本机为了中也大人,咚咚拍了拍桌子。中也大人看着本机, “哈……” 这么叹了口气。真是奇妙的回答。 “‘哈’吗?感谢您的回答。接下来是本机。‘一般的女性在用“可爱”来介绍其他女性的时候,对方基本并不可爱。不知道理由。在介绍真正可爱的女性的时候,会说“性格有点不好的孩子”’”咚咚。“接下来到中也大人了。” “啊——……”中也大人倦怠地说。 “非常感谢您的回答。那么又轮到本机了。‘在厕所解手时,只对男性有“掀开马桶圈解手”这种谜之协定。女性没有。为什么?坐着才很方便并且不容易弄得到处都是。具体来说小——’” “闭嘴!脏死了!”中也大人喊道。 本机歪头。“脏?这个房间刚在92分钟前清扫过哦。” “不是那个……”中也大人挠挠头。“啊真是的!快放我出去!” 这里是市警的审讯室。 绿松色的墙壁上,有很多烟草和灰尘造成的污渍。四腿的椅子每个螺丝都松松垮垮的,换个施加体重的方式就会咔哒咔哒地晃。桌子上残留有抓挠的痕迹、不知是谁用手拍下的痕迹、和被水浸过的痕迹。恐怕是嫌疑人的眼泪或者口水留下的痕迹吧。 本机和中也大人被市警要求协助调查后,就被带到了这个房间,被要求暂时在这里等待。虽然能够逃出去,但不经过正规手续就出去会变得很麻烦。现在等待港口黑手党的律师顾问过来比较好。但是,作为搜查官的本机被警察拘留这种事是非常难得的,兴奋的事情。还好隐藏了身份。感谢搜查方针。 “禁止你再继续那个游戏。记住了吗?” “这是命令吗?” “是命令。” 行使了命令权那就没办法了。“我知道了。不会再进行‘发现人类的奇妙之处游戏’了。” 中也大人看着本机,露出疲惫的表情。“你刚刚,露出了非常遗憾的表情啊……” 这个房间里没有镜子,所以本机不能确认自己的表情。 “哈……算了。然后呢?能释放白濑吗?” “是可能的。但是会花费时间。”本机诚实地回答。“本机侵入了这里的数据库。警方已对白濑先生的住所进行了搜查,扣押了十二把枪械。是被削掉登录号码刻印的枪械。这样的话,就算是优秀的律师也需要花费很长时间才能释放他。另一方面,就算是打算走保释,他还有在『羊』时代留下的前科。手续难以得到进展,说到底市警真正的目标不是白濑先生而是中也大人,所以一定会把他拘留满移送检察官前的48小时。” “我可等不了48小时。”中也大人握起拳头。“就连现在这个瞬间,魏尔伦都有可能前来暗杀。” 就像中也先生说的那样。想要打败魏尔伦,必须在布置了合适的陷阱的地方安置白濑先生,引诱来魏尔伦才能成功。 就是说,对擅长奇袭和暗杀的魏尔伦,布置奇袭。 但是,要做到这个,有几个非常必要的前提条件。花费时间布置陷阱的空间。还有作为诱饵的白濑先生。 “说起来,你的上司不能做点什么吗?”中也大人向前探身。“这里的警察要说的话,都是你的同辈吧?让国内的搜查本部什么的运作一下,我们就能被放出去了吧。” “如果可以的话确实很好。”本机摇摇头。“那是不可能的。‘条约’会有限制。” “条约?” 本机对此开始说明。 原本,欧洲刑事警察机构(europole)是基于曾经的大战的停战和平条约设立的国际搜查机关。目的是,消灭跨越国境在黑暗中活跃的国际罪犯。但是受战后的国家间的权力战争 (power game)影响,存在一些限制事项。 其中之一,就是不能有损害欧洲加盟国之间的权利和主权的制约。既然曾经的敌对国一同构建了搜查机构,在关于对方国家的权力侵害方面需要非常小心。这次的情况下,对作为法国的原间谍、脑中存有非常多国家重要机密事项的魏尔伦的逮捕。有关他的处理,只要有一丝差错,就有可能发展成国际丑闻。就算没有变成那样,逮捕他的搜查官很可能把搜查中得到的情报卖给别国。至少法国是这么想的,因此不肯派遣其他国家的搜查官。 另一方面,欧洲刑事警察机构(europole)也需要彻底让魏尔伦这种无秩序(随机)杀害全世界重要人物的灾难失去力量。特别是英国,在加冕仪式上骑士被暗杀而失去颜面的最大受害国。是绝对不会让步的。 所以最后的妥协案就是,只派遣了本机。 如果是本机,一定会保守秘密,不会因为私欲而关照某个国家。因为本就是为此而设定 (程序)的。而且,为了避免在搜查中得到的情报被他国利用,全部会进行冻结和加密保存。 曾经被钢琴家询问“有向欧洲当局告发黑手党的情报的可能吗”的时候,本机回答“无法告发。”这就是理由。 “原来如此。”中也大人抱着胳膊点点头。“就算被你听到一些有关我和黑手党的犯罪证据,也不可能会外传,是这样吧。” “是的。并且因为同样的理由,欧洲当局也不能干涉日本警察。说起来本机表面上没有在日本做任何搜查。魏尔伦的事情,围绕暗杀王的搜查的事如果被他国政府机关所知,很可能出产生将此作为与法国之间的国际交易材料的想法的国家。因为魏尔伦他几乎可以肯定的,在大战时期以秘密作战为借口,严重违反了战时国际法呢。” “因此,日本警察不会成为你的同伴,这样吧。”中也大人这么说着,叹气。“真头疼。拜你所赐,同伴只有一台破烂可以依靠。不过,如果欧洲的搜查官大张旗鼓地涌过来,作为黑手党来说没有比这个更麻烦的事了。这样也行了。” “对于我方,找不被法律机构信赖的黑手党来做协助组织,可以说是个很好的妥协方案了。”本机微笑。“但是中也大人,关于最要紧的对付魏尔伦的陷阱,听说港口黑手党里有最合适的异能者。这是真的吗?” 话音刚落,中也大人的表情就变了。 像是在同时咀嚼百只很苦的虫一样非常不爽的表情。 “是真的。”中也大人发出苦涩的声音,看起来要这么回答他宁可去死。“但是联系不到。那个混蛋,最好是死在什么地方了。” “哈啊。”虽然如果协助者死掉的话会很麻烦,但,“那个人是可以信任的吗?” “信任?怎么可能啊。”中也大人不耐烦地说。“是个从根本上就歪曲的,人品低下恶劣的家伙。打个比方,是会强行售卖水给快要溺死的人的家伙。还有实际真的能卖出去的好脑子,很难对付。但是,没有他的异能,就杀不了魏尔伦。” “为什么这么确定?” “因为魏尔伦的同僚——异能间谍的兰波,他——是被太宰和我杀掉的。” 中也大人说着,握起拳头。 “混蛋太宰,那家伙到底在干什么,偏偏这个时候……?” 垃圾场。 那是片被所有人遗忘的土地。 在像是要下雨的阴天下,被胡乱丢弃的运送用集装箱像尸体一样折叠堆积着。垃圾场裸露出的土地上,渗出因为非法丢弃造成的有害物质,就连老鼠都不会靠近这里。 这是不存在于地图上的场所。是横滨最冷清的土地。——在接近中心的地方,住着太宰。 太宰住的不是家。是一个废弃的运输用集装箱。原本是被造来运输向海外输出车辆的大型集装箱里,放着冰箱、换气扇、桌椅、寝具,还安装着很小的电灯泡。 知道太宰的人,谁都不会靠近这里。就算是在港口黑手党的部下也一样。并不只是因为这片土地阴森可怕。因为无法预料太宰会在有人接近自己的私人住所时,会有怎样的反应。他可能会扯断来家里部下的手脚并杀掉,也可能会表示欢迎并且拿出茶和点心招待。谁都无法理解太宰的内心。 港口黑手党的黑色亡灵。 太宰被这么称呼。 加入港口黑手党一年,太宰指挥着首领直属的秘密部队取得了让人震惊的成果。摧毁了几个组织,开辟了几条新的商路。这别说现在的黑手党成员,是历代的干部都比不上的飞速 的战绩。就连“旗会(gs)”最发迹的钢琴家成果,比起太宰的,就跟孩子的玩耍一样。 就算这样,也没有一个人信任太宰。 因为他眼睛深处的来自内心的黑暗,比垃圾场的夜晚无法消解的漆黑还要深邃。 越是继续在黑手党的活动,太宰就变得越黑暗,越无法理解。就连变成这样的理由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但他就像是要把自己逼入某处漆黑之地那样,屠杀敌人,为港口黑手党开辟出一条血路。 无上的功绩。但有一个人并不为这份荣耀而欢喜。 是太宰。 太宰一个人坐在集装箱内的圆椅上,盯着黑暗处。 旁边的桌上,手机响了。是中也打来的电话。但是太宰没有接。他连视线都没有动。只是一动不动的,交叉双手坐着,看着黑暗处、和那前方的门。 那双眼睛非常平静。黑色的瞳孔吸收了所有的声音和光线,一丝都逃不过。就连自身的感情也一样。 手机铃声像是放弃了一样停止,沉默再次降临。这份沉默,比起手机铃声响起之前的要更加深沉凝重。 这时,注视着黑暗深渊的太宰的眼睛,稍微动了一下。 因为入口的门开始打开。 金属制的门缓缓打开,另一边出现了微暗的人影。 “你真是住在了一个有意思的地方啊,太宰。”那个人影说,用轻快的声音。 “真是的,住在这么糟糕的地方,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固定资产税吗?” 太宰的表情没有变化,用没有感情的干涩的声音回答。 “我害怕你啊,魏尔伦先生。” 人影进入了房间。 身形高大。能让人联想到夜晚海面颜色的西装。对眼前的事情感到有趣的轻快的眼瞳。黑色帽子。是暗杀王,保尔·魏尔伦。 “骗人。”魏尔伦说着,踏入集装箱。“你什么都不会怕。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就连两天前我要杀你的时候,你也几乎没感觉。” “对于自己的死亡,我的看法和一般人有点不同。”太宰只有眼角在笑。但是黑色瞳孔只显示出平静。 “身为杀手可不想听到这话啊。”魏尔伦耸了耸肩。 魏尔伦随着皮靴踩在地板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走入房间,抓起桌上的资料。“这就是港口黑手党的内部资料吗?” 那是一叠几十张的纸。卖给其他组织,能拿到够花三辈子的钱吧。那上面写的资料,就是对于港口黑手党来说如此重要的机密事项。 魏尔伦在脸旁摇动那叠纸。“两天前,你说会给我这些,所以我没杀你。因为这是我工 作必须的东西。所以理由呢?你所求的回报是什么?可不要说什么‘不要杀我’这类的笑话。” “非常简单。”太宰隐约微笑了一下。然后用噩梦中的呻吟一样的声音,低声说。 “我想看港口黑手党燃烧起来。” 魏尔伦露出认真的表情。 然后看向太宰。就像是明明那里有人,但却刚刚注意到一样 “港口黑手党,不是捡到并养育你的组织吗?”停顿了一会儿,魏尔伦慎重地发问。 “是啊。” “那么为什么?” 太宰明明应该听到了这个问题,却沉默着没有回答。他的视线彷徨着像是在寻找不存在于此的某处。 然后太宰的脸上浮现出笑容。那是看到的人忍不住会发出悲鸣的,悲痛的笑容。 “腻了啊。” 魏尔伦眯起眼睛,用那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太宰,想要探寻他的真实意图。太宰像是为这个眼神感到愉快那样瞥了他一眼,开始自言自语。“结果,还是什么都没能找到。” “啊啊,是这样啊。”魏尔伦闭上眼。“不过,我明白你的想法。为了找到能够改变自己的什么东西而满怀期待地踏上旅途。但那里只有充满了无聊破烂的地方,只能灰心丧气地返回。我也有过这样的经验。呼吸、进食、排泄,只是做着这些并不能算是活着。所以我们踏上旅途。” 一边说着,魏尔伦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硬币。 银色的硬币,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是很常见的硬币。 “非常感谢你的协助。太宰。” 然后用手指弹起硬币。 轰鸣。 硬币从太宰身边飞过,贯通他背后的墙壁。 留下雷鸣般的声音和扭曲的空气,硬币击碎了集装箱外的废弃物。一点下落曲线都没有地继续沿直线飞着,消失在西边的地平线上。 残留下的只有金属熔化产生的蒸汽和金属被撕裂的声音残响。 “作为对那份绝望的敬意,就留到最后再杀你吧。” 这么说着,仍然保持着弹飞硬币的姿势,魏尔伦微笑。 太宰没有动。即使超高速的硬币飞过自己的身边,他连脸色都没有改变。 “真是期待。” 这么说着,他露出微笑。像是听到灵魂破碎声音一样的微笑。 魏尔伦背对他,朝入口走去。在他的手要带上门时,太宰冲他的后背问,“那么,你现在要去哪?” 魏尔伦转过身,露出结束了神秘魔术后的魔术师一样的笑容,说:“你知道的。警察局。” 审讯室的门打开的时候,是本机和中也大人进入这个房间过了1448秒后的事情了。 “打扰了。” 来人是出现在逮捕白濑先生的现场的,有着棉花一样头发的刑警先生。 刑警先生抱进来一个盛着液体的陶瓷容器。然后坐在桌子另一边,用筷子(chopstick)开始吃液体中的固态物体——以淀粉·麸脘·麦麸为主要成分的细长固态物体。 注意到本机的视线,刑警先生抬起头。 “怎么,外国人先生。乌冬,没见过吗?” 刑警先生轻笑着继续进食。热汤的蒸汽覆盖住了他的脸。 “我们的呢?”中也大人粗鲁地出声发问。 “怎么,想吃吗?我还以为靠违法宝石赚了钱的家伙,吃不惯这种低等的食物呢。” 中也大人抱着胳膊瞪他。“违法宝石?喂喂,别开玩笑啊。我可是个很普通的,贩卖有许可的宝石的小商店的店员啊。要看我的职员证吗?” “就算给我看伪造的社员证也没用啊。”刑警先生歪头笑出来。“话说,这个外国人先生是谁?”这么说着,用筷子(chopstick)指向本机。 中也大人没有回答,只是耸耸肩。 刑警先生看着本机说:“我说,中也。为了你自己,之后的话也别让外人听比较好吧。” “初次见面。本机是来自欧洲的计算机……” “别说这么无聊的话啊刑警先生。”中也大人像是掩盖一样说。“这家伙是新人。今天刚加入的。自从打架被打到头之后就认定自己是机器的怪人。因为很有意思,所以把他带在身边。你有什么怨言吗?” “不,所以说本机真的是高性能计算机——。” “小喽啰?这样啊。那离来这种上等场所还早呢。我带他去外面吧。”刑警先生说着站起身,敲敲门。“赶出去。” 门外高大的制服警官先生安静地进来,抓住本机的胳膊。 本机想要张口抗议,但视线的角落里,看到了中也大人的指示。 桌子下面,中也大人弯起食指,指向外面的方向。视线看着本机,轻轻用下巴示意外面的方向。 是明显的非语言信号。 不想让在场的人听到,想让本机去做些什么。为此故意编造谎言,让本机到外面去。 唔嗯。 这样的话,本机要做的事就只有一个了。 “那么本机就告辞了。” 本机笔直地行了礼。然后跟在制服警官先生身后离开审讯室。 身后的门关上了。本机与制服警官一起开始走动。 “不好意思,警官先生。”等到走了约十步,本机说。“你觉得,弯曲手指向外并且动两次的手势,到底是什么意思的指示?” “……哈?” 警官先生大幅度地歪了歪头。 “不是,就是说,弯曲手指,朝向外面……” 这么说着,本机思考了一下。 中也大人暗中发出指示本机出去,也就是说是有想让本机在外面做的事情。 同时,中也大人不可能离开审讯室。目前的情况,现在我们应该做的是对白濑先生的物理移动。如果不能尽快把白濑先生从拘留室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他就会在陷阱设置之前被杀掉了。 但是我们要转移白濑先生的事情,市警这边也是知道的。为此,将中也大人关在审讯室 —— 原来如此。 “理解了。” 因为本机突然间说了出来,制服警官先生露出怀疑的表情。“你理解了,什么?” “那个手势是对我的指示。是让本机趁警察的注意力都在中也身上的时候,悄悄进入拘留室,救出白濑先生的意思。” “这样啊,去拘留室。”制服警官不经思考点点头。“……什么?去拘留室?” 糟糕。被注意到了。这可不行。 “警官先生。那个,是什么?” 本机指向警官先生的背后。 警官先生反射性地回头看向背后。真是个老实的人。 本机抬起食指移向警官先生的脸,守株待兔一样配置在他脸的旁边。 “什么都” 什么都没有啊,准备这么说的警官先生转回头,脸噗地碰到本机的指尖。命中了。 本机的指尖装有非常细的注射器针头,上面涂着的镇静效果的物质从刺入位置渗透。由于血压降低而引发的神经反射,警官先生的意识消失了。 本机用双手接住他,没有让他摔到地板上。 扫描周围。没有注意到这一事态、听到声音的人。 “在警察局内请保持安静。” 本机支撑着警官先生的身体,露出了微笑。 中也顶着非常不爽的表情坐在那里。 胳膊肘搭在桌上,眼睛半闭着,放空脑子盯着墙壁上的污渍看。 因为他只能这样做。为了从坐在对面的刑警的长谈中转移注意力。 “然后呢,我就想啊。”刑警探身说。“乌冬上承载了人生的所有。年少时有太多钱只会碌碌无为做不了什么正经事。付出辛苦,非常努力的工作,比起上个月稍微增多的一点点工资,那个啊,就像世界上出现了在素乌冬上放竹轮做的天妇罗一样的啊,对,有辛苦就有回报,我就想说这个啊,而且再说了……” 到底听了多久这种长谈了呢,中也已经放弃去看钟表的指针了。 刑警的话很长,满是说教味,而且还没有重点。从自身经历中得到的教训中途开始变成单纯的牢骚,牢骚途中又变成单纯的往事,往事途中又变成单纯的说教。说话的主题在循环,往事被不断重复说到,偏偏对细节的描述还异常详细。而且在这些说过很多次的内容里,刑警像是发现了世界的新事实一样,用闪闪发光的眼神高兴地讲着。 “然后呢,我刚被派来这个警局的时候,我就想了啊。我被前辈说啊,啊这个前辈经常发胶抹得太多,头发黏糊糊的……” 中也没有在听。盯着空中的一个点,只是一动不动地忍耐着。 说到底这只是自愿的协助调查,因为不是拿逮捕令被逮捕,所以警察没有法律权利拘留中也。从中也的角度来看,无视他离开也完全没有问题。但是不能那么做。目的是争取亚当救出白濑的时间。这期间,必须要把刑警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所以,中也只是忍耐着。“我是落在那边的小石头”,一边听一边这么努力对自己说着。 “嗯——所以说?我年轻的时候那可真是悲惨啊!”刑警用得意的表情边点头边说。“没有正经的工作,一直饿着肚子。经过看不下去的大哥介绍,好不容易才终于得到了个做警卫的工作,那可真是个辛苦的工作啊。你应该想象不出来吧。同事很快就要么辞职,不行就逃跑了,但我努力靠毅力坚持下来了。对,你需要的就是这种毅力……” “喂。”终于忍耐不下去了,中也开口。“你要说那些无聊的话说到什么时候?” 刑警听完挑起眉毛,像是终于等到一样笑了。 “只要你在这签个字,立刻就能放你离开。你朋友白濑也一起。” 然后从怀里取出文件,从桌子上滑了过来。 中也沉默了。 是关于协助搜查证据和追诉相关的同意书。 也就是说,让中也用自己知道的秘密来交换自己和白濑无罪,这种同意和警察做司法交易的文件。 中也知道的秘密——就是说,港口黑手党的内部情报。 “你这是让我出卖黑手党?” 中也平静地发出声音。 “你也不想把朋友丢在这吧?”刑警微笑着,但视线非常尖锐。“你这不是还有非常复杂的情况在身吗。……不用担心,我感兴趣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击溃港口黑手党的非法交易路线。” 中也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刑警,又看看文件。然后露出思考的表情,又看看刑警。 “借我根笔。” “好哦。” 中也接过刑警递过来的钢笔,然后在署名栏上流利地写上文字。 刑警看向署名栏。 那里这么写着。 “吃屎去吧。” 中也把钢笔往桌子上一扔,双手交叉垫在脑后,靠在椅背上,然后把脚搁到桌子上,说。 “打断你不好意思啊。”中也的声音毫无波澜。“长谈,继续吧。” 刑警沉默了。 然后用像是快被风化的沙漠岩石一样硬的眼睛,瞪着中也。 本机走向拘留室。 那么,应该让白濑先生如何越狱呢? 因为是使用违法手段的越狱,不能依靠欧洲本国的当局。但是没有问题。本机拥有所有国家的搜查机关的通讯协议相关的知识。 前往拘留室的走廊很安静。与嘈杂的刑事课楼层不同,这里几乎没有人和物。只有细心打扫过的奶油色墙壁,有序排列在天花板上的荧光灯,和规则地反射灯光的走廊。每隔一段的墙壁上挂着深蓝色的告示板,贴着本月的交通事故数量和定期体检察的通知。就像是世界上每个地方都存在的,单调无趣又合适的走廊。 穿过走廊,就是目的地,拘留室。 白濑先生应该就在里面。 “打扰了。” 本机轻轻敲响门旁边主警卫室的玻璃窗。 主警卫室的当值桌子旁坐着警卫主任先生。有着看起来像是用肌肉通过了成为警察的所有考试一样健壮的体格。 从窗户看进去,主警卫室并没有很宽阔。里面有桌子、映着拘留室画面的八个显示屏,和工作用的电脑。墙上并排挂着开锁用的物理钥匙。这里也和其他房间一样,每个东西看起来都因为预算不足导致超过耐用年份而疲惫。墙壁、地板、显示屏,和警卫主任都是。 本机笑容满面地说:“收到重刑犯牢房编号18号,白濑抚一郎的转移命令,来接他了。” 警卫主任胳膊肘放在桌子上没有动,只用眼神看向本机。“你是?” “本机——不,我是欧洲刑事警察机构(europole)的搜查官,亚当·弗兰肯斯坦。” 本机从怀中取出识别用的搜查官徽章(这个是真的)给他看,说:“从村濑刑警那里接受的转移指令。” 警卫主任没有任何感情波动地盯着徽章,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用比本机更有机械感的声调说:“转移指令号码是?” “什么?” “所以说,转移指令号码。” 那是判断也是拒绝的声调。 本机在脑中迅速思考着。 “是啊,转移指令号码啊。对。……转移指令号码。嗯,当然,是转移指令号码。” “不用重复说三遍。所以号码?” “转移指令号码是21988126。” 本机微微一笑说。 警卫主任为了确认号码,操作起手头的电脑。本机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那台电脑,一边骇入了警局的内网,利用在审讯室时开的后门掌握邮件服务器,复制曾经有转移指令的邮件画面。 只更改画面上的号码,在警卫主任的电脑发送请求的瞬间,表示在他的屏幕上。 “21988126……对,确实有。” 警卫主任完全没有产生疑问,用手边的操作屏幕打开了拘留室的门锁。 “非常感谢。祝您有愉快的一天。” 本机行礼后,警卫主任无所谓地举手回礼。 所以说人类就是这样靠不住,是不完美的。机械绝对不会被这种手段欺骗。在机械想要毁灭人类的电影里,为什么总是机械方失败,完全不明白。 但是这次多亏了这种不完美才能继续进行工作。本机穿过铁门,踏入拘留室。 牢房区域的走廊如同机械的主板回路,门与照明像电子图案一样有规律,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装修也只有素气的浅绿色和白两种颜色,墙壁上有些地方划着身高线。恐怕这是警察局内最寂静的地方了吧。 很快就找到了目标牢房。 “十八号,转移了。出来。” 接收到指令的看守站在门前说,用钥匙打开门,然后就那么回到原位。 白濑先生在牢房中,坐在床垫上。看向这边的瞬间,露出非常吃惊的表情。 “你,我记得是中也的……你怎么来这里的?” “白濑先生。离开这里吧。” 本机这么说了,但白濑先生的表情像是在闹别扭一样,移开视线。 “哼。不要。”白濑先生对着牢房的地板说。“反正是中也派你来的吧?但是很遗憾,我是自己希望留在这里。” “你在说谎。”本机说:“检测到鼻子的褶皱、上唇的上扬。这是典型的感受到不快状况时的微表情。还有,把手放到脖子上的动作,是在感受到不快和不安时人类为了镇定而做出的,被称作‘安抚动作’,这暗示了自身的感情与发言相反。加上,你现在的表情和向下移动的视线,是在感受到孤立、自卑、后悔这类的情绪时出现的。就是说,你对目前的状况感到害怕。” “我……我才没有害怕!” 白濑先生大声喊着。 视野的角落看到等候在入口的看守,偷偷看了一眼这边。 嗯。要在被怀疑之前,离开这里。 “没有时间了。”本机耐心地说。“对于本机的抱怨,或者对中也大人的抱怨,等离开这里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之后,有多少都会听的。现在你要做的就是站起来,跟着本机离开这里。这对人类应该不是多么困难的行为。” “我说了不要就是不要。”白濑先生抱着胳膊说。抱起胳膊是一种典型的拒绝行为。“我看你不爽。也看现在的情况不爽。再说了,我收集的枪都被没收了!都是你们来找我的错哦?要怎么赔我啊!” 枪械被没收并不是我们的过失,但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说到底啊,为什么我一定要被卷入你们的纠纷啊?我根本没做过什么会被暗杀的事吧!先给我谢罪啊,谢罪!然后想想办法拿回被没收的枪!我可是未来的王,不表示敬意王可是不会动的!” 本机冷静地听完他的话。 白濑先生的主张有逻辑上的破绽。详细指出那些逻辑破绽也是可以做到的。如果是旧时代的人工智能的话不知道会不会这么做,本机是最新型的自律计算机。不会在这点事情上纠缠不休地提出反驳。 是的,本机是完全冷静的。 “很好,白濑先生。”本机笑着点头。“你有行动上的自由。逞强、要求谢罪、相信自己是王,这些都是你的自由。但是本机也有同等程度的自由。所以,把你留在这里离开,边看你在牢房中被杀的新闻报道,边准备下一个计划,也有这个选择的自由。下一个暗杀目标,应该比你更明事理吧。” 本机确认了自己体内的信息更新接口。非逻辑的感情模拟模块在活跃地工作着。大概就是这个影响了本机的发言。 “明确说吧。对于本机而言,你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类。”本机断言。“不如说,反而是有害的人类。根据本机的风险评估模组,放弃保护你,搜寻下一个目标的成功率更高。那么,你知道为什么没有那么做吗?” 对感情模拟模组运行了自我诊断程序。 这种表现简单来说,是“生气”的感情倾向。 因为本机与不完美的人类不同,可以无视并舍弃这个感情模拟模组的情绪指令。但是,这次并没有无视的想法。 “没有放弃你的理由只有一个。因为就算你对本机是无关紧要的人类,但对中也大人不一样。” “中……中也他?” “是的。” 因为本机突然转变态度,白濑先生露出害怕的表情。 “为什么中也,想要保护我?” 虽然接收过不要说的指令,但现在非常想说出实情。本机再次遵循了情绪指令。这就是博士说的“遵从自己的心”吧。“很简单。中也大人原本就是为了保护你们——『羊』才加入黑手党的。” 白濑先生面露疑惑。 大脑还没能消化这个情报吧。 本机开始了说明。 一年前,『羊』出卖当时的首领中也大人,丢下他,转而去和名为gss(gerhard security service)的佣兵组织联手。但是『羊』与gss的联盟引发了敌对组织港口黑手党的警惕心。 然后港口黑手党在同盟整合力量之前,派遣了歼灭部队。指挥部队的是名为太宰的少年。 本来『羊』会被歼灭部队全部杀死,但中也大人恳求太宰放过『羊』的成员。太宰提出的条件就是让中也大人加入港口黑手党。 中也大人接受了这个交易。 最后,『羊』被解散,全员活了下来。为了防止成员再次聚集起来将他们分散到各地并提供了新的住所。包括白濑先生在内,都是因为中也大人才捡回一条命。 那份交易,现在也依然在生效中。 中也大人不能脱离黑手党,否则的话『羊』的成员们会被杀死。特别是白濑先生,作为背叛时的以儆效尤,所以才被留在横滨的近郊处。 “一句话总结就是,你是人质。”本机用冷静的声音说。“反过来说,白濑先生因为什么理由死亡的话,中也大人留在黑手党的理由就会减少一个。……所以魏尔伦盯上了白濑先生。这是我们的推理。” 白濑先生屏住呼吸看向本机,一动不动地听着。大概是第一次知道这些吧。 “我没听说过这些啊……那家伙,中也不是因为用出卖『羊』的功绩,才加入黑手党,的吗……?” “正相反。中也大人是不得不加入黑手党的。”本机的视线徘徊在空中。“中也大人做那个交易是在自己的后背被刺中之后不久。是被谁刺伤的——当然,你还记得吧?” 白濑先生的表情,像是时间停止了一样凝固了。 “本机对于人类的感情流露,还有一个无法理解的问题。”本机直接地说,“本机只是在说一个普遍结论。就算是被背叛,也不会抛弃曾经受过照顾的同伴。这就是中也大人。这也正是中也大人成为『羊』之王的理由。但是你没有这样的素质。你没有做王的器量。” 白濑先生咬紧牙关发出低吼声。 “你说什么?我……可恶,在这随口乱说!反正你就是看不起我吧……,混蛋,像你这样的家伙,懂我的什么……” 那个声音不是向着本机发出的,很快就失去力道落到地板上,无力地散开。 白濑先生的感情,找不到发散的方向,被卷入漩涡一样彷徨着。 另一边本机要说起来,感觉非常畅快,神清气爽。向无法还嘴的对象倾倒怨言的感觉非常好。 痛快地说出来后感到满足,切断感情模拟模组传来的反馈。再次用冷静下来的头脑,通知白濑先生。 “这样你就理解自己被盯上的理由了吧。不是玩笑也不是夸大其词,杀掉你能产生意义,真的有这样的人存在。并且对方是世界最强的杀手。在这种毫无防备的封闭场所,不用一个小时就能杀掉你。” 一边说着,一边检测白濑先生的心跳和呼吸。比起刚才,感情值出现了变化。是好倾向。 “那么我走了。您请自便。但是再说一句,是另一句普遍结论。本机并不知道将来能成为‘王’的条件是什么,但是本机知道做不到的条件。——谁都不依靠,最后在这里被杀死的人。” 说完就向外走去。 没有向后回头。匀速地走着。但根据声音检测(声纳扫描)把握背后的情况。 听到了几秒后,离开牢房,有气无力的脚步声。 本机微微一笑。任务完成。 审讯室中,只有折纸的声音。 将文件对折,用手指压平,用指甲再次加深折痕,再打开。沿着得到的折痕折起文件的一角。 正在折纸的是棉花头刑警,被折的是司法交易的同意文件。 中也沉默地看着他的动作。 刑警不熟练地折着文件,终于完成了一架纸飞机。让它飞向角落里放着的金属制垃圾箱。 纸飞机轻飘飘地接近垂直方向向上飞,然后落在非常近的地板上。 “技术真差劲。” 中也用看不起人的语气说。 “平时都能丢进去的。”刑警噌噌地挠着头说,然后站了起来。 “中也,稍微去外面走走吧。你跟我来。” 然后也不看身后就走了出去。 中也看着他的背后沉默了几秒,最后还是下定决心站起来,跟了上去。 审讯室紧挨着刑事科,像早市一样热闹。 然后,走在中也前面的刑警,每个人都向他打招呼。 “好啊,村先生。那个对妻子施暴的男人的事件,人已经逮捕了。全靠了你的建议啊。” 擦身而过的中年警官笑着说。 “那真是太好了。我说了吧?那种看重体面的男人,只要从职场上下功夫就能落网,对吧。” 然后是另一个,路过的穿着新西装的年轻刑警。 “村濑前辈,施暴杀人的事件,解决得很漂亮。” “是运气好。不过啊,这样被害者也能安心地去了。” 走了几步后,有一个头发渐稀的年长刑警对他说。 “小村啊,下次一起去喝酒吧!让我请你!” “喂喂,可别又喝多了。下次再迟到就要被转到后勤了哦?” 就像这样,警局内的所有人,都会亲切地对被叫做村濑的刑警打招呼。跟在他深厚的中也,因为这个经常差点撞上村濑刑警的后背。 看准打招呼结束的时机,中也终于走到刑警侧面,泼冷水一样说。 “你的人气还真高啊。” 刑警耸肩,“我和你不一样,每个月只有很少的工资啊。所以如果连人气都没有,那也太不划算了。对吧?” “或许吧。”中也说,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 中也暂时和他并排走,口中斟酌着要说的话。终于下定决心,面向刑警的方向,认真地 说。 “我说啊刑警先生,我不想耽误你的工作。所以才说的。别再在我身上费工夫了。”中也的声音中没有拒绝。要说是什么,就像是说亲切的心里话一样的说话方式。“港口黑手党和『羊』不一样。就算起诉我,雇佣的律师很快就能让我无罪释放,证物会不知不觉地从保管室内消失,证人会莫名其妙地开始保持沉默。就是这样的组织。你正在做的事,说实话全都是在白费力气。” “或许是这样吧。”刑警没有多在意的感觉,干脆地说:“但是,我也有我的原因。” “什么原因?” 刑警叹了一口气,果断地伸手进自己内衬的领口里,然后从空隙中,用手指拽出一条细细的银链。 银链连着的是一个黄铜色的空弹壳。中间用工具开了洞,银链穿在里面。 “这是以前工作的时候用过的东西。”刑警用怀念的目光看着那个空弹壳项链。“我年轻的时候,没有钱,大哥介绍给了我一个警卫的工作。是个军方设施的警卫。我去那里,是因为觉得只用站着会比较轻松,但实际上完全不同。那是个靠近租界的军方设施,上司的命令是‘不许任何人靠近’。但是大战末期,到处都缺乏物资。租界的孩子们会从各个地方冒出来,为了一口吃的尝试偷偷侵入。” 这么说着,刑警的脸微微扭曲了。他的脸变得像在沙漠中放了几千年的岩石的外表一样。 “我们收到了射杀的命令。”刑警从嗓子里挤出干涩的声音。“大部分的孩子被恐吓了 就会逃跑。但是啊,被组织命令过来的孩子就算回去也会被杀掉,所以不会逃跑。于是——” 刑警没能继续说下去。中断的语句残留四散在空中。 那只手中的空弹壳,发着冰冷的光辉。 中也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的表情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开口说:“你只是听从命令执行工作吧。” “是啊。但是不管经过多少年,自己做过的那些事都还留在脑子里。都是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子。” 刑警用手指夹住弹壳,愤恨地用力。但不管使用多大力气,坚硬的弹壳完全没有一点变形。 “中也,我追着你不是为了正义,完全不是。”刑警用充满冰冷和苦涩的声音说:“犯罪组织对待孩子,只会像一次性挡子弹的一样。某一天你也一定会遭遇同样的结果。在那之前,回到好好的白天的世界吧。我和法律会帮助你的。” 中也正面承受了那认真的眼神。 “刑警先生,你是为了这个才一直追在我身后的吗。” 中也的声音很平静。刑警继续沉默地看回去。 然后,什么都没有说。 但是,几秒后,中也又说:“这样啊。”露出自嘲一样的微笑。 “同情那一套啊,刑警先生,”中也的瞳色黯淡、漆黑,“去对同为人类的对象说吧。” 这时。 警局内响起警报声。 “这里是警卫部。这里是警卫部。警局内出现了侵入者。伤者不明,死者不明。非武装成员请立即进行避难。合同警卫立刻整装后前往指定的部署位置——” 中也握紧拳头,小声地说。 “……来了啊。” 成功救出了白濑先生。 之后就是要如何不引起注意地从这里逃出去。 本机思考着、就在手快要碰到出口的门时,背后传来白濑先生的声音。 “喂,你。” 推断这是在对自己说话,本机向后转头。 白濑的表情有些困惑。“你……左腿,去哪里了?” 本机看向自己的脚下。 左腿的膝盖以下,平整地消失了。 本机的脑内响起最大级别的警报声。 因为失去平衡而差点摔倒,依靠扶在墙上的手勉强支撑。 “机械搜查官还真是辛苦啊。” 那个声音,从走廊深处响起。本机快速将身体转向那个方向。 “就算腿被吹飞,也没有疗养休假和看病补贴。真是同情你。” 边用轻快的声音说话边走过来的人,像玩棒球棒一样在空中甩着本机的左腿膝盖以下的部分。 “魏尔伦……!” 真是最糟糕的时机。来得太快了,还没做好迎战的准备。 唤出第一种类战斗协议。电导神经的传递速度上升,将解析战况的程序提升到最优先执行等级。不战斗就只会遭到破坏。 正当为了弥补失去一条腿而引发的问题恶化,高速实行平衡的重演算时,魏尔伦毫无征兆地把腿投了过来。 本机错开上半身,回避了亚音速飞来的东西。腿的脚尖刺入背后的墙壁。 “中也不在吗?哎呀哎呀,真是个在重要的时候迟到的家伙。”魏尔伦轻松地说着,声音甚至带着漫不经心。“这样下去,第一次约会都会迟到吧。真实的,作为哥哥还真是担心啊。对吧?” 本机没有回答的余力。 如果本机在这里战败,白濑先生瞬间就会被杀掉吧。为了能让生存率最大化的应对协议哪怕快一秒地进行演算,没有思考发言的余力。 为了尽可能离白濑先生远一点,本机用单腿跳跃,朝出口的方向冲去。 但是魏尔伦瞬间就追了上来。 被抓住肩膀,就这么摔向墙壁。 “咕啊……!” 背后的墙壁碎裂,本机的内部骨骼在嘎吱作响。 魏尔伦的攻击还没有结束。检测出以本机的身体为中心,空间产生了扭曲。产生的重力让本机的机体陷入墙壁。 这和手指深深陷入海绵蛋糕的行为十分相似。不同的是,下陷的是本机,陷入的地点是坚硬的混凝土墙壁。 “不用担心,我没打算弄坏你。老实待在这。” 整个身体基本上都被埋进了墙壁,被破坏的混凝土的声音在全身如同雷鸣般传递过来。体内到处都向演算中心传来负荷过度的警报声。但是什么都做不到。 就算试图逃出去,带出来的瓦砾也会被重力操作压回去,埋住可供本机出去的空间。终于本机就像被塌方掩埋的房屋一样,大部分都埋入了墙壁内。只有脸和一部分胳膊,勉强伸到了墙面外。 像发条一样扭曲全身,尝试发出足够逃出去的力矩,但并不顺利。因为全身都被瓦砾覆盖着,无法确保击碎需要的运动量。 “接下来,白濑。” 活埋了本机的魏尔伦失去对这边的兴趣,转身对着白濑先生说。 “什……什么?”白濑先生发出像是从心底感到恐惧的声音。 “我是为了见你来这里的。不过因为进来这里太过简单,还有一些时间。在完成工作之前,稍微聊一聊吧。” “你……你想做什么啊,你到底是什么啊!”白濑先生的声音颤抖到极点,光是靠双腿站立就竭尽全力。“我……我不是白濑,是其他人!” “刚才叫这个名字的时候,你不是回答了吗?”魏尔伦不可思议地歪头。 魏尔伦用长腿迈着优雅的步伐接近白濑先生。 “请不要靠近他!”本机发出警告。 魏尔伦笑着转头,“你这样想的话,让我就停下好了。当然,如果你有办法做到的话。” 魏尔伦说的是对的。如果有办法,就用那个办法让他停下。本机已经预测演算了那个办法。逃出、爆破、远程通讯。已经检索了所有被允许的方法。 结果是零。没有有效对策。无法破局。 也思考了叫来中也大人的情况,但是那是最愚蠢的对策。原本就是因为无法从正面战胜他才考虑的,这个埋伏的战术。最糟糕的是,在这里本机以及中也大人失去战力,无法进行下一次的伏击战术。 魏尔伦还有两个目标。还有希望。 “好了,坐下。” 魏尔伦对白濑先生说。 白濑先生很害怕,没有对他的话作出反应。只是颤抖着仰视他。 “坐下。” 魏尔伦强硬地说着,用手碰了白濑先生的肩膀。于是白濑先生忽地向前倾倒,身体像是膝盖折断了一般落下。同时魏尔伦脚下发动的重力粉碎了地板。地板隆起波浪,瓦砾块像脓包一样肿起来。那块瓦砾上,白濑先生的屁股猛地落下。 白濑先生,吃惊害怕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白濑,我调查了你的事。这是作为杀手的礼节。”魏尔伦用有礼貌的态度对他说。“中也在这条街最先认识的就是白濑,就是你。我想问你,中也曾经是个怎样的孩子?” 这么说着,魏尔伦随手取下牢房的一扇门,用像是揭下旧疮痂那样简单的动作。然后将它对折,像椅子一样放在地板上,腰靠在顶点的部分,优雅地交叠起双腿。 然后对白濑先生微笑。 果然魏尔伦的能力脱离了常理。连“钟塔侍从”都能玩弄的他的能力,大概这个城市都没有可以应对的能力者。 本机在体内写下文章,用邮件发送到中也大人携带的手机上。说明现状,强调了唯一的对应策略。 不要过来。 撤退,推断下一个目标,依靠黑手党的帮助制作陷阱。 就算,白濑先生和本机确实会被破坏在这里。 白濑先生在发抖。应该是和本机有了同样的见解。努力张开颤抖的嘴,他发出了声音。 “我……我,” 呼吸很浅,声音像是快要碎裂一样脆弱。这样下去就算呕吐也不奇怪。但是如果不继续说下去,被判断无用就会被杀死。为了延长哪怕是一秒的寿命,也必须回答刚才的问题。 非常令人看不下去。 “最初和他相遇的地方……我们经常在那里偷喝酒,是在桥下,应该。” 这么说着,白濑先生求助地看向本机。他的目光像是在询问,他争取时间,本机能不能打破目前的局面。 没用的。后援不会来。就算争取时间也是无用功,只有本机知道。 “那家伙……中也他穿着不知道从哪偷来的军装,破破烂烂的。脸和头上也感觉脏脏的。没有穿鞋。”白濑先生用颤抖的声音继续说着。“我们……『羊』最初的成员,以为那家伙是在那附近的流浪儿。那时候,是那家伙先向我们搭话。‘那块四方的板是什么’,那家伙是这么说的。” 白濑先生垂下头,大概是在拼命回忆那时候的事情吧。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觉得他是个恶心的家伙。然后中也又说,‘回答我,你手里拿着的四方的板是什么’。” 白濑先生稍微抬起头,看着不在任何地方的远处。 “当时我手里拿着的,是一片面包。” 走廊的空气平静下来后就回归了寂静。明明经历了这么严重的破坏,这沉默真可谓是奇妙。魏尔伦也安静地听着。 “是面包,我这么回答了之后,中也问,‘能吃吗’。可以吃,说着撕下来一口大吃给他看了,然后那家伙做出了很意外的举动。倒下了。像是紧绷的弦突然松了一样。靠近之后才知道,那家伙骨瘦如柴得快要饿死了。同伴觉得很很可怕,但我给他喂了面包和水,然后说服同伴,带他回了『羊』的巢穴所在的下水道。” 本机唤出外部记忆数据库。记录显示,初期的『羊』是孤儿为了从大人手下保护自己的互助组织。经济基础比起最繁盛时期非常小,是孩子们为了从暴力、拐卖和童工等威胁中保护自己而成立的,类似于庇护所一样的组织。 “当时的『羊』还很弱小。但是最后,还是让中也作为同伴加入了。因为不能放着饥饿的孩子不管。” 再次抬起头时,他出现了一些变化。 依旧是在害怕、在颤抖,但是那个眼神,燃起了刚刚还没有的冷冷的火焰。冻结着愤怒的火焰。是即将被吃掉的草食动物向着敌人怒吼时可以见到的火焰。 “你说你是中也的大哥?”白濑先生用几乎是吼出来的,“那为什么要杀我?在那个时代,会帮助饿肚子孩子的家伙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别人了!但是,这就是回礼?” 魏尔伦的眼神依旧平静,没有回答。 “好啊,我知道了。这就是世界的组成方式。真是没道理的世间啊,因为帮助了别人,就要我去死。”白濑先生的嘴像机关枪一样,“来吧,快点动手吧。不要再吊我胃口了,我不想尸体上留下失禁的臭味。” 魏尔伦垂下眼,然后睁开眼。然后站起来。 走向白濑先生。 判断情况程序,已经演算了168种这之后会发生的未来。然后那些每个都显示,十秒以内白濑先生就会死去。 这是不得已的结果。 至少目送他生命的最后时刻。 魏尔伦用手抚上白濑先生的脖子。白濑先生屏住呼吸。 这时,本机的通常扫描功能捕捉到了远方的变化。第169个可能性,是不可能出现的可能性。 “怎么会这样。”本机不禁喃喃自语。 中也大人的飞踢,让魏尔伦沿着水平方向飞了出去。 魏尔伦高个子的身体砸碎了走廊的墙壁,弹到反方向后也破坏了那边的墙壁。他像台球的反弹一样在走廊里撞来撞去的身体,摔到尽头的墙壁后停下了。 魏尔伦缓缓地,像是从墙上剥落下来一样向前倾倒,两手撑在了地上。 中也大人仿佛保护白濑先生一样站在那里,瞪着对手。 “中也……!” 白濑满脸难以置信地说。 “真是的……白濑,这是第十几次啦?”中也大人无奈地说。“你惹事,我赶到。我可不是你的保姆啊。” “中也,为什么你,会来救我……” “救你?才不是。我是为了揍那个帽子混蛋才来的。” 本机一边运行着状况诊断程序一边喊道。“中也大人,您不该来这里!请快逃吧,他不是可以正面战胜的对手!” “怎么了玩具,墙里面挺适合你的嘛。行了你就闭嘴看着吧。” 中也大人露出一丝坏笑,重新面向魏尔伦的方向。 这时的魏尔伦总算是站起身,刚要捡起落在地上的帽子。 “你迟到了,弟弟。”一边说着一边弹掉帽子上的灰。 “哈哈,我虽然性格温厚别人说什么都不会生气,但我唯独不能忍你叫我弟弟。” 本机在心中秘密地歪了歪头。温厚……? “你可以尽情生气,你有这个资格。”魏尔伦用缓慢的动作走向中也大人。“但蠢而无谋可不行啊,你忘了前不久才被我单方面蹂躏过吗?“ “忘了啊。”中也大人也用散步一样的动作向对方走去。“你试试让我想起来吧。” 终于两人来到了触手可及的距离。 中也大人抬头望向魏尔伦,魏尔伦低头看向中也大人。 一瞬的静寂。 先开始攻击的是魏尔伦。 劈开空气的右勾拳向中也大人的头部吸去。仿佛能灼烧大气般快速的拳头,中也大人偏开脸回避掉了。 几乎同时,魏尔伦颌侧面的冲击。 “嘎。” 魏尔伦的脸大幅度横向移动。究竟发生了什么,本机的高速摄像机也没有追上。 采用影像解析,终于明白了。中也大人回避的同时扬起下半身,用闪光一般的上段踢贯穿了魏尔伦的颌。这是从视野之外的完美一击,如果是普通人脖子已经断了吧。 在本机进行解析的期间里,暴风一样的攻击也没有停止。中也大人进一步反转上半身,手撑住地面放出从下突向上方的上段踢。鞋刺进魏尔伦的喉咙,魏尔伦发出呻吟。 魏尔伦一边向后方倒下,一边想要抓住中也大人伸出了带有重力的手。可是中也大人以毫厘之差躲过,继续放出上段踢。 加上回旋,继续放出后回旋踢。 对着比自己要高的对手,电光火石般的四连踢。几乎可以说是艺术般的神技了。魏尔伦只有呻吟的份。 “怎么了?不是比我要厉害吗!” 魏尔伦控制重力防止自身倒下,移动手指去抓视线之外的中叶。面对带着即死级重力的手指,中也大人用平静的表情躲过。几根被擦到的头发被重力撕裂飞散。中也大人迅速用肘部挡开对方的手腕,打出瞄准眼球的里拳。魏尔伦的脸仿佛弹出去一般摇动。下段踢命中魏尔伦的膝盖后部,让他的膝盖弯曲。 绕到了魏尔伦背后的中也大人向着人体弱点的后头部放出了雷霆一般的肘击,轰音回响。 魏尔伦发出呻吟,想要抓住头上的中也大人。可是中也大人已经不在那里了,脚一蹬地拉开了距离。过于快速,魏尔伦的应对追不上。 “咕……” 难以置信的光景。那位暗杀王魏尔伦被单方面殴打着。这种场面欧洲当局一定没有任何人预测得到。 可是本机通过分析既有的战斗状况,想到了其理由。以前的中也大人主要使用重力异能为主的攻击手段。所以被更胜一筹的重力使魏尔伦从正面打回来了。可是现在的中也大人改变了战术,切换成了活用速度的体术为主的攻击。这样就变成了单纯比拼格斗技术的胜负了。 中也大人一边攻击一边捡起了一块地上的瓦砾,向魏尔伦扔了过去。魏尔伦迅速反应,用反手拳击落瓦砾,碎片飞散。 抓住这一瞬间的视线盲区,中也大人接近,然后踢击。这是宛如破城槌的一击,强烈的背踢。连同反射性举起来防御的手腕一起将魏尔伦整个吹飞。 魏尔伦的后背猛地撞上墙壁,终于停了下来。 细碎的瓦砾碎片仍飘在空中没有落地。 魏尔伦缓缓放下抬起的手臂,非常缓慢地放下,然后擦掉嘴角的血。刚才的连续踢打擦破了他的嘴角。 然后他用很感兴趣的目光盯着自己的手指上的血观察。 “真是好久,”魏尔伦用毫无感情的干涩的声音说:“没见过自己的血了。” “那真是可喜可贺。那么,接下来我会让你再也不想看见。” “你也就强词夺理是世界水平了。”魏尔伦笑了,“但是——” 魏尔伦轻轻触碰身后的墙壁。 然后开始用手指挖墙面的建筑材料,就像用勺子挖起果冻。 中也大人的表情发生了变化。 “只有速度的话,除了让我吃惊以外,是打不倒我的哦。” 魏尔伦射出手中的瓦砾,像射出炮弹。 中也大人用重力拳弹开那一大坨瓦砾块,但还没有结束。和之前相同的石块像机关枪一样接连不断地飞来。魏尔伦不断地将手指触碰到的墙壁用横向的重力发射出去。 中也大人不停地用拳头击落瓦砾组成的流星雨。可是数量太多了。瓦砾的速度太快了,并且没有终结,这是单方面的防御战。 “混蛋!” 中也大人横向跳跃躲避密集的瓦砾,紧追着他飞过来的却不是瓦砾的炮弹。 而是魏尔伦的金臂勾riat)。 修长的手臂正面击中了中也大人的胸口,让中也大人脚尖离地。 像陨石落下时一样的冲击迅速穿透走廊。 中也大人的身体像落入水面一样撞碎墙壁,飞向了室外。真是难以置信的威力。室外是停着警车的地下停车场,中也大人背对着停车场中的汽车摔过去,接连撞扁了数辆车带着一同向后退,之后才终于停了下来。 中也大人向前倒下,周围忽然就变得安静了。 只剩下哗啦哗啦的瓦砾碎裂的声音、远处传来的警署内广播的警报声、被压扁的汽车的防盗装置发出的嗡鸣声。还有几乎被这些声音掩盖的,倒下的中也大人细微的呻吟声。 “咕……啊……” 仅用上臂的一击,就逆转了战况。 魏尔伦的异能输出太惊人了。 不管是什么样的速度、技术,在魏尔伦单纯的重力异能,以及被重力异能强化过的身体强度前,都只能算是一点小聪明。真是可怕的强大。 魏尔伦穿过墙上的洞,靠近中也大人。 “起来,中也。你还没死吧。”魏尔伦走到中也大人身边说,“我有控制力道。” 他平淡地说着,抓住中也大人的脖子举起来。 “放……开……” “你试试让我放开。” 魏尔伦捏着他脖子的手的周围出现波动,检测到由热辐射引起的大气折射率变化。 糟糕。 “中也大人!请快点逃开!” 本机提升了身体各部分关节驱动器的输出功率,使各个关节产生振动,探测包围本机的瓦砾的共振频率。 所有的个体都存在能够增幅振动的共振频率,只要让体内的马达按照那个频率产生振动,应该就能让瓦砾逐渐碎裂。 但是,已经不剩什么时间了。 从中也大人被抓住的脖子部分传出重力波,热量从看不见的地狱喷涌而出。 “控制住你自己,控制住异能。” 魏尔伦没有感情的声音响起。 中也大人尖叫起来。 同时,从他的口中喷发出黑色的火焰。 这是最糟糕的发展。如果像前段时间的『荒霸吐』产生的黑洞也在这里出现,那警局会被整个压缩成指尖大小而被消灭,白濑先生和本机都会被卷入其中。 “怎么了,中也。这么下去大家都会死哦?被你杀死。因为你的不成熟,什么都不会剩下。想试试吗?” 这时——两下冰冷的枪声。 魏尔伦的上臂被子弹打出了洞。 “中也!没事吧!” 停车场的深处传来某个人的叫喊声。 抓住魏尔伦的胳膊力气松懈的破绽,中也大人踢向对方的胸口,从束缚中逃脱了出来。就那么倒在地上,用力喘着气。 跑向中也大人的是刚刚在审讯室的刑警先生,名字似乎是村濑。他手中的手枪正冒着白色的硝烟。 中也大人一边咳嗽,一边死死地瞪着刑警先生。“刑警先生……你为什么来了!快回去!” 魏尔伦正不可思议地注视自己被子弹打伤的胳膊,然后看向刑警先生,说:“终于来了吗”。奇怪的发言。 魏尔伦重新面向中也大人。高能量线和异能位相都消失了。 中也大人准备迎击。 “中也,不用说你应该也知道,弱者什么都得不到。继续战斗下去你会输,『荒霸吐』的火会充满这个设施,这次也会有几百个人类死去吧。” 这句话既不是威胁也不是恐吓。他的声音平静且没有感情,仅仅是陈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我不会让事情变成那样的”中也大人小声说道。 “是啊,不会变成那样。”魏尔伦说出了令人感到意外的话,“你知道为什么吗?” 在中也大人回答之前,魏尔伦飞了起来。 他消除了自身的重力,在地下停车场的天花板上反向着地。接着起跳,落到中也大人的背后。 “因为今天的工作就要结束了。” 被魏尔伦捏在手中的,是刑警先生的脖子。 “住手!” 中也大人大叫着冲过去。 刑警先生张开嘴,似乎准备传达什么。 但没能说出任何话语。 因为他的嘴巴转了半圈,伴随着沉重的声音转到了背后。 刑警先生的身体被脖子转动的惯性带动,摇晃着倒了下去。 “混蛋!”中也大人跑到了他身边。 从抱起刑警先生身体的中也大人的表情中已经领悟了一切。远距离扫描心跳数——归零。 是当场死亡。 “你这家伙——!” 大叫着,中也大人跳起,高高举起右手砸向魏尔伦。 承受了这一击的魏尔伦的双手掌心中,炸开黑色的光芒。放出的重力子在四周形成了重力波向外扩散,景象扭曲成球状。 膨胀开来的重力冲击波将周围的汽车像纸糊的一样吹飞,魏尔伦没有反抗这股力量,顺着冲击力飞向后方,落在地下停车场的出口。 “刚刚那一拳打得最好。” 这么说着,他轻轻一笑,没有转身就这么朝身后的出口跳去, “给我等等!” 中也大人追在他后面离开了警局。太危险了。不可以独自与那家伙对战。 本机调整身体的固有振动,让瓦砾一点点碎掉,总算是将右臂整个伸出了墙壁。就这么用胳膊肘撞击瓦砾,开始破坏束缚。 又过了144秒,本机从瓦砾中逃脱了出来。匆忙用单腿跳到刑警先生身边。 刑警先生侧着脸倒在地上,从口中流出鲜血。经扫描,颈椎c2到c6破损、心跳停止、瞳孔无对光反射。虽然已经用体内的通讯器叫了救护车,但明显已经来不及了。 人类的生命维持在一个非常精妙的平衡上,与本机这样的机械不同,不存在部分生存的概念。由大脑和心脏这两个毫无冗余性的器官构建的极具活力的系统,只要其中某一个有一次停止,就几乎不可能再次激活。破损的部件也没有可替换性。 换而言之,人类非常容易死掉。 为了扫描背面而去移动刑警先生,发现地板上掉着一个见过的东西。 白桦树枝做的十字架。大概是魏尔伦留下的。 在本机扫描十字架的时候,中也大人回来了。 “魏尔伦去哪了?”本机问。 “不见了。从天上。”中也大人不高兴地说,指向天空。他应该是使用重力跳起,从空中逃走了吧。 “这也一样。”本机抱着刑警先生的身体说,“消失去了天上。不过,是使用了诗歌的表现形式。” 本机为刑警先生合上眼,这样刑警先生就变成了死者的表情。 “混蛋!”中也大人叫喊着,用拳头锤刑警先生的胸口。“不是要逮捕我吗!喂,刑警先生!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白天的世界吗……!” 随着中也大人锤上刑警先生胸口时的震动,刑警先生随身携带的物品从外套口袋里掉落到地上。 是一个样式有些旧的,蓝色折叠式的手机终端。是之前见过的型号。 与魏尔伦让供应商准备的蓝色手机的样式完全相同。 本机捡起手机给中也大人看。 中也大人在理解这是什么的瞬间,从紧咬的牙关深处发出了破碎的喊叫声。 暗杀王魏尔伦,他的第一个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白濑先生。 但是……那样的话为什么? 为什么他一定要杀掉刑警先生呢? 第七卷 storm bringer [code:03]我想看中也作为人类痛苦的样子 究竟是哪个时代的诗人,把天空的青色称作悲伤的颜色?那一天,横滨的天空通透着悲伤的青色。 交错行驶的汽车的声音、电车的声音、以及街上人群的声音,全都被吸纳进青空中。 中也大人,正坐在那片青空的正中。 据说是横滨最高建筑物的中间位置,在建筑物的凹凸稍微突出一点的地方,中也大人就坐在那里。既没有栏杆也没有安全绳,是个只要把体重往前倾斜数英寸,就会直接落到遥远地面上的地方。 从距离数十码的地面上,连他的表情都观测不到。中也大人只是一动不动,被上空的风吹拂着,视线注视着同等高度的天空。 已经几个小时,都保持着同样的姿势。 本机仰望着他的身影。因为他既不接电话,又听不见从下面喊他的声音,没有办法接触到他。 “他干什么呢?”站在旁边的白濑先生说道。 “是不想被搭话吧。”本机保持仰望着回答道。 中也大人可能在这么想吧——刑警先生的被杀,是我们害的。 警察局的事件后,我们再度细查了证据。魏尔伦那部由供应商准备的蓝色手机,和村濑刑警的手机是完全一致的款型。然后,调查了遗留在现场的村濑刑警的手机后,发现从操作记录和保存在手机里的文件来看是六年前就开始使用的旧机器,但手机本身的制造编号却显示是半年前制造的新机。 虽然外部的涂装被恰到好处地剥离,娴熟地伪装成像是旧款一样,但年代鉴定的结果表明,那些刮伤是最近被地板或指甲弄上的。另一方面,确认了内部的通讯录和通话记录是村濑刑警本人留下的,也从其他刑警听取了村濑刑警长时间里都常用那部蓝色手机的证言。 也就是说,有谁偷换了手机。连刑警本人都没有察觉到地,巧妙地伪装了。 为了什么目的?还有一点。手机的内部,有某种定时进行自我消除程序的踪迹。 下面是推测,魏尔伦恐怕是想要窃听村濑刑警和谁的通话为此他偷换了手机,等待村濑刑警打向某处的电话。 窃听程序被自我消除这点,意味着已经成功地偷听到了电话。然后因为目的达成,刑警先生被杀了。 本可防止的死亡。 倘若我们更加关注供应商提供的手机的话。 抑或是在拘留室里,倘若注意到魏尔伦没有立刻杀掉白濑,打发时间一样和我们聊天的不自然之处。要是注意到这些的话,或许就能避免刑警先生的死亡。 但是,不能光把思考资源分给已成定局之事。因为即使现在魏尔伦也可能在接近下一个暗杀目标。然后刑警留下的线索,应当能成为追上他的路标。 “哈啊——不过真是的,还以为要死了。”白濑先生以一副刻意的困扰神情说道,“被那种怪物盯上什么的。不愧是要成为未来的王的男人,遭受的苦难也不是常人比得了的。真是讨厌死了。” “哈啊。” 与台词相反,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开心。所以说人类的感情回路这种东西啊。 “话说回来白濑先生。”本机说道,“您为什么还在这里?” “哈?当然了吧!我可被那种怪物盯上了啊!那也是你们害的!你们对我负起责任保护我是当然的吧?就是咬着不放我都不会离开你们身边的!” 本机尝试从逻辑上进行推论:“但是,魏尔伦的目标并不是白濑先生,而是刑警先生……” “目标还有两人吧?哪儿有下一个目标就不是我的保证吗!” 这种应该就叫强词夺理吧。虽说如此,道理就是道理。 的确,依旧不清楚剩下的两个目标是谁。只要还有剩余的目标里包含白濑先生的可能性,就不能选择把他塞进后备箱里置之不理。 “怎么了这幅表情,别担心!跟《羊》里的最棒的头脑派的我在一起,什么都不用担心!立刻就能找出下一个目标啦!” 白濑先生并不是头脑派,只是单纯除了头脑以外一无是处而已,由于发现运算装置开始计算这种可能性的概率,所以立刻中止了进程。并不想知道那个。 正当此时,收到通知提示,一直在非优先(后台)运行的计算进程结束了。 “唔。很有意思。” 看着自情报信息源流入的影像和音频,本机抱起胳膊。 “有什么?你看见了什么?” 白濑先生追寻着本机的视线左顾右盼。但是方便起见只是重叠表示在视觉信息源上,所以理所当然的本机以外的人是看不见的。 “是刑警先生的手机的通话记录。” “嗯?手机的记录不是被消除了吗?” “是。但是将中转通话的基站的记录数据恢复了,得到的就是这段对话音频。” 本机从喉部的扬声器,播放出解析后的音频。 首先是杂音。复原被符号化的声音时产生的,解压杂音。不过接下来的音频逐渐变得清晰了。 “是我,哥哥。”是村濑刑警的声音。因为他紧挨着手机话筒说话,混入了呼吸声。 “重力使来了。正如哥哥所说。还有一个人在!那家伙是怎么人?和中也是什么关系!要是听到这个留言就跟我联系!” 然后音频中断,播放结束。 白濑先生歪过头。“什么啊,刚才的?” “时刻(时间戳)是魏尔伦入侵警察局的稍后。在乱作一团的警察局内,村濑刑警在电话留言服务里录下的内容。本机试着往这个被打的电话号码拨电话,但已经打不通了。” “唔嗯。”白濑先生一副不能理解的表情,“那个刑警先生给哥哥打了电话。这又怎么了?” “这很奇怪。”本机断言道,“记录上刑警先生的哥哥,理应已经死掉了。” “哈?” “本机偷看了市警的内务调查部,关于村濑刑警的背景调查书。”本机一边从信息源调出情报,一边说道,“根据调查书,村濑刑警的哥哥曾是在陆军技术研究所工作的军方所属的研究员。然而……十四年前的四月,死于研究中的事故。那位哥哥的真名被隐藏,调查书上也只用‘n’来记录。也不存在脸部照片,无论何处。” “n 啊。”白濑先生皱眉,摆出感到奇怪的表情。 “户籍上,村濑刑警理应只有一位哥哥。很奇妙。有可能是像‘哥哥’一样亲密的人物,用比喻的意味而将其称作‘哥哥’吧。” “我不这么想。” 突然背后响起声音。 “呜哦哦吓我一跳啊中也!” 中也大人不知何时起,落下来站在了我们背后。 无视白濑先生的抱怨,中也大人继续说道。 “刑警先生说过了。那个人以前,经由兄长的介绍担任了军队的警卫……这样。战争末期的话大概是九年前。也就是说十四年前的四月,兄长没有死掉。还活着。仅仅在记录上,被弄成死亡状态。” “也就是说……军方的情报操作?” 中也大人点点头:“没错。连真名和脸部照片都被抹除,不就更像是那么回事了吗。表面上被当作死了的人。谁都不会去找的幽灵。军方就想要这样的人。” “就算如此,为了什么?” “到这一步了,大概能想象出来了吧。” 中也以锐利的目光望着我们,然后说道。 “刑警先生的兄长——是不是在研究‘荒霸吐’呢。” 因为过于震惊,本机的全部计算进程中断了 0.02 秒。 n,是制造出“荒霸吐”的人……? “‘荒霸吐’可是别国的间谍都会来偷取的超级的国家机密对吧?当然研究员的所在地和履历等,泄露到外面会很麻烦。因此‘n’作为死人,埋葬了名字和履历……似乎有这种可能不是吗。” 本机一边运行计算进程一边说道:“所有研究员应当都在‘荒霸吐’引发爆炸时和研究所一起被炸飞了。那么这位‘n’,是那个研究所的幸存者吗?” “是啊,大概,是唯一的。所以魏尔伦在追查他吧。”中也大人点点头。 “真名不详。所在地不详,联络方式也没有。唯一能和那位‘n’取得联络的……” “身为弟弟的刑警先生是吗……” 突然白濑先生插入了对话。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很奇怪吧。” 本机转向他:“指什么?” “我说啊。因为被你们狠狠地威胁了一番,我想忘都忘不掉。”白濑先生手插着腰,摆出骄傲自得的表情,“‘魏尔伦要杀的,是让中也不会离开日本的人’你们可是这么说的!所以我害怕得要死。不对才没有害怕。所以你们知道我要说什么了吧!” 魏尔伦的目标,是带走中也大人。的确如此。 也就是说。 “换言之,‘n’……手握着能让中也大人想留在这个国家的情报?因此魏尔伦杀了刑警先生。然后下一个是‘n’本人……” 因为我们不知道的理由,魏尔伦把研究员“n”的暗杀优先度设定得很高。这点不会有错。 也就是说,必然导向一个问题。 “要是这么说,‘n’到底知道什么?” 中也大人耸了耸肩:“谁知道。把他找出来让他全说出来就知道了。” “喂喂,我可不要啊!你们擅自就下了决定!”白濑先生大吵大嚷,“要找那个研究员 的话,魏尔伦也在找吧?我可不要再次遇见那家伙!到个安全的地方闭门不出,保护我吧!” 中也大人望着慌乱地来回挥舞着手的白濑先生,足足看了十秒左右。 然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什么意思啊你那个眼神!” “不,没什么……说出来反而更麻烦。”他这么说着移开了目光。 白濑先生要说什么抱怨似地张开了嘴,在变得麻烦前本机插入了对话。 “遗憾的是,白濑先生的发言有一点道理。”本机发言道,“在搜寻‘n’的搜索行动上,魏尔伦遥遥领先于我们。更何况他原本是间谍,恐怕已经查明‘n’的所在地了吧。现在开始进行搜索,就算追查到了,那地方有‘n’的尸体,和站在旁边准备就绪的魏尔伦— —变成这种结局的可能性很高。” “不,不会变成那样。” 突然,谁的声音这么说道。 不认识的声音。成年男性的声音。回头张望,但是到处都没有声音的主人。 很奇怪。东张西望地环视四周,寻找发言的人物。 “在找哪儿呢?在这里哟。” 声音又出现了。到底从哪里出来的? “喂,你……” 白濑先生神情奇怪地看着本机。宛如看到了幽灵一样的表情。 猛然地明白了。 正在说话的是本机。 “你在军方的情报终端留下了过多的足迹,所以我追溯了它们。”本机的嘴活动起来,发出陌生的男性的声音,“彼此都身怀诸多秘密。请原谅我的少许无礼之举。” 立刻运行诊断。第三者入侵了本机的信息源。 感觉糟透了! 幸好没有包含改变本机系统的恶意代码或是令本机暴走的破坏代码。即便如此也非常不愉快。干脆把连接切断吧。 “等下,别切断。”可能预判了本机的行动,中也大人举起手制止了本机。然后面向本机问道:“你是谁?” “请求你们的帮助之人。”本机的嘴又擅自动起来,“而且也是,能够帮助你们之人。你们似乎称作‘n’吧。” “你就是‘n’吗。那可真是准备周全啊。”中也大人嗤之以鼻,“不过,突然发出联络,是什么意思?我还以为你讨厌出现在别人面前呢。” “形势改变了。这一点你们也明白吧。”本机以不知名的声音继续滔滔不绝。渐渐无法忍耐了,“再这样下去,我就要被世界第一的暗杀者杀掉了。为了把知道一切真相的我埋葬在黑暗里。在我把真相告知你们之前。反过来讲,只要把真相告知你们,就没有杀我的意义了。” 要是再过十秒还在说话就拔出自己的舌头,本机这么发誓时,n 做出值得庆幸的发言。 “不能在这里说更多了。希望你们能来和我见一面。我把住址留在这个机械青年的信息源里。” 中也大人快速问道:“喂,等下。你说去和你见面?你到底知道什么。” “一切哟,中也君。你的一切。”声音以超然,稳重的语气说道,“我期待与你的相遇。” 然后连接中断了。 本机感觉松了一口气。但,对中也大人来说却并不是这样。 * * * 本机驾驶的车摇摇晃晃地奔驰在未铺装的山路上,停在了目的地附近。 这是乡下的山路。叫做 n 的男子——入侵了本机的嘴的无礼之徒——根据他留下的地点,我们来到了城市外的山的半山腰。 常绿阔叶林的椎树(石柯)和橡木树在头顶形成了天然的屋顶。不久前下过雨的缘故,凹凸不平的山路到处都是泥泞。周围自然是没有任何人的气息,但本机通过扫描知道有无数小昆虫正注视着这边。 本机拾起落到地上的树木果实,用手指擦拭一下,一口吃下。很美味。看见这一幕的中也大人“呜哇……”地发出嫌弃的声音。 在我们后方没几步的地方,白濑先生出声道。 “反对。我是绝对反对。回去了。这种地方什么都没有的。” 不知道听了多少遍那种话,本机转过头去。 “脚都走累了,我已经受够了,不想再走了。我说啊机械的英国绅士先生,能不能背我?” 本机与中也大人面面相觑。 “你自己回去也行啊,白濑。”中也大人挑衅似地说道。 “回去?我不要!保护我是你们的义务吧!我绝对不会离开的!” 中也大人向前转身,神情疲惫地挠挠头。“真是的……大号的累赘。” “哈?喂喂中也,这种口气说话好吗?你以为我是谁啊?我可是救了既没有记忆也没有住所的你,救命的恩人大人啊?” 白濑先生说着,眉毛灵活地上下飞舞。 当时中也大人的表情,非常地一言难尽。用比喻来说明的话,“有锤子的话就锤爆他的头,但是手边没有,又不想空手去打他。”像是这样的人的表情。 那是个非常棒的表情,所以本机拍摄下这一画面,保存在记忆领域(存储器)的标为 “兴趣”标签的区域里。 中也大人叹了口气说道:“行吧。跟上来也行。所以稍微闭会儿嘴。” “看吧?和中也说话总是我赢。我才是王!” 能够听到中也大人小声的“打飞你哦……”的嘟囔声。不如说就连作为犯罪组织精英 的中也大人,这种状况下说那种台词,都要用本人听不见的小声。本机觉得这点非常有意思。 一边说着话一边走,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了作为目的地的设施。 “就是这里。” 那是个仓库。 用于在山上收纳放置狩猎用具或农耕工具的木质建筑物。不过前提是,能把它称作建筑物的话。 仓库的墙壁一半都腐朽剥落,从外面几乎能把内部一览无余。茅草的屋顶长时间受风吹雨打基本只剩下骨架。连支撑仓库的支柱,都令人怀疑是从旧石器时代就开始使用的黑漆漆的朽木。到处都是虫蛀出的小洞。 仓库里,放着一侧车轮脱落的手推车,网眼破烂的笊篱,到处都破破烂烂露出内容物的肥料袋等物品。 “什么啊这里。”白濑先生扫兴地说道,“不是个废墟吗。” “不,就是这里没有错。” 本机伸手取下墙壁上挂着的一个锛子。把手部分已经腐朽,中途就折断了。本机用扫描仪在仓库内部扫描一遍,把那个锛子插入地板的缝隙。 一边确认着触感一边往自己这边放倒锛子,发出金属咬合的咔嗒一声。 地板开始倾斜下降。 “唔喔!” 留下仓库的外墙,地板开始滑动下沉。山路的景色从上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带着轨道的黑色混凝土墙,渐渐在眼前升起。 仓库的地板本身,是连接地下的电梯。 墙面上,映照着升降传动轴的红色指示灯以固定的间隔亮起。红色的灯光以固定的频率舔舐我们的侧脸。 “不错啊。”一脸震惊的白濑先生,慢慢地浮现出孩子气的笑容说道,“变得像冒险一样了。” 原来如此。这就是冒险。 冒险是大荧幕电影的基本款。听说是会让任何人都心潮澎湃的事物。 本机一边向上跳起一边举起拳头,大喊了一声“呀吼——!” 本机也变得越来越像人类了吧。 中也大人一脸嫌弃地看着蹦跳的本机。 * * * 大型发动机的驱动声停止了,我们从电梯上走下来。 下来后前方是昏暗的走廊。灰色的墙面上,画着防止冲撞的黄黑色格纹线。沿着那条仿佛邀人前往深处的黑暗一般笔直延伸的线,我们向前进发。 微弱的地灯从下方照射我们的脸。本机为了确认,朝前方射出 pin 信号,数秒后有了从设施系统返回的 pin 回应。方向是这边没有错。 从走廊往右转继续前进,通过两重防火墙,出现了大厅一样的地下空间。 网球场般宽阔的空间深处矗立着防火防盗用的巨大阻隔墙,在那前面设有很小的警卫值班室。值班室外有两名、里有两名持枪军人,看着我们这边。 他们的眼中什么都没有。我们的表情,每个人的人格,什么都不看,连考虑都不考虑。 他们的眼中映出的,只有“可疑者三人”这一标签般的事实。 “停下。” 离得最近的警卫,以无机质的声音断然道。 中也站在枪口前,用就像枪支不存在一样的坦然语气说道:“有约了。让我们过。” 警卫朝背后看去,值班室内的其他警卫微微点头:“已经听说了。但这里是重要的机密设施。进入前要先接受随身物品检查和血液检查。” “血液检查?”中也大人扬起眉毛,“为什么?” “你们,连这里是什么设施都不知道吗?”警卫轻蔑地叹了口气,“真可怜啊。” “你说什么!你以为我是谁……唔唔。” “大家大概都知道您是谁。所以保持沉默比较好。”本机塞住想要顶撞的白濑先生的嘴。 我们接受了随身物品检查和采血。 警卫拿着盒状的采血工具,压上中也大人的手腕。中也大人一言不发地接受了采血。随着空气负压被释放的扑哧声,血液被采走了。他的表情没什么特别的变化。 白濑先生的手腕也被进行了采血。“好疼!呜哦好疼!开什么玩笑!会疼的话最开始就讲明会疼啊!”因为怕疼而夸张地闹了一场。 下一个,本机的手腕被采血。气压的声音。 采血针折断了。 “……” 和警卫双目相对。 本机无言。手持采血工具的警卫无言。 警卫用备用的工具在本机的脚、脖子、腰,所有地方都掀起衣服刺了一遍。全都折断了。 渐渐地值班室前一片骚乱。“把刀拿来!”“有锯子吧!”人数逐渐增加。警卫全员出动来采血。全都没用。 无计可施、气喘吁吁地看着本机的警卫们。面无表情地站得笔直,仍然等着被采血的本机。 谜之沉默。 本机把头伸出到能看见头内部的连接机构的地步。然后将脸前后往返移动着走动起来: “鸽子。” “呜哇啊啊啊!”警卫们吓得后仰。 “别吓唬人!”被中叶大人扇了后脑勺。 最后,问过警卫总部后,本机可以免除采血通过。 * * * 在警卫的带领下,我们朝着设施的深处前进。 设施的内部意外地不值一提。只有白色的走廊,走廊两侧有十二扇连编号都没有写的门,在走廊尽头转弯后依然是走廊,在那两侧有十二扇门,差不多就是这种。话虽如此这并不值得惊讶,这是为了让入侵者难以找到目标设施而故意设计的。走廊有很多转角,是为了防止在枪战时被射击到深处。 也就是说,这里有海量不想被入侵者偷走的东西,是一座秘密设施。 警卫在走廊的尽头操作终端,看上去只是墙壁的隔离墙打开,可以向深处前进了(虽然本机根据扫描数据已经知道里面还有空间了)。深处的房间,是研究员分区。很宽阔的分区。人口密度突然增加了。身着白衣的研究员匆忙地在走廊上穿行。和同事议论的人,刚睡醒揉着眼睛的人,急着清洗洒在白衣上的咖啡的人,怎么看都已经连熬三天三夜的人。 军队、警察和犯罪组织等在全世界都各有特色,但是研究所这种机构在世界各处都是同样的光景。英国也好这里也好都没多大变化。由于大部分研究员都住在这个设施里,无论研究内容是什么,他们身边都仿佛围绕着悠闲的气氛。 我们眺望着那片风景,背后的警卫用枪口催促我们。 “别停下。别盯着看。对这里的东西感兴趣的人,会失去被招待进设施的立场。” “啊是嘛,哼,摆什么架子……”白濑先生嘟嘟囔囔地抱怨道。 本机谨慎地收集着数据。明晰了几点。 这里,是陆军自上次大战之前一直存续至今的专门进行异能研究的部门。通过解析穿行交错的人们的对话内容,明白了这一点。虽然想取得更加详细的情报,但这里不愧是军方的秘密设施。电子机器的访问用控制中心全都被施加了反黑客措施,拒绝了外部来的连接。 要入侵这里的话需要相当多的时间和运算资源。 但是现在,仅仅有那些情报就足够了。本机思考了一会儿发言道。 “我考虑了一下,中也大人。”一边走一边和中也大人并排,小声说道,“n 氏成为暗杀目标的原因。说不定,n 氏他掌握了中也大人是人类的证据。” “哈?”中也大人惊讶地转头,“怎么突然说这个。” 本机一边看着积累下来的推测数据的记录,继续发言。 “中也大人究竟是人类,还是只不过是人造的字符串,我们不得而知。魏尔伦断言说您是字符串,但也没能摆出什么确凿的证据。一切都是他单方面的主张。据此试着假设一下。如果魏尔伦说谎了呢?那样一来,就该考虑处理掉知道真相的人。埋葬中也大人是人类这一真相。如果中也大人得知了真相,说到底就失去了跟着魏尔伦走的必要性。因此魏尔伦选 n 氏为暗杀目标……这样想不就合乎情理了吗?” “魏尔伦为什么要说谎?” “因为无法说服中也大人。”本机有关于这点的自信,“他出于某种原因,需要中也大人。恐怕是需要同样身为重力使,身为被军方的研究所赋予了力量的同类。但是,就算简单地说‘舍弃掉黑手党跟我来’,中也大人也不会跟着去。” “也就是说……n 成了暗杀目标这件事本身就是我是人类的证据吗……?” “没错。” 中也大人苦思冥想了一会儿那些事。他面向墙壁、挠挠额头、搔搔鼻子、抱起胳膊。接着蒙着脸,隐藏起表情。 接着能听到急促的吐气声。 那是他的笑声。 “噗……哈哈,什么啊混帐东西。”那是仿佛疲倦了一样的低音,“结果不还是人类吗。真是的,蠢死了,在这种问题上被折腾来折腾去……” 本机也微笑起来。总觉得中也大人的笑容,似乎已经许久未见了。 “看什么看。”中也大人为了隐藏表情一样,越过肩膀瞪了过来,“你笑什么。我可什么都没想。” “本机也什么都没想。”本机是优秀的机器,能神色平静地撒谎。 “那么你的眼睛是什么意思!” “一看就知道了。”中也大人一脸闹别扭的表情瞪着这边。“你是故意的吧?” 暴露了吗。 中也大人背对这边故意似地伸展一下后,快步走开了。 “无论如何,赶紧听了真相了结这件事吧!哈——今天的工作似乎会变得很轻松了!” 不知向何人大声地说道。 脚步轻快的中也大人朝前走着。本机的脸上,自动地形成了笑容。 * * * 我们移动的目的地,是某扇门前。 警卫按下门旁边的呼叫按钮,报告事项。“请进吧。”听到回答,门自动开启了。那个声音,正是夺取了本机发声设备的声音。那个无礼至极的声音。 门内,是宽阔的办公室。 内部的窗户是合成显示屏,尽管是地下却能看到沙滩和大海。两侧由高至天花板的橡木书架充当墙壁,全世界的专业书籍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房间的尽头是一张古董风格的办公桌,男子卧躺在桌前。 那个男子爬进了巨大的箱子下面。钻进箱子与地板的缝隙间做着什么,所以看不到上半身。只能看见下半身和脚尖朝向天花板的皮鞋的鞋底。 “抱歉啊。稍等一下。”皮鞋的鞋底道,“正在忙着调整实验用的感觉屏蔽槽(istion tank)。用于将人工制造出变性意识状态的异能的输出提升的浴缸……重要的计量功能会与浴缸里的硫酸镁溶液相互干扰。我在用更高精度的设备替换阳电子崩坏伽玛射线的检测仪器。” “不拘于非入体的计量设备,试着在血管内埋入活动性标记呢?”本机建议道。 “那已经做过了。”皮鞋的鞋底以明快的声音回答道,“可是,这样一来,这回内部受试者的异能性活动电位产生了干扰。和你不同,人的身体是不讲理的……好了,这样就没问题了。” 皮鞋的鞋底——那双皮鞋的主人从棺材似的箱体下方爬出来了。 然后一边擦着手,一边微笑着转向我们。 “那么,从何说起呢。你们有无数疑问吧?但我能回答你们的一切疑问。换言之,这里是你们的旅途的终点。” 那张脸。不会看错。 “……你,那张脸。” 中也大人声音发硬地说道。 “果然从那里开始啊。” 中也大人盯着对方,从怀里拿出一张照片。 不知何处的海岸的照片。五岁的中也大人和穿着麻制和服的青年手牵手并排站着。许是斜照的阳光过于耀眼,青年微微眯起眼睛微笑着。 “我是荒霸吐计划的负责人。‘n’这个称呼是军方准备的档案上的新名字,取自中原 (nakahara)的首字母。换言之。” 映在照片上的青年的脸——和眼前的研究员是同一张脸。 “我是你的父亲。” * * * 那个影像上,映现出金黄色的西洋硬币(coin)。 正面刻印着狐狸,背面刻印着月亮。美丽的、不知为何有些哀伤的硬币。 不知何人的手指把玩着硬币。幼小的手指。但是手臂以上部位隐藏在画面外,那究竟是什么人物不得而知。 那个人,宛如唱歌一样说道。 “污浊了的悲伤 无甚期望亦无所祈愿 污浊了的悲伤 在倦怠中梦见死亡”1 不可思议的诗。并非向任何人诉说的言语,瞬即落向脚边,洋溢着仿佛会保持这样落向任何无边无际的地方的感觉。 与那言语一同,金黄色的硬币开始闪耀着奇妙的光辉。 画面切换。 手持耀眼硬币的某人,被极小地映现在画面的中央。 面容无法分辨。能明白的只是那个地方异常地宽广,以及是个被混凝土墙壁包围的空无一物的巨大空间。 硬币闪耀的光芒,逐渐从白色变成危险的赤红色,扩展到占据了整个画面。 画面再次切换。 下一个影像是俯视着大厅的观测室。观测室的一面是厚厚的亚克力玻璃,透过它,能看到巨大的混凝土空间和硬币放出的光芒。 “从受试者方确认到深层异能解除密码。按照从八零六到八七二的顺序开始。” 亚克力玻璃的这一侧有十几位研究员,在桌子上各自继续着计算。 “确认到异能光的增大。梯度增加超过了允许值的 320%。” “还不能停。” 墙壁的画面中,硬币放出的光芒亮度增加了。那光微微地照亮了正在观测的研究者们的面容。 光芒开始搏动。光辉的颜色变为赤红色,不久后向着吞没光的漆黑转变。 “突破伽玛射线测定器的感知极限。室内温度上升。” 大厅的空间自身也开始变化。地板材料发出嘎嗒嘎嗒的声音脱离下来,朝着硬币被吸走。地板材料在冲撞上硬币前就由于重力而崩裂,化作尘埃般的细小碎片后消失。 不久,以硬币为中心,景象本身开始扭曲。 “肉眼确认到空间扭曲!测量仪器的二号到六号、十号、十四号损坏!” “受试者的生命体征,达到危险值,不,心跳停止了!” 巨大空间的地板和墙壁剥离,一个接一个地冲向光芒。室内已经无法保持原貌。 “实验中止!注入紧急填充水!” 下一个瞬间,空间一口气收缩。房间自身扭曲,朝着拿着硬币的人的方向被吸走。 闪光与冲击。画面激烈地摇晃,隔断巨大的实验室和这边观测室的亚克力玻璃破碎成成千片碎片一齐弹飞出去。研究员们悬浮在半空中。 有谁在悲鸣。然后画面黑屏。 * * * “说到底你认为异能力是什么?” 在通往地下的路上,n 以这样的风格向我们搭话。 1 译注:中原中也《山羊之歌》译者吴菲 新星出版社 说出魏尔伦想要封印的情报——这么说道,n 开始引领我们去往地下实验室。是在这途中发生的事。 “实际上,我们研究者对关于异能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明明建造了这么大规模的研究设施,说来惭愧啊。” 我们一边走下楼梯,一边听着他的话。领头的是 n 氏,其后是中也大人,下一个是白濑先生。断后的是本机。 “虽说如此,有几点还是明白的。”n 氏以清爽的声音说道,“首先,人类以外的生命体——植物或猿猴不持有异能。一个人持有的异能,只有与生俱来的一种。异能者死了的话,基本上异能就消失了。不存在输出程度能把地球瞬间燃烧殆尽的单一异能。换句话说存在异能输出的极限。” “这种事我也知道。”仿佛要截断台词一样,中也大人无所谓地说道。 “有趣的是接下来的话。”n 氏露出让人猜不透真意的、恶作剧一般的笑容继续说道, “虽说异能的输出有极限,有没有超出那个极限的方法呢,军方想要知道这点。从结论上讲,并非没有。其中之一,就是异能的特异点。” 哦? 本机深表佩服。竟然知道特异点。而且不仅是理论,而是军方应用部门的研究人员知晓。即使在本机诞生的英国,也是只有一部分研究者知晓的现象。 这个国家的异能研究,远比预想得更先进。 “连政府内也知晓者寥寥——特异点是复数的异能现象相互干扰的结果。和原本的哪方异能都不同,发展出更高层级异能现象的亊象。”n 氏继续说道,“然后,在这特异点中,不存在异能现象的输出极限。什么都能做到。这个超乎常识的现象,称之为异能现象中的谬误,正是恰如其分。” 楼梯到了尽头,我们到达了最下层。身处地下深处的缘故,除了我们的脚步声以外没有其他的响动。 然后眼前是门。n 氏用挂在腰间的物理钥匙打开了门。 “喂,我们向哪儿走呢?还有,你的长篇大论也是。” “无论哪个问题马上就明白了。”n 氏微微一笑,“因为是关于你的存在的本质的话题,接着听吧。” 然后台词继续。 “好了,特异点是极端异常的异能现象,但产生步骤并没有那么异常。最简单的,是 ‘组合相互矛盾的异能’的方法。‘必定会欺骗对手’和‘必定会找出真相’的异能组合。 ‘预读未来’的异能者同类的相互战斗。大抵上某一方的异能会赢,但异能现象罕见的不是原本任意一方的异能,而是发展出完全不同的现象。这一种我们称作矛盾型特异点。” 偶然看向侧边。“噢—,矛盾型,噢——”白濑先生呻吟道。 “白濑先生,我知道难懂,但是请不要边走路边睡觉。” “所以说中也君,”n 氏向就在旁边的中也大人搭话。这个人对白濑先生视而不见了啊,“我说过要制造出特异点,两个以上的异能是必要的吧。可是这个世界上,存在单凭一个人就能制造出特异点的异能者。” “什么?” “不靠其他任何人的异能,自己与自己的异能发生了理论冲突,产生了特异点。”这么说着,n 氏竖着自己的食指一圈圈地转着,“就是那样的异能。最初发现的德国研究者将其命名为‘自我矛盾型异能’。对了……用实际存在的现象举个例子吧。在某处,有一位少年有‘增幅触摸对象的异能’的能力。很方便的能力。那么这个能力,不触摸他人而是触摸着自己使用——你觉得会怎么样?” “唔,那就……增幅了自己的异能吧?” “正是如此。换句话说,‘增幅异能的能力’被增幅了,那即变成了增幅‘增幅了增幅异能的能力’。这个自指会永远持续下去。然后异能被无限地增幅。结果就是,因为能量的无限循环,异能原则被破坏,生成特异点。产生的过剩能量发生质量转化,产生高密度的空间扭曲。他被卷入巨大的重力漩涡,去往了永远回不来的另一侧。” 原来如此。本机理解了:“刚才的,手持硬币的异能者的实验影像,就是这么回事吧。” “没错。一生只能发动一次,破灭的异能。” “……喂。难道说,那个空间扭曲是……” 这么说的中也大人的声音发硬,表情僵住了。 “接着听到最后。”n 氏打断他继续道,“自我矛盾型的特异点,不限于德国或日本,在各个国家都发生过。以大约数十年一次的频率。它们自古代起被当作‘神’或‘魔兽’的所作所为,详情就无人知晓了。毕竟异能者本人在发动特异点的同时就死掉了。” 曾经德国、法国和英国,在战场上争夺大战的走向的同时,也在军事研究部门间进行着激烈的竞争。就算其中的德国把异能兵器研究的技术流传给了结成了国家同盟的日本,也不足为奇。 “把周围卷入并自毁的危险异能。而且是一次性的。那种东西没法称之为兵器。”n 氏一脸严肃地说道,“但是那里有接近无限的能量是事实。不能将其作为可控的资源进行利用吗?这是研究的起点。然后……把那个作为兵器实用化的国家终于出现了。即异能研究最先进的国家之一,法国。” 法国。以及法国政府的异能间谍。暗杀王。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特异点当兵器?怎么做到的?” “用心。” “哈?” “心。人类的精神。”n 氏肃穆地,宛如吟诵诗句一般说道,“一般来说,巨大的能量源需要用控制装置之类的机器来操纵吧?但之前说过了,能使用异能的生物只有人类。用非科学的表述方式来说,只有人类的灵魂能够驱使异能的能量。所以法国的研究者用人格程序和复制培养出的肉体,让异能误解,那是个有灵魂的人类。真是的,最初想出那种方法的研究者,在我看来也是疯狂的想法。但是那个尝试成功了。令人恐惧般的顺利。从中诞生的成果,就是异能间谍魏尔伦。自由自在地操控特异点生成的重力,带有人格的异能。……然后较之迟了几年,得到了那些研究资料的我国,也尝试了用同样的方法再现特异点的异能者化。 那就是——” 沉重的横向门开启了。n 氏催促着让中也大人率先通过了。 然后以认真的神情说道。 “那就是,《荒霸吐计划》。” 与言语一同,门迅速地闭合了。 本机被留在了门的这一侧。白濑先生也是。 判断状况花了 0.03 秒。 “中也大人!” 本机强力地敲击着门,但是防弹防爆的自动门很坚硬,怎么也打不开。 n 氏的声音从门的旁边的声音装置里播放。 “从这里起的前方只有中也君和我二人能去。”平坦的,不含感情的声音,“《荒霸吐计划》毕竟是国家机密。仅仅给了一人份的阅览许可。更何况——” 停顿了像是在考虑台词的短暂间隔。然后 n 氏说道。 “这前面出现的东西,恐怕只应由中也君一个人看到。我想他不会希望其他人——特别是朋友看到。” 随即本机立刻察觉到,门的对侧有质量开始移动。空间扫描的结果表明,门的对面是电梯。中也大人和 n 氏应该乘着它降到更下方的空间去了。明明已经下了这么深了,竟然还能往下。 想要侵入电梯的控制系统,但是做不到。并非被拒绝了,而是无线信号根本无法抵达外面。 察觉到了。这里是通称的吸波暗室。 原理很简单。用导电性的铁等金属板将房间围住,电磁波被反射,磁场又在金属板内被分流了,所以内部成了隔绝电磁场的孤立空间。手机放进微波炉里,收不到信号成了圈外,也是同样的原理。 任务的安全评估值下降了 7%。也就是人类常说的“感到了不安”的状态。 n 氏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 * * 电梯的驱动音响起。 即使被与同伴分离,中也的表情也丝毫未变。仅仅把手伸入口袋,像望着墙上的时钟一样望着 n 的表情。 “这种程度就想钻我的空子?”隔了一会,中也这么说道。声音干涩。 “不是钻空子啦。是关照你。” “事先说好,这前面看到的东西,我会向组织报告的。”中也无所谓地说道,“国家机密之类的,我可管不着。” “随便你。”n 说道,露出别有深意的笑容,“如果你真的有心情说的话。” 电梯一边发出微微的低音一边下降,终于停止了。门开启。 前方是短短的走廊。与之前设施的装潢别无二致,但是异常古旧。地板的边缘堆积着沙子和尘埃。走到走廊的深处还有一扇门。那上面贴着写着“检疫隔离”、“指定封印部门·情报部部长指示”等的数枚贴纸。纸非常古旧,边缘发黄。 n 一张接一张地剥下那些贴纸。 中也斜视着他的样子,不经意道:“喂,你就直说了吧。”像是说随便怎样都好的台词。 n 回头。 “直说吧,事到如今我也不会怕了。我——不是人类吧?” 对中也的问题,n 一言不发,仅仅安静地回望着他。 “你前面说了那么多就算再不想也明白了。”中也口气粗鲁地继续道,“我是《荒霸吐 计划》的产物。也就是说以和魏尔伦相同的方法被制造出来,有意识的特异点。是这样吧?” n 困扰似的微笑着。 “是的话又怎样?在前方的事物是能证明这一点。害怕见到吗?只确认了这一点,不看就回去了?” 中也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对方。 “我都可以。就算在这里调头回去。对我们来说,重点是让魏尔伦感觉到‘一切都被知道了’,所以你未必有知晓一切的必要。” 中也保持注视着对方,脑内思绪运转了一会儿。最后开口时,声音绝然作响。 “钢琴家他们,想要调查我是谁。然后因此而死。” 他的眼中寄宿着并非眼前景色的某物。过去的光景。同伴们的最后的身影。 “带路吧。为了他们,我有知道一切的义务。” 他的声音毫无迷惘。即便再过百年,他的话语也不可能反转。令人感受到的内在的强大,在声音中作响。 n 微笑着,以打开门代替回答。 门的前方,是个犹如宽广的工厂一样的地方。宽广得看不到深处的墙壁。 在地板和天花板之间,作为中间层的铁丝网从落脚处延展开来。中也正站在那中间分层上。 金属网响动。 是中也单膝跪地了。仿佛要倒下一样,握紧扶手忍耐着什么。 “没事吧?” “我认识”中也无视 n 的问题,脸色铁青地说道,“我认识这里。” “也是啊。” 中也的额头上沁出汗水,目光牢牢钉在眼前的景象上。 n 毫无感情地俯视着这样的中也,以像是朗读电话簿一样的无机质声音说道。 “这里是第二实验所。与租界内的第一实验所是成对设计的。景象也完全一致。那个地方被爆炸摧毁后,只有这里有你诞生之处的原始景象。” 中也的脑内,响起了幻象的声音。 “是入侵者!” “封锁八号到十五号!” “作战部队用甲种装备形成迎击态势!” 注意到的时候已经走了出去。 同样的景象。眺望了无数年,见惯了的景象。穿行交错的士兵和研究员。 中也的身边,士兵们手持枪械跑走了。是幻象。那里空无一人。那是记忆中的景象。 “入侵者有几名!武器呢?” “入侵者两名!没有武器——完全赤手空拳!” 记忆中的声音大叫着。这是那一天的记忆。中也从所在的位置看到的,最后一天的光 景。 最终,走到了一个位置。 “你曾经在这里面。” 那是个黑色的圆筒。高至天花板,三人张臂合抱一周的粗细。表面似乎是玻璃,材质是不透明的黑色,看不到里面。 但是中也知道,这个是什么。中也回头,从那里看向设施。 司空见惯的景象。甚至以为是世界的全部的景象。 青黑色的黑暗。为了与外界隔绝——从外面的世界守护自己的摇篮。 那个摇篮,突然被幻象中的某人打破了。圆筒破裂,有谁抓住了中也。 那只手的主人,中也似曾相识。 阿蒂尔·兰波。 在他身边的,是保尔·魏尔伦。 “你是个奇迹般的存在,中也君。”n 唱歌似的说道,“在这里,最后也没能再现和你一样的现象。” 中也被他的台词拉回了现实。那里只有 n 和中也。圆筒没有被破坏。 中也触摸那个圆筒的表面。既不冰冷也不温暖。熟知的温度。 “所以呢……?”中也一边勉强恢复冷静,一边朝向 n,“究竟是什么国家机密沉眠在这——” 倏然,从圆筒内侧“啪!”地敲了一下。中也僵住了。中也触碰圆筒的手的旁边,有一个手印。大小和中也的手基本一致。看不见手掌以外的部位。其余部位隐藏于青黑色的黑暗内。 瞬即理解了。这个圆筒并非因为外壁是黑色的,而看不见内里。容器是透明的。因为里面盛满了青黑色的液体,所以看不见内容物。 “里面有人在吗!?”中也朝 n 叫道。 n 没有回答,用冷静得波澜不兴的眼神,凝视着中也。 “喂!说明一下!在里面的是谁!” 手的大小,基本和中也的手一样。 “不必慌张,立刻让你们相见。” n 从白衣的口袋里取出远程操作面板,转动其中一个旋钮。 随着咕嘟咕嘟的排水音,青黑色液体泛起泡沫。水位从圆筒的最上方下降。中也后退一步,怔怔地凝视着水位。 “这是……” 从液体中出现的——是中也。 双目紧闭。身上只穿着实验用的合成树脂外衣,除此以外身上别无他物。身材异常瘦削。因此看起来比中也本人的年龄小。双脚脚腕被银白色的枷锁锁住,固定在水底。 虽然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但他的表情十分僵硬,似乎马上就要出现裂纹一般。 “介绍一下。这是你的原型。” 中也怔怔地看着那个。 “自我矛盾型异能的拥有者。生于乡下的温泉街,除了异能以外是个普通的少年。使用特殊装置,把他调整成被特异点的重力破坏也死不掉的状态。因此还这样活着。” 突然,圆筒内的少年开始痛苦起来。剧烈地咳嗽。无法正常呼吸。 身体对折似弯起,仿佛要吐出内脏一般激烈的呕吐起来。因为厚厚的圆筒容器的阻断,几乎听不到里面的声音。 “喂……!他很痛苦!没事吗!” “不可能没事吧。”n 平静道,“因为维持生命所必需的胎水溶液被排出了。” “什么……!?” 里面的少年在地板上痛苦得乱滚,惨叫着什么,激烈地敲击着容器。但是完全听不到他说的话语。 “喂,你在干什么!救他出来啊!” “没有必要。他在很早之前就已完成了任务。让你诞生的任务。” 少年在圆筒的底部痉挛着,吐出难以置信分量的血液。 中也的脸色猛地变了。 中也用全身的气力抓住 n 的胸口,拉近自己。然后大叫道。 “现在立刻把水放回去!” “为什么?”n 的表情毫无变化。 “烦死了!不放的话就杀了你!” n 耸耸肩。“行吧。请。” 然后他把排水时使用的远程操作面板递给中也。中也一把夺过来。 操作面板上,有操作用的三个黑色旋钮,三个黑色按钮,以及一个红色按钮。把排水时使用的旋钮往反方向旋转,但是没有反应。按下其他按钮,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期间少年的痛苦还在持续。身体剧烈颤动,口中溢出红黑色的血。因为血液入肺而无法呼吸,脸色变成青紫色。 中也拼命地按着按钮,尝试着按钮组合,这么做的某一刻,锵地一声容器斜着倾倒了。圆筒像是鞠躬一样向这边倾倒,前半部分的容器弹跳似地打开了。其中残留的溶液流出,最终少年也翻滚着落到地板上。 中也紧紧抱住少年的身体。 “喂,振作一下!” 少年像是无法呼吸一样,在中也的手臂上胸口激烈地起伏,喘着气。 他的容颜和中也的完全一样。不过他的眼神比中也更温柔,并且孱弱得多。 少年抓住中也,用眼睛诉说着什么。嘴张开,想要诉说什么。吸入了少量的空气。 但是,到此为止了。 生命结束了。手失力地落下,瞳孔的焦点散去而浑浊。肺部吐出不再需要的空气,口中发出叹息似的声音。那些是结束的信号。 在中也怔然地注视下,少年的身体开始崩坏。 皮肤崩裂、肉身溶解、变为和溶液一样的青黑色液体流下。不存在保留原样的手段。肉块脱离,转眼间露出白骨。 之后还剩下的,曾是少年的白骨和外衣,以及连接着的无数输液管和测量用的细线。 以及脚下的青黑色泥巴。 中也把白骨横放在地上,一把抓住 n。 “你这家伙……!” 激烈的力量抓住 n 的衣服。但是 n 的表情连丝毫都没有改变。 “我说我是你的父亲,并非谎言。”n 的声音平稳得像只是在读出文字,“我设计了你的身体。为了能够承受荒霸吐的输出,我调整了基因。” 然后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 n,轻而易举地剥开了中也抓着自己衣服的拳头。 “什……” 中也想要殴打他,但连这都做不到了。不仅如此,他连站都站不住了。膝盖颤抖。身体沉重。 并不是 n 的力气很大,而是中也的力气减弱了。 中也知道这个感觉。 “这是……和那个时候一样……” 一年前。临崖的公用墓地。被白濑从后面刺中,那个时候的感觉。 那个时候,白濑说了什么来着。 ——“你最好不要乱动。刀刃上涂了杀鼠药。”“暂时手脚麻痹,无法像往常一样活动了吧。” 记忆中的白濑的声音遥远、奇妙地夸张化了。 中也的膝盖着地。两手也十分沉重。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是现在 “我设计了你。因此我很清楚。你肉体的强度,以及,你比普通人要低的耐毒性。” “你说,是毒……” 中也回溯记忆。让中也中毒绝非易事。要是有那种攻击,中也立刻就会察觉到。 不。 进入设施的时候。说是必须要进行携带品检查和血液检查。 盒状的采血工具。注射。 “那个时候的注射,吗……” “我招待你来,是为了告知你真相。我认为这样一来就能回避魏尔伦的暗杀。”n 抚平中也抓出的衣服褶皱,口气轻快道,“但是那个方案存有不确定性。没有确凿的证据能证明,只要告诉你真相魏尔伦就会放弃暗杀。所以采取了更加确定的方法。” 中也挣扎着要站起来。青黑色的泥土在中也的脚下飞溅。 “明白了吗?你要是死了,魏尔伦连留在这个国家的动机都会消失。” “你这混蛋——!” 怒气爆发。并非肉体而是感情的力量迸发出来,中也跳起来似的站了起来。向 n 揍去。 n平静地用枪射击了中也。 子弹直击中也的额头。子弹在头盖骨上弹开,然后飞向后方。 中也身体后仰着倒了下去。从额头流出血液。然而子弹没有贯穿脑袋。子弹划过中也的额头,向后方跳去。在中弹的瞬间,中也集中全部异能,用重力使子弹偏离了。 n 继续用子弹攻击着倒下的中也。面无表情。 无法防御所有的子弹。数枚子弹命中中也的胸部和腹部,血与肉片四散横飞。 中也发出不成声音的叫喊。 “你可能认为我是个过分的男人吧。但我不是珍惜自己的性命才这么做。是为了维持研究,换言之是为了这个国家。” n 从白大褂的怀里取出容器。打开容器,小型的注射器从中显露出来。他把注射器刺进击中的伤口。 “为了自己隶属的组织不择手段。你作为同样隶属于巨大的组织之人,能够理解的吧?” “混蛋……东西……” 中也呻吟着,想要抓住对方而举起手,但是他的手没能够到 n。 手落到地上。 然后一片漆黑。 * * * 本机的身边,白濑先生突然变得十分痛苦。 他倒在地上,捂着喉咙痛苦地扭动身子。 “白濑先生!你怎么了!” 一边说着,本机已经进行了诊断。心率下降、血压下降。发汗、肌肉痉挛,呼吸困难。是典型的中毒症状。可是空气中的成分与往常一样,没有任何问题。确认了一遍目前为止的环境扫描记录表,也没有在暴露在毒气中的痕迹。 为了缓和症状,本机注射了有抗胆碱作用的阿托品。观察一会儿后看到症状改善,又增加剂量注射一次。在本来预定要运用在战场上的本机内,存储了一定数量的对抗生物、化学武器的药剂。如此一来白濑先生就没有性命之忧了吧。 让安静下来的白濑先生睡在地板上后,本机想要从房间出去。做不到。门打不开。无论是前进的门,还是返回的门,都是如此。也无法连接到操作面板。 正如之前调查过的一样,这个房间隔绝电波,也无法联络到外部。 从一开始,我们就被诱导着困在这里。 任务风险上升 38%。非常不妙。 思考了一下,身体撞向出口的门。但是铁门纹丝不动。用屋内的铁制椅子砸过去,只让门的表面出现了微微凹陷。 这是个细长的走廊状房间,内部只有椅子和桌子,以及职员用的储物柜等。要是有能够优先连接的终端,就能与外部联系。为了隔断电磁波,地面和天花板都是很厚的铁制。打穿它们逃走看起来很困难。 没办法了。本机把手探入腰部的背后,打开那里的配件端子。找到并取出零部件。然后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的部位打开至手腕,把零部件安装到打开的缝隙中。 配件兵器的手锯。是个手掌大小的圆锯。通常在追寻嫌疑犯时,用于上锁的门等情况。 锯齿旋转,往原先来路方向的门的锁上推压。尖锐刺耳的声音响起,火花飞溅到本机的西服上。 似乎要很久。但是必须得尽快。 这个研究所很危险。恐怕下毒的目标是中也大人,牵连了白濑先生。然后本机们被困住了。中也大人很危险。 或许被杀了。 不,也许,更加糟糕—— * * * 空无一物的房间。 无论是桌子、椅子、显示屏、装饰品、什么都没有。只有墙壁上刻着表示高度的刻度。 如学校的小型游泳池般大小的房间,实际上原本是存储紧急用的实验用水的储水槽。 中也被吊在房间的墙壁上。 双手手腕被铁丝一圈圈缠绕着吊起的缘故,身体无法倒下。那些铁丝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粗大的刺,刺像野兽啃食一样扎入中也的手腕。双脚只能勉强碰到地面。 上半身的衣服被脱下,显现出流着血的弹痕。最深的弹痕在胸口和腹部各有一处,巨大的棒子深深扎入那两处部位。 棒子以锁链连接到天花板,从那流入电流。 中也叫喊着。肉烧焦的臭味飘散。 电流从棒子进入,从手腕的有刺铁丝离开。在寸寸创伤两者之间的肌肉、神经、脏器时迸发穿梭。那种痛苦,是宛如全身被割成骰子般的大小的肉片,不得不后悔生于世上的剧痛。 “……杀了你。” 被吊起来的中也,低吼着盯着挂在天花板上的固定影像装置。 电流又来了。宛如野兽般的低哮。 n 在实验观测室眺望着那幅景象。 电流四溅,连观测室内都被白色闪光照亮。但是 n 的眼睛眨都不眨。 “注射 10ml 咪达唑仑。”注视着显示屏,n 向身边的部下下令。 “但是心跳……”年轻的研究员,以苦涩的声音确认着手边的测量值。 “这种程度死不掉。注射。” 操作了数个装置。透明的液体流入刺入中也背部的四根白色管子之一,消失于中也的体内。中也的眼睛大张,发出仿佛内脏被扭曲般痛苦的声音。 即便如此 n 的表情丝毫不变。没有同情、没有残忍、什么都没有。他的眼睛看着数据一般看着中也。 那个实验观测室内摆满了二十多个椅子、计量仪器,和研究员。全员步履匆匆地来回走动,为了不让这个重要的实验在进行中发生问题,对比着状态变化和实验计划书。 “中也君,痛苦吗?” n 的脸凑近手边的收音装置,向中也搭话。 中也精疲力尽,没有回答。 “抱歉。要是有别的方法我也想用。”n 的声音毫无罪恶感地说道,“但要拯救你,别无他法。” n 一边搭话,一边用余光确认着实验数据。接着继续道。 “就像我们尊重你的意志一样,你的异能《荒霸吐》也尊重着你的意志。不如说,被你的意志束缚着。只要你有着明确的意志,就无法把《荒霸吐》从你身上取下来。刷新异能的常识,这个国家唯一能够控制的特异点。” n 说完后用手边的控制器暂时切断了声音,对旁边的部下询问道:“咪达唑仑的效果呢?” “有征兆。距明显的反应还有两分钟左右。” n 颔首,下指示:“再注射 20ml。”然后再次打开了声音。 “中也君。现在的情况是,名为你的人格程序占据了《荒霸吐》的缰绳。换句话说,杀了你的话,就失去了贵重的完全控制特异点。反过来说即便用别人的人格程序覆盖在你的之上,先存在的你的人格和新的人格发生冲突,或将再次招致《荒霸吐》的暴走。就算是我们,也不想研究所第二次被吹飞了。” n 以谁听不到的小声对自己的玩笑嗤笑起来。但那笑容几乎一瞬间就蒸发掉消失了 “所以才要这样。” n 旋转远程操作面板的旋钮。 大电流从锁链通过棒子进入中也的伤口,全身仿佛要四分五裂的疼痛袭击了中也。中也因剧痛发出咆哮。身体扭曲着,挣扎着要逃离痛苦,但仅仅让缠绕着双手手腕的有刺铁丝啃入,流出血来。 “让你自发地放弃《荒霸吐》。虽说如此,没必要想得太困难。只要你的一句话,说出某句控制咒文就好了。那是初始化封印指示式的认证密码。这句话被加入到了你的字符串里。一旦确认控制咒文,我们把你删除,覆盖上新的人格程序。如此你就从痛苦中解放了。无论是这不知会持续几天的痛苦……还是,长年持续的黑暗。” 长年持续的黑暗。 对于那些话语,中也初次有了反应。至今为止无论说什么都毫无反应,他勉强动了动头。 n 没有错过那个变化。 “说出下面的语句。只在脑海里说也行。很简单的语句。” n 说着,闭上双眼,以单调的语气背出认证密码。是个简洁的连句。 “——汝,容许阴郁之污浊,勿复吾之苏醒。” “汝,容许阴郁之污浊……” 中也的嘴唇几乎是自动地动了。药剂发挥了效果。他的眼睛没有聚焦。自己在念叨着什么,嘴的活动,喉咙的震动,那是这些全都意识不到了的人的眼睛。 n 微微一笑,轻声说:“很好。”中也继续着。 “勿复…………我,是谁……” 言语从痛苦的间隙中零落。 那句言语无力地落到地上,就这样蔓延着冷却了房间。 n 一边看着影像,一边不愉快似的地皱起眉头。然后看着影像对部下下令道:“升高电压。” “但是……” “去做!” 大幅的电流从棒子流入。无形的雷蛇横冲直撞,蹂躏着内脏和神经和肌肉。 中也惨叫起来。 * * * 圆锯切断了门的锁轴,令人不快的金属音停止了。 配件用的圆锯因热度而变形了。无法再次使用。于是把它扔在这里。这样就能出去到外面了。但是不能把没有意识的白濑先生放在这里。 本机被设定成守护人类的人造智能刑警。无论何种状况都不能选择将无防备的人类放置在危险场所的选项。在搜索中也大人前,必须先把白濑大人移动到安全的场所。 本机为了打开刚才切断的横开门,搭上手。 没有打开的必要。 突然门和本机一起被轰飞了。 地板在头顶上、在脚下、又变回头顶上。翻滚着后退的途中,在肩膀和头部感受到强烈的集中应力。受冲击身体后仰。被子弹击中了。 实行采取受身行动为高优先度,扫描把握周边环境为低优先度的策略。 根据扫描,敌人有三名。是重武装的士兵。考虑到这里是军方的设施,光是这样的武装是不足为奇的。用炸弹破坏门,就这样一举突入进房间了吧。 分析受击部位。外皮装甲上有漩涡状的龟裂。这是——糟了,对物用的全金属被甲弹。 一般在与人类战斗时会用更加柔软的弹头。因为那样的话子弹会留在体内,增加破坏力。使用优先速度和贯穿力的子弹,意味着敌人预想到与本机这种无机材料的对手战斗。 糟糕。非常糟糕。 视野稳定下来,能看见门。三名士兵已经把枪口指向本机的方向。 子弹雨以躲不掉的密度向本机倾注而下。 * * * 心脏在轰鸣着。 异常大的声音。就像贴着耳边击打巨大的太鼓一样。中原中也看向发出声音的方向。但那里自然没有心脏。到底是谁的心跳声?我的?怎么可能。我不是人类。心脏这种上等品不适合我。 又是电流。全身无关乎中也的意志地痉挛着。宛如每一根血管都被扯得稀碎,体液一滴不剩地沸腾的感觉。早就超过了十六岁的少年能忍受的痛苦量。幸好,大叫也好呼喊也好,谁也不会在意。因此每次痛苦来临时中也都大声惨叫。从喉咙泛出血味。 暂时没有传来 n 的声音。科学家讨厌白费力气。估计是打算让中也品味到足够的痛苦,直到放弃求饶之前都放着不管吧。 重力的异能并非完全消失了。但是过于微弱。恐怕通过刺入后背的药液管,继续注入着毒吧。手脚麻痹,脑海朦胧。判断不了究竟是现实的动静,还是心中的动静。毒之外,还被打入了什么药品。自白剂吗,促进谵妄的药吗。 究竟能忍耐到何时呢。 当然,到何时都行。永远地忍受下来给你看看。我的话能做到。 但是,为了什么? ——所以我总是说的吧,中也?忽然响起了声音,中也抬起脸。那个声音很耳熟。世界第一讨厌的人的声音。 ——你的诞生本身就是错误。和我一样。你不惜忍受那种痛苦也要死死抓住的虚伪的生,意义何在? 声音揶揄似地说道。 “烦死了。” 中也唾弃似的回应道。自己也明白那是自言自语。估计是因为被打入的药剂的作用,听到了幻听。那里谁都没有。然而心失去了控制,无法停止声音。 “去死吧,太宰。” ——只能做出如此老掉牙的反驳吗? 声音在耳边响起。中也不禁想要切掉自己的耳朵。随即在旁边,看见了晃动的像是太宰的影子的事物,连眼睛都想挖掉了。 ——那是快要相信我的话语的证据。你呢,内在深处和我一样。 “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我就是我!和你这样的渣滓不同!” ——确实对方是他的话,你会这么说吧。 又听见了另一个更加低沉的声音。中也宛如心脏被抓住一样僵住了。 ——然而你是无法永远对自己说谎的。让你入会时,我没说过吗?中也看着那个身影。由此确信自己看见的事物都是药物产生的幻影。 “钢琴家……” 中也的声音非常干涩。汗水滑至下颚后滴落, 钢琴家靠着对面的墙壁,抱着手臂悠闲地注视着这边。和总是在店内的姿势别无二致。没可能会忘记。 ——我说过了吧。让你入会的理由。我们想你会不会对黑手党发起叛乱。你看起来像是期望着破坏掉一切,借着反击的火焰将自己焚烧殆尽。现在看起来也一样。 穿过一脸担心的钢琴家身边的墙壁,其他身影出现了。信天翁、冷血、宣传官、医生。 他们微笑着,向中也说道。 ——因为你那特别的出身的缘故我们死掉了。然而我们不怨恨。 ——我们是黑手党。已经做好了觉悟。 “蠢货!那怎么行!我……!” 钢琴家他们微笑着消失了。下一个声音,听起来近在耳边。 ——那就去死吧。 大吃一惊的中也转过头,幽灵一样青白脸色的白濑站在那里。 ——以死谢罪吧。对黑手党的朋友们,也对我们《羊》。 中也发觉,不知何时,《羊》的少年少女们将自己团团围住。曾经的同伴们。背叛与离散。几十个孩子的眼睛冷冷地瞪着中也。 ——承担起拿着“名为强大的王牌”的责任,中也总是这么说。那是在说谎?你不是说要保护我们吗?我们可是保护了快要饿死的你啊。 别说了。 中也扭动起身体想要塞住耳朵。但是双手被束缚着。 ——哼,算什么《王》。你把我们折腾惨了。 ——中也,是你。 “闭嘴!那么你们替代我成为《王》吧!我把这份力量全都给你们!”中也无法忍耐地咆哮道,“什么强大啊!只要没了这份力量,我现在,也和你们一起……!” 又是电击。中也的脑海如闪光一般被漂白了。 然后脑海中,映现出不可能的光景。 《羊》没有解散。现在仍存在着。中也在其中不是特别的一员。也没有异能。作为极其寻常的伙伴中的一员,既不强大,也不是王。不处于大家的圆圈中心,仅仅作为圆圈的一份子谈笑着。 “我……” 幻象消失,只留下伤痕累累的中也。然后是沉默。下一个幻象的脚尖,进入垂头丧气的中也的视野, “伙伴和朋友都离你而去。你认为这是为什么呢,我的弟弟?” 中也慢吞吞地抬起脸。是差不多预想到了的对象。 “下一个是你啊……” “没错。顺理成章。和你一样,是被制造出来的存在。适合回答你的问题的人。” 幻象的男子说着,整理黑帽子的角度。 “你说……问题。”中也道,“那么回答我。是什么错了。我在什么上做错了。” 眼前的幻象,魏尔伦,做出略显悲伤的表情 “最开始。”如此告知的魏尔伦的眼睛毫无谎意,清澈通透,“一切的初始,你的诞生 本身就是错误。和我一样。” 中也的拳头颤动。那种事能答应吗?能被允许吗? “不,不会允许。当然了。理应有所制裁。对他们。” “他们……” “你好好地忍住了。”魏尔伦的声音蕴含温柔,“你也承担了拥有强大力量的责任。下一个该负起责任的是他们。让他们负起责任。如此终于能取得平衡。” “哈哈……我倒是想让他们负起责任。”中也干涩的笑声,是对自己的发出的,“我想把他们撕成碎片。可是办不到。我没法从这里出去。要死在痛苦和绝望中。” “我不会让你死的。” 魏尔伦来到中也的面前,拔出了棒子。 中也哑口无言。 魏尔伦拔出了所有的电极棒子,用重力彻底摧毁。剥下双臂的有刺铁丝,也拔下背骨的药液管。 “我要去杀掉那个研究员。”解除了所有的拘束,魏尔伦一边检查着中也的伤口,一边站起来道,“正如最初的计划一样。你坐在这里也行。但是,如果你想向他讨回把你的人生折腾得一团糟的责任的话……” 魏尔伦向中也伸出手。 “就一起来。” 中也并没有握住那只手,只是紧紧地盯着。像是盯着奇妙的事物。 “为什么……” “最初见面时我说过了吧——我想拯救你。” 魏尔伦微笑着说道。那个笑容既不是间谍的笑容也不是暗杀王的笑容。仅仅是青年的笑容。 “发怒,中也。发怒,发怒,向不讲道理的生命。发怒,向玩弄命运的研究者。那份怒气将夺回你的人生。去夺回自己的人生,中也。还是说,想继续当被编号的实验材料?” 才不想。 怒气让体内的血液回转,为肌肉带来热量。 中也站起,以老虎钳般的强力,握住魏尔伦的手。 “走吧,弟弟。”魏尔伦微笑着,支撑起中也的身体,“杀了 n,从不讲道理的世界,夺回你的灵魂。” * * * 弹雨向本机袭来。 本机从前腕展开耐冲击盾牌。伞状的盾牌表面覆盖着耐热、耐冲击的超合金,能够挡开大部分的轻质量攻击。这是设计成能承受荒霸吐的高能量的特制品。 全金属被甲弹的弹头划过盾牌的表面,打中后方。三发没有滑走而是停留在盾牌表面,其运动势能剥离了表面合金。但是受损轻微。 本机举着盾牌一跃而起,踩着士兵手持的步枪二段跳跃。在士兵背后的墙上着陆,跳回冲撞士兵的后背。 足以折断肋骨的轻度冲击越过扫描仪传递过来。先干掉一个。 保持乘在士兵上,长腿镰刀般扫过,扫倒别的士兵的腿。手指上的注射针扎入倒下的士兵的颈部,注入药液。这样一来二人。 但是进行二人份的压制行动的功夫,足以给士兵架枪攻击的时间。 第三名士兵用枪瞄准这边。本机正把双手放在地板上,施加体重的缘故无法展开盾牌。 高速地搜索对策。不管哪个对策都来不及了。 但是不需要对策了。 士兵的身体弹跳起来。 士兵的身体随着电击的爆炸音痉挛着,枪掉了下来。数秒的苦闷声后,失去力气倒下。 本机——什么也没做。 在士兵的背后,门另一侧的走廊上,救了本机的救世主显现出来。 那是个实在出乎意料的人物。 “真无聊啊。”那个人放下镇压暴徒用的电击枪(泰瑟枪)说道。 “就算用电击倒人,人也只是被击倒了。无聊。” “你是……黑手党的。” 太宰治。 将中也大人引入港口黑手党的人物。 “初次见面搜查官先生。中也在哪儿?” 和中也大人同龄的少年,无所谓地扔掉电击枪问道。 “中也大人他……” “算算时间已经被抓了?还是说到了被救出来的时候了?”太宰先生跨过昏厥的士兵向这边走来,“那就没意思了。错过了被拷问到大声哭喊的中也。” “拷问?中也大人?” 被抓住的中也大人在被拷问吗。有可能。然而为什么这个少年知道到这种地步?说到底他为什么在这里? 确实太宰先生持有无效化异能的能力,是对魏尔伦战的杀手锏。然而就算为此想要联系他,此人也完全渺无踪影。为什么现如今他会在这里? “‘为什么我来了?’你问。我答。因为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什么计划?’你问。我答。一切。从最初到最后,这个魏尔伦事件是在我的掌心上发生的事情。‘怎么一回事?’ 你问。” 为了理解太宰先生的发言,处理进程以最高优先度解析出情报。但是太宰先生的思考速度比那还迅速。仅仅是跟上就拼尽全力。 “我答。一切就是,字面意思的一切。魏尔伦的暗杀目标,刑警先生、研究者,一切都是根据我递给他的情报决定的。换言之暗杀计划的顺序就是我的顺序。然后你问:‘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的确,那正是本机的疑问。刚才的发言强烈地暗示了太宰先生和魏尔伦串通的可能性。刑警先生的死也好,如今中也大人的危机也好,有可能都是太宰先生指挥的。也就是说,是背叛。根据他回答的内容,将有可能再次开始战斗。 但是,太宰先生的最后回答,大大地超乎了本机的预料。 “为了争取时间。在魏尔伦来到最大的暗杀目标之前。他的最后目标,是港口黑手党的首领,森鸥外。森先生原本是第一个目标,我通过操纵情报把森先生的暗杀顺序移到最后。 多亏争取来的时间,马上就要协调好反向暗杀他的准备。可是在那之前还有最后一步。” 太宰先生这么说着笑了,伸手拉起了本机。 他以不看向任何地方,像是看穿了一切的仙人的眼神说道。 “这样下去的话中也会杀了n的。然后他就不再是人类了。可是我想看中也作为人类痛苦的样子。所以我们去阻止中也吧。” * * * 仿佛终结世界的灾厄降临一般,警报尖声作响。 红色的应急灯亮起,设施的景色为之一变,宛如身处怪物的胃中。 面向普通职员的无线馈送全部被开放,所有线路里都在不停地呼叫无线警报 研究所内有入侵者。所内情报部员在处理指定资料后迅速撤离。作战部员装配甲种装备去往指定地点。这不是训练。这不是训练。 将吵闹的警报从听觉中选择性排除,本机继续作业。 本机把失去知觉的白濑先生塞进备用品收纳箱。关上门,锁上电子锁。 “把这里的储物箱改成随时间变动型的密码钥匙。这样一来白濑先生暂时安全了。” “辛苦了。下一个是中也。” 太宰先生说完,以白濑先生根本就不用管了吧一样的态度走了出去。 “请稍等一下太宰先生。”本机朝他的背后出声道,“你刚才说中也大人‘作为人类’。中也大人是或不是人类,你知道吗?” 是他的话就会知道真相,本机对这一点有着奇妙的期待。没有根据,但有这样的感觉。认为机械不存在直觉和灵光一现是人类的傲慢。人类能做到的程度的事情,本机也能做到。 “不知道。” 太宰先生轻巧地说道。但是他的眼睛反映着一些深邃的思绪,细细地眯起。 “无论是 n 还是魏尔伦,都说中也不是人类。可是我认为未必就是这样。因为我读过这个笔记,‘兰波的手记’——这件事在某种意义上说,一切都从这个手记开始。” 太宰先生说着,从怀里取出皮革装订的旧笔记。 兰波的手记!迅速扫描太宰先生手持的笔记。会是真品吗?存在这种可能性。 所谓兰波的手记,是死去的异能间谍兰波在任务前秘密写下的,可说是一种日志。 因为它含有大战之中与谍报任务相关的情报,所以是国家机密的结晶,虽然有传闻说它存在,但没有传出已经发现它的消息。 “究竟是怎么得到它的呢?” “使劲儿问也没关系,反正我只会说谎啦。因为我是谎话精。” 太宰先生浮现出迷样的微笑。对他使用测谎仪,但毫无反应。他的生物信号和沉睡的人类几乎没有区别。在这种情况下输出值却太过平常,这很异常。 这位少年究竟是什么人? “在这里开茶会闲谈的话的时间有些不够了。先去找中也吧。”太宰先生挠挠后脑勺,心不在焉道。 “要怎么找?” “寻找中也无论何时都很简单。”太宰先生这么说着,浮现出好似看穿了一切的笑容, “往听到的骚动最大的方向走,他就在那里。” * * * 爆炸声轰鸣,墙壁化作粉尘飞散。 穿过瓦砾和烟尘,中也如炮弹般奔跑着。切开空气的冲击稍后吹散了烟尘。 他的前方是设施的警备部队。持枪武装,严阵以待。 “作战部·石榴突击小队警戒东通道!蕨类工兵小队爆破堵塞西通道!争取情报部的逃跑时间!行动开——” 他没能说完。 中也的膝击将中队长的身体对折弯曲,打飞了出去。 大概八名士兵一齐端起枪。他们是为了军方秘密设施的内部警备而精挑细选的士兵。和守备军粮或备用品的那些志愿兵的训练水平截然不同。枪法、体力、集中力、战斗直觉,如非所有能力都出类拔萃的那一小部分士兵,不被允许当这个设施的警卫。 然而他们擅长的只是对人战斗。他们没有预想过,和以风的速度飞翔着、以汽车的重量突击而来的人类大小的野兽战斗。 “不能让他再前进了!这前方是紧急避难室!上层的情报部员完成避难之前,死守在这里!” 中也从低空撞向一名即将射出子弹的士兵。士兵像被拍飞的树叶一样被击飞出去。中也踢在那名士兵的腹部,借反作用力跳起,向相反侧的士兵发出一记飞踢。 像是撞球反射一般,暴风在狭窄的室内跳来跳去。大约十余秒后,沉默和气绝支配走廊,变回寂静之地。 中也毫不在乎地跨越倒在脚下的警卫,手搭在紧急避难室的门上。 打不开。手感很重。被电子锁锁住了。 中也向门施加高重力,想要破坏锁的结构。然而门打不开。受毒的影响,中也无法提高异能的输出。 “集中精神。”不知何时出现的魏尔伦靠在门边的墙上,抱起手臂,“中毒了又怎样?你是终结这个世界的怪物吧。把异能化作自己的东西。要是你想撕碎身在前方的邪恶的男人的话。” “我知……道……!” 中也把双手放在门上,咬紧牙关。异能的输出逐渐增大。 对面是假想了入侵者的攻击而建造的耐爆、耐化学、耐异能门。即便是施加上成百上千种异能,别说是破坏,根本不会让它发出一声异响。 “集中精神。以意志的力量,使怪物服从。不然的话就会死。” 空间歪曲。中也的衣服轻盈地浮起。 异能光集中在中也的拳头上。 * * * 这里是,哪里?那是白濑醒来后最先冒出的念头。 那里是武器备品储物柜。大小是全力伸开手脚的程度。但是基本没有光线,连自己的鼻子也看不见。 “中也?亚当?” 发出了声音,但没有回应。也没有人在的感觉。 不,有感觉。在储物柜的外面。宣告紧急事态的警报音,和人们杂乱慌张穿行的声音。 能听到入侵者怎样怎样、非研究员去避难*怎样怎样的警报声。设施里似乎发生了问题。 (*注:原文为“非研究员”,但下文即有“非戦闘员”,疑为作者笔误。) 设施。对了,想起来了。白濑起身。被招待来到了军方的研究设施,下降到地底下。在那里突然变得呼吸困难,失去意识。 远远的某处枪声作响。然后自己如今一人被关进如此狭小的地方。 被丢下了。 被见死不救了。 “可恶!喂,中也!你去哪儿了!让我从这里出去!” 用尽全力的一踹,门轻易地打开了。没想到会开的白濑,惊愕于自己的作为,关上了门。 再一次,打开细细的门缝,悄悄地确认外面。外面似乎是排列着相同的储物柜的昏暗的备用品收纳库,现在没有人影。 从储物柜里滚出,想要站起来。突然感到头晕眼花,白濑撑住膝盖。 他想起了在倒下前忽然变得呼吸困难和心绞痛的记忆。大概是毒。可恶,那些家伙,把中毒倒下的我当作累赘,放着逃跑了。 手握拳,手张开。意识清晰了。活动不是问题。那么,不能再继续呆在这里了。 幸运的是,墙壁上挂着几件为研究员准备的白大褂。他站起来穿上它。想起非战斗人员撤退的警报语。装成研究员的样子的话,就能轻易地逃离这个地方吧。 但是中也没法这样走掉吧。他被警卫当成头号目标警戒着。趁乱逃走是不可能的。可能身处于危险的状况里。 不过管他呢。才没有帮他的义务。没有才对。 * * * “销毁一切资料!切断除八号避难口以外的全部电源,争取时间!” n 大叫着。 那里是设施的数个紧急避难所之一。如同列车的一节车厢般细长的房间里,通信装置、粮食、发电机、防弹衣等,紧急时必要的东西一应俱全。房间的最深处有单人用的避难电梯。 n 朝着通信用的集音器,向各部门发出指示。同时他手上也在忙活,把长长的锁链束接上电源,运向入口。 “传令作战部司令室,进行争取最大限度时间的拖延战斗!接着联系中央的准将——” 入口破裂。 被打飞的门擦过 n 的鼻尖,刺入墙壁。 “竟然想从儿子身边逃走,真是了不起的老爹啊。” 中也立在门口。全身怒气勃发,向 n 怒目而视。 “噫……!” n 手持的锁链掉落。要贴住墙壁似地后退数步。 “在准备什么呢?准备去死吗?” “等……等一下!没有办法啊!一切都是为了工作才做的!私情上我一次也没想让你受苦!” “是吗。那可劳你挂念了。” 中也威压着向前迈进。n 颤抖着腿同样地后退着。 魏尔伦在门口抱臂,面带微笑观赏着房间里的场景。 锁链落在中也的脚下。直到刚才还 n 在用它准备什么。中也捡起它,查看前端。 那条锁链的前端装着棒子,粗大的配线透过锁链内部延展着。这是刚才拷问中也时使用的,电极棒子。 “这玩意是刚刚扎进我的腹部的东西。原来如此……设下陷阱等着伏击我,意图再一次用这个刺穿我啊。” “那……那个是。” 中也把锁链拉到身边。锁链有两条,两条都连接着房间角落的的电源。 “说实在的,还挺疼的。真是难得的经验啊。哪怕只有那个的百分之一,也真想让你好好品尝一下。”中也望着锁链说道。 n 抓住中也的视线移向锁链的一瞬间空隙,飞奔而去。奔向房间深处的电梯的门。 锁链的前端刺入他的衣服下摆。 “别想跑。” 中也蕴含怒气的声音说道。 中也投掷的锁链,贯穿了 n 的衣服把他钉在了身后的墙壁上中也让剩下一条锁链的前端在地面上方转动着,慢悠悠地选定下一个目标。 衣服被钉住的 n,既逃不走,也躲避不了下一个锁链。 “等等……你要做的事情是错误的……!” “别听他的中也。”入口的魏尔伦无所谓地看着自己手指说道,“这种家伙为了活下去什么谎话都会说。我那时候,也曾完全一样。从头到尾。” 中也的眼睛锐利地眯起。他的目光里,是红宝石一般赤红、透明、美丽闪耀的杀意。 “等……等等!真的是工作!仅此而已!” “啊啊。是工作。”中也唾弃般的说道,进一步靠近,“因为是工作,所以随心所欲地玩弄我的灵魂。因为是工作,所以把另一个我关起来杀掉。你为了工作什么都会做。是最卑劣的混帐。那么,为了工作去死吧。” 中也的锁链寄宿着重力。前端的棒子漂浮而起。 * * * 本机与太宰先生,快步在走廊上移动。 “哪儿都没有中也是人类的证据。然而,也没有不是人类的证据。”太宰先生边移动边说道,“魏尔伦只是偷出了中也,也就是无关人士。中也的真身是不是人造异能他并没有亲眼见过。然后关于 n 所说的话,他有说谎的可能性。” 那个 n 氏说谎? “说谎的理由是?” “谁知道。但是一流的说谎者甚至连说谎的理由都用谎言掩盖。那个男人有一流的说谎者的气息。不是吗?” 太宰先生面带微笑。他的微笑里飘浮着冰冷的愉悦。 但是有道理。本机自进入这个研究所起,扫描了所有遇到的人的生命体征。红外线强度、心率、二氧化碳呼吸量、瞳孔、发汗量。当然也对 n 扫描了。但是没有发现他背叛我们的明确征兆。 中也大人或许是人造物。或许是人。 可能性对半。 本机向前倾斜,增加了 40%的移动速度。 倘若对半的话,就不能让中也大人杀了 n。 会变得无可挽回。 * * * 棒子宛如蓄势待发的斗犬一般,鸣响着锁链漂浮在空中。 “一瞬间让你解脱。” 中也牵引压制着锁链。拔河一样压制着几乎要横向飞出的锁链。要是力道稍稍减弱,锁链大概会以火箭的势头飞出去。 尖锐的棒子前端,指向 n 的方向。他因为贯通了衣服刺入墙壁的锁链无法逃跑。 “放手去做,中也。”魏尔伦抱着臂,能吹出口哨似的开心口吻说道,“把这么多的重 力解放的话,就不只是贯通而是会让身体直接爆炸吧。一瞬间解脱了。对吧,研究员先生?” “稍等中也君!你明天必定,将后悔你的所作所为的!” “我才不管明天的事。”中也的眼睛因杀意缩小,“我向来是想做就做。保护想保护的家伙,打飞不中意的家伙。今天也只是这么做而已。” “住手,等等!” * * * “有了,紧急避难室!” 转过转角的瞬间,太宰先生喊道。随着他的视线看向前方,走廊的尽头有一扇门。门的周围,倒着好几名警卫。 “先走一步!” 本机留下太宰先生一跃而起,一口气跳过堆积如山的警卫们,在门前落地。立马碰触门的端口,搜索解锁号码。一点二二秒后命中正确的号码,门被解锁。 “中也大人!不能杀掉他!” 连自动门开启的时间都感觉长得令人焦躁,本机闯进了紧急避难室。 然后睁大眼睛。 房间里空无一人。 谁也不在,也没有人在过的迹象。扫描地板,地板上积着薄薄的尘埃。没有脚印。一副几年都没有使用过的样子。 不是这里。 中也大人在其他的避难室。 已经——来不及了。 * * * “我才不管明天的事。”中也的眼睛因杀意缩小,“我向来想做就做。保护想保护的家伙,打飞不中意的家伙。今天也只是这么做而已。” 如今锁链上积蓄着膨大的力量。如同即将离弦的箭矢。 而且,所有的箭矢早晚会离弦。 “住手,等等!”n 举着手大喊道。除此以外他什么都做不到了。 中也握着锁链的手放松下来。 寄宿着能贯穿一整间房子的张力的锁链,被解放了。 轰鸣声在室内震荡。因为超过音速的锁链发出了冲击波。以爆发性的速度飞翔的锁链,毫无偏差地刺入目标。 笔直地、正确地—— 刺入魏尔伦的胸口。 “嘎……啊……?” 血从刺中部位涌出。魏尔伦身体僵硬。即使以重力操作打消了速度,但是前端已经剜入肉中,抵达深处。 中也扭转上半身,转向魏尔伦。他在解放锁链的瞬间扭转身体,大幅度改变了飞翔的方向。 “别太得意忘形了,魏尔伦。确实这个研究员做了很残酷的事。可是啊,杀了钢琴家他们的是你吧。”中也叩着胸口说道。 “生命,还在这里燃烧着啊。他们的命——在他们安息之前,就不可能做想做的事。 做应当做的事。那就是我。” “中也……你……!” 魏尔伦握住棒子,想要拔出来。但是中也比那更快地跑到房间深处,拉下锁链的电源杆。 最大输出的电流化为闪光之龙冲过锁链,猛撞上魏尔伦。 “咕啊啊啊!?” 电击在魏尔伦体内迸裂。 即便是长于应对物理打击和枪击的魏尔伦,面对电击时也和中也一样,无法再保持无敌。 “应当做、的事?”电击焦灼着身体,魏尔伦一边痉挛着一边握住身上的锁链,“为什么不明白?没有应当做的事情!想要活着而活着,想要破坏而破坏!因为我们应当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不生于世上!” 魏尔伦往颤抖的手指注入力气,一点点地拔出锁链。 “烦死了。”中也的目光里燃烧着意志的光芒,“或许你是如此。但是别把它压给我。 我——可不会那么想。” 他的目光的光辉中,穿梭着掠过数个影子。 《羊》的伙伴们。 港口黑手党的伙伴们。 在那里的是意志的光辉。是只有经过了历史积累,经历了与他人的相遇与别离,才能获得的强大人类的光辉。 “说到底你,搞错了。”中也唾弃似的说道,“‘生于世上是错误的’?我怎么可能会,考虑那种就像那个混帐太宰一样的东西!” 魏尔伦拔出锁链,甩开扔下。 同时中也猛冲而来。 “中也!” “魏——尔——伦——!” 魏尔伦高高抡起拳头。中也也以相同的速度向魏尔伦高高抡起拳头。 拳与拳激烈对撞,室内黑色闪光炸裂。 * * * “设施自动破坏系统运作中。设备 68%的机能已停止。在剩余的机能宕机前,计算出中也大人的所在地。” 本机优先接入通信机,尝试入侵全体设施。 找丢了中也大人的我们剩下的手段只有一个。从紧急避难室的终端入侵警备系统,找出正在进行战斗的场所。别无他法。 避难所从性质上来说,必须要能接上警备系统的线路,以便在其中避难的 vip 能够执掌指挥。但是军方的秘密线路安保严密,加上设施的机能开始停止,作为转发器(hub)的终端已经有很多失去了信号。宛如想要渡过吊桥,吊桥的木板一个接一个地掉落着的状态。 “首先掌握燃料配给系统吧。”坐在转椅上的太宰先生,交叉着手搭在头上,不停地转着圈说道,“为了消灭证据,这里的研究资料会在最后被全部烧毁。所员避难后,连带设施一起。为此燃料供给系统应当会留到最后。以那里为基点掌握设施整体吧。” “我正在做。” 燃料供给系统比起其他的(和生命维持或警备系统、主记忆装置等的主干系统相比的话)能更简单地压制。然后从掌握到的程序向其他设施发出压制命令,更进一步扩大了压制范围。 “会平安无事吗。” 本机与系统战斗的同时发出声音说道。 “你说什么?” 太宰先生抬头看着本机。 “是说魏尔伦。即使能发现中也大人,在那之后应当还有与魏尔伦的战斗等着我们。我们能够战胜他吗。” “谁知道呢。”太宰先生毫无兴趣地回答道,“当然我会思考战胜的方法,但输了也不过是死而已。关于魏尔伦,能确切说的有一点。” 太宰先生垂下双手,比机械更有机械感的眼睛注视着本机。 “在单纯的肉搏战中能战胜魏尔伦的人类,这个世界上一个都没有。” * * * 狭小的室内,发生了风暴。 拳与拳炸裂,微小的太阳一个接一个地诞生又消失。猛烈冲突的重力和重力压榨击溃着空间,又恢复原状。光是因为冲击波室内就乱作一团,桌子倾倒,电子机械刺入墙壁。 “就这种程度吗中也!” 魏尔伦大喊道。他的拳头仅仅掠过墙壁,墙壁像是膨化食品一样开裂,剥落掉下来。 中也闪避掉要是命中就没命的陨石群,踢出下段踢。魏尔伦聚集起防御的重力。但是中也的一踢在命中前改变轨道,变成了要挖掉躯干的中段镰刀腿。 一踢击中。魏尔伦发出呻吟。 但脸色苍白的是攻击成功的中也一方。魏尔伦的五指,扣住把体重移入踢击的中也的脸。比抵抗的反击更迅速,魏尔伦抡起中也,砸到墙壁上。 墙壁被砸出放射状的龟裂。 中也因痛大叫也不忘伸手去扒掉魏尔伦的手。但是手抓了个空。本应抓住的魏尔伦的手腕已经不在那里。 下一个瞬间,魏尔伦的前踢陷入中也的身体。 中也背后的墙壁粉碎。宛如被大型车辆冲撞的冲击,以被夹在那个和墙壁之间的状态承受了力量的中也口吐鲜血。因为无法往后跳从而抵消冲击,是以比至今受到的任何攻击的损伤都要大。 粉碎了墙壁的中也飞入隔壁的房间,更进一步粉碎后面的墙壁,还粉碎了更后面的墙壁。被一记踢击移动了两个房间的中也,被瓦砾和沙砾覆盖,从魏尔伦那里看不见他了。 魏尔伦落下脚,确认自己的伤口。被棒子刺入的部分有血流出,弄脏了衣服。伤口很深。 “为什么不明白,中也。”魏尔伦盯着手上的血液,皱起眉毛,“我们理应没有必要相互争斗。” 之后,他的目光停留在掉落在地板上的铁板上。被破坏的桌子的深灰色桌板。魏尔伦用脚尖挑起,让它漂浮在半空后踢飞。 铁板切割、划过空气,刺入想要沿墙壁逃跑的 n 的眼前。 “噫。” “你认为能逃掉吗?” 魏尔伦扣着 n 的脖子抓着举起。轻松地将他按在墙上。 “你绝对活不过今天。”魏尔伦的视线里亮起前所未见的光芒。是怒火。“看得见你心中的邪恶。是比任何恶都更漆黑的黑暗。” n 露出抽搐的微笑,声音嘶哑道,“你这样的杀手……有资格说这种话?” “比起杀戮,有时创造的一方更加邪恶。” 魏尔伦的手指用力。重力产生,扭曲了周围的景象。 “等……等下!听我说!” “不听。” 魏尔伦说着,手指绞紧。能将一切质量都压碎的超重力碾碎 n 的脖子——在碾碎前, n 大叫道。 “我死了的话,你也会错失关于你自己的秘密!” 魏尔伦的手指停止了。 时间流逝。一秒、两秒。谁也没有说话。一动都不动。甚至连眼都不眨一下。 “……你说什么?”五秒以上的静止后,魏尔伦以低沉破裂的声音道。 “不是在撒谎。你会错失一切的。不管是什么。你比什么都想知道的,那个‘温柔森林的秘密’也是。” 能听到倒吸一口气的声音。魏尔伦的声音。 “你这家伙……!” 拳头作响。魏尔伦的拳头,是没有抓着 n 的那只自由的手的拳头。 接着拳头挥出。房间受冲击而摇晃起来。 那一拳击碎了墙壁。紧挨着 n 的脸的墙壁。冲击把墙壁击碎成蜘蛛网状,脱落的瓦砾哗啦啦地掉落。 “你如果打算钻我空子,可得想好了。”魏尔伦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地狱最底层传来一般低沉,“要是我觉得你有一句假话,我就把你的骨头一根根活抽出来。” * * * 十八个端口中已经侵入了十二个。将第二、第三运算核心处于支配下,利用它们的演算能力,着手攻击第四、第五核心。很顺利。这样下去的话用不了几分钟,就能拿到搜索中也大人所必要的警备系统了吧。 然而,问题是在那之后。 “不存在肉搏战里能战胜魏尔伦的人类……”本机反刍着太宰先生的台词,“也就是说,不存在战胜魏尔伦的手段,是这样吗?” 本机看向太宰先生,太宰先生以看穿一切的目光说道:“没错。” “就是为了了解这一点才争取的时间。” 他说着,从胸口取出笔记。之前看到的皮革制的笔记——“兰波的手记”。 “他不仅有重力的异能,还有身为间谍的技术。强得犯规。几乎没有弱点。可是—— 他有畏惧的事情。” “畏惧的事?” “他自己本身。”太宰先生扬起神秘的微笑,“就像对中也来说的荒霸吐一样,对他来说也是‘自己体内的特异点’是棘手的存在。要是暴走的话,周围连带自己都会灰飞烟灭。 正如擂钵街的噩梦再临。” 擂钵街的噩梦。 本机检索知识存储库。太宰先生说的恐怕是九年前的爆炸事件吧。中也大人体内的荒霸吐暴走、吹飞大地,留下直径两千米的巨大洼地(环形山)抹消了一切事物的事件。特异点的真实威力。不存于世之物的显现。 能引发那个的怪物,也沉眠在魏尔伦的体内—— * * * “‘温柔森林的秘密’。”魏尔伦的声音里,蕴含着带着威压的干燥的怒气,“你怎么会知道它?” “人造异能者,保尔·魏尔伦君。”像是模糊问题一般,n 温柔地说,“你的体内沉眠着黑暗的主人。另一只荒霸吐。和生于研究机关的荒霸吐不同,你体内的恶魔是仅由一个异能者组建的。而且你,杀死了那个创造主。以自己的手。所以你永远无法知道关于沉眠于自己的怪物的事。你害怕着那个的显现。” “那又如何。”魏尔伦焦躁地反问,“难道你就了解我体内的东西吗?” “如何呢?但要说有谁能知道的话,就只有我。” 喋喋不休着,n 的右手缓缓地移动着。是被魏尔伦的手遮住处在死角的手。像蜗牛一样慎重地移动,指尖靠近着自己的衣服口袋。 “我们能创造出荒霸吐,是因为军方的特务机关通过在德国的谍报活动,得到了与你相关的资料。我阅读那些资料时,感到恶寒。造出你的人类是恶魔。那种设想,根本不是人类想得出来的。” n 的手指,握住口袋里的操作面板。是在黑色的圆筒型水槽前,递给中也的那个远程操作面板。 “我能做到的邪恶,充其量只是这种程度。” 按下按钮。 天花板破碎。 魏尔伦头顶的天花板随着冲击破碎,随着瓦砾雨点般降下。包含着的东西不仅是瓦砾。 青黑色的液体。魏尔伦迅速举起双臂发动重力,防备瓦砾。可是有什么在瓦砾和液体之间落下来。 魏尔伦被踢飞了。 被水平方向弹飞,撞上深处的墙壁。他的脸上痛苦的同时有着震惊。因为不存在能贯穿重力的防御将魏尔伦弹飞的人。 “你认为我的杀手锏只有微不足道的通电锁链吧?” n 笑了。他的身边,踢击的主人落地站住。 那是白骨。 悬挂着药液管和测量生命体征用的细线。身上穿着的只有实验用的合成树脂外衣。先前在中也的怀中断气、肉体溶解只剩下骨头的人类。中也的原型。 理解了它的真身的瞬间,魏尔伦的脸染上愤怒。 “你这家伙……!” “这不是模仿欧洲的东西,是我们的独创技术。尝尝破坏的指令吧。” 白骨纵身而起。 缠绕着切风音的白骨突进。并非以肌肉而是以重力操作加速的白骨,向魏尔伦猛冲而来。 魏尔伦扣住双肩停下白骨。没有完全打消势头,魏尔伦的脚后跟划过地面。 二人的重力对抗着,在房间中央产生小型的重力漩涡。 就算被停住,白骨仍然想要啃咬魏尔伦似的口腔大张。没有肌肉的下颚咔嗒咔嗒作响。 “你很痛苦吗。” 魏尔伦眯起眼睛。他的声音带着感情的微弱震动。 “抱歉了……可是,这世上已经没有你能活着的地方了。” 魏尔伦提高异能的输出。白骨嘎吱作响地膝盖着地,被按压至地板上。 “我会带你回地上。让你沉眠在看得到星星的地方。但是,现在老实等着。” 魏尔伦让重力反转,白骨漂浮在半空。周围的瓦砾也受重力场的影响飘浮起来。 魏尔伦放开手。 被压缩的重力场寻求出口而纷纷涌来。魏尔伦特意把重力场的出口限制成一个方向的缘故,朝着那个方向的白骨猛然加速。像横向发射的炮弹一样飞了出去。 白骨撞上墙壁也不停,贯穿墙壁后进一步旋转。身上铁骨和瓦砾缠做一团,冲撞天花板和墙壁,更进一步刺入深处的墙壁后才停下。 魏尔伦站在原地。 他注视着白骨飞出的方向。他的目光里有无数的感情生成的阴翳。 咬牙切齿地,他用力殴打手边的桌子的桌板。破坏的余波让原本已经扭曲的桌子整个压扁,从中间折成了ㄑ字形。 接着他环视室内。n 已经不见踪影。 他通过紧急避难电梯逃跑了。 魏尔伦走向房间的深处,扒开电梯的门。电梯的轿厢已经不在了。载着 n 向上移动了。 魏尔伦的表情不变,拉拽垂下的起重钢索。突然间头顶上金属割裂声、好几个钢材的断裂声、以及安全用的紧急停止装置的毁坏声响起。 落下来的电梯轿厢,魏尔伦以单手接住了。 他撬开门,从里面拽出 n。 “杀了你。”魏尔伦的眼睛里没有怒气的火焰。只有宛如溢出煮烂的污泥般漆黑的憎恶,“然而我不会用杀手的方式杀你。我要用我从未用过的杀法——让你死在痛苦、悔恨和恳求死亡的绝望中死去。会给够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的时间。” * * * 侧腹异常疼痛。 神经一跳一跳地刺痛。想要起身时,在侧腹上感觉到令人不快的粘液。 中也用指尖寻找疼痛的根源。铁棒贯通了侧腹的肌肉。 大概是被打飞了破坏墙壁时,建筑物的构造材料之一贯穿了侧腹吧。棒子的前端从侧腹挺出。它的末尾有多长,因为埋在瓦砾中而不得而知。 中也被魏尔伦的一击打飞后,贯通了几个房间,撞到墙上被瓦砾掩埋。没法用重力操作防御所有的冲击。全身到处都在出血。侧腹的伤口特别深。 中也很少负伤。因此他并不习惯从疼痛推测伤口的深度,或是从负伤状态测算危险程度。即使偶尔在任务里负伤,优秀的港口黑手党的医护人员基本在几日内就治好了。 优秀的医者。例如医生那样的。 伙伴的名字让中也的心变得冰冷。医生已经不在了。不止是他,伙伴已经谁都…… 中也无视伤口想要站起来。也无视疼痛。侧腹处新鲜的血液喷涌而出。 “还不能……停下脚步啊……” 叉开双腿使劲,想要趁着抬起身体的势头将铁棒拔出。 在那一刻,冲击袭来,中也被弹回原处。预料之外的冲击。 铁棒再次深深地刺入,血液溅落。 “嘎……!” 中也抬起头。有一具白骨。 药液管和细线。实验用的合成树脂外衣。在重力下勉强保留着形状的,青白色的骨头。 跨到中也身上,想要压碎中也的身躯。 “你……!” 中也呻吟,用重力抵抗承受着。因过剩的重力,双方的身体吱嘎作响发出悲鸣。 “住手!”中也叫道,“这样做没有意义吧!你就是我!” 但是白骨不理解他的声音。仅仅遵从着破坏的指令,想要击溃眼前的异能者而已。透明无形的,不讲理的杀意。 骨头吱嘎作响。不能判断是谁的骨头的声音。白骨放出的重力正渐渐超过人体能承受的极限。 中也的额头冷汗流淌。 白骨粉碎自身也无所谓,但中也不是。然而这样下去,相互推压的重力相扑继续下去的话,拥有耐久度相同的肉体的双方,就会同时崩溃无论如何必须做什么。然而对手也是他自己。 侧腹好疼。异常的疼痛。 * * * 喂喂。 喂喂喂。那是什么?白骨?骗人吧。白濑揉揉自己的眼睛。不是幻觉。周围的景象扭曲着。由于重力场的异常,周围的沙砾向半空浮起。 也就是说那里正在发动重力异能。也就是说中也在那。 白濑吓得双手抱着的衣袋差点掉下来,他慌张地重新抱住。 虽说是衣袋,里面放的却并不是衣服。是值钱的赃物。他一边寻找逃跑的路,一边进入研究设施搜刮值钱的东西。毕竟警卫和研究员一个不剩地离开了。再加上,研究设施里用在激光发射装置的宝石和高速运算终端等,卖掉就是一笔横财的东西如山一般留下了。 白濑思考过了。反正为了销毁证据什么的这些肯定都会被烧毁。那么将其作为重建《羊》的基石,转化为军费才算是助人为乐吧。我简直是天才。 白濑这么想着趁火打劫时,迷路了。 然后迷着路闯进了这个房间。 白濑畏畏缩缩地环视四周。除了中也和白骨,没有其他人在的迹象。看起来是他们在相互争斗。瞥到了中也似乎很痛苦的神情。 “中也!” 白濑反射性地要跑过去,又慌慌忙忙地停住脚步。 我在干什么。去那种地方的话会死的!被卷入怪物之间的战斗什么的犯蠢也有个限度。我可不是那种蠢货。贤明坚实地周旋。我一直都是这么活下来的。 战斗由中也负责。负伤也由中也负责。把我们的恐怖之处刻在敌人身上也是由中也负责。我们负起除此之外的责任。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有着强大之处。担负起那份责任是理所应当的事。 但是今天的中也,一反常态的虚弱。 正在战斗中的中也全身负伤。从没有见过那样的中也。简直就像同龄的少年一样。 不,并非好像。中也就是同龄的少年。不经意间白濑意识到这一点。 “……” 但是,即便如此。 即使意识到这一点又能怎样呢。 “管它呢!我要逃跑!就算是一个人!战争兵器又怎样,异能力的真相又怎样,那种事随你们怎么干去吧!我只想愉快地活着!” 白濑珍而重之地抱着行李,背过身走出去。大踏步地,宛如要一步一步刻下脚印一般。 * * * 白骨的重量增加了。 双方骨头的嘎吱声中,加入了更加沉重低沉的声音,恐怕是地板的基础建材被弯曲了的声音。普通的人类的肉体的话,早就与地板材料化作一体了吧。 “住手……”中也从正在被逐渐击溃的肺部,低声私语似的说道,“你就是我啊……” 他的眼中闪过迷茫。 白骨的下颚作响。无一丝亮光的黑暗的眼窝,死死地俯视着盯着中也。那里没有感情。什么也没有。完全的虚无。 从那眼窝,从那虚无,中也领会到了言语。或许是错觉。但是脑海里无法阻止地浮现出一个单语。感觉到好像是那具白骨发出的,一个无意义的语句。 ——变成这幅样子的明明应该是你。 “你是,我。”中也凝视着脱离人形的白骨的模样说。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在说什么, “那样一来,我到底,是谁啊……?” 重力更进一步加强。如同死亡化身的白骨的脸,迫近眼前。 那个时候,有谁大叫道。 “喔啊啊啊啊啊啊!” 有谁的身体撞上来,白骨横着飞了出去。 白骨和人影在地板上滚成一团。 中也睁大眼睛。 那个人看着眼熟。 “白濑……!?” 翻滚的白濑以尖锐变形的声音,发出内容不知所云的大叫声站了起来。 把全部的重力向下施加在中也上的白骨,对横向的冲击完全无能为力。受冲击右腕的尺骨脱落。但是几乎不影响到活动。它张开下颚,要咬死白濑。 白濑举起衣服袋。白骨正面咬上衣袋。里面的高级宝石和电子机器发出折断声。但是宝石的硬度在骨头或铁之上。白骨的下颚竖向裂开。 “笨蛋,白濑!快逃!” “喔哇啊啊啊啊啊!” 白濑闭着眼双手挥舞。他的手偶然地,勾住了连着白骨脊骨的输液管。 管线脱落,青黑色的药液从中咕噜咕噜地洒落出来。白骨突兀地倾斜,动作停止了数秒。 中也察觉到这点大喊道:“白濑!拔下这家伙的导管!全部!” 白濑胡乱地挥舞着双手,停顿了一下后领会了指示的意思。全身沾满了药液来回翻滚着,将白骨像尾巴一样拖着的管子和细线集中起来抓住。一把拉近,一口气扯掉。 延伸到隔壁的房间的管线束,从白骨的脊骨被拔下。 白骨大叫起来。 光是骨头的身躯没有发声器官。做不到震动喉咙发出叫喊。那是重力的残渣,将要消灭的异能的力量震动骨头,如同乐器般共鸣发出的声音。是魂魄消失的悲鸣的共鸣音。 那是宛如少年的,临终前的哭泣声。 终于失去了指令信号和动力供给源的白骨,折下腰似地从头开始落到地板上,失去了基于重力的身体控制能力,七零八落地崩溃了。接着,受到攻击产生的裂缝扩散到全身,白骨化作无数的白色碎片崩落消散了。 于是白骨就消失了。仿佛从一开始就什么人也没有。中也怔怔地注视着那个,过了一会后缓缓地站起身。 “白濑。” 中也边按着侧腹,边看向白濑。 “怎么了。” 中也想要说些什么似的看着白濑。他观察了数秒泥巴和尘埃和青黑色药液沾满全身的白濑,然后说。 “你,现在,脏死了。” “烦死了!” 中也伸出手。握住那只手,白濑起身。 “走吧。赶快和亚当汇合。” “嗯。” 白濑和中也肩并肩走出去。 白濑瞥着中也。伤痕累累,全身沾满沙砾和血。有着数不清的挫伤,侧腹还在出血。 “我说中也。” 中也转头。 有不能不向他传达、不能不向他道歉的事,白濑脸上浮现出,使人预感到他要说出这种话的表情。 中也沉默地等着。然后白濑说。 “你,现在,脏死了。” 中也垂下目光笑了。“烦死了。” * * * 本机跑进那个房间时,首先想到的念头是,“是不是恐龙暴走了”。 室内就是被彻底破坏成那种样子。桌子和椅子不成原样,地板被破坏得起起伏伏,墙壁上有两个人类大小的大洞。没有一个家具还处在原位,一眼看去,连本机都无法立刻判断出这是什么房间。 但是本机的注意力没有继续集中在那副惨状之上。因为应当高优先度处理的对象另有其人。 暗杀王魏尔伦。他站在房间的深处,看向这边。他的手抓着科学家 n 的脖颈。宛如抓着睡着的宠物犬的项圈一样,一副毫无顾忌的架势。 “救……救我……!”n 颤声向这边道。 本机迅速架起枪。“放开他。” “放开这家伙?”魏尔伦露出仿佛这个提案很意外的表情,“你不是人类。所以能够理智地思考吧。有什么守护这种渣滓的价值吗?为了这种家伙,战斗至死吗?” “本机的存在理由,是从犯罪中保护人类。”本机依旧举枪对准他说道。 “判断作为保护对象的人类是不是渣滓的机能,本机既没有,也不想要。” “真羡慕啊。”讽刺地微笑着,魏尔伦把视线落到手边,“别担心。我不会杀了这家伙的……不会那么容易就杀。” 背后突如其来地响起一道声音。 “即使把他带走拷问,也问不出什么的。魏尔伦先生。” 魏尔伦看向出声的人,露出略微意外的表情。 “太宰君……” “呀。在这种地方相逢真是奇遇啊。” 太宰先生像是在自家附近散步一样脚步轻快地走来,站在本机身边。 “你来这里就是说……是吗。背叛了我吗?” “背叛什么的,说得真难听啊。我从一开始就是这边的。” “这边?对你这样的人来说还分‘这边’或‘那边’吗?” “呵呵……和你聊天果然很开心。” 太宰先生面上浮出暧昧的、深不见底的笑容。 太宰先生和魏尔伦。两个超人,保持着常人无法理解的种类的微笑,沉默地相互凝视着。 在两人对话的时间里,本机为将要发生的战斗运转起评估模块。这边持有手枪。但是无论怎么计算,以优势取得胜利判定的几率不超过 0.1%。这样的状况下用枪攻击只能说是下策,只能等待情况改变。 但是,情况变化比本机所想的要早得多地到来了。 “啊啊……魏尔伦先生。”太宰先生似乎察觉到什么说到,“低下头为好。” 太宰先生这么说着,一下子把头降到胸口的高度。魏尔伦一脸诧异。 下一个瞬间,瓦砾如炮弹般飞了过来。 一块瓦砾擦着太宰先生的头顶通过后粉碎,另一块猛冲向魏尔伦。在反射性地防御着的魏尔伦的手臂上,瓦砾声势浩大地飞散。 “你在做什么太宰你这家伙!”饱含怒气的声音从天而降,“没有我的许可别进入我的视野!” “啊呀中也,拷问怎么样?”太宰先生只是嘴角含笑,“虽然我有在你被折腾一番前救你的提案,但是因为无聊所以没有采用。” “你!” 愣了一会儿的魏尔伦,彻底明白了什么似的颔首,“原来如此。这就是你们吧。” 中也大人和太宰先生,并肩而立。意外的是,那仿佛体现出某种完美感。 性格截然相反的两个少年。 “我听说,仅凭你们两个人就杀死了兰波。” “想要复仇吗,魏尔伦先生?” “不是,”魏尔伦摇头,视线投向远方,“在你们杀他之前,他就已经死了。在我心中 ——从九年前,我向他背后开枪的瞬间开始。” 太宰先生看着那副表情,向前踏出一步。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你面前吗,魏尔伦先生?”太宰先生的神情上浮现出机谋巧算的痕迹,“因为我已经争取完了时间。你会死。以成为港口黑手党之敌的罪名而死。” 面对冰冷的死之宣告,魏尔伦也只是耸耸肩:“或许吧。我受到了无数次的那种威胁,但结局总是落空。” 魏尔伦扣住害怕的 n 的脖子,后退着。本机以枪口追随着他而移动。 太宰先生静静道:“你的异能很强力,但是能做到的事情已经被掌握了。之后就只是以在那之上的力量,压制杀死你而已了。” 突然魏尔伦笑了。看起来很愉快。 “把握了我的能力?” 魏尔伦举起手臂,朝向天花板。然后表情一下子消失了。 本机的计量仪器,一齐超过了最大值。 “糟了。” 本机想要这么说,但是声音被吸进去消失了。房间里的光消失了,随后冲击波通过了房间。 冲击,紧接着黑色的光。 过了几秒钟呢。 因为强力的电磁波,本机的外部传感器一时间宕机了。恢复后的本机立刻确认外界的情况。 中也大人和太宰先生都安然无恙。在刚才的地方动都没动。 他们并排仰望着天花板。面无表情地,张着嘴。 本机也随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 天花板——没有了。 “喂混帐太宰。你说了你已经掌握了他的力量吧。” “啊啊。” 本机注意到,冰凉的风吹了过来。外面的风。从天空吹来的风。 “真的就连这个也……掌握了吗?” 在那里的是巨大的圆形通道。 贯通了深达十余层的地下设施的全部天花板,那个隧道笔直地延续到地上。被挖走的地板形成同心圆状的连环,延续到远端。在那个方向的更远处,能看到被切出了一小块布满晚霞的天空。 不管是 n,还是魏尔伦,都不见踪影。 谁都没能说出话来。 仅仅是,预感到了不属此世的什么东西的显现,只能仿佛祈祷一般仰望着它。 第七卷 storm bringer [code:04]汝、容许阴郁之污浊 兰波手记 节选 ■■■■年■■月记 特殊战力总局(dgss) 作战部 特殊作战群体 间谍 亚琼·■■■■■■ 晴天 傍晚 下弦月 老鼠们四处奔跑。 傍晚的灰色中黑压压一片。 身着鼠灰色的贵妇四处奔跑。 黑暗中的一抹灰色。 我仰望月亮,将烟斗叼在嘴里。 无所作为,不亦乐乎。 烟斗的火焰灭后就启程吧。 在我飞奔离去之后,在冷淡的脚步声之后, 死亡,尸体,鲜血,痛苦,以及非命,只余这些横躺在原地。 ■■■■年■■月记 特殊战力总局(dgss) 作战部 特殊作战群体 间谍 亚琼·■■■■■■ 雨天 夜半 下弦月 从老鼠们的地窖里爬出来以后,我写下这些文字。 我住在一个漏雨的砖瓦旅店里。漏雨的声音从不知道的某处传过来。枕边的台灯太过昏暗,连桌上的葡萄酒都无法看清。这些文字也一定写得很糟糕吧。不过当前情况下也无所谓了。 因为我想马上把发生的事记录下来。 直到两小时以前,我都还在反政府势力『五月革命』的秘密地窖里。一切都结束了。结果非常好。以那些大人物的角度看来。 然而,就我看来,这次作战并没有成功。 我闯入的时候,全部的成员都聚集在酒窖里。而最终,那家伙死了。 写做『那家伙』,是因为组织的成员只有一个人。 他是反政府运动的主谋,也是一位异能者,通称『牧神』。我们交战了。他很强大。而且,他还拥有一项秘密武器。一个由他独立制造的、名为『黑之12号』的人工异能生命体,那是能够自由操纵重力,令一切物理攻击无效的怪物。通过命令公式,牧神对那个生命体操纵自如。 不过这次我们情报部出色地完成了工作。(如果每次都能这样就帮大忙了) 我们事前就掌握了情报,知道命令公式是通过让他吸入特殊金属粉来输入的。因此,我只要破坏掉金属粉的发生装置就可以了。 从命令公式中脱离的『黑之12号』,像是从洗脑中解脱一样恢复了意识,攻击了身为他创造主的牧神。 那是令人胆寒的光景。『黑之12号』仅仅只是握了一下手掌,施设的一半就都消失了。连带着牧神的上半身。 那之后,我将失去意识的『黑之12号』带了出来。现在,他正睡在这个便宜旅店里。 他今后会怎么样呢?会被政府处理掉吗?实在是太冷了。 暖炉的火焰感觉异常遥远。 ■■■■年■■月记 特殊战力总局(dgss) 作战部 特殊作战群体 间谍 亚琼·■■■■■■ 晴天 正午 东风强 穿着厚重的外套,戴着耳套,外加毛皮手套和保暖内衣,我写下这些文字。 刚刚和联络员在咖啡馆交谈。在那里听说了有关如何处置『黑之12号』的事。 由于太过意外,我反复询问了三遍。 政府似乎认为『黑之12号』是有利用价值的协力者。 作为『牧神』的看门狗,他的脑中被注入了反政府组织网络群的情报,因此可以培养他,让他成为间谍。而教育和监视的职责,就都交给我了。 我来教育?这种事我能做到吗? 这份工作不能和他人产生联系。不论是友人,还是恋人,对间谍而言都会变成弱点。我的双亲以及曾经的恋人,都以为我已经死在了狱中。 这样的我,能够教导他人吗?不知道。不过,如果可以呢? 抛弃过去和名字,只被用暗号(code)称呼的我,还能为了某人,为了国家,以及为了新生的友人做些什么。这么想想,胸口的喜悦连自己都觉得意外。 我的生存,以及死亡,恐怕不会流传到后世吧。给予死后的我的,就只有开裂的无名墓碑而已。但这样就足够了。如果我能在死前为了谁,留下些什么的话。我被授予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给『黑之12号』取一个新的暗号名。 这个名字我已经决定好了——保罗·魏尔伦。 这是我父母给予的,我真正的名字。 保罗。当你某天读到这本手记时,就是知晓自己秘密的时候。我由衷地希望,这对你而言是个值得祝福的时刻。 ■■■■年■■月记 特殊战力总局dgss 作战部 特殊作战群体 间谍 亚琼·■■■■■■ 阴天 夜半 无月 难以置信。『温柔森林的秘密』竟然解读成功了。在那里沉睡着最糟糕的野兽。 那里有魏尔伦的…… (自此以后的书页被撕毁,无法阅读) * * * 在青色黄昏的角落,月亮幽幽地浮现。 疾驰的列车内,森鸥外正沉睡着。 窗外是青色的夜晚。以及沙啦啦低吟的黑色林地。在对面很远的地方,横滨的街灯闪着细小的光芒。像是间隔几万光年的繁星。 列车里没有任何乘客。只有木质座椅一直延续到远处。 森鸥外将手肘靠在窗边的扶手上,撑着头,迷迷糊糊地睡着。眼睛下方隐约浮现的黑线展示着这个人的疲倦。 他正在逃亡。从暗杀者手中。 如果用汽车逃亡,会有被探测到的危险。对手是原间谍。并且拥有被欧洲政府训练过的强大本领。必须乘其不备。 所以他买下了整个车站和列车。并切断所有监视相机,制作了一条不存在的线路。 到达隐藏设施时,应该会是明天早晨吧。 列车靠近站台。车内响起广播,列车缓缓减速。必须要让这条铁道列车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是一条本该如此的线路。按照规定时间停在车站上,按照规定时间发车。只不过没有任何人下车,也没有任何人上车罢了。 列车抵达车站。森鸥外依旧闭着眼睛。 等他睁开眼时,应该已经在安全的地方了。 又或者永远都不会再醒来。 究竟是哪一种,只有神明知晓。 * * * “救……救救我!放我下去!” 喊叫声在夜空回响。 “放你下去?为什么。” 一个柔和的嗓音回答道。 高空干燥的风带走了两人的声音。 高塔型起重机。 两人就在这个的顶上。 这是为了给建造中的高层建筑运送材料的起重机。他们所在的起重机顶上,正位于横滨街道与飞机飞行领域之间。 “本来就没有绑住你,也没有让你重伤到走不了路。你只要想下去,随时都可以下去哦。” 以温柔的声音说着这番话的是魏尔伦。他在铁制水平吊臂的顶端,悠闲地坐了下来。将视线投向美丽的夜景。 “怎么可能!人类是不可能从这种地方走下……!” n四肢着地,脸色铁青地扒在铁骨上。稍微抬一下头,高处的风就会把身体掠走。如此一来失去重心的身体会倒向的地方,便只有那一个。 魏尔伦把n从施设带出来之后,用异能走到了这里。在高塔铁骨的侧面,如行走在步行者天国一般轻松。 “这地方不错吧?”魏尔伦柔声道。“是聊秘密话题最合适不过的地方了。” n 就连抬起脸都无法做到。只是确保自己汗津津的手能用力抓住铁骨就已耗尽全力了。 “你想……知道什么。”他勉强用气息奄奄的声音这么问道。 “关于『温柔森林的秘密』,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夜风很强,也很寒冷。咆哮着穿过两人之间。然而魏尔伦温柔的声音却丝毫未被夜风遮蔽,清晰地在起重机顶上回荡。 “我不会说的。”n 缩着身体望着魏尔伦。“这份情报是我的救命稻草。如果我说了,你就会把没有利用价值的我杀掉。” “无论怎样都会杀你。”魏尔伦从怀中掏出洋梨,一边啃一边说道。n 的表情凝固了。 魏尔伦站了起来,低头看着n。而后以冰冷淡漠的声音说道。“你肯定知道。『温柔森林的秘密』是标题。是『牧神』写下的生成人工异能的操作指南里,最终章的标题。政府回收了这份操作指南,我也浏览过。但是6页最终章被从这份操作指南上撕掉了。恐怕是政府有意隐藏起来的吧。但你却托关系窃取了操作指南。那样的话,你应该浏览过包含最后一章的完整复印件——告诉我,最终章『温柔森林的秘密』那6页里,究竟写了些什么。” “就算我现在把内容说出来。”n声音僵硬地说道。“你会相信吗?” “这由你说出的内容决定。” “我阅读的操作指南从一开始就缺失了最终章,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我这么说,你也不会相信吧,不是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时你为什么会提及『温柔森林的秘密』呢?因为你知道那一章的重要性,不是吗?” n垂下眼回答道,“我只是下意识觉得,既然那是故意被撕毁的一章,那么上面肯定有什么。” “别开玩笑哦。” “那种生死攸关的时刻,下意识地就脱口而出了。会说出那种话,就连我自己也很惊讶。” 魏尔伦沉默地俯视着n。像是看着虫子的死尸一般的眼神。随后他只说了一句“是吗” 便走近n,用脚掌轻轻推动n的肩膀。 “等、等一下!”n拼命抱住钢架支撑着倾斜的身体。“我真的不知道!我知道的,就只有消除这一项目的人而已!好像是一个叫兰波的间谍把这个项目消除了!” 魏尔伦瞬间停下了脚上的动作。“你说什么?” “得到这份报告书之后,兰波在上交政府之前就把这一项目撕毁了。因此这内容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法国政府的内奸是这么作证的。所以我什么都不知道!” “是兰波……?”魏尔伦放下了脚,露出回忆过去的神情。“绝对不可能。那家伙不可能对我有所隐瞒。” n调整着急促的呼吸,抬头看向魏尔伦。“谁都无法明白他人的内心。” “只要是那家伙就不会有这种事。那家伙很信任我。”魏尔伦的视线在空中徘徊。“他给了不过是『黑之12号』的我一个名字——他自己的名字。并且把他在谍报方面的暗号名改成了我原型的名字,‘兰波’。我们两个交换了名字。是那家伙提议的。” 魏尔伦取下自己的帽子给对方看。帽檐的内侧,写有小小的兰波的名字。 “那家伙很强。与我的能力不相上下的异能者,在组织里也只有兰波一个。我们是搭档。 不仅如此,那家伙还把我叫做亲友。实际上这也是非常光荣的事。” 魏尔伦看着天空,看着自己身旁那片广袤的夜空。而后说道。 “但是我——不喜欢那家伙。” 一阵风从魏尔伦身旁冰冷地穿过。繁星无声地闪烁着。 “不喜欢……?” 魏尔伦目光冰冷地俯视着n。然后重新戴好帽子。 “说得有点太多了。”他这么说着,并且失去兴趣般地移开了视线。“虽然还想再听你说说,但我也是很忙的。还有紧急工作没做完。必须要在太宰君准备完之前,完成最后的暗杀。因此后续就等我回来再问你。在此之前你就好好享受这片夜景吧。” 这么说着他转身,向前迈出步子。 “等……等一下!至少把我从这里放下去吧!” “下去?”魏尔伦露出非常不解的表情,回过头道。“你想下就下。很简单。只要移动一步就好。” n的脸色像失血一样惨白。 魏尔伦头也不回地踏出一步,身影消失在盘踞地面的暗夜之中。 * * * 列车司机单手放在操纵杆上,盯着面前的黑暗。 这是一个工龄二十七年,十分老练的司机。无论刮风下雨,即便是在足以改变地形的爆炸袭击不断的大战中,也一直紧握操纵杆。 但就算是对这样的他而言,今天的工作也实属特例。 首先他受雇的铁路公司在一晚上就被收购了。无论是列车还是运行表都被一并买下。随后他被命令开一班临时列车。并且是一辆只有一位乘客的列车。就算他向上司抗议,得到的回答也只有“不要问任何问题只管执行”。 以及一句,“逃走的话会变得更糟糕”。 司机重新看向眼前的风景。树木都沉浸在黑暗中。能够看见的只有银色的铁道线路和黄色的前照灯。只有这些,作为指示列车前行的道标。 恐怕上司说的都是真实的吧。在其他城市也就算了,这里可是魔都横滨。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就算是对那仅仅是独自一人的乘客,他也提不起上前询问的兴趣。就算这么做了,也可能只是个人头落地的下场。 这时,那片仿佛在海底之中一直延续的暗夜前方,有什么动了一下。 他那经过训练的视力,准确地捕捉到了远处的这一动作。是动物吧。不对。只是树木的沙沙声吗?不对。 是人。 有人站在铁轨上。 糟糕,在大脑这么想之前,他已经拉下了制动杆。 压缩空气被释放,车辆的减速装置发出激烈的金属音。但是来不及了。列车猛烈地撞上人影。 然而,那个人影却挡住了列车。 列车被施加上骇人的力量,最前面的车厢前倾弹起。列车如暴动的铁蛇般将大地铲起,将树木刮倒,终于停了下来。而后像是被拉扯着一样,后面的车厢也弹了起来,冲出轨道横倒在树林之中。 目睹了全过程的人影——魏尔伦满意地微笑着。虽然他从正面挡住了列车,身上却没有丝毫伤痕。他迈出步子,向森鸥外所在的车厢走去。跳过有一半深埋地下的车厢,走过电气系统正着火的车厢,最终来到了目标车厢前。 森鸥外脸朝下地倒在那里。车厢整体都翻倒了,墙壁变成地板,天花板变成墙壁。森鸥外背朝着魏尔伦。一点都没有动静。在他身下,鲜血缓缓地蔓延开去。 魏尔伦事先调查过目标的异能。对原间谍而言没有他挖掘不出的秘密。能够承受这么大冲击的异能,森鸥外并不具备。 “太简单了。” 魏尔伦小声说着,并向目标靠近。他不会做出没有确认对方死亡就这样离开的愚蠢行为。 要确认对方的死活,万一对方还活着,就要确保对方咽下最后一口气。 魏尔伦将森鸥外的身体翻过来。随即睁大了眼睛。 不是森鸥外。 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用服装和假发化装成了森鸥外。但魏尔伦在暗杀准备上不会有疏漏。他在前一个车站装了隐藏摄像头。那里拍到的影像确实是森鸥外本人。 正当他打算确认其真实身份而抓住男人时,对方的手不经意间放在了他的胸前。 “太简单了。” 异能产生的强大排斥力,将魏尔伦吹飞了。 他冲破窗玻璃飞出车厢外,摔在在枯叶土中。粘满泥土的身体又接着滚下去,直至后背撞上树木才终于停了下来。 “……还挺能干啊。” 魏尔伦用手撑着树木站了起来。 他一边拍着衣服上的土一边思索着。那一瞬间看见的脸,以及从掌心产生的排斥力。恐怕是港口黑手党的成员,拥有排斥力异能的广津柳浪吧。 是替身。 他们知道魏尔伦会设置隐藏摄像头,故意让他拍到森鸥外,然后迅速换上替身。也就是说,有人识破了魏尔伦的暗杀计划。 到这个国家以来,拥有如此本领能对他的计划将计就计的,在魏尔伦所认识的人之中,仅有一个。 “呀,魏尔伦先生。” 这个身材矮小的人影就在倒翻的列车上,这个身材矮小的人影就坐在翻倒的车厢的一头。 “太宰君,”魏尔伦捡起掉在脚下的帽子说道。“我听过这么一句话,‘头脑智慧不能凭资论辈’——真是的,你的前途真是难以估量。” “都是你自己的错哦。”太宰语气冷淡,像是教育对方一般。“你这次因私情太过莽撞了。那样的话行动自然容易解读。你为什么拘泥于中也到这种地步呢?” “哥哥拘泥于弟弟有那么不可思议吗?”魏尔伦一边拍着衣服上的泥土一边问到。 “很不可思议呢,非常不可思议。”太宰肯定地说。“首先,你为什么那么认真地相信,中也就是你的弟弟呢?” “……什么?”魏尔伦眯起眼睛。 “你也看见了吧。中也的原型实验体。已经变成骸骨死掉了。”太宰晃动着伸在车厢外的腿,“那个的外表和本人几乎完全相同吧,异能也超级相似,其他还有很多共同点。如果说那边那个才是人工异能生命体,而现在在外面活着的,这个除了精力旺盛以外一无是处的中也才是原型呢?你并非这方面的专家,只是翻阅局限于过去的资料,又能够看穿这一点吗?” “这不可能。”魏尔伦摇头。“我可没有蠢到弄错潜入任务的目标。九年前从研究所盗出来的,绝对就是和我一样的人工生命体。” “调查一下的话立马就能知道。”太宰语气轻松,“所幸,这次研究设施的那些成员实际演示了一遍如何改写中也体内的字符串。只要黑手党绑架几个研究员,区区读取字符串的方法他们一定会很乐意地告诉我们的吧。这么一来就能知道中也到底是哪一边的。幸好时间也还有的是。” “这话说得好像你确信中也就是人类呢。” “我确信哦。”太宰一边叹气一边笑道。“人工字符串可制造不出能让我厌恶到这种地步的人性。” 魏尔伦叹了一口气,随即朝太宰迈出步子。脚步像是不得不处理一件麻烦工作一样沉重。 “关于这是个误会的证据,我可以详细地对你解释一下……不过你还有别的工作。”魏尔伦这么说着,并且走上了自己滚落的平缓坡道。“并不是关于替身,而是说出森鸥外本人现在在哪里——这可是一件费力到骨头都会折断的工作哦,字面意思上的。” “也就是说,你没有要撤退的意思咯。” “当然。” 太宰没有看向任何东西,茫然地眺望虚空说着“这样啊”。而后露出十分遗憾的表情道。 “那就是你输了。” 狙击枪的子弹直击魏尔伦的头部。 上半身用力后仰,魏尔伦倒了下去,从枯叶土的坡道滚了下去。 他滚了三圈左右后抬起头,目光严肃地看向太宰。 “狙击?这——” 话未说完,又一发狙击子弹射中了魏尔伦的额头。他侧着身体差点倒下,用手撑住地面接下这一击。 “你的异能只对接触到的对象有效。”太宰晃动着腿,俯视着对方说道。“也就是说子弹射中你时已经射中了。不过只是立即停下了而已。因此如果用比普通子弹要快好几倍的大口径狙击枪子弹射击的话,用重力停止的一瞬间也能给你相当大的打击力。以及…” 太宰若无其事地举起手。 随即,夜空中一齐喷出了火。 从山丘之上,从树木之间,从枯叶土之中,从大树之上,五十发以上的狙击子弹一齐朝着魏尔伦杀过来。被所有的子弹击中,魏尔伦低吼起来。 魏尔伦用重力保护着自己的身体,想要逃入树后。然而他向前逃跑时也有来自后方的狙击。想躲入起伏的地形内而压低身体也会有来自树顶的狙击。根本无处可逃。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竟然配置了这么多数量的狙击手……!” 子弹贯穿魏尔伦的衣服,嵌入皮肤。虽然伤口没有到出血的地步,但毕竟数量太多了。一秒内十发、二十发、甚至还在增加。等同于包围全身的空气都变成了敌人,朝自己袭击过来一样。 魏尔伦只能用双手护住头部,尽量蜷缩身体。 “是你选错了对手啊,魏尔伦先生。”太宰轻轻微笑着。“针对重力异能的对策可是完美的。毕竟这边可是时时刻刻,都在考虑怎样才能找中也麻烦啊。” “别小看我……!” 魏尔伦忍受着狙击的暴雨,抓住手旁的树木将它拔了起来。 “以为这种程度的丢石头游戏,就能杀掉我吗……!” 魏尔伦将树木高高抡起准备投掷出去。他打算把树木当做标枪投掷出去,杀掉远方隐匿在黑暗中的狙击手。 然而——他的手在中途停了下来。 因为树木被切得粉碎了。 “哦哦——靠近看的话,确实和奴家的部下挺像的呢。” 宛若琴音的优雅女声响起。 似是燃烧的红莲一般的秀发,以及同色的眼眸。吊染的茜色装束让人联想到成熟的红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身旁漂浮跟随着的,和服姿态的假面夜叉。 长发,身材高挑。像是感觉不到其重量般,高高举起足有小孩身高大小的长刀。金黄色的和服自膝盖以下溶解在空中,彰显对方并非是真实存在的躯体。 “不过,随意拉拢我家的小鬼,还真是为所欲为的兄长殿下呢。这回只切掉你的手脚便作罢,因此快点从这里消失吧。” 尾崎红叶。 港口黑手党的年轻女剑士。 是将中也收入麾下的黑手党实力派人物,操纵着异能生命体·金色夜叉的美丽野兽。 红叶将鲜艳的牡丹色唐伞放在肩上转动了一圈。而后把伞柄拧开抽了出来。鲜亮的银色刀刃显现出身姿。是伞剑。 “黑手党的异能者吗。”魏尔伦露出猛兽般的笑容。“不过,顶多只是一个异能者、两柄刀而已。面对重力又能做到什么。” 魏尔伦将姿势放低,沉下身体准备冲向红叶。 “谁说只有一个人的?” 魏尔伦的身体沉了下去。 魏尔伦惊讶地看着自己的脚下。大地像蛇一样蜿蜒起伏,吞没了魏尔伦的双脚,继而向上蔓延。 魏尔伦吃了一惊,消除了自己的重力向上跳起。横向落到了附近的树干上。然而,本应 具有确实硬度的树干也同样,从鞋子触及的地方开始液化。似是要将魏尔伦吞没般涌了过来。 “这是……” 魏尔伦又再度跃起。但是,着落预定点的土地已经变成了有自主意识的软泥,张开嘴等着魏尔伦。 “嘎哈哈。逃吧逃吧,小伙子。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为了给大叔我寻乐才存在的。干脆点死掉变成尸首吧。” 出现在树丛间的,是让人会错认成大树的骨骼健硕的强壮男人。 身穿着处处破损的褪色军服。让人误以为是缝纫针的硬毛。腰间绑着柔道带,脚上穿着高齿屐。架在胸前的双臂像是百年的树木一般粗壮。 港口黑手党的精锐,从大战中幸存下来的老兵——组织内的诨名为『大佐』。 他举起古木一般的手臂,在眼前用力握了一下手掌。同时大地蠢动起来,液化了的土地、树木、就连倒翻的列车都一同杀向空中的魏尔伦。 “能够让物质液化并操控它们的异能吗……!” 魏尔伦踹了一脚最先抵达的液化大地并向反方向退避。然而在那前方也还是液化土地。就算改变轨迹想要逃跑,脚下也是液化土地,头上也是液化土地。虽然只要能触碰到就可以 用重力操作将其震飞,但在那之后还会进一步有液化大地覆盖过来。让魏尔伦无法做出反击。 何况就像是填补这一间隙,还有黑手党来自四面八方的狙击。 “嘁……!” 魏尔伦用重力将空气中的细小尘埃高密度化,踩着它们向空中跳起。以此拉开距离。像大佐这样的物质操纵系异能,一般都无法操控视野外的事物。因此他打算先在森林深处躲一躲,再用高度重力化的巨石作投石砸死对方。 这时在魏尔伦的视线内,出现了一个奇特的东西。 怀表。 怀表漂浮在空中。 外表看来是一个十分普通的怀表。刻有数字的文字盘,长针和短针,表冠,从表盘的角落向内望去,还能看见内部的操纵结构。 奇特的是它足有人类上半身那般巨大,并且像是始终凝视着魏尔伦一样不停地改变朝向。 具有无数异能知识的魏尔伦,一瞬间就察觉到了这怀表的危险性。 他扯下一枚西装袖扣将其高重力化,增加到几十千克以后向怀表投掷出去。 破坏力甚至能够贯穿一栋建筑物的纽扣彗星,却没能对怀表造成干涉,嗖的一下从中穿过,撞断树木后消失于黑暗中。 “你是破坏不了它的哦。” 地上传来了阴郁的声音。 魏尔伦向那里望过去,发现有一个青年不知何时坐在地上。他悲惨地用双手抱住膝盖,抬头望着魏尔伦。 “没用的。这家伙在看着大家。我也好,你也好。只有死去,终有一天会被这家伙找到,终有一天会被这家伙追上。它就是时间哦。我们所有人的敌人。” 无论是声音还是脸色都像是阴郁本身。他身上穿着不合体的过长衣服,衣摆都磨损了。头发蓬乱得像是几个月都没洗过,就连原本的发色都无法判断。隔着衣服也能知道对方骨形的消瘦青年。他抬头盯着魏尔伦,随后像是招呼他过来般摇了摇手指。 长针和短针咔嚓地动了一下,同时指向数字12。 紧接着,空中的怀表就被魏尔伦吸收了进去。 并非比喻,而是字面上的吸收。被魏尔伦的体内,胸口的部位吸收了。 警戒着消失不见的怀表,魏尔伦僵直了身体。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在眼睛可看见的范围内什么也没有—— 液化土地缠上魏尔伦的脚。 魏尔伦惊讶地用重力甩开液体。而后看向四周。他明明应该已经跳出了相当一段距离。液化土地竟然还能逼近到这种地方,很不寻常。 紧接着到来的冲击。狙击枪射中了魏尔伦的头部,让他在空中翻转半圈。他落在地上,脚后跟将腐叶土削去一块才停下来。 很奇怪。狙击枪子弹的速度变快了。由于中弹时子弹的速度很快,即便他用重力挡下来,也会被相应的力道弹飞。 枪身或子弹换成更强力的了吗?不,这是——。 地面开始液化。在被大地吞噬之前,魏尔伦跳起来逃脱了。然而追随着他延伸过来的液体触手速度也有所提升。魏尔伦迅速看向周围。 受到狙击的冲击波,有叶片从树梢上落下。并不是轻飘飘地落下,而像是刺向大地一般。 这不是攻击的速度上升了,而是——。 “我的时间……变慢了吗!” “大家都在我之前死去了。”阴郁的青年以难以捉摸的怨恨眼神盯着魏尔伦。“兄弟也好,双亲也好,大家都是。大家都被时间抹杀了。但我会逃出去给你看的。用这份特殊的力量。” 时间干涉系异能者。 魏尔伦的头上第一次开始渗出冷汗。 时间干涉系不只是强力,更是超越了世界常识的异能。就魏尔伦所知,这种异能在世界上仅有几例报告。在不符合世间道理的时间干涉系异能者之中,排行第一的就是原异能技师 h·g·威尔斯。她在创造了名为“壳(shell)”的异能武器之后销声匿迹,成为了世界上最凶恶的恐怖分子。时间干涉系能够玩弄这个世界的基本原则,凭自主意识随意改写。如果站在宇宙的立场上看,时间和空间是等价的。时间干涉系异能潜藏着能与魏尔伦的重力异能并驾齐驱的,改变世界的威力。 受时间延迟影响而动作迟缓下来的魏尔伦面前,黑手党的攻击再次杀到。 子弹、白刃、液化土地。 就算想要躲避,由于自己的时间变慢了,也像是身在水中一般只能缓慢移动。 魏尔伦面色僵硬。 太宰优雅地眺望着那满是轰鸣声和枪声的树林。 带着似是在夜风中纳凉般安逸的表情,俯视着眼前化为地狱的战场。 “这就是这世间的真理。”太宰像是歌唱般说道。“古今中外,适用于森罗万象的绝对真理。——在这个世界上,团队比个人更加强大。异能者比团体更加强大。以及…” 战斗的暴风好似舒适的凉风般拂过面颊,太宰露出微笑。 “异能者团体,比异能者要更加强大。” 魏尔伦将自己身上的重力横向加至最大。 用超越时间延迟异能的强大推进力,让自己迅速离开战场。超过界限的紧急加速碾压着魏尔伦的骨头。 突然冲至眼前的危机也没有减弱魏尔伦的判断力。还没到绝望的境地。尽可能地后退,拉开与异能波状攻击的距离。而后重整姿势,再用重力将射来的子弹反弹回去,将异能者一个个击倒。这样就能胜利。 还只是三个异能者。这种程度的话,还不能算是令人绝望的战力差—— 突然,他的皮肤开始出血。 魏尔伦看着自己的袖口。衣服内侧的皮肤剥落,能看见内部的血肉。但出血只有很少的量。基本没有疼痛感。 他条件反射地落到地上。继而在鞋子内部,脚后跟的皮肤也剥落了。像是滑倒一样的触感让他察觉到了这一点。但还是没有疼痛感。 是新的异能攻击。不过魏尔伦很快就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呼出的气体变白了。 肌肤冻结,睫毛上沾着白霜。 “被这冰冻之爱紧紧拥抱吧。被这在怒放中夭折的冰花紧紧拥抱吧。” 以悲鸣般的纤细声音吟唱着的,是新出现的异能者。 白色的长发,白色的披肩,白色的气息。以及胸前的深红蔷薇。这位女性每呼吸一次,便会让周围的树木结冰,开裂,由于水分的冻结膨胀而破裂。 魏尔伦瞬间就明白了。 能让气温冷却的异能者。 之前被剥落的皮肤,是暴露在低温中的皮肤黏在衣服和鞋子内侧而剥离了。一瞬间就能让身体温度降到那种程度,要冻结血肉和骨头想必不会花费太多时间。 这异能太过危险。 要问为何,因为冰冻攻击不会伴随物理冲击。因此,无法使用重力进行防御。这异能是魏尔伦的天敌。 狙击子弹再次刺入魏尔伦的肩膀。魏尔伦因疼痛而呻吟出声。子弹很冷。射中肉体的子弹就这样冻结在皮肤上,变成霜柱向外蔓延。低温也入侵到了伤口内部,啃食着血肉。 敌人的异能攻击配合得太过契合。时间迟滞、冷冻、狙击。明显将那些能够封锁魏尔伦长处、针对弱点进行攻击的战术组合了起来。 还有一点很奇怪。明明他从方才开始便相当快速地向后撤退了,但狙击一直都没有停下。对方太清楚他的逃跑路线了。一般情况下,用这种速度在夜晚的树林里奔跑,应该很快就会因为在瞄准镜之中跟丢目标而无法狙击。为什么? “嘻嘻嘻嘻嘻,好嫩的脸呢。呐,我偷偷和你说,如果你能哭丧着脸道个歉的话,悄悄放你走也是可以的哦?” 离自己很近的地方传来了声音。实在是太近了。 魏尔伦望向那个地方。那里没有一个人。——不对。 在什么都没有的空间里,有一个硬币大小的空洞。黑得像是烧焦一般的空间凹陷了进去,在那对面还存在另一个空间。黑色的眼眸从那里一直凝视着这边。 “是的,是我哦。你正在被监视着。之后哪怕厕所门已经锁上了也不要觉得安心哦,嘻嘻嘻嘻嘻!” 空洞很小,看不见对方的全身。但仅仅那只眼睛也足够了。那是充满恶意的瞳眸。在观察追踪着魏尔伦,不停地将他的位置报告给敌人。魏尔伦条件反射地一个回旋踢踹向那个空洞。 “哦哟。” 在他命中之前,空洞便闭合消失了。 “在这里哦。” 背后传来声音。魏尔伦回过头,发现别的地方也开了同样的空洞,在盯着他。 是能够持续监视目标的空间连接系异能。恐怕异能者本人在其他安全的地方,用空间连接能力监视着战场吧。由于他本人不会主动攻击,而且一旦快要接触,空间就会迅速闭合,因此不可能用重力破坏。 他们到底投入了多少异能者。 “嘻嘻,这是给你的礼物哦。包含着港口黑手党满满的爱意!” 桃色的花瓣从硬币大小的洞穴喷了出来。无数花瓣将魏尔伦包围。 而后花瓣开始发出白色光芒。这又是别的异能—— 在魏尔伦打算急速回避的刹那,所有花瓣都一起爆裂了。 从太宰坐着的列车那里,也能清楚地看见爆炸的光芒。 白色光芒将夜晚的树林切断爆发,残光照亮了夜空。 太宰带着淡淡的笑容看着这一切。 “情况如何,太宰殿下。” 列车内出现了一个壮年男性。穿着首领服装的男人。是作为替身的广津。 “如你所见,一切顺利。顺利得让人无聊。” 在他手指指向的前方,爆炸声轰鸣,树木不断倒下,狙击的闪光和重低音不间断地鸣响。 广津将假发摘下,戴上平时会戴的单片眼镜,微微眯起眼。“真不愧是你。” “那是当然。为了做这些准备,我可是争取了相当多的时间。”太宰如贵族般优雅地交叠着双腿说道。“兰堂先生那时候,我和中也两个人战斗得相当惨烈。所以这次好好准备了一番。只为了杀死欧洲暗杀王先生而聚集的四百二十二位黑手党武斗派,再加上异能者二十八人。这是现在黑手党可以投入的全部战力了。” 在他眺望风景的视线前方,寒气和闪光耀眼地爆发。魏尔伦穿过树木之间不停后退,但像是要阻断他的逃跑道路般,黄白色的光线将夜空燃烧殆尽。又是新的异能者。 这其实是极其简单的作战。布置好陷阱等着伏击猎物。之前中也和亚当为了击败暗杀王魏尔伦,拟定了设置陷阱的伏击作战。而太宰开展的作战,本质上和这个方案没有区别。找出他的下一个目标,在这个人物周围设置陷阱,从背后对赶来暗杀的魏尔伦发动突袭。 和中也的作战所不同的是这陷阱的规模。作为陷阱设置在那人周围的,是整个黑手党这一压倒性的战斗集团。就此带来的结果,只有单方面的歼灭。 “我方甚至可以让这场战斗持续一整晚。”像是在对远方的魏尔伦耳语般,太宰说道。 “魏尔伦先生,你是完美的暗杀者。你的暗杀本领如此精湛,一次也没有遇见会被对方发现围堵的失误吧。因此,你没有被如此规模的异能组织围堵的经验。你这份危险的完美,就连兰堂先生都惧怕着呢。” 太宰不知何时将皮革手帐拿了出来。 兰波的手记。记载着异能者魏尔伦的诞生与原委的兰波日记。 “我会为你哀悼的,魏尔伦先生。”太宰将手放在手帐上,祈祷般说道。“不是哀悼你的死亡。而是哀悼你的降生。谁都不会为你的降生而哀悼。为此哀悼的只有你自己。分明这才是你战斗的动机。……我觉得你很厉害。你憎恨自己的降生,憎恨自己的力量,憎恨这个世界。你通过这些来试图接纳那无意义的生存。这很厉害。我没有这样的勇气。因此本还想和你再多聊一聊。但是,已经要永别了。” 太宰站起身来,背对着眼前的战场。向前迈出步子。 “太宰殿下?” “结束之后向我报告。” 太宰的声音无力地落在脚边。他向前迈开步子。 在下一个瞬间。 黑色的波动,在战场上膨胀起来。 * * * 魏尔伦在混沌的意识之中眺望着外界。 斩击、枪击、液化大地。寒气和闪光和炙热光线。毒雾和超声波。所有攻击包围了魏尔伦,将他破坏。 落地的话大地就会液化缠上来,阻碍重力发动。呼吸的话寒气就会将喉咙冻住堵塞氧气。闪光阻碍了视线,音波摧毁了听觉,一旦停下脚步狙击枪的子弹又会从天而降。就算将携带的东西用重力加速投掷出去作为反击,夜叉的长刀也会将所有东西斩落。 而他们所有的攻击,都是由拥有恶魔般智慧的少年——太宰指挥安排的,如同精密的器械装置一样,将魏尔伦逼入绝境。 这就是人类。人类的认真。 我曾经也想成为其中一份子,却最终无法做到。 魏尔伦在心底嗤笑着。这不是给我展现了好多吗。 可以吧。那我也展现一下吧。非人类究竟是怎样一回事。我这胸中潜藏的地狱,究竟是何种色彩的黑暗。 就连兰波都没能理解的这份憎恨。 魏尔伦张开口。而后诗句与憎恨一同,从唇齿间漏了出来。『汝之憎恨、汝之麻木、汝之绝望、以及往昔那饱受苦恼的兽性,如同每月一次鲜血过剩涌流,汝向吾等复仇, 噢,汝,无怨无恨之夜』 风停了下来。 树林的喧嚣消失了。像是逃避什么一般。 看不见的波动充斥在大气之中。 魏尔伦在急剧收缩的意识之中如此想到。 谁都无法理解。自己不是人类这件事。自己的存在从未得到神明祝福这件事。不是由双亲孕育,而是从虚无直接降生这件事。 就连兰波都没能理解这份孤独,直至最终。 我讨厌那个家伙。不过并非是因为他没能理解我。而是他假装能够理解。 魏尔伦的四周,黑色雪花般的东西开始舞动。 那并不是雪。甚至不是物质。而是不断破裂消失的黑暗。微型宇宙。就让你们看看吧。非人类的憎恨,不受神明祝福而诞生之物的虚无。 看看我的本性,我的核心,以及沉眠在这灵魂深处的地狱。 魏尔伦吼叫起来。 咆哮变为黑色的波涛将树林压缩并削去。魏尔伦的帽子被冲击波吹飞,消失在了树林的某处。 快去避难!太宰对着无线电叫喊道,但这声音也同样被冲击波吹飞了。 随即,噩梦显现出身姿。 快去避难!无线电里传来这样的声音。 与此同时,能在空间里打开硬币大小洞穴的空间连接系异能者——『捕兽者(trapper)』通过洞穴,注意到魏尔伦突然被黑暗吞噬消失了。 “什么?这——” 这成了他最后的话语。 一瞬间膨胀起来的重力波穿过空间洞穴,波及到了『捕兽者』所在的黑手党隐藏据点。由于空间急剧扭曲,他的肉体被洞穴扯了进去。 甚至来不及挣扎。『捕兽者』的脸猛地撞上洞穴,然而并没有停下,与洞穴接触到的皮肤被吸入另一侧。重力波的力量再度增强,血肉、骨头、衣服,都像是落入排水沟的水一般被吸走,最终什么都没有留下。 因异能发动者的死亡,空间洞穴像是蒸发般闭合,房间又再度回归寂静。 魏尔伦漂浮在天空中。 并不是跳跃起来。也不是像鸟一样滑翔。而是无视重力悬浮着。魏尔伦的皮肤上浮现出像是古文字一样不可思议的黑色花纹,如生物一般蠕动着。咔嚓咔嚓,咔嚓咔嚓,空间爆炸开来又闭合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鸣响。 在他周围,好似细雪般,黑色的粒子轻轻舞动着。 浮在虚空之中的魏尔伦大笑起来。 那甚至已经与人类的声音相去甚远。像是雷声轰鸣,像是刺耳尖叫,像是树木裂开的声 音。 那根本就是野兽,甚至是恶魔。 名为魏尔伦的噩梦抬起右手。在他手上,浮现出黑色的球体。它逐渐浮起,吸收着大气逐渐成长。 看着遥远森林中出现的黑色异形,太宰一脸严肃。 “那是什么。”站在一旁的广津用有些胆怯的声音问道。 “‘门’被打开了。”太宰的声音像是无法顺利呼吸一般嘶哑。 话音刚落,魏尔伦所在的空间射出了什么黑色的东西。 “趴下!”太宰叫道。 炮弹一般飞过来的东西击中了距离太宰他们有四节车厢远的最后一节车厢。车辆像是遭遇了地震一样摇晃起来。太宰和广津紧紧抓住身边的东西忍耐冲击。 待晃动结束,中弹的车厢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形状。 一半车厢都消失了。残留的部分也扭曲成皱巴巴揉成一团的纸一样的奇异形状。破坏的截断面则像是被巨大的手指强行扯掉一样留下了粗犷的形状。 而在列车背后的丘陵上,泥土和岩石,就连排列着的树木也都呈一条直线地消失了。就个人的异能破坏规模而言,巨大得简直超越常识。 “刚刚的……到底是……”广津小声喃喃道。 “一模一样。”太宰面色僵硬地说道。“从研究所脱逃的时候,那家伙也是从地下深处到地面把土地一下子削去了。还有,两天前中也在街道上将一块区域挤压摧毁的事件也是。那个时候这家伙好像说了把‘门’打开。那就是藏在‘门’另一边的东西哦。结果就是那样。 看着吧广津先生。……真是不可思议。 在太宰视线前方的树林之中,黑色球体再度急速膨胀起来。 宣告灭亡的风不断吹拂。 “不要……什么、那是什么啊……!” 操纵空中时钟的异能者,阴沉的青年对着头顶出现的巨大灭亡气息,害怕得只能牙齿打颤。 操纵黑色球体的怪物。 就在刚刚,那个黑球随意地被投到了地上。只是这样就有三个狙击手死亡。操纵光线的异能者也死了。不仅仅是死去那么简单。只是靠近了黑球,全身就像是黏土一样被撕碎。他们发出尖叫。随后满溢而出的血肉与骨头也全都被黑球吸了进去。之后就连一片碎肉都没有留下。 在天空中,魏尔伦睁大着非人的双眸,宛如神明般睥睨地上一切。 那双眼睛中没有自我思想的光芒。战术也好,计算也好,都没有存在于那双眼眸中。只是自动条件反射地,将周围一切有敌意的东西全都摧毁。仅仅只是这样的存在。 黑球又再次浮现。直径有人的身高那么长的球体,在他左右各有一个。球体周围缠绕着微弱红色光轮。 阴沉的青年一瞬间醒悟。要是触碰到那个的话就会死。即便没有触碰,只是接近也会死亡。 “不要……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种事……!” 想要马上转身逃跑,这时他看见了眼前的女性。 冰冻的能力者。白色头发白色披肩的女性。她正恍惚地抬头望着天空中的灾难。她的双眼中没有任何危机感。没有胆怯也没有敌意。她只能听从命令行动,只拥有被命令拥有的感情。 毁灭的黑球向女性那边降落下来。 女性没有逃走,只是眺望着美景般,抬头仰望黑色球体。 “卡莲!” 在大脑思考之前身体就抢先行动起来。 青年纤细的手腕推开了名为卡莲的冰冻异能者。 随即,青年的背后被重力吸引撕裂。瞬间便将他的下半身吞噬掉了。 即使被黑球吸了上去,上下颠倒,青年却依旧用目光追随着卡莲的身影。被撞飞的她从山崖上滚了下去。从黑球的杀伤圈逃了出去。 太好了。 青年这么笑着,一秒后,这笑容也同样被吸入黑球之中消失了。 之后什么都没有留下。 太宰的无线对讲机里,报告一个接一个响起。 三班,全灭。五班,全员死亡。八班,回应消失。 太宰闭着眼睛听着这些报告。他站了起来,像是注意聆听音乐般。脸上没有表情,也缺少情感。 “太宰殿下,请逃走吧。”广津用手催促着太宰。 “没用的。我们无法从那个力量之中逃脱。”太宰闭着眼睛,声音悠闲地说道。 “重力异能者·魏尔伦是很强,但并非无敌。因为所谓的最强力量,只能对‘接触到的对象’起作用。所以只要拉开距离,用冷气或者光,声音或者时间这种,用非质量系异能的波状攻击就能压制他。但是,现在的这家伙不一样。那个黑色球体攻击——把用重力压缩到极限的空间投掷出去的‘黑洞(ck hall)投掷’,能够把即使离自己很远的对象也碾成粉末。并且重力波是传递空间本身的力场,因此无论怎样的盾牌或是遮蔽物都绝对无法防御。是这世上最强大的矛。” 太宰像是吟诵着古老歌谣一般说道,举起了双手。似是想让破坏的气息尽可能沐浴全身。 “在此基础上,他还解除了人格指示公式,将身体主导权交出去的魏尔伦已经没有身为人类的意志。因此胁迫或是交涉,所有心理战都对他无用。那完全就是神兽。绝对错不了,即便在迄今为止和黑手党对峙的人之中也是最强的存在哦。” “怎么可能,这样……” 广津倒吸一口凉气看着眼前的风景。 视野前方,丘陵被削平,树木被吞噬,地形发生改变。黑手党成员们的悲鸣响彻。 “然后…” 太宰用通透的声音说道。像是在破灭之诗中打上一个句点。随即继续道。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和预想的一样。——接下来的攻击如果能成功,就是我们的胜利了。” * * * 横滨的上空。 像是在夜空中罩上盖子一般的流云,被月光照耀而发出白光。 在它的下方是爆炸声、破裂声、大地崩塌的声音。死者的悲鸣,又或者是将死之人的悲鸣。在地上那无比残酷的世界,和静谧安稳无限延展的夜空世界之间,一架螺旋桨飞机正在飞翔。 “中也大人!就快到战场了!” 努力不让声音被发动机的声音盖过,亚当大声叫道。 那是只能乘坐两个人的小型单发式轻型飞机。机体的天花板上有一对固定翼,虽然速度不怎么快却十分灵活。机上没有配备武器。 亚当坐在操纵席上,后座上坐着中也。他神情严肃地眺望眼下的大地。 “你看,这个惨状……这绝不是单一的异能者能够做到的破坏规模!”亚当俯视着地面的惨状,一边记录影像一边喊道。“毕竟蒸发的持续时间,和通常物理过程制造而来的黑洞 (ck hall)比起来相差悬殊!真的要在那上方降落吗?” 中也没有回答,只是以冷彻的目光俯视着地面。 “本机的风险评估模组建议我们撤退。”亚当严肃地说道。“不是想办法躲开那个黑色球体就可以了。不能被那外表骗到。虽然那个黑洞确实是因为全部吸收而没有放走一种光线才会是黑色的——但触碰到那个的人类,死因不是被吸入内部挤压至死。而是死于身体撕裂。 ——在黑球的表面,也就是比事件视界(event·horizon)更加外面,那条摇晃的红色光轮你能看见吧?那是重力透镜聚集了周围的光线才形成的光轮。发散红色光芒是因为重力场的多普勒效应,光向红色一方偏移造成的。这个可以说是攻击判定线的标志。只要接近那个光轮到可以触碰的距离,就会因为潮汐之力,也就是靠近黑洞一侧和远离一侧之间存在的重力差,将全身撕裂造成死亡。” “说明太长了。”中也看着地面说道。“情况有多糟糕光用看的就知道了。毕竟我自己也经历过一次。” 中也的眼中,寄藏着回望过去的光芒。 两天前,他在路上被魏尔伦抓住,被强制打开了“门”。那个时候他在瞬间,就将整一栋楼房粉碎成了沙粒大小。 如今在那里的不是瞬间,而是持续发生的事。地上一定成为地狱了吧。 就算只在肉眼可见的范围内,树林也已经有接近一半被削去变成了荒野。如果这场战斗发生在横滨市内的话,牺牲者应该会有上千、上万人。因此太宰才会选择这个远离人烟的树林作为战场。 “真叫人恼火。结果所有一切,都和太宰预先准备的一样啊。”中也厌恶地说。“但是不可能撤退。一是我要好好报答报答他对我的恩情,二是受到那家伙的攻击也能受伤最轻的,就只有同样操纵重力的我了。” “务必小心。”亚当点点头说道。“就算是你的异能,遭遇重力球直击时也无法完全中和。要尽量不引起敌人注意,就这样接近到他的上——” 亚当的台词像是被什么夺走一般消失了。而后他喊道。“危险!” 话音落下的瞬间,重力球已经迫近到了眼前。亚当试图压下操纵杆躲避,然而强烈的吸引力造成的大风却夺走了飞机的操纵权。他们位于重力球的直击轨道。不可能回避。 亚当一下子拉起座椅脱出装置。 改造后的脱出结构将中也和亚当弹射到空中。下一秒,重力球将飞机撞碎,吞噬殆尽。 亚当和中也的身体在空中舞动。亚当抓住了中也的手腕。 伴随着破裂声,两个安全降落伞打开了。 “不行,这么飘着的话会被当成靶子的!亚当,切断降落伞!” “但是……” “切断!” 亚当拔出腰间的自动手枪,连续开了四枪。子弹精准地贯穿了伞绳,将其切断。 一瞬间的停滞之后,亚当和中也开始自由落体。 “这不是挺能干嘛。”中也坏笑道。“就这样冲向那家伙!亚当,计算下落轨道!” “明白。” 亚当将手伸向中也的背后,从腰间的终端那里抽出数据线。本来是为了和别的终端进行有线通信才配有的线。他将这根线缠上中也的腰和肩膀固定住,再绕回到自己的腰上。 变成两枚重叠的子弹,亚当和中也在夜空中下落。 “开始滑翔下落模式。” 亚当按向自己的两边腋下,拉出那里出现的突起。从那里弹出了银白色的薄膜,在亚当的手腕和腰之间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薄膜翅膀。 那薄膜翅膀捕捉到高空的夜风。自由落体变为了斜向下的滑翔降落。 “这是为了从高层建筑追踪地面上逃跑的犯人而准备的滑翔膜。”亚当盯着前方说道。 “本机会控制飞行轨道。中也大人就请专注中和敌人的重力攻击!” “这是当然。” 风的轰鸣声划过中也的耳旁。眼球承受着过高的风压,但中也却没有眯起眼,只是直直地盯着目标的身影。 成为了倾斜的流星,中也和亚当冲向敌人。 “太宰那混蛋……!回去之后绝对要把他倒吊起来……!” * * * 两小时前。 太宰被倒吊着。 他的脚被绑住,系在路灯的顶端,上下颠倒地倒吊在那里。 “就是这样,要打倒暗杀王·魏尔伦,就只能让中也从飞机上跳下去接近他了。” 即使是被吊在空中的姿势,太宰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依旧维持着平时那一脸睡不够觉得很麻烦的表情。 “是吗。” 中也坐在椅子上,以满是敌意的目光盯着倒吊的太宰。 亚当困惑地来回望着太宰和中也。 “那个……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这是位于山间的飞机场,他们正在飞机跑道旁。 远离都市的飞机场无论哪里都很安静,甚至能够听见傍晚星辰闪烁的声音。远处的机库里,两个维修师正在检查飞机。他们的声音传不到这里。 中也拿着绳索。绳索在太宰腰间缠了几层。就像是缠在陀螺上的绳子一样,一圈又一圈。 “这个啊,是在节约时间哦,机械搜查官先生。”太宰无所谓地微笑道。 “节约……时间?” “是的。毕竟不久以后,就要开始一生一次的伏击作战了啊。” 亚当再一次来回望向太宰和中也。“人类的语言太难懂了。本机的数据库内没有可以用来解释的类似状况数据。” “别担心了啦。就算是人类也听不懂。”在离中也稍远一点的地方,白濑架着手臂站在那里。脸上是已经放弃理解的眼神。 中也沉默地拉动绳索。拉动着,拉动着,从椅子上起身一边后退一边拉动。被绳索牵扯着的太宰轱辘轱辘地转动起来。 而后太宰就这么一边转动一边向他们说明了情况。 “用森先生的替身把魏尔伦吸引过来。在那里让黑手党的武斗派用尽全力与他发生冲突。 如果能顺利把他逼入绝境的话,魏尔伦先生应该就会拿出最后的王牌,把‘门’打开吧。然后中也就坐飞机接近他。” 太宰慢慢地转动着说出这么多台词。声音一会儿朝向对面变得很远,一会儿又朝向这里变得很近。 之后,等绳索完全拉直到让太宰倾斜时,中也松开了手。 “接近他之后……”太宰旋转着。“魏尔伦会发…….”太宰旋转着。“……动攻击” 太宰旋转着。“……吧,但是这也是计……”太宰旋转着。“……划的其中一环。中也就一……” 太宰旋转着。“边用重力中和……”太宰旋转着。“敌人的攻击……”太宰旋转着。“一边接近敌人,只要到能……”太宰旋转着。“……够碰到他的……”太宰终于停了下来。“…… 位置,就是我们的胜利了。唔呕。”吐了。 亚当一脸不知所措地看着呕吐的太宰,“刚才的话完全没有进到脑子里。” 中也走了回来,开始再次把绳索缠在太宰身上。“就是这家伙说明作战计划,和我对这家伙的复仇行为,在同时进行啊。” “这样……” “这复仇是我理所当然的权利。这家伙为了争取时间把n的情报透露给了魏尔伦。明知道我会被拷问还这么做了啊。而且就结果而言,这家伙的情报让刑警也牺牲了。怎么可能就这样放过他。”中也瞪着太宰说道。 “我向太宰复仇的方式足有190种。但是今天用的这种,就算在这里面也是倒数第二温和的方式。因为要是用比这更激烈的方式,之后的作战中这家伙就担任不了司令塔的职务了。 这我可是迫不得已,做了好多让步的啊。” “这样…”亚当稍微动了动头。作出了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歪头的迷茫动作。 “就算听了你的解释也还是完全不明白。” “不用担心啦小亚当。我也完全听不明白啦。”白濑像是鼓励一般将手放在亚当的肩膀上。 “小亚当……?” “那我继续说明吧,”太宰仍旧用没有变化的表情说道。“在‘门’完全打开状态下的魏尔伦,会将意识全部交给特异点怪物。会陷入类似沉睡的状态。这种状态下那家伙会朝对他有敌意的所有东西,自动地发动攻击。自动这一点就是重点了。因为那家伙没有判断能力,所以不会对没有敌意的接触产生反应。因此我们就用别的行动队继续做诱导攻击,让中也以无武装状态接近他。” 说到这里太宰停了下来,浮现出充满阴郁破灭预感的微笑。 “慢慢地极其绅士地,让那家伙吞下毒药。——要像是给小孩子糖果一样,满怀慈爱地。” * * * 像是闪电一般撕裂夜空,中也快速滑翔着。 风声在中也的耳边轰鸣。好似几千匹狼一同吼叫般。然而中也毫不胆怯。身体仿佛离弦之箭笔直地朝魏尔伦突刺过去。 魏尔伦转向了中也这边。那双眼眸中满是白色的浑浊,无比纯粹地将透明的感情向中也投射过来。 是憎恨。 对一切活着的生物都平等降注的,压倒性的憎恨。只是直面这种感情波动,一般人都会被吓晕吧。然而中也的神情却没有丝毫变化。 魏尔伦制造出黑色球体,向中也投掷过去。 “敌人的炮弹接近!根据空气阻力及重力计算轨迹变化——快速下降进行回避!” 亚当喊道,改变了自己的姿势。他折叠起薄膜翅膀,像是冲入水面的海鸟一样在夜空中急速下降。 重力炮弹划过远离他们头顶的地方。仅是这样就让两人全身向上浮起。 中也再度将视线投向魏尔伦。敌我的位置已经接近到保持现在的速度冲过去的话只要十几秒的距离。 太宰制定的作战非常周密。 魏尔伦的弱点,和中也一样是毒。不过自然,魏尔伦理应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这一弱点。 既不可能马虎大意地吞下准备好的毒药,用注射或者子弹投毒也会被重力操作反弹回来。 所以太宰才故意让魏尔伦打开“门”。 为了剥夺魏尔伦思考和计算的能力。 不能攻击,太宰这么说过。因为会被更大的力量反击回来。不能持有敌意。因为会变为百倍的憎恨返还回来。 要没有敌意地接近,像老朋友一样拍拍他的肩膀,将毒药轻轻地放进他的口中。 毒药合成由亚当负责。那是透明的胶囊包裹的极少量毒液。比吞咽的唾沫更少量。不过一旦进入体内,五秒便能让人失去意识,而后再也无法醒来。 “第二波来了!”亚当叫喊道,中也的思绪再度回到敌人身上。“好快!而且和刚刚相比,暗黑化的半径更加巨大了!” 确实如此。空中漂浮的魏尔伦的右手上,巨大的黑球正在生成。大小足以把小轿车整个吞下。 这个炮弹被投掷了出去。 亚当在急速下降,因此还无法立即改变身体姿势。 瞬间,黑球就迫近到眼前。 “无法完全回避……!” 中也睁大了眼睛。 “噢噢噢噢噢啊啊啊啊!” 中也喊叫道,将异能全部释放。他抓住亚当,在自己和亚当的身体上加注能够完全抵消黑洞引力的逆向重力。 全身的血管沸腾。骨头与肌肉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已不是存在地球上某处的东西,而是只存在于宇宙巨大天体附近的,常识以外的超级领域。是活着的人类无法到达的道理之外的世界。 风景歪斜,就连声音也被吸食殆尽。 超重力领域的时间流动会变慢,因此周围的风景幽幽地加速流动起来。但就连这些风景也被重力扭曲,无法清楚看见。 究竟忍耐了多久呢。像是屏息横穿过巨大的水泡一般,中也穿过了巨大的重力场。衣服的各处都被撕裂,血管好似在体内裂开了几根般传来剧烈疼痛,但还活着。没有问题。 “好厉害……!”亚当发出赞叹的叫声。“穿过那种重力场还能幸存下来,中也大人,恐怕你是世界上第一个啊!” “那还真是光荣,”中也的声音还很僵硬。“不过沉浸在骄傲之中还太早了呢。快看那家伙。” 中也催促他注意视线前方。 亚当惊讶到说不出话来。数量夸张的黑球在魏尔伦两手附近生成。恐怕有二十个以上。大小与刚刚几乎同等。那是来自宇宙的深渊,不存在于这世间的力量群。是吞噬物理法则本身的黑色球体恶魔。 绝对无法接下这一击。 不管采取怎样的回避机动,就算中也的重力输出能够有现在的十倍,也无法活着穿过那么多重力球。哪怕有一片骨头碎片穿过也算是幸运了。 两个人做好了死的觉悟。 然而——重力球却没有飞过来。 因为飞向了别的地方。 从地上射来了狙击子弹和小型榴弹、异能热弹。像是回应这份敌意,黑球降落在地上,将黑手党们全部扫平。 攻击改变了地形,黑手党成员变成了尸体,被黑球吸了进去。 那是仅仅为了将敌人的注意力从中也那里转移的攻击。 为了让重力攻击不针对中也,而是面向地面,战斗队员们才故意采取这么无谋的攻击。 “那些,笨蛋……” 中也呻吟道。 并不是旗会的人很特别。而是这就是黑手党。为了阻止首领被暗杀,只能让中也用手中 的毒药杀死魏尔伦。所以他们才会舍弃生命。为了创造仅此一秒的空隙。 黑手党的所有人都是这样。残虐,并且崇高。 是可以交付后背的同伴们。 “就这样冲过去!” 中也喊道。亚当将薄膜翅膀折叠了起来。依靠重力再度加速,变为弹丸逼近对手。 魏尔伦预料到了质量的冲击,反射性地将身体避开了。但在他们擦肩而过的前一秒,亚当就从自己的手肘处射出了坠有铅锤的钢丝线,挂住了魏尔伦的脖子。和第一天见面时在台球吧那里束缚中也时同样的钢丝线。 魏尔伦发出短促的尖叫。 三个人纠缠在一起变为一个整体,从空中落下。 怪人化的魏尔伦发起了自动防御。以自己的身体为中心点,制造出迄今为止最巨大的黑色球体。 亚当的钢丝线被力道骇人的引力扯了进去。亚当他们的下落急剧减速。 “要被吸进去了,把线切断!”中也叫道。 “不行,在这里把钢丝线切断的话,就不可能再次接近这家伙了!”亚当叫喊着回应道。 “没问题,一切都和演算的一样!” 这么说着,亚当将中也和自己绑在一起的细线切断了。 而后推开了中也。 “什……” 被留在原地的中也惊讶地看着亚当。亚当微笑着逐渐被魏尔伦的黑球吸了进去。 中也率先降落至地表。 将反重力加注在身体上进行紧急制动,中也忍耐着染红视野的急剧减速,降落至地上。 他迅速抬头望向天空。 重力弹之中,融为一体的亚当和魏尔伦纠缠着,刚刚落到地面。 爆炸声将树木都震飞了。 当尘土消散,只看见如陨石落地般的环形坑,和倒在中央的人影。 魏尔伦蹲在中央地带。他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像是睡着一般轻轻闭着眼睛,跪在地上。 皮肤上涌动着古代文字一样的纹理,在闪着光芒。以及——亚当变成了残骸。胸部以下,连带着左手臂都完全毁灭,内部的机械元件毫无保留地裸露在外。人工肌肉和神经传导电缆垂了下来,白色的机液不断漏出。亚当动了动上半张脸,望向中也。那目光十分有力,像是要诉说什么般。 而后他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动手吧,像是在这么说。 这举动让中也下定了决心。 他平静地走在被剜起一块的大地上。毫无敌意,毫无恶意,宛若在原野上散步一般。 尽可能不被魏尔伦识别为有敌意的个体,以缓慢却稳固的步伐行进着。 中也的眼中,映出被称为哥哥的男人的身影。 根本没必要努力压制敌意。看着他的中也,心中不可思议地没有涌上任何敌意。 现在的魏尔伦不是人类。甚至不是字符串。只是力量的结晶。不过是用憎恨回应憎恨的自动应答机器。 这种东西也沉睡在自己体内。自己也好魏尔伦也好,将外壳剥去之后结果都是一样。魏尔伦为何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为何会想要邀请自己一同踏上旅途,现在的他完全能够理解了。 但是——必须要做个了断。 中也站在哥哥的近旁。内心深处无风无浪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意外。魏尔伦还没有反应。 他从怀中拿出胶囊。是只有指尖这么大,透明的圆饼状胶囊。放入口中会立即融化。黑暗随即到访,一切就都结束了。 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哥哥的嘴唇间张开了细小的缝隙。 中也不觉得那是憎恶的敌人的嘴。也不觉得那是生命体。就像是往邮筒中丢入信封一般,像是往拼图上嵌下拼图一般,像是在某个亲近之人的回忆上敲下永别的印章一般,只是公事公办地让药丸滑了下去。 药丸离开了指尖。锐利的疼痛传来。 并非是内心的疼痛。而是物理性的疼痛。指尖出血了。 “啊啊……你总会让我惊讶呢,中也。” 魏尔伦嗤笑道。 在他唇边,沾着中也的血。 下一秒,中也被震飞了出去。 不是被重力球吸进去。而是改变触及到的事物的重力,是通常状况下的异能。 中也翻滚着向后方震飞,完全无法采取防御姿势就这么用力撞上树干。 “喀……” “初次见面的那天……在打开你‘门’的时候,我在你的脑中留下了一条指示。” 魏尔伦一边说着,一边将口中的胶囊吐到地上。胶囊落在地面的杂草之中看不见了。 “再一次接触时,能够关闭我的‘门’的指示。因此现在‘门’自动关闭了。『兽性』状态下我的意识会沉睡消失,所以只能像这样让自己停下来。” “『兽性』……?” “剥离人格式的控制,暂时向外放出特异点魔兽的状态。就是指我刚刚的状态哦。这是从解除人格式封印的诗句之中提取,由兰波命名的。”魏尔伦慢慢地站起身,看向中也。 “让无法从特异点化状态恢复的我回归的方法也是那家伙想到的。那家伙一直都在考虑,能为我做些什么。” “而这样的兰波也被你背叛了。”中也用摇晃的膝盖支撑起自己说道。“没错吧?” 魏尔伦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睁大眼睛看着中也。毫无感情的眼神。一眨都不眨。最终他开口道。“是为了拯救你。” 中也用摇摇晃晃的腿努力支撑着站了起来。“我知道了,”这么说着用平静的眼神望向魏尔伦。“无计可施。是你赢了。黑手党里已经没有能够赢过你的家伙了。欧洲也好,世界尽头也罢,不管哪里我都跟你一起去好吧。” 魏尔伦眯起眼。“想用谎话骗过我吗?” “我又不是太宰那种生性乖戾的人,不会想用这种花言巧语把你怎么样的。”中也自嘲地笑笑。“而且我想过了。终有一天我也会像你这样,对整个世界都产生憎恨。大概吧。为了不让自己变成这样,在近旁观察你的一举一动也不错。” 魏尔伦直直地盯着对方的脸。似乎那里写有关于今后人生的所有答案。而后他说道。“那么……就是说你现在,并不憎恨这个世界吗?” “憎恨的家伙确实有。但不是所有人。我啊,”这么说着,中也望向远方。星辰在他视野尽头闪着光芒。“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人活在这世上的。你以前不也是这样吗?” “……” 魏尔伦没有回答。好似没有回应本身就是回答一般。 “既然决定好了的话,就快点出发吧。不用多久黑手党又会蜂拥而至。毫不厌烦,明明怎样强大的攻击都对你无效啊。要说什么攻击对你有效,那并不是强大的攻击。” 继而用下巴,指了指魏尔伦的背后。 “而是意外的攻击。绝对无法想象也无法预测,开玩笑般的攻击啊。——就像这样。” 话音刚落,有谁敲了敲魏尔伦的肩膀。 魏尔伦刷地回过了头。 食指戳到了回过头的魏尔伦脸上。 “哈?” “你要听仿生机器人笑话吗?” 那根食指的指尖,装有极其细小的注射针。 只剩上半身的亚当将手放在魏尔伦肩膀上。药液从他指尖的注射针渗透到魏尔伦的皮肤里。即刻融入魏尔伦血液循环的药液造成低血压性神经反射。 大幅度地摇晃了一下后,魏尔伦倒向另一侧,就这么失去了意识。 亚当用仅剩右臂的上半身耸了耸肩膀,流露出恶作剧般的微笑。 “用小孩恶作剧的戳手指就能打倒暗杀王,以上就是为您带来的仿生机器人笑话。” * * * 兰波手记·节选 ■■■■年■■月 记 特殊战力总局dgss 作战部 特殊作战群体 间谍 亚琼·■■■■■■ 晴天 凌晨 新月 今天是准备潜入敌国军事基地的前一天,所以在这里留下些稍长的记录。 这次任务没有援助。没有后方支援。也没有内部协力者。 夺取目标是新型异能武器。虽然外表是少年的姿态,却是潜藏着毁灭这个世界之力的灾难。 任务很危险。说不定无法活着回来。 但是,将世界的灾难从敌国去除,要说有谁能够完美完成这份任务,那除了我和搭档魏尔伦两个人,就没有其他人了。 我一直在考虑。究竟能为这位信赖的搭档魏尔伦做些什么。这问题的答案昨天刚刚出现。 生日祝福。 当然,他没有正确的生日。但我把昨天看做是他的生日。四年前的昨天,魏尔伦将牧神杀死,获得了自由。 我拿着找巴黎甜点师做的一个小蛋糕,将葡萄酒夹在腋下去了魏尔伦的隐藏之家。魏尔伦露出了比起惊讶更像是怀疑的表情。我在那里向他做了说明。 庆祝生日这件事,暗示了一个单纯的事实。这便是,“你的诞生是值得祝福的”这一讯息。不管别人怎么说,你的诞生都是有价值的。 而生日还有一件绝对不可或缺的东西。缺少了这个的生日就像是缺失了月亮的夜空。 生日礼物。 我送给他的,是一顶黑色的帽子。 一顶带有帽檐的圆顶礼帽。并不是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也不是出自著名职人之手。 但在它的内侧,帽子里侧围绕的一圈吸汗用的布料,却使用了特别材质。 一成白金,一成钛,剩下的都是金作为主要素材制成的虹色异能金属,是使用这个编制而成的,内含『牧神』异能的布料。我将他藏在研究设施的半成品改造成了帽子的样式。 戴上帽子后,帽子的布就能起到线圈的作用,可以屏蔽外界指示对意识的干涉。相反可以依靠内部,即使用者的意志来控制指示式。 有了这顶黑帽子,魏尔伦就能离“拥有自我意志的人类”更近一步。 他的反应很奇妙。既不欢喜,也不惊讶,只是以平静的目光说“我姑且收下吧”。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说。我们喝着葡萄酒,互相道了晚安。 那究竟是不是正确的选择,经过了一天的现在我依旧不知道。魏尔伦的眼神像是冻僵了一般,似是存在于北极的对面一般遥远。 不过答案很快就会知晓吧。 明天,在敌国之地。 若是为了搭档,无论怎样的地狱我都会欣然前往。 只要天上还有神明,心底还有羁绊,伸出手的前方还有未来。 (这是手记中最后的文章。之后什么都没有记载) * * * 虽然战斗已经结束,但因为重力波的余韵,树林间还留有喧嚣声。 魏尔伦倒下的地方,是树木呈放射状倒下的爆炸中心(ground·zero)。受那里残留的重力吸引,声音和夜风和落叶集中成小小的漩涡。 但这并不能说明魏尔伦本人的意识回归。 亚当用单手将自己支撑起来,探头看向魏尔伦沉睡的姿态。 “心跳稳定。呼吸微弱。”亚当说道。“毫无疑问已经睡着了。残留的重力也是不会对人体造成危害的程度。” 而后他探出身姿子,注视着魏尔伦的睡颜。世界的灾难,被称为暗杀王的男人的睡颜,无论如何都太过平静,丝毫没有任何危险性。“我说,要往他脸上画点涂鸦吗。”亚当说道。 “住手吧。”中也在地上坐下后说道。 “其实这根手指是一支笔。”这么说着的亚当解除了中指的外装。 “说了让你住手。”中也这么说道,唇角却泛起细微的笑容。 亚当一边将手指装回原样一边说道。“看着这男人这么安稳的睡颜,感觉就只是个普通的人类呢。” “睡着也好清醒也好,这家伙都是普通的人类啊。”中也无所谓地说道。 “虽然异能很强,但只是这样而已。会愤怒也会烦恼……不过本人好像并不满足于此。” 听见这样的台词,亚当直直地望向中也。而后微笑着说了“正是如此”。 “看来,你已经找到应该抵达的结论了呢。” “哈?这是什么意思啊。” 正当中也打算瞪向亚当的瞬间,无线电传来声响。 “哎呀哎呀相亲相爱的两人。报告我已经听到了哦。”是太宰的声音。“你们把魏尔伦放倒了?真是让人吃惊啊。我明明是用‘嗯,哪怕在空中被压扁,反正是中也就无所谓啦’ 的心情制定作战计划的。” “我说你啊…” 在中也反驳之前,无线电里的声音就说道。“联络你们不是为了这件事。看见n了吗?” “哈?n?”中也皱了皱眉。“那家伙不是被魏尔伦绑架了吗?” “当然,我派出了救助小队。毕竟他的知识很有必要。特别是中也,为了可以偷看你的内里。” 中也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握紧无线电说道。“是吗。从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呐?” “终于注意到了吗?”太宰愉快地笑起来。“虽说是为了保护森先生的性命,但只是这样就去对抗那么可怕的家伙,我还没有忠义到这种地步呢。动用n所知的命令式相关知识,把中也改造成我忠实女仆的计划——” “啊—随你怎么说。然后呢?你问看见n了吗,这问题的用意是?” “把 n 从施工现场救出来的救助小队,在开车来这边的途中失去了消息。也联系不上 n。” “什么?” 回应中也问题的太宰的声音,不吉地被夜空吸收。 “说不定遇到了什么变故。” * * * 黑手党的黑色轿车撞上电线杆。 n从停止的轿车后座滚落了下来。 n全身都受到了严重的创伤。口中堆积着黏糊糊的血液。他趴在车旁的道路上,痛苦地呼吸着。 正面撞上路边的电线杆,车辆前面被挤压得很厉害。从车辆的某处升起烟雾。这里离与魏尔伦对战的树林很近,四周寂静,毫无往来车辆的气息。看着这一切的只有黑色的树。 “我……还、不能、死……” n这么说道,将口中黏腻的血吐到地上,勉强站了起来。 而后向前迈开步子。像是逃走一样。 “在把这个、传递、出去之前……” n从白衣的怀中掏出一把古旧的信号弹手枪。 外表是发黑的红色。外观看来大概是一把普通的手枪,但枪口很大,能够射出12mm口径的信号弹。 然后n又将自己的手表拿了下来。那是非常普通的银色手表。他用因汗水和血水而发滑的手指摘下玻璃罩,取出里面的其中一个齿轮。 在普通的手表之中,只有这枚齿轮看起来非常奇妙。 内部的金属闪着不可思议的光芒。那是由金和白金,以及谁都没有见过的虹色金属组成的合金。受月光照耀,齿轮的表面似乎有极小的文字列若隐若现,又消失了。 n拖着脚步往前走,直至来到能看见魏尔伦所在战场的山丘上。能够看见各处的树木都被吹飞,地面被剜起形成了环形坑。 “果然……变成过『兽性』形态了啊,魏尔伦。”n喘息着说道。他的唇角浮现出淡淡的笑容。“那么,我这双脆弱的手,也终于能够触碰到你了。” n把从手表里取出的奇妙金属塞进了信号弹手枪的弹头中。 他的目光十分平静,什么感情都没有。像是普通地实施一项早已下定决心的行动计划一般的眼神。填装进弹头,将手枪指向天空。 n背后的轿车还在冒着烟。燃料从车辆下方漏出。里面有两个人的身影,却没有要动的迹象。 在车内的两个人都是黑手党。两人全部死亡。 坐在驾驶座上的黑手党男人,脸朝下趴在方向盘上像是睡着般死去了。从他的脖子后面到腰附近的衣服与血肉全都黏黏糊糊地溶化,能够看见脊柱骨。如今截断面也还在冒出的白烟和臭气。 副驾驶座的男人也是差不多的情况。这边的黑手党是从右肩到手腕溶化,外加上车辆撞上电线杆后脊柱折断而死的。从后方泼过来的药液让安全带变得粉碎。 空药瓶落在车辆后座的地板上。 死因十分明了。车辆行驶途中,坐在后座的男人突然从后方向两人泼了药液。两个人都 没有警戒。没有抵抗也来不及反应便被药液溶化了身体,偏离方向撞上了电线杆。 就在两个黑手党将后座的男人——被绑架后放置在高塔型起重机上的 n 救出,用车送往太宰身边的中途。 * * * 背着沉睡的魏尔伦和半边损毁的亚当,中也迈开步子。 两人加起来的体积和重量都是中也的一倍以上,但他用重力操作将其变轻了,因此中也的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 “哎呀,真是困扰呢。”亚当一边被背着一边闭眼说道。“一不小心就完美完成任务了。 英国政府,不对是全世界的政府都会感谢本机的吧。” “啊是吗。那希望他们也能感谢下背着你的我啊。”中也一副怄气的神情说道。 “这下肯定要升职了。设立一个只有机械刑警的刑事机构,这梦想看来比想象得还要早实现呢。” “啊—那真是了不起。” “由完美的机械搜查官来守护不完全人类的未来世界。将来人类搜查官就可以作为不需要的东西而排除,不,干脆就让人类从娱乐以外的所有工作之中解放,由我们来管理没有任何独立能力的人类……嘿嘿嘿。” “你这笑法真是太恐怖了快别笑了。” 中也面部抽搐地看着亚当,就在这时。 东方的天空中,射出了一枚信号弹。 “什么?” 闪着光芒的金色信号弹。拖拽着白烟的尾巴,锐利地划破夜空。宛若逆向的流星一般。 那光亮照耀着树木的侧脸,在大地上描绘出像是伤痕的光芒,中也的脚边落下了长长的影子。 “……是攻击班的误射还是什么?” 中也这么说着,抬头望向突然出现在夜空中的太阳,微微眯起眼。 太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道光芒。 那双眼眸迅速移动,找到了光芒的源头。以及角度。和现在的时间。 战况。闪光弹的种类。推算其所有者。理由。目的。 不到一秒,那双眼眸中便寄宿着知晓一切的光芒。而后他道。 “……糟糕。”从太宰双唇间漏出的,与其说是声音,更像是满是裂痕的喘鸣。“全员退避……不,来不及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绝望。 从升入空中的信号弹之中,无数闪烁着虹色光芒的奇妙金属片落了下来。 中也抬头仰望着它们。那是比一片雪花还要细小,像是遥远繁星一般闪烁着光芒的虹色粒子。一片一片像是在共鸣着听不见的音乐一般,优美地闪烁着。 随即中也意识到了。那确实是在演奏乐曲。比起乐曲更像是音压。是成为旋律之前,朴素纯粹的音乐信号。 下一秒,异变突起。 他背后的魏尔伦突然大叫起来。 那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尖叫。中也浑身汗毛倒立。他不可能醒过来。太大意了。现在被攻击的话?这姿势太不利了。根本无法回避接下来的攻击。 中也迅速倾斜身体,将魏尔伦从背后甩下来。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 不只是在尖叫。 魏尔伦非常痛苦。 眼球充血,脸上的血管网尽数浮现,手指用力抠着胸口。摔在地面后开始翻滚,以似乎能够听见肌肉撕裂的声音般浑身用力,挺起前胸。 “亚当!这家伙怎么回事!” “这不是本机毒素的作用!”亚当声音僵硬地叫道。 中也注意到了。 从空中降落的金属粒子被魏尔伦残余的重力吸引。因而对魏尔伦也会产生最强烈的效果吧。 是某人的攻击。魏尔伦因为这些金属粒子而痛苦着。 那只信号弹是谁射击的? “……了。” 在痛苦呻吟之中,魏尔伦说了什么。中也望向他。 “被、摆了、一道。”魏尔伦的呻吟之中饱含着痛恨的悔悟。“那个、研究员、说谎…… 那家伙已经、知道……‘温柔森林的秘密’了……” 随即异变开始出现。 以魏尔伦为中心,空间开始发生波动。 “重力场的变动在吞噬环境光,根据多普勒效应观测频率变动!”亚当发出类似警戒警报的尖锐声音。“有什么要过来了!” 魏尔伦周围的大地,像是被看不见的巨人用拳头殴打了一般向下凹陷。地面接二连三地成碗状凹陷,树木似是胆怯般震动起来。 “请离开这里,中也大人。越快越好。这重力波的波长和九年前那个时候是一样的。” “你说九年前?”中也的表情变了。“喂魏尔伦,回答我,发生了什么!” 魏尔伦逐渐沉溺在自己制造的重力波振动中。 空间扭曲起来,已经几乎看不见魏尔伦的身影了。与之相应的异能相位扩大,覆盖了周围数百米。相位内的电子势能差让内部不断亮起落雷一般的青色闪光。 在其中心,魏尔伦的声音像是隔着次元般细小微弱地传来。 “世界要、终结了。”似是濒死的老人,魏尔伦颤抖地伸出手。“快逃,中也。” 随即魏尔伦的手触碰到了中也的前胸。向外的重力将中也弹飞了出去。 “什” 被弹飞的中也翻滚着,而后他看见了。 魏尔伦那悲伤的微笑。 然而急速膨胀发散的强大的那个很快追了上来,将中也连带意识整个吞没。 * * * 天空被割裂。 黑雷降下。 大气膨胀起来。 正在进行撤退作业的黑手党战斗班成员们听见了。那天使的歌声。 站在列车上的太宰也听见了。那恶魔的哄笑。 和九年前发生的大灾难一样。沸腾的大地。蒸发的房屋。天空在燃烧,大地在哭喊。 此为席卷怒涛的荒霸之神。 来自世界那一侧的东西。 然而——如今在他眼前燃烧着森林的这个身姿,却并不是荒霸吐。 是比它更加巨大,更加黑暗,更加不祥的东西。 巨大的身影遮挡住月亮,每次移动身体都会放出真空波,每一步都会让大地割裂粉碎。 太宰抬头仰视着这个身影。 “这就是特异点?异能真的能生出这么强大的力量吗?”太宰的声音近乎恍惚。“这简直就像是世界的终焉啊。” 他的唇角无意识浮现出笑容。 在最初的十秒,半径一千米范围内的树木全都毫无例外地倒下了。 下一个十秒,同样范围内的大地被粉碎向上喷涌而出。 下一个十秒,剜起的大地开始沸腾,变为岩浆灼烧着周围的森林。 看见这幅光景,站在山丘上的n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魏尔伦君,这就是‘温柔森林的秘密’!是兰波为了保护你而销毁的,让你回归真正身姿的方法!” 在n抬头望见的视野前方,是变为异形的魏尔伦,身为黑色巨兽的轮廓。 “就连神明荒霸吐也不过是你的仿制品。最初诞生在世界上的特异点。来自这世界根源的魔兽。你的造物主赐予你的名字,是荒神的反面,最原初的恶魔。——『魔兽guivre』” 那个巨大身影抬起了头。 它的身体是火焰。尾巴也是火焰。高密度的躯体像是黑夜凝固那般漆黑。 八只猩红的眼睛。整齐排列的锖银牙齿。身影轮廓由于能量过强而飘忽不定,震动着与大气混为一体。 比高层建筑还要巨大的那个身影,拥有和爬虫类相似的口腔和外表。然而却不像地球上任何一种生物。与之最接近的,就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怪物,是混沌之王的同时也是恶魔,是邪恶之化身的『龙(dragon)』。 要是称呼他为神明,也太过不祥了。大地在它的脚下沸腾,没来得及逃走的黑手党成员们就连悲鸣的时间也没有便死去了。 呼吸着的混沌。 不是人类规模内,而是存在于宇宙规模内的兽。 灭亡的咆哮声充满了大气。 * * * 主要演算芯片紧急重启了三次以后,终于勉强让意识回归。 但不知道这里是在哪里。就连自己现在是怎样的姿势也不清楚。 四周是高速漩涡的暗黑奔流。重力异常让所有仪表都出现了混乱。也完全无法对周围进行扫描。 恐怕现在所在的地方是魏尔伦体内吧,本机做出这样的结论。 不然的话,就无法解释所有对外通信都联系不上的情况。是强烈的重力将通信电波都屏蔽了。 就连时间测量仪都以异常的速度向前走着。是因为根据相对论原理,比外部的时间流动要快得多吧。 这里是非常危险的场所。 “中也大人!你在哪里!” 本机用最大音量喊叫着。然而这样的声音,甚至没有传递到自己的听觉原件。说实在的,和在宇宙空间之中没有任何区别。只有沙尘暴一般的光线偶尔在眼前掠过。 这时,基础系统内传来了警告音,简短的报告在信息源(feed)内浮现。确认发生812号紧急状态。批准解除紧急对应协议b。 重新写入任务最终目的,机能b1至b12解除封印。 因此回想起了一切。 现在的状况。今后能设想到的损伤。派遣本机的真正理由。 这里果然是魏尔伦的体内。那家伙体内的特异点被解放,离他最近的本机和中也大人被卷了进来。 中也大人很危险。 “暂时冻结紧急对应协议。搜索最上位命令者中也大人。” 本机用空气喷射装置控制自己的姿势,开始向前方移动。 “现在就来救你!” 在宇宙风暴的黑暗之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混沌之中,本机不断前进。 * * * 在太宰的注视下,黑手党持续着绝望的反击。 红外线、火焰、闪光包围着巨兽。是在后方待机的预备队异能者们发动的攻击。再加上迫击炮、破甲弹、自动榴弹发射器,数量恐怖的黑手党枪炮攻击飞来,将黑色巨兽包裹在火焰中。 然而所有攻击都被巨兽周围产生的泡状黑洞挡住了。物理子弹攻击被这黑洞吞噬,又或者被黑洞灭亡时放出的光芒蒸发了。 冰冻异能者产出冷气。但巨兽产生的能量太过庞大,其效果只能削减一瞬间的热量。能将大地液体化的异能者想要让巨兽脚下的大地崩塌,其深度却只能让那巨大脚底沉下去一小部分而已。 除此以外的异能攻击,也都被巨兽的表面弹开,一个接一个散开了。 “不行。”守望着攻击的太宰愣愣地喃喃道。“和触及神明愤怒的索多玛的人们一样。实力太过单方面碾压。甚至不能算是战斗。” “太宰殿下,”拿着无线电的广津跑向太宰身旁。“很快,收买的佣兵那里派来的航空战力支援就要到了。” “航空战力?” 几乎是同时,从东方传来敲击夜空大气的三个低重音,排成一列。 那是巨大的铁块。 重武装空对地攻击直升机。不是将运输机挪用为局部压制用的攻击直升机,也不是兼备侦查与攻击的侦查直升机。而是最开始就只是为了用火力粉碎敌人而设计的空中猛兽。 三架攻击直升机将火焰吐息一同释放。 攻击直升机毫不吝惜。同时发射了16枚空对地·导弹。只需一枚便能贯穿战车盔甲将其粉碎的大威力导弹16枚。三架攻击直升机同时将合计48枚炮弹一齐发射出去。 巨兽的表面燃烧起红莲般的炙热火球。 黑色魔兽咆哮着。 导弹不是在撞上敌人的瞬间爆炸,而是接近到杀伤范围的瞬间就会炸开。这种近接信管可以在弹头被黑洞吸收之前进行攻击。有可能超越这种破坏威力的异能者,就算在黑手党内也寥寥无几。 巨兽烦躁地摇着头。 “真是足够猛烈的火力啊。”广津将手举至头顶,保护着眼睛不被光芒刺激说道。“而且,那家伙虽然很巨大,但没有远距离攻击手段。能持续攻击的话,说不定……” 太宰神情僵硬地眯起眼睛。“……不。” 咆哮的巨兽瞪着空中飞舞的钢铁攻击机。四周一带都充满着强烈的『死』之气息。 “什…” 所有人都仰望着那个。 夜空正在毁灭。 吞噬月亮与星辰的光芒,巨兽头上产生了一个巨大的黑暗。它收缩到巨兽的眼前,最终变成了能够收入口腔内类似车辆大小的黑球。那里存在的是完全的虚无。是能够吞并世间道理的黑暗。 与咆哮一同,那黑暗被发射了出去。 最开始毁灭的是大地。带状的黑暗吐息将大地贯穿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巨兽抬头的同时,被削掉的大地也向前方延伸,在大地上刻下呈直线的深刻断崖。 笔直向上的黑暗直击了攻击直升机。 第一架飞机直面接下了黑色奔流,就连破坏都没有引起,就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地被吸收蒸发了。第二架和第三架在奔流靠近的时候机体就被潮汐引力撕裂,变为无数零件的碎片落到地上。 那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一瞬间,巨兽只是放出了黑色的吐息,就将三架最新武器毁灭了。 “什……”广津惊讶地忘记了呼吸,凝视着天空。“刚刚,那是什么……” 大地被呈直线地剜起,制造出了深不见底的断崖。那痕迹在能看见的距离内无限延伸,一直抵达地平线的彼方。 “哈哈……难以置信。竟然能够像激光一样射出黑洞。”太宰睁大眼睛,只是歪斜着唇角笑道。“这已经不是异能了。不,甚至不是地球上会发生的现象。银河系的某处,太阳的中心,是只在那种地方才能观测到的物理现象。它甚至没有和生物战斗的意思。没用的。这不可能赢得过。” 巨兽开始向前移动。 虽然动作迟钝得就算抬脚也要花费好几秒,却是以脚尖能够产生冲击波一般的速度前行。 因为它的躯体过于庞大,无论怎样缓慢的动作也能产生和特急列车相媲美的速度。 在它前进的方向上,n正站在山丘上。 n俯视着死亡吐息引起的重力破坏,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就是这样,这才是魏尔伦!就像你说的那样,你不是人类!是那以上的存在,吞噬世界的野兽!就这样前进,用那特异点的巨大威力将这座城市,以及这个世界都夷为平地吧!而后用尽力量,和特异点一同蒸发消亡吧!哈哈哈哈!” 巨兽向前走着。好似黑色的山峰在移动一般。它的眼中没有注视着任何东西。无论是幸存的黑手党,还是脚下的n,什么都没有。 它所注视着的,只有眼前那在远方闪耀的横滨的灯火。 “看见了吗魏尔伦!这就是你的结局!”n的笑声变成娇声,最后近乎为尖叫。“像你这样无与伦比的存在,会因为我这种无聊的人类而死!哈哈哈哈哈哈,去死吧,魏尔伦!为弟弟报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巨兽抬起脚。n又哭又笑地大声喊叫道。 巨大的脚底将山丘和n都踏平了。 * * * 广津和太宰在稍远的树林里,注视着那巨兽的脚步。 “开始移动了。”广津呆呆地说道。“那边是市区——横滨的方向。” “这家伙是憎恨的化身。”太宰像是朗读书籍一般说道。“会对攻击,也就是说敌人的憎恨产生反应。刚刚的攻击引起了一部分市区人类的注意。它对这气息做出了反应,打算朝横滨过去。” “那么,就让它这么前进的话…” “没错。会有几百万人死去。”太宰拿出无线电。“看来现在就是时候了。” 这么说着他调整了无线电的频率。而后说道。“森先生?快点逃走比较好。那家伙朝你那边过去了。” 港口黑手党本部建筑的最上层,首领办公桌。 森就坐在那里,眺望着窗户的另一边。 房间很暗,透过窗户能够放眼望见横滨的夜景。在他视线的远方,越过市区前方的天空正微微闪着茜色的光。是远方正在进行的战斗和林地的火灾,照亮了薄云。 “这里也能看见刚刚的攻击哦。”森用平稳的声音说道。“事态好像变得严重起来了呢。” “才不是什么变得严重起来了啊。”太宰说道。“那是另一匹荒霸吐。荒霸吐在九年前,只觉醒了一瞬就将街道吹飞,造成了巨大的擂钵街洼地。如果在城市里,并且持续释放那样的力量,横滨会沉入海底的。已经没有我们出场的份了。” 森没有因这些话而改变表情,只是平静地呼吸着。而后说道。 “太宰君,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做首领吗?” “森先生,”太宰用责怪般隐含苦涩的声音说道。“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因为我没有身在那里的你们这样便利的异能。与之相对的,我也有比你们稍稍擅长的地方。就是能够推断战斗所必须的战力,并将其送去战场的直觉。” 太宰短暂沉默了一会儿。“是要我们打倒那家伙?” “你让我逃走。可是面对那样的怪物,你说还有什么地方可逃呢?”森的嗓音里只有宣告事实的平静。“比起这个,我更想看你们——你和中也君会如何闯过这场危机。那一定会成为崭新时代的开端。” “说得真轻松呢。”太宰用略带厌烦的声音说道。“不过中也大概已经死了哦。怪物诞生的时候,他就在距离最近的地方。而且通信器也没有回应。就算他用重力防御幸存了下来,此刻也在那怪兽的肚子里。……要说说我在想什么吗?” 森没有回答,轻轻地耸了耸肩膀。太宰稍微等了一下,而后继续说道。 “这不是一个绝妙的好机会吗,我在这么想。要是承受了那样的异能,肯定一瞬间就会灰飞烟灭了吧。没有疼痛没有苦楚,也不会有死后的丑相。这可是以后都不多见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森对此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用像在口中将回复的台词翻来覆去研究一样的目光沉默着,用手指轻轻敲着嘴唇。 “你的想法恐怕是正确的。”等了几秒后,森这么说道。“但你还是会去面对怪物。并且拼死战斗。我是知道的哦。” “不可能呢。不过姑且,就听下你的理由吧。” “极度简单的道理。”森微笑着。“如果你现在被那怪物打败死掉,那么谁都救不了中也君,他也会死。也就是说你期待已久的死亡,最终会以和中也君殉情的形式实现。” 沉默了整整十秒。 而后太宰对着无线电发出了“哦哇”的声音。 “刚刚这声‘哦哇’是什么?” “没什么。总之,就算你想要操控我也是没用的哦。我挂断咯。” 这么说着,无线电便被切断了。 森微笑着握着无线电。 维持切断无线电的姿势,太宰僵在那里。 随后抱住无线电团成一团,向着地面大声叫道。 “唯独这件事我绝对不要啊啊啊!!” * * * 中也在黑暗之中行进。 究竟是时间的推移,还是空间的推移,就连这也不清楚。这里是真实场所,还是死后世 界那种概念上的黑暗,中也就连这也不知道。 只是,眼前能够看见某个人。 上下不定的黑暗在呼啸着,将那人隐藏起来。但确实有人存在。漂浮在空中。在淡蓝色的黑暗雾霭前方。有熟悉的谁在那里。 随即意识到了。那是他自己。 青黑色的液体中漂浮着的,年幼的中也。他沉睡着。从脖子到背骨,连接着无数熟悉的输液管和细电线。 突然有声音从身旁传来。 “动作快保罗。警卫过来了。” 中也惊讶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里站着他熟悉的人物。 长长的波浪状黑发。安静的目光。为了潜入搜查而穿着研究用白大褂的男人。兰堂—— 阿尔蒂尔·兰波。他正看着这边。 “怎么了保罗?实验试作品·甲二五八号。就是这孩子没错。你在犹豫什么?” “我知道。” 回应他的是自己。视线又回到了圆筒玻璃上。 玻璃表面隐约映照出一张脸。是戴着黑色帽子的人物。年轻的保罗·魏尔伦。 自己的手触碰到了圆筒形的玻璃管。拥有修长手指的手。 与魏尔伦的声音一同,那只手握成拳头,将圆筒砸碎了。青黑色的液体向外喷出。 那只手抓住年幼的中也,将他拉到了外面。 时间飞速流逝。 那里是夜晚的小巷。积木一般粗鲁地堆积着各式各样的租界建筑物,被月光斜斜地切成两半。兰波作为先锋快步穿过小巷。 在远方的某处,响彻着军队的警戒警报。他们的入侵被发现了。 随后中也意识到了。这是记忆。九年前的记忆。魏尔伦和搭档兰波一起将中也搬运出来时候的记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给他看这种记忆呢。 中也开始回想起来。在林地战斗时被魏尔伦推开之后,有一种被强烈的什么给吞没了的感觉。与重力不同的黑色的什么。是这个的缘故吧。 集中精神就会感到头疼。在比自己更大的东西包裹之中,很难持续准确地维持自己的意识。 不过必须做到。现在看着这份记忆,其中一定有什么意义。 在前面的兰波一边加快脚步一边说道。 “距逃离用的潜水艇还有五千米。必须在那之前甩开追踪。不然就得游泳回法国了。” 说这话的同时,兰波也没有懈怠四周的警戒。这是老练的间谍才有的集中力。 与那背影的距离开始加大。是魏尔伦放慢了脚步。 魏尔伦从快步到走步,最终站住了。 “怎么了保罗?”兰波回过头。“动作快一点。军队的追踪很快就要逼到附近了。” 没有回应。 将年幼的中也抗在肩上的似乎是魏尔伦。这样的职责分摊是因为他能用重力操作把中也变轻吧。 “我不会把这孩子交给法国。” 魏尔伦的声音清晰又坚定。 “什么?”兰波的脸上浮现出疑问的神情。 “我不会交给任何人。也不会还给研究设施。我会把这孩子带去某个悠闲的乡下村庄,不让他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悄悄抚养他长大。” 兰波用没弄清楚状况的表情,眨了好几下眼睛。随后准备走回魏尔伦身边。 “不要再靠近了。” 魏尔伦用锐利的声音制止了他。 “你在说什么?”兰波的脸上满是疑惑。“这孩子必须由国家管理教育。就像你一样。” “这就是问题所在啊。”魏尔伦的声音充斥着紧张和敌意。“兰波,哪怕一次也好拜托你想象一下。被告知你不是人类这件事,会造成多么深刻的影响。你并不是受神明爱护而降生的,只是谁一时兴起输入的字符串,摆在你眼前的这一事实会将内心推下怎样的深渊。那是看不见月亮,完全黑暗的谷底。没有希望。没有救赎。你明白吗?就连这份绝望的感情,也不过是谁设计出来的东西啊!” “这话题我们应该已经谈过好多次了,保罗。”兰波向前迈了一步。“你是人类。无论别人怎么看。你是经过怎样的过程而诞生的,这与你能像现在这样存在和思考这件事比较起来,都不过是些极其细微的问题。” “啊啊,是啊。”魏尔伦用渗透着苦涩的声音认同道。“‘你是人类’——这是你对我说过好几遍的台词。是我在这世上最讨厌的台词啊。” “保罗……” “我说过让你别再靠近了吧。”魏尔伦用严厉的声音制止了想要靠近他的兰波。“无论你在脑海中如何扭曲,也不会改变我不是人类这个事实!对此,事不关己的家伙们竟然说 ‘反应和人类一模一样所以放心吧’?不如说我和青蛙一模一样能让我更放心一点呢!” 兰波皱起眉头,摇了摇头。 “抱歉,”这么说着兰波将脸背了过去。“总之,先回国吧。这些话等之后再说吧。” 他再次迈开步子。 魏尔伦盯着那个背影。 “不,这样的话就太迟了。”以谁都听不见的细小音量,魏尔伦喃喃道。“回国之后,组织的同伴很快就会冲过来,将我押住。我的任性能起效果,就只有在敌方领地的现在。” 这么说着举起了手枪。 没有任何出奇之处的自动手枪。然而中也很快理解了。对于可以用重力操控子弹射出速度和弹丸重量的魏尔伦而言,手枪就和大炮一样。无论怎样的异能者都能贯穿。就算是超级异能间谍·兰波也不例外。 枪口瞄准了兰波的后背。 “要开枪吗,保罗。”兰波背对他说道。“将你救出,给予你作为人类的诞生,可都是我啊。” “抱歉,兰波,”似是要溶化消失在口中的轻声低喃,那里却饱含真正的悲痛。“但我想拯救我自己。拯救另一个自己。” 随即扣下了扳机。 诀别的弹丸以远超过音速的速度,吸引向兰波的后背。 在中弹前一秒,兰波迅速转过身,发动了他的异能。深红色的立方体变为盾牌显现。然而弹丸因重力而扭曲了空间,贯穿了立方体。射中兰波为防御而举起的手腕,进而贯穿。射入那前方准备着的亚空间立方体之中,才终于停了下来。 做出防御的兰波脸上没有丝毫愤怒。 “这就是你的决定吗,保罗。” 只是用平静的毫无感情的,一如荒野般的瞳眸回望着曾经既是亲友又是搭档的男人。 “这段时间受你照顾了,”魏尔伦平静地说道。“但这样一来你也该理解了吧。一个不该降生的男人,降生在这世上的过错。” 重力像是绽放的花朵一般在周围散开,让空间扭曲起来。 “这不是错误。保罗,我一定会将你带回去的。哪怕折断你的手脚。” 像是回应一般,保罗的亚空间立方体也展了开来,将小巷全都包裹在内。 战斗即将开始的空气,灼烧着天空与大地。这不是简单的战斗。而是两位相当于千名士兵的超脱者,互相毁灭灵魂的殊死搏斗。武器级别的力量与力量激烈碰撞—— “中也大人!快点醒过来!” 意识突然从过去之中被扯了出来。 黑暗突然汹涌而至。中也漂浮着。在不知名的黑暗激流之中。甚至不知道哪个才是上方。 在被不能算是空间的空间支配着的黑暗奔流中。 黑暗发出纷乱的声音划过耳边。偶尔,虹色金属粉会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划过眼前。 肩膀上感受到强大触感而转向那里,中也看见亚当的手正抓着自己肩膀。勉强用单手的握力,抓住他快要被激烈暗流夺走的身体。 明明就在很近的距离,亚当的身影却像是在黑暗漩涡的对面一般朦胧。好似相隔几千米一样。 亚当按了一下自己的耳朵后面,取下一个半圆状的机器。他把这个戴在了中也耳朵上。 机器里传来亚当的声音。似乎是一种类似通话器的东西。 “还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里是?” 中也环视四周说道。全都是黑暗激流。连空间感都要变得奇怪般,只知道是一片广阔无垠的空间。 通话器似乎还有收音的功能,亚当越过通话器回答了中也的疑问。 “推断是魏尔伦的内部。”亚当的声音里混着杂音。“魏尔伦的特异点完全释放,变成了特异点生命体『魔兽guivre』显现。那时我们被他释放的力量卷入,被关在了它的体内。” “啊啊,”中也表情僵硬地说道。“这里是魏尔伦的体内。我隐约也有这种感觉。” 耳边掠过什么东西轰隆隆的纷乱声音。但那究竟是物质,还是风,还是时间或空间本身的浊流,就连这些都无法区别。在这里这样的一分钟感觉就像外面的一个月一样,也像是一瞬。距离也好方向也好,就连这样的概念都不存在的空间。只能在汹涌而至的能量波动之中,努力忍耐保持清醒。 “在这里无法适用一般的几何空间常识。就像在黑洞的内部一样,时间的激流打着旋涡,不同地点的时间流动也不同。如果我们分开的话,一定无法再次见面了吧。请用这个。” 亚当将手放在后脑与脖子之间的连接处,从那里抽出了一条白色带子一样的东西。经由中也的腰部到背后,牢固地绕在他的肩膀和脖子上。 这根金属绳即使在逆流的黑暗中也安定地绽放着清净的光芒。 “这是?” “是一种叫耐时电缆的紧急轴突。”亚当微笑着回答道。“虽然看起来像是绳索,内部却充满了无数个连续性真空舱,换句话说就是筒状构造。玻色子中的一种胶子在其中引发隧道效应而以光速旋转。由于一般物质接近光速之后时间流速会变慢,因此在这种胶子流动的电缆内部时间几乎禁止。因为这种状态无论外界时空状况如何都不会改变,也就是说起到了时间空间绝缘体的作用。” 在亚当说明的时候,猛烈的暗黑空间也在耳边暴动,不断掠过。但身体被这种绳索固定之后,丧失空间感的不快多少缓解了一些。 “简而言之,就把它当作是在这种荒唐的情况下也不会断开的牢固绳索。” “不,完全不懂其中的道理啊。”中也皱起眉头。“为什么能应对这种荒唐情况的绳索,会随随便便从你背后扯出来啊?” “那是因为,本机从一开始,就是预想到了这种状况才被设计出来的。” 中也的表情僵硬了起来。“你说什么?” “刚刚才回想起这件事。”亚当的目光之中满是认真。“话虽这么说,在辨识到这种状况之前这些知识都被加上了防护。这电缆也是这些知识的其中之一。魏尔伦体内的特异点暴走。预见到了这一最糟糕事态的欧洲当局,才派遣了可以应对此情况的本机。尽管如此,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在横滨成为世界最大的洼地之前,要实行本机的机密任务‘最终协定’。 你愿意配合吗?” 中也盯着亚当看了一会儿,最终得意地笑了起来。 “没理由不配合。”中也说道。“不过,具体要怎么让它停下来?” “用本机内藏的异能武器。”亚当打开胸前的储藏箱,让中也看见其内部。 那里收纳着一个奇妙的老式放映机。连接着吸收冲击用的树脂材料,电线回路,以及写有奇妙古文的羊皮纸。 “这是大战末期,英国开发的东西。虽然也是本机的动力来源,不过它本来的用途是用高温进行大范围破坏的武器。”亚当笑了起来。“就用这个把『魔兽guivre』整个烧毁。” “哈?”中也睁大了眼睛。“烧毁?整个?” “是的。现在简短地说明一下步骤。” 亚当说着,将仅剩的右手从肩膀处拿了下来。 “首先,请把这只手臂和刚刚的耐时电缆的端口连接上。本机只有一只手所以无法自己连接。” “这样吗?” 中也接过手臂,把电缆插进手腕上的端口里。 “固定得牢一点。……接下来,握住这跟电缆用异能施加重力,尽可能让手腕飞到足够远的地方。” “要飞到哪里去?” “直到这片领域的外面。” 中也一脸严肃地陷入沉默。他看了看亚当的脸,看了看黑暗领域,而后说道。“认真的吗?” “是的。” “都不知道这区域会延伸多远啊。再加上这种激流。不能保证会笔直飞出去。一般想来,比起我的异能还是魏尔伦的重力场要强得多。” “即便如此,也必须要试一试。”亚当摇了摇头。“没问题的。中也大人一定能够做到。” “就算收到计算机毫无根据的鼓励也没用啊。”中也苦笑着,随后认真起来。“这东西的长度够吗?” “应该足够了。”亚当举起扯出来的一捆电缆向中也示意。 “行啊。好好看着吧。” 中也闭上眼睛,调整了一下呼吸。而后单手举起亚当的手臂,另一只手拿着闪光的绳索,凝视着前方的虚空。 在手臂上加注横向的重力。手臂像是要被发射出去一般聚满了力量,为了按住它中也的指节泛白。加注上最大限度的重力,他放开了手。 手臂像彗星一样射了出去。被黑暗的奔流吞没,转眼间便看不见了。 中也抓住以猛烈势头被带走的电缆线,在里面注入重力。“能自由操纵接触到的事物的重力方向和强度”,依靠中也的这种能力,绳索与和它相连的手臂持续加速。 电缆线圈迅速减少下去。 “还不够!” 中也的脸上浮现出汗珠。因为必须要在连光芒都被吞噬的暗黑重力空间里,只凭借自己的力量将其贯穿。就像是只用异能飞到宇宙外一样。 “唔哦哦哦哦!” 中也全身都爆发出汗水。汗珠被暗黑的飓风吹拂着,很快就不知道消失在哪里了。 就在中也的意识变得稀薄,电缆线将要用尽之时——。 突然电缆前端的抵抗力消失了。 那是在巨兽的后背和腰部附近。 与巨兽相比如同针尖一样渺小的亚当的手臂,从那里飞了出来。 与之相连闪着光芒的电缆如流星的尾巴一样持续飞出。 手臂在夜空中游动划出抛物线,在与巨兽的行进方向相反的一侧落下。随即刺入树木排列的大地。 落地的同时,从亚当的手臂上呈放射状飞出四个钩子一样的突起。它们咬住大地,将手臂固定住了。 牢固的电缆刷地绷紧——拉了一下绑在另一侧的中也。 “唔哦!” 突然被电缆拉扯,中也发出惊讶的声音。 中也被伸长很远的电缆扯动,像是被起重机拉动的汽车一般,以猛烈的速度被卷向前方。 由于巨兽的行进方向与手臂相反,因此固定在地面起到船锚作用的亚当的手臂,正在将中也拉出巨兽体外。 “原来如此,这样姑且就能出去了吗。”中也像是明白了一切地微笑起来。“然后呢?两个人都到了外面,之后要怎么——” 向后回望的中也,在那里看见了一样奇妙的东西。 露出寂寞微笑的亚当。 亚当将自己和中也之间的电缆切断了。 “……哈?” 中也条件反射地伸出了手。然而却被猛烈的暗黑时间吹飞,眨眼间便看不见亚当了。 全身缠满电缆的中也,仍旧以可怕的速度被向外扯去。 “喂,亚当!你在干什么!不是说分开的话就再也见不到了吗——” “这样就好。” 从耳朵上的通话器中,传来亚当隐含寂寞的声音。 “这个武器的开发名为‘壳(shell)’。设定的烧毁范围为半径二十二码。内部温度换算为摄氏度为6000度。以本机为中心会产生与太阳表面相当的超高温,将包含特异点生命体在内的所有一同等离子化为分子水平。最后只留下白烟。” “你说,以你为中心?”中也的表情之中,闪过一丝理解事态的寒意。“喂,你难不成 ——” “派遣过来的不是人而是机械搜查官的理由就是这个。”亚当的声音温柔又微弱。“就 是要连同知晓机密的本机内部芯片和魏尔伦一起烧毁,消除国家机密。” “住手!”在汹涌激流之中,中也向着通话器叫喊道。“你是笨蛋吗!肯定还会有其他办法的啊!” “可能会有。但如果不是这个办法,就不能同时守护中也大人的性命和本机任务。” “任务什么的鬼知道啊!”中也被强烈的力道拉扯着喊道。“对了,梦想要怎么办啊!设立一个只有机械的刑事机构不是你的梦想吗!” 在这个回答之前,有大约两秒的沉默。 “本机的梦想,是保护人类。”那声音冰冷,却如同守护孩子的父母一般温柔。“并且现在正要实现这一梦想。” 就在那一瞬间,中也的身体穿过了暗黑空间。 也在一瞬便通过了受强烈重力场支配的表层空间,用力撞在地上。中也调整着落地姿势,满身是泥土地翻滚着。 “就是能保护你。只是这样本机就满足了哦。” 通话器中传来满足的声音,随后消失了。 “等等!” 巨大的热球。 那是足以传递至天空的红莲火球。 先是膜状的的火焰将巨兽包围。从脚下的地面到巨兽的头部附近,都被肥皂泡一般的火球外壳覆盖,由外向内发生内爆反应。 所有的一切都被熔解。殃及到的树木燃烧起来,很快就炭化进而变为白烟。就连大地都开始沸腾,变为污泥流淌进而蒸发。 即使火球壳的内侧已经化为焦热地狱,外表看来却惊人地平静。贴近球壳外的树木凉爽地发出簌簌声,除了跃动的光芒以外什么都没有漏出去。 热球逐渐缩小,将魔兽燃烧殆尽。魔兽发出痛苦的咆哮,喷出的空气却也被炙热分解,没有丝毫声音漏出外面。那就是英国的异能技师开发出来的特异点武器。只烧毁设定烧毁半径内的东西,通称 “歼灭武器”。以某个异能者所拥有的时间旅行能力为基础,生成特定特异点的武器。由于它所释放的压倒性热功率,以及最大半径能够设定到几十千米的广度,令它成为产生战争的 “三大灾难”之一,是官方禁止使用的武器。 中也坐在地上,只是沉默地望着眼前的光景。 将中也送到外面的耐时电缆也无法忍受高热而烧断了。这是因为原本的计划就是要将热球壳武器用远程启动的方式来使用。利用时间与热量量子的不稳定性制造的热球壳武器,会引起周围时间的波动。因此必须使用耐时电缆。然而这样的电缆也承受不住热球壳启动时的超高热量。外部涂装溶解,内部的密封性被破坏,粒子散失,因而失去了效果最后蒸发。 留在中也面前的只有亚当的手臂,和中途烧断的电缆碎片。 中也只是沉默地呼吸着。 最终一切都结束了。能燃烧的东西全部烧完后,热球壳的使命完结,变成白烟消散了。之后剩下的,只有被削去一个正圆形的溶化大地,因在燃烧范围外侧而幸免于难的树木,以及同样在燃烧范围外而烧剩下的『魔兽guivre』的黑色尾巴。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就连本被称为亚当的碎片也没有。 “什么嘛,你还活着啊中也。” 令人憎恶的声音传来,回过头时正看见太宰从树木之间走过来。 太宰把什么丢了过来。在被那东西砸到之前,中也接住了它。 是魏尔伦的黑色帽子。 “门”打开的瞬间,被魏尔伦不知吹飞到哪里而消失了的帽子。 “太宰,”中也用平静却锐利的神情望向太宰。“我现在没心情和你吵架。” “n的尸体找到了哦。”太宰好似完全不在乎对方的台词般说道。“被踩得粉碎。这下知道中也是不是人类的所有人物,就都消失了呢。……不甘心吗?” “是怎样呢。我……”中也盯着爆炸中心里的痕迹,这么说道。想要继续说什么而张开口,随即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般,转而望向太宰。“等下啊。还有你,反正就算没有了n,判断我是不是人类的方法,你也已经找到了吧?” “暴露了吗。”太宰没有丝毫羞耻地笑着。“之前在研究所抓住了几个n的部下。他们就算不知道全部真相,至少也知道怎么读取中也内部的命令式。虽然只是接受了些简单的说明,不过,似乎只要花几天解析一下中也就能判断了呢。” “怎么会让你这种家伙随便偷看我的内在啊。” “诶诶?讨厌啦让我看看嘛,听起来不就很有意思吗,我绝对不会给别人看的啦!”太宰脸上浮现出不明真意的阴暗笑容。“判断方法我也问到了。如果中也真的是人类,那就会留下被研究机构带走之前的记忆,也就是说和父母一起生活的幼年记忆的消除记录。用这个就能判断了。你看还不错吧?” “首先‘只让你看我的脑子里面’这种情况,我就讨厌到要吐血了啊!最重要的是——” 话正说到这里,突然发生了异变。 大地开始打颤。剧烈地抖了一下,之后像是害怕什么一般,断断续续地小幅度抖动。 早在中也想要调整姿势之前,那件事就发生了。 像是炸弹在脑子里炸裂一般的头痛传来。 “唔!?” 中也用手捂住头。他没有受伤。这样的头痛不是物理外伤引起的。而是有什么涌了进来。 看不见的什么。 “憎恨。” 有谁这么说。那不是声音。甚至不是语言。而是更原始的,一片漆黑的感情本身。 “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憎恨所有的一切。” 配合着这份感情的波动,头痛也周期性地膨胀,在头盖骨之内回荡着。 “怎么了中也。” 中也看着太宰。从对方的表情上,领悟到这声音只有自己能够听见。 这是,那家伙的声音。 那家伙还没有死。 下一秒,地面倾斜了。 中也和太宰抓住地面忍耐着。放眼望向周围,没有看见地面震动或者破裂倾斜的样子。 然而树木全都倾斜了。小石子滚动着。朝着某一点滚过去。 在那中心的,是巨兽残骸的黑色尾巴。 黑色尾巴上冒出泡泡。暗黑粒子从那里诞生,伴随着泥土沸腾的声音,向周围散出重力子。像是心跳一般收缩,蠢动,改变形态。 中也意识到了。这不是地面倾斜。是以那个尾巴为中心发生的引力。与地球通常的重力 加起来,让人感觉到地面好像倾斜了一样,力量强到让人感觉向下方向的重力偏移了一般。 “骗人的吧…” 巨兽被亚当烧毁湮灭。用足以改变战场历史的高热武器。理应是这样。 然而,眼前的尾巴却成为蠢动的黑色肉块,正打算变出什么形状。 “是这样吗…” 太宰满脸严肃地盯着黑色肉块,这么说道。 地面出现裂痕。黑块之中,冒出了一张什么东西的脸。一张类似爬虫类的脸的什么。 “小心!” 中也用重力操作横向跳起,抓起太宰往树林的另一边滚过去。 在这片空间里,黑暗平静了下来。 那是从某处辐射出来的黑色奔流。与其说是攻击,不如说是地球上突然出现的一道宇宙 空间。 大地一瞬间便被截成两段。 黑色的光芒一瞬间贯穿了大地,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建筑物群。城市里的灯光像是痉挛一般闪烁了几下后熄灭了。 “什……” 中也和太宰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这是远离城市中心的角落。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如果那一下直击横滨的中心部,刚刚的一瞬间就有几千人会死去吧。 “刚刚的是……重力子放射吗?”太宰脸上抽搐着。“不可能。攻击距离竟然比刚刚还要长…” 怪物的姿态开始逐渐显现。 出现了肩膀,创造出了胸部。头部是和方才的『魔兽guivre』相似的兽形,但眼睛的数量不一样。闪着绚烂光芒的两只红色瞳眸,就在和人类几乎相同的位置上。 粗壮的双臂,巨大的胴体。从黑块之中徐徐显现身影,一边显现一边搏动,一边搏动一边让身躯更加巨大化。 “别看它,中也。”太宰耳语般低声说道。“那家伙会对人的感情产生反应。不要关注那家伙。要看向别的地方。” 中也慢慢地将视线转向地面。 照耀着地面的月光,开始被巨大的身躯遮蔽。一开始只是一部分,最终目之所及的大地全都被遮蔽了。 “用火焰是烧不掉那个巨兽的。”太宰看着地面说道。“无论多巨大的异能武器火焰都是一样。说到底,那个看起来像巨大野兽的东西,根本不是物质。而是特异点之中储藏的无限能量,凝聚在某一空间内而已。那家伙没有内脏,也没有要害。在无限的特异点能量全都耗尽之前都会一直活动下去。” “你说全都耗尽……那要到什么时候啊?” “一周,或是一年。”太宰浮现出僵硬的笑容看向中也。“又或者直至地球终结都会永远持续下去。毕竟那可是无限的能量。” 巨兽开始移动。 巨兽踏出的一步让全身震动,中也和太宰抬起头。 远比方才还要巨大的那个,已经完全脱离生物的范畴。 就连房屋也能吞下的口腔。闪着光芒的一对眼睛。隆起的肩膀。巨大恐龙般的身体只是动一动,能量余波就能激发起落雷。巨大的爪子剜起大地,只是踏出一步就让树木倒下,大地沉降。 超脱人类想象的异样身姿,就是『魔兽guivre』的真正形态。 “说不定,刚刚那个热球的特异点能量也被吸收了。”太宰愣愣地自言自语道。“欧洲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估计也从来没有做过探究两个特异点武器相互碰撞后会怎样的实验吧。” 中也看向魔兽前进的方向。“混蛋。这家伙又朝城市过去了。” “城市那里现在差不多也该看见那个了呢。它是对视线产生反应才行动的。直至没有人 类再注视着家伙为止,是不可能阻止破坏的。” 中也揪住太宰。“那你怎么还像这样傻站着!要是横滨毁灭了,港口黑手党也就消失了啊!” “不然要怎么办?我们这边也变得巨大和那家伙互殴一顿吗?”太宰用冰冷的目光回望中也。“不可能的。看见这情况还不明白吗?所谓特异点,就是这个世界上的漏洞,是‘不可以存在的事物’的具象化姿态。根本不是区区人类能够随意左右的对象。” “这家伙不一样。” 中也这么说道,用强有力的目光回看了太宰几秒。而后松开了抓着对方的手,掷地有声地说道。 “处理这家伙的办法是存在的。绝对存在。” 太宰失去了支撑力,像是跌倒一般坐在地上。“哈哈哈,真有意思。你的根据呢?” “是魏尔伦。在那家伙体内的时候,他给我看了记忆。” “记忆?” “把我从设施偷出来之后逃跑时的记忆。这家伙围绕我的问题和兰波对立。之后变成了对战。紧接着那之后,这家伙应该和荒霸吐交战过。并且活了下来。” 太宰眯起眼睛。“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吗。” “是啊。把荒霸吐——特异点生命体击退的方法是存在的。那家伙为了告诉我这件事,才给我看了那份记忆” “和我详细说说吧。”太宰轻轻笑起来。 * * * 夜晚逐渐深沉。破灭的脚步声向街道逐渐逼近。 郊外的高速道路出入口被『魔兽guivre』的脚底踏碎。支撑道路的桥梁,与指示前方的标识牌,与中央分离带在一瞬便被挤扁。太过短暂的一瞬,几乎连声音都没有。 零星的通行车辆目击到了那个,无视道路线立即掉头,疯狂逃离。魔兽朝车辆吐出了重力线。车辆被消灭得无影无踪。连同周围的地形一同。 中也和太宰看着这样逐渐接近的魔兽『魔兽guivre』。 两人所在的地方,是大型球形瓦斯贮藏槽的上方。 这是为了储备都市瓦斯而设置在郊外的球形贮藏槽。位于其顶部的工作台周围的高楼大厦都要高。视线几乎能够以水平同等高度看见远方走动的魔兽的脸。 “离横滨中心部被踩得粉碎,还有三十分钟吧。”太宰愣愣地盯着魔兽说道。 “我们可看不到那副场景。”中也把帽子拿在手中说道。“那个时候要不就是这家伙被揍飞,要不就是我们已经死了。” “唔哇我绝对不要。和中也殉情什么的太糟糕了。这次我就认真干活吧。” “那真是不错。我也没打算死呢。我还要比你先当上干部,随便使唤你干活呐。” “诶,你挺有自信的嘛。那个宝石商贩?看来挺顺利的呢。” “就凭你想都别想。在我们的宝石流通线路里,不论是运送的还是贩卖的还是鉴定师都是横滨一流的。” “啊啊,我知道的哦。因为在中也接手之前,那些都是我负责的嘛。” “哈!?”中也惊讶地看向太宰。“那他们说的那个设计这种流通方式的初代负责人,就是指你吗!” “比起这个,那家伙差不多要到作战距离了哦。” 太宰用下巴指了指前方。 『魔兽guivre』的脚步声逐渐逼近。赤红的瞳眸,目不转睛地盯着中也他们。 中也眺望了魔兽一会儿,朝着天空喊道。 “都是太宰用剩的啊!” “好了啦。” 巨兽踏碎了行道树,扯断了输送电缆。广告牌和放置的自行车因重力异常而漂浮起来。 在空中溃散成极小的尘埃。 “作战已经记在脑子里了吧?” “啊啊。” 中也和太宰并肩站着,与巨兽对峙。高处的风,让两人的衣服飞舞起来。 “必须要注意的一点是,这作战并不牢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毕竟,是要让荒霸吐正面冲击『魔兽guivre』。就算世界被震飞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 “不会震飞的。”中也嗤笑道。“九年前,魏尔伦靠他自己活下来了。” 太宰制定的作战。 那便是,让中也打开“门”,以荒霸吐所拥有的无限能量与去冲击巨兽。 “打开中也‘门’的方法已经知道了。就是n所说的那句控制咒语——‘汝,容许吾阴郁之污浊,勿复吾之觉醒’。这样封印的命令式就会初始化。虽然只靠这个还无法打开‘门’,之后这顶帽子会帮你。” 中也手中拿着的,是魏尔伦戴过的黑帽子。那是兰波赠送给他的礼物,内部埋藏着异能金属。只要有了这个,就能靠佩戴者,也就是中也的意志控制“门”。 魏尔伦能自由地打开“门”,使用黑洞的力量也正是因为他有这顶黑帽。 “很快就要到时间了。中也就从这里飞过去,到怪物的面前打开‘门’,和那家伙进行力量冲撞。”太宰一边看着巨兽,一边单手拿起无线电。“所以我差不多要给部下下达作战准备的指示了……可以吧?” “肯定可以啊。”中也转向太宰。“为什么要这么问?” 太宰没有立即回答。 那是十分难得的表情。像是想要说什么却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只能在脑中反复斟酌。对太宰而言十分难得的表情。 “有一个问题,”即便如此,太宰还是迟疑着将话说了出来。“和作战的成功率没什么关系的问题。虽然最终这个问题也只能跨越……但做出决定可能还是需要一些时间。” “那是什么?”中也扬起眉毛看着太宰。“你在卖什么关子。干脆点说啊。” “刚刚说的,打开‘门’的控制咒语。我说过那是为了初始化中也体内的命令式而设定的东西对吧?”太宰不同寻常地压抑着声音说道。“要是使用了那个,过去写入的命令式记录也会被消除。也就是说……就算中也过去被使用过抹消记忆的命令式,它的记录也会一起消除。” “哈?” “‘消除记忆的命令式’。之前也说过吧?判断中也是不是人类,只有看有没有抹消记忆的历史记录这一个办法。……也就是说,”太宰露出了平时绝对不会对中也露出的眼神。认真的眼神。“要是使用了控制咒语,那中也究竟是人工造就的字符串人格,还是普通的人类,确认这个问题的方法就都没有了。——永远都是。” 时间停滞。 中也睁大眼睛看向太宰,但那目光却没有看任何东西。 风在两人之间流淌。即便如此,中也也没有眨一下眼睛。 “魏尔伦会变成那样,就是被自己不是人类这一诅咒折磨的。自己是不是人类这个问题,就是这么严重的问题。”太宰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后继续道。“离作战开始还能再拖延两分钟。我会命令部下待机。……你一个人稍微考虑下。我在这里会让你无法整理思绪吧。” 这么说着,太宰转过身,向着上下楼梯那里走去。只留下中也。 太宰的目光注视在怀表上。还有两分钟。 用来决定人生,这时间太过短暂了。但他没有能力再给与更多的时间。 太宰的脑海内以极其惊人的速度,开始构思向中也拒绝情况下的代替作战过度的措施。 六步之后,太宰来到了楼梯前。将脚放在台阶上。而后向下走去。 当他走下三级台阶时,背后传来“咣”的一声清凉的金属音。 就好像是用鞋底踹了一脚金属板的声音。 在理解了那是什么声音的瞬间,太宰猛地回过头。 那屋顶上,已经没有任何人了。 太宰有一瞬间的惊愕,随即突然放缓唇角笑了起来。 “就知道耍帅。”太宰浮现出有些困扰却又安心的笑容。而后向无线电发出指令。“中也出击了。全员,准备战斗。” 中原中也向着天空飞翔。 操纵着重力,化为夜晚的猛禽。 暴风从下方猛烈叩击着中也。迎着这样的风,中也清爽地眯起眼睛。 ——是人类也好。不是人类也好。 单手按着头上的帽子,中也张开了嘴。 同时回忆起已经消亡的友人。 ——“就是能保护你。只是这样本机就满足了哦。” “汝,容许吾阴郁之污浊,勿复吾之觉醒。” 人类拥有灵魂。机械不存在灵魂。 如果是这样,那灵魂究竟是什么呢。友人最后的那句话。就算那不过是从没有灵魂的命令式里输出的话语,那又如何呢。 中也的周围,黑色粒子开始起舞。 黑色的外衣如同翅膀一般飞扬。能量在那里凝聚,将夜空割裂。 黑色的火焰显现,庞大的热量让周围的景色都扭曲了。 站在瓦斯贮藏罐屋顶上的太宰远远地眺望中也飞翔的姿态,眯起眼睛。 “汝,容许吾阴郁之污浊…”太宰以谁都无法听清的声音这么说道。“『污浊』——吗。” 在他视野前方,爆裂出黑色的光芒。 那是与魏尔伦完全打开门时的身姿——『兽性』形态十分相似的身影。 四周舞动的黑色雪片。全身刻印着的,宛如盘踞伤痕一般的红色印记。无视物理法则漂浮在空中,以野兽的目光睥睨着大地。 四周,由于伽马射线辐射造成的高热喷薄而出。烤焦了夜晚,扭曲了风景。 中也开始飞翔。 以音速划破夜空冲刺的中也,射到魔兽guivre的脸上。 巨大的咆哮声让大地为之颤抖。 只用一击就将『魔兽guivre』头部的近三分之一都吹飞了。破损部的重力球开始崩坏,喷出黑色火焰。 化身为重力的中也保持着贯穿的势头飞翔,而后在空中折返,随即再一次突进。贯穿了巨兽的胸膛。痛苦的咆哮声再度传来。巨兽的肉体炸裂,化为黑色粒子消失在空中。 “好厉害…”在贮藏罐的顶上眺望这一幕的太宰,愣愣地喃喃道。“竟然这么惊人的吗,荒霸吐。” 将要倒下的巨兽用力踩住地面,将垫在底下的供油站踩碎了。燃料储藏库被『魔兽 guivre』的热量引燃,发生爆炸。 大地被红色的火光舔舐。 这似乎对『魔兽guivre』产生了什么刺激。它全身喷出高热,憎恶的黑色火焰从伤口喷出,瞬间填埋在受损部,让损伤再生。 『荒霸吐中也』无所谓地凝视着那份憎恶,完全不受影响。 『魔兽guivre』张开嘴,生成暗黑的重力球。比迄今为止的都要巨大。甚至将巨兽的脸都覆盖起来那般巨大。重力球呼应着『魔兽guivre』释放的憎恨不断膨胀,伴随巨大的咆哮声呈带状射了出去。 憎恶、憎恶、憎恶、憎恶、憎恶。 暗黑波射出的前方,是漂浮在空中的中也。 中也的双手上生成了一对黑洞。那是拥有红色光轮的万有引力之王,重力的凝缩体。 但是,中也举起来的那个与魏尔伦曾经放出的东西不同。黑洞本身在超高速旋转。因为旋转,黑洞被撕裂成扁平状,变成了缠绕光轮的椭圆形黑球。中也将旋转的黑洞举过头顶,向迫近的暗黑带射了出去。 两股究极的力量在空中发生猛烈碰撞。 所谓重力,是构成这个世界最原始的力量。是与这片宇宙同时诞生的四大『力量始祖』的其中一个。这种力量的本质是时间与空间的扭曲本身,时间与空间的扭曲与质量的意义相同。换而言之重力就是这个世界本身。 同样根源的两股力量激烈碰撞。 强烈的冲击与波动将空气撕裂成球状。受到冲击的大地道路掀起波浪,被剥离向上升起而后破碎。 站在远处贮藏槽顶部的太宰抓着扶手忍耐冲击。 从用来保护脸而举起的手臂之间,小心翼翼地观察战场。 “抵消了……?” 两股力量在空中激烈碰撞而后消失,散出紫电以后回归虚无。 “哈哈哈,太好了。”太宰颤抖地笑道。“预测是正确的。魏尔伦展示的那个梦是真实的。” 通常,两个黑洞发生碰撞,会合成一个巨大的黑洞。那是通常宇宙中会发生的现象。然而中也放出的黑洞却在高速旋转,旋转方向上会生成光轮。这光轮被叫做『能层(ergosphere)』,就算它的内部被黑洞以超越光速的速度拉扯而塌陷,同时相对通常时空而言又是静止的,因为是具有这种矛盾的特异空间,因此就结果而言光轮内部便拥有了负能量。 这种负能量和『魔兽guivre』释放的能量相抵消,在空中发生了湮没现象。 也就是说,这是消灭无限重生的异能点生命体,『魔兽guivre』唯一的办法。 只有同为特异点生命体的荒霸吐能够吞噬魔兽,将其整个消灭。 魔兽发出憎恨的咆哮。 作为回应,『荒霸吐中也』也发出了雷鸣般的咆哮。 巨大的魔兽,与小巧的荒神——两匹兽的死斗开始了。 中也的拳头揍飞了『魔兽guivre』的下巴。与之回应而放出的巨兽前肢,缠绕着重力波涛直击中也。响起巨大爆炸一般的轰鸣将中也震飞。 利用重力制动而停在空中的中也,流着血露出凄绝的笑容。他再次飞翔。在两手中生成旋转的黑洞,用负能量将魔兽切碎。 他的每一击都像是神话世界的武具互相碰撞的威力。每次卷起的冲击都会令大地裂开,空气破裂,夜晚的云絮快速流动。 而所有的攻击,都结结实实地击碎了双方的肉体,削减他们的力量。 『能层』的光轮所拥有的的负能量切碎了『魔兽 guivre』的肉体,确实弱化了它的力量。然而另一方面由于『魔兽guivre』的攻击不是从人类肉体,而是从特异点本身这一无限力量源放出的,因此中也的肉体能够承受的攻击是有限的。 名为中也的容器无法承受荒神之力,全身开始出血。骨头发出悲鸣,右肩脱臼,全身刻上了无数伤痕。 两者都受了伤,造成了一定损伤。然而。 “……中也受的伤更深。” 太宰盯着这场死斗,用力咬紧牙齿说道。 在空中,拖拽着血红的尾巴,中也发出咆哮。是他体内的荒霸吐向屈辱发出吼叫。 『魔兽guivre』张开嘴。在那前方,这次产生了将近二十个黑球。黑球靠『魔兽guivre』的吐息急速成长,增大为迄今为止最大的黑洞。 每一个都比中也产生的回转黑洞要大得多。那样的有二十个。 “不妙。” 在太宰这么喃喃的同时,从黑洞中射出了带状光波。 能够毁灭万物的二十条绝望的光带。 光带群并不是平行的,而像是张开嘴一样呈放射状射出。一半光带剜起大地,另一半贯穿天空飞翔着。 在这圆锥状的杀伤范围中央的,是中也。 圆锥状的光带群逐渐闭合。是要将中也关起来的轨道。能够贯穿所有物质的破灭光带像是合上下巴一样杀到中也面前。没有地方可以逃。只是被它擦过也会立即死亡。 『荒霸吐中也』生成了回转黑洞,像是盾牌一样举在前方。 闭合的二十根黑炮同时集中射向中也。与『能层』的光轮发生碰撞,发出激烈的湮灭反应之光。 从湮灭反应溢出的能量余波,划出抛物线向后方流去,破坏了大地。道路、电线杆、下车之后丢弃的汽车都熔解蒸发了。郊外已如正午一般明亮。 『荒霸吐中也』忍耐着。忍耐着。举着盾牌忍耐着。然而『魔兽guivre』的黑洞炮却无 穷无尽。放射也没有衰弱的迹象。湮灭反应生成的热量本身炙烤着中也的肉体,造成烧伤。 中也吐出鲜血。黑洞炮光轮又进一步闭合。 就在这时——攻击光轮出现了混乱。 黑洞炮四散分离改变轨道,向地面倾注。 同时『魔兽guivre』的脸上绽开红莲的火花。 “第二班,射击!”太宰的声音从无线电里传来。“不要担心打中同一个地方!总之举起枪瞄准的人只要开枪就行!” 从建筑物,从输送车,从道路那里,无数的黑手党成员举起肩膀上架着的筒状武器,朝 『魔兽guivre』发射炮弹。 地对空·个人携带导弹。只需一击就能将航空飞机或是战车、敌方设施粉碎,是能够单人携带的武器之中拥有最强火力的武器。只要瞄准目标扣下扳机,被制导的火箭弹便会自动粉碎目标。其爆发力是手榴弹和射出榴弹无法比拟的。 这是黑手党与海外武器商走私交易得到的,以个人武器来说杀伤力过于巨大了。就算是战斗系的异能者,能够接下这一击的人也只有少数。 然而,待到爆炸烟雾消散,在那中间的『魔兽guivre』却毫发无损。 “没关系,这样就可以!”太宰通过无线电喊道。“继续把那家伙的注意力引到地面上!” 作为反击,『魔兽guivre』放出的黑洞炮横扫了地面。黑暗将大地撕裂,黑手党们没来得及发出悲鸣便化为了尘埃。 但黑手党们没有退缩。幸存者接二连三地填装好新的导弹,向魔兽发射。 能量化身的『魔兽guivre』没有人格。他的行为不过是自动地对敌意作出反应,实行反击的憎恶傀儡。因此,它没有应该最优先攻击哪一个对手,这种判断危险度的意识。所以,只要让攻击集中在靠人数取胜的地上的黑手党成员身上,中也就自由了。 中也一个人,浑身流着血,孤独地漂浮在空中。 肉体接近极限。不仅是承受『魔兽guivre』的攻击,从自身发散的强大重力,纤细的人体根本无法承受。撞伤,脱臼,肌肉断裂,以及骨折。等于是靠重力支撑着肉体,努力维持正常的形态。 那身影,比世上的任何人都要孤独。 他的眼睛动了动,将视线投向另一个孤独之人的身影——『魔兽guivre』。 中也向前倾倒。 维持着这个动作向前加速。飞翔,朝着『魔兽guivre』的胸口,像是被吸进去一般猛烈撞了上去。 胸口中弹。 贯穿外皮的重力防御,抵达内部的时间浊流。转眼间便杀到的暗黑激浪捕获了中也的肉体,想要将其撕碎。 荒霸吐发出咆哮。 两手像是怀抱一样,作出一个黑洞。 黑洞一边旋转一边吸收浊流逐渐变大,变成了巨大的光轮。 巨大的力量与力量一个接一个发生湮灭反应。中也周围刮起高热与真空与时间的暴风。 中也在将要消失的微弱意识之中,看着这一切。打开“门”之后,肉体的主导权就全部交给荒霸吐了。他自己只能看着这场战斗。然而那样的意识,在超越人类智慧的神与魔的激烈冲撞中,也不过是闪着快要消逝一般的微弱光芒。 黑色的空间发出喊叫。 那听起来,像是谁的哭喊声。 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孤独的某人的声音。 那声音被憎恶的黑色激流笼罩着、几近消散。然而在荒霸吐的光轮逐渐将能量吸收殆尽的途中,终于传到了中也的耳中。 让这一切结束吧,那个声音这么说道。 这个魔兽是我感情的代言者。明明不应该降生,但为何会产生呢。怀抱着没有答案的问题,憎恶着自己的生存,只能用暗杀这一手段获得自己生存的实感,这样悲哀的灵魂。 让这一切结束吧,弟弟啊。就用你的双手。 结束这个无法像你那样信任世界、信任人类的寂寞灵魂。 我明白的。中也在将要熄灭的意识之中,这么回答道。 你无法忍受孤独。所以才来到了日本。但这并不是坏事。只是骰子偶然出现了一个坏的数字而已。只是你的骰子偶然出现了孤独的“一”,而我出现了不同的数字。受同伴恩惠的数字。只是这样而已。立场相反也完全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而且你所拥有的也不只是憎恨。其实你是不想憎恨的。所以才让我看了那份记忆。告诉我消灭『魔兽guivre』的方法。是这样吧,魏尔伦?暗黑激流卷起黑暗风暴的彼方,好像有星辰一般眨着眼睛的谁的光芒流过。 中也的“门”进一步打开。 旋转黑洞球愈加扩大。光轮如今已经巨大得几乎胜过整个空间。 从中也的背后浮现出左右各一只,黑色的重力控制棍。 那是荒霸吐拥有的野兽的尾巴。熊熊燃烧的黑色神兽的具象体。 然而那就像是从中也背后生出的一对翅膀一样。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背着翅膀的中也喊叫道,将两手向上举起。以此为信号,旋转黑洞一下子变得巨大。光轮像是超新星一般闪耀,将巨兽的身体从内侧一分为二。 比巨兽还要更加巨大,被压得扁平的旋转黑洞,和围绕其一周的闪耀光轮。 这些照亮了夜晚的横滨,在人们眼中刻下深深烙印。 “那就是荒霸吐……中也真正的姿态吗。” 在地上抬头的太宰恍惚地喃喃道。 高举的双臂。其上方,是照耀地面的水平光轮。 在背后燃烧的黑色羽翼。中也闭着眼睛的脸。 荒神的化身。漆黑的神兽。 那光轮将魔兽击溃,吸收了进去。这过程就像是正向的无限大与负向的无限大相互抵消一样。 巨大的身体开始崩坏,它的肉体化为雪花一般的粒子,像是温柔地飘舞的粉末一般向光轮中心流了过去。 由于超重力领域的时间流动会变慢,因此从外面看来那样的崩坏十分轻缓,甚至十分优雅。 如今巨兽不再咆哮。 只是张着嘴,像是接受自己的宿命一般沉默着,只是一直站在那里。 从身体里产生的光轮吞噬了巨兽的前胸和腰,吞噬了手臂和腿,最后连头也吞噬了。 那里甚至没有声音。 只是静谧地消亡。是与月光相配,十分宁静的夜晚的死亡。 最终光轮的寿命也用尽了。 旋转黑洞一边释放着红外线一边崩坏。变得越小热量越高,最后黑洞本身变成了聚集着红外线的巨大光球。蒸发过程之中放出电磁波。 那成为第二个太阳照亮了夜晚,最终安静轻柔地消失了。 空中的中也在无力漂浮几秒之后,失去了背后的黑翼缓缓落下。 太宰接住了那个身体。 从太宰接触的地方开始,异能无效化发动。支撑特异点能量的自我矛盾型异能逐渐后退,特异点的释放量降低。最终收束,“门”完全闭合。中也全身的红色印记褪去。 最后重力场也消失了,完全恢复了寂静。 “辛苦了,中也。”太宰对抱着的中也淡淡地笑道。“我忘记带钢笔了,这次就不往你的脸上涂鸦了吧。” 第七卷 storm bringer 尾声 就这样,事件平息了。 虽然是出现了大量死者的重大事件,却几乎没有留在人们的记忆里。这就像是偶尔会发生的飓风或者停电一样。虽然损害性巨大,但究竟为什么会发生,能够知晓其本质的人类几乎不存在。 当然,这是欧洲政府刻意造成的结果。 报纸上报道称,在横滨郊外产生的巨大破坏是非法组织港口黑手党和其敌对组织的大规模抗争。由于枪械与投掷弹,以及数量多到可怕的炸弹飞来飞去才改变了地形。仅此而已。 虽说如此,出现了那样大规模的破坏,理所当然的,异能犯罪的专家出动了。军警的异能犯罪对策课。港口黑手党那种非法组织的天敌。 然而,在事件过后半个月左右,军警发起的搜查戛然而止。像是突然断气了一样。明明是一个能够让港口黑手党得到彻底净化的机会,因此让所有相关者都百思不得其解。港口黑手党虽然强大,但其影响力也没有大到能够让身为国内最强的恶性犯罪搜查机关的军警闭嘴。港口黑手党究竟使用了怎样的魔法呢。 港口黑手党没有使用任何魔法。根本不必使用。因为英国和法国的公安机关借由外交部干预了法务部的决议。随后用扫帚和畚斗迅速将事件本身都清扫得一干二净。毕竟那可是世界最强一角的两个国家生产的机密武器发生激烈碰撞,而后同归于尽的事件。他们就连其中的一个碎片都不想让日本政府看见。 由于欧洲列强参与灭火,结果对港口黑手党构成员的问罪也只有很小的一部分,就连那部分也不过是靠罚金和缓刑的轻罪就能了结的程度。 最后港口黑手党成员被问罪的也只有很小一部分,况且就连那些人也只是靠罚金和缓刑之类的轻罪就能了结的程度。 就这样,席卷港口黑手党的风暴,『暗杀王事件』平息了。 * * * 事件结束两个月后。 『羊』原成员,白濑抚一郎在码头一脸烦躁地盯着手表。 这里是横滨的客船港口。旅客们拿着大型的行李在栈桥上来来往往。白濑就站在客船入口舷梯的前面,不时瞪着瑞士制手表,又将目光投向港口的入口处。 白濑在等人。 终于,码头的对面开来了一辆大型的摩托车。 绯红色的摩托车穿过车辆通行带,一边避开路人一边向他驶近,在栈桥的一头停了下来。 随后驾驶员下了车,朝白濑的方向走来。 “哟,久等了。” 是中也。 “太慢了中也!”白濑怒吼道。“就要到你救命恩人的出航时间了啊!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稍微有点事。” 中也从摩托车的置物箱里拿出帽子,边走边用指尖支撑着帽檐轱辘轱辘地纵向转动着。 “你很中意这顶帽子吗?是那家伙的吧。” “是啊,”中也转了一会儿帽子以后,轻轻地将帽子戴在头上。“虽然用哥哥用剩的东西让人不爽,不过这帽子自带便利的机能呢。出航是什么时候?” “五分钟之后啦。”白濑又看了一眼手表。“中也你身上都是线香的味道。又去扫墓了吗?所以才迟到了啊……真是的,真重情义呢。你让自己背负太多东西了啦中也。这样不会累吗?” “是你自己背负的东西太少了啊,白濑。”中也走到白濑身边站住了。 “才不是重情义。只是为了那辆摩托车去道个谢而已。” 中也用下巴指了指自己刚刚驾驶的摩托车。流线型的摩托车冰冷地沉默着。 “哼。不过也行啦。” 白濑没什么兴致地回应道,将手插在衣袋里。 短暂的沉默。 中也抬头看了眼客船。那是一艘雪白的,巨大的,老旧却结实的客船。 “没想到你会去伦敦啊。”因过于刺目而眯眼仰视了客船之后,中也这么说道。 “不甘心吗?果然未来的王者必须要在更大的地方占据领地呢!”白濑自豪地笑着。 “通过这次事件我明白了。死掉的机械人偶刑警先生也好,暗杀王也好,都是十分不得了的家伙。这世界果然很宽广啊!我要用从研究所偷出来的宝物作为本钱,在伦敦干出一番事业!终有一天我会变成比港口黑手党还要大的组织的王者归来。到时候要我雇你做事也不是不行哦,中也。” 中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我很期待啊。” 正当这时,出航的汽笛鸣响了。催促乘客登船的女性声音也开始播放。 “时间到了。” 白濑拿起脚边的行李包,转身朝向舷梯。 中也叫住了正准备迈出步子的白濑。“小心点啊白濑。在伦敦就算你快要死了,我也没法过来救你啊。” “哈哈哈,你才要小心点啊中也。在横滨就算你快死了,我也已经没法过来救你了呐。” “好的好的。”中也略带困扰地微笑道。 “咦?你没真的听进去吧。不过九年前我可是在桥下,这之前又在地下研究所救了你两命啊。你难道忘记了吗?” “与之相对,你不也有一次刺伤了我想要杀掉我吗。” “那正负抵消结果还是正一次啦。” 中也笑了起来。白濑也笑了。 白濑走到舷梯前面。继而握住拳头面向中也伸了出来。 中也也握住拳头伸了出去,拳头的前方轻轻碰了碰。而后上下交错碰了一次拳,又反方向碰了一次。再碰了一次手肘,最后用拳头锤了锤自己的胸口。 这是曾经在『羊』的同伴之间才会使用的打招呼手势。 “再见。” 白濑和中也互相背对背地迈开步子。 两个人都没有回头。 中也从栈桥走了回来,正要坐上摩托车时,一辆黑色的汽车缓缓地接近了他。后座的窗户慢慢摇下,坐在里面的人影叫了一声“中也”。 是太宰。 那是相当罕见的衣着。他穿着黑色的西装,整齐地打好了领带。是接待宾客时的正装。 “五分钟之后要工作了哦。” 在豪华客船的舷梯之下,太宰和中也站在那里。 那是一艘斥巨资打造的豪华客轮。无论大小还是材料都是先前白濑乘坐的旅船无法匹及的。外表是毫无污点的雪白涂料,内部的五层客室都用上了与最高级宾馆相称的装饰,无论客人走到哪里都有业务娴熟的乘务员跟随。航海能力也很有保障,就算用比一般船速快几倍的速度航行,船舱内的晃动程度也不到普通客船的十分之一。 此船名为『波斯威廉号』。 是只有身居高位的政府要员才被允许乘坐的政府专用客船。 舷梯降下,在中也他们的注视下,使节团走了下来。 首先是身穿黑色西装的警卫队员。高度警惕地注意着四面八方。全员腰间的衣服都能看到鼓起,显示他们带着手枪。 那之后,出现了像是佣人模样的胡须男人们。灰色瞳眸的男人们看起来老练又有才能,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衣服都是最高档的制品。 手持着镶钿的金色手杖的男人用手杖前端粗暴地推开想要扶他下船的乘务员。动作粗鲁地仿佛在赶走路上的野狗。 “英国高贵的恶鬼罗刹们走出来了。”太宰用只有身旁的中也才能听见的音量小声说道。 那是对本次事件进行事后调查而来的,英国政府的高官们。 多重国家机密交叉相叠而发生的『暗杀王事件』。为了调查并向祖国报告这起不能仅仅停留在刑事事件的重大事件,调查团被派遣到日本。而港口黑手党作为事件当事人,也出面参与了调查团的迎接与协助调查。 非法组织港口黑手党能够出面欢迎英国政府的调查团。 虽然听起来是十分奇妙的事态,暗中却潜藏着相应的合理性与首领的打算。 首先,能够全面把握本次事件的并非日本外务省也不是军警,而是港口黑手党。毕竟从最初开始,欧洲政府就对日本政府彻底隐瞒了这一事件。而对港口黑手党而言,也有必须警戒身为大国的英国政府动向的理由。 那便是,他们怀疑为了隐瞒由国家机密引发的事件『暗杀王事件』,英国会将港口黑手党的相关者从根源上铲除。 当然,港口黑手党没有向外透露事件真相或秘密的意思。但不知道英国对犯罪组织的说辞会相信到什么地步。所以才派遣了太宰过来迎接。如果对方打算铲除相关者,那太宰必须通过交涉阻止。若交涉以失败告终,那么在对方铲除黑手党之前必须铲除掉调查团。因此才让中也随同前往。 根据对方的态度,很可能会演变为波及整个港口黑手党的巨大国家间抗争。 “那么,开始愉快的互相欺骗时间吧。” 太宰乐在其中地说着,向调查团走了过去。 警备员对靠近的人影立即做出反应,将手伸向配有手枪的腰间。 “劳烦你们远道而来,来自伟大大英帝国的各位大人。”太宰流利地用一反常态的殷勤语调行了一个礼。“一看各位就是调查团的人。那么事不宜迟,请问代表人是哪一位?” “代表人?”被太宰搭话的警备员男人反而用像是疑惑的表情歪了歪头。“我们是调查团的技术顾问班,代表人的话我想应该就是沃斯通克拉夫特博士了……” 沃斯通克拉夫特博士?中也歪了歪头。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啊啊,”太宰好像立即就想到是谁了。“这名字略有耳闻。是设计了搜查官亚当·弗兰肯斯坦的异能技师吧?唔……你就是沃斯通克拉夫特博士吗?” 太宰顺着警备员的视线,对调查团里最威严最年长的男人问道。 乱蓬蓬的白色胡子。向后推移的发际线。胸前别着两枚用以表彰在军事科学部门作出功绩的勋章。 这位老人听见太宰的问话,发出“嗬嗬嗬”的明朗笑声。 “不,老夫可不是沃斯通克拉夫特博士。不过是个跟班而已。博士的话你看,现在正打算从船上走下来。” 顺着老人的视线,太宰和中也抬头望向舷梯。 在梯子的顶端,特大的行李箱在没有人的支撑下立在那里——不对。 “来了,你们好,我是沃斯通克拉夫特博士。……哦哦,这就是那个国家吗。比地图上看起来要大一点呢” 出现在行李箱阴影之中的小小身影,那无论怎么看都… “……几岁啊,那家伙?” 是一位少女。 金发白衣。虽说行李箱确实很大,但她的身高却矮小得被行李箱刚好挡住。少女戴着遮住半张脸的巨大圆框眼镜。 而在她的胸前,挂着二十个以上用以表彰在军事科学部门作出功绩者的勋章。 “喂喂……”中也的面部抽动了一下。 “这还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呢。”太宰愉悦地笑了起来。 少女抱着巨大的行李——不如说,是紧紧拽住向下拖动的行李,艰难地走下舷梯。 “嘿咻,我是,嘿咻,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古德温·雪莱,嘿咻,博士,嘿咻。” 少女每下一节台阶,就紧紧抓住沉重的行李这么说道。“拥有天才头脑的少女,虽然人们都这么说,嘿咻,但会说这种话的都是些没有看透本质的人,嘿咻。我的功绩都是,靠无论怎样的设计都能让其实现的异能得来的。嘿咻,以及因为我是天才。” “喂,她那样搬行李,你们不去帮忙真的好吗?”中也忍不住向身旁的胡子老人询问道。 “吼吼吼,因为博士是不会让别人碰自己行李的性格啊。”老人爽朗地笑了。 “就算对方是女王陛下也不能拿她行李。有人拿了的话就会不停哭叫呢。就像年龄减了十岁的小孩子那样。” “她要是减那么多岁,就该回妈妈肚子里了吧……?”中也一脸不耐地说道。 “而且,别看博士那样,她可是相当期待这次的旅行呐。那个箱子里装满了她中意的旅行必须品。是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帮忙拿的啊。” “叽!希望不要散布谣言说得我好像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一样。我的身高虽然不高,但已经很接近一个成熟的大人了。……嘿咻。”雪莱博士终于走下了最后一节舷梯,她擦了擦汗,然后用手整理了一下衣服。“呼。重新说句贵安,日本的各位。那么……你就是中也君吧?之前照顾了亚当的那个。” 亚当,听见这个名字,中也露出了有些苦涩的神情。 随即回应道“是啊。”“受照顾的应该是我们。” 少女将巨大的眼镜推回面部中央,直直地盯着中也。 “那家伙救了我以后死了。……博士,亚当是你的最高杰作吧?弄坏了真是抱歉啊。” “唔姆。” 雪莱博士绕到中也的右边观察了一会儿,又绕到他左边观察了一会儿,之后从正面近距离盯着他看。仿佛在观察一个很有意思的研究对象一样。 “就像你说的那样,亚当是我的最高杰作。”少女架着手臂说道。“比起派遣到这种无聊岛国做调查,我更希望他能一直待在研究所继续做升级的研究。” 中也沉默地听着。从神情看来他并没有看着如今存在于眼前的事物。中也看见的是过去的光景。 雪莱博士用酷似童声的声音咳嗽了一下后继续道。“亚当特别杰出的一点就是,他搭载 了能够自我思考、判断的智慧。也就是说,亚当是靠自我思考,通过自我判断才决定牺牲的。” 雪莱博士微笑着。 “一定是因为你有这样的价值吧。我相信亚当。虽然很感谢你有道歉的心意,不过没必要那么放在心上哦。” 中也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无法组织语言。似是忘记了回家道路的孩童般,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 太宰看见这样的中也,露出似乎拿他没办法的笑容。 “最重要的是,在那种无聊的搜查里使用亚当,我从一开始就很不满。”雪莱博士架着手臂愤愤道。“政府总是这样。把机械搜查官派遣过去,用完之后就和机密情报一起毁掉。明明通过单独作战和不同文化社会互相交流,可以取得最棒的试验数据啊!难不成为了人命就可以蔑视科学了吗!” 在中也和太宰惊讶不已的时候,雪莱博士对部下命令道“把那个拿来”,让他们拿了一个有手臂长的黑色筒状物体过来。 “因此,本性恶劣的我早就在他体内设置了可分离的子程序和非易失性记忆体。这是瞒 着政府做的。”说着她从部下手中接过黑色筒状物体,拿出了里面的东西。“就在这里。” 手臂长的筒状物体里面装的,是真正的手臂。 是从『魔兽guivre』体内逃脱时,中也投掷到外面随后刺入地面的,亚当的右手臂。 “这是……”中也的脸上浮现出问号。“事件之后搜索了现场,最终也没能找到这只手臂。为什么会在这里?” “话说回来,不如说这么做才是应该的吧?” 雪莱博士将手指放在巨大的行李箱上。生物信号通过认证,自动锁解除。 从里面出现的人影接过了那只手臂。一边将它装回去一边说道。 “想听仿生机器人笑话吗,中也大人?” 中也呆愣地一直站在原地。维持着因惊讶而张大嘴的模样。 最后他慢慢地吸了一口气。深深的,非常深的一口气。而后,像是突然爆发一样改变了表情。 “……哈哈!” 这么笑了。 * * * 在以雪莱博士为首的技术顾问班抵达当地的三天后,作为本队的欧洲合同调查团进入了日本。随即对本次事件相关进行了细致的调查。 特别是对郊外林地的战场遗址进行了最为精细的调查。毕竟在那里发生了『魔兽guivre』暴走事件——这是在设计特异点兵器时完全未曾预料的——甚至还与那种怪物进行了一场物理战斗。此外,那个地方还发生了史无前例的两个特异点兵器相互冲撞并相互抵消的事件。他们进行了细致入微的调查,最终得到了包括听证询问和录像调查的珍贵记录。 港口黑手党自始至终都在协助他们。为他们安排住宿设施,还提供了外出移动时必要的车辆与司机。如果调查需要器材也会帮忙安排。并且严格命令部下全力配合听证询问。 调查团也想将手伸向n所在的地下研究设施。然而日本政府那边最终还是拒绝了此事。毕竟那里堆满了异能研究的机密文件。调查被引入了政治,在大使馆的大人物们密谈之后,最终达成协议,只需日方提出详细的报告书便可。 长达一个月的大规模调查结束,联合调查团得出了结论。 魏尔伦已经死了。变成了异能点生命体用尽破坏之力后,将内部能量全部消费殆尽而毁灭了。最终就连一片指甲都没留下来。 特异点武器『壳』竟然对特异点生命体不起作用,这点也让调查团非常惊讶。这份记录会进一步推进欧洲的武器研究吧,调查团如此总结道。他们为远比想象之中还要多的收获而欣喜,对港口黑手党全面协助表示感激,而后离开了。 身为首领的森鸥外在港口目送调查团离开后,缓缓松出一口气。 “真是,这次累惨了啊。”看着越来越小的政府客船,森揉着自己的肩膀说道。 “虽然在军队的时候已经习惯对应文官了……现在却只想喝一杯热腾腾的煎茶啊。” “哦呀,首领殿曾经在军队待过吗?” 身着茜色和服的女性站在森的身旁。是红叶。 “我没有提过吗?”森轻轻地笑着望向红叶。“然后呢?地下防空室的情况怎么样?” “没有任何人进去,也没有任何人出来。”红叶眯起眼睛说道。“光荣伟大的调查团大人物们都没有注意到。” 这么说着,红叶露出冰冷的笑容。是比佩戴的长刀还要冰冷的,冷血动物般的笑容。 “魏尔伦还活在那里的事并没有暴露。” * * * 时间回溯。 『魔兽guivre』于林地显现,亚当自爆,中也打开“门”破坏了魔兽,在那之后—— 在那四分三十秒之后。 场所是崩坏的高速公路高架遗迹。破损的基础材料和混凝土、钢筋和铁骨、圆筒状框架散落一地,死尸一般堆积着。 在那上面,魏尔伦正在毁灭的途中。 连弯曲指尖都做不到。他的呼吸很浅,视线昏暗朦胧得就连繁星也看不见了。魏尔伦不过是封印文字式,由于它的本体特异点生命体毁灭,维持生命的能量枯竭因此心脏会逐渐停止跳动。 魏尔伦的思绪也如呼吸那般微弱、缓慢。即便正在被死亡的虚穴吞噬,他的内心也毫无波澜,毫无所求。 这就是死亡吗,魏尔伦在意识中断的边缘这么想到。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大不了。没有因痛苦而呻吟,没有因后悔而叫喊,也没有因恐惧而惊慌失措。而是十分平和,非常空虚。况且他的一生也并不是事到如今才值得惋惜。毕竟从一开始就是不应该降生的生命。他的生存方式也同样没什么可以惋惜的。 只是,在不停地给各种各样的人类增添麻烦罢了。法国政府、暗杀的目标、港口黑手党、弟弟。尽管那样他最终也什么都没能得到。只有那些事迹作为生命痕迹所留下的污点,稍稍有些可惜。 不过算了。像这样,我很快就要死了所以原谅我吧。 指尖变得冰冷,最终就连寒冷也感觉不到。心跳逐渐变得微弱,在一次轻度痉挛之后。 心脏。 停止了跳动。 ——过了几十秒的时间。 魏尔伦意识到自己还在呼吸。 视线的一端,看见了什么红色的东西。于是他将目光转向那里。 深红的立方体贯穿了前胸,像是围住心脏一般出现在那里。让心脏继续跳动。 这到底是什么?魏尔伦有些混乱。并不是他不知道立方体究竟是什么。之所以混乱,是因为他对那东西太过熟悉了。 为什么这个会在这里? “还是第一次看见你这么狼狈的样子呢。” 令人怀念的声音响起。 魏尔伦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而当那人出现在视野内后,他又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喂喂,”魏尔伦用低语般的音量说道。“没这种事吧。你不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确实,”那人点了点头。“不过,在不可能出现的地方、不可能出现的时间出现,这才是所谓的间谍吧?” 那是阿尔蒂尔·兰波。 起毛的防寒外衣,脖子上是厚实的围巾。头上戴着兔毛的耳罩。长长的黑色头发,与阴郁的眼睛。 既是把魏尔伦从研究所救出来的人,也是他的搭档。同时是魏尔伦背叛的对象。 由深红色的立方体制造的亚空间,是兰波异能发动的象征。其内部的一切物质都能按兰波的意志自由操纵。 “保罗。你在谍报的世界中究竟学到了些什么?”兰波像是有些呆愣地说道。 “不舍弃自己的感情就无法达成任务,我都教导过你那么多遍了。什么是任务,什么是感情呢。究竟是想要倾泻对人类的憎恶,还是想要得到弟弟呢。你没有明确哪一个是任务就横冲直撞,结果就是现在这样。明明只要不告诉弟弟如何阻止『魔兽guivre』,就能把你憎恶的人类全部杀死了。” “啊啊……是吗,你是兰波样子的幻觉吗。”魏尔伦自嘲一般说道。“是临死之际才能看见的幻象,昭示我罪恶感的死神。不然一年前就死去的兰波,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既不是幻觉也不是死神。我是幽灵。”兰波摇了摇头。“我在这个国家,一直等着你。” 魏尔伦沉默地盯着对方。似是想要看穿存在于那里的东西的真实身份。 “不对,不可能是幽灵。”最终魏尔伦摇了摇头。“不是因为这不符合科学。如果你不是幻觉而是幽灵的话,是不可能像这样救我的。应该想要诅咒我杀掉我才对。” “为什么?” “因为我曾经背叛了你,想要杀掉你。”冷冰冰的声音响彻夜空。兰波没有回应这句话,只是用平静的目光回望倒在地上的魏尔伦。 “你这是什么眼神。再愤怒一点,再仇恨一点,来揍我踹我,绞住我的脖子啊兰波!” 魏尔伦倒在地上叫喊道。“我可是对着你的后背开了枪!因此才会引发那场爆炸,让你被卷入还失去了记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就死在这种异国边境啊!如果你真的是幽灵,你会变成这样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对我的怨恨,是这样吧,兰波!” “恰恰相反,”兰波摇了摇头。“我在这里等你……是想要向你道歉。” “道歉?对什么道歉?”魏尔伦不明所以地皱起了眉头。 “我想要帮助你。并且以为自己帮助了你。”兰波蹲了下来,将手抚上魏尔伦的前胸。 “然而我给予你的,不过是个自以为是的男人施舍的同情而已……只是道歉也无法得到原谅。我一直在思考能够给你些什么。而后在死亡之际,答案出现了。就是这个。” 在兰波的手掌下,空间立方体逐渐变大。最初只有魏尔伦心脏大小的立方体,扩大为了足以吞噬他身体那般,巨大得能够吞没魏尔伦和兰波。那是兰波的异能亚空间。在那里兰波能让所有一切变为可能。除了让死者复生。 但似乎出现了例外。 魏尔伦注意到自己的手指突然动了一下。手指弯曲了。这不是错觉。眼睛也能动了。浑浊的视线逐渐变得鲜亮起来。 “这是……” 魏尔伦活动手臂。扭动身体支撑起上半身。他看着自己的手掌,看着手背,将手握拳,又再次打开。血液温暖手指的触感传来。 发生了什么,想要如此询问而望向身旁的兰波。 兰波已经不在了。 他倒在那里。 就在魏尔伦身旁。 “怎么会这样,”魏尔伦惊讶地说道。“对了,是你……对自己用了你的异能吗?” “一生只能使用一次的方法”兰波虚弱地笑道。“不过,好在一切顺利。” 『能够让人类异能化的能力』那便是阿尔蒂尔·兰波的异能。 能够将死去的人类变成异能生命体,在深红的亚空间内部自在使役。被异能化的人类还持有生前的身体性能和记忆,就连异能也可以使用。是异端中的异端,与就算在欧洲也属最为精锐的异能间谍相称的能力。 兰波把这份异能用在了自己身上。 “你用不着在意。我已经死了”兰波虚弱地说道。“这里存在的只有情报。但只是这样,我也感觉十分释然。因为能够为你留下这个。” 兰波的身体开始泛起红色光芒。那光芒闪烁的方式,魏尔伦十分眼熟。 是赤方偏移。 “等等,”领悟到发生了什么,魏尔伦向倒在地上的兰波伸出手。 “等等兰波。不要消失。” “因为那生日礼物,你看来不是很喜欢呢。”兰波露出有些抱歉的笑容。 “就把这个当做是代替的生日礼物吧。——生日快乐。很高兴你能降生在这世上。” 随后立方体亚空间开始急剧收缩,吸收进魏尔伦的心脏后消失了。之后剩下的只有瓦砾和魏尔伦,以及清凉的夜风。 魏尔伦愣愣地走了两三步,环视了一周,继而跌坐在瓦砾之上。 “哈……哈哈哈。” 他低下头,干涩的笑声漏了出来。 “我说兰波,你就为了做这种事,在这里等了我一年吗?就为了这种事……” 魏尔伦明白了。兰波究竟做了什么。 兰波为了拯救自己,将自身变成了自我矛盾型特异点。 让自身异能化了的兰波又对自身这个因此产生的异能生命体使用了自己的异能。随后新产生的自己也适用自己的异能。通过这种无限重复的行为,生成了自我矛盾型特异点。然后将这一特异点给了魏尔伦,用以代替『魔兽guivre』。 魏尔伦想要起身,然而手臂用不出力气,又跪倒在瓦砾上。 他的力量很弱。恐怕是因为和普通的无限发散自我矛盾型特异点所拥有的能量不同,兰波创造的特异点不具备源源不断的力量吧。他已经无法像之前那样使用取之不尽的重力异能了。 然而对此,魏尔伦却并没有觉得特别惋惜。 因为最让他觉得惋惜的东西,就在刚才已经失去了。 “为什么啊兰波。”魏尔伦仰天叹息道。“为何你在最后笑得出来?我可是背叛了你。 还因为这个造成了你的死亡。” 他其实知道答案。只是不愿意理解。 兰波。将自己从牧神那里拯救出来,给予他生存自由的男人。 兰波。训练了自己,将他培养成间谍,共同渡过各种危险任务的男人。 兰波。害羞着,给了自己帽子作为生日礼物的男人。 “为什么你能笑得出来?”魏尔伦用颤抖的声音说道。“让自己异能化,这样一来你就 不再是人类。不过是持有记忆和人格的表层情报而已。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可你为什么还 要等我?为了甚至都不知道会不会来的我,为什么要做到这样……” 魏尔伦终于意识到了。 为什么在那时,会告诉中也打倒『魔兽guivre』的方法。 他憎恶人类。就算所有人全都死去也可以,他是如此认为的。然而他却给予了他们消灭 『魔兽guivre』的线索,是因为他其实并不觉得全员无差地全都死去也可以。 只有一个人例外。 是足够用来肯定人类的一个人。 “对不起,兰波。”魏尔伦紧紧咬牙,似是低语般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没有回应你的友情对不起。你给我生日礼物的时候,没有道谢对不起。对于你已经不在了这件事……现在我终于感到无比悲痛。” 仰天长叹,闭着眼睛,用颤抖的声音如此说道,而后魏尔伦静止在那里。 一直,一直过了很长的时间,都驻留在那里,仰望着那片夜空。 * * * 横滨。 港口黑手党。 和白昼同样多的夜晚到来。而和夜空中的繁星同样多的,港口黑手党的眼睛在横滨闪着光芒。 『暗杀王事件』对港口黑手党造成的伤口并不浅。武器和成员,以及宝贵的攻击系异能者都失去了好几个。甚至引起了当局的注意。因此在目前只能尽量缩小并巩固身体,偃旗息鼓,储存实力。 但这么做是有价值的。在这之后不久,那场『龙头抗争』便发生了。横滨黑社会历史上最糟糕的八十八天。将所有组织卷入的汹涌而来的血之风暴。避开表面的纷争,让活动规模仅限于有坚实基础之事上,港口黑手党在龙头抗争初期受到的损伤以最小限度渡过了难关。并且抗争终结后,在成为一片焦土的里社会之中,急剧扩张了势力。宛若山林火灾之后,因日光不再被遮挡而一个劲儿地向上生长的树苗一般。 而后度过了龙头抗争的终结,黑手党成长着,同时也发生着变化。经过『双黑』的兴起、太宰的干部晋升、『嗤笑的柠檬事件』、『mimic事件』和随之而来的太宰脱离黑手党事件、以及其他种种事件的六年后,一拥而入地进入到与横滨的异能者组织·武装侦探社的冲突之中。 不管是什么事物,时间都会平等地降临。 魏尔伦没有死亡。他用从兰波那里得来的生命维持着身体,被幽闭在港口黑手党的地下防空洞里。这也是魏尔伦所希望的。外面的世界已经没有魏尔伦的生存场所了。重力异能也失去了大半,如此一来能够逃过欧洲长臂管辖的地方,就只有位于地下深处的隐秘之家了。并且他对外界也没有兴趣。既没有想要杀死的人类,也没有想要见面的人类。除了兰波。 而兰波已经不在了。 在最初的时间里他在地下一直坐着,只靠看书与写诗消磨时间。在他对此感到厌倦之后,开始和兰波做同样的事情。培育后生。 他在地下训练场,将自己的暗杀技术和知识灌输给黑手党的精锐。银、泉镜花、还有其他很多人。受他熏陶后的黑手党杀手,都在极短的时间内成为了一流的暗杀者。 魏尔伦从不向任何人袒露内心。弟子也好,首领也好,究竟为何会持续希望这样不自由的地下生活,对此他绝对不会详细地向他人表明。 在培养弟子以外的时间,他只是坐在藤椅上等待着什么。他没有告诉任何人究竟是在等待什么。当他人执拗地询问究竟是在等待什么的时候,他只回答“等待风暴”。这风暴究竟指代什么,没有任何人知道。 六年后的现在,魏尔伦成为了黑手党不可或缺的中枢人物,甚至晋升为五大干部之一。 他现在也依旧,在地下安静地坐在藤椅上,静静地等候着风暴。 白濑去到了伦敦。在那里度过了几年贫困的生活之后,由于一个意外而成立了异能组织『迷途之羊』,成为了组织头领。虽然因为英国异能社会过于残酷而时常喊着“想要回横滨”,但命运似乎目前还不打算放他离开欧洲之地。 钢琴家、信天翁、医生、冷血、宣传官五个人,被埋葬在山脚下的整洁墓地里。时至今日墓前的献花都从未断过。 即便如此,他们也不过只是与港口黑手党这一装点着死亡与暴力的非法机关有关的,长长的牺牲者名单上的一行而已。最终被数目庞大的名字与历史尘埃掩埋,逐渐被人忘却。 亚当在那之后也精力充沛地参与疑难事件的搜查,并创下了几项功绩。 六年后的今日,“成立一个只有机械的刑警机关”的梦想也仍然没有实现——因为每个相关者都异口同声地表示“感觉这样做会很不妙”——然而,因为他的功绩受到好评,第二号人形自律高速计算机,女性型人工智能夏娃·弗兰肯斯坦被制造了出来。 因夏娃刚烈的性格,亚当一边当着妻管严,两个人今天也共同追踪着事件。 而中也—— * * * 中也骑着摩托车,在低矮的建筑物之间穿梭。 这里是西边,山背阴处的街道。低矮的木制建筑物整齐排列。是一条与港口黑手党的血腥味完全无缘的街道。人们慢慢地在街道上交错通行。夹杂着建筑物的某个遥远的地方,升腾起显示温泉的白色热气。 中也的摩托车在柏油路上奔跑,来到一辆黑色车辆的旁边停了下来。 黑色车辆的窗户降下,坐在里面的人对他说道。 “您辛苦了,中也先生。”车内两人的其中一个,坐在驾驶座的女性说道。有着蜂蜜色头发的女性黑手党成员。“目前,目标没有任何动作。” “是吗。” 中也看向车辆监视的方向。那是一座默默伫立在街道之中的木制小楼房。 绝对不是什么显眼的房屋。宽阔又安静,门外贴着写有“诊疗所”的古旧招牌。看起来并没有患者出入。 “中也先生,”坐在车内的另一个黑手党成员出声道。是有着黑色头发,穿着黑色外套眼神锐利的男人。“听首领说这是绝密的监视任务。目标是如此危险的对象吗。” “你这不是明白得很嘛。”中也跨在摩托车上说道。“绝密。” 目光锐利的男人闭上眼睛行了一礼。“属下多言了。” “这里就由我接手。你们可以回去了。”中也说道。“来那么远的地方,辛苦了啊。” “不胜惶恐。”黑外套的男人面无表情地低下头。“走了,樋口。” “好、好的。” 被命令的女性黑手党慌慌张张地发动了汽车,随后消失在街道的对面。 中也沉默地继续眺望着作为监视目标的房屋。 『暗杀王事件』之后,中也在组织内的评价暴涨。毕竟只身一个人就打败了那有可能将整个黑手党都歼灭的『魔兽 guivre』。中也的名字在组织内无人不晓,大批部下都追随着他。 然而无论面对哪一个部下,亦或是能推心置腹的同僚,中也都从来没有聊过有关自己过去和真正身份的话题。 太宰说得是对的。一旦中也体内刻下的指示式记录被初始化之后,用以判定中也是否是人类的方法就不复存在了。人造异能生命体是通过将原生细胞移植到异能点生命体里——中也的情况就是荒霸吐——制造而来的。因此肉体与人类没有区别,通过医学检查也分辨不出来。就算是日本一流的医生和生物技师帮中也检查,也无法判断中也究竟是不是单单累积人格式造就的人工物。 但中也对此并没有觉得多可惜。 做出决断初始化自己体内指示式的是自己。就算现在再一次回到那个时刻,自己也一定会做出同样的决定吧。中也这么想到。有了这幅身躯才有自己存在。精神与肉体是不可分割的。无论是指甲,还是头发。哪怕是躯体上再小的伤痕。 中也取下驾驶用的皮革手套,看着自己的手。 这是自己的手。指纹、淡淡浮现出的青色血管。暗示什么般刻下褶皱的掌心。一直望到手腕根部,那一道细小的伤口上。 那是一道细小的发黑的刺伤痕迹。在他经历了无数战斗之后,这样的伤口遍布全身。 中也一直盯着那道伤口。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受的伤。不过对于能用重力阻断几乎所有攻击的中也而言,这种细小的伤口反而十分罕见。他身体上留下的大多数伤痕,都是受大威力异能攻击,又或是以突然袭击为杀伤目的而造成的伤。比如,背后那道被白濑刺伤的伤痕。这样细小的伤口,正是能够证明自己真实身份的标志一样的东西,中也如此感觉到。 中也突然感受到了什么气息而向那里投去视线。 监视对象的房屋里,有了些动静。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在庭院的对面,能够看见一个男人。时值壮年的男人。他戴着眼镜,弯曲着脊背。男人穿着白衣。看起来像是私人医生。 在他身后出现了一个穿和服的女性。私人医生与似乎和他同龄的女性来到房屋前庭种植的龙柏旁,并肩坐在那里设置的木质长椅上。 这是组织长年追踪的目标。要在不被对方发现的前提上特定对方的地址,必须要花费数年的时光 中也在来这里之前,直接从首领那里听到了有关目标的说明。 目标是从以前开始就住在这里的私人医生,以及他的妻子。话虽如此,丈夫却不仅仅只是外表看来那样温柔的医生。他原本是军人。并且也兼任县议会的议员。也就说是不可小觑的人物。妻子是士族出身,拥有上流阶级的礼仪与涵养。 他们没有孩子。虽然有生育过,但是已经死去了。记录是这么写的。是被卷入了战争。顽皮的少年在小学的时候和同学发生争吵,打倒了比自己大四岁的少年。争吵的理由是父母被对方侮辱了。少年面对年长的对手,并且是手持铅笔作为武器的对手也没有退后一步。就算自己被铅笔刺中,少年也没有露出任何胆怯的神情只是猛揍对方。 森说完这些话之后,补充道,铅笔,也就是碳的化学性质很稳定,就算刺入生物体内也不会在内部发生变化。因此人体在被铅笔芯刺中,笔头在体内折断的时候,碳也不会发生变化,很多情况下会长时间留在体内。 那少年被铅笔刺中的地方,似乎就是右手腕的根部。 和中也手腕根部,那道发黑的刺伤痕迹在同一个地方。 中也看向那对夫妻。丈夫拿出用包袱包好的柿子。分了一半给身旁的妻子,两人其乐融融地吃了起来。妻子拿出水壶,一边将里面的茶水注入茶碗里,一边对丈夫说了些什么。丈夫笑了起来。交谈声传不到中也所在的地方。 中也回忆起首领的说明。人造异能生命体的肉体,是从异能者的原生细胞培育而来的。因此人类与人造异能生命体在外科方面无法区别。 不过自然,两者至今走过的历史是不同的。因此无论如何都会产生刻在生物体上的经验差异。比如说伤痕。原生的人类在幼年期,也就是在异能被特异点化之前的伤痕会存在。但由于人造异能生命体是那之后培育而来的东西,因此不会有幼年期的伤痕。 中也将手插在衣袋里,以背靠在摩托车上的姿势,漫不经心地眺望着那对夫妻。在距离那里很远的街道上,从夹杂着往来车流的另一侧。 究竟维持这样的动作过了几分钟呢。 最终夫妻两人吃完了柿子,又回到了医院里,中也亦将此作为信号转身背对两人。他跨上摩托车拨通了电话。 “首领,确认完毕。我现在就回来。”中也对塞在耳朵里的通话仪器说道。 “真的不用见面也可以吗?”从电话中,传来森略带遗憾的声音。“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哦。作为你就任干部的贺礼。” 中也没有改变表情地说道。“我的家人,是港口黑手党。” 随后发动了摩托车的引擎。 干燥凉爽的风拂过中也的脸,吹向遥远的天空。 中也的目光像是追随着风一般回望过去,注视着存在于那里的天空。 中也一直凝视着那片天空。凝视着那前方的什么。凝视着这片天空之下至今发生过的什么,和之后将会发生的什么。 像是从那片天空中确实读懂了某些东西,中也露出领悟到了的目光。随后对着电话说道。 “首领。……十分感谢。” 在电话的那一头,可以感觉到森微笑的气息。 中也切断电话,戴好安全帽让摩托车加快了速度,向着道路的前方驶去。 只是朝向前方,再也没有回过头。 摩托车向着澄澈的广阔天空远去,逐渐变小,最终望不见了。 <完> 第七卷 storm bringer 后记 各位好久不见。我是朝雾卡夫卡。 大家还好吗? 作为beans文库的作品写的第7本小说,《文豪野犬·storm bringer》读起来怎么样呢? 这本小说和迄今为止的6本小说相比,是最长最难产,在最多的地方一边念叨这不对那也不对一边写成的小说。 拥有迄今为止的小说的各位,请把它们排在书架上看一看。很厚。占地很宽。就算是至今最长的《55minutes》,也是在308页就开始写后记了。朝雾你怎么了。 再进一步地说,这本小说的定位是一年半之前出版的,《太宰、中也、十五岁》这本小说的续篇。那本是前篇,这本是后篇。有关“十五岁”篇提及的荒霸吐和魏尔伦这些要素的谜团,在本作中将会明晰。因此,莫不会有人没有读过前篇就突进到这本的人吧,希望没有这种人。如果有的话真是对不住。“你整这些谁懂啊,肯定会弄错的吧,把标题定为‘太宰、中也、十六岁’才是人类该有的温柔吧”,如果有人这么骂我的话,是的,您说得一点没错。完全没有辩解的余地(后记的好处就是,不管我怎么被骂,我怎么道歉,都绝对不会受到物理性的殴打)。 要说我究竟想说什么,就是和前篇连起来看,这故事将会变成一个超长的故事,这一点。 话虽如此,本书会变成这么长的一本小说的原因,可以用一句话说明。 各位还记得吗。我在前篇《太宰、中也、十五岁》的后记里,有写过这样的话,说我觉得后篇会塞入足够说出“这么一来双黑过去篇就结束了!”的大量情报。 是的。 就是这么回事。 比想象之中还要多。 怎么写也写不完的中也的角色性。能够描绘出这么深奥的角色,能够让大家读到这些是我无上的幸福,但与此同时也很担心“这种厚度,真的能印刷出来吗……”,本书就是这样进展到发行的。 不过就算写了那么多,也还是留下了很多没能讲述的故事。中也在这之后是怎么战斗的,又是怎样当上干部的。太宰从黑手党消失之后,中也又是抱着怎样的感情,如何成长的。 但这样的中也的命运,我想暂时还是预存到大家头脑中的“想象力宫殿”里。他将要走上的道路究竟如何暂且还是秘密,不过有一点我可以确切说明,那绝不是一条平稳平坦的道路。 本书在刊行之时,受到了来自各方面的协助。每次都用压倒性美丽精湛的插图为小说添姿添彩的,搭档·春河35老师。在日程与印刷校对时每次都会听我蛮横要求的编辑,白滨先生。帮忙印刷、贩售的各位。书店的各位。以及其他关照过的各位相关者。实在是非常感谢。 让我们下一卷再相见吧。 朝雾卡夫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