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奉神明之后》 第1章 六月,室外温度超过三十度,太阳恣意横行。 一辆黑色的车从远方疾驰而来,缓缓停在林荫道上。 车窗摇了下来,一位约莫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探出了头:“你就是简林?” 简书有些紧张。 那人手里拿着一张打印好的纸,上面有着简林的身份信息,和印在上面的证件照。 他与简林的眼睛长得不一样。虽然脸型差不多,又剪了一模一样的发型,但要是对方仔细检查的话,也许会发现他们是两个人。 “是的。”简书轻轻点了点头。 那人对照着信息看了简书几眼,语气不太好:“怎么来的这么晚?不是说好的一点钟吗?” “真的不好意思,出来前有事耽搁了。” 那人板着脸将车门打开,让简书进来。 简书把背包取下来抱在怀里。因为洗过很多次的缘故,原本军绿色的背包有些发白,边缘处还起了些小球。 那人原本还想抱怨简书没有按时过来,可是目光在简书怀里老旧的、略显寒酸的背包上扫了一眼,态度稍微和缓了些,问:“东西都带好了吗?” 简书的两只手攥的很紧,浑身紧绷绷的。听到他的问话,木讷点了点头:“带好了。” 他寄人篱下,能带走的东西并不多,这已经是他的全部家当了。 “不用这么紧张,我名字里有个肖字,你可以叫我肖叔。”肖叔忍不住看向乖巧的简书。 之前少年的刘海还遮着眼睛,上车时他理了理,露出了那双圆而大的眸子,瞳仁黑亮,眼白纯净,显得比原本的年纪更稚气一些。 瞧上去是有钱人家娇养的好相貌,那双抱着背包的手却有些粗糙,纤细白皙,手心覆着薄薄的茧子。 日子倒像是过得不太好。 肖叔的语气变得柔和:“把包放在后面吧,要开很久呢。” 简书手忙脚乱解开安全带将包放到车后座去。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司机,又偷偷收回了视线。 竟然没有再检查他的身份信息,看来是瞒过去了。 妍丽的晚霞将整片天空染成了一片橙红,交叠着翻涌出粉色和金色来。周围的环境慢慢从大厦林立的城市转变成了山路,越发偏远。 不知从哪里开始,车窗外的晚霞变成了黑压压一层乌云。 山林里弥漫着一股子原始而淳朴的草木香味,和欲雨的泥土腥气。 下雨了。 进入这座山时,天空中开始飘起淅淅沥沥的小雨。简书赶忙关上了窗,将雨点挡在车窗外。 “要到雨城了。”肖叔说。 车灯射出两道光线照亮着前方的山路。周围的绿意越来越深邃,车灯晃过的地方,简书好像看到了一片高耸如云的巨树。 就像是驶入了原始森林。 “这里……就是雨城?”简书略感新奇地望向更深处的山林。 雨刮器左右摆弄着,将窗玻璃擦拭干净。 雨雾中,他好像看到了远方有一个猩红的光点,闪闪烁烁。再揉揉眼看向那里,又只能看见黑蒙蒙的一片。 “为什么地图上找不到雨城呢?”他问。 肖叔:“找得到。只是在地图上,它不叫雨城。” “那它叫什么?” 肖叔没有答话。 他好像没有听见,又或者是不愿意回答。 简书惯会看人眼色,识相的不说话了。 雨城这个名字,简书是从喝醉的养父那里听来的。 养父当时醉醺醺的吹牛,就算是他成日游手好闲,远在雨城的简氏宗族也会出钱养着他——后来证实,宗族的确对登记在册的族人都格外宽厚,就算养父天天喝酒也没有正经工作,每个月家里依旧会有一笔足以供他们生活的钱进账。 自那时起,简书便对这个叫雨城的地方充满好奇。 他好奇雨城的钱都是哪里来的,还好奇雨城为何那样在乎血脉,养父一家似乎只是简氏的旁支,却依旧能受到优待。 直到前几天,简书才得到答案。 原来雨城中的宗祠,每年都会选一位族人前去供奉神明,为期三年。接受了宗族给予的生活援助,便要在宗族需要的时候奉献自己。 今年夏天,宗祠传来消息,比他小半岁的弟弟简林,养父的亲生儿子被选中了。 这是简书第一次距离传闻中的雨城那么近- 简书睡着了。 不知在山林中行驶了多久,一阵颠簸将简书从睡梦中醒来。 前面有光。 是灯笼,橙黄色的,在细细密密的雨雾中散发着柔和的光。 两只威武的石狮子盘踞在古老建筑两旁,在层层雨幕中格外巍峨,也格外气派。 最上面是木质的,刷着朱红色的漆。 高高的门楣上不似寻常雕刻着紫气东来之类的吉祥话,而是十分古板地刻着“简氏”两个字。 有人已经候在外面了。 那是一位穿着灰色衣服的老者,撑着一把黑色的伞站在雨中。肖叔看到了那人,娴熟地停好了车,带简书下去。 “怎么来的这样晚?”老者问。 “路上耽搁了些时间。”肖叔抹了抹脸上的雨水。 “他就是简林?” “对。” 老者将简书上下打量了一番,对肖叔点了点头:“辛苦你了。” “为宗族做事哪有辛苦的,您言重了!” 老者带着简书往里走去,肖叔并没有跟过来,只是恭敬地朝着门楼鞠了一躬,等他们走远了,这才开车离开了。 穿过门楼的那一瞬间,不知是简书的心理作用,还是忽然吹来了风,溅在他手臂上的雨点忽然变得更加冰凉,阴冷中还带着一种诡异的不适感。 他忍不住搓了搓双臂。 雨淅淅沥沥下着。 自从踏入这座山以来,雨就没有停过。就像是要将雨城这个名字贯彻到底一般,处处都是湿漉漉的。虽然走到哪里都十分整洁漂亮,却总让人的心情舒畅不起来。 老者神情很冷,嘴唇紧紧闭着一路向前。简书自知身份是假冒的,不敢多说话,不敢到处看,生怕做错什么让老者看出破绽来,视线拘谨地落在眼前的地面上。 这条路足足走了半个小时。 因是夜晚,简书又不敢乱看,只能隐约看见自己和老者走的这条路,离灯火通明的主道很远。 一直到他脚底都微微发疼,他才被带进了一个巨大的院落。 院落呈规整的四方形,正北方位有足足六间正房,左右各有三间厢房。简书数了数,一共十二个房间。 难道除了他之外,还有人住在这里吗? “你住在这个房间。”老者把简书送到了西侧最角落处的厢房门口,对简书说,“神明喜静,任何时候不许大声喧哗。” 简书乖乖点头。 “我说的,是任何。”老者的眼神停留在了简书的衣服口袋上。因为口袋不深,露出了一小半手机。 简书下意识伸手挡了挡:“我带了耳机的。” 老者不知在想什么。他沉默的时间并不算长,只是静静地看了简书一眼,但简书却觉得自己是做错了事的孩子,拘谨中带着压抑。 很快,老者收回了视线。 “好好休息。”老者拿起收在门口的黑伞,“明天早上七点,我来接你。” 等他的背影渐渐消失,简书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他胆子不大,也有点怕生,平日里面对陌生人时已经很煎熬了,更别提是这样古板又严肃的老者。 他抱着自己的行李进屋,先将东西都放在了桌子上。 除了一套茶具外,桌上还有一个黄铜摆钟。时间摆动时会发出较大的滴答声。 竟然快十一点了。 简书不记得自己在车上有睡那么久。他开始睡着前还看见了漂亮的夕阳,再睁眼时就已经是深夜。 夜雨淅淅沥沥不停。 飞溅进来的雨滴透着寒意,简书快步走去关好了门窗。 房间的门窗都是旧式的,木质两扇。门是厚重的纯木,窗户则是镂空雕花的,中间糊着纸。也许是怕纸在雨多的时节返潮,里面安了层玻璃。除了门窗之外,其余的所有家具都极具年代感,好在配有卫生间,不然就太不方便了。 他带了身衣服去洗澡。又顺手把脏衣服搓洗好,拧干带了出来。 房间里没有找到衣架,简书只能将湿衣服搭在椅背上。 来到雨城的第一个晚上,他睡得并不安稳。 一来,是他在车上睡了几个小时,现在还不算困。二来,他今天只吃了早餐。 中午吃饭的时候,养父和养母就“简书离开以后谁做家务”这件事大吵了一架。简林听着吵闹声心情不好,直接掀翻了桌子,饭菜散落了一地。 于是,腹中空空的简书就这样安静地躺在硬邦邦的木床上失眠了。 桌上的摆钟发出沉闷的滴答声。 被子很薄,山里的夜晚有些冷,就算整个人都盖在了被子里,还是有些凉。简书浑身都被一股子阴冷的潮气包裹着,脑袋里乱糟糟。 他开始数羊。一只两只,一百两百。 门外隐隐传来了脚步声。 好像是隔壁有人回来了,吱呀一声关上了门。 简书朝着桌上摆钟看去,模模糊糊能看见时间大概已经超过了十二点。是什么人这么晚才回来呢?他想。 忽然,靠简书脚边的那侧墙壁传来声响。 “笃、笃、笃。” 有人在敲击着墙面,很慢,很轻。 简书腾地一声坐了起来,眼睛死死盯着那面墙。 “笃、笃、笃。”声音又一次响起。 简书他迟疑了会儿,下床开灯走近那面墙,曲起中指,也在墙面上敲了三下。 声音戛然而止。 这一瞬间是静默的,静默到好像窗外的雨声都一起消失了。 “有人在吗?”他问。 依旧静默一片。 入夜后的雨吓得格外大,窗外风声像鬼哭,夹杂着雨声拍打在旧式的窗上,发生啪啪哒哒的声响。 声音又快又急,好似有什么人正在窗户外,两只手用力拍打着让他开窗。 简书头皮有些发麻,扣在墙壁上的手指慢慢收回。 本能的,他不再触碰那面墙,缩回了床上。 他脑海里塞满了各种小时候听说的奇闻怪谈,诸如走夜路听到有人喊绝对不能回头,山野间哭泣的精怪,又或者是头七时洒一把香灰在放置棺椁的地方,地上会出现小小的、奇怪的脚印…… 这一夜简书没有关灯。 他听着骤雨倾盆的风雨声,神经在紧绷和疲惫间来来回回,到了快天亮的时候,他才渐渐睡去。 大概是七点,昨晚见过的老者出现在他房前。 简书没睡好头有些疼,慌乱换好衣服离开了房间,没有发现昨晚拧干了才搭在椅背上的衣服,正滴滴答答往下掉水,很快汇聚成了一滩诡异的湿痕。 慢慢延伸开来- 来到雨城的第二天,依旧阴雨绵绵。 老者递给了简书一把黑伞。 简书接过,偏头看向昨天发出声响的隔壁房间,问:“那间房里住着什么人?” 老者有些浑浊的眼睛扫过那间房:“那间房没有住人。” “是吗?”简书有些迟疑,“我好像听见有人回来了。” 老者声音沉稳而平静:“昨夜风雨交加,睡不安稳是正常的。” “我……”简书还想反驳自己听到的不是风雨声。可他又如何笃定呢?半夜骤雨倾盆,雨点噼里啪啦如脚步声,风吹得窗户晃动如有人在拍打,这都有可能是他在害怕时听错了的。 对方说完这句话,神情又恢 复成麻木又冰冷的样子,显然不打算再说话。简书跟在他身后,抿了抿唇。 他还需要在雨城宗祠待整整三年,他并不想得罪人。 想到这里,他只好搓了搓手臂,换个话题:“我有点冷,晚上的被子也很薄……” 他带来的都是夏天的衣服,山中却是初春的温度。穿着短袖走了一路,他的胳膊上冷出了一层小疙瘩。 “沐浴后,会给你提供在雨城里穿的衣物。”他说着,撑开伞往外走,“跟上来。” “我昨晚已经洗过了。” “神明喜净,须沐浴焚香七日。” 简书一脚踩在了水洼里,泥水将他的鞋面打湿:“神明的喜恶还挺多的……” 连过年待宰的猪都不需要洗的那么干净。 老者猛地转过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狠厉的神色:“不可妄言!” 简书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 那是怎样的神情。他的眼中盛满了敬畏,敬畏中又带着恐惧,好像简书方才说了不敬的话,神明就会降下责罚一般。 老者足足瞪了他十来秒,才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一边走一边严词警告:“在宗祠里,必须注意自己的言行,一切冲撞神明的话都不能说。谅你今日初犯,就饶你一次。” 简书被他盯出了一身冷汗,听着他的话忍不住点头。 古怪的规矩又增加了。 他跟着老者来到了另一处院落。这里热闹了许多,一路上有好几位穿着灰色衣服的人埋着头匆匆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有男有女,有看上去二十来岁的青年,也有头发花白的老妪,穿着差不多的灰色衣服,乍一看都是一样的人。 有两位青年守在院落门口,手里各自捧着一个托盘。一个人的托着一身白色的衣裳,另一个托着香炉和装香粉的罐子。看见他们来了,恭敬地朝着老者行了礼:“楚伯。” 简书这才知道,这位从昨日开始频繁接触的人叫楚伯。 楚伯的脸色一直是冷漠的。他板着脸扫过两位青年手中的托盘,然后向其中一位嘱咐:“带他进去沐浴更衣,之后带到明威堂诵经。” “是。”二人异口同声答。 楚伯离开后,两位青年将简书走了进去。行走间,简书知晓了他们的名字。拿着托盘那位叫阿奇,拿着衣服的叫阿青。 这是一座一进院落,并不算大,庭院内铺满了乳白色与灰色交替的石子路,好看的石亭上爬满了绿色的植物,在雨水的浸润下变得格外翠绿。 他们带着简书朝北进入正房。推开大门时,修建在室内的汤池内传来一阵温热的潮气。 阿青退到矮几上摆好香炉,舀了一勺香粉点燃。 袅袅青烟从雕花镂空的香炉中四散开来,融化在空气中时,简书紧绷了一个晚上的神经都舒缓了许多。 简书婉拒了他们的帮忙,慢慢将自己泡入了池子里。 方才顶着风雨走了一路,入水时觉得浑身微微发烫。可是慢慢适应后,流动的温泉水就像是世界上最柔软的丝帛从他的皮肤上滑过,而后紧紧的包裹着他。 “真舒服啊。”他闭着眼睛,慢慢靠近池边。 香炉里飘散出淡淡的甜香味被简书呼入体内。他全身心放松地靠着,渐渐困意上涌,竟以极快的速度陷入了沉眠。 他整个人轻飘飘的,就像是踩在了最柔软的云端上,无知无觉- “魂香起效了。”阿奇看向昏睡的简书。 少年的头歪歪靠在池边,身体大半被水和蒸腾的雾气遮住。大概是水汽太重的缘故,他的头发湿漉漉的,细碎地贴在额头上。 白皙,瘦弱,纵然被汤池熏蒸着,也血气不足的样子。 “他长得那么好看,可惜了。” 第2章 那么好看,像极了廊下那株被雨水打过,娇妍又脆弱的花。 “有什么可惜,应该感到荣幸才是。小声点,别把他吵醒了。”阿青叮嘱。 “怕什么,你可是舀了整整一勺魂香啊。”话虽这么说,阿奇却不由降低了音量,“你来画吧,上次我还把灵砂弄洒了。” 阿青点了点头,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瓷罐和一支毛笔。他用毛笔蘸了蘸瓷罐里的灵砂,蹲在简书身旁慢慢在他胳膊上画着繁复的花纹。神奇的是,灵砂所过之处皮肤只是微微发红,而后连着花纹很快消失无踪。 画完以后,阿青收起毛笔将它放了回去。 “他是不是太瘦了些。”阿奇啧了一声,看着汤池里的简书有些不满道,“比之前那几个都要瘦,也不知道楚伯会不会生气。” “与其担心这个,你先管好你自己的嘴。”阿青声音平缓,咬字温柔,“你做事总是毛毛躁躁的,以后可不能这样。楚伯身边的几个人,你都认全了吗?” “认全了……放心吧,我不会和不相关的人说漏嘴的。”阿奇一边帮阿青收拾东西,一边说,“我又不是毛头小子了,别总是嘱咐我这,嘱咐我那的。” 阿青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无奈道:“最好是这样。今天才第一天呢,希望一切顺利。” 阿奇也有些后怕:“是啊,昨晚竟然又出现了异状,看来那位……还好十二子的住处,每间房墙壁上都刷了一层符文,后面的声音都隐去了。不然,要是吓跑了他可不得了了。” 瓶瓶罐罐和木盒轻微碰撞发出声响。靠在汤池边上的少年眉头微皱,身体好似轻轻抽动了一下。 二人的动作立刻停住了。 他们安静地等了一会,确认简书并没有清醒后,阿青吩咐道:“你去请楚伯过来。” 阿奇连忙起身出去。 过了一刻钟,楚伯来了。他一边推门,一边没好气的抱怨,“孩子们都应该养在雨城才干净,不然每次都要耗费七日为他们洗掉身体和心里的脏东西。” “十二子献上,神明很快就会苏醒。”阿青用温柔的声音安抚着楚伯,“灵砂已经画好了,您检查一下。” 楚伯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不满。 他检查完灵砂,又开始觉得瘦弱的简书并不符合他的心意,“那位太久没进食,血肉供奉不知够不够……阿青,这几日你让他多吃一些。” 阿青低眉顺目,恭敬答:“是,楚伯。”- 简书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一直到有人开了门窗,雨水和泥土的腥气冲破淡淡的甜香钻了进来,他才从深沉的睡眠中清醒过来。 想要抬手,浑身僵麻。 简书只好先睁开眼睛。 他浑身麻木的状态持续了好一会儿,手脚才慢慢恢复知觉。 “你醒了?”有人在他耳边轻声道。 简书眼前模糊了一阵,发现眼前的人是那位叫阿青的年轻人。 “你昨晚没有休息好吧?放松一下会很容易入睡的。可是不要泡太久了,不然会难受的。”阿青的声音很温柔,就像是羽毛,轻柔地落下。 简书脑袋浆糊一片。他觉得自己只是眯了一会儿,醒来时脑袋却昏沉中带着微微刺痛。 “需要我帮你吗?”阿青又问。 “我、我自己可以。”简书婉拒了他的帮忙,等手脚的力气回来一些,就慢慢从汤池内出来,换上了事先准备好的那身白色衣裳。 衣服是纯白色两件式的,有一件柔软的里衣,和一件外衫,看上去同古代的衣裳很像。腰身十分宽松,需要用腰带扎住才不会往下掉。 阿青面容和善,等简书收拾好,就打伞引他出去:“你饿了吧,先用一些饭,之后去明威堂。” 提供的早餐是虽然都是素菜,但竟然还挺丰盛的。一盘咸菜豆腐,一盘素炒蘑菇,一盘脆嫩的菜芯和闻着就酸酸的土豆丝。除此之外,还有一碗盛得冒尖的白米饭。 是斋饭,菜里配料极少,没有葱蒜。 简书的确饿了,只是吃饭时脑袋一直昏昏沉沉的,喉头一直有股甜香味。 他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 见他面色不好,阿青十分关切地说:“怎么吃这么少?多吃一些吧,下午还要去明威堂诵经呢。” 简书只好又勉强塞了两口。 看他实在吃不下,阿青才有些惋惜地说:“李婶做的饭菜很好吃的……你是有哪里不舒服吗?若是有,一定要早些告诉我。宗祠有一位医生,医术很好的。” 他的眼神诚恳又温暖,说话时会礼貌地看向简书。 “我只是……昨天坐车太久,有些晕。”简书压下想要干呕的欲望,深吸了口气。 还有,熏香太浓了一些。 因为幼时一些不太好的记忆,他对于这种浓郁的香味十分抵触。初时的清甜味还好,只是门窗紧闭了许久,等他醒来时,清甜味变得有些腻人。 “喝点茶吧。”阿青为了倒了一杯。小小的白瓷杯里,一汪茶水十分清澈。 简书谢过,一饮而尽。 清冽的茶香冲淡了那股子腻味,他总算好受多了。 吃过饭,阿青依照楚伯的话让简书诵经,时不时纠正他正确的读音。 简书腹诽,什么读音不是念,反正听在神明耳朵里都是叽里咕噜一通天书。 他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被语文老师押着念书。 好在阿青是个随和的人,只要楚伯没有来检查的时候,他就会让简书休息一会儿。知道简书早上吃得少,他还端了茶水点心过来让他吃。 只是太过热情,简书吃撑了还一直试图投喂他。 吃过了下午点心和晚饭,消失了一整天的楚伯出现了。他的视线在简书身上扫了一圈,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跟我过来。” 简书跟着楚伯往外走。 他们来到了一个房间,正北方则矗立着一座神龛。 神龛最上面是“世代昌荣”四个繁体字,从左到右是向下刻着“宗功启百代文明”和“祖德振千秋大业”。正中间则是“本宗简氏历代祖神”之类的话。 外面一些的案台上摆放着好几个香炉,一进门便是袅袅烟云。 “七日后,你便去内宅侍奉神明。”楚伯偏过头来对他说,“现在,我便来教你要注意的事情。” 这个阿青也和他说过。每一位新来宗祠的简氏族人都需要独自侍奉神明三日,以示自己虔诚供奉之心。 简书是绝对的无神论者。放在任何时候他都不认为雨城里真的供奉着一位神明,这种名义上的供奉,简书认为更像是宗族与族人之间连接的纽带。 或许雨城背后还有一个由简氏族人创立的企业甚至集团,在选中的族人中留下一些足够忠诚的为己用。但这一切都和简书没什么关系,他是养父捡回来的孩子,会答应来到雨城,也不过是和养父达成了一个交易。等过了这三年,他就自由了。 从选香,燃香,上香姿势、时间,到如何叩拜,简书学得很快。燃香起明火不可用嘴吹灭,双手举香需举至额头,要左手上香……诸如此类。楚伯拿着戒尺站在一旁,好似他哪个动作错了就要打下来一样,一直到了晚上十点多,筋疲力尽的简书才被允许回去休息。 “这七日就辛苦你了。”阿青把简书送回了住所,笑着说,“明天早上我会来接你,还请早些休息吧。” 简书有气没力地应下。 阿青撑伞慢慢离开。 简书不知从哪里生出了勇气,让他在阿青消失的那一瞬间快步走出房间,走向隔壁敲了敲门。 “有人在吗?”他问。 无人应答。 他又敲了敲,而后将耳朵贴在门上。门内什么声音也没有,和空房一般。 简书一边觉得自己是不是疑心病犯了,一边又疯狂地想将门撞开,用力拍了几下,竟然直接将门撞开了。 老式的两扇门缓缓打开,发出吱呀声响。 屋内漆黑一片。他房间内的灯光只停留在了这间房的门口,简书肉眼只能隐约看见房间内的陈设布局,大致与自己房间内的一样。 简书壮胆走了进去。他虽然看不清楚,却可以摸到桌上一层薄薄的灰尘。 这个房间应该很长时间没有人住过了。 他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什么异常也没有发现。最后,他只好缓缓退了出来,回到自己房间。 为什么他会质疑楚伯的话呢?这个院落只有他一个人住,昨夜的动静应该就是暴雨和大风发出的。 简书洗漱后静静躺在床上。 今夜的雨城细雨绵绵,连风都柔和了许多。他没有听到什么古怪的声音,留了盏台灯便安稳睡去- 接下来的几日,简书都过着重复又枯燥的生活。 焚香,沐浴,诵经,学习如何供奉神明,他甚至都没机会将雨城走上一遍。 纵然他的活动圈子很小,每日只往返于住处、汤池庭院和明威堂,但简书从阿青的嘴里知道了一些别处的事。 雨城很大,现在他所在的地方,只是雨城宗祠的部分。那日楚伯带着他一路避开主道经过的,就是雨城大部分族人生活、学习的地方,称之为“前院”。 前院虽然名为“院”,其实更像是一座小城。那里生活着简氏最早延续下来的血脉,后续也逐渐成为了雨城的实权掌控者。简氏正统的年轻一辈大多都外出料理简氏的生意或者各类产业,而剩下的那些照料老一辈的年轻人和年岁很小的族人,则是在曾经的战乱中失去了父母被接回雨城的孩子们慢慢延续的血脉,或者例如阿青这样,年幼失去了父母,被雨城接回来的旁支。 旁支在雨城内多为侍者,或是像阿青这样,早年在前院的学堂里读书,长大后,因为为人聪明、稳重,便被宗祠的楚伯留在了身边培养。 也算是有了一条更光明的出路。 “那我能去宗祠外的地方看看吗?”简书有天午后休息时问阿青。 阿青温和地笑了笑:“有机会的。” “要等到什么时候啊?”他又问。 阿青十分耐心。他的脸上永远挂着笑意,让人和他说话时,心里都暖洋洋的。 “你才刚刚进入雨城,是需要经过七日的洗礼,和三日独自侍奉神明的。”阿青解释道,“在这之后,你也许会被安排在前院侍奉雨城的长者,到时候就能随意走动了。” “包括你以前读书的地方吗?” 阿青笑着点头:“自然。” “那我想要玩手机呢?” 阿青忍不住笑出声:“你现在年纪还小,等你大一些,就不会一直想着这些了。” 简书心道,自己无论多大都不可能戒掉手机,只能祈祷现在的日子快一点过去,好过上平静普通的生活。 大概是晚上睡得太晚,而早上又起得太早,简书每次都会在汤池中小睡一会。醒来时,喉头的甜腻味越来越重。 所以他这几日都吃的很少。 简书原本就偏瘦,现在瞧着脸更小了。不仅是阿青,连做饭的那位李婶,好像都听说了简书不爱吃饭的事情,在第七日的饭后突然跑来,问他是不是饭菜不合口味。 阿青笑着站起身,过去拉着她:“李婶,你怎么来了?” 李婶有些拘谨,两只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我只是……” “小林很喜欢您做的饭菜。”阿青单手搭在李婶的肩头,护着她出去,“您该小心些的,宗祠不许外人随意进出,楚伯会不高兴的。” 简书看着阿青送李婶出去。 等阿青回来,简书才忍不住问:“在雨城如果不好好吃饭,会让做饭的人这么操心吗?” 阿青愣了愣,而后抿了抿唇,有些为难地说:“也不算是。李婶……她这里有些不正常。有时候她会特别执拗,有时候忘性又很大。” 说话间,阿青指了指脑袋的位置:“所以平日里,她偶尔会进入宗祠说一些奇怪的话,不用太过在意。” 简书“哦”了一声,叹了一声:“也是个可怜的人啊。” 李婶看上去年纪并不大。就算头发半白,但从她面部的肌肤上看,大致也就是四十多岁。这样年轻就得了病,估计不太好受吧。 阿青扯了扯嘴角,没有再接话茬。 简书自然不想让做法的人那么操心,便强压下腻味多吃了半碗饭。 时间很快就到了第九日,也是简书要去内宅侍奉神明的日子。 阿青一如既往早早地等在了门口,身后还跟着两个灰衣人,手里都拿着一个三层的木盒子。 “那是什么?”简书好奇问。 “是给神明的贡品,还有你所需要的食物、换洗的衣物。”阿青答。 简书轻轻嗯了一声,对即将失去手机的三天时间格外抵触。 虽然这几日都只有晚上才有时间拿到手机,但熬夜的时间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快乐,独自侍奉神明三日,虔诚不虔诚他不知道,但简书觉得自己会被闷死的。 阿青看着简书不舍手机的动作,忍不住笑了:“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要是觉得无趣,带两本书进去看吧。” 简书稍微来了些兴致。 住处的书架上摆放着很多书,大部分都是无趣的史书。简书从书架上挑了两本,跟着阿青一起前往内宅。 内宅在雨城整个古宅的最南端。那里修筑着高墙,将里面的一切都遮挡住了。厚重的木门是朱红色的,因为雨水的冲刷,颜色格外鲜亮。 到了地方,阿青他们向后退了一步。简书接过木盒,推开了一扇厚重的木门。 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他撑着黑伞慢慢往前走去。 若说雨城的建筑是旧式的,内宅便是老式的,连地上铺着的石板路都印刻着岁月的痕迹。再抬头看去,屋顶上的瓦片里竟生着杂草和青苔,木头柱子上朱红的漆掉落斑驳。 有一种长期没有人修缮的感觉。 就连花草树木都无人修剪过,恣意而杂乱的生长着。在宗祠的大门右侧,有一株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蔷薇花。它爬满了半边白墙,在没有阳光的世界里开出了满墙的花海。 再往里走了两步,天空有些灰蒙蒙,像是雾霾天似的。 打着伞闯入死寂古宅的简书,惊起了廊下一层灰尘,也把躲在屋檐下的三只鬼吓了一跳。 “完了完了!十二子凑齐了!”一只胖乎乎的鬼吓得身上的肥肉都抖动了几下,大叫了一声,“吃掉他,那位就要苏醒了!” 第3章 “什、什么?他就是,最……最后,一个?” “呜呜呜我好害怕呀,好不容易沉寂了这么多年,我还以为他们找不到第十二个了呜呜呜……” “他是最后一个血肉供奉,为什么自投罗网?蠢货!愚蠢至极!” 一只脑袋特别大的鬼探了脑袋过来,磕磕巴巴:“先、先冷静!我们想,想,办法!” 胖鬼狠狠翻了个白眼:“想什么办法?血肉供奉都自己进来了,你还指望那位不吃掉他吗?” “那、那我,之前让,你们去,提、提醒他。你们,也、也没有,去啊!”大头鬼蔫儿哒哒的,两条细细的胳膊抱住自己硕大的脑袋。 缩在角落里的高瘦鬼影吸了吸鼻子,声音委委屈屈:“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刚来的那天,那位弄出好大的动静,大晚上的刮风下雨地动山摇,我躲都来不及呢!再说,就算没动静,雨城里的小老头也够可怕的,你们敢去啊?” 说着话,他又伸长了脖子看向撑伞进来的简书,眼睛都大了一圈:“他好香啊。” “我看你就是个草包,天天想着吃——”风从简书身边穿过,吹来了一阵令鬼迷恋的气味。胖鬼舔了舔嘴唇,“那……那些人怪会耍小聪明的,送进来的血肉供奉一个比一个香。” “怎、怎么办,他,那么香,那位,一定,闻到了!”大头鬼哭丧着脸,“马、马上,就要到,日子了。” 胖鬼晃了晃脑袋,把嘴边的口水擦干净:“不要着急,我们一定能想出办法的!先跟上去!” 三只鬼飘飘悠悠地跟了上去。 此刻,简书正抖了抖伞上的雨水放在廊下的架子上,而后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 虽然院子里的植物野蛮生长,屋子里却十分干净,同他在外面住所一样简约。他坐下后,将两个木盒子一层一层打开。 一个里面装着新鲜的饭菜水果和点心,是给他的。另一个里装着火柴香烛之类,是用来供奉神明的物品。 这几日,简书已经将供奉神明的步骤牢记于心,纵然对简氏过分崇敬神明这种事不太认可,但既来之则安之,还是老老实实拎着香烛盒子往门外走。 内宅并不大。 正北方的正房有三间,最大的那一间里供奉着一个巨大的神龛。 简书环顾了一下四周。除了用来照明的灯泡外,内宅毫无工业革命的痕迹,从里到外散发着一股子古旧的味道。 红色的厚重珠帘将神龛挡在后面。 简书撩开珠帘,玉石滑过他的掌心,温润冰凉。像是红玛瑙。 “他要进去了!”瘦鬼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声。 “怎么办怎么办,我们还没商量出对策啊!” 胖鬼咬牙:“时间已经不多了。祭品既然自己跑不掉,那只能有我们来动手了。” 大头鬼的声音有些颤抖:“你、你难道,是想,提前,杀了他……” “只有这个办法了!”胖鬼面色挣扎,拳头攥得紧紧的,“提前死掉的祭品会失去效用,到时候就算那位醒来吃掉他的尸体也没有用!如果我们不动手,难道等那位自己醒过来吗?” “你们都忘记曾经发生过什么了吗?!” “不!”瘦鬼死亡的时间最长,经历的也更多些。一听到这句话,眼前似乎就出现了很多可怕的画面,忙用两只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不要!” 大头鬼飘到了神龛门口,扒拉着门往里面看去。 “可是,我们,进不去,这里。” 剩下两只鬼也飘了过来,一齐看向在屋内的简书。 “那就等他出来!” 不同于鬼魂们的恐慌和焦躁,简书迎来了十八年来最平静的午后。不用诵经,不用听楚伯的念叨,一切都是那么安宁,安宁中带着些新奇。 他好奇看着珠帘后摆放的神龛。 内宅的神龛比明威堂内的那个大了许多,颜色也更加深重。它的木色近乎于黑上面并没有刻字,空荡荡一片。 这里好像很久都没有人来过了,没有贡品,只有一个香灰都堆满了的香炉。因为没有人打扫,香灰洒了一层在台面上,看上去格外冷清。 “嗯?”他不经疑惑了一声。 奇怪,他见过明威堂的简氏先祖神龛,大大小小的香炉摆得满满当当,香火长明。不止如此,还有许许多多的贡品,每日都会有采买最新鲜的来替换。 为什么神明的神龛前,供奉却如此潦草? 白皙的手指蹭了蹭台面上的香灰,而后很快收了回去。 他将手里的木盒放下,跑到隔壁的房间翻箱倒柜,找了些打扫用的物品回到神龛面前,认真地打扫起来。 神龛上落着一层香灰,角落里结了很多蜘蛛网,连跪拜的垫子上抖一下也会扬起纷纷扬扬的灰尘。简书先用掸子将角落里的蜘蛛网和灰尘都抖落下来,扫干净地面后,才用帕子仔仔细细将神龛擦干净了。 “为什么没有人来看你呢?”简书小心调整了香炉的位置,摸了摸干净的神龛,带着茧子的指腹描摹着上面花纹。 如果是在明威堂,他这样大胆的举动一定会被楚伯用戒尺抽打好几下手心。 但这里是内宅。 简书在做出了略显唐突的举动后点了三炷香,左右晃了晃插入香炉,向后退了半步跪在垫子上,中规中矩叩拜了下去。 额头抵到垫子的那一瞬间,简书好像听到了一声轻微的、悠长的叹息。 叹息来自地底,来自空气,来自任何一个方位。它好像活了过来,带着雨的湿润钻进了简书的耳朵,而后慢慢的,浸入他的灵魂。 简书僵住了。 他的头抵在垫子上,眼睛紧紧闭着。浸入灵魂的声音在那一瞬间蛊惑着他的心神,模糊着他的意识。他仿佛是清醒的,却又在清醒中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而那个世界是空的,雾蒙蒙的,就像是荒芜的原野。 过了半晌,简书才从那种状态中抽离出来,浑身闪过似电流一般的酥麻。 从抵在垫子上的额头,一直流窜到他的心里。 简书猛地抬头四下张望,呼吸慢慢变得急促。 “是谁?”他问。 凑在门口不敢进来的三只鬼被他突然开口吓了一跳:“他说什么呢?” “他、他发现,我们了?” “你们谁说话了?” “我没有!别看我!” “……” 叹息声消失了,只剩下雨声。 简书的视线扫过神龛,而后转过头看着外面连绵不断的雨。 他刚刚……好像看到了一个男人。 在雾蒙蒙的荒原里,男人身边飞舞着一群纯白色的漂亮蝴蝶。它们蹁跹在空中,落在男人的肩头、额角、甚至是唇边。 以至于没办法看清他的模样。 简书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却忽然想起,自己分明是闭着眼睛的,不可能看到任何东西。 他的脑袋一下子变得清明了,从方才那种诡异的状态里挣脱了出来。 抬头,蝴蝶和男人的身影都消失不见了。 是……他的臆想吗?- 供奉过神明,简书心不在焉地拎着空木盒回到房间里。 食盒里的饭菜已经凉了,他没什么胃口,干脆只拿了一盘点心坐在床上,一边吃一边看书。 这是一本诗集。 雨城的书总是古旧没趣,这册诗集倒是封皮很新。他来时没多做准备,只随意抽出了一本。 淅淅沥沥的雨声很能让人静下心来。 他看得很珍惜,一字一句都在心里默念着。遇到了喜欢的句子,还会轻轻念出声来。 “他来坐在我的身边,而我没有醒起。多么可恨的睡眠,唉,不幸的我呵。”1 “哐当——” 突然一声重响从桌子那边传来,打破了简书看书时的宁静。 简书吓了一跳,立刻看向发出声音的地方。 原本盖在木盒上的盖子,不知怎的滑落到了桌上。突兀,又诡异。 简书有明明记得自己稳稳将盖子放了回去。木盒每一层都是可以盖上的,怎会轻易滑落? 他迟疑了片刻,还是打算过去将盖子盖好。外面风雨那么大,吹了灰尘进饭菜点心里就不好了。 他将诗集摊开放在被子上,走过去拿起盖子,稳稳地盖了回去。 刚准备往回走,桌上放着的空盘子忽然晃动了两下,“哗啦”一声摔碎在地上。 简书的动作停住了。 他的脖子像是被定住了,犹豫了好久才迟缓回头。 之前装过糕点的、空的白色盘子已经碎了一地。 这更奇怪了,那只盘子稳稳当当摆在桌子中间,怎会好端端地摔碎,难道还长了腿不成? “是……我碰到了吗……”他检查了自己身上的衣裳。还是在宗祠里穿的那种样式,袖子有些长。如果是他经过时袖子扫到了盘子,也是有可能的。 前提是他真的有扫到盘子的话。 他静静的看着那个碎盘子好一会儿,心里毛毛的。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多想,赶紧拿了工具将碎片收拾好扔去垃圾桶。做完这一切,他快步走回了床上。 简书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但,这并不妨碍他怕鬼。 他胆子很小,惯会自己吓唬自己,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联想到一些很可怕的东西。 比方说,听到木盒盖子滑落,他会想是不是有个张牙舞爪的鬼阴恻恻笑着,将那个盖子推翻。 盘子掉落,他会脑补一只苍白的鬼手从桌子 好在鬼和人类有《被子结界公约》,一旦人类躲进了被子,鬼就不可以伤害在被子里的人的。 如此一想,他心里就舒服多了。 “好了,没事的,这里是神明的住所,没有任何鬼怪可以靠近……”简书絮絮叨叨安慰了自己很多声,重新拿起扣在被子上的书,想要继续看下去。可是翻开时,发现页码换了。 简书记得很清楚,之前他读到了哪一句话。就是在念到那句话时,才听到了盖子滑落的声音。 现在书页翻到了下一页。 它被人动过了。 可这里除了他之外没有任何人。 所以,可能并不是人动的它。 简书方才做好的心理建设在一瞬间坍塌! 他在这个房间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下床抄起桌上的食盒就往神龛跑。 以百米冲刺的速度。 “他他他他走了!”扒拉下木盒盖子的大头鬼飘出去看了一眼,“又、又去了那里!” 胖鬼正蹲在垃圾桶边上,看着里面的盘子碎片一肚子怨气:“可恶quq我竟然只能挪动这么轻的东西!那还怎么杀他!” 瘦鬼摸了摸原本书放的位置,有些伤感地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手,感叹道:“哎,如今我也只能翻一页纸,下次试试能不能割伤他好了。” 大言不惭说着要谋杀人类的三只鬼,今日只打翻了一次木盒,打碎了一个盘子,翻动了一页书。 “这是,巨大的,进步!”大头鬼十分开朗,手掌握拳放在身前鼓励大家,“至少我们,把他,吓跑了!” 胖鬼和瘦鬼:“???” “那有什么用!” 夺路而逃的简书抱着书,闯入了一旁供奉着神龛的房间。 方才他供奉的檀香已经燃尽了,满室弥散着一股让人心神安定的香味。 简书的动作瞬间慢了下来。 他撩起珠帘,缓步走了进去,怯怯地坐在了神龛前的垫子上。 “打扰了。”他小声地打了个招呼,“能容许我在这里看一会儿书吗?” 屋外雨声淅淅沥沥,屋内安静又祥和。 简书从之前带来的那个木盒里翻出三炷香,点燃后插入了神龛前的香炉里。然后低头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食盒,仔细从里面挑出了最好看的几个果子,和一盘精致的点心放在供桌上。 “不知道……您喜不喜欢吃。” 神明一定是宽容的,他想。神明不会介意自己的地盘暂时充当一下某个怕鬼人士的避风港,也不会嘲笑他怕鬼的行为。 心里安慰的功效十分强大。 虽然简书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但不妨碍在这一刻让他信仰神明。 他安心地坐在神龛前看了小半本书,从拘谨坐着到盘腿坐着,到了后来挪了两个垫子过来半躺在神龛前。 等到眼睛酸涩的时候,他才从垫子上爬起来,将书扣在垫子上站起来伸懒腰。 在宗祠里,楚伯一直教给他的都是虔诚而敬畏的各种规矩。他从来没有机会去看看那巨大的神龛究竟长什么样子。而到了内宅里,此处的神龛与明威堂的有很大的不同。它更大,更加华丽,也没有那些咬文嚼字的称呼和刻字。 简书有些好奇,绕到了巨大的神龛后面。 那里竟然不是实心的。黑红色的巨木在背后雕出了一块颇大的凹槽,黑漆漆一片。简书探头看了一眼,里面好像还摆放着什么东西。 手比脑袋要快,他还没想清楚的时候,手已经向里面摸索着,握住了那个东西,将它拿了出来。 沉甸甸的,坚实厚重。 有点像牌位,好像还刻着字。 刚刚被吓到的简书差点就把这个牌位扔出去! 什么情况,牌位这种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神龛?它不应该放在灵堂吗? 如果是想有人供奉这个牌位的话,为什么要将它藏在神龛后面,而不是放在外面,光明正大地接受香火和贡品呢? 简书想不明白,但残存的理智告诉他,不能扔,扔了还有可能被什么古怪的东西缠上。 而且,他现在在神龛面前,受神明庇佑,一块牌位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简书强行给自己洗脑以后,他就觉得这牌位没那么烫手了,甚至大胆到去看上面写的字。 或许……牌位是这样写的吗? 简书这段时间,下午跟着阿青诵经,晚上被楚伯教导规矩,不知不觉间,也懂得了很多古老的规矩。 比方说,为家人书写牌位时,若是子女之余父母,父应写作考,母应写作妣,根据家中是否还有长辈,最前面的字又分先或者显,后面才是姓氏名字之类。 可是手中的牌位上那些考究的文字都没有。 正面只有一个名字,反面则刻着两行字:生于天嘉四年十一月,卒于祯明三年五月。 “祯明……”九年制义务教育也没能救得了简书。刚刚高考完的简书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祯明是什么年代,他发誓自己上课有好好听讲,但这一定不是考点所以自己才想不起来,索性不再去想,将牌位翻了过来。 上面只有一个很简单的名字。 扒拉在门口的三只鬼吓得魂魄颜色都淡了几分。 “别、别念出来!!”大头鬼发出一声哀嚎,“快、快放回去!” 瘦鬼瑟瑟发抖:“啊啊啊他在干什么!” 胖鬼磨刀霍霍:“我不管了,我现在就要冲进去杀了他!” 剩下两只鬼一听这话,吓得脸色煞白,连忙拖住胖鬼:“先别着急,他他他他不一定会念——” “裴策。”简书轻声开口。 “裴策……”咬字缱绻,重复念了一遍。 雨势忽然变大了。 一阵风卷着雨丝刮进了檀香袅袅的室内,将神龛前的那三炷香吹熄了。 第4章 “裴策。”少年的声音很轻,轻到像一根坠落的羽毛,跌在一汪沉寂无边的水域之上。 然后,慢慢的荡漾出涟漪。 涟漪打破了沉寂,唤醒了暴戾的、狂躁的、游走在失控边缘的沉睡之人。 祂,或者说是他,意识慢慢回复的每一分每一秒,脑袋都像有把迟钝的刀子一下又一下凿击着。 头痛欲裂。 几近疯狂。 在这样绝望的疯狂中,还有一股奇异的香甜味蛮不讲理闯了进来,让他恨不得一口将那个惊扰自己沉眠是少年,连肉带骨吞吃殆尽。 在想杀死少年的一瞬间,却又听见少年念了一遍。 “裴策……”咬字缱绻温柔。 是暖暖的春风拂在面上,是枝头的绿柳软乎乎蹭过他的额头,是夜半盛开的花蕊里,小心盛放的露珠,是有人向他伸出了手,笑着等他回应。 不同于以往任何呼唤他的语气,更不同于那些呼唤他的人。 没有贪婪的、粗俗的、愤怒的、绝望的……任何负面的情绪。少年的声音轻之又轻,柔之又柔,没有任何祈愿和渴求,悄悄钻入了沉睡已久的耳中。 无尽的浓雾中,有一个人睁开了眼睛。 他的眸色还带着妖异的红色,嗜血的渴求却渐渐散去了。 从埋葬的地下,凌驾于那个世界之上。他看到一个白色衣服的少年正捧着一块阴沉木牌位,纤细白皙的手指腹带着茧子,摩搜着牌位时,竟让他也仿佛被触碰到了一般。 微痒,却并不难受。 因为唤醒他的少年没有强烈的渴求,苏醒的“神明”也无须满足他的愿望。这让他多了一点时间思考,而不是在鲜血的驱使下,为祈求的人赐予财富和力量,漫长的生命,又或者无与伦比的权势。 有多长时间,他没有如此清醒过了? 神思恍惚间,苏醒的神明轻轻抬起了手。下一刻—— “轰隆隆——” 惊雷乍起。 有别于寻常的雷雨天,姗姗来迟的一道白色的闪电,在雷声轰鸣后,才在阴沉的天幕炸开。 夹杂着湿漉漉水汽的风,卷起了简书宽大的白色袖子,室内温度也随之降低。 简书猛地回头,层层珠帘之外,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 白色的闪电像是一只刚刚冲出牢笼的猛兽,在天幕上横冲直撞,一会裂成无数条狰狞的毒舌,一会又合在一起撕裂天际。 整片天空被闪电切割得支离破碎。 “完了完了!” 胖鬼吓得魂儿都虚了几分,声音颤抖着四下逃窜,“不好!我好像闻到了那位的味道!他要醒了!” 高瘦鬼影连句话都没留下,倏地消失无踪。 唯独剩下最迟钝的大头鬼。他还扒拉着门框盯住简书:“他、他真的,念了,那位的,名字。怎、怎么办啊……” 一扭头,两个鬼友都不见了。 暴雨倾盆而至。 豆大的雨噼里啪啦往下倒,屋檐外瞬间连成一片雨幕。一阵阴冷潮湿的风从地底钻出,呼啸着、肆虐着死寂的内宅。 “你、你们,都……都去,哪儿了!”大头鬼吓得几乎要哭出来,纵然没有实体,他都觉得自己要被突如其来的阴风吹散了,“等、等等我!” 胖乎乎的白影在廊下逃窜,一头扎进了尽头的房间。 一望无际的浓雾中。 苏醒的神明张了张嘴,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还想说什么,但一只又一只白色蝴蝶从他的身体里飞出去,在空旷而虚无的浓雾中,破开了一条透着微光的小路。 下一刻,他睁着眼,看着自己变回虚无- 整座古宅好似活了过来。 供奉在神台面前的烛火明明暗暗,不多时就被吹熄了。眼前神秘庄严的神龛在黑暗的笼罩下,无端显出几分诡异来。 火光熄灭的瞬间,简书一个箭步冲到珠帘外,按下唯一具有工业革命痕迹的灯泡开关。 他从来没跑这么快过。 白炽灯的光亮稍稍驱散了他心中不断增多的惧意,可这样的宽慰并没有持续太久。随着呼啸而至的狂风暴雨,头顶的白炽灯也开始明明暗暗,好像下一刻就要报废。 “……” 也许是风,又或者是什么人在说话。 简书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道人声,低沉着,叹息着。 “……”又是一声。 像极了鬼片里厉鬼的低语。 简书在这一瞬间想到了无数经典桥段。从小脸煞白的小鬼眼睛,雨夜里的白衣人,再到附在人背后的红衣女子。想到最后,他觉得自己手里这个牌位变得格外烫手起来。 他就知道不能随便碰神龛里的东西! 简书飞快绕回神龛后,将牌位端端正正摆了回去。 “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他双手合十,嘴里不断重复着。 风雨中飞来了一只纯白色的蝴蝶。它钻进了屋子,穿过了珠帘,盘旋在神龛之上。 昏沉的室内,它是唯一的亮色。 简书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秒。 他看着轻盈纯净的蝴蝶落在神龛之上,微微煽动着翅膀,就仿佛受到了蛊惑般的感受到了安宁。 屋外风雨骤消。 就像是它来时那般突然,周围的一切都在某一个瞬间,一齐恢复了原样。 白炽灯不再闪烁,明亮的灯光透过了珠帘,印在了神龛前的地面上。 简书忽然有一种想要下跪的冲动。 他看着那只带来平静的白色蝴蝶,不敢惊扰地往后退了一步,拉过垫子,哐哐哐,十分诚恳地叩拜三次。 坚定的无神论少年,此刻虔诚的信仰着神明- 夜色渐浓,雨势稍减。 简书待在神龛前半日,到了晚上也不想回隔壁睡觉。 但不管他愿不愿意,留在神龛依然是大不敬的行为。想了半天,简书折了一个小纸包,在里面装了些燃尽的香灰,放在了贴身的位置。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揣着香灰纸包躺回隔壁的房间时,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安稳平静的模样。 他并没有忐忑多久,袭来的困意便将他打败了。 “那,晚安。”少年迷迷糊糊间向神明道了晚安,而后沉沉睡去。 雨城的夜里多了一盏未熄的灯。 像是盛放在雨里的焰火- 天际慢慢泛白的时候,一只肥嘟嘟的雀鸟飞到了廊下栏杆上避雨,梳理着羽毛上的雨水。 鸟儿叽叽喳喳的声响吵醒了简书。他昨夜蜷缩着睡觉,醒来时手臂有些发麻,缓了好一会儿才好。 他打着哈欠撑伞走向来时的朱红色大门。 阿青说过,内宅不能轻易踏足,没有经过连续七日沐浴焚香,进入内宅是对神明的大不敬。故而内宅所需的食物和新鲜的贡品,都会在每天早上由他送至门口。 大概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外面阿青的声音略有些迟疑:“是小林吗?” 简书刚醒,脑袋还没有清醒,慢半拍反应过来自己就是简林,“嗯”了一声。 随着让人牙酸的“吱呀”一声,厚重红木门被推开了一道小缝。阿青的小半张脸出现在门缝中,眼睛直勾勾盯着简书。他的眼神有些飘忽,看起来情绪不太稳定。 阿青就这样看了简书好一会儿,才迟疑着扭过头,从身后拎起一个食盒递了进来。 简书伸手去接,阿青竟猛地向前拽住了他的手腕。 “你……还好吗?”阿青的手有些凉,重重掐着简书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飞速松开了他,问道。 简书彻底醒过来了。 他转了转被弄疼的手腕,看着阿青古怪的表情,不解道:“我很好啊。” “那……”阿青好像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轻叹了一声,“我还有些事要忙,先走了。” 说罢,重重将木门又关上了。 这一次,简书还听到了他在外面锁门,锁链丁零当啷撞击出声。简书问他为什么锁门,阿青却没有回答,匆匆离开了。 听着他离开的脚步声,简书皱了皱眉。 “锁什么门啊……”简书别了别嘴,“里面就我一个人,还怕我偷了东西跑吗?” 他总觉得今天早上的阿青有些奇怪。但他又实在说不上到底哪里奇怪,只好拿着食盒慢慢往神龛走去- 阿青撑着伞,一开始是快走,后来变成了狂奔。雨伞阻碍了他的奔跑,索性就将它扔到了路边。 他一直跑到了明威堂外,才想起用袖子擦干净脸上的雨水,擦拭了脚下的污泥。 浓郁的檀香缭绕在明威堂内。 楚伯背脊挺直,虔诚跪在简氏祖宗祠堂内诵经。 “楚伯。”阿青小心翼翼地守在门外,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贸然打扰楚伯,但方才发生的事全然超出了他的想象,声音颤抖着汇报,“第十二子……并没有死。” 诵经声一顿。 楚伯恭敬朝着神龛叩拜了一次,而后起身出来,带着阿青去了前厅。 “你说什么?”他苍老的额头皱了皱,眉心皱成一个川字,“昨日内宅的动静那样大,他怎么可能没死,你听错了吗?” 阿青连连摇头:“我今天早上一直守在内宅外,原本我也以为他……可是,他还向我要了今日份的食物和供奉!我害怕极了,甚至去拽了他的手。是温热的,是活着的!他没有死!” “我们怎么办?” 楚伯越听,眸色越深沉。等阿青说完,他不满地叹了一声:“时间不多了。如果今日第十二子依旧未被享用,那最迟明日晚上,就要我们亲自动手了。” “您的意思是……” “明早。”楚伯吩咐道,“带人守在内宅外,若他还没死,就骗他出来杀了。”- 昨夜雨势很小。 攀爬了半边白墙的蔷薇花冒出了很多花骨朵,在微雨中水灵灵的,格外招人喜欢。 美好的事物总会让心情变好。 简书撑着伞在白墙边上赏了好一会儿的花后,回去的脚步都轻快了很多。 “今天的天气很好。”他在供奉神明时说。 “院子里的蔷薇花开了,很漂亮。”说到开心的事,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笑起来时,圆圆的杏眼会变成弯弯的弧度,很能感染看到的人。 “昨天下午吹落了很多花叶,我想着等会儿清理一下。不然等它们腐化,就不好看了。” “我不喜欢下雨。”少年的小脸皱成一团。 “打伞做事会很麻烦……而且,睡觉的时候又湿又冷,可能会感冒。” “不过。”他安慰自己,“今天的雨小了很多。” 聒噪的少年盘腿坐在庄严的神龛前说了好多话,说到最后,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洗干净的桃子,放在了昨日供奉的果盘里:“今天送来的桃子很甜,我留了一个给您。” 饱满漂亮的桃子立在果盘的最上方。 它还带着微微的水汽,想来少年人清洗时很用心,一根细软的毛也没有留下。 神龛前香火袅袅。 烟雾朦胧间,好像有人俯瞰着这一方神龛上,那颗漂亮的桃子。 第5章 内宅的第二日十分平静。 简书窝在神龛前看了半天的书,诗集也很是乏味,看一会就犯困。 作为一个手机依赖患者,他有些想念自己的手机,也想念手机里的游戏。 一整天过去了,农舍里的鸡鸭下了蛋没有喂吃的,过不了多久就会停止下蛋。地里的作物也快熟了,要是超过二十四个小时不收取,会慢慢枯萎的。 他无比操心着那一片小小的虚拟农场,为了转移注意,只好扔下了书,撑着伞出去清理昨夜吹落的花叶。 内宅里的清扫工具略有些旧式,是那种用干枯的植物扎捆起来做成的大扫帚。简书知道这种植物叫金丝草,经常生在农村屋舍旁,低矮茂密,连成了片。 倒是奇怪,就算是雨城里的建筑看上去古旧,生活用品都是方便好用的。内宅里竟然只有这种好几年前用的东西,就好像这样偌大一个内宅被时光遗忘了,鲜少有人进来。 他一手撑着伞,一手拿着扫帚扫地时动作不便,免不得淋了些雨。于是等清理完庭院内的花叶,他就拿了套送来的崭新衣物去洗了个澡。 昨天忙着害怕,今天他总算有闲心打量起这个短暂的住所了。他选的房间是正房靠左边的那一间,在供奉着神龛的房间右边,还有一个空置的房间。 吃过了午饭,简书揣着两块点心,一边吃一边在内宅里闲逛。另外一间房和他住的那间几乎没有什么分别,连家具摆放的位置都一样。不过靠近窗户那一侧,竟然有一个古朴的书架。 书架上摆满了书,打眼一瞧种类还挺多。 简书来了兴致。 早知道内宅里也有藏书,那本诗集也不用翻来覆去的看了。 拍落了薄薄一层灰,简书挑了几本书坐到了窗边的椅子上翻开一本。这是一个关于孤苦养子被养父卖掉后,在十九世纪的法国颠沛流离,最后与亲生母亲团聚的故事。 大概是内宅的午后太过宁静,又或者他稍稍有些共情,这本书一翻开就没有再停下,一直看到了美满大结局的时候,他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简书从那种看完一本书的满足和怅然中慢慢抽离出来,随手翻了翻剩下的几本。随着他的翻动,书页里竟然飘出来几页纸,飘飘悠悠落在地上。 他捡起一张,发现上面竟然是熟悉的人。 “楚伯真讨厌。” 开头第一句话就吸引了简书的注意。 虽然简书并不是一个乐于窥探别人隐私的人,但看到了熟悉的名字,他又没忍住往后多看了几行。 “他不爱笑,每次出现都板着一张脸怪吓人的,我不喜欢他。” 接下去大体是几句抱怨的话。 “小雅不愿意和我分开,但还是被带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她一面。如果没有楚伯就好了,我就能偷偷溜出去见她。” “我不想留在宗祠!不想侍奉神明!我想回家!” 在这个日记——或者是随笔上,简书知晓写下它的人也是一个被选中侍奉神明的人。 大概是因为太过无聊,那人就每天写下一些。简书捡回了剩余散落的纸张,上面有对繁琐规矩的烦恼,对母亲的想念,对楚伯的抱怨,还有一张少女怀春的心事。 再回头看着随笔上规整的字形,和整体娟秀的书面,每个字一笔一划认真中带着些稚嫩,能猜得出它的主人大概率是个正在上学的年轻女孩子。 年轻人都静不下来。要换简书来写随笔,光是不能带上手机和网络进来,他就能吐槽整整一万个字。 简书原本想就这样把随笔放回去。 但他在整理的时候,看到了上面有一张字迹格外潦草的。 “希望……妈妈不要那么忙了。” “如果,她能多一点时间陪陪我就好了。 “妈妈给妹妹折的千纸鹤我很喜欢,我也想要。” “可是妈妈忘记了。” 这句话的最后一个“了”字是被晕染开的,有半个字已经浅淡褪色了,就好像她在写的时候哭了,眼泪正好砸在了这个字上。 简书刚看完一本凄苦孩子的小说,再见这样真情的诉说时,就忍不住心软起来。 “我好想妈妈。” “我好想吃妈妈做的菜。等我出去以后,我一定要让妈妈烧我最爱吃的麻婆豆腐。” 随笔就停在了这里。 简书没有感受过亲情,他格外向往这种情感。明明知道这个随笔已经在书架里藏了不知多少年,写下它们的人可能早就和母亲团聚,简书还是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张白纸裁成了正方形。 细白的手指小心翼翼折叠着,繁复按压出痕迹后翻折过去,略显笨拙的手揪住两头尖尖的地方,一起扯出了一只漂亮的千纸鹤。 这是简书唯一会做的手工。 小学的时候,学校里还有手工课,一般都是家长带着孩子一起做。要么买彩纸剪下来贴在一起,要么买少儿手工的套装,里面有各式各样精美的硬纸模型,只要按照边缘剪下来组装黏好,就是一件很精致的装饰品。 简书上手工课的时候,没有别人都有的彩纸和模型。 他的桌上只有一张从写过的作业里,撕下来的纸。 教他们的女老师帮助很多同学做手工后发现了他。她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过来,笑着教他用一张普普通通的作业纸叠出一只千纸鹤。 简书至今早已忘了女老师究竟长什么样,但他记得在哄闹的教室里,那双灵巧的手翻折出一个魔法,送给他的惊喜。 “送给你。”他放好千纸鹤说。 靠窗的书架上,落一只雪白的千纸鹤。它趴在所有的书册中,那本夹杂着少女心事的书里。 那些随笔在古宅里藏了很多年,连躲在角落里的三只鬼也没想到,简书会在看到那些随笔后,送小姑娘一个礼物。 三双眼睛都看着那只千纸鹤。 沉默了片刻,瘦高的鬼影抿了抿唇,开口问:“如果……不杀他的话,会怎么样?” 大头鬼眨了眨眼睛,欲言又止。 只有那只胖乎乎的鬼用力摇头,大声反对:“你们昨天难道都没有感受到绝望吗?!那位就要醒了!他要是不死,我们怎么办?!” “可是……”大头鬼两只手捧着自己的脑袋,“如果,我、我是说,如果,那位没有,醒来呢?说不定,他可以,帮、帮我们,完成,心愿!” 瘦高鬼表示认同,连连点头:“而且今天什么动静都没有。说不定那位并不喜欢这个贡品,不肯吃呢。” 胖鬼认真想了想。虽然心里对那位醒来的恐惧十分强烈,但一想到自己永远被困住也不是事儿。如果可以离开这个世界,他自然是愿意的。 “怎么确定他会帮我们?”他问。 大头鬼十分乐观,笑呵呵地说:“他,是个好人!” “就算没有请求,他还是帮她叠了千纸鹤不是吗?”瘦鬼摸了摸下巴,“我觉得可以赌一把。” “雨城的小老头能同意吗?”胖鬼还是有点担心,“我总觉得他没憋什么好屁,万一他动手杀了贡品呢?” “你忘记啦,被人为杀死的贡品都会失去效用的。”瘦鬼虚空拍了拍胖鬼的肩膀,安抚道,“就像我们想要提前弄死贡品,让他失效一样,小老头不会犯这样的傻吧?” 大头鬼小鸡啄米式点头。 “那好吧,等第三天。”三只鬼暂时达成一致。 商量好了对策,三只鬼趁着神明再次陷入沉睡,偷偷飘出去跟在简书身边。 少年人一如既往地侍奉着神明。洒扫卫生,替换水果点心,焚香叩拜,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和“神明”说话。 “他不会真的觉得,那位是神明吧……”胖鬼扒拉着门框往里面看,啧啧感叹,“这样的存在也能拥有信徒,真是奇了。” “人类总是相信自己希望相信的。”瘦鬼耸耸肩接过话茬。 只有胖鬼一只鬼呆呆地欣赏着少年人流畅漂亮的动作。 他叩拜完抬起头时,夕阳刚好落在了他的脸上,就像是有一双手在圣光中伸出来,等待着他一齐前行。 “也许,他就是,他的,神明呢。”大头鬼喃喃自语。 “嗯?你说什么?” 大头鬼看了好一会儿,才憨笑出声:“没、没什么啦。”- 当窗外的雀鸟再一次跳到窗棂上叫醒简书的时候,他睡眼惺忪从床上坐起,后知后觉想到,今天竟然是侍奉神明的最后一天。 “这么快就第三天了啊……”他揉了揉眼睛看时间,竟然比昨天早了一个多小时,天还没完全亮呢。 于是他没有着急起床,闭着眼睛坐在床上胡思乱想。 虽然一开始他还很不情愿来到雨城,总觉得所谓神明只是简氏这个家族的封建传承,自己只是身为养父的养子,被迫代替简林来奉献三年时间罢了。 但侍奉神明的每一天,他的心都是从未有过的安定。 没有无关紧要的人,没有多余的规矩,没有肆无忌惮的侮辱打骂,也没有谨小慎微的忐忑不安。 神明好像可以宽恕他做任何出格的事情。 他可以留在神龛前看书;可以盘腿坐在垫子上,一边吃着点心,一边对着神龛絮絮叨叨说一个下午的话;可以想笑就笑,想抱怨就抱怨,曾经开心的不开心的事一股脑儿都倒出来,神明依旧那样安静地注视着他。 一想到这里,简书竟然觉得三天没玩手机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虽然他还是有些惦记自己的小小农场。 如果能把手机带进来就好了。 简书洗漱过后,因时间还早,没有先去拿今日所需的东西。 他跨进隔壁的房间撩开珠帘,先去神龛前点了三炷香,插在落满香灰的香炉里拜了拜。 之后,他调整了姿势,从跪到坐,正对着神龛:“等会我去拿了新的水果点心,就帮您换上。” 神明自然不会回答。 就算神明真的听到了,恐怕也不会在意供桌上的食物是否新鲜。 简书伸了个懒腰起身,迈着轻快的步伐往内宅大门的方向走去。他今天起得比昨天早,还不太确定阿青有没有来门外等他。 快靠近门口的时候,他好像听到了有一个人压低了嗓音说:“……如果……一定……” 然后是阿青模模糊糊的声音,好像是应下了。 简书只听了一半,有些疑惑今天怎么有两个人来为他送东西。但又想着,每次阿青来都拎着两个硕大的盒子,很有些分量的,多叫一个来也很正常,于是敲了敲门:“阿青,我来了。” 屋外安静了一会,然后传来稀里哗啦的开锁声。 阿青竟然没有和他说话。 简书推了推门,因为两扇木门都十分厚重,加上还有锁的缘故,他只推开了一道缝。透过这道缝隙,他看到门外站了不止两个人。除开阿青和说话的人外,好像还有四五个男人,穿着灰色衣服身形高大,但简书一个都没见过。 “他们是谁?”简书问。 阿青开门的手一顿,依旧没有说话。 简书隐隐觉得不对劲。 阿青平日里总是挂着温和的微笑,他问什么都会回答。昨天送东西来时,他已经有些古怪了,今天更是一句话都不和他说。 而且,那些男人看他的眼神特别奇怪。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就像是一群矫健的猎犬,虎视眈眈盯着笼子里的猎物。 而他,就是那个猎物。 很突然的,他的心底忽然出现了一道声音,只有一个字:跑! 他不知道声音从何而来,又为何会生出这样大胆的想法。但手和脚竟然不太受控,在阿青打开门的那一瞬间,他丢开了伞狠狠推了阿青一把,趁几人中空出间隔的瞬间,猛地冲了出去。 “他要跑!”身形壮实的灰衣人大喊,“快抓住他!” 伸手,只摸到了简书擦身而过的衣摆。 简书不知道,那些人竟然真的要抓他! “快点!从旁边包抄他!” “千万不能让他跑了!” 从狂奔起来的那一秒,简书的心脏就疯狂跳动,手和脚仿佛不是自己的,以一种他平常绝对没有的速度穿过长长的走廊,跃过一个积水的大坑,稳稳落在了对面的花坛上。 他听到身后有无数脚步声追着他而来,可是他根本不敢停下。肾上腺素在这一次疯狂分泌,他越害怕跑得越快,就像是小时候被一条狼狗追了三条街那样。 可是再怎么快,终究是要被追上的。他体力不好,爆发力再强也会有跑不动的时候,不如趁着后面的人还没看到他,找个地方藏起来。 简书正是这么做的。他在转弯时发现一旁花坛里生着一排茂密的灌木,不管不顾扎了进去。 过了几秒,狂奔而来的几个人没有在这条路上看到简书的身影,当即分成了三队进行追捕。一队向左一队向右,剩下阿青去报告楚伯。 纷乱的脚步声从他身边踏过,简书紧紧抿着唇,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内宅廊下,三只鬼等了许久,都没等到简书回来。 “怎么去了那么久啊?”瘦高的鬼影想要飘出去看看,可是他最多只能飘到大门口,就再也出不去了。 大门敞开,门口散落着锁链和几串凌乱的脚印。 “不知道。”胖鬼也探了探脑袋。他们三只鬼都没办法离开这里,只能伸着脖子努力朝外面看,“该不会被小老头抓走了吧?” 大头鬼有些担忧:“不、不会吧?杀了他,也、也没用的……” 三只鬼在门口飘了半晌,最后还是飘回了廊下避雨。 “也许是小老头发现那位不吃他,把人叫回去了。” 雨淅淅沥沥下着。 神龛前的供桌上,少年点燃的三炷香烧到了最底端。 昨日来去很快,还送了一颗桃子的少年不见了。 一直被少年絮絮叨叨说话声填满的室内终于静了下来。 最后一截香灰落下。 神龛前笼罩的烟雾渐渐散开,依稀传来了一声叹息。 第6章 “无论如何……找到他……” “天黑之前……” “分散开来……不能放过……” 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和雨声搅在了一起,不太清晰地传来。 阿青应该去告诉楚伯他逃跑的消息了。 简书又慌又怕,虽然不清楚具体的原因,但他知道那些人都是要来抓他的。至于抓回去要做什么,用膝盖想也不是什么好事,不然的话为何会出动那么多壮汉来抓他,而不是让阿青带他回去。 他躲在墙角看见前面有一队灰衣人匆匆分散,一顶又一顶黑伞撑开,像是雨水中流动的墨汁。 雨点砸在伞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夹杂着一串串脚步声,让简书忍不住颤抖。 不可以慌,不可以害怕。雨城宗祠虽大,很多路他都不认识,但门楼到住处的路线他还是记得。 只要避过耳目从此处回到住所,再小心些逃出去,他就能获得自由。 有那么一瞬间,简书想过,要不要壮着胆子躲回内宅去。 但这样的想法很快就被他否决掉了。 内宅是他失踪的地方,一定会有人在周围找他。并且,就算他真的能避开所有人回到内宅又有什么用呢?那里是封闭的,没办法逃离的,更何况吃的用的都不够,就算要躲,他也躲不了几天。 为今之计只能看能不能逃出雨城,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简书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听到脚步声离开时飞快探头看了一眼前面的情况。两个灰衣人一前一后离开了这里,四周没有其他人了。 他立刻蹿了出去。趁那两个人还没反应过来时,一头扎进了长廊下的那一排绿植后面。 简书一路躲躲藏藏,雨城茂盛的绿植和雨幕帮他好几次化险为夷,成功逃到了住处附近。 但新的问题出现了。 随着他出逃的时间增加,宗祠里出动的人好像也增加了。原先可能五六分钟才会有人从他身边过,现在已经到了两三分钟就有人经过的程度了。 而且,现在他躲的这处灌木丛虽然很茂密,但通往外界的路只剩下一条宽阔的主道,周围几乎没有能够躲藏的地方。简书的手在发抖,他努力将自己蜷缩在湿漉漉的花木中间。 他听到有人从他身边经过的声音,踩着水快步跑开。 简书的手越攥越紧,心中不断祈祷着不会有人看到他。 雨越下越大,简书躲在花木中又冷又怕,心脏狂跳。 又有脚步声靠近了。 一步,两步。那人体力不好,走路微喘。雨点砸在伞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又连成一串流了下来。 简书浑身僵硬,一动不动。 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个人快步走过了他,就像是要经过这里一般。 可她却转了个身,停下了脚步。 “孩子。”一道压低了的女声对着他说,“快出来,跟上我!”- 简书身上披着一套灰色的衣服,垂着脑袋跟在妇人身边。 这个女人他曾经见过一次,是为宗祠做饭的李婶,因他好几日都吃不下饭,她那日还偷偷跑过来问他,是不是饭菜不合口味。 阿青嘴里脑子不太正常的女人,现在看着却和常人没有任何区别,塞给他一身不引人耳目的灰色衣服,和一把黑伞。 因为身份不同,简书穿着在宗祠内独一无二的白色衣服。这身白衣让他在逃亡时格外瞩目,现下遮住以后,大雨中匆匆行走的二人没那么突兀了。 李婶带着简书匆匆从小道绕了出去,然后带他走进了一个简朴的院落。 “快进来。”李婶飞快观察了周围,趁着院里一个女人转过身去时,将简书拉了进去。 暂时安全了。 “他们暂时不会找到这里,你可以现在我这躲一晚。” 简书有些不解。 “你为什么救我?”他们只见过一面,就算是把之前的那七天都加起来,也就是做了七天饭,和吃了七天饭的关系。她为什么会在所有人都在抓他的时候帮助他呢? 李婶没有顾得上给自己弄干头发,也没有回答简书的问题,反而满眼热切地问:“你在内宅,见到一个女孩子了吗?大概——这么高。” 她在自己眉心的地方比划了一下,而后那只手又有些不确定地抬高了一些:“不,也可能是这么高……三年过去了,她应该长高了。” 简书没听明白李婶的意思,疑惑道:“你是说内宅吗?内宅里只有我一个人啊。” 李婶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她有些迷茫,又有些难以置信,两只手抱住了脑袋,语速越说越快:“没有吗?真的没有吗?你没看到她吗?” 简书很确定自己三天以来没有看见过另一个活人,再次点了点头:“没有。” 他的确认好像触发了一个开关。李婶原本的表情还算正常,但一听到这个消息后突然变得极其夸张。 “她不在那里!” “那她去了哪里?” 她的眼眶红了,用力摇了摇头,就像是要将脑袋里的声音赶出去:“月儿明明被送往宗祠侍奉神明了,为什么她不在?” “她不在……她不在……她、她死了……” “我怎么能忘记!”她抱着头失声痛哭起来,情绪在短时间内转换了好几次,吓得简书不太敢说话。 她的确像阿青说的那样,有一些精神上的疾病。但她嘴里说的话也不像是胡编乱造的,至少内宅和神明的喜好没有说错。 简书只好先让李婶冷静下来:“你先别着急,她长什么样子?穿什么样的衣服?” “月儿……我的月儿!”李婶将自己封闭了,就像没听到简书的话,抱着脑袋喃喃,“她才十四岁,她还那么小!” 下一刻,李婶两只眼睛瞪的很大,上下牙齿因为颤抖而不断打架,是恐惧,更像是愤怒。 “她被杀死了!” “她被楚伯杀死了!” “不……她没死,她不会死!我的女儿……我的月儿……她不会死!” 李婶撕心裂肺的大喊让简书坐立难安。 他原本就是为了躲避追赶他的人才跟着李婶来到这个房间,却不知道主人受到刺激以后,会这么疯狂。 “您、您先冷静一下……”那么多人都在找他,如果有人听到了这里的动静,一定会追过来的。 可是无论他怎么安慰,李婶都没办法在短期内冷静下来。 “李婶,你还好吗?”屋外传来一道女声。 方才李婶带着他进来时,院内正好有位修剪花草的妇人。大概是听到了屋内的动静,关切地朝这个房间走来。 “需不需要我帮忙啊?”她放下了手里的工具,敲了敲门。 大概是住在一起的时间较长,她们的关系颇为熟络。一直听到屋内李婶的嘶吼哭喊后,妇人也着急了,直接推门而入。 “李婶,你——”她对上屋内陌生的简书,吓了一跳,“你是谁啊?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简书根本没办法短时间内,就将事情解释清楚。但是再留下去,恐怕还会引来追捕他的人。 “抱歉。”简书抄起门口的黑伞就往外跑。 “欸!你谁啊?你别跑啊!”那妇人追了两步,又听见屋内李婶的哭声不断,实在放心不下,只好回去安抚李婶。 离开院落的简书打着黑伞,低头快步朝门楼的方向走。 一路上他的脑海里都回荡着李婶不太正常的嘶吼声。 疯子的话不能信,但她的话却很有逻辑。如果她的女儿真的去了内宅,然后失踪了的话,会不会和他现在的处境是一样的? 楚伯杀了月儿,那楚伯也会杀了他吗? 简书脑袋里乱极了。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只好低着头朝通往门楼的小路走。 一路上他的身边经过不少灰衣人。简书因为换了衣服又撑着伞,一路上竟没有人多看他一眼。 一直到有一个瘦削的身影矗立在前方等着他。 “你果然会从这里逃走。”阿青温声道,“我记得你说过,你认得这条路。”- 简书被关回了居住了七日的房间。他的手脚都被捆得死死的,为了避免他反抗和自寻死路,嘴里还塞着一团布条。 一队灰衣人走了进来。 站在最前面的楚伯面色极差,那双浑浊的眼睛狠狠剜了房内一个灰衣人,怒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那位没有抓住简书的壮硕灰衣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自知失职放跑了简书,差点酿成大祸,现下一句话也不敢为自己辩驳,身体瑟缩着嘴里不断重复:“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你还想有下次?”楚伯抬脚踹在了他的胸口。 这一脚仿佛被人工点了快进键。灰衣人像是一道残影被踹飞了出去,只听得一声巨响,那人后背用力撞在墙壁后瘫软着趴倒在地上。因为剧痛,他一时之间根本挣扎不起身,双臂颤颤巍巍想要撑起来,却一口血吐在了地上。 简书心中大惊! 他看着楚伯灰白的头发和略微有些佝偻的、并不年轻的身体。这具身体如何能拥有寻常年轻人都没有的,如此巨大的力气? 而其他周围的所有灰衣人,面上竟然都没有一丝一毫的震惊,反而像是害怕被波及的鹌鹑一样静默不语。他们似乎对这样的楚伯习以为常,所以一直对他保持着最崇高的敬意。 楚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慢条斯理掸了掸因为方才的动作出现褶皱的长衫。而后,他暂且放过了失职的灰衣人,走向了捆成粽子的简书。 他一把扯开简书的领口,将大片的白皙皮肤暴露出来。简书被他的动作吓到了,下意识向后缩去。楚伯也不在意,虚眯着眼睛在他脖颈肩膀上打量额半晌,脸色才缓和了些。 “阿青,你做的很好,灵纹没有弄脏。”楚伯的脸上出现了自踏入房间以来的第一个笑容。满是褶子的苍老皮肤因为笑意变得有些狰狞,看得简书心里直发毛。 阿青十分乖顺:“多谢您不责怪我的失职。” 楚伯很显然已经消了气,加上逃跑的简书又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便扬着下巴对着后面的灰衣人说:“把那个废物处理了,再带人准备好东西。” 恭敬等候着的人中立刻出列两位,将半死不活瘫倒在地上吐血的人拖着出去,另外又有一队四人离开,阿青也在楚伯的授意下跟了上去。 楚伯稳稳坐在了简书对面的桌上。大概是因为简书逃过一次,这位老人已经失去了耐性,所以亲自守在这里。 简书原本不信任李婶说的话。她激动的时候说话没什么逻辑,听起来不太像是个正常人。但现在楚伯的异常和周围人的反应好像都在证实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简氏的宗祠,竟然真的会杀人。 有人说过,比死更可怕的事,是等着死。简书在这一刻深刻的体会到了等死的绝望,在楚伯看向他的每一秒,他都像是一只躺在案板上的羔羊,看着不知什么时候会劈砍而下的,屠夫的利刃。 滴答,滴答,桌上的黄铜摆钟一分一秒的转动的同时,倒数着他的生命。 一直到了晚上十点半,阿青再一次出现在了门口,身上的衣服被雨打湿了,手里还拎着一个巨大的木盒。 “楚伯,一切都准备好了。”他说。 “好。”楚伯起身向外走,“把他带出来。” 屋内守着的两位灰衣人身形十分高大,抓着简书的力道恨不能捏碎他的骨头,连拉带拽把他拎到了屋外。 昏暗的庭院内,十分突兀地停着一顶白色的轿子。方才出去的四位灰衣人身上换上了白色,恭敬守在轿子四角,任由雨水落下也丝毫未动。 这样一顶纯白色的轿子,和四位诡异的轿夫,在雨夜里显得格外诡异。 “唔!”他们想要带他去哪里? 简书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塞进了轿子里。里面狭窄逼仄,轿顶上不断传来雨点砸落的声音。没等他坐稳,轿夫一齐用力,轿子猛地抬起来,将简书又颠地摔了回去。 这是什么情况? 简书被困在轿子里什么也不知道,他忐忑不安了许久,也只能听到帘外的风雨声。 今晚的雨好像比前两日的大些。 从远处刮来的风甚至让楚伯身旁的灰衣人拿不稳伞。楚伯微微侧头瞪了他一眼,不知是灰衣人的手更加用力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风到了他们身边就变小了,那顶黑伞安安稳稳地立在楚伯的头上,让周围一众人显得更加狼狈了。 帘子被风卷得呼呼直响,露出外面不知从哪里修建起的一长排高墙,颜色暗沉。轿子沿着高墙不断往里走,夜色越来越沉,大概走了二十分钟,轿夫才慢慢停下来,将轿子放在了屋檐下。 没了风雨,周围变得安静起来。 简书听到有人打开了木质的盒子,从里面取出了陶瓷器具。那些东西被小心放置在离轿子不远的地方,之后还有“沙沙”的书写声,就像是有谁拿着一根巨大的毛病,在地面上练习书法。 等他们布置完一切,一直守在轿子旁的高壮男子一把撩开帘子,揪住简书的衣领就将人带了出来。 跪坐的久了,简书的腿脚有些麻,走路踉跄。 他发现自己竟然被带回了内宅! 只不过现在,内宅大门紧闭,檐下的空地上画着一个猩红色的、巨大的、还没干燥的符文。 简书被按在了符文里,膝盖上蹭到了粘稠的液体。像朱砂,更像是鲜血。方形符文的四个角上,分别放置着一个白色的灯笼。而在靠近大门的那个方位,两个灯笼之间还摆放着一个空荡荡的香炉。 内宅中。 “那是什么东西?”三只被困在内宅的鬼魂们听到了外面的声响,忍不住朝外探了探。 一瞧见楚伯的脸,三只鬼就吓得齐刷刷溜了回来。 “呀!贡品被抓起来了!”胖鬼一边搓着胳膊上并不存在的鸡皮疙瘩,一边小声说,“小老头怎么回事,贡品要活着被吃掉才行,死了的没效果,他干啥啊?” “你们谁看到地上的鬼画符了?” 大头鬼动作最迟钝。鬼友们看得快逃得快,他看得慢逃得也慢,所以比另外两只鬼多看了一些。 “好像,是,这样的。”他努力用雨水在地上画了个差不多的,给他们看。 瘦高的鬼影是三只鬼中死了最久的。他大概死于五十多年前,还见过年轻时的楚伯,向来比其他两个见多识广。 他双手抱在胸前,歪着头看了半天,而后带着一丝不可思议,和浓浓的恐惧大喊出声:“该不会是轮转生息的法阵吧!” 胖鬼和大头鬼面面相觑。他们从没听过这个法阵,自然也不知道它的用处。 瘦高鬼影吞了吞口水,艰难说:“它……可以让死去的贡品,照样发挥效用。” “那你怎么不早说!”胖鬼又气又怕,“我都说了昨天把他干掉!你们偏要留他一条命!” 瘦高鬼影有些心虚:“我哪里记得住那么多东西,这几年灵魂越来越弱了,得看见了才想得起来。” 大头鬼语气弱弱插了一句嘴:“就、就算,昨天,没有,商量。你、你就能,杀了,他?” 他们三只明明就是最废物的鬼,嘴里喊打喊杀,现实里摔个盘子都费劲。 胖鬼:“……” 胖鬼:“那现在怎么办!” 瘦高鬼影不太确定地,看了看神龛的方位。 “不知道。”他说,“如果……可以有奇迹的话。”- 苍白的灯笼中火苗摇曳,深深浅浅的影子投在猩红的符文上。 楚伯点了三炷香插在那个香炉中,而后正对着朱红的大门虔诚地叩拜下去,嘴里不知还念叨着什么。 周围的灰衣人齐刷刷跪成一排,跟着拜了三次。 “楚伯,是时候了。”阿青乖顺地低着头跪在地上,双手向上托着一柄锋锐的匕首。 楚伯慢慢站起身,掸了掸膝盖上蹭上的灰。 简书被死死按在符文之中,眼睁睁看着楚伯接过匕首向他走过来。 “唔唔!”他本能地想要呐喊出声,身躯的每一寸肌肤却被恐惧牢牢笼罩,僵硬地不像话。 楚伯握着刀的手背碰了碰简书的脸:“这是你的荣耀,孩子。” 布满了深深皱纹的、苍老的手十分干瘦。擦过简书脸颊的时候,他仿佛在触碰着一段树皮,冰冷,粗糙,没有生命力。 锋锐的刀刃就贴在他的脖颈,只要人稍稍用力就能割断他的喉咙。 简书多么希望有人能救救他! 他不想死,他刚刚脱离了那样窒息的养父家里,好不容易能够迎来新的生活!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在雨城侍奉神明三年后获得自由,他本以为自己可以拥有那样的未来! “唔!”简书拼了命的挣扎着,肩膀被人按压着也无法控制他的动作,纤弱的身躯在这一刻迸发出了无穷的生命力,甚至脸颊撞上了刀刃都没有停下。 他用脑袋狠狠地撞击了身旁灰衣人的肚子。纵然对方是个彪悍的成年男子,腹部被猛然重击的瞬间也会因吃痛而收力。简书趁着那人松开的瞬间挣扎起身,像一条疯狗一样胡乱冲撞着。 柔顺的头发因疯狂而蓬乱。那张白皙漂亮的小脸上满是决绝,猩红的血珠从受伤的面颊滚落,砸在了他身下的诡异符文上。 楚伯皱了皱眉。从来没有一个祭品曾经这样忤逆过,他推开那个没用的灰衣人,单手掐住简书的脖子将他狠狠按倒。 简书这才发现楚伯和寻常灰衣人之间的差别,那只苍老的手好像只是轻轻掐住他,他脖颈的骨头就险些碎裂开来,以至于他不得不臣服在这样的蛮力之下,身体瘫倒,脸被死死按在那个诡异的符文里。 “你最好给我乖乖的。”楚伯凑近了简书的耳朵,声音嘶哑又残忍,“要是耽误了时间,你会后悔活着落入我的手里。” “唔!”脸上的伤口在粗糙的地上摩擦着。 疼,尖锐的疼。 但一想到现在的疼痛也会在死后变成奢侈的事,简书竟可悲地希望,这样的疼痛可以再绵长一些。 死了以后,会去哪里呢? 他向来不信鬼神,但却在这一刻,希望自己死后能变成厉鬼为自己报仇。 死在内宅之外,他的魂魄也会流连在这里吧。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吗?内宅里有他很喜欢的地方,如果报仇以后,魂魄能常常留在神龛前,倒也是个不错的归宿。 只是不知道,神明会不会接受一个孤魂野鬼作为他的信徒。 那道被刀刃划破的伤口在这样粗暴的动作下再一次迸裂,血珠和符文中粘稠的液体混在了一起,慢慢浸润着地面。 绝望的眼泪从少年漂亮的眸子里滑下。 滴答,滴答,就像生命结束前最后的倒数。 “十二子凑齐,您该苏醒了。”楚伯深吸了口气,虔诚说完,用刀刃对着简书的喉管。 就在下一个瞬间,繁复的、粘稠的符文好似活了过来,是深深的暗红,暗到类似于黑红,慢慢在漆黑的雨夜流转着。 雨势突然变大了。 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拍打在众人身上,竟不像是雨,更像是无数颗尖锐的石子。 “啊!”有人往里面躲,撞到了人。 “怎么回事!” “下冰雹了吗?” 原本夏日的夜晚,气温却在这一刻下降至了冰点。众人刚淋了雨又吹了风,冻得瑟瑟发抖。 楚伯的动作一顿。 他的身上也被打到了很多雨点。这具身体原本对痛感并不敏感,但他依旧感受到了痛,且那种疼痛不仅限于表皮,还深入了皮肉和骨头深处。 仅仅只是这一秒的时间,尘封多年的厚重木门后面也吹来了一阵邪风,锁链被风刮得叮当作响。 “快把门抵住!”楚伯大声吼道。 数名灰衣人一拥而上,纵然他们也被异状吓得头皮发麻,但还是听话地用□□抵在那扇即将被吹开的大门上。 可是邪风太可怕了。纵然这一队十几名身材壮硕的灰衣人都死死抵在了门上,那两扇厚重的木门依旧被吹得向外倾斜。再后来,挂在两扇门之间的,手指粗的锁链竟被风生生吹断了,哗啦一声全数摔在地上。 同样摔倒了一片的,还有抵在门前的那群灰衣人。 白色的纸灯笼卷到了半空中,摆放整齐的香炉和贡品散落了一地,一些被卷入了昏暗的古宅,一些和锁链一般碎成小块消失不见。 楚伯心中一惊。 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状况,却只能认为是没有按时将祭品送上的缘故,恶狠狠地收回了视线,抬手就朝简书的脖子抹去! 一只白色的蝴蝶从昏暗的古宅里飞了出来。 轻盈,晶莹,像是破开了浓雾的光。 它出现的瞬间,时间好似变慢了。 摔在门口的灰衣人用了好几秒才缓慢地张开了嘴巴,拉长着声音喊出了一声痛; 翻滚着爬起来的人在空中停滞了足足十秒,才踉跄着缓慢站起身来; 锋锐的刀刃就抵在少年纤细的脖颈,却足足用了好几秒,才擦破了他的皮肤…… 简书眼睁睁看着周围的一切都变慢了。 第一秒,他浪费在了无畏的震惊和震撼之中。他仿佛正在观赏着一幕最写实的3d电影,连蝴蝶煽动翅膀带出的空气都能确切地看清。 很快,他就意识到这是他逃跑的唯一机会。 放缓的匕首只贴着喉管擦破了皮,刺痛和求生的欲望让他右边倒去,错开了刀刃挣扎着爬起来,连找方向的时间都没有,蒙着头向前跑。 在所有流速缓慢的时空,唯有踉跄而狼狈的少年人,是唯一鲜活的生灵。 他双手被绑在身后,跌跌撞撞绕过了门口摔倒成一片的灰衣人,头也不回地冲向了昏暗的古宅。 奔向他心底依赖的地方- 白色蝴蝶颜色纯净而耀眼,像是世界上最干净澄澈的存在,美好,漂亮,夺人心神。 众人在这一瞬间暂停了思考。他们呆呆看着忽闪着翅膀从头顶划过,而后第二只,第三只……汇聚成了一群耀眼的光团。 蝴蝶半透明的翅膀在漆黑的夜幕中划过,停在了楚伯那只握着匕首的、苍老的手上。 一只接一只,像是寻到了芬芳的花朵。 楚伯低头,痴痴地看着那只蝴蝶。 就像是冰雪融化,他的皮肤、血肉和骨头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蝴蝶吞噬着。 只听得“当啷”一声,匕首从楚伯空荡荡的袖口里掉落下去。这一声就像是警钟,让楚伯从那种令人眩晕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低头,他的大半个小臂都被蝴蝶吞噬精光! “吓!”他倒吸一口冷气,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用剩余的那只手拽起离自己最近的一位灰衣人,按在他空荡荡的袖口。 年轻而鲜活的血肉吸引着纯白的蝴蝶。 它们从楚伯空荡荡的袖子里钻了出来,如同找了下一个蜜源般停驻了。 “啊!!!”身形壮硕的灰衣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脚被蝴蝶吞噬,吓得想要挣脱楚伯的控制。 “救救我!” “放了我!” “我不想死!” 声声哀嚎过后,空荡荡的灰衣飘落在地上,连一丝一毫的血污也没沾上。 楚伯脸色惨白。 他根本不敢动弹,浑浊的双目几乎要瞪出眼眶。 敬畏和恐惧交织着,让他不得不臣服于白色的蝴蝶。他颤抖着将脑袋抵在地面上一动不动,嘴里不断说着谦卑和恭敬的话语。 吞噬了一个完整的生命过后,那群白色的蝴蝶似乎获得了短暂的满足。 它们循着来时的方向,在众人的恐慌之中慢悠悠飞回了雾蒙蒙的古宅之中。 良久,浑身冷汗的楚伯才僵硬地直起身,艰难道:“把门……关上吧。” 第7章 雨点重重砸在简书的身上。 脸颊和脖子伤口处,溢出鲜血和雨水一起融入泥土中。 身后传来了一声又一声的尖叫,好像是刚才开门男人的声音。里面还隐隐夹杂着楚伯的声音,可是简书甚至不敢回头去看,生怕被反应过来的人冲上来抓住。 被绑住了手,他跑的并不顺利,跨上台阶时被绊了一下,没有手可以撑着,咕噜噜又滚了下去。 “唔!”手肘和膝盖很疼。简书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三两步冲进房间,背脊用力抵在门上。 抵住了两秒,他又想起自己现在被绑着没有丝毫战斗力,三两步跨到桌前推翻食盒打碎了盘子,然后学着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双手摸索着捡起一块碎瓷片跑回了门边,一边用背抵住门,一边试图用碎瓷片将绳子割断。 他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若不是嘴里还塞着布团,他怀疑自己会因为紧张而咬到舌头。 周围忽然安静了下来。 纷乱的、嘈杂的人声渐渐平息,屋外也没有想象中追来的脚步声。整个室内,简书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声,和窗外连绵不绝的风雨声。 他们竟然没有追进来。 简书靠在门上不断喘着粗气,手指捏着碎瓷片机械磨动着。因为恐惧而宕机的大脑渐渐开始转动,快速闪现着方才发生的片段。 利刃、压制、伤害……他险些就死了,死在楚伯的手下,被隔断喉咙。 喉管的位置刺痛着,脸颊上也火辣辣的,但他暂时顾不上疼,耳朵紧紧贴在门上听着外面的动静。 真的没有人追来。 简书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反倒心生了许多担忧。他刚才不知怎么,竟选择跑到了死路。内宅并不是最好的逃生路线,他大可以趁乱朝着外面跑,只要运气好,身后的人追得慢一些,他可以一直沿着自己认识的那条小路离开雨城。 可他竟然在那一刻选择了让他心安的方向。 内宅明明没有别的可供出入的门,明明没有多余的食物,就算逃进来也根本藏不了几天,但他还是奔向了这里。 现在他和那瓮中的鳖有什么区别。 简书一边叹气,一边贴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非但没有人追过来,他还听到了木门被关上时,发出的厚重声响。 关门?楚伯竟然让人关上了内宅的大门? 他不是还要杀了他吗? 楚伯自然没办法回答他的问题。简书一直靠在门口上听着外面再一次陷入沉寂,才慢慢挪开,用脚勾开了门朝外看了一眼。 朱红色的大门紧紧闭合,就仿佛之前没人要在门口杀了他似的。 简书终于能小小的松一口气,认认真真地磨绳子了。 努力了一会,他发现电视剧里都是骗人的。 麻绳粗硬又结实,碎瓷片很钝,一时间他分不清自己是在钻木取火,还是在绝地求生。 确认外面暂时没人追上来以后,简书快步朝着隔壁的神龛走去。那里有他每天点香用的打火机,想来用火烧应该更快一些。 廊檐下躲雨的三只鬼,就用着鸡妈妈看着走丢小鸡回巢的表情,看着一身狼狈的简书钻进了神龛。 大头鬼擦了擦眼角根本不存在的眼泪,感动道:“回、回来,就好。” 胖鬼一脸的不可置信:“没想到啊没想到,那位不吃就算了,竟然还把贡品往回捞——你们说,他是不是还不饿,打算先养着,等以后饿了吃新鲜的?” 瘦高鬼影瞪了胖鬼一眼:“别瞎说!什么储备粮,只有你才成天想着吃。” 他转过视线,看见少年在神龛里艰难摸打火机给自己解绑的模样,面上带着感慨万分的微笑:“明明就是奇迹发生了。” “不。”他想了想,换了个词,“是神迹。” 胖鬼对此很是不屑。他怕被那位听到,但又忍不住吐槽,只好偷偷在一边小声嘀咕:“还神迹呢……也就简氏那群人才叫他神明,他实际上是什么你不清楚啊?吃人不吐骨头,连魂魄都要一块吞掉的存在,要不是还没恢复,恐怕门口那群人都不够他吃的……这么凶残恐怖,就干了一次好事,救了一个人你就真当他是神了……” 在胖鬼嘀嘀咕咕的同时,被奇迹——不,神迹救下的少年终于在香烛盒子里摸到了打火机。 因为手背在身后,简书点火的时候不小心燎到了自己好几下,烫得龇牙咧嘴才终于摆脱了绑在手上的束缚。 他一把拽下自己嘴里的布团,呸呸呸吐掉了嘴里布团上的细绒,然后倒吸着凉气看向自己被烫伤的手腕。 原本就遍体鳞伤了,现在又多了一处。 但能够活下来就是最好的结果。 简书知道,若不是那只飞出古宅的神奇蝴蝶,他现在恐怕已经是一具不再呼吸的尸体。 它轻盈而澄澈,就像是世间最美好的生灵。在这一刻,他甚至恼怒起自己的无知,以至于在回想起它的时刻,只能用浅薄的“漂亮”二字去形容。 它何止是漂亮的。 它是带着神性的,光辉而璀璨的。是奇迹的,良善而怜悯世人的。 就算简书只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它都会因为他的虔诚而眷顾他。 这不是简书第一次看见白色的蝴蝶。 那日狂风大作,雷雨交加,也是一只蝴蝶冲破了雨幕飞到了神龛之上,带来了安宁与祥和。 它仿佛就是神明的化身。 而他,曾经的无神论者,在经历了魔幻的一天后,确信自己是被神明护佑的。 简书实在没有什么能够表达感谢的,只能抖落身上的脏污,小心点上三炷香,扯过垫子十分虔诚地拜了拜。 “谢谢您。”他抬起头,仰望着没有刻字的神龛。他不知道应该如何称呼祂,只好一次又一次的在心底感谢那只蝴蝶,“如果没有您的话,我已经死了。为了表达我最诚挚的感谢,我会在力所能及的每一天,都来供奉您。” 少年人清亮的声音再一次填满了安静的室内。 在他看不见的浓雾之中,顺着雨水一起渗透而下的血液融入了苏醒神明的躯体。那只苍白的、好似陶瓷一般易碎的手抬了抬,牵动间,他仿佛感受到了类似于“活人”的触觉。 短暂,却十分真实。 血液一点一滴,继续往下渗。 苏醒的神明抬了抬头,发现黑白色的天空渐渐褪了色,而后由浅而深的蓝色替代了黑白。 转过头,开满了一墙的蔷薇花也不再像纸张一样死板,仿佛有一双手蘸着色彩,悄悄在他的世界画了几笔。 他还想看得更多。 苏醒的神明从昏暗的地下慢慢凌驾于这个世界之上,可是渗入土壤的血水并不足够,很快就消失了。 下一刻,世界变回了死寂的黑白。 “啊……”他张了张嘴,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不见了。” 香炉里青烟袅袅。 简书不知道神明有没有听到他的感谢。 他跪在垫子上许久,久到腿都有些麻了,才慢慢站起身来。 起身的一刹那,他的耳边再一次听见了那道的声音。这次声音近了些,也清楚了些,好像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模糊,听不真切。 他起身的动作一顿。 就在他停住的那一刻,一只白色的蝴蝶穿过珠帘贴着他的头发飞了过去,优雅地落在了暗红色的神龛上。 简书下意识的,扑通一声又跪了回去。 门口围观的三只鬼:“……” “倒也是不至于。”胖鬼摸了摸下巴,“那位都回去了,这只蝴蝶也只是残存的气息罢了,马上就消散了。” 大头鬼歪了歪脑袋,有些迟疑说:“你、你们,有没有,感觉到,他、他的,气息?” 胖鬼对这些最不上心。他四周看了一圈,也没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白了大头鬼一眼:“你是不是被吓傻了,一惊一乍的。那位饿了那么久,怎么可能还醒着啊?” 只有瘦高的鬼影一直盯着那只缓慢煽动翅膀的蝴蝶。 明明那个存在的气息淡了,他却在蝴蝶的身上感受到了一丝奇异的改变。 就仿佛它是活的,有生命的。 没有吞噬贡品的血肉,那位怎会重新拥有生命力?他是不是感受错了? 神龛前,简书吞了吞口水。 纯白的蝴蝶没有丝毫点缀,却像是有什么魔力一般吸引着他。他忍不住伸手,想要去触碰它。蝴蝶仿佛也看到了他,静静地栖息在原地一动不动。 直到带着薄茧的手指离它只有一厘米,它忽然受惊似的飞走了,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啊。”简书曲了曲手指,“对不起。” 他只是,想要更接近他的神明- 夜晚睡觉的时候。简书一直担心楚伯他们会卷土重来,忐忑不安等到了大半夜。一直等到眼皮打架得厉害,最后只能靠在床头沉沉睡去。 他不知道,在他睡着之后,从地下慢慢涌出一层淡淡的,灰色的雾气。它们原本漫无目的地弥散开来,在靠近简书伸出被子的手指时,忽然停止了弥散,慢慢朝着他的方向汇聚而来。 灰雾在少年纤细的手指上绕了一圈,又绕了一圈,然后渐渐消失在他的指尖。 就像是在他的身上留下,来自那个存在的烙印。 三只没有睡觉功能的鬼围在简书的房间,看着熟睡的少年长吁短叹。 “哎,想我当年也是个能吃能睡的,现在却沦落到了吃不了睡不着的地步。惨,惨,惨。”胖鬼坐在桌上,看着桌上被少年捡回来的几块点心说。 “我、我们,这么,看他,睡觉。是、是不是,不太,道德,啊。”大头鬼摸了摸自己硕大的脑袋问。 “确实有点。”瘦高鬼影耸了耸肩,“但内宅也没什么地方可以玩,好歹他是个活的,咱就当养了个宠物。” 大头鬼仔细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就用两条胳膊艰难撑着硕大的脑袋,认真看着简书睡觉。 简书睡得并不安稳。 夏夜的晚上并不如何寒凉,但睡到一半,他的手指感受到了凉入骨缝的冷意。他缩了缩手,好像连指尖都是麻木的。 简书迷迷糊糊将手缩回被子里。 动作间,他仿佛听到了什么人在说话,不是屋外,而是在房间里。 就在他睡觉的房间内,有一个人,不,有三个人在说话。 三个不同的声线,你一言我一语,有来有回。 简书猛地睁开了眼。 他的手闪电般迅速,打开了床边的台灯,蹭得一下坐了起来。 因着他的动作,三只观赏宠物的鬼吓得往后一飘:“哎哟喂,他做噩梦了?” “梦见鬼了?”瘦高鬼影认真分析,“瞧他的表情好像是被吓到了。” “一看就是平常鬼片看多了。”胖鬼不以为意,“那些都是假的,咱哪有那么恐怖。” 大头鬼表示认同:“就、就是!” 坐在床上的简书浑身僵硬。 按照恐怖片的经典套路,只要主人公躲在被子里,那么《被子结界公约》就会保护他。再不济,在主人公打开灯的时候,鬼怪们总要避避嫌,躲一躲的。 可是没有。 他打开了灯,耳畔那三道奇怪的声音依旧不断响起。 窸窸窣窣,断断续续,仿佛能听见,却又听不清。 像极了鬼片里小鬼的低语。 简书浑身上下爬满了鸡皮疙瘩。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去想那些有的没的,活人甚至比鬼魂还要可怕,至少活人要他的性命,鬼魂们却没有——但他忍不住。 他怕极了这种东西,尖叫了一声穿上了鞋,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了神龛。 三只无辜的鬼们面面相觑。 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了一点鬼生乐子,人就夜半发疯逃跑了。 “他……是不是被吓坏了?差点被杀的后遗症果然没那么容易治愈。”瘦高鬼影忍不住感叹。 “老土,那叫ptsd好不好。”胖鬼仗着自己死的时间短,朝瘦高鬼影科普英语,“创伤后应激反应综合征。” 大头鬼飘飘悠悠到了隔壁,扒拉着门框往里看。 大头鬼:看不见了quq 不知是不是简书的臆想,那些奇怪的声响总让他联想到鬼怪,唯有坐在此处才能心安下来。 简书衡量了许久,决定在这里将就一晚。 也是巧了,自从他踏进来,刚才萦绕于耳的声音就消失了。 他看到旁边有一叠收好的垫子,抖抖灰尘铺在一起,勉强能凑成一个地铺,就蜷缩着躺了下去。 等做完了这一切,他才后知后觉自己这样的行为有多么逾矩。 虽然神明是庇佑他的,但也没有大晚上跑来神明的地方睡觉的道理。 想到这里,他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舔了舔嘴唇,然后小声问:“或许,您能容许我在这里睡觉吗?” 神明自然没有办法回应他。 简书说完这句话后等了几秒,给了神明一个默认的时间后,将自己埋进了被子里。 “那,晚安。”他说。 到了后半夜,雨势渐渐变小了。 细细密密的雨雾落在了古老城墙上的那片蔷薇花上,显出了几分从未有过的温柔。 第8章 荒诞又惊险的一天耗尽了简书的全部能量,他几乎脑袋刚沾上垫子就睡着了。 放在这里的被子,还是之前简书常来看书时,嫌垫子不舒服抱过来用的。说是被子,其实就是稍大一些的毯子。下午坐着看书搭在腿上还不觉得小,到了夜晚寒凉的时候,单薄的少年不得不蜷缩成一团,才勉强暖和一些。 浓雾之中的人影静静地看着少年熟睡的模样。 从他受伤的脸颊,脖子的血痕,手肘膝盖摔伤的瘀痕,最后又回到了那张漂亮的小脸上。 大概是缺乏安全感,他睡觉时喜欢用被子捂在了嘴巴和鼻子上。偶尔他觉得呼吸不过,会下意识露出挺直秀气的鼻子来。 像极了受了惊吓后,缩在木屑垫料里的小仓鼠。 矗立在黑暗里的神龛静默地注视着蜷缩的少年。 明明对方是不速之客,庄严而神秘的神龛却因为某一位苏醒的神明,而对少年多了些纵容。 简书就在让他心里安定的神龛睡了一个安稳觉。 他是被饥饿唤醒的。 昨天没有拿到食物,跑了一路,被关一阵,又被拽到内宅前险些被杀、逃生……又惊又怕之下竟忘了自己一整日都没有吃饭。 “好饿……”他摸了摸肚皮。 肚子咕噜噜发出抗议声,简书刚醒的脑袋清醒了些,想到了昨天打碎盘子后摔在地上后,剩下的两块糕点。 带着对鬼怪的敬畏之心,他快步溜回了隔壁房间,拿上糕点后又以极快的速度溜回来。 速度之快让飘荡在古宅里的三只鬼都惊诧不已。 “看来他恢复的不错啊。”胖鬼啧啧称奇,“年轻就是好,睡一觉啥都好了。” 简·年轻人·书,坐在神龛前的垫子上,吃光了仅剩的两块糕点。 年轻人饿的快,刚吃下去两块糕点就和没吃一般,肚子依旧咕咕咕叫着。 难捱的饿意让他忍不住朝供桌看去。 前几天食物还富裕的时候,他选出了一盘精美的糕点,和一盘果形完美的水果供奉给了神明。雨城一直下雨,温度比较低,放在上面的贡品完好无损,还隐隐约约透着香味。 饥饿的本能让他想要伸手。 可是理智又告诉他,这是供奉给神明的食物。 神明庇佑了他两次,总没有送了东西再拿回来的道理。 纠结了好一会儿,简书眼不见心不烦地离开了神龛,找水龙头喝了一肚子自来水。 不行,内宅没有食物,并不是久留之地,他必须要想个办法出去才行。 简书一边竖着耳朵,一边轻手轻脚往大门的方向走。外面很安静,就像一个人也没有。可是当简书悄悄凑过去,从门缝向外看时,却能看到几个身穿灰色衣服的人。 “……我们要……什么时候……” “……别抱怨……楚伯……看住他……” 简书猛地缩回了脑袋。 他们再一次将他锁在了内宅。而且这一次,颇有种等他自生自灭的意思。 的确,就算内宅里有水源,没有食物,简书顶多撑七天。等时间一到,他们只需要像打扫一只死去的老鼠一般,打扫掉他的尸体就行了。 简书暂且不知道,自己身上被赋予的特殊意义,他注定不被允许像一只老鼠一样死去。 宗祠在慌乱了一夜后渐渐恢复平静。 昨日跟着楚伯做事的,都是他身边的亲信,纵然目睹了楚伯随便抓了一个人,去喂食蝴蝶的画面,他们依旧对楚伯保持着极高的敬畏之心。 阿青带着灰衣人将失血过多的楚伯送往了宗祠的药堂,在输血和清创手术之后,楚伯保全了性命。 除了麻醉沉睡的时间,楚伯醒来后便一直在忙碌。 他的脸色很差,嘴唇的颜色微微发白,用仅剩的那只左手不断翻看着几本古旧的册子。 “楚伯,休息一下吧。”阿青忍不住出言提醒。 “现在可不是休息的时候。”楚伯狠厉的目光扫过自己空荡荡的右边袖子。 蝴蝶吞噬的太快,他的右小臂全都不见了。若不是昨日反应迅速,随便抓了个人当垫背的,恐怕他早就化为灰烬了。 阿青不敢再说话了。 他安安静静站在一旁,以便随时都能等到楚伯新的命令。 在楚伯略显急躁的翻完面前所有的古旧册子后,楚伯缓缓抬起头来,郑重的看向阿青:“有一个人,需要你替我去请回来。” 阿青有些不明白:“您想要请谁?或者打电话让他来,也是一样的。” “不。”楚伯缓缓摇头,“他不一样,他不喜现代的玩意。我写一封信,你亲自送过去,务必将人请来。” 阿青虽然不知道楚伯吩咐的究竟是何事,但依旧点了点头,恭敬允诺:“好。”- 简书饿着肚子在古宅里瞎逛。 “他到底想去哪儿啊。”跟着简书飘荡的胖鬼在空中翻转了一个圈,然后头朝下看着简书,“别走啦,内宅就这么大,你跑不掉啦。” 简书的脚步停住了。 他好像听到了什么人在说话,但声音细如蚊蚋。简书心道,该不是自己饿极,头晕目眩导致的耳鸣,才让耳朵里一直出现嗡嗡嗡的声音。 青天白日的,总不至于有鬼,于是抬脚继续往前走。 “话也不能这样说。”瘦高鬼影朝着正方右侧,一个小小的偏门努了努嘴,“虽然他逃不掉,但那里有一个偏门。” 胖鬼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里头全是荒草杂树,有什么用。” “有!”大头鬼举手,“那里,有、有一颗,杏树。” 说罢,又不太好意思地补充了一句:“小的。” 一颗小小的,因常年没人施肥而肆意生长,果子又青又小的杏树。 大概是看简书找得太辛苦,胖鬼都有些看不下去了,竭尽全力抬起一块小石头,轻轻砸了砸偏门的方向。 小石子咕噜噜滚了几圈,撞上了偏远的小门。 “嗯?”简书听到了声响走了过去。他从来没有走向那个杂草丛生的地方,竟没发现那里有一扇小小的、和墙壁颜色混成一团的门。 拴在偏门上的锁不知挂了多少个年头。简书伸手一摸,便蹭下来一层铁锈,再用力一拽,直接将腐朽的铁链扯断了。 随着吱呀一声,简书探头看向了内宅里的后院。 植物都野蛮生长着,连草都要比外面的高上许多。简书实在不想往里走,却好像在茂密的杂草中看到了一颗小巧的果树,而树的枝丫上还挂着果子。 “是杏树!”简书大喜过望。 这颗杏树不高,也就和简书差不多。枝头上零零散散挂着不少杏子,个头都不算大,又青又小,看着不太好吃的样子。 但是一想到自己在内宅将面临没东西可吃的悲惨境地,简书就觉得这颗杏树无比珍贵起来。 他从树上摘了两颗最大的杏子,而后撑着伞走向后院荒废的亭子。 亭子正中有四个石凳。他简单收拾出来其中一个后,就将杏子在衣服上擦了擦,咬了一口。 白皙的小脸瞬间皱成一团。 “嘶……”他被酸得直流口水,杏子入口是涩的,麻痹了他的味觉,一直等嚼了两下,那种让人无法承受的酸才一股脑席卷而来。 简书被酸得直打哆嗦,恨不得马上将果子扔得远远的。可是内宅里实在没什么可吃,一想到手里这两个杏子还是那棵树上最大的两颗,他就强迫自己不去想它的味道,三两下啃下果肉吞了下去。 围观的三只鬼好像也从少年人皱成一团的脸上感受到了酸意。 胖鬼跟着打了个哆嗦,感叹道:“真可怜。受了伤,还没有吃的,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的成。” “你就当提前认识一下新伙伴。”瘦高鬼影已经不指望简书能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活下去了,“反正他死了也有可能变成鬼的。” “不、不会,死。”大头鬼认认真真将简书暴露在外的伤口看了一遍,“很小的。” 胖鬼深以为然,点头:“伤口那么小,再不去医院就要愈合了吧。” 瘦高鬼影往边上的椅子上虚坐下来:“说什么丧气话,万一就破伤风了呢?死得可快了。” 三只鬼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全然没发现,吃下杏子的简书有些不对劲。 简书觉得不太好受。 吃下杏子以后,他的胃就隐隐作痛。一开始只稍微有些难受,简书以为是他太饿了,胃有些受不了,没有太在意。可是到了后来,一阵强似一阵的痛意就席卷而上,让他忍不住趴在满是灰尘的石桌上,浑身颤抖着。 “唔……”他一只手捂在肚子上,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 饿极加上吃了过酸的水果,胃痛来得格外不讲道理,简书没过一会儿浑身就脱了力,惨白的小脸上满是汗水。 “咦?他怎么了?”胖鬼最先发现简书的痛楚,想要凑过来瞧上一瞧。 可是下一秒,让他灵魂产生颤栗的恐惧海啸般袭来。 瘦高鬼影再次先于所有鬼逃跑了,速度之快令鬼咋舌。 胖鬼和大头鬼忍不住想要臣服,但本能却让他们想要逃离,只留下一声惊叫,就吓得溜之大吉。 三只鬼四下逃窜的瞬间,简书终于支撑不住,整个人软倒向地面。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好像被什么接住了。 像是怀抱,却冰冷无比。 他的世界天旋地转,下一刻,眼前黑暗一片- 简书迷迷糊糊间,好像自己变回了一个小孩子。小胳膊小腿,手里攥着买白糖的钱慢吞吞下楼。 他有些忘记自己在楼下小卖部说了什么,大抵是妈妈做菜需要白糖之类的话,然后下一个画面,他就拎着那袋白糖费劲儿爬楼回家了。 他曾经的家在三楼。 虽然简书长大以后一直都说,自己小时候的记忆都没有了,可那些只是说出来给养父母听的。没有人希望家里有一个,一直念叨着原来家庭的孩子,简书从小就知道这个道理。 所以简书将幼时的一段记忆强行封存,一直到了今日,才又一次打开。 去楼下小卖部买一袋白糖的所需要时间很短。妈妈并没有关上门,而是留了一条缝,等简书回来的时候自己开门进来。 今天妈妈要做糖醋排骨,简书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一想到等会把白糖递给妈妈,妈妈会温柔地摸摸他的头说真棒,简书就觉得很开心。 他在进门的时候,故意提高了音量:“妈妈,我回来啦!” 厨房里的抽油烟机还在轰轰工作着,简书在门口没有听见妈妈的声音。 他又喊了一遍:“我回来啦。” 妈妈依旧没有回答他。 简书将白糖放在一边,蹲下来艰难地脱着鞋子。家里要穿干净的拖鞋,这样妈妈才不用经常辛苦拖地,简书很小的时候就学会自己换鞋子了。 他乖乖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换好了鞋子,拎着白糖走向厨房。 厨房里没有妈妈。 他又拎着白糖走向卧室,走向厕所,走向阳台。 依旧没有找到妈妈。 要是再认真找一找的话,他也许会发现妈妈的衣服不见了,桌上的化妆品不见了,抽屉里的零钱不见了。但是简书太小了,他不知道那些东西不见了代表什么,只是搬着小板凳,将买来的白糖装进糖罐里放好,坐着等妈妈回来。 “别走……”简书忍不住在睡梦中哭了出来,小声地祈求着。 “不要走……不要走……”他会乖乖的,他会很快长大的! 简书小声哭泣着。 浓雾中,神明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白色的蝴蝶还在修补着他的躯壳。 方才触碰到少年的刹那,还未凝聚的身体再一次溃散开来。 他不应该去触碰那个世界的一切。 可神明迟疑了。 他看着那张满是泪水的脸,终究还是心软了。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少年细软的发丝- 这个梦真实得可怕。简书哭着从梦里醒来的时候,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趴在石桌上哭湿了桌子,脸上袖子上都是眼泪。 简书小声抽噎着,从梦境里的无助中渐渐恢复过来。白皙的手背擦掉了眼泪,举起一旁的伞匆匆往回走。 只是两只眼睛红彤彤的,像一只受欺负的小白兔。 他穿过偏门回到内宅,站在廊檐下,借着灯光抖落了伞上的雨水,然后将它放到了门口的架子上。 跨入门内的刹那,他忽然抬起了头。 “奇怪……”他仔仔细细想了想,他似乎出门前没有开灯。 他将脚收了回来,转身回到廊檐下。 抬头,昏黄的灯光暖暖地落在他的脸上。 好像在等他回家。 第9章 “我回来啦。”简书看着廊檐下的灯说,语气欢快。 他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句话了,说出“回来”二字时,内心竟真的有一种回“家”的感动。 毕竟要对谁说出“回来”二字,总得有人真的在家等待过自己。 妈妈没有等他,养父母不会等他,而它等了。 这座沉浸在微雨中的古宅等了,留了一盏灯,就像是等待着出去玩耍的孩子。 暖黄色的灯光吻在了少年扬起的脸上,让那张苍白的小脸看着气色好了一些。 “我回来啦!”他又说了一遍,语气认真又感谢。 他好像在这一瞬间忘却了身上的伤痛和腹中的饥饿,身体也轻盈了起来,迈着轻快的步伐跨进了门。 打开屋内的灯,穿过珠帘,坐到了神龛面前。 “我今天运气特别好!”简书从一旁的木盒里翻出打火机,拿出三炷香,一边点一边向向神明倾诉着,“你知道吗?在内宅最右边有一个荒废了很久的小门,我在里面找到了一颗杏树!” “正好是杏树结果的季节,我摘了两颗吃了,还不错呢,稍微有点酸。” “要是再等上几天吃,让它再长大一点,应该就会甜一些的。” 说到这里,少年人欢快的声音顿了顿,将三炷香插在香炉中,扯过垫子拜了拜。 “对了。”再抬起头的时候,那双漂亮的杏眼笑得完成一道月牙,好像遇到了很开心的事,“我今天下午做了一个很好的梦,梦到了很想很想看见的人。”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她了,都有些忘记了。” “但是今天我在梦里看清了!脸型……和我的有些像,眼睛很大,皮肤很白,手指纤细,声音温柔……反正,是一个漂亮的人!” “就算只是随便挽着头发,穿着围裙,也一样漂亮。” “但……如果能穿上漂亮的裙子,会更好看吧。” 少年人笑着说话时,语气和神情都格外真诚。正因为他的每一个字都发自内心,神明才没办法继续沉睡。 在他有限的,醒来的时间里。这个被送来注定牺牲的小家伙明明浑身都是伤痕,他出不去,逃不掉,还吃了很酸的杏子胃痛昏了过去。 就连少年口中的美梦,也是哭得满脸都是泪水,卑微祈求着让对方不要走。 之前被吓跑的三只鬼终于壮着胆子飘回来了。 扒拉着门框往里看时,刚巧听到了简书欢快的声音。 “哟呵,这小子还报喜不报忧呢?”胖鬼摸着下巴发表感想,“惨,真惨。那杏子瞧着都酸掉牙了,能用稍微有点酸来形容,也真是勉为其难了。” 大头鬼向来反应最慢。他努力用自己不太灵感的脑袋想了又想,实在想不通,才问出了口:“可,他不是,觉得那、那位,是,神明吗?对神明,有、有什么,可,隐瞒的。” 胖鬼楞了楞,显然在他的脑海里检索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瘦高鬼影忍不住叹了一声。 “大概,是因为珍惜吧。” 珍惜困境中的一丝温暖,珍惜唯一心安的地方。 “珍惜?”胖鬼没有听懂,“珍惜什么,那盒香吗?确实哦,眼瞧着也没多少了,烧香求神拜佛的机会又少了一次,是要珍惜一下的。” 被少年欢快的声音唤醒的神明,听到了这座古宅里的所有声音。 自然,也听到了少年心中的悲苦。 有一种十分复杂的感受,从心脏的方向传来。他举起僵麻的手指,碰了碰空荡荡的心脏,纯白色的蝴蝶从指尖飞向残缺的胸膛。 他的身体比起之前,似乎凝实了些。原本半透明的虚影逐渐清晰,好似能看见大概的模样了。 身上的衣服是破损的。抬手时,能看见袖子上染血的划痕。从破开的衣服里看去,那里的皮肤也是空洞的,不时有蝴蝶从胸腔的那个窟窿里钻出来,缓慢修补着袖子下的躯体。 再仔细看一下的话,这身白衣上的红梅似乎都是血迹。 从肩膀,到腰际,再到飘逸的衣摆,一点一点连成了片,就像是开在茫茫白雪中绚烂的红梅。 神明是感受不到痛楚的。 他只是随意扫了一眼自己的躯体,便毫不在意挪开了视线。 跪坐在神龛前的少年已经倾诉完了内心的悲喜,布满伤痕的两只手虔诚地合在一起,闭着眼睛微笑着祈祷。 神明不知道少年祈祷着什么。他只是看到,哭着从石亭里醒来的少年,耳侧的那一缕顽皮翘了起来,挡住了他的眼睛。 他伸了伸手,苍白的指尖像是被燃尽的纸张一样迅速化为灰烬。 从灰烬中飞出一只晶莹的蝴蝶,化为一阵轻柔的风,吹起了简书那一缕头发。 就像是有人在触碰着他- 纵然简书一直强忍着腹中饥饿,可下午剧烈疼痛过的胃部还是在晚上开始发作起来。 他抱着肚子默念了很多声“睡着了就会好的”,可是在如此强烈的不适之下,他根本睡不着。 就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那只白皙的手飞速从供桌上的点心盘子里拿出了两块,然后嗷呜一口塞进嘴里。 腮帮被那一大口糕点塞得鼓鼓的。 就算还没吞下这口糕点,入口化开的甜意也让饿极的简书不自觉舒展了眉宇,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本能的喜悦之中。 一直等吃下了那一块,简书才带着羞愧,一边吃另一块糕点,一边小声道歉。 “真的很对不起。” 他吃东西时脸颊会鼓起来一些,瞧着比平日单薄的样子更可爱些。因为嘴里嚼着东西,说话的声音也没有平日清亮,反而是含含糊糊的:“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还给您更多的供奉。” “实在是太饿了。” 吃了两块,勉强垫了垫肚子的简书还是抑制不住地朝着供桌上两个盘子看去。 一盘糕点,一盘水果。糕点原本有十二块,现在剩下十块。水果有六个,四个苹果,一个梨子,一个桃子。 被困在古宅两天,简书一共吃了四块糕点。一想到饿极时胃部的痛楚,简书就觉得自己没办法靠一天两块糕点维持生命。 至少要吃三块,早中晚各一块,才不至于饿成那样。 加上水果,他大概还能吃一个星期。 等他在脑海里将神明的贡品分配完了,简书才后知后觉有些羞愧。 送也是他主动要送的,饿了又偷偷的拿回来。虽然他认为神明并不会在意他骗子般的恶劣行径,但简书还是觉得要还回去一些。 想来想去,他咕噜一下从铺好的垫子上爬了起来,撑着伞走进了风雨里。 廊檐下的灯光照亮了爬满白墙的蔷薇花。 这几日的古宅只是微微下着小雨。没有暴雨的摧残,满墙的花朵盛放得格外娇妍。 他细心挑了一朵,带着花回到了神龛前,小心擦干了花上的雨水,放在了一个喝茶用的白瓷杯子里。 摆放在了供桌之上- 神明看着那朵供奉给他的蔷薇花,诧异中又带了丝别样的情愫。 他忽然觉得眼前的这朵蔷薇花和那一墙的花都不一样。 它是最独特的那一朵。 是少年人亲手摘下,送给他的礼物。 神明空洞的心里弥散开如同花香般,让人心情愉悦的感受。 他低下头,轻轻地嗅了嗅花香。 明明都是一样的、充斥着院子的香气,他却享受得想要闭上眼睛。 可是唇边的笑还未绽放,柔软的花瓣瞬间枯萎了。 干枯,丑陋,仿佛从未那样鲜活得盛放过。 神明扬起的嘴角慢慢沉了下来。 一直到了这一刻,被唯一信徒虔诚信仰着的神明,才猛然回想起自己,只是一个令人惧怕的恶鬼。 “呵。”他封闭了原本弥散着花香的胸腔,转身投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黑暗里并不是宁静的。 踏入黑暗的那一秒,他耳朵里开始传来一些惊惧的呐喊声,嘶吼的求饶声,混杂着嚎啕大哭的悔恨,和似疯似颠的狂笑。 燃烧的烈火将整片大地烧成焦土。 空气里到处都弥漫着焦尸的气味,混着黑色的烟尘滚滚而来。 他的表情不再柔和。 脑海里闪现着的,并不愉快的画面尽数出现在了这片黑暗的世界。一具一具尸骸堆积成山,鲜血和火焰焚烧着他的最后一丝理智,再然后,他踏在了那个世界之上。 脚下踩着高高堆积的骸骨。 “神佑我族!” 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跪在一大群人身前,叩拜着站在尸山血海上的恶鬼。他的声音洪亮,穿透了整片焦土,然后在那一声呐喊之后,吟唱起一首没有什么音调的歌。 “流离之苦兮,数十载。” “今以祭祀兮,佑我之城。” “以血为媒。” “以灵为载。” “万望鬼神兮,复我之神。” “……” 一个人跪拜下去,而后一群人跪拜下去。 衣衫褴褛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脸上淌着泪,口中唱着歌。他们沾满鲜血的手高高举起,又用力砸在地上。 火舌肆虐的焦土之上,比烟尘更浓郁的,是他们高高砸起的沙尘。 撕心裂肺的痛呼之中,比求生的嘶吼还要大声,是他们一句又一句祭祀祝歌。 看不清容貌的鬼神凌驾于这个恢弘又诡异的仪式之上,心中翻涌的气血全部沾染上那些活人死去时,迸发出的强烈情绪。 绝望的,狂躁的,愤恨的,怨毒的,悲痛的……无数负面情绪海啸一般洗刷着他的躯体,飞舞在心脏空洞出的纯白蝴蝶,翅膀边缘逐渐化为灰烬。 它们拖着飘散的灰烬,从他身上的每一处空洞中穿了过去,妄图将他这具躯体填满。 恶鬼的情绪开始翻涌而上。 浓雾之中,飘散的灰色雾气不断朝外溢散,而后从庄严肃穆的神龛那里扩散开来。 屋外廊檐下,最为敏锐的瘦高鬼影在气氛开始诡异的那一秒逃窜不见。 “你又不喊我们!”胖鬼吓得声音都拔高了几分,拽上最迟钝的大头鬼就往远的房间钻,“快躲起来!” 三只鬼轻车熟路撤退,而沉睡在神龛前的少年,似乎感受到了周围不断下降的温度。 他纤白的手指紧紧攥着被角,还未将自己包裹,灰色雾气就缠绕上了他的手指、脖颈、脸颊……任何一处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 慢慢渗透进去。 简书忽然觉得很痛。 一开始是冰窖一般的寒冷,过后就有刺痛从身体不知哪一寸皮肤骨头传来。 也许是脖颈,也许是肩膀和腰侧,又或者是手臂和大腿甚至是脚踝。 他浑身上下似乎都被刺伤了,剜去了血肉。没有一处不疼,没有一处不流血。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最痛的地方。 他的胸腔好像被谁掏了个大洞,连心脏都丢失了。鲜血汩汩从空洞处喷涌而出,将他身上的一身白衣浇成了血色。 简书在这样极致的痛苦下忍不住哭出声来。 他紧紧咬着牙关,额头迅速覆盖上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剧痛之下,他根本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除了哭喊,他似乎什么也做不到。 可是,没有人救他。 他紧紧抱住自己,疼得意识模糊。 一直到他几乎要昏厥过去前,他才在满地的血泊中看清了自己的脸。 长发高高束起,长眸微凛。 那是一张好看到了极致的脸,被浑身上下透出的威慑力雕刻成冰冷的美玉。 大风吹起了他的发丝,和背后看不清模样的旗帜。熊熊烈火之中,他单凭着手中一柄金光闪闪的宝剑站在原地。 简书透过他胸前的血洞,看到了自己共情到痛哭的脸。 原来,不是他自己在疼。 “你……也很疼,是不是……”蜷缩着哭泣的少年,在睡梦中断断续续问出了声。 悲悯的声音轻柔而有力量,穿过了猎猎旗帜,翻过了尸山血海,吹进了恶鬼流血的耳朵里。 下一刻,恶鬼睁开了猩红的眼睛。 血色渐渐消退。 第10章 “你……也很疼,是不是……” 少年尾音还带着轻颤的哭腔。就像是一只声音绵软的小奶猫,委屈巴巴伸出爪子触碰着他的灵魂。 嗜血的渴望还萦绕在恶鬼的空洞的胸口,眸色却渐渐恢复成墨一样的浓黑。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句话。 疼吗? 他低下头,掌心向上。 这具躯体残破不堪,就连掌心都有无数道划痕。而那些划痕在失去了血肉以后,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的空洞,边缘隐隐散发着光泽。 从他残缺躯体中翻飞出的蝴蝶,会在每一次修补中拉扯出迟钝而绵长的痛意。 大概是早就忘记了这身伤从何而来,而苏醒的每一分每一秒大概是苏醒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伴随着这样的痛意。他并不觉得有什么难捱,那些痛也成了麻木。 可是当少年人哭着问出这句话时,他的神情却开始恍惚。 简书还在颤抖。 他紧紧地抱住自己,白皙的小脸上淌满了冰冷的泪。 幽暗的神龛之内忽然飞出一只纯白的蝴蝶,一开始翅膀像是在燃烧成灰烬,等落在少年人的细软的发丝上时,就恢复成了澄澈而晶莹的模样。 简书渐渐觉得没那么冷了。 冷若冰窖的寒意慢慢褪去,而那些零碎的、布满全身的伤痛都好像被一只温柔有力的大手抚摸了一遍,而后随着寒意一块儿消失无踪。 只是身体残存的记忆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抽抽噎噎,被恶鬼的情绪侵染,他的灵魂没办法很快抽离。哭湿了垫子,连鼻尖都哭红了。 “睡吧。”他好像听见有人在他的耳边说。 那道声音是那样的温柔,低沉中带着让人心安的魔力。 简书被负面情绪侵染的神经终于慢慢放松。 就像是倦鸟回巢,他朝着发出声音的地方蹭了蹭,而后睫毛颤动着睡着了。 一夜安眠。 第二日清晨,听到窗外雀鸟声苏醒的简书,有那么一瞬间大脑陷入一片空白。 就像是一台用了太久的老式电脑,开机时需要花费了比平常更久的时间。 他坐起来发了好久的呆,才慢吞吞折好了毯子,又将铺在一起的垫子放回原位。 “早上好。”他的手伸向存放着香烛的盒子,只摸到了寥寥几根。 古宅里剩下的东西不多了,无论是吃的,还是别的什么。 他收起了一瞬的感伤,而后笑着抽出三根小心点燃,插进香炉里,退后拜了拜。 抬起头的时候,他才发现昨夜供奉的那朵粉色蔷薇花枯萎了。 “咦?”简书往前凑了凑,仔细看着茶杯里那朵花。 奇怪,一般摘下的花朵都会枯萎得那么快吗?可是他明明在茶杯里放了水的,这朵蔷薇花绽放了一半,理应先盛放过后才枯萎才对。 少年突然凑近的脸让裴策有些窘迫。他稍稍退后了些,可是他还是能看清少年脸上细软的绒毛。 仿佛能感受到少年呼出的气息一般。 “您很喜欢我这个礼物吗?”少年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圆溜溜的杏眼里满是惊喜。以前他送的那些贡品,无论是点心还是水果,放在供桌上几日都没有腐坏。唯独这朵折下的蔷薇花,被神明“收下”了。 这样的认知让简书欣喜,连蹦带跳飞奔出去摘新的花朵了。 苏醒的恶鬼不知少年是如何得出的这个结论。 虽然,他的确很喜欢那朵蔷薇花。 少年的身影来去很快。他手里捏着一朵深红色的蔷薇花,喘息着跑了回来。 花上还带着莹润的雨珠,格外娇艳。 “您喜欢的话,我天天……我在的每一天,都给您送!”简书这样承诺着。 虽然他心里知道,这里已经待不长久了。 不是被困死在这里,就是搏一搏,逃出这里。 苏醒的恶鬼并不知道少年的心思。 大概是修补身躯花了太多力量,而他却没有将眼前的血肉供奉吃掉,所以这次醒来,他迟迟未能凝结出实体。 偶尔的时候,他还会感到虚弱,只能回到黑暗的世界,一点一滴汲取着阴寒之力。 这一次,他并没有触碰少年送给他的鲜花。 他只是多看了它几眼,而后慢慢陷入了黑暗- 简书逃回古宅的第三天,终于确认自己没办法从大门出去了。 无论他什么时间靠近那里,都能透过门缝看到外面守着的灰衣人。 因为敬畏神明,他们没办法强行闯进来抓他出去,这算是个好消息,但也是唯一的好消息。 古宅里的食物越来越少了。 简书不愿意被饿死在这里,只能尝试将古宅里所有一切能垫高的物品搬到小门里的内院墙边。 他还特意画了一张雨城的平面图,标出了几个他认识的地方。如果雨城最北边是简氏族人群居的地方,南部是宗祠的话,那么处于宗祠最深处的古宅之后,应当就没有人把守了。 这有可能是雨城最后一道高墙。 为了有力气,简书早上吃了两块糕点和一个苹果,然后将两个房间里的桌椅都从小门里拖了过去。如果不是床太大,衣柜太重,他甚至想把它们也搬过来。 还有放在隔壁一整个书架的书籍。 简书将那些书籍搬到高墙边上,如砖石一般铺了一层厚底之后,就开始往上面堆桌椅。 古宅的围墙真的很高,约六米,两层楼的高度。 堆起来的书册约三十公分,一张桌子一米,两把椅子堆叠加起来一米,加上简书一米七五的个子和大概一米的胳膊,还差一米左右的差距。 如果是在平地上,一米的立定跳高并不算太艰难。可难就难在,堆积了桌椅书籍后,他光是站上去就有些头晕目眩,更遑论跳起一米五的高度攀上高墙了。 终究还是要试一试的。 简书深吸了一口气,爬上桌子和椅子。 他不太敢动。 小腿肚子酸软得厉害,因为桌椅并不稳固,他本能的恐惧着。可不尝试一下就等死并不是他的风格,所以在做了无数次的心理建设后,他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奋力去抓高墙。 再强烈的求生意志也没办法突破身体极限。 简书爆发力虽然还不错,但是垫高的桌椅终究不太稳固,他起跳的刹那身体猛烈摇摆,指腹只在布满灰尘的墙壁上蹭过,便整个人往下坠落。 好在简书并没有奢望自己真的能从这里逃出去。他早就做好了准备,摔下来时借势往前一滚,最大程度缓冲了冲力,避免了骨头被摔伤。只是没注意到地上枯枝碎石较多,翻滚时小腿擦到了一块尖锐的石头,划破了一道口子。 “嘶……”屋漏偏逢连夜雨。 他就知道这种愚蠢的主意是没办法帮助他从这里逃离的,整个人变得格外丧气,垂着脑袋往回走。 祠堂旁边不远有一个水龙头。 简书一瘸一拐走回来,撩起裤腿开始清洗伤口。 他很白,又常年穿着长袖长裤,身上就更白了一些。冲洗掉沾着灰尘草屑冲洗干净以后,明晃晃一截小腿白得有些招摇。 血液的芬芳慢慢渗入地下。 沉眠的恶鬼被一阵馥郁的甜香吸引,倏地睁开眼睛。四散的蝴蝶已经将血珠收集了起来,晶莹的足肢抱着一颗颗猩红的血珠,像是抱着漂亮的红色宝石。 他忍不住召回一只蝴蝶,让血珠落在了苍白的手心。 下一刻,血珠化为血雾,被这具残缺到饥渴任何血肉的躯体吸收殆尽。 那是一种足以让神魂震颤的愉悦感受。 血肉的芬芳催促着他继续吞食,本能的想要更多,但理智又让他将这样的渴求强行压下。 冷静后睁开眼,黑白的世界再一次被画成了绚烂的彩色。他再一次看到了灰蓝色的天空,碧绿滴翠的草叶,白墙上覆满的娇艳的花,还有……撩起裤腿坐在神龛前的少年。 他漂亮的眉宇微微皱着,正在用干净的布条擦拭着小腿上的水。 少年的动作轻而柔,手指按在伤口旁边,凑过去小心吹气。 因为吸食了简书的血液,他们之间仿佛连接了类似共感的存在。 在少年的手指按下那一瞬间,裴策似乎也触碰到了那一截白皙的小腿。 光滑,柔软,细嫩,带着活人的温热。 裴策猛地缩了手,别开了视线。 第11章 少年还在继续。 安静的室内,衣料摩擦的声音格外清晰。 明明少年的动作很轻,指腹依旧不断地触碰上那片温热。偶尔擦过粗糙的衣料时,从指腹传来的温热变成了酥麻。 别开脸的恶鬼慢慢收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手。 过了好一会,窸窸窣窣的声响停歇,少年才终于将伤口处理好,慢慢放下了裤腿。 “呼……”少年呼了口气,有些丧气地低声喃喃,“等死的感觉可真不好啊……” 这对于简书来说,不仅仅只是一次失败的逃生,他更觉得自己无能。体力不好,爆发力不强,平衡感也很差劲。就算做好了准备,摔下来的时候还要被石头划出一道口子,倒霉到了极点。 他甚至开始在脑海里想着,比起饿死那种绵长的苦痛,是不是摔死来得更直截了当一些。 少年的叹息不仅落入了裴策耳中。 内宅最忠实的听众,三只鬼魂们也跟着简书开始啧啧感叹起来。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胖鬼早就不指望简书出去以后能完成自己的心愿,显然已经将他当做了自己未来的鬼友,“那么高的墙怎么爬啊?自己就那么丁点儿个头,还好没把腿摔折了,不然变成鬼都跑不快。” “不认命,也不认输,不是挺好的么。”能拥有一颗良善的心就已经很难得了,在困境中还不愿意轻易放弃。瘦高鬼影自认自己做不到,于是更欣赏能够做到的简书。 大头鬼小声提出:“其、其实,后院,有个,狗洞。” 被丛生的杂草挡住了,在最南边的角落旁边。 胖鬼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那么小个狗洞能干什么啊?连小孩子都钻不出去,更何况是他?” 大头鬼委屈巴巴:“也、也可以,试试嘛。” 自然,那个狗洞实在是太小了一些。简书纵然身形单薄,但也是刚刚成年的男子,再怎么尝试也不可能从那里逃出去。 三只鬼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简书已经调整好了情绪,拿了三根所剩不多的香点燃,虔诚地拜了拜神龛。 再次抬头时,又是元气满满的样子。 “我今天尝试了从后院的高墙翻出去。虽然失败了,但总是一个好的开始。” “我还会想别的办法的!” 才说了两句,他就发现自己没什么话可说了。 今日很倒霉,失败又摔伤,实在没什么开心的事可以分享。 看着少年慢慢垂下来的嘴角,守在一旁的恶鬼,心脏的空洞处慢慢弥散开一种酸涩的感受。这样的感觉让他觉得新奇,骨节分明的苍白手指碰了碰那个位置。 少年现在很不开心。 就算是向信仰的神明说话,语气也没那么欢快了。 通过奇妙的共感,他竟然开始能给感知到少年的部分情绪。 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简书静静地坐在神龛前发了许久的呆。 他想了很多事,那些不怎么愉快的记忆在脑海里来来回回,让他的心情变得更差劲了。 很偶尔的瞬间,他的脑海里闪现过一张脸,一张极好看的脸。 人类总会被一些美好的东西治愈心情。 简书的情绪似乎情绪好似高涨了一些,一瘸一拐朝着隔壁走去。 摸了一支笔,一张纸,他又慢吞吞地回来了。 “差点忘了……”简书用一本书垫着那张纸,回想着那天在梦里看见的男人,慢慢勾勒出线条来。 眼睛是好看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翘。因为眸中的狠厉,并不显得媚态,反而更加耀眼夺目起来。 简书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明白,剑眉星目这四个字有多么贴切。 原来世上真有那样好看的人,鼻子好看,嘴巴好看,因为大风而高高扬起的发丝也好看。 简书一个人的时候就喜欢写写画画,跟着好看的图临摹。大概是那张俊美的脸在脑海中过于清晰,他并没有花多少时间,就勾勒出了大致的轮廓。 裴策靠了过来,低头看着少年手中的白纸。明明只用了一支笔,又是草稿,画上的人物稍微有些潦草,但却意外的传神。 是在画他。 这倒是意想不到的体验。 沉睡了不知多少年的恶鬼连名字都无人唤起,更遑论有人为他作画。他知道,大概是昨日他险些失控时,少年与他共感,在梦境中看到了自己。但早上醒来他没有提,他还以为少年忘记了。 没想到他都还记得。 只不过在画身体时,少年的笔尖迟疑了片刻。 然后,没有如实画上满身的伤痕和胸前的血洞,为他画上了一身素雅的长衫。 “真好看……”简书画完以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画上的人。 而就站在他的身侧,那个看不见的人,仿佛脸颊上有温热的触感触碰过来。 带着薄茧轻轻擦过他的唇,而后很快抽离开来。 “长得这么好看的人都有烦恼,那我有一些烦恼也是正常的吧。”简书画完了美人,心情舒畅了许多。 得益于这些年的成长经历,他很会安慰自己。反正现在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将那页画纸用书压在了供桌上,转身去将堆放在一旁的垫子都拖拽过来,拼凑成一张简易的床,扯过毯子强迫自己尽快入睡。 要是再不睡的话,一会该要饿得睡不着了。 第一次收到画作的恶鬼忍不住守在了供桌旁。 他不知道自己在少年的眼中竟是这般模样,在供桌旁坐下,侧着头看画纸上的自己。 好像,失去了满身的伤痕,他看上去并没有那么可怕了。 他就这样坐着看画,一坐就是半宿。 一直等到了半夜,少年扒拉着毯子弄出声响,恶鬼才将视线才从画纸上,转移到了少年毫不设防的睡姿上。 少年睡得很沉。他睡前总是喜欢像仓鼠一样钻进毯子里,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可睡了一会,就会因为喘不过气来,从毯子里探出秀气的鼻子来。 大概简书安然入梦的表情太过放松,上千年没有感受过睡觉是何等滋味的恶鬼,在看了几眼之后,忽然想要拥有少年此刻的感觉。 他自然可以拥有。 掌心朝上,指尖飞出一只纯净的白色蝴蝶。晶莹的足肢抱着一颗宝石一般的血珠,小心放在他的手心。 血珠瞬间化为血雾,消散在他的掌心。 下一刻,他的身体不自觉开始放松。 那是一种格外安宁的、惬意的感受。萦绕在耳畔的杀戮和烈火焚焰的声音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舒缓的风声。 风声从很远的山谷里吹来,带着一路的花木芬芳,柔柔地拂过他的面颊。 他伸出手,风从苍白的指缝穿过,修补着他身上千疮百孔的伤痕。 一直被痛感切割的神魂也在这样的共感下得到缓解,让他也有了一种陷入了沉眠的错觉。 扑通,扑通。 这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呼吸和心跳。 但在此刻,却像是他自己的。 无法安眠的恶鬼慢慢闭上了眼睛,好似重新活过来一次。 漫天的纯白蝴蝶飞舞间,他的躯体似乎凝实了一些- 简书这一觉睡得格外安稳。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能在如此绝望的时候,还如此没心没肺。但是听着鸟叫声慢慢苏醒的简书,的确比昨夜的状态好了许多。 罢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他要真逃不出去饿死,那也能变成厉鬼向雨城的那些人索命。再加上他挺喜欢待在这里,倒也不是个很差的结局。 这样想着的简书从供桌上摸了一块珍贵的糕点,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吃东西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的眼前模糊一片,眨了几下也不见好,伸手揉了好几下,那种模糊的感觉才慢慢消退。 简书继续脑袋放空低头啃着点心。 一直到他吃光了那块糕点,舔干净了手,他才后知后觉看到自己眼前有一块白色的衣角。 有些虚幻,周围散发着一层淡淡的光芒。 简书盯着那一块衣角大概好几秒,然后慢慢抬起头。 对上了一张好看到了极致的脸。 他昨晚在纸上画的脸。 简书的大脑大概经过了一秒钟的宕机,而后整个人往后一缩,大叫了一声:“啊!!” 这、这难道是美人画皮?! 他没有用人皮,没有用高端的颜料笔墨,只是用一支不知多少年前留下的圆珠笔和一张a4纸,竟然就达成了王安旭一样的成就吗! 被惊到的不仅只有简书。 躯壳还未修补完成的恶鬼只有一道淡淡的虚影,连古宅里的三只鬼魂都未曾发现他的存在。可是此时此刻,盛满惊惶的少年却看到了他。 “你你你你你是谁啊?!”简书吓得声音都尖锐了几分,裹紧自己的小毯子,吓得都快哭了。 难道他已经死了?所以他现在能看到鬼魂了吗? 坐在神龛前一身白衣的男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过了一会,他抬起头笑了。 分明是苍白的脸,却因为这个笑而变得明艳动人。 “我是……裴策。” 第12章 雨城宗祠。 修养了几日的楚伯气色已经大好了。 替他跑腿的阿青虽然还没有将人请回来,但已经先通过信息,将一个临时的法子交给了楚伯。 只是,他还需要确认一件事。 “叫阿武过来。”他对着守在房间内侍候的阿奇道。 阿奇连忙点头离开。没过多久,他就带着一位身形壮硕的青年男子过来了。 “楚伯,人带到了。” 楚伯抬眼,扫了阿奇一眼。在阿青身边待久了,阿奇也了解了楚伯每一个眼神动作的意思,十分懂事地退了出去,替二人关上了门。 阿武上一次跟着楚伯做事,将简书按在轮转生息阵法上时,就被简书用头部撞击腹部吃痛松了手。虽然后续发生了让他们无法反抗的神迹,但当日松手之后,阿武一直不敢直面楚伯,总是习惯性的畏惧。 “楚伯,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阿武问道,小心翼翼看了一眼楚伯的右臂。 楚伯并未遮掩自己损伤的右臂。因为要时常换药,右边的袖子被剪去了一截,以免弄脏伤口处的纱布。 阿武心里更怕了。 “我记得,是你带的人在内宅前巡逻。”楚伯看向阿武,面上并未带什么情绪,仿佛没有怪罪他上次的失手。 阿武连忙点头:“是!我带着兄弟二十四小时在门口守着,他绝对跑不了,过几天就会饿死在里面!” 楚伯扫了他一眼,那双浑浊的眸子里盛满了阿武无法抗拒的威慑。 “今晚,你带人进去抓活的回来。” 阿武不太明白。 “那小子搞出那么大动静,还害死了我一个兄弟!楚伯,您不杀他就是了,为什么还要抓活的回来?” 楚伯看着人高马大的阿武,仿佛在看着一个废物,说话丝毫不留情面:“你想让简林饿死在内宅里?然后,第十二子就失去了效用,你再去寻第十三个回来吗?” 献祭给神明的血肉供奉都是经过层层筛选的。 雨城的宗祠,每年都会选择一位族人前来侍奉神明,为期三年。这是摆在明面上的规矩,是每一个接受了宗祠生活援助的族人,必须守的规矩。 而挑选十二子,便藏在这个规矩之下。每五年一个,筛选出一位最适合的,献祭给即将苏醒的神明。 阿武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简林是花费宗祠五年时间才找到的,最合适的血肉供奉。现在的情况下,不可能放弃凑齐十二子的机会,重新开始轮回。 “可是,他还在内宅,如果还出现上次那种情况的话——”虽然谁也不知道,那日发生的一切究竟是不是巧合。但简林逃入了古宅,这让阿武有些忌惮。 “神明没有吃掉贡品。”楚伯一字一句,语气笃定,“神明没有彻底苏醒,现在正是他最虚弱的时候。” 给了阿武这样的信念后,楚伯慢慢靠回了枕头上,语气很不在意般说:“我希望你能做到,不然的话,我不介意找人替换掉你的位置。” 知道太多的人,离开原本属于自己的位置时,只剩下一个必死的结局。 阿武带着对简林的恨意伏低了身体,恭敬回答:“是,我明白了。” —— 明明心里害怕得要命,简书却还是很不争气的被美色蛊惑了,以至于他竟没想着撒腿就跑。 科学吗? 不科学。 好看吗? 真好看。 坚定的唯物主义少年在这一刻信念崩塌,脑袋里的小人打成一团。一边的小人忍不住感叹又感叹“为什么会有生得如此好看的人”、“美人画皮诚不欺我”、“怎么比梦境里还要好看”,而另一边的小人正在破口大骂“都什么时候了”、“你清醒一点”、“看什么看,别看了,快跑”。 两边的小人热热闹闹打了一架,他身上捂紧的小毯子不知什么时候滑落了下来。 再然后,宕机的大脑在经过头脑风暴后稍稍恢复了些许,简书这才注意到方才对方说的名字。 “不对,裴策……”他喃喃道,又不自觉重复了一遍,“裴策……我在哪里听过呢……” 他在脑海中疯狂检索着这个名字,而后在想起的那个一个瞬间汗毛倒立! “你你你——”他连滚带爬从地上起来,绕到巨大的神龛后面,将藏在背后巨大凹槽里的牌位拿了出来。 黑色的阴沉木上,赫然刻着“裴策”二字。 “你就是这这这个……这个……”简书忍不住往后退。 被呼唤名字的恶鬼慢慢站起身。 他很高,比简书高出大半个头,纵然只是一道虚影,产生的压迫感依旧让简书害怕。 裴策却没有意识到这点。 他想要靠近一直供奉自己的小信徒,却听见对方越退越远,直接退到了角落里。 而那句卡了半天的话,也在少年的背部抵上墙壁时,才卡出的后半段。 “你是来蹭香火的吧?!” 裴策愣了愣,他倒是没想到对方会发出这样的质问。 他原本以为,少年会发现自己并非神明,进而感到失望。 面对这样的问题,不太会撒谎的恶鬼实在不知如何作答,只是沉默着看向简书。 简书脸上一副“都什么都懂”的表情,稍微恢复了些理智:“我就知道!牌位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放在神龛后面呢?这不应该是放在灵堂的东西吗?你——生前没做什么好事吧?” 不等裴策回答,简书捋顺了逻辑后就自顾自说了下去:“肯定是这样!不然你的牌位为什么不能被放在外面大大方方接受香火,反而要被藏在神龛后面?” 裴策安静听完简书的猜测,很认真的回答:“我不记得了。” “一般不想回答的人都这么说。”简书小声哔哔了这句之后,才又想起自己是在对一只鬼魂说话。虽然对方瞧着不像是要借他的身还魂的样子,但他还是觉得有些唐突了,默默闭上了嘴。 逃是不可能逃的。 古宅就这么丁点大,他再跑也长不出翅膀飞出去,与其消耗体力做无畏的挣扎,还不如发挥一下新时代青年的嘴炮大法。 然后裴策就看见缩在角落里的少年慢慢走了出来。 也许是为了心安,他始终靠在供桌上。 “你……不怕啊。”简书问。 裴策那双好看的眼睛直勾勾看过来:“怕什么。” “神龛啊?”简书向后指了指暗红色的巨大神龛,“你们做鬼的,难道都不怕神的?” “我看电视剧里都那么演的,所以有点好奇……”简书小声哔哔。 裴策顺着少年的手指,看向那个连字也没有刻下的巨大神龛。 这就是简氏族人为他建造的,又何来惧意。 “我和你说,简氏的神明很灵验的!”简书见他不说话,为了让自己更有底气,继续吹牛,“神明是庇护我的!你别想动什么歪心思啊!” “蝴蝶!白色的蝴蝶!很漂亮的!” “它会保护我!” 被迫扣上一顶动了歪心思的神明,静默地站在神龛旁边,看着自己的小信徒喋喋不休。 然后等小信徒说完了,才带着笑回答:“好。” 他竟不知,在少年的口中,自己是那样独特的存在。只要一提起他,连底气都能足上不少。 大概是裴策表现的太过无害,又或者简书自我催眠产生了奇效,他看着静静立在一旁的裴策,忍不住开始问东问西。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啊?”简书问。 一直都在此处,只是今日才被发现的裴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自他拥有漫长的而支离破碎的记忆开始,他便一直在此处。只是苏醒的时间不长,以往还都因为嗜血而疯狂,记不得什么。 于是,他摇了摇头:“不知道。” 简书皱了皱眉:“你不会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吧?” 这又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裴策知道自己是如何死去的。心脏,他是因为失去了心脏,血流尽了而死。可是被谁挖去了心脏,身上其余失去了血肉的空洞又是因为什么,他想不起来。 每每想要顺着那些残破的记忆,溯源去寻回完整的答案时,那种疯狂的、绝望的负面情绪都会化为尖锐的刺痛,将他的思绪强行打断。 于是,他又摇了摇头,温声道:“不知道。” 简书抿了抿唇,然觉得眼前的鬼魂不可怕了。半晌,他有些怜悯地说:“难为你还记得名字。” 电视剧里果然演的不对。那些鬼死了不知多少年都记得死去的仇怨,就算仇人转世轮回也要找到对方报仇的。就瞧着眼前的这只鬼,当真除了长得好看之外一无是处。 “我就好奇,你姓裴,这里是简氏的宗祠,为什么你的牌位会被放在这里……”简书自言自语,看到裴策正看向自己,慌忙摆手,“我不是在问你啊,我知道你不记得了。” 裴策的确不记得了。 他唯一确认的便是自己的名字,为何会被简氏族人奉为神明,又为何会被困在此处,也是他想要知晓的。 “也不知道是谁把你藏进来的……” “他应该是认识你的人吧?不然也不会为你做这么多事。” 兀自陷入分析的简书开始喋喋不休。 裴策静静地看着他。 这样的少年是裴策没有见过的。 他好像比之前虔诚供奉在神龛前的小信徒更生动活泼了些,话也更多了。 少年人一个接一个倒出的问题连成了串,叽叽喳喳填满了室内。 裴策也不恼,偶尔有几个他答得上的,便很有耐心的回答他。 “你的头发为什么这么长?”渐渐的,少年不再怕他,慢慢靠了过来。 “你死了很久吗?” “我看这里写着……生于天嘉四年十一月,卒于祯明三年五月,所以你活了多少年啊?” “我先提前声明一下,我学习成绩不差!只是学历史的时候,这个年代实在是有点眼生,应该没发生什么大事……肯定不是考点,不然我绝对背了!” 错过了太多岁月变迁的恶鬼,其实并不知道简书嘴里的学习成绩不差,考点这类的词是什么意思。而他曾经活了多少年,对于悠长的死亡来说,变得太过微不足道。 “不记得了。”他答道。 简书两只手撑着脑袋,啧啧叹了一声:“果然,就不能指望你。 “那你还记得当时的皇帝是谁吗?”说着不指望的少年,在停歇了不到一分钟后又锲而不舍开始问。 “你生活在什么国家?” “我在梦里看到了旗帜和战场……你是士兵?还是将领?” 一连三个问题抛出去,简书得到的依旧是一句“不记得了”。 简书叹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对待一个失忆的鬼要宽容一些。毕竟,做鬼做到这个份儿上也怪可怜的。 于是他虚空拍了拍眼前鬼影的肩膀,安慰了一句:“没事,以前的事情都不重要。反正我供奉一个是供奉,供奉两个也是供奉。哝,我把你放在这里,让你也光明正大蹭一点香火吧。” 少年人在供桌上腾出了一块地方,将阴沉木牌位放到了香炉和供奉着蔷薇花的茶杯前面。 裴策无声立在一旁,看着他忙忙碌碌。 “啊对了。”简书摆好了牌位,回过头来笑着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简书。” 被供奉的恶鬼,终于知晓了信徒的名字。 他看着那张灿烂的笑容,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简书,真是很好听的名字呢。 第13章 简书的适应能力很强。 他能很快适应雨城一连七日焚香沐浴诵经,能适应内宅里没有手机,自然,也能在短暂的害怕之后,适应自己身边出现了一只鬼这件事。 更何况,这只鬼并不烦人。 裴策大部分时间都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偶尔出现的时候也是安安静静的。他和梦境里看到的模样有些不太一样——这里的不一样不是指容貌,而是带给人的感觉。 那双眼里染血的狠厉,被悠长岁月打磨后变成了一汪平静的湖水。每次简书看向他的眼眸,都仿佛在他的眸子里看到了人世间交叠更替后的沧桑。 而他,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都这样静静的看着人间。 “裴策。”简书想找他的时候就会这样喊他,“裴策裴策裴策,你在哪里呀?” 用不了多久,或许是微雨的长廊下,或许是神龛的袅袅烟雾前,那抹白色的身影会悠悠出现,静默地看着他。 简书喊了他以后坐在门槛上,见裴策穿过长廊走过来,长长的衣袖散发着莹莹的光。 他很好看。 好看到简书会忘记他是一只鬼。 简书下意识伸手去拽他的衣袖,却拽到了一团空气。 手指在空气中尴尬的握了握,简书默默收回了手问:“你刚去哪儿了?” 还没有凝结成实体,时不时需要回到地下沉眠的裴策:“睡觉。” “你也需要睡觉?”简书像是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好奇问,“那,我上次睡觉做梦时会看到你,是不是因为你也在睡觉?” 不是。 那是恶鬼的情绪侵染了少年的梦境,所以他才会在梦里看到他。 但,这些解释起来太过麻烦。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的存在是什么,又要如何解释给简书听呢? 于是,他轻轻点了点头,当做默认。 简书两只手撑在下巴上,歪着头看他:“你们睡觉的时候,也会做梦吗?” 裴策先是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 “看不清楚。”他不知道,那叫不叫做梦。只是每次回到那个黑暗的世界时,和源源不断的力量一起涌向他的,会有一些破碎的、不太美好的画面。 也许真实发生在他的身上,或许是从悠长的岁月中目睹了那些。反正,不是什么值得记住的。 “看不清?那就是有啦?”简书忽然来了兴致。 诚然,他也不是非要八卦,但,闲着也是闲着,有只鬼能陪着他唠唠嗑也是好的。 “你看到了什么?” “男的女的?” “是你以前喜欢过的什么人吗?” 问到最后,简书都觉得对方会恼了自己。 可裴策没有。 他就像是一个宽容而慈悲的长者,静静的听他问完,而后声音毫无波澜地回复他的问题。 “不记得了。” 这个答案是简书今日听到过最多的。除此之外,就是“不知道”,一问三不知。 怎么会有人对以前的来历全然不知情呢? 简书觉得裴策身上都是谜团,想要知道答案,却发现谜团自己也对自己一无所知。 他不再追问关于裴策的事,比较务实地问了另一个问题。 “你知道这座古宅,除了大门之外还有什么……出口、密道,暗门之类的地方?”毕竟电视剧里总是放,像这种很有年头了的古宅里,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暗道并不奇怪。 然后,他看到裴策很认真的想了想,迟疑地点了点头。 “什么?!”简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噌的一下从门槛上站起身来,仰头看着裴策,“真的有吗?在哪里?” 简书比裴策矮上不少。但是蹦跶起来的时候,二人的距离便拉近了许多。 纵然知道少年没办法触碰到自己,终究觉得如此不太得体的恶鬼默默向后退了一步,透明的虚影朝着偏门的方向走去。 简书并没有发现裴策的小动作。他被这突如其来的狂喜砸中,拿起架子上的黑伞跟了上去。 然后,看到了一个隐蔽在草丛中的,极小的狗洞。 简书:“……” 简书:“你不要告诉我,你说的出口是这里。” 对方轻轻“嗯”了一声。 简书登时气成了河豚:“你觉得我钻得出去吗?!” 他就不应该相信这只失忆鬼!这个洞小的连狗都会发指!撑死钻进来一只猫吧? “你问我,可有别的出口。”裴策温声回答,语气十分耐心。 完全没有带别人来了一趟狗洞的羞愧。 “……对,是我没问清楚。我再问一遍是我,这么大个人,能出去的出口。”简书有气没力地指了指自己。 裴策竟然打量了一下少年的身形。大概是在他的视角里,少年总是纤弱而单薄的,还称不上“这么大个人”的形容。 而后,他郑重其事道:“你等我几日。” “嗯?”简书眨了眨眼,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等你几日,你帮我把这个狗洞炸开?” “等我几日。”裴策许下承诺,“我带你出去。” 这是他千年来的第一个承诺。 雨城的人类,不惜耗费六十年,整整十二次的献祭,也要获得一起祈愿的机会。而听到了他这句承诺的少年,却从一只气鼓鼓的河豚,变成了一枝乱颤的花枝。 “哈哈哈哈哈哈!” 简书笑得几乎快直不起腰来。 他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抱着肚子笑了许久,眉眼弯弯连眼泪都要笑出来,最后笑够了,既自嘲又感叹地说:“说老实话。再等上几日,我可能也变成鬼来陪你了。” 显然没有将裴策的承诺当真。 还未凝结出实体的恶鬼无法离开禁锢他的牢笼。 裴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陪少年从杂草丛生的后院返回生机勃勃的前院,看了一场黄昏的微雨,赏了一会儿白墙上的花海,而后再一次回到黑暗。 他能感受得到,自己现在苏醒的状态和以往的每一次都不一样。但同样的,较之以往,更为虚弱。 他需要更长的时间,慢慢从这个世界汲取代替血肉供奉的力量- 是夜。 近日的雨城都只下着微雨。朱红色的内宅大门口慢慢走来了五六个人,停在门口。 “……武哥,我、我有点怕……”一个灰衣人压低了声音,小声对着领头的男人说。 “你怕什么!楚伯说了,那小子还活着的话,神明就不会苏醒!上次只是意外罢了,只要他还在内宅里,还能让他跑了不成?” “再说,不是他死,就是我们死!你自己想想吧!”说出这句话时,阿武甚至抱着要杀了简林的心思。 他亲眼目睹伙伴被诡异的蝴蝶吞噬殆尽,连楚伯那样的存在,都失去了一条小臂。而罪魁祸首,就是那个逃进了古宅里的小子。 大家都是肉/体凡胎,凭什么他就被神明眷顾,而他们却要承受失败后,楚伯无尽的怒火? 阿武心里全是怨气,一想到自己最近过得有多么不如意,立马从腰间取出一串钥匙,摸出一个对准锁孔。 躲在内宅里的三只鬼吓了一跳。 “哎呀呀,这是要干嘛啊?”胖鬼听到了锁链碰撞出的清脆声响,紧张兮兮地问,“雨城那群人不会是想进来吧?!” “不、不可能吧!”大头鬼有些害怕,但一想到内宅里还有位更可怕的存在时,反倒多了些心安,“那、那位,还在呢。” 瘦高鬼影慢慢向上飘,从高空中看向即将开锁而入的一群人。 “快去把他叫醒!”他对着离神龛最近的胖鬼说,“他们马上要进来了!” 胖鬼虽然平日里嘴欠欠的,但却是他们三只鬼里死的时间最短的那个。 魂魄被困在此处,时间越长越虚弱。所以胖鬼还是他们中间魂力最强的那一个,推倒杯盘不在话下。 “好!”胖鬼应了一声,朝着供奉着神龛的房间飘飘悠悠而去。 他不敢靠近那位所在之地,只好飘到屋顶上挪动着瓦片。 “你快一点!”瘦鬼大喊,“他们马上就进来了!” 熟睡的简书没有想到,自己下午随口说会变成鬼去陪裴策,晚上古宅内就出了事。 一开始,他是听见了一块瓦片掉落的声音。 这座古宅年久失修,屋顶的瓦片里生着杂草和青苔。鸟雀总喜欢在屋顶上跳来跳去,加上终年下雨,他竟一时间没有清醒过来。 听见屋内没有动静,急得胖鬼又挪了一块瓦片摔下来,摔得粉碎。 简书猛然惊醒。 他还以为是今夜狂风暴雨,谁料坐起身来时,隐约听到了一连串脚步声。 周围漆黑一片。 简书生怕是自己听错了,蹑手蹑脚爬起来,将耳朵贴到了门上。 “……武哥,咱抓了人直接杀了就是,干嘛非要带活的回去啊……”雨声中夹杂着一道压低了的声音。 来人的脚步很轻,依稀听得见有五六个。 “你以为我想抓活的?楚伯吩咐的,照做便是。” 简书屏住了呼吸。 他认出了刚才说话的人的声音。 是抬轿子的壮汉之一,后来还把他按在那个诡异的符文之上。 他们怎么进来了? 上次那样好的机会他们都没有要追上来的意思,反而还关上了内宅的大门。简书都以为,他们只想让他留在古宅了自身自灭,等他饿死在里面再清扫出去。竟没想到,他们又一次派了人进来。 听语气,他们想要杀了他,但又因为楚伯的命令,暂时杀不得。 “你们,去左边。你,跟着我去那边。你,守着大门。”阿武吩咐手下的人分散开,而后径直带着人闯入了神龛旁的两间空房。 简书蹲下身,慢慢将自己往回挪。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躲去哪里。 房间很小,里面也没有什么能藏人的地方。唯一能勉强藏一藏的,恐怕就是神龛前的那张供桌下了。 身量单薄的少年扯过毯子搭在供桌上,自己钻了进去。他知道自己这样未免太掩耳盗铃了些,但那些人就在门外,说不定等会推开这扇门时,看见神龛还能让他们忌惮几分。 简书将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他浑身都在发抖,心脏扑通扑通狂跳。 旁边两个房间里不断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 “武哥,没有人!”去左边的那一队搜了一圈无果,向阿武汇报。 阿武带人去了简书曾经居住过的房间。 里面还残留着少年生活过的痕迹,换下的脏衣服,留在桌上的空的木盒和盘子,扣在桌上的一本书,甚至连被子也都凌乱散着。 但除了这些之外,没有看到人。 “我这里也没找到!”有一个人去了后院杂草树木里排查了一遍,也拿着手电筒回来找大家会和。 雨夜的晚上,又是在雨城的禁地中,每一位灰衣人心里都毛毛的。 简林不见了。 这个认知让所有人开始害怕。 “那小子……该不会是被那位吃掉了吧?”有一个人恐慌地看向四周,忍不住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不然就算饿死了,尸体总该在啊。” 武哥心里也有些发毛。但神明若接受了贡品,内宅会有极大的动静。这几日他一直带着人在外面守着,无论黑夜白天从未有过什么动静。 除非简林死在了哪个角落没让他们找到,不然的话,他就只可能躲在供奉神明的神龛里。 “走。”他看向中间最大的、紧闭的房间,“我们去那里看看。” 跟在身边的灰衣人当场就腿软了。 “武、武哥……咱找不到就算了,楚伯应该也不会责怪我们的……”他忍不住打起了退堂鼓。 没有人敢靠近供奉神明的神龛。 虽然宗祠内所有人都对神明保持敬畏之心,但其中的“畏”永远大于“敬”。尤其是他们这些,跟在楚伯身边目睹过十一子血迹的人。 躲在供桌 他紧紧捂住嘴巴,眼眶却忍不住湿润了。外面的人已经朝这里走了过来,“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此地的宁静。 一道道手电筒的光芒从外面穿过珠帘照射了进来。因为供桌上搭了一块毯子,他们第一眼并没有发现,而是一个跟着一个走了进来。 简书只觉得那些脚步声都踩在了他的心口,浑身止不住的发抖,紧张到想要干呕出来。 阿武找到了一旁的电灯开关,按了下去。 室内变得明亮。 他的视线飞速在神龛周围扫了一遍。拼在一起的垫子,供桌上所剩不多的食物,还有,那块突兀搭在供桌上的毯子。 阿武的眸光一沉,快步走了过去,一把扯开毯子,用手电筒照向桌下的瑟缩的人。 “在这里!”他一把拽住简书的胳膊,就想把人拽出去。 “啊!”简书被射过来的强光晃了眼,眼前一阵黑一阵白,一时之间看不清他的动作,以至于没有躲开阿武的手。 等到他眼前那阵白光慢慢褪去时,自己已经被巨大的手劲儿拽倒,险些被拉出去。 他连忙伸出右手死死抱住桌子腿,却连带着供桌一起被阿武掀翻了。 被保存得很好的几块糕点,几颗果子咕噜噜滚到了地上。 原本擦拭干净的、精巧的香炉滚了一圈,香灰洒了一地。 那只盛放着一汪清水,供养者一朵蔷薇花的白瓷杯摔成了好几块碎片,娇嫩的花瓣被一只脚狠狠踏在地上,碾落成泥。 在有了一个虔诚的信徒,终于多出了些香火气的神龛被肆虐毁坏,一片狼藉。 “你放开我!”简书一只手被阿武拽着。他不肯被带走,另一只手摸索着捡起香炉就朝他的头上砸去。 香炉原本是砸不中人的。 但是躲在屋外的三只鬼齐心协力,一块儿将那块香炉狠狠砸在了阿武的鼻梁上,将那个大块头砸得往后退了两步,撒开了手。 “成功了!”胖鬼激动万分,“小子你快跑啊!” “快快快,我们看看能不能再绊倒人!”瘦鬼紧张到好像被抓的是自己一般。 可是屋内除了阿武,还有五个同样壮硕的男人。 看到两道血从阿武的鼻子里流出来,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站在他身后的灰衣人一个箭步冲上来按住简书,将他的胳膊往后翻折:“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别以为我们不敢杀了你!” “啊!”一阵剧痛从简书的胳膊传来。他的手好像脱臼了,根本使不上力气,只能被那人按倒在地。 阿武低头,恶狠狠地擦了擦鼻血,而后一拳挥向了简书的脸颊。 剧痛和铁锈腥味从嘴里炸开,简书被揍得头晕眼花,身体瞬间软了下来。 “果然还是要打了才老实。”他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又踹了瘫软的简书一脚,“你倒是会跑,躲了这么多天,害我们平白受累!” 简书彻底瘫软了下去。 他不知道被踹到了哪里,那一脚力道太大,肚子疼,胸口也疼。呼吸几口空气时,肺部也火辣辣的难受。 几个人拖拽着简书往外走。 在那种眩晕中失去意识后的几秒,求生意志促使简书勉强恢复了神智,他马上就要被拽出这间房子,哑着声音又哭又喊:“裴策,裴策……” 少年的哭喊声在雨夜回回荡荡。 “裴策!” 方才帮了个小忙的三只鬼吓了一跳。 “他、他刚刚,喊,谁的,名字呢?”大头鬼还以为自己幻听了。 胖鬼咕咚一下,吞咽了一口不存在的口水:“那位什么时候醒的?” 瘦鬼今日好像看到了少年一直在自言自语,但看不到有人在他的身边,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适,所以不太敢靠近。一直到了现在,他才反应过来,那种不适感是面对那位时才会有的,只不过,今日的感觉比较微弱,让他没有察觉。 “嘘——”他示意另外两只鬼安静,“他来了。” 雨势忽然变大了。 夏日的夜晚,气温骤降,直至冰点。 拽住简书的那人好像感受到了什么,动作一顿。 他猛地看向屋外,豆大的雨点连成了片,从空中倾泻而出。雨幕茫茫间,好似有一团微弱的光芒快速逼近,而后停驻在门口。 “什、什么东西!”那人大惊失色。 阿武上次亲眼目睹过这场面,当即不再拖拽简书,撒手就要逃跑。 可是来不及了。 一只白色的,晶莹的蝴蝶飞了进来。 它轻盈得好似随风飘荡,却又那样恰巧地穿过了珠帘,来到了众人之上。 挥舞着翅膀,不断盘旋。 简书曾经感受过的,时间的慢速再一次出现。 阿武鼻子里流下的血液,在半空中凝结成一颗又一颗圆滚滚的血珠,过了十几秒才砸在地上; 按在简书肩头的那人动作忽然变慢,力道也没那么大了,简书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甩开他的手,就摆脱了控制; 周围几个人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惊恐的、绝望的神色。因为一切都变慢了,所以那些神情格外狰狞。 简书站起身时,几乎觉得天旋地转。 视线恍惚间,他看到雨幕里走出了一个带着微光的身影,一袭白衣,身边飞舞着纯净而耀眼的蝴蝶。 是裴策。 竟然是裴策! 那个总是静默地立在他身边,什么也不记得,却不厌其烦的,温和回答他的裴策。 他的表情变了很多。纵然是同一张脸,但那双极其深邃,极其迷人的桃花眼里没有了慈悲和怜悯,只剩下冷冰冰的空洞。 就像是看着一群蝼蚁。 他面无表情地扫视过那些因为动作变慢,而身体扭曲的灰衣人,然后,轻轻抬起了手。 无数只蝴蝶从他的身体里飞出,划破漆黑的夜幕,一只又一只停在了那些人裸露在外的皮肤上。 简书被漫天飞舞的蝴蝶夺去了心神。 他几乎不能思考,只是痴痴地抬头看着它们。一直听到了有人痛到了极致的嘶吼声,他才从那种头晕目眩的战栗中清醒过来。 “啊!!” “救、救我!”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放过我!” 一声又一声,歇斯底里,绝望至极。 简书回过神,对上了阿武正在被吞噬的,鲜活的脸。 或者说,融化。 就像是冰雪消融。简书眼睁睁看着阿武高壮的身体被那只白色的蝴蝶吞噬殆尽,到最后连哀嚎声都发不出来。 除了那件空荡荡的衣服落在了地上,甚至找不到他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周围的灰衣人逃的逃散的散,一股脑冲进了茫茫雨幕之中。 简书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的宕机,然后,生理性想要干呕。 纵然没有血肉横飞的肢体,但他却控制不住的反胃。他捂住嘴,看着看着漫天飞舞的蝴蝶,在吞噬完血肉后,餍足地飞回到裴策身边。 浑身散发着温润光芒的神明,神情却像是雪山上亘古不化的积雪,冷得刺骨。 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然后,他的脑海里产生了两个年头。 一,裴策不是裴策。 二,裴策是神明。 这个世界上当真会有吃人的神明吗? 或者说,会吃人的神明,还是神明吗? 裴策……就是他在神龛前供奉的,那位神明吗? 简书有些害怕。无论对于现在的裴策,还是突然吃人的神明,他都觉得无比陌生。 裴策看了过来。 他的小信徒脸上受了伤,因为皮肤很白,现在已经露出来青紫色来。而那双一直笑着的漂亮眼睛,现在盛满了恐慌,瑟缩着不敢看他。 被唤醒的瞬间,裴策正被无数双血淋淋的手拖拽着,一起沉入绝望而怨毒的深渊。纵然到了现在,他依然浑身剧痛。 头痛欲裂。 几近疯狂。 他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甚至抑制不住想要将眼前的简书一同吞吃殆尽。 但他依旧走向了自己的信徒,一步又一步。 简书下意识向后缩,可他已经躲到了墙边上,根本没有地方可以逃跑。 然后,神明伸出了手,轻轻碰了碰他的头发。 “疼吗。” 明明是关切的话,但简书却没办法从里面听出任何关切的情绪。 简书浑身颤抖。 他不知道如何面对这样的裴策,低着头不敢看他。 少年在害怕。 害怕这样的他。 凶残与嗜血在裴策空洞的心脏处翻腾,他看着少年因为畏惧而轻颤的睫羽,僵硬地收回了手。 然后,他就像是耗尽了所有的能量般,一只又一只白色的蝴蝶从他的身体里飞出去,消失在一片狼藉的室内。 一如从未出现过。 “裴策……”简书委屈又害怕。但那些委屈和害怕在裴策消失的瞬间,全部变成了担心。 他的身体为什么消散了? 他为什么消失不见了? “裴策,裴策!”简书一连喊了好几声,雨幕中却再也看不到那个散发着微光的身影。 古宅之中,只剩下一只纯白色的蝴蝶。 它随着风飞进了屋子,盘旋在简书身旁。 而后,落了下来。 能够吞噬一切,带去杀戮和恐慌的纯白色蝴蝶,轻轻吻在了少年受伤的脸上。 简书愣了愣。一开始害怕,害怕自己也会被融化,好像下一刻蝴蝶停下的地方就会传来剧痛。 可是没有。蝴蝶化为柔柔的触碰,消散开来。 他抬手摸了摸脸颊,皮肤上还残留着火辣的痛意,伤口却不见了。 方才被踢了一脚的疼痛、挣扎时刮蹭到的细小伤口、甚至是前几日,楚伯用刀在他喉管处割破的已经开始结茧的伤疤,都在这一刻被治愈了,感受不到任何的伤痛。 “裴策……” 简书的心像是被一块柔软的东西撞击了。 不疼,却酸楚难忍。 被压抑的委屈在这一刻汇聚到了极点。他声音颤抖,小声祈求:“裴策我不怕你了,你不要消失好不好?” 第14章 今夜的雨城风雨大作。 恐怖的白光撕裂了漆黑的夜空,就像劈开了一道道裂缝般,暴雨倾泻而下。 已至深夜,楚伯依旧没有歇下。他端坐在椅子上,手边是一杯早就凉透了的茶。 他听着古宅方向传来的嘶吼求饶声,面色十分平静,似乎对于今夜要发生的事并不意外。 阿奇守在楚伯的身边,听着声声凄厉的响声,低垂着的脸上忍不住出现畏惧的神色。 “让人锁好门了吗?”楚伯问道,声音平缓。 “是。”阿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会颤抖,“按照您的吩咐,在……没有人逃出来以后,就将门锁好了。” “好。”楚伯甚至都没有关心一下都有谁活着出来,反而十分悠闲的,为那杯凉透了茶水里添了些热水,轻轻抿了一口。 阿奇的心里更冷了。 阿武被指派去古宅带回简林这件事,他是一早遍知道的。他还以为,楚伯是想出了什么对策,才吩咐阿武带人进去。没想到,他们是一群试探神明是否沉睡的炮灰罢了。 如果成功将简林带了出来,那最好不过。 相反,如果失败了,也不过是牺牲几个人。 这样的认知让阿奇内心开始恐惧。 他和阿青很小的时候便被楚伯选中跟在身边,楚伯更偏爱阿青一些。若真到了有一天,楚伯需要牺牲身边的人再去做什么事的时候,那么他,会不会也成为下一个牺牲品呢? 楚伯自然不会去在意身边的人在想什么。 他听着逐渐平息的风雨声,声音平静地问:“我记得,第十二子出逃那日,有人看到了他。” 阿奇连忙收起内心的那点心思回答:“是。与李婶住在一起的吉婶说,她听到李婶发病后推门进去,看到了一个模样陌生的少年,正是那日逃出的简林。” 楚伯的眼神终于有了些许变动。 他慢条斯理问:“知道李婶和简林说了什么吗?” 阿奇有些不太确定:“大概……是关于她的女儿。” 自然,没有提及从小道消息里听说的那句“她被楚伯杀死了”。 楚伯仅剩的那只手搭在桌上,苍老的手指有规律的敲击着桌面。过了半晌,他对阿奇说:“有一件事,你明天去做。注意,一定要让她亲耳听到。” —— 古宅里风雨渐消。 三只鬼在漫天的蝴蝶彻底消散,一切安静下来的时候,悄悄从犄角旮旯里钻了出来。 默默盯着神龛前的少年。 室内一片狼藉,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温馨。蹲坐在地上的少年好久没动,四周静谧一片。 “他……今天从早上就开始自言自语。”瘦高鬼影突然开口。 胖鬼品了好久,才品出这句话里的深意:“你的意思是,那位是今天早上就醒来的?” 他就说今天怎么靠近少年时总有种诡异的不适感,于是他们三只都下意识地避开了他,原来是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出现了那位的存在啊。 “那、那位,是不是,死、死了。”大头鬼表情十分开朗,“他、他都,开始,哭丧了。” 胖鬼和瘦鬼几乎同时出手,把大头鬼的嘴给捂住了。 他们紧张兮兮左看看右看看,确认没有什么恐怖的东西从地下苏醒后,才松开了瞎说话的大头鬼。 “你说话注意点!什么叫死了?!”瘦高鬼影险些被大头鬼说话给吓死,狠狠白了他一眼,“再说,那叫哭丧吗?明明就是表示心意好不好。” 蹲坐在神龛前的简书呆了许久。 过了一会,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踉跄着起身,把推倒的供桌扶了起来,捡起香炉,打扫干净地上的狼藉,最后翻出了三根被折断了的香。 这已经是剩下的,最后的香了。 简书低垂着脑袋,从六节断掉的香中选了较长的三段,用打火机将香点燃,小心翼翼插进了香炉里,后腿一步,跪在脏兮兮的垫子上,拜了三拜。 “裴……”他刚想要念出裴策二字,却又觉得知晓了对方的身后后,再那样呼唤有些无礼,就拘谨的换了一个称呼,“您能听到我说话吗?” 除了连绵不断的风雨声,袅袅白烟下,神龛又一次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可是简书不想要这样的平静。 “我……我其实,不是怕您。”简书长长的睫羽垂下来,在眼下投下两扇阴影,“您来救我,我很感激,也很开心。” “真的。” 从小到大,他从没有被谁这样保护过。 他难过的时候,受伤的时候,丧气的时候……所有不太美好的回忆里,都寻不到一个能够护着他的人。 可是神明却护着他了。 不仅护着,还等过他回家,纵着他问那么多无礼的问题。 这恐怕是简书这辈子唯一得到的偏爱。 虽然,他不确定这样的偏爱,神明会给多少信仰他的世人。 “您现在还好吗?”他的嗓音柔软而关切。 “我刚刚看您的脸色不好,是哪里不舒服吗?” 静悄悄的祠堂内,依旧没有听到任何答复。 简书守在神龛前说了好些话,到了后来,他猛地从垫子上爬起来,连伞都没打就冲到了院子里,从祠堂旁的那片白墙上,摘了一朵最娇嫩欲滴的蔷薇花。 洗了一个茶杯,小心翼翼放在供桌上。 “您……喜欢这个礼物的,是吗?”他有些期待着问。 他记得神明喜欢鲜花,他曾经供奉了那么多东西,神明只“收下”了那朵粉色的蔷薇花。这次他特意挑选的是和那朵几乎一模一样颜色的,层层叠叠的粉色格外娇美,静静盛开在白瓷杯里。 带着细小的雨珠。 依旧安静一片。 简书一直在神龛前坐到了深夜,才在伤感下慢慢睡着。 到了后半夜,雨势渐渐变小了。细细密密的雨雾落在了古老城墙上的那片蔷薇花上,显出了几分从未有过的温柔。 不知过了多久,供桌上的蔷薇花微微颤动。 花瓣上的水珠,被一只无形的手拂去了。 —— 翌日,雨城的宗祠。 李婶拎着食盒去送饭菜。 她没发病的时候,看上去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把食盒送到了以后就默默走开。 “我和你说,从今天开始,哥儿几个就不用去内宅前巡逻了。”一个灰衣人扬了扬下巴,对着身边人说。 李婶的脚步一顿,而后放缓了一些。 “为什么啊?”有一个灰衣人问。 “你管那么多干嘛,偷懒你不乐意?” “乐意乐意,这谁不乐意呢?我只是觉得意外,楚伯之前不是一直让咱们盯着那小子吗?” “嗐,还盯什么盯啊,昨儿晚上的动静你没听到啊?现在上面不想管这事儿了,就这么着吧,咱得空去喝点酒解解乏。” 两个人有说有笑的,好像没有发现那个离开时走得缓慢的李婶。 一直等到李婶转过了拐角,那两个灰衣人的神情才变了变。 “哥,我们为什么要对李婶说这些话啊?”小一些的人问。 “别管。等她来偷我们的钥匙,咱的任务就完成了。” 第15章 简书醒来的时候,第一时间看向了供桌上的那朵粉色蔷薇花。 素静的白瓷杯里,重瓣蔷薇花娇艳欲滴。 简书的神情瞬间落寞下来。 神明没有“收下”他的礼物。 他呆呆坐在神龛前好久,好像丧失了逃生的意志。 古宅里的三只鬼偷偷看着他,心里都不是滋味。 “他……会不会真的以为那位死了啊?”瘦高鬼影叹了一声。 简书的确以为裴策死了。 而且,他觉得裴策是被自己害死的。 裴策的影子那么浅淡,一定是剩余的力量太少了。 作为一个想象力不那么丰富的普通人,简书能够想到的,神明积蓄力量的方式,就是接受人类供奉的香火。 而他,刚刚进入这座古宅的时候,就好像有很久没有人来供奉过了。他的贡品很少,裴策一定很虚弱,以至于在惩戒了那些坏人以后消失不见。 简书陷入了一种深深的自责当中。 他突然丧失了逃生的意志,一整天都是浑浑噩噩的状态。实在饿的受不了了,才想起吃东西。 都是昨天打翻在地上以后,重新收起来的食物。 大概是放得久了,糕点已经不新鲜了。简书勉强吃了两口,又吃掉了仅剩的最后一个苹果。 一直沉浸在内疚和自责中的简书,就算是睡觉的时候,也不太/安稳。 到了半夜的时候,辗转难眠的简书被一块重物落地的声音吵醒了。 他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时,周围漆黑一片。 “哐——”又是一道声响。 声音是从后院的位置传过来的,好像有什么东西砸了下来。 简书连忙爬起来,捡起一个电筒撑着伞就往后院跑。 那里他和裴策曾经一起去过,他还戏说让裴策帮他把狗洞炸开,声音好像就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难道…… 他奔跑的时候,手掌微微发汗。穿过偏门,跨过杂草,喘着粗气来到那个地方。 “呼……呼……”他平息了一下呼吸,试探着用手电灯光照了照。 狗洞没有任何变化。 原本升起的那一丝期待瞬间消失无踪。 希冀消失以后,他又开始觉得奇怪起来。这个狗洞是靠着高墙的那一侧,按理说,通向的应该是雨城的某个方位。 难道那些人不敢进来,改砸石头了? 忽然,一个包裹严实的纸袋从外面推了进来。 简书被吓到了,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一直到外面传来了一声压低的女声,才迟疑地停了下来。 “孩子,这里。”那是一道有些熟悉的女声。 简书皱了皱眉。 “还记得我吗?”墙外的人又问。 “……记得。”简书迟疑了片刻,才回应了她,“你是,李婶。” “是我。你先吃点东西吧,我听说巡逻的人已经撤了。” 那个纸袋里装着四五个还有些许余温的包子,和一瓶牛奶。 简书已经很久没好好吃过饭了,光是闻到面香,肚子就咕噜噜叫个不停。 他先拿上了纸袋,但没有着急吃。 上次他出逃时,李婶也救了他。她似乎很想知道关于自己女儿的事情,但简书实在不清楚,为什么她执拗的认为自己会知道实情。 “您……是来问上次没有问完的话的,是吗?”简书撑着伞蹲下身问。 李婶沉默了一会,然后,简书听到了她的叹气声。 “其实,我知道她死了。”李婶喃喃道,“他们都在骗我,说月儿一直在宗祠侍奉神明,不能回来。” “可我是一个母亲。” “我知道他们在骗我。”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情绪没有像上次那样失控,只是带着浓浓的悲伤。 简书刚刚才做了一个关于母亲的梦,现在从李婶嘴里听到“母亲”两个字时,竟恍惚了一下。 “我可以帮你出去。” 简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李婶一字一句,又重复了一遍:“我可以帮你出去。巡逻的人撤了,我可以借送饭的机会,偷到内宅大门的钥匙。” “您为什么要帮我?”简书想不明白。 她既然已经不疯了,知道自己的女儿不在内宅,也无需问他别的事情的话,为什么要非要冒险来帮他呢? 偷钥匙听上去好像只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但钥匙都在那些人高马大的灰衣人身上,要是实施起来一定很困难。 如果失败了的话,她会面对怎样的结局?雨城里那些人的手段简书是见过的,她也明白自己的女儿是死在谁的手里,难道不知道失败后他们一定不会放过她这个道理吗? 冒这么大的险来帮他,一定别有所图才对。 雨点砸在伞面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高墙外的李婶又沉默了很久,才艰难开口:“我……不知道,我女儿有没有留下什么给我。” “她在家的时候,天天都会写日记的。” “那是她的习惯,一天不写都觉得有什么事情没有完成,所以她一定会写。” “我……”说到这里,她似乎哽咽了一下,“我想请你帮我在内宅找一找,能不能找到我女儿留下来的东西。” “如果可以的话,明天这个时候,我会再来一趟。” 简书心里的怀疑慢慢消了。 这个理由似乎,合情合理。 内宅不是寻常人可以随意进出的,唯有被选中进入侍奉神明的人,才有机会接触到内宅的一切。她就算可以偷到钥匙,也不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在里面翻找东西,除非寻求正在内宅里的简书。 “等等。”简书忽然想到了什么,略有些迟疑地问,“您是不是……有两个女儿?” 在刚刚进入内宅的时候,他曾经百无聊赖在里面转了好几圈。他在旁边的那个住房里看到过一个堆满了书的书架,而有本书页里,夹着好几页字形规整、书面娟秀的随笔。 李婶的声音急切了很多:“你怎么知道的?” “我之前无意间看到过几页随笔,上面好像提过妹妹,千纸鹤什么的。”简书三言两语将那些随笔形容了一遍,“您若是不着急的话,我现在去找一找,可能需要一些时间。” 昨天那群人进来翻箱倒柜一通乱搜,也不知被弄乱了没有。 李婶很想马上看到女儿的物品,但她此处出来时间不短,要是再耽误下去恐生出什么事端来,只好先行离开。 简书一直等到她的脚步走远,才抱着凉透了的包子往回走。 刚才没有吃李婶送进来的东西,是怕来者不善。虽然上次她帮了自己,但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由来的善意,能够一而再再而三的帮他。 现在他知道了。 这不算是无由来的善意,算是一场交易。 对简书来说是举手之劳,对李婶来说,女儿一丝半点的消息都是无价的。 简书一次性不敢吃太多东西,饿了几天,怕暴饮暴食胃不舒服,小口小口就着牛奶吃下一个包子后,就不再吃了。 他将剩下的五个包子放好,然后去旁边的房间找夹着随笔的书。 隔壁果然一片狼藉。 书架被推倒了,一大片随意散落着。简书原本记得有随笔的那本书在自己叠的千纸鹤到。 随笔一共六页。 他的指腹在最后那张,被泪水染晕的随笔上停留了很久。 “希望……妈妈不要那么忙了。” 女孩从写第一句的时候就在哭。 “如果,她能多一点时间陪陪我就好了。 “妈妈给妹妹折的千纸鹤我很喜欢,我也想要。” “可是妈妈忘记了。” 上一次简书翻看时还没带多余的情绪,知道这是一个女孩子死前最后留下的东西后,忽然觉得那些文字变得悲伤起来。 他心情复杂地将随笔收在一起,夹回书里一起带走。 “我……可能要离开这里了。”简书坐在神龛前,对着不会回应他的神明说话。 “李婶说了会帮我。” “她如果能偷到钥匙的话,我也许可以逃出去吧。” “谁说得准呢,说不定还是会被抓住。” “但,我想试试。” 说到这句时,他莫名觉得心里发酸。 “您说过,等你几日就带我出去的。” 原本只当成一句玩笑话,可是现在回想起来,简书才发现裴策的神情那样认真,认真到好像在许下一个承诺。 只是当时的他没有在意。 一想到这里,他就更难过了,只好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件事- 第二天晚上,简书一直等着后院传来的信号。 一听到后院传来的动静,他就带着那本夹杂随笔的书出了门。 李婶这次来也带了一个纸包,里面包着五六个烧饼。 “您看一下,是不是她的字迹。”简书将书递了出去。 随着书页翻动,对面沉默了片刻。 大概是看到了最后一张写给妈妈的话,她的声音立刻就沙哑了:“是她写的。” 她将书紧紧抱在怀里,深呼了一口气。 “我明天就能弄到钥匙。”李婶说,“明晚你不要睡,到了这个时间守在门边上,我带你出去。” 简书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逃出去,我能去哪里呢?”他轻声问。 “我有一个认识了很多年的朋友。只要我们出了门楼,他会接你离开。”李婶安抚他,“回家,去读书,去玩耍,回到原有的生活。” 回家?回哪个家? 他原有的生活似乎没有什么值得怀念的。 “好……我会,回到原有的生活。”他抿了抿唇- 李婶趁着夜色偷偷回去的身影,被隐蔽处的监视器全部记录了下来。 包括她两次去给简书送东西,包括她给大家送饭的时候,故意撞在拿着钥匙的人身上,趁乱摸走了古宅大门的钥匙。 这些影像都在后来,都被送到了楚伯的手上。 “楚伯,她行动了。”阿奇说。 楚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轻轻点了一下头。 “人都准备好了吗?”他问。 “都准备好了。简林不离开内宅,咱就没办法动他,所以我特意安排人在两边的小路伏击,先骗他们出来。” 楚伯满意道:“你做的很好。” 阿奇心中却还是有些忐忑:“万一……又出现上次那样的事呢?” 他听到了一声冷笑。 “那位的底线是古宅罢了。”楚伯看着自己那只空荡荡的袖子,“不然,你还真以为神明会在乎一个闯进去的老鼠吗?” 简林被追赶着在雨城逃窜半日,那位都没有动静。 相反,两次在古宅内动手,便大发雷霆。 那位可不是什么温和良善的神明,他只是不愿意被打扰罢了。 阿奇的心里却总是不安。 他总觉得,事情不如楚伯所说的那样简单。 “阿青要回来了吧。”楚伯忽然说。 阿奇知道,阿青是替楚伯去接一个人回雨城。但那个人并不喜欢一切现代的东西,保留着十分古旧的生活习惯,所以阿青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将他带回来。 “可能,还需要一个星期。”阿奇回答,“那一位……并不喜欢飞机。” 楚伯满是皱纹的手指在平板上无意识的滑动着。 他看着画面上行色匆匆的李婶,很是不屑的笑了。 “先处理掉那只老鼠。”楚伯说,“然后,让一切恢复到原来的轨迹。”- 知道自己能够离开的确切时间后,简书变得有些郁郁寡欢。 明明每天都有李婶送来的食物,还约好了逃离的时间,但他却开心不起来。 连古宅里的三只鬼都觉得他变得越来越沉默了。 “他是不是不想走啊?”胖鬼在简书的身边绕了一圈,看着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小脸说。 瘦高鬼影大概能猜出简书的心情。 “他一直以为,他害死了庇护自己的神明。” 胖鬼无法理解这种情绪:“就算真的被他害死了又怎么样呢?他自己活着不就好了吗?” 瘦高鬼影强忍着要翻白眼的冲动。 “所以你才不会是神明庇护的那个。” 简书以往再困难的时候,他还会安慰自己是有神明庇护的。可是失去了心灵上的依靠后,他的精神变得不太好,就连白天也昏昏欲睡,然后不断的做梦。 最开始的时候,他梦到了裴策。有尸山血海里眼神凌厉的模样,有古宅初见时静默温和的模样,更多的时候,是破碎成无数只白色的蝴蝶消失不见的模样。 他抓不住他。 从他面前晃过的衣摆,被风吹拂的墨色长发,到向他伸出的,骨节分明的手。 简书每一次都努力去够了,可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触碰到。 “裴策……裴策!”他在他的背后喊他,可是裴策从来没有回过头看他哪怕一眼。 这样的失落一次又一次累计,到了后来,他又仿佛回到了很小的时候。 被不断抛弃的时候。 “都是你……都是你!”妈妈哭花了漂亮的妆,拉着他的手就要把他推出门,“都是因为你,我才会过成现在这样!烂透了,一切都烂透了!如果当初没有生下你就好了!” 简书的胳膊被妈妈拽得很痛。 他不知道妈妈为什么那么生气,跟着一起哇哇大哭,小小的胳膊挣扎着想要去抱住她,却被一次又一次推开。 “你知不知道我因为你失去了什么!”她狠心扯开简书的手,直接将他推出去,“砰”一声关上了门。 简书重重坐在地上。 他当时还很小,走路都不太利索。被关在门外后哭得上气不接下去,还要爬起来敲门。 “妈妈别不要我……”他好怕生气的妈妈,但他更怕妈妈不想要他,“我会乖乖的,不惹妈妈生气……” 大概人在做梦的时候,是分辨不出,自己身处梦境的。 简书难受极了,胸口隐隐做痛,连手掌都好像在门上拍了无数遍,火辣辣的疼。 他不断的回到了每一个母亲生气后痛哭的瞬间。 她歇斯底里的时候,漂亮的脸会变得狰狞,大叫着要扔掉他。 可是每一次哭骂过后,她就会流着泪打开门,将门口的自己揽入怀里。 “小书,妈妈错了……”她道歉的时候,那双纤细的手会紧紧将简书搂在怀里,不断地重复着自己错了。 简书很害怕这样喜怒无常的妈妈。妈妈好像不太喜欢他,总是朝他发脾气。 可是她温声哄着自己时,他又觉得自己是被妈妈爱着的。 简书不怕被骂,不怕被扔出家门。妈妈只是太累了,需要发泄一下情绪。等心情好一点时,会记得抱抱他的。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 有一天,妈妈忽然心情很好,带简书去了他一直想去的动物园。 他们那天玩得很开心,看到了好多可爱的动物,回家的路上,妈妈还给他买了一大袋香香甜甜的鸡蛋糕。 “今晚吃糖醋排骨好不好?”她柔声问。 简书又惊又喜:“好!” 妈妈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好好做过一顿饭了。大部分的时候,她会拿几个硬币让简书去买馒头回来就着咸菜或是剩菜吃。 可是今天,她化了妆,扎起了头发,系上了围裙,认认真真做着饭。 排骨快要出锅的时候,妈妈告诉简书家里没有白糖了,让他下楼帮忙买回来。 简书带着心里的欢喜买了白糖回来,妈妈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厨房里,抽油烟机还在发出轰轰的响声,糖醋排骨却被盛了出来,放在了煤气灶边上。 简书找遍了家里每一个角落,因为没有找到妈妈,他就乖乖搬了小板凳坐着等。 热腾腾的排骨很香,简书有些馋,但他忍住了,想等着妈妈回来一起吃。 等啊等啊,排骨凉了,天也黑了。 妈妈再也没有回来。 “妈妈……别走……别走……”睡梦中的简书忍不住小声哭泣着。 他委屈地将自己缩成一团:“别走……” “裴策……” 少年脆弱的声音萦绕在宁静的室内,而后慢慢下沉,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在那里,一群纯白的蝴蝶包裹着一团逐渐凝实的光影。 最开始,是墨色的长发在飞舞的蝴蝶间若隐若现,再然后,隐约能看见鸦羽般的长发包裹着一具苍白的、布满伤痕的、赤/裸的躯体。 就像一个布满裂纹的精美白瓷瓶。 破碎,痛苦,却无比美丽。 沉眠了几日,汲取的力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修补着躯体破损的每一处角落。不多时,漫天的蝴蝶飞向他,化成了一身纯白的长袍,在领口与袖口印下精美而玄奥的花纹。 “裴策……”简书哭着从昏沉做梦的状态中苏醒过来。 睁开眼睛,慕色将至。 伸手擦了擦脸,满手冰凉。 这样的场面,就算是最铁石心肠的胖鬼也忍不住动容。他用袖子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眼泪,感叹道:“我们要不要告诉他,其实那位没有死啊。” “他马上就要离开了,这只是他人生的一段旅途罢了。”瘦鬼十分人间清醒,“总会忘记的。” 大头鬼却觉得少年不会忘。 他看上去不是一个薄情的人,恐怕会记上一辈子。 刚才连续的梦境中醒来的简书,一时之间还缓不过劲儿来,抱着膝盖抽噎了一会,才爬起来去翻找东西。 他翻出了上次用剩下的,三截短短的残香。 这已经是他能找到的,最后的供奉了。虽然,他觉得如此寒酸的供奉有些送不出手。 点燃,叩拜,开始祈祷。 “李婶说,今晚会来接我一起走。” “我……可以带走您的牌位吗?” 简书停顿了一下,觉得自己这样的话有些唐突,又赶紧解释:“我只是,想带您一起离开。” “希望一切顺利。” “您会庇佑我的,对不对?” 这段话的每一个字里都带着哭后的沙哑,尾音还控制不住的颤抖。 简书又拜了拜神龛,而后起身,小心翼翼将裴策的牌位抱到了怀里。 “您不回答,我就当您默认了。” 他刚说完这句话,好像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叹息声。 来自地底,来自空气,亦或是神龛和别的什么地方。 那声叹息是鲜活的,它带着无奈的情绪苏醒过来,钻入了简书的耳朵里。 简书浑身流过一阵酥麻。 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四处张望,扫视着每一寸角落。 将夜的暮色里,出现了一阵微弱的光芒。 简书眼眶顿时红了。 “裴策?”他刚刚在梦里也哭过,两只小兔子眼睛湿漉漉的,“裴策,是不是你?” 那人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他身上的衣服好像变了,整个人看起来也和之前不太一样。 简书有点不敢认他。 “你,是真的吗?” 还是说,他刚刚梦里太想见他,以至于醒来时看到了幻觉? 裴策低头,看着坐在地上,可怜兮兮抱着自己牌位的小信徒,伸出一只苍白的手:“过来。” 语气无奈又宠溺。 简书心里种着一颗未开的花树,神明看向他,花就开了。 他看着裴策好看的桃花眼微微弯起,对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就在那一个瞬间,他感觉整个人都踩在了云端之上,飘飘忽忽的,如梦似幻。 简书颤抖着手,撘上了他的。 这一次,没有落空。 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他的神明。 冰凉,却真实。 “走吧。”裴策说。 简书鼻子一酸,用力点了好几下头:“嗯!”- 守在古宅外的人一直紧张地盯着大门。 一直等到夜幕降临,才看到远处有一个身影匆匆撑着黑伞靠近。 李婶紧张地四下张望,确认周围没有人之后,小心从腰间掏出一枚钥匙,打开了门锁。 说好会守在门口的少年,在打开门时却不见了身影。 “小林?”李婶压低了嗓音喊了一声,“小林,快点过来!” 周围埋伏着的灰衣人屏住呼吸。 他们在等简林出来。一旦那个老鼠一般狡猾的小子出来,走到小道的尽头便会被他们抓住!到时候他们死去的兄弟的仇,就能新的旧的加在一起报了! 李婶还在透过门缝向里面看去。 明明已经到了约定好的时间,门内却没有动静。 “小林,快点!”她有些着急,催促道,“等会可能会有人经过,被发现就完了!” 在一阵死一般的沉寂后,只听得“吱呀”一声,两扇朱红色的厚重大门被一阵风吹开了。 那阵风只吹到了门口便停下了,好似是老天专门为了开这扇门,而特意吹来的。 李婶呆住了。 吹开的大门后面,并肩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 略显狼狈的少年,身上衣服都脏兮兮的。他一只手抱着一个阴沉木牌位在怀里,另一只手牵着一位华贵男子的袖子。 然后,一步一步走出了这座古宅。 男子容貌惊人,墨色长发披散下来,并不显得轻浮,反而透出一股庄重,无形中带着些许压迫感。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好像在男子身上,看到了一层薄薄的微光。 “你、你是……”李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好像在什么时候见到过这个人。 不是在现实里,而是在一副画上。 那副画是数百年,亦或是上千年前流传下的古画,就挂在明威堂的一个角落,她曾经有幸见过一次。 见他们要走,埋伏的灰衣人们终于忍不住了,领头的那个冲出来拦人:“你是什么人!” 剩余的灰衣人一齐冲了出来。 身着华服的男子面容温和。他那双漂亮的眼睛看向了冲过来的人,仿佛还带着笑意。 然后,轻轻抬起了手。 几只蝴蝶从他的指尖飞舞出去,在那位没长眼的灰衣人身畔蹁跹着。 晶莹而剔透,在夜幕沉沉中,像灿烂的流动星河。 明明是如梦似幻的绝美场景,灰衣人登时像是被雷电劈中了。 纵然消息被压下来了,但他知道楚伯的那只手,就是被神明的白色蝴蝶吞噬的。 他扑通一声吓得瘫软在地。 “您、您……” 浑身抖如筛糠,声音断断续续。 第16章 白色的蝴蝶轻盈美丽, 被环绕的灰衣人却没有欣赏美景的心情。 他因为恐惧,连跪都跪不住,浑身虚软着,本能地臣服。 神明是什么时候苏醒的?他何时拥有了躯体, 竟然能够离开供奉他的古宅了? 而冲过来的其他人, 还不知晓他们的领队为什么惧怕成那样。 楚伯受伤后, 消息被压了下去。很多人只知道楚伯受了伤, 却不知道他因何受伤。第二次的神迹更是因为参与者极少,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而这位领,刚好和阿奇私交甚好, 才从他口中得知了一部分事情。 “领队, 你怎么了?” 还有一个大胆的想凑上去问,却被带头跪下的那个灰衣人一把按了下去。 “神主!” 周围的灰衣人一听这个称呼, 先是一阵迷茫, 而后面上很快浮现出了惶恐和畏惧。一开始是一个,而后跪成了一片, 浑身哆哆嗦嗦, 半天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他们如何知道,面前这个看起来小白脸一样的人,竟然就是雨城供奉了上千年的神明! “裴……”简书刚想呼唤裴策的名字, 却意识到现在这样的场面,自己恐怕不适合那样唐突的叫他, 于是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他们没做什么。” 那些飞舞的蝴蝶是神明力量凝成的结晶,一旦裴策不高兴, 蝴蝶就会像是融化冰雪那样, 融化掉在场的所有人。 裴策看了一眼拽着自己袖子的小信徒。他好像很紧张, 轻轻抿着唇仰头看向他。 “你害怕吗?”他问。 简书看着他的眼睛,很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怕。” 在场的每一个灰衣人都在算计着他。他们想让他死,简书也不是非要为他们求饶。 他不怕裴策杀人。 可他怕裴策又随便动用力量陷入沉睡。 听到这个答案的裴策笑了。 他笑起来时像春风都醉在了他的眸子里,然后转过头,轻轻抬了抬手。 围绕在那群灰衣人身边的蝴蝶受到了召唤慢慢飞了回来,一只一只如飞蛾扑火一般,融入了他苍白的指尖。 “多、多谢神主!”逃过一劫的人们浑身脱力,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他们都畏惧着这位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神明,却不想简林那个胆大包天的孩子—— 对于神明而言卑微如蝼蚁的人类,到底是如何获得神明眷顾的? 收回蝴蝶的裴策看向了呆呆站在门口的李婶。 他知道的,在他沉睡的这段日子,这位妇人照顾了他的信徒。 “我感受到了你的善意。”神明含笑道,“你可有什么心愿?” 李婶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 她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神明的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直到看到了周围所有灰衣人眸中的狂热,她才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神明的恩赐。 李婶才扑通跪倒在地上:“神主!我只想知道,我的女儿因何而死,尸体葬于何处。” 能实现人类心愿的神明,静静听完一个可怜女人的心愿,而后温声道:“好。” 他的指尖好像出现了白色的丝线,从指尖慢慢延长直到触碰到李婶的额头。 丝线慢慢融入了她的身体。 “去寻找你要的答案吧。”神明缓缓道来,“你现在应该知道,要去哪里寻找了。”- 神明带着被献祭的简林,一起踏出供奉着神龛的古宅这件事,几乎如风一般在雨城中快速传播,很快就落到了楚伯的耳朵里。 “什么?!”楚伯再也无法维持面上的平静,生生捏碎了一只茶杯。 白瓷在他的掌心慢慢碾成粉末。 他的眉头先是紧紧皱着,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稍微舒展开来,而后对着阿奇说:“立刻把所有在宗祠的人召来,快!” 阿奇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风一般冲了出去。 只几分钟的功夫,一大群留在宗祠内的灰衣人都聚集在了明威堂前。 然后,这样浩浩荡荡的一群人,便跟在楚伯的身后一起朝古宅的方向而去。 简书还沉浸在“狐假虎威”的不现实感中,远远就听到了一连串急切的脚步声。 再然后,他看到了楚伯。 简书握住裴策袖子的那只手忍不住收紧。 虽然庇护他的神明就在身边,但因为前几次的事情,他对楚伯还是很有阴影的。 他还记得这位看起来老态龙钟的老者,一脚踹飞一个壮硕大汉的画面。这个看似佝偻的、不再年轻的身体里,藏着普通人没有的强大力量。 裴策感受到了袖子上传来的力道,也感受到了简书惧怕的心。 他居高临下看着楚伯,含笑的眼睛里好似多了些别样的情绪。 “神主!”楚伯带着宗祠内的所有人齐刷刷跪倒,行了一个大礼。 跪下去的瞬间,楚伯几乎不敢相信,那个与血肉供奉并肩而立,俊美华贵的男子是沉睡在封禁之地的神明。他不是第一次见到“神明”。在他十八岁的时候,便跟着族长见过被唤醒的、宛如恶鬼的神明。 浑身都带着斑驳的血迹,一双墨色眸子里盛满了嗜血和狠厉,宛如刚从炼狱爬上来的恶鬼。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我记得你。”裴策指尖无形的白色丝线被牵动着,其中的一根,另一根缠绕在楚伯的身上。 是赐福。 曾经的他赐福于这个老人,可他竟忘了,当时为何要赐福于他。 楚伯诚惶诚恐:“是,那已经是六十年前的事情了,您还记得。” 十二子一个轮回,一甲子的时光轮转,他再次看到那位神明,却同记忆中大不一样了。 他好像变得更加慈悲,更加心软,竟然容许一个卑微的人类并肩立于他的身侧,堂而皇之牵着他的袖子。 “你已经这么老了啊。”超脱了时光的神明,忍不住发出一声感叹。 楚伯心中五味杂陈。 “凡人……是会衰老的。”他回答道。 原本以为这位神明会责怪他,没想到神明真的换了性子,竟过问起逝去的岁月了。 “我曾赐福于你。”神明眉目温和,含笑问,“超越常人的力量,和无伤无痛的健康,是吗?” “是的。感念我的虔诚和谦卑,您赐予我神性的眷顾。”楚伯维持着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谨慎答道。 听到这个答案的神明目光变得悠长,似乎在怀念流逝的时光。然后,语气平静地说:“你老了,也变得大胆许多。” 楚伯浑身一僵。 下一刻,他扬手抽在了一旁带队的领头灰衣人脸上:“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擅自窥探神主!” 领队的灰衣人被打懵了。 楚伯的力道非常人所有,脸颊一阵剧痛过后肿胀起来,连牙床好似都被撞松了。 “楚、楚伯……”他捂着脸含糊不清,刚转过头来,又被一巴掌抽在了脸上。 这一次他几乎跪不住,扑通一声卧倒在地,再也说不出话来。 楚伯仅剩的一只手放在地上,额头紧紧贴在手背上,作出虔诚至极的姿态:“是我的失职,没有提前知晓他们竟窥探着您。” 简书被楚伯这一手丢锅操作看傻了! 明眼人都知道雨城的宗祠谁拥有话语权好吧?虽然之前的确是这位灰衣人带队守在这里,但如果没有楚伯的命令,他又如何会藏在这里呢? “原来如此。”裴策脸上带着笑,温和地开口,“我还以为,这里的人都是你安排的。” 楚伯的身体一动不动。他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又一次承认了自己的错误:“神主,还请您原谅您虔诚的信徒。” 裴策其实并不在意这些事。楚伯的隐瞒和虚伪于他而言毫无意义,只是在听到“信徒”二字时,如假面一般的神情稍稍多了些变化。 他看向自己唯一的信徒:“你想去哪里。” 简书满脑子都在骂着楚伯无耻,忽然被当众问话,脸上微微有些发热。 “我……我想先去拿回我的手机!”简书原本不太好意思说出口,但是一想到好久没有玩手机,两只眼睛里忍不住闪烁着激动的光芒。 沉睡了上千年的裴策自然不知道手机是什么东西。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好。” 楚伯伏在地上,听着神明和牵着他的少年慢慢离开。他差点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听着神明离开的脚步声,他心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神明竟这样愚蠢! 只需要人类稍加蒙骗,便会信以为真。 原先的担忧和恐惧慢慢散去,他扫了一眼趴跪在一旁的灰衣人,心道这个废物倒还有派上用处的那一天。 裴策走到转角的那一瞬间,忽然停顿了一下:“啊,差点忘了。” “嗯?”简书疑惑地抬头,看向微光中的裴策,“忘了什么?” 然后他看到裴策苍白手指中缠绕着无数白色的丝线。而其中一根,从他的指尖蔓延到了楚伯的眉心。 “没什么。”裴策温和笑道,“走吧。” 缠绕在楚伯身上的白色丝线被抽离了,而后回到了他的指尖。 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楚伯的脸以极快的速度苍老下去。原本斑白的头发变成花白,沧桑的面容上多出了好几道深深的皱纹,连那只行礼时按在地上的手,也如同冬日的树皮一般迅速的干枯下去。 楚伯刚想要站起身,藏在这具苍老躯体里的神秘力量,却在瞬息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年迈的疲惫和苦痛如海啸一般席卷了他,楚伯几乎站不起来,手脚僵硬地跪在原地。 怎么回事! 他的力量呢!积蓄了那么多年,不断澎湃的力量呢! “阿奇……阿奇!”他被恐惧紧紧包围,眼前的世界因为苍老而变得模糊,耳朵里突然多出了杂乱的轰鸣声,好似周围的一切都听不真切。 “楚伯!”阿奇快步靠近他,“您怎么了?” 楚伯抬头。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无助的神色,声音干哑难听:“扶……扶我回去。” 他失去了力量,失去了健康,失去了一切! 那个看上去温和慈悲的神明,分明和六十年前没有什么区别!他只是在伪装,俯瞰着他可笑的欺瞒! 迟来的悔意海啸般而来,楚伯浑身都在颤抖,就像是透支了六十年的力量和健康,在这一刻全部反噬回来。 阿奇立刻伸手扶起楚伯。 只扶着他走了几步,阿奇就发现了楚伯的异常。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楚伯,您……您的身体……” 因为神性眷顾,楚伯身体里一直保留着六十年前,神明赐福的力量。 可是现在,神明收回了他的赐福。 惩戒了这位早该暮年的老人。 楚伯连训斥阿奇的力气都失去了。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没有焦距地瞪了阿奇一眼,再不复往日的威慑- 简书几乎是跑着回到了曾经居住过的院落。 他离开以后,东西好像被收走过,以至于简书在房间里翻找了很久,才在柜子里发现收纳自己所有东西的背包。 “这是什么?”裴策站在他的身侧,低头看向闪烁着黑白色光芒的手机屏幕。 没有简书的鲜血,纵然拥有了躯体,他依旧无法分辨世间的色彩。 好在,他的小信徒会将自己看到的世界告诉他。 “这个就是手机!我刚刚说的那个!”简书在开机后,十分耐心地介绍起手机的功能来,“手机特别方便,也特别有趣!有了它的话,可以随时随地知道世界上最新发生的大事!还能……聊天啊,玩游戏之类,反正特别好玩!” 神明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如何得知?”他问了第一个问题。 简书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尝试用裴策能听懂的话解释:“就是……世界上所有的信息,都被一张大网给收到了一个地方。只要搜索一下,就能从大网里找到我们想要的答案。” 见裴策还是不解,简书直接举起手机,开始随便搜索起来。 “天嘉四年,是什么时间。”白细的手指飞快的在屏幕上敲击了几下,而后弹跳出一个搜索答案。 “裴策裴策,你原来是公元563年出生啊。”简书往下划拉着信息,“天嘉是陈世祖陈蒨年号,陈世祖……南北朝?” 简书倒吸了一口气:“你比我大了差不多一千五百岁啊?” 裴策立于简书身侧,看着屏幕上的几行文字,好似正在回想着什么。 “我再查一下,祯明三年……”简书输入信息后点击搜索,看到公元589年时,不知怎的没那么高兴了。 裴策牌位上写过,生于天嘉四年,卒于祯明三年。 算下来,他只活了二十五岁。 简书原本还想去搜那一年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盯着那串数字时,满脑袋都是梦境中的尸山血海,和胸前被洞穿一个空洞的裴策。 他在此刻才真切的感知到,裴策已经死了,死于一千四百多年前的古代。而他现在的身躯,早已没有了活人的温度,只剩下触手冰冷的体温。 裴策是怎么死的,又为何会出现在简氏的宗祠,作为一个古怪的、不知该称为神明亦或是鬼神的存在着,这些他都不清楚。 连裴策都没办法记起来。 当年的他,到底遭遇了什么? 大抵是死去了太久,裴策并不介怀曾经生卒年月。 但他感受到了简书的不开心。 少年人的心情时常被伪装着不被透露,可他吸食过简书的鲜血,知晓他的情绪。 “如何聊天。”他装作自己对这个问题好奇,温声问道。 简书原本还沉浸在那种不太开心的情绪里,一听到裴策问的新问题,很快就放下了那一点伤感,饶有兴致的去和这位死去了多年的神明科普现代科技。 “这个绿色的软件,可以用来和任何添加的好友聊天——你可以认为是给你的朋友写信,古代的飞鸽传书,差不多就是那个类型。但是用这个的话,刚写完对方就可以看到,特别方便快捷。” 简书想要尝试发信息给裴策看,但意识到自己只有一个手机,十分“狗仗人势”地出去找了一个灰衣人,向他借了一个手机。 对方好像很诧异简书要借这么私人的东西,有点敢怒不敢言,但一看到站在简书身后的神主,只好苦着一张脸送上了自己的手机。 “你看!是不是很神奇?”裴策用手机加上了另一个人的好友,然后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裴策裴策!] 下一秒,那个手机屏幕亮起,显示了刚刚收到的信息。 “而且还可以发语音和视频哦!” 简书给另一个手机拨打了视频通话后,将接通的手机塞到了裴策的手里,自己跑到了几米之外,笑着朝屏幕上招手:“快看,里面有我,是不是很神奇!” 裴策低头,看向那个手机屏幕。 少年人正在里面对他挥手,笑得眉眼弯弯。 “是,很神奇。”他含笑回答。 明明这些高科技产品不是自己发明的,但简书却对介绍新奇事物给裴策听这种事十分上瘾。从聊天软件到实时热搜,从新闻八卦到各类视频,到了最后,他拉着裴策坐下来,想登录游戏让裴策看看自己的虚拟农场。 “玩游戏也可有意思啦。等等,太久没登录,我先认证一下……” 方才挥手时下滑的袖子,在坐下时翘起了一块,露出了一片雪白的皮肤。 只是不知为何,在他的小臂上有两个圆形的烫伤痕迹,让那一片雪白变得不再完整。 简书正在认证着游戏。 感受到裴策的目光,他才发现自己的袖子不知什么时候撩起来了。 他一把捂住了手臂上的烟头烫伤的痕迹,不太自在的放下了袖子。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第17章 “认、认证好了。”简书垂着脑袋, 将手机推到了裴策面前。 游戏页面认证完以后,慢慢登录进了数日未进的农场里。 上次下线的时候,他刚刚收获了后山上的果子。现在上线,正好站在果山里的小熊npc旁边。 [晚上好, 简~] [好几天没看到你啦, 你过得怎么样?] 小熊热情的和简书的角色打着招呼, 就像是真实的世界, 看到回来的朋友一般。 裴策似乎没有看到他手臂上的痕迹。 他就像是之前简书给他介绍每一个软件时的模样,安安静静看着简书演示给他看。 “这里,是我开坑荒山以后, 种的果园。”少年的声音一开始有点紧张。他并不想提及以前那些不好的事情, 很怕裴策会问起他的伤疤,到时候会很为难。 于是说话间偷偷看了裴策一眼, 发现他并没有要询问自己的意思后, 才逐渐恢复了方才的欢快,操作着屏幕里的小兔子离开果园, 回到一片干旱缺水的农田。 “我离开太久了!你看, 都枯萎了。”勤劳的农夫兔子开始忙碌收获菜地里枯萎的植物,浇水,播种, 施肥,除草。 裴策看着屏幕里的小兔子欢乐地背着一个满满当当的竹筐, 语气柔和地问:“这里面,也有四时轮转么。” 简书眼睛亮晶晶的点头:“是呀,这里是一个很美好的世界!耕作了就能收获粮食和蔬菜水果, 喂养了小动物就能收获蛋类、皮毛, 养大了以后, 还可以通过交易卖钱。” “很简单,也很公平。” 听到最后一句话,裴策忍不住看向玩游戏时表情愉悦的简书。 从古宅出来以后,他一直在思考着一些事。作为一个能为简氏宗族赐福的“神明”,他却不知晓自己作为神明前的过往。 连游戏的世界都遵循着付出后才有收获的原则,那简氏的宗祠呢? 那些获得了赐福的人,他们付出了什么,或者,隐藏了什么? “是啊。”他含笑,“很公平。” 简书没有听懂裴策的言外之意。他操纵者屏幕里的小兔子背上一个竹筐,走向禽舍收集蛋类。 鸡鸭和牛羊太久没有喂食,已经不再出产农副产品了。简书点开背包默默给动物们喂食,做完了一所有的农活,又去鱼塘钓鱼卖去了餐厅,去杂货铺买了一张藏宝图开开心心去挖宝藏…… 他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裴策一直安静地看着他。 玩游戏上头的简书,一直到刷完了日常,才想起自己是要给裴策展示游戏功能的。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松开了手,屏幕里脸上带着两坨红晕的可爱小兔子站着不动了。 “你……要不要玩一下。”他小声问。 不好意思的同时,他又感叹神明大概是十分孤独的。要是换了旁人,早就没有耐心看他刷完所有任务了。 简书问这句话时,没想到裴策竟然真的伸出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指腹按在屏幕上,左右移动了两下。 屏幕里的小兔子耳朵动了动,跟着左右晃了晃脑袋。 裴策含笑:“有趣。” 像是看到了新鲜事物,忍不住摸一摸,碰一碰的小朋友。 简书满含期待地看向他:“你喜欢吗?” 裴策收回了手。 他没有回答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语气平和的问简书:“你应该饿了吧。” 人类的胃部大概是有听觉的。 方才玩了那么久的手机,简书的肚子都没觉得饿。可是一听裴策这样问,肚子就十分配合地咕噜噜叫了两声。 “有……一点点。”简书抱住自己的肚子。 “走吧。”裴策说。 他站起身,散发着微弱光芒的衣袖如水一般垂了下来。 简书也跟着站了起来。因为裴策的步子很大,他怕跟不上,一手拿着两个手机,另一只手去拽住裴策的袖子。 这是下意识的动作。 简书喜欢靠近裴策,也想要一直跟着他。触碰别的部位未免太过唐突了,所以等他牵住了好几秒,才后知后觉想起来,现在他不需要神明给他撑腰,不需要“狐假虎威”,又默默松开了手。 裴策停下脚步,看到了简书眸中一闪而过的不舍。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无妨。”他说。 像是在鼓励简书的亲近。 简书的心里好像化开了一颗醇厚的奶糖。从没有谁对自己这样纵容过,更何况是他敬仰而依赖的神明。他快步跟上裴策,伸手牵住了那截手感丝滑的袖子。 眼睛忍不住眯成了一弯月牙。 走出门的时候,简书把手机还给了灰衣人。 敢怒不敢言的灰衣人双手举起,恭敬地接过手机,后对着神明行礼:“神主,不知您要去何处,可需要提前准备些什么?” “准备一些可口的饭菜。”裴策说。 灰衣人惊讶地抬起头。 神明是无需进食的。需要吃饭的,自然是站在他身侧的简林。 灰衣人未曾想过,神明竟会如此偏爱一个人类。 “是,我马上吩咐下去。”他很快退下,而后有另一位灰衣人上前来带路。 宗祠内的灰衣人数量不少。明明已经是深夜了,但他们都没有休息,远远看到神明靠近时,便会十分恭敬地行礼。一直等到神明和少年慢慢离开后,才可以直起腰。 简书那日出逃时便觉得,宗祠里的人很多。今日走几步路便能看见三五个灰衣人对着裴策行礼,一时间连眼睛都看花了。 只是不见阿青。 虽然,照顾了他七日的阿青也不是真心待他好,但他连阿奇都看到了,没看到阿青未免好奇。 那位下去准备饭菜的人动作很快。简书并没有在餐厅里等多久,就开始陆陆续续上菜了。 简书要去侍奉神明的七天内吃的都是斋饭,没吃到肉,口味也十分清淡。后面更是过了好几天前胸贴后背的饥饿生活,到现在,光是上了几盘凉拌的冷菜,都把他馋得不行。 “吃吧。”裴策看着过分瘦弱的简书笑道,“都是你的。” 似乎是想致力于把自己的小信徒喂得胖一些。 简书从小就没怎么吃过饱饭,更何况这些上来的都是他一个人的。不用和谁分享,更不是谁吃剩下的才给他,这种满足感让简书心情变得很好。 “谢谢。”他先道了谢,然后视线不自觉地扫向了守在一旁的几位灰衣人,不太好意思地拿起筷子。 裴策注意到了简书的拘谨。 他抬眸,对着那几位灰衣人说:“你们都下去吧。” 裴策不喜欢简书那样拘谨的样子。道谢也好,看人脸色也罢,少年人的小心翼翼仿佛刻到了骨子里,只有很偶尔的时候,才从自己厚厚的蜗牛壳里钻出一点点来,释放一些很可爱的天性。 “是,神主。”一众人行礼过后,一个接一个离开了。 除了必要上菜的人,餐厅里只剩下了他和简书两个人。 简书哪里看不出来,裴策是故意的。 “谢谢你呀。”他稍微自在了些,做出很嫌弃的表情,“刚才那么多人盯着我看,真是一口也吃不进去。” 裴策温声道:“下次觉得不自在,可以告诉我。” 这句话就像是一缸温度适宜的温水,将简书整个人泡了进去。他心里暖洋洋的,知道裴策看穿了自己敏感的内心,眼睛一酸,连忙挪开视线,夹了一块冷切牛肉。 大概这些冷菜都是提前备下的,能吃得出牛肉卤了很久,口感很好。蘸上小碟子里酸酸辣辣的酱汁,简书恨不得就着菜扒拉三碗米饭。 在热菜上来之前,简书就将摆上来的六道冷菜尝了个遍。 然后,在热菜刚上到第二道的时候就喊了叫停。 “不喜欢吗?”裴策问。 “不是的,吃不完。”简书的脸色十分为难。刚才只顾着一道一道尝过来,冷菜分量倒是不多,可是上来的第一道热菜是一整个炖的烂糊的酱香蹄髈,第二道菜是一大盆板栗烧鸡。 就这两份菜的量不拼个六人桌是吃不完的,更何况现在他们只有两个人。不对,一个人。 如果再让宗祠的人上菜,就太浪费了。 “原来如此。”对简书饭量没有准确认知的神明,很认真地扫了一眼桌上的菜,然后在心里默默记下了八道菜的底线。 以至于后来,简书时常会因为神明的过度投喂而感到十分困扰。 吃完了这顿饭,简书实在是坐不下去了。 他迫切地需要散散步消消食,于是婉拒了裴策还想给他上水果和点心的好意。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神主。”二人走出餐厅时,便有两排看久了会脸盲的灰衣人对着他们行礼。 简书随意扫了一眼,然后发现站在最前面的那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有那么点像楚伯。 “咦?”简书经过老者的时候,没忍住多看了几眼,“他怎么那么像楚伯啊。” 他说的很小声,只有裴策一个人听见了。 收回赐福的神明并没有将此事告诉自己的小信徒,只是浅浅笑着:“是么。” 简书自然也没有多问。 要去散步的话,就可能会有淋雨的时候。 简书从门口的架子上取了一把黑伞撑开,将手举得高了一些,让身量很高的裴策也躲进了雨伞里。 “我不会被淋湿。”裴策说。 “我知道。”简书小声说,“但我想和你一起撑伞。” 裴策面上的笑意似乎更浓了一些。 他稍稍低头,让他的小信徒举伞举得不那么辛苦。 待一人一神逐渐走远,谦卑的老者面上才显现出了不甘和怨毒。 失去了神性的眷顾,楚伯的身体以极快的速度衰老下去。他已经七十八岁了,拥有神性眷顾的六十年,他的身体一直比最健硕的青年还要健康。 一夕之间失去的力量让他以极快的速度衰老着。 所以他不甘心,不情愿,甚至开始怨恨收回赐福的神明。 “阿青……”他那双浑浊的眸子里闪动着一丝希冀的光芒- 简书原本只是想随处走走。可是自己认识的路只有那么一条,走着走着,竟又走回了古宅面前。 朱红色的大门被雨水冲刷得格外鲜亮,门锁也被撤下了,两扇厚重的大门虚掩着,好像从他们离开以后,这里就再也没有人敢触碰过了。 “之前我一直想要离开这里,现在又觉得这里很好。”简书推开大门,指向白墙上茂密的蔷薇花,“看,多漂亮啊。” 他撑起了伞,对着裴策眨了眨眼睛:“你等我一下!” 然后哼着歌踩着水小跑到了那片白墙旁边。 三只被困在古宅里的鬼魂们暂时没有看到门口的裴策,好奇地凑了过去。 “咦,他又回来干什么?”瘦鬼是最先靠过去的,先是将简书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确认他没有受伤之后,又慢慢飘到了一旁。 “能干什么,借花献佛、神呗。”胖鬼对简书这个采花贼深恶痛绝。在古宅里飘荡了那么多年,胖鬼早就把里面的一草一木当做是自己的所有物,自从简书进来以后,三天两头薅走一朵最漂亮的蔷薇花,看得胖鬼有点心疼。 简书一边挑选着最美的那朵花,因为知道这朵花是要送给裴策的,心情也跟着沾了光,变得开心起来。 他自顾自哼着歌,倒是看不到凑到旁边来的三只鬼的表情。 一开始,瘦鬼还十分认真地听着他哼歌,到了后来,表情逐渐凝重下来。 “……现在的小调都这么难听了吗?”瘦鬼忍不住疑问。 作为死去时间最短,也自诩音乐小曲库的胖鬼皱着眉听到了最后一句,才艰难反驳:“不。现代的音乐很好听,这是他自己的问题。” 而且最要命的是,曲库充足的胖鬼还从简书偶尔记得的一两句歌词里,猜出了他正在哼的歌。 和脑海里的原调相比,简书哼得更加离谱了,竟然没有一个音在调子上。 “快、快别,让他,唱了。”大头鬼感觉自己的脑壳又大了几分,苦着一张脸,“比鬼唱得都难听!” 没有自知之明的简书哼着歌,选了最漂亮的一朵重瓣蔷薇,回到了裴策身边。 “呐,送给你!”他举起那朵蔷薇。 忍不住吸食一切触碰到花草灵气的神明没有伸手。 他只是笑着看向简书:“我刚听到,你在唱歌。” 很容易被岔开话题的简书立刻忘了要送花这回事,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嗯。是我很喜欢的歌……你喜欢听吗?” 对于这座雨城无所不知,且听力出众的神明,裴策面上的笑容好似有些许的变化。 而后,他含笑说:“唱得很好。”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第18章 听到神明夸赞的三只鬼魂们神情都变得很诡异。 “……”瘦鬼皱眉, “太勉强的话,就不要夸了。” 脑海里一边回响着原唱,一边被奇怪的音调洗脑的胖鬼,用词就没那么矜持了。他按了按太阳穴, 看起来因为这首歌沧桑了不少:“说话不能太亏心啊, 万一下次他还敢怎么办?” 大头鬼好像已经提前预支了那样的画面, 吓得脸又白了三分。 被裴策违心夸奖的简书, 对自己唱歌的认知又偏离了几分。 他一直内向且胆小,从来没有在人前唱过歌。今天是太开心了,才没忍住哼了两句。 可是裴策喜欢。 简书的脸颊有些发热。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不太会说话, 没有一技之长,没什么值得肯定的。 裴策爱听他说话, 夸他唱歌很好听, 那他是不是真的唱得……还算不错? “我……会唱的歌,比较少。”简书的手指不自觉地捏了捏手里的花, 连花瓣塌了都没注意, “下次学了新的,再唱给你听。” 暖黄灯光下的神明安静听完小信徒的话,静默了两秒, 而后笑着说:“好。” 这样温馨的场面,却几乎让胖鬼笑岔了气。 “你看到没你看到没!那位迟疑了!哈哈哈哈!” “不、不过。”大头鬼试着往前飘了飘, 去看半掩着的大门外,站着的一人一神,“那位……好像, 和以前, 真的, 不一样了。” 被圈进在内宅里的三只鬼们,从未唤过那位“神明”。 纵然雨城的那些人一直称呼着那位为神明,但他们都知道,那位并不是能够庇护族人的神明。 如果真的是敬仰的神明的话,为何不好好供奉在雨城内的宗祠内,反而将神龛建造在一个偏远无人的内宅,连香烛贡品都寥寥无几? 一个不是出自简氏的人,又如何能成为简氏的“神明”呢? “他找回自己的神智了。”鬼龄最久的瘦鬼有些欣慰,又有些感叹,“简氏再也无法操控他了。” “嗯?”胖鬼听到瘦鬼的这句话,有些好奇,“你在说什么?什么操控,我怎么听不懂呢?” 瘦鬼抿了抿唇:“听不懂就对了。” 恐怕那位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的存在是怎样一回事。他想要离开内宅,应该也不单是为了给少年出头。 立于屋檐下,听到了内宅里所有声音的裴策面上依旧带着笑意:“很晚了,回去吧。” 简书想要把摘下的蔷薇花送给裴策,又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紧张时把花瓣□□塌了,默默将那朵花扣在手心。 “花很漂亮。”裴策不吝自己的夸赞,“我很喜欢。” 简书扣住花朵的手慢慢放松。他小心翼翼将花揣在了怀里,而后撑起伞:“嗯!”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慢慢走在无人的小道。因为少年高举着伞,他有一半肩膀被微雨打湿了。 神明似乎看到了,没有制止小信徒给自己打伞的举动,只是自己慢慢靠了过去。 贴着走在一起的两个人刚好都躲到了伞下。 等到两位的身影消失后,被困在内宅里的三只鬼忽然感受到了些许不一样。 一开始,是禁锢着他们的力量变弱了。而后他们呼吸到了内宅外的新鲜空气,还有细微的、来自雨城四面八方的声音。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瘦鬼尝试着踏出这座困住他的内宅,原本以为飘到门口时会被弹回来,可这一次,他径直飘了出去。 “欸你怎么出去的?”胖鬼追着跟出来,同样没有碰到任何阻碍。 最后是大头鬼。 “结、结界,没了!”他有些惊喜,同时有些无所适从,都不太敢往外面飘,停在门口不敢动。 胖鬼几乎都要哭出来了!上蹿下跳到处蹦跶:“呜呜呜我被困了那么多年,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有出来的一天!” 他撒着欢乱窜,窜够了热情洋溢回到两个鬼友身边问:“你们都打算去哪里啊?现在咱自由了,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 大头鬼还是十分拘谨的样子缩在大门边上,有点不太适应外面的世界:“我、我不想,出去。” “你怎么回事啊?能出来还在这儿矫情上了……”胖鬼嘴里嘟嘟囔囔抱怨了两句,又转头看向鬼生经验最丰富的瘦鬼,“你呢?你想去哪儿?” 瘦鬼思考了很久。 最后,他说:“我还是想跟着那个人。” 这里的那个人,自然就是三只鬼都认识的简书。 “你是想让他帮忙实现愿望?”胖鬼反应过来。 之前少年在内宅里时,就算没有听到谁的请求,依然为那个可怜的小女孩叠了一只千纸鹤。他是善良的,也是心软的,如果可以的话,留在他的身边说不定能完成他们的心愿。 “可是,他看不到我们啊。” 瘦鬼扬了扬眉:“你以为是谁放我们出来的?” 少年看不看得到他们不要紧,关键是,那位的意愿。 “啊,你是说,咱去抱那位的大腿?”胖鬼十分上道,刚听完瘦鬼这样说,就已经摩拳擦掌准备贴上去当一个胖乎乎的鬼形挂件了。 瘦鬼点头。然后看向有些自闭的大头鬼:“喂,你去不去?” 大头鬼宅惯了,突然要走出熟悉的地方十分紧张。他支支吾吾想说自己不太想去,但没想到,瘦鬼和胖鬼直接没有等他,自顾自地飘走了。 “欸,你、你们!”大头鬼磕磕巴巴喊着自己的两位鬼友,“等、等等我呀!” 三只形态不一的鬼影慢慢飘走,不远不近跟在打伞的一人一神后面。 简书和裴策出去走了一圈,没想到那群灰衣人还没有睡,齐刷刷站成两列等着他们回来。 一看到他们恭敬姿态,简书就觉得自己又变成了仗势欺人的狐狸。 “神主。”站在最前面的那位灰衣人慈眉善目,对着回来的二人说,“已经为您备下了住所。” 简书眨了眨眼。他一开始还在想,神明也是需要睡觉的吗?但又想起之前,还无法触碰裴策的那段时间,他总是消失不见,触碰不到的时候就时不时消失,现在有了身体,消耗的能量应该会更多一些。 再然后,他就听到裴策语气温和道:“把他的东西,一起带去我的住所。” 灰衣人有些惊诧。 他有些犹疑地看了看神明身侧的少年,然后谦卑地说:“神主……您的意思,是将他安置在您的住所里吗?” 明明就是很普通的一句话,但简书的脸莫名又有些发烫。 裴策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看向提出问题的灰衣人。 对方却觉得那笑意比斥责还要可怕,心中一惊,立刻行礼答道:“是。” 第19章 作为那只仗势欺人的狐狸, 简书默默地看着灰衣人们把他的行李从以前住的院落拿了过了。 其实他的东西很少。 除了几件挂在柜子里的衣服,也就是他手里拿着的手机了。那人回来的很快,手里拎着简书那个有些发白起球的背包。他并没有停下, 而是态度谦和地为神明带路。 为了神明临时收拾出来的住所, 位于明威堂附近。看得出来在他们去散步的过程中, 宗祠里的人很努力地将院落又打扫了了一遍,隐隐还能看到桌椅上未干的水渍。 这是一个精致的一进院落,比简书之前所居之所要讲究许多。进门能看到布局精美的莲池和假山, 正北的三间房子周围栽种着翠竹, 而最大的那间房,因为太过太过临时无法修建新的神龛, 只好先将供桌准备出来。还未进屋, 便见桌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贡品,和好几个正在燃烧的香炉。 明明是很周到的布置, 但简书却觉得很不舒服。 他觉得雨城宗祠的人对待裴策的态度十分诡异。 如果说他们不敬畏神明, 那楚伯为什么会在他刚来到雨城的时候, 一而再再而三提及神明的喜好,让他不要逾矩? 可要是说他们敬畏神明,为什么内宅的神龛里甚至没有刻字, 裴策的牌位还被藏在神龛后面, 甚至内宅常年无人打理, 花草肆意生长,连屋顶瓦片的缝隙里,都生长了那么多的杂草和青苔? 更别提雨城的那张供桌上冷冷清清, 各处落灰, 还是简书进去那日才找了工具打扫出来的。 就好像所谓的“敬”都是假装出来的。 更多的情绪是“畏”。 “神主, 请问他的东西……”灰衣人低垂着脑袋, 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措辞才比较合适,“要安置在哪一个房间?” 裴策没有替简书做决定。他看向简书,问询他的意见。 简书上前接过自己的背包。这个院落的布局与内宅有些相似,他也习惯了住左边的位置,很快做了选择:“左边那个。” 灰衣人的动作十分麻利,在简书选好了房间以后的十分钟内,就送来了洗漱用具和换洗的几套衣服。 鉴于夜已经很深了,简书不太好在裴策住的地方多待。他将抱了一晚上的牌位放在了灰衣人们准备好的供桌上,然后小声道了一句:“那,我先回房啦。” “晚安。”他晃了晃手。 裴策含笑道:“好梦。” 到了新房间,内部陈设倒是和之前住的那个差不太多,只是看上去经过更精心的打理,木质家具也保存的很好。 简书将背包里自己的衣物和送过来的几套白色衣服都挂进了衣柜。因他自己带的衣服都不算太厚,所以还是打算先穿着雨城的衣服。 刚刚他淋了些雨。 散步的时候不觉得,等停下来时便越发觉得身上冷了。简书选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和洗漱用品走向浴室时,恰好三只姗姗来迟的鬼飘悠到了这座院落外。 而当简书先试了试水温,开始脱掉身上的衣服时,三只鬼们正准备穿过墙壁,钻到简书的房间里去。 结果三只齐刷刷脑门撞墙,被一股莫名的推力给挡了回去。 “嗷!”胖鬼冲得最猛,自然撞得也最狠,若不是他早就没有实体,都险些觉得自己要脑震荡了。 “怎么回事!”胖鬼揉了揉自己的脑袋,看向刚刚挡住自己的那面墙。 伸手往前摸了摸,挡住他们的并不是墙,而是一层薄薄的微光,呈半透明状。 瘦鬼也触摸了一下那层微光。 虽然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但他知道是那位不想让他们进入这间房。 可是进入这座院落,那位并没有制止。 对于此事一无所知的简书将水温调到自己能承受的最高温度,用微烫的水冲刷掉方才的寒意。大概是今天刚被夸讲过,简书忍不住在洗澡的时候哼起了歌。 还是之前的那一首。 被揉搓起来的泡泡和歌声混合在一起,在这个小小的浴室里回回荡荡。 等到简书洗完出来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凌晨两点半了。他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刷着手机,竟然生出了一种想给裴策发信息的冲动。 自然,裴策没有手机。 于是简书又开始想,明天如果裴策自己也喜欢的话,让灰衣人们准备一个新的手机给他好了。就算不学会打字,给他发语音也是好的。 “唉。”简书忍不住轻声叹,“裴策在干什么呢?” 对于雨城无所不知的神明,侧头看向墙壁的另一端。 他的小信徒在想他。 以前在内宅的时候,简书想他的时候便会来找他,高兴的、不高兴的心事都会说给他听。 可现在他拥有了能够触碰到他的实体,少年却开始避嫌,顾忌起外人的眼光。 裴策凝视着墙壁,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挥手,撤下了那个房间外的一层微光。 “我的个老天爷。”在院子里被迫听了好一会夜半歌声的胖鬼,表情又变得十分沧桑,“我只知道他下次还敢,但没想到这个下次来得这么快。” 瘦鬼沉默了半晌,算是安慰自己道:“还好,他换了一首歌。” 胖鬼的表情更痛苦了:“不,他唱得还是刚刚那首。” 他记得歌词,只是调子又变了。 瘦鬼:“……”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大头鬼:“……” 甚至于对古宅无所不知的神明,在得知了简书竟然没有换歌的时候,都沉思了片刻。 简书刷手机的手一顿。 他好像听到了谁在院子里说话,而且不止一个人。 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擦头发时产生的摩擦声,可是停下擦头发的动作后,院子里似乎还有人声。 三个不同的声线,就那样你一句我一句的对话着。 “我突然觉得,我的心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胖鬼开始反思起自己的一生,甚至想到了自己生前有没有犯下什么罪恶滔天的恶行。 大头鬼向来最是宽容腼腆。他努力给简书找了个借口:“有、有人,喜欢。” 简书猛地看向未关的窗户。 窗外一片漆黑,空无一人。 那种熟悉的、让人难受的恐惧感又一次席卷了他。他在内宅时就好像听到过类似的声音,那是在他从楚伯手里逃回去的晚上,那三个声音那样近,近到似乎就出现在他的房间里。 现在,他离开了内宅,那些声音又跟了过来。 难道是他被什么东西缠上了?! 简书被自己的头脑风暴吓得头皮发麻,也不管深夜打扰裴策是不是有些唐突,直接抄起手机冲向隔壁的房间。 连门都忘记敲,堂而皇之地闯了进去。 正对上等待着自己信徒的神明。 “裴、裴策。”简书有些为难地说,“我能……和你聊会儿天吗?” 不是他的错觉。踏入这间房的瞬间,方才萦绕在耳畔的说话声全部都消失了。 那些东西怕裴策。 只有在裴策这里,他才能获得一丝安心。 “好。”裴策说。 简书立马关上了门,小跑过来坐下。 可是真的等坐下以后,简书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们今天几乎一整天都在一起,手机也玩过了,饭也吃过了,连饭后散步都是刚刚才结束没多久的,现在到了晚上,他还要这样唐突地黏过来,实在是有些过了。 他开始尴尬,手指忍不住扒拉桌上已经凉透了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小口抿着。 裴策也不问他,只是安安静静坐在他的身边。 过了好半晌,简书才轻轻咳了一声:“我……刚好像看到了一个棋盘。要不我们下棋玩吧?” 这些古人消磨时间的东西,自然都是灰衣人们准备的。大概准备的时候也没想过会被用上,被收到了房间角落里的柜子上。 裴策点头:“好。” 于是简书开始张罗起棋盘来,再一人发了一盒棋子。 他拿黑子的那盒。 “我……下得很不好。”简书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点没觉得羞愧,反而还带着点理所应当的语气,“所以你要让我。” 裴策抬眸,装作没有看到少年眸中一闪而过的狡黠。 “自然。”他笑着说。 简书忍不住想要嘚瑟。他其实下围棋下得很不错,偶尔养父母不在家,他又完成了家务的时候,他就会去楼下找大爷下棋。 那位以前可是职业棋手,教了他几年后,还夸简书聪明,可以去试试报名定段赛。 只是简书没有报名费,养父母也不会同意,便一直搁置了下来。 简书以为,自己水平已经很不错了。可是才和裴策下了几手,他就有些崩溃了。 就算是裴策故意让着他,甚至陪他下起了指导棋,简书依旧输得一败涂地。 于是他开始耍赖。 “刚刚那一步——”他利索地抠回了自己的棋子,光明正大悔棋,“我现在下这里。” 可等到裴策又走了一步,他又慌里慌张地摆手:“不行不行,我还是下回这里。” 裴策看着眼前生动起来的简书,仿佛看到了缩在壳子里的蜗牛终于往外爬出来了点,不介意释放出自己有些无赖,但又十分可爱的天性。 他笑着配合地收回了棋子,再盯着简书绞尽脑汁也想要赢的模样。 这一晚,大概是被胜负欲冲昏了头脑,简书一直缠着裴策下棋下到了天微微亮。 到了后来,他连眼前的世界都开始模糊了,但还是迷迷糊糊说着自己刚才那步下错了,不算要重来。 然后吧唧一下睡倒在了桌子上。 裴策看着睡觉时还不忘喃喃自语的少年,为他盖上了一条薄毯。 第20章 简书这一觉直接睡到了下午。 大概是睡得太舒服了, 他忍不住在枕头上蹭了好几下也不想睁开眼睛,躺在床上放空了好一会儿脑袋,慢慢爬起来伸了个懒腰。 一直到了开始打着哈欠穿鞋子的时候, 简书才后知后觉想起, 自己好像是在和裴策下棋的时候睡着的。 他好像记得自己当时困得都快要睁不开眼, 恨不得下一秒就睡过去,为什么现在会跑到床上睡觉了呢? 这是他自己的房间,还是裴策的? 因着雨城宅院里的房间陈设都大差不差的, 简书一直从里屋里走出去,看到那一桌满满当当的贡品和缭绕的烟雾,才意识到自己在裴策的房间里睡了一夜。 可是四下张望了一圈,他没有看到裴策的身影。 推开门一看,院落台阶前立着一位模样板正的灰衣人。一瞧见他出来, 表情从难以置信到感慨万分,最后变成了不太情愿。 “神主吩咐了,如果你醒过来,就带你去吃午饭。”那位年轻的灰衣人说。 简书有些紧张:“神主呢?” 灰衣人答:“神主召见了大长老,现在应该在明威堂。” “大长老?他是谁?” 灰衣人似乎被简书不敬的语气无语到了, 沉默了两秒才答:“大长老是雨城除族长以外,地位最尊崇的长者。现在雨城的大小事务, 都是由大长老掌管的。” 简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那族长呢?他为什么不来?” “……族长云游在外,暂未留在雨城。” “哦。”简书稍稍松了口气, 听起来应该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灰衣人见简书终于不再问,便等简书洗漱完以后, 引着他去吃午饭。 但简书跟着走了一会儿, 就提出了异议:“我想先去明威堂, 你可以带我去吗?” 灰衣人的耐心已经被消磨地差不多了,心里自然是万般的不服气。明明简书的年纪比他要小许多,可是命令却让他不得不有问必答、有求必应,所以语气便十分明显的敷衍:“那你跟上来吧。” 说罢,径直在前面带路。 简书倒是不在意灰衣人对自己的态度。他总觉得雨城里的那些人怪怪的,虽然裴策足够强大,但他还是有些担心,总要确认一下他的情况才能安心去吃饭的。于是饿着肚子赶到明威堂,远远朝裴策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立在裴策身前的老人,理应是方才灰衣人嘴里说的大长老了。简书之前从未见过那张脸,看上去年岁也很不小了,七十多岁的年纪,头发都已经花白了。可是瞧着精神气却很好,和楚伯差不多,眸中闪烁着锐利的光。 突然出现的陌生人物让简书觉得不太适应。当然,以前是他见得人太少了,掰着指头数也就是楚伯、阿青和阿奇三个人见得多,或者是那一群跟在楚伯身边做事的魁梧灰衣人。 阿青曾经说过,雨城很大,除了楚伯掌管的宗祠部分,还有雨城大部分族人生活和学习的地方。他没见过的人还有很多,以后也一定会再遇见,总要做好心理准备的。 “我可以过去吗?”简书问。 守在一旁的灰衣人已经习惯了简书的无礼,扯了扯嘴角:“最好不要做这样的事。” “那好吧。”简书点了点头,然后偷摸从另一个方向轻手轻脚靠近,然后竖起来耳朵偷听。 灰衣人:“……” 人都走远了,他也不可能高声呵斥让简书回来,只能当做自己看不见,不再去管这位连神明都纵容的少年。 简书慢慢挪到了明威堂旁边的那间房的门前,然后就站着不动了。 “不必那么麻烦。”是裴策的声音。 虽然简书看不到他的脸,但从裴策的语气中,他似乎都能想象到他一脸平和的模样。 “我既然已经苏醒,便想见一见雨城的族人们。”他的声音十分温和,很有种春风拂面的感觉。 “你下去安排吧。” 然后是一道苍老的声音。 “雨城的族人们大多都不懂规矩,都在外头放养惯了,从未进入宗祠学习过规矩。”大长老的声音里满是恳切,好似说得每一句话都是肺腑之言,“实在是怕有不懂事的孩子冲撞了您。” 简书忍不住挑眉。 裴策的前一句话很显然是要这位雨城的大长老去安排一件事。可是这位大长老嘴里虽说着是孩子们不懂事,害怕冲撞了神明,可是话里话外的意思很简单,就一句话——这事儿安排不了。 又或者是,他不想安排。 简书听着火气“噌”一下就上来了。 “既然如此坚持。”裴策的声音却依旧温和。但下一句话里,却在慈悲中蕴藏了一些不容人拒绝的威严,“那就给你三天时间,教教他们规矩吧。” “神、神主……”大长老似乎还想要说什么,却被裴策的话打断了。 “你先退下吧。”裴策说。 这一次,雨城的大长老没有再开口。 他只是恭敬地行了礼,而后快步退了出来。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简书在他行礼时就藏到了柱子后面,看着步履矫健的大长老匆匆离开,才从柱子后挪了出来。 不对劲。 很不对劲。 如果说宗祠里的灰衣人们对待神明,除了“敬”之外更多的是“畏”的话,那这位并没有生活在宗祠内的大长老,态度就更加诡异了。 他似乎连最基本的敬畏之心都没有。 简书正在进行头脑风暴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进来吧。” 是裴策。 简书实在没想到,自己没有发出声音,可是裴策还是知道他就在附近。而且听语气,他似乎早就知道了。 他拽了拽自己的衣角,下意识地紧张了一下。裴策想让他醒来后去吃饭,可是他却跑到这里来偷听他们说话,而且还被抓了个正着…… 他有些尴尬地一步一步挪到了明威堂内,看着端坐在桌前的裴策,小声狡辩:“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 只是有点好奇。 裴策并没有要责怪他的意思。 他只是笑着看向他:“至少要吃了饭再过来。” 竟然连简书还没吃饭都知道。 简书一下子放松了很多,他坐到了裴策旁边的那个位置,随手拿起桌上摆放着的点心,咬了一大口:“我醒来没看见你,有点害怕。” “害怕什么?” 简书咀嚼的速度变慢了些。 他先是往院子里看了一眼,确认那位守在院内的灰衣人站得很远,才小声对裴策说:“我总觉得他们怪怪的,怕你出事。” 裴策忍不住笑了。 他那双好看的眼睛在笑起来时如同最绚烂的春景,让人瞧一眼便挪不开视线。 对这座雨城无所不知的神明,第一次听到一个人类如此认真地说出担心自己会出事这样的话。而这个少年人,昨天晚上还会因为院落里那三只追来鬼魂们的窃窃私语,半夜跑到他的房间里来寻求庇护。 “你笑什么!”简书看裴策好像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连糕点也不吃了,将吃剩下的那块捏在手里十分激动,但又压低了声音说,“你是不是觉得,是我多疑了?不是的!原本我没那么确信,可是刚才那个大长老的态度我听到了!他竟然不想做你交代下去的事情!这是一个供奉神明的家族,对待神明的态度吗?” 说到最后,简书甚至开始翻起了旧账:“一开始,我进入这座雨城的时候,是为了侍奉神明而来的。可是后来他们却想要杀掉我!他们就是一群心怀不轨的人,你不要对他们好!” 裴策带着笑意听自己的小信徒十分认真地分析了一通,而后问:“你认为,他们想要什么?” 简书被这个问题问倒了。 “我……也想不出来。”毕竟他并不是在简家的孩子,也没有在雨城长大,对于雨城,他还是太陌生了。 裴策看着简书,突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好吃吗?” 简书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裴策在问自己手上这块糕点好不好吃,有些迟疑地回答:“……算好吃?你,想要尝一口吗?” 虽然,他不知道裴策究竟需不需要吃东西。 裴策的语气十分平和,就像是昨夜下的那一盘又一盘的指导棋,引导着简书将棋子下到最合适的位置上去一般,用话语引导着简书去思考:“糕点的味道,光从外观上是看不出来的。所以,需要经过品尝才能知晓。” 简书眨了眨眼。 他终于有点猜到裴策的意思了,有点迟疑着问:“你是说,你早就知道他们心怀不轨了?” 糕点的味道,无法从外观上看出来。而雨城人的内心,自然也无法从那些看似谦卑的、敬畏的姿态中看出。 想要剖开雨城族人的内心,自然要经过一次又一次的试探。 而刚才,裴策对大长老下的那个命令,就是第一次试探。 裴策笑着,轻轻点了点头。 “所以,不要害怕。”他说。 而后他站起身,对着他的小信徒说:“走吧。” “去哪儿?”简书问。 “你应该还饿着。”裴策笑着说。 他向前走了一步,如水一般垂下的衣角掀起一道好看的弧度。 “我、我还有一个问题。”简书上前,牵住裴策手感丝滑的袖子。 裴策微微低头,看向简书。 “昨天……”他有些紧张,也有些忐忑,甚至连耳朵都开始发烫起来,“是我自己跑去……你的床上睡觉的吗?” 第21章 裴策如墨一般的眸子里盛满了简书。 以至于在简书抬头看向他时看见对方眸中的自己, 连尾音都控制不住的发抖。 他酝酿了这个问题很久。 他在期待裴策的答案。 裴策含笑,伸手摸了摸简书的头顶:“夜露深重,下次莫要在桌上睡着了。” 语气中带着宠溺,似乎在叮嘱着自家贪玩睡在桌上的孩子容易着凉, 最后还要父母长辈抱回床上去睡觉一般。 简书脸上的火热慢慢褪去了。他好像有些失落, 心中盛满的那一树花开悄悄失去了颜色。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失落, 明明裴策的回答十分坦荡, 语气也十分关切。 想了很久, 也只能得出, 大概,是因为那个答案是长辈之于晚辈的。 在他被养父母关在门外不能回家, 睡在教他围棋的李爷爷家时, 李爷爷也曾经对他说过类似的话语。 可是他不想要裴策成为他的长辈。 简书牵住那截袖子手不自觉松开了。 裴策感受到了袖子上消失的力道, 看向那只缩回去的手。 “我的确饿啦。”简书两只手摸了摸肚子,笑嘻嘻地跨出房间, “走吧。” 他强迫自己走在前面, 等深呼吸了好几口心情稍微好一些的事情,就和裴策肩并着肩一起走去吃饭。 昨天他一时间吃了很多腻味的菜,所以只挑了一两道清淡的小菜和一碗粥, 小口小口吃着。 没吃多少,就放下了筷子。 “我吃饱了。”简书小声说。 因为共感, 裴策能感受得到简书的部分情绪。他发现, 他的小信徒似乎不太开心。 “饭菜不合口味么?”裴策问。 “不是的,很好吃。”简书笑了笑,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情绪, “昨晚吃得有些腻, 这样的饭菜很合我的心意。” “想要散步吗?”裴策又问。 简书看着屋外连绵的阴雨, 轻轻摇了摇头:“我们回去吧。” 裴策站起身。他的小信徒并没有来抓他的袖子,只是走到门口拿起架子上的黑伞,站在原地等他。 那柄黑伞还是撑在了二人中间。 只是路上简书没那么多话了,似乎装了什么心事一般。 裴策看向他,低垂着脑袋的小信徒和缩回了壳子里的小蜗牛一样,就算戳一戳它的外壳,它也不会探出可爱的脑袋来了。 “我没睡好。”回到住所时,简书同他打了声招呼,“我可能要午睡一会。” 说完,便垂着脑袋蔫儿哒哒地回了房间。 裴策静默地看着简书的背影,回到房间后,看向了桌上摆满的黑白棋子,陷入了沉思- 说好了要午睡,结果趴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的简书坐起来打开了手机里的游戏。 可爱的小兔子背上了它勤劳的背包,漫无目的奔走在那一方温馨的家园里。一会儿拔两根萝卜摸两个鸡蛋,一会儿钓两条鱼,或者摇落了一树的果子却忘记捡起来,划着小船去湖心岛,看游戏里梦幻的天空。 他的手指停在小兔子看天空的背影上,而后左右划动了两下。 小兔子长长的耳朵动了动,晃了晃脑袋。 简书莫名又想起裴策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来了。当时他邀请裴策玩一下,裴策好像也是像哄小孩一样,敷衍的划动了一下。 “唉……”他患得患失地趴回了床上,连自己都开始嫌弃自己讨人厌的性格。 明明他是想要亲近裴策的,明明和他在一起时是开心的,为什么现在会开心不起来,开始在意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呢? 裴策比他大了一千五多岁,用长辈之于晚辈的语气和他说话很正常吧?他并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唐突留宿了,还一如既往地护着他,还有什么可不满的呢? 简书忍不住烙起了煎饼,左翻一下又翻一下。 对于雨城无所不知的神明,心情似乎也随着那张烙不熟的煎饼来来回回反复。 他的耳朵里满是少年翻动时衣料和被子摩擦出的窸窣声,到了快傍晚的时候,那张煎饼终于烙不下去了,下床穿鞋子提提哒哒往外走。 裴策抬手,一阵风吹开了门。 正好对上想要从门前经过去院子里的简书。 简书摸了摸鼻子:“下、晚上好。” 裴策伸出手,掌心向上:“来。” 简书愣了愣。 他只想去院子里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转换一下心情,当下并不是很想过去。 却又听到裴策的一声:“简书,过来。” 这是简书第一次从裴策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一股莫名的电流从不知何处升起,在四肢百骸流窜。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他的心脏忍不住悸动,身体不听他的使唤。明明不想过去,可双腿却鬼使神差迈开了步子,走向了他的神明。 站定在裴策面前,脑袋微微垂着,被对方带到了桌前坐下。 简书忍不住胡思乱想。他不知道裴策叫自己过来是想要说什么,但他的心里乱极了。就像是下午连续翻了几小时的身也没有弄清楚自己烦躁的由头,坐下来的他依旧心绪难平。 然后,他听见裴策温和的声音:“昨夜棋局还未分出胜负。来,陪我下完。” 简书:“……”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思绪一下子就散了。 为什么裴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是为了让他过来下一局棋啊! 天地良心,昨晚昏睡前他连眼睛都快睁不开,脑袋里一片浆糊,压根就记不得上一局棋自己下成了什么样,现在随便扫了一眼,就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局棋,而是一堆烂摊子。 “真的要下嘛……”简书更丧了。 裴策苍白的手指夹着一颗莹润的白色棋子,落在了棋盘之上:“到你了。” 简书想逃,但逃不掉,只好苦着一张脸陪裴策下棋。 大概是无心恋战,他的每一步棋都下得天马行空,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下在那里。可是十几手棋下来,简书却奇怪地发现,自己随意下的那些棋都在无形间被盘活了,形式竟逐渐明朗起来。 他尝试着陈胜追击,没想到裴策奋力反抗后真的落入了圈套,丢失了半壁江山。 简书眨了眨眼,收官之子夹在指尖,愣是下不去。 然后,他收回了手。 “你故意让我的?”他问。 “没有。”裴策答。 简书压抑了一下午的无名情绪一下子爆发了,赌气把那颗棋子扔回了棋盒里:“还说不是故意让我?我看上去像那么输不起的人吗?” 裴策回想起昨夜悔棋无数的简书,沉默了几秒。 简书好像也记起来自己昨天是悔了不少棋,脸微微发红:“……反正我不想你故意输给我。” 裴策面容平和地看向生动了一些的简书,问:“心情好些了么。” 不是解释自己为何让棋,而是问询他的感受。 就像是看穿了他今天一整天的不开心。 这句话不知戳中了简书心里的哪一个点。他忽然觉得心里又麻又酸,又委屈又开心,垂着脑袋小声说:“我……没有不开心。” 他真的没有不开心,只是有些患得患失。 因为从来没有得到过,所以很害怕失去。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长长的袖子拂乱了棋盘上莹润的黑白子。 那只手停在了简书面前,然后,轻轻牵住了他。 冰冷,纤长,比他的手大了一圈。 裴策含笑:“闭上眼睛。” 简书的心脏似乎都停滞了一秒。他抬起头,看向裴策盈着笑意的眼睛,近乎本能地听从他的话,慢慢闭上了眼睛。 然后,漆黑一片的世界里多出了一条散发着微光的白色丝线。 丝线缠绕到他的指尖,霎时间,他“看”到了一个更加清晰的世界。 细雨不断从飘落,浸润着泥土。埋藏在地底的一株嫩芽正在努力破开泥土,挣扎着冒出一个绿油油的小脑袋。 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慢慢绽放,花瓣展开的那一瞬间,清新的花香似乎都萦绕在他的身边。 掠过天空的飞鸟落在了廊前的屋檐下,抖落翅膀上的雨水时连根根毛发都那样清。 他通过裴策的手指,“看”到了类似用高清摄像头拍摄下来的许多画面。 “这、这是什么!”他觉得惊喜,忍不住问。 裴策看着闭上双眼的简书,笑道:“是我看到的世界。” “我想看哪里,就可以看到哪里吗?” “嗯。” 恰好又有一只飞鸟经过,简书将视线“附”在飞鸟身上,眼前的世界随着鸟儿的飞翔越来越广阔。 他看到了这所宅院慢慢缩小,看到无数经过的人变成了小蚂蚁,看到了雨城宗祠之外的族人生活区域,孩童们嬉笑着玩闹,少年摇头晃脑在学堂读书,而只要他想要听见,这个世界瞬间变得热闹非凡,每一个人说的每一句话都会钻进他的耳朵里,纷纷杂杂,内容万千。 这是属于神明眼中的世界。 “好热闹啊……”简书忍不住感叹。他来到雨城后还没仔细看过那样的热闹,宗祠里的每个人都是一板一眼的十分无趣。看着那些玩闹的孩童们,他才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人类的世界去。 “你想去玩吗?”裴策问。 简书觉得有些羞耻,虽然他已经成年了,但内心还是一直想和很多朋友一起玩这种小游戏。 小时候他没有机会,大家知道他的身世后,都说他是没人要的野种,所以不和他玩。 “也、也没有……”简书刚刚想要回绝,却发现自己自己眼前的黑暗消失了。 再次睁眼,他竟然和裴策一同站在孩子们玩乐的廊檐下,一颗圆滚滚的球径直到了他的脚边。 “哥哥!”过来捡球的孩童天真无邪,“你长得真好看!” 第22章 孩童夸了一句, 又看到简书身旁的裴策,两只眼睛睁得圆滚滚,好奇地凑过来:“哥哥,你们刚来雨城吗?” 简书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究竟是如何到这个画面中来的。他还握着裴策冰冷的手指, 好像上一秒自己还和他坐在房间内“看”着这个热闹的世界, 下一秒就置身其中来了。 这好像是裴策的能力。 属于雨城神明的能力。 “对……”简书楞了一会,才回答了孩童的问题。 应该, 算是刚来吧。裴策不知道沉睡在内宅的上千年期间有没有出来过, 但他的确是第一次踏足雨城除了宗祠外族人生活的地方。 抱着球的孩子露出缺了两颗门牙的笑。他歪着脑袋,看着两个好看的大哥哥说:“你们那么好看,我要是见过的话一定会记得!” 诚挚的眼神和甜甜的夸奖倒是把简书夸得脸微微发热。 以至于他觉得孩子缺掉的两颗门牙都变得可爱起来。 “哥哥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他两只手把球往上送了一下,“小舟哥哥留堂了不能来, 都没有人当裁判了。” 简书的脸还在发烧。他不太自在地看向廊下玩球的孩子, 好像有五个, 有两个是和抱球的孩子一边的, 另外三个则站在另一边。 见小伙伴拿那么久的球都不回去,有个看上去大一点的孩子哒哒哒一路小跑过来, 去抢同伴的球:“你在干什么啊, 等会儿就要吃饭没时间了!” 抱球的孩子不肯松手。他两条胳膊将球箍在自己怀里, 仰头继续看着简书:“哥哥,一起嘛!” 裴策松开了简书的手。 他的手掌贴在简书的背上,轻轻往前推了推。 简书被推着往前走了两步, 回头看向裴策, 他的眼里都是笑,宠溺地看着他。 “他们需要你。”裴策说。 如果裴策说的是“去陪他们玩”, 简书还有些别扭。可是这一句“需要”, 就把简书心里所有的顾虑和羞耻都拂去了。就好像不是简书自己幼稚想玩, 而是为了帮助几个小朋友,是勉为其难去的。 “嗯!”简书用力点了点头,然后开开心心跟着那两个孩子走了。 缺少裁判的几个小孩一听简书是去帮忙的,涌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他们自觉分了组,热热闹闹玩了起来,要是比分实在差距过大的时候,分数低的那一方还可以获得一次求助裁判的机会,让裁判帮忙玩赢得一分。 于是玩到后面,简书俨然成了个孩子王,几个小豆丁都特别喜欢他,到了饭点要分别的时候,他们一个个还来抱简书的大腿撒娇,说让简书下次还来陪他们玩。 简书没有拒绝,却也没有应下。只是摸了摸他们的小脑袋,催促他们赶紧去吃饭。 半大的孩子忘性大,一听到有好吃的很快就和简书告了别,一群小豆丁风风火火跑远了。 “我小时候看到大家一起玩游戏,总觉得特别好玩。”简书过了瘾,一边整理衣服一边走回来。 裴策一直静立在屋檐下看他。 少年玩球的时候也免不得弄脏了衣服,弄乱了头发。简书走过来的时候头发翘起了一缕,但他只注意到了衣服,低着头扒拉着衣服上的灰和草屑。 “现在呢?”裴策含笑,抬手抚了抚简书翘起来的那一缕头发。 简书就好像是头发都有了触觉,被触碰到的时候心里泛出又酥又麻的快乐。他抿了抿唇,然后抬头笑着看向裴策:“现在觉得……有点累人。” 他果然还是没有运动天赋。跟着一群小朋友跑了那么久,孩子们没累,他反而累了。 裴策的笑眼里似乎盛放着星子。他看着简书将身上的褶皱和草屑全都弄好了,然后问他:“你还想去哪里?” 简书心脏跳得有些快。 他有些不敢看裴策的眼睛,擦了擦手心的微汗,去牵裴策的袖子。 垂下脑袋轻轻咳了一声,耳朵开始发烧:“那……我们就走回去吧。” 为什么他不敢看裴策的眼睛? 为什么他的心脏会跳得那么快? 为什么牵住他的瞬间,心就开始安定,甚至生出了蜜糖罐子似的甜来? 裴策感受着袖子上传来的力道,忍不住看向少年人逐渐绯红的耳尖。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好。”他语气柔和道。 刚刚牵手的时间太短,他都没有好好感受过。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漫步在微雨的古城。空气里弥散着新鲜的草木香气,和若有若无的蔷薇芬芳。 大概是下雨天很美,又或者一路的风景是之前没有见过的,简书的心里也盛放着一树花开,在微雨中慢慢绽放。 在短暂的拘谨后,小信徒对神明有着太多的好奇,尤其在神明带着他瞬移到别的地方以后。 “你可以换衣服吗?我之前见你,好像你不是穿得这件衣服。”他小声问。 裴策的精神十分放松。他牵着那只微热的手漫步在湿漉漉的雨城,好似连束缚住自己的不适感都减轻了许多。 “可以。” “是……只要想一想,就能换上不一样的吗?” 裴策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个问题。他的衣物倒不能随心所欲的幻化,但也和简书说的差不多,能够随他的心意选择,所以点了点头:“嗯。” “那头发呢?头发可以变化长度吗?” “就算闭着眼睛,你也能看到所有的一切吗?” “或者……可以去任何自己想要去的地方吗?”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神明也思考了好一会。而后他跳过了前面两个问题,先回答了第三个。 “我可以在雨城,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这个前提在于,一定要在雨城的范围内。 简书忍不住疑问:“不可以看雨城之外的地方吗?” 外面的世界更加精彩,如果裴策可以穿梭在外面的空间的话,那真的可以去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简书甚至已经脑补出裴策带着他看养父母的家,看看他们正在做什么。又或者是以前他的旧房子,那里又有什么变化。如果还有机会的话,他还想……找一找那个爱美的人。 想看看她当初放弃了他以后,是不是拥有了更美好的人生呢。 “现在,还不能。” “为什么?” 裴策依旧笑着,似乎在说什么不要紧的事:“会头疼。” 简书停住了脚步。 “那刚才呢?”他心里的一树花开凋谢了,全部变成了紧张,“看雨城里的一切,会头疼吗?” 裴策停顿了一秒,笑着回答:“不会。” 简书的眼神变了。 “你是不是在骗我?”他依稀记得自己在睡梦中感受过一些裴策的伤痛。那些疼痛来自躯体的每一寸,连绵不绝。是不是现在的裴策依旧没有愈合那些伤痛,每分每秒都伴随着那样的疼痛? 裴策不太擅长撒谎。 作为雨城内无所不知的神明,竟然也会因为少年的一句话而迟疑。 简书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勇气,撒开那截袖子去牵裴策的手。 冰冷和微烫,交叠在了一起。 大概是神明一刹那的失神,缠绕在他指尖的无数根白色的丝线在触碰到简书的瞬间,以共感的方式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丝线像是一张细细密密的网笼罩在雨城之上,另一端似乎还连接在别的什么地方。而另一端有无数个,并且还都在移动着。 “这是什么?”简书隐约觉得这些不是什么好东西,很容易让他联想到躺在病床上的病患,身上插满了各式各样的管子。 再然后,温热被冰冷握住了。 小小一只,被握在裴策的手心。 “不要看。”裴策说,“那是雨城的欲望。” 第23章 欲望? “我不明白……”简书微微垂下头, 看着自己与裴策交握的手。 共感还没有消失,他还能看到那张白色大网的源头。 白色的东西往往会让人联想到干净、纯洁的东西。比如甜甜的白糖,比如晴天的白云, 比如冬日的雪花。或者用来供奉神明时插花用的白瓷瓶, 钻出泥土独自绽放的白色花朵,那一只盘旋在内宅神龛之上,救了他好几次的白色蝴蝶。 又比如, 裴策。 他们都是白色的, 是晶莹澄澈的。 “欲望这样无休无止的野望,也会是纯洁的颜色吗?”简书喃喃问道。 裴策意识到简书的想法, 含笑道:“赐福的初衷都是纯洁的。” 赐福? 简书看着那些细细密密的丝线从裴策的指尖开始蔓延,像极了要抽干他血液的输液管, 生理性有些想吐。他知道裴策是神明,他的指尖也不可能插满要吸干他血液的输液管,但简书没办法克制那样荒唐的想法,甚至忍不住伸出了手, 想要扯开缠绕着的丝线。 逐渐消失的共感中,他似乎听到了一声清脆的破碎声。 然后眼前的世界趋于平静。 “我、我只是……”简书吓得缩回了手。他好像听到自己弄断了一根丝线, 紧张极了,“对不起, 我好像弄断了一根,你会有哪里不舒服吗?” 他忍不住去看裴策的脸, 好像是想从他的神情中分辨出一些他的苦痛。 裴策的脸上并没有出现苦痛的情绪,却出现了让简书有些陌生的冷意。就像是忽然从春日的暖风, 化为了亘古未变的雪山上一片飘零的飞雪。 简书有些着急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不应该乱动你的东西——” 他的话还没说完, 刚才抽离的手就被裴策握紧了。 那双一直沉稳而有力的手, 此刻正微微颤抖着,捏紧他的手。 “裴、裴策……”简书有些疼,却不敢挣扎。 裴策的眼眸里翻涌着简书看不懂的情绪。有仇恨,有愤怒,有狂躁和自嘲,还有不甘和想要毁灭一切的怨毒。 无数情绪交织,他几乎失控。 在赐福的丝线折断的刹那,他清晰感受到了力量的回涌。他赐福对方超越常人的聪慧,力量回涌的过程中,好似他偶尔混沌的思绪也多了一丝清明。 在裴策有限的记忆中,他只收回过两次赐福。第一次是为了惩戒,从楚伯的身体内收回超越常人的力量,和无伤无痛的健康。 那时他刚刚苏醒,躯体内力量奔涌,并未察觉到微小的异常。 可第二次的意外发生之时,他却清晰的感受到了力量的回涌。 这样的感受让裴策发现了赐福的真正含义。赐福,不是他祈求上天的力量庇佑凡人,而是将他自己的力量,分给雨城的族人。 他竟是个被凡人愚弄的神明! 暴戾而狂躁的情绪在刹那间翻涌而上。 上千年无数次的苏醒,他都被鲜血趋势着为祈求的人赐予财富、力量、智慧、健康甚至是漫长的生命和无与伦比的权势。而每每赐福过后,失去的力量又让他无可避免地陷入下一次沉睡。 这样的愚弄几乎击溃了裴策的理智! “裴策,裴策……你怎么了?” 少年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吃痛后的委屈,和浓浓的担心。 柔之又柔的声音在裴策几乎绝望的疯狂之后,慢慢将那些情绪抚平下去。裴策像是溺水之人拽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握住手中的那一抹温热。 触之,不肯放。 过了许久,他才渐渐恢复了一些神智。看到那只白皙的手上被掐出的红痕松开了力度,将温热的手轻轻握在手心。 “疼吗。”他轻声问。 简书看裴策终于回过了神,用力摇了好几下头:“我一点也不疼!你呢?你有没有事?” 裴策微微闭上了眼,神情略显疲惫:“无妨。” 简书咬住了下唇。他反而希望裴策凶他,说他不可以胡闹,也不要裴策反过来宽慰他。 明明那就是裴策的世界,他却仗着自己能共感的一小会儿功夫去捣了乱。 “对不起……”他知道在他弄断了那根白色的丝线以后,裴策一定出了什么事。可是裴策不告诉他,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帮助他。 裴策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的声音像是叹息:“你,没有做错什么。” 这句话的“你”字那么轻,可是到“做错”二字之时,却听出了滞涩之感。 “陪我去一个地方吧。”他说,“我还有一件事,需要确认。” 来时觉得下雨天很美,心里还盛放着一树花开。回去的时候,简书只觉得那一树花开被雨水浇透了。他真的又担心又自责,可是裴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默地走着。 他也只好静默地陪着。 一路上,他们遇到了很多人。那些人或者好奇地看过来,或者认出神明的人惊诧万分地跪下去,或嘈杂或安静,一切的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 他们回到了明威堂。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院里洒扫的灰衣人被突然出现在门口的神明和简书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而后意识到自己的无礼,连忙扔掉扫帚上来行礼。 “神主!”灰衣人勉强保持镇定,问道,“您、您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吗?” 裴策以前就算是面对那位有些无礼的大长老,神情依旧是平和淡然的。可现在却像是换了一个人,毫无感情的视线扫过灰衣人时,险些让那人吓得直接跪下去。 裴策没有说话。 浑身带着冷意的神明径直闯入了明威堂。绕过供奉着简氏先祖的神龛,直接走向封闭的内室。 “打开它。”裴策说。 灰衣人又惊又急:“神主,内室只有族长才能进入,小的实在没有钥匙啊!” “既然如此。”裴策笑了,抬手朝着门锁一挥。内室门上的锁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生生扯断了,丁零当啷摔在地上。 灰衣人原本还想说话,可剩余的全哽在喉间,硬生生被他憋了回去。 “裴策,这里什么都没有啊?”简书小声说。 内室很空,陈设也很单调,甚至有没有摆放什么柜子来收纳东西。 四下一片静默,唯有雨声淅淅沥沥不停。 裴策终于开口了。 “那幅画。”他松开了简书的手,咬字有着明显的顿挫,“帮我,拿过来。” 画?什么画? 简书顺着裴策的目光看向一面空荡荡的墙壁。墙上挂着一幅看着年岁十分久远的画,颜色都发黄了。 他有些近视,平日没觉得有什么,在昏暗的内室便看不太清,于是走近了几步。 画上是一位身披铠甲手持长剑的男人,他骑在骏马上,墨色长发束起,英姿飒飒。 再仔细一看,竟然是裴策。 画这幅画的人画技了得,明明画作只是死物,却让人仿佛看见了真人,闻到了画中的狼烟与血腥一般。 左上角应该曾经提过字,但现在只留下一个墨团,也不知道是何人何时作的画了。 守在门口的灰衣人几乎要哭了。他看见简书就要去拿画,吓得六神无主,张口就喊了一声:“简林!” 这是宗祠中的人第一次在裴策面前叫他的名字。 简书的手指往回缩了缩,下意识看向裴策。他知晓自己的真实姓名,听到“简林”这个名字时,会不会觉得自己欺骗了他? 他心里有些慌乱,灰衣人们向来看在裴策的面子上对他多有宽待,这一次竟然会着急大喊他的名字,所以拿这幅画的行为在宗祠内是不被允许的吧?可裴策自己没有拿这幅画,反倒叫他帮忙,如果不是他自己不想碰,那就是他不能碰。如果自己都不帮他,还有谁可以帮他呢? 一想到这,简书只好咬牙把画摘了下来,三两步回到裴策身边。 “这、这幅画……”灰衣人如丧考妣。 裴策侧过头看了灰衣人一眼。 一股森然的寒意不知从何处弥散开来,冻得灰衣人瑟瑟发抖。他不敢再说话,扑通一声跪在原地,额头抵在交叠的双手上。 细小的灰尘从这副古画上抖落,在走动间,简书好像又一次听到了一声哀叹声。如泣如诉,像极了厉鬼的耳语。 灰衣人敢怒不敢言。他谦卑地跪在原地不再说话,一直等到突然出现的二人又一次消失,才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一路狂奔去寻楚伯。 失去了神性眷顾的楚伯已经和寻常年迈的老人一样,很多时候都没什么精神。 他这几日未得神明召唤,便一直在自己的房间修养,由阿奇照顾着。 “阿奇,阿奇!”灰衣人看到守在房门外的阿奇小声喊道。 阿奇倒不怕来人将楚伯吵醒。近来楚伯状态越来越差,就算有人站在院内大喊,楚伯也不一定会听清了。 “你怎么了?慌里慌张的。” 灰衣人紧张地嘴唇都开始干裂爆皮,又着急又上火:“神主带着简林去了明威堂,将堂内画像带走了!” 阿奇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是什么画。他跟着楚伯的时间不长,对于明威堂的那些东西并不算熟悉,不太在意地说:“不过就是一幅画,神主想要就拿去,你着什么急?” “楚伯叮嘱过,那幅画除了族长之外谁都不能碰的!” 阿奇愣了愣,“是族长的东西?” “若不是族长的东西,我那么着急做什么?原本早上都还好好的,结果傍晚神主就变了一张脸,直接闯进来内室带走了那幅画。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只好来找你了!” 阿奇也有些稳不住了。在雨城之中,还没有任何人敢碰族长的东西。可是阿青还没有回来,楚伯失去了神性的眷顾,连大长老也没办法反抗神主的意愿,想来想去竟真的无计可施了。 “别太着急,左不过是一幅画,族长再生气……神主也还未沉睡。”阿奇有些无可奈何,“再等等,再等三天,他们应该快回来了。”- 简书抱着那幅画和裴策一起回到了住所。他不知道如何处理那幅画,只好先将它挂了起来。 裴策一言不发,盯着那幅画许久。 “裴策……”简书喃喃。 大概是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歉意,裴策轻声道:“我没有事,你先回去吧。” 简书很不愿意走,他想要多陪陪裴策。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可是到了最后,被支开的简书还是垂着脑袋走出去关上了门。 明明可以玩游戏,也可以上网做任何想做的事,简书的心里依旧不是滋味。漫无目的地刷着手机,目光却不在手机上。 他的翻来覆去甚至惊扰到了院子里看蜗牛的三只鬼。 “他又怎么了?”胖鬼听见那熟悉的烙饼声就知道少年正在翻来覆去,“被关在内宅快饿死的时候也没见他心情这么差。” 大头鬼大胆猜测:“他、会不会,是,饿了。” “你傻啊,他饿了怎么有力气翻身。”胖鬼颇有经验地说,“饿的时候最好就是睡觉了,睡着了就不饿了。” 瘦鬼对此表示了肯定:“怪不得你是饿死的呢。” 胖鬼被提及了伤心事狠狠翻了个白眼,飘出去散了散心。等到再回来的时候,发现简书已经睡下了。 而隔壁的那位依旧没有休息,苍白的手指触碰着一副泛黄的画卷,双目紧闭。 胖鬼不敢窥伺雨城无所不知的存在,默默收回了视线。 而裴策,在触碰到画卷的刹那,就进入了一个梦境。 亦或是,一份被封存于画卷中的“记忆”。 那是一个被大火燃烧的深夜。 连绵的火舌将整片大地烧成焦土,惨烈的战役后,无数尸骸堆积如山,只能凭借着兵士们身上破损的衣服勉强分辨敌我,而难以分清死去之人的容貌了。 这是一场苦战,亦是一场死战。 输了,敌军长驱直入,国破而家亡。 赢了,也只能让这个残破的国家再苟延残喘数日。 缺少粮草,敌方人数太多,而己方早就经历一场大战,早已死伤惨重。 可兵士们怎敢倒下。 他们的身后,守着毫无还手之力的百姓和泱泱国土。 裴策不记得自己斩杀了多少人。他的眼前满是血色,脚下都是敌人或伙伴的尸体。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减少,而敌人无休无止的扑来。他浑身浴血,身上每一处都绵延着剧痛。直到斩下最后一个人的头颅,他才力竭撑住几乎要断裂的剑身,站在熊熊烈火之前。 他死了。 裴策看到自己死了。 浑身僵硬,身后军旗猎猎。 兵士们最后一次用血肉之躯挡住了入侵的敌军,而后,山河破碎,再无力回天。 也许过了一个时辰,又或者过了半日,一日……反正,是一段很长的时间。 战场上连绵的大火已燃烧至了尾声,浓烟将天际都熏成了厚重的乌色。 战场附近冒出了十几个身影。他们或大或小,有男有女,甚至还有一位老者,皆衣衫褴褛,蒙着头脸悄悄潜入了未打扫的战场。 扒铠甲,搜财务,挑宝剑……将一车又一车物资运走。 还有两位身姿矫健的成年汉子抬着简陋的担架,径直朝着裴策的尸体赶去。 一个正在扒铠甲的少年忍不住看向猎猎军旗前屹立的身躯,有些迟疑:“真的……那么做吗?” “他可是小裴将军啊!” 拾起断剑的老者佝偻,眼含热泪:“国将不再,何以为家……” 来打扫战场的数位族人都沉默了。他们不敢目视死去的英豪将军,垂眼看着地面机械地翻拣着值钱的东西。 “可是,我们需要一个属于简氏的神明!”一位青年声音哽咽,“族长会带给我们新的希望,让我们远离战火和纷争,安居乐业!” 年轻的将军和兵士守护了毫无还手之力的百姓。 而百姓却偷了将军的尸体。 剜去心脏,浑身画满了诡异的符文,用年轻将军守护家国的战意和毕生的气运,造出一个独属于简氏的神明。 以当世豪杰,人中龙凤之躯,方能造就一方鬼神。 浑身是血的简氏族长跪在了他的族人之前,手上还捧着那颗不再跳动的心脏。不断焚烧的尸山血海成为了神明的棺椁,不断嘶吼的怨念从每一笔符咒中钻入神明的躯壳,直至尸体焚烧殆尽,符文消失无踪。 简氏族长叩拜着不断焚烧的尸山血海,和躺在尸骸棺椁里的恶鬼,声音洪亮而虔诚,吟唱着简氏流传百年的祝歌。 “流离之苦兮,数十载。” “今以祭祀兮,佑我之城。” “以血为媒。” “以灵为载。” “万望鬼神兮,复我之神。” “……” 族长叩拜了下去,而后一群人叩拜了下去。 在战火中流离失所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叩拜着护佑南陈的小裴将军,脸上淌着热泪。沾满鲜血的手高高举起,又用力砸在地上,一声又一声,迎接着神明的苏醒。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他们心中有无尽的欲念。 最开始是能吃饱一顿饭,拥有更强健的体魄,不再流离失所。而后想要锋锐的武器,漂亮的女人,绵延的子嗣。还有远超常人的智慧,数不尽的钱财,重获荣光的家族,至高无上的权利,无穷无尽的寿命…… 手握着将军心脏的族长慢慢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全是鲜血,看不清容貌。 “裴怀周啊裴怀周。”他说起这个名字,竟带着熟稔之感。 “都说你是少年天才,也不过如此。”他扬起了一个满足的笑容,颊边凹进去一个漂亮的梨涡- 恶鬼的情绪随着画面而不断翻涌。 灰色的雾气慢慢溢散开来,一直蔓延到了庭院,和一侧的房间。 院子内的三只鬼早就在感受到恐惧的第一秒四散逃去,唯有沉睡中的神明信徒,被灰色的雾气缠绕着无法醒来。 从血液的牵绊,到共情的延续。简书这具人类的身体已经慢慢适应了神明,被裴策肆意的情绪所感,拖拽着坠入可怕的深渊。 他的心脏好痛。 有人用锋锐的刀剖开了他的胸膛。 他听到了血肉被切割、分离的声音。感受到了一双温热的手用力插入他的胸腔,然后拽出了他的心脏。 再然后,他的意识逐渐从那具躯体中剥离开来。 他开始凌驾这个世界,看着伤痕累累的尸体。 宛如在看一个破碎的白瓷瓶。苍白,破碎,美丽,痛苦。 简书痛苦极了。 共情让他能触碰到裴策的世界,也让他以凡人之躯分担了恶鬼千年的苦痛。 他忍不住在睡梦中哭出声,紧紧抱住自己,就像在拥抱着那具破损不堪的尸体。 烈焰烧红的晚霞绚烂而夺目。 一只白色的蝴蝶从旷野的那边飞来,悠悠落在了冰冷的躯体之上。 “裴……策……”简书哭得抽抽噎噎,一个简短的名字,都分了好几次才呢喃出声,“裴……策……” 眷恋而悲悯的声音被灰色的雾气裹挟,然后如水一般穿过旷野,洗净血污,回到了恶鬼的体内。 他还未睁眼,触碰着画作的手指微微颤抖。 而后,窗外细雨微微,花枝摇动- 简书睡不安稳,一直听到有人在哭。 惊醒时,发现脸上满是冰冷的泪水。 原来是他在哭。 他用手背随便抹了抹脸上的泪痕,穿上鞋子便去敲裴策的房门。 天还未亮,夜幕森森。裴策的房间内没有灯,黑得让人害怕。 门开了。 裴策背对着他站在悬挂的画作前,整个人研磨在了黑暗中。 “裴策……”简书到现在还带着些许哭腔。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就像自己在共情中哭了太久,身体已经痛到了极致。 黑暗中的裴策慢慢转过身来。 他没有表情,无悲也无喜,看着就像是共情中看到的那具被炼化的尸体。 苍白,没有生机。 “裴策。”简书又唤了他一声。 他刚刚从共情中清醒,知道方才裴策的感受只比他强烈千百倍,现在肯定比他还要难受许多,就忍不住靠了过去。 恶鬼的信徒主动踏进了黑暗。 同他的神明并肩而立。 “我、我刚刚……”简书想问共情中看到的片段。可潜意识里又觉得自己那样会让裴策更加难过,所以强迫自己去想一些开心的事情,打起精神说给裴策听。 “我梦到了我的母亲。”他扯起嘴角,试图笑得开心一些,“她、她带我去了游乐场玩,还给我买了棉花糖。就是……一种很甜的,像是云朵一样的糖。” “古代也过生辰吗?是如何过的?” “我在梦里还吃了很好吃的蛋糕,吹了蜡烛许了愿,你猜我许了什么愿望?” 简书的语气尽量轻快,听上去好像真的做了一个很好的梦,来和裴策分享。 黑暗中的恶鬼读懂了少年的欢喜与悲伤。 裴策伸出一只苍白的手,触碰了他唯一的信徒。 “来见我时。” “不开心也可以。” 第24章 窗外雨声沥沥。 横斜的竹枝摇曳着印在窗纸上, 晃悠悠投下了暗沉的影子。 明明是一张无悲无喜,苍白的,毫无生机的脸, 和以往简书见过的不太一样。没有笑意, 没有身为神明的微光,更像是在那个梦境中刚刚相识的,另一个人的脸。 可是那句微哑的话里带着让简书心安的柔和。 来见他时,不开心也可以。 可是他呢。 安慰着他的裴策, 承受着的苦痛又何止是“不开心”三字能概括的。 简书的心甜一阵苦一阵,酸一阵疼一阵, 最后软得一塌糊涂。 没有任何预兆的,小信徒奔向他的神明。 带着浑身的温热, 毫无顾忌地紧紧拥抱住矗立在黑暗中的, 冰冷的裴策。 “裴策……”简书小声喊着他的名字,刚刚压下的泪在埋向裴策胸膛时又一次失控,两只手紧紧搂住他的腰。 将近一千五百年的悠长岁月啊! 不知道自己为何存在, 不知道自己因何死亡,不知道裴姓的自己为何在简氏的宗祠, 不知道是谁将他藏在这里, 甚至连活着的时候,哪怕一丁点的事情都全然忘却了。 收到一朵花都会欢喜的神明, 牌位却被藏在偏僻的内宅神龛后, 无人供奉。 明明受了很多苦,却还拥有着一颗柔软而澄澈的心。 明明他只是一个惊扰了他沉眠的人, 裴策还对他那样好。 一直被温柔对待的简书控制不住自己奔涌的情绪, 双手用力抱住裴策, 就像是想要拥抱他孤苦又可怜的漫长岁月。 冰冷而雪色的神像被融化了。 一开始被小信徒大胆的动作吓到了的裴策浑身僵硬。他不敢动, 迟疑着低下头,看着那个埋在自己胸前的脑袋。 衣襟很快被哭湿了。 还弥散着痛意的、空洞的胸口感受到了温热的潮湿。 纤细而脆弱的胳膊紧紧拥住他,温暖的手掌贴在他的背脊。 一直到怀里的人哭得他心都乱了,他才僵着手,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背部。 “哭什么。”他的声音还有些冷,带着画中的记忆。 简书的泪腺好像失了控,越是听见裴策的声音,他的心就越疼。他抽噎着,声音断续而含糊:“就、就是,想哭。” 手越抱越紧。 墨色的夜静默至极,他在拥抱着一朵从地狱中开出的花。 他的愤怒,他的委屈,他的心疼,他内心隐秘的□□……全然融入了哭泣中。在下午时,他还在担心自己扯断的丝线会不会对裴策产生不好的影响。梦醒过后,他害怕裴策会消失,害怕裴策会难过。 一直到脸颊下的衣料全都变得湿漉漉的,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唐突。 简书抽噎着松开手,垂下脑袋遮住红红的眼睛和鼻子:“我、我……” 他的脑袋乱糟糟的,明明是想来安慰人,现在却弄成这样。 憋了半天,他声音小如蚊蚋:“我只是,有些想你。”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裴策低下头。 少年藏起了哭红的眼睛和鼻子,却露出了绯红发烫的耳尖。 裴策冰冷而空洞的胸腔内,除了弥散的痛感之外,似乎多出了一丝别样的感受。他盯着那一抹绯红,下意识伸出了手,却在快要触碰到的时候,屈起了手指。 慢慢收了回去。 低垂着的脑袋的简书不知晓裴策的动作。 他觉得自己刚刚的举动简直糟糕透了,也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自己是世界上最傻最笨的人。可是即便是最傻最笨的人,他也想好好安慰到裴策哪怕一点点,于是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小声说:“你等我一下。” 然后扭头飞快跑了出去,拿起雨伞,冲向了雨里。 并没有过太长的时间,简书淋了些雨回来了,身上衣服微湿,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有四五层的木盒子,走得稍微有些吃力。 “我、我给你准备了一些礼物。”他抿着唇,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放下盒子。 裴策看向他,神情已经褪去了方才的冷意,恢复了往日的平和。 “是什么?”他就像真的在好奇一样问。 就算小信徒的一举一动都落入了他的眼里,知晓了问题的答案。 简书打开木盒的盖子。 因为时间太晚,而准备的太过仓促,其实并没有准备的太丰盛。 先是两个小壶。一个装着茶,另一个装着酒水。然后是一盘模样精美的点心,一盘红润透亮的水蜜桃,一束刚折的带着雨水的蔷薇花。得太快,洒出来了一部分在盒子里。最后一层则是一盘三拼的肉盘,分别装着猪、牛、羊肉,切得十分均匀码在盘子里。 简书将准备好的豪华香火套餐全部摆在最外面房间前的巨大供桌上,原本摆满了东西的供桌更加满了,望过去热闹极了。 “我不知道……你都喜欢什么。”简书从木盒子里拿出一个插花用的玻璃瓶,将蔷薇花放了进去,摆在了桌上的角落里。然后还想从那个盒子里掏出两捆香烛和纸钱,拿出火柴盒给裴策点上。 裴策扫了一眼供桌。 敬神祭祖用的酒水,表达供神明享用的瓜果点心,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五谷杂粮,祭祀所用的三牲,还有一束从此地冒雨赶去了内宅,摘回来了蔷薇花。 因为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他的小信徒就将所有能想到的供奉之物全都送给了他,就算在搜罗这些物品的路上,遭受了好几个简氏族人不耐烦的眼神。 简书打开火柴盒,抽出一根准备点香,动作却被裴策制止了。 “无需如此。”自从他清醒着离开沉睡之地,简氏的族人们便谦卑而敬畏地供奉着他,供桌上的香火从未断过。 “你不喜欢?”简书已经把能搜罗来的东西都装进了这个盒子。他没有别的东西,唯有一颗虔诚的心。 裴策知晓简书是何种心情。他的小信徒向来如一张白纸,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 “为何不送我千纸鹤。”他的声音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将内心的狂躁与怨毒一并压下。 简书惊讶地抬起头。 千纸鹤是他送给李婶女儿的礼物,在内宅那个落满灰尘的房间,夹杂着几张少女心事的书页之上。 “你知道我叠过千纸鹤?”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他刚刚进入内宅的时候吗?那会裴策就已经醒了,看到他了吗? 那后来为何那么久以后,他才终于看到了裴策? 裴策终于又笑了,点了点头:“你的心敏感又善良。” 他顿了顿,而后含笑道:“我很喜欢。” 第25章 因着恶鬼情绪渐渐平稳, 在庭院外试探着往里面偷窥的三只鬼恰好听到了这一段。 “嗯?什么意思。”胖鬼挠了挠头发,“那位也想要一只千纸鹤?” 大头鬼第一次露出胜券在握的神情。他十分笃定道:“那、那肯定的。而且,他吃醋了。” 胖鬼:“什么?!真的吗?吃谁的醋, 吃那个小姑娘的醋?嘶……你要是这么说的话好像是有点道理哦,别人有的他没有, 是个人都会心里不平衡的!” 瘦鬼:“……” 他终于明白为何这两只鬼至死都是单身,而他刚刚涌上来的感动险些被两只傻乎乎的鬼友们岔过去, 于是默默默默往前飘了飘。 枝影横斜的那一丛翠竹终于从黑暗中挣了出来,落上了室内暖暖的灯光。 摆满贡品的供桌前, 简书倏然脸红了。 明明知道裴策口中的“喜欢”二字没有别的意思,他还是忍不住因为那两个字而心生欢喜。 也许, 不止是因为这两个字而感到欢喜。 还因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裴策就一直静默地看着他了。他害怕鬼, 进入内宅的那天心神不定,是闯入神龛后才听不见奇怪的声音。知道他夜归,那盏雨中廊下的灯,便像是在等他回家一般, 散发着暖黄色的光。生死之间时,是澄澈而漂亮的白色蝴蝶庇护住了他,一次又一次,落在他的身边。 还有, 从未嫌弃过他的卑微,一直对着他伸出的,温柔的手。 裴策一直在守在他身边。 被自己心中如明月如朝晖的神明在意着, 被记下一个小小的无心之举, 就好像自己也从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一个人, 变成了一个被珍视的人。 他不再是不断被抛弃厌弃, 被视为累赘而存在着。 “你、你喜欢的话,我明天去要一些彩纸,多折一些送给你……”简书放下了火柴盒,两只手有些无措,无意识地抠着自己的指甲。 “好。”裴策笑道,再一次向他最虔诚的信徒伸出了手,“过来坐吧。” 被珍视的少年不再迟疑,握住了他的神明。 两个人终于在平复了那场噩梦带来的情绪后,再一次对坐在了桌前。 这一次,简书没有故意避开想要问的问题。 “我……在梦里看到了一些,不太好的画面。”他鼓起勇气看向裴策的眼睛,想要告诉他自己的关心,“那些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吗?” 裴策看向他时,眼神总是柔和的。纵然是在说起那样沉痛的过往,他的语气依旧平和:“是。” “我会看见,是因为……你梦到了?” 裴策微微摇头:“是看见的。” 他抬起手,那幅原本挂着的画飘了过来,悬在简书身边。 “碰到了它,就想起了一些事。” 大概是这幅画十分重要,唯一回想起的画面,就是他最想要知晓的过往。 “就只需要触碰到吗?里面封存着一段你的记忆吗?”简书有些好奇,他下午的时候也抱过这幅画,当时并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就像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东西。 裴策静默了片刻后,用简书能听得懂的方式道:“物件都是死物,只是与我的过往有关,沾染了曾经留下的气息。” 他是雨城的神明,只要留有哪怕一丝气息,也能在抽丝剥茧之下,寻到曾经遗忘的一部分记忆。 简书抿了抿唇。虽然找回一部分的记忆,对于裴策而言是很重要也很好的事情,可是他忍不住回想在他的梦境中,感受到的疼痛。 不过是裴策的万分之一吧。 “看到它的时候,你疼不疼?” 少年的声音柔软,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关切。 裴策看着眼前的简书,从那双真诚的双眸,挪到了那截被袖子遮掩住的小臂来。 明明自己也被苦痛包围着,却想要伸出手来拥抱他的苦痛。 “会疼吗?”裴策反问道。 简书看见了裴策望向自己的眼神。一开始他没有反应过来,等到回想起自己曾经在玩手机的时候,暴露出小臂上的伤疤时,下意识伸手去捂住了小臂。 就好像那样温柔的视线灼伤了伤疤,让那两处被烫了许多年的地方,再一次变得滚烫起来。 “不、不疼了。”简书声如蚊蚋,“已经过去很久了。” 至于因何受伤,又是被谁弄伤的,他并没有提。 裴策知道简书并不想提及那些不愉快的事。他想了解关于简书的更多,却没有执着于那一个问题。 他的视线从简书捂住的小臂,又回到了少年有些窘迫的脸上:“我听到他们,叫你简林。” 简书更加窘迫了。 灰衣人在明威堂喊他名字的时候,简书就担心裴策听到这个名字会对他的身份产生疑虑。只是后来担心裴策的情绪超过了担心自己的情绪,以至于在醒来后的现在,他才又像是刚刚面对那个灰衣人一般,羞窘的面对着裴策。 “我没有骗你……”简书的脑袋忍不住下垂,“我的名字是简书。” “他们……他们喊的那个名字,是我的弟弟。” “不是我的亲弟弟。” “我……不是简家的人。” 简书一开始说的十分谨慎,就像是一只刚刚从壳子里钻出的蜗牛,小心翼翼用触角探着路。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一开始,他们只是想要我母亲留下的那套房子。可是我年纪太小了,他们必须收养我,才可以留下房子。” “所以我就跟着他们一起生活。” “他们都是简氏的人。就算不工作,雨城的宗祠也会出钱养着他们。代价就是,在宗祠挑选族人来雨城侍奉神明的时候,不能拒绝。” “今年夏天,简林被选中了……所以我就来了。” 跳过了成长过程中并不如何美好的事,只是解释了自己为何作为“简林”而来到这里。 可是这些,裴策早在与简书的共感之中知晓了。他想要知道被少年藏起来的伤疤,想听他的心事,不单单只是那些告诉他的愉悦。 裴策看向简书的目光如水一般。就像是最包容的长者,鼓励着他说出自己深藏的苦痛。 简书却不想在裴策面前暴露自己不堪的过往。 “原来是这样。”裴策不再过问,抬了抬手,那副浮在空气中的画自己卷了起来,然后掉落在了简书的怀里。 简书抱住那幅画,有些疑惑地看向裴策。 “带着吧。”裴策道,“上面有我留下的印记,若有事发生,它会保护你。” 简书闻言看向了卷起的画,泛黄的纸张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只栩栩如生的白色蝴蝶。 他还是不太明白。 “可是,你就在我身边啊。” 少年的信任让神明愉悦。 裴策笑了笑,而后问:“还记得扯断的那一根丝线吗?” 简书一愣,点了点头。他记得那根丝线,是裴策对雨城的赐福。虽然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他不小心弄断了一根总不见得是好事。 “你做的很好。”裴策说。 还在自我反省中的简书:“……什么?” 裴策竟然说,他做的很好? 他扯断了那根丝线以后,裴策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难道不是因为他伤害到了他吗? “我想要收回对简氏的赐福。”裴策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动,“所有。” 简书虽然看不到那些丝线,却知道它们缠绕在裴策的指尖,像是一张散开的绵延的大网。 他忍不住吞咽了口水。那么多赐福,若一次性全部收回,恐怕简氏的族人会疯掉的吧。虽然裴策拥有着强大的力量,可是裴策还没有完全恢复,时不时会陷入沉眠,还无法离开雨城……这样的情况下,他怎么办? 简书声音有些干涩:“那……失去了赐福,他们会不会来找……你的麻烦?” 裴策另一只手挑起了指尖的白色丝线,慢慢绷紧,几乎就要折断。最后,却又放下了。 “是啊。”裴策的语气淡淡的,全然听不出是自嘲的话,“无论当初做了什么交易,在他们看来,都是我毁约了才对。” “分明是他们在利用你!”简书不忿,“你……你也不是自愿的。” 裴策笑了笑:“我会消失一段时间,也许听不见你的声音。拿着这幅画,他们不敢动你。” 简书不怕那些人,他只怕裴策不回来了。 “你要去哪里?”他紧张问。 “虚弱的神明将会收回一半的赐福。”明明是温和的话语,裴策的声音中却带着一股让人敬畏的强势,“我会陷入沉睡,然后在他们互相猜忌时回来。”- 这是一个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夜。 陷入了沉睡中的雨城上空,罩着的那张白色的大网渐渐崩裂。须臾,绷断了一半。 而同样在睡梦中的族人们还未察觉到异样。 雨城宗祠的赐福,向来按照身份而定。身份尊贵的,赐福的力量便如同楚伯,能够拥有远超常人的力量,和无伤无痛的健康。漂亮且尊贵的女人,则会祈求容颜能够缓慢老去,获得比常人更长久的美貌。平庸的人会祈求聪慧,久病的人祈求健康,再次之一等能够祈求赐福的族人,便会祈求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比如能够拥有更多艳遇的桃花运,或者工作更加顺利的好运气…… 而这一切,都在睡醒的那一刹那,全数失去了。 第二天一早,简书并没有推开隔壁裴策的房门,慢条斯理地洗漱之后,怀中抱着一个长形木盒,打着伞心情愉悦走向吃早饭的地方。 院内立着昨日带他去吃饭的灰衣人。 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要对简书说,却在偷偷看了一眼正北方向那间紧闭的房门时,默默闭上了嘴,然后带着简书前往餐厅。 一路人遇到了比平日更多的人,看着都十分眼生,有男有女,多数年纪看起来都已经很大了。 雨城的宗祠以前倒没见过这样多的老者。 简书就像是一点我不好奇一般,连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他们,径自穿过那些人。 一开始那些人还没有靠过来。一直到了后来,简书都吃完了饭,准备回去的确实,裴策都一直没有出现,他们才慌了神。 陆陆续续有脚步声传来,更加大胆些的族人开始呼唤“简林”,而不顾神明的约束。 “简林!”一位简书从未见过的中年男子朝着他迎了过来,竟像是许久没有见过似的,十分热切地握住了简书的手,“你……你知道神主在何处吗?” 简书昨日明明知晓了裴策的策略,也知道这些人是为了什么而来,却还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一般,疑惑着笑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那人几乎都要哭出来,精神看上去并不好。 身边的许多灰衣人,以及不知从哪里凑过来的简氏族人都像是找到了一个救星一般朝着简书围聚了过来。 第26章 “……三两句话说不清楚!”大概是因为着急愤怒, 那人的语气从一开始的无助祈求,慢慢增加了质问的意味,“你与神主同住, 一定知道神主在何处对不对?” 简书茫然的视线在眼前聚集的人身上晃了好几圈, 像是被他的态度吓到了一般, 小声道:“我、我也不太清楚……今日我并未见过神主……” “你怎么可能没见过?!”那人的音量拔高了几分,“昨日分明有人看到神主带着你从明威堂回去!” “就是啊,简林你快告诉我们吧,我们真的有很要紧的事情想要求见神主!”另一个靠过来的人也开口说。 “帮帮忙吧简林。” “如果有别的法子我们也不会来拦你啊。” “……” 那些一次都未曾见过的陌生的人, 嘴里一声声喊着简林的名字拦住他,甚至想要伸手抓住他。 就像在拽住一根救命稻草。 交缠着伸过来的手,从一开始的试探、哀求和矜持,逐渐变得粗鲁而毫无章法。或是从背后伸过来揪住他的衣领,或是慌乱地扯住他的袖子, 直至拽住他的胳膊, 生生勒出红痕。 像极了裴策指尖密密麻麻缠绕着的,不断吸食着他的力量, “哺育”着简氏族人的白色丝线。 简书眼前忍不住回想起藏在画卷中的画面。 在战火中流离失所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在最初高举着沾满鲜血的手, 迎接神明苏醒的时候,心中的祈愿都是纯粹的。 在惨痛和无助时产生的祈愿之心,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慢慢转变成理直气壮的索取和质问的呢? 简书被他们挤得站不住, 原本守在他身边,准备带他去吃饭的灰衣人也被面前的一切吓到了,连忙高声喊人来帮忙。 雨城“前院”的人向来和宗祠的人没有太多关联, 作为宗祠内听从楚伯命令, 侍奉神明的灰衣人们不敢让简书出事, 纷纷凑过来拉扯开那一双双满是欲望的手。 “放肆!宗祠内怎容许你们这样无礼!”宗祠内的灰衣人将那些冲上来的族人全部制住,护简书在身后,“宗祠乃清净之地,你们要再如此,我便去禀告楚伯!” 听到楚伯二字,来自前院的那十几个白衣人才从刚才近乎癫狂的状态中逐渐清醒过来。 他们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责问神主身边的人,不管“简林”曾经是以怎样低微的身份前来雨城,但现在明面上,“简林”就是唯一一个能够接近神主的族人,他们不好得罪。 如果一定要得罪,就算神主没有降罪于他们,楚伯也会用宗祠内的规矩训诫他们。 那一双双纠缠不休的手慢慢收了回去。 简书被一众灰衣人护在中间,终于能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了。他并没有着急整理自己被扯乱的衣服、弄乱的头发,反倒是顶着狼狈的模样,眼神唯唯诺诺的将自己缩在灰衣人的中间,小声说:“不是我不想帮你们……” 他在等到那些人都看向自己后,继续道:“我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有见过神主了……他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他的演技其实并不算好。 可是那样多的人包围着他,也没人有心情去关注他每一个细微的神情。 先于那群来围堵的前院白衣人们,侍奉在宗祠内的灰衣人先被简书的后半句话惊到了。 “神、神主如何了?” 楚伯手下□□出来,又伺候在神主身侧的人,如何不知道雨城的神明是需要经过献祭才能唤醒的。 只不过这一次,神明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形态苏醒,非但没有吃掉他们供奉的祭品,反而还把祭品留在了他的身边。 如此,神明会逐渐变得虚弱吗? 灰衣人们的脸上出现了隐隐的担忧。 简书慢慢将脑袋垂下去,藏住了自己演技不够优秀的表情:“我也不知道……最后一次看到他,好像有些……透明。” 这些话都是裴策教他说的。他不需要刻意去解释什么,周围听到了这些话的灰衣人,会将话带给楚伯。而那些搞不清楚状况的前院白衣人们,也会将消息带回给大长老。 于是一大早被十来个人围堵了一阵的简书,很快从这一场小小的闹剧中挣脱了出去。 前院的白衣人们放过了简书,急匆匆离开了。灰衣人中也有人离开,剩余那位则心神不宁地带着简书去吃早饭。 简书抱着木盒,心情十分轻松。他慢慢将弄乱的衣服和头发整理好,悠哉吃着宗祠内为他准备的食物。 这一切还只是一个开始。 裴策昨夜斩断的那十几根白线,是经过刻意挑选的。 他用共情让简书仔细看过那些缠绕的白线,发现雨城之内,存在着十分明显的阶层。 正如阿青一开始告诉过简书那样,雨城很大,分为两个部分。他们所在的是雨城的宗祠部分,由楚伯主事,另一部分则是大部分族人生活学习的地方,称之为“前院”,由大长老主事。 “前院”名为院,实为一座小城。最开始生活在那里的是南北朝时期,便延续下来的正统简氏血脉,后续也逐渐成为雨城的实权掌控者。简氏正统的年轻一辈大多外出处理简氏的各类产业,而雨城之内,照料老一辈的人,则是在战乱中失去了父母,被接回雨城培养的外人,或者像是阿青那样,年幼失去了父母后,被雨城接回来的旁支。 旁支和“外人”血脉,是不配享有被赐福的权利的。 侍奉神明的宗祠内,也只有楚伯一人,因跟着族长长大,是族长的左膀右臂,才拥有了最高一等的赐福资格。其余宗祠内的灰衣人们,身上都没有缠绕着神性眷顾。 而前院的那些正统简氏血脉,无论是否平庸,都拥有着或多或少的神性眷顾。 裴策斩断的十几根,便都是前院正统的简氏血脉中,较为平庸的那些人中,祈求了健康的人。 只因失去别的神性眷顾,那些人还无法太快发现。唯有祈求了健康后身体一直硬朗,却在一夕之间失去了健康的人,才能在第一时间被所有人关注到。 暂且达成了第一个小目标的简书惬意吃早饭的同时,楚伯和大长老那边,已经有人将消息带了过去。 因为曾经失去过神性的眷顾,楚伯在听说的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他收回了赐福……”楚伯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疲倦,看着跟前的阿奇,声音干哑,“那些人,可曾得罪了神主?” 阿奇在楚伯身体逐渐衰弱后,暂时已经接管了宗祠内的事务和往来的消息。他仔仔细细将这几日神主的动向,有些迟疑答:“神主刚苏醒的第二日,召见了前院的大长老。” “所为何事?” “神主想要见所有简氏血脉——正统的那一脉下所有族人,可是据我所闻,大长老并未将所有年轻一辈召回,只是让周边城市的那几位回来了。” 楚伯沉思了片刻。这样明显的忤逆,的确算得上是一件惹怒神明的事情。可是他忍不住回想站在那位少年身侧,温柔浅笑的神明,慢慢摇了摇头:“不,应该不是因为这件事……还有其他事情吗?” 阿奇此刻倒是将那幅画的事给忘了。 在他看来,明威堂内的那幅画虽是族长吩咐不许旁人触碰的,但神主想要的东西若是不给,才是激怒了神主。既然都已经被拿走了,想来和雨城的宗祠内是没什么关联的。 于是阿奇将简书的后面几句话又提了一下:“听简林说,神主最后出现时脸色不好,且……看起来有些透明。” 楚伯皱了皱眉。 “难道,是未食血肉供奉,力量衰退了么……” “神主力量衰退时,会收回赐福吗?”阿奇有些不解,问道。 楚伯满是皱纹的脸皮微微抖动着。 寻常人不知晓赐福为何意,被族长亲手培养着长大的人,楚伯却十分明白,赐福的来源不是神明祈愿,而是来自神明本身。 世上本没有所谓神明。 是简氏的先祖,曾知晓一种术法,能够以当世豪杰,人中龙凤之躯,配以守护家国的战意和毕生的气运,造就一方鬼神。 因为至死都守护着家国,故而成为简氏的神明后,也会本能地守护着简氏。 如此,神明力量衰退时,收回部分赐福也可能是一种本能。 “你派人守在简林身边,若神主再次陷入沉睡,绑他来见我。” 阿奇猛地抬头。 他没想到楚伯竟然还在打简林的主意! 虽说神主力量衰退,可能是因为没有吃掉简林这个血肉供奉的缘故,可是简林现在俨然是神主的人,若真的那样做了,还会有什么好结果吗?之前想要动简林而死的人还不够多吗?为何不看看前车之鉴呢? 阿奇心中忧虑万千,觉得楚伯年迈连脑子也不清醒了,但他到底还是楚伯的手下,只好先将此事应下。 大长老那里,自然也听闻了族人失去了赐福的事情。 “都有什么人?”他问。 听着一个又一个报上来的名字,大长老的神情稍微轻松了一些。失去了赐福的人,都是族内平庸或是体弱者,且与他关系相近者皆不在其中。 “见过神主了吗?”他问道。 前来哭哭啼啼的小辈们将今日在简书那儿听来的话又重新说了一遍,然后抹着眼泪问道:“大长老,我们该怎么办啊?” 大长老年轻时一直在外处理简氏的产业,等年迈回到雨城时,也并未插手过宗祠内的事情,对神明的了解远不如楚伯。于是到了现在,他萌生出的第一个想法是自己曾经冲撞了神主,于是神主略施薄惩,以儆效尤。 他心虚地开始回想起自己阳奉阴违的事情,后背一阵发凉。 难道……神主已经知晓他并没有听从吩咐,召回所有的简氏血脉? 大长老面上不显,故作平和地宽慰了几句:“先不要着急,我会想办法的。” 等送走了那些前来哭哭啼啼的族人小辈们,他立刻唤侍从进来,一起联系起那些外出处理家族生意、各类产业的孩子们。 雨落的庭院内,简书正坐在裴策的房间里,屋外蒙着一层淡淡的光。 “你不知道,当时他们的表情有多难看!”简书吃饱了饭较忙赶回来给裴策讲刚刚发生的一切,之前连水也没喝上一口,看到裴策桌上的茶壶,便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喝下。 今日的神主消失了,于是屋内的东西都没人敢进来替换,这壶茶早就凉了,还泡得十分苦涩。 简书喝的时候忍不住皱了皱眉。 “不过我倒是没想到,宗祠里的人会那么护着我,还把他们都劝走了。”简书放下茶杯,不准备再喝了。 “他们并非护着你。”裴策脸上带着笑意,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来,停在简书面前,“来。” 简书本能地听从着裴策的话,将手搭了过去。 裴策在带他进入他的世界。 简书慢慢闭上眼睛,漆黑一片的世界中,那根散发着微光的白色丝线柔柔地缠绕在他的指尖,将他与裴策相连。 他“看”到了这座院落之外,守着比平常多出好几倍的灰衣人。 “他们……是怕我逃跑?”这架势简书曾经见过一回。就在他跑过一次后被楚伯抓回去时,守在院外的人也差不多这样多。 “嗯。”裴策的声音十分温和,“他倒是不笨。” 这里的他,裴策没有明说,但简书猜他说的是楚伯。 毕竟宗祠内的一切都是楚伯在管理的。 “随便他派多少人来,反正我也不打算走。”简书闭着眼睛说,“他们现在还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估计还在苦恼你为什么消失了。” 那只牵住自己的手似乎微微动了动。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裴策将手心那抹温热握得更紧了一些,笑道:“有人害怕了。” 在雨城内无所不知的神明,带着他的小信徒去前院大长老所在之处“看”了一会。 裴策口中“害怕”了的人,正是那位阳奉阴违的大长老。 此刻,他正焦急地联系着正统的简氏血脉回归雨城。距离裴策之前所说的时间,只剩下两天的时间,若是日夜兼程的话,也许还能赶上。 虽然当时裴策这个要求只是随意说出来试探的,并非真的要求他们一定要回来。但现在看来,离开了雨城的赐福,神明无法收回,还是都回来的好。 等到共情结束,简书慢慢睁开眼睛,那只搭在裴策手心的手才恋恋不舍地收了回来。 他抿了抿唇,心想,要是共情的时间能够再长一些就好了。 或者,不共情的时候,也能牵住裴策的手就好了。 大概是简书珉唇的次数太多了。 裴策意会错了小信徒的意思,挥手将桌上那壶早已冷却的茶水换走了。而后,桌上多了一壶不知从何处弄来的热茶,还微微冒着热气。 “冷茶苦涩,少喝一些。”他说。 还沉浸在想要牵手中的简书忽然有些心虚。 他抿唇并不是因为口渴。 或许……一直想要牵裴策的手,靠近他,听他说话,和他待在一起……这样的事,是正常的吗? 他如果告诉裴策自己这样的心理,裴策会不会觉得他有些唐突,或者想要躲开他呢? 心思敏感又脆弱的小信徒偷偷看了一眼裴策,为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太烫了。 他的手指摩挲着细腻的杯身。 不如裴策的温度让他欢喜- 在所有人陷入了沉睡的雨城上空,那张由白线交织的大网再次出现断裂。而这一次,几乎所有粗壮而明亮的丝线全部断裂,残存的只剩下寥寥。 大长老苏醒的瞬间,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疲惫和苦痛。 他虽然年岁已经很大了,但由于神性眷顾的缘故,身体十分硬朗。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躯体的每一处都散发着隐隐的疼,还从骨子里渗出乏来。 睁眼,对上了妻子娇美的脸。他的妻子在年少时向神明祈愿,想要容颜缓慢老去,获得比常人更长久的美貌。虽与大长老年龄相仿,看上去却像是三十出头的貌美妇人。 大长老强撑着身体想要坐起来,手臂上却没什么力气,不适应这样衰老身体的大长老又重重摔了回去,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哀嚎。 他的动静吵醒了妻子。 她没好气地掀开眼皮,嘟囔:“还这么早,再睡会儿。” 结果看到了气虚体弱,唇色发白的丈夫。 “你、你怎么了?!” 大长老的心头被浓浓的恐惧所包围。 昨日听闻几个不如何重要的弟子失去了赐福后,他就担心是自己的疏漏让神主震怒,从而收回了赐福,于是连忙按照神主的意思,紧急召回所有在外的简氏正统血脉。 他以为这一切就会结束。他已经知道错了。 可是今日失去赐福的竟然是他自己! 这如何能忍!- 有了昨天的经验,简书今天已经做好了一大早被骚扰的心里准备。 奈何做足了准备,依旧被大长老的架势吓到了。 他由一位青年人扶着,身后还跟着十好几个身形高壮的男子。而围堵在院外的人,比昨日多上了数倍。那些都是一夕之间被收回了赐福的族人们,看不出他们曾经是什么样子,可是现在的状况都并不如何好。 年迈病痛的看过去一大片,还有好几个位婆婆哭得十分大声,听她们哭得缘由,似乎是因为一夕之间衰老了,失去了年轻的容貌。 想来是简氏地位尊贵的那几位女人。 门口楚伯留下的人正拦着他们不让进,可是大长老却管不了这些,一看到简书出来,便将他团团围住。 “简林。”大长老语气焦急,声音却有些虚,“今日你可曾见过神主?” 那些楚伯留下的灰衣人们被推搡到了一旁,简书推门出来以后,就像是一只被围剿的猎物一般无处可逃。 可是他这只猎物,要的就是无处可逃。 他怀里抱着木盒子,缩着肩膀小声答:“我、我昨日就说过了……我没有看到神主。” “若真没有见到,你怎会不急?!”大长老怒喝一声,却换来了不断的粗喘,“素来听闻你与神主亲近,神主若两天都未出现,你却半点担忧都没有!” 大长老到底活得更久一些。他看穿了简书拙劣的演技,认定眼前的小子在诓骗着他。 “我、我担忧的……”简书故作谎言被拆穿后的羞恼,梗着脖子说,“我骗你做什么,我说了没看到,就是没看到!”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他越是这样说,大长老就越觉得他隐藏着什么。原本还想带人出来再说,可见简书想要逃跑,那些围在一旁的侍从就不会客气了。 “我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靠简书最近的那位还伸出了手,揪住简书的衣领,将人往上拎了起来。 简书身量单薄,竟真的被他拽了起来。 “咳咳……你、你别动我!”简书挣扎不开,扭头便狠狠咬在那只钳住自己的手上。 “嘶!”那人吃痛,竟然也不松手,还想要挥拳打简书。 就在此时,被简书抱在怀中的木盒子里倾泻出一道刺眼的光芒。 那道光芒直直刺入那人的眼中,掐住简书领子的手倏地松开了。 简书顺势落地,险些没站稳。 他知道时间差不多了,也不打算真的被打一顿,装作被吓得向后退了好几步,没看到门槛一般,脚拌在门槛上摔了下去。手里抱着的那个木盒子咕噜噜在地上滚了两圈,啪嗒一声打开了。 露出一张颜色泛黄的古画。 细细密密的雨丝落在画卷上,纸质的画卷竟没有被打湿,反而在淋雨的刹那,画上泛出一道淡色的光芒。 雨势忽然变大了。 一阵邪风从不知何处吹来,冲散了那些要来抓简书的人,而后卷着那幅画朝着神主紧闭的房门吹去。 哐当一声,吹开了门。 原本一片漆黑的房间里,忽然出现了一抹白色的光芒。而后虚弱的神明半隐在昏暗的房间,那卷画册竟在他触碰到的刹那凭空消失了。 “神、神主!”众人皆惊。 曾经获得过赐福的人,是见过神主的。只是岁月匆匆,上一次十二子凑齐,已经是六十年前的事情了,他们也在悠长的岁月中,忘却了神明的模样。 此番再见,当年的恐惧与敬畏一齐浮上心头,一众失去了神性眷顾,老弱病残的族人,和跟随的侍从们跪了一地,吓得脸色都白了。 他们胆敢为难简书,正是因为神主消失了两天的缘由,而如今为何又出现了? 难道他们刚才的所作所为都被神主看到了吗? 若是那样,他们哪里还想着要重新得到赐福!他们只怕苏醒的神主会怪罪于他们! 吸收了画卷的神明,透明的身形渐渐凝实了一些。 他踏出黑暗,居高临下看着跪在眼前的一众简氏族人。 而后,就像是神迹重新回归一般,跪在离神明最近的几位年迈的婆婆,在神明身上弥散的光芒之下,面容竟肉眼可见恢复了年轻。 苍老的手背恢复了白皙,她们抬起头,竟忘却了礼节,惊呼出声:“我、我变回来了!” 周围的族人一听她们的话,纷纷看了过去。 能够让苍老的人一瞬变回年轻貌美,谁不会狂热沉迷于这样的神迹呢! “我记得你们。”沐浴在微光之中,散下神迹的神明缓缓道。 趴跪在地上的族人们连忙从方才那种狂热中回过神来,本能驱使着他们,将身体伏得更低,似乎在奢求着自己也能给重新得到神性的眷顾一般。 “你们因何而来。”神明问。 上一句话无需回答,而这一句,却是神明对他们的疑问,不得不回。 可是要如何回答呢? 他们失去了神性的眷顾,所以跑到神明所在之地大吵大闹,折腾神明最看重的简林吗? 这样的回答他们如何说得出口。 方才张扬跋扈的一众侍从全然埋着头,一时间竟然静默一片,无人应答。 还是沉浸在恐惧之中,想要悔过的大长老颤颤巍巍回答:“神、神主……一夜之间,许多族人失去了神性的眷顾,我、我们……也只是想知晓,您是否安好……” 神明似乎并没有生气。 “原来如此。”他眉目温和地看着说话的大长老,语气平和,“我不太好,雨城的灵气大不如前。” 大长老被神明的回复噎住了。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问神明是否安好,神明真的会回答自己并不好啊!这样接下去,让他怎么说? “那、那……消失的赐福,想来也是这个缘由……”大长老将后面想要恢复赐福的话收回了肚子里,脑袋紧紧贴在交叠放在地上的手背,问:“作为您虔诚的族人,不知能为您做些什么?” 神明静默了片刻。 “我需要一些古旧的东西,弥补神力的衰退。”在靠近了那几位年迈的婆婆,恢复了她们的年轻貌美后,虚弱的神明似乎又又隐隐呈现出透明状。 “若能送上我需要的物件,无论是谁,都可以得到赐福。” 这句话不单单是说给前院的简氏族人们听的。 还有那群眼睁睁看着那几位病痛衰弱者恢复健康,苍老者恢复年轻的灰衣人们。 他们多为简氏旁支,或是战乱中失去父母,被接回雨城培养的外人后代。 旁支和“外人”血脉,是不配享有被赐福的权利的。 而现在,雨城的神明允诺,只要奉上他需要的东西,便能获得曾经不敢想象的赐福与荣光! 想要抢夺赐福的欲望,从此刻开始生根发芽。 第27章 在一众滋生着无穷欲望的人心围聚之中, 沐浴在微光之下的神明拿起了一把黑伞,朝着摔在地上的少年缓步走来。 漫天的暴雨在这一刻变得乖顺,只余着细细的雨丝如雾般柔柔落在人的发间、脸上。 神明将伞撑开, 倾斜,向少年伸出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挡住了一路的风雨。 简书摔了一跤,又在地上滚了一圈, 身上湿漉漉的。他伸出了手想回握住裴策, 却看到了掌心沾上的脏污, 怯怯地想要收回。 怯懦的手被苍白的大手拉住了, 而后轻轻握在手心。 那些心里激荡着欲望的人们看到了眼前的一切,才后知后觉想起,他们刚刚那那样为难过被神明优待的简林,纷纷将激荡的心情强压,将双手交叠放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额头紧紧抵在手背之上。 一副听从神主发落, 无怨无悔的模样。 裴策并未看他们一眼。 “散去吧。”他语气平和地说。 众人心中的大石头哐当一声掉了下来,在恭敬地叩拜之后纷纷作鸟兽散。 只是一会儿功夫,喧闹的庭院再一次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裴策撑着伞与简书并肩往回走, 轻声问:“可有哪里伤着。” 简书连忙摇头:“没有!他们只是推搡了我几下, 你给我的那幅画护着我了,没把我怎么样!” 说到此处,他那只被裴策握住的脏污的手,不由动了两下, 像是想要抽出来。 “就是有点冷……想换一身衣服。”他的手那样脏, 会把裴策也弄脏的。 二人踏回了干爽的廊檐下。 感受到那只不安分的手一直想要逃开, 裴策也选择尊重少年人的意愿, 松开了手。 “莫要着凉, 换好后来我这里。” 简书将手藏在背后擦了擦:“嗯!” 因着想要快些见到裴策,简书很快洗完了澡,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就向隔壁走去。 “雨城的雨实在是太多了。”简书的头发还没完全吹干,被风一吹还有些凉,快步跨进了门里,“我以后一定要找个太阳多的地方住着,那样还能看看云霞和月亮,自从来了雨城这些都见不着了……” 他抱怨到一半,忽然想起裴策曾经说过,自己暂时无法离开雨城的事。而自己这样大刺刺的说想要去外面的世界里生活,好像有些不太妥当。 “我没别的意思……”简书摸了摸自己半干的头发,轻咳了一声,“其实下雨天也挺好的,花木都很干净漂亮!” 裴策并不在意这些。他从一旁茶几上的托盘中拿起一条干燥的毛巾递向简书,笑问:“你喜欢的住处是如何的?” 竟好像知道简书不会老老实实吹干头发,着急来见他一般。 简书眼睛一亮。他曾经很多次的设想过,自己将来会在一个什么样的房子里生活,最好是自己有生之年能够买得起,且自己十分喜欢的。 于是被裴策问起这个问题时有些激动,一手接了毛巾随便在头上蹭了蹭,一只手在空中笔画着:“我喜欢的房子最好有一个大大的阳台,坐南朝北,阳光足足的。我可以在阳台上养些花草,藤本的那种,攀爬在栏杆上花团锦簇的。或者……也可以种一些葱姜蒜,煮面或者做菜的时候掐一点也很不错。” 他的手艺还算不错。还在养父家时,每日都需要为一家人做饭。一开始他年纪小,做的并不好吃。受了几次教训以后,厨艺便磨炼出来了,以至于那样挑剔的养父母和简林都再也没有挑过他哪道菜做的不好吃。 只是裴策吃不了那些,简书便没往下说。 “我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但……又不能没有人。最好是一个干净漂亮的老小区,周围设施齐全,去哪儿都方便。”太新的小区应该也挺贵的,老小区如果方便干净就很好。 “太高太矮都不好,三楼的话就很不错。以后有了工作,下班早的话可以在附近的菜场买一点菜回家做饭,爬爬楼梯对身体也好。” 简书正在畅享着将来也许会有的平凡人生时,和他声音一起传入神明耳朵里的,还有着雨城逐渐开始的闹剧。 神明需要古旧之物来弥补神力的衰退,而在雨城之中,宗祠内藏有的古旧之物才是最多的。 那些还未知晓事情缘由的,宗祠内的灰衣人们,眼见着一位眼熟的老者带一众人闯入明威堂,急得连忙上前阻止:“不知各位前来想要做什么?宗祠重地无命不可擅闯!” “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这是大长老!”侍者一把推开灰衣人道。 灰衣人们这才认出眼前的人是大长老。一夕之间失去了神性的眷顾,大长老的精气神变了,连带着长相也有了些微的变化。 “可、可是你们也不能乱动这里的东西啊!若是让楚伯知道了,定不会轻饶你们!”灰衣人们眼看着闯入的侍者们开始翻箱倒柜,又惊又怕,连忙派人前去通知楚伯。 可是传话的人却被侍者们堵住了。 “楚伯?”大长老被人扶着,走到想要逃跑的灰衣人面前,低低笑了一声,“你倒是提醒了我,有他在,规矩便格外的多。” 这些年人,宗祠势力与他井水不犯河水。想来也就是管理着一些陈旧腐朽的事宜,大长老并不介意一位外人成为宗祠内的管事者,毕竟是族长亲自选中的人,跟在他身边几十年了。 可现在,一夕之间失去了神性眷顾的大长老开始介意楚伯的存在,更厌烦楚伯的阻挠。 “立刻调派人手过来,圈禁宗祠内所有人,没收一切通讯工具。”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雨城的声音纷纷杂杂,和少年清亮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整个雨城陷入了混乱和癫狂之中。 裴策不由想到了那片烈火焚烧过的焦土之上,衣衫褴褛的可怜人双手沾满着血,在苦痛中希冀,虔诚地叩拜下来。 那一张张渴求着生的希望的脸,同现在那些狰狞的、贪婪的脸重合,让裴策觉得恶心。 “哦对了。”少年欢快的声音还在继续,“我还可以养一只猫,懒懒的,胖胖的,我在阳台上发呆或者看书的时候,它可以和我一起晒太阳。不过要是养猫的话,得装防护栏……这个等会我要搜一下,什么样的防护栏才能防止猫咪不小心跳下去。” 简书的脑海里满是那间小屋的模样,从一张白纸开始,画上了一阳台盛放的鲜花,和趴在阳台上犯懒的肥猫。 沙发的颜色一定要是浅绿色的,软软的布艺沙发,上面躺着两个胖乎乎的米白色抱枕。墙上挂一些平日里画的画作,虽然现在他画得还很一般,但以后长大成人后,他应该已经赚到了钱,可以报一个绘画班。厨房要大一些,他喜欢做饭,空闲的时候可以在厨房里研究美食或者点心。 在幻想的画卷最后,简书忍不住往里面添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纯白色的衣服,披散着墨色长发站在满是鲜花的阳台上。或是抱着那只橘色的猫,或是回头看向躺椅上的自己。而那个时候,简书会放下手中的书或者手机,朝着他笑一笑,分享自己刚刚自己看到的东西。 就像是现在一样。 他兴高采烈说着,裴策就在他的身边,安安静静听着他说话,眉目温和。 简书偷偷看了一眼裴策。 将裴策也塞进了那间小屋后,心中好似也多了一分欢喜。他忍不住嘴角上扬,笑得更开心了。 “到时候……如果你可以离开雨城的话,就来看看我。”少年人的的眼睛黑白分明,笑着看向自己喜欢的人。 被这样的眼神看着,仿佛周遭的一切脏污都消失了,唯有眼前的这个人才是纯净的。 连带着那些纷杂的、可笑的吵闹声,都变得轻微起来。 简书说完那句话,有些忐忑地看向裴策。他不知道自己的话语会不会显得有些唐突,而裴策又会不会想要去自己虚构中的家里做客。自己什么也没有,除了满脑袋不切实际的幻想。 裴策喉结轻滚。 他忽视了雨城中的所有声音,唯独回应了他的信徒。 “好。”他温声应下。 雨城内的喧嚣还在继续。 那些闯入每一个院落每一间房的人带着凌乱的脚步声和嘈杂的说话声,四处翻找着。 此处的安静被周遭的喧哗包围了。 简书听不清,却看到了裴策在一个瞬间微微皱起的眉头。 “很吵吗?”他问。 他知道裴策能够听到雨城里所有的声音。于他而言都算不得安静,那些声音汇聚到裴策的耳中,该多么烦恼啊。 裴策听着耳朵里无尽的纷乱,展开了眉宇,笑道:“无妨,习惯了。” 他方才之所以皱眉,并不是因为觉得那些人吵。 前院的人手终究比宗祠内的人更多一些,他听到了大长老带人,逼近了那个叫楚伯的人的住所。 那位叫阿奇的年轻人护着楚伯,却被一把推倒在了地上。 年迈的楚伯却还在奋力反抗着,明明面容枯槁,明明只剩下一只手无法反抗任何人,却拥有着超乎常人的信念。 “楚伯!”阿奇实在想不通为何楚伯的反应那般激烈,“不过是一些古旧的物品罢了,不要阻拦了!” 在无数的嘈杂声中,裴策听到了楚伯一句奇异的,笃定的话:“族长会带给我们新的希望!结束这一切,重新开始!” 裴策好像听过类似的话。 只是声音太多太杂,他一时之间并未想起那句让他熟悉的话语,是存在于他冗长的千年岁月之中,亦或是那些还未寻回的记忆之中。 “那……我送你一样礼物吧。”简书对着裴策眨了眨眼,丢毛巾在桌案上,快步溜回房间。拉开抽屉,里面放着两个手机。一个是他自己用的,另一个则是全新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开了,还设置好了一张水墨风的屏保。 他揣好自己的手机,然后拿着另一个回来靠近裴策,将耳机轻轻放到了他的耳朵上。 按下播放键,优美的乐曲从耳边传来,压过了那些喧嚷。 “我……之前托人帮我买的。”是那次他大半夜想要给裴策发信息以后,他托人帮他买的。虽然当时侍候他的灰衣人表情并不如何好看,但简书并不在乎那些人对自己的态度。 “里面都是我平日里爱听的歌,你喜欢吗?”他小心翼翼问。 曲调是陌生的。 但词却是熟悉的。 裴策听着耳朵里传来的乐曲静默了片刻,含笑道:“喜欢。” 第28章 简书心里种着一颗未开的花树。裴策笑着看向他说喜欢, 花就开了。 “喜欢……就好。”他手里捏着剩下的那一个耳机,踌躇了一会,塞到了自己的耳朵里。 他也拥有着私心。 明明现在到处都是蓝牙耳机, 他却依旧让人带了一根有线的回来, 只为了能够将椅子拉近, 与裴策坐在一起。 裴策没有拒绝他的靠近。 喜欢着神明的信徒将身体偷偷贴近, 耳朵里流淌的是歌曲,心里翻腾的是欢喜。 他做的都是多么微小的事情啊。曾经那样努力的讨母亲喜欢,母亲还是选择离开了他。曾经在养父母家尽力将每一件事都做好, 依然得不到哪怕任何一句夸赞。 可是裴策永远会肯定着他的一切。 就像是在他那里, 自己做什么都是对的。 时间像是变慢了。 喧闹被音律盖过, 微雨中的风也变得格外温柔。他们肩膀微微贴着听歌,窗外翠竹微动,竹叶沙沙。 一直到他下载好的那几首歌都放完,重新轮回到第一首时,简书才摘下耳机来, 听了听外面的声音。 似乎喧嚷声少了。 他将锁屏的手机放到二人中间, 给裴策看。 “我……想把它送给你。” 裴策微微抬眉,似乎有些疑惑为何他的小信徒想要送给他手机。 简书触碰着开机键, 将黑屏点亮,翻到联系人。 那里只有一个号码, 备注名是简书。 “这个是我。”他按下了自己的名片, 很快,他的手机显示了来电。 “像是这样,从左向右滑, 就可以听到我的声音了。” 然后他又挂断退出, 点开了绿色的聊天软件。里面也躺着他的好友, 点开对话框,里面有一个可爱猫猫头表情包。是简书刚拿到新手机添加了好友之后发送过去的。 “这也是我。”简书将那只新手机放到简书的手心,指了指对话框,“上次那个手机是借了别人的。现在这个手机是你的,我可以找到你,你也可以联系到我。” 他递手机的手有些不舍得收回。 这两日神明陷入了“衰弱期”,怕有人时刻盯着,简书就真的没见过裴策。他很想他,想着如果以后还有类似的事情,还可以使用手机联系,至少听一听对方的声音。 这是他的第二个私心。 裴策低头,看着手心里的那只手机,和躺在里面唯一的联系人。 他记得简书曾经展示过这个类似飞鸽传书,但又更加方便快捷的联系方式。现世的文字较古时简化了许多,只是在简书送给他的这部手机里,却是用的繁体字。 想来是简书特意设置的。 裴策看着屏幕上的简书二字,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按在简书曾经教过的位置,按住说话。 “上面的名字,换成小书可好。” 说完,松开手指,发送信息。 听到这个小名的简书一愣,下一秒,他的手机收到裴策的语音信息震动了一下,震得他手心发麻。 这酥麻又好似不止从手心传来,还来自他的耳朵,他的心脏。 小书…… 除了母亲,裴策是第一个唤他小书的人。只存在于亲密的关系间,才会呼唤的小名从裴策的口中说出,简书好似有那么一瞬的心悸,心跳加速,惊慌不安。 “我……年纪不小了。”他的耳尖微微发烫,“我马上就成年了。” 而后低垂着脑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屏幕:“我只展示过一次,你竟然就记住了……” 他听到裴策低低的笑声。就落在他的耳畔,好似一抬头,便会对上他那双好看的眼睛。 “男子二十及冠,你于我而言,还是孩子一样的年纪。” 裴策的声音那样温柔,可简书心中的酥麻与惊慌,却被“孩子二字”冲刷殆尽,只剩下了慢慢地委屈。 简书小声嘟囔:“我才不要当你的孩子……” 他喜欢裴策对他的关心,却不会想要策把他当孩子一样关心。就像他不喜欢裴策坦荡而关切的说,那夜抱他去床上睡觉,只是夜露深重,怕他着凉一般。 贪婪的心感到失落。 贪婪的心想要更多。 那颗失落的心似乎已经察觉到了,自己对于裴策的喜欢开始变质。 这不是一个信徒对神明的喜欢。 是单纯的,他对于裴策的喜欢- 为了重新获得神性的眷顾,拖着衰老躯体的大长老依旧带着手下的侍者们,里里外外将宗祠翻了个遍。前院的人自然也听从他的调派,将所有可能有关联的物件全部带了过来。 以至于到了晚间的时候,他身边的侍者手中或多或少都拿着一些看上去成色老旧的物品。大多是从宗祠内抱出来的,也有从楚伯那里抢夺而来的,或是每一处院落,每一个房间的角落中翻找而出。 面色虔诚的信徒扣响了神明住所的大门。 简书心中还藏着不知如何宣之于口的委屈,不知该说还是该藏。听到有人敲门,便像是能够逃过一劫般,暂且将心事压下:“我去看看是谁来了。” 开门,看到了大长老和他身后声势浩大的侍者们,以及他们手中拿着的东西。 “神主!”他们恭敬施礼。 而后大长老被人扶着朝裴策请示:“神主,我寻得一些古旧的物件,不知是否符合您的需求。” 神明收起了小信徒送给他的手机,下一刻,身形变成了虚弱的半透明。 “进来吧。”他语气平和地说。 等候在外面的大长老立刻走了进来,带着他们手里搜刮了半日,连拿带抢,几乎掘地三尺搜罗到的物件。 裴策扫了一眼,的确有许多都是他未曾注意到的。 那些人一个又一个挤进了堂内。他们身上带着雨水和汗水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很不好闻。 “你们先将东西放下吧。”简书皱了皱眉,使唤人将那些物品都好生摆放在桌椅上,若是太大的便直接放在地上,“神主需要安静,你们出去等。” 大长老似乎有些急切。 他很想留在此处,如果这里有任何一件神主需要的古旧物件,那他就能早些重获神性的眷顾。简书那样浅的资历,大长老自然不愿意听从他的话。可是一想到今日神主待他格外不同,也只好低垂着透露谦卑地回答:“是。” 一众人留了一室的东西,快速离开。 简书摸了摸鼻子,又去打开了窗户,将那股子不好的味道冲淡。 “这里有你需要的吗?”简书走过来,绕着那些东西看了一圈后问道。 这些物件都是死物。唯有与裴策的过往相关的,才能沾染曾经留下的气息。 简书听裴策说过,却不知道如何分辨这一室的物件中究竟有哪一样才沾染过裴策的气息。 裴策起身靠近。 方才他们进来时,他便已经扫视了一遍。大概是并没有他所需要的东西,又或者留存的气息太过微弱,并不能像那幅画一般感知到。 他伸出手,苍白的指腹在桌上摆放的物件上慢慢触碰过去:“过去太久了,寻不到也无妨。” 这些古旧的物件说白了,便是一个幌子。 神明想要收回赐福,也想让那些吸食着他力量的人互相猜忌,互相圈禁。至于送过来的东西是否有用,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最好还是能找到一些……你试试这个呢?”简书将裴策碰过却没有反应的物件一样一样往下搬,又将他没碰过的搬上来。 见简书为了他的事那样积极,裴策便也配合起来。简书拿一样,裴策便碰一样。 当然都是无用的。 到了最后,简书从一个检查过的盒子里掏出一方砚台:“应该是最后一个了……怎么会这样,这么多里竟然一样都用不上。” 裴策的眼神却在看到那方砚台时微微变了。 这方砚台通体漆黑,边缘处用刀刻出诗文,还用红色的颜料——或是其他的什么镶入了深深的刻痕之中。那些刀刻的痕迹似乎十分熟悉,就像是他曾经见到过它,在不知多久以前的岁月。 他迟疑了片刻,而后伸出了手。 在触碰到那方砚台的刹那,他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画面。 那或许是一个午后,窗外的阳光洒在了屋内地面上。 画面中的他与以往看到过的每一次都不一样。他好像变得年轻了许多,面上带着些稚气,头发高高束起,身上衣饰颇为华贵。 那双握着长剑杀敌万千的手正握着一支毛笔,伏在桌案前书写着什么。 窗外传来了一串轻快的脚步声。 “怀周啊怀周,你读那么多书作什么?” 那人没有敲门,似乎与他十分熟稔推门进来。光线从他的背后打了过来,他背着光,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他笑起来时,印在颊边的梨涡。 画面在这一刻开始崩塌。 不,他还想要看到更多! 利用残存的信息编织回忆,第一次或许很难,第二次便适应了一些。 画面即将消失的瞬间,裴策指尖的白线像是群蛇一般咬住即将褪去的画面,紧紧将其缠绕。 而后硬生生拖拽着进入下一个画面。 天色昏暗,祠堂内的烛火晃晃悠悠,将投在地上的人影拉得忽长忽短。 他看到了很多人。 一开始是老者,虔诚地叩拜着,双手合十祈愿:“希望今年的粮食可以丰收,不要再遭灾了……” 听到了他的祈愿,不知从何处蔓延而出的白线没入了他的眉心,而后消失不见。 而后是衣衫褴褛的男人和女人。 “希望我今年能娶上媳妇。” “打仗就打仗吧,千万别再把我们卷进去了!” “都是我的错,要是不摔那一跤,孩子也不会那么早出来……求求您,求求您庇护我的孩子好好长大,无灾无病……” 祈愿的人很多,祈愿之事亦然。 残存的气息在祈愿声中慢慢耗尽,画面变得昏暗而模糊。 一个颀长的影子慢慢走进了昏暗的画面中。 在他踏入的刹那,裴策感受到了痛楚。 纵然只是残存的气息编织的记忆,心脏处绵延的痛也在这一瞬间席卷了他。 “我要带领族人远离战火和纷争。”尖锐刺痛的时刻,他听到了画面中最后的哪一句话,“我要带领族人安居乐业,所以我不能死。” “请予我长生。” 裴策猛地睁开眼睛。 画面崩裂的瞬间,他终于回想起楚伯口中的那句话。 “族长会带给我们新的希望!结束这一切,重新开始!” 过去与现在的话语重叠。 那片大火烧焦的土地之上,眼含热泪的青年也曾哽咽着说过类似的话:“族长会带给我们新的希望,让我们远离战火和纷争,安居乐业!” 他……竟赐予过一个人长生。 裴策低头,看着苍白的手指。 细细密密缠绕在指尖的每一根白线,都找寻不到曾经赐福过长生的痕迹。 第29章 “裴策?” 简书双手还捧着那方砚台。 他见裴策神色不对, 小声问:“你怎么了?” 裴策眼前,被他强行留住的画面彻底消失。 弥散在心口的痛楚竟让他有一时的恍惚,等他清醒过来, 他的手掌捂在了心口之上。 那里没有心跳。 那里空洞一片。 “裴策, 裴策!”简书见裴策的脸色越发惨白,吓得连忙放下了手中的砚台过来扶他, “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此番编织回忆, 裴策尚且保持着神智,没有本能的将简书拖拽入共情的世界。 简书没有看到方才的一切。在他的眼中, 裴策只是碰了碰他递过去的砚台,立刻神色就不对了。 “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他有些着急,可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急得团团转。 还沉浸在痛感之中的裴策失去了对周围一切事物的感应。 包括简书关切的声音。 他的脑海中不断闪现着画面,他在那些画面之中来回查看,忽然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 一千五百年的岁月, 他一次又一次被渴望鲜血的欲望唤醒, 满足祈求之人的心愿, 赐予他们属于他的力量。 而在这漫长的时间长河之中, 他真的一次也没有清醒过吗? 又或者是,他曾经拥有过清醒的意识,只不过后来失去了? 那些形形色色, 跪在燃烧的荒原之上,跪在昏暗阴冷的宗祠之内的人, 或哭或笑,或老或少, 都顶着一张张鲜活的脸闪现在裴策漫长却贫瘠的回忆之中。 最后定格在了那张沾满鲜血, 手握着血淋淋心脏的脸上。 简书还想扶着裴策先坐下休息, 可是下一刻,裴策不见了。 方才扶住的臂膀,靠近的温度,就在一瞬间消失不见。 “裴……裴策?”简书迟疑着唤了一声。 四下张望,再不见他的身影。就像是他突然有了什么急事,连一句话都来不及为他留下- 被圈禁在宗祠内、没收了通讯工具、限制了人身自由的阿奇怎么也没,他竟然会被关的房间内看到神主!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伸手揉搓了好几下,再次睁眼,发现眼前的神主并没有消失,才意识到眼前的神主可能是真的。 双腿颤颤巍巍跪了下去,声音哆嗦着:“神、神主……您怎么……” 楚伯背地里干的那些事阿奇心里清楚得很。他也听说了,简林现在十分受神主喜爱,原先他们多次筹划要杀了简林,现如今一瞧见神主就怕,像是秋风中的树叶一般,卑微地叩拜着。 雨城内无所不能的神明,自然知晓阿奇和楚伯曾经做过的一切。 裴策之所以会来到此处,便是有话想要问他。 “阿青去了何处。”他问。 阿奇被惊得心脏骤停。他不知道神主为什么会知道阿青的名字,也不知道神主为何突然来问他这个问题。可是有一点他很清楚——楚伯让阿青去请的人,是为了对付这位苏醒的神主。 他额头冒着细密的汗珠,脑袋抵在交叠双手上,声音破碎:“阿、阿青……他……他被楚伯,派去寻……一个人。” “何人。” 咕咚。 阿奇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张铁锅上的烙饼,一面是楚伯的命令,另一面是近在咫尺的神主。哪一面他都开罪不起,可面对现在这种情况,他也不可能再为了楚伯而死守什么。 至于忠诚,本就是阿青跟着楚伯的时间更长,他是阿青离开后,才被楚伯调用的,短时间的忠诚又谈何忠诚。 “是族长。”阿奇不再隐瞒,将自己所知的一切和盘托出,“轮转生息大阵失败以后,楚伯知晓您苏醒的方式……和以往不同,为求稳妥,连夜写了一封信交给阿青,想让他将族长带回来。” “何为轮转生息大阵。” “是……一种献祭血肉供奉的方式。”阿奇觉得自己说完接下来的话,可能整个雨城都会遭殃。但如果他的坦诚能换来活命的机会,那他肯定会将自己先摘出去。 “雨城每五年会为您奉上一个血肉供奉,以往您……都会苏醒,只是今年,您并没有收下楚伯准备好的供奉,所以……他就用上了这个方法。”阿奇埋着头尽力为自己辩驳,“我跟在楚伯身边的时间不长,阿青离开后我才被调过来的!这些事我也只是听说,我没有参与过啊!” 裴策终于知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以往他每次苏醒,都会在鲜血的驱使下为祈求的人赐福。 而这一次,被简书唤醒了神智的他并没有吃下雨城准备的血肉供奉,所以他们需要用一种名为轮转生息的大阵,将简书杀死送给他。 强行用鲜血唤醒那个没有自主意识的,比恶鬼还要可悲的他。 裴策倒不意外,这些人为了获得赐福会使出这样极端的手段来。毕竟,欲望永无止境。 不过,他倒是在方才阿奇的回话中,找到了另一个疑点。 “为何只用书信。” 明明现世已经比古时方便许多,就像是他的小信徒送过来的手机,只需要短短一瞬,便能在千里外听到对方的声音。 阿奇为了活命,回答事无巨细:“族长并不喜欢现在的事物,生活习惯比较……古旧。他时常在外游历,住所不定,因而需要请人带着盖有印章的书信,前往定下的地方寻他。” 裴策微微蹙眉,超出预料的未知让他不安。 他原本并不在乎那位楚伯口中,阿青会带来的人究竟是何人。可是在看到那两段回忆之后,他近乎疯狂地认为,那位不喜欢现代事物,生活习惯十分古旧的族长,与一千五百年前祈求长生的族长是同一个人。 那个祈求了长生的人。 那个握着他心脏的人。 这具躯体无论如何编织,心脏处的空缺都无法填满。 纵然在清醒之下,他有可能还受制于那个人。 “既然如此。”裴策冷声道,“你可知晓他们何时归来。” 阿奇因为紧张,脑子转得比以往要慢一些。在脑子里拼命计算阿青离开的时间许久,才想起之前楚伯曾经说过大致的时间。 “如、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后日。” 一个近在咫尺的时间。裴策思索了片刻。而后,他摊开手掌,指尖飞出一只纯白的蝴蝶,轻盈地飞舞在阿奇的周围。 阿奇的余光在那只白色蝴蝶上扫过,吓得几乎要哭出来。 他如何不知这看似美丽的东西有多么吓人!只需要短短几秒,它就能将他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神主饶命!我、我知晓的一切只要您想要,我都会告知于您!我是忠于神主的,只要您用的上我,无论什么事我都会办妥!求求您饶我一命吧!” 阿奇趴跪在地上不停地磕着头,额头哐哐撞击在地面上。 那只吞噬人于无形的漂亮蝴蝶,轻轻停在了一旁的桌角上。 裴策并没有杀了阿奇。 他动了动手指,蝴蝶便于桌角上飞起,蹁跹着飞到阿奇的手上,化成了一道白色的印记。 冰冷与灼烫在烙印下的那一瞬间迸发开来,阿奇痛得直叫,却还不忘涕泗横流着求饶。 悲悯的神明停下了神罚的痛楚。 “我会放你出去。”裴策的视线在阿奇的手背上扫了一眼,“它是活的烙印,会吃掉一切背叛我的人。” 阿奇哪里敢背叛,顶着满脸的泪痕起誓:“我是忠于神主的,我绝不会做任何背叛您的事!若有异心,我定然天打五雷轰!” 裴策并不在乎阿奇口中所谓的忠诚。 不忠诚的人,杀了便是。被大长老圈禁的宗祠之中,难道还选不出几个想要出逃的人么。 “我知道你掌管着一些人。”裴策的声音很冷,冷得与之前温和的神明判若两人,“带他们过来见我,我有事要你们去做。” 原本拴在阿奇门外的锁链突然断裂砸在地上。 手背上的痛感慢慢消失。只是那抹印记依旧清晰地印在那里,随时可能发作取他性命。阿奇又一次哐哐磕了好几下头,第一次满心虔诚:“是!”- 简书心里焦急地在裴策房间等了许久。 他一开始猜裴策是不是陷入了沉睡,可是他曾经看到过那样的画面,若裴策陷入沉睡,应当会碎裂成漫天的蝴蝶消散才是。若只是凭空消失,应当只是去了哪里。 简书这样安慰了自己许久,终于在临近天黑的时候,才等到了裴策回来。 在他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几乎本能地冲上前去,拉住了他的手:“你去了哪里?我、我在担心你……” 裴策身上覆着的一层冰霜慢慢融化。 他静默了片刻,而后回握住那只温热的、关切的着他的手,将那份温暖牢牢护在手心,记在心里。 “事发突然,抱歉。”他的声音轻柔,像是在哄孩子一般。 简书心里委屈极了。可裴策一哄他,他的心又软了。 “下次你要是离开,先告诉我好不好?”简书晃了晃交握的手,语气微微上扬,像是撒娇,“不然的话,我会很担心很担心你,担心到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连游戏都不想玩的。” 少年人的撒娇让他动容,空洞的心却不由刺痛。 裴策似乎看到了简书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连游戏也不想玩,窝在黑暗的角落伤心的模样。这样的设想让他觉得苦涩,苦到忍不住想多喂他一些糖。 他捏了捏那只暖呼呼的小手,柔声问:“你都喜欢什么东西?我都送给你,可好?” 第30章 简书想了想。 在雨城内他什么也不缺, 那些人对他虽没什么善意,但会保持表面上的恭敬,吃喝用具一应都是齐全的。 “我没什么想要的。”他回答。 “生辰呢?”裴策又问, “我问过旁人,现世十八岁便是成人礼, 你想如何过?” 简书倒是很少有过生日的经验。 他努力又想了想,往年简林过生日时,养父母会送他很多礼物, 蛋糕也是最大的。简林还能拿着钱出去和朋友们一起吃喝玩乐,简书曾经的确是羡慕过。羡慕简林有亲人,有那么多朋友,那么多爱包围着他。 可是现在, 能够代替简林来到雨城遇到裴策,便抵消了过去所有的艳羡。 于是他摇了摇头:“其实没什么好过的。过生日大家都是吃蛋糕吹蜡烛, 挺没意思的。” 裴策一直看着简书的眼睛。 静静地听他说完, 裴策伸手摸了摸简书的头:“我知道了。” 那只覆上来的手是没有温度的,是冰冷的,他却隔着发丝,感受到了头皮在微微发烫。 明明简书不想要裴策将自己当做一个孩子, 却无可避免沉沦于这样的亲昵之下。 “我离开的时候, 你吃饭了么?”裴策忽然问。 简书强忍住自己想要用头顶去蹭裴策手心的动作,乖巧得仿佛被点了穴:“还没。” “以后不许如此。”裴策收回手之前,理了理简书眼前略长的刘海,“别担心我, 好好吃饭, 好好睡觉。” 简书甚至觉得自己连头发都有了感知能力。 被撩起的那缕发丝牵连起一片微微的麻痒, 他稀里糊涂地“嗯”了一声, 被裴策牵着一起出去。 一直等在院落外,就算雨下个不停,也没有离开的大长老和他的侍者们,一听到院内传来了轻微的动静,便调整好了姿势迎接神主的到来。 “神主!”在裴策和简书出门的刹那,黑压压一片人便跪了一地。 显然,他们正在等待神明降下神性的赐福。 裴策的视线在眼前叩拜着的人群中扫视过去,就像在透过他们的身影,看着记忆中那群贪婪又愚蠢的灵魂。 他忽然很想笑。 于是简书便看到了裴策的笑,在往日的温和中,夹杂着一种类似于嘲讽,或者说不屑的笑。 裴策带着简书走近了跪成一片的人面前。 他的身形较之前好似清晰了一些,但在浑身的微光之下,依旧看着有些透明。 就像是上一次神迹时发生那样,跪在离神明最近的大长老,和他身边几位病弱苦痛的长者,在神明身上弥散的光芒之下,肉眼可见的精神起来。 大长老伏下去的、苍老而病痛的身体忽然变得轻盈,沉重的关节和微痛的脏器又回复到了失去神性眷顾之前的模样。 他又惊又喜,不顾地上泥泞的雨水,连忙又在地上磕了好几下头。 “叩谢神主赐福!叩谢神主赐福!”他一边磕一边念着,身边零星几位跟着沾了光,恢复了赐福的族人,和那些并未恢复但看到了希望的族人们,也都跟着一同激动地叩拜着。 裴策不再需要他们寻找东西了。 但雨城好不容易乱起来,他可不想看到他们过得太安生,于是语气平和地说:“做得很好,我还需要更多。” 大长老诚惶诚恐,一口应下了:“是!我还会去寻更多您需要的物品回来!” 前院的那些人刚刚浑身湿漉漉从地上爬起来准备离开,想再去搜罗一次雨城内古旧的物品,便见一队理应被圈禁的灰衣人朝着这边走来。 带头的人是叫阿奇的年轻人,因近来代替楚伯在外做事,前院的很多人都认识他。 “大长老,他怎么出来了?”大长老身边的侍者看到了阿奇,小声问道。 大长老也没有想到。 这位暂代楚伯办事的年轻人,他特意吩咐人用锁链锁好不许放出来的。现下看到不免有些着急,想要叫人上前阻拦。 谁料阿奇刚刚走近,便对着神主行了一下礼,站定后道:“神主,您吩咐的第一件事我已经完成了。” 跟在阿奇身后的那一队人也十分眼熟。曾经都是跟在楚伯身边,身形格外壮实的一众打手,现在跟着阿奇身后一声不吭。 看这个架势,竟是与神主有什么关联。 大长老不敢开口了。 人群中最耀眼的神明点了点头,说:“剩下的也要尽快办好。” “是。”阿奇恭恭敬敬行了礼,又带着人快步离开。 简书也有些好奇。他知道宗祠内的所有人都被大长老带头关起来了,阿奇也在其中。谁料裴策离开了一阵,阿奇就变成了他的人,听起来还在短时间内办妥了一些事情。 他将疑问憋了一路,一直到身后跟着的人都被支开了,才拽了拽裴策的袖子,小声问:“你刚才离开的时候,把阿奇放出来了么?” “嗯。” “他是楚伯的人,可能对你不会太忠心的。” 裴策并未隐瞒自己对阿奇留下的禁制。 “忠不忠心有什么要紧。”他嘴角微微上扬,“听话就好。” 简书顺着裴策的话回想起来,方才见阿奇行礼的时候,他和手下的那群人,手背上都多了一个白色的火焰印记。 那个印记,原来是裴策留下,好让他们乖乖听话的吗? 简书忍不住在心中感叹,自己的担心有些多余了。他很多事情都没有想明白的时候,裴策就已经做出了万全之策。 大概是裴策陪在身旁,简书这一顿饭是这两日来,吃得最安心的一顿。吃完他本来想早点回去躲个清闲,裴策却说想散散步。 正好他们很久没有饭后散步了,简书欣然同意。 像极了刚从内宅内出来的那夜。他们也像现在这样,肩并着肩,撑着伞走在湿漉漉的雨城。 走的还是那条通往内宅的小路。风吹林动沙沙作响,空气里弥散着从高墙之内传来的清雅花香。 内宅内,前两日被恶鬼翻涌的情绪吓到,逃窜回内宅的三只鬼正在飘来荡去消磨时间。 听到高墙之外传来的脚步声,三只鬼不约而同竖起耳朵。 “你在那方砚台里看到了什么?”少年的声音清亮,在寂静的雨夜格外清晰。 对方的回答迟了几秒:“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 “无关紧要的事……我可以听吗?” 好听的低笑声后,是神明宠溺的回答:“是我少时的事,读书写字,很是无趣。” “我以为做将军的,少时一定要舞枪弄棒呢!”少年变得有些好奇,追问,“文武双全的话,你一定有一个很好的出身。我听说古时候读书很贵的,笔墨纸砚可值钱了!” 神明静默地听着,偶尔也会回上一两句。 这条并不算长的路,他们却走了很久。 躲在内宅里的三只鬼不敢说话,一直等到他们的脚步声走远了,胖鬼才大口大口呼出一口气来。 “吓死我了!”他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下巴,“我可是不敢再跟去了,那位的情绪波动实在太大,我还以为那天我会被吞吃掉呢!” 大头鬼缩在角落里,往外探了探那颗大脑袋:“我、我听……那位现在,好像,恢复了……” 鬼生最为长久,平日里话也相对少一些的瘦鬼,好似感应到了一丝恶鬼遗落的情绪。 “他好像……在伤心。” “啊?”胖鬼诧异地转过头来,“伤心?为什么?我没听出来啊?” 大头鬼也没有听出来,硕大的脑袋默默看向瘦鬼。 瘦鬼不知该如何解释。 明明那位的声音是温和的,与少年人的相处也与之前没什么两样。可他却觉得风雨都是悲切的,沾染着恶鬼的情绪。 “大概,是遇到了一件让他很难过的事情吧。”瘦鬼叹了口气道。 剩下的两只新鬼听不太懂,也不打算再追问。死亡的时间差距太大也是有代沟的,胖鬼和大头鬼的脑回路勉强还能凑在一块,瘦鬼就成日里神叨叨的,遇到事儿跑得还最快,一点也不仗义。 简书和裴策在雨夜慢慢走了一路。 等到回到住所的时候,天色已经全然暗了下来。 雨雾纷纷扬扬而下,院落门口竟还守着一个眼熟的人。 是阿奇,他手里拿着一个托盘,似乎在等他们回来。 “神主。”他谦卑地行礼后,也朝着简书的方向行了礼。 这倒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简书向来是狐假虎威里的那只狐狸,旁人虽然会因为裴策的缘故不会驳他的面子,但如此恭敬的朝他行礼还是头一回。 更何况还是个认识的人,这样的感觉就更奇怪了。 裴策收起了伞。白皙的指骨握着黑色的伞柄,示意了阿奇手上的托盘:“你淋湿了,换身新的衣服吧。” 简书方才走了一路,倒没发现自己淋湿了半截袖子。虽大晚上的再换一身衣服实在没什么必要,但阿奇都拿过来了,他也没有拒绝,接过来拿回房间换了。 这身衣服和素日里穿得有些不一样。 简氏宗祠内的常服都是灰色的,前院则是白色的,而他拿到手上的衣服,白底黑边,里里外外竟然有好几层,以至他穿得有些艰难,耗费了些时间。 “裴策,这个衣服我不知道穿……” 简书刚刚推门出去,漆黑的夜空中便悠悠升起了一抹亮色。刹那间,火光将小院点亮了。 是花灯,五颜六色,明媚漂亮的花灯。 一盏又一盏,它们似乎被一股力量托起,高低错落着悬在院内的天空之上。还有一盏轻盈的从他身边滑过,灯芯是燃烧的火,一会儿蹁跹成火色的蝴蝶,一会儿又化作四散的星子,最后带着柔和的光,游到了夜色中去。 细雨蒙蒙间,简书仿佛看到了无数条游在空中的鱼,拖着硕大而漂亮的尾巴一跃而起,坠落到夜色中时,化为无数个流动的月亮。 卡在喉间的后半句话,在一刹的茫然后,无意识喃喃说完:“穿对了没……” 花灯里游动的火光印在了一张白皙如玉的脸上。 裴策站在如梦似幻的夜景之下,与往日见到的每一次都不一样。 他束起了头发,戴上了玉冠,与他的白底黑边的衣裳做配,穿着一身红黑相配的华服。 而后他向简书伸出了手,含笑道:“靠近些看。” 简书的脚有些不听自己使唤。 华贵的神明对他伸出了手,他便本能地靠近。 搭上了那只冰冷却有力的手。 “你穿得很好。”裴策笑着夸赞,“也很好看。” 简书仰头看向裴策的演技,却见一条漂亮的红色火鱼游过他的头顶,而后盛放在他们二人之间。 “这、这些是……为什么?” 崩落的火光没有热度,却璀璨似烟火。 裴策摸了摸简书的头,温声道:“好看吗?” 这是裴策第二次摸他的头。 “好、好看。”他喜欢裴策触碰自己。 无论是摸头,牵手,抑或只是让他牵着裴策的衣角,所有的一切都让他开心。 简书心中欢喜,便怎么藏也藏不住,眉眼里,嘴角上全然挂着他的心意。 “生辰快乐。”裴策的声音很轻,却很珍重。 简书眨了眨眼:“可是,今天并不是我的生辰呀……” 虽然,他的生日的确就是这几天,并且今日他才和裴策说过自己生日的事。 但他真的没想过,裴策的效率会这样快,刚刚知晓了他说的生日,晚上回来便为他准备下了这一切。 难道方才让他去换衣服,也只是想要在他换衣服的时候布置下这些吗? 简书的心里就像被塞进了一个甜蜜的糖罐子,哪一处都是甜的。就算当时他嘴上说生日没什么好过的,可真的看到如此用心漂亮的礼物时,他如何能不开心呢。 更何况,为了他花费心思过生辰的,是他最喜欢的人。 “我想给你过。”裴策唇角微微上扬,满脸宠溺。 他不知从何处变出来一个空白的孔明灯,又变出了一支笔,递向简书。 “我不知晓,现世是如何过生辰的。”他轻声说,“在我记起的无关紧要的记忆中,他们好似是如此过生辰的。” 简书没明白裴策口中的生辰是如何过的。 他有些不解地看向裴策,迟疑地接过那只笔,却无从下手。 “你有什么心愿,便写在上面。”裴策说道,见简书还是没动作,自己食指与中指合并,在虚空中书写了几笔。 空白的孔明灯之上,有一面落下了四个字。 平安喜乐。 简书还是没动笔。 就算知道了裴策是让他在孔明灯上写心愿,但他不知道要写什么——或者说,他想要写的心愿不想被裴策看到。 他很想写诸如“永远和裴策在一起”之类的心愿,但他面上又挂不住,总觉得自己单方面的情感太过唐突。 再说,他现在就在裴策身边,许那个愿望也怪没意思的。 于是过了好一会,简书才提笔在孔明灯上开始写心愿。 一连将剩下的三个面都写满了。 靠着裴策铁画银钩的“平安喜乐”旁边,他写了一句:分裴策一个心愿,希望他心想事成。 写完这句时,他特意偷偷看了一眼裴策。裴策并没有看向他,而是将视线转向了别处,就像是不打算探听他的愿望一般。 简书抿了抿唇,提笔又写上了第二个心愿:希望她一生顺遂。 这里的她,是在他记忆中越来越模糊的妈妈。现如今,他也只能靠着梦境才能再见一见她,回想起她漂亮的脸。 既然选择了离开他,那一定要获得更美好的人生才行啊。 最后,第三个面他留给了自己。想来想去还是打算写一个关于裴策的,只是用词更矜持了一些:明年再放一次孔明灯。 等他写完这三个心愿,裴策挪回了视线。 在漫天游动的火光之中,承载着简书心愿的孔明灯也慢慢升空了。 雨丝落在简书的身上,将他刚换的新衣弄湿了。 他伸手遮了遮雨,下一刻手被握住了。 微光从裴策的身上,顺着交握的手掌,传到了简书的身上。 雨丝在触碰到微光的刹那消散掉,像是被裴策的力量蒸腾殆尽。 “你不要为了这样的事浪费力量。”简书想要抽出手,“我打伞就可以……” 他的话音隐在了裴策的动作之下。 那只骨节分明的,苍白的手轻轻触碰着简书的眉心,将简书所有的抗议全部压下。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1 说到此处,裴策的声音更轻了些,也更柔了些。 “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简书几乎不敢呼吸。 他的全部感知都在那只触碰着自己眉心的手上,甚至连裴策口中绕口的句子也没听清。晃过神来时,也只记住了最后一句。 受天之庆。 什么受天之庆? 在眼角的余光之下,他似乎看到裴策的笑意变得有些苦涩。 那双神明的、总是慈悲含笑的眸子里,多出了一分淡淡的悲伤。 一份不属于神明应该有的悲伤。 “裴策……”他小声唤着裴策的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简书忽然觉得眼前身着华服的裴策是那样的孤独。孤独到好像他是孑然一人,而他会离开他的身边。 孤独到这身俊美到了极致的华服,也只是为了与他好好做一次告别。 裴策没有回应他的呼唤。 他只是静默的,长久地看着他。火光印在他如画的眸子里,而那幅画中,也印着简书扬起的脸。 无数根白色的丝线从裴策的指尖流出。 那些丝线没有温度,甚至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感觉,就在简书没有感知到时,全部没入了简书的眉心。 一直到后颈微微发烫,简书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刚想伸手去碰一碰发烫的地方,就听到裴策的下一句话:“明天一早,阿奇会带你离开雨城。” 第31章 简书懵了。 明明他离裴策那样近, 裴策对他说的话他听得很清楚,可是他依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于是,他有些迟疑的, 小心翼翼的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语气里满是企盼。 企盼着那些话都是他听错了,企盼裴策会留下他。 裴策那双盛放着瑰丽火光,美轮美奂的眸子似乎冷了一些。他收回了触在简书眉心的手指, 又重复了一遍:“收拾一下东西吧,明天阿奇会送你离开。” 那一瞬简书忽然觉得头晕目眩。 听不清周围的雨声, 也看不到漫天游走的火光,视线变得那样窄, 窄到除了裴策之外, 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心里有细细密密的酸痛蔓延开来, 他一时间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脚, 浑身止不住颤抖着。 “你……想让我离开?”他倔强着没哭, 可是尾音还是轻颤着出卖了他的情绪。 委屈来的那样快,那样多。 他原本就不属于雨城, 如果裴策不想让他留下,他只能离开。 可是, 离开了雨城以后, 他能去哪里呢? 曾经的家回不去, 现在的家不想回。他只是想留在雨城, 不需要什么身份, 不需要雨城里的人都对他友善,不需要吃好的住好的, 只是安安静静的留在这里也不行吗? “你应该拥有自己的人生。”裴策离他那样近, 声音亦是那样温柔, “回家, 去读书,去玩耍,回到原有的生活。” 简书的眼眶立刻红了。 这样的话李婶也对他说过,只是当时,他对雨城还没有这样浓的眷恋。 他已经没有家了,又要让他回往何处呢。 “如果,你不想回到你的养父家中。”裴策语气平和地说,“我让人为你在吴城置下了一处房产,三楼,坐北朝南,有一个很大的阳台。听他们说,那里人并不多,是个安静漂亮的地方。” 简书听着裴策的描述,从一开始的酸楚,逐渐变成了难以置信:“你以为我不肯走,是想要的是一套房子?” 这是他曾经描述过的,期待中的小屋。当时裴策问他,他便那样欢喜的与他分享了自己想要的未来。甚至,他还忍不住将裴策也塞进了那样的未来。 原来,在他满心欢喜的时候,裴策想的就已经是如何送走他了吗? 裴策没有回答。 明明胸腔是空洞的,不会再跳动的,但少年倔强着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来的表情,让空洞的胸腔内弥散出苦楚来。 “夜深了。”裴策轻声说,“早些休息。” 说罢,他转身缓步离去。 院内阴雨绵绵,夜幕中游动的火光拖着漂亮的尾巴扫过简书脸颊,带着微微的热度。 简书立在这片瑰丽的美景之下,看着裴策离开,看着他关门,看着周遭的一切都归于平静。 留在简书身上的力量还未收回。那层微光挡住了晚间的雨雾,却没挡住简书心头的大雨。他不知所措,茫然无依,半晌,愣愣抬头看向那盏放飞的孔明灯。 可惜,它已经飘远了。 飘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去了。 果然,许愿这样的事只是用来哄小孩的。他明明就许下了明年还想和裴策一起放孔明灯的愿望,下一秒愿望便破碎了。 简书垂下脑袋,脚步艰难地回到房间。心脏闷闷的,站着难受,坐下难受,躺下也难受。 他忽然想起妈妈离开的那天。 那一天,她没有歇斯底里的发疯和哭泣,反而心情很好的,带他一起去了动物园。他们那天玩的很开心,回来的路上,她买了一大袋香香甜甜的鸡蛋糕,还说晚饭给他做他最喜吃的糖醋排骨。 然后她抛弃了他。 在后来的十几年时间里,音讯全无,就像从来没有记挂过他,忘记自己曾经生下过一个孩子。 简书将自己蜷缩成一天,窝进了被子里。 他今天也过得很开心。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不,或者说,是和裴策相遇的每一天,他都过得很开心。能够代替简林来到雨城,神明能够喜欢他送的礼物,能在绝境被神明庇佑,与他说话聊天,相互陪伴……纵然只是静静地与他坐在一处,偷偷的看向他,都是开心的事情。 裴策很好。温柔,包容,对待一个随便捡回来的信徒都那样好,以至于让简书产生了不该有的念想,以为自己终于不会被抛下了,以为自己能在畅享未来的时候,将喜欢的人也塞进设想里去。 只是这一切,和那日的动物园没有什么区别。 简书不敢哭得太大声。 他将自己藏在被子里小声啜泣,枕头很快变得湿漉漉的。 就像是雨城里从未停止过的雨。 雨城内无所不知的神明,听到了许多声音。 祈求恢复赐福的祷告,试图着翻找古旧物品获得赐福的欲望,被囚困之人的谩骂和诅咒……喧闹而张扬,充斥在雨城的每一个角落。 可是神明将它们都摒弃了。 他静默着凝视雪白的墙壁,身上的华服慢慢退却,墨色长发披散。 神明听着小信徒的委屈与哭泣,只觉得这是一个十分漫长难熬的夜晚。 可他不能解释。 知晓他曾赐予一个人长生,知晓他的心脏还被握在别人的手里,知晓他处于如何的危险之中,他的小信徒便不会离他而去。 如此,他宁愿听这长夜里的啜泣声。 到了半夜,墙壁另一头稍稍安静了下来。他听到少年从被子里钻出来在床上坐了许久,然后穿上鞋子踢踢踏踏走出去。再然后,没有敲门的,推开了他的门。 裴策隐去了身形,没入黑暗。 带着所有勇气而来的简书,便看到了这样一片死寂的黑暗。 他在屋内扫视了一圈,没有看到裴策。 “你在吗?”他问。 屋内沉静一片。除了窗外竹影晃动发出的沙沙声,和连绵不断的细雨声,房间里似乎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呼吸声。 “裴策,你是不是藏起来了。”简书跨进了门槛。 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可是,正因如此安静,没有回应,简书才知道裴策一定就在这里。 “我是来告诉你,我不会走这件事的。”简书的眼睛红红的,鼻子也红红的,明明哭过声音颤抖,语气却那样郑重的,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不想走。你如果不出来的话,就是默认了我的决定,明天也不许赶我走。” 黑暗中,渐渐出现了一丝光亮。 简书有些生气,他喊了他两遍都没有回应,一说那样的话对方就出现了,躲他躲的那么明显,难道他还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半隐在墨色中的神明看向他,语气无悲无喜:“你可以继续向我祈祷。” 简书反驳:“我离开了雨城,你听不见我的祈祷。” 神明神情平和地看向简书,一如平日里最常见的模样:“只要是你在祈祷,我会听见。” 简书被裴策的回答气到了,那些奔涌在心头的情绪再难压抑,深吸了一口气,问:“那,如果我对神明说,我喜欢他的话,他会给我回应吗?” 因为不想离别,而不得不离别,他心里的眷恋催着他开口,逼着他将自己的心赤/裸裸地剖出来给裴策看。 神明静默了一会。 夜色掩藏了他的神情,也掩藏了他藏在袖中的,慢慢收拢的手指。 而后,他轻声说:“这不是祈祷。” 简书往前走了一步,坚定得走向他的神明:“或许,我当面问的话,他会给我回应吗?” 那只收拢着的,白玉一般的手指已紧紧扣在手心。 怯懦的少年变得热切而直白,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不顾一切朝而来。 “你还很小。”神明的声音变得十分温柔,“一时间产生的依赖并不是喜欢,等你再长大一些,会知道二者之间的区别。” 简书的牙齿渐渐咬紧。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这样类似长者的话他在裴策的口中听过很多,可是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生气。 他气裴策一直和他划清界限,气自己胆大包天对裴策产生了不应当有的心思,还气这样的勇敢可能今生只有一次,如果不一股脑说完,下次便会失去勇气不敢再说。 于是,揣着满腔眷恋的简书奔向立在黑暗中的,拒绝他的裴策。 双手紧紧搂住裴策的腰,将自己埋进他的胸膛。 “我不是因为依赖你,才喜欢你。我分得清二者的区别,我年纪比你小,但我不是傻子。” “我不想你再去做什么雨城的神明,不想你赐予贪婪之人赐福,不想看到你被困在雨城。就算你以后不再是神明,只是一只孤魂野鬼的话,我也是喜欢的。” “所以,我喜欢你,不是一个信徒应该对神明的喜欢。”简书一字一句,无比认真,“是我,对你的喜欢。” “我不想离开你,让我留下来……好不好?” 立在黑暗之中,被热情之火拥抱的神明没有给出他的回应。 他浑身冰冷,好似一座没有情感的雕塑,纵容着简书抱着自己,却也只是让他抱着,连伸手拍一拍他的背这样的事也没有做。 简书抱了裴策很久。 那颗敏感的,脆弱的,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表明一次喜欢的心,慢慢被裴策无声的拒绝击碎了。 也许,裴策不喜欢他。 也许,裴策厌烦他留在身边。 那两只紧紧搂住对方腰肢的手变得无力,慢慢松开,垂了下来。 “我知道了。”简书低头,一滴泪砸在地面,忍住没有发出一丝哭腔。 他倔强地扭过头转身出去,恭敬地关上了门。一直回到房间里,才咬着下唇抹了抹眼泪,深呼吸好几口,慌乱找出手机来播放猫猫狗狗可爱治愈的视频。 主动表白就已经输了,更何况连半点回应也没有得到。 他知道裴策能够听到雨城内的一切声音,故而连哭泣都变得丢脸。 “没什么了不起。”他呼吸急促,强忍着泪意不断自我安慰,“他年纪大,和我有代沟,还冷冰冰的没有温度。” “我只是鬼迷心窍。” “我也没那么喜欢他。” “雨城天天下雨,我早就受不了了,走就走。” 简书赌气一连串说了好多话,可还是忍不住哭了。 少年人的爱恋刚刚萌芽,便生生被掐断,再也没有冒头的那一天。 而他,离开了雨城之后,就再也没机会见到裴策了吧。 恢复了部分记忆的裴策以后想要做什么呢。他会留在雨城继续玩弄着简氏的族人,还是找到离开的办法以后,再也不回雨城呢。 简书的脑袋乱糟糟的,他知道自己再想下去又会忍不住难过,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登入游戏清一天没做的任务。山林旁可爱的小熊看到了他,热情地和他打着招呼。 [晚上好,简~] [见到你太好啦,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不知道你有没有空呢?] 简书触碰在屏幕上的手指一顿。 明明自己已经很努力在转移视线了,可是看到这只小熊npc,看到屏幕里的小兔子耳朵,他就会想起自己第一次给裴策看手机的时候。 于是游戏也不好玩了,切出去打开了聊天软件。 置顶上,挂着裴策的好友。 打开,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上一次他加好友时,发送过去的猫猫表情包,和裴策回复的那一条语音。 简书没有忍住,点开了那条语音。 “上面的名字,换成小书可好。” 声音温和,光是听在耳朵里,都觉得欢喜。 简书愤愤退出聊天软件,气呼呼打开一个视频把音量键按到最大声。 “骗子!”他擦了擦眼角,小声嘟囔着翻身。 第32章 今夜简书久久不能入睡, 和一张煎饼似的,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烙着。 以至于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眼睛下顶着一片乌青, 还伴随着有些耳鸣。 昨夜被情绪支控, 大胆、无礼又冲动的表白以后,今天醒来的简书就怂多了。他回想起昨天晚上自己无疾而终的告白, 有些忐忑, 有些丢脸,也有些不敢面对裴策。 这样的情形下, 他要如何与裴策告别呢。是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的,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说一声再见,还是再挣扎一下, 看看自己能否留下? 他偷偷推开一截房门向外看去, 只看到了守在廊檐下的阿奇。 “您醒了。”阿奇似乎已经等了许久, 一听到响动, 立刻恭敬地行了礼。 简书不太习惯这种真心诚意的恭敬。 他慢慢拉开门走出去, 看了一眼隔壁的房间。 “神主吩咐,您醒来后先带您去吃早饭。”阿奇身上换下了宗祠内旧式的灰衣,穿着一身与外界并不违和的常服, 似乎已经准备好随时出发。看到简书状态不是很好, 他还十分贴心地说:“我准备了晕车药, 如果您会晕车,可以提前一小时服用。” 简书站在原地没有动。 隔壁的房门是关着的, 裴策好像并不打算出来送他。 “神主……是什么时候吩咐你的?”简书问。 阿奇愣了愣, 而后答:“今天早上。” 简书轻轻咬住下唇。 裴策有时间吩咐阿奇带他去吃饭, 却没时间来送他。 心里又开始酸溜溜的。 他有些生气, 更觉得委屈, 恨不得扭头就走绝不回头,不管裴策来不来送他,同不同他告别。 可是,一想到离开雨城之后,他还想再与裴策重逢几乎变成了不可能的事,简书又觉得舍不得。 什么委屈,什么忐忑,什么丢脸和不敢面对,统统加在一起,也抵不过“不舍”二字的分量。 心里沉甸甸的眷恋绑住了他的手脚,再也挪不动分毫。 半晌,他才叹了一声,慢吞吞走到裴策的房门前,敲了敲门。 “我等会儿……就要走了。”简书轻声说。 他知道裴策能听到雨城内的一切声音,纵然他说得再轻,他也能听到。 门内没有声音。 就如同昨天夜里他唐突闯入时一般,静默无声。 简书又鼓起勇气敲了敲,心里默念,只要裴策开门,只要他再见他一面,他就会控制好情绪不再哭了。他只是想当面感谢裴策这段时间对他的照顾,和他好好告别。 屋内依旧没有传来回应。 那只举在半空中的手,终究还是收了回来。 简书没有再敲门,他垂着眼眸,遮下眸中的感伤,乖巧地跟着阿奇去吃了早饭。 他终于明白了食不知味的意思。 明明桌上的菜式都是他喜欢的,但嚼在嘴里的每一口都没有滋味。心里苦着,舌尖也变成了苦的。 阿奇说:“神主吩咐,无论您想带走什么,都可以一并带走。” “那,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吧。”简书勉强吃了一些便停了筷子,就着茶水吞下了一颗晕车药。 他知道,这是很长很长的一段路。 如果能在车上沉沉睡去,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简书撑着黑伞,走在去往内宅的路上。这条路他和裴策走过几次,现在身边换了个人,似乎就没那么漂亮了。 连绵不停的雨很烦,路上的泥泞很烦,吹来带着潮气的风很烦,被雨水打湿的袖口很烦。 所有的一切都让人生厌。 唯有看着内宅内满墙的蔷薇花,心情才好上了一些。 他在花海中挑了许久,最后选了两朵几乎一模一样的淡粉色重瓣蔷薇,小心翼翼揣在了怀里。 “回去吧。”他说。 内宅里飘飘荡荡的三只鬼从藏身的角落里飘出来,探头看向简书。 “咦?那位没有一起过来吗?”胖鬼有些好奇。 “他、他们,是不是,吵架,了……”大头鬼小心翼翼说,“他好像,不……不开心。” 瘦鬼双手抱在胸前,静静地看着简书和阿奇离开的背影。只觉得今日的少年与昨日的神明如出一辙。 只是一个将悲伤写在了脸上,另一个将悲伤埋在了心里,藏进了雨里。 简书揣着两朵新摘的蔷薇花往外走了几步,耳朵里除了耳鸣的沉闷嗡嗡声之外,好像还听到了什么人在说话的声音。他猛地回过头,看向那扇紧闭着的,放置着神龛的房门。 探出头来的三只鬼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收回了脑袋。 落在简书眼中的,便是有什么灰蒙蒙的东西从眼前闪过,下一秒便看不见了。 简书揉了揉眼睛。 昨夜无心睡眠几乎熬了一宿,今早起来便眼花耳鸣,他只觉得是自己看错了。 他本来想推开那扇紧闭的门,去看一看曾经待过的地方。那座神龛,那连串的珠帘,和那几个睡了好几夜的垫子。可是光想着便觉得徒增伤感,强迫自己扭过了头。 “走吧。”他不再回头。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阿奇快步跟了上来。 回到住所,简书开始收拾起要带走的东西。 裴策为了给他庆生而送给他的新衣服就搭在床头。大概是昨天哭着回来时太狼狈,又钻到被子里翻了很多遍,以至于变得皱皱巴巴。 简书伸手拿过衣服,原本想着它弄皱了,留在这里也只能扔掉,还不如带走。可是捧着那身衣服,他就会一遍又一遍想起雨夜中瑰丽的灯火,想起昨夜鼓起勇气的表白,想起辗转难眠的自己。 于是他把衣服叠好,留在了床头。 来的时候他只带了一个破旧的背包,回去的时候,他也只是将挂在衣柜里的衣服再塞回去。 “司机已经到了。”阿奇见简书出门,上前接过背包,又看了看简书的身后,“您没有别的要带走吗?” “没有。”可是刚说出口,简书后悔了。 如果没有要再带走的,就没办法推迟离开的时间了吧。 他又一次看向了裴策紧闭的房门,不舍的情绪将他的脚焊在了原地,自尊却催着他离开。 “你……再稍微等我一下。”简书迟疑了一会,而后语气逐渐加快,“我还要做一件事情。” “好的。” 简书三两步跨回了房间,拿起桌上的一只白瓷茶杯,将怀里的其中一朵淡粉色重瓣蔷薇花放在里面。 接了些水,小心翼翼地捧了出去。 明知没有回应,他还是敲了敲裴策的房门。敲了两遍门没有开,他才推门进去。 意料之内的,裴策并没有出现。 但简书知道裴策正在某个地方看着他。 “我曾经送您的礼物里,您好像……最喜欢它。”简书将小小的白瓷杯放在摆满贡品的供桌上,称呼从熟稔的“你”,变回了尊称的“您”。 一如最开始进入内宅,面对无法看见的神明一般。 “我知道您什么也不缺,只是刚刚路过,看到蔷薇开得很好。” 他点了三炷香插在香炉,往后退了一步,虔诚地拜了下去。 而后扬起头,对着袅袅升起的白烟说:“感谢这段时间您的庇佑和照顾,如果没有您,我可能已经死了。” 所以,想要得到更多的话,就变成一种奢求了。 在转变了称呼,和再一次虔诚叩拜以后,简书发现如果忘却裴策的名字,只是将他当做雨城的神明的话,离开就没有那么伤感。 他离开雨城后依旧可以供奉神明,可以向神明祈祷,诉说自己的开心或难过。 他只是看不到那个叫裴策的人了。 “我……一开始可能会忍不住,给您发一些信息。但您不必在意!过一段时间我就不会发了……如果您不想看的话,可以将手机关掉。”简书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最后一次说,“那,我走啦,再见。” 勇敢的少年单方面将心事全然诉说,也单方面与他敬爱的神明做了告别。 嘴角努力弯起了一个弧度,不再回头。 司机已经等了许久。简书和阿奇到的时候,那辆黑色的轿车立马从里面打开了门。 竟然还是眼熟的人。 “……肖叔?”简书在记忆中努力搜索了一下这张脸对应的姓名。好在来到雨城这么长的时间,他也没有遇到几个有名有姓的人,故而对这位送他前往雨城的司机还有些印象。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呀。”肖叔态度和蔼地说,伸手想要接过阿奇手里的背包。 阿奇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神主吩咐,我要护送简林安全到家。” 他手里拿着背包,先帮简书开了后座的门,护送简书上车后,自己坐在了副驾驶上。 “啊,是神主的吩咐啊?”肖叔作为简氏宗族在外的旁支,平日里也就在宗族需要的时候开车跑跑腿,对雨城内的一切知之甚少。但神明对于简氏的族人而言都是最为特殊的存在,于是多了几分敬畏之心,笑容没有方才放肆了,“那我们现在是要送少爷回家,还是?” 简书被“少爷”这个称呼惊到了,连连摆手:“我不是什么少爷,你叫我简……林就好。” 阿奇没有制止肖叔的称呼,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给肖叔看地址:“到这里去。” 肖叔眯着眼睛看了看上面的地址,记下后小声嘀咕着:“不是之前去接的地方呀……” 自然,他知道不要多问的道理,拿到地址后便出发,慢慢驶离了雨城。 雨势突然变得很大。 豆大的雨点砸在窗玻璃上,点点连成了线。 简书歪头看着玻璃上的雨水,仿佛回到了刚来雨城的那一天。 只是,来到雨城的时候已经深夜,不如现在看得清楚。 明明昨夜没有睡好,他又有些晕车昏昏沉沉,但这一路简书都没有睡觉。他沉默地窝在后车座里看着窗外的风景从连绵的山林慢慢驶入郊区,再回到了繁华的都市。 大概八个小时的车程,到了吴城时,恰好迎上了绚烂的晚霞。城市的上空是一片深深的粉色和橙红,让淋了半个多月的简书多出了恍若隔世的念头来。 等等。 简书被自己方才的想法吓到了。 竟然只过去了半个多月吗?他还以为,自己在雨城待了几个月的时间。 那里的一切都是熟悉且鲜活的存在于他的脑海,在他观雨发呆的八个小时内不断闪回播放。 他的人生因为这样短的时间全然改变,连带着这颗原本无欲无求的心,也一起变了。 简书忽然很想给裴策发信息。 因为已经提前给裴策报备过自己会叨扰他一阵子,简书只是挣扎了一小会,便打开了那个空荡的对话框。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我到吴城了。” 这是一个做客之人的礼数。自己安全到家,总要和雨城的主人说一声。 发完没多久,他又没忍住抬起手机,对着车窗外妍丽的晚霞拍了一张照片,点击发送。 “晚霞很美。” 这是正常到再正常不过的分享,看到了漂亮的晚霞,分享给一个看不到晚霞的人很正常。 车驶进了一个绿意盎然的老小区。 “到了。”肖叔回头说。 简书将手机先揣进了兜里下车,和肖叔告别以后,跟着阿奇上楼。 他们停在了三楼。阿奇拿出钥匙开锁后,将钥匙放在门口的鞋柜上:“以后您就住在这里,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吩咐我。” 与钥匙一起放下的还有一些东西,最上面是一张纸条,上面留下了阿奇的电话号码。 “……好。” 阿奇离开后,简书走进了裴策为他准备的新家。 房子很干净,大概是想留给后一任主人装修改动的余地,整体十分简约。卧房正对着的一个硕大阳台,留下了两盆前主人的绿植,因为没有被好好照顾,叶片有些发黄了。 简书从厨房里找了个杯子,暂且接了一杯给两盆绿植浇了水。又找了一根细线,绑着那朵从内宅里摘回的、有些蔫吧的蔷薇花,倒吊着放在阴凉处。 直起腰来的时候,他觉得可以挪一个舒服的沙发到这里来,再在角落放一个舒适的猫窝。 只是现下,还只是空荡荡的。 他不习惯这样的空荡荡。 打开手机,意料之中的,并没有收到裴策的回复。 简书忍不住呼出一口气,将手机又揣了回去。经过一天舟车劳顿,他的精神和身体都疲惫到了极致,想起自己的换洗衣物都和背包一起放在了鞋柜上方,便晃悠着过去拿。 然后他看到了那张留有阿奇电话的纸下还放着一张银行卡,上面贴着一张便签纸。 “密码:123321,卡里的钱快用完时会为您转入新的资金。” 简书的表情变得有些难看。 他皱着眉下载了一个手机银行,照着卡号和密码快捷登入查看了一下余额。 七位数。 一个能让他将这所房子好好装修一遍,再拿着剩余的钱读书生活旅游,好几年都不用发愁的钱。 他将银行卡扣在手心。 半晌,他将卡收进了钱包,就当没有看到过那样,在手机上点了一份12元的清汤馄饨。 吃完晚饭,他拿着换洗的衣物去浴室洗澡。刚脱下上衣,他便在镜子里发现,自己的后脖颈上印着什么东西。 凑近一看,是一只栩栩如生的白色蝴蝶。 “这又有什么用……”简书用指腹用力搓了搓那只漂亮的蝴蝶,强忍了一天的泪意又涌了上来。 他捂住后颈不再看它,在热腾腾的浴室里洗了很久。 水流哗哗不断中,隐隐传出了几声压抑的哭声- 夜晚,雨城,大雨滂沱。 一连有半月未曾下过这样大的雨,空气中弥散着浓浓的潮气。 到了下午的时候,神主便现身了。他并没有做什么,只是静静独处在房内。除了阿奇之外,原先跟随着楚伯的人现下都听神主的吩咐,老老实实守在神明所居的院落之外。 到了深夜,值班的那位灰衣人听到了神明的召唤,像是幽幽的雨声一般钻入他的耳里,吓得他瞌睡都没了。 “神主。”灰衣人恭敬行礼,不知神明深夜召唤他所为何事。 沐浴在微光中的神明似乎比寻常看起来严肃了些。 灰衣人有些害怕。自从那日神主在他们手背上印下白色的火焰纹之后,他们的性命都掌握在了神主手中。以至于看到神情如此凝重的神明,吓得他忍不住从常礼变成了大礼,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神明对着他伸出手,苍白的手心里躺着一部黑屏的手机。 这手机对灰衣人而言倒是有些眼熟。与神明住在一起的少年让人去买一部新的手机回来,恰好逮到的是他。那么晚了,又是这样奇怪的要求,当时他并没有给那位少年什么好脸色。 它、它怎么又到了神明的手里? 难道神明知道了自己曾经对简林大不敬,所以想要来秋后算账吗?但、但是简林今天不是已经被神主送走了吗,神主会因为那件事惩罚于他吗? 可这些他都不能问出口。 灰衣人满肚子疑问全然藏在心里,恭敬地问:“请问……您有什么吩咐?” 神明修长的手指轻轻按着手机的开机键。 少年曾经教过他,如果手机黑屏的话,按那里就会亮起来。可是自下午收到了两条来自少年的信息后,这个键怎么按都没有反应了。 “打开它。”神明说。 灰衣人愣了愣。 他觉得神明也许是让他帮忙开机,但又不是很确定,于是有些试探性的,伸手去拿手机。 神明没有阻止。 灰衣人呼出一口气,长按住开机键。半晌,手机还是黑屏。 “啊……”他反应过来,“神主,它应该是没有电了。” 第33章 没电? 神明的眼神里带着一丝疑惑。 灰衣人连忙去寻了充电器回来, 将手机充上电放在桌案上。 “现在就充上电了。”他往后退了几步规规矩矩站在一旁,不敢窥探神明的隐私。 神明静静地站在桌案前,灰衣人便也跟着一起干站着。 还是在足足站了半个小时, 灰衣人也没等到神明下一步的动作时,才小心翼翼开口:“您……可以开一下机, 电应该充得差不多了。” 对眼前的黑盒子知之甚少的神明, 这才在提示下又一次长按住了开机键。这一次,它打开了, 跳出了收到消息时的震动。 然后又没有了下一步的动作。 灰衣人以为,神主是不知道如何打字回复消息, 十分热心地开口:“您可以按住最左边的圆形键说话,松开以后就能发送出去了。” 神明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退下吧。” 灰衣人立刻闭嘴,谦卑地行了礼, 快步退了出去。 雨城的夜晚开始变得安静。 大概是那些充满欲望的人都睡着了, 他的耳朵里只能听见大雨滂沱,和呼啸的风声。 裴策像之前守着手机充电一般, 静默地看着屏幕上发送而来的信息。文字是为了照顾他特意换的繁体,少年人的问候和分享似乎透过了冷冰冰的文字,暖暖的来到他的身旁。 那是一片雨城没有的绮丽晚霞。 裴策好像被混乱的情绪分割成了两半。 一半是疯狂而贪婪的。 他很眷恋简书的问候,眷恋他的爱慕, 甚至自私到想要永远将他留在身边。 纵然知晓, 这样亲昵的问候或许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少年的长大而渐渐停止,但他依旧近乎贪婪的, 想要收到它们。 而更多的另一半是克制的。 他觉得简书太过年轻, 没有遇到过更多更好的人, 没有见过更广阔的世界, 所以才因被庇护而依赖于他,因依赖而错以为喜欢上他。 如此,他怎能回应少年人的爱意呢。 他比简书大了那样多,也自认并未为他做过什么。前途未卜,生死未知,少年的爱意他受之有愧。 于是,神明冰冷的指腹只是在屏幕上点了点,一遍又一遍看着那几行文字,直到能将它们倒背如流,直到安静的室内陷入一片黑暗- 六月的吴城,室外温度超过三十度。 小区的凉亭里,张阿姨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看着不远处沙坑中玩耍着小孙子。小男孩都不知道热,一玩起来就热火朝天,和同小区的小孩们一块有说有笑堆着沙子。 一辆黑色的轿车从小区门口开了进来。因为那车子看着价值不菲,张阿姨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轿车停在了自己那栋楼下空着的停车位上。 “是哪家人买的新车啊?”张阿姨退休后将自己这栋楼的人摸了个门儿清,在她的情报网里,似乎并没有谁家有这么贵的车。 从车上走下来两个人。 一个高高瘦瘦,另一个身形较为健壮。他们态度都十分恭敬地站在车旁,打开了后座车门。 从车里下来的人超乎了张阿姨的预料。 “简书?”张阿姨以为自己看错了。 简家就是她家对门邻居,那家夫妇好像没一个有正经工作,和她一个退休的人一样天天都待在家里,也正因为如此,才会为了点鸡毛蒜皮吵个没完没了,有时候半夜三更的摔碗大吼。 张阿姨都有好几次想上门去理论理论,但是那家老的天天酗酒发疯,小儿子也正值青春期,易怒易躁看着就很凶。张阿姨的儿子媳妇都在沪市上班,节假日才回来,对于这样的一家人张阿姨实在有点得罪不起,就只能一忍再忍。 只有简家领养的大儿子安静有礼貌,平日里要是楼道里见到了,那小伙子还会和她打招呼,帮忙扔个垃圾之类的。 但简书平常放假的时候,不是在家里帮忙做家事,就是要出去打零工赚钱,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豪车里,还有人对他的态度那么恭敬呢? 张阿姨没忍住八卦的欲望,偷偷朝那边看着。 而简书之所以会出现在养父母家楼下,便是在离开雨城后的第一天醒来,迫切想要摒弃了雨城中的一切,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自己的未来规划上。 首先,虽然裴策送他走之前说的那些话让他难受,但他仔细想过了,他的确应该继续读书。 在去雨城之前,他和简林刚刚参加完高考。还没来得及查成绩,简林被雨城宗祠选中的消息便传来了。雨城五年选一位族人前去侍奉神明,也需要待足五年才被允许离开。简林自然不愿意被困那样长的时间,所以养父母只能逼着简书放弃未来的一切规划,代替简林去雨城侍奉神明。 现在曾经做好的规划都能继续了,只是需要查一下自己的高考成绩。 他的准考证还留在养父母家里,他怕自己忽然回去养父母会发疯,所以就用阿奇留下的号码联系了一下他,想问一下能否安排一个人陪他一起回去。 没想到阿奇没有回雨城。他一直留在吴城,身边还多了几个在宗祠内做事的打手,都是之前裴策放出来以后,在手背上印下火焰纹的人。 一听简书需要帮忙,阿奇险些将那一整队人都带出来。要不是简书极力组织,现在跟过来的就不止两个人,这阵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去上门催债。 简书在楼下做了一下心里建设。 虽然在这里住了十几年,他依旧每次走在楼道内时,都觉得内心压抑难受。 到了门口,他刚还没掏出钥匙开门,门就自己打开了。 是他的养父。 醉醺醺的,赤着上身穿着拖鞋,从家里扔出一袋垃圾放在门口。看样子是不打算扔下楼,等着邻居或者楼上的人经过受不了了顺便帮他们扔下去。 他的养父喝醉了酒精神就不太清醒。明明门口站着人,他都是快要关门的时候,才在醉眼惺忪间发现了简书。 养父揉了揉眼睛,而后酒一下就醒了一半,破口大骂:“你个死小子怎么自己回来了?!” 简书本能的有些颤抖,但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平稳:“我回来拿我的东西。” “东西?什么东西?”养父气急败坏,“你不在雨城待着你回来干什么?这个家里哪里有你的东西?全是老子的!你还想拿?做梦呢!你给老子滚回雨城去!别逼老子动手啊!” 他和老婆都没有什么正经工作。家里主要的经济来源就是每个月简氏的宗祠给族人的生活补助。要知道他们把简书送去雨城,就是要维持那份补助。现在简书一言不发的跑回来,这不是要了他们的命吗! 要是宗祠生气,再也不给他们生活补助怎么办! 简书从小到大被这个男人打骂过无数次,身体已经记住了痛苦的感受。面对这个正值壮年的男人,他从来没有想过反抗。 可是一想到,纵然他离开了雨城,他依旧是被神明庇佑的,可以做狐假虎威里的那只狐狸,底气就足了一些,抬头挺胸,又重复了一遍。 “我拿了东西就会走的,还请你让开。” 养父哪里从简书嘴里听过这样忤逆的话。喝酒以后容易放大的情绪在这一刻爆发,他气得脸红脖子粗,扬手就要打过来。 等在楼道里的大块头动作很快。他两步跨了上来,上前抓住养父的手就往下用力一掰。 “啊!!”养父的痛呼和骨关节的咔哒声几乎一起传来。他那只打起人来无往不利的手现在不但剧痛无比,还使不上力气,只能耷拉在身侧没法动弹。 门口的声音传进了房间里。 简书的养母平日里喜欢打扮自己。她今天穿了一身漂亮的大红色裙子,正准备要出门和朋友出去玩,叼着烟画眉毛,还哼着小曲。 听到了丈夫的痛呼,她有些不耐烦地放下了眉笔,抱怨道:“让你扔个垃圾你都事儿那么多,怎么着,醉得站不稳了?” 她年纪虽然有些大了,但能看出来年轻时也是漂亮过的,穿着一身大红色裙子婀娜走出来时,正好对上了门口的简书。 画好的眉毛瞬间倒竖,刚想要开口骂人,就看到了简书身边的打手,硬生生将脏话憋了回去。 “你们是什么人啊?”她剜了简书一眼,戒备地看着简书身后的两个陌生人。 阿奇在眼前的中年夫妻身上扫了好几遍。 他有些惊诧于安静漂亮的简林竟会出身于这样一个懊糟的家庭,也惊诧于简林与家里的关系竟恶化到如此境地。 一个父亲,面对自己儿子时的第一反应不是迎接,而是破口大骂甚至想要上手打人。一个母亲,看到儿子第一眼竟是个白眼,半点亲情也没有。 他终于知晓为何神主命令他需要带人留在吴城,随时听从简林的命令,估计怕的就是这个家里知道简林身上有大量资金,会贴上来当一群吸血的蚂蟥。 “我们来自雨城。”他站在简书身后半步,“陪少爷回来拿走属于他的东西。” 虽然这个称呼简书已经是第二次听了,但还是没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雨、雨城……少爷?”养母将烟拿在了手里,满脸诧异。简书是什么少爷她怎么不知道?这么多年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那个女人也没嫁得多好,还不至于傍上个大款让简书变成个小少爷。 她有些不太自在地看向自己的老公,试图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消息。 “什么少爷?”养父也懵了。但他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那就是雨城。 “你们是雨城的人?”养父有些怂,虽然以前总是吹嘘着自己什么也不做就能有钱花,还嘲笑过雨城的宗祠真是钱多人傻做慈善,但是直接面对给与他们生活补助的雨城,曾经的吹嘘和嘲笑全都变成了惧怕。 能够花那么多钱养着“闲人”的雨城,势力必定十分强盛,绝对不是他一个落魄无业游民能够抵抗得了的。 养父被打怕了。 他本来就是欺软怕硬的人,一见到对方比他还横,又听到那些人称呼简书为少爷,想也知道自己这个怯懦的养子现在攀上了高枝。 他缩着脖子往里面退了退,嘴里不情不愿地嘟囔:“要拿什么东西就拿好了……” 然后生硬地招呼了简书一声:“你要回来……怎么也不和家里说一声。” 简书的养母被丈夫的态度影响,眉目间少了些凶狠,也一并退到了旁边。 简书一句话也不想和他们说。 他径自走向自己的房间。这里狭□□仄,只容得下一张小床,故而什么东西放在什么位置,简书都很用心的记过。 好在,这里还堆放了很多杂物,他的养父母根本不会进来收拾,也没有翻找到他的准考证。 简书拿走了准考证和一张泛黄模糊的相片,揣在怀里走了出来。 养母也看到了简书的准考证。 她的表情又有些控制不住了。这个养子成绩比她生的儿子好,这事儿她一直知道。高考以后她还想着去偷拿简书的准考证查一下成绩,谁知道雨城来了消息,她们一家就把简书送了出去,以至于她也没那个心思再去查成绩了。 看到简书拿着准考证,知道他肯定考得比自己儿子好以后,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只是现下她再嫉恨也要挤出一个笑脸。 她满脸堆笑:“小书啊,我们之前还想帮你一起查呢。不知道你考得好不好啊,能上哪个大学啊?” 简书面无表情走过她的身边。 明明是最厌恶他们的,可是真的到他们卑躬屈膝讨好他的时候,简书心里也并没有产生太多快感。 他只是觉得恶心。 恶心到他一秒都不想多待。 “走吧。”他对阿奇说。 “是。”阿奇二人恭敬道,一行人扬长而去。 等楼道里的声音消失,听到楼下有车发动的声音,养母伪装出来的表情便变回了刻薄的模样。 “死小子怎么去了一趟雨城,就变成少爷了?”她瞪了丈夫一眼,“你不是听说以前去雨城侍奉神明的人都没回来吗?怎么就这死小子攀上了高枝,还回来耀武扬威了?” “老子怎么知道!”养父手还疼着呢。他捂着手,语气不善,“不是你哭着闹着不让小林去,非要逼着简书去吗?现在还问我这些干什么!” 养母将手里的香烟往地上一扔,用脚碾了碾:“你又要翻旧账是吧?你当时不也逼着他去吗?” 热衷于探听小区里所有人八卦的张阿姨坐在楼下亭子里,听着简家那对夫妻吵吵嚷嚷的内容。又想起刚才简书车接车送好不威风的样子,忍不住啧了一声:“这家人还有富贵亲戚呢……怪不得平常不上班也有钱花。” 这一切简书都不知晓,他也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养父母家的一切。 拿到了准考证以后他查了成绩。倒是和他当时预料的差不多,可以就近选一所沪上的大学。 在暗无天日的时候,他能在那样繁重的家务和打工补贴家用中还努力上学,便是为了能够拥有一个更加光明的,能够逃离养父母家的未来。 现在这一切都得到了,甚至比之前任何一次幻想的都要好。 可他还是心事重重。 这一天,简书又是被热醒的。 炎热和干燥对他而言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总以为自己还在雨城,夜里凉的时候还需要盖上厚厚的毯子,就算是白日里,温度也并不高,需要穿长衣长裤才可以。 所以昨天晚上他没有开空调,太阳升起以后他便睡不着了,身上带着一层黏黏的汗意,想爬起来再洗一个澡。 他拉开厚重的遮光窗帘,阳光直射而下。 “啊。”他有些不太适应地看着窗外的艳阳,喃喃道,“不在雨城了啊。” 是啊,他早已离开了雨城。住在裴策为他安置的房子里,手里还拥有着一笔不菲的金额。 简书站在窗边许久,后来实在被晒得皮肤发烫,才慢吞吞挪了个地儿,坐在床尾想着,自己也许需要找一些别的事情做。 于是他开始过上了自己曾经梦寐以求的生活。 每天早上起来慢跑吃早饭,然后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找一个打零工的地方,等到下班就顺路去菜场买一些菜回家,做完吃完,一天也就过去了。 明明裴策给他留了很多钱,但简书一次也没有用过。 他将赚取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作为目标,忙碌让他想起裴策,想起雨城的次数变少了。 虽然他还是在新家里腾出了一张桌子作为供桌,买了香烛和香炉,每日向着遥远雨城的神明供奉一些水果和点心。 虽然他还是会在每天睡觉之前,将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发送给那个不会回复自己的账号。 但,简书已经很少哭了。 那朵倒挂在家里阴暗处风干的蔷薇花,失去了曾经的娇艳欲滴,换了一种方式后,更能长久的留在简书的身边。 就像是裴策一样。 从裴策,变回了他信仰的神明。每日供奉祈祷,每日向他诉说自己的快乐或忧愁,知道他一定会看到,这样就很好- 晚上十点五十九分的便利店里已经很少有客人光临了。 简书一边浏览着页面上的兼职信息,一边算着学费和生活费还差多少。 他在这家便利店里打工,虽然需要倒班,上班时间并不算长,相应的,到手的工资也不高。他准备再拓展一下自己的兼职业务,趁着还没来便利店工作之前,去给健身房发两个小时传单,或者跑腿送几个快递之类。 秒钟滴滴答答转动着,不紧不慢跑过了剩下半圈。 同事小李掐着点推门进来接班,呼哧呼哧喘着气,额头上挂着汗珠。 “今天真的热死了,大晚上还那么闷……”他一边说着一边往简书怀里塞了两个温热的包子,“给你,我妈做的笋干肉馅儿包子,可好吃了!” 吴城当地人都喜欢包笋干肉馅的包子,简书以前倒是没怎么吃过。他闻着味儿有些饿了,便接过来道了声谢。 他咬着包子走出便利店的时候,大部分的城市都陷入了沉睡。一旁矗立的居民楼里鲜有灯光,对街的小餐馆灯熄了一半,忙碌的小夫妻一个擦桌一个拖地,很快就收拾完关灯拉上了卷帘门。 可当他拐过两条街又穿过一条小巷,那里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闪烁的霓虹灯牌下上写着十分张扬的tango51。 tango51是吴城十分出名的地下酒吧,简书每天下班都会经过这里。 酒吧门口时常有为情所伤的男人发酒疯,哭哭啼啼喊着另一个女人或是男人的名字。今天那个发酒疯的人身边还有一群朋友,衣着发型都很有个性,一边嘻嘻哈哈看着他发酒疯,一边起哄拿着手机记录他的窘态。 简书觉得他们像小混混不敢多看,埋着头走的很快,特意绕开了一些,想要去马路对面去。 背后传来了一声口哨。 “嘿,还长得很漂亮!”有一个男人语气轻佻地说,还伸手向简书打了招呼,“小孩儿,过来一起玩呗?” 简书没有停下。 开始想明天开始要不要绕路,最近他每天都要晚上十一点才下班,正是tango51热闹的时候。 小混混生气了。 眼看着简书走得越来越快,酒意正酣的小混混血性上涌,迈开腿追了过来。 他身边的那群小混混们似乎是他的小弟,也不再管地上那个发酒疯的人,齐刷刷一齐跟了过来。 简书吓坏了。 他原本以为那些人也就嘴上调侃几句,哪里会想到他们如此无法无天,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形的简书撒开腿就想跑,可是那群小混混里有人不知什么时候绕路到了他的前面,将前路挡得死死的。 “我们老大喊你你没听到啊?”一个黄毛青年横在路当中,伸手将简书推了回去。 那个吹口哨的人也挤了过来。 “跑那么快干什么?”他一手拿着一个酒瓶,一手掐灭了烟,吐出一个烟圈,喷在简书的脸上。 简书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他的手颤抖着摸向裤兜,想要打电话给阿奇,可是手被眼前的人按住了,手机也一并摔在了地上。 “还想叫人啊?”那人生气了,手上用了点劲儿,“要不是看你长得好看,我一酒瓶弄死你!” 简书的手腕好似要被掐断了! 他疼得不行,也不顾他们人多,反手想抽那人一巴掌。 抽出去的却不是巴掌。 后颈那只蝴蝶印记开始发热。 一只晶莹的白色蝴蝶从他的指尖飞出,顷刻间融化了那只砸向他的啤酒瓶。 第34章 夜晚的小巷昏暗非常。 从少年指尖飞出的蝴蝶轻盈, 澄澈,像是破开了这浓浓的夜色, 也撕碎了一切肮脏的欲望。 终日混迹在黑暗地带的混混们对危险向来有着最敏锐的察觉力。 那只顷刻间消融了一半的酒瓶忽然变得烫手,吓得混混猛地撒开了手,哗啦一声砸在地上碎成了细碎的玻璃渣。 「啊!!」原本要围上来的小混混们也被吓破了胆。 他们何曾见过这样诡异的场面!明明白色蝴蝶那样漂亮,在消融了最坚硬的玻璃瓶后就变成了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在喝了酒以后产生的那些邪恶的想法全然被吓没了。 「什、什么东西!」混混松开了抓住简书的手,不由向后退去。 白色的,诡异的蝴蝶并未追上那人退却的步伐。 它就那样蹁跹在少年的身侧,轻柔而眷恋地擦过他的肌肤。 就像一个听话的孩子。 简书也愣住了。 他知道蝴蝶来自于裴策, 来自于雨城的神明。 而它, 现在却出现在了雨城之外, 出现在他生活着的城市。 是知晓了他的险境, 为了他而来吗? 「裴……策?」简书有些难以置信, 但更多的欢喜和激动。他伸出手,触碰着那只靠近他的白色蝴蝶, 朝四下张望着, 期许能够在下一秒, 就能从某一个昏暗的角落看到一抹熟悉的微光。 蝴蝶停在他的指尖, 随着简书行走的动作,微微扇动着翅膀。 那些围在一旁的小混混被简书的动作吓得连连后退。 单薄的, 漂亮的, 像是可怜羔羊一般的猎物忽然变成了猎人。他们丝毫不怀疑, 如果那只白色蝴蝶方才碰到的是自己的手, 而不是那只酒瓶的话,消融的一定会是他们的血肉之躯。 这种诡异到极致的恐怖让这群小混混们再也猖狂不起来。 他们惧怕简书, 惧怕他会报复他们, 却更惧怕留下来。于是一窝蜂朝着四面八方逃窜, 边跑边惊恐的大叫着。 简书没有追任何一个人。 或者说,他甚至没有将那些人放在眼里,只是一遍又一遍扫视着周围的每一寸角落。 他太想见裴策了。就算他自我麻痹着不去想他,可是只要出现哪怕一丝一毫和裴策相关的东西,他的心脏便会悸动,疯狂跳动着想要见到心里的人。 可是没有。 没有微光,没有裴策。 简书心中的欢喜慢慢被失望所代替。 他低下头,看着指尖停驻的白色蝴蝶,眸中盛满了不解。 「如果……不是裴策。」简书动了动手指,「那你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蝴蝶不会说话。 它只是静静地停在简书的手指上,翅膀微动。 过了许久,大概是危机解除,简书不再惧怕,蝴蝶纯白的身形渐渐变得透明,最后消失在了简书的指尖。 就像从未出现过那样。 在蝴蝶消失的刹那,简书感觉到,后颈的蝴蝶印记微微发热。和刚出现时,身体的反应一模一样。 简书浑浑噩噩走回家。 他的脑子很乱,从遇险到蝴蝶出现吓跑小混混,再到回家的一路上,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如果不是裴策,那又能是谁呢? 是啊,能是谁呢。裴策无法离开雨城,他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吴城,更不可能在他危险时那么巧的出现。 除了他自己。 简书走进浴室脱掉上衣,用镜子看向自己后颈处的那只白色蝴蝶。 蝴蝶印记是离开雨城的那日发现的。而那天他并没有见到裴策,所以大概是裴策为了他庆贺生辰时印下的。 他记得那个晚上。裴策送了他一夜瑰丽的火光后,对他说的那几句话。 只是当时他的全部感知都在被裴策触碰着的眉心上,前面几句他已经想不起来,只剩下最后一句。 「受天之庆。」 接受上天的祝福吗?裴策的意思是不是他在为他赐福? 简书有一个猜想想要确认。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镜子中的自己,努力回想着方才遇险时迫切的希冀和渴望,用力朝着空气挥出一拳。 就像是要攻击一个对他有威胁的人那样用力。 因为他的渴望,后颈再次发热。而这一次,他眼睁睁看着后颈处的蝴蝶印记闪烁了一瞬,而后那只晶莹的白色蝴蝶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指尖。 慢慢扇着漂亮的翅膀,飞舞在狭小的浴室之内。 也许刚刚也有类似的感觉,只是他太过恐慌没有感受到。在蝴蝶出现的时候,那股隐隐的热流从后颈处一直延伸到他的指尖。 而后,他的耳朵里多出了许多声音。 「哎……怎么又有这么多作业啊。」一个脸上带着婴儿肥的女孩子趴在书桌前奋笔疾书,面前厚厚的一摞试卷和练习册上,都印着「高二下册」四个字。 「好累,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她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又默默拿起了笔,开始奋笔疾书。 「你还晓得回来啊?你看看这都几点了?」坐在沙发上的女子听到开门声,语气里压不住的怒意上涌,「你不是说十点前就散伙吗?马上就十二点了!」 开门进来的男子陪着笑脸,去哄生气的老婆:「对不起老婆,下次绝对不会迟了,这次老张心情不好才多喝了点。」 刚毕业的小伙子打着赤膊坐在电脑桌前,表情有些兴奋:「「让我算算还了某呗以后还有多少钱……不知道还能不能再买件装备……」 「呜呜呜……爸爸……呜呜呜……」小男孩蜷缩成一团,怀里抱着一个相框,小声地哭着。在他房间的隔壁,有他的妈妈和新爸爸。 他们正在睡觉,而只有此时,在学校受了委屈的小男孩才敢偷偷拿着爸爸的照片哭一会。 那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 简书不但听到了,他还「看」到了。 不知何时开始蛰伏与体内的,来自于神明的力量终于在他的召唤下苏醒,让他眼前的世界逐渐缩小,从这间居住的房子,慢慢到这栋房子,周围的邻居,亮着路灯的街道,小区对面的便利店…… 简书的脑袋开始发热。 他不受控制的,重复了一遍裴策曾经对他说的话:「受天之庆……」 不,这不是赐福。 他曾经看过那么多获得了赐福的简氏族人。或许是力量,健康,聪慧诸如此类无形的东西,又或者是美貌,财富等能够看到的东西,但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获得神明的力量。 眼前看到的越多,简书的脑袋便越烫。并未过多久,他的眼前开始变得模糊。 就像是凡人之躯无法承受更多神明之力一般,他浑身开始脱力,下一秒眼前一黑,软倒在了浴室的地面- 窗外开始下雨。 简书躺在硬木床上睡觉,听到了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竹叶被风摇动沙沙作响的声音。空气里弥散着一股湿冷的水汽,有些凉,让简书忍不住拉紧了被子。 等等,凉? 吴城近日温度居高不下,如何会感到凉? 简书睁开眼睛,有些恍惚地看着房间内熟悉而又陈旧的摆设。 这里竟然是雨城! 他记得房间里每一样物品摆放的地方,一一扫视过去,分毫未差。 简书腾地从床上坐起身,连衣服都没有换,穿上鞋子就往外跑。 推门的刹那,他看到了游离在夜幕中的,绚丽的火光。 花灯,五颜六色,明媚漂亮的花灯,一盏又一盏悬浮在夜空之上,将雨夜的小院照亮。 拖着长长尾端划过他眼前的游鱼没有温度,径自在他眼前摆了摆尾,一跃而起又砸向了夜幕深处,化为了漫天游动的星子,落在了一双桃花般温柔绮丽的眸子里。 是裴策。 是他在每一个夜晚都努力不去想,不去念的人。 裴策站在那片梦幻一般的夜景里,束起头发,戴上玉冠,身着华服,笑着对他伸出了手:「来。」 简书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他的心脏被他强行冰封,却在见到裴策的那一瞬间土崩瓦解。他的眼睛在看他,心也在想他,连带着手脚也不听使唤,奔向他的神明。 带着眷恋和欢喜,不再克制的,紧紧抱住朝思暮想的裴策。 贪恋着他身上让人心安的冷意。 而这一次,裴策回应了他。 他的神明伸出了手,轻轻地覆在他的背上。像是在哄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下又一下,耐心的轻拍着。 简书的两只手将裴策的腰搂得更紧。 「我很想你。」简书从来不掩藏自己的爱意,小声又重复了一遍,「我很想你,裴策。」 裴策似乎没有回应他的想念,但,又像是已经在对他的爱慕做出回应。 那只覆在简书背上的手向上滑,摸了摸简书的头发,声音温和如初:「你过得好吗?」 简书口是心非:「我当然过得很好。有一套自己喜欢的房子,还有很多钱花,我天天吃好喝好,快乐的不得了。」 裴策似乎在笑,简书听到他低低的笑声:「你向我祈祷的话,我都听到了。」 简书抿了抿唇:「那你还问我干嘛。」 「我想听你当面对我说。」裴策的声音里出现了一丝,以往从未有过的宠溺。他的手来寻简书的手,然后,冰冷握住了微热。 「我想知道你过得很好。」 「知道你会难过,我会不喜。」 简书猛地抬头。 「知道我会难过,你会不开心吗?」 那日简书鼓起勇气向裴策表明自己的心意,却没有换来哪怕一个安抚的动作。他以为裴策赶他走以后就不会再对他好了,可是现在,他感受到了裴策对他的温柔,裴策的在意,甚至因为裴策的话语,觉得自己是一个被他珍视的人。 裴策似乎不再拒绝他了。 「你也在想我,对吗?」 少年人的语气是小心翼翼的,声音却是笃定的。 他扬起头看向自己的神明时,那双眸子里的热切和爱慕,能够融化这个世上最寒冷的坚冰。 于是,神明亦为他低头,第一次回应了他的情绪。 「我在想你。」 「小书。」 第35章 简书的心脏扑通扑通狂跳。 他好像怀揣着一捧烟火, 只是轻轻点燃,他便心花怒放。 裴策说……他在想他? 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吗?在送走了他以后,裴策也会因为想他而感到难过吗?或者, 有那么一丝丝眷恋和不舍? 裴策开始有一点……喜欢他了吗? 简书心里忐忑, 很想将这句话问出口。可是这样炽热的爱意他曾经亲手捧到裴策的眼前, 那一次他并未收下。 所以他迟疑了。 「我、我不知道。」他的脸一定红了。简书甚至能感受到脸颊的热度,不用手去碰,都知道双颊已经发烫。 「小书。」孤独而俊美的神明声音柔和,「是我没告诉你。」 简书的眼眶也跟着发热。 他不知道为何自己突然想哭, 明明裴策对他说的话让他心生欢喜。 「你是不是怕我生你的气, 所以哄我开心的。」 裴策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他只是抬起另一只手, 一朵淡粉色重瓣蔷薇由一股力量托着,悬在他的掌心。 「它……」简书愣了愣。虽然这世上的蔷薇花都生得差不多的模样, 可是那日他临走前,在花海里精心挑选的那两朵,他还记得。 「它是我送给你的那朵吗?」 裴策点了点头。 简书欣喜地看着那朵花。 早该枯萎的花竟和那日他摘下时一样娇艳,似乎有人是被精心呵护着的。 「你竟然还留着!而且……保存的这样好!我、我自己带走的那一朵已经枯萎了……」 一想到那日离开的心情,简书的语调也没那么活泼了。 「那天……我本来想好好同你告别的。」简书低着头小声说,还带着无法忘怀的委屈, 「只是没见到你, 只好摘了花送你。」 「我记得你喜欢。」 说到这里,简书的怀里突然多了朵蔷薇花。正是裴策操纵着力量,将它送回给了简书。 「是。」裴策声音含笑,停顿了一下, 而后说, 「我很喜欢。」 这里的喜欢二字格外缱绻。 好像不在说这朵花, 而是听到了简书藏在心里没有问出的那个问题, 而做出的回答。 「因为很漂亮。」 「因为是你送的。」 站在他眼前的神明轻声诉说着自己的欢喜,每一个字都是那样诚挚:「所以喜欢。」 简书有些惊讶,亦有些惊喜。 他的神明第一次对他说出「喜欢」二字,而此处的喜欢,还都是因为他。 「我可以为了摘很多很多的花!」简书摸着怀里的那朵蔷薇花,小声说,「以后的每一天,我都可以送你。」 裴策静默了片刻。 而后,他温声问:「若我不回应呢?」 简书没有退缩,坚定地回答:「你不回应,我也会送。」 裴策的声音是带着笑意的。 「好。」他碰了碰简书的头发,动作很轻,就像是手心稍稍擦着他的发丝而过,「若我忙碌,可能会很长时间无法回应。」 「不用担心,你的礼物我都会收到。」 「嗯!」简书用力点头,「我最近在打工,过两个月就开学了。到那会儿也许我也会忙上一段时间。」 因为裴策许诺了关于他们的未来,简书便觉得短暂的忙碌和分别都变得不再让他难受。 他甚至开始打算,要在大学附近租一间小房子,到时候便能在那里也摆上一张供桌。虽然忙碌的神明不能时时回应,但知晓他一直陪在他的身边,便是令他快乐的事。 「不要太累。」裴策像是叮嘱着即将远行的孩子一般,叮嘱着简书,「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生活。」 明明裴策的声音是含笑的。可是简书抬头的时候,却看到了他墨色的眼眸里流淌着悲伤。 同样的瑰丽夜空和华服。 同样不属于神明的悲伤。 简书隐隐觉得,裴策这样的眼神他曾经见过,只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了。 裴策因为什么而悲伤? 因为即将忙碌起来,很长时间无法回应他而悲伤吗? 「裴策……」简书揪了揪裴策的衣袖。 裴策神情未变。 连带着周遭的一切都好像定格住了。 漫天游走的火光拖着长长的火尾停滞在空中,他面前的一切变得缓慢起来。 简书察觉出了不对劲。 他忽然觉得裴策在离他而去,那种念头来的那样快,那样疯狂,以至于他控制不住自己,猛地踮起脚尖,伸手触碰裴策的脸。 「裴策!」他呼喊。 他的耳朵里传来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清脆,清晰,就那样直白的钻进他的耳朵里。 面带笑意的神明悲伤地看着他唯一的信徒。那张定格住的,如同白瓷一般俊美的脸上不知从何处开始出现裂纹。一道又一道,将神像割裂。 几乎只是一个呼吸,破裂的躯体内便涌出了数不尽的白色蝴蝶。 简书吓傻了。 他冲上前想要抱住眼前的人影,手掌却在他的躯体间穿过。蝴蝶从他张开的指缝里飞舞出来,像是漫天的星子一般四散,而后逐渐变得透明。 定格的梦境开始坍塌。 简书终于回想起,自己不应该出现在雨城! 他明明在吴城的家中,怎么可能睡一觉便到了雨城?可是,在这里的一切都那样真实,他甚至还触碰到了裴策,熟悉的温度,熟悉的人,这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难道,这个梦境是裴策为他搭建的吗?那现在,它为什么又坍塌了呢? 简书疯了一般想要留住最后一只蝴蝶。 他的指尖开始弥散出裴策手中的白线,属于神明的力量被他一个凡人拥有,用来将这个即将崩塌的梦境留住。 他好像成功了。 简书的确留住了梦境,却不是眼前的美梦,而是另一段,裴策没有让他看到的梦境。 在那个梦里,他看到了阿青。 雨水将雨城笼罩,从雨幕中走出来两个人。一人撑着黑伞的阿青,而在他身边的,是一位浑身包裹在黑色斗篷之下的神秘人。 他没有撑伞,气定神闲地走着,每一步都刚好落在阿青身前半步。而他的身上竟然也覆着一层淡淡的微光,将所以落下的雨点挡在微光之外。 与裴策的微光一模一样。 阿青对他亦然十分恭敬。 这人是谁?简书隐隐觉得不安。只是他无法动弹,甚至在这个梦境中没有出现自己的身影。他更像是一个旁观者,利用了裴策的力量,以裴策为视角俯瞰着这个梦境。 作为雨城的神明,他们二人踏足雨城的刹那,裴策便已经知晓。 只是他没有任何动作。 他在观察着那位穿着黑色斗篷,拥有自己力量的人。 「族、族长?」有几位老者似乎认出了身穿斗篷之人的身份,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经过后,手忙脚乱的行礼。在一旁还未见过族长的年轻人,见到如此架势,也一股脑跪了下去,看过去乌压压一大片。 被他们唤为族长的人并没有理会他的族人。 他一直往前走,明明没有人引路,也没人告诉他神明在何处,但穿着黑色斗篷的人依旧走到裴策所居的住所之前,而后停下了脚步。 「好久不见了。」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年轻,语气还有些熟稔。 简书看着他摘下了挡住他面容的硕大帽子,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格外年轻的脸。 「是吧,怀周。」他说道,嘴角扬起笑意。 因为笑意,他的嘴角漾起了一个梨涡,衬得他的年岁看起来更小了些。 也许,才二十出头。 「我其实很意外。」年轻的族长慢条斯理的理了理身上的衣服,歪了歪头,「你不应该醒来的。」 简书忽然觉得这人下半张脸十分熟悉。他想了许久,终于想起在与裴策的共情之时,于梦境中见到过这张脸。 那是在火舌肆虐的焦土之上,一句又一句祭祀的祝歌声中。 简氏宗族年轻的族长高举着血淋淋的心脏,慢慢抬起头来,嘴角扬起天真又残忍的笑意。 是他! 竟然真的是他! 以凡人之躯,竟存活了近一千五百年的岁月!他记得那些人祈求赐福之时也有求过诸如寿数更长久的愿望,但他从未想过,竟真的能有人求得长生。 这如何可能! 他不是神明,他只是个卑劣的,贪婪的,用邪恶的术法创造了邪神的人类罢了! 简书心中气愤不已,却不得不压抑心中愤慨继续看下去。 因为他的情绪波动,眼前的梦境边缘又开始出现裂纹,似乎支撑不住快要碎裂开来。 「吱呀」一声,门开了。 随着开门声而来的并不是裴策,是漫天澄澈的白色蝴蝶。 它们的速度极快,凭借简书的肉眼几乎捕捉不到,它们便一只又一只,穿过年轻族长的胸膛,而后回到了裴策身边。 沐浴在微光之下的神明身侧蝴蝶蹁跹,脸色苍白。而站在门外的年轻族长脸色在一刹的煞白之后,很快又恢复了寻常。 「呵,何苦呢,怀周。」年轻的族长摸着方才被洞穿过的部位。胸前后背的衣襟被蝴蝶融化出了几个洞,衣料下的皮肤却完好无损,「你杀不了我啊。」 他笑着看向裴策比往日更加苍白的脸色,笑着说:「相反,你倒是不好受吧?」 裴策没有说话。 一人一神,一个立于门外,一个立于廊下,都静默了下来。 他们互相凝望着对方,一个眼神轻蔑,一个神色凝重。 「你与我共生,你没办法杀了我,就像你没办法杀了你自己一样。」他说着,掌心忽然多出了一样东西。 是一颗被黑雾缠绕着的,还在跳动的心脏。 「是我创造了你。」 「我才是真正的神明。」 第36章 荒唐! 卑鄙! 龌龊! 阴险! 无耻! 简书被这年轻族长的一句话气到不停在心里骂人, 恨不得冲上去打人——可是,他知道自己这样的情绪是无用的。 先不说这里是裴策的梦境,他只是这个梦境中的一个旁观者, 就拿那句可恶到无以复加的话来看, 他说的话……还真的让人无法反驳。 裴策的心脏在他的手上。 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也是他作为雨城近一千五百年的族长所拥有的,最大的依仗。 「你才刚醒, 就将雨城搅得一团乱。」年轻的族长叹了一声,摇了摇头,「我很不满。」 他如此说着, 手指慢慢收紧,捏住了手心的那颗心脏。 脆弱的心脏被按压的一瞬间,简书也感受到了疼。 一开始只是心口沉闷的,隐隐的疼痛,随着那只手不断的捏紧,简书连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与其他的疼痛都不一样, 因为没有任何庇护,心脏□□/裸的承受着的痛楚便□□/裸的传递至每一根神经, 就像是无数尖刀在用力剐着。 剧痛让他忍不住想要倒下。 可裴策却笔直地立于雨中。 覆在神明身上的微光因为痛楚暂时褪去, 细细密密的雨打湿了他的衣服, 也打湿了他的墨色长发,贴在那张苍白的脸上。 年轻的族长嘴角高高扬起。他举着手中的心脏, 笑看裴策身侧的白色蝴蝶一只一只消散,进而欣赏着神明愈加苍白的面色。 「很疼吧?」他虚情假意的关怀了一句。能看到神明的狼狈, 就像是他人生中最高兴的事, 似乎如此, 他就真的成为了神明的主宰, 能践踏高高在上的神明。 裴策没有说话。他藏在袖中的手指扣在手心,双眸无悲无喜,看着年轻族长肆意张扬,就像在看一只可笑的蝼蚁。 族长的笑意慢慢凝固。 这样蔑视的眼神会让他想起很多不好的回忆,而那些回忆,让他生气。 「我果然很讨厌你。」年轻的族长要紧后槽牙。眼前的神明纵然被雨淋湿甚是狼狈,那双眉眼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无论是一千多年以前,亦或是死去的现在,被永远埋藏在阴冷潮湿的雨城都无法掩盖,那如同阳光一样的,令人讨厌的刺目。 裴策在剧痛中慢慢凝聚回自己的力量。 「是吗。」他身量很高,略有些俯视的,看着眼前的陌生人。 而后抬手,一道无形的掌风狠狠的掴在了那张狂妄的脸上。 「承让。」 年轻的族长何曾想过自己竟会被掌控的神明掌掴! 「裴怀周!」他难以置信,「你是不是忘了,谁才是你的创造者!」 然后又是一道掌风掴在了他同一侧脸颊,因为力道太大,他的嘴里还传出血的味道。 族长的脸被狠狠抽到一侧,脸颊火辣辣的疼痛,恨不得将眼前的裴策毁掉! 只是,他的性命已经与神明绑在了一起,毁掉神明便如同毁了他自己。 这样的感受让族长怒火中烧。 「好,很好!」他用舌头顶住被打疼的地方,「裴怀周啊裴怀周,我原本不想这么快和你告别的。可是你让我生气,没必要再叙旧了。」 毁掉神明或许不可能,但毁掉一个有着清醒神智的神明,他有一个办法。 随着族长的这一句话,简书眼前的梦境逐渐呈现出崩塌之势。 等到那些震颤的、碎裂的画面一片一片被剥离着烟消云散,他眼前的便不是阴雨绵绵、古朴秀丽的雨城了。 他看到了血雨。 漫天的血雨。 天幕是让人心悸的黑红色,淅淅沥沥的雨点落在地上的水洼上,荡漾起暗红色的涟漪。 他的耳朵里传来了惊恐的求饶声。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不是身处梦境,而是真正回到了雨城。空气中浓郁的血腥气让人想吐,他忍不住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干呕了几下以后,惊讶的发现自己的手掌是奇异的半透明状。 透过他的手掌,他能看到地面上粘稠的血色。 「族、族长……放过我吧,求求您放过我!」苍老而凄厉的声音在寂静的血雨中传来,简书花了一段时间才接受了自己半透明的状态,茫然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竟然是大长老。 雨城宗祠外的那一大片空地之上,不知何时被人画下了一个巨大的、猩红色的阵法。乍一看,有些像当初楚伯献祭他的那个,规模却大了数倍。 阵法中间已经倒下了许多简氏的族人。他们身上伤痕累累,从伤口里流出的血液涌入地面的阵法时,繁复的、粘稠的符文好像活了过来,开始慢慢流转着。 简书快速扫过那些倒在符文中的人。有好些他都见过,是前院那些获得了神明赐福的人。 这……这是怎么回事?! 年轻的族长并未回应他的族人。 他的手里握着一柄锋锐的匕首,嘴角挂着笑意,在大长老苍老的身上划下一道又一道深深的血口子。 求饶声痛呼声不绝于耳。 「哎呀,事急从权嘛。」年轻的族长用染血的刀柄拍了拍大长老的脸,笑着说,「反正你也活够本了不是么?获得了我的馈赠,就要付出一些代价啊。」 他一边说着,又挥刀割在了大长老的手腕上。因为力道太大,温热的鲜血猛地喷溅出来,洒了好些在年轻族长的脸上。 简书看得心惊肉跳。 为什么雨城的族长会对他的族人动手?他们不都是简氏的血脉,族长的血脉吗?同脉相杀,族长疯了吗?还是,他原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不,他现在还没功夫去想族长是不是疯子,他竟然没看到裴策。 方才他是依附在裴策的视角看着那些画面的,现在裴策去了哪里?为什么他会拥有一具半透明的躯体,不再依附于裴策的身上? 简书慌乱地看向四周,扫过那些苟延残喘的简氏族人和漫天的血雨。周遭的一切太过真实,真实到他有些害怕,害怕去看那些人求生的目光,本能地躲避着族长的所在的方位,藏在角落中一点一点查探。 终于,在他地毯式的搜寻中,他找到了裴策的身影。 只是他看起来与之前很不一样。 裴策身上裹着一层浓稠的黑红色雾气,浓郁到似乎能滴出液体来。那些雾气将他的白色长袍浸染成了血色,从腰间至衣摆颜色逐渐加深,盘踞在脚边时,就像是踩着厚厚一层鲜血。 他没有表情。 与神明时的无悲无喜不同,他看上去有些可怖。不是之前被回忆侵染后的那种生人勿近的可怖,是从炼狱里爬出来,浑身是血,杀人如麻的可怖。 温柔而慈悲的神明,忽然变成了毫无神性的恶鬼。 这一切都让简书觉得陌生。 他将自己缩在角落里看他,那双低垂着的眼睛扫过来时,简书几乎吓得叫出声来。 是赤红色的。 裴策墨色的眼睛竟然变成了血一般的猩红,空洞,无神。 简书脑海里蹦出了两个年头。 ——危险! ——快逃! 可是他分不清现在自己身处臆想中的噩梦,还是真实存在的雨城,他不知要往何处逃,又如何才能醒来。 于是他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小心翼翼缩在那个墙角,以期自己不被发现。 「怀周你看啊,也不枉我养了他们那么多年。」族长放下了大长老,任由没有挣扎之力的老人瘫倒在符文之上,「这支血脉是纯的,我一直费心养着,还都让你赐了福,效果还真不错呢。」 他这句话是对浑身血雾的裴策说的,只是裴策没有回应他。 于是族长又开始虚伪的感叹:「哎,我不应该那么生气的。要是多留你一会儿,还能有趣一会儿。我同他们都说不到一块儿,唯有我们,才有同样的记忆,同样的话题。」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而后笑着摇头:「不,没有同样的记忆了,你哪里记得起来啊。」 裴策依旧没有回应他,只是双目无神地看向躲在角落里的简书。 简书连呼吸都不敢大力。 也许是感到无聊,又或许是感知到了什么脸上染血的族长似乎感知到了什么。他顺着恶鬼眼神看向了隐蔽的墙角,颇为惊讶地挑了挑眉,「嗯?生魂?」 空气中满是血腥气。 但是在里面夹杂着的,还有生魂与神明融合出的,让他觉得有趣的味道。 「你身上有怀周的味道。」年轻的族长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是何人?」 简书如何知道,自己竟然做个梦还有剧情发展! 他怕极了这个疯子,抿着唇没有回答。藏在袖子里的手想要掐自己的肉清醒过来,但痛感是有了,还是没有从这个梦境中脱离。 「有趣,真有趣。」族长饶有兴趣地看了简书好几眼,而后擦了擦匕首上的血,踱步而来。 简书当即就要跑,身体却被什么东西定住了。低头一看,他的身上竟捆着几根缠绕的白色丝线,令他动弹不得。 是裴策的能力。 第37章 神明推开小信徒的刹那, 禁锢的时间恢复正常。 凝聚在空中一颗又一颗猩红的小血珠随着重力下坠,顷刻间连成了血色的雨帘。 浑身是伤的简氏族人痛苦挣扎,温热的血液不断从伤口内流淌出来, 浸透了身下巨大诡异的繁复符文。 而雨城年轻的族长终于收回了指尖的白线。 他当然看到了方才裴策与那个生魂之间所发生的事,有些警惕地看着裴策身边围绕的灰烬蝴蝶:「你为什么还能恢复神智?」 那些蝴蝶和他印象中的全然不同, 燃烧的翅膀里似乎藏着极其可怕的力量,而那个力量, 不知会和曾经的每一次那样无法伤害他, 还是会超出他的想象。 族长开始忌惮眼前失控的神明:「是因为那个生魂?你真的和他有关系对不对?」 蝴蝶在神明身侧飞舞。 苏醒的神明往前走了一步, 踩着满地的鲜血走向眼前的人:「你想要的太多了, 简易安。」 简易安。 这个名字已经有足足一千五百年没有人叫过了。 再次听到它, 年轻的族长几乎一瞬间瞪大了眼睛, 难以置信地看向裴策:「你、你怎么……你想起我是谁了?」 神明抬脚,血色脚印步步紧逼。 「戒骄戒躁。」 「穷寇莫追。」 「先生曾经教过你两个词,看来你全忘了。」 族长的眼睛里闪过震惊和慌张,似乎因为裴策的一句话, 就被带回了一千多年前的世界。 只是,现在是一千多年后。 简易安努力压下那些负面的情绪, 很快恢复镇定:「想起一些陈年旧事又如何?你还以为我是曾经的简易安吗?裴怀周你别忘了,你的心脏还在我手里!」 神明并没有停下脚步。 高大的身影一步又一步, 坚定地走向记忆中的故人。 「是么。」神明居高临下地看着比自己矮上一截的年轻族长, 嘴角微微上扬,「那又如何?」 如同火焰一般燃烧的蝴蝶飞出了一只,飞向了神明对面站着的雨城族长。像是星火燎原,在触碰到他皮肤的刹那开始蔓延开来。 「啊!!」火烧的灼烫让简易安痛苦。他用手按住那片燃烧的皮肤, 将火焰生生掐灭。从他的指尖涌现出数根白色的丝线, 在钻入被灰烬蝴蝶烧伤的那块皮肤以后,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 仅仅只是一只蝴蝶,就烧得简易安冷汗直冒,脸色惨白。 「你疯了!」他厉声怒喝,「所有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你也一样能感受得到!你与我共生,你没办法杀了我,就像你没办法杀了你自己!」 「我受到的所有伤痛,都会加倍的还给你!」 「你不能这样做!」 大概是存活的近一千五百年来,从未受到过这样尖锐的痛感。雨城的族长震惊之下声音拔高了好几分,连眼神都变了。 从狂妄自满,开始变得忌惮谨慎。 化为恶鬼的神明笑了笑,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警告,也感受不到任何痛楚一般微微抬了抬手指。 这一次是五六只蝴蝶一起飞扑向简易安,像是飞蛾扑火,炙热又决绝。 手,脚,大腿,腰侧,甚至是脖颈。 灰烬蝴蝶在简易安的身上烧起成片的剧痛,痛到他整个人跪倒在地上,痛到他开始打滚,连弄灭火焰的白色丝线都变得颤颤巍巍。 「疯子,疯子!」 「裴怀周你就是十足十的疯子!」 简易安痛到不停的破口大骂。 「你是个受虐狂!」 「连自己也不放过,你真是疯了!」 裴策低头看着狼狈不堪的年轻族长:「你说的没错……我也会感到痛。」 每一分加诸在简易安身上的痛苦,都会成倍的还给他。灼烧之感遍布全身,只是他早就死了,躯体是神力凝结而成的,烧不起来。 「我忍受得了,你呢。」裴策含笑问。 若不是身上衣服化成血色,双目赤红,他这样笑起来倒像极了慈悲的神明。 简易安脸色煞白着向后退。 等退开了好几米远,他才将那颗属于神明的心脏拿了出来,紧紧握在手心:「好……好!不给你一点教训,你就忘了谁才是你的创造者!」 脆弱的心脏被用力挤压着。 从空洞的胸□□发的强烈痛感让神明身侧的蝴蝶一只又一只消散,到了最后,只剩下孤独的一只停驻在血衣肩头。 「你以为你占了上风?」简易安恶狠狠地捏着手里的心脏,「我不会毁了它,我只会一遍又一遍的用它来折磨你!」 浑身血衣的神明身形微晃。 似乎是因为剧痛,再也站不住。 「我早就说过,我才是真正的神明!」 「我创造了你,便能驱使你做任何事!」 「你若听话,我便让你过得舒服一些……若是再以下犯上,别怪我永远都不松开这只手!」 跳动的心脏因大力的挤压而颤动着,似乎猜到了裴策的痛苦,简易安从方才的恐慌中挣脱出来,恶狠狠地看向眼前的神明。 疼痛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到足以让任何一个人弯下他高贵的背脊。 只是裴策的呼吸变得粗重,背脊却依旧挺直。他脸色苍白如纸,面无表情地看向简易安手中的那颗心脏。 「你好像忘了一件事。」 「共生,也是共死。你为何笃定我不会杀了我自己?」- 简书在吴城家中的浴室醒来时,心脏还隐隐作痛。 他很难受。 身体的每一处都残留中梦境中的窒息和痛感,脑袋更是又重又晕,他方才从地上坐起来时动作太猛,等到坐起来的刹那,好似连脑浆都被晃散了,类似晕车,但那种晕眩比晕车严重无数倍,好像自己被什么人抓起来在半空中旋转了无数遍。 这种感受来得太过凶猛,让他几乎没有时间反应,狼狈地跪在马桶前吐了起来。 简书这几天吃的很少,几乎吐不出东西,酸苦充斥了他的口腔。吐到最后简书都脱了力,抱着隐隐作痛的脑袋靠在洗漱台边大口大口喘息着。 他做过无数次噩梦,唯有这一次醒来反应会这样激烈。 生理性的不适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消退,到了这时,简书才有力气去回想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不,确切来说是三个。 第一个梦,是在他从tango51回来时尝试使用神明的力量后做的。他回到了裴策为他准备的生辰夜宴,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人。 第二个梦,是生辰夜宴破碎后他强行留下的。他依附裴策的视角看到了传闻中的雨城族长,听了一肚子气人的话。 第三个梦就变得有些离奇。 他好像真的到了雨城,亲眼目睹了族长用简氏族人血祭。漫天的血雨很真实,空气里弥散的血腥味很真实,失去了神智的裴策和拽住的袖子很真实,就算从梦中清醒,他依旧觉得自己真的去过雨城。 这样的认知让简书心神不宁,等到力气恢复一些,他就仔仔细细在镜子前检查起了自己。 一开始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在梦中淋了一场血雨,还被族长用丝线勒住了脖子,看向身上每一寸,都没有发现血血迹,脖颈上也没有伤痕。 可是并没有过多久,他的脖子隐隐作痛。 简书碰了碰脖子。 被勒住脖子的窒息感似乎从梦境中带回了现实,连吞咽口水都觉得艰难。 等他放下手时,镜中白皙的皮肤迅速透出红痕来,好几条交缠在一起,看起来格外渗人。 简书瞪大了双眼。 他撑着手臂将身体靠近镜子,红痕越来越明显,一道一道叠在一起,和梦中族长指尖的那些一模一样! 梦是真的! 他真的去过雨城! 简书浑身发冷,撑在台面上的手臂止不住颤抖。然后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跌跌撞撞跑出浴室去找手机,拨打了阿奇的电话。 「你现在……过来一趟。」 时间已经不早了。电话那头的阿奇没弄清楚状况,声音迷迷糊糊的应下。大概只过了十几分钟,门就被敲响了。 穿戴整齐的阿奇头发微乱,有些困倦的双眼在看到简书脖颈上可怖的勒痕后吓得睁大:「您遇到危险了吗?是什么人?您为何不及时告诉我,若您出了什么事……」 「送我去雨城。」简书打断了阿奇的话,往身上套了一件外套。除了手机,他没有往兜里塞任何东西,「现在,立刻。」 阿奇有些无措,支支吾吾说:「您不可以回雨城,送您离开前神主吩咐过我……」 他还想解释神主对他交代过的事,就惊恐的发现简书的指尖飞出一只晶莹的,纯白色蝴蝶。 简书单手托着那只漂亮的蝴蝶,一字一句,咬字沉重:「我说。马上,送我去雨城。」 阿奇手背上的印记隐隐发热。 「……是。」他额上冷汗津津,慌乱点头- 一辆黑色轿车在山路上狂飙。 夜间没有堵车,这条回来时几乎花了八个小时的路程,在阿奇油门踩到底、不知超速了多少次的情况下,只花了四个小时便回到了终年下雨的山林内。 车灯打在湿漉漉的山路上,密密麻麻的黑色树影快速从车窗外掠过。 简书坐立难安。 在车上的每一秒他都在胡思乱想,指甲在手心掐出了无数道深深的印子。 距离雨城越来越近,简书的心就越揪越紧。如果梦是真的,那他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裴策有危险。 他要去救裴策! 虽然这个决定有些不自量力,甚至有些像在送人头,但他已经分析过了,裴策因为血祭而受制于那个可恶的族长,他却没有。再加上裴策分了一部分力量给他,理论上来说,他与拥有了神力的族长是一样的。 他应该有一战之力。 就算只有一线机会,他也要试一试! 「等等。」开车的阿奇在即将抵达雨城前猛踩住刹车,声音里带着些许恐慌,「我记得再往前就是雨城,可我经过了同一颗树好几遍了,却依然在这里打转。」 简书从思绪中回过神来。 他顺着阿奇的目光朝前面看去,皱了皱眉:「你在说什么?前面不就是雨城吗?」 熟悉的灯笼在细密的雨雾中散发柔和的光,再往后,他隐约还能看到那座巍峨的古老建筑,和盘踞在两侧的巨大石狮子。 阿奇明显愣住了。 他抿了抿唇,盯着车灯前茫茫的雨幕和看不到终点的山路,声音微哑:「您、您说什么?」 简书不想再等。他从旁边翻出一把雨伞,推门出去:「你在这里等我,如果……」 他下车前想了想,而后补上了后面半句:「如果我二十四小时内没有回来,你就离开吧。」 不等阿奇回应,他撑起伞走入雨中,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快步奔向前方。 第38章 大头鬼愣住了。 他硕大的脑袋与满脸泪痕的简书四目相对, 眨了眨眼。 对方没动,他也没动。半晌,他往胖鬼身边凑了凑, 声音压低了一些:「你有,没有, 觉得……他、他在,看, 我们。怪, 吓鬼,的。」 胖鬼扫了一眼形容狼狈的简书,满不在乎的哼看一声:「你在想什么啊?他怎么可能看得到我们。」 然后他伸出手指,一根一根掰给大头鬼看:「咱当他面儿说过多少回话了?他哪回看到咱了?就他那胆子,晚上下雨风大点儿都能给他吓够呛, 要是能看到三只鬼, 早就吓得不知跑哪儿去了!」 「也、也对。」大头鬼胆子稍微大了些,摸了摸腼腆的大脑袋。 安抚完一旁的大头鬼,胖鬼才注意到刚才瘦鬼也说过一句话。 虽然他已经很习惯瘦鬼说一些古里古怪的话, 但他还是嘴欠的想要问上一问:「你刚刚说知道谁在哪儿,是在对我们说吗?」 瘦鬼没有回应胖鬼。 他盯着简书, 又重复了一遍:「起来。」 瘦鬼笃定的表情吓到了胆子最小的大头鬼。他嗖的一声, 躲到了胖鬼的身后。他向来喜欢藏在犄角旮旯里, 此处没有能藏的地方,唯有鬼影十分庞大的胖鬼身后勉强能躲一躲。 胖鬼也有些错愕。他认真看了看瘦鬼, 又看了看坐在地上的少年, 表情有些不太自在:「你、你在对他说话?」 然后他就看到坐在地上的少年慢慢站了起来, 眼圈通红地开口:「你刚刚说……你知道他在哪里?」 胖鬼&大头鬼:「啊!」 这个人类真的能看到他们啊! 大白天的活见人了! 两只鬼一溜烟蹿出去好远, 只剩 「别浪费时间了。」瘦鬼朝着一个方向飘了几米,「过来。」- 简书跟着瘦长的鬼影一直走。 他的脑袋其实乱糟糟的。突然之间能看到鬼这件事情对于一个怕鬼的人来说,其实是很难以接受的事。只是获得了裴策的力量后,他甚至能听到周遭小区内乃至更远地方的声音,看到无数以人类的眼睛无法看到的画面,所以对于看到鬼这件事,似乎就变得不那么难以接受了。 更何况,他现在分不出多余的情绪给惊讶和害怕,满心满眼全部塞满了裴策的安危。 无论是谁。 无论真假。 就算眼前的鬼在骗他,只要他说自己有裴策的消息,他也会跟着来的。 瘦长鬼影带的路简书很熟悉。是他和裴策离开内宅后,同住的小院。 他们穿过被血雨肆虐、狼藉不堪的小院,回到了那张供奉着神明牌位的房间。 袅袅升起的白烟凝结在半空中。 而那块放置在供桌上的牌位,同族长手中托着的裴策心脏一样碎裂开来。阴沉木最为厚实,可纵然是阴沉木,被密密麻麻的纹路割裂,也会化成握不住的飞灰。 「你的意思是,裴策在这里吗?」简书伸了伸手,想要触碰那块布满裂纹的牌位。 「最好不要碰它。」瘦鬼出言阻止,「恶鬼的魂魄消散了,只有这里残存了一些。」 简书猛地缩回手。而后,他捕捉到了对方话语中的几个词,慌张问:「魂魄消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虽然对方口中说的是恶鬼,但简书知道他说的一定是裴策。 裴策并没有躯体,他是由神力凝结而成,浑身冰凉,丝毫没有活人气息。每每情绪激荡之时,他都会陷入一种极其可怕的状态,对于旁的鬼来说,会说他是恶鬼也不奇怪。 「当时情势复杂,我没靠太近。」瘦长的鬼影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他似乎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眼神里多出了一丝恐惧,「只是我知道,他毁掉了自己的心脏。」 「他死了,连魂魄都碎了,所以雨城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简书着急了:「你一定有办法对不对?不然的话,你就不会叫住我带我过来,是不是?」 瘦长鬼影沉默片刻,而后微微摇头。 「我也是个所记不多的鬼魂。很多事情我都忘了,」 「只是据我所知,造神之时,属于人类的躯体都会焚烧殆尽,唯独留下一颗心脏。毁掉它,神明就会彻底消亡。」 「明明他毁掉了心脏,形魄都消失无踪,可我……还是能隐约感知到他的气息。」 「原本我以为这只是我的错觉。」说到这里,他的眼神转移到了简书身上,「直到你闯了进来。」 简书的心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紧了。他的声音有些发抖,追问:「然后呢?」 「你也许不知道,雨城已经变成了一个时间囚笼。」瘦长鬼影望向被血雨摧残过的院落,曾经绿意盎然的植株上沾染了粘稠的血色,看起来死气沉沉。 「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不,暂且没人了,只有我和剩余的三只鬼。」 「你是例外。」 一个封闭的,沉闷的罐子里,忽然闯入了一丝鲜活的人类气息。在那道气息里,又夹杂着一丝让鬼忌惮的恐惧。 「你带着恶鬼的气息闯了进来。」瘦鬼说,」所以我偷偷观察过你,你的后颈有一个白色的蝴蝶印记,对吧?」 简书愣住了。 他摸了摸后颈,不自觉点了点头。 「那就对了,他把一部分的灵魂给了你。」瘦长鬼影双手抱在胸前,「他碎得太厉害,换了别人没办法在那么多记忆碎片里找到他。你有他的一部分灵魂指引,只有你能把他找回来。」 简书被一股脑砸向自己的信息砸晕了。 裴策竟然将一部分的灵魂都给了他?什么时候给的?难道在生辰夜宴上,他对他说出祝词的时候,连自己的灵魂都抽离了部分赠与他吗? 无论如何,正因为裴策赠与他的珍贵之物,才能让这片绝境里开出希望的花来。 简书问:「我要怎么找?」 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只要他能给帮到裴策,无论让他做什么,他都会去做的! 「你先别急着答应。」瘦长鬼影轻叹了一声,「生人无法进入死人的记忆碎片,除非……」 他停顿了一下,耸了耸肩:「你濒临死亡,灵魂出窍。」 瘦鬼原本以为少年人会纠结一会儿,毕竟谁会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想到死亡呢? 没想到他刚刚说完这句话,信仰着神明的少年便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好,什么时候开始?」 义无反顾。 飞蛾扑火。 第39章 时间的囚笼中, 唯有少年才是唯一活着的生灵。 瘦长鬼影跟在少年身边,觉得简书也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知道眼前的人类是胆小的,甚至是怯懦的。被骗进内宅之中成为恶鬼的血肉供奉时, 盘子掉落会吓得窝在被子里, 一听到风吹草动就逃得比兔子还快。 现在却相信了一只鬼的话。 「你就那么信我吗?」瘦长鬼影问。 简书正从一旁的盒子里拿出火柴, 点燃了一根香。 在禁锢的时间之中, 唯有他触碰到的东西才会产生时间的流动。火柴点燃,燃烧的火苗点燃了香, 在扔掉的那一瞬间凝固在空中。 「我不是相信你。」简书将香插在阴沉木牌位前的香炉之中, 而后松开了手,「我是相信裴策。」 他在冲动之后好好思考过了,这只突然出现的鬼会不会抱着一些不好的想法。比如,和鬼故事里面写的一样,孤魂野鬼想骗人灵魂出窍, 然后占据自己的躯壳还阳。 但他的体内拥有着裴策赠与他的力量。 神明的力量会庇护他的躯体, 纵然眼前的瘦长鬼影想要对他不利, 神明的力量也不会允许。 那支香离开了简书的触碰后,如同雨城中所有的一切静止了,连袅袅的青烟都凝在半空。 「我大概……有多少时间?」简书问。 「我不确定。」瘦长鬼影道,「我只能说, 如果雨城的时间开始流动, 顶多一炷香的时间,仅存的一些魂魄也会消散。」 所以他让简书点了一炷香。 一旦雨城的时间开始流动, 它便会进入倒计时。 「好。」简书准备好了一切,便不再浪费时间, 闭上眼睛调动裴策留在他体内的力量。而后纯白色的蝴蝶翩然飞出, 绕在他的指尖。 他动了动手指, 蝴蝶便知晓了他的意图。 想要濒临死亡,就要封住心脉。 白色蝴蝶似乎还残留着神明的意志。知道简书想要做那样疯狂的事,挣扎着不肯乖乖停在他的掌心。 「这是我一定要做的事,裴策。」简书轻声安抚着蝴蝶,将它困在掌心,按上了心口。 几乎只是一个呼吸,简书的身体就像是断了线的木偶一般失去生机,软倒在了供桌之前。 简书眼前一黑。 再次睁眼时,他就看到了软倒在地上的自己。 这是一种十分诡异,又十分奇妙的感觉。 毕竟要以这个视角看自己的体验,恐怕只有等到他真正死亡的那一日才能体会。 低头,身体呈现出鬼影一般的半透明状,触碰东西时,会从物品上直接穿过去。 除了放置在供桌之上,布满裂痕的阴沉木牌位。 以魂体存在时,简书才有些明白瘦长鬼影的话。他觉得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让他不自觉伸出手,碰了碰那块牌位。 能穿过一切物品的魂体在碰到牌位的一瞬间被感受到了吸力,下一刻,简书就像是推开了一扇门,进入了另一个黑暗空间。 将雨城和瘦长鬼影关在门外。 简书环顾着茫茫黑暗。 这里……就是裴策魂魄最后残存之地吗? 周围的一切都黯淡无光,只有远处似乎有许多闪着微光的碎片悬在黑暗之中慢慢浮动。远远望去,宛如流动的星河。 简书走了过去。 靠近之后,他发现星河里流淌着的都是不规则形状的碎片,像是半透明的镜子,颜色灰扑扑的,唯有浮动时才偶尔亮起一些亮光。 是裴策的记忆碎片。 瘦长鬼影说过,裴策残存的魂魄混在了这些碎片里,只有他才能依靠裴策部分灵魂的指引,将他找回来。 只是,用肉眼去看的话,眼前的碎片除了形状各异之外几乎没有任何不同。简书一个一个碰过去,依旧觉得像大海捞针。最后还是他想到了裴策曾经与他共感时的那种感觉,催动着神明的力量,闭上眼睛感受。 在这无尽的碎片之中,出现了一些散发着光芒的碎片。它们和肉眼所见时不同,不再是灰扑扑的,镜面上印出了一些画面。 离他最近的那一块碎片上,画面和雨城禁锢的时间一般定格,似乎是华灯初上的繁华夜景。 简书试探着伸出手指触碰离他最近的碎片,下一刻,他的耳朵里传来了小贩的叫卖声。 「冰糖葫芦——」扛着扎好草垛的小贩,抱着一大捆冰糖葫芦从简书身边穿过。 方才看到的静默画面,在他踏入的瞬间开始复苏。 「簪子能便宜些卖吗?」声如黄鹂的年轻女子在街边小摊前围了好几个,似是几位姐妹一同出行,正在互相挑着银饰。 「哪儿还有比我这儿更好更便宜的呢?」摊主笑得和善热情,朝着一旁摆放着的红色络子说:「夫人小姐们要是喜欢,多要几个,我再送几个穗子,都是最时兴的样式……」 人潮开始流动。 从简书身边经过了好多人,衣着各异。有身着短褐的寻常百姓,有身着锦衣的老爷公子,大约是在过什么节日,街上男女老少热闹不已,没什么拘束。 有人从简书身边经过,肩膀用力撞到了他以后身形一歪,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继续着方才的动作往前走。 不止这一个人。 简书站在大街中央,周围人来人往。经过他的所有人都像是被设定了既定的程序,对于他这位闯入的不速之客视而不见。 明明他穿着一身足以称之为「奇装异服」的t恤牛仔裤,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多看他一眼。 灯笼一串一串高高挂起,将繁华的长街夜景镶上一层暖色。 简书有些恍惚,茫茫人海,他不知要去往何处寻找裴策。 低头,试着从指尖唤出一只蝴蝶。白色的蝴蝶穿过人群高高飞舞着,朝着长街的另一处飞去。 简书跟着它穿越人海,最后停在了路边。 抱着草垛卖冰糖葫芦的小贩正低着头,和一个矮墩墩的小孩面面相觑。 那小孩很白,脸蛋胖乎乎的。身上衣裳瞧着也是富贵人家才有的锦缎,两只漂亮的大眼睛笑起来时像水墨画的桃花,年纪很小,就能看出日后定然相貌出众。 「……两文一串。」小贩努力坚守着自己的底线,「你再怎么看我,那也是两文。」 小孩很认真的看着小贩,还是一言不发。 小贩:「……」 心里十分动容,但还是将草垛换到了另一只手抱着。 简书觉得那孩子有些眼熟。 等到他将那张玉雪可爱的脸转过来看向他的时候,简书这才猛然惊觉,这张脸与裴策太相像了! 第40章 指引了方向的白色蝴蝶落在了孩子肩头, 缓慢地煽动着翅膀。 人潮中的简书愣住了。 不是相像。 他就是裴策。 神明的力量认出了他,只是在这一块记忆碎片中,裴策还不认识简书。 与长大后的裴策十分相像的小裴策歪了歪头, 好奇地看向简书的位置。 简书不知道, 他是在看从他身边穿过的人潮,还是在看他这个不属于记忆里的人。 「策儿!」有一道好听的女声从简书耳边经过。一位貌美的妇人满脸惊惶地朝孩子所在之处跑去,因着人群拥挤,连头上的发簪跑掉了都没有注意。 她一把将小裴策抱在了怀里, 语气惊惶里带着些后怕:「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小裴策眨了眨眼, 语气软糯的开口:「糖葫芦。」 妇人这才发现杵在身边卖糖葫芦的小贩。她扫了对方一眼, 小贩只觉这妇人看着柔弱漂亮的,眼神里却带着让人心惊的杀伐之气, 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小娘子, 莫名就有些心虚, 抱着草垛支支吾吾:「这、这位夫人, 我可没拐你家的孩子,我就在街上走了一趟,哪儿知道小少爷就跟着我跑了一路……我真不是坏人。」 妇人也没有要责怪小贩的意思。 她扭过头, 戳了戳小裴策的眉心, 语气里带着些责备:「出来前你怎么和娘保证的?想吃糖葫芦为什么不和娘说,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下次要再这样, 娘就要罚你了!」 小裴策乖巧听着训斥, 两只胖嘟嘟的小手握在一起, 认错态度格外端正。 等娘亲训斥完了, 他才扬起白嫩的小脸, 去拉妇人的手:「阿娘, 要糖葫芦。」 妇人差点气笑了。她想打自己这个不长记性的孩子, 对着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又实在下不去手,只好捏了捏他的脸,没脾气道:「好好好,娘亲给你买……不许吃多了,吃太多牙会疼的。」 然后,她从腰间荷包里掏出一小块碎银子递给小贩。 小贩连忙从草垛里挑了一串最红最大的递给小裴策,给妇人找零。 就这一眨眼的功夫,拿上糖葫芦的小裴策又跑了。他迈开小短腿,朝着简书所在的位置,哒哒哒跑了过来。 咕咚。 简书吞咽了一口口水。 他这才知晓何为「近乡情怯」。明明是他急着要来找裴策,可对方真的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策儿!你又不听话!」妇人连零钱都来不及拿,追着小裴策就跑了过来。 小裴策仰着头看着眼前穿着奇怪衣裳,但长得十分好看的哥哥,将手里又红又大的糖葫芦串递了过来:「哥哥,给!」 简书愣住了:「你看得到我?」 小裴策似乎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我为何会看不到哥哥?」 「因为……别人都看不到。」 小裴策想了想,又想了想,而后很认真的问:「哥哥难道是神仙吗?所以长得这么好看。」 简书被裴策的问话问懵了。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那只软乎乎的,带着温度的小手就钻了过来,掰开他的手指,将那串糖葫芦塞到了他的手里。 「阿娘在叫我啦,下次再见呀!」他朝着简书挥了挥手,又哒哒哒跑向娘亲。 就在他与小裴策交握的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了像是暖风般的情绪,从那几根软乎乎的手指里透了过来。 一道熟悉的微光慢慢浮现。 它顺着那串糖葫芦流淌到简书的掌心,而后化成了一颗散发着微光的珠子。 周围的一切声响开始变得遥远。 「阿娘,我还想要一串糖葫芦。」 妇人诧异地看着他的手:「你弄掉了?」 「送人了,送给一个好看的哥哥。」小裴策解释。 妇人看向刚才孩子待的地方。那里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儿子口中的好看的哥哥。 「……」 声音越来越轻,画面越来越模糊。 踏入记忆碎片中的简书也逐渐变得透明。 下一刻,他握着那颗珠子倏地从这一处记忆中出来,回到了茫茫黑暗之中。 简书低头,看向自己拿回的那颗发着微光的透明珠子,里面似乎流转着灰色的雾气。 这……就是裴策散落在记忆碎片中的魂魄吗? 它是如何被收集到的?只因为小裴策看到了他,送了他一串糖葫芦么? 还是说,方才他触碰到了记忆中裴策的手,因为灵魂的指引,所以将他带了出来? 简书想不明白,也没时间继续去想这个问题。他闭上眼睛催动神明的力量,再一次感知着面前无尽黑暗中的茫茫碎片。 伸手,去触碰了散发着光芒的第二块。 触碰到的一瞬,熟悉而喧闹的人声再次一股脑涌入了他的耳中。 「这盏兔子灯才好看呢!」少女声音娇憨可爱,戴着一个兔子面具在卖花灯的摊位边转了转,用手拨了拨挂着的兔子花灯,「我要这个!」 她拿出荷包付了钱,将兔子灯提在手里晃了晃,对着一旁的少年说:「易安你选好了没?」 叫易安的少年面上则戴着憨态可掬的小狗面具。大概是系得不太稳,两只眼睛没有对准,他正手忙脚乱的调整着,手里拿着的花灯就掉了,摔在地上的瞬间火苗就将爬上了支撑花灯的竹篾,和糊在外面的彩纸。 「哈哈哈哈,果然是简易安啊,从小就笨手笨脚的,到现在都这样。」站在一旁的两位身量高挑的少年都戴着威风的老虎面具,朝着小摊上扔了一锭银子,潇洒道,「不必找了!」 摊主自然是诚惶诚恐的道谢。 简易安有些局促。 他想将地上燃烧的花灯捡起来,可是几个呼吸间,花灯就烧得只剩下焦黑的支架。他那只伸出去的手 ,也被横过来的一盏花灯挡住了。 简易安抬头,对上一张带着狐狸面具的脸。 「拿着。」对方摸出荷包,扔给了他,「买个新的。」 戴着老虎面具的两位少年见此情景相视一笑,而后其中一个故作酸溜溜的语气:「怀周,我这个月也没银子花了,你舍我些呗?」 另一个就凑过来嬉皮笑脸:「哎哟哟你是谁啊?易安可是怀周的小尾巴走到哪儿跟到哪儿的,自然能花怀周的钱。你呢?一天气裴伯父三回,怀周不打你就不错了,还舍你钱花?」 「行啦行啦。」少女提起兔子灯往几人中间晃了晃,打断了他们的玩闹,「怀周一会儿还要去寻人,你们就别闹他啦。」 「怀周究竟要寻谁啊?」 「不知道,他也没说过。」 「要我说啊,寻了这么多年都寻不到,要么死了,要么就不存在这个世上,怀周你就别寻人了,一会儿放荷灯呢,可热闹啦。」 少年少女们闹成一团。 立于他们中间戴着狐狸面具的少年低头浅笑,而后轻轻呼出一口气,望向来来往往的人群。 上元灯节,人潮汹涌。 无数男男女女从他面前的长街上走过去,或带着笑,或娇嗔着和身边的之人赌气,和乐融融,热闹非凡。 唯独少了一张他想要等的脸。 直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不断地与一个人相撞,又像是没有看到那人似的、麻木的继续朝前走,被剩在长街中央,穿着奇装异服的少年人才显露了出来- 纵然已经是第二次被人群挤成一张人饼,但简书实在无法适应这种几乎窒息的感觉。 他挣扎着从人堆里走出去,迎面对上了一张精致的狐狸面具。 来人比他高上一截,稍稍低下头看着他。 简书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还以为是路人经过,怕被他撞上。 下一刻,那人摘下了他面上的狐狸面具,露出一双带着笑意的桃花眼。 「找到你了。」他说。 第41章 等……等等! 简书不想让碎片那么快消失, 可是伸出手,却什么也留不住。 东市嘈杂的叫卖声越来越轻,画面也越来越模糊。 下一刻, 他回到了茫茫黑暗之中。比之前几次都要沉重的涨痛感席卷了他,从后颈那枚印记中涌了进来, 而后灌进了他的脑子里。 「啊……」他的脑袋好像要被撑爆了。 后颈那枚印记在吸收了神明的残魄后越来越烫。 简书几乎要站不住, 忍不住弯下腰,双手紧紧抱住脑袋深呼吸了数次, 才稍稍感觉好了些。 难道,这就是以凡人之躯承载神明灵魂的感受吗? 所以他刚才真的将裴策一部分的残魄带回来?只要找寻到和方才一样的记忆碎片, 他就能将裴策一部分的残魄带回来吗? 带出来的契机是什么?是被他看见,还是与他说话?或者,是那串糖葫芦? 简书想不明白。 可是人在茫然无措,突然找到一个希望的时候, 会理所当然找到一个主心骨, 然后充满继续向前走的勇气。 有第一次, 便会有第二次。他一定要将眼前的星海全翻一遍,将裴策散落的魂魄都寻回来!思及此, 他深吸了一口气,不顾再承接神明的记忆会不会让自己更难受, 继续去触碰新的碎片。 …… 原本简书以为这不会太难。 可是一直到他触碰了很多块沉寂的碎片后,简书的心一点一点悬了起来。 没有, 再没有了。 他像是游魂一般穿梭在茫茫星海之中, 附着在那些浑浑噩噩的记忆里看着裴策从稚子成长为少年。 数不清究竟触碰了多少碎片,观阅了多少回忆, 也许几百, 甚至几千。那片闪耀的星海熄灭了一半, 简书都没有遇到下一次的相见- 在又一次的画面湮灭之后,简书头痛欲裂地回到茫茫黑暗之中。 他变得有些麻木。 也许是越来越剧烈的头痛,和越来越虚弱的身体让他分不出更多的情绪,又或许是一次又一次的期待落空,让他的心悬了又落,一直跌落到最深处。 简书记不清简易安是从何时开始出现在那些记忆里。 记不清裴策如何由顽劣转了性,不是在庭院内练剑,便是伏在房内桌案上写字。 记不清出现在他身边的伙伴们都叫什么名字,来来回回左不过四五个人,脑袋却像是石头一样,什么也记不住。 他回到茫茫黑暗之中,明明想着休息一下,手却不听使唤,又触碰了一块新的。 以至于简书被拽入最新的记忆碎片中时,缓了许久都是浑浑噩噩的。 熟悉而喧闹的人声脑涌入了他的耳中,一开始伴随着头痛后的耳鸣,后面才逐渐变得清晰。 「这盏兔子灯才好看呢!」少女声音娇憨可爱,戴着一个兔子面具在卖花灯的摊位边转了转,用手拨了拨挂着的兔子花灯,「我要这个!」 她拿出荷包付了钱,将兔子灯提在手里晃了晃,对着一旁的少年说:「易安你选好了没?」 叫易安的少年面上则戴着憨态可掬的小狗面具。大概是系得不太稳,两只眼睛没有对准,他便腾出手去调整,手一动,手里拿着的花灯就掉了,摔在地上的瞬间火苗就将爬上了支撑花灯的竹篾,和糊在外面的彩纸。 「简易安你小心点!」少女吓得一边提裙子,一边往边上跳了两步,「要是我裙子被烧坏了哪怕一点点你都死定了!」 少女身旁站着两位身量高挑的少年,他们面上都戴着威风的老虎面具,一边笑一边从少女身边挤了进去,挑了两盏花灯,朝小摊上扔了一锭银子,潇洒道:「不必找了!」 摊主自然是诚惶诚恐的道谢。 其中一个虎面具少年扭头扫了一眼少女的裙子,笑道:「是宫里最新的样式吧,是该让简易安赔钱。」 「赔不起,我爹最近克扣了我不少……」简易安死猪不怕开水烫,先是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一穷二白,然后看见一旁戴狐狸面具的少年,伸手就想去揪他的袖子:「找怀周要,他有钱。」 简易安伸出的那只手被横过来的一盏花灯挡住了。 狐狸面具下,少年嘴角写满了拒绝。 戴着老虎面具的两位少年见此情景相视一笑,而后其中一个故作酸溜溜的语气:「怀周,我这个月也没银子花了,你舍我些呗?」 另一个就凑过来嬉皮笑脸:「别给他,给我啊。他一天气裴伯父三回,我可就不一样了,嘴甜着呢!」 「行啦行啦。」少女提起兔子灯往几人中间晃了晃,打断了他们的玩闹,「怀周一会儿还要去寻人,你们就别闹他啦。」 「怀周究竟要寻谁啊?」 「不知道,他也没说过。」 「要我说啊,寻了这么多年都寻不到,要么死了,要么就不存在这个世上,怀周你就别寻人了,一会儿放荷灯呢,可热闹啦。」 少年少女们闹成一团。 立于他们中间戴着狐狸面具的少年低头浅笑,而后轻轻呼出一口气,望向来来往往的人群。 上元灯节,人潮汹涌。 无数男男女女从他面前的长街上走过去,或带着笑,或娇嗔着和身边的之人赌气,和乐融融,热闹非凡。 唯独少了一张他想要等的脸。 直到熙熙攘攘的人群不断相撞,又像是没有看到那人似的、麻木的继续朝前走,被剩在长街中央,穿着奇装异服的少年人才显露了出来- 有很多人在撞他。 简书挣扎着想出去,但使不上力气,只好在人潮中随波逐流。有时被人撞狠了,都要过上好几秒才觉得疼。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木楞楞地被挤出了人潮,迎面对上了一张精致的狐狸面具。 来人比他高上一截,稍稍低下头看着他。 简书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下一刻,那人摘下了他面上的狐狸面具,露出一双带着笑意的桃花眼。 「找到你了。」他说。 简书双眼没什么神采,耳朵却听到了这句话。 「找到你了。」 找谁? 找裴策? 还是找他? 谁在找他? 为何找他? 频繁进入神明的记忆消耗着属于凡人的生魂。简书比以往变得迟钝,眼睛直勾勾盯着那人半晌,才看清了眼前的那张脸。 颜色艳丽的狐狸面具被少年捏在修长白皙的指尖。 燃烧的灯火从灯笼里溢出,顺着灯笼面上绘制的三两枝桃花,落在了那双望向简书的眼里。 他眸中有一团火,似乎连带着要将简书也一燃。 是裴策。 他想起来了,这是少年意气,英姿勃发的裴策。 也是在无数次的记忆碎片中,第二个回应了他的裴策。 「你……」简书许久没有说话,开口时,嗓音有些发紧,「在找我?」 「是。」 「为何?」 裴策笑了。他的笑明媚而张扬,像是乍开的天光:「想见你。」 第42章 想见你。 想见你…… 陷在迷惘之中的灵魂好似插上了一双翅膀, 从无尽的涨痛中挣脱了出来。他此时脑袋不是很清楚,却极认真地盯着又一次回应他的裴策:「你记得我?」 「我在寻你,自然记得。」 「为什么记得?」 「我们见过, 为什么不记得?」 简书追问:「何时,何地?」 裴策回答:「东市, 花灯节时。」 「送我糖葫芦那次?」 「是。」 「除此之外呢?」 裴策拿狐狸面具蹭了蹭自己的额角, 沉吟片刻,笃定答:「若还在何处见过, 我不会忘。」 简书不再问了。 可简书不问,裴策却还有想要知道的事。他稍稍弯下腰, 去追逐简书的眼睛:「十年过去了,你一点都没变。」 少年人的眼神热烈又唐突,猛然凑近时,呼吸掠过简书面颊上细小的绒毛, 散发出微微的痒意。 「所以, 你真是神仙吗?」他问。 简书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也不太敢看他凑近的眼睛,连忙垂下了眼眸。 「我记得上次见你, 融化的糖落在了你的袖口。」他看向那截染上了糖色的素白衣袖,笑, 「在这。」 什么糖? 简书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一抹糖色。稍稍回忆, 便想起了那支带着孩童手温的、竹签有些黏糊的糖葫芦。上次见面时, 融化的糖黏在了他的手心,也蹭上了衣角。 他下意识想要缩回手将袖子藏起来, 手却被裴策紧紧拽住了。 「你……」少年裴策的热情从眸中燃烧到了手指, 灼烫着简书的手腕。 触碰的那一瞬间, 简书仿佛看到了扑向火光的飞蛾,决绝,热烈,绝美异常。 然后,满是星子的天幕如同破碎的镜面一般,一片一片,开始剥落。 「告诉我,你是谁?」裴策语速很快,像是执着了这个答案十年,「我只见过你一次,却像是见了无数次。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那错的……是你吗?」 熟悉的微光交握的手掌流淌到简书的掌心,化成了一股暖流涌入他,最后盘踞在后颈的位置。 简书眸中的世界不断崩塌着。 「我、我要走了……」 今日灯火耀眼,星光灿烂,一盏盏提在人们手上的花灯变成了星子,随着人潮走动缓缓流淌着,而后被崩落的裂缝割成碎片。 裴策紧紧盯着眼前的人,最后仿佛终于发现了自己的所为有多么唐突,松开了简书的手腕。 「我知道你会走。」裴策看着简书因紧张而绯红的脸,白皙修长的骨节摩挲着手中的狐狸面具,下一刻,冰冷的面具便扣在了简书的脸上。 「好想把你藏起来。」他这样说着,按在面具上的手指却松开了。最后,他碰了碰小狐狸的眼睛,笑道,「我会找到你的,你也要来见我。」 裴策含笑的面容越来越模糊,最后,在整个世界倾覆以前,简书回到了那片黑暗之地。 手腕上还残留着触碰过的灼烫。 他像是失了魂,任由着涨痛撕裂他的脑袋。 刺痛,衰弱,恶心,头晕目眩……无穷无尽。 承接过神明魂魄的生魂融化着自己,小心翼翼将寻回的残魄温柔包裹其中,像水,像云,像最柔软的触手,紧紧拥抱着逐渐融合的两缕残魄。 简书缩在角落瑟缩了许久,才在脑袋涨裂的痛感中苟活了下来。 后颈的那枚印记变得好烫。 就像他手掌的温度,就像少年的热烈情谊。 简书颤抖着去触碰印记,知道那是又一部分的裴策,虚弱着、欣喜着,然后勉力撑着身体从地上爬起来,走向那片碎片星河- 胖鬼和大头鬼找过来的时候,瘫倒在地上的简书身躯,脸色已苍白得不像话。 「你到底和他说了什么啊?」胖鬼问,「他怎么了?为什么睡在这里?」 大头鬼壮起胆子凑过去,探了探简书的鼻息,而后猛地缩回了手,声音变得尖锐:「他、他……死了!」 瘦鬼自然是想反驳的,但人类的躯体和生魂的状态息息相关,连他都开始担心起简书来。 「也许,是我错了。」瘦鬼看向香炉里那支点燃的香。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躺在地上的少年面色越来越差。他的生魂一定损耗了许多,才会让躯体也变得虚弱。 雨城的时间还未流动,简书的生魂便有些撑不下去了。如果在寻回所有神明的残魄之前,简书的生魂先耗损殆尽,那他就醒不过来了。 大头鬼不明白:「你做错什么了?」 瘦鬼又如何能解释清楚。他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说不出,只叹了一口气。 神明已死,他又何必让简书一同赴死呢- 简书触碰了好多记忆碎片,也看到了一个王朝的衰落。 他看到边关告急,负伤报信的将士被斩于马下;看到城楼失守,加急的战报传回王城,帝王震怒却无计可施;看到京中人人自危,有官员裹挟金银细软出逃,被王军斩首示众。 秦楼楚馆连夜关门,柔情媚意的女子被当成拖累一般抛下;无数灯火和欢声笑语被尖锐的哭喊代替,鲜血和残尸横在狼藉的街道;素白的灵幡在裴府高高挂起,少年将军含泪替父出征;铁骑滚滚向前,用将士们的鲜血和生命守护住破败不堪的城池,所到之处满是哭喊着叩谢小裴将军。 战乱,流离,鲜血,哭喊……末路。 最先乱的不是军心,是王城中金尊玉贵的人们。 年轻的帝王在将士们死守边境之时,偷偷携带玉玺财宝、美人子嗣出逃了。紧接着,是王城内的达官显贵、富户之家。 将士们用血肉守护着身后毫无还手之力的百姓和泱泱国土,而王城的贵人们却放弃了一起死战的决心,搜刮钱财,扣下粮食,踩着无数的尸骨向桃花源逃去。 为什么会这么痛苦呢。 为什么这样痛苦还要坚持呢。 每一次观阅这样苦痛的记忆,简书的灵魂便也会痛上一分。他的力气好像在一次又一次期待遇见中消磨掉了,到了后来,他总是浑身冷汗回到那片黑暗中歇息许久,才有多余的力气去触碰下一次的遇见。 拥抱着神明残魄的凡人生魂变得极淡。那片闪耀的星海熄灭了大半,只剩下零星几颗,躺在幽深的黑暗之中沉沉浮浮。 这是最后的碎片了。 简书逐渐木讷的脑袋这样想着,手指颤抖,去触碰裴策最后的归途。 ——我会找到你的,你也要来见我。 ——好,我来见你。 第43章 简书睁眼的刹那, 入目全是逃命的流民。 他好像听到了马蹄的声音,和扬鞭划过空气狠狠挥下,破空的声响。 「啊!!!」 「爹!娘!不要!」 「别过来!」 「快逃!」 蹒跚着经过他的老妪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头发斑驳的她泪痕斑驳, 鞋面、裤脚上满是血痕。 「老头子, 你就舍了我逃命去吧!」她干枯的手解开身上的包袱, 朝着流泪的老翁塞了过去, 「我腿断了,走不动了, 你拖着我怎么找拴住和他媳妇啊……」 干瘦的老翁双目浑浊,哭着扑下来拽她的手:「起来,再走一会儿, 就一会儿……」 那种绵长的刺痛折磨着简书的精神。他甚至需要在舌尖上咬一口, 才能含着血味儿清醒过来。 他回过头去,尘土扬起的远方,一队骑兵挥舞着□□和砍刀收割着人命, 一茬又一茬,洞穿的尸体用□□挑起,又狠狠砸在干涸的土地上。 这是屠杀, 货真价实的屠杀。 而他之前能被看见, 融化的糖会留在衣袖,撞到肩膀会疼……那是不是也意味着, 他会被伤害? 简书心脏一抽, 恐惧汹涌而来。 下一秒, 简书几乎是本能的想要逃跑, 却在余光扫过那两张痛苦的哭脸时停下了脚步。然后咬牙, 将地上的老妪扛了起来。 「快, 上来!」他说着, 示意一旁的老翁帮忙。 浑浊的泪水从老者满脸的沟壑上滑落。 「欸,好!」他顾不得擦,干瘦的手掌托着老妪上简书的背,紧紧攥着两个粗布包袱跟上简书。 简书跑得很快。 他没什么优点,唯独擅长逃跑。他小时候被简林捉弄,故意放狗来咬他。被咬过一次,大狗长长犬齿深入皮肤肌理的痛楚便刻在了他的脑海里,再后来,他惹不起就跑,跑到谁也捉不到他。 他幼时能逃脱野狗的撕咬,长大能在雨城逃脱了楚伯和灰衣人们的追赶,纵然背上背着一个人,也能一路狂奔比旁边任何一个逃跑的人都要快,甚至能抽出空来拽老翁一把。 一行三人夺命狂奔,身后敌寇收割了一路上无数人的鲜血后,顺而盯上了他们。 人怎么可能跑得过马呢。 简书自知继续朝城门方向跑一定会被赶上,便带着两位老者朝一旁人高的蒿草地跑去,试图甩开后面的敌寇。 那队敌寇追赶着不断朝边境城池方向逃的百姓。蒿草地十分茂密,人一进去便如泥入江河,十分不好找。可是其中一人一骑,却掉转了方向,沿着他们走过的地方冲了过来。 那人长刀挥得极快。简书察觉到危险时,甚至能闻见长刀上沾染的血腥味。他向边上逃,长刀的呼呼声擦过耳尖,削落一缕头发。 他堪堪躲了过去,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又听闻那敌寇勒马转向,又挥舞着血迹斑斑的长刀向他冲来。 简书脑子里想着要躲开,却知道无处可逃,索性猛地蹲下身向边上一滚,拽着老妪一起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尖锐的叶片划伤了他的脸,后背是压倒了的无数蒿草。 简书一而再再而三的逃脱让马背上的敌寇暴怒。他勒紧缰绳,让高扬的马蹄朝着他们狠狠踏下。 牲畜身上特有的骚味混着泥土和青草的腥气扑面而来。 千钧一发之时,他恍惚间又听见一阵怒蹄声起,伴随着一声低呵,银白的长剑宛如一阵风破空,直直插在那敌寇胸膛。 「啊!」马背上敌寇被巨大的力道带着摔下,战马失去了主人,惊惶之下竟乱蹄踩踏在敌寇身上,三两下就将他踩得吐血不止。 「吁——」坐在马背上的少年银盔染血,逆着光纵身下马,拔起了插在敌寇身上的长剑。 简书白着一张脸,勉强睁开了眼睛。刺目的阳光透过高高的草叶影子落在他的头顶,也模糊了马背上俊朗非常的脸。 来人不上前也不说话,视线在简书脸上和身上扫了一圈。 粗粗喘息,手指颤抖,半晌,才将长剑入鞘。 「小裴将军!」摔在一旁的老妪颤颤巍巍从草堆里坐起身,认出来人,面上又惊又喜,哭着叩头谢恩。 裴策没有回头,他起身上马,提剑杀回了他的战场。 他脸上有光,也有光晕模糊不了的熊熊战意。 简书才微微张着嘴,看向那匹载着英雄的骏马在敌寇中杀进杀出,少年将军长剑所指之处皆是败将。 杀戮有时候让人恐惧,有时候,却让人心安。 他目光追随着那身满是血祭的盔甲,仿佛看到了那张在铁胄下年轻的脸。 「老婆婆,你识得他?」简书扶起趴跪在地上的老妪,用蒿草垫在地上扶她坐下。 第44章 简书猛地抬起头看向裴策。 夜风灌入透风的窝棚, 将熄的火焰借着风反倒烧得更猛,仿佛在燃尽最后的生命。 他明明白白听清了裴策的话,心里却揣着无法言说的秘密, 只能装傻到底:「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裴策声音温和, 语气却那样笃定, 「你认识我, 你在找我。」 他的眼神和语气让简书心虚到了极点,好像简书心里藏了什么事, 都被他猜到了一般。 「我、我当然,在找你。」简书磕磕巴巴拼凑着话语,「大家都说, 渝州城有小裴将军就不会失守, 我、我觉得逃到这儿就安全了,所以……就来了。」 因是谎话,而简书不擅长说谎, 尾音越来越低。 裴策一半映着火光,一半隐入黑暗。 「是吗。」他的眼神像鹰,直勾勾盯着简书, 「你家住何处?」 简书哽住了, 显然没料到裴策会问如此具体的问题。 好在他一路与老妪相伴,到了窝棚也一起说过好些话, 勉强从零散的句子中还能拖拽出一个地名来:「松阳县。从松阳县出来一路向西, 就是渝州城。」 裴策:「敌军从哪个方向过来?」 简书:「当时城内很乱, 我、我只顾着逃, 没注意这个。」 裴策:「从松阳县到渝州城, 你们走了几天?途径何地?沿途是否有军队驻扎, 旗帜是什么颜色?」 他一连问了几个问题, 都是逃亡路上一定会知晓的事情。但简书没和老妪聊那么具体,现场瞎编都编不出来。 裴策在等他的答案。他搭在剑鞘上的手指骨节分明,正一下又一下,轻轻敲击着。 一时间静默无言,唯有指甲轻轻扣在黑檀木剑鞘上,发出一声又一声轻微的响声。 简书答不上这些问题,两只手抱住曲起的双腿,抿了抿唇开始装哑巴。 像极了一只因为紧张而缩成一团的仓鼠。 裴策笑了笑:「答不上也无妨,我又不吃人。」 简书小声嘟囔:「那倒也未必……」 二人声音虽小,却依然惊扰了缩在窝棚里睡觉的流民。有一个靠简书最近的中年男子被熊熊燃烧的火光晃了眼睛,迷迷糊糊发出一声:「谁啊……」 简书噤声,小心翼翼看向那边。 那人困得厉害,只是半睁着眼睛看了一眼火堆前的二人,又翻了个身睡了过去。 简书松了口气。 裴策被他战战兢兢的模样逗笑了。他明明生死攸关之时那样胆大,还能带着素昧平生的老人一起逃跑,却在很多时候又十分胆小,连多问两个问题都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 「跟我去一个地方。」裴策起身,手不自觉向简书伸出,却又不着痕迹收回按在刀柄上。 「什么地方?」简书嘴上还问着,身体已经跟着站了起来。见裴策转身走向黑暗里,他也拍了拍身上沾上的草屑,快步跟了上去。 白日里,流民的安置区还充斥着许许多多嘈杂的声音,到了深夜就便得格外安静。不会有将士来流民的安置区夜巡,天一黑,火堆一灭,走出几步便连火光都看不见了。 简书夜里看不清路,只能隐隐看见裴策的背影。他跟着走了没多远就绊了两下,不是被弃用的木材就是被路上的石头,一路磕磕绊绊。 他刚想寻一个什么东西来扶一把,就见前面的人回了头,将剑递了过来:「抓着。」 简书低头看向剑鞘。 他眼前不禁闪回起一些片段。有裴策浑身浴血,握着手中金光闪闪的宝剑与敌军厮杀的样子。有火光印在剑身花纹上仿佛剑着了火,流转着神迹般璀璨光芒的样子。到了最后,是熊熊烈火之中,裴策撑着几乎断裂的宝剑站在尸山血海里,身后军旗猎猎。 因为共感,他曾短暂地感受过裴策死战到底的绝望,以至于再看到这剑鞘色泽黑亮、洁净如新的模样时,一时间心头泛着酸涩。 「是……天太黑了。」简书乖乖抓住剑鞘,像是在抓住注定要逝去的人。 裴策没有说什么,只是稳稳握住剑身,带简书离开了流民安置区。 渐渐的,路上能看到一些火光了,是巡防的士兵手里的火把。他们十分警惕,不断注意着周围所发生的一切,连细微的声响发出,他们都会上前查探清楚。 甚至简书还看到两队夜巡的士兵碰面时,双方都检查了对方出示的腰牌,而后才沿着各自的路线分开。 裴策并未与任何士兵碰面。他带着简书避开了每一队夜巡的士兵,等他们离开后才继续前行。 「他们刚才在检查什么?」简书等火光走远了,才小声问道。 「是夜巡牌。」裴策温声解释,「以防有人假冒,每一队夜巡的士兵相互遇到,都需要检查对方的夜巡牌。」 简书「哦」了一声,认可地点了点头。渝州城能够成为王朝最后覆灭的一座城池,渝城军功不可没。勇猛的战士,敏锐的警惕心,还有严格的制度。想来在裴策父亲在时,此处便如同铁桶一般安全吧。 而后他又想起一路上裴策并未直面夜巡的士兵,并错过了每一队士兵经过的时间,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在违抗军纪?」 裴策没有回答,但脚步却顿了一下。 「我说对了?」简书轻轻笑着,「如果被发现的话,你会受罚吗?」 裴策沉默了好一会才回答:「会。」 简书压低声音:「那我先不说话了,免得被发现你还要受罚……」 「不必。」裴策道,「避开他们只是不想被打扰。回去以后,我自会领罚。」 第45章 回到黑暗的简书踉跄了一下。 在后颈印记中存放的神明残魄慢慢融合, 后颈越来越烫,仿佛神明强大的力量正从破碎的星河中迅速回拢,会在这片荒芜之地复生。 可是它越强大, 简书便越痛苦。一个凡人是无法安然无恙承载神明魂魄的, 就仿佛无穷无尽的海水想要倒灌进一只脆弱的玻璃花瓶,无论水再如何温柔, 花瓶依旧是要碎的。 尖锐的刺痛不断在体内叫嚣,从脑袋到躯干,再到身体的每一寸。 「啊!」简书痛到了极致, 眼前的世界明明暗暗。 他的灵魂正在溃散。 裂纹从包裹住神明残魄的后颈逐渐蔓延开来,很快爬上了他苍白的脸颊,进而延伸到了他颤抖的指尖。 简书疼得发抖,亦怕得发抖。布满细细密密裂纹的手掌看上去那样可怕, 有微弱的光从裂缝中透出,好像下一刻他就要被撕碎。 他要死了吗?他的灵魂快要碎掉了,那他是不是回不去了? 那、那裴策呢? ——我先说好,他碎得太厉害, 散落在记忆碎片里浑浑噩噩。那是他最后的归途,你不一定能将他带回来。 ——如果,你无法带他回来, 至少不要卷入他的归途,你自己要记得回来。 指尖开始化为齑粉的那一刹,简书耳边回荡着模糊又遥远的,瘦鬼的叮嘱。 回去?如何回去?从他踏入这片虚无之境,他就只能看到黑暗, 哪里来回去的路呢? 简书忽然感觉自己变得很轻, 轻到从地上慢慢升起, 腾空在这一片黑暗之中。 那种几乎要撕裂他的痛感消失了。他像是一片自由的羽毛,随着风轻轻飘荡着。 他想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说不了话。他想动动手脚,然后发现自己没有了躯体。他碎成了星河一般的碎片散落在茫茫黑暗之中,连身上微弱的光芒都快要熄灭。 「原来……这就是裴策的归途啊。」简书想着,就不那么害怕了。 他将整个身体融入了那片属于裴策的破碎星海,属于他的,和属于裴策的碎片融在了一起沉沉浮浮,一起驶向神明最后的归途- 最先苏醒的是听觉,他听到木柴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还有风从旷野上吹过,将遥远的的人声搅成一团。他们在说话,但简书听不清。 而后他闻到了空气里弥散着浓郁的血腥味,和类似于肉类燃烧过头后产生的焦糊味。那是一种很难去形容的味道,混合着浓郁的血肉腥气和泥土的味道,令人作呕。 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简书才从冗长的睡梦中醒来,慢慢睁开了眼睛,眼前一片连绵的火光。 简书吓了一跳。 他以为自己死了,现在正被投到了地狱之中受刑。可他记得火海地狱是损公肥私,行贿受赂,偷鸡摸狗……或是犯了戒的和尚道士才会进的,他活了十八年都清贫不已,怎么会因为这些缘由而下地狱呢?总不能是裴策送了他一套吴城的房子,又给了他一张余额七位数的卡,就导致他死后要下十六层地狱吧? 这样的想法刚刚在简书脑海里转了一圈,他就觉察出不对劲来。不,他没有死,也没有被扔到第十六次地狱中去。他感受不到火焰的灼烫,也感受不到任何痛苦,身体轻盈得不像话,只需要一个念想,他便能从火焰中飘出去,融到那群衣衫褴褛的人群中去。 这是什么地方? 简书穿过一个又一个人,视线在他们的脸扫了过去。不知为何,他明明没见过这些人,但他总觉得在何处见过他们——或者说,是见过这样的场景。 「族长来了!」有人小声说道,扯了扯身旁人的衣服。 一位浑身是血的男人从人群中走向这片火海,手里端着一个血淋淋的托盘,上面放着一颗不再跳动的心脏。 「简易安?!」简书终于想起自己在何处见过这样的场景! 在裴策拿到雨城祠堂内那副画卷的晚上,他与裴策共感看到过这群愚昧贪婪的人!他们为了自己的私心,偷了战死的将军尸体,用裴策守护家国的战意和毕生的气运,造出痛苦而悲悯的鬼神。 就算简书知道在一千多年后的雨城,简易安会死在裴策的手下再也无法复活,但他依然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撕了简易安的心!可现在的他就是一只孤魂野鬼,无法被触碰,也无法被看到,连去半夜吓人都做不到。简书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位年轻的族长跪在他的族人面前,开始叩拜,开始吟唱。 「流离之苦兮,数十载。」 「今以祭祀兮,佑我之城。」 「以血为媒。」 「以灵为载。」 「万望鬼神兮,复我之神。」 「万望鬼神兮,复我之神。」 「……」 一遍又一遍,人们举起沾满鲜血的手,又用力砸在地上。他们的额头磕在地面上溅起尘土,而后抬起头望向那片火海。在那一双双充斥着渴求和欲念的眼睛里,能挽救简氏一族的神明正在火焰中重生,等待着苏醒的那一刻。 大火烧了整整半个月。 这场祭祀需要用尸山血海和怨念当养料,于是人们到处从周边的战场上偷回尸体,扔进不断燃烧的火海里。 最开始,人们每天都会前来叩拜。到了后来,他们就不来了。他们忙着生计,忙着找寻吃食和衣物,只是每日例行公事一般,将搜刮来的尸体和助燃物扔进神明的棺椁里。 那颗心脏,被简氏的族长安置在了一个破旧的祠堂内。祠堂内烛火晃晃悠悠,供桌上稀稀拉拉摆放着一些寒碜的贡品,而年轻的族长正坐在供桌前,用刀在一块阴沉木上刻下裴策的名字。 正是一千多年后,被藏在无字神龛后的那一块。 阴沉木牌位刻好后,被放置在了那颗心脏后面。神明的心脏不会腐朽,在神明苏醒之前也不会跳动。它现在就那样血淋淋地躺在盘子里,被当做贡品放置在祠堂供桌之上。 如此阴森又邪气的供奉明明那样诡异,存活下来的简氏族人竟没一个人觉得奇怪。他们被族长告知要对神明心存敬畏之心,在神明苏醒之前不允许踏足祠堂之内,于是所有人纷纷默契地避开了这里,除了偶尔进来更换贡品的人,祠堂里只剩下简书一个人。 或者说,一只鬼。 简书不记得自己被困在这片时空内多长时间。他白日里会飘出去看忙忙碌碌的人们,夜里就飘了回来,缩在祠堂的蒲团上睡着,一如刚刚被送到雨城的那段时间,与沉睡的神明作伴。 「可惜。」他睡着前小声呢喃,「没看到蔷薇花呢……」 那场大火终于燃到了终结。 尸山血海被烧成灰烬,风一吹,骨灰和尘土卷到了一处被刮向远方。厚重的尘埃一层又一层卷入云里,再后来,天就下起了雨。 简易安来祠堂一次,拿走了放置在供桌前的心脏。他经过简书时,简书看了心脏一眼,它并未跳动,一如死去的少年将军。 简书站在檐下看雨,到了后半夜,雨越下越大,一阵风卷着雨丝刮开了祠堂的门,将供桌前最后一炷香吹熄了。 一切陷入了黑暗。 雨夜最是安静,也最是阴森。就算简书自己也变成了孤魂野鬼他还是害怕,连忙从檐下飘回了祠堂内,在蒲团上坐下。 「也不知道我到底算不算死了……」他两只手承载曲起的膝盖上叹了口气,「真不甘心啊。」 不甘心就被困在了这里。 不甘心没有把裴策带回去。 人不能一直钻牛角尖,不然钻着钻着就容易生气。简书连着唉声叹气了好几下,祠堂空旷,来来回回都是他的叹息声。 只是在回声里,好像夹杂了一声不属于他的叹息。 叹息声来自雨里,来自地里,来自空气,来自任何一个方位。那声活着的叹息钻进了简书的耳朵里,也让他在久违的熟悉感中抬头,看向供桌上的那块阴沉木牌位。 黑暗中,一身白衣的男人看向了简书,身上覆着一层微弱的光芒。 简书感到了心脏的抽搐,双眼猛地大睁:「裴策?!」 不是小裴将军,不是少年裴策,是在雨城之中他见到的神明! 被唤了姓名的男人愣了愣。他的表情有些痛苦,又有些茫然。视线扫到简书身上时,微微皱了皱眉。 属于人类的记忆如海水退潮,逐渐变得模糊。只是在全然忘却之前,裴策抓住了最后一个画面。 漫天星河之下,夜风吹拂高塔。他碰了碰少年的眼睛,声音温柔。 「为何又来看我。」初生的神明问。 简书微张着嘴,过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因为……想见你。」 「原来如此。」神明脸上还残留着少年将军的神色,轻声问,「你可回到了安宁之地?」 「回、回到了。」 神明看着简书半透明的身体,没有点破他的谎言。 「你可以向我祈愿。」神明说。 简书腾地从蒲团上坐起来:「我不是想要获得祈福才来见你,我是因为想你所以才来见你的!」 神明静默了片刻,还是重复了那句:「你可以向我祈愿。」 属于人类的神色越来越淡,他慢慢变成了悲悯世人的神。小裴将军最后的记忆散去后,眼前的神明再也记不得他了。 简书心里难受极了。 他能察觉到裴策的改变,却无法阻止这一切,甚至,还要庆幸初生的神明会忘却曾经的苦痛。家国破灭,尸体还要被贪婪的人做成守护他们的神明,他若记得这一切,会多么痛苦啊。 到了最后,简书恭恭敬敬跪在蒲团之上,虔诚地叩拜了下去。 「我……祈愿还能再见到您。」 第46章 黑暗中的神明低下了头,看向虔诚跪倒在自己面前的信徒。 衣裳脏污,魂体虚弱,透明得仿佛推开门窗,一阵夜雨就能将他的魂体吹散。 一个死去了,又即将消失的人,竟不祈求复生,也不祈求能长存于世。 神明对简书的回答不解:「这就是你的祈愿?」 简书低伏着身体,坚定道:「是的。」 神明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他身上散发着微光,将蒲团上的简书也一同照亮了。 「你已经死了,你知晓吗?」神明问。 「我……知道的。」简书答。 「如此。」神明的声音落在了简书的头顶,听起来那样近,却那样远,「你的祈愿我无法应允。」 简书从地上直起了身体,仰头看向散发着微光的神明:「是因为我已经死了,还是因为您不愿再见到我?」 神明对上了少年的双眸。一个生时平顺,死后无憾的少年,对自己的死亡别无他想,也不想祈求复生和长存。这样的人,为何会心心念念能否再见到他呢? 「你的魂魄快散了。」神明回答,「踏上最后归途后,你会消失于天地间,如何能再见我。」 简书缓缓垂下了脑袋。是啊,他想起来了。在这次苏醒之前,他已经碎在了裴策的星海里。他无法再醒来,就连向神明祈愿,也无法再活着相见。 良久,简书又抬起头看向神色淡漠的神明:「那……我能请您送我,去往最后的归途么?」 神明眼底闪过一瞬不为自己察觉的哀伤。 「你别无所求了吗?」神明轻声问。 简书笑着回答:「别无所求了。」 因为回雨城找到了裴策。 因为在归途还能见到裴策。 他的笑是发自内心的,绽放在苍白的脸上时,仿佛回到了蔷薇花开的古宅,第一次看见那盏为他而留的灯。 神明静静地看着眼前即将消散的少年,只觉空荡荡的胸膛内泛出了酸涩。最后,他伸出手,白色的丝线由他的指尖延伸出来,缠绕住眼前的人。 「闭上眼睛。」他温声道,仿佛在诱哄孩童睡觉。 神明的声音仿佛有着无穷的魔力。温柔的声音像是活了过来,软软的钻进了简书的耳朵。 简书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在他闭上眼睛前的最后一秒,他好像看到了一只晶莹澄澈的白色蝴蝶向他飞来,最后轻轻停在了他的鼻尖。 蝴蝶扇动翅膀的模样,是他最后看见的神迹。 下一刻,简书便觉整个人都酥软了,在神明的安抚下沉沉睡去- 也许过了许久,久到简书脑袋昏昏沉沉,才从沉眠中慢慢苏醒。 他听到了水的声音。那声音极近,来自耳畔,来自身下,来自四面八方每一个角落。他整个人晃晃悠悠的,睁开眼睛时,他看到了墨色的,低沉的天幕。 好黑,黑到连一颗星星也没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简书晃了晃脑袋坐起来,发现一直在晃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他身下的小舟。 他竟不知因何睡在一艘小船上,方才睡着时的晃动便是小船顺着蜿蜒的河道而下。 这是什么地方? 简书对现下所在的地方一无所知,也看不太清周遭的一切,只能借着光查看一下自己所在的小船—— 等等,光? 他后知后觉发现这里是有光的。只是那光不是来自天上,而是来自小舟下的河水。 简书起身,小心翼翼朝着水面看去。 舟下水流如晚霞,是一大片一大片瑰丽的色彩。 先是夺人眼球的红,掺着热情洋溢的橙,融在一处后又翻涌出童话般的粉紫和蓝绿来。 绚丽无双的河水顺着河道而下,掀起层层泛着金光的涟漪。 「这、这是何地?」简书被眼前的静谧与梦幻迷了眼,喃喃道。 然后,他听到了神明的回答:「归途。」 这里是归途,魂魄散尽前最后的归途。 简书一听见裴策的声音,连忙回过身四下张望。方才还空无一人的船尾忽然多出了一抹莹莹的亮光,再然后,散发着微光的身影慢慢浮现。 果然是裴策! 简书心头翻涌着欢喜,却只能小心翼翼开口:「您怎么在这里?」 静坐于黑暗中的神明看向了他:「送你。」 简书傻呵呵地笑了。他一点也没有正在前往生命归途的害怕和迷茫,荒芜的心里不断生出绿枝与鲜花。 他的欢喜全写在脸上,让神明愈加不解。 因为不解,神明便产生了好奇的情绪。他的视线会不自觉停留在简书身上,看着他略显笨拙的动作,看着他笑。 「我们为何会在一艘小舟上?」简书问对什么都好奇,一旦聒噪起来,问题一个接一个,根本停不下来。 「小舟有何用处?是每一个去往归途的人都会有的吗?」 「这条河叫什么名字?」 「河水怎么会这么漂亮?像画儿似的。」 「这里没有星星吗?」 「我们会走多久?又要到哪儿去?」 「我方才看这水里好像有东西,金色的。」简书趴在船边上往水里看,满眼都是好奇,「您知道是什么吗?」 因着问题太多,神明坐在船尾听了一大串少年的问话,最后也只拣了最后一个答了:「是回忆。」 简书惊讶:「是我的回忆吗?那,这是不是和走马灯一样,是用来回顾生前最最重要画面的?」 神明微微颔首:「大多,都是一生之中最值得欢喜的。」 「那我应该如何回顾?」简书来了兴致,恨不得马上将自己短短一生回顾一遍。 若都是值得欢喜的,那一定是未与母亲分开时,和在雨城时。他还记得裴策,但有些记不清母亲长什么样了。若能在此时再看上一眼,记下她的容貌也是好的。 神明耐心道:「鞠一捧水吧。」 鞠一捧水? 简书探头看向河中流动的五光十色,试探性的,用手指戳了戳。河水冰冷,倒是和寻常之水没什么不同。 他听着裴策说的,双手从河里掬起一捧水。 鎏金的水从他的指缝流下,滴滴答答砸回了水面。 涟漪在这副画卷上一层一层荡漾开来,色彩斑斓,美不胜收。几乎是在下一个瞬间,指缝间的金色融在了空气中,方才漆黑如墨色的天幕渐渐染上了色彩,而后变成了画面。 是一个淅淅沥沥的雨天。 恣意而杂乱生长的花草树木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格外鲜亮,有一道穿着白色衣裳的人影踏在古旧的石板路上,一墙的蔷薇花蔓延成了海。 「啊,是我。」简书仰头看着天幕上的画面,记忆也跟着一起回到了初入内宅的时候,「这也算……是我一生之中最值得欢喜的时候吗?」 他依稀记得,当时去内宅时并不开心。一去便要去好几日,没有手机,没有消遣,还就只有他一个人,怎么想都是不开心的。但此刻却出现在了天幕之上,想来是将它也当成了与裴策相遇的一部分,所以才是值得欢喜的时刻吧。 简书看见自己并不算虔诚地叩拜了神龛,然后回到房间里百无聊赖地看书。不知因何,现下他倒是能看清内宅内的三只鬼了。他们打翻了一次木盒,打碎了一个盘子,翻动了一页书,然后将他吓回了供奉神龛的房间。 「说出来不怕您笑话。」简书躺回了船舱,一边笑着一边和船尾的神明说话,「我最初不信世上有神。是被鬼吓了好几次,又被神救了好几次,才慢慢变得虔诚起来。」 就像是为了印证简书所说的一般,画面上的他毫不讲究地盘腿坐在神龛前叨叨说话,一边说一边啃着点心,半点不虔诚。说完吃完,倒是顺手给供桌前添了一个饱满漂亮的桃子。 「哇,原来此时我也是欢喜的?」简书感叹了一声,「欢喜被鬼吓了一跳么?」 简书的聒噪让神明不得不一齐看向天幕上的画面。他听着少年叽叽喳喳,空荡荡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钻了进来,丝丝缕缕,有甜有酸。 「噫,被楚伯追也放出来了?这我哪儿欢喜的起来啊?吓都要吓死了。」 「怎么没有白色蝴蝶?我那时分明就很激动好不好!」 「看!这朵蔷薇花是不是很好看?我挑了许久,这一朵最美!」 「与神一起做噩梦……不算开心吧。我好疼,神也好疼。」 「从墙上摔下摔破了腿也要给一个特写吗?这真的是值得欢喜,而不是值得痛苦的回忆吗?」 「啊……您别惊讶,我回忆里有您,和您不记得我没什么关系。」 「我们出去啦!」 「真的好久好久没吃饱一顿饭了,在进入内宅之前,我吃了整整七日斋饭。进去以后更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您不知道,吃这顿肉的时候,我感动得快要哭了!」 「我很少唱歌给人听,您是第一个听我唱歌的人。」 简书一边看,一边笑呵呵地解说着每一个场景。一直看到他们离开内宅,三只鬼也一起飘过来时,简书才察觉出有哪里不对劲起来。 「奇怪,为何我根本不知晓他们跟了过来,现下却出现在回忆里?」 三只从内宅一齐出来的鬼飘进了简书与裴策同住的院落。画面上,房间里的简书正哼着歌脱下衣服准备洗澡,那三只鬼刚飘到墙边,就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挡在了外面。 结界阻挡了鬼,画面掠过简书进入浴室洗澡的画面倏地一滞,而后慌乱转开了视线。 简书解说的话停住了。 他有些迟疑地从船上爬起来,看着一堵雪白的墙,和墙那边清晰的流水声和哼歌声,后知后觉发觉所有回忆的画面,都不是从他自己的视角看出去的。 这些似乎……不是他的回忆? 第47章 静谧梦幻的归途之上飘着一艘孤舟。 神明坐于船尾,仿佛闯入了画中。 他仰着头,披散的长发被河水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粉色,衬得那张苍白的脸也显出几分血色来。 画面长久地停留在那面雪白的墙壁上。半晌,隔壁的流水声停了,传来窸窸窣窣穿衣的声音。 这是一个很静的夜。 之前那些画面里,总有少年叽叽喳喳的声音。或是抱怨,或是开心,亦或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神明不觉厌烦,反倒觉得少年的声音将空洞的世界填满了,添了许多鲜活的颜色。现下倏地安静下来,让他忍不住想要出手打破这片宁静。 画面中的人竟同他想的一样,在长久的静默后,故意撤下来院落内的禁制。 雨夜里的三只鬼聊天的声音透过窗户,飘进了少年的房间里。原本安静擦头发的少年动作停住了,几乎是在下一刻,他抄起手里的东西就冲出了门。 连门都忘记敲,堂而皇之闯入了神明的视线里。 「裴、裴策。」少年头发微湿,搭在白皙的脸上时像是淋了雨的小猫,「我能……和你聊会儿天吗?」 「好。」他听到画面中传来低低的笑声。 又或者说,是他自己的笑声。 神明心中莫名的酸涩渐渐裹上了淡淡的甜。空洞的胸膛内,亦有有丝丝缕缕复杂的情绪填了进来。他静默地坐在船尾看着自己与少年下棋,在非黑即白的世界中,纵容着他的耍赖。 然后,在少年困意朦胧磕在桌上沉沉睡去时,小心翼翼抱起漂亮又脆弱的小信徒,轻轻放在床上。 低垂的墨色长发扫在了少年的脸上。神明看到,自己目光深邃,爱意暗涌。 神明不好奇,为何少年的归途中是自己的回忆。 神明只好奇,为何记忆陌生,却让他感同身受。 「这是我的回忆吗?」神明问。 小船悠悠,船舱里的简书看向坐在船尾的神明。 「……是。」简书迟疑着,点了点头。这不是他的回忆,想来是他的魂魄碎裂在裴策的星海,于是连归途都连在了一处。 他应该是高兴的,因为他知道了从他踏进内宅的那一刻起,裴策都是欢喜的。可他又开心不起来,因为裴策都将这些事忘了。 简书心里一会高兴一会酸楚,连带着看向天幕的眼神都变得朦胧起来。 神明的目光继续停留在天幕之上。雨城的秘密,一千五百多年的赐福,被利用的鬼神。他又一次看到赐福的线被少年扯断,又一次知晓了事情的真相,又一次因在少年靠近时,心中酸楚不已。 雨城大乱的那日,他看到自己控制了一位叫阿奇的简氏族人,问询了许多关于自己,关于简氏的族长的事,而后,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个人,想要很好的活下去需要什么?」他听见自己问阿奇。 趴跪在地上的阿奇愣了愣,神色敬畏地回答:「房子?或者,钱?」 见他不答,阿奇连忙补了好几句:「人总是需要钱的,不管是生病了,难过了,只要有钱,就能找到人照看……」 「如此。」他回想起之前少年曾经同他说过的对未来的期许,嘱咐道,「明早之前备一笔钱,在阳光多的地方置办一处房产,第三层楼。要一个很大的阳台。添置一只猫,要肥,要懒。」 阿奇大惊失色:「神、神主,置办房产和准备一笔钱的话,明早之前勉强能行……但养猫得合眼缘,亲自去瞧了才行。养在三楼,少不得安一个防护栏,这一天之内肯定是办不成的……」 他思索了许久,道:「便让他自己去瞧吧。」 画面中的阿奇连忙领命出去了,仰头看着天幕的神明心中又添了一分离别的悲伤。为着要送少年离开,又为着浓浓的不舍与眷恋。 那些画面一幕又一幕浮现,不仅仅浮现于天幕,还浮现于他的心里。 将空洞层层填满。 神明收回了视线,看向船舱中的简书:「猫,养了么?」 简书隐隐觉得神明的表情愈加柔和,一时间有些分不清他是想起了什么,还是单纯看到了这些画面而好奇,轻轻摇头,「没有。我一直在想你……想他,没有心思养猫。」 船尾的神明静默了片刻。少年口中的「想你」二字让他欢喜,「想他」字让他气闷。明明都是他的回忆,却仿佛自己是个陌生人。 而神明不想自己只是个陌生人。 天幕之上,正是那夜雨城空中游火瑰丽,刚过了生辰的少年还未散去心中喜悦,却被告知第二日需离开雨城。 少年委屈着,倔强着,不舍着。最后执拗而勇敢地推开了他的门,紧紧抱住了黑暗中的他,诉说着自己的心意。 「所以,我喜欢你,不是一个信徒应该对神明的喜欢。」少年一字一句,无比认真,「是我,对你的喜欢。」 画面之中的神明浑身冰冷,好似一座没有情感的雕塑。 船尾仰头的神明手心轻握,暗涌的情谊从填满的心里溢了出来,因着少年的告白而欢喜。 他想抱一抱简书,想将他紧紧扣在怀中,想要留下他,涌入的回忆与疯长的爱意一同灌进了他的心口。可是画面中的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任由肆意的爱意奔涌,只能将爱意掩藏于冰冷的躯壳之下。 赶简书离开的那天,他隔着一堵白墙守了一夜。少年低低的抽泣声之于雨城的神明来说,是那般的清晰。神明守了一宿,在眼下乌青的少年终于在辗转中睡着的时候,悄悄穿过白墙,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他看了简书很久,久到要将这小小的一团印刻进眼底心里,久到空洞的胸膛因为一段无疾而终的在意而产生悸动。 最后,他小心翼翼的,吻在了简书的额头,眼神缱绻温柔。 「对不起。」他叹了一声。 又在下一刻简书呢喃着想要苏醒的时候,慢慢隐入了黑暗之中。 仿佛从未出现过那般。 船舱中的简书微微张着嘴,满脸震惊。他显然不知道自己失恋的那个晚上,裴策也怀着同样的心情亲了他! 裴策对感情的表达永远都是淡淡的,温柔却有分寸,从无逾矩。就连说过最最暧昧的话,也不过是那句「我在想你,小书」,以至于简书从未真切的知晓过裴策对他的心意。 「你怎么会——」简书惊得支支吾吾,因着一个蜻蜓点水的吻而坐立难安,又觉得对一个记不起一切的裴策探讨这个过于羞窘,连忙改口,「不、不是你,是他怎么会……」 不,不是他,神明想。 一份又一份回忆在归途之中涌向神明。 不单单是回忆,还有四散的灵魂和属于他的记忆。 灵魂在融合,记忆在复苏,神明慢慢与画面中的人融成一个人。 他开始记得雨城所发生的一切,记得与简书相处的每一个细节,每句话,甚至触碰时的每一次温度。记得那些尘封已久的过往,那些生前美好的,死后痛苦的。记得简书三次穿越了时间与空间来寻他,更记得自己为了杀死简易安,结束长达一千五百多年的操控与利用毁掉了心脏,已经死在了雨城。 神明已死,来见他的简书,生魂亦虚弱破碎。 裴策空洞的心里满是疼惜。他如何猜不到简书做了什么才能进入神明的归途呢?雨城里还残留着一个失去了大半记忆的鬼魂,但仅剩的那一点点记忆,也够他助简书一臂之力了。 他从船尾站起,走向他心爱之人。 小舟摇摇晃晃,惊起一片金粉色的涟漪。 「来见我,是不是很难?」他蹲下身来,与坐着小小一团的简书齐平。 简书的这身衣裳上满是脏污。有糖葫芦融化的糖,有花灯节被游人蹭脏的肩膀,还有渝州城外逃亡时,翻滚中蹭上的灰尘和血迹。生魂受的伤是自愈不了的,于是手上和脚上逃亡时留下的伤口,和脸颊上的擦伤,过了这样久还是和刚受伤时那般透着血色。 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脆弱。 简书眨了眨眼。纵然只是这样短的一句话,简书依然听出了裴策与神明的区别。他有些激动,又有些迟疑,生怕自己认错了,试探地问:「什么……来见你?」 裴策笑了,一如以往般温和:「我已经死了,来见我,是不是很难?」 听到这个答案,简书的声音开始颤抖:「裴策,是你吗?」 眼睫轻颤,脆弱又渴求。 裴策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是我。 「你……记起我了?」简书又问。 「对。」裴策的声音柔和又温暖,「归途中是我四散的回忆,你费心将它们寻了回来,我便想起来了。」 简书这才用力扑向裴策,两只手紧紧搂住他的脖颈,将自己嵌入裴策怀里:「我有你留下的印记,不难找的!」 裴策当然知道简书在说谎。凡人如何能承接神的灵魂呢?他如今还能残留一丝魂魄,还能在归途中记起简书,一定是他用生魂好好将自己的生魂包裹住了,舍弃了自己才保住了他。 而简书,他的生魂已经在归途中渐渐消散了。 「那也要对你说,辛苦了。」裴策回抱住简书,手掌抚在少年单薄的背脊上,哄孩子一般轻拍着。 「不辛苦的!见你是幸福的事!」简书心里全是甜的,挂在裴策身上又开心又害羞。 「我是不是还未对你说过。」裴策的手指滑到了简书的后颈,略有深意地摩挲着,「我对你,也不是一个神明应该对信徒的喜欢。」 第48章 也许是裴策的手指太冰冷,也许是他的动作太轻柔。简书后颈的那块皮肤被摩挲出一连串的颤栗,连带着裴策的话都好像带着电流。 传入耳朵,痒痒的,酥酥的。 简书听到了有烟花自心底绽放,看到了一树又一树的花开,心脏因裴策的告白而扑通扑通狂跳,又因疯涌而来的蜜意而欢喜…… 他忍不住将裴策搂得紧一些,再紧一些,声音因欢愉而微微颤动:「我还想再听一遍。」 于是的神明在他耳边轻笑,揉了揉他的头发,又说了一遍:「我喜欢你,小书。」 简书的笑容越来越灿烂,重复一次的告白就像是在确认着他的美梦,让他可以尽情沉醉其中。 「我也喜欢你,很喜欢你!」他从来不吝表达自己的爱意,也不想掩藏自己的快乐,在裴策怀里蹭了蹭,选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得结结实实。 好香,好舒服,好喜欢! 明明已经拥抱了,明明已经贴得这样近,简书却贪婪的想要更多。他的两只手也从裴策腰间缓缓向上爬,贴在他宽阔的背上。 唔,隔着衣裳也能摸到背肌的轮廓……再向上的话,是结实的臂膀……想触摸他的手指,想触碰他的脸,想要将手钻进他的衣服里…… 简书像是一只不安分的小猫,在裴策的怀里蹭来蹭去。柔软的手指摸索着去牵裴策的,从他冰冷的指尖,抚过分明的骨节,再用指腹在他手心打着圈,然后,紧紧扣在一起。 神明无奈又宠溺,纵容着他的放纵。 时间好似在这静谧的世界停住了。 河水中的回忆放完以后,天幕又变回了墨一样的漆黑。 他们的小舟顺着瑰丽的长河向下,在急流中转了一个弯,将小舟晃得来来回回。 这样的颠簸使得简书的下巴磕在了裴策胸膛上,牙齿不轻不重地咬到了舌头,疼得「嘶」了一声。 「怎么了?」 「没事……」简书傻乎乎的笑,「不小心咬到了一点。」 一点点的疼根本影响不了他的好心情。他深吸了一口裴策身上的味道,心满意足闭上了眼睛,在他的怀里小憩。 像一只餍足的猫咪。 「真好啊……」他感叹道。 能与裴策在一起,真好。 能知晓他和自己拥有同样的心意,真好。 能放肆地触碰他,将神明沾染上自己的味道,真好。 简书这样快乐了许久,等到小舟又转了一个弯,晃得他不得不清醒过来时,他忽然后知后觉想起了一件事。他慢慢睁开眼睛,问:「裴策,我们会去哪里?」 他想起这里是他的归途,也是裴策的归途。 可是归途的终点在何处?到了之后,又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呢? 裴策没有说话,他只是温柔地揉了揉简书的头发。 简书有些警惕。他从裴策的怀里坐起来,直起身子望向裴策的眼睛:「我们之后会如何?」 温柔的神明沉默了。他想将简书再拥入怀里,却被简书拒绝了。 「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简书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这些不安其实一直存在,从他碎进裴策的星海里,从他进入这片归途之中。可是裴策的爱意让他短暂的遗忘了那些不安,以至于到了现在,才从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卷土重来。 裴策微微张着嘴,好似轻叹了一声。然后他理了理简书额前的碎发,将那双盛满担忧的眸子露了出来。 低头,亲吻了他的眼睛。 嘴唇冰冷。 裴策的声音很轻,带着缱绻的爱意:「你该回去了,小书。」 简书瞳孔一缩:「什么意思?」「这是我的归途,不是你的。」裴策最后碰了碰他湿润的眼角,「回去吧。」 一只又一只蝴蝶自裴策的体内飞出,澄澈而又晶莹。它们蹁跹在空中,或落在裴策的肩头,额角,唇边。然后,一股脑涌向简书。 「啊!」简书的身体被蝴蝶冲撞着向后退去。小小的蝴蝶体内蕴藏着神的力量,简书根本没料到自己竟会被一群蝴蝶团团围住,想要逃跑,却无处可逃。 小舟轻晃,他被困在蝴蝶的海洋里。 飞舞的群蝶很快凝结成了一只巨大的白色蝴蝶,它托着简书腾空起来,一根又一根白色的丝线与蝴蝶相连,牢牢将简书绑在它身上。 「裴策!」简书飞了起来,突如其来的失重让他根本坐不稳,而后背部涌来密密麻麻的白色蝴蝶托举着他,保护着他。 「你要做什么?!」 裴策只是含笑看着他。 于归途中勉强拼凑回来的神力不断涌向蝴蝶上的人,将少年越托越高,直到远离这条驶向归途的长河。 「你不许送我一个人走!我不要和你分开!」简书挣扎着想从蝴蝶上跳下去,可赐福的丝线将他死死与蝴蝶绑在一起,他只能探出半个身体看向小舟之上的裴策,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我会恨你!」 滴答,滴答。 无色的眼泪砸在瑰丽的长河之上,溅起小小的水晕。 裴策仰起头,脸色苍白如纸。他的身体变得有些透明,逐渐变成虚影。 「不要哭,小书。」他笑着和简书告别,「我只是你夏夜的一个梦,梦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不会好的!一切都不会再好起来!」简书心口疼得几乎窒息,他浑身都因惧怕而发抖,惧怕裴策离开,惧怕一个人活着,惧怕好不容易得到的美好从他的指缝逝去,「不要!我不要走!求求你放我下来好不好,求求你……我不会忘记你,我会一直哭的,我会很痛苦很难受,我以后都不会快乐的!你放我下来……」 简书的哭声是那样的哀切,哀切到小舟之上的裴策于心不忍。他多想再抱一抱简书,可是离开归途的蝴蝶将他的力量一同带走,他连拥抱连拥抱的力气也快没有了,只能静静地仰望着冲破黑暗的蝴蝶。 裴策怎么舍得让简书一辈子都难过呢。 哪怕是个谎言,哪怕是给他一个希望呢。 他看了看自己即将消失的虚影,笑着哄自己心爱的人:「如果你愿意等我,我一定会来见你。」 「我不愿意等!裴策我说我不愿意,你听到了没有!」 简书话音刚落,那道浅浅的虚影化为最后一只蝴蝶,静默地飞舞在绚丽的长河之上。 「裴策……裴策!裴策!」简书急了。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遍又一遍在小舟之上寻找裴策的身影。 没有,没有了。他再也看不见裴策了,连虚影都消失不见了! 「裴策我骗你的,我会等你,我会等你的……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飞舞的群蝶穿过墨色的屏障,一直朝着遥远的光芒而去。 简书趴在蝴蝶上,一声又一声呼唤。 回音来来回回,而后消失无踪- 雨一直下。 漆黑的山路远远近近都只剩下雨声。 阿奇将自己锁在车内,浑身因害怕而颤抖着。他身上有神主留下的印记,纵然他有十万个念头想要抛下简书离开,但他不能。他只能开着车灯一分一秒的捱着,祈求下一秒少年就会从黑暗之中出来,和他一起离开这鬼地方。 十分钟,半小时,一小时……他足足在寂静的山路上等了四个小时,才等来了前方一丁点的响动。 雾雨蒙蒙的车灯光里,出现了一个踉踉跄跄的人影。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袍,面色如纸。 阿奇被那身白衣吓得差点踩着油门就撞过去,一直到人影走近了些,他才认出人影竟是消失了四个小时的简书。 「您、您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消失了一趟,不仅衣服换了,连整个人都变得这样狼狈? 阿奇连忙下车去扶简书,入手满是冰冷。 是雨水,也是少年身体的温度。 简书冷得像冰,或者,像个尸体。 阿奇冷汗津津,吓得险些松开手。勉强将人扶到车里之后,浑身鸡皮疙瘩层出不穷。 简书头晕目眩。 他浑身湿漉漉靠在椅背上,因为伤了魂魄伤了心,整个人又难受又恶心,瘫软在座椅上小声喘息着。 「您的事……办完了吗?」阿奇望着后视镜中简书微微起伏的胸口,稍稍定了定心,小心翼翼开口问,「我们现在是要在这里等,还是回吴城?」 简书粗粗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回吴城。」 声音嘶哑又难听,像是哭了许久。 「好嘞!」阿奇立刻振奋了起来,当即在山路上掉了个头,朝着山下疾驰而去。 山路难行,车身晃晃悠悠。 一如在归途的小舟之上。 简书背靠在椅背之上,仿佛失去了呼吸一般安静。恍恍惚惚间,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刚醒来时看到的一切。 供桌上摆放的阴沉木牌位被密密麻麻的纹路割裂,几乎在他眨眼的刹那,就化为了齑粉消失无踪。 「呀,他醒了!」耳畔好似有一道声音在说话,可眼前一阵灰一阵黑,根本看不清楚。 简书浑身无力,纵然魂魄回到了躯体,他依旧能感受到魂魄受到的伤痛。 钝钝的,绵延的痛从魂魄到躯体,从脑袋到躯干。 「简书,简书!」是瘦长鬼影的声音。他好像有些焦急,声音由远而近,「你怎么样?你还好吗?你……把他带回来了吗?」 「你先别问那么多,你没看他难受得不得了吗?你能不能缓缓啊?」 鬼魂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简书整个人难受得想吐,撑起身体侧向一旁干呕着。钝痛不停凿击着他的脑袋,他干呕了好几次,除了苦涩的酸水上涌,什么都吐不出来。 「咦,奇怪。他后颈的蝴蝶怎么变淡了?」胖鬼歪了歪头,看着简书侧过身去呕吐时,露出的那一块后颈。 「越、越来,越淡,了!快,没了!」大头鬼也壮着胆子凑了过来。 瘦鬼眼睁睁瞧着简书后颈的蝴蝶印记由实变虚,最后几乎消失不见,吓得凑上前来:「简书,你们发生了什么事?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你现在……」 声音越来越轻,直至再也听不见。 简书吐了好几口酸水才缓过劲儿来,睁大眼睛,却再也看不到雨城飘着的三只鬼影。 不是他们消失了。 是他看不见了。 看不见鬼魂,听不见鬼语,无法再利用神力感知周围的世界。 他失去裴策了。 简书失魂落魄穿过时间定格的雨城,想要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变化。 血雨肆虐,狼藉不堪,一如他刚踏进的模样。 他在汹涌而来的倦意中晕了过去。 雨夜,车沿着盘旋的山路穿过腐朽与黑暗,驶向灯火灿烂的城市- 卷三·神明的归途·完- 第49章 到了秋季,大学城内的银杏树便连成了一片暖洋洋的金色。 简书沿着长长的林荫道回到有些久违的学校时,恰好看见路边有人用落叶堆了一个爱心。于是路过的学生,尤其是青涩的小情侣们,都忍不住在银杏落叶的道旁停驻,用照片记录下生活中点点滴滴的浪漫。 他驻足,饶有兴致看了两眼秋日暖色系的风景。等拍照的小情侣走开了,他也摸出手机拍了几张银杏落叶的照片,挑挑拣拣不满意,又都删了重新拍。 却不想他驻足样子也成了风景,悄悄被人拍下传上了校园论坛。 [匿名模式]没看错!简学长回学校了各位! №0 侧面.jpg 远景.jpg 正面.jpg 就在行政大楼这里!我真是惊呆了,没想到大四还能偶遇简学长!救救救我不敢走近只能相机放大了看真的好好看呀! №2 真的假的!我为什么没在学校啊?!! №3 楼主你图好糊! 但学长还是好美貌,呜呜呜呜想prprprpr №4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好像大四以后简学长就没怎么回过学校吧? №5 我从未在学校见过这个人 但到处都是他的传说or2 №7 +1 之前猛然在一个陈年旧帖看到这位学长,简直惊为天人,也太貌美了吧!连夜考古了好多关于他的贴,吃了好多令人震惊的瓜……导致我现在看好多校园男神都觉得他们不太直哈哈哈哈。 №9 谁是国服第一扳手我不说(#^.^#) №11 我服了,一群女的没见过帅哥啊?看到个娘炮就发疯,当是追星呢净喜欢看一些花瓶。 №12 11楼破大防。 №15 11楼破大防。 №23 打破队形。 总有刁民羡慕妒忌恨。简学长美貌与才华并存,每年的奖学金名单都有他,只是低调没宣扬罢了。还真以为别人是绣花枕头啊? №49 有幸和他选修过同一门课。人特温柔特好。有次我在打印室印东西没带钱,学长还帮我把钱付了……好想和他做朋友呜呜呜,可是他一下课就没影儿,太神秘了找不到机会。 因着标题带关键词,帖子刷新极快,以至于简书才在行政大楼前停驻了几分钟,帖子就ho了。 简书挑了好几个角度,拍下了最满意的一张照片,然后点开聊天框的置顶联系人。 「刚才可多人排着队想拍它呢,好看吧。」 「不过我在想,一会儿保洁阿姨看到以后会不会生气哈哈哈。」 消息刚发完,手机上弹出一条信息。 [司宇]:你回学校了? 这个名字很熟悉,是他的同班同学,大一的时候一起住过一个宿舍。 简书刚上大学那会儿状态很差,不是病就是伤,连走路都会因为注意力不集中撞到人。司宇是个热心的人,见他浑浑噩噩的,就时常给他带份饭,或者提醒他看路什么的。还有一次,简书得了急性阑尾炎,他一开始还强撑着不去医院,是司宇之前得过,当机立断叫了车把简书拉去医院了,这才没有太过严重。 简书很感谢这位朋友。只是后来司宇经常逃课,有了其他关系更好的朋友,加之简书因为一些事搬到校外租房子住,见得少了,也联系的少了。现在算来,大概有半年没联系过了。 忽然收到他信息简书有些困惑,不仅是困惑司宇怎么会联系他,还困惑司宇是如何知道他回学校这件事的。 「你怎么知道的?」他问。 [司宇]:这不重要。 [司宇]:你在那等我一会,我马上就到! 对方嘴里的「马上」的确称得上马上。几乎是发送消息后的两分钟之后,司宇就到了,身边还跟着一个人。 那人简书也算认识,是司宇别系的朋友秦轩。在大一的时候,秦轩向简书表过白。 「兄弟,江湖救急啊!」司宇微微喘着气,看起来焦急万分,「我课外活动分不够,实在攒不齐人了,我在这里诚挚地求你帮帮我!一定要祝我渡过难关啊!」 简书:「什么活动?」 司宇:「就在西山寺那边,我们可能弄点汉服摄影什么的,你就当是去玩儿凑人头的……拜托拜托,帮帮我吧!你军训那会儿阑尾炎犯了,是不是我第一个发现给你送去医院了?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啊!」 西山寺? 听到地点的简书沉默了片刻,勉强点了点头:「好吧,什么时候?」 「太感谢了兄弟!」司宇激动地想来抓简书的手,被简书躲开后也没有恼,将两只手在胸前抱拳,学着水浒传里作揖的姿势拜了拜,「就明天,周六你应该有空吧?我们的车八点从学校后门出发,或者你明天早上十点自己到西山寺也行,咱门口见!」 「好。」 「那我就先回宿舍了。」司宇看了秦轩一眼,不着声色使了个眼色,故意问:「秦轩你不走啊?」 「你先回去吧。」秦轩摆了摆手,「我有些实习的事想咨询一下简书。」 司宇:「行,那你结束以后给我带份饭回来啊。」 等司宇走远了,方才一直默不作声的秦轩笑着开口:「简书,我们好像很久没见过了。」 简书抬眼看了他一眼,然后挪开了视线:「嗯。」 「你除了上课以外都不在学校,也不参加活动,到了大四来学校的次数就更少了。」秦轩笑着耸了耸肩,「你该不会在躲我吧?」 简书皱了皱眉:「我为什么要躲你?」 秦轩:「因为你骗了我。」 简书:「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秦轩嘴角一撇:「我大一那会向你表白,你说你已经有男朋友了。可是据我所知,你没有男朋友吧?你一直独来独往,别说男朋友,连朋友都不多。」 见简书不回答,秦轩更来劲儿了:「你如果是因为害怕别人的眼光而拒绝我,那现在马上就毕业了,你可以和我说实话。不用看他们的眼色,就我们两个好好处,怎么样?」 简书很久没有遇到自我感觉如此良好的人了。 他也看出来了,司宇会来求他去参加所谓的活动,多半和秦轩也脱不了干系。 司宇就是这样一个热心肠的烂好人,喜欢帮人的忙。之前在他最颓丧难熬的时候帮他,也不是有多欣赏简书想和他做朋友,纯粹是因为他本性如此。他见不得人有难,故而谁遇到事儿了都想着帮一把。 秦轩向来会算计人。从一开始算计司宇当上了他的朋友,后来就借着司宇的关系来纠缠简书。简书原以为当年的拒绝已经说得足够清楚,没想到现在还算计着司宇来死缠烂打。 简书压下心中的不悦看向秦轩:「你凭什么觉得我瞧得上你。」 他的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嫌弃。秦轩一学期能换三四个男友,还总装出一副风流潇洒的样子,实在让人厌弃。 「啊,你该不会在意我的感情经历吧?」秦轩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不喜欢他们,玩玩而已,我对你才是认真的。」 「……」简书语塞,「一,我有男朋友。二 ,即便没有,我也不会选你。」 秦轩显然只听到了那句「即便没有」。他故意压低了声音,让声音显得低沉而有磁性:「那我还真就好奇了,你男朋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比我好多少?明天你带你男朋友一起来吧,反正司宇的活动也缺人。」 简书白了他一眼:「你也配和他比。」 转身,屏蔽了秦轩的声音径直离开。 在他离开以后,一直飘在论坛首页的帖子里又多出了几条回复。 №320 震惊,我当年吃过的瓜竟然是真的!财经系的秦轩还真给简学长表过白啊?我人傻了都,刚刚看到帖子飞速跑来就听到正主亲口认证! №327 卧槽? №333 有必要那么吃惊吗……秦轩一瞧就是花花公子,学校里比较漂亮的学弟全被他嚯嚯了一遍,还都是照着简学长的模子找的,当代宛宛类卿。 №338 听起来有点渣。 №352 渣归渣,还是蛮深情的。好像简学长拒绝秦轩的时候大方承认自己已经有男朋友了,给秦轩难受了两个月没振作起来(撩猫逗狗)。 №357 才俩月啊,我记得前年入学很有人气的那个陈庆彦也找简学长表过白,失败以后直到今年都一直单身哈哈哈哈哈。ps我最讨厌秦轩那种说着只喜欢一个人然后疯狂找替身的,封心锁爱但耐不住寂寞是吧?不守男德!呸!渣男! №358 蹲一个追妻火葬场,我是土狗我爱看。 №361 直接焚化炉吧,男人脏了不能要!再有钱再帅也不能要! №363 同班同学弱弱举手,给简书表过白的人还挺多的,有男生也有女生,他每次都很温柔的婉拒,然后表明自己已经有男友了……他真的,我哭死,好温柔一男的quq №365 温柔一刀也是刀_(:3」∠)_你不觉得用温柔的语气拒绝人更意难平吗? №369 要这么说的话我开始好奇了诶,秦轩虽然渣点但颜真的牛逼,家里还有钱。陈庆彦又高又帅打球又厉害,这俩都被拒,简学长的男友得有多牛啊?谈了至少四年,你们有谁撞见过没啊? №377 没,比简学长还要传说的是他的男友,知道他有,但从未见过。 №388 有没有一种可能,简学长谁也没看上……所以统一拿这句话拒绝人啊。 №389 哈哈哈哈哈哈哈令人生草。 №390 还真有这个可能,毕竟谈了四年一次都没出现过也太离谱了吧?平时他们不出门,不约会的吗?之前简学长在校外被拍到也都是一个人。 №401 号外号外,据可靠消息,简书明天会参加一个社团活动,而且会带男友一起过去。 №410!!! №444 什么活动?在哪儿举办?怎么参加?要几点到? №468 等等,我再问清楚一点。 №569 是一个汉服社办的摄影活动,凑活动学分的。简学长回来办事,就正好被朋友拉去凑人头。至于怎么参加就别问了,人数已经超了,再多怕简学长生气……不过我已经申请到了一个名额,到时候回来给大家分享信息! №577 感恩有你! №601 别的都不重要,请务必拍到一张简学长和男友在一起的照片,我真的太好奇了!№608 +1+1 №650 简学长到底有没有男友就看这一波了!等了四年,还不让看看传说级别的男朋友真容吗?孩子只是想舔舔颜,磕p而已。 №666 蹲蹲蹲,明天见! 第50章 [司宇]明天十点,你会来的吧? [司宇]看了天气预报,放心吧,明天是大晴天。 [司宇]白天我忙着回寝室打游戏……你和秦轩后来说了什么啊? [司宇]其实秦轩这个人就是嘴上有点欠,他人不坏。他是真心希望你明天能来的,他回来就和我说自己好像说错了话,让我来道个歉。 [司宇]你别听他乱说,不用带人,自己来就行了。 [司宇]谢谢兄弟帮我啊,活动散了我请你吃饭! 沙发上的手机弹出一条又一条的消息,屏幕暗了又亮。 简书在厨房里洗水果,是回家路上的水果店里买的桃子。桃子又大又红,桃香味儿十足。 洗了几个擦干水分,简书把桃子放在了一个精巧的盘子里。又从橱柜里拿出一个玻璃花瓶洗好接水,插了一束花在里面。 这是一间二居室,主卧旁边的房间里被简书放进了一座等人高的神龛。请人打造的时候,简书特意回想了一下当时在雨城内看到的神龛样式,就是比雨城宗祠内的小了很多,房间里实在放不下。 神龛前摆放着供桌,蒲团,香火缭绕。 供桌上还放置了一块阴沉木雕刻的牌位。正面刻着裴策二字,反面刻着生卒年月。 这是那年从雨城回来以后,简书自己雕的。阴沉木的价格不便宜,简书就宅在家里学了很久的木刻,房间地上全是刻废的木牌和木屑,学了快两个月才刻得端正漂亮。 「今天我路上耽搁了一会儿,花店里最好看的都在这儿啦。」简书将桃子和鲜花供奉在神明的供桌上,点了三炷香。 「明天我可能会晚些回来,要出去一趟。」 「你记得西山寺吗?就是渝州城内,你晚上带着我偷偷跑去看星星的那个寺庙。」 「它在战乱以后重建了,现在改名叫西山寺了,据说以前叫什么无法考究……真可惜,要是那天晚上我认真瞧一瞧,说不定还能为文化传承出一份力。啊,对了,连渝州城也改名了,现在叫扬市。」 「我明天就是去那儿。」 「本来我不是很想去的,就是我以前和你说过的那个秦轩,他也要去。但邀请我去的人之前很照顾我,毕业以后我们就会各奔东西,我承他的情,就当是去还债的好了。」 简书的声音轻快活泼。他就像是每天回家以后和亲近的人抱怨似的,坐在神龛前说了好一会儿话。 等香燃尽了,他也说完了一天的琐碎小事,跑到客厅里去看 综艺热热闹闹,艺人没有形象的大笑、层出不穷的特效音、和恰到好处的配乐让整个客厅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他一边看一边跟着笑,笑着笑着,又开始发呆。 在这四年里他时常发呆。 发呆的时候,思绪会忍不住发散到许多地方。有时候会想明天早上吃什么,在豆浆油条和包子稀饭之间都能反复横跳纠结好一阵。有时候会想楼下是不是又有野猫发情了,撕心裂肺叫得像婴儿哭,等有空了一定要把它们绑去噶蛋,避免再过一阵楼下灌木丛里遍地都是小猫咪。或者,有时候想想吴城的房子。 自从决定选扬市的大学以后,暑假他也会就近在扬市打工。吴城的房子很久没回去,不知道里面有没有落灰。 每当想起吴城的时候,他就不免想到那个夏天雨城发生的事。 距他离开雨城已经快四年了。这四年里,他就像是一个最普通的学生,上学,下课,考试,偶尔打打零工。 他再也没有看到过鬼,也没有在夜里听到任何可疑的,窸窸窣窣的鬼魂交谈声。 脖子后的蝴蝶印记也慢慢淡去了。 一开始他还能在醒来时偶尔感受到后颈的滚烫,可没过多久,那样的感觉和蝴蝶印记一起慢慢消失了。 所以他颓丧过很长一段时间。 不好好吃饭,不好好睡觉,经常在半夜哭着醒来,看起来精神状态特别不好。加之那段时间秦轩一直去宿舍堵他,简书就搬离了宿舍,一人独居。 倒是奇怪。自从简书为裴策重新刻了一块牌位,时时供奉着他,和他说说话以后,简书一日日的健康起来。 每次说起男朋友的瞬间,简书都在想他。 每次给置顶联系人发消息的瞬间,简书都在想他。 他编织了一场美轮美奂的梦境,假装裴策是他最亲密的爱人。他们会和世界上大部分情侣一样谈恋爱,约会,分享喜悦,宣誓主权。 「你说了会来看我的……」简书喃喃,「骗子,大骗子。」 简书窝在沙发上,一直到下一集综艺也播完了,才慢吞吞关了电视。扫了一眼手机收到的消息,礼貌回复了一句,就将它扔在沙发上洗澡睡觉了。 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一直到了第二天,在西山寺门口见到除了司宇和秦轩之外的许多人,他都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他们闹他们笑,简书就一个人坐在走廊里看他们闹。有人找他说话,他也会回一两句。有人提议让他也换上汉服拍两张照片,他就笑着婉拒。 明明在场,却像是游离在所有人之外。 一来二去的,找他说话搭讪的人便少了。 年轻的少男少女们装扮精致,在古朴西山寺内拍照聊天的样子很吸引人。简书找了个位置,靠在墙上拿着本子画画。 眼睛里看着的是那群热情洋溢的年轻人,落在笔下的,却是一个看不清脸的人。 披散着如墨的头发,穿着白色的袍子,撑着黑色的伞。 「简学长,你画的是什么人啊?」旁边探出了一颗挽着发髻的可爱脑袋。女孩子脸颊被太阳晒得红红的,正一边给脸上补防晒,一边凑过来看简书手里的画。 简书笑了笑:「一位神明。」 「好有意境……」女孩看清画时忍不住惊叹,「可惜没画上脸。」 「是啊。」简书眉眼弯弯,「怕毁了神明的脸呢。」 女孩在一旁瞧了一会,只觉得简学长做什么都厉害。明明只是用一支水性笔潦草描摹,便有那样好看的神明跃然纸上。 不过她倒是没有待太久,就被汉服社的朋友叫去别的景致前拍照了。西山寺有很多地方都极美,只是太过古旧,素日来的游客便格外稀少。 简书又静了下来。 画到此处,落下的每一笔都格外珍重。 「小梦,你刚才和简学长聊什么呢?」 挽着可爱发髻的小梦脸上还带着晒伤的红晕,声音软乎乎的:「没聊什么呀……」 「没聊什么简学长笑得那么温柔?你没见他今天来都冷着一张脸,只有刚才和你说话的时候才笑了吗?」对方显然不信,「你是不是在问他男朋友的事情啊?」 「真的没有!」小梦两只手一起摆了摆,「就是我看简学长画的画很好看,夸了两句罢了。」 「真的?」 「真的!」 「啧……我还以为今天来能探到八卦呢。你看,秦轩也来了,我以为简学长的男友也会来。」那人顿了顿,然后问,「你说简学长是不是用虚假男朋友搪塞追求者啊?他看起来真的不像在谈恋爱的样子,总是独来独往的……」 小梦很认真地想了想:「既然简学长说了有,那就一定有。他不会骗人的!」 「你承认吧,你就是纯纯颜狗!美人说的话都对,是吧?」 两人这边一边说一边拍照,对面的过道里,司宇和秦轩就笑不出来了。 「你昨天就不应该那么着急。」司宇没好气地看了秦轩一眼,「我不是说了会帮你约简书出来吗,你昨天干嘛非要和他单独说话,现在好了,弄砸了吧。」 秦轩表情也不太好看。 「我昨天只是把话说开了,我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司宇无语:「对对对,你所谓把话说开了就是指简书瞎编了个男友骗你四年!秦轩,你别怪我说话难听。你是我朋友,简书也是我朋友。我总不能因为要帮你而伤害我另外一个朋友,你别让我难做行不行?」 「我知道了,也多谢你约他出来。」秦轩咬紧牙关,「我就是不服气,我到底哪里不好,他非要用虚构的男友来骗我?」 司宇抿了抿唇:「秦轩,你家是挺有钱的,但简书真不在乎这个。你知道吗?他年年得奖学金的,光这笔钱就不少了。而且,有人真遇上事了需要钱帮忙他也会借,出手还很大方。你知道我们宿舍那个大林吧?他大二下学期那会妈妈得病需要二十万手术费救命,一时之间房子卖不掉,是简书借他钱补上了。可是你看他平时穿的衣服鞋子,没一样是贵价的,放假还经常去打零工。」 「你说你喜欢简书,喜欢了快四年,快毕业了怕错过,那我也乐意给你们创造个机会。但前提是你不能欺负人,不然别怪我不拿你当朋友了。」 秦轩面色阴沉,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只是敷衍地说:「行。你在这里等我,我再去找他一次。」 简书余光瞟到秦轩的时候,就将手里的画收了起来。 明明和秦轩相处的次数很少,但他本能讨厌这个人。 也许是因为他看起来就斯文败类的脸。 也许是因为他每次看向自己的眼神都充满欲望。 又或许是因为曾经撞见过他对自己的男伴大放厥词。 总之,这样的公子哥,除了爹妈给的脸和钱之外,一无是处。 「昨天的事……对不起。」秦轩破天荒道了歉,「我不应该说不尊重你的话。」 简书连眼睛都没抬,将画本塞进背包:「哦。」 秦轩语气听上去挺诚恳的:「我想认认真真和你道歉。如果你有空的话,等会结束以后,我请你去箐竹轩吃饭赔罪吧。是我家旗下产业,清净,也雅致。」 「不用,谢谢。」简书收好了东西,扫了他一眼,「我男朋友会来接我。」 第51章 x大校园论坛 [匿名模式]我是昨天混入活动的路人甲,简学长传闻中的男友简直!惊!为!天!人! №0 侧面糊图.jpg 远景糊图.jpg 正面糊图.jpg 尽力了!我相机大概是被诅咒了,冒死偷拍了三四十张结果没一张对上焦的……但相信我,简学长的男友真的真的!好帅好好看啊!!好看到不像真人你们懂吗?就,不属于人间的绝色啊!他撑着伞走来的时候全场鸦雀无声,都不敢呼吸……我第一次觉得一个人好看到我词穷,文化沙漠真的形容不出来!!你们凑合看看脑补一下! 网页加载出来的照片隔着茫茫雨幕,连黑伞面上溅起的雨珠都清晰无比。唯独伞下的人是糊的,只能看见撑伞的男人一身白色长袍,长发鸦羽徐徐垂下。 雨中古寺静谧悠远,黑伞白衣神秘清冷,远景中,二人伞下并肩而行穿过风雨的样子宛如神明降临人间,失焦的镜头下,好似有莹莹光晕笼罩在二人身上,再糊都绝美到了极致。 №2!!!! №5!!!! №12!!!! №15 这景致,这配色,这绝美的两个人……好唯美好有意境啊 №17 楼主你那里拍高清照判几年?!为什么你可以对焦在屋檐、伞面、地下水坑甚至是后面的石亭上,就是对不上他们的脸!为什么!!只要清晰一点点,就再清晰那么一点点这图都能够封神了啊!! №18 楼上严谨点,何止脸对不上焦,连衣服也对不上好嘛,从头到脚都是糊的……我依稀觉得帅哥这身白袍上的花纹很别致典雅,想扒出来看看是哪家做的高端货,结果放大看到眼瞎都看不清。 №33 简学长竟然真的有男友?!震撼我一万年! №45 我也哭哭,梦碎了梦碎了quq №52 此贴一出得有多少人心碎啊,简学长温柔貌美学习好还长情!呜呜呜! №55 心碎,但好磕!虽然是个高糊图但还是好配好配啊!这男的是谁啊,又高又挺拔,看这肩宽这姿态,绝了绝了第一次ge到氛围帅哥脸一定也长得很好看吧! №60 肯定好看啊,楼主不说了嘛,好看到全场失语。我恨!楼主记大过!我也想看看不属于人间的绝色是什么样子的!相机拍不清帅哥可以扔了楼主! №78 只有我重点误了吗,那张远景里廊下站的是不是秦轩学长?拜楼主神奇的对焦所赐,放大以后的秦轩还蛮清楚的诶。 №79 笑死,根本没看见 №81 根本没看见+1 秦轩完美融入背景变成路人 №87 哈哈哈哈其实仔细看看秦轩长得是帅的,只是第一时间没注意到罢了,你们看我放大一下角落截图,这侧颜还是很优秀哈,手上的表看着也是贵贵的还闪钻! №96 事实证明,行头再贵也没用。戴着闪钻的表又怎么了,还不是被气质出尘的男友哥秒了。秦轩单独看看的确还行,和这两人凑一块儿怎么就被衬托出了一股子暴发户的气质。 №98 不行了让我笑一下楼上真的太损了哈哈哈哈 №99 再代入一下秦轩找的小男友都是简学长低配以后……就更好笑了哈哈哈哈!怎会如此,秒从霸道总裁变成炮灰路人,还好意思找替身哈哈哈哈哈 №111 啥暴发户炮灰路人,人秦轩家里正经开大公司的!不兴踩一捧一啊,我觉着秦轩看着很帅啊,简学长男友连张清晰点的脸都没有,怎么就值得你们夸绝美了?真搞笑。 №121 就是要夸,略略略!高糊也挡不住的气质就是优秀就是好看! №133 好看是好看啦,但只有我觉得奇怪嘛?为什么简学长的男友会这个造型出现啊? №163 楼上一看就没补课。昨天帖子里说了,今天的活动是和汉服社一起举办的,你没看到茫茫背景板中还有好几个穿着汉服的同学吗?不过简学长男友的假发套哪家买的啊,竟然如此丝滑,披散下来和缎子似的,散发着金钱的芬芳。 №233 别研究假发套了同学们!关键在假发套和衣服吗?现在是情敌相见分外眼红的修罗场啊! №250 楼主还在吗还在吗?给我们转播一下现场情况啊!赞同233楼,你们怎么一点八卦精神都没有光顾着舔颜了? №256 终于找到组织了……我也想知道图2的故事是什么,三人同框故事感真的太强了哈哈哈哈有没有上演一些紧张刺激的修罗场和撕逼!秦轩有没有气到咬栏杆! №666 应广大同学们的召唤,本楼主爬回来满足大家的八卦之心了! 以下内容绝对保真,让大家吃一口放心瓜! 首先概述一下,今天简学长是一个人来的,正好他到的时候和我们在门口遇到了就打了个招呼,重点,唯独没有看秦轩!结合昨天那个告白贴就很暧昧了呀,简学长又拒绝了秦轩一次,结果今天还撞上了,真是孽缘! 然后大家开始拍照的时候,简学长就一个人图内所示的走廊画画。我同社团的学妹还看到那幅画了,画的就是他男朋友!黑伞白衣和照片里一模一样,简学长还开玩笑说在画神明hhh看得出来和男友感情真的很好了! 后来秦轩就跑过去找简学长说话(此处楼主离得太远)只能两个人看着表情都不太好。突然下雨的时候大家都忙着避雨+保护相机啥的,等我擦好相机的时候,简学长的男友已经来了,摸了摸简学长的头,和秦轩说了几句话就一起打伞走了……很可惜没有上演修罗场和撕逼,秦轩也没气到咬栏杆hhh 不服气肯定有的,秦轩看他们离开的眼神就很幽怨很气闷,但当着别人正牌男友的面又不能发作,雨都没停就走了。 具体说了啥,楼主表示无能为力,离得太远了,下雨打雷声还巨响……应该只有秦轩才知道了,毕竟只有他直面现场了(:3」∠)_- 八卦到不了的角落,的确只有秦轩一个人在现场。 雨打落花,爬满石亭的绿色植物被风雨吹得摇摇晃晃,惊落一地水色。 简书口中的男友独自撑着伞走在古色古香的画卷里,纵然周遭喧闹无比,唯有他一人安然徐行。 「等很久了吗?」那人伸出一只素白的手,骨节修长莹莹如玉,轻柔地摸了摸简书的头发。 秦轩第一次在简书脸上看到过那样快乐的神情。在他的印象中简书时常是笑着的,但总是温和而疏离,笑不入眼底。但在见到男友的一瞬间,简书整张脸都舒展开来,笑得像个孩子一样眼睛亮晶晶的。 「裴策!」他明媚得宛如春光,从栏杆上跳下来钻进黑伞里,「我刚好在想你!」 秦轩心中的郁闷裹挟着嫉妒汹涌而来。他从未想过简书真的有男友,他一直以为那是简书拒绝自己的借口。以他的长相,他的家世,他从来不认为自己会输给任何一个男人。 唯独面对这冒雨而来的人。他伞下的眉眼竟像是用细细勾勒出的工笔画一般,无一处不俊美华贵,让秦轩生出一种由心底而起的自卑,仿佛与这人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秦轩的骄傲如何能容许他自卑! 「你就是简书的男朋友啊。」秦轩下巴微抬,「我刚才邀简书一起吃饭,正好你来了,就一起去箐竹轩吃饭吧,我让经理安排一下。」 那个叫裴策的人注意到了他,抬眉看了过来。明明他的眉目温和,但秦轩却隐隐感受到了忌惮和恐惧。 他在忌惮什么?他又在恐惧什么?! 「雨下这么大,你开车来的吗?」秦轩压住了心中的恐惧,又笑着开口,「我很早就想认识你了,也不知道你在哪里工作,说不定我们还有共同认识的人呢。」 对方静静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收回了眼神。 秦轩从未被人如此忽视过,刚想开口叫住他们,忽然心脏猛地一抽,然后整个人都动不了了。张不开口,说不了话,甚至连想动一下手指都做不到!他惊恐地看向站在眼前的二人,浑身因为忽如其来的变故而颤抖着。 「盛情难却,但我与小书还有很多话要说。如此,先告辞了。」叫裴策男人含笑道,将黑伞朝着简书那边挪了些,接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然后慢慢并肩走进了风雨中。 一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了茫茫雨幕中,秦轩心脏的抽痛才慢慢消失,而方才那种无法动弹的诡异状态也渐渐缓解。四肢无事,嗓子也无事,在麻了一阵后,身体又能动了。 刚才那是怎么一回事? 「秦轩?刚才那是不是简书和他男朋友啊?」司宇从对面长廊上走了过来,看着秦轩一脸的菜色,还以为他是在嫉妒,没好气道,「简书早就说过自己有男朋友了,人也没骗你啊。看吧,你非要让人来,来了你又要生气……」 秦轩根本没空听司宇对他说话。 是巧合吗?刚刚的那一切难道真的是巧合吗?因为他的咄咄逼人,所以心脏出现了什么隐患,导致一瞬间身体麻痹了? 又或者说,是对方故意为之? 不,不可能!人类怎么可能会拥有那样诡异的能力? 秦轩脑袋乱急了,满脑子都是叫裴策那人温和含笑的眼睛。明明他在笑,秦轩闭上眼睛却仿佛看到了他将笑容撕毁、阴狠疯狂的样子。这太诡异也太无解,连带着突如其来的大雨,和昏暗阴沉的天空都一齐变成了恐惧的源泉进驻在秦轩心里。 他一秒都不想多待,疯了一样冲进雨里,开车逃离了大雨滂沱的西山寺。 第52章 「裴策,你消失的几年去了哪里?」简书依赖地牵着裴策的衣袖,扬起脸问他。 听到简书这个问题时,裴策沉默了片刻。 神明的归途顺着瑰丽的长河一直向下是有尽头的。裴策记得自己的躯体慢慢消散,顺着小舟抵达了这场归途的终点。 有虚影从他身边经过。 裴策侧过头去看他,那虚影却像是被他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逃上了岸。 岸上一朵又一朵赤色的花朵连绵成了海,入目一片壮丽。本该如火般热烈的红却是死一般的寂静,浓烈的腐朽之气夹杂着死气的味道弥散在空气中。 那道虚影踩踏出了一条路,被踩碎的花瓣流出暗红色的汁液,狰狞地淌过一片又一片花海。 有一团茫茫光雾在那虚影靠近时亮起,而后在虚影靠近时一同消失,仿佛那影子走进了光里,往另一个世界去了。 冥冥中,裴策觉得那光雾才是他最后的归途,指引着他跟着踏上了岸。 衣袍从一片狼藉中掠过,素白染上一片红梅。 这是一条于他而言很长很长的路。 方才被那虚影踩踏过的小路已经走到了头,他的面前却迟迟没有出现那团光雾。裴策脚步顿了顿,回首望去。陆续有虚影从四面八方而来,他们都进入了光雾中消失不见,独独将裴策留在原地。 他的归途望不到尽头。无论走过多少遍,无论试过多少次,裴策始终不断徘徊在这片血色的花海里。 也许是几个时辰,又或是几天,半个月…… 他无数次穿过这片死寂之地,破碎的花汁散发出一种近乎于腐朽的闷臭味。渐渐的,他被腐朽之气长久的侵染腐蚀了意识,浑浑噩噩逗留于此。 残存的灵魂被腐朽之气剥开,每抽走一丝,便痛楚一分。层层叠叠的痛楚存在于每一个呼吸,扎进了每一丝灵魂。 不寻前路,也不知过往。裴策终于在死亡之花中神魂散尽,陷入了长久的黑暗之中。 …… 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裴策恍惚间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被拉入了另一片黑暗之中,只是这里的黑暗有鲜活的声音。 窗外的风声像是鬼哭,屋内很安静,安静到能听到人微弱的呼吸声。 房间里很黑,椅子上好像蜷缩着一个人影,看起来格外单薄。 「小书?」裴策靠近了一些,看清简书的那一瞬间,空洞的心脏内划过一道尖锐的刺痛。 简书眼下青黑一片,露在短袖外的胳膊肉眼可见细了一圈,原先饱满漂亮的脸颊也凹陷了下去,将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肉又瘦了回去。 已经很晚了,他却没有睡觉,一直保持着蜷缩的姿势许久,直到手脚发麻了,才有些迟钝地动了动手指。 「小书。」裴策伸手,想要碰一碰他的少年。 可透明的手指在触碰到人间的刹那布满裂痕,又在下一刻重新化为虚无,回到混沌的黑暗之中。 他消失的那一瞬间,蜷缩在椅子上的简书好像感知到了什么,茫然地抬眼看了看眼前的黑暗,像是在找寻着什么人。良久,又恢复了原先的模样,面无表情将自己抱成一团。 裴策痛彻心扉。 失去心脏时,心脏被剖开时,甚至亲手将它毁掉时,裴策都未感受过这样的痛意。 看着心爱之人痛苦,竟能无可奈何至此- 裴策陆陆续续见过几次简书。 他最近没有好好吃饭,瘦得很快,精神看着倒恢复了一些。 台灯的光洒在桌上,简书手里拿着刻刀,全神贯注刻着一块木头。房间里有很多刻废的木头,和木屑一起被随意丢弃在桌上和地上。 嗡嗡—— 手机亮了。 [138xxxxxxxx]你又把我们的号拉黑了? [138xxxxxxxx]我们好歹养了你十几年,这么点小事也不帮? [138xxxxxxxx]上个月宗族就没打钱过来了,你就帮忙问一句! 估计是看简书没回复,那边再发来的信息更加急切了。 [138xxxxxxxx]你这孩子怎么养不熟呢?又不是让你出钱养我们,你发什么脾气啊! [138xxxxxxxx]好孩子帮帮忙,家里真的没钱了!上次他们不都喊你少爷吗?你身上应该有钱吧?你弟上学也要花钱,家里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啊…… 信息一条又一条接连不断,坐在书桌前的简书却像是没看见也没听见,全神贯注雕刻着手里的木牌。 裴策看到简书在刻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直到字形雕刻完美。 「应该是差不多的吧……」最后一笔刻完,简书吹掉了散落的木屑,反反复复看了手中那块牌位,难得的笑了。 然后定制神龛,布置供桌,买来水果和鲜花,点上了三支香。 单薄的少年坐在蒲团上说话,声音是故意装出来的轻快。 「裴策我要去上学啦。」 「本来我想选沪上的大学的,但我想去你到你的家乡看看。渝州城改名啦,现在叫扬市,也不知道我们那天晚上去的佛寺还在不在……」 「我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我也要过新的生活啦。」 「我不会太想你的,顶多偶尔无聊的时候想一想你,你最好别让我等太久!」 简书说这些话的时候,裴策一直守在他的身边。 简书撒谎说自己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的时候,裴策的目光眷恋而心疼地停留在他明显瘦弱了很多的身体上。 想要伸出的手伸到一半,又裹挟着叹息声收了回来。 裴策长久地跟在简书身边,看着他伪装的笑,听他絮絮叨叨的诉说,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初时相遇的时候。 胆小又心善的少年也总是这样陪在他的身边,从每天那么多不开心的事情里,挑出仅存的一些开心,坐在他跟前分享给他听。 唯一不同的是,他死去了。 人间是他无法触及的渴求。 他不要人间,他只想要他的少年- 裴策想要复生。不论变成什么,他都想再次回到简书身边。 他答应过的,只要简书愿意等,他就要回去。 恶鬼愿意为了唯一的信徒,尝试着去做一个神明。 神明也愿意为了他的爱人,重新做回恶鬼- 神明纯净的蝴蝶穿越于黑暗之中,吞吃了一只又一只厉鬼,晶莹的足肢抱着浓郁的阴气回到神明体内。 蝴蝶的白色翅膀被无尽的阴气腐蚀,纯净与恶念交织,燃烧成火一样的灰金色。 燃烧的何止纯白的蝴蝶。连带着神明的魂魄,凝结出的虚影,都在尖锐的剧痛中烧得干干净净。 神明已死。 恶鬼复苏- 他的少年开始了新的生活。认识了新的人,交了新的朋友——也有新的人喜欢他。 裴策一直知道,他所爱的是世上最美好的人,理应得到世上最多最好的爱。 只是简书不愿意忘记,也不愿意走出来。 「对不起,我有男朋友了。」他的少年笑着拒绝面前的人。 「我说过了,我男朋友是世上最好最好的人。」甜蜜的口吻说出这句话时,漂亮的眉眼笑得弯弯的,一点也不介意将自己所爱的人说给旁人听。 「我男朋友一会儿就来接我,你们先走吧。」风霜雨雪,无论是谁想要借不好的天气靠近他一步,简书就会向后退一步。 「抱歉,我刚和男朋友多说了一会儿话,我来晚了吧?」在旁人未来得及告白之前,就笑着将拒绝说在了前头。 每次简书说起男朋友的瞬间,裴策都听得到。 每次简书给置顶联系人发消息的瞬间,裴策都看得到。 「明天我可能会晚些回来,要出去一趟。」少年坐在蒲团上和他说话,「你记得西山寺吗?就是渝州城内,你带我偷偷跑去看星星的那个寺庙。」 「本来我不是很想去的,就是以前我和你说过的秦轩,他也要去,但邀请我的人……」 少年的声音轻快活泼,穿过浓雾般的阴气,钻到了灰金蝴蝶勉强拼凑出的躯体之中。那双带着妖异红色的眸子缓缓睁开,压下杀戮的渴求。 「你说了会来看我的……」窝在沙发上那一团小小的抱住了自己,声音里带着哭音,「骗子,大骗子。」 裴策燃烧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止住了想要触碰人间的念头。 等等,再等等。 裴策要去看他,以神明的模样- 「裴策,你消失的几年去了哪里?」简书依赖地牵着裴策的衣袖,扬起脸问他。 欢快的声音将裴策从回忆中拽了回来。 他静默了片刻,而后笑着回答:「不记得了,也许,一直沉睡着。」 雨点落在伞面上,发出密集的滴答声。 伞下的二人靠得很近。 简书抓着裴策的衣袖带他拾级而上,看到寺庙内高高的一截塔尖的时候,他有些兴奋地侧过头去,问:「裴策裴策,你还记不记得这里?」 当年的渝州城和佛寺高塔都被战火焚烧得七零八落。现存的遗迹是后人仿着修缮的,虽不完全一致,但还是能看出千年前的一些轮廓。 裴策跟着简书所指的方向,看向高高的塔尖。 那夜的渝州城内,向上的踏道里只有一盏灯笼摇晃的光。剑鞘两端的手靠得那样远,呼吸却交缠得那样近。 「记得。」他说。 「我就知道你会记得!」简书笑得眉眼弯弯,「只可惜修缮好以后不对外开放了,只能在外面参观拍照什么的……」 裴策不太理解何为不对外开放,也不理解现在的古迹都变成了景区后的限制,但他听出了简书语气里的惋惜。 「你想去看看吗?」裴策问。 简书点了点头:「当然想啦,但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手就被裴策轻轻牵住了。 「闭上眼睛。」裴策说。 「嗯?」简书有疑问,但那些疑问都在看到裴策那双载满了笑意的眼神后迷失了,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有一条散发着微光的细线从裴策的指尖延伸出来,将交握的两只手缠在了一起。如果此时简书还睁着眼睛,定然会发现原本属于神明的纯白丝线变成了火焰燃烧一般的灰金色,美丽却危险。 火焰很快消失不见。下一刻,简书于一片黑暗中「看」到了一群掠过天际的飞鸟,视线附着在它们身上越飞越高,最终停在了雨幕中古老的高塔围栏之上。 高处的风夹杂着雨丝刮在他的脸上,将额前的碎发打湿了。 简书睁开了眼睛,入目便是高高塔楼之下变得格外渺小的人影和景致。 他后知后觉想起来裴策在雨城内,也这样带他瞬移过一次。再然后,他的声音突然因为紧张而拔高了:「我们会被抓起来的,西山寺里有监控啊!」 第53章 简书视力不错。垫着脚将周边远远近近的地方都扫了一遍。不仅在他们方才所站的石阶附近找到了一个白色的摄像头,还在他们后头的门边上看到了一个。 「完了完了,真有监控……」简书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 监控二字于裴策而言还是陌生了些。 他不明白为什么简书会突然紧张,但见简书做贼心虚四处张望,便猜到自己方才所为是不被允许的。 在雨城时无人同他说过这些,他只能一点一点去学,适应简书所生活的人间。 「何为监控?」他问。 简书的脸差点皱成一个包子。但听裴策问他,还是蔫儿哒哒的给裴策解释:「监控这个东西就是……能把周围的一切都拍下来。比如我们刚才从那儿往上走,停在了石阶上的过程,会被它拍下来。然后你带我忽然从那里消失,出现在塔尖上,就会被后面这个摄像头拍下来……它都看得见。」 裴策看到了那个白白的小机器。大概是因为他们这个方向有人在动,开了自动巡逻模式的监控摄像头还矜矜业业旋转了一圈。 「它是活物?」裴策好奇。 「额,怎么说。」简单很努力地想了想,「从某一种角度来说,它确实是活的。只要有电它就会一直工作,全年无休,比人肯定是好用多了……」 裴策眉毛微微挑起:「倒是稀奇。」 战时他与将士们日夜巡防,不仅耗时耗力,还无法将全城每一个区域把控完全,没想到如此小巧的东西有这般大的用处。 简书听他的语气竟还带着赞许之意,伸手在裴策眼前晃了晃:「你清醒一点!现在是它把我们拍下来了,景区的人会知道的!如果只是擅自闯入不开放的佛塔也就算了,但我们是飞上来的!这被人看到了怎么解释啊……」 裴策了然。 他朝着那两处拍下他们身影的摄像头抬了抬手,下一秒,矜矜业业的摄像头就被一股强大的外力损坏了,滋滋两声,慢慢散发出焦糊味。 简书目瞪口呆! 他微张着嘴,看着那可怜的监控被迫停止工作,半晌,才挤出一句:「你把它弄坏了?!」 裴策面上丝毫看不出任何破坏了公共财物的愧疚,点了点头:「如此,它便看不见了。」 简书被裴策无懈可击的逻辑惊得一时语塞,等回过神来,才支支吾吾道:「可、可是你这样弄坏……不,就算你把摄像头弄坏了也没用!」 「我们已经被拍到了,景区有监控室的。就算很幸运我们没有被看见,被拍下来的画面也会存在存储盘里——你就想成我们被画下来了,撕了画还有底稿存放在另一个地方……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这些新奇的词汇都是裴策从未接触过的。他很认真地听完简书说的话,而后询问了一些他不太能理解的。 裴策:「监控室是何物?」 简书:「一个房间,也许会有人坐在那里看所有摄像头拍下来的画面。」 裴策:「它看到的画面如何传回监控室?」 简书:「……」 知识盲区了属于是。 简书试着挣扎了一下:「大概……监控室里有东西能够连接所有控制区里的摄像头,你就想成是线,一根无形的,看不见的线。所有线都会带着拍下来的东西回到监控室里,然后保存下来。」 他解释的很勉强,但裴策却听懂了。在神明的眼中,他能看见更精细的世界。 裴策很快将视线附着在飞鸟慢慢升高,再精准定位了所有景区内同样的摄像头上。他也很快检索了一遍周围经过的人和所有房间,果然找到了简书口中所说的,能够将所有画面汇聚到一处的监控室。 里面设备繁多,裴策分辨不清,问:「存储盘会被置于何处?」 「应该是电脑主机里?大概是这么大的柱状物,一般都在桌子底下。」简书比划了一下。 监控室内并没有人,只有一个屏幕上分割开的无数个小画面,其中两个已经黑了下去。裴策很快找到了简书所说的电脑主机,那样精细的东西,只需用外力稍稍破坏,便会从里到外焦糊成一团。 「你无需担忧。」裴策安抚道,「没有人会知道你我曾来过此处。」 在无人的监控室内,电脑主机内发出一声焖响,显示着监控画面的屏幕也暗了下去。 虽裴策什么也没有说,但简书隐隐约约觉得不太对劲。他迟疑着开口,问:「你……该不会把监控室里的电脑也弄坏了吧?」 见裴策竟真的点了点头,简书差点忍不住大喊一声「淦」。他扯了扯嘴角,拽上裴策就往楼下跑。 快溜啊!干了坏事还不跑等着被人抓起来吗? 「你想去何处?」裴策被拽着与简书一起走在满是灰尘的塔楼台阶上,溅起的灰尘纷纷扬扬。 简书哪里听不出来裴策想要做什么,拉着他跑得更快了。 一直到二人出了塔,简书才双手合十语气恳切地说:「从今天起,让我们一起做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可以吗?」 开玩笑!景区的监控坏了就坏了,要真让裴策随时随地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难道还要去毁了城市的监控系统吗! 裴策不解其意,但愿意听简书的话。 「好。」他撑起了伞,接简书一起走进雨里。 雨落的古寺很能让人静下心来。淳朴的草木香混着泥土腥气弥散在空气里,和裴策听着雨声走了一路,简书终于能镇定下来了。 弄坏景区的监控已成事实,为了避免给别人带来更大的损失,钱必须尽快赔。他马上就去取钱,也不知道一套电脑和那些监控设备多少钱,毕竟是他们做错了事,多赔点也行。 还好裴策当年给了他一张卡。 想到这里,简书才觉得没那么心痛了。 「啊,是简学长!」梳着可爱发髻的那个女孩子,撑着一柄古色古香的油纸伞站在不远处惊呼出声。她身边还有不少社团的同学,或两个一起,或独自而行,手里头都有各种花色的油纸伞。 西山寺进入大门后侧边有一个卖木簪梳子扇面之类的店面,他们便是在那儿买的伞。 女孩子原本以为简书和裴策早就离开了,此时再见十分惊喜。大雨下个不停,他们打着伞多少都有些狼狈,加之今日是汉服社的活动,很多人衣着繁琐不堪,裙摆衣摆上都是水渍和泥点。 唯独撑着黑伞安然徐行的简书和裴策一身爽利,明明那身白袍最是易脏,众人愣是没从那飘逸的衣摆上寻到半点脏污。 裴策听到有人唤简书的名字侧过头去,雨声中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简书也回头看向叫他的方向,女孩子有些尴尬,表情可爱地捂住了嘴。 司宇也在。 因为秦轩的事司宇给简书发了很多消息。只是简书和裴策在一起,并未看到那些信息。此刻司宇见到简书,立马撑着伞跑了过来道歉:「兄弟对不住啊,秦轩老和我说想和你单独相处一下,和我提了好几次……我也没想到他这人说话那么难听就帮他了。这事儿是我不对,正好一块儿出来,我请你们吃顿饭就当赔罪吧?」 简书一见到裴策,早就把秦轩那事儿抛到脑后了。此事听司宇说这个也不觉得生气,连连摆手:「没事我不在意,你也别往心里去。饭就不用请了,我一会还有事儿要办,得先走了。」 「那我帮你叫个车吧?」说完这句,司宇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裴策,「不过你男朋友应该是开车来的吧,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下次见!」 简书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得出裴策是开车来的这个结论。思来想去,也只能是因为裴策看起来就很「贵」这个原因了。 「嗯,下次见!」简书和司宇道别后才想起来西山寺位置偏不好叫车,连忙摸出手机叫网约车。 一边走,一边很认真地和裴策说着接下去要做的事:「我们首先要去找银行——就是钱庄,取一些钱赔偿弄坏的东西。然后我们就回家,打车回去。嗯……打车就相当于是雇一辆很快的马车送我们回去,然后我们就给他一些车费。」 裴策知晓车是什么。雨城内也有人用车,方便快捷。只是操作起来很奇怪,往往需要一个有经验的司机才能驾驭。 「好。」 也许,他和简书也需要一辆车。 离开雨城后,他所需要的东西太多太杂,以往这些事都无需他来操心,只要吩咐下去,总会有人将琐事安排妥当。 思及此,裴策忽然觉得被囚困于雨城时,也并非都只有坏处。 「家里是不是还要再添置一张床……或者我们搬家吧?我现在的住的地方是租的,毕业以后就能退了……不对,不行,得看我到时候在哪里工作,才好选新家的位置……」简书的思维很快就跳跃到了和裴策以后一起生活的安排上去了,掰着手指说,「首先房子要大,采光要好,安保也不能太差……啊,我现在的家里还有很多东西要一起搬走,到时候肯定得叫货车才能一起运走,这样的话最好还是不要换到其他的城市去……」 简书说了一大堆,见裴策一言不发,还以为他觉得这些东西无趣,就笑着说:「现在先不说这个,等我毕业了再慢慢找也行。」 「无事。」裴策温声道,「你可以都说与我听。」 他轻轻将简书牵在手心,冰冷与微烫交叠在了一起。 裴策忽而觉得自己庇佑了千年的宗族太过悠闲了。 有些杂事,还是交代给会做事之人,才更为妥当。 第54章 1·简书的养父母 在神明逝去的瞬间,雨城对于外界而言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不止联系不到在雨城中的任何人,还有那座藏在大山之中巍峨古朴的城池,都在一夕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对于信奉且依赖着「神明」的家族是极为可怕的事。 神明赐予他们比常人更优越的一切,都在某一个瞬间全部收回。偌大一个简氏,无论出动了多少人明里暗里去搜寻,都未能发现雨城曾经存在过的蛛丝马迹。 一直到了数十天后,笼罩于雨城上空的结界才慢慢消散。 简书留在供桌之上的那柱香,随着流动的时间徐徐燃烧。 被族长抓来献祭的族人们苏醒于巨大繁复的血色符文之上。跪在符文中浑身是伤,流了半身血的族人左手捂着右手手腕,表情还凝固在痛苦上,下一刻就疼得叫出了声。 「族、族长……放过我吧……」一道道痛苦的哭喊声此起彼伏,他们身上都伤痕累累,时间凝固时不再流血的伤口,此时因时间的流动滴滴答答涌入地面上的法阵。 繁复的、粘稠的符文慢慢流转着,控制着他们的那股庞大的力量却消失了。 族人们惊惧着哭喊了一阵,终于有人发现了异样。 抓他们来献祭对抗神明的族长一动不动。他站在人群中央高举着手掌,面上满是惊惧之色,在时间流动之后从手掌开始,躯体寸寸蔓延开裂纹,而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为齑粉,被风吹散了。 「吓!」大长老霎时间忘了身上的痛楚,吓得连滚带爬向旁边逃去。 未免太诡异了些! 大长老清晰的记得,自己上一刻还被疯魔的族长按在阵法中放血,对面则是化身成厉鬼的神明。怎么下一秒,族长便化为粉尘随风而去,而神明却不见踪迹了呢? 这一切事情最诡异的巅峰,是笼罩在雨城上方的结界消失后,他们遇到了留在雨城外搜寻的宗族人员。 「雨城已经消失了二十多天了!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快!送伤员去医院!」 「怎么会流这么多血……」 「偌大一个雨城说不见就不见了,宗族内都急疯了!赐福也消失了,大长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一个接一个问询惊得大长老说不出话来。不仅是他,还有在雨城中的所有还活着的人,他们的时间从未流逝过,面对搜寻人员的问话,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会不会是族长……是族长的问题……」苟活的族人伤痕累累,一想到族长竟将自己的族人绑去活人献祭,恐惧和害怕迟迟不能散去。 「不是的,是神明!神明才有这样的力量!」 简氏宗族并非每一个人都见过神明。若非这一次神明苏醒的方式与往常截然不同,纵然雨城是宗族内供奉神明的分支,也只有身份尊贵的人才能在祈愿赐福时,见一次没有神智的神明。 故而宗族内派来的搜寻人员一脸茫然:「神明?族长?什么意思?」 「这一次神明苏醒的方式就和以往不同!」雨城内最接近真相的人,是宗祠内楚伯的手下。他们清楚的知晓所有一切的经过,歇斯底里道,「是祭品,是祭品出了问题!前面十一子都好好的,唯独到了十二子这里就出事了……族长是为了神明的变故才回来的,现在族长死了,神明也消失了,只能好好查一查当初的祭品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祭品的确出了问题。 等宗族的人查出,当时被选中的十二子简林,竟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调包成了没有简氏血脉的养子简书之时,简书的养父母和弟弟简林立刻变成了被宗族厌弃的人。 作为惩罚,他们失去了房子,失去了每个月宗族发放的钱财,失去了将来能够进入简氏财团工作的机会,也失去了简氏一切的资源。 「快给简书打电话啊!」哭得眼线都花了的女人声音尖锐,「上次他回来,不还被那些人叫少爷吗?那点钱对他来说一定不算什么,快打啊!」 养父拨了简书的电话,在长久的未接通以后,养父终于反应过来了,「那小子把我拉黑了!小林,拿你的手机打!」 依旧是被拉黑的。 一家人气疯了,买了别的卡打给简书。最开始的一个简书还接了,听到是他们的声音立刻就挂断了。 「这养不熟的白眼狼!」简林破口大骂,「爸,妈,现在怎么办啊?我开学还要去上学呢,现在好了,学费都没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读书?就你那三流大学还要花钱进,现在哪里来的钱给你读书?还想买新电脑,不许买!」 「你们没出息就算了,还不让我去读书?可真行,要不是怪你们骗了宗族,现在哪里会这样?」 「小畜生你倒怪起你老子来了?要不是你说不想去,现在当少爷的就是你!都是你逼着简书去当那个少爷!」 「……」 往后余生,这个家庭相互埋怨,歇斯底里吵架,永远贫穷痛苦。 而被他们扫地出门的那个人,变成了他们的救命稻草。一遍一遍的忏悔,一遍一遍的求饶,都发送到了一个早就被换掉的手机号上,再无音讯。 2·回家 简书出门时并未想过会带裴策回来。故而家里的一切都散发着自由的气息——沙发上没收起来的毯子、脱下的外套、茶几上摆放的零食……甚至出门时一时走得快,踢翻了一只的拖鞋。 推开门的时候简书怔了一秒,然后硬着头皮把那只翻了的拖鞋摆正了。 「我平时是会收拾的……」简书弱弱地换上拖鞋,「只是今天我出门前太着急了。」 然后一边往里面走,一边飞速将椅背沙发上的外套和衣服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抱了一大堆,扔回了自己的房间。 裴策瞧着忙忙碌碌的简书,认真道:「方才也很好。」 他很喜欢简书在家随意的样子。若是所有东西都规规矩矩置于一处,总少了些鲜活的生命力。那些残留在桌面、沙发上的东西更像是简书在那里待过的痕迹,而他很喜欢那些痕迹,让他真实的感受到了人间。 「你什么都觉得很好……」他一边将自己房间门关上,一边小声嘟囔,「肯定又是在哄我。」 裴策轻笑,没有再解释。 大概是为了转移一下裴策的注意力,简书轻咳一声,把给裴策准备的房间门打开了:「我其实准备了你的房间……只是不能住人,还要再改造一下才行。」 和外面凌乱的模样不同,房间内供桌上的水果和鲜花还十分新鲜,一瞧便是精心打理过的。就连香炉里燃烧过的香灰不小心落在了外面,简书也第一时间擦干净了。 裴策知道这个房间。他于此处听说着简书独自生活的四年,嘴角的笑意里掺着几分心疼:「又何须我准备。」 他无需像人那般入睡,或者说,像人那样睡觉无法带给他任何帮助。他靠成为恶鬼而复生,所需的便是无穷无尽的极阴之气。不是从厉鬼那里夺取,便是回到恶鬼的世界沉眠慢慢汲取。无论是哪一种方式,都与寻常人不同。 简书抿了抿唇。然后,他有些小声的:「我知道你不需要……但我想给你准备。」 他想给裴策也买一双拖鞋,就和他的摆放在一起。 想给裴策也准备一个房间,就算知道他不需要在那里睡觉。 他还想给裴策买新的衣服,想带他去看很多寻常或者新奇的东西,想和他出游,和他看世界,和他生活,想和他……一起回家。 他不是给神明准备的这些,他是给裴策准备的这些。 神明能听到他想听到的任何声音。所以他听到了简书的话,并理解了它。 「如此。」裴策声音柔和,含笑道,「我很期待。」 3·奇怪的同居生活 简书和裴策同居了。 或者用更加准确的话来形容,是「共同居住于同一间屋子但好像又没有居住在同一间屋子」。 之所以会这样说的原因就是,他们的时间有些对不上。 首先,简书是要学习和工作的。 大四没课以后他就找到了一份实习工作,是老师为他介绍的一个事务所,前景不错,就是实习生要学的东西很多比较忙碌。抽空他还要去学校处理一些事,并且毕业论文开题了,得着手准备写毕业论文这件事了,所有事情凑在了一起,让简书整个白天都忙得脚不沾地,晚上回家才勉强才能喘一口气。 可是裴策因为复生过一次的原因,他需要很长的时间去沉睡恢复力量。几乎每个晚上他都会消失,只有在天光乍亮的时候才会回来。 算来算去,他们竟然只能在一起吃早饭——还是裴策单方面看简书吃。 「你真的不需要吃东西吗?」简书一边往嘴里塞了一口泡了豆浆的油条,一边看了眼裴策,「如果吃了的话,会怎么样呢?」 每天早上裴策都会陪简书吃饭,并且因为他自己不吃,所以瞧简书的目光格外认真——快赶上简书深夜看吃播那架势了。这种眼神承受多了还是稍微有一些压力,还好简书从小胃口就好,勉强还能扛住。 裴策思索了片刻,回答:「会不适。」 他的躯体由阴气凝结而成,所需要的自然是阴气,煞气,或是来自地下的极阴之力。吞服进凡尘之物,只会让这具躯体感受到强烈的不适,于他而言是负累,是不需要进行的一项举动。 「啊……那岂不是损失了好多乐趣。」简书又吃了一颗饱满鲜嫩的馄饨,感叹道,「我最近每天上班都好累,但是一想到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就觉得日子有那么点盼头了。」 裴策忍不住笑了。他早已忘记吃凡尘之物是什么感受,纵然以现在的躯体吃了,也尝不出它们究竟是什么滋味。但简书喜欢,他便笑着问:「你最喜欢吃什么?」 这个问题倒把简书问倒了。 他掰着手指头数:「光是早餐,我就喜欢包子油条锅盔酱香饼馄饨面条疙瘩汤米粉皮蛋瘦肉粥……这个问题,我可能需要算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回答你。」 因为他就不挑食,什么都喜欢,什么都想尝尝。 「那便都试试。」裴策说。 简书垮起了脸,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塞进嘴巴里的馄饨都不香了:「不行,太贵了。今天已经吃得够奢侈了!」 要不是因为后天就要发实习工资,他才不会舍得点这么多吃的! 想到这儿,简书忍不住感叹道:「忽然觉得,你不需要吃饭的话挺省钱的。」 不然的话,他可能会养不起裴策。 裴策有些好奇:「我让阿奇为你准备的钱财,你为何不用?」 「我没有不用啊。」虽然一开始觉得那算是「分手费」,简书没有动用过,但后来他也动过那张卡,「我用里面的钱租了现在的房子,买了阴沉木,定制神龛什么的……啊,还有,之前有个同学要钱急用给家人做手术,我也用了里面的钱。只是,我物欲没那么高,想买的东西也没有很贵,就想把钱攒着,以后万一出了什么大事要用钱的时候比较踏实嘛。」 裴策活着的时候,因自小家境优渥,从未为钱烦心过,死后更与人间的一切都没了瓜葛。此时听到简书在算与钱相关的一切,忽然觉得之前或许给少了些。 「我记得,当时我让阿奇留在吴城照看你。你来扬市,他去了何处?」 简书回想了一下:「我当时让他走了……应该是回了雨城吧。」 雨城? 裴策在简书出门后沉下心神,让神识不断向外延伸。 没有了雨城的封印,他能看到更远之外的世界。只是这个极限,他还从未探知过。 而在遥远的雨城,楚伯病逝后,宗祠内的一切事务都由阿奇来代管。说是代管,其实他并没有什么实权,只是楚伯临终前唯一在他身边待过的人只有阿奇,所以暂时让他留在宗祠做些事罢了。 不过说到底,现在也并没有什么可管的。 族长死去,神明消失,赐福也跟着一同消失了。宗祠乃至于雨城,对简氏宗族而言已经失去了最大的价值。唯一的作用,便是重新准备十二子的轮回,试图唤醒消失的神明。 「可是……我手上的印记早就消失了。」阿奇独自一人时,盯着自己的手背喃喃,「神主啊神主,您究竟是消失了,还是……和族长一起逝去了。」 几乎是他这句话刚刚落地,晴空万里的雨城忽然下起了雨。 阿奇有些犹疑地看向窗外骤然而至的大雨,隐隐觉得手背微微发烫。再定睛一看,手背上原本消失的蝴蝶印记再次浮现,只是颜色从原来的纯白,变成了诡异的灰金。 「神主?!」他被吓到了,如何不知这是神明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连忙回过头去。 果不其然,空无一人的房间内出现了莹莹亮光。而后,让人忍不住下跪的存在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 「神主,您、您回来了!」阿奇本能跪地,将身体低低伏在地上恭敬道,「您、您之前让我照看简书少爷,但简书少爷不让我跟着他,我就自行回了雨城……我不知您还会——」 「你可会开车?」神明忽然道。 阿奇愣住了。他不敢抬起头,只是颤抖着声音问:「当、当然会……」 「甚好。」神明满意道。 第55章 1·囚困在雨城的三只鬼 雨城下雨的瞬间,被困在雨城中无□□回的三只鬼感受到了久违的、熟悉的灵魂颤栗。 胖鬼猛地抬头:「如果我没感觉错的话,是不是……那位?」 总是蜷缩在角落里胆胆怯怯的大头鬼也探出了半个脑袋,大眼睛里半是惧怕半是惊喜:「他、他没死?」 那个夏天,神明死在了雨城。就算后来那个祭品跑去神明的归途拼凑了残余的魂魄,神明还是死了,只有简书一个人醒来。 神明印记消失的时候,能短暂的看到鬼魂的简书,也失去了看见鬼魂的能力。他失魂落魄的离开了雨城,一走便是四年。 他们以为,他们会永远被困在雨城。 瘦高的鬼影飘了过来。他神思恍惚地望向让他们恐惧的源头,而后迅速朝着那个方向飘去,速度之快令鬼咋舌。 「喂!你怎么又抛下我们!」胖鬼连忙回头拽上大头鬼,一起跟了上去。 裴策离开雨城之前发现了朝他而来的三只鬼魂。 他停下脚步,静候了片刻,风风火火赶来的三只鬼便飘到了他的面前。 跑得最快的那道瘦长鬼影正在用一种迷茫而又探究的眼神看着他,另外两个有点胆怯,似乎有话想说。 「何事。」裴策目光平和地看向他们。 胖鬼原本还不太敢开口,一听到神明主动问起,立马急吼吼开口:「您能帮我们离开雨城吗?雨城里有封印恶……封印神明的力量,我们自从被以前的动荡卷进来以后就再也出不去了……」 问完,他又觉得自己好像挺唐突挺没礼貌的,又弱弱的补了一句:「我、我也就问问……」 裴策对于鬼魂口中的封印倒是略知一二。他在复生之前,无法探知雨城外的世界,也无法离开雨城。当时他便想过,定是简氏在雨城内动过手脚。 躯体重塑后,雨城的禁制于他而言便消失了,只是对于游荡在此处的鬼魂,依旧是封印的牢笼。 裴策并不介意帮助鬼魂们。说到底,鬼魂们会被困于此处,也和他有些关联。 以前简氏以血肉为祭唤醒的恶鬼没有神智。他会无意识吞噬着周围的阴气,对鬼魂们来说,阴气飓风般呼啸而过,不慎卷入其中,便会被封印所困再也无法离开。 「你们之前便是为了此事,一直跟着他?」裴策微微挑眉。 他并未直言「他」是谁,但胖鬼知道说的就是简书。他连连点头:「是的。原本我们很怕他唤醒您……后来我们发现,他实在是一个心软又心善的人,就想着跟在他身边,等他能看见我们了,就拜托他帮帮我们……我们真的没有恶意的!」 大头鬼不善言辞,只能在胖鬼说话时不断点头表示赞同。 裴策当然知晓他们没有恶念。不然,他也不会纵容他们留在简书附近。 「离开雨城后想去何处?」他的声音温和而慈悲。 胖鬼眼睛一亮,强压住心中欢喜,语气轻快答:「我想回家里看看!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最初做鬼的时候我留恋人世不愿意走,现在看淡了,要是他们都好好的,我就放下心早些入轮回……」 大头鬼听胖鬼说完,鼓起勇气看了裴策一眼,小心翼翼说:「我、我想,给,妈妈,说声,对、对不起……」 说道这句话时,他将脑袋埋了下去:「生、生出,我这个,孩子……让她,受苦……」 透过鬼气的包裹,裴策眼中的这个鬼魂脑袋只是比常人偏大一些罢了。他模样年轻,因为偏大脑袋显得有些木楞,眼神总是怯怯的,就像他的话语一般毫无底气。 许是生下来便和寻常孩子有些许的差别,让他一直都自卑又胆小。 裴策耐心听他们说完,指尖才飞出几只灰金色的妖异蝴蝶。燃烧的蝴蝶穿梭在雨幕之中,封印着恶鬼的阵法深埋于地底,再由灰金色的火焰快速灼烧消融。 明明还是同样的天空,在封印焚烧殆尽之时,天幕却显得格外透亮。 胖鬼喜怒全在脸上。他如何感受不到自由朝他奔涌而来,竟感动地扑通一下跪在裴策面前,哐哐磕了两个头:「感谢您的恩赐!」 大头鬼也慌乱地跟着伙伴跪下,虔诚地叩拜下去。 蝴蝶穿过雨幕飞了回来,蹁跹于裴策身旁。而后,它们收到了主人的指令,缓缓飞到鬼魂们面前,褪下周身火焰涌入了他们的魂体。 原先被囚困了数年、虚弱的魂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丰盈起来。 「早些入轮回吧。」裴策声音轻缓。 他在轮回之路徘徊了很长一段时间,见过许许多多从他身边经过的虚影。生时无论带着何种执念,重入轮回都会忘却的。 神明的力量会护他们一路周全,也算是成全了一段短暂的缘分。 两只鬼魂谢了又谢,离开前看向了一起困在雨城多年的瘦长鬼影。 「再见啦。」挥了挥手,朝着心中所念之地飘去了。 瘦长的影子感受着蝴蝶入体澎湃的力量,怔怔看着昔日同伴离开的身影,一直等到那两道影子再也看不到了,他才又拘谨地看向裴策。 「我不记得我是谁了。」他不知道要去往何处,也不知自己有什么留恋。他在雨城中待的时间最久,也许是几十年,又或者是更加长远的时间。 所以他方才什么也说不出来。 裴策静默地站在那里,目光如水般平静。 瘦鬼心里怀揣着希冀,望向裴策问:「或许,您知晓我是谁吗?」 明明不记得了许多事,但他对于「恶鬼」和「神明」却了解很多。仿佛他曾经是很了解神明的人,或是离神明很近的人。 裴策面上无悲无喜,语气平和:「我不知晓。」 瘦鬼面上涌现出很明显的失落。但他调整的很快,又让自己的恢复如常。 「啊……那位小友,他还好吗?」瘦鬼忽然想起简书,也想起了他离开雨城前的失魂落魄,「当初是我让他去归途寻找您的残魄……只是没能救您,反而还害他受苦了。」 「他很好。」 瘦鬼抿了抿唇:「那就好……」 他心里揣着未解开的谜团迟迟不愿离开,却又觉得自己一直滞留于此会让神明为难,就朝着神明的方向行礼作揖,想要同神明告别。可是开口,说出的却是一句:「对不起。」 说完这句话,他似乎也被自己惊到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这句话,而那一瞬间的歉意来的快去的也快,在他说完的一瞬间,又连带着记忆消失的无影无踪。 瘦鬼连忙又作了个揖:「我先走了,希望您和那位小友一切安好。」 只是不知过往,又不明前程,他茫然在雨幕中打了个转,只是按着本能朝山下飘去了。 裴策看着那道消失的瘦长鬼影,似乎透过森森鬼气,看到了曾经侍奉过神明的青年。 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呢? 大概很久很久了,久到他还未失去理智之前。 侍奉于神明身边的凡人,被称之为神使。他们听命于简易安,像是最忠诚的信徒一样叩拜着简氏的神明。 然后,在日复一日的供奉中,将贡品偷偷替换成祭品,让神明陷入嗜血和疯魔。 裴策收回了视线。 背叛他的神使是否知晓,自己也会成为被献祭的牺牲品呢。 不记得也好。 若他记得,他会活在无穷无尽的忏悔和恨意之中吧。 2·和神明的新家 「小简你帮我把这个打印一下,快点哦我着急用!」 「我昨天要的数据小简你做好了没啊?一会儿发我哦。」 「订的咖啡到了谁去拿一下啊?小简,你不忙的话下去拿一下。」 「小简……」 「小简……」 实习生简书忙得昏头转向,他觉得哪里都有人叫自己,所有事都催着他拼命往前跑。这份工作说出去也的确体面,但作为事务所里唯一大四上学期就塞进来的实习生,简书就像是个陀螺一般拼命转着,同时还必须像块海绵,汲取到所有繁琐杂事中有用的知识。 以至于简书下班的时候整个人脑袋昏昏沉沉,下电梯的时候,同事和他打招呼,他都笑得毫无灵魂。 「哎呀,说好了今天没雨,怎么到傍晚突然下雨了。」 「是啊,部长说等会儿一起去吃烧烤,我还很期待呢。」 「对了小简,一会儿大家去吃烧烤,你来不来?」 简书在过去几年无数次的邀约中说过很多遍同样的话术,以至于脑袋还没反应过来这是公司团建之前,嘴巴就已经先拒绝了:「我就不去了,我和男朋友有约了。」 一起下班的同事们猛不丁听了一嘴八卦,惊讶地看着简书:「啊,你是有男朋友的啊?」 差点就把「你竟然喜欢男的」几个大字写脸上了。 几个年轻一些的同事对简书的性向没什么想法,倒是对好看男孩子的男朋友感兴趣,好奇问:「小简男朋友多大啊?是大学同学吗?」 「我听说x大帅哥很多的,是不是真的呀?」 「一会儿有约,你男朋友要不要来接你的啊?」 「小简男朋友肯定很好看,小简就长得好看啊。」 你一言我一语,让简书十分后悔自己一时嘴快拒绝的话术了。 「额……不、不是同学,不来接我……」他讪讪笑道,「我们学校好看的人是挺多的,但我都不太熟……」 好不容易电梯到了一楼,他刚想跑,就看到透明的大楼玻璃外的茫茫雨幕。 果然下雨了。 现在正是下班高峰,没带伞的人都被迫堵在了这里,门口站了好多人。 「我们就在这里等一会儿吧,反正要去吃烧烤。」有人提议。 「行吧,天气预报没雨,应该一会儿就停了。」 「小简,下这么大雨,你男朋友不过来接你啊?」有人把话题引到了简书身上。 实习生简书叹了口气。 头疼,钱好难赚,不但要上班煎熬,下班后还要应付社交,无时无刻都想躺平。 可是现在他还要养家糊口,家里还有一个裴策要养,不能任性。 「我还没和他说呢……」简书笑了笑,指了下手机,「就算我现在和他说赶过来也麻烦,我等一会儿雨小点就走。」 几个人正说着话,一辆黑色轿车从雨幕中驶来。 平日简书对车没什么研究,但之前肖叔和阿奇都好像开的是这个牌子的车,他就没忍住多看了一眼。 「我老公之前可想买这车了。」同事瞟了好几眼,说,「就是贵,没舍得买。」 简书腹诽,确实挺贵的,之前他上网搜过。看得出来简氏集团很赚钱了,雨城内配置的出勤车都那么昂贵。 雨越下越大。 那辆车慢慢停在了台阶下,而后从打开的车门里撑开一柄黑色的大伞。 简书忍不住「咦」了一声。车也就算了,雨城的伞也十分有特色,在城市之中鲜少看见有人也用这种木柄厚实的大黑伞,让他瞧着瞧着,还以为回到了雨城。 撑着伞的男人穿着一身干练的西装,步子很大匆匆走了上来。而后他将雨伞一抬,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简书上班加载过度的脑袋有点转不动,震惊地看向朝他走过来的人:「阿奇?」 「少爷,神……老板让我来接您。」阿奇毕恭毕敬站到简书侧后方,为简书打伞,「人太多了,老板不方便下车。」 简书怔怔的看着他,消化了好几秒才相信自己没有因为上班太累而累出幻觉。他有太多疑问,可那些疑问都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只能木楞点头:「……好。」 等在门口的同事们都呆住了。他们是知道的,简书家境不太好,年年得奖学金,所以他的老师才会推荐他来事务所实习。可是现在发生的一切又有些玄幻,尤其是那一声「少爷」,让他们看简书的眼神变得很不对劲。 什么样的人会被称之为少爷呢? 这低辆调又昂贵的车又是谁的呢? 如芒刺背,如坐针毡。 简书僵硬地和同事们道了别,然后由阿奇护着慢慢走向车子。在他靠近的时候,后车门打开,有一只素白的手伸了出来,接过了简书手里的包。 依稀能看见车内之人俊美的轮廓。 「那会不会就是小简的男朋友吧?」同事后知后觉,「好像长得是挺好看的……」 「应该……是吧?」 「好看是重点吗?重点是有钱啊!」 「不能都是重点吗?好看又有钱!」 刚才还想着养家糊口,下一秒就坐上了豪车的简书有些无措。他看了看身旁的裴策,又看了看开车的阿奇,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先问哪个问题。 「阿奇怎么会在这?」 裴策擦了擦简书被雨淋湿的发尾,温声道:「我们需要一辆车,会很方便。」 简书张了张嘴:「所以你就把他绑来当司机了?」 阿奇立马身板挺得笔直,忠诚道:「少爷,是我自愿跟随神主来扬市的。」 简书对阿奇口中的自愿表示存疑。 「你回了雨城?」简书又问。 「嗯。」 「雨城……还好吗?」简书忘不了时间定格前的那场血雨。被简易安献祭的族人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也不知是死是活。 「还好。」 「我记得雨城里有三只鬼……不知你见到了吗?」虽然初见的时候吓了一跳,但三只鬼的确给他提供了很多帮助,他们是善良的好鬼! 「见到了。」 简书立马坐直了,两只手笔画了一番:「有一只鬼帮了我很多!就是那个瘦瘦高高的,看起来有点像古人的那个!要不是他,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去找你!他现在还好吗?」 「他们都很好。」裴策宠溺地整理好简书的头发,然后握住了那只暖呼呼的手,「离开雨城,他们会重入轮回的。」 「那就好……」简书开心的笑了笑。 明明刚才还有好多问题想问,等镇定下来,简书又觉得没必要问了。既然阿奇被带来了,那裴策一定回过雨城,并且重新成为了雨城的神主。 其实作为神主也没有什么不好。简易安已经死了,简氏没有人能够操控裴策。神明的力量于人间而言是无可抵抗的,没有人能再伤害裴策。而简氏利用了裴策那么多年,现在收回一些利息也属正常。 「好吧。」简书靠回了椅背上,「我没什么想问的了。」 裴策侧过头问:「饿了吗?」 想必胃的确是有听觉的。一听到裴策这样说,简书的胃就十分配合的咕噜了一声。 裴策轻笑:「应已备下饭菜了。」 简书一想到雨城里厨子做的菜,味道倒是很不错,不禁舔了舔嘴唇。而后又没忍住好奇:「你还拐了厨子来?」 可是他所租的房子那么小,住两个人就有些拘谨了,再拐来厨子也没地儿安置啊?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很快就知道了。阿奇驾驶的车辆并未向他租的房子开去,而是经过了闹市区,停在了一处安静的中式别墅门口。 进门处还只是素雅别致,往里走便是一步一景,颇有章法。假山,鱼池,竹影,花草树木。后门有一处还未开辟出来的菜园和一处占地颇广的果园,只是无人打理,又是深秋时节显得有些萧瑟。 更惊喜的是,侧门还有长长的人工河从门前过,水渠之上修了一座石亭,亭下停着一艘古朴精致的乌篷船。 现下是十一月,莲叶莲藕已经枯败了。但不难想象等到来年盛夏莲花盛放,此处是如何美妙的光景。 「临时备下的,喜欢吗?」裴策问。 简书向来不是一个矫情的人,喜欢便是喜欢,一连点了好几下头表示自己的满意:「特别喜欢!」这哪里像是临时备下的,简直是他的梦中情院! 「只一日时间,里面许多都未准备好。」裴策牵住简书,带他沿着长廊走向那栋古色古香的建筑,「日后可按你的喜好来布置。」 「小书,你喜欢什么样式的桌椅?」经过偌大的客厅时,裴策轻声问。 简书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颜色太暗了,可以换成浅一些的木色。」 阿奇立马掏出手机备忘录开始记下简书的喜好。 「窗帘的颜色也太老气了。」 「我觉得这么大的阳台可以种一些爬藤植物……蔷薇花怎么样?」 「这里的椅子坐起来也不是很舒服,硌得慌,我喜欢软一些的。」 简书走了一路,也说了一路,行至二楼的卧房时,裴策看着那张雕花纯木大床温声道:「那床榻也该换个软的。」 明明裴策这句话十分正经,但听在简书耳朵里,就莫名多出了几分诸如小两口布置新房的感觉。 尤其是那一句,床榻也该换个软的。 床榻…… 简书没由来想起在裴策归途的小舟上,他说的那句「我对你也不是一个神明应该对信徒的喜欢」,和轻轻落在他眼睛上的吻。 冰凉,却柔软。 比那只握住他的手,还能触动他的心弦。 暧昧的情绪在简书心里扎了根,他忍不住回握住裴策冰冷的手。有些忐忑,又有些雀跃,甚至没有忍住,去幻想一些属于恋人之间才会发生的事。 他们会成为恋人吧? 他喜欢裴策,裴策也喜欢他。除了牵手,他们也会像是最寻常的恋人一般拥抱,亲吻,甚至—— 经过一块落地镜子时,裴策看到了简书泛红的脸颊。 他抬手想碰一碰他面上的红云,却被简书抽开了手躲开了。 「没什么!」简书晃了晃脑袋,将里头羞羞的事晃了出去。 第56章 简书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大概是成长的过程中得到的太少的缘故,他现在吃好吃的饭菜会满足,交到一个朋友会满足,获得工作酬薪会满足,就连某天的阳光灿烂,从树叶间洒在他的脸上暖暖的,他也会满足。 这样容易被满足的他,现在心里却藏着一份隐秘的不满足。 吃饭的时候,他不满足裴策只是坐在餐桌旁陪他。 牵手的时候,他不满足于那只手只是轻轻握着他。 睡觉的时候,他不满足只隔着房门互道了一声晚安。 这样的不满足的情绪在今日,裴策说将二楼全部留给他,而他自己却留在一楼时达到了顶峰。 而且还不是他楼下的房间,是这栋建筑中离他最远的一个房间。 搬了新家,他们离的更远了。 「不是一个神明应该对信徒的喜欢……」简书闭上眼,脑海里来来回回都是这句话。他睡不着,睁开眼睛看着入夜的天花板一片黑暗,心里一会酸一会甜,一会忐忑一会雀跃,最后又全变成了患得患失。 他总觉得,裴策有点喜欢他,但又没那么喜欢他。他总是如水一般的温柔,情感并不外露十分克制。宠溺和爱意宛如蜻蜓点水,并不热烈,甚至还比不上在归途中,那个还不记得他的裴策朝他投来的炽热眼神。 简书从床上坐了起来。 深秋的夜晚有些冷,他身上只穿着轻薄的睡衣,刚钻出被窝皮肤上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可是心头的患得患失扰得他睡不着,穿上拖鞋就轻手轻脚往楼下走去。 一楼比楼上更冷一些,不知是因为离地面更近,还是因为客厅的窗户没有关紧。室内有个硕大的挂钟,之前并未觉得它有什么声响,到了夜里,指针走动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 指针每走动一下,简书的心就跳动得更快一些。 怀揣着私心的小信徒停在了神明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 「裴策,我能和你说会儿话吗?」 屋内似十分安静。他知道裴策入夜后会陷入沉睡,他不应该来找他。可是今夜他睡不着,他想见见裴策。 有风从没关上的窗户里吹了进来呼呼作响,带着树影摇曳的沙沙声。过于寒冷的穿堂风将他吹了个透,冻得他在门口哆嗦了一下,两只手抱住自己的臂膀搓了搓。 阴冷之地,极寒的阴气不断从裴策体内向外翻涌,连带着周遭的温度都下降了许多。沉睡中的恶鬼听到了召唤他的声音慢慢睁开眼睛,慢慢踏进了人间。 「咔哒。」门开了。 站在黑暗中的身影敛去身上过寒的阴气,朝简书伸出了手:「来。」 灯亮了。 简书乖乖跟着裴策坐下,在他想要抽出手的刹那又紧紧握住了,两只手一起,抓得牢牢的。 「怎么了。」裴策问。 「我、我不想住在二楼,我也想住一楼。」简书憋了半天,只憋出了这句话。 「二楼有哪里不舒适吗?」 简书抿着唇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只能摇摇头:「没有……」 裴策安抚般地拍了拍简书的手,示意他放开。等简书不舍地将两只手都松开了,他取了一条柔软的毯子披在了简书肩头,「一楼太冷了些,你会受凉的。」 沉睡中的恶鬼会无意识释放出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阴冷寒气。正如他并不讨厌简书所租的那间温馨的小房子一般,可与恶鬼离得太近,长久下去简书的身体会受不住的。 简书的确觉得一楼冷得有些过分了。 他只以为是深秋的夜本就这么冷,裹紧了毛毯后还觉得不够,忍不住在椅子里缩成一团:「我不管,我就是想住一楼……」说到这里,他还有些委屈:「你说过你喜欢我的。」 裴策听出了简书的委屈,却不明白他为何会委屈。他语气温和地说:「我是喜欢你,小书。」 正是因为喜欢,才不愿身为人类的简书受到阴寒之气的侵蚀。 「那你就让我留在这里吧,我喜欢这儿。」简书就算怕冷,也要从毛毯里伸出一只手来牵住裴策冰冷的手指,「好不好?」 裴策没有听懂少年心里的患得患失。屋内的阴寒还未散却,他怕简书生病,将简书伸出毯子的手送了回去,紧紧裹住了他:「你若喜欢这里的陈设,明日让阿奇记下,也为你备上一份可好?」 简书被气坏了,心道谁是为了这里的陈设才来的,裴策简直就是一块大木头,还是块冰凉凉,硬邦邦的大木头。 他心里气闷,之前想问的话想诉说的情绪一股脑儿全憋了回去,腾一下从椅子上坐了起来,过着毛毯就往外走:「我回去睡觉了!晚安!」 裴策看着一团毛绒绒气鼓鼓朝着楼上走,好像知道了简书为何生气,但又像并不真正知晓。最后担忧他生病的眼神中多出了一分不解,在简书离开后迟迟没有再次陷入沉睡- 说好了要睡觉的简书其实根本就睡不着,他翻来覆去烙了好久的大饼。 他明明是想去和裴策说,自己想要更亲近他这句话的,可是自卑和生气裹挟着他向前走,竟到头来关键的事没说清,反倒是自己揣着一肚子的委屈回来了。 说到底,还是他心底的自卑在作祟。 就算亲口听裴策说了喜欢,他还是忍不住怀疑,裴策所说的喜欢究竟是什么喜欢。 神明对信徒的喜欢是如何的?不是神明对信徒的喜欢又是如何的?他的喜欢和自己的喜欢是一样的吗?为什么他永远都是平静而温和的呢?明明在归途之中,他也有过那样炙热的情感,难道说成为神明的代价就是要削弱一部分感情吗? 人一旦开始胡思乱想,就会越想越离谱。简书脑海里疯涌的各种念头让他根本无法入睡,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勉强睡了一会。 受了冻,又没睡好,早晨的闹铃响的刹那,简书就发现自己好像病了。 头晕乎乎的,手脚也变得沉重,还有些隐隐的酸痛感。 他艰难地按掉了闹铃,本只是想着再躺一会儿便起来,结果一躺就失去了意识。 简书的异常裴策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一起生活了几天,裴策知道简书从来不会迟到,闹铃响了虽然会赖在床上哼唧几声、打几个滚,但磨磨蹭蹭还是会爬起来洗脸刷牙。 今日却不是这般。 裴策出现在简书的房间,靠近了一些。 「小书。」他轻声唤他的名字。 将自己裹在被子里的人面颊红彤彤的,像是睡得很熟,额上却覆着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裴策伸手触碰,原先的温热变成了滚烫。 他发烧了。 裴策猛地收回了手。 以阴气重铸的躯体和曾经的那具躯体不同。若是从前,他定会赐福于简书予健康,可赐福的白线化为了诡异的灰金色后,他还从未赐福于任何人。 裴策不敢拿简书做实验,便找来阿奇,让他以人类的方法为简书降温。 「神主,退烧药服下后大概……小半个时辰内就会有效果。我已经联系了宗族内的医生,他会尽快赶过来。」阿奇送完药后说。 「好。」裴策接过退烧药,喂简书服下。 因为发烧,简书变得比往日更加滚烫。白皙的皮肤很容易爬上了红云,他烧得迷迷糊糊的,被抱着扶起来的时候还轻哼了两声,不安分地挪了挪屁股。 裴策扣住他的那只手微颤,而后将滚烫的人塞回了被子里。 吃完药的简书安静了一会儿。等到了该上班打卡的时间,他的手机便陆陆续续收到了好几条同事问询的短信。 迟迟未回的短信让对面的人等着急了,便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喂,小简你怎么还不到啊?这都几点了?」 「你说话啊,我刚发你消息你没看到吗?」对面压低了声音道,好像是上班怕被领导发现偷偷打的。 裴策沉默了片刻,道:「小书病了。」 明显区别于简书清亮的声线,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是温和而低沉的。同事听到这陌生又好听的声音,难免就会想到昨天那辆来接简书的车,和那只伸出车门的素白的手,有些不确定地问「你就是小简的男朋友吗?」 裴策轻轻嗯了一声。 「啊……小简病了,我知道了,我帮他请个假吧。等他好点儿你让他看手机,我还有工作上的事儿要问他呢。」 「好。」 一通电话似乎是将昏睡中的人吵醒了。简书迷迷糊糊哼唧了两声,又蔫儿哒哒地埋进了被子里。 裴策靠近检查了他的状态。退烧药效果似乎不错,再次触碰他的额头,似乎没有方才那么烫了。 大概是冰冷的手心捂在额上十分舒服,发热中的简书没忍住去抓住裴策的手,心满意足地贴在自己发烫的脸上,额头上,眼窝周围。一寸一寸将滚烫熨帖了,又拽着那只手去给热乎乎的脖子降温。 睡了一夜,又病了半宿,简书的衣领早就被他自己扯开了。入目是润泽的白皙,好看的锁骨,还有向下延伸的大片皮肤。那只去冰脖子的手被简书搁在了自己胸前,甚至还想抱着它往下蹭,将胸前和后背的热意也一并带走了。 光滑的皮肤从裴策掌心一一蹭过,入手细腻又微烫。 裴策喉结轻滚。 那只被简书揣在怀里的手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许多,微微麻痒从掌心慢慢涌了上来,以至于他的那只手僵了还一会儿才从中抽了出来,指尖不受控制地轻颤。 他刚想起身离开,却又被缠人的小信徒抱住了。 大概是生病了,简书鼻子痒痒的想打喷嚏,眼睛又热又胀痛,和揣了一晚上的委屈一起袭来,半睁着的眼睛里隐隐有泪意。 「裴策……我喜欢你……」明明还是一样的称呼,声音却因生病含糊而变得那么软糯,也那么暧昧。 裴策动了动那只被紧紧抓住的手,发现实在抽不开,无奈道:「我也喜欢你。」 「真的吗?」没什么神采的两只眼睛湿漉漉的看向他,「你也会总想亲近我吗……我总是在想你,上班的时候想你……睡觉的时候想你……醒来看不到你的时候也想你……」 少年的爱意总是那样直接又热烈。他现下病了,忘了生气,只记得自己睡着前最最可惜没说出口的话。 不但要抱着裴策的腰,还要伸出一只微烫的手来勾住裴策的手指。 裴策浑身紧绷。明明恶鬼之躯没有温度,他却觉得他的世界里被点燃了一把火。 他僵着手,轻轻拍了拍简书的背:「……自然。」 声音微微沙哑。 埋在怀里的柔软委屈极了,脑袋蹭了蹭,又蹭了蹭,像是在撒娇:「你骗我……你回来了就没那么……喜欢我了……也、也只是……牵牵手,不抱我……」 裴策没想过简书竟会这样认为。 他忽然想起昨夜忽然闯入他房间的少年,和耍赖一般的,要留下来不肯走的话。 原来,他不是想要留下。他心里还藏着别的事,只是没来得及告诉他。 裴策墨画般深邃的眉眼因为笑意变得柔和,而后指腹轻轻碰了碰简书微湿的眼角。 简书抬起头看他。 脑袋有些晕,有些不清醒,但他知道他看的人是裴策。 就算头晕目眩,眼前朦胧,裴策依旧是最好看,也最温柔的裴策。 他最喜欢的裴策。 「我也会想要亲近你。」裴策将简书紧紧抱在了怀里。等紧紧贴在一处,对方身体无力地靠过来时,扶住了他的后颈。 指腹摩挲着简书的下巴,笑着亲吻上去。 第57章 「神明亲吻我的时候,我确认了他的爱意。」- 树叶摇曳的影子透过窗户,落在了大片淡黄色的墙纸上。 来来回回,相互纠缠。 发烧的燥热和滚烫让简书做了一个大胆的人。 那紧紧勾住神明脖颈的手因为缺氧而脱力。 落地镜中印着那一墙摇曳的树影,也印着一双汗湿的、迷离的双眼。 最后,神明喘息着抵着简书的额头,冰冷的指腹不断摩挲着那截温热的脖颈,声音里添了缱绻:「不许胡思乱想,睡吧。」- 这是一个很长,很美的梦。 简书醉倒在裴策春水一般的眸子里,乖乖睡去后的空气都似夹杂着甜香。 他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年轻的身体在药物和几个小时的安眠中好了大半,待下午一身热汗的醒来,他的头已经不晕了。 只是,没有看到裴策。 简书猛地坐起身。 他着急看了看周围的一切,没有发现裴策待过的痕迹。 床单和被子是整齐的,没有什么褶皱的。身上的衣服是紧扣的,没有散乱的。他清醒过来的脑袋竟有那么一瞬间开始怀疑,怀疑昏睡前的那些亲昵都是病糊涂了,是自己幻想出来的。 他急匆匆跑下床,甚至连鞋都忘了穿。下楼时他又心慌又忐忑,脚踩着冰凉不断寻找着裴策的影子。一直到了厨房,他看见裴策正向一个杯子里倒水的背影时,乳燕回巢般飞扑过去,紧紧从后面抱住了他。 裴策手中的杯子晃得厉害,洒出一半温水。 「小书。」他将杯子放下,慢慢转过身来,「怎么了?」 「我……」简书紧抓着他不放,「醒来没有看到你……」 裴策轻笑,指了指一旁台面上的一盒冲剂:「医生说你醒来以后还要吃一点药。」 「我已经好了。」简书声音闷闷的,知道裴策是来给他准备要吃的药以后,心里的不安稍稍退去了,「不吃也可以。」 裴策摸了摸简书的额头,发现烧退了,但还有些过热,没有同意。 「还是要吃的。」他安抚般拍了拍简书的背,而后看到简书竟然没穿鞋就跑了下来,搭在他背上的那只手顺势滑向了简书的腰,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啊!」简书忽然双脚离地被吓了一跳,扣在他腰间的那只手箍的紧紧的,像拎一只小鸡崽一样把他放在了沙发上。 一点也不浪漫。 简书坐上沙发的时候还在想裴策真不解风情,结果脚腕就被裴策握住了。 「你还病着,怎么不穿鞋?」裴策从从桌上抽了纸巾,擦了擦他的脚底。 冰冷的手心握在简书的脚腕上,竟从交触的那一小块皮肤弥散出舒服的痒意来。 简书红着脸想把脚抽回来,裴策手腕用力制止了他。 「……痒。」简书垂着脑袋说。 一只擦完了,又换了一只。裴策的动作又柔又轻,每一次擦拭的动作都几乎让简书头皮发麻。他有些痒,又煎熬又舒服,好像那些痒都化为了颤栗,一遍又一遍冲刷过他的全身。 一直到脚底的灰都擦干净了,他才松开了简书。 起身入厨房,洗手,换了一杯水,将冲剂倒入杯中搅匀,又端着水杯走了回来。 「趁热喝。」裴策说。 经由方才那一闹,简书变得异常乖巧。他乖乖接过杯子,小口小口喝药。 他喝着冲剂去看裴策,见裴策也在看他,就觉得冲剂变得好甜。 里面一定加了好多好多的糖。 「喝. 完了。」他咽下最后一口药,朝裴策的方向凑了过去,「想要一个奖励。」 裴策微微抬眉,还未问简书想要一个什么奖励,混着药味和甜味的吻就落在了他的脸颊。 「以后吃药,我都想要奖励。」简书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大着胆子说。 裴策怔了一秒,而后柔柔地笑了。 「好。」神明一如既往,偏爱着他的信徒- 简书只在家休息了一天,大概是心情好,又好好补了觉,第二天去上班的时候就恢复了精神焕发的样子。 昨天给他发消息的同事见他神采奕奕,坐电梯的时候朝着他眨了眨眼:「你昨天请假是不是真的生病啊?怎么感觉你像是请假去约会了呢?」 声音是压低了的,但问题却是非常八卦的。 做贼心虚的简书几乎肉眼可见的红了脸。 虽然……算不上约会。但他们一起散了步,一起窝在沙发上看了一场电影,一起靠在窗边听着雨滴滴答答砸在玻璃上,又一起商量着闲置的菜园和果园里要种什么蔬菜和水果…… 简书就觉得,或许,这也算是约会。 他皮肤白,脸一红立马就被发现了。年轻的同事轻轻捂住嘴笑,然后小声凑过来说:「放心啦,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昨天我看到你男朋友啦,长得很帅的样子,你们很般配哦~」 简书腼腆地笑了,小声说:「谢谢。」 「呐,不知道你还用不用得上。」同事从包里掏出一盒药递给简书,「你放在办公室里也好,有备无患嘛。」 接过带着关怀的药,简书忽然觉得,上班也不是一件全是痛苦的事了。 大家都是善良的人,相处久了,以后会变成朋友的吧- 与朋友相关的另一件事,则是在一年后的一个下午,简书收到的来自司宇的结婚请柬。 司宇是扬市本地人,未婚妻恰好也恰好和他住在同一个小区。据说是在几个月前,司宇加班回来看到小区附近的便利店外,有一个奇怪的男人尾随着刚从里面出来的女生。他最看不惯变/态尾随女性,一个箭步冲上去把那人挡住了,不让他接近她。又怕女生误会他们是同伙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拐卖女性,就让她赶紧回便利店里坐着,叫个认识的人陪她回家。 这件事后,二人又在楼下扔垃圾时遇到过一次。她为了表达当日的感谢请司宇吃了一顿饭,他又怕她晚上再被跟踪时常约着一起回家,一来二去的,年轻爱情恣意生长,很快就决定结婚携手一生。 「没想到他热心的性子还促成了一段良缘。」简书早就忘了因秦轩闹出的不愉快,看到司宇的结婚请柬时真心实意的为他高兴。 司宇应该是同学中结婚最早的一个,班级里好像也有过几对情侣,都在毕业季过后分了手。 唯有这位大学期间一次恋爱也没谈过的网瘾患者,在实习后碰到了真爱。收到请柬的班级群里炸开了锅,你一言我一语的调侃八卦,而后真诚祝福。 「啊,对了裴策,我要不要再给司宇送一份新婚礼物呢?」 裴策坐在窗边,视线从手中的书卷转移到简书的脸上:「你想准备什么?」 简书沉思了片刻,的确没有什么送礼的经验,摇了摇头。 「那就让阿奇去挑吧。」裴策笑道。 简书隐隐觉得,自从阿奇被拐来扬市以后逐渐变成了家里任劳任怨的管家。 大大小小的杂事裴策好像都是丢给阿奇去做,当然,也给阿奇找了几个忠心的手下——留有蝴蝶印记的人,自然是百分百忠心的。 「也行,我让阿奇挑个贵点的……」简书了. 却了一件事,心满意足在沙发上翻了个身。 一人靠窗看书,一人懒在沙发,时不时说上几句话,眼神对视上时笑一笑,闲暇的时光便如此温柔而宁静的过去了。 基于裴策并不喜欢人多,尤其是陌生人多的地方,阿奇便只送了简书一个人去了婚礼现场。 新娘很漂亮,一身白纱端庄优雅,和司宇互换戒指,互相许诺的时候哭得梨花带雨。 在电视里看了几百次的誓言,在现实里的真情流露里显得格外庄重。 简书在看他们执手边笑边哭的时候,忽然觉得誓言和仪式竟是那么重要的一个环节。仪式前他们依然是相爱的两个人,但能在仪式后多出几分珍惜和永远走下去的勇气。 「兄弟,真心谢谢你能来参加我的婚礼!」司宇在敬酒后特意抽身来找了简书,身上带着酒气,那双眼睛却是亮晶晶的盛着喜悦。 「再次恭喜你结婚,祝你们幸福甜蜜,永结同心!」简书笑着祝福。 司宇也笑了。大概是因为今天是他的大喜日子,他笑起来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满足:「你和你男朋友还在一块儿吗?」 「嗯,当然。」 「我当初就觉得你俩特好,真的!」司宇拍了拍简书的肩膀,在亲人朋友叫他去招呼客人的时候,他朝着简书扬了扬手里的酒杯,「那也祝你们百年好合,我先过去一趟!」 百年…… 明明是一个吉祥的祝愿,简书心里却沉了一下。 百年,人类的寿命最多只有百年。 神明不老不死,而他的时间却不断向前。 和裴策甜蜜的相处麻痹了他的思绪,这竟然是他第一次开始深切的意识到,自己和裴策之间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为何他之前竟然忘了这件事呢…… 带着高兴和祝福去参加婚礼的简书,坐在回程车上时表情却有些落寞。阿奇透过后视镜看到简书的神色有异,试探着问:「少爷,婚礼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简书摇了摇头:「没有。」 什么也没发生,只是他又开始患得患失罢了。 其实,纵然只能相处百年也没什么。裴策并非一个只看中皮相的人,纵然他有一日开始变老,裴策也不会因此而改变他的心意。 百年很长,他还很年轻。从接下来的每一天往下计算,也还有两万多天的时间。他们的每一天都是值得纪念的美好,他会将这些日子都铭刻于心,走向归途时搅动那一条瑰丽的长河,再将美好重温一遍,坦然地走向终点。 这样也很好。 简书不断地安慰着自己,面上的笑容却越来越淡。一直回到家里,他还是有些伤怀。 「怎么了?」裴策过来牵住他的手。 他乖乖被裴策牵着一起坐在柔软的沙发上,沉默了片刻,还是将自己的那些小心思藏了起来,笑着说:「没什么,只是今天看司宇结婚,现场好热闹啊。」 裴策心中一动。 虽然简书嘴上说的是有些羡慕热闹,他却知简书想要的并非是那些。 若他真的想要,偌大一个简氏能为他们准备更盛大,更热闹的庆典。简书自然知晓他们能够拥有,却还是羡慕了。 裴策静默了片刻,揉了揉手心那份温热。 「我或许已经无法擅用赐福的能力,赐予你想要的。」他轻声说,「如此,你愿与我生死同契吗?」 第58章 . 1·结契 简书低垂着的脑袋抬了起来,看向裴策望着他的双眸。 他明明不知晓生死同契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在短暂的思考后,郑重点了点头:「我愿意。」 「你也不问我是何意,便同意了么。」裴策忍不住轻笑出声。 简书撒娇般晃了晃他的手,然后依过去靠在他肩头:「那现在问可不可以。」 裴策感受着靠过来的温暖,轻声说:「闭上眼睛。」 简书乖乖闭上眼睛。 而后漆黑的世界里多出了无数条交缠在一起的灰金色丝线,从裴策的指尖向外延伸,而后渐渐缠上他的。 丝线一寸一寸缠绕上简书,从指尖开始向上延伸,先是手臂、肩膀、脖颈,又慢慢向下至腰腹、小腿…… 灰金的丝线包裹着简书的每一寸,尖锐的顶端似乎想要刺破他的皮肤钻进去,却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我不再是神明了。」这是裴策所说的第一句话。 简书「看」着黑色世界中交错的灰金色丝线,和隐隐游走于暗处的灰金色蝴蝶,想起曾经在雨城血雨之中化为恶鬼失去理智的裴策。 燃烧的蝴蝶宛如瑰丽的云霞,与神明时的澄澈晶莹截然不同。 「我不在乎。」简书并不在乎裴策是什么。他本就不希望裴策去做雨城的神明,庇佑那些本不该被他庇佑的人。现在就算裴策说他是一只孤魂野鬼,只要他还是裴策,简书也是喜欢的。 裴策似乎早就预料到简书会这般回答。他在雨城时第一次向他表达心意时,便这样对他说了。此时,他只是想再确认一遍。 「与我结契后,我便能感知到你的灵魂。」黑暗中传来裴策的声音,「你于我而言,会再无秘密。你所想,所思,所感,皆会被我知晓。」 简书竟觉得这个问题,比裴策还是不是神明更重要。他纠结了好一会儿,问:「那我能感知到你的灵魂吗?」 「与我共感时可以。」 「听起来我好像有点吃亏……」简书迟疑了,小声嘟囔,「我对你而言没有秘密,但你对我而言全是秘密。」 黑暗中传来裴策低低的笑声:「你若想,随时可以与我共感。」 听到这句话,简书稍稍觉得公平了些:「可以,我接受。」 「我不可能长长久久存活于世。」裴策说,「或许数十年,数百年,上千年……可终究是有尽头的。如此,你也愿意与我结契吗?」 「当然。」简书想也没想就答道,「人本来就只能活几十年,能与你一起存在,又一起踏上归途,是我能想到最好的结果了!」 裴策本因无法赐予简书长生而犹疑,听到他的答案,便不再庸人自扰。 数十年如何,数百年如何。生死结契后,他们的灵魂纵然再入轮回,也能认出彼此。 他不仅想与简书相伴一生,还贪念生生世世。 「谢谢你,小书。」他笑着拥抱简书,交缠的灰金色丝线和他的拥抱一般,也一寸一寸进入简书的身体。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 简书能感受到丝线涌进来,但一点也不觉得疼。它们游走在他的体内,将每一处都印刻下裴策的记号。慢慢的,他好像能感受到裴策的心情,裴策的想法,和裴策的爱意。 灵魂结契的瞬间,爱意顺着共感的丝线填满简书的灵魂。 曾经的忐忑,曾经的不安,都在这一瞬消失无踪。 简书从未感受过,裴策对他的爱意汹涌似海- 2·情侣间必做的100件小事 「情侣间必做的100件小. 事,第一,一起手牵手压马路。」简书想了想,拿笔的手在这一格上面打了个钩。 裴策最喜欢的就是和他手牵手到处走走看看。不单是压马路,还一起去看了很多风景如画的地方。他总想着瞬移,但简书生怕被哪个地方的监控拍到惹出什么麻烦来,所以就无形之中给简氏增添了很多麻烦。 首先,他们需要给裴策准备一个能够使用的身份。 然后,还要随时随地派人当他们的司机。 也是因为这些,简书才后知后觉的发现简氏的力量大到他曾经无法想象。裴策拥有了一个崭新的身份,能够出行,能够订票,和常人没有任何区别。 等到以后过期了,简氏宗族还会定期为他——或者说,他们更换。 毕竟生死同契后,等简书这个身份不再能使用,简书也需要由简氏准备一个新的身份。 「第二,一起做摩天轮,或是一起过山车。」简书倒是没有和裴策一起去过游乐园。但裴策带他飞过,也带他瞬移过,四舍五入下来和这一条是同一个意思。于是,他也在后面打了个钩。 「第四,一起进鬼屋……」简书念到这一条的时候啧了一声,「别说鬼屋,连鬼都经常见,打钩。」 之前裴策在他脖子后弄个蝴蝶印记的时候,简书就因为这个获得了部分神明的力量导致能看到鬼魂。现在好了,与裴策结契后连印记都不需要了,能够十分畅通无阻的看到游荡在世间的鬼魂们。 那些鬼魂们还都喜欢靠近他,不是有这个心愿就是那个心愿未消,搞得很多地方阴气都很重。简书被迫开拓了一个副业,就是在休息日的时候帮善良的鬼魂们完成一下心愿。 巧的是,他帮忙的时候碰到过一些道士或是法师。他们大概也是有些真本事,能感受到鬼魂们离开后逐渐消散的阴气,以至于简书莫名得了个「简小师父」的称号,也时常被他们叫去帮忙「驱鬼」之类。 业余生活越来越丰富。 「第十一,一起养一只猫,或者一只狗。」这一条竟然也在前段日子做过了。 他们所住的庭院里上个月跑进来一只流浪猫。就是只普通的中华田园橘猫,瘦骨嶙峋的,又淋了雨,看起来可怜极了。 简书没忍住,就把小猫抱了回去。喂食,驱虫,吹干毛发。没养一个月,瘦弱的小橘猫就颇有些富态的,抱在怀里的手感都敦实了很多。 不过小猫有些怕裴策。每每裴策一出现,小猫就弓起背龇牙咧嘴的,像是害怕,又像是在威胁裴策不许过来——虽然威胁到最后,还是只能乖乖被rua。 简书一边在这张表上打钩,一边回想起一起和裴策做的事,笑得傻呵呵的。到了最后几条,简书顺畅打钩的动作停顿了下。 「第九十五,在清晨的时候做羞羞的事……」简书脸有些红,笔尖在小框框里不自觉的点了好几下。 裴策说过,结契后他对他就没有秘密而言了。 所以当简书产生想要与他做更亲密的事时,他也知晓。 那夜,简书在沙发上勾住了裴策的脖子,缠绵了无数个吻。双脚腾空被抱起时,他仿佛能感受到裴策汹涌的爱意通过共感传到他的灵魂深处。 风雨声中,交织着低低的喘息声。 微黄的灯光印在墙上,交叠的影子凌乱而狼狈。 简书好像在落地镜中看到了自己迷离的眼睛,不等他看清,整个人又被拽着脚踝抓了回去。 明明应该受不了那样的冰冷。 可冰冷来自裴策,望向那他的眼睛时,简书又忍不住去拥抱他。 那场博弈由他挑起,却由不得他结束。 雨下了一夜没停,简书也. 清醒着沉沦,听了一夜的风雨声。 简书想着那夜的雨声,和清晨时透过窗帘的第一缕阳光,白皙的耳尖红得厉害。 最后慢慢在框里画上了一个钩。 第59章 . 六月,室外温度超过三十度,太阳恣意横行。 一辆黑色的车从远方疾驰而来,缓缓停在林荫道上。 车窗摇了下来,一位身着长衫的中年人探出了头,问:「你就是简慧吧?」 等在树荫里的女孩子有些紧张,小声「嗯」了一声。 「东西都带好了吗?」中年人很是热情,招呼女孩上车,「先上车,外头多晒啊。」 简慧拘谨背着包坐上了车。 车内很舒适,散发着一股十分清新的蔷薇芬芳。司机还在车前放了一个憨态可掬的猫咪玩偶,瞧人上来了,毛绒绒的小脑袋还晃晃悠悠的。 简慧还是很紧张。 她家是简氏的旁支,家里在最困难的时候受到过宗族的照顾。在父母还没离婚的时候,父亲曾经告诉过她,他们的宗族供奉着一位真正的神明,正是因为神明,简氏才会繁荣昌盛上百年。 宗族的神明被虔诚的族人供奉于一个叫雨城的地方,据闻每隔一段时间,雨城便会选一位族人前往雨城侍奉神明。被选中的人五年内不能离开雨城,时间到了,可以选择留在雨城一直侍奉神明,或是回归原来平静的生活。 简慧查过,地图上寻不到一个叫雨城的地方。 「你以为雨城避世这么多年,就没有人发现吗?只是简氏拥有足够的能力,也有权利能在信息化的时代于深山里建造一座属于简氏的城池罢了。」父亲如是说。 简慧之前从未清晰的认知到这句话蕴含的真正含义,直到疾驰的车穿越城市驶进一座大山,越行越偏,连打开手机,自动定位的地图上都不再更新她所在的位置。 好像……雨城真的属于另一个世界。 进山的时候,天空中开始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简慧一路上都紧张不安,害怕简氏的传说都只是一个谎言,害怕来到偏远地区的自己遭遇什么不测。一直到车辆停在一座古老巍峨的建筑前面,无数灯笼连绵成了星海,将她心中的那些不安稍稍冲散了些。 一位穿着灰色衣服的男人,撑着一把黑色的伞站在雨中。司机看到了那个人,笑呵呵打开车门:「奇叔。」 奇叔是一个模样板正,看起来十分严肃的人。年龄介乎中年和老年之间,看起来五十多岁的样子。 司机把简慧交给了奇叔后恭敬地朝着雨城的方向行了个礼,再然后很快就开车离开了。 简慧有些不舍。这一路过来她只与司机一人交谈过,算半个熟人。踏进雨城后就再没有认识的人了。 她低垂着脑袋跟在奇叔身后。走进雨城的一瞬间,有一阵风夹着雨丝吹在了她的胳膊上。六月的天,在此刻却凉得诡异。 简慧内心忐忑,又有些害怕,一路忍不住东瞧细看。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的古旧,光是经过那些雕花的长廊看着对面楼阁上的串串灯笼,她就觉得自己穿越到了古时。连带着走路姿势,也变得拘谨了很多。 一直走到了一个院落中。院落里还住着几位年纪大不了她多少的女孩子,瞧见新人来了,笑嘻嘻地朝她招手:「奇叔晚上好啊!」 奇叔板着脸,面上纵横的皱纹让他看起来有些凶:「神明喜静,不许大声喧哗。」 「知道啦。」女孩子们捂着嘴偷笑,快速朝着奇叔行了个礼,然后撑着伞过来迎接新来的简慧。 方才看起来还很凶的奇叔,脸上闪过一瞬无奈的笑。然后轻哼了一声,一只手负在身后撑伞离开。 等奇叔离开,简慧才稍稍松了口气。 「你不用这么紧张的。」早先那个活泼的女孩子叫简柔,她伸手接过她的行李,一边送她去房间里,一边说,「奇叔就是看起来凶,其实人可好啦。虽然雨. 城是有些规矩,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犯些小错也没人会责骂你的。」 简慧拘谨地点了点头。 「你饿了吧?走,我带你去吃晚饭。」二人一边走,一边聊起自己的姓名,还有基本的家庭情况。 「父母离婚后,我就跟父亲一起生活。」简慧的声音有些低,「再后来,父亲再婚,有了一个弟弟。他们对我……也挺好的。」 简柔停下脚步,然后表情认真地看着简慧:「你或许不知道吧,被雨城选中的人都是类似的。你不用骗我,你别骗你自己。」 简慧愣住了。 她的确在骗简柔,也在骗她自己。父亲再婚后日日酗酒,偶尔喝醉了还会打她。后来,他为了找一个新的老婆认真工作了一段时间,也对她的态度柔和了许多。可是伪装出来的和善都是假的,在后妈为他生了个儿子后,简慧便成了家里那个多余的人。她的父亲甚至连书都不打算让她念完,说女孩读完高中找个工作,早点结婚生子便可以了。 简慧的成绩很好。她不愿意放弃读书,可是高考那天早上,简慧找不到她的准考证了。 她哭着找了很久很久,错过了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考试。 简柔看着简慧黯淡下去的眼神,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语气欢快:「欢迎来到雨城,这里或许会成为你新的开始哦~」 在很久很久以后,简慧真的开始了和原来全然不同的新生活时,总会在结束了疲惫又充实的一天后,感谢神迹出现的那个夏天。 感谢雨城内连绵又温柔的雨。 感谢看似板正、实则同年轻人很聊得来的奇叔。 感谢相互扶持、相互鼓励、相互成就的女孩子们的情谊。 还有,感谢为她的人生添上了更多选择的神明。 她还记得自己趴跪在蒲团上叩拜之后,耳畔听到的温和的声音。 那声音来自地底,来自空气,来自雨城的任何一个角落。 「你以后想做什么?」 简慧身体一僵。她不知道这声音是属于谁的,却在听到的刹那止不住想要叩拜下去。她支支吾吾答:「我、我来雨城是决定侍奉神明的,我没有想要做的事……」 「雨城无需那么多侍者。告诉我,你未来想做一个怎样的人?」 简慧浑身颤抖,明明知道自己不应该奢望,心里却生出了一丝大胆和希冀:「我想离开家,离开我的父亲。我想报考金融专业,有朝一日能够进入简氏集团工作。我想……我想要自由,做一个自由的大人,掌握自己的命运!」 她一口气将心中所想说完,屏住呼吸等待着来自雨城的声音。 「我知道了。」温和的声音告诉她,「退下吧。」 简慧浑身因为紧张而汗湿。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才的声音来自雨城的神明,那个原本她不相信真的存在的神明。 神明让她退下后,她又自顾自地叩拜了一下,怀着虔诚的心起身离开。 在成为雨城侍者后的一年,又或者说,在雨城内复读了一年的她被送离了雨城。 因为雨城内的老教师水准很高,她又踏实勤奋,一年后的她考上了国内一所出色的财经大学。大三那年,简慧获得宗族资助出国留学,毕业后进入简氏集团实习。 知晓了她后来的境况,原本当她如累赘,只让她侍奉神明五年后回家嫁人的后妈和父亲一个劲打听她的消息,想要从她身上榨取更多的利益。是宗族出面解决了这件事,帮助她离开了倍感窒息的家,获得了自由和新的生活。 她心怀感恩,努力工作。后来钱赚的很多,多到足够她成为一个自由的大人,掌握自己的命运. 简慧四十七岁那年,听闻了奇叔病逝的消息回到雨城。 此时简慧才知道,三十年前的奇叔就已经八十多岁了。只是他看起来一直那样健康,又很能和年轻人玩到一起去,她才会认为奇叔只有五十多岁。 葬礼并不隆重,只有曾经在雨城受过他恩惠的人来参加。可是那日,陆陆续续来的人却很多。 他们都静默地送别这位看起来刻板严肃,实则喜欢开玩笑的和善老人。白色的菊花一束又一束,黑色的雨伞连成了海,在连绵着阴雨的雨城内缓缓流动。 简慧很感谢奇叔,献了花也迟迟不愿离去。 她站在雨城的小小角落,撑着伞,听着雨声,仿佛又回到了十七岁那个夏天。 仪式快要结束时,连绵的黑色雨伞中分隔出了一条路。 有两人撑着伞从人群中走过,一直侍奉在宗祠内的侍者们纷纷行礼避让。 撑伞的那个男人很高,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色长袍,行走间,衣袍上似乎流动着莹莹光泽。他身侧站着一位很年轻的男子,白皙漂亮的脸尖尖的,眼睛又黑又亮。 不知是从何处飞来了一群蝴蝶,灰金色的,简慧从未见过。它们蹁跹在连绵的白色菊花之上迟迟不愿离去,像是在惜别着曾经的朋友。 最后,那位年轻的男子低头,送上了一束漂亮的白菊。 「辛苦了,阿奇。」他声音偏向少年的清亮柔和,「早些入轮回吧。」 告别了奇叔,他们又在人群的敬畏中离开了。 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风雨中后,简慧问了问宗祠内的侍者二人是什么人。年迈的侍者语气里满是对往昔的追忆:「是神明来告别他曾经的朋友呐。」 「神明?」简慧大惊。 她从未见过神明,只在十七岁的那个夏天,听到过神明的声音。只是过了太久,她都忘却了。 「那,在神明身侧的那位……又是谁?」 侍者笑了笑:「与神明同行的人,自然是神明的爱人。」- 简慧的一生格外富足,也足够精彩。当她终于到了退休的年纪时,她便放开了简氏集团内的工作,一个人出去游山玩水,安度晚年。 有一年她经过一座古城,正是旅游淡季并没有什么旅人。她走走停停,看看这一路上的风景,也瞧着这一路上的人。 对面有一群小孩子正在玩球,一边跑一边笑,皮球在地上滚来滚去,一个不留神,滚到了行人的脚边。 「哥哥!」小孩子看到了拦下球的人,咧开一个豁了一颗门牙的灿烂笑容,「能帮我们扔过来吗?」 简慧一下就认出了两位行人的模样。 任时光荏苒,与神同行的人却与二十多年并没什么差别。他笑容灿烂地拿起球,朝着矮墩墩的可爱孩子们扔了过去:「接好了!」 孩子们嘻嘻哈哈去接,唯有豁了一颗牙的孩子舍不得离开。他扬起脸,语气十分诚挚地夸奖道:「哥哥,你长得真好看!」 被夸的人一愣,而后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头。 「哥哥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小孩伸手,拽住了那只素白的手。 那人一愣,似乎是觉得自己年岁不应当与这样小的孩子们玩在一起,有些拘谨。 立于一旁的神明眼神宠溺,手掌贴在他的背上,轻轻往前推了推。 「去玩吧。」目光唯独偏爱他的恋人。 纵你百岁,亦许你无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