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我意》 001 受是个风华绝代,惊才绝艳的大美人。 苍白,清冷,才华横溢。 也许是因为他的才名,也许是因为他的容貌,总之在十几岁的时候,受就已经冠绝江南了。 只要是在江州,提起受的名字,总是一片赞誉。许多人都倾慕他,有深闺之中的小姐,也有名门世家的公子。 还有他的青梅竹马。 竹马攻是受的同窗,十几年默默陪伴守候,千般万般地对美人好,可是那份喜欢,总也不敢说。 美人受太孤冷寡淡,就像九天之上不入俗尘的谪仙。心里想着的,从来只有黎民百姓,天下苍生。 一己之私的爱恨,在受面前格局太小了。攻怕说出口,就连朋友也做不成。 后来,美人受名声越来越大,一直传到圣上的耳朵里,皇帝也对这位容色无双的才子产生了兴趣,下令召他入宫。 竹马攻第一次对受的决定提出反对:“你明明知道那皇帝打的什么心思!为什么还要去?” 受的反应很平静:“春闱的榜单已经下来了,我名至探花,无论皇帝下不下令,都是要入京的。” “……”可攻还是不肯:“那倘若以后,你入了朝,那狗皇帝以权力压迫你,强逼你,怎么办?” 美人受笑了笑,说:“我苦读十年,学得满腹经纶,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替天下百姓做些事情。如果因为自己可能遭遇危险,就轻易放弃了,还怎么对得起这十年的寒窗,黎民苍生?” 攻说不过他,又不肯让受就这样走了,情急之下,就告了白。 “从小到大,我一直很喜欢你……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命都能给你……你就当看在这十几年来我对你的好的份上,先不要入宫,可以吗?” 美人受静静看了攻几秒,然后很坚定地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一次都没回头。 攻怔怔站在原地,看着美人受离开的背影,第一次感到无与伦比的绝望与悲凉。 他的喜欢和守候就像个笑话,在美人受眼里,可能一文不值。 第二天受就收拾了一下,入了宫。临走前都没再见攻一面。 攻浑浑噩噩过了一段日子,没过多久,就听人说受被封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丞,在朝堂之上一路平步青云,颇得圣上青眼。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 可这也只是一方面。 还有更多人说,这左丞相其实是祸国殃民的妖佞,表面上是丞相,背地里其实是皇上的禁脔。 攻听到后十分生气,到处跟别人理论,说受不是那样的人。可越理论,他越说不过人家,最后气的决定入京一趟,去跟受当面对质。 只要听美人受说一句,他没有,无论旁人再怎么嚼舌根,攻都相信。 可是他被现实打脸了。 入京的那一日,受根本不在府邸,攻在他门口等了一整天,半夜的时候受才乘着软轿从宫里出来。 攻怒不可遏,质问美人受干什么去了。 美人受说:“进宫里陪皇上下棋了。” 攻冷笑:“下棋下到半夜才回来?那你们是在龙床上下的,还是龙椅上下的?” 这话已经很富有攻击性了。美人受清冷漆黑的眸子看了他半晌,不想再解释,便准备绕过攻进去。 攻猛地抓住他的手。 “我把你放在心尖儿护了十年,不准旁人有半分对你不好,你就这么糟蹋自己!?” 美人受蹙起眉,“我做了什么了?” “你知不知道外面都在怎么说你!”攻怒道,“说你是靠爬龙床才换来得今日权位!” 美人受淡淡一笑,“旁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反正我扪心自问,无愧于天地,无愧于苍生,也无愧于自己的心。” “……好,好一个无愧于天地苍生!”攻气到了极致,怀着最后一点希望,轻声问受,“我也是将军之子,倘若我现在带你走,离开这权势的漩涡,也保你下半生衣食无忧,你愿不愿意?” 美人受几乎是毫无疑问地拒绝了。 他想要的,从来不是荣华富贵,而是一个能让他有足够空间,去实现理想和抱负的权位。 攻对受最后一丝的爱意与眷恋也终于消耗殆尽。 原来他喜欢的是这样一个迷恋权势的人。算他瞎了眼。 什么真心,什么热忱,都是狗屁。比不上那帝王皇权的一根毫毛。 回去就造了反。 半年后,从亡国之君那里继承了他的左丞相。 “依照后宫的规矩,即便是禁脔男宠,也是要殉葬的。” 攻带着人抄了受的府邸,盯着他清瘦隽秀的脸颊,漠然地戏谑道:“但朕可以饶你一命。只要你今晚来朕的寝宫,好好将朕伺候的舒服了,朕还可以封你为皇后。” 美人受屈辱到了极致,苍白的脸上漫上种病态的嫣红:“我说了,我不是……!” “哈,你不是?”攻嘲讽地看着他,满是恶意道,“你都能在龙床上陪男人下棋到半夜,你还有什么不是!” “……你!” 美人受急怒攻心,几乎不可置信从前的同窗,一起长大的竹马,怎么会对自己说出这样污蔑的话来。 “你不如王上。”最终,他盯着攻,一字一句冷声道,“你杀了他,但这江山并不属于你。你做的这些暴虐之事,黎民百姓会记得,史官也会记得。千年万世之后,世世代代的人都会记得!” 这句话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攻仿佛听见,自己脑子里的那根弦啪地就断了。 “……后世如何评说我管不了,也不想管。”攻一把狠狠掐住美人受咽喉,将他强行按在地上,缓缓冷声道,“但我会叫你这里,也永远记得我!” 在这破败府邸一片狼藉的大堂上,他将美人受的衣物全剥了下来。 美人受就像一枝苍白的花,被攻强行扯开花瓣,在他身下屈辱的绽放。 攻压着受的四肢,将他双腿不住往上推。 美人受自然挣扎的厉害,紧紧咬着牙,眼尾发红,无声地同攻对抗。 但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卿,怎么可能能与骑马射箭的攻比力气。 还不是最终被摆成一个受辱的姿势,让攻抓着腰肢用力捅了进来。 这枝苍白的花,瞬时颓然地败落了。 攻被夹得又痛又爽,在全部顶入的那一瞬间,几乎痛快地把持不住。 ……原来是这样一番滋味。 ……原来他心心念念了十年的人,尝起来是这样一番滋味! 攻按着美人受的腰窝,不由自主地猛力操干。 他一边顶弄,一边俯下`身,缠绵悱恻地在美人受脖颈,锁骨处亲吻。 美人受却痛的浑身都在抖。 他苍白的身体上泛起一种暧昧的潮红,呼吸凌乱,雪白的衣裳被蹂躏的皱巴巴的扔在地上,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连一句连贯的话都说不出来。 却还在强忍着,一声痛吟都没有叫。 如何都不肯在攻面前示弱。 002 竹马攻看着美人这个样子,到底还是不自禁在心底生出一丝怜惜之意。 无论他再怎么追名逐利,媚君祸主,可说到底,还是自己放在心尖尖上,喜欢了十多年的人。 看着他冰冷没有血色的唇,看着他忍辱潮红的眼睛,还是会不由自主心疼。 可越是如此,攻也越是痛恨自己的懦弱。 既然明知美人受是个怎样的人,在人家眼里,自己的心思兴许有多么可笑,为什么还是不肯放下? 他觉得自己贱,一遇到受,就完全管不住理智了。满心满意全放在美人受身上,跟着美人受欢喜,跟着美人受悲伤。 是真的喜欢他喜欢得发了狂。 只是这份喜欢,美人受多半是不屑的。 否则他们也不会走到这般田地。 一想到此,攻就越发愤恨。 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委身于那狗皇帝? 明明他能给你的,我一样可以! 攻的眼睛里满是可怖的血丝,越发发狠地一下下捣弄美人受。 美人受嘴唇冰冷,一直在压抑地微微轻颤。随着攻的动作,发出难以忍受的短促的气音。 他已经痛不欲生到了极致,勉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否则只怕会忍不住咬舌自尽。 “怎么,疼成这个样子,你从前主子的东西,就这么不中用吗?” 看着美人受闭目忍辱的模样,攻心中又痛又快,仿佛在出言折辱美人受的同时,自己也能获得某种扭曲的快意。 沉沦着,将两个人都拖入地狱。 “他玩过你这里没有?” 攻手上一用力,在美人受身前殷红的两点处狠狠一掐,激的美人受猛地蜷起身体。冷冷戏谑道,“难不成在他身子底下,你也是这么一副扫兴的样子?那你这左宰的位置,也来的太容易了些!” 美人受脸色一白,几乎要难堪的背过气去。颤巍巍抬起手,就要甩竹马攻一个耳光。 但攻恶劣一笑,捉住了美人受,还将他的手指含进嘴里,色`情地吮吻。 美人受精致纤细的身躯被激一层暧昧的潮红,呼吸瞬时变得急促了许多。 看着美人受水盈盈的眼睛,竹马攻玩味地挑起了眉——原来美人受的敏感带,竟然是在手指上。 他身下一面更加粗暴地侵犯美人受,一面不停亲吻美人受的指尖,还戏谑地问:“辞卿,这便是你用来写下风流词文的那双手?……被朕这么弄着,舒服坏了吧?” 美人受羞窘得眼尾都红了,生生偏过了一双含泪的美目,不肯去看这个混蛋。 方才抄府时大堂被砸了个稀烂,许多字画古卷也扔到了地上。美人受身下垫着几片残卷,此时攻动作一大,他便被硌的生疼。 竹马攻敏锐地注意到了,随手就要将那些残片扔出去,但美人受立刻焦急地抓住了他的手:“不要!” “……这些都是很珍贵的古籍,我好不容易,才一点点收集到的……”他祈求地看着竹马攻,眼睛中几乎有哀求的意味:“请你留给我,不要扔……” 攻低眉看着美人受可怜的样子,双目含泪又小心翼翼,几乎一动不敢动,声音嘶哑,还带着些许默默流泪带出的鼻音。 但是他半点没心软,一用力,把残卷“哗啦”一声全飞了出去。 美人受顿时惊呼,又被攻掐住咽喉,猛地一下重重捅到了深处!痛苦夹杂着快感,如电流般迅速流遍四肢五骸,全身都不由自主的痉挛起来。 “唔嗯……”美人受说不出是舒服还是难受,一颗颗泪珠顺着脸颊淌下来,又被攻温柔地吻去。 攻死死箍着美人受,就着两人相连的体位将他翻了过去,亲吻着他漂亮纤细的脊柱操弄。 “这是先王赏给你的东西,嗯?” 他冷冷审视着身下这具白脂玉一般温软细腻的躯体,酸问道,“那扔了也罢。往后你也用不着再看那些诗书纸卷,只管在龙塌上乖乖叉开了腿,能求得朕宠幸你一日,你便能得一日好活头!” 美人受屈辱地痛苦呻吟,攻却被那一声声急促的喘息刺激的更加失控,一遍又一遍抓着美人受腰窝将他拖回来,狠狠顶进深处。 他捏住美人受下颔,逼迫他看着自己。 “你知道我是谁吗?” 攻恶狠狠盯着美人受泪痕斑驳的脸,逼问他:“林辞卿,你知不知道, 我从十五岁就想同你做这事了。但又怕伤着你,吓着你……连喜欢都一个字不敢跟你说!……可你呢,你倒好,自己去爬龙床!自己作践自己!” 美人受目光涣散,只微不可见地不住摇头,极轻喃喃:“我没有,我没有……” “我他妈后悔死了,”攻双目赤红,一副可怖至极的模样:“我当初,就应该不管不顾把你关起来,锁在我父亲府邸的地窖里!谁都不知道你在那儿,没有任何人能来救你!你只能跟我待在一块儿,每天只能见到我,只能同我说话,拿身体来取悦我,求我放你出去……” 攻像是疯了,不计后果地折腾美人受,如同饿狠了的饥狼,终于得到垂涎已久的美味,迫不及待得要把猎物拆之入腹。 美人受起初还能蹙眉强忍,后来慢慢变得崩溃,哽咽着哭泣着不顾一切想从攻身下爬开……直到最后,他全部气力都用完了,只能虚软地躺在那里,任由攻压住狠操,予取予夺。 直至入夜,美人受失去意识数次,攻却不断把他从昏厥中操醒,非逼着美人受流泪呻吟,做出回应不可。 003 “无论你是他的左丞也好,禁脔也罢,从今天开始,朕都继承了你。”攻扯下外袍,草草裹住美人受满是吻痕的身体,打横抱起来,向外走去: “朕要把你锁在朕的龙塌上,当朕宠冠六宫的皇后……!” 如攻所言,他把美人受带回了皇宫。全程都亲自抱在怀里,叫所有人看得清清楚楚,仿佛在昭告世界,这就是他倾覆天下的理由。 三日后,美人受缓缓转醒,却发现自己真的躺在了精致华贵的皇后寝宫里。 偌大的宫殿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他掀开被子,想下床,脚踝却被锁上了一条银色的长链,轻轻一动,就会传来阵清脆的叮当声响。 美人受眼睛微微睁大,怔怔地看着这脚链,他没有想到,攻会真的这样对待自己。 在他心中,多少还残存着曾经年少时的记忆。 他们一同念书,一同下学,那时候,攻一直安静地站在他身边,陪着他,看着他,如兄如父,一度是受最信赖亲密的挚友。 美人受没有想到,原来攻对自己,竟是存着这样隐秘的心思。 ……但现在,曾经的竹马在他的身上锁上了银链,按在白日昭昭的大堂里肆意玩弄,就像是对待一个轻贱的玩物。连最低等的侍妾都不如。 ——而他本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相,本该是万民敬仰的清官良臣。 攻之后很久都没有露面。偶尔深夜会过来,却都是挑美人受睡着了的时候。静静站在床边,也不说话,也不做什么,只是沉默注视着美人受的睡容,有时会不自禁抬起手,想替他抚平睡梦中也蹙起的眉。 却又在即将触碰的时候,堪堪停在空中。 那些郎骑竹马来,两小无嫌猜的少年时光,终究是去不复返了。 建朝之后,有许多事都需要处理,攻过得很忙碌。其中最令他头疼的,是那些前朝老臣,一个个德高望重,杀不能杀,脾气还又臭又硬,整天要求他把美人受放出去。 “林大人冰心玉骨,善谋善断,是不可多得的惊世之才,如何能像禁脔一般被囚在宫中,一日日受此折辱?” “林大人为百姓做过那么多事,新帝这般,只怕会寒了天下人的心!” …… 一句一句,要把攻气死。 放是不可能放人的,这是他倾覆天下才得来的宝贝,好不容易才握到手心里,怎么可能再放出去? 没有道理呀。 是夜,攻去了美人受的寝宫。 刚宵禁不久,美人受穿着一身雪白的里衣,赤脚站在地板上,正准备吹灭蜡烛休寝。 没想到攻在这时候推门而入。 昏黄晦涩的烛光下,一对视,两个人都愣住了。 几日不见,美人受像又瘦了一些。雪白的衣裳空荡荡挂在身上,脸色也不好。 还有上次在大堂做荒唐事时脖子上被攻咬出来的牙印,仍然乌青乌青的留在那里,这么久还没好全。 攻喉头一滚,心里抽抽了一下。 美人受先转过了视线,仿佛没有看到攻这个人,径自走向床榻。 他脚腕上的长链子显眼极了,每走一步,就响一下,像一个被主人拴住了的玩物。 攻不发一言地看着他。半晌,终究还是嘶哑地开了口,问:“你恨我……?” 美人受没说话,只抬起头,冷然地与攻对视。 攻慢慢走过去,站到美人受面前,居高临下地向美人受投去目光。 “你恨朕什么?难道朕错怪了你不成?”他冷漠地瞥了一眼美人受搁在床边的棋盘,露出个古怪的笑容:“……哈,还真是忘不掉旧主啊,到了现在,还在床头摆着这玩意儿……!” “哗啦”一声,攻猛地一下把棋盘全踢翻到地上。 黑白棋子凌乱的散了一地,还有几颗咯嘣咯嘣滚到了美人受的床底。 攻抬手,漫不经心捡起一粒,送到美人受面前:“你说说,朕到底哪里比不上他,嗯?……还有这棋,谁给你弄来的?……朕下次再看到你碰它,就把这些全塞到你身子里头去!” 美人受瞬时抬头,目光冰冷地盯着攻,指骨几乎捏的发白。 “你以为那狗皇帝是什么好人?” 攻嘲讽地看着美人受,从怀中摸出一张画卷,摔到他身上,恶狠狠道:“你知不知道他把你的画像挂在了御书房的阁楼里,要日日与你长相见呢!” 画卷“哗”的掉在地上铺展开来,上面画着的,居然真的是美人受。 那约摸是哪一年的深春,美人受穿着一袭白衣,远远的坐在桃花树下。微风走过,许多花瓣都落了下来,其中有一枝绯色,堪堪点在美人受肩头。 美人受惊讶地看着这画卷,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被画下来的。 但更令他心中震动的是,攻说这幅画挂在御书房的阁楼。 ——那里其实并不是先王的书房,而是太子读书的地方。 美人受惊才绝艳,名扬天下,当初先皇召他入宫,是问他肯不肯给太子当太傅的。 004 太子生性顽劣,读不进诗书,整天在练武场骑马打诨。令先皇头疼不已。 领命时,美人受尚不及弱冠,仅仅十七岁,比太子都大不了多少。 从前的太傅,都是些黄土埋了半截儿的老头子,被太子稀奇古怪的玩法一捉弄,最多不出半月,就摇着脑袋自动辞职。 可这一回,美人受稳稳当当一直教了太子两年。 美人受太特别了,和那些老头子完全不一样。 他说话清清冷冷的,看人寡寡淡淡的,衣裳总是雪白干净的,谈起天下苍生时,眉间永远有一股化不开的郁色。 偶尔太子故意不完成他交代的功课,美人受也不会斥责打骂,只蹙着眉,望着太子,用那清冷冰凉的嗓音轻轻说,“殿下,你不可以这样胡闹。” “……” 不,我可以,我还想做更加胡闹的事。 美人受生于多雨的江州,皮肤白`皙细腻,身上还总有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冷香。每次授课时,太子一偏过头,都能看见他乌青蜷长的眼睫,一抖一抖,犹如轻颤的蝶翼。 才十六岁的太子哪见过这样的阵仗,瞬时脸红耳根也红,当晚回去,就做了绮梦。 他梦到自己抱着美人受,在马背上对他的卿卿太傅,做着这样那样的事。 “……” 酣畅淋漓之后醒来,太子感受到来自身下的湿意,绝望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骂到:“李承,你真是禽兽!” 后来宫变,太子恰逢正在外头狩猎,侥幸逃过了一劫。美人受最后听到关于他的消息,是太子在几名侍卫的掩护下,逃往了北边。 今晚攻拿出画卷,让美人受又想起了这些过去的事。 “……你能不能留他一命?” 静了静,美人受轻轻开口,说:“这天下你已经得到了,承儿孤身一人,年纪又小,翻不出什么风浪……你何必要赶尽杀绝?” 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留着他,终究是个隐患。” 美人受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不过,你想救他,也不是不行。” 蓦然间,攻话锋一转,又道,“倘若你用自己来换,答应我永远留在宫中,做我后宫的王后,我就饶他一命。” “……” 美人受手指紧紧抓着衣袖,脸色微微发白。 攻见他犹豫,便得寸进尺,走到美人受身边,轻轻地抱着他,在美人受的额角印下一个小心翼翼的吻。 “……你知道吗,”攻怔怔说,声音沙哑:“我要的,一直是能留在你身边而已……容许我对你好,保护你,哪怕把性命交给你……我都是高兴的。” “——我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的啊……”攻阖眼喟叹,美人受被他抱在怀中,身体却不由自主微微发抖。 是之前受到凌辱后,形成了条件反射。 他们再也不能回不到从前那样,哪怕只是接受他的一个拥抱。 除了头一回在大堂那次,攻也没有再强迫过美人受。顶多批折子的时候,要他过来坐到身边,说是问美人受的意见,其实想偷偷抱抱他。 美人受有些挣扎,攻便问他:“你宁可陪狗皇帝睡,也不肯让我离你近一点……在你眼中,我就这样不堪?” 美人受默默,无从解释。 毕竟那画卷是真的,太子的心意也是真的,倘若他辩驳和先王没有关系,就暴露了太子。以攻的脾性,必定会追到天涯海角,把太子捉回来扒皮。 看着美人受沉默的脸,攻越发觉得这是一种默认。 心中更加窝火,更加难受,更加爱他,也更加恨他。 这种矛盾的心情,也表现在了攻的行为上。 他执意要将美人受锁在后宫,像囚禁一个低贱的禁脔,却又百般珍惜,要给美人受最好的一切。连美人受从小爱吃的莲花羹,都是派人快马加鞭,连夜从江州带回来,攻脱了龙袍给他下厨熬的。 好不容易做成,却遣宫人送过去,绝口不提自己的事。 反倒在晚上,又在龙塌上强行抱着美人受,一遍遍问他:“你是爱狗皇帝,还是爱我?” 005 “……”美人受沉默地看着床顶,没有回答,只说,“放了太子。” 攻道:“放了太子,你要留在宫中给朕当王后。” 美人受抿紧唇,翻过身去,不肯出声。 是一种默然的拒绝姿态。 攻心中窝火,恼怒地把他掰回来,抓着肩膀按在自己面前,恨恨道:“你说话啊,答不答应?” 美人受冷声:“不可能。你想也不要想。” “凭什么?” 攻怒道:“当初你执意要走,不就是因为那狗皇帝能许你钱权富贵么。如今他能给你的,我也可以,为什么你肯答应他,就不肯答应我?” “——明明我比他对你更好!” “秦寄,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苦读十年?” 美人受眸光如寒星,直直逼视着攻:“人心难料,朝堂险恶,两年前,我十七岁便一腔热血孤身闯进来,多少次九死一生,你当我是为了有朝一日做你六宫宠爱集一身的男后?” “……” “人活着,总得有信仰。”美人受缓缓道,“当初夫子教给我的,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而非是如何在后宫中争风吃醋,以谋求圣恩……!” “可是……” 攻还欲辩驳,美人受却打断他,漠然说:“你若要我以色侍人,不如看在我们往日年少相交的情分,现在就赐我一杯鸩酒。” “……” 攻被美人受拒得退无可退,负气起身,摔门而去。 足足半月都没有再来。 当初攻谋反是在深秋,现在几月过去,转眼就要入冬了。 美人受终日被锁在皇后的寝宫中,接受着最好的用度供奉,眉间却始终浮绕着一股抑郁之色。 就像本该展翅长鸣的鹤鸟,生生被人折断羽翼,哪怕被关在纯金的笼子里,也依然无法快乐。 天气愈寒,美人受的哮喘在一天夜里复发,开始没日没夜的咳嗽。 他脸色本来就是苍白的,咳得一狠,就会漫上一股病态的嫣红,沉闷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移位。 有时在夜里咳醒,便睡不着了,只得静静躺在床上,看嵌在木格窗中的月亮。 他想走到窗边,那样能看的更清楚一些,但脚腕上的锁链不容许他离床那么远,攻怕他会从窗子逃出去。 月光皎白温柔,就像还未融化的初雪。美人受怔怔看着这朦胧的月色,脚踝上,贴着皮肤的银链刺骨而冰冷。 006 旧疾来势汹汹,却直到十余天后,攻才发现美人受病了。 寝殿里只有美人受一个人,饭菜通常从一扇小窗子里递进来。 如果需要什么用度,倒是随时有宫人在外面待命,但无论太监还是宫女,他们总称呼美人受为“辞卿公子”。 不是“丞相大人”,不是“林公子”,而是一声模糊而暧昧的“辞卿公子”。 是攻吩咐他们这么叫的,其中暗意,自然不言而喻。 美人受酝着一身骨气,生生一次都没有传唤过他们。 哪怕有一晚,他病的最严重的时候,盗汗盗得手脚冰冷,几乎咳得停不下来,想要喝一杯水,却被脚链扯住,如何都够不到桌沿。 他竭力伸出手去,指尖颤抖,就在即将碰到的那一刹那,骤然失去了平衡,狼狈地摔倒在地。 桌椅全被碰翻,瓷杯摔碎,冰冷的茶水全泼在美人受身上。 美人受额头磕在桌角,眼前好几秒都是黑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缓过来。 他扶着椅子一点点从碎瓷和冷茶水中站起身,平静地走回床边,摸索着重新躺下。 他依然想喝一杯水,但没有喝到,衣服也浇得湿透,冷冰冰地贴在身上,像吐着信子的蛇。 白溶溶的月色下,锁链声在偌大的寝殿中显得空旷而沉滞,说不出的悲凉。 后来几天,美人受病的连意识都不太清楚了,每天浑浑噩噩,几乎分不出白天黑夜。 朦胧中,他感觉有人想抱住他,美人受条件反射地抗拒起来,以为是攻,神志不清地喃喃:“不行,我现在很难受……” 但那人似乎并不想对他做什么,只不住轻拍美人受脸颊,想将他叫醒。 “……卿卿太傅……” “……卿卿太傅……” 美人受疲惫地睁开眼,茫然看着眼前人。 只见太子穿着一身漆黑的夜行衣,蒙着面巾,正焦急地看着他。 见他终于醒来,瞬时眼睛都亮了,跟只小狗似得一下搂住美人受脖子,不住哽咽:“……卿卿太傅,是我,是我啊……” 美人受一呆,又听太子说,“……别怕,卿卿太傅,我是来救你出去的。” “……” 太子看着美人受苍白消瘦的脸颊,眼眶都红了,就像一个快要哭出来的小孩。 “……卿卿太傅,对不起……”他抹了一下眼睛,哽咽说,“对不起,都是我没用,才害你这样受罪……” “……你怎么进来的?” 美人受从错愕中慢慢回过神,紧张地问太子:“没有人发现你么?” “没有。”太子飞快道:“我都安排好了,出了宫门,就有接应我们的人。” 他手臂绕到美人受肩膀后,想将美人受抱起来,却一掀开被子,就看到了锁在美人受脚腕上的长链。 “卿卿太傅……” 太子怔怔轻喃,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惊愕,随即眼睛一热,拳头捏的嘎吱作响:“……狗皇帝,他居然这么对你!” “你快走,别管我,”美人受挣脱太子的怀抱,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秦寄不可能让我这么容易就跑掉,这里很危险……” “不,我会救你出去的。”太子执拗道,“钥匙放在哪里,你知道吗?” “不知道,你快走……”美人受又闷闷地咳嗽起来,一面紧张地将太子往外推。 “不,我去给你找钥匙。” “别找了,你自己快走……” “我要和你一起走!” …… 正当两人争执不休时,乌云密布的天空蓦然响起道炸雷,木门“哗啦”一声被人狠狠踹开,呼啸的冷风夹裹着雨丝钻进寝殿。 攻面无表情站在门外,平静的就像山雨欲来前的黄昏。看着拥在一起的两个人,他甚至还轻笑了一下: “太子殿下,看来我是来得不巧了。” 天空炸响一记惊雷,雪白的闪电将夜幕劈成两半。 在这压抑的黑暗中,秦寄一身玄色龙袍,浑身湿透,周身气压沉滞的令人窒息。 他手里提着一个纸包,门外暴雨如瀑,那纸包却干干爽爽,一点都没有被沾湿。想来一路上都是被精心保护着的。 可隔得太远,林辞卿看不清里面装着的什么。 秦寄缓缓向他走去,每一下,都在地板上留下一个濡湿的印子。 就像一步步靠近的死神。 太子握紧了美人受的手,十指相扣,想给他一些力量,同时将腰际的长剑抽了出来。 “难怪你一再要我放过太子……” “难怪你看到画卷是那么幅吃惊的表情……” 秦寄死死盯着美人受与太子牵在的手,几乎要将牙齿咬碎:“——林辞卿,朕真是低估了你的本事!” “……画卷?” 太子一怔,下意识就看向美人受,磕磕巴巴问:“……卿卿太傅,你,你看到那卷画了!?” 美人受没有回答,现在根本不是说这个时候。 他将太子护到自己身后,死死挡在攻的面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秦寄,十余年的朝夕相处,林辞卿知道这个人发起疯来有多可怕。 攻一眼不发地盯着美人受,眼中满是血丝。 “卿卿太傅,不要怕他……”太子坚定道:“我会好好将你救出去的。” 他说着将长剑一抛,扭身就向攻刺了过去。 秦寄站在原地不躲不闪,只冷冷笑道:“不自量力。” 太子五岁开始习武,功夫是众皇子中最好的。可尽管如此,在世世代代家族都出名将的秦寄看来,他这简直连小打小闹都说不上。 秦寄右腿劈出,左手临空一斩,瞬时将太子的剑震飞出去,占据上风。 年仅十九岁的太子还是未长大的狼崽,而秦寄,已然是头占领一方的成虎。 美人受站在一旁,脸色越来越苍白,开始不住咳嗽。 “住手!” 当秦寄五指成钩,反向刺回太子咽喉时,美人受瞬时惊叫出声。 “不过半载,朕便夺过了你李家的江山,李承,你当真以为是偶然么?” 美人受心跳都快要停了,秦寄却没有半分的停顿,只见神色越发冷酷,下一秒就要将太子毙于掌下—— “噗。” 一柄冰冷的长剑,在最后关头刺进了秦寄左肋。 美人受双手颤抖,浑身抖得像打摆子。但他仍然紧紧抓着剑,哑声向太子低呵:“走!” 秦寄全身都僵住了,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刺透了自己身体的那一点雪白的剑尖,仿佛身体里所有的血液,刹那间都冷了下去。 “卿卿太傅……” 太子也呆住了,不动不动地看着美人受,满眼都是诧然。 林辞卿的手清瘦而修长,拈过棋子,捧过落花,也握过狼毫,却没有一个人想到,它也提得起冰冷血腥的长剑。 “快走……”美人受病的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了,连唇都是青白干裂的。 他握着剑剧烈咳嗽,喉咙里甚至涌起股铁锈的血腥味。 “……离开这里,快点长大,以后不要冲动。” 美人受忍着眼前一阵阵的眩晕,勉力笑了笑,一如从前教导太子功课时那般,极轻地说,“承儿……听话,不要胡闹。” 太子鼻子发酸,眼眶通红地看着美人受:“卿卿太傅……” 远远的有马蹄声传来,以及隐约的人声喧嚣。御林军就要赶到了。 秦寄死死盯着太子,眼见他要跑,忍不住也微微一动,想追上去。 美人受发现了,手中长剑顿时又往前送出几分。 秦寄与他面对面站着,左肋不停有鲜血流出,却仿佛浑然感觉不到疼痛。 “……你为了这个小狼崽子,一个小崽子,对我挥剑相向……”他喃喃,脸上浮现出一种古怪的笑意,突然像个疯子一般大笑起来。 “阿卿,阿卿……原来,你就这般恨我?” 秦寄一步步向林辞卿走去,每走一步,寒剑就往他身体里更深入一分。 林辞卿想退,背后却已然抵着冰冷的墙壁。 长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秦寄在他面前站定,唇角浸出一线殷红的鲜血。带着粗茧的手指猛然掐住美人受两颊,直直将他拧的仰起了头。 林辞卿被捏的几近窒息,痛苦地蹙起了眉,胸腔急剧起伏。 秦寄冷冷盯着这双依然黑白分明,清澈纯粹的眼睛,犹如万蚁噬心。 “宫人说你夜里咳嗽,朕便专门去盈福寺替你求了灵药。”秦寄哑声说,“九九八十一个台阶,朕一步一叩首,才到了金顶,在大佛面前求来。路上也片刻都未休息,只想快些回宫,让你好起来。” 他平静地叙述着,手上却将美人受狠狠一拽,直拉的林辞卿踉踉跄跄摔在地上。 秦寄走向门口,捡起他刚才落下的纸包,一下扔进了瓢泼的大雨里。 各色药粉撒了出来,被雨水淋透,慢慢化开了。 秦寄看着美人受,从他里衣的领口处狠狠往下一拉,粗暴地将衣裳全撕了开来。 他一把按住林辞卿咽喉,另一只手拨开衣衫,在身下这具温热滑腻的躯体上肆意游走揉`捏。 他饶有趣味地欣赏着美人受各种濒死绝望,却无济于事的抵抗,甚至冷漠地笑了起来。 秦寄眼眶通红,说不出是心痛还是痛快,静了半晌,极低地说: “……林辞卿,爱过你,朕很后悔。” 太子最后一次回头时,映入眼中的一幕是秦寄将林辞卿压在身下,暴虐地扯散了他的衣物和束冠。 如瀑的乌发披散开来,和雪白的里衣纠缠在一起,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林辞卿脸朝下,手指痉挛,绝望地试图抓住些什么,却只留下些徒劳的凌散指印。 他几番想挣脱,竭力往前爬去,却被秦寄扯着脚链重新拖回来。 就像一只被猎人玩弄于鼓掌间,踩进了兽夹的白鹤。 “别白费力气了。”秦寄从背后抓着美人受长发,逼得他仰起头,身躯弯成一道柔韧的弧度:“你最好乖一点……那小崽子还没跑远呢,你就不怕我离开了这儿,把他捉回来?” 美人受眼尾发红,脸色苍白如纸,胸腔急促地小幅度起伏着。 “如果你想他平安。”秦寄低下`身,压在美人受身上,在他耳垂上缱绻地吮吻舔舐,激得美人受浑身颤抖。如恶鬼般冷酷道:“就努力……用你的身体留住我。卿卿太傅。” 刹那间,美人受绝望地连呼吸都快停止了。只觉眼前夜色无边,永远都看不到天亮的曙色。 007 秦寄身下的东西狰狞无比,从前再如何生气,但终归是想着美人受的,总尽力减轻美人受的痛苦,想叫他也体会到这交`合的欢愉。 但这一次,秦寄心里麻木一片,半分扩张没有,只草草用手指弄了弄,便横冲直撞地捅了进去。 “……唔嗯——!”美人受脖颈高高仰起,额角鬓间瞬时覆上一层冷汗。如一只引颈濒死的鹤。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抖。 秦寄不管不顾,未等他适应片刻,就粗暴地抽`插起来。他一句话也未说,沉默地像只发情的野兽。 随着秦寄大开大合的动作,肋下的伤口涌出股股鲜血,溅在美人受雪白的衣裳上。 就像太子挂在书房的那幅画里一样——有绯红的桃花簌簌落下,开在了美人受胜雪的白衣。 “……秦寄……”林辞卿痛苦地蹙紧眉,嘴唇已然青了,连呼吸都是断断续续的。 “……秦寄,”他绝望地喃喃,嘶哑的嗓音中甚至掺杂着哭腔:“你杀了我吧……” 秦寄置若罔闻,眼里布满了血丝,像一只见血后红了眼的虎豹。 他按着林辞卿,一面残忍地侵犯他,一面温柔地吻他的眼睛。 林辞卿眼睫颤的厉害,还有咸涩的,因疼痛而滚出的泪水。 秦寄的血与他背后的冷汗混在一起,让这场暴雨中的情事充满了绝望的气息。 天昏地暗,永无宁日。 “林辞卿,你来陪我吧。”秦寄如疯魔般喃喃,“你来陪我……我待在地狱,已经太久了……” 林辞卿耳鸣不止,不断有冷汗从苍白的脸颊淌下来。 他感觉呼吸艰难,忍不住又咳嗽起来,一声接着一声,又沉又闷,听上去简直撕心裂肺。 但他这痛苦却给秦寄带去一种奇异的快感体验。紧致炙热的内部随着咳嗽不由自主夹紧又放松,将秦寄吞入深处,像含情脉脉的吸`吮。 秦寄低吼一声,付下`身去咬住了林辞卿后颈,抓着他柔韧纤细的腰肢越发凶猛地操干。 秦寄的手指粗糙而坚硬,布满了常年握剑磨出来的薄茧。游走时,带出一种摩擦的刺痛,又夹杂着隔靴搔痒的酥麻。 他用手指夹住林辞卿柔软嫣红的乳首,戏弄地拨来拨去,林辞卿发出一声颤抖的气音。 他们在瓢泼大雨的夜晚交缠,窗外暴雨如瀑,雨水激烈地拍打在地面上,激起一层白雾。屋内满园春情。 半个时辰后,林辞卿喉咙里涌起股腥甜,他蹙眉忍了忍,终究还是哇地呕出口鲜血。 至此,他已彻底力竭,眼前晦涩一片,最后一丝光都渐渐熄灭了下去。 秦寄还插在他身体里,林辞卿却再也无力做出任何回应了。这具躯体悄无声息地软了下去。 秦寄盯着他苍白满是泪痕的脸看了一会儿,确定林辞卿昏迷后,漠然地抽出了性`器。 那件雪白的衣裳已经沾满了血污,分不清谁是谁的。 这个曾经惊才绝艳,容色无双的江南士子,犹如一枝被人残忍折下枝头,摁在泥淖中狠狠蹂躏过了一番的白色玉兰。 秦寄踉跄着走出门外,倚着门板滑了下去。 他怔怔看着这雨幕,耳边是一派磅礴的雨声。 宫人全心惊胆战地等在院子里,当他们听到林辞卿濒死般的呻吟哀泣时就猜到里面发生了什么,却一个字也不敢说。 此刻秦寄终于出来,他们连忙迎了上去,瞬时被他肋下那道口子吓得面无人色。 “去。” 但秦寄挥开了他们,疲惫地指了指屋内:“……先去看他。” 林辞卿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梦里有熙熙攘攘的长街,叫卖的豆花,和摇摇晃晃,从石桥下撑过的乌篷船。 深春的五月,满城都飞舞着繁花,两岸之间的水面上,浮着嫩绿的荷叶。 这是十年前,如晕开的水墨一般缥缈的江州。 “阿卿,阿卿……” 青砖黛瓦,石板路尽头的墙上趴着一个少年。 秦寄从高高墙头露出半个脑袋,看到林辞卿后,又扔过来一包烧鸡。 “……” 林辞卿转头,望着他身手矫健地从墙上跳下来,就这样轻轻松松翻进自家祠堂。 “你又怎么气着你爹啦,”秦寄从地上捡起烧鸡,呼呼吹了两下,拍掉灰尘,朝林辞卿走过去。 林辞卿穿着身半旧的月白衣裳,跪在蒲团上,脊背挺得笔直笔直的。 “饿不饿,吃吗?”秦寄把烧鸡递过去,“宋阿婆家的,可好吃了。” “……” 九岁的林辞卿低头看看烧鸡,不自禁抿了抿唇。 ……想吃。 他那个时候还没有长开,五官棱角都不分明,白白嫩嫩的一个小人儿,就像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 林辞卿看着烧鸡半晌,咽了口口水,有些犹豫地老实巴巴说,“……可是,我爹说不让我吃东西。” “哎,拿着拿着,”秦寄把烧鸡塞进他手里,大喇喇道,“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啊。” 他替林辞卿剥开油纸,烧鸡的香味顿时溢满了整个祠堂。 秦寄拿起一块,不客气地叼进嘴里,又从地上爬起来,往香案走去。 香案上铺着一堆宣纸,秦寄随手翻了翻,含着烧鸡含含糊糊问林辞卿:“你祖训抄到哪儿了?……剩下的我来替你抄,你吃东西。” 林辞卿每次被他爹罚跪祠堂,还要抄祖训,厚厚一沓宣纸,抄到猴年马月。 秦寄实在看不过,便会翻进来,和他换着抄。 秦寄以前的字就是狂草,丑起来连自己都不认得。但为了林辞卿,他生生坚持练了半年的字,终于练的和林辞卿相差无几。 “下午夫子要讲《中庸》,你去听吗?”秦寄一边抄着,一边问。 林辞卿抱着包烧鸡,正一点一点慢慢咬一块肋骨,腮帮子塞的鼓鼓的,吃的非常专注。闻声,他茫茫然抬起脸,下意识说,“啊?” 秦寄看他白`皙细腻的脸颊,乌青乌青的蜷长眼睫,还有嘴角沾着一点油星,忍不住就笑起来。 “我说,夫子下午要讲《中庸》,”秦寄笑着重复道,“你去吗?” “……哦。”林辞卿跪坐在地上,低着头继续琢磨那块肋骨,露出来一小截脖颈细细的,白白的。“我爹要我跪到晚上才行……而且,他不让我以后去学堂上课了。你自己去吧。” “那我也不去了。”秦寄想不也不想就脱口而出。 学堂他是早就不想去了,要不是林辞卿去,上学第二天他就放火了。 “那我以后带你出去玩吧,教你骑马,耍剑!”秦寄喜滋滋道,“我觉得你爹说的太对了,学堂有什么好去的?还是你爹有脑筋,读书人就是不一样……” “可是,”林辞卿抬起眼,忧郁地看着秦寄,接着说,“我爹也说,让我以后不要再和你来往。” “……” 秦寄一呆,懵懵地问,“为什么啊?” “他说你爹是将军。”林辞卿道,“我家的祖训是‘世代不可入朝为官’,我被罚跪,也是因为说了想要出仕的话……我爹说,和朝廷命官扯上关系,早晚会招来祸患。” “……”秦寄默了默,蓦然高声道,“怎么可能啊!” “你觉得我会伤害你吗?”他看着林辞卿,问:“给你招来祸患?” 林辞卿摇了摇头。 “那你想出仕么么?去朝廷当官。” 林辞卿点点头。 “……我想当一个好官。”林辞卿想了想,说,“像夫子教的那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我要让天下的百姓都安居乐业,老有所依……我要亲手把天启,推向一个前所未有的繁荣……!” “好,那我帮你。” 秦寄笑着从椅子上跳下来,让吃完烧鸡的林辞卿把手上油星抹在自己身上。又卷起袖子,给他擦了擦嘴角: “阿卿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喜欢你。” 008 林辞卿在整整九天后才醒来。 秦寄摸爬滚打惯了,沙场上刀剑从不长眼,那一剑于他来讲不算什么。 林辞卿真正刺伤他的地方,不是在肉`体,而是最柔软的心口深处。 秦寄知道林辞卿恨他,因为自己做了错事,对不应当的人产生了不应当有的感情。 他只是没有想到,当自己与李承站在天平的两端时,林辞卿会那样毫不犹豫地选择太子。 十余年竹马之交的情义,原来在最终点等着他的,是林辞卿的当心一剑。 秦寄曾无数次告诉自己,算了吧,就到此为止。放过林辞卿,也放过自己。 他不爱秦寄,也不需要秦寄的爱。 林辞卿想要一个苹果,秦寄爬遍高山,淌过万水,给他摘来天际最亮的星,林辞卿却摇摇头,说,可我从来没有想要一颗星星啊。 ……他把星星扔在地上,转身要走。秦寄站在原地,眼巴巴看着,终究还是追上去,紧紧抓住了林辞卿的手: “那你可不可以再等我一会儿?”他忐忑不安地看着林辞卿,气喘吁吁说,“……我再去找一找。总有一天,会找到你想要的苹果的……” 眼前人,是他看着一点点长大的宝贝啊,含在嘴里怕化了,拿在手上怕掉了,只有搁在心尖尖上。 秦寄想,倘若我都无法给你找来你想要的苹果,还有谁能给你呢? 也许,他是得了某种病,病的药石无医,深入骨髓。直到哪一天,死在林辞卿手上才能痊愈。 秦寄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对他们彼此,都是解脱。 林辞卿昏迷的九天,秦寄每夜都守在他身边,一面看折子,一面隔会儿就喂些水。 太医说,辞卿公子心郁体虚,您不应当那样折腾他的。 秦寄用脸颊轻轻蹭了蹭林辞卿额头,看着他苍白的容色,没有说话。 到了第五天,人依然没有丝毫转醒的迹象,秦寄开始变得烦躁,眼睛里有焦灼的神色。 太医斟酌着道,“老臣之前说的药,不知陛下取到没有……” 秦寄一蹙眉,面无表情道,“扔了。” “……” “一定要那个吗?” 太医嗫嚅:“是……” 昏黄摇曳的烛光下,秦寄以食指缓缓描摹过林辞卿的眉眼,鼻梁,嘴唇,最终停在嘴角处。 那里有一个破口,是之前强做时,林辞卿自己忍痛咬的。 ……你是我委屈自己也不舍得委屈的人。秦寄怔怔想,我恨不得把你锁在身边,世界里只有我一个,谁都无法伤害你。你要的我都能给,你有我就够了。 可是为什么到头来,反而叫你受伤的人,也是我呢? 秦寄轻轻将林辞卿从怀里松开,小心翼翼放回到床上,又替他掖好被角。 “我出宫一趟。”他一面脱下龙袍,一面令人去取来他的配剑:“不要声张,最多三天就回来。” “陛下,您,您……”太医满脸诧然,“您要再去求一次药?” 秦寄没有回答,但沉默本身就是一种默认。 “不可呀,”太医焦急道,“您自己的伤都还未愈合,长途奔波,若是感染就遭了!” “……现今建朝不久,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您一定要保重龙体!” “陛下……” 但无论太医说什么,秦寄都置若罔闻。到最后,太医一跺脚,简直胡子都要气掉:“陛下贵为一国之君,却如此随心所欲,不顾自身安危,将百姓置于何地,天下置于何地?” “百姓,天下?” 闻言,快要走到门口的秦寄转过了身。 他好笑地看着太医,唇角微微翘起,道:“我的天下就躺在那里,你没看到吗。” 从王宫到盈福寺,来回最少需要五天时间。但秦寄心急如焚,三天就赶了回去。 庙里的僧人见他又来,带着伤叩完九九八十一个台阶,叹气说,“……施主,你何苦。” “……” 秦寄在崎岖的山路上一步步跪拜,暗红的血慢慢渗透了玄色衣袍。 他静了半晌,低声说,“……是很苦。但喜欢,就是明知是苦,也依然忍不住去尝。” 夜以继日地奔波三天后,秦寄终于顺利地带回了药。 他亲手照顾林辞卿喝下,太医道:“最多三个时辰,林大人必定会醒过来。” 秦寄点点头,没说什么。 过了两个时辰,林辞卿脸颊果然慢慢恢复了血色。手指也会时不时,微微动一下,是快要醒来的征兆了。 秦寄这才放下心来,带上随从太监准备离开。 “……陛下,您不等辞卿公子醒来?” 小太监讶然地看着秦寄,“倘若辞卿公子知道陛下为他做了这么多,连性命都不顾,必定会很感动的。” “……” 会感动吗? 秦寄回头,目光轻轻落在林辞卿消瘦苍白的脸颊上。 那样清丽隽秀的眉眼,简直如诗如画,整个江州的春色,都比不上林辞卿展颜时的一笑。 ……不,不会的。但秦寄默然想到,他现在必定恨极了我。我对他做出那样的事,他永远都不会再原谅我。 “走吧,”秦寄长长叹了口气,迈过了门槛:“……等他醒过来,是不会想看到朕的。朕又何必,留在那儿自讨没趣?” 兵法三十六计里,有一出叫做空城计,用于弹尽粮绝时的绝境。秦寄一向准备充分,从未用过。 直到今日,他第一次使出,就是在林辞卿面前。 他要像诸葛孔明那样,轻袍缓带地登上高楼,气定神闲地弹一曲高山流水。假装还从容不迫,假装还不动声色。 好叫林辞卿一点也看不出来,他究竟有多么爱他。 既然注定无法得到回应,秦寄想,那我起码也要败得体面一些。 所以,林辞卿醒后他一次都没有过问,却又时常在哪个深夜,悄悄去看一看他。 就那样站在床边,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贪恋而绝望,每一眼注视都像是偷来的。 之前的剑伤在求药途中裂开,化了脓,有一夜秦寄忍不住低低咳了一声,林辞卿在梦中眼睫微微一颤,吓得秦寄立刻退了出去。 “陛下。”小太监欲言又止地跟在秦寄身后,看着他这般,心中五味陈杂,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陛下,您不知道。”他小声地嗫嚅道,“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爱的呀……” 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爱的呀。 那应当是如何? 秦寄茫茫然想,从前我给他真心,他不要,要狗皇帝的滔天权位。 可当我拼尽全力,也将这大好山河奉与他面前,他为什么还是不肯看我一眼? 我究竟是哪里,比不上李承那个小兔崽子? 然而还未等秦寄想清楚,一个月后,北边就传来了战报,太子在边境揭竿而起,建国号为庆,誓要复国。 他们跟秦寄放的第一句话,就是要他放了林辞卿,否则立刻开战。 秦寄答:“想都不要想。” 009 太子未及弱冠,又没有多少可供差遣的士兵,能复国才出了鬼。 秦寄起初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但仅仅半月后,边境连传战报,太子的军队势如破竹,一连攻下四城,北方战事危急。 “蠢货!” 秦寄一脚踹翻案几,宫殿里寂静无声,臣子们大气都不敢出。 他们都是从前跟着秦寄打天下的功臣,能力不容小觑。像这样一个月内连失数城的耻辱,不用秦寄骂也知道丢人。 “……你们一群人,”秦寄咬牙切齿道,“竟然还玩不过一个小崽子?真是,真是……” 秦寄手指在他们面前依次点过,简直恨铁不成钢极了。 大臣们面面相觑,心里暗自叫苦,却又不敢说。 ——那太子是一般的小兔崽子吗?他的太傅可是林辞卿啊! 心有九窍,公子世无双的林辞卿! 不提在江州一带,他就有多有名,举首放眼天下,也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林辞卿了。 世人皆道,十九岁的左丞相惊才绝艳,不仅写得一手风流的好文章,而且上通谋略,下善治国,先王在世的时候,更是说过“得辞卿者,得天下!……” 这是何等的赞誉。 倘若真的有天命这一说,那么以林辞卿的才识,他生来,就是要成就一番功业的。 纵使太子顽劣,可他只要能学到林辞卿的十分之一,也足够这些老头子喝一壶的。 秦寄想亲自出征,好好教训教训那小兔崽子,但朝中根基不稳,又不能没有人照料。 思来想去,左右为难。 斟酌半日后,他最终还是决定离朝亲征。在临行前,秦寄去见了林辞卿一面。 那是一个傍晚,日暮西斜,橘黄的晚霞铺满了天空。 秦寄一个宫人没带,独自踏进了临仪宫。 偌大的寝殿空荡荡的,枯黄的树叶落满了地面,踩上去有“咔嚓”的轻响。 秦寄走过长廊,周遭一片寂静。在即将推门而进的瞬间,他却突然顿住了。 一个月以来,他一直都是在深夜过来,还从未知道林辞卿在白天时,都在做些什么。 秦寄退开两步,屏息往镂空的窗格子中看去。 只见林辞卿临窗而坐,白衣胜雪,如瀑的乌发披散在肩头,面前摆着一副棋盘。他正拈起枚黑子,缓缓落下。 周遭有细小的灰尘,浮动在金色的斜阳里。 秦寄不知道看了多久,他不由自主屏起了呼吸,这样静谧安逸的画面,让他刹那间有种回到了当初尚在江州时的错觉。 “谁?” 窗外传来一声轻不可闻的响动,林辞卿瞬时蹙起眉,扭头看了过去。 秦寄不得不从门外走进来。 他看着秦寄的眼睛黑白分明,纯粹的令人心惊。 服药之后,林辞卿已经不怎么咳嗽了,哮喘康复大半,只有嗓子还有些嘶哑。 秦寄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两人无声对视,沉默得窒息。 “我要走了。”半晌,秦寄走过去,在林辞卿对面坐下,从棋盒拈起了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低低说。 “……”林辞卿默了默,问,“去哪儿?”他还不知道太子复国的事。 秦寄没有回答,只反问说,“你希望我能回来么?” “……” 这是什么话?林辞卿茫然地蹙眉看着他。 秦寄淡淡笑了笑,漫不经心道,“李承复国了……我这次,是要带兵,亲征北上。” “……!!”林辞卿呼吸霎时一顿,猛地抬起头看着他。 “……阿卿,”可秦寄也正看着他,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碰,秦寄的神色平静而淡漠,几乎是波澜不惊地问,“倘若,我是说倘若——” “我和太子只能活一个,阿卿,你希望是谁?” “……” 刹那间,林辞卿脸颊血色褪尽,容色苍白地直直盯着秦寄:“你要杀了承儿?” 秦寄如坠冰窟。 这句话下的暗意不言而喻,他明白,林辞卿已然做出选择了。 秦寄勉力维持着最后的平静,轻声问:“……你为什么觉得,会是我杀了他?” 而不是他杀了我? 林辞卿手指发颤,几乎拈不住棋子,只不住喃喃:“不,你不能这么做……” 他太了解秦寄了,这个人继承了秦家所有带兵为将的天赋,几乎可以说是用兵如神!一旦上了战场,根本没有人会是他的对手。 以李承在他这里学的些谋略皮毛,要招架住秦寄的亲征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不能这么做!”林辞卿忍不住又咳嗽起来,胸腔急促地起伏着,朝秦寄道,“天启和百姓需要他,你不能杀了李承!” “天启需要他?……百姓需要他?” 秦寄怒极反笑,死死盯着林辞卿,眼睛瞪得通红:“林辞卿,你醒一醒,天启已经亡了,现在朕才是一国之君!……百姓需要的人,是朕!” “不,不是的。” 然而林辞卿缓缓摇头,道:“人各有所长。承儿即便学一辈子兵法,也永远赢不了你,但治国为君,他会比你仁慈。” “……”秦寄双手攥紧,半晌才咬牙道,“你的意思是,朕是暴君?……你就那么肯定,他的‘仁慈’不是在你面前演出来的?” “我了解他。”林辞卿想也不想说。 秦寄心口剧痛,仿佛被无形的箭矢万刃穿心。 “……好,好一个你了解他。” 秦寄缓缓站起身,神色颓然,面前的棋盘被猛地碰翻,黑白棋子散了一地。 他缓慢地往门外走去,步履踉跄,犹如瞬间苍老了十岁。 林辞卿也跟着站起来,望着秦寄的背影,犹豫半晌,还是忍不住绝望道:“……秦寄,不要伤害承儿……算我求你……” 秦寄猛地顿住,回过头来,复杂地看着林辞卿。那目光说不出是嫉恨还是痛苦。 “……阿卿,我们认识十年,你从未求过我一件事。哪怕当日在丞相府,我那样伤害你……你都未曾示弱。今天,你要为了一个前朝的太子求朕?” “……” 林辞卿已然被逼上了绝路。他别无选择,只能绝望地看着秦寄,极低地又重复了一边:“……求你。” 秦寄缓缓闭上了眼。 “……三个月。” 秦寄喉咙发哽,硬生生逼自己扭过了头去,不再看林辞卿祈求的目光:“你等着吧……三个月后,朕必定带着李承的项上人头,回来见你!” 林辞卿瞳孔瞬间缩紧。 “不……”林辞卿喃喃,慌张想拽住秦寄的衣袖,却忘了自己脚踝上还锁着银链,一下被猛地绊倒在地。 “……秦寄!”林辞卿声线喑哑,充满了不顾一切的焦灼。 秦寄正走到门边,下一步就要离开。闻声,他缓缓回过了头。 林辞卿被长链束缚的半跪在地,乌黑的长发凌散地铺在雪衣上,就像一只被囚禁的白鹤。 ……那种惊心动魄的艳丽与纯粹,看的令人呼吸都滚烫,从心底生出一股想要摧残的扭曲感。 林辞卿面如死灰,瞳孔中一片沉寂,半晌,他薄唇颤了颤,微不可闻地嗫嚅道: “我答应你……从前,你要我做的一切,我都答应你……” 一股热流不受控制地从秦寄下腹腾地烧了起来,他听见自己声音直颤。 “你确定?……不后悔?” 秦寄死死看着林辞卿的眼睛,这明明是一直以来求之不得的事情,此刻他却感受不到半分欢愉。 林辞卿想说是,不后悔,但一张嘴,他才发现自己声音哑的厉害,几乎说不出来话。 他无声发出几丝颤抖的气音,眼泪蓦然落了下来。 010 幼年时,林辞卿家门前的庭院里种着一棵桃花树,繁盛至极,每至酷暑,他都会去树下下棋纳凉。 斑驳的日光透过树叶,零零散散地打下来,落在少年半旧的雪衣上,一切都安逸得犹如一场旧梦。 林辞卿永远只跟自己对弈,秦寄问他为什么,小小的少年傲然说,“这世上没有人能赢得了我。他们不配做我的对手。” 彼时秦寄正坐在他身边,捧着一卷兵书看,闻言一挑眉,问:“我也不配?” 小辞卿看了他一眼,哼道:“你以前跟我下棋,都没走出过三十子。” 秦寄笑着去揉他的脑袋,又将棋子从林辞卿手中夺走,说:“我是下不过你,但我的兵法……喏,可以叫你连棋子都拿不到,你又何来赢得了我?” 林辞卿扑到秦寄身上,想把棋盒抢回来,可秦寄却把棋盒举过头顶,叫他怎么都够不着。 闹的林辞卿实在气急,开始在他身上左摸摸右摸摸,挠秦寄痒痒,秦寄这才笑着蹲下来,大喊认输,把棋子递给他。 “……秦寄,”过了半晌,林辞卿捧着棋盒,还是不得释怀,忍不住仰头问:“你说,倘若我们真的两军对阵,谁会比较厉害?” “想这个干什么?” 秦寄在他鼻头捏了捏,笑说,“反正我永远也不会对你挥剑相向。阿卿,我喜欢你呀,你忘了?” 林辞卿蹙着眉,小声问:“真的吗?” “真的。” 秦寄变戏法似得从怀里摸出包烧鸡,笑嘻嘻递到林辞卿面前:“如果我骗你,就请你吃一辈子烧竹鸡。” 林辞卿眼睛瞬时亮起来,扔开棋盘就要去够,秦寄却一踮脚,乘人之危道,“先叫声秦哥哥来听听。” “……”林辞卿两颊鼓起来,嘟囔说:“你怎么这样呀,你不讲道理。” “怎么不讲道理?”秦寄嬉皮笑脸道,“你都吃我这么多烧鸡啦,叫声哥哥怎么了,快叫快叫。” “……” 林辞卿不情愿,瘪嘴看着他。秦寄撇过头,不为所动。 二人对峙半晌,终究还是林辞卿先败下阵来。 他微微张了张嘴,酝酿半晌,然后用江南那种特有的,前鼻音后鼻音不分的软糯声音小声说,“……情哥哥。” ……那时的日光粘稠如蜜糖,桃树繁盛,哪怕时隔多年,秦寄都能清晰的记起其中的每一个细节。 它们都和眉眼如诗的雪衣少年一起,深深刻进了秦寄最不容旁人窥探的那部分记忆。 秦寄曾想过,倘若时光真的可以停住,那么他最希望的,就是这一秒。 ……临仪宫外,暴雨滂沱。殿内残灯如豆。 摇曳晃动的灯影中,隐约勾勒出两个紧密交缠的模糊身影。 “……啊,”林辞卿紧紧抓着床单,乌黑的长发如泼墨般凌乱地散在龙塌上,呻吟着发出声崩溃的喘息。 秦寄顺着他的脊柱从上而下亲吻,轻柔地犹如低嗅一枝蔷薇。 “……秦寄,秦寄……” 林辞卿意识不清地喃喃,不住想挣脱桎梏,往前爬去,却被抓着脚踝一遍遍拖回来。 秦寄双目通红,充血的可怕,就像只被饿狠了的豹子,一下又一下地往里狠肏。 林辞卿被折腾的断断续续地呻吟,秦寄一面在他脖颈处温柔地亲吻,一面疯狂而偏执地不停问,“阿卿,阿卿,你真的是我的阿卿么?……永远属于我的,谁也抢不走……” 林辞卿浑身酥软,快感如同带着电流的长鞭,每一下,都精准地抽在他最脆弱的那根神经。 从林辞卿答应秦寄开始,秦寄就像疯了。他压着林辞卿来了一次,又将人翻过去,毫无节制地弄了第二次。 他缠绵地不停吻在林辞卿后颈,就像一头终于心满意足叼住了猎物的猛兽。 “阿卿,你是我的阿卿……” 秦寄痴迷地看着被压在自己身下的这具躯体,如魔怔般喃喃,“谁也不能抢走你,你是我的阿卿啊……” 在秦寄一下又一下凶狠的肏弄中,林辞卿浑身泛起阵潮红,喘息声慢慢急促起来。 “阿卿,你这里在夹着我……” 秦寄手指往下摸去,蓦然低低笑了声,含着林辞卿耳垂含糊道,“我就说过,我会让你舒服的。” 在他身下,林辞卿双目紧闭,眼尾已全红了,平日里那张素冷寡淡的脸上泛起层暧昧的情`欲气息,连吐息都是颤抖的。 “你那奶都没断干净的小太子这么干过你没有,嗯?” 秦寄吮吻着林辞卿锁骨,带着七分戏弄三分醋意道:“你凭什么喜欢他,我究竟哪里没有他好!” 林辞卿紧咬着唇,秦寄却顶得一下比一下深,非要将他逼出声不可。 “不要忍着,我想听你叫出来,阿卿……” 秦寄双手死死扣在林辞卿腰侧,在他体内的那颗敏感点上来回戳弄摩擦,汹涌而至的快感几乎要将林辞卿逼疯。 “……秦寄……秦寄……!” 当越过某个临界点时,林辞卿突然浑身颤抖,双腿不由自主绞紧,痉挛着夹紧了秦寄。 秦寄闷闷哼了声,非但没停,反而越发残忍地整根捅进抽出,直至林辞卿的呻吟几乎变调,隐隐带上了哭腔。 高`潮过后好几秒,林辞卿瞳孔都是涣散的,虚软地躺在那里,连秦寄吻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哭什么呢,嗯?” 秦寄温柔地吻去从他眼角源源不断滚下的泪珠,“我喜欢你呀,阿卿……以后我也喜欢你,我会一直一直喜欢你……就留在我身边,好不好,阿卿?” 林辞卿满脸泪痕,目光怔怔地看着眼前虚无的空气。 半晌,他突然笑了一下。 “……是我咎由自取……”他低低喃喃,“是我咎由自取……!” 秦寄茫然地看着他,疑惑问,“什么?” “……秦寄,你还记得从前我问你,倘若我们两军对峙,到底是谁会赢么?” 秦寄犹豫地点了点头。 “半年前,你谋逆造反的时候,先王派去阵前的监军,是我。” 林辞卿闭着眼,缓缓说。“……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徇私,但在那个时候我每下一道指令,心里都会有一个隐隐的声音在说,‘你这样会害死他的!’” 秦寄闻言霎时一怔,呆呆愣住了。 “我知道你在做一件错事。谋逆,造反,大逆不道……可我依然忍不住希望你能醒悟,弃军逃走,然后再也不回来。就在某一个先王找不到的地方,好好活下去……” “可是你没有,秦寄。”林辞卿的声音低而轻,带着略微流泪后的鼻音:“我做了错事。我怕你会死在我手上,我一退再退,直退得将整个天启的江山,都亲手葬送……!” “先王知我信我……那时,我却没有为他尽全力。” 林辞卿缓缓阖上眼,声音中带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悲凉:“承儿叫我一声太傅,我却害他流落民间……为人臣我不忠,为人师我不义……” 他怔怔看着秦寄,泪水不断从眼角落下来,几乎是哽咽着说:“秦寄,是我害了所有人,我落得今日的境地,全是咎由自取的报应啊……!” 秦寄心神巨震,刹那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无所适从地愣在那里。 “……不,别这么说。” 他慌乱地抬手,手忙脚乱地给林辞卿擦去泪水:“阿卿,倘若一个王朝的兴衰都全寄托在某一个人身上了,那么它灭亡,也只是时间问题……不要内疚,错不在你,错不在你的。” 他小心翼翼地安慰着林辞卿,言语轻柔,一如当年在学堂里,安慰着那个在因为没甩第二名太多而大哭的小孩。“即便当初来的不是你,换作别人,结果也不会有丝毫不同。” “其实,你将我锁在后宫里的时候,我常常想,你为什么这么做?”林辞卿极低地轻声说,“秦寄,你并不是一个贪恋权势的人……你谋反,是因为爱我,喜欢我?” 秦寄微微一哽,别过脸,僵硬地点了点头。 林辞卿眼中满是泪水,他极力忍耐,眼泪却还是不住顺着脸颊落下来。 “可是,秦寄,你毁了我,”林辞卿颤抖着闭上眼,哽咽说,“你知不知道你毁了我啊……” 天空炸响一记响雷,撕裂夜幕,毫无征兆地下起雨来。 秦寄脑子里一片山崩地裂,霎时愣在那里,犹如被万箭穿心。 “你说爱我……可因为爱而带来的伤害,就不是伤害么?”林辞卿望着他,流泪道,“从前那个帮我抄祖训,带我吃烧鸡的秦哥哥呢?……我怕他会因我而死,可你却把他丢到哪里去了?” “——秦寄,你把他丢到哪里去了啊?” “我……” 秦寄如鲠在喉,心如刀绞,像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所以,求你放过承儿吧……”林辞卿低声说,“他本该有一世的荣华富贵,却都毁在了我手上。……我可以留在你的后宫,拿一生替他偿命。” “……” “阿卿,”秦寄已经绝望到无以复加,只觉他们之间不知不觉隔了太多沟壑,只怕今生都再也无法弥补。 “你听我说……我没有想杀太子,我只是生气,生气倘若你要的我也可以给你,为什么你不可以选择我?” “——明明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比我更爱你!” “你以为我喜欢他么?”林辞卿极轻反问,“不,我只是愧疚……我葬送了他的江山,害死了他的父王,他却还拼死进宫来救我。” 林辞卿垂眼,怔怔看着紧扣在脚踝上的长链,“秦寄,你或许不知道。那天晚上你在承儿面前撕我衣服时……我是真的恨你。” 011 天空残星如豆,雨渐渐小了起来,淅淅沥沥落在窗户纸上,大殿里静的落针可闻。 秦寄的心跳的快从胸腔里蹦出来。 他好像明白了一些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明白。有隐约的思绪一纵即逝,他却抓不住重点。 半晌,仍只知道呐呐地低声说,“可是我喜欢你……是真的喜欢。” 林辞卿极轻摇头,不可理喻地看着秦寄,缓缓道,“秦寄,你怎么还不明白? ——真正喜欢一个人,是想方设发成全他,而不是不择手段占有他!” “……” 秦寄茫然地望着林辞卿,神色中充满了惶惑。“我……” “秦寄,”林辞卿苦涩道,“别自欺欺人了,从始至终,你最爱的一直只有你自己。” “……不!” 但是话音未落,秦寄就蓦然打断了他。他俯下`身紧紧抱住了林辞卿,不住低声说:“不……阿卿,不是的。你才是我最喜欢的人,比喜欢我自己还要喜欢……哪怕为你去死,我都愿意!” 林辞卿静静地看着他,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说。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半晌,他低声道,“我并不需要你为我付出性命。……你只需要放过承儿,我就很高兴。” “承儿,承儿……”听到他提起太子,秦寄却又蓦然毫无征兆地暴躁了起来。冷冷道,“阿卿,你就不觉得,你们师徒之间的称呼也太亲密了一些么?” 林辞卿沉默着,一言不发。 “一个前朝的太子,能活下来便是万幸,更不提他还胆敢惦记你!” 秦寄恍若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雄狮,压低着声音怒吼:“既然你不喜欢他,又何必管他的死活?” “惦记我?” 听到这个词,林辞卿淡淡地笑了起来。他喟然地望向秦寄,轻叹道,“秦寄,你永远都不会明白什么叫爱,什么叫占有欲。” “无论你喜不喜欢我,我都是属于我自己的,并非你的私物,也并不是你的附属品。” 他直视着秦寄的眼睛,不避不退,坦荡而无畏:“所以,无论承儿喜不喜欢我,这都不是你要杀他的理由。”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秦寄冷声答道,“无论是你,还是江山,现在他都已经失去了。我又凭什么要对一个弱者产生同情?更何况他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我!” 林辞卿长长叹了口气,低下眼睑,已经不再试图和秦寄争辩。 “……阿卿,”缓了缓,秦寄重新拥住了他,在林辞卿的额角轻轻落下一吻。像猛兽轻嗅花朵。 “既然那时你选择了我,不想我失掉性命,何必现在又为那小兔崽子烦心?” “你愿意留在我身边,我自然会放他一条生路……我会对你好一辈子的。好不好,阿卿?” 外头的雨仍淅淅沥沥地下着,落在林辞卿耳中,仿佛带着某种说不出的寂寞与哀凉。 隔了很久,秦寄才听见他轻不可闻地低低道: “秦寄,我现在想,当初让你的那几个子,也许是错的。” “——你曾说,喜欢过我,很后悔……我亦何尝不是如此。”他怔怔地望着床顶:“我到现在才明白,原来那个我所留念的少年时的秦寄,早就已经消失在时光的洪流里了。” “我是真的爱你。哪怕为你付出性命。” 秦寄一再对林辞卿说。 只是可惜的是,林辞卿对此一直态度十分淡漠,仿佛在冷眼看一个笑话。 秦寄恨不能想出什么法子立刻证明给他看,边境却一再告急,战事实在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秦寄只得先行出征。 “我会用一生的时间证明给你看。”临行前,他对林辞卿如此道。 彼时林辞卿正虚软地躺在龙塌上,乌发凌乱,雪衣皱巴巴地压在身下。全身都漫起了一层潮红,胸腔急促地起伏着,呼吸还有一点喘。 从得到了林辞卿的应允开始,秦寄夜里就没好好睡过觉。 他跟个终于得了名分的小媳妇儿似得,整天就抱着林辞卿睡来睡去,滚来滚去。好不容易弄完,还用手指卷着林辞卿头发玩。 林辞卿不得不一再提醒他:“我已经答应你了……那你也要信守诺言。不能伤害承儿。” 秦寄一手仍覆在他腰侧,暧昧而呷昵地摩挲着:“阿卿,你为什么就不担心我呢?……倘若我落败,那小兔崽子可不会对我手软。” 他以手肘撑起脑袋,侧躺着道,“……如果我战死,你会高兴么?” 林辞卿轻叹了口气。 “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伤心一刻,那我便也算死得其所。” 秦寄低下头,轻轻吻在林辞卿额角。林辞卿双目紧闭,乌青蜷长的眼睫不住颤抖。 三日后,秦寄出征。 他穿着沉重的铠甲,手持玄铁长剑,骑在高高的汗血宝马上。身后是黑压压一片,整军待发的十万将士。 林辞卿站在城墙上,垂着眼,静静地往下看去。 在一片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一袭胜雪的白衣显得那样瞩目,不少人都看到了,还有些前朝的老臣,都在窃窃私语。 其中有一些还想走过来,同他说话,却被守在林辞卿身边的侍卫给拦下。 林辞卿神色非常平静,对此他已经没什么反应了,只做什么都没看到——因为反正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祭完旗后,秦寄一把摔碎了喝空的酒碗,举剑高喝:“出发——!” 刹那间士兵的呐喊犹如雷响,震荡得地动山摇。 最后,秦寄回头看了林辞卿一眼。用口型无声地说,“等我回来。” 林辞卿握着栏杆的手微微收紧,抿了抿唇。 人怎么会有这样复杂的心情呢?他默然想,既希望一个人活下去,又希望他永远都不要回来。 秦寄的亲征极大程度上鼓舞了士气,不出一月,就收回了失去的四座城池中的三城。军中上下皆是一团喜气,觉得凯旋之日已经指日可待了。 唯独秦寄一人静坐在军帐里,对着沙盘凝神不语。这一个月来的战役,他总觉得赢得有些太容易了一点。 倘若真的是从师过林辞卿,哪怕只学到些皮毛,都不该孬成这个样子。 最后一处失地在十里开外的地方,只需要爬过两座山头。 秦寄沉思良久,半晌深深吐出口气,终究还是对副将道,“全军整队——出发!” 离开已经快一个月了,他想早一些回去。仿佛有种预感,林辞卿独自在宫中,他放心不下。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王宫。 天空乌云密布,暴雨如瀑,接连不断的雨滴打在地面上,激起层白色的水雾。 一股股雨水从台阶上淌下去,汇成一路,又“汩汩”地流进墙角的通水口。 林辞卿在廊檐下摆了副棋盘,手中拿着卷书,却望着屋檐滴滴答答的雨水发呆。 五六个侍卫不远不近地守着他,神色各异,其中两个还凑在一块儿在低声交谈。 秦寄走后,他不再被锁在临仪宫,可以小范围地自由转一转。只是无论走到哪儿,都有侍卫跟着就是了。 这几天林辞卿眼皮总跳。按家乡的习俗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他剪了红纸睡前压在右眼上,却一点用也没有。 他不得不想起在外征战的秦寄……倘若真的有灾祸,是会应在秦寄身上,还是太子身上? 林辞卿疲倦地扔开手里书卷,面前棋局也陷入了死局。 白子游龙被斩,黑子布局太散,怎么看都是两败俱伤的结果。走不活了。 林辞卿心烦意乱。 “我去城楼上看看。” 林辞卿随手拿起柄纸伞,“哗啦”一声撑开,走进雨中。 “……公子留步!” 然而意外的是,他身边五六名侍卫居然同时拦了过来:“……今天雨大,辞卿公子还是就留在宫里,不要乱走的好。” 林辞卿蹙眉,“无妨。我有些事,要去城楼上看一看。” 然而侍卫意外地坚持,竟不易察觉地挡住了他的前路:“公子不要让小人为难。” 那公事公办的神情中竟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怎么回事? 林辞卿心中生疑,这些天来他想去哪里几乎从未受过阻拦。城楼也不是第一次去了,为什么就偏偏今天不行? 再联想这几日这些侍卫总背着他窃窃私语,仿佛十分紧张什么…… 难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林辞卿神色不动,放缓了一些语气,让步道:“那我只到东华门便回来,这总可以吧?——这几天下雨太闷了,我有些喘不过气。” 侍卫们面面相觑,显然都知道不久前林辞卿哮喘发作闹出的那阵仗。 倘若真的惹出什么事,秦寄一旦回来,他们谁都承担不起。 僵持半晌,为首一个终于松口道,“辞卿公子,请。” 雨越下越大,一路上却遇到了不少宫人。他们步履匆匆,神色各异,有些偷偷瞥过林辞卿一眼,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他们有什么事在瞒着我。林辞卿心中道。 012 越往前走,渐渐响起了阵隐约的喧闹声。 林辞卿眉头微蹙,想走近去看发生了什么。一个远处的宫人却匆匆走过来,对他身边侍卫耳语了几句,侍卫顿时脸色大变,横剑拦住了他。 “放我过去……我要见林大人……” “你们这般做,是要成为天褚的罪人哪……!” “……林大人,林大人……” 有人在远处嘶声裂肺地大喊,林辞卿听得模模糊糊,只觉这声音仿佛有些熟悉,像从前共过事的某位同僚。 “怎么回事?”林辞卿转身问。 “公子请回吧。”侍卫一句话也不答,只模棱两可道,“前面……前面发生了些暴乱,公子不宜再往前走了。” 林辞卿微微一笑,冷淡道,“我要去哪里,秦寄都奈何不了,你还想管?” 说罢身子一侧,就要绕过侍卫,横闯过去。 “公子莫要小人难做!” 五六名侍卫却是同时包抄过来,将他围在了中间。 远处的呼声已经很低了,似乎那个大臣也被宫人强行架了起来,往外拖去。 但他仍然执拗地不住在喊:“……林大人……” 顺着风,听得时隐时现。 林辞卿脸色一变,眸光如冷剑,刹那间气势逼人,低低斥呵道,“给本宰让开!” “……公子——” 侍卫正欲说什么,林辞卿却蓦然闪身,将手一横,“唰”地拔出他腰侧冷剑,猛地比在侍卫脖颈。 他一手抓着侍卫挡在自己身前,一面慢慢地往外挪去:“让他们让开!” 在场所有人瞬时都惊呆了,如何都没想到林辞卿这么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竟然有这样利落的一面。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见他们不动,林辞卿手中长剑往回收了收,侍卫的脖颈被划出道细小的伤口,有血丝缓缓渗出。 ——这一招,还是当初秦寄亲手教给他的。 夏日的晌午,蝉鸣不休。 小小的后院里,秦寄站在他身后,教他如何握剑,如何锁喉。 少年人坚实炙烫的胸膛紧紧贴着他,隔着薄薄的雪白的单衣,林辞卿甚至能听到那一下又一下有力的心跳。 那时,秦寄开玩笑说,“倘若阿卿以后成了清官良臣,必有许多奸佞小人把你当做肉中刺,眼中钉。只这一招,就可保你性命无虞。” 林辞卿再一次低呵:“——让开!” 侍卫额角覆上层密汗,紧张地看着同伴们。 对峙半晌,其余五名侍卫慢慢散开了道缝隙。 林辞卿紧紧抓着人质,缓步走出去。 他脸色沉静锋利,眸中似有冷剑,经过最后一个侍卫身旁的时候,他甚至微微笑了一声: “本宰两个月内一连削藩十二亲王的时候,你们还不知在何处甩棍子呢。” 他带着侍卫倒退着走开了几步,然后在大约百米后,低低道了声“得罪了”,便猛地手起剑落,在侍卫右肋处狠扎一下,将他推开,自己迅速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他追上了那个想要见他的老尚书,见到他瞬间,老尚书几乎老泪纵横,不顾一切地嘶声朝他喊到: “……林大人!上城楼,快上城楼!” 林辞卿片刻不停,径直朝城楼而去。 城楼下出乎意外地守了许多士兵,禁宫首领亲自穿了盔甲在巡视,所有人都是一副大敌当前的紧张感。 林辞卿乍一露面,士兵们都震惊地看着他,林辞卿握紧剑,不住喘息,背靠着墙缓缓停了下来。 同样目光警惕地看着周围。 但令人没想到的是,那禁军首领一见到林辞卿,居然瞬时眼眶就红了。 不可置信地死死盯了数秒,确定真的是林辞卿后,他一个堂堂七尺男儿,蓦然当众落泪,重重地跪地一叩头: “——林大人,臣禁军总指挥使沈沉鹤,恳请您救天褚百姓性命!” 此话一出,所有刚才还在徘徊的士兵瞬时也都扔掉兵器,单膝跪地,统一地高声道:“求林大人救天褚百姓性命!” 林辞卿一怔,不明所以的望着这一切。 禁宫指挥使眼眶通红:“林大人,王上亲征遇袭,目前生死不明。三日前胡人突然围城,城内剩余兵力却不足一万……我已经要守不住了!” 林辞卿下意识往城楼上走去,最先映入他眼中的,却是大片烧焦的土地,和折倒的,沾染着鲜血的军旗。 在更远处,胡人扎营的地方,还挂着鲜血淋漓的几个头颅——是天褚派出的使者被残忍斩杀后割下的。 林辞卿手指攥紧,只觉一股血气直往上涌,几乎忍不住再次捂嘴咳嗽起来。 指挥使双目含泪,抱拳跪地道,“林大人,王上现在不在宫里,下落不明,生死未知……能救天褚的,已经只有您了!” 雨风吹拂着扬起林辞卿的雪衣,将他的袍角吹的猎猎作响。 国士者,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既倒。 林辞卿俯视着这片焦黑染血的土地,目光安静,长久地没有说话。 “……流匪野寇,也胆敢这般作乱?” 半晌,他低低启唇,眼睛微微眯起。 刹那间,他整个人周身的气场都发生了改变,凌冽而充满了锋芒。禁宫指挥使不禁瞬间回想起来—— 那个曾经被先王称赞为“得辞卿者得天下”的林辞卿; 那个两月内削藩十二亲王的林辞卿; 那个天下传颂,“公子世无双”的林辞卿! “——有本宰在的天褚,永世无人可犯!” 胡人与天启毗邻而局,一直虎视眈眈。上一次挑起战事的时候,还是林辞卿中探花的那一年。 烽火初起,新晋的探花郎便主动请缨,只一战,就把胡人打到了边塞的十里开外。 丢盔弃甲之余,匈奴王也记住了这个叫林辞卿的名字。每晚睡前都要默念三遍,卧薪尝胆,誓要有雪耻的那一天。 ……然后,当秦寄为掩人耳目,对外宣称林辞卿已死时,单于高兴得中午吃了五桶饭。 他娘的,死了就好。死了老子就是天下无敌了。 之后太子出逃,匈奴王假意请求联盟,借兵给李承,其实却打着坐山观虎斗,等着坐收于渔翁之利的心思。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已经死了的人竟会突然诈尸,又好巧不巧,再一次在战场上碰见。 当日深夜,胡人大营刚结束一天的战斗,就迎来了一次奇袭。 来者悄无声息,下手凶狠,无惧无畏,仿若死士。他们短暂地交锋了片刻,对方却很快撤退,毫不恋战。 匈奴王从睡梦中惊醒,却刚披上战袍对方就跑了。 他愣了一下,心想也许是因为自己太强大,对方害怕,便打了个哈欠,让众人都散了,搂着姬妾回去接着睡。 谁想半个时辰后,天褚军又来了。 仍然是一小支军队,打了就跑。 刚睡着就被叫醒的胡人:“……” 看着天褚军熟练的跑路背影,匈奴王一脸懵逼。 难不成还是因为我太强大了?他摸了摸脑袋,再一次躺了回去。 等到第三次,匈奴王再一次被外头喧嚣的人声和火光闹醒的时候,他已经一脸暴躁了。 他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单于愤怒地披上铠甲,决定这次无论来了多少人,跑不跑,他都要抓回来千刀万剐! 结果他掀开军帐,往外头一看,一群士兵正面面相觑地站成一圈。 “袭营的大军呢!捉到了吗!”匈奴王恶狠狠问。 士兵的脸色有点古怪,说,“回禀单于,捉到了。” “在哪儿?” 士兵们窸窸窣窣挪动,让出一条缝。 匈奴王气恼地大步走过去,准备现在就把他们立地处决—— 但是在那圈中心站着的,却是两只羊,和一只鹦鹉。 羊尾巴上绑着圈烧完了的炮竹——一刻钟前,就是这玩意儿惊天动地,把整个胡军大营闹了个底儿朝天。 羊和匈奴王大眼对小眼,羊说:“ 咩~” “……” 匈奴王勃然大怒:“混账!” 鹦鹉眨了眨眼:“蠢货——!” “…………” 胡人上下瞬时全体爆笑,匈奴王脸涨得通红,“噌”一声拔出弯刀,往羊走过去。 此时鹦鹉却接着大叫道:“——有毒有毒!瘟疫!瘟疫!” “……” 匈奴王脚下不由自主一顿,瞬间僵在当场,杀不敢杀,退又不好意思退,下不来台了。 僵持半晌,气的把弯刀往地上一扔,指着身边一个随从:“你!你上去把那羊砍了!” 随从:“……” “太混账了!太混账了!” 匈奴王被气的都要吐血了:“天褚的军师是谁!?……这等卑鄙的手段,简直比当初的林辞卿还林辞卿!” “——无耻!下作!不择手段!” 那一整夜,胡人大军都在被各种动物骚扰,有时是马,有时是羊,有时甚至是耗子。 就当他们烦不胜烦的时候,又会有数支天褚的军队夹杂在其中交锋,根本防不胜防。 全军上下哀声哉道,疲惫不堪。当看到东方终于升起旭日时,一夜未睡的胡人却居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终于,不用再被担心偷袭,睡到一半被叫起来了。 匈奴王也没睡好,一脸戾气地站在指挥台上,喝道: “整军出发!今天我们就拿下天褚王城!” 他话音未落,底下的副将却突然惊声:“单于小心!” 匈奴王一愣,往旁侧闪开,只见一只飞箭划破天际,斩开气流,“噌”一声扎进插着军旗的桅杆上—— 距离刚才匈奴王站的位置,尚不足半尺。 箭上绑着一个小木匣,匈奴王脸色凝重,令随从打开,露出里面的一副头盔。 匈奴王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那个头盔,正是两年前陷入林辞卿布下的陷阱时,慌忙逃命时落下的。 对匈奴王而言,这就是他最耻辱的一面。 但他还没来得及恼羞成怒,第二支飞箭很快沓来踵至—— 这一次,上面绑着的是一副招降书。 匈奴王咬牙切齿,恨不得徒手就把这布料撕得粉碎。 而第三支箭—— 第三只箭上什么也没有,倒像是专门射过来署名的。 在那乌黑飞箭的尾端,刻着一行看似克制有礼,却实在恣肆挑衅至极的小字: ——天褚左丞,林辞卿敬。 013 镂空的古檀木桌散发着幽香,安神的香烛静静燃着,一室暗香浮动。 林辞卿独自坐在榻上,手边搁着一副棋盘,目光沉静而幽深,一动不动地盯着棋盘上纵横交错的黑白棋子。 倏而,房外有人出声道:“林大人, 白子左行两子。” 林辞卿薄唇紧抿,以食指和中指拈起枚黑子,果决落盘,毫不犹豫道:“以游龙截杀。” 房外待命的随从飞快传信下去。 片刻后,又有人来回禀:“白子分行,朝东西两个方向逃了。匈奴王在哪一队尚不可知。” 林辞卿波澜不惊,自若道,“往西。他上次在东方败于我手,依他的脾性,必然会下意识回避那里。” 随从心中暗暗一惊,片刻不敢耽误,立刻将消息层层传下去。 充盈着淡淡檀香的房间再次恢复寂静,只有一小截燃尽的香灰“啪嗒”一声,散落下来。 林辞卿长发披散,一身白衣胜雪,面色沉静地看着面前棋盘。 黑子游龙已成,白子崩离溃散,四处逃逸——已然是再明显不过的满盘皆输了。 他望着这棋盘出神,房间外却突然有人出声道,“林大人,这次的棋您走的比往日急。” ——那是一个棋童。每次下军令,林辞卿都以棋盘上的黑白子走势代替,再由棋童传达到三军。 林辞卿微微一怔,没有答话。 棋童又接着道,“招数也比从前狠……换作从前,您是不舍得叫那么多将士冒险夜袭的。” 林辞卿捡起棋子,一粒粒收进棋盒里。过了半晌,他才轻声道,“阿净,我没有时间了。” 棋童沉默,良久后涩声问:“您要去找他?” 林辞卿极低地“嗯”了声。 “他会毁了您……”棋童忍不住道,“林大人,我以为他不回来才更好!您这样的人物,不该被囚在那方寸之间的后宫里!” “……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林辞卿深深吐出口气,颓然道,“也许他受困,是因为我请求他不要伤害承儿的缘故……秦寄对我好了十年,倘若最后却因我而死,我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 “……您总是这样。” 棋童心酸道,“只记得旁人对你的好,却不记得别人的不好。可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胆敢那样肆无忌惮伤害您。” 林辞卿微微苦笑,“谈什么亏欠。我和秦寄,早就算不清谁更亏欠谁多一些了。” 他起身走到木桌前,写好三封密信,又分别装进不同的锦囊中。 “倘若明日捉到了匈奴王,则打开第一个锦囊,”林辞卿把锦囊教给棋童,叮嘱道,“没有捉到,敌军求降,打开第二个;三天后,战役还没有停止,再打开第三个。” 棋童捏着锦囊,手指收紧,不由自主紧张道:“林大人,您……” 林辞卿淡淡笑道,“我今晚就要动身。不能再拖下去了,我了解秦寄,七天都没传回消息,他是真的遇到了麻烦。” “……” “可是太危险了,”棋童不由道,“现在两军对峙,您怎么出去……” “人只要活着,无时无刻不在冒险。”林辞卿道,“只是看这险冒的值不值罢了。” 他将一切安排周到,当晚深夜驾着辆小马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林辞卿有一个习惯——每天卯时,天刚刚亮那会儿,他都要给给匈奴王写一封信。 谦虚有礼地告诉他,在昨天的战役里,单于阁下族人损亡了多少族人,累计损亡已达多少,被俘人数多少,我方将士离您最近距离多少,这一距离比昨天又缩近多少…… 当然最后,还是要祝您身体安康,长命百岁。 落款是:天褚左丞,林辞卿亲笔。 匈奴王捏着信纸,七窍生烟,简直要被活活气死过去—— 如果你林辞卿真的希望我长命百岁,那这信用箭送过来是什么意思? 还次次准确无误地射在人家单于大帐的帐顶儿上! 这司马昭之心,简直人尽皆知! 在谋略上,林辞卿实在是一个很自矜的人。 从十四岁起,他就自问无人能敌,这世上已经没有一人配作为他的对手。 值得庆幸的是,现今这点小自傲总算派上了用场。他冒险离城,却因为卯时的书信从未断过,匈奴王始终都没疑心。 林辞卿寻着秦寄最后一次传信位置找过去,且行且思,心中疑团越来越多。 他们一起待了十年,林辞卿几乎是这世上最了解秦寄的人。 但随着沿路留下的痕迹越来越多,各种迹象都表明秦寄并未遭遇什么困境,只大约在半月前有过一次长久的停留,随后很快就再次启程了。 林辞卿满心疑窦,头一次有些猜不到事态的发展。 他日夜兼程,终于在第十日找到了秦寄。 那是一个晌午,七万人的大营扎在山阴处,秦寄一个人坐在溪边,浑身脏污,嘴里衔着根枯草,怔怔地望着溪流发呆。 溪水涓涓,正午的阳光撒在上面,浮光跃金。 秦寄的头发很乱,头盔随意地扔在手边草地上,铠甲上满是凝固后的鲜血痕迹。 林辞卿站在离他约三四米远的地方,看见这一幕后,突然不再往前面走了,只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那一刻,他呼吸都静了,仿佛时光发生了倒流,刹那间回到了十年前的少年岁月。 中午学堂下学,林辞卿背着书简来找秦寄,秦寄在校场练了一上午,浑身是汗。 怕熏着林辞卿,他总赶在林辞卿来之前去溪边偷偷洗个澡。飞快地穿上衣服,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生怕被林辞卿发现。 那份少年人的青涩与心虚,纵然时隔数年,何时回想起来都是无比鲜活的。 ——只是这所有珍贵的一切,都已经随着那日在府邸的大堂上,和林辞卿的衣物一起,被秦寄亲手撕成了碎片。 其实从小到大,秦寄一直都在用无声的行为告诉林辞卿,无论你要什么,我都统统给你拿来。 可林辞卿却从来不敢告诉秦寄,我要这天下。 我要做这天下的执棋手,推倒摆弄,叫它变成我理想中的样子。 这话林辞卿从来不敢告诉秦寄,他怕秦寄真的会为他倾覆天下,将江山拱手送到他面前。 这一举动可能引发的代价会令这份喜欢也变得沉重,林辞卿自问无力承担,甘愿选择早早退场。 可其实,秦寄从未想过要林辞卿与他一同承担过什么,他是心甘情愿将心掏出来,又那样小心翼翼奉与林辞卿眼前,只求他看一眼。 ——就如此刻,当秦寄偶然间一抬首,看到了站在远处的林辞卿时。 他眼睛微微睁大,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满脸怔然,不明白心中想念了千百遍的人,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但紧接着,秦寄慢慢站了起来,朝林辞卿走了过去,渐渐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倘若说他们之间隔了一百步,秦寄是不需要林辞卿迈出一步的。他甚至不需要林辞卿叫他一声,让他过来,他只需要林辞卿站在那里—— 只要站在那里就足够。 秦寄就已经有足够的动力飞奔着一个人跑过这一百步,站到林辞卿面前。 林辞卿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既酸且苦,只觉难受的厉害。 他望着秦寄,秦寄却蓦然在距离他不到半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一种难以形容的神色浮现在秦寄脸上,似有痛苦,又有忐忑,以及不知所措的心虚,他以食指在空中虚虚描摹这林辞卿眉眼,沉闷的轻声道: “阿卿,真的是你吗?” 林辞卿不知所以,点了点头。 秦寄缓缓阖眼,似乎想笑,却比哭还要难看。脸上显出一种奇异的,扭曲的表情。 半晌,他蓦然抬起眼,平静的反常而诡异,极低地望着林辞卿道, “阿卿,李承死了。” 014 林辞卿站在原地,仿佛产生了幻听,一动不动看着秦寄,下意识问:“你说什么?” 秦寄满眼血丝,如折剑般的薄唇紧紧抿着。 “林辞卿,前朝的太子李承……他死了。” 半晌,秦寄声线沙哑地将那话重复了一遍。 林辞卿脸色没有丝毫变化,甚至可以说是平静的。 但他眼前却突然感觉到一阵晕眩,仿佛一口气猛地提不上来了,喉头涌起一阵腥甜。 他压着血气,勉力保持清醒,非常轻地问:“……是你杀了他么?” 秦寄满脸倦色,下巴上有支棱的胡渣。 他眼睛充血地无声望了林辞卿数秒,喉结不住滚动,仿佛想说什么,却嘴唇微微发颤。 很久之后,才嘶声说:“是。他因我而死。” 这般坦坦荡荡的承认,没有一丝辩解。 林辞卿似乎想笑,却唇角颤抖,眼泪瞬时从眼角流了出来。 他猛然弯下腰去,无法克制地开始咳嗽,又急又沉,连捂着嘴的手指都在微微痉挛。 “阿卿,阿卿……” 秦寄突然有些慌了,他从来没见过林辞卿这样,想去拍他的背,给他顺气,林辞卿却猛地推开他,挣扎着后退几许,呕出口鲜血。 泪水不住从林辞卿脸颊上滚下来,他却笑道:“我一直以为是你……那个不详的征兆,我一直以为是你……没想到,原来是落在了承儿身上。” “我真是……”林辞卿一面流泪,一面发笑,殷红的血迹溅在风尘仆仆的雪衣上,简直触目惊心。 “……我真是一直都对不起他。” “我知道你不想他死。” 秦寄仍然站在那个半步以外的距离,静静地注视着林辞卿。良久,他缓缓启唇,眼眶发红,却也竭力露出个笑,对林辞卿温柔道: “……所以,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都希望,死的那个人是我。” 半个月前,北边的边境处,秦寄将太子逼上了绝路。 十万大军层层围剿,李承被困在一座孤山里,他军中还似乎发生了某些变故,一时间内忧外患。 秦寄围了他们十天,然后放出话道,只要李承归降,就饶他一条性命。 可李承简直和林辞卿一模一样,一身傲骨,宁死不折,如何都不肯认输。 秦寄不想再和他浪费时间,便直接带军攻了上去。 他将李承逼上悬崖,指着他身后的万丈天堑道,“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李承被逼的不得不退后数步,脚边蹭到的几粒小石子落下悬崖,竟连回声都听不到。 “死?”他笑了笑,“在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会想死。” 秦寄骑着马,在他身前不远处绕了两圈,冷然道,“你归降于我,我就饶你一命。” 李承摇摇头,“那还是算了。”他笑起来,“有些时候,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 秦寄目光冷漠。 他讨厌这幅样子的李承——他实在是太像林辞卿了。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口吻,一模一样的大道理,谈起生死时,连那风轻云淡的语气都一模一样。 只是林辞卿的傲气,会叫秦寄沉迷,李承这么股小翻版似的傲气…… 会叫秦寄想打死他。 “我已经答应阿卿了,会饶你一命。”秦寄烦躁道,“只要你投降。……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李承摇了摇头,看了秦寄一眼。然后突然转过身,双臂伸开,以一个拥抱的姿势背对着悬崖—— “秦寄,我是天启的太子,永远都不可能向你认输!” 他纵身一跃,瞬时落入深渊,大笑道:“你对卿卿太傅做的那些事,以及我的死,将会成为你们之间永远的藩篱,他永远都不可能原谅你!” 刹那间秦寄脸色巨变,万没有想到太子会真的跳下去。 他飞快扑到悬崖边,抓起身边一个树藤就想往下跳,但有人速度比他更快—— 人群中不知从何处突然窜出来一个士兵,掏出长弓,猛地就朝太子落下方向一连射出数支飞箭! 秦寄脑子一懵,其余人也呆在当场,却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射空箭袋后,那人也跟着跳崖自尽了。 后来秦寄派人下山搜寻,却只搜到了一具尸体——已经摔得浑身是血的李承。 悬崖底部有一面湖,跟着跳下去的那人也许是落入了水中。 他是一个胡人。此前太子与胡人结盟,半途中胡人却突然毁约,趁秦寄离开王城,匈奴王趁虚而入。 李承知道后暴怒,与胡人爆发争吵,内忧外患。败在秦寄手下之后,胡人怕他不死,这才又寻机补箭。 “这就是全部。” 军帐中,秦寄望着林辞卿,哑声道。 林辞卿已经木然了,怔怔坐在哪里,也不知道听进秦寄的话没有。 “……阿卿,你说句话,”秦寄眼眶通红,喉头不住滚动,俯身在他额头亲了亲:“……你不要吓我。” 林辞卿阖着眼,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微微颤抖。 良久,他低声道:“是我害了他。” “……我教他心怀天下,悲悯苍生,要做一个好君上。可到头来……却也是我,亲手将他的江山弄丢了。” “……我那个时候,不应当对你心软……”林辞卿闭着眼,泪水从他脸上落下来,他竭力压抑着哽咽,颤抖说: “……是我不配当他的太傅。” 秦寄心里犹如堵着一块巨石,压的他无法呼吸。 他想安慰林辞卿,却又不知该从哪里说起,只得怔怔望着林辞卿沉默流泪的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会把他的命还给你的。 他在心里道,尽管不知道你要不要,可是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活人永远比不过死人,这是再明白不过的道理。秦寄漠然想,可李承,我不会叫你就赢得这样轻松。 我比你更了解林辞卿,也更清楚…… 怎样叫他念念不忘一个人。 秦寄沉默地盯着林辞卿看了片刻,突然捏住他后颈,带向自己,压在床榻上毫无征兆地吻了下去。 林辞卿的唇齿很凉,秦寄亲吻他时,犹如含着一片薄荷。 他从林辞卿的唇角逐渐往上,一点点吻去他脸上咸涩的泪水,最后停在林辞卿如蝶翼般微微颤抖的眼睫上。 秦寄温柔至极地亲了他眼睛一下,低声道,“不要难受了……从前在江州,我从来没有见你哭过的。” 现在,你却在我面前为李承流了那么多次眼泪。 林辞卿被压在秦寄身下,呼吸有些不畅。 他起初并没有挣扎,直到秦寄顺着他的腰线将手探进了里衣,林辞卿这才察觉出些不对来。 “……唔,松手。”林辞卿手肘抵到胸前,想将秦寄推开。 秦寄却反而顺势捉住他两只手腕,轻车熟路绑到了床头。 “——秦寄,松开!” 林辞卿双手不住扭动,脸色慢慢变了,声音不稳道:“你想做什么?” 秦寄在他唇角咬了一下,一言不发,只静静看着林辞卿,眼底沉得像永无天日。 他一点点解开林辞卿雪白的衣衫,林辞卿身体开始发抖。那些曾经在后宫寝殿里发生过的一切,再一次在脑海中浮现而出。 每一幕,都是林辞卿十九年来从未受过的折辱。 “……秦寄,你疯了吗?” 当被秦寄强行分开双腿时,林辞卿声音已经抖得非常厉害了。他几近是绝望地望着秦寄:“……我是冒着性命的危险来找你,日夜兼程,跋山涉水……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秦寄已经插入了一根手指,但林辞卿浑身都在颤抖,里面也夹得非常紧。 只轻轻探进一分,林辞卿的脸色就更白一分。一切都在说明—— 他根本不愿意。 “我恨你。” 林辞卿双手被捆在床头,脸色苍白如纸,漆黑的眼眸死死盯着秦寄,一字一句道,“秦寄,我现在是真的恨你。” 眼泪不受控制地从他脸颊上落下来,经过下颔,滑进锁骨上方的那个小窝里。 秦寄心如刀绞,仿佛心脏正在被人一片片切下来。他竭尽温柔地俯下`身,极轻地吻去林辞卿的泪水。 这是最后一次。他怔怔想,这是最后一次叫你难过。 再不用多久,整个天褚和塞外都将是你的,没有任何人能叫你忧心。 李承死在我手上,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记得他一天。 但倘若,倘若我将整个升平天下都奉于你手中—— 横扫塞外,荡平匈奴,最后为了你的理想而战死沙场——想必,你也将永远把我刻在心上。 秦寄微微笑起来:待他日,纵使你再回想起李承,那也不过是一个死于我手下的败兵之将。而我,却是将整个江山都奉于你眼前的人。 秦寄抽出手指,望着林辞卿毫无血色的脸颊,在心中无声道,阿卿,我是将死之人。这是最后一次发疯。 很快,我们就都解脱了。 他扶着自己怒涨的性`器,摁住林辞卿腰窝,狠狠顶了进去。 “……呃——!” 刹那间林辞卿下颔猛地扬起,十指绞紧,捆着他双手的粗砺麻绳在空中被扯得绷直。 015 有足足十余秒的时间里,林辞卿什么都看不见,耳旁耳鸣不止,胸腔急剧起伏着,全身盗汗。 待秦寄全部插入后,五蕴六识才慢慢开始归位,整个人如同被从中间撕裂一般痛。 林辞卿嘴唇毫无血色,眼睛半阖着,断断续续地小口喘气。 粗糙的麻绳全绷紧了,在他细瘦的手腕上勒出一圈圈红印子。 ——这双手,既具有可以挑起天下纷争的能力,也具有在顷刻之间,按下连城烽火的魄力。 但此刻它们却就这样被粗暴地绑在一处,不住绝望地痉挛挣扎,却一切都是徒劳。 秦寄死死抓着林辞卿腰侧,一下比一下凶狠地侵犯他,军帐中的毯子被凌乱得揉成了一团。 林辞卿不住哆嗦,慢慢力气用尽了,也不再挣扎,只是那样虚软而无能为力地任由秦寄摁着,被他为所欲为。 他感觉身上冷极了,一种纵然与秦寄肌肤相贴,被秦寄紧紧抱在怀里也无法抵御的冷。 恍惚间,林辞卿朦朦胧胧想起许多旧事。 他想起来小时候,因为下颔太尖,嘴唇又薄,常被巷口的神棍念叨,说他是单薄相,纵使来日名动天下,也没有福气消受。 林辞卿是向来不信命数的,也不在乎寿元多少。 倒是站在他身边的秦寄,每每都被气到脖颈发红,追出数十条街都要砸了神棍的摊位。 那个时候,秦寄总是非常用力非常用力地牵着他的手,用余光偷偷瞥着林辞卿,小心翼翼说: “不要紧,阿卿,你不要听他胡说八道。你肯定会活很长很长久的,比我还要活的久。” 林辞卿闹着玩似得笑问他:“真的吗?” “真的!”秦寄却认真地扭过头,看着林辞卿,绞尽脑汁想了想,又补充道,“你起码等我死了二十年,才会死呢!” “……啊?” 林辞卿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怎么有股不祥的预感,蹙眉道,“什么二十年不二十年,不要说了。” 可秦寄全然不在乎似得,耸耸肩,掰着手指头数给林辞卿听道: “你看啊,我以后要上战场打仗的嘛,等年纪大了,自然打不动了,死在别人刀下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你就不一样啦,”秦寄笑起来,说,“我的阿卿以后是要当国士的人。当然得好好地留在府邸里,被人服侍着一直活到一百岁!” 林辞卿哦了声,“原来你是打算活到八十岁呀。” 秦寄嬉皮笑脸地点了点头。 “那你就活到八十岁好了……我也只想活到八十岁。”林辞卿道,“而且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叫你死在沙场上的。” “嗯?” “我会提前灭了他。” 林辞卿眼睛微微眯起,顾盼的神色间已然隐隐有了来日“国士无双”的睥睨之感:“秦寄,我要你好好活着,一直陪我到八十岁。” 秦寄一愣,继而大笑起来。 他蓦然停下脚边,转过身,在雪地里给林辞卿的青狐大衣一颗颗重新系好扣子,纵容地低下头看着林辞卿说: “行,我一直陪你到八十岁。” “……一直陪我到八十岁。” 军帐中,林辞卿双手被高高反捆在床头,他轻声喃喃出这句话。 林辞卿仿佛是想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嘴角一点点翘起,弧度越来越大,最后真的笑了出来。 他一面落泪,一面剧烈咳嗽地笑着道,“好……好一个一直陪我到八十岁。” “——可我已经不想活那么久了。”他极轻喃喃:“我想现在……就现在……咳咳……” 内部随着林辞卿的咳嗽紧紧含住了秦寄,温软湿热,像情人间脉脉含情的吮吻。 秦寄兴致越发高涨,不由自主不断用力肏弄,几乎想将自己一切都挤进林辞卿内部。 同时,他也不忘俯下`身,温柔地亲了亲林辞卿湿润的眼睫。 “……什么?” 察觉到林辞卿干枯的轻微颤抖的唇,秦寄侧过耳朵,贴到林辞卿唇边,想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然而林辞卿双腿被强制分开,夹在秦寄腰侧,秦寄的这个姿势瞬时使自己进入到了一个极其可怕的深度。 林辞卿抖了一下,紧接着喉咙泛甜,有殷红的鲜血慢慢从他唇角溢了出来。 “……秦寄,”林辞卿浑身哆嗦着,瞳孔涣散,几乎是勉力用最后的神智保持清醒。 他感觉疲惫极了,眼皮似有千层重。 但林辞卿咬了自己舌尖一下,坚持要将话说完: “秦寄……八十岁,你自己去活吧。我现在……现在就已经好想死了。” 掺杂着玻璃的蜜糖。每一片刻欢愉的背后,都是充满疼痛的颤抖。 林辞卿的哮喘很快就再次复发了。 连日来的奔波劳累,太子亡故的打击,以及秦寄近乎残虐的性`事,林辞卿还未康复完全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 但他甚至不肯在军营里养好身体再走。 只在睁开眼的下一刻,就挣扎着从软塌上起来,哆嗦着将揉皱的不成样子的白衣重新穿好,步履踉跄地往军帐外走去。 他脖子上还留着青青紫紫的咬痕,如墨的长发凌乱的披散着,手腕上是一圈圈泛红的麻绳印子,还有些地方磨破了皮。 ——瞧上去满身狼狈,没有半分往日“谋士无双”的模样。 秦寄靠在榻上,衣衫半系,露出一小半胸膛,全程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直到林辞卿走到门口,全身逆光而立,他才终于开口,叫住了他。 “阿卿。” 秦寄喉结微微滚动,神色不知为何看上去突然有些疲惫与苍老。 “……你来找我,我很高兴。”他极轻微地动了动唇,低声道,“原来……你是担心我的。” 林辞卿手指稍稍收紧,眼睛轻轻阖了起来,却没有回头。 “秦寄……” 他怔怔开口,声线嘶哑,日光骤然刺到眼睛,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林辞卿突然感到种无力感,仿佛他与秦寄之间再没有一句话可说,又还有千万句话还没有说清楚。 可无论是哪一种,也都在开口前的一瞬间,失去了全部意义。 林辞卿想,他没有再和秦寄共处下去的意义了。 再继续下去,只会不断消磨掉过往的十年里他对秦寄所曾经存过的全部幻想。 在秦寄心中,他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林辞卿;在林辞卿心中,秦寄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秦寄。 那么就这样吧。 等秦寄带着大军归城的那一日,天褚的百姓平安了,他就从城楼上跳下去。 那里是整个王城的最高处,可以最后再看一眼他曾经用尽心血守护过的城池与百姓。 他这一生,不忠不义不信不悌,从前想要匡扶天下,却最终一事无成。 既没有做到夫子说的为往圣继绝学,也没有做到为万世开太平。 生性懦弱,继续活着也不过害人害己。 坐上颠簸的回程马车上时,林辞卿怔怔望着自己手心想,该做的他都做了。 ……秦寄也好,百姓也好,世事如何,他都已经无能为力。 只是林辞卿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秦寄想的同样如此。 在他还没有醒来的时候,秦寄在林辞卿的鞋子里垫了许多布料。 千里跋涉,万水奔波,即便有马车,林辞卿的靴底也磨损了许多。 秦寄看见了,怕他会脚疼,军营里又一时半会找不到上好的软缎子,便把自己最好的一件里衣剪了,小小心翼翼垫在靴底。 他那个时候就在想,也许林辞卿爱过他,也恨过他,但正因为如此,待他死后,他也将永远记得他。 一想到此,秦寄心中就感到莫大的满足。 他将成为林辞卿心中无法取代的存在,无论是李承,还是未来的任何人。 归途山高路长,来时尚不觉得,此刻心境变化,林辞卿感到疲惫至极。 出神间,马车外车夫突然叫了他一声。林辞卿调开车帘,朝外看去:“什么事。” 在马车的正前方,正站着一个胡人,他林辞卿行了一礼,异样地恭敬道:“林大人,我们军营中有您的一位故人,想要见您。” 侍卫们瞬时如临大敌,林辞卿神色不动,冷眼扫去,盯着那胡人,不带丝毫语气道:“恐怕是你认错人了,在下并不姓林,也从未有过什么可能与胡人扯上关系的故人。” 眼底眸光一闪,示意侍卫将他除掉。 胡人一愣,却旋即笑起来,从怀中摸出一块布料在林辞卿面前抖开: “那么,不知林大人对这件衣服是否还有印象?……我听说,它曾经穿在前朝的太子身上过。” 林辞卿瞳孔瞬时收紧,看着那胡人的脸色已经有些变了。 “跟我走一趟吧,林大人。”胡人冲他一笑:“倘若您不想叫他真的死的话……他一直都在等您。” “林大人!” 林辞卿紧紧握着车帘,手指缓缓一寸寸收紧,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与低呼中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我怎么知道他是真的还活着?” 良久,他冷淡地盯着胡人,缓声道。 “我没办法证明。”胡人无所谓地一耸肩,“但是林大人,倘若他真的还活着,这是您唯一能救他的机会了。” 林辞卿薄唇紧抿,目光冰冷地上下打量着这个人。 片刻后,他以食指挑开护在自己面前的一柄长剑,缓缓向那胡人走了过去。 “我可以跟你走。” 他站到那胡人身侧,却背过身,面朝着跟随自己而来的侍从随仆:“但你们谁都不准将此事透露出去——尤其是秦寄。” 说着他目光一转,看了那胡人一眼,微笑道:“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纵使你骗我,能利用我做的事,也不过是拿我去威胁秦寄罢了。但我今日可明明白白的告诉你,告诉今日在场的所有人——” “倘若秦寄敢拿天储的城池胡闹半分,我便即刻自尽在他面前。” “……林大人……” 随从们瑟缩一抖,均欲言又止地望着他。 “我此番冒险,拿的是我自己的性命做赌注,这本该也是我欠他们李家的。与秦寄没有半分关系,你们明白么?” 林辞卿目光缓慢地在众人脸上扫过,见他们毫无反应,又低斥一声:“听明白了么!?” “……是,听明白了!” 林辞卿这才缓和些脸色,朝胡人微一颔首,疏冷道,“请带路吧。” 016 隆冬雪盛,厚厚的白雪压在翠绿的竹叶上,靴底踩到地面时,还会发出轻微的“噗噗”声响。 林辞卿披着一件雪狐大氅,一身素白,几乎要融进这满天的大雪中再也找不见。 胡人的军队安扎在峡谷深处,林辞卿甫一进去,便被黑布蒙住了眼睛。“公子辞卿的盛名天下皆知,对着您,我们不得不一再小心。” 并非只有天启才有谋逆动荡,塞外同样如此。这支胡人军队兵力稀少,是主力军败北之后苟存下来的一点,李承跳崖后,却并未摔死,而是碰巧被他们捡到,成了一张天降的王牌。 他们扣押着李承,却不敢去找秦寄谈条件,只怕秦寄会完全不顾李承安危,把他们就地全灭了再说。 只得潜藏着默默等待,直到林辞卿出现。 倘若说这世上还有谁真正希望李承活下去,只怕唯有林辞卿一人。 倘若说这世上还有谁真正能戳中秦寄软肋,只怕也唯有林辞卿一人。 “林大人,你的好徒儿在这儿。” 眼前的黑布再解下时,已经在一帐篷内。帐篷里空空荡荡,唯有角落里放着一张矮塌,上面躺着的正是昏迷不醒的李承。 他看起来非常不好,脸上有许多擦伤,身上应当也有,胡人不懂护理,有些地方已经快烂了。 ……但是还好,他还是有呼吸的,尽管微弱,但总归是有的。 这比死去,已经好太多。 “放了他。”林辞卿冷然道,“我已经来了,你们留着他也没用。” “还是有用的。” 胡人一笑,悠然朝他走过去,道:“若我放了他,你只怕会立刻了断自己,介时我拿什么去和秦寄谈条件?” “——留着他,起码还可以多一张底牌。倘若你敢寻死,我立刻就送天启的太子去陪你。” 林辞卿目光冷然,如一方深潭,一动不动地与胡人对峙。 半晌,他蓦然道,“你可知道,你们族人,有多少死在我手上?” “……” 胡人一愣,没反应过来。 林辞卿微微笑了一下,吐出口气:“没有十万,也有九万吧。” “你威胁我?” “不,不是。”林辞卿看着他,安然自若地接着道,“提醒你一下罢了。你有那样多的族人死在我手上,现在好不容易得来机会,你就不想替他们报仇?” “……” “秦寄不会来救我。”林辞卿道,“他并非真的爱我,于他而言,我不过就是个玩物罢了,与后宫里的那些女人,并无多少不同。” 胡人微微眯起眼。 “你们告诉他我在这儿,只会暴露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与其那样,不如放了李承,好好与我清一清从前的恩怨。无论凌迟也好,分尸也罢,我都可以奉陪。” 林辞卿静静地看着他,眼底波澜不惊。 胡人静默良久,半晌道,“林大人,你对自己,可真是下得去手啊。” 他眯着眼打量林辞卿清隽苍白的脸颊,冷笑道,“但我为什么要一定现在同你算账?介时三军对阵,兵临城下的时候,我要在天褚所有百姓和秦寄的眼前,一点点将你剥皮去骨!” “哦,是吗?” 林辞卿并不慌张,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自若道,“那恐怕,你没有那个机会了。” “——你忘了,秦寄并不爱我。为了困住我,他将我锁在后宫里,还对天下人宣告林辞卿已死……真正爱一个人,是不会想毁了他的……这里的疤,还是他上次差点亲手将我掐死,才留下的呢。” 林辞卿抬手,轻轻指了指自己脖颈处,在靠近锁骨的位置,果然赫然躺着道极深的指印。 “你如果真的将我带到战场上去,他只怕会一箭将我射死,介时天褚兵士受到刺激,军情激愤,你更加讨不到好。” 胡人眉头紧拧,眼里显出一丝狠厉之色。 “……所以,放了李承。”林辞卿极轻道,“有什么账,来找我算。” “你有死志。” 胡人长久地盯着林辞卿,片刻后,缓缓道。他围着林辞卿转了两圈,有些惊奇地咂舌:“……真是奇怪,像你这般的人,居然会不想活下去。” “世人皆传林大人少年探花,天下盛名。” “一入庙堂则位极人臣,青云平步,不仅惊才绝艳,还有不世之姿……” 胡人道,“像这等好事,不管哪一样,放在其他人身上都是该千恩万谢老天爷垂怜的,巴不得多活几百年……怎么我们林大人,反倒就这么一心只想求死呢?” 胡人眼睛微微眯起,目光在林辞卿身上上下扫视,像某种不怀好意的打量。 然而林辞卿面色沉静,瞳仁漆黑如墨,衬着苍白的脸色,像两颗漂亮的黑曜石。 他眼底一丝波澜也无,慢慢道,“上天所赠的馈送,都有其重罢了。” “可我偏不趁你的意。”胡人道,“你此刻想死,我偏要你活下去。我要将你留到两军对峙的阵前,在秦寄面前凌迟你。除非他肯用天褚的九座城池来换。” 林辞卿极轻叹息:“不,他不会同意的……” “那也全作恶心他好了。”胡人道,“林大人,你一心想用自己的命救太子,我却偏要叫你在你守护过的千万百姓和城池面前死去,叫他们亲眼看看清楚,得罪我匈奴,究竟是个什么下场。” 林辞卿袖中手指微微捏紧,骨节泛出种淡淡的青白色。 “林大人,我建议你不要想不开。” 胡人不甚在乎地笑着道,“你既然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呢?只要你好好活着,为我换九座城池回来,我答应你,一定给李承一条活路。” 林辞卿目光沉默,落在昏迷不醒的太子脸上,一字不答。 山中夜寒,胡人的帐篷扎的东倒西歪,刺骨的冷风不住从各处缝隙钻进来,林辞卿冻得一点知觉都快没了。 他将外衣加在李承的被子上,但被子里依然是冰冷的,没有一丝热气。 李承嘴唇泛着青白,干的起皮,脸上甚至隐隐有些死气。 毕竟从那样高的悬崖上摔下来,胡人又根本没想怎么好好照料他。只要拖着一口气不断就行。 林辞卿坐在床边,怔怔出神。 他想,倘若不是自己,李承身为太子,现在如何也不会落到这样副田地。 他好像没有做错什么,但世事一直都在不停走向不可挽回。 他本想用自己换回李承,从此与这世上任何一个人两清。但是没想到李承会昏迷不醒,根本无法依靠他一个人逃出去。 这般情景,仿佛已到绝处。 但没想到的是,第四日一早,胡人就掀开帐篷走了进来,带着股说不出什么意味的笑,打量着林辞卿道: “林大人,看来你估计错了你在秦寄心中的地位——九座城池,他答应了。” 签订合约的地点定在天褚边境,秦寄亲自前往,在两军对阵的战场前完成交易。 不过在那之前,秦寄要求见林辞卿一面。确保他没有受到过胡人的折磨。 ——那是半年来林辞卿离秦寄最远的一次。 他被人按着肩,双手束缚在身后,一步步从胡人军营往两阵之间的空地走去。 一路奔波,他一袭素白的雪衣已经灰蒙蒙的,发髻散乱,步履踉跄,看起来极其狼狈。 然而秦寄骑在高高的战马上,身披漆黑铁铠,一手提刀,身后是誓死效忠于他的十万铁骑。 林辞卿从来没见过秦寄在战场上的样子。 他是谋士,只需要在帷幕之重便可制敌千里之外,杀人千万不见一滴血色。 他也从来没有见没有想过,秦寄在沙场上会是什么样子。 ——直至今日。 原来秦寄在战场上,周身会是这样一副无畏的肃杀血气,眉宇间会是这样一股杀伐冷漠的决断狠戾—— 与当初在江州,爬过高高的白墙,特地来与他送一包捂在怀里的叫花鸡的少年,是那么的不一样。 林辞卿被推搡着踉踉跄跄走过去,停在与秦寄几步之遥的地方。 “你不应当答应他们的。” 林辞卿沉默地注视着秦寄,片刻后轻声道。 他散乱的长发被呼啸的寒风吹的微微飘起,贴在脸颊一侧,越发显得容色冷醴苍白。 秦寄没说话,只一言不发地看着林辞卿,而当他那样看着林辞卿的时候,无论他正身处如何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沙场,无论腰侧配饰着的是如何的冷刃铁铠—— 他都仿佛眼中只专注地看着林辞卿一个人,瞬间就变回到了林辞卿所熟悉的那个秦寄。 秦寄望着林辞卿,笑了笑,说,“阿卿,你瘦了。看来他们待你不好……待会儿,我叫他们偿命。” 017 “……” 林辞卿抬眼,目光复杂地看着秦寄,唇微微抿紧。 “秦寄,不要拿九座城来换我……”他声音颤抖道,“这是我欠他们李家的……只要能救出李承,我就是死也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 秦寄看着林辞卿脏污苍白的脸,极轻喃喃,“可你心甘情愿了,有没有想过我怎么办?——” “……倘若你死了,我怎么办……?!!” “……秦寄,”林辞卿不可置信地抬着眼,颤抖道,“你想做昏君吗?” 秦寄的目光自上而下落下,停在林辞卿单薄瘦削的肩上。 他轻轻呼出口气,神色平静而温柔,淡笑说: “阿卿,你用命去换李承是心甘情愿;我用九座城池来换你,也是心甘情愿……更何况,我为你命都可以不要,区区一世骂名,又算得了什么?” 林辞卿眼睛微微睁大,一时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不知是急是气,急促地喘息了半晌,才哽咽道: “……可是,秦寄,你知不知道,那是我用命守护过的盛世河山。你如此轻易拱手送人,我会比死了更难受……” 林辞卿抬起的眼中满是难以掩藏的哀恸,连眼尾都泛起了潮红。 秦寄唇如折刀,沉默不言地望着林辞卿,漆黑的眼底雾气沉沉。 “时间差不多了,天褚的圣上,人你验完了吧?” 在远处等待良久的胡人猛一扯绳,林辞卿便被拉的一踉跄,两侧胡人压着他的肩,催促地往胡人大营走。 “……秦寄!” 在最后离开的时刻,林辞卿突然猛的回过头,眼神雪亮如剑锋,一字一句极缓道:“倘若你答应他们,这就是你见到我的最后一面。” 林辞卿怔怔仰着头,靠在囚笼的栅栏上,透过一格格木栏杆,看深蓝苍穹中漂亮饱满的皓月。 远处胡人的篝火熊熊燃烧,充斥着粗俗蛮野的喝酒咀嚼声。 林辞卿从未思考过死亡。从前是太负骄矜,自认天下无人可与比肩。 无论是谋术,还是投机,他都不会有输的一天。可是事到今日,他才惊异发现,原来自己其实也并不畏惧死亡。 越是心有九窍,越是玲珑心肝,越容易对这红尘人间感到疲惫无聊,了无生趣。 从秦寄登基至今所经历的所有,已经使他倍感怠倦,无所留恋。 倘若秦寄真的糊涂到将九座城池拱手送人,活着将成为林辞卿永远的煎熬。 他疲惫地仰头看着天际繁星,出神想,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千年逝去,天下易主,星辰与皓月,却永远都在那里。 这或许,是他一生中最后一个晚上了。 夜色愈深,隆冬的夜风寒冷刺骨,林辞卿在朦胧的睡意中感到周身一轻,旋即警醒地睁开眼,与蒙面的黑衣人一时目光相对。 “……” 林辞卿微怔,还没反应过来,黑衣人就一把捂住了他的口鼻,把面巾拉下来,极轻声道,“……嘘,阿卿,是我。” ——秦寄!! 林辞卿眼瞳微微放大,不可置信地望着秦寄,秦寄却低下头,以刀锋劈开锁在他手脚上的铁链。 周围的守卫已经封喉,冷寂冰寒的皓月下,只有他们两个拉长的影子。 “你……你怎么……” 林辞卿尚未从震动的余惊中缓过神,呆呆地看着秦寄,秦寄却一把抱住他,极其用力地拥进怀里,像终于找回了什么此生最不舍得放手的珍宝,任何一个字都表达不出他此刻劫后余生的狂喜。 “我来救你。” 秦寄紧紧拥抱着林辞卿,下颔抵在他瘦削单薄的肩膀上,极轻道,“我一个人,跟天褚没有关系,跟天启也没关系,只是我秦寄一个人……” “我不用九座城池和匈奴换,你不舍得。……那我就用我自己的命,来救你。” 天际明月一轮,清晖铺满万里,林辞卿怔怔望着秦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疯了。”他极轻喃喃:“这里有四万匈奴人!” 秦寄牵住他的手,躬身从囚笼里钻出来,往马厩走去。 “我没疯,不过区区四万匈奴兵,我带你出去。李承在哪儿?” 林辞卿有些发抖,指了一个方向,“那边的军帐里。” “在这儿等我回来。” 秦寄拍拍他的额头,竟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包叫花鸡,塞进林辞卿手中,一如十年前那般笑着道:“饿么,特地给你带的。” 林辞卿呆呆看着秦寄,秦寄却一笑,转身朝马厩外走去。 “……等一下!” 就在秦寄即将离开的时候,林辞卿蓦然出声,匆忙在袖口撕下块布料,咬破食指,飞快描摹着什么。 “这是他们军营的排布图,”林辞卿道,“每一刻钟巡守一次,你只剩下一盏茶的时间……” 秦寄笑了笑:“够了。” 他的笑容很洒脱,林辞卿好像从未见过,在孔雀蓝的天际下,他一身黑衣握着冷剑的样子就像一个风流不羁的少年侠客。 “你一定要回来……”林辞卿喃喃:“我不想再欠你什么。” 秦寄没说话,有一瞬间他眼里闪过了什么,但转瞬即逝,叫人看不清楚。 他点点头,对林辞卿道,“好。” 之后的时间过得尤为漫长。 林辞卿从未感觉到一刻钟有这么难过过,他抱着那袋烧鸡,还是温热的,带着秦寄胸膛的温度,丝丝冒着可口的香气,却一口也吃不下。 片刻后,李承所在的军帐燃起了火光,人声沸腾,许多士兵都匆忙赶了过去。 林辞卿手心全是冷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正当手足无措之际,火光中蓦然杀出一条血路,秦寄一人一马,带着李承冲了出来! 他身后一片滔天火光,无数胡人的流箭长戟朝他们而去,秦寄紧紧握着缰绳,剑锋上全是鲜血。 林辞卿眼瞳一紧,反手破开马厩,点燃早已准备好的火折子,瞬间数千匹骏马一涌而出,受惊嘶鸣。 “走!” 秦寄将林辞卿拉上马,带着他朝外驰去,身后的胡人被马群冲散了一半。 “你上哪儿找的火折子?”秦寄忍不住笑问。 “之前藏在身上的。”林辞卿道。 秦寄回头,看着身后那片越烧越大的火,这才后知后觉道:“……你把他们粮草也烧了?” 林辞卿淡淡“嗯”了声,又问,“我做的不对?” 秦寄摇了摇头,笑道,“阿卿,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惹你,他们活该。” 林辞卿默了默,没说话,过了半晌,才极低地道,“我再厉害,也没有孤身一人创胡人大营的本事。” 秦寄低头,在他头顶亲了亲。 “……我也没有这样的本事,”秦寄平静地低声道,“只不过你在那里,我就有了。” 他们在广阔的天地策马奔驰,头顶的苍穹辽远深沉,从耳边拂过的尽是呼啸的寒风。 “再往前走,就是天褚的玉水泉,会有天褚的士兵镇守。” 秦寄将怀里的一样东西塞进林辞卿手中,轻声道,“这是可调动兵力的虎符,阿卿,你收好。” “……” 林辞卿一怔,下意识问:“……你做什么?——秦寄!!” 夜色中看不清晰,直到此刻林辞卿才发现秦寄的黑衣上沾满了鲜血,三只流箭当胸而过,却被秦寄硬生生折去箭捎,没有叫它们伤到林辞卿分毫。 “……秦寄,秦寄……” 林辞卿声音不稳,发着抖想回过头去看,秦寄却按着他的肩膀,将他的眼睛吻住了。 “……那天,我说区区一世骂名算得了什么,为你死我都愿意,我说的是真的。” 秦寄捂嘴咳了咳,咽下口血沫,笑着说。 林辞卿浑身颤抖,幽深沉静的漆黑眼瞳里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掩饰的惊慌,嘴唇几番张开,又一个字也说不出。 “我不应该上京城来,不应该来找你,不应该谋反……” 秦寄微笑着看着他,深邃的人眉眼间满是明朗的英气。 “可是我忍不住。” 秦寄极轻呼了口气,“我总觉得,是我先遇到你的,先喜欢上你的,再没有人能比我对你更好,凭什么是别人得到你?……我总归,想再见一见你。” 林辞卿看着他越来越苍白的脸色,紧紧握住手中沾血的虎符,竭力压抑着哆嗦,哽咽道,“你不要再说了……秦寄,你不要再说了。” 然而秦寄淡淡一笑,接着道,“做过的那些伤害你的事,是我的错……阿卿,对不起。” 林辞卿眼眶发红,嘴唇颤抖,压抑着说,“……秦寄,你对我做过那么多过分的事,你,你……” 身后的胡人慢慢离得越来越近,眼看就要追上了。 “阿卿,我们三个人一起是逃不出去的,玉水泉太远,马载不动。” 秦寄咧嘴展开个笑容,拨开林辞卿额发,在他额角亲了亲:“不过没关系,你站在我身后,就永远是安全的。” “——我就算死了万箭穿心,也要站着挡着他们。” “秦寄!!” 秦寄最后低下头,看着林辞卿的眼睛,平静说: “阿卿,你不欠他们李家什么,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今天我都替你还清了。” “这四万胡人,是最后一支匈奴兵,从今往后,太平盛世,海晏河清。这锦绣天下,是我送给你的最后一件礼物。” 然后他松开了林辞卿,温热的胸膛温度逐渐散去,猛的翻身下马,在林辞卿绝望的呼喊中融进了胡人的包围圈中。 秦寄在层层胡人的包围中抽出寒刃,冷月的清晖落在他身上,在最后冲上去之前,他竟然还有些不合时宜地想: 从今往后,无论李承也好,还是王承也好,任何人都再不可能取代他在林辞卿心中的位置了。 他终于成为了林辞卿心中最独一无二的存在。 018 当晚,林辞卿以玉水泉三千兵力反扑胡人四万大营。 两日后,塞外平定,百年内天褚再无匈奴之患。 林辞卿少年成名,在世人眼中总是那个惊才绝艳,一袭白衣,容色无双的江州探花郎。 唯独这一次,他却显出了令人胆寒的手腕与绝望。 他不眠不休亲自审问了每一个被俘的胡人,问秦寄在哪里,无论生死,要他们将秦寄交出来。 可没有一个胡人知道。 所有人都说那天派出去的追兵无一生还,没有人知道秦寄的下落。 林辞卿面无表情听完,将令牌扔到了地上—— 所有胡人,一律坑杀。 那是他第一次坑杀战俘,也是林辞卿此生唯一一次。 军帐的火烛下,林辞卿怔怔看着昏迷不醒的李承,摇曳闪动的光影越发映得他脸颊苍白如玉瓷。 “……我是希望离开他的,只是没有想到的,会是以这种方式。” 林辞卿微微合着眼,极其压抑地轻声道。 怔愣的恍惚中,他想起五六年前,秦寄站在江州的春夜里。火红的凤凰花簌簌落下来,停在他玄色的衣襟上。 他在林辞卿身后欲言又止,终究压抑而低卑地开口叫他: “阿卿,我对你好了十年,从来别无他求……” 他明明也是银鞍白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在江州,拉着林辞卿从闹市走过时,也有茶楼上的姑娘掩着脸给他扔香帕。 但秦寄总以为她们看上的是林辞卿,便还会又醋又怒地拉住林辞卿的手,一边快步走过,一边告诫他: “阿卿,你年纪还小,要以修身读书为重,不可想这些儿女情长……” 殊不知他将军府独子,英气不羁的少将军,也曾是多少大家女儿的深闺梦里人。 情爱有如蛊毒,一旦沾染,不变得面目全非,人非人鬼非鬼,是绝对无法轻易脱身的。 秦寄亲手毁了林辞卿,毁了他们之间的所有,又最终以生命为挽回,刻下叫林辞卿这辈子也忘不了的句读。 地毯式搜寻半月后,毫无所得。 秦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林辞卿孤身一人返回王城。 这曾经是他最希望的结局,把本该属于李承的江山还给他,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秦寄会因此丧命。 而任何事情一旦成为回忆,便自动拥有了美化的功能。 活在当下的时候,秦寄曾施加在他身上那些的逼迫折辱,注定他们此生再无可能; 可当有朝一日天人永隔,跨越了生死再去回看,回想起来的,又都是那些从前不曾注意过的柔软片段。 白墙黛瓦后冒出的脑袋,捂在怀里的叫烧鸡冒着丝丝的香气,小心翼翼撕碎了垫在他靴底的里衣…… 那些无法释怀的屈辱痛恨,全在无数零落的回忆中化作了袅袅的青烟,再无痕迹可寻。 天启七年,太子李承回归王城,伤重昏迷,三月后方恢复神智。 期间,左丞林辞卿掌管朝堂,肃清视听,清正廉明,整个天启王朝达到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 “……你要走?” 寂静的大殿中,李承极轻问。这是他们从边境回来的第五年。 林辞卿神色平静,依然那一袭不染纤尘的胜雪白衣,沉默地跪在大殿中。一如当年拜师时,李承见他的第一面。 林辞卿低缓道,“现今陛下社稷稳固,国泰民安,我已没有什么,再能为陛下做的了……” “是因为秦寄?” 李承长久地看着林辞卿,半晌,干涩地开口道:“你觉得他是为我而死的,对不对?……他救了我,救了你,所以你忘不了他。” “——可是,林辞卿,你有没有想过,也是他杀了我父王……是他大逆不道,谋反叛乱!” 奏折被李承用力扔下来,滚过高高的台阶,咕噜咕噜停在林辞卿膝边。 林辞卿眼眸微微闪动,伸出手,把奏折慢慢捡起来,整理整齐。 “……我做错了什么呢?”李承急促地喘着气,情绪起伏极大,双目失神地喃喃。 “我父王做错了什么?他那样对你,折辱你……你为什么……不肯看一看我……卿卿太傅……” 林辞卿眼瞳漆黑,幽深的犹如一口古井。 过了很久,他才犹如叹气一般轻微说,“……承儿,我是你的太傅。这世间的感情,也并非对一个人好,得到的回馈就一定是爱。” “留下来吧,卿卿太傅……”李承绝望地看着他,“我需要你,不要走……” 林辞卿抬眼,看着这个高高在上,凌驾万民之上的九五之尊。 距离他们第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快七年,可此刻李承望着他的眼神,又分明和当初那个十七八岁的小太子没有分毫区别。 一样的偏执炽热,一样的隐忍挣扎。 就像一个好不容易小心翼翼靠近,生怕再被赶开的小奶狗。 林辞卿忽然就笑了。 “承儿。” 他叹息一般道,“你不会再需要我了。你长大了,只是你自己还没意识到。” “——你安插在我身边的那些眼线,在朝堂上培养的那些党羽,削弱我手中权力的那些计谋……曾经我教给你的那些东西,你都学会了,我很高兴。” 李承霎时脸色巨变。 “不必觉得惊慌,那些都是我教给你的,我会发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林辞卿淡笑道,“更何况那是成为一个帝王,所必不可缺的手腕。你早晚都会学会的。” “卿卿太傅,不,你听我说……” 李承焦急地站起来,想要解释,林辞卿却对他微微做了个手势,平静道:“我曾经背叛过你们李家,你不信任我,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也正是我要离开的原因之一。” “飞鸟尽,弹弓藏;狡兔死,猎狗烹。盛世已到,承儿,到了我该杯酒释兵权的时候了。” 李承一动不动立在原地,怔怔地望着他。 “你会成为一个好君王的,承儿。”林辞卿微笑道,“但倘若我继续留下去,你早晚会变成第二个秦寄。而我……已经很累了。” 他从大殿冰冷的地板上站起来,面朝李承,深深地拜了三拜,走了出去。 天启十二年,左丞林辞卿辞别官职,不知所去。 “公子,再往前走就是玉水泉了。”驾车的老翁取下斗笠,朝车内道。 马车的外帘微微掀开,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衣角,倘若定睛看去,那勾着帘子的手指也极其修长白`皙,骨节分明,一看便知是拈笔描画的文人之手。 “往前到了玉水泉便不能再走了,那是胡人的地盘。” 老翁笑着随口道,“现在好了,多亏林大人,咱们中原人过玉水泉再也不用担心性命之忧咯。” “……也不完全是林辞卿的功劳,”车内人低声道,“还有一个人,他叫秦寄……” “秦寄?”老翁微愣,旋即一拍脑袋,反应过来:“那不是上,上一位……圣上的名字么?” 林辞卿默默点了点头,没说话。 老翁又道,“民间都说,这一位……是为了林大人造的反哩!” “……” “传闻他是林大人的青梅竹马?”老翁兴致勃勃道,“唉,可惜林大人心怀天下,进京做官去了。又有人说,林大人容色无双,惊才绝艳,连先王都招了他做幕后之宾……这位竹马一听,心里不是滋味啊,就揭竿而起啦!” “…………” “得亏林大人玲珑心肝,不是那等攀龙附会的妖佞祸水,不然这天启的江山,早就要亡咯。” 林辞卿一片沉默,呐呐无言,这样头一次听人在自己面前说起关于自己的逸闻,着实是一件颇为新奇的体验。 “不知道林大人的这位竹马是个什么样的人?”老翁道,“……许多人讲他杀伐无道,暴戾重色,也不知是真是假……” “他是个小心眼的人。” 林辞卿极轻地道,“他的心很小,只放的下一个人。所以他对旁人都不好,对自己也不好,只对那个人好到天上去……可惜一份喜欢,太炽热了,反倒会将人烫伤。” 林辞卿从马车上走下来,将银两放到老翁手心,“我到了,多谢老人家一路照拂。” 在他面前,是一栋陈旧斑驳的老宅。 林辞卿在玉水泉留了下来。孤身一人,没带下仆,没带书童,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这栋旧宅里。 他也不与邻居往来,平日都坐在院子的廊檐下读书。偶尔下棋,但也是自己跟自己下,手边煮一壶咕噜咕噜冒着热气的茶水。 边境人烟稀少,是蛮荒之地,不时会有土匪出没。 但奇异的是,林辞卿的宅子里连一个护院都没有,却从未收到过骚扰。 唯一一回隔壁的顽童偷了他晒在院子里的古籍,隔日就又自己送回来了。 “对不起……”小孩低着头,别别扭扭地说,“公子你原谅我吧……” 林辞卿点点头,那小孩便高兴极了,立马回头冲门外喊道,“哥哥,林公子原谅我啦!” 林辞卿也抬头,随着小孩的视线望过去,宅子外的影子却一闪而过,什么也没看清楚。 后来,那小孩便时常来找林辞卿,借口能不能借他的书看,却又一遍遍问: “林公子,你什么时候离开玉水泉呀?” 林辞卿莫名其妙:“怎么?” “玉水泉的风沙大,”小孩为难道,“等一入秋,你的哮喘会容易复发的。” 林辞卿若有所思在他头顶摸了摸:“你怎么知道我有哮喘……?” “……” 转眼入秋,天气果真越来越冷,林辞卿撑了半月,终究还是病了。 他的哮喘一发作,就咳得极其厉害,面色潮红,昏昏沉沉躺在床上,裹着被子单薄的身体缩成一团。 过了几天,非但没有丝毫好的迹象,还发起了烧。可整个宅子里空空荡荡,连一个为他请大夫熬药的人都没有。 林辞卿烧得迷迷糊糊,不知道过了几天,一个夜里有人推开了窗,非常轻非常轻地走到了他床边。 那人站在床边静静看了他良久,然后蹲下来,给他喂水。 但就在那人伸出手,想试一试他额头的温度时,手腕一下被林辞卿扣住了。 林辞卿眼睛烧得发红,可依然那样明澈,在浓墨一般的夜里显得就像碎星。 他滚烫的手心扣着那人手腕,嘶哑道: “秦寄。” 019 他们在黑暗中对视,林辞卿呼吸滚烫,咽喉喘息都会疼,但他仍然静静地盯着秦寄,又叫了一声: “……是你么,秦寄。” 秦寄的身形隐在黑暗里,手指发抖。他喉咙滚动一下,想把手抽回来,但林辞卿抓的意外的紧。 他不回答,林辞卿忍不住又咳嗽起来,撕心裂肺,却始终用那双漆黑清亮的眸子看着他。 秦寄长长吐出口气,伸出另一只手,搭上林辞卿后颈,轻轻摁了一下。 林辞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睛竭力眨了眨,睡了过去。 两日后。 秋雨寒凉,贴在皮肤上渗出丝丝缕缕的冷意,林辞卿撑着水墨纸伞,一袭白衣,绕过数个胡同,停在一座宅邸前。 “在下林辞卿,多谢宅邸主人数日前赠药,特来拜会。”林辞卿在门前敲了敲,温声道。 然而僻静的宅邸安安静静,没有丝毫人声,就像一口投子无声的深潭。 林辞卿并不着急,仍平平静静地站在那里,只听得见淅淅沥沥的雨丝噼啪打在伞面上的声音。 他既不再说话,也不回去,就一昧地等。 一刻钟过去,半个时辰过去,一个时辰过去…… 期间夹杂着林辞卿时不时压抑的低声咳嗽,雨又下大了一些。 秦寄怔怔站在门后,像全然变成了块石头,眼眶通红,一动不动看着面前不足半米的门栓。 他曾经做梦都想再见林辞卿一面,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在朝堂上有没有人欺负他。 可有时候听到街巷间说起名动天下的林大人,说起李承,他又恨不得自己聋了。 甚至想再造一次反。 可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以命相搏,倾覆天下,是为了站到林辞卿身旁。可倘若林辞卿不愿意,那又能怎么样。 算了吧。 他终于能够说出这三个字,却仿佛把灵魂都劈成了两分,自此,活着也如死去。 天色愈晚,秦寄腿站得发麻。 不知不觉间,月亮已升了起来,天空变成了深沉的孔雀蓝。 外面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林辞卿的咳嗽声了,从他来,至此已经快要五六个时辰,人应当早走了。 雨下了又停,秦寄淋湿的衣服也已经自己慢慢干了。他蜷了蜷僵硬的手指,踉踉跄跄地走到门前,极其缓慢地取下了门栓。 然而木板刚一推开,看见的便是仍然静静站在外头的林辞卿。 他怕秦寄听到雨水打在伞面上的声音,便把伞收了起来,兀自淋着雨等。 连咳嗽,都是一忍再忍,捂着嘴压抑地低低地嗑。 六个时辰,终于等到了秦寄开门的时候。 秦寄静静地看着他,初霁的月色下,林辞卿一身雪衣,犹如皓月清晖裁就,乌黑的发髻乌黑的眼,纵使说是谪仙也不为过。 秦寄不是没有想过会再见,可在他设想过的每一次重逢里,他都没有料到当这一切真实发生时,他竟只是如此平静地走过去,将自己干的外套脱下来,披在林辞卿肩上。 “冷吗?”秦寄极轻问,“……对不起,我实在是个十恶不赦的人,一次次骗你,强迫你,伤害你……” 秦寄低头看着怀中的林辞卿,声音微微发着抖,“……可是阿卿,它只有一点好——他是真的爱你。” 白融融的月光下,仿佛时光的倒流,这个夜晚,此时此刻,是他们离九年前彼此分离的那个夜晚最近的一次。 那个时候,秦寄站在火红的凤凰花树下说,“阿卿,不要走……” 可那个时候的林辞卿 ,还怀有满腔的抱负没有完成,还未将他的满腹经纶付诸天下。 “……是,我知道。” 林辞卿淡淡笑了起来,轻声道,“这一次,我想做的,都已经做完了。现下江山太平,已是盛世。” 秦寄怔怔,半晌,说:“……哦。” “那你现在学会怎么爱一个人了吗,秦寄?”林辞卿抬起头,问。 秦寄一怔,心脏瞬时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他喉咙滚动一下,血气不住往上涌动:“仍然不是很会……但是,已经比从前好许多了。” 林辞卿点点头:“……可我还一点也不会。倘若你学会了,就教教我吧。” 秦寄鼻子发酸,眼眶湿润,极轻地问:“可是这很难,或许一时半会教不会。” “没关系。” 林辞卿望着他,笑道,“我有一辈子的时间……你愿意教我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