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前任毒死后》 01 1 被前任亲手毒死是一种什么体验? 如果我还在二十一世纪,我一定会在知乎回答:“谢邀,大概是很想对他说:看在白睡了这么多次的份上,就不能给我个痛快点的死法吗?” 2 其实我还想对严旻说,其实想我腾位置出来给新人,大可不必这么麻烦。我晏问秋从来不是胡搅蛮缠之人。 娶妃也好,休妻也罢,还是想让我滚得远远地再也不见也行,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凡事好商量嘛。 ——更何况我俩都睡了这么多年了,民间有句老话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按这么算我跟严旻的恩都够让大齐发展个工业革命了,怎么这男的还是二话不说,就拿碗药把我毒死了? 3 但事已至此,即使我心里万般否认,我也得承认这一点: 或许我自认为的,与严旻少年夫妻、相互扶持的美好回忆,在这个即将登基为帝的男人眼里,只是他帝王宏图路上一块臭石头,踢开就好了。 可正是由于我的自以为是和自作多情,当严旻亲手将那碗毒药端给我时,我只当那是一碗每日喝的补汤,都没有任何犹豫,想也没想便将那穿肠的毒药一饮而尽了,要有多豪爽就有多豪爽,比我俩大婚时喝合卺酒还要干脆利落。 4 问题是我也没想到这人会这么干脆利落地斩尽杀绝,连句话也不说就把我毒死了啊? 5 不是那些主角或者反派在杀死一些重要人物之前,都要说点什么总结性的台词吗?要么回忆往昔、要么放放狠话,好圆满一下人设、升华一下主题啊? 好吧,这估计又是我自作多情了——严旻的确是他人生当之无愧的主角,而我估计也就算个炮灰。他确实没有什么好跟炮灰说的。 6 其实仔细回想,严旻想杀我这事其实早有端倪。 你瞧,到京城后,原本身体康健、活蹦乱跳的我,居然因为水土不服,缠绵病榻了整整半年。 严旻说会亲自给我去请宫中的御医,可我估计这御医就是小说里面专门负责陪葬那种,针也扎了,药也灸了,那苦药我一日日地服用,身体却一日日衰弱下去。 某天照镜子把我自己都吓了一大跳:这还是蜀地上那个盘靓条顺、明眸皓齿的晏小少爷吗?我在我们老家,可是有掷果盈车的美名的,怎么也算个远近闻名的美郎君。如今这幅形如枯槁、面无血色的鬼样子,活像第二天就要押解刑场的囚犯,怪不得严旻来京城后都极少见我,我都怕把他吓到了。 7 病榻上的日子对我来说其实过得很快,因为一天里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昏沉中度过。刚开始还有点精神的时候,严旻还会装着一幅忧心忡忡的模样来见我。后来我昏睡的时间越来越多,他甚至敷都懒得敷衍我了。 据替我看门的月照说,王爷大半个月都不进我院里的门呢! 好吧,那时候我确实病得精神不济,没心思跟他计较。只当他是勤于朝政,毕竟是要当太子爷的人,和过去封地上那个天天无所事事陪我斗蛐蛐、听戏班的家伙确实天差地别了。 8 哎!真不是我矫情,爱与不爱真的区别很大。 我两辈子都讨厌喝中药,看见中医就恨不得躲得远远的。严旻也知道。 和严旻最浓情蜜意的时候,元宵节他带我一起去看花灯,花灯是看了,水灯也放了,结果不知道是不是吹了冷风,第二天我就得了风寒,发起高热。 我看见苦药就心里发憷,可无论怎么撒娇,他都非要亲自看着我把药喝下去,然后哄着我吃下他亲自去买的蜜饯。因为我生病,他甚至自责得眼睛都红了。 而来京城之后呢? 害!七年之痒啊,两看相厌啊!我日日喝那苦药,他却连过问一句都欠奉。药喝得太多,我的舌头后来都尝不出其他味道了。 可别说蜜饯了,连他人影都见不着。我让月照去请他来,他每次都回一句在忙。 忙!忙什么忙!忙着娶妃是吧! 呸!渣男!给白睡了这么多回,就这么急吼吼地卸磨杀驴……啊呸!过河拆桥吗?! 8 我说严旻忙着娶妃还真不是在冤枉他。 9 其实就我这身子继续这么病下去,能不能过冬还难说。毕竟照那个庸医的治法,我自己都觉得说不定哪天晚上我就翘辫子了,哪里需要严旻亲自动手? 这是生怕我生命过于顽强、祸害遗千年、影响了他的宏图大业啊! 但是严旻的确急着动手。动手干嘛,给赵贵女腾位置呗。 10 这个赵贵女可不是一般的贵女,而是镇国公赵瑛祺的嫡长女。而赵瑛祺何许人也,正是手握西北军权、当今圣上最倚重的、大齐的肱股之臣。 也就是说,娶了赵贵女,相当于就是得到了镇国公的支持,也意味着得到皇帝的青睐。 11 死了一回后我才想明白,为什么严旻这么急着杀我,甚至不肯让我过了二十五岁的生辰再送我上路。 还不是因为过不了多久就是皇帝秋祭的日子了。皇帝选谁代祭向来都是储位人选的风向标,要是在这种关键时刻娶了赵贵女、得到镇国公的支持,储君之位岂不是手到擒来? 所以严旻哪里等得及让我拖到冬天再咽气?反正京城人尽皆知景王妃病得随时可能归西,那些王公贵族都等不及往炙手可热的景王身边塞人呢。 12 这可不是我单方面给严旻画饼。 虽说我整日昏沉病重,一天里还是能有清醒的时候的。只是我每次醒来想找严旻说说话,却总见不到他人。 无论是严旻本人还是王府的下人,仿佛都刻意避着我似的。 说“避”可能不太准确,准确说应该是“关”。我虽然是名义上的景王妃,但因为严旻对外说我身患重疾,需要谢客休养,那些什么个宫宴应酬,我从未参加过,估计京城里的王公贵族连我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严旻嘴上说让我养病,结果连个下人都不给我安排。我堂堂景王妃,住在景王府最偏远的一处院落不说,整天在跟前伺候的居然只有一个月照。 13 王府的奴才最会踩高捧低,揣摩主子的意思。毕竟他们并不是封地上那些我熟悉的人。 我知道,其实从他们的态度就能看出严旻的态度。 14 那日我难得有胃口想吃一盘红豆糕,便让月照去端,等了小半个时辰,却看到他两手空空,哭哭啼啼地跑回来。 他哭着对我说,小厨房的下人都在传,皇后的荷花宴上,王爷捡到了赵贵女的荷包,皇后给他们二人赐了玉佩。说京城里甚嚣尘上的传闻,景王妃病体疴沉,景王可能要迎新妃入府。 月照还说,小厨房连一盘红豆糕都不肯给咱们。 好吧,小气鬼,不给就不给,毕竟听了这些话,我实在没胃口吃那劳什子红豆糕了。 15 严旻啊严旻,夫妻这么多年的感情,竟连一盘红豆糕也抵不得吗? 16 我其实也没那么爱吃红豆糕。只是想起我以前和严旻还没成婚的时候,他经常晚上偷偷翻过晏府的墙来看我。他知道我晚上嘴馋,便提前买了那锦贤坊的红豆糕,用油纸包着,塞到怀里,让我自己去拿。我伸手剥他外袍,他就说我登徒子轻薄了他,非要我对他负责。 笑闹了半天,再你一口我一口依偎着分吃完。他还耍赖说最后一口给我吃了,自己连个味儿都没尝到,非要尝尝我嘴里的味道。于是便拉着我亲了个面红耳赤啧啧有声,最后也不知道谁轻薄了谁。 17 看吧,是不是每一对两看相厌的夫妻,都有这样美好的过去? 18 月照哭得小脸皱成一团。他年纪小,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他说王爷自从来了京城变得好陌生,少爷您病了这么久,都不曾来看看您。又说这院里太冷清,连人影都不见。还说他那天想去求见王爷,结果被侍卫凶了一顿。最后他怯生生地问我:“少爷,我不想在京城了,我们回蜀地去好不好?我想家了,我想回家。” 月照也是哭得糊涂了,竟像过去在家里那样叫我少爷。 我摸了摸他的头,只感到疲累无比,连句安慰他的话都说不出。才醒来不久,竟又想要睡下了。 19 或许是因为那盘没吃到的红豆糕,那晚我难得梦见了我刚认识严旻的时候。 02 20 没错,我晏问秋,并非是大齐土生土长的土著人。我的芯子来自二十一世纪,是一个十八线小演员。 上辈子死的那天,我正听着经纪人说通告安排呢,这头乘坐的网约车就被一个因为急转弯而翻车的运渣车给压扁了。 ——但是好歹上辈子死得并不痛苦,甚至没有任何感觉。眼睛一闭一睁,我就来到了晏小少爷这具身体里。 21 ……说到这里,我又想狠狠辱骂心狠手辣给我下穿肠毒药的严旻了。 送走我的方式有那么多,但你偏偏选了最折磨人的一个。你哪怕给我根白绫呢?也省得我生生痛了好几个时辰啊! 22 于是我重生到了跟我同名同姓的五岁的晏小少爷身上。这倒霉孩子在数九寒天里一头栽进小池塘后,烧了整整十天。眼看着不是人被烧傻就是被阎王爷送走时,终于睁开了眼睛。 原装晏小少爷当然是一命呜呼投胎去了,而我,这个来自21世纪的灵魂,却幸运地获得了第二次生命。 23 那时我的身体烧得昏沉,眼前都白茫茫一片,只记得人影来来去去,似乎有很多人抱着我哭,那哭声真是搅得我脑仁都疼了,只当是自己从那车祸捡了一条命。 等我终于有精神看清自己所处的环境时,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又给吓晕了回去。 我穿越了。 24 我实在想不明白穿越这种事情怎么会落到我头上。 上辈子我也看过不少相关的网络小说,里面的主角不是自带系统就是天赋异禀,金手指比大腿还粗,要么用外挂一统天下、功成名就,要么用未来的科技知识造福社会,再不济还能开个千里眼、预知一下未来,提前投资一下某位历史名人呢。 但我估计是穿越人士里面过得比较窝囊的。 首先,我前世就是个大学都没毕业的十八线演员,文化成绩也不好,让我干大炼钢铁、发明火药之类的事情实在为难我的知识储备;其次,我来到了一个我听都没听说过的朝代,这里是历史和我学的完全不一样,别说千里眼了,我对这里的文化都一知半解;最后,我没有任何金手指,非要说一个的话……可能就是脸特别美了。 25 是的,等我能够下地走动,从铜镜中看到我的脸时,一种宿命般的震慑感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几乎令我浑身战栗起来。 ——这个和我同名同姓的晏小少爷,几乎和我上辈子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眼尾处多了一颗小小的红痣。据照顾我的老妈妈说,这具身体在得病前还没有这颗痣。 26 ——真不是我自吹。就凭我前世那木头一样尴尬僵硬的演技,不知道养活了多少吐槽营销号,如果不是我这张被公司成功营销出“娱乐圈神颜”的俊脸,早就被竞争激烈的演艺市场一脚踹开了,哪里还轮得上我赖在十八线混饭吃? 27 不过我运气还是不错的。虽然没有其他穿越者的金手指,不过现在这具身体也只有五岁,更何况刚经历了一场大病,没烧傻都是菩萨保佑了,全家老小愣是没有一个人发现晏小少爷的芯子换了个人。 在诚恳地替可怜的晏小少爷祈福并祝愿他早日投个好胎、来世长命百岁后,我便在晏家开启了我新的一生。 28 这是一个叫大齐的朝代。如今正是太平盛世,许久没有战乱了。蜀地险峻偏远,远离皇城,只有一个不受宠的藩王受封在此。而晏家在蜀地也算得上豪门望族。我上头还有两个哥哥、一个长姐,我便是晏家最小的儿子。 上辈子我父母死得早,跟地里没人要的小白菜似的,吃饱穿暖都没人过问,穿越到古代反而白捡了一个家。我爹是皇商,专门负责蜀地和中原的茶马贸易,家底十分显赫。他没有妾室,四个子女都是我母亲所出。在这天高皇帝远的蜀地,我们过的日子可以说是神仙一般。 就这么在晏家无忧无虑地长到十岁时,我第一次见到了严旻。 29 第一次见到严旻,是我十岁那年的冬季。 蜀地的冬天那么冷,我早上总要赖会儿床不肯起,却被父亲从暖阁里揪出来,要我随他一同去王府给老王爷送礼。 ——时隔那么多年,我都记得严旻那天的模样。 严旻比我小两岁,那时候个子比我还矮,被一件雪白的狐裘裹着,露出糯米糕似的脸蛋。 他生得那样好看,我正迷迷瞪瞪的没睡清醒,竟脱口而出:“这是哪家的妹妹?” 满座来宾哄堂大笑。连老王爷都笑得眯起眼,抚着胸口喊哎哟。直到我被父亲拎着、丢到羞怒地面色通红的严旻面前道歉,方才知道这不是景王府的漂亮妹妹,而是八岁的小世子严旻。 30 尽管有如此不愉快的开端,我和严旻最后还是成了一起上树掏鸟蛋的铁哥们。 我在晏家千娇万宠地长大,继承家产的任务从来没由我这个小儿子操心过,而长辈和兄姊都怜惜我幼年那场差点丢了命的大病,对我那叫一个百依百顺。我简直要怀疑如果不是我本人是个20岁的成年人,换作别的孩子,早就被这家溺爱成混世魔王了。 可即使是这样,我也好好体会了一番上辈子未曾体验过的快活日子。 严旻自然与我不同。他是景王府的世子,生下来就要继承爵位。更何况,这藩王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别看老王爷整天只知道乐呵呵赏花听戏,他能在这封地苟这么多年都没惹来今上的猜忌,可以说在这方面已经修炼得登峰造极,还有得严旻这小屁孩学呢。 31 至少眼前这个因为被我推秋千时太用力、一不小心摔了个屁股墩就哭着说再也不跟我玩了的小孩学习老王爷那套藩王厚黑学的路还任重道远。 32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逗严旻玩。不为别的,就为看他被我气得眼泪汪汪的样子。 小时候的严旻多好玩啊。我叫他漂亮妹妹,他就回击我漂亮哥哥,我说我本来就是漂亮哥哥,他认真想了想,被我说服了似的点头。 有时候把孩子逼急了也会生气。严旻生气的时候就板着一张小脸不理我,我甚至都不用理会他,半柱香不到,他就眼巴巴地继续凑过来,蹲着看我用草绳捉蛐蛐了。 这时候我给他捉一只,他就会迅速忘记我刚才惹他生气的事情了。 33 我和严旻一起斗蛐蛐、捉麻雀,一起骑马,一起打马球、踢蹴鞠,一起登高出游,也曾抵足而眠,就这么打打闹闹地长到了十七岁。 最初的时候,严旻在我心中还是那个眼泪汪汪的漂亮小豆丁,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已经长得比我还要高了,举手投足也不再稚气,愈发有了景王世子的样子。只是脾气还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我一逗就生气,然后又轻而易举地原谅我。 34 是啊,哪怕不算我们夫妻那七年,我们也有如此久、如此深厚的交情。 35 我都记不起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我们的关系悄然发生了变化。在看到严旻时,我会心跳加速,更别提与他肢体触碰。不只是我,严旻也是一样,因为他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脸一红就特别明显。搞得我总是忍不住想,是不是严旻也对我有同样的心思? 可我更担心,那只是严旻和小时候一样,被我逗弄生气时的反应罢了。 由爱故生忧。我倒是两辈子都是同一个性取向,可严旻呢?他现在的年纪也不过16岁出头,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虽然在大齐,男子成婚并非什么惊世骇俗之事,甚至还有男后的先例。但严旻从小到大都从未表现出对同性的兴趣过。 应该说,他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只有我。 36 但严旻还是跟我表白了。 37 我甚至还记得严旻同我表白那天。 那也是一个冬日,一如我们第一次相见那样。严旻约我去蜀地香火最旺的弘光寺上香。我们一起叩拜了诸天神佛,在面对宝相庄严、慈悲悯世的佛祖时,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许下了我的心愿。 我一愿原装晏少爷投胎顺利,来世幸福安康。二愿亲朋好友都心想事成。三愿…… 我的第三个愿望就是我的私心了。我偷偷瞟了一眼佛祖,希望他不要介意我贪心许了这么多愿望。 上完香后,我们又给主持封了一包赏钱。严旻带着我去攀寺庙的后山,据说那山上有一处平台,可以远眺蜀地风光,还有不少名家题词在此,十分值得一去。 38 只是我气喘吁吁地攀上那平台时,却没看见大家题词,倒看到一树在寒风中飘扬的红绸。这些红绸经历了风吹雨打,仍旧红得那般鲜妍,像血一般,在猎猎的冷风中流淌。仔细看这些红绸上,还写有一些名姓或诗句。 我惊喜地转过头,却正对上严旻炽热的目光。他看上去十分紧张,慢吞吞地从袖中掏出两条一样的红绸,一边紧紧盯着我的反应,一边缓缓地说: “阿秋,你可否愿意和我一同系上这红绸?” 39 那红绸上没写别的,而是端端正正的“严旻 晏问秋”两个名字。我一眼便认出这是严旻的字迹。 40 蜀地民间有一个为人们津津乐道的传闻,说是两情相悦之人,只要在红绸上写下双方的名字,再高高挂在弘光寺山顶的菩提树上,便可一生一世不分离。 那天我和严旻爬上了这菩提树的最顶端,将写着我俩名字的红绸紧紧系在上面。 可如今看来,传闻终究也只是传闻而已。 ——可怜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好心愿,最后也落得被爱人亲手端来的毒药无情葬送的惨痛结局。 03 41 我和严旻的婚期定在秋收以后。一道折子由老王爷递交去了京城,虽说景王世子求娶男妃一事在当今宗室里还是头一例,皇帝却是巴不得藩王世子们都娶男妃,好绝了后嗣呢。赐婚的旨意很快就快马加鞭送到了封地,还带着不少赏赐。 于是我还没反应过来呢,就要和严旻成为夫妻了。 42 婚后我同严旻说笑,说这么着急地求娶我,是不是怕我跑了? 严旻闻言便耳根一红,搂着我的腰,黏黏糊糊地亲着我,含着我的嘴唇说,还不是怕我后悔了。 43 晏家的小少爷和景王世子的婚事,在蜀地可以说是无比轰动的,在之后的好多年,都为当地人所津津乐道。 婚礼的每一幕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但更令我记忆更深刻的是,婚房昏暗的灯光下,严旻掀开我喜帕时,那双抖得简直不像样子的手。 我笑着逗他:“严旻,你酒喝多了吗?手这么抖?” 严旻难得没有回应我。隔着一层喜帕,我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脑海中忽的闪回了他幼时泪汪汪的脸,心跳陡然加快了。 “砰砰!砰砰!” 我简直要疑心我的心跳声都能给严旻听见了。 青梅竹马、少年夫妻。两辈子第一次结婚,便是这般水到渠成的感情。 44 严旻最后还是揭开了那喜帕。他今天穿一身华贵的红色喜服,腿是腿腰是腰的,要有多好看就有多好看。 我这头看严旻看得起劲,他看我也看呆了。严旻脸上何曾出现过这样怔忪呆滞的表情? 一道炽热深沉的视线直勾勾地望着我,把我看得腰都软了,脸也滚烫。他用手抚着我的脸,他的动作是那般地温柔,仿佛我是什么易碎品似的,良久,我才听见他哑着声音开口: “哥哥,你好漂亮。” 45 洞房花烛夜的美妙自然不必多说——个屁! 我完全没想到,严旻长了一副纯情漂亮的脸,身下那物件居然大得这么吓人,差点没把我弄死过去。 他那晚看着我的脸看痴了,连交合的时候也非要扳着我的脸,让我正对着他。于是我只好在他这样炽热滚烫的凝视下被他进入了一次又一次,精液射满了一肚子,最后被抱去浴桶时,腿根都颤抖着合不上了。还被逼得“相公”“夫君”“哥哥”之类的乱喊一气,最后竟丢人无比地哭了起来。 46 我合理怀疑严旻是在刻意报复我小时候老是捉弄他的仇。 47 婚后更是浓情蜜意、腻歪得没眼看。严旻这个封地的闲散世子,景王府上需要他操心的事情也不多,却也给了他每天黏在我身边的机会。 我俩好似从前那般玩乐,但做了夫妻还是不一样的——比如我现在逗他生气,他不会再板着脸躲到一边生闷气了,而是红着耳朵亲自把我这张出言不逊的嘴给堵住;或者突然就凑过来嘬我的嘴,亲着亲着两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又一块儿滚到榻上去了。 48 严旻认为洞房花烛夜我哭得那般可怜是因为经验不足,于是一定要拉着我练习。 可怜我刚开了荤就被他没日没夜地折腾,也不知道他哪来这么旺盛的精力。他还是每次都那么痴痴地望着我的脸,下身却像根杵子似的,每次都非要射满我一肚子才会在我的啜泣声中不情不愿地停下动作。 ——得亏我是个男子,要是个姑娘,照他这么下去,估计娃都能凑一屋了。 49 好吧,我承认,和严旻上床确实很爽,否则我也不会给他白睡这么多年。只不过进京以后,严旻便再没有碰过我。 50 是啊,进京。 51 老王爷在我和严旻成婚后第四年病逝,严旻袭爵成为了景王,而我也成为了景王妃。原本我以为,我便要如此和严旻一起自在地在封地过一辈子这样的生活了。偶尔我会想起那两条还飘扬在弘光寺顶的绸带,就像我和严旻一样,永远、永远地缠绕在一起,永远不离分。 可我的美好希冀都因一封来自京城的急报分崩离析了。 52 当今圣上最是多疑。这是老王爷一直告诫严旻的,也是严旻在床榻间、偷偷告诉我的。 因为多疑,他杀掉了数十位有从龙之功的功臣;因为多疑,几十年来他削藩、抄家,几乎将曾与自己争夺过皇位的亲兄弟都杀了个干净;因为多疑,他甚至看着自己的几个儿子为了储君之位斗得死去活来,反而坐观虎斗,乐见其成。 而最后呢?三皇子造反逼宫,和他父皇一样,诛杀了自己的亲兄弟;却又功亏一篑,伏诛于镇国公带来救驾的军队。这个多疑好猜忌的皇帝,最后竟然只剩一个天生失聪、无力继任大统的六皇子辛免于难。 京城传来的急报说,半月前三皇子犯上作乱,其余几位皇子都在这场动乱中丧了命。圣上听闻后吐血惊厥,醒来后下令,将从宗亲子嗣中,择储君人选。 53 跟着这条急报一同来到封地的,正是命令严旻尽快进京的圣旨。 54 这场几乎动摇大齐国本的叛乱发生的那几天,我还在和严旻在天高皇帝远的蜀地捉兔子呢。那边京城里,三皇子下令砍了大皇子的头,这边封地上,一无所知的严旻和我还在烤香喷喷的兔头吃。 55 我跟着严旻接过圣旨。听见圣旨的内容,我半天回不过神来,却看见严旻转过身,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幽深。那一瞬间,这个我最熟悉的丈夫似乎变得有些陌生,不再是那个和我一起长大、整日与我插科打诨、卿卿我我的爱人了。 他对我说:“阿秋,我们得上京城去了。” 56 去京城,意味着远离封地,远离这个我生活了数十年的最熟悉的地方,也意味着远离我的亲人、朋友,和严旻一起,去到那个陌生的、却又无比危险的地方。 真不是我胆小。以往听严旻给我讲述京城发生的事情,我还能磕着瓜子,感叹一句“最是无情帝王家”,把皇室秘闻当成八卦听。可那都是因为蜀地离京城太远了,即使发生什么事,都烧不到我们头上,这叫隔岸观火,站着说话不腰疼。 ——可真要我们去直面那京城的风谲云诡。我怕了,我确实有些害怕,无论是要离开最熟悉的家乡,离开我和严旻安乐无忧的小窝,还是去到那京城里、连自己兄弟孩子都不放过的、最冷酷无情的帝王的眼皮子底下。 57 但我绝不会让严旻一个人去面对这些。 哪怕再忧心忡忡,再惶恐不安,我也一定会陪在他的身边。 那时我还乐观的想,或许那皇帝见了我们,看出我和严旻都是不学无术的草包,就挥挥手又让我和严旻回来了呢? 58 但遗憾的是,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天底下的人,没人能拒绝那个位置的诱惑,哪怕是严旻也一样。 而且,不学无术的草包,可能从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人罢了。 59 在离开蜀地之前,严旻带着我又上了一次弘光寺。五年前,我和严旻在这里定情。因着这一点,我一直对这里有非同一般的情感,每年都会供奉好大一笔香油钱。 就像五年前一样,我们最后一次叩拜了诸天神佛,对着那慈悲的佛祖,我双手合十,无比虔诚地祈愿: 信男晏问秋,求佛祖保佑我夫严旻,此去京城,平平安安,万事顺利。 60 事实证明,弘光寺的佛祖确实很灵。 可我却忘了给自己求一份福佑。 61 神佛没有保佑我,而那日和严旻一起在殿中反复叩首的我不知道,我和严旻许下的“永远”,从那时开始算,竟只有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了。我更不知道,此去京城后,我便会成为严旻眼中帝王路上的眼中钉和绊脚石,被这个我挚爱的男人生生毒死。 七年前,我在寺庙里,对着神佛许下心愿。 三愿,只愿君心似我心。 可这到底是那年我在诸天神佛见证下的痴念,如镜花水月一般脆弱。在京城的每一夜孤枕霜衾,午夜梦回蜀地,那些与严旻甜蜜的日子遥远得就像上辈子的事情,又像是我在久病昏沉中做的一场美梦。 醒来,便什么都没有了。 62 天色已晚,我却徘徊于寺庙内,迟迟不愿离去。最后还是严旻先一步踏出了殿外。 那是他头一次没有等我。 严旻的背影被沉沉的暮霭拉得很长。他身形颀长,大殿的飞檐在他身上映射出大片的阴影。 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在暗示着我什么。可当时的我并不懂得。 63 后来我明白了。 那记忆里无忧无虑的、爱我的少年严旻,终究是随着滚动的马车车轮,永远地被抛在了遥远的蜀地里,被埋葬在我的回忆之中。 而我身边留下的,是一个新的、野心勃勃的青年严旻。一个不再爱我的,把我当成累赘的丈夫。他眼中只有通向那巍峨宫殿的长长的台阶,而我的身影与之相比,太渺小了。 ——我却是痴心妄想,想要从后一个严旻身上得到前一个严旻给予过我的爱,那必然是自取灭亡。 64 但那自少年时期便存在的爱是那么炽热滚烫,即便我深居别院、病体沉疴,我心中一直燃烧着对严旻的爱,靠着这爱和那过去的回忆,捱过了一个个没有尽头似的长夜。我如此深深地爱着他啊,直到被严旻亲手递给我那一碗穿肠的毒药浇熄了。就像曾经在红烛燃烧的婚房里,他身穿喜服,含笑将那合卺酒递给我的模样。 我笑着端过,一饮而尽,就如当年一样。 04 65 我一直在想,倘若我当初真的回蜀地了,是不是还能捡回一条命? 66 那是藩王宗亲们进京后第一次宫宴,也是我第一次直面京城的天潢贵胄与龙椅上的男人。 但这场晚宴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我本以为其他宗亲藩王都是如我和严旻一般的人,在宫宴上,我却无比深刻地感受到了皇家那虚假凉薄的亲情。 严旻虽然只是一个最不起眼的藩王,却好歹也流着天家的尊贵血脉。那些人不敢直接挤兑他,便将目光投向了我。更何况,我还是在场唯一一个男妃。那些我还以为这辈子都听不到的夹枪带棒的阴阳怪气,让我这个在蜜罐子里泡了十几年的草包根本应付不来。 但对我来说最大的刺激还不是这些言语的伤害。虽然在大齐已经生活了十多年,但我芯子里还是一个来自法制社会的人。当我看到一个宫女只是不小心将酒倒在了桌案上,就被拖出殿外砍了双手时,被骇得连一口饭都吃不下去。 可满宫里,还是莺歌燕舞、歌舞升平、其乐融融的样子,仿佛除了我,没人在意那个宫女的死活。 67 从宫宴回来,我就发起了高热。那时候严旻还尚且对我有些温情,寸步不离地守着我。看见我烧得说胡话,就上榻紧紧抱着我,贴着我的耳根,低低地说: “哥哥,别怕,我在呢。” 我梦中全是那个被砍断双手的宫女的脸,一会儿又变成了自己的脸。我梦见我变成严旻的拖累,害得他跟我一起被砍头。 我哭着醒来,对上严旻那漆黑的眸子,我却早已无心分辨其中的情感,只紧紧攥着他的衣袍,想要从爱人的怀中汲取一点温度。 “我想回家。我们回家吧。”我喃喃地说。 68 严旻就那样深深地看着我,不发一语,良久,他叹了一口气,把我的手从自己身上解下来,慢慢塞进温暖的被衾之中。 他对我说:“阿秋,你也该长大了。” 69 严旻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当时我不懂,后来我却隐隐约约地觉察出点别的意味来。 在这次宫宴后,我便一直那么病着,严旻也再没有带我去过、或者允许我去过京城的各种宴会。 他是不是嫌我给他丢脸了?在严旻不肯见我的每个日夜,我总是忍不住想。我想起那宫宴上其他藩王的女眷,跟她们相比,我只能算一个空有皮囊的漂亮草包。在蜀地那种地方还算拿得出手,到了京城,就显得捉襟见肘了。 70 我就这么病着,昏睡着。发烧、发热、发冷,偶尔呕吐。我仿佛又回到刚刚穿越过来时、在那个重病的晏小少爷的体内,那么虚弱,那么无助。 清醒的时候,我便想找严旻说说话。京城太冷、太空了,离开蜀地后,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过去我和严旻总爱放的那飞鸢一般,轻飘飘地落不到实地上。那根拉住我的细线,就由严旻紧紧牵在手中。我唯有呆在严旻身边,才能有一点安全感。 71 严旻没有来。 72 第一天没有来,第五天也没有来,往后很多天,严旻都没有来看我。 73 我想去府里找他,可是侍卫告诉我王爷去了宫中;我想等他回来,身体却捱不了这么长的时辰。他也仿佛忘记了我一般,忘记了我这个,曾经与他最亲密、最相爱的人。 原来这个世界上有比中药,更苦的东西。 74 那日我难得有力气起床,月照带我在院里的杏花树下坐下。我百无聊赖地翻看着话本,却突然看见来了很多下人,来来往往,把我的东西往外搬。 月照急吼吼地站起来,拦住为首的王府总管,问:“你们要把王妃的东西搬到哪里去?” 那总管却是皮笑肉不笑:“王爷下令,秋兰院太过喧闹,不宜王妃养病,奴才们正帮王妃迁东西到静池院呢。” 75 于是我和月照远远地搬到了静池院,这个王府里几乎被荒废、被遗忘的院子。 76 来到静池院的第一晚,我病得更重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严旻还是少年时的模样,不知道我说了什么,又惹得他生气。他气得脖颈都通红一片,却止不住用眼睛偷偷瞟我的反应,如果看见我脸上还带着笑,他把头用力地拧过去,不肯跟我说话,像个小姑娘一样。 我呆呆地看着他,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我多怕我忘了少年严旻的样子。如今我只能在梦里见到他。 77 我说:“严旻,你抱抱我吧。” 78 梦中的严旻错愕地转过头,被我这句话吓到了似的。半晌,他涨红了脸,温柔地向我伸出手。 79 可就在我即将回到那令我日思夜想的怀抱中时。梦醒了。 静池院的确很静,很适合我养病。可是太静了,静得连一丝虫鸣都听不见。这种寂静像深渊一样吞没了我——我的病痛,我的思念,我的悲伤,我的爱。 那枕巾早已被我的泪水浸透,在寒冷的夜里,凉得似乎能沁入骨髓。 80 严旻来看我的时候,我刚刚睡醒。 我看见他坐在我的床边,身边的侍从流霜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那苦味令我腮帮发麻。 他穿着一身玄色长袍,用银线绣着华贵的蟒纹。我从未见过他穿过这件袍子。 严旻还是那样好看,他的目光更深邃锐利了,是在朝堂上打磨出的光泽。而我却不复过去的美貌,已是一副油尽灯枯的模样。 81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我,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却因为他难得来见我,而感到久违的雀跃。我微微笑着,对严旻轻轻说:“好久不见。” “身体好些了吗。”严旻低声问我。 ——我和严旻如今已然客套得像那些貌合神离的夫妻一般。他甚至不肯碰一碰我的手,也不肯直视我的眼睛。 82 是怕在我那双被病痛摧残得憔悴无神的眼睛里,看到那两条至今在弘光寺顶招展的、写着“严旻、晏问秋”两个名字的、血一样流淌的红绸吗? 83 我抚摸着被衾上的丝线,梦呓一般地开口:“就那样吧,也许好不了了——” “会好的。”严旻却打断我的话。他重复道,“会好的。” 我感到又是一阵的疲惫。明明见到严旻是我每日每夜都期待的事情,可为何真正见到他时,我感到如此的力不从心? 他转过头,从流霜手里接过那碗药,对我说:“既然醒了,来把今天的药喝了。” 84 严旻说这话的时候,我脑海里不合时宜地响起“大郎,该喝药了”的bgm。 85 于是我接过这碗药,在他的注视下,痛快地仰起头,一饮而尽。 这碗药比我往日喝的补药还要苦。冒着热气的药,从喉管进入我的胃中,像是能在我腹中燃烧起来。 但是我什么都没有说,连苦也没有抱怨。 严旻看着我把那碗药喝得干干净净,便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似的站起身来,对我说了今生今世最后的一句话。 他说:“累了就休息会儿吧,我还有事要处理。” 86 他还是不敢直视我的眼睛,是因为亲手鸩杀发妻的负罪感吗? 87 那毒在严旻走后一个时辰便开始发作。 88 在半梦半醒中,我忽得感到腹中刀绞般的疼痛,直接把我活活痛醒了过来。那碗药流经我的食道和小腹,那里像被硫酸腐蚀一样灼痛,又像无数根针扎在上面一样刺痛。一阵阵凌迟一般的剧烈痛苦,像要把我的四肢撕裂再重组,我两辈子都从未承受过如此的痛苦,张开嘴巴就要发出悲惨的痛呼。 ——可我在剧痛中惊恐地发现,我竟然发不了声了。 是那碗药! 严旻给我下的毒药竟是如此的狠毒,他让我在剧痛中受尽折磨,却连为自己痛苦哀嚎的机会都不给我。 我只能无声无息地忍受这非人能承受的惨烈痛苦,从大张的喉头发出绝望的“嗬嗬”声,像一个漏气的风箱。 鲜血从我嘴角慢慢流出。我却说不清是身体更痛还是心更痛。 毒药很痛苦。但被爱人亲手毒杀的痛,却要更加痛上千倍百倍。难以置信的泪水爬满了我的面庞,我想质问严旻,青梅竹马、少年夫妻这么多年,我何曾对不起你过,为何要用这样残忍的方式杀死我? 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已然被爱人亲手掏出一个空荡荡的大洞,汩汩地往外流着血,也流尽了所有求生的意志。 所谓万念俱灰,便是这样的罢。 这样的折磨持续了多久,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在生命的最后,我的眼前走马灯般闪回了无数过去的回忆,桩桩件件,都是与严旻一起。我看见我们交缠的身体,看见少年的严旻笑着揽我入怀,看见他因为生气红着脸转过头,看见他那双掀开喜帕时抖如筛糠的手,看见他拉着我,对我说:“阿秋,你知道吗,把这红绸子系在树顶,我们就能生生世世在一起了。” 我看见弘光寺的神佛,悲悯的望着跪下殿下的渺小的我。而我还在反复叩首着,向诸天神佛祈求保佑严旻的平安。 89 晏问秋生命最后的记忆,是枕巾上,鲜红的、流淌的血,是他和严旻在七年前系在菩提树上系下的,写着二人名字的红绸的颜色。 晏问秋的一生太短了,他死在了25岁这样年轻的年纪;可他的一生又太长了,长得足够他尝尽一段感情的所有辛酸苦辣,体会到一段感情最惨烈最悲剧的结局。 90 只可惜他死也是无声无息地死在令他最厌恶、最害怕的京城。偌大的京城,恐怕只有月照,会为晏问秋的死痛哭一场。 91 秋天的风啊,倘若可以,能否牵着我的灵魂,让我回到我眷恋的蜀地?就让我沉睡在故乡院落那一棵杏花树的枝头吧。恐怕只有在那片承载我所有美好回忆的土地上,我这生前饱受苦痛折磨的魂魄,才能真正得到平静与安息。 92 被前任亲手毒死是一种什么体验? 谢邀。大概是很想对他说:严旻,此后你我二人,便是真正的恩断义绝了。 05 1 看到前任升官发财死老婆是什么体验? 我很有发言权:“谢邀。看见他过得这么好真是比死了还难受。” 2 你们先别惊讶,没错,还是我,晏问秋。 我居然又重生了。 3 或许我确实是那天选之子,或许我真是祸害遗千年,或许我的确命不该绝,或许是因为被爱人亲手鸩杀的痛苦使我的魂魄久久难以安息。于是上天再给了我一次机会。 在那春光灿烂、杏花盛放的某一天,我再一次睁开了眼睛。 4 与上一世醒来时被全家人簇拥着哭泣不同。这次我是在一个看起来就相当简陋的房间里独自醒来的。 上一世死前极端的痛苦仿佛还滞留在我的体内,被掏空的心脏似乎还在汩汩地流血。那种死与生的极致交错,让我的大脑都陷入一片虚无的混沌之中。 直到我听见了几声鸟鸣。 ——先是几声清冽如玉碎声的鸟鸣,然后是风。春风还带着几分料峭的寒意,裹挟着杏花香,从大开的窗外吹来,吹拂在我的脸上,让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是……生的气息。 不知不觉,眼泪已经爬满了我的面庞。我呆呆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那是一双年轻的、从未见过的、全然陌生的双手。 5 我错愕地抬起头,环顾四周,却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阴暗潮湿的房间内。我一时有些搞不清现状,跌跌撞撞地下床,想要照镜子,却“哐当”一声摔倒在了地上。 膝盖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我低下头,才发现两条纤细修长的双腿上,膝关节处的青紫是那般刺眼,一看便是因为跪太久而跪出来的淤青。 但我已然没心思揣测这具身体的主人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我猛地扑向那梳妆台。 ——那铜镜里倒映出的,是一张泪流满面的、与“晏问秋”相似却又不同的、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的少年脸庞。 6 如果说晏家小少爷只是在小时候与我21世纪的身体相似,那眼下这具新的身体,便与长大后的、真实的我的相貌,更加接近了。 ——甚至脸上也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只是位置不同,在眼睛下方。这是多泪的象征,为这张苍白美丽的面孔平添几分妩媚来。 是宿命吗?是天意吗?为何我每次重生,都有着与我前世如此相似的面孔?这是我的救赎,还是又一次对我的惩罚? 7 更重要的是,这还是我上一世的那个时空吗?还是……又来到了哪一段历史呢? 8 我愣愣地呆坐在冰冷的地上时,房门忽然被一个人推开了。一个下人打扮的男孩黑着脸走进来,看见我,箭步上前,用力地抓着我的胳膊,想要将我从地上拽起来。 他的动作非常粗暴,说出的话也毫不客气: “表少爷?您这又是作甚么妖?我丑话可说在前面,我们夫人可不是老太太,对您有什么耐心。您要是再作出这种丢我们薛家脸面的丑事,就自个儿收拾东西回扬州去吧!” 9 薛家?我脑子还转不过弯儿来。这又是哪一出? 我只问他:“这里可是大齐朝?这是哪一年?” 那下人像是吃了一惊,然后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来:“表少爷这是摔坏脑子了?不是大齐朝,你还想去哪一朝?” 10 比我又重生在大齐更让我震惊的,大概是,我这回重生的时候,竟然已经是严旻登基后的第四年了。 11 是的,我前任,严旻,这个心狠手辣冷血无情六亲不认忘恩负义禽兽不如狼心狗肺的家伙,居然真的登基为帝了。 妈的,看见这人在我死之后过得这么滋润,真真是气煞我也! 12 又如此过了三四天,这具身体膝盖上的淤青终于消退了不少。我也见缝插针地从那下人口中,套出了不少有关这具身体的信息。 这态度恶劣的下人名唤竹青,是薛府指来伺候我这具身体的主人的。而这身子的原主,叫方池宴,是薛家老太太娘家的表少爷,目前暂住在薛府上。 薛府目前掌家的,正是当今朝廷大员、吏部尚书薛毖齐,因此,薛家可以说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高门望族了。薛老爷膝下有三个嫡子、四个庶子,还有五个庶女,后院那叫一个人丁兴旺,是当初的晏家根本没法比的。 13 想到晏家,我的心又一阵阵抽痛起来。我上一世的家人们想必早已听闻我暴毙京城的噩耗吧? 我母亲的身子一直不好,我幼年那场大病就已经吓得她哭到晕厥好几次,眼睛也不好使了,不知如今身子可好?或者……可还在世?我与严旻成婚那日,我兄长曾悉心嘱托严旻好好照顾我,他们可曾后悔将弟弟托付给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男人? 那年我病倒在京城,怕蜀地的家人忧虑不安,每封发往故乡的书信,只字不提我的境遇。昔日进京时与家人那一别,竟然是我上一世的永别了。 每每思及此处,我都痛彻心扉,只渴望着等我这身子大好,便离开薛府。我是定要回到那蜀地的故乡的。 14 竹青虽说是薛府指给我的仆人,对我,或者说对方池宴,没有丝毫恭敬之意。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位从扬州来薛家打秋风的表少爷,原本也是不住在这么残破的、给下人住的房子里的。 只是他仗着有薛老太太的偏爱,眼高手低,非要跟着薛家人去郕王的宴会上见世面,结果犯了大错。这下连薛老太太都保不下这人了,直接被薛夫人罚去跪了两天祠堂。 这身娇体弱的表少爷本就刚从水里捞出来,又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祠堂里,不出意外地生生跪晕了过去,发起了高烧,直接被丢进这处破落院子自生自灭了。 15 看来这方池宴与上一世的晏小少爷一样,也被一场高烧烧得一命呜呼了,这才给了我还魂的机会。 好吧,跟上一世相比,这说是地狱开局也不为过。 不过,上天赐予了我能够再见到上一世亲人的机会,于我而言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我自然不会拘泥于这些小节。 16 不过,没等我养好膝盖、实施离府归蜀的计划,来自薛府的麻烦那是一个接着一个。鉴于我占了这方池宴方少爷的身体,也只好硬着头皮替他擦屁股。 17 其实这位心比天高的方表少爷,犯的也不是什么大错。只是在郕王的宴会上,和薛府的五少爷当众起了争执,两人推搡间竟双双跌落水中,闹了好大个笑话。 郕王仁慈,并不计较这两个孩子搅乱了自己的宴会,可薛夫人听闻此事,简直气疯了。他们薛家世代清正,什么时候在京城丢过这样的丑?恨不得马上就把方池宴给赶回扬州、再也不见,要不是薛老太太一哭二闹非要留下自己弟弟唯一的孙儿,他早就被打包丢回老家了。 18 这故事一听我便觉得有些蹊跷,据竹青的说法,方池宴此人心高气傲,最是装得一副清高孤傲、目中无人的模样,怎的会如此冲动,在这样的场合与薛府少爷发生争执、闹得难以收场的地步? 但方池宴本人已经投胎去了,我自然也无从得知当时的真相。只明白了这薛府不同与往日的晏府,四处都是不怀好意之人,用恶意的目光,等着看这个扬州来的表少爷的笑话。 19 其实死过一次之后,我对这些小打小闹都看得很淡了。前世的晏问秋是多么没心没肺、无忧无虑之人,他的前半生几乎没经历过这些勾心斗角的暗算与陷害。 可最深最痛的伤害,竟是来自自己的枕边人。 枕边人。 20 那个名字又浮现在我的脑海。 其实自重生起,我刻意不愿去想那个男人。那个昔日我最爱的人——严旻。 也许是前世的惨痛教训,让我重生后甚至从未升起过报复严旻的任何想法。 开什么玩笑?他现在是九五之尊,而我只是一个连吃饭都要看薛夫人脸色的表少爷,我能怎么报复他?弑君之罪动辄便要灭人九族,我生怕连累了蜀地的家人,更害怕被严旻发现我还活着。 ——若是被他知道,那个他亲手杀死的发妻还活在这世上,怕是又要杀我一次灭口了。 21 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死过一次已叫我痛彻心扉、魂魄难安,我又怎敢再去面对那薄情寡义的情人,再走一回前世惨烈的老路? 22 其实刚醒来的那几天,阵痛的灵魂尚未完全得到安宁,我一直深陷梦魇之中。 梦里全是我上一世凄惨的死相。我梦见我不肯喝那严旻端来的毒药,竟被他叫人将我按住,生生撬开我的嘴,把那穿肠的剧毒灌进我的口鼻中。我梦见我七窍流血,死不瞑目,大半身都浸泡在血水里,他却在另一头迎娶了新妃。 我还梦见我被他认出,让人拖着我出去,砍断了双手。 我梦里的严旻身穿衮服,头戴旒冕,高高地坐在龙椅上,垂眸看向我的视线是那样的冰冷无情,就像在看最卑贱的蝼蚁。 我听见他对我说:“晏问秋,你为何如此阴魂不散。” 06 23 在这具身体的膝盖彻底大好那天,一队穿红戴绿的丫鬟浩浩荡荡地闯进了我院中。为首的一个吊梢眼,颐指气使地睥睨着我,冷冷开口:“表少爷请跟我们走一趟吧,夫人要见你。” 24 哦豁,来了。 我回想着竹青口中描述的薛老太太对方池宴的溺爱程度,心里勉强有了点儿底气。暗暗给自己打了个气,我顺从地起身,要跟着丫鬟们去见薛夫人。 那些丫鬟看见我居然没有半点反抗,疑惑地窃窃私语起来。吊梢眼蹙起细眉,扭头呵斥那些交头接耳的小姑娘,然后斜剜了我一眼,甩着手帕转身离去。我只得一瘸一拐地跟着她。 25 薛夫人问我:“我听竹青说,你烧得糊涂了,连过去的事都忘记了?” 吊梢眼一边给她捶腿,一边冷笑着搭腔:“别不是自己都觉得丢人现眼吧!” 薛夫人拍了拍她的肩,说:“好了,少说两句——我只是告诉你,老太太留你在京城,是因为你祖父嘱托她给你许一门好亲事,没想到你竟做出这么丢我们薛府颜面的事情来!”她顿了顿,像是被气得狠了,另一个丫鬟赶紧上前给她顺气。 顺好了气,薛夫人接着道:“若非郕王仁慈,你以为你还有命在这里同我说话么!老太太一心想给你找一门好的亲事,你倒好,惦记上那根本不属于你的东西来了!” 薛夫人锐利的目光上下审视着我,良久,露出一丝轻蔑地笑容来:“……真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25 我低眉顺眼地听着薛夫人训话,把这些刻薄的言辞全都左耳进右耳出了,只当那是她教训方池宴的。 薛夫人看我态度如此恭顺,估计也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似的,想发火却找不到什么由头,便懒得再同我废话,只厉声告诉我让我安分守己地呆着,等老夫人给我相看好了亲事,便麻溜点滚出薛府。 我唯唯诺诺地点头,却在心里暗下决心,逃离薛府回到蜀地的计划要加快实施了。 26 从薛夫人院里出来,我正面撞上了一位看起来只有十多岁出头的少年,脸上甚至还带着婴儿肥,穿着打扮一看便是薛府里的主子。 他来势汹汹,见了我,便毫不客气地堵在我的面前。 27 不是,哥们儿,你这什么标准宅斗剧气氛组的架势啊。 28 这男孩扁着嘴,估计是想摆出一副恶狠狠瞪着我的表情,可他毕竟年纪太小,五官都没有长开,于是实际效果就颇为滑稽。 他说:“方池宴,你这个下贱东西,害得我五哥生了这么大的病,本少爷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29 好吧,连说的话也很宅斗剧气氛组。只是不知道我这壳子拿的到底是炮灰垫脚石剧本还是大男主升职剧本。 我算是明白老天爷为什么要我再重生一回了,这是非要让我感受一把上辈子没机会体验的宅斗生活啊! 30 我才被薛夫人警告要安分守己,要是刚走出她院子就跟薛府少爷起什么争执,这不是赤裸裸打她的脸吗?我这腿还想不想要啦?还想不想偷跑回蜀地啦? 更何况,这小少爷实在太小了,在我眼里就跟一熊孩子似的,让熊孩子逞一逞口舌之快又何妨? ——说来惭愧,他这点骂人的水平,还不如我上上辈子倾情出演的烂片的评论区骂得难听。 31 什么?你问我为什么不去找薛老太太告状?要是薛夫人想把我拖去打一顿,我还能抱一抱薛老太太的大腿。可亲孙子和侄孙子,孰轻孰重,我觉得薛老太太还没糊涂到这个地步。 你瞧,方池宴和薛五少爷双双落水,怎的不是薛五少爷去跪祠堂,而是方池宴丢了性命? 况且薛夫人刚刚不是说了吗,老太太还一心想替我在京城相一门好亲事。我生怕我在她面前刷脸刷多了,万一真让我成了亲,我跑路的难度又要提升了。 于是我一言不发,就听着这小少爷颠三倒四地骂着,什么“痴心妄想”啦,什么“下贱胚子”啦,什么“恬不知耻”啦,什么“夺人姻缘”啦…… 32 等等,“夺人姻缘”是什么鬼? 不是说这方池宴只是和薛五少爷起了争执,两人推搡后双双落水洗了个冷水澡吗? 脑海中忽的响起方才薛夫人那尖利刻薄的声音: “……你倒好,惦记上那根本不属于你的东西来了!” 33 我两眼一黑。 ——想我晏问秋上辈子行善积德,从未有过半点害人之心。怎的这方池宴小少爷,就给我这个宅斗届的倔强青铜留了这么一个扑朔迷离的烂摊子? 况且,也没人给我留个信,告诉我方池宴到底和薛五少爷起了什么龉龃啊? 34 我这边疯狂头脑风暴中,那边薛不知几少爷杵着一根短指头,为了他的“五哥”,搜肠刮肚,估计把这辈子学过的骂人词汇都吐了个遍,却看我半点反应都不给,登时气得眼睛都红了。 他怒气冲冲地说:“方池宴!干了这么多亏心事!你就没有半点羞耻之心吗!” 35 没等我回答,身后薛夫人院子里,方才那个颐指气使的吊梢眼姑娘又甩着帕子走了出来。 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只对着薛少爷虚虚行了个礼,开口道:“六少爷,大夫人叫奴婢问您,今日的课业可曾完成?是否又想被老爷罚了?” 哦哟,原来是薛家六少爷。 我心想,我可是听竹青说,薛六少爷和薛五少爷都不是大夫人所出,乃是府上的庶子。 36 这一根筋的熊孩子哪里想到自己方才的叫骂全被屋里的薛夫人听了去,脸色“唰”的变得惨白无比。 等吊梢眼姑娘转身回院子里,他立刻扭头恶狠狠地瞪向我,仿佛恨不得从我身上剐下一片肉似的:“好你个方池宴,居然敢暗算我!” 37 不是?这又关我什么事?你的嘴又没有长我身上?! 38 但细细想来,那个间接让方池宴命丧黄泉的薛五少爷,的确不是个简单人物。 你看,他吃了亏,想要找我出气,却知道自己也在薛夫人面前挂上了号,不好贸然出头,于是便撺掇这没头脑的薛六少爷来骂我一顿——要是又跟我起了什么矛盾,那都是薛六少爷搞出来的,和他五少爷有什么关系? 这可不是我信口雌黄,薛六少爷这直肠子,骂上头了什么都一股脑往外倒,左一句“我五哥”右一句“五哥说”的,个中关节一听便能明白。 39 问题是我记得薛五少爷好像也才十五岁吧? 我上辈子十五岁的时候脑子里都是些什么?斗鸡看马球捉蛐蛐。瞧瞧别人这心眼子!要是我当初也有这么多心眼,还会傻乎乎的教人给稀里糊涂地毒死吗? 40 像薛六少爷这样的人,也就嘴上功夫厉害——虽然也没多大杀伤力——对我没造成任何实质性的损害,我都懒得同他计较。 都活了三辈子的人了,这些小打小闹跟过眼云烟似的,挥挥手就散了,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呢? 可倘若是薛五少爷这样高段位的,那我不得不提一万个小心了。 方池宴已经丧了命,我可不想刚重生回来就步了他的后尘。 41 过了几天我才知道,为什么薛夫人要刻意把我叫去训诫一顿,而薛五少爷也沉不住气要让宅斗气氛组给我找点不痛快。 大齐一年一度的春耕节要到了。 42 农事乃国之根本,每年的春耕对百姓来说都至关重要,帝王也尤为重视。而春耕节这天,正是大齐历代皇帝祈求一年风调雨顺的重要祭祀活动。为了表现自己对农事重视,劝课农桑,皇帝要亲临京郊躬耕,而京城的名门望族都要伴驾前往。 据说那场面甚是浩大且热闹,对这些随行家族来说,更是一个难得的应酬交流的盛会。 ——上辈子我晏问秋虽然在京城呆了一年,但我病成那个鬼样子,根本没有机会参加这个活动。 可我这辈子也不想去这劳什子春耕节。 43 开玩笑,这春耕的主角是谁?是皇帝。现在的皇帝是谁? 我前任,严旻! 如果可以,我宁肯此生再也不要见到这人。 一为保全我这来之不易的小命,万一他要斩尽杀绝,如今严旻贵为天子,想来有的是五花八门的折磨我的方式。 二来,前世他伤我如此之深,心爱之人的暗算于我而言痛胜剜心刮骨,我实在不想再见到严旻现在意气风发的样子。 44 你厉害,你登基发财死老婆,惹不起你,我还躲不起吗? 45 可我却不得不去。 原是那薛老夫人的一颗拳拳爱侄孙之心,知道方池宴在郕王宴上丢了丑,一心想要给他找回面子来,顺便多结交一些京城望族的子弟,好许上一门好亲事。于是又一哭二闹求得薛大人的应允,带上这位名不正言不顺的表少爷一同前往。 好吧,也怪不得薛夫人那日脸色这般难看! 46 薛大人,这般愚孝实在使不得啊!您就不能替您夫人考虑一下吗! 47 我有心给薛夫人减轻点麻烦,听闻了这消息,便装起病来。 未想薛老太太铁了心要带我去,叫了两个大夫来给我治病不说,连薛夫人也觉得我又是在作妖了,便让那吊梢眼姑娘来转告我,说春耕节那天,就是抬也要把我给抬过去。 48 天啊,不带这样的吧!! 07 48 日子数着黄历过去,让我如临大敌的春耕节便到了。 这些日子里,我就像那要押赴刑场的犯人似的,给自己做了无数心理建树。 我告诉自己,首先,薛夫人肯定不会给我在这样的日子里抛头露面、丢人现眼的机会;其次,凭我的地位,我即使想见皇帝,也没那个资格。此行这么多人,我立马就被人潮给淹得连头都看不见了,怎么可能这么巧就被严旻给看到了。 最后,哪怕实在运气不好,这张和前世晏问秋太过相似的脸不幸被严旻注意到了,可晏问秋的确给严旻亲自毒死了,千真万确,板上钉钉,估计尸体都化灰了。 ——死而复生、魂魄夺舍这种虚无缥缈之事,谁会往那上面想?而严旻又是最不信这些的。 倘若我咬死我是方池宴,莫非他还能洞悉出这壳子里,是那个与他少年结发又为他所杀的前妻么? 49 拜托!他都贵为天子了,哪来闲心与我等卑贱的草民计较这么多! 我十分阿q精神地想。 50 春耕节这天,天都没亮,我就被竹青骂骂咧咧地从床上赶下来。我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却听见竹青说,要是耽误了接驾,夫人非拿我是问不可。 啥?接驾? 我才换好专门为春耕节准备的新衣,听了这句话,脸瞬间垮了下去。 51 谁乐意去给严旻这狗东西接驾了?? 好啊,原来是你这家伙害我睡不了懒觉!真真是晦气死了! 52 又在薛府门口等了半个时辰的车驾。薛夫人今天一身诰命夫人的朝服,盛气凌人。见了我,她脸色一黑,把我拎过去又是一阵耳提面命,勒令我不允许在今天出任何差错,要是冲撞了御驾,几条命都不够我死的。 还用薛夫人提醒?我今天必然是低调做人,恨不得躲得远远的,绝对不会凑到御驾前找不痛快,更不会去惹那狗皇帝严旻的眼。 53 我被吊梢眼姑娘一把塞进马车里。踉踉跄跄地扑进去,就跟两个少年大眼瞪小眼地打了个照面。 见了这两人,我心里吹了声口哨。 哟呵,这不是我们老熟人薛六少爷吗? 54 看来另一个文秀沉静的男孩,就是那个让我久仰大名的薛五少爷了。 即使被薛夫人警告过,薛六少爷薛青昀还是沉不住气,那虎视眈眈的眼神,仿佛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一般。倒是薛五少爷薛青颂,仿佛与方池宴从未有过那一场要命的争执似的,脸上波澜不惊,还有工夫跟我打招呼: “表少爷,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55 高手,这才是宅斗届的高手!那恰到好处的微笑弧度,那彬彬有礼的行为举止,那洋洋盈耳的体贴问候,仿佛每根头发丝都在表演着茶艺。要不是我知道方池宴这倒霉孩子是怎么魂归西天的,我可能都要忍不住对薛青颂心生好感了,更甭提旁的人。 怪不得他和方池宴都在郕王宴会上掉进了水里,可偏偏就方池宴受了罚。 唉,薛六少爷,你可别继续瞪我了!能不能学学你哥这出神入化的宅斗演技啊! 56 我可真不想跟这浑身都是戏的宅斗选手薛青颂掰扯太多,只顾着装傻充愣。 没看到想要的反应,薛青昀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薛青颂则笑了笑,开口道:“半月不见,表少爷性子沉稳了不少,真让青颂我刮目相看,想必在祠堂里受益颇多。” ——别说性子沉稳了,连芯子都换了,可不得让你们刮目相看嘛。 我在心里对这装模作样的薛青颂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57 薛青颂空有一身的戏瘾,奈何对手根本不接,他可能自己也觉得没趣,便默默闭目养神。 而他的弟弟薛青昀,到底是年纪小,头一次参加这样的盛会,对什么都好奇,便拉着薛青颂问个不听。 薛六少爷掀开马车的车帘,伸着头往外望,却突然听见一阵隆隆的车轮声和急促的马蹄声,惊雷一般在耳边炸响。 我循声望去,只见一列浩浩荡荡的马车车队,每一辆马车的四角都挂着橙色的刺绣挂幡,可以清楚地看见上面用五色丝线绣有仙鹤、太极卦象等纹样。 这列车队飞快地驶过长街时,就连薛府的马车也停下回避,一直等到它们走远才重新起步。 车队马蹄扬起的尘土把薛青昀狠狠呛了一口,他赶紧放下车帘,转头求教似的望着薛青颂:“五哥,方才那是哪家的车队,竟如此跋扈,在皇城里也敢摆如此大的阵仗么!” 我也悄悄竖起了耳朵。 只听薛青颂道:“昀儿不可妄言,那是宫里的法师,是陛下跟前的人。” 58 ……谁???? 59 听了这话,我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眼眶了,脸上的表情差点都维持不住。 谁跟前的人???严旻???! 我的老天爷,怎么五年不见,严旻开始信这些东西了?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严旻吗? 60 薛青昀道:“法师?陛下要这些法师作甚么?” 薛青颂则说:“这可是玄清观的法师,听闻去岁在中秋宴上为陛下进献了两枚延年益寿的仙丹,圣心大悦,这才留在宫中伺候陛下。” 61 ——我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情,又差点没被这则重磅传闻又给砸晕了过去。 仙丹?? 还以为严旻偏宠这些装神弄鬼的法师是因为突然封建迷信了,让他们给江山社稷祈福呢,也算讨个吉利。 怎的是为了给自己吃劣质保健品啊! 62 古人不知道那仙丹怎么来的,我还能不知道吗?什么朱砂啊,泥土啊,各种重金属啊,简直可以在这些小小的仙丹里凑齐一整个元素周期表。那是给人吃的吗? 延年益寿丸吃多了可能不会延年益寿,让人真去西天成仙倒有可能。 那些年迈而力不从心的帝王,尚且要靠吃这些“仙丹”,病态般地追求那天方夜谭般的长生不老。可严旻呢?他今年也才将将而立,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何苦这么早就折腾自己的身体呢? 而且,那可是严旻,可以说是无神论者的严旻。 ——那些年在蜀地的弘光寺,严旻虽然每次都陪着我去上香祈福,他自己却是压根不信这些的。 他曾对我说过,事在人为。 ——难道那金銮殿上的宝座,真的具有将一个人完全扭曲的魔力?即使是严旻,也会抵挡不住千古万岁的诱惑,希求靠这些仙丹,成为长生不老的权力之主吗? 63 不过,严旻吃这些毒丸子,与我何干? 我可没忘,他给我灌下的毒药,比这些“仙丹”可要阴狠百倍。我巴不得他早日重金属中毒,好生体会一番我濒死的绝望。 别的人吃这些玩意儿我可能会唏嘘一下,如果是我前任的话,不出门放放鞭炮庆贺,而是只在心里祝他早登极乐,已经是我能给出的最大体面了。 64 但这事还是处处透着不对劲。 身为无神论者的严旻怎么就莫名其妙开始封建迷信了?还直接快进到最极端的求仙问道,甚至连仙丹都磕上了? 我心中疑窦丛生。 但没等我想清楚个中关节,车队就已抵达了京郊,也是本次皇帝亲耕的地方。 65 好吧,我猜得没错,这伴驾随行的人也太多了点,估计严旻就算有十双眼睛也在人群中找不到我。 长松了一口气,我低眉顺眼地跟在薛夫人身后,坚决不做任何出头露面的事情。 66 春耕节,最大的看头便是皇帝扶犁亲耕了。不过这件事,向来是噱头大于实际的。皇帝乃是九五之尊,千金之躯,怎么可能真的和老百姓一样,赤足下地,亲事农耕?想想也不可能。 京郊的祭坛周围人山人海,全是随行的京城望族与宫廷禁卫军,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正中央圆形高地的平台,那里早已布置好祭祀的各种祭坛和三牲,以及一头身披黄褂的耕牛。 等到了吉时,皇帝会头戴翼善冠冕,行三跪九叩大礼,祭祀农神,祈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而后亲自扶犁耕田,以示劝勉农桑之意。 67 依我的身份和地位,只能站在祭坛的最外圈。前头乌泱泱的人把祭坛围了个水泄不通,也没人注意我在干什么。我正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呢,忽然,有什么人扯了扯我的袖子,将一张纸条塞进了我的手里。 鸡皮疙瘩一下子就爬满了我的胳膊。我赶紧转头,可人来人往的,我一时居然找不出是谁刚刚突然靠近了我。 喂,我可是打定了主意今天低调做人,绝不给薛夫人捅娄子的,究竟是谁要害我! 趁没人注意,我悄悄打开了这张纸条,上面赫然是一行小字: “西侧桑林见” 68 这……莫非是方池宴的旧识? 不过看到这纸条,我脑海中却回想起二十一世纪那些早恋的中学生,神神秘秘地传递小纸条,说放学小树林见…… 按方池宴现在的年纪,在现代也不过是个高中生。 但倘若不是方池宴的朋友呢?万一……又是那心眼比筛眼还多的薛青颂设下的局,说不定我一去就被薛夫人抓个正着呢? 还没等我想清楚到底该不该去见这个给方池宴传小纸条的人,就忽然听见一声尖利刺耳的高呼,像利刃一般劈开拥挤的人群,径直传到我耳朵里来: “皇上驾到——” 08 69 “皇上驾到——” 人声鼎沸的祭坛仿佛被谁按下了静音键,乌泱泱的人群霎时像海潮一般,由祭坛中央向外,一层层一圈圈涟漪般扩散开来,那是纷纷下跪行礼的臣民。衣袍摩擦的窸窣的声响,同禁卫军列阵的铁甲铿锵声一起,组成声势浩大的合鸣。 本以为我做好了面对严旻的心理准备,可当我听到这四个字时,即便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浑身的力气和理智还是在顷刻间被抽走。 灵魂与躯干完全分离,我的魂魄似乎正无知无觉地漂浮在人群之上,茫然看着这正在发生的一切,只留下我的肉体——机械地、麻木地,和人群一起,向着那中心的人行着三跪九叩的大礼。 ——那无知无觉漂浮的灵魂,仿佛还感到死前的疼痛,仿佛还在声声泣血,仿佛还想不顾一切地冲到那个人面前,抓住他的衣领,悲恸地质问: 严旻,你为什么要杀我? 但是那躯体却停留在原地,停留在浪潮一般的人群之中,双膝跪地,将头紧紧贴在手背之上,蜷缩成渺小的一团,仿佛这样,灵魂的阵痛便可以离他远去。 我随着浩浩荡荡的人群,对着中心身穿龙袍的男人,高声喊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70 吉时到,祭天地。 明明视野里根本看不到严旻的身影,可一旦我想到严旻就在离我不远处的地方,还是忍不住战栗起来。 恨意和惧意狂风暴雨般猛烈地撞击着我的肋骨,我痛得冷汗直流,全身抖如筛糠,竟无力直起腰来。 “……真是小家子气。” 我听见身后薛青昀的声音,估计他觉得我在这种场合战战兢兢成这样,实在上不得台面吧。 71 大脑还在一片混沌中,春耕的仪式在不知不觉间就快要结束了。祭坛最外围的人已经开始三五成群地散开来。 我实在不想再呆在这里,只想离严旻越远越好。便扭头跌跌撞撞朝身后的树林走去。我隐约听见薛青颂似乎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我却无暇顾及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离开这里。那阵痛的魂魄仿佛在哀泣。离开他,离开这个地方。 72 “……方池宴!” 忽然有人抓住了我的肩膀。 我本就站不稳,被他这么一抓,趔趄着转过身,正对上一双陌生的眼睛。 视线慢慢聚焦。抓住我肩膀的,是一个身穿青色长袍、头戴白玉冠的年轻男子。看着打扮,多半是一位出身不凡的世家子弟。他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时,愣了一下,错愕地开口:“你……这是怎么了?”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泪水不知何时已悄然爬满了我的面庞。 73 我警惕地倒退了两步,随意地用手指抹去脸上的水渍。环顾左右,却意外发现,我居然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祭坛西侧的桑林里。 回想起那个塞进我手心的纸条。莫非这青衣男子便是给方池宴纸条之人吗? 平复心情,我抢先开口:“阁下有何贵干?” 男子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无比。他上前一步,伸手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手劲奇大无比,生怕我跑了似的。 只听他压低了声音,冷道:“方池宴,你这又是什么意思?小把戏玩够了没有?” 想到严旻就在这附近,我心情实在不佳,没精力与这个陌生男子在这里纠缠,便毫不客气甩开他的手:“我生病了,很多事都记不清了。” “方池宴,你不想把玉佩还给我,能不能找个好点儿的理由?”男子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露出一个嘲弄至极的笑容来,“失忆?你觉得我会信吗?” 74 玉佩? 我忽然想起来,在方池宴的枕头底下,确实有一枚玉佩,还磕坏了一个角。重生后的第一天我便注意到了这枚玉佩,却没有放在心上过。 莫非是这枚玉佩? 这玉佩是眼前这个男子的? 75 眼前的青衣男子戴着发冠,显然已行了冠礼。他见我不发一语,仿佛被气狠了,胸口激烈地起伏着,半晌,他沉声开口:“到底怎样你才肯把玉佩还给我?” 可我压根不知道这男子姓甚名谁、和这具身子的原主方池宴有什么纠葛。既然方池宴本人一直没把玉佩还给他,只听男子一面之词,我也不能替方池宴把这东西给出去。 于是,我回答他说:“你说的什么玉佩,我是真的不知道——” “——阿纪,阿宴,你们在这里说什么呢?” 薛青颂那茶香四溢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打断了我与这男子的对话, 76 天啊,我简直从来没这么感激过薛青颂的出现!。 77 青衣男子的注意力瞬间被他吸引了。他对薛青颂的茶艺毫无招架之力,原本面对我露出的冷脸在转向他的时候瞬间冰雪消融。 不是,大哥,你好歹学别人演一下啊?你这就差把“有奸情”写脑门上了吧?? 78 我仿佛看到一场狗血三角恋大戏的大幕在我眼前缓缓拉开。 ——如果我不是当事人之一的话,我一定兴高采烈地搬出瓜子花生小板凳开始强势围观了。 79 “阿纪,你和阿宴在这里说什么呢?大老远就看见你们。”薛青颂温顺地靠在了他的怀里。 “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你放心。”纪姓男子伸手揽住薛青颂。小两口一个英俊一个秀美,多么浓情蜜意、深情款款,如果没有跟前杵着的一个刺眼的电灯泡,那想必是非常养眼的一幕。 刺眼的电灯泡我本人,却在走神:莫非……那薛六少爷口中“夺人姻缘”的缺德事,夺的就是眼前这对儿? 80 好吧,我真的对插足你们的感情不感兴趣,我退出!我离场!你们俩继续恩爱!放我走行不? 81 可薛青颂显然不准备这么轻易地放走我。 他先前在马车上没发挥出的戏瘾终于找到了舞台似的,转过头,双眼盈盈地似乎就能落下泪来,声音都抖出了颤音:“……阿宴,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唯独阿纪……绝对不行。” 如果我的心情可以凝为实体,那一定有三条黑线从我额角垂落。 我正要开口,告诉这小两口我的态度,却忽然听到一声暴怒的大喝,霹雳般猛烈地炸开来:“薛青颂!方池宴!你们在这里作什么!” 82 这桑林地下是有什么磁场吗?怎么一个二个都往这里凑啊! 好吧,薛青颂这一身戏瘾又只能给收回去了,听声音,来者居然是他亲爹薛大人。 我赶紧转身,正在心里打着腹稿如何给自己开脱呢,抬眼,却正对上了严旻那双黑漆漆的瞳仁。 83 那视线鹰隼似的锐利,阴戾、冷血,像蛇一般。在与我对上视线的一刹,我浑身如同触过电般觳觫。 ——刹那间,五感都被封闭,前世那太过浓烈悲怆的爱恨在我们眼前呼啸而过,像洪水般将我的口鼻都完全淹没。可求生的本能还驱使着我的躯体呆滞地站在原地,直到我听见薛大人气急败坏的声音:“薛青颂,你是不是反了天了!” 这声音宛如一记来自现世的钟声,把我从混沌的情绪中瞬间敲醒。 我猜测我现在的脸色一定极其苍白难看,慌乱地转移了视线,佯装若无其事地低下头。 84 我为什么还是遇到了严旻? 他认出我了吗?他会不会因为方池宴这张脸,想起那个被他亲手毒死的爱人呢?他会再杀我一遍吗? 为何我与严旻的孽缘,即使在我走过一次鬼门关后,依然斩不断?那年我与他一同在菩提树上系下的鲜红的红绸,许下了生生世世的誓言——莫非那永恒的誓言,哪怕在我死在严旻手上之后,还是会以这样可笑的方式在我们这对怨侣身上实现? 而且……分明只是五年不见,严旻为何变成这个模样了? 85 方才骤然与严旻相遇的惊惧摄走了我的所有理智,冷静下来时,我才注意到严旻如今的相貌。 ——他瘦了,瘦得眼窝都愈发深邃,像鹰一般。过去在封地上的那种松弛感完全消失不见了,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都能感到一种扑面而来的上位者威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那是一位帝王的气势。至于那张过去我熟悉的、英俊夺目的面庞,已然被逼人的锐利取代了。他苍白瘦削的脸上隐隐泛着黑气,一眼便能看出他身体出了很大的问题。 更重要的是,他那头过去鸦黑如瀑的黑发,如今居然变成了花白的颜色。他竟这么年轻就生了白发。 ——憔悴的、沉默的、瘦削的、挺拔的,我却无端想到一棵缓慢枯死在萧瑟秋风中的松。 可那我深爱的、蜀地上的、那个爱脸红的、生气勃勃的少年严旻,在他的身上竟一点儿影子也找不出来了。 少年严旻像是真正死在了我的记忆里。和那个无忧无虑的晏问秋一起,埋葬在了蜀地的风尘之中。 86 唉,严旻,你糊涂啊!看见没,这就是嗑重金属仙丹的下场! 87 我正欲下跪行礼,却猛然想起,方池宴此人从未得见过圣颜,又怎会对着一个未穿龙袍的陌生男人行大礼呢?那岂不是暴露了我认识严旻的事实? ——上辈子的耳鬓厮磨还历历在目,可那过去最亲密的两人间,已经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生与死的屏障,于是只能装作陌路人。 薛青颂显然也不知道严旻就是皇帝。他还想要跟自己亲爹解释,准备把全部锅都甩在我身上。却听他那相好“扑通”一声,径直跪在了地上:“臣纪远参见皇上!” 得,这下我俩也得跪了。 88 薛青颂没想到,自己亲爹身边那个陌生的黑袍男子居然是当今圣上,登时吓得面无血色。他那些茶艺在薛府里卖弄一下就算了,在皇帝面前,一不小心就能被治个“御前失仪”,到时候只能去找阎王爷泡茶了。 我叹了口气,顶着严旻那毒蛇般审视的目光,将下摆一掸,就准备下跪。 下一秒,一双熟悉的手稳稳托住了我的双臂。惨白冰冷,关节突出,力道大得仿佛能把我捏碎一般。 那是严旻的手。 头顶传来严旻沙哑而迟疑的声音:“……你——” 我当然不会等他开口,几乎是抢在他前面说: “——草民方池宴,参见皇上!” “方池宴”这三个字,我念得那叫一个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09 89 现场死一般寂静。严旻不出声,便没人胆敢发出任何声响。 我这头还被严旻死死捏着小臂。我严重怀疑我的手臂已经被他捏出淤青了,却不敢吱声,只顾低着头,死死盯着严旻那身黑袍的下摆,生怕在他面前暴露了我重生的事实。 一根金线……两根金线……三根金线…… 我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良久,我又听到了严旻的声音,低哑而粗粝,在我耳畔响起: “方池宴……是哪个宴?” 90 没等我回答,薛大人倒像是生怕我说错了话一样,赶紧在一旁开口:“回禀陛下,此人是微臣母家的小辈,还望陛下恕罪……” “——你说。”严旻却打断了他的话,那目光紧紧地落在我的身上。他慢慢松开了我,我感到小臂几乎要被他捏麻了。 果然还是引起他怀疑了吗?我的心一沉。 方池宴这张脸,不说与晏问秋一模一样,也像了个六七成。估计严旻自己也很震惊,那个死了五年的前妻,怎的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吧。 我定了定神,叩首恭敬道:“回禀陛下,是宴尔之宴。” 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91 就在我简直要怀疑自己真的被严旻认出来了的时候,只听他低低笑了一声。我尚未分辨出这笑声中蕴含的感情,却听严旻又开口道:“都这么严肃干什么?朕非洪水猛兽——都起来吧。” 他又接着说:“好了,都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92 他竟就这么头也不回地,带着一行近臣,继续向前走去了。 93 就这么走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却发现严旻的身影又被那些跟随他的人所遮挡,再也瞧不见了。 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忽然听得耳边传来一阵树叶摇晃的窸窣声。循声抬头,我骇得倒退了两步——原来方才我们同严旻说话的时候,树林葱郁的枝干上,竟然挂着十多个身穿黑衣、身手敏捷的侍卫,现在正在林间急速奔行着,追赶严旻的脚步,保护他的安危。 看着他们腰间所佩的长剑,我毫不怀疑,方才严旻只需要一个眼神,就可以让我身首异处。怪不得他如此随意地轻装出行,而薛大人也表现得如此害怕。 紧接着,来了一个太监打扮的中年男人。他弓着背,皮笑肉不笑,一口公鸭嗓十分刺耳:“各位小公子,方才发生的事情,奴才不希望在其他地方听到,泄露陛下的行踪是个什么罪,想必各位都是聪明人。” 94 真不愧是当了皇帝的人,这谱摆得可真大啊! 95 我害怕见到严旻,害怕他同我说话,害怕他认出我。前世被他杀害的记忆,如阴云一般笼罩在我的心底。 可当他真的见到我、见到我这张与前世相似的面孔,却没有给出任何反应时,我却又感到一种迷茫。 ——难道他就从未对亲手杀死我这件事,有过任何心虚后悔的情绪吗?还是他已经忘记了那个人,忘记了那个曾经与他少年结发的青梅竹马,晏问秋。 难道从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人,在为这段惨烈的感情而痛苦悲伤吗? 96 罢了,哪怕是上辈子他杀我前,也吝于对我说些别的话。更何况如今呢?与那金銮殿上的龙椅相比,我与他所谓的感情,终究是不值一提。 严旻,你还是多嗑点仙丹早点死吧! 97 我孤零零地坐在一条小溪边。春色正好,绿草如茵。溪水倒映出我的面孔。这张与我二十一世纪的脸相差无几、与上辈子的晏问秋六分相似的面容,苍白秾丽,一双清澈的眼睛如怨似泣,仿佛有说不尽的哀愁。那颗浓黑的泪痣,显得有几分刺眼。 捡起一块鹅卵石,狠狠掷入水中,激起的水花打碎了我的倒影。 我却忽然听见一阵细弱的哭声。 97 那哭声如猫叫一般,不细听根本不易发觉。这里四处都见不到人的踪迹,是谁在哭? 来来回回找了几圈,我这才在一处灌木丛里,寻到了一个受伤的小女孩。 98 女孩看起来也就五六岁,不知道哪家大人这般粗心,竟然把这么小的孩子丢在这里。这孩子多半是被带着来参加春耕节的,穿着打扮都十分富贵,手里紧紧抓着一个被泥土蹭得脏兮兮的拨浪鼓。 我赶紧把她从树丛里抱出来,小心地替她摘去头上的树叶。小女孩却十分警惕地在我怀里挣扎起来,哭得更大声了。 99 还好这周围没人路过,不然我简直要被怀疑是人贩子了! 100 我连忙把她放在地上,哭笑不得地摊开手:“小朋友,哥哥不是坏人,你走丢了吗?我带你去找家里人,好吗?” 世人都容易对美人生出好感来,小孩子也不例外,我这张脸还是很有亲和力的。小姑娘脸都哭花了,她怯生生地打量着我,可能还是感到害怕,瑟缩着摇头,煞是可怜。 看到她,我忽然想起——前世在京城时,我曾收到过长姐的信,信里说她已怀有身孕。五年过去,孩子估计也这么大了吧?只是不知长姐生的是男孩女孩? 101 想到家人,我心口又是一疼,看向小姑娘的眼神也愈发柔和。 我蹲下身,从袖中抽出一方锦帕,轻轻擦拭她肉嘟嘟的脸颊:“哥哥带你去找你的父母亲,好么?” 我又是哄又是拍,可是小姑娘的泪腺跟开了闸似的,哭得停不下来。猫儿一样的哭声,听得我心都化了。 正觉得有些棘手,我的余光扫过脚边的树叶,心念一动,于是对小姑娘说:“小朋友,别哭了好不好?哥哥给你编草蚱蜢怎么样?” 102 这一招果然对小孩百试百灵!只见小姑娘抽噎了两声,水灵灵的双眸眼巴巴地望着我,细声细气地问:“真、真的吗……” 那我当然得给她露一手! 这可是我以前最擅长的小把戏。虽然很久没有再实操过,动作有些生疏,但哄哄小孩子还是绰绰有余的。我蹲在地上,随意地从地上抓了几根草,纤细灵巧的手指翻飞,不一会儿,一个活灵活现的草蚱蜢便诞生在了我的手上。 103 “哇……漂亮哥哥,你好厉害!”小姑娘眼睛都亮了,果然不再哭了。她小心翼翼地捧着这草编的蚱蜢,抬起头,对我说,“漂亮哥哥,我还想要小兔子。” 童言无忌,可这声“漂亮哥哥”却让我脸上挂着的笑容一下子淡了。我的记忆瞬间被带回到十多年前。 ……也是一个爱哭的小豆丁,双手撑着膝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编草绳。我编好了,放在他的手心里,那人便笑盈盈地喊我“哥哥”。 是我和严旻青梅竹马的过去。 104 算了,想这家伙干嘛?净给自己添晦气! 105 于是我又给这个小姑娘编了小兔子、小花环、小蜻蜓,简直拿出了我哄孩子的十八般武艺,总算是把她逗得“咯咯”笑了起来。 看见她手都要拿不下了,我便把那草蚱蜢系在了她衣领上,然后将她抱了起来,朝人多的地方走去。 走到祭坛外围,就看见两个老嬷嬷急匆匆地向我跑来,一边跑一边喊:“郡主!” 怀里的小姑娘也向她们伸出手,刚憋回去的眼泪又涌出来了。 106 好吧,小姑娘还挺爱哭的。 只是我没想到这姑娘居然是郡主。不过大齐朝的郡主没有一百个也有几十个,不知道她是哪个郡主。 两个嬷嬷对我又是一阵千恩万谢,还要让我去她们主子那里领赏。我赶紧拒绝了。小郡主被老嬷嬷抱着,眼泪汪汪地冲我挥手道别,于是我也对她露出一个微笑来。 只是我不知道,这两个老嬷嬷,抱着小郡主,走向的却是皇帝的行宫。 ++++++++ “……倘若找不回郡主,就都给我拉出去砍了!” 行宫中乌泱泱跪了一大片人,却没有一个人敢说话,静得落针可闻。荣王气急败坏地踱着步,一怒之下又踹翻了一个小太监,而荣王妃早已哭倒在侍女怀里。 荣王在这头狠狠发了一顿火,转头才想起宫里还坐了一个人,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陛下,让您见笑了。” 严旻闭目坐在主位上,闻言,慢慢睁开了他的眼睛。他脸色苍白,眉头紧锁,目光黑沉沉的,眼底像酝酿着一场风暴,压抑得可怕,即便是荣王也不敢直视他。 ——他从行宫外回来后,便一直一动不动地在这位置上坐着,像老僧入定。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想要干什么,也没人敢去揣测这位帝王的心思。倘若不是荣王丢了闺女,实在找不到人,他是万万不敢往严旻跟前凑的。 严旻淡淡地道:“皇兄爱女心切,朕已派了人去找,皇兄放心便是。” 如此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宫外忽然传来喧嚣的人声,有腿脚快的小太监冲进来报信:“郡主找着了!” 荣王高高提起来的心这才落到了实地上,四五十的人了,还喜得掉泪:“哎哟!哎哟!好!快把我家清月抱进来!哎哟!急死本王了……” 几个老嬷嬷和小宫女簇拥着清月郡主走进来。夫妻二人立即迎了上去,抱着失而复得的郡主就是一阵哭。 那哭声又一次惊醒了严旻。他缓缓睁开眼,黑漆漆的目光凝在相拥而泣的一家三口身上。 ——他全身突然僵住了。 荣王这头抱着女儿问个不停,忽然感到一股熟悉的威压从身后传来。他回过头,差点没被吓得跪倒在地上。 严旻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那位置上站了起来,用一种极其恐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荣王妃怀里的清月郡主,一步一步地径直朝她走来。 “陛、陛下,您这是……” “——这是哪里来的?是谁给你的?是谁?!”严旻却毫不客气地推开了荣王,踉踉跄跄地走到荣王妃跟前,“扑通”一下,竟跪在了清月面前! 登时,整个屋子里的人都跪了下来。 严旻的眼睛都变得通红,那急促的连续发问,几乎让他的声音变了调。他浑身剧烈颤抖着,双手紧紧地抓着清月的衣袖,像一个垂死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于是死也不肯松手。 而他目之所及,只有清月郡主衣领上,一个草编的蚱蜢。 清月吓得扁扁嘴又要哭起来,荣王赶紧膝行扑过去,把清月的小手抓住,哄似地说:“清月乖,陛下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好吗?” “呜……是,是漂亮哥哥编给我的……” 听到这四个字,严旻闭了闭眼睛,周身仿佛承受着什么痛苦似的痉挛了起来。他努力地从嗓子里挤出了几个字: “……是,什么样的哥哥?” 最后两个字,他仿佛很久没有说过了似的,语调十分奇怪。但在场没有一个人敢取笑他。 清月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右侧的脸颊:“这里有一颗痣……” 这句话仿佛黑暗中的一把炬火,瞬间把严旻那几乎枯死的眼眸点亮了。他低下头,全身耸动着,竟然发出一阵不连贯的笑声。 可在旁人听来,这笑声却与哭声没什么区别。 “好清月,把这个蚱蜢送给皇叔,好吗?皇叔拿宝贝给你换。”笑够了,严旻抬起头,对清月挤出一丝微笑来。可这笑容在他脸上怎么看怎么渗人。 清月还在犹豫呢,他父王却急吼吼地把那草蚱蜢解了下来,呈给了严旻。 严旻把这草编的蚱蜢捧在手里,再轻轻地把双手合拢,小心翼翼地将它包在了掌心之中,仿佛这草蚱蜢是什么千金难求的宝贝,又好像生怕这蚱蜢活过来、会从他手里跳出去似的。 “谢谢你,清月。”严旻喃喃地道。 10 107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纪远、薛青颂、严旻、小郡主……回到薛府后,我仍然心神不宁,脑子里乱乱的全是各种交杂的信息。 却不知道是不是这具身体残存的记忆被纪远和薛青颂相拥的那一幕刺激到了,当晚我就做了一个梦。 说是梦,却更像是一段记忆。记忆里有纪远,有薛青颂,还有方池宴。 108 我像一个旁观的幽灵,漂浮在这段记忆之上。这段在我梦中都显得模糊的故事,像一部老套无聊的旧电影。可我知道,那便是死去的方池宴的前半生。 我看见年幼的方池宴来薛府探亲,遇见随父亲来谒见的纪远。我看见纪远和方池宴一见如故,言笑晏晏。我看见临别时,纪远告诉方池宴,他要随父亲去任上了,那是在遥远的南方。 于是方池宴拿出自己最宝贝的玉佩,这是方池宴的母亲留给他的,他便这样送给了纪远。 我看见纪远拉着方池宴的手说,你叫什么名字?倘若以后他有机会回到京城,一定会再来拜访他。 109 这段泛黄的记忆在这一刻突然变得凝重而哀伤,仿佛是记忆的主人在后悔、在痛苦。他在后悔什么? 然后,我听见方池宴说,他是薛府最小的少爷。 110 或许是出于孩子的虚荣心,或许是不想被刚认识的朋友看不起,或许…… 方池宴说出这句话时的心理活动可能我永远不会懂得。但我已不忍往下看。此后的结局已然明了了。 ——就因为这个谎言,给方池宴的命运,画上了一个悲剧的休止符。 111 我看见多年后,方池宴听闻纪大人调任回京,跪着恳求祖父让他进京,去到那个如果没有纪远,他今生都不想再踏入的薛府。 性格内向的方池宴本可以在扬州过上一段安稳顺遂的人生,却为了那个幼时的承诺,毅然决然孤身来到了陌生的京城,忍受着他人的折辱和冷眼,就为了见他记忆里的少年一面。 纪远没有忘记他。他看见纪远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已经及冠的青年的佩玉,正是那年方池宴赠予他的。他竟然一直如此好好保存着。 可下一秒,他眼睁睁看着,纪远径直朝薛青颂走了过去,给予了后者一个拥抱。 112 在回京的路上,纪远已然打听到,自己最挂念的、薛府当年最小的少爷,名唤薛青颂。 方池宴这才回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那句话。 他崩溃了。他去找薛青颂,祈求他可以同纪远说清楚,但薛青颂只会对他装傻;他去找纪远对峙,可纪远只听说他是薛府那个没教养的表少爷,对他连个笑脸都欠奉。 ——最重要的是,方池宴一眼便能认出长大后的纪远,纪远却认不出他了,还认为他只想冒认身份,来攀得荣华富贵。 于是,他夺走了那枚玉佩,那是送给童年时候的纪远的,但现在的纪远不配得到。争执中,那枚玉佩被摔碎了一个角。 113 纪远怒了,这枚玉佩是他最宝贝的东西。他想去抢回来,被薛青颂拦住了。 看到薛青颂,新仇旧恨一齐涌上方池宴的心头,这个也才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在冲动之下,猛地扑了过去,和薛青颂一起坠入早春冰冷的湖水中。 114 方池宴的记忆就停留在了他落入湖水的那一刹。即便是这样,他的手心里也紧紧抓着那枚缺了角的玉佩。 他的年纪是那样小,还没来得及看这人世间春花盛放的葳蕤景色,就带着无尽的悲愤离开了人世。那潮湿的记忆,仿佛被泪水淋湿过,我却感同身受一般,感到了他内心的痛楚。 我和方池宴是如何的相似?难道就是这张相同的脸,注定了我们会尝尽爱情的劫难吗? 可我甚至不如这少年决绝,即使在我上辈子生命的最后时刻,我也未曾反抗过严旻。 115 严旻。又是这个名字。这两个字在我心头在我唇齿间徘徊了无数次,熟稔的,像刻在我的心上,成为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想起来的时候,就会汩汩地往外渗血。 半梦半醒间,我的脸上似乎有冰冷的泪水滑过,打湿了我的枕巾。 可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竟感到有一只微凉的手,温柔地、轻轻地抚过我的脸颊,像那合不上的窗棂外吹来的夜风,小心翼翼地将我脸上的泪水拂去了。 仿佛有一双手,在温柔地抚摸着我的额发。我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那年的蜀地,在某一个平凡的午后,我睡在严旻的怀里,他也是这样摸着我的发。 我挣扎着想要醒来,可却被梦魇困住了一般。方池宴和纪远的脸在我面前反复交错,像卡带的播放器。 ——于是在这个梦的最后,纪远的脸忽然变成了严旻的。 116 梦里的严旻不是蜀地上生气勃勃的严旻,也不是初入京时意气风发的严旻。是那个我才见到的,瘦削沉默得像一棵枯松的严旻。 他孤零零地坐在空荡荡的宫殿之中。 雕阑玉砌的宫殿,阴暗冰冷,严旻头顶狰狞的九龙,张着血盆大口,仿佛能把他吞噬。他身穿衮服,头戴冕旒,可瘦削的身体几乎撑不起那沉重的龙袍、摇晃的珠帘也遮不住他花白的头发。 他的目光沉沉地投向遥远的角落。可谁都能看出,他似乎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117 在白日里我不敢对严旻说话,可梦里呢? 我多么想对他说:严旻,如今你黄袍加身,荣登大宝,可为何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快乐?这么多年,你可否后悔过杀死我?你可否为我哭过?你可否梦见过,我们在蜀地上无忧无虑的时光? 想说的话却仿佛堵在了我酸涩的喉咙眼里。无论我怎么努力,我也只能远远地对着那个孤独的身影,叫出那个在我心中重复了千万遍的名字: “……严旻……” 118 半梦半醒间,那双在梦里温柔抚摸我脸颊和额发的手突然停住了动作。 似乎有什么凑近了我的耳畔和肩颈,迷迷糊糊间,我好像感受到有轻微的喘息声传进我的耳朵里,然后有什么像蛇一样将我紧紧缠住,从脖颈到腰间,让我几乎难以呼吸。 我微微挣扎了起来。 又有什么东西蜻蜓点水般触碰了一下我的额头,然后是几滴水渍,落在了我的发梢。 ……是下雨了吗? 一阵困意袭来,我陷入更深的梦境之中。 119 我是被窗外的鸟鸣叫醒的。 我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屋子那扇合不上的坏窗户被春风吹得吱呀吱呀地响。窗外枝繁叶茂的杏树,被前几夜的风雨摧折得落了满地的落花,几只黄鹂鸟在上面婉转地啼叫,有些吵闹。 被泪水沾湿的枕巾尚未干透,我却下意识摸了摸我的额头。 ……奇怪,昨晚是有什么虫子停留在上面过吗? 120 好吧,在我梳洗时看到脖颈上几点蚊虫叮咬出的红痕时,准备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勒令竹青替我把窗户给修好了。 121 回想起昨晚做的梦——我刻意忽略了下半段梦境里龙椅上严旻孤独的身影。 梳妆台的抽屉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缺了角的玉佩。 其实这玉佩成色并不好,可以说是有些劣质的,与纪远京师府尹嫡长子的身份并不相匹。但他如此宝贝这块玉佩,在被方池宴抢走之前,一直佩在身上。 ——可惜,眼睛却是个瞎的。 方池宴的故事里有太多的阴差阳错。可我既然占了他的身子,就要守护好他的遗志,保护好这枚玉佩,绝对不让它被人夺走了去。 于是,我便小心地把这玉佩贴身放好,谨防有人来偷窃。 122 不知为何,薛大人回府后并未为难我和薛青颂,还对之前桑林里发生的事情三缄其口,于是薛夫人也无从得知这段经历。 至于薛青颂,更是被吓得对这件事守口如瓶。 因此,在薛夫人眼里,我安分守己地度过了春耕节,没有给她添任何麻烦。在这次盛会里,她替自家未出阁的女儿相看上了好几个不错的世家子,心情正好着呢,也乐于卖薛老太太一个面子,便解了我的禁足。 我终于可以去薛府外的地方走走了。 123 既然能出府,我逃回蜀地的计划终于可以紧锣密鼓地开启了。 我面临的最大问题是:方池宴本人可以说是一穷二白,除了薛老太太给他的零用外,根本掏不出几个钱。 而我上辈子在蜜罐子里泡大,对解决“钱”这一问题实在缺乏经验。在热闹的京城大街上走了半个时辰,我也毫无头绪,一摸肚子,饿得咕咕叫,便走进一家装修朴素的茶肆,想要喝口热茶。 这间茶肆一看便是供给平民的,价格实惠。我点了一盘卤牛肉和一壶茶,坐在最角落,想要从这些人的交谈中打听出一些有用的信息。 124 二十一世纪里的那些古装电视剧里不都拍了吗?主角想要在江湖上打听什么消息,都是来这种茶馆里,点上一壶茶,然后偷听路人讲话啊? 我有些天真的想着。 125 然而我没听来路人的八卦,却等来了更要命的东西。 126 我还在慢悠悠地学其他人喝茶。那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先是听见破空的锐响,然后是一道黑影从我身侧划过。 “当——” 茶肆内登时爆发出惊慌失措的叫喊和桌椅倾倒的巨响。 在一片混乱之中,我愣愣地转过头。 只见离我五步内的地方,一支通体漆黑的箭矢深深地插入了茶肆的墙壁之中,那箭矢的尾羽,甚至还在微微地颤动着。让人不禁胆寒:倘若射中了人,将会是如何的惨状?—— 小严:让我先嘬两口老婆再说 *没有副cp,只是交代一下背景 *为了剧情连贯性,我喜欢写好几章一起发,这篇不会很长的:) 11 127 通体漆黑的箭矢,倘若射进人的体内,想必能轻而易举地没入皮肉中;即便没能将目标一击毙命,箭头带有放血槽和倒刺,想要拔出难如登天,多少人便是在深入肺腑的疼痛中被箭伤夺走了性命。 ……那箭矢离我仅咫尺之近。 死亡迫近的寒意后知后觉地侵入我的骨髓。我想要站起身来,却发现腿脚软地脱了力。 心脏猛烈地搏动,恐惧的盗汗让我浑身发冷。那一瞬间,周遭的喧嚣仿佛都从我的世界里褪去,视野中只余那支微微颤动的黑色箭矢,像那对我穷追不舍的死神,正对我发出无声的警告。 128 谁要杀方池宴?还是说,谁要杀……我? 一个名字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之中。 ——严旻。 129 除了已经杀过我一次的严旻,我实在想不到,在京城无冤无仇的平民方池宴,会从哪里招来这般杀身之祸。 这张与晏问秋相似的脸,果不其然成为了我的催命符。以至于前不久才在严旻面前挂上了号,他就等不及要当街将我射杀。 是因为这张脸让他回想起那个被他亲手杀死的发妻吗?是这张脸提醒了他,曾在登基路上做出的枉顾人伦的恶行吗?五年前,他便心狠手辣到可以亲自端药来将我毒杀;五年后,杀死一个与晏问秋肖似的庶民对他而言更是易如反掌,就像轻轻碾死一只蝼蚁。 130 严旻那双黑漆漆的、如蛇一般狠戾的双眸又出现在我眼前,隔着时空与我对视。 低头走在人声鼎沸的京城大街上,我却汗洽股栗,仿佛那双冰冷的眼睛,正在某处向我投来阴沉的视线,盘算着如何夺走我的性命。 转过一个街角时,我敏锐地觉察到,有人在跟踪我。 ……这是上上辈子躲避那些疯狂的私生饭给我留下的第六感。 于是我在一个胭脂铺停下脚步,佯装挑选,下一秒猛然回头。然而那跟着我的人反应极快,我的余光只捕捉到一个匆匆掠过的黑衣男人。 ——可这衣服的式样,却是我曾见过的。 那是在春耕节上、祭坛桑林里,严旻手下的黑衣侍卫。身手敏捷,忠心耿耿,像他手上最锋利的刀。 那片所立足的薄冰终于碎裂。在袂云汗雨的京城大街上,我却如坠冰窟,四肢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一般,最后变成无法遏制的觳觫战栗。 131 我已不想再去深究严旻执著追杀我的动机。 但严旻如此的穷追不舍,让一件自重生以来刻意被我忽略的事又重新浮上了我的心头。 那便是——前世我死后,到底还发生了什么? 132 是的,自重生以来,我还从未主动去打听过前世在我死后发生的事。去打听自己的死讯,听起来荒诞又可悲。我试图逃避这件事,仿佛这样,就能逃避我上辈子客死他乡的结局和遇人不淑的事实。 世人是否知晓我是被严旻杀害的?严旻又如何对外解释我的死亡?还有……我对于严旻来说,究竟算得上什么? 133 想要探听前世在我死后发生的事情比我想象中更简单。 似乎百姓都津津乐道于皇宫中的各种密辛,乐于讨论这些似真非真的小道消息。从街头小巷说书人的嘴里到某个醉酒之徒的口中,那些我前世未能有机会知晓的事,渐渐浮出了水面。 134 于是我终于听得了自己前世的最后结局:病逝京城,谥号孝哀,葬于皇陵。 短短的一行字,就道尽了前世那个天真单纯、无忧无虑的晏问秋的命运。他静悄悄地来到京城,又静悄悄地离世,像一阵吹过京城的风,无声无息,没能给这个偌大的皇城留下什么痕迹。甚至京城都没几人知晓,这个早逝的景王妃究竟长什么样子,和如今这位龙椅上的帝王有过怎样的过去。 世人说我上辈子有过两次葬礼。一次是刚逝世时,一次是追封后,两次葬礼都极尽哀荣,是当今圣上对这个发妻用情至深的体现; 世人传圣上登基四载却空置后宫,请谏大选秀女的臣子都被圣上贬黜,以至于现在无人敢触碰这一逆鳞,是当今圣上对孝哀皇后念念不忘的彰显; 世人道…… 135 要不是我就是那个传言里被严旻念念不忘的发妻本人,我简直要信了他这幅深情款款的鬼样子! 果然,天底下最不可信的人设就是深情人设! 136 前世那个孤苦伶仃死在静池院的晏问秋一定想不到,在他死后,那个在他生前忽视他、冷落他、毒杀他的丈夫,不仅隐瞒了他离世的真相,甚至连他的死亡都不放过,成为那人在百姓人面前树立正面形象的工具。 这般冷血、这般残忍、这般不择手段。 况且,更令人讽刺的是,这个在世人口中用情至深的帝王严旻,在我死后不久,就另娶了赵瑛祺的女儿赵裁月为侧妃。 只是这个赵侧妃同我一样短命且福薄,在严旻登基前夕病逝了。严旻登基后,雷厉风行地清扫了赵瑛祺的势力,昔日权倾一时的赵家亦树倒猢狲散,原来的赵贵女成了罪臣之后,严旻甚至连追封都懒得给这个侧妃一个。 137 真看不出来,严旻这人还有点克妻啊! 旁的人都是升官发财死老婆,这人死了两个老婆,还不得跟坐火箭似的,龙袍一披就坐上皇位了? 138 如果说一开始听到严旻在我死后为我做的那些事情,我只是感到讽刺和好笑。可听闻他当真另娶侧妃后,我便感到一种恶寒和反胃了。 在这个男人眼中,婚姻不过只是政治的附属品。与他的帝王之路相比,什么山盟海誓、什么天长地久,都是可以弃如敝履的。 那年我与严旻的洞房花烛夜,我剪下一缕发梢的青丝,与他结发。他流着泪吻我,把那束交缠的发丝紧紧贴在胸口,低声对我说,他严旻惟愿与晏问秋一世一双人。 可最后,还是应了我梦魇中那般:我被毒杀暴毙,七窍流血,死不瞑目,他却又穿上了喜服,迎娶新人入府。 139 前世晏问秋与严旻青梅竹马、少年夫妻的美好回忆,的确恍然如我的一场梦魇。这个梦的结局,掺杂着我难言的血与恨。 前世死前的惨痛折磨还历历在目,这痛如同刻在我的记忆里一般,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那个我过去深爱的男人,是多么薄情寡义。 他能杀一个结发之妻,就能杀第二个、第三个。 和这些相比,如今我这个只是与他前妻面容相似之人的性命,便更不值一提了。 140 可我现在只是害怕,害怕我这回重生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或许还没等我回到蜀地,我就又一次悄无声息地死在了京城。势单力薄的我,面对严旻,也只能做那俎上鱼肉,任人宰割罢了。 思前想后,我决定佯装成兄长过去求学时候的同窗,给他写了一封信,假意邀请他来京城中参与我的喜宴。在信中又提到许多只有晏家人才知道的信息,希冀用这样隐晦的方式,来得到兄长的帮助。 141 心事重重地回到薛府,我却在门口碰见了一个不速之客。是纪远。 142 纪远犹不死心似的,前几日春耕节因为半路杀出的严旻没能得逞,现在居然又来薛府堵我了。 他执意要从我手上得到方池宴的那块玉佩。 143 可惜我刚从鬼门关外晃了一圈回来,又得知了严旻在我死后干的那些缺德事,实在没有心情应付他。 更何况,在看完方池宴的记忆之后,我对这有眼无珠的蠢货也给不出什么好脸色。 ——毕竟,我可不是方池宴,对他有什么别的感情和顾虑。 因此,当纪远又一次态度恶劣地拉住我,试图找我夺回玉佩时,我毫不客气甩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144 “啪”一声脆响,震得我手都有些发麻。虽然我没有用太大的力气,甚至纪远的脸颊只是微微泛起红色。 ——但从他那自震惊切换到暴怒的表情看来,这个耳光杀伤力不大,侮辱性极强。 145 “……方池宴,你疯了吗?!” 纪远贵为京师府尹的嫡长子,出身世家,从小接受的教育都是君子动口不动手那套。因此被我甩了这一耳光后,居然第一反应是生气,而不是打回来。 ——其实冲动之后,我也有些后悔了,毕竟方池宴的身体比纪远可矮了一头。要是两人真打起来,我可没信心能打过他。 我看着纪远那逐渐扭曲的表情,稍稍冷静下来,开口道:“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是不会再把玉佩给你的。” “你抢了我的玉佩,现在还敢打人?你、你——” 纪远那张剑眉星目的俊脸登时涨得通红。在方池宴的记忆中,他是个教养良好、无甚心机的人,因此轻而易举信了薛青颂那拙劣的谎言。 我叹了口气,淡淡地道:“什么叫‘抢了你的玉佩’?那块玉佩本来就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如今我不想给你了。你纪大公子什么玉佩得不到,何苦来抢我这块呢?” 纪远怒道:“你这又是什么歪理?这玉佩分明是我幼时青颂赠予我的!何时成了你的?” “你从来不觉得奇怪吗?为何我知道与你幼时一同玩乐的细节,薛青颂却支支吾吾?为何我一眼便认出这玉佩与你我的关联,薛青颂却只说自己记不得了?”我咄咄逼人地发问,仿佛是替那死去的方池宴,说出这些他未曾有机会对纪远说出的话,“幼时与你分别时,我谎称自己是薛府小少爷,此错在我;可你错把鱼目当成珍珠,被蒙骗而不自知,你配得到这玉佩吗?今天你就算是让我血溅当场,我也不会给你的!” 146 纪远被我一席话震得哑口无言。 他伫立在原地良久,像是从我决绝的语气中,知道自己再也要不回来这块玉佩了。半晌,他缓缓转过身,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147 纪远现在怎么想、此后怎么做,并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只是人运气不好时喝凉水都塞牙是真的。 走进薛府,我就远远看见,薛大人一行人毕恭毕敬地簇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停在薛府的花园里。那也是我回院子的必经之路。 我顿感不妙,拔腿就跑,却又一次和人群中那人对上了视线—— 明明隔了这么远,严旻那黑沉沉的目光,还是精准无比地锁定了我—— 小严(抓住小晏老婆裤脚):其实我真的很守男德…… 12 148 严旻过去是怎么看我的? 在两小无猜的幼时,我是他眼里无所不能的哥哥,带着他爬树捉鸟,他看着我的眼神总是亮晶晶的,充满了新奇和期待; 在形影不离的少时,我总是故意把严旻惹生气,又可怜巴巴地把他哄好,他看着我的眼神是滚烫而灼热的; 在亲密无间的婚后,我仍一副不着四五的样子,像没长大一样,喜欢赖在他身上撒娇,他看着我的眼神总是无奈温柔的。 可如今,隔着生死爱恨的洪流,严旻的眼神穿过人群,从花园的另一头远远的投来,一双冷而黑的眸子,似乎所有情感都早被剥离。他是龙椅上杀伐果决的帝王,就这么看着我,像审视一头待宰的猎物。 149 方才那场与我擦肩而过的暗杀还让我心有余悸,面对想要杀我的凶手本人,一种濒死的压迫感又争先恐后地涌上我的心头。 可出乎我意料的是,严旻仿佛只是无意扫了我一眼,竟又很快地移开了视线,仿佛被那幽深的目光凝视的惊惧,只是我的一场错觉。 150 可我知道那不是错觉。 严旻如此看着我,是在惊讶我竟然能从那暗箭之下活下来,全须全尾地出现在他面前吗? 151 眼看着除了严旻没人注意到我,我迅速绕开这条路,朝薛府的另一边走去。不过这样我也没办法再回到自己的院子了。 薛家是京城的一大望族,府邸自然气派无比。花园里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端的一派江南园林的秀丽别致。 我闷闷不乐地走到回廊里坐下,对严旻突然出现在薛府感到有些奇怪。 方才匆匆一瞥,我注意到严旻只穿着随意的常服,估计又是微服私访。但我宁愿他是来找薛大人商讨政事的。倘若不是这个原因,那就是另一种可能了。 ——他是来看那些黑衣卫是否完成了他的任务,将我解决掉的。 152 想到这里,我却自嘲地笑了笑。 我在严旻眼中,可能仅仅只是一个不巧与晏问秋面容相似的卑贱庶民,估计杀掉我的命令,也是随意下达的吧。我自认我这条命,还不值得他屈尊亲自来探看。 相识多年,当年我们最浓情蜜意的时候,什么糊涂话都同他说过,我们是彼此最熟悉的人。然而过去的我估计怎么也想不到,昔日枕边的亲密爱人会变成如今这幅陌生的模样。 ——在我的记忆里,严旻面对我的时候,总是所有喜怒都写在脸上的。不高兴了就板着脸,难过了就皱起眉,生气了就脸红,高兴也脸红。而现在呢,对着那双冰冷的眼睛和苍白阴郁的脸,我无论如何也猜测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托着脑袋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我忍不住扭头,总想再看一眼严旻所在的方向,却未想被一个声音分了神:“阿宴,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干什么呢?” 153 薛青颂阴魂不散的身影从回廊的另一头冒了出来。 154 我简直要给他跪了。这位表演型人格的茶艺大师就像我的背后灵一样,哪天不给我找点不痛快都浑身不舒坦似的。 薛青颂前几日在春耕节受了气,当着皇帝和他相好纪远的面挨了他亲爹的训。他仿佛觉得在我面前丢了面子,一定要在我身上找回场子来。 昨天他又撺掇那一根筋的薛六少爷跑到我的屋子里,唾沫横飞地将我大骂一通,可能得知我全程眼皮都没掀一下,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后,便亲自上阵,来给我泡茶了。 155 “我听说你又在门口遇见阿纪了,还打了他,呵呵……阿宴,你这样的态度,怎么挽回他的心呢。” 薛青颂还是那温声细语的语气,然而在我知晓他真实的面目后,这幅惺惺作态的样子便显得丑陋可憎了。 我慢条斯理地撩起鬓角落下的一丝碎发,绕到耳后,然后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怎么,你羡慕了?羡慕就把脸伸过来给我抽一巴掌,这样你和纪远脸上一人一个巴掌印,我保证抽得对称,一定让你俩相配的。” 156 薛青颂闻言,脸上的笑容差点挂不住。他和纪远很像,从小接受的教育和生活的环境都注定了他们在嘴炮上根本拿我这个二十一世纪来的无赖没办法。 ——可不嘛,薛青颂想骂我还得暗搓搓找薛青昀代打呢。 开玩笑,我是谁?我当年可是蜀地上鼎鼎有名的晏小公子。我长这么大,除了我亲爹亲妈,还没人能让我受这种鸟气! ……好吧,严旻是个例外。但那是因为我晏问秋君子坦荡荡,不跟他这个暗地里捅刀子的小人计较! 157 薛青颂道:“阿宴,你什么时候这般没教养了?在我面前如此,我还不跟你计较,倘若在薛府外也这样,那便是丢了我们薛府的脸面。你丢一次人不够,还要再抹黑我们薛府几次吗?” 我从来不吃他们这套道德绑架,冷笑一声,正准备继续反击他。突然,那熟悉的压迫感又像乌云一般向我压过来。 下意识抬头,我的目光穿过蜿蜒重叠的回廊,竟再一次与严旻对上了视线。 ——他孤身一人站在回廊的尽头,也不知道听没听见我和薛青颂的争执。春日和煦的阳光照不到他挺拔瘦削的身躯上,他半边身子都隐藏在回廊的阴影之中,恍惚间,似乎与我梦境中那个孤零零坐在龙椅上的身影渐渐重合了。 他的目光又这么遥远地向我投过来,幽深的、黑沉沉的,教人难以分辨其中蕴含的感情。 严旻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我。 这种视线给我一种怪异的错觉,仿佛严旻那双冰冷无神的眼睛,穿透了这具躯体,正与那躯壳下的灵魂、与晏问秋对视着。仿佛他已经看透了,那个他最熟悉的人的魂魄,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跨越了滔滔的忘川河水,再次回到了人世间。 158 料是神仙来了也受不了被严旻这么直勾勾地盯着瞧。 耳边薛青颂还在重复他那套听了牙酸的歪理,我慌乱地错开视线,转身就走。他没想到我听到一半突然扭头跑了,只当我是被他说得无地自容,还想乘胜追击,却突然被什么绊倒在了地上,“哎哟哎哟”地叫起痛来。 而我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像背后有什么追着我一样。 ——那是严旻的目光,仍旧如影随形,紧紧地黏在我的后背上。 159 我承认,我怕严旻,我怕极了他。 一口气跑到无人处,我俯下身子喘气,良久,我缓缓伸出双手,怔忪地望着我微微颤抖的双手。那一刻,我骤然想起上辈子和严旻参加的唯一一次宫宴。 觥筹交错的席间,宾客欢声笑语,好不快活。然而,上一秒,一个巧笑倩兮的宫女还在替我斟酒,下一秒,她就睁着眼睛被捂着嘴拖出宫殿,活生生砍掉了双手。 这便是封建皇权,像一座山一样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头上。是我在这个时代,永远永远无法反抗的庞然大物。 严旻倘若真要杀我,我又能如何自救?他现在看我,是不是像在看一条挣扎在涸辙中的鱼,先欣赏够了我求生的狼狈姿态,再慢慢地将我杀掉? 160 我本以为今天受够了惊吓,晚上恐怕又会做噩梦。但梦中没有我白日里幻想的鲜血淋漓。可对我来说,那是比噩梦更让我痛苦的存在。 ——梦里,又是严旻的脸。自重生回来后,我屡屡梦见他。 每个有严旻的梦,我都会流着泪醒来,然后一次又一次陷入悲哀与恐惧的内心折磨之中。 可这次,我竟久违地梦见了…… 161 傍晚的阳光,透过薄如蝉翼的窗户纸,斜照在卧房一侧的掐丝珐琅花瓶上。 年轻的严旻端端正正地坐在桌案边。光线洒在他俊美的面庞上,为五官打上一层柔光。静悄悄的卧房内,连轻微的“咔嚓”声都变得明显——严旻手边摆着一盘剥好的松仁,这是他剥松仁的声音。桌上还放着一本摊开的书,他时而腾出一只手,把书翻到新的一页。 我躺在塌上,从睡梦中迷迷糊糊醒来,睁开眼就看到这一幕。我似乎做了一场长长的梦,脑子还没醒过神,慢慢伸出手,拂去盖在我脸上的长发。 我怔怔地望着那个剥松仁的严旻,感到这一幕陌生又熟悉。 ……我是不是,做了一场噩梦? 可那噩梦的内容我光是想想就痛彻肺腑。我只能这么静静地望着严旻,仿佛只有这样,我才能将那场可怕的噩梦忘掉。 严旻听见我翻身的声音,从书页中抬起头,无奈地开口道:“已经睡了两个时辰了,再睡下去晚上又睡不着,起来吃些松仁吧。” 明明是每一日发生在我身边的日常,可为什么我看着严旻,却总是那么想哭呢? “……我刚刚,是在做梦吗?” 我轻轻地问道。 年轻的严旻的眼睛,悲伤而温柔。他坐在离我五步远的地方,手上端着一盘给我剥的松仁,低声对我说: “……是啊,哥哥,你刚刚是在做梦。” 162 安宁的梦境一瞬间坍塌成空洞,方才的心悸顷刻间化为了痛苦。悲伤如潮水一般涌来,和那似乎流不完的泪水一起,将我的意识完全淹没。 163 “……对不起……对不起……” 我似乎听见严旻沙哑哽咽的嗓音,断断续续地从梦的另一端传来。 我又是在做梦吗,为何我会听见严旻对我道歉的声音? 又是一双微凉的手轻轻擦去了我脸上的泪水。可我的眼泪是那样的多,这双手怎么擦也擦不完。 “……哥哥……对不起……” 但我真的再也不想梦见严旻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严旻了。 这个我刻骨铭心般爱过的人,每一次出现在我梦中,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对我而言,只是一场永远没有尽头的凌迟。 13 164 第二天起来,我才从竹青口中听说,昨日薛五少爷薛青颂居然因为冲撞了一个来薛府的大人物,被薛大人动用家法罚了二十板子,好多下人都被叫去观刑。 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这辈子没挨过这么重的罚,才几板子就昏死了过去。薛府已经好久没动用过家法了,听说这二十板子下去,稍有不慎,便可能落得一个终身残疾。 165 来到薛府的大人物?除了皇帝严旻还能是谁。 我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严旻昨天孑然一身站在回廊尽头的身影和那无处不在的阴沉视线。 ——昨晚我又颠三倒四地做了好几个与严旻有关的梦。早上醒来时,只见那泪痕在我白皙的脸蛋上左一条右一条地挂着,看起来可笑又可怜。 严旻这是在……拿薛青颂出气吗? 166 不管严旻本人是不是拿薛青颂这炮灰出气,我那口被薛青颂膈应到的气倒是顺了不少。 况且,对薛青颂这种家伙有如此下场,我一点同情心都没有。真要我说,我还嫌这二十板子打少了呢。 还是那句话,看到仇人倒霉,我不出门放两挂鞭炮庆贺庆贺,都是我晏问秋能给出的最大的体面了。 167 说回我自己身上。由于我生怕出了薛府,又招来那日茶肆里的暗杀,便歇了一颗想要出府的心,乖乖地呆在我的小院子里,恨不得把我的存在感降到最低,数着手指头期望早日收到我兄长的回信。 只希望严旻贵人多忘事,早日把我抛在脑后,别惦记着要夺走我这个无辜群众的性命了。 不过让我长松一口气的是,严旻那日现身薛府仿佛的确只是一次意外的来访。自那日之后,我便很长一段时间再没见到过他。 168 但我显然还是太天真了。 杀身之祸这种东西,真找上门来的时候,就算我躲在薛府当缩头乌龟,也仍旧躲不掉的。 169 入了夏,院里那棵老杏树枝头的蝉终日聒噪地鸣叫。我被吵得午觉都睡不好,便挽起袖口,亲自爬上那棵树,将枝丫间吵个不停的蝉捉了下来。 竹青端着午膳走进院门,就看见我跨坐在杏树的枝丫上。他叉着腰,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表少爷,你再不下来,我可就告诉薛夫人了……”然后又嘟囔着什么“没教养”、“乡下人”之类的话。 可我今天却没心思跟他计较。 亲自爬上这树之后,我竟发现,这棵枝繁叶茂的老杏树上,居然有明显的、被人踩踏过的痕迹。有几根树枝无缘无故的弯折断裂开来,看截面,甚至是前不久发生的事。 可这间小院子白日里只有我和竹青进出,还能有谁攀上过这棵树? 一只手攀着枝干,我顺着杏树枝丫伸向的地方望去—— 那是我房间的窗户。 170 在竹青一副要晕过去的表情中,我迅速地从树上跳了下来,眼睛却未从那扇窗棂处移开过。 近来天气闷热,我每晚入睡时都喜欢开着窗户,好吹一吹夜晚的凉风。 本是再惬意不过的小事,可一旦想到,有人在我每晚深睡之时,就这么蹲在树上看着我,光是想想这画面,我便汗毛倒竖,不寒而栗。 171 当然,还有别的可能,譬如某日风雨过大、譬如某日府上的猫儿曾来过…… 我宁愿相信是我太过敏感了。 172 然而,我没等来兄长的回信,却又一次等来了一个我压根不想见到的人——纪远。 纪远自那日被我扇了一耳光后便再也没来府上过,甚至他相好薛青颂挨了好一顿毒打、伤得床都起不来,他也未曾来府上探望过。我还唏嘘这两口子怎么就突然散伙了呢,就又在薛府门口遇见了纪远。 173 那天我难得出府一趟,就被纪远堵了个正着。 “方池宴。”纪远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这个名字。他本想像过去那样直接拉住我,手伸到一半,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慢慢缩了回去。 我却有些讶异地看着他。数月不见,纪远看起来憔悴了许多,脸色也相当难看,像是大病了一场似的。 不会吧,跟薛青颂这么爱啊?他病你也病?恋爱脑真是害人害己! 174 我见他伸手,“蹬蹬”倒退几步,警惕地看着他:“薛青颂被打可跟我没关系,你别找我了。” 纪远愣了一下,苦笑着摇头。 “我不是来怪罪你的。”他顿了顿,打量着我的神情,缓缓开口,“我想起来了……我确实认错了人。” 175 这又是闹哪一出? 见我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表情,纪远上前了两步,却看见我也随着他的动作倒退两步,始终跟他维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他闭了闭眼,艰难地说:“方池宴,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你……那玉佩,你收回去吧,是我没有保护好……”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可我听着他这迟来的道歉,只觉得好笑又讽刺。方池宴本人已经死了,他这个道歉又做给谁看呢? 于是我淡淡道:“行了,既然知道对不起方池宴,那便别来打扰他了。此后桥归桥路归路就是。” 纪远着急地说:“我上个月就想来找你,可是贸然打扰薛伯伯不太好,我便在门口想等你出来,然后亲自给你道歉。可是我等了一个月,你也没有出来……” 我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只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纪远这声道歉来得太晚,方池宴永远没有机会听到了。 176 变故便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我忽然听见身后爆发出一阵人群的尖叫声和马儿的嘶鸣声。我看见纪远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缩得极小,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下一秒,他朝我伸出手,将我往右侧猛扑了过去。 “哐当——” 只听一声巨响,我和纪远重重摔到了地上,与此同时,一匹失控的马嘶鸣着扬蹄撞向了方才我所站立的地方,将路边一个小贩的摊子都掀翻在地。 “你没事吧?”纪远摔的那一下可不轻,他却顾不得自己的伤势,急急忙忙转头问我。我没什么大碍,但一双眼睛却失神般,呆滞地看着那匹被闻讯而来的官兵控制住的疯马。马儿的主人正在努力向官兵解释,说它只是踩到了一颗钉子。 看起来,这只是一场再巧合不过的意外。 177 可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为什么马儿会在人来人往的京城大街上踩到钉子?为什么那马匹偏偏冲向我方才站立的地方? 倘若不是纪远,是不是我就被马蹄踩破了脑袋,可能死了都只能被人惋惜一句“真是运气不好”吧? 178 这分明又是一次伪装成意外的暗杀。一场针对我的暗杀。 179 纪远看我一动不动地呆坐在原地,脸色惨白,连话都说不出来,以为我被这意外吓得不轻,扶着我站起身,对我说:“你……你在这里等等我,我去给你买些安神的药,你让下人晚上给你煎了喝,好吗?” 闻言,我定了定神,挤出一个微笑来,只是这笑怎么看怎么勉强:“谢谢你救了我,真的谢谢……药就不必了。既然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方池宴,你等等……” 我却等不及要回到屋子里。 这又一场危及我性命的“意外”,将我三个月来刻意淡忘的、任人宰割的死亡恐惧又一次唤醒了。 对我来说,似乎只要不抬头,那柄用细丝悬挂的、高悬于我头顶的剑就不存在一般。可今天这场事故,仿佛一道这柄利刃反射出的慑人寒光,提醒着我——自重生回来后,我便一直立于危崖之上,战战兢兢,只待哪一日跌落万丈深渊。 我只想躲回我的被子里,蒙头睡上一觉,仿佛这样,我那颗摇摇欲坠的心便能落到实地上。 180 可我实在低估了幕后之人杀我的决心。 181 当晚,我是被浓烟呛醒的。 182 火光、黑烟、高温。 我睁开眼,便是扑面而来的热浪,滚烫的,几乎要将我掀翻在地上。耳边是噼里啪啦炸响的木质结构燃烧断裂的声音。狭窄的卧房内,滚滚浓烟伴随着呛人的气味,几乎将我的身影和视野都完全吞没了。 我下意识想高呼救命,极端的恐慌中,残存的理智阻止了我,因为那意味着我可能在等到救援之前就被黑烟给活活呛死了。 火是从门外烧起来的,几乎将整个屋子都包围了。脆弱易燃的窗户纸被热浪烤得卷曲,只见那棵烈火中熊熊燃烧的杏树,火光中扭曲而漆黑的枝干,像一具挣扎姿态的被焚烧的尸体。 “哐当——” 这木质结构的屋子根本经不起这样的大火,屋外传来框架断裂落地的巨响。我想要逃,连手臂都被火焰烫伤,我几乎是绝望地发现,逃亡的路居然都被堵死了。这间狭小逼仄的屋子,在这一刻成为了将我封死其中的棺木。 “……表少爷还在里面!” “快去打水!” “我去告诉夫人……” “——火太大了!进不去!” “咳咳咳……”我被刺鼻的黑烟呛得剧烈咳嗽起来。浓烟让我的喉咙针扎般刺痛,房间内的氧气越来越稀薄,缺氧的窒息感让我的意识也越来越迟钝。 ——又是这样无法逃离的死局,又是这样惨烈无比的死法,将我求生的希望完全堵死了。 房间中向我迫近的浓烟,仿佛那对我穷追不舍的死神,终于对我露出狰狞的獠牙。 谁来救救我…… 意识渐渐在烈火和高温中散去,我试图抓住床幔的一角,手却无力地松开。在不甘的泪水中,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头顶那断裂的横梁,朝我直直落了下来。 183 我是死了吗?为何我没感受到被砸伤的痛苦? 可我记得,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我好像看见了,严旻那张红着眼的、泪流满面的痛苦脸庞。 14 184 “……哥哥,你快下来,我不要了……” 谁在叫我? 我慢慢睁开眼睛,却差点脚一滑,在一声尖叫中,我赶紧伸手抱住眼前粗壮的树干,循声低头望去。 ——严旻睁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似乎刚刚哭过。他被吓得脸色惨白,嘴唇被牙齿紧紧咬着,看起来十分焦虑不安。 严旻高高仰着头,看见我差点脚滑,登时六神无主地摆起手来:“我不要了……哇哇……” 八岁大的小豆丁,哭得吹出一个鼻涕泡,好不可怜。 我这是在干什么? 我听见我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掉牙,脆生生的,却有点漏风:“哎哎!你别哭了!你这孩子,怎么不信我啊!我马上就下来!” 我手上握着一只断了线的纸鸢,用金粉绘成蝴蝶的模样,看起来颇为富贵。我翻过一根树枝,抱着那树干,像一只身手敏捷的狸猫,“咻”一下就从那高高的黄桷树上跳了下来。 严旻一边擦眼泪一边走过来,抱着我的腰不放手,鼻涕眼泪都蹭到了我的胸口上:“呜呜呜……哥哥……我不要放纸鸢了……” 我看见我捏了一把他的脸,在他惊魂未定却又无比崇拜的目光中,两下就把那断线的纸鸢修好了,笑盈盈地开口:“为什么不放,我们去空旷一点的地方放就好了。” 严旻是最听我的话的,见我这么说,擦了擦眼泪,又高兴地跟着我去放风筝了。 这是哪里? 身体仿佛并不受我控制。我看见我与严旻手拉手并肩走着。我转过头,看向严旻,于是他也扭头看向我。 ——但那双清澈的瞳孔里倒映出的,却是前世晏问秋顾盼生辉的笑脸。 185 我猛然从梦中惊醒过来。 被灼伤的手臂还隐隐作痛,我抬起手,发现两手手臂都已被极为妥帖细致地包扎好了。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和熏香味。我躺在一间纷华靡丽的卧房中,榻上绣有金丝的锦被、床栏上雕刻的龙纹,无一不在向我暗示着,我所处的地方是何处。 186 我回想起在烈火中看到的严旻的脸。 是严旻救了我?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薛府?他不是想要杀我吗?为何还要来救我? 还是说……从茶肆的暗箭到大街的惊马,再到那场差点夺走我性命的大火,都非严旻所为?可除了他,还有谁要杀方池宴?亦或是……杀晏问秋? 187 空无一人的宫殿静悄悄的。我从床上支起身来,发现贴身的衣物都被换成了新的。这衣裳的面料触手冰凉,一摸便知道其价值不菲。我却猛然想到了什么,脸顿时烧得滚烫,有些恼羞成怒地站起身,想观察一下周围的环境。 走到梳妆台前时,我便停下了脚步,站住不动了。 那上面摆着三个东西。 一个草编的蚱蜢,一封拆开的家书,还有一枚缺了角的玉佩。 188 当某件你提心吊胆了很久的事情终于发生的时候,其实你第一反应并不是恐慌,而是一种“终于发生了”的释然。 严旻知道我是谁了。 他知道这具躯壳下的灵魂,是那个死了五年的、被他亲手所杀的晏问秋的了。 明明这之前我多么害怕这个秘密被严旻知晓,但望着那只熟悉的、出自我手的草蚱蜢,这件我最害怕的事情降临在我身上时,我竟然没有想象中的惶恐。 189 “……怎么不穿鞋就下床了?” 我扭过头,看见严旻不知什么时候,静静地站在了不远处。 他换上了一件月白色的袍子,可即便是浅色的衣裳,也遮不住他周身散发的阴郁的气息,反而将那张瘦削的脸衬得更加苍白。他凝望我的目光仍旧沉静幽深,可这一次,或许是我知道自己已经在他面前无所遁形,我竟从那目光中感到几分沉重的悲伤来。 他朝我慢慢走了过来,弯下腰,从床脚捡起一双我没见过的新鞋,然后走到我面前蹲下,伸手将我的脚托了起来。 他那双冰冷的手掌,抬起我的脚跟时,动作是那么轻,仿佛我是什么易碎品,一不小心就会把我摔碎了。 我任他动作,却一言不发。摇曳的灯影在墙壁上投下我们的影子,靠得这般近,像一对两情缱绻的爱侣。可只有我们两人知道,我们之间隔着的究竟是什么。 190 “……谁要杀我。” 望着严旻头顶熟悉的发旋,我咽下喉间涌起的酸涩,轻声开口。 我没有问严旻怎么知道我重生的,什么时候知道我重生的。因为这已经没有意义了。 严旻给我穿好鞋后,就后退了半步,克制地与我拉开了一段距离。闻言,他平静地回答说:“是严昶的人。” 他怕我不认识这个名字似的,又补充了一句:“是肃宗的六皇子。” ——正是那个因为天生残缺,而不能继任大统的,上一任皇帝的亲子。 “他为什么要杀我?难道六皇子知道我是……晏问秋吗?”回想起那步步紧逼的暗杀,那种令我四肢发寒的心悸又涌上了心头。我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的。 严旻却是长叹一口气,他紧紧地盯着我,我竟从他微微发抖的声音中听出几丝后怕来: “你是不是晏问秋都无所谓,因为……你们的脸,太像了。我身边有他的探子,春耕那天也见到了你,他们只是想……想让我再见一次你的尸体罢了。” 191 听见这个“再”字,我还是没忍住,轻轻哂笑了一声。 严旻错开视线,他肩膀内蜷,像是承受不住什么痛苦似的,却是不敢再看我的眼睛。我又问道:“你当真娶了赵瑛祺的女儿?” “……是。”他闭了闭眼,脸色灰败一片。但他又急匆匆地开口对我解释道,“我没有碰过她!我都没有见过她几次。她有心上人,却被赵瑛祺强行拆散,赵瑛祺还逼死了她的母亲。我只是与赵裁月各取所需罢了,等尘埃落定后,我便放她走了。” 他声音沙哑地说:“你信我。” 192 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在面对严旻的时候,我能感受到,那无法愈合的、深刻在心上的创口,又开始往外渗血。这伤口痛彻心扉,于是苦味从心脏流经四肢躯干,最后灌进我的嘴里。 面对严旻熟悉的脸,前世在京城里度过的每一个没有尽头似的长夜、被冷待的屈辱和悲伤仿佛都历历在目。 还有那碗药,那碗在我毫无防备之时被我喝下的药。我仿佛又回到了死前,那么阴毒的药,甚至封闭了我的声音,让我只能在无声中被剧痛折磨。我仿佛又看见那红绸般流淌的血,即使我捂住嘴巴,也从指缝中一滴一滴地流出来,和晏问秋的生命一起慢慢地流尽了。 死一般的沉默。良久,我缓缓地开口:“严旻,我只想问你,那年,我是否为你所杀?” 193 我看见严旻全身都发起抖来。 那双漆黑的眼睛,隐隐泛着血色,是哀恸至极的表现。这痛摧毁了我,也摧毁了他。我看见他那曾经吻过我无数次的薄唇也在颤抖着,他看起来那么悲伤,那么痛苦,仿佛无边的悔意将他完全包裹了。 ——在那一瞬间,我心中竟升起可笑的期望来。 我期望是我误会了他,我期望是我恨错了他,仿佛这样,我们这段惨烈至极的感情,还有几分斡旋的余地。 可他说:“是。” 194 我听见我继续问:“那碗药有毒吗?” 严旻流下泪来,此刻我终于能清晰地分辨出那双眼睛里的情绪,是愧疚和悔意,是那么多的愧和悔。 他低低地回答:“有。” 我仍不死心似的地追问道:“毒是你下的吗?” 严旻却对我说:“是。” 195 于是我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再一次被严旻狠狠摔碎到了地上。 196 严旻三次肯定的回答,无异于一把最锋利的刀,硬生生将我的心剖开来。前世未能有机会在他面前流出的眼泪在此刻终于夺眶而出,我再也无法遏制内心的痛苦与恨意,捂着脸崩溃地痛哭了起来。 严旻仿佛被我的泪水烫伤了一般。在听见我哭声的刹那,他像是再也忍不住了,他跪在了地上,紧紧地抱住我。我听见他哽咽发抖的声音:“对不起……哥哥……对不起……” 从这个角度,我才看见他后背甚至都渗出血来,看起来伤得格外严重。是救我的时候所伤到的吗? 但是我却不愿再看他一眼。我几乎是椎心泣血般哭着,我从未哭得如此伤心过,我哭前世我错付的深情和期待,哭我被情所伤的可悲命运。 上天的确同我开了一个再残忍不过的玩笑。让我死在爱人手上一次不够,还要给我重活一次的机会,亲耳从他口中听得自己悲剧的结局。 197 严旻将我紧紧抱在怀里。这个我前世渴望了无数次的拥抱,在如今却显得那么单薄可笑。 他伸手轻轻捂住我的眼睛,仿佛不敢看到我的泪眼,我听见他沙哑痛苦的声音,从胸口闷闷地传来:“哥哥……别哭了……求求你……” “……别叫我哥哥。” 我用力伸手推开他,恶狠狠地开口。我努力想挣脱他的怀抱,可严旻抱我抱得那么紧,像是生怕我会再一次离他而去。他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很快,我便感到他的泪水浸透了我的衣裳。 “你不能走。”他收紧了手臂,几乎将我牢牢桎梏住了,“严昶要杀你,只有在宫中,我才能保护你。” 我却只是冷笑道:“都是死过的人了,我还会怕再死一次吗?” 198 严旻的眼眶通红一片,他的目光还是那么悲伤和痛苦。他说:“你怕。因为你还没回晏家。” 我没有说话,只侧过头默默流泪。 他伸出手,那手的关节都隐隐泛黑,不知是不是他生了什么病。他温柔地擦去我的泪水,擦得那般仔细,生怕漏下了一滴似的。最后,他的拇指停留在我右脸的泪痣上。我听见他说:“等事情了了,我便派人送你回去,好吗?” 我回答道:“和你呆在一起,我只怕哪天又悄无声息地死了。” 199 “死”这个字仿佛又刺激了严旻。他闭上眼,急促地喘息着,竟是一副发病般的样子,半晌才缓过气来。 严旻深深地望着我,泪水再一次从他脸上滑落。我听见他说:“倘若我以我父亲的名义起誓,你能相信我吗?” 想起老王爷那张慈爱的脸,我没有说话。 200 严旻的右手轻轻摩挲着我的脸,最后再恋恋不舍地放下,缓缓地站起身。他高大的身躯几乎能将我完全笼罩在阴影之中,背着光,我仿佛看到那张瘦削阴郁的脸上,又出现了我刚见到他时的那种狠戾。 他梦呓般喃喃自语道:“总之……你别想走出这宫门。” 15 201 我变相被严旻软禁在了皇宫之中。 在这之前,我从未想到过,这深宫会比昔日的锁住晏问秋的景王府还要冷清。 严旻没有妃子,三宫六院空置了整整四载,显得无比萧索。一些宫殿院内的石板上甚至生了一层青苔,是鲜少有人踏足的表现。 被困在朱墙里的日子太无聊,我偶尔会在周围的宫殿里逛两圈。 刚开始我还安慰自己,就当是在二十一世纪时参观博物馆了。可那一座座偌大的宫殿,由于长久没人居住,阴森荒凉得可怕,除了一两个小太监洒扫的动静外,竟没有一丁点儿人声。 严旻把整个后宫都变成了货真价实的冷宫。 在这样的环境里呆久了,太容易将人逼疯了。严旻在这里住了四年。他周身那种阴沉的气息,倒的确与这冷宫一般的地方融为一体了。 202 刚开始,我住在昭纯殿。可住了两天才知道这是严旻的寝殿。于是我便不声不响地睡到了别处。 对此,严旻并没有说什么。我从昭纯殿搬到长乐宫,再从长乐宫搬到栖梧殿——严旻就像那阴魂不散的幽灵一般,无论我搬到何处,他都默默地跟着我。我若睡在寝殿里,他就睡在偏殿,最后甚至把奏折和朱笔都搬来了,俨然一副要在这儿定居的架势。 最后我也累了,知道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他,便懒得再折腾下去。 203 ——在我的记忆里,严旻分明是一个脸皮极薄的人。往日总是我把他气得面红耳赤,可时过境迁,他显露出这般无赖的样子,让我属实拿他没办法。 我冷冷地对他说:“严旻,你这又是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我不想看到你。” 严旻只道:“哥哥,你不必在意我。” 于是我便如他所说,把他当成一个透明人。 被迫跟严旻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后,我才发现,皇帝的工作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我以为我醒得够早了,可每天我起床时,严旻都下朝回来开始办公了。 他好像前段时间一直没干活似的,奏折堆得像山一般,那工作量教人看了咋舌。 某日我路过偏殿,不经意一瞟,看见严旻那瘦削的身影都要让奏折本给淹没了。他批阅奏折的时候,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握着朱笔,苍白的脸上,紧蹙的眉间,仿佛有一股黑气缭绕,像久病沉疴,只靠一口气吊着。 204 不过说来,严旻的身体似乎是很不好。我甚至感觉,我都等不到他放我离开,他就要真的上西天成仙了。 严旻跟前一直有好几个御医伺候着。我每日吃饭的时候,严旻便会暂时放下他那堆公务,厚着脸皮来和我一起吃。于是御医也总算有机会来给他诊脉了。 面对一桌子珍肴异馔,严旻简直是暴殄天物,根本动不了几筷子就放下了碗。刚开始他还想给我夹菜,就像过去在蜀地上那样,好声好气地哄着挑食的我吃下不爱吃的蔬菜。可我现在根本不卖他的账,黑着脸夹起来扔到桌上就是。于是他也不好再来打扰我吃东西了,只搁了筷子,静静地坐着看我吃。 205 我真的快要怀疑严旻其实是在修仙辟谷了。 206 趁着严旻用膳的工夫,那几个须发尽白的御医便会来给他诊脉。 我在这头吃着东西,严旻在桌子那头伸手给几个老太医诊脉。只是看这几个太医一个比一个惶恐的表情,我猜测,严旻的身体的确出了很大的问题。 也对,照他之前那嗑仙丹和嗑糖丸一样的架势,估计早就重金属中毒了。 207 宫里的太医当然不敢直截了当地对严旻说,陛下,那仙丹可是要人命的,可能没等来长生不老就把您老送进地府了。 这群太医对着严旻那张死人一样的阴戾表情,说的也尽是些糊弄话,只会一个劲地拍严旻的马屁,说些“陛下福泽深厚万岁千秋”之类的,我都替他觉得心累。 几个御医头碰头地商量了一阵,将新的药方递给小太监,又给严旻呈上一碗刚煎好的药来。 那药汤黑黢黢的,不知道里面加了什么东西,光是闻着这个味道就让我反胃。我却看见严旻眼睛都不眨一下,仰头喝了个干净。 他好像感觉不到苦味似的,表情都没变化过,伸手接过小太监呈上的一方锦帕,随意擦拭了一下嘴角,转过头,却对上了我的目光。 我看见严旻愣了一下,赶忙挥手,把这些人都赶了出去,然后对我道歉:“对不起哥哥,我忘了你不爱闻这些,没有下次了。” 我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咀嚼着嘴里香脆可口的莲花酥。 208 这些司空见惯的日常仿佛在这冷宫似的地方发生了无数次,已经成为这里的一部分。 成山的公文、苦涩的补药、寂静的黑夜、烟雾袅绕的炼丹房、看不到尽头的朱墙,还有一屋子沉默不语的下人,以及龙椅上那个孤零零的瘦削身影。 孤独的、麻木的、压抑的。像一部枯燥的默片,在这个地方循环上演。 可这的确与我想象中严旻的皇帝生活天差地别。 倘若他上辈子将我毒死,为的居然是这样的生活,我只替他感到可悲又可笑。 209 不过,严旻病成什么样干我何事?我发自内心地祝愿他早日过劳猝死! 210 严旻仿佛算准了我每日起床的时间。 我打着哈欠起床,坐到梳妆台前时,他就像狗皮膏药一样从殿门走进来。身后鱼贯而入的,是手捧各式早点的宫婢。 刚开始,他还厚颜无耻地想要帮我梳头,被我毫不留情地重重拍开——在阖宫上下死一般的寂静中,只听一声清脆的“啪”,还能在空旷的宫殿中听见回响——这回我用的力气极大,把他那几乎没有血色的手背都扇红了。 我无比嫌恶地偏过头:“别碰我。” 可严旻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似的。明明被我打了一巴掌,他脸上居然还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来。 他轻轻地说:“哥哥不愿,开口就是,别把自己的手打疼了。” 之后他便再不在我梳洗的时候接近我,只站在离我十步远的地方,沉默地看着我绾发。 ——倘若我这时候转过头,就能对上严旻那专注幽深的目光。仿佛他看的不是我绾发这一寻常的动作,而是什么弥足珍贵的宝物。 211 虽然我在宫中从未给过严旻什么好脸色,但他似乎非常热衷于用热脸来贴我的冷屁股,就连一日三餐都要同我一起吃。 皇帝的御膳,简直铺张浪费到了极点,而且都是些我闻所未闻的美味珍馐。 我自然不会跟我的胃过不去。 严旻非要同我一起吃饭,我又拿他没办法,难不成我还绝食抗议吗?这跟拿他的错误来惩罚我自己有什么区别? 212 ——好吧,我承认,刚开始我确实有绝食的想法。 213 那日我亲耳听见严旻承认前世杀害我的事实后,悲愤痛入肺腑,太过剧烈的情绪波动让这具身体根本无法承受,竟生生晕倒在了严旻眼前。 又是高烧一场。不知睡了多久,我醒来时,偏过头,却看见严旻正紧紧握住我的右手,跪坐在我的榻边。 他不知道在我病床前守了多久,身上还是那件月白色的龙袍,肩颈上洇开的血迹都变成了铁锈般的暗红色。 跪坐在地上的严旻双目紧闭,脸色灰败憔悴,头发也乱糟糟的,哪里有一个帝王的样子,简直要分不清我和他谁才是病人了。 ——他像是终于支撑不住,将头轻轻靠在我的手边,脸颊贴近我的手指,用这样别扭僵硬的姿势,陷入了深睡之中。 感受到我手的动静,严旻猛地睁开眼,我这才看清他眼底满是骇人的血丝。 他不知做了什么梦,醒来的时候,失神地看着我半晌,像是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我将头转了回去,他才慢慢回过神来,嗓音喑哑艰涩:“……哥哥,你感觉怎么样了?” 214 我没有说话。我怕我一开口,就会忍不住让他滚出去。 215 “……你昏迷了两天。”他自顾自地说,伸手替我掖了掖被子,“哥哥,太医说你若是醒了,就吃一些流食,不然身体会受不住的。” 严旻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可能因为在地上跪坐了太久,他趔趄了两步,差点摔倒。待他走出寝殿后,我听见他吩咐着什么,不一会儿,几个小太监就端着一些吃食走了进来。 严旻像是没看见我漠然的表情似的,先是为我捧来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羹。这汤羹色泽金黄,鲜香四溢,让人光是闻到就食指大动。 他低声对我说:“哥哥,你吃一些东西吧,这都是按你喜欢的口味做的。我让御膳房每时每刻都备着,就等你醒来……” 可我看见他端着碗的样子,回想起的,却是上辈子临死前,严旻端着毒药递给我的样子。 于是恨意又一次冲上了我的喉头。我厌恶地扭过脸,不愿再看他。 216 “这是鸡丝虾仁粥,你不想喝吗?”严旻见我无动于衷,叹了一口气,又站起身,将碗放回桌案上。 紧接着,他又端起了另一盘糕点。那糕点每一块都做成小兔子的形状,耳朵是耳朵眼睛是眼睛的,煞是精巧可爱,让人不禁赞叹御膳房厨子的心灵手巧。 严旻端着这盘子点心,在我榻边坐下,我竟从他那沙哑低沉的声音中听出几分温柔来:“那要不要吃些糕点?你总要吃些东西的——” 我实在忍无可忍,没等严旻说完这句话,便转过头,在严旻的目光中,伸手将那花鸟纹镶金的瓷盘狠狠地掀翻在了地上。 217 这个看起来就价值连城的珍贵瓷盘立即被摔得四分五裂,连带着那一碟子精巧的小兔子点心,也尽数撒落在宫殿冰冷的地板上。 我眼眶涨得发酸,一字一句地对严旻说:“给、我、滚。” 218 我本以为严旻会对我翻脸。毕竟他堂堂一个皇帝,估计除了我,普天之下还没人敢这么给他脸色看。 可是他没有,他甚至一句话都没有说。 严旻看着我的目光还是那么悲伤而温柔的。仿佛我不是在冲他发火,而是像过去我们还相爱时那样,我因为嘴馋了、不开心了、想出去玩了,便冲他撒娇一样。 他只是沉默着,缓缓蹲下身,将摔碎的瓷盘一块块捡了起来,放在了桌案上。他捡得那般仔细,生怕漏了一块。 一不小心,碎片划破了他的手指,鲜红的血,苍白的指尖,显得那么刺眼。严旻却仿佛感受不到痛似的。 下一秒,他却做出一件估计能把满朝文武都吓得魂飞魄散的事情来。 ——严旻居然捡起那摔倒在地上的点心,毫不在意它们沾染了地板上的污秽似的,垂着眼帘,将这糕点缓缓放进了嘴中。我便眼睁睁看着他,将地上的点心全都捡起来,一口一口吃光了。 末了,他舔了舔指尖上的血迹和糖粉,自言自语似的说:“……是太甜腻了,还好你没有吃。” 219 然而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严旻确实已经疯了。 16 220 仿佛真应了严旻所说。即使深居宫墙之内,我似乎也能隐约感受到京城的暗流涌动,嗅到那朝堂上风雨欲来的气息。 表现在严旻身上,那便是他几乎忙得脚不沾地,从早到晚都有许多大臣前来觐见。由于严旻把办公地点挪到了栖梧殿,这群老头只能气喘吁吁地走到这里来,一个二个累得汗流浃背,却不敢同严旻抗议。 通常他们商讨国事,一站就是大半天。从天光破晓到月明星稀,严旻完全是连轴转,我都看不到他有什么休息的时候。 996已经不足以形容皇帝的工作强度了,可能597才是他的归宿! 221 严旻总算不能每顿饭都盯着我吃了,少了那道视线的打搅,我胃口都好了不少。 但严旻的不正常程度显然已经超过了我的想象。尽管忙得焦头烂额,他却总有五花八门的骚扰我的方式。 ——某日我深夜起夜,还睁着惺忪的睡眼,却撞见严旻竟不声不响地抱臂倚靠在寝殿的门口。他这几日看起来又瘦了不少,可依旧是用那道幽深的目光,沉默不语地望着我。更深露重,也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 我被他吓了好大一跳,火冒三丈地想要把他赶出去:“严旻,大半夜的你发什么疯呢?!” 严旻被我重重推搡了一把,却没有动弹。他握住我推他的手,不顾我的挣扎,紧紧贴在他的胸口上——严旻的心脏仿佛在我的手心中缓慢跳动着。 他脸色还是那样苍白,双目失神地望着我,梦呓般地开口:“……对不起,哥哥,如果不这样,我睡不着。” 222 正常人的确难以和疯子交流,还是严旻这种疯子,真是有理也跟他说不清——差点忘了他是当今圣上,全天下的理都由他说了算。 于是我毫不客气地放下了床帘——半透明的鲛绡,是南海珍贵无匹的贡品,就这样拿来给我当床帘用——如此便把他的视线完全遮住了。 寝殿的灯火昏暗,在夜风的吹拂下微微摇曳着。影影绰绰的,我似乎看见严旻的身影,依旧沉默地伫立在不远处。 223 我本以为除了严旻那张死人脸和一群没长嘴似的下人外,我在这冷清的后宫中再也见不到别的人了。 直到那天我在殿门外碰见一个身穿杏黄蟒袍的少年。 224 这少年瞧着比方池宴的年纪还要小,穿着打扮和举手投足都昭示着他不凡的身份。只是分明还稚气未脱,却板着一张严肃的小脸,在殿门外板正地站着。 我看着这小孩端端正正罚站的样子,感到十分新奇。 ——想必他就是严旻在登基第二年立下的储君,严祐安。 这位大齐储君本是康王之子,先帝侄孙,但父母早逝,很小就被接入了宫中教养,今年也才将将十三岁。本是最为跳脱活跃的年纪,却跟严旻学了一副老气横秋的做派。 225 隔着一道宫门,少年与我好奇打量的视线对了个正着。见到我,他客气地拱手,道:“方公子。” 严祐安这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身份,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就对我这个平民如此客气,唯一的可能便是严旻向他提及过我。 想到偏殿坐着的严旻,我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也不知道严旻是怎么跟这个太子殿下说我的身份的,反正肯定不是我爱听的。 我问这个小太子:“你是来找他的吗?” 听见这个“他”,严祐安看起来更加不安了。他欲言又止地看了我几眼,又惴惴不安地捏了一下穿着的蟒袍——分明还是个孩子的模样。 他似乎很惧怕严旻,踌躇道:“孤是来给父皇看这几日的功课的。” 我便对他说:“他就在偏殿呢,你要见他便去吧。” 226 我还在院子里的贵妃榻上倚着吃西瓜,就看见严祐安提着衣摆从偏殿里走了出来。看他那比进去前更心事重重的表情,不知道严旻又对这小孩说了什么话。 见到我,严祐安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向我走来。他又对我拱了拱手,认真地说:“方公子,孤听闻近日御花园的莲花开得极好,可否愿意和孤一同前往观赏?” 227 太生硬了!太刻意了!太明显了! 瞧这小孩说话时紧抿的嘴唇和乱飘的视线,我一眼就看出肯定是严旻让他来的。 严祐安确实是严旻一手培养的大齐太子。在他身上,我竟隐隐约约瞧见了记忆里严旻幼时的一些影子。 看着这小孩一本正经的小脸下藏不住的紧张,我几乎都要被他逗笑了。不过我正好无聊得快长蘑菇了,便假装不知道他的小心思,答应了这个有些突兀的邀请。 228 严祐安堂堂一个太子爷,却像个导游一般。在去往御花园的路上,每走到一个地方,他都要同我介绍这个宫殿的名称。 那郑重其事的表情,好像他不是在同我说话,而是在给严旻背诵课业一样,看得我哭笑不得,只得对他说:“好了,既然你父皇不在,不必如此拘谨。” 少年听了这话,惊得眼睛都微微瞪大了。我歪了歪头:“莫非我说错了?” 严祐安只得垂头丧气地承认了:“父皇说让孤陪你出来散散心……” 走过一个恢弘气派的宫殿时,我望着那飞檐上悬挂的明黄色道幡和太极八卦图,停下了脚步。除了其他原本给皇帝妃嫔居住的宫殿外,就是这个宫殿还尚有一些人气儿。 严祐安见我好奇,便开口解释:“这是父皇给玄清观的道长们住的。” 嚯,原来这就是给严旻炼丹的神棍们呆的地方。 宫殿镶金的宝顶在阳光下耀眼得有些眩目。我却听严祐安道:“……方公子,孤有个不情之请,有多冒犯。倘若可行,您可否劝一劝父皇,让他少服用一些有损龙体的丹药?” 就连这个小太子都知道那来路不明的仙丹对严旻身体不好。我心里不由有些狐疑。严旻看起来不是这么不清醒的人啊? ——不过看近来严旻对着我那股疯劲,还真不好把话给说死了。 我不想扫了这孩子的兴,叹了口气,便说:“好吧,若是有机会我会说的,但是他听不听就不是我的事了。” “父皇会听的,只要是方公子说的。”闻言,严祐安的眼睛发亮,露出一个笑容来。 我无奈道:“你就这么肯定?” 严祐安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孤能看出来的,方公子对父皇很重要。从入宫那年起,孤还从未见过父皇如此重视过什么人。” 229 听了这话,我却沉默了。 我与严旻的恩恩怨怨自然不可能讲给这个小太子听。他也不可能知道,自己如此敬仰的父皇,为了那金銮殿的龙椅,对自己我做过的那些事情。他更不可能知道,眼前这个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多少的“方公子”,芯子里却是一个来自过去的灵魂。 230 御花园的确如严祐安所说,开了满池的莲花,密密匝匝,几乎把整个湖面都铺满了。分明我前几日来看的时候还没有。 置身于美景之中,我心情确实松快了许多,连带着刚才被唤醒的不好的回忆也被我渐渐抛到了脑后。 一边同严祐安说着话,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我们走到一处陌生的宫门前。 严祐安原本还在听我说宫外的见闻,可当他看到这座宫殿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年纪尚小,脸上根本藏不住事,我一看他这反应便知道,这座宫殿大有问题。 231 严祐安伸手将我拦住,对我说:“方公子,天色已晚,该回去了。” 我抬起头,望着这宫殿描金的牌匾。明明地处偏远,可仍旧一尘不染,在夕阳下反射出夺目的光彩,一看便知道是有人长期用心打理的结果。 ——这座宫殿,唤作“惜秋殿”。 232 见我不发一语,严祐安额角甚至因为紧张渗出豆大的冷汗。 我不欲为难他,但我只想知道他为什么如此紧张:“这个宫里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吗?” 严祐安回答道:“父皇过去从不让人靠近这里,他有时候会来这里呆上一整天,但是孤从未进去过,并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233 严旻怎么想从来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我对严祐安说:“今天谢谢你了,你自己回去吧,我会告诉严旻,是我自己找进来的。” 严祐安急得脸都红了,他急急忙忙地解释道:“孤不是这个意思——孤只是怕父皇会生你的气。” 深红色的宫门,甚至没有落锁,在夕阳下,是像血一般的色泽。黄铜的门环,被无数次摩挲,包浆出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我走上前,伸手将惜秋殿沉重的宫门用力推开。 234 这间严旻小心翼翼藏在深宫之中的院子,和其他宫苑相比,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可我一眼便看见了,看见了这院子中央栽种的一棵高大的黄桷树。正值盛夏,那树冠茂盛葱郁,苍翠欲滴,摇曳在傍晚的风中。 树的脚下,是一座石碑。 235 冥冥之中我被什么吸引着,慢慢地朝那棵茂盛的黄桷树走去。 这种树在我和严旻那遥远的故乡最为常见不过。但在京城,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也不知道严旻如何让这棵树在北地存活下来的,还长得这般好。 风还在继续吹着,温柔地拂过我的脸颊,像一双微凉的手。那树的叶子打着旋儿落到我的肩上和头上,也落到树下的石碑上。 这是一座无字碑,也不过我膝盖这么高,连棱角都被摩挲得圆润泛光,上面甚至摸不到一丁点儿灰尘,仿佛有人日日来这里清理似的。 236 空旷的宫殿前院,便只有这亭亭如盖的树和树下的石碑。傍晚的斜阳穿过宫殿檐角琉璃的神兽,在院中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 又是一阵风吹过。孤寂冷清的庭院,只余树叶发出的簌簌声响。 忽然间,我感到一只手,轻轻地将我肩头的落叶拿掉了。 我转过头,正对上了严旻的目光。 他的目光还是那样温柔而悲伤的,仿佛我们之间没有那生与死的隔阂,好像我们还是过去那般相爱的时候。 他取下我肩头的落叶,在我的注视下,慢慢走到了那石碑的旁边,仔细地将石碑上的落叶也拂去了。 237 我想,我不必问他,这是给谁的碑了。 我只是不理解。严旻既然在五年前下定了决心亲手毒死我,又何必在我死后作出这幅样子来? 严旻一只手抚摸着那石碑,动作熟稔而温柔,仿佛在那过去的日子里,这样的动作重复了很多很多遍。 他转过头,对我说:“哥哥,我送你回去吧。”—— 大家别急,我一定很快就让小严的嘴长出来… 17 238 我已经记不清,我和严旻有多少年没这样一起并肩同行过了。 在那些已然变得模糊的遥远岁月中,我与严旻饭后喜欢去王府不远处的小河边散步消食。我天马行空地同他说话,严旻耐心地听我讲,偶尔与我斗嘴两句。我们十指相扣时,他的手总是紧紧地包住我的。 但如今,我和严旻只是默默无言地前行,始终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这却是一段我们难以跨过的天堑。 严旻就在离我半步远的地方,我只要稍稍偏过头,就能看见他的侧脸。我甚至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草药味。 于是我又想起那惜秋殿宫院中亭亭如盖的黄桷树与无字碑。在某一个瞬间,我似乎能看到过去的严旻站在那树下的样子。他无声地望着我,长身鹤立,好像下一秒就要随漫天飞舞的枯叶一起,消失在我的面前。 这分明是我最期待的,不是吗? 心脏上的伤口还在流着淋漓的血,过去的苦痛在我身上仍然真实可感,可我却忽然感到一种迷茫,一种失重般的虚无感。 ——这种迷茫和虚无来自严旻凝视我的、充满了哀戚与温柔的目光。他的目光不能愈合我心上的创口,却像一双手,将坠落的我轻飘飘地接住了。 239 我本以为他上辈子能狠心到亲自将我毒死,是早已被权势与皇位迷了双眼,忘记了昔日我们相爱时候的誓言。 可每当我看到他哀毁骨立的身躯,发现他似乎深深地爱着我时,这种原本难以消解的恨之中,竟混杂了一种迷惘。五年前的真相依旧扑朔迷离,让我难以分辨严旻目光下藏起来的真实。 严旻的后悔是真实的,愧疚是真实的,悲伤是真实的。 ——可晏问秋的死亡也是真实的。 想到这里,我又垂下眼帘,将那种荒诞可笑的期望再一次压在了心底。 240 走到荷花池时,我对严旻说:“那宫殿是我自己找进去的,太子是个好孩子,你不要因为此事苛责于他。” 严旻沉默了片刻,道:“我并非如此不通情理之人。” 他话音刚落,突然弓起身子,捂住嘴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这咳嗽来得猛烈,几乎让严旻那病恹恹的身子承受不住,他只能扶住身旁的白玉栏杆。 我望着他那毫无血色的脸,想起严祐安的嘱托,道:“你的病……是因为那些丹药吗?” 严旻长舒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擦了擦手心和嘴角,闻言,他深深看了我一眼,并没有回答。我便继续说:“这些丹药对身体弊大于利。长生不老,并不可信。” 严旻没想到我会对他说这些,我看见他明显愣了一下,死寂的眼神仿佛一瞬间被点亮了。他对我摇摇头,微笑道:“自你回来后,我就没有再吃过了。” 241 严旻这个回答着实出乎我的意料。他的意思,莫非是他吃这些仙丹的原因是我?可是这些仙丹同我有什么关系? 心中有无限的疑问,仿佛有什么被我遗忘的记忆即将破土而出。 可没等我开口询问,才停止了咳嗽的严旻全身突然痉挛了一下,在我震悚的目光中,我看见他嘴角竟缓缓流下了一道鲜红的血渍。 242 “你吐血了!”我失声道。 严旻的额上全是涔涔的冷汗,他努力想要抿紧嘴,可血还是从他嘴角渗出来,一滴一滴落到他的衣领上,洇开一团团暗红色的污渍。他双目紧闭,全身的力气都支撑在手心握住的栏杆上,好像下一秒就要滑落到地上。 我从未见过严旻如此虚弱的模样。当他的身体状况直观地展现在我眼前时,我心里却没有多少大仇得报的快感,而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悲哀和心痛。 严旻听见我焦急的声音,努力睁开眼,他一开口,我就看见更多的血从他嘴角涌出来。他低声对我说:“……哥哥,别怕,你……你可以扶我去那边坐一下吗……一会儿就行,一会儿就有人过来了……” 243 虽然我对严旻的情感仍旧十分复杂,但理智告诉我,严旻现在不能死。 我是留在他身边最后的人,要是皇帝死在我跟前,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而且,他之前答应我的,要派人送我回蜀地的承诺还没有履行。 更何况,我还需要从严旻口中,知道那些问题的答案。 244 于是我伸手将严旻扶住了。他半边身子都挂在我的身上。严旻虽然看着很瘦,身子骨却着实结实,我一个踉跄,才稳住了身体。 严旻湿热的呼吸打在我的耳廓,我竟感到耳垂有些发烫,他身上那股血腥味和草药味混在一起,一股脑地往我鼻腔里钻。 严旻将头靠在我的肩窝,他喘着气,低声呢喃着:“……哥哥,谢谢你……” 我假装没听见,没有回答他,只是将他扶到不远处的凉亭坐下。 245 本以为在这里等着严旻所说的,那些找他的人过来就行了。 我看着严旻如释重负般斜靠在凉亭的石椅上,双目紧闭,像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好在或许因为刚才我的帮助,他那张惨白的脸上终于泛了些血色来,也不再继续往外吐血了。 只是那嘴角和下颔的血实在让人看了胆战心惊,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打算拿他手心中的锦帕替他擦拭一下。 ——下一秒,我的手腕就被严旻捉住了。 246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黑沉沉的瞳仁死死地盯着我,胸膛剧烈起伏着,那种鹰隼一般的狠戾再一次出现在那张脸上。 我下意识想要抽出手,却发现严旻明明一副将行就木的样子,抓住我的力气却奇大无比。那手指像铁钳一般,死死地桎梏住我纤细的手腕。 “严旻,我好心给你擦脸,你又发什么疯?!”我想挣脱开来,又怕用力过大,把他给甩到地上去。 可严旻好像根本没有听见我说的话。 我这才注意到,严旻那黑漆漆的眼睛,根本没有聚焦。他没有在看我,而是透过我,看向了一个更遥远的地方。 他仿佛突然陷入了一场梦魇之中。 247 我听见他忽然开口,声音极轻,生怕惊扰了谁似的。 他说:“哥哥,你来了吗?” 248 我没有说话,沉默地观察着严旻的反应。 他那薄唇翕动了两下,像在自言自语着什么。又忽的皱起眉,肩膀耸动,咳嗽了起来。鲜血从他嘴角滴落,顺着下颔,蜿蜒出一道血痕,在他那张苍白俊美的脸上格外刺眼。 我听见严旻喃喃地道:“……哥哥,我好疼。” 249 那一瞬间,我心上创钜痛深的伤再一次崩裂开来,深入肺腑的疼痛让我的眼泪无法遏止地涌出,大颗大颗地从脸颊上滚落下来。 我想起我与严旻青梅竹马的岁月,严旻因为和我一起爬假山,不小心摔伤了,手掌心擦破了好大一块皮。他哭得很伤心,埋在我的怀里,抽噎着对我说:“哥哥,我流血了,我好疼!” 多年后的严旻,依然流着血,却只能握住我的手腕,小声地自言自语:“哥哥,我好疼。” 他梦里的晏问秋会像过去那样,将他抱在怀里,温柔地哄他吗?但是那个晏问秋是他亲手毒杀的,死在了五年前的一个秋日,甚至没来得及过他的生辰。如今,严旻的年龄,已经比他的哥哥要大了。 可他还执著地喊着哥哥,仿佛一切都还停留在过去一样。 泪眼朦胧中,我咬紧牙关,努力让我的声音显得平静一点,可那尾音还是颤得变了调:“……严旻,五年前,你到底为什么要杀我?” 250 严旻没有回答我。 他的目光仍然空洞无神地望着我,可我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哀痛和愧疚,是自从重生以来,我在他身上见到过的最多的情绪。 他仿佛是在同一个我见不到的幻觉说话。 我听见他几乎是哽咽地说:“……可是,哥哥,你疼不疼?你是不是很疼?” 严旻闭上眼,一滴晶莹的泪滑过他的面庞。他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从我的心上拂过,似乎都能被风轻而易举地吹散:“哥哥,对不起。” 251 苦涩和悲伤排山倒海般向我迎头撞来。我再一次在严旻面前泣不成声。 我好像等这句话等了很久很久。 从死去到复生,我的灵魂一直迷茫痛苦地漂浮在滚滚红尘之上。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想要找什么?想要得到什么?是去恨一个人吗?只是恨一个人吗? ——严旻的这句话,终于让这难以安宁的魂魄得以坠落到实地上。 疼吗?好疼啊。 那毒药带来的剧痛仿佛还在让我的灵魂发出哀鸣。这世上谁又能承受那样的痛苦?仿佛最锋利的刀,活生生将我的五脏六腑搅烂,又似乎能将我的四肢活活撕裂开来。 可心上的创痛更甚。 被心爱之人亲手毒杀的痛苦无异于摧心剖肝,于是那无法愈合的伤日日夜夜都在往外渗血,就像晏问秋死前看到的,那一滴一滴从指缝中渗出的血,怎么都流不尽。 我望着严旻,终于说出了前世晏问秋死前最想说的那句话:“……严旻,我好疼。” 252 闻言,严旻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的眼神渐渐清明,好像被我的声音唤醒了。他向我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我。 我看见严旻张了张嘴,像是想要对我说什么。可他实在病得太重。 ——于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抱住我的手慢慢松了力。然后他合上眼,将头倚在我的肩窝,全身的力气都卸倒在了我身上,像是完全陷入了昏迷之中。 253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听见身后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是一群太监和侍卫,簇拥着几个太医,急匆匆地从御花园的另一头赶来。 为首的太医动作娴熟地给严旻喂下一颗药丸,几个身强体壮的太监将他架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皇辇上。其中一个太监对我行了个礼:“方公子,请随奴才们一同回去吧。” 血红色的残阳,渐渐地坠落在了远处金銮殿那庑殿顶之后,只余下满天的霞光。我一直望着夕阳西沉,直到面颊上的泪水被晚风吹干。辇车对两个人来说有些狭窄,我只好紧紧靠着昏迷的严旻,还要伸手防止他滑落下去。 我看着严旻那双目紧闭的苍白面孔,被压在心底的疑问再一次被我翻出。 五年前,严旻将我毒杀,是否另有隐情?—— 小严(擦嘴):我被老婆抱了,你们有老婆吗? *不会嘎的!嘎了怎么he(喂) 其实快写完了,本来也不是一个很复杂的故事,会有小严视角的番外的 18 254 或许是前段日子的焦心劳思摧毁了严旻本就病骨支离的身子。自那日在御花园晕倒在我面前后,严旻不出意外病倒了。 这一病来势汹汹。刚开始,严旻还勉强有一些意识尚存,他朦朦胧胧地看到我站在榻边,挣扎着想要起身。他这副虚弱的样子实在可怜,联想起那日他深陷梦魇中的情态,我鬼使神差似的伸出手,俯下身,温柔地摸了摸他那头掺着灰白的发丝。时隔多年,再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我感到眼眶都有些发胀。 我叹了口气,轻声对他说:“……好好休息吧。” 说完这句话,我看见严旻那半睁不睁的眼睛似乎闪烁着水光,在我轻抚的动作中,他也不再折腾了,就如此靠在我的手心中,缓缓闭上了眼睛。 在这次短暂的清醒后,严旻接连昏睡了好些时日都没能醒来。要不是他尚能吞咽,我都怕他就这么在病中咽气了。 帝王重病乃动摇国本的大事。刚开始严旻身边的近臣还想隐瞒这个消息,但宫中人多口杂,终究是纸包不住火,严旻重病昏迷的噩耗还是不胫而走,在京城沸沸扬扬地传扬开来。 一时间,人心惶惶。 255 严旻昏迷不醒,年幼的太子严祐安被迫上朝监国。可他毕竟年纪还小,虽然有严旻留给他的内阁重臣辅佐,却依旧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连严祐安都被推到前朝,朝堂上那些千年的老狐狸,都心知肚明严旻目前的情况不容乐观。 在那早已暗潮涌动的京城与朝堂,原本就紧张的情势更加危机四伏。我看见宫中愈发戒严,严旻所在的寝殿早已被他手下的黑衣卫围得如铁桶一般。在前朝,每天都有大臣长跪于金銮殿外,请求面见皇帝。在严旻病了几日后,长跪的朝臣愈来愈多,竟成了一大片浩浩荡荡的人潮。 如今的京城,便像那火药桶一般,只待一点火星,就能轻而易举地引燃。无数双眼睛都看向严旻,看向这位深宫中沉睡的帝王。 256 从殿外回来,我就看见严祐安端端正正地站在严旻的寝宫前。 这几日严祐安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那张白净的圆脸蛋都瘦了不少。见到我,他仍旧一本正经地行礼,只是表情较之以前更多了几分忧虑:“方公子。” 我看着他眼眶和鼻头都泛红的样子,有些不忍:“为什么不进去看你父皇?” 严祐安抿抿嘴,低声道:“孤不想打扰父皇。只是孤在想,父皇明明已经为孤留下了大齐的股肱之臣,可孤觉得自己还是做得不好。” 257 还不够好?严旻本人在他这年纪的时候也只会和我一起踢蹴鞠斗蛐蛐吧!真不知道严旻平时怎么鸡娃的,瞧把孩子逼成什么样了! 我看这少年情绪异常低落的样子,还是没忍住,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劝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如果你父皇醒来看到,一定会替你骄傲的。” 估计除了我,天底下没几个人胆敢对严祐安这位太子爷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动作。对严祐安而言,同龄人都因为他的身份难以与他交心,而严旻也难以满足他对父母关爱的情感需求。我知道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最需要鼓励教育,一看严旻这家伙平时就不会对严祐安说这些话。 严祐安有些意外,他感动地抬头看着我,那水汪汪的眼睛,却无端让我联想到身后寝殿里躺着的家伙。他吸了吸鼻子,小声对我说:“方公子,谢谢你,还望你替孤好好照顾父皇。” 258 被严祐安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照顾的家伙此时还安稳地睡在寝宫中。 推开寝殿的门,几个宫女正站在严旻的榻边,手上端着金盆和脸巾。见了我,她们无声地屈膝行礼。 我看见严旻双目紧闭,睡在龙榻之上。太医说,这些年他的身子已然被长期的劳累和丹丸仙药掏空了,所以病来如山倒。若是再这样下去,可能会有损寿数。 想着太医对我说的话,我对那些宫女说:“我来吧。” 我轻轻地用那丝巾给严旻擦脸。剑眉入鬓,轮廓深邃,还是我熟悉的五官,是前世的晏问秋在心中描摹了无数遍的爱人的面庞,也是重生以来,无数次出现在我梦中的脸。 然而我惊讶地发现,严旻才不过而立,他的眼角竟微微生了细纹。是做皇帝这些年沥尽心血所带来的吗? 259 太医说严旻是之前操劳太甚,加之毒入肺腑,只能等他自己醒来。 我坐在严旻床边,看了他许久。 京城的混乱、朝堂的动荡,还有严旻曾对我说过的,虎视眈眈的六皇子严昶,在我脑海里纷乱地汇成一团。可最后,我的眼前又一次出现了那惜秋殿中央的黄桷树,还有那座被摩挲了无数次的石碑。 那傍晚的微风仿佛又从我的心头吹过,我似乎看到那一树翠绿的叶簌簌地摇曳着。 严旻仍旧没有醒来的迹象。即便如此,他的眉心仍然紧蹙,像梦中也有让他发愁操心的东西。 严旻啊严旻,当皇帝竟如此不快活吗? 我伸手将他的眉心抚平,或许是我的动作让睡梦中他想起了什么,我看见他紧绷的脸色居然渐渐舒展了。 260 心中对于前世的谜团仍旧深深地困惑着我,亟待有人替我解答。而唯一能回答我的人,便在我跟前沉沉地睡着。 我叹了一口气,低声对严旻说:“你快些醒来吧,我还有话要问你。”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在我说完这句话后,严旻阖上的眼皮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 261 在严旻陷入沉睡的第八日。午后,我看着太医给严旻施针,又喂了药,正欲去御花园透透气,在半路上,却被一个太监拦住了。 这太监竟和我有过一面之缘——是当初在春耕节遇见严旻时,那个留下来警告我们不可泄露皇帝行踪的总管太监。 他似乎在严旻跟前伺候了很久,弓着背,对我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操着一口公鸭嗓,道:“方公子,陛下在几日前给您留了东西,辛苦您随咱家去一趟了。” 严旻给我留了东西?什么东西? 对上那太监浑浊的目光,我隐隐感到有些不对——这种由上上辈子被私生饭迫害而带来的第六感再一次帮了我。我倒退两步,拒绝了这个太监的请求,冷声道:“不必了,有什么等他醒了再说。” 可这个太监显然已经等不到待严旻醒来再动手了。 在听见我严词拒绝的那一刹,这个老太监再也不隐藏眼底的杀意,一道寒光闪过,我这才看见,他袖中竟然藏了一把锋利的匕首,直直地向我刺来! ——下一秒,他的胸口被一柄长剑贯穿了。 262 我被这一幕骇得倒退两步,看着那倒地断气的太监,心脏几乎都要吓得骤停。 自入宫以来,我已许久没有再遭遇过宫外那样的险境了,以至于在那太监掏出匕首时,我甚至没反应过来。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我几乎没有那种命悬一线的危机感,更像是一种置身事外般的茫然。仿佛我刚刚经历的不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而仅仅只是目睹了一场荒诞的闹剧。 将这个太监一剑穿心的正是严旻身边那一身黑衣的侍卫。这是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蒙着面,嗓音喑哑,粗声粗气地对我解释道:“方公子不必害怕,是圣上派属下来保护您的。” 263 我看着他将利刃收回剑鞘,那衣袍的样式,正是我所眼熟的——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几月前我在茶肆遭遇暗箭时,也有一个黑衣侍卫,在京城的长街上,紧紧地跟随着我。当时我只以为那是严旻对我的追杀,如今看来,却是他派来保护我的人。 我心中顿时百感交集,闭了闭眼,问道:“是六皇子的人吗?” 这侍卫对我很恭敬,几乎是知无不言:“是的。陛下一直知道他身边有六皇子的暗线,只是难以揪出他的马脚。这几日他的主子终于坐不住了,因为难以靠近陛下,只能对您下手了。好在陛下高瞻远瞩,很早就安排了属下保护您。” 264 保护……我? 严旻昏睡中的憔悴面孔陡然浮现在我脑海里。 于是那种酸涩的无力感再一次从胸腔涌向我的喉管,灌进我的嘴里。我抿住嘴,竟从唇齿间品出一丝苦味。 ——可我现在甚至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继续恨严旻,我更不知道我是不是还爱着严旻。这个在我生命中占据了太多比重的人,即便我们之间相隔了生与死的洪流,却还是被命运紧紧束缚在一起,宿命般难以逃离。 我忽的想起蜀地上,那菩提枝头飘扬的,曾经牵挂了我和严旻相爱的誓言的红绸。这么多年,它是否还鲜红如旧? 我想,我只想要一个答案,我需要严旻亲自告诉我。 265 御花园是去不成了。我失魂落魄地在皇宫内漫无目的地走着,想要理清我脑海里纷乱繁杂的思绪。 “……方池宴,你怎么在这里!”突然,我听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声音。 ——居然是纪远!见到我,他箭步上前,将我拦下。 “你怎么在这里?”我倒退了两步,警惕地发问。 纪远紧紧抓住我的胳膊,着急地问道:“薛伯父不是说你回扬州去了吗?你怎么在宫里?!莫非、莫非陛下……” 266 看他那瞪大的眼睛和握紧的双拳,我猜测他肯定脑补了一出霸道皇帝强取豪夺小白花的戏码。 ——好吧,我承认,真相其实和这个也差得不多。 纪远动静太大,不少路过的宫人都在好奇地往我们这边看。我赶紧抽回手,转过身想要离开:“行了,我怎么样跟你无关,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没想到纪远温文尔雅的外表下,还是那副冒冒失失的样子。他丝毫听不出我的言外之意,只觉得我还在因为薛青颂的事情同他置气,便上前紧跟着我,急匆匆地说:“阿宴,你一个人在宫里太危险了!陛下会保护你吗?你知不知道,六皇子反了!” 267 我猛地刹住脚步,扭过头,死死盯着纪远:“反了?!什么意思?” 纪远低声道:“我听父亲说的,六皇子原来私藏了军队,还和那晋王一起,有五千人之众!大军就在京师城外驻扎着,随时可能攻进来。他们在檄文上说,陛下当年矫诏弑君,不配承继大统——在陛下昏迷这几天,外面已经变天了!” 矫诏弑君?我大脑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一重磅消息,就听见纪远继续对我说:“我父亲说,京城里好多大臣的家眷都逃去南面了,你跟我走,我今晚就备上马车,送你回扬州……” “不必了。”我打断了他的话,抬起头,对上了纪远焦急的目光。我缓缓地说,“我不会走的。” 19 268 六皇子严昶竟然反了。 那茶肆射来的暗箭,薛府门口的惊马,熊熊燃烧的烈火,死不瞑目的刺客……我几乎瞬间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我想起那接二连三针对我,亦或是说针对方池宴的暗杀,都是出自严昶之手。杀死一个京城的平民,对他来说易如反掌。他当然不可能知道,我就是晏问秋本人借尸还魂——他只需要方池宴的尸体,一具与晏问秋相似的尸体,想必能够给严旻本就脆弱的身体带来一记沉重的打击。 ——然后,他们便能趁虚而入,弑君夺位。就像现在这样。虽然他们没能有机会杀掉我,严旻却先一步倒下了。 于是,大军压境,朝着皇城浩浩荡荡地迫近。 可我又想起纪远对我说的,那六皇子昭告天下的檄文——“矫诏弑君”。这当然是严昶为了师出有名杜撰的罪名。他天生身体残缺,无法继任大统,身为肃宗亲子,竟眼睁睁看着皇位旁落,一定心有不甘。 但我猛然意识到,肃宗多疑,晚年也牢牢把控着权力,以至于几个儿子都身死于夺嫡的纷争之中。这样的帝王,怎么甘心最后将皇位传给一个藩王的子嗣?岂不是一生经营,都给他人作了嫁衣? 一些过去被我忽略的细节终于浮出了水面。我隐隐约约觉察到,这件事的真相,一定与前世我被严旻毒杀的谜团有关。 可真相到底如何?如何阻止六皇子?这一切都只能等待严旻醒来才能揭见分晓。 269 我急匆匆地赶回了严旻的寝殿。 这里还与我离开时一样,好像一切纷争和混乱都被隔离在外,于是只给寝殿内的人留下了寂静与那袅绕的药香。 刹那间,我忽然想到,严旻的亲卫将一切不安定因素都排除在外,不让他们接近严旻——可我呢?严旻为什么如此信任我? 即便在我与他历尽了生死的磨难后,莫非他认为,我还是过去那个深爱他的、无限包容他的晏问秋,因此,便放心地将咽喉和弱点暴露在我的眼前吗? 他就那么自信,自信我这个前世被他亲手毒杀的爱人,不会对他恨海滔天,在他病危垂难之际,将他亲手杀害报仇雪恨吗? 270 不,不是的。 障目的迷雾终于从我眼前散去,我突然分明了,严旻那双悲伤的、温柔的眸子中,蕴藏的最深的情绪。 不只是哀痛,不只是愧疚,不只是后悔。是……自责。 那是多么深重的自责,以至于严旻竟肯在失去意识的时候,仍然将我放在他的身边。是不是即便我趁他之危,将他手刃,他也不会怪罪我什么?好像只有这样,那长久折磨他的自责的痛苦,才能由我来了结? 这不是我的妄想,直觉告诉我,严旻就是这么想的。 ——因为当我踏入寝殿、对上严旻那熟悉的,温柔而深沉的视线时,我仿佛从他那像静海一般的目光中,亲眼看到了他的痛苦。 那是亲手杀死晏问秋的痛。 271 严旻醒了。 他那张俊美的脸庞依旧苍白而没有血色,是一副油尽灯枯的病态。可在看到我的那一刻,我看见他的眼睛瞬间亮了,那是被我点亮的。 那一瞬间,我心跳如擂,我突然很想再哭一场。 在即将面临前世真相之际,我竟感到一种惶恐。这种惶恐甚至超越了我在面对严昶步步紧逼的刺杀时那种对死亡的震悚。 死亡是未知的,可未知的事物对一些人来说,反而是希望。 但那前世的真相呢?这是晏问秋上辈子的血与泪,是我和严旻前世爱情最惨烈的结局,是我魂魄久久不能安息的根源。 终于,我一步步走到了严旻的跟前。我走过的每一步路,都像是踏过了晏问秋的一段记忆。从蜀地到京城,从生到死,再由死复生。 好似那前世那死前的创痛和刻骨铭心的爱恨撼动了苍天,于是它给了我再来一次的机会,让我得以从严旻口中,得到前世他毒杀我的真相。 终于走到严旻面前,我感到我的眼泪再一次流了下来。复生的身躯上,那颗泪痣仿佛暗示了我此生多泪的命运,可我一生的泪都为我和严旻的感情流尽了。 272 严旻看见我的泪水,身体颤抖起来。他低低地喘着气,捂住胸口,像是难忍心口的痛楚,沙哑虚弱的声音却依旧温柔:“哥哥,对不起……别哭了,哭坏了眼睛怎么办……” 我泪流满面地开口:“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闻言,严旻抬起头,竟对我露出一个笑容来。只是他的脸色惨白,这笑容怎么看怎么勉强:“……你没有杀我,不是吗?” “倘若我真的杀了你呢?别忘了,上辈子我可是你杀的。”我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的这句话。 亲手杀死我的痛苦对于严旻而言仿佛是无法痊愈的疴疾,我看见他眼眶顿时变得通红一片。他咳嗽了两声,垂下眼,摇摇头,自嘲般地道:“哥哥……我死不足惜……” “为什么!”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冲上前去,几乎失去了理智般,死死攥住严旻的衣领,声声泣血,“严旻,你为什么要杀我……你说啊……” 273 我看见严旻颤抖着伸出手,将我的手紧紧地包住。他的动作是那么轻,好像害怕将我打碎了一般。我被他握住双手,他将我的手轻轻贴在他的胸口上。 我感到严旻的心脏正虚弱地跳动着,那是他几乎要耗尽的生命力。 然后是水渍,一滴一滴,落在我的手背上。 严旻哭了。 274 严旻紧闭着眼,垂着头,我只能看见他苍白瘦削的脖颈上突出的骨节。可泪水还是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大颗大颗地滴落在我的手背上。 严旻的泪水是湿热的。 接着,我听见了他的哭声。 严旻看起来太痛苦了,这种痛苦摧毁了他的身躯和精神,甚至他的哭声都是断断续续的,不成调的,细微的,可这哭声似乎能穿透我的躯体,直直地刺向我的心口深处,让我感同身受般体会到严旻的绝望。 在我死后的五年里,他是大齐太子,是一国之主,他再也没有机会,也没有可能,像过去那样,抱着我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哪怕是我死在他的眼前。 于是悔和恨都只能深埋在心里,如同一块无法剜掉的腐肉,在每日每夜都折磨着他,他甚至只能在梦中反刍痛苦。 我听见严旻泣不成声地对我说:“……哥哥……对不起……你是不是很疼……对不起……哥哥……我不知道那个药被换掉了……我从来没有想杀过你……” 275 前世残忍的真相终于尖啸着向我露出狰狞的面目。 ——严旻根本不是老景王的儿子,而是肃宗的血脉。 肃宗与从他长兄手中夺走了一切,皇位、性命,还有一个女人。 那便是五皇子的“生母”,废妃文氏。 肃宗与文妃的恩怨已不可考,我只知道,文妃恨肃宗入骨,甚至不愿自己的孩子在宫中,成长为肃宗那样六亲不认的孤家寡人。她生严旻的那个晚上,孝恭仁太后薨逝,宫中的纷乱给了文妃偷梁换柱的机会。于是她将自己的孩子托付给老景王,又从宫外换回了一个孩子。 老景王这个在肃宗还是皇子的时候,忠诚地跟随在他身后的,一个愚钝而不起眼的跟班,却为了文氏,冒着杀头的风险,终生未娶,将他人的儿子视如己出,抚养长大。 但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在那场让肃宗几乎丧去膝下所有子嗣的叛乱之后,这个疯狂的帝王,不知道从哪里听说,自己还有一个儿子流落在外,那即是他唯一的希望。 ——于是,一纸召令,我与严旻前世的悲剧,就此降临。 276 肃宗恨文妃,更恨老景王。这个被他忽视的、昔日如同哈巴狗一般跟在自己身后的弟弟,居然和他的女人一起,将他耍了整整二十三年。 可二十三年过去,文氏和老景王都早已逝世,只留下肃宗,独自守在那金銮殿的龙椅之上。二十三年,他从一个意气风发的新帝,成为了一个被权力扭曲的魔鬼。 老景王临终前,曾警告过严旻务必远离京城。他本以为只要这样,文氏的孩子,尚能在遥远的蜀地,安稳自由地度过一生。 但老景王死前怎么也没料到,在他死后的四年里,肃宗的子嗣会接连夭折丧命,最后竟只剩下严旻和天生残缺的六皇子。 277 严旻的声音到这里停住了。 回忆仿佛将他带回了到那噩梦般的岁月。那日他在蜀地与我一同接旨赶赴京城时,他陡然回想起,临终前老景王曾抓住他的手,反复地告诫他,不要进京。 但那时的严旻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身世竟有如此坎坷?他只当是老景王小心谨慎了一世,对皇帝的恐惧已经刻入了骨髓之中。 对肃宗而言,严旻颖悟绝伦,沉稳能干,可唯一的、最大的缺陷,便是世人皆知,他娶了一个出身于卑贱的商贾之家的男妃,甚至,那道赐婚的折子还是他亲手赐下的。 可当时他只以为严旻是景王世子,肃宗巴不得藩王绝后,又怎会拒绝这个婚事。 但如今,在这个偏执的帝王看来,这分明是老景王和文妃,对他,对他这个严旻的生身父亲,对他这个大齐至高无上的帝王,赤裸裸的羞辱和嘲笑。 老景王和文妃已不在人世,但那个耻辱本身,景王妃晏问秋,还好端端地活在这世上。 ——于是,龙椅上的男人,将他复仇的目光投向了我。 278 在严旻第二次独自面圣时,肃宗向严旻直白地表达了,他会立严旻为储君的意愿。然后,他给严旻讲了一桩旧事,说是昔日高祖征战四方,为了得到东南总督霍风的支持,孝贤皇后自尽以成全高祖与霍风的嫡长女,为大齐的基业作出了巨大的牺牲。 孝贤皇后是否真是自尽已无人知晓,但严旻几乎立即听懂了肃宗的言外之意。 肃宗对我起了杀心。 279 严旻试图求情,试图同肃宗说理,试图向肃宗证明他和我的感情。甚至严旻说,他可以同我和离,将我远远地赶回蜀地,终生不再相见,只要皇帝放我一条生路。 可这个疯狂而偏执的帝王,怎么可能因为严旻的劝说就改变他的想法? 他告诉严旻,只要晏问秋活着,就是对他的羞辱,就是严旻帝王之路上的污点。倘若严旻自己动手了结我,他还可以既往不咎;如若严旻继续为了我负隅顽抗,到时候死的,可能就是整个晏家了。 末了,他轻描淡写地安慰严旻,说他只是阅历太浅,将年少时候的感情看得太重要。等到他坐上龙椅,天底下什么男人女人得不到?他会发现,除了手上的皇权,其他的都只是过眼云烟。 280 严旻被肃宗逼到了绝境。 他甚至不敢将此事告知于我,因为他知道,依我的个性,为了蜀地上家人的安危,我会自绝于他面前。 就在严旻即将陷入崩溃与绝望之际,昔日废太子的旧部、文妃为他留下的暗卫组织,“鸮”,竟主动找上了严旻。 走投无路的严旻仿佛那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他故意冷落我,往我的吃食中下药,企图以我的重病混淆肃宗的视线。京城的景王府里全是皇帝的眼线,严旻只敢让从蜀地来的月照在我身边照顾。那时的严旻,处世和谋略都还过于稚嫩,可他只是绝望地想要从那个残忍无情的帝王手中保住爱人的性命。 但对于肃宗而言,这些小动作,终究是徒劳的。 ——肃宗在某日的宫宴上,再一次听到有人调笑景王妃的出身,他实在忍无可忍,对严旻下达了最后的通牒。 那一刻,严旻甚至想随我一同赴死。 281 但是他不能这么自私。因为除了我和他,还有蜀地上的景王府和晏府,还有那么多的人,难道要让这些人,为了我和严旻的爱情,一同殉葬吗? 或许是天无绝人之路,“鸮”的首领在某一日的深夜,告诉严旻,他可以帮助我“假死”脱身。 严旻已经被逼到绝处,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当他看到服下假死药的暗卫在断气三日后重新醒来,那种绝处逢生的狂喜让严旻几乎泪流满面。于是,他接过“鸮”的首领交予他的假死药,亲手放到我的药中,将这碗药端给了我喝下。 那时的严旻还在心中天真地勾勒着他与晏问秋的以后。他这半年来让他心爱的哥哥受了太多的委屈,他想等一切尘埃落定,他一定要同他说清楚,给他道歉,求他原谅。他想,哥哥对他总是心软的,倘若他好好解释,哥哥一定不会生气很久。他想,他实在太久太久没能跟哥哥亲密地说过话了。他只能每晚做贼一样,背着肃宗的眼线,来到自己爱人身边,亲吻他因为病痛憔悴的面庞。他想,哥哥真的吃了太多的苦了,是自己对不起他。他想…… 严旻想了很多很多,却没有想过,他和我,再也没有以后了。 282 事成后,他跪在肃宗跟前复命。肃宗良久地沉默着,那阴沉冰冷的目光死死盯着他,盯着这个他唯一康健的儿子。半晌,严旻听见肃宗笑了起来。 严旻听见皇帝开口笑道:“严旻,你真是朕的好儿子。” 他继续道:“今天,朕教予你一个道理——对背叛自己的下属,千万不要心慈手软,杀鸡儆猴,以儆效尤,恩威并施,才是帝王的御下之道。” 严旻那时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肃宗身边的侍卫,端着“鸮”首领死不瞑目的首级,从殿外走进来。 严旻与血淋淋的首级上空洞的目光对视了。他从那双眼睛中看到了自己惨白的脸庞和颤抖的身躯。他不明白肃宗的意思。 肃宗看着严旻震悚恐惧的模样,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摇头:“严旻啊严旻,身为帝王,不可随意轻信旁人,倘若他日你登基,那些大臣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吗?这个道理,你为何不懂?” 他忽然又露出一个慈父般的笑容来,仿佛严旻只是不懂事的孩子那般。他说:“没关系,慢慢来,严炜明没有教过你的,朕都会教给你。” 283 肃宗还在那头絮絮叨叨地说着,像一个父亲在教育自己不成器的儿子。他说他调查严旻身世时,早就摸到这条被文妃和老景王藏起来的暗线,也早就将自己的势力安插其中,这个首领,实际上是肃宗的手下。 原来,肃宗一直冷眼看着严旻私下里的筹谋,只是在最后,他将那假死药换成了穿肠的毒。 他又安慰严旻说,没关系,他已经对这个背叛严旻的奴才施以极刑,就当是给严旻出气了。 ——可严旻什么都听不到了。 那一瞬间,汗泪齐涌,心神俱裂,肝肠寸断,万念俱灰。 严旻在幻想中勾画的,和晏问秋的未来,像琉璃般砰然碎裂了。而他,也被这个自称他父亲的男人,一步步推向了那无法回头的万丈深渊。 284 严旻的回忆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他悔恨难当,紧紧抓住我的手,椎心泣血般痛哭着,好像要把这些年压抑的泪水都流尽。 亲手杀死至爱是怎样的痛?严旻没有说。可我看见,他说完这些话后,身体痉挛着,那嘴角又渗出一滴一滴的血来。 他只颤抖着,抬起头,我看见他那张写满了悔恨与痛苦的面庞竟然露出一个如释重负般的笑容。他将我的手贴住他冰冷的面颊,好像这双手,是让他能够说完这些话的最后支撑。 他眼眶中仍不断涌出泪水,嘴角的血也在往下淌着,可那望着我的目光依旧温柔,那一瞬间,五年前孤身一人站在肃宗面前的年轻严旻好像和这个病体支离的帝王严旻重合了——隔着上千个日夜的泪与恨,他终于站在了我的面前,对那死去过的爱人,说出自己最想说的那句话。 他们的声音轻飘飘地,竟带着些许笑意,像极了情人耳鬓厮磨时的呢喃爱语。 他说:“哥哥,别怕,我已经替你报仇了。” 285 从严旻口中听得肃宗曾对他说过的那些话之后,我便被打击得几乎要站立不住。 前世的真相显得那般荒诞可笑,却又惨痛至极、悲哀至极,那是两代人的恩怨,也是我和严旻的悲剧。 一个偏执的帝王,无法撼动的皇权,最后造就的,是我和严旻的死局。 我对着严旻那张多年来被病痛和自责深深折磨的瘦削面庞,哽咽着质问道:“可你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严旻没有说话,他又低低地咳嗽了两声,还是血,刺目的血,和他的泪水一起流下来,滴落到被衾之上。 严旻目光无神地望着虚空中的某处,好像回到了五年前,他浑浑噩噩地赶回王府,却只看见晏问秋死在血泊里。 那一刻,严旻多么想死去的人是他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的爱人?他的爱人还这么年轻,何其无辜。他的爱人是因他而死的,他难辞其咎。是不是当年,他没有执意要娶阿秋,他的爱人就不会死了?他可以死一千次一万次,可为什么偏偏是他的哥哥? 严旻眸色暗淡,好像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对不起……哥哥……是不是很痛?那么多血……是不是很痛?是我害了你……哥哥,对不起……” 心脏仿佛再一次被生生撕裂开来,我再也忍不住,跌坐在地上,伏在严旻的膝上痛哭了起来。 严旻被我的哭声惊醒,他发着抖,轻轻搂住我,我听见他苦笑着说:“还好你回来了……否则,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286 殿外一声惊雷炸开。 雷雨将至。顷刻间,电闪雷鸣,狂风骤雨击打着寝殿的窗棂,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可我听着那霹雳的雷鸣,分明更像兵器相接的巨响。 我问严旻:“你知道严昶造反了?” 严旻颔首。他还是珍惜无比地捏着我的手,不肯松开。他用拇指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背,低声对我说:“严昶手上有肃宗残存的势力,这一次,我一定要将他们全都扫除干净……” “你就不怕,万一,我真的把你杀了吗?”我闷闷地问他。 严旻腾出一只手,将我眼角的泪擦去,我看见他齿缝间都是鲜红的血。他轻描淡写地说:“如果你把我杀了,也会有黑衣卫将你送回蜀地,史官会记载,我不治而亡——哥哥,我死不足惜,我只希望……希望……” 他顿住了,我看见他的脸色蓦地一变,变得阴沉可怖,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他替我擦泪的手慢慢停在了我的鬓边,将我的碎发细细捻在手里。我听见严旻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纪廷之子纪远,他既然负了你,哥哥,你不要如此轻易地将你的喜欢交予他,好吗?” 我还没反应过来严旻在说什么,就看见他又往外吐了一口血,像是恨极了:“那是我……那是我的珍宝,他如何能这般对你……哥哥,你知道我多想杀了他吗!” 287 我原本还在无声流泪,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了,出声打断了严旻:“你一天天都在想些什么呢?我跟纪远什么都没有,那都是这身体前身的事。” 严旻呆住了,自重生以来,我还没在他脸上看到过这样一片空白的错愕神情,恍惚间,他又变回了那个蜀地上的少年一般:“什么?难道你不是……” 我这才想起,严旻并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死而复生的。在他眼中,我是不是早已移情别恋,却出于对他的恐惧,一直不肯接近他? 我简直要被他气笑了,伸手在他脸上弹了一个脑瓜崩,这是我和他过去最爱做的事情:“你乱吃什么醋!你既然调查了这么多,为什么没查出来我就早已同纪远划清了界限?” 288 严旻好像要被这惊喜给冲击得快晕过去了。他直勾勾地盯着我,那灼热的视线看得我浑身发烫。良久,他伸出手,将我紧紧抱在怀里。 严旻的怀抱,依旧是我熟悉的那般。他喜欢将手从我腋下穿过,再紧紧搂住我的肩膀,用这样的姿势,仿佛将我锁在了他的怀里。他反复吻着我的颈侧,泪水浸透我的肩膀,我听见他轻声对我说:“……哥哥,不要这么温柔,不要这样轻易原谅我,好吗?” 他不等我回答,继续道:“我答应过你,等事情结束,我会送你回蜀地……现在京城里很危险,黑衣卫已经准备好了,你随他们走吧。” 289 我震惊地看向严旻,可尽管他看向我的目光是那样的留恋不舍,可我看出了他异常的决绝。 我想要挣脱出他的怀抱:“严旻!你又自作什么主张!” 我心中生出一种恐惧来。那是一种会失去严旻的恐惧。他病入膏肓,城门外还有叛军虎视眈眈,在京城的纷争中,他能否活下来?倘若他真的成竹在胸,又为何要将我送走? 我和严旻,分明才说清了前世的恩怨情仇,还没来得及填补上心头的罅隙,却又要被硬生生分开了吗?可这一次分别后,谁有会知道,是不是如上一次一般的永别? 严旻却将我用力抱住,不发一语。 就这么抱着,我都能感到他胸口缓慢跳动的心脏,那是严旻近乎枯竭的生命力。他抱着我,像是想记住我怀抱的温度。 严旻伸手蒙上我的泪眼,顷刻间,我感到一股困倦袭上心头,这种疲累让我只能缓缓软倒在他的怀里。 他无比珍惜地抱着我,就像抱着他的全世界:“对不起……哥哥,我已经不敢再赌了,我不能再失去你一次了……” 我快要恨死他了,却只能艰难地对他说出最后一句话:“你这般……别想我原谅你……” 290 我听见严旻忽的笑了。那笑容如冰雪消融,又如春风化雨,他好像很久都没有笑得如此发自内心过。 在即将陷入深眠之际,我感到严旻将什么东西塞进了我的手心之中,我下意识将它握紧了——那是一个荷包。 没等我想明白这是什么东西,我忽然感到我的嘴唇被碰了碰。 严旻给了我一个吻。 这是一个阔别许久的吻。冰冷的唇瓣轻轻地贴在了一起,柔软的,潮湿的,像一片羽毛落在我的嘴唇上。我甚至尝到了血丝的味道。 还有一滴泪,滴在我的脸颊上。是严旻的泪水。 他凑近我的耳畔,吻了吻我的耳廓,对我低语道:“那最好,哥哥,你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都别原谅我。”—— *其实评论区很多人都猜到了!毕竟我的脑子只能想出这些orz。更多的细节在小严视角的番外,为了不显得重复,正文内呈现的内容比较有限 20 正文完 1 “——没了吗?” “真的没了。” “就这么结束了?!” “不然呢?你还想怎么样?” 月照扁扁嘴,委屈地捧着那断了腿的蛐蛐:“少爷,这可是我花二十个铜板买的‘常胜将军’,怎么在你手上都挺不过半柱香的?” 我合上手上的玉制蛐蛐罐,闻言,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这你还要花二十个铜板?我说你的月钱都跑哪里去了呢!阿春天天找我告状,说你欠钱不还。” 月照羞得捂住了脸,崩溃地大叫:“他不是说好了会替我保密吗——” 2 是的,严旻最后还是不顾我的抗议,把我迷晕后塞进马车,强行将我送回蜀地的晏家了。 这个神经病,嘴上说得洒脱,结果等我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在我昏迷的时候,这个属狗的家伙把我脖子都啃得青一块红一块的,生怕别人看不出一样。还好那群黑衣卫只会装瞎,不然我真的丢大发了。 没关系,这些通通都被我记载了总账上,就等着给严旻好好算一算。 3 时隔近六年,我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那也是我和严旻长大的地方。 一别经年,故乡似乎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摩肩接踵的街市、清澈见底的小河、四处可见的黄桷树,我看着这些在记忆中从未褪色过的景致,好像每一个地方,都存有一段我和严旻的记忆——我们曾在这个小摊上吃过点心,在那座桥上放过水灯,爬过好多好多棵树,还有…… 还有我的家,晏府。 4 晏问秋的死亡带给晏府的创痛仍然真实。即使如今他们成为皇后的母家,可再多的荣耀和富贵,也抵不过他们最亲的家人。 我的父母都衰老了许多许多,母亲当年得知我的噩耗,差点在病中撒手人寰,如今也是日日泡在苦药之中。 我重生回来,外貌和年龄都与前世对不上。可不知严旻对他们说了什么,他们却只当我还是过去那个晏问秋,好像一切的苦难都没有发生过。 母亲对我说:“阿秋,只要你能回来,爹娘就什么都不求了。” 5 我终于回家了。 昔日我住的院子还为我留着,那棵严旻为了翻墙来看我时,爬过很多次的杏树,还那么生机勃勃,葱郁繁盛。 有时候我坐在院中,看着那棵杏树,恍惚间,我好像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 是那少年严旻,蹲在树上,眉飞色舞地喊我的名字。 “哥哥——我们一起去骑马吧!” 然后我便会兴高采烈地在我父亲的笑骂声中,翻过那堵墙,同他一起跑走了。 6 想到这里,我不由地露出一丝微笑。 可少年严旻和少年晏问秋不在这里。那棵杏树独自在风中簌簌摇曳着,好像那两个少年的笑声,在风中渐渐地远去了,只留给我两个模糊的背影。 7 在秋天的风将杏树的绿叶染成金黄色时,我终于听到了来自京城的消息。 消息说,六皇子和晋王的叛乱被镇压,六皇子和晋王在叛乱中被乱箭穿心,不治而亡,涉及这场叛乱的朝臣和世家都遭到了牵连,抄家的抄家贬黜的贬黜。经此一役,朝廷上下焕然一新。 消息说,圣上为平息这场叛乱沥尽心血,最终病重仙逝,龙驭宾天,临终前传位于太子,并为他留下了四位由圣上亲手提拔的辅佐大臣,新君将于秋收后登基。 消息还说,先帝谥号是为穆宗,将与孝哀皇后一同合葬于皇陵。 8 在我与严旻的最后一面,他将一个荷包塞进了我的手里。这个荷包与方池宴的玉佩一起,被我从京城带回了蜀地。 这个荷包原本是青色的,两面绣有鸳鸯戏水图,是民间的情侣会佩戴的样式。只是我手上这个荷包,由于被主人摩挲了无数次,都已经有些褪色了,一些缝合的地方还能隐约看到线头。 我望着这个荷包,却觉得有些眼熟。努力想了两日,我才记起,这分明是我和严旻还未成婚时,在某次元宵灯会上买来的。 当时我看见有个老奶奶担着一筐精致的荷包,便拉着严旻去买。严旻一开始还嫌图案幼稚,又嫌颜色土气,最后还是佩在了身上。这荷包本是一对,至于我的那个,早不知道被我扔哪里去了。未想这么多年过去,严旻居然还保存着他的那个。 ——荷包里是一束交缠的青丝。 那是我和严旻当年新婚结发的纪念。十三年过去,严旻将这缕紧紧相缠的青丝小心翼翼地保存在这个鸳鸯荷包之中,在我死去的那五年里,他是不是只能靠这个荷包,追忆着他和晏问秋的过往? 9 我不明白严旻为何在临走时将这个荷包交予我。 对他来说,这个荷包或许是失去我的五年里,他最宝贝的东西。可他将这个荷包托付给我,是想要我替他保存吗? 好吧,我实在搞不懂这家伙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只能等再见到严旻时,好好地审问他一番了。 10 什么?你说我就不怕严旻真的死了吗? 呃……虽然我极不愿承认,但的确具有这种可能。 ——莫非这诡计多端的男人,把他的荷包给我,是想我像他那样,捧着两人的头发睹物思人? 11 得了吧,他才不敢死呢!他不是说了吗,我还没原谅他,他怎么敢死? 我真的被他搞得一肚子气,在心里给这个总爱自作主张的家伙记了好厚的一本账,就等着给他算呢! 12 再回到晏家时,我见到了上辈子在我最后的日子里陪在我身边的月照。 见到我,他“哇”地大哭起来,鼻涕眼泪一股脑地往我身上蹭:“少爷——你怎么变得跟我一样大了……呜呜呜呜……” 我这才知道,前世我身死后,月照就被严旻送回了晏家。 月照哭哭啼啼地同我说:“少爷,你不知道,陛下当年以为你死了,吐了好多血,我都要吓死了……他抱着你不撒手,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最后晕死过去了……王府里乱乱的都是人,我现在想起来都害怕……” 单纯的月照只以为当年我身死是一场误会。他抱着我哭够了,又对我回忆道:“陛下当时好吓人……少爷,你不知道,好长一段时间,他都看得到幻觉一样,他问我为什么不给你煎药,又问我你去哪里了,最后我看着他对着空气说话,还又哭又笑的……特别特别可怕!” 月照叽叽喳喳地说着。如今我的确存活于世,但过去的痛苦却都是真实的。 可当那前世我走后,严旻的痛苦再一次呈现在我眼前时,我却只感到唇齿间弥漫的苦楚,自心头向我喉头涌去,最后化为我嘴边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13 我一直等着严旻的归来。 等到院子里的老杏树叶子都掉光了,在寒风中,只余一树光秃秃的枝丫。如果现在严旻还想爬这棵树,没有叶子掩护的他,估计立即就能被我父亲逮住吧。 我却有些笑不出来了。 冬天到了。蜀地的冬季很少有雪,是一种潮湿的寒冷,直往人骨缝里钻。我母亲身体不好,晏府早早地烧起了碳,暖烘烘的。 兄长来我院中看我,给我带了过去我最爱读的话本,看到我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便劝慰我说,时近腊八节,弘光寺要开粥棚施粥,到时候一定很热闹,让我去外头走走。 14 ——自回蜀地后,我还从未去过弘光寺。这个地方对我和严旻而言太不一般了,我怕我走到那里,就想起京城中那个音讯全无的人。 最后我还是同月照一起上了弘光寺。 寺庙还是我当年离开时的模样,就连宝殿内打瞌睡的老和尚都是同一个人。我像过去那样,捐了一笔香火钱。那老和尚还在慢慢悠悠地掏出功德簿,我的目光却被殿中央层叠的平台之上那莲花状的长明灯吸引了。 老和尚看我感兴趣,便推销说:“阿弥陀佛,此乃民间父母为孩子点上的祈福灯,能保佑孩子平安长大,长命百岁,施主,您要点上一盏吗?” 15 在这个时代,很多孩子还未长大就因为各种原因夭折了。这些莲花灯,每一盏都是对一个孩子的祝愿。 可我的目光忽然被几盏灯吸引了。 这几盏灯被高高地供奉在平台的最高处,几乎所有人走到这里,都会被那五盏金灯吸引目光。那灯盏中央,跳跃着永不熄灭的烛火。我看见那灯下压着的红纸上,原本给供灯的父母签名的地方,只写着一个字——“旻”。 那是严旻的字迹。 高台上,一共有五盏灯,每一盏都象征着,供奉者对一个孩子的祝愿。 祝愿他,一生顺遂,平安无忧,长命百岁。 16 那老和尚顺着我的目光望去,乐呵呵地对我说:“阿弥陀佛,那都是同一个施主供奉的,说是那孩子每长一岁,都要多供一盏,一直供奉到这个平台放不下为止。现在看来,这个孩子也该有五岁了吧,真是福泽深厚之人啊……” 我却仿佛看到严旻,跪在这弘光寺的大殿里的模样。他本不信神佛,却希冀用这样的方式,乞求苍天,保佑他的爱人,来世顺遂幸福。 17 我在蒲团上跪下,向着大殿内那面目慈悲的神佛,我再也遏止不住内心的情绪,泪流满面地叩首着。 宝相庄严的神像,依旧只是垂眸看向渺小的我,那双无悲无喜的眼睛,仿佛看透了我这一生的贪念嗔痴与悲欢离合。 18 从大殿中出来,月照想留在寺庙里看施粥,于是我便独自一人,向山顶走去。 我知道,那山顶有一棵菩提树,上面系满了红绸,每一条都是一对爱人的誓言。 那其中也有我和严旻的。 当年,我们把它系在了最高的树枝上,好像这样,我们便可以永不离分。 19 冬日的天空,是灰白的色彩。萧瑟的冷风刮在我的脸上,我感到被吹干的泪在脸上紧紧地绷着,有些不舒服。 我先是看到了一树鲜红。 红得像血一般的,是一根一根由爱人系上的红绸,它们在冬日凛冽的风中招展着,像流淌的血,又像燃烧的火焰。似乎一切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 ——不,不是的,不是我记忆的模样。 等我走近了,我才惊讶地发现,这棵菩提树上系着的红绸,每一条,都写着“严旻 晏问秋”的名字。 是的,每一条,每一条都是。 每一条上的字迹,都是我熟悉的那个人写下的。 在泪眼中,我仿佛看到,一个瘦削的、绝望的身影,他将这么多的红绸一根根绑在了树上,就像徒劳地想要绑住自己与死去的爱人那所剩无几的羁绊。 于是,这一树飘扬的我和严旻的名字,就成了我与严旻之间紧紧缠绕的红绳,连接了我与他的灵魂,即便跨越了生与死、爱与恨,可是最终,那迷途的魂魄会被牵引着,回到这世间,与爱人相逢。 我潸然泪下,恍惚之中,我仿佛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哥哥。” 20 是那我在梦中梦见过千百回的声音,是那个我最熟悉的声音。还是那么轻,蜀地冬日的风那么大,好像一不留神就会被吹走了。 我缓缓转过身。 于是,那个睁着大眼睛喊我“漂亮哥哥”的小豆丁、那个骑在墙上对我挥手的少年、那个新婚之夜掀开我盖头时会手抖的青年、那个孤身立于王府的男人、那个在最后给我一个吻的帝王——这些深深印刻在我记忆深处的身影,终于渐渐重叠为了一个人。 那是——我的爱人。 严旻身披一件灰色的大氅,他站在我身后不远处。他的目光还是温柔而灼热的,他望着我,对我露出一个笑容,喊道:“阿秋,过来!” 于是我向他跑了过去。我知道,他会给我一个阔别已久的拥抱—— *没有了!谢谢阅读!(士下座) 因为我的笔力真的真的很有限,最初构思的故事也很简单,一开始只是想写一个阴差阳错的故事,加入了一点受死攻疯的xp。我已经尽力向大家呈现出我想要表达的故事了,可能与一些读者的期望有落差,但都是因为我能力不足,可能还需要很长的时间进步…… 特别特别谢谢大家给我的点赞评论和打赏,我特别受宠若惊!给了我太多的鼓励!(磕头) 小严小晏的故事当然没有结束,一些正文没有说完的内容会在番外里收尾的。目前想好的会有日常番外和小严视角的虐虐的番外(目移),如果大家有想看的梗也可以在评论区说说,我尽量满足t^t 严旻番外1 1 静池院的院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严旻抬脚走进去。谁曾想过,景王府里竟然有这样一间逼仄破败的院子。檐上挂起一盏红灯笼,在深夜中显得甚是孤寂寥落。 严旻静静地在院中站了许久。他的目光沉沉地望着那盏灯笼,他忽的想起,当年他与晏问秋成亲时,蜀地上的晏家和景王府,也挂满了红灯笼——明亮的、华贵的,连灯面都涂着金粉。可眼前这一盏,一豆微弱的灯火在夜风中摇曳着,好像下一刻就要熄灭了。 晏问秋睡在内阁里。 严旻先是闻到一股刺鼻的药味,这味道令人嘴里发苦,更让他心底泛酸。他的动作很轻,生怕惊醒了榻上沉沉昏睡的爱人。 可榻上只鼓起一个薄薄的小丘,如果不仔细看,根本让人难以相信那会是一个人的身躯。 那是晏问秋。已经病了两月有余的晏问秋。 榻边有一方矮凳,原是拿来放痰盂的。严旻坐了上去,低下头,透过窗外皎洁的月光,他看到了晏问秋的脸。 苍白、瘦削,他那张原本秾丽漂亮的脸透着病色,下巴都瘦得尖尖的。晏问秋闭目睡着,脸上还挂着两道泪痕,不知梦里谁又令他伤心了。他如今看上去,就像一盏布满裂纹的精致玉器,随时可能碎裂在严旻的手心里。 严旻感到胸口剧烈地绞痛着,让他几乎只能将自己蜷缩起来,独自捱着这阵痛苦过去。可即使这样,他的目光仍然紧紧锁在晏问秋身上,好像怎么也看不够——他怎么能看得够,这是他的珍宝,是他的至爱,是他的妻子,是他的哥哥。他白日里只能压抑住心中无尽的思念,只有在夜深人静之时,才能悄悄来看一看爱人的面庞。 严旻还是没能忍住。他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擦去了晏问秋脸颊上的泪痕。那水痕触手生凉,严旻的手却久久地停留在晏问秋眼角的那枚红痣上,舍不得再收回去。 晏问秋睡得很沉,严旻的动作没能惊醒他。 他便一直这么看着晏问秋,直到东方既白。严旻如此枯坐了一夜。 混沌中,严旻听见窗外传来一声鸟鸣,他突然清醒了过来。这是“鸮”的手下在提醒他,该去上朝了。 于是在临走时,严旻在爱人的额头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2 “王爷,陛下有请。” 严旻一夜未睡,却仍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皇帝跟前的太监在下朝后又将他拦住了,严旻停住脚步,感到周围散朝的大臣投来一道道灼热的视线。他平静地点点头:“烦请公公带路了。” 皇帝在御书房等他。严旻将朝服一掸,跪下行礼,可皇帝却久久不出声,他正在拿着一把金剪子修剪他桌上那盆罗汉松,好像没看到严旻似的。不知过去了多久,久到御案上那杯茶都不再升腾出热气了,严旻才听见他缓缓开口:“起来吧。” 严旻跪得双腿充血发麻,眼前一阵阵发黑,却支撑着站了起来,背仍然挺得很直。 皇帝手上那棵罗汉松,叶片青绿,树根虬结,本是一盆观赏性极佳的盆景,在皇帝手上却被他修剪得不伦不类,已经有枯死的趋势了。 皇帝慢悠悠地剪完最后一根松叶,笑呵呵地对严旻说:“你看,对付这些不听话的盆景,就要把那些横生的枝条都剪掉,才能成为朕心中最合心意的样子。” 严旻几乎立即就听懂了皇帝的深意。他又想起皇帝三番五次旁敲侧击让他杀掉晏问秋的那些话,心底的恨无法遏止地弥漫着,他垂下眼眸,遮掩住眼底翻涌的情绪,袖中的手却紧紧攥在一起,连指甲都嵌进了血肉之中。 严旻回答道:“儿臣愚钝,想请教父皇:修剪盆景,却违背其天性,损伤根基,致其枯死,那又该如何处置呢?” 皇帝神色晦暗不明,半晌,却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来:“那朕就告诉你该当如何。” 翌日早朝时,严旻站在朝臣的最前列,长身鹤立,矫矫不群,皇帝的目光扫过他身上,突然开口说:“诸位爱卿,朕近日新得一盆景,甚是不凡,今日便带来给诸位一观。”他话音刚落,两个小太监就端着这盆景从殿外走进来。 光禄大夫孟思道上前一步,道:“回禀陛下,世人言松树‘岁老根弥壮,阳骄叶更阴’。依微臣拙见,此树正是我大齐万代千秋国泰民安的象征啊!” 大理寺少卿元魏不甘落后:“陛下,臣看这松与众不同,定是自然造化,天佑我大齐,天佑我大齐!” 兵部侍郎刘勐道:“这松分明指松柏之寿,象征陛下寿与天齐,万古千秋!” 朝堂上顿时乱哄哄地吵成一片。 “明白了吗?”那日下朝后,皇帝又一次面见了严旻,笑吟吟地对他说,“严旻,朕告诉过你,这关键,从来不在树如何啊。” 3 在回府的路上,严旻拆开手下给他的纸条,上面写着昨天白日里晏问秋都干了些什么。 他看见晏问秋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中度过,偶尔醒来时,会问下人王爷有没有来过。还看见说晏问秋想吃红豆糕,可小厨房早就被严旻嘱咐过,不可给王妃吃难以消化的糕点,所以没能给他。纸条上说,晏问秋神色恹恹,看起来很难过。 严旻咬着牙,几乎是强迫自己看完这张纸条的。每一行小字,都是他白天看不到的爱人的模样,可这每一个字都写尽了他的无能——他没办法在皇帝手下保护好他的哥哥,因此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哥哥受尽了委屈和折磨。 他从唇齿中尝到了铁锈般的血味。 严旻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自己身上流着的血。他恨他的血脉,更恨他自己。 自从他得知自己身世后,他便夜夜辗转反侧,他想,为什么偏偏他是皇帝的儿子?为什么偏偏是他?这种走投无路的痛苦折磨在皇帝直白地表达他对晏问秋的杀意后达到了顶峰,他几乎无时无刻都在想,就因为他身上罪恶的血脉,他就要把自己最爱的人害死了。 他甚至想,是不是那年他不与晏问秋成亲,他的哥哥就不会面临杀身之祸? 可这也意味着,晏问秋未来会与另一个人成亲。 ——光是想象着晏问秋和另一个面目模糊的人站在一起,那种嫉妒、痛苦和不甘就快要让严旻发狂。他甚至无法克制住对这个不存在之人排山倒海般的杀意。 但是这样,哥哥就能活下来了,不是吗? 严旻恍惚地想着。 他不知道的是,在未来的某一日,他也会像今天这样,绝望地构想着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可能性。可对于现在的严旻来说,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救下晏问秋。 在回去的路上,严旻绕道去京城最热门的铺子买了一些果脯。他想,哥哥喝了那么多药,一定很想尝尝甜味的东西吧。 在晚上他又去看晏问秋时,严旻将这包果脯小心地从怀中取出,放在了桌案之上。 可第二天再来时,严旻有些遗憾地看见,或许是因为胃口不好,晏问秋并没有吃掉它。 4 在把那碗药端给晏问秋时,严旻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 晏问秋坐在床榻上,倚靠着软垫。他头发披散在背后,一头鸦黑的秀发竟变得枯黄,可那张靡颜腻理的面容,依旧让人过目难忘,每一处都是严旻在梦中描摹过无数次的模样。他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目光望向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 晏问秋轻轻地对他说:“你来了。” ——那一刻,严旻甚至想将一切和盘托出,然后带着他的爱人远走高飞。可是他不能这么自私。 他感到自己的心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一滴一滴地往外渗血。愧疚和痛苦日夜凌迟着他,可他甚至不能伸出手,摸一摸爱人苍白的面颊。 但是一切都要结束了,不是吗?他已经全都安排好了。等晏问秋喝下假死药,他会宣称景王妃病逝,然后晏问秋会被一辆停在王府后的马车送走。远远地送回蜀地,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后,他再亲自前往晏家,跪在晏问秋跟前,将一切都告知于他,求得他的原谅。 倘若晏问秋不原谅他也没关系,他会一辈子守在他的身边,他再也不愿也再也不会将晏问秋置身于如此的险境之中了。 严旻看着晏问秋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把那碗药喝光了。他从前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如今变得暗淡,他就这么平静地看着严旻,无悲无喜。 严旻只怕他在晏问秋面前落下泪来,只能匆匆地转过头,离开这个地方。 可他不知道,这即是他与晏问秋的最后一面,此后如何肝肠寸断、痛不欲生,都再与他的爱人没有了联系。 ——而晏问秋看他的最后一眼,也成了严旻无数个日夜最深最痛的梦魇。 5 跪在皇帝跟前的时候,严旻仍然能感到那种强烈的不安。这种不安让他心神恍惚,几乎难以听清身前的皇帝在对他说些什么。 他脑海中回想的都是晏问秋在病中的模样。那双看向他的眼睛,病恹恹的,却像一把刀,狠狠地从严旻的胸口上剜下一块肉来。他恨不得那得病的人是他自己。那是他捧在心尖尖上的爱人,他如何舍得亲手去伤害他? 于是严旻又开始恨自己。 可一切纷乱的思绪都在御前侍卫端着“鸮”的首级出现在他面前时停止了。 “鸮”的每一任首领都叫“鸮”,于是严旻也不知道这个男人的名字到底叫什么。这是一个瘦小的男人,前一天晚上才将一包药交给他,如今却只剩下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 心上的不安开始疯狂地震荡了起来,最后变成一声刺耳至极的尖啸在严旻的耳中炸响开来。 严旻听见皇帝说:“朕让他把假死药换成了货真价实的毒药。” ——耳边的尖啸声戛然而止,严旻突然什么都听不见了。 那一瞬间,严旻的灵魂仿佛脱窍而出,崩溃地、痛苦地、绝望地嚎哭着,血泪齐涌,天崩地裂,他像一头濒死的兽,发出此生最痛最恨的哀嚎声。可他的肉体却只能呆呆地匍匐跪倒在地上,汗如雨下,浑身颤抖,缄默地接受皇帝残忍无情的审判。 ——晏问秋的灵魂归于天地,随风而去。可那一刻,严旻的三魂七魄仿佛也被强烈的悲恸震碎开来,随着死去的晏问秋,一同散落于秋风之中了。 严旻最后是被搀扶着走出殿外的。 他几乎失去了意识,可眼睛仍大睁着,眨也不眨一下。先是泪,从那充血发红的眼中流下。他就这么望着天际的一角,一句话也不说。 血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朝服上,然后落在了石板地面上。 他听见下人惊慌失措地喊他“王爷”,可那声音仿佛从一个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听不真切。 于是严旻竟露出一个笑容,他想,他一定是在做梦。这真是一个再可怕不过的梦境了。等他醒来,一定要与哥哥好好说一说,最好能哄得他给自己一个安慰的吻。 严旻感到喉咙发痛。这是怎么了?他张开嘴,就有鲜红的血就从他口中涌了出来。严旻俯下身,愣愣地看着地上的血——怎么有这么多血?他有些奇怪地想。 他又吐出一口血来。那软倒的腿再也支撑不住,重重跪倒在了地上。 在膝盖接触到地面的一刹,严旻感到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他的世界自此陷入了一片死寂般的黑暗之中。 严旻番外2 6 “杨树花,杨树花,杨树花开喜鹊喳; 杏子压,杏子压,杏子落到阿婆家……” 清脆的童谣在耳边响起。他看到一个身穿红色对襟褂子的男孩背对着他,站在一棵葱郁繁盛的杏树下。男孩正在踢毽子,随着他欢快的声音,一枚用公鸡尾羽制成的毽子上下翻飞着,铜板的底座与男孩的脚侧撞击,发出具有节奏感的“砰砰”声。 “燕儿飞,燕儿飞,燕儿飞去城门北; 春风吹,春风吹,春风吹过阿姐归……” 他痴痴地望着男孩无忧无虑的背影。衣袂随着男孩的动作舞动,他像一只快乐的蝴蝶,在杏树下无拘无束地玩耍着,仿佛红尘之中的一切苦恨离愁,都离这个小小的身影很远很远。 “黄鹂叫,黄鹂叫,黄鹂踩过柳树梢; 小儿笑,小儿笑,小儿跑过锦水桥……” 他很想喊那男孩的名字,很想再看一眼男孩的脸。可他绝望地发现,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喉咙传来的剧烈疼痛让他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于是他只能徒劳地张着嘴,泪流满面地望着男孩的方向。 泪水很快就模糊了他的视线,于是那个蝴蝶一样自由快乐的男孩的身影,也渐渐消失在那棵杏树下,只留下一枚小小的毽子,孤零零地被主人留在了原地。 那一刻,撕心裂肺的痛苦让他终于冲破了喉咙的阻碍,他疯了一般地朝那男孩消失的背影伸出手,却只抓住一缕男孩衣袂间留下的风,徒留下他的哭喊声:“哥哥……等等我……等等我!” 晏问秋没有等他。他像一阵自由自在地风,轻飘飘地远去了。 7 严旻做了一个噩梦。 醒来时,他倚靠在床头的软垫上,怔忪了许久,胸口的隐痛久久都未能散去。他感到脸上有冰凉滑过。伸出手,严旻有些讶异地发现,他竟然哭了。 这对于严旻来说实在很难得,因为他极少做噩梦,更不用说这种会让他流泪的梦。可醒来后,他竟怎么也想不起梦中的细节。 但梦中的心悸是如此真实,他如同行走于危崖之上,稍不留神,就会坠落到万丈深渊。这种不安对严旻来说很陌生,甚至让他感到恐惧。 严旻下意识转过头,看见自己的爱人晏问秋正沉沉睡在自己身侧。他头发睡得乱糟糟的,耳朵和鼻尖也红扑扑的,煞是可爱。在看到晏问秋的一刹,严旻胸口那种心慌逐渐消失了,他也似乎真正从那噩梦中脱离了出来,落到了实地上。 脸上露出一丝促狭的笑意,严旻伸出手,轻轻捏住晏问秋的鼻尖。他看见晏问秋有些不舒服地皱起眉,因为呼吸不畅,那张白皙漂亮的脸蛋泛起了红晕,嘴巴也不满地嘟了起来。晏问秋迷迷糊糊睁开眼,就看到是严旻在搞怪,气得在被子里伸手,把严旻的腰狠狠拧了一下:“……严旻,你烦不烦!我还要睡觉呢!” 他刚睡醒,声音软得像糖水一样,能把人的心都融化掉。明明是在生气,却毫无杀伤力。严旻便从善如流地把他哥哥的手捏住,微微用力,就把整个人都搂进了怀里。晏问秋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嘟囔着“睡醒了再收拾你”,在严旻怀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像猫儿一样睡去了。 他低下头,就可以看到哥哥睡着的脸,肩颈上还带着昨晚留下的暧昧的红痕。严旻搂着晏问秋的手渐渐收紧。 ——他突然又感到那陌生的心痛和不安,这种没来由的痛楚让他几乎又要落下泪来。他只能紧紧地抱着怀中的爱人,从晏问秋的怀中,汲取一丝能让他心安的温度。 8 用早膳的时候,严旻难得发了好大一通火,原来是府上的下人只送来了严旻的份。他看到那桌案上只单单摆着他常用的碗筷,一股怒火伴随着晨起时的心悸袭上了他的心头,严旻惊怒交加,竟将那桌案都掀翻了过去。 严旻生气的时候只有晏问秋能劝住他。他把严旻的腰抱住,头埋在严旻怀里,手像顺毛一样一下一下摸着他的脊背,好声好气地说:“你今天吃火药了吗?下人偶尔犯犯错怎么了?用得着这么生气吗?严旻,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更年期到了?” “……更年期是什么?”严旻也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些奇怪,为何自己会突然暴跳如雷? ——可当他看到桌案上只有自己的碗筷时,那种没来由的惊痛几乎将他的所有理智都焚烧殆尽,他几乎是头一次当着晏问秋的面发这么大的火。 在晏问秋的安抚下,严旻渐渐平静了下来。他将手搭在晏问秋的颈后,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温度。晏问秋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你忘啦?我上次才给你解释过,自己想!笨!” 在和哥哥的插科打诨之下,方才那种心悸终于消失了。严旻和晏问秋坐在案前,看着下人战战兢兢地端上了新的早膳。 晏问秋美滋滋地吃着一碗豌豆黄,他的嘴唇被沾湿,显得鲜红而诱人,严旻的目光痴痴地停留在上面,直到被晏问秋发现:“严旻,你是色鬼吗!大早上的看什么呢?!” 晏问秋笑起来的时候,那张明艳动人的脸都亮了起来。他笑嘻嘻地在桌案下踩了严旻一脚,严旻便熟练地用腿把他那只不老实的脚给夹住了。他放下筷子,突然想起早上做的梦,便说:“哥哥,我昨晚好像做了一个噩梦。” “哦?什么噩梦?”晏问秋漫不经心地刮着碗底,睁着好奇的眼睛,看着严旻。 严旻望着晏问秋清澈的眼睛,在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里,他看到了自己惨白的面孔,那是一种被梦魇折磨出的狼狈。 严旻喃喃地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好像……梦到你死了……” 9 血。大片大片的血。 触目惊心的血,已经变成了暗红色。严旻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血,好像要把他目光所及之处都染成红色。 一个披散着发的人面目朝下,躺在那血泊之中。 他好像听到有人在撕心裂肺地哭泣,在哭喊着“王妃”——“王妃”是谁?是这个人吗? 那是一个极瘦弱的男人,他只穿着一件白色的单衣,却已经被血给完全染红了。血是这个人流出来的吗?他为何会流这么多血? 于是严旻看见自己颤抖着伸出手,将那个血泊之中的男人抱了起来。 他是那么瘦,薄得像一片纸,轻飘飘地,好像下一刻就要在严旻的怀中碎掉了,严旻只敢小心翼翼地搂着他。他的身体好冰,人的身体为什么会是冰的?严旻有些不解。 他看见这个人紧闭着双眼。那是一张漂亮的脸,可皮肤白得毫无血色。他看见自己伸出手,仔细地抚摸着怀中人脸颊的每一处,从他那血迹斑斑的下颔,到凹陷的脸颊。他仔细地将这张脸上的血迹都擦干净了,可好像还有血在往下滴落,严旻这才发现,那是自己嘴角流出的血,落到了这个人的身上,把他弄得越来越脏。 “对不起……对不起……” 严旻听到自己嘶哑的嗓音,那是一种痛到了极致的声音。 心口似乎被什么硬生生地撕裂开来,灌进空空荡荡的冷风。他突然感到好冷,于是只能紧紧抱住怀中沉睡的人,渴望从他身上汲取一丝温度——但这个人浑身都是冰凉的。 严旻抚摸这张脸的手,缓缓停留在这人眼角的一颗红痣上。 他这才恍然大悟。 这个人,是晏问秋,是他的哥哥,是他的爱人。 晏问秋死了。 ——那一刻,被意识隔绝在外的苦痛和绝望像箭一般贯穿了严旻的躯体,那根在他心中紧紧绷着的弦“啪”地断裂开来,理智寸寸剥落,他听见自己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哭声,那竟然是他能够发出的声音——那么痛,那么恨,仿佛要把一生的泪都给哭尽了。 到最后,他连哭都没有了声音,泪也再流不出来。他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一般,将头贴在晏问秋不再跳动的胸口,茫然地说:“……哥哥,我好疼,我好疼……” 可往日那个会抱着他温声劝慰的爱人,再也不会醒来。 他被孤独地留在了这片充满恨与痛的黑暗之中。 10 那摧心剖肝的一幕太悲太痛,即使是梦境,也足以让严旻肝肠寸断。 严旻终于想起这个噩梦。或许是他的脸色太难看,晏问秋的面色变得有些凝重。他放下勺子,站起身,走到严旻的面前,摸了摸他的额头:“是不是最近太累,生病了?” 晏问秋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花果香气,是他爱用的香包的味道。这熟悉的香味令严旻稍稍平静了下来,他闭上眼,抱住晏问秋的腰,将头靠在爱人的怀中。 晏问秋又被他抱住了。他伸手推了推严旻的脑袋,好气又好笑:“严旻,你不会又在装病撒娇吧?多大的人了还玩这套呢?” 他轻轻摸了摸严旻的后脑勺,叹了口气,无奈地说:“好了,我去让大夫给你开些安神的药吧。” 严旻闷闷地说:“哥哥,你不会离开我,对吧。” 可晏问秋好像没有听见。他沉默着,没有回答。 于是严旻焦急地抬起头,那种梦魇中失去爱人的心慌和恐惧趁虚而入,再一次将他吞没了。他只能紧紧抓住晏问秋的手,急切地问:“哥哥,你不会离开我,对不对?你会永远陪着我,对吗?” 他看见晏问秋温柔的表情突然变得无比悲伤。 那一瞬间,周围温馨安宁的景致都一片片碎裂开来,他面前的晏问秋流下了两行泪水。他听见他的爱人哭着对他说:“严旻,我不要你了……” 精心构筑的梦境终于破碎。胸口传来清晰而真实的痛楚,严旻发现自己只是孤身坐在桌案之前,上面摆着两副碗筷,满桌为另一个人准备的精致点心却无人动过。 先是两滴泪,然后是更多的,一滴一滴,打在他发抖的手背上。 这个世界,没有晏问秋,再也没有晏问秋。那情人的爱语缠绵,终究只是严旻这个双手沾满爱人血迹的罪人的一场痴念。 严旻望着他空荡荡的手心,仿佛那里还停留着晏问秋残余的体温。 严旻番外3 11 他喝了很多酒,醉得几乎站不住。他看到皇帝笑容满面地对他颔首,好像他真的成为了皇帝手中那盆合他心意的罗汉松;他听到朝臣对他的阿谀奉承和曲意逢迎,恭贺他与镇国公喜结连理,是京城头等的大喜事;他闻到喜宴上酒肉的气息,与那鞭炮的硝烟味混杂在一起,令他胃里翻江倒海,几欲想吐。 他被下人搀扶到婚房中,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鲜红——红色的被衾,红色的灯笼,红色的花烛,像血一般。 还有一个身穿红色喜服的瘦弱身影,头盖喜帕,静静地坐在床榻边,手上握着一柄玉如意。 烈酒麻醉了他的大脑,也消融了他的理智。他突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低下头,他看到自己也穿着一身红色的喜服,和榻上坐着的人极为登对的样子。 凝望着那昏暗的烛火下端坐的人,他突然感到一种极端的满足和喜悦充盈着他的心脏——“扑通,扑通”,他几乎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他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温柔且幸福的笑容,轻快地开口:“哥哥,我来娶你啦。” 那人依旧是沉默地坐着,攥着玉如意的手微微颤抖,看起来十分紧张。 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头痛欲裂。他想就这么倒在地上,永远地、永远地睡过去——可是不行,今天是他和哥哥的大喜之日,怎么能就这么睡过去?他等这天等了太久太久了,等得他心痒难耐——没关系,从今天起,哥哥就是他的妻了。 他要干什么来着?混沌的大脑努力地思考着,他终于恍然大悟——要先掀盖头,接着喝合卺酒,然后…… 他看到那人发抖的手,知道哥哥是紧张了,便柔声哄慰道:“别怕,哥哥,我来……” 他想,今天一定可以从哥哥那里讨很多个吻,毕竟,从今日起,他就是哥哥的夫君了。多好听的称呼。 手慢慢地伸向那鸳鸯绣金的喜帕。他喝得太醉了,连眼前的人都变成了重影,看不真切,手也迟迟放不上去。他痴痴地笑了起来:“哥哥,对不起,我喝了太多……” 哥哥是谁? ——仿佛一记沉闷的钟声,在他耳边炸响,又仿佛一把锋利的尖刀,狠狠地扎进他的胸腔。那深入骨髓般的创痛后知后觉地灌进他的全身,也让他从迷梦中渐渐清醒了过来。 他捂住嘴,倒退两步,弓起身,剧烈地咳嗽着。 严旻重重地喘了两口气,额上冷汗涔涔。他哑声道:“……赵姑娘,抱歉,你自便吧。” 赵裁月的手终于不再发抖。她自顾自地将喜帕掀开,姣好的容颜,却流着两道清泪。她望着这婚房的窗棂,声音低得微不可闻:“本也不该由你来掀……” 严旻没有说话。两个本该亲密缱绻的夫妻却遥遥地坐在床榻的两端。一个握着玉如意,望着一轮圆月无声无息地流泪;一个捂住胸口,将头靠在床柱上,像是承受着什么难捱的痛苦。 严旻从怀中掏出一个青色的荷包,手掌小心地合上,将这枚荷包万般珍重地捧在心口,他将自己蜷缩起来,好像这样,就能回到某个人的怀抱之中。 婚房的红烛仍在燃烧着,滴落的红烛液,像是一道谁流下的血泪。 12 严旻跪在皇帝面前,面无表情地听完了那道宣告他成为大齐储君的圣旨。 朝堂的磨砺让严旻看起来愈发沉稳从容,更添一种上位者的不怒自威。现如今,除了眼前这个帝王,朝廷上下,竟已没人胆敢与这个未来的新君对视了。 他双手接过那封明黄色的圣旨,对着皇帝深深叩首:“儿臣遵旨。” 他好像真的长成了皇帝希望他成为的模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做那天下的执棋者。一个月前,严旻雷厉风行地完成了皇帝给他指派的任务,处置了淮南太守贪腐一案,并以他雷霆般的铁腕手段,狠狠震慑了朝廷上下。多少臣子,见到严旻时,便会想起刑场上的那一幕,无不双股战战,栗栗危惧。 皇帝如今看向严旻的眼神,充满了慈爱,好像在看一件自己手上最完美的作品。他说:“朕告诉过你,严旻,这个天下,只有手上的权势,才是最重要的。” 走出金銮殿,他越过殿外跪着的乌泱泱的人群,听见潮水般阵阵扑来的声浪,那是朝臣在庆贺他得封储位。可他却置若罔闻,脸色凛若冰霜,眼神阴沉狠戾,于是竟无人胆敢接近他半分。他就这么朝着那金銮殿前长长的汉白玉石阶,一步一步地向下走去。 长长的石阶,两侧雕刻着盘踞的九龙,那是至高无上的皇权象征。朝臣们诚惶诚恐地为他让开一条道来,严旻便如此,头也不回的,孑然一人,走向了更远的地方,只留给这些人一个挺拔瘦削的背影。 清晨的阳光劈开层云,斜照在严旻的身上,他却依旧感到刺骨的冷。那冷是从手心中传来的。他微微低下头,看到了自己手上握着的那道明黄色的圣旨。 太阳在缓缓升起。 可阳光温暖不了严旻的身躯,也照不亮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 13 皇城的钟声肃穆地长鸣,紧接着是京城各大寺庙宫观。三万声钟声,响彻了京城上下。大行皇帝委弃万国,驾崩离世,阖宫上下,无不哀戚。 举目皆是白色。严旻身穿皇帝仪制的丧服,作为储君,他立于大行皇帝的灵位之前。身后是妃嫔们哀哀的泣音,却无一人是在真心实意地为那崩逝的皇帝而哭,她们哭的,是自己未知的命运。 严旻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悲色。一身缟素的他,脸色惨白,眸色暗淡,他就这么直挺挺地站在大行皇帝的棺椁之前,望着那描金的灵牌,倏的露出一丝令人胆寒的笑容来。他在对着皇帝的灵位笑,在无声地笑。 除了他身边的大太监,无人看到这个新君,竟面对先帝灵位,作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举动。而那大太监只低眉顺眼地走到严旻身边,对他说了什么,严旻便冷笑一声,转过身,朝着殿外走去了。 14 皇帝醒来时,发现自己双手双脚都被紧紧捆住。他拼命地挣扎了两下,却无济于事。皇帝张开嘴,发出嘶哑的叫声:“……来人……来人!” 他忽然听到一声笑。皇帝惊恐地抬起头,那宫殿的阴影处,赫然伫立着一个人。严旻正抱臂立于皇帝的身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就像一条死死缠绕住猎物的蛇,对着那垂死挣扎之人,露出刽子手般残忍冰冷的笑容来。 “别吵,你听。”严旻轻声细语地说,仿佛害怕自己声音太大,面前的人就听不到殿外的动静了似的。 ——那是经久不息的钟声,恢弘而庄严。 皇帝断断续续地开口:“这是……这是什么?” 严旻淡淡地道:“大行皇帝驾崩,皇城要敲钟三万下,你莫非不知道?” 皇帝哪能不知道?只是他不敢信。他嘶吼着:“来人!来人!朕没死!来人给朕把严旻这个反贼抓起来,问斩——” 严旻静静地看着皇帝歇斯底里的模样,可后者既挣不开束缚,也叫不来任何人。他慢条斯理地挽着袖子——皇帝这才看清,严旻身上那件白色的孝服,分明绘着龙纹。 ——只是衣摆上那面目狰狞的龙,好像正着对他张开了血盆大口。 “叫够了没有?”严旻看见皇帝累得气喘吁吁,头发散乱,嫌恶地开口。那皇帝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喘息声,像一只漏气的风箱:“严旻……你这个白眼狼……叛贼……逆子……你已经是太子……这天下都会是你的……你为何如此急不可耐……” 严旻听他说完这句话,竟是低头笑了起来。这个昔日在皇帝面前克己慎行的太子,终于露出了真实的面目。他好像听见了什么全天下最好笑的事情,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久久在大殿中回荡:“急不可耐?朕确实……急着夺你的命。” 皇帝从严旻那木然的神情中,看到了一种燃烧的恨意。那么刻骨铭心的恨,如果能化为实体,好似能将他千刀万剐。他流着涎水,难以置信地开口:“你就……你就为了那个贱民之子……” “是啊。”严旻的目光在这一刻变得柔和,可又倏忽转为更疯狂的仇恨,他一字一句地对皇帝说,“那又如何?朕已拟好圣旨,追封景王妃为孝哀皇后,与朕百年后合葬于皇陵。你不是痛恨他的出身吗?朕便要让全天下人知道,他是朕的妻,是严旻,生生世世,唯一的妻子,唯一的皇后,唯一的爱人。” 在提及晏问秋时,严旻的声音变得温柔了许多,可那也只是极为短暂的。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你,当然是不配与他葬在同一个陵墓之中的……不过,大行皇帝驾崩,葬入大齐皇陵,同你有什么干系?” 皇帝这才反应过来严旻话语中蕴含的深意。他目眐心骇,惊怒交加:“放肆……放肆!你、你什么意思?!” “你就不想知道,如今乾清宫的棺椁里,装着什么吗?”严旻凑近皇帝的耳侧,欣赏着皇帝惊恐的神情,笑容可掬地对他说,“朕该唤他什么呢?大伯?还是……先帝的太子?朕觉得,他的灵位,比你更适合葬于皇陵之中。” 霎时,皇帝的表情一片空白。严旻却还在继续说着,一字一句,仿若那地狱深处恶鬼的呢喃:“你想知道,你会葬身于何处吗?你知道宫里犯了罪的太监都会被拉去哪里吗?那是乱葬岗,是罪人和贱民的埋尸地,你可以祈祷,那里的野狗,能给你留一块好肉。” 严旻望着皇帝几乎被气得口吐白沫的狰狞面目,火上浇油般继续说着:“朕还会追封朕的父王为宣宗,追封文妃为太后——哦,差点忘了,朕会将母妃和那太子葬于一处,他们本是夫妻,如今终于可以相见了,你也会为他们感到高兴的,对吧?” 严旻说完这些话,直起身,睥睨着皇帝那苟延残喘的模样,却是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恨意。他拍了拍手,便有三个身强力壮的太监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皇帝看着严旻那深仇积恨的阴冷视线,以及来势汹汹的太监,死亡的恐惧让皇帝再也无法冷静下来,他苦苦哀求着严旻,希望看着自己生养他的份上,能给个痛快。最后,他甚至对严旻发出恶毒的诅咒。皇帝咬牙切齿地咆哮着:“严旻!你弑君杀父,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两个太监把皇帝架了起来,将他的嘴生生撬开,严旻冷眼看着皇帝涕泗横流的模样,对那些恶毒的字句置若罔闻,他伸手接过另一个太监递过来的一碗药——那碗刚煎好的药,滚烫而浓黑,散发着令人嘴里发酸的苦味,严旻便这么生生灌进了皇帝的口鼻之中。 空荡的宫殿里,响彻着皇帝撕心裂肺的哀嚎声。 这药比当初皇帝下给晏问秋的更毒百倍。此药名唤“牵机”,中毒者会在极度的疼痛中痉挛着死去。剧痛的折磨会持续整整五个时辰,最后连尸体都会不断地抽搐、萎缩,最后变形。 严旻便一直站在那片宫殿的阴影之中,看着皇帝不断哀嚎、痛哭、痉挛、失禁。他听见皇帝跪地求饶,痛哭流涕着求严旻给他一个痛快;又看见皇帝陷入幻觉中,屎尿齐流,对空气喊着“护驾”;还听见皇帝对他恶毒的咒骂,咒骂严旻孤家寡人,不得好死。 最后,一切都归于死寂。 严旻终于动了。 他没有看那地上的尸体。他的目光忽的投向宫殿一侧的一枚铜镜上,在铜镜中,他看到了自己的脸——狰狞的、恶毒的、阴狠的,是一副被仇恨扭曲的疯狂模样。 他蓦然意识到,如果他这幅样子,给哥哥看到了,他会不会感到害怕? 于是严旻紧紧捂住了他的脸。 可他又忽然想起,哥哥已经不在了,再也不在了,他现在怎么样,又能给谁看呢?甚至他替他的哥哥报仇雪恨后,那个人也再看不到了。此后,他的这一腔无处排解的恨与痛,又还能找谁倾诉呢? 除了晏问秋,这个世上,还会有谁真正地关心他?爱护他? 老皇帝临终时的诅咒还在耳边久久回响。孤家寡人,孤家寡人。严旻咀嚼着这个词,他将脸埋在手心中,倏忽,低低地笑出了声。 15 推开殿门,光线刺痛了严旻的眼睛。他眯起眼,遥遥地朝远方望去。 皇城中,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白色,像下过了一场大雪。 秋日的天空是灰白色的,高远辽阔。严旻便如此孑然立于苍穹之下。大仇得报,他却没有感到丝毫的喜悦,还是那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疲惫。他太累了,他太痛了,他只想伏在爱人的膝枕上,长长地睡一觉,好像这样,他就能蜕去身上所有的苦和累。但是他找不到那个过去会将他抱在怀里的人。他被孤独地留在这个冷冰冰的尘世间,他甚至不能停下,永远不能。 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所到之处,宫人都战战兢兢地跪下。严旻突然停住脚步,他不明白自己要去哪里,要做什么。 他看到一棵秋风中枯败的树。 严旻陡然想起,过不了多久,就是晏问秋的忌日了。 皇城里纯白的丧仪,和那一日,他心爱之人的葬礼多么相似。他跪在晏问秋的棺椁之前,可即便跪得昏死过去,他的哥哥再也不会醒来,甜甜笑着,赖在他的怀里,给他一个温柔的吻。 于是,严旻轻轻地开口。他的声音在秋风中,破碎成一块一块的,随着风飘向他看不到的远方。 他说:“哥哥,一岁生辰快乐,要健康,幸福。” 他不想晏问秋等他了。黄泉路一定又黑又冷,哥哥还是快快地离开吧,去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平安无恙地长大。 此间所有的痛和恨,都交予他来承受吧—— 好了,之后就是甜甜的番外啦:d 番外 良辰 1 晏夫人来卧房找剪子,剪子没找着,却捉到一个蹲在暖阁里伸着两只手烤火的晏问秋。 他穿着新制的冬衣,漂亮的脸蛋缩在兔毛领子里,因为害怕火苗烧到他毛绒绒的袖口,所以动作颇为滑稽,从身后看,像一只憨态可掬的小兔。 晏夫人对晏问秋说:“全家人都在外头,你一个人躲在这里干什么呢?” 没等晏问秋回答,晏夫人便把他给揪了出去。 时近除夕,民间都在为新年热火朝天地准备着。而这个新年,晏府又遇到了千载难逢的大喜事,阖府上下一片喜气洋洋,早早地就挂起了红灯笼,到处都贴着红纸和桃符。 晏问秋大哥家的小儿子今年五岁,本来还在被奶娘抱着喂饭,看到晏问秋,便像个小炮仗一般冲了过来,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小叔,沅沅要捉麻雀!” 晏问秋蹲下身,就被这个小孩结结实实地在左右脸颊各亲了一下,啵唧两声,格外响亮。他赶紧把兴奋的晏知沅搂住,将自己的脸蛋从小孩的口水下拯救出来,笑着哄他说:“沅沅乖乖地把饭吃完,小叔再来陪你捉麻雀,好吗?” 晏问秋把小豆丁塞给奶娘,站起身,锤了锤自己的腰。他两个兄长家里的孩子都特别爱缠着他,想到过几日还有长姐带来的小孩,晏问秋有时候觉得,太受欢迎也是一种烦恼。 当然,他现在最大的烦恼还不是这个。 ——从刚刚被晏知沅亲了两口起,他就感到一个熟悉的幽怨目光紧紧粘在了他的背后。他转过身,就对上了严旻那灼热的视线,这人握着毛笔,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直勾勾地盯着他。 严旻在院子里帮晏老爷写对联。他那手字相当漂亮,端的一副劲骨丰肌,铁画银钩的气势,正好给晏老爷拿去送人——反正也没人会想到这竟是穆宗手迹。 严旻自京城回来后,就厚颜无耻地住进了晏府,一副要来晏府做倒插门做到死的模样,晏问秋轰都轰不走。一开始他爹娘还不知道怎么对待这个做过皇帝的儿婿,可相处久了,发现严旻还是小时候的性格,对晏家人也颇为亲热恭敬。严旻毕竟也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于是又对他心生爱怜,竟帮着隐瞒身份,让这人就如此在晏府住下了。 晏问秋看到严旻,没等后者给他打招呼,脸色就毫不客气地垮了下去。他恶狠狠地瞪了严旻一眼,扭头便走。 他还在同严旻生气呢!谁允许这家伙这么蹬鼻子上脸的? 2 没错,晏问秋在生气,他气严旻总是自作主张,之前不由分说地就把他送回了蜀地,害他提心吊胆地等了好久好久,担心他的安危,担心他的身子——结果连身子不好也是骗他的! 可能因为才回来那段时间,晏问秋老是哭,严旻被他哭得心都碎了,又怕他眼睛哭出问题来,只好把真相告诉他:其实他当时在京城病得没有看起来这么严重,只是为了给六皇子和肃宗旧部一个假象,好引得他们倾巢而出,孤注一掷,他才能一网打尽,斩草除根。 严旻把他最宝贝的哥哥紧紧搂在怀里,看他这幅呆呆愣愣的样子,简直爱得不行,趁晏问秋没反应过来,对着他的脖颈和脸颊亲了又亲吻了又吻,低声说:“哥哥,我没事,别哭了好不好。” 可晏问秋哪能不知道,严旻铁定又是在哄他。他病重的模样纵然有假装的成分,但那梦魇的痛苦、呕出的鲜血、眉目的黑气,还有那花白的头发,这哪里是装得出来的?严旻的身体还是被不可逆转地摧毁了。可直到现在,严旻还在骗他。 晏问秋给严旻记的账简直能写成一部大字典了! 他坐在严旻怀里,气得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伸手去推严旻的脑袋,声音带着哭腔:“你骗我!谁准你亲我了!我还没原谅你!你再亲就滚出去!” 严旻低声下气地说:“对不起,哥哥,我就是来道歉的,我不亲了,你要怎么才能原谅我。”他最见不得晏问秋哭,伸手去擦爱人脸上的泪水,一边擦一边给他顺气,最后手又被晏问秋给拍开。于是他说:“哥哥,我发誓我真的没有骗你,我再也不敢了,真的,你信我好不好。” 信他个鬼! 晏问秋懒得理他,从严旻温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怒气冲冲地回自己的院子里了。 3 尽管两人闹起了别扭——准确地说是晏问秋单方面冷暴力严旻——但是饭却得一起吃。晏家人对两人的矛盾不知就里,只当是他俩和小时候一样,又在打情骂俏呢。 晏问秋恶狠狠地咀嚼着嘴里的炒笋,把它当成隔着一张桌子坐着的严旻。他就知道,严旻和小时候一样爱扮可怜,偏偏他们全家都吃这套。这不,他两个大哥正在同严旻说着朝堂形势呢,哪里还记得他这个弟弟。 晏夫人在一旁说:“阿秋,怎么这么挑食,快把这碗青菜吃了。” 严旻闻言,便从另一张桌子遥遥地投来关切的目光。其实他一直在往晏问秋身上看,生怕他少吃了一口似的。晏问秋假装没看见严旻的视线,憋屈地接过晏夫人递过来的小碗,吃起了青菜。他一边吃,一边想:这家里真是待不下去了! 他被填鸭似的塞了一肚子菜,正懒洋洋地躺在院子里消食,只见晏知沅鬼头鬼脑地冒出来,扒着他的手,凑近他耳边,说:“小叔,你带沅沅去逛庙会吧,沅沅想去庙会。” 晏问秋立即坐直了,他正愁没借口溜出门呢。于是笑眯眯地抱起晏知沅,同奶娘嘱咐了两句,便兴高采烈地带着他的小侄子逛庙会去了。 这还是晏问秋回蜀地后头一次逛庙会。街市上熙来攘往,吆喝声、鞭炮声、马蹄声、嬉闹声响成一片,浩大的声浪仿佛能驱散冬日的寒意。晏问秋生怕把小侄子弄丢了,紧紧抓着他的手,两个人在人潮中被挤来挤去。 晏问秋比五岁的晏知沅还贪玩好奇,路过什么小摊都要凑过去瞧瞧。什么捏面人,吹糖画,翻花纸,他好久没见过这些有趣的小玩意儿了,简直看得入了迷,脚步都迈不开。 捏面人的小贩乐呵呵地说:“小公子,要不要来一个面人?只要五钱!” 晏知沅摇着晏问秋的手说:“小叔,小叔,沅沅要面人。” 晏问秋看着那活灵活现的面人,也是心动不已,伸手准备掏钱——这一掏可不得了,晏问秋尴尬地发现,自己居然忘记带荷包了。 他愧疚地看向雀跃的晏知沅,正准备告诉他小叔囊中羞涩,今天什么也买不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我来买吧。” 严旻从晏问秋身侧伸出一只手,他高大的身躯把晏问秋和晏知沅牢牢护住,隔开了身后汹涌的人潮。只是庙会上人实在太多了,尽管严旻努力想站稳,还是贴上了晏问秋的背,一瞬间,晏问秋感到自己被一个炙热的怀抱罩住了。 那小贩接过钱,就开始忙活。晏知沅蹦蹦跳跳地说他要大老虎,晏问秋一边扯住他的领子,防止他被人群挤走,一边头也不回地小声呵斥严旻:“……你别贴着我!” 严旻道:“哥哥,人太多了,我怕踩着了别人的脚。” 晏问秋感到他的湿热的呼吸打在自己耳廓。他恼羞成怒地扭头瞪了一眼严旻,却对上他含笑的目光,登时感到浑身像烧起来似的。晏问秋踩了一脚严旻,不肯再与他说话了。 那小贩先给晏知沅捏了大老虎,一数严旻给的铜板还能再捏一个,便问道:“公子,还要什么样式的?” 钱是严旻给的,晏问秋没吭声,却听见严旻说:“捏一只花狸吧,多谢。” 这小贩的确心灵手巧,技艺精湛,不多时,一只惟妙惟肖的狸猫就出现在了他的手里。严旻伸手接过,递给晏问秋,低声说:“哥哥,收下吧,好不好?” 晏问秋最心仪的就是这个狸猫样式的。他没有问严旻为什么知道他喜欢,撇撇嘴,这下他和晏知沅一人都有了一个面人。严旻看他接过,眸色柔和,正欲开口,却听晏问秋说:“沅沅,快谢谢哥哥。” 晏知沅脆生生地喊:“谢谢哥哥!” 严旻的表情瞬间僵住了。他看到晏问秋露出了得意的笑脸,明媚动人,仿佛终于从他身上找回场子了似的。 但那顾盼生辉的笑容仿佛冬日里的炬火,一下子点亮了严旻的眼睛。于是他也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严旻便跟在一大一小两个人身后,随他们一同逛庙会。晏问秋拿人手短,也不好再撵他走。不多时,严旻身上便挂了一串花灯、两块糖画、一顶花帽和一只布老虎。 走过一个挂道幡的算命摊子,晏知沅对那道士问卦的龟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拉着晏问秋的手非要去看,晏问秋只好陪他过去。 那翘着腿的道士看到有客人来,立即坐正了,也不理会吵吵嚷嚷的晏知沅,就开始忽悠晏问秋和他身后的严旻:“咳咳!小友,吾乃玄清观九十六代掌门座下弟子,您是来算姻缘,还是算运势?” 晏问秋听他开口便知道这人是个江湖骗子,连个回应都懒得给,拉着晏知沅就要走,却被那道士拦住:“且慢!小友,吾观你印堂发黑,想必近来会遇见血光之灾,只需要买这个——” 道士话还没说完,却正对上了严旻那阴沉冰冷的目光,他感到自己仿佛被一条毒蛇给缠上了,好像他再说下去,就会被大卸八块。这人瞬间被吓得动弹不得,两股战战,只眼睁睁看着那高个子男人把他的客人不由分说地拉走了。 等他们走远后,那道士正欲松口气,却不知从哪冒出四五个身穿黑衣的侍卫,说他招摇撞骗,哄人钱财,把他扭送到官府去了。 4 走出去好远,严旻的脸色都一直不太好看。晏问秋还没弄明白他为何突然不高兴,就听见他说:“哥哥,这些江湖骗子,说的尽是些胡言乱语,你不必放在心上。” 也不知道谁才真正把那些糊涂话放心上了。晏问秋捏了捏晏知沅肉嘟嘟的手,轻哼:“他不是玄清观九十六代掌门弟子吗?我看那玄清观可了不得,连皇帝都喜欢呢!” 他却是突然想起了过去被他遗漏掉的一些事。晏问秋看着闷闷不乐的严旻,狐疑道:“你……之前为何突然会吃那些劳什子仙丹?” 严旻不吭声。不过看他的表情,晏问秋知道其中一定大有问题。 见他又想瞒着自己,晏问秋好不容易因为逛庙会而抛到脑后的不愉快瞬间涌上心头,他愤懑道:“你又想骗我是不是?你还说你再也不瞒着我了!骗子!” 严旻叹了口气,只好回答他。他的声音很轻,在冬日的寒风中,化成喷吐出的热气,蒸腾到了高远辽阔的天空中:“因为你同我说过,你……不是这个时代之人。” 晏问秋的脚步停住了。 严旻的话好似一把钥匙,终于让晏问秋回想起一段被他遗忘已久的记忆。 ——那是他与严旻新婚燕尔、浓情蜜意之时。某日他喝醉了酒,像猫儿一样扒在严旻身上。他被严旻摸得浑身发痒,两人笑闹着,他凑到严旻耳边,借着酒劲说:“……严旻,我、我悄悄跟你说,其实我……来自很远很远的时代……” 他对着严旻胡言乱语,说在那个时代,人可以上天入海,还可以日行千里。又说他本是个演戏的,身死后,才来到这个地方。 他酒醒后便忘记了此事,可为何严旻还记得?借尸还魂一事太过离经叛道,更别提他话语中提及的荒诞诡异的故事,分明就是一个酒醉之人的戏言,可为何严旻还会当了真? 严旻不说,晏问秋却瞬间想明白了他心中所想。在那些暗无天日的岁月,严旻竟然妄想通过长生不老这样虚无缥缈的传说,跨过千百年的漫长时光,再见他一面吗? 所以当初严旻说,自他回来后,便再没吃过那些药丸,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严旻,感到喉咙发苦,眼眶发酸,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可严旻好像看出了他的情绪,伸手将晏问秋搂进了怀中,他温柔地抚摸着晏问秋颤抖的肩,万般珍重地在他头上烙下一个吻:“好了,哥哥,别提那些事了,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这四个字像一声悠远沉重的叹息,消散在了蜀地冬季寒冷的风中。 5 带着七零八碎的小玩意儿回家时,晏知沅也逛累了,他被严旻抱着,困得头一点一点的,手上还捏着那只面做的大老虎。 奶娘把晏知沅接过来,告诉晏问秋,快要吃晚饭了,晏夫人正到处找他们呢。 晚膳吃的是饺子,玉米猪肉馅的,还是晏问秋记忆里的味道。晏夫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让晏问秋下次少给晏知沅买零嘴吃,这孩子在外头吃饱了肚子,回家了连奶都不肯喝,又念叨晏老爷,少喝点酒,一大把年纪了还老喜欢去酒馆凑热闹。晏问秋漫不经心地听着,牙齿突然磕到了什么。他“啪嗒”吐到碗里,定睛一看,碗中赫然是一枚铜钱。 他抬起头,全家人都在冲着他笑,包括严旻——他笑得最开心,那张素日苍白的脸都微微泛起红晕,晏问秋跟他的视线一撞上,便知道铁定是这家伙搞的鬼。 晏夫人笑道:“哎呀,好福气让我们阿秋吃到啦!” 这一幕是那么的熟悉,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是这样,晏家人把铜钱包进饺子里,每一次都是给晏问秋吃到。 晏问秋呆呆地望着那枚方孔的铜钱,他努力遏止住泪意,不愿在这种时候掉出眼泪来。 又是吃饱喝足后,晏问秋躲在后院里烤火。他将那枚铜钱洗干净,用红绳串起来,挂在了脖子上。他抬起头,望着那夜幕下皎洁的月,远处传来孩童放鞭炮的嬉闹声和小丫鬟的低语。 一道人影突然罩住了他。 晏问秋头也不回,赌气般扁着嘴,不肯开口说话。 严旻久久地看着他的身影,嘴角又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一丝笑容。他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也同晏问秋一起蹲下,望着那炭火盆中红通通的火星,轻声喊道:“哥哥。” 晏问秋没理他。严旻也不着急,他慢条斯理地打开那油纸包,里面赫然是一份果脯,甜香四溢,直往晏问秋鼻孔里钻去。 晏问秋终于忍不住扭头,干巴巴地问:“喂,你什么时候去锦贤坊买的?” 严旻道:“去找你们的时候,路过了。”他温声说着,目光却灼灼地凝望着晏问秋的脸,“我知道你想吃。” 晏问秋怒道:“谁想吃了?我不想理你!你滚远一点!” 严旻顺从地说:“是我想吃,哥哥,你帮我吃一些好不好,要是给娘看见了,就再吃不成了。” 那锦贤坊的果脯,还是记忆里的味道。他们一同分吃了这包果脯,吃得舌根都甜了。晏问秋吃得开心,也不去计较严旻一直盯着他看这件小事了。他听到远处传来焰火炸开的响声。赶紧站起身,踮起脚尖,看到那绚烂的烟花,光彩夺目,在夜幕下接二连三地绽放开来。 他听见院子里晏知沅的叫声:“奶奶!奶奶!是烟花!” 晏问秋一时看得痴了,连严旻什么时候捏住了他的手都没发现。这人最擅长蹬鼻子上脸,见他不反抗,便用他那干燥温暖的手把晏问秋的手给紧紧包裹住了。 晏问秋没有甩开他。 他们就这么立于屋檐之下,看着夜空中的焰火,带着人们美好的祝愿,升到天空之上,绽放出稍纵即逝却又惊心动魄的美。 新的一年就要到了—— 还有! 太晚了大家先凑合着看看,我明天有空再修orz 番外 旧识 1 严旻小声说:“哥哥,这样真的可以吗?” 晏问秋拍了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两张白里透红的脸蛋,从假山后探出来,一个惴惴不安地咬着下唇,生怕发出什么声音;一个杏眼瞪得溜圆,紧紧盯着草丛中的…… 一只蚱蜢。 那蚱蜢拇指大小,通体青翠,正窸窸窣窣地啃着一片草叶。晏问秋目光炯炯地望着这蚱蜢,蹑足上前,张开小手,正欲飞扑而上——可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却见严旻的肩膀耸了耸,竟克制不住地打出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阿、阿、阿嚏——” 严旻打出了一个鼻涕泡,也吓走了那蚱蜢。他登时六神无主地站在原地,鼻尖泛红,嘴巴一扁,抽噎着就要哭出声:“哥哥、哥哥……对不起……呜呜呜……” 他跌跌撞撞地走上前,把头埋在晏问秋的肩膀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呀!”晏问秋想把他拉起来,给他擦擦眼泪,结果严旻跟块膏药似的紧紧粘着他,扯都扯不开,只一个劲埋在他肩上摇头。晏问秋无奈地叹气,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却听见他哭得更伤心了。 这小孩! 晏问秋的目光扫过地上的草叶,心念一动。他捋下几片叶子,把手穿过严旻的腋下,在他脑袋后编起了草绳。不多时,一只活灵活现的草蚱蜢就出现在了他手中。 “严旻,严旻,别哭了,你看这是什么。”晏问秋拍了拍严旻的背。严旻眼泪汪汪地抬起头,就看见晏问秋眉目含笑,小手上竟捧着一个草编的蚱蜢,栩栩如生,好似下一秒就能从他手心中一跃而出。 严旻惊呆了!他眼巴巴地看着晏问秋把那蚱蜢拴到他的衣领上,又拿帕子给他擦了擦脸,说:“爱哭鬼!好了,走吧,我们玩别的去!” 两个孩子一摇一晃地向前走着。晏问秋的手又软又温暖,严旻紧紧地拉着他。他看看领子上系着的草蚱蜢,又看看哥哥的侧脸,吸了吸鼻子,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来。 2 冬去春来,晏问秋院子里的杏树枝丫抽出嫩绿的芽,几只燕儿飞来屋檐下筑巢,每天清晨都吵闹不休。 晏问秋和严旻就要上江南去了。 这还是晏问秋头一回去京城和蜀地以外的地方。都说江南春景独好,他早就心痒难耐,想去瞧瞧那些自己没看过的山水风光了。 更何况,江南气候宜人,也挺适合给严旻继续养病的。他如今身子好了许多,精神也比以往旺盛——这一点,晏问秋表示他深有体会。 他们计划去往江南住上几个月,等过了蜀地最闷热的夏季,再在秋高气爽的日子里回来。 告别了晏府众人,马车缓缓驶向远方。晏问秋没精打采地靠在严旻身上,杏眼还包着两汪泪水。明明出发前他还孩子似的活蹦乱跳,兴奋地拉着严旻说要吃这要吃那,结果到了分别的时候,还是没出息地哭起了鼻子。 严旻在给他剥橘子。他细细地挑去那橘瓣上的橘络,望了一眼晏问秋通红的眼角和鼻头,一时没忍住,抿嘴轻笑出声,却不巧被晏问秋逮到了。晏问秋气得支起身子,要弹他脑瓜崩:“严旻!你笑什么笑!” ——马车一个颠簸,晏问秋直直摔到严旻的怀里。他贴着严旻温暖的胸膛,听到他闷闷的笑声,耳廓一下子烧得通红。严旻伸手把他搂住,生怕他跌下去,看他家哥哥脸色一垮,赶紧将剥好的橘子喂给他吃:“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哥哥,我错了。” 晏问秋恼道:“罚你一天不许亲我!” 亲还是要亲的。晏问秋的唇瓣沾上橘子汁后,又软又甜,严旻一个没忍住就多亲了两口。漫长的旅程便如此在打闹中一晃而过,他们最后落脚在了扬州。 3 正是春意盎然、草长莺飞的时节。晏问秋掀开车帘,看到有孩子在路边嘻嘻哈哈地放着纸鸢,一条苍翠的小河从城镇中穿过,青瓦白墙,小桥流水,偶尔能听到浣衣女悠扬的歌声。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江南景致,却是这具身体所熟悉的。 马车循着方池宴的记忆,在方府门口停下。可那府邸门口却挂着白幡,分明是丧礼的仪制。严旻见状,让晏问秋呆在马车里,由他下去询问。良久,他回到了车上,对晏问秋摇摇头。 ——方家老爷子前不久离世了。据邻居说,老爷子年逾七旬,是喜丧,方府如今已是方老爷的侄子当家了。 在方池宴的记忆里,他年幼失怙,由祖父抚养长大。 最后,晏问秋和严旻将那枚缺了一角的玉佩,深深埋在了方府不远处一棵老柳树的脚下。这是方池宴幼时最爱玩耍的地方。 春风拂过依依的垂柳,在绿水上点起丝丝涟漪。晏问秋望着那树梢啼转的黄鹂鸟,在心里轻轻地说:谢谢你。 严旻站在他的身边,默默牵起了他的手。他们便如此静静地在这柳树下站了许久。 4 离开了方府,严旻说要带晏问秋去吃当地有名的蟹粉狮子头。 走过一座石拱桥,一个撑着乌篷船的老人从桥下驶过,热情地同二人打招呼。晏问秋脖子上还挂着一串严旻给他买的玉兰花,他听不大懂扬州话,只高兴地挥挥手。 老爷爷笑道:“小伙,长得崭呢!” 岸边捶打衣裳的大娘也指着晏问秋和严旻笑,一面大声地同那老爷爷用方言说着什么。晏问秋不明就里,却感到他们没有恶意,于是用手肘拱了拱身边站着的严旻:“他们在说什么?你听得懂吗?” 严旻伸手将他被风吹乱的鬓发别到耳后,温声道:“夸你好看呢。” 晏问秋的脸“噌”得涨红了,他扭头看看岸边笑成一团的大娘,又狐疑地看着一脸真诚的严旻:“你……你没骗我?” 严旻委屈:“哥哥,你总冤枉我。” “你劣迹斑斑,不可信。”晏问秋见他又装可怜,瞪他一眼,却被严旻捉住手,要跟他十指紧扣着。两人在这头你一言我一句地斗着嘴,忽然,晏问秋听见一个温婉悦耳的女声在身后响起:“陛……严、严大人?” 他错愕地转过头,循声望去,却看见一个貌美的女子,怀中抱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女孩,站在他们身后,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 她看到严旻转过头,惊得浑身颤了一下,抱着那小女孩的手紧了紧,踌躇着,似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般,轻声开口道:“抱歉……我方才,在桥的那头看见您的身影,很是熟悉,就想来问一问。” 5 尽管晏问秋并不认识这个女子,但他却感到严旻握着他的那只手突然变得有些僵硬。 见严旻不说话,晏问秋只好出声询问:“夫人,敢问您是?” 那女子微笑道:“公子有礼了,民妇名唤周映月。” 周映月?这又是谁?而且她为何会认识严旻?未等晏问秋开口,周映月继续柔声说着:“我……我曾唤赵裁月,周是我母亲的姓。” 晏问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便是严旻那个“早逝”的侧妃,赵瑛祺的女儿赵裁月!严旻之前说,他很早就放了这个可怜的女子同她心上人一起离开京城了。看她如今的样子,想必过得也很是幸福。 晏问秋这下知道严旻为什么不说话了。他乐不可支,转头去看严旻的表情,没想到严旻也在望着他,看那眼神,似乎在观察他的心情似的。他调皮地挠了挠严旻的手心,看到这人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些,转头笑着回答说:“那真是太巧了,我们正好来这边游玩呢。” 周映月道:“我本是带着阿萱来这儿等我夫君归家,我们开了一家当铺,在这边生活三年多了。”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严旻的神色,像还是对他有些惧怕似的,“我……我一直很想谢谢严大人,如果没有您,我们如今也不能在这里……” 严旻终于开口了。这人面上一派唬人的严肃样子,却在袖子底下狎昵地捏晏问秋的手,直到晏问秋羞恼地拧他才停下动作:“不必如此客气,当初我既答允了你,就不会食言。” 周映月怀里抱着的小女孩本来还在打瞌睡,被三人说话的声音吵醒,抽抽噎噎地就要开始哭:“阿娘,阿娘,要爹爹……” 周映月没想到女儿会突然啼哭,赶紧拍着她的背,低声哄慰:“阿萱乖,爹爹就快回来了,乖啊,不哭不哭……” 小姑娘趴在母亲的怀里伤心地哭着。她忽然瞥到一旁站着的晏问秋,伸出手,眼泪汪汪地指着晏问秋脖子上挂着的玉兰花串:“阿娘,阿娘,要这个。” 周映月道:“阿萱!今天怎么这么不乖,一会儿让爹爹给你买。” 眼见着小姑娘嘴巴一扁又要开始掉眼泪,晏问秋微微屈膝,把那串玉兰花取下来,递给她,笑吟吟地哄道:“小妹妹,乖,别哭了,这个给你玩。” 周映月慌忙说:“唉,公子,这怎么省得——” 晏问秋摇摇头。他轻轻捏了捏小女孩肉嘟嘟的脸蛋,见她拿到了花就停止了哭泣,这才松了一口气,对周映月道:“没事,一串花而已,夫人,那我们便先走一步了。” 6 快走到吃蟹粉狮子头的酒楼了,二人这时又路过一个卖玉兰花的小摊。晏问秋闻到那幽香,便转过头,却看见严旻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这人眼睛一直刻意地望着前方,也不看他,又紧紧拉着他的手不放。 晏问秋一边走一边取笑他:“干嘛,你这是饿了?不高兴了?” 只听严旻闷闷不乐地说:“那花是我给你买的。” 晏问秋一下子被他这忧伤的语气逗乐了。他伸手要去扳严旻的脸,严旻便同他较劲,两个人像小孩子似的在路边拉拉扯扯。最后,还是严旻怕晏问秋摔倒,将他搂住,晏问秋趁机掐他的脸,笑得歪倒在严旻怀里:“严旻,你几岁了啊!怎么还同小姑娘生气呢!” 他笑够了,便拍了拍严旻的肩:“算啦,是我送出去的,那我再买一串给你挂上,怎么样?” 严旻闻言,眼睛微亮,像是很期待似的。他说:“我不要花,哥哥,你给我折一只蚱蜢吧。” “蚱蜢?你要这个干什么?”晏问秋随手就从路边捋了几张叶子,纤长的手指翻飞,两下就折好了一只草蚱蜢。他笑嘻嘻地将这蚱蜢系到严旻的领子上,系好了,抬起头,就撞进一片滚烫而温柔的视线里。 春风吹过水岸边的杨柳,也吹过他们纠缠的发梢。他们在那杨柳岸边接了个长长的吻。 晏问秋被吻得耳朵红成一片,他拿手背擦着被严旻亲得微微肿起来的嘴,佯装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走着,却是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严旻说:“喂,我还没问你呢,当时那个草蚱蜢,我可是送给清月郡主的,怎的后来到你手头了?” 严旻本来还在盯着晏问秋发红的耳垂瞧,闻言,又不吭声了。看他那视线乱飞的心虚样子,晏问秋感觉今天眼泪都要被笑出来了:“严旻,你无不无聊,一天到晚跟人家小姑娘抢东西!” 严旻试图为自己辩解:“谁抢了?我可是拿一斛珍珠同她换的!” 这下轮到晏问秋傻眼了:“什么?原来我折的蚱蜢这么值钱?现在还能换吗?” 严旻道:“现在没珍珠了,可以换一个吻。” 晏问秋恼羞成怒地推他:“你以为你便宜谁啊!脸皮真厚!” 身边跑过几个放纸鸢的孩子,孩童银铃般的笑声传得很远很远,融入了江南如画一般的葳蕤春景之中。严旻的手干燥而温暖,他与晏问秋十指紧扣着,他们走过这万木争荣的繁盛春景,走过喧嚣温暖的平凡人间,未来也会一同走过无数个如此相爱的岁月,再也不会分开—— 小严小晏环游世界(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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