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水回南》 第1章 陈木潮说话不喜欢说两遍 “滚回去。” 陈木潮叼着烟,没装不认识姜漾。 但姜漾还是姜漾,就算过去三年,他还是像陈木潮说的那样“没脸没皮”。 三角洲风投公司女总裁独子,子承母业主修金融,副业也有但家人无法赞同,三年前国外进修,近日回国,具体日期尚不明确。 女总裁近年身体不好的传闻传给了深圳数家新闻报社,不必经由专家推论,也能猜到继承人回国是为了挽救连日下跌的股票趋势。 但在这里,陈木潮眼见为实,的确看到了立体鲜活的姜漾,并对他说话,要他不得不想起三年前荒诞的鱼水之情。 陈木潮这里没有需要姜漾拯救的股票,这样的人,出现在他面前只可能是意外。 姜漾早就被陈木潮骂惯了,穿着白衬衫黑西裤男士皮鞋站在路港菜市场的一滩污水上,刚下过雨,裤腿上溅的全是泥点子,他还有心情朝陈木潮笑。 陈木潮刚给顾客送完食材回来,一来就看到自己家鱼店门口站了个姜漾。 他不想和姜漾说太多话,三个字表达了自己的诉求,就视线平直地路过他,拿钥匙去开了卷帘门。 说姜漾是穿着西装从大城市坐飞机两个小时跑到路港菜市场里找陈木潮买鱼,陈木潮是完全不会相信的。 姜漾没动,陈木潮叫他滚他也不滚,说一些废话:“陈木潮,你这破烂脾气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说得很有责任感,甚至带了一些管教。 光听姜漾说话是很有气势,不卑不亢的,但看他的脸,就是明显不适应路港的湿热,泛着红,淌着汗,看起来就很柔软的黑发黏住脸。 路港是这样的,夏季潮湿闷热,万里无云气压极低,多走两步都叫人喘不上气来,偶尔得一口空闲,吸进去的空气都带着鱼腥味。 陈木潮热得都难受,在鱼店里开了个风扇对着吹,更何况是姜漾这样好家庭的人。 姜漾现在主意大了,不听陈木潮的了,好像以前那个陈木潮说转过去就转过去,张开腿就张开腿的人不是他。 但陈木潮说话不喜欢说两遍,姜漾不滚,他就换了个问法:“你来干什么?” 姜漾这时候记性倒是好了,记得以前和陈木潮说的话了。 姜漾走进陈木潮的鱼店,旁边的塑料水箱里有尾翅中鱼换了个方向游,尾巴甩起来的带着腥味的水撩了姜漾一手。 他没管,也不擦,只顾着和陈木潮说:“陈木潮,我来让你娶我。” 陈木潮拿着刀在杀鱼,鱼鳞和内脏流了一整个橡胶手套,帮他挡了下歪了一度的杀鱼刀。 他从一堆鱼的尸体里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了姜漾一眼。 然后骂了句脏话,鱼也不杀了,刀和手套全扔案板上,烟也掐了,过了三秒,又点一支新的。 原本陈木潮觉得,姜漾大变样了,陈木潮什么都没变。 鱼店还是开在这个角落,抽的烟还是红河,路港的夏天难过得一点和从前没差别,他陈木潮还是穷得叮当作响。 陈木潮什么都没变是对的,只是姜漾不应该。 他现在明明看着更好了,穿上了陈木潮杀光整个路港的鱼都买不来的衣服,人在大城市被养得更白更好看了,姜漾应该一直这样,不要不变。 但是陈木潮一听姜漾说的话,就知道姜漾和以前相比没有改变。 姜漾离开路港三年,回的是深圳,又去国外上了好的大学,现在算时间差不多要毕业进他妈妈在深圳的大公司工作,和陈木潮一起待在路港的那一年对他来说是污点一般的存在,就不要再提。 况且他又不是陈木潮,他凭什么不变。 姜漾看到陈木潮的反应,也吓了一跳,真的以为是陈木潮被杀鱼刀划到手了,慌慌张张地扑过来要看。 就算带了手套,但味道拦不住,他手上也有蹦出来黏着的鱼鳞,因此陈木潮不是很愿意,闪身躲了一下。 就这一躲,又让姜漾想起来从前。 陈木潮以前干活不小心受伤的时候也是这样躲躲藏藏的,不给姜漾看到一眼,姜漾要软硬兼施,才能勉强让陈木潮放松一点,允许他贴个创可贴上去。 “陈木潮,”姜漾说,“让我看一下,流血又不丢人。” 姜漾的一举一动,姜漾这个人的出现,每分每秒,都在提醒陈木潮,不可以,就算没有流血,不可以再让姜漾回到路港。 更不可以再握他的手。 “姜漾,”陈木潮迅速又把手套戴上了,“你走吧。” 姜漾摇头,摆出一副试图讲道理的样子,但说出的话任性,“我既然来了就不会走,我从深圳过来了就没想过再走。” 陈木潮说:“你也知道你是从深圳来的?” 没等姜漾再开口说什么,陈木潮就又说:“你知道你还回来干什么?” 路港的人拼了命想走出去,姜漾身在福中不知福,居然想要回来。 姜漾来来回回就是那几句,“我来嫁给你,陈木潮。” “我来嫁给你。”姜漾轴得陈木潮都没眼看了。 陈木潮说:“你是我谁你就要嫁给我。” 陈木潮的话说得一句比一句重,打定主意不叫姜漾动心思似的:“你问都不问我现在有没有老婆,况且两个男人,你怎么嫁我?” 他咄咄逼人的架势一摆出来,姜漾就很难嘴硬了,抿着嘴,又冷冷清清的一副样子站着,在菜市场里显眼得不行。 姜漾的嘴唇张了合上,合上再张开,就是没一个音儿发出来,陈木潮就知道他又欺负人欺负得狠了。 不过他要的就是这效果,于是转回去继续给鱼开膛破肚,掏心挖肠。 半晌,姜漾才有了一点动静。 姜漾说:“是你以前答应过我,我才回来找你的。” 陈木潮笑了声,不当回事:“你以前还说永远留在我身边,一步不往外走呢。” “我那是——”姜漾一听陈木潮说这个就急了,要解释。 “行了。” 陈木潮打断他,刚分开那会儿,陈木潮挂姜漾电话的次数占到总数的百分之八十,剩下百分之二十,陈木潮接起来,姜漾就是要和他解释这事。 那段时间陈木潮快被他烦死了,电话卡拔出来一折,没管有害垃圾不能随便乱丢的原则,一挥手就扔大海里了。 陈木潮不想再听姜漾说一遍了,对姜漾说:“你没别的事就靠边站站,我还要做生意的。” 陈木潮在姜漾看来也没什么变化,肩宽腰窄腿长,好看得不像是路港卖鱼的小贩,嘴和心肠还是又毒又硬。 姜漾从陈木潮的鱼店里走出去,但一直在周边徘徊,转转悠悠就是离不开陈木潮的视线范围。 只不过现在人都不在陈木潮店里了,路港也不是他挖出来的,陈木潮没什么理由再干涉姜漾往哪站。 但姜漾只要存在就足够刺眼,陈木潮大半个下午被姜漾晃得心烦意乱,提早两个小时关了店。 同时也做好了姜漾会跟上来的准备。 陈木潮骑摩托回家,姜漾目光灼灼地站在陈木潮的摩托旁边,说:“我今天下午见到了黄阿婆。” 三年前就很喜欢姜漾的卖水果的黄阿婆,问姜漾这几年去哪了。 姜漾说:“出去外面念书,现在念完回来了。” 黄阿婆说:“怎么不留在外面呢,”又说:“是为了阿潮吧?” 姜漾一点头,黄阿婆就说:“就知道你们两个关系好。” 谁都知道出了路港就不该再回来,只有姜漾不知道。 陈木潮没答话,但他也走不了,因为姜漾抓着他摩托车的车把,这么热的天,他也不想走着回去。 他说:“姜漾,放手。” 姜漾不放,“陈木潮,我来你这边等了你一整天。” 陈木潮有一万句话等着姜漾这句道德绑架,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说。 “你住哪?”陈木潮听见自己问。 姜漾的眼睛几乎一下子就亮起来了,快速地报了个酒店的地址给陈木潮。 陈木潮点点头,姜漾说出来的酒店算是路港还可以的那间,生活质量不会没有保证。 “姜漾,”陈木潮告诉他,“我现在带你去吃饭。” 陈木潮说话,确实不喜欢说两遍。 但对着姜漾,陈木潮还是说:“吃完饭,你就走吧。” 第2章 名为沙虫的海鲜 又坐上陈木潮打两三次火才能起步的摩托,姜漾把陈木潮劲瘦的腰抱得很紧。 陈木潮身上的黑色短袖t恤太吸热,太阳光一照射有点烫手,姜漾额头抵着陈木潮的背,突然觉得这摩托被陈木潮开得太快了。 “你现在不住岭村社区了吗?”姜漾的音色很亮,好听又干净的声音,被风刮跑一大半,就剩下一小点,从陈木潮背后传到陈木潮的耳朵里来。 岭村距离陈木潮卖鱼的菜市场很近,里头住的人大多做一些小生计活,陈木潮是他们中的一个。 陈木潮戴着头盔,风再一吹就没太听清,问:“什么?” 姜漾乘人之危,行陈木潮开车没法管他之便,坐直一点,抓着陈木潮腰上的衣服,快趴到陈木潮肩上去了。 “我问你现在是不是不住岭村了。”姜漾美滋滋地又说了一遍。 陈木潮果然没空管他,只说:“住。” 姜漾疑惑:“那我们现在去哪?” 要是陈木潮带姜漾回家吃饭,不用开这么久的车。 姜漾不需要再说更多,陈木潮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带你去外面吃。” 哪知道姜漾一听就不乐意了,在后座动静更大:“我不想去外面吃,我要你给我做饭。” 以前都是陈木潮做给他吃,所以他默认现在也是这样吃。 身后的人像手臂上长了吸盘的八爪鱼一样,陈木潮害怕姜漾真的到时候要蹬他鼻子上他脸了,就放慢了车速,在路边把摩托停了下来。 “我家的东西就那么几样,你还没吃腻掉?”陈木潮转回头平静地说,问句都听不出语气。 姜漾动也不动一下,懒声说:“你做的我就吃不腻。” 他这样说话暗示性太强,陈木潮完全能听出来,但可惜他是个铁石心肠的。 “姜漾,”陈木潮说,“我是主你是客,家里那些东西太简陋,做东不是这样一个道理。” 姜漾也不是傻的,陈木潮不想把他往自己家里带,想得也还是和以前一样多。 只是现在陈木潮说话带着那么点儿委婉了,不会像以前那样,冷淡地跟他说:“我一个小市民,惹不起你这样的人,把你照顾好,你出什么别的事情也怪不到我头上。” 说这样话的人姜漾认识四年,追了半年,得到半年,失去三年,想念三年。 他不是个任人好拿捏的,长腿往前一伸,碰上陈木潮的小腿,说:“那我是客人,你听不听我的?” 姜漾带着泥点子的黑色西裤蹭了下陈木潮同样溅上泥点子的黑色运动裤。 陈木潮不说话了,他很少有被人堵得说不出话的时候,就算是面对追债的那些恶徒,口头上都是不怎么吃亏的。 姜漾知道自己是在无理取闹,也清楚陈木潮又在心里偷偷权衡利弊。 “你不嫌弃就行。”陈木潮重新打了火,头盔摘下来,扣在姜漾脑袋上。 外面的东西终归没有家里干净,姜漾肠胃不好,去陈木潮家里吃,他能最大程度上保证姜漾不吃出问题。 没出问题就不用负责,只是一顿饭,姜漾吃完就走了,陈木潮没有那么小气。 摩托又“空空”响,颠了一路,载着姜漾回了岭村。 岭村就是路港里头一个最破小的城中村,屋子和屋子之间建得很近,打开窗伸个手,能把另一幢楼里对着的那户人家的窗也打开。 刷着土黄色漆又掉了大半的筒子楼在岭村有很多幢,陈木潮领着姜漾进了其中一个。 “你搬家啦。”姜漾还记着以前陈木潮带他回的哪儿。 陈木潮带他在逼仄的楼道里上了二楼,摸了钥匙开门,说搬了。 门不是陈木潮关的,他还没反应过来,手上的钥匙都没来得及挂起来,身后的姜漾就“嘭”很响的一声几乎是把门摔上了,有些年纪的铁门抖了抖,勉强关严实了。 紧接着陈木潮身后传来一股巨大的冲力,将他往前推了两步踉跄。 姜漾抱上了陈木潮的腰,半个脸侧着贴上了陈木潮的背。 陈木潮住的地方很小,但是很干净的,东西少,看起来不太温馨,好在灯发出些暖黄的光,勉强达到了姜漾想要的那种暧昧氛围。 陈木潮心里动了动,吓到的成分占大半。 他对这些小打小闹没什么表示,让姜漾抱着,虽然他是有力气去扯十个姜漾下来,但也知道自己的手劲大,给人细胳膊细腿的弄疼了,他不想麻烦跟人道歉和解释。 他不抵抗,姜漾还是个不知道见好就收的,一定要一直抱着陈木潮,等他开口说“你到底还吃不吃饭”,才笑眯眯地放开缠住陈木潮身体的手脚,说:“吃。” 陈木潮说的没什么错,他家的东西就那么几样,这几个菜姜漾早就全吃过一次了,但它们在饭桌上同时出现的概率还是小,今天倒是一样没缺席。 土笋冻旁边一小碗甜辣酱,一碟酱油生菜,陈木潮自己打的鱼丸做成汤,里头飘着紫菜,鸡蛋打散来混着葱花炒开。 陈木潮还给他开了一个香菇肉的罐头,很香,在锅里热过,姜漾以前尝了一次就说喜欢,陈木潮家里就一直有。 姜漾看这一桌子菜难免想多,只觉得这不是菜,这是他们两人的爱情结晶。 再过会儿这些东西就真的要到姜漾肚子里去了,更像爱情结晶了!姜漾是这样想。 说出来怕是又要被陈木潮讲成神经病,姜漾抓着筷子轻轻咬了咬舌尖,没犯这个贱。 陈木潮倒是专注吃饭,头都不怎么抬,可姜漾是喜欢在吃饭的时候一直说话的,陈木潮听到,能回答的都回了。 姜漾问:“现在周姨带着缪缪往哪住啦?” 周姨是陈木潮的小姨,他十八岁之前的法定监护人,大名周颖月,缪缪是周颖月的女儿,今年十五岁上初中,大名庄缪。 陈木潮说:“也住岭村,不过在岭村另一边,有点远。” 姜漾点点头,往白米饭里夹一筷子香菇肉罐头,“现在为什么不一起住了?” 庄缪以前很喜欢他的,那时年纪还小,追着姜漾也叫哥哥,看起来喜欢姜漾比喜欢陈木潮要多。 “陈木潮就是块没有表情的臭铁。”庄缪说,这是周颖月告诉她的,她搬来说给姜漾听。 他当时听完觉得没错误,现在也是。 姜漾三年前走掉的时候,庄缪难过好几天,但不管她怎么问陈木潮,得到的答案都是“不会再见了”。 陈木潮没觉得这些私人的事什么是不能说的:“追债的人偶尔还会来找我,庄缪也大了,不适合一起住。” 换别人这个时候该和陈木潮道歉了,但姜漾没带一点偏见,又往自己碗里夹一大块罐头,手都不抖一下。 因为没有关系,他是陈木潮的话,生活就算再难堪痛苦,那都是没有关系的,姜漾只会从那些难堪和痛苦里提取出陈木潮这个人,然后带到自己想要去的地方。 “别老吃罐头,没什么营养。”陈木潮看见了,随口提了一嘴。 但很快他就后悔,因为姜漾说:“陈木潮你看,你好关心我,你果然心里还有我。” 他笑着夹了一筷子炒蛋,太得意了就一口全塞下去,吞咽的动作因为兴奋急了些,然后成功又把自己噎到。 姜漾咳得地动山摇,刚关上的老铁门差点又被他咳倒下来。 “……”陈木潮这三年就再也没见过这样的,一点办法都没有,拿热水壶给姜漾倒了热水。 水是半温着的,姜漾接过去几口喝完了,又坐在塑料高脚凳上喘了会儿气,才缓过来一些。 “谢谢你。”姜漾抿着唇角笑,眼下那粒黑痣被面部肌肉牵动,生动地晃了晃。 陈木潮多看了一眼,也只敢多看一眼。 姜漾顺过气来了,没安静多久,继续边吃边和陈木潮聊天。 他的下一个问题更加直击灵魂,“你现在还欠多少钱?” 陈木潮见他不避讳,也平淡地说:“四十三万多七千。” 比上次他问的时候少了十多万。 是姜漾今年压岁钱的三分之一不到,这还是姜漾妈妈说害怕姜漾乱花,收缴了部分的成果。 陈木潮没觉得姜漾这样问冒犯到他,姜漾也知道这一点,他和陈木潮从来都是有什么就讲什么。 “好的。”姜漾用筷子插了一块土笋冻,蘸了甜辣酱,没一点犹豫就放嘴里了。 陈木潮怕姜漾忘了,貌若好心地提醒他一句:“这是用沙虫做的。” 姜漾嘴里在嚼土笋冻,给了陈木潮一个不解但理所应当的表情,说:“我知道啊。” 说是沙虫,其实就是海鲜,陈木潮吓唬人的时候,姜漾找回一点他们没分开的错觉。 “我记性没那么差,”姜漾说,“陈木潮你少使坏,我还记得你以前说过的。” 以前——陈木潮拿着筷子言语恶劣,也遵守约定耸动腰肢。 姜漾咽下那块土笋冻,缓缓说:“吃一块做一次,对吧?” 第3章 能倒着背出的手机号码 姜漾再怎么斯文地细嚼慢咽,这顿饭也还是吃完了。 只是没什么意思,姜漾觉得陈木潮这人真是不禁逗,他糟话说完,陈木潮就不理他了,要姜漾说五六句,他才“嗯”一声。 也不管姜漾说的是什么,光“嗯”,别的什么都不说。 陈木潮吃饭快,坐在桌旁盯着姜漾把东西吃完了,站起身去收了碗。 厨房本来就小,姜漾一挤进来,陈木潮转都转不开身了,只能放小了动作,说:“姜漾,你出去。” 姜漾抱着手臂看他,明知故问:“去哪里啊?” 姜漾的眼角和唇角都天生上挑,不需要做什么表情,看着就没什么烦恼。 “说了让你滚回去,”陈木潮手上沾满了洗洁精打出的泡沫,没看姜漾,低着头,“怎么来的怎么走。” 陈木潮本来不是这个意思,但好像也真的一点不打算留姜漾,就当是姜漾花一天休息时间出来找以前认识的人吃了顿饭。 无论陈木潮做什么决定,都影响不到姜漾。 “我房间没退,今天晚了,在路港住一天。”姜漾站在陈木潮身边,背靠着厨房狭窄的门框,说出了陈木潮想要听到的话。 陈木潮又“嗯”一声,把手上的泡沫洗干净了,要送姜漾回酒店。 “手机号码自己输一下,明天上飞机之前和到家以后都给我发个短信。”陈木潮说,把自己的手机拿给姜漾,去房间里换衣服。 姜漾接过陈木潮的手机,输完号码以后对着碎掉的手机屏按了好半天通话键才拨出去。 陈木潮换衣服换裤子就几十秒,出来以后还是一身黑。 “陈木潮。”姜漾知道这人好看,五官深刻,不打扮也健壮野性的美感藏也藏不住,一时间眼神就黏在陈木潮身上下不来了。 姜漾又走近他,语气笃定地说:“我手机号码三年没有换过。” 他的睫毛快要刷到陈木潮脸上了,陈木潮才轻轻按着姜漾的肩膀,稍用了点力气把他推开一些。 “是我不记得你手机号码。” 陈木潮从姜漾手里把自己的手机拿回来,也按了半天,才把手机上打给姜漾的电话挂掉。 “你不记得不代表我不记得。”姜漾的白色短袖衬衫被风扇吹得往后鼓出一块,腰线贴在衣料上,勾出窄而细的肌肉线条。 “陈木潮,怎么办啊,”姜漾说,“我一直记得,我没忘记过。” 陈木潮这次一眼也没看。 姜漾又不太懂事了,说让陈木潮不知道回什么的话:“你原来电话号码那串数字,我现在都能倒着背出来。” 他不矮,头顶到一米八六的陈木潮的嘴唇,虽然瘦点白点,但也算是很出众的成年男性的体格。 力量上也同样,姜漾伸手抓住陈木潮的胳膊,用了很大力气,生生把陈木潮都抓疼。 陈木潮原本也没想反抗,原则就是不跟他发生肢体冲突。 于是姜漾就这样什么阻碍都没有地吻上了陈木潮的嘴唇,只是那双薄唇闭得紧,姜漾再怎么努力,都只能舔舐到陈木潮一点牙齿。 最终还是姜漾先放弃,手掌还按在陈木潮肩上,脸和身子都退开。 他把自己亲得有些胸闷,看着陈木潮,眼睛里有埋怨,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陈木潮还是那张什么都看不出来的脸,也看着姜漾,说:“走吧,送你去酒店。” 姜漾献身被反复拒绝,心情也不是很好了,坐在陈木潮的摩托上,抓住他衣摆的劲都小了许多,情绪显然比下午要沉重。 路港不大,陈木潮三十二年都住这没出去过,对这小地方摸得很熟,载着姜漾在各种各样的楼之间绕来绕去,不像姜漾那样找了大半天,就带姜漾到了酒店门口。 姜漾的行李都放酒店房间里,现下除了手机干干净净一个人什么都没有,从陈木潮车上下来。 没有收获,陈木潮冷心冷情的,做的表情都不重,姜漾没能如愿把他带上去。 “上去吧。”陈木潮长腿撑在地上架着摩托。 姜漾站着,看摩托上坐着的神色淡漠的男人,他并不想上去,整个路港里除了姜漾本人,就属陈木潮最知道。 路港的夜晚比本来就没有什么好看的白天还要不好看,而黄昏时尚有落日的橙色天光洒在大海海面上,比现下粗制滥造显得廉价的夜市灯牌多出一点欣赏的价值。 姜漾愿意为这样的夜晚停留数小时,对陈木潮来说就是十足的仁慈了。 姜漾转头很深地看了陈木潮一眼,一言不发地抬脚往酒店里走,转过前厅的服务台,就看不见了。 陈木潮看着他进去的,但他也没走,双手撑在车头上,一下没姜漾看着,突然觉得全身脱力,骑摩托的力气都没有了。 姜漾愿意放弃就最好了。 很多的人路过陈木潮,有些结伴走的小姑娘会看向他,走过了还回头一两次。 陈木潮不想装什么气质深沉,稍微花了一点精力,将自己和摩托转移到一个不远的角落的暗处。 口袋里早上买的软甲红河香烟一盒五块五,他早上忙着送货,中午下午忙着和姜漾周旋扯淡,烟盒里只少了两支。 他手不抖地抽出一支点燃了,就放到嘴里。 陈木潮明天早晨三点半要起,去码头挑刚捞上来的鲜鱼,再骑车送到排挡里去,现在已经晚上七点四十,待在姜漾住的酒店楼下抽烟,浪费时间也没有意义。 姜漾的路港旅行的确影响不到姜漾,却能完完全全影响到陈木潮。 陈木潮一碰烟酒就走神严重,眼里连焦距都没有,以至于手机在口袋里震半天了,才被陈木潮发现,随后艰难地接了起来。 “你妹妹下周开学,前面两个月的生活费不用你给,你给她交个课本费,包个书皮就行了。”周颖月自岭村的另一头给他打来电话。 “知道了。”陈木潮吐了一口烟。 周颖月隔着电话都能听出来陈木潮哑着声音,“你是不是又抽很多烟?” 陈木潮低头看了一眼不知道什么时候轻了一半的烟盒,说谎:“没有。” 周颖月管不住他,也懒得唠叨一个三十二岁的男人,刚要挂电话,手机就被庄缪抢了去。 “哥。”庄缪在那头叫得很好听,陈木潮做无用功地将烟从听筒处拿远了。 庄缪问他:“下周我开学,你能不能来接我放学?” 庄缪有个长得帅的哥哥,庄缪几乎和她们班上的每一个同学都说过,她自然是很神气的,小地方的人活成什么样都大差不差,普通人不会因为陈木潮杀鱼就不待见他。 长得好看就变成一种没什么用的资本。 “不能。” 庄缪下午五点半放学,那个时候陈木潮抽不开身。 “妈你看,陈木潮又凶我!”庄缪没达成目的,瞬间就不尊重了,对陈木潮直呼其名。 庄缪告假状,陈木潮没理她,和周颖月说明天把钱送去。 电话这才真的挂上了,陈木潮把手机放回口袋,心情稍微轻松了一些。 亲情和爱情,陈木潮作为男朋友无疑是极其失败,但至少还有拿得出手的其中一样。 陈木潮收了烟,打了火的旧摩托一下就蹿了出去,他的背影逐渐隐进杂乱的人声和潮热的空气中。 酒店顶楼的一扇旧窗在陈木潮离开后才往右推合拢,姜漾站在高处,看着陈木潮离开,眼里有接近疯狂和渴望的光,就像前不久,也像三年前陈木潮看着他离开那样。 陈木潮不愿意,他有的是办法让陈木潮愿意。 第4章 冬季没有温度的太阳 第二日的忙碌和往常没有差别,陈木潮每分每秒都有事做,到下午三点才有空扒口饭吃,拆一次性筷子的间隙,才想起来路港有个今天早上该走的姜漾。 陈木潮把手机拿出来看,一条消息都没,未接来电也没有。 就不该轻易相信姜漾。 陈木潮皱着眉,也说不好是希望姜漾走了还是没走。但到了路港,姜漾来找的是陈木潮,他要负这个责任。 陈木潮拿着手机拨号码,姜漾的号码他没存,手指在数字键上按动的时候没有犹豫和卡顿。 电话拨出去以后,姜漾过了很久才接起来,开口说话时声音像掺了沙子。 “你在哪?”陈木潮没和姜漾废话,也听出来他不对劲。 姜漾顿了顿,他那头有车辆飞驰过的风声,说:“我不知道。” 陈木潮问:“你还在路港是不是?” 姜漾说是,陈木潮就又不吭声了。 过了很久,姜漾面前的公交车都走了两辆一样的,才听陈木潮说:“附近有什么标志建筑,给我说一下。” 没有起伏的语气,是陈木潮的说话方式,陈木潮该死的责任心。 姜漾也知道,陈木潮愿意来找他,绝不是对姜漾的心软,他太理性,知道什么他拿得起,也知道该放下的一定要放下。 他刚好小小地利用一下陈木潮的责任心,算是报复陈木潮冷淡到极点为自己讨的说法。 “你生气了吗?”姜漾仗着陈木潮看不见,勾着唇角无声地笑。 陈木潮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说没有。 “快点说。”陈木潮催促他。 姜漾原本就在公交站台旁边,他绕到站台后面看了一眼,把站台名字说给陈木潮听。 在等陈木潮的时间里,姜漾实在站不住,捂着胃的位置蹲下去,毫不在意地在站台边上吃尾气和灰尘。 下午三点多是太阳最烈的时间,姜漾眯着眼,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悬在头顶上花白的光晕。 太刺眼,像陈木潮。就算遥不可及,他也要将太阳从天上扯下来抓在手上。 不熟悉的头晕耳鸣和四肢冰凉,养尊处优的姜漾很少体验过,胃里像被尖刺一根一根穿透,他头重脚轻,还能眯着眼睛数公交车上贴的广告有几篇是一样的。 由不了姜漾胡思乱想太久,周身嘈杂,姜漾没听到陈木潮摩托向他驶近的声音,只感觉到有只粗糙的宽厚大手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你这一累就蹲下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陈木潮摘了头盔,平静地掀开回忆。 姜漾任性又娇气,说要和陈木潮一起去海边散步,还没沿着海滩走出多远,就走不动,想蹲着。 不想让姜漾像个流浪汉一样蹲着,陈木潮这时就没办法拒绝姜漾想要他背的心思。 姜漾动作磨蹭地又爬上陈木潮摩托的后座,脑子里还在转有什么能逗陈木潮多说点什么的话,就听陈木潮质问:“为什么还没走?” 说是质问其实不是完全正确的,陈木潮好像只是问了姜漾“为什么今天还穿昨天的白衬衫”那样简单,仿佛找个随意的话题,至于姜漾在哪他其实并不在意。 隔了几秒,姜漾才说:“胃疼,没有药,想买药,迷路了。” 交代得很迅速,陈木潮转头看后面,又像害怕被骂一样把头低下去了,躲避陈木潮的视线。 但陈木潮不好糊弄,问他:“胃疼和没买机票走之间有什么关系?” 姜漾身体一僵,掏出手机,说:“我现在买票。”指尖在手机屏上划划,问陈木潮:“三个小时以后的直达宝安机场的飞机,可以么?” 陈木潮原本都把头转回去了,听到姜漾的话,又缓缓转回来看他。 他不说话,姜漾当他是默认,付款界面弹出来,姜漾需要输六位数的支付密码。 姜漾输了三位,陈木潮伸手过来,将他的指尖从屏幕上拂开了。 “算了。” 陈木潮用很低很轻,无奈的语气说话,算是姜漾再见到陈木潮以后听过最有情绪的一句话。 他抓着黑色被晒得有些褪到发白,但很干净的头盔,抬手撑着帽檐,将它又扣在姜漾头上。 陈木潮又在尝试打火,一边很有耐心地对姜漾说:“药不要乱吃,我带你去医院。” 姜漾沉默,但从善如流地将手机放下了,想像前几次那样双手去抱陈木潮的腰。 “别碰我。”陈木潮突然又说。 他低着眼,唇角的线平而直地做出解释:“我身上很脏,别碰我。” 姜漾哪会管这些,双臂穿过陈木潮的大臂下方,将自己无限地贴近了。 陈木潮确实是太阳,对姜漾来说永远照耀,靠近也会灼伤,但照在身上没有一丝温度的冬天的太阳。 陈木潮带姜漾去了路港最好的医院。 不算很先进的医院,就是比小诊所干净一点,大一点,设施和条件都好一点。 陈木潮不常生病,身体素质极高,有什么小病小痛只有在实在不舒服的时候才买药糊弄一下,去医院耽误工作的时间。 因为挂号流程不熟练,陈木潮弄得有些慢,再出来带姜漾去诊室,姜漾的眼睛都快要闭上了。 陈木潮在陪姜漾等挂水的时候问:“怎么会胃疼?” “我昨天应该没给你吃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陈木潮肯定地说。 “没,”姜漾彻底没什么劲了,怏怏地抬眼看了陈木潮,说:“是我昨天晚上赶论文,为了提神喝了特浓的绿茶。” “……知道自己肠胃不好为什么要喝?”陈木潮实在是没有办法理解。 “陈木潮,”姜漾松松笑了笑,“论文要到死线了,我昨天凌晨刚回国到的深圳,又飞到路港,很累的。” 陈木潮听完就将身子重新靠回自己椅子的椅背上,收回了一点和姜漾说话时不自觉倾斜过去的弧度。 虽然是姜漾一厢情愿,但陈木潮没有揭穿,也没有和他争论的意图。 姜漾没心思做别的事,中暑又加上胃病复发,他发声都困难,低着头往座椅里缩了缩,对陈木潮说:“我睡会儿。” 陈木潮“嗯”了声,也没动作,姜漾就闭上了眼,随着痛感下沉。 挂水没有单独病房安置,地方不够大就只能扶着移动式输液杆,姜漾坐在走廊上的椅子上睡。 医院很吵,人总是动不动就生病,走廊上稚嫩和成熟又或是苍老的声音交替,陈木潮说不说话对姜漾影响不大,但姜漾还是因为陈木潮的声音,在半梦半醒中挣脱出一点,恢复意识了也还是闭着眼睛忍疼。 陈木潮在打电话,不知道和谁,但能听出来是熟人。 陈木潮压低了声音:“在医院。” 说:“不是我,我没事。” 说:“一个朋友,不是阿奕。” “……你别问了。” “钱等我下午回去的时候给你送,你先帮我看着一下店里。”陈木潮挂了电话。 第5章 无用的幻想 输液袋里的水快要见底,陈木潮只看输液袋里的余量和滴水下去的管子,起身去叫护士拔针。 回来就看姜漾睁开眼睛,看他由远及近走到输液架旁边,没有再坐下来。 姜漾血管细,好在是皮肤白点,护士扎针时才没有留下那么多没用处的针孔。 “欸陈木潮,”姜漾举起自己钉着两三个针孔的手背来看,“你说我是冷皮还是暖皮,他们说蓝紫色血管是冷皮,绿色是暖皮。” “……” “可是你看,”姜漾把手翻过来,举到陈木潮眼皮底下,“我手腕上的这两条血管,一条是紫色的一条是绿色的。” “……” 姜漾的皮肤早被陈木潮每一寸都看过了,陈木潮没说话,但是他心里有答案的。 奶一样白,跟着陈木潮在路港住的那一年,海风都没在他皮肤上留下什么痕迹,昨天姜漾手抓上陈木潮麦色的胳膊时他就发现,肤色差越来越大了。 陈木潮看了一眼姜漾空空荡荡干干净净的手臂,没回答他跳脱思维的无厘头问题。 “又有精神了?”陈木潮问,“看你没什么大碍了,自己能回去了?” “不能的。”姜漾又安静坐好了,手也放下来。 姜漾伏在陈木潮背上,体温经由两人质量不同的衣料传到陈木潮皮肤上。 陈木潮当然是稳当地骑着车,就是到酒店楼下刹车的时候有些急,姜漾身子往前一扑,额头狠狠磕了下陈木潮肌肉纹理漂亮的背。 没见陈木潮什么时候这么冒失过,姜漾揉了下脑袋,不满地看一眼始作俑者。 陈木潮快速地下车,站在另一边扶着姜漾,伸手搭了搭他的额头。 他也知道姜漾一身的毛病不是输两袋水就迅速能好的,姜漾还在发热,这样回去怕是不好向家长交代。 他也不可能逼着一个病人买最近一班飞机回去。 “我跟你上楼。”陈木潮做出决定,把姜漾从车上扯下来。 笑意从姜漾的眼底透出来,“不叫我滚啦?” 时间虽是过去了,他们生理和心理的改变也有一些,但和陈木潮的相处像是下意识的肢体反应,他逗完陈木潮,陈木潮再平着眼睛看过来,姜漾就闭嘴不说话了。 原本是想守着姜漾睡一觉,陈木潮对了时间,鱼店关门预计在傍晚,姜漾睡一觉再醒也应该能重合上,那时他再自己走,去给周颖月送钱。 只是也说不好是他运气不好还是姜漾运气不好,酒店房间门一被打开,里头湿热的潮气就像浪一样迎到脸上。 陈木潮皱了眉:“你昨天晚上就是这样睡觉?” 路港这几天在下雨,时不时来一阵的烦人,也不能怪姜漾。 “我窗户都是关好的,”姜漾走进去,“没什么不好。” 他毫不在意地穿着高档西服坐上酒店粗糙潮软的被单,扯过被子放到鼻子下嗅了嗅,说:“没有很湿,可以睡。” 陈木潮本来有所怀疑,但他看了姜漾一会儿,情绪又收回去了。 姜漾一副很困的样子,看陈木潮都使不上劲了,半耷拉着眼皮,脱了鞋子往床上躺。 “不要睡这样的床,会得风湿关节炎。”陈木潮说,“起来,去收东西。” 这样正称姜漾的意,陈木潮清楚。 陈木潮心软了,姜漾恹恹瞥了他一眼,很有底气地哼了声:“又要带我去哪里?” 大少爷那股子傲劲儿又摆出来了,隔了一会儿,陈木潮说:“回我家,收留你一个晚上,这次我尽力照顾好你,省得你妈到时候又来找我的麻烦。” 床上半躺着的人明显愣了一下,慢慢坐了起来,盯着陈木潮看。 陈木潮仍然,一如既往冷着脸没有表情,却是对姜漾最好的讥讽。 对陈木潮来说,杀鱼不麻烦,还债不麻烦,每天早晨三点起床送货不麻烦,累的时候一天三份工打得也不麻烦。 姜漾是麻烦,和姜漾有关的一切是麻烦,突然出现,说要嫁,让他娶,要吃饭,胃病中暑,挂水买药,房间潮湿睡不进人,对陈木潮来说是十足的麻烦。 陈木潮比谁都心狠,刚刚那是错觉。 “陈木潮。”姜漾沉默很久才叫他。 “你就是一块没有表情的臭铁。” 那声音里快有哭腔了,尾调抖了抖,陈木潮装作没听见。 很轻易地,心狠的陈木潮带着麻烦的姜漾回到了自己租的那间小屋子,是比姜漾带陈木潮上酒店要容易不少。 姜漾来这里根本没带什么东西,像是赶鸭子上架,就背了个双肩包,装着私人用品,一套换洗,笔电拿在手上。 双肩包两根带子被陈木潮拎在小臂上,笔电姜漾自己拿。 “卧室只有一间,卫生间在那儿。”陈木潮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给姜漾介绍,“卧室给你,你去睡吧。” 包和笔电被放在也只有一把的木制单人沙发上,陈木潮看姜漾磨磨蹭蹭地先去洗了脸,慢慢吞吞地上床。 姜漾平时再怎么乱来,话再怎么乱说,心都是肉做的,陈木潮这样说话带着刺专往他要害处扎,让他久违地感到疲惫。 陈木潮从药箱里翻了水银体温计,去卫生间找了块新毛巾打湿后再去推卧室的门,床上的人在被子里缩成一团,看不出动静。 陈木潮在犹豫着要不要把姜漾先弄起来吃药量体温,门口就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声。 没有门铃,敲门的声音听得出来是手掌胡乱地在铁门上没有节奏地拍。 他先将卧室门关上了,才走到玄关处开门。 “阿潮。” 敲门的人在看到陈木潮的脸以后就笑开,娴熟地一步从门外跨进属于陈木潮的空间里。 那人刻意打扮过,嘴唇的颜色不是天生那种,泛着一层融合得不够好的淡红,脸倒是白净,天蓝的棉麻裙子裹住身体。 陈木潮退开一步放人进来,却没有关门,问:“什么事?” 夏奕雀跃地在陈木潮这一亩三分地处打转,边说:“没事就不能来啊,找你玩不可以么?” “我没空玩。”陈木潮说。 不是搪塞夏奕的借口,陈木潮是真的没空,现在身边还多留了一个不稳定因素。 这两个人,夏奕和姜漾,陈木潮看到就头疼。 “什么没空玩啊,”夏奕不信,“周姨说你今天去医院了,你怎么啦?” 夏奕突然过来,陈木潮就猜到里面有周颖月的一份,但还是解释:“不是我,陪一个朋友去。” 夏奕愣了一下,说“你原来还有朋友”这种不大礼貌的话。 “什么朋友啊,都没听你提过。”夏奕嘀咕着,看脸上表情好像是有些不满意。 陈木潮本人比夏奕还无所谓什么朋友不朋友,也不想和夏奕聊没有意义的天,耐心快告罄了。 陈木潮暗示明显:“你要是没别的事就先回去吧,我今天没空招待你。” 夏奕静了几秒,对陈木潮说:“我问过我爸妈了,他们说你人还不错,不介意我嫁过来。” “我知道你现在欠着债,我可以和你一起还。”夏奕有些紧张,她看不明白陈木潮一成不变的表情,因此也猜不透陈木潮对她说的话有什么想法。 陈木潮不说话,夏奕又说:“有个人帮衬你也轻松些……” “阿奕。”陈木潮强硬地打断她。 “不是欠债的问题,”陈木潮平淡地告诉她,“就算我身上没债,我也不会和你结婚。” “是我不想结婚,不喜欢你,不是不想拖累你才拒绝,我没那么高尚,第一次见你就跟你说清楚了。” 陈木潮目光沉沉地看过来,黑色的眼珠里亮着一小点,有窗外透进来的光。 他再一敛起眼皮,那点本就微弱的光也消失了。 “不要再在我身上做无用的幻想。” 明明只是人与人之间会正常产生的情愫,陈木潮却将它形容成为刻薄的“无用”,和虚无的“幻想”。 逼仄,老旧,昏暗的狭小空间里,陈木潮呼吸平缓,夏奕呼吸急促,冷汗湿了一整个后背,脸更白了。 长久的对峙直到他们脚底晃过一道影子才被打破。 姜漾从里面推开了卧室的门,刚睡醒,唇角稍稍干裂,脸上还有高热未褪的不健康潮红。 “干嘛呢,”姜漾哑着嗓子,“陈木潮你欺负姑娘啊。” 被不认识的人无端看了笑话,夏奕本来要跑的,但姜漾模样好,夏奕下意识整理了下表情。 屋子隔音不好,姜漾可能把刚刚的对话听了不少,陈木潮对此没反应,把手里还攥着的体温计拿给姜漾,要他夹五分钟。 姜漾接过体温计走到旁边接水去了:“不用管我,你们说你们的。” 陈木潮也看向夏奕,“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言尽于此,陈木潮一点退路都没给夏奕留下,是没什么好说的了。 “你不答应我就要嫁给别人了,”夏奕回过神,眼底热热的,“我都快三十了。” 陈木潮点点头,说:“你自己做决定,不用和我说。” 姜漾悄悄地竖起耳朵听,再结合一下他在房间里听到的谈话,心里平衡不少。 等陈木潮百年之后,要是有机会,姜漾给他墓碑上刻什么字都想好了,就刻墓主陈木潮,铁石心肠,油盐不进,方圆百里,游魂远离。 夏奕好像还想和陈木潮说什么,姜漾实在晕得不行,把量好温度的体温计塞到陈木潮手上,自己没看一眼,就又回床上睡了一觉。 客厅里说话的声音变得不清晰,姜漾昏沉地听,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听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姜漾察觉到有人拍他的脸。 “我要出去一趟,”陈木潮把毛巾重新浸了水,搭在姜漾额头上,“你睡,有事给我打电话。” 不行。 哪都别去,要是是去送那个阿奕回家更是不行。 姜漾意识模糊,此刻产生了大约是一种护食的占有欲,他勉强抬手,摸到了陈木潮肩膀上的衣料纹路,再往上碰,是陈木潮脖子的皮肤,凸起的喉结。 手下那块凸起滚动一圈,姜漾手指划过,再往下,抓住了陈木潮的领口。 “别去。” 陈木潮难得迟钝,被撩拨敏感部位让他的理智短暂出走,手掌覆上姜漾流连于他周身的手背。 “陪我,别走。” 第6章 好麻烦嘅 三年前的相见并不是很体面。 “喂!别走。” 姜漾蹲在陌生的路港滩涂上,沙子蹭到白球鞋的侧边鞋面上,留下的印子怕是不好洗掉,但姜漾现在没空去管。 “我叫你呢,”姜漾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陈木潮?是你吧?” 前面那道身影停了停,随即转过来,对着姜漾。 陈木潮抬了抬眼,印象里从未出现过这个路港初春气候还穿羽绒服的人,停下来没有好奇,纯属礼貌。 姜漾腿蹲麻了,走得慢,但此刻对这个陌生小镇里意外遇到的“熟人”兴趣更大,因此也顾不得什么别的,走到陈木潮面前想确认是不是他在照片上看过的那张脸。 “欸真是你,”姜漾笑着,刚刚蹲在海边数沙子的郁闷丢完了,“原来你在路港。” 陈木潮没对姜漾和姜漾的话产生过多疑问,点了点头就转回去,要继续走。 但姜漾自顾自跟上来,蹭到陈木潮身边说:“你活得好好的,这下老姜能放心了,平时老听他念叨你。” 陈木潮听到熟悉的人名,恍惚了一刻,抿了抿唇。 “你是谁?” 那话里戒备心太重了,戾气满得溢出来,好像姜漾是什么洪水猛兽,嗷呜一口能把陈木潮拆吞入腹一般。 姜漾看了陈木潮一眼,也不生气,“姜漾,姜知呈的侄子,姜知呈,你还记得吧——” “记得。”不是来催债的那帮找来的新人物就行。 姜知呈是陈木潮大学时教理论天体物理的老师,对他很好,平时多有照拂。 姜漾在陈木潮身边叽叽喳喳,完全不认生,陈木潮一句没进脑子里,但被他吵得头疼,打断姜漾感叹“太巧了”,“没想到在这里能遇见你”此类废话。 “找我干什么?”陈木潮停下脚步,无奈地说。 身边那叽喳的声音一下就停了,像个吃了黄连不得不咽的笨蛋,吞吞吐吐,陈木潮艰难地在一堆“嗯啊哦”中听到:“不是来找你。” 姜老师的侄子看起来完全没有继承他精干学术的聪明大脑,陈木潮为恩师而对姜漾多出一些耐心,就说:“劳烦姜老师挂记,我很好,麻烦你回去转告他。” 说完又要走。 “欸你,”姜漾伸手拉住陈木潮的手腕,嘴里被灌了一口海风,顿了顿,心虚地小声说:“我暂时不回去。” 陈木潮无言地看向他,将自己的手腕挣了出去。 姜漾含含糊糊地,缓慢地提要求:“能不能带我找个住的地方,我第一次来路港。” 陈木潮简练地拒绝:“手机,导航。” 二十多岁看起来怎么着都该有点生活经验了,陈木潮没一点同情心,但姜漾好像恰好是个没有的。 路港楼群拥挤复杂,弄堂百八十条肆意弯折,邻里挂晒的衣物都快遮住路。姜漾抬头懵懂地看着陈木潮,说:“试过了,我就是跟着导航才迷路的。” 简直是神奇的巨婴。 陈木潮完全无语了,脑袋里浮出姜知呈拍着他肩膀要他好好学,将来进研究所的画面。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却多一秒都不敢回想。 陈木潮挑眉,往后退了一步,“你就不怕我不是什么好人,过会儿在前面转个弯就把你卖了?” “应该不会吧。”姜漾甩了甩头顶细软的黑发,在风的加持作用下变得更凌乱。 面前这人看着比陈木潮小不少岁数,却真的没一点防备心。陈木潮得姜知呈赏识,走得自然近些,从老师的举手投足间也猜出其家世斐然,姜小公子必然是被保护得完全相信人性本善。 “跟着我吧。”陈木潮让步。 姜漾欢天喜地地跟上去,遇到陈木潮真是他这段时间来碰上的第一件好事情。 陈木潮手里拎了个红色的塑料桶,里面有些颜色白不白褐不褐的条状生物。 “这什么。”姜漾好奇地伸手去碰,指尖触摸到一片奇异的柔软的同时—— 那东西诡异地蠕动一瞬。 陈木潮冷淡着声音开口:“沙虫。” 直到陈木潮带姜漾找到最近一家小旅店时,姜漾都是那副不愿意再和陈木潮搭话的样子。 虽然陈木潮本就和姜漾没什么好说的,但姜漾认认真真生着气,适才对着陈木潮很有话讲的旺盛倾诉欲也收起来了。 “住店一晚45,钟点房一小时15块。”柜台后的女老板头都不抬,忙着抽劣质烟。 姜漾点点头,身份证拍出来给老板登记,拿出手机打开付款码。 “只收现金。”女老板鬼画符一般地写完了姜漾的名字。 陈木潮站在姜漾后方靠左一点点的位置,从这个视角瞥见姜漾抓着手机怔了怔,肩膀抖了下,随后慢慢转向陈木潮。 陈木潮有种不好的预感。 姜漾还带着别扭,说:“我没带现金。” 预感成真了。 陈木潮面无表情,他是不会帮姜漾付钱的,但这倒霉玩意儿又不是真的流浪狗,老师的侄子也不可能撇在路边上不管。 “我带你找能手机支付的旅店?”陈木潮带着私心装作好意地提议。 姜漾下意识嘟哝了句:“好麻烦嘅……” 陈木潮听不懂粤语,“嗯?” “我说好麻烦。”姜漾半个身子靠在柜台旁,下巴放在台面上。 姜漾大约是没意识到,他讲粤语时候发的尾调音是弱下去放软了的,声音本就清亮好听,陈木潮难得多分了点神,思考姜漾这到底是抱怨还是撒娇。 纯白的薄款羽绒服空空荡荡地挂在身上,牛仔裤也同样看不出牌子,唯一弄脏的只有白色的球鞋。 手背也是雪白的,爬着几条娇生惯养的透着淡红色毛细血管。 陈木潮无视女老板逐渐不耐烦的面色,缄默地站了会儿,然后改变了主意。 “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先住我家里。” 姜漾得到一个从没想过的解决问题方法,有些诧异地扭过头,看到与这提议很不符合的一张脸。 冷静,平淡,陈木潮眼眶深,眼球黑得纯粹沉重,唇周锋利,脸上没有表情的时候显得凌厉和漠然。 全然没有一点邀请人去家里小住的好客热情。 陈木潮说:“我一个小市民,惹不起你这样的人,把你照顾好,你出什么别的事情也怪不到我头上。” 姜漾原本想说嘿你这人说话真是不好听,只是还没来得及发作,就听陈木潮又说:“姜老师的电话号码有没有换过?我给他打个电话说一下你的情况。” 一腔怒火瞬间浇灭剩点灰烬了,姜漾“哎哎哎别别别”地叫着,边对陈木潮说:“别打别打。” 陈木潮抬了抬下巴,垂着眼看姜漾,问他为什么。 姜漾哑火了,蹲在沙滩上数沙子的感觉又回来了,唇角的线条都显出倔强的不想说。 陈木潮见状,虽然心里没有完全打消这个念头,但暂时没有再问,也不拿电话出来拨号码了。 两人沉默了会儿,陈木潮是懒得说话,姜漾看样子是想起伤心事,也不开口。 倒是女老板彻底忍不住了:“你俩说话去到外面去,林北要做生意——” 姜漾和陈木潮被扫地出门,听不懂闽南语,还眼睛很慢眨一眨,懵懵地问陈木潮:“林北,是什么意思?” 陈木潮还是冰块一样的脸,语气也轻飘,告诉姜漾:“你爹我。” 第7章 没有画过星图 一开始,得知陈木潮并不是独居,家里有两位女性亲戚时,姜漾便显出一点犹豫。 但陈木潮说他没太多时间陪他浪费在找住所上面,待姜漾先在家里安定下来,就随他心意去找可以使用电子支付方式的旅店。 姜漾这时还没对陈木潮有什么刻板的印象,就以为单纯是他为自己考虑周到,想了想,还是说了“好”。 陈木潮拎着他的红色装虫子的桶走在前面,姜漾跟着他挤进一个只比他肩膀宽点的楼道,墙边被蹭得只剩灰黑的水泥印,上面招租和其他乱七八糟的广告层层叠叠贴满了一整面墙。 姜漾好奇,又想拿手碰,手指恰好指到一张色彩鲜艳的“试管代孕包男孩,怀孕六周验男女”,顿了顿,还是瑟缩回去了。 这张显眼的广告纸下边本来跟了一串数字号码,但不知被什么人拿记号笔涂掉了。 看得出涂得随意,线条飞起成团,露出最前和最后两个数字的边角,又较真得不得了,中间的几个数燙淉字是什么一点都看不出来。 “你在干什么。”陈木潮此时已经走到门口了,侧过身子拿钥匙开门的时候看见姜漾还在楼梯上对着小广告发呆,就不带情绪地说他:“也想验男女?” 姜漾大概知道号码是谁涂的了,只没脾气地瞪了陈木潮一眼。 屋子里没人,工作日又是中午,陈木潮给姜漾倒了水,让他随便坐,就自己跑到阳台上摆弄他那个桶,没有别的招待了。 姜漾不想看手机,就算换了一张卡,收不到家里那些烦人的短讯和通话申请,他仍是觉得路港要比这些电子产品有趣一些。 不如说是陈木潮在他心里更有趣一些,毕竟能一眼认出谁也不是姜漾的独到技术。 姜漾还在学校里好好上课的时候,常常溜去姜知呈的办公室,枕着那些庄严的学术课本和浩瀚的天体图册睡觉,然后被上完课回办公室拿东西的姜知呈轻轻扇一下后脑勺。 也是在那里,兴趣或许从那时就缓慢但不可忽视地滋生了,他初次“遇见”陈木潮。 那张照片被姜漾从抽屉旮旯里翻出来的时候还保存得完整,颜色没像它背面标的年份日期那样不可追寻,画片上的人没有表情,隔着维度和时间,却生动得就像在看着姜漾。 用黑墨的眸子,高挺的眉骨,和姜漾面面相觑。 姜漾承认,这人身上的吸引力对他来说是致命的,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性质的吸引,也认为这吸引力对所有人大概都适用。 姜知呈下课回来,推门的时候惊讶地发现侄子没在偷懒困觉。 姜漾惯会偷懒,此刻目光灼灼,姜知呈还以为他是对自己桌上的哪幅珍贵的手绘天体图产生了兴趣。 于是姜老教授快步走过去,看到桌上的相片,也愣了愣,却无太多失望之类情绪,用了比平时更轻一些的力度,扇了下姜漾的后脑勺。 “老姜,”姜漾饶有兴致地问,“这是谁?” 照片上也有姜知呈,手掌搭在那人更靠近一边的肩膀上,两人一起看着镜头。 姜知呈年纪大了,有说话絮絮叨叨的毛病,爱感叹,爱回忆,姜漾只记得他说了许多陈木潮的好话,他当时全听进去了,记得却没多少。 这张英挺的脸和足以刺破画片的锋利,比那些旁人的赞美和惋惜要更难以忽视。 “大三就辍学不来上了,问他原因他不愿意说多少。”姜知呈阻止姜漾继续盯着他的爱徒不怀好意地看,劈手将照片夺回来,把姜漾留在上面的指纹印擦掉,然后放好。 往后姜漾再来姜知呈的办公室睡觉,有时想起来还会把照片扒拉出来看一眼,发散陈木潮画星图的样子,随后被姜知呈无情地告知:“他还画不了星图,天天写程序和paper而已。” 姜漾与姜知呈的话题多了陈木潮一个,一个愿意讲一个愿意听,姜漾什么样,包括性取向姜老教授都是清楚的,但陈木潮犹如人间蒸发,至此他也没有过多担心和想法。 并且拒绝了三次姜漾想要备份一张照片的请求。 因为姜漾一定会把他从照片里剪掉,只留陈木潮一个! “画不了吗……”姜漾撑着下巴,咀嚼了下姜知呈的用词。 姜知呈没正面回答,但说:“带他观测过一次四合星。” 仅是隔着遥远的光年观测,笔就在手上,却一次都没有画过吗。 可能抓笔对谁来说都是很容易,但对陈木潮来说抓住宇宙的确有姜漾无法预估的困难。 而现在距离变得很近了,姜漾伸手就能抓住陈木潮稍翘起的后背衣摆—— “干什么。”陈木潮跟背后长了眼睛似的。 姜漾讪讪地把自己不安分的爪子收回去,这他管不好的手让他吃了很多亏了,但姜漾本人似乎还是没有长好记性。 姜漾没话找话:“你捡这么多虫子做什么用的?” 手感还软糯得恶心。 陈木潮微不可察地牵了牵嘴角,问他:“想知道?” 姜漾点了头,陈木潮就带姜漾进了厨房。 他从厨房底下的柜子里拿出个石槌,桶里的沙虫被他拿出来一捧放在案板上,石槌落下的时候用足了力气,脸看着却从容地把沙虫体内的内脏和泥沙全部撵了出来。 “咦……”姜漾脸都皱起来,出了一声嫌弃的音。 “别咦,”陈木潮看着虫,不分给姜漾一眼,“待会儿还要吃。” 姜漾是没想到这东西还有入口的可能,情绪都被哽在喉咙里,隔了有一会儿才事先声明:“我不吃。” 陈木潮没理他吃不吃,说姜漾挡他地方,要他出去。 姜漾也不想跟一堆虫子尸体共处一室,转身很快。 姜漾做事从没有什么计划,就算有也会被自己打破,最后剩个全部打叉的空壳表格,因为这被姜知呈和母亲讲过不少次。 他是直接从学校跑出来的,路港是临时决定的目的地,倒不是这小县城在姜漾心里打出了多大知名度。 路港是姜漾母亲代绮的老家,每一根悬在半空,缠乱的电线,可能都看着代绮如何从一介渔家女一路滚打,最终成为三角洲顶尖风投公司的女总裁。 姜知呈这时应该已经在找他,代绮不好说有没有动一点姜漾提议的离婚念头,不过她结婚证上印的另一人就足够他们两家人热闹。 只要陈木潮守口如瓶,姜漾在路港此地大约还是有一阵安生日子过的。 “你吃不吃饭。”应该守口如瓶的陈木潮从窄小的厨房门框里探出头问。 一句没用的大废话。 但姜漾对着陈木潮这个暂时的收容所主人没敢再翻一个白眼,同时觉得陈木潮对他稍微松弛了些,没有表情的冷面帅哥从厨房门里探出个脑袋什么的,冷着声音说“你爹我”什么的,可爱得姜漾还想再多看一会儿。 他不再那么锋利了,好像默认了也接受了姜漾来到路港的事实,虽然姜漾也知道自己来到路港并不需要征求谁的意见。 但陈木潮允许,代表姜漾至此可以开始融入,可以开始更进一步。 于是就理直气壮:“吃。” 第8章 我很想说 吃饭之前,陈木潮给这间屋子的其他住客拨了个电话,目的是说明家里来了个不能够拒绝的小麻烦精,当然陈木潮不会当着姜漾的面就这样说出来。 桌上两双筷子并排摆在一起,他用眼神示意姜漾不用等,可以先动筷子。 但姜漾认为这不是礼貌的做法,也没动,陈木潮不避开他,他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听陈木潮说电话。 陈木潮挂了电话后发现姜漾还坐着,两条胳膊撑在腿上,看向他的时候会很慢地眨眼睛。 陈木潮必然也如此专注地被其他人注视过,但他不在意,不多做停留,只是现在姜漾和他都被困住在水泥墙筑成的空间里,视线里全部都是产生兴趣的探寻,陈木潮不需要这些,也逐渐变得不舒服。 但陈木潮舒不舒服都不会多嘴要求的,只对姜漾说:“吃饭。” 用餐期间,他打断姜漾在饭桌上说的乱七八糟的夸赞路港风景的话,问他:“你打算待多久?” 其实他有更直白和残忍的问法,比如“你什么时候走”。 只是没想到姜漾反问:“嗯?你说哪里,路港还是你家?” “路港。”陈木潮无所谓姜漾在路港住哪间房子。 姜漾吃饭的样子很斯文,就是嘴巴一直叨叨不停,捏着陈木潮家里的竹制筷子说话时,也像在握着笔对论文发表修改意见。 前提是不听他说让人头疼的话。 “这个啊,看我心情吧,想回去自然就回去了。” “路港没什么好,估计你很快就会想回去。”陈木潮实话实说。 奈何姜漾像不听本地土著劝诫的一腔热血的盲目游客,还能笑眯眯地继续夸赞路港是多么多么好的地方。 他夸赞质朴的人文风俗,指被小店老板骂本地脏话。 春夏衔接之际舒爽的气候,指马上到来的回南天和即将霸占路港大半时间的低压窒息的夏季热浪。 视野开阔的完美海滩,指泛着鱼腥臭味的海鲜第一手交易地点。 更显而易见的是,陈木潮是个无趣且缺少情商的人,他是不会对姜漾夸赞自己家乡而说“谢谢”的。 陈木潮被吵得烦死了,吃饭速度是平常的倍速快,离席前还要威胁姜漾:“十分钟之内吃不完,就自己洗碗。” 冷言冷语完还不够,接着施压:“不许浪费粮食,土笋冻吃掉。” 姜漾整顿饭都很努力不去看那一盘果冻状的东西了,为了防止前功尽弃所以答非所问:“原来叫土笋冻。” 又问:“哪个土哪个笋啊?” 陈木潮直起身拿筷子敲了敲碗,组了两个最常见的词说给姜漾。 姜漾获得了免费的答案,却还是不满足地叫住他:“但是陈木潮,你不想知道我是哪个漾么?” 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认识你,并且一眼认出你吗,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路港吗,不想知道我这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为什么要跟着你一直走吗。 我很想说。 姜漾的眼神和肢体动作无一不指向这一点。 这些并非姜漾的私人问题,陈木潮身上有太严重的排外倾向,姜漾只敢通过这些与陈木潮产生有关信息的问题,去猜测他是否有了解的一点点动机。 但姜漾问出口的是他自己无聊私人的猜字游戏,陈木潮想知道,会成为鼓励。 不想知道,姜漾也只能再接再厉。 姜漾眼底有颗抢眼的黑痣,笑起来的时候会折叠在卧蚕沟里,陈木潮不可能没有看到姜漾这个显著的个人特征,但在他笑起来,把黑痣短暂隐藏起来的时候,陈木潮的确记性不好一瞬,也短暂地忘记了这颗黑痣的存在。 陈木潮今天中午的洗碗之路注定崎岖。 “不想知道。” 他恹恹地掀起眼皮看了姜漾一眼,收回自己太难得出现的多管闲事,拿走了桌上所有的碗碟。 下午陈木潮出去了一趟,让姜漾困了可以睡自己的床。 姜漾有睡午觉的习惯,在陌生环境却没发挥出来,手机被他关机,用陈木潮家里厚厚的老式电视机放了一下午黑白米老鼠。 墙上的挂钟指针松了,每往前进一格都要颤颤巍巍地左右晃一下才能勉强站稳。 北京时间下午五点三十四分。 从深圳出发至厦门的机票订在凌晨,直飞一个半钟头,不需要等托运节省许多时间,再从机场里出来坐大巴,晃悠又一个半钟头也就到了。 明明感觉发生了很多事,但实际上昨天的这个时候,姜漾还坐在教室里上财务分析课。 好像一遇到陈木潮,他的时间就不可避免地慢下来。 这是真的,不然无法解释为什么黑白米老鼠放过同样的三遍了,好像只在姜漾眼睛一睁一闭之间,陈木潮就重新推门进来。 姜漾下意识站了起来,刚想说什么,就看见陈木潮身后跟着的两个人。 周颖月长得和陈木潮不像,身边那个穿校服的小姑娘倒是眉眼处和陈木潮有几分相似。 “你好。”周颖月对姜漾笑了笑,友善,接纳但说不上欢迎。 接着又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缪缪,叫人。” 庄缪见到陌生人没法第一时间表现得太过热络,要她像姜漾一样刚见到陈木潮就粘上去也不大可能,于是只红着脸小声地叫了人。 周颖月的表达方式是比中午丰盛不少的晚餐,庄缪的表达方式是晚饭过后她揣在兜里很久,捂出体温的一粒棒棒糖。 送完还不好意思了,转身就把脸埋到陈木潮腰上。 陈木潮把她扒开,让她别矫情了,写作业去。 周颖月和庄缪睡得都早,九点半就关了另一间卧室的灯。陈木潮这个点原本也差不多了,但想了想还是给姜漾兜着底,教他怎么开电热水器。 然后将下午出门买的洗漱用品拆出来,放在水池边上。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带?”姜漾眼睛笑得眯起来,痣又看不清了。 陈木潮看他一眼,很慢地说:“难道你带了吗?” 姜漾不提出来还好,他一提出来,陈木潮就接着说他“没点生活常识”,和“像是来躲避追杀似的”。 陈木潮自己估计都没想到,他随口胡诌的两句话居然全踩在点子上了。 整个洗漱洗澡的过程,姜漾就陈木潮的发言展开了深入思考,从而更深一步拓展出了“躲避谁的追杀”,“怎样躲避追杀”等一系列问题,想得很认真,以至于陈木潮问他问题都没听见。 “问你话。”陈木潮拖长了音。 “啊,”姜漾刚从神游天外的状态中抽离出来,“什么?” 陈木潮表现出一些无奈,说:“我问你两床被子一张床能不能睡。” 卧室窄得更要命,一个小型的木制衣橱,一张床就放满了,地铺都没有条件打,要是姜漾说不能,就意味着陈木潮今晚只能睡客厅地下。 于是姜漾出于很多方面的,自私与无私并存的考虑,告诉陈木潮:“能睡。” 姜漾把自己洗干净了,躺在陈木潮床上听干湿分离都没做的卫生间里传来陈木潮洗澡的水声,还是没有什么睡意,反倒亢奋多些。 这是时隔多年的历史性会晤! 姜老教授要是知道他朝思暮想的爱徒现在和他那离家出走的侄子躺在了一张床上,应该也会很高兴的吧! 洗完澡出来的陈木潮眉头是皱着的。 姜教授换了电话号码,他没有打通,毕竟已经过去了八年。 “麻烦死了。” 第9章 利己主义的退让 路港任何人的生活都没有因为多来一个姜漾而发生变化。 姜漾已经在路港住了三天,每天过着早上睁眼看不见陈木潮,晚上陈木潮回来累得一句话都不想和姜漾说的,相互沉默的日子。 姜漾耐着性子等陈木潮的休息日,然而在他来到路港的第八天早晨醒来,身边又是空的,这才发现陈木潮似乎没有一天完全的空闲。 “陈木潮。” 陈木潮眼睛刚闭上,背后的人就不老实地靠近了。 属于姜漾的那坨被子缓缓靠近了,发出布料摩擦的很细碎的动静,声音真实起来:“你睡着了吗?” 陈木潮躺下还不到十秒,不难猜测姜漾居心。他不是不知道姜漾的倾诉欲有多强,每天晚上关灯之前都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忍了这么多天已经很不容易了。 其实陈木潮每天都等了他的,又不是真的多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 见此,陈木潮便给出了哑巴勇敢开口的奖励:“怎么了?” 初春的路港气温维持在十五到二十摄氏度,偶有阵雨,今日阴天,适逢弦月期间,月光本就吝啬,乌云再一遮更是没有。 房间里一片黑,陈木潮透过骨头血肉和暖春空气的密度传到姜漾耳朵里来的声音带着掺了懒散的温柔。 姜漾愣了愣,觉得是黑暗令人误会产生暧昧,大抵还是自己想多。 “我想去一趟银行,取点现金。”姜漾没让陈木潮带着,虽然不大清楚他白天具体在做什么,但也知道陈木潮累,他不至于饥/渴成那样。 然而陈木潮那边似乎已经对姜漾产生偏见了,说:“要我带你去?” 吓得姜漾急忙连说三个“不用”。 “你告诉我在什么地方,我自己去找,atm机也行。” 可能是太怕陈木潮误会他居心叵测,姜漾动作大了些,支起上半身,陈木潮身边那块不算柔软的床垫弹起又陷了下去。陈木潮没想到姜漾反应这么剧烈,干脆翻了个身,平躺着偏过头去看他。 陈木潮半眯着眼睛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了。” 姜漾不知道路港的银行和atm机对陈木潮来说是不是什么宝贝,不然他至于这样答非所问这么久,还挖苦这么多次吗。 姜漾静了一会儿,重新躺下来,“我明天问周姨。” “是吗,”陈木潮大约是玩上瘾,不依不饶:“那你刚才为什么不问她,非要等到这个时候专门来问我?” “……” 陈木潮这个扑街仔。 “你心情很好吗,”姜漾诚挚发问,转移话题:“今天这么有兴致和我说话?” 陈木潮伸手拽了下被姜漾压住的属于自己的那床被子,没有出声。 一开始确实是觉得姜漾烦得要命,见面就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陈木潮承认自己脾气很差,对人一点耐心都没有,当初松口让姜漾跟着,纯属是因为他和姜知呈有一层无法磨灭掉的血缘关系。 当然现在也没有好到哪里去,陈木潮不是傻的,大概能猜出来姜漾大老远从家里跑过来是发生了一些他不方便问的事情。 还是烦,只是排斥不掉,而他开始被迫接受这个麻烦。 陈木潮问:“我平时不和你说话?” 姜漾点头,控诉陈木潮“不怎么说”,“装作看不到我”,“说话很凶”,“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以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惹你了”。 陈木潮没否认。 想了很久,他还是告诉姜漾:“我昨天给姜老师打了个电话。” 姜漾又一骨碌爬起来,动静比刚才还要大,陈木潮没有看他,对他的反应不感兴趣,于是无所谓地阖上眼,不打算再多说了。 反正姜漾藏不住话,有想知道的会来问他。 只是过了很久,直到陈木潮意识都快模糊,才听见姜漾吸了吸鼻子,紧接着一只手从另一边伸到他的被子里,抓住了他的食指。 大抵是此刻心情极为不佳,急需安慰和依靠,但这举动让陈木潮感到唐突,他也并没有义务给。 按理来说他是彻头彻尾利己的人,他的体温在姜漾身上消耗0.1秒都能掐个表计算取暖收费。 但陈木潮顿了一下,过了几秒,才情绪没有起伏地把手抽回来,再把姜漾的手从被子里赶出去。 “他说什么了。”姜漾声音哑着,粗糙地像是被沙碾过,带着酥麻撕扯的痛感,让陈木潮的睡意也散了大半。 “没说什么,”陈木潮说,“跟我说给你办了一年休学,让你好好休息,另外麻烦我了。” “别的我不知道,没和我说,你不用担心,我也没有了解的兴趣。” 姜漾又吃一瘪,僵硬又逃避地把脸捂在被子里。 如果说真诚是必杀技,那他现在已经被陈木潮的真诚杀到半死不活了。 陈木潮没说错,姜漾确实是像逃命一样逃来了路港,不让任何人知道他的下落才是最安全的做法。他撺掇父母离婚,给了名义上的亲生父亲一拳头和一水果刀,把代绮气进医院,每一件都算得上穷凶恶极,都算得上人生的案底。 狼狈不堪,灰头土脸,没有生活经验和能力,姜漾待在沙滩上数沙子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虽然是四肢健全的成年人,这几年被家里惯得像个废物。 即使这样,即使海水突然上涨,没过他的心脏口鼻和头顶,要他回家去就此低头和自首吗。 没有这种可能。 而姜知呈得知在逃嫌疑人的踪迹后,却没有将他缉拿归案,反倒让他好好休息,姜漾紧绷了一个星期的神经倏忽松弛下来,鼻尖有些酸,喉咙也发涩。 已经涨到胸口的潮终于退了下去,水压消失,姜漾居然没出息地控制不住情绪。 他想对陈木潮说“谢谢”,但陈木潮不会想要,不会将姜漾真心实意的道谢放在心上,甚至说不好是不是有意识地在帮他。 他最该感谢的人是姜知呈,姜漾下定决心,决定明天开手机,用新号码给姜知呈发个短讯。 想到这里,姜漾才反应过来了一般问躺在身边的陈木潮:“姜知呈去年刚换了号码,你怎么联系得到他?” “嗯?”陈木潮已经快睡着了,语气变得不大冰凉,“姜老师专业技术享誉中外,桃李满天,j大也算出名大学,我为什么会联系不上?” 确实不难,只不过过程复杂一些。 “明天带你去银行。”听声音陈木潮是真困了,仿佛半截身子已经沉到梦里去,让姜漾一时间不知所措起来,无法分辨这对他来说的好消息究竟是陈木潮的梦话还是一时兴起的施舍。 “为什么?你不用上班了吗,怎么有空带我出去?” 你睡着了吗,很有兴致和我说话,他怎么说的,为什么有空。陈木潮闭着眼,觉得这个人怎么问题那么多。 不知道啊,不要问我,我懒得去想,也不知道为什么。 可能是你太能哭了,就算没哭出声我都知道你眼泪掉了半个枕头。 我破例带你去一次,你就别哭了吧。 姜漾的问题并没有得到陈木潮的回应,身边只剩下均匀绵长的,属于陈木潮的呼吸。 第10章 姜漾效应 “陈木潮你不去当机车车手真是浪费欸,”姜漾心有余悸地从陈木潮的摩托上下来,腿都软了,“骑这么快做咩呀。” 陈木潮不理他,拧了下把手,威胁姜漾动作快点。 直接把车骑走这事陈木潮是真做得出来的,姜漾快步走进银行大门,估算着数额取了两千多块钱现金。 再走回摩托旁边时,陈木潮正无所事事地弓着背靠在车头上抽烟,长腿往前伸直,眼睛从温和的空气里转到姜漾脸上。 “站那做什么,”陈木潮没理解姜漾为什么站在银行门口不动,“想当石狮子?” “还是闻不惯烟味,介意我抽烟?”陈木潮没给姜漾回答的时间,但语速平缓地扔出一堆问题。 姜漾发自内心感谢他的大伯,感谢j大天文系的姜教授,为陈木潮愿意多开金口,姜漾与陈木潮打好关系提供了至关重要的外部因素。 也有可能是姜漾昨天的控诉起效了,但为什么三句嘲讽姜漾一次,陈木潮多说点话就这么不好对付,陪自己来一趟银行好像很委屈很不耐烦的样子。 他觉得陈木潮火气很大,可能是莫名其妙被姜知呈拜托了,但对着姜知呈没法说什么。 “没,”姜漾讪讪笑了笑,嘴上不敢对陈木潮有什么意见,“你抽。” 他重新爬上陈木潮摩托的后座,问他接下来还要去哪里。 陈木潮把烟从嘴里拿下来,反问:“你想去哪里?” 姜漾看了陈木潮一会儿,冒着再次被他嘲笑和不留情面说一顿的风险,说他想要去路港的菜市场买菜。 他不能真的在陈木潮家里做一只什么都不干的米虫。 而陈木潮一言不发,眼睛重新垂下来,面无表情地将手里的烟抽完了,烟头按在垃圾桶上的烟灰槽里,摩托驰骋的速度倒是比来时要慢些。 回家后,陈木潮比平时多浪费了五匙左右的食用油,厨房多开了十多分钟的抽油烟机和煤气,损失大半个卷心菜,一整粒洋葱,一颗小土豆,品尝到了姜漾费尽心思做出的,看不出食材原样的奇怪料理。 庄缪好奇地将脑袋探来,对着盘子中间的“食物”跃跃欲试。 “哥,好吃么?”庄缪风险防范措施做得好,首先进行的是民意调查。 陈木潮没什么表情,从脸上反馈不出好吃还是不好吃,但告诉庄缪:“还行。” 庄缪戒备心放下大半,筷子伸了出来,还没碰到碗碟,就被陈木潮的筷子截在了半路,借力送了回去。 “你干嘛啊,”庄缪说,“想吃独食啊?” 陈木潮头都不抬,给她夹了一筷子周颖月做的尖椒炒腐竹,“快点吃完,我还要洗碗。” 姜漾听陈木潮说“还好”的时候还抱着点侥幸,但他伸筷子的时候陈木潮就没拦了,于是他努力没吐出来,咽下去以后主动地说:“还是我洗碗吧。” “行。”陈木潮笑了一声,但没多少愉悦。 “你怎么让客人洗碗。”周颖月说了陈木潮一句。 周颖月成为陈木潮法律意义上监护人的时候也才二十多岁,和那时没成年的陈木潮差不了多少年龄,以至于这辈分问题尴尬,谁都没拿亲戚称呼对方,常常是不加主语的“欸”和“喂”。 陈木潮说:“我本来就没想让他洗,饭做成这样,盘子别再给我砸了。” 目送陈木潮又进了厨房,姜漾自信心大受打击,郁闷地说:“周姨,陈木潮是不是不喜欢我?” 周颖月一开始也没多喜欢姜漾,在姜漾刚到路港的那个下午,周颖月和陈木潮站在庄缪的小学校门口,就着海风的腥咸,聊着压抑的天。 你老师的侄子? 嗯。 来这里做什么? 不知道。 专门来找你的? 不知道。 叫什么啊? 哪个漾? 你问题很多,我不知道。 周颖月早就习惯陈木潮的说话方式和什么都不在意,都与他无关的性格,没再打听有关姜漾的个人信息。 “你还是对他友善点,客气点,”周颖月看着陈木潮弧度清晰高挺的眉弓,平淡地说:“这种好身世的孩子,我们惹不起。” 这一次,陈木潮没有再说“不知道”。 陈木潮没有遗传到亲生父母和善和自卑的性子,周颖月认为他更像自己,身上没什么人情味儿,但不可能抱错,陈木潮刚被生下来不久的时候她就看过的,而且那时她才十岁出头。 皱巴巴的丑死了,没现在好看。 周颖月又看了陈木潮一会儿,据她对这个同吃同住大半辈子的男人的了解,不太相信陈木潮说的“知道”。 但这时庄缪背着书包,晃着脑袋后的高马尾一跳一跳地走出来,她就先噤声了。 哥哥,什么哥哥? 你哥哥以前的大学同学,来家里玩,一会儿见到人要叫哦,我们要做有礼貌的宝宝。 哇,那我有好多哥哥,他和陈木潮比怎么样? 长得比他还好看吗? 陈木潮你打我头干嘛,不就叫一下你的全名吗,真是小气。 你怎么问题也这么多。 比我好看。 “周姨?”姜漾伸手挥挥,天真地笑着,“你怎么啦,吃不吃苹果,我今天下午去黄阿婆那里买的。” 眼前养尊处优的人,算得上最好的年纪,和路港格格不入,像找茬游戏里第一关,最突兀,最不能融入环境,最简单能被找出的那块物品。 但心是好的,人也可爱。周颖月识人数年几载,艰难长大,心眼多也复杂,此时再面对姜漾,却也无法再像初见时那样冷淡了。 很稀奇的是,陈木潮这几天的话也变得很多,虽然不太客气,周颖月想不明白为什么,勉强地将它们归类为“同龄人效应”。 但陈木潮几乎从不和她说上学时候的事情,每天像个闷葫芦一样,只会在码头和鱼店之间来回打转,着实不像个会说那些有意思的话的人。 所以把它归类成为“姜漾效应”,似乎要更合适些。 小漾哥哥也太厉害了,数学卷子上的最后一题都会做欸! 还给我说深圳的故事,而且他买的糖果比陈木潮买的甜呢。 没有人能不喜欢他呀。 陈木潮你又打我干什么!不是错觉! 本来就是!我没被收买! 哥,难道你不这样觉得吗? 周颖月对姜漾笑了笑,说她不吃苹果。 然后对他说:“我倒是觉得陈木潮很喜欢你。” 第11章 错觉温度 姜漾被周颖月一句“很喜欢你”砸进了一个很深的甜蜜陷阱里。 他听完就没状态,整个人丢了魂一样掉线,直到再晚些的时候回到房间,正好撞见陈木潮在脱上衣。 姜漾下意识颤抖着声音叫了出来,并心虚地迅速转身。 陈木潮觉得姜漾有病,很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换下来的长袖扔在床上,面色如常地路过他,进了卫生间洗澡。 水声比以前的八天都要清晰,姜漾不知所措地站在床边,接着坐了下来,然后躺在了陈木潮脱下来的衣服旁边。 姜漾脑子很乱,胡思乱想的本领也很强,但运转计算陈木潮心里想法确实是一项极其耗费精力的大工程,姜漾没想多久,衣服都没换就睡着了。 再次睁开眼,四周很静,没有水声,头顶的灯也灭了,而陈木潮理所应当地睡在姜漾身边,还是背对他。 姜漾适应了一会儿黑暗,看清陈木潮在棉被下的身体轮廓。 在姜漾不长的八天的记忆里,从没有陈木潮面对着他睡的样子,平躺也少见过,好像一直是背对他。 他不由得对周颖月的话产生了怀疑,不知不觉开始更加焦虑,有些患得患失。 变得这样敏感是不对的,姜漾严肃地从床头摸到了几天没动过的手机,打算在这个睡不着的时间点处理一下堆积许久的社会信息。 但姜漾被陈木潮影响得大约是有些严重,脑子不大好用,忘记自己手机声音没关,甚至能说开得很大。 首先是他手机的开机音效,非常欢快地短暂响了几秒,姜漾有些被吓到,手指还没来得及去堵住底下的出声孔,接着各种未接短讯的提示音就此起彼伏地伴随着震动开始胡闹,手机都卡死了,姜漾没法关掉。 陈木潮动了动,翻了个身,姜漾认命地闭了闭眼。 玩完喇。 陈木潮大约是刚从熟睡中醒来,眼睛睁开了一瞬又闭上,他睡得有些发懵,没第一时间发现是姜漾制造的噪音。 过了一会儿,他才哑着嗓子骂姜漾:“姜漾,你是不是有毛病。” 姜漾除了对不起对不起和对不起之外,想不出别的词说给陈木潮听了。 “我有毛病我有毛病,”姜漾把手机按灭了,双手包着它对着陈木潮的脸拜了拜,“您接着睡。” 陈木潮手臂折起来,放在脑袋下面侧躺着,还是闭着眼睛,含混地问姜漾:“几点了?” 姜漾看了看,说:“两点二十。” 陈木潮很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呼出来,看起来想要挣扎着清醒一些,让姜漾猜不透他是不是还要对自己说什么。 只是陈木潮现在面对着姜漾,又让他不太敢有动作了,觉得屏幕上的亮光都会晃到陈木潮的眼睛。 “不是要看手机么?”陈木潮突然出声,眼睛已经完全睁开了。 “啊,对。”姜漾这才打开手机看,一片未读短讯闪着红色,躺在他的收件箱里。 谁的都有,其中最多最努力要联系他的当属姜知呈,足足发了十八条短讯,打过二十多次电话。 最近一次的请求通话时间在前些天的傍晚,请求时间长达三十秒。 姜漾想要点开和姜知呈的通讯界面,但发现自己还没有做好准备。 他呼吸有点急促,藏在被子下的手脚都有点发冷,背上却出了汗。 会发什么,说他是风暴中心,罪魁祸首,在逃嫌犯,甩手掌柜,或者是不肖子孙,都可以,他确实也是。 即将要触碰上手机屏幕的食指指尖并不能很好地被大脑控制行为,它的颤抖纯属意外,而姜漾处理意外的能力很差。 姜漾的思想准备工作还未落实,躺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从被子里把手伸出来,单手握住姜漾手机的两边,只用了不大的力气就将那个冰冷的四方体机器从他手里抽走了。 “不想看就算了。”陈木潮帮他又把屏幕按灭下去,声音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响起来。 姜漾静了几秒,有点低落地说:“没有不想看。” 陈木潮把手机塞回给他,问道:“那你就看,抖成那样做什么?” 姜漾不说话了,他觉得自己胆小又矫情,换做是陈木潮,说不定都不觉得自己碰到的事叫事,处理得也会比自己要好。 而陈木潮看起来没想这么多,好像是为了证实姜漾的猜测,觉得他不聪明,因此闭上了嘴巴,不再与姜漾搭话。 这时,姜漾有点想念深圳经常空无一人,要么打骂声刺破耳膜的那个家里,放在他床上的那只很大的兔子玩偶,大到姜漾稍微曲腿,也还是能缠上兔子的毛绒腿。 兔子玩偶的肩部关节被设计得十分柔软,可以被姜漾放在自己的脖子上,或者手臂上,制造出一种他正在被人保护,正在获得温度的错觉。 “你冷?”陈木潮问他,声音很低。 姜漾也不好意思说他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现在在想一只毛绒玩具想到眼睛发酸,就“嗯”了一声,肯定了陈木潮的猜测。 然后陈木潮犹豫了一会儿,姜漾又听他用刚刚那种,强行让自己清醒的方式呼吸了两三次,才对他说:“起来,跟你换一床被子。” “我这床被子比较厚。” 陈木潮没有表情,既没有因为给客人睡薄被而羞愧,也没有对将自己带着体温的被子随意给一个对他有肖想之人而别扭排斥。 姜漾愣了一下,就几秒钟时间,陈木潮就像等急一样,很不耐烦地叫他快点。 “别感冒,”陈木潮说,“我不会照顾人,也没时间照顾你。” 语气比平时要凶一点,姜漾此时心思也比平时敏感,因此能感觉出来。 姜漾慢慢吞吞地把被子从自己身上扯下来,陈木潮就将他的那床厚一点的被子扔到了他身上。 带着体温和气味的,属于陈木潮的被子,给姜漾的感觉和那只兔子很相似。 他感觉自己正在被陈木潮拥抱。 然而陈木潮并没有太乐意被姜漾“拥抱”,和假装受凉的姜漾完全相反,他似乎是觉得热,被子只拉出一个角盖着小腹。 他不和姜漾说话,但看上去已经被姜漾打扰了睡眠的兴致,闭起眼睛只是短暂地休息。 只是没有再转过身去了,毫不设防地面对姜漾,让他的焦虑显得自作多情。 反倒是姜漾被他面对,不自然地又出了点汗,前一晚没洗澡,身体上的粘腻愈发明显。 “我去洗个澡,你睡吧。”姜漾坐直起来,想要下床,但门在靠陈木潮的那一边,姜漾这边的床沿靠着墙。 陈木潮大概没明白姜漾的暗示,一动不动地应了声,侧躺时宽肩得更明显,像牢牢围住姜漾的城。 “……”倒是还有一个办法,从床尾的线路逃生,但那里同样离墙体很近,硬要挤出去,脚踝可能会脱掉一层皮。 姜漾没办法,只好推了推陈木潮的肩膀,小声地说:“你让一让啊。” 陈木潮原本被姜漾吵醒也睡不了太久时间了,想趁着现在和三点半的这段空隙再休息一会儿,但姜漾层出不穷地在捣乱,并不给他这个机会。 他此刻觉得世界上不会有比姜漾更招人烦的生物了。 “你要我下床让你出去?”陈木潮又在嘲讽他,“直接跨出去不会吗?” 姜漾顿了顿,接着绝望又小心地往床尾挪,打算从陈木潮的小腿处跨出去。 三秒钟后,姜漾出师未捷,在视线模糊的环境里被自己原来的那床被子绊到脚。摇摇欲坠中,姜漾在掉下床和掉在陈木潮身上选择了英勇就义。 要是给姜漾一个陈木潮没有被他严重打扰睡眠的条件,姜漾可能会选择后者。 不过意料中坚硬冰凉的痛觉并没有出现,陈木潮抓温热的手掌住了他的手腕,用力让姜漾往床里倾斜,坐到了他的大腿上。 姜漾的皮肤很细嫩,又不是那种保护过度的软,带着韧劲与惯养的骄傲。陈木潮带茧的手掌覆上去,甚至不大能感受出什么触感。 不过他把姜漾拉回来那一下应该把他弄得疼,手腕上说不好都留了印子。 陈木潮放手很快,但姜漾坐在陈木潮腿上,像已经不知道自己的腿长在哪里了,他微微长着嘴,手掌也撑在陈木潮身上,一脸的傻气,是陈木潮最没有应付耐心的那类表情。 “真的连跨出去都不会啊。”不知出于何种目的,陈木潮还是应付了一下。 然而又过了一会儿,陈木潮看热闹的心情也没了,脸冷下去,姜漾同样面色复杂,甚至有些难堪。 因为姜漾脸也烫,心跳很快,只要陈木潮的感官系统没出问题,那应挺的东西,存在感并不算低。 第12章 交换危险的礼物 “你是该好好洗个澡。” 冷水从姜漾的头顶淌过下巴,再滴到地上,陈木潮面无表情的脸却怎么都冲不掉。 姜漾根本就没有在陈木潮家的卫生间里解决的想法,因为总觉得这样有些无耻,像一只会吸血的蛭,这不满足那不满足,这也想要那也想要。 他又回到了缺觉的状态,浑浑噩噩地将头发擦到半干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时,陈木潮没待在房间里,厨房亮着昏黄的灯。 姜漾往厨房看了一眼,还是回到了床上,犹豫但固执地选择了陈木潮的被子,原以为自己再睡着会很困难,但没想到他才刚躺上去不久,就失去了意识。 “你是该好好洗个澡。”陈木潮的声音在嘈杂的梦里传来,三年后擅自回来的姜漾听得一清二楚。 姜漾,你对着谁都能起反应是吗? 姜漾,你住我家吃我家,现在还想睡我吗? 姜漾,姜教授知道你对我存的是这种心思吗? 姜漾,你不恶心吗? 姜漾做了噩梦,梦里陈木潮是一个刻薄尖酸的人,仗着姜漾无穷无尽的喜欢,最会洞悉他的思想,说出姜漾最不喜欢听到的话和质问,只是他知道陈木潮不会问出这种话,于是仅仅是心跳很快地睁开了眼。 睁开眼后,与梦里那间屋子的景观不相同了,天花板上的环灯换了,没有和陈木潮一起躺过的床,也没有带着体温的兔子替代品。 姜漾经常梦到从前,在华灯闪烁的深圳高楼,或是时差拨乱的异乡,梦到狼狈的初见和分别。 由于病痛和药物作用,姜漾没有立刻分清自己身处的时间点,想了半天,隐约记得陈木潮说要出去一趟,又忘了什么原因,好像还摸了他的手。 陈木潮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不知道是没出去还是已经回来了,头垂着,看不清脸。姜漾小声着试探叫了他一声,他也没有反应。 姜漾觉得自己的胃部舒适一些了,没那么不可忍受,于是坐起来,被子和衣料摩擦发出声音,然后是姜漾手机的震动声。 是姜漾在深圳的好友袁蓓,年纪相仿,自小相识,性向相同。 姜漾三年前躺在陈木潮边上打开手机,邮箱里那一堆的短讯就有他的一份。 他给姜漾发:“你托我查的那个人我查到了,发你邮箱,接收一下。” 过了两天又发:“你人呢,课都不来上?” 最后发:“一声不吭地休学是什么意思?” 姜漾过了一个多月,卡着邮件过期的期限才回:“活着,没死,我现在已经躺在陈木潮边上,你个没用的东西。” 当时袁蓓收到后,几乎是立刻给他来了电话,骂他,接着说恭喜,并不熟练地表达思念之情。 “他不知道你查他吧?” 袁蓓很关心姜漾的感情进展,这份他翻阅许多网站,动用许多资源编写出的资料详细得称得上侵犯个人隐私,最好还是不要让当事人知晓较好。 姜漾在陈木潮面前装乖上瘾,毫不在意地躺在陈木潮背后,在手机上翻阅资料,声音很甜。 “当然。” 陈木潮看过来,姜漾对他笑笑,说在和关系很好的朋友打电话,下次介绍你们认识。 袁蓓说他声音恶心死了,想吐。 “嗨漾宝,”袁蓓嗓门很大,说话语速也快,“追夫之旅如何?哄好了没有?我教给你的死皮赖脸之术效果是不是极佳?” 陈木潮在睡,姜漾便只能又缩回被子里,头也埋进去小声说:“你管呢,找我干嘛?” 没追到,没哄好,姜漾不好意思说,陈木潮压根不给机会。 袁蓓笑着说关心他,扯了半天才话锋一转,说:“听说你这次机车比赛选了leal当对手,你明明不用小组赛就碰到他。” “本来知道他要参赛,我和代阿姨都不同意你去的,你是不是在分组名单上动了手脚?” leal是英国籍顶尖机车赛车手,技术一流却酷爱耍阴招,由他导致的比赛事故算不上少,但偏偏抓不到直接的把柄,联赛主办方也从未对他实施实质性惩罚。 本次新一届联赛场地定在中国的一个南方小岛上,距离路港不远,时间也近了。 “抬举我,”姜漾懒洋洋地说,“我怎么可能动的了手脚?” 袁蓓不信,因为主办方负责人的姓氏不算常见,而姜漾恰好有一位朋友与之同姓,从事相关工作,还一起吃过饭,并介绍给袁蓓认识。 袁蓓又说了一句什么,姜漾没听清,因为他头顶上的被子被人拽开了,陈木潮面无表情地俯视下来,姜漾抖了一下,手指误触屏幕,把电话挂了。 “醒了怎么不叫我?”陈木潮放开手上的被子一角,让它又落回姜漾身上。 姜漾摊了摊手,恳切地说, “看你很累,想让你多睡会儿。” 陈木潮点头,然后一副看起来想问什么的样子,欲言又止地看了姜漾半天,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门外有响动,有人用钥匙开了门,过了几秒,关门的声音从客厅透过门传到卧室。 陈木潮走过去将卧室的门打开,姜漾怔了怔,也探出头去看。 周颖月给陈木潮带了吃的,装在不透明的袋子里,抱怨陈木潮:“不是说你来给我送吗,缪缪今天一个人在家呢。” 陈木潮很是无情地说:“多饿半个多小时又饿不坏。” 周颖月眉角跳了跳,张口刚想说什么,就看到卧室里一个探头探脑的姜漾,表情有些不自然,和初见时的腼腆羞赧没什么差别。 “……小漾?”周颖月看着有些吃惊,房里没开灯,她就走近几步,想看清姜漾的脸,随后又转向陈木潮:“怎么小漾来了你也不说一声,还什么一个朋友,搞得神神秘秘的。” 说完又热情邀请姜漾同她一起回家,告诉姜漾庄缪很惦记他,至于陈木潮就不用管,随他一个人待在屋里吃糠咽菜。 “不是跟你说了他在生病,”陈木潮反驳周颖月的提议,却不以自己受到的冷落为出发点,而是说:“烧到三十八度多,你还折腾他做什么。” “哦,哦。”周颖月顿了顿,收了点笑,“我不知道。” 姜漾不愿意让周颖月自责,赶紧说:“我现在已经感觉好很多了。” 陈木潮看了他一眼,又很快移开视线。 周颖月见到姜漾产生了相比于和陈木潮待在一起时近十倍不止的沟通欲,拉着姜漾因为发烧而温热有些过度的手臂,陈木潮抱着胳膊靠在一边听了半天,除关心外,大多都是说自己的坏话,也不制止,只是短暂地不去思考其他,莫名产生了偷懒一般的享受。 但要论不动声色,陈木潮自认为还是要比周颖月差点。 她和姜漾聊了半天,直到姜漾说话说得嗓子都有点干涩沙哑的苗头了,陈木潮才抓着他的后衣领让他去喝水量体温,叫周颖月快回去,否则庄缪要饿死在家里。 周颖月松开了抓住姜漾的手,与他再三确认了一定会去家里做客的时间,无视陈木潮不赞成的眼神。 “罐头在锅里热一下再吃。”周颖月拿了用牛皮纸袋包着的现金,打开了门,却抓着门把不走,还要加毫无意义的一句话。 陈木潮出手把门关上了,用的力气有点大,姜漾在另一边倒水,应该没有听见周颖月说了什么。 “陈木潮。”姜漾倒完了水,仰着头喝下去,又慢吞吞地蹭回陈木潮身边,和他站得很近。 “周姨邀请我去她现在住的地方做客,还说缪缪很想我。” “我能不能去啊?”姜漾笑了笑,下巴放在陈木潮肩上,对着他的耳朵轻轻吹气。 陈木潮立刻用明确拒绝但有所防备的眼神看他,很多次了,姜漾不喜欢。 于是摸了摸口袋里皱了一边的观赛入场券,一口亲在陈木潮脸上。 “让我去嘛,不白去的,我有交换礼物。” 第13章 这么喜欢我 轮不着陈木潮愿不愿意,周颖月与姜漾日日电联,终于在三天后确认姜漾身体完全康复后,亲自上门接人。 陈木潮在鱼店忙了一整天,黑着脸进门坐了还不到两分钟,又黑着脸陪着姜漾走出去。 姜漾在电脑上看了个把小时论文眼睛疼,起身的时候一下没站稳,身子歪了一下,被陈木潮按着肩膀扶住。 姜漾本来笑眯眯地又想犯贱,但看见扶住他的那位脸色臭得像要杀人,他就闭嘴了,凑过去用脑袋在陈木潮脖子上拱了拱。 他身上穿着陈木潮的浅色短袖,衣摆有点大,领口对姜漾来说也很宽,贴上陈木潮身体的胸口很白的一大片,露着两点殷红,几乎被看光。 “你俩还没好呀。”周颖月站在楼道喊人。 “等一下,”陈木潮又抓后衣领,把人拎回去,“换身衣服。” 陈木潮没骂他动手动脚,姜漾受到十分鼓舞,虽然不知道换衣服是何用意,于是回去又找一件陈木潮的旧衣换上。 还是很大,只不过领子没那么宽,陈木潮就默许地先走出门。 庄缪的反应和陈木潮预估里的一模一样,烦死人地大叫,然后忽视他这个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嘭”一下撞进姜漾怀里,然后叫陈木潮的全名,熟练地将他们两厢对比,最终选出姜漾成为她最喜欢的那个哥哥。 姜漾笑着揉她的头,快速地眨了两下眼睛。 周颖月这边很多家具都换了新的,只有从前摆在原来屋子里的佛龛被搬到了现在住的这间屋子里,而陈木潮那边没有,他不信佛。 “陈木潮当时还吓唬我说不会再见你了,”庄缪当面说陈木潮坏话,“你都不知道他当时……” 她说到这里又停下来,小心地瞥一眼陈木潮,却没敢说下去。陈木潮没什么反应,问她:“我当时怎么了?” “没,没有怎么。”庄缪安静了一会儿,才附到姜漾耳边说:“他看着我不敢说,他会打我头,等我找个没人的地方再告诉你。” 陈木潮听到了,拆了庄缪放在桌上的最后一支棒棒糖,他不吃甜,就塞到姜漾嘴里。 姜漾只好含着棒棒糖安慰她:“吃完饭带你去买新的。” 吃完饭,姜漾就带着庄缪出门去了,门一关,屋里又剩下了两个没什么话好说的人。 陈木潮洗碗,周颖月进来找了一瓶新的洗洁精,但好像意不仅仅在洗洁精,手里抓着塑料瓶和陈木潮说话。 “你早说他回来了,我就不和夏奕说那么多。” “我是不知道你怎么想的,”陈木潮头也不抬,“要一个同性恋找女人结婚,你脑子被驴踢了?” 周颖月自知理亏,沉默一会儿,才试探地又问:“那小漾这次回来,还走吗?” 陈木潮冲干净了手上的泡沫,洗洁精里的化学物质会让皮肤紧绷,于是他又用水洗了手,在水池里随意地甩了甩。 陈木潮装听不到和逃避问题惯有一套,周颖月原本觉得他不会回答了,正打算追加疑问,陈木潮就很轻地开口了。 他不像是回答周颖月的问题,更像有声的自我反思。 “回来?” “我不觉得他回来了。” 佛龛前的烛火跳了跳,蜡液又往下落了一滴。 回去的时候,姜漾和陈木潮没选择交通工具,起因是姜漾说他晚餐吃多,想要消食,被陈木潮狐疑地盯了一会儿,才说“好吧,只是想散步吹风”。 陈木潮没说什么,姜漾就哼着怪腔怪调的歌走在前面,期间有好几次想来拉陈木潮的手,都被陈木潮避开了。 走了十分钟,姜漾在回家需要选择左右转向的一个路口出了错,原本应该右转,他直直往左去。 他在想什么简直太好猜了,陈木潮一言不发,还要听姜漾转过头此地无银地问他:“我没有走错吧?” “走错了,”陈木潮想笑,克制地牵了牵嘴角,“那现在掉头回去吧。” 姜漾马上摇头,说:“想看海。” 深圳也有海,大梅沙小梅沙,大鹿湾沙鱼涌,并不比路港的海难看,但姜漾就是非得看路港的海。 陈木潮觉得姜漾看起来有些奇怪,心情很好地左摇右摆,步调凌乱,但看着又不是很高兴,心不在焉,没有安全感一般要往陈木潮跟前凑。 海水黑漆漆的,风还是很大,稍微吹散了一些燥热粘腻的空气。姜漾靠在护栏上往下看海边的礁石,突然转头问陈木潮:“有烟吗?” 陈木潮顿了顿,不愿干涉地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和火机,手已经递了出去,最后还是收了回来。 “你会抽?” 姜漾坦诚地笑了笑,说不会。 但没过很久,他突然变得凌厉和咄咄逼人,揭陈木潮的短处:“你三年前不是抽烟喝酒都很猛吗,喝酒我不行,只好想尝试下抽烟。” 又说:“抽烟有什么好的,你这么喜欢。” 庄缪说到做到,不像他们两个成年人,从前说过的话都不负责任。 陈木潮没再说话,从烟盒里抽了一支,点燃了才递给姜漾。 第一次抽烟都会呛到的,姜漾眼泪都咳出来,陈木潮垂着手,站在一边往远处看。 过了一分钟,也许是更久,姜漾咳完了,才声音不如平时清亮地开口:“陈木潮,没想到你还会哭啊。” “是不是为了我啊?” 小漾哥哥,我告诉你哦,你刚回深圳的那段时间,我还以为你们吵架了呢。 不然他怎么每天抽烟喝酒,但我怀疑他酒量太好了,一次都没把自己灌醉过。 你都不知道他那段时间多吓人,都不和我跟妈妈说话了。 真的呀,你别不信,还哭了呢,我偷偷看见的。 庄缪小小的一个脑袋,记性倒是不错,还能装下很久以前一个普通的下午。她放学进门就闻到烟味,陈木潮难得在家,拖鞋不在鞋架上。 他和姜漾共住过的那间卧室门虚掩着,周颖月沉默着去做晚饭了,庄缪做贼一样,从客厅能看到陈木潮卧室里面的角度偷窥。 她那个整天没有表情,近日愈发消沉的哥哥坐在床边,眼睛没有焦距地枯坐着,坐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了什么,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然后他迅速捂住了脸,庄缪没法看得太清,只能发觉他肩膀在抖。 眼泪和陈木潮不相配,他不像任何情绪的产物的创造者,什么都不想要,自然不会因为谁的到来产生期待,离开产生悲伤。 姜漾一度认为自己像陈木潮掰断扔海里的那张电话卡,开心了就插上卡聊一聊,不开心了就拔出来,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说不要就不要。 只不过姜漾说不好自己想不想要这件事情是真实存在,但刚好不久的胃确实抽痛一瞬,一个没注意,在超市放零食的柜子里挑了庄缪最不喜欢的柠檬口味棒棒糖。 庄缪说不要这个,太酸了,不够甜,像陈木潮会买给她的那种。 小漾哥哥,我偷偷告诉你的,你千万别和他说! 庄缪含着草莓口味的棒棒糖,还喜滋滋地对姜漾再三叮嘱。 或许是姜漾身上的烟味让陈木潮走神,他的牙关变得容易撬开,烟味经由姜漾的唇角,通过气息流转回陈木潮的鼻尖和口腔。 他听到姜漾含含糊糊地在叫他的名字,然后小声地抱怨,说“一点也不好抽”,“呛死人了”,“还给你”。 又说:“早说啊,这么喜欢我。” 紧接着手上被塞了个东西,陈木潮被姜漾强势地吻着,无法低头,只能凭借触觉判断出好像是一张偏硬质的纸。 “这是交换礼物,奖金六位数的比赛我也是第一次参加,”姜漾这样介绍,不管陈木潮能不能听懂,嘴唇离开他一些,“我自己赚钱替你还,不靠任何人。” “我想让你来看,毕竟和我一起参赛的还有那个爱弄出人命的外国佬,不过我运气很差,第一轮小组赛就碰到了他。” “你在,我能稍微保持一点不与他争抢,安全第一的理智。” 最后,姜漾搬出了秘密武器,是袁蓓教给他的死皮赖脸胡说八道之术:“我妈妈知道我来找你,我还骗了她,告诉她我不会去参加这次机车比赛的。” 姜漾笑起来的时候看上去天真无邪,眼睛弯着,语气也很轻快,红润饱满的嘴唇说出威胁人又很幼稚的话,也不会让陈木潮觉得不喜欢。 “所以要是我缺胳膊少腿,丢了性命,她就会来找你的麻烦,你就完啦。” 第14章 提早的还款日期 陈木潮三十二年如同死水一般的生活,正以健康的身体状态和不算健康的心理状态相互扶持着进行。 石头太小了,不合姜漾在陈木潮心里的地位,所以陈木潮认为,姜漾分别在他二十九岁和三十二岁的时候,往死水里扔了颗炮弹。 那天算起来,是他时隔1121天,再次见到姜漾。 头晕伴随着尖锐的耳鸣,陈木潮健康的身体没出问题,他想应该是心理受到重创。 第一次见面没有这样难受,分开之前倒是更严重一些,陈木潮记得清楚,但很快稳住了脚。 陈木潮送货回来就看见他了,站在路港的自家鱼店门口,看了看隔壁两家早已经换了人管理的店铺,又不确定地转身,走向黄阿婆的水果摊,拿了三只梨子,付了现金,放到包里。 和黄阿婆聊了一会儿天,他蓄着笑容走回来,继续站到鱼店门口,这次坚定了许多,没再左右乱看。 讲真的,陈木潮没处理过这种前男友再见面的问题,不知道该怎么办,打了三四次火,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点了支烟,一口没抽,又很快扔到地上踩灭了。 过了良久,又点一支,这次放到嘴里抽了。 姜漾摇头晃脑,陈木潮有被发现的风险,于是他想了一会儿,为了防止姜漾看到他,向他走过来,陈木潮选择率先向他走去。 姜漾把自己弄得很没有面子,衣服脏了,脸上都是汗,还要被陈木潮凶。陈木潮想,要是他没有遇见自己,就不用受这个委屈。 所以他把委屈的姜漾带回家吃了饭,然后努力狠下心把人赶走,只是姜漾突然生了病,陈木潮觉得这是个疑点,认为事情太过巧合,但是姜漾胃疼得脸都白了,他就没有时间再想太多。 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姜漾最终躺在了陈木潮几乎每晚噩梦美梦都以他作为主角的床上养病。 期间夏奕来了一趟,不过她不是太重要,陈木潮只花了一点时间,就将她打发了。 随后和周颖月约定的时间差不多到了,陈木潮把姜漾弄醒,说他有事出门,没想到这东西烧高了乱摸人,摸到了陈木潮最敏感的两个部位。 陈木潮的身体几乎是很诚实迅速地起了反应,而这时罪魁祸首已经睡熟了。 他握着姜漾的手,很想对他说“可以”,“喜欢你”之类,反正是一堆顺着他心思,只要他高兴的话。 最终他没做什么,给周颖月发了短讯,说他暂时无法走开,要她过来拿钱。 然后去卫生间自己弄了出来。 “……找我干嘛?” “我怎么动的了手脚……” 姜漾闷在被子里打电话,不知道和谁,把陈木潮吵醒了,其实声音不小,陈木潮看不下去,恶作剧一样把被子扯开了。 姜漾像兔子一样被吓得跳了一下,电话也挂了,好像很怕陈木潮发现似的。 去国外留学不知道学了什么东西回来,还是不太聪明的样子。 陈木潮没能欣赏人形兔子太长时间,周颖月就自己开门进来了,看到兔子也十分欢喜,剥夺了陈木潮独自观赏的时间。 并邀请兔子去家里吃饭,姜漾小心又得意地看了他一眼,小心居多,得意没有藏得很好,漏出来一点。 陈木潮不赞成周颖月留下姜漾吃饭的想法在姜漾买完棒棒糖回来后达到了顶峰。 他不确定庄缪是不是真的和姜漾说了什么,产生一点点好奇心,于是鬼使神差地同意了姜漾要看海的请求。 姜漾除了问他要烟之外没说什么废话,陈木潮也不知道自己哭了是怎么被庄缪看到的,还讲给姜漾听。 抽了一口红河的姜漾变成焦油味的烟,麻痹陈木潮的神经,放松他的警惕,乘人之危,与他接了一次长绵的湿/吻。 陈木潮冷眼旁观,被动接受,收到姜漾的回礼,遭遇道德绑架,还能平静地对姜漾答非所问:“回去吧,很晚了。” “老板,明虾帮我称半斤。” 陈木潮应了声,装好了虾,又在塑料袋边角撕了个孔,把多余的水排了出来才上称。 将虾套上第二个塑料袋时,陈木潮一个没注意,让虾尾上的尖刺扎破了手,血珠顿时冒了出来,他神色不变将它抹掉了。 再冒出来,就接着抹掉。 没有人这时再扑上来要看他的手,陈木潮分出精力看了眼手机,下午两点多,姜漾此时已经离开路港,到达高崎机场,坐上目的地为深圳的航班。 陈木潮发现手机里有两条未读短讯。 姜漾给他发:“我给你订好了五天后的车票,你愿意来看就来,车票我提前一天拿给你。” 陈木潮没回消息,从与姜漾的聊天框里退了出去,点开另一个。 债主王城武给他发:“五天后还款日,老地方见。” 他回了王城武的消息,然后删除了两人来往的短讯。 路港红灯区的霓虹灯牌艳俗又晃眼。 王城武长得很高壮,一只眼睛看不见,加上骰盅马上要开了,他注意力全扑在叮啷作响的骰盅里,张口喝下舞女递来的酒,又立马吐了出来。 “你他妈给我喝的什么?”王城武骰子也不摇了,一把抓起舞女的头发,将人甩到地上,脸上贯穿上下眼皮的疤随着面部肌肉也动了动。 舞女吓傻了,啜啜地说:“就是……就是普通的酒。” “傻逼吧你,药粉都没化开就敢端给我喝?”王城武冷笑一声,低头问她:“三唑仑还是春/药啊?” 包厢里的人都不动不说话了,没人敢招惹路港红灯区排得上名号的恶徒。 路港红灯区前些年已经被整顿过一次,打掉了几个黑老大,王城武那段时间惶惶过活,没想到从前他资格不够,没打到他这个半桶水。 黑老大进去几个,不剩几个,王城武借机扩大势力,只是他少做那些不人道之事,没有太过嚣张过火。 舞女吓得发抖,突然有人站在门外,用手敲了敲门框。 王城武正在彰显自己新一代红灯区领导人的显赫身份,被突兀打断十分不爽,看向来人,顿了顿,直起了身子。 “哟,高材生。”王城武打了声招呼,“快进来,给高材生找把椅子坐。” “坐就不必了。”陈木潮手上拿着信封走进来,放在扑克桌上,信封距离扑克桌还有些距离就被放下,落在桌面上发出“啪”一声响。 放了东西陈木潮就要走,一秒钟都不想多待,嘴唇抿着的样子,王城武最看不顺眼。 “等等。”王城武又坐回自己那张椅子上,靠着椅背,趁着陈木潮没转过头的时间抽了一张红色的纸币扔给旁边的人,那人领会了他的意思,将钱揉在手心里握紧了。 王城武在陈木潮面前摇了摇规整的信封,把里头所有的钞票掏出来,假模假样地数了数,而后告诉陈木潮:“数量不对,少了一张。” 又勾着嘴角说高材生怎么数数都不会数,还没有他那个刚小学一年级的外甥厉害。 “就这还j大的大学生呢,这种程度可以毕业吗?” 陈木潮没什么表情,他知道金额不可能出错,不过王城武近年收敛许多,至少已经不会找人动刀子往他身上划了。 王城武手上有陈木潮的资料,知道说什么话陈木潮最不愿意听:“学的什么来着?天文对吧,那是做什么的,观星象?” 一旁有人附和,笑得大声,说那不就是道士。 王城武也听笑了,假装大度,说就一张纸币的事情,看在陈木潮提早四天主动还款的份上,不和他计较。 “不过——”王城武刻意地停顿了一下,看了看还坐在地上的舞女,问道:“阿嬅,那药你还有么?” 药是阿嬅在黑市里和一个儿子患癌的老头私下交易的,市面上不允许流通,不便宜,要阿嬅跳半个月舞的钱,但想想要是能搭上城哥,她咬咬牙买了,放在王城武酒里一粒,她还有两粒,以备不时之需。 王城武看着,她不敢有小动作,把剩下的药拿了出来,王城武却没接。 “阿嬅,勾不上城哥,勾个读过很多书的道士回家也是好的嘛,还是高知呢。” 陈木潮也垂着头看她,头顶斑斓摇晃的灯效照不亮面前男人的脸,只能看到一些锋利的轮廓,和面部折叠的阴影。 但也能感觉出他很英俊,是阿嬅可以放弃钱财也愿意追随的那种长相。 男人没说话,阿嬅看不出他愿不愿意,自认为自己有些姿色,王城武又在一旁看着她给她施压。阿嬅撑着身子站起来,指尖捻着一粒药,有些颤抖地往陈木潮嘴里送。 出乎所有人意料地,陈木潮不像从前那样反抗,一言不发地含住了药片,嘴唇没碰到阿嬅的手指。 药片被咬碎的声音格外清晰,音乐声小了下去。 “可以了吗?”陈木潮喉结滚动,他并不知道吃的具体是什么,但药效似乎上得不快,他暂时没感受到体内有什么异常。 阿嬅和娱乐厅内的数人一起,作为不算显眼的一个,也看着陈木潮,腿比跳半个月舞还酸。 他并没有带自己走的意图。 第15章 健康快乐是最好的 幸好姜漾不在,幸好他不在。 陈木潮躺在床上,身上发着汗,侥幸地胡思乱想,嗓子发干,脑子转得很慢,却清晰地播放着每一场与姜漾沉浸其中的性爱。 姜漾太白了,陈木潮力气大一点,他身上印子就很多,当时和周颖月庄缪一起住,两个人都没敢太放纵,但姜漾很没好心,看着陈木潮眨眼睛,睫毛湿了,嘴里支离破碎地叫着羞耻的称呼。 陈木潮觉得自己伪善极了,平时什么东西都不过眼,却也会沦为性的奴隶,没什么不同,都是肮脏的本能动物。 他扔在地上的手机响起来,响了半分钟自动挂断,又隔了一小段时间,再次打进来。 陈木潮本不想管,但余光瞥到了手机屏幕,上面印着一串电话号码,十一位数字,每个都没有异常,连在一起,却比过手机的震动,重重震颤在陈木潮心里。 电话被努力地接了起来,陈木潮没敢说话,开了扬声,闭上眼。 姜漾没能在下机后的第一时间给陈木潮打去电话,虽然陈木潮不一定会接,但姜漾还是想打。 他被代绮的助理站在接机口就接走,强势地拿过他的背包和笔电,让他什么都没有地跟在后面,像回家以后要被算账的小孩。 车子拐过很多路口,往代绮的公司开,姜漾找不到给陈木潮打电话的时机。 “回来了。”姜漾的母亲坐在顶层很空旷的办公室里,打扮得十分正式,穿了西服礼装,戴了名贵的珠宝项链,还有腕表。 “嗯。”姜漾说。 “晚上有宴会——”代绮签好一份文件,抬头看了姜漾一眼,随即皱了皱眉,“你的衣服为什么被洗成这个样子。” 姜漾暂时隐藏了无法与陈木潮打电话的烦恼,甜蜜地笑了笑,“妈妈,你也知道他家条件一般的嘛。” 代绮避过有关陈木潮的话题,面色自如地通知姜漾,宴会出席名单中,姜姓人员含量极高,他也必须参加。 姜漾眼神冷了一度,没有异议地被助理带走换衣服,做发型。 宴会的地址在郊区一处丘陵的半山腰上,绿植环绕,空气十分清新,路灯开得很亮,有些晚上才出现的微弱虫鸣。 宴会提供的餐点味道不错,姜漾转头想与代绮女士分享,但发现她正在与数名商要人士谈天,察觉到姜漾的寻找,只来得及匆匆分给他一个眼神。 凭借与代绮女士二十六年的相识和相处经验,眼神里的意思姜漾读明白了,大抵就是埋怨他一个人躲清闲,她说这么多话都口干舌燥。 姜漾将甜蜜的笑也分给了母亲一些。 他对宴会兴趣不大,拿着手机走出宴会厅,想要透透气,顺便与陈木潮进行一场表达充分思念的电话交流,号码还没拨出去,就听见背后有人叫他的名字。 “小漾。” 姜漾转头,把手机放了回去,不情愿也不明显地笑了笑,说:“二叔。” “好久没见你了,怎么这几年过年都不回家呀,”姜明裕把手搭在姜漾肩上,自然地做出了一副很亲热的样子,“爷爷那么想你,你这样多伤老人家的心。” 姜明裕身边带着他的妻子,姜漾的伯母穿着优雅的白色礼裙,和代绮干练的中性西装风格背驰,也急忙站出来说话,声音有些大:“小漾学业忙,你懂什么。” 又对身边的年轻男人挤挤眼,“小励,下次可以和哥哥一起回去看爷爷。” 姜励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自己的不耐烦,把姜漾伯母的手挥开了。 “下次可能还是不行的,”姜漾表情没变,还是很礼貌地说拒绝的话,“过年那段时间我要去看外婆。” 姜漾头发上喷了发胶,做了很成熟的发型,西装选的是贵但简约的那种,也和姜励那身绣了宝石的有很大不同。 他一说到自己的外婆,代绮的母亲,姜明裕和伯母的脸色都变得有些不好。姜漾把气氛弄僵了没什么反应,冷眼看二叔一家精彩的表现。 过了没很久,姜明裕咳了两声,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好的,好的,小漾这条手串很好看,是什么材质?” 他说的是姜漾手腕上戴的绿檀珠串,他手腕偏细,绕了两圈还是松松地挂着。 姜漾讲给姜明裕听了,姜明裕便像早就打好腹稿一样,流畅没有停顿地夸赞起来。 是很普通的手串,材质不是顶级的那种,姜漾不信佛,手串上散发着他闻不太懂的禅香和木质香气。不过肯定是没有代绮和姜明裕手腕上的腕表贵重的。 姜励这时倒是眼光毒辣,看了一眼就说:“那么廉价的东西也好意思戴在手上。” 他本来还有后半句“像你那个以前卖鱼的妈一样便宜”,但是姜明裕偏头瞪了他一眼,所以他不情不愿地忍住了。 姜漾没和姜励计较,点点头,随意地说:“是不值什么钱,去庙里求来的。” 伯母一副很惊讶的样子,“小漾居然信佛呀。” “不信,”姜漾说,“别人送的。” 送的那人其实也不信,但送给他的时候说了祝福的话。 “希望你健康快乐。” “就没了吗?” “有吧,”那人顿了顿,“不过健康和快乐是最好的。” 宴会过半,舞池音乐换了更加柔和一首的时候,姜漾再一次拒绝了姜明裕让他抽空去探望爷爷的提议。 并旁敲侧击地询问了代绮风投公司的近况。 他们对姜漾称得上热络,因为急于入股代绮的风投公司,而代绮的态度模糊,加之姜漾父亲的缘故,也总是不愿意和姜家的其余人往来。 偏偏姜知呈那个老顽固还不愿意帮忙游说,让事情变得麻烦很多。 “不必了,我近日有别的行程,”姜漾把肩膀从姜明裕手掌下挪开,避开有关代绮的话题,“这几天还要去给外婆磕头,恐怕没有时间。” 伯母还要再说什么,姜漾彻底不耐烦了,“不要着急,到时候也会给二叔和伯母磕的。” 伯母脸都白了,声音尖锐地响起来,“小漾——” “姜漾你他妈说什么呢,”姜励听到父母被内涵,冲动地想要扑上来,被姜明裕阴沉着脸拦了一下,但嘴上还是很不干净:“给你好脸,别逼我揍你。” 原本姜漾以为他会骂得更难听的,至少几句人身攻击跑不了,但这次似乎是由姜明裕给他做过思想工作了,没说侮辱人的话。 只是姜漾没人做思想工作,也对姜励点点头,“也会给你磕的,弟弟。” “还是祝二叔和伯母健康快乐。”姜漾笑眯眯地,迈开长腿走回宴会厅,把姜励“操,你伪善给谁看”扔在后面。 不是伪善,姜漾摩挲了下手腕上的绿檀珠子。 健康和快乐是最好的。 代绮从商要大佬侃的大山里逃脱,看到姜漾进来,走到他身边对他小声询问道:“外面怎么了,我刚刚好像听到姜励在骂人?” 又很怀疑地看了看姜漾,说莫不是又跟姜励起什么冲突了吧。 “没有吧,”姜漾去拿桌上倒好的香槟酒,含糊地说:“好像是被撞了一下。” 代绮看不出来信了还是没信,只说姜励脾气还是这么不好,又看一眼姜漾,说姜漾的脾气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姜漾没和母亲争辩,心里想着绿檀珠子和外婆,花孔雀一样的姜励和伯母的白色礼裙,觉得今晚香槟酒酒味不浓,产生一种自己酒量变好的错觉,于是一杯接一杯,喝了很多。 “你自己回去能行吗?”代绮看姜漾直线都走不出来了,担心地问了一句。 她近些年身体不好,管姜漾也不像从前那样严厉了,加上不再年轻了,许多事情都力不从心,让她意识到对姜漾的掌控不能再像他小时候那样病态。 姜漾被代绮的助理扶着,力气都压在别人身上,因此自己很是轻松,很乖地对代绮笑了,说妈妈,我没有喝多。 “看他进门了给我发个消息。”代绮对助理说。 助理应下了,很稳地把姜漾扶上车。 车上姜漾小睡了一会儿,郊区丘陵距离姜漾位于市中心的顶层公寓很远,因此这一觉睡得相对时间较久,姜漾下车拿指纹开门的时候,就觉得脑袋没有那么不清醒了。 他洗了澡,保姆早回家去了,姜漾没有煮解酒汤的经历和技能,直接躺倒在床上软着,开始尝试拨通今日一直被各种因素阻挠的通讯。 第一次陈木潮没接,但也没挂,忙音响了很久,姜漾借着剩余的酒力自私地胡闹,又拨了第二遍。 第二次陈木潮也没立刻接,姜漾又被晾了一会儿,电话才通。 陈木潮不知道在做什么,那边一点声息都没有,也没开口说话,姜漾就只好先叫他的名字,拖长了一点尾音,说:“陈木潮。” 陈木潮隔着慢得不太正常的延迟,问他:“怎么了。” 姜漾觉得他声音不是很对劲,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于是也不是很谨慎地问:“你在看片?” “……”陈木潮没回答他,呼吸变得很重。 姜漾想从他的呼吸声里分析点什么出来,但他没那么厉害,过了一分钟就放弃了,期间陈木潮好像被他气到,也一句话没说。 隔了几秒,轮到陈木潮叫姜漾的名字,声音很低很小,好像根本没想让姜漾听见。 但姜漾还是听见了,他说:“姜漾。” “嗯?”姜漾此时也不是很有再说什么的力气,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疑问。 陈木潮今晚很怪,叫了姜漾的名字,却没说任何有意义的内容,只是安静了半晌,然后说:“没什么。” 第16章 轻易摘走的花 姜漾在会议室里坐上了代绮常坐的那把办公椅,开了一整天的会加上前一晚喝太多,头都疼了。 “尊敬的代女士,您的亲生好大儿刚结束学业回国不到半个月,此前并无一点管理公司的经验,希望您能从实际情况出发,明白任何事情都不能一蹴而就。” 姜漾坐在代绮对面没有表情地嚼晚餐里的西兰花,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衬衫袖子卷到小臂中间。 代绮不为所动:“你要是能好好待在公司一个月,我也不至于这么赶鸭子上架。” 又说:“今天是意外,有个签约仪式我必须出席,明天就能跟你一起。” 说实话,她今天给私人助理通电话询问姜漾的表现情况如何,她那一贯公事公办的助理用严肃认真的语气点出了一些不足,但总体评价居然是“很不错”,让代绮感到欣慰。 意外和惊讶只有很少的一点,姜漾优秀她心里是有数的。 “下次走是什么时候?”代绮问。 姜漾没多思考,时间已经安排得很妥当:“后天,早上十点半的飞机到厦门。” “哦,”代绮点头接着姜漾没好意思说完的下半句说:“然后再从厦门坐车到路港。” 姜漾吃完了晚饭,把餐盒收好了站起来,朝着母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嘿嘿什么嘿嘿,你要不是我儿子我也——”代绮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也不会管那么多。” 姜漾表情淡了一些,沉默几秒,说:“妈妈。” 代绮抬头,看着已经比她高出许多的儿子,站在装潢充满现代精致风格的办公室内,气质出众,身姿笔挺,面容完美。 “我早就不怪你了。” 姜漾露出了大约是无奈的表情,惯用那种迷惑人的乖巧声线说话,每次他这样说话,盛怒中的,绝望中的,失落中的代绮都会感到一丝安慰,只是真心并不算太多,近些年他们母子关系有所缓和,代绮这才后知后觉地分辨出姜漾话中的真心与否。 代绮受到姜漾真心的鼓舞,放下了总裁的架子,此刻成为一个真正的母亲,和姜漾一起站在灯光里。 “三年前那次,是我不该说那些话,”代绮停了停,叹了口气,“有机会你带我去见一次小陈,我当面跟他道歉。” 姜漾想到自己威胁陈木潮说的那些话,心想先借您淫威用一用,等我把他追回来以后会还您公道的。 但现下气氛太好,姜漾就没说,又对代绮笑:“嘿嘿。” 姜漾又在深圳多待了一天,依旧是没有喘息时间的忙碌,晚上心情很差地回到公寓,进门衣服都没换就接到了姜正嵩的电话。 姜正嵩手上有几家生产科学仪器的公司,总体规模很大,涉猎范围也不仅限于仪器生产,其中几间小型的分给姜明裕打理,但从今年报表来看,他确实缺乏相关天赋,姜知呈搞学术志不在此,姜漾的父亲不成气候,且联系困难,姜漾学业刚结束不久,因此大头还是被他拿在自己手里。 姜漾和他接触不多,印象里他是一个相当会为人处世的精明老头,给所有不了解他的人都留下了好的印象,了解他的则面露难色,纷纷表示难以评价,难以看透。 姜漾没让电话铃声响太久,接起来先问了好:“爷爷。” 姜正嵩用十分和蔼的语气叫他的名字,听起来与姜漾关系密切,来往经常,而实际就像姜明裕说的那样,姜漾过年也不曾回国,更别提见到姜正嵩一面。 “回来有一周了吧,”姜正嵩关心道:“国内还适应么?” 姜漾礼貌回道:“适应的,爷爷,中餐更好吃呢,国外的东西没中餐有滋味。” 接着又说国内的气候宜人,没有龙卷风和大沙暴。 姜正嵩热情地配合他,认可了姜漾对于国内优点的不少看法。 “国内是好一些。”姜正嵩就着话题往下说,先从姜漾的年龄出发,然后从自己的年龄出发,最后问姜漾今后的职业规划。 姜漾自然是将协助代绮管理公司放在首位,恳切地讲与姜正嵩听了,表示自己会努力向爷爷和母亲学习,提升自己的专业水平。 姜正嵩大概被姜漾的良好态度取悦了,又夸了他,接着说:“爷爷手下有几个证券公司,想要交给你打理。” “公司不大,但去年业绩不错,行业前景也好,前途不可限量。”姜正嵩又说。 “而且可以与你母亲的公司可以产生业务往来,要合理运用手上的资源获取最大利益,”姜正嵩循循善诱道,“小漾,这也是爷爷给你的历练机会,你觉得如何?” 姜漾自然是答应,装作听不出姜正嵩心里想的是什么。 姜正嵩想用与代绮公司的合作为手底下的小公司拉业务,将小公司盘活,赚取更多利益点和资金链,的确是周到的想法。 只是这些小公司将来能否真正成为姜漾的所有物,从姜正嵩一天两次与姜明裕的通讯频率来看,十分不好说。 “好,好,”姜正嵩被姜漾的乖巧哄得很开心,又问:“好久不见你了,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样,什么时候过来看看爷爷?” 姜正嵩近年主要的生意面向区域的北方,不在深圳与姜家其余人一起生活,带着心腹常年定居北方。 姜漾认为通话接近尾声,扯松了领带,解了两粒扣子,脱力地缩进沙发,但给姜正嵩的回答还是精神的:“一定来看爷爷。” 电话挂了,姜漾动弹都懒得,看一眼时间,早就过了陈木潮还醒着的点了。 姜漾想得疲惫,不太负责任的闭上了眼睛,不知道要是陈木潮拒绝来看他比赛,一直像从前没在一起时那个冷淡的样子对他,他该怎么办。 他当然是一万个希望陈木潮来看的,只是现在他身上事情也多,没有办法再休学一年,心无旁骛地每天纠结陈木潮对他不冷不热的态度,缠着他不放手了- 自从姜漾坐在陈木潮腿上对着他展示过一次男子气概后,他开始感受到陈木潮对他若有若无的疏远和冷落。 陈木潮本来就忙,但从那天过后更忙了,又找了个便利店收银的工作,工作时间在每晚鱼店关门后,回家时间从五点多直接拖到十点。 周颖月让他不要那么辛苦,陈木潮淡淡地说:“债还有那么多,早还完早好。” 说这话的时候,陈木潮并没有避开姜漾,姜漾没听谁说过这个事,夹菜的手顿了一下,抬起了头。 陈木潮谁都没看,周颖月倒是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 这是陈木潮最后一天在家和姜漾一起吃晚饭,明天他就要蹲在便利店门口吃盒饭了,姜漾这晚或许是由于不舍之类情绪的产生,晚上很难睡着,又特别想找陈木潮说话。 第一场对话以“喂”开头,陈木潮问他“怎么了”,一下子结束。 姜漾没想好要和陈木潮说什么,那天坐在陈木潮腿上起反应的事情也没被要一个解释,陈木潮像根本不在意,甚至是忘记了一样,该做什么做什么。 不过是姜漾太敏感,才会觉得陈木潮多打一份工都是在避着他。 想到这,姜漾又更委屈了一些。 于是第二场对话以“你是不是很讨厌我”作为开头,姜漾在陈木潮背后躺着,伸手拽住了陈木潮身上洗到有些透明,只好拿来当睡衣的背心的衣摆。 “什么?”陈木潮没听明白,不知道这人哪根筋搭错,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姜漾又不说话,哭丧着脸,陈木潮便又问:“你这是什么问题?” “你最近对我态度好差,”姜漾控诉他,“好恶劣。” 陈木潮回忆了一下,实话实说:“我对你不一直这样吗?” “不是,”姜漾努力地表达,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没那么像小媳妇撒娇,“我那天那样……然后你就又找了一份工作,就是不想跟我待在一起太久。” 陈木潮听罢,沉默了一小段时间。 大约在六七秒钟以后,姜漾听到他很轻地叹了口气。 “我家里欠了钱,金额很大,最近债主催得急,和讨不讨厌你没关系。” 他并不喜欢自揭伤疤来获取谁的同情,很简洁地概括了一下大致的情况后,就没再往下和姜漾说什么了。 但姜漾不太好骗,重点不放在欠债上,而是问:“那你到底讨不讨厌我啊?” 又指责陈木潮说了和没说一样,答非所问,上学的时候语文应该特别不好。 语文的确算陈木潮的弱项,所以经由姜漾提点,陈木潮这次还是只能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不讨厌你。” “哦,”姜漾点点头,把陈木潮的衣服抓得更紧了,“我对着你起反应你也不讨厌我,我是同性恋你也不讨厌我?” 陈木潮很没有办法,“我讨厌你干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剩下半句“别想那么多,快睡”卡在了喉咙里,因为姜漾不管不顾地贴过来,温热柔软的肉体像春天受到阳光照射后鲜嫩的郁金香,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后颈一触即离。 姜漾坦诚至极,面对陈木潮,他说话的速度无端让陈木潮觉得很慢,变成一支辛苦破土而出,陈木潮却很容易就能摘走,就能拥有的花。 “亲你也跟你没关系吗。” “喜欢你也跟你没关系吗。” 第17章 你这种人 陈木潮没像预设的情况一样蹲在便利店门口吃盒饭。 姜漾站在他面前,手里拎了个保温桶,笑着对他打招呼:“嗨,帅哥。” “……”陈木潮看出这保温桶是周颖月前些年买的那个,大概知道姜漾是什么意思,侧身先让姜漾进了便利店的电动门。 保温桶有三层,不锈钢材质,炒菜没办法分格,全放在一层,剩下的两层是两份米饭。 姜漾从口袋里掏出用布片包好的两双筷子,递给陈木潮一双,才后知后觉地抓着筷子想起来问:“我坐在哪吃?” 路港的便利店不像很多地方有配备临时餐桌椅,陈木潮让出了一半收银台,把东西都放在上面。 椅子是没有的,陈木潮刚拿起筷子,就看姜漾无辜地盯着他看,只能又去储物间给他拿了个塑料板凳。 “你不坐吗?”姜漾心满意足地低头扒饭,口齿不清地问。 陈木潮说不坐。 “就一个板凳。” 姜漾马上起身,意思是要让给陈木潮坐,只是起到一半,被陈木潮压着肩膀用力地按了回去。 陈木潮力气很大,按姜漾的那一下很疼,让姜漾觉得这下多少掺杂了些昨晚的私人恩怨。 “很痛,”姜漾脸皱成一团,“你这么用力干什么。” 陈木潮当然不会承认他是故意不想给这人好脸色看,撒谎:“我没用力。” “见鬼,”姜漾真实地感觉到肩膀疼,抱怨:“绝对被你摁红了。” 说着就伸手,这次趁陈木潮没反应过来之前,将型号偏大的陈木潮的t恤衫的领口扯下肩头,便利店顶上的白炽灯开到最亮一档,凸起的肩骨上撑着雪白的皮肤和细嫩的血肉,以及被陈木潮故意弄出的那片淡红,都明晃晃地展露在陈木潮眼前。 几天之前,陈木潮当着姜漾的面脱了上衣不觉得任何奇怪,现在姜漾只是露出不到整个上身几分之一的肤肉,却让陈木潮无法坦荡直视。 追及原因,必然是姜漾前一晚说了神经兮兮的话,头脑不清醒地又做了神经兮兮的事。 总之都怨姜漾,陈木潮自认为整件事情,没有丝毫因果与自己有关。 姜漾假模假样地扭头检查自己被弄红的伤处,对于陈木潮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有些意外。 “我好像还没有给你介绍过,”陈木潮往嘴里扒了口米饭,咽下去了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路港现在发展经济主要的偏重产业是港口贸易和渔业。” “啊。”姜漾莫名其妙被科普,愣了愣,伤处也不看了。 “港口贸易和渔业不共用同一片海域,渔业养殖在路港的西南边建设了规模中等的渔场,我早上去选货就是在那里。” “港口贸易是新产业,前几年才真正允许内陆和境外船只入港,发展得不错,经济稍微有点起色,相关设施也完善不少,刚建了港口经济创业园,人口流量很大。” 陈木潮不看姜漾,自顾自地说:“这家便利店地理位置很好,离创业园园区很近,前面那条路就是主干道,车站和的士点都在这条路上。” 陈木潮停了下来,靠着墙站,眼睛看向便利店的玻璃门外。 “现在六点过十五分钟,下班高峰期了。”陈木潮说着,终于赏出一点眼神看向姜漾,落在他的脸上,没往他肩上看。 姜漾仍然一头雾水,露个半肩,一脸傻气:“所以呢?” “所以,你看到外面那一波人了吗?”陈木潮对着门外扬扬下巴。 姜漾点头说:“看见了。” “嗯,”陈木潮将自己的空碗放了回去,“所以你再不把衣服拉起来,等那波人过完这个马路,开门就能看见你的花容之姿。” 姜漾仪表整齐地半躲在陈木潮身后,吃完了自己的那份米饭和保温桶里剩下的炒菜。 陈木潮压根没吃多少菜,剩下不少,姜漾现在又撑又气,脸和耳朵都是红的。 陈木潮在收银的间隙抽空看了他一眼,语气没有起伏地说他“你还会脸红啊”。 什么意思!简直没有天理! 这人不仅对他的暗示视若无睹,还挖苦他脸皮厚! 用很轻的声音说完那句话,陈木潮在接下来一小段时间里都没空再搭理他了,姜漾虽然不太服气,也只能把空碗拿到外面的水池冲了冲,然后回到便利店,自费买了一罐洗洁精。 洗洁精用完剩下的就放在陈木潮的收银台旁边,下次来继续用,回家就不用麻烦周颖月再洗个碗。 看见他的动作,陈木潮就好像看穿了他的思想,问道:“以后晚饭都你给我送?” “不是,没人给你送,”姜漾有气无力地还气着,“你喝西北风吧。” 被喜欢就可以这样恃宠而骄,姜漾只是嘴上说说,明天还是他来。 但陈木潮“嗯”了声就不说话了,姜漾又贱得慌地凑过去,给他解释说以后都是他来送饭。 陈木潮忙,姜漾便一个人从六点坐到十点,他手机开了一次,发觉自己接受不了就还是暂时关了,好几天才拿去充一次电。 过了下班高峰那段时间后,便利店的客流量就有十分明显的下降,姜漾开始还有精力能跟陈木潮讲两句话,但无所事事地坐久了难免会困。陈木潮看他困得实在厉害,干脆也没叫他回去,又到仓储室找了张与他换班同事的躺椅,让姜漾躺上去睡。 “在外面睡影响不好,”陈木潮把躺椅展开,“我怕你把客人吓走。” 姜漾打了个哈欠,眼里含着眼泪幽怨地看陈木潮没表情的脸,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直到便利店关门前十分钟,姜漾才被陈木潮摇着肩膀唤醒。 “要回去了吗?”姜漾头发睡乱,细软的发质导致他形象全无,整个脑袋看起来横七竖八。 “嗯,”陈木潮转身出去了,没关仓储室的门,“还有十分钟关门,你把床收起来放好。” 躺椅有些旧,铁质的支撑架上全是锈点,折叠处的摩擦力太大,姜漾十分艰难地收完,走出去恰好碰到最后一对来便利店购物的客人。 一对很年轻的男女,男孩走在前面,牵着女孩进来,没往一排排置物架那边走,在收银台前停住了。 女孩的表情变得有些羞赧,男孩看起来经验丰富,动作没有犹豫,熟练地在收银台边的小型置物架上拿了盒东西,挑都不挑,然后交给陈木潮结账。 陈木潮给他们拿了装东西的塑料袋,在女孩的要求下,从透明换成全黑。 两人走出去后,姜漾才走出来,揪着陈木潮小辫子不放,嘲讽他没有情商,不会看脸色做事。 “有什么问题?”陈木潮偏了偏头,说:“什么年代了,还谈性色变?” 又说:“看不出来你这样的人还挺传统。” 姜漾的脸色一下变得很不好看,整个人原地静止了几秒,移开了视线,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和陈木潮说话。 陈木潮耳根子突然清静了,起先当然是觉得好,只是姜漾周身气压太低,两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距离长了好大一段。 姜漾背对陈木潮用很可怜的姿势缩着,不清楚有没有睡,他很安静,不乱动,也听不见呼吸。 陈木潮意识下沉比平时慢,分神多看了姜漾的背影五分钟。 这个距离才是安全又合适的。 一直到第二天凌晨三点多,陈木潮起床的时间,原本他放轻了动作正要起身,衣服又被人拉住了。 姜漾睁着眼,眼底青的,眼皮也有点肿。 不知道什么时候面对他了。 陈木潮回头看他,等了一会儿,半天不见他说话,把衣料从姜漾手里抽走。 “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陈木潮起身换衣服,收好东西后就出门了。 同天北京时间下午五点四七分,陈木潮从路港西南部出发,步行路过港口经济创业园的大门,便利店前的斑马线,隔着一小段初夏空气和腥咸海风的潮湿的密度,提前等到了一晚上没睡,有事找他说结果被他无情堵回去的姜漾。 姜漾站在便利店门口,手上提着那个三层不锈钢保温桶,漫无目的地看街边稀稀拉拉种的常绿植被。 过了一会儿,姜漾才看见陈木潮。 于是嘴角下意识勾起来,只是还没提到最上,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落下来。 “我是想等你回来再说的,”姜漾慢慢吞吞地往前挪了两步,站得离陈木潮近了些,语言系统原因不明地有些紊乱:“但系我好像定性不够,忍唔到呀。” 第18章 在梦里组织好语言 说是忍唔到,陈木潮忙起来的时候姜漾也还是只能一声不吭地待在一边。 他坐了一会儿,看陈木潮吃完饭,拎着昨天那罐洗洁精出去洗保温桶回来,看到陈木潮已经把躺椅撑开来在仓储室里放好了。 听到到他进门的动静,陈木潮就回头叫他:“过来。” 姜漾脸色很差,做出什么动作都慢半拍,几步路磨蹭了好久。陈木潮皱了皱眉,问他:“你昨晚到底睡了没睡?” 姜漾先慢慢抬头看了陈木潮一眼,又低下头看躺椅上的锈点,说:“睡了。” “是吗,”陈木潮又很关心他似的追问,“睡了多久?” 姜漾不知道多久,手机没开,晚上看不清墙上的钟,没答案回答陈木潮。陈木潮对他说的话轻飘飘的,但姜漾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没法再没心没肺地装作不在意。 太在意的下场就是一晚上脑子都乱七八糟,很想把陈木潮从睡梦里叫醒,问他我这种人是哪种人。 “我——”姜漾开了个头就说不下去了,喉咙像被堵住。 这次的原因必然与陈木潮关系着千丝万缕,因为陈木潮突然伸手,在他头顶上不远的位置挥了一小下。 姜漾没什么触感,但陈木潮好像是笑了一声。 仓储室太暗了,陈木潮的声音也低,又问了一遍:“真的睡了吗?” “没……没睡多久。”姜漾下意识说了实话。 “嗯,也没看出来,”陈木潮说,“没睡怎么头发都翘起来了?” 姜漾怀疑陈木潮纯属知道乱说话污蔑自己后心虚,但又不想好好说话,卖他一个甜枣就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姜漾皱着眉很认真地想出神,陈木潮又弹了下他的额头。 “好了你,”陈木潮像那种哄对象两句,哄不好就不耐烦的破男人,用的力气不轻,“等你那么久时间还没组织好语言吗?” “你先睡,梦里把语言组织好。”便利店进了今日第一位客人。 “我会听你说。” 姜漾大三的寒假,亡命至路港的几个月之前,广东的冬季一如既往地不温暖。 姜漾很小的时候就这样觉得了,他缩在距离j大十分钟车程的公寓里,看袁蓓和其他人玩德州,手冷脚冷,两双毛绒袜效果都不大。 待在姜正嵩那边没好,除了北方室内的供暖之外。他今年去了姜正嵩那里过年,前不久刚回来,下了飞机就被袁蓓抓到,说是朋友的酒吧开业,要拉姜漾的脸撑场面。 姜漾长这么大没去过酒吧,代绮从不允许他出入混乱的娱乐场所,袁蓓好说歹说,学校还没开学,正好姜漾父母刚大吵一架,管教一时疏忽,他没处想去,便答应了。 开业时间不到,一群人窝在袁蓓的公寓里打牌。 “漾仔唔嚟呀,一齐吖嘛。”有朋友叫他。 (漾仔不来呀,一起玩嘛。) “唔嚟唔嚟,赌要畀人拉嘅。”姜漾不愿意承认是自己冷得不想动,手指从袖子里伸出来,玩手机上的消消乐。 (不来不来,赌博要被抓的。) 袁蓓笑着推了张牌去,指关节抵住细框眼镜往上抬,说:“唔好阻住佢啦,佢喺睇年青人啦!” (别打扰他啦,他在看帅哥啦!) “袁蓓你老母,”姜漾抬脚踹了下袁蓓的背,也笑了:“早知道不和你說了。” “漾仔人生第一次心動,一見鍾情的對象居然是一張照片!”袁蓓很夸张,被姜漾一动牌推乱了,干脆大声拿他寻开心,“還是你大伯的學生,他知道沒打死你喔!” 姜漾不打消消乐了,靠着沙发背闭着眼,觉得姜知呈不但不会打死他,甚至会感谢他与陈木潮喜结连理,他的爱徒才好天天摆在他眼皮底下。 星图便也能画上了吧。 用脸镇场的姜漾什么都不需要做,找个显眼的吧台靠着,低头摆弄手机,就能把调酒师忙个半死。 “阿蓓!”调酒师气吐血,“快来把你这个酒也不喝电话也不给别人的朋友带走!” 袁蓓知道姜漾酒量差,而且家里管得严,也没让他喝,笑着把人带走,两人走去袁蓓在的卡座。 “你那帥哥給我也看一眼嘛,”袁蓓凑到姜漾身边,伸手揽住他的肩,“長得帥就不要藏著掖著啦。” 姜漾睨他一下,刚想开口拒绝,又突然想到什么,话到嘴边却突然改了口风。 “可以是可以,”姜漾笑了笑,说:“蓓仔帮我个忙啦。” 袁蓓挑挑眉,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我要他的全部信息,越详细越好。”姜漾把手机屏幕展给他看,上面是切掉姜知呈的,只有陈木潮的单人照片。 “照片?”陈木潮靠在仓储室门框上抱着手臂,眯起眼,问:“什么照片?” 姜漾是不可能将“我要他的详细的信息”这种话直接讲给陈木潮听的,有意省略了这一节,只承认自己对着他的照片见色起意。不过袁蓓答应他后也没什么动静,资料还不见个一撇。 姜漾说的照片陈木潮没什么印象了,垂着眼想了一段时间,才淡淡地开口:“哦,那个照片啊。” 就是姜知呈一时兴起的随手拍,地点在八年前j大的人工湖旁。 北京时间二十二点二十分,距离便利店关门已经过去了二十三分钟。 距离姜漾在仓储室补觉醒来已经过去了三十分钟。 姜漾没想到他说完以后陈木潮只是在意照片,重点明明不在照片! “我父母关系不好,经常不在一起住,我妈妈带着我生活,对我很严,不可能让我出去乱搞的。” “所以我真的没有很爱玩,我不是那种人”姜漾为自己申辩。 陈木潮听完又笑了,姜漾也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只是觉得他今天对自己笑得比平时多几倍数。 陈木潮问:“哪种人?” 姜漾愣了愣,陈木潮又说:“我什么都没说你,你发散这么多做什么?” 姜漾现在抿着嘴唇,一句话不说的样子,又不像前几次抓住他衣服欲言又止让陈木潮心烦意乱了。 现在陈木潮只觉得有意思,让他联想到生闷气跺脚的兔子,意识到原来踩兔子尾巴也算是一件世界的壮举。 陈木潮越过姜漾,又帮他把躺椅收了起来。 “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陈木潮没什么心理负担地承认,“昨天是我乱说的,没想到你这么不经逗。” 陈木潮收完躺椅都站起来了,姜漾还是没反应,便只能在他眼前挥了挥手,问道:“可以了吧?” 姜漾慢慢吞吞地除了可以之外什么都没法说,陈木潮就不再开口,带着他出去了。 从便利店步行回家路过了路港西南边的南海湾。 唯一干净的,很小的一片海域,沙都是细白的。 “我外婆以前的家在这边。”姜漾很没有原则,很容易就被陈木潮三言两语哄好了,轻松地告诉陈木潮:“南海湾旁边的居民区,外婆跟我说她们住的那一栋楼能看到海。” 陈木潮有点意外,但两人相处这么长时间也确实没跟对方交过什么底,从前他懒得知道,现在姜漾主动说了,他也不是不能听一听。 “后来我妈妈去深圳做生意就搬走了。”他们已经路过南海湾,但姜漾还是频频回过头去看。 “不知道她们以前住的是哪里。” 承载母辈故事的传奇南海湾,姜漾小时候在外婆怀里听过听不腻的数次,如今离得近了,却也想象不出来代绮是如何在渔村偏房里孕育出如今庞大的公司体系的。 “南海湾这块前几年拆迁了,发展企划还没下来,现在比较荒废,”陈木潮说,又怕他走路不看路绊到自己:“别看了,大概率是找不到的。” 姜漾有些失望,还是把头转了回来,“好吧。” 走到岭村社区那块印着欢迎字样的牌匾前时,姜漾没来由地突然问陈木潮:“我来这么久都没见过叔叔阿姨。” 陈木潮一只脚跨入村内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又走了几步,才意识到姜漾说的“叔叔阿姨”指的是自己的父母。 陈木潮愿意听姜漾说,但并不代表自己想剖露. “你长这么好看,人这么……”姜漾停了停,在思考措辞,过一会儿才纠结地说:“人也还可以,叔叔阿姨应该也是很好的人。” 可能真的是觉得陈木潮太恶劣,叔叔阿姨是很好的人,轮到陈木潮这里就只是还可以。 但陈木潮承认他对别人更差,可能连个还可以都落不着。 陈木潮又很久不说话,姜漾好像意识到什么,不再问七问八,小心地看了陈木潮一眼,但被陈木潮用余光发现了。 “关系还行,但我和他们很久不联系了。” 陈木潮对姜漾“你父母关系一定比我父母关系好”的发言做出了回答。 “挺幸福的。” 又对姜漾“世界上不会有夫妻比我父母还要不幸福了”的发言做出了回答。 如果不这样回答,陈木潮也真的不知道怎么说。 第19章 高速人体造风 姜漾站在代绮从不让他踏足的地下酒吧门口,面色有些犹豫。 不过他不再是初犯,只站了一小会儿,就抬脚走了进去。 他在路港找了个工作,工作内容瞒着陈木潮,周颖月倒是知道一些,但不全面,只知道地址,姜漾没和她说具体是做什么的。 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在路港的常住人口只有陈木潮等三人的家里,没有一个人认为姜漾应该承担任何家庭开支,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对他的无所事事表现任何不满。 姜漾来时未被欢迎,但融入的过程也未被排斥。 只是姜漾找工作的态度坚决,便没人有理由反对。 起先姜漾和陈木潮提过一嘴,列举了超市销售、餐厅服务生等工作。 陈木潮听完,没什么表示,头还是低着,额前的碎发落下来,很久后才面无表情地抬起眼看他。 “哦,那你以后是不给我送晚饭了?” 虽然陈木潮可能只是在确认姜漾给他生活带来的不便利变化,但姜漾马上就放弃了从事那些工时不固定,偶尔需要晚班,无法为陈木潮送餐的工作。 找工作的进程由于他的主观烦恼暂且搁置了,姜漾每一次躺上陈木潮同事那张折叠椅的时候,都在严肃地思考自己进入港口贸易园区谋职的可能性。 路港唯一的酒吧,建在地下商场更里面一些的位置,很难找,而且几乎没有装修,灰色的砖块混着水泥印围着弹丸之地,左手边是吧台,最前方有一个小型的驻唱舞台,剩余的空间摆着木制的桌椅。 酒吧没有名字,年轻面孔占到大半,其余软装被邓蓁蓁弄成文艺的氛围,对路港人来说新鲜至极。 “喝什么,小帅哥?”左侧响起了一道声音,姜漾转头看过去,坐在吧台后无所事事的调酒师正撑着下巴看他。 调酒师约三十出头的年纪,比陈木潮看起来大一些,打扮倒是清爽,穿着规整的深色衬衫,和路港大部分人都不太像。 没有困于生计的疲惫和木然,包括对着台下不到十个客人弹着吉他唱小调的贝斯手,埋在这深土之下,是完全不相同的一处天地。 “欸,”调酒师笑他,“不搭理人很不礼貌的。” 姜漾回过神,又四下查找一番,没找到人,对调酒师说:“你好,我找邓蓁蓁。” 邓蓁蓁是陈木潮房东家上完专科回来的女儿,人长得英气,留着短发,眉眼间有几分相似代绮的凌厉。她母亲收租,受到母亲不算鼎力的支持与部分资金的资助,开起了这间路港唯一的地下酒吧。 姜漾成天没事干,除了给陈木潮送饭及买菜外,又主动替周颖月将每半个月房子的租金交到房东阿姨手里。 房东阿姨有事出去一段时间,最近几次姜漾去交钱时,门是邓蓁蓁给他开的。 这一次姜漾把钱拿给邓蓁蓁原本要走了,突然被她在后面叫住。 “每次来都是早上十点钟,”邓蓁蓁用不会让姜漾感到冒犯的语气问他:“你居然不需要工作么?” 实际上邓蓁蓁早就问过她妈妈了,姜漾嘴甜人漂亮,因此房东阿姨只说他是陈木潮h家来长时间暂住的客人,没说他游手好闲之类别的坏话。 “有没有兴趣来帮姐姐端酒?”邓蓁蓁笑着说。 她发现商机,提高客户粘性和行业竞争力的能力是很强的,就是看上了姜漾那张脸,她找的驻唱和调酒师脸都不错,气质也在路港里独树一帜,姜漾是她想要的员工,邓蓁蓁非常清楚。 路港人大多没有娱乐生活,只是生存就要耗费不少精力,像姜漾这样每天没事可做的人倒是很少。 “蓁蓁姐,但我下午五点半要下班。”姜漾说。 “没问题,”邓蓁蓁很爽利地答应了:“路港本来就没什么人有夜生活。” “蓁蓁出去看音响,”调酒师告诉姜漾,“不过出去很久了,差不多要回来了。” 姜漾点点头,刚被招呼着坐上吧台前的高脚凳,邓蓁蓁就指挥着两个工人从门口抬着音响进来,放置在舞台一边的空地上。 “蓁蓁!”调酒师往邓蓁蓁的地方挥手,“有个小帅哥找你。” “艳遇哦?”调酒师笑道,被邓蓁蓁走近后翻个白眼。 “林昂你个死男的,”邓蓁蓁看起来和调酒师十分熟悉,玩笑开得熟练,“我新找的端酒弟弟。工钱月结,每月十五,现金银行卡都可以,不过你不做晚班,所以可能没有林昂他们拿得多。” 后一句是对着姜漾说的,不过由于姜漾原本的需求就只是找点事做,因此对工钱没有太大要求,便同意了。 看姜漾点头了,邓蓁蓁就带他去签了合同。 “很正规。”林昂称赞道。 邓蓁蓁看了他一眼,林昂又说:“别这样看我,我以前没做过正规的,不然也不会坐五年牢。” 他的语气像调笑自己,邓蓁蓁纠正他:“四年九个月。” 林昂摆摆手,说“差不多”,不愿意继续话题了。 因为是没有什么难度的体力劳动,加上酒吧里人并不算多,姜漾为两桌新进来的客人送了饮品,就被邓蓁蓁叫去休息,从舞台上把唱民谣小调的年轻男生拉下来,要他们二人认识。 男生气质很忧郁,嘴角有一处被化妆品刻意遮挡过的红痕,因为时间久了妆有些花,被姜漾轻而易举地看出来了。 不过他什么都没多问,就像得知林昂坐牢的信息时一样。 男生叫方庭,据他本人所说,是吉他特长音乐落榜生。 “但我唱歌五音不全,只能哼点调子很平的民谣。”方庭说,然后看了姜漾一会儿,问他会不会唱歌。 “会一点粤语歌,”姜漾说,“但我没怎么唱过。” 方庭如释重负,让姜漾务必拯救他于水火,他可以弹吉他为姜漾伴奏,只是不要他再上去滥竽充数了。 邓蓁蓁说是酒吧起步不久,员工没有找全,外加这样的娱乐方式至今也未被路港完全接受,所以一切尚未完善,只能委屈方庭救场。 下午五点过后,店里客人很少,姜漾被几人起哄献唱,其中邓蓁蓁无所不用其极,甚至搬出了“老板检验员工工作水平”这样荒谬的理由,以此考察姜漾是否有代替方庭的能力。 林昂在其中浑水摸鱼,夹带私心地说:“不用不好意思,我给你调一杯壮壮胆。” 说着,林昂不等姜漾反应,就开始调制酒水,速度之快令人惊叹。 姜漾酒量差,很少喝酒,对酒精也不感兴趣,和袁蓓出去玩的时候,袁蓓虽然嘴上嫌弃,但也帮他挡了不少红点白的上头的误事液体。 “蓝莓茶,”林昂介绍道:“我新上手的,还没加到酒水单里,你是第一位品尝到的客人。” 邓蓁蓁脸色变了变,但很快又笑出来,和平常看不出区别。 姜漾不懂这些,酒杯里看起来与果汁无异且无害的酒液和听起来温和的酒名让他放松了警惕,不做他想地端起来捧到嘴边。 两小时后,方庭拨弦的手指很疼,他看了眼印出弦痕的指腹,短暂地停了下来,但姜漾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 “是不好听吗,你怎么不继续了。”姜漾责备地看向方庭,手腕搭在直立麦克风上,又转头问剩下两个在台下看戏的观众。 “真的不好听吗,我粤语歌唱得很好!” 和适才说“会唱一点点粤语歌”,“没怎么唱过”的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很好很好,”邓蓁蓁笑得腰疼,对他说:“你先下来,嗓子不疼吗,休息一下。” 罪魁祸首林昂沉浸在调酒成功的喜悦中,蓝莓茶本就是一款带着名称和外表欺骗性的酒,入口舒适,辛辣感少,但后劲大,没有一定酒量的一口就晕。 姜漾是喝完了,在林昂期盼的目光下,舍生取义地证明了他调酒新尝试的阶段性胜利。 “不疼啊。”姜漾歪着脑袋看着邓蓁蓁笑,叫邓蓁蓁姐姐,叫林昂哥。 邓蓁蓁眯着眼抬头往上看。 酒吧按照她的审美,灯光大多昏暗,用的是暖色调的光,舞台上有三盏从天花板上往下打,姜漾纤长的睫毛碎影扑在脸上,面孔藏起一半,另一半是恰到好处的情感流出的展露。 她突然有一个新的想法。 方庭受不了了,说:“打电话叫他家人来把这个醉鬼弄走。” 北京时间七点四十五,姜漾瞥了眼墙上的电子钟,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什么。 “哦对,”姜漾斜着身子,撑着高脚凳起身,嘟哝了声:“送饭。” 邓蓁蓁没听清他说什么,把摇摇晃晃的姜漾按着一边肩膀压回去,给周颖月拨电话。 周颖月没接,邓蓁蓁尝试了三四次,还是没有通。 “诶乖乖,”邓蓁蓁去拍姜漾的头,语速很慢地说:“叫你朋友来接你啊。” 姜漾用不了手机,刚刚合同里留的联系方式都是陈木潮的号码。 只是他现在无法辨认邓蓁蓁的诉求,更听不懂“朋友”指的是谁,且对他来说,陈木潮是最不想算作朋友的人。 “我没有陈木潮的手机号,你给我输一下,我叫他来接你。”邓蓁蓁像教小孩一样一字一句地对他说。 姜漾睁着眼看她,没听懂,也没有动。 “陈木潮?”林昂从一堆酒水杯中抬起脸,愣了愣。 过了一会儿,他才接着说:“陈木潮的手机号码我有,我来打吧。” 林昂面色复杂地拿着手机出了酒吧的门,邓蓁蓁看着屋里剩下的两人,决定把刚才的新想法付诸实践。 “小庭,”邓蓁蓁抓着口红和棉签,满意地欣赏着姜漾的脸,对方庭说:“再来一首。” 二十分钟后,陈木潮出现在地下酒吧的门口,林昂跟在他后面。 是五月中旬的路港,不完全入夏,气候宜人,温度稳定,湿度饱满,风静浪平。 但陈木潮从门口走进来时,除了黑着的脸,邓蓁蓁还分明地感觉到他身上另带着的,凉意还未消散完全的,高速的人体造风。 第20章 引力撕裂 陈木潮承认,今日下午五点半至六点半这一个小时,的确是他难得心神不定的时间。 店长规定过便利店内不允许抽烟,所以陈木潮只把手伸进口袋里摸了摸烟盒,又把空着的手拿出来。 接到林昂的电话时,陈木潮正在面对着收银台上暂放的洗洁精罐子出神。 他存了林昂的号码,距上次两人联系已经过了许久,大概五年多。 陈木潮没什么感觉,林昂似乎是感到无比尴尬,干巴巴地对他重述姜漾在地下酒吧的奇遇。 “总之就是他酒量太差了,”林昂说,“现在闹得不行,在台上唱歌不愿意下来。” 陈木潮挂了电话,跟店长说明了情况,店长善解人意,破例让他提早关了店。 他锁了门,按照林昂给他的地址找过去,半途顺路拐了一下,去社区门口取了摩托,更快地往那边赶。 林昂在地下商场的地面入口处等他,探头探脑,见面后,两人无言地向酒吧走去。 酒吧的门近了,陈木潮觉得自己明明保持了原速,林昂却落在他后面半步左右的距离。 地下商场暂停营业了,门口放的甩卖喇叭失去聒噪和节奏感很强的土歌,更里面的那间装修简陋的屋子里便传出清晰的吉他伴奏和歌声。 “曾沿着雪路浪游 为何为好事泪流 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 粤语上扬的尾调,陈木潮是从一个人嘴里听到过的。 转过最后一道墙,陈木潮见到了那个赖在台上不下来的醉鬼。 隔着数十张桌椅和几盏暗灯的距离,姜漾的眼尾有点红,嘴唇颜色更是不对劲的鲜艳。 陈木潮的脚步顿了顿,风在他身上停下来,回归地下暖黄的温度,才面色不善地继续往里走。 “陈木潮。”姜漾看见他也不继续唱了,叫他名字,声音通过话筒,连接到邓蓁蓁新买的音响里再传出来。 陈木潮和邓蓁蓁见过几面,见了她,便点点头算作打招呼。 “你……”陈木潮几步跨到台上,盯着姜漾,一时间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 隔了几秒,陈木潮才低声问:“你脸上涂的这些是什么?” “我拿我的眼影和口红给他抹了抹,”邓蓁蓁举着化妆品得意洋洋,“他皮肤又好又白,你看看,难道不漂亮?” 陈木潮没说漂亮也没说不漂亮,没理邓蓁蓁,眼睫冷淡地往姜漾的方向半垂,紧绷着唇角,抓着姜漾的胳膊,不大温柔地把他拉起来,用自己的身体撑着他。 陈木潮的手掌不轻不重地按在姜漾的背上,透过不算厚的一层衣物面料感受到他称得上有些嶙峋的肩胛和脊骨。 发烫的手掌感官莫名让陈木潮忍不住想要摩挲手下的皮肉,但他忍住了。 “你让他喝这么多的?”陈木潮扫了林昂一眼,语气很平淡地问他。 “不是,”林昂迅速地否认了,解释道:“就一杯。” “一杯。”陈木潮重了点声音,又重复了一次。 但没有再和林昂计较这一杯的酒精度数如何了,他半拖着姜漾往外走,没什么技巧地粗暴地拽着姜漾的手腕,没回过头,让林昂松了口气。 邓蓁蓁站在一边,问林昂为什么认识陈木潮,并且看起来很怕他,照理来说不该,因为林昂的实际年龄比陈木潮还要大几岁。 再说林昂从前也是混红灯区黑道的,怎么怕一个鱼贩。 方庭也从台上下来,揉着发红的指腹,表示想听。 “这不能用年龄大小来衡量,”林昂说,过了会儿又补充道:“这人是个狠的。” “我以前在红灯区帮人催债,陈木潮欠了我那时老大的钱,有次赶上禁渔期,渔民生意不好做,钱没还够,差了大概两三百,扣掉家庭正常开支实在拿不出来了,我老大就在娱乐厅里叫几个人按着他,让他跪着,提了两个啤酒瓶子。” “陈木潮家里不是有个上学的妹妹吗,老大那时就威胁他,说拿不出来可以,你妹妹在哪里上学,什么时间放学我都是知道的,然后找人拿了开瓶器把啤酒盖掀开了,酒顺着他头上往下浇,让他看着办。” 林昂说着,脸上也没平时轻松的表情了,接着道:“陈木潮一句话都不说,让我们松一下,然后拿了桌上的水果刀往手掌上划,对着瓶口,流下来的血装满了一整个啤酒瓶。” “装完一个还问我们够吗,老大当时怕闹出人命,没让他继续了。” 林昂当时就站在他身后不到三步的距离,陈木潮大约是嫌只有手掌上一道伤,血流得太慢了,刀又拿起来在手臂上也割了道口子,垂着胳膊让两道口子的血一起往瓶子里滴,不过由于太残忍,所以林昂当下没有说。 “青岛啤酒640毫升装的瓶子,”林昂勉强地扯了扯嘴角,“出门的时候路都走不稳了。” “这人挨打流血都不吭声的,后来我老大不小心弄残了个人,把我推出去当替罪羊坐牢以后,也很久没跟他接触过了。” 五年了,陈木潮身上血淋淋的伤口早已变成一道道深颜色的疤,却还是那副样子。 王城武说的,高材生“目中无人”的样子。 王城武还是带着人在红灯区放高利贷,但在整顿行动后从肆意妄为变成行事谨慎,林昂在牢里组装了四年多雨伞,出来后也未再从事看王城武脸色把人按在地上讨债的工作。 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 但陈木潮好像就是意外,流血的伤口结痂,脱落,新生的皮肉再次长出,就算王城武这时再找他一次麻烦,他做的决定仍然是划破皮肤,露出血肉。 他是浮于宇宙边缘的恒星,永远冰冷,孤独自转,等待几亿年以后的引力把他撕裂,再平和地走向陨落,接受灭亡。 “但是蓁蓁,”林昂敲敲面前的玻璃杯,把面色凝重的邓蓁蓁敲回神,说:“你早该告诉我小姜是陈木潮的人。” “我就不会给他喝度数那么高的酒。” 他带姜漾走之前看我的那一眼,简直是要杀人。 第21章 弄脏他 陈木潮的摩托停在路边,姜漾看见了,就熟练地爬上去,坐在车座很后面的位置,给陈木潮留下了一块宽得没有必要的空间。 陈木潮看了眼,但也没管他,坐上去打了火。 他们回家的路稍偏,路上几乎没有人和车。陈木潮骑得不快,姜漾双臂环住前面人的腰,身上只沾了一点风的凉意。 不及陈木潮进酒吧门口时的一半多。 姜漾酒量太差,过了那段发酒疯的时间,现今安静地靠在陈木潮背上,身体软得像是没有力气坐直,两条胳膊一直往下掉。 陈木潮尽量控制速度骑得很慢了,但这人左摇右摆,让陈木潮感觉自己要是再多拧小半圈油门把手,他就会一头栽下去。 姜漾很困,但求生意识还是有一些,知道自己现在坐在行驶过程中的摩托上,每当昏沉地想不管不顾睡过去时,总是能自己挣扎着清醒一瞬间稳住平衡,至此往复,循环数次。 忽然间,一股大力的惯性把姜漾往前扔,额角很重地碰上前面阻隔他的另一人的背部肌肉,再往回弹。 姜漾被外力强行唤醒,隔了一会儿再睁开眼往前看,却没看到人,视线往上,是一颗大得夸张的榕树。 粗壮蜿蜒的树根,苍劲粗糙的树皮,和肆意四散开来的树冠,落叶不停歇一刻往下坠,新芽速度却更快,因此四季常青。 没等姜漾用眼睛找到陈木潮,他的右边肩膀就被按住了。 陈木潮不知什么时候下车绕到了他的侧边,掏了烟,面无表情地低着头,用嘴含着,剩下另一只空闲的手按亮了火机。 点燃之后,他将火机握进手心,很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抬眼看了姜漾几秒。 随后嘴里那口吸进去的烟又被他吐出来,全扑在姜漾脸上。 榕树叶也簌簌地被吹落,姜漾没感受到风,眼里和鼻腔全被突如其来的白雾所占满。 “清醒点了吗,你能不能坐,不能坐就走路回去。”陈木潮冷静地威胁他。 陈木潮生气了,这是显而易见的,不然也不至于专门把车停下来教训他。 姜漾此时不灵活的大脑奋力地转动,在酒精的蒙蔽下寻找着诱因,他没想很久,身体却先一步行动,依靠体位便利,伸手拽住陈木潮身上的短袖,把他往身边拉,再一把搂住他的腰。 姜漾抱着人,头还要抬起来看着陈木潮的眼睛,笃定地说:“我知道。” “我知道你生气,”姜漾没一点认错的态度,还在自得地分析:“你是因为我没给你送饭,然后你生气了。” “……” 陈木潮没说话,由他抱着,没推开,抓着烟不看他,却没再抽,烧出来很长一截烟灰,又和树叶一起往下掉,落在陈木潮的鞋边上。 “你要是饿的话,我回去给你做饭。”姜漾建议道。 “不饿。”陈木潮低下头说。 姜漾立刻不满地瞪他,发问:“难道你吃了别的东西?” 陈木潮气得好笑,反问他:“我难道不能吃别的东西?” “不可以的。”没想到姜漾很认真地摇头,说:“一个男人是不可以同时吃两家饭的。” 又接着问陈木潮有没有看过那部名叫《双食记》的经典电影,据姜漾的介绍,陈木潮方得知,该影片是男主角出轨漂亮年轻空姐,而原配美食家妻子用食物相克的方法害惨丈夫的正义故事。 陈木潮没打断他,一言不发地听完,问他:“你给我带的东西难道是你煮的?” “你在偷换概念。”姜漾煞有介事地指责。 “不过,”姜漾话锋一转,又把眼下那颗痣叠了起来,说:“看在你让我抱了那么久的份上,就原谅你了。” “你很像我家床上的那只毛绒兔子。”醉鬼不理智地胡乱评价道。 陈木潮怀疑他在刻意引开话题,但姜漾一直在他怀里嘀嘀咕咕,说他身上烟味不好闻,回家要把他扔到洗衣机里转两圈,再夹着耳朵晒干去除螨虫,然后放到床上,这样就能每天毫无负担地抱着他睡觉。 “那只兔子我每天晚上都抱它,特别是在我父母吵架的时候。”姜漾告诉陈木潮,脸在他衣服上蹭,碰到了一点口红和眼影的印子。 最后,姜漾说着原谅,又抱怨他:“你都不让我抱着睡觉。” 陈木潮已经意识到无法用正常逻辑去和喝醉的人说话了,握着他后颈那块温软的肉,把他拉开一点距离。 姜漾脸上除了眼影和口红之外没有别的化学物质,面中和双颊的留白明显,唇色没有陈木潮在酒吧看到他时那样饱满。 “姜漾,”陈木潮的视线直直撞进他的眼睛,看不出喜怒地说:“所以你说喜欢我,其实是因为你家的毛绒兔子。” 姜漾感受到脖子后面的力度渐渐被收紧了,粗糙的掌纹划过皮肤,有一点需要很仔细体会才能感受到的痛感。 “什么呀。”痛感过后是泛上来的痒,姜漾往前靠,避开陈木潮本就不太用心的桎梏,笑着说他“连毛绒兔子的醋都要吃”。 “没有。” 陈木潮否认及时,也很迅速,然后用轻得不能再轻的音量说:“毛绒兔子我可以给你买,你别喜欢我了。” “那怎么行。”姜漾大惊失色,想要站起来,却忘了陈木潮的摩托并没有完全架好,他着急跳下来,脚跟就不小心推到了摩托的后轮,摩托向后倒去,他一时无法控制好重心,也往另一边倒。 陈木潮刚好就站在他跟前,先伸手握住车把,将车扶住了,再拽了一下姜漾的手腕,让姜漾也往自己身上斜过来。 只不过姜漾的身体只是碰了一下陈木潮坚硬的胸部肌肉,在确认姜漾站稳后,陈木潮就松开手,另一条手臂越过他,没松车把,把姜漾围在往外走一步都做不到的容身之处。 陈木潮冷着脸,推了一下摩托,让它重新架在地上。 又往后退了两步,烟也含在嘴里开始抽了。 姜漾愣愣地站在原地,无法理解陈木潮变化极端的情绪,像出了故障,代码敲错一行的软件,在讨好陈木潮这件事上无法再顺利运转下去。 少顷,陈木潮摸了摸自己凸起的喉结,意义不明地看了姜漾一眼。 “问你个问题。”他说。 姜漾看着陈木潮一张一合的嘴唇,人在走神,但顺着问答自然地往下问:“什么?” 陈木潮看似心不在焉地询问:“你喝醉清醒了以后,会记事么?” 姜漾不知道基于没经历过的事而产生问题要如何回答,思考良久,莫名感觉这是一个推进什么情感的契机。 于是他真假参半,假设说“应该不会”。 意思是你要做什么都可以,就算是变成现下吹落在你脚边的榕树叶子,匍匐在你脚下,我也十分愿意。 “嗯。”陈木潮说,然后慢吞吞地向他靠过来。 而相对于恒星来说,它的转速的确算得上变快,同时呈一种冲向毁灭的自觉,属实是百年难遇,世间罕得。奇观在眼前演算,姜漾睁着眼观赏,不太想眨。 陈木潮在离他还有半臂的距离处停下,伸出手,四指搭在姜漾耳边,拇指很轻地按在他的下唇上。 由于陈木潮太高大,所以他低着头,而姜漾的头仰着。 姜漾又感到很痒,但没舍得挣开,然后陈木潮的拇指动了动,接着往四指所在的方向划。 唇中,嘴角,犹豫了一下,再停顿一会儿,接着划出唇角。 姜漾唇上的口红早就花了大半,陈木潮现在用手指往外抹,也只能洇出一点颜色,让它们短暂地从唇上越界,进入脸颊所在的,并不属于它们的范围。 “邓蓁蓁的化妆技术也不怎么样。”陈木潮看着姜漾,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她不太懂姜漾什么样子是最好看的。 弄脏他。 陈木潮也不太眨眼了,认真地看着姜漾。 这样才最漂亮。 第22章 手机号已注销 姜漾第二天早晨睁开眼时天已经完全亮了,窗帘很薄,光线渗透过布片,不至于将人晃醒,但还是可见度较高地照亮整个房间。 卧室的门右下角破了道四方形的口子,深褐色的漆落了皮,透出内里原木泛白的颜色。 姜漾艰难地撑起身,门就被人从外推开了,从门缝中发出老旧的,充满摩擦力的吱呀声。 “醒了?”陈木潮一手扶着门,另一只手上拿着个碗,站在门口看着他。 酒精的威力在这一刻还未完全消散,姜漾头昏脑胀,怀疑有幻觉出现,又转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再愣愣地转回来看陈木潮的脸。 陈木潮难得没有使坏,也没有嘲笑姜漾愣神。 他走到床边,和刚开始见面那段时间一样,疏离地好像在避开什么,语言和动作冷淡不少,但做的事情却更加体贴了。 陈木潮手上的碗里装的是还热着的小米粥,姜漾瞄了一眼,碗里没有多少米汤,小米装了几乎整碗,煮得很粘稠。 “把这个喝了。”陈木潮说。 姜漾把碗接过来,低头闻了闻,又抬头看着陈木潮眨眨眼,问他:“现在几点?” 陈木潮告诉他一个往常他早就不在家的时间。 “八点半。”他说。 姜漾停顿一下,脑海中和时间有关的记忆点这才像被解除封印一样全部冒出来。 合同上白纸黑字上写的上班时间在半个小时之前,给陈木潮送饭的时间是傍晚六点,昨晚回家的时间不是便利店关门的十点钟,而夜晚七点半的时候他还在邓蓁蓁的酒吧。 很多都记不清了,姜漾头很疼,但浑浑噩噩地想起身。 才起到一半,陈木潮就又把手掌按下来,扣住他的肩问他要去干什么。 姜漾还捧着碗,老实地说:“上班,蓁蓁姐叫我每天早上八点到。” 陈木潮嘴唇抿了抿,看起来像是要对他的时间观念发表一点不屑的意见,但不知为何,没再和他聊没有必要的天,而是说:“我替你请假了。” 上班第二天就请假其实不太好,姜漾不是很赞成,但看着陈木潮冷淡的脸色,也没有再为自己争取。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姜漾喝粥喝到第五口时,才听见陈木潮叫他的名字。 “姜漾,”他问:“胃还疼不疼?” 陈木潮好像从没有如此不自在地关心过一个人,问就问,问完还要欲盖弥彰地往后挪一小步,离姜漾更远了些,更是一眼都不看他。 姜漾不太记得清昨晚喝酒过后发生了什么,他努力思考后,也只有零星的片段磕磕绊绊地冒出来,连不到一块去。 不过疼痛确实短暂地起到了醒酒的作用,姜漾听陈木潮一问,便想起他那脆弱又娇贵的胃在许久不喝酒后变得有多不堪一击。 姜漾只是记得疼,却并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渡过难关,让它不疼的。 于是姜漾先是实话实说道:“不疼了。” 又问昨晚有关“胃疼”的事情经过。 只是陈木潮突然又变得很奇怪,怪异地纠结着姜漾空白出的昨晚,怀疑他真的记不清事情的真实性。 他问姜漾:“疼成那样都记不清了?” 陈木潮眼神里含着试探的情绪,问话也小心,姜漾一下谨慎起来,说:“不会是我昨晚吐你身上了吧。” “还是我做了什么傻事。”姜漾又问。 陈木潮一声不吭地看了他半晌,直到姜漾开始考虑怎样为自己做出的出格举动道歉了,他才否认,说“没有”。 “那就好。”姜漾放下心。 他又喝了两口粥,才突然想起自己刚睁眼时怀疑出现的幻觉真实地发生了,于是忍不住问:“你怎么还在?” 问完发现有点歧义,又慌忙补救道:“我的意思是你今天不用去干活?” “不用,”陈木潮对姜漾解释:“庄缪生病了,要住院,我等下去医院送住院费和医药费。” 碗里的粥还剩最后三四口,姜漾听完后,很快速地吞咽了两口,将粥喝掉,放下拿碗的手臂,问陈木潮:“什么时候的事?” 陈木潮伸手把碗拿到自己手里,说:“昨晚。” 庄缪突发病毒感染性心肌炎,昨晚周颖月着急把她送去医院,手机都放在屋子里没有带走,手机里有几个来自邓蓁蓁的未接来电,陈木潮今早看到后,就将那几条来电记录删除了。 直到今日清晨,陈木潮接到一个陌生的号码,按下接听按钮后,周颖月用医院前台座机给他打来电话,疲惫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简单地描述了庄缪的病情,并要求他将供两人换洗的衣物和费用带来,因为庄缪的病情需要住院,医生说至少一个月,其余视恢复情况而定。 说到具体的费用数量时,周颖月在电话那头长久地沉默,最终还是陈木潮不耐烦,又问了许多遍,她才缓缓说出一个算得上负担的数字。 陈木潮没让通话时长浪费在无用的缄默和犹豫中,记下金额,就说:“知道了。” 他挂下电话,过时数年的初版触屏手机很小,被他宽大的手掌和修长的手指包住,通话时长三分钟,后机盖发烫。 陈木潮活到二十九岁,在这二十九年的时间里获得过两部手机,分别是翻盖诺基亚以及现在用的触屏杂牌。他从中获取到许多信息内容,但了解世界很少,最多是算作通讯工具。 那些收件人是他的短讯,接收人是他的通话请求,陈木潮从不点开第二遍,不听第二遍,也不回想起第二遍。 却从没忘记过内容。 “你放心,爸妈最近找了个好工作,据说能赚不少钱,是朋友介绍的,你在学校好好念书,考个好大学,不要想别的。” 发件人:陈志 送达时间:2009.3.12 “早知道那时候应该听你的,那朋友介绍的工作是骗人的,爸妈没什么文化,没听懂那些利润什么的,具体我也说不清楚,等你暑假回来,咱爷俩好好谈。” 发件人:陈志 送达时间:2009.5.27 “陈先生你好,陈志先生和周思妍女士的尸检结果报告今天出来了,尸体可以带走火化,节哀。” 发件人:路港县公安局 送达时间:2009.12.25 “恭喜您已被我校录取!期待九月与您在j大相遇!” 发件人:j大招生办 送达时间:2010.7.13 “陈木潮,你现在回来一趟,你姨父死了,我一个人搞不定。” 发件人:周颖月 “你想清楚了就行,你有苦衷,老师也知道,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随时联系我。” 发件人:姜知呈 …… “这个月5号还钱,你下午送到298号娱乐厅来。” 发件人:王城武 “这段时间麻烦你照顾小漾,好久不见你了,有空来深圳,老师请你吃个饭吧。” 发件人:姜知呈——新号码 送达时间:2019.03.02 第23章 倒带回南天 手机屏幕是到达睡眠时间后自动暗下去的,在和周颖月的通话结束后几分钟。 暗下去之前,由于陈木潮的疏忽,手指不小心触碰到了手机里的收件箱,弹出数条已读的短讯。 最新一条是姜知呈用新号码发来的感谢短讯,最近一则通话是周颖月借医院座机打来的求助信息。 这些短讯和通话内容大多是通知,而陈木潮的回复常常也只是缺乏起伏,麻木的“知道了”。 没法更多了。 陈木潮知道自己性格不好,脾气也差,面对轻松愉快的消息往往无法共情,下意识排斥接近,拒绝融入,因此学生时代成为冷场罪魁祸首的时刻比比皆是。 这么多短讯和通话,这么多时间和岁月,在今年意外开始之前,他已经几乎不记得上一次情绪波动的日期。 出了高考成绩后,更有好事者犀利评价道:“父母死在自己面前,听说他眼泪都没掉一滴,一天假都不请呢。” 还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将此言论和发言者姓名一齐捅到陈木潮跟前,试图激化矛盾,增加自己茶余饭后在桌上闲谈与侃大山的资本。 奈何陈木潮只是说:“知道了。”就没有下一步动作了。 许多人以为他该痛苦,对世间强加给自己的不公而感到不甘,那些发生在他身上令人难以言说的经历像山石入海,一块一块,一件一件,往不见底也填不满的洋流里压下去。 他本该是最有资格愤世嫉俗的,姜知呈也数次出于关心地给他学校心理咨询老师的办公室地址和电话,询问他有没有与之聊天的意愿。 然而只有陈木潮自己知道,真的没法更多了。 漫长的时间里,他本就不丰富的情感一点一点被磨灭,身体在极端的经历发展中自动生成自我保护措施,只有用地心将自己埋没,包裹上地幔和地壳,躺在人迹罕至的宇宙里,享受荒芜的死亡,才是最好的归宿。 他其实已经停止自转,也早就被撕裂了。 手机的后机盖逐渐冰冷了,温度达到与手心相仿的温度,陈木潮才将手机放在餐桌上,走到一边的矮柜旁,蹲下来拉开抽屉,数出周颖月需要的现金。 现金用一只饼干盒装着,圆形的铁皮盒子,上头印的小熊图案掉得快看不出来。 那些金额大小不一的纸币锁在密闭空间里,陈木潮同时闻到鱼和铁的腥味。 他一张一张拿出来,像无限透支他少得可怜的生活痕迹,再盖上盖子的时候,里面的现金只剩很薄的一沓。 原本应该就是这样了,但背后突然有人拽他的衣服,往上拽,再往上拽。 这样的力道,陈木潮很熟悉,在他的惯有印象里,姜漾面对他没什么脾气,说话声音没有高过让陈木潮觉得刺耳的分贝,碰过他身体的手指,掌心,手臂内侧的皮肤,以及嘴唇,都是软的。 但又同时感到陌生。 姜漾拽他那一下用的力气并不大,却还是能把他从地壳里拽出来,拯救他于充满氧硅铝的泥泞和地心引力不可抗拒的拉扯,要求他坚定地重新获得地表上的太阳光照,潮汐能量,氧气,与水分子。 陈木潮脱离了地壳包裹,来到了陌生的,能与姜漾一起生存的世界。 或许只是因为这往后一下的力度,又或许不仅仅是因为这样。 陈木潮想起姜漾刚来不久时,庄缪问过他的话。 “没有人能不喜欢他呀。” “哥,你不这样觉得吗?” 庄缪是童言无忌,她的喜欢没什么别的杂质,但陈木潮当时却连一个没有杂质的回答都给不出来。 他往后看,姜漾站着,眼底亮着天的颜色,透亮的眼珠虚晃地映出以陈木潮为中心点的方寸之地,也正在看他。 “我刚刚叫你呢,”姜漾疑惑地埋怨,“你怎么不理人。” “做什么。”陈木潮站起来,将衣服从姜漾手里拉回来。 姜漾热爱抓人衣摆,伸手又想有动作,但半途停了下来,走近一步,对陈木潮说:“我说我也要去,我也想看看缪缪。” 出租屋窄小,陈木潮和姜漾距离很近,站在只有两个人的屋里,却也没让陈木潮感觉空旷多少。姜漾睡醒到现在的这一小段时间,天还是亮的,阳光却没有了。 茶几边的电视机开着,音量调到充满客厅但进不了卧室的适宜程度,供应电量的插座被擦得很干净,黑色的电线上反射出光泽,路港地方台的天气预报正在播放。 “各位观众大家好,今日是2019年4月2日星期二,天气由多云转小雨,气温二十一至二十八摄氏度,空气湿度百分之八十五,另外,主播提醒各位观众,路港即将步入回南天,请注意防潮。今日的天气就是这样,再见。” “我真的很想去。”姜漾紧接着气象预报主播的话,又强调。 陈木潮还是看着他,一言不发了几秒。 然后说:“你想去哪里。” 医院还是酒吧,路港还是深圳,悬浮宇宙还是留在地球。 姜漾愣了一下,完全没意识到陈木潮为他设陷,一步踏入文字的骗局。 “医院。”他说。 陈木潮听后,十分不明显地笑了笑,跳过医院,轻声对姜漾重复了女主播说过的一个名词:“回南天。” 姜漾不是没在深圳经历过回南天,但此刻大约只觉得陈木潮莫名其妙,喉咙里发出一声疑问的音节,也没说另外的话。 自从气象预报过回南天的临近,陈木潮就产生一种四周水汽增加的错觉,与姜漾面对面站了一会儿,他才缓慢而迟钝地意识到,水汽增加或许并不是因为那场还未落下的雨。 离近的呼吸,通过鼻腔和百分之八十五湿度的空气,连接和缠绕在一起。 路港某个狭窄的出租屋内,有一对鼻尖之间,已经提前步入回南天了。 “没什么。”陈木潮说。 “去医院可以,”他顿了顿,“酒吧也行。” “但别再喝林昂给你的酒了。” 至此,宇宙坟场的最深处,有一颗恒星开始重新自转,开始被潮湿的引力重塑。 倒带洛希极限后,成为一颗真正的星球- 机主下载记录:qq音乐 qq音乐搜索记录:富士山下 播放记录:富士山下 播放列表(1):富士山下  第24章 大到暴雨 医院的住院部是一栋单独的楼,在隔着一条四周种满灌木的小路的门诊部后面。 由于陈木潮周到的缘故,他们到达医院后,就直直穿过低矮灌木的小路,走进住院部的大门。陈木潮进到电梯轿厢,伸手按了楼层,钢丝绳带着他们一路往上,发出不太坚固的曳引声。 病房是普通的三人间,床与床之间拉着浅蓝色的布帘,庄缪的床位在靠窗的位置。 姜漾和陈木潮从床尾的通道接连穿过两片布帘,周颖月见了他们,忙从床边放着的为家属守夜准备的弹簧床上站起来。 庄缪睡着了,手背上扎着针,周颖月让姜漾坐,和陈木潮走出病房,要去住院部缴费。 姜漾没什么事干,也帮不上什么忙,说来看看,好像真的也只能看看。 陈木潮和周颖月出去的时间格外久,姜漾没敢离开病房,往门口走了两步,捶了两下久坐而酸疼的脊椎处。 门由于常有其他屋内的人进出而没有关紧,姜漾在小声的杂音中听到门外传来周颖月和陈木潮说话的声音。 他们大约是故意没进来,不知是不想让姜漾听到,还是不想将庄缪吵醒。 “剩下的钱不够下个月还了吧。”周颖月陈述道。 陈木潮冷淡地“嗯”了声,然后姜漾听见火机被反复按开的声音。但这是在医院连廊里,所以他猜测陈木潮并没有抽烟。 周颖月又说了句什么,但邻床的病人从塑料袋里拿了个水果,塑料制品的东西一摩擦着响起来声音就很大,姜漾没能完全听清周颖月说的话,只能隐隐约约地感受到她懊恼的情绪。 “还钱有救命重要么,”陈木潮说,不过不像安慰,他数落周颖月:“你在想什么。” 周颖月顿了一下,无奈地说:“可是那个债主不是好惹的吧,好几次他都……” 陈木潮及时打断了她的话,门外又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周颖月的语速变慢:“要不我去和房东交涉一下,这个月的房租缓两天。” “不用。”陈木潮一点都不考虑此方案,很快地拒绝。 接着,姜漾从周颖月的声音里听到自己的名字,话里话外把姜漾与酒吧的工作联系在一起,询问陈木潮拒绝的理由,是否与这个有关。 但陈木潮否认了,只说:“没必要,还有时间。” 周颖月没再劝,脚步声又传到房内。姜漾便快步走回弹簧床旁,对着走进来的两个人露出没有一点破绽的表情。 姜漾和陈木潮在住院部停留的时间不久,半个小时就离开了,周颖月则暂停了她管理杂货摊的工作,交给摊里另一位年纪稍长的大姐打理一个月。 走到住院部大厅时,乌云已经堆积很厚了,连玻璃门外的光线都是灰黑的。 此时距离大门的距离不过四五步,只是下一刻,雨点就快他们一步先落下来,由和缓到密集,最后更是让人感觉天都在颤动。 姜漾没再往前走了,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窗外,嘴巴微微张着,小声回忆:“不是说多云转小雨吗。” 陈木潮陪他停下来,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从装钱的帆布袋里变魔术似的掏出两把伞。 他听见了天气预报,天色也不好看,未雨绸缪地拿了三把折叠伞,一把留给周颖月使用。 姜漾接过其中一把,手上刚使了劲想要撑开,有条伞骨上的一个零件就不知怎么突然崩开了,整把雨伞面临散架,摇摇欲坠的伞布搭在姜漾手上。 姜漾张了张嘴,反射性地转头看向雨伞的主人。 “你……”陈木潮也被雨伞突然报废发出的声响吓了一跳,评价道:“破坏大王。” 姜漾急忙撇清:“不是我,它自己崩开的!” 陈木潮点点头,但看表情明显不信。 不过现在不是担心陈木潮相不相信的时候,伞骨上的零件太小,掉到地上就找不到了,姜漾放弃找寻和修理,将伞柄往里推了叠起来,然后慢吞吞地往陈木潮身边靠。 陈木潮不需要回头都知道姜漾打的什么主意,故意等他又走近了一点,期待拉得无比高了,才说:“我这把伞给你,你自己撑。” 两人又等雨稍小一些了才走,但在住院部大厅等待期间,姜漾一直沉着脸,郁闷计谋没能得逞,但陈木潮原本就是逗他玩,雨也没有小到不打伞就走出去的程度,因此在踏出门前的一刻,还是将那把尚且完好的伞又从姜漾手上拿回来了。 姜漾手上陡然一空,没太反应过来,陈木潮就先他一步撑开伞走进雨里。 风混着雨水斜着打下来,他们之间隔了一层倾斜的连绵残影。 陈木潮好像也意识到了,又往回走了两步,然后在姜漾模糊的视线中动了动嘴唇,说的话也立刻被雨声拍到地上的水洼里。 过了一会儿,姜漾才听清了,陈木潮说的是“过来”。 进楼道的时候,陈木潮让姜漾先上去,自己留在后面,等姜漾的后衣摆也进入楼梯间后,才把伞收起来。 他们不是步行回家,坐了需要换乘一次的公交,两个人一共投了四枚硬币。 公交车开不进岭村像线网一样窄而弯绕的路,公交车站设在社区那块很大招牌的对面,走回家需要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仍是陈木潮撑伞,他将伞拿在右手,姜漾顺从地走在他右边,肩膀和手臂由于两人步频的落差相互摩擦数次,期间也无其他肢体接触。 伞不够大,姜漾偏过脸看了看,陈木潮的左肩处留下了一片深颜色的水渍。 但他也没有好到哪里去,雨伞无法完全规避雨水,风好几次刮到他脸上,就算陈木潮尽量将伞面与楼道的上檐重合,他的头发还是有点湿。 屋里没有阳台,陈木潮就将伞重新撑开放在地上,不看姜漾一眼,转身进了卫生间,随后姜漾听到电热水器按钮往下按发出的声音。 隔了几次呼吸的时间,陈木潮又出来了,手上拿着块有些潮气的毛巾。 “擦一下头发。”陈木潮将毛巾递了过来。 姜漾坐在椅子上,刚要接,手伸到一半却突然停住了,眼珠轻轻颤了颤,身体往后靠,笑着对陈木潮得寸进尺,“你帮我擦吧。” 他也知道陈木潮要么骂他要么装听不到,甚至可能会直接把毛巾扔他脑门上,无所谓他感冒还是产生别的不适症状,但也从来没想过陈木潮会真的走到他面前。 不到一臂的距离,还在接着靠近。 姜漾笑容还挂在脸上,但脑子已经不思考了,愣怔着闻到了陈木潮身上雨水混着洗衣液的干净的味道。 陈木潮又走进些许,面无表情地俯视下来,眼皮半垂着,过了几秒,幅度很小地抬了下手。 这个动作莫名令姜漾感到熟悉,心重重一跳,和一个并不记得自己经历过的画面重合起来。 ——一只手用力地带着毛巾扣在了姜漾头上。 姜漾整个上半身都往下沉了沉,原本就要聚起来的画面被一下子冲散了。 “丢……”姜漾头顶钝钝地疼,剩下半句骂人的话说到一半硬是忍了回去,抬手想扯盖住整个脑袋的毛巾,但陈木潮的手掌还压在上面,一时没能顺意。 “陈木潮,”姜漾气急败坏,“你放手!” 混乱中,姜漾听到陈木潮只有气音的笑声,然后松开了手。 “这不是有手么,”陈木潮盯着姜漾把毛巾摘下来,脸上的表情全部收完了,好像刚刚的笑声是姜漾听错,语气也平淡,“有手就自己擦。” 姜漾头发全乱了,耳后到脖子红了一片,想发火,但陈木潮溜得飞快,转身一绕,又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一肚子火没处撒,姜漾瞪了眼陈木潮进的房间门栏,只能放弃。 和陈木潮同在一张伞面下时,他的心情并不像自己原本想象中那样,由于接近倾慕对象而雀跃,反而将脑袋放得很空,整个世界里除了雨水掉在地上和汽车的轰鸣声外,什么都没有。 他能明显感觉到陈木潮在排斥与他肢体接触,清楚他为姜漾湿了一半肩膀并不是出于绅士与照顾。 那算是十分明显的避之不及。 陈木潮的态度从刚见面到现在没有变过,姜漾想起他亲吻陈木潮的后颈,说完“喜欢”之后,陈木潮连考虑都没有,皱着眉,很快地就说了“不要”。 也没给陈木潮造成一点困扰,很快就背对他睡了过去。 陈木潮至少打了把伞明确地拒绝雨点,而姜漾就像左肩避无可避的那些水渍,回家换下来再洗净晾干,姜漾就彻底不复存在了。 具体原因他不得而知,也无从得知,更是连问都不知道怎么问。 姜漾的头发比来时长了点,额前的碎发快能遮住眼睛了,空气湿度一大,他发质又细软,随便擦了两下,就蓬松地炸起来。 他心不在焉地擦到一半,视线不经意扫过茶几底下的置物架,上面除了周颖月的针线盒,相比上一次姜漾注意到这个地方之前,多了一个四方形的纸盒。 视线被蓬起来的头发遮住,姜漾看不太真切,眯着眼睛,仔细地辨认纸盒上的黑体字。 奥美拉唑,他最常吃的那种胃药。 姜漾愣了愣,放下毛巾,走过去拿起药盒。 是几乎全新的,只在上口插片处有一点轻微的褶皱,里面装胶囊的药瓶重量足够,但瓶盖被拧开过,密封环已经受力变形了- 收件箱(39) “你要的资料发你邮箱了,记得接收。” 【未读】 “你人呢,课都不来上?” 【未读】 “一声不吭地休学是什么意思?” 【未读】 “姜漾你他妈的给我接电话。” 【未读】 发件人:袁蓓 第25章 你想买我吗 “你干什么,”陈木潮转头看向要往厨房里钻的姜漾,语气冰凉,“出去。” 陈木潮在处理午饭食材,换了一身衣服,脱下来的湿短袖皱着,扔在厨房外的沙发扶手上。 姜漾从善如流地退开了半步,肩膀靠着门框,脊背挺得很直,身子是斜的。 陈木潮没闲得耐心站着等姜漾说话,手上动作没停,低着头,双手泡在清水里,看起来专心致志。 专心到姜漾觉得这个人好像没有思想。 遖峯 并不是说陈木潮脑子不好用的意思,而是认为他只会为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分出精力,不会纠结,被动地进行行为反射。 哪会像为了姜漾费神费力的样子,有也是迫不得已,说不定为他买药的时候都十分不耐烦,药店工作人员会不会被他一张冷脸吓个半死。 对姜漾为何突然闯入厨房不感兴趣,询问只是例行公事,姜漾不说他就不听,听了也不会有多大反应。 但陈木潮没什么藏东西的天赋,只知道把药盒往不起眼的茶几角落塞,粗暴又不用心地往里放了点,以为这样姜漾就注意不到。 更何况岭村内没有二十四小时开着的药店,昨晚回家后时间必定已经不早,奥美拉唑又是处方药,一般的不正规小药店里没得卖,陈木潮要回家拿了身份证后,出了岭村,再转到大路上去很远的地方买。 姜漾看了陈木潮半天,肩膀往下垮了垮,拉长声音,耍赖似的叫陈木潮的名字。 “我胃疼。”姜漾声音放得很轻,尾调微弱,混着陈木潮手里拨弄的水声,连存在感都没有多少。 陈木潮顿了顿,终于看了过来。 “怎么又胃疼。”他大约是很没有办法,手上的事情停下了,眼神粘在姜漾脸上,似乎是想自己寻找原因般地审视着姜漾。 姜漾反手抓住了门框,叹着气说:“不知道啊。” “……”过了半晌,陈木潮才问:“很疼么?” 姜漾装作很坦荡的样子,又让脸色看起来稍微痛苦了一点点,皱了皱眉,说:“现在还好,还能忍住。” 意思是再过一会儿就要忍不住了,就要很疼了,他希望陈木潮能听懂暗示,因此又假装不经意地问:“你家有没有药啊,那种专门治慢性胃病的处方药。” 他看到陈木潮眼神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没有开口。 姜漾又等了很少的几秒。 他确信此刻陈木潮那个木头做的脑袋在为他高速转动了,有点得意,于是转过身,故作苦恼地说:“应该也不会有吧。” “你和周姨她们都没有胃病,你告诉我药店在哪,我自己去买。” 姜漾正常速度走离了厨房门框,过了两秒,听到后面传来水龙头拧开的冲水声,又关上,接着是脚步声。 姜漾像没听到一样,仍往前走,然而再走了半步,脖颈便传来一股往后的,阻止他继续向前的阻力。 阻力来自姜漾穿的借用陈木潮的长袖t恤,长度差不多,不过很宽大,领口是圆的,露出姜漾大半片肩部皮肤。 陈木潮扯着后衣领将人拉回来,思绪有些乱,没控制好力气,姜漾往后一个踉跄,后背那片很薄很轻盈的肩胛骨撞上陈木潮的前胸。 撞得不痛,姜漾回头看陈木潮的时候,他好像才恍然地反应过来,拉开了一点距离。 然后露出姜漾很熟悉的那种神情。 不知道该怎么问,不知道如何开口的犹豫,只是相比姜漾的犹豫来说很淡薄,困扰也更少。 但只要有,就是很大的进步了。姜漾完全不着急,等了一会儿,陈木潮好像思考出解决方案了,先是说:“你还是别乱走了。” “我家有。”他语速很快,不想让姜漾听清似的,随后越过姜漾,走到客厅的茶几边上,蹲下来拿了药。 其实已经很好了,姜漾原本的设想是陈木潮打死不承认,宁愿再跑一趟,再买一盒,都不愿意让姜漾知道那盒被开过,只服用了两粒的奥美拉唑存在于周围落了些许白色灰尘和漂浮物的角落里。 陈木潮拿了药瓶出来。又为他倒了温水。 姜漾也面色不变地吞下,温水让淋了雨的身体变得温暖,早已没有什么感觉了的胃部都舒适起来。 往后的一段时间,陈木潮充分发挥假装听不见,短暂性成为聋哑人士的独特技能,对姜漾“你家怎么有这个药”,“还有谁有胃病么”,“好新的盒子”,“好新的生产日期”等等诸如此类的旁敲侧击的问题或感叹回报以漫长的沉默。 中途姜漾说累了,停下来喝了口杯子里的水,陈木潮才淡淡地看过来。 “昨天晚上给你买的。” “除了你没人有胃病。” “你当时疼得站不起来了。” 又对林昂的不负责任行为做出了一番批判,并再次强调:“以后不许喝他给你的酒。” “下次再这样我就不管了,你疼死吧。”陈木潮面无表情地说,看起来不像下一次不管姜漾的死活,像现在就要把他掐死。 姜漾笑了笑,见好就收,眼睛很亮地看着陈木潮。 陈木潮看回去,面上平静地与他对视,心里泛起不解,渺茫但聊胜于无的一点希望,还有很少的酸楚。 他不知道姜漾是不是从小到大都这么好哄,陈木潮讲一个方言的笑话,做一顿普通的饭,耐心听他说一次过往的经历,分给他半把伞,买一瓶十五块钱不到的奥美拉唑,都能把他哄得很开心。 陈木潮给庄缪买过各种糖果,每种都是他吃不来的那种甜,也不明白为什么姜漾收到苦的发涩的胃药,就能让他好像完全不记得陈木潮说过的“不好”,“不要”,和“不喜欢”。 姜漾看起来从不缺少陈木潮能给他的这些,爱和肉体,金钱和时间,只要姜漾想,他能获得最好的,完全配得上他的。 而不是陈木潮给都不一定给的起的,也不足够好的。 他自己都看不上的,都不美好的廉价的东西,怎么可能拿出来给姜漾。 所以陈木潮先挪开了视线,但姜漾又在叫他的名字,他说:“陈木潮。” 姜漾的声音听起来很郑重,像是思考很久后做了一个十分重大的决定,左手动了一下,拿出个什么东西,对陈木潮说:“你如果需要,我可以先借给你。” 那东西陈木潮见过,是姜漾为数不多从深圳带到路港来的个人物品,很薄的一张银行卡。 卡面是深蓝色的,下方刻的银行卡号凸起。陈木潮不清楚里面的金额有多少,但猜测数额庞大,足以解决陈木潮的一切因债而起的烦恼。 陈木潮看着姜漾的脸,忽视那张举到自己面前的卡。 “姜漾,”陈木潮伸手拿过药瓶晃了晃,语气里没有生气,没有感激,药片撞在塑料瓶上的声音都比他有感情,他对姜漾说:“这药十四块九毛,算上昨天摩托的机油也不过几十。” “这样亏本的生意你都做?”陈木潮又问他。 姜漾特意强调了是“借”,但其实心里想的是陈木潮还不还都无所谓,而陈木潮明显知道这一点。 “我……”姜漾张嘴想说什么,被陈木潮强硬地打断了。 陈木潮突然整个人压上来,姜漾吓了一跳,反射性地往后退,直到后脑不轻不重地磕到了墙,他才停下来。 陈木潮结实的肌肉紧贴他的胸口,低着头,额前碎发扫过姜漾的头顶。 这曾经是姜漾梦寐以求的距离,但现在被陈木潮压在由他身体构成的阴影里,姜漾有些喘不过气。 接着,陈木潮用力地扣住了他的下巴,往上抬。 “你卡里有多少钱?”陈木潮问。 姜漾磕磕巴巴地报了一个数字,陈木潮就轻轻勾唇笑了,但姜漾没觉得他被取悦,好像也根本没记住金额,就敷衍地说:“哦,这么多。” 接着他平淡地告诉姜漾:“这么多钱,可以买我不少次了。” “不是喜欢我吗,你应该让我跟你睡几觉,我会让你爽/得下/不了床。” 陈木潮的语气突然变得凶狠,扣住他下巴的力也收紧了,药瓶不知什么时候掉在地上,发出滚动在瓷砖地上沉闷的声音。 陈木潮不再垂着眼睛看着他,脸也恶劣地低下来,很缓慢但持续地低下来,似乎即将要亲吻到姜漾的嘴唇。 “姜漾,你不会做生意,我来教你。”- 收件箱(43) “你跑哪去了,电话怎么不接?” 【未读】 “回电话。” 【未读】 “小陈给我打电话了,我给你办了休学,你跑去路港干什么?” 【未读】 “算了,开了手机给我回电,你好好调整情绪,你妈妈今天转普通病房了,这边我帮着看。对了,少给人家添麻烦。” 【未读】 发件人:姜知呈 第26章 千金 陈木潮比姜漾高出大半个头,离他到最近俯视下来的时候,眼里的情绪会沉到最下,十分沉重的黑色,劈头盖脸地朝姜漾压下来。 但终究还是停在距离姜漾无法对焦的距离,唇与唇之间是一张银行卡厚度的缝隙。 “姜漾,”陈木潮很轻地叫他的名字,折磨他的听觉神经,并再三向他确认:“你是想买我吗。” “我不喜欢欠别人,要是收了你的钱,我可能到你回深圳了都还不上,”陈木潮说,“但你要只是想和我做,我还是给得起的。” 见姜漾不说话,他便将扣在姜漾下巴上的手收回来,接着退开半步,抓住自己刚换上不久的,散发出若有若无洗衣液味道的干燥的衣摆,将上衣脱了下来。 陈木潮的皮肤呈一种健康漂亮的麦色,腹部肌肉线条明显,中间那条线一直往下延伸进裤子的束腰口里。 姜漾发现,陈木潮虽然肌肉紧致分明,衣服脱了一看,却也没有想象中来得壮实。他腰算得上窄,肩膀很宽,却不太厚,手背凸起明显的血管往小臂一路向上攀爬,低调地迸发出压抑却很强的力量感。 陈木潮的身体很烫,姜漾被他拉着手碰胸口的那片皮肤,却语气冷淡地问他:“做不做?” 姜漾去推陈木潮,想要他别压这么重,但另一只手刚碰到他,就同样被抓住了,他的手腕被陈木潮粗糙的掌纹磨着,很快就泛了一圈红。 “你放手。”姜漾回过神来,紧抿着唇,脸上的热度好像被陈木潮的体温传染,眼角红得不成样子。 陈木潮一点都不松,逼问一般地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你觉得我跟你来几次能还清你给我这千金?” “我没那个意思,”姜漾用力转动着手腕,想从陈木潮的桎梏下挣开,但他力气没陈木潮大,因过度用力而喘气很急,“借你钱是我心甘情愿,不用你拿这个来还我。” 陈木潮放松了一点,但语气还是很差,说:“但别的我还不起,用这个不好?” 姜漾趁这个空档猛地用力,把陈木潮往外推,又站在原地深深呼吸了几秒,才红着眼说:“现在还不起就慢慢还,十年二十年总能还清。” “陈木潮,我是喜欢你,但我在你眼里难道就那么饥/渴,难道就只是想和你做爱?” 姜漾气得全身的血液都往脑袋里冲,额角突突地跳着,而陈木潮看似被他说动了,站在距他两步远的地方,也没有再靠近。 “你以为我拿着这些钱是想来piao你?”姜漾嗤笑一声,伸手去碰陈木潮腰线隐匿进的地方。 “到底是谁想做啊?”姜漾只碰了一下,确认了陈木潮生理上产生的反应和思想,便垂下手。 雨不再下了,天空一片花白,时间来到傍晚,没有夕阳的出租屋内更加黯淡无光,姜漾看不清陈木潮的脸。 又过了一段难捱的缄默,姜漾才开口。 “我想帮你,也知道你不一定会接受这种方式。”他停了停,喉咙哽了一下,有些艰难地接着往下说:“但你就算不想要,也不用把我想象成一个乘虚而入,满足自己性欲的卑劣小人吧。” “有什么意义?把你对比成为一个忍辱负重出卖身体的可怜人?” “我喜欢你,是想和你谈恋爱,这对你来说是做了多十恶不赦的事,值得你这样羞辱我?” 姜漾又笑了一下,嘴角勾起的弧度牵动着陈木潮的心脏,往上提,再重重摔在地上,变成一摊四分五裂的肉泥。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会变得这样在意,或许从一开始微小到他意识不到的在意没被遏止以后,便再也来不及纠正了。 姜漾不知道,但陈木潮完全清楚,自己白天累得头疼,到了晚上躺在床上,越来越短的睡眠时长是为了什么。 而为了让自己的行为看起来更加合理,陈木潮为自己找了不少借口,甚至不惜利用姜知呈与姜漾的关系来解释自己原本不可能会产生的心软和欲盖弥彰。 姜漾脸很小,皮肤很白,情绪起伏较大的时候容易上脸,但大多数时候还好,只有耳尖会浮起一点娇气的粉色。 可是今天明明气得要死,脖子到耳后都是红的,眼皮垂下不看陈木潮的时候抖得厉害,都不愿意说陈木潮一句重话。 还在说“喜欢”,陈木潮都恶劣成这样了,仗着姜漾的喜欢欺负他,他还是要说“喜欢”。 “你知道么,”姜漾快速地眨了两下眼睛,陈木潮看到他把眼里那层不大明显的水光又眨回去了,“我原本看到你给我买的药,还有昨晚……我以为你多少是有点喜欢我的。” 陈木潮心里紧了紧,压着声音问:“昨晚怎么了。” “榕树,口红。”姜漾抬起头,坦荡地看他的眼睛,“还要我继续补充什么吗?” “陈木潮,你说我拿钱是为了买你几次,那你昨晚又是什么意思啊。”姜漾越说越轻,嗓子哑了,到最后甚至带了哭腔。 陈木潮不确定姜漾是不是真的想要一个答案,但他故意曲解的目的的确达到了,也没有想象中轻松。 从今往后,对他说“不好”,“不要”,“不喜欢”,估计会更难。 “昨晚和今天,都是我想和你做。”陈木潮说。 “所以我昨晚就和你说过了,你还是不要喜欢我了。” 姜漾安静了,又过了一会儿,他问:“你刚刚问的,还算数吗。” 陈木潮诧异地抬眼,姜漾就慢吞吞地说:“陈木潮,做不做?”- 收件箱(21) “好的我知道了,都怪林昂,今天算他带薪休假哦。” 【已读】 “哎呀不用谢不用谢,他唱歌很有天赋,我以后就指望他给我揽客呢。” 【已读】 “不过我冒昧问一下,你们俩是什么关系,他合同上留的联系方式都是你的,看你的眼神也不太对劲啊。” 【已读】 “不回我,害羞了?” 【已读】 发件人:邓蓁蓁 第27章 祝你偶遇(一更) 姜漾的上衣落在卧室门口,和陈木潮脱下来的叠在一起。 天已经完全黑下去了,出租屋内没有人开灯。 进卧室后,陈木潮几乎是抓着姜漾的肩膀把他往门上压,又用很大的力箍住他的腰,拇指按在凹陷下去的腰窝里,低着头,来来回回地磨。 陈木潮刚刚逼问姜漾时的糟话说了那么多,真正到这一刻反而一言不发,漫不经心地在姜漾上半身的皮肤留下一片连绵的红痕。 姜漾被他磨得受不了,适才眨回去的水又隐隐约约地透了出来,他的双臂勾在陈木潮两边斜方肌上,凑近了他,想要索吻,但陈木潮头一偏,避开了。 “你不亲我吗。”姜漾退开一点,手按在陈木潮的手背上,抓进他的指缝里。 陈木潮动作一顿,呼吸重重地扑在姜漾脸上,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 姜漾等了几秒,觉得自己又说了没必要的话,提出了没必要的要求,讪讪地低头,刚想要放弃,陈木潮就伸手卡住了他的下巴。 “你想让我亲你吗。”陈木潮低声说。 姜漾让陈木潮亲他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陈木潮再问一次,他反而不好意思了,脸颊烫的发疼。 他说一句“想”的声音比蚊子叫还轻,但由于下雨关着窗,四周很安静,楼下叫卖和汽车碾过水坑的声音显得很远,因此陈木潮还是听到了。 姜漾又听到陈木潮从鼻腔里发出的那种笑,觉得更难堪,便松了手,推推他的肩:“你笑什么。” “没什么,”陈木潮说,他看起来心不在焉,抓着姜漾的手放到唇边,问他:“你一直推我,是想干什么。” “反悔?还是不想亲了?”他又问,但姜漾已经没想哭了。 “不是……”姜漾嘟哝一声,觉得对话没有办法继续下去,陈木潮还是当哑巴好一点。 静了片刻,陈木潮重新低下头,靠近了他,姜漾便条件反射般地闭上了眼。 但想象中的触感并没在唇上出现。 陈木潮的拇指搭在姜漾的唇中,姜漾睁开眼看,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上透着一点很淡的笑,仿佛被姜漾的举动所取悦。 唇中,唇角,接着划出界限,揉在他的脸颊上。 姜漾确信了,陈木潮就是故意的。 他皱了皱眉,刚想说什么,陈木潮就真的又笑出声了。 “算了。”姜漾听到他说。 紧接着,他的身体骤然腾空,陈木潮托着他的膝弯将他打横抱了起来,姜漾毫无心理准备,吓得紧搂住他的脖子。 陈木潮抱着他也走得很稳,两步跨到床边,不大温柔地把他放在床上。 陈木潮的双臂撑在姜漾肩膀两侧,不知是不是错觉,陈木潮低下头看他的眼神,让姜漾觉得他无比认真。 好像整个世界都没有他这么认真的人了。 认真到姜漾不自觉想多,以为陈木潮才是爱而不得的那个,反省这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拥抱到底算是什么。 抱过这一次,做过这一次,他们能算在一起了吗,能算姜漾想要的喜欢吗。 更何况陈木潮连亲吻都没有给他,姜漾没谈过恋爱,也知道没有哪对正常意义上的情侣只做爱,却不接吻的。 姜漾眯着眼睛想得出神,完全没意识到陈木潮此刻腾出一只手,正搭在他腰上,接着恶狠狠地掐下去。 姜漾突如其来地同时感到疼痛和痒,喉咙里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呜咽,往另一个方向躲,肩膀又撞到陈木潮的手臂。 “你做这种事都能分心?”陈木潮曲起一条腿,也上了床,却不急着下一步动作,不紧不慢地问:“在想什么,说来听听。” 这些当然是不能和陈木潮说的,姜漾身体上落了下风,不愿意再被陈木潮用语言嘲讽,抿紧嘴唇,保持了沉默。 “我不亲你,你不开心成这样?”陈木潮又问。 姜漾忍无可忍,伸手去打陈木潮拦在他身侧的手臂。 陈木潮让他打了,默不作声地挨了两下,虽然晚了些,过程也拜他所赐变得前所未有地坎坷,但终究还是顺着姜漾原本的意,俯下身,很温柔地含住了他的嘴唇- 收件箱(48) “姜叔叔都和我说了,你这家伙,下次能不能别这么冲动。” 【未读】 “你爸满世界找你,精神状态不太对劲的样子,已经被带去医院治疗了,先跟你说一声,你别担心。” 【未读】 “听说你现在在路港啊,那不是那谁也在。” 【未读】 “祝你偶遇他哈。” 【未读】 “附件:《人员档案》” 【未读】 发件人:袁蓓 第28章 自己舔掉(二更) 陈木潮的吻和他本人不像,姜漾面对他的冷眼和冷脸都多,原以为这么温柔缠绵的吻,陈木潮是给不出来的。 起先,陈木潮没有吻进姜漾的口腔,很轻地碰他,把他的嘴唇蹭得温暖。 屋内的窗帘透着一条微小的缝隙,风吹进来都带着湿气。 陈木潮仍低着头,但身体不再和姜漾紧贴在一起,好像要较真地将所有前戏全部脚踏实地地做上一遍后,方进行下一步。 但其实姜漾觉得他依旧理智,游刃有余,完全不像姜漾,就算没有身体与身体相贴,都大脑缺氧,不会呼吸。 出租屋内的热水器是老式的那种,烧好热水后,烧水按钮会自动弹回去,声音不小,透过缺了个角的木门不算清晰地还是能钻进来。 只是水烧好了,暂时没人想洗。 良久,陈木潮收回来,不再缠着姜漾亲吻,直起身,从床头那个很小的矮柜里拿出了一盒东西。 姜漾不需要看都知道那是什么,偏偏这人还慢条斯理地将盒子放在姜漾面前晃,拆包装的动作慢得不像话。 陈木潮将里面独立包装的袋子拿出一只,没打开,放到一边,是姜漾偏头就能看见的位置。 又笑似非笑地盯着姜漾看。 “你什么时候买的。”姜漾余光发烫,便只能无奈地直视陈木潮,被迫接受他的嘲弄。 陈木潮大言不惭,说:“昨晚。” “……”姜漾彻底没话好讲了,总觉得没办法再和陈木潮和平共处下去,恼羞成怒地伸手,拉开了陈木潮裤子的拉链。 陈木潮愣了一下,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过了两秒,很重地将整个身体压在姜漾身上。 再次被陈木潮亲吻与上次的时间间隔不过分钟,姿态却完全不同。 摄取和掠夺的掌控,陈木潮的手掌掐住姜漾的脖子,一点一点收紧,嘴唇也被堵上,在巨大的喘息与水声中,姜漾听到了另一条拉链被拉开的声音。 周颖月一直在医院里,在整理陈木潮拿来的东西时,发现她少说了庄缪的作业本。 要住一个月医院,也不可能真的完全放弃学业。 她摸出陈木潮帮她拿来的手机,在拨出界面却迟疑了会儿,最终和医院护士商定后,决定自己去家里将作业本拿来。 在距离岭村不过十分钟车程时,周颖月提前给陈木潮打了电话,想要他把作业本送到社区门口来,以便节省时间,她好快些回程。 傍晚六点半左右的时间,陈木潮提前和便利店店长请了假,鱼店今日也并不营业,但忙音响到自动挂断,还是没有人接。 又播了两三次,周颖月收起手机,独自往出租屋走去。 然而进门时,屋内堪称凌乱,陈木潮和姜漾外出穿的鞋并排放在架上,鞋面上都沾上了雨水的痕迹。 她心里纳闷,关上门后走到一边,将倒在地上的,不知道是谁的药瓶捡了起来。 “奥美拉唑……”周颖月喃喃道:“谁吃的啊。” 陈木潮卧室门边散乱地丢着一摊衣服,周颖月见了,便想要走去将它们捡起来。 这时,陈木潮卧室的门开了。 陈木潮光着上身,又反手很快地将门关上。 “你在家啊,”周颖月将药瓶立在桌上放好了,说:“那刚刚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 陈木潮弯腰捡起地上落着的衣服,脸色不知为何很不好看,说:“没听到。” “我打了三遍。”周颖月不太相信,强调道。 陈木潮简短地解释:“静音了。” 周颖月心里疑问诸多,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拿了庄缪的课本和作业就出门去了。 陈木潮拿着两件上衣,又回到了房间里。 姜漾将脸埋在被子里,听到动静后,慢吞吞地从被子里抬起脸。 电话铃声无端在房间里响起的时候,陈木潮仍压着他,从嘴唇吻到脖颈,虽然没再往下,但也没去管电话。 “电话。”姜漾从混乱的气息中艰难地寻了个空档,放下环在陈木潮身上的手臂,脚尖轻轻碰了碰陈木潮的小腿。 陈木潮没说话,低头又想吻他,姜漾被电话铃声吵得难受,偏过头,不愿意让陈木潮再亲。 “你快去接。”姜漾又拍拍他的背。 陈木潮下一个吻落了空,微微抬起头,打量着姜漾的脸,问他:“这么想让我接?” 姜漾点点头道:“万一是急事。”又催着他去接电话,眼神也被分散,不再看他。 陈木潮顿了一会儿,突然说:“你还有精力去注意电话,是我的问题。” 电话铃声停了少顷,坚持不懈地继续响起来。 姜漾还没反应过来,脑袋里就只剩下了陈木潮骤然离近的脸。 潮水,窒息,以及昏聩的天。 ………… 听到周颖月开门的声音后,陈木潮支起身子,不疾不缓地跪坐在床上,俯视着床上双眼紧闭但眼皮颤抖的人。 他并没有做到最后一步,那个独立包装的塑封袋没再被人动过。 脚步声在门外由远及近,姜漾又听到拉链拉上的声音,睁开眼看,陈木潮却没有从他身上下去的动作,缓慢地伸出手,来碰他的嘴唇。 姜漾的手湿了个彻底,液体包裹着指尖,陈木潮很紧地握着他的手,带着他往上移,又从姜漾自己的嘴唇上划过去。 窗外的灯牌稍稍照亮一点他们所在的空间,姜漾下唇泛着饱满的,像蜜一样的光泽,漂亮得让陈木潮移不开眼。 “乖一点,自己舔掉。”陈木潮说,接着下床拿了纸巾,擦了手就打开门出去了- 收件箱(23) “你在家吗?” 【未读】 “我回家拿缪缪的作业本和课本,你待会帮我送到社区门口吧。” 【未读】 发件人:周颖月 第29章 眉上的山(三更) 陈木潮再进来时,姜漾嘴唇上的那层蜜已经没有了,只是眼神一直往虚无里飘,就是不愿意看他。 陈木潮没勉强他,又难得耐心地帮他重新擦了脸和手指。 擦完后,他将纸巾随手扔在地上,接着躺在床上靠门的那一边,背对着姜漾,平静而缓慢地呼吸。 “周姨回来有什么事么。”姜漾小声问。 “没事,”陈木潮声音很低,透着饕足后的倦怠,告诉姜漾:“回来拿庄缪的课本。” 姜漾“嗯”了声,过了一会儿,慢吞吞地靠近陈木潮,接着碰了碰他,问:“能抱你吗?” 陈木潮觉得这个问法挺有意思的,转过身,“我说不能,你就不抱?” 姜漾诚恳地点点头。 陈木潮不要的,不喜欢的,他也不愿意让他强行接受,他只要等陈木潮说可以,说想要,或者永远不要,然后接受结果,再尝试下一次。 “嗯,”陈木潮低下脸,学着姜漾的语气,闷闷地拖长声音说:“那就不抱吧。” 是意料之内的结果,姜漾没有过多失落,说:“好的。”然后转过身,困倦再也压不住地冒出来。 陈木潮太会折磨人,弄到最后,姜漾眼睛看不清东西,虎口磨得都红了。 姜漾很快地将要跌入睡眠,背后就传来被子摩擦的声音,一只手拦住他的腰,把他往后按。 “我说不能就不抱,”陈木潮的呼吸扑在他后颈上,姜漾怕痒,又不安分地动了动,结果被陈木潮更用力地抱紧了,他说:“这么听话。” 姜漾幽怨地说:“你要我乖一点。” 陈木潮沉默了几秒,接着沉沉地笑了起来。 “那挺好的。”陈木潮好像是没话说了,给了一个相对敷衍的评价。 良久,姜漾转过身,面对着陈木潮,把手臂搭在他的腰间。 “一点都不好。”姜漾说,像自言自语,“我妈妈一直叫我听话,明明她说的那些都不对。” 陈木潮没有立场叫他停下,虽然看起来还是兴趣缺缺,但什么都没有说,将床头的灯转亮了。 室内终于有了一点光源,姜漾不再那么困,突然就有了剖白的勇气。 “我父母关系不好,”姜漾想了想,还是决定从这里开始说,又问:“我是不是跟你讲过?” “讲过。”陈木潮配合地说。 “他们从我有记忆开始就总吵架,我父亲脾气很差,喜欢去外面喝酒,回来以后不会打我,但总打我妈。” 姜漾的父亲姜哲驰,是姜正嵩和现任妻子生的第一个儿子,比姜知呈小了一年不到。 或许是为了彰显与二婚妻子的相爱,姜哲驰从小到大获得的东西都是最好的,但他本人实在窝囊,享受着普通人一辈子都够不到的资源,最终还是姜正嵩拍板,勒令他迎娶白手起家的三角洲风投企业女总裁代绮。 姜哲驰自然是十分不愿意的,彼时他正与当红女港星厮混三夜,还被狗仔拍到照片,险些上了新闻娱乐版图头条。 姜哲驰的脸和姜漾一般像,他和代绮更相似一些,所以每当姜哲驰对着代绮发很大脾气,骂得很难听也很大声的时候,姜漾总是没有他是父亲的自觉,总觉得他像凶神恶煞的鬼。 姜哲驰对代绮说:“路港那种破地方,我听都没有听说过,从那里出来的人也都是像你这样的吧,身上一股味道。” 说:“你个渔家女,生意做这么大有什么用?好好在家里带孩子,公司给我管不行吗?” 说:“要不是靠我家里,你以为谁会多看你一点吗?你现在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你别以为赚几个钱就是你的本事了。” 由于涉及到有关路港的负面发言,所以姜漾在复述的时候,刻意地省略了这一部分。 “我妈妈每次被他打完,脸上沾着血都还要来哄我睡觉。”姜漾扯扯嘴角,说:“后来我稍大了一点,每次和她说离婚,她都摇头,说算了。” 床头的灯不算亮,陈木潮调的是最低的那档,他换了姿势,平躺着,安静地听,手臂叠起放在脑下,淡黄色的光从另一边打过他的侧脸轮廓,姜漾又看到坚挺锋利的眉骨,像余晖照耀的山。 他不追问,也不叫他停下,对这个故事本身似乎并没有兴趣,但倾诉是姜漾的需求,所以他才躺在这里。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离婚,我请过律师,报了警,给她预约过伤情鉴定,但她说什么都不离婚。” 姜漾将身体蜷缩起来一些,身上盖着陈木潮那床稍厚一些的被子,还是觉得冷,放慢了语速道:“最后一次,我回家的时候又看到他在打我妈,我就……没忍住,拿了刀,我本来只想威胁他,但我妈来抢,我不想伤到她,当时很混乱,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捅到了我父亲。” “捅到了小腹,应该很深,他流了很多血。” 姜漾将额头抵在陈木潮肩上,问陈木潮:“我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血,应该很疼吧。” 姜漾眼神没有焦距,只感受到陈木潮动了动,似乎是又面向他,接着将两床被子叠在了一起。 他将姜漾搂进怀里,没用很大的力气,突然说:“应该也没有很疼。” 他说得不认真,也不郑重,但就是让姜漾感觉他似乎很笃定,流这么多血,就是不疼。 “是吗。”姜漾受到他安慰,稍微冲淡了每晚噩梦中的鲜红。 “嗯。”陈木潮拍拍他的背,没让他再说了,问他:“要不要洗澡?” “水都凉了吧。”姜漾懒懒地往他怀里钻,陈木潮的体温还是要比他高出不少,让姜漾感觉去不去洗澡其实也没有什么所谓。 陈木潮说:“可以再烧。” “别烧了,”姜漾亲吻陈木潮的锁骨和喉结,直白而大胆地要求:“陪我吧。” 姜漾要是这样和袁蓓说话,百分之百会被他骂恶心,但陈木潮没说什么,只是腰上的手臂被突然收紧了。 隔了几秒,陈木潮才低低地在他耳边说:“别碰喉结。” “为什么不能碰。”姜漾问。 陈木潮短促的呼吸了几下,好像在犹豫如何开口,但最终还是说:“没为什么。” 虽然不知道陈木潮是不是身体同样疲惫导致犯懒不想动,还是真的觉得姜漾可怜需要陪伴,但都没有再为烧水费心,他躺在姜漾的身边,重新把灯关上了。 陈木潮这一觉睡得不好,就算长期缺觉,梦境断断续续,但只要他睁眼,就什么都想不起来。 所幸姜漾身体柔软,抱在怀里也舒服,陈木潮几次模糊而短暂地清醒过来,倒也能就着温软的触感,很快地再次睡去。 下次醒来时已经距离他上次睁眼过了很久,陈木潮下意识往旁边摸了摸,却没摸到人。 他按了按太阳穴,强迫自己清醒,然后站起身去房间外找人。 几十平米的很小的屋子,只需要两眼就能看完。 哪里都没有,都是空的。 陈木潮看了眼墙上的钟,晚上十一点三十四分。 陈木潮冷静地观察了下四周,他借给姜漾的那件长袖t恤搭在沙发背上,姜漾长时间放在房子角落充电的手机已经不知所踪。 他皱了皱眉,按亮手机,从通讯人姓名里找出姜漾擅自存在他手机里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两声,便被接了起来。 “怎么了。”姜漾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刚刚哭过- 收件箱(26) “明天也不来?怎么会突然感冒?” 【已读】 “好吧,反正最近也不是很忙,换季是比较容易感冒的。” 【已读】 “对了,我早上给你发的消息,为什么不回我?” 【已读】 “又不回??” 【已读】 发件人:邓蓁蓁 “下周老地方见,你晚上九点以后来。” 【已读】 发件人:王城武 第30章 听觉切割 不知是否是陈木潮从前没机会与姜漾通话的缘故,姜漾的声音通过无线电网传来有些失真,不大真切,细微的电流声一丝一丝切割了听觉。 陈木潮停了停,没对姜漾不合时宜的反问发表意见,单刀直入地问:“你在哪?” 听筒里没有人声,但风嘈杂,水声巨大。 陈木潮静静等了几秒,然后挂断了电话。 姜漾是被陈木潮一次一次往回拉的动作弄醒的。 他原本睡得迷迷糊糊,奈何身后抱住他的那个人似乎睡得不好,总是隔段时间就要醒一次。 醒就算了,每次都要把姜漾更紧地抱住,像一点安全感都没有的,晚上做噩梦后要抱紧床上毛绒兔子的自己。 当然,姜漾是不会承认自己是一只供陈木潮赏玩的兔子玩偶的,他动了动手脚,试图证明他与玩偶的不同之处。 谁知他刚挪了下小腿,陈木潮就从身后抓着他的手臂,凑得更近了,脸埋在他后颈处,缓慢悠长地呼吸着。 这次倒是没醒,抱紧他是下意识的行为。 姜漾对此扰人清梦的行为有诸多不满,翻了个身,原本想踹他两脚,但眯着眼睛在昏暗中隐隐看见了他紧锁的眉。 陈木潮每天做的都是体力活,也就是他身体素质好,才能在凌晨三点半起,晚上十一点半睡的畸形作息里抗下来。 现在把他弄醒未免太过残忍。 他们盖一床被子,更多的盖在姜漾身上,陈木潮的背光着,但体温还是很高,从后面环住他,两人的身体严丝合缝地贴着。姜漾觉得热,等陈木潮又睡熟了些,才轻手轻脚的将被子拨开一些。 这时,陈木潮扔在地上没捡起来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并不停地发出震动声。 姜漾愣了愣,费了一点力气,用最快的速度从陈木潮怀里挣了出来。 陈木潮总算睡沉了,没被吵醒,很安静地侧躺着。 地上的卫生纸团成团,被陈木潮随意地扔了一片,手机被压在其中几团下面,散发微弱的光。 那些卫生纸纸团姜漾都没敢看几眼,脸又感到发热,手指抓着纸巾边缘,飞速地将它们拿开了。 姜漾的手刚碰到陈木潮的手机,震动便停止了,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来电人,屏幕上就紧接着弹出一条短讯。 陈木潮的手机没有设置锁屏密码,往上滑动便能解锁。姜漾担心找他的人确有急事,心里斗争几秒,就打开了他的手机。 来电人与发件人用的是同一个陌生号码。 来电属地——广东省深圳市。 发件属地——广东省深圳市。 阻碍只有一个收件箱的图标,这并不算什么不可逾越的困难,两秒后,姜漾先看清了文字,又缓慢地将它们拼凑在一起。 拼凑完成的那一刻,又或许是看清内容里熟悉的姓名,看清发件号码属地的那一刻,他就应该颜面尽失,狼狈至极。 所幸没有观众,他侥幸非常。 姜漾僵在原地,然后全身发抖。他蹲在地上看了一会儿屏幕上显示的短讯内容,他压下呼吸,将通讯记录和短信都从陈木潮手机里删除,最后将号码拉黑,放下了手机。 十一点零五分,姜漾与姜哲驰的通话结束。 十一点三十九分,姜漾与陈木潮的通话结束。 与陈木潮的通话结束得突然,姜漾站在南海湾的沙滩上,手机屏幕自动熄灭了,他还是保持着听电话的姿势。 过了很久,他才如梦初醒般,缓缓将手臂放了下来,无力地垂在身侧。 路港在落下大雨后降温,南海湾的沙滩是黑的,海水也是黑的。 姜漾觉得神奇,蹲下身,试图伸手去碰自己所在的那一方沙石地。 沙石是冰凉的,有些湿润,姜漾的指尖没入半截,全身的温度好像都被漩涡一样的黑色抽去了。 在完全没入黑色的一瞬间,有人从后面很用力地扯住了他来路港时穿的那件羽绒服的后领,姜漾重心不稳,向后倒去。 陈木潮表情没什么变化,又拉着他往后走了几步,方停下来,淡漠地问他:“要跳海?” 姜漾回头看去,原本自己待的沙石地此刻已经被海水覆盖。 他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颤,羽绒服泡水后变得很重,姜漾全身都湿透了,有水滴一滴一滴滑过下巴,很快地在地上又消失了。 但他的上半身实际上并没有碰到海水,他下巴上的水滴是从眼眶处引入的小型溪流。 “运气不错,”陈木潮轻声说,“晚上涨潮都能被你碰到了。” 晚上涨潮的情况不是没有,一切看引潮力的作用变化。陈木潮顿了顿又开口:“是个自杀的好时机。” “没有……”姜漾听到自杀两个字下意识反驳,想说自己其实没有意识到涨潮,站在那里只是因为发呆太久。 陈木潮的裤子和鞋子也湿透了,他完整地看到溪流引入南海湾的过程,在风中站了会儿,却没觉得太冷。 姜漾神情木楞,眼泪却在不住地往下滑,很快整张脸都湿了。 良久,陈木潮求饶般地叹了口气,手掌覆在姜漾眼皮上,不大用心地擦拭那张俯视时小得可爱的脸。 姜漾拿了不敢开机的手机出门,夸张地换上了初到路港时穿的羽绒服,包括证件与那张陈木潮没要的银行卡,把陈木潮给他的东西全都留下,做出一副要凭空消失的样子。 他猜到姜漾想走,也大约明白他应该是受了外界坏消息的刺激,才一个人跑出来,只是决心还不够大,不管是跳海还是回深圳。 于是陈木潮告诉姜漾:“我不问,你不想说可以不说。” 姜漾贴着陈木潮的掌纹,闭上了眼睛,眼皮很轻微地在颤抖。 半个多小时前,他给自己的亲生父亲姜哲驰打了电话。 姜哲驰的诉求很简单,他要足以挥霍时间和生命的钱,他从精神病院逃出来,资金和信用卡被姜正嵩全部冻结,代绮住在高级的私人医院里,他无法接近,便花了点心思和人脉,查到了姜漾的踪迹。 并且,他的侦探还给他带来了另外一个有趣的消息,线人称,姜漾来到路港三个月左右的时间,一直与一位男性同吃同住,关系亲密,形影不离。 姜哲驰认为陈木潮是姜漾的把柄与弱点,姜漾手机关机,同时为了稳操胜券,他给陈木潮发了短讯。 “你好,我是姜漾的亲生父亲,这段时间姜漾给你添了许多麻烦,我们很想让他回到家族中来,请问你是否有空,我们电话里谈。” 不管是谁先看到这条短讯,姜漾应该都能明白,这是姜哲驰对他的威胁与警告。 发完短讯,姜哲驰在暂居的深圳小房子里燃了一支烟,心情颇为愉悦地开始翻看从前光顾过的供货商的新品信息。 果不其然,大约一小时后,姜漾给他打来了电话。 第31章 失控一次就足够 姜漾的诉求同样简单。 他要姜哲驰不再联系陈木潮以及与陈木潮有关的任何人,作为交换,他会给姜哲驰一笔他急需的钱。 “你要多少。”姜漾习惯了,从前姜哲驰也是这样和代绮要钱的。 并不是没想过反抗,报警没用,姜正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代绮不愿意离婚,姜漾所能做到的最好,也就是那把水果刀。 但这远远不够,满足不了这只吸血的蛭虫。 姜哲驰说:“儿子,你捅了我一刀,我现在伤口还疼得不行。” 这是事实,但姜哲驰就是有把事实添油加醋说得夸张的本事。 姜漾拿住手机的手颤抖着,但仍平静地重复:“你要多少。” 姜哲驰说了一个数字,姜漾没有过多犹豫,便同意了,随后手机里接收到了姜哲驰发的无法追踪的新卡号。 二十三年顺风顺水的生活,姜漾自认为每一步都走得没有偏差,直到真正出了问题,方意识到自己弱小得什么都做不到。 没有偏差的每一步都是今日局面的因,姜漾站在南海湾的海滩上,远处警示游客不要下海游泳的漂浮物明明灭灭,他看得模糊,觉得这明明不是自己的错,却谁都怨不得。 而陈木潮对他说“我不问”时,带着专属于陈木潮的冷漠,让姜漾觉得说是他体贴姜漾的想法,不如说是陈木潮偷懒,根本就没有兴趣。 “你真是……”姜漾真心觉得陈木潮无情得要命,虽说他不是没见过,但见识一次难受一次。 姜漾不想再纠结陈木潮想不想问的话题,便转了一个,控诉他:“你安慰人都不会。” 偏偏还拿他没任何办法。 陈木潮不仅无情,还十分小心眼,姜漾说他不好,他就将覆在姜漾脸上的手拿下来,并不大走心地否认了,说他没有不会安慰人。 “你想怎么被安慰。”陈木潮抱着手臂,看起来有些求知地追问。 陈木潮现在是不好接近的,至少没有像在出租屋时脱了上衣,把姜漾压在墙角时那样近的距离。他的手臂横在胸前,站得也远了些。 但姜漾最擅长的就是勇敢和尝试。所以他又靠了过去,就算陈木潮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还是自己制造后,虚无地抓住了。 姜漾亲吻陈木潮的嘴角和嘴唇,起先并没有获得回应。 他是知足的,陈木潮愿意让他亲已经很了不得,要是没有几小时前不算清楚明白却心照不宣的情感表达动作,姜漾是万万不会说出“你又不亲我”,此类嗔怪的话的。 然而陈木潮后退一步,看着他,问:“我为什么要亲你。” 好像亲吻姜漾触犯人生大忌,意乱情迷之间逗弄姜漾是姜漾一人的臆想和美梦。 接下来的话,陈木潮说得很熟练,语速也很快,让姜漾觉得他像是自己早已在心里想过不少遍了,腹稿换了一版又一版觉得没有问题,才说给自己听。 陈木潮说:“出格的事情做一次就足够了,难道你真的觉得我有办法跟你谈恋爱吗?” “姜漾,我今年二十九,钱,车,房子,这些都没有,欠别人很多钱,生活质量低,甚至没有保障,从前不拿到台面上来说,是我以为你懂,也给我自己留个面子。” “但你也不是什么都不用考虑的年纪,现实问题谁都逃不掉的,你当然可以说你无所谓,因为这些你都有,可以不用我给你,我也知道你不在意这些,但我不能不在意。” “让喜欢的人过一辈子苦日子,我做不出这种事,让喜欢的人养一辈子,我更不可能会接受。” “而且除了你还有谁会接受我?你母亲生你下来是为了让你跟一个男人,还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男人过一辈子吗?” 陈木潮的表情淡薄到看不出来,食指在姜漾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抽动两下,是他烟瘾上来时形成的惯性动作。 “姜漾,我虽然早就没有什么尊严可谈了,但也不要真的让我变成什么都做不到,需要躲在你背后等你解决问题的懦夫。”陈木潮停顿一会儿,突然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辍学么?” 但没等姜漾回答,他又接着说:“宇宙浩瀚无穷,就算我本科四年念完也远远不够,我没钱念,也没时间念,周颖月身体不算好,庄缪年纪还小,我有一整个家需要养,放弃她们,我更做不到。” 陈木潮还记得八年前的路港。 自己大三时不和周颖月打招呼就办好所有手续辍学回家的那一天,与他年纪相仿的小姨第一次拿出足够的架势对付他,发了一大通火,像是用尽瘦弱身体里全部的力气,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周颖月气得全身颤抖,哭着说:“我这么努力了,你一点都不相信我能让你念下去是不是?” 是。 本科不是天文的终点,想要有所成就仍需深造数个年岁,而陈木潮是最没有资本的那个。 虽然陈木潮本科的学费不需要周颖月担心,他自己做兼职都能赚回来,但他早熟,看得明白,更不可能让周颖月负担他家背上的债。 欠钱的是陈木潮的父母,周颖月仁至义尽,实在不必做到为他负担债务的那一步。 但他没说,脸被打得歪向一边也没再转回来,沉默地接受所有指控和质问。周颖月气急,回了卧室,很重地甩上了门。 庄缪就在一边站着,看到全部。小姑娘吓得不轻,一直在哭,说哥哥,我也不念书了,我给你攒钱,你去念书吧。 陈木潮又站了一会儿,待耳边的嗡鸣声缓解了,才拉过哭得喘不上气的庄缪,蹲下来直视她的眼睛。 要是没有自己这个哥哥,庄缪不必穿袖口磨破还舍不得换的校服,不必相比同龄人更瘦小,更不必连展开手脚写作业的桌子都没有一张。 “别哭了。”陈木潮拍拍她的头,不知怎么自己眼角也有些酸得想眨,“给你买了糖,去吃。” 从那个时候开始,陈木潮就学会了一点期待都不放。因为只要没有获得,就不会害怕失去。 那种星星洒满天空,观测仪下放大万倍的触手可得,最后又抓不住的感觉,他不想再体会第二次。 所以就算姜漾把自己毫无保留地送到自己面前,他喜欢的又不得了,但不管时间回溯多少次,姜漾亲吻他多少次,陈木潮还是会说“不要”。 八年后的路港,姜漾看着陈木潮的嘴唇一张一合。 他说:“我的人生已经这么不堪了,拒绝你都算是积善行德。” 又说:“你和天文一样,太远了,我这一辈子只会在这个小地方,配不上。” 最后,陈木潮很突兀地笑了,他看起来很无奈,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示弱的恳求,恳求姜漾早日想通,不要纠缠,也恳求姜漾不要再亲他了。 一定是潮水太冷了,让陈木潮清醒得这么过分。 他说:“我苟活于世,已经足够难堪,你放过我。” 第32章 究竟是谁积善行德 从南海湾回到岭村的路上,姜漾简单地做了一些设想。 比如他现在把卡里的钱都转出去给姜哲驰了,能不能也算得上一穷二白,一无所有,和陈木潮很是相配,他们完全变成一样的,是命定的灵魂伴侣。 比如那个不听他劝,平时对他非常严厉,望子成龙的母亲现在在医院,据说恢复良好,却没有来找他,能不能算是他被母亲抛弃,给陈木潮卖个可怜,他会不会同意自己住得久一点。 他有许多人羡慕的生活,家在深圳临海的顶层平层,母亲拥有很有发展前景的一间大型企业,父亲背靠一个庞大富裕的家族,按理来说,除了他要父母离婚的诉求没有实现外,他还并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发生。 直到他在陈木潮这里又碰了一次壁,又发现即使用了不普通的手段,查到陈木潮的资料,才意识到他还是得不到。 积善行德吗,姜漾看了看自己的右手,不久前捅过血亲的那只手。 或许吧。 半夜两点,陈木潮躺在姜漾身边,闭着眼不知有没有睡着。他看起来仍然平静,姜漾作为听众,心中都感到惊涛骇浪般心疼,还有一些别的说不上来的情绪,陈木潮本人倒好,比谁都像看客。 袁蓓发来的附件正是陈木潮的个人资料,姜漾在给姜哲驰拨电话时就看到了,但那时他无暇顾及。 姜漾转了个身,背对陈木潮,打开了那封附件。 袁蓓的人际关系和势力过硬,附件十分详细,涉及多项敏感的个人隐私,且看编辑附件的最后时间,还在不断地被侦探更新。 姜漾的手指缓慢地往下滑,看到他的个人情况时,心情沉重了一点,但有些心理准备。直到家庭成员的表格出现在视线中,他愣住了。 父亲姓名:陈志。 母亲姓名:周思妍。 按理来说没有什么问题,但这两个名字被侦探细心地用黑线框了起来,旁边有一行小字注明:死亡时间——2009.12.22 姜漾想起陈木潮几个月之前和他说过的话。 “我很久不跟他们联系了。” “应该挺幸福的吧。” 有密密麻麻的针扎一样的触感顺着脊背往上爬,姜漾原本也猜测过陈木潮父母的情况,但从当时陈木潮给出的答案来看,又不是姜漾想的那样。 附件第二页是一张报纸的照片,标题为:夫妻在烂尾楼相继跳楼身亡,目前已排除他杀可能性。 标题黑体字加得很粗,在标题上还有“路港晨报”的字样。 姜漾粗略地瞟了几眼,看到了文章主人公陈某、周某,又从正文中提取出“高利贷”,“欠债”,“巨额”等关键信息。 怪不得陈木潮和他说他要养家时,只提到了周颖月和庄缪的名字,对自己的父母绝口不提。 照片里的那张剪报看起来十分有年代了,边缘泛着黄色,也不是很干净,还有被水泡过后皱皱巴巴的痕迹,不知道侦探是从哪里找出来的,可信度又会有多少。 姜漾握着手机,说不清是否是出于同情,以及问错话的愧疚,突然觉得陈木潮拒绝他所说的那些话,对自己冷淡的态度都让他喜欢得要命。 陈木潮一定不希望他被姜漾可怜,但此刻哪怕是多么微小渺茫的苗头让姜漾坚持抓住陈木潮不要放手,他都愿意尝试。 许久,姜漾将附件全部下载保存起来,用手指在资料中标注的大学指导老师姓名处轻轻摩挲,随后给姜知呈发去了报平安的短讯。 姜漾是被电话铃声叫醒的。 早晨六点左右,陈木潮出门很久了,旁边的被子是冰凉的,只是不太平整。 姜漾眯着眼睛,没看清联系人就接了起来,电话那头是邓蓁蓁的声音。 不到上班时间,邓蓁蓁急切的声音显得空旷,她语速很快,姜漾一时间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先安慰了她,要她慢慢说。 “没法慢慢说呀。”邓蓁蓁说,然后又是一堆像缠在一起打结了的话,姜漾努力地分辨,才听出邓蓁蓁要表达的内容。 方庭又被他继母打了,并砸了他的吉他,扬言生了个大学都考不上的废物没什么用,而方庭信以为真,留下一封遗书,通过手机发给亦姐亦友的邓蓁蓁后,就失去了踪迹。 姜漾联想到他与方庭第一次见面时他唇角未被化妆品完全遮挡的红痕,边起身边问:“报警了么?” “失踪时间不够,警察局不给立案。”邓蓁蓁说,又拜托姜漾一起找人,她和林昂已经出发,多个人多点力量。 姜漾以最快的速度换好了衣服,就坐车到了地下酒吧门口与他们汇合。 邓蓁蓁不断地在往外拨电话,联系了所有能联系上的人,但很少会有人为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弹吉他男生费太多心思,好几个电话打出去,只有姜漾来了,另外还有两个女孩说会去找一找。 “我们实在联系不到人了,我向陈木潮要了你的联系方式。”林昂说。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林昂在一边安抚着邓蓁蓁的情绪,边说:“我们去他家里看过,但他继母不在家,敲门没人开。” 姜漾也觉得这事棘手得很,又问了些详细的内容,比如发现方庭失踪的时间,以及那封遗书的发送时间。 邓蓁蓁将手机短讯的界面调出来递给姜漾看,“早上五点过一点,我起床的时候是五点半,那时候再给方庭打电话,他就不接了。” 姜漾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的遗书内容,发现这封短讯与其说是遗书,倒更像方庭给邓蓁蓁单方面的感谢信。 提到了邓蓁蓁平日里对他的照顾,还说他记得每晚被他继母打到逃出家门,都是邓蓁蓁收留了他,为他提供一个短暂的临时住所。 方庭在遗书最后一行中写道:“蓁蓁姐,非常感谢你的照顾,但我也确实和废物没什么区别,这个月工资就不用给我开了,前几个月的工资我只用了一点点,剩下的我放在后台化妆台的抽屉里,不要给我妈,我留给你。” 姜漾从前不知道方庭会有这样的遭遇,看他提起“继母”,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自己。 真的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做父母。 现在不是在心里相惜的时间,姜漾把方庭的手机号码也存到自己手机里一份,也尝试拨了一个过去。 手机处于关机状态,姜漾推测道:“关机的话至少能说明方庭有可能把手机带在身边,要是无人接听的状态,他可能就直接把手机留在家里了。” 林昂附和说有可能,“他平时铃声开得可大,用了他喜欢歌手唱的摇滚,但我们刚刚去他家敲门的时候也给他拨过电话,贴在门上听他家里动静的时候也确实没听到铃声。” 路港不大,在手机地图上需要放到最大才能找到,但海域环绕,湖泊也有数个。 姜漾原本还在心里不服气,认为陈木潮昨天“要跳海”的询问太不正经,像吓唬他,今天就真的开始为这个发生在方庭身上的可能性揪心。 邓蓁蓁拿了路港政府为市民免费发放的地形一览图,大致圈出了几个区域,分给姜漾的是一个小的。 “你找这块居民楼,找不到路就给我打电话。”邓蓁蓁说。 姜漾凑过去看一览图,发现一块邓蓁蓁没用笔圈出来的陆地,好奇地问:“蓁蓁姐,这边怎么不找?” 邓蓁蓁顺着他指的地方看过去,说:“这块是红灯区,你别去,我再联系我几个男性朋友,让他们帮忙去看看。” 说到红灯区,林昂的表情又变得奇怪,姜漾说:“好的。”表现得也没有过多在意的样子,他便放下心,忘记打电话给陈木潮索要姜漾手机号码时陈木潮不耐烦的语气,没再担心什么陈木潮要杀人之类的事情。 “蓁蓁姐。”姜漾把转头要去另一片小型商圈寻找的邓蓁蓁叫住,踌躇了两三秒的时间。 他在考虑这个方法是否太过大材小用,但人命关天,便也没有思考太多。 “蓁蓁姐,”姜漾说,这次坚定许多,“我有一个办法,或许能更快地找到方庭在哪。” 第33章 蝴蝶刀 姜漾说的方法是袁蓓教给他的定位程序,组装需要时间,但效果很好,操作简单,成本也低,只需要输入代码,提供方庭的手机号码,就能获取一个该手机所在的小范围区域。 袁蓓家里是做卫星定位系统相关生意的,与多家国内知名的科研工作室有过合作,当下正是该行业发展的起步阶段。 他教过姜漾许多简单的追踪程序组装,姜漾原本想趁陈木潮不注意时给他的手机里也装一个,奈何没有什么机会。 “漾漾,好了吗?”邓蓁蓁真的很着急,站不住似的,一直在旁边来回走动。 姜漾输了代码,看着手机上的进度条读条,“还没有,百分之九十了。” 待读条结束后,姜漾的手机屏幕上先是显示出了路港的平面地图,程序将地图设置成黑色背景,上面有几条代表着公路的白色的线。 姜漾输入了方庭的手机号码,程序微微卡顿了一下,随后他手机的定位变成一个显眼的红点,跳了出来。 因为技术没有完全成熟,所以只能定位到一个范围区域,没有办法精准到一个小点上。 “对一下位置。”姜漾将手机递到邓蓁蓁手上拿的纸质一览图边。 手机屏幕上的地图放大再缩小了几次,变得和一览图上差不多比例,姜漾细细地看了,然后停了停,抬起头来看邓蓁蓁。 林昂指了指地图,低声说:“蓁蓁,这好像……” 显示方庭手机所在的红点很大一个,几乎覆盖了半个邓蓁蓁没有圈起来的红灯区,停在那里一动不动。 姜漾将手机截图保存,发给刚加上不久的两人的社交账号中,”知道在哪了就去找吧,有新动向我第一时间发给你们,随时联系。” “等一下,”邓蓁蓁拉住他,明显地犹豫了,过了一会儿,她才接着告诉姜漾:“红灯区很乱,没人管,也不是没出过人命。” 姜漾完全知道这些,不然也不会叫红灯区了,但他笑了笑,轻松地说:“蓁蓁姐,你刚才不是说叫你几个男性朋友去看看么,怎么,我不是你的男性朋友。” 姜漾笑起来很漂亮,皮肤很光滑,阳光斜着打在他脸上都不敢用力般,能看到一层像保护壳似的白色绒毛,世间全部美好的词汇全部被双手献上,争先恐后地想成为形容他的冠名词。 邓蓁蓁算是明白为什么陈木潮这么喜欢这个人。 但同时又在心里暗暗叹一口气,为看不到的未来,以及细水长流的微弱可能性。 邓蓁蓁到底不想真的让姜漾一个人勇闯红灯区,原本想叫林昂作陪,但姜漾拒绝了,他认为邓蓁蓁才是不能一个人进红灯区的人。 林昂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这么受欢迎,心中暗喜,将白衬衫的袖子往上提了提,露出半截小臂,背也挺直了。 红灯区由一片十分低矮但密集的建筑物构成,房子与房子之间距离很近,只能同时容下两个成年人通过。 白天时,红灯区内的霓虹灯牌全部熄灭了,陷入寂静和沉睡,他们便在第一块黯淡的灯牌下道别,邓蓁蓁看了姜漾好几眼,说:“千万注意安全。” 姜漾点头应下,便转身从另一条路钻了进去。 红灯区其实不叫红灯区,路港人将这片区域用贯穿其中的路的名字命名,叫做柳里路。 而路港每天都在发生女人为男人去柳里路洗脚按摩生气,男人为女人在柳里路给他们洗脚按摩时轻柔的手法而忘返的事情。 更多人则是避之不及,那里黑道混迹,流氓地痞数不胜数。 广东也有红灯区,姜漾其中听过不少故事,从前觉得遥远,如今却真要切身进入了。 时间太早,外头的商铺都没开几家,柳里路内只有几间24小时不歇业的娱乐厅仍在营业。姜漾从门外往里看,只看到三三两两围成几圈在打牌的客人。 姜漾手机里收到邓蓁蓁发来的方庭的照片,没敢贸然进入娱乐厅里问,将照片给周围几个小卖铺的老板看了,都说没有见过。 “找人怎么来这里找噢?”一个稍微面善的中年女人靠在店门口抽烟,目光不带掩饰地打量姜漾。 姜漾笑了笑,随便找了个理由:“弟弟不懂事,瞎跑。” 女人说不清信了没信,提醒他:“这带很乱的,你和你弟弟这样的长相,是会被拉去陪酒的。” 她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指尖燃烧的劣质烟的味道很呛,但姜漾出于礼貌,没有躲。 “别不信呢,有些男人就是有那种癖好的。”她说。 姜漾听着好玩,装没听懂,又假装懵懂地问:“哪种癖好?” “哎呀,”女人仿佛难以开口,但又看姜漾诚心发问,斟酌了许久用词,才小声说:“就是那个嘛,男人和男人,同性恋呀。” 不要说路港这样小的地方了,姜漾在深圳时也不是没听过这种同性恋见不得人的言论。他只把自己的取向和姜知呈说了,向来开明的姜教授一个星期没和他说话。 姜漾觉得没必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对同性恋的正确态度,和女人道了谢,又在她的店里买了一顶鸭舌帽,揉乱头发后戴上,将帽檐压得很低。 阳光的温度渐渐高了,风变得粘稠,带着细微的热浪。 又和邓蓁蓁联系了几个来回,手机电量见底,两边都没找到人,程序上的红点也没再动过,卖鸭舌帽女人的话悬在姜漾耳边,天气越热越响,越热越想。 姜漾每经过一间开着门的屋子都会往里瞟一眼,待女人的话就快要彻底搅乱心神的时刻,他往一间跳舞娱乐厅里看,真的见到了一张与方庭很相似的脸。 一群人坐在卡座里,正对着门,方庭在他们中间。 更靠后一些的位置是一个很高的舞台,比邓蓁蓁酒吧里的要高出一半不止,上面钉着三根钢管,五个穿着暴露的女郎轮流在那些钢管上流连,扭动腰肢。 原本想给邓蓁蓁发一句“找到了”,但姜漾手机刚打开,社交软件的图标都还没戳进去,那百分之一的电量瞬间归零,手机发出一声尾调低落的音效,就躺在姜漾手上彻底成为了暂时的废品。 姜漾做无用功地按了两下开机键,也知道打不开,不看屏幕,就走进了娱乐厅里。 首先听到的是污言秽语—— “弟弟,来找妈妈呀,这么多好看的跳舞的姐姐,你选一个当妈妈呀。” “这些跳舞姐姐不好吗,胸/这么大呢,不比你妈妈更有奶/吃嘛。” 姜漾人都没看清,但那些嘲哳的声音从混沌又油汪汪的喉咙里发出来,确实让人恶心。 由于空间狭小,方庭不得不挨着那些男人们坐,他东倒西歪,双臂却还是撑直了,双手握成拳放在膝盖上。 他被灌了酒,面色潮红,牙齿咬着发白的下唇。 不管怎么样,人还活着就好。 “方庭,”姜漾清清嗓子,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叫了他,毫不怯场地对他伸出手,“回去了。” “哪位啊?”贴着方庭坐着的那个明显不高兴了,拖着声音问。 姜漾的视线被帽檐遮挡了大半,半就不就地看他一眼,说:“方庭的哥哥,我来接他回家。” 那个大老粗看了方庭一会儿,但手还握着他一侧的腰,没有放。 和这种人打交道不在姜漾的能力范围内,他们一看就不怎么讲道理。 姜漾怕倒不是很怕,最多觉得有点棘手,两三步走过去,伸手拉住方庭的手腕,将他带到身边。 方庭喝太多酒站不稳,几乎整个人都贴着姜漾站,下巴搁在姜漾肩膀上。 “多谢照顾,走了。”姜漾很快地说完,不欲停留,转身要走。 “等下——” 果然没那么顺利,姜漾转身,那人握着方庭腰的手空了,于是它攀上了姜漾的手臂,黏糊糊的,像是兴奋的汗液,很热,带着酒的臭味。 柳里路娱乐厅里一般没什么好酒,大多廉价,弄不好还有假酒混迹于市,一个不注意喝到灵魂吊销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姜漾看到卡座中间摆的那张桌上,有瓶开了盖的白酒,五粮液。 转头看看方庭的动静,大约是拜这好酒所赐了,姜漾无言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男人暂时没要酒钱,伸出手来想掀姜漾的帽子,调笑又暧昧地说:“室内戴帽子做什么。” 姜漾听出他想让自己当第二个方庭,又或许是压根就没打算放过他们俩,买一送一全都收入囊中,于是头一偏,避开了。 但那人高壮,姜漾身边还拖着个醉鬼,身手也不敏捷,男人反手往姜漾的头顶上一扣,帽子便掉了下来。 “唷!”身后有人叫道:“阿珧!今天运气好啊。” 阿珧没理后面乱叫的人,眯着眼睛看姜漾的脸,然后很没礼貌地一路往下,看腰看胯看腿看屁股。 姜漾自己带来的衣服就一套,天气热了也穿不了,因此身上常常套着陈木潮早年小了的衣服,只是对姜漾来说还是很大。 白t恤松松地拢住腰身,姜漾退开一步,或是再动一下,那宽出来的大半截衣摆就柔软地荡出褶皱,再回归平整。 “小帅哥,喝一杯再走?”抓住姜漾的那只手没有放开,问句都不带意见地咨询。 托林昂的福,姜漾对这玩意儿现在是一万个避之不及,但换种角度思考,这东西让他短暂地捕捉到了陈木潮难得的情绪碎裂。 “不喝了,回去打弟弟。”姜漾有鼻子有眼地胡乱掰扯,试图把胳膊抽出来,但毫无疑问地,又是失败。 姜漾不耐烦有点上脸了,他比方庭高大,右手手指动了动,突然被塞进手心个什么东西,手感十分熟悉。 方庭灼热的吐息喷洒在姜漾耳边,低着头,不愿让阿珧看到他一张一合与姜漾说小声话的嘴唇,轻声说:“是刀。” “蝴蝶刀。” 姜漾舔了舔嘴角。 是刀,不久前握在他手上,穿过姜哲驰皮肤与血肉,感受到肋骨阻力的刀。 第34章 暴戾成性 姜漾举起手臂,正好卡在回旋开刃的瞬间。 他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但这种将伤害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感觉令他着迷。 他想到自己刚练刀的那段时间。 姜漾练这个不是小学男生为了耍帅而抛着随意地玩一玩,他找了视频教程,研究清楚构造后就开始学着视频里的动作真正上手。 被双面刀刃无数次划到皮开肉绽时,他想的是,能不能有一天用这把刀漂亮地切割开姜哲驰的肚子,再将肠子挑在刀尖拖出来,切成一段一段。 那样的话,代绮能不能不要每天偷偷地哭了,晚上哭完第二天阴沉着脸还要来督促他念书学习,真的很烦。 抱着这样的理想信念,姜漾在大学时搬了出去,住在j大周边的单人公寓里,只有周末回家。 但就算这样,就算每周只有一个或两个夜晚回归家庭,他们却并没有放过他,只要是代绮和姜哲驰一起出现的场合,争吵和打骂都不绝于耳。 因此,姜漾的公寓每周都有人上门,每次都会送来一只开了洞的牛皮纸箱。 没人知道里面是什么,只有姜漾知道。 那是用来体验刀片切割肉体的实验用小白鼠。 重新握住刀,姜漾发现这段时间自己大约真的是在陈木潮面前装乖上瘾,他都快忘了,自己到底是不是无意将水果刀捅进姜哲驰的小腹,他对陈木潮说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捅到了他”,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杜撰。 刀片刺入肉体太快,姜漾没体验出什么感觉,便被无法忽视的快感冲地睁不开眼。 所以,每一次接触到有关姜哲驰时的颤抖,眼泪,战栗,都不是害怕,也完全不需要陈木潮安慰。 眼泪?眼泪也在叫嚣,说你看你看,姜哲驰这个愚蠢的烂人,送上门来任你砍杀,感动吗,激动吗,快点动手,他和你卫生间里那些被无辜刺死的小白鼠没有什么不同。 低落?低落当然也有,体内仅剩的一点点善心大发,由姜漾本人唾弃姜漾本人,说你是不是变态,疯子,我看需要去精神病院治疗的是你才对吧。 然后姜漾逃离那里,那间满是生灵冤魂的方寸之地,他没有带刀,到了路港,又遇到许许多多的人。 那些人都快让姜漾忘记他原来是个什么东西了。 是猎人无法停止的,对捕杀的渴望与天性。 骗人上瘾,暴戾成性。 陈木潮太好了,哪里都好,哪里都没法让人不喜欢。姜漾是这样想,都怪他太好,不然我需要装成善良的人来靠近吗,我宁愿他和我一样烂,这样便能毫无负担,染指他,拥有他,就不用再这么小心翼翼地向他讨亲吻了吧。 阿珧的鲜血飞溅在眼前。 “跑!”方庭在他耳边大喊。 可能是难得释放天性的冲动与将要回归正常的不舍,姜漾指尖刀片飞转,小巧的蝴蝶刀在空中掠过一阵圆形旋转的风,他找到飞转中的刀柄,又找准时机狠狠往下一划—— 这次他将所有的感知分子全部聚集到连接刀柄的手掌上。 肉体被划开的钝感,阻力,鲜血飞溅在娱乐厅灯球下闪闪发的光,以及阿珧的闷哼,舞女的尖叫。 血溅在脸上,滚烫的,像吸血鬼遇见阳光带来皮肤的灼烧。 姜漾不熟路,方庭拽着他一路往前跑,七拐八拐地,带姜漾甩掉了身后追来的人,来到一处相对空旷的水沟旁,没忍住,蹲下往里吐。 姜漾稍稍冷静一些了,只是那冲击感还在脑海里转,他无法控制好自己的表情,所幸方庭看不见,他便走过去,轻轻拍他的背。 “他们灌了你多少。”姜漾看方庭半天吐不完,问。 方庭喘一口气,挥挥手说记不清了。 又过了一会儿,方庭缓过来一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向姜漾的眼里包含着十分浓重的倾诉欲。 姜漾完全能看出来,就从善如流地问:“怎么了?”他也缓过来一些,表情没那么不镇定了。 “哥……”方庭的声音弱弱的。 姜漾没想到方庭开口就是这种他胡说的叫法,急忙摆手,说:“没有没有,我不是故意要占你便宜,我乱说的。” “不是,”方庭打断他,“我很感谢你,况且你本来就比我大,这样叫你是应该的。” 他又慢吞吞地说:“你来找我,是蓁蓁姐和你说了吧。” 姜漾点点头,说是。 “哦,”方庭又晃了晃,姜漾抓着他的肩膀让他站稳了,他才接着说:“我的确想要自杀,来这里不是我迷路。” “我继母在这里工作,”方庭一字一句,吐字异常清晰,“我来找她,是想和她同归于尽,所以带了刀。我给蓁蓁姐发的短讯里让她不要把钱留给我妈,我后悔了,我觉得她也不该活着。” 这倒是个没想到的答案,姜漾面上惊愕,心里却有些复杂,就听方庭又说:“我妈就在那间娱乐厅跳舞,做那些恶心的皮肉生意,我拿着刀就看着她……” 姜漾几乎要用一种谋求同类的眼神看着他。 “下不去手,我不敢。” 果然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姜漾这样的心理变态。姜漾松一口气,又隐隐感到惋惜。 据方庭所说,他继母看到刀就跑了,他来不及想太多,因为这时阿珧一行人出现在了娱乐厅后台,原本是来找他的相好,没想到看到方庭后,就改变了注意。 他们喂方庭喝了酒,说些难以入耳的话,那个时候,方庭想的是如果这时候他以迅雷之势将蝴蝶刀扎入自己的心口,这群人会不会给他叫救护车,救护车能不能不要拉他。 思考了一会儿,方庭决心尝试。 手刚触碰到刀柄冰凉的边缘,姜漾逆着光走进来,叫了他的名字。 名字是最短的魔咒,且魔力强大,方庭一听那道温和的男声,不知怎么,手指还是离开了刀柄。 这样说有些矫情过头了,但方庭真的有种将要热泪盈眶的预感,同时见到姜漾第一面时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一下子从自己都发现不了的地方全部涌了上来。 “哥,”方庭的眼泪也一起涌上来,把脸埋在手心里,哭着说:“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姜漾面对他站着,突然就明白了前一晚在南海湾时,陈木潮的感受。 他当时指责陈木潮不会安慰人,而事情发生在他面前,他发现自己也口拙舌笨,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 就算他与方庭有相似经历,但比惨没什么意义。 说到底还是自尊心很强的年轻人,方庭哭得停不下来,手一直捂在脸上不愿意拿下来,不让姜漾看见。 姜漾别无他法,陪方庭一块站着,想了想,还是缓慢靠近了他。 原本只是想像他刚刚蹲在水沟边吐那样拍拍他的肩膀和背,姜漾安慰人的方法匮乏,只能想到这样没什么用的法子。 不过这法子怎么都比陈木潮说“难道你真的想和我谈恋爱”来得人性化一些。 无情的家伙,拒绝他都那么性感。 说实话,姜漾想听陈木潮用昨天那种冷淡到爆炸的语气和他真正上一次床。 无时无刻不在想那混蛋,姜漾觉得自己实在没救。他一边心猿意马,又咬牙切齿地发散着,走着神,怀里却骤然一沉—— 方庭扑到了他的怀里,脸埋在他的肩膀处,双手还怀着他的腰。 “……” 时间接近正午,太阳过于滥情地肆意喷洒热气,同时混着沙石与尘土的地面也开始有热浪一阵阵地往上飘,姜漾猛地被拦腰箍着,脑袋混乱,消化缓慢,气都喘不上来。 方庭的脑袋在姜漾身上乱蹭,把眼泪沾得到处都是,嘴里嘟嘟哝哝不知在说着什么,姜漾听了一会儿,他却突然不说了,离开姜漾半步的距离,愣愣地看向后面。 姜漾转过头,他日夜肖想的对象就站在一块灯牌的正下方,侧身靠着墙,不知看了他们多久。 第35章 硬糖的消泡工作 陈木潮没打扰方庭拥抱姜漾,他们没看到他,他就在一旁静静站了一会儿,口袋里有庄缪没来得及吃掉的两颗硬糖。 陈木潮从来不喜欢这种工业糖精浓度极高的东西,但是此刻舌尖发的苦又更让他难以接受,于是选了一颗,将那颗绿色的星球放进嘴里。 样式简单大众的硬糖,周身圆润,沿着直径处凸起一圈,是非常像洛希极限撕裂行星后形成星环,包围星球在中间。 糖的消泡工作没有做好,陈木潮温热的口腔含了它姜漾与方庭拥抱的一小段时间,硬糖表面上就出现锋利的空洞,像会划伤舌尖腔肉的陨石坑。 陈木潮舌尖在陨石坑边缘轻轻一扫,两秒后,一阵微妙的,比口腔内更烫的温度倏忽腾升,敏感的神经感受到一丝隐痛。 青提味,做得很像。陈木潮忽视腥味,专心品尝,半闭着眼睛靠在墙上,那对拥抱的人却突然停下,然后姜漾看了过来。 他脸上沾着不知道属于谁的鲜红,天太热,变成深褐色,已经干了。 陈木潮又随意地向下一瞥—— 是刀。 刀上也有血,半干不干,姜漾手指白而修长,手背上还有用力过猛未完全缓和下去而暴起的青筋。 陈木潮幅度很小地挑了挑眉,感觉姜漾握刀的手势十分游刃有余,又不禁想,要他真的拿着刀对付自己,看起来应该不会像平时那样好欺负。 但要欺负姜漾顶多就是多花一点力气。陈木潮想得不着痕迹,见两人发现他了,面无表情地低头掏出手机给林昂发消息,单手敲键盘,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了张独立包装的湿巾。 陈木潮黑衣黑裤,看起来很干净,向姜漾走来。 走到像是计算完美般的一臂距离时,将手臂抬高,说:“擦擦脸。” 姜漾没意识到什么不对,但陈木潮给他的东西他从来都是自愿而怀抱期望地接受。他将湿巾拿在手里,问:“脸怎么了?” “我来,我来。”方庭急急忙忙从姜漾手里抢过那袋湿巾,撕开包装袋,动作很迅速。 “哥,”方庭还是小声地说,手上力气却不轻,“多亏了你,刚刚简直帅爆了。” 又说:“没想到你会玩蝴蝶刀。” 方庭就是那种买来耍帅用的,他也看了教学视频,只不过看到一半觉得危险,便没敢尝试,蝴蝶刀从此闲置。 时隔多年此刀重出江湖,没想到竟在如此机缘巧合下遇见有缘人,刀锋仍利,玩刀人也很有心得,手腕翻转,比刀还像蝴蝶。 脸上只有两三个血点,并不特别狼狈。方庭两三下就帮姜漾擦完了,姜漾眼睛眨了眨,都没反应过来,方庭就重新放下了手。 “以前无聊学着玩过一段时间。”姜漾只能说。 陈木潮就在他跟前站着,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这,姜漾没法不在意,看着他,嘴里问出的却是另一番话:“你嘴里吃什么呢。” 因为觉得“你怎么在这”这种问法太傻,而且陈木潮明显带着低气压靠过来的,不知道是不是生他乱跑来柳里路的气,还是别的什么。 生气说明在意,也没什么不好,但陈木潮阴阳怪气是有点本事的,姜漾决定还是把话题岔开,缩减陈木潮发挥的空间。 陈木潮没说话,又从口袋里把剩下的那颗拿出来,粉色的,递给姜漾。 撕糖果包装纸这种事情就不用方庭再代劳。姜漾换了个姿势握刀,腾出手指捏住塑料纸袋,刚一用力,指缝中就传来一阵刺痛。 “嘶——”姜漾皱了皱眉,刚想看清怎么回事,就听方庭又叫起来:“哥,你的手!” 无名指指侧处被划了一道很长的口子,从指腹到第二个关节,口子不深。 太久没碰,还是生疏了,姜漾想着,血又淌下来一滴。 “我去买创可贴!”方庭狗腿得太明显,殷勤没人制止,他便跑远了。 姜漾嘴角抽了抽,不放心地在他身后喊:“你小心点,别又跑回去了。” “知道——”声音已经很远。 方庭比姜漾熟悉地形,想来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姜漾又看了几眼,就听陈木潮突然说:“附近有家药店很近,没关系。” 血受地心引力影响,一滴一滴落到地上,在浅色的沙石里晕开圆形的殷红,再被缝隙急速地吸收。 姜漾想起从前他划破手时外婆对伤口的处理方式,没来由地想试一试。 于是他张嘴,轻轻含住伤口的一边,吮吸了两下,手指抽出来时,嘴角无辜沾上一点。 并没什么用,姜漾猜测,或许是他这次的伤口太大,起不到什么止痛的效果。毕竟外婆从前哄他都是用的这个方法,姜漾也确实觉得疼痛减轻,所以应该并不是骗他。 他抬头,陈木潮正低着头往下看。 看的是他,只不过眼神有点阴沉,姜漾没有细想,起先当然是觉得陈木潮在看傻子,便解释道:“听说用嘴巴含一下就不会疼了,我外婆教我的。” 想了想,又没忍住对陈木潮胡说八道,把手举到陈木潮面前:“你要帮帮我吗?” 又是陈木潮得狠下心才能拒绝掉的笑。 陈木潮不看了,表情越来越冷。 眼神从姜漾的手指转到脸上,准确来说,姜漾眯了眯眼,细细观察了几秒,才发现他的眼珠微微转动,定位比袁蓓开发的找人程序精准。 是他的嘴角。 陈木潮抬手接过姜漾没打开的那颗糖,撕开,捻着糖球塞进姜漾嘴里。 力度算得上粗暴,但来时分明带着目的,离去时分明带着不舍。 如何得知呢,姜漾看着陈木潮的眼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些什么。 陈木潮的手指又擦过他的嘴角,拇指指尖带出一点血迹。他来得快去得也快,粉红的糖球也变成借口,糖浆化在唾液里往下咽,最后那点腥味都被陈木潮抹去了。 但那不是小意温柔,绝对不是。 姜漾想起他们在床/上接近疯狂时陈木潮的掌控欲和夺舍欲,以及紧握在他脖子上的那只手,缓慢地,坚定地收紧,让他氧气尽失,得含着破碎的音节,咬着牙恳求他,一遍又一遍。 “陈木潮,陈木潮……” 陈木潮笑了,含着他的嘴唇,手上的力度没有想要搭理他的意思,但还是心不在焉地问:“嗯?” “松一松……我快被你掐死了。” 粗糙指尖的触感还未完全离唇周的神经远去,姜漾将手里的刀握紧,再握紧。 姜漾以自己的出发点揣度,陈木潮那时是真的想掐死他,陈木潮掐得有多紧,就有多爱。 抹掉他嘴角残留的血,是确认猎物的味道。 姜漾的眼睛亮了亮。 这分明是一场未完的遗憾,一场相互的捕杀,一场越界的试探,陈木潮以回避的姿态展露出底线,让姜漾看出他太多不甘。 这样的人,给他一点希望,只要再多的一点,他就可以抓住往上爬。 好巧不巧,姜漾自认为可以帮他。 第36章 过度解读 方庭很快去而复返,还想帮姜漾贴上创可贴,但姜漾没让。 姜漾想趁机让陈木潮帮他,陈木潮完全看清他的意图,忽视姜漾期待的眼神,不帮他,而是说:“刀给我。” 姜漾愣了愣,“什么?”他没想到陈木潮会找他要这个。 陈木潮不再重复,抓住姜漾垂在身侧仍在流血的手,手掌一寸寸往上,覆盖住他的指骨,直到整个包住。 “放松,”陈木潮声音很轻,姜漾觉得就连站在一边的方庭都没有听清,“你在发抖,刀给我。” “听话。”他几乎是哄骗了,好像世界上没什么事比让姜漾放下刀更重要。 姜漾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木木地站在原地。 原本是无知无觉的,他还沉在情绪里没有出来,此刻经由陈木潮提醒,右手自骨骼内震颤出的余波便愈发明显。 每一处筋脉好像都在尖嚎,一边激动地将本性的释放喊叫,一边指责他恶习难改,十八层地狱不够他体验,报应只是迟早。 姜漾拿不稳刀了,紧攥的拳僵硬地松开,那把蝴蝶刀跌落在陈木潮手心里。 方庭忧心忡忡地问:“哥,你怎么了,很疼么?” 甚至问他要不要去医院。 陈木潮始终面色淡淡地站着,拿到刀后,又二次利用姜漾适才擦脸的湿巾,将刀片上属于别人或姜漾手指上的血液擦拭干净。 然后他把刀递给方庭,问:“这是你的吧?” 方庭点头说是,拿着刀独自做了一会儿悉悉索索的小动作,手指关节曲曲折折好几个来回,才鼓起勇气开口道:“哥,这刀给你吧。” 姜漾还没开口,陈木潮就在方庭话落下的下一个瞬间替姜漾做了决定,说:“他不要。” 方庭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像吹到最胀的气球被扎了一针一样,迅速瘪下去,底气不足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我就是觉得他用这个很帅,而且我拿这个没什么用……” “我说他不要。”陈木潮皱了皱眉,语气沉沉地重复。 气氛一下子变得诡谲,方庭面露尴尬和恼怒,看起来下一秒就要质问陈木潮多管闲事,而一切的始作俑者面无表情,多赏方庭一个眼神都不肯。 姜漾这时脑子转得慢,也知道该拦拦方庭不要招惹陈木潮这样的冷血非人物种,也知道该拦拦陈木潮稍微和善客气一些。 可是他并不想拦陈木潮,虽然没来得及细想他逞凶的动机,但姜漾无端很喜欢这种陈木潮为他而发的强硬姿态。 “小庭——”是邓蓁蓁在叫,由远及近,透着仍放不下心的尖锐。 方庭听到邓蓁蓁的声音,也顾不上与陈木潮怄气了,蝴蝶刀的所属问题暂告一个段落,转过头眼眶又是一红。 邓蓁蓁着急忙慌跑过来,拽着方庭的胳膊翻来覆去地看,像不断地在推一扇旋转门。方庭喝了酒,被她这样一折腾更是头晕目眩。 “姐你……”方庭堪堪自己停住了,不让邓蓁蓁再动,说:“我没事,你不用看了。” 邓蓁蓁在确认方庭身体没有大碍之后,惊怒交加的情绪顿时喷涌而出,顾不得身边还有三位半无关人员就扯着嗓子开骂。 “小兔崽子知不知道你搞得我们多着急,还自杀,自杀什么自杀,我对你不够好还是怎样——” “蓁蓁,”林昂及时打断她,才让这场对话停下,不让方庭在许多人面前社会性死亡。林昂衬衫有些乱,头发被风吹得歪七竖八,开口时却还是镇定:“没事就好。” 又说:“与其关心这个狼心狗肺的小崽子,你不如关心关心另一个……” 方庭无端又被林昂骂一嘴,心虚地低下头,而邓蓁蓁这才顺着林昂的手指关注到站在一旁的姜漾和陈木潮。 陈木潮脸色不好看,但他是林昂搬来的临时救兵,此时抱着胳膊无所事事地站着,一看就没什么事,反倒是姜漾。 姜漾嘴唇有些发白,白色t恤上沾着不知道是谁的血,呈溅射状在衣服下摆排列出一道弧形连接的血点,左手不大熟练地拿着创口贴往自己右手无名指上送。 邓蓁蓁急速横跨一步来到姜漾面前,姜漾包扎工作结束,为了避免变成旋转门的命运,他主动地退开一步,抢先说:“蓁蓁姐,我没事。” “血是别人的,”姜漾明艳地笑了笑,“我干的。” “对!”方庭一听这个就来劲了,附和道:“你们是不知道,他用我的蝴蝶刀把那变态的手臂划出一道大口子的时候有多帅,我真的好羡慕会玩蝴蝶刀的人……” 邓蓁蓁没管帅不帅,敏锐地捕捉到方庭话里不可忽视的重点,问,什么变态,对你做什么了,仔细说说。 陈木潮的目光也从飘荡在街景的虚无里凝起来了,看向姜漾,还是不关注方庭。 倒也不能说多关注姜漾,关心或关注在他身上是没太出现过的行为,只是他“看”的动作太直白,疑惑却太少,包含了姜漾也理解不了的意思。 所以姜漾宁愿过度解读成为关心。 姜漾在方庭细致的描述背景音里朝陈木潮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我没事。” 说的还是“我没事”,陈木潮瞥了一眼姜漾的右手,发现那里已经不抖了,只是脸蛋还是有些苍白。 完全不像没事的样子,陈木潮看了两秒,就把视线移开了,但又一个没注意碰到嘴里糖果融化后的尖锐处,舌尖的血腥味更浓。 方庭说完后,许久一段时间没有人说话,众人神色都有些不好明说。 方庭没有什么大碍,姜漾赶到的及时,那群人还未对他做什么就被制止。 林昂咳了两声,最先反应过来,岔开话题:“小漾这么厉害,我原本以为你们搞不定,还给陈木潮打了个电话让他来帮忙。” 又追加:“毕竟他对这里熟悉点。” 姜漾脑袋上无形的雷达瞬间启动,发出只有自己听得到的警报声,看向陈木潮。 陈木潮对所有投入到自己身上的目光视若无睹,他直视林昂的眼睛,反问道:“你难道对这里不熟悉?” 陈木潮今天像是吃了枪药了,仿佛刚刚要姜漾放下刀时的温柔耐心全是姜漾眼花多想。 姜漾心中一万个疑问,想现在就拽着陈木潮问他为什么会对红灯区熟悉,这乌烟瘴气的地方,看阿珧的样子也能大致猜出来平时什么生意做得多。 但没人给他机会,邓蓁蓁和林昂在另一边问要不要一起去吃午饭。 姜漾偏了偏头,靠向陈木潮一点,问他:“你去么?” 他做好了打算,方庭今天闹这一出,酒吧是不会营业了,要是陈木潮说不去,他就可以顺便问清他对柳里路的熟悉是怎么回事。 姜漾猜测陈木潮大概率也不会去,他向来不爱参与这个。 但今天陈木潮怪得出奇,他往旁边看了看,大约是方庭的位置。 而方庭一脸期待地看着姜漾,脸上因为喝高度数的酒泛起的红还没有完全消下去,耳尖也有一点奇异的颜色。 过了几秒,陈木潮说:“去。” 第37章 跟我回家 出了柳里路所属的挂满灯牌的街区,姜漾呼吸着路港普通的空气都觉得清新,此刻才由衷地感到轻松。 柳里路里的空间好像都与外面不一样,大约是心理作用使然,姜漾觉得里面的氧气与二氧化碳构成的空间四周都弥漫着脂粉的甜腻味和金钱的腐臭,以及血液的腥。 邓蓁蓁找了一家很小的鸭血粉丝店,店面干净,她是常客。 姜漾在为陈木潮与柳里路之间不清不楚的联系而发愁,邓蓁蓁问他们有没有忌口,他并没有听见。 “在问你。”陈木潮站在他身边,用手背很轻地碰了碰他的。 姜漾骤然回神,喉咙里发出一声疑问的音节。 陈木潮侧下身子,微微低了一点头,直视姜漾,又重复说:“在问你有没有忌口。” 陈木潮从没这么耐心且温柔地对他,姜漾受宠若惊,脑袋里想不了太多别的,就下意识地说:“没有。” 结果鸭血粉丝端上来,清香的炖汤上漂浮着一层香菜碎。 姜漾不吃香菜,碰一下都是要命的程度。 陈木潮坐在他对面,正在拆一次性的竹制筷子。 感受到姜漾欲言又止般的情绪以及直直看过来的视线,陈木潮抬起头,没有表情地与他对视,姜漾不移开他就不移开。 与陈木潮相处这几个月,姜漾才明白陈木潮虽然不直接询问,但空给他的大片留白时间,就是“可以问,我会说”的意思。 于是姜漾低头,上半身朝陈木潮那边偏过去,小声说:“我不吃香菜怎么办?” 陈木潮听完,看着他,手上拆筷子的动作停了停,说姜漾:“刚刚不是问你了么,怎么不说。” 总不能实话告诉他说走神是在怀疑你去柳里路看女郎跳舞,或者是像阿珧那样找漂亮的小男生喝酒偷情吧,姜漾咬了咬自己的筷子,盯着陈木潮的脸看。 他等了一会儿,然后等到陈木潮一声短促又轻的叹息,他的碗被陈木潮扣着边缘拉远,那双刚拆好的筷子将香菜捞出来,在被他放到自己碗里。 这套动作说大也不大,但绝对不是可以让长条木桌上剩下三个人视而不见的程度,方庭完全变成姜漾的小狗腿子,加上被陈木潮一刺激好像事事要与他对着干,看着那些香菜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邓蓁蓁一个饮料瓶砸了回去。 “吃你的饭,管好你的嘴。”邓蓁蓁手里抛着一瓶小毫升装可乐,让方庭闭嘴。 她对方庭擅自出走产生的气焰还没消干净,但一路上关心没少过,对待姜漾却完全是另一副态度。 桌上除了五碗一样配料的鸭血粉丝外,还有几盘邓蓁蓁单点的闽南风味小菜。她坐在中间位置,小菜的盘子五分之四堆在靠近姜漾的位置,陈木潮跟着沾光,面前也有不少。 “伤筋动骨一百天,”邓蓁蓁胡说八道,看着姜漾手指上那几个小创可贴,说:“漾漾多吃点。” 姜漾这完全就是皮外伤,只是伤口长了点,一个创可贴缠不住,他就多贴了两个,完全没有邓蓁蓁说得那么离谱。 姜漾笑了笑,说谢谢,夹菜的手绕过淋了蒜汁的土笋冻,把那个盘子往陈木潮面前推了推。 吃过饭,邓蓁蓁带着方庭走,事情当然不可能就这样结束,善后以及方庭日后的归属问题仍是个短时间内无法解决的大麻烦。 林昂是无爱一身轻的自由人士,没他什么事,和几人打了招呼,就说要去喝酒。 人都走远了,姜漾与陈木潮一起站在路边的人行道上,高空吹来很暖的风,云层很厚,天是白的,和远处海洋面的交际线揉成一团。 过了无话的几秒,姜漾问:“你今天又请假?” 陈木潮看他一眼,告诉他:“不请,鱼店找了别人帮忙,下午六点还是要去便利店。” 姜漾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下午一点过两分,便问陈木潮:“那我们现在去哪。” 陈木潮半垂下眼的动作很常见,眼珠横着扫一小圈,意思是他现在心情很不好。 他今天这么邪门的喜怒无常,姜漾照平时的习惯就不应该再问了,跟着他走就是,但陈木潮奇怪,他也徒然滋生许多大胆,推推他的手臂,小声问:“去哪啊?” 陈木潮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跟我回家。” 姜漾猜到陈木潮大约是有话要对他说。 一路上,他将“跟我回家”四个字偏旁部首,横勾撇仄抽开来细细咀嚼了许久时间,虽然也未从这省略主语,多余增加定状补充的一个短句里分析出什么,但以陈木潮的性格,其实最多只会说两个没什么感情的“回家”。 “跟我”全然是多余,更何况姜漾对他什么想法他又不是不知道,这样容易死灰复燃,枯木逢春,对陈木潮和姜漾来说想必都十分危险。 从跻身逼仄的楼道到坐在客厅唯一一把沙发椅上,姜漾没和陈木潮交谈半个字,这样的场景他经历过,但又很不一样。 姜漾与陈木潮待久了,熟悉后放松许多,两个人就算一句话不说干坐在一处,都很难感到尴尬了。 而此时陈木潮明显是刻意地缄口,待姜漾坐下后,先用玻璃杯给姜漾倒了热水。 水还很烫,中午的鸭血粉丝又是汤汤水水的食物,姜漾并不口渴,但还是接过来,抿了一小口。 “姜漾。” 姜漾抬头仰视陈木潮,没有什么意外地等待他的下文。 陈木潮说:“我们谈谈。” 姜漾没觉得有什么好谈的,陈木潮前些天把话说得很死,他也还没来得及做出一些新的尝试,仅仅二十几个小时就让他改变想法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那是陈木潮,因此姜漾还是问:“谈什么?” “谈你。”陈木潮走近几步,手垂在姜漾能平视到的地方。 “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你要是不想我问,随时喊停。”他直入主题,问:“你有没有听说过ptsd。” ptsd,十分流行的网络热词,同时存在于多种极端情况致使下的不良反应,大名鼎鼎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姜漾当然听说过,他不是没有判断能力的人,一阵短暂的思考后,他的右手又变得不受控制。 “手机开机的时候,今天拿刀的时候,都让你想起你捅伤你父亲,是不是?” 从一开始提到深圳,拿到手机开机就会无意识发作的颤抖,到每次提起姜哲驰他就难以压抑的冲动,除了卑劣恶心的本性外,他倒是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陈木潮没有放过他,接着问:“你每晚都做噩梦,是不是?” 是。 都是。 他闭上眼就是姜哲驰穿着一件鲜血晕开大半件的衬衫,变成每周运来他公寓的巨大白鼠,小腹上立着那把进口品牌的锋利水果刀,地上的血粘稠得他无法抬脚,在代绮的呼喊和救护车的轰鸣中,他买了来路港的车票。 陈木潮紧紧盯着姜漾的脸,还是血色很少,完全不像他说的“我没事”。 他每天凌晨准时清醒,碰上过姜漾数次眉头紧锁深陷梦魇中的时刻。 不愿意过度为难他,陈木潮蹲下来。不需要再问了,姜漾的反应给他全部的答案,他不是专业的心理医生,也能察觉到他这样有多不正常。 那只颤抖的右手又被陈木潮包裹住,收紧的力度很足够,肢体接触确实能缓解姜漾此刻的不安。 “我不知道。”姜漾眼神空洞,实话实说。 “我不知道。” 他反复强调,却苍白得可怜,仿佛一生所学文字只有这四个。 但若说还有什么能让姜漾心神难安,他愿意再加一句陈木潮说的“跟我回家”,然后用心苦读,奉为人生信条。 他是不害怕困难的人,做好了不顾一切奔向陈木潮的不万全准备,可这一刻,陈木潮给了他更多。 说不上是不是怜悯,或是姜漾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比前段时间在南海湾时更需要被人安慰,陈木潮这时终于无师自通,进步神速,他缓慢地站起身,双手握住那对轻盈淡薄的肩胛骨,用力而珍重地拥抱了他。 第38章 是我的荣幸 不算传统姿势的拥抱,陈木潮觉得这真的十分像为一只折翼的蝴蝶捂住伤口。 撕裂太久的伤口没有得到充分的处理,那块皮肉之下的触觉表明骨感又鲜活,在陈木潮手掌下轻轻颤抖着,像血肉里有什么东西要重新生长,但破土艰难,挣扎算得上痛苦。 陈木潮自己都很难解释是什么样的心态使他前后矛盾地给出这样一个拥抱,但实话说,他认为大约是可怜。 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他可怜姜漾没错,但基于什么原因,他不愿意细想。 他是刻薄的人,与姜漾不应该又什么深厚的感情,但或许是接收到外界的善良与爱太少,才导致一点落在肩头的雨水都显得沉重,何况是姜漾这样热烈的人。 姜漾埋首在他怀里,过了很久,对他说,陈木潮,你蹲下来。 “像刚刚那样看着我。”他又说。 陈木潮放开他,退后两步,半跪着与他平视。 姜漾的嘴唇有不明显的颤动,右手也没好,但放在腿上,没有要让陈木潮再碰的意思。 他将头埋在陈木潮颈侧,用湿润的脸颊和嘴唇碰了陈木潮半晌,含糊地说了句什么,然后重重地咬了上去。 陈木潮只是往后晃了微小的一点弧度,闷闷地发出一点声音,但很快稳住身形,不再有所动作。 痛是很痛的,姜漾用了十成的力气。 姜漾说:“让我报复一下。” 陈木潮就知道他还在惦记脖子被掐出一圈青紫色痕迹的傍晚。说实话,那个雨后的傍晚他也不怎么能忘得掉。 他想起被自己压在矮柜最下的所有天文课本和一本姜知呈送他的宇宙图谱。 陈木潮把姜漾压在身下,陈木潮俗人一个,而姜漾是幻梦般的宇宙图谱。 《cosmos宇宙》,来自一位美国的行星研究实验室主任,那位德高望重的天文领域建树者在扉页写下一句话。 致安·德鲁彦。 宇宙辽阔,光阴漫长,能与安妮共享同一颗星球和同一段时光,是我的荣幸。 陈木潮说不出这样的话,姜漾更不是那位安妮小姐。 然而——有人就算知道爱人会在65万小时后湮灭氧化成风,依然在庄严的科学图谱中肆意表白,陈木潮觉得自己还是远没有资格观涉宇宙,他束缚太多,道貌岸然拒绝爱人的理由只是荒唐的物质生活。 如今,一位高瘦的青年与自己咫尺的距离间,与他人相比却并无什么不同,本质都是混乱星系中的一粒尘埃,要说对陈木潮有什么特别之处,想必只是陈木潮在茫茫尘埃般的生命里也恰好喜欢他而已。 肩上属于他人的腔内骨骼刺入皮肉冲击力很强,陈木潮却认为姜漾给他的痛也不是现实,但久留幻境不是他的作风,于是理智回笼,“路港没有很好的治疗医院。” 姜漾身体一顿,咬合力缓和一些再完全松懈,又缓慢地将脑袋抵在陈木潮颈窝里。 “你在赶我走。”耳边的声音闷闷的,听起来委屈得很。 陈木潮没直接否认,冷静得一如既往:“我在陈述事实。” 奈何姜漾当下状态属实不算太好,陈木潮顶着仍作痛的肩膀,对姜漾没什么道理的“不许陈述,不许说”的强硬要求也束手无策,连步退让,只能说时间刚好,要他睡午觉。 “你陪我睡,”姜漾把头抬起来,脸还是苍白得不太正常,想了想又加句:“你抱我去。” 毕竟陈木潮刚刚也抱他了,并且算得上自愿,所以得寸进尺应该也不会被打。 况且他现在要更进一步的安慰也是人之常情,姜漾这样想,更理直气壮地把手伸出去抱陈木潮的脖子,靠在他耳边吹气。 果然陈木潮没有打他,只是抱他起来,再像扔什么垃圾一样把他丢到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他:“你是不是没长腿。” 姜漾努力把情绪起伏导致胃里泛上来的冷硬感咽下去,闭上眼睛。 “你还不是抱我了。” 陈木潮半晌没说话,再过了半晌的半晌,“嘭”地一声,姜漾的那床薄被朝着他的脸兜头而下。 不久前陈木潮也做过类似的行为,只是姜漾心境不同那时,脸不红心不跳地笑着扯下被子露出脸,毫不退让般与陈木潮进行长久的视线对撞。 陈木潮说到做到,不过几秒,就背对着姜漾也躺了下来。 姜漾从身后拥住他的腰,他也没什么反应,最多是在姜漾胆大包天试图把腿往他大腿上搁的时候,狠狠地掐了一下他的腿根,把他的大腿从身上甩下去。 陈木潮说:“睡觉。”然后姜漾的皮肤后知后觉地开始泛红。 被掐过的腿根,以及没被外力干扰过的耳垂。 姜漾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躺上并不算柔软的床榻时只是想着小憩,期间睁过一次眼,陈木潮已经不在,他恍惚了两秒,眼睛又闭上。 这片时间所处的黑暗十分离奇,姜漾熟识的人接连入梦,真假参半。 姜哲驰和姜漾记忆点里的每一刻一样讨厌,身中数刀后面色狰狞地向姜漾扑过来,但只剩个指尖的距离骤忽消失不见;姜知呈还是那副样子,说会考虑姜漾的请求,毕竟陈木潮这样有天赋的学生十分难得,正好最近空了一个国外研究生的位置,看看代绮能不能操作一下;袁蓓看着文质彬彬,一推眼镜,质问姜漾怎么不回他消息。 “资料都显示接收了,不回你爹消息。”袁蓓笑骂他,随后伸出一只手,把姜漾推出梦境。 这次是真的清醒了,归功于袁蓓那虚无的一掌,姜漾摸过手机一看,晚上十点半,陈木潮用七八成力掐他的那一下的红早就褪了下去。 手机里有陈木潮刚出门那会儿发来的消息。 “锅里有饭。” 除此之外没别的了,姜漾抓着手机想了半天,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绝对没有“跟我回家”、“把刀给我”那样温柔亲人。 有钥匙插入门锁的声响从卧室门下破损的口子里钻进来。 姜漾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当下就掀开被子跳出床,光着脚打开卧室门,与刚进门的陈木潮直直对视。 陈木潮正在关门的手顿了一下,随后装作没看见他,钥匙往餐桌上一扔,银白色的铁片被顶灯照亮,在空中划过一道带着火气的光。 “……怎么了你。”姜漾凑过去,仰起脸,把脑袋放在陈木潮眼下。 “没。”陈木潮没再看钥匙,按住姜漾的脸把他推开,独自进了洗手间。 听动静好像是要洗澡,姜漾被他关在门外,看看被乱扔的钥匙,走过去敲贴了防窥膜的浴室门。 “干什么?”水声没停,陈木潮的声音空空地从门里传来。 “你不高兴,”姜漾用了肯定的陈述句,“谁惹你啦?” 陈木潮冲澡很快,但还是不说话,晾了姜漾五分钟,才将门猛地往里一拉,露出半张溅上水珠的脸。 他五官犀利,本来就没什么表情,半明半灭的灯光产生被骨骼遮挡的阴影,姜漾看着没来由感到心虚。 “以后不用去便利店了。”陈木潮给了坚持站岗的姜漾一个交代。 姜漾愣了愣,说:“那能轻松一点了。” 陈木潮勾唇笑了下,说是。 王城武手底下的扛刀小弟今天找过来,提醒他还款日期将至,就在明天,届时城哥会在柳里路39号娱乐厅打牌,走之前顺走了便利店里的几包烟。 陈木潮自然不让他们就这样走,拦了一下,为首的那个手臂上缠着几圈纱布,好像有伤,陈木潮不经意碰到一下,原本催债的那批人一瞬间被点燃,都抄家伙准备上了,恰好这时区域片警巡逻至此,又不是柳里路内,几个混混便只能丢下几张纸币撤退。 陈木潮弯腰把钱捡起来,想了一会儿,找店长提了辞职。 店长是个三四十岁的大姐,人很不错,没问什么,工钱立刻结清。 “那明天回来和我一起吃晚饭么?”姜漾眼睛亮亮的,眼角有刚睡醒不久洇出的水光。 陈木潮看了一眼,没有伸出手帮他擦掉。 “明天不用等我,代我去医院一趟,看看庄缪。”陈木潮说。 姜漾点头,问他:“你要去哪?” 陈木潮没回答,伸手对着姜漾的额头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 第39章 氛围常好 第二天是周一,姜漾走进地下酒吧的时候,方庭带点沉闷的吉他弦音隔着门口四五步距离就响起来。 听不太出是什么调子,但姜漾从抬脚跨入酒吧第一步,正对门高台上站着的方庭一抬眼,居然直直换了谱。 姜漾对西洋民乐之类所有纯音乐都未涉半点,完全活在音响和手机音乐软件构筑的流行乐世界中,因此也听不出方庭换的这轻快的小调来自哪位高人的创作手稿。 但心情变化是听得出来的,方庭拨了两下就放开手,两三蹦来到姜漾面前。 “哥!你来了!”他就差在后背长根狗尾巴摇。 姜漾不着痕迹地退开小半步,言简意赅:“来了。” 方庭在没话找话问一些废话,姜漾想到在陈木潮面前的自己,好像和这副没什么出息的样子也差不大远,但姜漾认为他还是更不要脸一点。 比如方庭脸皮薄,不敢明说,万万问不出姜漾昨晚堵在浴室门口对陈木潮说的那些话。 ——“你今天对方庭生什么气啊,只是不高兴他给我刀?” ——“陈木潮,我怎么感觉你吃醋。” 姜漾心情挺好,闻着陈木潮身上还未挥发的清浅水汽与他聊天。 但陈木潮心情并不怎么样,脸比进门摔钥匙的时候还要黑,反问他:“方庭?谁?” “……” 好记性,姜漾正打算描述方庭今日搞出的事件唤醒陈木潮的记忆,就听陈木潮用一种极其有内容的语气说:“哦,他。” 然后瞥姜漾半秒,移开视线:“我有什么好吃醋。” “行吧。”姜漾并没有很相信,但陈木潮对方庭摆谱确实也只是借题发挥,没有表现出独立的吃醋环节。 可惜这人软硬不吃,否则姜漾还是会酌情多逗他两嗓子。 今天工作日第一天,客人比平常少一倍,几人都没什么事情做。姜漾不愿意留在台上和方庭站在一块逗留,婉拒合唱邀请,跑到林昂面前坐下。 调酒台旁整齐地放着几把高脚凳,零散的客人坐在更远处成片的木桌边,一排高脚凳没有被人推拉过的痕迹。 姜漾破坏队形,拉开林昂面前的一把,坐了上去。 “怎么,”林昂低头研究花花绿绿的液体间隙抽空瞟姜漾一眼,挖苦道:“这就不堪其扰啦?” “什么叫这就。”姜漾有点郁闷,手指不耐烦地敲吧台冰凉的石桌。 林昂摇头,说:“小年轻对爱情的执着你别低估呢。” 姜漾原本抓的重点是自己和方庭相似的年龄,怎么就被林昂说得像是有了不可逾越的代沟,但转念一想,选了个更刁钻的开口。 “你怎么知道是爱情?” 毕竟方庭确实年轻,容易害羞,更加内敛,就算表现得明显,但也从未直白地对姜漾表达过罗曼迹象。 况且两个男的,林昂说得这样风轻云淡。 他得意地冲姜漾抬了抬下巴,说出的话却堵死话题:“我看人很准,以前在牢里蹲着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被狱友骚扰过。” “这有什么的,”林昂笑了两声,问姜漾:“你恐同啊?恐同的话我不说了。” 这前后矛盾的,姜漾也不知道他说看人准是蒙他的,还是确实看出来姜漾性取向,只是对着他开玩笑。 “……不恐同。”姜漾说。 “我看你也不像恐同的样子。”林昂酒水调制完成,用毛巾往雪克杯底部擦了一圈,将液体倒出来。 “来一杯?” 姜漾看他一眼,用脚蹬了下吧台下壁,挪开一点距离:“你别又害我。” 林昂好了伤疤忘了疼,一点不长陈木潮用眼神杀人的记性,笑眯眯地接着诓骗道:“长岛冰茶,不醉人的。” 姜漾又蹬一脚:“这玩意儿大名鼎鼎,你当我没有常识?” 林昂笑着说没有没有,手腕一转,自己抿了半口,然后飞快往左右两边各瞄一眼,刻意压低声音小声说:“和陈木潮这种人谈恋爱蛮刺激吧?” 吧台快被姜漾踹穿了,不过这次是吓的,林昂语出惊人,姜漾又重新开始思考他说自己看人准这话的可信度。 半晌,他又用手抓住石桌边缘,胳膊反方向用力,把自己拽回去,无奈地说:“没谈恋爱。” “啧,”哪知道林昂眉头一皱,“不应该。” 不应该什么不应该,姜漾愈发觉得林昂是个老骗人精,说话玄乎,神神叨叨。 “真不试试?”酒杯里的冰块四周化成圆润的弧度,林昂还没放弃他害人的企图。 “……您自己喝。” 因为接受陈木潮去医院看庄缪的要求,这天姜漾不到五点就提前撤退。 没人说他什么,因为确实清闲活少,顶多是方庭的吉他又唱起纪念爱情的哀歌。 酒吧到医院距离不远,路程比出租屋更近,姜漾坐了一趟直达的公交,投了一枚硬币。 下车的时候夏季南边的天空才擦灰一点,太阳红火,住院部大楼高耸,挡住半颗。 推门进去的时候,周颖月正坐在床边削苹果。 见他来,周颖月露出有点意外的几秒空白,随后反应过来,笑着招呼他坐。 “幸苦你来。”她将削好的苹果分成两份半个,一半递给姜漾,另一半拿给正坐在床上看小学数学课本的庄缪。 姜漾说不辛苦,被庄缪甜甜地叫“小漾哥哥,能不能帮我看几道数学题”。 中途周颖月出去打饭,再回到病房内时,数学题看完了,庄缪晃着小脑袋和姜漾扯东扯西,姜漾很耐心地附和她,时不时顺着她的话提出一些问题。 周颖月用医院并不算特别美味的饭菜堵住庄缪的嘴,视线转向得空闲下来的姜漾,拎起保温壶给他倒了一杯水。 庄缪吃得口齿不清,问姜漾:“小漾哥哥,陈木潮怎么不来?” 陈木潮不在的时候庄缪大胆很多,直呼其名不在少数。 姜漾昨晚问过他相似的问题,但陈木潮没有回答。于是姜漾只能说:“好像有事,没和我说。” “不过他说以后不用去便利店打工了。” 周颖月眼神一动,拿出手机往屏幕上点了点,看了一会儿,然后不动声色地放回去,拍拍姜漾的肩膀,把他叫到病房窗边,推开一小道缝隙。 风灌进来,带着太阳的热气,不算凉爽,但稍微冲淡了一点病房内消毒水和闷闷的药味。 姜漾不催,周颖月犹豫再三才开口,说话方式挺含蓄。 “陈木潮他……”又一阵风,周颖月声音本来就低,当下就囫囵在风声里,姜漾没听清。 但事关陈木潮,于是姜漾追问:“他怎么啦?” 周颖月好像以为姜漾是没听懂,换了个方式,直接把姜漾一直想知道的答案告诉了他。 “陈木潮今晚应该是去还钱。” 姜漾顿了一下,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周颖月因为这事单独叫他,说得小声,但这副语气没来由让他嗓子里提起来半口气。 周颖月又提一个地名:“去柳里路还,那里是路港最乱的地方。” 半口气变成一整口,风更大了,吹得姜漾眼睛干疼。 “他每次去还完钱,情况都不太好,”周颖月说,“前几次身上都有点跌打伤,叫我别告诉你,但有一次我记得很严重。” “有人拿大概是酒瓶之类的东西砸了他后脑勺,他动静很大地回来,我当时准备第二天的早饭,没太注意,庄缪进去找他,哭着出来,说哥哥是不是要死了。” “我当时以为她开玩笑呢,进去一看,枕头上全是血,都快染透了,人昏迷着,怎么叫都不醒。” 周颖月没看姜漾,兀自叙述,声音有点抖。 陈木潮那天关门声响很大,不像是风吹的,庄缪彼时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刚看到虹猫拿着剑和反派对战,陈木潮“砰”一声吓了她一跳,庄缪走神几秒,看着她哥哥脚步极快但有点虚浮地进了卧室,错过了动画片最精彩的部分。 动画片放映结束,庄缪惦记着反常的陈木潮,随口应答了声周颖月的催觉,蹑手蹑脚进了陈木潮卧室的门。 周颖月半天没见庄缪的动静,刚从厨房走出来就看见庄缪哭花的一张脸。 “妈妈,哥哥他是不是要死了。”庄缪抽抽噎噎地,话讲得很不流利。 周颖月皱皱眉,被庄缪扯着衣服,一步并作两步走。 进门看见陈木潮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再走近一点,枕头上刺目的鲜红缓慢地晕开,他耳边的黑发被血液结成几缕。 周颖月吓了一跳,拍陈木潮的胳膊,叫他的名字,都毫无回应。 直到掏出手机按下三个数字,陈木潮眼球滚动,像有心灵感应般睁开了眼。 只是不聚焦,周颖月问他话,他也像听不懂一样发呆。 过了几秒,陈木潮缓过来一些,伸手把周颖月悬在手机上的手指拨开,声音哑得像被上千只蚁虫啃食声带。 “不要打,少花点冤枉钱。”陈木潮说。 周颖月气得想笑,“你看看你的样子,这么不想活?” 陈木潮没说什么,但大约是脑子被打坏了,还是说:“没事,不用管我。” “最后是我扶着去了小诊所包扎。”周颖月垂了垂眼,又抬头看天。 她皮相优越,但不惑年纪也显出倦态,即使比陈木潮大不上多少,这个长辈的位份坐得也毫不违和。姜漾从她侧脸看过去,能发现眼尾的皱纹。 “我也不想叫你多担心的,但是这次庄缪生病,大半钱都拿去交医药费了,那群目无法纪的人会怎么为难他,所以……” 周颖月剩最后半句话没说,话音落下时,风变冷,夕阳早就没有了。 入夜是适合交谈的时间,昏暗会助长倾诉欲的生命力,追忆往事惆怅,氛围常好,只是医院白炽灯亮得不看脸色,毫不沾边这个黄昏。 周颖月噤声一小会儿,关上了窗,玻璃上有风吹来的灰尘,晾干的水渍,街上的灯一盏一盏亮了,天还是黑得浓稠。 “所以今晚要是有什么意外,就麻烦你多照看他。” 第40章 要我帮你么 陈木潮身上有很多疤,姜漾上一次看到,是在一个多月前了。 入夏季节,他常穿的几件短袖洗得近乎透明,除了裸露在空气中视线内毫无阻拦可见的小臂,他身上颜色深浅不一的伤痕也因为姜漾的细心观察而被放大。 只是每次问,陈木潮都说:“不记得,很久了。” 时间冲淡一切大概是谬论吧,更何况陈木潮说的话不可以完全相信,这种嘴硬心软的人最会诱导,诱导别人只了解他想让人知道的。 而不想让人知道的,姜漾亲自撬过他那么多次嘴皮子,还不是什么都没琢磨出来。 陈木潮或许真的完全没想让姜漾了解他。 姜漾觉得有什么淌着酸涩汁液的透明网膜盖住了他的心脏,液体被毛孔吸收,可是他擦不掉,陈木潮的名字在心室里想一次回音都大声,他的不甘和怒火没来由地被浇灭完全。 姜漾摸出手机,太久没开机让手机的硬件设施产生不可逆转的老化,手机屏幕不流畅地卡壳一秒才亮起来。 他又感到惭愧,明明是来探望庄缪病情,周颖月几句话把他弄得心神不宁,最后高不成低不就,道别也心不在焉。 陈木潮的电话打通了,但没人接,从医院一直响到出租屋的整段路程。 走到楼道,细小的几只飞虫往楼道里装的声控灯上撞。 声控灯是亮的,姜漾往上走,光铺到二楼,陈木潮的出租屋所在的楼层外。 不接电话,也不是关机,姜漾手指碰到门把手冰凉的铁皮上,掏出钥匙,只转了一圈,门就打开了。 他并没有立刻进去,动作很轻地扶着门,让它虚掩,另一只手摸过常年放在门口的闲置扫帚杆。 是周颖月用坏了的,闷在潮湿的角落里,扫帚杆表面开始掀起一块一块生锈的皮。 他轻手轻脚进门,屋内漆黑一片,自己刻意压制声音,另一道属于别人的动静却没有反侦察意识地全然放大——是很沉重又紊乱的呼吸。 姜漾愣了愣,月光不算亮眼,却也足以让他看见单人沙发上躺着个姿势勉强的人。 陈木潮半躺在沙发上,脖子和腿部膝盖内侧垫着两边扶手,手臂垂下来,手背碰着地板。 “在家怎么不接电话,”姜漾悬了一个晚上的心放下来,嘟哝着推开门,将扫帚杆放回原处,“声控灯没灭就睡着了,有这么困吗。” 再转回去关门的时候,陈木潮大约被吵醒,动作有些迟钝地坐了起来,看向姜漾的方向,缓步走到离他两步的位置,离近了才发现陈木潮脸色不好看,像没睡醒。 姜漾吓一跳,他就是反手关个门的功夫,陈木潮在他面前演了一出无声默片。 “你醒了,那我开灯了昂。”姜漾作势抬手,沿着白墙往上摸,要去碰顶灯的开关。 摸过一指尖墙灰,顶到开关按钮时,陈木潮抓住了他的手。 “别开。” 声音很低,姜漾的手腕被陈木潮圈着,虚虚地握住。 他的手心很热,有层薄汗,但本人却并不是汗手的体质,姜漾猜测或许是路港夜晚太热,陈木潮风扇都不开,睡得难受。 “这么黑,干嘛不开,”姜漾享受与他的肢体接触,很不要脸地就着这样的姿势和陈木潮慢吞吞地说话:“想邀请我跳舞?” 姿势是很像的,月亮是灯球,姜漾不会女步,便照着男步的姿态往前进了些许,嘴唇够到陈木潮下颌, 交际舞讲究亲密甜美又恰如其分的社交距离,姜漾有意将鼻尖停在距离陈木潮皮肤几寸之外,但鼻息喷吐,也和零距离没什么区别。 “……” 不长嘴的人活该得到惩罚,陈木潮不动,反应微弱,很反常,换做平时早已经少不了一顿冷嘲热讽。 姜漾总是看不明白他的,很浅薄的一点气焰又烧上来,不过很快能散掉,这次却不愿意太快服软,想起来陈木潮给过他的一个警告。 ——“不要碰喉结。” 姜漾侧过头,嘴唇接触他脖颈上的肌肤,在凸起明显的那块软骨处咬了一口。 这下反应比姜漾想象中大得多,陈木潮立刻放开他,往后退,闷闷地咳了两声。 呼吸声更重了。 “身体不舒服?”姜漾闻到一股不常见的苦味,以陈木潮为中心,带着过身的周边气流也往姜漾的远处退去。 陈木潮转身就走,说:“没有,我去洗澡。” 落荒而逃。 实在不符合他的作风,姜漾在原地站着,不知是他嘴唇太凉,还是陈木潮体温太高,他唇部还有被高温刺激的余热。 等等……高温? 姜漾想起周颖月的嘱托,联系没什么精神的陈木潮,无人接听的电话,压抑不住的鼻息。 浴室里传来水声,音量不小,足够遮盖住所有不和谐的动静。 门口到浴室的距离不过几步,十几秒,姜漾眨了几次眼,就又站在那片贴了防窥膜的玻璃前。 陈木潮的数种反应都告诉姜漾——别问,不想说。 那能怎么办,姜漾往后退了两步,眯起眼。 只能硬闯。 玻璃门不好踹,姜漾是有力气,但碎玻璃渣说不好会落到他们一个门里一个门外谁的头上,财产损失是小事,生命安全兹事体大。 门上有块铝合金制成的扣锁,姜漾没有尝试,都知道陈木潮这时不会让他打开。 不过是很普通,也最方便撬的锁型。他在屋内稍微翻找了一会儿,搜获两只庄缪用来别头发的发卡。 铁片插入洞口,转开需要巧劲,姜漾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情做得多,力道运用得当,锁孔里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门往里推,姜漾先看到陈木潮低在阴暗面里的一张脸。 陈木潮本就不是正气的人,或许是真有注定,才致使姜漾看见照片都难捱情愫,一见钟情太老土,俗得不像现实发生,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这种无法明说的情感到底是不是家庭不幸福导致的幻象寄托。 直到亲眼见他。 同类相互吸引是真实存在的,姜漾为人卑劣,陈木潮满身是伤躲在空间逼仄的淋浴间里自行解决也算不上坦荡。 他靠在墙上,上半身被绷带凌乱地包裹几圈,目光所及他及手上的动作,姜漾下此结论。 察觉到有人不经允许破门而入,陈木潮脸上露出些许诧异,很快消失,他性子淡,私密行为被撞破产生的情绪都很少,只是停下来,拿下挂在一边的浴巾,系在腰上。 苦味更加明显,是陈木潮身上涂满的伤药味,今天穿的黑色短袖被揉成一团,扔在一边。 “看完了吗?” 淋浴喷头没被要求停下工作,浴巾很快也湿透了,紧贴在陈木潮大腿上,勾勒出强悍的肌肉线条。 “看完了就出去。” 绷带也湿了,不知是真的不在意还是没有一点常识,陈木潮没避讳让伤口沾水,他腰侧的白色布条漫出鲜红的颜色,好像是又崩开了。 声控灯没灭就睡过去或许不是陈木潮的本意。 果然陈木潮不让碰喉结是有原因的,姜漾没出去,反而走进浴室里,看了眼被浴巾遮住反应的地方,评价道:“这么敏感。” 陈木潮没有说话,蒸汽将他的眉眼模糊成柔和的假象,水顺着头顶往下淌,经过伤处混成淡红色的液体,在淋浴室的地板摊开一整片。 他的左腰上被划了一道长又深的伤口,已经缝过针,但不是很正规的医院,只负责简单的消毒和清理,衣服料子被糊在到处是血的皮肤上,陈木潮用了些力气才将上衣撕下来。 绷带也完全不能看了,只是陈木潮没什么精力再去处理。 姜漾闯入的第一眼,他没来由觉得很累。 随后是难以忽视的磅礴的无奈,他并不怨恨,只是疑惑,为什么连一点逃避的时间都不给,生活非要每分每秒逼他承受,然后做出选择。 而姜漾推波助澜,助纣为虐,逼得尤其紧。 他好像没听见陈木潮并不客气的要求,兀自走近了,还对陈木潮因为他而产生的生理现象评头论足。 姜漾嘴角弯起一点,像是在笑,但陈木潮觉得他没有很高兴。 他问:“你告诉我又会怎么样?” 然后也进入淋浴喷头所波及的范围内,他没有脱衣服,蹲下来,脸靠在陈木潮的浴巾旁边。 姜漾又笑了笑,很奇怪的表情,并不单一,有不满和欢愉的结合产物:“要我帮你么?” 第41章 咽下去 喷头里洒出的热水像加热后的酒精,姜漾没等陈木潮回答,拉下他系得不紧的浴巾。 比嘴唇上的薄皮更敏感,但具体是什么东西烧着他的身体内外,实际上他并不清楚。 或许在陷入此类都会失态,灵长类与非灵长类都是如此,人类更是从中脱颖而出,姜漾不带任何有色眼镜地看过相关的科普类动物纪录片,而陈木潮扣住他的下巴,巨大的力量往姜漾的皮肉下陷,眼睛盯住他,凶悍又俊美,更像纪录片里野生动物种群中的上位。 但人类是最会享受的。 这痛没让姜漾觉得难受,动物或许是为繁衍,而姜漾对快意更感兴趣。 直接点就是…… 疼得很难捱。 当神经末梢同步达成疼痛的共识,陈木潮没有阻止,第一次沉默地放任姜漾在高温中沉沦。 姜漾到一半,突然想起来什么,就着半跪的姿势抬起头,热水打进眼睛,他固执地不肯闭眼。 “陈木潮,”姜漾感觉嗓子里像有一团火环住声带,他哑着声音问:“这算什么,算不算谈恋爱?” 他想起林昂的话,虽然知道在这种场合下想起另一个男人不算什么值得宣扬的事情,但他实在想知道,陈木潮这次让步后,会不会又对他说出“失控一次就足够”这种话。 他在酒吧时是怎么说的—— “和陈木潮这种人谈恋爱蛮刺激吧?” “陈木潮是哪种人?”姜漾最后问了这个问题。 林昂摸摸下巴,长岛冰茶被他一饮半杯,他酒量不错,没有醉意,清醒地思考了许久,才慢吞吞地给出回答:“就我片面地观察来说……” “不太像人。” 姜漾噎了一下,但林昂好像也知道自己说的话没有逻辑和章法,追加解释道:“身上太缺少人类的特质,物欲太少,没有追求,世界在他眼里像是垃圾。” 听不太明白,不过陈木潮确实性格古怪又迷人,姜漾试着理解,过了一会儿发觉不对,反问林昂:“那我说没谈恋爱,你怎么还觉得不应该。” 如果世界在陈木潮眼里是垃圾,姜漾不算是极其特殊的个体,那他也是垃圾。 林昂笑了笑。 “他看你的眼神怎么都算不上清白,意外因素需要排除和另算。” “况且我说物欲太少,”他把空酒杯扔进水槽,“又没说另一种。” 很不错,林昂看人确实很准,陈木潮下眼睑全红,不说话,握住姜漾的后颈,把他狠狠按回去。 姜漾被呛到,陈木潮按他的力度很足够,呼吸的空间变得很少,他想咳嗽却咳不出来,温水顺着唇角和脸颊往下,在惊吓和疼痛中不小心咬了陈木潮一下。 当然不可能真的狠咬一口,只是齿骨的轻微失控,却足以让陈木潮再次小心眼地借题发挥。 “……我不是故意的。”姜漾含糊地说。 陈木潮“嗯”了一声,掐他的力度却更狠了些,好像无所谓姜漾是不是故意,一律当作故意罪论处。 ……… ……… 窗和门都紧闭着,蒸汽与所有情绪全部挤在逼仄的一出。 姜漾喉咙很疼,像是有针细密地戳着,淋浴间升腾起的水汽排挤氧气,获得新生之前所受苦难也只是一瞬间。 呼吸一滞,姜漾并非排斥,而是被刺激到做出的下意识生理反射。他往后退了一点,没想要抽身,但陈木潮反应很大,掐着他脸颊两侧,另一只手的手指封住他的嘴唇。 “咽下去。”陈木潮说。 几乎是命令。 姜漾仰视陈木潮,被他按着的喉结滚动,然后陈木潮冷冷笑了下。 “我早就告诉过你利弊了,”陈木潮放开他,将控制水温的开关往右拨,水温变低,说:“为什么还是不开窍?” 其实陈木潮完全没告诉他任何有利之处,只是残忍地掀开事实的遮羞布,反复提醒他和自己在一起没有好处。 姜漾走神不起身,陈木潮把他从地上捞起来,姜漾趴在他因为高热双重刺激而暴出青筋的小臂上,抬手将淋浴喷头关了。 “不开窍的难道只有我?”姜漾凑过去贴陈木潮的额头。 “要是我不进来,你是不是打算把自己烧死?”额头上一阵滚烫,姜漾移开一点,边用嘴唇碰他边说话。 “你要我放过你,说我不开窍,自己半推半就,难道就很坚定么?”姜漾一边与他做尽亲密事,另一边摸到他身上的绷带。 陈木潮被失血和高热弄得头昏脑胀,精力只分出来听姜漾说话,没太注意他的动作,腰上一阵尖锐的疼痛,才发现姜漾趁着讲话的时候转移他的注意力,帮他把糊在身上的绷带扯了下来。 可能只是为了让陈木潮好受一点,姜漾问完话也没有一定要获得答案的样子,嘴角往下,抿得很紧,用陈木潮原本围在腰上的浴巾沾了水再拧到半干,帮他擦拭身上的血迹。 除了腰上的口子,陈木潮身体其它各处还有些淤青和擦伤,姜漾用指尖去碰他肩膀上的一块青紫色的淤血,细细摩挲了一会儿,猛然往下按。 陈木潮皱了皱眉,呼吸急促半口气,没阻止他。 “医药箱有没有?”姜漾按着他的肩膀,面无表情地问。 “有,”陈木潮半阖着眼,认命地仰头抵在墙上消化姜漾的怒火,“卧室矮柜里,第二个抽屉。” 姜漾松手转身,陈木潮就在他后面不咸不淡地开口:“站得稳吗?” “……” 人没说话,但关门声音很大,玻璃差点震碎。 重新帮陈木潮缠上干净的绷带已经过十二点,他的状态很不好,伤口果不其然发炎,红肿严重,拜他让伤口沾水的壮举所赐。 陈木潮撑了太久,躺到床上时人已经有点失神,姜漾给他量了体温,水银快要破出体温计最大承受范围。 “你这伤到底怎么弄的?”姜漾把用完剩下的绷带放回医药箱,只剩了一小卷,看起来平时没少消耗。 想到这里,他给陈木潮贴退烧贴的动作又大了点,把床上躺着的人额头拍红。 陈木潮看了他一眼,闭上眼睛,说:“不就那么回事。” “你烦不烦人啊陈木潮,”姜漾咬牙切齿,不忍心再按他的伤处,只能摸他的胳膊,“那么回事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不打哑谜会死?” 陈木潮好像被逗乐了,气音笑了两声,睁眼问:“你真的那么想知道?” 姜漾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刚想说不然呢,就听陈木潮又说:“我说全部。” “你想知道的全部。” 以陈木潮为中心点往外延伸成树状分岔的全部,有关这个人出生成长,包括但不限于袁蓓给他的资料里的全部。 陈木潮真不是个人,笑着将肉分下一小块,就吊在姜漾能看见的地方,姜漾像匹饿狼,而布置陷阱的猎人完全了解饿狼最想要什么,活生生站在他面前,但偏偏叫他看得见吃不着。 如今善心大发,不知道心里又在打什么不叫姜漾好受的鬼主意。 只是纵使这样——“我想知道。” 头顶的灯罩里落了一片黑色的尘,估计是雨天白蚁飞扑进去死亡后的留下的遗尸,透过光还能清晰辨别翅膀上的纹理。姜漾不久前刚发一次大脾气,现在又无法违抗内心,做出的反抗只能是回答的时候声音小点。 “我很想知道。”姜漾声音轻,但陈木潮听见了。 他偏过头不看姜漾,很淡地放下一口气。 “我先说今晚,”陈木潮问他:“你是不是招惹过一个叫阿珧的,他手上两道伤是你上次弄的吧?” “他们……”姜漾愣了愣。 陈木潮“嗯”一声,点点头:“找不到你就只能找我。” 王城武有手段查到他的往来人员不稀奇,但陈木潮实在很想知道姜漾究竟是怎样得罪阿珧,值得他拿着刀子往自己身上划这么长一道口子。 陈木潮不认识阿珧,只是听过王城武叫他的名字,阿珧今天捏着刀,怪声怪气地靠在他耳边说:“怪就怪你交友不慎。” 王城武就站在一边看,钱差了将近半数,于是也参与了几刀,不过伤口都比较短浅,不太疼,出血量也不大。 “什么表情,”半天没动静,陈木潮转回来看到姜漾呆愣住的脸,“我又没怪你。” 反正就算姜漾没招惹阿珧,他今晚都不会好过,陈木潮拍拍姜漾放在床边的手臂,意思是让他放松。 “行了,”陈木潮眼皮沉得睁不开,是真的没什么力气了,“过几天陪我去个地方。” 话题跳脱太快,姜漾反应不过来,“什么?” 陈木潮没耐心地说,你不是想知道,过几天全部告诉你。 “今天真的先放过我,”尾调微弱,嗓音沙哑,“很疼。” 陈木潮第一次在姜漾面前不带任何伪装地抱怨什么,算得上一个十足能够铭记的时刻,只是姜漾还没来得及庆祝,除了有些急促的呼吸,陈木潮就不再对姜漾的反应做出任何回应了。 万籁俱寂,灯泡“啪”地发出电流的短暂断触,闪了两下,又亮起来。 姜漾从眉骨往下摸到陈木潮的鼻尖,从浮在面部之上的睫毛摸到耳垂,背上有兴奋激起的一层薄汗。 “很疼……” 姜漾轻声重复,突然把脸低到陈木潮面前,他无知无觉地睡着,全然没发现当下氛围很适合接吻。 半晌,姜漾往后站直身体,摸出手机联系了他曾经监视姜哲驰雇佣的私家侦探。 “对,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 “我都要。” 第42章 狐女的救赎 平时不生病的人一旦生起病来一发不可收拾。 姜漾没上床睡,他不算很困,一个半小时给陈木潮量一次体温,酌情换一次退烧贴,擦一次身上的汗。 只是一个晚上过去,天色既白,这烧都没有要退下去的意思。 恶念催生荒诞的想法,姜漾捏着发热气的毛巾,没见过陈木潮如此任人宰割的样子,觉得他要是这样一直躺下去也不错。 那样陈木潮就会变成物品,归属权得以拍卖。 姜漾会出最高价,不仅限于金钱,精神和肉体,陈木潮想要就拿去。 想是这样想,照顾病人的工作他还是做得细致入微,退烧药见底过期,纸盒里的铝箔板上只剩两颗不能吃的胶囊。 姜漾拿了证件去那家陈木潮给他买胃药的店里买了退烧药和消炎药,上楼前想了一会儿,在楼下的早餐店内打包了两份白粥。 他实在不会做饭,煮白米饭还能勉强入口,毛病只是饭粒太硬,煮粥对他来说是地狱级别难度,袁蓓见识过,看了一眼,尝了一口,然后吐掉,评价说你这是加了铁锈的米糊。 生病归生病,不吃东西身体好得更慢。 回到出租屋时刚打起来的粥还烫,姜漾确认吃退烧药与吃饭之间没有先后顺序,拆了包装,握着一把胶囊和一杯水进卧室。 陈木潮陷入深眠,十分难醒,姜漾就差把水往他脸上泼。 他睁眼困难,但耐不住姜漾在一旁一直骚扰,他眼皮松松,便只睁到一半。 就算是病中也凌厉的眼神,陈木潮被吵醒气压极低,姜漾赶忙举手,晃晃手里的药,说:“起来吃药。” 陈木潮坐起来,一言不发直接吞下一把胶囊,三两口水杯全空,剩喝不到的几滴顺着杯子颠倒的动作重新落回底部边缘,自动环绕成一个圈。 他作势又要怏怏地躺回去,姜漾不想再体验一次刨祖宗坟似的叫醒服务,叫了他一声,问他吃不吃粥。 陈木潮没留一点余地地拒绝:“不吃。” 完全在姜漾的意料之中,但问他也只是走个过场,陈木潮现在是伤病员,意见不在采纳范围之内。姜漾转身出门,把粥拎进来时陈木潮眼睛已经闭上。 前后不过十几秒,姜漾觉得神奇,但想到陈木潮直逼四十度的体温,走过去轻轻拍他的脸。 “睡着了吗。”他轻声细语,决定他要是真睡过去了,粥的事情就过会儿再说。 没料到陈木潮居然出声回应:“你到底要干什么。”语气很不好,谁听谁生气。 但那是姜漾,心理有病,本人确实不太正常,说难听点是有受虐倾向,但施暴对象仅限于陈木潮。 “起来吃东西,”姜漾说,“顺便给你换药。” 陈木潮这才闻言睁眼,看了他一会儿,没说吃也没说不吃,扯些别的:“你多久没睡觉?” 粥太烫,姜漾摸到打包盒盖子就把手收回来,翻出昨晚放在床底的医药箱,边拆绷带边估算道:“不知道,一天?” “……” 陈木潮没发表意见,坐起来,上身还是离姜漾有点远,够不到他的后背,担心又扯到伤口,姜漾挥挥手,让他坐过来点。 陈木潮过来是过来了,很听话,就是有点过头,靠得太近,几乎严丝合缝,好像烧糊涂了,整个身子的重量全放在姜漾身上,下巴卡在他的颈窝,滚烫的呼吸打在后肩的皮肤。 “快点。”察觉姜漾肌肉僵硬,陈木潮出声催促,很闷的语气,像在撒娇。 身子几乎麻了半边,姜漾暗骂自己不争气,手上动作没停,一连串换药包扎的动作做得很流畅。 不是他刻意讨好陈木潮专门去学,他玩刀的时候手上常年挂彩,又不愿意去医院,干脆自己学着弄,后来熟练了,便也没觉得这事有什么难。 药膏的苦味又弥漫上来,从腰肢直冲两人鼻腔,棉签轻轻滚过凹凸不平的伤口和蛋白线,窗外“轰隆”一声,炸响一束青天白日降下的雷。 东南边夏季降雨多,潮湿的环境不利于伤口长好,陈木潮怕是又要受不少罪,姜漾抹好药膏,陈木潮还趴在他身上,没有要下去的意思。 “你不是晕么,”姜漾推推他,“躺下去睡觉。” 陈木潮没动,姜漾以为他已经睡着,想去碰他的手抬到一半,他却突然出声。 “下雨了。” 雨点很大,拍在楼下自行车厅的铁皮上声音糜烂又混乱。 姜漾动作顿了顿,将手搭在他淤青未散,肌肉垒块分明的背上,“嗯,太阳雨。” “我是不是撞破狐狸嫁女?”姜漾笑着说。 晴天下雨,狐狸嫁女。 陈木潮主动靠近的时刻太少,像太阳雨,像狐狸做法嫁女,妖怪降下怪异的雨警示人类远离,而姜漾是偷窥狐狸娶亲被发现的男孩,接过狐狸送来的刀,去彩虹尽头找狐女赔罪。 黑泽明电影里的男孩最终被狐女原谅,那姜漾呢?有没有被陈木潮允许进入彩虹的尽头。 “雨后会有彩虹,你会找到的。”* “陈木潮,你觉得我找到了吗。”姜漾轻拍陈木潮的背,偏过头,于他肩膀处落下一吻。 陈木潮冒出一点胡茬的下巴蹭了蹭他,粗粝感碾过神经末梢,他不明所以地问,找到什么。 “彩虹尽头的狐狸,”姜漾说,“我的救赎。” “听不懂。”陈木潮语气困倦,手上力气却很大,箍住姜漾的腰,带着他一起往床铺上倒。 姜漾也觉得自己矫情得要命,没来得及自嘲,世界猛然颠倒带给他短暂的惊异,他腰很敏感,碰到就要痒,恰好陈木潮的手掌覆在上面,包裹住他的痒痒肉。 他没忍住笑出来,“你干什么?” 陈木潮看着他眼底不自知的明显乌青,嘴唇鲜红湿润,额头上的退烧贴刚被姜漾换过,他却感觉自己体温又上升,干脆闭眼不看。 “睡觉,”陈木潮把人往怀里按,威胁道:“再吵把你扔出去。” 乌云后知后觉地漫过来,凉风带着雨滴往房间内吹,粥凉好了,但没人想吃。 半昏迷状态持续了两天,陈木潮的烧才勉强退下去大半。 早晨五点半,水银体温计停在三十七度四的刻度上,姜漾出去烧热水,再洗漱完接了杯水回来,陈木潮就已经醒了,他坐在床上,靠着床头,在和什么人聊电话。 姜漾听不到对面那人说话,只听见陈木潮说:“没事了。” 然后看了进门的姜漾一眼,有些微妙地说:“……他告诉你了,你还问我干什么。” 姜漾想听他和谁说话,把水杯放到一边,眼巴巴地看着陈木潮。 陈木潮没理他,装看不到,没说两句就挂了电话。 “你找周颖月说什么了。”陈木潮放下手机就兴师问罪。 姜漾无辜地看他,说只是汇报真实情况,怎么了,你敢做不敢让人说。 陈木潮沉默一会儿,很轻地吸了口气,“姜漾,我最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 “不好,”姜漾实话实说,“这两天光躺在床上睡觉不理我,我掐你脸你都没有反应。” “……” “咬你手指你也没有反应。” “……” 陈木潮一把推开他下床,姜漾原本蹲在床边看他,这一推一个踉跄,直接坐在地上。 地上很凉,路港连着下了几天雨,从两天前降下太阳雨后就没有几秒停顿的时刻,台风从路港周边拐了个弯再沿海岸线卷过,姜漾醒得早,今晨天只有一点灰白色光的时候,雨还像绒毛一般,淅淅沥沥往下轻柔地降。 湿气更重,气温低了几度,陈木潮没管姜漾还在地上坐着,从衣柜里拿了件薄款的连帽运动衫外套。 颜色没有意外,还是纯黑。 然后扔了另一件黑色的给姜漾,冰凉的人造纤维罩住他的脑袋。码数差不多,像陈木潮为了换洗进的货。 陈木潮往浴室走,手上拿着干净的外套,是要洗完澡出门的意思。 “你要去哪?”姜漾问。 陈木潮回头看他,讽刺他贵人多忘事。 “说了要你陪我去个地方。”陈木潮语气淡淡,“不去算了。” 肉都送到嘴边,吃下去就是偏个脑袋的活,怎么可能不去。姜漾跳起来,膝盖不小心撞到床角,疼得表情难看。陈木潮转身,微不可察地勾了下唇角。  第43章 眼睛眯起来 台风过境,声音甜美的气象预报女主播给出的建议是不要出门,路港陷入短时间的全县半停工状态。 出门的时候不过六点,雨在下,伞还是只有一把,雨衣倒是一人一件,陈木潮把雨衣披上,伞递给姜漾,抹了把摩托车座上的水,开了车锁。 “这伞开车不好打吧?”姜漾爬上去,摆弄折叠伞。 “嗯。”陈木潮掏出个头盔拍姜漾脑袋上,又手痒往上用力敲了两下。 另一顶头盔自己戴上:“你娇气毛病多,不撑更好。” 说完就被姜漾不服气地在肩上啃了一口,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咬的地方恰好是陈木潮没好全的那块淤青。 陈木潮倒抽一口气,报复似的,油门把手猛地往下转,惯性让姜漾狠狠撞上他的背,脑袋生疼。 摩托开出去五分钟就停下来,姜漾眼看陈木潮熄了火,面前店面上“沙县小吃”的红底招牌被雨水冲刷出几道水痕。 “我们……”姜漾有点卡壳,“你说要带我来的地方是沙县小吃?” 陈木潮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说:“先吃早饭。” 其实不吃早饭也没有什么,他们这两天的作息极其靡败,陈木潮昏睡不醒,姜漾被他的体温捂得也困乏,就着好睡的台风天连着赖了两天床。 姜漾“哦”了声,说不吃也不是不可以,他不是很饿。 陈木潮面无表情,说:“你不饿我饿。” “确实,”姜漾从摩托上爬下来,陈木潮软化的态度让他口无遮拦,给点阳光就灿烂,“你这几天除了睡觉什么都不做了,当神仙一样,我以为你只用在梦里喝露珠。” “嘭”一声,姜漾没来得及摘的头盔又被陈木潮扣了一个爆栗。 扁食要了两份小份的,里面浮着葱花和手打的鱼丸,起太早,两人都不太有吃很多的胃口,没点招牌拌面。 姜漾没吃过沙县小吃,只听说过大名,问陈木潮:“这里面没有土笋冻吧?” 陈木潮说:“你不点就没有。” 扁食冒着热气,面皮一抿就化,肉馅不多却很细腻,一碗下去,雨水的冷意由内而外被冲走大半,每个毛孔都融在热汤里。 姜漾啃了两天没有味道的吐司面包,当下就感叹沙县小吃不愧是享誉全国的美食,实至名归。 陈木潮知道他不会做饭,虽然心里不赞同他的饮食习惯,也没有再说他什么了。 从店面出来时是早晨七点,乌云很厚,雨滴很小,照这样的雨量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天上的厚云层消耗完全。 陈木潮在主路行驶了一段距离后,调转车头,上了一条窄了很多的僻静小路。 小路修得还算平整,两边密密麻麻种了常绿的植被,挡住路港低矮的老旧平房和宽阔海面。 前面有一个缓坡,但倾斜弧度一路往上,姜漾透过沾水的护目镜抬头看,是一座海拔中等的丘陵。 陈木潮没有减速,他没有开口解释的意思,姜漾就不问一句,坐在后座,抓紧他的衣摆。 摩托直冲山顶去,姜漾心里的猜测在看见临近山顶一块石头上的刻字时得以应验。 “岳山墓园”。 距离墓园五十几米的地方有一间花店,主销鲜花,但别的也卖,比如香烟打火机,沉香糕点贡品。 陈木潮在花店前停下来,不顾雨滴,脱了雨衣塞进座桶里,他烧没退完全,姜漾打了伞跟上去。 花店老板是一位成熟的三十岁出头女性,眉眼沉静,围着米色麻布围裙,宽松的白衣白裤,看见她,闻见沉香的味道。 “阿潮,”老板亲切地叫陈木潮,声音轻飘,“这次这么早。” “嗯,”陈木潮没说要什么,把现金放在玻璃柜台上,“白瑜姐,麻烦你。” 白瑜挥挥手,指责陈木潮太客气,从柜台里拿了两包红河烟和火机,又走到放花的桶边,素净的一双手从里挑出八支新鲜的白菊。 白瑜拿了剪刀修剪白菊的花杆和枝叶,对姜漾礼貌笑笑,低下头,说:“你这是第一次带人来。” “以前都不愿意和周姐她们一块,”剪刀落下,缓慢又坚定的声音,“这次是什么兴致?” 陈木潮说:“她们太吵,哭个不停。” “这位不哭?”白瑜打趣。 陈木潮瞥姜漾一眼,说,不至于。 花枝修好了,白瑜问陈木潮需不需要用牛皮纸包成花束。 陈木潮说不用,不算很珍重地握住八支花杆,有水珠沾到他修长的手指,他道谢,说:“谢谢白瑜姐。” 走出没两步,白瑜突然叫住他,“阿潮,等一下。” 姜漾和陈木潮一起回头,白瑜站在那里,笔挺,肤色苍白,下雨光线暗,花店里开了亮得过眼的白灯。 每一种白都近乎悲哀。 “她最近怎么样?”白瑜笑着问,嘴角往上,表情却比哭好看不了多少。 陈木潮面色不变,垂着手臂,没有波动地问她:“谁。” “你就拿我寻开心吧,明明就知道我问的谁。”白瑜举了举剪刀,坦白:“蓁蓁,她怎么样?” 姜漾身形一顿,好巧不巧,他就认识个叫“蓁蓁”的,白瑜语气微妙,表情也不自然,手指无意识蜷缩,又放开,再蜷缩,再放开。 陈木潮直视进白瑜的眼睛,半晌低下头,阴影遮住半张脸,连带那双没有情感的眼珠。 “你想知道,自己下山去看。” 白瑜愣了一下,手撑在下巴上,威逼利诱:“告诉我,多送你一包红河。” 陈木潮挑眉。 “白沙。” “……中华,行了吧?”陈木潮气人的功力有一等,白瑜这样看起来脾气顶好,慢悠悠的人被他逼得咬牙切齿。 陈木潮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扬了扬下巴,对着姜漾,现在才为他们做介绍:“我带来的这位,现在是邓蓁蓁的员工,你想问什么,找他,我不清楚。” 白瑜的眼神一下就投在姜漾身上,刚才还分明一副对他兴趣缺缺的样子。 姜漾咽了口唾沫,说蓁蓁姐啊,她……她很好,每天都很有精力,酒吧生意也还可以。 白瑜追问:“有没有什么感情生活?” “没有……没有吧。”姜漾想了想,好像也确实没发现邓蓁蓁有什么恋爱迹象。 “那不错。”白瑜评价,然后笑容散了,陷入沉思一般,不再开口。 姜漾一头雾水,惴惴不安,小心地扯陈木潮的衣服,轻声问:“这就好了么?” “可以了。”陈木潮低下眼,没再和白瑜说话,走出花店,走进雨幕中。隔了几秒,姜漾的伞追了上来。 “她们……”姜漾与陈木潮并排走在伞下,陈木潮腿长,步伐很快,姜漾跟得有点费力气。 虽然知道这属于他人隐私,但姜漾好奇,问一半,没想好怎么继续往下说。 然而陈木潮点点头:“没什么不好说的。” “邓蓁蓁是白瑜的前女友。” 这消息的炸裂程度好比袁蓓变成异性恋,姜漾和陈木潮现在立刻马上举办结婚典礼。姜漾人一惊,就又落后陈木潮两步。 陈木潮不得不停下来等他,站在雨里说:“邓蓁蓁的母亲,我的房东不同意,以死相逼要她们分手,白瑜没有双亲,奶奶去年辞世,也葬在这里。” “她住岳山上,花店两层,楼上是她的卧室。” 陈木潮语气没有起伏,好像只是告诉姜漾,雨又下大了一点,你快过来。 “这是可以告诉我的么?”姜漾说不出话,无法做出评价,只能这样问。 陈木潮不看他,说:“我带你来,她应该不会排斥让你知道。” “岳山墓园”几个字在姜漾眼里放大,陈木潮目不斜视,拿着花和香烟,一脚跨了进去,守墓员正在打瞌睡,见到两个穿黑衣服的进来,像是联系实景,以为自己白日见鬼,从板凳上跌下去。 姜漾听到塑料碰在地上的响声,然后是闽南语的小声骂人。 知道不合时宜,姜漾还是笑了一下,问陈木潮:“他刚才是不是被我俩吓到了。” 黑衣服黑伞两个人,姜漾要是穿白就变成黑白无常,陈木潮勾了下嘴角,带他穿过一排排墓碑。 照片各异,笑或不笑,但都是黑白。岳山墓园是公墓,位置要买,环境幽静,比别的墓园稍微贵一点。 陈木潮又走了几步,在边缘停下来,旁边一颗高大榕树离得很近,正被雨打落叶子。 “到了。” 他站住脚,姜漾也随着他的视线,看向墓碑上刻的字。 “陈志之墓。” “周思妍之墓。” 墓碑并排,款式简单,最上圆弧型,两边直线往下,刻字是正楷,为了字迹清晰,涂了黑色的防水颜料,右下角是出生和死亡日期,中间用一根直线连着两串数字。 一根直线,连着出生死亡年月,生命就此抚平,谁都逃不掉。 “我就是要让你亲眼看看。”陈木潮将红河拆出几支,放在陈志墓前,花全部留给周思妍。 “我的家庭,我的父母,我的人生。” “我经历了什么,我是哪种人。” 陈木潮按下火机,自己点燃一支放进嘴里,说:“姜漾,你听完看完,再决定我还值不值得你爱。” 第44章 浪漫幻想力 范言路过教师办公室,被物理老师委以重任。 对范言来说的重任。 她快步走向班级前门,隔着一个对角线的距离,看向靠窗的角落,深吸了口气。 “陈木潮——徐老师找——” 她嗓门不小,陈木潮原本盯着窗外发呆,闻言转回来,同桌叫范临,被亲妹妹吓一跳,抹了把脸,把头从桌上抬起来。 “你别是编的吧,”范临一点面子不给她,“为了多和阿潮说两句话。” 一节粉笔直击范临脑门:“你放什么屁!” 话是这么说,范言脸都红了。 一圈人全都看热闹般围过来,陈木潮的座位一边靠墙,另一边靠着范临,兄妹俩闹起来好比仇家,他被这对仇家堵着,范临的手臂在混乱中几次打到他。 “让一下,”陈木潮也没忍住笑了下,然后扣住范临作乱的双臂,让他结实地挨了下范言的巴掌,“老师找我,他生气你负责。” 范临落了下风还要倒打一耙:“对,范言,到时候阿潮被你耽误慢了就你负责和老徐说。” 陈木潮不耐烦地一脚踹开范临连带他的椅子,尖锐的声音在地上响起来。 徐添义在路港一中教这一届的高三毕业班物理,兼任班主任,脾气不大好,但对于物理优等生另说。 “你把这叠卷子发下去,”徐添义交给陈木潮一沓厚厚的a3纸,“冲刺提高卷,快跨年了,别心都飞了,和他们说三天写完五张,我下周一来讲评。” 陈木潮应了声,怀疑徐添义是要把火力和怨气往自己这里引。 十二月底的气温低,南方没有暖气,墙壁薄,屋内阴冷,陈木潮校服外套里面一件灰色高领毛衣,周思妍亲手织的,针脚漂亮,也不感觉多冷。 回班路上又碰见范言,范言看着他的手,又飞快地瞟一眼他的脸,说你的手冻红了。 “穿得好少,你不冷吗?”范言问他。 “不冷。”陈木潮和她一块儿进了班级门,范言又问他要不要帮忙发卷子,陈木潮没想多久,分给她一半,要她去说三天写五张。 范言表情僵了僵,接过陈木潮递过来的半叠卷子,脸都被遮住大半。 教室里登时白花花一片浪潮,范言把要求大声说了,又是一成不变的抱怨。 有人叫她,让她去和老徐求求情,都快过年了,干什么这么折磨人。 范言瞥了眼陈木潮,他把三份卷子分成四组,叫第一排的人往后传,看卷子的眼神都比看自己要专心。 恶人有别人当,范言人缘好,几个不乐意刷题的同学拉住她开玩笑,让她去和徐添义通融,她应付人的话术实在少,不过从头到尾都没说出“找物理课代表”这种话。 范临抱颗篮球在座位上整理卷子,见陈木潮回来,站起身让路,朝他吹了声流氓哨。 “好哥哥,放学后有篮球赛,我班和三班打,缺一个后卫。”范临笑眯眯,知道陈木潮没什么兴趣,实力却有,他软磨硬泡大半个月,陈木潮也只是同意做个替补。 陈木潮坐下来,说不打。 “为什么,”范临还想争取,“阿潮,脑袋都学木了,运动运动,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陈木潮看向窗外,接着发呆,桌上纸张缭乱,他不管。 “我冷。” 陈木潮拒绝篮球赛另有原因,放学铃响彻方圆几百米,他握着按键手机跨出校门。 陈志前段时间给他发了消息,原本是说自己和朋友搞了个什么回报率很高的投资,陈木潮越听越觉得不对,提醒陈志谨慎为妙,但陈志已经把所有的资金投了下去。 直到昨天晚上,陈志又给他发了短讯,内容大概是说投资失败,对方把利息翻到十几倍,朋友跑路,这些钱要全他来还。 陈木潮的家庭情况一般,没什么家底,陈志和周思妍在本地做些小生意,三人物欲都低,平时生活节俭但还算体面。 高三放课晚,回到家时灯已经亮了,饭菜还有温度。 陈木潮随手将书包扔在沙发上,陈志和周思妍坐在桌边,没人说话,过了一会儿,还是周思妍先开口。 “阿潮回来了,”她眼底乌青,眼球里也有血丝,“快去洗手,来吃饭。” 周思妍皮相漂亮,说话轻声细语,陈木潮只是与她七八天不见,却觉得她鬓边白发长势惊人,银丝丛生。 陈木潮没洗手,坐到他们中间。 “怎么回事?”陈木潮问。 陈志和周思妍保持沉默,陈木潮不是有耐心的人,抓过陈志放在餐桌上的手机,点开收件箱。 密密麻麻,持续了小半个月,全是一个陌生号码的催债信息,用词粗俗,不乏死亡威胁。 陈木潮放下手机,深吸一口气,像在压下所有导致失控的情绪,问:“报警了没?” 周思妍摇头,说报了,但没用。 “警局不管,说这是我们造的孽,”周思妍濒临崩溃,眼角有眼泪落下来,“要是我们没有投这个骗人的基金,就不会这样。” 路港治安环境不好,只是大部分人只知红灯区乱,而警局腐败严重,连带上级政/府,没有亲身经历的确不得而知。 餐桌上一盘青菜,三颗水煮蛋,白萝卜汤也已经凉了。陈木潮端起汤碗,几口见底。 “门口被人用红色油漆写了字,”陈木潮站起来,“明天我去解决,您二位该做什么做什么,有事给我打电话。” “阿潮……”周思妍还想说什么,陈志低着头一言不发,陈木潮没想再听,拎上包进了卧室- “气象预报说明天有雪!”范言从前桌转回头,偷偷拿了个她爸淘汰下来的苹果二代看天气预报,“后天也有!” 范言和范临家庭条件优渥,近几年父母在珠海做生意风生水起,担心双胞胎兄妹高三转学不适应环境,路港一中也算得上中上游学校,因此没有举家搬迁珠海。 不过已经在珠海买了房子,万事俱备,只等兄妹俩高考完。 范临卷子写不完,借了陈木潮的正大抄特抄,头都不抬,问:“你想干什么?” 范言一下子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啜啜地吐出几个字:“后天不是……圣诞节吗。” “哦?”范言同桌的女生笑着掺和进来,“圣诞节啊,我还以为你要说是那谁生日呢。” 范言没来得及说话,范临又泼她冷水:“路港什么时候下过雪啊,天气预报那玩意儿有多不靠谱你不知道吗?” 范言不理他,陈木潮坐她后座,埋着脸趴在桌上睡觉。 “你们小声点。”范言把卷子卷成一个长筒,给了范临脑袋一下。 “哦,”范临点点头,窃取意味不明的代称:“心疼那谁是吧。” 窗被什么人打开,说是教室里一股难闻的味道需要散散,湿冷的风吹进来,陈木潮动了一下,把往前伸直的胳膊叠起来,手指搭在后颈。 范临拿笔敲敲他:“阿潮,睡没睡着,生日想怎么过?” “一起出去吃顿饭?” 陈木潮不动了,声音闷闷地从臂弯里传出来:“今年不用了,家里有点事。” 往年都是这几个人陪他过,但正经高中生做不了什么事,出去吃顿饭就是顶天了。陈木潮年纪最小,十二月二十五号出生,个子却比他们都高出一截。 性子也最冷,几人习以为常,听到是家里的私事,范临遗憾地耸肩,说好吧,范言和同桌女生弯着腰研究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星座表。 “乐观,宽大?”同桌女生盯着屏幕看,眼镜镜片上反射出手机屏幕的光,没压着声音说话:“这个不准。” “但是下面挺准的,孤独,不灵活。”她又补充道。 范临对星座和风水之类的玄学最感兴趣,卷子一扔,头探过去,问什么什么。 “理性先行,擅长伪装,即使遇上心仪的对象,也会严格控制浪漫的幻想力,以防感情泛滥……”范临接着念下去,嘀咕:“这什么座。” 范临和范言三月底出生,都是白羊,一个赛一个热烈直接,除了感情这方面有点别的考究,其他方面,尤其性格,简直是白羊代表。 范言反应不及时,手机从手中被范临抽走。 范临扫了一眼,怪笑一声,再任由范言把手机抢回去。 “摩羯,十二月二十二日至一月十九日生,”他拍拍陈木潮的肩膀,评价:“大部分都蛮准。” 大部分准,不准的部分的确来自“乐观”和“宽大”。 要范临说,陈木潮应该完全是反义词,从上千万上亿个形容词中挑选,他大概会得“阴沉”和“睚眦必报”十万分的偏爱。 比如现在,他明明没用什么劲,但陈木潮“啪”一下把拍肩的那只手打掉,然后面无表情地把头抬起来。 “卷子不抄我拿去交了。” “别别别,好哥哥好哥哥,”范临只能又抓过笔,苦兮兮地重新沉浸在物理的学问汪洋里,说:“马上抄完。” 范临不说话,没人给范言拆台,她对着陈木潮表达一些事情就顺畅了很多,问他手上沾了什么白色的东西,要不要擦一擦,她有湿巾。 陈木潮说不用。 “油漆,擦不掉的。” 第45章 摔烂一颗苹果 2009年,12月24日。 路港交通闭塞,出县还只能坐面包车,五块钱一位,坐满五个人才拉走。 但时间在走,信息化趋势逐渐凸显,有一小批年轻人开始过洋节,买卖随着市场需求孕育而生,街上的水果店把苹果用彩色的纸带装扮,也能赚成平时几倍多。 平安夜气温个位数,天空干涩发灰,白色油漆消耗殆尽,陈木潮起个大早,去软装店买新的。 从陈志和周思妍对他坦白至今仅过去了一个星期,门口鲜红的“欠债还钱”被涂去又写上,坚持不懈,所幸他们住在顶楼,对门是间空屋子。 生活一下子拮据起来,陈木潮货比三家,最后选择价格最低的软装店,缺点就是很远,在人烟稀少的郊区,他骑自行车去,来回要三四个小时。 七点多出门,回来已经正午时间。 他家在五楼,走到四五楼交界处的楼道时,他听到头顶传来悉索的响动声。 时间点敏感,周思妍和陈志躲去工作的店面,陈木潮没有与人斗殴的经验,隐约想起来门口有截周思妍新买的扫帚杆,原来那把扫帚杆生锈报废,新的还没来得及换上,打在身上应该很疼。 算了。 陈木潮无奈地放下油漆桶。 陈志是大半个世纪前土生土长的路港人,彼时路港的水泥路都没修起来,到处是田地和滩涂,他农民家庭出生,自卑老实与沉默寡言深刻入骨,时代只在他脸上划过斑痕,也并没有让他变得更有做一家之主的责任。 而陈木潮像是陈志的触底反弹。 截然不同的两种背驰的性格,陈志有多软弱,陈木潮的钢筋铁骨则有形一般,透过血肉皮肤,在十八岁差一天的年纪里,已经凶悍浮露,初见雏形。 陈志和周思妍依赖他,陈木潮天生淡漠,面对周思妍“阿潮,我们把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的说辞也冷眼旁观。 比起孩子,陈志和周思妍刚让他感觉自己是他们通往好生活的天梯,一步登天,坐享其成,多美妙的事。 精致的利己主义也逃脱不了亲情的束缚,他逃不了,只能面对。 陈木潮往楼上走,想象中一群大汉围着家门写红字的景象没有出现,地上蹲了个人,长发,身材匀称漂亮。 他皱了下眉,对于这位来客,欢迎是远说不上的。 “你在做什么?” 范言一惊,手抖了一下,有东西从她掌心滑落,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陈木潮低头,那东西滚到他脚下。 苹果,通红的一颗,不像普通水果市场买到的表皮不满颜色不一的半生品种,在路港从没见过。陈木潮弯腰捡起来,递回给范言。 范言手上还有一条没系好蝴蝶结的彩色纸袋,已经被她揉得皱皱巴巴,看出来她并不擅长包装之类的手工方面。 “我……”陈木潮像背后灵一样出现,说没吓到是不现实的,更何况她原本计划不是这样。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范言压下惊慌,装作嗔怪地抱怨:“我苹果都没装饰好。” 地上还放了个颜色花哨的纸盒,盒子上有个巧扣,看起来像是放置糕点的专用物。 陈木潮看了一秒就移开眼,平直地与范言对视。 “你为什么知道我今天不在家?” “查我,蹲点,还是别的什么?” 范言一愣,话题切入点太刁钻又直接,她说漏嘴没发现,想解释,张嘴却只是徒劳挣扎。 陈木潮看她好一会儿,不着急不恼怒,没有表情没有动作,眼里藏不住的厌恶却像把范言串在钎子上放在火里烤,沉默多一秒,火就旺一分。 “我父母明天要回来,我担心没有时间……”范言声音比蚊子小,“就只能提前一天,还是想给你过生日,只是想给你过生日而已。” 陈木潮“嗯”了一声,没再继续往下问。 高考还有满打满算还有半年时间,范言的心思不是傻子都能看得出来,陈木潮原来是放任,但也不意味着范言能就着他的不作为得寸进尺。 要不要现在说清楚,说清楚以后范言是继续纠缠还是醒悟发奋,陈木潮向来懒得算计别人思想,真正运转起相关程序觉得头疼。 心软不是他的作风,但中庸之道陈木潮烂熟于心,刚开口打算说些什么,楼下传来一阵骚乱。 凌乱的脚步声,不止一个人。 楼下有位住户是硬脾气,被吵得直接拉开门训斥:“能不能动静小点,家里有孩子在睡午觉……” 声音却越说越小,全然没有一开始的理直气壮,到最后以“嘭”一声关门结束短暂的抱怨。 脚步声直冲楼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陈木潮心里一紧,转头面向楼道,对上了几张满是横肉的脸。 这段时间只以文字见面的债主好像也没想到这次来能碰上人,看了看门牌号,随后眼睛一弯,态度不明地笑起来。 “这么多次终于见到个人。”其中一人身材高大,一只眼睛看不见,刀疤贯穿眼皮,皮肤被海风吹得黝黑。 他看着陈木潮,问:“你是陈志的儿子?” 陈木潮明白躲不掉,说是。 范言在他身后,完全没反应过来这是唱哪一出,陈木潮肩宽,也没法完全挡住她,她通过人体的罅隙偷偷地看,没敢说话。 “昂,那看来你爹真是个孬种,留下儿子,自己跑了。”那人又说:“每次来都堵不到他,他运气可以。” 他顿了顿,指指陈木潮:“你就不怎么样了。” 无法否认,是不太好。 陈木潮瞥了眼门口斜放着的扫帚杆,估算了下距离,大约两步之内能拿到手。 “阿潮……”范言有点害怕,出生在纯粹爱意里的孩子没见过这种龌龊,她拽了拽陈木潮的衣摆。 “他们是谁啊?” 恶劣的性格在混乱中不加以控制的话完全收不住,只是理性像座大山,陈木潮烦透了,看人的眼神变得凶狠,说出的话仍然分寸:“你先回去,到家跟我说一声。” “为什么,我不……” 她不谙世事的倔强被打断,陈木潮冷声,不耐烦到极点:“我说回去,你听不懂吗?” 现实里是不会有坏人站着不动等人聊天聊完才冲出来的,为首那个看了身后两三个人一眼,那些人就大跨几步,距离迅速拉近,几只手伸向他,范言在他身后,他退无可退。 非要说一个改变事态的节点,不是嘴角被乱拳打出血,也不是扫帚杆还击而发的惨叫。陈木潮想,大约是范言不管不顾突然冲上来的那一瞬间。 有人带了刀,见陈木潮不是善茬,恶向胆边生,锋利的刀片撕裂空气,没人看清动作,除了范言。 没人注意她,因此用自己皮肉挡在陈木潮面前不是谁的意料之内,达成那一瞬目的的想必也只有她自己。 见血了,又是个局外人,给个教训和警示的目的早已达到。为首的独眼咂咂嘴,很快顶楼就又只剩下两个人。 苹果又掉在地上,触地点呈圆形摔烂,四方体的纸盒在乱中被踩毁,粉白色的带着甜蜜香气的奶油混着蛋糕胚露出来,沾上鲜红的液体和灰色的尘埃。 伤口从范言肩膀开始,一路往下至右边大臂中间,深且长,范言的父母接到通知,改了机票,坐最近的一班飞机正在赶来的路上。 范临到病房门口的时候头发像鸡窝,脸上带着没缓过神来的懵懂,见了陈木潮,冲动占上上风,对着他开裂出血的嘴角又是一拳。 一旁的经过的小护士赶紧去拦,但毕竟是处于青壮年的男人,范临身高比陈木潮稍矮上一点,但好说也有一米八五。 不愿为难护士,范临后退两步,与陈木潮拉开距离。 “她要是有什么好歹……”范临停了停,好像也没想好这狠话要怎么对自己好兄弟放,卡了半天没再说出话来。 最后也只是颓然地跌坐在长椅上,而陈木潮还是站着,眼睫下垂,同样不作声响。 打破沉寂的是陈木潮的电话铃声。 默认的设置,轻快得格格不入,陈木潮掐断它,周思妍在那边尖叫着说话,嘴里含了风,吐字模糊。 “阿潮……你爸,你爸他要跳楼,你快来,劝劝他……” 第46章 我想和你告白 郊区的烂尾楼,踩碎的奶油,廉价的彩灯和呼啸过耳的圣诞歌,陈木潮一直记得。 “我去得很是时候,”一支烟烧完,陈木潮只抽了两口,“赶到的时候陈志刚好带着我妈从楼顶跳下来。” 为什么说是陈志带着周思妍从楼上跳下来—— 路港晨报上的报道是“排除他杀可能”,媒体的一面之词姜漾曾经深信不疑,现在当事人亲口复述案发经过,不由让人寒毛倒立。 姜漾想问,短促地吸了口气又犹豫地停下,而陈木潮像是看出他所有疑惑,笑了笑,说:“我妈可从来没有想过结束生命,我让她别乱走,她不听,跑上楼想劝陈志下来。” “没成功,还把自己搭进去了。” 电话一直挂着,陈木潮用这根看不见的通讯线撑着周思妍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但陈木潮的手伸不到她大脑里,摆不进她的思想,再三阻拦,周思妍还是上了楼。 手机里传来陈志失真的低吼:“你觉得我们现在还有什么后路吗,六十万,你我下辈子能还得清吗!” “我是在为你解脱!阿潮……阿潮要是想,和我们一起跳下去也不是不可以。” 陈木潮在昏暗中看见那座烂尾楼,在医院陪护时间长久,天黑得浓稠,已经是深夜,路灯几十米只有一盏,他在楼底把自行车停下,轮胎剧烈摩擦地面,但耳边更响的是人的声音。 很吵,真的很吵。 像范言不听劝告的天真,陈志和周思妍一样,含混地争论着什么,突然一声尖锐的叫喊,陈木潮抬头往上看。 很远很远的地方亮着一块led显示屏,虚假的钟声敲起来,时分秒针在这一刻重叠在一起,上面打着几个花体大字。 圣诞快乐。 下雪了,气象预报难得准确一次,是很小又细密的雪花,落在皮肤上都无法惊动触觉的苏醒。 然后有什么和雪一起落下来,高速又急不可耐一般,地心引力与风拉扯,衣摆被鼓动发出的簌簌声让人心脏疼,牙也酸。 “嘭——” 血漫过来,因为大量,地上薄薄一层一踩就消失的雪花快速地融化,伸向陈木潮的鞋尖。 像那颗摔烂的苹果。 陈木潮后退一步。 “我忘了,是不是因为那天真的太冷,血打在脸上真的是烫的。”陈木潮说。 脸被摔成流体,眼球都飞出来,陈木潮还记得另外一些细节,他没说话了,去看墓碑上周思妍的黑色眼睛。 姜漾为他打着伞,陈木潮眼神专注,半晌泄气,把伞推开。 “因为我的缘故,范言和范临还是转学去了珠海,他们的父母见了我一面,在我送我爸妈遗体去火化后抱着骨灰盒回家的路上。” 当街拦人,一对父母形容憔悴,陈木潮缄默不言,过了很久,说对不起,医药费由我全额承担。 “范言伤的是右手,别说写字,动一下都困难,我看得出来那对夫妻气得想把我生吞活剥,但可能是谁和他们说了什么,我侥幸被可怜,没有再多添一个仇家。” “路港才多大点,弹丸之地,小道消息和八卦传播太快,我想我被孤立也情有可原。” “毕竟还有谁会想和我扯上关系,范言的遭遇就是教训。” 教室角落的四个座位空了两个,陈木潮坐在原处,前面那个戴眼镜和范言一起研究星座的女生不再转过来和他说话,做得最多就是会给他在桌上留一份卷子。 “知道为什么我对你ptsd能那么敏感地察觉到么?”陈木潮暴露在雨中,绵雨变成刺穿万物的箭矢,他在这一刻终于把自己剥开,只剩肉体凡胎,雨落下来,万箭穿心。 “因为我也有,周思妍和陈志坠楼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比你更严重。” “我甚至觉得他们恶心。” 刚出事的那几个月他几乎畏惧高楼,抬头不敢,恐高到病态,高三在教学楼顶层六楼,他靠窗坐,往出一瞥,往下一看,满脑子都是摔烂的人体组织,呼吸困难,笔都拿不稳。 “我不近人情,精神和物质都空匮,做朋友算不上仗义,做子女毫无孝心,哪一种都是毫无辩解余地的失败。” “所以姜漾,你为什么觉得我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爱人?” 实话说,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他才毫无负担。 陈木潮往后又挪了一步,对着两块墓碑旁边的第三块扬了扬下巴。 姜漾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那块墓碑是纯白,没有照片也没有刻字,款式相同,却保留格式,上头只有一条平直的线,以及粘贴照片的凹槽。 “这块是我的。” 买的时候是有点冲动,可能是不是他心理疾病复发的原因,在订墓碑的时候,陈木潮手抖得控制不住,将数量多划一笔,“二”写成“三”。 死气沉沉他也认了,能一眼望到结局和归属的人生也算没有那么难熬。 世界在他眼里都是垃圾。 姜漾看着陈木潮平淡的眉眼,突然林昂过于抽象的评价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不要,是放下对世间万物固有形态的理解,模糊甚至否认它们的价值,到了想靠近得不得了的临界点,逼着自己厌恶,所以一切都是不值得拥有的垃圾。 这样的我。 外在和内里都腐败,极端的悲观主义者,陈木潮把视线从周思妍眼上移开,看向姜漾,那是他的临界点。 这样的我,你也要爱吗? ——“姜漾,这样的我,你也要爱吗?” 雨也沉默,往姜漾的黑伞上压,他低头看自己的鞋尖,余光瞥到周思妍墓前的白菊,而香烟已经被泡软。 像世纪走马过去大半,姜漾才说:“陈木潮,你等我一会儿。” 然后他也扔了伞,转身跑向墓园外。 陈木潮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没来得及问,姜漾跑得很快,人已经没影了。 其实就算姜漾现在立刻买回深圳的机票跑路,陈木潮都是可以接受的,这才是明哲保身的最好办法。 陈木潮恹恹地收回目光,蹲下来开始数白菊的花瓣。 白菊就八朵,来回数也不过刚过百,但陈木潮心不在焉,他明白自己陷入回忆时必然狼狈,头脑混乱,于是擅自打乱数字排法,一百二十一,这是最后一片。 ……五百二十,一千一百七十六。 上天安排,陈木潮真的没有作弊,但——一千二百二十五,姜漾重新出现在他视野中。 手捧一撮玫瑰,递到他面前。 “我本来想买红玫瑰,但刚才那个花店的姐姐告诉我这个更好。” “我不懂花,她告诉我没关系,你看得懂。” “我原本只是觉得,好不容易来看你一次,你那边空空荡荡,什么都不给你买,也太说不过去了。” “可是只买玫瑰未免浪费,当我为你模拟葬礼。” 前世作废。 白玫瑰沾着雨水,姜漾弯着眼睛,陈木潮透过那里看到濒临崩塌的临界点。 “陈木潮,玫瑰花送你,我想和你告白。” 第47章 我不甘心 姜漾实在无法揣度陈木潮思想,也不知道他听完他不着四六的“我爱你”以后,又点了一支烟却拿在手上不抽是什么反应。 他举着花的手都酸,刚想动一动,陈木潮把花拿了过去。 生怕他反悔不给一样的迅速。 半晌,陈木潮把烟放进嘴里,吸一口又拿出来,看着姜漾。 又是把烟往人脸上吐的花招,陈木潮屡试不爽,乐此不疲,姜漾下意识闭了眼睛,眼皮动了动,发现睁不开。 陈木潮把烟掐了,手掌覆在上面,由于低烧未退,他指尖发凉。 在丧失视觉的世界里,触觉就变得极为敏感,姜漾无法判断自己境遇如何,陈木潮的吻就落了下来。 “小兔崽子。” 陈木潮骂他,姜漾却笑出来,利齿摩挲他的嘴唇,尝到腥甜的液体,他饮鸩止渴,也当作被骂的回击。 说来好笑,姜漾曾经爱而不得的时候,还在心里抱怨过陈木潮太好,不算正直,但也没像他这样阴狠。 他无意隐瞒本性,只是陈木潮被蒙在鼓里,他也乐意利用这样的光环。 陈志和周思妍毕竟是陈木潮的父母,姜漾有所顾虑,也觉得陈木潮态度奇怪,旁敲侧击地问他用不用买点贡品,或者留出时间让他和父母独处,而他可以先回避。 陈木潮说:“没这个必要。” “我很久不来,没什么想说的,独处也尴尬。”陈木潮伸手摸了摸姜漾的脑袋,说回家。 “你在怨他们。”姜漾刚把伞拿起来,被陈木潮夺去,然后白玫瑰的香气撞了满怀。 不该怨恨吗? 陈木潮很少准确地意识到自己的所做被哪种情绪区间归类,面皮千篇一律,或许是今天太不相同,姜漾用一束花就让他动摇彻底,他没有控制好。 所以说真的不适合见面,触景生情让事情超出他的预h期,陈木潮不喜欢失控的感觉。 “我爸妈于我有生养的恩馈,这我知道,”陈木潮笑了一声,闭上眼睛,抓住姜漾没有拿花的那只手,往自己额头上贴:“但这个家变成这个样子,他们俩一个罪魁祸首一个助纣为虐。” “更何况陈志的行为说难听点,就是蓄意杀人。他甚至想让我也一起死,你觉得我该不该怨恨。” 淋雨过度,陈木潮脸上显出倦态,“就算运气好捡回这条命,我也为他们放弃太多了,是会不甘心的。” 姜漾手心也凉,陈木潮很眷恋这温度差似的,贴着掌纹轻轻地蹭。 他实在对这样的陈木潮没有什么抵抗力,凑过去想亲他,却被偏头避开。 “姜教授联系过我了。” 毫无预兆地,陈木潮提到姜知呈,但其实也并不是没有预兆,成年人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陈木潮既然收了姜漾的花,未来是什么样,就算不体面,他也必须去想。 他看着姜漾的眼睛,语气笃定:“你给姜教授提的建议。” 姜漾在几天前联系姜知呈,毫无疑问,电话打通的那刻他被骂得狗血淋头,姜漾自知理亏,加之有事相求,便脾气很好地任姜知呈骂。 而再提起陈木潮,姜知呈的态度有些不好明说。 “资助名额不算问题,替他还债那件事你还得和你母亲谈。我是觉得很可惜的,但他本科没毕业,操作起来有点困难,”姜知呈委婉地说:“但我可以尽量为他争取恢复学籍。” 姜知呈挂名在国外一所大学的课题组刚建成,眼下正是缺人的时间,近几年生源差,他已经有把研究重心转移到国外的规划。 姜漾想要陈木潮进姜知呈的课题组,帮姜知呈做事,从而拿到姜漾爷爷姜正嵩科技公司的股份是个遥远且暂时不现实的计划,不管如何,也必须先让他将本科读完,才能有考试的资格。 姜家是大家族,关系网纷繁复杂,其中污龊一言两语说不清楚,但代绮带着身家嫁进去以后,掌权人姜正嵩就有了将其吞并的想法。 就算不想卷入其中,但分庭抗礼悄然开始,洪流裹挟,姜漾不够强大,因此资助陈木潮实际上是双赢的博弈和押注的赌局。 “你是不是……”姜知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觉得接受无能,吐露艰难,最后只憋出个“算了”。 姜漾问陈木潮:“他什么时候联系你的?” 陈木潮把脑袋从姜漾手上抬起来,“昨天晚上十二点给我发的邮件,你在洗澡,我醒了一会儿。” 气氛沉下来,姜漾有些忐忑,便放轻了声音问:“那你怎么想?” 毕竟陈木潮连银行卡都不愿意借他的。 陈木潮看着他,长久地对视,最终还是笑了一下,无奈一般:“如果有什么需要配合的,我会尽力,姜教授那边我去说。” “当我欠你。” 除此之外,陈木潮没再说别的,道谢也没有,但牵着姜漾的手往墓园大门走的时候,扣着他指根的力气很大,握得很紧。 回出到租屋,姜漾又给陈木潮量了一次体温,在发现相比出门前有升高的趋势后,又撵他上床睡了一觉,不过时间不长,陈木潮的手机接到周颖月的电话,姜漾刚拿起来想接,陈木潮的眼睛也睁开了。 不过他没有要回手机的意思,看起来还没清醒,环着他的腰,半躺在床上假寐,听姜漾讲电话。 “他还在睡,”姜漾缩在陈木潮怀里,心虚地看他一眼,熟练地撒谎:“周姨,有什么事可以先和我说,等他醒了我转述给他。” 手机硬件老化必然导致听筒漏音,陈木潮没有刻意靠过去听,周颖月的声音仍旧清晰。 “没事,告诉你也是一样的,”周颖月说:“待会儿有个东西送到家里来,你帮忙接一下,我在给缪缪办出院了,马上就能回来。” 周颖月送到家里来的东西是一座小型的佛龛,两个工人把它抬进来,周颖月和庄缪后脚也走进门。 庄缪一场大病以后变得更瘦,颧骨有些凸,手腕上的尺骨硌着姜漾的手掌。 陈木潮从卧室走出来一看见这玩意儿,向周颖月投出一束不明所以的眼神,“你弄这个回来干什么,岳山上土地公庙里的不够你拜?” “在佛祖面前说什么呢你。”周颖月看到他,眼神在他脸上停了停,然后抛去一个白眼,其实这佛是她早就想请的,她的丈夫早年在饲料厂工作,由于锅炉爆炸致意外死亡,偏偏饲料厂老板推卸责任,一口咬定是由于她丈夫操作不当,才会导致爆炸。 官司没打,赔偿更是杯水车薪。 加上周思妍和陈志也在几年前去世,陈木潮刚满十八,庄缪年纪还小,她压力大地整夜睡不好觉的事情常有。 如今庄缪一场大病刚刚痊愈,陈木潮又被弄得满身是伤,贫穷和灾难产生的蝴蝶效应,对于天灾人祸她抵抗艰难,也只能寄托情感,逼自己面对坦然。 “对了,”周颖月又从包里拿出个东西,拎在手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抬手递给陈木潮,说:“我去土地公庙请的绿檀手串,缪缪也有,开过光的。” 陈木潮不信这些,给他也是白搭,拒绝几乎脱口而出,但到了真正发声的那刻,又突然咽了回去。 陈木潮把东西接过去,周颖月自然地收回手,把庄缪打发了,给她开了电视机,面色平常地看着他,说你过来一下。 然后往厨房的方向走,姜漾无所事事,没注意这边的动静,眼睛也盯着缓慢有了色彩的电视屏幕,然后听到周颖月叫他的名字。 “小漾,”她的眼角折出很不明显的细纹,表情看起来和蔼可亲,让人以为她有很好的消息,对他说:“你也来一下。” 周颖月背手关上厨房的门,将锁扣转了两圈。 厨房本就逼仄,洗手台和灶台占去大半面积,现在又挤了三个成年人,每个人站得都近。 周颖月又往陈木潮脸上看一眼,表情产生细微的变化。 她抿了抿唇,半晌才说:“你们,是不是在谈恋爱?” 第48章 裙子送给我 周颖月看向陈木潮,后者背靠洗碗槽边缘,下唇角有一块深色的细小伤口。 一看就不是干裂,总不能是狗啃的。 这柜出得措不及防,即使是陈木潮也产生短暂的头脑空白期,珠子相互摩挲的响声一下子停下来,只剩门外模糊的动画音乐。 “啊……啊,什么,不是,也不是……”没出息,姜漾吓得结巴。 周颖月以长辈的身份站在这里,但是以什么样的态度把这件事情挑明,姜漾心里没底。 白瑜和邓蓁蓁的遗憾被陈木潮以旁观者的姿态三言两语讲清楚,其中波折止于短短四字——“以死相逼”。 “是在谈。” 短暂的沉寂之后,陈木潮出声依旧懒散,语气里是不由他人置喙的理所当然,好像无所谓周颖月态度如何。 好像无论她同不同意,都不在陈木潮的参考范围内,就算火星真的撞地球,外星人入侵,他依旧我行我素,软硬不吃。 关系确定不过半天,周颖月大约误会了什么,陈木潮居然很轻笑了一下,溢进姜漾耳朵里,感觉他像挑衅:“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想象中的尖锐并没有如期发生。 “我也不确定,但我毕竟比你多吃了十五年米饭,你平时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有点什么变化还是很明显的。”她从冰箱里摸出两个鸡蛋,打进碗里。 鸡蛋液混着葱末的香味,滑进锅里,炸起几簇小朵的油花。 周颖月眼神真诚,却并没看他们,露出不属于她年纪的生动的笑容,“你这几年有多难过我都知道。” “所以往后按自己的心意活,没什么不好。” 同性问题被她类比成柴米油盐般的家常,她语气很平常,温柔地十分自然。 “同性在一起不符合大众价值观,会遇到很多麻烦,这些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做好心理准备就行,我不干涉。”她最后说。 姜漾和陈木潮被周颖月以挡住视线和做饭放不开手脚的理由又赶了出去,她性格相对内敛,不常说那样的话,大约是有些不好意思,说完话,没给姜漾和陈木潮回应的时间,好像他们把高得笼罩整个厨房,头顶的灯全都不亮一样。 “过来。”陈木潮站在卧室门口看着姜漾,对他做了个没有声音的口型,手上把玩着那串绿檀珠子,心情貌似不错。 他一副想要偷情的样子,姜漾就吃他这明晃晃勾引的一套。 门锁扣往回转发出金属和弹簧的摩擦声,陈木潮笑了笑,在只剩两个人的卧室里缓缓靠近姜漾。 “手伸出来。” 姜漾对于他的命令向来条件反射,还处在被迫出柜的半神游状态中。 绿檀散发着独特的木质和寺庙的香气,陈木潮低声在他耳边说话。 “祝你健康,快乐。” 珠子的温度没有他的体温高,很长,在他手上绕了两圈才勉强不会掉下来,姜漾也抬头。 “就没了吗。” “有吧,”陈木潮没想到他得寸进尺,顿了顿,才敲了下他的脑门,说:“但健康快乐是最好的。” 十万分幸运,姜漾看着手腕上被陈木潮套上的绿檀手串,视线有些模糊——他不是第二个白瑜。 陈木潮的时间空闲多出许多,但台风天过去,他仍然需要在禽类动物都没醒的时间起床,房间暗得看不见地板。 不知为何,自从确认关系后,姜漾每天都能感受到陈木潮起床带来的些许微弱的,他刻意压制的动静。 不过陈木潮并没有因为多一个姜漾,或者多一层身份而变得磨蹭,要不是他在穿好衣服以后蹭在姜漾脸上的吻还能感受到两人之间旖旎的温存,姜漾都要以为自己大梦一场,对陈木潮真的渴望到生出臆想。 两人的时间规划奇异地反了过来——陈木潮只要没别的事,每天都会提早在地下酒吧门口等姜漾工作结束,然后两人自然而然地一起回家。 陈木潮有时会骑摩托带他,有时又不会,和他待在一起时步行的速度适中,然而姜漾觉得陈木潮其实有为他放慢步调。 姜漾这天又没有上台,礼貌又不算亲切地再一次拒绝方庭,留在座位区为客人送酒水。 只是邓蓁蓁要回老家,为了省钱,订了今天半夜的车票,酒吧便依照她的意思,在下午四点钟就准时清理客人,又在门口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 时间还早,林昂去厨房炸了一盘薯条,四个人边聊天边分着吃。 薯条炸得有些过火候,表皮很硬,颜色有点泛黑,林昂面对邓蓁蓁的低分评价又摇头晃脑地为自己找补,“我又不是专业的,等我们店面做大以后,你去聘用一个专业的,还能产品多元化。” 邓蓁蓁神秘地笑了笑,挥挥手,“不瞒你说,最近收入还算不错,我正好有扩招的打算。” 林昂立刻正色道:“那我要吃粤菜。” 邓蓁蓁一掌打开他的脸,说:“不是厨子,是表演人员。” “只有小庭一个人唱一整天,我担心他嗓子坏掉。” 自从上次方庭闹出自杀的乌龙以后,他就一直跟着邓蓁蓁一家生活,房东大姐颇有微词,但女儿坚持,她便也慢慢接受了。 方庭手指上的茧子厚了浅浅一层,用自己存款买的新琴带着好闻的木头气味,新弦也有些硬,但很干净,在灯光下闪着灰色的光。 听到邓蓁蓁叫他的名字,他飞快地看了姜漾一眼,然后很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姜漾唱歌也好听,如果能够常驻,想必会吸引很多客人。 “我不行,”姜漾平静地咽下一口薯条,感觉有点硌嗓子,过了一会儿才说:“不好听,简直比鬼叫还像鬼叫。” 在座几位都曾听过姜漾唱歌,也知道他这是过分谦虚,邓蓁蓁没说什么,一拍脑袋,说她想起来一件事情,需要姜漾和方庭帮忙。 方庭问什么事情,邓蓁蓁眨眨眼,细碎的眼影亮片便恰到好处又俏皮地闪烁起来。 “你们先答应我,不许反悔。”她说。 此地无银,姜漾不认为她这样说会是好的事情,但又怕邓蓁蓁有十分需要帮助的困难,想了想,还是点头了。 邓蓁蓁带他们去了后台的化妆间,很小但很干净,只有十几平米的活动区域,角落里放着两个帐篷式的试衣间。 靠墙有两排不锈钢衣杆,上面已经挂满了一排。 红色的,长裙,样式不一。 林昂也跟了过来,在几人身后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拍手,夸赞邓蓁蓁眼光不错。 “虽然还没有发布招募信息,但是我未雨绸缪,先买了几条不同尺寸的裙子。”邓蓁蓁眼泛精光,让姜漾很想跑了。 “我想先看看效果,宝贝——”邓蓁蓁肉麻地叫起来,方庭呆立一边,姜漾按了下突突跳起来的太阳穴,说等一下等一下。 “先不说效果怎么样……”姜漾清清嗓子,艰难地吞咽,“你真的买了一八零的裙子吗?真的还打算招一八零的表演人员吗?” 邓蓁蓁点点头,得意地从衣杆上拎出一条缎面长裙。 “去吧,小伙子,”林昂投来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又改了口:“噢不对,小美女。” 姜漾还想做出一些抵抗,但方庭一把拿过邓蓁蓁为他准备的绒面裙子,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其中一间试衣间。 “……” 看来邓蓁蓁手段的确了得,方庭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 姜漾没有过这方面的经验,裙子拿在手上轻飘飘一捧,滑得像一把抓不住的流沙要往下坠。他研究了一会儿,做好心理建设后,就义一般从头顶套下去。 不得不承认的是,裙装的确更好穿脱。 披上是很容易的,但姜漾这条裙子没有常规的拉链设计,背上一条细长的绳子,他愣是十几分钟没弄明白要怎么系。 “漾漾,你好了没有?”邓蓁蓁的声音模模糊糊透过试衣间的幕布穿透进来,姜漾无奈地暂时停止与裙子的争斗,刚想说没有,就听到开门声,然后另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你们在干什么?”十万分熟悉。 向来没什么情绪的语调不知道什么原因变得充满疑惑,姜漾绝望地闭了闭眼睛。 托他的福,陈木潮这段时间已经与邓蓁蓁几人混得很熟,方庭对他的态度还是微妙,但陈木潮并不在意他。 邓蓁蓁不再询问姜漾的穿着进度,简单扼要地与陈木潮阐述后,装作不经意一般说:“我行李还没有收拾,可能得快点回去了。” 她让方庭换回了衣服,把姜漾像个没人要的,遗弃的换装玩偶一样还扔在试衣间里。 偏偏姜漾现在连话都不敢说,刚想趁机也换回自己的衣服,邓蓁蓁就开口道:“漾漾还在里面呢,不知道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你和他熟悉,我们也不方便进去。” 她拍拍陈木潮的肩膀,“为了我们酒吧的演绎事业,就麻烦你帮忙看一下最终效果吧!” “……”姜漾两眼一黑。 陈木潮没说话,邓蓁蓁就理解成为默许,还要虚情假意地问姜漾有没有别的意见,要是有,也不是不可以提出来,大家一起探讨解决方法。 “没有……”姜漾干笑两声,“就是觉得你人还怪好的。” “没有就好。”邓蓁蓁说,临走前把酒吧大门的钥匙一把塞进陈木潮手心里,拜托他记得关门。 万籁俱寂的数十秒。 陈木潮在试衣间外同姜漾对话,声音从幕布的罅隙见缝插针地透过来,听起来很远,但又好像在他的身边。 “你穿不好?”陈木潮低声问。 姜漾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低着声音,咳嗽了两声,假装轻松和坦荡地承认:“是穿不好,有一条带子我不知道怎么系。” 陈木潮沉默一会儿,就问他能不能进来。 平时没见他这么礼貌过,姜漾原本想说他进来也不一定有用,因为陈木潮也有可能搞不明白这种女孩子精致漂亮的东西,对它们一知半解,只是他恻隐之心一动,说可以。 幕布被轻轻撩开,陈木潮将钥匙放在一边的化妆台上,微微弯腰,进来低头看着他。 试衣间同样空间不大,两个人挤在一起,姜漾能感受到陈木潮的呼吸扑在自己肩膀上。 “哪里不会?”陈木潮问,又靠近两步。 视线昏暗,灯光也被隔绝,姜漾突然有些不敢看他,转过身,背对陈木潮。 “背上这条带子,我不知道要系在哪里。” 裙子是吊带裙,背后一直到尾骨全部镂空,为了更好地使裙子依附在穿着者的身上,背后设计了一条用作固定的带子。 陈木潮粗粝的手指捻起同色系的红带子,拇指很轻地擦过姜漾细腻柔软的背,而背上的蝴蝶骨就在皮肉之下,清晰可见地,柔软地蛹动和颤抖。 空间里只剩下衣料摩挲的声响,吊带被解开,衣带就被人引导着,从姜漾的肚子上绕过一圈,再回到背后,最后在腰部打了一个结。 陈木潮为他将吊带重新系上,退开两步。 “可以了?”姜漾感受到体温的远去,愣了愣。 “可以了。”陈木潮说。 意外地合身。姜漾皮肤雪白,深酒红就算在灯光黯淡处都能衬他线条柔美,他这样站在陈木潮面前,低着眼睛,又去看自腰间倾泻而下的缎布。 裙摆堪堪触碰到脚背,后方却拖得很长,由于空间不足,堆叠在地上。 陈木潮拉开了幕布,看起来没有波澜地说:“出来吧。” 好像他一点也不在乎姜漾穿得是不是好看,单纯地在履行邓蓁蓁交给他的任务——只是评判衣服合不合身,适不适合表演人员穿着。 姜漾跟在他身后出来,在半人高的梳妆台镜子里看到了自己。 “应该……还可以。”他斟酌了下用词,看了两眼,便没有再抬头的勇气,只觉得羞耻。 “那我换回去了。”姜漾转身要走。 手腕突然被缠上,随后,整个手掌都传来很明显的凉意和酥/麻感,过了两秒,冒出一点薄汗,是大力被紧扣后导致的供血不足。 姜漾被带到一个周身温暖的环境,视线由于体/位转换过快没有分辨明晰,肩膀先一步撞上陈木潮胸口的坚硬的肌肉。 “不是要给我看最终效果么?”陈木潮的吐息很潮湿,这触感让姜漾感到耳朵滚烫,他又问:“我还没看,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姜漾浑身紧绷,干脆闭嘴。 陈木潮拉着他坐到化妆台前,强硬地掰过他的脸,让他与镜子中的自己对视。 镜子里的人连眨眼频率都失常,陈木潮将头埋进他颈间,沉闷地问:“邓蓁蓁上次给你抹的口红是哪一支?” 危险的信号从腿下传播至姜漾的身体上,陈木潮毫无回避的意图,等不到姜漾回答,随手从桌上摸过一包小包的小样试用装。 试用装没人开过,凌乱地扔了满桌,大约是给演员提前准备的。 陈木潮笑了声,意味尚不明确,但姜漾知道,那是在陈木潮面前没有分寸的撩拨,他将要受难的预兆。 包装袋被撕开,火红的膏体被陈木潮盛在指尖,从姜漾的唇中开始,一直抹到唇角,再循规蹈矩地出界。 “化学物质最好还是不要吃进肚子里,”姜漾头脑混乱,不知死活地居然还能说出这种话,“对,对身体不太好。” 陈木潮慢悠悠地将颜色抹了他满嘴,呼吸沉重,又将他翻了个身,让他坐在大腿上面对自己。 “那什么东西吃进肚子里对身体好?”他这样问。 “……不知道。” “嗯。”陈木潮三两下将膏体抹在姜漾的脖子上,鲜红一条线,像要他为此刻割喉献祭。 “邓蓁蓁走之前告诉我两件事。” 姜漾看着他,“什么?” “你们酒吧的硬件设施没有做好,化妆间里没有监控。”陈木潮说。 “那第二件呢?” “第二件。”他顿了顿,姜漾没看清他的动作,就被陈木潮掐着脖子弯腰。 “第二件,这条裙子有同款,她说这条送给我。” 他的爱是潮水,凶猛又热烈,姜漾放任自己浮沉,疼痛和欢愉灌满身体,每一处都叫嚣着,想要此刻永恒。 第49章 把握天平 姜漾手里抓着参赛证,即将要和袁蓓赶一趟目的地是机车锦标赛举办地点的游轮。 他看着港口上一个穿着红色长裙的女性出神,袁蓓叫他,他才意识到那场荒谬的,在昏暗试衣间里的欢愉已经过去了三年。 陈木潮会不会来,姜漾心里没有准确的答案,但从陈木潮与他通了一段毫无意义,又态度微妙的电话来说,姜漾为他会来的把握稍微倾斜的一点天平,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过对半开的,公平到来或不来完全一致的可能性。 袁蓓一副金丝眼镜,骚包的黑西装西裤,陪姜漾坐上驶向赛场所在小岛的轮船。 “你船票给他买了吧,别到时候得游泳过来。”袁蓓和姜漾两手空空地往轮船大厅的检票处走——他们的行李交由主办方统一运送,现在已经先一步到达了选手住宿的酒店。 姜漾一身宽松,但看不出品牌的休闲t恤,说买了。 两人一路穿过轮船大厅,来到甲板上。他们登船晚,过了不多时,汽笛的声音响起来,在码头栖息的海鸥被惊动,扇动翅膀,尖啸着盘旋在深蓝色的空中。 海风清新,却怎么也不像路港南海湾的风,腥咸,粘稠,没人会喜欢,但对姜漾来说意义不同。 三年前在路港发生的事全部像不真实的走马灯,一帧一帧地滚动着,每一帧都有陈木潮的眼鼻,嘴唇,肌肉分明的身体,最后是漂亮的,像绵延高山一样的山根眉骨。 再见又分别不过四五天,就已经这样想念。 姜漾忍住掏出手机查看私家侦探有没有更新陈木潮近照的冲动,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两下。 “以你多年当1的经验来看,帮我分析一下,我的追求攻势都这么激烈了,他会不会来。”姜漾眯着眼睛转身,背靠栏杆,问正在忙着聊天的袁蓓。 “这不能这么问,”袁蓓头都不抬,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翻动,说:“他性格和普通人不太一样,不能用我这种一般凡人的思想去试图共情。” 时隔多年,姜漾又听到类似林昂“他不太像人”的评价,笑了笑。 原来路港的一切,和陈木潮时间重合的一切,他从没有走出来一刻。 “不过他要是知道你的私家侦探还在为你更新他的近况,估计不好说。”袁蓓给新欢发完了信息,心情愉悦地放下手机。 他推了推眼镜,说:“我当时是不是警告过你了,你这样偏执又旺盛控制欲,侵入他的隐私,他不一定能接受的。” “你们不就是因为这个分开的么?” 姜漾眉眼平静,转头往远处看,轮船渐渐驶离码头,船体在海面上劈开白色的浪,地面变成一片模糊的灰色影子。 说实话,陈木潮和他在床/上玩得那么变/态,姜漾也没想到,自己的阴暗面完全不为他所接受,明明他看起来也不是多正直的人。 “哼,是吗?”姜漾轻笑一声,踩碎一只不小心远行的陆地生物。 蜘蛛的尸体变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形,粘在甲板上,姜漾移开脚,趴在栏杆上,用他惯用的,具有十足迷惑性的表情,笑得甜蜜。 “但系我本性难移呀。” 就和不能让十年老烟枪一朝戒烟一个道理,袁蓓听后很是不屑地挥挥手,表示:“你是压根没想戒烟,肺都坏完全了,还说自己没有抽烟。” 不只是肺。 陆地彻底看不见,四周都是茫茫一片,深色又昏聩的海水,姜漾在它们中间,空气也包围,变成让他窒息的杀器。 不只是肺,他的全部,由一张尚且看起来光鲜的面皮暂时保管,内里的肉和组织,早就开始腐烂,流出脓液,剩下白骨。 轮船历经一天时间,在隶属大陆海域的一个东南边小岛停靠。 除了吃饭,姜漾几乎在船上睡了全程,但身体的疲惫丝毫没有得到缓解,他做一些睡醒就忘的梦做得头晕,越睡越累。 下午五点,轮船靠岸,可能是脸色太不好看,又或是着陆那刻脚底带来的巨大的,稳重的不真实感让他晕眩,袁蓓关切地凑过来,问他是不是晕船。 “不晕船。”姜漾不想让他多问,往接客的人群中望了一眼,说:“来接我们的人呢?” 袁蓓回答:“他说路上出了事故,车子被刮蹭了,要我们等一下。” 因为靠近东南亚,岛上的热带气息很足,码头开阔,十分繁华,道路的两边种满了棕榈树,天也比内陆要更蓝,临近昼夜交替的时间,天还亮着,路灯闪着橙黄色的光,月亮已经弯下去半颗,雪白又沉静地高悬。 有许多人脖子上挂着纸牌,上面用几种国家的语言写了欢迎的祝福语,以及轮船上就安排了下船接送的客人姓名,但更多像是现场找寻生意的小贩分布在各处,有旅客出现,他们会主动地凑到跟前。 姜漾和袁蓓在流动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很容易被当成人生地不熟的迷茫的外来游客,目标十分明显,他们站了五分钟,就有一位皮肤被晒得健康黝黑的高瘦青年上前与他们搭讪。 “两位先生,”他在姜漾面前站定,看看袁蓓,笑出雪白整齐的牙齿,热情地问:“请问需要去市区还是住店呢?” 他的普通话很流畅,但是带点东南亚口音:“去市区的话可以直接走,我给两位一个好的价格,住店的话我知道很多外地人都不知道的又便宜地段又方便的旅店。” 姜漾沉浸在困顿中昏昏欲睡,没什么精神地刚想拒绝,袁蓓就伸手扯了他一下。 “你知道的旅店在哪里?”袁蓓笑着说。 姜漾一下子清醒了,透过反射出路灯亮光的镜片,看袁蓓装作风雅一般的笑。 又转头打量他视线尽头站着的人。 袁蓓和姜漾一般高,小贩比他们矮半个头,黑发黑眼,五官清秀,眼睛很大,嘴唇薄。 是他泡吧的时候会选择的那种类型,姜漾多少听过一点挚友的风流韵事,无语地白他一眼。 一听他们有了解的兴趣,小贩更加来劲,与他们做介绍,将他们没见过的那件物美价廉的酒店吹得天花乱坠。 袁蓓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做出一副完全相信的样子,问他:“那你兼不兼职做导游?” “我和朋友来这边比赛,比完赛想在这里逛逛。” 答案自然是袁蓓想听的那一种,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小贩又笑起来,看着袁蓓发来的社交平台的名片,说:“袁先生,我叫巴颂,您叫我阿颂就可以。” 姜漾百无聊赖地听袁蓓胡说八道,过了一会儿,他的手机响起来,袁蓓接起来,同对面的人说了两句。 “有点不巧,我这位朋友安排了别人来接,”袁蓓放下手机后继续胡说八道,“我会联系你的,等我找你。” 往小贩花衬衫上的口袋里塞了不少的一笔小费,他揽着姜漾的肩膀,往码头连接到主干路上的出口走。 “你丫能不能别像个孔雀一样随地乱开屏啊。”姜漾把他的手从肩上打掉。 “况且手机上还联系的那位不是才没好上几天吗?” 袁蓓摆摆手,说你不懂。 “我可没打算像你一样,吊死在一棵树上。”他说着,往出口处停着的那部黑色帕格尼挥了挥手,车主是一位年轻的男士,见了他们,也迎上来。 “你这死出,”姜漾骂他:“以后有你好受的报应。” 前来接他们的人两人都熟识,就是姜漾认识的锦标赛的主办方家族的继承人,那位姓氏很少见的朋友,名叫图缘。 图缘深谙待客之道,车子驶入主城区后,带他们先去了当地一家极富盛名的餐厅吃晚饭。 咖喱散发出醇厚的辛辣香气,包裹软嫩的蟹肉,罗勒独特的味道结合猪肉被大火炒后的烟火气,冬阴功汤颜色红火得正好。 姜漾被轮船晃了一天,正处在没睡好导致的昏昏然的后遗症中,对美食不是很感兴趣,看着转桌上掠过自己眼前的盘子,隔很久才动一次筷子。 图缘笑着说:“怎么了姜小公子,没胃口啊,就逮着沙拉可劲儿薅。” 姜漾怏怏地抬眼皮看他一眼,恰好青木瓜沙拉又转到他面前,于是他拿起筷子,又薅了一口。 图缘关了自动转桌的按钮,让沙拉停在姜漾眼前,清清嗓子,面色严肃起来。 “你要我帮你做的事情,我帮你做好了,你答应要告诉我原因。” 图缘身材高大,梳了十分成熟的发型,虽然穿着私服随意休闲,但正色起来的样子不难看出他身份显赫,给人一种十足的威慑力。 姜漾没脸没皮惯了,没被他吓到,往沙拉里挤了点酸柠檬汁。 下船时和袁蓓说不晕船,在图缘车上时胃里却越来越难受,有点想吐,便急于吃一点清爽的东西往下压。 “我原本不想问你,这是你自己的事,但是太危险了,出点什么事我就是罪魁祸首,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图缘敲敲桌子,催促道。 图缘没有明说,但姜漾知道他问的是让他内部操作,将同组竞争对手变成那位热爱搞小动作的leal先生的事情。 “没什么理由啊,想向世界级一流选手学习技术。”姜漾打哈哈。 “去你的,”袁蓓啃完一条火山排骨,抬起头用手肘顶他,“你敷衍谁呢,我们又不傻。” 姜漾原本想说那不见得不傻,但是饭桌上的两个人都同时面色不善地盯着他看,他就不说了。 “我说了你们别骂我。”姜漾给他们打预防针。 图缘耐心告罄,“嘭”拍一下桌子:“快说。” “就是要危险才好,能弄出点伤更好,我让我前男友来观赛了,还威胁他有他在的话我才在意自己的死活,万一他看了心疼呢。”姜漾说,眼睛又笑得弯起来。 沉默十分诡异,姜漾讪笑一声,知道这是暴风雨之前短暂的平和与宁静。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图缘腾地一下站起来,袁蓓没想到是这种回答,巴掌落在他的背上。 姜漾赶紧说:“说好了你们不许骂我的。”但没人听他的。 “你真是疯了,”袁蓓咬牙切齿道:“你有没有考虑过,要是真的出事了怎么办?” 姜漾完全考虑过,不过更多的是考虑一些别的方面。 “遗嘱立好了,我有办法把你择出去,我妈也不知道,”姜漾慢吞吞地说:“我有分寸的,别那么紧张。” “你有个屁的分寸。”袁蓓恨铁不成钢地说:“他就那么好,值得你命都不要。” “命是要的。”姜漾反驳。 “但他就是那么好,”他咽下最后一口沙拉,“我拼了命都想得到。” 第50章 谁是谁朋友 锦标赛于次日早上十点钟准时开始,赛前选手们都有自己独立的更衣间以及休息室,并被要求不允许私下见面。 袁蓓作为姜漾的私交自然可以随意出入休息室内,图缘则因为需要避嫌,一个早上都没现身。 “陈木潮还没来啊。”袁蓓半躺在沙发上吃主办方给选手提供的水果。 由于私家侦探为他传回的消息有延时性,加上姜漾现在也因为一些自己的原因,不愿意去提前透支陈木潮的动态,所以现在他也不知道陈木潮来不来,什么时候来。 见他不说话,袁蓓大约是想让他放弃一些危险的想法,接着悲观地劝他:“比赛都快开始了。” 姜漾逃避问题,不想聊,虽然他的确因为陈木潮在赛前心神不宁,完全没有即将开赛的紧张感。 但他自己能想,别人不能说,于是他也给袁蓓找不痛快,顺便转移话题道:“昨天你勾搭的那个小导游呢,你不去和他聊天?” 一大盒色泽鲜艳,汁水饱满的热带水果全部进了袁蓓的肚子,他又露出志在必得的笑。 “这种事情要循序渐进的,哪能像你一样。” 其实姜漾十分想问他这样是哪样,但为了避免话题又回到他身上,也为了再过分频繁地惦记陈木潮,于是他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难得地没有与袁蓓争论。 九点半时,姜漾换好了机车服。 他的机车服是私人定制,采用红白两种撞色,胸前有几个很有设计感的图标,以及一些赞助商的品牌商标。 他拎着头盔往外走,迎面碰上一个金色头发的外国男人,听到动静,那人也看了过来。 视线对撞的一刻,姜漾看到一对蓝色的眼珠,但并不是特别明显,休息室走廊里开了灯,自上而下打到脸上的时候,才能勉强分辨。 “你好。”那人见了姜漾,居然用中文向他问好,姜漾不着痕迹地打量他两秒,也说“你好”。 “很期待你的表现,姜。”居然又叫出了他的名字。 姜漾笑了笑,然后在那人转身时,看到了他印在衣服后的名字——leal。 陈木潮到达港口的时间是早上八点钟,距离锦标赛开赛还有两个小时。 他走出船舱,未给小岛良好的城市建设多留两道目光,他漫无目的地观察了下四周,突然衣摆被扯了扯。 他往身后看,阿颂睁着大眼睛,露出漂亮整齐的牙齿。 “这位先生,请问是要去市区么?五块钱一位,马上就能走。”阿颂笑着说。 陈木潮回忆了一下在手机上搜过的地图,想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硬质卡纸制成的观赛入场券,指了指上面的地址,问阿颂能不能去。 阿颂看到门票后肉眼可见地愣了愣,隔了几秒,又标准且公式地笑起来。 他对陈木潮说:“先生,太巧了,我正好也要去那边,昨天有位客人邀请我看比赛呢。” “但是这个地方不在市区内,得加一点钱。”他又补充。 虽然陈木潮没有了解的兴趣,但从阿颂口中,他得知阿颂昨天遇上的那位客人十分热心肠,不仅说要邀请自己看机车比赛,还要聘用他作为专属的导游。 按照行情,专属导游赚的钱可比在码头拉客赚的多得多。 “其实我感觉那位先生可能是想和我做朋友。”阿颂坐进驾驶室,熟练地换了手动挡,他的手很小,手掌很薄,捂在方向盘上显得像小孩子偷偷开大人的车。 车是能坐下六个人的面包车,银色的车门和车头都有些老化的趋势,上面有洗不干净的黄色痕迹,后备箱里放了许多杂物。 做什么样的朋友不好定义,阿颂没有说,陈木潮也没有往这个方向深想。 陈木潮心不在焉,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笔挺又高大的棕榈树,顺口往下问道:“那你想跟他做朋友吗?” “哈,这是什么话,”阿颂笑了一声,眼珠狡黠地转了半圈,“赚钱而已嘛,只要有钱赚,大家都是好朋友。” 小岛面积不大,举办锦标赛的场所远离市区,陈木潮靠在椅背上,阿颂人很活泼,但活泼浮于表面,只是为了活跃气氛,亲近游客,获得好感,好收获更多的回头客。 阿颂问陈木潮是一个人看比赛,还是有别人一起。 陈木潮被他叨得有点困,说得很少,但还是尽量回答了,说:“朋友比赛,我来看他。” “哦,朋友。”又提到这个词,阿颂应了一声,接话道:“那你们应该关系很好。” 很好吗? 陈木潮无声地笑了笑,没有选择与阿颂深入话题。 通往赛场的路上人很少,车也不多,道路通畅,周边房屋零零散散没有几座,但他们运气不够好,每一次红绿灯都碰上,阿颂嘴上没说什么,但话少了许多,情绪也不如一开始高涨。 终于,他们在离停止入场的十分钟前赶到了赛场入口,阿颂没有入场券,陈木潮没有问,但他主动向陈木潮摇了摇手机,说没关系,然后打了个电话,报了自己的位置。 电话很快被接起来又挂断,阿颂转述道:“他说来外面接我。” 陈木潮点点头,付了钱,没有要等阿颂的意图,阿颂也挥挥手,说再见。 快接近检票口时,陈木潮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西装西裤,戴着眼镜,脸很俊秀,脖子上挂着大约是内部人员的名牌,弯下腰,正和检票的工作人员说着什么。 工作人员犹豫了一会儿,朝他点点头,那人便向陈木潮走来。 两人步伐都没有停顿,只是在错身的时刻,陈木潮听到有人叫他。 “陈木潮?”袁蓓又倒退两步,回来仔细端详陈木潮的脸,“是你吧?” 陈木潮也看向他,过了几秒,认出来人,微微颔首。 “我是袁蓓,你还记得我吧?”袁蓓见到他,不知为何,陈木潮从他脸上看到一些兴奋和紧张,他没明白这是什么情绪,便点点头。 “我记得你。”他说。 阿颂从陈木潮背后跑过来,在袁蓓身前停下,看看他,又看看袁蓓,说:“真的这么巧吗,”又对袁蓓解释:“我和这位先生一起过来的,他坐了我的车。” 袁蓓温和地看着他,用一种让人感到羞涩但很舒服的语气问阿颂,什么时候也让我坐坐你的车。 阿颂立即从善如流地露出十分欢迎的笑容来,但陈木潮觉得他大约是在打发和敷衍袁蓓。 “两位也是朋友吗?”阿颂漂亮的大眼睛里露出些求知的意向,看起来对陈木潮和袁蓓的关系很感兴趣,也早就把他们两人当成了朋友。 陈木潮装作看不出来。 但和袁蓓也只是见了一面,在三年前- 姜漾与陈木潮确定了关系后,也渐渐开始恢复了一些必要的社交。 他不主动去联系姜哲驰和代绮,一方面是觉得与姜哲驰的社交是完全没有任何必要的,另一方面则是没有想好要如何面对代绮。 就算代绮现在立刻马上出现在他的面前,姜漾太久没见她,感觉都快要不会和她说话了。 在酒吧终于招聘到邓蓁蓁满意的舞蹈和唱歌演员后,袁蓓给姜漾打了个电话。 彼时陈木潮刚洗完澡,而姜漾已经在床上躺好,陈木潮凑过来亲他的嘴唇,袁蓓的电话打进来,陈木潮看他两眼,移开了身体,但很刻意,好像在忍受什么一般。 姜漾觉得他大概是想做,在心里笑话他两声,把袁蓓的电话接了起来。 “漾仔,”袁蓓在电话那边告诉他:“我父亲下周要去路港做实地考察,我和他一起,顺便来看看你怎么样?” “什么考察?”姜漾回忆了下袁蓓家里在做的生意,问他。 袁蓓说:“无线网络覆盖的实景考察。” 又抱怨他:“你重点怎么找得这么不好,难道不应该对我的关心感激涕零吗,怎么在意实地考察。” 姜漾打断他,说你来,请你吃饭。 电话就打了不到五分钟,姜漾拿下手机一看,三分四十三秒,不算很长,都不到姜漾为他们的以后设想的几千万之一,但陈木潮躺着,背对着他,好像不太高兴了。 姜漾没什么不高兴的,反而觉得陈木潮这个样子幼稚得可爱,挪过去环住他的肩膀。 “你干嘛呀,”他推推陈木潮,又去亲他的耳垂,“发什么脾气呢。” 陈木潮一动不动,说没发脾气。 但姜漾对他的态度感到新鲜,不依不饶地追着他问:“你就有发脾气,怎么了?” 陈木潮大概被他问烦了,或者是对姜漾的追问不好意思起来,他睁开眼,翻了个身,平躺在床上仰视姜漾。 “给你打电话的是谁?”陈木潮问。 姜漾说:“袁蓓,我发小,我跟你说过的那个。” 陈木潮这才看起来没有那么有脾气,姜漾告诉了他袁蓓要来的日期,问他们要不要也见一面。 陈木潮想了想,说可以。 他这几天依照姜知呈的指示,慢慢地把大学时的课本重新看了回来,压箱底的书放满了床头柜,陈木潮还是每天早晨三点半起来,傍晚回到家吃完饭后,就在床上坐着看他以前的那些教材。 姜漾有时候会陪周颖月和庄缪聊天,但实际上他更愿意待在陈木潮身边,什么都不说,房间内只有书本翻动的沙沙声,偶尔他陪困了,就直接睡在他身边,只是每次醒来的时候,身上的被子都是盖好的。 那本彩色内页的宇宙图谱也被翻了出来,陈木潮说姜漾这种外行也是看得懂的。 姜漾随手指了一副插图,问:“你以后也会画这种星图吗?” 陈木潮的回答十分中规中矩,也非常客观:“不一定,现在科技发展水平提高了太多,很多星图用计算机就能还原,很少手绘了。” 姜漾点头,心里却不像上一次问姜知呈这个问题时感到那样遗憾。 和袁蓓见面的时间约在下周一,姜漾选了一家小餐馆,但袁蓓听说他被姜哲驰要去所有的现金后,就很无所谓地说不用。 “就在你工作的地方见一面吧,”袁蓓说,“不用那么麻烦。” 于是下周一的下午五点钟,六个人加上几个刚上工的演员就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气氛坐在了邓蓁蓁酒吧最大的一个卡座里。 好在袁蓓和邓蓁蓁性格都外向,姜漾还没怎么热络气氛围,又有林昂酒水的加持,几个人熟悉的很快。 陈木潮打过招呼以后就在一边当背景板,而方庭是另一块背景板。 袁蓓的本意当然是来看望姜漾,毕竟他们好久没见,但另一个目的是试探这个姜漾初恋的老底,陈木潮不怎么说话,他就不是很试得出来。 “这样吧,”袁蓓提议道:“玩不玩国王游戏,真心话大冒险也可以。” 陈木潮一点兴趣都没有,但是其他人好像都没有意见,现在拒绝不仅会让姜漾为难,更会将刚好起来的气氛弄僵,陈木潮利弊权衡一会儿,便也同意了。 酒吧里纸牌算是必需品,林昂洗了牌,“啪”一下全部拍到木桌上,再往右搓开一排。 “不弄太复杂,就比大小吧,牌最大的问牌最小的。”邓蓁蓁摩拳擦掌,先抽出一张。 姜漾跟着抽出一张牌,草花9,中规中矩的数字,他心里也没有太多波动,转头去看陈木潮的牌,甚至有点自私地不想陈木潮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一些平时不愿意说的话。 但是很快,他发现自己的担心有点多余——陈木潮面无表情,最后一个拿牌,在万众瞩目下甩出一张大王。 袁蓓笑着骂了句脏,把自己的方片a往桌上一推,说:“来吧,大冒险。” 虽然陈木潮手握大王,权力顶天,只是他实在没有什么娱乐细胞,转头问姜漾:“你要不要,牌给你,你来问他。” “你俩同流合污!”袁蓓气得磨牙,“一丘之貉!狼狈为奸!” 邓蓁蓁笑得肚子疼,安慰袁蓓说没事的,你也知道他俩就那样。 她含沙射影完陈木潮和姜漾,又随口说:“反正就这一局,你就当吃亏是福吧。” 袁蓓静了静,觉得邓蓁蓁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在姜漾夸张的笑声中抱着林昂来了十个蹲起。 原以为闹剧终止于此,但没想到的是,陈木潮次次最后抽牌,次次拿到最大的数字。 在他扔出一张梅花j,而在座众人都没有一个数字大过他后,邓蓁蓁连连赞叹他的运气,然后一桌人眼看着陈木潮重复适才数局的动作,头都不偏一下,把牌递给姜漾。 “你俩一点意思都没有。”袁蓓晃晃脑袋,也不掂记着要试探出陈木潮什么了,姜漾要是真的喜欢,他是没有资格插嘴的。 经过讨论,陈木潮这个傀儡皇帝被成功架空,而姜漾被迫弃权,大权旁落至另一个拿到梅花10的演员姑娘身上。 方庭面前摆着一张方片2,想了一会儿,说:“真心话吧。” 问题十分经典老套——“你现在最想要结成爱侣的人是谁?” 方庭愣了几秒,去看姜漾手上厚厚一沓陈木潮抽到的国王牌,以及陈木潮酒杯里晃着一半的蓝莓茶。 陈木潮酒量很好,挨着姜漾坐,没见他有什么不清醒的征兆,所有的国王牌都是完全以他的意志,自愿赠与。 于是方庭礼貌地抿了抿唇,说:“我还没有喜欢的人。” 第51章 招惹我做什么 本次锦标赛使用的模式不同于常规正赛,而是采取“冲刺赛”的比赛方式,规则与正赛相同,只是比赛的距离变短,总里程只有正赛的一半。 在去路港之前,姜漾就已经在国外比过一轮排位赛,并且积分较高,排位也相对靠前。 比赛用的运动场是半封闭式,中央跑道被观赛台环绕,建筑四周围着外观独特的设计,正上方露天,没有屋顶。 袁蓓带着阿颂和陈木潮进来,从内部工作人员那里拿到一张座位号与自己相邻的门票,递给阿颂,十分享受地听阿颂对他语调甜甜地说谢谢。 “你怎么说,”袁蓓看向陈木潮,问:“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陈木潮说不用,其实他只要让姜漾知道他来了,好好爱惜自己的生命就可以,他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和目的,还是选择坐在姜漾为他买的座位上。 四周混杂着大声的各国语言,中英文都有,听起来是为选手们开的赌局。 “这我肯定押leal啊,别人我都不认识,我就是为了他来的。”有一人正高谈阔论。 “你知道什么,”另一人反驳他,“这人打比赛是出了名的脏,对有威胁的选手动手动脚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听说还把人弄成终身残疾了呢。” 最后那人下了定论:“反正就算我不赢,我都不会押他。” 姜漾所在小组一共有十五人,每部机车的车头上都有数字标识。 虽然姜漾从没有告诉过陈木潮有关他比赛的细节,但陈木潮还是在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他。 编号25。 赛道是最简单的跑道式,没有障碍物,只在中途设置了几个转弯点。姜漾架着车站在起点处,翻身跨上座位的时候意气风发,实在不像和陈木潮扯上了什么关系的人。 陈木潮的座位离跑道不远也不近,既不会被赛道上扬起的尘土迷到眼睛,被机油的味道呛到嗓子,也不会由于坐得太远,看不清场内形势,导致观赛体验不佳。 哨声与枪声在云都没有的天空中响彻,随后是机车发动机的声响。 在普通摄像机都只能拍到残影的速度里,姜漾的每一个动作都像特地专门为陈木潮放慢过一般,他一开始处在队伍中间,而第一被一个衣服上印着“leal”的外国人稳稳占领着。 姜漾这时候看起来是没有野心的,很让陈木潮怀疑他说的“你在,我能稍微保持一点不与他争抢的理智”可能只是在诓骗他来而已。 毕竟姜漾有多么不择手段,陈木潮是见识过的。 25号车在陈木潮眼里放大,又飞速从他面前驶离,冲刺赛时间短,很快来到第二圈。 姜漾第一圈的时候看起来十分冷静地跟随在队伍中部,到了第二圈,却把核心力量渐渐往下压,背部弓起吓人的弧度。 油门把手被姜漾往下按到最底,他将车头往外圈一偏,连着赶超了前面三辆。 场内顿时一片喝彩,陈木潮听到有人在打探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车手是谁。 “中国人吧,我记得他在伦敦比赛的时候排位还挺靠前的。”是那道赛前讨论leal的声音,分析地非常准确,比陈木潮这个前男友还要了解姜漾这些他失去的时间在做什么,让陈木潮坚定了自己失败的事实。 有人兴奋地说中文:“看他这个势头,平时没少练习吧,早知道我押他了。” 陈木潮对赌注兴趣不大,但他现在面色平淡地坐着,心里却和平静背道而驰。 姜漾仅仅半圈就连着超越了五人,面前除了跑道,便只剩下一个阻碍。 而前面还有两个连得很紧的弯道,姜漾上一圈过这两个弯道时特别小心,甚至落后了一位另一位车手。 那个名字透过姜漾头盔上的护目镜映到眼里。 在国外训练时,他的教练就曾对他说过,不要去看前面人什么样,你需要关注的只有你的赛道。 “我是为了你好,熟记赛道,才能在赛场上反应及时,不然出事故是分分钟的事情。” 这条跑道姜漾跑过不少次,从他报名了锦标赛开始,只是中途发生过一些意外,他在路港和深圳来回跑,导致他很长一段时间都荒废了练习。 所幸他还有过度训练产生的肌肉记忆。 教练同样不支持姜漾训练太长时间,说驾驶疲劳也是事故高发的原因之一。 姜漾嘴上说着知道了,但实际上一点都没有改。 他持续加速,弯道对杜卡迪这种车型来说相对有些疲软——但只要维持速度不掉队,在直道就有反超的可能。 姜漾第一个弯道的压弯做得很完美,但紧接着是第二个弯道,只要出了弯道,以姜漾的耐久力和杜卡迪对直道的统治力,超过leal是完全非常有希望的事情。 leal的身体触手可及,但反过来,姜漾对于leal来说也是如此。 察觉到背后有人逐渐靠近,leal那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又翻涌上来,姜漾压过第二个弯,在摆直车头要超过他的错身一秒,他以极其隐蔽的动作将车头左倾,用手肘用力碰了下姜漾的腰。 姜漾腰部敏感,但现下除了竭力稳住身形也做不了别的,他身体一僵,便稍微放松了对车体的掌控,而leal恰好趁着这个机会翘头,本田超过了姜漾的杜卡迪。 这孙子,知道他玩得脏,姜漾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心头的火却没有那么快消散,他眯了眯眼,正想追,余光却好像瞥见了一个人影。 那人坐在离终点很近的观赛席上,抱着胳膊,与躁动欢呼的人群形成剧烈反差。 不知为何,姜漾连他的脸都看不清,但就是能感受到那人的目光一直跟随他,同时眉头紧皱,意思是——不要追。 leal先一步过了终点线。 周围的欢呼盖过了几声不明显的骂声,有几个眼尖的,且角度刚好的观众看到了leal恶意对姜漾进行肢体骚扰的全部过程。 但这种事情需要官方的监控检测到才作数,也没有人在意第二名到底为什么会是第二名了。 陈木潮又在座位上坐了一会儿。 他的心跳很快,连带着脖子上关联心脏的动脉,它们充分表达着陈木潮的恐惧,突突地挤压陈木潮的血管和皮肉,在扼制他呼吸的同时像是要从里面跳出来。 不过姜漾看起来也没有缺胳膊少腿,陈木潮的目的达到了,他站起来,想直接离开,至少不要再和姜漾见不必要的面。 他刚走到两个不同区域座位中间的台阶处,面前就拦了一个人。 袁蓓耸耸肩,什么都不必说,对着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觉得你能拦得住我?”陈木潮说。 “不好说啊,我也不是一个人,只是受人所托而已,你别紧张。”袁蓓有点头疼,三年前见面时,这两人就让他不得安生,没想到三年后他还是一样的境遇。 阿颂从袁蓓身后轻快地跳出来,在剑拔弩张的气氛里为他们周旋,“来都来了,正好你们也认识,一起玩一玩嘛。” 他对陈木潮友善地说:“报我的团,我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一定可以为你们带来愉快的旅行体验!” 袁蓓拍了拍他的脑袋,无奈地说:“你差不多得了,我不是答应你让你当我的私人导游了么,怎么还那么贪心。” 阿颂往后移了两步,不着痕迹地避开了袁蓓的手。 “快走吧,”袁蓓对陈木潮说,“他现在应该在做身体检查,你也跟去看一下。” 姜漾在休息室里,一群医生围着他,起因是他在比赛中受伤,小腿没有护膝的位置不知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破,鲜血流了一腿。 尖锐的刺痛感让他没有办法顺畅地思考,他眼前一阵黑一阵白,疲劳感一下子全部泛上来,但痛感又拽住他,不让他的意识往下沉。 过了很久,医生将他的左腿层层包裹成一个臃肿的椭圆形,姜漾看了眼,自己都觉得很丑,也很不方便,可能短时间内走路都需要人搀扶。 医生收拾好医疗箱就起身离开了,姜漾和他们道了谢,然后看到袁蓓从还没关上的门外走进来。 他身后还带着两个人,姜漾仔细一看都是熟人。 阿颂没等姜漾问,先和他打了招呼,说他受袁先生邀请来看比赛,接着又夸赞他的技术高超,他看得心潮澎湃。 “……谢谢。”姜漾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袁蓓理所应当地站着,好像赛前那个说要循序渐进的人不是他。 陈木潮站在他们后面一些的位置,但好像是发现了姜漾腿上的伤,两步走到离他比较近的地方。 陈木潮皱着眉,和姜漾想象中他在观众席上的样子一模一样。 这个时候该说些什么,姜漾是世界上最希望陈木潮每分每秒都见他的,但真正见了,反倒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开启什么样的话题。 况且他现在很狼狈,腿被包扎出很难看的形状,衣服还没换,身上都是汗味,头发应该也是乱的。 这样想着,姜漾做无用功一般,将腿往后缩了缩,虽然陈木潮还是能看到。 姜漾挣扎着,半天只想出一句“你能来看我比赛我真的很开心”,不过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陈木潮就冷着声音问他:“怎么弄的?” 袁蓓和阿颂都没听过陈木潮用这么凶的语气说话,觉得两人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张了,好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就很快逃离现场,两个人一块儿出去了。 门关上了,空间里的氧气越来越稀薄,姜漾失了血,此刻感觉更加喘不上气,天花板上开的灯十分晃眼睛,在他眼前变成好几个圆形的重影。 “能不能关一下灯,”姜漾好声好气地说,乞求陈木潮:“太亮了,我眼睛疼。” 大概是考虑到姜漾身上有伤,所以并不愿意缺德地与病患计较,虽然还是面色很差,但陈木潮还是沉默地为他把灯关上了。 关上灯,陈木潮过于凶狠的眼神和警告都主观地在姜漾的世界里消失了,他闭上眼睛,对陈木潮说:“就是不小心被什么东西划到腿了,医生说伤口不深,已经处理过了。” 然后又用撒娇一样的语气,和陈木潮抱怨:“但是好疼啊。” 黑暗中,姜漾听到陈木潮过了许久才放下架子一样,问:“有多疼?” 这该怎么形容,能不能说其实他心脏更疼,看见陈木潮或者不看见陈木潮,心脏都比腿被划破要疼上千倍万倍。 所以他还是决定遵循心脏的知觉,说:“非常,非常非常疼。” 陈木潮的浅色短袖由他行走的动作牵动,发出衣料摩擦的微弱声音。 姜漾本来也没有指往陈木潮产生什么顺他心意的反应,就岔开了话题,问他:“我还以为你不来了,为什么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陈木潮顿了顿,轻飘飘地说:“我以为我做什么都在你的掌控之下,你难道不知道我来了还是没来么?” 这话里有几个弯子,但本意都是讽刺他,姜漾愣住。 好吧,这事确实是他没道理,然而他其实也不是非常相信陈木潮只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对他厌恶至极。 机会就摆在面前,独处的空间是十分适合剖白的场所。 姜漾斟酌了一会儿,说:“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讨厌我调查你,但我觉得不至于,有没有别的原因?” 真的不至于,狠心到三年掐断所有联系,非要姜漾重蹈覆辙,恶习难改,像条阴暗的蛆虫一样,明知他不喜欢,却为了无法抑制的占有欲望,从一而终地做他最讨厌的那种人。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姜漾看向陈木潮,隐隐约约看见他黑得纯粹的眼睛。 “别的原因?”他重复道。 过了像坐标轴上曲折的世纪,他才开口。 “确实有。” “什么?”姜漾猛地一动,不小心牵扯到了伤口,腿更疼了。 他没忍住倒抽一口气,感觉有温热的潮湿感又从腿上冒出来,可是他现在完全无暇顾及,紧盯着陈木潮,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些什么来。 一方面,他为自己的阴暗没让陈木潮感到极其厌恶而侥幸,但存在的他未知的感情隐患又让他自内而外颤抖,骨骼都在震动。 陈木潮也看着他的眼睛,叫他的名字,看起来冷静地帮他回忆:“姜漾,三年前,你不是都要订婚了么,还回来招惹我做什么?” 第52章 他最自由 遥远的,也最不愿意回想的记忆涌上来,陈木潮站在沙发扶手边,离他有一臂多的距离,不动也不说话,没有逼他坦白的意思,姜漾觉得他只是烦了,只是一个更直接的,更有效的让他闭嘴的方式。 “你为什么会知道。”姜漾压抑着颤抖,努力让他的声音听起来不要太心虚,不要太像不堪的真相被揭露后气急败坏的质问。 他问陈木潮:“是谁跟你说的?” 陈木潮笑了一下,说:“我看到的。” 不是一面之词的刻意传播,要说有什么是能够让陈木潮亲眼所见的—— “三年前那场订婚宴,”姜漾语气充满不可置信,但心里已经下了定论:“你看到了?” 被姜正嵩逼迫和欺骗参加的订婚宴,姜漾连宴会上另一位主角小姐叫什么,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毫无意义,过了一段时间,那位小姐就被姜正嵩发现有偷情的对象,闹得两家差点撕破脸皮。 “是我爷爷不问我意见给我订的商业性质的联姻,”姜漾解释,觉得口干舌燥,“我与那位小姐都不愿意,只是做了几次表面功夫,她那边就出事了,到现在都没有联系过。” “哦,”陈木潮听不出来信了还是没信,问:“那要是她没有出事,你们的表面功夫打算做到什么时候?” “三年?一直到现在?” “姜漾,”陈木潮说:“要是她没有出事,她算你的同妻?还是我算你见不得光的地下情人?” 休息室里没有窗户,门被袁蓓出去时关上了,顶灯又依照他的意思也没开,房内昏暗一片,姜漾此时又很想犯贱地让陈木潮把灯打开,至少让他能看清他的表情,心里不会这么没底。 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却无从说起,只能告诉他:“我不会和女性结婚,我没那么缺德。” 但陈木潮并没有放过他,“你说这种话有什么可信度吗?” “你说是你爷爷逼迫你,你才去参加订婚宴的,那要是你爷爷逼迫你和她结婚呢?”陈木潮看似镇定地说:“你现在没有办法反抗他,以后难道就有办法了吗?” 不得不承认,这是很简单的道理,陈木潮懂得,姜漾不可能不懂。 说白了,姜漾现在没有反抗姜正嵩的底气和实力,就算现在他与代绮的母子关系缓和,冰释前嫌,但只凭代绮在背后的资本的支持,是远远不够抗衡姜正嵩这座大山的。 虽然这次回来,姜漾有了更多的经验和更可靠的想法,只是现在他没有实绩,并且风险也不是没有,说服陈木潮仍是个难题。 知道这块骨头难啃,但没想到这么难啃。 姜漾沉默了一会儿,看到袁蓓放在休息室没有拿走的,抽了半包的香烟,他坐直了,往前够了够。 猩红的光点亮起来,姜漾还是不会抽烟,点着了闻尼古丁和焦油混合的味道。 “你当初去深圳找我了,是不是?”他问陈木潮,但并没有看他。 陈木潮应了一声:“嗯。” 他又问:“看见了什么?” 姜漾隐约记得,订婚宴的举办地点在一处环境幽静的郊区山上,仪式用的舞台和嘉宾席都设置在露天下,青草长得很高,非常茂密,人工养殖的鲜花有各种品类,散发着好闻的香气。 是看见了什么,华丽的场地,精致的糕点,并不走心的誓词,姜正嵩虚伪的和蔼,还是被花香吸引的蝴蝶。 陈木潮几乎没有犹豫,他说:“看到你们交换戒指。” 简单的银环,充满谎言的钻石,还是套住自由的枷锁。 姜漾没想到是这个回答,烟灰往下掉了一截,他拿烟的姿势很奇怪,并不熟练地用手指夹着,看起来像学生学坏了,用拿水笔的姿势欲盖弥彰。 “左手无名指?”姜漾问。 陈木潮点点头,姜漾就说:“知道了。” 陈木潮还没明白他到底又知道了些什么,就看他拿着烟身,将烟头用力地戳上自己左手无名指指根的皮肤。 这也是姜漾第一次尝试,他从前在国外医院的精神科做检查时,恰好听到有两位患者之间的谈话。 他们看起来关系不错,大约是病友这样的关系,坐在给等号码的患者提供的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小声地讨论一些事情。 姜漾听力很好,就坐在他们后面,不小心听见了。 其中一人对另外一人回忆自己的经历,说:“我从前重度抑郁的时候尝试过自残,比如用刀划伤自己,用燃烧的烟头烫自己,都是很痛的。” 另一个人马上关切地问他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那人的声音很乐观,听起来也很轻松,他说:“经过我的医生的治疗,已经好了很多了,伤口早都不疼了。” 如今这招被姜漾拿来对付自己,也对付陈木潮,他发现好像也没有预想中的那么疼。 烟头由于他过于用力的动作,在指根的皮肤处按出一个往下的弧度,姜漾没看陈木潮的反应,但很快就感受到来自外力的干扰。 那是让姜漾动弹不得的力度,陈木潮狠狠地握着他的手腕,抬起来,姜漾的手掌一下子使不上劲,烟头掉在皮质的沙发上,烧出一个焦黑的洞,露出沙发内塞的柔软的纤维物。 姜漾没什么心理负担,指根有一点点刺痛,笑着说:“这样够不够?算我的道歉和赎罪。” 罪哪有那么好赎,那个戒指姜漾戴到宴会结束就摘下来了,尺寸十分合适,像是为他量身打造一般,摘下来的时候连痕迹都没有。 陈木潮捡走了烟头,甩开他的手,嗤笑一声,听不出情绪。 “疯狗。” 他把烟头扔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在一旁坐下来,暂时看起来没有要走的意图。 姜漾盯着他看,觉得陈木潮骂他也使他内心愉悦,至少比那些“吃完饭你就回去”,“还来招惹我干什么”之类的话来得动听了一些。 姜漾在只有他和陈木潮两个人的休息室里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距离闭眼时已经过了四十分钟。 陈木潮在他睡着前坐的座位是空的,那片沙发座椅平整又冰凉,好像从没有人来过。 袁蓓敲门进来,打开了灯。 “他人呢?”姜漾搓了搓脸,问。 “回去了,”袁蓓晃了晃手机,很没办法地说:“他说他还有事,我挽留过了,他又不听我的,可不能怪我啊。” 姜漾知道陈木潮为生计所累,一直和他耗在这里是不现实的,他缓了一会儿,等到脑袋清醒了,也不那么困了,就接受了陈木潮又和他短暂分别的事实。 “对了,”袁蓓拿出手机,点开一则通知,说:“有人对leal恶意干扰比赛的行为提交了匿名举报,主办方的监控刚好有一台拍到了他用手顶你的片段。” 姜漾对这个消息抱有疑惑,问:“不会是图缘为了帮我捏造的吧。” 毕竟这么多年,从没有任何证据能够指明leal在从前的比赛中做出这样下三滥的手段。 袁蓓摇摇头,说真的有。 他给姜漾看他录在手机里的监控视频,视频有点模糊,但是不难分辨,leal一看就是老手,动作幅度很小,但在姜漾的体感中,却感觉他至少用了七八成的力气。 袁蓓刚才出去一是为了给姜漾和陈木潮留出独处时间,另外的时间就是去处理这件事。 他告诉姜漾:“图缘知道这人爱耍小手段,特意在场内多安装了几个摄像头,几乎无死角监控他的一举一动。” 姜漾坐起来一点,扶着腿,“所以?” “所以他的成绩被取消了,”袁蓓拍拍他的肩膀,有些感慨地说:“恭喜,冠军是你的。” 在去采访后台的路上,姜漾迎面碰上收拾好东西匆匆离开的leal,他的经纪人拿着他的大包小包,落后了好几步,艰难地跟着。 leal貌似心情很差,戴着帽子,将帽檐压得很低,走得大步流星,蓝色的眼珠被眼皮遮掉大半,装作没看见姜漾,但擦身而过时很轻又不屑地哼了一声。 姜漾懒得和他计较,接着往前走,他的经纪人是个小小的个子的姑娘,leal的东西她需要双手去拿,还拿不稳,看起来很重。 leal的包很大一个,还有几个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东西的袋子,摇摇欲坠,眼看要砸下来。 姜漾眼疾手快地帮她扶住,但还是有些袋子掉在了地上,发出狼狈的坠落和碰撞声。 “这次可不要再说是我作弊碰到你。”leal听到动静,停下来阴阳怪气地讽刺。 他大概以为是姜漾举报他比赛行为不端,心有怨恨,但无奈主办方的确拍下了确切证据,他无从辩驳。 姜漾向来不愿意和这种采用不正当手段的人争辩,因为他们连最基本的羞耻之心都没有,甚至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作弊带来的虚假光环。 “那祝你禁赛期过后的比赛场所里都没有监控。”姜漾笑了笑,留下一句轻飘飘的祝福。 剩下的流程就是一些采访和颁奖仪式,姜漾几句话敷衍掉问题琐碎的外国记者,从带来的双肩包里拿了叠好的国旗。 说来自私,他参赛的本意实际上并不完全是为国争光。 只是他实在喜欢还在路港的时候,坐在陈木潮摩托后座的感觉,风逆着脸吹过来,空气里有属于陈木潮的味道。 他抓住陈木潮飞扬的衣摆,在景物倒退,车声轰鸣之间,好像抓住了一个完整的,只属于他的宇宙。 那时他觉得没有谁比他更自由,更生动地活着。 第53章 好久好久不见 陈木潮回到路港的时间是晚上九点钟,他开门的时候庄缪已经睡了,周颖月刚吹完头发,从浴室走出来,看到他稍微吓了一跳,然后随口问候了一句:“回来了?” “嗯。”陈木潮把钥匙挂好,说:“过来拿车钥匙,马上就走。” 他已经不和周颖月一块住,只有在周末的时候会来吃两餐饭,维持着不深不浅的联系。 钥匙放在矮柜上,十分显眼,大概是周颖月知道他会回来拿特意给他放的。陈木潮没说什么,将冰凉的塑料和铁片握在手心里,转身要走。 “哦对了,你等一下。”周颖月在他要关门的时候叫住他,越过他打开抽屉,摸出一张纸一样的东西。 “夏奕下个星期要结婚了,办了一个排场不小的婚礼仪式,给你也发了请帖。”周颖月把请帖递给陈木潮。 陈木潮倒是记得夏奕上次来找他时说她马上要嫁给别人的那些话,不过心里也没什么感觉,站着不动,没接。 周颖月顿了顿,说:“知道你不想去,但是她母亲跟我关系蛮好的,也专门给你留了位置,你不去也尴尬。” 陈木潮不吃这套:“我去了不是更尴尬。” “哎,”周颖月剜他一眼,“去一下,给我个面子。” 婚礼时间定在两天后的周一晚上,地点在路港一间装潢比较高级的酒店里举办。 陈木潮按照平常的固定时间关了鱼店,回家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但十分简单的衣服才出门。 周颖月和庄缪站在酒店大门的门口等他,他和周颖月前几天才见过,又都是大人,见面不需要什么表示,和庄缪倒是因为陈木潮各种行程的安排导致很久没见到了。 庄缪看见他走过来,一改平时嫌弃他的没大没小的模样,走到他身边,看起来很高兴地挽住了他的手臂。 陈木潮揉了揉她的发顶,走进酒店大门,给门口的站着的礼宾递了红包,就有人带着他们走到安排好的座位上。 婚礼开始的时候,场内的灯全都关了,过了五秒有忽然腾地一下子亮起来,不过灯光的颜色有所改变,不是原来纯粹的白色,而是加了旋转的效果和其他的色彩,亮度也比较低,整个空间相对昏暗。 新郎是一个在路港有稳定工作,并且收入不错的男人,身材中等,站在台上,可能由于过度紧张,他的额头上都是汗,被镁光灯照得反光。 他和司仪开了几句玩笑,就听司仪很有经验地走完了一些他的单人流程,然后请新娘入场。 夏奕穿着很长很长的白色纱裙,挽着她父亲的手,从舞台正对面的大门里走出来。 舞台上铺着鲜艳的红色地毯,夏奕走上长条的t台,走过周围装饰的气球和假花,在宾客的掌声和新郎期待的眼神中,面色平静地走到了彩排好的预定位置。 陈木潮因为和两边的家庭关系都不密切,坐到了一个很角落的位置,这里头顶上的灯都偷懒,没开几盏,他没跟着鼓掌,看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没意思,开始后悔对周颖月的心软。 夏奕的父亲在台上慷慨激昂地致辞,母亲坐在很前面的中间位置,捂住嘴巴掉眼泪。 镁光灯打在新郎脑袋上显得刺眼,但打在夏奕的头纱上就意外地显出柔和,女性的美丽由内而外,稍加一些点缀便可以无比出彩。 实在是没有必要吊死在陈木潮这颗树上。 浪漫的音乐通过音响播放处传出来,音质不算很清晰,陈木潮看着他们在灯效纷繁的台上交换戒指。 三年前他也看着姜漾这样与站在他身边的女孩子交换戒指,不同于新郎的颤抖和激动,姜漾的脸看不出什么表情,手也很稳,和那位小姐只产生了一点点避免不了的肢体接触,就很快地把手收回去了。 他知道姜漾是不情愿的,但是看到他们衣着光鲜地高贵地应付姜正嵩时,陈木潮骨子里冲洗不掉的悲哀还是难看地露了出来。 他觉得他们十分般配,就算姜漾以后不能找女孩子谈恋爱结婚,也该找一位看起来体面的,配的上他的。 而不是陈木潮这种,什么都没有的,生活都需要姜漾帮助的,没有什么意思的沉闷的人。 陈木潮像今天一样,在暗处沉默地观礼,三年前他站得其实离舞台不远,只是因为人太多,所以也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看见姜漾身边那位小姐手上的戒指上镶着一颗分量很足够的钻石,而姜漾手上那款就较为简约,但也很有设计。 陈木潮看了一会儿,就移开视线,买了车票,怎么来的怎么回去,在草坪上留下两个很浅的印子。 李正骐则和姜漾不同,他戴得很认真,夏奕接过另一枚,也穿过他的手指。 婚礼流程走完大部分,夏奕回后台换了行动更加方便的裙子,和新郎一起挨桌敬酒。 到了陈木潮这一桌,他出于礼貌,往玻璃杯里倒了酒,也跟着周围的人站起来。 新郎胸口的纸花上写着“李正骐”的字样,先和同桌的其他人敬了酒,对他们的祝福做出了回应,然后看向陈木潮。 他明明是笑着的,但陈木潮就是从他眼里看出十分的敌意。 陈木潮也有点想笑,他和夏奕本来就没什么关系,不知道是听谁说了什么,还值得他在大喜的日子里给自己找不痛快。 “这位就是我妻子婚前和我隆重介绍过的帅哥,”他回头看了看夏奕,牵起她的手问道:“是不是?” 夏奕点点头,看着陈木潮笑了笑,对着他举了举酒杯,仰起头一饮而尽。 李正骐大声说:“你们都不知道吧,我妻子当时不止一次当着我的面夸这兄弟长得帅,现在一看真的是这样啊,也不枉她和我吵那么多次架了。” 气氛变得微妙,陈木潮一言不发,无所谓地和李正骐一起,将杯子里的酒喝完了,但杯子还没有完全放下,又被李正骐倒满。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小兄弟看着阿奕结婚了很难过,来这借酒浇愁呢。”李正骐说,又让他放宽心态,早日走出来。 陈木潮没辩解太多,只是说:“你想太多了。”然后来者不拒,任由李正骐添酒。 他心里确实不舒服,但也确实和夏奕没什么关系。 李正骐在他们这一桌待了太久,夏奕都看不下去,扯了扯他的西装袖子,提醒他要赶紧去下一桌了。 李正骐不以为意,甩甩手,说他和陈木潮聊得投机,多待一会儿也没什么所谓。 “噢,对了兄弟,”李正骐又仰头喝下一口酒,对陈木潮说:“常常听阿奕说起你,我都不知道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不如你告诉我,以后要是需要我帮忙,我一定会帮。” 陈木潮看着他脸上的汗珠和酡红,没说话,夏奕的表情瞬间尴尬起来,周围的人也看了过来。 过了半晌,陈木潮笑了笑,平和地说:“在菜市场卖鱼,没什么需要帮助的,谢谢关心。” 听陈木潮亲口说了,李正骐脸上露出了些许隐藏的不好的得意的表情,假装坦荡地说没关系,所有职业都有它们的价值。 又说自己现在的工作十分无趣,清闲得很,工资稳定,生活没什么新意。 “我还挺羡慕你的,”李正骐目的达到,咽下最后一口酒,“忙碌的感觉非常充实。” 李正骐终于被夏奕半拖半拽地拉走,陈木潮面前的酒瓶多了三四个。 他酒量好,放在平时喝这么多也没什么感觉,只是今天确实感觉脑袋昏昏胀胀地疼,额头边上的青筋爆出来,一下一下地跳得很重。 陈木潮按了按太阳穴,发现症状丝毫没有得到缓解,周颖月拍了他一下,问:“没事吧?” 她也没有想到李正骐会来这招,夏奕倒是坦荡,看起来已经不在意了,但李正骐心眼那么小的一个人,这样就没什么意思了。 陈木潮声音变得有些沙哑,说没事,又和周颖月说要先回去了。 “回去弄点蜂蜜水。”周颖月嘱咐他,庄缪往他手心里塞了两颗她没舍得吃的巧克力。 陈木潮握紧了巧克力,锡纸包装很粗糙,磨得有点疼,他浑然不觉,步履很快但仍旧稳健地走出了大堂。 走出酒店,陈木潮才稍微能喘过一点气。 陈木潮扯扯衣领,觉得自己身上的酒味太重,但风很小,他也没什么办法。 天已经完全黑了,道路上有轿车从远处驶来,开着闪亮的车灯,陈木潮往光里看了一眼,又反应迟钝地被刺激到闭上眼睛,视觉受到冲击,眼前一片花白。 “欸!小心!”一道声音将他拉回现实,陈木潮睁开眼,发现那灯已经离自己很近,车主好像开了车灯也眼瞎,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 随后他的肩膀被什么人按住,将他整个人往后拽,陈木潮踉跄一下,和那人一起退回人行道。 “我说你看点路啊,”那人又说,又皱了皱鼻子,闻到空气里的酒味,手掌在鼻子前挥了挥,有些嫌弃地说:“酒喝多了头脑不清醒吧。” 陈木潮转头去看,脸被路灯照得清楚。 那人也愣住。 其实他刚才就听出来了,这中气十足又带着点贱兮兮的声音是谁的。 范临的表情好比见鬼,指着陈木潮的脸,半天没说出话来。 “你……你……”陈木潮倒是不知道范临还有结巴的毛病,看了他一眼,说刚才谢谢你。 “不是,不是,陈木潮,”范临又将手腕转回来指着自己的脸,问他:“你还认识我吧?我是谁?你猜猜看?” 范临和学生时代没什么变化,还是很高大,看起来强壮了一点,也没有发福的迹象。 怎么这么多人都往他跟前凑,问他还记不记得他们是谁,陈木潮面无表情,说:“不认识。” 陈木潮拿看傻子的眼神看他,但范临毕竟和陈木潮朝夕相处了大部分高中的时间,对陈木潮有所了解,立刻明白了他这眼神是什么意思。 “你羞辱谁呢!”范临跳起来给了他一拳,完全没有老同学见面的局促,但过了几秒,他自己又冷静下来。 语气也轻了:“好久不见啊。” 好久不见,有多久。 高三那年在医院里不欢而散以后,他们就再也没见过,硬要给“好久”加上一个具象化的体现,是十四年。 十四个圣诞节。 陈木潮的生活仿佛一潭死水,除了春节会帮周颖月包几个饺子,其他时间的娱乐活动几乎没有,连去岳山看陈志和周思妍都随心所欲,不挑在忌日专门去。 陈木潮弯了弯眼睛:“好久不见。” 范临正经不过三秒,挠了挠头,说你怎么一点都不变啊。 “我一下就认出你了,你怎么该长什么样还长什么样。”他看起来有些忿忿不平。 陈木潮上下打量他一番,“你也没怎么变。” 范临嘿嘿一笑,说他现在当了警察,平时的运动量很充分地保持了,所以身材维持地还不错。 有一方引导话题,另一方就逃不过陈述的命运,果然,陈木潮看到范临换上了大约是有些小心的表情,问他最近怎么样,在做什么事。 陈木潮不痛不痒地回答,重复适才在夏奕婚宴上给李正骐的答案。 “噢……”范临听后,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和高谈阔论的李正骐形成巨大反差,好像大街上拉个谁过来,他们的职业都是卖鱼卖虾,卖水卖菜。 “那,那生活还顺利吧?” 陈木潮觉得其实范临想问的是他身上的债务解决得如何了,但没有戳破,说:“还可以。” 范临看起来松了一口气,说那就好。 “你都不知道,”他神秘兮兮地凑过来,说:“我这次回来是参加同学会的,以前我们班那些人说你什么的都有。” 范临看起来不是会在背后乱说话的人,陈木潮诧异地问,都说了他什么。 “说你被仇家秘密弄死了,说你为了逃债出国了,还说你被富婆包养了,债务早就还清了。”范临摊摊手。 “……” 这都什么跟什么,他自己怎么不知道他的人生阅历变得如此丰富。 陈木潮无言地低下头,踢飞路边一颗细小的石子。 “不过我没想到你现在去当了警察,”陈木潮抱着胳膊转移话题,“我还以为你会去继承家业。” “大学报了警校,我父母一开始确实是不同意的。” 范临实话实说道:“读的刑侦,是会有点危险。” 陈木潮目光沉沉地看向他,而范临也像是心灵有感应一般,不再开口,等着陈木潮发问。 夜风吹过他们的耳垂,陈木潮额前的碎发被吹起,范临没有喝酒,或许是闻到陈木潮身上的酒的气味,也有些恍惚。 他在什么地方见过陈木潮这个样子。 路港一中的篮球场,陈木潮不情不愿地上场,投入最后一分后喘着气,无视周遭的欢呼和掌声,朝范临扔来一瓶矿泉水。 然后风吹起来。 “范言,她最近还好吗?”陈木潮问出来,然后打碎范临的幻想。 第54章 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最近还好吗”是一个发散性很强的问题。 取决于回答者的回复意愿,下限低至“挺好的”,“还不错”这样笼统听不出具体信息的敷衍,上限则可以延申至感情秘闻,婚姻家庭,生活态度等私人的具体事件。 陈木潮并不是想要知道范言私人的具体事件,范临就算敷衍他也没关系。 但无论如何,范言是为了他受了苦难,就算愧疚很少,站在一些难以明说的关系的角度,陈木潮希望她过得好。 范临思索一会儿,看起来在犹豫要不要告诉陈木潮有关范言的事情。 只是他没想多久,便对陈木潮说:“现在没什么不好的,家里的公司是她在管。” 又告诉陈木潮:“做得很不错。”接着露出一个大约是让他放心的宽慰般的笑。 好像是在用范言现在过得很好这个事实在对陈木潮说“你不要自责”。 但陈木潮就乐意给自己找不痛快,或许又是根本不感到愧疚,接着问他:“她手怎么样?” 当年送范言去医院的时候陈木潮看过她的伤口,很深也很长,出血量非常大,要是没有她挡的那一下,陈木潮可能早已经没办法站在这里和范临重逢。 范临很没办法地看着他,但还是把真实情况告诉他:“伤得太深,右手留下后遗症了,现在左手用得比较多,生活也没什么影响。” 陈木潮和范临才聊了几句话,范临就话里话外全是安慰他,照顾他的情绪,不知是不是因为做了人民警察,上了很多受害者心理安抚的课程,确实和那个在医院里一见到他就给他一拳的大男孩不一样了。 “现在用右手写字或者拿重物还是会手疼,所以当年高考复读了一年。”范临叹了口气,很无奈地说:“本来同学会也邀请她来的,她工作太忙,腾不出时间。” 陈木潮有点好笑,问他:“你难道不忙?我以为你也会没时间。” “这不是手机全天都开着吗,”范临摊了摊手,“我来吃个晚饭,马上就走了,反正我也喝不了酒,就没跟他们再续。” 陈木潮只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那场事故太惊天动地,连带着整个高中都找不出什么还记得的美好回忆,他没什么接话的权利。 范临也安静下来,沉默是陈木潮习惯的,但不是范临习惯的。 公路上还有零零散散的轿车或电动摩托开过去,不算多安静,但都没有开先前晃到陈木潮眼睛那样亮的车大灯,因此气氛算是有些沉重的。 范临身体动了动,缓和尴尬似的,他靠近了陈木潮,用一种不符合自己身份和职业的八卦的表情问陈木潮:“你结婚了没有啊?” 陈木潮说没有,他就好像很惊讶,叫得有点大声,“三十多岁了还不结婚,我孩子都上幼儿园大班了!” “不过范言也没结婚,”他又想起什么一样,接着想了想,用狐疑的语气说:“你们俩不会……” “和她没关系,”陈木潮答的语速有点慢,“是我自己的原因。” 范临本来想说你自己能有什么原因,又不是无靖症也不是那个不行或者不婚主义者,就以为他是叛逆,话刚到嘴边,刚发出一个音节,顿了一下,愣愣地看着陈木潮,吞了回去。 他问:“你……你是那个啊?” 陈木潮看他一眼,“哪个?” 范临并不觉得陈木潮听不明白。 他没理陈木潮的反问句,喃喃道:“也行,也行,一直以为你直得不能再直,真没看出来你居然是gay。” 陈木潮脑袋被风吹得疼,范临现在又变得十分会察言观色,没再拉着他说些什么,只向他要了联系方式。 “好不容易再见到了,”他笑着晃了晃手机,“以后多联系吧,回见。” 陈木潮也对他笑了笑,觉得回见的可能性有点小,也没什么必要。 陈木潮走路回家,婚宴上李正骐给他灌的酒后劲很大,适才和范临说话他还能勉强保持清醒,只是反应稍慢一点,而现在他走了一路却觉得身上的味道越来越浓。 他很久不喝,酒量退步是理所当然的。陈木潮脚步有些晃地走进楼道里,声控灯在两天前坏了,物业在楼底墙边贴了公示,提醒各位住户夜间注意安全。 陈木潮现在的精力并不能支持他去过多注意自己是否踩空,是否安全,几步上了楼。 水泥台阶模糊地一节一节出现在眼前,随着视线和身体的上升,陈木潮在台阶尽头看到一双球鞋。 黑色的球鞋,他并没有见过,警惕地往上一抬头,姜漾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正盯着他看。 他的五官无疑是出众的,眼珠明亮,几天不见,他剪了头发,额前的碎发变短,看起来更清爽,穿着常服,身上有股很淡又很甜的味道。 见被发现,姜漾弯了弯眼睛,说:“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能看见我。” 不知是什么原因,陈木潮觉得姜漾语气轻快,像是发生了什么好事,令他心情很好。 陈木潮对他的神出鬼没习惯了,没有细想,也知道姜漾不是那么轻易说放弃的人,越过他,用钥匙转了两圈,打开门。 他进屋后没关门,姜漾就很自觉地在他身后跟着进来。 “你喝酒了。”姜漾熟练地靠近他,好像他原本就是这个房子的另外一个主人,站在门口等他纯粹是因为没带钥匙,而他们早就在一起生活了许多年。 陈木潮把他扒开,但姜漾癞皮一样的疯狗属性又发作,一点也不恼怒地再粘过来。 还要笑眯眯地问他有没有喝醉,接着说:“让我摸摸看。” 然后手伸下去,过了两秒收回来,点点头:“看来是真的喝醉了。” “……” 陈木潮又不说话,姜漾就去摸他滚烫的脸颊。 仗势欺人或许就是姜漾这样,他看得出陈木潮困了,头脑也不是很清明,不像平时那样尖锐,攻击性也有所减弱,陈木潮去哪他就跟到哪。 陈木潮回过头盯着姜漾看,发出一种微弱但摇摇欲坠的驱赶的信号,姜漾还是站在距离他小半步的位置,笑着不说话。 “你到底在开心什么。”陈木潮眨了两下眼睛,步伐缓慢地往浴室走。 姜漾的回答不痛不痒,他说“见到你就很开心”。 陈木潮看起来没信,抿了抿嘴唇,没意识到什么似的,将衣服在姜漾面前全脱了,拿在手上,却有什么东西从裤子口袋里掉出来。 两颗金色锡箔纸包装的椭圆形物品,在浴室昏黄的灯光下熠熠闪着光。 姜漾捡起来,是两颗巧克力,包装上贴着几个英文单词,大约是被陈木潮的体温和路港深夏的热气烧炙过,摸着发软,已经开始融化。 姜漾没有太多思考,自然地问:“这是喜糖?”然后又很快发觉说错了话,所幸陈木潮现在也迟钝,因此并没有对他的言语破绽做出什么回应。 “给我的吗?” 陈木潮打开淋浴喷头,温水浇过他的头顶,很轻地“嗯”了一声,用一种姜漾没听过的语气说:“你想吃就给你吃。” 他从没在姜漾面前这样笨拙过,就算是烧到四十多度,都没有不清醒到这个地步。 巧克力在嘴里发苦,而陈木潮不会在清醒的时候对他如此和颜悦色。 没人告诉姜漾今晚怎么睡觉。 床只有一张,姜漾也去冲了个澡回来,就熟门熟路地推了陈木潮卧室的门,从他衣柜里随便摸出一件对他来说码数大了些的t恤套上。 陈木潮坐在床上,姜漾推门进来的时候,他就把眼睛睁开了。 “怎么了,”姜漾站在衣柜边和他说话:“看我做什么。” 陈木潮闷不做声,挥手要他过来。 姜漾有些受宠若惊,走到他身边,还没坐下,就被他一把扯住了手腕,拉到怀里。 陈木潮闭着眼,在他颈窝处深吸一口气,“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家里沐浴露的味道只有很少一点,更多的是热烈的,有侵入性的曼妙香气。 陈木潮基本断片,手不安分地在他身上乱摸,姜漾没动,在他怀里完全没反应过来,震惊于这人喝多了这么难搞。 只是陈木潮在摸到姜漾手臂的时候突然动作一顿,他的手掌卡在姜漾的手腕上,异常的触感让他理智稍微回笼。 刺眼的车灯没有做到,范临的出现没有做到,路港的晚风没有做到,淋浴喷头里的温水也没有做到。 陈木潮变得沉默,幅度很小地颤抖双手,又仔细触摸了姜漾手腕上的东西,将它摘了下来。 幽绿,冰凉,清脆的碰撞。 分明是承载着永远健康快乐的绿檀珠串。 陈木潮清醒半分,以仅剩的意志,把姜漾从怀里推了出去,试图结束这场终究会破灭的美梦。 第55章 我没想怎么样 陈木潮没收了他的绿檀手串。 姜漾走在路港的街上,忿忿不平地想,早知道昨天晚上就不要因为得知夏奕的结婚对象不是陈木潮而得意过头,在他面前把手串拿出来戴上了。 小气的很,陈木潮把手串收走,面无表情地对他说:“押在我这,当你的房费。” 实际上姜漾觉得陈木潮不会再还给他。 除非—— 姜漾压了压帽子,熟门熟路地转身拐进柳里路的街道入口。 陈木潮是个很讨厌麻烦的人,但是白瑜来找他,说她想要搬家的时候,他不知怎么,还是答应了。 “为什么不找搬家公司。”陈木潮在电话里问她。 白瑜的嗓音还是听起来又细又柔,对他说:“我也没什么东西,搬家公司说拉一次两百,我还不如找你们帮我拎一下得了。” 又补充:“搬完了请你们吃饭。” “我们?”陈木潮准确地捕捉到她话里的关键,“还有谁?” 但白瑜神秘兮兮地说,先不告诉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陈木潮如约来到岳山山脚下,依照白瑜的要求,不用骑车。 他远远地便看到白瑜,穿衣风格还是三年前的样子,脸也没怎么变,只是身边还站着另一个人。 那人就不一样,和白瑜的风格背驰,比她高一个头,要长不长要短不短的头发披着,下唇打了颗唇钉,正揽着白瑜的脖子,也向陈木潮笑。 “嘿,有没有想姐。”邓蓁蓁笑得自在,挥了挥手。 她前些年考了成人高考,学的管理专业,酒吧先交给林昂看了两年,去学校报道的时候还是他们一起去火车站送的。 他和姜漾一起去火车站送的,方庭和邓蓁蓁一块儿走,她走之前笑话姜漾表情难看,但自己眼眶也有点红。 现在回来了,一出现就揽着前女友的脖子,姿态亲密地对着陈木潮打招呼。 陈木潮不多问,走近她们,白瑜对他的反应很失望,和邓蓁蓁开玩笑说他出门没带耳朵。 “他不就这样吗,”邓蓁蓁附和道:“带了也和没带似的。” 这三年陈木潮又变成一个人,姜漾早就不在他身边,但陈木潮因为他,也确实和这些人关系好了不少,来往更密切了些。 “那你们想怎么样。”陈木潮来做苦力还要被嫌七嫌八,不是很耐烦,抱着胳膊问。 邓蓁蓁一本正经地说:“不问问我俩的情史吗,我跟你说我俩山路十八弯多亏了我的聪明才智才把我旁边的这尊大佛哄回来……” 陈木潮打断她,“哦,恭喜。” “你真木头一样,”邓蓁蓁啧了一声,“没点意思。” 邓蓁蓁说完停了一下,眼珠转动半圈,往空中看了一眼,有些犹豫地开口:“对了,我今天早上回来的时候……” 只是她还没说完,几人身侧就传出一声尖锐的喇叭声。 林昂借了一辆三菱面包车,很大,能坐五六个人,他将车窗降下来,胳膊伸在窗外,吹了声口哨。 “几位,走不走啊?” 他也很久不见邓蓁蓁,听说过邓蓁蓁的感情经历,但不认识白瑜,车是一天前邓蓁蓁让他去借的,还煞有介事地对他说“让你见一见我那个漂亮得像天仙一样的女朋友”。 陈木潮拉开车门,面包车便慢吞吞地向山顶的云雾中驶去。 车厢里有股陈年皮革的闷味,陈木潮将车窗摇下来半面,风灌满他的鼻腔和心肺,岳山上的气温比山下低,吹得人眼眶干疼。 林昂不知死活地在开白瑜和邓蓁蓁的玩笑,又问起方庭最近在音乐学院有没有好好上课。 陈木潮听了半刻钟,被风一吹,宿醉带来的头疼又泛上来,姜漾昨晚不知道几点睡的,他今天早晨起床的时候桌上有一杯凉了的蜂蜜水。 陈木潮装作看不见,没有碰。 只有他死气沉沉,一成不变。 白瑜的东西的确不多,素色又宽松舒适的衣服占掉大半,楼下店面里的商品打包了几个箱子,剩下的就是一些日常用品。 林昂说白瑜活得就像岳山土地公庙里的菩萨,清心寡欲,衣服素得像出家的尼姑,连化妆品都没有几罐。 “得了林老板,别打趣我。”白瑜看着瘦弱,但力气很大,一次性搬两个大箱子,放进三菱后备箱里,拍了拍手,又接过陈木潮递来的最后一袋干花,说上车,姐姐请你们搓顿大的。 白瑜选了一家海鲜大排档,味道很好,整个路港都出名,就是价钱不低,陈木潮从没来过。 时间还早,大中午的也坐不到外面晒得发烫的椅子上,几人在大厅坐了一处角落,距离后厨房很近,油烟的味道混着炒花蛤的香味一齐萦绕周身。 林昂扯掉白灼小管的脑袋,夹着在酱油水里滚了一圈,问邓蓁蓁:“蓁蓁,往后是打算让白小姐也来咱们这上班还是怎么样?” 又建议道:“形象也好,虽然现在不缺表演的男孩女孩,但是就往那一坐也算道风景。” 邓蓁蓁赶他:“不行,我女朋友凭什么让别人乱看,”她顿了顿,又说:“何况她自己有规划的,主意大得很,哪需要我帮忙?” 白瑜笑了笑,说也不是什么规划,就是把香火店搬到岳山山脚下,入口连着公路,人流量大,生意会好点。 “终于舍得出山了是吧。”邓蓁蓁笑话她。 林昂开了几瓶啤酒,用开瓶器挑开瓶盖,在陈木潮面前也放了一瓶。 陈木潮没喝,也不怎么动筷子,他看着邓蓁蓁和白瑜,心里难得起了一点兴趣,问:“怎么重新在一起的,你母亲同意了?” 后半句是对邓蓁蓁说的,她像喝水似的咽下一口啤酒,实话说道:“不同意,说没我这个女儿,要是后半生一定要和另一个女人一起生活就滚出去。” 然后很轻松地笑了笑:“我同意了。” 时间点对得微妙,林昂听出一丝不对,骂了句脏的,不可置信地问:“你出去念书,不会就是受了这个刺激吧?” 邓蓁蓁默认,她不能一走了之,方庭跟着她去了成都,比她有出息,念了一所不错的音乐学院,她用开酒吧的部分积蓄交了学费,和白瑜悄悄摸摸地异地了三年,谁都没说。 她原本也不对自己的感情有什么希望可言,但做出这个决定,姜漾和陈木潮的确是罪魁祸首。 只是时过境迁,姜漾和陈木潮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分了手,她心里惋惜,姜漾断了跟她们所有人的联系,又眼睁睁看着陈木潮重新用泥土把自己埋起来。 她想起来上车之前没说完的话,眉皱了下,说:“对了,被林昂打断我差点忘了,我今天早上来的路上,好像看见漾漾了。” 桌上另外不知情的两人皆是一愣,又同时看向陈木潮。 陈木潮一言不发,手上动作不停,手却不受控制地往那瓶开好的啤酒上伸。 意思是默认。 “是回来了,”陈木潮舌尖发苦,头更疼,说:“他回来找我的,但我这次没想怎么样。” 不敢再想了,姜漾不是邓蓁蓁,说断绝关系就断绝关系,他身上连接着庞大又复杂的家族血脉关系,况且三年前也只不过是一时冲动。 “这我不知道,”邓蓁蓁说,面色有些犹豫,又问陈木潮:“那他去柳里路是要做什么?” “我看到他进了柳里路,但是当时没太确定是他,现在想想那个长相,不是他是谁。” 两三秒以后,桌上猛地炸响一声玻璃碎裂的声音,啤酒的麦香味延展出很远。 第56章 你死在里面吧 姜漾去柳里路瞒着陈木潮,就赌一个陈木潮现在懒得理他,何况他又不是没来过,要真出什么意外,他也不是完全不能打。 他念旧,这么多年,还是只玩那一把蝴蝶刀,但已经不会对无辜的生灵下手,而那把刀现在就装在他的口袋。 姜漾蜷了下手指,刀伤密集,但很浅淡,比其他皮肤更白一些,看得出已经过去很久,上一次伤到还是在国外盯着陈木潮照片走神的时候。 姜漾拐了两个路口,太久没来,加上对方向不是很敏感,他拿出手机点了点,耗时半个钟头,才按照手机上的地址找到一块标着数字的牌子。 柳里路23号。 姜漾收起手机打量,是一块木头牌子,像从什么不要的家具废品上锯下来的,连字都是用马克笔手写上去的。 门很小,铁门后盖了一块碎花帘子,也很脏很旧。 姜漾抓住帘子边缘,走进去。 “要点什么?”狭小得像石头缝一般的空间里传出一声沙哑的浑浊人声。 顶上有一盏吊灯,见有人来,适才说话的老人拉了一下灯绳,光瞬间倾倒灌满发黄的水泥空间,一眼能看完的屋子尽头有一扇门,虚掩着,过了几秒,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姜漾很快回神,门后是什么不是他该好奇的。 他看向老人,对他晃了晃手机屏幕。说:“这种,还有多少。” 老人看后拿出一个瓶子,上头是一堆英文,姜漾瞟了几眼,抓住些关键字,就点点头,朝着老头伸出两根手指。 老头拿塑封袋数出两粒,脸上是对生活的麻木,双目无神地告诉他:“我儿子病情恶化,多收你两张,能接受再拿走。” 简直是被逼上绝路的老实土匪,抢劫之前还打个招呼。姜漾数出他想要的现金,动作没有停顿,边顺口没上心地说:“会好起来的。” 出23号的时候正值正午,姜漾将塑封袋揉进口袋,被太阳照得冒出扭曲的热浪的地面都跟他上次来时没什么区别。 种种迹象,人为的自然的,都提醒他不要忘掉。 不要忘掉陈木潮,就算陈木潮是姜漾在国外心理诊所就诊时,他的医生告诉他的病因之一。 陈木潮不喜欢姜漾在暗处过多的窥伺,那就走到阳光底下,将自己肮脏的手段暴露给他看,意思是他得习惯,因为他明明还喜欢,就要接受全部。 柳里路环境差,但比上次来规整了些,似乎是上头扫黑除恶过一段时间,治安好了一点。 至少不再三两步久出现流氓和无家可归的乞丐蹲在路边半死不活。 姜漾侧身挤进窄巷,旁边的娱乐厅半开着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从里面泄出来,有人的说话声离近,然后门被打开。 走出来的是一个高又壮的男人,嘴里含着烟,姜漾恰好从那条窄道里出来,和他正面碰上。 那人原本应该是出来打电话的,见有人下意识抬头瞥了一眼,只是看完一眼,摆弄手机的手指就停下了,头重新抬起来,像意识到什么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姜漾看。 很直白,很热烈又粘腻的眼神,但绝非善意,和地上腾起的热气一起烧着,姜漾奇怪地看他一眼,没认出是谁,步履不停,将他甩在后面。 “欸。” 四下无人,总不可能在叫鬼,姜漾转过头,对视上那双眼睛的瞬间,他觉得熟悉,但仍没有想起来他是否见过,是否认识。 “你好像真的不记得我了。”阿珧刻薄地笑了一声,挑了挑眉,又拿捏着怪声怪气的腔调,像调戏方庭那样说他“记性好差”。 姜漾发觉来者不善,并且对方似乎有要找他麻烦的企图,因为阿珧逐渐靠近了他,见他的眼神还是茫然,便将自己的胳膊抬高一点,又转了半圈。 “这里,”他指给姜漾看,“你用刀给我留的。” 姜漾这才想起来面前这人是谁,他记性不算好,除了极个别对他有特殊意义的人和事物,基本上过目就忘。 阿珧当时所在的娱乐厅里很暗,到处都流动着媚俗的彩色灯光,脸就没太看得清晰。 姜漾停下来,意识到一时半刻没办法走了,就问他:“你想怎样?” “我是要从你这里讨个说法的,”阿珧将烟按在墙上,戳出一个灰黑色的圆洞,按了几下指关节,说:“当初从陈木潮那里要的那几刀不是很过瘾,果然债要从本人身上讨才有意思。” 姜漾想起前因后果连带着事发后的一连串蝴蝶效应,笑了声,没有说话,手开始往口袋里伸。 他昨天在不算十分明亮的灯光下看到了陈木潮的身体。 水流淌过他因为疤痕增生导致凹凸不平的麦色皮肤,新生的皮肉形状可怖但凶悍地透出肌肉的纹理,姜漾为他上过药,包过绷带的腰上的伤口愈合完全,但从肋骨一直延申到胯骨的长度,是苦难的象征,绝望一端到绝望另一端的桥梁。 阿珧大步向他走来,姜漾也摸到了冰凉的金属。 余光里有道身影一闪而过,姜漾没看清楚,但目标似乎并不是他,阿珧的拳头生硬地停在半空中,他面色难看,手臂颤抖着,像很使劲地想要挣脱什么束缚。 姜漾的手指离开了刀柄,刚想换副稍微弱势一点,不那么凌厉的表情,又突然想到自己在陈木潮面前早就不是三年前那个乖巧的样子了,于是脸僵了僵,不自然地去看阿珧。 阿珧嚣张的气焰被猛然截住,心情便很是不爽,他也往旁边看,陈木潮阴沉着的脸出现在十几厘米开外的距离。 “他妈的又是你!”阿珧暴跳如雷,手臂剧烈地挣了几下,但或许是陈木潮对每一次身不由己施加在身上的暴力都逆来顺受,阿珧没想到他的力气比他想象中大了太多,因此没挣开。 陈木潮扣着阿珧,却和姜漾说话。 “来干什么。”陈木潮额头上有汗珠,胸口也有些急促的起伏,不知是气得厉害还是赶来太着急。 “我问,”陈木潮语气停顿,扣着阿珧的手背狠狠往下一掰,姜漾听到骨骼错位的声响。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阿珧嘴里止不住地骂些带爹娘的脏字,陈木潮听得烦,把他松开,摔在地上,然后粗粝宽厚的手掌握住姜漾的脖子。 旁边有一处废弃的仓库,里面堆着一些积了厚厚灰尘的纸箱。 陈木潮用力把他推进去,姜漾受力往后跌坐在地上,陈木潮在他面前重重将仓库的铁门踹上。 有什么东西在报废的门闩上发出声响,姜漾踉跄地站起来,试着去推门,却发现推不开。 门外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金属变得失真,陈木潮的声音低沉,依旧冷淡。 “你死在里面吧。” 虽然知道陈木潮说的是气话,也绝对不可能让他死在里面,姜漾还是心慌,也顾不得脏不脏了,侧脸将耳朵贴在铁门上。 铁门的隔音不差,除了阿珧的脏话和一些模糊的碰撞声,姜漾没听到什么其余的响动。 门闩被卡上了,姜漾透过中间的细小门缝往外看,看到类似原木的颜色和纹路。 他抽出口袋里的刀,试图将卡住门闩的东西顶下去,但动了半晌,那块木条却纹丝不动,卡得死紧。 姜漾失去耐心,拇指按住刀柄,往下按磨着,木屑飞散着透过缝隙也洒进来。 在切断木条的那一刻,姜漾迫不及待地推开门,阳光久违又争先恐后地涌入视线中,短暂地昏花后,姜漾睁开眼。 陈木潮把阿珧的手肘踩在脚下,神色淡漠,一只手垂着,指关节上依稀能看见破皮和浅淡的,正在渗血的擦伤。 但他恍若不觉,阿珧流着鼻血,另一只没被踩住的手还试图扑腾着往陈木潮身上拍,又被他一脚踢开。 “我是不是和你说过不要去招惹他?”陈木潮脚尖旋转半圈,地上的沙土和鞋底的一齐在阿珧的伤口上碾过。 “以前给你划了两刀,你就当真以为我打不过你?” 姜漾其实不明白。 不明白陈木潮为什么这样生气,明明三年前代绮来找他,说些很伤他自尊的话他不生气;在订婚宴角落卑微又清楚地看到姜漾给别人戴戒指也不生气;却对他的拥抱,亲吻,涉险而如此大动肝火。 他无意识地前进一步,踢到了被切割成两半的木条,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陈木潮看过来,过了大约四五秒,他抬脚,放开阿珧。 阿珧被打得没力气站起来,陈木潮没再理他,也不再多分给他一个眼神。 他往姜漾的方向看了一眼,黄昏的光罩在他身后,姜漾看不清他的脸。 “你滚过来。”陈木潮发出令姜漾无法拒绝的指令。 第57章 压片糖果 姜漾距离陈木潮不过十几步,只是眼睛一睁一闭,好像只记得抬脚与站定的动作,中间几步被时间的空隙折叠。 陈木潮还微有些喘,但嘴唇抿地很紧,喉结滚动,像是忍着更强烈的情绪波动,他伸手,抓住姜漾额前的头发,往上抬,让姜漾不得不直视他的眼睛。 发根连着头皮,姜漾被他扯得很疼,狼狈地面对这样的处境。 陈木潮小臂连带手背和指节上都暴起青筋,他用审视的目光将姜漾从头看到脚,只是眼球的转动,姜漾却觉得自己此刻就被绑在能够看穿思想的精密仪器的扫描床上,被洞悉,被穿透,他心里的龌龊无所遁形。 除了脖颈上一圈明显的,他适才掐出的红痕外,并没有什么皮外伤口,也顶多是扫到姜漾手上抓的刀时锁紧了眉。 骨骼与血管,神经与脉搏,陈木潮向来掌控欲旺盛,脖颈处关联生命的起伏,他乐此不疲地掠夺姜漾呼吸的频率,却每次都在最后的时刻不情不愿地大发善心。 半晌,陈木潮甩开他,什么都没说,转身往外走,姜漾捕捉到允许跟随的信号,忙不迭跟上去。 陈木潮带他回了出租屋,一路上的沉默令姜漾喘不过气。 姜漾这次来明显多了很多准备,不像前几次总是仓促,衣服都要借陈木潮的穿,只是也不多,一个大号旅行包,看起来是腾出时间要在此久住。 姜漾原本打算多带一点衣服过来,就放在陈木潮这边不带走了,他现在的时间非常零散,代绮那边不可能真的放着什么都不管,他时不时需要两头来回跑,已经有打算把路港当成第二个常住地点。 陈木潮把姜漾昨晚擅自塞进他衣柜的衣服全部拿出来,粗暴地全部塞回旅行包里,拉上了拉链,扔在姜漾脚边。 旅行包带着重量急速下坠,碰撞在地板上发出令人心颤的声响。 “买票,”陈木潮看着他,残忍地给出时间限制:“现在。” 姜漾怔了怔,有凉意从指尖开始蔓延上四肢,下意识拒绝:“不……” 陈木潮打断他:“我说现在买票回去,你听不懂人话?” 陈木潮眉线平缓下来,不再像高高耸起的山峦,似乎已经完全从盛怒的情绪里抽离出来,姜漾知道他为什么生气,但陈木潮现在的表情让他背后冷热冒出一层薄汗,方才一丝窃喜也觅无可觅。 “你……我不是……”姜漾手足无措,往前走了两步,但又被陈木潮避开。 陈木潮叫他:“我没在跟你开玩笑。” “你知不知道他们手里有什么东西?”陈木潮说,“你手上那种刀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非法走私的枪械我也不是没见过。” 整改力度大,从前的柳里路不光只是皮肉交易的场所,更是醉生梦死的赌场,杀案频出的毒圈。 “你应该庆幸现在不是三年前,不然你现在命都不一定还在。” 姜漾愣愣地看着他。 分手之后到现在为止的这段时间,他并没有机会再见到陈木潮,无法直观地体会到他的情感表达,兀自沉浸在不甘的泥潭里,擅自将陈木潮变成他的执念。 他是为陈木潮的在意而欢欣雀跃的,但也不愿意代价是他这么难过。 陈木潮专注地看着他,咫尺距离,姜漾伸手就能摘下,但他们中间阻隔的东西太多,家庭和父母,金钱和时间,或许还有陈木潮眼里藏着的其他东西,但只要他不想让姜漾知道的事情,姜漾就永远看不明白。 像最后一眼,这次离别之后永不相见,陈木潮顿了一会儿,还是移开视线,他说:“我送你去机场。” 这是放弃抗争的意思,从姜漾回来找他开始,他就一直是这个态度,不要不强求,或许近日唯一强烈的愿望,就是适才祈祷姜漾在柳里路不要出事。 姜漾站在原地,没有再去靠近他。 他大约知道答案,但还是问:“你爱我吗。” 陈木潮笑了笑,深知只凭爱意是无法将富士山私有的,陈木潮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满腔沸腾的,连自己都烫伤的爱意了。 可他无法否认,更不能给出肯定的回答,两难境地之下,他只能说:“你别这样。” 姜漾比他勇敢,他跨过两步深不见底的沟壑,决绝地仰头看他的眼睛,仿佛粉身碎骨只是为了获得一个答案。 他问:“你爱我吗。” 我爱你。 我爱你。 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陈木潮抿着嘴唇,沉默为爱意封箴,重逢以后每看他一眼都难过,像结了许久的痂发痒要脱落,松弛地覆盖着,抓下来时却仍露出内里渗血的没好的肤肉。 他说不出来,因为坦白的后果可怖,他的忍耐力见底,不会想放姜漾走,但可能除了姜漾自己,或许不会有人愿意让他待在自己身边了。 他也没有姜漾大胆,他想的是,他们总有一个人要清醒一点,姜漾就保持这样就好,对爱还有期待,回到深圳,或者在世界各处都能够坦然接受别人的喜欢,拒绝和心不对口这样痛苦的事情,就当作惩罚,交给什么都不敢的陈木潮来做。 或许姜漾和以后的男朋友说起他,会说“他不知好歹”,“但我现在已经完全不喜欢他啦”,然后用他惯用的,甜蜜的笑容和嗓音向别人表达喜欢和爱。 因为姜漾原本就是很好的人,所以这些交给陈木潮来做,是没有关系的。 他爱姜漾,爱到就算是放弃陈木潮这样的事,都愿意亲自把他教会。 “好吧,我知道了。”姜漾将旅行包单手拎起来,面色平和,好像已经知道了陈木潮没说出口的回答,看不出伤心。 他将包甩在背上,当着陈木潮的面,在手机上订购了凌晨两点的机票。 路港没有机场,高崎机场在距离路港一个小时车程的厦门岛内,而陈木潮的摩托更快一点,大概四十分钟就能到。 高崎机场的航站楼内有很多装潢现代又精致的特产店铺,姜漾不知道陈木潮有没有进去过,但从前恋爱时,他听陈木潮说每一次去上学都是坐的火车。 他想也没有什么的,毕竟特产店再多,里面也没有卖他现在喜欢吃的陈木潮做的土笋冻,也没有加了鱼丸的扁食,不是什么值得去好几次的场所。 黄昏的光早就消失了,夜又深入一次,姜漾扫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是平时陈木潮要睡的时间了。 手机上的购票软件在频繁地给他发送信息,大概内容是提醒旅客需要提前两个小时办理值机,反复强调名为姜漾的旅客登机的时间,以及祝他旅途愉快。 姜漾只拿出来看了一眼,就按灭屏幕,并且开了静音。 他将手机放回裤子口袋里时,碰到了用来装东西的塑封袋,所幸塑封袋偏软,不是那种一碰就悉悉索索响起来,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口袋里放了东西的材质。 姜漾走到门口,转回来看着陈木潮,说:“让我回去也可以,但是你答应我两个要求。” 大约是觉得真正要分别,以后再也不用见他,被他骚扰了,陈木潮答应地比平常都要干脆:“你说。” 姜漾在他面前摊开掌心,说:“手串还给我。” 陈木潮其实是不想让姜漾再拿到的,说是没收和暂管,但实际上是哄骗的借口,他打定了注意要收回,因为觉得不适合再放在姜漾那里,不然他和谁都不好说。 说不定最后还会由于不知道如何处置它而把它扔掉,那陈木潮宁愿收回。 可是姜漾看着还是一根筋一样,一窍不通地想要拿到陈木潮送给他的第一个不值钱的物件,陈木潮稍微心软了一下,也侥幸地自私了一下,就从矮柜里把手串拿给了他。 姜漾拿到手串后,立刻很紧地将它握在手里,然后低头看了一眼,确认它完好后又对陈木潮提第二个要求。 “我想再去看一次南海湾。” 好像是怕陈木潮拒绝,他又很快地给出理由:“你也知道的,我外婆三年前就去世了,我想去看一次,不过分吧。” 确实是无法拒绝的理由,但陈木潮想起航空公司给姜漾发的短信,挑了挑眉,问:“现在?” “现在不去,就真的没有时间和机会了。”姜漾平静地提醒他。 陈木潮不想做姜漾缅怀亲人路上的绊脚石,加上一点卑劣的,想要拉长与他相处时间的无法控制的心思,所以还是同意了。 南海湾自从被规划成为新兴区,打算在此建设一些促进经济发展的项目以后,就一直停滞在规划通知的进度,不知是什么原因,实质性的开发一直没有开始。 这里本就偏僻,远离居民区和县中心的商业区,夜晚连路灯都没有,只有潮水发出拍打沙滩的永恒的浪声。 沙子也还是细白,因为常年无人踏足而显得很干净,姜漾背着旅行包,脱了鞋,赤脚踩在上面。 陈木潮就没有那么讲究,他可能本来不想陪姜漾看南海湾,但姜漾一直站在原地,陈木潮还是跟了上去。 他们走在沙滩上,月球安谧地释放着引潮力,光打在姜漾身上,他偏头看着粼粼的海面。 “我三年前其实是被我母亲骗回深圳的。” 姜漾突然开口,陈木潮没说话,在月光下只有轮廓。 “她突然找到你,说想要把我带回去,我当然不愿意,”姜漾轻声说:“但是她和我说我外婆病危,现在躺在医院里急救,说不定是最后一面了。” 陈木潮“嗯”了一声,像早就听过这个故事一样,平淡地问:“那你见到了吗?” “没有。”姜漾笑了声,“她骗我,她和我爷爷目的一样,只是为了骗我回去订婚。” “但我外婆是真的病危,我没见到。” 陈木潮沉默不语,姜漾就叫了他的名字。 他下意识转头,嘴唇就被姜漾轻轻咬了一口,接着,有熟悉且泛着凉意的东西从姜漾的舌尖引渡至他的口腔。 “对不起,”姜漾靠过来,包被摔在地上,他双手环住陈木潮的脖子,亲吻他的下巴和脸颊,莫名其妙地道歉,又一遍:“对不起。” 陈木潮皱了皱眉,姜漾堵住他的唇,像切断他所有退路。 “我做了梦都想要。”姜漾与他贴着嘴唇说话,说一些容易让他失控的话,“你给我,好不好?” “什么东西?”陈木潮口腔发麻,冷着声音问他。 姜漾笑着,将脑袋抵在陈木潮脖间,告诉他:“压片糖果。” 陈木潮没再说话。 半晌,姜漾听到压片糖果被咬碎的闷响。 第58章 我想和你见面 意识到姜漾的反常,是在陈木潮带他去南海湾的路上。 他坐在摩托后座上,抓住陈木潮衣摆的力度时大时小,下车时掌心又不小心擦到了他的手臂,留下一小片冰凉的轻微的潮湿。 只是很快就消散了,陈木潮还没来得及仔细体会和回想,姜漾就赤脚站在沙滩上等他。 他们漫无目的地走,看远处呈一道不明显弧线的海平面,好像要从地球这端绕过一整个圈,再回到原处。 姜漾突然告诉他有关三年前他不得而知的那段真相时,陈木潮心里并没有什么波动。 他早就意识到代绮器重姜漾,而抛开家族事业掌权人,单单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来说,想必也不满意他作为姜漾的伴侣。 只是姜漾在说话时很不老实,手一直放在口袋里,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然后他叫陈木潮的名字,又突然吻上来,嘴里再被塞了些带着辣味和凉意的东西,据姜漾说是压片糖果,他是完全不相信的。 毕竟不久之前,陈木潮还被那东西折磨过心智,然后接了姜漾一通意义不明的电话,说了些废话,再被怀疑他在看片,才让他反应过来姜漾今天去柳里路是为了什么。 按照口感来说,确实有些像薄荷味的压片糖果。 姜漾对他道了两次歉,说想要,要陈木潮给。 滚烫的知觉像电流一般掠过陈木潮体内,然后不受控制的反应开始产生。 “说回去是假的,”姜漾很任性地环着他的脖子,“我才不要回去,我好不容易才抓住你。” 抓住他指的是什么,是现在紧紧抱住他,控制住他,让他动弹不得,还是就赌一个契机导致东窗事发,虚假隐藏的坦然坍塌,陈木潮不会想放他走。 身体在尖嚣着早已经做出选择时,陈木潮才发现他的意志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坚定。 于是利齿闭合,压片糖果应声而碎,陈木潮咬断脑内绷直的理智的线。 唾液将碎片融化,在喉结滚动间滑落他体内。 姜漾还是笑意晏晏地看着他,陈木潮无奈的同时心里又激起一团无名火。 凭什么,被玩弄的人变成自己,这或许就是富人的特权,阶级产生不可跨越的差异。 陈木潮闷闷笑了一声,还是脖子那片皮肤,他知道姜漾想要,也最喜欢他扼住那里,在性爱中才给他短暂的掌控权。 后颈皮肤细嫩,被陈木潮不加收敛的力度按上去时确实磨得刺痛。 姜漾倒抽了口气,看陈木潮向他压下来。 “姜漾,”陈木潮说,但面无表情,脸上看不出太多被压片糖果影响的失控,“你想找/糙,可以直说。” “我不需要这个,也可以把你弄到死。” “所以,”旅行包被打开,陈木潮从里面扯出衣服,垫在姜漾身下。 “你到底回来干什么?” “这么想被我玩死?”陈木潮的手掌按住姜漾的小腹。 他的手心很热也很烫,掌纹都粗糙,明明什么都还没有开始,姜漾无端觉得疼。 对于“被陈木潮玩死”的说法,姜漾当然是深信不疑的,虽然用情事锁住他的手段卑贱,但陈木潮理智过头,说不定今天分别,他真的能忍住一辈子不相见。 姜漾忍不住,否则也不会还在背地里更新他的动态。 他本身贪心,陈木潮和姜正嵩的科技帝国,他都想要。 更要让姜哲驰伏法归案,要代绮意识到三年前是她错,要陈木潮抓住笔,抓住宇宙。 “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姜漾捧着他的脸,认真说,“不是施舍,我母亲现在已经能接受你,你愿不愿意再帮我一次?” “帮你一次什么?”陈木潮手指滑过他的唇角,低声问:“帮你疏解寂寞?” “不是……”姜漾想反驳,他不至于难耐到这种程度,但陈木潮没给他这个机会,他俯身,重重咬住姜漾的嘴唇。 是让人眼珠震颤的痛感,姜漾一下子失语,海水一下一下从身下漫上来,也打湿姜漾无力而半蜷缩起的指尖。 “我是在做梦吗?”姜漾颤抖着去摸陈木潮的鼻尖,擦去他将落的一滴汗珠。 陈木潮沉默着,不过动作没停,隔了几秒,低下来,靠在姜漾耳边哑声否定。 “不是。” “还不够疼?”明明他全身都抖得不像话了,陈木潮咬他的耳垂,说:“我是真的。” 可是每一次梦到你我都以为是真的,你每次都在三年前的秋季末里站我面前,说不要我。 姜漾闭上眼,感受真实带给他的代价。 痛很好,让姜漾意识到这不是在梦里无数次的虚幻,陈木潮就在他面前,终于听得见他无数午夜一声一声叫喊到嘶哑的——“我想见你”。 我想和你见面。 不要在梦里。 …… …… 三年前的秋季末,陈木潮熟识的一位渔民问他有没有兴趣出海玩,他刚好有一条闲置许久的小船,十分适合作为消遣的工具,切身体验路港海域的宽阔和海景的自由气息。 东南边的秋老虎仍盘踞不愿离开,陈木潮站在稍显凉爽的港口处等着鲜鱼卸货。 他熟识的渔夫年纪还没有陈木潮大,皮肤被紫外线灼得黝黑,毫不在意地赤裸着上身,嘴里含着烟,含糊不清地和陈木潮说话。 “我最近忙啊,”他卸下一筐海货,海鱼甩着尾巴扬起大串水珠,“便宜你了。” 陈木潮没表态,将钱付给他。 “喂,阿潮,真不去啊。”渔夫大约是很不相信有人会放弃这样一个好机会一般,不死心地追问。 陈木潮看了他一眼,这人叫吴弛,四代捕鱼为生,在港口和船上都有不少硬关系。 这些关系除了祖辈世代积累外,还归功于吴弛为人精明算计,但算不得什么坏人。 所以陈木潮也不太相信吴弛这么好心会把船借给他。 “你想干什么?”陈木潮接过他递来的烟,夹在指缝中间。 “也没想干什么,”吴弛笑了两声,这时才表露出原本目的:“我那船好久没开过了,螺旋桨都要老化了,再不让它活动活动,我担心它下次就开不出去。” 他吐了口烟,对着陈木潮讨好地弯了弯嘴角,说:“阿潮,算我求你去度个假,行不行?” 鸣笛声一阵阵顺着风传过来,海鸟不怕人,停在两人中间隔着的栏杆上。 远处有人叫“阿弛”,吴弛回头,大声应了。 “炸线啦,快来帮一下——” “马上来——”吴弛说着,对陈木潮耸了耸肩,几步从台阶上跳下来,手一挥,扔出个什么东西。 陈木潮眼前一抹亮光闪过,他抬手截住,打开掌心,是一枚船门钥匙。 出海的时间定在两天后。 “我还没有出过海。”姜漾听到这个消息恨不得跳到陈木潮脑袋上去,双眼都亮着,倒映出路港深蓝色的天空。 他说:“你带我去我就去。” 陈木潮很没办法地替他拢紧风衣领口,让他抓紧收拾东西,别什么都没带就已经把门开得老大。 吴弛借给他的船船体很窄,是在海上轻巧灵活的船型,容纳两个人绰绰有余。 陈木潮用钥匙打开船门,转身向姜漾伸出手。 “上来吧。” 姜漾将手掌搭在陈木潮手心里,任由他用力将自己也拉到船上。 因为不算什么设施复杂的大船,驾驶舱内的控制台上只有几个必要的按钮和轮盘。姜漾凑到陈木潮身边,饶有兴致地看他操作。 “你还会弄这个。” 陈木潮垂着头“嗯”了一声,说学过一点,不难。 船摇晃着驶离港口,陈木潮没敢带姜漾往深海区走,设定了航线,只在相对靠近陆地的海域打转。 室外很晒,海上更是,但陈木潮没什么所谓,推了舱门,走到堪堪能容纳两三人的甲板上。 海上风大,陈木潮短袖外面只披了件冲锋衣,拉链拉到下巴,脖子上有姜漾昨晚留下的鲜红的痕迹。 姜漾跟上去,陈木潮靠在甲板的栏杆上,懒散地眯起眼睛,从口袋里摸出吴弛前两天递给他,但他没抽的好烟。 他眼下有些许淤青,这几天赶上海货丰收的季节,他忙得几天没能去酒吧接姜漾一起回家。 姜漾从陈木潮背后圈住他劲瘦的腰,感受到小腹两侧的肌肉贴着他的手臂。 “你其实很累吧。”姜漾轻声说。 陈木潮没回头,回答他:“还好,不影响我弄你。” 姜漾脸热了热,刚想把手放开,就被陈木潮抓着手腕扯进怀里。 “你饿不饿。”陈木潮问他。 两个人都起得早,陈木潮比姜漾醒得早一些,但把他叫起来的时候脸还是黑的,带着清爽的薄荷味和没散干净的起床气。 没吃早饭,姜漾也不觉得有什么感觉,但还是顺着问陈木潮:“有什么吃的?” 陈木潮从口袋里拿出一袋饼干,撕开了递给他。 “嚯,你还会变魔术。”姜漾接过来,随口夸了句周颖月昨天晚上做的土笋冻好吃。 陈木潮笑了笑,想起有关“吃一块做一次”的约定,揉了揉姜漾被海风吹乱的脑袋。 海上信号不好,姜漾和陈木潮的手机都只剩下一格信号,在摇晃间,姜漾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 不是电话铃声,姜漾看了眼屏幕,愣住。 是通过内部软件发来的通讯邀请。 而这种软件,只有袁蓓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试着联系他时会用。 第59章 我们如此相同 邱柏绘今年年初刚满二十八岁,就已经给代绮当了四年助理秘书。 她是代绮一手带起来的,她出身不好,家里有一对年迈的父母要养,全力考了好的大学,按部就班地读了研究生,再混入人海,再和她一样的许许多多学生一同步入名为社会的大海。 邱柏绘的简历很漂亮,实习经历丰富,故此,她往三角洲那家新兴的风投企业投递简历,并在笔试成绩出来第二天,被通知请按时参加第二轮面试时,她的内心是相对平静的。 但当她站在阳光底下,抬头往二十层楼高的“安衡风投”的标志上看,发现自己还是没来由紧张,自卑,产生的第一个念头是还没有准备好。 这是她二十四年最想摆脱的,来自原生家庭的自卑。 邱柏绘踩着合脚的高跟鞋,站在安衡明亮宽阔的大厅里,脑袋还恍惚着,鞋跟敲在瓷砖地上的频率混乱,不记得什么,印象最深的是女总裁没有表情的脸,和苛刻的红唇。 短信来得很慢,她不是没在安衡面试结果出来的这段时间做出其他尝试,结果无一都是她相对满意的。 但即使知道安衡用她的可能性较小,邱柏绘还是耐下心,没有立刻接受其他公司向她抛来的橄榄枝。 邱柏绘的出租屋在深圳沙头角,带阳台的,一个月一千,不过楼层不好,常常被前面的高楼遮住阳光。 高跟鞋她还没有穿习惯,回到家先甩了鞋子和包,别的没管,就先去卧室里摸创口贴想贴被磨破皮的脚后跟。 从卧室出来的时候,邱柏绘的手机铃声正好响起来,很快就停下,她听到个尾巴的音。 邱柏绘光着脚慢吞吞走过去,铃声是短促轻快的短信音,她打开来看,眼睛掠过屏幕,迅速将那几个字连在一起,脑子却转得很慢。 是她等的安衡的录取短信。 “你在想什么?”代绮敲敲桌子,提醒邱柏绘回神。 邱柏绘吓了一跳,将这一批求职的新人的简历放在代绮面前,推了推眼镜,说:“想到我自己。” 代绮出院不久,脸上却比住院前更多了几道皱纹,嘴角下垂,老态明显。 据说是家庭不幸福和儿子不孝顺导致的,但这是领导的家事,她无权过问,还在工作群里及时制止了同事口无遮拦的八卦。 代绮笑了笑,法令纹又深一度,“你和当时很不一样了。” 是很不一样,邱柏绘不知道当初代绮为什么用她,但这个机会几乎让她改变了以她为核心的整个世界。 四年前一切的开始,邱柏绘能感受到代绮并不是很喜欢她,迟钝一点可以说是不冷不热,而敏感一点则是不耐烦居多。 最后她磨砺数年变得稳重,和代绮关系近了,知道她并不算难以相处,但面对家庭时弱势又固执,据嘴碎的同事说,曾看到她丈夫深夜与女明星共处一室的不雅视频。 只是代绮从始至终都未曾表态,不知考虑的因素只是因为容易波动的股票,还是另有别的原因。 “当时你来面试,看都不敢看我。”代绮翻开一份简历,瞟了两眼又搁在一边。 邱柏绘规矩地站在一边,想了想,还是问:“那您为什么录用我?” 代绮的回答听起来十分公式化,她只说:“从你的简历和能力上我找不出把你淘汰的因素。” “况且你也需要这个机会,”代绮说,“我只要共赢。” 那么不和睦的夫妻关系也算是一种她不知道隐情的共赢? 这个疑问只产生一瞬间,邱柏绘压下不该存在的心思,点点头,会意地停下话题,走到办公室门口,手放到门把上时,又被代绮叫住。 “明天陪我去个地方。”代绮脸上的笑意又没了,她背着夕阳零碎的光,大病初愈的脸显得疲倦和力不从心。 邱柏绘应下了,问:“出差吗?是什么地方,我现在订票。” 代绮犹豫了几秒,站起来。 “不是出差。” 她说:“是我的家事。” 邱柏绘将代绮和自己的行李分别放到酒店的房间安置好了,才利用下楼的时间勉强打量这栋不算高级,至少不是代绮平时出差会住的旅馆。 她这些年见惯了装饰着水晶的吊灯,盘旋而上没有尽头的楼梯,而这种踩上去吱吱作响的木制地板和角落零星的墙皮碎屑,是她从前见惯的。 邱柏绘产生微妙的,又让自己悲哀的不适感,很快地走出旅馆。 代绮站在路旁等她,鼻梁上架着墨镜,在和什么人通着电话。 她说:“阿姨知道你有办法。” 似乎在与电话另一头的人进行着什么拉锯战,她态度很强硬,但语气自然,带着掌权人优越的气场,仿佛游刃有余,知道她想要的一定会得到。 “好的,那就麻烦你。”她最后叫那人的名字:“小蓓。” 代绮挂了电话,邱柏绘才走近她,虽然知道她可能听到了所有,但代绮没说什么,只让她跟着,上了一辆看标志很普通的轿车。 车子从旅馆门口的停车位开出去,途径天上一朵很厚也很远的浓积云就用了许久,天空的颜色十分干净,亚热带的榕树四季常青。 邱柏绘想起自己的家乡,对此颇有感触,她转头去看代绮的侧脸,却发现她也正盯着窗外出神。 提前和司机打过招呼,漫长的一路无话后,车子停在了距离出海的港口不远处。 她们下了车,邱柏绘始终跟在代绮身后半步的距离,最终穿过熙攘和接踵的鱼贩以及咸腥的空气,来到登船的岸口上。 代绮什么都没说,沉默地远远望着海面,像是在等或快或慢的某一只船。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一只通体白色的小型船从边际线之外向岸口径直驶来,代绮动了动,站直了。 邱柏绘跟着代绮的视线看过去,待到船只靠岸,船舱内先走出一个高大的男人。 他皮肤偏向健康的麦色,头发由海风吹乱,脸很好看,眉骨高,眼眶深邃,眼神沉静,长腿一步跨上岸后,他将船用铁链在栏杆上缠了几圈,又重新转过身,伸出手。 另一只雪白的手搭上他的手掌,手背上的青紫交错的血管都清晰可见。邱柏绘见过姜漾几面,此时看着他从船上下来,牵着另一个男人的手,她感觉有点错乱。 姜漾看到代绮,愣了愣,但除此之外没什么别的反应,那些让邱柏绘觉得不对劲的肢体动作也没有因为代绮就在面前而变得瑟缩。 她同时又注意到代绮往前走了几步,很沉不住气似的,语气也很冷。 “小漾,”她对另一边的男人视而不见,只和姜漾说话:“我有事要和他聊,你先跟柏绘去旅馆待着等我。” 姜漾表情有些难以相信,他问代绮:“您都知道了?” 代绮用沉默代替回答。 “我……”姜漾刚发出一声,就被站在他身后半步距离的男人按住了肩膀。 他声音很低沉,听起来漫不经心,但很有力量,无端让人想要听从。 “你先去,”他顿了顿,然后突然声音更轻了些,对姜漾说:“听话。” 代绮的要求邱柏绘只能照做,她对姜漾点了点头,走到他身边去,对他说:“我带您去旅馆,请跟我来。” 姜漾的眼神只因为邱柏绘出声而在她身上停留一秒,但没有立刻动身。 邱柏绘想,大约那个人身上真的是有什么魔力,姜漾见他态度坚决,也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跟着邱柏绘又上了她们来时停靠在港湾入口边的轿车。 透过半开的车窗,邱柏绘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最后往外看了一眼站在岸口边的两个人。 他们站在深蓝色的天空,灰白色的地面,泛着锈斑,随着浪潮起伏的渔船旁,那人比代绮高太多,他顺从地低下头,垂着眼睛听代绮说话。 像是感受到目光,他突然抬头,往轿车的方向看了一眼,接着嘴角勾了一下。 追寻美丽的事物是人的本能,饶是邱柏绘这样单身多年的黄金职场女强人,都不自觉走神了一瞬间。 轿车急速驶离,万物变成残影。 邱柏绘收回目光,透过后视镜,却看到姜漾表情复杂的一张脸。 第60章 你不要我了是吗 这一刻的到来,陈木潮在脑海里设想过无数次。 对于自己的父母和其他亲人,姜漾讲得不多,陈木潮看出来他不太愿意回想,仿佛不好的事情居多,也没有多问。 讨论篇幅占比最大的当然还是姜知呈,生活与经历相距甚远的两个人乐于从相交的唯一社交点获得话题的灵感。每次说到他,姜漾脸上的表情都会轻松一点,陈木潮觉得,姜漾与姜知呈的关系应该比与他父母的关系要更亲近一些。 而作为不算正式的交换,陈木潮也会将自己的,姜漾还尚未参与进来的生活琐事说给他听。 当然,说的都是有趣的,偏向积极正面的事,陈木潮觉得没什么好知道的,但姜漾貌似是听得津津有味。 据他们的谈天来看,“父母”对于姜漾来说完全算得上一件他不愿意过多提起的坏事。 “我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离婚。”姜漾曾向他抱怨,然后安静地将脸埋在陈木潮怀里一会儿,就重新抬起头,笑得仿佛自己家庭和美又幸福一般。 “不说这个了,我们说别的好不好。” 嘴上是在询问他,但姜漾已经换了话题。 好像不论陈木潮愿不愿意说别的,他都打定主意不想再说,让陈木潮感觉他是真的很讨厌也很害怕谈论及此。 现在陈木潮真正站在了姜漾的母亲面前,身份还不是特别拿得出手。 代绮摘了墨镜放进随身拎的手包里,露出与姜漾很相似的一双眼睛,只是更犀利,对他说:“久仰大名了。” 陈木潮猜到些什么,微微皱了皱眉,但不动声色地还是向她颔首致意。 代绮没和陈木潮做一些表面的功夫,她看着陈木潮的眼睛,问他一些十分隐秘以及尖锐又直接的问题。 “你们现在到哪一步了?” “我回去会给他做一次全身体检,要是发现他的身体因为你有任何一些不对劲,我会来找你。” “同性恋会给他的身份带来多大麻烦,你为他考虑过吗?” “小漾想让我资助你继续念书,姜知呈也为你说话,说你天赋很高。” “但这些都是他们说的,你觉得你有什么优势,值得我资助你,为你还清债务?” 与其说是与姜漾的母亲见面,陈木潮此刻更感觉是在面对一位严苛的面试官。 考验他的物质,考验他的意志,考验他的价值。 将他物化,变成天秤上衡量用的砝码,而另一边是姜漾的健康,姜漾的身份,姜漾的未来。 那些太重,是陈木潮不论加多少个砝码都无法达到平衡的,稳定的重量。 显而易见,代绮对考验的结果并不满意,她对陈木潮说:“不知道小漾有没有和你说过,我也是路港人。” 陈木潮保持着倾听的态度,没有说话。 代绮也没一定要他回应,只是说给他听:“我在这里长大,我知道这是个什么样混乱又没有前途的地方。” 代绮语气平淡,但就是能让陈木潮感觉她不仅仅说的是路港,就好像她说的其实是陈木潮本人,说他混乱,也说他没有前途。 而可能正是因为他考虑太多,陈木潮心里并没有太多难过,反倒有种头上悬的利剑终于落下的轻松。 如果可以,他当然也希望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代绮面前,而不是让她大病初愈,亲自来这样一个她这么不喜欢的地方找他分析利弊。 陈木潮也觉得自己没有担当,但是他没有办法。 总不能和代绮说“给我一点时间,等您资助我,我一定会拿出成绩给您看,到时候就一定能配得上姜漾”。 代绮的话越说越重,好像十分为姜漾的不清醒不理智痛心疾首,她说:“我了解过你,你快三十岁的人,家里欠那么多钱,又和路港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扯上关系,我在你身上看不到任何值得欣赏的价值。” “对了,”她又说:“你也别太觉得小漾是多喜欢你,我比你要了解他。” 说着,代绮从手包里拿出一叠很厚的资料纸,分成三份,用回形针夹在一起。 她将那叠纸递给陈木潮,然后说:“他的占有欲非常强,小时候他自己的玩具都是不让人动的,甚至包括我,不喜欢了,玩腻了就丢掉,但宁愿让它们在阁楼里落灰,都不愿意把它们送给别人。” 陈木潮接过来,然后几乎从纸上的文字里再一次重新认识了自己。 其实很多事情,从小到大的,陈木潮都不太记得清了,但是很明显,这份封面注释了他名字的《人员档案》事无巨细地帮他回忆了每个年龄段发生的重大事件,到了最近几周又开始变得详细,出门时间以及路经地点,每一条时间线都像一段有预谋录下的监控片段。 他还看到了陈志和周颖月的名字,旁边标注了十分详细的死亡时间。 那他在岳山墓园上的剖白又算得上是什么,每天与姜漾分享的生活琐事又算得上是什么,他分明都知道。 页面停在他普通一天的流水账上,陈木潮没有再往下翻的力气。 那天他凌晨四点出门,下楼买了两人份的早餐后又上楼,过了二十分钟再次下楼,来到港口,和吴弛说了几句话,然后回到鱼店,期间接触过几百名客人,最后于下午五点关店,去了邓蓁蓁的酒吧。 陈木潮抬头,看了代绮一眼,眼神有些空洞,触碰到资料纸的手掌也有些发麻。 代绮和姜漾将他高高地架在天秤翘起的一边,他悬空于高处,动一下都是粉身碎骨。 “所以,他对你应该也一样。” 一样,是他玩腻了就丢掉,但不许别人占有的废弃玩具。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给你一天,去和他说清楚,”代绮将墨镜重新戴上,说:“你们以后就不要见面了。” 陈木潮从始至终说得都很少,所以当他在代绮转身要走时把她叫住时,她是感到惊异的。 “姜漾可能有创伤后应激障碍,路港没有可靠的精神医院,您带他回去以后,还是让他去好好治疗。” 陈木潮面色平和,眼神坦荡地看着代绮。 代绮也隔着墨镜镜片隐晦地看着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姜漾的状态连一个小镇上不三不四的人都比她这个母亲要清楚,她产生一种处于下风的感觉。 于是她说:“我儿子得了什么病,我会带他看医生,和你没关系。” 其实她觉得自己有些气急败坏,但陈木潮还是只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 陈木潮回到出租屋的筒子楼下时,姜漾解除了禁令,就站在楼道口等他,十分焦急的样子,见到他后,紧蹙的眉稍微放松了一点,然后向他小跑过来。 “我妈没为难你吧,”姜漾轻轻拉住他的手臂,微晃了晃,说:“她要是和你说了什么不好的话,你告诉我,我去和她说。” 陈木潮转头与他对撞视线。 姜漾的眼睛很漂亮,看着陈木潮的时候上抬着,比平时睁得更大一些,里面有不知道真假的天真和不知真假的对陈木潮的喜欢。 仿佛被一块巨石压住心口,陈木潮一下子没说出来话,沉默着往上走。 但姜漾见他这个样子反倒更着急了,陈木潮不理他,上楼进了门,然后转手把门关上,将姜漾和自己关在逼仄的一处。 “到底怎么了?”姜漾问。 “你和我说好不好?” “怎么了,”陈木潮静静地看着他,也说不好是不是故意的,对他说:“我怎么了你不是应该都很清楚吗?” 姜漾全身的动作都停滞一瞬间,在明亮的灯光下,连瞳孔的收缩都让陈木潮看得清晰。 “什么意思?”姜漾脸白了白,但努力装作轻松与听不懂的样子问。 陈木潮不说话,没有挑明,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代绮给他的那三叠厚厚的,关于自己的调查资料被他在半途撕碎了扔掉,他亲眼看着那些碎掉的纸屑撒在废料厂里,沾上腥臭的液体。 姜漾有点慌神,急于解释道:“不是,那些不是……” “我只是想了解你,更何况你上次伤得那么严重,我担心万一再碰到什么危险……” “姜漾。”陈木潮打断他,按住他愈来愈靠近的身体,嗓音沙哑,“有意思吗。” “骗我有意思吗,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装傻来问我?” “你母亲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我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陈木潮说,声音已经低得不能再低,“她问我我有什么被她投资的价值,我有什么能说的?” “你和我在一起,又不是和她在一起,”姜漾用力将陈木潮按住他肩膀的那只手掰下来,紧握在手里,“她不愿意帮我们就想别的办法,你碰到这一点点困难就要放弃是吗?” 陈木潮没将手收回来,他们掌纹相贴,距离往零接近无限,却让陈木潮觉得他们之间的沟壑更深更远。 过了许久,陈木潮突兀地笑了一声,说“是”。 “就是这一点点困难,我就要放弃。”陈木潮说。 最终他还是把手抽了出来。 姜漾手臂抬着,手指还是弯曲成陈木潮掌心的厚度,问他:“所以呢,你不要我了是吗?” 陈木潮后退了一步,然后是被姜漾接下来三年梦魇的原始素材。 “对,我不要你了。” 陈木潮想,他大概真的是一个很容易就放弃以及被说动的人,走到姜漾身边需要艰难的,他十万分努力的九十九步,离开他只需要代绮从深圳到路港来的第一步。 “你去找别人吧,我不当你的玩具,”陈木潮垂下眼,没敢看姜漾,“也不想当你的绊脚石。” 第61章 很疼吗 姜漾闭着眼,有比身心更滚烫的液体自眼角往外溢,他看不见陈木潮的表情,但能感受到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你哭什么。”陈木潮的喘息有些重,撑着上半身问他。 他丝毫没有要帮姜漾擦掉眼泪的意图,置身事外一般,看着它们滑过发鬓,最后滴进南海湾细白的沙砾中。 “不是你给我喂的药么,”陈木潮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低声问,“你在哭什么。” 姜漾不愿意被他拷问,也不想被他看到自己此刻狼狈的样子,用手臂遮住自己的脸。 但陈木潮貌似挺想看他哭的,抓住姜漾的手腕,将他的手臂又从脸上移开了。 “……你干什么。”姜漾鼻子里闷着鼻音,听起来十分委屈,仿佛抱着陈木潮脖子给他喂药,又说很想要的人不是他。 陈木潮看他这副样子,稍微反省了一下,发现他确实后半程没收住,用了比较大的力气,于是态度好了一点点,低下头问他:“很疼吗?” 姜漾摇头,说不是。 “我刚刚想到你三年前说不要我的那一天。”他回忆的时候瞳孔失焦,也可能真是疼得神智不清,不然怎么好端端的地想到连陈木潮都不愿意想起的那些不好的事。 他去摸陈木潮的肩膀和胸膛,手指放上他卷起一截衣袖露出的小臂时突然说:“那天你也是穿的冲锋衣。” “是同一件吗?”姜漾问他,想不明白怎么连季节都相同,不怪他分不清现实还是梦,生怕又回到三年前那个时空。 陈木潮于心不忍,伸手帮他把脸上快干的泪痕擦掉了。 刚买的机票派不上用场了,姜漾浑浑噩噩,丧失了一部分被陈木潮带回家的记忆,下一次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哪里,做什么,是被陈木潮用打湿的温热毛巾擦拭身体。 陈木潮完全没有什么温柔的自觉,手段非常暴躁,姜漾的大腿和脖子被毛巾的纹路弄得生疼。 姜漾昏昏欲睡,但经不住这么折腾,他想以前陈木潮给他清理的时候应该也没有这么残忍,于是睁开装睡的眼,看到他近在咫尺的一张臭脸。 “你……”姜漾有气无力地出声控诉,“很疼,轻一点行不行。” 姜漾的皮肤被陈木潮用毛巾磨得通红,陈木潮完全看得到,但他没管,大概还是故意的,问他:“你现在知道疼了?” “活该,忍着。” 毛巾又划过他的小腹,姜漾意志昏沉,很快达到能够忽视疼痛的困倦程度,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天色大亮,太阳高悬,散出十分浑厚的热气。 床上只有一床夏天盖的很薄的被子,搭在姜漾的肚子上,而他睡在枕头的正中间。 姜漾往边上看了一眼,发现连床单都是平整的,看着昨晚完全没有人睡过的样子。 估计是昨晚弄得太晚,以姜漾对陈木潮的了解,这人大约是嫌烦,替他打理好一切后看着时间差不多,上床眯一会儿都懒得。 他站起来走向浴室,在拆陈木潮给他放在洗手台上一套新的洗漱用品时,他放在卧室的手机响了起来。 起先,因为浴室杂乱的水声干扰听觉的原因,姜漾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按下正在出水的淋浴喷头又听了会儿,发现真的有电话铃声锲而不舍地响着。 姜漾迅速冲干净身上的泡沫走出去,拿到手机后有一瞬间的愣神。 给他打电话的是邓蓁蓁,和陈木潮分手后,姜漾没有删除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联系方式,但也不曾主动联络。 虽然不不清楚陈木潮有没有和他们说过原因,但怎么都像是他主动放弃了他们,擅自消失,他不知道应该怎么样面对这些代绮嘴里“不三不四”的这类人。 手机屏幕上接听的按钮呈圆形,正跟随着欢快的铃声往外扩散出浪一样的波纹,像推着姜漾的手指,直到他按上接听键。 电话接通以后,第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姜漾在卧室,邓蓁蓁那边似乎也是安静的室内,要不是电流轻微的震颤摩挲过耳骨,姜漾几乎都要怀疑他按下的是拒接键。 最终还是姜漾先出声:“蓁蓁姐。” 邓蓁蓁只“嗯”了一声,然后也没说话了,听起来还是对他有一点意见。 这样来看,陈木潮反倒是这些人里情绪最稳定的一个,还愿意带他挂水,看他比赛,甚至是和他做/爱。 虽然都是姜漾逼迫和刻意撩拨陈木潮做的,但面对邓蓁蓁他们,姜漾不是很有自信他们能和以前一样,没有隔阂地与他相处。 他不强求什么,至少邓蓁蓁主动给他打电话,就应该是知道了他又回到路港的事情,他很满足。 隔了好一会儿沉默的时间,邓蓁蓁问他:“你这次准备在这里待多久?” 姜漾想了想,随后实话实说道:“大概一个星期左右。” “哦,”邓蓁蓁又问,“那你下午有没有空,见我们一面?” 这一次姜漾没有考虑很久,就说了好。 据邓蓁蓁在电话里告知他的地址来看,酒吧并没有搬迁,还是在原来的地方,只是原来旁边那间底下商场被他们包了下来,合并成一处,现在做得很好。 估计是以为姜漾很久不来会忘记怎么走,邓蓁蓁还在电话里有些阴阳怪气地指导姜漾要坐哪趟公交车。 “蓁蓁姐,”姜漾无奈地说,“我还记得地方的。” “不见得。”邓蓁蓁很快地下了定论,又说,“你不知道,这几年路港的变化还是比较大的,公交车线路改过很多次,你好好记着。” 姜漾按照邓蓁蓁给他提供的路线成功到达了酒吧门口,他慢吞吞地走近了,隔着一小段距离,他看到比从前更大更闪亮又高级的舞台上,有一名穿着红色长裙的女孩神态慵懒地靠在话筒边唱歌。 “嗨,小帅哥。”有人轻拍姜漾的左肩,他看过去,却没看见人。 白瑜从他的右边冒出脑袋,等姜漾发现他了才捂着嘴笑起来,说他怎么这么好骗。 姜漾只见过她一面,不算非常熟悉,她出现在邓蓁蓁的酒吧里,姜漾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白瑜也不在意,亲切地让他坐一会儿,说邓蓁蓁在后台训人,马上就回来。 “你和阿潮一样叫我就行,不用这么拘束。”白瑜拍拍他的手臂,十分善解人意地说。 他们聊了一小会儿,基本是白瑜说,姜漾听,最多是在得知她们坎坷的复合之路时送上了真诚的祝福。 “你们在干什么,”邓蓁蓁训完人,带着林昂从后台走到他们在的调酒台处,“说我坏话?” “是的。”白瑜眨了眨眼,然后笑吟吟地,很有眼力地站在一边,没再说话。 中间没有了阻隔,姜漾从吧台前的高脚凳上跳下来,站在邓蓁蓁面前。 他在来的路上准备了一些说辞和解释,但现在真正面对他们,才发现说什么都显得苍白。 毕竟当时不告而别是他的错,他没什么好辩驳的。 只是他站了几秒,就发现其实并不需要他的说辞和解释,邓蓁蓁表情有些复杂,但从眼神中看不出什么不高兴的情绪,她抬手,和白瑜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像长高了一点。” 事情和姜漾想得有比较大的出入,他以为自己最少需要将前因后果解释一遍,或者道几句歉,才会获得他们的谅解。 他也觉得自己今天愣神的次数有些多了,但没法说出话来,也不是他的问题。 驻场女孩的嗓音缱绻,唱的是一首粤语歌,有可能是刻意安排,也有可能不是。 “人间的圆虽则是不够缘,而有生一天会遇见。” “成为遗憾的小心愿,诚心许愿一千段都甘愿。” “如果保存幸福一段,这一段,都一样暖。” 粤语腔不标准,但姜漾能听懂。 林昂上前几步,与他短暂地拥抱了一下,他心态年轻,因此与从前相比变化不大,顶多是不再时时刻刻打着发胶,变得更加随性。 代绮要是能再来看一遍,见见他的这些朋友,想必会对路港的偏见又会减少一些。 邓蓁蓁和白瑜去后厨房拿吃的,要求林昂调几杯度数不高的饮料,说是庆祝姜漾回来,待得又不久,今天是要好好聊一聊的。 雪克杯被林昂熟练地抛起又接住,他将酒液顺着杯沿倒出,问姜漾:“你现在能喝酒了?” 姜漾点点头,说:“这些年应酬参加了不少,锻炼出来了。” 林昂想到陈木潮从前那么护着他不让他喝酒的样子,心里还是有些不相信,便好奇地问:“你喝酒,陈木潮不会有意见吗?” 姜漾颇为自负地说“他能有什么意见,他现在得听我的”,好像忘了昨晚是被谁折腾地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冰蓝色的液体覆盖过酒杯里长条形的冰块,林昂将酒杯推到姜漾手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你父亲现在怎么样了,没找你什么麻烦吧?” 姜漾一口酒含在嘴里,舌尖辛辣的感知迅速蔓延过整个口腔,差点呛到,说:“什么?” “我父亲?我父亲怎么了?” 林昂看他的反应,好像比姜漾还要惊讶于他不知情,便只能告诉他:“大约是你回深圳不久以后,你父亲来找过陈木潮,就在我的酒吧里。” “他们原本是出门去谈的,但是安全通道的门被风吹开了,所以我听到了大部分。” 林昂对他说:“你父亲当时好像说他手上有一段什么你捅人的监控录像,拿给警察就能让你判刑几年出不来的那种,还说你回深圳是去订婚了,给了陈木潮地址,让他去看。” “陈木潮回来以后就自己一个人闷头喝酒,我怕他喝多,把他酒杯拿走了,然后没忍住,问他要不要去看你订婚。” “我想他应该是不会去的,毕竟看喜欢的人订婚这谁受得了,但是他跟我说去。” “他不愧是学天文的,价值观宏大得要命,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他说,去吧,人间的面,见一面少一面。” 第62章 可不可以把他关起来 酒是烈酒,但上头程度尚在接受范围内,邓蓁蓁和白瑜重新回来坐下,姜漾都没注意到,怀疑是酒精麻痹了他的感官。 上桌的是炸得鲜艳金黄的薯塔,姜漾没心情吃,想起他那个很久没有音讯的父亲。 上一次见面是很久之前,代绮与姜哲驰签订离婚协议时。 彼时他被代绮以“外婆病危”的缘由逼迫,从路港回到深圳不久,下飞机的第一时间他原想直接去医院,但来接机的人不把他的话当回事,按照代绮的指令将他直接带到订婚场地。 订婚仪式于两天后举行,在这期间,姜漾被姜正嵩要求熟悉流程,试穿礼服,熟记宾客姓名,至于医院,是没有时间去的。 “小漾,”姜正嵩眼里有对他不满的情绪,说,“你要分清轻重缓急。” 姜漾不知道有什么事是比人命还重要,他回过头去看代绮的脸,发现她的眼底有些亮晶晶的光,但眨一下眼就消失不见。 姜漾就这样在山上的酒店里住了两天,直到订婚仪式结束。 不过也并不是没有好事发生,可能是姜哲驰私下与姜正嵩闹过不少次,姜正嵩松口,说既然代绮和姜哲驰感情不合,他便尊重两人的选择。 而姜漾要订婚对象的父亲与姜正嵩往来密切,又是代绮董事会的成员,由他牵线,姜正嵩能在下一次的董事会选举上获得大多数的同意票。 这是一场先后牺牲代绮和姜漾的资本围捕。 姜漾这才知道,代绮一直不与姜哲驰离婚或许另有缘由,而如今安衡风投与姜正嵩的产业在姜漾订婚后,于各方都建立了更加紧密的联系,代绮和姜哲驰的婚姻关系继续或不继续,都不再要紧。 于是订婚仪式结束后的两周,姜哲驰不知又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看样子已经花光了姜漾给他的钱,在姜漾和律师的共同见证下,在协议书上签了字。 姜哲驰达到目的,笑得很开心,签完字后没有立刻离开,避着代绮,对姜漾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儿子,你在路港的那个情人挺不错的。” 姜漾早就打不通陈木潮的电话了,陈木潮大约是换了新的手机号码,而原来那个私家侦探也需要换一个,只是还没来得及。 他警惕地问姜哲驰:“你又去找他了?” “我不是让你别去找他么?” 姜哲驰的表情很真诚,他摊了摊手,说:“我没去找他。” 当时姜漾半信半疑,但当时他即将在代绮的安排下出国念书,有些焦头烂额,现在来看应该是姜哲驰骗他的。 他问林昂陈木潮怎么回答的,林昂勉强想了想,说只记得一点。 “他也没说什么,就问了问那个监控视频的事。” 林昂神色复杂地看着姜漾,张了几次嘴,也没说出什么来。 姜漾恍惚地又抿了口酒,对林昂说:“你放心,我没坐牢。” 实际上他也根本不知道他捅伤姜哲驰的画面被家里的监控拍了下来,而他这三年顺风顺水地活着,不知道是谁在背后出了力气。 他需要现在就回去,迫切地想要知道陈木潮究竟还瞒了多少。 邓蓁蓁的担心并不是空穴来风,但或许是姜漾自己心神不宁的缘故,来时没出错的路,回去的时候坐反了公交车,还是在车上广播播报即将到达终点站时才反应过来。 他下车后站在陌生的集装箱码头的入口处,看着吊车上上下下运作,在给不给陈木潮打电话要他来捞自己这一问题上纠结了几秒,最终还是决定打车回去。 姜漾等了十分钟才有一辆出租车经过,他报了岭村的地址,坐上副驾后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陈木潮应该已经在家了,但没有给他打过电话。 手机里最后一点电量被姜漾拿来看完时间以后告罄,他将手机往回扣成一个自暴自弃的无用方块,转头看窗外昏蓝的树在地上的倒影。 下车后天已经完全黑了,入秋的夜晚有些冷,姜漾身上只有一件短袖,从陈木潮衣柜里扯的,他打了个喷嚏,三步并作两步上楼。 没有钥匙,门被他带着自己都不知道何处来的怨气拍得震天响。 姜漾想自己确实够没脑袋,什么都没带就敢一往无前地在路港乱跑,但他顾不得那么多。 门很快被打开,客厅灯亮着,陈木潮站在门口,姜漾刚要说什么,就从他肩膀上没有被遮挡的空间处看到屋内的一切。 吃饭用的塑料凳被搬到客厅,围着茶几摆了一圈,一共三个。 而茶几上有开了的三瓶矿泉水。 水瓶内透明的液体深浅不一,姜漾弄出的动静太大,所有人齐刷刷地都看向他。 是三个陌生面孔,其中一位看着知天命年纪的男人坐在唯一一把沙发椅上,眼角笑出细纹,问陈木潮:“小陈,这位是?” 陈木潮倒是平静,走回自己的凳子上坐下,言简意赅地像顺口提了一嘴:“朋友。” “……” 哪门子朋友,是昨天晚上做过爱的朋友,还是他不见了都能一天不过问的朋友。 陈木潮连眼神都没给姜漾一个,转头示意他不用在意姜漾,道:“您继续说。” 那人点点头,手放在腿上,一下一下敲,说:“总之就是这样,园区有这样的需求,科技馆马上要建立起来了,你再考虑一下。” 陈木潮没说话,那人就又语重心长地说:“你也别怪我说话不中听,但我说的确实是事实,你现在的工作总归是没有我们提供给你的工作好的。” 随行的另一人也附和:“你现在的工作也很不稳定的,禁渔期马上要来了,渔民收入即将步入冰点期,这你应该是懂的。” 陈木潮抱着手臂,懒散地靠在墙上,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过了几秒,他问:“难道你们提供给我的工作很稳定?” “没错,至少能保证你一直干到法定的退休年龄,有退休金,”或许是捕捉到陈木潮话里有松口的可能,那人坐直了一些,“薪水会更多的,你还债的压力也会小一点。” 对陈木潮来说,听着的确像是已经足够心动的条件,但陈木潮还是说:“我再想想。” “不急,一周内给我们答复就好。” 那人站起来,路过姜漾走到门口,从口袋里抽出一张名片,“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门重新打开又关上,陈木潮将拖着凳子放归原位,才有兴致和姜漾说一句不痛不痒的话。 “站那做什么,想当门神?” 姜漾机械地挪动手脚,慢吞吞地往陈木潮身边蹭。 “他们来找你做什么的?”姜漾问。 “路港新的发展规划下来了,东南边有座丘陵被划分成天文观测景点来建设,科技馆的地基已经打好了。” 陈木潮又去掏烟,单手点燃,不怕摔炸一样把火机转手抛到桌上,很明显地就能看出估计是烦得厉害。 “他们想请我去那里工作。”陈木潮说。 姜漾点点头,陈木潮留给他个冷淡的侧脸,但姜漾盯紧了他,问:“那你去吗?” 陈木潮嘴里含着烟,姜漾就没琢磨清楚过他的想法,但这次,他的回答好像真的举棋不定,含含糊糊:“再说。” 他前一晚没休息,眉间又蹙起来,眼神里藏不住的疲惫,眼眶也有些发红,实在不是一个适合盘清所有的好时机。 但姜漾又实在想知道。 “姜哲驰来找过你是吗?” 最后一把凳子碰上地板,发出清脆的响声,陈木潮眼里连波动都没有,好像确实不认识,或是装作不认识,问他,姜哲驰是谁。 又说:“你们家人太多,我记不住。” “……”姜漾走过去,毫无顾忌地戳穿他,“你跟我装什么傻。” 陈木潮不可能忘记,至少姜漾不想要陈木潮忘记。 陈木潮终于拿正眼看他。 “你就非得要知道……”陈木潮声音轻得几乎像叹了口气,“对你有什么好处?” 大约又和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聊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就不该放他乱跑,陈木潮开始在心里估衡把这人关在屋里一步不允许出的可行性。 “是,他找过我。” 陈木潮看进姜漾眼里的最深处,寻找自己被掩埋至此的倒影。 “还想知道什么?快点问,我很累。” 既然他这么想知道,告诉他以后的后果由姜漾承担,是后悔还是气极到指着他的脸骂他面目可憎,都是姜漾该受的。 毕竟陈木潮捂了这么久,也是最说不出口的隐秘的事实,最不想让其被知道的人,就是姜漾。 第63章 同归于尽怎么样 那个面目可疑的男人找过来时,陈木潮刚被杀鱼用的刀划到手指,他在客人的惊呼中说没事,将东西递给客人后,随意抽了张纸巾包住手指。 有什么人走进他店里,面色乌白,却对他笑得很亲切,但不知为什么,这笑容就是让他看着不舒服。 陈木潮没想太多,以为是顾客,问他要什么。 男人笑了笑,说我不是来买东西的。 “我姓姜,”他说,“我叫姜哲驰,是姜漾的父亲。” 陈木潮并不想在这里听姜哲驰说什么,他预感到来者不善,姜哲驰无法,似乎也觉得在这鱼龙混杂的地方拉拉扯扯不好看,没说几句就走了。 再次见到是在邓蓁蓁的酒吧,距离他上一次找自己只过了两天时间。陈木潮坐在吧台边,余光瞥见姜哲驰靠近了他,心里突然对姜漾偏激的跟踪行为感到释然了一些。 说不好是不是陈木潮放不下,这次他没有太坚定,姜哲驰提出找个偏僻的地方谈谈,陈木潮跟去了。 姜哲驰确实来者不善,拿着一个小巧的u盘,对他实施勒索。 “这里面是他捅我的视频,你说交给警察足够他判几年?”姜哲驰神神秘秘地靠近了他,用枯瘦得不太正常的手肘上突出的骨头碰他。 “你想要什么。”手段挺低级,但陈木潮就是没什么办法。 姜哲驰要钱。 无论陈木潮身上有没有债务都拿不出来的一笔钱。 “那好吧,”姜哲驰耸耸肩,离开他一些,看起来很轻松地说,“我还以为你对他的感情有多深,还不是败给了物质。” 陈木潮没说话,只空有一腔爱意完全无法反驳姜哲驰的话,他甚至开始自我怀疑。 是不是姜漾在他心中的地位的确不够,他才这么容易因为谁的随便说说就能动摇。 “不过,”姜哲驰又看着他,露出那种粘腻,看着难受的笑容,说一些恶心的话,“姜漾毕竟还小,床上那些事情,肯定还是我比较清楚……” 陈木潮低眼横了他一下,他的长相原本就凌厉显凶,脸上又长期没有表情,姜哲驰有点被他这个眼神吓到,愣了愣,转瞬即逝的慌张过后,咳嗽两声,不大自然地收起了那些肮脏的心思。 “最后告诉你个消息,当作你愿意和我聊聊的回礼。”姜哲驰说。 “姜漾马上就要订婚了,他不要你了,你有点可怜啊,帅哥。” 随后把地址和时间都告诉了僵在原地的陈木潮。 陈木潮看着他穿过安全通道的门,门被重新关上,安全通道地上积攒厚厚一层的灰尘被纷扰扬起,光从狭窄的罅隙里透进来,也只照亮一小块时空,而陈木潮还是在阴影里。 他突然改变了想法,也觉得姜漾在自己心里的地位弥足重要。 因为姜哲驰毫无防备地将后背留给他,并带着那支装有有可能致使姜漾遇到麻烦的u盘离开时,陈木潮是真的思考过把姜哲驰处理掉的可能。 陈木潮的冲动十分难得地占了理智的上风。 至少穿着全黑在路港夜晚的凉风里蹲点,看着姜哲驰上楼开灯时,陈木潮是这样怀疑的。 这不太像他,陈木潮站在路港老城区的一栋破败小楼前,踢着楼下大小不一的沙石,将这样的情况设想到以前的自己身上,觉得他要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要么会找一个更加折中和温和的方法。 反正不是这样当一个他在姜漾面前骂过的跟踪犯一样,找吴弛问到了姜哲驰常出现的地点,然后冲动又没什么准备地就过来了。 据他所知,这栋位于老城区的小楼租价低廉,姜哲驰只是在这里暂住,不日可能就会回到深圳。 所以他必须抓紧时间。 陈木潮在楼下等了一会儿,等到街区的灯几乎全灭了,才踩着路灯的最后一点光线上楼,敲响了他适才观察到的姜哲驰所在的楼层的门。 姜哲驰房间一直是亮着的,陈木潮在楼下一览无余,过了几秒,门被颇为小心地移开一条缝。 “怎么是你?”姜哲驰见是他,将门往外推,开得大了些,好像放下了些防备,用他那布满红血丝的眼珠看他。 陈木潮笑了声,将门用力往外拉到最大,抬手扣住姜哲驰的手腕,将他按在地上。 “你做什么!”姜哲驰在地上大叫,陈木潮趁着空当把门又关上,扯着他的头发,猛地往地上一撞,姜哲驰磕到下巴,吃痛闭嘴了。 “别叫。”陈木潮说,“你应该知道我想来拿什么。” 姜哲驰原本还想装傻,但陈木潮完全不吃他这一套,他便搬出姜正嵩,说:“你难道不知道我家是做什么的吗,你敢动我,你没好下场!” “我不想要好下场。”陈木潮的声音与幽暗的环境融在一起,像粘稠的冰冷的空气,一齐灌进姜哲驰耳道里,刺得鼓膜都在疼。 “但我觉得你没有这个告状的机会,”陈木潮俯下身,贴近了姜哲驰的脸,说,“我先把你弄死,找到那个东西以后毁了,我再自杀。” “你觉得怎么样?” 有什么东西卡上了姜哲驰的脖子。 尖锐冰冷,陈木潮手指抵着刀片,控制着力度,让刀尖从姜哲驰的脖间滑到耳后。 不知为何,姜哲驰去酒吧找到陈木潮时,总以为他是小地方那种懦弱又胆小的废柴,但他周身缠绕着陈木潮有形的威胁,却觉得他真的能做成这样同归于尽的事。 “你不信?” 刀锋转了个半圈往回收,陈木潮换了副好整以暇的姿态,用掌间局部温度较高的俗体包裹住尖薄的刀片,客室昏暗,姜哲驰先闻到铁锈一般的气味,然后粘稠的液体滴落在他横躺的半边侧脸上。 “这是我的诚意,你试试看。”陈木潮似乎了无疼痛的知觉,语气淡淡。 “我信,我信,我给你行了吧!” 姜哲驰怕死,心里也没什么主意,临近崩溃,还是将存放u盘的地点告诉了陈木潮。 放在一个电视柜底下的抽屉里,陈木潮架着姜哲驰过去拿,姜哲驰却说:“我给你拿,你放开我。” 陈木潮倒不是很怕姜哲驰反扑,他瘦得不太正常,于是放开了手,但居于高处时无意间瞥到抽屉里凌乱的物品分布时,好像看到什么白花花的东西,用塑料袋包成几份。 姜哲驰飞快地拿了u盘出来,将抽屉关得很用力,木头相撞的声音有些响。 陈木潮没太多想,用刀柄敲碎了u盘,把残破的金属废物收进了口袋。 “你真的不怕我报复你?”姜哲驰很难得见到这种人,慌乱地抹滴在脸上的血,又揉着被掐红的手腕,问陈木潮。 房间内的卧室散出些腐臭的垃圾味和食物的调料味,陈木潮路过,脚步没有停顿。 “随你。” 陈木潮没什么动机,想做就做了,姜哲驰倒是说到做到,往后陈木潮每一次踏进柳里路,全身上下几乎没剩几块好的皮肉,往往是结疤了又被穿透,血腥味无数次涌上口腔时,他好像明白了姜哲驰抽屉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姜哲驰与柳里路关系密切,其中的交易内容呼之欲出。 但特权阶级的事他无权过问,身体上的苦难直到路港红灯区大幅度整改后才好了一些。 “这有什么好知道的。”一口烟从陈木潮嘴里轻吐,过去太久,回忆带点艰难,他在朦胧中聚焦不起眼神。 陈木潮并没有详细地告诉姜漾,一笔带过一些细节,姜漾听的版本是“我去找你爸,用了一些手段把东西拿了回来”。 姜哲驰来回戏耍他,他最终选择的处理方式却太过狼狈。 “你爸这么轻易就把东西给我了,说不定留了后手,你小心一点。”陈木潮站起来,往浴室走,说不好是不是逃避,不知怎么面对,但刚走了两步,就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巨大推力撞了个踉跄。 姜漾从背后抱着他,熟悉并让陈木潮朝思暮想的温度又重新渡回了他的身上。 这个时候是该推开他的,但陈木潮站着,什么都没做。 “你不要去。”姜漾的声音闷闷的,听起来是把整张脸都埋在了他背上。 陈木潮没听明白,问:“什么。” “你不要去科技馆工作。”姜漾抬起头,将下巴放在陈木潮肩膀上,浅薄的呼吸和颈部的脉搏一起生动地击打他内外的皮肤,像两种互相吸引的物质,一种想要进入,另一种试图冲破。 陈木潮完全知晓它们对彼此的欲望,手微动了动,心脏亦然。 姜漾抱着他不松手,说他明天回深圳,晚上的飞机。 “我给你更大的宇宙。” 随即而来的是两张聘用合同和招生简章,纸张皱乱,压在旅行包最深处,纸上有代绮的签名。 第64章 小兔崽子 机场的空港广播又放一遍。 广播里的女播音员温柔地称呼姜漾为尊敬的旅客朋友,又欢迎他的到来,祝他旅途愉快后,最后开始为最近几班飞机受强对流影响延误对旅客造成的影响道歉。 延误的原因是雷暴,预计时间不会久,姜漾在机场大厅旁听了一对夫妻和工作人员的对话。 他办好了值机手续,但不是很想过安检进候机厅。 毕竟他原本想问陈木潮来不来送他的,但陈木潮一个白天都没出现,给他发消息也没有回。 姜漾给陈木潮的聘用合同和招生简章不知道被他收到哪里去了,陈木潮昨晚拿在手里什么都没说,没有还给他,也没有说收下,只是看他的眼神变得用力。 然后今天不知道忙什么去了,姜漾从清晨四点醒后到一个人坐车到机场的整天都没见到他。 姜漾往后看机场前厅玻璃窗外随着风一起走的乌云,说不好心里是想让这乌云走得快一点还是慢一点。 他回想短暂的,又回到路港的这几天。 陈木潮在喝多的状态下抱了他一次,又在南海湾的户外和他醉生梦死半个夜,好像也不怎么亏。 雨下下来,不如想象中大,姜漾又听到有人说或许可以提前起飞,减少延误时间。 顺着回忆免不了牵扯出姜哲驰那个混蛋。 姜哲驰有问题,他心里非常清楚,是个明眼人都不会猜错的程度,但这几年他风声渐淡,与代绮离婚后倒是没有来找过他的麻烦,他几次在与姜正嵩的交谈中也并未听他提起过。 像个无端人间蒸发,世人皆忘的死人。 不过姜漾知道没有那么简单,姜哲驰敢碰毒,肆无忌惮,姜正嵩一定是知道的,最大的可能就是姜正嵩这个亲爹包庇祸端,为他兜底。 但他独自调查姜哲驰近况,并装作无意识地向各方社会人士泄露其行为,又是另一回事了。 “可以起飞了!”那对夫妻音调高而雀跃,姜漾没有理由再耗在候机厅外,攥着登机牌往里走。 并不是了无牵挂,只是姜漾深知回头可能也不会等到什么他想要的结果。 所以当他隔着接踵人群,微微偏头往后看的那一瞬间的动作确确实实不受他大脑的控制范围内。 陈木潮站在离他偏远的一段距离,薄外套的兜帽盖在头上,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渗得有些潮湿,脸部的轮廓被机场大厅内的顶灯勾描出立体的切面。 而安检人员在催:“这位先生,证件交给我,口罩摘下来。” 陈木潮对他摆了摆手。 然后突然笑起来,十分浅淡地弯着眼睛,隔着命中注定的引力与凉风制成的空气阻力,朝姜漾说了一句无声的话。 这样的表情在他脸上不常见到,至少三年都没有了。 姜漾想,他应该夸大其词,将这一刻他的顶峰的爱意宣布给全人类听。 陈木潮并不是不想送姜漾去机场。 他今天抽出时间去了趟周颖月那儿,吃个午饭而已,饭后还是他洗碗。 “哥!”庄缪举着陈木潮的手机跑进厨房,挥了挥,“你有电话。” 陈木潮手上沾满散发柠檬味的绵密泡沫,腾不出手,没抬头,问庄缪:“谁的电话?” 庄缪看了眼亮起的手机屏幕,说是个显示不出来的号码。 陈木潮动作顿了顿,将手快速地冲干净后,走到一边接起来。 “你好,这里是路港县人民公安局……”电话那头的人好像很不习惯和他说话似的,没说两句,将接下来的后半句又囫囵进嗓子里了。 “欸,算了,”那个奇怪的什么公安局没绷住笑了声,然后叫他,“阿潮。” “……”陈木潮沉默几秒,说,“你现在没有出路了搞诈骗?” “怎么会,这是路港公安局的内部电话,”范临嗔了他一声,告诉他,“最近在路港出案子,找你帮个忙。” 陈木潮不知道他能帮上警察什么忙,没说话,范临怕他不信似的,快速与他分享了警方于近期才获得的批捕许可,而准许抓捕的对象,就是柳里路剩余的贩*窝点。 “据我们调查分析得知,你是最适合游走其中充当线人的人选,”范临说,“当然选择权在你,你不愿意我们也不会强迫。” 陈木潮静静听范临说了一会儿,平静地问他:“为什么现在才想起来整改?” 他的语气里没什么怨恨,听不出情绪,范临调查过他的经历,但回想拿到调查报告,看清纸上文字的那一刻,也确实认为现在这样的平淡不和他遭受的苦难形成对等。 “我也不清楚。”柳里路的乱象传遍周边县城,警局里刚来不久的小警员也在接到通知时问过他这个问题。 范临同样疑惑,但从业二十年的老组长对他说:“不该问的别问,大陆的扫黑事业任重道远。” 而陈木潮又是一个十分怕麻烦的人,他中学时代就在范临面前干过不少因为嫌麻烦而做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比如教学楼到学校正门太远,他放学回家就找了个有两个范临高的围栏处翻出去。 翻出去了还要隔着围栏看范临僵硬的脸,颇为天真地问他:“你怎么不过来?” 这次行动之前,范临和组长打过招呼,说这线人我认识,是我高中同班同学。 组长不以为意地拍拍他的肩膀,面露惊喜之色,道:“那不是更好吗,对接线人的重任就交给我们小范警官!” 于是范临硬着头皮给陈木潮打了这个把握一成没有的电话。 范临用的是警局的座机,年龄大得可以当作传家宝,收声已经到了差劲的地步,陈木潮的呼吸声在范临听来都有些紊乱,不知真是电话的原因,还是陈木潮自己纷扰了思绪的缘故。 陈木潮不说话,范临了解他,也没再说什么,但也不挂电话,过了半分钟,陈木潮开口:“需要我做什么?” 范临直接在脑内唱一首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就差给他跪下再叫他好哥哥。 “这个不急,计划还在初期,况且在电话里也说不清楚。” 范临早就和组长沟通过,按照局里的意思,也讨论出了一版初步方案,他问陈木潮:“最近有空吗,我们约个地方见面细说吧。” 与范临约好了时间和地点,陈木潮挂下电话,面色平常地回了厨房,手又伸进隆起像柔软山包一样的泡沫中。 周颖月恰在这时走进来,问他刚刚和谁聊电话,去了那么久。 陈木潮完全知道这件事并不是一点风险都没有,虽然范临对他保证,这段时间警局将会安排相关人员对他暗中进行安全保护,但陈木潮侥幸心理少,人也悲观,不得不考虑更周全些。 于是他说:“没什么事,高中同学找我叙旧。” 周颖月不疑有他,只叮嘱他别再喝太多酒。 陈木潮应下,看着尚未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心里腾升一个想法。 他拨通了科技馆的人留下来的电话号码,短暂的两声忙音后,电话被接起来,对面的人兴奋地问他是否想好了。 “想好了,”陈木潮笑了笑,“什么时候能来报道?” 第65章 全都滚蛋 安衡风投八楼是运营部的办公区,运营总监郑辉林的办公室的玻璃门十分反常地大开着。 “嘭——” 数叠文件夹砸在办公桌上,纸张四散,于半空奔逃,归处各异,有一两张倒霉的,落在郑辉林脚边,又被恶狠狠踩住。 “辞退我?”他脸涨得通红,嘴里大声在嚷,“姜漾敢辞退我?!他算个什么东西?我在这干了十年,他一上任就辞退我?” 不少人小心地探着脑袋往办公室里看,郑辉林正在气头上,此刻也顾不得什么脸面,语气凶狠:“看什么看?都没活了?!” 说是辞退,但郑辉林现在仍占用这间运营总监的办公室,顿时办公区内矮了一截,重新变成黑漆漆的一片头顶。 “郑……郑总,”郑辉林的助理啜啜地推了推眼镜,雪上加霜道,“人事部,人事部要您三日内把东西收好,另外这个月的工资已经打到你卡上了。” “我用你说?闭嘴!” 郑辉林太阳穴突突跳了更深重的两下,抬脚从印上鞋印的纸上走开,不管不顾地走出门,一路带风,直上十五层姜漾的办公室。 他不敲门,猛地直接推开,却发现自己不是一个人。 粗略一眼看下去估计七八个,无一例外都是高管,臭着脸,坐在宽阔办公室放置的皮质沙发椅内。 罪魁祸首抱着胳膊坐在办公桌后,郑辉林一进来,他就开口。 “现在人齐了。” 姜漾笑着,眼睛微眯起来,郑辉林从前觉得他长相过于稚嫩,唇红齿白,看着丝毫没有威慑力。 如今想想不过是只笑面老虎,皮相迷惑性极佳,倒也算好的上等武器。 姜漾往前坐直,双手撑住下巴,说:“说说吧,各位还有什么诉求?” “小姜总,”郑辉林最会来事儿,先质问道,“无故辞退没有理由么?我们为安衡鞠躬尽瘁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向您要个说法,不过分吧?” 另一位财务部的管理人员也说:“我自认为没什么做的不合规矩的地方,今天您要是不给出个说法,我们会考虑上诉。” 姜漾的办公室是不久前刚装修出来的,一切从简,沙发、办公桌椅这类都是纯黑色,灯罩也简约,唯一的亮处是桌上散发着芬芳香气的白玫瑰花,一扎七支,插在陶瓷花瓶中。 姜漾微动了动,是思索时的惯性小动作,手上缠着什么东西,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那我就明说了。”他站起来,手按住桌面,身体微微前倾。 “公司前月的内部账对不上,虽然数量细小,但是一连五六个月都如此,我不认为是失误或者巧合,再说,做假账做得这么明显,是觉得我在外面不回来了欺负我妈身体不好吗?李总。” “另外我的邮箱里接到匿名举报信,说财务部克扣员工奖金,技术部门主任顶替员工冒领季度创新奖项,有没有这事?” “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你们心里清楚,还是觉得自己年龄比我大就能压我一头?”姜漾又笑起来,温和地抬手,接着突然暴起手背上的青筋,面前的搪瓷水杯应声破裂,碎片带着尖锐的风,摔在办公室的瓷砖地上。 “嘴和手长在你们自己身上,上诉之事诸位请便。” 姜漾从办公桌后走出,踩进淡绿色的茶水中,随脚踢开一片破碎的瓷片。 “最后我提醒各位,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姜漾居高临下,“安衡现在姓代,以后姓姜,是我姜漾的姜。” 郑辉林捧着装有自己个人用品的纸箱站在安衡大楼下,往上看到被阳光照亮,窗户反光的十五层。 姜漾的声音同样,活泼清脆,乍一听仿若少年时期活力未褪。 却能对他说出令他后背发凉的话。 适才清算大会结束,郑辉林最后才走,脸色还是不好看,姜漾没有点他的名,他侥幸心理作祟,偏要一个说法。 姜漾看着梗着脖子的郑辉林,亲切地叫他:“郑总。” “您倒也不用在我面前对我这么客气的。”姜漾说,他举起笔,用笔帽轻盈地点了点自己的耳垂。 “我就是敢没有理由辞退你,您现在说说,我算什么东西?” 郑辉林一愣,反应很慢却仍然能懂,他一下不好说出话来,只能结巴装傻:“你……你,你说什么?” 姜漾遗憾地摇摇头,说:“太大声啦,也不怪我在十五层都能听到你骂我呀。” 第二天上班时,安衡的大楼里空出的好几个位置突然全部填上,像早有预谋般迅速,同时,阴谋论无可避免地产生,随后迅速发酵,一时间人心惶惶,都说小姜总不满大股东姜正嵩霸权已久,率先拿代绮的公司肃清开刀,裁剪姜正嵩植入心腹,杀鸡儆猴。 “你们哪里听来的?”邱柏绘去茶水间接热水泡咖啡的时候在饮水机后面抓住两个嘀嘀咕咕的人,直接问道。 两人不敢说话,看都不敢看她。 邱柏绘觉得好笑,放人走了,接完热水后也没泡咖啡,转身就进了代绮的办公室。 然后就看到姜漾翘着二郎腿坐着被代绮骂。 “你有病是不是?都说了慢慢来慢慢来,你爷爷到时候找你麻烦谁给你兜底?”代绮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拿着资料纸往姜漾脑袋上砸。 姜漾眼疾手快接下来了,撒娇一样,语气软的:“这您不用担心,我敢做,姜正嵩肯定有把柄在我手上了嘛。” 代绮沉默了一会儿,问姜漾什么把柄。 姜漾笑笑,说还得感谢他那个废物一样,这几年被姜正嵩养在北方的爹。 “姜哲驰最近有动作,他药瘾犯了忍不住,看动向可能要回路港那个他惯去的窝里找熟人进货了。” “据说警方已经开始行动了,还找了什么线人,”姜漾将资料纸放回代绮桌上,说,“不知道线人具体是干什么的,但应该……” 他说着,突然愣了愣,想到什么似的,嘴几次张合,都没发出声音。 邱柏绘在一边好奇地问他:“应该什么?” 应该和柳里路的联系千丝万缕,同时正邪两重缠身,他想到一个可能,心里悸动,缓了一会儿,才对邱柏绘说:“没什么。” 天上这么多星星,怎么会刚好挑到他的那一颗,姜漾想了想,摸摸手腕上散发木质香气的绿檀珠。 邱柏绘和代绮有事要聊,姜漾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内,昨日地上的狼藉早已经被清洁工收拾干净,瓷砖地擦得干净透亮,天光混着窗外的云彩倒映地面。 消息的传播速度很快也广,听说他那个扶不起的二叔貌似是高血压犯了,当天就让郑辉林买票回北方,滚到他面前来,只是暂时隐忍不发,还没对姜漾发难。 而姜正嵩昨天大半夜在饭局上发火,当场甩了脸子,黄了一场与国外有名实验室的技术合作。 虽说姜正嵩的长子姜知呈涉猎此领域时间已久,但一直在国内大学教书,科研成果暂时还入不了姜正嵩的高眼。 一个月前,姜知呈的实验室顺利地在国外发展起来,他给姜漾打来电话,问陈木潮考虑地如何,现在名额数量充足,他带的学生也不多,要是陈木潮有加入的意向,可以直接让他到国外,姜知呈亲自带他。 但姜知呈给姜漾打来电话的同天下午,陈木潮刚刚观摩完姜漾的机车锦标赛,骂他“疯狗”,并趁姜漾睡着的时间,看起来没什么留恋地回了路港。 自然是不了了之,但现下姜知呈要是再问他一遍,答案可能会有所不同。 陈木潮在机场对他笑的那几秒,姜漾是有至少九成把握。 他应该会答应。 想念太过嚣张,姜漾心痒十分难耐,同时抱有一些担忧的情绪,找到断联许久的私家侦探,询问陈木潮的近况。 那边很快回他:“昨天见了个朋友,是他高中同班同学,约在一家很普通的咖啡馆,两个人聊了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就分开了。” “然后去了一趟路港还没有建立起来的科技馆,科技馆还没有对外开放,我被拦下来了。” “但他出来以后拿着的东西我看清楚了,貌似是一张聘用合同。” 姜漾手中高速旋转的水笔受力被截住,但大约是姜漾自己手抖的原因,笔尖在他手掌上划出一道用力的黑色油墨。 他情绪波动而不自知,没有他的意思,私家侦探不敢挂断电话,在汇报完所有后,只好陪他一起沉默。 过了一会儿,姜漾才问:“陈木潮昨天见的那个高中同学,是什么人,有查到吗?” “有的,”私家侦探快速地说,“名字叫范临,家住珠海,有一个妹妹,父母健在。” “职业是——警察。” 第66章 失眠飞行 陈木潮听范临问了他一些事。 比如他去柳里路的频率,与以王城武为首的一行不法分子的关系。 “毕竟与这些人周旋肯定是有一定危险系数在的,”范临说,“我们会在行动中首先保证你的安全,所以你有什么消息一定要告诉我们。” 喝不惯咖啡,面前瓷杯清水见底,陈木潮用手拨弄着杯沿,没说话。 上次他为了姜漾冲动下揍了阿珧一顿,不用谁提醒,他自己都能预料到下次见面场面不会太好看。 “喂,”范临在桌下用脚踢他,“听见了没?” 陈木潮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嗯”了一声,不过也没对范临说他又得罪阿珧的事。 许是两人熟识的缘故,谈话的氛围还算轻松,范临和陈木潮对了时间,中途打了个电话,向局里确认了行动方案,就定在陈木潮下次去柳里路找王城武的时候。 两人靠着大扇的落地窗坐,范临挂了电话,陈木潮没看他,往窗外看,范临顺着他的视线也看过去,车水奔流,矮屋高楼,没什么好欣赏的风景。 “昨天我给家里打电话,”范临突然出声,“和范言说我见过你了。” 陈木潮没动,神游一般,但还是能回话:“距离上次见面到现在也挺久了,你和她说这个做什么?” 范临觉得陈木潮这个问题挺奇怪的,给他一种这两人从来不认识的错觉,笑道:“怎么,不允许我说。” “没有,”陈木潮收回视线,终于乐意看他一眼,说,“我是认为她未必想听到我怎么样,给她添堵。” 不想听到吗,添堵吗,范临稍作回忆,他工作忙,平时难给家里打一个电话,范言也忙,范临几乎每次往家里打电话都不是她接。 昨晚恰好碰上了,范临没忍住,承认自己是多说了几句有的没的。 他说陈木潮过得一般,长相倒是没怎么变,打趣说还是范言以前喜欢的那副样子。 隔着电话线,范临看不见范言的表情,只能从范言的语气里猜测,但没猜出来什么,范言反应平淡,说,好的,下次要是有机会再见,记得帮我问好。 “添堵倒是没有,所以我代她跟你问好。”范临说。 陈木潮虽然在他面前,能看见表情,但这人喜怒不形于色,范临微表情学得不好,也什么都没看出来。 他们又聊了十来分钟,范临说了大部分,陈木潮听得多,但范临早就习惯他这样了,没什么意见,等到他面前的咖啡喝完,便起身告辞了。 “局里等着我回去开会。”范临和陈木潮走到门口,又问他,“你接下来去做什么?” 陈木潮看了他两秒,笑了,ban不是很客气地说:“从现在开始我的行踪就要向范警官报告了是吗?” 范临原本也只是关心他一下,没来由又被噎一句,脾气上来了,刚抬手想就着他肩膀来一下,余光却突然瞥到个静止在街角边的人影,好像一直在盯着他们这里看。 范临放下手臂,往那个人影出看过去,只是眨眼的功夫,街角边只剩台靠着墙边放的自行车。 “阿潮……”范临欲言又止,也希望是自己多想,但正值特殊时期,他犹豫再三还是提醒,“好像有人一直跟着我们,要不要我向局里报备一下——” “——不用。”陈木潮迅速截下剩下的半句话柄,说,“我知道那是谁,不用管,不会影响到计划。” 范临狐疑,“你知道?” 但陈木潮就此闭口不谈了,做出一副不想多说的表情,范临察言观色,也就没再问。 范临出门往左手边走,公交车两枚硬币直达路港县公安局总部,陈木潮右转,他的摩托停在那里,一步跨上后往回转头,那辆自行车消失了。 陈木潮无声勾了勾嘴角,不紧不慢地拧了油门把手,速度适中,头发往后飞扬的弧度比不成平时张扬的直角。 他往人少的地方走,由远离城中的距离过滤嘈杂的人声,不过一会儿,耳边就只剩下了风吹打鼓膜的声响。 摩托行驶入总体趋势往上走的盘山环港干道,沥青路边每隔几十米便出现一块显眼的广告牌。 “宇宙奇旅,纵横观星。” 上面写着路港首个天文科技馆将于两个月后正式对外开放,同时附上了地址,又说届时将会申请一条直达的公交车线路,以便游客出行。 陈木潮目不斜视地路过,直上空气稀薄的环港干道最高点,最终在与广告牌上刊登的科技馆外观别无二致的一栋建筑前停了下来。 早就有人等在门口,陈木潮还没走近,那人便兴奋地朝他挥手。 “等很久了么?”陈木潮抱着头盔低头看他。 “不久的不久的,也就几分钟。”那人是科技馆副馆长助理,姓赵,边领着陈木潮往里走边说,“赵老师在观测区等您。” 科技馆分为两个大部分,分别是主要对旅客开放的展示楼、体验楼,还有供内部工作人员观测、记录数据的观测楼、计算区办公室。 小赵带着陈木潮往观测楼走,观测楼的位置更深,需要穿过一条极长的连廊,电梯坐到十层,再往里走正数三四间办公室过后,陈木潮才在小赵的眼神示意下推开门。 赵途鼻梁上架了副黑框眼镜,镜片很厚,站在办公桌后拿了本书在摆造型。 陈木潮进来,他表现得稳重,严肃地向他点点头。 但陈木潮不管他那么多,无视点头,径自坐下,看向桌前往他的方向摆放的一式两份的合同。 小赵殷切地递来水笔,陈木潮抬手抓住了,手指捻上工整的纸张,粗略地翻看一遍,但没急着下笔,说:“我有个条件。” 赵途原本以为这事稳了,心里窃喜还没多久,陈木潮突然这样说话,他没底,摘了眼镜,“你说。” “我不要固定聘期,工资按日结算。”陈木潮拇指摩挲签名区的空白。 赵途一愣,书也不看了,往桌上一扣,书页受到风和桌面阻力的影响,往里折皱了两页。 “什么意思?” “很难理解吗,”陈木潮慢吞吞又心不在焉地说,“意思就是如果我想走,不管什么时候,您得随时放行。” “可是——”这不合规矩。 “没有可是,”陈木潮说,态度颇为强硬,就不是商量的语气,“你们现在缺人,我只是帮你们解决燃眉之急。” 赵途气极反笑,差点不顾礼仪指着陈木潮鼻子骂:“你这意思是我们还得感谢你帮忙解围救场?” 陈木潮手里的笔又游刃有余地转了一圈,说:“那倒没有。” “但我保证,由我经手过的数据会完整地交到您手上,我负责的项目也会确保每一项都完成收尾工作。” 陈木潮说完才抬头,平直地看进赵途的眼里。 那意思十分明确,可以,就签,不可以,好聚好散,也不要再纠缠。 半晌,赵途叹了口气,小赵向来懂得父亲言外之意究竟如何,替他开口:“赵老师这就是答应了,您要是对合同没有其他疑问,往这里签名就可以。” 陈木潮达成目的,浅淡地笑了笑,手速很快,几点几撇捺,字不凌乱,却显凶。 “那今天我先不叨扰。”陈木潮拿着属于他的那一份合同,卷成筒不轻不重地握在手心里,走到门口,微微偏头。 “祝我们合作愉快。” 门轻盈地关合,赵途深吸两口气,才在四下无人的办公室里猛灌两口凉茶试图下火。 “愉快个屁愉快。” 自从姜漾与私家侦探的联系密切起来到这天,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月之久。 私家侦探这段时间也十分难做,总感觉自己就像只只会报丧的乌鸦,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但雇主每次与他通完电话后,语气都明显地难听起来。 “观察对象转让了鱼店,接手人是一对中年夫妻,和观察对象并不认识,转让费两千,现金支付。” “观察对象今天去了一趟码头,见的人名叫吴弛,谈话内容大概是道别之类的,对了,他们好像还抱了一下。” “观察对象今天正式去科技馆工作了,早上七点出发,傍晚六点准时下班。” “观察对象今天没有回家,晚上也住在科技馆,晚饭时间出门了一趟,去距离科技馆最近的超市购买了洗漱用品。” “观察对象今天回家拿了几件换洗衣物。” “观察对象……” 姜漾挂上电话,面无表情,心里瞧自己不起,当晚就熬了个通宵做完两天的工作,第二天一早将报告放在代绮桌上时,手机里已经订好了机票和车票。 “你怎么回事,不会昨晚没回去睡吧,”代绮刚进办公室坐下没过多久,看着姜漾眼底的乌青,问,“谁惹你了,脸这么臭。” 姜漾转身就走,回答代绮:“负心汉惹我了。” 飞行航程并不长,但姜漾一晚没睡却了无困意,睁着眼睛,头靠着窗沿,任由厚重的积云滑过自己眼底。 他一大早就出发,然而运气不好,中午时间下飞机后,由于高速上的前方路段发生了一场损失惨重的车祸,硬生生将他提前订好的私家车在路上堵了将近三个钟头。 姜漾无法,虽然恨不得长出翅膀一飞九万里,也只能坐在副驾驶等。 因此他到达那间让他一个多月半夜想得辗转反侧,不得安生的科技馆前时,已经接近深夜了。 因为尚未对外开放的缘故,整片环港干道上车辆都很少,偶有一两点零星的车灯都是从山顶往下走,唯有姜漾独自逆流向上。 下了车,姜漾沿着门口花坛往建筑楼里走,穿过设在花坛周围一盏一盏的地面灯,他推门进去,没往里走两步就被值班的两位前台姑娘拦下了。 “不好意思先生,请问您找谁?”这个时间点刁钻,前台姑娘怕只是来找人的,没有对他说出“科技馆暂不对外开放,游客现在免入”的话。 姜漾将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语气不太好,说,我找陈木潮。 “噢,陈老师。” 两个女孩子稍作思考,互相对视一眼,说:“您给他打过电话了么,因为我们这里是不允许随意进出的,希望您理解下我们的工作,实在不行让他出来接您一下吧。” 姜漾下车前,距离科技馆五分钟车程时就给他拨过电话,忍了一个多月没联系,陈木潮的号码关机打不通,他还以为是自己又被陈木潮拉进黑名单。 听姜漾说明了电话打不通的情况,其中一人用前台的座机拨了个内线,但等了许久,电话那头仍然没有回音,她们就自顾自谈论起来给姜漾听,语气里满是自然的熟稔。 “陈老师有睡这么早过吗,没有吧。” 另一人接腔道:“好像是没有,内线电话都不接要么在光学天文台上捣鼓仪器呢。” “两座天文台,你觉得是哪座?” 这次思索的时间更长了,许久,那姑娘告诉姜漾说:“稍矮一点的那座吧,毕竟陈老师从来不去东北边那座高的,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还是对西南角的那座产生感情。” 最终,姜漾把身上带着的证件全押在了前台处,并按照她们的指引,穿过修建得很长很长的连廊,电梯坐到二十三层,往里走到最深处,找到了一扇玻璃小门。 门没有锁,姜漾握住把手,往里稍一用力,山顶稀薄的,透着冷意的空气就争先往人的毛孔里钻。 光学天文台连接观测楼,出了门便是凌空二十三层的台面,姜漾看不懂的仪器各式各样,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摆了一排,除了以供观测者休息的矮凳,角落还有两把半包围式的吊椅。 夜来香在墙边不知被谁种下一束,颇为孤独的一株,但胜在茂密,花朵凑在一起,散发出幽幽的,浓郁的香气。 陈木潮半躺在吊椅上,抱着胳膊,长腿没地方放,只好看起来十分不舒服地屈起,眼睛闭得很紧,眉微微皱着,一副很累的样子,姜漾推门时,门缝连接处发出了不小的摩擦声都没把他吵醒。 姜漾轻手轻脚走到他面前蹲下。 一个多月不见,虽然每天都能听到他的消息,但见了面总归是不一样。 见了他,姜漾来前窝藏在心里的怒气神奇地少了许多,他伸手,手指掠过陈木潮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 或许是痒,陈木潮的眼皮动了动,大约一两秒的时间就睁开眼睛。 眼里的迷茫只留存了一个瞬间,不知怎么,在他眼神骤然清明的一刻,姜漾钝口拙腮,忘了要对他说什么。 陈木潮刚睡醒,声音哑着,却说出让姜漾意料之外,感到难耐的话。 “你来了。”笃定的语气,含着懒散的笑意,好像确认姜漾与他分开只是几秒,并且一定会来找他。 “比我想象的要快一点。”陈木潮又说。 第67章 层级大爆炸时代就爱你 姜漾以为自己听错了,在做梦,或者是陈木潮没睡醒,他在做梦。 反正不像是真的,于是他抬手,在心里剩的最后一豆小火苗的驱使下,用力地掐了陈木潮的脸。 “你是不是没睡醒?”姜漾仍保持着半蹲的姿势,问他,“疼不疼,搞搞清楚你不是在做梦。” 以往姜漾要是敢这样不知死活地去摸他的老虎屁股,必定会被陈木潮连着讽刺又带身体攻击地折腾一番,但今天不同。 陈木潮心情不知什么原因貌似还可以,没和姜漾计较太多,把姜漾掐他的手拂下去,然后坐了起来。 “你为什么一副我惹你了的样子。”陈木潮没什么自觉,还能不知廉耻地问出这种浅显的问题。 他双臂往后撑着在刚才半躺着的吊椅上,姜漾站起来,他的视线随着姜漾转,便只能变为仰视看他。 姜漾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装傻,他认真地盯了陈木潮几秒,突然感觉自己一拳打在空气里,没什么发泄的力气了。 他无力地看了眼陈木潮,手臂垂在身侧,一下子也不明白自己追了这么久究竟有什么意义。 反正陈木潮好像没表现得很在意他,每件事都偏偏要和他反着来。 现在又这么开心,亲眼见证姜漾失意狼狈很能取悦他一样。 沉默蔓延太开,陈木潮倏忽之间拽了下姜漾放在他手边的手腕,姜漾正在走神,没注意脚下便一个踉跄,勉强才稳住身,没让自己顺着陈木潮的力道坐到他身上去。 “别一个人胡思乱想,”陈木潮要求,“说给我听听。” 大概是睡在室外很久时间的缘故,陈木潮的手掌很凉,此时又一阵风,姜漾短袖衬衫单薄,没忍住哆嗦了一下。 但陈木潮也没有把手放开,很反常般,固执地握住姜漾消瘦许多的小臂。 “我能说什么。”姜漾因为向来无法拒绝陈木潮,只能任由他握着。 陈木潮不意外,平淡地问:“就没有想知道的?” 好像姜漾要是不想知道,他就又能像瞒着姜哲驰的事情一样,永远不开口说,放任误会发展,他都不为自己辩解一句。 但想知道的还是有的,并且很多。 姜漾想了想,还是没忍住:“什么叫‘比我想象的快一点’?你知道我会来?” 陈木潮一秒都没停顿,说知道。 “你雇佣的私家侦探业务能力一般,”陈木潮告诉他,“三年里露出了不少马脚,下次不要用他了。” 姜漾无可辩驳,怎么也没想到是这样一回事,愣了半天才硬着头皮说废话:“知道了。” 陈木潮很有耐心,但还是不太赞同地横了他一眼,不是很满意似的:“然后呢?” “……对不起?”姜漾试探着问。 他其实不明白为什么一和陈木潮说话自己永远落于下风,愤慨的同时也无可奈何。 他道完歉,隐约看到陈木潮好像顿了顿。身后的天文台圆顶里亮着灯光,但室外没有,借助着月色也还是昏暗,陈木潮又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姜漾才听他颇为无奈地说:“我是问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没让你道歉。” 姜漾觉得陈木潮今天对他太和颜悦色了,心里很是不安,犹豫之间,又成功把陈木潮难得的耐心又磨灭了。 陈木潮又扯了一下姜漾的胳膊,但这次是有意识地要让他坐到自己腿上,不由姜漾本人的思想控制。 他单手包住姜漾的下巴,往里恶狠狠地掐,手指下陷进肉里:“快点问。” 疼痛突如其来,姜漾发出一声呜咽,陈木潮没有松手的意图,他便只能含糊地开口:“你还是来这里工作了……我明明让你不要去的。” 陈木潮嗤笑一声:“我答应你不去了吗?” 姜漾坐在陈木潮腿上,一边是意味尚不明确的,让姜漾受宠若惊的亲密,另一边陈木潮以钳制的姿态说着足够刺伤人的话。 姜漾沉默几秒,腰塌下来,低着眼睛不再看他,说,你是没答应,我自作多情。 他没在卖可怜,但摆了一张垂头丧气的脸,睫毛的阴影表达以温和的月光覆盖在眼下。陈木潮松手,拇指融进那方阴影中。 “姜漾,”陈木潮叫他的名字,用冷静下来的口吻对他说,“你不要什么都替我做,你先听我说。” “应该有人和你说了,我在路港做了警方的线人,距离行动开始还有一段时间,所以我这段时间走不开,以前觉得这种事情扯你进来不安全,但是你要是不怕,我就尽力保护你。” “何况这么多次了,我也狠不下心真的赶你走,”陈木潮笑了笑,“我是知好歹的人,你为我打点好的一切我当然可以接受,但我有负担。” “我答应赵途来科技馆工作有我的考量,我和他谈好,没有固定聘期,我随时能走,这段时间是我在积累光明正大接受你帮助的资本,虽然不知道这样用处大不大,但我不想什么都靠你,我想先让你看到我的努力。” 姜漾没抬头,一直在看陈木潮衣服上,被他抓皱的纹路,渐渐眼前视物不能。 陈木潮自然是很骄傲,又有野心的人,如同就困不见天光的枯井中求生意志坚定的人,姜漾哪怕扔下的并非材质坚固的救生梯,是粗粝麻绳,或是细发一般的棉线,他都能抓住机会往上爬。 陈木潮的“不要”,仅限于他自己不想,但是什么又让他想—— 姜漾的下巴被陈木潮抵住抬起来,他眨眼,陈木潮松弛平淡的眼珠便又出现在面前。 陈木潮替他擦了淌在面颊上的眼泪。 然而和姜漾的想法背驰,“其实是我私心不想。”他说。 姜漾愣愣地看着他,问:“不想什么?” 莫名其妙的,陈木潮回答他,又推翻自己:“不想也想。” 姜漾愣神之间,陈木潮看他很久,似有万物复刻,静谧的星空流过虹膜,好像在他眼里,世界的尽头是姜漾的倒影。 该如何描摹这一刻。 成千次我的灵魂潜返你的身边,像流水归向大海之渊。 但不像赫尔曼描述的迷失,姜漾更愿意将这一刻称之为归途。 手掌覆上他微凉的后颈,陈木潮做潮水,这次极尽温柔地把姜漾往自己身边推,引潮力的作用使然,肉体相隔只不过是肌肤的薄膜,唇瓣相贴就不需要冲破,陈木潮舔舐姜漾的舌尖。 “不想让你走。” “想你一直在我身边。” 真空中不被允许出声,但姜漾确实在稀薄的氧气中捕捉到声波震动的频率,加以大脑缓慢的处理,他听到陈木潮的声音。 “你知道层级大爆炸时代么?”吻没有延续很久,很突然地,他停下来,额头与姜漾相抵,这样问他。 什么? 姜漾或许从善如流地问了,又或许根本没发出声音。 但陈木潮依旧答了。 “你dna里的氮元素,牙齿里的钙元素,血液里的铁元素,都是层级大爆炸时代星星碎裂散落后遗留的产物。” 陈木潮闭眼,说:“这是我热爱的知识和宇宙。” 好像没有谁比他更虔诚:“换而言之——” “姜漾,我爱你。” 第68章 睡床还是沙发 姜漾被陈木潮撵回他计算区的办公室时还在愣神,淋浴间的花洒一开,十来块地砖铺成的狭小空间里便升腾白色的水雾,水声自头顶而出,拍打过他的身体又砸在地上,姜漾听到看到,方醒悟这不是真空。 是地球。 也是在脚踏实地的地球上,陈木潮没让他只顾着发愣,在天文台上握着他的腰,循循善诱,让他也说喜欢,也说爱。 以往他追逐陈木潮习惯了,好像也见惯了他的背影,不过一个眨眼,陈木潮回头又看他,往回走,再说一些姜漾梦寐以求听到的话,他怎么都觉得不真实。 但“爱”确实是很好的词。 陈木潮扣住姜漾的下巴,往上抬,逼迫对视,用嘴唇很轻地摩挲姜漾泪痕遍布的脸颊。 “别哭了。”陈木潮说,但语气轻快,好像被取悦,是在笑。 “我说爱你,你这么难过。”陈木潮又擅自篡改姜漾想法,好像眼泪只会被他用来当作伤心的展现,目的就是笑他轻易羞赧,并由他全权负责。 姜漾头皮发麻,是巨大喜悦和惊讶的双重刺激影响,感官都变得迟钝,只有陈木潮手掌上带着厚茧的尖锐的,微痛的抚摸感,降临在他的脖颈皮肉上。 陈木潮承认,他聚精会神地在天文台上消磨一整天时间,疲惫地在吊椅上睡着,再睁眼时姜漾出现在面前,他有一瞬间的确觉得不真实,是在做梦。 但姜漾好像比他还恍惚,在他说出“比我想象的要早一点”这样带着无穷歧义的话后,用手不知天高地厚地掐他的脸时,他觉得姜漾更像是深陷迷幻梦境出不来的浮沉一叶。 然后露出不敢相信,不常在他脸上出现的犹豫和胆怯,和他最喜欢的那个太阳一样横冲直撞的小莽夫完全不一样,陈木潮意识到什么,心里叹气,主动抓住了他的手腕,然后掐他的脸,试图冲散他脸上苦闷的表情。 姜漾是上扬的眼角,此刻却由于失意下沉,弧度缱绻,长睫毛覆盖在眼尾后半段,眼球被遮挡一半也挡不住脉脉含情的眼。 毕竟那表情,陈木潮看了莫名觉得胃里冷冷的,像用冰块堆着肉,整个身体都被寒气入侵一样难受。 陈木潮完全没什么浪漫细胞,只是一个月里盯着宏大的星空宇宙,他不熟练,却也还是 想让姜漾的影子映射他每一样热爱的事物。 所以层级大爆炸又来一次,姜漾内心震动犹如末日地动山摇,此刻抓着陈木潮领口的衣料,什么都说不出来,咬着嘴唇,只是摇头。 “摇头做什么?”陈木潮低头与他对视,问,“不想爱我?不想喜欢我?” 那颗在风中被吹得毛茸茸的脑袋摇得幅度更大,微弱的灯光将那层柔软的黑发镀成金色,陈木潮从姜漾难捱的颤动中听到他支离破碎的未雨绸缪。 “要是我没来找你……”姜漾嘴唇都在颤抖,回吻不能,“要是我真的没来找你,怎么办?” 陈木潮张嘴,含住他的下唇。 温软的口腔内包裹他的唇肉,利齿于上摩挲,陈木潮问他:“那你会不来吗?” 像苹果不能拒绝地心引力,姜漾永远无法拒绝陈木潮。 又被看穿思想,陈木潮低声命令,嗓音沙哑。 “所以,姜漾,说爱我,说喜欢我。” 好像到了这时,一切才有了实质。姜漾仍然颤抖,但总觉得不管怎么样,此刻都应该去吻他。 去吻陈木潮。 去说:“我一定会来找你。” 去说:“我也爱你。” 毕竟,爱真的是很好很好的词。 他来得突然,陈木潮一点没备着他的东西,不过谁也不嫌弃谁。姜漾洗完澡,用陈木潮的浴巾裹住腰往外走。 姜漾从里间连着浴室的卧室走到外面的办公室,陈木潮也恰好推门进来,手上拎了个袋子。 姜漾身上带着温热的水汽,头发没吹,还有点羞赧的余劲,就没去挨他,只站在原地问他买了什么。 陈木潮不说话,喉结滚了一圈,低头换鞋,扬了扬手,把袋子拿给他。 齐全的洗漱用品,毛巾倒是没有,姜漾往外扒拉东西,一件一件往陈木潮的办公桌上放满了一半。 扒到最后,一袋子印着乱七八糟花花绿绿图案的食品包装,被拆开过。 姜漾拿起来细细看,是一袋水果硬糖。 他抬头看陈木潮,后者该做什么做什么,没搭理他,把适才从前台顺回来的姜漾的证件扔给他,腮边鼓起圆滚滚的一块,下巴微动,这边平下去,另一边又鼓起来。 “你买糖做什么。”姜漾记得陈木潮不爱吃甜食,莫非是买给自己,做一个什么互通心意的庆祝礼物。 陈木潮嘴里含着糖球,话说得不清楚:“戒烟。” 姜漾顿了顿,又发觉自己自作多情,便强打镇定问他:“怎么突然想起来戒烟,活了三十多岁,现在才意识到吸烟有害身体健康?” 陈木潮斜眼看他,糖球又被舌尖抵着在口腔里滚半圈,告诉姜漾:“赵途不允许我在楼里抽烟,出门麻烦。” 姜漾讪讪放下糖,陈木潮去洗澡,拿了衣服伸手问姜漾要他腰上扎的毛巾。 “你刚刚出去为什么不多带一条回来?”姜漾依言拿下来,赤身裸体在陈木潮面前,面上没怎么,脸颊内里的肉在发烫。 但陈木潮咬碎了糖敷衍他,扔来一条衣服,说:“忘了。” 浴室门关上,姜漾坐在办公室的小沙发上看陈木潮写的数据和公式,散落了一桌演草纸,上面全是正的歪的斜的工整的不工整的数字。 他来的时候没好好看,这会儿在屋里胡乱瞥了几眼,也觉得这里装修得敞亮,至少是比岭村那些个平房要高级上几万倍不止。 姜漾早就在陈木潮嘴里听过几遍路港什么新兴发展计划,陈木潮是没心思一遍一遍和他强调的,每次都是姜漾问。 环港干道盘着路港最高海拔的山,夜晚月明星稀,环境十分幽静,距离路港市中大约一两个钟头的路程,说了好久终于有了实质发展,据说还联系上卫星发射中心达成合作,要单独做一些额外的研究。 因此拨款也是很富足的,公共设施很好,陈木潮大概是因为懒得花上三四个小时通勤才住在这里,但姜漾也觉得这样就少累着他一些。 姜漾拨弄桌上乱遭的纸张想得出神,一个没注意,力度没控制好,薄薄一张纸被他推地不长眼似的乱飞,陈木潮出来,差点踩上。 他下巴上冒出浅浅一层青色胡茬,却没什么不修边幅的样子,经年如一日的短袖t恤挂在身上当睡衣,浴巾被他洗了挂起来。 路过姜漾将草纸放在桌上的时候连眼神都没有一个,然而姜漾根本移不开眼神,心里纳闷这人脸皮太厚,想质问他一小时前那种不着四六的酸不拉几的话都是从谁嘴里说出来的,怎么现在又冷着个脸当大尾巴狼似的。 姜漾折着腿,窝在能勉强躺下人的沙发椅上,就陈木潮去洗澡的这点时间,就已经把他这方寸之地摸得透彻,连科技馆里统一发给他备用的另一条毯子都翻了出来,盖在腿上。 毯子是纯棉白色的,秋老虎没完全走干净的季节里盖着正好,边角用红色油墨印着“路港天文科技馆”几个字。 墙上的挂钟走到十一点一刻,陈木潮站着看他,问:“窝在这里干什么?不去睡觉?” 姜漾解释道:“你卧室里那床我刚刚看过了,我们两个人肯定躺不下的。” 其实挤挤不是不能睡,就是感觉会谁都睡不好。 没等他再问,姜漾又主动地说:“我今晚睡沙发。” 陈木潮看他半晌,怪异地笑了声,说行。 姜漾体力脑力都消耗太多,此时心里绷了一个多月的那条弦总算放松了下来,疲惫非常,就算沙发不算柔软,也闻着新皮革的味道,梦都没做地睡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他是被吵醒的。 陈木潮开门关门已经足够小声了,但姜漾被他制造出的声音弄醒,他也没什么抱歉的神色,往桌上放了两人份的早餐。 外加一把银色的钥匙。 “叮啷”一声,那钥匙准确入姜漾下怀,他刚醒睡眼惺忪,差点被钥匙直击要害。 “今天有空的话,”陈木潮说,“帮我搬点东西。” 陈木潮今晨起得早,洗漱完毕带着遗留不少的起床气走出去,恰好在沙发上看到只受气包,走过去掐脸掐脖子,被姜漾软绵绵地推走,还被嘀嘀咕咕骂了句“神经病”。 起床气没撒成,下腹一团嚣张的气焰不太让他好受。 陈木潮想了一会儿,披了件薄夹克走出门。 赵途的办公室距离他的很近,时间还早,测算楼里没开很亮很白的灯,但楼层间隔宽阔,也不算很暗。 测算楼内的办公室的门外观都是统一的,刷着灰白色漆的钢门,陈木潮在1031,赵途平时不回家,非常敬业,住1018。 陈木潮走到1018停下来,不管人是不是在睡觉,起先很有礼貌又克制地敲了两下,但没有人应,他又觉得钢门传声能力不行,用了点劲,就把门拍地震耳作响。 赵途还以为地震了,着火了,从梦中陡然惊醒,披着毯子,鞋子穿丢了一只,出来开门。 陈木潮十分冷静地看着他,说:“我想换间办公室。” “你他……”赵途差点破口大骂,六十几岁的人险些气昏在一个清朗的早晨,但不算难以满足的要求,赵途觉得没什么好不答应的,转身找来一大串崭新的钥匙,边好奇道,“你要换到哪里?换办公室做什么?” 陈木潮靠着门框,说:“换到12层,卧室大一点。” 赵途手一抖,摘下三把,又默默再扣回去两把。 “我男朋友来找我,他没地方睡。”陈木潮自顾自说。 三秒后,赵途中气十足的“滚”传遍了整栋还没什么人入住的测算楼,有人披着衣服出来,恍惚中以为地震了,着火了。 陈木潮给姜漾扔了钥匙,就去观测台上泡着了,姜漾拉开他的衣柜,只觉得凄惨得不忍直视。 三套换洗,零散的内裤和袜子扔在抽屉里,好好一个房间,被陈木潮住得像个样板间。 因为东西不多,姜漾两趟就几乎搬完了,新的卧室大了一圈,床也宽了,至少不用再委屈睡沙发。 他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圈,越发觉得很是满意,刚想躺到床上补个回笼觉,他放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袁蓓的声音里透露着浓浓的萎靡与失意,姜漾不明所以,问他怎么了。 “出来,”袁蓓说,“陪我喝酒。” 姜漾好心地提醒,并没有故意炫耀的意思,说:“我现在在路港。” 但袁蓓好像真的被什么事刺激到了一般,沉默了半分钟,说,我现在买票过来找你。 第69章 失意酒客 真正进入路港的地界标志是一块放在花坛里的大石头,虽然具体经纬度指着地图都没法说出来,但袁蓓靠着车窗发呆往外看,一过了那刻有“路港欢迎您”几个大字的黄蜡石时,袁蓓的手机准时地接受到了内容也同样是“路港欢迎您”为主题的短信。 上次来还是没有的,这小地方的发展可待明日。袁蓓不怎么仔细地看完短信,又把手机关上。 因为并不是他想收到的人发来的,他兴趣不大。 网约车司机把袁蓓送到姜漾提供的地址处,他下车关门说谢谢,一回头,姜漾就站在离自己不到几步距离的位置看他。 “袁公子,”姜漾走近他,怪腔怪调地说,“脸色好差,排场不小。” 袁蓓给他打电话说要来专程来路港找他喝酒,姜漾完全没反应过来要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来得及阻止他,袁蓓就挂了电话,留下一串忙音,三分钟后给他发来一张机票的订购记录截图。 飞机直降弹丸小城,只为找好友叙旧畅饮,这姜漾是不信的。 两人一般高,他抬手揽住袁蓓的肩膀,真正关切地问:“怎么了?” 然而袁蓓顾左右而言其他:“听说你们这里有家很好的酒馆,是不是真的?” 其实只是想喝酒的借口,姜漾由着他,却没听说过什么很好的酒馆,按开手机翻地图,说:“你要真想喝酒,我带你去蓁蓁姐那喝?” “不了。”袁蓓拒绝得爽快,记性也好,三年过去只见一面,却仍知道是认识的人,再要求,“找家别的。” 经过姜漾不算熟悉的摸索,最终他带着袁蓓在一间私密性很好的小巷子里的酒馆坐了下来。 装修自然是不如大城市的一般格调,但胜在干净,袁蓓稍微有点洁癖,只是不知道今天究竟是没心情挑刺,还是真心觉得这小酒馆合他心意。 酒上来,麦芽香,颜色在昏黄的吊灯里显得如同白水,气泡自杯底一串串浮上来,左摇右摆地升腾,再在水面上兀自破碎,炸起小朵的酒花。 “这回能说了吧。” 姜漾自然也知道袁蓓这次的话题隐秘,不适合人八卦旁听,酒馆角落最里间,四周两面围墙,一面半拉木头屏风,他特意选的位置。 啤酒杯很沉,杯口也大,袁蓓举起来,猛灌下去几口,嗓子一下喝哑,低声说:“我被人给骗了。” 姜漾没什么喝酒的兴致,他从科技馆出来前和上天文台陈木潮说了,后者从一堆仪器里分给他几秒看不出想让他去还是不想让他去的眼神。 “他喝随便,你悠着点,”陈木潮说,“知道不听我话的下场,去吧。” 语气很淡,但内容又凶又狂,姜漾却听得开心,认真记着这话,小口小口地喝。 “被谁骗了?”姜漾问,“钱财还是美色?” 袁蓓向来伶牙俐齿,嘲笑姜漾对着陈木潮照片发/情时也是很刻薄的一副样子,此刻姜漾问了,他却好像遇到世界级类似天上的星星有几颗之类难题,半晌说不出话来。 姜漾又催促一次,他才吞吞吐吐地说:“你非要这么问的话——” “都有。” 一小口雪花精粹被姜漾糟蹋,吸进气管里,险些咳出来,他不可置信地缓过一阵,方高声质疑:“你说什么?!” “小点声小点声,”周围有人看过来,袁蓓赶忙去捂姜漾的嘴,控诉他说,“你嫌我不够丢人。” 袁蓓此人,身量高,身材好,胸肌腹肌一块不多一块不少,偏偏长相斯文,眉目英俊和善,情商高又骚包,近视眼眼镜要选金属细框,往鼻子上一架,谁见面第一眼不说他明月清风,简直是世家上流教育子孙的里程碑,艺术品。 然而姜漾没长齐牙时就和他认识,眼睁睁地看长辈变着法子和花样夸,拿来和自家小孩做对比,男孩女孩争先投怀送抱,他心里却知道,这人是把他人模狗样的白衬衫一脱,拿刀往肚子上划几下,切出来肠子心脏都是黑的老败类。 自然是风光风流都尝尽,情场商场中杀人不见血的老狐狸,现在颓然地坐在酒馆角落里说他被人骗了,言之凿凿又情真意切,谁能相信,谁能不信? 袁蓓眼角都红了些,呼吸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粗重许多,“哐当”一声放下啤酒杯,发出的声响也不比姜漾惊讶时的惊呼要小。 “阿颂……巴颂,”袁蓓为了让姜漾便于理解改了称谓,咬着牙告诉他,“这小东西骗我的钱,骗钱就算了,和我上完床穿上裤子不认人。” “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泰国陪着他,好吃好喝地供着,零花钱大把拿给他,几天花个精光,然后他和我说什么——”袁蓓气极反笑。 “——他和我说大家都是朋友,玩玩而已当不得真,互相慰籍解决需求而已,”袁蓓顿了顿,和姜漾说,“爱就罢了,我也从不讲,但这小东西一句喜欢都不愿意说?!” 空酒杯又被失意酒客添满,袁蓓抓着杯把的手指都泛白。竟然真的印证了姜漾比赛前下邮轮时那句“你迟早遭报应”。 姜漾思索一番,大致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带着点恨铁不成钢,又带着很少一点的幸灾乐祸,捂嘴咳嗽两声,将本不明显的酒气挥发出去才神色认真问他。 “那你气成这样,是因为他不说喜欢你,还是因为他骗你钱财?” 袁蓓一愣,缓缓抬头,看姜漾眼睛里顶灯变成一个小球发出的光点。 ——爱就罢了,喜欢都不愿意说。 这句话怎么听怎么在愤懑里还饱含着一腔喜爱落空的失意,是埋怨,更酸更不正经点,是撒泼撒娇。 袁蓓不答话,在走神,姜漾了然答案,又问:“你究竟是不甘心他不说,脱离你袁大少对情感的绝对掌控,还是只想听他说喜欢说爱?” 姜漾的意思十分明显,袁蓓不是笨人,完全知道他在暗示什么。 但心软成眼底的水光都透出来了,嘴还是硬的:“你说什么东西,我没有——” 没有半天都没有出什么东西来,袁蓓往后一靠,无言以对,只好苍白地反抗道:“不会分析就别瞎分析,再乱说话把你嘴撕下来。” 姜漾觉得好笑,问他:“我分析什么了?” 这招请君入瓮着实厉害又高明,袁蓓刻薄的唇抿成一道稍微向下的,平直的线,往后只喝酒,少发言。 “先不说我,”袁蓓抓着酒杯看气泡开花,边问姜漾,“你这次到路港来,又是来找那谁?” 姜漾不置可否,袁蓓就怪声笑了一下,像找到同病相怜人似的,颇为怜悯地说:“那潮哥怎么说,这次理你了吗?” 袁蓓不知情也正常,毕竟事发只过去一个晚上一个白天。 姜漾更怜悯,说实话又掐头去尾,和袁蓓讲述有关宇宙的奇幻与浪漫。 “给我滚。”袁蓓没想到是自作多情,没找着天涯沦落人,怒拍桌子。 姜漾不甘示弱,笑意晏晏,“已经不想和没有对象的人说话了。” 酒又几斤下去,袁蓓平日里知分寸的假面相完全被撕毁,从姜漾对面坐到姜漾身边,搂着他的脖子,骂得难听,却还记着不大声,不叫人看笑话。 “他做什么做什么!我喜欢他怎么了,我就是先说了喜欢他,值得他像看到鬼一样天天避开我走吗!” 袁蓓鼻腔里温热的酒气直打在姜漾脖子上,“还拉黑我的社交平台和电话号码!和我上/床的时候没见这么扭捏!怎么,我说句调情的话是要他小命了?!” 最后总结:“小兔崽子!” 这词听着熟悉,姜漾原本正淡定地用酒润喉,听到这气头上的称呼却迟来了一瞬间心虚。 姜漾把袁蓓的手臂从肩膀上拉下来,转移话题,不让他再骂,说:“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要不我帮你给他拨个电话?” 袁蓓可能早就想让姜漾帮他这个忙,坚定地点点头,过了三秒却又开始动摇,最后用了近五分钟,才在姜漾的手机上把阿颂的手机号码输进去。 跨国电话,难怪心意也传得久些,电话响了很多声,才被接起来。 仍旧时初见面时充满活力的嗓音,清脆响亮,但背景音嘈杂,阿颂似乎是在带旅游团,鼎沸的是人声的叫卖,他在混杂的电话那头模模糊糊地询问来人和来意。 姜漾言简意赅地与阿颂说了,电话那头先是沉默了好几秒。 “我记得您,”阿颂说,听不出情绪,但好像没那么有情感般冰冷了些,说,“麻烦您帮我转告袁先生。” “我很感谢他为我做的一切,但我们的关系只能限于旅客和导游,要是你们以后还有来泰国旅游的需求,我打折为你们讲解。” 一阵几秒的杂音过后,手机内再无声响,阿颂果断挂了电话。 “狼心狗肺,小兔崽子——”袁蓓又骂,但这次轮到姜漾捂他的嘴巴。 闹剧以袁蓓烂醉,姜漾微醺作为收场,姜漾半拖着醉鬼到街边打车,上车后想了想,报了岭村的地址。 “袁蓓喝多了,我带他回你家住。”坐上车,姜漾给陈木潮打电话。 陈木潮那边安安静静,时不时传来马克笔摩擦白板的声音,他大概又是在算数据,电话听得不大认真。 “你倒是会照顾人。”陈木潮貌似心不在焉地说。 姜漾听出他一点吃味,无奈地说:“总不能带去你那,”又不怀好意地问,“难道是我今天不来陪你睡,你不高兴?” 毕竟专门为他换了大的办公室,大的床。 前坐的出租车司机回头看他一眼,但姜漾没在意,撑着袁蓓的肩膀,偷偷地笑。 电话里,陈木潮呼吸声一顿,然后姜漾听到笔盖被盖上,接着有什么东西被扔上桌子发出的清脆的磕碰声。 那笔柱子光滑圆润,顺着陈木潮铺满演草纸的桌子一路滚到地下,十分无辜地承受了无名之火。姜漾听到陈木潮低低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 “你想好,”陈木潮说,“我们还是要见的。” “我已经忍了三年了。” 姜漾对陈木潮在床/上的水平还是非常认可并且招架不住的,一次就够呛,何况积攒三年,忙不迭道歉,也不知道这会儿还来不来得及。 陈木潮没说什么,也不说就此放过他,只不耐烦地扔下一句“别让他吐我屋里”,就掐了电话。 出租车停在楼下,深秋的风吹得放肆也温和,路灯颜色和酒馆里别无二致,姜漾却觉得这灯罩里藏了层黑灰的路灯来得更好看些。 昆虫的叫声混着枯树枝和酒精的味道,他深吸一口气,将袁蓓从车里拽出来。 喝醉无意识的人很重,纵使陈木潮的出租屋楼层不高,把袁蓓一个一米八几的男人扛上去,姜漾还是费了许多的力气。 他气喘吁吁地把人扔床里,叉着腰白了一眼,转头去洗漱。 卫生间里没摆姜漾的洗漱用品,他环视一圈,却拉开洗漱台底下的抽屉。 一套崭新的,没拆封的全套牙刷牙杯毛巾摆放整齐,姜漾想到陈木潮说,早知道他会来。 估计是没想到姜漾直接杀到了科技馆,以为他们会在路港的其他某处碰面,然后陈木潮也会理所当然地带姜漾回出租屋过夜。 姜漾心中微动,抓着塑料牙杯傻兮兮地站了半天,拿出手机,与私家侦探谈了解雇事宜,并给了笔最后的工资。 陈木潮说他业务能力不好,绝口不提三年前令他震怒的同样的缘由,姜漾小心翼翼问他,难道不生气,不在意自己再像一个神经病一样于暗处窥探他所有了吗? 昨晚天文台上的风是很凉,但陈木潮呼吸滚烫,并未正面回答。 “以后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直接问我。” 那这样就很好,姜漾承认自己大石头终于落地,从那时就打定主意戒了这扭曲病态的痴心妄想。 毕竟妄想成真难得,他获得理应珍惜。 姜漾心满意足,将牙膏挤出一豆,看镜子里的自己。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几声克制的拍门声。 “你好,我是楼上的,家里灯泡坏了,想问你家借螺丝刀——”有人在门口这样说。 姜漾迅速将嘴里的白色泡沫混了水吐掉,应了声,想着不能让人家站在门口喂秋天的毒蚊子干等,先开了门。 他丝毫没有多想,更没有防备,在门拉开一条缝的瞬间,门外的人也扯住把手,将门板大力往外拉。 姜漾瞬间脱手,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门外骤然多出好几人,穿着警服,其中两人迅速进入,一人一边,按住姜漾的肩膀。 站在中央的是位面相年轻的高大警官,他上前几步,却仍然停在门口,眼神不断地往门框上方贴着的门牌号上瞥,并且神色怪异。 他看了很久,直到身后的小警员扯扯他的衣服,在他耳边嘟哝了句什么,像是催促。 他这才停下往门牌号上看的动作,只是眼神复杂,表情也僵硬,走到姜漾面前,从胸口上的口袋掏出了警察证。 展开,一行显眼大字——“路港县人民公安局”,名称稍下一些——“范临”。 “我们是路港县人民公安局的,”范临收回警察证,说,“有人举报你持刀伤人,并上交视频证据,先和我们走一趟吧。” 第70章 他是我爱人 范临接到那个奇怪的举报电话时,他刚开完会,一身疲惫地从会议室里走出来,脱力地倒在办公椅上。 他抱着手臂靠在椅子上,勉强眯了一会儿,没过几分钟,一阵急促的电话铃便把他催醒。范临睁眼,眼珠正对墙上的挂钟。 夜晚时间九点四十五。 有离得近的警员接起电话,面色逐渐凝重起来。 范临微微叹息一声,抓过桌上放着的清凉油,两下点在太阳穴上。 报案人名叫聂嘉越,五十三岁,女性,目前居住在路港老城区的筒子楼里,家庭主妇,有两个孩子,丈夫在工地上班。 她打来电话,警员立即出动,在审讯室里,她这样做自我介绍:“我以前在深圳工作,当保姆。” 三年前,深圳,姜哲驰家的保姆。 “姜家的儿子我不怎么见得到,尤其是上了大学以后,更不爱回家了,人很阴郁,我平时都不敢和他说话的。” 聂嘉越眼珠颤动,脸色很苍白,像用尽了极大的勇气才坐进这里,告诉范临:“那天晚上我去监控室里打扫,无意间看到姜先生和儿子发生争执,然后……” 她突然捂住脸,声音也带了哭腔:“然后看到他把刀插进了姜先生肚子里,很用力,姜先生几乎一下就没意识了,然后他捅完人就跑,他母亲坐在地上一直哭。” 范临安抚她的情绪,递来一杯白水,问她:“三年前发生的事,为什么现在才来报案。” 聂嘉越说:“当时我生怕他家儿子报复我,就没敢报警,姜先生也劝我算了,说只是普通家庭矛盾,不要闹太大。” “但是——”她抬起脸,用在灯光下近乎灰色的瞳孔,无神地看范临的眼睛。 “姜先生对我很好,我必须报答他,不报警,我良心不安。” 聂嘉越同时上交一部手机,型号很旧,黑色的机盖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划痕,是被使用很久的证明,里面存有一段二十几秒的视频,画面昏暗,但还是能看清人清晰的动作。 经过长达两个小时的审讯以及检察院的准许流程,批捕报告正式下放,各方展开调查,迅速确认了嫌疑人的现居住地点。 路港县邻村社区南街309号单元楼201室。 “路港县岭村社区南街……”范临抓着报告往下念,但眼神比嘴更快,字还未脱口,看清具体地点,上下眼皮相反方向睁到最大,捏着报告纸的手指猛然用力,薄透的纸张愣是抓破成三个孔。 “309号单元楼201室?!”他以为自己困过头陷入梦魇,但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眼神要将那纸盯出第四个孔,白纸黑字的宋体小四印刷,还是经久不变。 “这地址,”范临声音震抖着,惹同事疑惑侧目,他随手抓住一人,又问,“这地址确定没有出错?” 这地址他怎么会不没印象,眼熟得很,陈木潮做线人的柳里路扫黑一案由他全权负责,而线人的居住地址他自然需要知道,计划尚在初期,他也不是没有去陈木潮的出租屋里找他对接案件进程。 但谁来告诉他这是怎么回事?陈木潮的居住地址为何会变成聂嘉越嘴里冷血无情,谋害亲生父亲的危险杀人犯的窝点?! 侦察组的老组长以为范临质疑他的工作能力,猛拍桌子起身:“怎么会出错?你在质疑我?老子当年上刀山下火海追捕逃犯血拼的时候你还是个细胞……” 出警迅速,范临带队,置身这栋他来过数次的出租楼里时心情复杂,在嫌疑人开门并被制服后,还不信邪一般,看了好几次门上贴的门牌号。 嫌疑人长相很有记忆点,毕竟阳光漂亮,全然也不像聂嘉越说的阴郁,低沉,不近人情,好血腥厮杀之事。 姜漾被按着肩膀,倒是冷静,没什么反抗地任由警察将他押进警车内。 陈木潮担心姜哲驰留有后手的嘱托一语中的,姜漾早知道有这一天。 姜正嵩和姜明裕到这时候终于忍不住对他下手,但在路港将此事掀开,姜漾认为自己没考虑周到。 冰凉的手铐盖在绿檀珠串上,今夜他注定无法闭眼,上车前,他抬头,用远不如观测仪器精密的肉眼看路港撒满的漫天星火,仍然希望陈木潮能够好眠。 路港县人民公安局审讯室的灯彻夜长明。 《刑事诉讼法》第九十四条,人民法院、人民检察院对于各自决定逮捕的人,公安机关对于经人民检察院批准逮捕的人,都必须在逮捕后的二十四小时内进行讯问。 然而审讯时间过去五小时,范临口干舌燥,姜漾却仍坚定,毫不胆怯地应对警察的提问和规劝,坚持的说法只有永恒的一句。 “——我不是故意伤人,我是正当防卫。” “他家暴我的母亲,拳头,棍棒,外面包养的小三的手,语言凌辱,侵犯虐待,无所不用其极,只因为出身优渥,保护伞笼罩头顶,就能为所欲为,无视法纪,横行霸道。”姜漾嘴唇有点干,起了皮,却掷地有声。 “警察同志,你告诉我,在这种情况下身为子女,我该如何保护我的母亲?” “我拿起刀和拳头,知道冲动的后果,刀子对准自己,刀柄示人,言语恐吓他我供认不讳,但他上前争抢,乱中刺中他的小腹,确实是我无法控制的事态。” 审讯室的白炽灯凉得刺骨又冰冷,在姜漾脸上投下一小片睫毛的阴影,他眉目坚定,瞳孔中亮着于聂嘉越截然不同的灯的光点。范临一时愣怔,忘了接着询问。 “社会要女性保持善意和贤淑,大肆夸赞婚姻浪漫美满,引导她们由自由走向家庭,然后投身家庭,忠于丈夫和男权社会,但在面对遭遇禽兽不如的下等生物的凌辱时的女性又视而不见,将她们致于水火中而不救,想逃都有七天的离婚冷静期!” “捂嘴,规劝,洗脑,说男人本性如此,你作为女友也好,妻子也罢,应当忍让,认为女性的退让就能构建幸福美满的家庭?可笑至极!” 姜漾冷笑出声,轻佻又不屑,说:“你们有时间审问我持刀伤人,不如找到那个所谓的受害者,问问他是什么水沟里的阴暗蛆虫,败坏社会的垃圾,我恨与他同性,与他为伍!” 一语毕,整个审讯室内寂静无声,呼吸都难见得,所有人置身缄默中,是说不出话,而不是少了声带器官。 良久,范临沙哑着嗓子出声,让一旁红了眼眶的女警员为姜漾到来一杯热水。 蒸汽往上升腾,氤氲半秒就融化在空气里,姜漾没动,对峙的姿态被他放下大半,游刃有余间也从颤抖的睫毛阴影中看出情绪起伏。 “你的诉求我们了解了,”范临说,在本子上记下两笔,郑重地说,“我们会对证据做出准确判断,在此期间希望您耐心等待。” 姜漾闭了闭眼,眉心紧蹙,底下头也不是示弱,只低声说,知道了。 拘留者睡在拘留所的监舍里,范临亲自带人过去,走在稍前面一点的位置,两人无声地走了一会儿,范临放慢了脚步,于姜漾同频并肩。 “虽然这样不合规矩……”范临声音很小,也没看姜漾,问他,“我还是很想知道,你认不认识陈木潮?” 姜漾一愣,没想到能在这他适才还指桑骂槐的警官嘴里听到陈木潮的名字。 “认识,”姜漾也轻声回他,简单也直接地阐述,“他是我家属。” 范临惊异,因为从没听陈木潮说过他还有什么家住深圳,身世极好,又深陷家庭矛盾的家属。 又想到陈木潮对他坦白的性向,猛然一悚,身体素质心理素质过硬的范警官竟是在秋季不算寒冷的夜里抖了一抖。 姜漾笑了笑,方才的凌厉由于提及陈木潮而变得柔软,事到如今,他们已经像盘根错节的并蒂莲,注定纠缠沦陷,更不存在什么为护一方安稳而残忍剥离的意义了。 于是肆无忌惮,他又抬头看姣好的月。 “他是我爱人。” 第71章 犯罪证据 犯罪嫌疑人应当在拘留后二十四小时以内通知被拘留人家属,并且嫌疑人刑事拘留期间家属不得探视,但代绮在接到电话后也还是暂放繁重的工作,让邱柏绘给她订了去路港的车票。 她从电话里得知了姜漾的具体情况,就立刻联系了一间知名律所,并聘请了专业的律师来为姜漾打辩护。 就在今晨,律师已经先行一步,她被一场必须要参加的会议绊住,此刻时间接近正午,才脱身后一秒不多耽误地往路港赶去。 说实话,有这一天,代绮是不意外的,姜漾提前和她打过预防针,虽然极其不赞成姜漾拿上一切去作为引蛇出洞的饵,但姜漾的性格她了解。 固执得近乎决绝,决定的事似乎没有人能够左右,现在是,三年前更是。 代绮一身常服,米色的素净裙装坐在候机厅里,自认为还算冷静,但邱柏绘在一旁,分明看见她的手有些颤抖,鬓边的银丝也多了几缕,没来得及用她惯用的染发喷雾遮盖,赤裸在空气中。 宝安机场内有很大很明亮的落地窗,日光透过窗户照射在地上,发出闪烁的光彩。飞机在窗外轰鸣过境,留下交错笔直的一道道航迹云。 代绮僵坐许久,捏着登机牌的手指不自觉用力又松开,如此反复,邱柏绘看不下去,问她是否需要喝水,或是去机场贵宾室里小憩一会儿。 “不用。”代绮说,很纠结地闭了闭眼,又说,“柏绘,你给陈木潮打个电话,就说我想见他一面。” 邱柏绘自然是知道陈木潮何许人也的,她应了一声,正要翻查手机号,手指往下划了不到半截距离,却被代绮叫住。 “算了,”代绮从邱柏绘手里拿过手机,“还是我自己和他联系比较好。” 邱柏绘站着,以一览无余的仰视角度,看代绮不大自然,又有些别扭,但是极尽善意和客气地,在电话被接通后,对对面说:“你好,我是姜漾的母亲,我们见过的。” “请问我们是否能够再见一面呢?” 陈木潮面色阴沉,站在高崎机场门口,背靠着门边的石柱。 恰逢托运行李到达一批,许许多多的人出来,又路过他,再回过头不算明显地瞥这个长手长脚,面相英俊凌厉,气质却十分低沉的男人。 他这两天因为姜漾的事,恶习复发,烟抽得很凶,此时手指痉挛,已经有些忍不住,但要见代绮,他还是暂时放弃了这个不健康的念头。 直到代绮和邱柏绘从出口走出来,他往里看见,才站直了身体,隔着东南沿海潮湿的,温和的深秋空气,与代绮平淡对视。 再见面,陈木潮数次想过这一天。 原以为三年前的那场并不愉快也并不体面的会面就是终点,虽然那些话的杀伤力很大,也让陈木潮永远记得她,但姜漾与他纠缠,反复挑战陈木潮无法拒绝的底线,并拿到签有代绮姓名的聘用书的一刻,旧事重现,变成不可吹散的云烟。 代绮走到陈木潮身前,他便侧了侧身,从邱柏绘手里拿过两个小号的旅行箱。 “很久不见。”代绮先开口说,她这次没戴墨镜,于是直接地露出了一个稍显僵硬的笑。 陈木潮没强迫自己,做不到和颜悦色,只礼貌又克制地点了点头,带着她们往停靠在路边的出租车走去。 陈木潮在副驾,代绮和邱柏绘并排坐在后座,她们来得匆忙,心中惦记其他,也无心要求高质量的出行方式。 一开始,车厢内的气氛十分僵硬,除了陈木潮副驾驶处开的一小道窗缝被风吹进来发出的隆隆声外,再无别的声响。 代绮心神不宁,邱柏绘比她差不了多少,倒是陈木潮撑着下巴,眼珠漫无目的地看向窗外,只有眉心连接绵延高挺的眉骨,又蹙成山一样的弧度。 他并没有开口说话,并与代绮冰释前嫌的打算,走神间,他恍惚听到代绮的声音从后座传来。 陈木潮没有听清,因为风声太响,他按上车窗,微微偏头。 代绮没叫他名字:“……你已经知道漾漾的事了是吗?” 范临亲自给他打的电话,尽量委婉地说明了情况,几声短句,内容却很明了,重的不多加强调,轻的干脆省略或一语带过。 “他给你留了话。”范临送他去拘留所的时候,姜漾拜托他的。 “他说,不用担心,很快,等他找你。” 看陈木潮给出肯定的答案,代绮一口气堵在心里想叹,临近喉咙,却不知为何变成放松的肩膀塌陷。 陈木潮带着代绮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内,袁蓓已经将与姜漾见过面的律师接了过来。 律师十分年轻,虽然是男性,长相却可以用漂亮来形容,看着很乖,但代绮看过他在法庭上为人打辩护的视频,语气温和,言辞却犀利,专业度很高,行业内有名。 “我姓孟,孟时弥,你们随意称呼我就行。”他简单地带过了自己的名字,好像知道在场的人现在都无心关注他叫什么,将手里的文件夹打开,摊在桌上。 文件夹里有一些纸质资料,是孟时弥与姜漾沟通时做的笔记。 “聂嘉越提供的视频只有二十三秒,是从姜先生将刀子捅进……姜哲驰身体里时开始的。”孟时弥皱了皱眉,说,“这有点难办,三年前的监控记录早就没有了,按照姜先生的说法,她就是掐头去尾,就是叫人误会。” 代绮应和,她嫌晦气,与姜哲驰离婚后就搬了家,旧房子翻新再装修已住新人,她也无法。 “姜哲驰已经到了路港,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慈父模样,不知道给谁看。”代绮消息灵通,冷嘲热讽时也端庄,倒是看不出来她三年前自认为的窝囊样子了。 袁蓓在一边问:“那姜哲驰来了算什么成分?不是原告,难道算个证人?” “不算,”孟时弥摇头,“证人必须时与案件无利害关系并知悉案情的人,他顶多就算个被害人,拿聂嘉越当枪使。” 孟时弥将聂嘉越上交的视频存在手机里,要再放一遍给他们看,按下开始播放按钮前,先抬头看着代绮的脸,问:“可以么?” 是担心代绮那段她连回想都不敢的往事赤裸血淋地被揭开,她受不了。 “要是不想看也不用勉强自己,”邱柏绘说,“我陪您出去转转?” “这有什么的,”代绮笑了笑,压下胃里的不适,“小孟,你放吧。” 二十三秒的视频,孟时弥连声音都没敢开,捂着,放过一遍给人看过以后就迅速把手机收了起来。 代绮反倒是最不在意的那个,不知道是刻意压制了,还是真的看开,评价道:“这样一看,这视频确实是好证据。” 一帧一帧都似活物,更像如山一般的铁证,压得人无法翻身。 陈木潮一直抱着胳膊靠在墙边,不说话,顶多放视频的时候看了眼,然后又靠回去,低着眉眼,袁蓓问他想什么呢,他说你别吵我。 “什么别吵你,你不会脑内自演劫狱大戏呢吧。”袁蓓说。 这话不吉利,陈木潮没理他,径自走进没开灯的卧室的暗处。 客厅的讨论还在继续,没过一会儿,陈木潮出来了,手握成拳,好像拿着什么很小的东西,他一手就完全包住。 他走到孟时弥身边,孟时弥好像发现他有什么想说了,终止了和代绮有关姜漾状态和诉求的讨论。 所有人都看着陈木潮,他便微微抬手,然后张开。 银色的,小巧的u盘,但肉眼就能看出损坏的痕迹。 “这是我从姜哲驰那里拿的,”在场没人知道陈木潮曾经和姜哲驰接触过,他也没有解释,只是说,“当时拿的时候怕他会从我这里又使手段拿回去,所以在他面前把u盘敲坏了。” “里面是什么?”代绮等不及陈木潮说,主动地问。 陈木潮抬眼,说:“监控视频。” “但是我敲的时候留了力气,主控芯片应该没事。” 孟时弥将u盘接过来,他也看不太懂这些,但能清楚地发现usb接口往里下陷,有被大力砸毁的损坏。 “我不知道里面是不是完整的原版,只是多留了一个心眼,”陈木潮把东西交出去,又退了半步,不想与人挤在一块似的,“现在就可以拿去修。” 第72章 二十三层天堂 如陈木潮所说,u盘的主控芯片仍然完好,但usb插头、晶振和sh焊盘都有程度不一的,由于时间或外力带来的损毁。 补焊需要时间,陈木潮问了大概的工期,先付了钱。 “其实您可以不用和我一起来。” 走出狭窄的修理店,灰白的半空飞过不知名的鸟雀,陈木潮看着它们,只两眼,又低头往前走。 “出来透透气。”代绮说。 陈木潮没接话了,但代绮又说:“我发现你很容易走神,在想什么?” 陈木潮逃避话题,说,什么都没想。 总不能和代绮说,我想你儿子想得看到一切都想要找他,找他的影子,找他出现过的痕迹,有他的天上人间,他都要看过一次,想过一百回。 他往出租屋的方向走,邱柏绘还在屋里等着代绮回去,然后才一起去她们入住的酒店。 “等一下。”代绮停在原地,叫住他,然后在陈木潮平淡得仿佛只是条件反射一般毫无情绪的眼神里,给邱柏绘打电话,说不用等她,她还有一些必须要去做的事情,并且非做不可。 “你不想和我聊一聊么?”代绮将电话放回去,“比如问我有没有对你改观?或者是对你们的感情松口?” 过了一会儿,陈木潮才问:“您想说什么?” 代绮想去他工作的科技馆参观。 因为姜漾的事情,陈木潮有两三天没来,赵途为了陈木潮算到一半,画到一半的数据和图纸忙得焦头烂额,但也没有责问。 “你真的选择来这里工作了,”代绮打量了几眼科技馆内的陈设,说,“明明我给你选了一条更轻松,提升更大的路。” “嗯,”陈木潮说,“是辜负您心血了。” 陈木潮语气里不带揶揄,但认真的歉意也不叫代绮听出来多少,相反,代绮甚至决定他有点敷衍。 他们一路往上,走很长的连廊,上很高的二十三层楼,推姜漾推过的,连接天文台的玻璃门,路过姜漾落脚的夜来香,在与天际只隔着一束栏杆前停下来。 陈木潮从吊椅角落放着的纸箱里给她拿水,代绮双手捧着冰凉的塑料瓶,水温穿透纸杯杯壁接触她手掌上的神经末梢,不热,但多少让她感觉安心了些,至少手不再抖得厉害。 “这地方好,”代绮拧开瓶盖,拿着却不喝,“适合聊天。” 陈木潮没头没尾地,突然主动问代绮:“我抽根烟,介意么?”他实在是忍不住,烦得太厉害。 代绮笑他,一针见血点破:“我说介意,你就不抽了吗?现在和三年前又不一样了,还会听我的?” 陈木潮也及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说还是会参考的。 烟灰从二十三层往下落,陈木潮肉眼看不见它们时,代绮开口了。 “姜漾在国外上了三年学,”这陈木潮知道,但代绮仿佛有些犹豫,过了几秒,才接着说,“上了三年学,看了两年半心理医生。” 陈木潮不意外,松下半口气,只是另外半口气还提着,因为不知道治疗效果如何,就算他现在瞧着姜漾挺正常的,但这些,姜漾从不对他讲过。 “当时你和我说他心理上有些问题的时候,我还气急败坏,觉得你怎么可能比我了解他,甚至产生报复心南风团队理——” 代绮缓慢地告诉陈木潮:“我要证明我没错,我的了解比你多,所以带姜漾去看了心理医生,说实话,结果出来的时候我有些被吓到。” 那些奇奇怪怪,她听不太懂的指标,怎么能一项过高,一项又过低,像只能发出五十二赫兹音波的沉默的鲸鱼,在缄默中叫嚣着毁灭,又哭喊着救我。 是不符合社会世俗的正常,代绮决定听从医嘱,开始试着改变,她离了婚,搬出原来的房子,学着下厨,然后生活好像好了一点。 姜漾从不说,一个字不提,直到她一次后知后觉地去姜漾买在学校旁边的公寓给他送东西,才发现了那些锈迹血迹斑斑的刀片,卷刃钝绣的,崭新锋利的,双刃的,圆头的,但那上面的干涸的血是谁的。 她质问回到家的儿子,那个她一直骄傲,并被严格要求的孩子笑了笑。 “妈妈。”小白鼠他没再买过,他说,“我的。” “但是后来,我想想也是的,毕竟我这样的母亲,姜哲驰那样的父亲,我还怎么指望能教出一个身心健全的孩子?” “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救他,毕竟他看起来一切正常,”代绮说,看另一座更高的天文台,“但我知道病因是什么。” 是她,是姜哲驰,是被迫与他分开的陈木潮,那些与他血缘和感情最亲密的关系,全部的感情纽带被拉直,被打磨,变成比刀片尖利一万倍的武器,凌迟或是快刀,一道道沿着血管的纹理上割。 “我错了,我到那时才明白我错了。” 所以姜漾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又说要回路港找陈木潮的时候,代绮不敢拦,也不想再拦着了。 代绮坦然地笑,对陈木潮说,不知道为什么,实在是不知道为什么,姜漾喜欢你,就连邱柏绘,她一手带起来的得力的助理,没见过你几面,也要为你说话。 或许是出身相似,邱柏绘第一次否定她的想法。 “代总,我和他一样,都是底层出身的人,”代绮拿着姜漾的病例翻来覆去地看,反复地崩溃时,邱柏绘说,“所以您既然能给我这样一个好的机会,为什么不能尝试着接受另一个原本就优秀的人呢?” “你看见我,共情我,点拨我,又排斥他,排斥路港,只是因为他是男性,和姜漾一样的男性吗?” “可是,爱确实是很好的东西啊。”邱柏绘又说。 不知道什么时候,烟灰已经烧了很长很长的一截,摇摇欲坠,陈木潮回过神,手一动,那截黑色白色的粉末就被吹断,葬身在风里。 谈话短得像半指的一截烟灰,长得又像万物的复苏和腐烂。 最后,代绮说:“对不起,这几年,你们都幸苦了。” u盘第二天就修好了,陈木潮掐着修理店开门的时间取回来,交给孟时弥。 一群人围在一起盯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用期待的脸希望视频的时长一定要超过二十三秒。 有点像双色球开奖现场。 起初因为刚修好的u盘还在表面有些凹凸不平的凹陷,电脑上一直都没有接收到移动硬盘的插入请求。 “不会是没修好吧,骗你钱,浪费感情。”袁蓓说。 陈木潮低着眼睛看孟时弥来来回回又尝试数次,但电脑一直没有什么反应,搞得小孟律师开始怀疑是自己电脑出了问题。 “我来。”陈木潮伸手,朝孟时弥要u盘。 其实这种事情,就算换一个人来尝试,结果也大概率不会有什么改变,陈木潮深谙唯物主义思想的正确性。 所以这次尝试算是什么? 不是对马/哲的背叛,而是对世间万物生长规律的一次无计划出逃,设计时空的折叠,在像usb接口一样狭小的时空里进行一场真相的抢夺。 u盘接口已经被尝试到微微发烫,隔着陈木潮掌纹上的茧,他握紧,又松开。 “叮咚”一声,电脑屏幕弹出连接成功的弹窗,半程成功,陈木潮移动鼠标,点开那段被他收缴后从未打开来看过的视频。 不是用手机摄像头二次记录的画面。 原版的,完整的,被直接导出的监控视频,时长24小时,日期标注在三年前事发的全天。 陈木潮长呼一口气,周遭声音嘈杂又繁多。 谁的拍手和欢呼,视频被按下开始传出的白噪音。 风也告捷于青空长啸,榕树嫩叶抖落,海洋的呼吸伴海鸟的呼喊。 这一场争夺,还是他赢。 第73章 什么时候嫁给我 开庭前,孟时弥背了一个巨大的包,把留在陈木潮出租屋里的资料一份一份往包里装装装装装。 陈木潮站在他旁边看,看了一会儿,嫌他动作慢,随手拿起一张不知道写了什么东西的纸,问他:“你这有什么用,草稿纸带去做什么?” 孟时弥把纸抢回来,说这些都是他的诉讼用纸,律所发的,不能丢掉。 “你真的不进去听么,”孟时弥装好了材料,废劲地将拉链拉上,“可以陪同的。” 陈木潮过了几秒才说:“我就不进去了。” “等他出来就好。” 好像知道这场与姜哲驰的决战他们一定会赢,而姜漾也一定没事似的。 只有24小时的监控视频不够翻案。 孟时弥找到了姜哲驰和代绮原来那间房子离得近的别的住户,大多数人都不愿意说,或许是忌惮姜家的势力,只有一个年纪稍大的婆婆,接了电话,说有点印象。 “好似成日嘈交(吵架)呢。”独栋别墅相隔也有一定距离,她也只是夜晚散步时隐隐约约听到过。 另外,范临那边也有进展,说在聂嘉越的丈夫突然换了工作,从工地的苦手转业到路港创业园里做了建筑项目的负责人,而警方也从她的外地个人账户里,发现了一笔大数额的外来汇款。 可能对姜正嵩来说并不算什么大额的数字,但万千软红散入寻常百姓家,就是几辈子的吃穿用度,是挥金如土的阶级跨越,是聂嘉越两个孩子入学外地私立中学的资格。 孟时弥平时看起来脾气很好,人很软,说话都不大声,但在法庭上不是。 言辞犀利,直击要害的提问点频繁,将对方律师的脸都憋红,给聂嘉越哄得一愣一愣。 但看她回答不上来问题,姜哲驰也并无太多恼怒的情绪,他在这场官司里被择得干净,转账给聂嘉越的人是姜正嵩另外找的,不是他,家暴?代绮和姜漾的一面之词罢了,证人?不怕,没有实质性的证据,没有人能证明他曾经对代绮如何。 更何况姜正嵩的势力在路港仍然有渗透,这次弄不死姜漾,那就下一次再说。 “是我…都是我…我的孩子要上学啊,我们家没钱,我丈夫前段时间还在被当地黑老大收保护费…”聂嘉越说到这突然顿声,小心地用余光瞥一眼姜哲驰,果然发现那位不好惹的爷皱着眉,不大满意地看着她。 “那黑老大拿完我家的钱就跑了,听说人都到了国外了,根本没有人管我们的死活!” 聂嘉越半真半假,但情到至深处,真的在法庭上哭起来。 姜漾觉得她无趣至极,微微偏了偏头,用赤裸的,滚烫的眼神去看他那好整以暇,做旁观状态的父亲。 孟时弥结束发言后,将文件夹扔在桌上,响亮的一下,姜漾重新转回头,不再看姜哲驰,聂嘉越肩膀塌着,这下却好像正好敲在了肩膀上,她一抖,头更低。 “……现在开始宣判。” 代绮在旁听席上,紧紧盯着审判长一张一合的嘴唇,姜漾眼神不经意扫过整个旁听系,在她身上留了比旁人都要多的三秒钟。 “路港人民检察院于……以被告人姜漾犯故意伤人罪,向本院提起公诉。” 姜漾眼球转动,像明目张胆的法外狂徒,但他顾不了那么多。 “本院受理后,依法组成合议庭,公开开庭审理了本案,路港人民检察院检察长……” “本案现已审理终结。” 陈木潮不在,代绮,邱柏绘,袁蓓,甚至姜哲驰,谁都在,只有他不在。 也很好,至少不用让他看到自己几天没睡好,眼底挂着黑眼圈,手上一双锁链连接的两个圈的狼狈样子。 法槌落下了。 当庭释放是姜漾设想的很好的结果,但代绮好像比他还激动,他安抚了一会儿,抬头问袁蓓。 “陈木潮人呢,怎么不和你们一起。” 袁蓓还没说话,孟时弥背着他那个鼓鼓囊囊的包过来,说:“好像在门口等,我问过他要不要来看,他说不来。” 路港人民检察院门口是一段不算安静的路,路港的主干道,车不少,人也多,但都不停留,没有一个像陈木潮这样,无所事事地待在检察院题了毛笔字的门口。 按照概率来说,多数人一辈子都不会和检察院这样的地方产生过往的联系,大多生活平静,但不定义美满或者不美满。 陈木潮数缓慢的人的身体,数快速的车的残影。 说这些人普通生活,陈木潮不认可。 平静的,像遵循自然发展的生老病死,冰山生长,恒星灭亡一般轨迹的人生,怎么算是普通。 他倒是想要这样的“普通”。 比如陈志和周思妍不轻信那个朋友,一眼识破这是高利贷的灰色骗局,他听从身边长辈嘱托,一辈子不踏足柳里路,遇不到王城武,以完整、光滑的肌肤生长状态考上j大,用天赋打动姜知呈…… 陈木潮换了个姿势靠着墙,低着眼睛在思索。 遇到了一点难题,姜漾……姜漾,如果是这样改变他前半生的进程,他要怎么遇见姜漾。 那就拜托姜知呈再拍一张照片,大度地说放在老师那里,守株待兔几年,等姜漾发现? 不好,陈木潮皱眉,太久了,不好。 那就按照姜知呈原本计划好的那样,留在他那里读研究生,博士,怎么样都能遇上那个喜欢在姜知呈办公室里午休的姜漾吧。 遇见会自然相爱,这是不可抗性的引力作用,或许会遭到代绮或者是陈志的一些不理解,但是他会比三年前的自己更有底气,不至于蹉跎再几个三年。 然后建造一个宇宙深处的坟场,他和姜漾最后以骨灰的形态住进去。 这样才算是普通的一生。 陈木潮抬起头,扬起脸深吸一口潮湿的深秋空气,后面有人叫他。 姜漾被簇拥在熟悉的人群中,露出他很惯用,很具有迷惑性的,甜蜜的笑。 让陈木潮十分没有来由地想到姜漾站在鱼店面前,摇头晃脑,和黄阿婆搭话,买梨子,等他回来,就说要嫁给他的画面。 他又走过来了。 “你傻站着做什么?”姜漾一个人走过来,其他人很有眼色,刻意地听孟时弥分析聂嘉越接下来的去处。 姜漾踮脚,试图平时陈木潮的眼睛,但奈何平衡力一般,蹦跶几下,又站不稳地跌回去。 血缘这事玄之又玄,他和代绮问了一样的话。 “你又走神,”姜漾戳他的肩膀,“在想什么?” 陈木潮看着他。 姜漾的情绪比他要稳定,至少陈木潮肉眼没发现姜漾表现出来的行为受到了什么来自心里,像他一样地动山摇般的颤动。 是太自信,太知道五天的分别眨眼一挥间,相遇是必然的,重逢也是。 想看花海盛开,燕子归来。 姜漾一下一下,指尖和陈木潮的肉体挑逗着接触,突然,陈木潮的手掌重重压在了他的头顶。 “我是在想,”陈木潮低头,与他视线对撞。 “你什么时候能嫁给我。” 第74章 咬一口喉结 陈木潮带姜漾回科技馆,代绮是默许了的。 “我要先回去,”代绮说,“为了你的事,我一堆工作都积在一起了。” 大约是知道姜漾留在路港还有其他的事要和陈木潮一起解决,倒是没要姜漾回深圳去帮她。 他们租了车,去机场送代绮和袁蓓几人离开。 回程的时候,陈木潮自然而然报了科技馆的地址。 但路港科技馆是新建建筑,这个司机不是很熟悉,便和他们商量,能不能送他们到一个有公交车直达的站点,然后他们坐公交车再到科技馆。 公交车线路前段时间已经开通了,陈木潮想了一会儿,报了一个公交车站站名。 以学校命名的站点,陈木潮面色如常,说完就靠回姜漾身边,姜漾心中隐动,问他:“这是你高中的学校?” 路港一中,他有印象陈木潮和他说过的。 “是……你想干嘛?”陈木潮往旁斜了斜身子,因为姜漾亮着眼珠趴过来。 陈木潮看着姜漾眼底的乌青,猜到他这几天睡得不好,原本想拒绝姜漾这个稍显无理和没必要的请求,要他早点回去休息,但下一秒,姜漾的嘴唇就碰在了他的脸上。 “真没什么好看的。”陈木潮还是陪姜漾站在了路港一中的校门口。 这天是休息日,学校里很静,更何况这么多年,姜漾就算进去,也只是看物是人非的崭新操场,崭新课桌,陈木潮留下的痕迹必然是完全被抹除的。 “有什么关系,”姜漾拉着他往前走,“我想看。” 门卫大叔听陈木潮说明了来意,让他登记了姓名,两个人都把身份证交给他,才并肩往里走。 “今天怎么这么多人回来,都说没事要看看。” 保温杯里的茶叶往上旋转上浮,年过半百的大叔靠着椅子,眯着眼睛诧异道。 路港地方小,学校也不大,姜漾先和陈木潮在楼下篮球场转了一圈,脚踩上新刷的罚球线,问他:“你会不会打球?” “以前会,”陈木潮触景也并不生情,平淡地说,“很久不打了,应该忘完了。” 他完全知道姜漾想干什么,后者自顾自跑到金属球筐里,挑了一颗气打得刚好的,“砰砰”就拿在手里拍起来。 “来嘛,”姜漾又撒娇,“就投一次。” 陈木潮坚决:“不来,脏手。” 篮球场靠近教学楼的角落里有水泥铸成的洗手台,没铺砖,灰扑扑的,姜漾拿了球,陈木潮嫌弃他手脏,要他洗干净,再上楼去看他以前的教室。 水龙头生锈,转动就暗哑地叫起来,水流也大,磅礴带着大水压,在阳光下亮着光,往姜漾的手心里压。 姜漾心情很好,不知道是因为无罪释放,还是聂嘉越诽谤罪五年牢狱之灾,又或是陈木潮一句“什么时候嫁给我”。 他的眼睛又弯起来,陈木潮在水台旁觑他一眼,当即就知道这人要耍花招。 果不其然,陈木潮眼睛一眨再睁开,那双沾着晶莹水珠的手就捧住他的脸颊两边,水很凉,姜漾笑得倒是开心。 “别给我找事。”陈木潮把他的手扯下来,反扣住手腕,将他的手腕大力握出一圈淡红色。 陈木潮一手扣着他,另一手也拧开吱呀作响的水龙头,掬一捧晶莹剔透的阳光,泼在脸上。 水滴从他的眉尾往下流窜,凌厉的唇线中润着浅色的肉,滑过脸颊的折叠面,有些在下巴摇摇欲坠,有些则穿山越岭,往喉结经过,再淌进衣领。 姜漾盯着着明晃晃又不被本人自知的勾引,觉得这就算是男菩萨来了也得忍不住。 他双手被困,但不妨碍身体无阻碍接近陈木潮,用了对陈木潮来说大概只是挠痒般的五成力气,干脆又轻盈地咬了一口他突起明显的喉结。 “……”姜漾在陈木潮无声的抗议中感到手腕处力被收紧,让他有些痛了,觉得他大概在心里骂自己。 陈木潮面无表情地转过来看姜漾,大约是要开始新一轮暴风雨的下落,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身后就有人带着疑惑和试探开口。 “阿潮?” 成熟的,女性的声音,姜漾没听声音辨认年岁的本领,但顺着声音来源看过去,认为大概是和陈木潮一般大的女人。 陈木潮脸上显不出三十二岁的年纪,这女人看着也保养得很好,脸上纹路都很少。 陈木潮放开姜漾,不躲不避地与那双不知道多少年没见的眼睛对视。 “范言。” 姜漾听过这个名字。 在一切不幸的开端,她作为不幸卷入的见证者,导火索,连接线,串联陈木潮高三那年所有的挫折。 能怪她吗,当然没有人觉得这是她的错,相反,必然有许多人认为陈木潮才是对不起她的那一个。 姜漾在陈木潮身边,感受到陈木潮身上故人闯入但仍毫无波动的磁场。 听见陈木潮给出自己回应,范言笑了笑,向他们走近几步。 她没有化在公司时一丝不苟的妆,头发往后全部梳起成学生时代最常视人的样子,脸颊和眼下有几粒平时会用粉底液遮盖掉的雀斑。 “你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啊。”范言说,“我这几年都长白头发了。” 陈木潮没接话,只点了点头。 很冷淡的样子,换不认识他的人,这时候该觉得他不知好歹了。但范言知道,也没和他计较,只问陈木潮,能不能单独聊一聊。 陈木潮想了想,没先回答她,偏头问姜漾:“我以前上课的教室在四楼,”又往上指,让他看,“这扇窗。” “从楼梯走上去,高三五班。最后一排,角落靠窗。” 姜漾看着他们,心里泛起一些像石子入水时会激起的溅射水渍,很细小,但是存在。 四楼,从楼梯走上去,高三五班。 姜漾三步并两步上楼,推开教室刷着红褐色油漆的门。 最后一排,角落靠窗。 姜漾走过去,桌上放了厚厚一沓课本和笔记,有些乱,他没坐下,拧开窗往下看。 “欸,和你一起的那个男孩子,在上面扒着窗户看。”范言笑着说。 陈木潮没抬头,和范言一样装不知道,说,让他看。 既然陈木潮不介意,范言也没说什么,问他:“什么人啊,弟弟?还是什么亲戚。” 陈木潮没想瞒:“男朋友。” 范言一下愣着,过了好几秒,张着嘴唇,发出“啊啊”两声无意义的音节。 “怪不得……”范言笑了声,看不出是不是真的坦然,“怪不得你当时都不怎么理我。” “我没有不理你。”你问我题我都理你了,陈木潮说。 范言轻拍一下他的肩膀,说不是那种理。 “那个时候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陈木潮说,“我喜欢他,也不是因为他是男人。” 范言扯扯嘴角,越过这个话题,刻意不想谈似的,说起高中班主任徐添义。 “我刚刚还去见了徐老师,他也没怎么变,严肃得不行,在加班。” 范言问:“你不去见他一面么?” 陈木潮没犹豫多久就拒绝。 “没什么好说的,算了吧。” 陈木潮不擅长聊天,但擅长把天聊死,太阳往他身后倾倒下去,粉色的光柔柔地,照着他喉结上两排淡色的牙印。 范言看了看,又抬头看陈木潮的脸。 无端右手又开始隐隐作痛,好像无情只是对自己,他的宽肩挡住夕阳温柔的光,不让自己照到,待会楼上那位下来,这光又会不会与他分享。 范言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想法,突然走近陈木潮,在他反应过来后退之前,轻轻抱住了他的腰,然后闻到他身上很干净的,不带一点鱼腥味的洗衣粉味。 高三五班的玻璃窗得碎,范言得手,坏心眼地想。 她的逾矩只持续一秒,放下手臂,很快松开陈木潮。 “以后也不知道见不见,”她说,“我很久之前就想这样做了,你就当让我一次吧。” 范言很快转身走,没和陈木潮说“再见”。 陈木潮蹙眉,往上看。 姜漾握着窗把,居高临下地用一种不大友善的眼神往下,也在看他。 陈木潮后退两步,把夕阳的光让出来,粉橘的天色撒了姜漾眼前的一整片空地。 “别看了,下来。”陈木潮提高了一点声音叫他。 “嘭——”很响亮的一声。 ……高三五班的玻璃窗得碎。 第75章 忍了三年,是你活该 陈木潮平时是很喜欢逗弄姜漾生气的。 但姜漾这次好像真是气狠了,耳朵尖都是粉的,并且在从路港一种去往科技馆的一路都拒绝和他说话。 陈木潮几次尝试哄人无果,耐心耗尽,干脆等姜漾自己什么时候忍不住了来找他发泄。 他们回到卧室大了一些的办公室,姜漾还是没有和他说话的意图,窝在沙发里不舒服,陈木潮也就没管他,路过他时揉了揉他的脑袋,拿了换洗衣服去洗澡。 但等他洗完澡,带着一身的水汽出来时,沙发上窝着的人却不见踪影。 不在外间,陈木潮推开卧室的门。 卧室里没有开灯,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眼睛一时无法适应黑暗,面前闪过谁的残影。 眼上被覆上了一块柔软的布料,黑色的,往他后脑勺处扎紧,浴巾在乱间掉在陈木潮脚边。 “剪了一条你的黑色衣服,不赔的那种,你自己到时候再买。”姜漾的吐息在他耳边炙热,语气却恶狠狠又冷冰冰。 他拉着陈木潮的手臂将他往里推,陈木潮的膝盖砸到床角,然后姜漾扑上来,把他压在床里。 “什么意思。”陈木潮看不见,仍平静地问。 他松了力气任姜漾摆弄,黑暗里,他感受到两只手腕被缠成一处,用和眼上一样材质的布料收紧。 姜漾坐在他身上,而陈木潮半躺着,脑袋靠着床头。 “你完蛋了……你敢让别人抱你。”姜漾趴在他肩上低声说,“等着被我糙哭吧。” “行。”陈木潮笑了笑,“你来吧。” 姜漾在黑暗里看着他,没来由一哆嗦。 这人答应得似乎过于爽快了。 ………… ………… “不是糙哭我吗,这才多久。”陈木潮笑话他。 姜漾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时刻,整个身体里翻江倒海,一会儿就没劲,呜咽着趴在陈木潮身上,动一下都困难。 当初夸下海口的是他,现在没力气腿软的也是他,姜漾喘气,说:“不行……” 陈木潮这时到貌若好心一般,十分体贴地说:“不行就算了,下得去吗?” 下不去,姜漾将脑袋埋在陈木潮汗湿的颈间,微弱地摇了摇头。 “我抱你下去,”陈木潮将双手举起,放到姜漾脸侧,“起来,用嘴帮我咬掉。” 布条略显粗糙的触感在姜漾脸颊处厮磨,姜漾身体被疼痛占满,只能勉力偏头,用牙齿叼住布条,往后轻轻一扯,落在陈木潮腹肌上。 姜漾认为是这几天没休息好的缘故,刚想感叹陈木潮变得温柔些,就在耳畔听到那人意味不明的一声嗤笑。 “这么好骗啊。” 一双带着茧的大手握住了姜漾的腰,先是真的要抱他下去似地将他整个人抬起,随后又重重将他按会原处。 “哭什么,”陈木潮冷淡地说,“不是说要把我糙哭?” “嗯?你哭什么?” 泪滴点在陈木潮小臂上,他说了姜漾适才威逼利诱也没成功然他叫出的称呼。 “宝宝……”陈木潮眼睛上仍覆着布料,声音很哑,又低沉。 “宝宝,是这样吗?” “我说过,我忍了三年了。” “敢咬我喉结,绑我手眼,是你活该。” 耳尖更红,始作俑者是热风,温热到刺烫,姜漾失神,好像听到巨力冲刷绿檀木珠,而陈木潮沉默寡言,带给他更深的漩涡。 第76章 如死一般活 天很黑的很晚很晚的时候,姜漾醒了一次。 他一个人躺在床上,盖着被换过的带着香气的被子,床单也被陈木潮换过,卧室的窗帘还是像姜漾之前没拉好那样,留了一个细小的缝。 风从外面吹进来,窗帘的边角一下一下卷起来,又落回去。 姜漾坐起来,但腰使不上劲,因此动作变得很慢。 他身上还算得上清爽,大约是陈木潮帮他清洗过了,虽然他并没有这段记忆。姜漾做什么事都好像电量不足导致动力欠缺的机器,挂在他身上的,属于陈木潮大了一号的衣摆晃得都比他的动作有活力。 姜漾将卧室的门开了一半,雪白的光就从外间办公室挤进来。 陈木潮坐在办公桌前,上衣没穿,肌肉垒块分明的背上有好几道鲜红的抓痕,以稍显懒散的姿态握着笔,听到开门的声音,他回头来看。 “怎么就醒了?” 也就是问,没什么别的表示,姜漾脑子被弄得转不快,愣愣地,直勾勾地看着他。 陈木潮没什么表情,眼睛也不好好睁开,半觑着姜漾,要他过来。 姜漾条件反射性的活动被陈木潮突然伸手扯他打断。 “……你干嘛啊。”他被陈木潮拉到腿上坐着。 “没干嘛,”陈木潮好整以暇地看他,过了会儿,说,“你不是给我弄坏了吧?” 姜漾没话好讲,逃避着去拨弄他放在桌上写了一半的演草纸。 “你大晚上不睡觉,就是弄这个?” 因为索取有些过头,陈木潮这时脾气还可以,也没和姜漾计较,放过他了,“嗯”了一声。 姜漾没什么时间概念,也知道这外面万籁俱寂的场面只有深夜有,看了眼钟,时分都慢,一起靠在右上角,只有秒针快活。 两点十五分。 “做完嗳还加班,陈老师好努力呢。”其实不想的,因为担心口出狂言又付出身体支配权。 陈木潮用姜漾就知道的眼神,有点凶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没说什么。 “别乱叫。”他握紧了姜漾的腰。 姜漾被他弄得很痒,躲闪着笑,不大服气地说:“怎么是乱叫,别人都可以叫,在我这里就变成乱叫。” 陈木潮不听他的,说他再乱叫就把他掀下去。 姜漾稍微收敛,这才认真地又问一遍,这么晚加班是为什么。 “我和你妈一样,”陈木潮说,“为了你的事情,图画一半,数据也算一半,赵途知道我有事,前段时间没和我计较,现在该做的还是还给我。” 姜漾点头,没什么心虚,又问:“一直很想问你,算这些数据有什么作用?” “推动科研水平发展,让人类掌握更多科学技术手段,”陈木潮说场面话很不走心,手上笔转得飞快,“还有很多目前看不到的用处,未来或许能用上,应该可以理解为为自然基础科学做贡献。” 姜漾推推他的肩膀,意思是不太听得懂,要他讲直接浅显的。 陈木潮坐直了一点,想了想,挑了几点说:“历法和时间的确定和更新,天体运动的走势和对地球人类的影响,方位的测量,天体演化的研究方面,差不多就是这些。” “当然,我们就是个科技馆,没考虑那么深远,我现在的任务应该是以路港为世界中心,计算天体与路港有联系的数据,然后排版展出。” 陈木潮没看他,低着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又或许是哪里都没看。 姜漾盯了他一会儿,突然将手掌按上陈木潮的心口,感受着厚厚的,如同岩层一般血肉包裹住的心跳运动。 起伏,又落,起伏,又落。 很平静的,有力的声波,感受不出什么来,姜漾只好把脑袋伸到他面前,去看那双低垂的眉眼下面是不是埋着什么。 “你为什么想学天文?” 陈木潮的世界里无端挤进一汪反映着亮光的,见底虹膜的透亮的水,姜漾目光灼灼,在看他。 为什么想学天文。 陈木潮自认为不是一个喜欢奉献的人,相反,他自私到一定节点,因此做出的决定都是与自己有关。 “你知道的,”陈木潮语速十分缓慢,听起来不太情愿说,“我最难捱的一段时间,是陈志和周思妍刚跳楼的时候。” “我也不是真的一点情绪也没有,睁眼闭眼,都是摔坏的肉,骨灰烧焦的很细微的气味。” 陈木潮按在姜漾手上的力度轻了一点。 “我不知道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 “我感觉活着很痛苦。” 电视必须二十四小时播放,后来因为电费也要极力节省,变成十五小时,十小时,最后,半个小时。 “我的耳朵旁边必须有声音,有画面,后来变成拿着课本听书评。” 他的世界无法安静,只要安静下来,一些陈木潮无法回想,回想就让他喘不过气的画面和剧烈的耳鸣就会将他占满。 陈木潮停顿很久,突然伸手去捂姜漾的眼睛,蝉翼带着粉粉的绒毛,在他手心里抖了两下,然后像降落似的,乖顺地闭上。 “有一次的半个小时,我看了一部有关天文的纪录片。” 星星排成半圆,以细线排列在深蓝色的夜空中缓慢沉寂地划过,那是静谧的,如死一般的活。 ——我想成为其中的一颗,感受不到人间痛苦的,如死一般坚定地活。 姜漾置身眼皮为帘的方寸黑暗。 陈木潮的确是如同恒星一样的存在,存在或许已经很久,归处不过是划过天际的半圆,再开始另外半个,经年如一日地自转和公转,最后在宇宙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老化,死去,永远失去光彩。 很好的,没有苦痛的,永恒又沉寂的一生。 因为刀和精神折磨都是很疼的。 姜漾的眼皮上有敏感的神经分布,感受到温热,茧,刀伤风化后形成的坚硬的疤,耳边是生命的鼓点,起伏,又落。 起伏,又落。 他不想活,死也没有所谓,但生命存在姜漾耳边,就这样被他挂住了,留在以苦痛代表的人世间。 姜漾轻声:“路港的天文台不够高。” 陈木潮放在他眼上的手一顿,然后移开,姜漾重获光线的享有权,睁开眼。 “你想不想看更高的,更大的宇宙?” 和上次他问这个问题有所不同,这次是更遵循陈木潮意愿的问句,姜漾问他,而陈木潮同样,永远无法拒绝姜漾。 陈木潮微凉的嘴唇吻上姜漾,舌尖轻顶,就能掠夺。 “我是有的。” ——我拥有更高的,更大的宇宙。 宇宙在他怀里,不像高空冰冷,温度是会传导的显性物质,宇宙带着陈木潮的体温,他笑,然后狠咬一口姜漾下唇的软肉。 生死无妨,老化撕裂更没有所谓,重要的是他现在确实正活得璀璨如歌。 “很好,”姜漾惯会见缝插针的,“那么陈老师,请问你什么时候可以和我去见老姜教授?” 姜知呈的实验室里给陈木潮留有一个位置,姜漾是知道的。 陈木潮伸手抹掉姜漾嘴角的零散的血点,说,要等一段时间。 “王城武这段时间嚣张,以为警方放松了对他们的监控。”陈木潮说,又变成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云南边境近段时间正在处理一场大型的枪支走私案,小型手枪,缅甸货,一路追查,线索断在路港。 姜漾十分不放心,说:“那你安全吗?” “说不上绝对安全,”陈木潮实话说,“但是这件事情只有我最合适去做。” 陈木潮和姜漾一样的德行,除了面对彼此说不清道不明的底线位置,剩下的,下了决心的事没有太多转圜的余地。 姜漾自然也明白,但陈木潮没想让他再问,扔了笔,将他整个人打横抱起来。 “你精力倒是旺盛,”陈木潮又开始冷嘲热讽,“问题这么多,还能大半夜爬起来,是我能力不够,下次再试试。” “……” 完全不是吧,姜漾被陈木潮扔上床,臀部先着陆,就算床铺柔软,但毕竟外伤内伤都在,他疼得倒吸一口气。 陈木潮躺上来,在他身边,身上散发出和姜漾一样的,清爽的沐浴露味。 “很快,范临在你睡的时候和我通了电话,行动时间已经确定了。”陈木潮说,声音里染了倦意。 很快。 姜漾埋首于陈木潮怀里,将在荒野中倚靠唯一水源一般,安定地再次入睡。 第77章 亲吻的时间还有很多 和范临说好的那天早晨,陈木潮把它当普通日子过。 至少到约定的晚上九点之前,他都是这样打算的。 姜漾前一晚上熬夜处理远程工作,陈木潮不知道他熬到几点,第二天早上他醒的时候姜漾还在睡。 科技馆的早餐种类不大丰富,换来换去每天就那么些东西,陈木潮不知道为什么,不那么有胃口,喝一杯还烫的西米露加燕麦,姜漾不喜欢燕麦,就给他带一杯不加的,两个包子。 早餐放在外间的办公桌上,他又去敲赵途的门。 过了两三秒,赵途抓着笔来开门。 “稀客是不是啊,几天不来找我了。”赵途侧身让陈木潮进来。 很反常的,赵途原本以为又会被陈木潮堵回来几句,他现在是习惯了,但陈木潮今天没说什么,沉默着坐下来,往赵途的电脑上导自己测算的数据。 赵途觉得他今天的态度很奇怪,不被他损几句不大习惯,端着咖啡凑到他身边看。 “这个图,”陈木潮给他指了一块电脑屏幕上的半片留白,“我不会画。” 赵途诧异道:“不应该吧,旋转星图你不会画?” 旋转星图可以展示每个时空的星空,由内外两个盘组成,内盘中是全天星图的一部分,外圈是日期盘,而外盘是时间盘,绘制完成后,只需要将内盘上当天的日期与外盘上当时的时间对齐。 陈木潮侧目看他,说:“我大学都没有念完。” 或许是陈木潮以往展现出的工作能力过于完整,让赵途一度忘记了他确实大学都没读完就辍学的事实。 “那以前有些活我给你的时候你是怎么做的?”赵途想了想,声音有些抖,“你不会给我造假吧?” 陈木潮今天耐心好过头,说:“找了我以前大学的老师教的。” 他这段时间和姜知呈一直保持着联系,隔着时差和跨国的信号,聊得并不深刻,也只解决一些比较小的浅显的问题。 陈木潮到底是有要走的想法,不会屈于这井底一片。赵途不再作声,拍了拍他的肩膀。 数据对到一半时,陈木潮的手机响了,他走出赵途的办公室,才接起来。 范临又用他的私人号码给陈木潮打电话。 不是什么大变故,更像是行动开始之前又给他做的最后一遍心理建设。 “王城武真的不会对你怎么样吧?”范临和警局的其他人最首要保证的就是陈木潮的安全,他们会在确保陈木潮安全的情况下酌情行动。 陈木潮深谙这个道理,还是说:“不会,你都问过几次了。” 范临还是不甚放心,说不行,要他出来见一面,再给他做点安全措施。 陈木潮推辞不过,出门见范临之前回了趟办公室。 卧室的门和他出去之前一样,紧紧闭着,陈木潮拉开一道缝,姜漾恰好被缝中透的光晃到,哼哼唧唧地翻了个身。 陈木潮走进去,把他睡得乱遭的被子从身下拉出来,再给他盖好。 “你起好早。”姜漾伸手抱住陈木潮的腰,脸也贴在他腰侧。 “不早了,”陈木潮的手掌包住他的后脑,轻轻摩挲他睡乱的头发,“日上三竿了。” 姜漾意识模糊,却还在与他争辩,说:“很早的,我这是回笼觉,上一次醒的时候你又不在。” 陈木潮只用手揉姜漾的脑袋。 等舒适的力度又蹭得姜漾意识下跌入梦境时,陈木潮才动作很轻地把他抱住自己的手拉开。 就不亲了吧。 陈木潮把姜漾又塞回被子里,他也很安稳地没有动弹。 以后还有很多时间,多的是的分秒,必争倒没什么必要。 范临还是便衣,和陈木潮约在环港干道山下见面,这样就算是陈木潮的行踪会被王城武查到,也只能大概知道他从什么地方过去,不会露出什么破绽。 他给陈木潮带了一个小型的定位器。 半个指节的大小,背后设有一个巧扣,可以别在衣服上。 “你觉得放在哪里好?”范临举着定位器,隔着几十厘米的虚空,在陈木潮身上比划。 陈木潮说:“随你。” “你外套的口袋里?裤子口袋里?不行,容易掉,也容易被找到,我看要实在不行,内裤里也能放……” 范临的脑袋挨了一下陈木潮的巴掌。 “你是不是有病?”陈木潮骂他,语nan风dui佳气却听不出生气。 “欸,凶死人了你。”范临摸了摸脑袋,问他:“那你说放哪里?” 范临钢铁直男之心天地日月都可鉴,虽然对陈木潮这人的为人还是比较有信心的,但还是在他想了想后,突然掀起自己一边的衣角时捂住了眼睛。 “你干嘛你干嘛啊,老子是铁直男!况且你这样对得起你那个养在家里如花似玉的老婆吗!” 范临吱哇乱叫,“陈木潮,你变态啊,在我面前脱衣服,快穿好!” 陈木潮的耐心被他喊没了,皱着眉伸手夺过范临手里的定位器,衣角低头咬住,将定位器扣在皮带上。 他动作很快,扣完定位器就把衣服重新放了下去。 “……”范临咳嗽一声,刚把手拿下来,就隐约在衣料轻晃中看到一抹不大正常的颜色。 在陈木潮的腰间,范临这时也顾不上什么直不直男,又扯着陈木潮的衣服掀起来。 “你是真的有病。”陈木潮冷着脸,去扒范临为非作歹的手。 范临没让他拽动,看到陈木潮腰侧那道从肋骨连接到胯骨的,很长很长的疤。 这道疤虽然长,但很细,因此看起来并不是特别吓人,增生的肉比陈木潮小麦色的原生皮肤要白,摸上去也更柔软,范临碰了下,随即就小心地挪开。 “怎么弄的?”他问陈木潮,但陈木潮不说话。 范临心里升起一个不太美妙的猜测,问他:“王城武他们弄得?” 陈木潮含糊地“嗯”了下就噤声,将范临扯皱的衣角重新抚平。 “你不是告诉我他们不会对你做什么吗?!”范临声音陡然大起来,心跳也快了,“这叫不会对你做什么?” “很久之前划的了,”陈木潮平静地说,“三年前的事情,他们现在没这么大胆子。” “是,”范临冷笑,“胆子没这么大,连枪械都敢走私了,毒/品都敢论斤卖了,胆子还不大。” 现在争论这些也没有意义,陈木潮没反驳范临的话,范临深知他的性子,也无奈,只好千叮咛万嘱咐,又被不识好歹还骂他有病的陈木潮说像个老妈子- 夜晚八点的电视剧黄金档时间,柳里路内的灯火也正值燃得旺盛的时间点,但王城武在娱乐厅内,包了一间包厢,却并没有像从前那样玩骰子和扑克。 他坐在皮质的沙发一侧,他不坐正中位置,阿珧就只好站在他身后。 王城武看了眼表,又往后瞧了他一眼,说:“瞧你那点出息,兴奋个什么劲?” 阿珧在王城武面前向来是没多少脾气的,便只能搓搓手,讪笑着接下这句挖苦。 “每次都要我给你报仇,”王城武又说,“你应该反省自己为什么打不过人家,我还得跟你趟这浑水。” “待会你先动手,”王城武嘱咐阿珧,“收着点力气,别把人弄死了,那位爷说晚点到,剩下的他来,你别插手。” 说着话,门被敲响了,王城武让人去开了门,陈木潮的脸上映着彩色的灯,眼神晦暗不明地出现在门口。 “来了啊。”王城武笑了声。 陈木潮像从前一样,走到王城武面前,将包有现金的牛皮纸信封放在桌上。 他没有开口说话的打算,王城武抿了口桌上的酒,“三年前不是给过你教训?还敢乱动我的人,没长记性?” 陈木潮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事,说,那你们想怎么样? 这个时候,范临带的小队应该已经在往这里形成包围圈,王城武的势力逐渐扩大至整个柳里路,警方现在要做的就是先拔除掉周围的眼,才能直击正中的圆心点。 在这之前,陈木潮要拖住时间,手机和定位器都要保证在王城武身边。 王城武不和他废话,向后使一个眼神,三个牛高马大的壮汉一起上前,将陈木潮按在地上。 阿珧手上银光闪过,问王城武:“城哥,我划哪里好?” 王城武没看他,“哪里都行,找个死不了的地方,快点完事儿,那位爷快到了。” 阿珧闻言便抬手,将水果刀往陈木潮后肩上刺去。 疼痛来临很快,但先是全身发麻,后背冷汗很快以一个毛孔蔓延周身,陈木潮的瞳孔急剧收缩。 他知道会很疼,来这里之前做好了挂彩的准备,就算为了拖延时间,也并没有打算反抗而把自己整个搭进去。 缓了一会儿,陈木潮捂着肩膀缓缓起身,假装说:“还有什么想对我做的,今天一起清算了吧。” “什么意思?”王城武很敏锐,他最近生意往大了做,因此有些草木皆兵。 陈木潮扯着嘴角笑,“让阿珧今天透支以后所有的量,我怕以后我还想揍他的时候你们还要找我算账。” “你!”阿珧气得马上就要动手。 但王城武把他拦了下来,靠回沙发背上。 “这倒是不用,”王城武说,“我本来也没打算就这样放你走。” 陈木潮一愣。 但就是这点眨眼都做不到的愣神时间,他面前闪过一道黑影,接着,有什么东西带着刺鼻的气味捂住了他的口鼻。 在失去氧气的窒息感和药物的双重压迫下,陈木潮挣扎一番无果,逐渐失去了意识。 第78章 失血幻觉 “哟,醒得比我想得要快很多。” “身体素质不错。” 有谁在和陈木潮说话,但他头脑昏沉,无法分辨声音来源,眼睛也刚睁开,眼球像被水蒸气蒙上一层雾,看也不清晰。 他坐着,背靠着墙,缓了好一会儿,在模糊的世界中分辨出身在何处。 一间面积很大的独立娱乐厅包厢,不是他适才和王城武待过的那间,四周墙上装了隔音海绵,全是媚俗的彩色,灯球摇晃,旋转着将光彩重复着打在地上。 而房间正中的沙发上坐了一个男人。 声音的来源,昏暗的中心。 陈木潮勉强坐直,眯着眼睛看过去,却看不清脸。 察觉到视线,那男人低沉又诡谲地笑了声,站起身走过来。 姜哲驰。 陈木潮以虚晃的影子认人,他记性好,许久不见面,也还是能够凭借着身形将他一眼认出来。 更何况他是姜哲驰,活的,范临要抓的另一号阴损人物。 姜哲驰的身材好像恢复了一些,不再像一副眼眶深陷,骨骼膈人的骷髅。据姜漾说,是这几年在姜正嵩势力笼罩下养回来了些,虽然没能完全戒掉毒,但他也不敢在姜正嵩眼皮子底下太过妄为。 陈木潮手脚发软,不知什么原因使不上力气,并未能做出什么反应,只好眼睁睁看姜哲驰走到自己面前。 “还认得我吧?”姜哲驰抓住陈木潮头顶的发,往后拽,强迫陈木潮仰着脸看他。 还流血的左肩撞上身后的隔音海绵,还是疼,创口粘腻,陈木潮皱了眉,受不了似的闭上眼,像没了骨头,动一下都困难。 “嗤——” 姜哲驰得不到回应,大约觉得无趣,手臂再往后,接着猛然一松,让陈木潮的脑袋靠着惯性重重撞向半硬不软的海绵垫。 “给你打了让肌肉松弛的药剂,但是没想到这么没意思。”姜哲驰说。 “你想做什么。”陈木潮问他,开口时嗓子哑得把姜哲驰吓一跳。 以为是地狱恶鬼回来索命发出的低声嘶吼,又或许是窝囊废打心底里对他的忌惮,姜哲驰看了他几秒,确认陈木潮是真的没力气动弹,才又摆出那张趾高气昂的脸。 姜哲驰笑得很恶心。 那双浑浊到连灯球都无法照亮的眼珠直勾勾挂在陈木潮脸上,然后一路往下,青筋暴起的脖颈和汗湿的鬓发,曲在地上的长腿和肩宽腰窄的体态,姜哲驰死死看着不放,突然蹲下,与陈木潮平视。 他神色异常兴奋,明显是刚磕完,伸手抓到陈木潮衣服下摆。 “你说说,要是姜漾知道你被我侵犯,他会是什么反应?” “你觉得他还会不会要你?” 分明是一场打着血缘恩怨的欲望性报复,陈木潮看他伸出手,指尖触碰上自己的衣料边角也觉得腐朽难捱的气息扑鼻。 姜哲驰手很热,逆着往陈木潮腰上摸,指纹碰到他的那道柔软的疤痕,来去之间,往上再下,又沿着皮带一圈,往开扣处游走。 他想起腰间腰带上扣的定位器,勉力抬手,将姜哲驰狠狠推开。 “控制不住想发/情就去把那东西割了。”陈木潮说,好像并没有受制于自己身不由己的处境。 这一句话彻底惹恼姜哲驰,他倒是没想到陈木潮被打了让肌肉松弛的药剂还能反抗,阿珧用过的刀上面还沾着粘稠的血液,就被他拿着,放在沙发把手上。 “你现在这鸟样也就嘴巴能说说,”姜哲驰握着刀柄,刀剑挑起陈木潮衣摆一角,问他,“姜漾和你说过吧,他当时捅的是哪里。” 黑色的薄毛衣被刀剑勾起线条,于衣摆中间位置,而定位器别在另一边腰侧,陈木潮知道姜哲驰从来不是一个情绪稳定的人,于是只能先默不作声,避免打草惊蛇。 刀片应该是冰凉的,因为反射回陈木潮眼里的光都刺眼,虽然隔着一层裤子的布料,但刀剑就悬在他小腹上方,就算松弛剂的效果还没有完全过去,陈木潮还是能感受到那片置于危险下的肌肉开始不由自主地绷紧。 姜哲驰用冷血动物一样冰冷的眼神盯着他,却充满了不该有的龌龊的刺,整个人仿佛一个大型的矛盾体,唯一不变的就是世界上所有难堪的冠名词都能够和谐共处,一齐形容这天生长在权力浇灌下的土壤里的坏种。 “你……”姜哲驰还想说什么,他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却震动了起来。 一声一声,急剧的催促,震动频率带着四方体机器无规则在桌上平移着颤动,像煮沸了整个彩色的冰凉的空间。 姜哲驰被打断,但也只能不耐烦地走回去,将电话接起来。 王城武在那头的声音很大,陈木潮模糊地听清了个大概:“哥……警察找过来了……我们……很多人都…被他们…” “陈木潮身上可能带着什么能让警察找到你的东西,快走……” 接着,电话那头传来大约是打斗似的碰撞声,叫喊声,王城武的手机大概在乱中摔在了地上,听筒里猛地炸开一声剧烈的响声,忙音掐断了警笛的长鸣。 姜哲驰不明白为什么一直没有出过问题的柳里路会突然归为警察管理,毕竟他把这里当作后备仓库好多年,姜正嵩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插手又是凭什么?! 他瞠目欲裂,三两步走到陈木潮面前,扯着他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拎起来。 虽然对他来说有些困难,但陈木潮原本也不想被他扯着,把重心放在身后的隔音海绵上。 “操——”姜哲驰一拳打在陈木潮肚子上,一点没收着劲儿,面目凶狠,“你给警察报的信?” 陈木潮的手机早就被姜哲驰扔在半路的水沟里,此处的包厢位于柳里路最深的位置,四面弯绕,就算有个定位,想要找到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做到的。 “东西在哪?!” 陈木潮不说话,却扯了扯嘴角。 “我他妈在,”姜哲驰一个字一脚,发了狠,连踹三脚在陈木潮腹部,“问,你,话。” 喉咙里有腥甜涌上来,陈木潮抿嘴压下去。 然后也学他,一字一顿道:“你活该。” 姜哲驰脸上的表情几秒变化多端,扭曲又阴郁,几经轮转,最后停在一个残忍的嘴角弧度上。 “我觉得姜漾说得还是不够清楚。” “只用说的,你并不能准确知道他捅了我哪里,我的切肤之痛,今天也让你好好明白。”姜哲驰右手执刀,刀剑抵住他三年前被姜漾留下疤痕的同位。 陈木潮的小腹肌肉绷得很硬,但刀剑锋利,姜哲驰按着陈木潮的手臂,右手发力,将刀片一寸一寸往里推。 猩红的温热血液霎时涌出,陈木潮的反应和他想象中并无太多不同。 说到底还是凡夫,肉体仍避免不了落俗,就算骨头好比钢筋铁骨,这一下也够他念着无数个三年忘不了的痛苦。 姜哲驰另一只手腾出空当,掐着陈木潮的脖子,原本仍不打算就此放过他,但薄薄的玻璃阻挡不了凌乱的脚步踏在柳里路肮脏沙石土上的声音。 姜哲驰本欲放手,这间包厢有一格暗室,连通地底的密道,他从前拿完货都是从这里脱身。 现在不走,和陈木潮耗在这里,他怕是要一并交代。 但他没能如愿。 陈木潮原本应该无力的手握住他即将剥离刀柄的手腕,姜哲驰感到手腕上一阵巨大的,要生生将他腕骨钳碎的力度,狠握着他的手,往里用力。 陈木潮扯着他,将那本就在他腹部里埋没已深的刀片,又往里推了几分。 姜哲驰怒极转头,正对上陈木潮原始动物一样的眼神。 凌厉凶狠,比他还不择手段的疯狂,是族群里的上位。 “你真的是疯了!放手!” 然而陈木潮不会让他走,他靠在墙上,用一柄尖刀将他们二人一并钉死在一起,汗液往下淌,嘴唇因为疼痛剧烈颤抖,指尖发白缺血,还能对他笑。 没办法了。脚步声愈来愈近,姜哲驰从外套口袋掏出一把小巧的手枪,他不久前在王城武那拿到的玩具,子弹只有一枚。 刀尖沾上陈木潮的血,枪口还是冰凉,往陈木潮额头上靠。 窗门齐破,陈木潮听到范临的大声呵斥,接着是一声枪响。 “砰——” 倒下的却不是自己。 他手里的那只手腕失了力气,抓不住刀柄,从陈木潮手中滑出去。 耳边很乱,但耳鸣逐渐盖过所有,陈木潮呼吸难得,张开口鼻也无法获得足够氧气,于是眼前炸开大朵大朵黑色的斑点,再扩散成覆盖视线的圆盘。 刀还深深插在他小腹上,陈木潮无力去管,却在黑色的崩塌的世界里看到向自己扑来的一抹白色。 失血过多会造成幻觉吗? 陈木潮看着那道逐渐拉近的,熟悉的身影。 他觉得无憾,释然,甚至欣喜难耐,然后在世界的摇晃和崩塌中,将自己全部交付于可以支撑世界的地基里。 第79章 你的心脏说它想我 路港人民医院半夜又出急诊。 黑衣服看不出血色,白衣服沾满鲜红,要不是一站一躺,真看不出谁是伤者,前者重伤抢救,后者红着眼眶和身体站在手术室外,麻木地作无望等待。 刀伤长十三厘米,腹部主动脉出血,致腹腔积血,送医时出现失血性休克……姜漾将每件事都问得清楚,但他连为陈木潮签病危通知书的资格都没有,周颖月带着庄缪来时,他还愣愣地低着头,看血沾了满手。 年过半百的女人脸上倦态明显,签完通知书回来眼睛里眨不掉的水光很满地透着,见了姜漾,小声地惊呼,然后飞快走过来。 周颖月扯着他四处看,问:“漾漾,你没伤到哪里吧?” 姜漾声音嘶哑:“周姨,我没事,血是他的。” 又里里外外把他关心个遍,周颖月也没力气再说什么话,拉着他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坐下来。 “要是你们俩都出了意外,要我怎么办……” 庄缪站在坐着的姜漾面前也就刚好能勉强平视,但如今姜漾微微佝偻着背,庄缪能看到他头顶的发旋。 姜漾说不清现在自己是怎么想的,只觉得大脑空白一片,悲伤和愤懑好像都离他远去,冷汗在背上狂出,只恨不得里面躺着被抢救的人是自己才好。 是他主动要求和范临一起来的,于情于理这不合规范,但他从夜幕降临时分就开始心神不宁,最后还是用“姜哲驰儿子”和“对柳里路熟悉”,并保证“会在力所能及范围内帮助警方破案”几个论证点让范临同意带他一起。 但他终究来晚一步。 还新鲜的血液盛在手里摇,姜漾才后知后觉是恶习复发,因果轮回此刻他不得不信,只疑惑为什么结果报应在陈木潮身上。 突然间,一双手探入他的视线,接着握住了他的手。 那双手比他小许多,皮肉也稚嫩,抓住他的手指同样沾上了血,也并不在意似的,固执地将自己的余温传递给姜漾冰凉的掌心中。 抬头是庄缪担心的眼神,姜漾只觉得这副样子被她看去多少有些丢人,在她开口询问之前,先扯着嘴角露出个大约是比哭还难看的笑。 手掌上传来冰凉和柔软的触感,姜漾低头以看,庄缪正握着湿巾给他擦手。 很仔细,掌纹缝隙都被酒精填满,只是一张迅速染红,手上还是浅浅一滩痕迹久留不走。 “小漾哥哥,你带我去洗手吧。”庄缪对他说。 洗手间离抢救室不远,姜漾听出是庄缪想帮自己清理干净血迹在自身上找的借口,应了一声,而庄缪自然而然地牵着他的手走。 洗手台设在男厕女厕外,没什么不同性别不能一起洗手的烦恼,手上打出洗手液的绵密泡沫,姜漾动作机械地开水冲手,还没注意到自己正在走神,时间久到手上皮肤泡出褶皱。 最后还是庄缪伸手过来帮他将水龙头关上。 抢救持续到深秋季长长的黑夜天边都泛白,手术中亮着的红灯一灭,好像难捱的夜晚也结束了。 陈木潮还在昏迷,所幸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在icu住了一个晚上,就被转入普通病房,至于什么时候能醒,要看身体的恢复情况。 陈木潮脸上挂着氧气面罩,输了好几袋子血,手背还是青的,就又被扎上新的针尖。 睡着也蹙着眉,看起来太可怜,姜漾在门口遥遥望着,心中不平静的躁动逐渐止息,多的是比床上躺着的那人还要劫后余生的后怕。 “漾漾,”周颖月打了水,从他身后走过来问,“怎么站在这里,不进去?” 他今天实在太古怪,陈木潮一出意外,他大脑的思考系统就好像宕机,四肢收不到大脑指令只好在原地废弃,成为这个世界上最蠢笨的人。 周颖月看着他直愣愣的样子,心中觉得不对,说:“是不是太累了,心里有什么情绪发泄出来就好,不用害怕丢人。” “你早就是我们的亲人了。” 姜漾露出这天第一个真心实意的放松的笑,随口开了个玩笑:“因为陈木潮和我谈恋爱吗?我算嫁过来的媳妇?” 但周颖月很认真。 “并不是,”她说,“是因为没有人能不喜欢你呀。” 地球还在转。 庄缪要上学,周颖月倒是可以关了店面来医院陪护,但姜漾没让,说这里有他就可以,缪缪不能没人管。 他身上的衣服是周颖月临时去买的,也顾不得洗了没洗,至少先把原来那身血沾在上面已经变硬变成深褐色的吓人玩意儿换了再说。 周颖月没什么办法地叹了口气,嘱咐姜漾有什么需要给她打电话,有什么缺少的也尽管提。 姜漾熟练地露出不需要人担心的乖巧的笑,却被周颖月狠狠揉了一把脑袋,骂一句“破小孩”。 少了人的病房里又变得十分安静,是单人病房,资金已经不是问题。 姜漾耳边由于过度安静而产生不适的生理反应,脑袋钝钝地疼,缓解的妙招暂时没有,陈木潮又不说话,他不得已出的下策是去一个昏迷的人那里讨安慰。 陈木潮肩上腹部有伤,用纱布缠着,双手都扎着针,身上还有些管子,脸上被塑料制的面罩隔着,微弱到几乎看不出的呼吸通过扑在面罩上的水汽彰显存在。 让姜漾苦恼,想碰碰他,都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过了许久,姜漾附身,侧过脸,将耳朵轻轻贴在陈木潮胸口。 不像上次在科技馆时那样用力地跳动了,但是震颤仍能被察觉,一声一声,又一声。 陈木潮想做一颗寂静生长的恒星。 所以这个频率很好,一下一下很有规律,可姜漾还是私心,希望陈木潮的心脏因为他而跳地再用力一点。 “你快点醒。”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退而求其次,姜漾只能亲吻没有被纱布和呼吸面罩覆盖的,心脏震颤的上方,“你的心脏说它非常非常想我。” “你快点醒。” 四天的时间足够发生很多很多事,比如范临来了一趟医院,看望了陈木潮,咬牙切齿地和姜漾吐槽,说这人没一点安全意识,还撒谎,撒谎说和王城武那群人打交道没什么危险,他们不会对他怎么样。 “你看看,你看看他现在这半死不活的样子。”范临和姜漾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去病房外,直接搬了两把椅子坐在边上,一人一个周颖月送过来也不知道给谁吃的苹果,反正昏迷的人也吃不了,就几乎都进了他们的肚子。 “叫他骗我,受罪的还不是他。” 姜漾咽下一口果肉,说:“但是他和我说过,这件事情只有他去做最合适。” 范临就不说话了。 因为陈木潮说得确实对,整个路港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适合涉这个险的人了。 但还是生气,于是决定岔开话题,范临看姜漾一眼,说:“姜哲驰是被我当场击毙的,你心里会不会……” 姜漾沉默着,在范临担心的眼神中缓缓开口:“不会,和你没关系,是他死不足惜。” 姜哲驰一死,姜正嵩在路港的势力一下子像早有预谋般地被尽数拔除,另外他在北方的生意也受到重创,姜正嵩手下的企业出现问题,资金链断裂的问题出现早就不是一天两天,只不过他从前一直瞒着,而最近有人又趁着姜哲驰出事的时间,举报他与姜明裕共同涉嫌非法集资,涉案金额高达上亿。 这事还登上了报纸,警方已经立案开展调查,法制咖的事情范临不会错过,含混地向姜漾旁敲侧击,问这事是不是他做的。 姜漾只笑了笑,却并没有否认。 “他们既然敢做,就要承担后果。” 姜励废物草包一个,姜正嵩的江山终将易主到他手里。 又比如忙得脚不沾地的代绮女士在百忙之中打来电话问候,在电话里说给陈木潮寄了一颗百年难得一遇的人参。 “很好的人参噢,过两天就到了,你到时候记得煮水给小陈喝……” “妈妈,”姜漾无奈,“他还昏迷呢,等他醒了我给他煮,你怎么听起来比我还着急。” 代绮不服气地说:“这不是希望他快点醒吗。” 姜漾心里清楚,代绮打拼半百岁数,人际关系中的利害必然是十分了解得透彻,心中最粗最硬,扎得最深的一根刺就是姜哲驰长达二十年对她的家暴和凌辱,陈木潮如今为她彻底拔除这根刺,算是为她出了这口隐忍多年的恶气。 距离陈木潮入院已经过了四天,姜漾开了窗,看着下落的,属于路港常年潮湿的橘色夕阳洒下满地的光。 这个傍晚过去,就是第五天了。 风很自由,姜漾从楼上往下看,过路的生命或大或小全部变成只剩发顶的蝼蚁,一个指甲盖遮住十个人。 他趴在窗沿上,长了些的头发从眼皮上方往后倒着,光映上面前高楼的防窥玻璃,反射至姜漾眼中。 一瞬间的刺目迫使姜漾闭上了眼睛,他身体往后,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将手臂放下时,他感到手腕一轻。 随后是劈里啪啦的杂乱的掉落声,姜漾转头,正想一探究竟,眼珠却不经意地先转到了陈木潮身上。 而那本紧闭着眼的人躺在床上,此刻却半睁着眼,被姜漾放进来的,无拘束的夕阳的光也照在他脸上,睫毛的阴影在眼下拉下长长一片。 而地上,散满了姜漾原本戴在左手手腕上的绿檀佛珠。 第80章 终章 潮水回南 陈木潮的主治医师站在床尾讲一些注意事项。 主要是姜漾在听,因为陈木潮的精神还不怎么好,只是睁着眼睛,就好像用光了身体里残留的所有的力气,不说话,也不动。 甚至脸眼球的转动幅度也小到看不见。 姜漾认真地听完了医生讲注意事项,礼貌地将他送到门口,回程时却站在门边,没敢往前。 时间被无限延伸似的拉得很长,床上的人没动,留给姜漾半边的,看不见五官脸。 过了不知多久,陈木潮看起来十分艰难地转头了。 氧气面罩昨天被撤掉,姜漾看见陈木潮的口型。 “过来。” 声音轻得几乎没有,姜漾这才挪动脚步,站在陈木潮床边。 “不是这种过来,”陈木潮闭了闭眼,脸上看不出表情地说,“再近一点,躺过来,让我抱抱你。” 姜漾并不觉得自己是个什么坚强的人,毕竟从前为陈木潮一句“你这样的人”就要不高兴很长时间,姜哲驰来路港找他一次就要掉不少眼泪,所以在周颖月前两天说“可以发泄出来”时,他仍是差点没忍住鼻尖和眼眶的酸楚。 但陈木潮一句想抱他,完全足够将他这四天时间构筑的心理防线摧毁彻底。 有湿热的液体从眼眶往下,有些渗进他抿着的嘴角里,姜漾控制着力气,只轻轻躺在陈木潮身边,眼泪却一点也没有办法控制,不一会儿就流了满脸。 “抱我。”陈木潮又命令道,接着用些许无奈的语气说,“你哭什么,我现在还没力气帮你擦眼泪。” “陈木潮……”姜漾泪眼婆娑地抱住他,自己也没想到说的第一句话是,“珠子坏了。” “你和周姨给我的绿檀珠子,绳子突然断了。” “你看,满地都是。” 姜漾哭得太可怜,陈木潮虽然觉得好笑,但也没忍住心疼,手抬不起来,便只能用冒了胡茬的下巴蹭他的头顶。 “断了就断了,给你更好的。” “我不要更好的,我就要那一串……”姜漾无理取闹起来不管不顾的,眼泪沾了陈木潮一身,“那串是你和周姨给我的,我就想要那一串。” 好像比起陈木潮醒了,姜漾更关注的是那串珠子的死活。 “你……”陈木潮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哄他。 “珠子断了,说明它帮我挡了灾,”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为了哄委屈的男朋友决定胡扯,“我刚才看到它断了,我一醒它就断,要是它不断,我说不定还醒不了。” 姜漾被他哄得一愣一愣的,“珠子戴在我手上,怎么为你挡灾。” “因为你是我的。”陈木潮说,低着眼睛,看姜漾哭红的脸。 佛祖也不是不可以信一回。 姜漾被他盯得不好意思,自己知道珠子是他宣泄委屈的一个突破口,但哭得这么难看和狼狈倒是自己都没料到的事态发展。 他们静了一会儿,姜漾再抬头,却发现陈木潮的眼睛闭上,又睡过去了。 于是第四天的夜晚,姜漾没再睡他那张给家属陪护提供的弹簧床,挤在陈木潮病床的一角,挨着他睡了这些天以来的第一个好觉。 往后几天,陈木潮睡睡醒醒,即使睡着比清醒的时候多,但根据姜漾的观察,随着治疗的推进,他清醒的时间逐渐趋于稳定,也愈来愈长。 力气也恢复了不少,具体表现如下—— 邓蓁蓁领着一群人前来探望,采用直接推门而入的高风险方式,而彼时,姜漾正被撑着手臂坐在床上的陈木潮按着后颈吻住。 陈木潮面对门口,见到了几张熟悉的脸,最后是方庭震惊的表情。 然后他挑眉,更用力按住姜漾听到动静想要乱动的脑袋,也更凶狠地,痴缠着吻他。 邓蓁蓁的尖叫充斥整个病房:“陈木潮你有病啊,快松一点手,手背上的针都回血了——” 姜漾总算摆脱陈木潮的桎梏,红肿着嘴唇捂嘴偷偷笑,还要被林昂骂一句光天化日,世风日下- “漾仔,圣诞节想怎么过?”袁蓓打电话问姜漾圣诞节的安nan风dui佳排。 陈木潮腹部的那道深度十三厘米的伤口变成陈年旧疤,此时距离陈木潮去姜知呈成立在北欧的实验室里学习,已经过去了两年。 姜漾怕冷,披着厚毛毯缩在公寓沙发里,声音懒散。 “没什么安排,陈木潮说他今年又回不来,我找你们吃饭。” 深圳这年的圣诞节也不下雪,自从生命里出现了陈木潮这一号弥足重要的人物,姜漾就对圣诞节产生了一种可过可不过的复杂心情。 毕竟去年和前年,陈木潮一次以养伤为由,却行yin/乱之事,让姜漾推掉袁蓓的邀请,和他在公寓里厮混一宿。 而前年,陈木潮人已经在国外,辞去了科技馆的工作,因为数据和图标临时出现问题没赶回来。 全都不了了之。 姜漾现在空巢惯了,已经对陈木潮没什么要求了,只要过年回来就行。 袁蓓这次很怪,坚持为了方便姜漾,将餐厅定在了一个距离他公寓很近的一家氛围很好的烤肉店。 因为只是小聚,袁蓓没邀请太多人,除了他们共同认识的一些同学之外,还有白瑜和邓蓁蓁。 邓蓁蓁不愧是最能炒热气氛的女人,又有酒精加持,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又被她旧账重提一般翻出来。 “真心话没意思啊,”有人不满,“谁知道有没有人出千说谎。” “你说得对。”邓蓁蓁一个响指,将套间里的灯拉灭,又点几根蜡烛,几人围在一起,节日的氛围感拉到最满。 “还是抽牌,”邓蓁蓁说,“你们都玩过的啊,牌最大的使唤牌最小的做事。” 背面花色统一,姜漾伸手拿了一张,看了一眼,当即就摔开。 “来吧。”草花三。 众人一一将牌翻过,牌面最大的是白瑜,灰色小鬼一张。 白瑜向来想不出什么整蛊人的点子,沉吟了半天,最终提出一个古怪的要求。 “房间这么大,玩捉迷藏吧,漾漾抓人,数三十个数,抓到三个人就算你赢。” 袁蓓笑道:“这算什么惩罚,把我们全算进去了。” 话是这样说,姜漾还是顺从的捂着眼睛,听周围细碎杂乱的声音,桌椅磕碰,酒杯倾倒,人群嬉闹。 “二十……” 又十秒,周遭静了,姜漾心里想到几部无聊时在公寓里看的恐怖片,没来由心里发颤。 “十。” 他不由数得快了些,决定加快速度,反正没人规定这三十秒他要怎么数。 “七六五四……” 姜漾快速又低声嘟哝着,数到四声,突然又另一道低沉的声音替他数完了剩下三位。 “三。”有人抓住他的手腕。 “二。”有人温热的手掌盖住姜漾的眼睛。 “一。” 一个吻。 来自谁,姜漾不需要看就能够知道了,虽然手机稍微能改变人的声音,他们每日通电话,但这是他朝思暮想的,怎么会听不出来。 吻缠绵,好像还带着属于北欧的,干冷的空气。 陈木潮的口腔内温度比姜漾要更低,舌尖贴上姜漾的上颚,急促地吮吸,像急于汲取姜漾身上的体温。 吻以姜漾抵挡不住的缺氧而终结,陈木潮放下手,那张英俊如初见时惊艳的脸便又出现在姜漾眼前。 纯黑的西装,领带被扯松,陈木潮很少穿着的装束,大约是上飞机签刚被姜知呈抓去参加了什么发布会之类的场合, “骗子。”姜漾喘得有些快,“不是谁今年回不来吗。” 陈木潮说:“太想见你,熬了几个通宵把事情做完了。” 姜漾又问,你们商量好的是吗,他们人呢,全被你赶出去啦? 陈木潮低低笑了两声,反问:“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是要一直和我说别的人吗?” “不然说什么。”绝对不可能在陈木潮面前就这样承认他欢喜得快要飞起来。 “我让袁蓓选的餐厅,离家近,很快能回去,就是怕我见了你忍不住。” 陈木潮站起来,突然半顿在姜漾面前。 “只是在此之前,有些事情想要对你说。” “路港人民检察院门口,我问你什么时候嫁给我,”陈木潮说,“其实我刚问出口就后悔了,因为我当时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准备好,就这样贸然提起这个,又不作为,难免让你觉得我有些不真诚。” 他伸手,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抓了一会儿,那东西生硬,却带着陈木潮的体温,被他揉进姜漾手心。 “但现在我准备好了。” “北欧不少国家同性婚姻合法,戒指在我手上,内壁刻着你的名字,”陈木潮声音一如既往平静,却有无限温柔。 “姜漾,能不能嫁给我。” 漫长的沉默,姜漾并非在思考什么深远的答应与拒绝。 “你很知道我愿意的,故意要问。”姜漾没想到他来这一出,反应过来时,无名指上已经被陈木潮推上了戒指。 他的恒星又靠过来。 一切是否始于层级大爆炸,行星撞击,产生微量元素,大海,森林,沙漠,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微生物,细胞,动物,人类,和最原始的爱意,最原始的亲吻。 恒星相撞,四周有水声,冰山融化,火山喷发,引力重塑银河,他和陈木潮构筑属于自己的行星体系,好像相爱只是自然规律。 “登记结婚以后,你还留在北欧吗?”姜漾脑子又罢工,问出的问题牛头不对马嘴。 陈木潮笑了笑,“这是什么问题?” “你在南边,我总是要回来的。” 爱如潮水,潮水回南。 姜漾是陈木潮的引潮力,亘古不变,经年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