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怒拔剑》 第一章 遇雪尤清,经霜更艳 这年初春,雷纯转出林阴,转过长亭,就看见那一角晴空下黛色的高楼。迎着苍穹、俯瞰碧波,这一角楼宇很有种独步天下主浮沉的气势。可是雷纯知道里面住的是谁。她要报仇。她要杀掉正在里面沉疴不起的人。那是苏梦枕。那是杀死她父亲而她差一点便嫁了给他的苏梦枕。 雷纯的容貌,遇雪尤清,经霜更艳。 当年她在江上抚琴…… 而今她的心已没有了弦。 “柔儿还不肯回来吗?” “唉!这孩子实在是太不像话了。我曾经请过三个人去把她叫回来,去年底她回来了一次,整个人都变了模样,郁郁寡欢、无精打采的样子,过了年后,又嚷着要到京城去了。她娘说好说歹,我也不要管她的了。” “当日她下小寒山,我以为她是回来探你们了,没想到……她要真是到京城里探梦枕也罢,只是,苏梦枕这个孩子野心大、志气高,早已卷入京城或明或暗的势力里,斗得水深火热,柔儿她入世未深,初涉繁华,加上京城风起云涌、尔虞我诈,怕只怕她受了欺,也不敢作声。” “是她自己不争气、不受教,怪不得人!师太不必为她忧心,这孩子,有这个福命嘛!多历练也好,要是没有……光护着她也不行。” “倒是令高徒苏梦枕的武功谋略,为不世英才,只要他对柔儿有几分照应,相信在京城里没多少人敢不赏他个面子。” “梦枕这孩子武功确高,且富机心,他天生就有一股领袖群伦的气派,不过,说是我调教出来的,那是老尼厚脸皮挣出来的话。他的‘黄昏细雨红袖刀’法,自成一家,可能因他自幼体质羸弱之故吧,反而把他生命的潜力逼发出来,刀法凄艳而诡异,快而凌厉,已经远超过贫尼的‘红袖刀法’了。” “那是名师出高徒,可喜可贺。” “大人见笑了。贫尼这番话是要为自身脱罪。” “贫尼教出他这样的徒弟来,掀起腥风血雨,只怕纵虎容易擒虎难,贫尼也收拾不了这个局面呢!” “神尼言重。苏梦枕虽然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京城里非官方势力的头领,但实际上是主持正义,锄强扶弱,对部属管制极严,决未为非作歹,恃势妄为;而且,他的势力所以能逐渐壮大,也是经朝廷默许的。金兵入侵,战局渐危,朝廷主战派正需要各方豪杰的支助,苏梦枕正是为抗外敌、广结豪杰,共赴危艰,这一点则是可敬可佩的。所以他与‘六分半堂’的一战,看来只是京城里两大在野势力的此消彼长、对抗对垒,实则是主战派与议和派的决战。而今国家积弱,大好江山,奉手让人,主和者贪恋富贵,只图一时偷安,苏公子的作为,发聋振聩,仍不愧为侠义中人。” “难得大人这般夸许劣徒。梦枕生性好强拗执,杀性太烈,别的没有,以国家兴亡为己任,他倒是一丝不苟的。谁都知道京城里,‘迷天七圣’是主降派,根本与外贼声息相通、朋比为奸。‘六分半堂’只是主和息战,怕战祸会致使偷安之局尚不可保。唯‘金风细雨楼’是主张抛头颅、洒热血、共赴国难,退逐外敌。说来,前十几年,京城还是‘迷天七圣’的天下,而今,人事变幻,倏忽莫测,一至于斯。” “说来令徒苏梦枕,实在是个人杰,连雷损这样的枭雄,都丧在他的手下。昔年,‘迷天七圣’独步京师,谁人不怕?谁能无畏?‘六分半堂’虽勉强能与之抗衡,但也仅有招架之力,全无还手之能。当年‘六分半堂’堂主雷震雷,特别重用两大爱将,一个是雷阵雨,一个便是雷损。雷阵雨不甘于百多年来一直是‘蜀中唐门’利用雷家火器炸药的威力,制造成独步天下的暗器,他反过来挟持了唐门高手,为雷家子弟的火药倍增功效;雷损则认为雷家太注重指法与内劲,耽于火器及古法,他觉得雷家应该要开拓视野、扩展门户,所以痛下苦功,修习‘快慢九字诀’,为雷门武功注入新的元气,他为了苦修得成,虽断三指,而仍持志不懈,终将‘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的技法淋漓尽致地发挥无遗……这两人对‘六分半堂’和雷门,都可谓功不可没。” “可是,到后来,雷损却借刀杀人,诱使雷阵雨和‘迷天七圣’的关七相斗。结果,雷阵雨险成废人,关七也几成白痴,雷损却以化干戈为玉帛的方式,娶了关七的亲妹子关昭弟为妻,‘六分半堂’与‘迷天七圣’的势力联合,陡然壮大,雷损成为真正的领袖,他又先逼死雷震雷,再逼走关昭弟,此外又与雷震雷的独生女儿雷媚暗通款曲,都可谓是‘无毒不丈夫’了。” “由于他太过狠毒,结果才致应了劫,不然,以他能忍人所不能忍,伺机而动,时机未至,隐忍潜伏,这种人最难拔他的根、掀他的底!他斗倒了雷阵雨,斗垮了关七,斗死了雷震雷,俟这些障碍都一一清除掉时,‘金风细雨楼’的老楼主苏遮幕已殁,高徒苏梦枕主掌大局,把‘金风细雨楼’搅得天风海雨、气势逼人,反而把‘六分半堂’比了下去。雷损居然还可以一直哑忍,暗中部署,表面上全面挨打,似无还手之力。苏梦枕将计就计,借势造势,步步进逼,要与‘六分半堂’速决胜负。雷损似胆小怕事,一味退让,其实却在约战前夕暗地里发动攻击,却为苏梦枕所悉,提前发兵,直逼‘六分半堂’……” “但这也不过是雷损意料中的事。” “便是。于是雷损当苏梦枕的面前,演出一幕‘被杀身亡’,他要自己的心腹亲信狄飞惊在背后暗算他,然后他跃入别人仅以为他收藏暗器和高手的棺椁中,爆炸而殁。其实,与此同时,他即潜入地底隧道中,俟敌人疏神之际、庆功宴之时,连同‘六分半堂’一等好手,全面突袭,可惜的是……” “可惜功亏一篑。他做过的孽,报应循环。原来雷媚就是苏梦枕座下‘四大神煞’之首郭东神,在紧急关头,一剑刺杀了他。” “这次雷损是真的死了。” “可是‘六分半堂’并没有垮。” “这便是雷损精明之处,也是他从大局着眼的地方。他留下了大堂主狄飞惊,留守大本营,自身虽死,但狄飞惊仍然可以伙众维持‘六分半堂’的局面,卧薪尝胆、歃血为誓,要替雷损报仇!” “万事留后路,这是雷损最了不起的优点!” “古语有云,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却也是雷损的致命伤,否则,雷媚也不致要杀他报仇了。” “不过,雷损还是用对了一个人。” “是不是狄飞惊?” “对!这人虽然年轻,但城府过人,而且对雷损绝对忠心。雷损死后,人人都以为他会率领‘六分半堂’大举报复,岂料他按兵不动,高深莫测。人人都知道他矢志报仇,但谁都不知道他会用什么方式复仇。已经一年了,有段时间,京城里传来苏梦枕断腿的消息,而且证实了确有其事,狄飞惊依然不为所动,后来武林中又盛传苏梦枕体力不济、病发危殆的消息,狄飞惊仍然毫无动静。谁也看不清楚他,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也许在等。” “等?” “等好机会,更好的机会。” “但一般武林中人总以为:机会稍纵即逝,再等下去,还有没有机会?还会不会有机会呢?” “也许他在观察──想当年几乎没有人知道狄飞惊到底会不会武功,大多数人还以为他颈骨折断,直至苏梦枕派了雷滚和林哥哥去杀他,才弄清楚了,他的武功高不可测。” “那一次杀──也杀出了狄飞惊最近收揽的两名强助,方恨少与‘天衣有缝’,听说‘天衣有缝’还是你派过去的,不知是否有这回事?” “是。‘天衣有缝’,本非池中物,他向我请缨要赴京城觅回柔儿,我就知道留他不住。我总共派过三个人赴京,一个是‘七大寇’里的唐宝牛,也是一去不返。只有舍弟温文,总算是把那不听话的女儿抓回来了,但回到家来仍是不听话,三魂去了七魄似的,想来让她继续在江湖上闯闯世面、见见世相也好,也只好由得她了。” “这事也忧心不得,所幸令爱相貌清奇,自有慧福,当不致生大险。大人刚才提到过狄飞惊以静制动,暗中观察──是不是指他正注意着苏梦枕和结义兄弟白愁飞、王小石间的离离合合呢?” “对于这点,我的看法是:苏梦枕幸运,他在与雷损决战之前,先行遇上这两个有本领的年轻人:白愁飞和王小石。如此一来,占尽优势。如今狄飞惊想要打倒苏梦枕,首先得先拆散掉他们的关系。且看自从苏梦枕残废后,多把事务交予杨无邪、白愁飞、郭东神、王小石等人。王小石对帮会波谲云诡的斗争,不甚热衷,志不在此;而白愁飞又显得过分热心,事事雷厉风行,使得‘金风细雨楼’处于一种锐进但并不平衡、团结但并不和谐的状态里。狄飞惊何等聪明,他自然要静观其变。” “贫尼倒觉得遇上王小石与劣徒苏梦枕,不是幸与不幸的问题,而是个性使然。雷损一向狡猾多疑,除狄飞惊之外,不肯轻易信人,所以也不容易用得了能人;苏梦枕一向不怀疑自己的兄弟,所以他在跨海飞天之役里,为自己部下莫北神所暗算,但亦为自己亲信郭东神所救,这是因果,各凭修为。” “神尼所言甚是。这样着来,‘六分半堂’至恨的,要剪除的对象,首要的当然是苏梦枕,但对窝里反的雷媚,自然也恨之入骨了。只怕这是‘六分半堂’志在必杀的两个人。” “这还不打紧,只是,近日来朝廷主和之风大盛,这样一来,京城里的局面恐怕又要变易,迁都之势,恐已成定局。” “唉!我们才在战阵报捷,理应把金兵赶回老家去,怎奈朝廷里有的是贪生怕死的人,把好不容易才挣得的大好河山,又得要双手奉送了。果是这样……我少不得也要……冒死进谏了。” “大人为国犯难,为民请命,贫尼自是深佩,只是国事积弱难返,主政之士罔视百姓疾苦,大局诚难力挽。听说城里有句歌谣:大哥二哥三哥,换换位子坐坐坐,天下又要乱一锅。听说连城里的方小侯爷、龙八太爷、朱刑总、蔡相爷也都想掺一手,连同‘天下第七’这种棘手人物也潜伏京城,听说‘迷天’关七更要卷土重来……天下从此多事了。令爱留在京城,实非安全之计。” “这样说来,我实在应该再请文弟去一趟,把那不像话的东西绑回来。” “贫尼只怕也得要到一趟京城,看那些不长进的家伙闹成怎么一个模样儿。” “难得神尼虽入空门,仍关心黎民疾苦,持剑为道,正是普济众生,解众生厄之菩萨心肠也。” “这却不敢当,只是尘缘未尽,道行仍觉有不足之处,虽说四大皆空,总有些事仍系怀在心而已。却教大人见笑了。” 这年春末,古洛阳城里,小寒山“红袖神尼”竟千里迢迢拜会温晚温嵩阳,说出了这一番话。 那时候,正是朝政日非,国事蜩螗,大军压境,民不聊生。凡有志之士,不论朝野,均想为国家兴亡尽一己之能,图力挽狂澜,唯天子奸臣互为勾结,培克聚敛、奢侈淫糜、庸驽无能、荒糜误国,局面日不可为矣。 这年初冬,雷纯乘轿过东六北大街,遥见“金风细雨楼”,矗立在阴霾的苍穹下,那么巍然沉毅,又那么不可一世──有什么办法才能使它坍倒下来呢?变成泥,变成灰,变成尘。 雷纯望见一天比一天深寒的天气。 自己春葱般细长,但比雪犹白的手。 仿佛还闻到一阵梅花的清香。 遇雪尤清,经霜更艳。 ──苏梦枕的痛,是严冬还是早春? 这个曾经是她深念过的人,只能病,但不可以死,因为她要杀他,亲手杀死他。 从“金风细雨楼”到皇宫的路上必经小戒亭。此时正是初冬。晚来天欲雪,寒风刮得脖子往颈里直缩。 小戒亭的景致也一片消残,亭外小桥,桥下流水潺潺,再过不多时,流水也要冰封了吧! 忽然蹄声起,苏梦枕的车马队,在这暮未暮日落未落的时候,自三十六坊匆匆赶返“金风细雨楼”。 自从“金风细雨楼”大败“六分半堂”,雷损被当场格杀于红楼跨海飞天堂内之后,狄飞惊仍主掌“六分半堂”大局,誓与“金风细雨楼”周旋到底,但京城大势为“金风细雨楼”所掌握,“六分半堂”仍处于劣势。 不过,时局转易,变生不测,金风细雨楼一向主张秣马厉兵,力抗金兵,唯蔡京再度封相,主和之势大炽,“金风细雨楼”反而失去了朝廷的认可,但又不肯就范、妥协。飞龙在天,难免就进退两难、刚而易折。“金风细雨楼”也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窒息感觉。 冬天才刚刚开始。 雪犹未降,街头寒意没有尽头。 ──人生有没有尽头? “金风细雨楼”上上下下,都怕苏楼主梦枕公子走到生命的尽头。 他们自绿楼上、会议中、轿子里、马车内等等不同的场合、不同的地方,都听到苏梦枕的咳嗽声,如同渐近的北风,一声声摧人肝肠。 ──近几个月来,苏梦枕的病情显然更严重了。 自从苏梦枕断腿以后,白愁飞和杨无邪在“金风细雨楼”的身份,是愈来愈重要了。 时迁势移,苏梦枕的病,仍依靠树大夫不可;可是御医树大夫,已不能擅自离宫,苏梦枕只好移樽就教。 是故,苏梦枕赴皇宫的次数越多,越是表示他的病情转剧。 只不过,今天苏梦枕的咳嗽声,似乎少了很多──是咳嗽已经治好,还是连咳嗽的力气也耗尽了?“吉祥如意”心里头都这样想。 “吉祥如意”不是一句贺词,也不是一句成语,甚至不是一句话。 而是人名。 四个人的名字。 “一帘幽梦”利小吉。 “小蚊子”祥哥儿。 “诡丽八尺门”里的高手朱如是。 “无尾飞铊”欧阳意意。 这是“金风细雨楼”里新进的四大高手的名字。因为图个吉利,这四个人名里的一个字串起来,就是“吉祥如意”。这四名高手,都年轻、能干,有独特而且独一无二的武功,而且忠心耿耿,在“金风细雨楼”里表现出色,越渐得力。 朱如是和欧阳意意都是白愁飞引进的高手,祥哥儿是王小石的好友,利小吉则是杨无邪特别推介的人。他们都获得苏梦枕的重用。 这四个人,随侍苏梦枕的出入,在这风雪将临的时节里,只听马车篷里的病人,没有了咳嗽声,心里到底是喜是愁? 这是一部驷驾栈车,绢帔篷革,雕龙绘凤,华贵夺日。不管车轭、衡、辕、輗、轸、毂、辐,都漆金镶银,灿丽非凡。 役车者有两人,一是祥哥儿,一是朱如是;利小吉和欧阳意意则在左右篷杆旁,各贴车旁而立。 前面四匹健马开路,两人腰佩长剑,二人手执长戟,后有三骑殿随,都是腰佩弓、手执大刀的壮汉。 这些人,都是“金风细雨楼”新一代的好手。 “人说雷损有九条命,死了又能翻身,但他终究还是死在苏梦枕的布置下,”京城中在朝廷里江湖上身份同样神秘而尊贵的方应看曾这样笑谓,“只有苏梦枕是杀不死的。除非是他自己想死,否则谁也杀不了他。” 杀得了杀不了是一回事。 但总是有人要杀苏梦枕。 马队正要渡河过桥,“哎哟”一声,一个老迈蹒跚的老公公,掉进了河里。 那河水掺和了上游的厚冰块,在北风送寒里更是冷冽无比。 第二章 梅毒 马队停了下来。 利小吉已经准备跃下河里去救那老翁。 就在这时,车里的人问:“什么事?” 朱如是即答:“一个老头子,掉落在水里。” 车里的人想也不想,马上说:“继续前行。” 这便是命令。 谁也不许停留。 甚至也不准救人。 利小吉他们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老翁在冰冻的河流里挣扎。虽然不忍心,也不敢抗命。 车过木桥。 突然,河里哗地冒起一个人,手中的丈八长矛,自桥下刺穿桥板,刺入车底,又自车顶穿了出来! 利小吉失声惊呼:“公子!” 祥哥儿登时脸色变了,“王八蛋!” 河那头已有一个人,双手执着一柄至少有两百斤重的龙行大刀,吼叱着冲杀过来。他身形魁梧,脸肉横生,厚唇如腥肉,铁髭如蜂窝,脚下激起白花花的水珠,逆光冲杀过来,恰似浑身炸开了百道银线。 这股冲杀过来的气势,无人能挡。 同时间,河的另一头又有一人,竟似踏在水面上掠来,如履平地,身法灵动至极,手中挥舞着一串极细的银色链子,要不是与河面上水色相互映闪,而且发出尖锐的风声,根本就不可能知道他手上有这样一条长兵器。 两个人夹击而来,迅速接近。 前头马队四人,遇危不乱,立即策马,二在左,二在右,持戟拔剑,立马迎战。 后面三骑,凝神戒备。 就在这时,突然,一人忽自桥畔土地祠里震起。 这人简直是一个巨人。 一个钢镌的巨人。 这人走动的时候,简直就像一尊会动的铜像。 这个巨大的铜像,先前竟然可以屈身在这样一座小小的土地祠堂里,真教人不可思议。 这个铜像手上有一柄双刃巨斧。 巨斧在他走动的时候迅速变长。 他身形最高大,但动作极快。 他一现身,本已靠近轿子,他行动快,手中斧又长,一个大抡斧,环扫中三匹马蹄,六蹄皆断,马踣人落,第二次抡斧便砍下三人的头,第三次抡施斧便砍下了马头。 然后他迅速接近轿子。 与此同时,执剑和持戟的骑士,全已死在操刀者和使银鞭者的手里,血水自尸身涌出,河水也飘出几缕腥腥的红! 这时候,那落河的老翁也迅速跃上岸边,拦在桥首,双手仍插在袖中,全身虽湿淋淋,但他站在那儿,就像个叱咤十万大军沙场无敌的大将军! 那在河里的持矛刺客,一击得手,也跃了上桥墩。 如果说:那在河里匿伏的刺客是一个中心点的话,那么,舞龙持大刀者在左边冲来,使银鞭的人自右边扑至,后头有抡巨斧的大汉,前面则拦着那落水的老者,总共五个人,刚好形成一个恶毒而必杀的阵势,就像一个梅花图样。而这个暗杀的阵势,就是叫做:“梅毒”。 自爱新梅好, 行寻一径斜。 不教人扫石, 恐损落来花。 腊后春前,暗香浮动,那就是梅花吐艳。 冷艳。 越冷越傲,越寒越艳。 不经一番彻骨寒,焉知红梅扑鼻香? 人说雷损生前,只爱三件东西。 爱女人,包括了他的心爱女儿。 爱人才,尤其是狄飞惊。 爱权力,所以建立了“六分半堂”。 其实他还爱一样东西: 他爱梅花。 他喜欢赏梅、咏梅,因为爱梅,所以曾经设计了一个计划,要暗杀他“最喜欢的敌人”──苏梦枕。 ──只要苏梦枕仍然有病。 ──只要他有一日经过这小戒桥。 ──只要他能召集得了这五个人:雷藤、雷劈、雷腾、雷鸣、雷山。 现在,他们果然来了。 自“江南霹雳堂”赶来。 他们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执行“梅毒”计划。 ──替雷损报仇。 “必杀苏梦枕!” 长矛已穿过车子,车里的人必然无幸。 但是,这五个人竟是不退反进。 他们要赶尽杀绝,还要把苏梦枕的尸身揪出来,碎尸万段。 雷损是“江南霹雳堂”最出色的子弟,他在京师里掌管大权,结交朝臣,对雷门自然也有好处,江南雷家制造炸药,私营火器,没有朝廷的首肯与支助,肯定会有千种不便的。雷损一死,“六分半堂”大权就旁落到姓狄的手里,他们对苏梦枕更恨之入骨。 他们是雷损的兄弟。 雷损曾经扶植过他们。 他们决心要为雷损报仇。 利小吉、祥哥儿、朱如是、欧阳意意全心全力护着车篷,就算在车里的苏梦枕已然身亡,他们也得要匡护他的尸身。 可是来敌的兵器实在太长、太猛烈、太难应付了。 他们如果不想与车子同毁,就得要闪身躲开长兵器的攻击。 只有利小吉仍在车上,因为在桥底下的雷山,他手上的长矛已戳入车里。 雷山赤手空拳,一跃而上,一连急攻,利小吉见招拆招,寸步不让。 雷山摸出两粒“雷震子”,想往车里扔去,利小吉反守为攻,直攻得雷山没有机会把“雷震子”撒手。 这时际,倏闻一声尖啸。 那落河的老者,已一个飞身,自桥首直掠至车前,利小吉正要拦阻,老者一脚扫开利小吉,左手掀帘,右手欲劈,突然──他大叫一声。 身往后倒。 额上一记红印。 小小小小的红印。 在他倒下去的时候,那红印突然扩大,额角裂开,血光暴现,隆的一声,他身上的“雷震子”即时炸了开来,然后,大家才看到一根手指。 中指。 这是白皙、修长的中指。 这一只手指,自车帘里伸了出来,现正缓缓地收了回去。 这一指不但要了雷藤的命,却也震住了全场。 格斗都停顿了下来。 人人望定那一根手指。 手指已收了回去。 人人只好望定了车帘。 车帘的布很厚,还绣着凤翔麒麟,谁都看不透帘后的事物。 雷山衣衫尽湿,也不知是河水,还是汗水? 他大吼一声,腾身挥拳,直攻向车篷。 雷山身形庞大,这般力攻,直连马车都会被他压碎。 可是马车并没有碎。 他自己却碎了。 他的鼻骨碎了,他的人打横飞出丈外,叭地落在水里,水面立即冒出了血红,他就再也没有起来过。 帘里又伸出了一只手指。 这回是拇指。 一个翘着美丽弧形的拇指,好像正在夸奖着什么人的战绩一般。 执龙行大刀的雷劈,挥银鞭的雷鸣,还有铜像一般的巨人雷腾,忽然都觉喉头苦涩,全身都冷得发抖。 ──初冬的天气,教人意寒,明年春夏尚远。 欧阳意意、朱如是、祥哥儿看着他们,神色就像看到三座坟墓一般。终于,还是雷腾先行厉声大呼道:“你不是苏梦枕!你是……” 那马车陡然动了。 利小吉已跃下马车。马车自行飞滑,撞向雷腾。 雷腾狂吼一声,什么都豁了出去,抡斧迎上,一斧把马车劈开两片! 马车轰然应声而倒,落入河中。 车里无人,只不过有一根断矛。 雷腾猛抬头,就发现了一件事: 他剩下的两名兄弟,雷鸣和雷劈,都仰身倒在水里,咽喉都多了一个血洞,清清河水灌了进去,又和着血水涌了出来。 一个锦衣人,飘然站在他们的尸身上。这次,他伸出了两只手指。 一左一右。 都是尾指。 白皙、修长、文气的手指。 不沾一滴血的手指。 雷腾狂嚎,抡斧,自中拗折,反手将双斧砍入自己左右太阳穴里。 “白愁飞……‘六分半堂’和雷家的人……一定会跟你算……算这血海深仇!” 锦衣人看着他的死,好像很惋惜的样子,然后以非常同情的口吻说:“把他们抬回去,厚葬他们。” 朱如是应道:“是。” “难得他们能为雷损这般忠心效命,”锦衣人白愁飞很有些感叹似地道,“忠心的人应该得到厚殓。” 利小吉却忍不住问:“白副楼主,怎么车里的会是你?” 白愁飞淡淡地反问:“怎么不会是我?”利小吉一时为之语塞。 “想杀苏楼主?”白愁飞冷哼着,伸出双手,一只一只手指地看了过去,“得要先杀了我。” 于是,自从这一天开始,“要杀苏梦枕,先诛白愁飞”的风声,便传得满城皆知,不久以后,连江湖黑白道上,也传得沸沸扬扬。 “欲杀苏,必杀白。” “白死苏难活。” 然而这一战,却有两个人,在相当的距离、绝没有人会发觉的地方观战。 这两个人,一个便是当今独撑“六分半堂”大局的狄飞惊。 另一个是曾经背叛过“六分半堂”的林哥哥。 狄飞惊负手,垂头,似是在俯视风景。 林哥哥就站在他的背后。 ──他与叛徒林哥哥独处,难道不怕他又变生异心,再图刺杀? 狄飞惊到底在想些什么? 林哥哥也不知道。 他在等。 他等狄飞惊问他话。 他知道狄飞惊一定会有话问他的。 狄飞惊果然问他: “是你提供情报,告诉‘雷门五大天王’,苏梦枕必经小戒桥?” “是。” “可是为什么你要他们这样做?” “‘雷门五大天王’老远地打从江南赶来,为的是要替雷总堂主报仇,他见我们迟迟不发动攻击,早生不满之心,不如,就让他们自己试试,能成当然好,败亦无妨。” “你呢?” “我?” “你对‘六分半堂’一直未采取反攻行动,有何看法?” “我不敢说明了狄大堂主您的策略,但至少我可以相信,大堂主必自有打算,而且,现在还不算是时机成熟,要是妄自牺牲,打草惊蛇,看来,这种徒劳无功的事,大堂主是决不为的。” “可是因为你所提供的密报,‘雷门五大天王’全死在小戒桥,你不怕‘江南霹雳堂’雷门的人惩罚你吗?” “我是‘六分半堂’的人,要罚,该由‘六分半堂’罚我,我甘心受刑,没二话说。其实古来征战几人回?我已跟他们说过,贸然刺杀苏梦枕,只是讨死而已,他们就是不相信,这怨不得我。” “不是怨不得你,而是人都死了,要怨也有所不能。” “要做事就不能怕人怨,这是当年总堂主常常督导的。” “你已非当年吴下阿蒙,‘金风细雨楼’应要对你刮目相看。” “全仗大堂主成全,我才能活到今天,我再不痛改前非,就是辜负大堂主对我活命之恩,当年总堂主对我的厚爱。” “这些都是废话。你本是人才,胡混过活,只是虚度光阴。人可以对不起别人,但不可以对不起自己。你尽做些自毁的事,那就算是白活了这一趟。” “是。” “你可知道‘雷门五大天王’因何失败身死?” “他们太过意气用事,欠缺周详考虑。轻敌足以致命。他们低估了苏梦枕,而且还少算了个白愁飞。另外,雷总堂主的‘梅毒’计划,也有……点……” “你尽说无妨。” “我在这三个月来遍查资料宗卷,雷总堂主所设计的‘梅毒’行动,暗杀部署跟当日沈虎禅在松林溪心月桥暗杀‘杀手王’省无名,说来非常相近。” “哦?” “省无名是‘海眼帮’辈分最高的耆宿,沈虎禅在十五岁时就下战书,难得省无名却不轻敌,严加防范。有日他带同七十余名护卫乘轿经过心月桥,轿底忽然被银枪刺破,穿入轿中,但桥下狙击者尚未撒手,假扮成其中之一名护卫的省无名已突然杀到,不过,他却没有料到:那狙击者只是个幌子,那是唐宝牛。真正的沈虎禅匿伏在水里,俟他一跃下来,立即杀出,省无名到头来还是死在沈虎禅刀下。在桥底下伏击,这法子跟沈虎禅杀省无名之役颇为相似,苏梦枕不可能全无警惕。” “你对白愁飞的一口气连杀五大高手,又有什么看法?” “其实苏梦枕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白愁飞。苏梦枕武功再高,也只是头跛了腿的老虎,白愁飞却是长了翅膀的豹子。目下‘金风细雨楼’里,苏梦枕卧病、王小石无心理事、杨无邪集中在楼内搞组织,只有白愁飞步步为营、声誉日隆、地位高升,而且手段非常。” “所以要毁‘金风细雨楼’,先得杀苏梦枕;要杀苏梦枕,须除白愁飞?” “是。” “你的推断,看来很有长足的进步,但还是失诸偏颇。” “我斗胆说这么多,其实便是为能得大堂主赐教。” “你刚才所谈的,其实不是持平之见,而是成败论断。一件事情发生了之后,总会有些后知后觉的意见,说自己一早已见及此云云,你的论见还算精确,勉强可列为后知先觉。试想:假如‘雷门五大天王’这次成功得手,他日江湖上人又会怎么个论法?很可能便会说:士气可用,化悲愤为力量,‘雷门五大天王’秉承了雷损的遗志,得报深仇。也可能会说:苏梦枕杀雷损后,太过大意,以为狄某不敢反击,没料到‘江南霹雳堂’雷门的人不畏死,终于授首。假若此役中白愁飞被杀,议论的人又会说:白愁飞不自量力,想当苏梦枕第二,结果,给苏梦枕狸猫换太子,做了牺牲品。反正,无论是何种情状,论者总会有道理,也懂见风转舵、借风转向,故此,这不是议是论非,而是成败论英雄。成,所作所为都变成了英明抉择;败,一举一动都予人诟病,这种话,是听不得的。” “大堂主说得是。我在论述的时候,的确有受到眼前成败结果的影响,左右了判别的能力。” “人人如是,自所难免,这也怪不得你。不过,有两点,无论成败,都是该予以注意的:第一,雷山、雷腾、雷藤、雷鸣、雷劈的确是雷总堂主的好兄弟。就算雷总堂主死了,他们也不忘记他的恩情。一个人如果没有患难与共的兄弟,就很容易自命清高,找台阶下,表示自己才不搞这一套连盟结义的无聊东西,但事实上,他只是求之不得,根本不知道人生难得有真正兄弟,像获得知音共鸣一般,是可遇不可求的。我没有跟什么人结拜过,所以我说这番话连自己都骂在内,可算是公平的,我们不可轻视这种力量。如果苏梦枕和白愁飞、王小石也有这等交情,那确是不可忽视的,因为王小石和白愁飞,不论智略武功,都要远胜‘雷门五大天王’。” “……” “第二,白愁飞今天虽然大捷,但他至少犯了两项错误。一是他出手太早,我看‘吉祥如意’四人,也未必制不了‘雷门五大天王’,白愁飞急着出手,无疑一定有他的目的。他是志在表现?为何要表现给这四名手下看呢?着实教人费解。二是白愁飞不该发葬雷家五人,因为这样一来,谁都知道他就是凶手,日后,江南雷家的人,决不会放过他,他这样做,无疑与雷门结下深仇。” “大堂主的意思是……” “白愁飞这样做,必定有他的缘故,他不是个蠢人。” “以属下之见,苏、白、王三人之间,不见得是相处得太好。” “何以见得?” “如果他们真的那么肝胆相照、安危与共,王小石实在不必要在这风头火势下离开‘金风细雨楼’,去金石坊一边卖画一边替人专医跌打了。王小石当然也不是个蠢人。” “京城里的蠢人是越来越少了,资质差一点的人都沉淀下去,只剩下强者冒上来,冒的人多了,要互相挤兑,挤掉对方来挣一存身之地。”狄飞惊悠悠然地说,“苏梦枕也曾差杨无邪过来说项,条件是让我坐第四把交椅,并主掌‘六分半堂’,但必须先解决雷损。我那时候虚与委蛇,以便进行总堂主的反击大计。在那种情形下,我加盟与否对他而言举足轻重,但苏梦枕仍只让我当老四,可见得他对这两人的器重。王小石真要是无志于此,就不会仍留在城里了。天下偌大,卖字卖画,驳骨疗伤,哪个地方不能干?所以,我觉得要毁‘金风细雨楼’,得要先杀苏梦枕;要杀苏梦枕,就要先诛白愁飞。要杀白愁飞,先得解决王小石。” 他评断事情的时候,理路分明,有条不紊,语音也平静稳定,就像是在叙述一些跟自己全然无关的事情一般:“苏梦枕好比是北斗星之首的紫微星,领袖群雄,雄才伟略;白愁飞则是他的七杀星,为他破关攻城,而又能独当一面;王小石则似是他的破军星,冲锋陷阵,威镇边疆。至于杨无邪,则是他的天相星,替他掌管印权、运筹帷幄,而郭东神、刀南神即如左辅、右弼,守护呼应,所以,他们四人的组合,是一环一环密接的,防护森严,在没有觑出他们的弱点与罩门之前,贸然发动攻击,就算以总堂主之才与盖世武功,一样得要败北。” 林哥哥小心翼翼地问:“那么,我们现在只有静待时机了?” “一面等,一面点些火、掘些土、洒些水,‘金风细雨楼’就像一大堆扎在一起的木材,再坚固也耐不住长期的侵蚀,我们等下去,敌手会不耐烦,或会有疏忽,而时局也很可能会转向对我们有利,”狄飞惊把双手拢在袖子里,这动作颇似雷损在世时候的习惯,道,“何况,现在就有人找上了王小石,王小石也找上了别人的麻烦。” 林哥哥自从在一年前受过大挫之后,变得很小心,事事谨慎处理,不问不该问的,该问的时候一定问,所以他稍微衡度了一下,才诚挚地问:“谁找上王小石的麻烦?” 他揣测狄飞惊这样说了,便是等他来问。 如果他问了,狄飞惊便会说下去。 狄飞惊果然回答:“龙八太爷。” 林哥哥不禁心里一亮:任何人惹上了龙八太爷,这一辈子只怕都不敢再惹麻烦,甚至不能再惹麻烦了。谁都知道龙八的背后是什么人在撑腰。朝里上下都有这样的传说:宁可得罪皇帝,也不敢得罪这个人。 林哥哥觉得很庆幸。 他知道他问对了。 ──王小石惹了这么个天大的麻烦,狄飞惊自然很乐意告诉他人知晓。 是以他再问:“王小石找的是什么人的麻烦?” 狄飞惊脸上微微带着诡秘的微笑,这使得他看来更邪气得好看。 这次他的回答就只有两个字:“先生。” 狄飞惊脸上微笑着,心中却省惕到:自己跟雷总堂主太长的时日了,他还是惯于做一个观察者,雷总堂主问他意见时,他便下论断、提意见,可是雷损现在不在了,他却有意无意,造成部下对他求教征询,他也借机说出一些独到之见。 ──可是这算什么? ──让部下多了解自己,会带来什么好处? ──而让部属太了解自己,却肯定会带来极大的危机! 雷损死了,他现在就坐在雷损的位子上,做着雷损的事,享有与雷损同等的地位。 他就是雷损! 他怎能到现在还做狄飞惊! 就算他仍是狄飞惊,但狄飞惊已不是狄飞惊了! 他在心潮起伏的时候,林哥哥似乎还被那“先生”二字所震愕,一时没说出什么话,也没问得出什么话来。 第三章 跛脚鸭的出场 王小石几乎什么废话都能骂得出口来。 他已失去了好脾性。 更失去了耐性。 温柔说要来帮他店子里的忙。他本来还不算很忙,但温柔一到,他就真的忙了,因为温柔在短短半个时辰里,总共打翻了他两次砚台,弄脏了他三幅字画,撕破了他一张绢帛,打破了他三只药瓶、一口药煲、两只药罐。 温柔还把方子对调给了不同的病人,要不是发现得早,这可要闹出人命。而温柔也确有过人之能,还能在同一时间,踏得王小石店铺里那只老猫惨叫八大声之后,又踩着了一个给耙齿戳伤了脚踝的病人,并且在人猫惨嚎声中,她撞到一个正在喝药镇胎、怀孕十个月的妇人,其他搞砸的事情,还不胜枚举。 王小石几乎要呵叱她。 只是“几乎”。 他还没有── 温柔已经嘴一扁、眉一蹙,快要哭将出来了──而且,已经哭出来了。 这一来,王小石就更忙了。 简直忙到不可开交了。 “你不要哭,你为什么哭?你不要哭。好不好?你哭,人家以为我欺负你啊!”他一面要向温柔解释,一面要向客人赔罪,还要向他情急之际拿布给那孕妇抹揩药汤时被人骂为“淫徒”而道歉。 “你骂人。” “我没骂!”王小石急得直跺脚,因为门口又进来了一个手臂关节起码断了三处的伤者,“我还没骂呀!” “可是,你,你,你你,你你你……”温柔“哇”地稀里哗啦地哭了出来,“你对人家变了脸色!” 梨花带雨。 状甚凄楚。 于是旁观者,尤其是刚进来,不明就里的人,就纷纷来指斥王小石的不是了。 王小石有冤无路诉,只好低声下气道:“你不要哭呀!”温柔“哇”的一声,哭得更响,王小石只好挨近了些,央求:“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忽听“噗嗤”一声,温柔竟破涕为笑,她美得像沾雨盛露的花容,更清丽可人,王小石看得一呆,温柔嗔道:“看你以后还敢欺负我不?” 王小石喃喃地道:“你不欺负我已经很好的了。” 温柔听不清楚,眉头一皱道:“你说什么?”王小石吓得吞四口气三口唾液,忙道:“我什么也没说。” 温柔歪着头去端详他,王小石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双颊也有些烘热起来。 “真的?” “真的。” “没骗我?” “你别这样看人嘛!” “怎么?我这样看人不行啊?” “不是不行……”王小石接下去只有长叹一声。 “那是什么?”温柔居然仍不放过。 “你知不知道你是个女孩子?”王小石只好说。 “女孩子?女孩子就不能看人呀?” “你知不知道你的样子……”王小石感觉自己像是被人逼供。 “我的样子?”温柔又一偏首,笑得像只小狐狸似的,双手背在身后,十指交缠着,花枝乱颤地问,“我的样子怎么了?” 这时,又有一个伤者,左腕扭脱了臼,王小石如获救星,赶忙过去救治。 温柔却还不甘心,也凑过去,东看西瞧,都看得不耐烦,用手拍拍王小石的肩胛,道:“哎,小石头,你知不知道昨天我去找那老阿飞玩,他可怎么了?” 王小石低声道:“哦?你昨天找他玩来了?” 温柔又是没听清楚,一张笑靥又趋了过去,“嗯?” 王小石只闻一阵如兰似麝其实是她髻上那朵野姜花的香味,清得入心入肺,只说:“没什么。” 温柔没好气地问道:“怎么你们说话都像鬼吃泥一般?”王小石一个不小心,下手重了,那伤者竟闷哼了一声,痛却不叫出声,王小石连忙致歉,边说:“他也是跟你这样说话?” 王小石又去看顾另一人足膝关节卸脱的情形,见温柔没回答便说:“那个会飞的呀!哼哼。” “你说他呀!”温柔一说到他就牙痒痒,“你知道他昨天怎么说?他叫我别那样看着他,再看,他会把我吃了。我看他是饿疯了,天天在楼子里忙,跟你一样,全没点人味儿了。” 王小石哼哼嘿嘿地道:“你没看见吗?我是真忙。”刚好又进来了一个颈骨扭伤的,可是这个人忍着痛都不哎哟一声,一看就知道,都是在拳头上立得住桩子、叫得响万子的江湖好汉。 温柔嘟着腮道:“你们个个都忙,就我不忙,无事忙!” 王小石故作大方,“你可以找二哥玩去。” 温柔不屑得上了面,“我才不找他玩,一副感时忧国的样子,跟大师哥的杞人忧天,正好天生一对,他们自个儿玩去,整天都是一大堆字卷,每谈必是什么战略,每个人都先天下之忧而忧,这辈子都甭想快乐了。” 温柔说着说着又开心起来了,摇着头满是自得的样子,“还是本小姐聪明,我实行先天下之乐而乐。” 王小石忍着笑,因为他正替人驳骨,虽然早已如庖丁解牛,娴熟至极,但温大小姐喜怒无常,总不能笑出声来,让人错觉以为幸灾乐祸,只说:“你何不去找雷姑娘玩?” “她?”温柔担心地道,“自从那天晚上之后……”陡然住口,并用手掩住自己的嘴,一副怕被人发现要责罚的样子。 王小石一皱眉,“什么?” 温柔放下了手,回复到一个端庄成熟的样子。 “没什么。” 王小石也不以为意。 他大为留意的倒是这时前来求医的病人,是愈来愈多了,而且都尽是些关节脱落、扭伤甩臼之类的“病人”。 这些伤看来都不是伤者不小心做成的,分明是为人所扭脱、震伤的。 这种伤并不难治。 王小石的接骨术本来就很高明。 伤者都很能忍痛。 下手的人,出手也并不太重。 ──只是怎么忽然间来了这许多受伤的人? ──这些人看来都是道上人物,难道京城里的各帮各派又发生殴斗? 他心中思疑,忽见一个书生,眉目清朗,悠悠闲闲地踱了进来,手里摇着扇子,看他的神态,像是游园而不是来看病的。 偏偏他嚷着:“英雄怕病,才子畏疾,大夫哪里?我是来看病的。” 他一进来,大部分“病人”,都垂下了头,走了出去,眼里有忿忿之色。 王小石发现那些“病人”,都是那些伤者。 他发现那青年书生神清气爽,面如冠玉,别说没有带伤,连肚疼只怕也不可能患上。 而且他发现书生走进来的时候,眼睛竟向温柔眯了眯,温柔嘴边居然挂了个甜丝丝的微笑,会意地点头! 王小石心头火起。 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他忽然这般抑制不住脾气。 他很气。 十分地生气。 就在这时候,那书生踱到墙边去看字画,一幅幅地看,活像这里就是他的家。 “好字,好字!”那书生以大鉴赏家的口吻道,“这字写得仿似抱琴半醉,咏物缓行,嵇康自在任世,在字里见真性情。” 王小石道:“好眼力,好眼力!” 书生回首,稍一欠身道:“好说,好说。” “可惜那不是嵇康的字,而是钟繇的书,他的字直如云鹊游天、群鸿戏海,很有名的。”王小石补充道,“这儿光线不太好,你还能看得见墙上是书不是画,眼力算是不错了,只可惜还没看清楚字下的题名。” 书生居然神色不变,“啊哈!钟繇的字,他的字,可越来越像嵇康了,哈哈!这么好的字,挂在这么暗的地方,就像一朵鲜花插在牛粪堆上,不像话,不像话!” 王小石寒着脸说:“你来干什么?” 书生反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我替人看病,”王小石指指墙上书画,“我的二哥不干这书画生意后,我连这也兼了。” 书生道:“那钟繇的书,你卖不卖?我看,这儿只有这幅字像话。” “这几幅字画都不卖,”王小石笑道,“没想到你这么瞧不起王羲之。” “什么?我瞧不起王右军!”书生指着自己鼻子振声地道,“他的书字势雄逸,如龙跃天门、虎卧凤阙,凡懂得书艺者,莫不推崇,你却这般坑我?” “不是我坑你,是因为你眼里有钟繇,目中无右军,”王小石用手指了一指,“在钟大师右边那幅字,就是你说的龙跃天门、虎卧凤阙的王羲之《哀祸帖》。” 这下书生真几乎下不了台,只好道:“这幅字相传不是真品,他的《丧乱》、《得示》才算是天下奇书。” 王小石这次不再追击,道:“你来买画,还是来看病的?” 书生咧嘴一笑,的确红唇皓齿,也伶牙俐齿。 书生笑道:“本来是来买字画的,但好字好画,你都不卖,其他劣品,又不入我法眼,只好看病了。” 王小石道:“你有病?” 书生悠然道:“你是大夫,这句话该由你来答我。” 王小石坐了下来,示意书生也坐下,道:“请你伸出舌来。” 书生一愣,道:“怎么?我的舌头是蓝的不成?” “你没听说过看症要望闻问切吗?”王小石沉声道,“你不给我看个清楚,也随你的便,我随便开个止腹泻的方子,让你七八天里出恭不得,你可怨不得我。” “也罢也罢。”书生叫道,“庸医误人,非礼勿视,只不过给你看个清楚又何妨!” 王小石看了看他的舌头,又叫他伸出手来,把了把他的脉门,眉头一皱,却听温柔一声轻笑,眼光一瞥之间,只见书生向温柔伸了伸舌头。 王小石心中更怒,暗忖:这个枉读诗书的登徒子,敢情他来此地是醉翁之意…… 突然,那书生一反手,反扣住他的脉门。 王小石刚要起立,那书生双脚已踏住他两脚脚跟,同时发力一扯。 这一扯,可把王小石心头大火,全都扯了出来。 他本来就火气上头,加上书生突施暗算,情知这一扯之力要是一方放尽,一方实受,自己双踝一崴,就得像那些伤者一般,脱了臼动弹不得了。 书生正待用力一扳,王小石一沉肘,击在桌面上,桌子砰地裂开,王小石小臂陡直,右手便一直沉了下去,书生的手也制之不住,王小石一拳擂在书生左膝盖上。 书生怪叫一声,这一拳,可把他的眼泪鼻涕全逼了出来。 王小石趁他沉膊俯身的当儿,双手闪电般扣住他的肩膊,叱道:“好小子!敢来暗算人!” 他明明已抓住书生右肩,不料眼前一花,那书生直似游鱼一般自他指间闪开。 这书生暗算不成,一招失利,王小石本没把他瞧在眼里,忽见他的如此美好身法,不禁愣了一愣。 可是书生也着了一拳,痛入心脾,走得不快,王小石一脚飞起,把那张原先书生坐的竹凳,踹飞了过去。 书生怕又伤及自己膝盖,连忙用手接住,只觉一股大力涌来,身形一晃,王小石大喝一声,一掌拍了过去。 书生用竹凳一挡。 啪的一声,竹凳碎裂,书生大叫道:“别,别,别……”又一股大力涌至,他站立不住,倒飞七尺,背部撞在墙上,几幅字画,纷纷落下。 王小石一个箭步,又扣住了他的右肩,“你到处卸人骨节,我这也给你卸一卸!” 只听温柔叫道:“喂,小石头,你当真哪?” 王小石道:“有什么不当真的?” 却听书生挣扎道:“你,你敢伤我,我就撕画!” 王小石一看,顿感啼笑皆非。原来书生逃不过他掌心,便抄了墙上钟繇的字画,准备撕掉报仇。 王小石看这人如此耍赖,反而消了伤他之心,只逗趣地恐吓说:“你敢撕字,我就把你颈骨也卸下来,让你一天到晚垂头丧气,学学当年狄飞惊的模样。” 忽然门前一暗,一人虎吼道:“小石头,你敢伤他,我就烧店!” 王小石一看,原来是长得神勇威武相貌堂堂的唐宝牛,心中大奇,当即松了手,拍拍手道:“他到底是谁?这般得你们维护!” 心里灵光一闪,念及刚才书生带着膝伤依然能够施展出绝妙的步法,陡地想起一个人,道:“‘白驹过隙’身法!你是方恨少?” 那书生依然俯着身子抚着膝伤,嘴里咕噜道:“妈妈呀,这次可真的是方恨少,姓方的只恨少生两条腿了。” 王小石忍住笑,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张炭呢?”温柔看到方恨少呼痛的样子,就笑得花枝乱颤,几乎一口气也喘不过来,一时也答不了王小石的问题。 方恨少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忿忿不平地道:“还笑!都是你!” 温柔哧哧笑道:“我可不知道你这般差劲!你还说哪,万一打不过,凭你一身什么绝世轻功,至少可以逃之夭夭,现在可像什么,哈!” 方恨少气鼓鼓地问:“什么?” 温柔又笑出了声,向唐宝牛咬耳朵说了一句话。 方恨少硬是要弄个水落石出,“她说什么?” 唐宝牛呵呵笑道:“跛脚鸭。”他得意洋洋地道:“她说你是!” 其实这只是个恶作剧。 唐宝牛与方恨少是“七大寇”里的结义兄弟,平时事无大小,动辄争执,实则是同生共死、气味相投的莫逆之交。 唐宝牛和方恨少一早已认识温柔。大小姐脾气的大姑娘温柔,连同唯恐天下不乱的唐宝牛,还有爱惹事生非打抱不平的方恨少,加上一个好管闲事好奇心重的张炭,这几人的组合,阵容已足可随齐天大圣飞天入海,大闹天宫。 唐宝牛和张炭,跟王小石早就结成了好友,方恨少只听说过王小石这个人,却没见过,听温柔说他怎么好、唐宝牛夸他怎么够朋友、张炭赞他如何讲义气,方恨少心里更不服气,立意要跟王小石比划比划。他说:“王小石有什么,他要不动用相思刀、销魂剑,我凭五根指头就可以把他手到擒来。” 张炭笑说:“别死充了!我就服他人虽年少,武功人品都是上选,苏梦枕和雷损只晓得死抓住权力不放。白愁飞和狄飞惊野心更大,到头来不是人被志气所激发,就是反被志气所奴役。不像王小石,拿得起,放得下,功成、身退,在京城里治病跌打,帮人助己,卖字售画,乐得清闲,逍遥自在,你还是少自找苦吃的好!” 方恨少一听,登时火冒八十二丈,“水行不避蛟龙者,渔夫之勇也;陆行不避凶虎者,猎夫之勇也。我要称称王小石的斤两,乃勇者无惧也。” 温柔拍手笑道:“好啊,好啊,你就扮作病人,跟他较量较量,要是你能扳倒那块石头,我就疼你。” 方恨少给这一说,弄得脸上热了起来,可是更激起了与王小石一斗之心。 温柔巴不得有人能挫一挫王小石与白愁飞,好教训他们没把她温大姑娘瞧在眼里。 张炭没加理会,只笑道:“你硬要自触霉头,我也只好由你。” 唐宝牛有点担心起来,“书呆子,要是你给那小石头放倒了,我该帮谁?” 方恨少一听更气,牙痒痒地道:“你放心好了,看明儿谁放倒谁!” 于是便和温柔设计了一个“圈套”,要猝擒王小石,其实也不致下重手伤他关节,只是要制住他而已。不料,两人一动上了手,王小石在瞬息间已觑出方恨少武功强处,先挫其锋,再伤其膝,要是唐宝牛和温柔再迟一步制止,方恨少便还要再吃点亏。 王小石有些不悦,“这次跟方公子动粗,实是我的不对。温柔、唐兄弟怎可胡闹致此?要遇上白二哥,万一弄不好,恐怕要出人命。” 方恨少吃了败仗,心中已是不忿,听王小石这般一说,便道:“我跟你暂时平分秋色,未定胜负,要不是他们从中作梗,只怕我失手伤了石兄,那就不好意思得很了。怎么还有个白老二,我倒要去领教领教,你放心吧!我尽可不施绝招、不下杀手便是了。” 王小石一听,便了解这位书生性情,忙道:“是啊!我刚才差些给方公子扭断了手臼,我那位白二哥脾气大,输不起的,方公子还是看我的分上,放他一马吧!” 方恨少这才道:“我一向不喜欺人太甚,忠恕待人,既然你老是这样说,我就且把决战暂缓。” 王小石笑道:“那就多谢你了。” 方恨少诧问:“谢我什么?” 王小石诧异道:“不找我二哥麻烦啊!” 方恨少忽一笑,充满了自嘲,“他不找我的麻烦,我已经很感激的了,还谢什么?” 王小石忙改话题:“我谢的是你手下留情呢!” “我手下留情?”方恨少仰脸看他,“你说真的?” 王小石有点狼狈,“刚才公子若下重手,恐怕我现在就不能说得出话来了。” “你这样说,我倒反不能厚着脸皮认了。我姓方的虽然不才,但总不致于厚颜到承人之让后还占便宜!”方恨少磊磊落落地道,“刚才那一战,是你放过我,不是我让你,本公子承情得很,你无需说安慰的话了。” 王小石弄得一时也不知怎么说是好。 唐宝牛在一旁居然幸灾乐祸地说:“哈!没想到大方也肯认输,真是六月雪、半夜阳了!” 方恨少恨恨地白了他一眼,“输就输,有啥了不起!我不像你大水牛,输不起,死要面子!我平生最信孔子的话: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坦坦荡荡,不像你这鼠摸狗窃!” 唐宝牛正待发作,忽听温柔喃喃自语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唐宝牛奇道:“你没事吧?不是中了暑吧?” 方恨少笑啐道:“立冬天气,哪来的暑呢?” 温柔忽叫了起来:“对了!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这两句话,我读过啦!是孟子说的,不是孔子!” 方恨少脸上一红,顿觉难以下台,只好说:“我刚才这样说了吗?” 唐宝牛忙道:“说了,说了!” 方恨少哼着声道:“孔孟本就一家,分什么孔说孟曰,无聊无谓!” 唐宝牛道:“那我明白了。” 方恨少以为对方支持他,“你明白就好了。” 唐宝牛道:“孔孟不分家,那你我也没分际,不如你跟我姓,就叫唐恨少如何?” 方恨少这回老脸扯不下来,正待发作,王小石打岔道:“张炭呢?怎么没来?” 温柔探头往外张了张,外面很寒,前阵子下过了一场雪,街上树梢仍挂有残霜,连门外的碎石,也沾了些儿雪屑,“是啊?他呢?怎么没来?” 话才说完,一部黑盖轺车,自街头转现,到了店前,停了下来。车子盖着布篷,贴着车帘赶车的,正是张炭! 温柔一见他就悦笑,“死炭头,刚才好精彩的场面,你都错过了!” 张炭没精打采地说:“王公子,上车来吧!” 王小石一愣,张炭平时都只叫他做“小石头”,怎么今天忽然称起他“公子”来了?“上车?上车干什么?” 张炭仍有气无力地道:“你上了车再说。” 温柔拊掌笑道:“好哇!我们乘车逛大佛寺去。” 张炭摇摇头。 温柔诧道:“黑炭头,你今天怎么啦?” 张炭又点了点头。 唐宝牛吆喝道:“黑炭,你干么要死不死的?” 张炭的身子突然向前一挺,这一挺似乎想昂首挺胸,但显得极不自然。 只听他道:“我……没事。王公子请上车。” 王小石不禁问:“到哪儿去?” 张炭忽然伸伸舌头,还眯眯眼睛。 一个垂头丧气的人,忽然做出这等动作,可谓奇特古怪到了极点,然后张炭的脸容又恢复了正常。 他圆圆的眼、圆圆的鼻、圆圆的耳、圆圆的腮,看去像一个滚圆圆的饭团,偏生是眉宇高扬、若有所思的时候很有一股不凡之气,就算是无神无气的时候,也令人有一种静若处子、不动如山的气势。 他说话仍是有气无力:“你上来便知道了。” 王小石道:“可是我的店子门还开着呀!” 张炭应道:“关了不就得了。” 唐宝牛忽道:“你何不进来坐坐?”这句话他问得很慢,也似乎非常小心。 张炭也回答得很慢、很小心:“我现在累得只想找一个洞穴,道路通向哪里都不管了,天天这样怎能承受?制不住自己要到处闯闯,又不想落人之后,面壁悔过也无及了,人生就是从无到有,敌友都如此这般。” 然后又接着道:“大哥二哥三哥都别生气。”这句话却说得很快,一个字一个字像连珠炮箭射了出来,一点也不像是请人息怒的口吻。 前一番话,他也说得很仔细、很小心,每一句都停顿了一下,然后才接下去,仿佛每一个字都是判上一件罪行一般,一字定生死,错不得。 可是王小石和温柔,却完全听不懂。 ──张炭这番话,似通非通。 ──到底他在说什么? 方恨少却似懂了的样子。 他也居然小心谨慎地问:“上一回你不敢行前,救人一命都不敢的就是你!” ──这又是句什么话? 温柔忍无可忍,“你们都在说些什么?” 方恨少转过头来问她:“死炭头只请小石头去,不把我们看在眼里,你说可恨不可恨?” 温柔不假思索便答:“可恶死了!” 方恨少似乎知道她必然会这样说,同唐宝牛道:“温柔也说该打!” 唐宝牛一面捋袖子一面大步行前,向张炭骂道:“死炭头,下来下来,让我教训教训你!” 温柔有点不解,想分辩道:“我的意思只是……” 方恨少忽一闪身,到了车前,边向温柔道:“温姑娘别哭,黑炭可恶,我把他打得雪中送炭,给你出出气。” 话一说完,飞身而起,他的身法极快,快到简直不可思议,可是有一人比他更快,已向张炭疾冲而至,一拳就住他脸上擂去! 这人正是唐宝牛! 温柔急叫道:“你们怎么……” 唐宝牛的拳眼看要击着张炭的颜面,方恨少已至,一伸手,已挟住了张炭,往外一掠,唐宝牛的拳依然击出,击在篷车上! 轰的一声,篷车坍塌了。 就在方恨少挟住张炭飞掠之际,篷车内似有白光,闪了两闪。 张炭在半空中一反手,像接了一招,但发出一声闷哼。 方恨少飞掠的身子也微微一震。 王小石马上瞥见那闪了又闪的白刀,他眼里立即露出恍悟之色。 ──原来是这样的! 他后悔自己没能早些看得出来。 第四章 三把刀的上场 篷车坍塌,马嘶放蹄,就在这时,又有刀光一闪。 刀光快极。 刀势快极。 唐宝牛怒吼。 一拳击出。 一拳飞向刀光。 ──究竟是刀利,还是他拳头硬? ──到底是刀快,还是唐宝牛拳快? 唐宝牛别无选择。 他明知车里的是谁,可是他避不及。 他只有迎战。 不管刀山火海,他也不畏惧,唯有死里求生,才可能死而复生。 他知道这一刀却不比寻常。 虽然他有一双铁拳,但这一刀曾把一面一百二十斤重的铜盾砍裂,把盾后的“七帮八会九联盟”中的外三堂四大香主里的铁塔道人,一刀两段,身首异处。 这一刀恐怕不是铁拳能砸得下来。 可是他只有迎向这一刀。 他不能退缩。 ──方恨少刚刚救走张炭,两人身未落地,他绝不能让车里的人还击。 他只有接刀。 以他的拳。 和他的胆色。 就算是铁拳,也是骨和肉。 而这一刀却是钢和铁的劲敌。 ──这一刀会不会削下唐宝牛的一双铁拳? 答案是不知道。 因为另一把刀,已及时砍中了这把刀。 刀火四溅。 刀光如梦。 刀何如? 刀还是刀。 王小石收刀。 刀声清灵、清脆、清澈、清而悦耳。 对方的刀疾缩回蓬车里,发出一阵钝刀的刺耳声响,还夹杂着一声痛哼。 这时,马车已完全坍塌,车里飞跃出三个人来。 三人都是狠狠地望着王小石。 三个人高矮不一,只有一点相同:腰间、背上、手里都有刀。 其中一个人刀在手,但他手背上有血。 也正因为他手上的伤,使他连刀都不能准确地回鞘,而且还要两名同伴左右护挟,才能及时跃出马车来。 王小石认识这三个人。 当今“彭门五虎”中把五虎断魂刀练得最出神入化的彭尖。 “惊魂刀”习家庄的少庄主习炼天。 “相见宝刀”的衣钵传人孟空空。 他们怎么会在车内? 他们为什么要向方恨少、张炭、唐宝牛出刀? 这是“翻手风云覆手雨”方小侯爷手下的“八大刀王”之三,今天他们到这儿来为的是什么? 第五章 浮生若梦,现实不是梦 王小石向孟空空、彭尖、习炼天招呼道:“原来是你们。”他像是见到了三个老朋友似的,“伤得不重吧?还好吧?没事就好了。” 他问的是彭尖。 彭尖手背上直淌着血。 他的手背却没有伤。 血是从他袖里渗出来的。 但袖子并没有破裂。 一点裂纹也没有。 可是血一直在流着,也就是说,他的手臂已经受了伤。王小石刚才用的是刀。 彭尖受的当然是刀伤。 ──可是刀并没有划破他的袖子,他的手臂是怎样受伤的? 这连彭尖身旁的两大用刀高手:孟空空和习炼天,都不明白。 别说他们不明白,就连彭尖自己,也弄不清楚。 彭尖感到震怖。 他是个极有自知之明,同时也极有自信的人,要不是这样,他也不可能成为“彭门五虎”中出类拔萃的高手。那是因为他一早就把彭家断魂刀的弱点和缺失,看清楚看透,所以才能加以改善改良改革,甚至发扬光大。 彭尖自问论武功,绝对还不是雷损、苏梦枕、关七等人的对手,但若论刀法,在京城里,他绝对是数一数二的,就算在江湖上,他在刀法上的造诣,仍足以傲视同侪。 他的人矮小、冷静、不作声、一向寡言、一开口言必中的,素不出手,一拔刀人头不留。 可是,就在这一年来,他却遭逢了两度惨败。 败,对一个以刀为命的刀客而言,是奇耻大辱。 不过,这两次惨败,却令彭尖心服口服。 一次是在一年前,他在风雨中的酒馆里,遇上了“天下第七”。 那一次,他伤在“天下第七”手中,迄今还不知为什么兵器所伤。 但他能在“天下第七”一击之下,尚能活命,还能把他的同伴习炼天在“天下第七”的手上救了回来。 这一战虽败,但也令他名动一时。 第二次便是在今天。 他用刀,王小石也用刀。 他竟败在王小石的刀下。 他一向是看准了、认准了才出刀。 刚才孟空空向方恨少出刀,习炼天向张炭出刀,他认准了唐宝牛出刀。 孟空空拦不住方恨少,但也伤了他。 习炼天虽杀不了张炭,不过也见了血。 而他,本要杀了唐宝牛。 他一直以为唐宝牛跟“天下第七”是同一伙的人,那就是因为在当天的晚上,他们正要动手杀掉张炭的时候,唐宝牛带着“天下第七”的手下,冲进客店来。 要不是后来“天下第七”出现,那一役他就可以奉命杀了张炭和唐宝牛。 彭尖一向不大喜欢做不成功的事。 也不喜欢半途而废。 他觉得没把事情做好,便是一种奇耻大辱。 所以他想借此次任务,顺便把张炭和唐宝牛也一起杀掉了。 可是他连王小石的刀也没看清楚,便受了伤。 受了几令他连刀也握不住的伤! 然后王小石竟还那样问他。 仿佛像两个同在一个村的乡亲,在大城市里不期而遇、相互问好一般。 彭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王小石那时已经在说别的话了。 他向张炭和和气气地道:“我不去了,不如,你进来喝杯茶吧!” 张炭摸摸自己胁下,鲜血略渗染了衣衫,他耸耸肩道:“如果你店里有的是米,不是茶,我就一定进去坐。” 方恨少偏着头问:“为什么非要吃饭不可?” 张炭的表情,似在表示这问题委实太过幼稚,“因为我流血,不吃饭,怎能填补我流掉的血?” 方恨少摸摸肩膀,肩上也泛染了一小团血渍,“你可以喝茶呀,喝茶一样补血。” “喝茶只能放尿,不能补血,”张炭说,“你连这点事都不懂,难怪你打不过王小石了。” “你说话真是难听,跟那头大水牛一样没教养。”方恨少皱眉道,“这又关打不打得赢王小石什么事?” 他们居然在那儿不着边际地谈论起来,浑忘了有三大使刀的一流高手在此。 习炼天已经忍不住要发作了。 孟空空却仍非常客气地问:“有一事要向诸位请教。” 唐宝牛一听,第一个就道:“你请吧!我教。” 孟空空诚诚恳恳地问:“你们一早就知道我们伏在车内了是不?” 唐宝牛直截了当地答:“不知道。” “哦?”孟空空道,“那我就更不明白了。” 唐宝牛仍然大咧咧地道:“像你这种人,不明白的事情本来就很多。” 孟空空依然不发怒,“那么,你们是怎么知道我们就在车上,而且能够配合好一齐行动呢?” 唐宝牛咧开大嘴,伸手向张炭一指,道:“他说的。” 孟空空一呆,道:“他说的?” 唐宝牛更加得意非凡的样子,“他当着你们面前说的,你没听到?” 孟空空与习炼天对觑一眼,那张炭道:“我曾说过这段话:我现在累得只想找一洞穴,道路通向哪里都不管了,天天这样怎能承受?制不住自己要到处闯闯,又不想落人之后,面壁悔过也无及了,人生就是从无到有,敌友都是如此这般。”他顿了一顿,“你不记得了?” 孟空空点头道:“是有这一段话。” 方恨少插嘴道:“你把第一句的第一个字和最后一个字,第二句话的第一个字,第三句话的最后一个字,第四句话的第一个字,第五句话的最后一字,第六句话的第一个字,第七句话的最末一字,和第八句话的第一个字,合起来看看。” “除了第一句话的首尾之外,凡是双数的话语的第一个字跟逢单数语句的最后一字,串连起来,”唐宝牛笑嘻嘻地道,“你就会发现我们‘七大侠’的联络方式、暗号手语,智慧过人。” 孟空空想了想,恍然道:“那是……‘我穴道受制后面有敌’……无怪乎他后来还加了句‘大哥二哥三哥都别生气’,我们曾在酒馆一会,张炭是借此点出了背后挟持他的是谁,高明,高明。” 唐宝牛当仁不让地道:“失礼,失礼。” 方恨少理所当然地道:“惭愧,惭愧。”脸上当然连一丝儿惭愧之色都没有。 张炭也笑道:“这是两浙三湘的特殊暗语,算是多教了你长点见识。” 孟空空颔首道:“正是,多谢。” 倒是王小石脸上闪过了一丝诧异之色。 他跟彭尖交手一刀,胜来似潇洒轻易,其实那一刀之中,彭尖曾在刀势上做出三度反扑,王小石分别以刀尖、刀锋、刀身破之,最后,还是以刀意伤了对方。 一个真正的刀手,他手中的刀,连刀柄、刀鞘、刀布在内,无不可伤人。 只是要伤彭尖,绝对是件不容易的事。 王小石却是非伤他不可。 在刚才那一刀定胜负的比拼里,他伤不了彭尖,就得死在对方的刀下。 像彭尖反挫力那么高的敌人,王小石与他交手只一刀,但已惺惺相惜,印象难以磨灭了。 孟空空却还没有跟王小石交过手,王小石对他已有深刻的印象。 他发觉孟空空“谦虚”──至少他十分沉得住气,在一个非常的情势下,还把握学习新事物的机会。 而且,孟空空的记忆力奇佳。 ──张炭那一番奇言怪语,他可以立即倒背如流,而且早就暗自观察、细加留意,所以他才会记住张炭那句“大哥二哥三哥”的话。 他对孟空空刮目相看。 孟空空却已在问他:“我们挟持了张炭兄。显然是为了要针对你,你既已发觉和揭破了我们,为何不问问我们的来意?” “我为什么要问?”王小石笑着反问。 孟空空又是一愣。 “你们要找我,可径自来我的愁石斋,光明正大,无任欢迎,用这种伎俩,只是白费心机,我既不会去,又无兴趣。这样又何必要知道你们的来意、什么人指使你们来的?”王小石笑笑,搔搔头皮道,“那就这样,恕不远送。”说着回身就要走进店子里去。 他们这样一闹,在街上围观的人,自然拢了一大群。 习炼天觉得脸上挂不住,大喝道:“姓王的,你给我站住!” 王小石便站住,心平气和地道:“还有什么指教?” 唐宝牛愤然道:“你这人,他叫你站住你就站住,你是狗不成?要是我,别人要我停,我硬是走;别人要我走,我就站住。” “啊!”张炭道,“我明白了。” 唐宝牛奇道:“明白了什么?” “你不是狗,果然不是狗;”张炭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是头牛,当真是一头蛮牛。” 习炼天见这时候这两人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怒极了,愤然拔刀。 唐宝牛哈哈笑道:“怎么?你敢当街杀人不成?” 习炼天虎吼道:“我就先杀了你!”呼的一刀,炸出千彩万幻,如梦网一般罩向唐宝牛。 唐宝牛迎刃而上,挥拳道:“老子好久没好好打上一架了。” 张炭忽一肘撞开唐宝牛,道:“这一刀厉害,让我来……” 话还未说完,便给方恨少绊了一脚,方恨少一扬扇子,道:“这一刀你接不下,我可以……” 忽人影一闪,王小石已接下这一刀。 他只接招,没有伤人。 他不得不出手。 因为他看得出习炼天这一刀之势。 ──如果方恨少接得下,习炼天恐怕就活不下去了。 ──因为习炼天这一刀,完全是一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刀法。 故此这一刀莫之能匹。 如梦,若一惊而醒,梦即不存。 封架这一刀,也许不是太难的事,习炼天的惊梦刀未免太重花巧,有欠实力,但要化解这一刀而不杀伤他,却是极难办到的事。 就像梦一样,要梦醒而不梦碎,谈何容易? ──除非是梦就是现实,现实就是梦。 只是人生可以仿佛如梦,现实怎会就是梦? 把梦想当做现实,本身就是一个梦。 王小石挺身去应付这一刀,因为他自信凭相思刀的细致轻柔,或可把梦送走,但不惊扰它。化解这一刀,而不伤害习炼天。 ──他跟习炼天无仇无怨,何必要杀人伤人? ──何况现在围观的人众多,假若方恨少等杀了人,难免会受官府追究。 王小石当然不希望有这等事情发生。 所以他接下这一刀。 这一刀一接,王小石也等于接下了所有的麻烦。 习炼天惨叫一声,仰天而倒,胸口喷出血泉。 彭尖尖叱。 孟空空惊呼:“你这杀人凶手!” 人群尽皆哗然。 王小石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 他甚至连刀都忘了收回。 自己就这么一刀,却怎会…… 王小石正想俯身察看,孟空空刷地拔出了他的刀,叱道:“你还想加害他!” 王小石正待分辩,忽见一行人排众而出,都是差役打扮,腰佩钢刀,手持水火棍,顶插花翎,为首的一名公差戟指喝道:“呔!你敢当街杀人,来人啊,押他回衙!” 方恨少抢先道:“人都还没有死,你怎会说他杀人?” 那公差身形瘦小,但样子长得很精灵清俊,年纪最轻,但在这一群人中身份却是最高的,即乜起一只眼睛,斜盯着方恨少,“你又怎知道他没有死?” 方恨少亦斜睨一只眼睛,用眼梢回敬他道:“你也没有去检验过,怎么知道他死了?” 那年轻公差脸色一沉,突然沉声叱道:“你们去看看!”身后即有两名公差吆喝一声,凑身过去检查习炼天的伤势。 年轻公差依然斜盯着方恨少,阴阴森森地道:“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方恨少懒洋洋地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那公差猛喝一声:“你是什么东西!大爷在这儿办公事,刚才在这儿打架闹事你可也有份!来人啊,先把这兔崽子扣上押走!” 方恨少冷笑一声,唐宝牛趋身到他身边,看样子他们都是准备先打上一场架再说。 “等一等,”王小石忽道,“人是我伤的,架是我打的,你们要弄清楚,我跟你们回衙便是,犯不着旁及无辜。” “哦?”那公差反身,眼神与王小石对了一招冷锋,“你肯束手跟我们回衙?” 王小石点了点头。 “就算我愿意跟你回去,”王小石摸摸鼻子说,“有样东西也不会同意。” 年轻公差眼里充满了敌意,手按刀柄道:“我知道了。” 王小石怪有趣地望着他,“你知道什么?” 公差道:“我知道你要我先问过它。” 王小石斜飞一条眉毛,“它?” 公差道:“不是你的刀,就是你的剑。” “错!”王小石截然道,他扒开衣襟,“御赐‘免死铁卷’在此,谁敢动我,先问过它!” 那公差一惊,只看了一眼,慌忙跪下,他的部属也急急跪下,一时间,一街的人都跪了下来。 第六章 进入愁石斋的后果 王小石连忙拉上衣襟,急叫道:“别跪别跪,我是闹着玩,只吓狗腿子,不唬老百姓的!” 那公差这才敢站了起来,恨恨地道:“你有皇上御赐的‘免死铁卷’,我自然请不动你。” 方恨少在旁眉飞色舞地插嘴道:“‘免死铁卷’在此,就算是刑总朱胖子亲至,也搬不走这块大石。” 公差心有未甘,“我知道‘免死铁卷’只有五面。” 方恨少犹恐落后,即行接道:“一面是在太后手里,一面在方小侯爷手里,另两面,一是赠予守司空、安远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中太一宫使的蔡太师,一在公著平章军国事诸葛先生手中,还有一面嘛……” 他想到这点,不禁转过去问王小石:“这一面不是苏梦枕苏楼主的吗?” 王小石道:“是。” 公差冷哼道:“苏公子肯把比性命还重要的‘免死铁卷’授你,可见他对你推心置腹,难怪你会对他效命,胆敢无法无天!” 王小石哂然道:“我不是莫北神的部队,也不打伞,我一向头上都有发,发上有天!” 公差冷笑道:“你伤人致死,还不服罪,这算什么伏法?” 王小石忽反问道:“谁受伤了?” 公差一愕,用手往地上淌血不止的习炼天一指道:“你没长眼睛吗?” 只听一个声音在人群里应道:“他?有双眼睛呀!”却不知何时,张炭已混到人群里,溜近那习炼天躺着的地方,忽然发声,语音一启,双指骈伸,疾插习炼天双目! 这一下变起突然,孟空空正集中精神面对王小石,彭尖负伤,那一干六扇门中的衙差身手又远不及张炭,要救,已来不及,要阻,更赶不及! 眼看习炼天双目就要被张炭戳中,突然,习炼天大吼一声,身子平平升起,一刀如雪,反斩张炭! 张炭大叫,挪身后退,边道:“这就对了!大家看见了!”习炼天这下奋身出刀,公差脸色就有点挂不住了。 王小石道:“看来,他伤得好像也不怎么样吧?” 公差仍沉住脸色,道:“不管伤得要不要命,当街打架伤人就是不对!” 王小石道:“刚才动手的岂止我一个?那何不把他们也扣押回去?” 公差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拘拿他们?我原想先扣了你,他们便一个也走不脱。” 王小石忽然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公差道:“我姓龙。” 王小石眉毛一翘,道:“你是龙吹吹?” 公差眉宇间,也掩抑不住一股喜色道:“贱名未敢闻雅听。” 王小石肃然道:“‘四大名捕’,‘名震天下’,‘小四大名捕’,也大名鼎鼎,郭伤熊、郦速迟、舒自绣、龙吹吹,是新崛起的名捕,而又以阁下最为年轻出众。” 那青年公差道:“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我到现在都还没死。”语音里已禁不住有了些得意。“小四大名捕”郭、郦、舒、龙合称“小四大”,但郭伤熊在“大阵仗”一案中殉职,郦速迟死在“连云寨”的穆鸠平手里,舒自绣在“逆水寒”一役里身亡。 “小四大名捕”,就只剩下了他一个,难怪王小石提起来的时候,他脸有得意之色。 “生死的事,与能力有关,年龄反而不是那么重要,不然的话,真正的‘四大名捕’,岂不要死了几十年了?”王小石调侃似地道,“也许,生死成败,跟运气倒还有密切的关系。” 王小石语音一整,忽问:“就算你是‘小四大名捕’,难道便可以漠视‘免死铁卷’?” 龙吹吹一跺脚,恨声道:“我们走!” 一行人大声应和,不甘不愿地退去,看来,他们今天又不知要找多少无辜的老百姓来出气了。 王小石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向着人群说:“你们都已经来了,何不一齐现身呢?” 孟空空笑道:“果然瞒不过你。” 王小石道:“你们明来暗至,软硬兼施,无非是要我跟你们去一趟而已。” 孟空空的身后,已出现了五个人。 这五个人一出现,人群便开始散去。 而且很快便走得一干二净。 原因很简单:在这五个人没出现之前,人们都来看热闹的。 这儿有斗殴打架,通常,打架斗殴被一般人认为是“热闹”。 人们都喜欢看“热闹”。 可是这五个人一旦出现,就变得无热闹可看。 只剩下了杀气。 通常只有杀人的高手才能感觉到对方的杀气。 武功越高,杀气越重。 不过武功高到了一个地步,反而又变得没有了杀气。 只是这五个人的杀气,就连京城里没有练过武功甚或是一生未与人打斗过的民众,都可以感觉得出来。 ──裂肤、割体、劈面、刺骨、入心、入肺的杀气,用一把无形的刀,已伸入他们的喉咙。 他们只有快快退开,免得让家人哭号在自己的血泊中。 孟空空还是很谦和地说:“既然如此,你明知非走一趟不可,何不就跟我们走一趟算了?” “其实你们有什么事,只要先来告诉我一声,没有什么我不奉陪的。”王小石道,“可我就是不喜欢你们用这种方式:先挟持我的朋友,后出动公差,到头来还得兵刃相见。” 习炼天诈死一事被拆穿,早想动手,当下道:“我们好好地请你,你不去,这叫敬酒不吃吃罚酒,可怪不得我们!” 王小石笑道:“对,如果我给你们当街杀了,也怪不了你们,谁叫我不跟官差去衙门一趟,他们可没‘免死铁卷’。而我只是在私殴中被人砍死,这跟官方无关、官差无罪,我要是死在你们手上,只能怨天、怨地、怨太阳月亮,就是怨不得你们。” 孟空空笑了,“你说得对,真是聪明。” 王小石笑问:“万一我杀了你们呢?” 习炼天大笑道:“你杀得了?”他现在可胆豪气壮,“京城里‘八大刀王’齐至,你杀得了?” 王小石敛容,手按佩剑上的弯刀,沉声道:“正要领教。”这句话一出,那五名刀手,一起拔刀。 习炼天抢先出刀。 他的刀一直在手。 他知道他一旦出手,身后的五大刀手一定会及时支援他的。 孟空空也拔刀。 要他们八人同时拔刀的事,已经不太多,要他们八人同时拔刀只为了一个人,已经成了神话。 可是,今天在愁石斋前,就是八刀齐出,只攻向一个目标: 一个人── 王小石! 后来赶至的五名刀手,名头只在习炼天之上。 其中一个,姓苗,他手里的刀,像一把废铁,锈蚀斑驳,刀口钝崩,但从来没有人胆敢看轻这个人,以及他手上的刀。 他的刀看来不出色,他的人长相也不好看。 但刀不是用来看的。 他最著名的一刀,就叫“八方藏刀式”,这一刀之威,据说曾凭这一刀击败当年天下第一剑,逼使他自杀当堂,何况他就是姓苗。 苗八方的刀名震八方,但另一名刀客蔡小头,却自小蛰居旄牛崛,练刀自成,在方应看把他发掘出来之前,从未离开过那小市镇半步。 可是苗八方却不敢用他战无不克的藏龙刀挑战蔡小头小小的一把伶仃刀。 除了萧煞。 只有信阳萧煞的“大开天”、“小辟地”刀法,才能够克制蔡小头小小伶仃的刀法。 萧煞的刀法,不仅是好,不只是可怕,更不单是厉害──而且肃杀! 他的刀一击必杀,一击杀不了,再击也必杀! 萧白的刀法刚好相反。 襄阳萧白是萧煞的兄长。 两兄弟的刀法无一接近,但各自成家。萧白的成名刀法,就叫做“七十一家亲”刀法。这名字很温和,温和得有点不似刀法的命名。 可是这套刀法的可怕处,就在它的温和。 ──它可以温和地夺走了你的性命、砍下了你的首级,还可以仍让你没发觉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蔡小头、苗八方、萧煞、萧白,全都对两个刀法名家十分服膺。 一个自然是孟空空。 另外一个是兆兰容。 兆兰容是个女子。 她创的一套刀法,叫做“阵雨廿八”。 据说她创了这套刀法之后,三年来,江湖上已没有人敢再创任何刀法。 因为已不必要。 ──人人都说,“女刀王”兆兰容已把刀法推至极致,引到尽头。 现在,苗家刀法的后裔苗八方、独门伶仃刀的蔡小头、刀法一刚一柔的萧氏兄弟、习家庄碎梦刀的传人习炼天、“彭门五虎”的好手彭尖,还有兆兰容、“相见宝刀”一脉的孟空空,全集中在一起,八把刀,刀刀都要取王小石的命! ──王小石究竟有几条性命,才能抵得住这些每一把都足以名动江湖、难惹而要命的刀? 王小石也有刀。 相思的刀。 相思的刀,使出相思的刀法。 王小石学成相思刀也有一段因缘奇遇。 他的刀法当然是“天衣居士”教他的,但也可以说完全不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说法呢? 原因有两个。 一是因为“天衣居士”传授武功,不是着重在教,而是注重在导。他不是要弟子亦步亦趋,而是在启迪启蒙。 二是因为王小石的天资,他凡学一样东西,皆能集中精神,专心一致,在很快的时间内扎好根基,然后即有所悟。如果不能首创一格,自具特色,他情愿到此为止,把这学识转代为他的基础之一,又去学别的事物。 有这样智慧的师父,还有这样聪明的弟子,王小石的武功,自然青出于蓝,这点并不出奇,因为“天衣居士”的武功本来就不算太过高强。 “天衣居士”跟诸葛先生、懒残大师、元十三限,本来就是“老四大名捕”,后来各有际遇,各分东西。 懒残大师是大师兄,未出家前名为叶哀禅,后因犯重罪,度牒出家,也心如止水,看破红尘,遁迹山林,成了一代奇僧。 “天衣居士”是二师兄,医卜星相、琴棋书画、奇门遁甲、诗词歌赋,无不精通,他的战阵兵法,尤在三师弟诸葛先生之上,武功理论,连懒残大师恐亦为之望尘莫及,可惜,“天衣居士”本身却因天质所限,根基薄弱,瘦小多病,故难以在武功上有绝高的修为。 这一点,也就远逊诸葛先生,“天衣居士”本性淡薄,故亦遁迹江湖,尽心尽力地把自己的几门独到技艺,传于有心人。 诸葛先生则与四师弟元十三限对立。诸葛先生辅政,跟宰相蔡京意见不合,蔡京遂启用元十三限制之。于是一场朝廷的斗争延展到武林中来。唯诸葛先生一向以“执两用中”,既肃奸孽,又护贤臣,清苦耿直,但对新旧二党,均不讨好。蔡京在京畿道中辅郡,每郡以两制一人知州事,屯兵各二万人,兵权归己,诸葛先生处处受制,他的四名入室弟子,即“四大名捕”,只能在重重危艰中图振法纪,为振国事,局势相当困逼,这暂且按下不表。王小石来京城之后,既未见过诸葛先生,也没有拜会过元十三限,这些人在他而言,都是传说中的人物。 然而他现在也成了传说里的人物。 “天衣居士”教他“相思刀法”,他练得别出心裁,别有机趣,“天衣居士”会对他这样半嘉许、半打趣地说:“我这是‘小相思刀’,你这才是‘大相思刀’。” 王小石也闹着玩地问:“怎么相思都有大小之分?” “有,”“天衣居士”微笑着回答道,“小相思只是个人的情愫,在个人心里,一悲一喜一得一失,已是天翻地覆的事儿。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才是真正的大相思,足可以升华成艺术。” 王小石练的正是这种刀法。──他这种刀法,现今正面对这八名刀中高手,还能否制胜克敌? 这“八大刀王”,是小侯爷方应看最贴身的八名护卫,连元十三限也说过:“八刀联手,不逢敌手。” ──王小石的刀,能敌得住吗? ──一把刀,能不能敌住八柄刀? ──能否抵御八柄名动江湖的刀? 答案是:不知道。 因为王小石并没有出刀。 他出的是剑。 他出剑前,先退。 疾退。 八柄刀急追。 他们的刀已砍出,势已如排山倒海,一发不可收拾,也不能收拾。 他们只有追击。 刀已出手,非得把敌手砍杀于刀下不可! 他们都没想到王小石敢以一刀拼八刀。 他们也没有想到王小石拔剑而非拔刀。 他们更没有想到拔剑之后的王小石会不战而退。 一退,就退入愁石斋的门内。 他们绝对没有想到的是:追击闯入愁石斋的后果。 第七章 士不可不弘毅 方应看手下,有十三名近身侍卫。 “八大刀王”原是方应看之义父方巨侠所收服的高手。方巨侠历练有成,是传说中的武林第一高手。 当时蔡京任相,得到皇帝赵佶宠信,立党人碑于京城端礼门,把旧党重要分子一百二十人刻名其上,胪列罪状。谓之“奸党”,并主张起兵,攻打西夏,投赵佶所好,赴民间采办奇花异石,奢风大炽,民不聊生。蔡京派大将童贯讨之,强加镇压,致使怀怨更甚。 时摩尼教余孽方腊起兵于睦州,与朝中旧党暗通,派出三名杀手,谋刺徽宗,这三名杀手分别谋刺徽宗,但均为方巨侠和诸葛先生所阻。 诸葛先生的职掌是与君主讲论治道、衡鉴人才,对刑案疑谳,有封驳之权,平章军国事一职,虽可过问政事,但实权却为蔡京一党架空。诸葛先生先平楚相玉京师内之叛,并力擒杀手萧剑僧,感化后收为义子。方巨侠认为杀皇帝不足以廓清大局,徒增危机,并绝不同意武林中人插手朝政,故在千钧一发间,截杀了刺客,救了徽宗一命。 徽宗感其救命之恩,要册封方巨侠为王侯,方巨侠无心恋栈权名,与妻飘然而去,行吟于山水之间,临行前只直言告诫徽宗,若一任奢靡下去,国事如江河之泻,追挽莫及。 反而方巨侠之义子方应看仍留在京城,武艺文才均十分出色,蔡京早有意思招揽,故向徽宗进言,将此一切封赐,都落到方应看身上。当然,徽宗也有意借方应看之力,保护京畿,尤其是对付剩下的那一名杀手。 这一名杀手两度为诸葛先生所败、方巨侠所伤,但都能逃逸,仍潜伏暗处,非杀徽宗而不心甘。 方巨侠离京后,留下来的“八大刀王四指掌”,自都归方应看仆从。这“八大刀王”联手,连方巨侠都说过:“如果他们八人同心协力,联手应敌,我恐亦未可取胜。” 这就是方巨侠“至高的推崇”。 此刻这“八大刀王”,就是一齐向王小石出手、出刀、下杀手! 王小石怎么应付? 王小石退入愁石斋。 “八大刀王”,刀阵一成,必可杀敌。 ──问题是:刀阵未成。 刀阵尚未形成,王小石已退入愁石斋中。 愁石斋当然不是只有一道门,可是,在此情此境,没有人会绕道自后门或侧门攻进来的。 就算这样攻入,时机已失,而且力量分散。 他们的刀势已发,身不由己,只有跟着冲进来。 当然,不是八个人一齐进来。 门口太狭,充其量也不过是容二人并进。 他们不是不能把门口震毁,坍开一个大洞,让八人同时冲入,而是若把这八刀联手之力先去毁一栋墙,对方在此时反击,他们便不易应付。 气不可泄。 一鼓作气。 他们只有先行攻入再说,绝不容王小石有喘息余地。 他们几乎在刹那间形成一个新的阵势。 两人一组,先行攻进。 只要两人攻得王小石一招,余人便都可闯进来,再结成刀阵。 这是未交手间的一刹那。 这刹那间却已决定交手的胜负成败。 “八大刀王”的阵势,发动得慢了一点,这一线之差乃因为彭尖受伤在先。 另外就是王小石不战先退,他们只好分批攻入愁石斋。 分批,即是把力量分散。 王小石的剑就在来敌并肩过门的刹那,发动了最要命的攻击。 苗八方和蔡小头是第一批攻进来的人。 苗八方的刀立时被震飞出去。 蔡小头虎口被刺中一剑,刀也落地。 第二批冲进来的人是兆兰容和孟空空。 他俩比苗、蔡二人只不过是慢了一瞬间。 一瞬间就是眨眼功夫。 但苗八方和蔡小头手上已没有刀。 对“八大刀王”而言,没有了刀,就等于失去了战斗力。 王小石没有马上出手。 孟空空和兆兰容也没有动手。 他们冲进来,呆了一呆,兆兰容即道:“唉!我们败了。” 她一眼便看出来,打下去已没有必要。 一个人在得胜时谦逊并不出奇,但在失败时仍勇于承担、毫不气馁才是奇;所以说,观察一个人的将来成就,得留意他失意时的气态。 输得起,说容易,但纵使江湖好汉也看不开、放不下。 兆兰容是个女子。 她一刀未发,便承认了失败。 说完便行了出去。 孟空空只有摊摊手,向王小石笑笑。 王小石也对他笑笑。 孟空空过去拾起苗八方和蔡小头的刀,三人行了出去。 这时,一阵轻微的掌声自王小石背后响起,“刀法好,剑法更好,刀法剑法,都莫如兵法好。” 王小石也不惊奇,只缓缓地转身道:“刀法剑法兵法,都不如你来得好。” 对方温和地笑道:“说得好。” 愁石斋不知何时,已有七个人在书画间。 七个不凡的人。 当中一个,意态优雅出群,面如冠玉,手里拿了王小石的毛笔,正在蘸墨写字。 就是他跟王小石说话。 但却不是他拍的掌。 拍手的是另外一人。 这人说话,另一人负责拍手。 看来这人穿得也不特别奢华,可是他身份尊贵得仿佛就算他死,也会有人替代。 替他拍手的人端坐在一旁,紫膛国字脸,五绺长髯,不怒而威。 这种人无论在哪个地方一坐,那儿就会变成了庄严的议堂。 可看这人脸上的神情,对说话的人是十分恭敬。 说话的人年纪已有一大把了。 他眼神闪烁灵活,笑起来可以是威严亦可以是慈蔼,竟然还带了点俏皮和奸险,谁也猜不透他的年纪。 王小石看了看他的字,只看一眼,便道:“可惜。” 那人一抬眼,有力地一笑道:“字不好?” 王小石道:“好书,非法。” 那人一怔,趣味盎然,“你的意思是说我的字不合法度?” 王小石道:“非也。自古以来,为典则所约制不如无典则,技法到高明时,根本就没有技法可寻。真正的技法典则,是自己发现和创造的,如果不是从自己经验中得来,那只不过是一种束缚和障碍。” 那人点首道:“东坡居士说过:诗不求工,字不求奇,天真烂漫是吾师。‘天真烂漫’四字,便是直逼自己、始能见之的事。那才是属于自己的典则,真正的典则。可是你又为何说是好字而非法?” 王小石道:“你这幅字连绵缠绕,如死蛇挂树,丑极了。” 那人愈觉得有趣,于是又问道:“既然足下观之,如此之丑,为何又说是好书?” 王小石道:“远看如行行春蚓,近视如字字秋蛇,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非大功力者莫能为之。” 那人眯起眼笑道:“奇石必丑,丑方为奇,既然是丑中见美,足下为何又说不合法度?” 王小石道:“因为这不是你的笔法。” 那人道:“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我惯用的技法?”眼里已有敬佩之色。 王小石指着那纸上的字道:“你写下十六个字:‘载行载止,空碧悠悠;神出古异,澹不可收’,唯写到‘不可’时,二字一气呵成,忍不住流露出你原来闲远清润的笔意,如独钓寒江雪的孤寞,所以取锋僻易,显然非你所长。” 那人“哦”了一声,眼神里的敬意已渐转为惊意。 王小石缓缓地道:“能写得这样一手好字,还活着而又身在这城里的人,实在不能算多……” 然后他望着那人,一字一句地道:“蔡太师,你既然以这种方式光临寒舍,就恕在下不行拜见之礼了。” ──这个突然出现在愁石斋里即兴写了几个字的人,竟然就是当今朝廷里最有权力的人──蔡京! 也就是这几个全不用他一惯笔法的字,仍是给王小石一眼认得出来。来人就是蔡京! 蔡京语音里流露出赞赏之意:“人说‘金风细雨楼’能把‘六分半堂’打得全无还手之力,得力于两大人才,今天一见,阁下果然是一代奇才!” 王小石道:“会看字辨画,不算什么人才。黄襄勒字、沈辽排字、黄庭坚描字、苏轼画字、米芾变字,这才是奇,这才是才。” 王小石所列名家,故意没有把位居宰相之上的三省事太师蔡京和皇帝赵佶算在内,蔡京似不以为忤,一笑道:“还有没有?” “有,”王小石正色道,“如有人能把为国为民、忠勇热诚的生命力注入书法里,他的字,有血性,一如颜真卿奇纵高古之笔,勾勒出他对家国之祸的悲怆沉痛,刚毅正直的个性直逼人心,这才是不可多得的好字。” 王小石说得已十分露骨,蔡京抚髯,微微笑道:“你听过这首词吗?” 王小石知蔡京必有所指,只说:“愿闻其详。” 蔡京悠游地吟道:“老来可喜,是历遍人间,谙知物外,看透虚空,将恨海愁山,一时捋碎,免被花迷,不为酒困,到处惺惺地,饱来觅睡,睡起逢场作戏。休说古往今来,乃翁心底,没许多般事,也不修仙,不佞佛,不学栖栖孔子,懒共贤争,从教他笑,如此只如此,杂剧打了,戏衫脱与呆底!” 吟罢,蔡京道:“世事浮云春梦,何必认真执着至无可自在?米芾曾说过他自己的书法,耍之皆一戏,不当问拙工,意足我自足,放笔赏戏空。人生在世,何必这般营营扰扰,得欢乐时且欢乐,不收紧些,当放松些,岂不是好?” 王小石一笑,走过去。 蔡京身边有四个人。 这四个人都是站着的。 他们一见王小石走近来,也没什么举措,王小石忽然觉得这好像是铜墙铁壁。 比“八大刀王”联手更可怕的杀意。 如果他一定要过去,只有撞过去。 ──这一撞,究竟是墙坍,还是人亡? 这时候,蔡京却微微颔了颔首。 那道无形的墙,立即似消散于无形。 王小石仍旧行前,到了蔡京身前,取笔,蘸墨,在纸上写下六个大字,迅疾惊人,然后掷笔、退后。 “士不可不弘毅!”蔡京失声念道,“好字!妙字!奇字!下笔如风,字才形成,已被否却,方否决时,又生一字,旋生旋灭,旋说旋归,前念后念,即生即灭,唯合一起看,又神定气足,如天道人心,冷然清约处自见骇目惊心!这样并举并得的字,世间少有,可惜……” 他冷然望向王小石,“字已趋化境,人却看不透破,像把好字写冥纸。” 王小石淡然道:“若真的看破,太师不妨说放就放,先把自身权位放开,再来劝诫在下。” 那紫膛脸的人听到此处,忍不住大喝一声:“大胆!” 王小石傲然说:“得罪得罪。” 紫膛脸的人虎虎生风地道:“你可知道你刚才的话,足可治你何罪?” 王小石道:“太师能写出这等奇逸之笔,晚生才敢磊落直言。” 蔡京目光闪动,颊边法令纹深镌浮露。 好一会他才道:“你可知道这位是谁?” 王小石知道不但紫膛脸的人来头不小,连同那四个站着的人,恐怕也非同小可,他更注意的是:一个站在蔡京身后、恰巧就在暗处的人。 这人高高瘦瘦,背上有一个老旧灰黄的包袱,不注意看,还以为那只是暗处,不容易察觉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他眼里观察,心里有数,手下防备,口里却问:“正要请教。” 蔡京笑了,“你实在很有面子。他就是当今宰相,傅宗书阁下,还不赶快拜见。” 王小石暗吸一口气,知道眼前连宰相傅宗书也来了,口里说道:“两位大人,有失远迎。” 他口气冷淡,直比桌上那一杯冷却了的清茶还甚! 第八章 谁是大害 傅宗书冷然道:“王小石,你好大的架子!” 王小石淡然一笑道:“有人赏脸才有脸,架子大不大则因人而异。” 傅宗书嘿声道:“难道我和太师都请不动你?” “那倒不然,”王小石道,“你们先以刀手威胁我朋友,我以为是些狗强盗,然后又诬栽我杀人,我以为是欺压良善的恶役,我怎知道原来是二位大人的主意?” 傅宗书怒得双眉戟立,“你……”忽又咳了一声,沉住气道:“好,不知者不罪。你知不知道我们今天为什么来找你?” 王小石看看傅宗书,见他强把怒愤压下,心头也难免掠过一阵惊栗,道:“烦请大人赐告。” 傅宗书“嗯”了一声,抚髯走了几步,霍然转身,叱道:“王小石,按照你的罪行,我若要拿你治罪,恐怕你有两百颗脑袋都不够砍!” 王小石道:“不够砍,可以抓一百九十九个无辜良民凑够。” 傅宗书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小石道:“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不知道小民身犯何罪。” 傅宗书道:“你勾结匪党。” 王小石心头一凛,“匪党?” 傅宗书道:“‘金风细雨楼’是乱党,你是他们的三当家,不是匪首是什么?你还不知罪?” 王小石明知“金风细雨楼”实得朝廷默许,才可以在天子脚下经风历雨屹立不倒的,不过这是暗地款通挂钩,可没有明令下来,这些人若要追究查办,局面一旦闹了开来,便大事不妙,王小石可不想牵累楼子里的一众兄弟,忙道:“我要是有过错,那是我的事,我在半年前已离开‘金风细雨楼’,一直就独行独往,要是犯了什么事,都与‘金风细雨楼’无关,尚祈大人明察。” 傅宗书见这招奏效,语气下得更重:“你真的已脱离了‘金风细雨楼’?” 王小石深知此时应以大局为重,道:“我跟‘金风细雨楼’一直都扯不上什么关系,苏大哥虽然看重我,但我并没有成为楼里的一份子。” “嗯!”傅宗书这才有点满意,望向蔡京,“太师看呢?” 蔡京也“唔”了一声,向王小石道:“王小石,现今可不比从前了。” 王小石道:“莫测高深,愿闻其详。” “告诉你也无妨。以往京师大局,除禁军之外,仍需道上势力以稳定大局,而今太师请准于京畿四面置四辅,各屯马步军共二万人,积贮粮草每州五百万,且请铸当十钱,并更盐钞茶法,利民固国。今非昔比,你们这干亡命之徒,无论‘迷天七圣’还是‘金风细雨楼’,抑或是‘六分半堂’,对保卫京畿、监察民变已起不了作用。”傅宗书峻然道,“你们这些乱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既不听话,又不像话,国法不容,留着何用!” 王小石已经明白过来了,“当日帮会还有用的时候,怎不见朝廷说国法不容?” 傅宗书脸色一沉,王小石发现眼前这个人,像一张巨大的大理石桌,又似一把檀木蟠龙椅,比王小石还要高上一个头,如果他不是在身形上也有这样的厚度,就绝难显出他的持重威严,一如泰山岳立,在他如黑豹般结实的脸颊上,长着五绺十分刚劲的长髯,巧妙地遮掩如一块腥肉的嘴唇,一个帝王式的大头,铁截筒一般的鼻子,却有一双蜥蜴般死色的眼珠。 这对眼睛平时令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一旦暴睁,所绽射的厉芒,却令人心神一震,饶是王小石,也有往后退去的打算,竟直比“八大刀王”联手一击的威力还甚。 只听傅宗书道:“这叫此一时,彼一时也。” 王小石反问:“那么,你们已下定决心铲除京城里的帮会?” 傅宗书道:“令是人下的。” 王小石道:“这是什么意思?” 傅宗书道:“令是蔡太师下的。” 王小石道:“那么蔡太师的意思是?” 蔡京平和地笑道:“我要看你的意思。” 王小石心里打了一个突,打量眼前这个名动天下的人。蔡京难分年龄,说他四十来岁既可,说他年近六十亦可。他保养得如此之好,雅洁如妇人。偶尔在笑容里流露出骄矜的残忍,以及放纵的奢豪,但又因教养使他不露于形色,就算残虐也无所不用其极。这样的一个人,朝中至少有两万名高官得要匍匐在他脚下,江湖上至少有四万人非要煎其肉剥其皮拆其骨而不甘心。 “我完全不明白太师的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现在兵祸连起,金辽寇境,内乱丛生,我们不能不先解决心腹之患,除非,我们能肯定某个帮会的确忠心耿耿,效忠朝廷,我们才能打算收编招安,成为正规军伍,这样一来,你们非但妻荣子禄,名正言顺,富贵荣华,亦当享用不尽。” “招安?” “不错。” “太师的字写得玉树临风,诚然大家风范。” 蔡京见这人忽顾左右而言他,一怔道:“怎么?” 王小石忽道:“如果有人强按住太师的手写字又会怎么样?” 蔡京已有点明白他的用意,“当然写不好了。” “这样岂不是不写更好?”王小石说,“正如热衷功名的人,何不直接考取科第,升官发财去?既然身在江湖,又要诸多掣肘,不如散了还好。” 蔡京微微笑道:“说得也是,只不过……” 王小石知道他有话要说,而且还是关键性的话,今儿个既然这些人都来了,他就非得要听个仔细不可,至少,如果还可以活出愁石斋,即可通知苏梦枕早作打算,“只不过什么?” “相见容易别时难,”蔡京道,“有时候,聚时容易分手难。” 在一旁的傅宗书接下去道:“本来是乱党,怎可说从良就从良!” 王小石知道事无善了,“那么,朝廷是要追究定了。” 傅宗书向蔡京瞥了一眼,“除非蔡太师有心保存、另有决议,你知道,太师在朝廷里的影响力,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王小石暗吸了一口气,“还请太师成全江湖好汉,多美言几句。” 蔡京微微地皱眉道:“哎呀,我就是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可以管得住?你知道,我也不想为了这道上的事儿,教人诟病啊!” 王小石道:“却不知太师要什么样儿的保证?” 蔡京道:“其实只要为民除害,就可证清白了。” 王小石奇道:“除害?” “对,”蔡京的眼睛又发出一种奢豪的悦芒,“除一大害。” “这是什么害?”王小石紧接着问,“我为什么要除掉他?” “这个人欺上瞒下,只手遮天,怀奸植党,镇压良民,他武功高,足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他口才好,足令人为他两肋插刀在所不辞。他人奸险,骄横不法,空疏矫伪,人以为他大忠大义,其实他颠倒是非,有他在的一日,自然朝政日非,一切兴革,无从着手,更遑论履行绍述遗志了!”蔡京忧愤地道,“这样的人,你说该不该杀?” 王小石脱口道:“人人得而诛之!” 蔡京脸色一整,诚挚地道:“此人厉害,非君难取其首级!” “好!”王小石爽快地道,“那么,谁是大害?” “当然是诸葛。” “诸葛?” “诸葛小花。” “诸葛先生?” “当然是他了,”蔡京悠然地道,“如果不是他,还有谁?” 王小石几乎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诸葛先生?” “正是诸葛先生。” “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他假仁假义,误国害政。王安石的新法不能推行,便是因之大力阻挠,罢斥新党;他好大喜功,强攻燕京,招怨金人,才致内忧外患。他又以‘四大名捕’为其爪牙,擅自鞫讯,诬陷忠良,侵渔百姓,矫旨受赂,不附者均尽斥去,纳贿攀附者无不以超升,这等气焰,如此大害,怎可不除?” “为什么要我杀他?” “因为你武功高。” “那是误传。” “刚才我叫‘八大刀王’一试,名不虚传。” “比我武功好的人多得是。” “你很聪明,又能随机应变。” “反应比我快的人也不少,太师手上就有得是能人。”王小石诚挚地说。 “你工于书画医艺,容易接近诸葛先生。” “只怕‘四大名捕’那关也未必可以通过。” “可以。” “怎么说?” “一定可以。” “为什么?” “因为你是‘天衣居士’的门人,”蔡京悠然道,“以‘天衣居士’和诸葛先生的交谊,诸葛先生一定会不防备你,而且接近你……” “所以只有你才是最适合的人选;只有你方可以杀诸葛先生。” “我可不可以不杀?”王小石小心翼翼地问。 “为民除害的事,侠义者所当为。” “诸葛先生可不是容易杀的。” “要是容易,我们也不会叫你,甚至亲自来请动你了。”蔡京说得好像有些疲乏了,可是还是很耐心,但谁都看得出他要马上知道一个结果了,“‘金风细雨楼’建立得也不容易,苏梦枕待你一向都不薄,你也不忍心见它毁于一旦吧?” “我是非杀诸葛不可了?”王小石仍是问。 傅宗书截道:“他不死,你死。” 蔡京只道:“诸葛不死,国无宁日。” 王小石沉思,然后道:“给我一些时间,让我想想。” “不行,”傅宗书断然道,“这是机密,不能外泄,要在此地解决,而且必须马上进行。” 王小石诧道:“现在就要答复?” 傅宗书点头。 王小石长叹一声道:“看来,不管我求富贵功名,还是求生保命,都非得要杀诸葛先生不可了。” 傅宗书眼里露出喜色,“你答应了?” 蔡京也笑了,“好。你需要什么条件?要些什么支助?尽说无妨。” 王小石沉吟道:“我在想……” 傅宗书遽然道:“想什么?” 王小石嗫嚅地道:“我想试一试……” 傅宗书追问道:“想试什么?” 王小石突然发动。 他直掠蔡京。 直取蔡京。 王小石的武功有多高? ──有人曾经这样问过苏梦枕。 “王小石到京师以来,遇过几次重要和重大的战役,但他都未曾全力出过手,事情就解决了,”苏梦枕说,“而我却已重伤过三次,你说他武功有多高?” 苏梦枕这番话无疑是有点贬低自己,抬高王小石。 但他说的也是事实。 ──王小石的武功到底有多高?在京城里、江湖上、武林中,已成了津津乐道的话题,人们好奇的重心。 不管王小石武功有多高,以他现在的出手看来,要比他击飞蔡小头和苗八方手中刀连同挫败“八大刀王”的那一剑,还要高明得多。 他的目标是蔡京。 要攻取蔡京,就得要经过四个人。 ──四个什么样的人? 只见一个书生打扮,但样子却像个白天杀猪、下午赶牛、晚上抱女人喝酒赌身家的老粗。 一个披头散发,发上居然还戴了朵花,衣衫不整,目露狂放之色,偏偏神态又是十分的恭谨。 一个又高又瘦,环臂当胸,傲岸而立,看他的样子,就像是铁镌的,而且,浑身上下,决找不到纵是指甲大小的一块赘肉。 一个人,不高不矮,戴着张脸谱,不画眼睛鼻子,只画了一幅意境奇绝的山水! 王小石一动,这四人就动了。 这四人身形甫动,王小石的攻势就立即变了。 变得攻向这四个人。 ──这四个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为何王小石原来的目标倒不在蔡京,而是在这四个人? 第九章 必杀诸葛 王小石一刀飞砍。 他的刀如深深的恨,浅浅的梦,又似岁月的泪痕。 刀取书生,刀光如惊艳般亮起,如流星自长空划过。 书生笑了,“你找上我,是你不够运!” 儒士打扮,老粗眉目,竟是女子的声音! 书生突然冲上前来。 就在刀光里冲上前来。 他双手已突破刀网,抓住王小石双肩。 就在王小石的刀把他头颅削下来之前,他已把王小石摔了出去。 就像摔一口大布袋似的,十分用力。 王小石整个人被摔得飞向墙壁。 看这飞摔的劲度,王小石只怕得要被摔成肉酱不可。 就在他身子快要接触墙壁的刹那,王小石突然巧妙地将足尖一点,竟把那强大的摔势一折,以更凌厉的速度掠了回来。 这次他扑向那披发戴花的人。 他拔剑。 这一剑带着三分惊艳、三分潇洒、三分惆怅与一分的不可一世。 这一剑分明要在不可一世中撷下了披发戴花者的头颅! 披发戴花的人暴喝了一声:“呔!” 他反手拔剑。 剑光一出,金灿夺目,由于太过眩眼,谁也看不清楚他手中剑的形状,甚至难以辨别究竟是长是短、是锐是钝。 两人连驳五剑。王小石人在半空。披发戴花者脚踏实地。 五剑一过,那人忽叱:“咄!”剑身上原本镶着五粒墨星,忽有三粒,脱剑而出,飞射王小石! 王小石大吃一惊,一面疾退,一面封架! 三星不中,却又神奇地飞回金剑上! 王小石猛然大旋身,刀剑齐出,竟攻向那环臂当胸而立的汉子! 王小石出刀攻那书生,几乎还吃了点亏。他紧接着攻那披发戴花的人,也没讨着了好,可是,他再攻向这环臂抱立的汉子,面对这种一等一的高手,他似搠了马蜂窝再去捣毒蛇洞一般,敢情是活不耐烦了! 那环臂抱立的铁汉一直不动。 不声不响,不慌不忙。 眼看刀剑攻到,突然做出反击。 这反击委实不可思议。 他没有兵器。 他的双拳反击刀剑,仿佛王小石的刀是花,剑是叶,他的双拳才是剪刀,一施展就足以撷叶飞花一般! 王小石没有硬拼。 他骤然把攻势一收,身子忽然到了第四个面谱人的身前。可是他还没有发动攻势,对方已向他连环踢出七脚。 王小石险险避过这七脚,但又十五脚近乎排山倒海地压了过来。 王小石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他跃上了桌子,一会儿跃了下来,又跳上了椅子,不一会又跳了下来,他绕着桌子打转,双手急旋着大袖,但仍脱不了这人的追击。 原本站在蔡京背后的人,已护在蔡京身前,蔡京则退到一幅草书长卷的前头。 王小石躲开三十七腿,忽听蔡京背后的人森寒地道:“退下。” 那戴脸谱的人一呆,但在刹那间已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蔡京笑道:“好个‘不师古法’四字,‘不’以虚写,能清浮纸上。‘师’以实写,能力透纸背。‘古’以神写,如凭虚御风。‘法’以妙写,如行地者之绝迹。四字四写,各得天趣,各自为政,但又浑成一体,不可分割,果然是不师古法!” 王小石不知何时,手上已没了刀剑,换了纸笔,只道:“过奖,过奖,只是乍遇平生,难得逢上一流高手,一时兴豪,方才逼出此四字狂草,委实酣畅已极,多谢成全!” 蔡京道:“写四字还不难得,这时节冷,原本砚墨已凝结,你能在跟当今两大腿法名家之一的小四子对拆间,已把砚墨磨好成书,这才是了不起之处。” 王小石恭敬地向四人逐一拱手作揖道:“鲁大爷、燕二爷、顾三爷、赵四爷,得罪了,多谢手下容情。” 王小石说这句话的时候,心头暗惊。 因为他一早已知道这四个人是谁。 所以他要试一试他们的身手。 现在他知道了。 ──有他们在,就像诸葛先生身边有“四大名捕”在一般。 王小石说这句话的时候,那四人也暗自惕惧。 他们在那短短的过招期间,都知道了一个事实。 ──眼前这个年轻人,不但难惹,简直是个极可怕的对手。他在这瞬息间连攻四人,同时下笔写字,还可以一笔浑成。 王小石的武功不是高,而是高深莫测。 ──太师确有眼光。 ──这小子确有能杀死诸葛先生的能力! 这么的四个人,便是蔡京手上的红人,身边的“四大护卫”: 鲁书一; 燕诗二; 顾铁三; 赵画四。 他们与叶棋五和齐文六合称“六合青龙”。原本这“一柱擎天,六合青龙”是荒山道人的绰号,可是在他身死之后,这绰号给六人分而享之,这六人的武功,却无一不在荒山道人之上。 当年与诸葛先生合称为“三大神捕”的李玄衣就曾很感叹地说过:“再过十年,就是‘四大名捕’与‘六合青龙’的天下了,哪有我们这些老骨头立足之地呢!” 另一位神捕刘独峰也说:“‘四大名捕’全师出于诸葛,相比之下,我那六个徒儿就窝囊得很。”他自己也收了六名徒弟,但都不甚出名。 另一位神捕柳激烟也说过:“‘六合青龙’里有四条龙已归顺太师,并为其重用,再过几年,咱们得要在他们手下讨饭吃了。” 说这些话的三位捕头,全不是因公殉职,就是不幸身亡,剩下的只有诸葛先生。 当年的“老四大名捕”,除了元十三限投效蔡京,诸葛先生依然在朝拥有一定的权势外,懒残大师和“天衣居士”都已退隐江湖。 而今,蔡京他们计划要杀的,正是诸葛先生! “刚才我冒昧出袭,是别有用意的。”王小石道。 “我明白。”蔡京淡淡地道。 王小石心中一寒,蔡京这随口一句,仿佛言有尽而意无穷,仿佛在说:若不是我老早知道你的用意,你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还是把话说下去: “我要试一试这四位兄台的功力。” “你现在试着了?” “你刚才问我需要什么条件,什么支助。” “你说。” “我在说之前,还得先要请教一事。” “哦?” “元十三限是我的师叔。” “我知道。” “他武功比我高。” “他武功很高。” “他已投效在太师帐下。” “他也很受我重用。” “那么,行刺的事,”王小石道,“太师为何不选我四师叔,而偏偏选我?” “因为元十三限也太过骄傲。” “我不明白。” “元十三限只顾跟诸葛先生决斗,可是二度都败于他手,他决意重新修炼后再斗,可是诸葛在朝中势力渐渐坐大,我们不能再等。” “元十三限不愿行刺?” “他是不屑。”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原委?” “我为何要隐瞒你?” “四师叔不屑为的事,我为何要做?” “你会做的。” “为了‘金风细雨楼’?” “也为了国家社稷。” “……” “诸葛好战喜功,触怒金主,当今天下大势,应求相安无事,实犯不着兵祸连绵,诸葛不除,战端必起。昔时,张良、荆轲刺秦,莫不以大节为重,踔厉敢死,你身在侠道,身为侠士,见义不为,而被俗世之见所拘,学得一身好本领又有何用?” “说得好,”王小石苦笑道,“只望我不会跟荆轲一般的下场。” “不会的,”傅宗书接道,“我们已安排了一切计划,保管你得手后还能全身而退,回来跟我们共荣华富贵。” “如果我去,你们才把计划告诉我?” “反正你一定会去的。”傅宗书铁定地说。 “如果我拒绝,你们现在就杀了我?” “你是聪明人,当然不会不去。” “如果我行刺失手呢?” “我们也一样安排了人来接应你,当然不希望你会落在诸葛手上,而我们也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看来我想不去都不可以了。” “为了你的朋友,更加要去。” “朋友?” “你的朋友:唐宝牛、方恨少、温柔他们都犯了事,这事可严办亦可缓刑,你若能将功赎他们之罪,我担保他们都会平安无恙。” “难怪他们在外面吭都不吭一声了,”王小石恍然地道,“可是他们到底犯了什么事?” “你不如去问你另一位朋友。” “谁?” “张炭。” “这又跟张炭何干?” “嘿嘿。” “就算是为了你自己,你也该把这任务接下来。”蔡京忽然接口道。 “我自己?”王小石指着自己的鼻子说。 “男儿在世,当以功名求富贵,你在市井坊间无所事事,枉负奇志、辜负青春而已。” “你不是劝人得放手时尽且放手的吗?” “你这个年纪,现在这个时候,岂可轻言放手?” “你说得对,”王小石搓着手指,“可惜天气好冷。” “正是,”蔡京居然也岔开了话题,仿佛他也一点都不急的样子,“冷得连墨都干得这么快。” 王小石不禁由衷地敬佩起眼前这个人来。这人身份足可号令天下,但耐性仿佛比他还好,“天气太冷,不是杀人的好季节。” “我早知道你会答应的,”蔡京慈祥而狡黠地笑了起来,“冷天气杀人,血会很快干;对方的反应也会因寒冷而迟缓一些,那就够了。” “可不要我自己的动作也慢了起来。”王小石笑道,“可是我仍不明白。” “不明白的你可以问。” “你为什么不请这‘四大护卫’执行呢?他们的武功都比我高。” “他们不像你,无法靠近诸葛,而且就算能接近,他也定有防患,况且,诸葛身边……还有‘四大名捕’!” “‘四大名捕’……我倒几乎忘了!” “那四个人是绝不能忽略!”蔡京肃然道,“那是四个任何人都不能忽略的人。” “就算鲁、燕、顾、赵四兄不能执行,你身后那位朋友,如果有他出手,成算也要比我更高。” 王小石朗声道:“如果我没有看走眼的话,这位朋友就是当今武林中最诡异的高手:‘天下第七’了?” 蔡京身后的瘦长个子一动也不动,更没有回答。 但他肩上的包袱却似是微微动了动。 蔡京却道:“他也不能去。” 王小石道:“可以让我知道原因吗?” “现在还不可以,”蔡京道,“等你行刺成功,咱们是一条道上的人了,那时很多事情,你自然便会一一清楚明白了。” 王小石叹了口气,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看来,我是非去不可,而且也非我去不可了。” 蔡京道:“对。现在你要做的只是提出条件。” 王小石想了想,竖起四根手指,道:“四个。” “你说说看。” “杀了诸葛,我要求太师设法让苏大哥、白二哥取代诸葛先生在朝野的地位。” “这点不难,我可尽力保奏,”蔡京道,“至于能不能取而代之,则要看他们的造化了。” “如果我能杀死诸葛先生,我希望仍留在京城,不想做一辈子逃犯。” “这也不难,你就跟着我好了,”蔡京道,“我们的计划已包括了让你能全身而退、日后扶摇直上,平步青云的部分。” “我希望如幸得手,太师和丞相大人能对江湖上的好汉网开一面。” “只要他们能接受招安,我们必定尽量收编,你放心好了。还有一个呢?” “请求太师进疏皇上,免除奢靡、废采花石,民不聊生、盗贼四起,皆因此而生。这是小石殷殷衷言,望能雅纳。”王小石道。 蔡京神色一变。 傅宗书喝道:“大胆!” 蔡京微扬手制止,缓缓地道:“我会禀奏此事,至于皇上圣意如何,就非我和傅丞相能料了。” 王小石大喜忙道:“只要太师和丞相大人肯进言,那就是天下百姓之幸。” 蔡京眯着眼道:“王小石,你也真不简单呢!四个条件说过了,还需要什么援助吗?” “要。”王小石爽快地道,“我需要‘四大护卫’的相助,以便易于掣肘诸葛先生的四大名捕。” “的确只有他们才治得了‘四大名捕’,”蔡京微微笑着,“你刚才向他们出手,可不是要一试他们的本领吗?” “太师明察秋毫,小石无所遁形。”王小石道,“在下冒死一试,佩服得五体投地。” 只听鲁书一重重地哼了一声。 蔡京带着点骄矜但又机警地微笑说:“你现在可以听听我们的计划了吧?” 王小石慌忙地道:“我还有一个要求。” 傅宗书两道刷子一般的眉毛一沉道:“王小石,你也忒多事!” 王小石正色道:“其实,这不只是要求,也是我的原则。” 他朗声道:“这件事,我一定要禀明苏大哥,要他允可,我才能做。” 傅宗书勃然大怒,道:“王小石,你敢戏耍我们!” 王小石朗声道:“在下决无此意!” 傅宗书目光渐厉,“那你刚才又要答应?” 王小石觉得傅宗书的眼神直如两道黑暗之光,直似要把自己推倒,强敛心神,道:“我一直没说过答应二字。” 傅宗书厉声道: “你!” 蔡京仍眯着眼,声调平静而好听。 蔡京的声调,却教人生起一种不寒而悚的感觉,“你一定要回‘金风细雨楼’问过苏梦枕方可以?你刚才又说已跟‘金风细雨楼’毫无关系!” “坦白说,我是他的兄弟,我的所作所为,难免跟‘金风细雨楼’只怕脱不了关系。我刚才只是不想牵累他们,才说出那种话,想太师和相爷也不会相信。像这么重大的事情,我怎能不征得他的同意?”王小石依然顽强,但他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可是不一定要返回天泉山‘金风细雨楼’。” 傅宗书微微一愣,道:“什么意思?” 王小石道:“我要问的人,他正好在这里!”他接着大声唤道:“二哥,你再不下来给我一个指示,我可要被抄家斩首了。” 只听一人在屋梁上笑道:“别紧张,别穷紧张,老三有难,老二怎能不在一起!” “说得也是,”王小石大声嚷道,“却不知这事大哥知不知道?” 只见人影一闪,一个玉树临风、轩昂颀长的锦衣青年已落了下来,神态悠然,但语音凝重:“大哥便是为此事遣我来的。你知道,他行动不便,我要料理‘金风细雨楼’的事,剩下只有你的武功才智能够担得起这重任。” “这件事非你不可,”白愁飞望定王小石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为己为人,为国为民,必杀诸葛!” 王小石也望定了白愁飞,过了好一会儿,才清清晰晰地道: “好,这件事情,我扛上了。” 白愁飞点了点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尖,走上前去,又望了望王小石的双肩,然后才举目,与王小石对视,双目已隐泛泪光。 “好。”他点点头。 白愁飞唇向下拗着,语音混淆地道:“好兄弟。”然后握住王小石的手。 王小石低声道:“二哥,万一我有什么事,你代我照顾大哥吧!” 白愁飞又颔了颔首,低头去看自己脚尖。 王小石遂转面向着蔡京,扬着眉道:“好了,请你们告诉我行刺的计划!” 第十章 张炭的下场 在返皇宫的途中,傅宗书问蔡京:“以太师看,王小石会不会真的替我们刺杀诸葛呢?他的行动能不能成功?” 蔡京脸含微笑,看着车窗之外。 窗帘外的民众百姓,全闪到道旁,跪首不起,禁军、仪队正在前后左右,为自己呼拥开道,直驱内城。 ──一个人能有这般威风,在万人之上而又不一定在一人之下,也算是无憾于此生了吧? ──可是,如果一旦失去了呢?这恐怕比从来没有过的下场更难堪! 当他想到这些的时候,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仿佛没听见傅宗书对他说的话。 傅宗书却打从心底冒起了寒意。 ──因为他知道蔡太师曾经在最开心、笑得最温和的时候,却突然下令,把跟在自己身边的几名爱将心腹全灭族抄家! ──天威难测。 ──太师能投圣上之所好,但谁也捉摸不到太师的心理。连傅宗书自己也不能。 蔡京既没有回答,傅宗书也不敢再问。 跟前这个人,虽远比傅宗书矮小、清癯,但对傅宗书而言,蔡京的阴影仿似巨人一般,一动衣袖都足能把他吞噬掉。 这是种恐怖的感觉。 ──当你发现跟某人在一起的时候,会完全消失了自己,就会了解到这种感觉的不好受。 幸好傅宗书早已感受得习惯了。 而且除了蔡京之外,人人都同样得要忍受他万壑排涛似的压力。 车子又驶了一阵子,已经接近宫门了,蔡京才忽然说话:“王小石不老实,不过已由不得他不杀诸葛。” 傅宗书静静地听着。 他是不大明白。 可是他也不大敢问。 因为他不知道蔡京肯不肯说。 ──有人说:当心腹的第一件要懂的事,便是要懂得什么时候该问什么问题,什么时候连半句话也不该说。 有人在不该说话的时候嚼舌不已,所得到的结果,实在不如半句话也没说。 有人为了怕说多错多,宁可不说话来保住颜面,可是所得回来的结果,往往是令人不知他的存在。 ──该怎么说话、如何说话、何时说话、说什么话,实在是门大学问。 傅宗书在官场混久了,跟蔡京在一起也久了,对说话的分寸和时机,已把握得炉火纯青,可说是到了增一句则太多、减一句则太少的地步。 “王小石的字,写得的确很好,可惜还不够火候,”蔡京果然说了下去,“你可知道他的败笔在哪里?” 傅宗书忙道:“卑职对书画是门外汉,得恭聆太师教益。”蔡京微微一笑,“你客气了,我知道你也学过三年汉碑,不过知道圣上和我都写得一手好字,你知道再练也没有出头的日子,才不写了,是不是呀?” 傅宗书的心几乎跌落到小腹里去了。他本来要故作镇定,但随即又觉得该把恐惧表现出来的好,表情一时举棋不定。他曾习过字的事,只有他身边十分亲昵的人才会晓得。他的字本来铁划银钩,字字均有开山辟石之力,但他心知皇帝和太师俱以字称著,决不容让再有一人与他们并驾齐驱,所以傅宗书早早弃笔,并绝口不提自己曾习字一事,不料,听蔡京的口气,却似早已洞悉此事。 蔡京见他脸上阵黄阵青,哂然道:“其实练练字又有什么,反正你也写不过当今圣上。” 傅宗书心里舒了一口气,嘴里忙道:“是呀,我再怎么写,也还不及太师项背,天质这般鲁钝,又没悟性,还不干脆掷笔,写来作甚!那王小石不自量力,怎逃得过太师法眼!” “那也不然,以字论字,王小石灵活多变、不拘一格,确有佳妙之处,”蔡京沉吟道,“他是失在把‘不师古法’四字,用四种笔法写成,这样虽炫示出他笔下峰回路转,令人应接不暇,实则缺乏个人风格,火候不足,不如一笔而成。”然后他补充道:“他就是太过炫耀。要是一笔一划、步步为营,单凭字论,已是个不世人物。” 语音一顿,又道:“从字论人,他对杀诸葛的事,也莫衷一是,犹豫未决。一方面,他怕杀了诸葛在江湖上落得个不仁不义之名,又怕杀不了诸葛自己反而落得被杀;另一方面,他想借杀诸葛而立盖世功名,也想杀诸葛以为民除害。他既知道不能摆脱我们的势力,但又不甘心任凭我们的摆布;他亦明知未必攻破得了诸葛的实力,但又跃跃欲试,所以,他把最后决定交给了苏梦枕……” 傅宗书知道自己该说话了:“太师早见及此,白愁飞亦已出面证实了,照理王小石已不能再作推托。” “对这种人,倒是要把网张得长长的、阔阔的、远远的,重要的是放的技巧,而不是收的问题。”蔡京取出一个鼻烟小瓶,在左手背上倒了一些粉末,然后举手放到鼻端去嗅了嗅,才接下去说,“单凭王小石这手字,写得浮移不定,神光闪烁,他迟早得要为我们效命。” 傅宗书提醒道:“依我看,王小石可能还会有变卦,不如太师派个人去盯着他。” 蔡京微笑反问傅宗书:“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派人去盯他?” 他的神情也没什么特别,眼神也并不凌厉,但饶是威镇边疆、雄视天下的文臣武将傅宗书,都总觉得他每一眼都能看进自己的心坎里去。 蔡京对王小石所下的命令是:“三日内必杀诸葛,否则提头来见。” ──如何杀? ──怎么动手? 蔡京当然把计划告诉了王小石。 问题是:王小石却如何执行? ──王小石到底执不执行? 当要跨出愁石斋之际,王小石有问于白愁飞:“大哥真的要我非杀诸葛不可?” 白愁飞肃然点头。 “为什么?” “因为要整勘京畿路律法,严办帮会的人,正是诸葛,”白愁飞恨声道,“就算苏大哥容得他拿人送官,诸葛也容不得他和你我苟全。” 王小石听罢,长吁了一口气,像在思考着什么东西,随手拿起了笔,笔在微干的砚上蘸了几蘸,凝墨竟冒出了烟气,毛笔也浸了墨汁,他随手写了几笔,白愁飞稍为留意,只见那几个字写的是: “大丈夫安能久事笔砚间乎?” 白愁飞微微笑道:“好志气!” 王小石掷笔道:“只怕没有识货的人!” 白愁飞道:“现在就有用着的地方!” 王小石道:“你是说蔡太师和傅丞相?” 白愁飞道:“他们也确在用人之际。” 王小石喃喃自语:“蔡京能写出这样清逸淡澹的字,人品必有可取之处。” 白愁飞问:“难道你不相信他们的话?” 王小石反问:“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下定决心要杀诸葛?” 白愁飞道:“如果你只是为了权位利禄,你就不会在‘金风细雨楼’尽挫强敌后,悄然离开天泉山,独守愁石斋了。” 王小石道:“我是为了苏大哥。” “没有苏大哥,我武功再高、本领再强、才干再好,也得不到证实,我只是一个藉藉无名、平凡的人而已,”王小石激动地道,“就因为是他,我们成了京城里第一大帮的当家之一,他信任我们,让我们的能力得到全面的发挥和印证,他让我们没白来这一趟京城!” “所以有人若要对付他,我一定阻止,“王小石斩钉截铁地道,“无论是谁!” “我也一样!”白愁飞大力地拍着王小石的肩膀,“我一定支持你!” 他们豪笑着,踢开‘愁石斋’的门,大步迈了出去。 初冬的阳光普照,却是绽发出冷冽的寒意,仿佛那是冰雪的胆魂。 他们先看到的,不是阳光的笑脸,而是阴霾在人的脸上结成了寒霜。 方恨少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看他的样子,要比在市场叫卖了三天但连一粒鸡蛋都没有卖出去的小贩还颓丧,跟他刚才的趾高气扬、沾沾自喜成了两个人似的! 唐宝牛则很生气。 他简直是怒气冲冲,十里开外的人都知道他要比火刀火石火镰火折子还要火爆。 温柔的表情则很好玩。 她什么表情都有一些。 看她的样子,仿佛有些不屑,又有点愤怒,但又像是在悲天悯人的样子。 不过仔细着去,骨子里恐怕还是幸灾乐祸的多。 ──年轻而美丽的少女,她们的表情,千变万化、丰丽多姿,一如她们的心情。 另外还有一个人,刚才并没有在场。 这人是朱小腰。 有点慵懒,非常闲淡,但长睫毛对剪着许多昨夜的妩媚,此刻她脸上也有一丝焦惶之色。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场中似乎还少了一个人。 这个人刚才还在场,而今却不在了。 “张炭呢?”王小石问方恨少。 王小石跟他交过手,对这人读书不求甚解、常不知以为知,印象十分深刻。同时他也明白,当发生重大事情的时候,如果去问唐宝牛详情,那一定是丈八金刚蒙了眼──别说摸脑袋了,简直连东南西北都要分不清了! 温柔亮着眼睛热烈地说:“他呀!哇哈!他惹的麻烦可大了!” 还是方恨少先问:“你进去之后……没有事吧?” 王小石抚平了长衫上的皱纹,笑道:“我这不是已平平安安地出来了吗?” 温柔又抢着道:“你那儿没事,我们这儿可有事哩!” 王小石当然不明白:“八大刀王”都已离去,温柔、唐宝牛、张炭、方恨少、朱小腰等俱非庸手,自己进去以后外面似也没有什么剧烈打斗的声音,此地又是光天白日的大街上,能发生什么事? 方恨少期期艾艾地道:“你进去以后,‘八大刀王’也追了进去,但随即又一一退了出来,样子十分狼狈,我们都知道你打胜了,可是又不出来,心知不对路,想要进去察看,‘八大刀王’却拦在斋前,结成刀阵,不许我们进去,这样一来,我们反而知道里面一定有事,正待强闯,忽看见白二哥在屋檐那儿,跟我们挥手示意,我们这才算放了心。” 王小石知道这干人待他的好,心下感动,想到自己有这些朋友,着实算是没白来京城这一趟,也没白活这一遭了。 唐宝牛却向方恨少气呼呼地道:“你这番好话,算是给自己讨好脸来了?不是为了你,后来能闹出这种事体儿来吗?” 王小石忙问:“后来发生什么事了?” 方恨少连忙道:“也没什么。” 唐宝牛却怒道:“没你个头!” 王小石道:“一定有什么事!” 方恨少强笑道:“也没什么事,只不过是张老五……他……他被抓进牢里去了。” 唐宝牛又一记霹雳,“那还不是为了你!” 温柔在旁加一把声音:“是呀,方公子,你倒是学问没一书袋、经籍没一箩筐,但连累的五亲六戚七朋八友呀,大概可以盖座村庄了吧?你真是生害亲朋、死害街坊!” 方恨少一向好辩喜驳,此际竟不敢吭声。 王小石以为大概又是蔡京指使刑部的人借故扣拿了张炭,忿道:“这算什么?扣押张五弟当人质不成?” 白愁飞低声道:“张老五也不是省油的灯,这些人怎会眼睁睁看他被抓,敢情还有内容。” 然后向方恨少叱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说话可别一截一截的好不好?” 温柔道:“不如让我来说,他──” 话未说完,唐宝牛已插了进来,一轮冲锋似地说:“方恨少这王八蛋不要脸吃古不化的东西,学人看书,看书还不打紧,还让张炭这浑小子偷书,偷书还不怎么,一偷偷了那个人的那个书,这这这不是自讨苦吃,这可是帮他也没个理儿的,我叫大方别充书呆子了,你看这不就充出乱子来了吗?你说是不是?” 唐宝牛一口气十八盘似地盘到了底,然后问王小石“是不是”,王小石一时也不知是什么,不是什么。只能答而再问:“你说什么?” 这一句可惹火了唐宝牛,“你聋的不成?咱说了那么多话,你一句都听不懂?” 王小石也不怕他,只不过想早些知道发生啥事。 温柔喃喃道:“好呀!你说你说,尽说成这样子,谁懂!” 白愁飞道:“那由你来说好了。” 温柔粲然一笑道:“你怎么来的?” 白愁飞一怔,道:“我是来找老三的。” 温柔情深款款地凝向他,“怎么刚才我没看见你来的呢?” 王小石的心一动。 白愁飞只说:“刚才发生的是什么事?” 温柔倒一时没会过意来,“什么事?” 白愁飞耐心地道:“张炭犯了什么事?是怎么给人抓起来的?” 温柔“哎”了一声说:“那小子老爱偷东西,我就是说他没好下场。” 王小石眉毛一展,道:“他又偷了什么东西来着?” “书,”温柔嘴儿一噘,“这次他偷的是书。” 王小石奇道:“书?他偷什么书?连书他也偷?” 温柔把纤纤玉手往方恨少那儿一指,“你问他呀!” 方恨少站在那儿,鼻子有点发白,一双手拢进衣袖,随即又抽了出来,脸上尽是想笑不是、想辩不敢的表情。 第十一章 脚印的话 白愁飞忽用肩膀碰了碰王小石,沉声道:“看。” 王小石随他目光望去,只见近街口青石板地上,有两方脚印,入地约二分深,奇怪的是,脚印周围的砖石全无裂痕碎迹,简直似是工匠镌刻上去一般。 王小石当然知道不是。 他一向就住在这里,这儿从来没有这种脚印。 他一见,脸色也凝住了。 白愁飞波澜不惊地道:“你看呢?” 王小石暗抽了一口凉气,“好厉害。” “怎么说?” “这人一来到就选了这个位置,这方位看来毫无特别之处,但却是这方圆十丈之内面对强敌时最有利的位置,这人无疑是个高手。你说呢?” “来人不但选了个有利的位置,而且还有个轻功极佳的好帮手。” 王小石目光移转,就看到在那一双印在石板地的足迹之后,又有一对浅浅的足印。 这是当街大道,行人路过,脚印综错,本就难以一一辨析,王小石能一眼看到原先的脚印,那是因为那对脚印已深陷在石板上。 另外一对,却不然。 那只是一对平凡的足印。 王小石一时不解,“嗯?” 然后他就发现那右边的鞋印上有一朵花。 小小的风车花。 风车花来自这街角围墙里的一棵大风车花树,树正值开花的时节,其中有些枝桠蔓延出墙外来,风吹过的时候,花瓣转呀转地便落了下来。 花瓣落地的时候,纯白的花朵还未开始凋谢。 白愁飞道:“看到那朵花没有?” 王小石点点头。 “那朵花正好落在右足印上,那人足踏在花上,竟能不损花瓣分毫,只往这儿一站,既未炫示轻功,也未显露内力,但下盘功夫之好,只怕当世不出三人。” 王小石心下一悚。“会不会这朵花是来人走了后才落下来的呢?” “不会。”白愁飞双眉深锁。 “那人的脚踩上去了,虽全不损花朵,但鞋下的泥尘仍沾了些在花瓣上。” “试问,如果没有绝世的轻功,谁能踏在花上沾了泥尘却仍不踩坏了花瓣?” 温柔好奇,随王小石的目光望去,却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只好问:“你们在看什么?” 白愁飞道:“脚印。” “脚印有什么好看的?”温柔问。 “脚印不但能看,还能听。” “什么?脚印也会说话?”她感到好奇,又问。 “这世上一风一花一雪一月一事一物都会说话,不过只有有心人才听得到。”白愁飞生怕温柔纠缠下去,忙问方恨少,“你偷了册什么书?” 方恨少讪讪然道:“《吞鱼集》。” 白愁飞一怔,“《吞鱼集》是什么东西?” 王小石道:“这是本参悟命相的奇书,传为唐李虚中所著,以天干地支配为八字,专取财官印绶,论人事得失,并以飞星易理,论运势变化,与《列眉宝鉴》、《拦江网》并称于世,唯传此书已无真本,不知……” 方恨少听得王小石这般一说,吐了吐舌头道: “我可不懂这么多渊源。今儿个大伙起了个大早,到汴河去钓鱼……” “钓鱼?”白愁飞眉毛一扬,“你们可真闲空!” “他们在比赛,”方恨少解释道,“唐宝牛力气大,要跟我们比扛石担子;张炭胃口佳,要跟我们比吃饭;温柔会猜谜儿,要跟我们比猜灯谜;我呢,我轻功好,要比登山越岭。各有所长,谁都不服谁,只好想出个玩意儿来:比赛钓鱼!” “这怎么说呢,”方恨少还是说个分明,“比赛钓鱼,谁都不在行,全靠碰运气,这不就公平得多了吗?” “你们真有闲,”这次连王小石也不得不说这一句话,“结果谁赢了?” 方恨少道:“这一钓,却钓出个大头佛来了。” 温柔插嘴道:“还说呢!要不是你生事,钓鱼才不会钓出祸事来呢!” 王小石也笑道:“对了,钓鱼跟书有什么关系?” 王小石问出这一句的时候,在白愁飞的心里,大是佩服。 王小石刚才接到了一个重任:这重任是杀死名动朝野的诸葛先生。 以王小石的武功,去杀别的人,并不是件难事,可是要杀的是诸葛先生,换作是苏梦枕,也不一定能有把握,何况,白愁飞从来就没有见过王小石杀过什么人来着,就算王小石能够杀得了诸葛先生,是不是能在“四大名捕”手下逃生,天下虽大能否容身,傅宗书等人会不会履行诺言让他晋升,处处都是极不易解决的疑问。 当一个人惹上这种事端,就算解决得了,一辈子也难免沾上麻烦,这才是棘手之处。 可是王小石居然还能像没事的人儿一般。看他轻松自然,跟平时没啥两样。 观察一个人物日后是否能成大器,要看他失意之时能否持志不懈;观察一个人是否能担当重任,则要看他平时在处理小事的时候是何种态度。白愁飞见王小石面临危艰而无忧色,不管行刺是否能成事,但这人确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人物。 这厢方恨少正呱啦呱啦地说:“有关,关系还大着呢!大水牛最没耐心,说不钓就不钓了,我和黑炭头都没斩获,唯独是温柔──” 温柔唬他:“温柔可是你叫的?我是你什么人,少来跟本姑娘攀亲!” 方恨少吓得忙说:“是,是,温姑娘却钓着了一尾鱼,可怪,只有一只眼睛,温姑娘说她从前在家里吃过,可就不知道是什么鱼。于是大家都说,谁先弄懂这鱼的名字,便算是第一名──” 温柔又插上一句:“谁说!鱼是我钓获的,查着了鱼名,也只是第二名。” 王小石微笑道:“后来查着了没有?” 方恨少颓然道:“到现在还没查着。” 王小石道:“这大概是鲽鱼吧!其实就是俗称的比目鱼。晋时刘渊林曾说过,鲽鱼分左右,只有一目,云须两鱼并合乃能游。否则,单行时易落魄着物,为人所得,故曰两鲽。” 方恨少羡慕地道:“啊,你真有学问,几乎跟我可以相比。” 王小石谦道:“过奖,过奖,我哪能跟方公子相比。” 方恨少倒是眼也不眨,“说得也是,可见你还有自知之明,他日有暇,咱们不妨切磋切磋。” 王小石忙道:“哪敢切磋,只有向你请教的份。” 方恨少坦然道:“对,我有教无类,你可别跟我客气。” 王小石笑道:“不客气不客气,只是这鲽鱼又跟偷书扯上什么关系?” “说着,我倒忘了,哪,关系马上就来了,”方恨少赶忙说下去,“那时候,我们几个人,拎着尾鱼上了孔雀楼,想交给厨子烹而食之,偏是温姑娘舍不得,不过,那条鱼也没了气,不吃白不吃。” 温柔兀自忿忿地道:“还好说呢!都是你们把我那条鱼给弄死了!” 这次大家都没理她,方恨少径自说了下去:“正在讨论的时候,忽然有两名汉子,上得楼来,我们一看,便知道是会家子──” 白愁飞忽道:“慢着。” 方恨少奇道:“怎么着?” 白愁飞问:“这两人是不是后来抓张炭的人?” 方恨少愕然道:“是呀!你怎么知道?” 王小石见白愁飞望望地上的脚印,陷入了沉思之中,便道:“你且说说看这两人的形貌。” 方恨少用手搔搔后脑,又扶正了头巾,寻思地道:“也没啥特别,都是青年汉子,一个样貌很是落拓,腰系葫芦,眼里尽是沧桑的样子。另一个相貌堂堂,两只手特别粗壮,很有气派的模样,倒是没有什么特别处……对了,那潦倒的汉子,手里还挽了一只包袱。” 白愁飞忽“呀”了一声。 王小石知道他必是想起什么人来了,他也没有问,反而怔了一怔,“包袱?” “对!”方恨少道,“包袱里,最上面的一本书,就是《吞鱼集》。” 王小石恍然道:“你们看这书名,以为是跟鱼有关,想查个清楚,便去偷来看了!” 方恨少一拍大腿,“瞧呀!就是这样!” 王小石道:“你可以向人借呀!何必要偷?” “这……”方恨少有些期期艾艾地道,“我也想借,温姑娘说──” 温柔倒是爽快,“我听小方说有本《吞鱼集》,名字好好玩,就说,快把它偷过来,说不准里面有记载烹鱼的秘法,咱们把鱼带回‘金风细雨楼’里烹去,自己钓的自己煮,更是有味儿!” 方恨少接道:“所以,黑炭头就自告奋勇地去了。” “张炭确是妙手空空,若论盗技,的确是京城里第一把好手,”王小石道,“只是,那两人把书放在外边吗?要不然,你怎能一眼望见?”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方恨少笑嘻嘻地道,“我的目力特别好,在全黑里亦能视物,人看飞蝇,只见一小黑点飞过,但我能将其爪子羽翼纹路均看得一清二楚。那人用一层蓝布裹着,凭我的眼力,孔雀楼里阳光充足,要看透那层布帛,看见书册的题名,绝不是件难事……”他笑笑,这一笑充满了自信,“譬如,我现在就看得出你右襟内藏有三颗硬块,像是石子之类的事物,是也不是?” “佩服,佩服。”这次王小石说得十分由衷。 白愁飞冷哼道:“难得一对电目,却不学好……” 方恨少气得耳朵一动,王小石忙把话题岔了开去,“哦,原来那人把书包好,但仍给你神目如电,瞧破了,所以张炭就过去偷书?” 方恨少颔首,道:“黑炭头这回又说:‘看我的。’然后吩咐了老唐几句话,便走了过去,故意跟那两名汉子搭讪……” 温柔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 王小石问:“什么事?这般好笑。” 温柔仍忍不住笑,边笑边说:“哎呀,笑死我了,你知道那块炭怎么个好逗法?” 王小石以不变应万变,“请说。” “他跑了过去,跟那两名汉子打了个揖,说这儿桌子都让人占了,可否搭个位子?那两人自是让他坐了下来。黑炭头又向他们介绍说孔雀楼有哪道好吃的菜肴,就跟他们攀谈起来,还请教他们姓什么……”说到这里,温柔又乐不可支,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方恨少替她把话题接了下去:“那风霜的汉子道:‘我姓商。’相貌威皇的汉子望了望商姓汉子一眼,说:‘我姓夏。’黑炭头笑道:‘竟有这样子巧法,要是多来一位姓周的,岂不是夏商周朝的国姓都齐全了?’夏姓汉子抱拳问:‘未请教兄台高姓?’你道黑炭头儿怎么说?” 王小石只好问道:“怎么说?” 方恨少忍着笑道:“黑炭头儿说:‘我不敢讲,怕给你们吃了。’姓商的说:‘你姓高吗?’黑炭头当然摇头。姓夏的猜:‘你姓范吧?’黑炭头说不。姓商的汉子又猜:‘一定是姓蔡了。’黑炭头只说:‘都不对。’” 方恨少又说:“姓夏的汉子奇道:‘既然都不是,又何必怕给我们吃了呢?’黑炭头这才优哉游哉地说:‘看你们着急成这个样子,我就告诉你们吧!我姓史呢!’” 这句话一出,王小石也不禁好笑,连一向冷着脸的白愁飞也几乎笑出了声,只道:“张炭好生促狭。” 王小石笑着道:“不过,这一说可得罪了人。” 方恨少笑嘻嘻地道:“这两人倒是好涵养、好脾气,只互觑一眼,那姓商的说:‘好小子,倒给你耍了。’夏姓汉子却举杯敬黑炭头,还说:‘史兄伶牙俐齿,咱哥儿俩倒失敬了,给你逗着了,也心服口服,没二话说。’黑炭头笑着敬了一杯……” 王小石道:“这两人好气度,人家这般忍让,张五哥也不好太过得寸进尺了吧?” 白愁飞却沉吟道:“他们忍而不发,必有隐衷,绝非寻常人等。” 方恨少毫不在意地道:“不玩下去怎么行,咱们原先约好的了,要是黑炭偷不着,便算是兔崽子,他说什么也得到手……就在这时候,大水牛就在酒楼下面,大叫三声:‘救命’。” 白愁飞这可一时没听懂,“怎么?” 王小石也问:“他好端端地,怎么跑到街心去叫救命?” 方恨少慢条斯理地道:“这是黑炭原先约好的,要老唐在下面大声呼救,就在那两名汉子往楼下瞥的刹那,张炭已把书偷盗得手,揣在怀里,借故告辞,回到我们的桌上,再付了账,到楼下与大水牛会合。反正,当街叫几声救命,又不犯法的。” 王小石叹道:“可是你们偷东西,却是犯法的。” “我们原只想借一阵子就还给他,不料翻开来一看,这算什么《吞鱼集》嘛!内容与鱼虾蟹全无关系。” “只有一列列、一行行的人名,”方恨少悻悻然地道,“古里古怪的,还不知是用来做啥的!” 王小石失声道:“不好。” 白愁飞也道:“这册子里大概会有文章。” 王小石道:“至少也是要件。” 白愁飞道:“他们这就闯祸了。” ※※※ 稿于一九八六年十月:父亲病逝期间伤痛时。 校于一九八九年一月三日(农历十一月廿六日):生辰庆祝聚/获联合报极短篇小说奖/仰和医院探马荣成/友好聚于canton/同赴沙田车公庙/中时晚报刊出《不胜寂寥的小花》/《自立晚报》发表《酷刑》/《中华日报》连载《刹那芳华》。 再校于一九九零年十二月六日:重大申请终于再次顺利呈递。 第十二章 偷书贼 王小石很谨慎地问:“那册书是怎么个样儿的?” 方恨少不假思索便道:“那是杭州版印,私人刻造,双边、白口、字大、行宽,字体整齐浑朴,欧阳询体字,黄纸柔韧,墨色浓厚,大约是温州的贡纸,印得还真不错哩。” 王小石动容道:“你倒是记得清楚……不知可记得内容?” “这个嘛……”方恨少搔完了后脑又摸下巴,“倒是一时没加注意……我一看跟烹鱼无关,即随手递还张炭,张炭揣在怀里,大伙儿都没有再细看了。” 王小石心忖:这位书生倒是古怪,文字内容倒不讲究,印刷刻本倒瞧得清楚。“后来张炭是怎么给逮去了?” 方恨少道:“我们就且找了一家饭馆,交厨子烹鱼,吃了之后,大家都说要我跟你闹闹,张炭则说先去把书还给人家,我想,他是在半途给孟空空等人胁持了吧!后来‘八大刀王’出现,挑战阁下,一直打入了愁石斋,我们正想助你一臂,但那八名王八又一一退了出来,垂头丧气,一看就知道是战败了,我们正想进愁石斋去,但大门又拢了起来,那八个拿刀的不许我们进去,我们正要动手,这位白兄却跟我们挥手示意,我们先且忍了下来。忽听到后面有人说……” 白愁飞忽叱道:“是谁?” 方恨少诧道:“什么,我是要说下去呀,你急什么?” 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形自墙角闪了出来,向白愁飞、王小石抱拳道:“属下拜见副楼主、三当家。” 来的人是“小蚊子”祥哥儿,一脸机灵精悍之色,脸白得像冰镇的一样。 方恨少这才知道白愁飞是喝问谁潜了进来,自己还懵然不知,全无感觉,不禁脸上一红。 白愁飞峻声道:“来做什么?” 祥哥儿道:“苏公子嘱咐,副楼主要是没有重要的事,请返‘金风细雨楼’一趟,天泉山的湖水奔腾,楼主要和你商议对策。” 白愁飞挥手道:“好,我很快就回去。” 祥哥儿留在原地,并未离开。 白愁飞一扬眉道:“你还有什么事?” 祥哥儿道:“苏公子说,我就留在这儿,看看有什么用得着处,请二位尽管吩咐。” 白愁飞不再理他,转头向方恨少,“你说下去。” 方恨少一愣道:“刚才我说到哪儿去了?” 唐宝牛不耐烦地道:“你说到那些书是什么大黑口小黑口,什么欧阳询欧阳修的!” 方恨少怒斥道:“文盲!文盲!我哪是说到这里,我是说到追拿张炭的人来了……” 白愁飞冷冷地道:“你既已知道,又何必要问我们正说到哪里?” 方恨少为之语塞。 王小石岔开道:“来的人可就是孔雀楼上的两名汉子?” 方恨少的话匣子打了开来,哗啦哗啦像倒水似地说了下去:“便是那两个人,无声无息地到了我们后头,那落拓的汉子第一句就说:‘史兄,咱们可有缘,偌大的京城,咱们一天见了二回。’你道张炭怎么说?这黑炭头儿还不知死,回头笑着说:‘商兄敢情口渴了吧?我这儿还有姓廖的朋友呢!’” 王小石忍不住道:“张炭恶人先告状,可有点过分。” 方恨少径自说了下去:“那两人也不生气,但有点着急的样子。姓商的似有点想发作,姓夏的却先向我们抱拳团团一揖,道:‘想来诸位都是道上的朋友,群龙聚首于此地,咱兄弟二人也不敢扫了大家的雅兴,只不过,我有一件东西,是要向这位小兄弟追讨的。’说也奇怪,那八个穷凶极恶、趾高气扬的什么刀王,像蛇嗅了硫磺,全在那儿软住了,谁也不敢吭一口气,倒是张炭有种,他说:‘你讨回那本书是不是?我本就想送回给你。’” 方恨少说到这里的时候,王小石与白愁飞互觑了一眼。 王小石沉声道:“会不会是他们?” 白愁飞沉重地道:“看来是他们了。” 方恨少好奇道:“他们?谁?” 王小石温和地道:“你且说下去。” 方恨少仍是道:“我知道了,你们猜着是谁了?我们开始也觉得奇怪,那姓商的还笑嘻嘻地问:‘这书是你偷的?’张炭说:‘借,不是偷。’姓商的说:‘不问自取,是为贼也。’张炭自有他的说法:‘取后送还,是谓借也,何况向来偷书不为贼。’姓商的说:‘可是你并没有送还。’张炭向那八名乌龟一指,道:‘是他们阻挠了我。’姓商的横了八人一眼,那八人脸色阵红阵白,依然没有吭声。” 白愁飞淡淡地道:“他们当然不敢吭声了。” 方恨少似对白愁飞没啥好感,故不理他,径自说了下去:“那姓夏的这时‘哦’了一声,目光也向那八人一转,道:‘有这回事?’见那八人不作声,回问张炭:‘你是怎么知道我们有这本书的?’张炭忒有种,把事情全往自个儿头上拢:‘我是行家,一眼就看出来了。’姓夏的奇道:‘那一行的行家?’“这次是姓商的扯了扯他,手腕一转,五指一合,做了个空空妙手的意思,那姓夏的顿时明白了,又打量了张炭一会儿,才道:‘看来兄台没拿咱们当朋友,阁下不姓史。’张炭见这两人精明,只好道:‘我姓张,偷了你们的东西,我认栽了,却不知你们是怎么追查到这儿来的呢?’那姓夏的微微一笑,向姓商的汉子一指,说:‘有他在,谁也逃不了……’” 王小石听到这里,道:“这个当然了。” 方恨少道:“对,我那时候也隐隐约约,记起一个人来了,却一时想不起是谁。姓夏的又道:‘那么说,如果在下没看走眼的话,阁下就是大名鼎鼎的‘饭王’张炭兄弟了?’张炭这下可不由得他不掮上,只好说:‘我看你们也不是姓商姓夏的。’姓夏的汉子大笑道:‘是啊,咱们算来谁也没骗着谁。’姓商的却仍是问有关那本书的事:‘你既是张炭,谁不知道是个侠道上的汉子,却又何必窥视这本书呢?’张炭这回没好气地说:‘一本小书,有什么稀奇?有啥大不了!里面所载,跟这鱼无关,送我都不要呢!’于是把书递回给他们,两名汉子你望望我、我看看你,还是由那温和的大汉收下了,落拓的汉子的神色也较松缓下来,说:‘张兄弟,委屈你了,这事儿,因你而起,还是得要请你移尊到衙里走一趟,例行公事,要请恕罪则个。’” 白愁飞冷哼一声道:“果然事无善了。” 唐宝牛在旁吼道:“他们忒小气,太过分了!谁贪图他一本小书!” 王小石叹了一口气道:“恐怕就不是一本小书。” 唐宝牛呆了一呆,“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方恨少打断他的话:“当时老唐也是这般抗声……姑娘,大水牛和我都想要动手。” 方恨少又道:“那黑炭头儿不知哪来的灵感,忽止住我们,问:‘敢问你们二位……可就是铁二爷、崔三爷?’老唐在旁说:‘什么二爷三爷王八爷的,想扣我兄弟可不行!’那两名汉子都欠身道:‘我是铁游夏,他是我三师弟崔略商。’” 祥哥儿在一旁“呀”了一声:“铁手和追命?” 朱小腰点了点头,“‘四大名捕’的老三和老二。” 方恨少道:“对呀,我一听他们俩的名号,都愣住了,天王老子来都不怕,这两人可是持正卫道、侠义仁风、锄强惩恶、扶弱济贫,可打不得也!张炭大概也是这般想吧?听了便很沮丧地道:‘不知是二位,冒犯之处,还请原谅,我就跟你们走一趟吧。’温姑娘和老唐都想要动武,我说:‘沈大哥说:不可与“四大名捕”为敌。’那追命一笑道:‘承谢,承谢。’铁手则说:‘只去销案,很快便会送张五侠回来,我们都信得过他。’温女侠还不忿气,张炭跺足叫道:‘别动手,这一动武,咱们可真个是目无王法了。’所以,我们才都眼睁睁地,看那姓铁的姓崔的,押走了张炭。” 他说到这儿,自怨自艾起来:“都是我!不怂恿炭头儿去偷书就好了!一人做事一人当,这趟衙门,该由我去的。” 王小石沉吟道:“如果是他们两人,张炭这一去,倒不致有什么大事……只怕,那册书……” 白愁飞冷冷地道:“这叫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方恨少怒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意思,你听不懂吗。”冷不防温柔自旁“杀”了出来,“他说你们两个糊涂蛋都该去坐牢!” 方恨少气得耳朵又歪了,“你……” 王小石向白愁飞道:“那对深陷石板上的鞋印,敢情是铁手的了,也许是他刚到的时候,暗自提防众人会动手,力贯全身,然而下盘功夫似不够沉稳,以致得把真力导出,在地上踏了两个足印。” 白愁飞道:“就是因为他下盘功夫较弱,才泄露了他内力骇人,此人一身武功,都在一对肉掌上,真是个难以应付的人物。” 王小石道:“那么,脚踏花瓣而无损的,必然就是追命了。” 白愁飞道:“只有他的轻功,才能够真个登萍渡水,轻若无物。” 方恨少听得哼了一声。 祥哥儿脸上也有一种不以为然的神色。 白愁飞道:“楼子里有事,我还得回去一趟。”遂而低声向王小石道:“太师说过,你与龙八太爷联络的事,得要谨慎行事,一击必杀。” 王小石点头道:“看来,我也该去一趟衙里,替张炭想想法子。” 朱小腰道:“颜老大奉命来调停此事,但迟到一步,他已赶去衙门了,我看以‘金风细雨楼’之力,保出个张炭来绝非难事。” 王小石奇道:“奉命?奉谁的命?” 朱小腰婉然一笑道:“苏楼主知道这儿出了事,便遣我们来了。” 王小石看看朱小腰、祥哥儿和白愁飞,笑道:“顷刻间即来了三起人马,苏大哥好快的耳目!结交到这样的大哥,真是生事都出不了事咧!” 白愁飞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王小石道:“二哥不同意吗?” 白愁飞道:“苏大哥是强人,可惜对方是诸葛先生。” 王小石好奇问道:“二哥认为连苏大哥也斗不过诸葛先生吗?” 白愁飞道:“这倒很难说,不过,你要多加小心。” 王小石道:“我在放手对付诸葛先生之前,一定要做一件事。” 白愁飞道:“什么事?” 王小石道:“首先,要退出‘金风细雨楼’。” “哦?” “这样,我所作所为,才不致连累‘金风细雨楼’。如果失败,是我一个人的事,要是能成,万事都好安排。” “这个……” “二哥的看法呢?” “嗯……只是太委屈你了。” “这是什么话!我得要找一个理由,好表明非要退出‘金风细雨楼’不可,写成决绝书,还要劳你费心,替我呈上给大哥。” “这个自然不成问题……你要动用的人手,我也会拨给你。” “留下朱小腰……其他的我只要唐宝牛、方恨少就足够了。” “咦?他们……能帮得上忙吗?” “他们心地好,而且跟我有交情,若论武功,有鲁书一、燕诗二、顾铁三、赵画四等人,还不足够吗?若动用‘金风细雨楼’的兄弟,难免会牵连上的,能免则免。” “你说得有理……不过,现在一直盯梢着我们的该是赵画四吧?” “‘踏雪无痕’赵画四,以他的轻功,绝对可比追命三捕头。” “太师大概仍对我们有点不放心吧?” “这是生死大事,难免得要小心谨慎。” “所以营救张炭你还是不宜露面的好。” “你在什么时候发现他在檐上的?” “刚刚。” “我也是刚才。” “果然好轻功。” “就由他跟着吧……” 他们二人说这一番话的时候,原是把语音压得十分之低,不会有任何旁人听得见,温柔却看不过眼,叫道:“哈!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两人顿停止了说话。 白愁飞不友善地望向温柔。 温柔沾沾自喜地道:“原来这世上不止有八婆,也有八公的!” “我以为只有女人才咬耳朵,窃窃私语,小声说大声笑,”温柔继续她的得意扬扬,“现在我才知道,什么英雄好汉,也都一样。” 白愁飞听了她一番话,没好气地向王小石道:“我这就先行一步了。”然后低声跟王小石疾道:“若要多了解‘四大名捕’的事,不妨先去瓦子巷看看。记住,能忍则忍,以大事为重。”遂而吩咐祥哥儿在此候着王小石的信,他自己则先行离去。 温柔见白愁飞说走就走,又气噘了嘴,很不高兴地跺着脚,仿佛要跺死地上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只蚂蚁的样子。 王小石看得心中微喟。 “他往哪里?”温柔问。 “回‘金风细雨楼’。” “我们不去吗?”温柔再问。 “先不回去,”王小石说,“张炭的事,想老练能干的颜圣主必能解决,你们可愿做些事儿?” “什么事?”这次是方恨少问。 “大事。” “跟谁做?”这回到唐宝牛问。 “我。”王小石指了指自己。 “跟你做大事?”唐宝牛又兴致勃勃起来了,“这样子的事,最适合我们做……” 这次他的话还没说完,温柔已兴高采烈地问了下去:“快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儿?” 第十三章 信 王小石只给了一个这样的回答。 “这件事情,你们要做,就不可以退缩;不做,亦不勉强,但不要问我是什么事,非到该说的时候,我是不会说的。”然后,王小石又问,“你们干不干?” “我干。”唐宝牛第一个道。 “我也去。”方恨少说,“大家都那么信任你,我怎能不信你?” “这种好玩的事儿怎能缺了我?”温柔似笑非笑地道,“就算我不信那只‘鬼见愁’,也会信任你这颗小石头。” 于是,他们都去。 不论王小石要做的是什么事。 他们会跟着去做。 原因:只为了信任。 信任:是一种依凭,也是一种寄托,没有它的人会很孤独,有了它的人则很坚定。它在一个人身上发生,那是因为他性格上的光辉;如果它在一个人身上消失,那便是人格上一种无可弥补的缺憾。 他们信任王小石。 所以他们毫不考虑便跟随了他。 ──可是王小石现在要做的事,真的值得他们这般信念不移吗? ──如果王小石在他们面前失了信,这些朋友兄弟又会怎么想? 王小石要杀诸葛先生。 要杀诸葛先生之前,先要部署。 部署的第一步,便是退出“金风细雨楼”。 ──无论王小石的成与败,诸葛先生的生与死,都与苏梦枕、白愁飞等无涉,自然,也追究不上“金风细雨楼”。 当然,如果行刺成功,论功行赏,受惠的自然少不了“金风细雨楼”。 所以王小石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信呈苏梦枕。 信的内容是: 退出“金风细雨楼”! 信已成。 王小石的文笔本就挥洒自如。 要退出“金风细雨楼”,必定要有借口。 一个人如果要“背叛”他的上级,“不服”永远是最有力的理由。 ──他不服苏梦枕,自认为不该只当“三当家”。 ──他不服苏梦枕所领导的“金风细雨楼”,不赞同他暗里支持在朝廷里诸葛先生的派系。 ──他不服温柔为何只喜欢跟自己闹在一起,而偏对白愁飞情有独钟! “不服”,便是理由。 王小石觉得振振有词,大致可以瞒天过海。 直写到第三点的时候,王小石心中一动:到底自己有没有真的这样想过呢? 宣纸上墨渍未干,他提着笔,一时没写得下去,就这样呆了一阵。 窗外雪意浓,这一两天里,大概会下场大雪吧! 这种雪一旦开始,就不易止歇。 至少,寒意在短期间是不会消散的。 斋室之外,可见酒楼妓馆,真个是极尽豪华。在灯升暮降之际,仍见一片繁盛景象,真个是三面相通,五楼相向,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阁,灯烛晃耀。 是时,西夏寇边,辽军进侵,金势日猖,盗贼蜂起,浙江方腊,起兵作乱,数逾二十万人,淮南宋江,以三十六人起事,威行河溯,转掠十郡,无可撄其锋,而君主荒淫,奸臣当道,侈靡日盛,国势日衰。 ──这是一场奢豪的迷梦,还是悲落哀凉的现实? 大概我亦有这般想过吧?不然,怎么无意中把温柔的态度,也列成了第三项理由!要真的是这样,我实在是个卑鄙小人,愧对白二哥。 王小石仍萦绕着这在心头里的耿耿。 看来,这个冬天会很漫长吧! 这个冬天,将会很冷的吧! 温柔可是个怕冷的女子呢! 这一恍惚间,砚上的墨汁又凝结了。 王小石动手磨墨,把信写好,交给祥哥儿,速呈苏梦枕,他相信在这时候,白愁飞已把一切细节与转折,禀知苏大哥了。 王小石写完了信,把愁石斋里的字画卷了起来,好好地摆放着,然后关上了门。 温柔、方恨少、唐宝牛这一干旧朋新知,已在瓦子巷姜行附近的戏台下等他聚合,一起去做一件事──一件足以撼动京师、震惊朝野的大事。 同时,戏台上也做着大戏吧! 不知是唱曲还是杂剧、说书还是傀儡戏呢? 我们自己的戏,也该上台了吧? ──不知道大哥收到我的信的时候,今天的第一道雪下了没有?他的第一道命令下了没有? ──他映着炉火,在绿楼西窗前展信而读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 白愁飞自祥哥儿手上接到了信的时候,信并没有封口,白愁飞先行拆阅。 然后他说:“可以了,你去吧!” 祥哥儿觉得有些奇怪。 可是他不敢问。 他有一种奇特的感觉。 他觉得白愁飞在笑。 就算他外表一点笑容也没有,但他内心一定是在笑着的,为何他不流露出丝毫笑意呢?奇怪的是,祥哥儿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心里竟生起了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王小石在赴瓦子巷之前,还是决定先去一个地方。 那就是直赴大理寺监狱,探听张炭的安危。 王小石总觉得张炭被捕的事,可大可小,而被张炭无意中偷到手的书,也必有蹊跷。 这段日子以来,王小石跟好大喜功、爱充英雄的唐宝牛,和胆小怕事又常惹事生非的张炭,已结成兄弟一般的莫逆之交。 ──兄弟有难,怎能袖手旁观? 这便是江湖人的原则。 王小石写得一手好字、作了不少好诗,又能洋洋洒洒地写文章,他的武功高、剑法好、刀法也一流,他可以说既是文人,又是武人,但更切实的是:他是江湖人──正如人无论做什么职业,都只是兼职,一个人真正的终生职业,当然是做人。 做人才是人的“本行”。 当好一个江湖人,才是王小石的“本分”。 他决意要先去探张炭。 ──人的一生,往往是由一些看来不重要的选择或决定所改变。 在黄鹤楼下,由于他多望了几眼,便认识了白愁飞,致使第一次与“六分半堂”对敌。 在汉水畔,因多看了一瞥,便结识了雷纯,首次与“迷天七圣”的人为敌。 在苦水铺废墟里因一场雨,而救了苏梦枕,并与他同赴三合楼,还成为了“金风细雨楼”的三当家! ──这一回呢? 谁知道? ──谁也不知道生命之流把人载到什么地方去。 也许生命的存在,便是要人继续做自己不能控制的事。 人活着也许便是为他自己制造麻烦,或为他人制造烦恼。没有麻烦,就不是人。 如果这是真理,把“麻烦”二字换成“欢愉”,整个人就会轻松得多,有乐趣多了! 可惜任何快乐,都得付出代价换取的。 有时候,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就像有些货品一样,代价太昂贵了,便叫人买不起。 快乐也如是。 所幸真正的快乐,反而高价难寻,只能在内心里才觅得。 只是怎样从自己内心深处,把快乐释放出来,也是门艰深的学问:首先要自足,然后要存善,接着要看破,还得要放开,才能得到自在。 千金易得,快乐难求! 苏梦枕一向都不是个快乐的人。 他的神色非常阴郁,加上他一直有病,所以更活得像眼里的两盏鬼火一样,身子消瘦得几近失去了影子,只剩下双颊苍青里的两掩酡红。 ──那大概是病火在体内的经络燃烧吧? 自从他断了一腿之后,神情更有一股郁勃难伸之意。 现在他的眼神更添了一层不快乐。 除了这一点点之外,白愁飞就再也观察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苏梦枕刚刚读完了信。 王小石的信。 他放下了信,就置于膝上了,寒火般的双目,望向窗外。 远处是青山。 近处是重楼。 山外青山。 楼外楼。 他看完了信,很疲倦,像是在忽然间老了十年。 他坐在一张高大而奇特的木椅上,这椅子全是用长短不一的木块砌成的。 每一根木头都是直的,这椅可卧可靠,但却并不十分舒适。 苏梦枕的权力,在京城里已是道上第一了,他为何还要坐这种古拙而不舒服的椅子? 其实,除了龙椅,他什么椅子都坐得起。 ──也许,苏梦枕选这张椅子,就是为了要让自己不会感到太过舒适,唯有还觉得不适,才会提高警省、奋发图强。 以苏梦枕今天的身份地位,已不能败:他“站”得太高了,而且在爬往高处的过程里,已弄得他遍体鳞伤,如果突然栽倒下去,只恐怕不但难以全身,也难以活命了。 白愁飞看着这个孤独而寂寞的人,心里忽然有许多复杂的感觉。 其中的一个感觉是: 如果坐在这张椅子上的是他,不知自己又会怎么想呢? “湖水又涨了,总有一天会泛溢出来的!”苏梦枕悠悠地说,忽然加问了一句,“你在想什么?” 白愁飞神色不变地道:“我在想,三弟为啥要这样做呢?” 苏梦枕长长地一叹。 “也许,他真的是这样想,”苏梦枕眼里孤寞深寒之意又厉烈了些,“人只会做他所想的。” “人有时候也会做一些他不想做的事,他会不会是被迫的呢?”白愁飞哀伤地道,“他俯倾于权重天下的太师蔡京,自然不喜我们支持诸葛先生了,我真不明白,小石理应不是这种人。” 苏梦枕忽用手捂住左胸,脸色惨灰,双眉纠结在一起。 白愁飞这才发现,苏梦枕在近半年来,眉毛脱落了不少,头发也稀疏了。 良久,苏梦枕才咳嗽起来,而又似把心肺都呛出来的咳嗽。 然后,苏梦枕才很轻很轻地问了一句:“老三他什么都没跟你解释?” 白愁飞发出一声悠悠长叹。苏梦枕也不再言语,他看着楼外斜飘的雪花,好像化身为湖边的枯树,在守候整个冬天的寒寂。 王小石一到大理寺监狱,颜鹤发就一把拉住他,很有点气急败坏。 王小石一见他这样子,就问:“出了什么问题?” 以这一干人在京畿城卧虎藏龙的高手里,颜鹤发可以说是年高望重,他既是“迷天七圣”里的大圣主,而在“七圣盟”溃败后,他随即加入“金风细雨楼”,同样享有相当的权威,武林同道自是一向都敬之畏之,而官场上的朋友自也不致不给他颜面。照这样看来,这事儿连人头熟、人面广、手段高明的颜鹤发也解决不来,王小石不免有点讶异。 “张兄弟一进这儿来,本来就要吃苦子的,我拦住了,但放人他们却不敢拿主张;”颜鹤发无奈地道,“这是‘四大名捕’拿的人,谁也不敢担待,谁也不敢擅释。” 王小石眉毛一振道:“‘四大名捕’好大的威风!张炭犯的不是啥大不了的事,还得喂他苦头尝尝,也可没把‘金风细雨楼’瞧在眼里了,现在是哪一位名捕大爷当的值?” 颜鹤发也嗤笑道:“铁二爷和崔三爷把人押进来就不理了,现在是冷四爷手下的案子,他铁脸无私、六亲不认,谁的账自然也不认了。” 王小石心中有气:“冷四爷?冷血?” 颜鹤发说:“自是他了。”遇上“四大名捕”,饶是他天大的颜面,也没法处理。 王小石哼嘿了一声:“我倒要拜会拜会这位名动江湖的使剑第一勇士。” “他还没来呢!”颜鹤发道,“张炭还收押在牢里。” 王小石迟疑一下,道:“我得先见见张炭。” 颜鹤发道:“这倒不成问题。”他早已打点了刑部司门郎中,司狱官也大都买颜鹤发的账,王小石进入了收押疑犯的羁室,先与张炭会面。 颜鹤发本要一道入内,王小石知张炭向来胃口奇佳,入狱后必填不饱肚子,便要颜鹤发再去准备一下。 俟颜鹤发匆匆去打点一切之后,王小石便走入牢里。 这是他第一次走入一座监牢。 ──你进过监牢吗? 如果你入过监狱,便可以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非人世界。 这里非人间。关的是一些失去自由、绝望的人。病菌在空气里蔓生,有的是含冤未申而收监的,有的根本因狱讼羁留不决,按谳不实,致被长期扣押在狱,奏案累牍,疏驭岁月,公文辗转运回,延滞腐败,而长吏既不亲决,胥吏又旁缘为奸,滋蔓逾年,日久既生。王小石自入江湖以来,多识得各路市井英雄,受刑入狱的汉子也在所多有,一早已风闻种种监狱里令人心酸心寒的情形。 他绝不愿见自己的好友落在监牢里。 ──何况那是一条汉子! ──更何况张炭犯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 第十四章 人生到此,可以一死 颜鹤发打点停当之后,王小石已跟张炭谈了好一轮的话,王小石见颜鹤发回来,劈面就说:“不行,张老五不能留在这里。” 颜鹤发一呆,道:“总要留个三五天吧,‘四大名捕’不会这么快就放人的。” 王小石道:“我听张五哥说了,他曾动用过道上朋友的力量,跟唐宝牛越过狱,他若再待在此地,给刑部的任劳、任怨发现了,只怕就两件案子一齐审理,苦头可大着呢!” 颜鹤发苦着脸道:“这个……” 只听一人冷冷地道:“什么这个那个的,这人当街偷书,像什么话!还得要押一段时候!”说话的人年轻貌俊,整个看去,他的脸像花岗岩上雕出来的,深刻分明,但又给人一种冷峻坚忍的感觉。 他腰上一柄剑,窄、细、利而无鞘,布衣芒鞋,精悍得像一支标枪,全身没有一分多余赘肉,一双眸子,热心而冷澈。 站在他身旁的刑房书办忙着引介:“这位就是冷四捕爷,冷爷,这位,这位就是……京城里武林道上的名宿颜鹤发老爷子……还有这位……这位就是……喏……是……”这位刑房书办虽有意搞好眼前几人的关系,奈何口才实在不能算好,嗫嗫嚅嚅地半天却没能把话说完。 王小石一见到这个人,就生起了一种奇特的感觉:他必定会跟这个人交手的,而他相信在这一瞬间,这人也有这种感觉。 冷血扬起一条眉毛,“王小石?” 王小石双肩一耸,“冷捕头。” 冷血的大眼睛闪着光华,“听说京城里葫芦巷里的愁石斋,有一个书画文武全才,加入‘金风细雨楼’才不过三天,便教‘六分半堂’兵败人亡,然而又自甘淡薄,人在陋巷,守志不移,便是阁下吧?” 王小石一笑道:“冷捕头一个人一把剑,天下奸恶,无不闻名丧胆,我这些见不得光的小作为,算得了什么?只求冷爷高抬贵手,这位张兄弟也是黑白二道叫得响字号的人,但在前些时候受过了些折磨,得了风寒,待在这儿,万一生了意外,有点不好料理,不如就瞧在‘金风细雨楼’的份上,也赏我几分薄面,就叫他签保候传吧!我可以人头担保,届时他必到案,冷捕头以为呢?” 冷血浓眉一轩,“你要我私下纵放?” 王小石听他的语气,亦知事无望了,也把语音一沉道:“这只是察情定案。只是张兄弟也没犯着什么大罪,按律例应可饬回待讼,我是向冷爷求个人情,行个方便而已。” 冷血冷哼道:“我可不是方便佛,你问问你的朋友,他可是向什么人偷盗来着?” 王小石只好忍怒道:“他事先不知是两位捕爷,并非蓄意冒犯虎威。” 冷血依然不放松,“他偷的是什么书,你可知道?” 其实王小石也亟欲知道,正想趁机借话题问个清楚,不料张炭却光了火,“我偷的是皇帝老子那个花花公子御书房里的春宫图素女经!”他可都豁了出去,“这算什么?就判死罪不成?!” 张炭破口大骂,王小石一时可约束不住,颜鹤发急得直跺脚。 冷血森然道:“你可听见了?” 王小石只好低声下气地道:“他可是有病,神智不清,务请别见怪。” 张炭犹自愤然,在牢棚里叫道:“我哪儿都没病,我的耳朵倒有毛病,听来什么‘四大名捕’秉正侠烈,全都是吹不胀的牛皮。” 冷血冷然道:“他这些话,如果奏报上去,可不只是杀头的罪。” 王小石沉住气道:“请冷大人恕罪,他只是一时意气。” 冷血道:“这我可做不得主。” 王小石道:“你不报上去不就得了。” 冷血望着他肩上的那一截弯刀形的剑柄,“除非你让我试试你的剑。” 王小石道:“我这把剑只是用来装饰的,因怕遭行劫,自己胆小,便提一把剑来唬唬宵小之辈,怎敢在冷四爷这等剑术名家前献丑。” 冷血待他说完,又道:“听说你的剑,同时也是刀?” 王小石苦笑道:“我是个学刀不成学剑无功的人。” 冷血道:“拔你的剑。” 王小石诧道:“什么?” 冷血一字一字地道:“拔你的剑或刀,咱们来上一场,你要是赢得了我,这犯人便由得你带走。” 王小石知道小不忍大谋则乱,“我万万不是阁下的对手,动兵器只是自取其辱。” “你也不必过谦了,就算你不拔剑,我也会出手。”冷血平板的语音,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冷傲,“或者这样也可以:如果我三招不能逼你拔剑或伤你、败你,这人你也可以保出去,如何?” 王小石心中顿时一动,口里仍说:“我这是万万不敢,四爷是官差大爷,我是一介白丁,万一冷爷指派我个不是,我岂非也惹上官司了?” 冷血决然道:“是我逼你动手,决不派你的罪,你能在我三招内不动家伙,那就算是你赢了,人可以带走,何不试试?” 王小石心中大动。 ──正要观察一下“四大名捕”的武功。 ──这也是一种“知己知彼、一探虚实”。 ──冷血是“四大名捕”里最年轻而武功又是较弱的一个,自己有此天赐良机,何不趁此称一称他的斤两,至少可对其他三位名捕及诸葛先生,可以有个更平实的估量。 试一试就试一试。 冷血眼里似有了笑意。 尖锐的笑意。 与其说是笑意,不如说那是强烈的战志。一种不败的斗志,使其容颜发出一种几近笑意的锋芒。 “怎样?” “三招?” “其实一招便可以了。” “三招不够,”王小石也笑了,道,“你还不足以令我拔剑。” 他笑笑加了一句:“三十招吧!” 他这句话一出口,连颜鹤发都替他捏了一把冷汗。 冷血看了他好一会,居然道:“你说得是,那么,就执中两用,七招吧!” “你攻七剑,我不动兵器,你便释放张炭?”王小石小心翼翼地多问一遍,“你为什么要我动手?” “你放心,我是试试你的武功,不会要你的命,”冷血道,“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我们非一战不可。” 他的嘴角一牵,就算作是笑,“反正如你所言:这位张兄也没啥大不了的罪!” 王小石也有这种感动。 他们就像在一个无樊笼里的两只猛兽,为求争取生存下去,就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就算不分死活,至少也要定高下。 “好。”王小石捋起长衫下摆,断然道,“只要你不反悔。” “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冷血道。 “我相信你,”王小石道,“因为你是‘四大名捕’。” “要是你败了,或动了兵器,也得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的师父到底是谁?” 冷血说到这里时,不再看王小石。 他只是盯着王小石的剑。 王小石忽然觉得手背有点疼。 他几乎想要从剑柄上缩手了。 可是他强行忍住了。 ──是冷血的视线,竟让他手背有针刺的感觉? ──眼前的这个人,尚未拔剑,眼里已发出了首道剑芒。 ──拔了剑以后又怎样? 那不是剑。 那是一种感觉,死亡的感觉! 他从来就没有感觉到死亡如此地逼近,会逼得如此之近! 从来没有过! 他疾闪、翻身、激射──刚刚才立定,死亡又第二度逼近! 这使他几乎忍不住要拔剑──或者拔刀,来砍断、截阻、粉碎这死亡的侵略! 可是王小石忍住了。 强忍。 死亡自喉咙的右侧,相差不到三分处掠过,然后又迅即兜射了回来! 死亡第三度逼近! 他一闪就闪进了牢栅里。 牢栅当然不可能让人随便进出,其间格之密也不可能让人进出,但他这么一闪身就进去了,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挤”进去的! 可是死亡也跟着追了进来。 死亡第四度又找上了他。 他立即撞了出去。 铁栅为之拗弯。 但王小石并没有摆脱死亡。 死意仍然距离他一步之遥。 甚至已达到了不到半步之近。 他大叫一声,霍然反身,一手抓住了死亡。 死亡是抓不住的。 他明明抓住了死。 可是死亡又同时疾收回去了。 他手里一片潮湿,血涌了出来,滴在地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死亡又自另一角度回刺了过来。 第六度,死亡又以全胜的姿态要覆盖他、笼罩他、吞噬他。 看来他已不得不拔刀、亮剑了。 他已没有选择。 只是他还有一个没有选择中的选择。 他抢攻。 他抢攻向死亡。 他攻不进死亡,死亡已经是死亡,死亡不死,死亡不亡。 只不过死亡却也给他逼退了。 只不过被逼退的死亡又立即以更威皇的姿态倒卷了回来。 强大无匹唯死无他。 这样强烈的死志,令人顿生:人生到此、可以一死的感觉。 王小石已没有路。 既没有退路,也没有活路。 除非拔剑、出刀。 只不过一旦拔了刀,出剑,便算是输。 张炭便要待在牢里,任劳、任怨决不会放过他的。 死亡将临。 死亡已逼近眉睫。 唯有出刀。 唯有拔剑。 不出刀,只有死。 不拔剑,一定亡。 ──王小石怎么办? 他怎么应付? ──谁能对付死亡,战胜死亡? 谁都不能够应付死亡。 王小石也不能。 他不能拔剑,不能出刀。 但他能做一件事。 ──什么事? 冷血大叫一声,刺出去的剑急回反封,当的一响,一枚飞石碎为十几块,箭般四射,落在丈外、栏外、槛外。 王小石没有拔剑。 他始终未曾出刀。 他只是发出了暗器。 暗器就在他襟里。 ──飞石。 王小石的石。 冷血愤然收剑,“很好!”抛下这两个字,他便大步而去,再也不回头。王小石虽然没有拔出武器,但他发出了暗器。但是冷血并没有争辩。 ──是他认为暗器并不是武器? ──是他觉得已试出了王小石的武功深浅? ──还是他已不想赢,抑或是为了守信? 冷血出去之后,就有个狱卒进来,恭恭敬敬地替张炭解除枷锁。 张炭自然认得他。 ──他就是大牢里叫“猪皮蛋”的麻子狱卒,也是道上的人物。 张炭曾经在牢里承过他的情,所以对他也很客气恭谨。 “猪皮蛋”低声笑道:“你来这儿,也真是来去自如的啊!”言下,似有些不胜羡慕之意。 张炭知道这次完全是因为王小石,他才有机会重见天日的。 他想上前去谢王小石的时候,才发现王小石在看自己左掌心。 他的手心尽是汗。 ──冷汗? 他的右手还淌着血。 ──他在看掌纹? 一个人在看掌纹问命运的时候,是自己感到对前途将来惶惑及没有把握之际,莫非王小石的心情也是这样? ──是不是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至少现在张炭并不能理解王小石为什么会这样。 张炭望着颜鹤发,颜鹤发也回望张炭,他们都不知应该怎样。 直至王小石说:“我们到瓦子巷去。”他的语音,非常凝重。 第十五章 欲笑翻成泣 瓦子巷当然不是卖瓦的地方。 这是个娱乐场所的集中地,“夜市直至三更尽,才五更又开张,耍闹去处,通晓不绝”,真是个“不夜天”,其热闹程度,已到了“车马阗拥、不可驻足”的地步。 到了瓦子巷,雪意外地提早止歇了,可能一会儿还要下呢! 王小石以为爱热闹的温柔、唐宝牛、方恨少、朱小腰等人必是在看戏。 谁知道不是。 方恨少等人都在生气。 王小石再到迟一步,他们就要闹事。 ──原来他们发现在这繁荣喜闹的巷子里,经营生意的人都没有什么喜乐的神色,细问之下,才知道今天是“抽行头”的日子。 “抽行头”便是交钱。 交的不是税赋,而是这地方的“人头账目”:就是“堂花”和“粘头”。 这跟飞天光棍、地痞无赖诈人钱财没啥两样,只不过这些钱比暗来黑往的市井流氓刮得还紧,因为这是“官家”要的。 ──官家本来就有夏秋二税,还有杂琐钱,包括了目桩钱、板账钱、头子钱和牙契钱,而今这个经制钱,说是为军费而筹的,主事的人竟然是刑捕班房的人。 瓦子巷里的人,每到要交课银的时候,自然都愁眉苦脸。赢利本微,甚至血本无归,而今又加横征暴敛、贪得无厌,这年头的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 “岂有此理!”方恨少忿忿地道,“怎么会有这种不成文的商税。” “这不是逼人造反吗?”唐宝牛更气。 王小石问:“你们怎么知道这是‘四大名捕’私下所征敛的新税?” “一般收税的是场务,而今却由三班捕房的人来越俎代庖,更加雷厉风行了。”朱小腰答,“我们刚才问过几个人了,的确不是‘四大名捕’的主意,而是神侯府策动的,试问谁敢不从?” 王小石望了朱小腰一眼。 朱小腰并不避开他的眼光,这种毫不避讳的回望自具魅力。 在灯火楼台的照映里,朱小腰的美带着媚色。 “楚腰纤细掌中轻,落魄江湖载酒行。”王小石突然问了一个毫无关联,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唐突的问题:“你是个女子,多年来在江湖上冒寒受霜、出生入死的,你不会觉得累吗?” 朱小腰一对美目,居然眨也不眨,仍在瞧着王小石,她想也不想便答:“你是劝我早些儿找个好人家嫁了吧?”她有些倦乏似地笑了一笑,“第一,像我这种女子,谁敢娶我?第二,像我这种女人,看得入眼的男子本就不多。第三,谁说女人一定要嫁人的?第四,人在江湖,固然是累;离开江湖,则不如一死。寂寞,是会死人的;孤独杀人,比刀剑尤甚。” 然后她问王小石:“我的意思,你听得懂吧?” 王小石却在此时又反问了她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温柔呢?” 在这群朋友里,最爱热闹、最聒闹、最好玩的温柔,怎么反而在此喧闹场面里没了声息。 朱小腰幽幽一叹:“温柔?她在纱行前的楹树下。”她眼波流转,加了一句:“你要知道,她在哭。” “哭?”王小石这回很有些震动,“为什么?” “西楼月下当时见,泪粉偷匀,歌罢还颦,恨隔炉烟看不真。”朱小腰似笑非笑,饶有深意地轻声吟道,“别来楼外垂杨缕,几换青春。倦容红尘,长记楼中粉泪人。” 她见王小石有点痴,便柔声腻道:“去吧,自古多情空余恨,何必真的等到情到浓时情转薄呢?” 王小石在这一瞬间有一种很奇异的感受。 灯色盈盈,雪意清清,人们互相呵暖,锣梆喧天,人头拥挤,连凄冷的星月也热闹了起来,可是在这个灯火阑珊处,谁才是那个、江湖以外、想念的人? ──假如真的要行刺诸葛先生,成少败多,九死一生,人生在世,却未曾跟自己心爱的女子诉说过心里的话。 王小石忽然有一种冲动。 他想见温柔。 ──问她为什么哭?并且把自己的感受,一一告诉她。 在江湖上,风尘里,有一个可以倾吐的红颜知己,总是好的。 于是王小石去找温柔。 唐宝牛却是不明。 他既听不明白,也看不明白。 “你们在说些什么?他去做什么?我们待在这里干什么?”唐宝牛一串问题随着一迭声的不耐烦,“我们都劝温柔不得,他去又有何用?我们不是要干大事吗?怎么摆布我们在这里喝西北风?” “别吵别吵!你不能,焉知别人不能乎?”方恨少一副很懂事理的样子,斥道,“大惑者终生不解,大愚者终生不灵,老聃说的就是你这种人了。” 朱小腰悠然接道:“这句话是庄子说的,出自《天地篇》,与老子无关。” “是是是。”方恨少居然脸不红、气不喘、耳朵不歪地道:“我都说嘛,老庄本就一家。” “对对对。”唐宝牛见报仇时候到了,学着他的口吻说,“我也说过,方恨少和方唐多本就是同一个意思。” 方恨少一愣,奇道:“方唐多?” 唐宝牛肯定地点首道:“对,荒唐的荒!” 王小石却在他们喧闹中,绕过姜行和果子行,到了楹树旁,楹树上结着花,青白颜色,花瓣狭长,风过时,每一朵花像在月下旋舞的小风车,花落纷纷,比雪更曼妙。 温柔轻泣。 她在树的背面。 这儿热闹非凡。 就这样背过去,快乐与轻泣,仿佛就成了两个世界。 王小石站在温柔的背后,见她微微抽搐的双肩,跟平时调皮活泼闹得鸡犬不宁的她顿成两个人,这般的柔弱无依,反令他无从劝慰起,只在心里倍增怜惜。 一朵花,旋呀旋呀地旋舞着落了下来,王小石不经意地用手接住,这一丝声息无疑惊扰了温柔。 “你来了?”她嗔喜地道,“可是你刚才又要走!” 她回过头来,珍珠般的泪犹挂在脸上,见是王小石,怔住了,“怎么是你?” 王小石心头一阵凉冷,直寒到指尖去了。 可是他见到温柔脸上的泪痕,把她的容颜映衬得像个小孩子一般,心就软了。 “白二哥刚才来过?” 温柔低下了头,很不开心的样子。 王小石柔声问:“怎么?二哥欺负你了?” “他是来找你,不是找我,”温柔愀然不乐,“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二哥可有留下什么话?”王小石问。 “他只叫你依计行事,不必忧虑,”温柔扁着嘴儿说,“总堂那儿他会料理,要你放心。” 她伤心地又说:“他就不知道我不放心,我一直都不放心。” 王小石温声道:“那你不放心什么?怎么连我都不知道?” “我不放心他嘛,”温柔的泪又开闸似地簌簌落了下来,“他从不关心我……你说,小石头,我是不是很惹人厌?”说着,又哭了起来。 王小石听得心都酸了,用手去轻拍她的柔肩,“唉,别哭别哭,温柔别哭。” 温柔索性伏在他肩上痛哭,眼泪鼻涕尽在他襟上揩,“我是不是很讨厌嘛?我就知道……没有人喜欢我……大家都忙来忙去,就我一个,啥忙都没我的份儿……” 王小石一时不知所措,只好轻轻地抱着她,这惹来好一些途人的注视。“这算什么!世风日下,男女礼节,全不顾忌!”“亲热也去别的地方亲呀!众目睽睽的,真是寡廉鲜耻!”“嘿!啧啧啧,老泽,这儿好看着哩!”“喂,小钟,这玩意你看不得,快走!快走!”…… 王小石也不去理这些无聊的人,只低声道:“温柔不要哭,我这儿不是正要干大事吗?你也一起来啊!” 温柔抬起一张美脸,珠泪映着灯辉闪亮,还在问:“我讨不讨人厌呢?小石头。” 王小石只好说:“温柔一向最讨人喜爱,人家疼惜还来不及呢!” 温柔眼中闪过一片光亮,忽又黯然了下来,“可是……那个‘鬼见愁’总是不理我。” “他没理你,可不见得就是不喜欢你呀!”王小石劝慰地说,“他也没不理你,他只是事情太忙了。” “他……会不会也喜欢我呢?”温柔仍蕴着泪光的眼眸又闪动着美丽的希望。 “他当然喜欢你了。” “真的?”温柔喜欢得笑出声来,可是眼色又黯了下去,“你骗我的,他只喜欢纯姐,才不会喜欢我……” “才不呢!”王小石只好劝慰说,“他常在我面前提到你。” “他提我?”温柔奋悦了起来,泡着两汪眼泪,挂着两行泪痕,“他提我什么?” “他提你……是个很好的女孩,”王小石觉得每说一个字,仿佛都在自己心口里擂上一记,这一口气说下去,反而不觉得痛了,感觉都似麻木了,“他很喜欢你,只是他太忙,过一段时间就会常常陪你玩了。” “是这样的吗?”温柔好高兴,一个女子在恋爱的时候特别美丽,王小石现在都看到了,“我才不要他陪我呢!你告诉他,他专心专意地忙吧,我决不妨碍他的,也不……怪他的。”她如此地为白愁飞设想了起来。 “你知道吗?我好倾慕他呵……他总是不在乎的样子,傲慢得像眼里没有别人,大概他看得上的只有苏师兄和你,以及还有纯姐吧……好险,我差些儿误会了纯姐呢!”温柔吐了吐舌,她浑身都像发着光,一举一动都让王小石觉得心疼难耐,“这些我都从未告诉过第二个人,我只告诉你……” 她撒娇地扯着王小石衣襟说:“你可要答应我,不许告诉别人的呵!” 为什么你要告诉我呢? 你可以告诉任何人,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像我这般不愿意听…… 但我会听。 王小石惘然一笑。 “不许笑。”温柔玲珑小巧地笑着,王小石不算高大,但仍比她高上一个头,她那一张秀巧的脸眯着眼笑时,有百种表情千种风情,“我要你说答应。” “我答应。” “答应我什么?” “什么?” “你可不许耍赖,”温柔跺着脚嗔道,“答应我不说出去。” “答应你不说出去。” “不行。”温柔想想还是不放心,“我要你……起誓。” 这时行人、途人、旁人都被另一件事吸引过去了,反而没加注意王小石和温柔。 王小石只好起誓:“温柔告诉我的事,我王小石绝不说出去,皇天后土,天人共鉴,王小石如果毁约,将如……” 话未说出口,温柔纤纤如玉的五指已掩住他的唇,柔声说:“这可别说下去了。” 王小石见她又高兴了起来,调侃她道:“看你,又哭又笑的,小狗撒尿。” 温柔皱眉哗道:“太难听了!” 王小石笑道:“好听的也有。”他吟哦道:“言是定知非,欲笑翻成泣。” 温柔用手去抚王小石的鬓角,“小石头,就只有你知我。” 她离他是如许之近,吐气若兰,伸手可及,然而又如咫尺天涯,王小石不由得很有一股激动,禁不住握着温柔的手,却一时说不出话来,温柔“哟”的一声,甩开了他的手。 “咦,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啊?” 这时候,他们就听见唐宝牛在人群里的咆哮。 王小石的手倏然改而扶着温柔的肩,温柔只觉得自己给一种柔和而急速的力量所推动,巧妙地左穿右插,已越过人群,到了唐宝牛身边。 要是给温柔自己挤过去,只怕少不免也得挤上半天。 他们只要再迟到半步,唐宝牛就要动手了,而动手的后果肯定不堪设想。 朱小腰也在唐宝牛身边。 她制止不了唐宝牛的冲动。 最主要的原因之一,是唐宝牛根本是为了她才那么冲动的。 因为冲突,才会冲动。 发生冲突的原因:朱小腰看中了帽行的一顶鸳鸯花钗冠,嵌饰华美,冠首中央一只云里翔凤,口衔珠串,冠后左右各垂饰点翠扇翅叶,另外还有南海采置的珍珠,点缀得玲珑婀娜,而又富丽轻巧,朱小腰很是喜欢。 她想买下来,可是那一团和气的胖商人却脸有难色,不愿卖。 朱小腰以为他看自己出不起价钱,便说:“价钱你开好了。” 那胖老板苦着脸道:“客官请恕罪,这帽儿我不能卖给您。” 朱小腰觉得甚奇,“为啥我不能买,是否有人下了订吗?” 老板摇头。朱小腰可不悦了起来,“既然没人先下订,货又摆在这儿,为何不许人买?” “因为这顶帽子是敝行最精致好看的一顶帽子,姑娘实在太有眼光了,”老板愁眉苦脸地道,“所以我们更不能出售。” “这倒稀奇了,”唐宝牛挺身出来为朱小腰力争,“有眼光的反不能买,要没眼光的才能买吗?” “请原谅,因为凡是这儿店子里最好的一件货品,咱们都得留给一个人。” “这个人把这儿每一家店里最好的一件东西都买下来不成?”朱小腰好奇了起来。“不是,而是我们送给他的。” “难道你们心甘情愿这么做?” “没有所谓甘不甘愿的,”老板没精打采地说,“难道我们还有别的选择不成?” 现在朱小腰只问一个问题:“他是谁?” “他是当今大名鼎鼎的……”话未说完,只见四个英悍敏捷的少年,抬着一顶轿子,凡过处人群为之让路散开,那老板诚惶诚恐地道,“快放下冠帽,他……大爷来了。” 朱小腰道:“他就是?” 老板匆匆点头。 唐宝牛一把按住老板的肩头,厉声问:“他是谁?” 老板摆脱不了,只好答:“成大爷啊!” 朱小腰和唐宝牛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脱口道:“无情?” 第十六章 冷寂的雪意 唐宝牛的牛脾气又发作了,“‘四大名捕’又怎样?连市井小贩的民脂民膏也要搜刮?强盗不如!”他和方恨少、沈虎禅、狗狗、“幸不辱命”、陈老板等被人称为“七大寇”,而无情、铁手、追命、冷血则为“四大名捕”,他早就不怎么服气,先前追命和铁手把张炭抓了去,他强忍怒气,而今又见‘四大名捕’如此横行霸道,强索民物,一时火气上升,在朱小腰面前,更想表现自己的气概,便毫无忌惮地破口大骂起来。 唐宝牛这一嚷嚷,轿子骤然停了下来。 轿里的人似说了几句话。 其中一名抬轿少年也上前去隔着轿帘说了几句话。 逛市集的人都静了下来,心里都为唐宝牛捏一把汗。 朱小腰暗地里扯了扯唐宝牛的衣袂,示意他不要生事。 她不扯还好,这一扯,可把唐宝牛的“英雄气”也扯了出来,也把他自觉自己这干“寇”不如这四名“捕”的委屈全扯了出来,大声道:“这算啥‘四大名捕’!作威作福,一时侥幸高官,目无法纪,算得了什么!” 其中一名抬轿童子一把抓住唐宝牛的肩膊,叱道:“你胡说什么?” 唐宝牛一反手,已甩开了他的擒拿,把他推跌了出去,喝道:“别碰我!抬你的轿去!” 只听远处有一个声音附和道:“好哇!咱们可是强盗跟官差论法理了,这倒好,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咱们这得替天行道!” 说话的人是方恨少。 这时人群已围得密密麻麻的,正在看热闹,他一时挤不过来,念着要声援唐宝牛,便先在远处发了话。这一番话一说,众人吓得慌忙让出一条路来,视线全集中在他的身上。 一时间,市肆都静了下来,只有火舌的燃烧声响。 半晌,只听轿里的人缓缓地道:“是哪来的闲汉,在这儿疯言狂语?” 唐宝牛雷鸣似地道:“你家大爷就是第一寂寞高手前辈刀枪不入唯我独尊玉面郎君唐公宝牛巨侠是也!” 轿中人淡淡地道:“是你?你和沈虎禅、狗狗、方恨少、‘幸不辱命’、陈老板这干人,都早该逮起来了。” 方恨少道:“我是方恨少,你逮吧!” 唐宝牛道:“反正我们的张兄弟也给你扣起来了,也不在乎多收押我们两个,怕只怕……” 轿中人道:“你怕?” 唐宝牛用鼻子哼着道:“只怕你扣不住我们,反而给我们揪出这乌龟壳来!” 这句话一出,可谓极尽侮辱之能事,这在众目睽睽之下相骂,竟说出这等尖酸的话,令对方无法下台,只怕事决难善了,众皆大栗。 轿中人不怒不愠地说:“我不出轿,一样可以擒得住你两个。” 方恨少马上反唇相讥:“你行走不便,出不出来都一样不成。” 他这句话一说,自己也觉得颇为过分了一些,轿里的人静了下来,杀气陡然大盛。 恰在这时候,王小石和温柔已赶了过来,温柔挺了挺胸,像一只傲慢的小凤凰,“你要拿人,别忘了还有本姑娘。” 轿中人道:“说话的是什么人?” 温柔更加骄傲地说:“‘金风细雨楼’,女中豪杰巾帼英雄温柔女侠是也。”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和唐宝牛相处久了,潜移默化、耳濡目染,连说话也与唐宝牛有几分相似。 朱小腰暗里轻轻地向温柔说道:“时局多变,不宜扯上‘金风细雨楼’。” 温柔即自作聪明地附加一句:“我跟‘金风细雨楼’已脱离关系,毫无瓜葛。” 轿里人轻笑道:“那你现在跟什么人有关系?” 这句话大有轻薄之意,可是温柔偏生没听出来,“家师正是小寒山‘红袖神尼’,你要是胆战心寒,趁早夹尾巴逃之夭夭,本姑娘且饶你一命。” 围观的人见这姑娘如此气憨,都不禁窃笑起来,但又为她担心。 温柔自己却不担心。 她一生很少为什么担心过,总是人家为她操心的多。 为了白愁飞,她算是已费尽了心、受尽了委屈了。 轿中人只说:“冲着令师分上,这事与你无关。” “为啥与我无关?他们的事就是本姑娘的事!”温柔顿生豪情,又挺了挺娇小的胸膛,“喂,你是无情?” 轿中人笑道:“有时我对人也很有点情。” “你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温柔骄傲得像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豪情地道,“怎么成天像个小姑娘出嫁般躲在轿子里?” 这句话连王小石也阻拦不及。 在大庭广众说这种话,身为‘四大名捕’之首的无情,肯定会感觉到羞辱。 果然,无情隔着轿帘道:“你有一个习惯不大好。” 温柔一愣,奇道:“什么?我的习惯你怎么知道?” “你不要再挺胸了,”无情道,“你的胸太小,再挺也挺不出个奇峰出来!” 众皆哗然。 温柔涨红了脸,一时说不出话来反驳。 方恨少也叫道:“哎!有失斯文!有失斯文!” 这下子连王小石也为之变色。 ──有这样的徒弟,难怪会有那样的师父! “太过分了!”王小石道,“‘四大名捕’名震天下,今得一见,不过尔尔。” 无情的语音没有丝毫变化。 “你又是谁?” 王小石道:“王小石。” 无情静了半晌,才道:“你得要为你说的话付出代价。” 王小石道:“随便你。你说得出那种话,我便说得出这种话。” 无情沉声道:“像你们这些武夫悍卒,嗜杀为雄,若让你们再在京城里胡作非为,目无法纪,我们这些刑捕班房的也算是枉修这点道行了。” 王小石坦然道:“反正你要拿人,总有理由,可我没犯案子,你要治罪,得要有赃证才行。” 无情道:“很好,这事儿我总会办出个起落来的,阁下警省点吧。” 王小石道:“有劳提点。” 那四名青衣少年又起了轿,越巷而去,众人见没啥热闹可看,便自散去。 那个帽贩指着另一顶以绒背的精致、绒纱编织而成的绣领花冠,其间还饰着翠花缕凤,“这位姑娘,这项手艺也不坏呢!还是玉清照应宫的师父们的巧艺呢!” 那时候,历朝皇帝虽也有下旨修建寺庙,但庵中女尼道姑已不是全依靠香火施舍为生,有时候还须自食其力,其中文绣织锦,多是出自女尼道姑之手,手工巧丽,颇为闻名。 王小石对那顶花冠很感兴趣,俯身细看,便问帽贩:“这闪闪的金光,可真的是金粉粘饰上去的吗?” 帽贩笑道:“那是自一种叫做金虫的壳翼所提炼的,一般妇人的钗钏金饰,都是用这宝贝儿涂亮的呢!” 王小石笑道:“这倒可以省些钱。”回首见朱小腰云髻峨峨、高髻险装,很有一种迷漫的美态,便说:“你戴上去,一定很好看的。” 朱小腰慵懒地一笑,“我要的东西,都要最好的,现在没有最好的,拿这金龟子的研粉当黄金珠玉,我可不想要,但你说了,我就买下吧!” 温柔听着,不甘心地扯扯王小石的衣袖,悄声道:“我要。” 王小石很有些为难。 唐宝牛这时正忙着掏钱,向朱小腰道:“我送给你。” 朱小腰瞟了唐宝牛一眼,轻轻地按住他的手,道:“你为什么要送?” 唐宝牛一时为之语塞,忽嗤啦地一笑:“你戴起来,美哩!” 朱小腰柔声但自有一种柔韧的坚持:“我不要你送。”她自行掏了银子付账。 温柔见王小石没什么举措,撇着嘴儿,提高了语音:“我要嘛。” 王小石无奈,劝道:“你就要别一顶好吗?那一顶玉屏冠也蛮好看……” 温柔很不高兴地道:“我就要这一顶。” 王小石只好说:“朱姑娘已经买下来了,不如选那一顶玉兰花冠……” 温柔一跺脚,很不高兴。 朱小腰却把绣领花冠,递了给温柔,温和地道:“送你。” 温柔登时笑乐了,嘴巴几乎合不拢,酒涡深深的,像一场动人的醉酒,手里接过花冠,口里却说:“怎么送我?不好意思。” “你戴着好看。”朱小腰美目里流露着怜惜之意,“你要了吧!” 温柔芳心可可,眉开眼笑的,王小石瞧在眼里,也觉好笑。 那商人却似欲言又止。 王小石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位老板,请了。” 那胖小贩忙答礼道:“我哪是什么老板!这一点小生意,实在不足以糊口。” 王小石道:“刚才那位便是名捕无情?” 胖商人道:“是呀,一旬半月的,他总要来那么三几次。” 王小石故作讶然道:“他顶着的是御赐神捕的名位,来这儿做什么?” “便是他顶的是刑房的名义,所以才来缴纳月桩钱,是为筹解靖安的费用。”胖老板愁眉苦脸地低声道,“你知道的,他们要收钱,总有法儿过门。” 王小石点点头,这时朱小腰已与温柔欢天喜地地行了开去,眼看雪意又浓了,夜已深了。 胖老板仰首望天,喃喃地道:“怕又要下雪了。” 王小石附和地道:“是呀!” 王小石正要行开去,那胖子又吞吞吐吐地说:“我倒有一事,不知……该不该说?” 王小石道:“老板尽说无妨。” “我这叫惹祸上身,但不得不提醍小老哥一句。”胖老板鼓起勇气说,“那位无情大爷可不是闹着玩的,路上……你们总得要小心一点才好。” 王小石“哦”了一声,“你的意思是说……” 小贩仿佛自己的话说多了,匆匆收拾冠帽,答非所问地道:“快下雪了,要下雪了。”便径自推着木车行去了。 王小石怔了一会,若有所思,然后才跟着朱小腰、温柔、方恨少、唐宝牛等离去。 温柔和朱小腰两人走在前面,咯吱咯吱地谈笑不休。 一顶冠帽,就使温柔把朱小腰视为莫逆。 方恨少和唐宝牛走在后头。方恨少正在嘲笑唐宝牛刚才的举措,“人家可不领情。” 唐宝牛可觉脸上没光,对方恨少更没好气,借题发挥地大骂“四大名捕”,尤其是针对无情。 王小石走在后头,寻思之色愈深。 雪真的下了。 雪飞飘。 雪漫天。 雪降。 由于雪寒,汴河的船舶已十分稀少,二三船家穿着臃肿的蓑衣,摆船靠岸。 河岸边的栈店茶馆,酒旗凋,灯笼暗,除了江湖载酒而行的浪客,谁会在这夜深冬寒之际流连忘返。 河畔的树木,有的巨枝盘屈交缠,粗壮肥大,但开的花叶十分稀疏,并不茂盛。 有的则枯瘦细弱,垂枝如虬髯飘忽,不知何处送来扑鼻的梅香。 拱桥上,行人稀少,都是两三撑着伞、赶着回家的夜行客。 一行人正往“金风细雨楼”的路上,王小石见此残景,忽然想到:京城里,冠盖往来,士商云集,繁盛壮丽,城楼雄伟,可谓一时之盛,可是,假如有这么一天,这繁华之地,忽只变作残垣败瓦,凋景萧条呢? ──犹是这一勾残月。 ──仍是这般冷寂的雪。 ──那是一种怎样的荒凉啊! 然而这又是极可能发生的事情,昔日不是有很多雄都大国,今都成了荒城废墟吗?只要敌国入侵、外族施虐,命运操于人手,就算是华都盛京,也一样会毁之一旦;纵是雄华磅礴的阿房宫,也经不起一场火啊!王小石这样地忖思着。 倏然,枯树上急掠起几只惊鸟,在凉寒空气中划过短促的急啸,一阵扑翅的风声,迅即化成小点而没入夜穹。 温柔和朱小腰犹在前面行,笑语晏晏。 唐宝牛和方恨少行在中间,他们似乎正在争吵。 王小石就行在最后面。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杀气。 一种比这气候还冷还寒还不由人的杀气。 就在这瞬间,他就看见了它! 一顶轿子! 无情的轿子。 轿子里有没有无情。 在寒冬的深夜里,这顶轿子像一方神龛,在暗处已等了他们很久,已等候了很久很久。 王小石长吸一口气,搓动着手指。 ──天气实在太冷了。 他正想说话,但遽而发现已不必说话。 也不能说话。 因为…… 第十七章 星星雪 无情已动手。 三道暗器,飞袭王小石。 王小石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暗器。 暗器不多,只有三枚。王小石不知道那是什么暗器。一枚先侧射入河里,再自河水里分波逐浪,嗖又射上了岸,疾取王小石。 另一枚则先射入了地底,在地里直划了一道浮土,再破土而出,直取王小石的咽喉! 另外一道自空中飞打而至。 从轿子到王小石身前这段距离里,这道暗器竟一沉一浮、一浮一沉的,像波浪一般曲折着,没有人知道它会打向自己的什么部位。 连王小石也看不清楚,那是枚什么暗器? ──还是根本不是暗器? 这种暗器,王小石不但连听都没有听过,甚至这辈子连想都没有想过。 这些一辈子连想都想不到的暗器,他自也没有想过如何去应付。 朱小腰“哎”了一声。 温柔斜着头,问:“嗯?” 唐宝牛警省地东张西望,“什么事?” 方恨少只来得及大叫一声:“小心!” 暗器是攻向王小石的。 ──要是射向他们,他们早已连什么表情、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王小石想避。 他发现不能避。 这些暗器分三个方位袭至,后左右均受制,要闪躲,唯有向前。 绝不能向前。 ──这三道暗器虽然夺命,但前面那顶轿子才是最致命的。 王小石却做了一件事。 三颗小石头,就自他手里神奇地激射了出来。 三颗石子,分头在水陆空截击了那三件暗器。 寒夜里,只听三声轻微的闷声。 三声细响都不同。 “咚!” “啵!” “啪!” 一粒石子打入水中,把水里的暗器击沉。 一颗石子射进土里,把土中的暗器打入更深的泥层里。 一枚石子迎空截住那件暗器,顿时两样暗器一齐粉碎,碎成片片,洒落河上。 轿子里发出的三道暗器,全部已被王小石约三颗石子所瓦解。 可是王小石的战志也几被瓦解。 因为他襟里已没有石子。 他一直以为:在京城里,大概还不会遇上使他在一招间便动用了三颗石子的敌手吧! 现在他遇上了。 他只放三颗石子在襟里,用了一颗,便补一颗,当然,谁都不会无缘无故地在襟里揣上一大把石头。 地上固然有的是石子,但强敌当前,不见得有机会去拾取。 ──眼前这敌手,一出手就逼他三石尽出。 不过,他依然占了一个心理上的优势: 那就是敌人不知道他襟里还有没有石子。 而且他手上有刀,腰畔有剑。 他还要去杀诸葛先生。 ──如要杀诸葛先生,又怎能败在无情手里? ──如果败在无情手里,又怎能杀得了他的师父诸葛先生? 王小石决定要面对这个敌手。 可是他的敌手是一顶轿子。 轿子无声无息,如同一座神龛。 没有香火,只有雪降。 星星的雪。 雪星星下,就像苍穹里寂寞的星子,纷纷失足落在凡间的一片白茫茫里。 不多时,轿顶已铺了一层雪。 皎洁的雪,柔静的雪。 轿子里仍毫无动静、没有声息。 天气冷得连鼻子也快掉下来了,眼睛也像要结成冰。 ──怎么会冷得那么快,风刮来,尽是一阵又一阵的冰刀子,像要把人活活雕成冰人。 王小石却在流汗。 汗流浃背。 ──不知轿里的无情又是怎样的感觉? 王小石能忍,可是有人不能忍。 唐宝牛不能忍。 他可以忍受在刀山火海里作生死存亡的冲杀,可以忍受在严寒酷热里作舍死忘生的拼斗,但他不可以忍受这种“静默”。 完全静止的格斗,寂然如百年。 甚至一朵雪花,落在檐上,再化成了水,慢慢地滴落下来,落到雪地上,又渐渐结成了冰,这种过程,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他受不了。 但是他不敢动。 因为王小石的眼色。 王小石从来没那么严厉的眼神。 不知怎的,一向认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唐宝牛,对王小石却有一种亲和敬,在与王小石温而厉的相处里,既和煦如冬日里的阳光,但有时又如怒照的中天厉日。 他发现王小石的眼色,是不让他妄动。 他只好不动。 ──虽然他很想动。 他不动,方恨少也只好不动。 他也看得懂王小石的眼色,不过,他跟王小石还不算太熟,他不动是算定平素最沉不住气的唐宝牛必会出手,唐宝牛一出手,他就立刻出手,多年来,他们合作惯了,对彼此的性情也了解透了。 可是,唐宝牛这回却不出手。 方恨少反而一时间无法适应。 ──自己要不要出手? ──出手好,还是不出手好? ──应不应该出手? 如此一番思虑,反而感觉到压力。 ──一股来自风雪、来自天地间无形的煞气,形成了极大的压力,而压力最终来自轿子里。 这是顶什么鬼轿? 轿子里是人还是鬼? 当方恨少感觉到可怖的压力与可怕的热气时,他的脚仿佛已冻得麻木,连他最擅长的“白驹过隙”身法,也一时施展不出来了。 ──此刻,问题反而不在能不能出手,而是万一对方向他下毒手,他还有没有能力闪躲。 早知如此,不如先行出手,就别等唐宝牛了! 当方恨少心里有悔的时候,他已失去主动出手的能力。 朱小腰没有所谓主不主动的问题。 她发现轿子的时候,暗器已自轿里射出。 暗器是射向王小石的。 她一看暗器的速度与手法,就知道除非王小石能救他自己,否则,谁都救不了他。 王小石果然救了他自己。 而她也看得出来:王小石以暗器对暗器之际,本来有机会逃开的。 但他没有逃。 因为就算他逃得了,他也放不下其他逃不开的人。 ──这些人当然包括她自己、温柔和唐宝牛、方恨少。 朱小腰顿时明白王小石不逃的用心。 ──他要面对。 面对强敌,岂不就是大丈夫所为、英雄本色? 朱小腰知道自己出手也没有用。 今晚的局面,只有王小石能料理。 所以她把心思放在温柔身上。 她不想温柔分了王小石的心。 温柔正冷得发抖。 从牙关到膝盖,一直在哆嗦着。 她正想开声,朱小腰已向她摇摇头。 可是太冷了呀! 她又想移动,朱小腰已牵住了她的手。 可还是冷死人了! 她想问朱小腰,怎么这些人全似被点了穴道都不动了的时候,她忽然瞥见有人动了。 雪地上,有人动了。 动的人不是唐宝牛、方恨少,也不是朱小腰、温柔,甚至也不是王小石、无情,而是轿子后面,有两个人,悄悄贴近,静而无声。 本来雪地一如厚毡,来人轻功又相当不错,比落雪还不带声息。 王小石瞧得仔细: 正悄没声息地往轿子后左右包抄过去的人,正是颜鹤发与张炭! 颜鹤发和张炭的用意,无疑是要摸近去,把轿子里的人揪出来。 王小石在这一瞬间脑里风驰电掣般闪过了几件事:颜鹤发和张炭太冒险了。刚才跟轿中人对了一手暗器,敌手暗器手法之高乃平生仅见。他们万一给无情发现,无疑等于送死。可是怎样制止他俩? 无论如何,不能声张,喊破反而误事。 王小石跟颜鹤发、张炭两人,隔了一座轿子。 隔了这座轿子,比隔了一座刀山火海还可怕。 王小石要使无情不察觉张炭和颜鹤发的逼近,以保他俩的安全,只有一个法子: 让无情分心。 所以王小石做了一件事: 他动了。 他大喝一声,全身掠起,全力出手。 王小石在最不适合的时候动手。 理由只有一个。 为了朋友。 ──只要有这个理由,一切都充分了。 朋友。 王小石身形甫动,轿内就发出了暗器! 王小石的身子陡然一沉。 暗器击空。 暗器是白色的。 那是一枚棋子。 王小石往上蹿的身子已疾伏了下来,伸手一抄,已抓了三片雪花在手,但就在这时,轿中人又发射出两颗黑子。 这两枚黑子,不是射向王小石。 而是射向颜鹤发和张炭! 这分际,王小石手上已有雪片。 雪就是他的暗器。 既是有了暗器,他就可以不怕距离的妨碍,与无情对抗。 可是,对方也觑准了他的“罩门”出手! 王小石此刻的“罩门”就是他的朋友! 有时候过分地去爱一个人就是害了这个人。有时候过分维护一个人,等于是宠坏了他。王小石在不该出手的时候抢攻,反而令轿中人察觉到他似另有掩饰,因此发现了颜鹤发与张炭的逼近。这在世间常常发生的事,有些人穷尽一生都不能明白这个道理。 两枚棋子,疾射向颜鹤发和张炭。 以颜鹤发和张炭的身手,虽然猝然受袭,但还不致避不了。可是无情发出暗器攻势的主力,根本不在取他们二人性命。 而是用来对付温柔和唐宝牛。 两枚刻着“炮”字的棋子,倏然发射,分袭唐宝牛和温柔。 两人完全意料之外。 谁都来不及应变。 不但他们躲不及,连在他们身边的朱小腰和方恨少也措手不及。 王小石在这千钧一发间,五指一弹,两枚雪花已在电掣间疾射而出! 雪花是柔软的,但在王小石振腕间,快得自长空掠出锐风、划出急啸! 可是再怎么快,也得要迟一步。 棋子已快命中。 唐宝牛的右目! 温柔的印堂! 无情的出手果然十分无情。 ──难道就为了语言上的几句冲突,他就非把唐宝牛一目打瞎,置温柔这小女孩于死地不可? 不然,却是为了什么? 太快了。 王小石发出的雪片速度之快,使之在空气里磨擦出热力,雪片迅速消融。 虽然只剩下二小点的雪花,但仍有穿石之力! 可惜仍是慢了那么一点点! 棋子还是会先射中温柔和唐宝牛。 王小石眼都红了。 他发出两片雪花后,心便沉到了底。 他连眼都红了。 他已准备与无情拼命。 可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在桥墩那边,隐隐有一个汉子的背影。 那背影一直伛偻着,像一个在寒夜里伤心醉酒的汉子,谁都没有去注意他。 可是他在这时忽然回头。 谁都没看见他的脸。 他左手拿一条丝绢遮着脸,但右手一扬。 两枚针,越空飞射。 针是轻而细的。 这句话是假的。 因为轻而细的事物绝对发不了这么厉烈的声响。 针是尖而锐的。 这句话是真的。 因为这两枚针正发出划耳破空的尖啸! 那伤心的汉子,离唐宝牛和温柔很近。 至少比无情近。 无情又比王小石近得多了。 所以那两枚针必能先行截住那两枚棋子,而王小石的雪花才接踵而至,全碰击在一起。 这是必然的后果。 可是事实不然。 因为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一棵岸边梅树,突然花落如雨。 其中两朵梅花,以比棋子、雪花、针都急而劲的速度,在针尖就要触及棋子之前厘毫间,把针击飞。 针一旦斜飞,棋子就依然疾射。 温柔和唐宝牛依然得要厄运难逃。 雪花是软的、针是细的、梅花是柔的,没有极强腕力、指力、内力和功力,谁都不可能发得出这种速度来! 既然发得出来,温柔与唐宝牛又猝不及防,断然躲不开去。 就在这生死存亡的刹那间,有人在远处叱了一声:“使不得!” 第十八章 雪、梅、棋、针、箭 这句话的第一句尚未传入众人的耳里,两支袖箭已破空而至。 箭来自疏林里。 飞针的发射之地,可以说是离温柔与唐宝牛最近。发射梅花的所在要算其次,但射梅者劲力更强,故能先行截住飞针。轿中人的棋子在距离上要比发梅花者远,而王小石的位置又比无情更远,不过最远的是这发袖箭的,他的出手比谁都更迟一些。 但是他的暗器最快。 这两支箭,噗噗串过棋子,一齐撞在飞针上,飞针又刺入梅瓣中,梅花、飞针、棋子、袖箭,一齐被雪片砸着,斜飞一丈三,轰轰二响,炸了开来。 原来棋子里竟有炸药。 就算唐宝牛与温柔能真个接了下来,只怕也仍会被炸得焦头裂额、血肉模糊不可。 如果不是那两支袖箭的巧劲,这些暗器都不会撞在一起,震飞老远,以致这两下爆炸,谁都没伤着。 眼下的暗器就有雪片、梅花、棋子、飞针,发出的手段这样高明,已是世所罕见,但这一对袖箭,后发先至,远快于近,手法之巧之准,足以把整个局面扳了过来。 ──这是什么箭? ──什么人才能发出这样的暗器? 王小石也愣住了。 大地又静了下来。 苍穹下,只有雪花落地的轻响。 一片一片的雪花,寂寞地掠过夜空,夭折在大地上,那飘落也是一种寂寥的声音。 岸边的梅树似乎有一声比雪降还轻微的声响。 又过了半晌,轿子里的人发出一声叹息。 然后轿子动了。 轿子正辘辘地离去。 王小石没有拦阻。 唐宝牛、温柔、朱小腰、颜鹤发、方恨少、张炭等人,仍然全在轿中人的射程之内。 这点王小石很清楚,颜鹤发与朱小腰也很清楚。 张炭和方恨少则给刚才一连串的暗器震住了,到现在还未能恢复。 唐宝牛和温柔则被吓呆了,惊魂未定。 轿子就这样远去了,消失在茫茫的雪地上,温柔这才“呀!”的一声跳起来说:“你们……怎么让那臭鸡蛋跑了!” 她春葱般的手指几乎要戳在王小石的鼻尖上,“你你你你,你怎么让他给跑了!” 王小石深吸一口气道:“你难道要留他在这里看雪景不成?” 温柔更气,“你……” 唐宝牛忽然豪兴大发,“来,我们追他去!”却是没人附从,他的声音立刻小了,豪迈态度亦大有改变,“他逃不远的,反正总有一天我唐巨侠不会放过他!” 王小石没说什么,他只是走到河边。 桥上的汉子已不见。 只留下一张织锦。 绢上绣着一对乱针猫儿,可是还未绣完。 王小石捡了起来,再去看那株梅树。 那是株老梅。 老梅香犹新。 梅树上当然已没有敌人的踪影。 王小石发现地上落了几朵梅花。 一、二、三、四、五…… 总共是廿五朵。 王小石这才舒了一口气。 ──在桥墩上发出飞针的汉子,是阻止无情发暗器伤害温柔和唐宝牛,似友非敌。 ──如果是朋友,当然是武功越高强越好。 ──不过,在梅树上以梅花做暗器的人,旨在拦阻桥上汉子出手救人,却便似敌非友。 ──以梅花做暗器的敌人,内功委实高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至少,连他自己和白愁飞都无法达到的境界。 ──这样的敌人,不但令人紧张,也令人担忧,更令人感到兴奋! ──幸好,看来这敌人内功虽高,轻功却不如何。 ──因为他在出手时还是震落了廿五朵梅花。 ──人在树上,远劲出手,这时节梅花早开,已近落瓣时节,只要被风轻轻一吹,就会落坠。 ──不过敌人还是震落了花瓣! 王小石走向疏林里。 那是袖箭发出的地方。 发袖箭的人是截阻无情杀伤温柔和唐宝牛的,自然应该不是敌人。 王小石走过去之前,已确知发暗器的人已经走了。 他走到林后。 雪地上,有两道浅痕。 轮子辗过的痕迹。 王小石不由一怔。 温柔见他左望望,右望望,东看看,西看看,既看不过眼,也看不顺眼,掠了过来摸摸王小石的额角。王小石脸上一红,不觉闪了一闪、缩了一缩。 温柔“哇哈”一声笑道:“哈哈!我终于看见了!” 方恨少跟温柔已相当“相交莫逆”,且善于“一唱一和”,即道:“你发现了什么?” 温柔拊手笑道:“一个还会脸红的男人,难得,真难得!” 唐宝牛没好气地啐道:“呵!这有什么稀奇?” 温柔道:“难道你也会脸红,你就红给我看看!” 唐宝牛马上来个双手撑地、双脚朝天,不一会就连眼带脸都涨红了,道:“你看,我的脸这不就红了吗?” 温柔赌气地道:“红你个头!猴儿屁股一样!” 方恨少叹道:“唉,女孩子家,把话说成这样,也太粗俗,有失斯文!” 温柔顿知自己失言,说得未免不雅,脸儿红了。 张炭哈哈大笑道:“我看见了,我也看见了!” 方恨少故意地问:“你看见什么了?” 张炭道:“也没什么,一个大姑娘脸红而已。” 方恨少调侃道:“本来大姑娘脸红就不怎么稀奇,但大姑娘用手去摸大男人的脸,把大男人也臊红了脸,这才是关云长配红拂,天生一对红透天呢!” 温柔气急了,“你说什么?狗嘴子、臭鸭蛋!我几时摸过他的脸了?” 方恨少负手望天悠然道:“不是你摸的,摸的是癞蛤蟆。” 张炭忍俊不禁,“那么小石头是天鹅肉了不成?” “死猪皮蛋!”温柔忿忿地骂张炭,“活该你坐牢!此生坐,坐一辈子去!” “大吉利喜!”张炭忙摇手摆脑地说,“别搅别搅,你可别这样诅咒我!” “我哪有摸他的脸!”温柔喊冤似地道,“我见他东张西望,以为他发高烧,摸摸他的额头探热而已!” 王小石圆场地道:“他们跟你闹着玩罢了,你越是斗嘴,他们就闹得越是起劲!” “都是你!”温柔委屈地道,“不是你看天望地,我何至遭人诬蔑。” “诬蔑?”方恨少喊道,“这可是八辈子洗不脱的大罪!” 张炭吐吐舌头道:“反正我的罪名已够多,再多一两条又何妨!” 温柔不理睬他们,问王小石:“对了,你在看什么?” “也没什么。”王小石把拾到的绢帕交给温柔,喃喃地道,“奇怪,怎么一个大男人却绣这个东西……” 话未说完,温柔一见巾帕,“呀!”了一声,脸色大变,怔在当堂。 王小石也立刻注意到了。 他问:“你知道这是谁的东西?” 温柔怔了半晌,才摇了摇头。 张炭意图逼问:“你一定知道的!” 温柔白了他一眼,也没兴致吵嘴,只说:“不知道。”就转过了背去,行了开去。 王小石、张炭、方恨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都不知道温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颜鹤发和朱小腰也在远处交谈,听不清楚他们究竟在谈些什么。 不过他们似乎一时没注意到唐宝牛。 一向爱热闹,而今却脸黑如锅底的唐宝牛。 王小石似也在笑闹,但心里着实沉重: “四大名捕”的武功,他已向无情和冷血领教过,要杀诸葛先生的话,只有凭三个可能──一是趁对方猝不及防;二是欺对方年老力衰;三是要靠运气。 ──以刚才的情形看来,轿中人似志在取唐宝牛和温柔的性命,而有一名内力绝高的人暗中助之,难道这人便是“四大名捕”中的铁手? ──不过,也有两名高手暗助自己,莫非是蔡太师、傅相爷所派出来的人? 王小石一直觉得有人在跟踪自己。 可是他什么人也没发现。 ──到底人躲在哪里? ──这是错觉,还是敌手轻功太高? 王小石不是愁眉不展。 他是一筹莫展。 ──杀人的计划又如何进行? ──任务是否可以顺利完成? 所以他趁颜鹤发和朱小腰在谈话的时候,悄悄地问温柔、唐宝牛、张炭、方恨少一件事: “要是我出了事故,又不能离开京城,你们有没有办法替我找一个绝对安全的躲避之处?” 张炭、温柔、方恨少、唐宝牛,他们的武功也许不是极好,才智或许并非极高,但却是可信的朋友。 绝对可信。 他立即有了答案。 答案是: “有。” 答的人是张炭。 张炭有办法。 他一向都很有办法。 他立即带王小石去看。 看看日后用来藏匿行踪的地方。 “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 张炭就带着王小石走向市肆。 王小石一向都很喜欢市井,他认为市井多有侠义之辈,而且人间人烟、温暖温情,他从不羡慕人居庙堂之高,足以只手蔽日,他只爱处江湖之远,喜度清风微雨。 张炭是跑江湖的。 他在江湖上树大根深。 ──江湖人要在江湖上行走,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朋友。 没有朋友,人在江湖寸步难行。 张炭有的是朋友。他虽是年纪不大,但在朋友里的辈分很高;另一方面他是当年“天机”组织龙头张三爸的义子之故,他在江湖道上,也极吃得开。 在京城里,他也有很多朋友。 ──一个愿意为朋友卖命的人,本来也一定会有很多愿意替他卖命的朋友。 这是其中两个朋友: 一个叫温梦成。 一个叫花枯发。 他们两人合起来也有一个称号,人称“发梦二党”,这两人的确曾经连袂过,当时“发梦二党”的确是除了“迷天七圣”、“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外的一大实力,可惜,这两人不肯和好地在一起,已足有十一年了。 整整十一年了。 ──人生有几个十年? 何况还是十一年。 张炭跟这两个道上的朋友,说来也有六年没见。 六年在人生里不算太长,也不能说是短,它足以让人把另一个人完全忘记,也可以令人怀念另一个人到了似酒浓的时候。 张炭先带王小石一行人等去见花枯发。 王小石先把颜鹤发和朱小腰打发。他要颜鹤发去打探一件事:诸葛先生这几天原先订好进宫议事的日程,有没有更改? 他要朱小腰去找一个人。 一个铁匠。 这铁匠是他当日在江湖上结识的一条好汉。他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甚至也不知道他手底下功夫有多硬。 他只知道他是一条好汉。 这就够了。 交朋友就不需要知道得太多。 他也知道对方在京城以打铁为业。 这就有足够的线索找此人了。 英雄莫问出处,不世英杰,落魄江湖之际,说不定也有的打铁、有的卖药、有的在暮雪里撑着酒旗。 他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人称他为“霹雳八”。 “霹雳八”当然是一个绰号。 他就是要找“霹雳八”这个人。 一个不平凡的人平时可能只跟某一类朋友吃喝玩乐,但在有正经事要办的时候,他就会联络另一类朋友。 何况,在王小石身边的朋友,可能好玩、爱闹、贪吃、懒做,但却天生硬骨头,气概不凡。 不凡的人自有不平凡的朋友。 不凡的一群人自要去做不凡的事。 第十九章 老天爷 大喜。 大寿。 是日是花枯发的大寿。 花枯发在京城里,论地位家世,远不能与方应看、龙八太爷、诸葛先生等人相比,要论武林中的权望声威,也远逊于雷损、关七、苏梦枕。 但他还是有他的朋友。 花枯发的五十大寿,道贺的人自然不少。 跟花枯发交往的人,自然都不平凡。 就算他们有一张平凡的脸孔,但身手都不凡。 就算他们身手并不如何,身份也不如何,但他们都有不凡的品性。 其中最不凡的要算是“牵牛尊者”。 这人自视甚高,脾气又大,古板小气,又自以为豁达豪迈,脾气古怪至极。但在武林中,却是人人敬重的角色。 要是他看不起的人物,就算是皇亲国戚,用八人大轿抬他也不过来。 他来了,就是他看得起花枯发。 而且连“不丁不八”也来了。 这是令花枯发也头疼的人物。 也是令所有人见之莫不头大的人物。 “不丁不八”不是一个人的名字。 而是两个人。 一对夫妇。 ──老公公是“乐极生悲”陈不丁。 ──老婆婆是“喜极忘形”冯不八。 夫妇二人武功极高,刚烈侠义,但行事作风,也令人为之瞠目。 花枯发在宾客间周旋敬酒,满脸笑容,但谁都看得出他似有所待。 ──等谁? ──看来,一定是等“八大天王”。 ──怎么“八大天王”还迟迟未来? ──以“八大天王”和花枯发的交情,他断没有理由不来。 “八大天王”没来,却来了一群人。 张炭带着王小石、温柔、唐宝牛、方恨少一行五人,浩浩荡荡地来了。 花枯发一见到张炭,一把抱住他,两人搂在一起,一面捶着对方的背心,一面呵呵大笑: “好小子,可把老夫等急了,还以为你死在哪里,这辈子都冒不出来哩!” “好老鬼,可把我给想死了,咱们见你一次就少一次,你难得做大寿,我当然不能不来!” 两人如此喧腾一阵,两个身子才算是分了开来。 花枯发有点变脸地道:“好小子,六年不见,一见面就咒老夫!” 张炭也强笑道:“好说,好说,彼此,彼此!” 王小石见两人说话如此顶撞,不禁有些担心起来,却见张炭挨了几记背心捶后,脸色也有点发白,这在张炭这张黑脸而言,已是十分难得的事,不禁低声问:“怎么了?” 张炭抚背,脸上还充了个抽筋般的僵硬笑容,“好老鬼,出手倒是越来越重了。” 温柔柳眉一竖,“什么话?他暗里动了手了?” 王小石忙道:“炭兄下手也不轻。” 张炭苦笑道:“咱们每次见面总要来这一趟礼。” 温柔撇了撇嘴角,不屑地道:“虚伪!” 那边的花枯发也退了几步,他的首席大弟子张顺泰即趋近沉声问:“师父,你怎么了?” 花枯发并没有应他。 张顺泰一怔,连忙想扶住花枯发。 花枯发一把推开他的手,怒而低叱道:“扶什么扶!人那么多,你这是什么意思?要师父丢丑不成?” 张顺泰讷讷地道:“我见师父没有回应……” 花枯发骂道:“我在忍痛,那个龟孙子功力又进步了,他奶奶的……我在忍痛怎能回答你那些废话!” 这次“掷海神叉”张顺泰忙道:“是是是。”他不想在大寿之日激怒师父,所以讨好地问:“要不要徒儿把他们给撵出去?” “废话!”花枯发高喝一声,大家都静了下来,花枯发忙作势道,“没事,没事。”又向大家敬酒,才噤着声斥骂张顺泰:“他打我,我打他,多年来见面都如是,不打不舒服,打了吃亏,两造没怨隙说,你去打他,这不是陷师父于不义吗?再说,我都跟他打个两没讨着便宜,你去打他,打输了,我丢脸,打赢了?我面子更往哪儿挂?你这不是说话,是放屁话!”然后整整衣衽,吩咐张顺泰道:“你要记住,不管是任何人,进得了我花家大门,就是我的佳宾,不得无礼,也不可无义,不要像你温师伯那样吝啬、刻薄、小气,知道吗?” 张顺泰恭声道:“多谢师父教诲。”便行了开去,在门口招呼客人。 花枯发遂向张炭等人拱手道:“承蒙诸位光临,老朽不胜荣幸,薄宴奉候,有失远迎,不知诸位高姓大名……” 张炭正想引见,忽听首席弟子张顺泰犹如发礼炮似地喊道: “有客到!” 花枯发整整衣衫,正要相迎,只听张顺泰破锣似的嗓子又呼喊道: “留香园、孔雀楼、潇湘阁、如意馆、卯字三号房何姑娘何小河光临!” 花枯发第一个反应就是叫了一声:“‘老天爷’!” 更奇怪的是在寿宴里三流九教的奇人异士、村夫俗妇都失声高呼或低叫: “‘老天爷’!” 温柔喃喃地道:“怎么?难道那姓何的就是‘老天爷’?” 张炭脸上似笑非笑地道:“她外号就叫‘老天爷’。” 唐宝牛瞪着大眼道:“她是什么东西?” “她不东也不西,她是人。”张炭微笑道,“她是京城里的名妓,正红上了顶,成了万家生佛,男人都叫她做:‘老天爷’!” 只见花枯发气冲冲地一把手就揪起张顺泰,吼道:“谁叫你给她进来的?” 张顺泰嗫嚅地道:“您……您……是师父您……” 花枯发几乎连眉毛都气到耳角上去了,“你说什么?我几时有传个妓女进来的?” “我,我,我……”张顺泰几乎吓得脸无人色,说道,“是师父您……您说……凡来这儿的,都是您……老人家的贵宾的……” 花枯发一时为之语塞。 只听“哎哟”一声,声音清脆好听,人影一晃,一个俏不伶仃的翠衣女子,修长高俊、活色活丽地就在众人眼前,一双活灵灵的美目溜过来、转过去,像醮了蜜的刷子,在人人脸上都刷了一把,似嗔似怒地说:“喂,花党魁,你这算啥?老娘在青楼混,没做卖爹卖娘卖朋友的事,就是卖自己您也不许?小女子今儿也是给您老拜寿的,你瞧得起就欠着身子受了,还得侧身让妾去喝这杯寿酒才走。要是不欢迎嘛,他日你‘发梦二党’的子弟,还有今儿在座诸位,谁都别想再踏入姑娘我那窝儿半步!” 只听座中一片哗然。 “花老,你这可太不上道了,何姑娘出污泥而不染,你这岂是待客之道!” “老花,你这样做,又何必呢!” “花公,人家都来了嘛!闹僵了砸了这吉喜祥气,还不快请何姑娘喝杯寿酒!” 只见那老婆子冯不八问:“这女人是干什么的?怎么那姓花的孤独鬼会这般地厚此薄彼?” 老头子陈不丁支支吾吾地道:“她……她是做那些的……” 冯不八奇道:“那些?” 陈不丁期期艾艾地道:“那些……” 冯不八叱道:“那些是哪些?” 陈不丁慌得失手弄翻了一杯酒,倒得整个衣襟都是,正要抹揩。 冯不八怒道:“你还没回答我的话!” 陈不丁苦着脸道:“是那些……那种……嘿嘿……那类……” 旁人知他尴尬,但又深知冯不八的武功与脾气,谁都不敢挺身出来圆场。 “迎送生涯呀!”那位黛衣翠鬟、高髻险装、凤佩云裳、俊气逼人的何小河倒是坦荡,“老夫人啊,我们江湖女子苦命呀!哪有老夫人的福气、命好?再说,男人不来找我们,难道我们当他们做蟹糕子绑扎了过来送金赠银的不成?老夫人,别人都欺我们,你跟小女子拿拿主意嘛!” “我啊!”冯不八过去拉着何小河的手,和蔼地道,“原来是这样!这有什么不好,都是臭男人不好!小妹妹不要怕,老身骂了几十年男人,今儿还要骂个饱!谁要是不给你上席,就是跟我冯不八为敌,咱们今天就在老身的镔铁老藏金龙双牵虎拐杖下见个真章!” 方恨少向唐宝牛低声道:“哗,她的武器名字,几乎有你外号那么长!” 然而见她用那一根至少有一百五十斤重的大拐杖,遥指着花枯发道:“你!花党魁,今儿要当老鬼还是寿翁?只要一句话,我冯不八一定奉陪。” 忽听“噗嗤!”一笑。 冯不八几时被这样羞辱过?眼光发绿,顿时大怒,龙头拐杖往地上一蹬,发出当的一声价响,她尖叱道:“谁笑?” 大家见陈不丁尴尬不堪,花枯发也难以下台,都不禁脸上帮笑,也有的强自忍笑,忽见冯不八大怒,而且眼睛突然发绿──谁都知道她三大特性:一是喜与陈不丁发脾气,二是爱保护小姑娘,三是眼光发绿就要动手伤人──人人都噤若寒蝉,笑容都冻结了。 偏生那么巧,花枯发有一个最不长进的记名弟子,姓蔡,人戏而称之“追猫”,乃讥他武功疏练,三脚猫的几下功夫,只能用来追猫赶鼠,据说连对付犬只也不易,他正好见师父花枯发被这矮老婆子指着痛骂,一喝一惊心,师父平日威严,而今竟然如此狼狈,忍不住想笑。 没想到,突然之间,人人都不笑了,只有他笑容依然挂在脸上。 这时人人都向他望来。 他身旁几位师兄,都怕沾上麻烦,“袋袋平安”龙吐珠、“丈八剑”洛五霞、“破山刀客”银盛雪等人,全都向他望来。 这无疑是等于说:是他,是他…… 蔡追猫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 站在他身边的人都沉重地点头。 冯不八怒了。 一怒,她的眼更绿了。 绿光暴射。 蔡追猫一面惨叫,一面摇手道:“不,不关我事,不关我事!” 冯不八正要出手,忽听一个清脆得嗲嗲的、酥酥的、柔柔的,而又丽丽的语音道:“当然不是他呀!” 冯不八霍然回首,就见到一张芙蓉脸,长的眼,俏的脸,飞动着许多绯色的风流。 她是谁? ──当然就是温柔。 方恨少一直在扯温柔的衣袖。 他在示意她不要说。 更加不可以承认。 他已看出来了。 他看出这老婆子实在不好对付。 可是温柔才不管。 ──的确是她笑的,为何不敢承认。 所以她坦坦荡荡地说:“刚才是我笑,不是他。” 冯不八回头一见这娇俏俏的小姑娘,登时怒气消了大半,变作慈和的语音问:“你笑什么呀,小姑娘?” “我笑您老好威风。”温柔盈盈笑道,“把大伙儿都吓得作不了声。” 冯不八顿时心花怒放,对温柔展颜笑道:“小姑娘,我也不是对人人都好的,待会儿咱们好好聊聊,有我在,哪个臭男人也不能欺你。” 温柔拊掌笑嘻嘻的,一面望着王小石说:“好啊好啊,哪个欺我,婆婆跟我打他嘴巴。” 王小石只见冯不八盯了自己一眼,脸颊立即有点热辣辣的,仿佛已给她掴了一记耳刮子的感觉,顿时蛮不是味儿,只低声问张炭:“这两位就是江湖上人称‘不丁不八’,丈夫顶怕老婆的那对老夫妻了吧?” 张炭伸了伸舌头道:“他夫妇俩的‘双拉牵虎式’和‘老藏金龙式’也当真不易惹呢!” “他俩原是师兄妹,做师兄的当然让着师妹啦……” 王小石恍然道:“难怪……”遂很明白陈不丁的处境。 冯不八明明跟温柔在对话,忽平地一声雷地喝道:“那黑脸小鬼伸舌头是啥意思?” 张炭吓了一大跳,忙稽首抱拳道:“义父‘天机大侠’张三爸,特此向二位老前辈请安!” 冯不八这才颔首,道:“你既是张天机的义子,辈分可高啦!这礼就免了!跟老身请安,这还罢了,却跟老不死的请什么安!”她说的“老不死”,指的是自己的丈夫陈不丁。 陈不丁却目发神光,一味笑眯眯地打躬作揖地道:“原来是贤侄,失敬失敬,免礼免礼。” 冯不八似不喜陈不丁插口,叱了一声道:“还不赶快抹干衣服!”陈不丁刚被烧酒淋了一身湿,没他夫人吩嘱,不敢抹拭,但他内力高强,热力蒸发,酒渍早就干了,而今冯不八这一吆喝,他反而不知所措、不知该拿什么来抹揩才好。冯不八又掉首找花枯发的晦气,“怎么?你还让不让这位小姑娘进来?” 忽又咕哝道:“不行,今天一连见了两个标致的小姑娘,这是小姑娘,那又是小姑娘,怎么分得清楚呢?” 何小河即道:“我姓何,叫何小河。” 温柔也笑嘻嘻地道:“我叫温柔。” 何小河走上前去,握住温柔的手,“妹妹你好。” 温柔也笑眯眯地说:“姐姐……我还有个纯姐,我就叫你二姐好了。” 何小河见温柔天真无邪,心里着实喜欢,正想答话,只听冯不八质问花枯发,花枯发强笑道:“我哪有不给何姑娘进来……况且,她不是已经进来了吗?” 冯不八对花枯发的答案还是不甚满意,“那你又揪着你的宝贝徒弟干吗?” 花枯发这才省起自己一直揪住张顺泰,他知道这老婆子十分不好缠,只好忍气吞声,且把一股气发在张顺泰身上:“都是你!我揪住你是要问你:为何对青楼妓院的地方名字那么熟悉,可以一口气喊出来?” 张顺泰还没答话,那个顶冠云髻的“牵牛尊者”已从鼻子里哼出声来:“你焉知道他喊的不是菜馆的名字?你一听就懂,师徒两人,一样货色!” 花枯发正要发作,但见说话的人是“牵牛尊者”,此人比冯不八还要不好惹,心想今天真是做寿择不得日子,只好强忍一口怒气,不料陈不丁却自作聪明地大声道:“不对,不对,是留香园、孔雀楼、潇湘馆、喜鹊阁、卯字五号房,后面两项,他说错,他说错……” 话未说完,众皆哄笑。 而他也发现他的夫人冯不八,眼光发绿,正盯着他,好像当他是一只粘在肉上的苍蝇一般。 陈不丁现在真的知错了。 花枯发也不想陈不丁出丑当场。 他也想赶快把气氛弄好。 所以他找个话题。 “这几位是……”他知道张炭年纪虽轻,辈分却高,大家都不敢得罪这个黑煞神,“不知你的朋友高姓大名?” 张炭正想引介,忽听有人打雷一般地说:“对了,我姓高,名叫大名。” 第二十章 棺材,又见棺材 “八大天王”来了。 他正是“八大天王”高大名。 “八大天王”是一个人,而不是八个人。 眼前这个人,要比唐宝牛更高,比唐宝牛更壮,比唐宝牛更有气派。 他就是“八大天王”高大名。 唐宝牛一眼望去,就觉得这人横看竖看都看不顺眼。 “看他神气的样子!”唐宝牛不齿地道,“这种人必定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之辈。” 方恨少大有同感,“难怪我左看右看,都觉得他好像在哪里见过,原来他倒跟你像了八分!” 唐宝牛恼了,正待发作,张炭却道:“你可知他有哪‘八大’?” “他?”唐宝牛没好气地道,“他头大!” 没料张炭拍手笑道:“对了,他的头比谁都大,而且比谁都硬,跟他交手,可要对他的‘铁头功’防着点。” 方恨少奇道:“人说练‘铁头功’定必脱发,不是光头也是秃子,这人怎么还满头黑发?” “他?”张炭几乎是咬着方恨少耳根地道,“他戴假发。” “假发?” “对,他自己粘上去的。”张炭道。 “不要脸!”唐宝牛更瞧这人不顺眼了。 “戴假发有什么不要脸?”张炭笑道,“隋唐时候,不知有多少文人雅士、名流、达官贵人、名妓,兴着戴假发、假眉、假胡子呢!” 温柔兴致勃勃地问:“那么,这人其他‘七大’又是什么?” “他?”张炭如数家珍,“鼻大、拳大、嘴大、名大、命大、脚板子大,还有一大,不便告诉你。你别小看他这‘八大’,其实都有点真本领。” 温柔不依,推推搡搡地扯着他道:“你告诉我嘛!快告诉我!” 张炭这次忙不迭摇手,“告诉你?开玩笑!不能不能。” 方恨少自作聪明,“我猜是胆大。” “大你个头!”张炭笑啐道,“他的胆子最小的了!” 温柔咋舌道:“这么高大个却胆小?” 唐宝牛这才对“八大天王”有些“好感”起来,“好眉好貌长沙虱,这并不出奇,样子对称,貌德具备的人,本就没几个。” 方恨少颔首道:“对了!像你和高大名,却有点货不对办。” 唐宝牛这回真的气了,“什么?”正待发作,却被一阵吹打喧嚣之声打断。 他们初以为是贺寿的音乐,心忖:这花老头儿倒是要把一场大寿办得冠冕堂皇。“八大天王”正跟花枯发大声贺寿,说:“你老的贺乐哪里请来的?奏得也忒特别!” 花枯发堆满笑容,闻语却呆了一呆,道:“不是你给老夫贺寿的班子吗?” “我?”“八大天王”大嘴一咧,笑道,“我哪有工夫办这些事儿?” 老枯发道:“说不定是尊夫人‘一叶兰’佟女侠的好意吧?” “你是说劲秋?”“八大天王”“嗤”地一笑,笑声倒像十足了唐宝牛,“她连家里都没心神打点,一味嗜赌,我都十来天没见着她了。” 这时乐声渐近,细听之下,隐隐有点不对劲。 这音乐听去尽是哀凉,像悼魂似地一催一放,曲折间痛心不已,哪有什么喜乐可言? 这时,张顺泰又气急败坏地跑了进来。 花枯发不想败了寿宴的兴头,心中打定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沉着应付,一把捉住张顺泰,问:“什么事?” “棺棺棺棺棺……”张顺泰语无伦次。花枯发白眉一挑,随而沉压到眼盖上,在眉心挤出一个刀刻般的“川”字:“官差来了?” “不是官差,”张顺泰摇手摆脑以助表达,“而是棺材!” “有人送一口棺材,给您老贺寿来了。” 一副黑漆的棺材,上面写着花枯发的名字,居然还有“孝子”捧着花枯发的灵位。 花枯发平时最迷信。 今天是他大寿的日子。 这分明是触他的霉头。 他几乎是冲出去,把那一干吹打哀乐的人打得人仰马翻,抓住几个人来逼问: “你们为啥要这样做?” “是有人给银子要我们送这一口棺材来的。大爷饶命,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是谁给你的银子?” “一位穿大红衣袍的大爷……他给了我三两银子,我便当了孝子。” “他?” 花枯发一听,在大宅子前握紧了拳头。 王小石刚闻有人送来一口棺材的时候,愣了一愣,随着大伙儿出去一看,只见是一副上好寿木,密缝镶边,心中兀自惊疑不定。 张炭低声嘘了一口气道:“棺材!又见棺材!” 唐宝牛也有些疑神疑鬼,“莫不是雷损没死……”这一下,却说中很多人的心事,连来道贺的宾客,不少人都变了脸色。 ──雷损毕竟是这城里黑窝子里的老大! ──老大中的老大! 这时,“八大天王”却打了个仰天喷嚏! 这一声失惊无神,直似只什么野兽大吼一声,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连温柔也吃了一惊。 她抚着心口,忿忿地啐道:“打个喷嚏也这么夸张,鼻头都打死了几块肉吧!像雷公似的,一喷嚏要劈倒一株神木不成?把人给唬得失心丧魂的。”不意她自己又打了两个喷嚏,声音小得似连鼻上的蚊子也惊不走,活像可怜小动物的两下呜咽。 那站在不远处的“八大天王”悠然道:“哎,弱小生命,这样打喷嚏,也没几根鼻毛知道。” 温柔怒得杏目一瞪,柳眉一扬,“你说什么?” “八大天王”没理会她,只自对自说:“我伤风。” 方恨少在旁看得眉飞色舞,道:“很像很像,只一点不像。” 唐宝牛奇道:“像什么?” “他说话的神态真像你,敢情是你自出娘胎就失散了的兄弟。”方恨少挤眉弄眼地说,“可就有一点不像。” 唐宝牛本待发作,可是又想听下去,便问了再说:“哪点?” “你怕温柔。”方恨少用下巴一旁,道,“他可不怕。” 唐宝牛正要咆哮,忽听一声大吼: “温梦成!”花枯发在宅子外指天大骂道,“你这王八羔子,你可毒着的!趁这寿日你搅这玩意来犯我的禁忌!” 不知就里的人,都觉得温梦成过分,一向深知“发梦二党”两大党魁斗气十多年的朋友,则是不以为怪。 花枯发气还未平,兀自大骂道:“姓温的,你不上串、不长俊、不中相与的东西!我花某没惹着你,你处处犯我呕气,好,看我明儿不砸了你的大门娶了你的媳妇!” 这回话没骂完,只听棺材喀嚓一声,又忽地一响,一人霍然撑了上来,一身大红的衣,白发如皓,“哈哈哈”笑了三声,“姓花的,你这般呼天抢地、泼妇骂街样般做啥?去年我嫁女儿,你叫人把我女儿的衣裳剥光,害她躲在花轿里不敢出来,误了良辰吉时,这又是啥意思?” 花枯发嘴角弯了弯,吭地从鼻子喷了出来,“你肯伸头出来了吗?花某那次叫‘一叶兰’下的手,她是妇道人家,已算手下留情,你女儿也没丢丑!谁教你去年趁我拜见诸葛先生,你着‘牵牛尊者’在我背后粘上红蓝绿三只乌龟,这又是哪门子的玩意?” 温梦成“哈哈哈”笑三声,“你就要问你自己的丑事,去年青羊宫庙会,你一脚踩在我的新鞋上,这又是谁先起的衅!” “你也忒小气!”花枯发跺着脚大骂,“是你先把茶水泼到我衫裾上的!” “我小气?”温梦成指着自己的大鼻子,白眉、白发、白胡子一起幡然而动,“是你先在会场上向着我放屁!” “你放屁!”花枯发铁青着脸大骂。 “我小气就没屁可放!”温梦成道,“我小气今日还会给你送这份大礼?” “大礼?”花枯发气得什么似的,“我做寿你送棺材,这就算大礼?” “你盲了不成?”温梦成往棺材一指,骂道,“这还不是大礼?” 花枯发嘿声道:“你有种就不要先上我家门……”话还未说完,一眼就看见棺材里的事物: 那是一个三角脸的汉子,就卧在棺材里,胸前还搁了本残破的书。 花枯发一看,登时就骂不下去了。 “不上你家门就不上!”温梦成义愤填膺地道,“要不是我亲手把你那位破教出门、偷了你的《一叶秘笈》的宝贝徒儿赵天容擒着了,你叩头请我我还不来呢!” 这回轮到花枯发一时答不上口来。 “三十六着、七十二手”赵天容是他第四位徒儿,可是这人不长进,贪花好色,还去采了花,惹起大祸,花枯发虽然护短,但也嫉恶如仇,马上要缚赵天容送官处置,不料赵天容却先下手为强,偷取了花枯发的内家拳谱《一叶秘笈》,一走了之,花枯发请动江湖道上的朋友和弟子去追捕,均不得要领。 没料到却已被温梦成拿下,送了过来。 花枯发把话说僵了,这可拧不过来。 花枯发又不愿当着众人面前气衰,只好强辞道:“你把这王八蛋押回来,也不必扛一口棺材送来。” 温梦成道:“他就是扮孝子,假送殡,想借此溜出京师的,我逮着他,把他封了穴道,塞入棺里,原装不动地亲自送了回来,怎么?你打锣都找不着的人,如今给我轻易办了,丢了颜面不认账呀你!” 这句话一说,花枯发面子挂不上,眼着两人又要冲突起来。果然花枯发撒泼地道:“是我的徒弟,他犯了事,谁要你来插手?我故意放他一马,你以大欺小,也不脸红,更不知做啥居心!” 温梦成气得“哇哈”一声,“你这算横着过江啦?好哇,你说,你说,我有什么居心?” “你武功练着练着,就走到井底里了。”花枯发眼角瞥见棺材里的那一本书,心生一计,灵机一动,顿时有了话题,“你觊觎我苦心创研的武学秘笈已久,你以为我不知道?说不定,就是你唆教他干的好事!” “你你你你你!”温梦成气上了头,忽然省起他今天是来气花枯发而不是被花枯发气的,登时强转了语气,“哈哈哈”又笑了三声: “我知道了。” 花枯发明知没好话,但又不得不说:“你知个屁!” 温梦成含笑不语。 花枯发憋不住了,只好问:“你知道什么?” “难怪,难怪,”温梦成说,“你徒弟好色采花,人神共愤,原来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怪不得他!” “你含血喷人!”花枯发气得像只活虾般跳起来! “嘿!我可没胡说,是你刚才承认的,你要放赵天容一马!”温梦成道,“要不是同流合污,沆瀣一气,你怎会光放着淫徒不严惩!” 说罢,“哈!哈!哈!”笑了三声。 “你看你,奸得你!”花枯发气晕了头,居然给他想到反唇相讥之策,“说话前要笑三声,说完后又笑三声,奸得连笑都十足个奸相!我倒想起来了,你千方百计,处心积虑,为的不过是想偷学我的秘笈。你开口要好了嘛,凭我俩的交情,我还会对你藏私不成?” “你那本臭破烂书,我翻都没翻过!” “谁知道?” “你那些三脚猫跛脚鸭功夫,我才不稀罕!” “天知道!” “你不信?”温梦成一手把躺在棺材里的赵天容揪了上来,怒道,“你可以问问你的宝贝徒弟!”说罢疾点活了赵天容身上所封的穴道,厉声问:“你说,我有没有碰过那本破书?” 赵天容可苦起了脸孔。 他不敢说“有”,因为命在温梦成手上。 他一看师父花枯发的脸孔,也不敢说“没有”──要是他说了,就算温梦成放了他,他也做不成人。 花枯发现在似已全忘了理,拼命向赵天容挤眼睛、挑眉毛:意思要他指证温梦成确有偷窥过《一叶秘笈》。 遂见赵天容还是不表态,他干咳一声道:“你这可不是糊涂了吗?姓温的一向狡诈贪婪,为了这本绝世秘笈,把你坑了,你怎怕了他,不敢指证?难道忘了平日为师说的话了吗?” 这一番话,无疑如同暗示赵天容,只要肯指温梦成盗书,可能还会准他回到门墙之下,至于在外犯的事,也不一定再作追究。赵天容把心一横:这是师父的地头,就算我诬他,难道他真敢杀我不成?当下便大声叫道:“师父明察秋毫!书,是温师伯叫我偷的,他要徒儿做那些丧德败行的事,以破坏师父的声誉,徒儿……敌不过他,唯有忍辱偷生……才致做出这些丢人现眼的恶行来!” 这句话一说,众人都静了下来。 静下来看着温梦成。 ──赵天容说的话,可大可小。 ──小的话当然无人置信,大的话足可叫温梦成绝迹江湖。 这毕竟还是个讲道义的江湖。 江湖人自有他们的一套义气观念。 ──温梦成要是真的这样做,只怕黑白二道,都容不下他! “道义”,便是这江湖上令人留恋下去、激情冲击的重心。 这干豪勇之士,对世间规矩,俱可以不放在眼里;但对良知上的规矩,却人人不敢有逆。 ──江湖上的汉子,谁不是这样子? ──谁不是这样子,谁便不是江湖上的汉子! 花枯发笑了。 他的笑意阴阴森森。 ──既然温梦成做了这样子的事,他就不能算是江湖上的好汉。 这样看来,他好像是占了上风。 “说得好!”花枯发一把手将赵天容抓了过来,跟他几乎脸贴脸地,眼睛眯成一支针似地自对方的眼窗刺入心脏里去,“我本待给你一个机会,放你一条生路,可是你为了脱罪求生,连自己师伯也敢诬蔑,像你这种人,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他那张又枯又瘦又苍老的脸,出现了一种很特异的光采,仿佛他的心在体内发着光,使他脸容也透着光。“告诉你,你师伯这人虽没出息些,但你说的事,别说我瞧不起他,他这一辈子不敢干,下一辈子也不会干,一百辈子也轮不到他来干!” 赵天容这次真的是孤立无援,手足无措,只怕师父一运力把他捏杀了。 赵天容哀声叫道:“师父,我,我……师伯,我……” “我你个头!“花枯发一摆手,几名弟子应声而前,他吩咐道:“把这厮给押下去,严加看守,明日我会将他送官严究。今天是老夫大寿日子,来来来,别坏了兴头!” 随而向温梦成道:“我只试这小子一试,唉,没料七年来,教出了这么一个狼心狗肺没出息的东西!” 温梦成哈哈笑道:“不错。不错。” 花枯发奇道:“唏!什么不错?” “有其师必有其徒,虎父无犬子,”温梦成笑着说,“你这位宝贝徒弟可真像你,得你真传!” 第二十一章 飞箭不动 众人以为这对老冤家又要闹起来了,谁知他们却言归于好,取回了棺椁里的秘笈,两人手牵手地回到大堂去喝寿酒,殷勤招待客人去了。 大家见没热闹可瞧,这才又到酒宴上热闹。方恨少啧啧有声地道:“都是群爱看人打骂的无聊之徒。” 这回轮到唐宝牛加了一句:“倒十足像你。” 方恨少盯了他一眼,忽听“哎呀”一声,循声望去,只见“八大天王”在人丛里指着正笑盈盈望着他的何小河,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 何小河眉眼生春,叉着腰笑道:“你你你,你什么?” “八大天王”惊愕得似未回过神来,“你怎么也在这里?” 何小河似笑非笑、沉声道:“你来得,我就来不得?”又昵声道:“你来,我当然就来了。” “我来了,你你你,你可以不来。”许是太过意想不到在这儿会见到何小河之故吧,“八大天王”显得有点语无伦次,“其实,早知道你来,我就不来了。” 何小河却在此时努起了腮,撒娇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我没有意思,”“八大天王”左右为难地道,“我对你,没意思。” 又怕说岔了,赶忙补充地说:“我的意思是说,我没别的意思。” 何小河顿时粉脸透寒,脸色一沉,尖声道:“那你从前答应过的话呢?” “八大天王”一见她生气,更加失心丧魂,提心吊胆地道:“什么?我答应过你什么话来着?” 何小河嘴儿一扁,泪儿几要夺眶而出,“你,你忘了!”眼泪已挂到眼边,“你竟然忘了!”哭的时候,居然还很有煞气。 “八大天王”更慌了手脚,手忙脚乱地道:“你你你,你可别哭,这儿人多,怎么说哭就哭起来了呢!哭不得!快别哭!” 何小河脾气一旦发作起来,越发不可收拾,才不管人前人后,“八大天王”这一说,何小河倒真哭出声来。 冯不八拐杖重重地往地上一顿,鼻子里也重重地哼了一声,问何小河:“这小子欺负你了?” 何小河抽泣,双肩搐动。 冯不八眼光一绿,道:“好,我替你出头去!” 陈不丁忙制止道:“老婆子,这干你何事,你不分青红皂白,就接上这梁子,岂不……” 冯不八目中寒光大盛,“岂不什么?” 陈不丁顿时抖了起来,半吞不吐地说:“那是人家的事,你也犯不着……” “什么?”冯不八喀啦啦虎头龙身拐杖挫地一顿,大声张扬道,“自管门前雪,不管他人霜,江湖上就是你这种自私胆小的人,才致侠道不昌!谁说不干我的事?我是女人,他欺负女人,我冯不八就要插手,管定了!” 陈不丁见大家都往这儿注目,脸上很不好看。 陈不丁委曲求全地道:“好好好,万事好商量,你就别再嚷好不好?” 冯不八一听,反而振起了嗓门:“你们来评评理,我说得有没有理?”说着把拐杖一横,看她的样子,不是问人她到底有没有道理,而是在看谁人敢说她无理。 那干好事之徒,一则事不关己,二则想看热闹,都哄然答道:“有理!”“他奶奶的有理透了!”“冯女侠的话一向有理!”“陈老夫人大快人心!” 冯不八登时洋洋自得,只及时“纠正”了一句:“我是冯大小姐,一向不从夫姓,别叫我陈大夫人!” 那江湖多事之徒忙道:“是是是,冯姑娘说得有理!”大家都震于她的威名,谁敢惹得一身蚁? “八大天王”这下可恼了,责问何小河:“你瞧!这是花二哥的寿宴,你这么一搅扰,不是弄拧了吗?” 何小河双手仍捂着脸,指缝间只见泪光闪闪,像一道道流动的小河。 “八大天王”烦不胜烦,一顿脚,就要离开此地,忽听呼的一声,冯不八的大拐杖已拦在他面前。 “八大天王”瞠目道:“你想干啥?” 冯不八道:“你想走?” “八大天王”道:“哼,关你何事?” 冯不八道:“你欺负女人,就关我的事。” “八大天王”心情欠佳,故意道:“我欺负女人,又跟你有何关系?” 冯不八拐杖一顿,把胸一挺,道:“因为我也是女人。” “你也是女人吗?”“八大天王”端详了她半天,居然搔着头皮道,“啧啧啧,你不说,我一时倒看不出来。” 冯不八怒极,挺杖要砸,“八大天王”连忙闪开,怪叫道:“你这恶婆子,怎么不讲理!” 冯不八杖风一起,把众人都逼了出去,只听杖风呼呼,冯不八也再不打话,立意要给“八大天王”一个好看。 一时盘翻桌掀、杯碎碟裂,来客纷纷走避,乱作一团。 花枯发变脸道:“八大,你这算什么意思?” “八大天王”一面闪躲,一面大叫:“是这恶婆娘动的手!”冯不八招招狠着,“八大天王”已闪躲得狼狈不堪。 花枯发扬声道:“冯大妹子,你这岂不是跟老夫过不去吗?” 冯不八龇齿道:“你请这种败类来,物以类聚,也不是好东西!” 花枯发见好好的一个寿宴,给人如此搞砸,心中也有气,捋起了袖子,戟指向陈不丁,说:“不丁兄,你这算没把兄弟看在眼里了?也不管束管束!” 陈不丁苦着脸道:“管束?她不管束我,已经算好的了。” 冯不八挺杖追砸“八大天王”,却是耳听八方,闻言叱道:“什么?你说什么?”杖舞得更烈了,“八大天王”一连以“空手入白刃”、“大搜罗手”、“八步螳螂”、“七十二路擒拿”、“番子鹰爪”、“流火身法”、“飞金流步”、“授衣拳法”,都抢不进去。 可是他抢不进去的武功,已足以震住到座的一干武林豪士。 ──“八大天王”,果然名不虚传! ──可惜遇上了冯不八。 冯不八人小杖粗,那一根拐杖,是比她还高三倍重三倍,一旦旋舞起来的时候,直似杖舞着人,而不是人使着杖! “八大天王”遇上了她,他的“天王八式”似全都不管用了。 王小石看得有趣,知道张炭对江湖轶闻了如指掌,而且一向爱探人隐私,便问:“这几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果然张炭如数家珍:“陈不丁和冯不八这对闹事夫妇,自是天下闻名,只不过一向都是冯不八惹事生非,陈不丁到处补祸,苦在心头……” “要是我,”唐宝牛鼻里哼哼地道,“干脆把这恶婆对付了,见一次揍一顿,看她还敢凶不!” “可惜你没那么好福分,”张炭回敬一句,然后说下去,“‘八大天王’高大名跟‘一叶兰’佟劲秋也是对鸳鸯侠侣,只不过高大名好拈花惹草、酒色风流,他听说留香园里的何小河艳色天下重,便生非分之想,一见之下,惊为天人,果然死缠烂打、穷追不舍……” 王小石微笑问:“可是‘八大天王’已有发妻了呀!” “可不是吗?”张炭道,“‘八大天王’追求何小河的消息传了开来,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的,开始的时候,何小河尽是爱理不理,这可连高大名的老婆佟劲秋也风闻了,跟她夫婿大吵一顿。在场人人都说:是佟劲秋扯着高大名的耳朵离开的。这一走之后,高大名竟也觉了悟、转了性似的,不再上孔雀楼了。没料风水轮流转,高大名不去找何小河,何小河便失落了什么似的,转过头来找高大名,高大名不瞅不睬,来个相应不理,何小河便纠缠不休,大家都传说:敢情是报应。高大名想必已尝了甜头,成了入幕之宾后,借他老婆寻衅虚晃一招,来个金蝉脱壳,甩了何小河啦!” 王小石笑道:“你这是听来的还是猜的?也忒刻薄!” 张炭也笑道:“无刻不成薄嘛!” 唐宝牛眼睛发亮,喃喃地道:“这何姑娘倒也可怜。” 方恨少应道:“对呀!跟你可天生一对!” 唐宝牛以为他说真话,脸上居然一红,只道:“高大名太可恶了。” 方恨少怂恿道:“去呀,去跟冯不八一起联手对付高大名,然后再一把将你的梦中情人夺了过来。” 唐宝牛一愣,道:“梦中情人?” 方恨少忙向他眨了眨眼睛,“冯不八呀!” 唐宝牛恼怒起来,若不是因为何小河忽然发话,他便要立时发作了。 只听何小河叱道:“住手!” 冯不八一愣,手底下可攻得更猛烈,“你耐心一下,老身很快就把这小子大砍八块。” 何小河叱道:“你停不停手?” 冯不八呆了一呆,没体会何小河的话是什么意思,何小河忽然一扬袖子。 嗖的一声,一支箭直掠而出! 何小河出手对付冯不八,这件事并不稀奇,就像有人想离间温梦成与花枯发、挑拨陈不丁与冯不八一般,打死不离亲兄弟,上阵不离父子兵,夫妻本是同林鸟,知交更是唇齿依,她打杀高大名却还可以,就是容不得别人伤害他。 对此,王小石并不惊奇。 奇的是她的箭。 一支粗箭。 箭非射向冯不八,更不是射“八大天王”。 而是自两人头顶上横掠而过。 ──这一箭明知射空,为何要射? ──这一箭是啥用意? 大家心生疑窦之际,这飞行极速的箭,就在两人头顶上,竟顿了一顿,箭肚里忽然噼的一声,弹出一支小箭,直射而下! 小得像一根睫毛般大小的小箭。 这枝小箭,才是攻击的主力。 粗箭只让人惊疑不定、转移视线。 ──箭中箭! 这箭来得快而突兀、令人防不胜防。 ──谁也不知道冯不八躲不躲得了。 因为陈不丁已出手。 陈不丁飞身,横空抓住粗箭,以粗箭砸掉小箭,然后落了下来,向何小河戟指怒道:“她帮你,你竟这样对她!” 何小河倔强地道:“谁要她伤害他?” 陈不丁气得一愣,那边为了这一箭,冯不八和“八大天王”都住了手,陈不丁向冯不八抱怨道:“人家是一对儿,犯不着你来多管闲事!” 冯不八正待要责问何小河,何小河一听“一对儿”,心里一酸,已掩脸泣着掠了出去,“八大天王”一面喊:“小河,小河……”一面也追了出去。 方恨少向唐宝牛调侃道:“你要不要也追去看看?” 忽见王小石神色凝重,似有重大疑问未获解决一般。 方恨少诧异地问:“怎么了?” 王小石一省,只匆匆地道:“他们不知闹成怎样了?我过去看看,很快回来。”说着,便越众而出。 张炭奇道:“嗯,他怎么了?” 方恨少道:“他好像有些心事。” 张炭略一沉吟:“我去看看。” 唐宝牛忙着说:“我也去。” 张炭却有点迟疑,“这……” 方恨少笑道:“不让这头牛去,他会闷闷不乐的,去也无妨,温柔这儿有我看着。” 张炭点头爽快地道:“那也好,你警省着点。” 方恨少笑啐道:“是了。” 张炭与唐宝牛匆匆而出,花枯发和温梦成趁机圆场,嘱家丁重新摆设酒宴,请宾客入座,笑呵呵地道:“诸位大驾光临,为老夫祝寿,刚才小小的不愉快,大家过眼尽忘吧。” 花枯发又道:“老夫特别把十石水酿制的九酝酒奉上,供大家品尝品尝。” 众人哄声说好。盖因花枯发虽不擅饮,却善于酿酒,与温梦成恰好相反。 花枯发宅子里设有槽坊,内分缸窑和窖室,以为高粱饭发酵之用。缸与窖不同,一是埋之于地,一是掘地为坑,以砖墙阻砌。 首先要将高粱磨碎加水,隔日盛入簸箕,再倾入甑内蒸熟。再用木块掀掏,置于冷场,浇以热水,然后再掀拨,务使高粱饭不结成块,俟其冷却后,以面粉搀入拌匀。 拌匀之高粱饭下缸或入窖后,要压紧装满,上铺以高粱壳,再涂泥于上,厚达数寸,以隔绝空气。三四日后,逐渐增温,若气体将封泥冲破,即予加封,不让酒精蒸发,害菌入侵。约经十日,即成醅子。 这时候,先将醅子用簸箕盛取,轻撒于甑内篦子上,平铺约三四寸厚,俟甑下锅内蒸汽上升,装满醅子,才上盖置锡锅中,锡锅外壳贮冷水,水热即行注入冷水,透过醅子之蒸汽冲入锡锅,遇冷即凝成酒露,顺锡锅内壁凹槽流缸而出,再注入酒坛瓮中。 如此继续加麹发酵,重行蒸发,每日蒸酒甑数始终相同但继续不断,故俗名“套酒”。这是蒸馏酿酒之大略。花枯发用的是十石水,并泡以鸽子粪,喝者劲头冲,只觉晕沉,是为上头;他的九酝酒特别加工,滋味甘甜,不冲嗓子,喝后清唱更加响亮,味浓不带糖味,也不沾酸,但醇入肺腑,后劲极大,喝时不觉如何,但一遇风即生腾云驾雾的感觉。 花枯发酿酒本就著名于世,大家听得他把酝酿多年的好酒都拿来奉客,自是欢欣。 温梦成笑道:“我这就把你这孤老头的酒一次喝光,让你心疼心疼也好。” “行,行,你别眼宽肚窄,喝不了几杯就呜呼哀哉!”花枯发决不示弱,“你喝多少我奉多少,喝醉了舌头咬着牙齿,可千万别来触我的霉头、犯我的禁忌。” 第二十二章 酒和女人 温梦成没好气地道:“谁犯你的禁忌?” 眼看两人又要顶撞起来,“牵牛尊者”忽道:“喝酒就喝酒,不趁着兴喝,大伙儿就回家抱奶奶去!” “牵牛尊者”话说得粗俗,但极有分量,温梦成与花枯发一听,也没第二句,都举杯向大家敬酒。 这一干人,除了温柔和方恨少,就算不嗜酒,见这是难逢难遇的好酒,也都堆兴喝上一些。 温柔不喝酒,那是因为:“酒?冲喉得很,都不好喝的,臭鸡蛋才喝这种玩意。要是喝这种倒胃的东西才算有才气,那不如说是熏天酒气对办一些。” 方恨少也不饮酒,道:“酒?一失足成千古笑,再回头是百年人。如果不是入世之心已绝,谁会饮酒高兴?若非挽澜之志已灭,谁要借醉佯狂?如果这伤人肠肚的东西不喝不成诗人,这诗字跟僵尸的尸也差不了多少意思!” 温梦成则不然,他正酣饮畅吟:“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 花枯发只酿酒,酒,只作浅尝,理由是:“镌剑的未必善于用剑,精于兵法的未必就是武林高手,我会酿酒,却不胜于酒力。” 每个人都对酒有不同的意见。 但这一干人,喝酒的时候,比起其他的人,有一个明显的好处: 那就是他们并不勉强别人喝酒。 酒,喝不喝要看兴趣,强迫人喝酒那是件煞风景而且无趣至极的事。 爱喝酒的,喝得肠穿肚烂也甘之若饴。 不喜欢饮酒的,硬迫他喝,则如同受刑。 喝酒是件高高兴兴的事,高高兴兴的事应该自动自发,而不是强人所难。 温梦成嗜酒,但因为他喜爱酒,便不会灌人狂饮,逼人苦饮,如此只浪费了酒,暴殄天物。 正如花枯发喜欢酿酒,他也不会强逼别人一起来跟他酿酒。 他只喜爱看人喝酒。 喜爱看人喝他所酿的酒之神情。 那是愉快至极的神情。 看的人也是一种享受。 一种极之愉快的享受。 他自己对酒,只是浅尝即止。 但浅尝即止也是喝酒。 ──虽然喝得少,但也算是沾了酒。 据说江湖上的汉子,有两样事物是沾不得的: 一是女人。 一是酒。 其实女人和酒,也不是真的完全沾不得,只是这两样事情,都很容易乱性。 ──酒量再好的人,也会醉。 多美的女人,还是人。是人就会伤人、害人、利用人,甚至杀人。 喝了酒就会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其中当然包括平时不敢干的事。 人总会有清醒的时候。 清醒后发现自己干了这种事,很可能就会后悔得痛不欲生。 当然,在这寿宴里,大家都是江湖人,喝上一点酒,那是乘兴快意的事。 至于女人──让陈不丁和八大天王他们去烦吧! 在座贺客,偶尔念及酒与女人,都会这样想。 喝一点酒当然无伤大雅。 却没料这“一点酒”也惹来了麻烦。 相当大的麻烦。 酒过三巡,花枯发自然是要起身作一番谢辞。 他先敬在席的人三杯酒,正待说话,忽听席上的“牵牛尊者”一声闷哼。 这一哼,把花枯发拟在心里的一番说辞,窒了一窒,竟使他忘了开场白,支吾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好不容易才再想了起来,正要发话,忽听“牵牛尊者”又一声低吼。 这一下花枯发可心里有气了,以为是“牵牛尊者”故意捣乱,再不理会,清一清喉咙,朗声道:“承蒙各位看得起,光临老夫这个……” 忽听“牵牛尊者”一声大吼。 好像一头受伤垂危的狮子,突然振起。 众人皆吓了一跳,花枯发气白了鼻子,向“牵牛尊者”戟指怒道:“尊者,我敬你是前辈,你却三番五次……” “牵牛尊者”却倏地一踏步上前,一伸手已扣向花枯发的脉门。 花枯发本能地一缩手,“牵牛尊者”五指骨瘦嶙峋,吞吐变化间,却仍抓住花枯发两只手指。花枯发只觉一阵刺痛,直入心脾,怒叱道:“你干什么?”啪啪二声,手指已被折断。 花枯发又惊又怒,“牵牛尊者”乍然放开了他的手指,同时间,已扣住了他的肩膊。 就在这时,红影急闪,“牵牛尊者”惊觉身后有七道攻势、骤风暴雨般涌至! 七道攻势都十分凌厉,正是攻“牵牛尊者”之所必救。 七道攻势都是从一人身上发出来的。 温梦成。 自然是温梦成。 当然是温梦成。 这十几年来,温、花二人根本没有一天和好过,但与花枯发为敌的人,多被温梦成率先解决了;与温梦成作对的人,全给花枯发料理了。想要挑拨离间温梦成和花枯发的人,早就给温、花两人追杀于三千里外。 “牵牛尊者”冷哼一声,抓住花枯发肩膊的手一松,回手拆解了这七道攻势。他伤花枯发双指,再扣住花枯发肩膊,然后化解温梦成的攻势,全是用一只手。 左手。 花枯发右肩上立刻多了五个洞。 正是五个血洞。 血正淌出,花枯发双指也正痛得发抖。 可是他惊讶多于愤怒。 “牵牛尊者”向温梦成和花枯发冷哼道:“我早该想到……你们是一伙的!” 温梦成一愣,道:“你说什么?” “牵牛尊者”一侧首,就像佛寺里一尊瘦削的罗汉雕像,忽然歪了头。 他仿佛要歪着头才能看清楚前面两个多年的老友。 花枯发的惊讶慢慢加上了愤怒。 他正在做一件事。 他正举起他的右手。 可是他举不起。 ──原来他已失去抬起他右手的力量! 他第一句就吼道:“不是我!” 然后悲愤地向一伙来客咆哮道:“是谁?到底是谁干的事?” 全场宾客,为之愕然。“牵牛尊者”退了半步,皱眉、捂胸、干唇下拗,“不是你!不是你!好,好!” 温梦成一时未能会意,忽然,白发一筛,同花枯发惶恐地瞪了一眼,然后,他也在举他的手。 右手。 右手重如山。 ──仿佛右手忽然间不属于他的了。 温梦成终于明白了。 他明白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也明白了为什么“牵牛尊者”会向花枯发出手。他大吼道:“是谁干的?” 他这句话问出去之后,陈不丁、冯不八全变了脸色。 他们也在做一件事: 试图举起他们的右手。 结果全是一样: 举不起。 ──大家的右手,全似在同一时间里废了! 温梦成额上、脸上、鼻上,全布满了黄豆大的汗珠,花枯发脸色焦黄,“牵牛尊者”神情灰败,陈不丁向花枯发怒叱道:“你说!怎么酒里会有‘别来有恙’?” 此话一出,众皆愕住,一时之间,在场的没有人不倏然色变。 座中江湖好手连忙运功一试,都发现自己右手已浑不着力,形同残废,纷纷向花枯发叫骂了起来。 “姓花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竟对我下毒?” “快拿解药来!” “花僵尸,咱们无怨无仇,你为啥要做出这等不上道的事!” 花枯发一时不知如何解释是好,心神一散,真气一乱,左足又开始发麻,花氏门下子弟,全护在师尊身前,生怕这些江湖人一个说不好就要即时动手。这些花党子弟身形一动,也发觉自己右手已不灵便,就连左足,也有些不听使唤起来,心中也都惶惑异常。 只听温梦成大喝道:“这不关他的事!” 群雄中了毒,群情汹涌,连声喝道:“他们是‘发梦二党’,自然互相勾结,别听他的鬼话!” “你们故意制造混乱,趁机下毒,快拿解药来再说!” “没有解药,我们可要不客气了!” 花枯发张大了嘴,惨然道:“……这是……‘五马恙’……我……我没有解药……” 花枯发这一句话,一众江湖人物,拔刀的拔刀、翻桌的翻桌,怒骂道:“花枯发,你想把我们坑在这里,我们就先把你宰了!” “你这算放咱们的喇喇咕,咱们活着跟你拼了,不教你多心!” “花兄,你这玩笑开得忒大了,快把解药拿出来,不然这样可得要闹出人命啊!” 花枯发苦着脸,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温梦成脸上全聚集了汗,化成一条条汗河,直往皱纹沟里淌。 就在这时,只听咣当、叮当几声,好几个人的兵器都握拿不住,掉在地上了。 他们竟然连左手也不听使唤了。 场中只有温柔不明白。 她没有喝酒,所以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 她也不明白这些人在说什么、在干什么。 所以她问方恨少:“什么是‘别来有恙’?不是别来无恙吗?” 这一问,倒是问出了方恨少爱掉书袋的脾性来,只眯着眼道:“首先,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恙?什么叫做别来无恙?” 温柔奇道:“恙不就是病吗?” “恙不止是病,也有忧患之意。”方恨少滔滔不绝地说,“恙作‘忧’解,最先见于《国策齐策》。齐王使使者问赵威后,书未发,威后问使者曰:‘岁亦无恙耶?民亦无恙耶?王亦无恙耶?’《尔雅释诂》曾注释:‘恙,无忧也。’郭注:‘今人云无恙,无忧也。’” 温柔在等他说完。 “其次,此字作患疾解,最先见于《太平御览》三七八引《风俗通》,书曰:‘恙,病也,凡人相见及通书问,皆曰无恙。’”方恨少还没有说完,甚至连说完的迹象也没有,“另又见于《汉书·公孙弘传》:‘何恙不已’可见恙字可作有忧、疾病之义解。” 温柔开始叹气了。 “你别叹气,我还没说完,恙,还有一个意思,那就是:虫。” “虫?” 温柔几乎叫了起来。 不过,这时候大堂里正在闹得如火如荼、脸红耳热,谁也不会去留意她这一星点的叫声。 温柔最怕虫。 “对了,”方恨少见把温柔逗起兴趣来了,他自己就说得更加起劲,“在《史记》的《外戚世家》索引的注脚中,就有‘恙,噬人虫也’之说。《匡谬正俗》八引《风俗通》中有云:‘恙,噬人虫也,善噬人心,人每患苦之。’” 温柔听得头都歪了。 “你耐心点,我说到正题了:恙,是一属复眼多足小虫,色呈鲜红,长大作橙黄色不等,全身披毛,小者为圆形,长达近寸,多寄生于田鼠身上,喜伏于阴湿之地,被恙噬咬者不多时全身忽寒忽热,头晕目眩,心腔难受,重者亦会致命。”方恨少摇首摆脑地道,“所以古人视恙为大敌,每见面时常曰:‘相恤而云:得无恙乎?’” 温柔听得皱起了眉。 “怎么?”方恨少得意扬扬地道,“你想用什么话来赞美我的博学?” “我的天,你这种人,最好教人每日一字。”温柔近乎呻吟地叫道,“这么恶心的东西,亏你还牢牢记住。” 她又十分嫌恶地道:“你这东西,满脑子记着都是虫,你,你别靠过来!” 方恨少一时啼笑皆非、分辩不得。幸好温柔已在问:“那么‘别来有恙’又是什么东西?” “毒。”方恨少又被挑起了好为人师的性子,“一种可怕的毒,无色无味,非一流鉴毒名家不能分辨,渗在水里,一旦饮下,不同的‘恙’毒便造成不同的结果。” 温柔听得头都痛了。 “这种是什么‘恙’?” “听他们所说,正是‘五马恙’。” 方恨少仿佛在叙述一件古远的武林轶闻,与当前情形全不相干似的,“这是‘恙’毒里最险恶的一种:武功愈高的人,只要饮上一些,先是右手,后是左足,接着右脚,然后左臂,全部麻痹,不能动弹,再隔一天一夜,要没解药,‘恙’毒便蔓延上头,纵然保得住命都会成了白痴、废人。” 温柔惊心地道:“你是说……他们会……” 方恨少不经意地道:“对,要是没解药,就会变成废人、白痴。” 温柔动魄地叫道:“那你还不去救他们!” 方恨少这才蓦然省起,这是当前要命的事!一时苦起了脸,温柔在他肩膀一推,催促道:“还不快点嘛你!” 方恨少无奈得连衣服都皱了起来,“我……我只知这种毒物的来历……我可不会医……我也没有……解药呀……” 温柔气了。 “那你读那么多书干啥?”她骂他,“读那么多书,一样救不了人!” 第二十三章 双叶 这时,大厅里的人,大多已不能动弹。就算群雄想袭击花枯发,花党的人想抵御,也变成不可能的事。因为他们都已“瘫软”。温柔急道:“那些虫……‘恙’怎么走到他们肚子里?” 方恨少道:“因为酒。花枯发的九酝酒里有‘恙’,他们喝了,便这样子了。” 温柔怪道:“花老头为何要下‘恙’?” 方恨少道:“我看未必是他下的‘恙’。” 温柔不喜人驳她的话,“没人下‘恙’,那些‘恙’大发酒瘾,自己跑到酒里去不成?我看姓花的獐头鼠目,八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方恨少忙把头摇得似拨浪鼓一般,“以貌取人,智者不为……” “为,为!”温柔怫然道,“你那么有大作为,有所为有所不为,又不去为他们解灾救难,为善不甘后人去!” 方恨少苦了脸,“弊在我自己也不会解……” 忽听有人道:“你们想要解药是不是?” 这语音也不算大。 甚至可以说是低沉干涩。 说话的是一个垂头丧气、困目欲睡的老人,谁也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进来的。 他身旁还有一个人。 一个年轻而斯文得有点害臊的年轻人。 这两人一出现,大厅的人引起一阵骚然。 要是在平时,他们早一拥而上,把这两人剥皮抽筋,至少,也会把他们两人撵出去。 可是现在这些江湖好汉却苦于动弹不得。 人人都似变成了一堆软面团。 但见到了这一老一少两人,在此时此际出现,人人都变成了冷软面团。 ──因为心都冷了。 “发梦二党”的党魁一见,两人互觑一眼,那一老一少却笑了起来。 老的笑起来老不要脸皮,少的却含羞答答。 老的说:“老相好的,不认识老朋友啦?” 温梦成冷冷地道:“任劳!” 花枯发狠狠地道:“任怨!” 陈不丁一见他们两人,想起刑房的人对一众江湖好汉的种种迫害,义愤填膺,全忘了自己中了“恙”,叱道:“你们这两个狗东西,这儿没你们站的地方。” 陈不丁一开口,冯不八已脸色一沉。陈不丁虽中了毒,但仍一样地惧内。 冯不八沉声道:“你嚷嚷什么?” 陈不丁嗫嚅地道:“我……我……骂他们几句。” 冯不八自喉底里勒着音问:“我叫你骂人啦?” 陈不丁不安地道:“没有。” 冯不八扬着一条没有眉毛的眉,“没有?” “是……”陈不丁轻轻说道,“是我自己要骂的。” 冯不八哼道:“你自己骂的?你的胆子愈来愈大啦!脾气也愈来愈大了,敢情不把我也骂一场出出大爷您的气?” 陈不丁不敢再争持下去,只说:“我收回就是了。” “这就是了。”冯不八这才下了气,然后向任劳、任怨叱道,“你们这两个狗奴才,一个是老不死,一个是小王八蛋,这毒‘恙’必是你们弄的鬼!谁下的毒,生个儿子没屁眼!” 她一开口就骂,比陈不丁骂得更泼,这骂得一轮,又呛了陈不丁一句:“你还不跟我一起骂!” 陈不丁连忙会意,也搭了腔。众人这才明了: 冯不八不是不痛恨这两个刑部里专门制造冤假错案的狗腿子,而只是不喜欢陈不丁抢在她前面骂人。 她先骂,丈夫附和,那就可以。 要不是众人都身陷困境,见此情形,也必然会忍俊不禁,非嘲刺揶揄陈不丁几句不可了。 任劳也不动气,只道:“死到临头,能有多少话都说出来吧!省得待会儿给挖目拔舌时,想骂都骂不出来了。” 温梦成道:“这‘恙’毒是你们下的吧?” 任劳道:“没有花老哥的得意门生,我们也不易下手。”他用手拍拍在一旁的蔡追猫,道:“幸好你有个这样的好徒弟。”这句话他是向花枯发说的。 花枯发咬牙切齿地道:“好,好!” 蔡追猫愣了愣,犹在五里雾中,喃喃地道:“是我?怎么又是我?” 花枯发突然大吼一声,只见两片薄而锐利的叶子,疾射而出! 一打向任劳! 一打向蔡追猫! 任劳早有防备,一抄手,接住,身子一晃,道:“好厉害。”只觉一股厉烈的内劲,仍透过这片薄薄的钢镌叶片袭来,不禁又退了一步,正想说话,只觉内力仍未消散,长吸一口气,才压下了心头的烦恶,道:“来得好!”遂发现右手虎口处仍被这一片薄叶割伤。 任劳自是心下暗惊:这老家伙中“恙”在先,但出手的两片叶子,还几令自己吃了点小亏,如果自己不是早有防患,只怕就要栽得没名没姓了。 花枯发运聚余力骤起发难的主力不是在任劳,而是在蔡追猫。 他要清理门户。 他自知已落入这对“任劳任怨”手里,刑部的人已盯上了他们,这个寿宴连累了一群江湖朋友,他说什么也得要把这吃里扒外的罪魁祸首宰掉再说。 蔡追猫着了“恙”毒之后,全身发软,自无能力躲开师父的“一叶惊秋”。 就在此时,忽有人大力地撞了他腰板一记。 蔡追猫整个人飞了出去,跌在地上,爬不起来,不过总算保住了性命。 撞他的人是温梦成。 花枯发怒道:“你……我清理门户,关你何事?!” 温梦成也怒道:“你见过下毒的人,自己也中毒的吗?” 花枯发一愣。 他这时才想到蔡追猫也手足发软、动弹不得。 温梦成忿忿地道:“也没看过这样莽撞地清理门户!” 他自然生气。 因为花枯发贸然射出“双叶”,已把最后一击之力用尽,而他为了救蔡追猫一命,只余贮的一点内力,也都发了出去。 ──谁来对付任劳、任怨? ──用什么来对付任劳、任怨? 他们的处境,任劳自然也看得出来,所以任劳很愉快地啧声道:“难得,难得!” 任劳好整以暇地接道:“我说什么,你就信是什么,比我乖孙子还听话。” 花枯发怒道:“你……”可是已失去了发作的能力。 温梦成沉住气道:“你要干什么?” 任劳道:“你们这一干人,惹事生非,日下京畿路要实行新政,你们知不知罪?” 花枯发“呸”了一声,“罪你姥姥的!咱们要是犯法,你就逮我们好了;要是没犯罪,你给我滚开八万五千里远!” 任劳也不动气,“京城里的各路帮派,不可以再胡混下去,摆在你们面前,只有两条路……” 温梦成冷哼道:“当日朝廷要用我们的时候,出兵平寇定乱、抗金拒辽、克制西夏、举兵吐蕃、挥兵黔南,都要大家捐兵献财,朝中做官的则坐享其成,只管认功领赏,现在一旦不要大家了,又翻起脸来不认人,做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要杀就杀,还有什么路可选的!” 任劳不怒反笑,“温老大,你先别光火。其实摆在你们面前,全是光明大路,从此风光富贵,是你们求之不得的哩!” “是好路数还用得着下毒!”花枯发狠声道,“恨只恨让大家为了老夫的寿宴而中伏,令我愧对天下武林同道!” 陈不丁大声道:“花老,这可不是你下的毒,大家有眼有耳、有口有鼻,头上长脑袋,这明着不关你的事,大家都冤有头、债有主,不会怨上了你的!” “好,你们都英雄!”任劳冷笑道,“是英雄的何不加入朱勔大将军部队,为国效力?” 众人一阵骚动。 温梦成忽平静地道:“你说朱勔?” 任劳道:“朱将军正是用人之际。” “用人?用人来欺上瞒下,榨取民脂民膏?用人以骚扰民间,以逞一己之欲?”温梦成不屑地道,“朱大人的为人作风,在江湖上扬得了名、立得起万、直得起脊骨的江湖好汉们,都领教了。” 任劳脸色一沉,“你这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温梦成浩然地道,“敬谢不敏。” 此语一出,大厅里的群豪纷纷呼应道:“对!”“说得好!”“叫他滚回老家去!”“朱勔?滚他娘的猪皮蛋!” 任劳嘿的一声,用歹毒的眼神往全场一个一个地巡视过去,用鼻子哼哼道:“好,硬骨头,你们还有一条路!” 温梦成也哼道:“你爱说便说,听不听在我。” 任劳道:“把你们都收编入‘金风细雨楼’里。” 此语一出,众人为之愕然。 温梦成诧然问:“‘金风细雨楼’几时跟刑部有挂钩?” 任劳咧出稀落的黄牙,一笑道:“‘金风细雨楼’已和禁卫军成一家。” 温梦成道:“是谁派你们来的?” “除了‘四大名捕’,”任劳眯着老眼,笑道,“还有谁?” 大厅起起落落都有人在喊:“我不信!”“说谎!”“‘四大名捕’要抓我们,何须用这种卑污手段!” 任劳忽然把手一扬,道:“这是什么?” 温梦成和花枯发站得最近,一眼看得清楚,失声道:“平乱玦!” “平乱玦”是皇上赐封“四大名捕”的令牌:在刑部拥有超然的位分,可以不受制于各方官员的权限,而且在江湖上有先斩后奏、行使决杀缉捕的特权。 温梦成张大了嘴,喃喃地道:“确是‘四大名捕’……怎么会是他们?!” 任劳行前一步,道:“意下如何?” 花枯发索性说了出去,大声道:“‘四大名捕’又如何?都是一鼻孔出气的狐朋狗党!不加入就是不加入!” 任怨忽然羞涩地一笑。 他缓缓地伸出双手。 他伸手托搭住温梦成和花枯发的两只手。 这态度是友善的。 他也满面笑容。 羞怯的笑容。 ──彷佛他是很不惯于应对,但又很不善于应对,但又很亲切友善地和人拉拉手,算是招呼。 可是这两只手一搭上了温梦成和花枯发的脉门,两人就有苦自己知。 他们的五脏六腑,登时像浸在沸水里,而且,冒升的不是泡沫,而是一柄柄尖锐的小刀,把他们的肠胃心脏绞割着。 他们痛得死去活来,偏又一声都叫不出来。 任怨不许他们叫,他们便叫不出来。 任怨又问:“如果二位肯率先加入,我在相爷面前保你们的前程。”他暗中一催力道,又问:“不知两位现在的意思是怎样?” 说到这里,他把极为阴损的内力歇了一歇。 花枯发借对方一歇之间,想冲口叫道:“杀了我也不加入!”不料,一股怪异的真气猛然往自己的喉头一冲,说出了口的话就变成:“换了我一定加入!”语音怪异已极! 无论语音如何扭曲,但已说出了口,大厅群雄,尽皆错愕。 “你怎么能答应他?” “给人一逼就屈服,算什么江湖上的好汉!” “呸!花枯发,我寿南山今天算是认清你的真面目了!” 花枯发苦于有口难言,眼前这个年轻人,竟可以用内力控制住人的发声。 花枯发努力想说出几个字来澄清,无奈在对方古怪内力的冲击下,奇经百脉苦痛难受,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边温梦成情知不妙,咬紧牙关,不说一字,不料那怪异的内力一催三振,逼他要开口吐声。温梦成竭力要以内功匡护,但已中了毒“恙”,内息涣散,强自压制下,忽觉体内一股沛莫能御的内力崩裂而出,猛把口一张,“哇”地吐出一口血,他趁此大叫道:“杀就杀,我绝不加入……愿为相爷效死!” 前二句,是他的衷心话,但后一句语音已为任怨所制,所以才说出这么一句前后矛盾的话来,使堂中群豪,全直了眼睛,开始感觉到内里定有古怪。 温梦成的处境,花枯发犹如寒天饮冰、冷暖自知。偏他也无法开声吐气,就连自己所受的误会也无法辩明。 更可怕的是,在任怨手上内力的侵蚀之下,温梦成和花枯发分外感觉到五脏六腑迅速地衰弱下去。 就算能侥幸得免,幸得苟存,这一刻对心脏和肺腑所造成的伤害,已是无可补救了。 他们都有一个感觉: 没想到今天会丧命这里。 ──没想到会丧命在这阴险毒辣的汉子手上! ※※※ 稿于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生日出书大欢聚。 校于一九八九年一月初:全力写“枪”(《》)时。 再校于一九九零年十二月八日:十天来为安定事大起大落,大死大活。 第二十四章 大开天·小辟地 就在任怨要慢慢用内力催熬两人致死之际,任劳忽在他身边说了一句话。 声音压得很低的话。 “杀了他们,蛇无首不能行,不如留着有用。” 任怨害臊似地笑了一笑,缓缓收回内力。他在收回内力的时候,居然把温梦成和花枯发的部分内力也吸取为己用。 温梦成和花枯发要是在平时,只要能运功相抗,也不致如此轻易使敌人吸取了内力,偏是他们先着了“五马恙”,真力游散于体内经脉不能聚,故让任怨轻易得手。 任怨的脸上掠起一丝喜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点了二人哑穴,然后道:“你们既然真心加入,你们的徒弟当然也理应相随吧?” 他转过头去看花枯发一党的徒弟。 温梦成这回一个徒儿也没带,这儿是花枯发一党的总舵,今儿又是大寿,自然是徒弟云集,任怨问的正是他们,一双闪烁不定的眼睛,自一张脸上逡巡过去。 这时,花枯发的逆徒“三十六着、七十二手”赵天容,已给押了下去。其他的门徒,则全聚集在大厅,不过都因好饮贪杯,全失了战斗之力。 任怨一个个地瞄过去,花党里几个已成了名的徒弟:“丈八剑”洛五霞、“袋袋平安”龙吐珠、“破山刀客”银盛雪、“前途无亮”吴谅、“孤独剑”沙老田……全在这儿,未艺成的弟子:蔡追猫、何择钟、梁色、宋展眉……也都在场,连花枯发的独子花晴洲,还有“发梦二党”的三大护法吴一厢、龙一悲、霍一想亦在大厅里。 任怨笑了。 笑得羞怯怯。 “要先处决谁?”任怨为难地道,“我不大熟悉,不如让熟悉的人告诉我。” 他拍拍手掌,立即就有人自堂内走了出来。 一共有三个人走出来。 三个人中有两个人长相几乎是一模一样。 这两人五官轮廓的酷似,已到了难以区分的地步。 可是谁也不会认为他们是一对兄弟。 因为两人的气质,实在太过迥异。 一个十分肃杀。 仿佛他所在之处,天地无情,万物无心,人无义。 不过,他腰间的刀,要比这一切更冷酷无情得多了。 另一个很温和。 温和得像一只猫、一只小白兔、一头小梅花鹿。 当然,如果那人拔出了背后的刀,就立刻会变成爪子有毒的猫、长有毒牙的兔子、扮成小鹿的狼! 他们真的是兄弟。 气质完全不同的兄弟。 但出手之狠、行事之辣、作风之绝、刀法之毒,却完全一样。 大厅里的群众,就算没见过这对兄弟,也听过他们的名字: 襄阳萧白。 信阳萧熬。 ──以“大开天”、“小辟地”刀法名震天下,和以“七十一家亲”刀法名动江湖的萧氏兄弟! 后面跟着的是赵天容! ──赵天容已给他们“释放”出来了! 赵天容仍是战战兢兢的。 “你不要害怕,现在,他们已肉在砧上,要杀要剐,全都随你的意。”任怨柔声细气地问,“依你看,这儿人不少,如果要杀伤几个使花老头儿痛心疾首、痛改前非的,你会选谁?” 赵天容仍然胆战心寒,一时答不上来。任怨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他们都着了‘五马恙’,想动也动不了,你要是弃暗投明,跟我们合作,不但可弄个官儿做,在“发梦二党”里你就当副党魁好了。” 赵天容仍是愁眉莫展地道:“可是,师父仍是党魁,我怎敢跟他老人家并比……” 任怨笑道:“谁说花老头儿还是党魁?他也当了几十年啦,而今理应退位让贤了。” 赵天容试探地道:“那么……是哪一位德高望重的本门前辈担此巨任?” 任怨笑道:“当然是你大师兄莫属了。” 众人望去,只见张顺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连耳根都赭紫了起来,赵天容忍不住道:“怎会是大师兄?” 任怨嘉许似地道:“如果没有你大师兄,我们的‘五马恙’又往哪儿下?这些道上的哥姐儿又哪会这般听话?” 赵天容讶然道:“大师兄,原来是你?” 张顺泰忸怩了半天,才期期艾艾地道:“任二先生,你说过……不在当众说出来的,怎么又……” 任怨道:“这有啥关系?你大义灭亲,独担巨任,人人都敬仰你嘛!反正咱们现在已大功告成,这些人都得听命咱们,你犯不着当无名英雄‘五马恙’的功劳,明明是你的。” 张顺泰尴尬地道:“这……”他只觉得大堂内数百双眼睛正盯着他,都带咬牙切齿的鄙夷与深仇,如果这些眼光都镶有利刃的话,早已把他剁成肉泥了,尤其是师父那双眼睛,简直似是烧红了的──不过他们不但不能向他动手,就算想动都动不了,这是绝对可以肯定的。 因为他知道“五马恙”的分量。 只听花枯发发出一声低吼道:“顺泰,我待你一向不薄,你、你为何要这样做?” 张顺泰想答,可是又不知该怎么说是好。 任劳道:“你待他不薄?一天到晚在人前呼来喝去,谁愿一辈子侍候你这孤僻老鬼?” 花枯发这回也不抗辩,只说:“顺泰,你、你是这样想的吗?” 张顺泰咬着唇,唇向下弯,似下了绝大的决心才道:“我待你再好也没有用!党魁之位,你不是一样交给晴洲!” ──花晴洲就是花枯发的儿子。 ──他就只有这个儿子。 ──花枯发中年丧妻,他当然疼他这个儿子。 花枯发只悲伤地摇了摇头叹道:“罢了,罢了!” 张顺泰发了狠地道:“你对我不公平,一向都不公平,我是你的大弟子,为你鞠躬尽瘁,但你待我只当是奴仆!” “你错了!”温梦成痛心地道,“花师弟早在几年前就跟我说过,他想把衣钵都授给你,只不过不希望你太早得意忘形,又恐你不肯刻苦求成,所以才忍着先不告诉你。” 张顺泰退了两步,愣了愣,忽然涨红了脸,吼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的鬼话!” “大师兄!”花晴洲苍白的脸与脸上的青筋恰好相映,“爹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他叫我以后要听你的话,决不可以恃他的地位来逆你之意,真的!” 花枯发怒叱了一声:“住口!是我瞎了眼!” 任劳笑了起来,啧声道:“原来你就是花老鬼的儿子。”还用手去拧他的脸。 张顺泰呆立当堂。 “怎么了?想做大事,没有决心是不行的。”任劳又过去拧住张顺泰的脸,把他的两颊一合,脸肌都挤成一个怪异可笑的形状,他那张几乎已掉光了牙齿的嘴,就对着张顺泰的鼻子在呵气,“他们人之将死,说话讨好,自所必然。怎么样?到底找谁先开刀,你说说看。” 张顺泰左望望右望望,大汗涔涔而下。 “别怕,”任劳拍拍他肩膀道,“今日一役过后,你就是这儿的大英雄、大豪杰,只有人怕你,你不怕人。” 张顺泰却连唇都抖了。 任劳又眯着眼睛,笑了,“你不找人,总不成要我们找你先开刀吧?” 花枯发气得眼都红了,“畜牲!”张顺泰似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敢毅然抬头,看人。 看他的同门。 ──他的师兄弟们。 “破山刀客”银盛雪、“今宵多珍重”戚恋霞、“袋袋平安”龙吐珠、“丈八剑”洛五霞、何择钟、“目为之盲”梁色、蔡追猫、“扫眉才子”宋展眉、吴一厢、龙一悲、霍一想、管家唐一独,还有花晴洲…… 张顺泰一时也不知指谁是好。 ──谁给他指出,就先遭殃。 平时对他不好的同门,早已吓得簌簌地抖了起来。 有些师兄弟,平时欺这大师兄愣头愣脑,爱占他小便宜,而今却落在他手上,不由得不胆战心寒。 人总是爱在自己得势的时候欺侮人,总不去想他日被欺侮的人一旦得势,会怎么对付自己──当然,他们通常会把“想”的时间化作“阻挠”对方能够得势的行动。 他们现在面对的便是: 张顺泰会先找谁人报复? 这大师兄会对谁先下手? 这时候,赵天容忽道:“大师兄不选,不如由我来选。” 众人闻言,更是一惊。 赵天容与“发梦二党”,可谓恩了情绝,刚才他为了求生而“坑”师伯温梦成,被花枯发下令严惩,这必使得赵天容更加心怀不忿,亟思报复。 张顺泰毕竟跟“发梦党”还有情义可言,至于赵天容,可又好色怕死,此刻他出来在任氏兄弟、萧氏兄弟前“争功”,狼子之心,至为明显。 任劳一听,顿时乐开了怀,颔首抚着稀疏的灰髯,笑道:“好,好,你两师兄弟就商议商议。” 赵天容这般一说,张顺泰也松了一口气。 要他杀伤同门,他也真个儿有点不忍心。 赵天容上前一步,在他耳边说了几个字。 张顺泰没听清楚,说:“啊?” 赵天容又低声说了一句话。张顺泰还是没听清楚,只好又凑上了耳朵。 赵天容吸了一口气,说:“你去死吧!” 张顺泰这回是听清楚了。 可是已经迟了。 赵天容已经动了手。 他一刀就搠进张顺泰的肚子里。 张顺泰只觉彻心彻肺的一痛,功力一散,赵天容几乎是一连、一刹那间、一气呵成地刺中他三十六刀,张顺泰的身子立即就变成了一道喷泉。 三十六道伤口的喷泉。 赵天容的外号“七十二手”可不是白来的。 以他而言,他只是出手半招。 张顺泰便已给他刺倒了。 张顺泰这么一倒,他立刻就逃。 他的外号还有前半句:“三十六着”。 ──如此情境,自然要走为上着。 可是他身形刚刚展动,信阳萧煞的刀也展动了。 第一刀,赵天容就少了一只手。 左手。 第二刀,赵天容就少了一只脚。 右脚。 没有第三刀。 萧煞出手,就只两刀。 一上一下,两刀。 两刀之后,就收刀、身退,望向萧白。 赵天容也不是没有闪躲。 他有。 他一闪又闪,在短短的一瞬间,他已总共闪了三十六次,在场的只要是高手,就一定看得出来,他闪得如何快、如何巧、如何敏捷! 不过依然没有用。 在萧煞出刀与收刀之间,赵天容就成为一个“没有用”的人。他再也不能逃走,甚或是反抗了。 萧煞身旁的萧白,却微微叹了一口气,然后似是说了一句话。 谁都没听见他说的是什么。 只有萧煞听见他兄长的话。 “你退步了。” “你……为什么?” 这个问题,是从两个人嘴里同时问出来的。 一个是任劳。 一个是花枯发。 “我只好色,贪学绝艺,但绝不背叛师门,绝不出卖同门……”赵天容嘴里涌出了血,喘息道,“我以为师父是真的痛恨师伯,才会附和诬陷他……至于大师兄的作为,我是宁死不干的。” 任劳嘿声笑道:“所以,你只有死了。” 花枯发已经忍不住,泪簌簌而下,“好!你还是我的好徒儿!” 赵天容惨笑道:“师父!” 任劳扬声道:“那么,有谁过来使这位花先生的好徒儿一命归西?” “我。” 这连任劳都觉得有些意外。 因为说“我”而且正行出来的人,居然是任怨。 任怨一向都很沉得住气。 任怨要比任劳至少年轻四十岁,可是,任劳最清楚任怨的定力与手段。 看来,他甚至还有点不忍心起来。 第二十五章 食人间烟火 任怨也没怎么动,一步就走到赵天容面前。 他们之间本来隔着好几人,相距好几步路。 可是任怨还是一步就到了赵天容的身前。 他走路就像滑行一般,除了膝盖微微一震之外,全身仿佛都没有动过。 赵天容突然摸出一把刀子来,他一刀刺向自己! 任怨一伸手,已拿了他的刀,就像轻描淡写地摘下一粒果子。然后他拈花一般的手,迅疾地点了赵天容的穴道,拍了拍手,就有几名大汉应声而出。 “先替他止血再说。”任怨又补了一句,“用上好的金创药。” 大汉们都如雷似地一声应他。 这下不但是温梦成和花枯发大感诧异,连任劳也大为惊奇。 “发梦二党”的三大护法,毕竟是在江湖上刀尖口狂风暴雨里走上岸来的人,见多识博,吴一厢率先冷哼道:“猫哭耗子,不知安的是什么心!” 龙一悲道:“赵天容,你好歹已亮了一次汉子,过去的事一笔勾消,天大的事儿,咱‘发梦二党’都替你顶着,你可不能再丢人现眼!” 霍一想道:“士可杀,不可辱,有种就把咱们都一刀宰了,看江湖上的英雄好汉饶不饶你们!” 赵天容已痛得不知还能不能听到他们的话,纵能听见,嘴里已应答不上来。 任怨眉儿一挑,回首望龙一悲、霍一想和吴一厢,满脸钦佩的样子,“三位真是好汉子呀!” 三人分别冷笑、冷哼、冷着脸不睬他。 任怨啧声道:“可惜,他已流了那么多的血,又那么痛,你们还是要硬逼他当好汉,这……不是太自私了些吗?” 三大护法已下了决心不答他。 任怨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们知道痛是怎么一回事吗?” 这是个怪问题。 就算龙一悲、霍一想、吴一厢要回答,也不知如何作答是好。 任怨居然自问自答。 “你们不知道吗?我可知道。你们只要也痛一痛就尝着味儿了。” 话一说完,“发梦二党”的三大护法,龙一悲、吴一厢、霍一想,全都成了残废。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 人人都防着任怨会出手,但都不知道任怨会出手得这般突然、这样快! 就算他们已经提防着,而且都能运功自如,也不一定有用。 因为任怨的出手太快、太突然了。 他一刀就割断了吴一厢的声管,剐去了霍一想的双眼。 在惊呼与怒喝声中,吴一厢和霍一想已然中刀。 任怨用的正是赵天容的匕首。 龙一悲怨叱道:“你……敢伤我的兄弟……”就在这时候,他觉得下盘一阵热辣。 就在刚才任怨向霍一想和吴一厢出刀的时候,他也看到自己眼前漾起了一片刀光。 刀光一闪即没。 可是他却没感觉到痛,也没有中刀的感觉。 倒是跟自己并肩作战多年的兄弟:吴一厢成了哑巴,霍一想成了瞎子。 他正叱喝怒骂之际,忽然,觉得自己腰下淌出了一些东西。 他低头一看: 原来是血! ──为什么会有血? ──从哪里流出来的? 就在这一错愕间,他不自觉地想移动。 他中了“五马恙”,手脚本就不能动。 不过身子仍是可以做轻微的移动。 他这一动,就完全失去了重心── 因为,他的双腿已离开了他的身子! ──血就是从那儿流出来的! ──他的双腿断了! 任怨那轻描淡写的一刀,同时毁了三个人: 把霍一想变成瞎子。 把吴一厢变成哑子。 把龙一悲变成了无腿之人! 全场震动。 任怨淡然收刀,吩咐道:“替他们敷药,用上好的止血药!” 大汉们又如雷地应声:“是!” “是”了之后,忽有一人怒不可遏地叱道:“是你妈个屁!” 众人都是一呆。 只见一人如同一只白鸟,飘飘然但又极其迅疾地,已越过众人头顶,刷的一声,一幅神清骨秀的山水,直盖向任怨的脸孔! 任怨这一回,真的是大吃一惊。 他不知道居然有人能在着了“五马恙”后,还能跟他动手。 而且武功不凡。 出手也快到不可思议。 可是任怨的反应也快到不可思议。 两人迅速地交换了数招,在场中有的是江湖上响当当的角色,但谁都看不清楚,在这电光火石间,谁向谁攻了什么招,谁吃了亏,谁得了手。 只不过他们两人自己,却是心知肚明。 出手的人当然是方恨少。 他一直都在跟温柔争辩,后来又弄不清楚:赵天容究竟是忠的,还是奸的;张顺泰是好人,还是坏人。 场中变化,更是倏忽莫测:赵天容突然杀了张顺泰,更令他大感错愕,一时脑里轰轰的,不知如何分辨忠奸对错。 然后,局面急转直下,萧煞出刀,赵天容重伤,方恨少仍愣在那儿,一时忘了出手。 不料任怨出来,替赵天容疗伤,他以为有“好人”出来主持“正义”了,便想看定些儿再说。 不料,任怨一出手,就重创了龙一悲、霍一想、吴一厢。 直到这时,方恨少忍无可忍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太残忍了! ──及至温柔用肘撞方恨少一把,道:“你……你还不去制止他们!” 方恨少豪气顿生、英气陡发、勇者无惧、一往无前,破口骂了一句便扑了过去,一出手,就是当年方试妆所创的“晴方好”,手中蝉翼扇,直抽任怨脸门。 正当这一招攻出,一把寒匕,不知怎的,已突破扇子的防守,闪入中门,急刺向他的腹际。 任怨竟然不避! 而且反攻! 立即反攻! 方恨少可不愿跟他同归于尽。 他没有想到对方会不避而抢攻! 方恨少的身子像游鱼一般,在千钧一发的刹那,闪了过去,他的扇一翻,扇背转拍任怨背门! 这下妙到极致,饶是任怨武功再高,一刀搠空之下,就算收势得及,背后也得要中招! 可是任怨人不回转,一掣手,刀已脱手飞出,直钉方恨少咽喉! 方恨少吓得大叫一声,及时回扇一封,叮的一声,刀尖射在扇面上,斜飞而出,竟射向任劳! 任劳皮笑肉不笑,晃身、错步,缩肩借势一顶,那柄刀便再反弹射出,钉入“孤独剑”沙老田的心窝! 可怜沙老田本也是武林中成了名的人物,只因中了“恙”,动弹不得,糊里糊涂地就一命呜呼了。 任怨反守为攻,两招取得先机,便着着抢先,双掌微拢,形如竹叶,指如鹤爪,正要发出攻击,忽见方恨少扇背上写着五个大字: “食人间烟火”。 方恨少扇面上绘着一幅秀媚清脱的远山近水,但在第二次攻击时已翻转过来,这一面只写着这五个字,右下角有个款题朱印。 任怨一见,愣了一愣,方恨少变招何等之快,扇子一合,已改向任怨咽喉。 任怨尖啸一声,两片“竹叶手”,已飞啄方恨少的左右太阳穴。 任怨看来秀气、斯文,还带有些害臊,可是一旦出击,竟无一招自守! 方恨少可不想跟任怨拼命! 方恨少一向都很珍视自己的命! 命只有一条! 方恨少一向都怕死。 他只有收招,在这生死一瞬间,他突然像被当胸一脚“踢”到后面去似的,刚好躲过任怨的攻击! 任怨的脸青了。 有些人喝了酒,脸不会红,反而会发绿──一种苍寒的惨青! 任怨的脸色就是这样子。 他停也不停,顿也不顿,如白鹤一只。 在刹那间,他攻了方恨少三招。 方恨少都在千钧一发间,似被人“踢”了起来,又似被人“抛”了出去,更似给人“扔”了过来。不管是滚去还是跌退,总是在生死存亡一瞬间,险险躲过了任怨的攻击。 任怨三招落空,又攻了三招。三招不成,再攻三招。 三招失败,又再攻三手。 至此,方恨少已全无还手之力。 不过,他就是有办法让任怨的攻势沾不上他的身子。 连衣袂也沾不上。 任怨忽然收招,长吁一口气,狠狠地盯着方恨少。 方恨少也舒了一口气,吐了吐舌头,缩了缩肩,道:“好险!原来你是‘鹤立霜田竹叶三’!” 他向一旁的任劳瞟了瞟眼,笑说:“那你想必是‘虎行雪地梅花五’了。” 任劳阴阴一笑。 方恨少径自道:“刚才我一时情急,骂了句鄙俗之语,真是有失斯文,说来惭愧……”他居然还对刚才那一句骂人的话,愧疚于心,但说到此处,与霍一想、龙一悲、吴一厢站得极近,只见吴一厢伤在喉咙,刀伤极细,但刚好切断了他的声管,龙一悲更惨,膝盖上下分了家,血流了一地,霍一想两只眼睛,竟被剜了出来,眼球落在地上,眼珠还死瞪着,眼球的血筋子还挂在脸上,血肉模糊!三个人都痛苦不堪。 ──任怨一刀连废三人,虽说三人都无躲避之力,但力道全然不同:砍腿要用力刀,破声要用快刀,挖目更要用巧刀。 ──任怨轻描淡写地出刀,却运用了三种迥然不同的刀劲! ──可是这么残忍! ──这般不拿人当人! 方恨少怒气上冲,忽又发现,刚才自己格飞的一刀,却误杀了一名“发梦二党”的子弟,更是火上加油,骂道:“王八蛋!他奶奶的,你们到底是人不是?”他那头还为自己失言失礼而道歉,这头便又破口大骂了。 任怨指了指他的扇,道:“蝉翼扇?” 方恨少霍地张开了扇子,然后扇了几扇,潇而洒之地道:“有眼光。” 任怨指了指他脚腰,道:“‘白驹过隙’步法?” 方恨少左手负后,双眉一轩,吸气挺胸,傲然笑道:“有见识。” 任怨这回指了指他,道:“书到用时‘方恨少’?” “我一向都很谦虚,满招损,谦受益嘛,”方恨少洒然地道,“其实,书我是读得不少了。” 温柔越众而出,道:“书呆子,你跟他们打什么交道嘛!还不赶快把这些人擒住,逼他拿解药给大家!” 方恨少这才省起。 任怨仍寒着脸。 对着他。 方恨少只好对他一笑。 任怨不笑。 这看来羞答答的年轻人,不笑的时候十分可怕,就像一座冰山,但山又似是燃烧着怪异的妖火。 方恨少只好道:“你有没有注意到?” 任怨敌意地看着他。 方恨少指了指他自己的牙齿,道:“我的牙齿很白。” 任怨更加不解。 事实上,方恨少的话,场中亦无人能解,包括温柔。 方恨少又指了指任怨的唇,“你的嘴唇却红,”然后又补充道,“可惜牙却很黄,你以后应该多注意清洁一下。” 然后他正色道:“好了,我们寒暄过了,我们算是朋友,你可以把解药交给我了。” 方恨少这样说法,连温柔都傻在当堂。 任怨有回应。 他以一种最强烈的反应来回答方恨少的话。 不止他一人。 还有萧煞! 更有萧白! 第二十六章 谁敢不吃 任怨身形甫动,方恨少便感觉到自己身上,至少有三处死门,都控制在他的掌下。 可是掌还不是最可怕的。 可怕的是他的脚。 左足。 任怨的左脚吊起,平举齐腹,踝直如刃,随时都可能会踢出。 方恨少只觉自己喉头发凉、额角发麻、颧骨发酸,但他却不能确定对方会踢他什么部位。 他一面闪,一面怪叫道:“喂,你这人,怎说打就打──不,连打也不说一声就──” 他的话未完。 他的话说不完。 因为任怨已经踢出了那一脚。 “鹤立霜田竹叶三”一向是江湖称绝的武功,当年,这三记‘竹叶手’和“霜鹤腿”,大江南北多少英雄好手,全都折在这一档下! ──方恨少又如何? 方恨少避过了。 他居然避过了。 险到了极处,可是他还是避开了。 “白驹过隙”步法毕竟是昔时武林第一奇女子方试妆所创的闪身法,只要方恨少已开始避,任怨就没有办法把他拦下来。 方恨少避开了任怨要命的一击,可是又突然掉入了天罗地网的杀气里。 萧煞的刀。 更加要命。 刀起的时候,映照着方恨少惊慌失措的脸。 刀落的时候── 刀落了一个空。 方恨少已不在了。 ──好端端偌大的一个人,怎会“不在了”呢? 可是他偏偏就在刀落下的刹那,一晃丈外,就已闪了出去。他一面闪动,一面向温柔挣声大叫:“不行了,他们狠得很──” 说到这里,他就看到了一片不狠的刀光。 感觉到温和的刀意。 亲切的刀。 这使得他不想闪躲:那一刀就像情人的吻──谁会去躲避情人的热吻? 所以萧白这一刀就要了方恨少的命。 几乎。 刀已切入方恨少的肌里。 颈部。 刀锋毕竟是寒的。 刀伤毕竟是痛的。 这一寒一痛,使方恨少蓦然而醒,及时一扭身。 ──方试妆的身法“白驹过隙”,只要是开避施展,就没有办法可逮得住! 方恨少在生死之间打了一个转回来。 他仍是避过了。 但已受了伤。 血──已开始从颈侧流至他的胸际。 他恐惧起来了,怪叫:“我受伤了,天啊,我受伤了!” 他一怕,步伐便乱了。 他没有注意到后头。 后头有一头老虎。 ──一个比虎还残暴但比狐狸还精的老人。 任劳。 方恨少再想闪躲,但,已不及。 任劳一出手,就制住了他五处要害。 他只有一双手,可是一动手就好像变成五只,五只手廿五只手指就钉死在方恨少的死穴上。 方恨少败得并不冤。 朱月明的两大爱将:任劳、任怨,同时对他出手,还有“八大刀王”中的两大刀王:萧白、萧煞,也联手夹击。 他终于还是大意中伏。 终于还是在任劳的“虎行雪地梅花五”上吃亏。 任劳的出手,就像是一头在雪地里无声无息潜匿着的老虎。 方恨少一旦受制,萧白和萧煞的刀也就同时到了。 方恨少已不能动。 不能动就是不能闪躲。 所以他只有死。 方恨少是从来没想到会不明不白、莫名其妙地就死在这里的。 他当然不想死。 ──可是那有什么办法?死亡从来不与人约好时间地点。 方恨少没有害怕。 因为他已来不及。 刀,实在是太快了。 一如情人的吻,一如索命的魂。 任劳忽喝了一声:“住手!” 刹那间,刀光陡顿。 停不住。 但又不能不停。 所以刀只有互击,震出星花。 星火溅在方恨少脸上。 只差一寸──方恨少就要人头落地。 萧白和萧煞是住了手。 可是他们脸上充满了不解与疑惑。 任劳只慎重地向他们摇摇头,又沉缓地摇摇头,指了指方恨少的头,无奈地道:“杀不得。” “杀不得”? ──为何杀不得? 这连方恨少都不明白。 虽然他现在亟希望自己是“杀不得”的人。 温柔一见方恨少遇危,她就出手。 她也有刀。 她的刀法却学得不太好。 因为她学的时候,太不用心。 ──一个人要学好一件东西、做好一件事,首要便是用心和专心。 不过她的轻功却很不错,只怕跟方恨少的“白驹过隙”亦相距不远。 ──“红袖神尼”的“瞬息千里”身法,只要学得一二成,在武林中至少已达到可自保之境。 因为没有人能伤得了她。 “红袖神尼”见温柔无心学刀,便哄着、逼着也要她学成“瞬息千里”的轻功。 ──打不过人时至少可以逃命。 可是在这种危局里,温柔能不能自保呢? 温柔像一只燕子般掠向方恨少。 温柔不是要自保。 而是要替方恨少解围。 可是也有一人如黄莺般掠了过来。 也是女子。 而且居然也是用刀的。 温柔也不打话,出刀。 那女子亦不发一言,还刀。 对温柔而言,感觉上如同是下了一阵雨。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便是这样一场黄昏雨! 对方每一刀,一出,便收。如果是攻对了,对方以最少的时间、最快的速度、最短的距离、最轻的力道,已一击得手,即刻退身,连想跟她拼个两败俱亡的机会也没有! 如果是攻错了,对方已马上收刀,即刻警省,把错处和破绽补正过来,出招和收招都那么诡异迅疾,令人根本无法发现她的空门,也无从闪躲。 温柔的每一刀,刚发出,就给她截住了。然而她发刀却浮移不定、神秘莫测。 温柔截不住── 也接不住。 反正都接不住,她只有拼了。她一面豁了出去,狠命出刀,一面大叫:“小石头,不行了,你快来呀!” 她本来也想叫唤白愁飞。 ──可是那个死“鬼见愁”又不知在什么地方办他见鬼的公事去了。 ──叫“鬼见愁”来救,不如省了这口气。 所以她只叫王小石。 温柔一面叫,一面出刀。 她的对手当然就是“女刀王”兆兰容。 兆兰容创了一套“阵雨廿八”刀法。 刀已不重要。 刀法才重要。 她唯一优点:以招式取胜。 她创下了这一套刀法,使得她成为能跻身入“八大刀王”的唯一女子。 她早已想跟“小寒山派”的红袖刀一比高下。 所以温柔一出手,她便出刀。 她很快地便占了上风。 温柔若刻意攻防,她反而以快打快,如同惊风骤雨,纵控全局。可是温柔一旦无法恋战,随意发刀,志在逃走,“红袖刀诀”精巧绵密的特性反而尽露,她也一时取之不下。 本来,她轻易能以刀比刀,占了上风,心中正喜,但遂而发现,并不是“红袖刀诀”不如“阵雨廿八”,而是使“红袖刀诀”的人武功练得太不济事之故。如果换成另一强手,把这套刀法尽情发挥…… 兆兰容无法把温柔砍倒。还有一个原因。 温柔的身法。 “瞬息千里”。 这身法居然比她的刀法还倏忽莫测! 温柔一叫,立即就有一个人像一粒石头般地“扔”了过来。 人是人,不可能像一粒石头。 偏是这人冲过来的姿势就像是一粒石头。 一粒被人“掷”过来的石头。 温柔一眼便看出他不是王小石。 那人手上居然也有一把刀。 一把可怜的刀。 这人竟然还一刀砍了过来,就像柳拂堤岸一般无依。 温柔在百忙中封刀一格。 这一刀是架住了。 可是那人的头一低,一头就撞在她怀里。 那人的头直比石头还硬。 温柔一时痛得五脏六腑似全绞在一起,眼泪鼻涕齐出,兆兰容已拟一刀对准温柔的脖子就砍下去──就在这时,忽有人沉声道:“杀不得。” 由于任劳曾叫过这句话,兆兰容一时错觉,手下一顿,这才发现说话的人是一名眉粗目大,但样子却十分温驯的汉子。 汉子手上缝着一件衣服。 衣服上还有针,也有线。 这人倒似是本来还在缝着衣服,但因忽然着了“五马恙”,便不能动弹,当然也不能继续缝衣了。 ──这本来是花枯发的寿宴,这汉子难道是来寿宴上缝衣的? 兆兰容的手,只顿了顿。 顿一顿,就是停一停的意思。 她发现叫停的,不是任劳,她的刀便径自砍下去了。 同一时间,那像一粒石头的人,又似一颗石头般激飞了过去。 这次是飞向那缝衣的汉子。 这像一粒石头的人,当然就是蔡小头。 蔡京麾下,“八大刀王”中的“伶仃刀”蔡小头。 局势再分明不过。 兆兰容和蔡小头兵分两路。 一个要杀温柔。 另一个要对付那缝衣的汉子。 局面的变化也很简单。 而且也很突然。 缝衣的汉子乍然而起,与蔡小头空中对掠而过。 蔡小头一刀砍空,一件衣服便罩在他头上,他登时天乌地暗,手舞足蹈地落了下来,摔得碟碗菜肴齐飞。 兆兰容只觉眼前一花,温柔已给那汉子挟在腋下。 兆兰容立即出刀,但左眼下一麻。 然后是一阵刺痛。 兆兰容在震恐之下舞刀疾退。 同时间,两片刀光,一凶狠一亲切,各迎向那汉子。 那汉子左手仍挟着温柔。 人却掠往右边。 右边展刀的是萧白。 萧白正要给他迎头痛击,忽然觉得握刀的手,像给什么东西贴住了似的,一动,便有一种割肉似的刺痛。 他一惊。 立刻跳开。 这才发现,他的右手五指都缠上了线丝。 ──以萧白武功之高、刀法之精、反应之速,竟然也不知道这条线是在何时缠在自己手上的! 萧煞的刀,在背后追击那汉子。 他眼看斩不着那汉子,便去砍那汉子腋下挟着的温柔。 那汉子也没转身,手却伸了过来,好像摘花折枝一般,啵的一声,萧煞的刀便被拗断了。 那汉子两指一弹,把断刃飞弹而出,任劳、任怨正要截击,但一见那刀来势,急急一起一伏,飞身避开。 待再要追击时,那汉子已不见了。 温柔也不见了。 当蔡小头甩掉罩在头上的衣服时,只见任劳、任怨,全都面面相觑,萧白和萧煞,正愣愣发呆。兆兰容左边脸颊上,有一个小红点,缓缓淌下一条血河来。 她是给针刺着的。 任劳骇然说道:“‘大折枝手’?” 任怨悚然道:“‘小挑花手’?” 任劳道:“是他?” 任怨道:“是他!” 任劳道:“幸好,他不似是插手我们的事。” 任怨道:“他只救走了温柔。” 任劳道:“少一个温柔,那算不上什么。” 任怨道:“这儿的局面还是在我们的控制之下。” 任劳自惊惶后又渐恢复了他那阴恻恻的样子,“所以……” 任怨又回复原来弱不禁风、羞不自胜的样子,“所以那两杯酒仍在我们手上。” 任劳还故意问:“哪两杯酒?” 任怨接口应道:“一杯是有‘五马恙’的酒,大家都已喝过了。” 任劳道:“还有一杯呢?” 任怨道:“另一杯是我们现在要敬大家的。” 任劳阴笑道:“这是敬酒啰!” 任怨道:“要是敬酒大家不喝嘛……” 任劳接道:“那只有喝罚酒了。” 任怨指了指在血泊中的赵天容、张顺泰、霍一想、吴一厢和龙一悲等人道:“他们喝的正是这种酒。” 然后他很温和地向温梦成和花枯发道:“如果我敬你酒,你喝不喝?” 他又补充了一句:“要是喝了,里面当然下了药,你们要是没有二心,只为朝廷效命,我们便会依时给你们解药,要是不喝……你们都有家人、亲人、门人,敢不喝吗?” 他等花枯发和温梦成的回答。 忽听一人道:“等一等!” 任劳、任怨霍然回身,又见到那汉子,就站在门口,他腋下的温柔已不见了。 第二十七章 那汉子 又是那汉子! 任劳笑得已有些勉强。 “朋友,我们已放你一马,你怎么又来……” 那汉子依然左手有线,右手有针,道:“你们没有放我,我也不想管你们的事,我只跟你讨回一个人。” 任劳这才神色稍定。 “谁?” 那汉子用手指了指无力地倚在墙角的方恨少,道:“他。” 方恨少笑嘻嘻地道:“我早就知道你不会只救温柔不救我的。” 汉子道:“错了。” 方恨少一愣,“什么错了?” 汉子道:“不是我要救你,是温姑娘要我救你,否则,她不愿跟我走。” 方恨少觉得很没意思,“那么,不是你要救我,而是温柔要救我?” 汉子道:“谁要救你?” 方恨少道:“谁要你救?” 汉子也愣了一愣,诧然道:“你不想活啦?” 方恨少道:“你要救就让你救,我不是很没面子?” 汉子道:“面子重要还是性命重要?” 方恨少答:“面子。” 汉子为之气结,“那你是要脸不要命了,荒唐!” 方恨少道:“那你想必是要命不要脸的人,无耻!” 汉子嘿声道:“好,爱走不走,在你,你不走,我可走了!” 方恨少倒有点急了起来,“慢着,你要是救不了我,怎样向温柔交代?” 汉子道:“好,我就跟她说,你不让我救,我又有什么办法?” “温柔和我是什么交情!”方恨少恐吓他道,“我深知温柔的为人,我不走,她也不会离开的。我知道你来京城是为了温柔,没有她,你交不了差!” 汉子淡淡地道:“你这可错了。” 这次轮到方恨少奇道:“错了?” 汉子道:“反正我已找着了温姑娘,我点了她的穴道送回去一样可以交差。” 他居然向方恨少说教了起来:“你要为一个人好,要救一个人,只要存心是善意的,就不必计较用什么方式,使什么手段,也不必太计较别人是不是误解你,去理会旁人会不会原谅你。” 然后他又补充道:“还有,刚才你告诉温姑娘‘恙’字的出处,我有点意见。《云笈七签》里曾有记载:‘帝又得微虫蛄蝼,有大如羊者……兽名恙,如狮子,食虎,而循常近人,或来入室,人畏而患之……’这样说来,‘恙’即是意,既非忧,亦非病,也非虫,而是古人所畏忌的一种猛兽。汉朝蔡邕为仇家逼害诬陷时,在《徙朔方报幸月书》中有云:‘幸得无恙,遂至徙所,自城以西,惟青紫盐也。’这‘幸得无恙’应该便是安然度过危境,幸免于仇家毒手之意。” 他冷哼一声又道:“你明知温姑娘怕虫,便故意吓唬她,说恙就是虫。” “故意吓唬她?”方恨少叫了起来,“我只是没把书读好而已!” 那汉子这才有了点笑容,“总算你自己肯承认:读书不精,怨不得人。” 方恨少索性耍赖到底,“你这读圣贤书的,不肯救人于水深火热之中,难怪沦落为缝衣汉!” 那汉子脸上突然出现一种少有的激动,“你再说,我就刺瞎你!” 方恨少看他激动得每一块面肌都抽搐起来,倒是真跟教“恙”上了脸一般。 方恨少不觉暗自惊心,强说:“不说就不说,有什么了不起,有本领就把大家都救了,不然就算把大伙儿都刺瞎了,还只是个补衣缝裤的……” 那汉子大吼一声,手中的针一抖。 剑气扑面而至。 细针仅长寸余。 但这样一枚细针,竟发出越过丈外的剑气! 那汉子手中的针,便是他的剑。 这种剑,已不是以形成剑,而是以气御剑,成了“气剑”! 那汉子这时使出的正是“气剑”! 任劳、任怨、肃煞、萧白、蔡小头、兆兰容等人,都知道那汉子的厉害,也都知道那汉子绝未曾中“恙”。 ──这样的人,还是少招惹为妙;眼看他救了温柔就走,心中正舒了一口气,却没料他又倒了回来,原来是为了方恨少。 他们心想:就算那汉子要救走方恨少,也姑且由他,反正,方恨少不是目标,让他救走了也好。 却不料方恨少看似嬉皮笑脸的,但却甚有侠气,千方百计要激那汉子出手相救座中群雄,任劳等正感困扰,忽见那汉子与方恨少一言不合,便向方恨少骤施辣手! ──敌人鬼打鬼,互相残杀,免却自己动手,自是最好不过的事! 任怨正想袖手旁观之际,忽然发觉了一件事! 剑气突然一折! 这一折,使得剑气更盛! ──剑是直的。 剑不能折。 只有以气所驭的剑才能曲折自如! 剑气竟急取任劳! 任怨大叫一声,双掌一封,但觉掌心两下刺痛,情急一个“霜田鹤步”,腾身而起,扭身急退。 当任怨落地定神之际,才发觉他手心多了两点红,正在冒血,而他的伙伴已然受制。 萧氏兄弟、蔡小头和兆兰容全定在那儿。 任劳已不能动。 他的下巴被一物顶着。 针。 那是一口比剑还可怕的细针。 细针就拈在那汉子的手里。 任怨这才深深体会到朱刑总说过的话:“一个真正的高手,他手上任何事物,都比庸手手上的杀人武器更可怕、更难应付。” 任劳脸上再无阴笑。 只有惊惶。 看他的样子,倒似巴不得趴在地上求饶。 偏是细针抵住他的下颔,使他连话都说不出口,点头也势所不能。 那汉子道:“解药。” 任劳很想回答。 可是他不能开口。 一张口,咽喉就多了一个洞。 所以只有任怨回答:“什么解药?” 那汉子也没叱喝,但让任怨徒然感到一股煞气逼来,使他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废话!” 任怨只好竭力把时间拖延,“你要救这些人?” 那汉子不答。 他的手只微微地动了动。 任劳痛哼一声,求饶地看着任怨,双目尽是哀怜之色。 任怨看了,也觉咽喉有点发麻。 他强自镇定地说:“这干人与你非亲非故,阁下要走,大可自如,要带走方公子,亦无妨无碍,何苦要跟我们做对?” 那汉子问:“你们?你们是谁?” 任怨没料到自己的一番话反引起他的诘问,只道:“我们?就是我们呀!” 陡地,一阵急风急撞而至! 任怨急使连环“霜田鹤步”,双掌一撮,“竹叶手”正待穿出,蓦然发现来人正是任劳! 他把要攻出去的“竹叶手”一收,一把拦腰抱住任劳,并借任劳冲来之势跃开丈余,身子微蹲,正要观定战局,不料只觉颈边右侧微微一凉。 他登时整个人僵住了。 那汉子就在他的右侧。 ──贴得那么近,但全无声息。 那汉子右手的针,正点在任怨的右颈上。 而他左手的针,仍抵住任劳的下巴。 只不过瞬间的交手,任劳、任怨,两人尽皆受制于那汉子。 那汉子问:“你们到底是谁?” 任怨汗涔涔下,不答。 汉子又问:“你们是不是朱月明派来的?” 任劳睁着眼睛看任怨,他已没了主意。 汉子目光一亮。 他已知道自己应该先集中向谁发问了。 可是他并没有立刻发问。 反而震了一震。 他叹了一口气。 深深地。 “我太大意了,”他深恶痛绝似地道,“我不应该贪功抢攻,以致把空门卖了给你。” 大厅上所有的人,都不知他在说些什么,也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 那汉子刚才骤把任劳推撞向任怨,任怨扶着任劳借势跃开,已跃近寿帐,红绒烫金寿字幔帐,犹被急风激得微微招扬。 那汉子右手针,依然抵住任怨的右颈,左手针,仍然顶住任劳的咽喉,沉声道:“你是占了上风,但想杀我,却不容易,可是我要取你两个伙伴的性命,却易如反掌。” 寿帐微微摇晃。 那汉子也僵在那里。 厅里的人都能感觉到那汉子的冷汗正自后颈滑落背脊。 ──那汉子的武功,已高到骇人听闻的地步了,他可以以寸余短针发出丈余剑气,可是他现在显然感到畏惧。 ──因为有更可畏怖的敌手。 敌手在哪里? ──谁是敌手? ──敌手是谁? 就在这时,倏地,掠起一道人影,以极迅疾的速度,已掠入寿帐之后! 这人掠入寿帐之前,还高呼了一声:“我替你把他揪出来!” ──那汉子急得大喝一声:“别……” 他已来不及喝止。 只有出手制止。 掠入帐后的人当然就是方恨少。 他在制住任劳任怨的同时已解开方恨少的穴道。 ──早知方恨少如此莽撞,他就先不替他解穴了! 他当方恨少是他的朋友。 他当然不想见到朋友死。 尤其不愿见到朋友为他送命。 所以他要全力挽救。 霎时间,他把任劳、任怨都一齐往寿帐里推了进去。 他知道寿帐后有极强大的敌人。 他没有战胜的把握。 但他只有行险一试。 因为除此之外,已别无良策。 ──这都是形势使然! “势”必要他动手,“势”使他出剑,“势”成他非舍弃手上的两个人质不可! 帐后的是什么人,竟能使“天衣有缝”未出手前已失了势? 这电光火石间,方恨少、任劳、任怨同时“冲”入帐后。 不同的是:方恨少是自己掠进去的。 任劳和任怨是被“推”进去的。 同时间,“天衣有缝”的双针交错,锐气疾射,破空而出! “气剑”! 寿帐已成碎片。 漫天红絮飘飞。 就在这一瞬间,“天衣有缝”感觉到三件事情,而且几乎是在同时发生的: 一,寿帐后的杀气,已经遽然地、毫无迹象地、奇迹般地消失了。 二,杀气忽然到了背后。就在他的背后,杀气的转移、凝聚、发生,几乎都是在一瞬间里形成的。 三,惊呼,背后群豪的惊叫。 然后他只感觉到一件事。 剑气。 一种势所必杀的剑气! 第二十八章 气剑·势剑 敌人竟在背后! 敌人原来是在后面! 自己的“气剑”完全空发! 对方未出剑前已完全占了先势! ──这是什么剑术? ──这是什么剑法? ──这是什么剑? “天衣有缝”不回头,他已来不及回头。 他整个人全力全身全心全意全神全速向前飞扑而出。 他的双针自左右胁下一齐交错回刺。 剑气暴长。 剑气暴射! 然后他一直冲出去,八尺、九尺、十尺、丈一、丈二、丈三……之后似要停下来,但仍多走了几步,看似已稳了下来,但仍晃了晃,才定了下来,却又往前踏了一步。 但他始终没有回头。 这时候,在他背后的人群里,有一个灰色的影子,站了起来。 那灰影子徐徐地站了起来。 这人一站起来,初以为他颇高,待他完全站立了之后,骨节似乎才一路搭上去一般,其实不单是很高,简直是个非常高的人。 不但高。 而且瘦。 脸目阴森而冷。 任何人看了他一眼,都不想再看第二眼。 因为寒。 他的存在,令在席数百雄豪,都感到不寒而栗。 独是“天衣有缝”,他没有回头。 高瘦个子手上没有武器。 只有一个包袱。 一个又老又旧又黄又破的包袱。 像一堆垃圾。 这包袱原来是挂在他肩膀上的,现在已卸了下来,拿在他的手上。 他的手瘦长有力,十分干净。 ──当你看到这样的一双手,你简直不能置信,这对手的主人竟是这个样子! ──就好像鬼魅一般的寒魂! 这个人竟似没生命似的,连灵魂也结成了冰。 可是就在刚才的刹那之间,他发出了无匹锐烈的剑气! 剑气之盛,足以掠夺一千条蓬勃的生命! 剑气是透过那包袱发出来的。 目睹的人都不会忘记:在发剑的一刹那间,高瘦汉子手上拿的不是这样一个又老又黄又破又旧的包袱,而是太阳! 千个太阳! 在手里。 “天衣有缝”的双针回刺,剑气暴射,但瘦长个子双腿一弹,连膝盖也不曾曲折过,便把两名中了“恙”的汉子踢了起来,替他挡了两剑。 “天衣有缝”知道他的“气剑”并没有命中。 而他已经中了对方的“势剑”。 ──也只有“势剑”,才能一出手,便掠夺了他的先手,占了先势,破了他的“气剑”! 对方一直都在宴中,可是深藏不露,自己居然察觉不出来。 对方又把煞气转移入寿帐之后,引开自已的注意力,而在背后一击得手! 他虽然没有回头,但已知道来者是谁。 他一直想会会这个人。 他知道自己只要还在京城,迟早都会遇上这个人。 迟早都会跟他一较高下。 ──没想到,却在此情此境下遇上。 ──而且一上来,自己就受了伤! 重伤! “天衣有缝”仍然没有回头。他只闷闷地哼了哼,问道:“‘天下第七’?” “天下第七”道:“遇上我,你认命吧!” “天衣有缝”又问道:“咱们有冤?” “天下第七”道:“无冤。” “天衣有缝”道:“有仇?” “天下第七”道:“无仇。” “天衣有缝”道:“你却处心积虑,在此伏击我?” “天下第七”道:“这五个月来,我已跟踪了你七十三次,有廿五次想要动手,但都没有真的下手,你可知道为的是什么?” “天衣有缝”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那可怕的杀气,一直紧随不去,原来就是你。” “天下第七”道:“因为我没有十足的把握。” “天衣有缝”苦笑,鲜血一直自他唇角淌落,“你一向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我对你的‘气剑’,一直以来,都没有绝对的取胜的把握。” “可是,今天却教你给逮着机会了。” “既然你是“天衣有缝”,今天你的大意失神,算是机会难逢。” “天衣有缝”长叹,硬生生吞下一口刚涌上来的鲜血,“既然咱们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非杀我不可?” “两个理由。” “愿闻其详。”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我要杀你,你就得死,你死得明不明白关我何事?”“天下第七”这样说着,忽而,他双目里流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 一种说不出的神色。 ──一向森冷如冰焰的眼神,忽然转为一种英雄痛惜的眼色,而这种眼色,又是在看另一个英雄时才会孕生的。 “因为是你,我也不想你死得不明不白,”“天下第七”接道,“第一个原因,便是因为你就是‘天衣有缝’!” “天衣有缝”惨笑道:“莫不是我的外号也有个‘天’字,这就开罪了你不成?” “天下第七”肃然道:“因为‘天衣有缝’是‘大嵩阳手’,温晚手上第一爱将,要杀温嵩阳,先杀许天衣。” “天衣有缝”呛咳起来,咳一声,一口血,好不容易才能说话:“你……要杀温大人?” “天下第七”不答,只道:“第二个原因,也因你是‘天衣有缝’。” “天衣有缝”苦笑道:“这次又犯着你什么了?” “天下第七”道:“谁都知道‘天衣有缝’爱上了温家大小姐,温柔。” “天衣有缝”忽然激动了起来:“胡说!” “天下第七”道:“可是,要杀温晚,温柔是势在必得的,要不然,谁也难以将温嵩阳自他的老巢里引出来!” “天衣有缝”怒道:“你们……” “天下第七”道:“只要温柔落在我们的手里,不怕温嵩阳飞得上天!” “天衣有缝”震怒得全身都激抖了起来,“卑鄙!” “天下第七”淡然道:“杀人并不卑鄙,武林中已成名的人物,莫不曾被人杀过、杀过人?” “天衣有缝”愤怒地道:“枉你是成名人物,杀人却用这种卑鄙手段!” “天下第七”全无怒意,道:“我只要把温老头儿引出窝来,再与之对决,谁说这就是卑鄙!” “天衣有缝”道:“可是,你却下‘恙’……” “天下第七”截道:“下‘恙’是任劳、任怨他们的事,与我无关,我只负责除掉你,因为你一直在明在暗,保护温柔,使我们的人无法下手。在雪桥上你放飞针助王小石,为的也是救护温柔。‘六分半堂’虽想重用你,可是你志不在此,你只为要把温柔送出京城。” 他阴寒的脸上竟有一种说不出的神色,“你来京城的目的,其实也可以说大部分是为了温柔。” “天衣有缝”还不曾回头。 要是他回头,一定会觉得很奇怪: “天下第七”怎会说着说着,便有了这样子的神情。 这种神情跟一向阴冷、森寒、傲慢、残酷、无情的他完全不调和。 ──一个多情善妒的年轻男子,或许才会偶尔出现这种表情。 也许“天衣有缝”也在语音中听出什么来了吧!但他始终没有回头。 “天下第七”脸上的那种神情,也一闪而逝。 可是“天衣有缝”却笑了,他笑一声,咯一口血,喘一口气,又笑一声:“我知道了……” “天下第七”冷冷地看着他的背影。 “天衣有缝”笑得很痛苦,他一直背着“天下第七”,然而却仍向着不少在座的受制于“恙”的江湖汉子,谁都可以看出他笑得好像也很痛快。 “我知道你是谁了……”“天衣有缝”笑。 “我一直在查一个人……”“天下第七”道。 “天衣有缝”咯血。 “我知道你做过的事了……”“天衣有缝”喘息。 “天下第七”恨恨地紧盯着“天衣有缝”的背影。 ──当一个人这样牢盯着另一个人的背影时,你可以感觉得出来,他不会再让对方有活下去的机会。 忽闻“啊哈”一声,一个人笑吟吟地走了前来,正是刚才在寿帐后扑了个空的方恨少。 他在寿帐后扑了个空,忽见任劳、任怨也掠了进来,以为他们要对他出手,马上警戒防御,不料这两人却跌了个饿狗抢屎,方恨少这下全出意外,一时倒笑得忘了向他们出手。 任劳、任怨狼狈爬起,却见“天下第七”已现身出手。 ──既然“天下第七”已然出手,大局已定,他们也不急着去收拾这书呆子方恨少! 方恨少听得“天下第七”和“天衣有缝”的几句对话,泰半都似懂非懂。 他只知道“天衣有缝”练的是“气剑”,而“天下第七”使的是“势剑”,刚才似是“气剑”与“势剑”拼了一招,还不知道是谁中了剑。 他忽发奇想:听闻王小石使的是“仁剑”,而“金风细雨楼”里,还有个善使“无剑”之剑的郭东神,据说洛阳温晚还精通“境剑”──要是这五大剑在一起拼一拼,那可热闹了! 他这般一想,又奋悦了起来。 ──仿佛生命的前面,还有着许多刺激而好玩的景象,等着他去浏览观赏。 所以他自作聪明地接道:“‘恙’既是这两个姓任的老妖怪和小妖怪下的,那么,收拾这干江湖好汉,便是刑部的馊主意了?” “天下第七”没有回答。 他看也不看方恨少一眼。 他根本没有把方恨少看在眼里。 他杀机已动。 他的对手仍在。 ──在这里,数百人中,只有眼前这个着了他一剑的人才配称是他的敌人! “天下第七”不答,可是这话是当着群雄面前问到节骨眼上去的,任劳、任怨可不能不说话。 任劳大声道:“我们不是刑部的人,绝未在刑部任职,我们的事,关刑部什么事?” 方恨少哂然道:“谁不知道你们两条摇尾狗,一直跟在朱月明身后左右。” 任劳却道:“朱刑总是我俩的朋友,难道他跟我们是朋友,我们所做所为他便要负责吗?你与‘六分半堂’狄飞惊也交过朋友,‘六分半堂’的一切都揽在身上不成?” 方恨少别的不会,倒是辩才无碍,“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物以类聚,臭味相投,谁教他是朱刑总?一个执法掌刑的人,成天跟胡作非为禽兽不如的江洋大盗在一起,这法何能服众?这刑怎能服人?” 然后他洋洋得意,还边走边说:“事实摆在眼前,你们这些鼠辈休想推诿。” 这时,他已走到“天衣有缝”的身边,一边得意扬扬地问:“你说是不是?” “天衣有缝”沉声低喝:“滚开!” 方恨少本想获得“天衣有缝”的声援,完全没料有到这一喝,他的面子可拉不下来。他跟“天衣有缝”为“六分半堂”狄飞惊所识重,在堂内备受厚待,不过两人均未正式为“六分半堂”效过大力,也未正式加入过“六分半堂”。 主要是因为:“天衣有缝”是温晚的爱将,他此来京城是要把温柔请回洛阳,但温柔就是执意不肯,一定要留在京城,“天衣有缝”也只好留了下来。 温晚跟当年“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损是故交,雷损命丧于“金风细雨楼”,照道理,“天衣有缝”亦应协助“六分半堂”对抗“金风细雨楼”。 不过温柔却偏偏留在“金风细雨楼”,“天衣有缝”对这位脾气骄蛮的大小姐早已暗生情愫,所以也不欲与“金风细雨楼”为敌,以免开罪温柔。 除了与“金风细雨楼”对敌的事之外,“天衣有缝”倒乐于为“六分半堂”效命,亦遵从温晚之命,协助“六分半堂”,期许“六分半堂”,不因雷损命丧之后,便欲振乏力。 方恨少的情形也十分近似。 他来京城是为了与义兄唐宝牛会合。 唐宝牛跟温柔在一起,与王小石等相交甚笃,也成了“金风细雨楼”的人了,方恨少自不会跟“金风细雨楼”为难,而且,他跟“天衣有缝”一样,都很不愿意加入“六分半堂”做任何为非作歹的事。 可是狄飞惊待他们甚为优厚,亦从不勉强他们与“金风细雨楼”对敌,为了这点,“天衣有缝”和方恨少对狄飞惊更感欠情。 江湖汉子视钱财为身外物,故此不怕欠债。 但最怕欠情。 情和义,都是欠不得的。 而且是“有欠必还”的。 所以,江湖上讲求“还恩报仇”、“快意恩仇”,一旦“恩仇了了”或“恩断义绝”,就可以无所顾碍、无所牵绊,为所欲为、为所必为了。 方恨少的武功性情与天衣有缝相去甚远,但两人却相交莫逆。方恨少喜附庸风雅,好掉书袋,天衣有缝则独爱缝衣。 由于两人坦诚相交,十分接近,方恨少得悉天衣有缝一直在缝绣,其实志不在“衣”,而是在“武”。 “天衣有缝”正在苦练“大折枝手”和“小挑花手”。 这两门武功一旦练成,尤胜于“气剑”。 这两门武艺原是温嵩阳练成“境剑”之前,名成于天下、名动于江湖、名震于武林、名扬于侠坛的绝技。 “天衣有缝”还秘密地修炼一种绝技。 他自己所创的绝技。 “天机一线牵”。 方恨少也仅闻其名未见其实的绝技。 他只曾听闻过:当年“缠丝手”蔡玉丹也会这门绝技,但尚未练成,已惨死在他一直舍身相助的友人石幽明掌下。 任何事情,若要有所成,必得专心对待,全力以赴。 练武更须聚精会神,方能有成。 昔年方巨侠在每次的格斗与遇险里把武学修为逐步推进,大梦方觉晓更在梦中练成绝世之剑,如今王小石亦每天静观日出日落而练刀试剑,关七在痴中引发“破体无形剑气”,沈虎禅于禅中悟道、禅里悟道,白愁飞以四季节气变化而练成“惊神指”,莫不是把武功融入了生活之中,加以勤习,故始能有所创。 方恨少遇险的时候,心里也不十分害怕,主要是因为: 他还有两个救星。 一个是王小石。 一个是“天衣有缝”。 王小石与他交往不深,但在愁石斋已试了一试,只要这颗小石头及时赶到,方恨少还不相信这干妖魔小丑能奈何得了他。 可是王小石却一去不回。 至少是未回。 至于“天衣有缝”──方恨少知道,无论温柔去到哪里,“天衣有缝”必跟到哪里,故“有温柔的地方必有‘天衣有缝’”,这句话一点儿也不错。 其实在雪桥上,方恨少一见飞针,便如是“天衣有缝”暗中相助。 不过,他跟“天衣有缝”交谊甚厚,温柔一直不许“天衣有缝”跟着她,方恨少也不好揭穿。 方恨少料定“天衣有缝”会在现场。 ──他若有难,温柔断断不会不出手相助的。 ──温柔若遇险,“天衣有缝”决不会坐视不理的。 ──“天衣有缝”救了温柔,就不会不救他的。 所以他很定。 “天下第七”突然出现,与“天衣有缝”交拼了一招,方恨少虽未来得及看清楚,但仍然是很定。 他对“天衣有缝”有信心。 可惜世上事不是有信心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 “天衣有缝”这般一喝,方恨少也怒了,还加快了脚步。绕到“天衣有缝”身前,嘴里不甘雌伏地道:“你这算什么意思?找我发脾气?我……” 蓦地看见了“天衣有缝”的前胸。 怵目惊心。 一时间,他连半句话、一个字、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从方恨少这一刹那间的表情,谁都可以想像得到,“天衣有缝”伤成怎么一个样子! 第二十九章 千个太阳在手里 在那一瞬间,方恨少已看见天衣有缝身上的伤。 那不是伤。 而是死。 任何人身上有这种伤,早已死了。 早就是个死人了。 方恨少是个聪明人。 他念过很多书。 虽然念过很多书的人不一定就是聪明人,但能念得通许多书的人则一定不笨。 方恨少把书读得很通透,记忆力却不大好,常常读过就忘了。 因为他能读能忘,所以他仍是一个很真诚、很可爱,也很没有机心的人。 他人聪明,所以反应也很快。 聪明的人大多反应很快。 他一眼看见“天衣有缝”胸上的伤。 他悲痛。 他震惊。 但他也立即明白了“天衣有缝”喝止他前来的原因。 所以他强忍。 强忍自己的惊呼。 可是惊惶、悲痛仍在他的神情里流露。 眼神里宣泄出来。 ──只不过是这么一点儿抑制不住的表情,“天下第七”已明白了一切。 他肯定了一件事: “天衣有缝”已伤重。 ──“天衣有缝”已完了。 既然敌人已快完了,他就要对方立即变成不是敌人。 他认为把敌人彻底地变成不是敌人的方式只有一个: 那就是把敌人变成死人。 ──杀了他! 杀了他的敌人! 是以“天下第七”立即动手。 “天下第七”快,可是“天衣有缝”更快。 他已着了“天下第七”的“势剑”,却仍强忍痛苦,背向对方,似是有恃无恐,还岔开话题,拖延时间,一来是要对方莫测高深,不敢贸然追击,二是为了要等王小石回来。 ──只有王小石可与“天下第七”一拼。 他跟王小石并没有交情。 可是他在京城这么些日子里,跟踪了温柔好些时日,已深知王小石的为人。 ──群雄受制,方恨少遇险,王小石这种人只要遇着了,便绝不会袖手旁观的。 是以他不能让“天下第七”知道自己已受了重伤。 ──对方一旦知道,定必速战速决。 故此,“天衣有缝”的胸膛虽然已烂了,被那一记“势剑”完全震毁了,但他仍强恃着、强忍着、强熬着,拖得一时是一时,拖得一分是一分。 “天衣有缝”甚至不让血液喷溅出来。 ──虽然仍是有血淌出,但与伤口之重不成比例。 但是这样强忍着,更加重了伤势。 而且到最后仍是教方恨少撞破! “天衣有缝”明白,“天下第七”正是希望方恨少绕过来看看自己,因为,只有从朋友的眼神中才能看出:自己受的伤有多重! 因为朋友关怀朋友。 朋友爱朋友。 ──朋友要是受了重伤,没理由会不惊惶。 朋友的感情是瞒不住、伪饰不来的。 “天下第七”正要利用这一点。 他要知道“天衣有缝”的伤势如何才能出手。 “天衣有缝”见方恨少走过来,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一切都要被揭破了。 所以他先下手为强。 就在方恨少一惊之际,“天衣有缝”霍然回身,猛然而全力地,发出了他的“气剑”! 刹那间,比方恨少色变更快。 比“天下第七”出手更快。 ──可是他一回身,“天下第七”也看见了他的胸前──那是一副怵目的景象: 已溃烂的胸膛。 像被炸药轰开了的胸膛。 鲜血淋漓。 血肉模糊。 “天下第七”就在“天衣有缝”出手攻击他的同一刹那发现了这一点。 他在发现这一点的同一刹那作出了反击。 这一刹那里,他的“势剑”声势陡然极张尽盛。 直似是千个太阳在手里。 “天下第七”手里的千个太阳作出了反击。 “天衣有缝”濒死一击。 一鼓作气。 而且还要一气呵成。 “天下第七”反击的时候,已确知“天衣有缝”身受重伤。 他已占了优势。 还夺了先势。 这时,“气剑”遇着了“势剑”。 千个太阳炸开。 那两道银泉也似剑势,亦浪分涛裂。 “天下第七”脸色灰败,一把抱住了他的包袱,甚至把包袱紧紧地搂在胸膛上,他大口大口艰辛地喘着气,仿佛他的气突然间全被抽光。 只剩了皮和骨。 “天衣有缝”却仰天而倒。 方恨少一把扶住他。 方恨少即向“天下第七”扇子一扬,霍的一声,并大喊了一声:“看暗器!”然后抱着“天衣有缝”就走。 其实他什么暗器也没放。 甚至连屁也没放。 他只不过是说了一个谎。 他的目的是要救走“天衣有缝”。 说谎主要是想“天下第七”分一分心,凝一凝神。 他的目的是要救走“天衣有缝”。 ──他一看“天衣有缝”的伤势,就知道:“天衣有缝”完了。 他一定要救走“天衣有缝”。 ──不惜任何代价。 救人的代价往往是:救不了自己。 对某些人而言,只要救得了人,就算救不了自己,也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种人通常被俗人称为“傻子”。 但在江湖上,则被视之为“侠士”。 方恨少从来只是个书呆子。 一个绝不迂腐的书呆子。 此刻方恨少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不会是“天下第七”的对手。他也清清楚楚地知道:“天衣有缝”已绝非“天下第七”的敌手。他更一清二楚地知道:要是他现在立刻就走,或许还有逃命的机会,如果他想把“天衣有缝”在“天下第七”眼前一齐撤走,那到头来谁都走不了。 他知道。 可是他仍然要救。 ──因为他绝不能见死不救。 就因为“天衣有缝”是他的朋友。 在江湖上,“朋友”两个字,就是一切。 在好汉的心目中,为了朋友,可以抛头颅、洒热血、义无反顾、万死不辞、赴汤蹈火。 所以,莫要奇怪当江湖上的汉子们常常明知不可为而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除了临大节而留守忍辱负重的人之外,大家都宁可冒险赴义,宁可站着死,不愿跪着生,并以裹足不前、怯于赴难为耻。 天下间多少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就是这样做出来的! 因为真要是朋友,本就甘苦与共。 否则朋友就只是“猪朋狗友”、“酒肉朋友”的简称。 当然,真正的朋友或许只是一阕神话,但如果你运气好,却可能会遇得上。 遇上便是你的幸运。 遇上不止一位更是你的幸福。 ──朋友如此,更何况是兄弟! 方恨少就豁出了性命救走“天衣有缝”。 他的武功当然不比“天衣有缝”高。 可是他的轻功却很好。 “天下第七”怎会让他的猎物轻易溜走。 所以他出手。 “天下第七”冲前。 取势。 他的太阳仍然在他手里。 他的太阳随时可以把“天衣有缝”炸成碎片。 也可以把方恨少炸得像“天衣有缝”一样:胸前一个大洞。 就在他向前一倾、聚力出手的一刹那,突然间,鼻尖一凉。 他连忙大仰身。 紧接着,左手一辣。 他的“势剑”迅速运聚于左手,在剧痛的当儿,立即一剪。 任劳、任怨都禁不住失声低呼。 因为他们看见了另一个怵目惊心的奇景。 “天下第七”的鼻子突然掉落下来。 他左手尾指、无名指也同时断落。 就像被人用刀削去一般地断落。 血激涌。 任劳呆住。 任怨怔住。 连“天下第七”自己也震慑住了。 方恨少就在这稍纵即逝的时候,抱着“天衣有缝”逸出了厅外。 他甚至不知道厅内在短短的瞬息间,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 剧痛。 但痛楚并没能扰乱“天下第七”的心神。 他很快就发现了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也很快地明白自己走错了哪一步。 然后更很快地知道自己为何受伤。 接着他很快地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他立即做了该做的。 他做错的事:低估了“天衣有缝”。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穷巷之犬,惶而反噬。 “天下第七”做错的一步是:疏忽。 “天衣有缝”的最后反击,“气剑”反而是次着,主力是放在他另一门绝艺上。 “天机一线牵”。 这就是他受伤的原由! “天衣有缝”已发出了他的“天机一线牵”。 无色、无声、无息,甚至是似有若无。 “天下第七”一冲前,就已陷入了这透明的网里。 ──鼻头的一块肉,即被削落。 ──两只手指,也被缠住,割断。 “天下第七”发现得早。 也反应得快。 他立即做的事便是:切断这漫空的游丝。 可是仍然负了伤。 “天下第七”即刻为自己止血、疗伤。 而且一面止血、疗伤,一面追了出去。 他受了伤、挂了彩,自是奇耻大辱,但是,他也肯定了两点:“天衣有缝”比他伤得更重,而方恨少绝不是他的对手,就算他已受了伤,这优势依然没有改变。 而他一定要报仇。 ──斩草要除根! 所以他追了出去。 ──必杀“天衣有缝”。 才不过是片刻间的事,场中又回复了原来的局势! 一群雄豪,全中了“恙”,动弹不得。 任劳、任怨、蔡小头、兆兰容、萧白、萧煞,这一伙人依然纵控大局。 第三十章 又老、又丑、又瘦却又很骄傲的人 由于方恨少、温柔、“天衣有缝”等人一闹,局面迭变,任劳、任怨本已控制大局,现感颜面尽失,威风很有点撑不住。 蔡小头偏不讨好,在这时候问了一句:“任爷、任少,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任劳怪笑道:“怎么办?闹了这一阵子,我看我们的温党魁、花党魁,诸位英雄好汉,都早已想得通透了吧?” 没有人回应他。 任劳冷笑道:“怎么了?老子只是给大家下了点‘恙’,可还没喂哑药呢!” 蓦地,冯不八咆哮地道:“姓任的,别枉费心机了,有种,过来一刀杀了你娘吧!” 任劳“嘿嘿”干笑了两声,眼里倒动了杀机。 任怨忽然掠起,平平落到冯不八身前,这时候,赵天容狂吼了起来:“兔崽子,有种把爷也给杀了!” 任怨此时的样子还是含羞答答的。 他只是秀眉一展,似笑非笑。 可就在他似笑非笑的时候,予人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残忍。 那感觉就是残忍。 然后他开始做一件事。 他掏出了一柄刀子。 镶着珍珠宝钻的小刀。 他去划冯不八的脸。 刀入三分,已划了三横四直,血珠汇成一串串地自冯不八脸上淌落。 冯不八居然连眼睛也不眨,“真是毛未长齐的家伙,就懂这玩意!你娘我奶奶的跟阎王爷打交道争场子,还没见过你这把割脐带用的小刀吗!” 任怨一听,青筋在颧上一闪。 也倒真的不用刀了。 他用手。 他用手去撕破冯不八的衣服。 冯不八索性闭起了眼睛,惨笑道:“灰孙子也真乖,给你老娘脱衣洗身服侍来了。” 陈不丁忍无可忍,大叫了起来:“求求你,别……” 任怨的手停了停,冷然道:“说下去。” ──陈不丁愣了一愣:“说什么?” 冯不八怒骂道:“老陈,你别现孬,这儿有的是英雄好汉,老娘清白之身,还怕得着人看脏了不成!” 任怨双手突然一扒,撕开了冯不八衣衫,提起匕首,就要往冯不八乳尖上割下。 陈不丁惨叫一声:“我说,我说了。” 任怨的手一停,然后温和地道:“最近我身体不好。” 他缓缓地接道:“所以我的手常常发抖。” 之后又慢条斯理地接着说:“我也很没耐心,一旦听到了些刺激的话,手就控制不住了。” 他一面还揉捏着冯不八的乳头,淡淡地说:“记住了没有?我受不了刺激,你就别让我等,也别刺激我了,好不好?” 陈不丁叫了起来:“好,好!” 任怨侧一侧首,用鼻子哼道:“嗯?” 陈不丁竟哭了起来:“八妹,你要原谅我,我,我这也是,逼不得已……” 任怨一笑,显然在指上用了力,冯不八整个脸肌都扭曲了起来,痛得连话也答不上来了。 陈不丁忙道:“我……我我我加入你们,任凭指使……” 任劳哈哈笑道:“这才是了。” 任怨吁了一口气,道:“你又不早些说,害我……” 忽而,手起刀落,把冯不八左乳头一刀切下。 血光暴现。 冯不八痛得全身一腾。 她着了“恙”,原是动弹不得,但想必是痛极了,居然还动了一下,其痛楚可想而知。 陈不丁怒吼道:“你,王八蛋……” 任怨做失措状,道:“哎呀,你看我,还是一时失了手……唉,都是你,早又不答允下来,害得她……真是!” 就在这时,倏地,一个瘦小的人影疾冲了过来。 快到绝顶。 人未到,五缕指风,急扣咽喉。 人才至,还有五指抓向鼠蹊。 这人出手狠辣,志不在擒住任怨。 而是当场杀了他。 只要任怨着了任何一指,都得马上身亡。 何况是十指。 看来,任怨至少得要死上十次。 ──不止是要他死,而是要他死得惨。 武林中,有的是你要我死,我要你亡的故事。 不过,这些故事里在生与死之前,也布满了情和义、爱和欲求。 而这些都成了生死之间的可歌可泣。 任怨避不了。 但不是避不及。 只是他知道避得开第一击,避不了第二击。 避得开第二击,避不掉第三击。 他看出对方的来势。 对方武功极高,而且对他已恨之入骨。 不过,他也看得出来,对方已中了“恙”。 ──一个着了“恙”毒,还能出手的人! ──一个身受“恙”毒,出手仍那么厉害的人! 但再怎么厉害,对方仍是中了毒。 他只要挡住他一轮攻势便行了。 可是他挡不住。 也避不了。 所以他立即做了一件事。 他把冯不八向那人推了过去。 那人正是“牵牛尊者”。 冯不八赤裸着上身,撞向“牵牛尊者”。 “牵牛尊者”大叫一声,不肯让自己施出的那两记狠着误伤冯不八,只好全力收招。 他确已中了“恙”,只不过,他的酒喝得比旁人都少一些,趁方恨少、温柔、“天衣有缝”等人搅扰的时间里,强自把“恙”毒逼到肝胰里,憋住一口真气,想杀出重围再说,却见任劳、任怨,因大局差些失控,老羞成怒,竟残人以自快,“牵牛尊者”忍无可忍,且冯不八受辱,再也按捺不住,想出其不意,全力一举格杀任劳、任怨。 他武功高。 他出手快。 而且突然。 任怨果然招架不住。 但他手上有冯不八。 “牵牛尊者”避开了冯不八,还待奋力再搏,任怨又推来了陈不丁。 “牵牛尊者”更不想伤害陈不丁。 他只有接住。 ──江湖人的弱点便是讲江湖道义,但作为真正的江湖人,谁能不讲道义? 他接得了陈不丁,局面便完了。 任劳、任怨、兆兰容、蔡小头、萧白、萧煞,已一齐向他出手。 他,只有一个人。 大厅里有的是他的同道。 但大家都爱莫能助。 他还着了“恙”。 他要对付的是一大群人。 一大群残虐可怕的人。 “牵牛尊者”脾气古怪,一向高傲,就算“发梦二党”的党魁,也得敬他三分,忌他三分,让他三分。 在这些人里面,单以内力,也算他修得最高,所以也只有他可以强行把“恙”毒压在一边。 他一见这种局面,便知道完了。 ──是他自己完了。 既然是完了,他更不愿落在他人手里。 “牵牛尊者”年纪很大。 样子也很丑。 人又很瘦小。 他正四面受敌。 可是这样看去,他依然倨傲如故。 因为他已决定。 ──宁死也不受辱! 所以他只有死。 他对六面的攻击,不封不架,不闭不躲,只运聚全力,向其中一人发动了他濒死的一击。 他选的人当然是任怨。 可是任怨攻上来的时候,早已准备好后路。 “牵牛尊者”刚向他发动,他便像蛇一般滑掉、虫一般溜掉了。 “牵牛尊者”击了个空。 但合攻之势,已有了个空缺。 “牵牛尊者”追击任怨,恰好就等于躲开了另外五个人的攻击。 “牵牛尊者”一击不中,但敌方也击不着他。 不过,任怨这时却又反击了。 “鹤立霜田竹叶三”。 “牵牛尊者”拆开了他的“霜田竹叶掌”,但避不开他倏然一记“鹤踢”。 这一脚就踢在“牵牛尊者”的腰间上。 也等于把他强逼住的“恙”毒全踢了出来。 正好,这时,蔡小头一刀砍至。 蔡小头砍的是“牵牛尊者”的手。 他知道这人走不了。 所以他不急于杀他。 不过令他诧异的是: 他这一刀竟砍下了“牵牛尊者”的头。 当然,是“牵牛尊者”自己把手换成了头。 这种情形之下,他不是要求生。 而是求死。 只求速死。 于是,“牵牛尊者”死。 任怨微吁了一口气,“又一个。” 然后向大伙儿示众地道:“这便是顽抗的结果。” 他虽然已杀了“牵牛尊者”,但两番遇险,也受了点惊吓,心中恼极,一面说着,一面自大厅的兵器架上,抽出一把长枪,说一个字,枪尖便向“牵牛尊者”的头刺一下。 直刺得鲜血淋漓,脑浆四溢,一颗人头已全是密密麻麻的血洞,再也不似是人头,他才问:“刚才是谁起哄,叫什么兔崽子来着?” 说着,他斜睨向已断了一手一足的赵天容,柔声问:“是你?” 赵天容已成残废,只求一死,脸色全白,顽强地道:“你有种就一枪杀了我!” 任怨却笑道:“我没种,你有种,可惜世上一向都是没种的人来折磨有种的人。” 他笑笑又道:“你有种,所以给我折磨。” 然后又向群众道:“你们都有种,所以还嘴硬,只不过,不消一会,你们的骨头就要跟舌头一般硬了。” 他羞赧地笑道:“我先给你们看看热闹吧!”又问花枯发:“听说你有个儿子?谁是你的儿子?” 他又故意在每一个人面前走过去,端详着,走过花晴洲,似没留意,待走过了之后,却忽然回首,问: “是你吧?” 花晴洲不过二十岁,唇红齿白,倒真未有江湖阅历,哪见过此等场面,而今生死关头,更吓得牙关打战,答不上话来。 花枯发沉声叱道:“好孩儿,别丢脸!” “丢脸?”任怨神神秘秘地笑道,“你稍等一会,倒管他面也没了,人也丢了,儿子也当没生过了。” 花枯发怒喝道:“你想怎样?” 任怨把食指放到唇边,“嘘”了一声,道:“你就少安毋躁嘛,我只是要做个示范,让你们真真正正地明明白白,不听我们的话是怎么个下场。” 然后他就动手了。 很少人会这样子。 第一,没有多少人会遇到这种场面:见死救不得,爱莫能助,义愤填膺,却不能动弹。 第二,就算是武林中人,常遇上腥风血雨,而在场的人也有不少刀头舐血的江湖好汉,可是也很少见过这等残虐的场面。 第三,很少江湖人会下这么狠、这么绝、这么辣、这么毒的手。人在江湖上行走,谁都留一分余地,以待日后好相见。至少避免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干出人神共愤的事,以防日后引起公愤、被人围剿。故而谁都宁可背里当小人,坏事大都暗里动手。 任怨却不是。 他很反常。 现在他所做的事,在场的人,就算胆子再大,也做不出来。 只有他才做得出来。 他还做得非常自得。 看他的样子,简直像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干得十分享受。 他在屠杀。 他把这寿筵变成了座血肉磨坊。 第三十一章 杀戮战场 任怨做的事,不像是人做的事。 不过人的特色就是常常在做不是人干的事,而且天天都在做着。 仿佛不如此就不是人。 任怨一身都是血。 血不是他的。 血是别人的。 ──只有血不是他的他才会如此高兴。 血是受害者的。 受害者是花晴洲。 花晴洲是花枯发的独子,花晴洲听话而孝顺,样子聪敏俊秀,廿岁,武功已得乃父真传,但从未涉足江湖。 赵天容,“发梦二党”花氏门下之徒,贪花好色,但为人甚讲义气,因自小是孤儿,为花氏收入门下,故对花枯发一党死心塌地,忠心耿耿。 任怨不是杀了他们。 他们也没有死。 惨,就惨在他们还没有死去。 任怨在动刑。 他把花晴洲的皮完完整整一大张地剥了下来,而花晴洲仍没有死去,人人都可以看得见他痛得每一块肌肉都在抖,但就是死不去。 而且还叫不出声。 任怨就用吴一厢那把,在花晴洲咽喉上一抹,这少年人就成了哑巴,而且成了个没有面目的人,接着更变成了个没有皮的人。 ──只是没有了人皮,还算不算是个人? ──像任怨这样还披着人皮的人,也算不算是个人呢? 花晴洲想些什么,谁都不知道。 但他在流泪。 泪珠儿滚过颤抖的脸肌,滑过颤哆的颈肌,流过抖哆的胸肌,一颗清泪早成了血。赵天容的情形比他更糟,他本来就被砍了一臂一腿,只求痛快地死。 任怨却不让他痛快。 他对赵天容使的是剐刑。 剐即是凌迟刑。 任怨一定是个惯于施刑的能手,他每一下刀,都精确娴熟,先剥皮,后片肉,一共切下二百三十一片肉,赵天容只剩下白骨嶙嶙,双目碌碌地转,连泪也没有了。 任怨这下像完成了一件伟大艺术品似地叹道:“我保管你明天还能吃些东西,不过不能撒粪放尿。”他满意且有信心地道:“而且你现在一定能听得懂我在说什么。” 任怨还威胁地道:“你听得懂,就点点头,别以为我把你整成这样子便再整不了你了,你知道我再泼你一桶沙、一桶水,你会有什么感觉吗?要是那沙是烘热了的或加点火炭,那水加点辣椒或蜜糖,然后放你到阳光下曝晒……”赵天容立即就点了点头。 任怨又道:“别怪我也把你的声带割掉了,因为我不喜欢骂人,也不喜欢听人骂我。凡是粗俗的字眼,我都不喜欢。你可记住了吗?下次,千万不要用那种字句骂我……啊!我倒忘了,你已经没有下次了。” 在场的人,多不敢看。 不忍看。 在剥皮的过程里,连蔡小头和兆兰容都看不下去。 只有任劳看得很欣赏,也很钦佩的样子。 他就知道这个比他年轻近四十岁的伙伴实在行。 至少比他狠。 更比他绝。 ──这些人落在任怨的手里,唯一的希望和最大的幸运,便是死得快一些。 有一个人也一直在看。 但已睚眦尽裂。 花枯发。 ──一个是他的爱徒。 ──一个是他的亲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作了什么孽,竟遭遇而且目睹这样的情境。 甚至连萧氏兄弟都认为任怨有些过分。 ──何必在众人面前种下那么大的仇恨? 这种深仇大恨莫可消解……莫非上头早下命令,要把这些人全部…… 萧白和萧煞又有点迷惑了。 可是他们都没有问。 闯了那么些年岁的江湖,也跟随蔡相爷和方小侯爷身边好些日子了,什么该说的,什么该看的,什么该问的,和什么才是不该问、不该说、不该看和不该知道的,他们总能分得一清二楚。 反正他们来这儿的任务,就是协助任劳、任怨,做他们一切要做的事情。 一切不该做的事就不做。 只是没想到他们会把这儿弄得一片狼藉血腥。 像座人间地狱。 像处杀戮屠场。 任怨完成了这两件“伟大的工程”后,看着血污的手,仿佛意犹未尽,道:“在我还没选第三位试刀之前,我想先听听你们是不是还要当硬汉?” 并非人人都是硬汉。 有的人已呕得一身都是秽物。 人都有求生的欲望。 就算敢死,也不想是这种死法。 所以任怨一问这句话,一定有人求饶,宁可任听指使。 不过就在这时候,砰砰二声,二人背向着任怨,倒撞而入。 温梦成倒认得他们。 ──既然萧白、萧煞、兆兰容、蔡小头出现了,这两人出现倒不足为奇。 他们本来就是京城里的“八大刀王”。 ──那是习炼天和彭尖。 只是温梦成倒没想到他们会以这种方式进来。 这两人是倒着滚进来的。 就像被人一人一脚踹了进来一般。 当然不是没有人能打得倒这两大刀王。 而是不多。 就算有,也不是把他们当球一般踢进来。 能有这样功力的人,纵观整个京师,最多只是那么几个。 就那么几个。 几个里一定有这个人。 这个人就是白愁飞。 他身边还跟着两个人。 祥哥儿和欧阳意意。 白愁飞一进来,就发现情形有点异样。 白愁飞似乎有些意外,所以长吸了一口气,利落地道:“听说今儿是花党魁做寿,我特地来这儿拜寿的,可是外面门禁森严,我以为出了什么事,一时莽撞,闯了进来,要是诸位不便,我也不叨扰了,这儿拜过就走。”边说边向花枯发一拱手,只说了一句:“花兄大寿,松柏长青。”转身正要离开,就在这时,他似才发现种种令人怵目的情景,当下愣了一愣,失声道:“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花枯发因爱子惨死,整个人伤心到了极处,什么都豁出去了,怪笑道:“别假惺惺了,你拜的好一个寿!” 白愁飞满脸狐疑,他身边的祥哥儿却叱道:“花党魁,咱们副楼主好心好意地来拜寿,你可得把话说清楚一些。” 任劳忽然笑着走上前来道:“大家喝了点酒,花老冲着兴,多说了几句,白楼主就不要见怪。” 白愁飞本来是很谦恭地进来,可是,他现在的态度又恢复了他原来的样子。 他又变得很懒散和悠闲。 懒散和悠闲原只是一线之隔,但却是迥然的两种性情。 懒散的人忙不来,悠闲的人忙也舒服。 白愁飞却是懒散得洒脱,悠闲得倨傲。 他嘴角又泛起了笑容。 一种不屑、无惧、不受骗的笑意。 “喝了酒,也不见得会杀人助兴吧?” 任劳强笑道:“这是‘发梦二党’在清理门户。” 白愁飞道:“他们在清理门户,何劳任兄发言?难道他们都说不了话?” 任劳的笑容已很勉强,“白公子,您的‘金风细雨楼’跟‘发梦二党’可没深交,是非皆因强出头,你们还是管自家的事吧!” 白愁飞像要索性赖在这里不走了。 白愁飞负手四顾吟道:“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业可养身须着己,事非干己莫劳心。” 然后又同祥哥儿道:“你说现在这儿像什么?” 祥哥儿小眼溜溜地一转,答道:“像是座血肉屠场嘛!” 白愁飞又好整以暇地问欧阳意意:“你呢?” 欧阳意意悠闲地道:“像战火屠城。” 白愁飞蛮有道理似地点点头,“你说,花党魁会不会在自己大寿之日,生剥人皮,剁手切脚地对待来客,以表庆贺呢?” 然后他向任劳笑道:“对不起,这儿看来可不止是几条人命的生死,就算阁下在刑部里有专职,在江湖道义上,我不能不冒大不韪,想知道个究竟。” 任劳已笑不出来了。 任怨忽道:“白公子,请借一步说话。” 白愁飞打横走了一步,道:“我已借了你一步,你几时还我?” 任怨道:“白楼主,朱刑总常问候您呢!” 白愁飞一笑道:“是吗?我也常念着他。不过,他那儿,我总不大敢过去拜晤。” 任怨道:“您瞧见了,‘八大刀王’都在这儿,这里的事,其实是谁的意思……副楼主也必定明白。” 白愁飞这一次略犹豫了一下。 温梦成的人却很清醒。 他觉得这情形似乎应该说话了。 ──一个老经江湖的人,必然知道:说话一如动手。在不要紧的时候,任你沉默寡言、三缄其口,也不打紧,但在重要关头,早一分说、迟一刻说、说少两句、说多几字、说话轻了、用语重了、反应慢了、表态太快,都是足以扭转乾坤、判败定胜的大事。 甚至比动手过招,更需把握时机。 温梦成是个老江湖。 “老江湖”的意思是:经历过大风大浪,成过败过,曾骗人也被人骗过,而今只有他骗人而谁都骗不了他的人。 所以温梦成立即发话:“白公子,你跟他们是不是一伙的?” 白愁飞立即反问:“你几时听刑部的人加入了‘金风细雨楼’?” 任怨慌忙道:“我们不是刑部的人。” 温梦成反问:“‘金风细雨楼’是不是已为朝廷所收编?” 白愁飞目光锐利,“你……你们穴道受制?” 温梦成道:“我们着了‘恙’。” 白愁飞道:“什么‘恙’?” 温梦成道:“‘五马恙’。” 白愁飞恍然道:“难怪。” 温梦成道:“这几个使刀的和任劳、任怨要逼我们投效,打着的是朝廷授意和‘金风细雨楼’的旗号,花老二的儿子,就给他们剥了皮,‘牵牛尊者’也死在他们手上。” 白愁飞怒道:“我明白了。” 温梦成已把握住机会。 他及时告诉了白愁飞实情。 看来任劳、任怨,都想飞身过去掩住温梦成的口,甚或是杀了他──可是,他们却不敢妄动。 因为白愁飞一边与温梦成对话,一边微笑地看着他们。 笑容似乎很温和。 可是他们一点也不感到温、觉得和。 反而感觉到杀气。 ──一种一旦他们有所异动,立即格杀勿论的寒意。 然后,他们听见白愁飞说话了。 语气很轻松,就好像向人借把火镰用用一般,“谁人有‘五马恙’的解药?” 白愁飞笑笑又问:“我知道‘五马恙’的解药是‘过期春’,那是一种越晒越盈润,而雨淋反而枯干的花叶,恙虫就长在这种花叶间,你们既下得了‘恙’,就一定有这种花叶研成的粉末……”接着,他又很愉快地问:“谁有‘过期春’,请交给我。” 看他的样子,仿佛认为别人一定会掏出来交给他似的,听他的声音,越发肯定没有人会或敢拒绝他一般。 他很有信心。 他有信心是因为他知道别人知道不交给他的后果。 ──一个人能够控制一件事的后果,当然便有信心。 问题是:只要一方面越有信心,另一方面就必定感到没有信心。 信心这回事,有时竟也似是一山不能容二虎、此消彼长的。 第三十二章 八大刀王九把刀 任怨一向是害羞的。 可是此刻群雄看任怨,都觉得他十分怨毒。 ──羞赧和怨毒,原本是两回事。 ──可是为什么在群豪心目中,这个平素看来羞怯的人,而今却觉得他心怀怨毒? ──也许世事就是这样:两种看来迥然相反的东西,却往往可以扯在一起,像水和火、天和地、忠与奸、好人跟恶人,甚至有人相信:如果你一起步就直往右走,有一天你会从左边行出来。 你信不信? 任怨也说:“你要是插手管这件事,日后,你定必会后悔。” 他更加强调地说:“非常地后悔。” “我喜欢做后悔的事,”白愁飞笑了,“我专门做后悔的事。” “人活着不光是做对的事,要是每一件事都无悔,哪有乐趣可言。”白愁飞像教儿子一般地跟任怨说,“很多人都说他做过的事,绝不后悔,那多是废话,故显豪情,只表示他从没有反省过,或者从没有进步。没进步的人,哪懂得后悔?况且,一个人就算后悔了,只是他矢口不认,偏说此生无悔,他要自欺欺人,你又能奈他何?” 然后白愁飞爽落地道:“教训完毕,你让我后悔后悔吧!” 任怨的眼神更加歹毒,“你想当大侠?” 白愁飞哈哈笑道:“想当大侠有什么不好?当不起或不敢当的人,想当也当不成。” 然后他向任怨眨眨眼道:“阁下便是一位。” 任怨冷笑道:“谁说我不是?难道是忠是奸,还在脸上刺字不成?” 白愁飞愉快地道:“是倒好。人人面上刺着忠奸二字,大家方便。” 任怨道:“可惜你脸上也没刺个侠字。” 白愁飞道:“阁下却摆明了满手血腥。” 任怨指一指白愁飞的袖口道:“血?你身上没有吗?只不过有些人教人看见,有些人隐藏得好而已。” 白愁飞袖边倒真有些血迹,还未完全干透。 白愁飞这下脸色一沉,语音也一沉,道:“你使人流了不少血吧?这回该流你自己的了。” 任劳连忙上前一步,道:“白公子,你这又何苦……” 白愁飞道:“你把解药拿出来,这就不苦了。” 任劳苦恼地道:“你拿了解药又如何?‘过期春’可治‘五马恙’,但断不了根,还须定期服食,而且还要有别的药物长时间化解才行。” 白愁飞淡淡地道:“你先拿‘过期春’来再说。” 任劳垂首考虑了一阵子,然后抬头,毅然道:“白公子真的要管这件事?” 白愁飞道:“是。” 任劳犹疑了一下,又问:“你真的不怕后果?” 白愁飞断然道:“是。” 任劳迟疑地道:“你……这是为什么……” 白愁飞昂然道:“大家都是武林同道,不可自相残杀,万一真要兵戈相见,也得公公平平见真章,不可使卑鄙手段!” 只听一声大喝:“好!” 另一声小喝,在前喝声将沉之时喝起:“说得好!” 第一声大喝是女音。 小喝是男声。 当然是“不丁不八”: 陈不丁与冯不八。 任怨阴阳怪气地道:“好什么好?你们二位又忘了刚才的皮肉之苦啦?” 冯不八怒笑道:“姓任的,你尽折腾老娘,却不能教老娘看你在眼里!” 任怨看看她,两道秀眉一耸。 这两道眉毛一扬之际,他脸上同时也出现了一种邪艳的神色。 很难令人置信男人脸上也会出现这种神情。 任怨想动手。 但他看着白愁飞。 白愁飞也不知有没有看着他。 白愁飞像什么人也没看。 什么也没看在眼里。 任怨终究还是没有动。 任劳看看任怨,又看看白愁飞,终于道:“白公子,就看您的面上,我把解药……”伸手入怀。 白愁飞忽然道:“等一等。” 任劳和任怨对望一眼,任劳奇道:“白公子不想要解药了?” 白愁飞亮着眼笑道:“因为你现在给的绝不是解药。” 他的笑容还尽是有点看不起人,简直已有点藐视天下的意思。“试想,”他愉快清楚地道,“你要是有心给我解药,又怎会暗里指示‘八大刀王’布成必杀刀阵?” 白愁飞的话一说完,瓦碎裂,两个人落了下来,任劳、任怨疾退,欧阳意意和祥哥儿已紧盯住他俩。 任劳、任怨冷然,猛然地站住。 欧阳意意与祥哥儿也立即停了下来。 他们望向白愁飞。 他们要看白愁飞的指示。 但他们再回头的时候,发现白愁飞已被包围。 刚从屋瓦上落下来的孟空空和苗八方,会集了兆兰容、蔡小头、萧白、萧煞、习炼天、彭尖,一齐包围住白愁飞。 “八大刀王”九把刀。 白愁飞笑了,他问:“你们之中,谁出刀最快?” 大家都望向彭尖。 彭尖在这些人里,最矮小,但最精悍。 他练的正好是“五虎断门刀”。 “五虎断门刀”,是武林中刀法里最“断门”的一种刀法。 而彭尖练的是“五虎断门刀”里最“断门”的一种:“断魂刀”。 他巴不得一刀就断了人的“门”。 满门。 “你最快?”白愁飞满有兴趣地又问,“那么谁最毒?” 萧煞冷笑。 “大开天”和“小辟地”,都是好名字,但若要拿别人的躯体来这样“开天”、“辟地”法,则毒得令人连上天入地都逃不掉、避不了。 他的刀法要是不毒,赵天容就不会在这一瞬间就只剩下一只手一只脚了。 “你呢?”白愁飞这次向萧白道,“你的刀法最防不胜防吧?” 襄阳萧白没有说话。 也没有动容。 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 ──当然是他的刀法最难防。 ──他的刀法,根本不让人感觉到他要杀人,只不过就像一个人正欢容笑脸地跟你打招呼、亲切地与你握手、亲热地和你拥抱而已。 ──对于这种人,你怎么防? ──对这样的刀,更防不胜防。 “他最毒。”白愁飞指了指萧煞,转身向苗八方道,“你最绝。” 苗八方当然绝。 他的刀钝而崩口。 而且还生锈。 这样看去,跟把又破又旧的柴刀没什么两样。 他最著名的刀法,叫做“八方藏刀式”。 ──绝招通常都是致敌人于死命的一招,但他的绝招不是攻招,而是藏刀。 ──藏刀是守招,怎能成为起死回生反败为胜的绝招? ──可是绝招之所以能成为绝招,就是因为它够绝。 苗八方不但刀法绝,人也绝。他杀了他父亲,为的是要夺取他父亲不肯传给他的刀法;他也杀了他的儿子,为了怕他儿子学他一样,来篡夺他不传之刀法: “八方藏刀式”。 “他绝。”白愁飞眼睛一个一个地寻索下去,最后落在蔡小头身上,“你怪。” 蔡小头居然当仁不让地大声道:“我不怪,谁怪!” 他的人本就很怪:大头、肥胖、又丑又笨,但他的刀却偏偏娇小秀气,可怜兮兮的。 但这柄可怜的刀,使多少人变成可怜的亡魂,制造了多少可怜的孤儿寡妇! 白愁飞向习炼天笑道:“若论刀法之美,当然以你为最美。” 习炼天淡淡地道:“这当然!” 他的刀法美得像一个梦。 梦是不真实的。 似一道彩虹。 ──当你惊梦的时候,这把刀同时已惊走了你的魂魄。 “剩下的,就你最好,他最莫测高深了。” “你。”是指兆兰容。 她的“阵雨廿八”,是公认的刀法精髓,是刀法中的精品,是刀术中的精心杰作。 没有人能够不承认。 所以以刀法论,兆兰容可以算是最好。 然而,孟空空则最“莫测高深”。 因为他很少出手。 更少出刀。 孟空空的刀法却开辟了刀宗未有的新境,在这一群聚于京师的刀法名家中,俨然是个领袖。 ──无人敢向他挑战、与之争锋的领袖。 孟空空在刀法造诣的莫测高深,由此可想而知。 连白愁飞也对他讳莫如深。 不过,白愁飞现在的样子看来却很轻松。 他轻松得不像是正在面对八位敌手。 八位联手一起对付他的敌手。 而似是在品评八幅画:哪幅画得好一些,哪幅意境高一些,哪幅笔法有点不纯熟,哪幅技巧生硬了一些,哪幅有翻空出奇出人意表之笔……他简直没把他的敌人看在眼里。 这也等于说:眼里的八个人,跟八幅画没有什么分别,他才能如此悠游潇洒地评头评足。 但眼前的确是八个人,而不是八幅画。 白愁飞的态度,对他们而言,简直是侮辱。 所以当他们听到白愁飞又问:“你们也不妨猜猜,你们之间会是哪一个人,先把握到出手的先机呢?……” 话未说完,他们立即就出了手。 他们之间,谁先出手,还是一起出手? 很多人都想知道。 因为面对像白愁飞那样的人物,谁先向他出手,无疑是一个颇具胆色的挑战。 所以大家都紧盯着这一战。 可是谁都不知道答案。 连目睹这一役的人也弄不清楚。 在这一刹那里,九把刀都从最可怕、最难防、最奇特、最绝毒、最冷酷、最惨烈、最惊心,并以最能发挥他们所长的角度与速度,同时砍到了白愁飞的身上。 然后…… 这无疑是极为重要的一场战役,大家都知晓王小石曾在愁石斋跟这“八大刀王”比拼过,王小石利用了地形,让刀王们不得不一个一个地跨过门槛,他便逐个击破,毁碎了他们的阵势。 这事才发生不久,但已传遍了京城。 王小石以手上一刀一剑,挫败“八大刀王”,竟是武林里的一件大事。 “八大刀王”,一起出手,已败过一次。 元十三限曾经说过:“八刀联手,不逢敌手。”这句话现在似乎已站不住阵脚。 所以“八大刀王”这次已不能败。 人可以败一次、两次、三次,但总要得到胜利,甚至是最后胜利,或精神上的胜利,也是一种胜利,胜之后可以再败。当然,胜完也可以再胜,胜利可以胜个不停,但对决斗者而言,就不能一路败下去。 再败下去,名誉扫地还在其次,重要的是失却了信心。 尤其是战士,败的次数多了,自然就失去了战志。 失去了战志的战士,就等于是没有斗志的斗士,不必接战,已经败了。 一个败者要证实自己不是败者,唯有再战。 因而“八大刀王”已不能败。 可是对大厅里的群雄来说,白愁飞更不能败。 白愁飞已成了他们的救星。 唯一的救星。 ──白愁飞若是败了,他们也完了。 其实只要战斗一旦开始,谁也不想败。 谁都要战胜。 在“然后”之前,温梦成当然也正注视着整个战局。 他虽然也是爱莫能助,可是他终究是武林中人,这一战对他而言,不单有切身安危,而且也极令他好奇。 ──白愁飞将会怎样应战呢? ──这一战,结果是如何呢? 他当然是希望白愁飞胜。 可是连他也有点不能接受这样子的胜法! 八刀甫一出手,白愁飞的手指立即就印在孟空空的额角上。 然后孟空空就飞了出去。 八刀阵破,白愁飞也乘这空隙自刀阵里“飞”了出来,正在任劳、任怨要向祥哥儿和欧阳意意动手之前,已一指捺在任怨的眉心上,问他:“解药。” 然后,战斗就结束了。 白愁飞战胜了。 温梦成理应觉得满意。 可是在这一刻里,他却觉得很迷惘。 因为他看不懂。 他当然知道白愁飞是高手,“八大刀王”也是高手,高手若要战胜高手,出手的自是高招了。──但总不成高到连他也几乎完全看不懂。 温梦成本身已非庸手。 ──若连他都看不懂,试问在场还有几人能看得懂? 花枯发懂。 白愁飞一定要胜! 白愁飞千万要战胜! 白愁飞更是绝对不可以战败! 胜了才能报仇! 杀了“八大刀王”、任劳、任怨报仇! 仇,是一定要报的! 所以白愁飞是一定要胜的! 所以当他只看到“八大刀王”中实力最强的一人孟空空垮了之后,当然也不明白孟空空为何而垮,他已咆哮了一声:“好!” 而白愁飞不止是在一瞬间击溃了八大刀王的阵势。 他还在同一时间里制服了任劳、任怨的联手。 任怨就在他手里。 花枯发懂了,这是报仇的时候,他狂吼了一声:“杀了他!” 在这一刻里,他全身血液都在沸腾,要是他真的能动,任怨早就在他手里死了千次万次了。 但任怨不是在他手里。 第三十三章 算数?这笔数怎么算 任怨是落在白愁飞手里。 任怨的眼神,出奇怨毒。怨毒又含有无奈、愤怒、屈辱,但却没有畏惧、挫折、颓溃。 这跟一般落败的人,似乎很有些不同。 花枯发一直在喊:“杀了他!杀了他!”他仿佛生怕一不小心,又给这残酷的元凶溜掉了。 白愁飞却说:“只要你拿出解药,我就放了你。” 花枯发嘶声道:“不可以——不可以——” 大堂的群众,自然都觉得脱厄事大,对花枯发的意气用事,自然有些不满。 “先拿解药要紧!”“只要有解药,日后才慢慢找他算账!”“放了就放了吧,这种人迟早有人收拾——”白愁飞还是重复那一句:“你给解药,我放了你。” 任怨嘴角牵起了一丝诡异的笑意,“你威风啊。” 白愁飞淡淡地道:“我杀了你,也可以。” 任劳忙道:“你就给他解药吧。” 任怨怨毒地盯了白愁飞一眼,道:“你先放手,否则,我怎样取解药?” 冯不八吼道:“不能先放,这小子滑得很……”话未说完,白愁飞已放了任怨,只不屑地道:“谅你也不敢不给我。” 任怨狠毒地整整衣衽,也不逃走,只道:“是啊,我不能不给你。” 他的手伸入怀里。 陈不丁嚷道:“留神,他……”任怨已掏出一个绿色的小盒。 白愁飞双肩一耸,道:“‘过期春’?” 任怨冷笑道:“你要不要先验验?” 白愁飞打开了锦盒,里面有八个细小的纸包。 白愁飞把其中一包捏破了一个孔,里面渗出淡金色的粉末。 温梦成立即提醒:“小心有诈。” 白愁飞冲着温梦成摇了摇头,笑道:“他敢?”凑过去闻了闻纸包里的粉屑,隔了好一会,终于点了点头,道:“是‘过期春’。”然后又道:“可是,分量还是不够。” 任怨冷笑道:“这儿就只这么一些,你再要也没有了。‘过期春’早已绝种,唯有蔡太师府中方种有一千二百六十一株,你要,就跟他讨去。” 白愁飞淡淡地道:“以我和太师的交情,这可难不倒我。”随后又同群豪朗声道:“我答应过他们,饶他们一命的,现在他们已交出了解药,还请诸位高抬贵手,好让我不当一个失信之人。” 大家只急着先把身上恶毒解去,都七嘴八舌地说:“一切就请白楼主替我们拿主意好了。” “白公子是我们的救命恩人,说什么就什么吧。” “像这种败类,今儿放了明儿还不准活得了,先放了又如何!“花枯发哑声道:“放了他,这些人就白死了?” 温梦成顾全大局,忙向他道:“老二,咱们‘发梦二党’,不能全丧在这里,也不能置今儿为您贺寿的道上朋友不理!” 白愁飞道:“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如大家暂时算数,现在解药不足,只能解诸位一时之急,以后的解药,则可包在白某身上,说好说歹也要蔡太师给大家一个交代。” 这一番话,无疑是把群豪之生死大事,一把往身上揽,说来甚得人心,一干人都抢着说:“白老大,一切全仗您做主了!”“白公子,你看怎么办就怎么办!”“白愁飞,这个情咱们都欠你了!” 花枯发喃喃地道:“算数?这笔数怎么算?” 温梦成还待再劝,花枯发已疾抬首道:“好,看在白副楼主面上,今天咱们‘发梦二党’的人,先不对任劳、任怨、‘八大刀王’动手,但他们只要一踏出这扇大门,咱们日后可生死不计。” 花枯发这一番话,是忍辱负重,以大局为重,他目睹门内高手和亲子惨遭残害,换作常人早已失却常性,但他还能迅即明理处事,连白愁飞心里都不禁暗叫一声好。 却听花枯发又道:“你先替我解‘恙’。” 祥哥儿忽插口道:“你要违约怎么办?” 花枯发冷冷看了他一眼,“你好像生怕我不放任劳、任怨?” 祥哥儿轻松地耸耸肩道:“任劳、任怨我不管。不过,没有人可以对白副楼主不守信约。” 花枯发道:“我不会毁约。” 白愁飞即道:“好,就先替他解‘恙’。”说着,把一包药粉交给欧阳意意。 欧阳意意会意,拿过去花枯发鼻端,让他一嗅再嗅,又以唾液略沾湿食指头,大力揉抹在花枯发左右太阳穴上。 花枯发闭上了双目,两颊青筋横现。 ——“过期春”是不是能解“五马恙”,只是传说中的事,谁也不曾中过“恙”毒,当然谁也未见过“过期春”的功效。 所以大家都在紧张等待。 ——要是“过期春”不能解“恙”,这“恙”毒便会在两个时辰之后倒冲百会,四肢是可以活动了,但人就会变成一个疯子。连亲人也吃的疯子! ——如果任怨给的不是“过期春”,那么,花枯发情形也会十分凶险,花枯发要是能把毒“恙”解除,群雄至少可暂时把命保住;要是连花枯发都治不好,那么,就连一时之“恙”也解不了。 ——受制于人的滋味,并不好受。 ——凡是当过弱者的人都知道:宁可刚而易折,强中遇挫,但都不能当一个弱者,要是你给人家得知你是一个弱者,或让别人知道你正在虚弱的时候,那你就真的不再被人瞧在眼里,就算只是经过的人,都会向你踩上一脚。 ——所以一个人倒了下去,便要立即爬起来;就算爬不起来,在心理上也要当自己已经爬了起来。 ——永远不要受制于人。 ——至少也要避免受制。 ——必要时要先发制人。 ——最好是能料敌先机。 不过,在席的群雄,仍然受制。 ——受制于“恙”。 ——能解“恙”的是任怨。 ——任怨落在白愁飞的手里。 ——花枯发的命呢? ——他的命运跟大厅里的群豪一样,就看“过期春”是不是真的“过期春”了。问题是:这“过期春”是不能真能治“五马恙”呢? 结果是: 花枯发一揩完药就倒了。 倒下地去。 倒在地上…… 然后弹身而起。 他复原了。 他第一件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是不是报仇? 他第一件去做的事情是什么? ——杀人? 人常常想要做他想做的事,但却常常只能做他可以去做的事。 花枯发忍辱含悲,现在一旦能恢复战斗力,他想做和去做的是什么? 他果然是去杀人。 杀的不是任怨。 也不是任劳。 甚至亦不是“八大刀王”。 而是他的爱徒赵天容。 还有爱子花晴洲。 他杀了自己的儿子,还有在生死关头却替师门挣了一口气以致身受荼毒的入室弟子。 ——两个都是他所最不想杀但又必须要杀的人。 ——人总是做他不喜欢做的事。 ——人总是喜欢想做他做不了的事。 赵天容死的时候很平静。 他早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就算能活下去,也不如不活。 ——活得不如不活实不如死了算数。 到此地步,他只求死得痛快。 花枯发的确让他死得很痛快。 花晴洲却不想死。 他还年轻。 他还没有活够,甚至还未曾真真正正地活过。 他已经被整得不似人形,但总抱着一线希望,会有人来救他的。现在真有人救他了,他虽在痛苦中,神志却依然清醒:他希望有人能让他“复原”。 可是花枯发不是这样想。 他是个老江湖。 老江湖有时候就是等于说:一个人已看透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连真假都不必分的意思。 花枯发一眼就看出:花晴洲完了。 这是个事实。 虽然他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但是毕竟是事实。 花晴洲不可能活下来的。 他只有让儿子痛快死。 只有给他痛快,才可减免许多痛苦。 所以花枯发一旦动手,就先杀了赵天容与花晴洲。 他杀了他们。 他亲手杀了他的弟子和儿子。 当血液溅起的时候,他们已断了气。 一个死了的人是不会痛苦的。 痛苦的反而是活着的人。 血流在他亲人的身上,仇种在他的心上。 流在每一个“发梦二党”和大堂上群豪的心中。 深仇。 “这两个人,是你杀死的。”花枯发的眼白全都红了,但神情并没有特别激动,扭头对任怨说,“你记住了。” “我记住了,”任怨脸无表情地道,“没有人会比我更清楚是谁杀了他们的。” 花枯发的行动自如,等于证实了两件事: 这药的确是“过期春”。 “过期春”可解除“五马恙”。 故此,白愁飞“下令”:替大家解“恙”。 解法是:先把“过期春”的粉末让他们吸一吸,然后蘸一些涂在太阳穴上,大力揉搓,即可解除禁制。 白愁飞叫欧阳意意和祥哥儿帮忙。 当然花枯发也不闲着。 ——三个人可先解另三人的“恙”,然后集六人可解另六人之“恙”,十二人解十二人“恙”……如此类推,大堂上纵有两三百人,都会很快地“药到恙除”。 救人要紧。 花枯发尤其心急,他可不愿自己一脉的弟子再落于人手。 就在这时侯,忽听一声大喊:“不要中了这恶贼的奸计!” 人随声到。 人到招至。 大厅上的群众,都是在江湖上经风历浪、滚过刀山火海的,打斗场面当然见得多,绝招也见得不少,但肯定没有见过这样子的打斗方式、这样子的绝招。 如果有人见过,那么也只见过一个人使过。 这个人一出场,就出手。 一出手,就拳、脚、肘、膝齐往别人身上招呼,就连嘴巴、头颅、肚子、臀部,都全成了武器:能咬就咬,能撞就撞,但又法度森严,毫无取巧之处,每招每式,都把身体的精神气力发挥到了极处。 这些招式,都只攻向一个人:白愁飞。 大厅上的人,一看这些招式,就知道是什么人。 这人当然就是“八大天王”。这些绝招,当然就是“天王八式”。 “八大天王”是“发梦二党”党魁的知交挚友,他为什么阻止花枯发救人?为什么他要向白愁飞攻杀,而且还攻杀得这般不留余地? “八大天王”对白愁飞一出手就是“天王八式”,而且还是八招齐施,他一向是除非遇上深仇大雠的强敌不肯轻易施为其中一式,而今对白愁飞却都一齐用上了。 难道“八大天王”跟白愁飞有血海深仇? 第三十四章 啊,八大 “八大天王”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境出现? ──他为什么一出现就攻杀白愁飞? 问题都很简单,但往往愈简单的问题愈是不易回答。 ──譬如有人问:人活下去是为了什么?人死后往哪儿去?人是怎么生下来的?──这些极简单的问题,却极不易有答案,而且,人人的答案都不见得一样。 也有些看似复杂的问题,答案却十分简单。因为世界上一切复杂的事情,起源都是十分简单的。 就算是同一个问题,也会有简单和复杂的答案,就如“人活下去是为了什么”吧,你可以只答两个字:“责任”,也可以洋洋洒洒地大说人活着的意义。正如“人死后往哪儿去”,答案足以引起一场各派宗教的大争辩,但也可以反问一句就是答案:“谁知道?” 大家都不知道“八大天王”为何突然倒了回来,也不知道他为何如此跟白愁飞过不去。 “八大天王”自己可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问题不在他,而是在白愁飞。 这问题也看似简单,其实绝不简单。 绝不简单的问题也绝对不好应付。 “八大天王”风流。 风流也有两种:一是自命风流,二是风流本色。 自命风流其实不风流,但老爱夸耀他自己是如何的风流。 第二种人是真的风流,但口头上可能只字不说。 偏偏“八大天王”就是前一类的人。 谁都知道“八大天王”的夫人佟劲秋相貌很丑,而且很凶,偏是“八大天王”长得英风凛凛,与佟劲秋却很不相配。 “八大天王”与佟劲秋可以说是一对“怪异的结合”。 不过,佟劲秋在武林中却很有地位。她是名震三江四海、五湖六河的“好汉社”主持人佟琼崖的独生女儿。 佟劲秋对“八大天王”情有独钟。 “八大天王”也很感激佟劲秋的美意。 但感激归感激,感激不是爱,连喜欢也并不是爱,更何况是感激。 佟劲秋运用了她一切能动用的关系,让“八大天王”日渐受到武林中人的注重。 凭借了这种关系,“八大天王”名声鹊起,终于在江湖上有了一席之地。 说也奇怪,“八大天王”长得英俊挺拔,相貌堂堂,可是际遇并不得志。许多本领、品德上都还不如他的人,却在武林中混得风光体面,为了这一点,“八大天王”心里并不好过,很不平衡。 当时,他唯一能解释的是:他运气不好。 他是个没有掌纹的人。 他相貌不凡,但双手却无掌纹。 ──就连诸葛先生看过他的掌相,也禁不住说了一句:“你原是个死了的人,怎么还能活到现在?” 也许他的先天命格与后天命运根本配搭不上,所以才一直郁郁不得志吧?那时候,连“八大天王”那么刚强的人也禁不住这样想,原来在武林中,幸运,还是比才能、努力更重要的事。 可是他跟佟劲秋在一起之后,大概是就此引发了命格上相辅相成的力量吧!“八大天王”从此扶摇直上,使“八大天王”又有一个新的启悟:在江湖上,能站得住阵脚,关系搞得好,可能要比真材实料更重要。 佟劲秋可不是这样想。 她把高大名当成自己的“孩子”。 她扶植他。 她知道他有才能,也就是说,他有成功、成名的潜质。 所以佟劲秋把“八大天王”的优点发掘了出来,先建立了一个形象,再广邀道上的朋友,对他的特色加以传扬。 ──“八大天王”因此得名。 ──甚至已掩盖了他的原来名字:高大名。 佟劲秋倒不认为幸运和关系是决定性的关键。 她认为处理事情的方法很重要。 譬如说,高大名本来就是个耀眼的星子,不过,首先得要引人仰首望星,这过程恐怕就得先要人把其他的一些灯火熄去。 她也真的把其他一些刺目的“灯火”熄去。 跟“八大天王”同时崛起的那四名年轻高手,都给佟劲秋借故指使“好汉社”的人先予铲除。 其中两名,是高大名亲自动手的。 那两人也确是武林败类。 高大名在倒楣的时候,他武功练得比现在还勤、更好,人总会在未成名前专注和努力一些,一旦功成名就,太热闹了,哪有时间去寂寂寞寞地苦拼,痛痛苦苦地去超越自己? 高大名也不例外。 他运气不好的时候,偏是遇到的敌人也特别强大。他每次都是一失招成大憾,败下阵来。 不过,佟劲秋加以指点,费心跟他安排了天时、地利、人和均得利的情形之下,“八大天王”成了屡战屡胜的人,那两名年轻高手就这样给“消灭”的。 是故“八大天王”也是威风了好一阵。 佟劲秋不太相信命运和人事关系,那是因为,她已拥有了这些东西。 一个人拥有了的就不见得太珍惜,但从未得过或将要逝去,才会渴望羡盼。 佟劲秋的不幸在于她长得丑。 所以她必须要聪明。 不过一个人再怎么聪明,在感情上仍不见得就能明智。 佟劲秋对“八大天王”已欲罢不能。 “八大天王”也知恩报德,“以身相许”,与佟劲秋结成连理。 这样一来,“八大天王”声势更壮,而且,饱暖思淫欲,这对“八大天王”而言,也没有例外。 就在这时候,他遇上何小河。 两人不但一见钟情、相见恨晚,而何小河更是“八大天王”唯一的“风流”。 “八大天王”却不能舍弃佟劲秋。 这种行为不但人所共耻,“八大天王”自己也做不出来,而且,他也没这个胆子做。 “八大天王”平时嘴里会跟任何男人一样,说说自己如何风流的话,但实际上,他样子长得俊美是一回事,偏就是没有什么桃花运、女人缘。 所以何小河成了他证实自己吸引力的存在。 他不能失去她。 他是在莲园里结识“老天爷”。 “老天爷”就是何小河。 他初识她的时候,已久闻她的艳名,但她出现的时候,他已看不见她。 因为他醉了。 他正跟温梦成、花枯发等人喝酒。 他牢骚多、酒量浅,三杯下肚,已醉了一大半。 温梦成和花枯发是因为“好汉社”的引介才跟他相识的知交──真奇怪,倒楣的时候,连好一点的朋友也交不上,交到的尽是些临阵退缩、落井下石的猪朋狗友。 “老天爷”姗姗莲步走出来的时候,“八大天王”眼也花了、舌也大了、人已站不稳了。 他大吐苦水、乱说话。 甚至还在何小河的裙子上呕吐。 事后温梦成和花枯发说过,都所见略同,就是:如果“八大天王”不醉、不吐,何小河未必会钟情于高大名。 就是因为“八大天王”吐了。 但,吐得一点也不像“八大天王”。 只像块烂泥。 何小河见一个大男人哭得那么伤心、那么难过,反而心软了:她什么男人没有见过?但见时总是先在心里筑起厚厚高高的围墙,可是“八大天王”烂醉如泥,只懂得在她身边捂着脸悲泣,一下子,何小河由心软变成了心动。 ──她从未见过一个大男人哭成这个样子。 ──更何况是这样威武堂皇的一个男人。 这之后,何小河成了“八大天王”的知音。 那时候,何小河总是抚着“八大天王”的发,闭着双目呻吟道:“啊,八大!” 可是纸包不住火,事情终于传到佟劲秋的耳边。 佟劲秋火了。 佟劲秋一火,“八大天王”立时就感到畏缩了。 如果继续要和何小河在一起,不是不可以,而是他不只欠负佟劲秋,而且在“好汉社”也不能立足,甚至是等于与整个武林的公理为敌。 他常常这么想:我有外遇,关武林道义什么屁事?如果你们娶了我这么一个丑妇,说不定也一样会在外拈花惹草,为何偏就我不行? “八大天王”当然很不服气。 但他却不敢造次。 因为他感念佟劲秋。 ──的确,没有佟劲秋,他就不会有今日。 他也怕佟劲秋。 所以他只有躲避。 他逃避。 他要躲开何小河。 因而他与何小河就成了传说中的一对怨偶。 ──其实如果仔细算一算,世上的怨侣总比爱侣多,而且是多很多。 不错,何小河来给花枯发拜寿,其中一个原因,便是想借此机会,看碰不碰得上“八大天王”。 结果是碰上了。 碰上的结果是:“八大天王”又想回避。 经冯不八把事情一闹,众人均心知肚明,何小河更加难过,掩泣而去。 “八大天王”想起何小河对他过去的种种柔情,心又软了。 心软就会心动。 心动就会情动。 “八大天王”紧追何小河。 何小河掠出了花宅,转了两条街角,见一处废园,就跃了进去。 “八大天王”追出来的时候,瞥见何小河纤细的人影一闪就进了残垣破墙。 他也掠了进去。 到处都是乱草茂树,残墙败瓦,“八大天王”转了两遍,都见不到何小河,只好轻喊了两声:“小河,小河。” 忽然间,他觉得脖子上一热。 他用手一摸,湿的。 ──难道下雨了? 他仰首一望,就望见这一棵大树。 浓枝茂叶间,有人。 何小河。 何小河就躲在树上。 她看见“八大天王”正在痴痴地找她,她的泪珠儿就要往下落。 泪珠落到“八大天王”的脖子上。 “八大天王”抬头,就看见了她。 何小河看见“八大天王”有点痴痴的样子,仰高了头,喜不自胜地张大了嘴巴,脖子似短了那么一截似的,她就忍不住笑。 噗嗤一笑。 易哭的人多爱笑。 她们不能笑才会哭。 何小河这一笑,“八大天王”望见了,也傻乎乎地张大了嘴巴。 ──这一笑真好。 “八大天王”道:“你……在上面?” 何小河学着“八大天王”的声调:“你……在下面?” “八大天王”嗫嚅道:“我……可不可以……” 何小河见他呆呆的,一时涕笑,而忘了先前的不快,仍学着他的声调:“你……可不可以……什么?” 就在这时,“八大天王”见何小河似乎没那么生气了,才敢说:“……你要不要……下来?” 何小河噘着嘴道:“我为什么要下来?” “八大天王”搔了搔后脑勺子,灵机一触似地道:“我可不可以……上来?” 何小河看他愣头愣脑的,又是一笑。 嫣然。 “八大天王”心中一喜,何小河移了移位置,往身旁的树枝拍了拍,“八大天王”会意,一跃而上,正要说话,何小河以手撮唇,小声地道:“这儿会有好戏看。” “八大天王”正待要问,却忽闻几声唿哨,自废园的几个角落传来,人随声到,几条人影,已到了废园中间那一块碎石地上。 来的是八个人。 八个人身上有九把刀。 “八大天王”一看,几乎叫了出来。 他认得这八个人。 这八个人的外号跟他的绰号很相近: “八大刀王”。 “八大天王”不是没有见过“八大刀王”。 他只是从来未曾一次见齐过这八个人。 这九把刀,九把名动京师、名震天下的刀。 他偷看何小河的脸色,只觉得何小河脸上的表情,既是奋悦,也有激动,还有点好奇和紧张。 他忽然疑惑了起来。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些人来干什么的? “八大天王”蓦然觉得身边温香玉软的何小河,却十分陌生:究竟她为什么要躲在这里?其实她又是什么人呢? “不管什么人。”孟空空沉着声音道,“阻挠我们这个‘化敌’行动的人,一律格杀勿论。” 其他七名刀王都齐声答:“是。” 这时,又有两人出现。 一老一年轻。 任劳、任怨。 任怨环顾在场的人,柔声问:“都准备好了吧?” 任劳立即回答:“都准备好了。” 任怨又问:“‘恙’都下了吧?” 任劳恭敬地答道:“张顺泰有把柄落在我们手里,而且他想当党魁想疯了,谅他也不敢不把这事办好的。” 任怨点了点头,道:“很好。”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悠然道:“现在,我们只等他来了。” 他脸上出现了一种很奇特的神色,“这出戏,他是主角,唱的是红脸,没有他,咱们的白脸是白当了。” ※※※ 稿于一九八七年初:“朋友工作室”之“脑震荡小组”与“电影工作室”徐克、吴宇森等渡桥时。 校于一九八九年一月五日:台湾《接触周刊》刊出访问及约稿。 再校于一九九零年十二月十五日:获批准成香港永久居民。与天任、应钟、家和、雨歌、张炭分别二欢聚。 第三十五章 飞马上树 “来了。” 孟空空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他说这一句话的时候,完全没有预兆。 大家也不知有人已经来了,而从孟空空的脸色上看,大家也猜测不到他会突然说了那么一句话,以这般平静、平淡、平稳的语气。 这使任怨心头的不快加烈,就像喝了一坛女儿红后,再灌一壶烧刀子。 ──得要重估孟空空的实力。 孟空空一直只让人知道他是“八大刀王”中其中一员,他位居领袖,但却并不特殊。 ──不特殊又如何当领袖! 可是孟空空从没有表现特殊之处。 ──这或许就是孟空空特殊的地方。 ──孟空空时常连眼皮都不抬,门都不踏出一步,就知道已发生了什么、要发生什么、将发生什么,一切都了如指掌,指挥若定。 ──这一点要是发生在对敌上,就必能料敌机先、轻易制胜。 ──也就是说,孟空空这个人绝对不只是孟空空那么简单;或者说,孟空空所表现出来的孟空空,只是一个幌子,真的孟空空深藏不露。 武林中有的是这类例子:“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要力谋反扑“金风细雨楼”之前,所表现出来的姿态,是退缩又懦怯、诚惶诚恐的,而“金风细雨楼”正紧锣密鼓、聚势以待“六分半堂”的突击之时,楼主苏梦枕,看去像是个病得只剩一口气的可怜人! 这些都很令任怨不安。 ──如果孟空空是他的敌人,他可以铲除他。 ──可是孟空空不是。 ──最可惜孟空空不是! ──要是,还好办! ──但孟空空跟他是同一个老板旗下的人! ──这才不好料理,但他投鼠忌器,不敢任意行事、放手去办! ──朋友,有时候要比敌人更可怕! ──因为真正的朋友难寻,总是要到重要关头才认得出来。 ──只是到了生死关头的时候,认出来已经来不及了:不管报恩还是报仇,通常都是来不及了。 任怨是个决不想自己有一天会成为“来不及”的人。 所以他几乎没有朋友。 可是,他对孟空空很没奈何。 因为孟空空就算不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同僚。 他找不到消灭他的理由──就算有,上司也不会首肯。 任怨一向很自制:上司不同意的事,聪明的下属是不会妄为的。 故而孟空空一直是他的“朋友”。 可是孟空空现在突然发现有人潜来了。 而他还没有发现。 ──单是为了这一点,他想要消灭孟空空的念头,又陡然大炽。 不过,他得先要弄清楚一件事: 到底是谁来了? 来的人并不是完全无声无息。 只要是一个活着的人,就不可能在行动里完全无声无息,就看他行动所引起的声息是不是可惊动另一个人的注意而已。 来人只发出很小的声响。 他的来势极快,但所发生的声量,绝不在一只小蚊子之上。 他的人也像蚊子一般细瘦模样。 “小蚊子”祥哥儿。 祥哥儿一到就急不及待地说:“事情有变。” 任怨沉住气地道:“怎么说?” 祥哥儿道:“咱们的三楼主也在寿宴里。” 任劳道:“王小石?” 任怨眉头一皱,“他怎会在这里?” 祥哥儿道:“我也不明白。相爷不是有重大任务交给他去做吗?他却拜寿来了。” 孟空空喃喃地道:“怎么这般凑巧?” 任怨不以为然地道:“他来了又怎么样?连他一起毒了,不就是了!” 祥哥儿慌忙道:“不行,不行,白副楼主说过,三当家还有大事要办,相爷也不许在阵前先乱了步。” 任怨这才敛住了脾气,问:“那要怎么办?” 祥哥儿道:“王小石来了,白楼主就得要迟一步才能出现,相爷已派人过去把他引出来了。” 任怨嗤然:“那我们在这里干什么?” 祥哥儿避锋但执持地道:“待会儿当众动刑的事,还请任少侠尽量延宕,白副楼主总要等王三楼主远走了才方便出面。” 任怨冷笑道:“反正咱们当的是大恶人,尽量干得人神共愤就是了。这叫驾轻就熟,又有何难?” 然后他尖叱一声:“什么人?” 孟空空即道:“是欧阳意意。” 来的人像一片云。 云是无声的。 来的人像是“飘”了过来,又似是“浮”了过来。 正是欧阳意意。 没有人看见任怨脸红。 虽然他很会装脸红──脸红就是他的保护色;因为人们总是相信,一个人还会脸红,心肠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所以任怨常常脸红。 他一闭气,脸就会红。 他一脸红,通常就赢得了对方的信任。 他一向都知道:有些仗是不必出手也能取胜的。 其实就算他喝了酒,他的脸也只青或白,就是不红。 可是他现在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热。 因为当他发现有人欺近的时候,孟空空已经知道来的人是谁了。 强弱立判。 任怨无法忍受这一点。 可是他也不能发作。 他只能先忍下来,听欧阳意意怎么说。 “王小石已经离开寿宴了。” “寿宴才刚刚开始,他怎么会走了呢?” “他是跟张炭和唐宝牛匆匆离开的。” “……张炭这小子,最近跟霹雳八常在一起,很有点古怪。” “现在酒已开始喝了,各位也应当过去主持大局了。” 任怨揶揄地道:“嘿,我们遗臭万年的时机来了。” 欧阳意意忽道:“听任少侠的口气,对相爷的安排似很有些不满意吧?” 任怨乍听,几乎连汗毛都竖立了起来,慌忙道:“欧阳兄哪里的话,我只不过是说要为这件事干得逼真,鞠躬尽瘁,全力以赴罢了。” 欧阳意意懒慵慵地一笑,“那就是了。” 又向祥哥儿道:“谁不是呢!” 四目相顾而笑。 任怨简直恨死了。 他恨死这两人暧昧而亲密的态度。 ──有些人在外人面前特别喜欢说一些只有他们自己人才听得懂的语言和话题,来表示亲昵,这真不知是何居心,要是你不爱应酬人,就不应酬好了,既要聚在一起,却拿人不当朋友,自说自话,这算什么话? 任怨很少朋友。 所以他更不愿见别人是好朋友。 ——何况,别人是好朋友,他就是外人了。 但他已不敢造次。 ──他很清楚,这世界上,有些话和有些字,是说不得写不得、得罪不得的,尤其是漂亮的女人和当红的小人。 ──漂亮的女人随时会变成你的上级。 ──当红的小人随时会变成要命的人。 所以任怨只有说:“我们是不是已该行动了呢?” “我们要在花府门前等白楼主来,”欧阳意意神闲意逸地道,“你们却还在等什么?” “八大刀王”和任劳、任怨都走了。 他们离开了这座废园。 他们的行动已展开。 “八大天王”望了望何小河,他做梦也没想到,竟会在这里听到了这么多耸人听闻的武林秘密! 他可不能留在这里。 他更可不能任由他的知交和同道们中伏。 他也要有所行动。 他正要有所行动之际,就发现已行动不得。 因为敌人已先行动。 只要是一个涉足江湖的人,自然难免都有对敌的时候,就算你不想与人对敌,也总会有人要与你为敌。 作为一个江湖人,完全平和是不可能的事。 有对敌就有成败。 一个人既不能以成败论英雄,而且,也不该以个人的得失进退观大局,否则,就未免失之于偏了。 在对敌里:谁先动手,只在一个“理”字,但到底谁先倒下,才是重要,因为这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八大天王”也面对一个关键。 他想先通知在花府里的同道,好让他们提防,使任劳、任怨乃至于白愁飞的阴谋不能得逞。 他正要跃下树来,忽然,迎面飞来了一样事物! 一件他绝对意料不到的事物: 马。 马是不会飞的。 可是这匹马竟“飞”上了树,而且迎面向他撞来。 他的人已准备往下跃。 他至少有十一种方法可以使自己更急速地往下坠,以避开这飞马的一击。 可是他不能不顾念何小河。 何小河仍在他身后的树枝上。 以这飞马的来势,撞在树上,这棵大树也得要毁掉了。 “八大天王”别无选择。 他吐气扬声,马步一沉,双掌迎击飞马。 那匹马当然不是真的马。 而是一只小童般大的泥塑马。 泥马捏得雄俊有力,腾空奋蹄,但这么美好的一件塑像,在“八大天王”劈空掌力之下,都变成一阵泥雨。 泥如雨,纷纷落。 喀啦一声,臂粗的树枝经不起“八大天王”的沉挫之力,猛然折断。 “八大天王”骤然落下。 他人往下沉,脸往上一望:只见一名青衣文士,已跟何小河交手。 两人出手,都甚狠辣,但出招的姿态,却似舞蹈一般好看,就像在茂枝盛叶下忽然冒出了两位神仙。 八大天王想脚找实地,一点而上,要去助何小河退敌,不料人未到地,脚下草丛里嗖嗖几声,有几只蚱蜢似的小事物,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已疾射中他的腰、胁、胯间和腋下。 他只觉如受重击。 那些事物,绝对不比一只苍蝇大,但所发出和潜聚的力量,至少跟两头牛同时冲刺的力量相同。 而且力道集中在一个点上。 击中点上。 击中的都是要害。 防不胜防,防也防不着的要害。 一个人往下坠的时候,有些部位是无法防御的。 何况这每一道的狙击,都把握住千钧一发的契机,准确地命中。 啪,“八大天王”栽倒在地上。 他身上七处被封的穴道,立即冲破。 他所借的正是那一跌的挫力。 他立即一弹而起,同时间,何小河与那青衣文士,已落了下来。 他们仍在交手。 何小河像在跳舞。 很好看的舞。 青衣文士却似在写诗。 醉后的诗。 而在这一刹那间,有一物自何小河和青衣文士之后弹起,在“八大天王”还未来得及看清楚是什么事物之前,早已射向他的额顶。 “八大天王”即时以手一格,以掌心接住那件圆形事物。 但那事物撞力仍在,震得“八大天王”手背回击在自己的额上,“八大天王”即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星沉斗移。 他的手也握不住那一枚东西。 东西落了下来。 是一枚棋子。 棋子上没有字。 只刻了一件事物: 一座炮。 不止飞马,还有飞炮! 要是这只炮是向“八大天王”直攻过来,就算“八大天王”穴道刚受封制旋即又解,加上刚跌得七荤八素的,但要接下这重炮一击,以他数十年来铜皮铁骨“十三太保横练”的修为,都仍未必接得下来。 只是,那只炮是隔着何小河与青衣文士而发动的,“八大天王”还乍以为这事物是攻向何小河的。 他正想上前抢救,自己已先挨了一炮。 他竭力要自己不倒下去,尤其是在他摇摇欲坠的时候发现了一件事! 第三十六章 蚊子飞上了枝头 何小河在发现“八大天王”有所异动的时候,她就想立即阻止。 因为祥哥儿和欧阳意意还未走远。 据她所知,这两个人,有着不可低估的力量与身份。 她还未来得及加以阻止,“八大天王”已经受到袭击。 何小河正想去助高大名,她自己也受到了袭击。 她受到了文士的攻击。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对方一上来,就对何小河下了这四道杀手: 尽、藏、死、烹。 这四道杀手是以鸟的迅疾、弓的杀力、兔的敏捷、犬的精锐发出的。 来的是一名青衣文士。 对方一面出手,一面还低声吟哦。 吟的就是这十二个字。 十二个忘恩负义赶尽杀绝的字。 那青衣文士低吟的时候,神情十分专注陶醉。 他是看着何小河低吟的。 他的眼神也流露着惋惜、悲悯。 但他出手绝不慈悲,也不容情。 他就像是为何小河在祷颂经文。 ──把何小河送上极乐西天的经文。 何小河立即反击。 她的反击像一场舞。 复仇的舞。 舞得美丽,越是美丽杀力越大。 有时候,美丽就是最大的险恶。 太美丽绝对是场灾祸。 何小河在旋舞中出招,美丽得可以令人原谅一切。 ──当你原谅了别人对你所做的一切,却不见得别人就会放过你。 正因为没有人相信你会忘记。 没有记忆就没有爱恨。 谁没有记忆谁就能无悔。 何小河的舞,不是教人无悔。 而是教人死。 她一面舞,一面动手,并不时射出了箭。 出其不意、鬼神莫测的利箭。 而且箭中还爆出了小箭。 小箭里又炸出了细如牛毛的小小箭。 她的箭分成三种: 可以要人倒、可以教人伤,亦可以令人死。 何小河现在是发出“死的箭”。 死箭。 可惜她却遇上了这个敌手。 这敌手就像在写文章,越写,越挥洒自如,越写下去,越是写得出气派来。 那是一种文气,逼住了何小河。 甚至也逼住了她的箭。 而且还一直把她逼入了死路。 ──死的尽头是什么? 死巷的尽头当然就是死。 何小河没有死。 “八大天王”也没有倒下。 因为石头。 又有两枚棋子,急取“八大天王”双目。 “八大天王”还没有站稳,他因何小河遇险而情急莫已,瞪大了眼睛,而敌人要取的正是这双眼睛。 先把他射瞎,再破他罩门,然后再取他性命,就易如反掌了。 可是幸好有石头。 一粒石头飞起。 石头撞着第一只棋子。 那是“士”。 这一枚“士”反射了出去,恰好把另一枚“象”激飞。 那枚“象”直射青衣文士的咽喉。 青衣文士眉头一皱,一扬袖就收下了“象”,怒道:“怎么搞的……” 然后他就看见了来人。 他认识的人。 他们今天的猎物。 ──其实他们赶过来行动的目的,就是要引出这个人,他们本来想杀了这两个探知秘密的人就立刻进行这项任务。 “把他从寿宴上引走。”这是上头的急令。 但青衣文士和他的战友此行私下还有一个目的。 他们要试一试这个人的功力。 因为他们不服气。 人一旦不服气,就会干出许多让他出气的事来。 有些人认为一个人要是服气,就会泄气,所以他们不管以骨气还是傲气,都要跟对手斗一斗气。 他们的对手当然就是:王小石。 王小石是因为跟着何小河进了废园,眼见“八大天王”也上了树,心中大奇,他也和唐宝牛及张炭找了一个地方藏了起来。 所以他听到了一切,也看到了一切。 他嘱唐宝牛和张炭先溜出去,通知花府群豪。 与此同时,他也发现有两个人已进入了废园,而且是两名高手。 两名绝顶高手。 接着他又肯定了这两名绝顶高手,已知道“八大天王”和何小河躲在树上。 他们一定不会放过知道秘密的人。 所以王小石留心,手里捏了块石子。 他一颗石子救了两个人。 同时也震住了那两名高手! 一个青衣文士,一个羽衣高冠的出尘名士。 王小石一现身,羽衣名士就说:“你来了。” 王小石忽然感觉得到:这两个人旨在等他出来。 ──或者说,这两个人的目标就是他。 他知道事无善了。 而且事无好了。 他也不怕。 已经来了的事情、必须要面对的事情、应该要解决的事情,他是从来不感到害怕的。 他怕的反而是事情未来前的感觉。 那是一种压力。 ──偏是事情又未真的降临,想要痛痛快快地去面对、解决也不能,这才令人惴惴不安,至少也使人不快。 王小石很轻快地走过何小河的身旁,用一种颇为轻快的语音道:“你是雷姑娘的人吧?” 何小河一愣。 王小石低声而迅速地道:“我们那次在三合楼,有人曾向雷纯姑娘放讯号示警,箭号手段跟你的暗器手法如出一辙。” 何小河水灵灵的大眼睛眨了眨,似笑非笑地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你是的,”王小石轻声道,“你见到雷姑娘的时候,请转一句话。” 何小河的睫毛对剪出许多梦影,“什么话?” “你告诉他,昔日秦淮河畔的借醉狂言,”王小石悠悠地道,“而今恐要成真了。” 何小河细眉一蹙即舒,“什么意思?” 王小石一笑,然后跟“八大天王”悄声道:“有一事,要你帮忙。” “八大天王”瞪了他一眼,挺了挺胸,道:“你救了我一命,就凭你吩咐,高某没二话说。” 王小石温和地笑了笑,仍是以极低沉的声音道:“逃。” “逃?” “逃到花府里去,通知大家。”王小石坚定地道,“我一动手,你们就逃,张炭和唐宝牛会接应你们的。” 他说到这里,他的两个敌手已不耐烦。 高冠名士耐着性子问:“都交代清楚了?” 王小石气定神闲地道:“清楚了。” 高冠名士抱拳道:“请。” 王小石微诧似地道:“请什么?” 高冠名士道:“我们兄弟俩,想请王少侠指教一二。” 王小石摇手笑道:“我一向不学无术,学无所专,学犹不及,焉敢教人?” 青衣文士忽道:“好,你不教人,那就让我们教教你。” 话一说完,抢先动手。 他一出手,就拔剑。 ──他的剑在哪里? 他身上没有剑。 他拔的是王小石腰畔的剑。 他出手快到不可思议,他要拔剑的时候,剑已到手,剑已刺向王小石的咽喉了! 他才一动手,就夺了王小石的剑。 他才一动,王小石已大喝了一声:“走!” “八大天王”毫不犹豫,拖了何小河就走。 “八大天王”并不是怕死。 他只是看清楚了眼前的局势。 ──他并不是这两人的敌手。 救花府群豪的事要紧! 如果王小石并非这两人的对手,他和何小河留在这儿亦不见有助,不如他先去通报花府同道,再出来救助王小石。何况,他极不愿见何小河涉险,而且,他们大概也只有这个机会能逃出这废园。 他们是逃出了废园,直掠枣林,急赴花府。 废园是个危险的地方。 可是外面也并不安全。 他们一眼就看见:唐宝牛和张炭正与人苦战。 他们的对手是祥哥儿与欧阳意意。 ──要过去相助,还是先进王府? 何小河决然地道,“我在这儿,你去花府!” 真正到了重大关头,有时候,女子比男人更能拿得了主意:尤其是在利和义、情和理的关口,女子总能比较明快地大胆地争取她们要得到的,而不像男人有时候婆妈起来要比婆婆妈妈更婆妈。 何小河一下子作了个“两全其美”的决定。 ──因为唐宝牛已十分危殆。 可是世间有些事,根本轮不到自己做主。 有些人,天生下来就有办法替人拿主意。 甚至替人决定生死。 因为他们有权。 权力通常是来自实力。 在武林中,实力与功力往往同义。 白愁飞在“金风细雨楼”里,不但实力雄厚,而且功力也高,所以他可以替人决定大事,而且,随着权力的膨胀,他也越来越喜欢替别人定夺生死。 他们现在遇上的,正是白愁飞。 唐宝牛和张炭逸出废园,双双奔赴“发梦二党”总部示警,穿过冬枣林,走到青石板道上,花府已然在望,张炭忽然叹了一口气:“恐怕……” 唐宝牛嗤道:“胆小鬼,花老头儿的大本营都快到了,你这回又怕啥子来着?” 张炭道:“恐怕我们到不了。” 唐宝牛嘿然笑道:“到不了?‘发梦二党’总部还会飞不成?” 张炭道:“花府不会飞,但我们身后的人却会走。” 他补充了一句:“而且走得好快。” 唐宝牛停下步来,侧耳听了一会,说:“你错了。” 张炭奇道:“哦?” 唐宝牛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来的不是人。” 张炭怪有趣地问:“难道是鬼不成?” 唐宝牛张开大嘴一笑道:“是蚊子。” 他话一出口,猛回身,抱住了一棵树。 一棵大树。 他高大、豪壮,这棵树当真还经不起他用力一抱。 他知道有人在树后。 躲在树后的人,轻得像一只蚊子。 ──人遇到蚊子会怎样? ──双掌一合,把它击杀于一拍中。 不过唐宝牛这一合,却并没有多大的杀意。 他只不过要把“蚊子”逮着。 ──但自古以来,杀蚊子易,逮蚊子难。 “蚊子”飞上了枝头。 飞上枝头的蚊子,虽然当不成凤凰,但居高临下,杀机大盛。 ──这么一刺,仿佛便不只是吸人的血,而是要人的命了。 这是“要命的蚊子”。 “小蚊子”祥哥儿。 第三十七章 走动的铜像 唐宝牛大喝一声,将树连根拔起,挥舞起来。 可是“小蚊子”祥哥儿就粘在树上,波澜不惊,微波不兴,任由唐宝牛大展神威,把一棵枣树舞得枝摧挫折,狂飙涌卷,但祥哥儿就是粘在树上不下来。 张炭看了一会儿,已叹了十七八口气:“这大概就叫做‘四两拨千斤’吧?” 他在跟人说话。 枣林里有一个柔柔低低沉沉的声音无可无不可地道:“唐宝牛当真是力大如牛,力拔山兮气盖世。” 张炭无奈地道:“可惜到头来仍落得个虞兮虞兮奈若何的下场。” “不对,应该是炭兮炭兮奈若何。”低低柔柔沉沉的声音道,“看来,你很喜欢说朋友的坏话?” “坏话通常都是在人的背后说的,我这可是光明正大,”张炭道,“我这可都在他面前说,是料定他已腾不出精力来反驳,这才有意思。” 唐宝牛大吼一声,整棵树给他倒栽入冰河里去。 河面上正结了一层薄冰,给唐宝牛这一记倒插树,冰裂洞陷。 河面上,冰块互撞出清脆的声音,兀然露出这样一大截树根来,和泥带土、枝断叶离的,有说不出的诡异。 张炭把王小石等人带来市肆,先在霹雳八的旧居住了一宿,但并没见着霹雳八。次日正午,一行人去给花枯发贺寿,发生一连串的变故,现在已日薄西山,夕阳斜晖,正是微雪后的黄昏,照在庭院街心,本有一番诗意和寂意,但给唐宝牛这一搞扰,一切景象都乱七八糟了起来。 唐宝牛把树栽到河里,但祥哥儿仍平平飞起,绕着他身边转,似乎只待一击。 ──一击要命。 唐宝牛振起极其厉烈的气势,不让他有机会出袭。 ──那就像风雷中的一只蚊子。 风雷可以把大树连根掀起,但不见得就能令一只小蚊子翅断骨折。 祥哥儿似是在烈风狂飙里身不由己、岌岌可危,但亦似在狂风里游荡,自由自在,毫不费力。 风暴总有止歇的时候。 唐宝牛也终有力竭之时。 这种时候,已快到来。 张炭看在眼里,无论他的神情怎样保持轻松,眼神都抑不住地流露了忧虑之色。 那低低柔柔沉沉的声音又道:“你想去助唐宝牛?” 张炭摇头。 那低低柔柔沉沉的语音这才有了些变化:“怎么?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张炭先是扭动腰身,然后是压腿、劈脚,接下来是旋动足趾、转动足踝,一面道:“可是祥哥儿也是你的朋友。我是想过去,但你不会让我过去的。” 那低沉柔声道:“但你也是我的朋友。” “朋友有同一条阵线和不同一条道上的,”张炭大力转动颈筋,“你跟我就不是同一条阵线的朋友。” 那低沉的声音柔柔地道:“你现在是先作热身,活活经络,然后一举把我干掉,才去救你的朋友了?” 张炭俯身触地,但眼睛却一直不离那语音所在,“总比我现在贸贸然地去救,结果死于你的无尾飞铊下的好。” 那低柔的声音仍是沉沉地道:“说得也是。” 张炭长叹一声道:“我很怀疑。” 那低柔的声音低低地问:“怀疑什么?怀疑我是谁?” 张炭一句一叹地道:“你当然就是欧阳意意,我已不必怀疑。我怀疑的是:我们是不是真有必要,为了自己也不明白的事,在这儿拼个死活?” 那低沉而柔的声音也静了一会,才道:“人生有很多战役,是情非得已、不得不做的。正如你刚才所说,你我虽是朋友,但却站在不同的阵线上,你要去‘发梦二党’花府示警,救你的朋友,但我们要是让你这样做,我们既会受到处罚,又情难以对白副楼主。这场仗,我们只好打定了。” 张炭叹息着说:“我以前,很懦怯。只喜欢学艺,贪多务得,但学了总是不敢动手。有几次,面对大伙儿的生死关头,我总是为了一己的私利和顾虑,袖手旁观,不敢勇进,结果……却造成了我终生的遗憾。” 他赔笑着道:“遗憾是终生不能弥补的,否则就不叫遗憾了。所以,我凡是遇到该出手的事情,一定会出手;凡是遇上必要的战争,我绝不回避。” 那低柔的语音在林子里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张炭的视线就在这时转了转:面对大敌,除非必要,绝对是要聚精会神的。 可是他忍不住关心。 关心唐宝牛的安危。 他一瞥之下,已看见祥哥儿做出了反击。 祥哥儿手上正拿着一件事物。 一件小小小小的事物。 ──用这么细小的事物做武器,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那事物仿似是一根鱼刺。 唐宝牛就像一座山。 他动起来的时候,就像一座走动的铜像。 他如此豪壮,就像一座铁壁铜墙,但却显然是怕了这根鱼刺,这捏在祥哥儿手上的、小小小小小小的一根鱼刺。 一根鱼刺,可以杀人一千次。 也可以杀一千人。 祥哥儿手上的刺,无疑就是最可怕的刺。 张炭一见,自是一惊。 他一惊之际,欧阳意意已率先发动。 ──敌手不能集中精神,便是攻击的最好时机! 惊是假的。 ──对张炭这种年轻的老江湖而言,要去“看”才能知道发生了什么,简直是一种侮辱。 他们可以凭感觉就知道对方在做什么,周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张炭深谙“八大江湖”,自然是个中高手。 他的分神其实一早已分了神。 因他担心唐宝牛非祥哥儿之敌。 他现在的分神却是假的、故意的。 他就是要引动欧阳意意来袭。 欧阳意意果然来袭。 张炭对欧阳意意的了解,只有八个字:“无尾飞铊,欧阳意意”。 武林中人对欧阳意意的了解,也只有这八个字。 也就是说,欧阳意意最值得留意和提防的,就是他的武器:无尾飞铊。 张炭最紧要盯住的,也正是这江湖人闻名变色的:无尾飞铊。 ──这到底是怎么一种武器? ──是武器还是暗器? ──这种兵器能隔空伤人、杀人,首先便把自己立于不败之境,究竟是什么个样子? ──这到底是什么一种武器? ──是暗器还是兵器? 都不是。 不是武器,也不是暗器。 是人。 人就是兵器。 欧阳意意把他整个人“扔”了过来。 他的头和脚屈成一个优美的弧度,整个人就像是一只飞铊。 张炭疾退。 他不接。 他不敢硬接。 ──一个人既然敢把他自己的身体当成“武器”,如果不是艺高,绝对不敢如此胆大。 ──因为大胆往往是要命的。 ──至少很容易便要了自己的命。 以欧阳意意的来势,简直无瑕可袭。 他自己无瑕可袭,但对敌人却展开了最猛烈的攻击,就算张炭退避,也没有用。 如果欧阳意意发出的暗器,那么一击不用,就要落空,就算还能伤人,也势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奋击。 不过,这在欧阳意意而言,却可以绝对地做到:不中目标,绝不罢手。 因为,他的人就是他的暗器。 他的武器就是他的人。 张炭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他只好迎战。 他飞身上前,出掌,然后突然像被踢飞了出去似的,落在丈外,捂胸,黑脸上泛起了一阵阵惨白。 ──显然是吃了亏。 ──吃了不小的亏。 张炭、唐宝牛跟欧阳意意、祥哥儿交手,都似是落了下风。 何小河一见,本想遣“八大天王”去花府,她先助张、唐二人退敌,可是就在这时候,来了白愁飞。 白愁飞身旁,还跟着一名童颜鹤发、两目精光闪烁的老人。 “八大天王”一见白愁飞,火气就上冲,“你干的好事!” 白愁飞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道:“你是谁?” “八大天王”怒笑道:“专门破坏你干的好事的人!” 站在一旁白发皓首的老人忽道:“你们这几个人,常常鬼鬼祟祟,打听我们白楼主的事,到底是什么居心?” “八大天王”昂然道:“他要是不做亏心事,哪怕我们打探?我们也才没那么个兴致要知道他的鸟事!” 白愁飞负手道:“多管闲事,结果往往是不得好死。” “八大天王”咧开大嘴笑道:“幸亏我一向不怕死。” 白愁飞轻描淡写地道:“没有不怕死的人,只有不知死的人。” “八大天王”哈哈笑道:“可是你再神通广大,也不能教我们这些不怕死的人怕你。” 白愁飞缓缓转身,望定“八大天王”。 “八大天王”忽然升起一种感觉。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恐惧。 ──他竟然会感到害怕。 白愁飞只盯了他一眼,他就感到震怖。 这感觉连他自己都不敢置信。 他几乎要退后一步,可是反而硬向前踏了一步,挺胸道:“你最多只能把我杀了,却不能使我怕你。” 白愁飞漠然一笑。 ──其实“八大天王”这一句话,胆已先怯了。 也就是说,他已自认为不是白愁飞之敌,已有死在对方手里的打算了。 白愁飞淡淡地道:“我一向只杀人,不吓人。” 何小河忽道:“听你的口气,今天你是非要我们的命不可了?” 白愁飞瞄了何小河一眼,视线移开,忽然,又看了她一眼,道:“很好看。” 何小河有些不懂,大眼睛一睐,“嗯?” 白愁飞有点惋惜地道:“一个这么美丽英爽的女子,不该死得如此之早。” 然后他的语音又恢复冷淡:“可是这并不改变我要杀你之心,取你性命之意。” 何小河显然有些紧张,清澈如潭水的美目里也有些惶惧,但她显得纤瘦的身躯,却令人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坚定。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杀我们!”她说。 “哦?” “因为你怕我们知道你的秘密。” 白愁飞漠然不语。 “你更怕我们泄露了你的秘密。” “秘密?”白愁飞摸摸下巴,饶有兴味地道,“我有什么秘密?” “我查得很清楚,”何小河道,“你要在‘金风细雨楼’掌大权。” “我本来就是‘金风细雨楼’里掌有大权的人。”白愁飞好整以暇地道。 “你要成为唯一的掌握权力的人。” 白愁飞淡淡一笑,只说:“权力跟钱财一样,只要开始拥有,谁都希望越多越好。” “所以你打算在纵控‘金风细雨楼’大局之后,把这个实力作为本钱,加入蔡京这一窝里奸外通的狐朋狗党,再来搞风搞雨,要成为横跨黑白两道、纵横朝野八方的第一人。”何小河娓娓地道,“你的野心很大。” 白愁飞盯住何小河。这回的眼神完全不一样了。 ──如果眼神能杀人,这一双锋利的眼早已把何小河杀了三十八次。 何小河却还是把话说了下去:“因此你急于在蔡太师、傅相爷面前立功表态,不惜同道相煎,先行布局,把‘发梦二党’和京城里的市井群豪一次招揽,一网打尽,要纳入你的旗下,谄媚你的主子。” 何小河静了下来,过了一会才问道:“我说得对不对?” 然后瞟向白愁飞。 以一种可以酿醇酒的眼波。如果眼波真的可以酿醇酒,只怕十个八个白愁飞都要醉死了。 可是白愁飞没有醉。 更没有死。 他连一丝醉意也没有。 他连眼神都不厉烈了,只耸了耸肩,洒然地道:“有点像。” 何小河侧首问道:“什么像?” 白愁飞忙答道:“你有点像。” 何小河又再问道:“像什么?” 白愁飞笑了笑道:“像朱小腰。” 何小河一愣,“什么?朱小腰?” 白愁飞笑了,笑得很洒脱,“反正天下女人都一样,都有点像。”他还加了一句,“尤其是脱光了衣服之后,都是一样。”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抱着肘,大概是要看何小河怎么个生气法。 只是,如果他真的是那么谈笑自若、轻松自如,却为何他的手指,不但有点发白,而且还微微颤抖? 第三十八章 神来之指 何小河咬了咬嘴唇。 她有没有生气? 她生气了没有? 她是否沉得住气? ——一个人要是为了求生,是不是应该多忍忍气? 都没有答案。 因为来不及有任何答案。 “八大天王”已生气。 不止是生气,而是狂怒。 “八大天王”在狂怒中出手。 他也许并不十分爱何小河。 他也许爱得很深,但并不自觉,以为自己可以随时离开她,但偏又离开不了。 可是他绝不能忍受:另外一个男人在他面前侮辱何小河。 连用语言辱及也不可以。 “八大天王”含愤动手。他全力出手,但全心要使何小河能脱逃出去。 ──逃出去通知或救助花府的人。 “八大天王”的心思绝对不似他外表一般憨直。 ──要不然,那一次他也不会诈醉获取了“老天爷”的青睐。 有些人会装怒,有些人懂装醉,有些人喜欢装忙,有些人还懂得装弱小,只要一旦加上一个“装”字,一切缺点,都成了武器。 厉害的武器。 ──故而千万不能以貌取人。 在“八大天王”出手的同时,场中的战况,已有了极大的变化。 唐宝牛似已力竭。 如果唐宝牛似一团火,火也有烧尽的时候。 如果祥哥儿柔弱得像流水般,水也有成为激流的时候。 唐宝牛的“火势”一弱,祥哥儿手上的分水刺突然一变为二,二变为四,四变为八,八变为十六,十六变为三十二,三十二突合为一──电一般光一般比意念还快地刺向唐宝牛心窝! 祥哥儿这才攻出了他的第一招。 他一直在等。 ──他一向都坚信:一个人必定要能等,才会有收获。 越是能等,收获越大。 ──当然,也有等不到收获的,那是幸运,不能掌握,但一个人要是完全不能等,那就可能什么收获都没有。 这跟努力的道理是一致的。 他要等的,就是唐宝牛力竭的时候了。 唐宝牛已力竭。 ──纵然一个力大无穷的人,他力竭的时候,就跟失去毒牙的毒蛇差不了多少。 所以他反击。 ──一击必杀地反击。 他料定唐宝牛躲不了。 唐宝牛逃不了。 分水刺正中要害。 唐宝牛还突然猛冲八步。 刺抵在唐宝牛的胸瞠,竟刺不入。 唐宝牛奋力往前一冲,鱼刺就断了,而且还寸寸碎裂。 唐宝牛狂吼一声,还一把将祥哥儿整个人揽住,连着刺的碎片,一齐往庞大的身躯上挤压。 ──仿佛那些每一片都足以割石断木的利刃,刺戳在唐宝牛皮肉上,简直是正跟他搔痒一样。 明明是唐宝牛的生死关头,却成了祥哥儿的生死一发之间。 ──如果给硬生生揽个实着,对唐宝牛而言,可能只似被几根鱼刺戳在身上,但对祥哥儿来说,只怕就等于挤进了血肉磨坊! 祥哥儿这才知道自己估计错了。 他低估了唐宝牛。 唐宝牛一身“十三太保横练”,号称“铜皮铁骨”十四年,绝不是浪得虚名。 一个人知道错的时候,往往不是错误的开始,而是已经错得不可收拾、无法弥补的时候。 错误往往是要付出高昂代价的。 ──祥哥儿呢? 他是不是已错得无可挽回呢? 错了。 唐宝牛也猛然发现:自己错估了祥哥儿。 当他蓦然抱了一个空的时候,他才省觉:祥哥儿的轻功,只怕绝不在方恨少之下。 他不怕揽空。 而是怕祥哥儿正在自己一个全不能防备的角度做狙击。 所以他突然暴起一声大吼。 他要震住祥哥儿。 ──至少把对方震住一下,好让自己回一回气,再以全力对付! 这一声大吼,犹如给祥哥儿兜心一掌,整个人震飞了出去。 唐宝牛原先的攻势完全受挫,脸孔歪曲,捂胸皱眉,在声浪的汹涛里完全无以为凭,无可自主。 这一声大吼同时也把欧阳意意的飞铊攻势震了一震。 欧阳意意的飞铊就是他自己的身体。 他只不过愣了一愣,张炭的“反反拳”已排山倒海地攻了出去。 “反反拳”一出,对手完全失去了反击的余地。 ──能等才有收获。 他已等了好久。 一个人要击败对手,除了能等,还要能够争取优势,把握先机。 张炭立即采取了主动,进行反击。 可惜优势不在他们那里。 因为纵控全局的不是他们。 真正能够采取全面攻击的,也不是他俩。 而是白愁飞。 “八大天王”的出手,足以惊天地、泣鬼神。 那是因为气势。 他本身就像一座走动的大山。 ──你可见过山也出手? 山已不必出手,因为不动如山,已经是一种无懈可击的出手。 山至多只发发脾气、喷喷沫子,那已是一场火山爆发;山只是微微伸伸懒腰,那已不知造成多少坍方土崩了。 气势来自力量。 “八大天王”很有力量。 他一向孔武有力。 更难得的是:除了力与势之外,他的出手是兼得巧与妙至极。 他只不过一扑,但一扑已换了八种身法,从最轻灵的“黄莺上架”,到最复杂的“浮光掠影”,到最笨重的“千斤坠”,他都在一瞬间施展得运转自如。 而他一出手,看来只是一击,但这一击里,含有八个变化,又自身体的八个不同的部位使出来。 那是手指、拳眼、手腕、肘部、脚踝、脚掌、脚跟、膝头,每一个部位的攻击,只有那一个部位能掌握。 而且“八大天王”只有那一个部位,才能使得出如此有力而巧妙的招式。这些招式,全部化作一个攻势,攻势合为攻击: 攻向白愁飞! 就在这些攻击全要命中白愁飞的时候──也许只差那么一分──就这么一线间,只闻哧的一声,一缕激风,自“八大天王”背心射了出来。 和着血水。 ──也就是说,如果从背后看去,“八大天王”高大名的背后,似是突然开了一个洞。 一个小孔。 一个人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在身上多了一个小洞。 ──这也等于说,“八大天王”着指了。 白愁飞在“八大天王”将要击中他的前一霎,一指射穿了他的胸背,也同时把他的一切的攻势完全截断了──就好像一个人正在引吭高歌,来人一刀切断了他的气管一般──嘴巴可能还照样合几下,但什么声音都发不出了。 同时间,又哧了一声。 白愁飞右手中指射“八大天王”,左手无名指已隔空把刚向花府掠去的何小河射了下来。 何小河也意料不到。 她不是料不到自己断非白愁飞之敌,而是她始料不及,凭高大名的实力,竟然会连白愁飞的一指都顶不下来。 白愁飞那一指似乎没有杀她的意思。 但后面两指就是杀着凌厉。 这两指的角度更加殊异,白愁飞是倒卧在地上发指的。 左手拇指攻向张炭,右手尾指疾取唐宝牛。 这两指几乎等于攻向欧阳意意和祥哥儿。 因为祥哥儿与唐宝牛、欧阳意意与张炭正在激战中,这两缕指风是在欧阳意意、祥哥儿身边险险掠过,然后指风才陡然加剧,待张炭和唐宝牛惊觉时,已来不及闪,来不及躲。 张炭中指,弹身而起,飞扑向白愁飞。 白愁飞却轻巧地一让。 张炭扑空,擦袂而坠,瘫痪于地。 唐宝牛中指,大吼。 他仍手足挥舞,但已不成章法。 祥哥儿冷不防出足,把他钩倒,欧阳意意在他玉枕穴上硬来一记重击,唐宝牛便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白愁飞一招攻倒了四名敌人。 他只出手一次。 用了四指。 一指一个人。 不多也不少。 这就是白愁飞成名的“惊神指”。 白愁飞站了起来,舒然地拍了拍衣上的泥尘,抑不住有些得色,这四指就像画家的一幅精品,画出来之后连他自己都忍不住要喝一声彩:神来之笔! 刚才便是他的“神来之指”了。 一个人做了件登峰造极的事,当然会感到自豪。 是以他有点得意地拍打着手上的泥尘,笑问地上的何小河:“你是不是开始有些后悔了?嗯?”他扬起了一条眉毛,“你是不是有些害怕了?” 颜鹤发忽然上前一步,道:“楼主,这几人,恐怕都留不得。” 白愁飞脸色一沉,“谁说我要他们留下来?” 颜鹤发忙垂首道:“是。是属下多嘴,楼主高瞻远虑,料事如神,早已胸有成竹。” 白愁飞目光闪动,向祥哥儿和欧阳意意瞥了一眼,有点怫然地道:“你们的功力,实在还不足以……” 话未说完,远处人影一闪。 人影一闪的时候人已走近。 当发现人已走近的时候,人已到了眼前。 至少快到极点,全是颜鹤发在这一瞬间的感受。 来人着实是太快了。 快得令人看不清楚是谁。 如果那人不是蓦然停了下来,以便看清楚这儿发生的是什么事,大家就不一定看得清楚来的是什么人。 来的不只是一个人。 但只有一个人在施展轻功。 这人背上还有一个人。 一个受伤甚重、重得快要死了的人。 第三十九章 垂死天衣 来的人当然就是方恨少和“天衣有缝”。 仓惶奔逃的方恨少以及垂危的“天衣有缝”。 方恨少看清楚情形,“呀”了一声,诧道:“怎么你们都在这里!” 唐宝牛、张炭都是他的朋友。 好朋友。 他见到他的好朋友倒在地上,他就不能不停下来。 可是他一时竟忘了背上还有一个朋友。 也是好朋友。 ──背上的好友已伤重,是绝不能停下来的。 白愁飞也“咦”了一声,道:“‘六分半堂’的人,怎么也送上门来了!” 方恨少怒道:“是你下的手?” 白愁飞负手看天,道:“也好。” 方恨少倒是一愣,“什么也好?” 白愁飞毅然道:“我早就想把你们这几个阻手碍脚的东西铲除掉了,偏是小石头当你们如兄如弟的。现在正好,我就来个一网打尽。看来,能把‘天衣有缝’伤成这个样子的,想必是‘天下第七’吧!” 方恨少愤然地道:“原来你跟‘天下第七’都是一丘之貉!乘人之危,算什么英雄!有种、要显威风,就到‘发梦二党’花府救人去!” 白愁飞眉毛一展,眼神一闪,显得有些急躁,“哦,你们是从花枯发寿宴处逃出来的?” “天衣有缝”自方恨少背后有气无力地道:“他……就是这次阴谋的策划人。” 方恨少戟指怒道:“你!” 白愁飞笑了,“世上除了意外和体弱多病的人很难长命之外,还有三种人,也不易上寿。” 方恨少天生好奇,在怒愤中仍忍不住问:“哪三种人?” “第一种是多管闲事,不识时务的人;”白愁飞道,“第二种便是,蠢得不能在弱肉强食的时势里,活下去的人。” 方恨少偏了偏头,倒是用心地聆听着。 “还有一种便是聪明得让人忌恨,使人不想他活下去的人,”白愁飞指着“天衣有缝”笑道,“你是第三种人。打从你一入京城,我就知道你志不仅在‘六分半堂’,而是另有目的。” 方恨少忽打断道:“等一等。” 白愁飞扬起一边眉毛看着他。 方恨少指着自己的鼻子道:“那我是哪一类人?” 白愁飞道:“你?”他抱肘哂道:“第一和第二种,都有你份!” 方恨少想了半天,勃然大怒。 “天衣有缝”却无力地道:“所以你不容我活下去。” 白愁飞深表同意:“像你这种人,一是为我所用,否则,足以教我寝食难安,非杀不可。” 方恨少忘了生气,近半年来,他跟“天衣有缝”常在一起,也不觉得对方有何可疑,怎么白愁飞如此忌之,当下便道:“他有什么目的?他是要在暗中保护温柔罢了!” 白愁飞看看他,直摇首,道:“我错了。” 这句话倒是令场中诸人一诧。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方恨少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圣人都有错,你倒是不必介怀。” 白愁飞道:“我是看错你了。”他顿了顿,接道:“你完全是第二种人,蠢到不能活下去了。” 方恨少怒极,白愁飞洒然道:“‘天衣有缝’跟你在一起已多时,你却一点也看不出他的底细,不是傻瓜蠢材又是什么?” 方恨少强忍怒愤,“好,你说来听听,他到底是谁?来京师做什么?” 白愁飞道:“他是洛阳温晚的手下大将。” 方恨少嗤然道:“这有谁不知道?” 白愁飞反问:“你可知道温晚是谁?” 方恨少一怔,道:“他……他是大官,也是武林名宿。” 白愁飞道:“不管在官场还是武林,他的撑腰者都是诸葛先生。” 方恨少这倒没听说过,但他就是死撑着脸皮,一副寻常事耳的样子,道:“这也不出奇。名侠自然帮着大侠,好官自然护着清官,难道还跟你这种欺世盗名无恶不作之辈同流合污不成?” 白愁飞索性不去理他,只向着“天衣有缝”问:“你既志不止于‘六分半堂’,也不只是为了温柔,你混入‘六分半堂’的目的,是不是要把‘六分半堂’纳入诸葛先生的旗下?” “天衣有缝”想笑,但笑容方展,血都涌到喉头来了,他隔了好一会才说:“正如蔡京一党,早就想引发‘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及‘迷天七圣’做出殊死战,他们才来收编胜利的一方……你不也是给他们收为己用、助纣为虐吗?” 白愁飞眼色更厉,“除此以外,你还另有所图。” “天衣有缝”道:“我还有什么图谋,你说说看。” 白愁飞厉色道:“你无法说动狄飞惊投效诸葛先生,按照道理,你早就应该把温柔劫回洛阳去便一了百了,但你仍留在京城,是不是……” “天衣有缝”反而饶有兴味地问:“嗯?” 白愁飞厉声道:“……你是为了调查一件事!” “天衣有缝”饶有兴趣地道:“你说说看。” 白愁飞道:“你在办案!” “天衣有缝”道:“一点也不错。我查的正是翻龙坡的惨案。” 白愁飞倏然变色,“果然。” 随即又疾色问:“你是在查……” “天衣有缝”无力的语音这时却出口如刀:“你!” 白愁飞仰天长笑。 方恨少嘀咕地道:“是不是所有的奸人,在说话之前,在狡计得逞之际,都得要奸笑几声到数十声不等,以示奸险?” 他这种话白愁飞当然不会去理会他。 “天衣有缝”也无力答腔。 倒是扑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张炭却应和了他的话:“白愁飞还不够奸。” 方恨少奇道:“哦?” “你几时看过一个真正够奸的人会让你知道他的奸的?”张炭虽然躺在地上,一副窝囊得到了家的样子,可是神气就像在品评天下雄豪,而奸人又尽在他手中似的,“更何况是奸笑,连笑也装不出一点诚意,不如不笑,要当奸人,他?还差得远哩!” 白愁飞也不生气,只说:“你们错了。” 方恨少道:“刚才你才认错,怎么现在反倒是我们错了?” 白愁飞道:“你们故意岔开话题,拖延时间,想等人来救,这样白费心机了,拖延只对你们不利。” 这时只听得一个毫无生气的声音道:“确是不利。” 人就在枣树林里。 方恨少一听这个声音,内心里打了一个突,低声问背上的“天衣有缝”:“是……他来了?” “他”当然就是“天下第七”。 没有人应他。 方恨少觉得背上更加湿濡。 淌下来的血水愈多。 ──“天衣有缝”到底是已失去说话的力气,还是昏了,甚或是死了呢? 方恨少已感到后悔。 他后悔自己为何要停下来。 他停下来,“天衣有缝”就死定了。 甚至连自己的性命也难保。 ──一个“天下第七”已够可怕了,何况还加上了个白愁飞! 可是当方恨少看见张炭、唐宝牛倒在这儿,又教他怎么不留步呢?一个人可以为了自己的私利,眼睁睁地看着朋友兄弟去涉险遇祸,自己都可以不关心不理会的,这样的朋友兄弟,就不叫朋友兄弟了。 ──江湖上的汉子通常管叫这种人孬种乌龟王八蛋! 方恨少当然不是那样子的人。 他一向认为,朋友可以用来煎的炒的炸的烹的,但就是不可以拿来出卖的;兄弟可以平时去激去迫去打骂,但就是不可以在他落难时有一丝轻侮。 因为人生一世,可以相交满天下,但可以刎颈相知、共患难、同富贵的生死兄弟,能有几人?至今余几?冲着这一点,他明知只要他放下背上的人,以他绝世的轻功,说不定就可以逃得过“天下第七”的追击,甚至连白愁飞也不一定会拦得住他—— 可是他就是不能放下背上的包袱。 因为那是一份情义。 一份心里的良知。 但他也不能舍弃地上的人。 那是他的兄弟。 他的好友。 他的手足。 只是现在只剩下他一人能战。 其他的人都失去了战斗的能力。 而他面对的敌人竟有:“天下第七”和白愁飞! 就算是欧阳意意和祥哥儿,他也自忖未必能胜得过他们。 在这种局面之下,方恨少可以说是毫无希望。 连他自己也毫无指望。 他是个读书人,但又偏是那读书而不上京应考的书生,只为尔雅风流而读诗书,为人一向都有点心无大志、不以为意,而今经这一逼,反而激出了豪情,双肩一振,卷起袖子,抽出折扇,拨呀拨呀地扇了几下,好整以暇地道:“好,你们有种的都一起上来吧!姓方的要是怕了,就不姓方!” 白愁飞倒没料到这一介文弱书生居然不但有点胆色,而且还极有义气,点了点头道:“有志气,可惜争强斗胜,决死定生,凭的是实力,而不是志气。” 那枣林中的人道:“这两人的命是我的,谁也不许碰。” 白愁飞双手一摊,表示并不抢着动手杀人,道:“好,好,你要杀,便归你杀……”他心念一动,道:“不如,这另外四人,也归你老哥送他们一程好了。” 那冷冷板板的声音静了一会儿,才沉沉木木地道:“反正杀一两人不过瘾,多杀几人又何妨!” 白愁飞一笑道:“好,那就有劳阁下了。”他情知非要杀死眼前这些人灭口不可,但唐宝牛和张炭毕竟跟他有些交情,而且这两人憨直可爱,他私底里对这两人也有好感,要亲手杀他们,难免有点不忍,现下正可假手于人,他日就算是王小石问起,也可以推得一干二净。 当下他道:“那我们就先行一步了。”于是便与祥哥儿及欧阳意意,直扑“发梦二党”总部花府。 方恨少自念必死,情知不是“天下第七”的敌手,但见白愁飞走后,心想总有一拼的余地,反正已激起了豪情,一切都豁了出去,公然地叫阵:“‘天下第七’,你这阴阳怪气的缩头僵尸,还不给你爷爷滚出来,咱们大战三百回合再说!” 只听那个声音道:“谁跟你打!” 方恨少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错以为是对方在轻侮他,叫道:“我早知道你没种,不敢……” 只听那声音喝道:“噤声!” 方恨少也听出那声音有点走样了,那语音却是越听越熟,竟变成另一个人的声音:“还不过来替我们解除穴道!” 那竟是张炭的声音! 方恨少“啊哈”一声,禁不住大悦叫道:“原来是你……” 张炭脸部仍伏在地上,叱道:“你大呼小叫做什么?要把那个‘鬼见愁’叫回来看你吗!” 方恨少这才明白过来,张炭是装扮成“天下第七”的声音,在枣林里发声,终于把白愁飞引走。他哈哈笑道:“怕什么?看那‘鬼见愁’走得这般匆匆,会回来才怪呢……不过……”他心中倒是一悚,因为想起那出手毒辣武功高绝,但又人不像人鬼不似鬼的“天下第七”。 他背后的“天衣有缝”说话了。 但语音甚是微弱。 “你……先去替他们……解穴……”语音欲断还续,“白愁飞的‘惊神指’,闭穴手法奇特……你照我的话……以‘牡牛打穴’的技法方可以……解穴……” 方恨少喜极叫道:“原来你还没死!” 当下“天衣有缝”口授方恨少替张炭、唐宝牛、何小河、“八大天王”解穴之法。 方恨少一面听着,一面却抑压不住亢奋,“黑炭头,你倒有本领,怎么人伏着,声音却可从枣林里传来,还跟‘天下第七’忒像,连‘鬼见愁’都给你瞒过去了。” “我瞒过他的东西还多着呢!”张炭得意非凡,连脸上的痘子都似有了光彩,“我的‘八大江湖’可是浪得虚名吗!我以腹腔发音,可从不同角度传声,不到你不服。” 其实,当日他被“大杀手”追到庐山,几乎吃了大亏,幸好,雷纯假扮成“桃花社”主持人赖笑娥的语音,把“大杀手”惊走,他才保住了性命,这一来,使他痛下苦功,大为反省,在“八大江湖”精修“杂技”中的“口技”一科,仿声音度,惟妙惟肖,加上他当日曾在酒馆里跟“天下第七”有过遭遇战,暗中把他的语音默记下了,今日才能解这大险恶危。 方恨少听出他的口气好像还有什么灵药法宝,便问:“你还把那‘鬼见愁’讹了些什么?” 张炭这次却只说:“讹他还不容易。” 四人中只有唐宝牛没被点穴,只是被击晕过去了,一经推宫活血,便即震醒,他一张眼便跳了起来,一巴掌往方恨少掴去,叫骂道:“他奶奶的,司马不可、司马发,暗算人不是好汉!” 方恨少险些吃了他一记耳光,对张炭长叹一声,无奈地道:“看来,他刚才不是晕过去,而是睡着了。” 唐宝牛这才省起,思索半天,才讪讪然道:“对不起,不好意思,我一时打错了,还以为是在‘铁剑将军’和万人敌那一役里。” “铁剑将军”楚衣辞对万人敌那一役是名动江湖,但跟这眼前可说是毫无关联,司马不可和司马发兄弟的确也给过唐宝牛一些苦头吃,但也跟这儿一切无关。方恨少早知唐宝牛为人冒失,也不以为怪。 倒是张炭,这时却笑不出来。 因为他发现“八大天王”伤势严重。 “八大天王”的穴道一旦解开,立即盘坐运功。 可是他伤在要害。 白愁飞一指射穿了他的胸膛。 ──要不是“八大天王”硕壮过人,早已活不下去了。 何小河担忧得已哭不出来了。 她的泪流到颊上,既流不下去,新的泪也不敢再淌出来。 张炭怒火中烧,向“天衣有缝”问:“那‘鬼见愁’究竟涉的是什么案子,他……你……” 他终于看清楚了“天衣有缝”的伤势。 那不只是伤势。 而是伤逝。 天衣垂死。 一袭垂死的天衣。 所以他问不下去。 “只怕……我办不了他了……”“天衣有缝”吃力地道,“我告诉你们知道,你们要替我查下去。” “一定。” 张炭大声道。 “你说的不准!”唐宝牛一把推开张炭。 这些日子以来,唐宝牛跟张炭相交,知道这人虽讲义气,但有点藏头畏尾,寡诺轻信,于是当仁不让,虎虎地站在“天衣有缝”的面前,“我一定会替你对付白愁飞!” 即听一个森冷的语音,自冬枣林里传来:“对付?你们活得过眼前再说吧。” 第四十章 冲 方恨少一听,心都凉了一大截。 这正好是“天下第七”的语音。 这一回连张炭都变了脸色。 他那张本来就黑乎乎的脸,现在变得黑堂堂,无论怎样变,还是一张不讨人好感的黑脸。 ──只要为人正直真诚,黑脸白脸又有何干?如果为人狡诈阴险,纵长有一张美脸又如何? “你背着许天衣,阿牛扶着高大名,小河掩护你们,”张炭以最低最低,低得只有何小河、方恨少、“八大天王”、“天衣有缝”能听得到的语音道,“我说‘冲’字,便会缠着“天下第七”,你们赶快跑,跑去找王小石,找苏梦枕,找狄飞惊,告诉大家,白愁飞的阴谋。”“天衣有缝”、何小河、方恨少、唐宝牛、“八大天王”一齐答道:“好!” 张炭觉得有点安慰。他觉得自己很“伟大”。 但“伟大”得来未免又有点若有所失,可是这局面已不容他多作细虑。 他一挺胸(他本来就不是大块头,可是这一挺胸,却感觉自己如同巨人一般)、一抬头(他本来长相就不见得太神气,可是此刻这一昂首,仿佛是英风俊朗神光四射一般)、一摆战姿(他本来以“神偷八法”对敌手法成名江湖,对方越不提防,他就越易得手,可是如今一摆架式,“反反神功”运聚,凛然一副武术宗师的样子),向着冬枣林傲然(其实也颇有点惧然)笑道: “你就是那个人不像人鬼不似鬼的‘天下第七’?我知道你为啥叫‘天下第七’了……” 张炭不待对方答话已说了下去:“因为你怕‘八大天王’、何小河、方恨少、唐宝牛、‘天衣有缝’,还有我张炭大爷,所以屈居第七……” 这回他的话未说完,“天下第七”便已出现了。 张炭就是要“天下第七”现身。 他的目的是激怒“天下第七”。 ──激怒“天下第七”,好让他对付自己,好让他的朋友们能趁机逃离。 他是这种人。 “这种人”就是平时跟朋友闹得脸红耳绿、如火如荼、没半句好话可说,不过一旦大祸临头,他就会挺身而出,当仁不让,誓死不退半步。 他曾经结交过一个朋友,是为“黑面蔡家”的高手“火孩儿”蔡水择,曾为知交,平时嘻嘻哈哈地大鱼大肉、欢聚畅叙,但俟他平生第一次联同“桃花社”的义士冒险犯难,远赴边疆,干为国为民、舍死忘生的大事之际,那位朋友却袖手旁观、坐山观虎斗,别说在生死关头出手支援,连精神意志上也没半点激励支持,那时他就深痛地明白: 他要变成蔡水择那种人,明哲保身,置身事外,坐而言不等于起而行,变成一个聪明而善于自保以功利为进取的人。或者,他还是当那个傻乎乎愣憨憨的为义气敢踔厉敢死、为交情可荣辱不计的张炭。 最后,他还是决定当张炭。 因为当别人,他就是当不来。 ──他曾经受那位朋友的影响,做了一段时间的“缩头乌龟”,可是他并不快乐。 ──反正当张炭,死了那么多年、死了那么多次,结果还是死不去,倒不如一直当张炭下去,万一真的死了,至少可以做一个舒舒服服痛痛快快过瘾极了的自己!就算牺牲也无悔! 人要是这样,还有什么事不可为? 有。 以张炭的武功,还不及“天下第七”,就算他硬拼,也硬拼不过对方。 结果当然只有死。 在武林里,实在没几个人像冷血,他凭了一身血气、一股冲劲,对方武功愈高,愈是激出了他的斗志,甚至可以把武功高过他五六倍的敌手打倒。 不过张炭并不怕死。 当一个人不怕死的时候,死,是再也威胁不到他的心志了。 对他而言,死,反而是一种求仁得仁的结果。 他一见“天下第七”自枣林里行出来,立即把一物塞到唐宝牛手里,低声疾道:“记得拿去花府。” 唐宝牛莫名其妙,正待问他,但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抚腰捧腹,几乎站不直身子。 张炭也如在云里雾中,仔细一看,也禁不住笑得前俯后仰。 来的果然是“天下第七”。 真的“天下第七”。 一向森冷、可怖、深沉、阴鸷、令人不寒而栗的“天下第七”。 ──可是今儿却是塌了鼻子的“天下第七”! 这一来,使得“天下第七”原来沉着可怕的形象,完全毁碎。 白布裹着鼻子的“天下第七”,就像一个小丑,一个白鼻小丑。 谁都看得出来,“天下第七”伤得不轻。 “天下第七”徐徐解下包袱,那又旧又黄又破又沉重的包袱。 他的包袱一解,众人的笑意就冻结在脸上。 只剩下一个声音在笑。 轻微的笑声。 大家这才发现,原来笑的是“天衣有缝”。 “天衣有缝”笑得很有点艰辛,带点喘息。 “天下第七”见是“天衣有缝”在笑,反而不生气,眼里还流露赞佩之色。 伤鼻和这眼神,反而使“天下第七”第一次看来像一个人。 “天下第七”像一个有感情、有情怀的人。 ──一个没有感情、没有情怀的人,不如不做人。 他饶有兴味地说:“你还笑得出来?” “人呱呱坠地就是哭,”“天衣有缝”奄奄一息笑着道,“人能笑时,焉能不多笑笑?” “天下第七”道:“对。笑着死,总比哭着生的好。” “天衣有缝”道:“不过,与其跪着跟人赔笑的话,不如躺着欢笑地死。” “天下第七”道:“不管哭笑,反正你是死定了。” “天衣有缝”道:“到头来谁又能逃得过这个‘死’字?” “天下第七”道:“但死有争迟早,能定胜负。” “天衣有缝”反问道:“你倒来得很早。” “天下第七”道:“那黑炭头在说谎的时候,我已赶到了,他说的,我都听到了,要不然,白愁飞怎会深信不疑,他也一早发现有人到了枣林。” “天衣有缝”道:“你为何要等白愁飞走了之后,才出现呢?” “天下第七”道:“第一,我不喜欢杀全无还手之力的人;第二,我不喜欢那姓白的。” “天衣有缝”眼光一闪,出现了疑惑的神情,“你不喜欢杀无还手之力的人……莫非你跟……那件事无关?” “天下第七”眼神转为悲悯,“你已是将死之人,这里的人,既无一能活,我又何必骗你。” “天衣有缝”喃喃地道:“难道我……弄错了……” “天下第七”道:“对一个快要死的人来说,还争什么对错?” 唐宝牛忍无可忍,叫道:“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天下第七”居然也一笑道:“聪明人说的平常话,对蠢人而言,都是谜。” 唐宝牛火气上头,“你聪明?” “天下第七”倨傲地点一点头。 唐宝牛更气,指着自己的鼻子叫道:“我笨?” “天下第七”干脆不理他了。 唐宝牛气呼呼地道:“好,你聪明我笨!要是你真的聪明,有本事就回答我!”他一口气不停地道:“你公公的爸爸的小姨子的情夫要是娶了给我妈妈的外公的孙子的义妹而又把他的女婿入赘我家,那么,他跟你和我怎么个称呼法?” “天下第七”倒是一愣。 这一愣,居然愣了个半天。 半天他才问:“怎么称呼?” 唐宝牛这次可威风了,真气一吐,“哈”地一笑,两腮反白,负手看天,十足一副白愁飞傲慢时的神态。 可是方恨少和张炭心下盘算半天,也都来问他:“怎么个称呼法?” “快说,快说。” 唐宝牛给催急了,搔搔头皮,双手一摊道:“第一,我不知道答案。第二,我说过就忘了。第三,他家跟我家完全扯不上关系。第四,瞧他那副死人样,怎配跟我家拉上关系?第五,我问他,谁叫你们也想?第六,你们问我我问谁?第七,不如你们去问‘天下第七’。” 唐宝牛这一番话,无疑是把“天下第七”讹了一场,兜了一个大圈子。 “天下第七”冷笑道:“好,你可玩够了?” 唐宝牛肃容道:“玩够了。” “天下第七”又问:“玩完了?” 唐宝牛正经地回答:“玩完了。” “天下第七”一面在解开他的包袱,一面说:“那你们总该死了吧!” 他这句话一说,张炭就大吼了一声: “冲!” “冲!” 这行动就是冲! 这行动就叫“冲”! 一定要有动,才能冲。 但冲的结果,动的后果,往往是死。 “天下第七”本来要先杀张炭。 因为张炭倏然抢近他──而目标不是他,却是那包袱。 ──那个包袱是不能碰的。 “天下第七”不会允许任何人沾及他的包袱。 所以他要杀张炭。 ──立毙张炭! 他要杀张炭,可是他反而冲向方恨少。 方恨少大惊。 因为势。 “天下第七”冲过来时的气势,使他心胆俱寒。 他脚步一错,立即想到闪避。 但“天下第七”是冲向他,而不是冲着他。 而是冲着“天衣有缝”。 他向“天衣有缝”发出了攻势。 千个太阳振起一道光。 剑光。 剑取“天衣有缝”。 “天衣有缝”伤重。 “天衣有缝”无法行动。 “天衣有缝”就是他们之间最弱的一环。 “天下第七”骤攻向“天衣有缝”,一下子打散了他们的战意。 他们手忙脚乱,高呼低叱,要赶过来救“天衣有缝”。 不过方恨少步法特异,他们也无从掌握,更遑论是拯救了。 他们正值阵脚大乱,回首、出手、失去敌人、找寻目标、乱成一团之际,先势尽失,“天下第七”便寻着了他在众人里第一个要杀的人,发出了他的“势剑”。 ──他第一个要杀的人变成了张炭。 ──他也要杀“天衣有缝”,不过却可以留到最后。 ──正如像很多人,喜欢把自己爱吃的菜肴留到最后才吃是一样的道理。 剑一发出,张炭已失却了机会。 闪的机会。 避的机会。 还手的机会。 当然也是没有反击的机会。 ──这便是“势剑”的特色。 当剑出手时,对方势必中剑。 张炭已势必中剑。 中剑的结果只有死。 张炭没有死。 他没有死是因为有“天衣有缝”。 大家都乱了,“天衣有缝”没有乱。 “天衣有缝”发出了他的“气剑”。 ──自他手上的针。 而且一针接一针,如同巨斧天堑、厉风凄雨地压劈而至。 这是“乱针急绣”的“气剑”。 “天衣有缝”的气已弱,而且乱了。 他用的正是急促而杀力逼人的“气剑”。 “天下第七”乍受急攻,突然大喝了一声。 他解开了他的包袱。 向着“天衣有缝”。 “天衣有缝”大叫一声,像被什么击中似的,爆出一蓬血。 热血。 没有人看见包袱里是什么。 看见的人就只有“天衣有缝”。 “天衣有缝”已自方恨少背上滑落。 然后“天下第七”再找张炭。 他第二个要杀的人才是张炭。 他追出来原本就是要先杀“天衣有缝”。 就在这时候,有人大喝一声:“住手!” 然后他们就看见了一个人。 王小石。 一个从未见过的王小石。 衣乱发乱全身脏乱成一团恐怕连心也乱得一塌糊涂的王小石! 第四十一章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王小石当然不脏。 ──有一种人,天生就有一种气质,高洁出尘,就算他三天不洗脸六天不洗澡十二天不换袜子,喝的是溪水吃的是路边摊睡的是阶下树干,他还是一样比天天洗三次澡日日换四次衣服时时擦汗揩尘的人更加令人觉得神清气爽。 王小石就是这样的人。 当然他也天天洗澡。要是不方便,偶尔懒起来,不洗澡一两天也不是奇事。他吃遍名楼菜馆,却就是爱吃路边小摊,喜用别人的干湿毛巾往脸上揩抹,衣服穿得个七八天才换洗,可是予人的感觉,皮肤光滑而绷紧,肤色明亮而泛绯,衣白不沾微尘,潇洒俊发,洁净得如一株白莲。 如果他是莲,白愁飞就好比白云。 王小石只是出淤泥而不染,白愁飞则干净得连尘俗都不染。 王小石当然也不乱。 ──有一种人,平时嘻嘻哈哈,偌大的一个人仍像小孩子一般,可是一到发生事故的时候,别人愈是慌乱他就愈是镇定,真个可以做到临危不乱、处变不惊、不动如山、泰山崩于前而不变于色。 患难不仅可以见真情,同时也可见本色。 王小石就是这样的人。 甚至,有时候,他表面上可能跟常人一般惊惧害怕,可是,心里头早已有了一套应对之法,害怕也只是他一种不怕的伪饰而已。他是个有胆色的人。在他温和的表面里,裹着的是一颗坚定的如岩石的心。 如果他的意志如同岩石,白愁飞则像大山。 王小石心志坚韧而不侵人,白愁飞则坚刚而逼人。 可是,王小石却很乱。 真的很乱。 简直乱得一团糟。 ──当然,无论是谁,在力敌叶棋五与齐文六合击之后,还能够只乱了衣衫不乱了心也未曾丢了性命的人,在江湖上,在京城里,总共就只有那么几人。 这几个人里,并没有王小石的名字。 可是经此一役后,王小石的名字已经上了榜。 自古以来,有才能的人都好表现自己,莫不希望自己才艺得到发挥,并且能受到人们的注意。 要人注意,则必须使自己站在舞台上,而且还要让灯火照着自己,才能令人集中视线,否则,就算你表现或表演得再好,也无人知。是故,先得要成名。成名的方法有很多种:有的以奇言异行来哗众取宠,有的迎合潮流以投人所好,有的不惜奋臂搏车打倒权威求立威,有的则是被逼上了架子,想不露一手都下不来了。 ──王小石无疑是末了的一种。 他却力战齐文六和叶棋五。 ──不是他想要的。 他是被逼的。 因为青衣文士拔了他的剑。 剑手的剑,便是他的性命。 青衣文士一手拔了他的剑来取他的性命。 王小石不想死。 不想死只有反抗。 青衣文士一拔剑,就出手,边说:“我以写文章来教你剑法!” 他一剑就直取王小石咽喉。 高冠羽士袖手旁观,却喊了一声:“‘明月照高楼’。” 王小石忽然一反掌、出剑架开来剑。 ──王小石手中无剑,怎么出剑? 那是他以手做剑,使出凌空销魂剑。 青衣文士“哦”了一声,剑法一振,眼看错了开去,却仍直指王小石的咽喉。 高冠羽士道:“好一个‘明月照高楼’转而为‘明月照积雪’。” “明月照高楼”原是曹植的《七哀》诗,“明月照积雪”却是谢灵运的《岁暮》诗,青衣文士一招不着,立即变招,使来妙浑天成、一气呵成。 王小石知道对方不但武功高、剑法好,最可怕的是他招式法度森严,但章法又妙造乾坤,技法无迹回寻。他的隔空相思刀及时出手,算是架住了这一剑。 青衣文士冷哼一声:“好,你再看这个。”他一面长吟,手底下却没闲着,“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绎辞。” 他长吟声中,已攻了六招。 六招,三百一十五式。 王小石完全被招式所笼罩。 他几乎拆解不了。 他知道青衣文士念的,正是刘彦和的《神思篇》。《神思篇》主旨是说明心神的修养。以及分析神思与外物的交感,从而构成文章意象。可是,这些做文章的道理,在青衣文士手上使来,完全变成了武功招式。 “陶钧文思,贵在虚静”,本来是指培养虚静的心虚,而先要虚才能接受事物,先能静方可明察事物,这是为文者的修养功夫。 “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即是以疏治洗涤,以达到虚静的境界。 “积学以储宝”是指要累积经验和知识。 “酌理以富才”是指锻炼分析事物的能力,用一种合于准则的方式来思考。 “研阅以穷照”是说要发挥及利用生活经验,研究所见所闻来培养观察能力。 “驯致以绎辞”是说应训练文章写作的风格,才能把文字语言掌握精确。 这写文章的六大要诀,而今却成了天衣无缝、丝丝入扣、无瑕可袭、绵延不绝的六记剑招。 在这种剑光交织的天罗地网里,王小石闯不过、冲不破、挣扎不出。 他左手剑、右手刀。 他一口气使出“踏、破、贺、兰、山、缺”六刀。 六刀一出,仍冲不开剑网,逃不过剑劫。 他立即又使六剑。 “满、座、衣、冠、似、雪”。 随即,他右手使:“梦、断、故、国、山、川”六刀,左手施:“细、看、涛、生、云、灭”六剑。 廿四式刚刚使过,刀剑合运,运出“今、古、几、人、曾、会”,和“一、时、多、少、豪、杰”! 这六六三十六剑刀并使,合起来便是:“满座衣冠似雪,踏破贺兰山缺;一时多少豪杰,梦断故国山川,今古几人曾会,细看涛生云灭!” 这六句是当朝文韬武略均名传于世的名将所写的名词,在王小石手上使来,以一句涵盖六阕震古铄今的诗词,而又以刀剑合并,逼出六词的意境气势,顿时,青衣文士严谨的剑法为之攻破。 青衣文士也喊一声“好”,剑不停,又进击,边道:“使剑如同为文,你就看看文章若写得意深辞踬、嬉成流移、文同书钞、拘挛补衲之弊吧!” 言尽时,剑已划出。 剑招已成。 剑路纵横。 死路。 文采风流,但每一招均有败笔。 ──每一个败笔都是杀人的剑招! 王小石破不了。 ──如果这四剑使得完美无缺,他反而能御其强而攻其弱,甚至遇强愈强、奋力破之,但而今这四剑,跟先前六剑完全不一样:这四剑充满了缺陷。 ──而这些缺失正是要命的地方,不能破的绝妙之处。因为敌手已先破了自己的局。 破不了。 棋下到此处,已是死棋。 死棋就得要认输。 一生有些局是破不了的。 人生到此,不如一死。 可是人生在世,有些局是不得不破的,有些棋是输不得的。 王小石蓦然一醒。 ──青衣文士使的剑招,正是钟仲伟《诗品》中所云的文章弊病:“章深辞踬”是指文章有深而隐晦的意思,但意义的掌握和表现不够明确。 “嬉成流移”原还有下句“文无止泊”,意指文章浮散,不够严谨,行文漫,没有主旨之意。“文同书钞”原句是“文章殆同书钞”,意指用典用事太多,以致文章如同钞书一样。 而“拘挛补衲”还有下句:“蠹文已甚”,挛即拳曲不能伴之意,衲却是补,蠹是食木的虫,即是指用典太过,变成一种束缚、拼凑,成了文章的流弊。 ──这句批评原在《诗品》不同的章段里,青衣文士顺手拈来,把这些句子化成剑招,连横合纵,挥洒自如,足见他对文章剑法已熟能生巧,合为一体,运用得妙到极致,驰神入行。 ──对方正是以文章之困转为剑术之招以困之。 ──若要不为所困,唯有不为所动! ──若要不为所动,唯有…… 王小石猛然一省,立即弃刀。 刀直冲上天,似要破天而去。 青衣文士乍然抬头,只见刀成了剑,剑成了青龙,飞龙在天。 ──要是在天的是剑,自己手中的剑呢? ──生死关头,存亡呼吸间,王小石怎可以就此弃剑。 他急忙看手中的剑。 手中的剑却不知在何时已换成了刀。 青衣文士一惊非同小可,再要变招已迟。 他的颈项一凉。 剑已架在他的脖子上。 这时他感觉得到剑锋的冷凉。 剑的无情。 他不怕。 畏惧还没来得及侵蚀他。但是,惊震已先行击中了他。 还几乎击溃了他。 他还来得及害怕。 他在叹。 惊叹。 “这是什么招?”青衣文士赞叹得痛不欲生地说,“怎么轻易破了钟嵘的《诗品》和刘勰的《神思篇》?” “破不了,”王小石一抄手,接住了直落下来的剑,道,“这不是剑招,也不是刀法,而是运用存乎一心。你当然知道诗仙李白的那一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吧!这一句翻空出奇,突然而至,破格辟局,开门见天。刘勰在《文心雕龙》也说过,敏在虑前,应机立断,也说过人才禀然,迟速异分。我不能困死在你的布局里,只好以‘天上来’之剑,制住了你,就好像李太白那一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一般,完全打翻了诗的格律,俱自成诗。”他顿了一顿,道:“章法规律,囿限不住真正天才。” 青衣文士汗涔涔下。 羽衣高冠之士也听得很用心。 ──就在王小石危在瞬息的刹那,突然而且居然能以手中刀换取了他同伴掌中的剑,把剑激飞半空,分了敌手的心神,而以一剑制胜,他当时想着要抢救,竟也目眩神驰,来不及施援。其间变幻之剧、变化之大、变动之速、变异之急,可想而知。 他手心也捏了一把汗。 王小石却一笑。 一笑收剑。 青衣文士嗫嚅道:“你……你不杀我?” “我为什么要杀你?”王小石笑笑说,“人生在世,难免有时候会,但最好也能够一笑收剑。” 高冠羽士上前一步,抱拳揖道:“你不杀我六弟,我承你的情,但我还是要向你讨教!” 王小石微吁一口气,道:“其实两位也不必相瞒了……”他向两人抱拳道:“‘孤山放鹤’叶棋五叶兄、‘文无第一’齐文六齐兄,王某这儿有僭了。” 青衣文士和高冠羽士两人面面相觑。 齐文六道:“咱们还是没有把你诓着。” 叶棋五道:“你既然已知道咱们是谁,这一战更不能不打了。” 王小石无奈地道:“叶五哥的‘飞流直下、平地风雷’棋子神兵,是武林一绝,在下远所不及,已不用比了。” 王小石说得极为谦恭,叶棋五却不受他这一番话,只说:“你也不必过谦。今儿,咱们不比棋子石子的暗器。” 王小石一愕道:“那比什么?” 叶棋五气凝神聚,“比棋局。” 王小石一奇,“这儿哪有棋?” 叶棋五朗吟道:“天为局,地为谱,你我就是棋子了。” 王小石摇首道:“如要下棋则费时,叶兄何不另选日子,茗茶对弈,届时在下一定奉陪……” 叶棋五一见王小石大有去意,即吆喝一声道: “呔!棋已布定,焉容你不下!” 话一出口,已发招。 他出手,看似平平无奇,王小石见招发招,见招拆招;遇招过招,遇招接招。十几招一过,忽然发现: 叶棋五的步法,如同下棋一般,时车一平之,时将六平五,时马六退四,时兵七进一,时炮二进六。 有些招他没有发,只引;有些招,他发了,但只是虚。可是在短短十几招间,如同下了十几记“忍着”、“等着”和“险着”一般,“杀形”已布,“杀势”已定,而“杀局”也成形了。 ──而王小石正处身于这样的“残局”里! 第四十二章 乱 王小石人在局里。 ──人在局里会如何? 执迷不悟,作茧自缚,到省觉时已兵败如山倒、颓势不可挽。 甚至已给人将了军、破了局、输了棋。 尽管王小石刀剑齐施,刀法纵横,剑法倏忽,“挽留天涯挽留人,挽留岁月挽留你”,在刀光剑影中仿佛排荡出惊心岁月,可是任由左冲右突,都挣不破叶棋五布下的局、伏下的子、即将引发的杀着。 杀着意在杀。 杀着终引发。 叶棋五以隔空掌力为炮,双腿连环急蹴为马。 同时双手暗器骤发,犹如兵卒过河,攻城掠地。 而齐文六就成了他的车。 然后杀着排山倒海、蜂拥而出,一波紧接一波,一浪更高一浪。 在棋局里,“星火燎原”、“横槊赋诗”、“折戟沉沙”、“白鹤避烟”、“陈兵苦谏”、“乌骓踏雪”的六大名局,同时发动,六局合一,成了叶棋五名成天下,无对无敌的一局:“稍纵即逝”。 可是王小石也“稍纵即逝”。 他飞纵而起。 突然离局。 他的人一拔离局中,就看清了大局。 他的身形在半空一振再折,掠出废园。 他要破局。 当局者迷。 他不想自己陷在局中,他担心的是唐宝牛、张炭的安危,担忧何小河、“八大天王”的去向,挂虑花府中毒的情形。 他不可以在这儿缠战。 齐文六急道:“他离局了……” 叶棋五叱道:“他一旦入了局,还可以不顾大局就走吗!” 这世上有多少人能说离局就离局? 别说人在局里,就算只是游戏,有时候也不能说不玩就不玩,如果是工作,也不能说不干就不干,要是身外物,也不一定说放下就能放下。 有的人,拿得起放不下。 有的人拿不起只好放得下。 有的人,拿不起也放不下。 王小石呢? 他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世上有些事,不是你放得下就可以放下的,就像手中的剑,当你拿起了它,也正是它拿住了你,有一天你若要放下它,首先也得问问它同不同意。 王小石刀剑合一,而且人和刀剑也合一,心意相通,已不必问。 但是,叶棋五可不同意。 他的棋子不同意。 他的局也不同意。 不同意让王小石走。 也不同意让王小石活下去。 王小石正要飞身出废园,突然发现,局外还有局。 墙垣之外,是一个更大的局。 棋局。 以人为子的棋局。 三十二个人。 这三十二人,自然都是高手。 他们楚河汉界,各自布阵,剑拔弩张,整军待发,不是为了互相拼搏,而是为了等王小石。 ──等王小石自行落入局中,然后立即引发的杀局。 王小石想离局,结果另入一局。 局外局。 王小石只有两条路。 一条是翻出围墙,为“外局”所困。 一条是仍留在废园,被“内局”所伏。 内外都是局。 ──一旦引发,都是杀局。 结果都是死路。 人不到逼不得已时,绝不走死路。 王小石也不走。 他选了第三条路。 第三条路是: 不走。 他身形突然一挫,竟干脆在墙头上一顿足,不走了。所以他既没回到原局,也没落入新局。 他是在两局之间。 因而他自成一局。 墙外的布局,认定他一定会落下来,所以已然发动了。 一动不可收拾。 如果真有敌人入局,埋伏发动,自然奏功──可是敌人迄今并未进局,但全局已被引动,这样一来,先机尽失,局势大乱,局面已为敌人所掌握。局已不成局。 这只不过是瞬息间的事。 但是王小石已然掌握一切了。 ──武林高手的定义是什么? 武功高强的人。 这一点是必需的。 在武林中有崇高地位的人。 这一点也是必然的。 可是,武功高强和地位崇高的人,都必须要有一个共同的特质,那就是: 要能掌握天机、把握先机、创造时机。 就算是稍纵即逝的际遇,也不能放过。 王小石的野心不大。 但他是个有能力的人。 ──有能力的人加上志气,如果际遇也好的话,迟早变成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王小石无疑是这样的人。 局面一乱,但很快就可以调整、适应,一旦得以重新控制,就可以另成新局。 可是王小石已发动了反击。 他一脚,踹倒了墙。 脚连环踢出。 砖块接连地飞去。 墙倒,叶棋王和齐文六只好退避。 待墙完全坍倒、尘埃落定时,三十二名“棋子”已倒在地上。 一人着了一块砖。 偌大的砖,仅是砖角击中了他们的穴道。 王小石已不见。 齐文六大喝道:“我们追!” 叶棋五摇头。 齐文六余怒未消,又气又愤,“这厮不战而逃,这算什么?” 叶棋五脸色冷沉,“他已战胜,只是不为己甚,忙着去救人,我们也旨在试一试他的武功。” “现在,可试出来了。”他有点苦涩地接道,“我们的任务只是拦他一拦、阻他一阻,我们也真的尽力去拦阻了。” 齐文六想了想,看得出是在竭力把怒意强压抑下来,“他能杀得了诸葛?” “不见得,”叶棋王整了整衣冠,遐想入神地道,“只不过,王小石今天,也未必过得了那两关。” “两关?” “无论他遇着的是‘天下第七’还是白愁飞,”叶棋五神色带着诡异地道,“究竟谁还能活下去都是个问题。” 齐文六问:“五哥是认为他们一定会打起来?” “不同原则、不同阵线、不同理想而又同一目标的人,一旦碰面,迟早都会发生冲突。”叶棋五道,“我们虽没把他击败,可是他战了咱们两场,心力体力亦大为耗损,遇上白愁飞和‘天下第七’,功力上都得打折扣。” 齐文六笑了,“遇上‘天下第七’或白愁飞这样的敌人,差一分精力那等于是白送性命。” “这还不打紧,更重要的是,我觉得,”叶棋五的神情就像在渗透了一局乾坤妙局的玄机: “王小石有些心乱。” “心乱?” “心乱人自败,”叶棋五道,“故而对枭雄而言,最好天下大乱,愈乱愈有可为。” 齐文六走过去,运指如风,解开扑倒在地上的部属们被封的穴道,他听叶棋五这样阐说,刚才挫败的心理才开朗了些,“对敌人而言,王小石的心,自是愈乱愈好。” 叶棋五所布的局,对王小石完全牵制不住,且被一击而溃,心中也很不痛快,道:“乱死他好了。” 其实他心里也很乱。 ──因为他的棋局杀着,对王小石而言,竟如此不堪一击。 所以他这一句话,简直是当成一个诅咒。 的确,王小石不但人乱,连心也乱了。 他心乱的原由不是因为敌人,而是为了朋友。 而且还是他的兄弟。 ──白愁飞。 他的朋友正在进行一件相当卑鄙的阴谋。 王小石的兄弟正在干着损人利己的事。 ──他该不该阻止? ──他应不应相助? 他矛盾。 所以他心乱。 王小石喝止“天下第七”的时候,因为连战齐文六和叶棋五,踢倒土墙,身上沾了一身泥尘,几乎是足不沾地地赶了过来,自然是乱了衣衫乱了发,更重要的是,也乱了心神。 “天下第七”果然是止住了手。 “是你?” 王小石长吸了一口气,“是你。” 他知道眼前的人是他平生未遇的高手。 “天下第七”冷然道:“你要救他们?” 王小石看了看大局,但见几个朋友:张炭、唐宝牛等人都无大碍,心中略舒一口气,忙拱手道:“请高抬贵手。” “天下第七”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翻了翻。本来,王小石两次遇上他,虽未曾跟他正式动过手,都为他身上的肃杀所慑。那也不只是杀气,而是死气,一种跟死亡的滋味几乎是一样的感受。 可是,王小石现在却忍不住笑了。 因为他看清楚了“天下第七”的样子。 他鼻子裹着白布,左手也包扎着白布。 白布里还渗着血。 这使得“天下第七”原来肃杀的神态,完全变了模样。 变得有点滑稽。 王小石虽然为了一件事,心里不知如何是好,但见了“天下第七”的样子,使他一向活泼开朗的个性,“勤有功、嬉有益”的性情,都不自觉地“发作”了开来。 他笑了。一个这般叫人畏怖的人,只要在样貌上稍作了一些改变,感观便完全不同了。那么说来,就算是皇帝天子、圣贤名士,只要他们处身于完全不同的环境里,做不一样的打扮,是不是跟凡人也没两样?甚至有可能不伦不类得令人发噱! “天下第七”冷然:“你笑什么?” 王小石答道:“笑你。” “天下第七”冷哼一声,他知道王小石说的是真话。 “其实你这样更好看,”王小石道,“至少比较像是人。” “天下第七”道:“废话。” 王小石道:“好,请你放了他们。” “天下第七”略做沉吟:“你是我主人要用的人,我主人有事要你去办,所以我能不杀你,就不杀你。” 王小石道:“谢谢。” “天下第七”道:“如果我坚持把他们杀光,你会出手救他们?” 王小石笑道:“在所难免。” “天下第七”道:“可是我一旦动手,就会杀了你。” “你的主人还有事要我去做,”王小石道,“所以你不能杀我。” “好,我只杀这两个人,”“天下第七”用手指向张炭、方恨少指了指,然后睨了睨“天衣有缝”,道,“他已死定了,我不必再杀他了。” 王小石摇头。 “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你一个也不能杀。” “天下第七”脸上的青筋突现,王小石又感觉到那股肃杀之气了。 他仍想笑。 可是笑不出。 连一向豁达开朗的王小石,想笑都似给人逼住了,其他的人所感受到的压力,更可想而知。 王小石即道:“既然你受了伤,而且伤得不轻,在此时与我交手,实在不聪明。” “你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天下第七”盯住他道,“你刚才跟人剧斗过吧?” 王小石悠然地道:“但你已负了伤。” “天下第七”道:“可是你却很急。” 王小石道:“我可以先在此地应付你,他们先行去花府救人。” “天下第七”道:“你一定要救他们?” 王小石道:“你一定要杀害他们?” “天下第七”正想说些什么,突然间,只闻娇叱一声,然后,就是亮起一道刀光。 刀光美极,就像情人为美丽女子诗中圈下的眉批。 刀色清淡,如远山的眉,夕照的依稀。 这样的刀光,就像是月色。 不是杀意,而是诗意。 有人使刀,竟使出诗意来。 可是这诗意却引动了所有的杀机。 ──此刀一出,本来不拟出手的王小石和还未打算动手的“天下第七”,只好被逼交手。 因为势成骑虎。 所以势必如此。 第四十三章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 从树上倏落下来,向“天下第七”猝然出刀的是温柔。 温柔一直都在树上。 她在树上是因为“天衣有缝”。 “天衣有缝”把她自寿宴里救出来之后,温柔却说什么也不肯走。 “你要怎样才跟我回去?”“天衣有缝”问。 “你为什么不救他们?”温柔反问。 “我只有一个人。” “你怕?” “救他们全部?” “你不敢!” “那是一个阴谋。他们背后还有高手隐伏,以我一人之力,如果逞强,恐怕连你也照顾不了。” “那至少也得把大方救出来。” “你不去,我去……” 温柔正要长身举步,“天衣有缝”却突然点倒了她,然后拔身而起,掠上了一棵枝叶繁茂的枣树,把温柔轻置于较茁壮的横桠上,柔声道:“你叫我去,我就去。本来要把大方救出来的,可是我就怕你遇险。我这点穴手法很轻,片刻后自解,万一我回不来,你也不致受制,记住,如果我没回来,不必理我,千万别闯进花府去!” “天衣有缝”跃下树来,仔细观察过温柔藏身之处,肯定不致遭人窥破后,才再奔回花府去。 之后,“天衣有缝”便着了“天下第七”的伏袭,反而是方恨少背了他亡命奔逃。 “天衣有缝”身负重伤,本待告诉方恨少温柔藏身何处,恰见白愁飞就在该处制住了唐宝牛等一干好汉,顿时哑忍不说,心中庆幸也把温柔穴道封制,否则,以温柔个性,定必会轻举妄动,一旦让敌人发现,只有枉自牺牲、妄送性命了。 当然,他内心也极其焦虑。 因为时辰一到,穴道自解,届时温柔必然沉不住气,定然出手。 这一出手,行藏暴露,不论白愁飞还是“天下第七”,都绝非是温柔可以敌得过的人物。 而今温柔果然出手。 她出刀前还叱了一声。 因为她不喜欢暗算人。 ──就算敌人再强大,她也不会做暗算人的事。 所以她未出刀之前,先扬声。 扬声是为了出刀。 温柔的刀。 王小石是第二次看见这把刀从天而降。 这么美丽的刀。 这么美丽的人。 一向都不温柔的温柔。 上次那一刀,使王小石忙了好一阵子。 ──忙着和白愁飞自一大群“六分半堂”的高手里救人。 ──救的当然是温柔。 这次的一刀,更使王小石忙坏了。 忙的也是救温柔。 有一种人,天生下来便是个救人的人。 无论他自己喜不喜欢,总是常常救人。 王小石便是这种人。 有一种人,天生是个杀人的人。 不管人是不是他要杀的,但总免不了杀人。 就算不杀人,害一害人也好。 “天下第七”只杀人,杀人可以说是害人最直接的一种方式。 另有一种人,生下来便常常要人救。 纵然他自己不希望被人拯救,而是喜欢救人,结果仍是要人去救他,他救不了别人。 温柔无疑就是这种人。 此刻,她便是为了救人而为人所救。 问题是:要杀她的人杀不杀得了她?要救她的人救不救得了她? 这刀一砍,“天下第七”立即做出了反击,他原本有没有打算出手,谁也不知道,但温柔在此时此际向他砍出一刀,他想不全力出手也不行,因为强敌在前。 ──王小石肯定是个大敌。 “天下第七”一旦反击,完全是蓄势待发的声势。 王小石更不能不出手。 因为他知道以温柔的功力,绝对挡不住“天下第七”的一击。 为救温柔,他只有刀剑齐发,攻向“天下第七”。 “天下第七”也立时发现,王小石似乎很在乎,亦很着紧温柔。 ──一种比对自己的性命更在乎的在乎。 ──一种比对自己的安危更着紧的着紧。 “天下第七”马上领会。 他抓到了对手的罩门。 是以他向温柔发动了全面的攻击。 这处境奇特的是: 温柔夹在两大高手之间,但一时间,她也分不清谁才是王小石、谁才是“天下第七”。只知道刀剑如山,劲道排涌,仿佛有双龙二虎在她身旁做殊死搏战,可是她既看不见,也搞不清楚,而耳际尽是对掌的轰响和刀剑交击的锐音。 她人在双方拼搏的风眼之中,反而闲着,但觉劲力卷涌,胸中一阵阵恶心,连吐也吐不出来。 她不知道,就是因为她存身于两人之间,王小石已为她吃了多少苦、硬挡了多少险招,几次险些丧在“天下第七”的手里。 “天下第七”根本不必向王小石出手。 他只要攻向温柔。 温柔还懵然不知,王小石则要忙于照应、疲于奔命。 幸而王小石练的是“仁剑”。 ──“仁剑”志在救人,不在伤人。 ──“仁刀”亦然。 ──如果世间上有所谓“屠刀”,“仁刀”即是要人“放下屠刀”。 王小石以刀剑救护温柔,正符合了“仁刀仁剑”的招路。 所以王小石还可以勉强应付。 可是王小石自知不能应付下去。 因为他知道“天下第七”还根本不能算是真正出手。 “天下第七”使的是“仇极掌”。 ──这一种掌法,王小石听过。 也曾听他师父“天衣居士”说过。 那是他师叔元十三限的绝门武艺之一。 可是这“仇极掌”却怎么在“天下第七”的手下使了出来? 王小石心中惊疑。 惊比疑多。 因为凶险。 “天下第七”的“仇极掌”,每一掌宛似深仇巨恨,使王小石刀剑齐施,仍不敢有半点差池。 王小石对这套掌法,虽未练过,也有所闻,“天下第七”手上使来,还不算完全纯熟。 然而,王小石已有好几次迭遇险招,不但几乎救不了温柔,连自己也护不了自己。 ──“天下第七”真正的绝门学艺,是在他包袱里。 “天下第七”包袱里的武器,尚未出手。 王小石急。 急极。 就在这时,温柔做了一件事。 一件未知对或是错的事,也是足以使“天下第七”和王小石马上得分胜负、定生死的事。她反正不明白身边发生什么事,所以她决心要离开。 她走。 温柔的轻功一展,便是“小寒山派”的“瞬息千里”。 这是轻功中的轻功,除了方恨少的“白驹过隙”,在场诸人,就算是王小石或“天下第七”,在轻功上也得技逊一筹,追不上她。 ──故此,除非“天下第七”是有意要放走温柔,否则的话,不管他要以温柔来胁持王小石,还是把她杀了都好,此际再不全力出手,温柔轻功一旦施展开来,“天下第七”有王小石这等大敌当前,要拿温柔,除非先击杀王小石了。 “天下第七”如要发动,只有在这稍纵即逝的时机里发动。 王小石心知不好,但也没有办法。 ──他不能喝止温柔,因为这一叱间,反而使温柔进退迟疑,而遭“天下第七”的毒手。 ──任何战斗,都会有结局。他要是再缠战下去,温柔夹在中间,迟早遇祸。而且,他要赶去花府阻止阴谋的进行,更不能再拖延下去。 温柔说走就走。 “天下第七”只好发动。 王小石只好应战。 他突然弃刀。 刀如神龙,直冲半空。 “天下第七”只觉头上一栗,一柄刀在半空中翻翻滚滚地浮升着、腾跃着、闪烁着,抖出千个传说、万种亮丽,正向他的门顶直劈下来。 同时间,他发现王小石的剑已欺入他的中门。 剑无声。 无色。 无情也无命。 这已不是“仁剑”。 “天下第七”听说过这种剑法。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在半空皓若神龙的刀犹如高堂上的明镜,但悲的仍是人间的白发,那才是致命的一剑…… ——这种剑法,他也听元十三限说过,“天衣居士”虽然能创,不过,就连“天衣居士”自己也不会使……而今却让王小石施了出来──此子决不可留! 一种强燃的斗志和杀意升起。 “天下第七”解开了他的包袱。 千个太阳── 在手里。 他手里有千个太阳。 在这生死存亡一发间,王小石是疑多于惊。 “天下第七”确是使出了杀手。 可是他的出手仍是慢了一慢,缓了一缓。 这一慢一缓间,要比刹那之间还短,可是,温柔的“瞬息千里”已然展动。“天下第七”已击不中她,王小石也及时把对方的攻势接了下来。 ──究竟是“天下第七”出手慢了,还是温柔的轻功太快? 王小石不知道。 他只知道以“天下第七”,绝不会放弃那样一个稍纵即逝的大好机会的。 ──除非他不想真的杀死温柔。 ──怎么会? 王小石已不能再想下去。 他什么也不能想,甚至可能以后也不能想东西了。 一个已失去生命的人,还能想些什么。 王小石绝不想死。 他还有太多的事要做。 “天下第七”的杀手锏一旦展动,包袱一旦开启,王小石的“君不见”刀剑互动之法,马上受到牵制。 如果他要抢先把攻势发出去,只有伤着温柔。温柔一走,“天下第七”的太阳已到了王小石眼前。 先势已失。 王小石只有硬拼,或退避,退避的结果仍是避不掉。 ──谁能追到太阳,避过阳光?既不能避,硬拼又如何? 可是王小石却在此时,发现了一件事: 他还没有看清楚“天下第七”包袱内的事物,但已经可以肯定,那件事物,只要跟“天下第七”的功力合在一起,就可以把原来的功力或利器的威力,再增加提升一百倍,甚至超过一百倍的力量!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王小石已是别无选择了。 他只有避。 直避入枣林里。 “天下第七”追入枣林。 强光也追入枣林。 就像是太阳落入了枣林,整个林子都似烧着了一般灿亮了起来。 “天下第七”即时肯定了一件事情: 就算王小石避入枣林,还是躲不掉。 王小石躲不掉太阳的威力。 可是王小石一入枣林,就做了一件事。 凡他经过之处,双掌必挥,树上枣子急落如雨。 箭雨。 因为那些枣子都变成了暗器。 王小石的石头,就在这一刻里,竟变成了枣子。 “天下第七”要击中王小石,他自己也得要被枣子打成千疮百孔。 ──要伤害一个人,首先自己也得要付出点代价。 ──可是当那代价是死亡的时候,你还愿不愿意付出? 王小石再步出枣林的时候,温柔和张炭都愣住了。 王小石居然还没有死。 ──他还活着。 ──可是极度疲倦。 ──极度疲倦地活着,仍是活着。 ──只要一个人仍能活着,就是件好事,可是世上的人总是忘了这件每天都该庆祝的好事。 ──难怪有人说:人总是对已经得到的不去珍惜,而去爱惜那希望得到的。 王小石也惊魂未定。 说起来,他和“天下第七”真正交手,只有一招。 那是在温柔施展轻功的刹那,他发出“君不见”一招为始,直至“天下第七”不想为了杀他而硬挨千百颗枣子,故而把那一记“势剑”,回扫枣林,在那一瞬间,枣树林几乎成了光秃秃的。 然而却救了王小石的命。 “天下第七”一击失利,立即就撤走。 他本来就不欲在此时杀王小石。 而且他现在知道要杀也未必杀得了。 所以他走。 这是王小石与“天下第七”第一次交手。 两人各占不到便宜,无功而退。 “天下第七”一走,王小石立即想起了他要办的事。 在场却只剩下了温柔和张炭。 张炭留下来是为了要替他掠阵。 温柔则是刚刚才脱险。 ──原来在王小石力战“天下第七”的时候,“八大天王”忽然脸色惨淡,虎吼一声,飞身而起,直扑“发梦二党”总部。 白愁飞曾经对他下了重手。 下了毒手。 辣手。 “八大天王”一是为了报仇,二是要揭发白愁飞之局,不顾身上重创,要持着一口气,赶去“发梦二党”花府。 “八大天王”骤然而起,一时间,大伙都拦他不住。 何小河已追了过去。 张炭急道:“这儿我来看顾,你们去接应高大名吧!”他这样说,因为他知道,如果王小石敌不住“天下第七”,他们几人全在这里也无补于事,只是多送几条命而已,不如先赶过去花府办正事要紧。 而他留在这里,要跟王小石共生死。 真正的朋友,本来就是交来同患难、共富贵的! “八大天王”赶到大堂,白愁飞已把“好戏”演完,正要群雄欠他“救命之情”,眼看大计可成之际,“八大天王”就一面呼喊着,一面闯了进来。 “不要中了这恶贼的奸计!”“八大天王”大呼道。 “他就是部署这个假局的──” 话未说完,嗖的一声,“八大天王”只觉喉头一凉。 然后他看见自己的鲜血,自下颔激溅出来,而喉头里,也不断有鲜血涌上来。 他目眦欲裂,戟指白愁飞,厉声道:“你……” 白愁飞对他下了杀手。 何小河恰在这时闯了进来,一声哀呼…… 这时候,王小石听了张炭急促说了几句话之后,正全力施展轻功赶赴“发梦二党”总部。 可是他心里,却一直响着一个声音。 一个疑问。 ──要是白二哥真的做了这种事,我该怎么办呢? ──要是二哥真的在场,我应如何做呢? ──敌还是友? ──是兄弟还是对手? ──自己到底该不该管这件事? 人生在世,其实常有这种问题,正如有天堂就有天堂鸟;也总有人去管该管的事,有人去做不应做的事,一如有光就有影子的道理一样。 第四十四章 伤逝 “天衣有缝”伤得十分之重。在王小石与“天下第七”未分胜负之际,他示意方恨少把他背进了冬枣林。 他说话已不能控制声量──在这样的伤势下,只要能说得出话来,就已经是奇迹了。 “答应我,”他艰辛地握着方恨少的手,艰辛地说,“你要保护温柔,劝她回洛阳。” 方恨少知道“天衣有缝”已不能再活下去了,“天衣有缝”可以说是为了他而致一再受“天下第七”重创的,没有比认清这一点更难过了。 “是。”方恨少垂泪道,“我会的,你放心。” “你要设法使王小石杀掉“天下第七”,替我报仇,”“天衣有缝”的眼神已完全散乱,但神智尚在,“只有王小石能制得住这个人……” “好,我一定去杀那怪物,为你报仇!”方恨少义愤填膺。 “不可以!”“天衣有缝”立即抓紧了方恨少的手,一急就呛,一时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慢慢说,慢慢说,别急,”方恨少看了难过,忙不迭地道,“你说什么,我都依你,你就是别急。” 好一会,“天衣有缝”才能继续把话说下去:“……你不是……他的对手,只有王小石……可以……” “好,好,我一定想尽办法让王小石替你报仇的。”方恨少也握住了他的手,“你要快快好起来,看我们怎样为你报仇。” “我……好不了……”“天衣有缝”苦笑道,“万一王小石不能为国家民族作决断,对自身情义又不能作取舍,那么,还有一个人,他也能收拾“天下第七”,你一定要协助他……” “谁?” “我义父……”“天衣有缝”又咯血,“温嵩阳。” “温晚?”方恨少嘀咕道,“温大人的武功那么高,又德高望重,我……人微言轻,却是如何帮得上他的忙?” “你一定要在他来京城之前、还未遇着‘天下第七’之时,先把‘天下第七’和我交手的情形告诉他……”“天衣有缝”吃力地挣扎着说,“你一定要在他未和“天下第七”交手之前,把“天下第七”向我出手的情形……详详细细……告诉他……” 说到这里,他已疲倦得说不出话来。 ──看一个人濒死的挣扎,那种感觉有时真比死还难受。 ──有时候,既不能替他难受,真会生起不如让他快点死了算了的想法。 方恨少明知“天衣有缝”所托的是苦差。 ──他怎么知道温晚几时来? ──他如何知道温晚几时会和“天下第七”碰面? 可是他没有选择。 他不能在一个临死的人面前作任何抉择。 他只有答允。 “我一定做到。” ──大不了我先到洛阳去找温晚。 不过,方恨少却想起了一件事,忍不住问道:“温姑娘是温大人的女儿,为什么不由温柔去说呢?” “……我和‘天下第七’在花府交手的时候,只有你在场……”“天衣有缝”合上双眼,道,“何况,只要白愁飞和王小石仍在京城,我也不认为……温柔……她会愿意返洛阳……”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蕴含了多少无奈、疲乏与痛心。他来京城,逗留了那么久,竟劝不到一个温柔。 ──温柔对他之无心无意,真比他身上的伤更伤。 他这一合目,眼角也渗出了泪来。 方恨少却真怕他这一闭目,就一瞑不视了,忙道:“我会,我会的,你放心,我会把一切告诉温大人,我会要王小石对付‘天下第七’,为你报仇。”他生怕“天衣有缝”仍不放心,大声补充道:“我一定会劝温柔回去。她要是不回去,我会抓她回去、踢她回去、赶她回去……” 忽听一个声音凄楚地道:“你明知我回去不会快乐,你为什么硬要我回去?” 说话的是温柔。 温柔第一次那么温柔。 她蹲了下来,看到“天衣有缝”的伤势,她连心都痛了起来,想到“天衣有缝”现时所受的痛楚,她更连肉都微微觉痛。 ──可是不管怎样,她都不想回去。 “天衣有缝”一见温柔到来,呼吸又急促了起来,“义父是疼你的,你不回去,他会很伤心的……” “我回去?你叫我天天对着那班人,叫我嫁给那个人,叫我日日三从四德相夫教子吗?”温柔哀哀切切地道,“天衣哥,我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可是你真要为了我好,你为什么还要劝我回去呢?” “天衣有缝”又是呛咳起来了。 他嘴里咳着,鲜血却自鼻孔里涌了出来。 温柔看了心慌,方恨少也心乱。 “我反正已快要死了,你不回去,我也无能为力,可是你留在京城,千万要小心,我……不能照顾你了……” 温柔哭了。 “你待我那么好……”温柔哭得梨花带雨,“……我却一直避开你……” “天衣有缝”伸手去握温柔的手。 温柔也抓住“天衣有缝”的手,就似抓住只遇溺的手,又似自己遇溺时拼命抓住根浮木一般。 “天衣有缝”脸上露出安慰之色。 “还有一件事……”“天衣有缝”勉力保持神智清醒,“你托我调查雷姑娘……受辱的事是谁搞的……” 温柔登时“呀”了一声:“莫非是这怪物?” “天衣有缝”好不容易才摇了一摇头:“我到今天,还查不出来……不过,‘天下第七’的背上,确有伤痕……” “那定然是他了!”温柔叫了起来。 当日,她和雷纯在后巷遇上一个邪神似的人,他几乎要奸污自己,雷纯仅以身代,她悲愤已极,誓要为雷纯报仇。 她曾托“天衣有缝”查探是谁所为,并以“若能手刃那淫徒,我或会跟你返家”为条件,使“天衣有缝”为此事尽力。 是以“天衣有缝”一直跟踪着“天下第七”。 他也跟着温柔:除了要保护她免受伤害之外,同时也认定,那个淫徒上次未能对温柔真个销魂,未必甘休,定会再逞兽欲,他要趁机除此一害。 结果,他的跟踪换来“天下第七”必杀他的决心。 那次,那淫徒虽沾污了雷纯,可是也曾着了,就砍在背上。如今“天下第七”背上有伤,那就想必是他无疑了。 “可是……他背上不止一道伤……”“天衣有缝”怕温柔鲁莽行事,即嘶声道,“……在未查得水落石出之前,你,你千万不要……” “可是‘天下第七’伤了背,”温柔恨恨地道,“就凭这一点,他就该死了……” “天衣有缝”忽一把猛握住她的手。 他用力如许之猛,温柔几乎痛得叫了起来。 “你不是他的对手……你千万不要去招惹他……”“天衣有缝”一定要温柔答允下来,“报仇自有人在。你不要为我报仇……你千万不要替我报仇……记住,不要去惹这个煞星……”他说时因触动了伤口,痛得全身都抖哆着。 温柔见他辛苦,不敢过分拂逆他的意思,忙道:“是,好,我听你的话就是了。” “天衣有缝”这才渐渐放手,稍为平静下来。 方恨少忽想起一件事,问:“刚才你不是对‘天下第七’说过……他涉入一件案子里吗?到底是哪一桩案子?” “对,那是当年翻龙坡的血案……”“天衣有缝”的气息又微弱下去了,“你只要把我这段话,告诉义父,他就会处理的了。” 方恨少“哦”了一声,温柔却禁不住好奇,问:“血案?什么血案?翻龙坡?那是‘长风万里帮’的重地嘛……” 方恨少听“天衣有缝”垂死之际,提起翻龙坡的事,心里就疑惑着。 可是“天衣有缝”没有回答温柔的话。 因为他不想温柔去管这些事。 “你……”“天衣有缝”缓缓地睁开眼睛,望着温柔。 温柔流下了两行泪,“你有什么话,都说出来好了,都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害死你的,你骂我好了,你打我好了……” 方恨少劝她,温柔很激动怎么都没法安静下来。 方恨少见“天衣有缝”整个脸容都在迅速地枯萎中,而且几次欲言乏力,他慌忙跟温柔说:“他还没有死,你得听他的话呀!” 温柔一听,倒是止住了嚷嚷,止住了哭,凑脸过去,一双泪眼,痴痴地望着“天衣有缝”。 “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天衣有缝”衰弱地道。 “你说,你说,我都答应你。”温柔的泪又控制不住,簌簌而下,“你要什么我都答应,最好,最好你就不要叫我回去好不好?” “天衣有缝”没有回答。 “……你要我答允你什么事?”温柔温柔地问。 “天衣有缝”仍是没有回答。 “你?”温柔惊呼,“你!” “他已经死了。” 方恨少轻轻用手,拢起了“天衣有缝”的眼,低声说了一句:“你放心吧!”然后徐徐站起,长叹。 叹息如风里的落叶。 风里的喟息。 王小石叮嘱温柔务必要把方恨少和受重伤的“天衣有缝”找着,他自己却要赶去接应“八大天王”。 他赶到的时候,“八大天王”已经死了。 白愁飞向着他,平静地道:“你来了。” 王小石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二哥,不可以……” 白愁飞洒然一笑,“我在设法救他们,有什么不对?” 何小河悲声道:“你杀了他……” 白愁飞即截住道:“他阻止我救人,我只有把他杀了。” “他是阻止你害人!”唐宝牛吼道,“你就是部署今天这局的幕后策划者!” 众皆震动。 白愁飞目中杀气大盛,王小石一步上前,护在唐宝牛身前,“二哥,我们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白愁飞神色不变,“谁都知道,我现在正在救人。” “你在骗人,在害人,在控制人,却不在救人,”张炭赶到,发话,“真正的解药,在这里。” 他扬起手,手里唐三彩雕兽瓶,约有巴掌大小。 白愁飞抬目一看,猛然一愕。 “这是我刚才扑过去宁愿挨你一指时取的:因为这才是真正的‘过期春’解药,你以为这么容易就能要我张某人硬吃你一记吗!那是有代价的!”张炭高声道,“你们要相信我,我分辨得出什么是真解药,什么是假的;他手上的药只可解一时之‘恙’,不久之后又要你们去求他,他借此来控制你们。” 语音一落,他的好拍档唐宝牛已把话题接下去:“他的话你们一定要听,因为他是张炭。” 唐宝牛不遗余力为张炭大肆宣传似地道:“他是精通‘神偷八法’、‘八大江湖’,‘桃花社’的五当家、‘天机组’龙头老大张三爸的义子,还有我,唐巨侠宝牛大人的小老弟:‘饭王’张炭是也。” 第四十五章 一叶惊秋 白愁飞神色不变。 ──其实仍是有变的。他的眼神一长即敛,左手也微微动了动,但实际上却又纹风未动。 那是他强压抑下来。 可是这已足够。 王小石已瞧出来了。 他太了解白愁飞了。 ──目光暴长之际,已动了杀机。 ──左手欲动之际,是要伸手入襟查看自己的东西是否已落入他人之手。 这两个极其细微的甚至是欲动未动的动作,已证实了一件事:白愁飞的确是有做过这种鄙恶的事! 王小石闭了闭眼睛,几乎是呻吟地叫了一声:“二哥……” 白愁飞向张炭一摊手,“还来。” 唐宝牛抢着替张炭回答:“跟你说这句话的人实在是李太白的弟弟。” 张炭倒是奇道:“李太黑?” “不是,”唐宝牛更正,“是你太笨。” 白愁飞忽也更正:“不是你太笨。” 唐宝牛奇怪有趣地问:“是什么?” “加一个‘们’字,即是‘你们太笨’!”白愁飞说,“天堂有路却不走,地狱无门送上来!” 这句话一说完,他就动手。 一动就是杀手。他左手三指,攻出“小雪”,右手三指,弹出“初晴”。 “小雪”取张炭。 “初晴”攻唐宝牛。 两指都要命。 要命的两指。 两指并非不中,而是被人接下。在场中虽有数百人,但能从容地接下白愁飞的“小雪”“初晴”者,恐怕就只有一人。 不仅花枯发知道这点,在场群豪亦莫不知道这一点。 他们都恨极了白愁飞。 他们都把希望寄托在王小石的身上。 “我今天要是不能把他们全都杀光,”白愁飞也很明白这一点,“他日他们一定会把我杀掉。” “只要你今天放过他们,”王小石恳切地道,“他日他们若对付你,那么,账得跟我先算!” “你这般维护他们,却又何苦?” “他们与你无仇无怨,你要挟制他们,却又何必呢?” “这个……”白愁飞沉吟道,“我们不要在这里讨论。” 王小石有点喜出望外,“二哥的意思……” “到内堂去,”白愁飞明晰地表示不便,“咱们兄弟,没有必要在外人面前起冲突。” “是。”王小石的心里,简直是欢天喜地:只要能够劝服白愁飞,不再对这一群无辜的好汉施辣手,要他做什么都愿意。 到了内堂,窗户过高,而这时已入幕,故而堂内昏暗不堪。 白愁飞走到暗处,负手沉吟,慢慢停步。 他仰首望窗。窗外已隐约可见星光微亮。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白愁飞的语气很压抑,“咱们是兄弟,你却偏要在外人面前跟我为难!” 王小石一听“兄弟”二字,只觉一阵热血沸腾。 “刚才情急无状,只顾劝止,免铸大错,莽撞之处,请二哥见责。”王小石恭敬地道,“不过,请放了那些人吧,这样胁制他们,反易成仇,弄巧反拙,对谁都不好。” 白愁飞脸色一沉,比天色还暗,出口倒像是暮色里一两道冷热的风:“你太过分,太多管闲事了。” 王小石只觉一凛。 白愁飞的语气却又急剧转和:“不过,你倒是及时制止我干下这件滔天罪行,真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王小石大喜过望,“二哥,刚才我出言无状,冲撞之处还要请你原谅,我因是一时情急。二哥向来比我见多识广,我只怕这件关系重大的事上,二哥会误信那些奸宦的摆布,那就贻祸无穷了。江湖上的朋友跟我们是同一条根同一块土的,要是为官场的鼠辈而与道上兄弟结怨,那实在是很划不来的事。” 白愁飞目光一动,“你骂朝官,可是,你不也为他们效力吗?” 王小石长叹:“我自有苦衷。” 白愁飞了解地一笑道:“我们都情非得已。”他认真地问:“我已做了那些事,三弟,你会原谅我吗?” 王小石即答道:“这是什么话!二哥,咱们是兄弟呀!” “咱们既是兄弟,”白愁飞搭在王小石肩上的手,突然自肩起到腰胁间一路疾封了他十二个穴道,“你就只好再原谅我一次。” 王小石想要抵抗已不及,“你……” “咱们既是兄弟,”白愁飞冷笑道,“你就不该当众当好人,纠众来当面拆我的局!” 他撮唇作啸。 任怨立时掠入,他一见王小石已倒下,唇边立泛笑意。 残忍的笑容。 王小石痛心地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此时此境,我能不这样做吗?”白愁飞反问,“你揭破我的假局,我也要让你当不成好人。” 然后他转向任怨,“我已封了他的穴道,而我又知道你有一种特殊的本领,你知道怎么办吧?” 任怨道:“你要他说出一些他自己不想说的话?” 白愁飞,“对了!” “二哥,你这样做,实在令我……”王小石痛心疾首地道,“回头吧!二哥,现在还来得及。” “是吗?”白愁飞微笑对王小石道,“可惜你已来不及了。” 白愁飞一颔首,任怨就把王小石挟了出去。 任怨的掌心贴在王小石的背心上。 ──饶是王小石武功盖世,但觉有一股怪异已极的气流,盘结回荡于体内,时又像一把利刃,把自己的五脏六腑当成是磨刀石,不断地擦捺着。 “你放心,在你还没完成太师重托之前,我是不会杀你的,”白愁飞又拍拍他的肩膀,“我们还是兄弟,可不是吗?我只是要你和我站在同一条阵线上而已。” 王小石第一次被他拍肩膀的时候,觉得亲切,到白愁飞第二次伸手往他肩上拍来的时候,他只感到恐惧。 ──那感觉就像一头豺狼伸舌舐向他的脸上。 任怨并没有跟他站得很近,但他在袖里暗扣着王小石的脉门,不是特别眼尖的老江湖,还真绝对看不出来,任怨正在挟制住王小石。 任怨手中暗暗施力,使王小石跟他行出大堂,白愁飞尾随于后,施施然地笑道:“嘿嘿,咱们真是大水冲着了龙王庙,全是自家人哩。原来这儿的事,咱们是同一个主子的,你还是我的上司呢。” 任怨暗一催力。 王小石只觉一股怪力涌来,喉如刀割,脸肌抽搐,无法不启唇开口,可是声音却发不出来。 可是话是任怨以腹语代他说的:“二哥……二哥刚才真是莽撞……其实下‘恙’的事儿,咱们谁下手还不是一样嘛!” 白愁飞推诿地道:“不一样,不一样,你是主持人,我只是执行者。” “王小石”又道:“反正咱们的目标一致就是了。既然堂上的人都知道个中真相,不如把他们都宰了算了。” 王小石这般一说,众皆哗然。 他们悲愤、绝望。 ──原来以为是大伙儿救星的王小石,也是同一样的货色! 白愁飞假意阻止:“这……不大好吧!他们毕竟是京城里成了名的人物,这样杀光他们,我也有些不忍……如果他们能识时务为我们所用,应可考虑让他们留得性命……” 王小石又气又急。 可是他就是无法真正说出他心里所要说的话。 ──当一个人不能为自己辩白,不能说他自己想要说的话,而他说的话全被曲解、他的形象完全任人恣意破坏之时,他心里的感受,又是如何? 花枯发恨极了。 他手里暗扣了他的独门暗器。 ──横竖今晚已活不过去了,而且还连累了一众武林同道,不如拼死一击,杀了个罪魁祸首再说! 他认准了目标。 目标是王小石。 人生总有些时候,是关键的一霎。 这时应是王小石生命里的一个关键。 ──生死存亡,成败荣辱,有时全在一个运气或时机里,这样说来,人,实在是很没有什么依凭的。 不过王小石总算是幸运的。王小石之幸,也可以说是在堂内一众雄豪的幸运。 因为王小石的命运,绝对牵涉及影响这一些,他大都是素不相识的人的一生。 ──人就是这样,谁被谁影响了一生,连自己都不能预测、莫能把握的! 这刹那间,一人自天而降,一人自柱后闪出! 自天而降的是一个美丽的女子。 还有她那一片美如星子的刀光。 温柔。 温柔挥刀,砍向白愁飞。 她不是要杀他,而只是要逼退他。 ──当然,凭她的刀法,就算是要杀白愁飞,绝对是力有未逮的事。 不过,凭她和方恨少的轻功,要掩近而不为白愁飞等人所知,还不算是太难的事。 王小石和白愁飞在内堂的情形,他们已落在眼里。 另一个自柱后闪出来的人,自然就是方恨少。 他一出手,就是“晴方好”。 扇子一开一合间,便逼退了任怨。 然后他一面大嚷:“王小石是受他们挟制,刚才的话不是他要说的!”一面把扇面一合,急打疾点,要替王小石解开受制之穴道。 可是白愁飞的“惊神指”点穴法,实非方恨少的功力可以一击解开。 这时极其危急。 任怨稍被逼退,旋又扑上。 就在这时,花枯发的“一叶惊秋”,已激射了出去。他原本的目标是王小石,但经方恨少和温柔这么一闹,顿使他猛然想起。 ──就在刚才,他也曾为任怨所制,说出了他自己所不想说的话来! ──一定是那冷血妖人搞的鬼! 是以他的暗器,飞射任怨! 这是花枯发的独门暗器,任怨不敢大意,只得先把攻势撤去,全神以对。 方恨少得以稍一喘息,全力为王小石解穴。 以白愁飞的功力,要击倒温柔,绝对不需要三招。 ──一招就可以了。 落空,白愁飞一指就捺在她的额上。 但白愁飞并没有使劲。 他见砍他的是温柔,不禁呆了一呆。 他实在不忍心杀她。 他也不想杀她。 ──更何况,杀了温柔,就等于跟洛阳温家的人为敌,这种情形更是准备雄图大展的白愁飞所不愿做的。 他不杀温柔,温柔可刀光霍霍,一刀刀老往他身上砍。 那边,“八大刀王”齐出动,要即时制止方恨少救王小石。 唐宝牛大喝道:“有我阿牛,没你便宜!” 张炭也叱道:“先过我这一关再说!” 两人联手,竟奋力缠住八名刀客。 那边却还有一个任劳。 任劳悄没声色,已闪到方恨少身后,想来一记狠着。 只是狠着未施,忽见一箭,当胸射来。 他临急一记“铁板桥”,躲开一箭,不料那一箭击空,箭尾在半空中发出叮的一响,又激吐出一枚小箭,往下急射。 任劳要不是早先见过这种箭法的防不胜防,这下可是准吃定了亏,但他早已提防,反应奇快,及时双指一夹,已夹住小箭。 向他出手的正是何小河。 欧阳意意和祥哥儿也要动手,可是给那几个刚才已暂时解“恙”的花门弟子缠住了。 就这么一延宕间,忽听大喝一声,震得众人耳里嗡的一响,竟不由自主,停下了手。 只见王小石叫了那一声后,哇地咯出一口血。 他已冲开受制的穴道。 ──方恨少始终解不开白愁飞“惊神指”所封制的穴位,但王小石却借了他的内劲,自行冲破穴道。 这一来,王小石因急于破穴,内伤甚重。 不过无论如何,穴是解了。 白愁飞一扬袖,甩开温柔。 王小石面对他。 拔剑。 含着怒意。 剑已经拔了。 愤怒的剑。 王小石一向都是刀剑合一的。 他拔出了他的剑,也等于拔出了他的刀。 白愁飞长笑,然后长叹:“终于有这么一天了。我多想跟你交手,以十指会会你的刀剑。” “我不想和你交手,”王小石痛苦地道,“你不要逼我。” “我是想和你决一胜负,”白愁飞遗憾地道,“可是却不是现在。”他丢下这句话,然后带着任劳、任怨、“八大刀王”、欧阳意意和祥哥儿等人,扬长而去,“等你办好了那件事,咱们再来决一死战。” “发梦二党”花府里群雄之危终解去。 这一干市井豪侠,对王小石、张炭、唐宝牛、温柔、方恨少、何小河等人,心中铭感,但也有些人鉴于前车,对王小石等之举措仍甚感疑惧。 王小石则在抚剑沉思。 他在想什么? ──是不是想:该不该为了保存“金风细雨楼”的实力,而替蔡京杀诸葛先生?是不是在想:当日他和白愁飞一道上京来,曾联袂作战,同生共死,还一起大破“六分半堂”,怎料此刻兄弟竟成仇敌? 与此同时,在太师府里的蔡京也接到鲁书一的报告:“叶棋五和齐文六已跟王小石动过了手。” 蔡京毫不惊讶,“输了?” 鲁书一垂首道:“输了。” 蔡京淡淡地道:“他们还没有死,是因为王小石不想杀他们,他一直都留存了实力。” 不久,燕诗二也来报:“王小石已揭破白愁飞在‘发梦二党’意图控御群豪的计策。” 蔡京一笑道:“果然。有没有动手?” 燕诗二谨报:“两人揭破了脸,但白副楼主碍于未得太师指令,不敢出手,避战而去。” “他们迟早会打上这一场的,”蔡京徐徐离席,走到栏前,看满园花叶,争艳斗丽,“当日他与我见面之后,即手书‘大丈夫安能久事笔砚间乎’十一字,那是班超少时,满怀大志,尝投笔长叹:‘大丈夫无他志略,犹当效薄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志气和口气都很不小。王小石无意间写这几个字,绝不可小觑。” 他望着满园花木,沉沉自语:“……这样的一个人,自是不能不用、不得不防。” 其实,他贵为一国太师,朝中权贵,多为他的门生亲信,然而他终日浸淫于书法绘画间,哪里有时间为国治事?而今连一个王小石他也殚精竭力来推敲对方的心意,哪还有精力处理国家大事?国家社稷,若掌握在这种人的手里,又焉能不乱?岂能不百病丛生? ※※※ 完稿于一九八八年七月廿九日:韩国《体育日报》译载《战将》期间。 校于一九八九年一月十八日:第四度申请赴台得成。 再校于一九九零年二月六日:三侠七返马过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