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女帝》 第一章 君子如玉 雪飘落的时候,弓月城已进入了冬季最冷的时候。暮色未临,天色已有些昏暗,沿街的铺子依次亮起了温暖的灯光。连长街的拐角处冒着腾腾热气的包子铺也点上了烛灯,只是寒冷阻客,铺子里的生意实在太过冷淡。 “叮叮铛……”欢快的铃铛轻盈地响起。 风雪的尽头,两匹雪白的独角兽拉着一辆红漆香车缓缓驶来。 “渍渍”路边一个刚进城的少女赞叹道:“好漂亮的独角兽!瞧瞧,脖上的棕毛、背上的羽翼比雪还白,头上的角比银弓还闪亮,跑起来的步子比女人还优雅。” 有人接话道:“独角兽何等珍贵,只有达官贵人才用得起。” “那车里坐的又是哪位官爷?” “虽不是官爷,但绝对是贵人。是咱们城里最最有名的乐师珞宁。那两匹名贵的独角兽还是城主秋晧大人赠送的呢。咱们城里谁不认识他的独角兽、他的车?也是你头回进城,所以不晓得。” “呀!是珞宁乐师啊。”那乡下少女一听乐师,脸上的表情立时变得尊敬无比。她虽生长在乡下,但珞宁的大名却也是早有耳闻。 听说珞宁生得是丰神俊朗,面如美玉,年未及弱冠却奏得一手好琴,深得城主的赏识,特聘为弓月书院的琴乐师。 琴乐师无论在哪个国家都是极高贵的职业,所以达官贵人都以交结乐师为乐事,未嫁的少女更是将琴乐师定为最理想的郎君。只是纵然通琴,但能奏出打动人心的乐曲却并不容易。拥有这样琴技的人,大多都分布在楚城——楚灵国的帝都。而帝都中将相王候众多,也更便于攀附。 乐师、权贵,本是相依相成的。乐师靠着权贵提高身价,而权贵则因乐师而彰显品位。 正因为如此,像弓月城这样的偏远小城是极少能看到乐师的。 珞宁的琴艺,用城主秋晧的话来说:“哪怕宫中的首席乐师也难以比肩。” 尽管一个小小的城主根本没有资格进入皇宫,更没有机会聆听首席乐师的琴曲。但小城的人民们却对此深信不疑。在他们的心中城主就是最大的官,秋大人这样说,就一定是这样的。可是珞宁却宁愿留在小而偏远的弓月城,曲居在一方书院中。城中的人即为珞宁的前程感觉到可惜,又为能时时听到他绝世的乐曲而自得。 那乡下少女的目光也变得痴迷,连雪花飘满头都无暇顾及,喃喃地自语:“我若能见珞宁乐师一面,死了也愿意。” 或许是巧合,也或许是上天想满足这个少女单纯的愿望。华贵的车在经过她面前时,车帘轻轻地从里撩开,一个年轻的男子探出了头。 他的眉是剑眉,斜飞入鬓;目是星目,清澈含笑;唇是薄唇,微微上扬。 不同于车驾的华丽,他身上穿着的是极普通的裘衣,头上也无丝毫装饰,只用一条淡蓝的绸带束住了长发。极为素雅的穿着,但配着他的人、他的五官却是那样超凡月兑俗。 街上的人他大多认识,所以他坐在马车里用目光、用微笑向大伙打招呼。他笑时连眼睛都透着深深的笑意。你看他的人,是高贵的公子;你看他的笑,却好像是邻家的少年一般亲切。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样的诗句,仿佛就是为他而写。 “他,他看我了!他还对我笑了!”情窦初开的农家少女捂着嘴,有些不可置信。这是不是代表…… 旁边的人好笑地摇头。这无知的丫头,哪里知道珞宁乐师对谁都是这般。况且人家是什么身份,又怎会看上一个土里土气的乡下丫头? 那乡下少女也终于回过神来,因为她已透过车窗看到珞宁身边的女子。虽然只是一个朦胧的侧面,但那倾城的绝色连世间最美的花朵都要黯然失色。 她就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穿着一袭轻纱长裙,很薄,根本无法御寒,可是她似乎一点也感觉不到严冬的寒冷。纤腰、玉腕上缠绕着红枣大小的银铃铛,随着她一举一动而叮叮地响。她的脸上也带着温婉的笑,纤手拂下车帘,将寒冷阻在车外,道:“你怕冷,就莫再吹风了。” “我只是想看一看外头的雪罢了。”他收回了目光,虽然还在笑,但笑容中分明已多了一层落寞之意。 “是这雪又让你想起暮雪花了吧?我真想看看,暮雪花到底有多美,能让你这样牵肠挂肚。” “梦澈,还是你最了解我。”珞宁笑了笑,“暮雪花凋谢的时候就像是雪花漫天飞落,只是雪太过寒冷,暮雪花却一点都不冷。你要是见了,一定会喜欢。” 他又撩开了车帘,寒风侵衣,他的目光痴恋地望着外头纷扬飘落的大雪。一片一片,像极了暮雪花。只是那美丽的花,永远也飞不到这里;正如这里雪永远也不可能降落在那个四季如春的国度。 盛满鲜花的国度,今生也不知还能否再回得去。 雪在飘,风在吹,诱人的肉包子香就被风送来。 独角兽已驶到了包子铺前。可是铺子中却没有传来一惯的吆喝声,反而是一阵打骂声,突兀地传入珞宁的耳中。 包子铺的小老板不在蒸笼后,却在道路中间揪着个小乞丐捶打,嘴里骂道:“小畜生老子今天可逮到你了,非揍死你不可!” 乞丐很小,仿佛只有十岁左右,瘦弱的身子在雪窝里蜷缩成一团。破烂、单薄的衣衫难以蔽体。他却也不挣扎,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只顾将偷来的包子塞进嘴里,狼吞虎咽似地吃着。似乎对他而言,只有食物才是最重要的。 “你这样的畜生还活着干什么,死了算了!小畜生还敢吃?我叫你吃,叫你吃!”小老板一把夺过他嘴中的半个包子,用力地掷在地上,恨恨地踩上几脚。然后裂开嘴得意地笑着,那笑容残忍而自得。 小乞丐挣扎着翻了个身,抓起已被踩扁的包子又往嘴里塞,洁白的雪粒子沾了他一嘴。那模样哪里还有半分人样,分明是条饿狗。 只是世态炎薄,没有人同情,围观的路人眼中只有嫌恶。 小老板看在眼里,只觉得更加恼火,又狠狠地补上几脚,骂道:“天寒地冻,怎么就冻不死你这样的畜生!” 是啊,天这般冷。为何偏偏死不了?小乞丐心中也这样想着。死亡对于他们这类的人而言,何尝不是种解月兑?可是越是命贱的人,身体也越贱,怎么也冻不死。冻不死,就得要吃。饥饿的滋味比寒冷、比死亡更可怕。没有时常与饥饿为伍的人是永远无法体会到的。 所以他只能去偷、去抢。打、骂早已习惯,反正身上的伤疤已够多,再添一些也不算什么。什么廉耻心、什么自尊心,这些都是饱肚之人才配拥有的。似他这样的人,根本无需去在乎。 “住手!”随一声轻喝,落在小乞丐身上的拳脚止住了。 小乞丐从来没有听过有谁的声音会这样动听,平和但却极有威摄。他并没有抬头,所以只看到一双黑色的靴子出现在眼前。他在心中讥诮地想:也许又是哪个贵家的公子为搏一些虚名,在大厅广众面前上演一出扶贫救弱的好戏吧。 小老板的态度因那个声音的出现,忽然变得殷勤:“呀,是珞宁乐师啊。您是不知道,这畜生实在太可恨。连着三天,天天上我这儿来偷包子,好像认准了似的。您也知道,我这是小本生意,哪经得起他这般偷?” “大冷天还要出来摆生意确实不容易,这包子就算是我买的吧。” “哟,这,这怎么好意思呢。” 铜钱的声音清脆动听,小乞丐却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专心地扒着雪地上残留的包子屑塞进嘴里。哪怕是死,也决不要做饿死鬼。这是他的愿望,卑贱而伟大的愿望。 “起来吧,地上冷。”那个好听的声音又从头顶传来,小乞丐一抬头,对上的是一双温和带笑的眸子。 见他不动,珞宁的眉头微微拧起,“打坏了吗?”。 他关切地扶起了小乞丐,这才看清“他”竟然是个女孩子。约模十岁的年纪,只是长年营养不良,使这乞丐看起来十分的羸弱。 她抬起头来盯着珞宁,也因此让珞宁看清了她的面孔。她的脸上竟然长满了红色、黑色交杂的斑点,从眼睑下一直蔓延到下巴。使得她整个脸看起来有几狰狞之相。围观的人在看到她的脸的那一刻,无不倒吸一口气。 珞宁从未见过这么丑陋的人,也忍不住吃了一惊。可是更引他注意的却是她的眼睛。这丑陋的女孩却拥有一双极为美丽的眼睛。 梦澈的眼睛也极美,见过的人绝对忘不了。可是她的眼睛却比不过一个小乞丐。那明眸的清澈,那眼廓的精致,无法用言语、文字来形容。没有见过的人,也根本无法想象得出极美与极丑出现在同一张脸上会是怎样的讽刺。 可是那双美丽无双的眼睛此时却冷冷地瞪着珞宁,除了深深的警惕之外还有几分怯意、几分嘲讽、几分怒气。 “放开我!”她的语气很不客气。 珞宁的手还不及松开,便忽然感觉到手背上的疼痛电闪一般地传来。 小乞丐锋利的牙齿狠狠地嵌入他手背的肉中,粘稠的血滴落在雪地上,殷红而妖艳。 趁他吃痛手一松,小乞丐快速地挣开,又一溜烟似地跑出老远,然后才回过头来冲着他得意地笑。唇边还沾着他的血,使得她的笑邪恶而另人生厌。 “等等……”珞宁喊声未绝,她已经消失消失在风雪中。 “宁,你的手伤了,快让我看看。”梦澈审视着他手上的伤,眼眸中溢满心疼,“咬得这样深,怕是要留下疤痕了。” 小老板愤愤不平地道:“喂不熟的小狼崽子!珞宁乐师,你的善心都叫她白白给遭贱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瞧瞧您这尊贵的手,渍渍……” 珞宁道:“一点小伤,不碍的。” 梦澈道:“可是你的手是用来弹琴的,何等娇贵,连冰水都不曾碰过,留下了疤就……” 梦澈转目看向小乞丐消失的方向,眼眸中流露出一丝杀气。虽是一闪而过却并没有躲过珞宁的眼睛。 珞宁笑道:“太过完美容易遭天妒,这下好了,多了个伤口破破相,没准还能躲过许多的天灾呢。” 他说得随意,可是梦澈却已明白他话中的意图。他生性恬静,怜悯世间所有的人,宁可自己爱伤也绝不愿意看到她去伤害别人。 第二章 雪夜乞儿 天色已彻底黑透,气温也降得更低。家家闭门挡风,朱窗中透着温暖的烛火。烟囱里袅袅的炊烟带着诱人的饭香弥散在寒风冷雪中。 寂静而漆黑的街道,只有一个小小的人儿在蹒跚行走。脚上趿着的破鞋早已无法遮盖她的脚趾头。分明已生了冻疮,她却似感觉不到一般。 习惯确实能主宰许多事。 比如,她从有记忆开始就是乞丐,所以习惯了风餐露宿、朝不保夕的生活。 比如,她衣不蔽体,挨冻成了习惯,身体越磨越贱,所以能这个寒冷的天气不被冻死。 再比如,她穿街走巷,看惯人情冷暖,所以自认对任何事都能老练地应对。 正因为如此,方才那位贵公子对他施以恩惠的时候,她能果断地逃开。这世上绝没有白来的好处,这个道理她已深深地记在脑子里。 道理,很多时候只有自己亲身体会过才能记忆深刻。而这个道理,她是去年才从一个“和善”的胖女人那里得来的。 她记得去年的那一天也是个冬天,她已连着三天没要到一点吃的,连偷都屡屡失手。就在她真以为自己就要饿死,倒在一个大门外时,那扇门却开了。然后一双略微发胖的女人手伸到了她的面前。那双手上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玉米糊糊。 就是这碗诱人的玉米糊将她从死亡线上拉回,那也是她头一回生出感激之心。可是很快这份感激又被生生的打散。 那个胖女人将她带进了门内,每天只给她吃一碗玉米糊,却让她从天不亮就开始干活一直干到半夜。 胖女人的老公总在花街柳巷流连,她的心中充满着怨恨,而小乞丐就成了她的发泄口。她每天就拿着个鞭子站在小乞丐的身边督促她干活,微有不如意那鞭子就狠狠地抽下。折磨人,成了她最大的乐趣。 小乞丐开始还会反抗,可是越反抗得到的打就更多、更狠。于是她开始改变,变得温驯。 胖女人渐渐放松了警惕,她觉得她的鞭子早已将小狼崽子变成了小绵羊。却不知,狼是绝不会轻易屈服的动物,小乞丐更是如此。 在那天夜里,胖女人的丈夫又没回来,她郁闷地多喝了几杯酒后沉沉地睡去。小乞丐悄悄地潜入她的房间偷走了大门的钥匙,在临走时还不忘放了把火…… 第二天,小镇上的居民们惊讶地发现胖女人的居所成了一堆废墟。她实在太过孤僻,所以连居所都远离居民区,以至于天亮人们才发现失过火。 ——哎,那孤僻的女人肯定是喝多了,失手打翻了烛灯。 这是人们对于那场火灾的定论。 而她,又继续当起了小乞丐。或者厚下脸皮去乞讨,乞讨不到时就偷、抢。她偷过瞎眼乞丐碗里的铜板,也抢过三岁小娃手中的糖葫芦。 比如,她此时穿在脚下的那双破鞋,曾是一个乡下的母亲熬夜给女儿做的。她的女儿早上还穿着喜滋滋地去玩耍,晚上回家时鞋子已不见。她向母亲哭诉是被一个可恶的乞丐抢走了。 这双抢来的鞋陪伴了小乞丐整整大半年,如果没有这鞋,她一定无法走出寒冷的冬天。可是现在这鞋子已经太破了,她想换一双,可惜却一直没有找到像那个乡下小女孩一般容易抢的对象。 ——她一向只会欺负软弱的。 现在鞋子只是次要的,头等大事还是肚子。刚刚只吃了一个包子,实在无法满足她的胃。现在闻着弥散在风雪中的饭菜香,肚子又咕咕地发出抗意。 看来只能再想办法偷点吃的了。她心中这般思忖着。大冷的夜晚,没有人愿意出门,她也乞讨不到什么。 她沿着长街走了一圈又一圈,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冬天,门户总是关得特别严实。挡寒,更能防盗。 她也曾试着敲开了两户门,可是门一开,主人一看到她的面容先是唬了一跳。然后又粗声粗气喝骂她。 她只能垂头丧气离开。没有食物的补充,身体的热量降得更快。她弓着身体,抱着双肩抖得很厉害,以至于连雪花都无法在她身上停落。 这样的冷夜,她应该早已习惯的。可是每一次经历,还是让她觉得难以忍受。这样灰暗的人生,再继续下去到底有什么意义?难道说就是为了迎来饿死,或者是冻死的一天? 她想不到这些深层的东西,寒冷、饥饿早已让她忘记了思考。 ——思考本来就只属于身体温饱、思想温饱的人。 就在这时,暗夜中幽幽地传来轻柔地乐声。她是初闻琴乐之声,却仿佛是旧时相识一般。熟悉而亲切。 琴声低沉且悠长;温柔而舒心。这可怜的乞儿在那一瞬似乎是感觉到了母亲的手,在远处向她遥遥招手,使得她不由自主的向着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琴声开始极为缓慢轻柔,使人如沐春风,她甚至错觉身边的雪正在悄悄消融,连露在外头的脚趾头似乎也不那么冷了。琴声渐渐拔高,但并无丝毫突兀,反而多了份明媚之气。她的腰杆不由地已挺直,环肩的手也已放下。分明是雪夜寒天,她却感觉到明媚的阳光暖暖地洒落。琴音到达高点后又是转,变为舒缓柔和之乐。仿佛能让人感觉到春日里的花在阳光的照射已缓缓地绽放。 春日的花并没有绽放,绽放的是红梅。傲雪迎风,怡然飘香。梅树下有一方八角小亭,亭中亮着橘黄色的灯,灯是摆在一方琴案上的,而珞宁坐就在琴案前静静地抚琴。案上除了烛灯外,还有一鼎紫金香炉,青烟缭绕让他的人如处云雾,飘乎得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雪已停,风却未住。寒冷的雪夜,说不出的清冷孤寂。可是那一盏小灯,那灯旁抚琴的人,如此唯美静溢的画面。 一曲终了,曲音却仿佛还弥留不去。 珞宁一抬头,就瞧见暗夜雪地上那个小小的人影。她似乎还未回过神来,满面痴迷。 珞宁心思一动:难道这个乞儿竟能听得懂琴?招手笑道:“亭中有热茶,进来饮一杯暖暖身子。” 火炉就在亭子正中央,一壶热水刚刚煮沸,冒着腾腾热气。沏一杯热饮下肚,定然浑身都暖。可是小乞丐转身就跑。连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这种四下乞食的人怎么会忽然生出了傲骨。 “难道你是怕我在茶中下毒所以不敢饮吗?”。 小乞丐的脚步因那一句话而止住,她暗想:我本来就是要饭的,他要给,我为什么不收? 一转身,昂首挺胸大步迈进亭内。 茶是好茶,但她不懂得品也辩不出什么滋味。连吹带饮,牛饮下肚后,她破袖拂去嘴上的水渍,习惯性地鞠了个躬,说惯了的话冲口而出:“多谢公子善心,上天保佑你长命百岁。” 她嘴上称谢,眼睛却一直盯着案上的琴看。琴通体深褐色,上有七弦,长期演奏的振动使得琴身上浮现出梅花一般的断纹。小乞丐自然无法看出这琴乃是年代极远的名贵古琴。她只觉得这琴仿佛有种说不出的魔力,使得她的目光竟一下也舍不得挪开。 珞宁笑道:“一杯茶却换得长命百岁,看来我是赚了。你似乎很喜欢这琴?” 小乞丐不由自主的点头。这炙热的喜欢就充盈在她的目光中,是怎么也隐藏不了的。 珞宁试探地问道:“刚才的曲子,你能听懂吗?”。 第三章 琴乐知音 “她怎么可能听得懂?宁,你问错人了。”却是梦澈走入亭中,轻纱长裙,一身春天的装束。走起路时,腰肢、手腕上缠绕的银铃儿“叮叮”作响。 小乞丐不禁有些奇怪:难道她也没有衣服可穿,所以只能像我一样受冻吗?很快,她就无暇去思考这个问题。因为梦澈脸上那分明蔑视的笑,另她很不舒服。若是从前,比这更过份的讥笑她都能忍受。可是今晚,也不知是不是因那琴声激起她骨子里的傲气,她瞪大了眼睛,冲口就道:“谁说我听不懂?不就是春天里花开了吗?”。 “不错,我刚才所奏的曲名正是《春暖花开》。”珞宁面上丝毫不显,但心中却大大吃惊。一个卑贱的乞儿竟能听懂高贵的曲音,实在另人难以致信。 梦澈道:“严寒之际,最思春暖,也许只是巧合而已。” 珞宁道:“小姑娘,我再弹一曲你且听听是何意。” 畜生、丑八怪、臭要饭等等这些称呼,她早已听惯,但却从来没有人唤过她“小姑娘”。她说不出是何种感觉,只觉得仿佛心头最软弱的地方被人触及,竟微微有些犯酸。 曲音再度奏响。他已闭目凝神,沉浸在自己的乐曲中。只有手在动,抹、挑、勾、剔;吟、猱,绰、注、撞。娴熟的技法下,曲音如行云流水。 梦澈好笑地摇头,身上的银铃也叮叮地响,应和着她的笑。 弓月城最尊贵的乐师竟然会为了一个小乞丐而弹奏,这事若说出去绝对是一件笑料。可是当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到乞儿的身上时,竟也愣住了。方才还像个小野狼般,随时可能扑上来咬人,却在这一刻目光忽然变得清亮而痴迷。目光的焦点明明落在珞宁身上,但给人的感觉却好像已透过他的人看懂了他的灵魂——那深藏在灵魂深处的琴。 难道她真的能听懂他的琴音吗?梦澈不敢相信。 曲终,他的眼睛也已睁开,正好就看到她目光深处的痴迷,也看到她眼角溢出一滴清泪。 没有人说话,不想惊散余音,也不忍打断她的沉醉。直到半晌过后,那滴清泪终于滑下,她似乎才回过神来,喃喃地道:“花落了,人走了。你很想念他们吧?” “这,这曲名为《离绪》,你……你竟真的懂……”珞宁的声音在擅抖。即便是通琴之人,又有多少人能读懂曲中之意?可是这个女孩子,竟然能懂得。不但懂得,还能感知到他的心伤。 他方才奏琴的时候,想到的是儿时离家时的场景。那年正是暮雪花凋谢得最密的时候。他一回头,看到的就是站在花树下的母亲垂泪不止的脸庞,以及父亲因极力忍着悲伤轻轻发抖的身形。 这一别就是近十年。 而母亲在不久后便已病逝,那场生离竟然演变成了死离。 “你为什么要离开你的亲人?”小乞丐这般想也就直接的问出了口。 离开,总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否则谁会愿意与亲人生离死别?珞宁没有问答她,只是问道:“你会弹琴吗?”。 习得起琴的人通常都是身份高贵的人,连温饱都没有保障的乞丐又怎么会弹?话一出口,珞宁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小乞丐摇了摇头,可是很快又重重地点了下头。 梦澈好笑地问:“又点头又摇头的是什么意思?” 她不懂,但珞宁似乎已懂,吃惊地道:“难道你是想说,你没有习过琴,但却会弹?” 小乞丐点了点头:“我已经记下了你的手势和调子,应该可以弹。” 梦澈笑得更开。谁都知道瑶琴并不好学,尤其是其中那些复杂难记的指法,三年五载也只能习得皮毛。仅凭一听之记,便能再次复弹,实在是谎天下之大缪。 甚至连珞宁都不太敢相信,可是他心中又隐隐有些希望:即使不能完整的奏弹,可以略奏几个音也是好的。 他道:“你即觉得可弹,便去奏一曲。” 小乞丐的眼眸一下子变得雪亮:“我,我可以碰那个……那个吗?”。 “琴本就是给人弹奏的,你即会弹为何不能碰?”珞宁说着已起身,让座给她。 小乞丐展颜一笑,快步走到琴案后,抬起手刚刚要触到琴弦却又忽地缩回了手。然后又快速地奔到亭子外,将双手在雪窝里使劲地搓。 习惯了肮脏,也从来不觉得脏有什么可耻的。可是当她黑黑的手爪伸到琴上的那一刻,她的心中忽然涌出羞愧之感。那琴如此美、如此圣洁,怎能叫这双脏手给玷污? 手已通红通红,也已冷得麻木,她这才回到亭内。珞宁又沏了杯茶,叫她暖手。 再次坐到琴案前时,她只觉心在扑扑地跳动,即紧张又有说不出的喜悦。 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当……”琴弦一颤,悠扬如凤鸣。她闭上了眼睛,仔细地将方才的旋律回想了一遍。再睁开眼时,她的神色已改变。不再是诚惶诚恐,而是充满了自信,甚至还有几分骄傲。 小乞丐自己并未感觉到什么,但珞宁却已看出她的这份自信、这骄傲并不是刻意营造出来,而是与生俱来的。 当第一个音响起时,接下的曲音便绵绵不绝而来。虽然弹琴的技法有些生疏,琴乐也不如珞宁弹出的自然流畅,甚至还加杂着几个错音。但却是在完整地弹奏那一曲《离绪》。 《离绪》并不好弹,即使习过的人也绝难仅凭一听之记就能奏出。珞宁心中只有说不出的震惊,除了惊讶与她的天份外,还有她在弹琴时身上所散发出的气质。她的眼虽在睁着,却似已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沉浸在曲乐中。衣衫分明还是那样破烂肮脏,脸也还是那么丑陋不堪。可是珞宁却觉得她像是蒙尘的明珠,又像是高贵的公主。 离绪,离绪,别离的愁绪。乞儿似乎已能感觉花落人离,分隔天涯的无奈,那缠绵哀伤之意亦已随着她的心转到指尖、琴弦,化作一曲《离绪》催人泪下。 梦澈不可置信地道:“她,她真的从未习过琴吗?难道真的是天才?” “即便是再有天赋,也不可能无师自通。除非……”珞宁一顿之后,沉声道:“除非是有琴魂。” “琴魂?”梦澈大吃一惊,再看向小乞儿时再也没有不屑之意:“难道说,她也是暮雪国的人?否则怎会拥有琴魂?” 珞宁却又摇了摇头将方才的话否定:“不,不对。若真是天生琴魂,凭她的年纪根本无法隐藏。可是她在奏琴时丝毫没有异样产生。” 琴曲未完,乞儿的脑后隐隐地传来一丝微弱的痛感。一味沉浸,开始也并未察觉。可是那痛感越来越明显,似乎她每拨动一次弦,脑后的疼痛便加重一分。她虽然受过很多苦,但这种疼却是第一次感觉。说不出的痛苦难耐,连手指都忍不住颤抖了起来,但她却舍不得停下。 颤抖的手指下,音已变,曲已乱。疼痛瞬间加剧如闪电一般蔓延至全身的经络。 梦澈面色一变:“不好,她好像有旧疾!” 喊声未绝,乞儿已倒下,头栽在琴弦上,发出“铛”的一声低沉却刺耳的声音。 珞宁亦已回过神来,急步上前扶过乞儿,只见她双眸紧闭,眉头紧锁,满面痛苦之色。托在她脑后的手竟感觉到有一丝温热的液体溢出。 一察之下更是大吃一惊。她的发丝虽纠结成团,但分明有殷红的血液淌出。 难道是后脑有伤? 翻开层层乱发,隐约可见五点金星呈梅花状分布在后脑上,血就是从那金星处溢出。 珞宁道:“这,这是什么?” 梦澈道:“金针?竟然是金针钉脑!” “金针钉脑?是什么人这样狠毒,竟然对一个孩子下这样的毒手?”珞宁一惯平和的神态此时也露出怒色。 “宁,让我看仔细看一下。”梦澈接过乞儿,又仔细地审视了一遍她的后脑,道:“血已止住,伤口暂时不会对她造成生命危险。宁,你看,金针周围的皮肤早已与金针契合在一起,很显然这并不是新伤。若我判断的没错,金针入脑的时间至少有十年。” “十年?看她的年纪顶多也才十岁,那时岂非还是个婴孩?”珞宁心头一颤,眼中的怜悯之色更盛。他无法想象世上怎会有人如此狠心,竟将金针生生地钉入一个婴孩的脑中。 这样残忍的手段又是出于何种目的?这女孩的身上到底又隐藏着怎么样的秘密?然而这些问题,一时半刻也难寻答案。 他道:“梦澈,这孩子要麻烦你了。” 梦澈淡淡一笑:“我若见死不救,也就不配再伴你左右。” 她的医术,珞宁再清楚不过了。只要她点头答应救的人,就算是魂已飞到阎王殿她也有法子拉回。 但他却忘了,世上并无太过绝对的事。 第四章 金针锁脑 火炉燃得正旺,屋里十分暖和。高床暖枕上躺着的却是个浑身脏乱不堪的乞儿。 梦澈的脸色有些凝重,抱歉地看了眼珞宁,摇了摇头。 珞宁道:“怎么?难道连你也……” 梦澈道:“这金针是被下了特殊的灵咒,无法强行拨除,否则恐会伤及性命。” “竟然下了灵咒?你可能看出这是何种灵咒,其目的何在?” “能种下灵咒的人本生就非同寻常。我虽也略通些,却根本辩不出这是何种灵咒,更不敢贸然去破除。宁,其实你方才并没有说错,这孩子确实是天生琴魂者。依我之见,她先前之所以会昏厥,就是因为奏琴引动脑后灵咒。” “你的意思是,金针灵咒锁住的是她的琴魂?所以,纵然她天赋异禀此生绝不可能弹琴。” 床上的乞儿依然在昏睡,虽然脑后的血早已止住,但她脸上的痛苦之色依然不曾散去。十岁的孩子,本该在父母膝下承欢,但这可怜的孩子,却从出生起就在经历噩梦。 珞宁此时心中有股说不出地难受,对那孩子即怜又惜。怜的是她悲惨的经历,惜却是她那琴乐的天份。这样的天资,若是稍加教,几年后即使不能惊世骇俗,也能成为一名琴乐师。 即给了她世间罕见的琴魂,却是被金针灵咒锁魂无法奏琴;分明拥有绝世无双的美眸,与之相配的却是丑陋不堪的面容。 珞宁叹息道:“上苍无情,如此戏弄人生!” “血……好多血……”睡梦中的乞儿忽然发出惊恐的叫声,小小的身体蜷缩在一起剧烈地抖着。 “小姑娘莫怕,只是梦。你现在很安全,没有人再能伤害到你。”珞宁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 可是他的安慰显然起不了丝毫的作用。乞儿的惊惧未减反盛,双手紧紧地揪着自己的衣领,蜷缩成团像是可怜的猫儿。这世上只有自己是唯一的依靠,所以哪怕在噩梦中她也极力地缩成一团,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多一份温暖——自己给予自己的温暖。 梦澈轻叹一声。这叹不为床上的乞儿,而是为珞宁。他怜惜别人,可是又有谁能怜惜他?他又何尝不是被命运所累? 她道:“如此深的恐惧,看来她已被梦魇缠绕多年了。宁,你退开一些,让我进入她的梦中。” 话音才落,她的人已变得飘忽、绵软起来,渐渐地化成了一缕轻烟。 无风,可是轻烟却被吹动,飘飘而起,笼在乞儿的周围,似乎也增添了一份飘渺的仙气。轻烟就顺着乞儿的鼻孔一点点地钻进体内,瞧上去就好像是被她轻轻吸进去的一般。然而就在这时,已钻入体内的轻烟又忽然溢出,在虚空中迅速地凝结成女子的模样,而后将身一旋,足尖才落地又连退几步方才稳定住身形。仿佛是受到了巨大的冲力。 梦澈的脸上一片惨白,气息急促:“我,我进不了她的梦。” 珞宁道:“你是梦灵所化,幻梦、盗梦、化梦皆是你之所长,怎会入不了她的梦?” 梦澈道:“我低估了那道灵咒的威力。本想入梦去除这孩子的恐惧,使其不再被梦魇所笼。不料正要入梦,就被灵咒逼了回来。灵咒似乎在保护她,所以似我这等灵异之类无法侵身。” 珞宁垂下头,神色歉疚。这可怜的乞儿正承受着痛苦,而他非但无法解决她灵魂上的束缚,甚至连梦中的恐惧都无法抚平。 纵然是命运多滐,但往往在不经意间又会生出许多的转折。这岂非也是命运的莫测与多姿? 只是此时的他们尚还不知,在相遇那一刻起,命运就在悄然改变。无论是她,或者是他。 乞儿布满黑斑红点的脸,因痛苦而更显丑陋。眉头深深地拧着,长而浓黑的睫毛在不住地颤抖,像是蝴蝶的翅膀。可是无论如何颤动都挣开不来自于梦中的恐惧。 这梦从她有记忆起就一直如影随形。 梦里的天空是灰暗阴沉的,像是她走过的人生。大地却是红色的,被血染红! 面前是无数手执利刃的人,不分青红,不问对错地相当残杀。好像面对的人是木偶,自己也是木偶。只有机械地杀,杀!可是那并非人偶,刀斧劈下,骨肉横飞,鲜血喷涌。 血就淌在地上,淌到她的脚下;染红了大地,也染红了她的破鞋。 “救命……救命……”她想跑离这休罗场一般的世界,可是脚下却仿佛被钉住了一般,寸步难移。她只能捂着脸不让自己看,但利刃刺入血肉的“噗噗”声、震天的杀嚎声,以及将死之人最后的申吟声却一丝不落地传入她的耳中。折磨着她的神精。 为什么?为什么要有这些杀戮?她不明白,她只想躲。可是越想躲却越躲不开。 脚下依稀传来痒痒的感觉,她下意识的睁眼看去,看到的是一双双的血手从周围向她聚来抓向她的脚、攀向她的腿。 “走开,走开……”她扯着嗓子想喊,但声音却似被卡在喉间怎么也发不出。伸向她的血手却越来越多。那些已经被杀死倒地在上的尸体也开始动了,动作僵硬、匍匐地朝她爬来。一声一声尖锐地喊道:“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她只是个看客,为什么却要她来还命?她不明白,也无暇去想。脚挪不了,更逃不月兑,她只能掩着面,抱着头嘶声大哭。 她知道眼泪最轻贱无用,所以无论受了多少苦也从不在人前落一滴泪。可是在这里,孩子软弱的一面再也难以控制,哭成了最好的宣泄。 那无数个幽冷、无助的夜晚,她一次次的从梦中哭声。 漆黑的夜里,没有一丝温暖,只有狂乱的心跳使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还活着。只是她再也不敢睡去,害怕一闭上眼又会看到那血淋淋的场面。 没有温暖,她会尽管蜷缩着身体,自己给自己温暖。害怕噩梦,她会用尖锐的石子扎自己的大腿以保持清醒。对她而言的疼痛远远好过于精神上的恐惧。可是她终有支持不住,昏昏睡去的时候…… 这一次,哭声并未能另她醒来。哭声引来的却是一阵悠扬的乐声。美妙而熟悉的乐声,像是母亲的手轻柔地拍抚着她的胸膛,令她慌乱不安的心一点点的平静下来。 已经攀上她身上的血手仿佛也受到了乐曲的感召,一点点地往下滑去,又如同沙化一般消散。 乐声渐渐明朗、清晰,她依稀觉得有些耳熟,可是又想不起这曲子到底是什么弹出来的,竟能如此动听。如细雨般滋润心田,驱走一切恐惧、不安的因素。 循着乐律传来的方向看去,她看到的是一座高大、宏伟的城楼。奏乐的人就坐在城楼边,看不清神色,看不面容,甚至连男女都无法分辨。只能看出那一袭白色衣袍在风中翻飞,遥遥看去如同浊世中盛开的白莲,说不出的纯洁、高贵。 纯洁、高贵,这样的字眼向来与她无缘,可是她心中却觉得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是谁,那人到底是谁? 第九章 月照心扉 上弦月因为之前没有一点基础,所以接下来的课业让她如坠雾中迷糊不清。 再回到珞宁的小院时,暮色已临。 温暖的烛光静静地跳跃,诱人的饭香另寒冷也望而却步。灯是为谁而亮,饭又是为谁而香? 上弦就愣愣地站在小院门前,看着那温暖的烛光,闻着诱人的饭香,忽然有种想流泪的冲动。 她已多久没哭过了?一年?两年?或许更久?久得连自己也已不记得了。因为哭泣并不能带给她任何帮助,所以她打心眼里鄙视眼泪。 可是这一刻,眼泪却不自觉的淌出,且越淌越多,她已忍不住小声地抽泣起来。 为何而哭?是那透着暖光的小窗?还是屋里飘来的饭香?又或者是……是因为那里是家?多少年了,她终于有了一个家。一个会为她亮灯,为她留饭的家。没有任何言语、词汇能容易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忽然得到一个家时的感觉。 “这么晚还不回来,这丫头定是在外头玩疯了!”梦澈略微有些不满的声音从屋内传来,伴之而来的还有那“叮叮铃铃”的铃儿声。 “我去找找她,你若饿了就先吃吧。”是珞宁在说,温暖的声音一如他脸上温暖的笑。 “吱”门开来,珞宁出现在门口。屋内的光笼在他的背上,使得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恍惚。 “月儿,你怎么站在那里不进来?”珞宁走近时才看到她脸上的泪痕,吃了一惊:“怎么哭了?” 上弦月一把抹去眼角的泪,昂着头嘴硬道:“小女圭女圭才哭!风大,吹得我眼睛发酸。” 梦澈在屋里咯咯地笑:“你难道不是小女圭女圭?风是挺大,怎不见吹酸别人的眼?”她一笑,铃儿声也就越发的响,也像是在嘲笑。 上弦月又气又恼,直拿眼睛瞪人。先前在书院,那么大的委屈尚且能忍受,可是梦澈明显的玩笑话却能激起她的脾气来。 难道是因为拆穿她的小慌,珞宁会看出她方才的软弱?又或者是怕他会因此而瞧不起她? 偷眼瞄了眼珞宁,对上他的眸子,看到的只有满满的疼爱。 珞宁弯下腰,白皙如玉的手轻柔地抚着她仅有半寸长的头发,道:“书院发生的事我听晚儿说了。叫你受委屈了,对不起。” 咦?难道他误以为她是白天受了委屈所以才哭泣的? 上弦月歪着头,不解地问:“你又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今天似乎很多人对不起她,可是那些人没有向她道歉,偏偏毫不相关的人却来跟她道歉。这实在另人奇怪。 珞宁道:“我带你进书院,却没有尽到保护你的责任。可是你又为什么要忍呢?” 虽然知道那些官贵之家的孩子任性霸道,但以上弦月的性格决不会甘心忍受欺负。孤身流浪多年,没有自保的力能也决不会活到今天。 上弦月道:“你说过,叫我莫要跟他们计较,凡事随和点,能让的就让一让。所以我就忍了。他们叫我钻他们的胯,我就装假是在钻狗洞。反正我本来就是乞丐,以前钻惯了狗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说话时,眼睛里还带着得意的笑。清亮的月光,映在她美丽无双的乌眸中,使得她的笑看起来纯真无邪,仿佛是天使。 珞宁听着,心却狠狠地疼了起来。他道:“我也说过,若是不能忍的就来告诉我。无论是什么样的出身,都是一样是人。没有低贱的身份,只有低贱的心。还记得我为什么要给你取名为上弦月吗?”。 上弦月点了点头道:“记得。你说:上弦月代表着希望。只要心怀希望,再灰暗的人生也能活出光彩。” 珞宁抬手指了指天,墨色的夜空上,明月美如玉。他道:“你看,明月那样的美。所有的星辰在她面前也要黯然失色。在我的心中,你也像她一样高贵,任何人都比不上。所以你并不比那些官家的小姐、少爷差,更不卑贱。从今以后,你不再是乞丐。也不用再看别人的脸色,受别人的气。记得,要有尊严地活着。只有自己看得起自己,别人才不敢轻视你。” 上弦月点了点头,似懂非懂。然而,在她幼小的心灵中,分明有一轮明月缓缓升起。 明月照吾心,心如月皎洁。 夜已深,月亦已偏西。 黑暗笼下,梦魇也随之笼来。 温暖的屋子,舒适的床。可是温暖、舒适也驱散不了长久以来的阴霾。这层阴霾到底是从何时起如影随行的?是长久以来的黑暗生活所形成的恐惧?又或者是自出生起就铬在心头的印记? 没有人知道,连上弦月自己也不知道。 她此时就陷在高床暖枕间,在睡觉之前还满心欢喜。可是将将睡下,恶梦也随之袭来。 嘴微微张着,可是声音却深陷在梦中,于是连宣泄也不能。只能在恐惧中无力地挣扎。 呼吸越来越急促,仿佛连喉咙都已被梦中的血手卡住,于是,连呼吸都几乎要窒息。 哪里来的琴声悠悠地响起?是梦中么? 梦中城楼上那一抹白色倾城的身影,出尘月兑俗。素手抚琴,音如天簌。 梦只是虚无,可是琴声并不虚。 琴声来自于院外的长廊。来自于那玉一般,湿润谦和的男子。 《安神曲》曲音轻柔如风,像是母亲的手温柔地抚慰孩子不安的心魂。于是,梦魇也渐渐远去。床上的孩子静静地陷入安睡中。 曲却未停,如诉如泣。直到“叮铃铃”的银铃声闯入旋律中。 珞宁转过头,淡淡地笑:“夜深了,你为何还不休息?” 梦澈慵懒地倚着廊柱,把玩着垂下的发丝,道:“你怎么忘了,我本就不需要睡眠的。” 珞宁道:“我当然没忘,所以我才问你为何还不休息,而不是问你为何还不睡。” 梦澈挑了挑眉,道:“你呢?你为何也不休息?难道你想为那丫头抚一晚上《安魂曲》?” 珞宁道:“小孩子若是晚上睡得不好,会影响生长。” 梦澈道:“她是睡得好了,那你呢?那梦魇非比寻常,连我都束手无策,决不是一天两天就能驱散的。莫非你打算今后的每一夜都不眠不休么?” 珞宁笑了笑,浑不在意:“我可以白天再睡。” “宁!”前一刻还相隔一丈远,下一刻梦澈便已瞬间移至他的面前,玉手重重地按在琴弦上。琴弦似乎也不堪她的怒气,发出刺耳的鸣声。 正在沉睡中的上弦月也因那一扰,惊得浑身一颤,皱头重新锁起。 梦澈道:“你即如此呵护她,为何明知她会被秋晨儿那些孩子欺负,还假装不知?” 珞宁道:“她应该慢慢学会适应。我纵然能管得了一时,但同学之间的关系却需要她自己去维系。我不希望在我过多的干涉下使她过于依赖。小狼圈养成绵羊,并不是什么好事。只不过,我未料到她竟然会毫不反抗的去忍受那种屈辱。” 梦澈冷笑:“若是早知道,只怕你也不会管狼会不会变成绵羊了吧。” 珞宁摇头叹道:“梦澈,何时起你说话竟也变得这样刻薄?” “我刻薄?”梦澈不可置信地望着珞宁,她心中忽然有种委屈感,可是面上却依然挂着倔强的冷笑:“我若是刻薄,会忙前忙后的伺候那丫头沐浴、剪发?真是可笑,原来这么多年来,我竟然就得你这么个评价!” 珞宁自知失语,梦澈会如此,何偿不是为他好,可是他却伤了她的心。 “对不起,你该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算了,我知道你没有那个意思。”梦澈的语气也软了下来,因为她知道他一旦伤了别人的心,通常会比对方更加难受。又怎么忍心再去怪他? 她顿了一顿,道:“我要回一趟圆梦谷。” 珞宁道:“你已多年没有回圆梦谷了,为何会忽然要回去?” 梦澈道:“你不是为那丫头忧心吗?我师父曾收藏了一本记载天下灵咒的古籍,也许里头有破解金针灵咒的法子。只灵咒一解,驱除梦魇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珞宁道:“你不是说过永远不再回去,不再见他的吗?”。 梦澈道:“我是这样说过。可是那里必竟是我曾经的家。我若有事相求,他必然也不会拒绝。” 珞宁问:“那么你准备何时启程?” 梦澈笑道:“何须准备?我又不是你们人类。我今夜就动身,不出意外三日后必然回来。” 她才说完,身影就已化作一缕烟,飘忽如梦。一阵风起,轻烟消散在风中。“叮铃铃”的脆响在夜空中越来越远。 第十章 雪夜媚影 夜色更深,月已被浓云遮住。失了月华,黑暗更加得深邃。 弓月城仿佛也进入了深程的睡眠中,平和而寂静。静得连风的呜咽都觉得刺耳;静得连雪花再次飘落在屋顶的声音似乎都能听到。 雪越飘越大,风声也越来越响。 风雪之中,却有一个黑色的人影。 人影就立在长街的尽头,似乎是无惧风雪,可是看起来更像是风雪惧他。因为没有一片雪飘落到他的肩上。他竟然就是悬浮在离地三尺高的虚空中,所以厚实的雪地上没有留下一个脚印。 静静地“立”着,仿佛在等人。 片刻过后,他等的人终于出现。 风雪之中,没有一丁点的脚步声,仿佛是于无声无息间便出现了一位袅娜娉婷的女子。 一袭火红的轻纱长裙长长地拖曳在雪地上,香肩露在风雪中,修长的美腿在长裙中若隐若现。寒冷似乎也惊艳于她的美貌,不忍侵蚀她的冰肌玉骨。 她的人是那样的美,可是她的笑却又是那样的轻浮,像是刚刚从欢场上走下的女子。一步三摇,面颊上还挂着被酒气熏起的绯红。 “大冷得天,叫你等着实在抱歉的很。”嘴上说着抱歉的话,但眉宇间分明有据傲的神色。声音又是那样的魅惑,足以另下天的男人销魂蚀骨。 “姽婳小姐,主上有何命令传达,请直接吩咐吧。”男人的声音极为冷淡,仿佛看不见眼前的绝色,甚至连多余的寒暄都没有便直入主题。 姽婳慢慢地走近,蛇一般柔若无骨的胳膊缠上了他的脖间,道:“影龙,你这根朽木还真是千年不变呀。幸好下大多数的男人不像你这样,否则世间可就太无趣了。” 影龙终于抬眼瞟了姽婳一眼。 别人笑是嘴唇先扬,可是她却是眼眸先笑。说不出的媚妩,道不尽的风情。眼中似一潭深不见底的幽水,又仿佛有无形的吸力,将他的思绪吸入深潭。连影龙这样不近的人一时间竟也忍不住心驰竟摇。只一眼,便再也无法从她的眼眸上挪开。 姽婳咯咯地笑出了声,笑声中影龙终于回过神来,一把推开她,同时身体倏地退开半丈远。 姽婳笑得更灿烂,只是眼中已带着鄙夷的神色:“天下的男子果然都是一样的,瞧,连你也难逃我的媚术。” 天生的婊子!影龙在心中怒骂一起,脸色也因那难掩的怒气而变得极为难看。 “行了,不逗你了。”姽婳笑容一收,左手一翻,掌中出现了一枚纯金打造的令牌。她的语气也随之变得沉冷起来:“主人有令,影龙听命!” 影龙屈膝半跪,毕恭毕敬地道:“影龙听命!” 姽婳道:“影龙,你潜入弓月城已半月有余,为何到现在事情还未办成?莫非你以为天高皇帝远,便可随意怠慢?” 影龙道:“属下迟迟未动手,并非刻意怠慢。只因那个人的身边有高人相随,在没有万全的把握前属下不敢打草惊蛇。” 姽婳道:“狡辩之词!身为暗影杀手,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任务便是你的职责,岂可因些许困难而心生怯意?今,特遣姽婳协助,所有暗影俱听姽婳调遣,务必完成任务!” 影龙左手握成拳,平放于右胸上,曲躬行了一礼,道:“属下遵命!” 恭恭敬敬的态度,仿佛正面对的并非是这个放浪的女人,而是让他誓死效忠的主人。 “影龙,你可听清楚了。从今以后你得听本小姐的差遣了。”姽婳又笑了,依旧是妩媚而轻浮的笑。与方才的严肃正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黑暗褪尽,天光透亮之时,雪还未停。 珞宁撑开紫色的油纸伞,牵着上弦月步入风雪中。 上弦月脚下踩着鹿皮暖靴,踩在洁白的雪地上“嘎滋嘎滋”地响。身上穿着厚实暖和的兔绒小袄,寒风吹来也根本感觉不到那么寒冷。一顶貂绒小帽遮住了她短而难看的头发。 她的心情似乎格外好,一双小手不安份地伸出伞外,喜滋滋地看着雪花飘落在掌心,又慢慢地消融。 忽地,上弦月又想起了什么,问道:“今天好像没有见过那个凶巴巴的梦澈了。” 珞宁道:“她有事出远门去了。” 上弦月道:“有事?是什么事?” 珞宁未答反问:“昨晚睡得可安好?” 上弦月欢快地“嗯”了一声,道:“安好安好,都不记得做过什么梦了。很奇怪,以前我总是会做恶梦,为什么昨晚却没有?” 珞宁道:“通常情况下,梦反应出的是心态、身体状况。心态平静,身体妥帖,自然就睡得沉,做过梦也不记得了。你从前常常食不果月复,衣不蔽体,身体不适,恶梦也是难免。” 上弦月道:“这样说来,我以后就不会被那奇怪的恶梦纠缠了是不是?” 珞宁拍了拍她的头,淡淡地笑:“有我在,不会再叫你被恶梦纠缠。” “嗯!”上弦月点了点头,丑陋的小脸上却有最纯真的笑容。 珞宁道:“瞧,你有朋友已在等你了。” “朋友?”上弦月循着珞宁的目光看去,但见不远处的枯树下,一个紫色的身影正向着小径的方向探头张望。粉色的油纸伞,几乎都要将她整个身躯都掩盖住。 珞宁笑道:“你才在书院一天就已交到朋友,如此甚好。” 看到珞宁和上弦月,秋晚儿招了招手,欢快地跑上前来。朝着珞宁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珞先生早安。” 珞宁道:“晚儿倒是比我们还早。” 秋晚儿道:“今天高兴,所以起了个大早。” 上弦月道:“为何高兴?可是你爹爹给你好吃的了?” 珞宁好笑地敲了敲她的头,道:“你这小脑袋瓜儿,除了吃的还能想到别的么?” 秋晚儿掩唇笑了笑,解释道:“冬天天寒,爹爹怕我跟姐姐上下学来回赶,喝风受凉伤着了身体,特准我们在书院来住。如此一来,下学后就不需再准时回家,可以同你一道玩耍。我当然高兴喽。” 珞宁道:“这书院本就是你爹爹的别苑,厢房众多、下人也都齐全。白天只有几间是做你们的课堂,晚上一放学就更是空阔。你们来住也是好的。” 秋晚儿道:“爹爹也是这样说的,可是姐姐却嫌这里不如家里舒适并不乐意住这里。后来又听爹爹说楚星昕也会住到这里,姐姐这才改了主意。噢,月儿你还不知道。楚星昕是我爹爹一个故友的孩子,所以一直借住在我们家。” 第十一章 楚星昕 珞宁道:“如此一来甚好,月儿晚间一人也不至于太孤单。” 秋晚儿朝着上弦月抿嘴一笑,又转目看向珞宁,问道:“珞先生,若是我晚间想学琴,能到您那里叨扰吗?”。 珞宁道:“当然可以。先生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嫌叨扰?” 虽在弓月书院任琴乐师已一年有余,但学生中唯有秋晚儿学得最用心,自然也最得珞宁的欢心。 听到珞宁应允,秋晚儿笑得更开,但却垂下了头,脸颊上现出一抹羞怯的绯红。又怕被珞宁瞧见,鞠了一躬后携了上弦月先行往课室而去。 上弦月边走边盯着她,古怪地瞧着。 秋晚儿被她瞧得别扭转了头,“你,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上弦月嘻嘻一笑,忽然道一句:“晚儿,你真漂亮。” 秋晚儿今日穿的是粉紫色的绣花小袄,配着深紫色百折罗裙,外头披着白羽大氅。发髻上虽只别了朵紫色的绒花,但衬着她那淡眉秋目,翘鼻樱唇,实在可人。 晚儿的脸羞得更红:“哪,哪漂亮了?我姐姐才是真正的美人坯子,跟她比我就是个丑八怪。” 上弦月道:“跟你比她才是丑八怪。” “嘘!小声点,叫我姐姐听到可就麻烦了。”晚儿似乎很怕秋晨儿,说话间还四下看了看,生怕秋晨儿会突然出现在周围听到她们的对话。 她没有看到秋晨儿,却看到了楚星昕。 他就从风雪的尽头走来。发束紫玉金丝冠,贵气十足。身上穿着一袭墨绿云锦长袍,同色的腰带上钳着半个巴掌大的方形碧玉扣。外头罩着灰色的狐裘披风。脚上是黑色的雪地靴,踏雪阔步而来。 身后跟着一个黑衣大氅的男人。年约二、三十,体形壮硕,足有八尺之高。五官坚毅,神色肃穆,一看便知其不凡。可是这样的人,却亦步亦趋地跟在楚星昕身后,手上虽撑着伞,但却只顾遮住楚星昕,身上落满了雪也浑不在意。 上弦月问道:“晚儿,那个男人是什么人?” 秋晚儿道:“那是楚星昕贴身的待从,名字很是奇怪,叫螭吻。无论楚星昕吃饭还是睡觉,他都寸步不离。就连上课,也要守在外头。” “吃饭睡觉都跟着,那岂不是跟个小狗儿一样?”上弦月心觉有趣,咯咯地笑了起来。 然而笑到一半,笑声就嘎然而止。因为一个眼神——黑衣男人投来的眼神。淡淡的一眼,却寒如冰雪,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分明隔着十几丈的距离,可他却像是能听到她们的对话一样。这实在让上弦月感到奇怪,难道他有顺风耳? 楚星昕却未注意到这一幕,足下一顿,也不知说了些什么。螭吻弯腰躹了一躬,将伞递到主人的手上后,转身走风雪中。 即便是躹躬行礼时,也无法掩盖他的气质;纵使在风雪寒天中,也不能倾倒他的傲骨。这样的男人注定另人无法忽视。 他并未走得太远,而在书院大门的檐下独身静立。深邃的眸子,淡淡地凝视着苍穹下纷飞飘落的雪花。雪寂寞,他的人却比雪更寂寞。 楚星昕已经看到了她们,但他的脚步并未因此而停留片刻。只是在走过时,向秋晚儿点头微笑了一下,算是打过了招呼。至于上弦月,他却连眼角也不瞟一下。 上弦月并未在意,只是想到秋晚儿方才说的话,遂问道:“晚儿,他为何要住你家?瞧他的模样也不像无家可归。” 秋晚儿怕他听到,用极轻极轻的声音道:“我也不晓得他到底有没有家,只不过却从未看到他的父母,甚至连提都未提过。” “难道他的爹娘也早死了?他也是个没人要的孤儿?”上弦月的话未经思考,冲口就出。 前头的身影也因那句话,忽然转过身。沉声道:“你说谁是没人要的孤儿?” “没人要的孤儿”,旁人说来自然有贬低的意思,但上弦月本也是个孤儿,说出这样的话并无一丝恶意。 秋晚儿悄悄地扯了扯上弦月,但她根本未意识到一句话已伤到了人,却还满不在乎地道:“我说你呀。喂,你爹娘是不是也死了,所以你才无家可归住在晚儿家里?” 秋晚儿心中又急又怯,只能硬着头皮打圆场:“月儿她……她不是存心。你莫要……” 楚星昕哪里还听得进去,愤怒已占据他的整张脸,“你爹娘才死了!我爹爹还活得好好得,你莫要咒他!” 上弦月道:“你爹爹还活着?如此说来,你娘已经死了?我……” 话未说完,胸前一紧,却是被楚星昕一把揪住了她的衣襟,又甩手一堆。 上弦月促不及防,仰面跌在雪堆里。她本来想说的是:我虽未见过我爹娘,但他们应该也已死了。 对她而言“死”并非是忌讳,从前流浪中,她也无数次的见过死亡。她还记得那个老乞丐,前一夜还跟她闲话家常,到了第二天就没了呼吸——被饥饿与寒冷夺去了生命。连她自己,也常常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所以,在此时的她看来,死亡就如同安睡。睡着了,就不知道饥饿、寒冷、病痛、恐惧的滋味。 这一跌,跌得她先是莫名其妙,后又是怒不可遏,一下子就从雪里地跳了起来。睁大了眼睛怒瞪着楚星昕。 楚星昕不屑地冷哼:“瞪什么瞪?丑猴子!” 上弦月还在瞪他,若是能用眼神杀人,她那凶狠的眼神足以杀死面前这个可恶的小子。 秋晚儿生怕这二人会起什么冲突,忙挡在他俩中央,对楚星昕道:“晚儿代月儿向你道歉,你莫生气了。” 说罢深深地福了个身。 同样是娇弱的身形,但一个却如狼崽子一般剑拨驽张,一个显得楚楚可怜。 “晚儿你不该跟个丑猴子混在一起,有辱身份。”他淡淡地丢下这句话后,转身离去。 “大猩猩!”上弦月忽然的出声,却又是吓得秋晚儿心头一跳,连忙捂住了她的嘴。但已经出口的话却怎么也收不回。 前头的身影又蓦地一顿,转过身:“你说谁是猩猩?” 第十二章 挑衅 “你不是叫数猩猩吗?”。上弦月眉头一挑,又喃喃低语:“奇怪得很,怎么会人叫数猩猩。难道是你爹娘生的娃儿太多,所需要一个个的数吗?”。 秋晚儿想笑,又恐会惹到楚星昕,只能强忍着。俏丽的小脸憋得是红一阵青一阵。 楚星昕怒不可遏,分明只是个丑丫头,三言两语却能招得他心头直冒火。扬起了小拳头,恨不能一拳锤扁了她。可是对上那倔强又带着几分天真的目光时,却怎么也下不去手。他虽桀傲不驯,但从不揍女孩。尽管她丑得不像女孩,但他的原则却不能变。 放下拳手,他的脸上浮出一抹冷笑:“昨日你若也这么牙尖嘴利,或许就不会被人轻视了。” 知道他是在说昨日之时,上弦月道:“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 楚星昕问:“昨日、今日又有何差别?” 虽然比他矮半个头,但上弦月挺胸抬头,目光直直地盯着他:“今日我不再是乞丐,更不是猴子,我有名字,我叫上弦月!” 声音并不响,但一字一顿,清晰而坚定。昨日还当自己是卑贱的乞丐,所以可以忍容一切的欺凌。可是今日她却已是有名、有自尊的人! 楚星昕愣了一愣,让他生愣的并非她的话,而她此时的眼睛。先前未曾留意,此时竟才发现她的眼睛竟生得这样好看。乌黑的眸子明如满月、媚如秋水,分明是柔媚勾魂的眼,却又有几分锐利、几分深沉、几分冷倏,还有几分神秘。哪里像是小女孩,分明是——狼! 课铃响起时,上弦月才和秋晚儿慢悠悠地走进课堂。 秋晨儿早已到了。她今日的心情似乎格外好,坐在课桌后,纤手撑着下巴笑意盈盈。看到上弦时还笑着打招呼。 上弦月微微有些意外,本以为她今日还会来找麻烦,不料却是这般模样。 秋晚儿却是想得单纯,虽然声音压得低却难掩语气中的欢快:“我就说姐姐吃软不吃硬,顺着她点就好。瞧,她现在已经对你没有敌意了。” 可是真是如此吗? 上弦月坐下时,才发现并非如此。 虽然隔着厚厚的衣服,但股下的不适还是让她第一时间跳了起来。她的人已站了起来,裙子却还在椅面上。裙子是珞宁今晨送她的新裙,她捧在手上细细地抚看了半天才穿上。但现在,裙未旧却已被倚面上厚实的浆糊牢牢地粘住,又在她站起时力道的拉扯下“嘶拉”一声裂开了一道滑稽的大口子。 哄笑的声音使得整个课堂都沸腾起来。 秋晨儿捂着肚子笑趴在桌上;秋晚儿同情地望着她,乌眸水汪汪得眼泪都快滚出,似乎受辱的是自己;楚星昕嘴角也噙着笑,别有深意地看着她,等着看她会作何反应;刚刚走入门教授算学的李先生只瞧见上弦月衣裙不整,惊得吹胡瞪眼。 “儒子不可教也,有辱斯文!有辱斯文!珞先生!珞先生……”声音一点点地消失在门外,未几又有蹬蹬的脚步声以及李先生喋喋不休的絮叨声:“……一个女孩儿课堂上衣裙不整像什么话……珞先生你瞧瞧,你瞧瞧……” 珞宁一到,课堂上的哄笑声立刻减弱。上弦月还在拉扯着粘在椅上的裙子,回眸间满是愧疚。她知道这身衣裙并不便宜,可是才头一天穿就弄成这样。也是自己粗心大意,竟未料到他们会来这一手。 “这是谁干的?”珞宁的目光一一从每一位学生身上扫过,依旧温莞的目光却带有一层愠色,本还捂着嘴偷笑的同学立时也笑不出来,整个课堂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珞宁的目光最后定在秋晨儿身上,又问了一遍:“到底是谁干的?” 没有人回答,只有秋晨儿嘴角上挑,挑衅地微笑。 珞宁道:“秋晨儿,是你么?” “珞先生,不是晨儿,是我们兄弟干的。”叶繁、叶锦一听珞宁点了秋晨儿的名立马站起来认罪。 “是我指使叶繁、叶锦在丑猴子的椅子上涂浆糊。”秋晨儿却毫无内疚之感,歪靠着桌子满不在乎地道。 李先生老眼昏花,方才慌乱之下并未看清真相,此刻虽是看清了,但又惧于秋家势力哪里敢多言其他?当下,只朝珞宁使了个眼色,打圆场道:“人皆有错,即能坦言相告,便是心存悔过,如此就不需多作计较。” 珞宁却未理会,只对秋晨儿淡淡地道:“人皆有错,但需先懂得知错,而后改之。秋晨儿,你若知错就向上弦月道个歉。” 秋晨儿小脸高高地仰起:“我未错,为何要道歉?” 在她看来,整人之事不过只是小小游戏。她堂堂城主之女,却要向一个乞丐道歉,实在是荒谬。 “珞先生……”李先生又连使几个眼色,希望他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必竟是城主之女,不比旁人。 珞宁却不作理会,道:“同学间本应友爱相处,似你这般恶意捉弄难道不算错?” 众目睽睽下被训,秋晨儿只觉脸面过不去,心中一恼,也顾不得尊师敬道,喊道:“珞宁,我爹爹是……” 珞宁打断:“你爹爹是城主,整个弓月城的人都知道。但并不意味着你能胡作非为,若是秋城主知道此事,我想他也会帮理不帮亲。” “珞先生,事情是我们做的我们道歉,不要为难晨儿。”叶繁、叶锦赶忙出来极不情愿地道了句“对不起。” 珞宁道:“他们已经道过歉了,你呢?” “我……我就不道歉!有本事你就告诉我爹爹去!”秋晨儿怒瞪着眼睛,眼泪在眼眶中直打转,口气却还极硬。 “我再说一次”,珞宁的手按在秋晨儿的桌上,往日温润的目光此时却变得有些骇人,“道歉!” 语气依旧清淡,但却有不容拒绝的威慑。 往往好脾气的人,一旦动起脾气来最能慑人。珞宁无疑就是这类人。 “对……对不起!”秋晨儿话虽出口但满心不甘,又急又恼下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珞宁解开上弦月的裙带,替她月兑下裙子,又解下自己的外衣将她小心地裹好。 “李先生请继续上课,我带月儿回去换衣裳。”轻描淡写地道了一句后,抱着上弦月顾自离去。留下一脸错愕的师生。 第十七章 穷富之别 “猪?猪在哪里?没有呀。”秋晚儿忙转头右左张望,空空阔阔的雪地上,除了他们三人再无别的。 “你旁边站着的不正是头猪吗?若不是猪,何以会有如此惊人食量。”楚星昕说罢扶着树杆张狂地笑了起来。 秋晚儿终于明白他口中的猪是指谁,想笑,但又怕上弦月会伤心,只能强忍着。 上弦月回骂道:“你才是猪!” 楚星昕笑得更开:“原来猪不光会吃,还知道生气。有意思,有意思。” 上弦月道:“会吃总比不会吃的好。那鸡汤可香了,你为什么不吃?” 楚星昕不再笑,脸色一沉:“我吃不吃与你何干?” 上弦月道:“你不该浪费食物的。” 楚星昕冷笑:“浪费又怎样?只要本公子愿意,莫说一顿饭,满仓的粮食倒入孟沧江也使得。” “你,你……”上弦月气结,本就丑陋的脸因而显得更丑。 楚星昕却仿佛从中得到乐趣一般,继续道:“这世上本就是富家酒肉奢靡,穷家树根果月复。多余的酒肉可以烂、可以臭,也不会施舍给那些饿死鬼。” “为什么?”上弦月不懂。 “因为穷富有区,富人家满桌珍馐即便吃不下,摆上桌也可装点门面。吃不完,大不了就倒掉,算不得什么。穷人命贱,饿死就饿死。反正这世上的人已够多,死一些又有何关系?” 死一些又有何关系? 上弦月拳头紧紧地撰着,指甲陷入肉里,更疼的却是心。 一张布满皱纹、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脸此刻就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这满面风霜的人,只是一个老乞丐。在别人眼里卑贱,在她的眼里却慈祥如父的老乞丐。 他们曾相伴了大半年的时光,白天乞讨,晚上蜷缩在破屋、漏庙里。他视她如女,她视他如父。他会把唯一的一个饼留给她,自己却饿着肚子。那个时候,一个饼,半个干馒头就是支持他们活下去的力量。 可是后来,老乞丐死了,死于饥饿。 晚上还拥着她,相互取暖。天亮的时候,却已成了冰冷的尸体,再也唤不醒。 她并不觉得很伤心。因为老乞丐说过,人死后就会到一个叫做天堂的地方。那里没有饥饿,没有寒冷,没有病痛,没有一切苦厄。那里是灵魂安息的地方,是万物最终归属的乐土。 虽不伤心,却还是有些难过。因为从此以后,她就再也看不见他了。第一对她好的人,却被饥饿夺去了生命。难道他也是活该吗?只因为他是卑贱的乞丐,所以死了也没人可怜。 看到上弦月惨变的神色,楚星昕笑得更灿烂,似乎是觉得很痛快。 别人的苦痛,是不是真的就能成就他的痛快?若真是如此,为何心里会隐隐有些不忍。不忍的可是那双美丽却倔强的眼眸流露出的伤心? “哼!乞丐永远月兑不了本性。”心明明已经有些软了,出口的话却依旧尖锐如刀,冷哼了一声扭头而去。 尖锐的嘲讽,伤得到底是谁? “月儿,月儿……”秋晚儿轻声地劝道:“你别怪他,他并不是坏人。” 在她的眼里似乎人人都是好人,根本没有恶人。 上弦月依旧未从刚才的事中回过神来,喃喃地问道:“晚儿,他说的可是真的?富人家里,宁可臭了酒肉,也不会施舍给穷人?穷人就活该被饿死?” 秋晚儿点了点头,旋即又摇头:“有的是这样,但也有节俭的。还有些心善的老爷每年还定期舍粥、舍米振济穷人。” “振济穷人?”上弦月冷笑:“他们舍出的是粮,收获的却是名声。这叫心善吗?”。 其实那样的问话的本就是多余的。流浪多年,世间的冷漠她早已看惯。只是促不及防被血淋淋的揭开,让她不忍悴睹。 “月儿,别多想了,课铃快响了。我们回去吧。”秋晚儿找不出什么有效的安慰之言,只能转移话题。 书院东面一片是独立的五处院落。分别是:闻秋苑、知秋苑、赏秋苑、怜秋苑、观秋苑。 其中,珞宁所居的是知秋苑。原本其他几个苑都空着,难免显得有些清冷。现在秋家姐妹和楚星昕都住了进来,倒是热闹了不少。 秋晨儿住的是赏秋苑,秋晚儿住的是怜秋苑,楚星昕住的则是观秋苑。 晚间,天才暗。各个苑中的灯光便已点亮。奴婢、老妈子们不时地进进出出,忙着伺候自家小姐、少爷们。 晚膳是由厨内做好后送到各苑中,菜色比之中午更加丰富。 “楚少爷,晚膳已布好,请用膳。”婢女布完菜,立在楚星昕的卧房外轻声禀告。虽然是秋城主指派给楚星昕的贴身婢女,但在未得到允许前是不能踏入他的卧房内。 “知道了,本少爷换完衣服就出来。”楚星昕的声音隔着房门传来。 房内除了楚星昕外还有他的贴身随从螭吻。黑色的衣,使得他的人也显得有些阴沉。不说话时,周围气温都因他的沉默而显得极为寒冷。 “螭吻,最近那边可有什么消息传来?”楚星昕一惯傲慢的口语,此刻却很是平和。似乎并不是在向属下问话,而是同长辈打探消息。 螭吻道:“确有消息传来。” “哦。”他淡淡地应了一声,似乎又不想再问下去。消息了解得再多又如何?自己终究只是一个孩子,一个不受重视的孩子。他心中这样冷笑。 螭吻看了眼他,冷漠的眼眸流露出一丝疼惜,像是父亲看着孩子时的表情。可是他毕竟不是他的父亲,他只是一个随从。 “你父亲他最近身体欠安。” “反正他身旁医药不缺,病一场也算不得什么。”楚星昕口气极为冷淡,根本不像儿子听到父亲生病的消息时该有的反应。 螭吻道:“此次怕是不同以往。医药惧已失灵,病情亦是忽好忽坏。” 楚星昕冷哼了一声,道:“替我拿衣服,我要更衣吃饭。” 父亲病重,他却只想着吃饭。这实再让人不解。 然而,当他的手模到腰间时,脸色顿时大变。 螭吻问:“怎么了?” “玉牌,我的玉牌不见了。” “今日你戴在身上了么?” “每日皆带,今日当然也不例外。我记得中午的时候似乎还在的,这会儿怎会不见的?” “反正出不了这个书院。你先去饭厅用饭,我带人里外找一遍。” “嗯。”楚星昕淡淡地应了一声,从容地坐在椅上,又恢复了一惯的淡然,显得很不在意。可是螭吻一出门,他便再也按捺不住在房里来回踱步。 第十八章 引君入瓮 书院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一面玉牌若失在其中,再想找回也不是易事。万一哪个见钱眼开的奴才拾了不交,哪怕是把整个弓月书院翻了个也是无济于事。 “咚咚”窗口传来的扣击声扰乱了楚星昕的思绪。 难道是螭吻回来了?不对,若是螭吻或者其他下人,只会敲门怎会敲窗?况且此刻观秋苑里的下人全被螭吻带走寻找玉牌,整个苑里只剩下楚星昕一人。这突然响起的声音显得有些诡异。 他警惕地问道:“谁?” “咚咚”扣击声再次传来,独不闻有人回答。 “有胆敲窗,无胆应声吗?”。若是别的孩子,遇到这样一幕多半会吓得躲在床下一声不吭。 楚星昕却是一边慢慢地向门旁走去,一边故意出声好吸引窗外人的注意力,“无胆鼠辈,难道你是害怕所以连话也不敢说么?” 他的人已到了门边,猛然拉开门窜了出去。窗子就和门在一个方位,所以他一出门也可将窗外的景象看了个清楚。 “是你!”待看清来人,楚星昕心头一松,沉着脸,冷言道:“难道你不知道未经主人允许随意闯入是极不礼貌的吗?不过我也不怪你,人与动物的区别就在于,前者懂礼,而后者只会砰砰乱撞却不知答话。” 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上弦月。公然的讽刺,上弦月却似未听懂。歪着头,笑嘻嘻地看着他。看得他心里直犯嘀咕,难道这丫头转性了吗,竟然骂不还口? “你是不是在找这个?”窗内透出的烛光让他清晰地看到她手上的东西:巴掌大小的碧绿色玉牌,玉色极为通透,在灯光下闪着柔和的光。正面刻着繁复的龙形图案,背后刻着一个“九”字。底部还悬着红色的穗子,正被上弦月倒拎在手上。 “我的玉牌原来竟被你偷去了。还来!”楚星昕急步上前,伸手一抓,却是抓了个空。上弦月早有防备,几步一转已退出了老远。 “这是我中午在雪地上捡的,好心来还你,你却说我是偷。哼,即如此我就索性作个偷儿罢了,将这玉牌就占为己有!” 楚星昕冷笑:“你想不还就不还了吗?有能耐你尽管拿去,我现在就找珞先生去!” “就算我得不到,却能毁了它!”上弦月说着,高高地举起玉牌就要往地上砸去。 “住手!” 上弦月得意地笑,“你不是要找珞宁么?怎么不去了?” 楚星昕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上弦月问:“随我怎么样都行吗?”。 楚星昕咬牙道:“随便怎样都行。” 上弦月道:“那你跟我来吧。” “去哪里?” 上弦月却不再答他,转了身就走。楚星昕无奈,只能紧随其后。心中却是万分恼怒。被一个丫头这般威胁,还是平生头一回。而他竟然还不得不屈从。 哼,且等着。等到东西到手,再细细找你算帐。这般想,才让他心里好过一些。 上弦月走得飞快,出了观秋苑往左一转,穿过后园,越走越僻静,最后到了书院的后门。这后门是下人们日常进出的地方,此时时辰尚早,所以并未下锁。轻轻一推,虚掩的门就打开了。上弦月也不多说,穿门而出。 螭吻已将整个书院都找了一遍,但哪里寻得到?看看天色已晚,光线晦暗不明,也不便寻物。遂吩咐了下人再寻一遍,自己先行回去再问问楚星昕,是否遗漏在别的什么地方。 然而,一进门却发现整个观秋苑空空如也,不见了楚星昕的人影。 恰在此时,似又感知到了什么。猛然转过头,黑暗中,一个黑色的人影嗖得一下超过院墙,消失在黑暗中。 “不好!”螭吻脸色一沉,足尖一点,人已化为一道黑色的虚影闪电一般地窜出,向着黑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楚星昕已跟着上弦月出了书院走了好长一段路,越走越僻静。眼前只有树影重重,灯光稀落。似乎已到了郊野之地,不远就是荒山隐隐。周围也是一片安静,只听得到他二人脚踩在雪地里发出的“嚓嚓”声,以及渐渐急促的气息。 楚星昕终于忍不住,喊道:“丑猴子,你到底要带我到哪里?” 上弦月终于停了下来,四下瞄了瞄,似乎在观察地形。看够了,这才道:“就是这里了。” 楚星昕道:“走了半天,你就是要带我到这里?” 上弦月点头,扬起手,又拎出那块玉牌晃了晃,促狭一笑后,扬手一扔——玉牌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飞了出去。 “不要!”楚星昕脸色顿变,顺着玉牌飞去的方向追去—— 玉牌并未飞远,就落在不远处的雪窝里。楚星昕又恼又恨,只想着拿回玉牌再好好找那丫头算帐。然而他的脚刚刚迈出几步,便听“哗拉”一声,连人带玉牌竟都陷了下去。 一阵雪尘纷飞后,楚星昕已跌在一丈多高的坑里。痛得他龇牙咧嘴,潮湿的坑底使得他一身鲜衣华服污斑点点,沾在身上又臭又难受。所幸玉牌未失,他也顾不得满身狼狈,拾起玉牌细细地擦干净后揣进怀中。而后才去审视周围的环境。抬头去望,但见头顶一洞,露出天上数点寒星。 此际才终于明白,原来那丫头引自己来此,竟是挖了个坑等他来跳。 “喂,丑猴子!丑猴子!”连呼几声,却不见她应答。 难道她已经走了?将他骗至此处,就是想冻死他?那丫头心未免忒狠了!楚星昕扯着嗓子,将平生所有的粗言秽语都搬出来骂了个遍。可惜,他是豪门出生,能接触到的脏话也是屈指可数,所以骂来骂去也仅有“猴子、笨猪、狗蛋”之类的用词。 骂得累了,缩着身子无奈地叹。自认堂堂男子汉,今日却被个丫头整到这般地步。叫人知道了,怕是连大牙都要笑掉。 “咕咕”肚子传来抗意声。中午因那一碗鸡汤让他倒足了胃口,粒米未尽,晚膳又为玉牌丢失而着急,已是两顿未吃。孩子最是耐不得饿,楚星昕当然也不例外。 他此刻脑中所想的不再是怎样找上弦月算账,而是冒着香气的火腿汤、油亮亮的猪蹄儿、咬一口便流出汤汁的灌汤虾饺…… 越想肚子越饿;越饿越是想。这无疑是恶性循环。 就在此时,忽然从洞外飘来一阵肉包子的香味。难道是想念过甚,产生了幻觉?楚星昕皱着鼻子又嗅了嗅,不错就是肉包子的味道。 他不光闻到了包子香,还清楚地看到了包子。 包子就在洞口上,一只小手拿着的。上弦月半张脸也从洞口露出,笑嘻嘻地道:“饿了吗?想不想吃?” 第十九章 自掘坟墓 楚星昕暗中猛吞口水,却还嘴硬道:“如此粗鄙的食物我才不稀罕食。丑猴子,你快拉我上去,否则有你苦头吃。” 上弦月调整了下姿势,坐在洞空边,将腿悬空。一边慢慢地嚼着包子,一边道:“食物是粗鄙,但能填饱肚子。况且今天厨房里的包子蒸得特别好。这皮儿又薄又筋斗,里头的馅是猪肉加香菇。猪肉又香又软,香菇又滑又女敕。咬一口,渍渍,香得都快要把舌头吞下肚。” 她摇头晃腿,显得十分自在。明明只在个包子,但她又吃得极为认真,每一口似乎都能把食物最大的美味发挥出来。叫人看着,直怀疑她手里的不是包子而是世间罕有的珍馐。 楚星昕又连吞几下口水,终于抵挡不住食物的诱惑,道:“喂,还有包子吗?”。 上弦月将最后一小半包子全塞进嘴里,晃了晃空空如也的双手,摇了摇头表示已没有。 没有?这简直就是明摆着戏耍他!可是现在他有火难撒,只能强压着脾气,问道:“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上弦月眨了眨眼,道:“明天。也许后天,也许大后天。” 楚星昕终于爆怒:“什么叫也许?难道你打算把我饿死、冻死在这里么?” 上弦月道:“大猩猩,你真的很饿吗?”。 楚星昕冷哼一声:“明知故问。” “看来是真的很饿。饿上三天,也许真会死。”上弦月语气里充满了同情,但旋即又是咯咯一笑,语气也同时一转:“可是那又怎样?反正这世上的人已够多,死一些又有何关系?大猩猩,你说对不对?” 中午他说的话,此刻她原封不动地还他。 楚星昕道:“你到底想怎样?别卖关子,痛痛快快地说吧。” 上弦月道:“不怎么样,只是想饿你几天,好叫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饥饿。” 没有品尝过饥饿的人,永远不懂得月复饥时的难受,也永远不知道食物有多么珍贵。 楚星昕闻言一愣,终于回过味来。原来她设计这一切,只是恼他浪费粮食,所以故意饿他一饿。 但是,又能怎样?他毕竟不是穷人,根本不需要体会民间疾苦。他也不相信,她真的会将他困在这里活活饿死,况且螭吻发现他不在书院,依迹寻来也非难事。 “好了,你就在这儿呆着吧。好困,我要回去睡觉了。太晚了,珞宁会着急的。”上弦月说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慢慢地爬起身似乎准备要走。 可是她并没能走。因为才一转身,就已看到一个人——黑色的劲装包裹他魁梧的身躯,长及腰的黑发散在身后,四散飞扬。 突然出现在身后,古怪的是她竟然未听到丁点的脚步声。仿佛是幽灵,悄无声息间已在身后。 “你是谁?”上弦月问出声时才发现周围的雪地上散乱的只有她和楚星昕的脚印。而他竟然是悬浮在离地三尺的虚空上。 “你,你是鬼!”上弦月的声音打颤,下意识往后退去。早已忘了后方是择人而噬的大洞。待想起时,已是一声惨呼仰面跌下。 “喂,丑猴子你怎么自己也掉下来了?”楚星昕幸灾乐祸地道。 “鬼,鬼!有鬼呀!”上弦月也顾不得先前的芥蒂,抱着楚星昕的胳膊不再撒手。 “什么鬼?要真有鬼,也是你这个丑鬼吧。喂,快松手,扯破了我的衣服你可赔不起。”楚星昕嫌恶地推开上弦月,但她却死也不撒手。嘴里还直道:“真有鬼呀!就在上头。不用脚走,就飘在半空上。” “飘的?”楚星昕皱了皱眉,旋即又哈哈地笑:“臭猴子,你又想搞什么鬼?我可不会再让你的当了。快撒手,不然我……” 剩下的话卡在喉间,因为他已看到那个“鬼”此际就悬在洞口的正上方。俯下脸,阴影下虽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分明能感觉到他的笑——冷笑。 “啊!鬼来了!”上弦月惊叫了一声,紧闭着眼睛不敢多看。 楚星昕虽是大惊,却还强作镇定,道:“世间何来的鬼?若我没猜错,你是灵兽。” “哈哈哈……”那“鬼”轻笑了几声,赞许地道:“小小年纪,胆量、见识却是不凡。死了,着实有些可惜。 “你是来杀我的?”楚星昕语气虽镇定,但身体却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下意识地想逃离这里,但才退了一步背已贴在冰冷潮湿的洞壁上,退无可退。 “不错。”说话间,他的手已抬起。掌心上已迅速地凝成一团蓝色的光球,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赫然竟是雷电! 上弦月听到“灵兽”二字,这才敢抬起头来。她虽是无知的孩童,但关于“灵兽”的传闻她也多有所闻。 听闻,灵兽是这世上的异类。但又因数量其为稀少所以很是罕见。大多数的人,终其一生也无缘得见。然而见不着,又是种幸事。因为灵兽凶猛远胜于犲狼虎豹,又拥有极高的智商。弱小的灵兽大多隐遁于深山之中,难觅踪迹。而一些灵力极为强大的,甚至可以幻化成人形。如若不展现出特别的灵力,一般的人根本辨别不出灵兽的真实身份。 然而世间万物,相生相克。相传,上古时期人类太过弱小,每被强灵所欺。天神为保人类,创出玄天镜。镜光所照下,灵兽便会丧失一切的能力。人间又有奇人异士,创出“血咒”辅以玄天镜,便可以将灵兽收为已用。正因为如此,千百年过去,弱小的人类不但没有被灵兽夺去霸主的地位,反倒因滥捕灵兽,使得灵兽数量急剧下降。即使是一些极有权力的人,想要灵到一只灵兽也是极难的事。 正因为如此,上弦月在听到楚星昕说出灵兽的时候,才会好奇大过恐惧,抬起头仔细地打量起了眼前的灵兽。 他此时以人形现世,若非是悬于虚空,掌中又凝起的“雷电”,怎么也无法相信竟然是只“兽”。 她虽不懂那蓝色的光球到底有何用,但潜意识中已感觉到了凶险。方才又听到他是来杀楚星昕的,也就是说跟自己无关。遂一心只想着远远地躲开。悄无声息地松开楚星昕的胳膊,身体贴着洞壁慢慢地着旁边挪去。 “报上你的名字。”生死边缘,楚星昕已是冷汗直流,却还声声质问。 “影龙。”似乎已认定他必死无疑,所以也毫不避讳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你的主子是谁?” 第二十章 救星来临 “你不必知道。”哪怕是面对将死的人,但涉及到主人,影龙还是极为谨慎。 楚星昕冷笑:“你倒是谨慎得很。你即来杀我,必也是知道我的身份,难道你就不怕吗?”。 “灵兽只忠于主人,不惧怕任何人。哼哼,你是想拖延时间么?可惜你的待卫早已中了我的调虎离山之计。根本赶不及来救你。”蓝色的电球缓缓地托起,将整个洞照得亮如白昼。影龙的嘴角噙起一抹残忍的冷笑。笑着欣赏洞中孩子绝望的眼神。 楚星昕确实已绝望。螭吻不在,还有谁能救他?哪怕是普通的人,也绝非灵兽的对手。更何况他只是个孩子。 难道今夜就是他的葬身之夜? 上弦月想尽量的远离楚星昕,自以为这样就能远离危险。然而在如此狭小的洞中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她此刻最最后悔的就是不该捉弄楚星昕。这是否就是挖个洞给自己做坟墓? “认命吧!”蓝色的雷电球已被抛下,洞中瞬间大亮,亮得刺目。 仓皇、恐惧下上弦月蹬着脚想攀出洞去。然而脚下却是雪、泥相混,即湿且滑。又在仓忙下,被石头一绊,整个人就往后倾倒。不偏不倚,恰好就倒在楚星昕的身上。而此时,雷电光球袭下,就在她的身上炸开。爆裂的声音如滚雷在天际炸响,震耳欲聋。 “调虎离山!”螭吻身形一震,骤然转身朝着声音来源飞来。 “砰!”珞宁手中的茶盏忽然跌落,他的人也同时立起,拉开门,但见书院东面的天际一抹微亮的光在墨色的苍穹下显得极不正常。 光线渐渐地黯淡下来,洞里又恢复成了一片漆黑。只是那一炸之下,原本狭小的洞已扩大了好几倍。不再像洞,更像是一片巨大的凹陷地。被雷电所炸而扬起的粉尘、碎雪还弥散不去。 天地间一片寂静,寒星寂寞地眨眼,它根本感知不到人间的沧桑,不知疲倦的表情,千年不变。 影龙的“雷电闪”,哪怕是实力微弱一些的灵兽正面中招,也非死即伤。弱不经风的人类孩子,必死无疑。 任务已完成,过程出奇的顺利。这让影龙很满意,也不自觉地笑了出来。姽婳虽是个放浪的婊子,但出的主意却很奏效。 然而当烟尘散尽,他看清塌陷处的情景时,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楚星昕坐在泥泞的地上,衣衫尽碎,发丝凌乱,满脸的污秽,看起来就像是个长期流浪的乞儿。可是他的眼睛却睁着,清亮如苍穹上的星子。他低着头,默默地看着怀中的女孩。眼泪一滴滴地滴落,落在上弦月丑陋而沾满污泥的脸颊上。 上弦月已昏迷。她绝对想不到的是,自己无意间的跌倒却正好挡住了楚星昕的身体。血肉之躯确实无法挡住影龙致命的“雷电闪”。事实上,真正救了他们的是上弦月身体中的“金针灵咒”。这奇怪的咒早已在她的身体中形成了一种无形的盾,大大消减了“雷电闪”的威力。这才保得他们一命。 只是上弦月不知,她已陷入了昏迷。楚星昕当然也不知道这一层原由,只以为是上弦月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挺身相救。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影龙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两个孩子。按照常理,他一击之下,他们本该尸骨无存,彻底从这世上消失。可是现在,不但未消失,反而好端端地活着。难道失效了么?不管如何,绝不能叫那孩子活着!这是他的任务,必须要完成! 翻起掌,蓝色的雷电球再度凝起,比刚才的更亮,体形也更大,很显然他已经加强了威力。 “等等!”一直沉默的楚星昕忽然的开口。 影龙道:“想讨饶也无用。这一次,我决不会再手软!” “你要杀的是我,何必伤及无辜?放过这个女孩,我的命你拿去!”他说得坚定,似乎已无惧生死。她可以不计生死地救他,他为何不能救她一命?反正他是必死的,何必去欠她的债? 轻轻地放下上弦月,他艰难地挪动着步子想离她远一些,以免她再受到影响。 可是影龙并不欲成全他,方才那一声爆响必然很快就将他的缓兵引来,到时再动手可就晚了。 不再多说,他的雷电闪已再次发出。蓝色的光球,闪着耀目的火焰呼啸着压下那两个孩子。 楚星昕已不再动了,他知道再如何挣扎也终究来不及了。只可惜了那个女孩,白白陪她去死。更遗憾的是,再也看不见父亲了。那个薄情的,让他又爱又恨的父亲! 闭上眼睛,却依然能感觉到光球所带来的热浪扑天盖地袭来。死亡的气息,如此近。近得已来不及害怕,来不及呼喊。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吗? 轰隆的巨响在耳际炸响,死亡却未如期而至。风在耳旁呼啸,但热浪分明已减弱。间中还有“叮叮铛铛”清脆的铃儿声。 楚星昕茫然地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竟在一个女子的怀里。上弦月的脸近在咫尺,眼眸紧闭,眉头深深地拧起痛苦。再往上看,看到的是一张绝美的容颜,唇边虽微微上扬,但表情给人的感觉却是那么冷。仿佛是冰山上走下的神女。 “是你?!”楚星昕当然认识梦澈。 梦澈怀中抱着两个孩子,身体也飘在离地几丈之高的空中。唇边虽带着不屑的笑,但眼睛却警惕地凝视着同样悬在空中的影龙,丝毫不敢有所松懈。而底下,早已是一片狼藉,根本看不出先前的景物。 影龙显然未料这种变故,吃了一惊:“灵兽?” “明知故问。”梦澈冷笑间已降落到地面,将怀中的两个孩子放下,淡淡地道:“躲远点,别害怕。” “我才不害怕!”楚星昕扶着昏迷的上弦月,仰着小脸却是一脸的镇定。 “倒是有点骨气。”梦澈虽也认识书院里的孩子,但并无过深的交集,此时却不禁对这个孩子的胆量刮目相看。 “你以为你能救得到这孩子么?”影龙微惊过后,神色又恢复如常。负着手,也缓缓地降落到地上。 而周围已出现了十几外黑衣人,手持强驽,瞄准梦澈等人。 这些影龙手下的“暗影”,虽只是由普通的人类组成,无法正面与梦澈相抗,但若是再加上一个影龙,则另当别论。梦澈若是撇下孩子与影龙交手,这两个孩子无疑就成了箭靶。若是带上两个孩子,就如同带着两个累赘,实力自然大大下降。在影龙与暗影们的夹攻下,危险不言而喻。 影龙道:“留下孩子,看在同类的份上,我放你条生路。” “放我条生路?你倒是仁慈的很。”梦澈咯咯地笑,身上的铃儿也随之响得更欢。倏然间,又面色一凛道:“你若是识相就快滚,看在同类的份上,我也放你条生路。” “哼!”影龙冷哼一声,手掌翻起,蓝色的电球再度亮起。与此同时,黑衣暗影的弩也已张开,锋利的箭刃闪着凛冽的寒光。 第二十五章 秋晨儿 “她也是灵兽,是梦灵。只不过这些年来一直跟着我,服侍我日常起居。旁人不知,只以为她是我的婢女。”珞宁望了她一眼,“月儿,你可知这回你险些闯下了大祸?” 上弦月垂头,愧疚地道:“珞宁,我知道我又错了。若不是我把那个猩猩引到外头,也不会遇到灵兽。可是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他,我并不想真的坏。珞宁,你要相信我。” 珞宁微笑道:“我知道。开始是他不好,欺负你、嘲笑你。不光如此,还奢侈浪费。所以你想要小小地报复一下他,叫他以后不敢再欺负你,也不敢再浪费。但是月儿,你要明白,你的做法只是以恶止恶,不但未能达成目地,也许还会适得其反。” 上弦月眨了眨眼睛,问道:“那我该怎么办?” “方法可以有很多。你可以不去理会他,久而久之他自觉无趣便不会再来招惹你。你也可以对书院里的先生说,由先生管教,或许会比你的法子更奏效。” 珞宁顿了顿又道:“况且,书院里的孩子虽然大多傲慢、跋扈,但本质并不算坏。你昏迷的这几天楚星昕每日必来,虽然他嘴硬,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还是关心你的。” 上弦月道:“关心?哼,我才不要他的关心。除了晚儿,书院里的同学都很可恶。自私、小气、目中无人,却还总是嫌别人如何如何不好。” 珞宁移步推开窗子,一方蔚蓝的天空跃入眼前,阳光透窗而过,明媚喜人。珞宁望着窗外的天道:“月儿,你可知天何以伟大么?” 上弦月茫然地摇头,不明白他为何会这样问。 珞宁道:“天之所以伟大,皆因包罗万象。任飞鸟翱翔,凭游鱼深潜;海川大陆可以容,污渠废墟亦能包;君子圣贤在其下,奸佞小人亦在怀。人亦如天。美与丑;善与恶;喜与忧,相互存在。皆兼具永存于人性。宽容之人,善于发现别人的优点,久而久之,所见所闻皆为美,心胸自然愈来愈宽广,心境亦会变得喜乐;狭隘之人,则总揪着别人的缺点却忽略本身的不足,长此以往,目中所见只有卑微肮脏之事,心境亦会被黑暗所笼,快乐易失,悲伤长驻。” 上弦月咀嚼着他的话,片刻之后,似乎懂得了一些。点了点头,道:“珞宁,你也这是这样的么?包容我所有的缺点,原谅我所做的一切错事。” 珞宁笑道:“在我的眼里,月儿没有大缺点,虽偶尔捣些小乱但绝不会惹人讨厌。” 上弦月指着自己丑陋的小脸说:“这是缺点吗?你会嫌弃我吗?”。 “明珠蒙尘,岂能因尘而弃珠?”珞宁微微淡笑,又道:“人无完人,或多或少皆有缺憾。当你不去在乎身体上的缺憾时,缺憾便会自动地被忽视,进而‘消失‘。当你只盯着缺憾去看时,哪怕只是皮肤表面上的污点也会揉进心里,进而成为心灵上的污点,甚至会被放大,束缚整个身心。” 上弦月裂开嘴笑了。只不过是短短的几句对话,却让她忘记了一切的不快。 接下来的几天,上弦月一直在床上静养。秋晚儿每日放学便会来陪她,楚星昕后来又来过一次,只远远地看了一眼,就被梦澈揪着耳朵赶走。 虽然是静养,但珞宁总会抽出时间教她功课。她的基础本就差,原来上课时先生在上头讲,她是连半句也听不懂。好在她天资聪颖,珞宁又教得仔细。不过几日,她渐渐开了窍。听讲时,不再是一头雾水。 梦澈则是每日早晚必会替上弦月诊一次脉。经过上次一事,上弦月从珞宁口中知道是梦澈救了她,嘴上虽不明言,但心中却也对梦澈渐生好感。只不过,有时会歪着头盯着梦澈奇怪地瞧,想知道灵兽与人到底有何区别。但瞧了几回,不但未瞧出什么端倪,反而惹火了梦澈,一顿爆栗上头。 半个月后,上弦月才重新回到了课堂。而她的头发也在养病其间,由原来的半寸长到了一寸。 虽是相隔半月,但书院里的一切依旧如故。 课铃未响,课堂里闹哄哄的。 秋晚儿还是柔柔怯怯的,在看到上弦时,高兴地拉着她手一同回到坐位上。 叶锦和叶繁兄弟围着秋晨儿不住地大献殷情。 楚星昕依旧冷着张脸,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好像那一夜的事从来不曾发生过。只不过,在没人注意到时候,他的眼光总会不经意的扫一眼上弦月。 别人没瞧见,秋晨儿的眼睛总是盯着楚星昕,自然没有放过这一细节。但因上弦月和秋晚儿坐在一块,让她误以为楚星昕是在看秋晚儿。怒哼哼地抓起只笔就往秋晚儿的头上砸去。 秋晚儿痛哼一声,转过了头幽怨地望着秋晨儿。 秋晨儿挑衅地回瞪她。 秋晚儿哪敢多言?垂下了头,眼睛不争气地直淌。 上弦月气不过,道:“你为何要欺负晚儿?” 秋晨儿道:“我欺负她又怎样?管你什么事?” 上弦月道:“晚儿是你妹妹,你应该疼爱她而不是欺负她。” 秋晨儿一听“妹妹”这个称呼,怒气就不打一处来:“她一个乡下贱丫头也配当我妹妹?哼!我爹是认她当女儿,可是我秋晨儿从来不承认她是我妹妹。” 秋晚儿伏在桌上,“呜呜”地哭得更伤心,削瘦的双肩一颤一颤,惹人怜惜。只不过秋晨儿非但未心软,反而是得意不已。 上弦月道:“晚儿别伤心,她不喜欢你,是她自己有眼无珠。你还有我,我做你的姐姐。” 秋晨儿道:“你说谁有眼无珠?” 上弦月道:“谁应我的话,我就说谁。” 秋晨儿怒容一现,忽又嘻嘻地笑道:“一个是丑八怪,一个是装可怜的哭包,你们两个倒真适合做姐妹。” 叶锦、叶繁兄弟俩在旁边应和着她的话。 上弦月瞪大了眼睛正要回嘴,却又将滚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不再争吵,因为她忽然觉得秋晨儿就是珞宁口中所言心胸狭隘之人,只会揪着别人的缺点,以此来彰显自己的优越,似乎这样就能从中得到快乐。却不知这丁点的快乐,却反而使自己显得更加得丑陋。其实她何尝不可怜?拥有的只是别人虚伪的奉承,却还沾沾自喜。 心里这般想,上弦月看她的目光竟也流露出一分同情,摇头叹息了一声,转过身,用袖子替秋晚儿抹去脸上的泪,轻声道:“晚儿不哭,咱们要争气,不能让眼泪成为别人的笑柄。” 秋晨儿见上弦月不再搭理她,只以为上弦月的气焰被压下,愈加得意,嘴更不饶人。喋喋不休地嘲讽,话也是越来越难听。叶锦叶繁更是你一句我一句相互应和。像是三人合唱的戏,引得周围的同学皆哄笑不止。 秋晚儿脸面薄,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溢出,却闻上弦月的声音从耳畔传来:“一群狗吠,真不叫人安静。” 竟然将他们通通比作了狗,秋晚儿一愣之后,破涕而笑。 秋晨儿倒是没有注意到这些,更显得意。公主般地傲视一切。 “够了!”一声意外的冷喝另周围的哄笑声嘎然而止。 第二十六章 恩与怨 秋晨儿不可置信地看着楚星昕:“你说什么?” 楚星昕站了起来,冷眼瞧她:“我说够了,吵得我耳朵都快聋了。” 楚星昕平日里虽不喜与同学结交,为人冷淡傲慢。但因长期借住在秋家的关系,对秋家的姐妹还是稍稍不同的。平日里,对于秋晨儿的亲近、示好,他虽不刻意奉迎,但也从不会公然让她下不来台。 秋晨儿的脸色慢慢地沉了下来,心里恼怒楚星昕,却将满月复的怒火对准秋晚儿,道:“为什么你总是偏帮她?就因为她会装可怜,博同情?” 楚星昕淡淡地道:“我谁也没帮,只是不希望我的耳朵再受到污染。” 秋晨儿道:“你就是在帮她!我对你那么好,你难道都瞧不见吗?”。 楚星昕冷哼一声,坐了下去,转目瞧向窗外,不愿再搭理她。 秋晨儿只觉满月复委屈,泪珠儿含眶。想她堂堂城主千金,从来都是别人求着她、哄着她,未曾受过丝毫委屈。可是自从那一天爹爹领回了一个跟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并告诉她,这是她的妹妹。从头到尾,谁也没有过问过她的意见,就从天而降多了一个成天在后头喊她姐姐的人。并且还分去了父亲一半的爱。 再后来,楚星昕来到她的家里。那是她从第一眼看到,就心生好感的人。她放下千金小姐的架子,主动亲近他。可是他呢?他的眼里却只看得到那个丫头,只因为她会哭哭啼啼得装可怜,所以大家都喜欢她。 秋晨儿不甘心,她怎能甘心?想越觉得委屈,越想越觉得秋晚儿可恶,楚星昕更可恶!一挥手,便将桌上的课本、笔墨全扫在地上。楚星昕却依旧不理她。 可是他越冷淡,她的怒火就越盛,口不择言地道:“你凭什么这么对我?你跟那个哭泣包一样,通通都是靠我们秋家养活的。若不是我爹,你凭什么能进这书院,凭什么每天山珍海味!” 楚星昕豁然回头,愠色大织:“你说谁是靠你们秋家养活的?” 那话一出口,秋晨儿已然后悔,可是嘴上却丝毫不肯饶人:“你都在我们秋家住了一年多了,白吃白住,还有书读。这些全是我爹爹赏给你的恩惠。你若知道感恩,就不该这样对我!” 她每说一句,楚星昕的脸色就阴沉一分。那样的神色是秋晨儿从来不曾见过的,她的心已经害怕得在发抖,却还仰着头挑衅地瞪着他。 “你若是不愿意看到我再呆在这里,大可向你的父亲去说。只要秋皓说一声,我楚星昕决不在弓月城多呆一日。只怕秋皓求我都来不及,绝没有胆子多说一句。”楚星昕说罢,甩袖离去。 他前脚刚走,秋晨儿便再难克制,“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叶锦、叶繁一瞧这情景,忙上前来,一会儿赔着笑脸好言安慰,一会儿又故作愤色斥骂楚星昕如何如何不是个东西。骂不到几句,秋晨儿喝道:“住口,楚星昕再混蛋也轮不到你们骂!” 弄得叶家兄弟是一头雾头。 这天放学后,秋晨儿便想回家向父亲告状。然而还不等她离开书院,却先收到父亲派人送来的书信。信里不言其他,只是就白天发生的事将她一通好训。再三告诫她休要在书院惹事生非。一向宠她宠到天的父亲,此番却不问青红皂白只知数落她的不是。气得秋晨将赏秋苑里的瓷器花瓶通通摔碎,末了又伏在床上哇哇大哭。也不再想回家之事。倒是将随身的婢女们吓得大气不敢出,生怕这小姑女乃女乃一个小高兴便会祸及池鱼。 赏秋苑是哭声大作,婢女胆寒。知秋苑却是琴声悠扬,其乐融融。 一个月后就是秋皓三十五岁生辰,秋晚儿想在父亲生辰宴上奏琴庆祝,于是更加努力的习琴。将将用罢了晚饭就抱着琴到了知秋苑请珞宁指点。她习的用心,珞宁也教的仔细。 上弦月自然也在一旁。听珞宁讲乐理知道时她也听得津津有味。 秋晚儿的天赋也极好,遇到深奥难懂的乐理稍加思索,再问几遍便已能懂。而上弦月的天赋却比她更好,只需一遍便能通达,甚至举一反三。只不过因为脑后之伤,她依然无法抚琴,只能听秋晚儿一遍又一遍地抚。即沉浸于琴声所带来的享受,又为自己不能抚琴而深感遗憾。 美妙的乐声趟洋,时光也是飞快流逝,不觉间已快近子时。 珞宁道:“天太晚了,今日就到此为止,明日你们都还要上课。” 秋晚儿意兴虽未减,但也只能起身告辞。忽地又想到了什么,道:“下月我爹爹生辰宴客。珞先生也会去的吧?” 珞宁道:“你爹爹早有请贴送来,我自然会到场。况且我也有些时日未见到他了,趁此机会也好去会一会面,叙叙旧。” 秋晚儿道:“珞先生即要去,就把月儿也带去吧。” 珞宁问上弦月:“晚儿这是在邀请你去她家呢,你去吗?”。 上弦月歪着头想了想,问:“生辰宴上会有很多好吃的吗?”。 珞宁失声笑道:“秋城主不是小气之人,吃食当然也不会少备。” 上弦月展颜而笑:“那我去——晚儿走吧,我送你回怜秋苑。” 夜虽深了,但有婢女前头掌灯,远远地又看见各苑中亮起点点的灯光,所以夜路也并难走。 两个孩子边走边聊,亲亲热热。冬日的寒冷似乎都已被驱散。到了怜秋苑,秋晚儿要派她的婢女青儿挑灯送上弦月回去。 上弦月手一挥道:“再黑的路我也走过,这点路算不得什么。就不烦劳青儿姐姐相送了。” 心情舒畅,她一路蹦蹦跳跳地往回走。 将近知秋苑门外,但见蒙蒙灯光自院门内透出。一个人影在门外徘徊,光与影在他的身上交错。 离得近了上弦月才认清他,心中奇怪他怎会又到这里来。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楚星昕转过了头,蒙胧的光从他的后脑溜到了脸上,使得他一惯沉冷的表情多了份柔和。 上弦月道:“你来找珞宁的么,为何不进去?鬼鬼祟祟的,我还以为进了偷儿呢。” 楚星昕道:“我是来找你的。” 第二十九章 初入秋府(一) 上弦月有些讶异,忽而又想到那一晚的事。心忖:莫非他记恨那一晚掉入坑里之事,所以大晚上的找我算账?想到此,她的神情立刻变得警惕起来:“你找我做什么?” 楚星昕沉吟不语,似乎考虑着如何开口。上弦月却以为他又琢磨着什么报复她的法子。小手握拳头,抬头挺胸,想先声夺人:“要是想打架就尽管放马过来,我要怕你就不叫上弦月!” “打架?”楚星昕一愣之后,深吸了口气道:“大丈夫恩怨分明。虽然我看到你的脸就讨厌,但你救过我,我会永远记得。以后如果你遇到难事可以来找我,但凡在我能力范围之内决不推辞!” 一翻慷慨陈词之后,他暗舒了口气。那一晚虽是虚惊一场,但他自觉是欠了上弦月一命。既然欠了债就需要还,所以做下那样的承诺。而半夜等在这里,只因为怕人发现。他一向自视甚高,决不想叫别人看到他这番模样。 然而他鼓勇气做的承诺却让上弦月丈二和尚模不着头脑。满面疑惑地望着他:“我什么时候救过你?我若有难事自己不会解决么?解决不了珞宁自会帮我,又为何要找你?” 她诚实地说出心中所惑,却让楚星昕以为她是故意装傻好戏弄他。他小脸一沉:“你不必装傻,欠你的我总会还清。你记好就是。” 说罢袖子一甩,快步消失在黑暗中。留下上弦月站在院门外,依然是一脸茫然:“我到底什么时候救过他?” 三十五岁不算大寿,所以秋皓也并未大肆铺张,只是邀请了亲朋好友一道同聚。 秋家的府宅离书院仅只十里之遥,算不得远。放了学,珞宁与梦澈、上弦月、秋晚儿登车正准备前往秋家。 车未起动,却又见楚星昕、螭吻遥遥走来。秋晨儿则跟在楚星昕身侧,面上却有些恼怒的神色,“我叫你跟我坐一车,你为什么不肯?” 楚星昕道:“不坐就是不坐,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自从上次一闹之后,楚星昕对秋晨儿的疏离甚是明显。但向来难以容人的秋晨儿却缠得他更紧,非但不记前仇,还殷情备至。只不过她自认为的殷情与关切,看在别人眼中却有几分强势。 于楚星昕而言去秋家不过是因为给秋皓面子,与秋晨儿无关,根本没必要应付秋大小姐。 秋晨儿揪着不放:“不坐我的车,你打算怎么去我家?”言下之意,似乎只有她才配有华丽舒适的车驾。 楚星昕当然也已听出她的话音,冷笑,“难道你以为只有你才有车么?” 说话间他已走到了珞宁的独角兽前,道:“珞先生,车中可还有空座?” 不等珞宁答话,梦澈便探头出窗,抢先道:“有有有!正好还可多加两人。” 楚星昕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不明白一向极难说话的她,怎会突然转性。他不知道的是,梦澈先前的故意为难不过是玩性所至罢了,若非如此岂会跟一个孩子嘻闹?而相形之下对于那个骄横跋扈的秋大小姐,却是真正的深感厌恶。 “我也跟你们一起坐!”秋晨儿的口气强硬,不容人反对。 梦澈摊开手,故作遗憾地道:“坐不下了,还请秋大小姐另选别驾。” 秋晨儿怒哼一声,转过头却对车内的秋晚儿使了个眼色。秋晚儿心头咯噔一惊,却只能怯怯地道:“我的座让给姐姐坐。” 说着站了起来正准备下车,上弦月一把按下她道:“又不是没车,何必非要跟我们挤一道?晚儿你坐下,我还有好多话要同你讲呢。” 秋晚儿左右为难,即不敢违拗秋晨儿,又挣扎不开上弦月的拉扯。 好在珞宁适时地道:“虽已满座,但挤挤倒也无妨。月儿你的位子让于晨儿,你坐到梦澈的怀中去。” 秋晨儿一听,急忙攀上车,一把拉开上弦月抢着坐上了她的位置,且还一脸得意地扫视着同车而坐的其他人。似乎是宣告着自己的胜利。 上弦月虽不情愿,但珞宁的话她也不得不听。 天气已开始渐渐转暖,冰雪慢慢消融。街道上化了一半的雪,被行人、车马携带来的泥渗和在一起,使得原本平坦的道路也有些难走。 好在他们所乘的是由独角兽所载的车,十分平稳。 独角兽是最适合拉车的兽类,智商高于马,能通达主人的意思,不需要车夫掌鞭便能到达主人需要去的地方。而独角兽背上的双翼,虽不能翱翔天宇,但行驰之时双翼展开,借助风力能使速度达到最大限度。 聪敏、通人性、外形优美、驾车快速,这也使得独角兽代替马,成为贵族车驾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普通百姓但凡见到独角兽,便知后面车中之人非富即贵。因而独角兽也成为了身份的象征。 珞宁的这两匹独角兽是当初秋皓所赠。此兽也是极其珍贵,即使是贵为城主的秋皓也仅只有四匹。两匹赠与珞宁,剩下两匹为自己的专用车驾。此次他也特意派出自己的车驾来接两个女儿回家。只可惜却未派上用场。 上弦月是头一回坐在如此豪华的车中,先前的不快也早已忘却。一会儿模模车里的装饰,一会儿又将头伸到窗外看景物飞快地从眼前掠过。当车驶过城中,拐了个角时,她便已看到包子铺出现在眼前。 铺子里的小老板依然扯着嗓子吆喝着生意,喊到一半,忽地看见独角兽驾车驶过。眼神中流露出钦羡的目光。只是不曾料到的是,当日被他殴打的小乞丐,今日却坐在了车里,招摇过市,成为平民百姓羡慕的对象。 蒸笼里腾出的白烟飘入车厢内,诱人的包子香,如此熟悉。上弦月还清楚地记得,当初自己就是在这里因为偷了个包子险被打死,是珞宁救了她。然而那时的她,防备心理极重,不信任任何人。非但未心生感激,反而还咬了他一口。 偷眼望去,珞宁白晰的手背上还留有当初的齿印。 那一口咬得真狠呀,当时怎么就下得去口呢?——上弦月如此想着。 第三十章 初入秋府(二) 独角兽缓缓地停下,低低的吼声是向主人报告已到达目的地。 天已经已经黑透,秋府门前两个硕大的灯笼在黑暗中撑开一片光明。但见高高的门楣上雕着复杂精美的双狮弄珠图。按照楚灵国的制度,只有朝廷官吏所居府邸才能在正门之上标示门楣,并刻以象征其身份的狮图。 知道有客将至,是以正门大敞。门外,两排手执长矛的卫兵齐列,赫赫威风。 秋府管家忠伯正在大门前来回踱步,瞧见珞宁等人已至。忙上前,先向珞宁鞠了一礼,寒暄了几句便引着他们入内。两边的卫兵在他们走过时,曲膝行礼,肃穆而恭敬。 秋家府宅相比弓月书院更大、更气派。花园布景、屋宇营造、道路曲桥也更加精细。入得其中,上弦月只觉得是眼花瞭乱,早已不记得来时的路。紧紧地拉着珞宁的手,似乎害怕一松开便会迷失在这深宅大院中。 未走多久,远远地便看到一溜明黄的灯光遥遥而来。 秋晨儿眼尖,快步上前扑到一人身前,甜腻腻地喊道:“爹爹,晨儿想死你了。” 灯光笼下,但见当先一人,鲜衣华服,正是弓月城城主秋皓。 秋皓拍了拍女儿的背,便迎上前先与珞宁亲热地寒暄了两句,再向楚星昕询问近日功课、生活等琐事。而后又将目光落在上弦月身上,弯下腰微笑道:“想必你便是上弦月吧。” 上弦月点了点头,只觉得他笑得亲切,又想到他是晚儿的养父,心中自然也大生好感。 仔细打量时,只见秋皓中等的身材,五官也算不得十分出众,但周身所散发的气度却是那样的特别。哪怕是弯腰说话,也丝毫不损他的贵气。似乎这种气派是与生俱来,旁人再如何也模仿不来。他看人时,目光带笑,亲切和善。但笑容中又有几分朦胧,使得人看不真切。 看到秋皓,秋晚儿满脸都是难掩的笑容。从容上前,温婉地福了一礼:“晚儿给爹爹请安,爹爹近来可好?” “好好!”秋皓爽朗一笑,抱起秋晚儿,仔细地瞧了瞧道:“嗯,没瘦。看来晚儿这些日子过得不错。”笑容中有说不出的溺爱。 秋晨儿冷哼一声,只是却根本没人注意。这愈发叫她难受。同样是多日不见,可是爹爹却只顾得与他毫无血源关系的丫头,倒忘了亲生的女儿。 秋晨儿气得脚一跺推开人群就要往里走,秋皓终于注意到她,道:“晨儿你到哪去?前厅在东边。” “我去找我娘!”爹爹的关爱已被别人分走,但所幸她还有娘。一心一意只疼爱自己的娘。 却听一个悦耳动听的声音道:“秋夫人回娘家省亲去了,不在府中。” 众人这才注意到,秋皓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倚年玉貌的女子。只不过隐在身后,光线朦胧难以将她的容貌看得真切。 秋皓放下了晚儿,拉过身后女子的玉手,道:“珞老弟,这是我新纳的小妾心彤。心彤来见过珞先生。” 那叫心彤的女子盈盈上前,躬身福了一礼,道:“心彤见过珞先生。早听大人说起过,珞先生风华绝代,琴曲无双。今日一见,果是人中龙凤。只不知心彤何时有机会能聆听先生一曲。” 一袭大红的兽裘披风笼住她纤丽的娇躯。躬身行礼之时,仿佛是娇花垂头,不胜夜风的娇羞。螓首微抬,在场之人无不惊讶于她的美貌。娇肤雪白,仿佛美玉却不染一丝瑕疵;含情带笑眸,如同是一泓秋水轻轻荡漾,足以令下的男人目眩神迷。樱唇殷红,似乎是花朵所点,一张一阖间引人遐思。 珞宁一时有些失神,竟忘了回她的话;冷漠如螭吻目光一触及到她的脸便再也移不开;上弦月瞧了瞧她,又转目看了看梦澈,似乎是想比较两人究竟哪个更美;梦澈看到珞宁失神的那一刻,愠色大织,但碍于秋城主在场,只能在心中暗骂她狐媚惑人。 “原来是你娶了小妾,所以才把娘气走的!”秋晨儿的声音骤然响起,将众人的神思拉回。 “哼,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诱惑我爹爹?滚!快滚,不许你呆在我家!”秋晨儿盛怒之下,用力一推——心彤花容失色,惊呼一声仰面跌下。又吓又屈之下,泪珠莹莹落下,好似雨后芙蓉,更加惹人怜爱。 “晨儿胡闹!”秋皓气极,未及思考,扬手就是一巴掌甩到了秋晨儿的脸上。那一下虽不重,却打得秋晨儿愣了好半天。 她实在不敢相信,从来不曾向她动过手的父亲,竟然会为了一个女人当众煽她的耳光。可是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又叫她不得不认清现实。母亲被气走了,父亲打了她,以后也必定不再爱她。周围人同情的目光在此时的她看来分明就是嘲笑。 “姐姐你莫怪爹爹,爹爹只是……”秋晚儿刚想劝慰两句,却被秋晨儿推了一把,大声地嚷道:“谁叫你装好心!”话音落,她再控制不住大声地哭了出来:“爹爹我恨你!”说罢转身向后院自己的闺房跑去。 秋皓只是皱了皱眉头,扶起心彤关切地问她是否伤到。得知无恙后这才轻舒了口气,又笑着招呼众人往前厅而去,似乎已将亲生女儿抛诸脑后。 前厅灯火辉煌,婢女鱼贯穿梭,忙着端茶送食。早有客人先至,笑语宴宴十分热闹。 珞宁等人到后,又不免相互寒暄了一阵,这才落座。 客人不多,仅只二三十人,分了五桌坐得倒也宽松。亲戚三桌,珞宁等人一桌,秋晧携心彤、秋晚儿坐在主席上。各人间虽是相互谈笑,但男客们的目光总是时不时地落到心彤身上。 如果说梦澈给人的感觉,如云端的仙子,不容亵渎,不敢亲近。心彤则正好相反,仿佛是人间盛放的牡丹,惹人遐思,忍不住想要伸手将其采撷。 梦澈看了珞宁一眼,见他的目光也始终在心彤的身上停留。忽然问道:“宁,你是不是后悔了?” 问得突兀,珞宁奇怪地道:“后悔什么?” 梦澈冷笑一声:“后悔没有在人家云英未嫁时相遇,而今她已名花有主,以后说不定还能当上城主夫人,你已经没有机会了。难道不是相见恨晚么?” 珞宁道:“瞎说!” 梦澈道:“岂是瞎说?自从你见到她后,目光就舍不得移开半分,难道不是对她有意?” 珞宁道:“我盯着她看,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梦澈问:“奇怪什么?” 第三十五章 要挟 “回去,回去……”姽婳的灵力已撤下,渐渐地降到地面上,又慢慢地转过了身。 “走吧,走了就能远离人世的纷争。”珞宁的琴声愈发的舒缓,却仿如能洗涤众生恶念的清泉,带来宁静与解月兑。 然而在这时,“轰”得一声震响传来,八角形的戏台已被一团蓝色的电球击得粉碎。 巨响声也使得姽婳浑身一颤,神思归位。刚刚已迈开的脚步再度收回,转回身,媚笑重现:“不愧是琴魂者,果然厉害。” 琴魂未收,琴声却已先止。因为珞宁已看到正对面的屋宇上出现的人——影龙。 珞宁并不认识影龙,但却看到他怀中的三个孩子——上弦月、楚星昕、秋晚儿,如小鸡一般地被他掳在怀中。 秋晚儿早已昏迷。 上弦月一边挣扎一边骂骂咧咧。但她的挣扎在影龙的钳制下显得那么微不足道,骂声也起不了丝毫作用。 楚星昕虽强作镇定,一片苍白的脸色还是不经意地泄露出心中的惧意。上一回虽也凶险,但还有螭吻、梦澈。可是眼下呢? 螭吻极力地挣扎着,想冲上前救回他的主子,但刚刚强撑着站起,就又踉跄着倒地。 梦澈恨恨地望着影龙,虽怒火中烧,但也是有心而无力。 影龙道:“收起你的琴魂,否则在你琴音未奏响之前我就先要了这三个孩子的命。”说话间一只手卡住上弦月的脖子,上弦月再也哼不出一声,脸色涨得通红。只稍再加一分力,那脆弱的脖颈便会断。 梦澈喊道:“宁,不可以!” “不可以?”姽婳失声而笑:“我还以为你们有多么的慈悲呢,原来在自己与别人的生命作选择时毫不犹豫地就选择了自己。自私果然是众生的本性。” 珞宁道:“如此大费苦心,为得就是杀一个孩子?那孩子到底与你们有何冤仇?” “你该知道灵兽行事从来只为主人之命,而不问缘由。”姽婳嫣然一笑,又话锋一转,道:“但既然你在这里,我倒愿意破个例,给你两条路做选择。” 珞宁问:“哪两条路?” 姽婳道:“第一条路,三个孩子先死,然后你再用你的琴声杀我们偿命;第二条路,你让我采你的阳气,我保证放过在场所有的人。你该知道,相对于那三个孩子的命,琴魂师的阳气可要珍贵得多。” “狐媚你莫痴心妄想。宁,不要被她的鬼话骗了,千万不可答应她。”梦澈痛声呼喊,挣扎着爬起,从身后抱住了珞宁,想要阻止。对她而言,世上任何人的生命都不及他重要,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 珞宁回首,拍了拍她的手背,微笑如故:“记得替我好好照顾月儿。” 此时此刻,他能想到的却还只有上弦月。他将自己的生命置于何处?又将她置于何地? 因为她是强大的梦灵,所以不会被人欺负吗?可是没有了他,她还能活得下去么? 梦澈的眼泪在淌,模糊了眼前的景象,也模糊了他的笑容。 “不要,宁,不要……”拼命地摇头,双手的抱得更紧,但有用么? 珞宁笑容依就,但声音却沉冷了许多:“我答应你。但你必须要以你的灵魂宣誓,放过在场的所有人。” 以灵魂来起誓,于灵兽而言,是最庄严之誓。通常情况下,灵兽以灵魂宣的第一个誓就是在被人类下了血咒后不得已而宣的:此生只效忠于主人。誓成即成永生,若要破誓除非兽死或主人死。正因为如此,灵兽绝不会轻易起誓。 影龙冷笑:“现在处于优势的是我们。”言下之意就是他决不会轻易起誓。 梦澈道:“我就知道你们不想守信用。宁,你听到了吗?千万莫上他们的当。否则即使赔了你的命,我们也还得死。” 珞宁不理会梦澈,只是望着姽婳,等待着她的回答。 影龙见姽婳在犹疑,忙道:“抓到这小子不容易,你不可因小失大,忘了任务。” “少废话,难道你想陪这几个孩子一起死?”姽婳冷眉瞪了他一眼,转而对珞宁道:“好,我同意。但我只能宣誓今日放过他们,并且三日之内不再出现。你应该也早就看出来了,我们的最终目的就是取那小子的命。即使我再垂涎你的美色,也不能背叛我的主人。” 珞宁指了指影龙:“那么他呢?” 影龙冷哼一声,表示他决不会起誓。 姽婳道:”三日之内不再出现,当然也也包括他。约束手下的能力我还是有的。” 珞宁不再多言,拇指在食指上一划,殷红的血便汩汩而出。立誓需以双方的血来做引子,他如此做便说明他已经同意了条件。 汩血的食指指向姽婳:“请以你的灵魂来起誓。” 今日之后梦澈和螭吻的灵力便能逐渐恢复,即便无法与玄天镜相抗但以他们的能力带着孩子们逃走并不是什么难事。 “宁,不要答应,求求你不要答应!求你……”梦澈声声嘶喊,但却根本无法改变珞宁的决定。 姽婳笑了笑,咬破指尖,然后指向珞宁。他们之间还隔着十几步的距离,但两人手指的血却仿佛受到感召一般,瞬间汩得更多,却未滴而是飞向对方,如一道血丝带一般,纠缠在一起架起血的桥梁。 姽婳神色收敛,一字一句宣下庄重地誓言。 誓言宣罢那悬浮的血带化成一道红色的光柱,在虚空中旋了个圈然后直冲向姽婳,最后钻进她的双眉间隐遁不见。 灵魂之誓,已然生效,绝不可违背。 与此同时,珞宁怀中莹绿的琴弦瞬间淡去,连同他周身散发的金色光芒以及双眉间的六芒星印记一同消失。 琴魂一收,影龙便少了顾及,挟着三个孩子一道飞身落到大厅内。 他道:“我很好奇,暮雪国的琴魂师怎会纡尊降贵当书院的老师?” 珞宁道:“这似乎与你们无关。我即已依言收了琴魂,你们也该遵守诺言放了孩子们。” 姽婳摇头而笑:“现在还不行。” 珞宁道:“你还想怎样?” 姽婳道:“若放了他们,你再突然放出琴魂,我们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要知道,刚才的誓言只能对我起到约束。” 珞宁当然明白她言下之意,淡淡地道:“动手吧。” 梦澈喊道:“狐媚,你若将伤他,我必要你付出百倍,不,千倍万倍的代价!” 姽婳仿佛未听见一般,此时她的眼中只看得到珞宁,眼眸中流露出兴奋的神色,禁不住舌忝了舌忝嘴唇。仿佛在她眼里,他根本不是人,而是即将供她享用的美味。 第三十六章 愤怒之音 影龙沉冷的面容上也开始浮现出笑意来,没想到堂堂的琴魂师竟然会舍弃自己的生命,成为灵兽的养料。虽然姽婳起的誓言间接也会对他造成约束,但也仅只三天而已,三天之后他们还可卷土重来。只要玄天镜在,梦灵和虬根本不算什么。 然而人在得意之下,难免会疏忽一些事。灵兽当然也不例外。他没有注意到上弦月竟然出奇的安静,方才还一直对他骂不停口,可是此时却只是一瞬不眨地看着珞宁。眼睛瞪得大大的,脸上却是木然的表情,叫人看不透她此时在想些什么。 连楚星昕也只以为她是被吓傻了,心中满是愧疚。若不是他,这些恶灵也不会追到此,更不会有眼前的事。 可是愧疚终然是化解不了任何问题,事实上,眼下的情况以他一个小小的孩子根本无能为力。 姽婳已迈开了步子,她走得极慢慢。一步步,每走一步,梦澈的心就抽紧一分,脸上的痛苦神色也就更深一层。 而姽婳似乎就将她的痛苦当成享受。梦灵又怎样?她可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打败,非但将她打败,还要夺去她最重要人的生命。 梦澈的嘴唇一张一阖,没有出声。但姽婳依嘴形看懂那是在用最恶毒的语言对她的咒骂。 但,又能怎样?事实已无法改变。 姽婳笑得更欢,像个胜利者般放声大笑。 笑声止时,她已站在珞宁的面前。珞宁依然盘膝而坐,眼睛看向上弦月。依就温和带笑的目光中却又带着几分不舍。他曾答应过她,会照顾她一生。可是现在,他却要食言。 月儿,月儿…… 安静地淡笑,温和地眼眸,但上弦月分明听到无声的呼唤,满是关切,满是不舍的呼唤。 狐灵是最特别的灵兽,需要以男人的阳气作为修练进升的阶梯。 暗夜笼下,千娇万媚的女子嫣然一笑,赶夜路的男人们便忘了回家的方向,只追随在她的身后。殷红似血的唇,消魂夺魄的吻落下,无声无息间带走男子的阳气。 这吻便是死亡之吻。 多少个消魂的午夜,多少个男子在乐极之时化成一具冷尸。 姽婳已俯。珞宁闭上了眼睛,安静地等待死亡之吻的降临。 吻还未落下,一道金色的光便从珞宁的口中慢慢升起,缓缓地传入姽婳的嘴中。她闭上了眼睛,享受着琴魂师精纯的阳气。一万个男子的阳气也不及一个琴魂师的阳气,正因为这样她才千方百计地想要得到。 珞宁的面色因那道金气一点点的散出,而渐渐变得苍白。 梦澈的眼泪已流不出,眼睁睁看着他的生命之气被一点点地抽走,却无可夸何。 “啊!”影龙忽然地低呼了一声,却是促不及防地被上弦月咬了一口。 上弦月之所以突然安静下来,是因为她知道再如何挣扎,以她小小的力量根本不可能从影龙的手中逃出。可若是乖顺一些,他必定会以为她是被吓得呆了,自然也会疏松一些。再加上眼见一切都成定局,警惕自然松懈了。上弦月便趁此时,猛地在他手上咬了一口,使得他吃痛下,手下意识地松了一松。上弦月便挣开了他,如离弦的箭一般扑向珞宁。 而与此同时,楚星昕用手肘猛地击向他的月复部,抱着秋晚儿向前一翻也月兑离了他的钳制。 姽婳因那一下所扰,精神一散,金色的气息瞬间回到珞宁的身体中,但阳气已抽走了部分,他闷哼一声,无力地倒地。 姽婳愤然回首,怒瞪了眼影龙。 上弦月跑到珞宁与姽婳中间,展开双臂,小小的身体挡护住珞宁。 珞宁眉间的六芒星一闪一闪,却是极为黯淡,根本放不出之前的华光。阳气失了部分,灵力大受影响,此时无论如何努力亦召唤不出琴魂。 楚星昕抱着秋晚儿已到了螭吻身侧,影龙也已追了上来,却听姽婳道:“他们愿意呆在那儿,就呆在那吧。琴魂师已经召唤不出琴魂,难道你还需要孩子做保护么?” 转而又上弦月道:“小丫头你想保护他么?呵呵,真可笑,凭你也行么?” 珞宁极力撑着坐起,虚弱地喝道:“月儿,闪开!” 上弦月却如钉子一般,笔直地钉在那里。大大的眼睛,冷冷地瞪着姽婳:“放过珞宁,我的阳气给你!” 一字一句,坚定无比。 可是换来的却是姽婳的哈哈大笑。她撑着肚子一边笑一边道:“小丫头你懂不懂什么叫阳气?女为阴,男为阳。哈哈,愚蠢得孩子,可笑,实在是可笑。” 旋即面色又是一沉,抬手揪着上弦月的衣领便将她如小鸡般地拎起。 “不要伤害她!”珞宁大急,但声音出口却是那么的微弱。 然而姽婳还未来得及将上弦月抛开,手上便先传来一阵剧痛。上弦月狼一般的牙齿深深地钳入她雪白如玉的手背上。 “臭丫头松口,否则对你不客气!”姽婳怒了,可是上弦月一旦咬上了便死也不松,锋利的小牙已深入她的骨头里。 “臭丫头,自讨苦吃!”姽婳又哪是好惹得?手只一甩,上弦月便如秋风中的落叶,飘落在地上,又连翻几个滚后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是被这冲力震伤。 “月儿,月儿!”珞宁连呼起声,却得不到她的回应。 “放心,她死不了,我可不会破坏自己的誓言。”姽婳笑了笑,可是看到手背上那一块已被撕烂的肉时,她的眉头又深深地拧起。 三天之内,她不能破誓言,但之后…… 姽婳看向上弦月时,眼中杀气毕露,可是很快眼中的杀气又被金光所代替。一点点,越扩越大,映满了她整个瞳孔。惊讶也随之占满了她整个脸,惊得不光是她,还有影龙、梦澈、梦星昕、螭吻。 珞宁虽然早已预料,但还是有些吃惊,喃喃自语:“她的琴魂终于还是觉醒了。” 不错,金光正是来自于上弦月。 全身的金光一闪一闪,由微弱速度地变为强烈。于此同时,她的人也慢慢地从地上爬起,胸前似有什么东西挣扎欲出,她只能下意识地展开了双臂。 双臂中空隙之处,浮现出七根金色的琴弦。而她的双眉间也浮现出六芒星的印记——天生的琴魂者,神的眷顾。 第三十七章 失控 “竟然又是琴魂!”姽婳一惊回神,伸手抓向珞宁—— 影龙也不再迟疑,扑向楚星昕—— 万万没有料到这里竟然会有第二个琴魂者,所以放松了警惕之心,此时醒悟过来,想抢在琴声奏响前找到“盾牌”。 可是故技重施未必就能奏效,他们终究是晚了一步——琴声已经奏响。 不同于珞宁温宛舒缓的曲风,此时响起的琴音如急风暴雨铺天盖地而来。 狂风般的“声”震动了他们的魄,使得他们身体僵直再也难以随心而动;暴雨般的“音”钉住他们的魂,使得精神瞬间迷乱,再也感知不到任何事物,只有痛!无与伦比的痛苦! 凄厉的惨呼在肃杀的琴声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来回在地上翻滚的身体时而舒时而蜷,但根本不足以减轻痛苦,反而愈加扩散。 这痛苦的感觉,比玄天镜光灼身更强烈十倍、百倍。 什么样的琴声,竟能产生如此大的摧残力? 是怒! 上弦月的愤怒! 上弦月恨过许多人。流浪时打过她的人、孽待过她的胖女人、书院里欺负过她的孩子、她甚至还恨过老天,恨老天为什么要让她生为孤儿,经历如此多的苦难。可是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恨这个女人! 虽然她还不甚明白何为阳气。可是她也已看出一但阳气被吸走,珞宁便会死。 珞宁那样好的人,那个女人怎么忍心害他?! 她不允许!决不允许!宁可用自己的生命做交换,也决不允许珞宁受到伤害。所以刚才她才毅然挡在珞宁的面前。所以才会有如此深的愤怒! 她愤怒!无论是谁想伤害珞宁,她都决不原谅。所以她此刻的琴声才会如此爆烈,似乎要摧毁一切。 “不要弹了,不要弹了!”楚星昕也在痛苦地嘶喊,脑子像被钻子穿孔般巨痛难耐。 受影响的不光是他,还有秋晚儿、梦澈、螭吻,以及那些早已被姽婳媚术迷昏过去的人们,此刻竟都倒在地方痛苦地翻滚。 梦澈虽然也同样痛苦,但她强忍着一声不吭,非但如此脸上还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她高兴的是珞宁终于不必死,相较之下,自己这点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珞宁因琴魂的灵力在上弦月之上,所以不会受影响。但是他已从琴声中听出上弦月根本无法控制琴魂,所以弹出的琴音才会如此凌乱,才会致使无辜的人受到连累。若是再这样下去,或许最终的结局就是同归于尽! 而上弦月的脸上也已露出痛苦的神色。她的琴魂才将将觉醒,根本做不到收放自如。再加上那强烈的恨意,使得她一开始奏出的琴曲就如此暴烈,于是她的神智也被琴曲反噬,意识早已迷乱。唯有脑后的痛苦却能清晰地感觉到。琴音每响一声,脑后那尖锐的疼痛就加剧一分。 可是她停不下来呀,手指不受控制地在金色的琴弦上胡乱地拔弹,早已没有旋律,只有嘈杂的声音刺耳地响彻整个秋府。 痛苦仿佛是巨大的黑洞,将她一点点地吞噬,仿佛地狱之门已然敞开。迎接着她,也迎接着所有被琴声所伤的人。 要死了么?此时此刻,她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死亡的气息。似乎是脑后的疼痛要将她向死亡的深渊推去;又似乎是自己弹奏出的琴声将自己的生命之气迅速地消耗。 停下来呀!停下来呀! 不,不能停!要杀了他们——伤害珞宁的恶灵,决不能放过! 她不知道的是,琴魂是以灵力来驱动,却是受控于心。心中矛盾、痛苦、愤怒,使得琴声愈加得激烈。同时也使得她的矛盾、痛苦、愤怒更盛。相互间恶性的循环,最终带来的也只有毁灭。 “月儿,月儿……” 是谁的呼唤,如此温暖,如此熟悉? “月儿,放下你的愤怒吧。饶恕别人,也饶恕自己……” 是谁的劝说,如春风细雨滋润心田,抚平她狂乱的心神? “月儿,放下吧。忘了恨,便不会有怒;没有了怒,便不会再痛苦……” 想起来了,是珞宁!除了他,谁的声音还能如此温暖,如此平和? 忘了恨么? 是呀,忘了吧,原谅吧。 天之所以伟大,皆因包罗万象。 天地之所以长存,因为无视一切的爱恨情仇,所以也不会被爱恨情仇所伤、所毁灭。 人心亦要如天,包容一切。没有人能毁灭你,能毁灭你的只有自己的心。 原谅别人,即是解月兑自己的心。 “我不恨他们了,珞宁还活着,我也还活着。没有人能伤害到我们,没有人……没有恨……没有怒……谁也不会伤害到我们……包括——自己……” 怒火渐渐地平息,琴声也渐渐地收止。 茫然地睁开眼,看到的是珞宁苍白、虚弱但却依然带笑的面容。 “珞宁……”她欣慰地笑,笑容一闪即逝。珞宁的面容在眼前一现即失,黑暗骤然压下。深邃无比的黑暗。可是却没有恐惧,只有欣慰。只因为那最后一眼所看见的笑容——珞宁的笑。 “月儿!” 她瘫软地倒下,倒在了珞宁的怀中。 小小的人儿,如猫儿一般虚弱地倒在他的怀中。琴魂早已消失,双眉间的六芒星越来越淡,最后终于消失于肤上。 “月儿……我的傻月儿……”他搂着她,心中是说不出的心疼。 自己不过是给了她温饱的生活,却换得她以生命相待。 月儿,你真的好傻啊…… 再深的黑暗,终有消退的时候。因为黎明总会到来,光明总能驱散一切黑暗。 旭日东升,曙光柔柔地照亮弓月城的角角落落,也照亮了秋府的角角落落。秋府中却是一片静寂,死一般地静寂。没有家丁庭院打扫的身影,也没婢女服侍主子忙碌的身影。 他们都陷入了昏迷中,倒在路边、花丛,或者是屋室内。连大门外看守的卫兵也都横七竖八地倒地。昨夜突然而至发了狂的琴声,早已摧毁了他们的神智。 八角戏台在滚雷兽那一击之下,已成了废墟。大厅内,杯盘狼藉。厅内的人们也同样陷入昏迷中,脸上还保持痛苦的神色。 只他,盘膝静坐。墨色的长发垂至地上,又被穿堂而过的晨风搅动,四散飞扬。上弦月蜷缩在他的怀中,静静安睡。 第三十八章 解释 他的眼睛也闭着,似乎也已睡觉。可是双眉间有淡金色的光芒一闪一闪,渐渐明亮,现出六芒星的印记。他的双眸也随缓缓睁开。昨夜的虚弱已然不见,神色又恢复如常。 轻轻地将怀中的女孩移放到身旁的地上,双臂一展,现出七根绿莹的琴弦——他的琴魂。 琴音奏响,舒缓幽扬。鸟声啾啾地欢鸣,应和着他的琴声;蜂蝶闻琴而至,翩翩聚于厅外;门外那两株桃树忘了时节,缓缓地绽放在寒冬。 寒冷的冬季,为何却能感知到春季的明媚光鲜?因为这琴曲,奏响的是春的序幕;带来的是春的新生;驱散得是冬季的寒冷;抚慰得是精神上的痛苦。 因痛苦而深拧的眉头渐渐地舒缓,秋府中所有被琴声所伤的人,此际又被琴声所救。脸色回光,神思归位,酣声渐起,陷入更深的睡眠中。在梦中,有春日温身,有花朵怒放的芳香,有泉水叮咚的悦耳。一切都是如此美妙。 美妙的琴乐中,影龙和姽婳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慢慢地站起。他,再没有暴戾阴沉的神色;她,亦没有妩媚惑人的笑。安详、平静,充溢在他们的眼眸中。仿佛是回到了生命之初,没有一丝瑕疵的单纯时期。 “回去吧,何处来回何处去。”珞宁温和的声音和琴曲一同,柔柔地传入他们心灵深入。 木然地点头,又木然地转身,他们的身影一点点地消失在门外。 “宁,你为何要纵虎归山?”梦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珞宁的琴音一止,莹绿的七弦瞬间隐退。 “你醒了?”珞宁回首,温莞淡笑。 梦澈道:“梦由心、精神相叠而生,我是梦灵,心气、精神之力自然要远远地高于别人,所以月儿的琴音并未能对我的精神造成太大的损伤,自然也醒得快。” 珞宁环视了眼周围,笑道:“他们都快醒了,看到眼前这模样只怕要大吃一惊。你说,我们需要用什么借口掩饰过去?” 梦澈道:“确实需要寻个借口掩饰,否则叫这些人类知道自己差点就成了狐媚的美食,恐怕会再次吓得精神错乱——宁,我问你为何要纵虎归山,不要以为岔开话题我就会忘记!” “梦灵的精神果然不容易分散。”珞宁苦笑一声,移步走到厅外的廊柱下。一面圆形的镜子就静静地躺在柱子旁,镜面上映照出珞宁俊雅的面容。 “人性复杂,善恶兼具。为善为恶,常常在一念之间。可是灵兽却不同,他们虽天生拥有特殊的能力,可是生性却单纯,与世无争。只是后来许多灵兽被人类所俘,才日渐复杂,甚至于迷失本性。匹夫无罪,怀壁其罪。这何尝不是他们的无奈?” 珞宁弯下腰拾起了那面镜子。不过仅巴掌大小,异常光滑,清晰地照出珞宁略带伤感的面容。镜的背面乃是黄铜打造,雕刻着繁复而古老的图腾。 除此之外,并无甚特别之处,甚至于不及富贵之家夫人、小姐使用的棱花镜的做工来得精巧喜人。 可是就是这样一面不起眼的镜子就被称之为“玄天”。蕴含天地玄机,专门克制灵兽。 从古至今天,多少人为得到这面镜子斗得你死多活?又有多少灵兽,在这镜光下失去了自由,沦为人类的工具? 光亮朴素的镜上,沾染上的是灵兽与人类那看不见的血与泪。 “灵兽也好,玄天镜也罢,本无对错,皆由人起。一切的一切,归根到底,错的全是人类本身。”珞宁深深地叹息,将玄天镜收入怀中。世上少一面玄天镜就自然少一些争端,也会有许多灵兽免于被镜光所害。 梦澈道:“宁,你太过心慈手软了。你饶恕他们,他们可会放过你?昨夜一役,你的琴魂现出。琴魂师在楚灵国是禁忌,若是他们泄露出去,必会为你、为月儿招来杀身之祸。眼下,最该做得,就是趁他们灵力未完全恢复前让我追上去杀了他们。” 珞宁抬手做了个止的动作,道:“你说的我自然也早就想到。所以我方才已用琴声为他们洗去了部分的记忆。等他们神智完全复原后,不会记得昨夜发生的事。自然也不会泄露我和月儿的身份。” “宁,心善未必就是好。”梦澈摇头叹息,却不再多说什么。因为她知道珞宁虽然生性温和,不轻易起争端,甚至吃亏也毫不在意。可是一旦他决定的事,就再难改变。 “嗯……”一声轻微的低吟传来,接着又是杯盘被移动的脆响。却是秋皓从桌上杯盘间抬起了头,一脸茫然地看着周围,当目光扫到珞宁时,似乎才终于寻到可以追根问底的人,急急地问道:“这,这怎么事?客人怎么全倒下了?戏台怎么没了?呀,晚儿,晚儿怎么睡在地上!” 很快,其他的人也都纷纷醒转,先茫然,然后又被周围的景象惊得一愣,再接着便你一句我一语地相互询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只有上弦月还在沉睡。那一曲实在耗费了她太多的精神,以至于一整夜根本无法完全恢复。 珞宁抱起上弦月,又朝梦澈使了个眼色过去。 梦澈只能向众人解释道:“众位夜宴纵欢,饮多了酒,这不就都成了一屋的醉虾醉蟹?不过能如此放纵畅饮,倒也算是真豪杰。” 这解释虽有些牵强,但屋中依然酒气弥散,众人又都觉得头上昏昏微痛,不是酒醉又是什么? “那对面的戏台怎么毁坏了?” 这终归是不可回避之事,总不能说戏台也醉了,所以塌了下去在睡觉吧? 却听梦澈道:“昨夜天降巨雷,正好击中了戏台。” 珞宁已经在摇头而叹,显然觉得她的解释非但牵强,而且不合常理。但情急之下她的话冲口就出,根本未多作思考。 果然,很快便有人问:“冬季也会打雷么?” “这……”梦澈这时才知道,原来自圆其说竟是这般难,只能频频将眼光投向珞宁。 珞宁道:“冬雷虽少,但也非不可能之事。上个月不是还冬雷滚滚么?诸位难道都不记得了?” 他所说的冬雷就是指上个月滚雷兽与梦澈正面交手的那一次。频频放出的雷电闪,声音巨大,传到城里百姓的耳中全都认为是冬雷。 已有先例,自然也容易赢得附合之音:“不错不错,上个月那雷可是搅得我一宿没睡安生。” “屡屡冬雷,实在是奇了!” “哎,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可不就正好被我们赶上了么?!” 梦澈暗松口气,正以为圆了过去时,却又听一人道:“上回之雷我也听到,可是为何这次却丝毫未闻?” 第四十三章 枯萎之花 雪渐渐开始解冻,寒冷却未散。 署光未临,朦朦胧胧的,仿佛天地初开之时的混沌。 一个年轻的男子挥别了新婚的妻子,坐上牛车慢慢消失在长街的尽头。如非必要,谁也不愿意在天寒地冻之时,离开春宵暖被在外喝风受冻。 可是他还要养活妻子、老母,所以大清早天还未亮透就得驾车去城外贩货。虽苦,但想到妻子的温柔,母亲的关切,他的心还是被幸福塞得满满的。嘴里哼起了欢快的曲儿,鞭子用力地抽打着牛股,催促它快一些。 不觉间,已到了城外,天色已亮只是效野之处,不见一个行人,显得有些荒凉。好在他走惯了,倒不觉得有什么。 “玫瑰几时开,开时可有爱?爱人吻额上,情花种心怀。玫瑰何时落,落入黄泉河,爱人今何在,花逝人渐埋……”空灵的歌声,凄凉的歌词,从蜿蜒荒道的尽头传来。 年轻的男子停了下牛车,环顾四周。 是谁在唱,在这荒芜之地唱这曲哀婉之歌? 随着歌声由远渐近,年轻的男子看到蒙胧的长道尽头,慢慢地出走一个红衣女子。单薄的长裙,被寒风肆意地拂动,柔弱的身躯在微微颤抖。她垂着头,雪白的手上拿着一朵娇艳的红玫瑰。纤足未着鞋袜,踩在满是冰渣子的泥地上,边走边唱:“玫瑰几时开,开时可有爱?爱人吻额上,情花种心怀……” “哎!那位姑娘,荒效野地,你怎么一个人在此?”赶车的年轻男子喊道。 红衣女子仿若未闻,依旧反复地唱着歌。长及膝的黑发凌散地垂下,遮住了她大半的面容。 赶车的男子见她行为穿着十分怪异,暗忖:莫非是得了失心疯?哎,这年纪轻轻的实在可惜。 然而世上可怜之人多不胜数,他也无暇多管,扬起鞭子准备催牛起步。红衣女子已从他的身侧走过,带来一阵幽香,使得他忍不住侧目瞧了一眼,恰在这时一阵寒风吹来,扬起女子遮面的长发,使得她整张脸展现在他的面前。那一瞬间,他忘记了呼吸,鞭子高高地举起停留在空中,也忘了放下。那张绝美无暇的脸,只一眼就叫人再难侧目。 歌声止,女子的脚步也停下。她转过脸,抬眸望着他,幽幽地问:“你愿意做我的爱人么?” “愿意。”毫不犹豫的回答。 女子笑了。殷红的唇,妩媚的笑。 “玫瑰几时开,开时可有爱?爱人吻额上,情花种心怀……”歌声又起,她慢慢地往树林子里走。 鞭子掉在雪地上,牛车抛在身后,男子木然地随着前头那一抹红影而去。慈爱的母亲、温柔的新婚妻子亦已随牛车一道抛在了身后。眼中所见只有那个美丽的女子,耳中所闻也只有那哀婉的歌声。 天光大亮时,年轻的男子就倒在树林子里。 浑身赤.果,却感觉不到地下雪渣冰泥的寒冷。眼睛空洞洞地睁着,丧失了失有的生气。脸上去还保持着愉悦的笑,凋谢的玫瑰花瓣被风送来就落在他已然僵硬的脸上。 凄美的歌声在渐渐远去:“玫瑰何时落,落入黄泉河,爱人今何在,花逝人渐埋……” 上午是弓月城街市上最为热闹之时。街道的两旁是各式的铺子,老板、伙计忙着迎来送往。商铺子稍前一些支着一溜简单的摊子,小贩们吆喝叫卖之声此起彼伏,热闹得似乎连寒冷都能驱散。 一个兜售胭脂的小贩,刚刚做成了一笔生意,正高兴之余又见前头人群中走来两个熟悉的身影,忙笑着招呼道:“珞宁乐师,好久不见您来咯,近来可好?” 珞宁微笑着道:“一切尚好。老七,你的生意可还兴隆?” 那小贩道:“大冬天的,女人们都窝在家里不怎么出门,懒于装扮,我的生意自然也冷清。这不,大半天的才做成两笔生意——梦澈小姐,你的胭脂可用完了?买一些回去罢。” 旁边一个卖篮子的老妪打趣道:“胡老七,你做生意的手段可是越来越高明了,见着谁都不忘推销。但你也不瞧瞧,梦澈小姐是什么样的贵人,要用也是用天香斋的高级货。岂会用你这下等的胭脂?” 胡老七倒也不恼,嘿嘿地笑道:“习惯了习惯了。” 梦澈道:“我的胭脂还未用完,等用完了一准上你这来买。” 正说笑间,忽又闻一阵悲啼声远远地传来。众人齐目看去,但见前方人头耸动处,丧纸雪花一般地飞落,哭泣的声音愈来愈响。不少的路人闲来无事,纷纷追着送葬的队伍指指点点。 梦澈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有何好看的,偏有这许多闲人追着瞧,就好像是看新嫁娘似的。” 卖篮子的老妪伸着脖子瞅了几眼,道:“是张家的儿子下葬。” “张家的儿子,不是才二十出头么,怎么就……”珞宁微微有些吃惊。城里的百姓他大多认识,他记得张家的儿子前不久才成亲,成亲后还特意登门送过喜糖给他。那老实善良的男子,怎么就突然的死了呢? 胡老七接话道:“听说死得蹊跷呢。大清早的去城外贩货,一去就未回。他老娘跟妻子寻了好几天都没寻到,直到七天后被发现赤身死在了城外的林子里。渍渍,真惨呀。可怜他老娘守寡多年,就这一个儿子。如今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梦澈道:“怎会赤身死在了城外的林子里?” 那老妪道:“那天我正好路过那里,也瞧见了。死得着实奇怪,整个身体瘪得连骨头都瞧得一干二净,就好像,就好像被吸干了血似的。但偏偏找不到一个伤口,邪气得很。更邪得是,加上他城中总共有五个人莫名其妙地这般死。大伙估模着是撞到了什么鬼魅,渍渍,怪渗人的。这事闹得城里人心惶惶,都不敢单独出城了。” 前头送葬的队伍已消失在拐角处,悲戚的哭声渐渐消失。可是珞宁却一直失神地望着早已不见的队伍,悲戚的哭声仿佛一直在耳中挥散不去。 “宁,宁……”梦澈低低地呼唤。 “走吧。”珞宁淡淡地道了一声,慢慢地走。一阵风起,地上的丧纸又纷扬飞起。纯白色,如此刺眼。 “宁,你没事吧?” 珞宁脚步止,握拳的手在微微颤抖,他道:“梦澈,我错了,是不是?” 梦澈道:“宁,这不你的错,是狐灵太可恶。” 珞宁内疚地道:“那天我若不放走她,那些无辜的人就不会被她采阳而死。这如何不是我的错?” 梦澈知道他又把这些错归咎到自己的身上,他总是这样善良。可是善良的人,太容易自责,容易受伤。每次看到他这样,她的心比他更难受,可是偏偏又找不到任何可以劝慰的话。 珞宁又苦笑道:“现在我虽然悔不当初,但若是重来一次,只怕我依旧下不了杀手。我实在太软弱了。” 梦澈摇头:“你不软弱,你只是太善良了。” “善良?”珞宁依然在笑,却笑得凄惨无比:“可是我的善良却害死了五个无辜之人。” 梦澈道:“害死他们是狐灵,不是你!宁,正如你所说,灵兽本无善良之分,全在乎于主人。主人善,则灵兽善;主人恶,则灵兽恶。你的琴音破不了他们结下的血咒,也就无法阻止他们再行恶。所以,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了狐灵,免得她再为非作歹。” “可是……”珞宁话未说完又叹了口气,心中被矛盾所纠结。 第四十四章 最毒妇人心 梦澈当然也已看出他心中的纠结,道:“不为别的,只为不再有无辜的人丧命,狐灵也该除。我是梦灵,精神感召力远远超过你。只要她还在弓月城附近,只要她再次出手惑人,我便能找到她!” 没有人能想到,那个魅惑男子,采阳补阴的狐灵此际就在弓月城最好的客栈里。 姽婳倚着窗子,看着楼下长街上送葬的队伍从她眼底下走过。手上还把玩着一朵玫瑰,只是花早已枯萎,只剩下干瘪的残瓣半挂在枝头。 花死,人逝。 可惜她却没有丝毫的伤心,反而在笑,笑容绝美而妩媚。哪怕是灵兽也是有心、有情,可是她却仿佛无心、无情。 “最毒妇人心,古话果然未错。”声音来自于屋内的床上。 影龙盘膝坐在床上,双目虽闭,但窗外的哀乐却未能逃过他的耳朵。 姽婳盈盈一笑,“是他们愿意跟我走的,自作自受,岂能怪我?况且他们若不死,我又怎能恢复得如此快?哪像你,调息了几日还未能完全复原。” 影龙冷哼一声:“此仇此恨,我决不会轻易算了!” 姽婳闻言却咯咯地笑了起来,道:“你连自己伤在谁的手上,都忘了,还敢妄谈复仇?” 一句话却是戳中了影龙的痛角。那天醒来后,只发现自己跟姽婳倒在城外。头晕晕呼呼的,极力地回想,却根本想不起自己为何会到城外。之前又到底发现了什么事,只知道灵力所剩无几,极为虚弱。调养了几日后,依然想不起丝毫,只记得姽婳似乎是刚刚到了弓月城。可是之后呢?之后的记忆却是空白了一大片,似乎是被洗去了一般。 “一定是被灵力高强的灵兽洗去!” 这是姽婳后来的推测。不但洗去了他们部分的记忆,甚至连玄天镜也已夺去。可是,是谁,什么灵兽能有此威力,竟然连玄天镜也奈何不了? 思来想去,只想到了楚星昕身边那个形影不离的侍卫。他们虽然早已知道那侍卫也是灵兽,但现在他们根本不知他具体是哪种兽,更不知道他的灵力如何。眼下即有如此怪事,自然而然就将此事与螭吻联系起来。另他们绝对想不到的是,弓月城中竟然会有两位琴魂师和一个梦灵。 影龙道:“眼下最重要的如何取回玄天镜,此物若失,主人面前不好交待。还有那孩子,他身边即有如此厉害的角色,我们如何下得了手?” 不同于影龙的紧张,姽婳却显得很无所谓,眼睛瞄着窗外,频频媚笑。窗外的街边站着一个鲜衣华服的公子,正愣愣地看楼上倚在窗口的美貌女子。一颦一笑、举手抬头间是如此勾人心魄,不经意地望了一眼,便再难侧目。但就在此时,窗子边忽然出现一个黑衣男子,然后窗子关上,隔断了他的视线。 “你为何关窗?”姽婳有些不悦。 影龙道:“你什么时候想勾引男人我不管,但必须先解决正事。” 姽婳纤指攀上他的脸颊,轻轻地抚模:“瞧你如此紧张,莫非是吃醋?” 影龙冷冷地拨开她的手,骂一声:“荡妇!” “荡妇?哈哈,我喜欢这个名字。”姽婳不怒反笑,却惹得影龙怒气更盛,但面对她,再大的怒火也只能压下。 姽婳笑了笑,道:“你急什么急。不就是一面镜子么,丢了就丢了。” 影龙道:“你怎能说得如此轻巧?那可是玄天镜,天下至宝,即使是主人也仅此一面。此番特意送来,是希望能助我们完成任务。但现在任务未完成,镜子却丢了,主人问罪下来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哼,丢了就找回。那孩子,我也决不容他活下去!”枯萎的玫瑰花被姽婳的玉手一握,再展开手时已成了一捧粉末。 “咚咚!”门被扣响,进来一个小厮装扮的人。 姽婳当然认得他,问道:“可是主人来消息了?” “主人有信至。”那小厮说罢,恭敬地递上一封信便退了出去。 姽婳未看完信,影龙便已急不可奈地问道:“主人说了什么?可是责备我们行事太慢?” 姽婳没有回答,脸色却是渐渐地沉了下去。直到影龙又催问了一遍,她才淡淡地道:“帝都将有变故,主人要我们速速返回。” 影龙道:“返回?那么我们的任务怎么办?还有玄天镜。” “笨蛋,事有缓急,难道你不懂么?”姽婳喝骂了一声,信被随手捻成粉碎,丢弃在空中,四散飞扬。 接下来的两个月,弓月城再没有意外而死的男子。居民们的恐慌渐渐淡去,一切又恢复如常。 梦澈没有寻到狐灵的踪迹,这使得她很不甘心,不悦之色也尽显脸上。大清早的坐在院前的石桌前择菜,却是将菜叶儿扔得到处都是,仿佛是将面前的菜当成了那可恶的狐灵,恨恨地掐死。 “再掐,我们今天可就没菜吃了。”珞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梦澈却掐得更狠,她道:“没菜可以去买,总不会叫你们饿死。” 珞宁俯,将地上已被撕乱的菜叶逐一收入菜篮子中,“菜没了可以去买,但如此做贱食物可不是好习惯。” 他顿了顿又道:“这两个月来你一直在追查狐灵的行踪,实在是辛苦了。虽然未寻到,但再没有受害者,这说明说狐灵已离开此地。如此不是很好么?你又何必动气?” 正说着,上弦月“噔噔噔”地从房内跑出,手上还举着把桃木梳:“珞宁,珞宁,给我梳头发,我自己总也绑不好辫子。” 冬去春已来,上弦月身上的小袄已换成了单薄的夹衣,身下穿着绿色的百折裙,看起来清爽了不少。而她的头发也已及肩长,丝缎一般又黑又亮,早已看不出她当乞丐时蓬乱成峰窝的模样。只不过她总也梳不好,反将头发弄得乱糟糟的。气闷之下,她索性也不梳了,直接跑到院子里来寻珞宁。 可是梳子还未递到珞宁手上却先被梦澈抢了过去。 “别什么事都来烦宁,我给你梳就好。”她不由分说,一把将上弦月按到院中的石凳上。 上弦月双手乱挥,挣扎着跳起,高声嚷道:“不要你梳,不要你梳!你手太重,每回都扯疼我。” 梳子在上弦月的头上敲了一下,梦澈没好气地道:“小丫头,给你梳头还敢挑三捡四的?” 许是那一下敲得太重,上弦月“哇”得一声,伏在石桌前哭了起来。 梦澈怪道:“我下手又不重,怎么说哭就哭了?” 第四十五章 花朝节(一) 上弦月却是越哭越伤心,梦澈无奈只能将梳子交给珞宁,自己气哼哼地拎着菜篮子走开,眼不见为净。 珞宁笑道:“莫装了,坐好,我给你梳头。” 上弦月果然听话地坐好,笑嘻嘻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是装的?” “因为你不是爱哭的孩子。头绳都带出来了么?” “带来了。”上弦月说着已从怀中掏出零零散散一堆的东西,不光有头绳还有各式各样的珠花、钗子。 “呵,好多呀。今天怎么全拿出来了?” 这些头饰有的是珞送的,有的是秋晚儿送的,还有些是梦澈给她的。以前头发太短,用不上。近来头发虽长了,但上弦月好动,总担心头上戴着发饰会丢,所以这东西一直被她当宝贝似的藏在手饰盒中。今天却忽然全拿了出来,也难怪珞宁会奇怪。 却听上弦月道:“晚儿说过几天是花朝节,城里会很热闹。晚儿还说那一天是女孩子的节日,每个女孩都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珞宁,我能跟晚儿一起去看庙会么?” “当然可以。我帮月儿设计一个漂亮的发式,等到花朝那一天漂漂亮亮的跟晚儿逛庙会。”珞宁的手很轻很柔,先梳顺头发,再分出两股,指尖一绕就成了双股丫髻。又勾出几缕编成小辫子,垂在耳畔后头。 暖暖的晨光,洒在小院里。院中梳发的男子,温和带笑。静溢唯美的画面。 花朝节又称花神节,乃是为纪念百花的生辰所设。 寒冬已去,暖春归临,万物复舒,百花或含苞欲放,或迎风怒放。爱美的女孩子们会在这一天,装扮得漂漂亮亮的,在花神庙诚心朝拜,祈求花神赐下好姻缘。风流的公子们,也喜欢在这一天聚作一团,吟诗赏花之余,当然也不忘看一看美人如玉。 从前,上弦月四处流浪,只顾着寻找食物,根本不去注意什么节日之类的事。别人欢乐,她也感觉不到。可是如今不同了,衣食富足,孩子的天性也渐渐显现,自然对于玩乐之事十分关注。 花朝这一日,学院停课放假,上弦月起了个大清早。头上扎着双股丫髻,髻上垂着红色的缎制发绳,风一吹便轻轻摇曳。髻上还插了朵珍珠儿串成的小花,漂亮却不过份张扬。身上穿着绿色对襟长衫,袖口处绣着白色的玉兰,十分精巧。穿着同色的百折罗裙,裙边上也绣有花饰。脚上穿着红色缎面小鞋,又软又轻。 早饭才将将吃完,秋晚儿便已来了。拉着上弦月左瞧右看:“月儿,你今天好漂亮呀。” 上弦月心头美滋滋的,得意地道:“衣裳是珞宁新给我买的,头发也是珞宁梳的。晚儿,你今天也很漂亮呀。” 秋晚儿穿着的是一袭粉紫色的长裙,上身是一件红色短褂,做工也是十分精细。配着秋晚儿粉白的面容,精巧的五官,仿佛是画中的人儿一般美丽。 刚刚走出书院的大门,便又看到楚星昕和螭吻站在一片树荫下。 上弦月刚“咦”了一声,就听晚儿道:“月儿,忘了跟你说了,我昨天邀了星昕跟我们一道玩。人多一些,更热闹。” 上弦月怪道:“男孩子也喜欢花么?” 她对于花朝节的概念还十分模糊,只以为女孩子的节日就该只有女孩子才对。 楚星昕道:“猴子都知道赏花,男孩子为何不能喜欢花?” 上弦月哼了一声,转身而去,不再理会他。 秋晚儿低声道:“你为什么总说月儿是猴子?” 楚星昕一脸正色地道:“因为她本来就个猴子。” 上午的街市上已是人头攒动。街道两旁的树上都系着红色的彩条,迎风招展,远远看去,像极了少女发上的头红绳。 街市上的多是鲜衣亮服的年轻男女,笑容满面,结伴相嘻。明眸凝视处,也不知是看花还是观人,又或者即是看花也是观人。 上弦月、秋晚儿手拉着手,在人群中穿棱如游鱼,只是碍于身量不足,无法将一切景象尽收眼底。楚星昕跟在她们身后,双手负在身后,十足的小大人模样。螭吻则跟在他身后,时刻警惕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来了来了,花神娘娘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人群登时沸腾了起来。 上弦月、秋晚儿踮着脚尖,只瞧见乌压压的人头,楚星昕个儿稍高一些,伸长了脖子才勉强能看到前头人群中有花瓣飞舞,水袖流转。 欢乐声渐渐地离近,人群自动地分开,让出街心的道路。 三个孩子好不容易挤到了前头,这才看清来的是一列长长的车队。走在最前头的是身着艳服,头戴各种鲜花的年轻女子。连走边舞,长长的水袖如流云旋动。后头则是一辆打造得极大的花车,车由五匹俊马拉动。马身上挂满彩缎扎成的花,看起来十分喜气。花车上十个倚年玉貌的少女,鼓琴瑟、吹萧笛,共奏一曲百花盛乐。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即不是车下舞蹈的少女,也不是车上奏乐的女子,而是花车正中央,彩缎扎成的牡丹花。花高约七尺,大红的花瓣重重而叠。花心中端坐着一位女子。身着五彩霓裳,头戴着五凤朝阳冠。螓首微抬,蛾眉轻舒,朱唇带笑。却是位倾国佳丽、人间花神,便是天上仙子窥见也要自惭形愧。 再看周围的观者——男子爱慕,却恐唐突惊佳人;女子羡慕,却无嫉恨之色。 秋晚儿瞧了一眼,刚要夸赞,忽又看清那花神的面容,顿时大喜:“原来花神就是梦澈姐姐呀!” 上弦月道:“难怪今早都未瞧见她,原来摇身一变成了花神。” 载着花神的车已驶到面前,车上的花神将一捧捧的鲜花洒落,代表着降福苍生。未婚的男子们抢着花神赐予的鲜花,以此做为馈赠心上人最好的礼物。 花车驶离,人流便追随着花车而去。 一路鲜花、欢乐。 车队、人流已到了城外的花神庙。 庙小,人多。花车、花神都已不见。只有乌压压的人,或在花树枝上扎彩缎寄托心愿,或在花神像前头虔诚地参拜。 楚星昕被挤得难受,但瞧见前头两个玩得开心的女孩却又只能硬着头皮跟着。暗悔不该凑这个热闹,这哪里是看花,分明是看人。正在这时忽觉得臂弯间一紧,还未看清,就先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原来你也来拜花神娘娘了。为何我前天问你时,你却说不喜欢凑热闹?” 第四十六章 花朝节(二) 大红似火的衣裳,发髻上珠钗环绕,配着她那一脸即喜又傲的神色,格外张扬。正是秋晨儿。身后还跟着两个贴身的婢女,时刻显示出她那尊贵的身份。 “前天不想来,不代表今天不想来。”楚星昕冷淡的态度与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姐姐,你也来了。”秋晚儿也看到了她,笑着上前打招呼。 上弦月心叹:怎么到哪都遇得上她? 秋晨儿却是连看了也不看她们一眼,只对楚星昕道:“星昕,我们去拜花神娘娘吧。”她拉着楚星昕就要往庙里走,眼里再也看不到旁的人。 而楚星昕冷冷地拨开她的手,道:“拜花神是女孩儿的玩意,我不去。” 秋晨儿道:“怎么是女孩子的玩意呢?花神娘娘掌管世间情事,无论男女只要诚心祈求,就能得到花神娘娘的保佑。晚儿,你说是不是?” 她说着转眸看了秋晚儿一眼,冷冷的,让秋晚儿不禁打了个寒战,只能应和着她的话道:“是,是这样的。” 一直沉默的上弦月闻言接话道:“似乎挺有意思的,晚儿我们也去瞧瞧。” 说罢拉着秋晚儿的手钻入人流,向花神庙的大殿而去。 楚星昕叹了口气,只能任由秋晨儿拉扯着走。 庙外是人山人海,庙内却是十分安静。大殿中间一是方香案,案上是鲜花环绕,案后是花神的塑像。高约五尺,双手拈花,神态和美;凤眼微睁,含笑凝视低下祈求的信男信女。 秋晨儿拉着楚星昕先占了两个最前头的莆团。楚星昕随意而坐,瞧瞧那尊神像,又看看周围参拜的人,只觉得对着一尊泥人拜求,实在可笑。 上弦月虽也学着大伙跪在莆团上,但眼睛却骨碌碌乱转,只觉得这也有趣那也有趣。 周围跪拜的人,多是花季少男少女,祈求姻缘。只有他们四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上弦月的目光转到秋晨儿身上——那平常飞扬跋扈人此际也跪得笔直,默念了几句后,重重地磕下头,以示诚心。再看秋晚儿,双手合十,嘴唇微动,默念有词。 难道晚儿也有心上人了?想到此,上弦月暗暗生笑,悄悄地挨过去,想听一听她说些什么。耳还未贴近,秋晚儿却忽然转过了头,道:“月儿,你不拜拜花神娘娘么?” 上弦月眨巴着眼睛问:“我又不求她,为何要拜?” 秋晚儿道:“你可以求花神娘娘赐一段好姻缘给你。” 上弦月闻言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道:“她自己还不是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庙堂上?若真有神力,为何不先给自己一段好姻……” 话未说完已被捂住了嘴,秋晚儿道:“不可乱说,被花神娘娘听到就糟了!” 说罢,又忙冲着花神像磕了几个头,嘴里喃喃地念道:“月儿有口无心,花神娘娘莫怪,莫怪……” 上弦月心道:求她的人那么多,她若是每句话都听得到,岂不是要累死了? 灵眸四下流转,最后又落在花神像上,只觉得那神像浑身晶莹洁白,一尘不染十分漂亮。随口便问道:“那是神像是什么捏成的,这般漂亮?” “是汉白玉。”秋晚儿随口而答,闭目祈祷,根本未注意到身旁的上弦月已悄然离开。 瞧她们拜来拜去,楚星昕十分不耐烦,正准备起来走时,忽然看到神像微微一颤。心头惊道:莫非神像活了?然而再定睛细看,神像又一动不动,丝毫未变。难道是看错了?是了,这殿内堂香火太旺,薰得人头昏眼花,看错也不稀奇。但那绿色的绸布又是什么?绸布就拖在花神的裙摆侧面若隐若现,再细一看,绸布下分明有一双红色的绣花小鞋子。 楚星昕不动声色,悄悄地绕到侧面,这才瞧清原来那绿色绸布就是上弦月的裙袂。 头上的珠钗已取在手,她使劲地刮着神像背后,发出嚓嚓的声音。只因众人离神像还有段距离,又加上忙着参拜,根本没有听到这细小的响动。 “喂,你在做什么?” 忽然听到声音在身后响起,上弦月心头一惊,侧目看去,却见楚星昕不知何时竟也攀到神像后。而花神娘娘原本光洁的后背,在她的摧残下已是惨不忍睹。 “你跟这神像有仇么?”楚星昕问。 上弦月忙将钗子藏进怀中,嘿嘿地干笑两声,顾左右而言他:“我只是想来瞧瞧花神娘娘到底是不是真得有灵。现在我已经弄清了,这确实只是个假人。你瞧,我用钗子扎她都没有反应。” 楚星昕道:“扎?那又何须在背后挖个洞?” 上弦月见瞒不过,索性一咬牙从怀中掏出一把东西,道:“这玩意太硬,我只凿了这一点点碎片,分你一半,你不许告诉珞宁。” 楚星昕不明所以:“这有什么用?” 正说着,忽又听有人喊道:“谁在神像背后?!” “不好,被发现了!”上弦月大惊,然而不等她跳下神案,便已见周围密密码码地围满了人。有人指指点点,有人大声喝斥,更有人吆喝着便要上前来抓他们。 上弦月惊恐之下,只想逃离别人的捉拿。她未及旁顾,蹭得一下就已跳到花神像上。本想从神像上攀过逃开,但那神像哪里经得住她的折腾,身子一歪便一头栽下神案。又“铛”得一声闷响,将前头巨大的香炉砸翻。在香灰四散飞扬中,那尊美丽的花神像摔成了两截,头首分离,惨不忍睹。 上弦月也是一个骨碌,滚得老远。睁开眼时,但见头顶围满了层层的人,指责之声此起彼伏,她也听不甚清楚。只看到秋晚儿神情紧张兮兮、秋晨儿又怒又有些幸灾乐祸、楚星昕脸上的担忧一闪而逝…… “谁如此大胆,敢亵渎花神娘娘!”一声厉喝传来,人群自动地闪开一条道。然后走出一个身着杏黄长衫的姑子,腊黄的脸上带着怒色。 后园植满了桃树,此时正值花期。远远看去,一树一树的粉红,烂若朝霞。蝶儿闻香而至,翩跹舞蹈。 上弦月就靠着桃树杆,脚随意地踢着刚刚冒出头的青草,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青山上,不知在思索什么。 “喂,你知不知道你闯了大祸?那神像可是城里人集资所塑,打碎了神像就等于得罪了全城的人。”秋晨儿见她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刻意地提醒她。 第五十一章 女将军(二) 楚星昕却没有回答她,转过了头,悄悄地拭去眼角的泪痕。 月静静地悬挂于苍穹,那样的明亮,那样的美丽。可是这明亮而美丽的脸庞却又是那样的冰冷无情,冷眼看尽人世沧桑。 晚风拂,树影婆娑。树影深处,是月光也无法照进的黑暗。他的人影就隐在这片黑暗中,似与黑暗融为一体。头微仰,目光就穿过浓密的枝缝,落在那轮皎洁的月上。分明能看见,月中浮现的是一个女子朦胧的身影——披战甲,执剑而舞。 可是如今,那魂牵梦萦的女子又在何处? 百丈光芒,千重霞光,惧已湮灭,留下谁在无言神伤? 上弦月又问:“哎,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她究竟是因何而死?” 楚星昕不答反问:“小猴子,如果那天我死了你会不会为我伤心?” “哪一天?” “就是你害我掉入坑里,然后又被灵兽袭击的那一天。” “不会。”她想也没想便直接了当地回答。 楚星昕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失望,却又听她接着道:“那个时候不会,可是现在会。” 那个时候,她讨厌他都来不及,又岂会关心他的生死?可是现在却不同,无形之中,感情却渐渐滋生,这是属于孩童间最纯真无邪之情。 “可是为什么总会有人想杀你呢?”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你也别问好不好?”楚星昕虽答得坦然,但语气中还是有一份歉意。 “好,不我问。”上弦月似乎毫不介意,这倒是让楚星昕有些意外,又听上弦月道:“珞宁说过,每个人都有不愿意说的事情,每个人也有保留隐私的权力。” “亏你还记得珞宁,知不知道珞宁一直在家等你?”叮叮的铃儿声加杂着梦澈微微嗔怒的声音,倒是将两个孩子唬了一跳。 上弦月道:“你怎么走路都没声,像鬼一样?” “什么,鬼?”大晚上的到山上来找他们,却被说是鬼,梦澈怒容更盛:“臭丫头,一放出门就玩野了,要不是珞宁担心你,我才懒得跑到这儿来。你倒好,不知道体谅大人们的苦心,张口就没好话。真是被珞宁宠坏了!” “珞宁在等我么?” “还用问么?” “那么我们快走吧。”上弦月不及多想,站起来打头先走。她从前翻山越岭,再难的路出走过。夜里下山倒也难不倒她。 梦澈抱着秋晚儿、秋晨儿两姐妹走在稍后,也不觉得吃力。 楚星昕走在最后,只觉脚下乱石狭道,极难下脚,不多时已渐落在后。但他又要强,断然不肯开口叫她们停一停。正在这时,忽觉身体一轻,已被人抱在怀中。 “螭吻?”楚星昕微微吃惊:“你一直在此么?” “你已几番遭袭,我又岂能离你太远?”螭吻的声音依然淡漠,但听在楚星昕的耳中却倍觉得温暖。 这一夜楚星昕睡得很沉,睡梦中依然有深深的笑意。梦中是那样的美,有蓝色的天,有鲜研的花朵儿,有纯真无邪的稚子笑,还有,还有现实中不能再见的人…… 可是无论怎样冗长的梦总有醒的一刻,梦醒、人散,徒留的只有叹息与伤感。 但是这伤感又是一触即逝的。 自花朝之后,上弦月、秋晚儿、楚星昕、秋晨儿之间的关系缓和了不少。尽管楚星昕还时常会与上弦月斗几嘴句,相互嘲讽几句,却不再有恶意。秋晨儿虽还是飞扬跋扈的模样,可也不再找上弦月的麻烦。 月沉星落,东方熹烂,又是一日晴朗天气。 楚星昕刚刚洗漱完,丫环早已将早膳摆上桌。楚星昕才吃了几口粥,便听螭吻道:“秋城主来了。” 秋皓公务颇忙,平日里虽常遣人来问候,但自己却从未来过此。今日一大早怎会来此? 未过多时,便见秋皓行色匆匆而至。见到楚星昕少不得一阵嘘寒问暖,显示关怀。 楚星昕跟着应付了几句,便直接了当地问道:“秋伯伯,可是二皇子殿下有书信到?” 秋皓奇道:“你怎知二皇子有信到?” 楚星昕道:“秋伯伯您的衣袖上沾了些粥渍,必然是在早饭之时突遇紧急之事失手碰翻了碗。可是您却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直接到书院来找我,可见事情必定与我有关。而现在,能与我有关,又能让秋伯伯您如此紧张的,只有二皇子殿下。” 不过才刚照面,却能有如此细微的观察,且字字句句无不在理。小小的年纪,缜密的心思实在让秋皓吃惊,暗叹一声:不愧是出身皇族,见解、心智皆为不凡。 “二皇子确实有信到。信中有两件事,一是提及到陛体每况愈下,已一月未早朝;二是殿下派人准备接你回去。”秋皓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楚星昕。 皇帝病危,国将易主,这消息自然是十分震惊的。可是别秋皓感到奇怪的却是二皇子为何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接楚星昕回去?他虽然是皇族出生,但早已贬落民间,岂会跟他有什么瓜葛? 楚星昕接过信,略略看过后道:“这一年多来承蒙秋伯伯照应,星昕感激不尽。离开都城久矣,我也确实想念二殿下,恨不能立刻动身。不过随身衣物不得不略作收拾,还请秋伯伯先行回去。待星昕收拾完再前往秋府辞行。” “也好。秋伯伯就先回去,有何需要随时差人来找我。” 秋皓才走,楚星昕的脸色登时大变,再无方才的从容之色,失神地瘫坐在椅上,良久后方才喃喃地道:“他,真的会死么?” 螭吻看他时,眼中有深深的怜惜,但也只是默然不语。 窗外鸟声啾啾,上弦月就歪着头趴在窗口。 珞宁走过来,轻轻地敲了敲她的头,问道:“看什么,如此失神?” 上弦月不答反问:“珞宁,你听见鸟儿的歌声没?” 珞宁笑道:“我又不聋自然是听得到的。” 上弦月道:“我在找唱得最欢的是哪只鸟。” 第五十二章 送别离 上弦月道:“我在找唱得最欢的是哪只鸟。” “找到了么?” “找到了,就是那一只。”上弦月指着窗外香樟树杈间停落的一只黄羽红喙的鸟儿。 珞宁道:“原来是黄鹂呀。” 似乎是知道自己歌声被人所赏识,黄鹂鸣得更欢。忽儿又羽翼一振,飞向远处,身影已消失,歌声却还遥摇传来。 “珞宁,你听它的歌声,每天都是这样的欢快。为何它们总能这样高兴,好像永无忧愁?” “鸟儿是世界上最快乐动物,因为它们懂得知足常乐。” “知足常乐?” “是呀,知足常乐。它们只要有一处栖身之所,供其安歇;少量的食物,供其果月复。便会觉得开心,就能唱出最动听的歌喉以表达自己的欢乐。可是相较之下的人呢,终日庸碌,得陇望蜀,永不知足,自然也不会有真正的安逸之乐。” “珞宁你说得不对。” “怎么不对?”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不知足,不快乐。我就知道有一个人,虽然过得很平常,但却懂得知足常乐。” “是么?是谁?” “就是你呀。珞宁你就很快乐不是么?因为你对谁都是笑呵呵的。” 珞宁笑意更浓,抚了抚上弦月的头,却并未多言。 “月儿,月儿……”秋晚儿人还未见,声音却先至。 上弦月欢快地迎上前去:“晚儿我刚才正准备去找你,后来听说你爹爹来了才没去。” 秋晚儿的翘鼻尖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圆润的小脸微微泛红,显然是一路急奔过来。她也注意到自己有些失仪,忙敛正神色,向珞宁恭敬地行了一礼:“珞先生安好。” 珞宁道:“晚儿,怎么匆匆忙忙的?” 上弦月道:“难道大白天的还有狼在追你?” 秋晚儿道:“月儿你还没听说吧,楚星昕要走了。” 上弦月噗嗤一笑:“有脚当然要走,难道你还想绑着他不成?” 珞宁却已经明白过来:“是要离开弓月城么?” 秋晚儿点了点头:“刚刚爹爹就是为这事来的,听说是二皇子派人来接他回楚城去。” 弓月城外,古道蜿蜒,芳草凄凄。残阳似血,在送别的人身后拉出一道道长长的剪影。 秋晚儿泫然欲涕,秋晨儿抽抽噎噎抱着楚星昕的胳膊问道:“你,你什么时候还能回来?” 楚星昕道:“不知道。” 秋晨儿又似不甘心,“那我以后能到楚城找你吗?”。 楚星昕道:“嗯,可以。” 虽然不甚喜欢这个骄横跋扈的女孩,但此际别离,他朝未知归期几何,面上虽淡然,心下却戚戚。 弓月城,这座偏远小城,先前并不觉得有何特别,直到此时心中的不舍直如这残阳,将逝方惜。 “晨儿,别闹了。”秋皓拉过女儿,看到楚星昕那被女儿泪水染得斑驳的袖口脸上略有歉意,道:“晨儿太舍不得你了,才会如此失态。哎,就不能晚一日再走么?日头都快落了,夜路可不好走。” 楚星昕道:“反正是乘车赶路,白天黑夜相差不大。” 不远处,独角兽的响鼻声不耐烦地传来,似乎也嫌送别的时间过久。 楚星昕看了眼独角兽,再转过头时,目光落到上弦月的身上。她就安静地站在珞宁的身旁,丑陋的小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楚星昕道:“小猴子,我要走了,你不跟我说再见吗?”。 上弦月就挥了挥手,淡淡地说了句:“再见。” 楚星昕苦笑:“只有这样吗?”。 上弦月道:“你不是要我说‘再见’的吗?还要怎么样?” 楚星昕只能无奈作罢,转而对珞宁道:“珞先生,虽然星昕算不得好学生,但这一年多来承蒙先生费心教导,星昕必然铭记于心。” 珞宁淡笑道:“你是个好学生,只不过心思不在音律之上。” 楚星昕闻言微愣,继而浅笑几声,又道:“晚儿、晨儿莫再伤心了。楚城离此虽远隔千里,但我们尚可鱼雁往来。日后若有机会,也欢迎你们到楚城来。” 虽是在对秋晚儿、秋晨儿姐妹说,但他目光的落点分明在上弦月身上。 学着大人的模样,楚星昕拳抱一揖,转身阔步和螭吻先后登上了车。 在车轮驶动的那一刻,秋晨儿使劲地挣开父亲的手,追着车喊道:“楚星昕,你一定要记得我,不要忘了,不要忘了……” 残阳终于隐没在天际。秋晨儿在追着车,秋皓在追着他的女儿,而车子却越来越远,最终化成一个黑点消失在远处。 上弦月静静地看着,眼睛瞪得大大的。 珞宁抚着她的头,道:“月儿,别难过。来日方长,还会再见的。” 上弦月茫然地抬头望他:“我知道我在难过?” 珞宁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很多人难过可以用眼泪宣泄,但有些人的难过却表达不出,只能压在心里。” 上弦月默然望向远处。车已与夕阳一道,消失在远处。秋皓拉着女儿慢慢地往回走,秋晨儿一步三回头,泪眼婆娑。 “珞宁,你说过楚星昕的父亲是源溪郡王。” “嗯。” “源溪郡王早就已经死了,可是有一回我却听到楚星昕说他父亲并没有死。” “月儿,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他是你的朋友,这就够了。”珞宁微笑,笑得云淡风轻。 一灯如豆,满室寂静,静得只听得到翻书的沙沙声。 灯前是一个小小的身影,埋首书中,神情格外专注,以至于连门被轻轻推开,珞宁走到身边都未察觉。 “月儿,已近子夜,怎么还不睡?” 直到听到这温和的声音,上弦月这才霍然回神瞧了眼窗外,将书一合,道:“已经这样晚了呀,我都未注意。” 珞宁的目光朝她手上的书面上扫了一眼,眉头微拧:“《兵韬》?怎么看起兵书来了?我的书架上似乎并无这本书,你是从哪里拿来的?” 上弦月道:“是楚星昕送我的。珞宁你要看吗?书里讲的事可有意思了,你若想看我可以先借你。” 珞宁摇了摇头,道:“《兵韬》极为晦涩,你能看得懂么?” 第五十三章 风云起(一) 上弦月道:“我已上了半年多的学,识了不少的字。虽然还有些字不认识,但有词典就可以全查到。读起来尽管有些费劲,好在能勉强看懂。” 珞宁道:“琴谱你不耐烦看,倒是这兵书却看得津津有味。” 上弦月仰着头,得意地道:“凡是琴曲我只听一遍就能记下,何需再看劳什子的琴谱?” 珞宁道:“古人精妙之曲皆记在琴谱上,今人有何新作也多会记于谱上以传后世。你若看不懂琴谱,岂能知古乐?你虽不能弹琴,却可学做曲,今后若有得意之作,你又如何能保留下?难道只靠耳传口述?” 上弦月思忖他这话虽觉大有道理,却又苦恼道:“可是琴谱我看不懂。” 珞宁道:“因为你未习得窍门,是以不懂。你的天赋极高,只需稍加提点想要懂并不难。” 上弦月眼眸忽亮:“珞宁,那你现在教我识谱好不好?” 珞宁抚着她的头,温婉地笑:“傻月儿,何必急于一时?今日已晚,你该睡觉了,否则明日清晨你又该赖床了。” 上弦月睡得很快,未几已然入得梦乡。 一缕琴声随着她的梦起而奏响,琴声婉转悠扬,在夜下的小院中旖旎旋转,旋进她的梦乡,在梦境中倘佯。 第二天,上弦月果然赖起了床。可是这回,梦澈并未如以后一样掀开她的被子催促她起床。因而使她一觉到日上三杆方才匆匆爬起。急急奔出屋去,边跑边嚷:“梦澈梦澈,你怎么不喊我?迟到了,先生要打手心,还要罚站的。” 院外阳光充足,梦澈一身素色长裙,静坐在石桌前择菜,准备午膳。虽然书院中的厨房一日三餐供应饭菜,可是梦澈还是喜欢亲自下厨。那模样像极贤妻良母,叫人想象不到她竟然是兽非人。 听到上弦月的嚷声,她回首道:“现在知道急了?小孩子家家,晚上不知道早睡,早上起得来才怪。” 上弦月四下瞅了瞅:“珞宁呢?他怎么也不喊我?都晌午了,上午的课都结束了。唉,这下惨了。那李先生总瞧我不顺眼,老想寻机会惩治我。今日迟到,他至少要罚我站一天呢。” 梦澈失声而笑,戳了戳她的额头,道:“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没想到却怕那李先生。这下好了,总算有人能治得了你了。” 上弦月拨开她的手,退后几步:“我才不怕他。只是珞宁说学生必需要尊敬老师,所以我才不跟他计较的。珞宁呢?他在书院里吗?我记得今天上午没有琴乐课的。” 梦澈道:“宁到秋府去了。你也不必再担心李先生罚你,从今日起书院停课一月。” “咦?一个月?”上弦月大吃一惊,从她入书院以来,只有年节的时候停过七天的课,这已算是最久的假期。可是这回却忽然停一个月,并且先前没有任何预兆。 梦澈道:“楚灵国的规矩,皇帝驾崩全国举哀,各级书院皆停课一个月。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街市上都已闭市,除了必需品外,其他的店铺也统统要暂时关门。小孩子们更不可以到外头疯玩,否则会被抓起来的。” “呀,皇帝死了呀。可是他死,自然有他的儿子们为他守灵,为何街市要闭市、书院要停课?难道也要我们替他守灵?” “什么死呀死的,不可乱说。难到你在书院里没学到过吗?天子死曰‘崩‘,诸侯死曰‘薨‘,只有平头老百姓死才叫‘死‘。百姓虽不用为皇帝守灵,却需要哀悼。” “死就是死了,换个名头也还是死了。” “你这丫头就是教不会,得得得,懒得跟你说。回头叫宁再好好教教你。” “珞宁到秋府做什么?他什么时候回来?他昨天说过要教我认琴谱的。” “秋城主找他有事,等他们说完了事自然就会回来了。瞧瞧你,披头散发的像个小疯子,快回屋去梳头,宁不在,可别指望我会替你梳。” 秋府。 皇帝驾崩全国需着素衣,所以秋皓虽还穿着官服但外头却罩了层丧服,但他的脸上却没有悲伤的表情。 天高帝皇远,底下的官员自然没有几个是真正的悲伤。可是脸上的焦急之色又是为何?不但神情焦急,甚至还有些坐立不安,在书房中来回踱步。 这样子连服侍了他十几年的忠伯都从未见过,难道皇帝一死对他的影响会有如此大吗?忠伯虽有些想不通,却不敢妄加多问,只能站在一旁干着急。 “启禀老爷,珞宁乐师到了。” 一听闻下人的传报不待多说,已急急迎出门去。挥退了忠伯,将珞宁请到屋内。 一早就有派人请他过府,珞宁心下已有些奇怪,此际又见他如此紧张,也不多作客套直言问道:“相识久矣,城主向来是荣辱不惊,此际又是为何?” 秋皓道:“先皇驾崩之事想必你已听说。” 珞宁道:“先前见城主派来相传之人素衣白服已然猜到些,多嘴略问便都知道了。” 秋皓道:“此事我是昨日半夜才得知的,清晨便传令闭市,想来全城都已知道。但有一事我却还未透露出去。” 珞宁道:“想必那事就是让城主为之紧张之事。” 秋皓道:“不瞒你说,我也是今晨才收到消息。二皇子与三皇子、五皇子趁先帝病危密谋造反,如今三位皇子以谋逆之罪被捕。你也知道内子之妹乃是二皇子的宠妃,原本因这层关系可谓是荣耀无限,然而如今二皇子倒台我们势必要受其牵连。珞老弟,你是局外人,凡事比我们这些当局者要看得清明,这才想找你替我想想有什么法子能让我们逃过这一劫。” 珞宁问:“此事可已坐实?” 秋皓道:“皇禁军在二皇子府邸收到龙袍皇冠,及大量私造之兵器,又有其心月复之人指证。可谓是人证、物证具全。” 珞宁微微蹙眉,隐下心中的惊讶,略作思忖后道:“如今是哪位皇子登临大宝?” 秋皓道:“是六皇子。先帝九子,除一子被贬为庶民,其余八子中,六皇子是其中最不起眼也是最不受先帝宠爱的。但这次却忽然传位于六皇子,想必朝中也是议论纷纭。” 珞宁道:“先帝刚刚驾崩,三位皇子就已落罪被捕,看来这位新君手段不凡。其余几位皇子对此事有何反应?” 第五十四章 风云起(二) 秋皓道:“大皇子半月前狞猎被野兽袭击当场薨逝。四皇子、七皇子、八皇子并无什么动静,想来是不想惹祸上身。珞老弟,眼下情势紧急,我需得提前打点。只是却不知该从哪里着手,一个不甚非但帮不了二皇子,怕是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得搭进去。” 珞宁道:“若是旁的事情倒也罢,但此事关乎重大,大人不可插手,还是明哲保身的好。况且大人为官清正,不喜攀附权贵,临时抱佛脚朝中那些大人未必会买帐。更何况,谋反之罪,实在非比寻常,谁若多言必会被以同党论处。” 秋皓急道:“以你之见,我到底该如何做?” 珞宁道:“谋反之罪可大可小,关乎于新君的态度。众所周知四皇子曾领过兵,手中尚有兵权;七皇子、八皇子虽无兵权但他二人皆是谪出之子,在朝中最具人望。正因为如此,这几位都曾是最有机会登基的皇子。眼下他们虽在观望,但六皇子成为新君,他们是绝不会就此甘心。所以,无论从利益权衡的角度,还是借题发挥,他们都绝不会沉默到底。而对于新君来说,朝中结党营私、兵权的分散这都有可能让他的皇位处于不稳的状态。他自然要急于解决这些。相较之下已成阶下囚的二皇子反而显得有些无足轻重。对于城主这类的远亲,也暂时不会受到太大的牵连。否则,昨夜城主收到的就不会是先帝的噩耗,而是捉拿的圣旨。是以,唯今之际只能是静观其变。” 一番话让秋皓紧崩的心舒缓了不少,他拍着珞宁的肩道:“珞老弟,你虽不在朝野却比我们这些在朝为官之人都看得分明。听你这样一说,我心里的大石才算落地。” 珞宁淡淡一笑,“城主先前不是说过了么?我是局外之人,所以看得分明。其实这些道理城主若是静下心来也能想到,只是一时有些慌乱,珞字这才有了献丑的机会。” 秋皓朗声一笑:“你呀你呀,总是这样,连叫人夸你都夸不进。” 珞宁又问道:“城主近来可有楚星昕那孩子的消息?” 秋皓摇了摇头,低叹一声:“二皇子的府邸都已被抄得干干净净,家眷奴仆皆已下到牢里。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星昕那孩子也是命运多桀,先是经历家族巨变,有幸托到二皇子相顾,不料二皇子又逢此大难。可见,生于皇族并非就是幸事;生于平民也非不幸。” 珞宁也是面露伤感:“人各有命,非你我能为。只是这事莫叫月儿、晚儿、晨儿她们知晓,以免孩子们也跟着难受。” “我明白。” 往日热闹的街市,此际却十分安静。只有零星一些米、面之类的铺子因所售之货是生活必需品,所以才不受闭市之令的限制。 雪白的独角兽,华丽的朱漆香车,跑起来一路铃儿欢响。可是坐在车里的人却没有这欢快的心情,剑眉微蹙,陷入沉思。 虽然在面对秋皓时,珞宁能淡然地分析情况,劝其莫多担忧。可是那只是将情况最乐观的一面展现出来,当中也有不少是宽慰之意。若是不乐观又会怎样?新君能在短短时日控制大局,可见其必有不凡的手段。大皇子突然遇难,想必也绝非巧合。皇家最淡薄的就是亲情,二皇子一旦定罪,其下场也只有死路一跳,而似秋皓这样的外戚绝难逃牵连。 想到这些珞宁叹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脑海似乎已浮现出血流满地的悲惨景象。 自来到弓月城,秋皓是他唯一的朋友。虽然贵为一城之主,却从不以势凌人。只因听过他的一曲琴音,便将他引为知交。秋皓说过:“知交不问出处。”所以从不问他的来历。 眼下,知交将逢难,他却无能为力。 一路怅然,连路程也觉走得格外快。独角兽已到了长街的尽头,拐了几个弯,又穿过一片梅林便到了弓月书院。 刚刚踏入书院,便先听一阵悠扬的琴声自知秋苑中传来。珞宁眉目微蹙,足下加速,须瘐间便已到了知秋苑。 但见院中廊下,上弦月正顾自抚琴。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笼在她的周身,静溢美好的画面。可是稍稍走近,分明能看到她侧对着他的小脸上露出一抹痛苦的神色。 因金针灵咒的原因,珞宁只准许她听琴,不许她碰琴,唯恐灵咒对她身体的伤害会加深。可是上弦月对于琴乐的热爱仍不能减轻丝毫,所以她总会背着珞宁偷偷弹琴,哪怕是脑后的疼痛如潮水般一波一波地袭来她还是咬牙忍着。 珞宁的脚步就停在不远处,心疼地看着,却不忍上前去打断她。无论是谁,在看到对热爱的事物如此执着时都会忍不住动容。哪忍苛责? 而同时上弦月在琴乐上的天赋也着实让珞宁震惊。她此时所奏的是上古流传下来的名曲《问天》。无论是技巧上的转换还是对曲子情感中的理解都极为复杂。拥有琴魂者虽在一定程度上较普通人更有优势,但并对于曲子的理解及演奏都是需要后天的磨练。哪怕是珞宁,直到五年前才将此曲完整地演奏出来。 而上弦月只不过是在一个月前听珞宁奏过数次,竟然就能复奏出来,除了情感运用中稍有欠缺、技巧上略微生涩外,并无太大的缺点。这样的天份,即便是在暮雪国的历史上也是极为罕见的。若不是因为金针锁脑,珞宁相信她绝对可以成为千年来最优秀的乐师,甚至可以媲美以灵力、天赋著称的雪媚公主。 随着《问天》渐渐演绎到高潮,上弦月脸上的痛苦之色更深,双眉已拧到了一起,豆大的汗珠顺颊滚下,嘴唇亦已被咬破渗出了一丝血线。 手停,美妙的乐曲立刻消散。只有七根琴弦尚在轻轻地颤动,似乎为这未完的一曲而遗憾。 上弦月的身体疲弱地瘫陷进椅背里,急促地喘息着。总是这样,曲到一半便再也不能奏下去,若再勉强必会昏厥。可即便是这样,她也已满足,露出喜悦的笑。丑陋的小脸因那笑而更显丑;可是那双乌黑的眸子却熠熠生辉,美不可言。如此鲜明的对比,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悲。 掏出袖中的丝帕,抹去额上、鼻尖沁出的汗,又端起搁在旁边的茶杯,一口饮进,压下喘息。不能叫珞宁看出她弹过琴,否则他会担心。所以要不动声色地抹去一切的痕迹。可是当她不经意地侧目时,分明看到那个白衣玉带的男子静立在院门前,眼眸中有深深的心疼。 上弦月冲着他嘿嘿地干笑,以此掩下愧色。 第一章 六年 光阴如棱,匆匆间已是六载寒暑过。弓月书院外的红梅,落了六次,又开了六次。 雪,扑扑簌簌地飞落;红梅,幽幽地吐露着芬芳。 琴声就在这雪天、这红梅林中奏响。 抚琴的是个身着白羽大氅的少女,端坐在八角小亭中,纤手轻挑慢抚,优美的琴声便从她的指尘流出,如诉如泣。她美丽的面容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眼眸凝视处是漫天飞雪中、红梅林下那个尽情舞动的少女—— 绿色的纱裙被风卷起,在一片苍茫的白色中宛如一抹春色般生动。曼妙的身姿在回旋、舒展,舞姿婀娜无双。雪白的地上印上一个个的脚印,很快又被纷扬的大雪掩盖。墨色的长发随着她的舞蹈如流云般四散飞扬。只因大雪弥散,叫人看不清她的面容。 曲收,弦却还在轻颤。亭中的少女站起身,招手笑道:“月儿别跳了,当心冻着。” 舞才停,咯咯地笑声便响起:“坐着才冷,我都跳出了一身汗呢。” 绿衣少女走近,于是被大雪所隔的面容也一点点地现出。她的眸子是那样的美,仿佛一弘幽水,明澈动人。可是她的脸却又是那样的丑,自眼睑以下布满黑色、红色交杂的斑点,叫人看着忍不住抽了口冷气。然而她的笑容又是那样的灿烂,像是有一抹明霞将她的笑靥点亮。使人看着,也不禁被她的快乐感染。 她道:“晚儿,你也该去跳一跳。在雪中跳舞好像所有的雪花都是你的舞伴,感觉可好了。” 这两个女孩正是上弦月和秋晚儿,六年的时光已让她们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而书院原先的一拨学生都已毕业,男孩子们需要参加科考为为入仕而忙。女孩子们能学到此已算彻底结业,闲来无事抚琴弄曲,嬉舞逗乐。 秋晚儿拿起椅上的狐裘披风笼到上弦月身上,道:“快穿上。一身臭汗,再被风一吹容易着凉。你这疯丫头,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大冷的天在屋里偎着多好,非得到这儿来。” 上弦月嘻嘻一笑,抬手在秋晚儿的云鬓上一抚,一枝雅丽的梅花就开在秋晚儿的发髻上,静吐芳香。 她赞道:“瞧瞧我们的晚儿,真是越来越美了。” 秋晚儿怜惜道:“这花儿好端端地开在枝上,偏你手痒摘了下来。要不了多久就枯了,多可惜。” 上弦月道:“鲜花配美人。能在晚儿的发上点缀美丽是它的福气。况且就算我不摘,要不了几天还不是会枯?即如此,不如让它物尽其用。” 秋晚儿面颊微红,轻拧着上弦月的脸颊道:“鬼丫头,真是越来越会哄人了。” 上弦月撇了撇嘴道:“一儿会叫人家疯丫头,一会儿又喊人家鬼丫头。你说,我到底是鬼还是疯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要是鬼或疯子,那么你成天跟我腻在一块,岂不是也成了鬼或疯子?” “你这张巧嘴,我可说不过你。”秋晚儿详装生气,转过头掩着嘴偷笑。 上弦月搂着她的肩柔声哄道:“好晚儿莫生气了,笑一笑才美。眉头一皱就成小老太婆了,以后可是连婆家都找不到呢。” “又说什么疯话,看我不拧烂你的嘴!”秋晚儿面颊通红,莲足一跺,就要上前去拧上弦月的嘴。 “呀,晚儿要杀人了!”上弦月咯咯地笑着,甩开身上的披裘转身钻入雪中。 风雪梅林,嘻闹追逐的少女,如此明快的画面。 直到听到有陌生的脚步声闯入,两个少女才停了下来。 红梅林下走来一个身穿灰袄的中年妇人,一手撑伞,一手拎蓝。皱纹横生的脸上是慈祥的笑:“两位小姐,大雪天的可别疯过头了,小心身体。” 上弦月认得那人,上前寒暄道:“刘婶婶,大冷天的还忙和呢?您身体不好,这种天气就该偎在炕上,莫出门。” 刘婶婶笑道:“穿得多不冷。你刘叔新从地里挖了些萝卜,我拎些来给珞乐师跟你们尝尝。人冻着了会病,萝卜冻一冻味道才好。正好碰上月儿小姐,我就不进书院了,劳烦小姐带回去。吃了好,我赶明再送些来。” 上弦月也不客气,接过篮子瞅了瞅,道:“呀,这萝卜种得真好,又大又水灵的,熬汤定然鲜美。刘婶婶,多谢您了。” 她是夸奖萝卜,可是刘婶婶听着就跟夸她似得,乐得合不笼嘴。又说了几句话后,道别而去。 秋晚儿道:“这刘婶婶可真热心,喝风冒雪得给珞先生送东西。” 上弦月道:“前阵子刘婶婶病了场,你也知道,越是穷的人越是怕病。上不起医馆,小病拖成大病,大病就有可能要了命。是珞宁花钱请了郎中上她家瞧病。如今病好了,送些东西表示下感谢。” 秋晚儿道:“珞先生就是心眼好。倒是你,人家都那么穷了,怎能还要她的东西?” 上弦月道:“大冷天的,人家好心好意送来东西,我若不收她会难过的。珞宁说过的,接受别人的好意是另一种行善。” 秋晚儿道:“依我之见,珞先生最厉害的不是琴。” 上弦月问:“那是什么?” 她跟珞宁最亲近,难道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么? 秋晚儿抿嘴一笑,道:“珞先生最厉害的就是把一个小狼崽子教成了人见人喜欢的好姑娘。” 遥想初相识,月儿见谁都如同小狼一般警惕。瞪着眼睛的模样,似乎随时都准备着扑上去咬人。可是如今,她身上再也寻不到当初的野性。即有珞宁的温和、仁善,又有少女的欢快、直率。 听了夸将,上弦月也不谦虚,仰着脸,拍着胸脯骄傲地道:“那是自然。走吧晚儿,今天请你喝萝卜汤。梦澈板着脸训人的模样虽然可恶,但是她的手艺却是不错。” 夜色朦胧,天也更寒。知秋苑中那橘色的灯光却格外的温暖,里头有盈盈的笑语声传来。 “汤来了。” “叮铃铃”的声音是梦澈端汤而入带起的铃铛声。 上弦月忙将一块肉塞入嘴里,转过头去偷偷地嚼。 “月儿,又偷吃!”梦澈才搁下汤,腾出空的手就不客气地敲在了上弦月头上。 上弦月吃痛闷哼一声,水灵灵的眼睛不满地瞪着她。 秋晚儿掩唇低笑,知道这两个又要开始斗嘴。 第二章 秋家生变 梦澈道:“手都没洗就偷吃,你是越大越没规矩了。学学晚儿,那才像个女孩样。” 上弦月冲着她伸舌做了个怪脸道:“你怎么不学学晚儿,温温顺顺的?成天就知道板着脸训人,凶巴巴的也不怕长皱纹。” 梦澈道:“你这丫头就会顶嘴,宁,你也不知道管管她。” 六年的时光并未在珞宁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他依然是优雅无双的公子,温良如玉。脸上带着仿佛永远不会消失的温和的笑。 他净完了手,转身坐到饭桌前,淡笑道:“你们两个每天不吵几句是不能消停的。月儿、晚儿洗手吃饭。梦澈,你也别总跟孩子计较。” “孩子孩子,都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了哪里还是个孩子?”梦澈嘴上虽在不满地咕哝,但还是帮他们添饭摆筷。 袅袅的雾气从汤碗中升起,蒙胧了他们的笑容。 “彭彭彭!”急促的拍门声忽然传来,打断了屋内的和美。 门一开,看到是秋晚儿的婢女蕊儿,她满面通红,气息急促,脚还未跨进屋倒先嚷了起来:“二小姐,不……不好了。” 秋晚儿道:“我不是叫你回家同爹爹说我要在书院住些时候么?你为何这么快就回来了?” 蕊儿道:“奴婢是回去了,可是,可是还未到府门前就先看到大队的官兵冲进咱们府里。那气势汹凶的模样可吓人了。门卫刚拦着想问两句,就被那带头的一个耳光扇倒在地。奴婢,奴婢眼见事情不妙就赶忙回来禀报小姐。” “咣!”她话才说完,秋晚儿手中的碗已跌在桌上,脸色瞬间苍白。 “二小姐,咱们该,该怎么办?”蕊儿急得直跺脚。 秋晚儿只觉脑子嗡嗡直响,不及旁思便要往外冲却是被上弦月一把扯住,道:“大冷天的,你又这样冒冒失失的,不等回到家人先冻坏了。要走也得我陪你一道才行。” 一丝不好的预感在珞宁心中升起,但他的面上却依然淡定不显一丝情绪。他道:“梦澈你去准备车驾,晚儿、月儿我们先到门口等。事情未清前先别着急,或许只是虚惊一场。” 雪已停,风却未止,呼啸过面,仿若刀刮锥刺。寒冷的夜晚,却有不少的百姓围在秋府的大门前,指指点点小声议论。 那刻着“秋府”两个大字的金漆匾额,曾经是弓月城百姓们仰望的对象,此际却跌在雪窝中,断成了两截。 当秋晚儿回到家里,先看到的就是这副情景。苍白的雪,金色的字,如此明显而苍凉的对比。 上弦月记得初次到秋府时,震惊于此地的气派与精致。可是现在,眼中所见就是苍白的雪地满是凌乱乌黑的脚印。桌椅倒翻、碎瓷满地。下人们都已不见,整个府空空荡荡的,就像是一座死宅。 “为什么要抄我们的家?为什么?为什么!”秋晨儿的哭声从大厅中传来。她此时就跌坐在地上,红色的裙据旖旎散地,分明还是那样的鲜艳,却再也没有了以往的光鲜。大厅中原本柔软的毯子都已被卷走,冰凉直从地上传来。 下午之时,她本在闺房中小憩,谁知忽然冲进几个陌生的官兵。她大声地斥责他们,可是他们根本不买她的帐,一把就将她推得老远。并且还搜走了她最喜爱的手饰。 “晨儿……”秋夫人心疼地搂过女儿想宽慰一翻,但话未出口自己已忍不住放声痛哭。十几年的荣耀,终于在一这天远去。她还能说些什么? 与她们母女的哭声相反,秋皓此际却十分安静。他默默地将倒地的椅子扶起,缓缓坐下。昏黄的烛灯,被外头的风吹得明灭不定。他的叹息声传来,低沉而悠长。六年了,平静了六年终然还是未能躲过这一劫。 “爹爹……”身后传来秋晚儿哽咽的声音,纤弱的小手抚在父亲的肩上。 “别担心,晚儿。爹爹没事。”秋皓拍了拍女儿的手,抬目望向珞宁,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昏灯下,笑容更显凄凉:“这一天,果然来了。虽然并不意外,却还是有几分难受。” 上弦月默不作声地亮点了屋里另外几盏灯,虽然使这里看起来不再那么幽暗,却也将狼藉的景象照得一清二楚。 珞宁道:“圣旨怎么说的?” “圣旨?”秋皓冷笑:“似我这样卑微的人何至于劳动圣旨?是府兵令派来的兵,斥责我任城主整十年毫无功绩,还说是底下有人告我贪污枉法,依律削职抄家。削职抄家?!哼哼,无官一身轻我倒也落得自在。” 秋晨儿含泪骂道:“什么府兵令,狗屁不通的大昏官,我爹爹为官清正,何来贪污之说?我们秋家的一切都是当年我爷爷经商积攒下的财富,如今却……他们是强盗,大强盗!” 上弦月也愤愤不平地道:“秋伯伯为官如何,大可派人到城里问上一圈就知道了。无凭无据的,怎么就抄家削官?岂止是府兵令混蛋,我看当今的皇帝更是个昏庸无能的东西……” 秋皓喝道:“晨儿、月儿不可胡说!” 所谓的贪污,不过只是欲加之罪。当年二皇子谋反之事,看似已经定案落罪。但因当初朝政尚未完全安稳,皇帝为了体现仁德,只处置了二皇子亲近之人。但如今六年过去,朝局都已稳固。当年党羽遍布朝野的七皇子、八皇子,也早已式微,两年前二人又被以大逆之罪处以流行。而二皇子早已在五年前病死狱中。这当中到底几分真、几分假,没有人知道。连朝中大臣亦不敢妄议。而像秋皓这些当年的“漏网之鱼”,如今已到被彻底清算的时候。 秋皓虽是心知肚明,但又能多说什么?鸡蛋碰石,碎的只会是弱者。 秋晨儿当然体会不到这些,只想到今后再也没有城主千金这样荣耀的身份,顿觉委屈又“哇”得一声哭得更惨,秋晚儿靠在上弦月怀中,亦是低泣不止。 秋夫人强打着精神道:“罢罢罢!只要一家人平安无事,日后粗茶淡饭倒也罢。什么荣华,什么富贵我算是看透了。” 珞宁心中戚戚,好言宽慰了几句后,又问道:“秋城主,你们今后打算怎么办?” “莫再叫什么城主,再也没有秋城主了。你今后只称我一声秋大哥,我已十分高兴了。”秋皓将胸中一口浊气叹出,又接着道:“人有祸兮旦福,我早料到会有这一天,所以几年前就以忠伯的名义在良丘城外置了几亩田地。虽不可能过现在这样大富大贵的日子,但衣食却是不愁。只是弓月书院也属我的名下,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我转移不得。明天书院必定也要查封了,珞老弟我对不起你呀。” 上弦月道:“什么?书院也要查封?那我们不是没有家了么?” 生活了快七年,上弦月早已将弓月书院认作是家,如今突然被告知那里要被查封。上弦月心中是说不出的难过。 第三章 分别 珞宁倒是笑得坦然:“心之安处即吾家。但只家人得聚,何处不能为家?秋大哥抛去一顶乌纱换得田园之乐,可谓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秋皓闻言心中亦觉得畅快,仰头朗声一笑,道:“说得好!房子只是死的,有家人方可为家,我们又何必要拘泥于这里那里?珞老弟,不如你跟我去良丘城吧。” 上弦月拍手笑道:“好啊好啊,这样我又能跟晚儿在一块了。” 秋晚儿、秋晨儿也是连连点头。 珞宁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秋皓,摇了摇头道:“我在这弓月城住久了,习惯这里的一草一木。实在不愿再换地方。” 三个少女顿感失望。尤其是上弦月跟秋晚儿,她二人的关系最为要好,这几年可算是形不离影。早已在私下里说好,要一辈子做好姐妹,永不分离。却想不到竟这么快要分隔两地。 珞宁虽未明说,但秋皓已从他的目光中明白了其中的深意。虽然他已被削官抄家,看似事了。但以当今皇帝那种秋后算帐的狭小心胸,若是知道他以忠伯的名义购置田产,必不会轻易放过他。所以,哪怕是去远在千里之外的良丘,在生活上也只能缩衣减食不可有任何蛛丝马迹露出。而珞宁若是相随而去,必会引人注目,这绝对是不智的行为。 这天夜里,珞宁等人就歇在秋府。一方面是帮秋家人收拾残留物品,另一方面是做最后的相聚。 上弦月、秋晚儿一床而眠。两个少女手握着手一直说个不停。从初相识的微有隔阂到渐渐交好,再到亲密无间。谈到有趣的事时,两人哈哈大笑;说到伤感之处,又黯然良久。 七年的岁月稍纵即逝,可是过往发生的一切却又是如此清晰地印在彼此的心中。夜间睡中醒来,上弦月意外地听到枕头边传来低而压抑的泣声。上弦月心中难过,但又不知如何相劝。就睁着眼睛愣愣地看着头顶的纱幔由一片漆黑渐渐地被天光照亮。而秋晚儿的泣声一直没有止过。 再深的不舍终然有尽头。秋家人还是走了。一辆牛车,两箱随身衣物,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车已走远,秋晚儿的头还探在车窗外,一个劲地喊道:“月儿,你要记得来我看!一定要记得,要记得!” 眼泪砸在地上,凝结成冰。 那话分明是对上弦月说的,但她的目光聚焦处却是站在上弦月身后那白衣玉带的人。 车已在远处化成一个黑色的小点,最后连那小黑点也消失一望无际的雪地上。只有两道深深的车轮印留在雪地上,像是两道泪痕生生地划破美人苍白如玉的面容。 上弦月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保持着挥手道别的姿势。眼睛瞪着大大的,分明有莹莹的泪光闪烁却执意未落下。唇边还勾留一抹淡淡的微笑。 雪,无声地降落。莹白、轻盈,轻轻地吻上车轮的印,温柔地吻去那两道别离的泪痕。 “月儿,雪大了,回去吧。”珞宁撑开伞,将纷飞的大雪与她隔开。 上弦月仰起头就看到淡紫而半透明的伞衣被雪一点点地覆盖,渐渐地变为深紫。忽然想起晚儿最喜欢的颜色是紫色,她问:“珞宁,为什么人总是要分离,不能长聚?” 珞宁道:“月有阴晴圆缺,这是千万年不变的规律。没有见过月缺,怎能知道月盈时的美好?人也是一样的,悲欢离合是总是不能避免。没有别离时的恋恋不舍,岂会有再聚时的欢欣雀跃?所以,月儿不要难过。以后总会再见的。” 上弦月用力地点头:“珞宁你说得对,我不难过。我会记得跟晚儿的约定,下回一定去看她。晚儿说过,她最喜欢月儿的笑,所以从头到尾我都没哭,一直在努力的笑。你看,我一点也不难过,是不是?好了,我们回去吧。” 她说罢,已先离开了伞,一蹦一跳地奔进纷飞的雪中。雪花纷扬,模糊了她绿色的身影,欢快的歌声清晰地传来: “十里花草,那带着香味的欢笑。 采一朵云彩,给你做成蔷袍。 月亮静悄悄,星光在闪耀。 唱一唱先生教过的歌谣。 燕子回巢,没有成长的烦恼。 梦里依旧是共同的美好。 ……” 弓月书院已被官府查收。珞宁在城西买了一处独门的小院。三间正房,两间耳房。住下他们三人倒也合适。只是屋宇、庭院远不及知秋苑院来的精致。那一方小院,平常之家并不显小,可是眼下牵进了两匹独角兽,占去一角难免显得促狭。 上弦月抚着独角兽光洁的综毛,道:“虽然这临时搭起的棚寮不如你们以前住的舒适,但总算能遮风避雨,我特意多铺了几层干草,你们先勉强住几日。等过些时候我再想办法给你们修得更好一些。” 独角兽极有灵气,虽不能听懂她所有的意思,但大概也能明白一些。低低嘶吼一声,兽脸在上弦月的肩头亲昵地蹭几下。引得上弦月咯咯直笑。 不多久,周围的邻居拎着鸡蛋、新蒸的馒头相伴瞪门。虽然珞宁他们是新搬来的,但弓月城中谁不知道珞宁乐师?能有幸与他做邻居,这可是求之不得。一听说他们搬来,男人们就赶来帮忙。独角兽的棚寮就是他们帮忙修的。此时,女人们又拎着东西过来认门,千咛万嘱地道但有需求,尽可开口。 珞宁推辞不得,遂叫上弦月一一收下东西。梦澈又煮了茶水招呼众人吃了。本想留晚饭,但邻居们说什么也不肯。 吃完了晚饭,上弦月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笑道:“这里的人可真是热情,我们才搬来他们就送这送那的,真是收也不好,不收就怕拂了他们的好意。” 珞宁道:“这里的人虽贫,但心却朴。你与他们仁善,他们自然也乐得与你交好。梦澈,回头蒸些糕点给各家各户分送些,算是回礼。” 梦澈笑道:“还用得着你说?食材我都买好了,一会儿就做。院前院后我都瞧过了,后院有片小空地,等春天到了我移种些花花草草过来一装点,保准变个样。对了宁,刚才刘叔走时跟你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 第四章 各怀心事 刘叔是住在隔壁,慈眉善目的老人。在城西这一片也算是资格较老的人,谁家有了纠纷准会找他调解。珞宁先前就同他有些交情,现在住的这个小院也是请他帮忙找的。 珞宁道:“这附近一带孩子多,有些已过了入学的年龄,但穷人之家又有几个有钱送孩子上学堂?现在书院没了,我正好也闲下来了。所以刘叔的意思是希望我能在前头祠堂开个课堂,把孩子们聚到一块多少教授他们习些知识。” 上弦月一听,收拾好的碗筷也不急着端下去,插嘴道:“好极好极。我今天瞧见这附近的孩子们,一个个脏得跟个小泥猴似的。有珞宁管一管,肯定就能像个样了。” “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梦澈斜瞪了上弦月一眼,又对珞宁道:“不用说,你同意了是吗?我就奇怪那刘叔什么房子不找,偏在这附近给我们寻住处。敢情是瞧上你了。” 珞宁笑道:“这房子不是很好吗?原本我也想着再寻个书院继续当先生,如今正好刘叔有这个提议,我又何乐而不为?” 琴澈道“琴乐师可不好找,尤其是像你这样的。要到正统一些书院去,即便没有先前在弓月书院的薪资高,但也低不到哪里去。你倒好,就凭那刘叔一句话就白给人做好事。” 珞宁道:“人家也没说不给钱。” 琴澈撇了撇嘴问道:“给多少?还不是各家各户拿些米面之类的东西,能值多少钱?” “我的积蓄还够用,养你们两个总不成问题的。” 珞宁呵呵地笑着,毫不在意。梦澈知道,他虽看似随和,但决定的事绝不会变。于是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上弦月倒是很开心,连洗碗时都哼着小曲儿,仿佛永不知愁。 夜已深,小城中家家闭户,俱都陷入睡梦中。 上弦月吹熄了灯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今日换了屋子、换了床,虽然里头装饰的比平民家的少女闺房要温馨、漂亮得多,但一时还是有些不适应,总是觉得有些别扭。 上弦月自嘲地想:从前流浪的时候哪怕是窝在狗窝里,都是阖目即睡。如今却反而睡不着了,看来是这几年锦衣玉食惯了,身体也娇贵了起来。 辗转半个多时辰未能入眠,她嫌躺着难受,索性也不睡了,起来看看书或许能催催困意。 趿了鞋子,还未点亮灯,忽然听到琴声传来。这是珞宁的琴声,这么多年来再熟悉不过的。 可是现在已经子夜,他怎么还抚琴?难道是因为秋皓离去,所以心中感伤,以琴遣怀?是拉,珞宁一向将秋皓视为知交好友,如今好友离去,虽然表面不显,但心里毕竟是难受的。 可是转念一想,又觉不对。珞宁说过,曲音通心。按理心中感伤,曲音也应有悲意。可是他此时所奏之曲并不是表达离别之愁的《离绪》而是静心安神,有催眠之用的《安神曲》。曲中也不闻丝毫悲伤之意,只有安逸淡然,一音一弦催人入睡。上弦月本精神十足,现在竟忍不住双眼开始打架。 “这琴音不对,他竟然用了灵力!”若不是用了灵力,绝不会有如此大的催眠之效。上弦月意识到这些的时候,更觉奇怪。灵力虽是天生的,但也是以消耗体力为代价。如果只是平常的抚琴,何需用灵力? 好奇一旦勾起,便源源不断。她伸手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一掐,让痛感驱褪睡意,强打起精神来,轻轻地推开门。 院外,一月如勾,银辉流泻,一院的积雪反射着莹莹的清光。隔壁的轩窗亮着温暖的光,能清晰地看到他端坐琴桌前的身影。 独角兽的警觉度比狗还高,但此时在棚寮里睡得正酣,连上弦月走过都未察觉。这也让她更加确定珞宁是动用了灵力,甚至所用的还不少。 她想敲开那道门问个清楚,可是手还未触到门便先听到“叮叮当当”的铃儿声。 梦澈窈窕的身影也出现在窗边。这么晚了,她为何还在珞宁的房里?难道他们有事要谈? 上弦月知道私听墙角是不道德之事,想着明日再问珞宁也来得及,遂转了身想走。 “真不知道月儿上辈子修了什么德,竟能遇到你这样的好人,这样为她。”梦澈的声音隔着门传来。 听到自己的名字,上弦月足下一顿。心想:是在说我?既然与我有关,听听自然也无妨。 屋内,珞宁没有回答。似乎在专心弄琴,无暇旁顾。 梦澈道:“前些天我师兄来过。” “梦渊?他为何没有现身?”珞宁问,琴声却未止。悠悠扬扬,钻入上弦月的耳中,睡意又浮上来,眼睛也不禁眯了起来。她又在自己腿上狠掐了一把,这才勉强清醒一些。 又听梦澈道:“我前些年托师兄到暮雪皇宫去查有关金针灵咒的事。” 金针灵咒?上弦月闻言心中疑惑更深,不自觉地伸模了模自己的后脑,指尖能清晰地感觉到三个坚硬的针顶。 珞宁的琴声终是止住,“我说过,暮雪皇宫危险重重,怎么能叫你师兄去冒险?” 梦澈道:“我不能看着你为镇住月儿的梦魇而夜夜不睡,抚琴到天亮。夜睡昼出,这是人类的规律。可是你呢?七年了,你已经连着七年夜夜不睡了。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受得了?” 上弦月惊得瞪大了眼睛。自被珞宁留下后,她几乎已不再做噩梦。一直以为是生活安逸了,所以噩梦自然而然的远离。却想不到竟全是他夜夜不眠换来的。难怪他每天下午必要午睡,难怪每夜睡梦中恍惚能听到琴声。原来竟是这样! 伸出手,她想推开门,告诉珞宁以后都不要再为她奏琴了。她宁可永远沉沦在噩梦中,也不愿看到他为她夜夜不眠。可是,伸出的手停在门上,却未能用力。门开了又能怎样?以珞宁的性格,绝不是她说不要就不要。他是那种外表温和,但内心固执的人。既然他不想叫自己知道,又何必非要去拆穿呢? 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又听梦澈道:“可惜皇宫中的戒备太过森严,师兄在宫外潜伏了一年半都未能找到机会进去。若是能找到记载金针灵咒的古籍,就能有办法破除月儿的咒。只是……哎!” 第九章 后果 周围的百姓哄堂大笑,只觉得大块人心。那群如狼似虎的官差们急急去扶他们的主子,但手多杂,倒是费了不少劲才将主子从雪泥地里捞起。 百姓们笑得更欢,仿佛是看到了平生最有趣的戏一般。 在众人的笑声中,上弦月、叶锦、叶繁悄悄地退出人群,直到走出老远才终于克制不住放声狂笑了起来。 叶繁拍着上弦月的肩道:“鬼丫头,你这主意真是不赖。想到那狗官从轿中滚出的模样,我怕是足足能笑上三年。” 上弦月仰着头,得意地道:“他不是喜欢仗势欺人吗?我就叫他在百姓面前出个大洋相,看他以后有什么脸面招摇过市。” 叶繁道:“那狗官最好老实点,不然咱们就叫他天天从轿子里滚出来。” 上弦月道:“笨蛋,此法只可用一次,否则就会失灵。想叫他出点洋相,我有得是主意。” 叶锦道:“谁要是被你上弦月记恨上了,准没好果子吃。瞧瞧我这手背上,当年被你那一口咬得都留下疤了。那时我还在想,你到底是不是小狼崽子变的。” 上弦月道:“你还好意思提以前的事。当年若不是被逼急了,我才懒得跟你计较。咬你?哼,那算是轻的。你要不服,再打一架试试。” 叶锦忙摇头:“别别别,我可不想再留个疤了。咱们不是都化敌为友了吗?今日出口恶气,我心里痛快极了。快中午了,走,上天香楼好好吃一顿去。” 上弦月道:“你请客么?” 叶锦哈哈大笑:“堂堂弓月城首富的公子,岂会连顿饭都请不起?” 三人一路嘻嘻笑笑,哼着轻快的歌儿朝天香楼走去。 回到家时已是华灯初上。上弦月悄悄地推开院门,探着头先张望了几眼,这才迈步入内,却只在院中徘徊。心中万分懊恼,丝毫不见白日里的豪爽之气。中午高兴,跟着叶家兄弟多喝了几杯,竟迷迷糊糊地喝醉,趴到桌上一睡到天黑。 连声招呼都没打就在外头疯了一整天,这可是这些年来的头一出。梦澈少不得又得啰嗦了。珞宁怕是也要生气,虽然他从不曾对她说过什么重话,但他生气时闷声不响的模样却是上弦月最怕见到的。 该怎么解释呢?编个谎话混过去?不行!她可以对任何人说慌不眨眼,却独独不能对珞宁有一丝一毫的欺骗。 “疯丫头,你还知道回来?” 上弦月还在徘徊,厅堂的门已打开,梦澈满面不悦地站在那儿。而她的身后,一片温暖的烛光中是那个白衣玉带的男子。浓眉紧紧拧起深深的担忧,一听到梦澈喊上弦月,眉头顿舒,快步走出。分明是满月复疑问,却只是淡淡地微笑,轻声道:“进来吃饭吧。” 没有风,烛灯却在轻颤。一室寂静,静得只听到筷子碰碗时的声音。 上弦月扒着饭,整个头几乎都要埋进碗里。这一顿饭她吃得尤为安静,她连自己也注意到了。终是忍不住将碗一放,问道:“珞宁,你怎么不问问我今天做什么去了?” 珞宁慢慢嚼着菜道:“我在等你说。” 梦澈没有多言语。她也知道,只有在珞宁面前这疯丫头才会老实。 上弦月果然老实地道:“我跟叶锦、叶繁去天香楼了。” 珞宁道:“还喝酒了?” 上弦月忙捧着手心哈气,嗅了嗅道:“怎么还有酒气?我回来之前可是灌了好几杯浓茶,又塞了把茶叶在嘴里,快到家时才吐了出来。” 珞宁道:“女孩子家喝太多酒总归不好。” 上弦月低下头,“我只是高兴才喝一些的。” 高兴?因为遇见叶锦、叶繁吗?珞宁心里这样想,却没有问出口。凝目看去,上弦月的两颊尚还留着两抹酡红。 月儿果然长大了。他在心里这样叹着,只觉有一丝奇怪的感觉揪着心,叫他很不舒服,却又难以言出。 桌边的炭炉烧得极旺,热气充盈在整间屋子,可是他竟觉不到一丝温暖,口中嚼着的食物也早不知其味。 昨晚一夜未睡,白天又疯玩了一天。夜里自然睡得很沉。天亮之时,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将她惊醒。是珞宁喊她吃早饭吗?静神凝听,只觉那声音隔得有些远,并不是拍她的门,而是从院门外传来。大清早的,难道有客至? “吱”的一声,是梦澈开门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一阵呼呼喝喝的声音,极不寻常。 上弦月心头一惊,披上衣服趿了鞋就跑出去。 雪已转小,细细蒙蒙的纷飞。洁静的小院中拥进了十几个人,当先一人赫然正是钱海,有殷情的官差替他打着伞却难遮他冲天的怒气。本还沉着脸对梦澈吆吆喝喝,一看到上弦月出来了。火气更盛,一抬手喝道:“来人啊,将这胆大包天的臭丫头给本城主拿下!” 两个官差应喝了一声,不由分说便将上弦月拿下。 披在身上的衣服跌落,寒气侵身,她直愣愣地打了个冷战。却还仰着个小脸,嚷道:“你们凭什么抓我!放开我,放开我!” 珞宁此时也闻声而出,看到这一幕吃了一惊,问道:“钱城主,到底出了何事,劳得城主及各位差爷如此兴师动众?” 钱海怒哼一声,斜着小眼瞪着珞宁:“出了何事?你该去问问你教养的丫头做了什么事!” 不等珞宁问,上弦月便先嚷道:“我什么事也没做,你们,你们不能乱抓无辜的人。” 梦澈帮着她道:“钱城主,你虽是一城之主,但也不能不问青红皂白随意抓人。楚灵国也是有王法的。我们虽只是一介平民,却也不会随意叫人欺负了去。” 钱海道:“前天夜里有人潜入我府,在本城主的官轿上动了手脚,害得本城主当众从轿中摔出,到现在腰还疼着。你们说这人是不是胆大包天,本城主是不是能依法将其抓获定罪?” 当下立刻有官差附和道:“按大楚律法,私入官宅仗责五十,入狱三月;欺侮官员仗责五十,入狱五年。两罪并罚该仗一百,判刑五年三个月。” 上弦月闻言顿时唬了一大跳。自己明明做得很干净,这钱海又是怎么发现的?不管如何,先否认到底,她道:“你从轿子里摔出来,该怪你的轿子不牢。有能耐把你的轿子关到牢里去。凭什么要来抓我?” 然而,当她看到钱海手上拿着的一个耳坠时,登时无言以对。 第十章 后果 珞宁当然也认识那耳坠,正是前两个月他陪月儿逛古玉斋时买给她的。听了钱海的话,又联想到上弦月昨天奇怪的举动,立时明白了八、九分。心中大急,盘算着该如此解决此事。 钱海慢慢地走近,咬着牙恨恨地对上弦月道:“昨天看本城主出丑很得意是吗?轿子无故塌底,本城主岂会不查不问?就在本城主府内停轿的地方发现了这个耳坠。弓月城中能买得起古玉斋首饰的人家并不多。本城主将古玉斋的老板抓来一盘问,自然就知道这耳坠的主人是谁。” 上弦月此时悔不当初。倒不是后悔捉弄这狗官,而是后悔当日不该贪这耳坠漂亮,缠着珞宁买下。要知道古玉斋的东西独一无二,也因此才能轻易查到她的头上。若是知道当日花大价钱买的东西,今日却成了铁证,她决不会叫珞宁买下。只是打一百棍倒也罢了,可还要坐五年零三个月的大狱,那岂不是五年多都见不到珞宁?想到这些她才真正开始怕了。 钱海看到上弦月面露恐色,方觉出了口恶气。手一挥,官差便拉着上弦月要往外走。上弦月急了,大喊珞宁、梦澈的名字。 “等等!”是珞宁的声音。依就温和,却让上弦月慌乱的心平复了来。她知道,珞宁绝不会不管她。他一定会想办法救她的。从前不是这样吗?无论她闯了什么祸,最后总会是珞宁替她善后。在她的心里,珞宁就是无所不能的神。可是这一回,她的神能否救得了她? “珞宁乐师,本城主劝你还是识相些,否则自讨苦吃。”他说罢,一甩袖转身便走。但他却未能走出,因为珞宁已抢先一步,挡在了院门处。俊雅的脸上有坚毅的神色,往日温和的眸子,此时也变得冷厉迫人。梦澈就站在他身旁,抱着双臂,含着冷笑望着那狗官恶差。 这公然的挑衅,钱海自然是怒不可遏:“本官抬举你称你一声乐师,若是不抬举你,你连个屁都不算。” 珞宁道:“在下只是一介平民,微不足道。昨日之事,虽错在月儿,但究其原因是在下教养不严之错。还请城主放了月儿,让在下替月儿承担一切罪责。” 他说罢,一揖到底。 “事情是我做的,跟珞宁无关。要打要关悉听尊便!”上弦月虽然希望珞宁能救她,但绝不是替她受过。 梦澈道:“宁,你胡说什么!何必对他们低声下气的,我就不信今日单凭他们这十几个人能……” 话未说完,已被珞宁一个眼神喝止住。她是头一回见到珞宁这样的眼神,冷厉、深邃,不容违拗。没有看过,绝对想象不到往日温和的人,竟会有这样的眼神。 钱海听着二人的话,哈哈大笑道:“争相受过,好一副温馨的画卷。哼,你们当本城主是什么人,容得你们指手画脚?!” 珞宁抬起头,淡淡地看着他:“月儿所犯的错虽大,但以城主一城之尊又何必亲自上门捉拿?想必是珞宁家中还有什么能让大人看得上眼的东西。即如此,还请大人明言,以什么样的代价能赎了月儿的罪。” 钱海等得就是这句话,当下也不再拐弯抹角,道:“珞宁乐师果然是个聪明人,难怪连上任城主也将你视为知交。”顿了顿,眉眼一笑,又道:“听说秋皓曾送了珞宁乐师两匹上好的独角兽?” 话说得如此明白,谁能听不明白? “贪官,休想打独角兽的主意!珞宁,你别管我。就让他们把我抓去好了,大不了关五年!”上弦月又喊又骂。只可恨双手被官差制住,只能伸腿乱踢,却也只是徒费力气。 梦澈冷笑:“好大的胃口。独角兽何等珍贵,在弓月城中可是有钱也买不到。凭你一句话就想要去,哼,做梦!” 钱海刚刚才舒缓一些的脸色登时又拉下,一声命道:“带走!” “等等!”珞宁急呼一声,心中虽有些恼火但脸上却不显一丝情绪,淡然地道:“城主即看得上也算是那两匹独角兽的荣幸。”他抬手指一指:“就在那棚寮里,你们牵走吧。” 棚寮中,两匹独角兽似乎也知道自己将要异主,站了起来不安地踏步。 上弦月大嚷:“珞宁,别给他们!狗官差,你们不许牵,不许牵!” 珞宁厉声大喝:“月儿,住嘴!” 上弦月却还是喋喋不休地骂着,终是将钱海再度惹恼。他道:“先前的事,本城主看在珞宁乐师和这两匹独角兽的面上就算了,可是这丫头公然辱骂本城主,若不加以惩治叫本城主威信何存?来呀,按到雪地上,打她三十棍算是小惩大戒。” 官差干脆地应了一声,在上弦月的腿弯处一踢迫使她跪下,又顺势将她按在雪地上,举起棍子就要打。 珞宁眼见不妙,急忙上前举手架住棍子,道:“教而不严,错在珞宁。这三十棍就由珞宁替她受,还请城主成全!” 梦澈的手已经举起,银铃铛儿只要轻轻一摇,这些张狂的人就将陷入梦魇中永难挣月兑。 然而,珞宁却在铃儿响起前喝住了她:“梦澈忘了我跟你说过什么吗?站在那里不许动,三十棍不算什么,我挨得住。你若做了什么,我绝不原谅!” 绝不原谅!他竟说得如此绝然。为了月儿,他可以忍受一切的屈辱;为了不使周围的邻人受到可能的牵连,他不让她使出任何的灵力。 梦澈的手放了下去。她又怎能违拗他? 珞宁站得笔挺。任由官差的棍子一下一下重重地落到他的背上,却连一声也不哼。但那紧咬的牙关、额上渗出的汗珠子,分明透露出他的痛苦。 钱海在笑,得意万分地笑。人人称颂的琴乐师又怎样?还不是他想打就打的?珍贵的独角兽又怎样?还不是成为了他的坐骑?官,就是官。这些低贱的平民又怎能相提并论? 上弦月的心狠狠地疼着,仿佛那棍子在打到珞宁身上的同时也打在了她的心上。她奋力地挣扎着,却怎么也挣不开被钳制的双手。只能“狗官、恶贼”的骂不停口。 “够了,你还想让珞宁替你受更多的苦吗?!”梦澈站在那里,愤恨地瞪着她。 第十一章 后果(三) 虽然平日里她们俩人也常会斗嘴,但梦澈却从未用这样眼神瞪过她。她知道,梦澈这回是真得恼她了。 其实连她也恼恨自己。恨自己为何要去钜那狗官的轿子,又为何那么不小心落下了证据,现在又为何要逞一时口快辱骂那些人?若不是如此,独角兽不会被抢走,珞宁也不会挨打。 三十棍很快打完,可是上弦月却觉得其间的时间实在太过漫长。 一切都如预期,钱海很是满意。命人牵走了独角兽,丢下一句:“快些养好伤,本城主还想听你弹琴。”后大摇大摆地走了。 珞宁终是支撑不住,身形一晃,摇摇欲坠。 “珞宁!”上弦月急忙上前想要扶住他,却被梦澈一把推开:“祸头子,离远点!” “梦澈,别怪月儿。”因痛苦,珞宁的说话的声音极弱,却还转过头叮嘱她道:“月儿回屋穿衣服去,别冻着了。” 梦澈扶着珞宁慢慢地进屋,上弦月只看到他的身影越来越远,可是那背上渗出的点点血迹却似乎在眼前变得越来越清晰。 “祸头子?我是祸头子……”她喃喃地自语。一阵风起,扬起地上的雪沫纷飞。她早已浑身冰冷,却还固执地站在那里,仰着头看着雪花一片一片地从阴霾的苍穹上渐渐飘落。落在她的脸上,慢慢化成了水,又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仿佛是一滴清泪。 琴魂师虽有强大的灵力,但说到底还是血肉之躯。挨了打,又着了凉一病不起,珞宁连着昏睡了两天。 梦澈迁怒上弦月,连着两天板着脸不同她说一句话。一直到珞宁悠悠醒转过来后,头一句话问的就是上弦月。梦澈无奈,只能把上弦月喊来。 背上有伤,珞宁只能趴着。身上有浓烈的草药味。因虚弱,他的脸色苍白如纸,仿佛轻轻一碰便会碎。但他却还侧过脸,冲着上弦月微微而笑,只是那憔悴的笑叫上弦月看着格外心疼。 “对不起珞宁,我知道我又错了。”她垂着头,内疚得不敢看他。 他摇了摇头,本温和的声音因连日高烧而变得沙哑:“月儿,你没有错。你只是用错了方法。” “嗯?”上弦月抬头,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珞宁。连周围的邻居都认为是上弦月错了,所以才会害到珞宁。为何珞宁却说她没错? 在别人面前,她是略带野性,不服管教的少女,可是在他面前她却是如此温驯。温驯得叫他心疼,忍不住想伸手揉揉她的头,哪里还忍心去责备?更何况,这事也根本怪不得她。说到底,她不过只是刚刚长成的孩子,考虑难免不周。 珞宁道:“钱海欺凌百姓,贪得无贪,凡是有良心的人都难免想教训教训他。我自然也不例外。只不过,别人只是在心里这样想,而你却做了出来。这又怎么能说是错呢?” 压抑了几天的心,在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总算觉得舒畅了一些。但还有些事,始终叫她想不明白,遂问道:“珞宁,你既然也讨厌他,为何不教训教训他?你是琴魂师,连灵兽都能轻易打败,更何况只是区区几个人?可是你倒好,非但不出手,还不叫梦澈动手,自己白白受了那么大的苦。” 想到当日的那一幕,上弦月只觉得鼻子一酸,泫然欲涕。 珞宁道:“即便我们能解一时气,又能如何?杀了钱海,又能怎样?上面的人追究下来,我们就无法再像现在这样过平静的日子。到时,非但我们要亡命天涯,连周围的百姓也会受到牵连。强极则辱,钢极必折。月儿,这个道理我早已教过你。服一下软,吃一点苦就能避免一些大的麻烦,这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只要内在的原则不变,表面软弱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呢?就好像你之前当着钱海的面一个劲地辱骂于他,最终换来的又是什么?” 他实在太虚弱,说完这些已经微微有些喘息。上弦月急忙端了茶喂他喝下,而后道:“珞宁你说得我懂了,你快休息一下。别再累着了。” “我就知道月儿是聪明的,一点即透。”珞宁略点了点头,心下甚觉宽慰。 梦澈的医术很不错,在她细心调养下,十几日后珞宁已能下床走路。梦澈的气也总算是消了,又开始同上弦月说话。 这一日傍晚,上弦月到隔壁街买酱油回来,刚走到拐角处便看到两个头戴斗笠的人站在墙边,四下张望。见有人走近,他二人忙将背过脸去,显然是怕人认出他们。 上弦月心下疑惑,本想上前去问个明白,但想到这些时日来自己莽撞下闯的祸。遂打定主意,事不关已,高高挂起。可是当她从那两人跟前走过时,却被那两人突然一架,就往另一条僻静的小胡同奔去。 上弦月心头一惊,正想呼喊,忽又觉那两人有些眼熟。斜了眼,瞅清了隐在斗笠下的脸时。薄怒微起,嚷道:“叶锦、叶繁,你们俩个要带到上哪里去?放手,快放手,不然对你们不客气。”说话间,腰扭、手舞、脚踢。 叶家兄弟经不住她如此折腾,手一松她整个人就跌到了雪窝里,酱油瓶也倒翻,污渍染了她一身。 她腾得一下跳起,骂道:“你们两个混蛋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拉拉扯扯。赔我酱油!赔我衣服!” 叶锦也不说话,警惕地观望四周,像是在把风。 叶繁压低了声音对她道:“月儿,前阵子的事我们都听说了。珞先生怎么样?” 上弦月弹了弹衣服上的酱油,有些不快地道:“现在才知道关心?早些时候怎么不见你们俩来看珞宁?” 叶繁道:“我们是想来看的,可是那事被我爹知道了。把我们兄弟俩揍了一顿,关了好几天。这不,今儿才放风就赶着来看你了。” 上弦月冷哼一声,道:“看我?说得好听!我看你们是来打听我是不是出卖了你们,可是来见我,又怕被人瞧见惹怀疑,所以刻意乔装,是吗?哼哼,真可笑,有胆做,没胆认!难怪当初秋晨儿看不上你们。” 第十二章 告白 被她如此直白的拆穿,叶氏兄弟顿觉脸面挂不住,但也只能干笑着掩去尴尬。 叶锦道:“我承认,我们兄弟俩有些不地道。但这事非同寻常,若是拆穿了,打我们一顿倒也罢了。万一祸及家里,那可就……” 上弦月道:“行了行了,甭解释了。你们也不想想,我若是说出来了,你们两个现在还能好好地站在我面前说话吗?”。 叶繁嘿嘿地笑,小声地道:“我就知道你够义气,绝不会出卖我们。都是我哥,非说问一问放心。” 上弦月摆了摆手道:“行了行了,别废话了,打哪来回哪去。不怕跟我呆久了,被人瞧见惹上嫌疑?不过,你们得先赔我酱油、衣服钱。否则我就到钱海面前去把那天的事全推到你们身上。” 叶锦、叶繁虽是笑意连连,但还是模出了绽银子塞给上弦月后匆匆跑远。 上弦月又重新去打了酱油,快走到家门前时,远远地听到清脆的铃儿声传来。朦胧的暮色下,但见两个人影从院门里走出。一个窈窕,一个微微有些发胖。 上弦月定睛一瞧便已让出那有些胖的是住在隔壁街,专做牵媒拉线之事的王婆。可是她为何会到她的家里?再看王婆身边的梦澈,满面含笑,拉着王婆着手亲热地说着话。虽然隔得有些远,听不清她说些什么,但个中意思上弦月自然也明白了八、九分。难怪好端端的非得叫她出来打酱油,原来故意将她支使开,好谈些暂不能叫她知道的事。 一翻话别后,王婆挥了挥手绢,一步三扭地走了。上弦月忙将身闪到老树后。那王婆走近,又走近,身上浓烈的胭脂香刺鼻难闻。 “月小姐人是丑了些,但家里头条件不错。寻个好婆家倒也不难。”喃喃自语的声音,轻飘飘地钻入上弦月的耳中。 晚饭上弦月吃的索然无味,随意扒了几口饭后碗筷一丢就回房。趴在梳妆台前,愣愣地看着镜中的那个她。烛光,无风自颤,撑开了光明,也照清了她脸上的丑陋。 伸出一只是手指,从烛火中来回拂过。忽明忽明的光映在她清亮的眸中,使得她的眼神也变得明灭不定,猜不透个中情绪。 “砰砰!”扣门的声音扰乱了这一室的寂静。 “月儿,是我。”是珞宁的声音。温和、淡然。 她最喜欢他的声音,喜欢听他说话,听他的笑。可是现在她却不想做任何的回答,平生头一回不想理会他。 然而门却开了,她竟忘了先前神思恍惚下,连门栓都忘了放。 “叶家茶庄新到了一批上好的茶。听说口感极好的,陪我一道来尝尝。”珞宁笑意盈盈地走进。手上捧了套茶具,还拎了食盒,里头有几样精细的点心。他是看到她晚间胃口不佳,恐她饿,特意送来。 水已煮沸,袅袅的水气将他的人团团围住,仿佛是层朦胧的仙气,他的笑也在那层仙气笼罩中有种遥远而不真实的感觉。 她已经决定不去理他,可是却还鬼使神差地走近、坐下。是想将他看得真切一些,还是怕那层氲氤的会隔断了一切,所以想要靠近?她不知道,也无暇多想。心中只觉空洞洞的,没由来的发慌。她只得垂下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杯。 描着青花的白瓷杯里有几片茶叶,滚水一冲,婷婷袅袅地舒展开来,仿佛是盈盈起舞的女子,水袖流转间,水渐渐地变为浅绿色。淡而雅的茶香充盈在鼻间。 珞宁轻轻嗅了嗅,赞道:“果然是好茶,色研味香。” 上弦月一看,二嗅,再喝。分明是上好的茶,入口却觉泛淡无味。她面上不显,只是笑赞道:“是好茶,入喉甘淳,幽香绵延。” “我就知道月儿会喜欢的。”珞宁的笑意更浓,轻抿了一口茶,慢慢地品。 “珞宁,你有何话想说就直接说吧,不需拐弯抹角。”上弦月放下了杯子认真地看着他。 上弦月并不傻,当然知道他特意来此,决不会单纯只为了饮茶。 珞宁也放下了杯子,仔细地瞧着上弦月:“转眼间都六年多过去了,月儿也长大了。也许是因为近在身边,所以总感觉月儿还是当年的孩子。” 上弦月呵呵地笑道:“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我当然会长大,世上又有哪个孩子不会长大的?” “是啊,孩子总会长大的。总会长大的……”珞宁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心中却有忧喜参杂的滋味。喜得是当年那个又瘦又小的孩子在自己的教养下,长成现在这个明媚率真的少女。 可是忧的又是什么? 他不敢深想,急急收回神思,道:“女孩子长大了,最重要的莫过于婚姻大事。月儿也已知事,可有自己心仪的人?” 心仪的人?她有,就近在眼前。 其实从他进门的那一刻,聪慧如她就已明了他的意图,但真的听他亲口说出,心中仍觉极不是滋味。 可是她却在笑,歪着头嘻嘻地笑,用笑容掩下一切的情绪。 她笑着道:“你当真想知道我心仪的人是谁吗?”。 “是谁?”听她那样说,他的心悠地一颤。他的月儿果然长大,都已有心仪了人了。他该感到欣慰的,可是为何却高兴不起来? 上弦月笑容一敛,抬眸望他,那白衣胜雪,有着最温和笑容的男子就坐在她的对面,微笑着问她:“是哪家的公子?按说提亲该由男方主动,但月儿若是真心喜欢,我可以叫梦澈上他们家先去问问口风。” 上弦月一字一句,声音淡而清楚:“他姓珞,单名一个宁字,现在就坐在我的对面。” 似水明眸灼灼地望着他,三分羞怯却有七分倔强。 珞宁不妨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愣过后才喝道:“月儿,莫胡闹!” “我没有胡闹!”上弦月拍桌一喝,旋即又语气一柔,“珞宁,你真的不知道吗?不知道我一直喜欢你的吗?我喜欢琴,是因为多年前的雪夜被你的琴声打动;我喜欢绿色的衣裳,是因为你送我的第一套裙子是绿色的;我喜欢喝茶,是因为你喜欢茶;我喜欢下雪的季节,是因为你说过雪像极了暮雪花,你最爱的暮雪花。这些你都不知道吗?”。 炉上的水沸得更开,翻滚腾起的水雾使得她脸上的神色看起来不甚分明,可是那双明眸,那天下无双的美丽的眼睛,却透过朦胧的水雾直直地盯着她。倔强、任性、羞怯、期许,所有复杂的情绪尽都凝在了那一双似水明眸之中。 第十七章 途中奇遇(三) 上弦月焦急间,忽地灵光一闪,扑到兽皮堆上道:“刺坏了,我们这兽皮就卖不出好价钱了。” 她的玉臂恰好和那落下的刀擦了个边,于是血便汩汩而出。一般的农家女哪里见过这阵式,顿时委屈地哭了起来。 栓儿爹、栓儿娘也连滚带爬地过来。一个抱着“女儿”哭哭啼啼,一个伏地在上又拜又求。虽然这二人也是怕的要命,但事已至此,若不帮忙圆过去,谁晓得接下来会有什么事? “别不识好歹,不就几张破兽皮吗?再不安生,老子就……” 喝声未止,便被头领的一个眼神打断。 那黑衣头领嘀嘀咕咕地对手下说了几句后,便领着他们离去。上弦月只依稀听到说什么:“这里是楚灵国地界不宜惹事……” 竖耳闻听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又消失,上弦月这才扒开层层兽皮,道:“他们走远了,似乎是到村子里去搜了。为防万一,你还是快走吧。” “多谢姑娘搭救。” 因上弦月此际只着单薄的内衣,他不敢正视只能侧过脸,又记起了什么,关切地问道:“姑娘伤势如何?” 上弦月瞧了瞧手臂,只见上头划开一个小口子,有血渗出好在不多,只微微有些疼。 “区区小伤,不算什么。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再不走,不光你自己跑不掉,我们也会被你连累死。”她撕下一片裙裾裹好伤,又利索地穿上衣衫。 “他日若有机会再见必报姑娘大恩。”那人道罢,又深鞠一礼。门一拉开,寒风入室,侵肤入骨。 他穿着一袭白色的袍子,十分单薄,根本难抵寒冷。上弦月倏地又想起珞宁,也总是一袭白衣胜雪,最惧寒冷,一到冬天轻易不外出。但若是上弦月心情不好时,便会敲开她的门邀约逛街,买各种她喜欢的食物、衣服、手饰…… 这样的寒夜,珞宁是不是还在寒夜中奏琴? 他的身影一点点地远去,白色的衣袍被黑暗渐渐吞噬。这样冷的夜,他一双脚能走多远?会不会被那些看起来绝非善类的人追到? “等等!”她忽然喊出了声,然后又转过头对栓儿爹道:“夜虽黑,但今晚有月光照路,又有白雪反光,赶路应该不成问题……” 月色凄迷。有琴声从小县城的客栈中传来,只是旋律低沉舒慢,在这样的寒闻之更添几分苍凉。 客栈中的人早已入睡,唯有二楼中的一扇小窗尚亮着昏黄的光。窗前是一个人影,兀自抚琴。仿佛这漫漫长夜,唯有琴声能与他相伴到天明。 “宁,夜深了。”梦澈推门入内,柔声劝道。 琴声却未止,他淡淡地道:“睡不着。你去歇息吧,不需管我。” 习惯了夜夜抚琴,如今听琴之人虽已不在,他却已不惯早睡? 梦澈道:“睡不着也躺到床上去。客栈没有家里暖和,万一受凉可怎生是好?” 琴弦在白皙、干燥的手下一声一声流淌出动听的旋律。珞宁的眉如夜色般深浓,凝住的却又是什么? 外头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琴声止,珞宁凝声听了听,只闻那“咚!——咚!咚!”的声音落入寒夜中,好似幽人低低的叹息。 良久后,方听闻珞宁悠悠地道:“三更了,月儿应该也睡了罢。只是没有琴声相伴,她怕是又睡不安耽了。” “不过只是离开了几天至于你那么牵挂吗?!等过几日到了良丘城你愿意如何给她弹琴都可以!”话才说完,门便“砰”的一声关上了,梦澈已经离开。 忽然的动气,倒让珞宁有些不明所以。 “啪!”振鞭的声音在荒效之地显得格外嘹亮。 行惯了慢路的牛,忽然被主人拿鞭子抽赶,一时有些不适“嗷嗷”地叫。牛蹄儿在结冰的道路上打着滑,速度根本快不了。 上弦月缩在车厢里,从后窗吹进的寒风直往脖子里灌,她冷得浑身直哆嗦。 “姑娘、大婶,实在对不住,叫你们为我连夜奔波。”那个陌生的男子牙齿打着颤,说话都有些不清不楚。他将车后窗的帘子放下,阻隔住了寒风。为了防止车轮印被发现,他方才一路都趴在窗子口,用干稻草扫去车轮的印记。连着已走了一个多时辰,见后头没有追兵至,方才放宽了心回到车厢内。车厢小,又堆着兽皮,三个人虽有些挤,却也能暖和一些。 上弦月无声地笑了笑,只是车厢内漆黑一片,所以也没人看到她此刻的笑容里满是讥讽之意。讥讽的不是旁人,正是她自己。 不问对方来历,也不问原由,就不顾一切地想要帮他。甚至说服那对夫妇连夜赶路。只因为他那一袭白衣、那带笑时温和的眼眸像极了珞宁,所以就心有不忍。可若是珞宁,至少会想问一问原由。毕竟没有人会无原无故地被人追杀,何况还是在这样的冰雪寒夜。又岂会像她这样鲁莽,竟然头脑一热,就不顾后果。 危险虽已过去,但她却不愿意再问什么。因为对她而言那已是无关紧要。 她没有问出口,栓儿娘却问了。 那人道:“你们如此相帮,按理我本该知无不言。只是这事非比灵常,你们知道的多,反而不好。请你们放心,我决非坏人。” 他如此说,栓儿娘也就问不下去了,只道:“等天明,到了村镇上你们就下走吧。我们都老实的乡下人,只想安生渡日。” 她用“你们”当然也就包括上弦月在内。虽然对这姑娘有好感,但危及自身,好感也不顶用。 上弦月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车子摇摇晃晃,厚厚的车帘子也随之一荡一荡,窗外夜穹上,一轮满月便在眼前若隐若陷。 又是满月了。她记得不久前,还和珞宁、秋晚儿、梦澈在弓月城家中的院子里赏月。那夜的月也是满月,极为清亮。 珞宁奏琴,她兴致起拉着秋晚儿在雪地上跳舞。 风吹,树摇,枝上积雪纷飞飘落。那夜的风也很冷,可是她的心却是格外的暖,笑得也格外灿烂。一抬头,那轮明亮的月就印在她美丽的眼眸中。 那时,她觉得她的人生似乎也像天上的那轮月亮一样,如此美丽,如此美满。 可是现在,月依然是满月,她的心却仿佛缺失了一大块。 上弦月——等待圆满。而她,何时能圆满? 第十八章 所谓报答 天亮之时,荒道的尽头隐隐可见一片连绵的屋宇。栓儿爹轻吁了口气,赶了一夜的路,喝风受冻可把他折腾惨了。 小镇上已是人声顶沸腾,热闹不已。上弦月和那年轻男子一同下了车,栓儿爹说了番客套话后就赶着牛车走了。 镇中小道,人流穿梭不息。 那男子抱歉一笑道:“连累到姑娘了,实在对不住。” 上弦月耸了耸肩道:“我自己愿意的,与你无关。” 若说有关,也只是跟珞宁有关罢了。现在再细看时,却觉得眼前这男子,虽眉目带笑,但神态、气态、说话的口气等等皆与珞宁不同。也是,这世上又有哪个男子能比得过心中的那个他? 上弦月只觉得好笑,于是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笑倒让那男子觉得莫名其妙。昨夜,只不过萍水相逢,她却能如此相帮。可是现在,这笑容却有种说不出的意味。不是后悔,也不像是少女动情时的羞涩,似乎只是想到了件有趣的事。 上弦月收了笑道:“罢罢罢!现在事已过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从此后各不相干。” 她说罢摇了摇手,转过身便要走,却又听他急呼一声:“等乖,姑娘!” 上弦月回首看他,只见他虽在笑,但笑容中却有几分糗迫,吱吱唔唔地道:“姑娘相救一场,本该好好相谢。只是现在,在下囊中羞涩,也实在是……” 他未说完,上弦月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将自己的荷包掏出来掂了掂道:“我一路所带盘缠也不多,昨夜为了说动大叔大婶,又分了一些银子给他们。现在所剩的这些也只够我到良丘城的花销了,顶多只能请你吃顿饭。” 此刻若是珞宁,极有可能会舍尽钱财助人,可是她终归没有学会珞宁全部的善良。 那人忙道:“姑娘能请顿饭,已是十分感激。实不相瞒,我已饿了两天一夜,否则也不会拉下脸面来开这个口……” 他说着微微垂下了头。没有人能看出这个衣着不俗,气度不凡的男子,竟然为一顿饭面露糗态。连他自己也决想不到会有一日落到这一步,若是面对别人,他若许是宁死也不会扯下这个脸面,可是面对眼前的这个有着丑陋面容、清澈眼眸的少女,他却有种莫名的信任感。 “挨饿的滋味确实不好受。那有家面馆瞧着还算干净,走吧。”她的语气即没有过份的亲热也没有看不起之意。 小镇之上,饭菜当然算不上精细,好在做的清爽,份量也足。 上弦月要了两碗热汤面。估量着男人饭量大,怕他不够吃,遂又点了两个小菜,一碟包子。 那男子分明已十分饥饿,但吃起东西来却是细嚼慢咽,与周围那些正大快朵颐吃得不亦乐呼的客人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上弦月本不想多问,但此刻却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那些人要来追杀你?” 那男子停下筷子,抬眸只见桌对面的少女直直凝视着他,一又美眸明澈中却又带着几分警惕。 他掏出一方帕子抹了抹唇,淡笑着道:“并非我不愿说,只是不想给姑娘多添麻烦。” 上弦月又问:“那么你从何处而来,总该能说吧。” 那男子转目看着窗外,似乎连这也想回避。窗外是湛蓝的天,印在他的眸子里,让上弦月恍觉他的眼睛也变成了深蓝色的。那种蓝就如同海水一般,清澈而深邃。 片刻之后,就在上弦月以为他不会多说之时却又听到他淡淡地道:“我从遥远的海角而来。” 上弦月“扑哧”一声笑了,“是吗?真巧啊,我正好是从天之涯而来。一个海角,一个天涯,偏偏在这里碰上,这是否就是缘分?” 知道她不信,他也没有多辩解什么,淡笑道:“即是相逢便是有缘。” “好,为这天涯海角的缘份,敬你一杯。”她捧起面碗,在他的碗沿上碰了一下后,将碗中的面汤一饮而尽。 “好,干!”他心情大畅,端碗也一饮而尽。 饮罢,相视而笑。 偏僻的小镇,简陋的面馆,放声而笑的少男少女。这场景倒让周围的客人觉得十分怪异,纷纷侧目。 唯他二人目无他人地交谈,先前的芥蒂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别人不知,只道他二人是关系亲密的恋人,却不知他们连对方来历、身份,甚至连姓名都不知。 但许多时候,来历、身份反而会成为一种枷锁,叫人无法尽情畅谈。 然而,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何况只是萍水之交? 上弦月付了饭钱,两人并肩走出面馆的门。 那男子道:“方才听姑娘之意似乎是要到良丘城?” 上弦月道:“不错。” 那男子道:“我要前往楚城,或许会在那里逗留数月。在这期间姑娘若到楚城,可以来找我。只需到……” 他未说完,她已打断:“楚城我怕是不会去了,若是去,有缘再见。无缘嘛……” 她略作停顿,语中似有伤感之意,可是转瞬间又露出明艳的笑:“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海之角,你说是吗?”。 他道:“说得好,天之涯,有缘再见!” 干干脆脆的道别,一个朝左,一个朝右,向着各自不同的方向而去。 但此一别,是否就真的再没交集?转过了头,上弦月原本以为就能将这个萍水之交忘到脑后,可是未过多久便将他恨得牙痒痒。 她租了车,谈好了价格。车主要求先付三成的定钱,这本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上弦月欣然同意。可是当她准备付钱,手伸到荷包里,模到那一片空空如也时,再也伸不出手来,只有尴尬的笑。 先前付饭钱时,荷包里的钱还分文未少,可是现在却只剩空囊。钱当然不会不翼而飞,在这期间,不曾有任何人靠近她。唯一的贼只可能是那个“海之角”。 车主见她穿着不凡,又是去远路,想着能赚上一大笔,心中自然也乐。此刻却见她半天模不出钱,只是一味地望着他尴尬地笑时,哪知内中原由,只道她是嫌车钱贵,道:“小姐,良丘离此尚有好几百里地,一趟少说得走八、九天。这个价钱决不贵你。不信你再找几个车夫问问,要价若不比我贵一成,我免费载你去!” 上弦月道:“我知道这价不贵。只是想跟你打个商量,车钱能不能……能不能到了地方后再给你?” 第十九章 顺风车 车主一听此话,再傻也明白她囊中羞涩。当下将笑脸一收,道一声:“没钱坐什么车!”后,鞭一扬驾车而去。任凭上弦月在后头怎么喊,也不再理睬。 上弦月又找了几个车主,可是一听说要先赊账,立刻脸一翻就走。 “死混蛋!臭小子!别再叫姑女乃女乃看到你,否则抽你的筋!扒你的骨!”她恨恨地跺着脚,似乎是将地上的积雪当成那个男子的脸踩得粉碎。 她救他,又请他吃饭。可是最后得到的报答竟然是将她的荷包偷空! 虽是愤恨不已,但他人已远去,钱根本已追不回来,再多的愤怒也解决不了问题。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筹集路费。 她在小镇上转了一圈,最后脚步停在一家门室低矮的铺子前。檐下一只长杆斜斜地挑起一面灰色的旌旗,旗上书着一个大大的“当”家。 她走进,又走出。走进时,一身鲜衣亮服;走出时,换成了一身粗布衣袄,头上仅剩的珠花也不见了。唯有那双鹿皮靴还保留着。 虽然当了些钱,但远远不够她租车的。她只能买了些干粮,问明了方向,沿着冰雪荒道往良丘城而去。 小的时候,她衣不蔽体,食不果月复尚且能走过一个又一个的村镇。现在脚上有厚厚的鹿皮靴、身上有暖暖的布绵袄,包袱里还有干粮叫她不至于挨饿。不过只是走几百里的路,又算得了什么?至于“海之角”,她也不再怨恨,反而觉得他或许是真的有难处,才不得已偷他的钱。想得通了,心情自然也舒畅,边走边哼起轻快的歌儿。 不知走了多远,天已渐黑。她两个小腿杆儿已酸软无力,放眼看去,附近荒芜人烟。她只能叹道:“反正是不能睡了,看来今晚得走一夜了。” 道边的枯树上停着一只寒鸦,“啊啊”的叫声,仿佛是嘲笑她的可悲。 上弦月抓起一捧雪捏实后就朝寒鸦丢了过去,惊得它振翅而逃,化为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苍穹的尽头。 上弦月拍着冻得红红的手哈哈大笑,笑声如孩子般天真、无忧。 恰在这时,忽听身后隐约传来“咯吱咯吱”车轮辗过积雪的声音。 回眸看去,但见三辆牛车从雪道的尽头遥遥驶来。后头的车如何她倒看不清,只看到当先一辆由两头牛并驾而拉,极壮,适合长途行路。牛蹄上又包有厚厚蹄套,防止打滑。 上弦月心头一喜,站在路当中一个劲地招手。 牛车驶近,一声轻喝停下了车。车夫半截身子从牛后探出,极不客气地嚷道:“快快闪开,莫挡道!” 上弦月笑嘻嘻地跑上前,道:“大哥,能不能载我一程?这冰天雪地的,天又快黑了实在是走不动了。您行行好,就载我到村镇上就行。” “哪里来的野丫头,也不看看是什么车就敢拦!快滚,不然拿鞭子抽你!”说着就扬鞭凌空一振,若非上弦月躲得急,险些就要被鞭尾扫到。 “不行就算,凶什么凶!”看惯了人情冷暖,倒并不让她有什么意外之处。嘀咕了一声,正要走,忽听车厢中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道:“让她上车。” 上弦月眉色一喜,道了声谢后登上车。 一掀开车帘,里头一股暖气扑面而来。车厢内很宽敞,居中还搁着一个方桌。桌上放着一壶酒和几样小菜。桌下是个小炉,散发着热气叫人感觉不到冬季的寒冷。 车厢中坐着三个男人。穿着虽比不上达官贵人,但那缎面的厚袄也不是普通的百姓能穿得起的。只是三人斜眼打量上弦月的目光叫她看着很是不舒服。 她迟疑道:“不知后面两辆车可是诸位女眷所乘?或者我坐后面的车?” “我们是做生意的,带女眷多有不便。后头两辆车都是手下的伙计,人多且杂,姑娘去多有不便。”低沉又略微有些沙哑的声音,显然就是方才那个开口叫她上车的人。 上弦月看他时,但见其三十出头的年纪。身着褐色衣裳,说话时满面含笑,观之倒有几分可亲。 人家都已经大肚的叫她上车,她自然也不好嫌这嫌那。含笑道了声谢后,坐了下来。 振鞭的声音响起,车已缓缓驶动。 那褐衣男子一边打量着她,一边问道:“荒野之地,姑娘为何一人赶路?” 上弦月当然不会实言以告,只将先前糊弄那对夫妇的话重新道了一遍。当然也不忘配合楚楚可怜的神情,使人看着不疑有他。 其他两个男子听罢倒没有多大感觉,仿佛木头人般,世间再悲惨的事也不能打动他们的心。 只有那褐衣男子闻之叹气连连,十分同情于她的身世,说了一番宽慰的话。又倒了杯酒,递给上弦月道:“天气寒,喝些酒能暖暖身子。正好我们也要前往良丘城,你就只管坐着我们的车去罢,于我们而言不过是多个人,并无多大防碍。” 上弦月听到他们也是前往良丘城,顿时一喜,心中连连惊叹自己的好运。又见他敬酒,虽是接过却并未喝,放回到桌上,道:“多谢大哥好意,只不过小女子不会饮酒,还望大哥见谅。” 她微垂着头,含羞带怯,一副文弱、乖巧的模样,使人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但事实上呢? 事实上她不但会饮酒,且酒量不错。就在刚才,她还在想这寒冷的天气要是能有杯酒暖暖身子就好了。但眼下她孤身在外,又是陌生男子请的酒。虽无害人之心,但防人之心却不能少。 那褐衣男子笑了笑,倒没有勉强她。又问了些闲话后,就转过头去和身边的同伴聊了起来。聊的内容也多是生意之事,上弦月颇觉无聊,再加上走了一天的路,她此刻疲困交加,未几便阖上了眼帘,思绪在车厢一摇一晃中渐渐混沌。 朦胧中依稀有淡淡的香气在鼻尖缭绕。她恍惚记得在车厢内并未看到有香炉,这香味又是从哪里来的?他们的交谈声也已听不见,似乎已停下了交谈,但不知为何却有笑声传来。那笑声低沉而略带沙哑——是属于褐衣男子的。 第二十章 重逢 上弦月想睁开眼睛,看一看他究竟为何而笑。可是眼皮却如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眼前似乎有深邃的黑洞将她的意识一点点的吞噬。 手上的包袱已滑落,她的人就歪靠着车壁,如一摊烂泥。 坐在她对面,那褐衣男子脸上的笑意却愈发的浓。 旁边一人道:“老大,即使是凑人数也不用弄个丑八怪来吧?” 那褐衣男子瞪了他一眼道:“你懂什么?这丫头无亲无故的,突然失踪不易引人注意。丑是丑了点,倒也正好。到了那里不会受人重视,当然也不会有人去查她的身世。” 另一人附和道:“老大说得对。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把这事遮掩过去,否则叫人知道我们押解过程中丢了一名犯婢,那可是重罪。我们可吃罪不起。不过丫头瞧着似乎有些聪明劲,连酒都不愿意喝,若非我们有迷香,恐怕得费不少的劲。” 褐衣男子道:“聪明又如何?反正到了那个地方,自有人教。我们只管交接的时候人数无错,事后如何也就赖不到我们头上了。” 他说罢踢了踢车厢,大声道:“老王,车赶快些。我们已经耽误了些时候,不能再晚了,争取半月之内赶到楚城!” 鞭子用力地抽在牛股上,车速略微加快。 摇摇晃晃的车厢中,沉沉昏睡的上弦月尚不知这一错,将会为她的人生带来巨大的改变。 “呜呜……” 是谁在哭,哭得如此凄惨? 思绪分明已清醒,可是上弦月却觉浑身绵软,仿佛灵魂与已分离开来。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车厢的摇晃,耳中似乎也听见嘤嘤的抽泣声、女人低低的絮语声。想睁开眼,眼皮却似粘连在一起,隔住了一切,只有黑暗相随。困乏之感也越来越浓,意识似乎又要散去。 不,不能再睡去!醒醒,醒醒月儿!她这样对自己说,同时强撑着意志,使劲地挣扎。耳中断断续续的哭声渐渐清晰,车厢的摇晃也感觉得更分明。 再一挣扎,眼皮陡然睁开,看到的是朦胧不清的光线中,车厢斑驳破旧的顶。视线下移,于是就看到车厢中挤在一起的六七个少女,都是十六、七岁,如花的年纪。晦暗不明的光线下,只依稀能看出她们皆是容貌姣好,身姿窈窕。 哭泣之声,就是从那些少女中发出,只是压抑的泣声极为轻微,似乎是惧怕什么是以连哭也不敢畅快。 她显然还是在车厢中,可是先前那三个男人又在哪里?这些少女又是什么人?为何要哭?她又为何会突然在这里? 满月复疑问,想问出口,可是嘴唇微动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喊出的话似乎卡在喉咙中。不光如此,连身体也动弹不得。只有眼珠儿能转动,如同高位截瘫的患者。 此情此景,此状此况,换作是谁都该慌得六神无主。上弦月当然也慌,但一慌之后她便已镇定下来。 惊慌必定和失措相连,所以无论何时冷静是最重要的。 她冷静下来,细细地回想之前的一幕幕。想到那个面容和蔼的褐衣男子,又想到昏迷前闻到的奇怪的香味。很容易就让她想到,自己是中了迷香,而且还是种十分厉害的迷香,以至现在虽然醒了,但后遗症依然存在。 可是他们绑架自己又是出于何种目地? 为财?她身上那点钱还不足以引来祸事。 为色?那就更不可能,以她的姿色男人避之惟恐不及。 她还未想通,车厢忽然一震,她整个人便不由自主的朝侧面歪去。头撞在车壁上,生疼生疼。喉咙中却滚不出丁点声响。 “你还好吗?”。一个怯怯的声音从身边传来。 上弦月循声看去,看到的是一张清丽的脸庞,眼角尤挂着泪痕,如水的眸子中三分羞怯、三分悲戚、三分关切,另有一分是对未来的茫然。 那样的神态,瞬间就让上弦月想到秋晚儿。第一次相见之时。她从课堂的窗子看到那个穿着紫衣的小女孩,被姐姐欺负时也不敢言语,只是垂下头欲哭还止。 上弦月想说话,但张口却无声。只能冲着她眨巴眨巴眼睛示意。 她扶起了上弦月,将她的身子调整了一个较为舒服的坐姿,道:“是迷香。他们对付不听话的女孩子都用这迷香,别害怕,等过几天劲道散了就没事了。” 果然印证了上弦月的猜测,可是为何要迷倒她?这些女孩子又是什么人? 现在她不能言语,自然也不能问。马车在不停的行驶,她不知道自己将会被带往何方。茫然无措的感觉,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被胖女子拘在黑屋子里不停劳作时的恐惧不安。 可是后来,她逃了出来。再后来又遇到了珞宁,彻底得改变了她的一生。但现在呢?现在珞宁又在哪里?可知道她正遭受的苦? “啪!”杯子忽然被手碰翻,茶水倾出,淌过桌子“滴滴嗒嗒”洒落在他月白色的袍摆上。 “水倒了怎么也不知道闪开?瞧瞧,衣裳都弄脏了。”梦澈急急地抽出帕子拂去他身上的水渍,身上的铃当儿轻快地响。抬眸间看见珞宁出神的表情,担忧地道:“宁,你怎么了?” 车厢中燃着暖炉,可是珞宁却没由来觉得一阵发冷。 他道:“不知为何,有些心神不宁。” 梦澈道:“是昨夜没睡好吧。我给你垫几个靠垫,你靠着略略睡一睡。” “不必了,睡不着。”珞宁摇了摇头,将琴搬出搁在桌上。修长的手指抚上琴弦,美妙的旋律旖旎回旋。 琴声寄情,情付七弦。可是那遥遥相思的人,今在何方?人世间,千金易得,唯知音难求。若无知音人,此琴、此情,又付与谁听? 上弦月刚刚才闭上的眼睛又豁然睁开。 琴声!她听到了,就从车外传来。虽相隔得有些远,听得并不是十分真切,但那一音一调分明是属于珞宁的琴声,是这七年来最熟悉不过的琴声。 琴声,渐渐的离近,正是向着她所在的方向而来。 第二十五章 颂音阁 上弦月牙关紧咬,恨恨地瞪着她们。那眼神几分愤怒、几分冷倏,还有几分神秘。 崇华夫人又忍不住渍渍称赞道:“真是漂亮的眼睛,连生气时都这样迷人。若是脸上没有那些斑点,必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张妈淡淡地接话:“可惜了这双眼睛,配这张脸实在是浪费。” 崇华夫人笑而不语,挥了挥手,道:“下去吧,先带到黑屋子里关三天,一粒米一滴水都不许给。” 上弦月骂骂咧咧的声音渐渐消失在门外。 张妈问道:“夫人,您觉得她的话可信吗?”。 崇华夫人抚着雍容华贵的狐裘,道:“可信。你该知道,能被充为官妓者,容貌为首。那丫头的脸你也看到了。可笑那几个官差,想充人数竟也不知道弄个像样的,以为交接完了就能唬弄过去了?哼!当我颂音阁是什么地方!给他们的头儿去封信,该怎么做就不需我操心了。” 张妈道:“那丫头夫人真打算留下吗?这丑样,连做个婢女都不够格。” 崇华夫人道:“若是一般的丫头倒也罢了,可是那双眼睛,我实在舍不得放。” 张妈道:“光只一双眼睛漂亮又有何用?” 崇华夫人嫣然一笑:“美玉既然有瑕,自然也有扬长避短之法。派人去查查她的底细,我瞧那丫头聪明着呢,似乎隐藏了些什么。” 张妈虽未能尽解其意,却并未再问下去。崇华夫人的心机之深,远非她能捉模。若非有如此心机,也决不可能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个地位。 饥饿。 有多久没有体会到饥饿的滋味了? 是七年零三个月。 上弦月记得很清楚。之前她总是与饥饿为伍,自从遇到珞宁后,便再也没有挨过饿。她也以为自己今生再也不会挨饿。 可是现在饥饿的滋味就真真切切地折磨着她。 药效早已散尽,可是饿了三天,她已快虚月兑,只能无力地躺在草垛子上,舌忝着干巴的嘴唇,心中默默地念:“红烧猪蹄、三鲜水晶饺、南瓜圆子羹……” 这些都是梦澈拿手的好菜,也是上弦月最喜爱的菜肴。现在她只能闭着眼睛一遍遍地想着,口水不停地分泌,肚子也饿得更难受。 是谁说望梅止渴、画饼充饥的?为何她却饿得更厉害、渴得更难受? 不能再想了,月儿不能再想了。不就是三天没吃吗?以前也遇到过,还不是挺过了来?有本事,就把我饿死,否则总有一天我会掀了这个破地方!什么张妈,什么崇华夫人,什么颂音阁,整个就是人口贩子!贼窝! 她口中喃喃地骂着,似乎这样就能忘记饥饿。可是未过多久,她连连骂的力气都没有。 天又已黑透,小屋子里一片黑暗。只有那个巴掌大小的窗孔,露出外头一抹清亮的银辉,叫她知道今夜又是晴空朗月。 可是也将外头寒风引入,冻得她哆哆嗦嗦地直打颤,尽量地将自己的身体缩成一团。 三天了,她仿佛是被遗忘在这片黑暗中。没有食物、没有水,甚至连被铺都没有。 渴、饿、冷,这三种感觉最能折磨人,远比鞭抽、棍打还要叫人难以忍受。因为这种感受是渐渐加深,冗长而难挨,远不及一顿打来得畅快淋漓。 隐约中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然后又是一阵唏唏嗦嗦的开锁声后,门“吱”的一声开了。烛灯亮起,撑开一小片昏光。两个婢女就站在这抹昏光里。 光虽暗,但于处在这片黑暗中的人来说却仿佛是救赎。 上弦月使劲地嗅着鼻子,她已经闻到饭菜的香味。嗯,是鸡汤面的味道。 “给我吃,给我吃……”她支撑着力量,却站不起来,只能哆哆嗦嗦地向着食物的方向爬去,抓着一位婢女的裙裾着:“给我吃,给我吃……” 一个婢女道:“张妈叫我们来问你,这三天时间你可想通了?” 上弦月急急回道:“想通了!想通了!只要给我吃的,叫我干什么都行。快给我吃,快给我吃!” “早想通了不就少受些罪了吗?”。 那婢女才将托盘上的面碗搁到地上,上弦月便已迫不及待地去吃,也不用筷直接手抓。那狼吞虎咽的模样,哪里还像是人?分明是条饿狗! 婢女们瞧着可笑,掩着唇咯咯地笑着。 然而,昏光之下,她们却没有看到上弦月那沾满面汤的唇角也同时浮起了一抹笑,冷笑!像是潜伏于暮野的苍狼,冷倏而狡猾。 颂音阁中的姑娘虽同为官妓,却有三六九等之分。所住的区域也不尽相同。 北边的园子叫做弄云园,几幢楼中住的是最低等的姑娘,皆已是年老色衰的女子。先前纵然已光鲜亮丽过,但以后只能靠着最后的资本取悦男人。因为她们都是待罪之身,所以不允许赎身。等待她们的只能苟且偷生,直到某一日凄凄惨惨地死去。 初云楼则是位于颂音阁的西角。所有新进的少女都会被安排于此,接受一个月的训练。一个月内同在一楼,一个月后命运却极有可能大不相同。 徒有姿色,却无一技之长的只能沦落到弄云园。即有姿色,又有出众才艺的便会被分到望云楼。 新人入望云园后,一方面要勤习艺技,另一方面要穷尽所才取悦客人。因为在这里的都是新鲜面孔,所以也极受喜爱新鲜感的客人追捧。而这里的客人都是楚城中有权有势的贵人,给起赏来也绝不吝啬。而这些赏当然就决定着姑娘们的待遇。 但因望云楼中,只允许新鲜的面孔。所以每批姑娘只能在这里呆一年。 一年后,或者沦落到弄云楼。或者成为花魁,然后便能进入香云园。那便是另一种境介。 在那里的姑娘,一颦一笑,需得千金来换。接待的是真正的皇亲贵族、豪富大家。而一些名声大的姑娘甚至有资格进入皇宫,为当今天子献艺。也只有这里的姑娘,才有被赎身的资格,当然价格绝对不菲。 第二十六章 颂音阁(二) 直到这时,上弦月才能懂得先前那两个老妈子所说的“一重天、一重地、一重地狱”真正的含意。只是能入天的终归是少之又少,地狱才是这些少女最终的归宿。 华灯初上,晚风清冷。 上弦月倚栏立在初云楼的二楼,极目所见是颂音阁幽深美丽的花园,精致到奢华的屋宇中透出的辉煌的灯光。耳中,清晰可闻的是歌舞的靡靡之音。 昼尽夜临,正是公子哥儿们寻欢的时光,也是颂音阁喧闹的开始。 只不过那灯火辉煌处,又掩盖了多少女子的血与泪。 “月儿,你在看什么?”绿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上弦月扭过头冲她一笑道:“没什么,里头有些气闷,我出来透透气。” “还是早些睡吧。再过些日子,咱们就得昼睡夜起,过黑白颠倒的日子了。”绿汐的声音有些幽怨。她是来喊上弦月歇息,自己却立着不动,目视远处,似乎也陷入了愁思中。 进到初云楼已有半月,对于颂音阁中的规矩也已知道了个大概,当然也明白自己将来的命运。 上弦月问道:“绿汐,你在想什么?” 绿汐扭过头,不动声色地抹去了眼角的泪,再回头时已泪已不见只有笑容浮现。 她道:“许是到了陌生之处有些不惯,总是不自觉地想起家里头的人。” 她说话时柔柔怯怯的神色像极了秋晚儿,愈发叫上弦月心疼,拉着她的手道:“可是想你的父亲了?” 绿汐只说起过她的父亲,而对于家里的其他人却很少提及。上弦月也很少问。任何人都有不愿意提及之事,她也一样。 绿汐的眼神微微一黯,道:“父亲为官一向忠正,最后也是殉职而死。只可怜他死后却成了罪臣。每每想到这些,我就……” 上弦月随之想到秋皓,那也是个和善、忠正的人,最后的下场也好不到哪去。 上弦月的手重重地砸在扶栏上,愤愤不平地道:“即便你父亲指挥有错,人都死了何必还要追究家眷?战败了,抓几个人,充几个官妓就能有用?要我说,就该怪那暴君。自从他登基为帝,楚灵国的律法就一年比一年严酷,苛捐杂税也越来越重。百姓若不是逼不得已,又岂会落草为寇?若非如此,你父亲也不需要去剿什么贼,更不会落到现在这个下场。说一千道一百,祸根就是那暴君……” “月儿,不可胡说!”不等上弦月说完,绿汐急急地捂住了她的嘴,又四下张望,见周围无人,这才松了口气,道:“律法中有一条,民不可议政,违者以大不敬论处。月儿,以后千万不可乱说。也怪我,不该提父亲的事。” 上弦月拨开她的手道:“你当我傻呀!祸从口出我还是知道的,只不是私下里气不过,这才同你说说的。” 顿了顿,她又问道:“绿汐,你真的打算在颂音阁呆下去吗?”。 绿汐幽幽地道:“不然还能如何?命运即如此,我只能授受。” 远处笙歌更加清晰,可是听在这少女耳中,只觉备加凄凉。 上弦月道:“我听说能进放香云楼的,百个中不足一个,机率实在太小。况且,即使进了里头,也终有色驰的一日。到那时,命运堪忧。难道这样你也无所谓吗?”。 绿汐凄婉一笑,“岂会无所谓?良家女子谁愿意进到这鬼地方?可我们是犯官之后,不比寻常呀。我倒也罢了,其实我更担心的是月儿你……” 她未说完,但上弦月已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在这批新进的官妓中,绿汐相貌可算上乘,且又清通琴棋,进到望云园也算是意料中的事。而上弦月首要的相貌就过不了关,最后的归属,绿汐虽未明说,但谁不是心知肚明? 可是她真的会就此屈服于吗?若能屈服,那么她也不是上弦月了。 她笑了笑后,警惕地看了看周围,确定无人后凑近绿汐耳畔,压低了声音道:“我带你逃。” 简单的四个字,却叫绿汐心头巨震,“啊”的失声出口,又慌慌掩了口,惊不可遏地望着上弦月道:“月儿,你疯了?” 上弦月嘻嘻一笑:“你瞧我这样子像疯了吗?”。 绿汐低声道:“逃跑可是重罪。前些天我们同楼的倩儿逃跑未遂,被抓回后活活打死。尸体在楼前吊了三天三夜,骇得大伙晚上都不敢出门。这些,你都忘了吗?”。 上弦月道:“那是她傻。自到了这里后就数她脾气最硬,明知那些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她身上还敢逃。逃也就罢了,竟然都不知道先模清门路,跑到了弄云园里去,还冲撞了那些嫖妓的男人。我若要逃,自然有万全的把握,否则也不会告诉你。” 绿汐道:“你能有什么法子?这周围的我也看了,各个园子的进出口都有人守着,还有犬灵时时巡逻。若是长出翅膀,或许还有可能飞出去。” 上弦月道:“翅膀是长不出来了。可是我有办法叫那些看守的人瞧不见我们。暂时先不能告诉你,你若信我就跟我走。不信,说什么都是白费口舌。” 绿汐垂下头,思忖了半晌,道:“月儿,我相信你。可是,我还是有些怕。” 上弦月道:“怕我们逃不掉吗?”。 绿汐道:“逃掉了又能如何?以前靠姨父养活,现在姨父不在了,家也没了。我一个女孩家手无缚鸡之力,连个谋生的手段都没有。” 上弦月揽着她笑道:“我还当你怕什么呢。咱们有手有脚的,只要不懒,到哪里都饿不死。放心,有我在决不会叫你饿肚子。” 绿汐抬头望她,只觉这少女的脸分明如此丑陋,可是笑容却又如此灿烂、暖心,连这冬末初春的寒冷都能驱散。 可是心中依然有些不安。从前经历过种种,从大富大贵,到一文不值。命运总是一次又一次的戏弄与她。只是一介孤女,所以也根本没有反抗命运的能力,她只能逆来顺受。 现在,突然有个人要她反抗这一切。惊慌无措中,却又夹杂着几分莫名的欣喜。顷刻的欣喜过后,又是不确定,喃喃低语:“我们真的能摆月兑这一切,摆月兑注定的命运吗?我从出生就是活在黑暗中的人,没有父母,没有一切。只能任命而为。” 她从前不是还有官小姐的身份吗,怎么会是活在黑暗中的人呢? 第二十七章 梦渊 上弦月开始有些奇怪,但转念一想,即使是自小衣食无缺,但想来大家族中总不免会有不如意之地,就比如秋晚儿从前也曾受秋晨儿的欺负。 心生怜意,上弦月紧紧地握着她的手,道:“绿汐,命运从来都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我们不能选择如何生,但却能选择如何活。世上没有永远的黑暗,因为再长的夜总会迎来黎明,黑暗之后就是光明。而这光明是等不来的,只能靠自己去争。” “黑暗之后就是光明?”绿汐低低地重复着这句话。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却仿佛是一缕光,照亮了她久被晦暗笼照的心。 上弦月又道:“我从前也是活在黑暗中的人,我也以为自己总有一天会在黑暗中悄悄地死去。那时候,在我的眼里世上没有一个好人,我憎恨这世上的一切。可是后来有一个人告诉我,只要心怀希望,再灰暗的人生也能活出光彩。就像是月亮,哪怕只是一轮弦月,也会有渐渐圆满的一天。所以我一直都很努力地在活,不管以前遇到过什么事,也不管将来会怎么样,都要努力的活好当下的每一天。” “只要心怀希望,再灰暗的人生也能活出光彩……”绿汐重复着她的话,在心中一遍遍地回味话中的深意。片刻过后,她似是想通了,眼眸中的黯淡、不确定尽皆不见,只有深深的笑意:“说得真好啊。那个告诉你这些道理的人,一定是月儿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吧?” 上弦月用力地点头:“没有他,就没有现在上弦月。” “那他现在在哪里?为何没有跟月儿在一起?” 在哪里?还在弓月城吗?上弦月虽还在笑,但笑容已不及方才那么灿烂。又在绿汐再度开口前,将她的手臂一挽:“夜深了,回房睡觉吧。” 她们住的都是单间,一间间虽不是很大,装饰也并不十分华丽。好在干净舒适。 上弦月回到房中,并未马上睡。 “出来吧,她们都已睡熟了。” 屋子里分明没有人,但她却不像是在自言自语。 随着话音而落,虚空中缓缓地凝起一缕轻烟,然后渐渐实化,幻化成一个年轻的男子。素色的衣袍,发丝随意地散在身后,出尘俊逸的脸庞却没有一丝表情,给人极为冷淡的感觉。 上弦月忽然凑近他的脸,目光灼灼地盯着。 那男子冷冷地问:“你看什么?” 上弦月一本正经地道:“我在想你这张脸是不是冰块做的,否则怎会这么冷,连笑也不笑。” 即使是这样的话,依然未能引起他一丝一毫的情绪。转过了头,淡淡地道:“我是不是冰块做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还有求于我,所以你最好少说些废话,莫要惹我厌烦。” 上弦月撇了撇嘴,道:“梦澈总是凶巴巴的一副母老虎的模样,你却总是冷冰冰的好像千年不化的冰山。真是对奇怪的师兄妹。” 那男子正是梦澈的师兄梦渊。其实这些年来,梦渊都在弓月城。只不过一直隐在暗处,除了梦澈外,再没有别人知道他梦灵的身份。当初上弦月离开弓月城时,梦澈恰好看到。她虽然未留住上弦月,但却叫梦渊暗中相随保护。 一路之上梦渊都没有现身。直到那日上弦月被关到小黑屋里,他才现身。 那时,她刚刚饿了一整天。缩在草垛上,思量着该如何月兑身的时候。一团白色的轻烟从巴掌大的小窗口飘进,然后幻化成一个陌生的男子。 上弦月没有任何意外,问他:“你是梦渊?” 如烟似云的形态,除了梦灵不作他想。而梦澈的师兄梦渊,上弦月也是早有所闻。只是没有想到,梦澈竟然会让梦渊一直暗随相护。那个总是凶巴巴的女子,其实却一直关心着她的。 梦灵虽可自由出入,但想要带她出来也非易事。 颂音阁非比寻常之地,不光有武师日夜守卫、巡逻。更有十几头名为“犬灵”的灵兽,蛰伏于各个要道。 犬灵虽是未化成人形、低阶的灵兽,但嗅觉、听觉都十分灵敏。一旦被它盯上,哪怕远隔千里,也能依气味追踪上。所以也被称之为最难缠的灵兽,是专门负责重要之地的守卫。 即便是梦渊,为防被犬灵发现,也费了些周章。 现在现身,倒不是为了立刻带她走,而是担心她被关在这种地方会害怕。 可是没有想到的是,上弦月非但没有丝毫的惧意,反而看着他嘻嘻地笑道:“你跟梦澈真是有天嚷之别,你们真得是师兄妹吗?”。 那神情,那语气,哪里像是被关着饿了一整天的少女该有的? 就在梦渊还在思量,该如何不露痕迹地带她走时。 上弦月却已有了想法。 她说,那些人想磨平她的爪子,拨除她的尖牙,叫她屈服。那么她就如她们之愿。只有这样才能叫她们放松警惕,才能寻到机会。 她没有接受梦渊给她的食物,而是继续挨饿。因为她说,吃饱肚子人的脸色和挨了几天的人是完全不同的。既要做戏当然不能有丝毫的破绽露出,三天的饥饿远不算什么。 而回到初云楼后,她又以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示人。可是事实上,却已在暗中将颂音阁守卫的轮班情况,犬灵的作息时间等等全都打探了清楚。 不过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却能有如此深的心机,叫让梦渊很是吃惊。可是她说话时的俏皮,神态中的天真,分明又像个孩子。 叫人分不清,哪一面才是她真实的性格,哪个才是真正的她。到底是天真,又或者是深沉? 一瞬间的失神后,梦渊自觉可笑。她什么脾性与他又有何关系?等出了颂音阁,就带她回弓月城,到时她再想干什么就与他无关。 他只不过是答应了梦澈照顾这丫头一段时间,等她在外野够了就带她回去。可是他又怎么知道,她什么时候能野够?万一她贪恋外头的世界,总也玩不够。那他岂不是要一辈子守在她身边? 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在最开始他没有现身。为得就是想叫她吃吃苦头。原以为经此一吓,她就能学乖,可是眼下看来,她哪里有被吓到的迹象? 那日,同楼一个逃跑的姑娘被抓后,当着所她们这些新来的少女的面活活打死。其他的少女都掩面不忍相看,她虽也如此,可是隐在暗中的梦渊却分明看到,她的惊惧不过是伪装之下露出的表情。 “你在想什么?莫非是想心上人了?”上弦月歪着头好奇地看着他。 第二十八章 逃走 梦渊道:“你若再说废话,我就走了。” 上弦月笑容一收,撇嘴道:“真没劲,连句玩笑话都开不起。” 梦渊冷冷地道:“我可不是珞宁,没有那么好的容忍度。你若真的惹我动气,我立刻消失。” 上弦月嫣然一笑,挽着他的胳臂道:“好了好了,说正经事,我保证不再乱说话了。我已经想好了,明天下午走。不过我还要带一个人,你应该也见过她,她叫绿汐。” 梦渊道:“我只答应带你走,旁的人与我无关。” 上弦月笑道:“你带我走,我再带上绿汐。与你无关,与我有关就行了。” 梦渊道:“你自身难保,却还管别人?” 上弦月嘻笑的神色敛尽,淡淡地道:“你有在,当然有法子保我。梦澈的手段我早已见识过,岂是几只低等的犬灵可以抵挡的?你是梦澈的师兄,实力当然不在她之下。可是你却不愿意尽全力,为得是想叫我吃点苦头,学学乖,是不是这样?” 梦渊暗暗吃惊,不过只短短几日的相处,她竟然能将他心思窥破。这丫头,却是比他想象的还要聪慧。 “现在我苦头已经吃足了,也愿意乖乖回弓月城去,不过就多带个人走罢了。于你而言也只是举手之劳,你应该没有理由拒绝才是。”她又在笑,笑得天真而灿烂。 梦渊道:“你既已决定明天走,想必已计划好了一切。” 从一开始,梦渊只说在需要的时候助她一把,其余的一切都是交由她自己去做。开始是不想让她觉得月兑身太容易,后来却是想看一看她自己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上弦月翻了个白眼,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姿态,道:“你又不愿尽全力,我只能自己去打探。”“说具体。”他似乎根本不买她的帐。 上弦月道:“明天是香云园的花魁夜萱在朝花台献演的日子,到时必会宾客云集。大部分的守卫都会调集到那里,而我们西园这一带守备必会松懈一些。如果我计算的没错,西园这里大概会有两批守卫轮班,每批会有一只犬灵。犬灵属性为土,夜间戌时属性同样为土,这段时候是它精神最佳之时。而下午寅时则是木的属性,木克土。所以寅时之时,是犬灵灵力最薄弱之时。我已仔细观察过,每到寅时,犬灵总是无精打采的,巡过一圈后,就趴到西门口打盹。这个时候,你去悄悄地做些手脚,叫它的觉睡得更沉些。我们走过时,它便察觉不到。解决了犬灵,那几个守卫就更不在话下了。” 不过短短几日,她便已模清了这一切。梦渊心中讶异,面上却依旧不作声色,淡淡地道了一句:“明日寅时,西门口的障碍我替你清除掉。其他的就看你自己。” 话音未完,他的人已化作一缕轻烟,穿过窗缝消失不见。 “走得还真快。真没意思。”上弦月似乎还有些意尤未尽。 颂音阁虽是在晚上正式开始迎客,但到了下午的寅时,姑娘们就要开始沐浴、梳妆,为晚上做准备。 颂音阁的花魁夜萱,半月方才正式在众人面前出演一次。所以这一天,也算是整个颂音阁极为重视的日子。 初云楼虽有些偏,但远远已能听到喧闹之声。 新来的少女们都拥在初云楼的二楼上,遥遥相望,对于那位花魁她们也是多有耳闻,此际当然也少不得议论纷纭—— “听说夜萱长得极美,曾是相国千金,又师承于首席御用琴师。所以,三年前一挂牌便哄动帝都。当年的一批姑娘中,只有她一人有幸得入香云园,且一入去就取代上一界花魁的地位。” 有人叹道:“再高贵的出生又怎样,还不是个待罪之身?什么相国千金,现在不也跟我们一样是个官妓?” 又有人接话道:“官妓也有三六九等之分。我若是能做上她那个位置,半个月才抛头露面一次,又能时常被召到宫里献演,那就好了。” “哼,你倒还挺会痴心妄想的。你以为香云园谁都能进?要我说,咱们这一批人中,也就绿汐有那个可能。” 绿汐本一声不吭,忽听有人点她的名,脸颊一红,忙吱吱唔唔地道:“我,我哪有那个福气啊。” 那少女前一刻还明显夸奖的话,后来刻便话锋一转:“你还真当自己能进香云园?别以为长得有几分姿色就能高人一等了。” 不久前还是一群悲悲切切无助的弱女,现在却已学会勾心斗角,话里话外满是嘲讽之意。 绿汐无言以对,垂下头默然不语。正在这时,忽听一个奇怪的声音传来。却是上弦月捂着肚子,哼个不停。 绿汐一瞧这模样唬了一跳,忙掺着她问道:“月儿,你怎么了?” 上弦月道:“肚子一阵阵的绞痛,许是吃坏了。” 旁边的少女闻言多咯咯地笑着,方才那嘲笑绿汐的少女面露同情之色,道:“我看不是吃坏,是中午吃撑了。妹妹可真是要多保重了,万一连身子都弄坏了,怕是连弄云园都无你的容身地了。” 上弦月道:“多谢姐姐关心。月儿……月儿忍不住了,先去出恭,稍后……稍后再听姐姐的训话。” 才说完,便捂着肚子急急而去。 绿汐担心她,也忙跟上去。 一下了楼,上弦月糗态立散,警惕地四下观望了几眼后,拉着绿汐道:“这条路走得人少,直通西门,道上树多有遮蔽之用,楼上的人瞧不见。我们快走。” 绿汐点了点头,跟在她后头,却是一脸的紧张。 上弦月虽全神关注周围的情况,但看绿汐如此紧张,却还忍不住打趣道:“刚才倒是配合挺好,怎么现在如此紧张,别人一看你那神态就知道咱们要脚底模油。” 绿汐道:“你开始只说叫我到时配合,又没说具体的。我刚才瞧你那模样,真以为你身体欠安。” 上弦月道:“我要是一开始就跟你说明,万一你心慌露出马脚,叫她们告一状可就完蛋了。好了,好了,前头就是西园门。我们快走。” 第三十三章 重归 “绿汐!”上弦月急急扶住她,又转眸瞪着梦渊,质问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她只是睡着了”,梦渊的身份当然不能叫外人知道,他顿了顿,又道:“皇宫不比颂音阁,只有几只犬灵,能任你随意出入。除了森严的守卫外,宫中几个角落安有玄天镜,依特殊的阵法布置,凡灵兽绝不能妄入一步,否则后果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知道。” 上弦月道:“那晚儿、晨儿怎么办?难道我就眼睁睁得看着她们受苦而不管?梦渊,你是梦灵,不同于一般的灵兽,你应该有办法可以救出她们。梦渊求你了,替我救救晚儿吧。” 她语气恳切,声声乞求。 “我只答应梦澈保你平安,其他人与我无关。”梦渊没有一丝的动容,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淡。 上弦月道:“你在弓月城呆的时间也久了,虽然总是暗处,但应该也知道晚儿。若是梦澈知道晚儿有难,绝不会束手旁观。” “那又怎样?”他低低地道了一句,转过了身便走,上弦月却一动不动,眼睛直直地盯着远处那扇紧闭的宫门。 梦渊脚下一滞,道:“这里是皇宫城下,你若再站下去惹上嫌疑,怕是连你自己都要陷进去。” 上弦月却依然是一不动,看着的是城门,可是眼睛却似乎已穿过了门看到了里头的人。 夜已深,颂音阁里笙歌慢舞,热闹不凡。 崇华夫人从灯火辉煌处匆匆走出,先前在客人面前还满面笑意,而现在脸却阴沉得可怕。连一向最知她心意的张妈也颇感意外。不就是两个丫头逃走了吗?堂堂的颂音阁主人至于如此动气么? 崇华夫人到了初蕊小榭。下午当差的一班门卫皆跪在门外,因恐惧浑身颤抖,脸色也是一片惨白。 一看到崇华夫人,那个领班的门卫一个头重重地磕下,道:“夫人容禀,奴才等确未看到有人逃出。” 崇华夫人冷然道:“难道人是长翅膀飞出去了吗?”。 “这……”那门卫无言以对,头伏在地上却是再也不敢抬起。虽然下午的时候,他不知何故竟然打了个小盹,但若是有人经过也该有感觉才是。更何况,还有犬灵。 “拉下去,每人领五十大板。”崇华夫人眼也不抬地淡淡下令。 她虽是个女人,但向来说一不二。所以也绝无一人敢出言求饶。身后相随的侍女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会受池鱼之殃。 进了初蕊小榭内,才落坐侧目间见张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道:“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张妈道:“夫人,恕奴婢多嘴,不过只是两个丫头,即使是真丢了也就罢了,何劳夫人如此操心?更何况还是那个丑得见不了人的丑丫头。” “啪!”崇华夫人的手重重地拍在桌上,厉声道:“我颂音阁是何种地方,没有我的允许岂可说走就走?” 张妈小心翼翼地呢喃道:“这还真是咄咄怪事,两个大活人怎么就能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崇华夫人美丽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冷笑:“消失?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夜色如墨,月辉似水,渡在高耸的皇城上,散发着不容人侵犯的神圣光辉。 风轻轻地吹,树影婆娑下,上弦月一动不动静静地站立,仿佛已化成了石像。 “你就算是站死在这里,她们也出不来了。”冷淡的声音从身后的黑暗中传来。梦渊本已离开,却因放心不下再度折返。 原以为她会死心,不料她却固执地站了一宿。明知自己无能为力,却还如此倔强,难道这就是人类的本性吗? 上弦月转过身,问道:“梦渊,如果是梦澈陷在皇宫里,你会舍她而去吗?”。 即使在夜色中她的眸子依然清亮、美丽。 梦渊沉默了,良久后方才问道:“你想怎么样?” 再深的黑暗终有渐渐被光明驱散的时候。晨光取代了月光,缓缓地攀上高耸的城楼。 绿汐一夜沉睡后终于醒来,揉着眼讶异道:“我,我怎么睡着了?” 即便是前夜忧心一夜未曾安眠,昨日又奔波劳累,可也不至于在这种地方睡着吧?还有面前这个年轻的男子,他又是谁?似乎跟月儿很熟,难道是月儿的亲人? 上弦月没有回答她,转过头对梦渊道:“你带绿汐回弓月城,若是珞宁问起我,你就说我性子野,还没玩够,不愿意回来。” 绿汐一听此话忙拉住上弦月的胳膊道:“月儿,你为何不走?” 上弦月拍了拍她的手,道:“对不起绿汐,晚儿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舍她不顾。所以不能陪你一起走了。不过你放心,有梦渊在,一定能安全到达弓月城。到了那里,你就能见到珞宁了,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对谁都好。” 梦渊道:“那你呢?你准备留下来想做什么?我尚且不能越过那道宫门,更何况是你?” 上弦月道:“我是不能进去。可是颂音阁的花魁却有机会在御前献演。” “啊!”绿汐惊呼出声:“月儿,难道你是想重新回到颂音阁?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若是回去了,你会被打死的!” 梦渊道:“即便不被打死,你以为凭你的本事能当得了花魁么?” 上弦月道:“事在人为,没有什么不可能之事。梦渊,绿汐交给你了。” 她说罢,转了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颂音阁,那个她曾千万百计想要逃离的地方,不曾想,仅一夕之间,她又要狡尽脑汁设法回到那里。 这是否就是所谓的世事无常? 初蕊小榭。 崇华夫人倚在柔软舒适的美人塌上,乜眼看着上弦月:“你好大的胆子啊,说走就走,说回就回,当我颂音阁是什么地方?” 语气似随意淡然,但没有人心看出她心中的惊讶。原以为半天一夜,那丫头必然已经逃出楚城。而她也已令人出城追捕。可是未料到的是,这丫头竟然大摇大摆地又回来了。 第三十四章 赌 上弦月此时被两个力大的男人按着,脸颊贴在地毯上,却还极力地抬着脸,道:“我本就是误入此地,自然不甘心受你们的控制。至于颂音阁嘛,当然是男人寻欢之地;夫人搂钱之所;年轻女子葬送青春之墓。这点,夫人当然比我更明白,又何必故作多问?” 她淡淡地笑着,无惧无忧又有几分天真。哪里像是逃跑的犯人,分明是无知的少女误入虎狼窝而浑不自知。可是那老成的语气,岂会真的无知? 连张妈瞧着,都不禁要对她刮目相看。第一眼见时,她像个浑身长刺的刺猬。再后来,从小黑屋里出来时,又像是被驯服的小绵羊哪怕被同楼的少女欺凌、嘲笑也不敢还口。但令人想不到的是,她竟然能悄无声息地逃离守备森严的颂音阁。更叫意外的是,今天一早,她又突然的回来了。 此际,她被按在地上,若是一般的少女早就惊慌失措,哭泣救饶。可是她呢?言谈自若,分明是如此丑陋不堪的脸,但配上她那从容淡定的神色,却有种不容人忽略的非凡气质。 但,又能如何?夫人何等人物,岂会容一个小丫头如此放肆! 果然,崇华夫人面色一寒,道:“既然你心里如此清明,为何还要回来?” 上弦月没有回答。 张妈喝道:“臭丫头,夫人问话,为何不答?” 上弦月道:“你们瞧我这姿势,能有心情跟你们多说什么?反正我人已经回来了,要打要杀随便。” 说罢就闭上了眼睛,似乎真得已无所谓。 直到崇华夫人挥退了那两个男人,她恢复了自由,爬起身来,这才道:“良家女子,谁愿意留在这烟花之地?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当我真的出去了,走到楚城街市上,眼中所见是灯红酒绿、繁华盛世,衣着光鲜的贵人随处可见。相形之下,我却是如此贫贱。路过大酒楼门前,店小二见我衣着朴素,甚至连多看我一眼都不愿意。同样是人,为何有些人能大鱼大肉,享尽荣华,而有的人却只能喝风受冻,辛苦劳作才能勉强换得一顿饱饭?” 她越说到后来,脸上的不愤之色就越明显。这些话当然不会是她心里真实的想法——无论何时,不到逼不得已决不轻易吐露内心的想法。但那些感触,却来自于她童年时期真实的经历。 “人生匆匆不过数十载,当然要活得尽兴。既能得富贵,我又何需去忍受贫穷?所以我才又回来了。虽然在世人眼里以色侍人,未免下贱,但面子是体面人才需要的。在这里只需要卖一卖笑,献一献艺就可以锦衣华服、山珍海味,甚至于过得比普通的富家小姐还要好。对我来说,又有什么不好的?所以,月儿在此恳请夫人给月儿一个机会。” 她说罢,深深一拜。有理有据,当然也容易叫人信服。 却又听张妈道:“颂音阁里有些姑娘过得确实是锦衣玉食,人人追捧的日子。可是那是以姿色、艺技换取的。你又有什么?一张丑脸?” 崇华夫人淡笑不语,似乎也等着听她后面的话。 上弦月道:“可是我这张丑脸,当初却让夫人这样的人物都舍不得放手呢。” 崇华夫人秀眉一挑:“此话怎讲?” 上弦月道:“颂音阁的姑娘是官妓,之前个个都是出身高贵的千金小姐。一般的姑娘哪怕条件再好,哭着求着,夫人也未必愿意让她们进来。可是我,只因一个错误误入此地。而开始我也向夫人解释清楚了事情的原由。按理夫人该放我离开,可是夫人却将我扣下。试问,若无特别的原因,夫人这样身份的人又何需做逼良为娼的勾当?” 崇华夫人盈盈一笑:“听你所言,似乎也已明白这当中的原因。且道来听听。” 上弦月道:“眼睛。夫人看上的是我的眼睛。” 崇华夫人“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张妈也是满面带笑,但笑容也如崇华夫人一样,满是嘲讽之意。她笑道:“丫头,你未免有些自信过头了。” 崇华夫人道:“我是夸过你眼睛漂亮。但就凭两句夸奖就如此判断,未免有些武断。” 上弦月淡笑不语,笑容中充满着笃定之色。她当然不会凭几句夸奖就妄下判断,她判断的依据是崇华夫人当时的眼神。那种欣赏的眼神,绝对骗不了人。更何况,她从来都知道自己的眼睛有多美。只不过,旁人都被她面上的污点遮目,从来没有看懂她真正的美。 她现在在赌,以自己对事物的观察,以及自己这双眼睛赌崇华夫人的不舍。若有不舍,那么她就占据了上风,也就更有资格为自己将来在颂音阁赢得最大的利益。 “说得不错,我是舍不得你这双漂亮的眼睛”,崇华夫人在笑,笑得雍荣华贵、美丽动人。可是倏忽之意,笑容立散,语气也陡然一沉:“但不代表我就会因此而纵容你如此放肆!” 上弦月听到前半句,刚为自己要赢得的赌局而庆幸,不期又听到后半句话。心头一颤,忙敛头垂目,道:“月儿不敢放肆,只是诚实道出心中所想。” 崇华夫人冷笑道:“诚实?哼,本夫人纵横欢场多年,若是连虚实都分不清,岂能坐到这个位置上?本夫人之所以能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为得不过是想知道你到底是用什么法子逃出去,还有那个跟你一同逃出去的丫头的去向。而不是听你谎话连篇!” “月儿没有……” 上弦月想刚想分辨,却又被崇华夫人一语喝断:“一个琴师的养女,岂能算是贫家之女?更不需要靠倚门卖笑来换锦衣玉食!” “你竟然查过我?”原以为自己的一番说词毫无漏洞,却没有想到崇华夫人早已将她的底细查了个清楚。这女人,果然不好对付! 崇华夫人道:“若不查清,我又岂敢随意留你?” 琴师虽是个高贵的职业,但若没有坚实的靠山,又有谁会将他放在眼里。即使珞宁在弓月城鼎鼎有名,但到了楚城却未必吃得开。正因为这样,崇华夫人才敢明目张胆的扣人。 事情突然朝着预料之外发展,叫上弦月有些措手不及,一时语塞。 —————————————————————————————————— ps:由于最近工作上的事情比较多,写书的时间减少了很多,所以以后的更新量将会减少一些,变为每天一更,字数在三千字左右,更新时间为晚上八点左右。希望大家能见谅!我会努力平衡好工作与写书的时间,尽量多写一些。请一定要支持,不要抛弃我……谢谢! 第三十五章 秋皓 事情突然朝着预料之外发展,叫上弦月有些措手不及,一时语塞。 崇华夫人又道:“现在你可以老实地告诉我你是怎么逃出去的?那个叫绿汐的丫头现在去了哪里?还有你去而复返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么?!” 该来的总会来,该躲的也躲不掉,上弦月暗自咬了咬牙道:“我说过,我想过人上人的生活。你也该知道,小小一个弓月城里的琴师,即便不穷,但又能富贵到哪里?更何况,自弓月城城主换过之后,我们的日子也大不如前。我不甘心如此,所以才离开弓月城,到外头闯一闯。可是世事艰难,远不及我原本想的那么好。但若是到了颂音阁就完全不一样了。到这里的客人个个都是极贵极富之人,出手大方且不说。若能攀得些关系,一生即有可能改写。事实就是如此,你信也好,不信也罢。” 她暗舒了口气,又继续道:“至于怎么逃出去的,这其实很简单。我不过是模清了守卫们的作息时间,选了个恰当时机,在他们的饭里下了些迷药,叫他们短时间内睡着。当然犬灵也是一样,你该知道犬灵最为贪吃。下午寅时又是它们灵力最弱之时,本就无精打采。我再偷偷丢些下过药的肉,然后趁着它们睡着的那会儿功夫逃了出去。” 张妈问道:“真是如此吗?为何我们在审问守卫时,他们都不承认睡着过?还有你的药又是从哪里来的?” 上弦月道:“逃走了人,已经是罪过了。若是再叫人知道他们竟然在当值的时候睡着过,那岂不是罪上加罪?若我是他们,也会抵死不承认。至于药嘛,我恰好懂一些药理知识。知道罗银草的根混以车连子的叶、紫浮萍的叶配成的迷药无色无味,连灵犬也嗅不出。你们若还不信,可以叫人到西门旁的树丛里翻翻看。我当时用来装药的瓶子就丢在那里。” 既然回来了,当然也料到她们会追问她逃走的方法。她自然不能将梦渊说出来,而唯一能解释的说法就只能是在饮食中下药。 梦澈精通医术,她多年耳熏目染,多少也懂得一些药理知识,知道如何制成迷药。而罗银草、车连子、紫浮萍是生于冬季的植物,大户之家多植于庭院做景观点缀。颂音阁中自然也有。 至于那个丢弃在西门旁的瓶子,则是上弦月在回来之时趁人不备偷偷丢下的。此次回来,虽然有些冒险,但若无万全的准备岂能骗过精明如狐的崇华夫人? 她解释得顺畅,张妈派人到西门外找了一圈,果然找到那个小瓶子。 崇华夫人道:“最后一个问题,绿汐在哪里。” 上弦月道:“我半途回心转意,可是绿汐却不愿意再回来,就出了城。具体的去向我倒不知道。” 张妈道:“你以为你这样说就能包庇她吗?”。 上弦月道:“我确实不知。你们不信,我也无法。” 正在这时,又听屋外有婢女禀道:“夫人,绿汐回来了。” 一句不轻不重的话,却让上弦月如遭雷殛。 没多会儿绿汐便怯怯懦懦地走了进来,一进来就扑通一声跪下,又磕头又讨饶。 崇华夫人依然在笑,笑着望着上弦月。 上弦月瞪着绿汐,目光中有恨——恨其不争!你可知逃走有多么不易,你可知回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可是那恨又渐渐地转化为怜惜——怜她的善!明知逃走的不易,明知后果的严重,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回来了。傻呵!不傻,又怎会做出这样的事? 崇华夫人笑道:“好一对姐妹情深,好一出感人肺腑的戏码。可惜啊可惜,你们却选错了观众。” 柔美的声音,说出的话却是那么冷酷无情、尖酸刻薄。 她把玩着自己的青丝长发,媚眼如丝地笑道:“张妈,私逃者该如何处置?” 张妈冷冷地道:“依颂音阁的规矩,私逃者当以乱棍打死。” 绿汐浑身颤抖得更厉害,仿佛是秋风中的枯叶,下一瞬就将凋零。她用颤抖的声音道:“一切都是绿汐的错,夫人饶过月儿处死绿汐吧!” 怯懦的声音,决然的话。 从决定回来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后果有多么严重。可是还是要回来,她不忍心见月儿独自面对一切。她回来了,月儿的罪便会轻一些,夫人便有可能饶过她的命。月儿才有可能做她想做的事。哪怕要因此赔上自己的命,她也甘心。只因为月儿是唯一一个都会她如何去掌握命运,如何让自己黑暗的人生活出光明的人! 这个时候,哪怕是铁石心肠的人,见到这一幕也该微微动容。可是上弦月非但没有任何感激的神色,反而冷笑了起来。 她冷笑着道:“可笑的丫头,别自以为是了。凭你也配为我担罪?哼!告诉你,若不是看你可怜巴巴得,我又顺手这才带你走,你不需要你领我什么情!” 转而又对崇华夫人道:“以夫人之精明,想必不会做赔本的买卖吧。” 崇华夫人道:“你想说什么?” 上弦月道:“新进的一批少女中,以绿汐的姿色最佳,绿汐又精通琴、棋、书、画。日后定然会成为颂音阁中的名妓,更会有大批富家公子为她一掷千金。夫人是生意人,利字当头。当然不会为一时之气,而坏了一棵摇钱树。” 崇华夫人道:“不错。像这丫头的姿色可不好找,我当然舍不得处死。可是你……” 她的语气忽然一变,变得阴冷而无情:“你太过精明,心机太深。你该知道太精明的人通常也活不久。而我也决不允许你这样的人留着。” “夫人!”绿汐听出那话中之意,惊呼出声。 崇华夫人的脸色却异常的阴冷,一字一顿地道:“拖下去,乱棍打死!” “夫人饶过月儿,饶过月儿,处死绿汐,处死绿汐……”绿汐的头即便是在磕在地毯上,依然砰砰地闷响。 可是,根本无用。 已有人应声而入,架着上弦月就往外拖。绿汐又急急地想去拉上弦月,却被人按住,任她如何嘶喊、挣扎都只是徒劳。 泪水早已模糊了她的双眼,可是眼泪在这一刻显得那么的无力。 门外传来棍捧打击的声音,一下一下。起先并不闻求饶、惨呼的声音。可是未过多久,便能听到压抑的闷哼声,似乎是受罚的人极力忍受着不让自己喊出声,可是在巨大的痛苦之下还是忍不住哼出声来。再后来闷哼变作惨呼,一声高过一声,每一声都仿佛是一个钉子死死地钉进绿汐的心里。 “饶了月儿,打死我吧……打死我吧……”她一遍又一遍地喊,喊到后来声嘶力竭、惊惧交加下,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直到离开西格丁几百里后方才不见冰雪铺地的场景,可是气温还是有些冷,呵气成霜。 行驶的车厢内,秋皓已换上了干净暖和的厚衣,面须也收拾得干净妥帖。只是那晦暗的眼神,时时生愣的表情,丝毫寻不到当年的气度。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可是那神情仿佛已是龙钟之年的老者。 珞宁宽慰道:“秋大哥,放心吧。我们一定能救出晚儿和晨儿。” 梦澈也笑道:“有我们在,还怕救不出人?皇宫虽然戒备森严,但也总有法子能进。” 秋皓低叹一声道:“我相信你们。我方才只是想到了绮晴,所以有些走神。不碍的,不碍的。” 他嘴里说着不碍,可是那悲伤的神色,又岂能瞒过人? 珞宁道:“逝者已逝。生者若是过多的悲伤,会令天上的亡灵难安。只有你好好地活着,照顾好晨儿和晚儿,才是对夫人在天之灵最大的告慰。” 珞宁说得道理,秋皓又何尝不知道?只是这份痛苦太深,难以屏除。 随着车子行驶的震动,车帘也一晃一晃,外头的天空随之一现一隐。浓密的云层遮蔽了阳光,苍穹一片昏暗,一如他此时的心境。 “初相识时,我只是一介布衣。家中经商虽有些积蓄,但地位低下无人看得起。可是绮晴却从来没有嫌弃过我,她放弃王孙贵族的追求,不顾家里的反对执意与我结为连理……”他喃喃地叙述,是讲给珞宁听,也是讲给自己听。一遍遍地怀念的,不光是往昔的岁月、往昔的人,还有那难割难舍之情。 初见时的佳人如玉;成婚时龙凤烛下羞怯的眼神;生下女儿后苍白却带着喜悦的面容…… 多少年了,原以为爱情已被时光冲淡,生活只剩下家长里短的锁事,再不复当时的激情。可是直到失去时,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原来生活中的一点一滴竟都在不知不觉中渗入骨髓。原来,爱情竟然可以如此冗长。 可是,人却已逝去。因为他的无能,她险些被抄家的官差污辱,愤然撞墙而死。那样的决绝! “对不起,秋大哥。珞宁还是晚到了一步,否则夫人也不会……”纵然珞宁有满月复宽慰之言,可是那些话到了此时尽都显得苍白无力。 秋皓摇了摇头,叹息道:“我只恨自己呀。其实我一直对不起她,我的爱也远不及她深。当初,我虽对她一见钟情,可是在遭到她家族的反对时,我却生了退怯之心。而她为了我却不惜以死相逼,与家里决裂。后来我虽娶了她,可是总感觉她处处高我一头,心中隐隐有自卑之感。除了那次被狐灵所惑外,我一生未纳过妾,旁人都只道我们夫妇鹣鲽情深。却不知,其实我在成婚的当年就偷偷纳了一房小妾,只是不敢叫夫人得知,所以将小妾安置于弓月城外的一个小村子里。” “什么?你竟然纳过妾?!”梦澈的声音很是惊讶,转而又愤愤不平地道:“果然,天下没有不偷腥的猫。” 要知道从前在弓月城中,秋皓绝对是痴情男子的代表。若非痴情,如何能以城主之尊只娶一妻?很多人都知道他的妻子生产时伤到了身子,无法再受孕,旁人劝他为续香火也该再娶一房时,他却断然拒绝。没有想到的是,原来他早已安了外室。只因藏得隐蔽,所以无人知晓。 第三十六章 秋皓(二) 珞宁以目示意梦澈不要多言,然后问道:“秋大哥,后来呢?” 他知道秋皓此时需要的是倾诉,而不是过多的责怪。 秋皓已然昏浊的双目中慢慢地溢出清泪,深吸了口气,这才又道:“她叫巧翠,是个农家女子,跟夫人是完全不同的性子。第一眼看到她时,她就提着篮子站在田边,柔柔弱弱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我已有妻室,可是她从来不争什么,只是静静地等候着我十天半月去瞧她一眼。尽管我并不爱她,可是从她身上,我能得到体贴、温柔,还有那属于男人的自信。再后来,她病了。那时正是年关,除了公务繁忙外,也需要在家陪妻女。等到我抽出空赶去看她的时候,她已撒手人寰。听她身边的婢女说,直到闭眼的那一刻,她还在盼着我去看她。今生,有两个女人如此爱我,可是我却都辜负了。梦澈,我很混帐是不是?” 梦澈直言道:“是,你很混帐!不仅混帐,还自私!” 珞宁喝道:“梦澈!” 秋皓凄然道:“你骂得对,我是混帐,自私的混帐!向来只考虑到自己。若不是自私,我不会贪恋巧翠的温柔,而误她一生;若不是自私,我不会辜负夫人的情意,反而嫌她过于强势;若不是自私,我更不会叫晚儿有爹难认!” 梦澈更惊:“晚儿她……” 秋皓已是老泪纵横,颤声道:“晚儿是我和巧翠的女儿!” 珞宁递上了帕子,不问不语。神色淡然,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惊讶。 秋皓抹了抹泪,又道:“巧翠死后,我心生愧疚,更觉得对不起晚儿。所以就想将她带回身边,可是我又不能把实情告诉绮晴。就编了番谎话说晚儿是我在外头捡的孤儿。晚儿当然也知道,可是她小小年纪却异常懂事,从来不会在别人面前说一句不该说的话。晨儿欺负她,她也是闷声不哼,默默忍着。我辜负了夫人,辜负了巧翠,对晚儿也未尽到父亲的职责。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压抑了太久的事,直到此时方能讲出。可是纵然能得到一时的宣泄,良心上带来的谴责却源源不断。 若知今日,可会重复当初? 泪在流,流出的是悔恨。 可是再多的泪,再多的悔恨也挽不回曾经的遗憾。逝去的人终然逝去,留下的遗憾只能相伴一生。 珞宁静静地看着他,直到他的泪已淌不出,直到他完成了宣泄轻吁了口气。珞宁才道:“秋大哥你也不要过于自责,我想她们都从来没有怪过你。” 秋皓摇头道:“夫人若知我背叛过他,岂会不恨我?巧翠虽然一直未说,但她连死都未能见上我一面,岂会没有怪?晚儿这些年一直背负着养女的身份,岂会不伤心?” 珞宁道:“晚儿应该知道,你之所以不愿承认她的身份,是怕夫人那样的性子容不下她。能与亲生父亲长久相伴,相比之下名份又算得了什么?晚儿一向聪慧,岂会不懂得这层道理?正因为她谅解你,所以从来不跟她姐姐争什么。而巧翠,虽然她一生都在等待。可是能有一个可想可等的人,何尝不是一种幸福?你能将晚儿领到身边,这也算是对她最大的弥补了。至于秋夫人,我想以夫人的聪明,应该早已知道此事。” 前头的话,还可当作珞宁的宽慰之言,但最后一句却是大大出人意料。 还不等秋皓开口,梦澈便已抢先问道:“宁,你怎知秋夫人已知道这些事?以秋夫人的脾气,若真知道还不掀翻了天?” 珞宁道:“我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我早就知道晚儿是秋大哥的亲生女儿。” 秋皓虽知道珞宁绝不是那种无的放矢的人,可是听到这样的话,还是大为惊讶:“你是如何知道的?晚儿告诉你的?” “不是”,珞宁道:“很多事,只要细细地观察过,总能看出蛛丝马迹。或许是因为秋大哥你对巧翠心怀愧疚,所以对晚儿特别的好。那种好,绝不像是养父对养女的好。也许你自己不知道,你每每看晚儿时,目光中所透露出的只有满满的爱,而非怜惜。我后来又观察过你看晨儿时的目光,那目光中虽也有爱,但并不及对晚儿的爱那样深。依常理来说,父母对亲生之女总是要好过于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这种好,或许在物质上并没有太大的体现,可是总会在别的地方流露出来。比如眼神。很多时候,眼神才是最诚实的,再如何伪装也骗不了人。不过那个时候,我并不敢妄下判断。但是后来随着晚儿一天天的长大,她的容貌却是越来越像秋大哥你。脾气禀性等等也有诸多相像之处。依这些,我猜到你们是血缘至亲并不是什么奇怪之事。” 秋皓失神地笑道:“原以为我能瞒过所有人,可是最后却发现原来我谁也没能瞒过。你我虽是知交,但从前我公务繁忙,你也要教授琴乐,一月中难见一次面。即便如此,你尚且能看出这些,绮晴日日与我同处,自然也早就知道了。难怪她初起对晚儿很好,衣食起居都亲自过问,后来却日渐冷淡。只是我想不通的是,以她的脾气为何会容忍下去?” 珞宁道:“很简单,因为太爱。开始她或许被蒙在鼓里,可是随着晚儿一天天的长大,她当然也能看出。只是那时,巧翠已死,晚儿也已长大,而你再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她若是在这个时候揭出一切,难堪的是你,损坏却的是你们的夫妻之情。所以她忍了,不给你难堪,不损坏夫妻之情。再骄横的女子总有成熟的一日,而夫人这份成熟,只能来源于爱。” 秋皓愣愣地听着,恍惚间想到当日她咽气时拉着他的手,对他道:“我以前恨过你,可是现在不恨了。若有来世,我依然愿为你的妻子。” 那时,他悲伤之下未能听懂她话中之意。此时方才明白,原来竟是这样!竟是这样! “绮晴!绮晴!你好狠啊,好狠……绮晴对不起,对不起……”堂堂男子,此刻却伏着车壁如同孩童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到头来,他伤得最深的还是她!他最爱的绮晴!她说,她不恨他。可是他呢?他如何能原谅自己? 什么是残忍?此时此刻,于秋皓而言,世上最残忍之事是她当初的宽容! 越是宽容,越是显出他的自私;越是宽容,越是叫他悔断了肠子。这种悔痛加交之感,就如同铁链紧紧地缠绕着他的整个身心,然后又一点点地抽紧。这痛苦,远比利刃刺心更痛苦百倍!千倍! 琴声在哭声中悠悠地响起。 珞宁额间六芒星再现,莹绿的琴弦在他的身前浮现。他的脸上有悲伤的神色,可是奏出的琴曲却温婉动听,不徐不快,仿佛是初起的朝阳一点一点驱散长夜的黑暗。 琴音驱散的又岂止是黑暗,还有笼在秋皓心头的悲伤、悔恨,那无形的铁链也在琴声中渐渐地松开。 泪收、泣止。 秋皓茫然地看着他对面光秃秃的车壁,淡淡的笑浮现在脸上。 “绮晴……”面前分明是车壁,可是看在他的眼里,却幻化出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子。 琴声中,他忘了时光,忘了种种的不幸,他只知道自己是当年那个青涩的少男。 六月的雨说下就下。 绿水岸、杨柳下,他狼狈地躲雨。一侧眸就看到了她——撑着油纸伞,一袭红色的纱裙如娇艳的牡丹盛开在雨中,叫人一眼望见就再难侧目。 “小姐,可否借你的伞避一避雨?”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鼓足了勇气,憋红了脸说出的话。话一出口,他就开始暗暗后悔,怕会唐突佳人。 可是她非但未惊,反而咯咯地笑:“瞧你一身的湿,真像是落水的狗儿。” 美丽的少女,灿烂的笑容。虽是雨季却叫人感觉到阳光的热烈。 “我叫绮晴,取意为灿烂美丽的晴空。你要记得!” …… “我决定了,我要嫁你!” …… “没有人能拆散我们,没有人!” …… “这辈子你只许爱我一人,别的女人你连看也不许看,听见没有?” …… “我们的女儿生于清晨,我们就叫她晨儿吧。希望她一生都如朝阳充满鲜活的生气。” …… “若有来世,我依然愿为你的妻子。” …… “若有来世,我也依然愿意娶你为妻。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喃喃声中,秋皓已阖上双目倚着车壁沉沉睡去。梦乡里,有他最爱的人,不离不弃…… 琴声缓缓地停下,琴魂在莹光一闪后,消失不见。 珞宁抬头,凝视着那个已然熟睡的知交,低低地叹道:“原以为道出一切能让他的伤痛减退,不料却事与愿违。哎,还是我想错了。” 梦澈道:“宁,你又何必自责。若无当初的因,又岂会有如今的果?” 珞宁道:“确实啊。一步步走到如今,无论是他,还是秋夫人,其实都有错。秋皓若不是自卑作祟,秋夫人若能适当软一些,他们应该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一对。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事情已经发生,伤害也已造成,改变不了。我也只能用琴声抚平他现在的情绪,其余的只能让时间去冲淡。但愿时间真能冲淡……” 第四十一章 称病 上弦月点头,肯定地道:“当然,这就所谓的物尽其用。若是价值用尽,即使我们不走,恐怕她也会制造意外叫我彻底消失。但是,她有她的如意算盘,我当然也不能全部听之任之。只要能进到皇宫,或者攀上有权势的人,救出晚儿和晨儿,我就会远走高飞。颂音阁、崇华夫人等等,都与我无关。” 白色的轻烟忽隐忽现,却再没有任何声音传来,似乎那只是一团晨雾。 上弦月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许久后,烟雾中才传来轻淡的声音:“我只是在想,如果没有我,你独身一人或许也能面对这一切。” 上弦月微一愣,继而咯咯地笑着,伸手虚抚着周围的白烟,道:“没有你,至少昨夜我不会那么容易过关。” 清晨,楚城的街市上早已是人头攒动,一辆马车驶过城门,驶入了这车水马龙的街市上。车帘被轻轻地撩开,露出一个女子绝色的面容。 沿街的小贩不经意地窥见,瞬时间便忘记了呼吸只出神地瞧着。不期那女子忽然抬眸一瞪,登时心中一颤,亟亟地垂下头。心叹:这样美的女子,为何却这么凶?想来美女也不是人人都消受得起的。 “臭男人!”梦澈咕哝了一声,显得有些不悦。 “别人看你,是觉得你美,你该高兴而不是动怒。”温和带笑的声音,除了珞宁还会有谁?他就坐在梦澈身侧,一袭素色衣袍,并不显眼,可是穿在他身上却有种出尘月兑俗的气质。俊逸的五官,分明像是天上仙。可是那温和带笑的眼眸,轻轻扬起的唇角,却又是这般和气亲切。 任何女子都喜欢别人夸赞她美貌,哪怕是身为梦灵的梦澈也不例外。笑靥立时绽放,她道:“你这算是夸我么?” 珞宁道:“自然是夸。” 梦澈笑意更浓:“宁,这可是你头一回夸我。” 珞宁道:“若是时时夸,你会听厌,也会显得不真诚。” 梦澈忽然一本正经地道:“我若是想要你时时夸呢?” 珞宁一愣,似乎有些不明白她言下之意。 梦澈旋即又是一笑:“逗你玩呢,我需要时时听那种话吗?楚城已到,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难道要驾着马车直冲入皇宫?” 珞宁好笑道:“只怕我们还未靠近宫门就先被侍卫拿下了。你也该知道,楚灵的皇宫中布有玄天阵,灵兽是无法靠近的。” 梦澈笑道:“可是你不是灵兽。” 珞宁道:“我虽无惧玄天镜光,却是血肉之躯。也不能硬闯禁地。” 梦澈道:“看你如此沉冷,我还道你已想出法子。现在下看来,怕是要失望了。” 珞宁笑道:“法子当然是有,只不过不能急于一时。” 梦澈眼眸一亮:“哦?原来你真的已有法子了,是什么法子?” …… 行不过多时,又听车外喧闹之声更响。梦澈撩开车帘一瞧,但见街市上人流更密,商铺也更多、更气派,而其中最为惹眼的却是一幢八开的大院门,透过高墙隐隐能见到院内是幢幢精致的小楼,说不出的雅丽。车马驶过,依稀能闻见里头有淡淡的脂粉香传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梦澈探头而出,向车前的车夫问道。 那车夫是快近楚城地界新聘请的,对此间情景十分清楚,闻听客人相问,遂看了看,回道:“您二位头回进楚城,是以不知。那里可是大名鼎鼎的颂音阁,能出入此间者皆是咱们楚灵国的豪富、官宦。”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看几眼,车夫刻意地放缓了车速。 梦澈道:“颂音阁?可是演奏音乐之所?” 珞宁也探头瞧了瞧,道:“应该不是,你没闻到此间有股脂粉香气吗?从门中出来的皆是男客,且都是有出无进。若没猜错,应是青楼,所是清晨离客,夜晚才进客。可是青楼之地,又营造得如何恢弘,想来也非一般的青楼。” 梦澈打趣道:“宁,为何你对青楼之事如此清楚?莫你也是惯入风月场之人?” “休得胡言!”珞宁转过了身,脸颊却红了一红。 车夫道:“公子真是好眼光,这颂音阁乃是官妓,里头的姑娘都是官家出生的千金小姐,只因家族获罪受牵连,被充为妓子。所以这里的姑娘,个个都是才貌双全,当然也价格不菲。尤其是昨夜那位名叫醉舞的姑娘,一出场就拍出了一万两黄金的高价。” 梦澈倒抽了口气:“一万两黄金?这楚城的男人都把黄金当砖头吗?还是那个醉舞是天仙下凡?” 车夫道:“听说那位醉舞姑娘可是比天仙还美呢!能在水上跳舞,舞姿美得无法形容哩。” 梦澈道:“真有那么美吗?你亲眼瞧见过了吗?”。 车夫笑道:“我一个穷赶车的,哪有资格进颂音阁?是我堂弟在那里当差,时常将那里的事说给我听。” “传言多有夸大,不可过信。”梦澈转回眼,却见珞宁神思恍顿,问道:“宁,你在想什么?” 珞宁笑了笑,并未明言的是,他一时间竟想到了上弦月。月儿的舞姿也是极美,她总爱在大雪弥天的时候,迎雪而舞。可是现在,她的人又在何处?是否真是外头的世界太繁华,所以一去就再也舍不得回来了? “车夫,快走吧。”神思收回,珞宁放下车帘,隔断了外头的景物。 楚城中有三大官妓院,颂音阁只是其中之一。表面看三家是鼎足而立,各有所长。但事实上,却是明争暗斗,相互打压。 但因昨天那一场表演,颂音阁的名声在一夕之间便已压倒了其他两家。凡是观看过那一晚演出的人都道:颂音阁两位姑娘,不仅人美得不可方物,且一个抚出的琴声动听如仙乐;一个舞姿飘逸如仙子。世间再难寻能与之媲美的女子。 而传言最大的特点便是越传越广,越传越神。人们的好奇心自然也被吊起,第二天晚上,楚城中的贵人们都涌向颂音阁,只期能一观传闻中的佳人。 可是,这一天,却被告知,醉舞姑娘因身体欠佳,不能献演,只有菡笑出场演奏琴曲。可是客人们还是深感遗憾,更有人抱怨不停。崇华夫人只能亲自出来,向客人们解释致歉。为抚平众怒,特意命花魁夜萱加演一场。夜萱在众人面前虽早已是熟面孔,但她有御用琴师的身份,也格外惹人注目,众人这才做罢。 然而越是如此,越是叫人对醉舞产生好奇之心。 观演席上,小七连连叹息:“我今晚可是瞒着父亲偷溜出门,为得就是能与那位佳人儿独处一夜,窥一窥她面纱下的真容。谁成想,不但没有那个艳福,甚至连看一看她跳舞都不能了。早知如此,昨晚我就该跟你争一争,省得白白叫你独占佳人!” 小七碟碟不休地说了一大堆,却得不到回应,侧目间只见九公子抚着下巴愣愣出神。遂以手肘捅了捅他道:“怪了,向来话燥的人竟然会安静下来?听说你今儿被召进宫受训,难道刺激过度,所以连性格都变了?” 提及这事,九公子却是有些恼了,一拳砸在桌上,道:“都是陈元那老混蛋,竟真的到我皇兄面前告我一状,我说一抛万金买姑娘一笑。哼,我看是那老匹自己得不到,又见不得我独享艳福,就恶人先告状。皇兄怪我不该如此浪费,当众斥责了我一顿。这倒也罢了,反正我早已听麻木了,左耳进右耳出,他愿意怎么说都无妨。可是末了,他竟下令停了我半年的俸禄。你说可恶不可恶!” 说罢又旋即一笑:“所以小七呀,今晚的开销就全算你头上了。瞪什么眼?兄弟一场,难道都不能请我喝场花酒吗?反正我已经跟崇华说过,把帐记你身上,你别想赖!” 小七恼恨交织:“你他娘的还算兄弟?这些年来,你占我便宜还少吗?若不是我这个冤大头时刻替你付帐,以你那点俸禄能这么奢靡?今晚你就老实地回家去抱着你那两个小妾入眠吧,酒钱我付,旁的不管!” 小七说罢,已转身走下楼去。今晚他又抛下巨资包下了菡笑。此刻菡笑已表演完退场离开,他当然是急不可耐地要去会佳人。 留下九公子大骂他不够义气。 而此时,台上演出的是花魁夜萱。一袭素雅的白衣,怀抱着皇帝御赐的名琴,款款走上台。脸上虽有浓艳的妆,却未掩去她那高贵的气质。她本是相府千金,自小接受的是最好的教育,自然也非一般的小家碧玉可比。而她的美貌也在很小的时候就在楚城中大大有名,引得无数王孙贵族遥思爱慕。只因家族获罪,她才明珠遗尘。 此时,她刚刚出场就已引得掌声雷动。而她早已见惯这场面,连眼皮也不抬一下,顾自抚琴。敛目、抬手间自有一股傲气天成。 九公子当然也认识夜萱,他曾是她的裙下臣,也曾为她痴迷过,更不惜一抛千金。可是现在,他人在观演席间,却连看也不看她一眼。虽有悠扬的琴声传来,他也充耳不闻。 台上的夜萱终于抬起头向观众席看了一眼,可是目光凝视处却是二楼上那个蹙眉走神的风流公子。而他始终未抬眸看她一眼,不仅未看,现在却又豁然站起身,匆匆离开。 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其实最最无情的却是这些嫖客,前一刻还甜言蜜语,道尽海誓山盟,转过身却又能如此冷漠无情。甚至连他——都不例外。 夜萱又垂下了头,眼神分明一黯,曲音也渐渐由舒畅走向哀怨。只是,她这份哀怨又是为哪般? 第四十二章 相认 初蕊小榭。 上弦月半眯着眼睛,身体陷进柔软的美人塌上,显得十分悠哉。面前的小案上摆着各色精致的瓜果点心。精致的玻璃墙现出一湖之隔望云楼的灯火璀璨。现在那里必是热闹万分。而她这里却是清清静静,哪里像是妓子的房间,分明就是千金小姐的深闺。 “不知道今夜会有多少人在想念我?”上弦月睁开眼,嘻嘻地道着。伸手抓了个把瓜子悠闲地磕着。 “醉舞这个身份,你似乎很适应。”梦渊不知何时也已出现在屋中。说才说完,他却有些后悔。自己本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可是自从跟这丫头接触之后,竟渐渐地受她影响,许多本不该多问的话总在不知觉中说出。 上弦月当然未察觉到这些端倪,只笑道:“他们越想我,我的名气就会被推得越高。今晚崇华夫人又玩了个巧技更将他们的胃口高高吊起,等到过些天,我‘大病初愈‘,身价定然还会被推到更高处。到时,若能攀到个有权势的人,或许晚儿和晨儿就能得救了。” 梦渊道:“我只怕你习惯了这里的繁华富贵,会舍不得离开。” “舍不得?”上弦月闻言却是咯咯地笑了起来。虽未直接说,可是这笑声分明已代她回答。再好、再繁华的地方,少了那个人,她也不稀罕。又岂会舍不得? 抬眸眼,忽又见梦渊双眉微敛,似有所感。 上弦月问道:“怎么了?” “九公子来了,要见你,被守卫挡在内园门外。他不肯,似乎正在闹。”梦灵是精神属性的灵兽,所以精神力极强,十几丈外的动静都能听到。 上弦月嘻笑的神情瞬间敛去。 虽已是春季,但夜风拂过湖面灌进脖颈间仍透着丝丝的凉意。九公子打着酒嗝,在下人的掺扶下摇摇晃晃地走着,口中还哼着似有似无的曲调。 未走多久,便看到前头湖畔一方小亭中亮着柔和的灯光。而灯光笼下,那绿衣长裙的女子面朝水面静静而立。任夜风吹乱了她的乌发、裙袂。 “美人儿已在等本公子了,你下去,在路口守着,没有本公子的允许任何人不得破坏本公子的约会。”九公子挥手推开了身边下人。踉踉跄跄地朝亭子走去,可是刚入亭却又足下一滞,只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出神。 亭中的人似乎已感知到他的到来,转过身福身一礼:“奴家见过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带笑的声音,是欢场女子惯有的献媚。 也是这笑,叫九公子神思一收,摇摇晃晃地坐到亭中的桌前,呵呵地笑道:“王爷?哈哈,不错,本王是王爷。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你服侍好本王,本王绝不会亏待你。呃……” 说话间,又连打几个酒嗝。 上弦月秀眉微敛,倒了杯茶递上去。 九公子接过了茶却未饮,直直地凝视着她,虽隔着面纱,却仿佛叫她觉得自己的脸都在外,不经意间竟伸手模了模面纱。 “醉舞,能揭下面纱叫本王看一看你的脸吗?”。他的脸上被酒气熏成酡红一片,唇边挂着放浪不羁的笑。可是上弦月却似乎从他那一双明澈双眸中看到几分的深邃、睿智。然而不待她看清,一切又已消失不见,恢复成方才的醉意朦胧。 这醉是真,还是假? 只一瞬间的失神,他的手已触到她的面纱。上弦月急忙退后几步,又恢复了笑靥如花:“王爷,昨夜您不是已经看过了吗?”。 九公子道:“昨夜本公子喝多了,看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记太清了。所以今晚本公子特意少饮了两杯为得就是留一丝清醒来见你。” 上弦月心中冷笑不止,整日纵情于欢场,玩过的女子数不胜数,当然也不会记得太多。 眼前似乎又浮现出当年那个小男孩子一脸孤傲的模样,可是那个男孩终然只能留在回忆深处。 他不是他!怎么能是他!她也绝不愿眼前这个浑浑噩噩的九王爷来玷污过去的楚星昕。 上弦月极力地使自己不再多想,用笑容掩饰下了内心的一切,问道:“就真得那么想看看奴家这张脸吗?”。 “一睹倾城貌,虽死亦无憾。”他也在笑,迷离的笑,朦胧的醉眼。 “难道在男人的眼里,外貌就这样重要吗?”。 他微一愣,醉意消散,坐直了身子,语气也变得条理分明:“那倒也不是,以色侍人者,色驰而宠衰。美貌的女子固然叫人一见倾心,但若无内在,久了也会相望两相厌。唯有以心相交,方才绵延长久。就如同细涓,水流虽少且缓,却可细水长流。” “这番话倒是精彩绝伦。”她拍手而笑,分明是赞美之言,但笑容中却有深深的讥诮。 “怎么?有何不对吗?”。 “话虽不错,可是说出此话的人未免口是心非。” “哦?何出此言?” “一边说着冠冕堂皇的话,一边却在风月场中眠花宿柳。难道不是口是心非吗?难道不觉得可笑吗?”。 “我虽不以貌取人,但爱美之心却人皆有的。食色性也,这本也无可厚非。况且,若无我们这些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的浪荡子,又何来颂音阁今日之红火?何来颂音阁姑娘的锦衣玉食?”他说得认真,眼神也是越来越深邃、睿智。 “你只看到锦衣玉食、繁花似锦,可曾看到光鲜的背后是血泪相和流?”她又问,目光却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不放过当中一丝一毫的情绪。 他闻言微愣,迎着她的目。她在看他,他又何偿不在看她?所不同的是这两个人,一个目光如钜,一个溢满笑意,却都同样的别具深意。 片刻后,他终是先忍不住先问道:“你到底是谁?” 上弦月旋即一笑,回避了他探究的目光,“奴家是颂音阁的醉舞,王爷忘了,这名还是王爷亲赐的呢。” 九公子摇头:“不,你不是。颂音阁的妓女又岂会说出方才那番话?” 上弦月扬眉道:“那么王爷呢?此刻是真醉还是假醉?” 九公子朗声而笑:“醉舞狂歌,岂能不醉?” 上弦月笑得更欢,可是那清亮的眸子中已无方才的讥讽,只有一惯的清澈。 这明澈的眸子就一瞬不眨地凝视着他,一字一顿地道:“奴家觉得王爷并未醉,醉了的人又岂会有如此睿智的眼神?” 九公子凝视着她,虽然隔着面纱,虽然隔着七年的时光,可是他分明看到当年那个有着纯真笑容,率真性格的小女孩子。终是再难克制,他喃喃道:“小猴子……” 熟悉的呼唤,仿佛将漫长的七年时光尽皆化成云烟,夜风只那么轻轻一吹,便消失无踪。而他脸上的放浪神态也随之不见。 眼前分明是成年男子的面容,可是此时的上弦月却似已看到了当年满是稚气的小脸。 上弦月摘下了面纱,笑道:“我还以为你认不出我了呢。” 绿纱落下,露出的是张丑陋不堪的面容,可是九公子却是顿时大喜,呵呵地笑道:“怎么会认不出呢?除了你,谁还会像个小野狼似的动不动就咬人?可是你又怎会到了颂音阁,珞先生难道允许你呆在这种地方吗?瞧你这模样必定是一早就已认出了我,为何却不与我相认?” “珞宁并不知道我在此,你也不许跟他说。”上弦月顿了顿又道:“我开始我并不想认你,因为在我看来你已经不是当初的楚星昕了,又何必再相认?” 九公子道:“那现在呢?因为我认出了你,所以你无法再伪装下去了吗?”。 上弦月摇了摇头:“因为现在才发现,风流也只是你的伪装。真正的纨绔子弟,不会说出‘唯有以心相交,方才绵延长久’这样的话。也不会有你这样深邃的眼眸。珞宁以前就跟我说过,人的眼睛是骗不了人的。只要用心去观察总能从对方的眼眸中窥出些端倪。” 九公子闻言失声而笑,笑容却有诸多的无奈,“这么多年来,唯一能看透我的竟依然只有你。” 他的笑声很轻,却让上弦月忍不住心酸:“大猩猩,你到底为何会成为现在的九公子?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猩猩,”这称呼并不好听,可是却有熟悉的温暖。 七年了,他曾经多么怀念在弓月城的时光,又有多少梦到童年时的玩伴。没有算计、没有伪装、没有时刻的提防。可是一次次的午夜梦醒,空阔的大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高床暖枕,却寻不到丝毫的温暖。 后来,他不敢再去想以前,害怕想念时那撕心的痛。于是他选择刻意的忘记。没有温暖,就在女人的身上去寻找;现实太过残酷,他就用酒去逃避现实。 醉舞狂歌不愿醒,这些年来,他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 可是为何?究竟是如何一步步走到现在的地步?如何一步步地从当年那个聪慧、早熟的孩子成为现在这个以吃、喝、嫖、赌而闻名都城的九公子? ———————————————————————— 收藏,收藏,看书之余记得收藏哦~~~ 第四十三章 往昔 见他沉吟,上弦月道:“你若不愿说就不说。我不多问就是。想来你今夜也睡不着了,就在此坐坐在。有梦渊替我们守着,不会有人来打扰。” 九公子道:“梦渊是谁?” 上弦月道:“梦渊就是梦澈的师兄,也是梦灵。你还记得梦澈吗?就是那个总是掐着腰凶巴巴地骂人的梦澈。” 她一边说,还一边学着梦澈掐腰的模样,那可笑的模样,惹得九公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上弦月却又拍手笑道:“笑了笑了,你这样的笑才像是我认识的大猩猩。” 九公子好笑地道:“你这丫头还真是多年不变呀。难怪你敢在这种地方,原来是有梦灵相护。想来昨夜发生之事,也只是一场虚梦。如此我也算放心了,若真是对你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我只怕要后悔一生了。” 他说罢端起了茶盏,虽是假醉,但到底是饮了些酒,此际又被凉风一吹,着实有些头疼、口干的。 上弦月嫣然而笑:“我是那么容易叫人占便宜的女人吗?不过梦渊倒是奇怪的很,事后非要弄几滴鸽血在床上。问他原由,他也不说。哎,可怜我那上好的云绵新褥,才用了一天就得送去洗。” 九公子一口茶刚刚入口,不期竟听到这样的话“噗嗤”一声,将满口茶水喷出。 上弦月怪道:“你怎么了?茶又不烫。” 九公子忙掏出帕子抹去嘴上茶渍,抬眸间见上弦月奇怪地看着他,急急地将话题一转,掩下尴尬:“对了,你为何会在颂音阁吗?既然你身边有梦灵相护,如非你心甘情愿小小的颂音阁绝留不下你。难道是遇到了难事?你只管道来,我虽只是个空头王爷,但好歹也还算皇家人,说不定能帮上你。” 上弦月在他身边坐下,道:“晚儿和晨儿的事,你知道了吗?”。 听到晚儿和晨儿的名字,楚星的神色立时变得凝重了起来:“知道。从她们入楚城的第一天我就知道。” 上弦月道:“那你为何不救她们?难道凭你一个王爷,想免她们两个的罪都不行?还是说,你根本就不想救?” “王爷?”九公子忽然放声而笑,笑声里满是自嘲之意。正在上弦月满心不解之时,他的笑声立收,道:“你难道不知道吗?我这个王爷不过是徒有虚名。你见过哪个王爷进个妓院,还要被奴才拦在门口,非要等到你开口了他们才放我进来?” “楚星昕……”知道自己失语上弦月满心歉意。 九公子道:“我不救她们,除了自己确实无本事外,更重要的是我不能救。因为秋皓本就是因我而受牵连获罪。我若是插手,晚儿和晨儿只会遭受更大的灾祸。”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上弦月不解。 “此事道来话长”,九公子叹了口气道:“还记得当年,我跟你说过的楚灵国第一女将千霞将军的事吗?”。 上弦月点头:“记得,只不过那个故事你并未讲完。” “那么现在我就为你讲完吧。千霞将军虽然未死在战场上,可是她却犯了个大错。” 九公子深深地吸了口气,那虽是陈年旧事,可是于他而言是需要鼓足勇气方才能启齿之事—— “她最大的错就是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并且不顾一切的嫁给了他。她爱上的就是楚灵国的皇帝。她嫁给他的时候,是以一介平民的身份,又因为当时的太后还在世,对此事极为反对。只因为皇帝太过执着,才不得以同意。可是帝王的爱太过浅薄了,仅仅只是八年便渐渐冷落。而她先前的专宠早就埋下了祸根。有人告发她因妒生恨,暗中对当时另一位已怀有身孕的宠妃下咒,致使那位宠妃惨死。皇帝竟也相信了这些,一怒之下将她,连同她年幼的儿子一同打入冷宫。就在那天夜里,冷宫忽然失火。显然是有人故意纵火,为了万无一失,甚至连门窗都钉死……” “千霞将军就是,就是你的母亲吗?”。这并不难猜出,可是叫上弦月吃惊的却是这残酷的故事。 他点头,眼中的忧伤渐盛,烛光在乌眸中跳跃,莹莹闪亮的却是泪光。 黑漆的夜,忽然而起的大火,滚滚的浓烟将他们从睡梦中呛醒。 母亲急急抱着他,想逃。可是门、窗俱已被封死。 火越来越大,烟雾越来越浓。 还是孩子的他惊恐得哇哇大哭。泪眼朦胧中,他看到母亲挥着拳头用力地砸着窗子。 “砰砰”一下一下,用力地砸。手上流出的血将窗框染得斑斑驳驳,她却仿佛不知疼痛一般,依然“砰砰”地砸着。 他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母亲,忘记了哭泣,也忘记了说话。只看到母亲手上血越流越多。 窗子终于破了,可是只有一个小洞。太小,只容下孩子穿过。母亲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他从窗孔中塞出。在最后回首的那一瞬间,他看到的是母亲欣慰的笑。 一窗,仅一窗之隔。隔住的却是生与死。 他趴在窗口想拉母亲一道出来,可是母亲力气已经用尽,软软地倒下,被浓烟、火光吞噬…… “堂堂的帼国将军,没有死于战场,最终却死于**女人的算计。这是不是很可悲?”九公子在笑,笑容里有说不出的悲愤之意。 “大猩猩……”上弦月想劝慰,可是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那些过往太过惨烈,任何的劝慰之言在这时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只能将手按在他的肩上,一声不吭。 或许是压抑了太久,九公子的话匣一旦打开便再难收势—— “你从前曾问过我,为何提及我的父亲时,我会不高兴。如果你有这样怕父亲,你会高兴吗?我父皇也曾深爱过母亲,可那只是曾经,他的爱也远不及母亲的爱来得深邃悠长。为了父皇,母亲舍弃了一切,甘心成为**三千佳丽中的一员。父皇是国君,每天有许许多多的政务要处理。而母亲就只能抱着我坐在宫门前等候着他,从清晨到黄昏,日日如此。那个时候,总算还能盼到期望的身影。可是后来,他的爱淡了,对母亲也渐渐疏远。母亲依然会抱着我坐在宫门前,从清晨到黄昏,却再也难见他一面。后来,母亲受冤,他冷冷地质问母亲为何变得这样心狠手辣。哈哈……真是可笑啊!明明是他自己变了心,却还问母亲为何会变!” 上弦月道:“那你母亲没有分辨什么吗?”。 九公子道:“母亲本就是刚烈的人,气极之下,竟也认了这莫须有的罪名。他竟也相信,一句话将母亲打入冷宫。在母亲心里,父皇就是天,是所有的支柱。可是连父皇都不再爱她时,她的天就塌了。” 他转过身,不动声色地抹去了眼角的那滴清泪。再回过头时,悲伤已然不见,嘻笑之色又再度重现:“说这些很无趣吧?” 上弦月连连摇头,道:“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离开楚城到了弓月城的,是吗?”。 过往经历的种种,早已让他学会如何隐下情绪,如何在别人面前伪装。 所以,那悲伤只一现,九公子的语气已恢复了淡然,接下来的叙述只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那场火灾伪装得太像,没有人相信那是谋害,他们只相信是母亲畏罪自杀,连我父皇都这样相信。而我也因母亲的罪,被削为平民。二哥怜我,怕我留在都城会再遇祸事,就将我远远地送到了弓月城。为了避免些麻烦,又为我编造了身份。后来,父皇病危,也许是他想通了,知道母亲不是那样的人,所以后悔了,就又想起了我,命二哥接我回来。而那时正是皇权争斗最激烈的时候。二哥当然也不可避免地卷入其。八龙夺嫡,激烈的程度丝毫不逊于一场战役。” 上弦月道:“我知道,最后是六皇子登上了皇位。而你二哥……” 话未完,上弦月就已经开始后悔,恐会勾起他的旧伤。 九公子凄然一笑,接下她的话道:“我虽有八位兄长,可是皇家亲情最是淡薄,兄弟间表面相亲相爱,暗中却是你争我斗。只有二哥是真心对我好,他年长我二十岁,在我的心里,是父是兄,是友亦是师。可是连他那样宽厚的人,最终却死在他的陷害下!” “砰!”他一拳砸下,桌上的茶盏一震而起,再跌落时已成碎片。 上弦月问:“他就是当今的皇帝?” 九公子道:“除了他谁还会如此心狠手辣?他本是一个宫女所生,在所有皇子中地位最为卑下,没有人看得上他,只有二哥心存仁厚,从不因此而看轻他。而他却利用二哥,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诬陷二哥谋反。最后活活地将二哥拘死在牢中。” 越说到后来,语气越平淡,可是眸子却越来越亮,似乎有种能炙伤人的光芒。最亲爱的人,最后落得惨死,这种感觉上弦月已能体会。不忍心他纠结于过去,将话题一转道:“想来当初你屡受强灵追杀,也是与此有关的吧。” 九公子道:“后来狐灵和滚雷兽再未出现过,所以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谁的属下,但绝对是我那八个哥哥之一。” 上弦月不解道:“当初你都已是被贬的皇子,也已不具备角逐皇位的资格,为何还要如此费心费力的追杀你?” ———————————————————————— ps:这周开始上青云榜推荐,望大家多多支持,收藏收藏哦。谢谢! 第四十四章 绿汐 九公子道:“因为我曾是父皇最宠爱的儿子。父皇一直未立太子,就是因为他原本属意于我,而楚灵国历来的规矩,太子非嫡必长。我即非嫡亦非长,自然也就遭到诸多朝臣的反对。父皇不得已,只将嫡位空悬。再者,自古以来凡被贬皇子,皆要囚禁于特定地点,不许其与外界接触。而我当时虽被贬,但却是自由身。或许也因此,让他们误以为我并未真正的失宠。甚至是最有可能是立为储君的皇子。当然也就不惜代价地想要除掉我。” 上弦月问:“那后来呢?为何其他几位皇子都接连获罪,而你却能活下来?” 九公子冷冷一笑,道:“当初我回楚城时,大局已定,这条小命也就显得无足轻重。更为重要的是,他当了皇帝后,二哥、三哥、四哥、五哥、七哥、八哥先后获罪,未几全部死去。这当中事实如何,不需明说,大家也心知肚名。而他,虽为皇帝,如此残害手足,也已引得底下议论不休。正因为如此,他需要我活着,不仅要活着,还封我为王,赐我锦衣玉食,以显示他是多么的爱护幼弟,多么的手足情深。可是事实呢?他对我根本不放心,在我的府中布满眼线。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监视,稍有不慎便会有杀身之祸。所以我只能放浪形骸,整日纵情声色。对他而言,这样的弟弟才不会有威胁,而我也才能夹缝求生。” 他说得言简意赅,可是当年,一个孩子面对如此复杂的时局,隐下一切刻意地伪装,以假面示人。这当中的酸楚又有谁能了解? 上弦月道:“难怪你会有如此大的变化,若非是我认得你身上的那面玉牌,绝不敢相信你就是当年的楚星昕。” 九公子苦笑:“我确实不再是当年的楚星昕,现在我是以混出名的九公子,皇室中有名无实,时时需要提心吊胆过日子的九王爷。连晚儿和晨儿都救不得的九王爷!” 上弦月道:“当初秋老爷获罪是因为受二皇子的牵连,可是后来他已经削为平民,却还遇祸事,这难道跟你有关?” 九公子道:“不错。只因当年,秋皓对我的照顾有佳,所以惹来他的记恨。否则他堂堂的一国之君,又岂会盯着一个小小的城主不放?虽然我第一时间就得知晚儿和晨儿的事,可是我只能装作不知道。否则只会为她们带来更大的不幸。” 上弦月忽然冷冷地道:“胆小鬼!” 九公子一愣,继而连声苦笑:“不错,我是胆小鬼。一个无能的胆小鬼,只能躲在女人的裙底下装糊涂的胆小鬼!” 上弦月道:“当初你还是个孩子,所以需要收敛光芒。可是现在你已经长大了,难道还要如此过一生?” 九公子道:“不如此还能怎样?我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王爷。这是我的命运,我挣月兑不得。” “命运?”上弦月冷笑:“什么是命运?如果说命是天生的,那么你生在皇族享受涛天的富贵这是你命中注定,后来所要面对的种种争端,也是你命里注定。而‘运‘,上为云,缥缈而虚无,只有儒弱的人才将失败归于这‘虚无’;‘运’底为‘走‘,意为一切都是靠自己走出来的。如果你只抱着命中注定,却不去走自己的路,那么你永远只是命运的傀儡,而非命运的主宰。” “小猴子……” 上弦月不等他说,又接着道:“你过去怎样,我并未亲身经历,或许无法体会。我只知道,如果我是你,绝不会再叫自己活得如此窝囊。谁欠我的,我必要他加倍奉还;我关爱的人,我也要竭尽全力去救。所以我才会留在颂音阁,因为我要救晚儿和晨儿。我不能看着她们在那种地方受罪,最后被折磨而死。我不允许我爱的人受到伤害,哪怕他是皇帝也不行!” 她的语气中有着不容人反驳的坚定;清亮的眸子中透着一股子冽凛之气。这神态,就像是多年前,面对狐灵时,她毅然挡在珞宁身前时一样。 直到许多年后,这神态,这场景,这一句一句,依然深深地刻在楚星昕的心上。他常想,若是当年没有重遇她,没有那一晚的对话,命运或许又会是另一种模样。 九公子在直直地盯着她,只觉得她的脸虽还一如从前那样丑陋,可是神态中所散发的气质却是如此的与众不同。 他也有爱的人,也有想要守护的人,可是后来呢?母亲就死在他的眼前,他救不得;二哥被陷害,他也救不得;那个名为主仆,却待他如子的螭吻,他也保不住,只能放他离去…… 那么以后呢?是否也会有更多他想爱却不能爱,想留却不能留的人呢?那样的人生,岂非太过悲哀? “可是又能如何?”他喃喃地问,问自己更像是在问她。只是一介空头王爷,无权亦无势,即使有心又能成就何事? 上弦月一时无语,方才那席话不过是她冲动之下所说。可是这世上许多事,道来容易,做来却是千难万难。他堂堂男子,尚且不知,而她不过是一名弱女子又有何良策? 见她愁眉,九公子却是朗声一笑:“好了,小猴子。这事不该你操心,你也莫多想。晚儿和晨儿我也会想法子尽量去救,这颂音阁不是你的呆的地方,趁早还是离开吧。今夜已晚,我先回去,以后再来找你。” 他走了,一走出亭子,步履又是踉踉跄跄,嘴里哼唱着不知名的曲调。 上弦月就站在那里,看着他摇摇晃晃的身影一点点地被黑暗吞没。而他的人生就真得笼在这片黑暗中挣月兑不掉吗? “我没想到你会跟他相认。”梦渊不知何时已站在她的身后。 “我也没想到会跟他再相认。”上弦月并未转身,目光依旧凝视着他离去的方向,尽管那个身影已消失不见,她的心却隐隐地难过了起来。是为听到的故事,还是为那个如今已变为九公子的童年好友? “梦渊,我想帮他。”没有任何思考,话就冲口而出。 若是没有相认,没有今晚的这番长谈,也许她还能冷淡地看待一切。可是现在,怎么忍心,看他独自面对那一切?怎么忍心让他在独自忍受黑暗?怎么忍心,看当年的楚星昕死去,变成陌生的九公子? 梦渊道:“你帮得了他吗?”。 简单一句话,却轻而易举地将她神思收回。夜风吹来,她忽然打了个冷颤,不明白为何忽然会生出那样的念头。待此时清醒,方自嘲一笑:“是呀,我又有什么本事去帮他?晚儿和晨儿的事就够我操心了。” 抬眸凝视处,但见一月西沉,夜已深。她将面纱戴上,打了个吹欠,跟梦渊招呼了一声后走出亭子准备回到初蕊小榭休息。 为了避开婢女、误入此间的嫖客,她择了条人烟稀少的小径走。越走越暗,灯光、人声早已不见,周围寂静得只听得到她自己沙沙的脚步声。 未走多远,却见前头幽暗小径上有火光若隐若现,隐隐中又闻女子压抑的哭声传入耳。 幽暗的地方,即悲且哀的女人哭,闻之不禁另人心头一颤。 上弦月足下一滞,不自觉地想起,不久前听婢女们说过,颂音阁中多有枉死的女子,死后灵魂不散排徊于此。莫非,半夜哭声就是枉死的魂在泣? “梦渊!”饶是她胆子大,但到底是个十七岁的少女,此时、此景、此声,又如何不惧?只能下意识的去拉走在她身侧的梦渊,可是手却握了个空,梦渊已化烟离去,幽暗之地只剩下她一人。 而上弦月的心却在这一刹那间平静了下来——梦渊即然离开,只说明是有人靠近,即是人当然就非鬼。她又有何好怕的? 可是这么晚,又是谁在这里哭,哭得如此悲切? 她,慢慢地走近。 月光如水,蒙胧的树影在夜风下抽噎般地地颤抖,仿佛也被哭声所感染。婆娑的树影后,现出一个假山,火光就在假山后一闪一闪。她正要上前一窥究竟却在此时闻听一个女子尖锐的声音道:“你好大胆子呀,竟然敢在这里祭奠!呸,半夜三更的撞见这事,真晦气!” 与这声音截然相反的是后一个声音,柔柔怯怯中还夹杂着哭腔:“夜萱姐姐恕罪,菡笑不是有意冲撞,只是想祭一祭已亡人。姐姐千万不要告诉夫人。” 那尖锐的声音又变得扯高气扬:“别姐姐姐姐地乱叫,我们小姐何等身份的人,你也配?” “菡笑唐突了,姐……小姐恕罪。”然后又有“砰砰”的闷响声,显然是磕头的声音。 上弦月心头一动,她当然已认出那个声音是绿汐!那么她半夜祭拜的人又是谁?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ps:这两天更新得有点晚了,主要是工作老拖班,天天晚上披星戴月才到家。希望大家能见谅。 刚刚接到编辑通知:明天开始上架。辛苦了那么久终于有点回报了,很开心,也希望大家能一如既往地支持。谢谢! 第四十九章 海角天涯 初蕊小榭。 “什么?包下我的不是楚星昕?”上弦月的声音有些惊讶。楚星昕曾说过,凡是她出场,他必将会不计代价包下她。一来是成全自己纨绔子弟的名声,二来也不希望她被别的客人纠缠。 梦渊道:“如此岂非正合你的意?总是跟他搅在一起,你也无法认识其他的权贵。” “说得也是。”上弦月随即释怀,反正有梦渊在,她也不担心会被识破本来面目,更不会让男人占了便宜。 “梦渊,你可知道那人是何来历?” 梦渊摇头:“来者颇为神秘,起初只是在二楼一间并不起眼的小包间内,带了一名随从,行事十分低调。直到后来,抛出一百颗东海明珠方才引起哗然。” “没想到我醉舞竟如此值钱。想来出手如此阔绰,身份也必定不凡。希望能帮得上晚儿和晨儿,如此我也好早些月兑身。” 正说话间,梦渊眼神一紧,道一声:“他来了”而后身影迅速成烟,消散在虚空中。 同时,门外传来带路婢女的声音:“醉舞小姐就在里面等候,请公子入内。” 门在“吱”的一声中被推开,桌上的烛骤然受惊,堪碪一灭后又骤然亮起。而他的面容也在烛光下叫人看得一清二楚。 “是你”只一眼上弦月便认出了来人。 那人挥退了婢女,抱拳一礼,温莞而笑:“一别多日,近来可好?天之涯。” 小七去了菡笑的住所,九公子形单影只地走在月下小径上。望云楼辉煌的灯火、笙歌曼舞尽都抛在身后。而他低头敛目,神思在外,不知在思索什么。似乎脚步只是下意识地在挪动,不知过多久,停步抬头,但见一泓幽水出现在眼前。 夜风泠泠,吹皱了一池静水,月影倒映在水中,聚了又散。依水而建的是初蕊小榭。橘黄的灯光从轩窗中透出,在这片幽夜中显得格外温馨。 “你,你真得爱上了她吗?”。一个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分明是淡漠的语气,却依稀能辩出间中夹杂着几分哀怨。 月色下,九公子神情一紧。然而,等他转过头时,不羁的笑容却又占据整张脸。 他道:“夜萱你今日倒是好雅兴,这么晚了还在园中散步。” 夜萱冷冷地望着他,一字一顿地问道:“我在问你,你真的爱她吗?”。 九公子道:“当然爱,否则岂会不惜一掷万金。只可惜今晚却被人抢占了,说来都怪小七,兄弟一场却舍不得替我多出些钱” 他说得随意,可是那一字一句,却仿佛刀子一般深深地刺进夜萱的心里。曾经,他也为她一掷千金,道尽海誓山盟。 可是后来呢?人面依旧,誓言成空 极力地控制,眼泪却还是忍不住滚落。一滴一滴砸在地上,却丝毫不能打动面前的人。 他还在笑,无视她的眼泪,她的伤心。 “楚星昕,你当真如此无情过去的种种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我在你心里又算什么?”她终是再难克制,声声质问。 楚星昕一愣,似乎未料到一惯清冷的她竟会有如此大的反应。旋即,他却又一笑,似乎将她所有的伤心当成一场笑话。他道:“你也说了‘过去。何所谓过去?过而去之,称为过去。又何必一味纠缠?至于你,你是夜萱,即是颂音阁的花魁,又是御用乐师,也是本公子曾经的红颜知己。” “原来我们之间的种种在你看来只是纠缠、曾经、过而去之楚星昕你……你……”泪水划过她美丽的脸庞,那么的忧伤。只可惜这份忧伤无法感动面前的人,他仿佛真是铁石心肠,脸上仍挂着不羁的笑。 正是这种笑,曾经深深地打动她。虽然他是情场上有名的浪子,可是她却固执地相信自己能让浪子安定下来。也总认为他的不羁只是表面,只有她能看懂他内在的才华。 然而现在,又是这笑,无情地粉碎了他的一切。 心狠狠地疼,却犹不死心,朦胧的泪眼楚楚可怜地凝视着他,道:“星昕不要这样对我好吗?我知道你不是那种绝情的男人,你现在说的都不是真的,对不对?” 楚星昕道:“夜萱,也许你一开始就认错了人,本公子游戏花丛惯了,岂可为一棵树而放弃整片森林?” 夜萱咬唇不语,只任泪水肆意地泛滥。 “夜深了,本公子困了。”他说罢,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转过身毫不留恋地离开。 而她,却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冲着那个即将淹没在夜色中的身影道:“夜萱从未要求公子放弃整片森林,只求公子不要抛弃夜萱求你……” 前头的人足下一滞,冷淡而决绝的声音隔着夜色传来:“你如今已是御用乐师,也有被赎身的资格,愿意为你赎身的人也大有人在。所以,你还是忘了我吧。” 话罢,他便已抬步,越走越快。直到已将她远远地甩在身后,才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夜萱对不起,宁可你恨我,也比爱我好……” 他一抬头,看到的是一轮明月高悬苍穹。月,那样清亮,却怎么也照不亮他的心。只有那双乌眸倒映着月光,闪着莹莹的清光。 那番绝然的话,伤的到底是谁? 屋内,灯火通明。灯光是黄色的,可是映在他的眸子中却变成了蓝,深邃的蓝,仿佛是海底深处的颜色。 上弦月摘下了面纱道:“海之角?你倒是好眼力,隔着面纱都认得出我。没想到竟会在这里见到你,还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海之角道:“你这双眼睛太过美丽,见一眼就再难忘记。可惜一般的人只会被你脸上的斑点所影响,根本发现不了你的美。你不是说过不会到楚城的吗?如今又怎会沦落到此?” “怎会沦落到此?”上弦月冷笑一声,忽又笑容一敛愠色大现,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喝道:“好你个忘恩负义的混蛋,我好心救你,你却将我偷得一干二净害得我没钱租车,搭了歹人的车,最后陷入这地方。你倒好,还好意思来嫖我?废话少说,快还钱” 上弦月虽揪着他,但她一介弱女子力气又能大到哪里去呢?而他,只需稍一用力就能挣开,却偏任由她揪着,满面歉意地道:“当初之事确是在下不对,虽有苦衷但却害得姑娘如此境地,在下也是难辞其咎。今夜包下姑娘亦无恶意,只是想设法救姑娘出来,也算是弥补一二。” 他语气诚恳,毫无做作。上弦月满月复怒火亦熄了不少,虽松开了手,却也不愿轻易放过他。 她面色一沉,喝道:“现在说这些你不觉得晚了些吗?你可知我是如何进来的吗?就是因为钱被你偷光了,租不了车,天寒地冻的只能徒步行走,走了一天累得快趴下了,后来遇到了辆车说尽了好话才同意搭我一程。谁成想,那车里坐的是押解官ji的官差,只因半路中跑失了一个姑娘,就将我迷昏顶了空缺送到了颂音阁。我清清白白的姑娘,只因一时心软救了你,沦落到这风尘之地。你现在想弥补不觉晚了点么?你可知这里的姑娘一入此间,除非能入香云楼,否则连赎身的资格都没有。你又如何救我?苦衷?哼,你倒说说看你是何苦衷,竟能让你如此违背良心,害我如此” 海之角当然也知道一个女子的清白到底有多么重要,只以为上弦月真的是因他而毁了清白。心中的愧疚更深,道:“在下也知道如今说什么都晚了。错已铸成,无力挽回。是以,在下也不敢奢求姑娘的原谅。只希望姑娘能接受在下的帮助,离开这里。姑娘的后半生,在下必负责到底。决不再叫姑娘叫丁点委屈。” 上弦月道:“我说过了,这里的姑娘是官ji,皆为戴罪之身,轻易不可赎身。我虽是误入此地,但被这里的规矩所束服,赎不了身。日后只能靠出卖皮肉过活,即使我的舞叫人看厌,或者我面纱下的丑脸被公之于众,不再是红极一时的名ji,也只能在这方小院中老死。永不得自由” 她说得凄惨,面上也同时露出悲切的表情,就在泫然欲涕之时,又急急转过身抬袖,似乎是在偷抹眼泪。可是事实上,她的唇角却露出一抹笑意。若不故意说出这番话,如何能叫他加深内疚?若说鞭子能为皮肉带来一时的痛苦,那么内疚则是无形的鞭子,能抽在人心上,使人长久难忘。 哼,要知道她上弦月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人。得罪了她,绝不会那么轻易就饶过 海之角道:“姑娘放心,在下在楚城中尚还认识些朋友,莫说你是误入其间,即便真是官ji也可月兑去罪藉。” “你到底是什么人?”上弦月忽地回首,直直地盯着他。目光中充满了警惕。 按楚灵国的法律,充为官ji者,其罪非小,除非有皇帝的赦免方可月兑去罪籍。又或者像夜萱那样,凭自己出色的才艺升为御用乐师,才有被赎身的资格。而海之角竟能轻易的说出那样的话,其身份绝对不低。() 第五十章 碧海皇子 海之角道:“实不相瞒,我乃是碧海国皇子海旭,此次是作为使臣来楚灵国访问。若我出面请求免去你的罪籍,你们国家的皇帝应该不会驳我的面子,更何况你也是受害者而非真正的官ji。” “碧海国皇子?”上弦月大吃一惊,虽知他身份不凡,但也未料到竟会是这样大的来头。 碧海国位处于东方,与楚灵国交界。但那里的风俗、地貌完全与楚灵不同。 碧海国,名如其国,乃是建立于海上之国,海域阔大、物资极其富饶。数百座大小不等的岛屿遥相呼应,相连成国。因远隔重洋,碧海国人甚少与其他国的人交往。直到十八年前,为抗击暮国雪,在千霞将军极力的促成下方才与楚灵国、蒙西国达成三国同盟。也因此,外交活动开始频繁。 上弦月细细地看了看他,道:“难怪我总觉得你眸子的颜色有些特别,原来真是外国人。如此说来,你当初自称海之角,倒也不算说谎了。” 海旭道:“可惜当日姑娘并未深信。” 上弦月又问:“那么你之前为何会遭遇追杀?以你堂堂皇子之尊又因何会孤身上路?非但孤身上路,且连果月复之钱都没有?” 海旭拧眉,欲言又止。 纵然是心觉得愧疚,但牵扯到大局便不愿意多说。 上弦月看出他的为难,道:“不说也罢,反正我对你那些事情也不感兴趣。” 海旭道:“实在抱歉,等日后有机会,我一定亲自解释。当前之急是救姑娘出火坑,正好两日后宫中有宴。到时我寻个机会向楚皇提一下此事,应该也不算什么大事。等姑娘月兑了罪籍,想留在楚灵国或者随我去碧海都可以。” 他考虑得也算是周全,似乎是真想赎罪。但上弦月却“噗嗤”一声笑了,海旭未解其意,只以为她是因即将要得回自由太过高兴,又道:“日后,无论是在楚灵还是碧海,海旭必能保姑娘一生衣食无忧。” 上弦月笑罢之后,道:“你也莫为此事再内疚,事情虽是因你而起,但后来却是我自愿留在颂音阁,与你无关。所以你也不需要救我,因为我暂时还不想离开这里。” “这,这又是为何?”海旭深感不解。好人家的姑娘,谁会愿意留在这里取悦男人? 上弦月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请恕我暂时不能相告。你有你的苦衷,我也有我的难言之隐,希望你能晾解。” 许是因为幼年的经历,上弦月对人的防备心理极重,轻易不会吐露真心。而对于这位碧海皇子,到底为人如何,仅凭两面之缘肯定了解得不详细,当然也不能一五一十地道出实情。虽无害人之心,但防之心却不可无。 海旭道:“即如此,我也不勉强。日后若有何事,姑娘可派人到城北的碧海公馆来找我。但凡能力所及,海旭必一诺无辞。” 他说罢,又掏出一袋东西递给上弦月道:“昔日不得已下偷了姑娘的钱,本以为凭姑娘的聪明自会有生财之道,不料却为姑娘惹下如此大的麻烦。这里有东海明珠一百颗,权当偿还姑娘财物上的损失。至于其他方面的损失,海旭知道再多的财宝也难以弥补。唉,请接受海旭再次的道歉。” 说完,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上弦月知道,他所谓的难以弥补之事必是指“清白”。她想解释,可是一开口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梦渊绝对不能透露出来,要知道强大的梦灵常为人类所觊觎,尤其是一个尚未认过主的梦灵。毕竟,贪婪是人性不避免的缺点,虽然从开始她就觉得海旭并非坏人,但绝不能拿梦渊去冒险。 罢罢罢日后有机会再去解释。上弦月接过了那袋明珠,一来,日后需要用钱的地方也多;二来,也算是给他个机会弥补吧。东海明珠虽稀少,但碧海国却是此物的盛产地,对于海旭来说,这点东西也算不得什么。 不愿再在此问题上多作纠缠,上弦月展颜一笑道:“正式认识一下吧。我叫上弦月,就是天上的那轮上弦月,你可以称我月儿。楚灵国弓月城人氏。现年十六,或者十七。因为我是个孤儿,曾经以乞讨为生,即不知道父母为何许人也,也不清楚具体的生辰年月。” 她虽说得轻描淡写,但海旭心中却还是一惊,她竟还是个孤儿,没有父母,甚至连自己真实的年纪都不清楚。对于任何人来说这简直就是一种莫大的悲哀,可是她呢,却能如此释然地看待。脸上那份明媚的笑容,在此刻更显得如此动人。 上弦月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一丝怜悯的神色,道:“你不用同情我,因为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何不幸。相反,过往的坎坷又何偿不是上天一种特殊的恩赐?没有饿过肚子,岂知食物的珍贵?没有经历过黑暗,岂会懂得光明有多么珍贵?没有过失去,又岂会明白得到时该如何珍惜?正所谓少年不具荆棘路,老来自有康庄道。” 短短一番话,出自于一位十几岁的少女,但其中所蕴含的人生真谛却是许多活了一辈子的人也无法领悟的。 若说先前对上弦月只存内疚之感,那么现在海旭不禁要对她刮目相看。 他拳抱一礼,郑重其事地道:“我是海旭。大海的海,波澜壮阔的澜。碧海国碧宵岛人氏,现年二十二岁。从今日开始,月姑娘便是我海旭的朋友,若有任何需求,绝不推辞。” 上弦月秀眉一皱,道:“原来你现在才当我是朋友,我还以为当日在那个小村镇上你我已是朋友了呢。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海旭一听却是急了,连连道:“在下并非那个意思。其实当日在下已当姑娘是朋友,只是今日,今日……” 情急之下,一时语塞。 上弦月却呵呵地笑道:“好了好了,跟你开玩笑呢。无论是当日还是今日,反正咱们都是朋友了。当日条件不允许,你我只能以面汤作酒。今日桌上有酒亦有肴,你我何不把酒论知交,也不枉你花费那一百颗明珠了。” 海旭朗声一笑:“这一百明珠换回一友,值得万分值得” 月已西斜,号称不夜城的楚城也渐渐开始安静下来。路边的小贩陆续开始收摊;玩兴尽了的人,早已倒塌安睡。华灯虽还亮着,却已开始显出寂静。 小酒摊上的小老板已开始打磕睡,奈何恋酒之客迟迟不离,他也迟迟打不了烊。只能偶尔睁开沉重的眼皮,看一眼那边桌上的客。心中暗惑:那客倌一身华衣,一看便知是时常出入大酒楼的客人,今日为何却要在他这摊上喝这些劣制的酒? 那客人本已快醉趴下了,却又忽然坐直了身子,以筷击杯,唱道: “聚散有时,浮华有歇,总是难免。 今朝醉,明朝醒,何处有清明?” 那小老板听得他声音已含糊不清,词亦是不解其意,想来这客人已醉得一塌糊涂。遂上前,赔着笑脸道:“客倌,天色已晚,小店也要打详了,您还是早些回去吧。” 那客人“嗯”了一声,提着酒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就走。 小老板急急拉住他,道:“这位客倌您还没付酒钱呢。” 那客人又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伸手在怀中胡乱地模了半天,却掏不出一个子来。 小老板瞧这模样,脸色登时一变,道:“客倌您莫不是想吃白食吧?瞧您衣着光鲜也不像是没钱的主儿。” 那客人道:“钱,钱没有。明儿到我府上领。” 他说罢扬长而去,那小老板哪肯作罢,扯着他嚷嚷个不停,惹得他火气起,挥臂一扫,将满桌杯盘尽都扫落在地,拍桌喝道:“你,你是什么东西,也,也敢跟本公子拉拉扯扯?你知道本公子是什么身份吗?你,你也敢得罪?呃……酒,拿酒来” 店老板登时也怒了,道:“你这客倌好没道理,喝酒不付帐,反将杯盘打烂。哼,你是什么身份,且道来听听” 那客人道:“本,本公子是,是当今九王爷。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九,九王爷呃……” “王爷?嘿嘿唬谁呢?堂堂的王爷岂会上我这小摊上喝酒?我瞧你定是偷了谁家的衣裳跑到我这儿来坑蒙拐骗。告诉你,今儿个你若不给钱我,我就拉你见官” “官?哈哈……”那人忽然狂笑几声,而后软绵绵地倒下,酣声立起,已入得梦中。 就在他倒下的同时,一个辆马车擦肩驶过。车内的梦澈似乎也闻听到外头的动静,挑开车帘瞧了眼,转过头道:“是个醉汉,大街上这种人多了去了。不用多管。” 珞宁斜目看去,但见酒摊边一个衣着光鲜的男子醉趴在地上,仿佛一滩烂泥,还不待看清楚,车已驶过。唯有窗外的夜风迎面袭来,引得酒气冲头,忍不住按了按太阳穴。 梦澈忙将水馕递上,道:“喝些水压压酒劲。你一向不好杯中之物,今日又何必勉强陪他们喝?现在知道难受了吧。” 珞宁略饮了口水,道:“柳乐师、张国公如此盛情,实在推辞不得。” 梦澈道:“宁,我早就想问你了。你一向不喜欢攀结权贵,更不喜人前卖弄,怎么这回却一反常态?还有晚儿和晨儿的事,你似乎也已忘到脑后了。”() 第五十一章 夜半歌声 珞宁淡淡一笑,道:“专为此事而来,岂能忘到脑后?可是皇宫不比别处,你我根本靠近不得,当然也救不了她们。但若是权贵们愿意相助,那就另当别论。” 梦澈道:“所以你就故意以接近张晋云他们?” 珞宁点头:“楚城权贵云集,虽都是高高在上的人物。但他们当中却不乏喜欢琴乐者,更愿意与优秀的琴乐师结交。而出入永荣客栈的客人身份都不低,所以我才不惜钱财入住那里。又日日奏琴,以引起注目。今日接到柳乐师的请贴当然是正合我意。在去柳府之前,我特意向店中伙计打听了下,知道柳乐师虽为人高傲,但却噬琴如痴,所以我特意让你带上‘绕梁。虽然谦虚谨慎乃我一贯处世之道,但许多时候太过谦虚反会另人看不起。必要的时候,亮出些东西,则有镇摄之用。只是没想到的是,竟然还能遇到张将军,真可算是意外收获。” 梦澈道:“你考虑的虽周全,可那‘绕梁乃天下名琴,你一贯珍惜,今日却轻易送于那柳亦真。我都替你心疼。” 珞宁道:“那琴已存在千年,却是几度易主。可见宝物总有一失,到了某一日即使不想放手也不得不放开。想得开些,便不会心疼。况且,柳乐师亦是爱琴之人,名琴配名师,也是相得益彰。” 正说话间,忽见梦澈神情一禀,猛地掀开车帘,但见外头已是漆黑一片,而她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 珞宁问道:“怎么了?” 梦澈道:“有歌声,很奇怪的歌声。” 歌声来自于一条僻静的小巷,月辉流泻,能清楚地看到一个窈窕的身影,慢慢行走于月下。 夜风拂来,撩起她半透明的裙摆露出那双休长、笔直的腿。 她一边走一边低低地唱道:“玫瑰几时开,开时可有爱?爱人吻额上,情花种心怀。玫瑰何时落,落入黄泉河,爱人今何在,花逝人渐埋……” 迷离的夜,清亮的月光;美丽的女子,哀婉的歌声。如此勾人心魂。 而她的身后,跟着四五个男子,排成一排追随着她的脚步慢慢地走。目光已痴迷,神色已木然,仿佛是无魂的傀儡,只知追随前方的女子。 歌声止时,女子的脚步亦停下。 她嫣然回首,长长的发丝被风扬起,露出那张绝美妖艳的面容,妩媚地笑道:“你们愿意做我的爱人吗?”。 那几个男子回道:“愿意。”整齐得如同早已训练好的一般。 而与这声“愿意”同声响起的还有一串清脆的铃儿声。铃儿声一响,那几个男子神情忽然一震,眼中的迷离消失,眼皮儿一翻软软地倒下。 那女子未料到会生出意外,脸上媚色尽散,厉声喝道:“什么人胆敢坏我好事?” “好个狐媚子,天子脚下竟敢迷惑男子”梦澈就出现在小巷的尽头,一袭白裙素妆,每走一步就带起一串“叮叮当当”的铃儿声,清越动听。 “你是谁?我们从前可见过?”明明是头一次听见,却觉这铃儿声有几分耳熟;那白衣女子明明是初次相见,却也有似曾相识之感。 娇艳的女子正是姽婳,当年与梦澈也交过手,只不过后来被珞宁用琴声洗去了部分记忆。所以梦澈记得她,她却不记得梦澈。然而过往的事毕竟是真实发生过的,所以才会有熟悉之感。 梦澈冷冷地道:“我是要你命的人” 手扬起,虽还未动,但夜风已摇动铃声,似有似无地传来。 姽婳的眼眸倏地已变为红色,血一般的颜色,脸上却还有轻浮的笑,道:“能破我的媚术,想来你也是精神属性的灵兽。即为同类,又往日无仇近日无怨的,何必非要跟我过不去呢?” 往日无仇近日无怨?梦澈冷笑连连,当初就是因为这狐媚子差点害死了珞宁,又在弓月城屡屡祸害男人,她恨不得剥其皮、蚀其骨。今日再见,旧帐新帐一起算,哪肯轻饶她? 梦澈也不跟她废话,道一声:“狐媚受死”后,铃儿声忽然大作,而她的人也同时化作一缕轻烟,笼向姽婳。 她知道狐灵是强大的灵兽,且又同属为精神一类的灵兽,绝不像对付滚雷兽那样轻松,所以一开始就使尽全力。先以铃声破她的精神力,再以轻烟惑她的神智。 “竟然是梦灵?”姽婳暗吃一惊,她本还盘算着以话来分散她的注意力,而后再乘击出手,不料她竟是个说动手就动手的人。 当下,姽婳也不迟疑,双肩一缩在白烟笼下之前现出原形。体形只比猫略大一些,生有六尾,浑身毛发皓白如雪,嘴极尖,獠牙外露。 “嗖”极快的速度窜出,躲过白烟的袭击范围。而六尾中的两尾同时堵住了双耳,以避过铃声。虽然都为精神属性的灵兽,但一交手狐灵就已知道梦澈的灵力远在她之上,所以不敢力敌,尽最大的能力先保护好自己。 但梦澈哪里容她如此?白烟迅速追上,幻化出一只巨大的手掌,用力一拂。奔跑中的小白狐便被轻易的掀翻,连翻几个滚,重重地摔在墙根上。 “噗嗤”它喷出一大口血,染红了雪白的颈毛。 眼见那白烟幻化的手掌即将追上,姽婳顾不得痛苦,急急翻身而起,迅速地窜到了墙头上,长长的尾巴轻轻地摇,显出她内心的恐惧,眸中的血红也已消褪,恢复成了黑眸。整个身体缩成了一团,瑟瑟发抖,像是无助的猫儿。她道:“我知道错了,再也不敢行恶,求你饶我一命吧。” 白烟凝成的手掌悬浮于半空,梦澈的声音就自那团白烟中传来:“狐媚子,别以为你装出这模样我就会心软。饶命?哼,想也别想” 梦澈不是心软的人,可是说话间却还是稍稍停留了一些时间。 时间并不长,仅只片刻。 可就是这片刻时间,已让姽婳寻到可趁之机。她张口一喷,喷出一片红色的烟雾,范围之大盖过白烟,间中又加杂着一股子难闻的狐骚味。 梦澈亟亟腾空,方才避过了那层红雾,可是方才促不及防下却还是吸入了几口红雾,登时呛得她眼泪直流。 再看那狐灵,已变回人形,唯有手还维持着狐的形态,锋利的爪尖就抵在先前那些被她迷惑的其中一个男子的颈间。殷红的唇轻轻地吻了吻那男子的耳垂,问道:“你可愿意做我的爱人?在黄泉路上尽生死之欢?” 那男子的眼睛半睁半闭,木然地回道:“愿意。” 妩媚的笑容也再度浮现在姽婳的脸上,她道:“你听见了吗?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的,你又为何要来多管闲事?” 狐灵的灵力虽比不上梦灵,可是实力相差的并不巨大。但狐灵何其狡猾,没有必胜的把握绝不会亲身涉险。所以从一开始,她就先示弱,甚至不惜受梦澈一击,好以此来迷惑对手。对手只要有一丝丝的轻心,那么她的机会就来。 红雾已散尽,梦澈也已凝烟成人形,落在地上,刚喝一声:“放开他”却又急促地咳了起来。 姽婳呵呵地笑着:“如何?我的红香雾可香?你吸入了红香雾,灵力也随之受损,现在咱们谁胜谁负尚不好说。你要我放开他?哼,我偏不放,不但不放,还要让你看着他是如何被我采阳。” 说话间,她的红唇慢慢地靠近那男子。 男子浑然不知危险来临,脸上浮现出一抹潮红,呵呵地笑着。 却不知死亡之吻,消魂蚀骨之时,亦是收阳断命之时。 “放开他吧,他只是个无辜之人。”一个温和的声音从巷子的尽头传来。 循声看去,但见一个白衣长袍的男子自一片阴影中缓缓走出。月光倾洒了他一身,也照清了他俊逸的五官。 姽婳问道:“你又是谁?也想多管闲事吗?”。 他似乎也是初次相见,但为何也有似曾相识之感?随着他渐渐地走近,她感觉不到一丝丝的灵力,似乎只是个普通的人类。 “难道你是梦灵的主人?”只有这一个可能。若只是普通的人类,哪敢管灵兽的事? 珞宁没有回答她,只道:“放了他吧。你已是强灵,何必要再采男子的阳气?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何不放下恶念,改过向善?” 梦澈道:“宁,你跟她说这些有用吗?快杀了她,你可不能像上次一样心软了” 姽婳警惕之心立起,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明明只是个普通的人类,可是无形中却似有种强大的压力。 珞宁道:“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什么人你即已幻化成人,便不再是兽,兽性也该摒弃。选择了做人,就好好为人,或是游戏红尘,或是隐遁山水,都需遵循人间的规范。又何必害人?” 姽婳笑道:“我现在岂非就是在游戏红尘?看看这些男人,哪一个不是我游戏的对象?” _______________ ps:公司临时聚餐,不去不行,所以更新晚了,抱歉() 第五十二章 烂好人 珞宁摇头道:“你错了,我所谓的游戏红尘乃是指混迹于红尘,却不做伤害他人之事。而你则将人命视作游戏的对象。兽与人,皆是天地间的灵物,即是相互并存,便该依其自然规律,自由生长,两不相妨。岂可以强凌弱,害他们性命?” 梦澈道:“宁,你何必跟她多废口舌” 在她看来狐灵如此可恶,早早杀死也算是功德一件,根本没有多说的必要。 珞宁叹息道:“她修行了百年,实属不易,我实在不忍心毁坏她道行。” 姽婳闻言哈哈大笑了起来,边笑边道:“你真以为凭你们就能奈何得了我吗?必免也太小看我了吧” 先前她对梦澈还有些忌讳,但现在梦澈已负了伤,灵力大打折扣,再正面交手,即使不能胜,也可全身而退。所以她才有恃无恐。 珞宁道:“你真得不知悔改吗?”。 姽婳道:“我从未错过,何需要改?你们既然不走,那么就不妨留下欣赏一出好戏吧。等我采完了他的阳气,再来采你的。瞧你这细皮女敕肉的,必然比一股的男子滋养。” 话才说完,姽婳的脸色就已变了。因为她已看到珞宁手上的玄天镜。 玄天镜——天下所有灵兽的克星。当年也是姽婳用来对付梦澈的,但后来却遗失在秋府被珞宁拾到。珞宁身份特别,都城重地,不可随意放出琴魂,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此时,他亮出了玄天镜。 玄天镜一出,光芒骤放,瞬间便已笼在姽婳的周身。灼肤的疼痛迅速传遍周身,锋利的指甲本可轻易割断身前男子的脖颈,可此时却已使不出丁点力气。 玄天镜对灵兽的克制实在太过强大,镜光之下锁住了她所有的灵力。 她已绵软地倒下,再也顾不得别的,只有惨呼声凄厉地响起。双手抱着头,痛苦地翻腾,身体忽兽忽人,幻化不定。 珞宁瞧着只觉于心不忍,镜光虽未撤去,他却已转过了头,不忍再看。 梦澈也惧镜光,只能躲在珞宁身后,见珞宁不忍,道:“宁,你不可再心软了。想想当年被这狐媚害死的人,还有眼前这几个人,若非我们及时赶到,明日也已是魂归黄泉。杀一而救百,你还有何不忍的?” 杀一而救百?珞宁只能低一叹,纵然心如刀绞,也只能将镜光牢牢锁定于狐灵,道:“上天赐灵于你,又赋你智慧,你却不懂善加运用,反而为祸人间。今日,我就灭去你的灵,若有来世,望你能改过向善。” 镜光更盛,姽婳呼声更惨,身形已彻底化为狐形,如猫儿一般缩成一团。头顶缓缓地浮现出一道血光。 珞宁眉头一敛:“你竟然还未认主?” 玄天镜下,若是还未认主的灵兽,头顶便会浮瑞出一片血光。在这个时候,若是心存贪念的人,轻易便可将她收为已用。 珞宁原以为她已是认主的灵兽,所以才会被人所驱,做下种种恶事。没想到的是,她竟然还是个未认主的灵兽。 灵兽本性单纯,若非被人类利用,极少会有为祸人间的事情发生。且一般未认主的灵兽多避居于山野,很少踏足红尘。 而她又是为何?非但逗留于红尘,且还媚惑男子,又于数年前追杀楚星昕。 随着珞宁心境的改变,玄天镜的光芒也微微黯淡了下去。 “宁,你不可以心软”梦澈欲劝,珞宁抬手止住她,凝目望向那已蜷缩成一团的小狐灵。 此时的她看起来,是那样的弱小,似乎只是一团雪球,等待被融化。 珞宁问道:“你本不属于这里,为何还要留在此?” 镜光黯淡,她身上的灼肤之痛也减轻了一些。抬起头,圆润、水灵的眼中有莹莹的泪光。却并未回答他的问。 梦澈喝道:“问你话呢。已死到临头,还不老实?” 姽婳冷冷一笑道:“要杀便杀,何必说那么多废话” 珞宁道:“若你是已认主的灵兽,身不由已下助纣为捏,可你并未认主,为何还要修行采阳之术?当年又为何要到弓月城追杀那个孩子?” 姽婳心念一转,许多年前一些未想清的事,此际却似已理出头绪。她道:“原来当年坏我们好事的人就是你们?” 当年,姽婳和影龙虽被洗去部分记忆,可是前后忽然空出的部分,实在叫她奇怪。虽不能完全了解实情,却也已猜出是被灵力高于她的人所影响。只因当年突发急事,她也未能探查明白,这一耽搁就是多年。如今再见梦澈和珞宁,虽不记得二人,却已觉得熟悉。现在又听珞宁说出弓月城,以她的聪明,前后一联想,便已能明白了个大概。 “玄天镜虽能镇住我,你又是如何做到洗去我的记忆?”这是姽婳唯一想不明白的事,她哪里能想到珞宁乃是琴魂者,灵力远在她之上。只因琴魂师太过稀少,而且又多年未在楚灵国现身过,所以想不到这方面来。 梦澈厉声道:“现在是我们问你,你还没有资格来问我们” 姽婳抬眸望她,幽幽地道:“你我本是同类,相煎何太急?” 梦澈冷笑道:“那你又为何要吸取这些男人的阳气?他们又何曾得罪过你?” 姽婳道:“你该知道,精神属性的灵兽虽比其他属性的灵兽要强一些,可是我们这类的修练却极为艰难。别的兽修行百年即可幻化人形,而我们却需要二百年的时光。” 梦澈打断道:“所以你就不惜以男子的阳气作为养料好加快提升自己的灵力?” 姽婳道:“我只是想变得强大,这有什么错?至于这些男人,若非他们心志不坚,贪图我的美色,又岂会被我所惑?我给他们想要的,换取他们的性命,这只是场公平的交易。” 珞宁道:“这世上大多数男子面对美色,确实无法心志坚定,但从某些方面而言,此乃天性中的弱点。事无十全,人无完人。试问天下,何种生灵没有弱点?万物存在于天地间,皆有其存在的必要性,任何人都没有权利随意剥夺他人的生命。” “任何人都没有权利随意剥夺他人的生命?”姽婳喃喃地重复着,似在咀嚼其中的深意,可是忽然间却又冷笑道:“说得多么动听呀。哼,伪君子你现在岂不是正在剥夺我的生命?我也是天地间的灵物,纵然是一失足踏错了路,但我难道就没有改过机会?而你呢?你不过只是个普通的人类,有何资格判我死刑,又有何资格杀死我?你这么做,岂非也是违背天理?那么你是不是也该死?” “这……”珞宁一时语塞。 梦澈道:“宁,别听这狐媚的鬼话。你这是在为民除害,伸张正义。况且这狐媚死不悔改,今**若放过她,他日必会有更多的人死在她手上。” 姽婳亟亟道:“你们尚未给我改过机会,岂知我不会改?” 圆润、水灵的眼睛楚楚可怜地望着珞宁:“我本是楚灵森林的狐灵,一时贪恋人间的富贵这才为人所利用,做下种种恶事。采阳之事,也只是为了提升自己的灵力。我答应你,只要你放我一命,我就回到森林中,再不踏足人间。” “你真的愿意改过?”珞宁在问的同时,镜光也同时撤去。 梦澈心中大急,知道珞宁又开始心慈手软,急道:“对普通的人仁善是种善行,对于恶人仁善则是助恶你不忍心下手,我来” 说话间指尘凝起一团灵光,毫不迟疑打向姽婳—— “不可”珞宁情急之下挥手一挡,虽是晚了一步,灵光已出手,但却因他挥手拨了一下稍稍偏离了方向落到姽婳身侧。饶是如此,但那巨大的冲力还是将姽婳震得连翻几个滚,血呕得更多,浑身也颤抖得更厉害。 “宁,你莫挡我,让我杀了这狐媚子”梦澈一击不中,还欲出手,珞宁却已挡在姽婳的身前道:“放了她,让她走。” “宁你……” “我说,放了她” 珞宁本性温和,可是若固执起来,却是任谁也难以改变决心。 梦澈又气又恼,但面对珞宁,有气也撒不出。只能将脚一跺,恨恨地对姽婳道:“狐媚子,今晚我就放过。你最好牢记你说过的话,否则下次决不会今日这般的好运” “多谢二位不杀之恩。”姽婳道罢,踉踉跄跄地站起,狐首微垂做鞠躬之态,而后转身窜入夜色中。直到那团白雪般的身影消失了良久后,却又忽闻满是怨愤的声音遥遥传来:“今日大恩大德姽婳记下了,来日必将加倍奉还” 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道。 梦澈登时大怒:“死性不改,狐媚莫走” 珞宁拦住她:“莫追了,她已走远。那声音是用灵力逼出的,真身怕是在极远之处了。” “宁,你……唉”梦澈又恨恨地跺着脚,却是气恼无语。 珞宁深叹一气,面上浮现出自责之色,“烂好人是不是?我也知道她不会那么轻易改过,可是我真的下不去手。也实在不忍心看到一条活生生的性命死在我的面前。”() 第五十七章 心机与真情 珞宁道:“几位小姐及夫人能喜欢梦澈,也算是梦澈的荣幸。” 自那一日在柳府见过之后,张晋云太喜欢珞宁的琴声,所以第二日便派人将他和梦澈请到府中居住。珞宁正想跟他多攀些交情,自然也不会拒绝。至于梦澈,其实最不耐烦的就是和孩子们在一块,可是这一回为了帮珞宁,竟也愿意耐心陪国公府的几位千金小姐们玩耍。张晋云高兴,府中的女眷自然更欢喜。 正在这时,店伙计端酒奉上。 “来,咱们尝尝此间的酒如何。”柳亦真虽贵为御用乐师,但此时却毫无架子,亲自筛酒。 珞宁轻抿了一口,赞道:“好酒。非但甘醇,且还有股淡淡的梅花香。饮此酒,不禁叫人想起雪落红梅的美景来。” 店中的伙计此时尚未走,闻言插话道:“这位公子真是好品位。此酒名为梅香露,以冬节落于梅瓣上的雪化水酿成,是以入口清凉,又有梅的幽香。” 张晋云笑道:“看来珞乐师非但是琴中圣手,还是酒中仙人。别人都道我张晋云爱酒,却不知我饮酒最为挑剔,向来只饮三种酒。其中一种就是这梅香露。饮此酒,直如赏花,怡然陶神,妙不可言。所以今日明为赏景,实乃是月复中酒虫做怪。” 珞宁道:“在下只具备饮酒之名,却品不出酒的意味,饮酒也只如黄牛饮水,终非名饮。 似国公这般,方才可算是真正的酒中仙。珞宁敬国公、柳乐师一杯” 他是直白的称赞,可是叫人听着温暖窝心,决没有半分被奉承之感。 三人成席,边饮边谈,不知何故却又谈到琴乐之事上。 却听柳亦真:“下个月宫中将选拨御用乐师,以珞乐师的琴艺若去应选必能技压群雄。如何,珞乐师可愿意与亦真做同僚?” 珞宁笑了笑道:“珞宁闲云野鹤惯了,若是做御用乐师怕是受不了那种约束。至于同僚嘛,我等前些时候由琴作媒,结下不解之缘;今日又把酒论知交,相聚一堂。难道说此种交情还不如同僚之谊来得深吗?又何必过多的拘泥于那些?” 张晋云抚须笑道:“珞乐师是世外之人,世俗之利难以羁绊。亦真老弟,你就莫勉强他了。况且他若是进宫,必将受用于御前,到时我若想再听他一曲可就不易了。” 柳亦真道:“晋云兄说得也是。御用乐师虽看着风光,但许多时候伴君如伴虎,时刻都是如履薄冰,事事小心。但即使不想争个御用乐师的位置,进宫去看一看倒是可以的。” 他说着转目看向张晋云。 张晋云道:“皇家对乐师晋选十分重视,先由底下的官员选出部分出色的,最后在宫中献演,由陛下亲自勾选。我跟亦真老弟也要也出席,到时可以带一两个人。珞宁乐师就不妨同我们一道去,就当是见识见识。不过你可以放心,只要你的琴音不响,陛下是不会选中你的。” 若是能进宫,或许就能见到秋家姐妹。想到这一层,珞宁便欣然同意。 直到夕阳西下,上弦月一行人方才打道回府。快到楚城街区之时海旭和海岚先行告辞离开。楚星昕与上弦月同乘一车,离颂音阁尚有一段距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车行得极慢。 上弦月还不及多问什么,楚星昕已先开口道:“海旭已答应会尽量撮合我和海岚公主。” “什么,他这么快就同意了?”虽然今日上弦月看出海旭与楚星昕二人关系处得颇为融洽,可是却未想到仅只一天之中就能达成协议,未免有些太快。 楚星昕道:“快么?海旭是个聪明人,该果决的时候决不会迟疑。” 上弦月道:“可是仅一天的时间,他根本对你了解不深,又如何放心把海岚公主许给你?” 旁的不说,单只楚星昕这些年来在都城中的风流名声,朝中家世稍好一些的官员都不愿将自家的女儿许他为妻。更何况是碧海国的皇子?即使要挑人,也该多作考量才是。 楚星昕道:“你当真以为他们兄妹之间的感情如此深么?若海岚不是海皇最宠爱的女儿,你以为海旭会愿意跟她走那么近么?此番前来联姻,若海岚选中的夫婿有权有势,只会加强海皇与楚灵的关系,这对海旭而言并无太大的好处。但若是我情况便完全不同。我需要倚仗他,他亦需要倚仗我,我们二人之间为求自保必会形成极深的牵连。换言之,若我将来对他无用,至少对海皇不会有大的帮助。所以,这桩联姻若成,无论我将来是得权还是失势,对他来说都有利而无害——你为何不说话了?” 上弦月苦笑:“我还能说些什么?你们一个个都如此精心筹划,每一步算计也是如此精准。还需要我多说么?我只是觉得海岚太过无辜,成为你们利用的对象。而我无疑也成了帮凶。” 楚星昕道:“无辜?身在皇族便再没有无辜二字。这是生下便已注定的命,由不得自己选择。就好像我,好像海旭。若没有后天的种种事端,又岂会有现在的步步为营?心机,是在水深火热中磨练出来的。至于你,是我将你牵连进来的。其实楚城并不属于你,这里有太多阴谋算计、尔虞我诈,不像弓月城,民风质朴、生活单纯,甚至连冬季的落雪都那么纯净。只可惜我再也回不到当初了。所以小猴子,我希望你能代替我过那样的生活。”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那么的淡然,眼神却又是那么的忧伤,连那微锁的眉头的都这般叫人心疼,让上弦月忍不住就伸手去抚他的眉头。可是,再如何也抚不平他眉中的忧伤。 她说:“为什么回不去?只要你愿意,你可以跟我一起回弓月城。还有晚儿、晨儿,我们仍然像小时候一起。高兴了就一块唱歌;不高兴了就大吵一架。闲的时候,就让珞宁教我们弹琴;饿了,就叫梦澈做好吃的点心给我们。没有争斗,没有算计,简简单单地过我们的生活,远比在楚城这看似繁华却冰冷的地方要好得多。” 她尖指暖暖的,触到他的眉头,那股温暖就从眉头一直传到心上。 他拉下她的手紧紧地握着,无关风月,只像儿时那般单纯。他说:“很美的生活,想想都觉得真幸福。可是小猴子,我回不去了。那个人不会轻易地放过我,我回到弓月城也只会连累到你们。就好像秋皓,他根本不具任何威胁性,可还是为人所不容。人生在世,其实很多时候,身不由己啊。我不能选择命,只能努力地走好,保护好自己的命,也尽量地保护好我所在乎人的安全。” 窗外,夕阳已沉下,车内的光线也是晦暗不明,看不真切二人的面容,只能看到大概的轮廓。 上弦月沉默着,像是忘记了语言。但许多时候,无声反倒胜有声。 帘外的光线又渐渐明亮了起来,车随之停下,外头传来车夫的声音:“公子、小姐,颂音阁到了。” 车帘撩开一条缝,便露出颂音阁辉煌的灯火,将暗夜都映得如白昼。 “我先回去了。”她道了一声,正要下车,却又被楚星昕喊住了:“小猴子,你可以不必再呆在那种地方了。” 上弦月道:“现在还不是离开的时候,我已经决定竞选御用舞师。你的身份敏感,一个不慎及有可能危及自身。而我则不同,一个民间来的丫头没有太深的牵联,若搏得张贵妃的欢心,借她免了晚儿和晨儿的罪比你插手更合适一些。” 楚星昕道:“可是你自己呢?你的脸……” 他担心,因为他知道这世上以貌取人者居多。若是知道原本以为的倾国美人的面容竟是如此丑陋不堪,必会大受震惊。而上弦月也会被指责为欺骗者,下场如何,不言而喻。 他未说完上弦月已接着说:“这么丑,怕吓倒人是吧?呵呵,这点你可以放心。我的容貌不能在一般的人面前露出,可是在张贵妃面前倒是无妨。你该知道,女人不怕丑女,只怕比自己更美女子。只要救出晚儿和晨儿,我自会有月兑身之法,到时就能离开这里回到弓月城。” 她已经考虑好了,并且后面将要遇到的一切都已预想好了,且那法子也是可行之策,楚星昕也不便多说什么。只道:“我虽不能救出她们,但已托了宫里一些与我有些交情的总管打理,她们姐妹二人不会受太多的苦楚。” 上弦月道:“如此就好。我先回去了,你不便再露面就莫下车了。”她说着已重新戴上了面纱。 转身,车帘大开。车内光线是晦暗不明,外车却是灯火明亮。而她逆光的身形显得如此赢弱。 楚星昕心中无端一痛,又道:“那毕竟是肮脏之所,你要处处小心,莫叫梦渊离你太远。” 上弦月回眸一笑:“心自清明,何必介怀身处何地?反之,心若肮脏,便是在再圣洁的地方也干净不起来。”() 第五十八章 姐妹之情 御用乐师的选拨虽是盛事,但要求极严。除了有高超的技艺之外,还需要达官贵人的担保,因为一般的平民即使技艺多么出色,也是没有资格参加竞选的。 评选分为三个阶段:初选、复选、决选。过了这个阶段选出的乐师才有资格到御前表演,然后再由皇帝亲自封选,给予封位、赏赐等。 当然,像颂音阁这类出身的,因为从官ji中选出的,原先是罪籍,所以即使拨得头筹,一般情况下也只能得到“御用乐师”之类的称号以及赏赐,属于编外乐师,比如夜萱就是如此。只有出生名门,身家清白的人,才具备得到品级的资格。就比如柳亦真,乃是御封的三品首席御用乐师。其地位,远比一般的地方官要高得多。 可即便是编外乐师也是无尚的荣耀,不仅能另身价百增,也具赎身的资格,而赎身后便可自动月兑离罪籍。日后也还是有可能一步步成为有品级的编内乐师。所以这条路可算是所有官ji们改变命运的唯一之法。 正因如此,凡官ji都极为重视这一事。楚城中有三大官家青楼,各家都选派出五名优秀的乐师,再加上全国各地清白之家出生的竞选者,足有千余人参加。可算是极为隆重,当然竞选也十分激烈。 舞师也算是乐师中的一个分支,虽不及乐师吃香,但优秀的舞师也是极受追捧的。 因为要竞选御用舞师,所以上弦月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虽然都会有表演,不再接客。那些久慕她芳名的公子哥们虽深感遗憾,但也无可奈何,毕竟有资格竞选的姑娘都是在上头报过名的。更何况这类的事,他们也就早习惯了。而能看到自己一直追捧的姑娘入选,也算是一件十分长脸面的事。所以更多的人也是极为支持此事。 颂音阁中派出的是上弦月、绿汐及另外三位姑娘。然而仅只一场初选就已淘汰了大半,颂音阁出来的人仅只剩下上弦月和绿汐。连见惯了此事的张妈都惊叹不已:“虽知御用乐师竞争激烈,可今年却尤为激烈。” 崇华夫人倒是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悠闲地抿了口茶,道:“激烈怕什么?若是没人参选,那还有何好争的?” 此时,绿汐与上弦月也同在。但听绿汐怯怯地问道:“今年不是小选么?为何还有这么多人竞选,倒比往年的大选还要隆重些。” 崇华夫人道:“今年虽是小选,又是提前的,有些仓促。但今界却是皇帝为讨贵妃欢心而亲自下旨办的。虽说乐师的选拔是皇家多年来流传下的规矩,可是如今的皇帝并不好音律,所以即使当了御用乐师,地位也不及从前来得风光。但贵妃娘娘就不同了,娘娘自幼喜好乐律,对于精于乐律的乐师也是极为尊敬。所以这次若是中选成为娘娘面前的红人,得到丰厚的赏赐倒不说,若是编内乐师,所授予的品级都将会比往年高。这自然是极富吸引力的。” 她说着看了眼上弦月和绿汐,叮嘱道:“机会难得,此番颂音阁中就只剩你们两人参选,你们必要争气。若能拨得头筹,不光是自身的命运从此改变,我颂音阁的名气也将大盛。” 上弦月拍着胸脯,极为自信地道:“夫人放心,我们必将努力。”别人努力是为了荣华富贵,而她的努力则是为了好友的性命。 不同于她的自信,绿汐却是忧心忡忡,垂首道:“初选都那么严酷,我怕,怕……” 上弦月拉过她的手亲热地道:“莫怕,有我在,万事都不可惧。” 这里并无旁人,所以她也未用面纱遮面。绿汐一抬眸就看到她的脸,那么的丑,可是笑容却那么的灿烂,眸子那么的清亮,好像天底下再难的事都能在她的一笑间灰飞烟灭。那颗不确定的心,也在那灿烂的笑容下安定下来,重重地点头,展颜一笑:“月儿,我相信你” 崇华夫人无声地笑了笑,挥手道:“行了行了,你们姐妹二人要亲热私下里再亲热去吧。我乏了,想打会儿盹。” 上弦月和绿汐遂起身告辞,手牵着手离去。人虽已消失在门外,但二人的笑容却还遥遥传来。 张妈道:“咱们颂音阁的姑娘向来为争宠个个明争暗斗,那两个丫头却亲热得招人眼热。” 崇华夫人冷笑:“明争暗斗皆为利起,若真牵涉到自身利益,我就不信那两个丫头还能像现在这般亲热。” 张妈道:“夫人是说……” 崇华夫人道:“只一场初选,全国统共一千多人就只剩下了二百多人。等复选、决选过后剩下的估计也只有十人左右。而这十人中,只有一个编内御用乐师,一个编外御用乐师。到时为争这编外一个名额,你觉得她二人会如何?” 张妈道:“夫人说得有理。御用乐师的称呼如此诱人,若是我,哪怕是亲生姐妹也断不会相让。” 崇华夫人在笑,笑容中透着一丝阴冷。 而与这份阴冷截然不同的是,颂音阁的花园小径上却是阳光明媚。正值春季,这里是草木繁茂,莺飞蝶戏,一派繁盛景象。因为是白天,不用接客,所以姑娘们都结伴游园。 为避些闲人,上弦月和绿汐特意择了条清静的小路走。 上弦月的面纱已戴上,挽着绿汐的胳膊,边走边道:“这段时间为了过初选,我x夜练舞,你也总是手不离琴,今儿个咱们就歇一歇,在这园子里逛逛。” 绿汐揉着自己的手腕道:“这些天练琴手腕确实有些酸了,不过能跟月儿一起参加竞选真得很开心。” 她说着忽又想起了什么,忙从袖中掏出一个物件来递给上弦月道:“月儿你上回说我头上戴的那朵绒花很漂亮,前些天首饰铺里的伙计来送货我特意叫他帮着订做了一朵。你瞧,款式跟我的那个朵一模一样,只是颜色换成了你喜爱的绿色。” 上回上弦月只是随意地说了句喜欢她头上的绒花,只是嫌粉色不好看。没想到绿汐却记在了心里,特意为她订了一朵。要知道这种绒花做工极为复杂、精巧,绿汐的那朵本是沈时沈七公子所赠,说是都城中绝无重样。想来她是花了番心思才订到的。 上弦月心中一阵感动,一伸手就在绿汐的额上弹了弹,道:“傻丫头,我说喜欢你就为我去订做。要是哪天我说要天上的星星,你是不是也要替我摘下来?不过这花确实好看,你快替我戴上,瞧瞧好看不?” 绒花仅只鸡蛋大小,翠鸟月复下羽所制,极为柔软轻薄。别在髻上,随风轻颤,格外动人。 “真漂亮”绿汐赞了一句,又话题儿一转问道:“对了月儿,你为何不会弹琴?” 这些时日她们一同练习技艺,每遇到难弹的曲子,上弦月总会告诉她哪个地方弹的音不对,哪一段又需加强,还有情感如何运用才能更好的表现琴曲等等。可是偏偏她从来不弹琴,这叫绿汐有些奇怪。 上弦月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珞宁吗?他是我见过弹琴最好的乐师,我所有琴乐上的知识全部来自于他。只可惜,我只会书面上的东西,真正弹琴的时候却少之又少,根本比不了你。” 她虽还在笑,但说到这些的时候,眼神中光彩却黯了一黯。 分明拥有绝高的琴乐天份,可是却只因金针锁脑,她此生都无法畅意抚琴。这是心中永远的遗憾,所以每每在看到别人抚琴的时候,她心中的羡慕是那样深。只是这些,她只能暗藏在心中。哪怕现在对绿汐已极为信任,可是又如何能向这个单纯的少女说自己是暮雪国的人,是琴魂者?恐怕,说出来只会惊到她。 虽没有直白的表露,但她神情中暗含的伤感,绿汐却已觉察到,道:“不会琴也无妨。月儿的舞那么美,凭那一舞必能得到御用舞师的封号。” 上弦月道:“我听说,此次编内、编外的乐师封号各一个。我们这样的出生是没有资格竞选编内的。而编外的也只有一个名额。绿汐……” 不等说完绿汐已打断道:“那个名额一定是月儿的” 上弦月道:“可是绿汐,你难道不想要吗?若你能成为御用乐师,就有被赎身的资格,能月兑离这里的一切。” 绿汐抿嘴一笑,道:“那些东西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你。若不是你,当初我也不会重回到这里。现在我虽是ji,可还能天天看到月儿,我心里就已十分满意了。更何况,我知道月儿之所以会留在这里也是为了救晚儿和晨儿。月儿想做的事,也就是绿汐想做的事。” 她在笑,明媚的阳光就洒落在她的笑靥上。如此明媚,如此动人。 上弦月道:“绿汐你再忍忍,等我救出晚儿、晨儿,我们就一同离开颂音阁。你相信我吗?”。 绿汐笑得更甜,“无论什么时候绿汐都相信月儿” 上弦月道:“好绿汐,你跟晚儿的性子真像。等到你们俩见到了,也必将投缘。晨儿虽有些霸道,但其实她的人也是极好的。到时候我们四个就做好姐妹,一块回弓月城。你喜欢琴,就请珞宁些指点,必能叫你的琴技更上一层楼。对了,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梦澈?那是个凶巴巴的女人,总是喜欢崩着个脸数落我。不过她做饭的手艺极好,连颂音阁里的大厨都比不上。还有还有,弓月城虽然不如楚城繁华,但那里的景极好。弓月书院外有一片的梅林,一开一大片。冬天的时候,红梅映白雪,美不可言。保管你瞧着连寒冷都忘了……” 她涛涛不绝地说着,眼眸中有明艳的光彩,似乎已能看到冬天飘雪的梅林下,她们四个少女尽情嘻闹,而不远处是珞宁淡而温和的笑容,以及梦澈掐着腰着数落她们的模样。 那画面如此美好,那样的生活又是多么的幸福。 而绿汐只是安静地听着,笑容深处却透着一股子的悲凉。只是上弦月并未注意到这细微之处。() 第五十九章 来者不善 说话间已走出小径,快到湖畔边时却见岸边樱树下立着一个公子,不等上弦月细打量,绿汐显然已认出了那人。足下一滞,垂头敛目,露出娇羞之态。 上弦月问道:“那就是沈七公子?” 沈七公子在风月场上也算得上是大名鼎鼎。上弦月也听楚星昕提及过他。 沈七公子原名“沈时”,前头六个姐姐,他排行第七,人称沈七公子,也是沈家的独子。 这沈家也是世家,数代为官,沈时的祖父更是做到一品丞相的位置。可是到了沈时父亲这代却弃仕入商,辛苦经营了十几年,竟也成了楚灵国的第一富商,家产无以计数。 按说沈时早已过了弱冠之年,又是独子,也该挑起家中重担。但他却即不愿入仕也不跟父亲学生意,成日里浪荡于花丛中,与楚星昕这类的皇室闲人们玩作一道,名气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上弦月没有正面跟沈七公子接触过,但也知道他是绿汐的裙下臣,不仅夜夜留宿,且总有各种礼物送来讨绿汐的欢心,十分殷情。阁中甚至有传言,说绿汐一旦有被赎身的资格,那沈七公子便会将她娶回家。 嫖客向来最是无情,所以上弦月原未将此事放心上。可是现在再瞧那沈七,发上、肩膀上都有樱花花瓣,显然是等候良久。此时一看到绿久,神色立时一喜,亟亟上前,不等多说先将手上一个精巧的食盒塞进绿汐手中。 绿汐低头娇羞地问:“这,这是什么?” 沈七道:“前儿你不是说近来胃口不太好么?我特意赶了个清早上迦叶寺给你弄了点蜂蜜八宝粥。迦叶寺里的粥最有名,开胃极好。本想叫你趁热喝的,这不,巴巴的捧了来,可惜扑了个空,听你的丫头说你被崇华夫人喊了去。想来是有事交待,我也不好打扰就在这里等你。唉,粥凉了,但也不碍,热热就是了。” 他说话时眼眸中有深深的情意,哪里像是一般嫖客,分明就如丈夫般关心妻子的饮食。 上弦月暗忖:难道这沈七真对绿汐上了心? 面对沈七公子的热情,绿汐却显得更羞涩,道:“菡笑只是随便说说,哪敢劳公子如此费心。” 手上捧着的食盒却是退也不好,拿也不好,只觉得远处那些下人、姑娘们的目光似都集中到自己身上了。 上弦月道:“即是沈公子一片心意,你也莫推辞了。我先回初蕊小榭,你且在这里陪陪沈公子。” 说罢嘻嘻一笑,转身离去。走到老远后,再回首时,遥遥可见沈七满脸笑容,似乎在说些什么,逗得绿汐掩唇而笑。 湖畔小径,花柳香丛,那对碧人羡煞天上仙。 上弦月脸上的神情却开始有些凝重。她知道楚星昕与沈七交情颇好,思忖着回头向楚星昕打探打探沈七的具体为人。若他真是可以托付的人,于绿汐而言也算是美事一桩。若不然,就早早地叫绿汐跟他保持距离。上弦月早已将绿汐视为好姐妹,决不允许她受到任何可能的伤害。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楚星昕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不见他来颂音阁。 托梦渊去打听才知,原来近段时间楚星昕忙于陪伴海岚公主。 虽然他二人相识不久,但海岚公主自初次相见,便对楚星昕大生好感。后来几天,楚星昕带着她逛遍了楚城各个名街胜景。海岚本就单纯,又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加之海旭又总是时不时地在海岚面前说些楚星昕的好话,想不坠入情网倒也难。 听到这些事时,上弦月心中有说不出的矛盾之感。虽为楚星昕顺利能捕获海岚的芳心而高兴。可是一想到海岚公主那双美丽而纯真的眼睛,就有种负罪感。若有一日,那单纯的少女知道自己爱上的人,从开始的接近都是带着鲜明的目的,她的笑容可还会如那日沧澜江畔时那样灿烂吗? “你为何又在发呆?”梦渊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将上弦月的思绪拉回。 抬眸看了看窗外,这才注意到原来夕阳已沉下,又是暮色深深。 自嘲一笑,她道:“梦渊,我现在才知道自己终究不是个狠得下心的人。那日,我曾对楚星昕说,不要活得那么窝囊,要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一切。可是当他开始去争取的时候,我却又因对海岚的无辜而于心不忍。” 梦渊淡淡地道:“你确实不是个心狠的人。” 上弦月苦笑:“可我也不是个善良的人,此刻若是珞宁在此,我想他决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楚星昕因一已之私去伤害别人,也许他会想到两全其美的法子。而我总归连珞宁的十分之一都未学到。” 梦渊沉默着,却不知该如何接下面的话。上弦月却似已从那份失落中走出,又恢复成一惯的嘻皮笑脸之态,道:“瞧瞧,我不过说了两句,你的眉头就开始拧到一块了,就好像这些烦事都是你的似的。” 梦渊眼角一抽。何时起,她的喜怒哀乐,竟也能影响到他? 上弦月却未瞧出他神情中的古怪,继续笑道:“好了好了,你也不用替我犯愁了。反正事情都已到这个地步了,也只能任其而为。楚星昕本质并不坏,日后必不会对海岚太差。说不定,还会日久生情。” 她笑起来时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只是不知这番话是在宽慰梦渊,还在宽慰自己的良心? 梦渊道:“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太过挂心,管好自己的事即可。倒是那位碧海皇子,你是不是也该适当的与他保持些距离?” 他说话间目光扫到桌上堆着的各种精巧的玉器、字画上——这些是海旭今日派人送来的,说是让弦月闲的时候赏玩。 这段时间海旭倒是经常来看上弦月,有时即使人不到,也会派人送些珍玩来。于是颂音阁中又有传言说,海旭倾心于醉舞,一但醉舞晋为御用舞师,有被赎身的资格,将来极有可能会成为碧海国的皇子妃。 上弦月当然不会认为海旭真得对她动了情。说到底,从前不过是因为内疚,后来也只是朋友之谊,无关风月。 但梦渊还是适时提醒她,“你也应该看出海旭表情随和,但心机很深,丝毫不下于楚星昕。他甚至为了一已之私可以出卖妹妹的婚姻。” 上弦月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握着花枝嘻弄着鱼缸里的金鱼,有些不以为然地道:“我又没有公主的身份,还怕别人算计?更何况我跟海旭只是朋友,决没有儿女私情。” 梦渊道:“似那他那种人,你连朋友都不该跟他做”,他顿过后,压低了声音道:“别忘了,你是琴魂师,岂是没有身份的人?” “琴魂师,”这个词与上弦月而言已是陌生了许久,此刻忽然听他提及,方才想起自己竟还有这个特别的身份。 只是这个身份不仅不能让她有丝毫的高兴,反使得她语气一黯:“可是又如何?我是个不能随意使用灵召唤琴魂的琴魂师,甚至连普通的琴都不能随便的弹。” 梦渊道:“无论如何,小心为上。” 上弦月道:“我还不够小心吗?自到楚城,我可算是步步谨慎。说一句话都得先在脑子过个几遍再出口。瞧这初蕊小榭,除了咱俩就只有一缸鱼是活物了,连下人都不许随意进出。” 说话间梦渊神色微变,道一声:“有人来了。”身形迅速成烟,消失不见。 未几,果听门外有丫头禀道:“小姐,夜萱小姐来访。” 夜萱?她来做什么? 自从那一晚为绿汐出头,与夜萱得不欢而散后,虽然事后上弦月被崇华夫人训斥了一番,但后来便再未打过照面。而夜萱又是出了名的寡淡性情,与其他姑娘根本没有过多往来,今日又怎会突然登门? 莫非是因楚星昕? 不及多想,上弦月拢了拢头发,又戴好了面纱,这才吩咐丫头开门请夜萱进来。 一进门,夜萱的丫头就不满地道:“真是好大的架子,我们小姐亲自到来,竟然这么晚才让进门。” 语气娇横,仿佛她才是主子。而她的主子却只是冷眸而视,根本不去管丫头的放肆。 不需多看,上弦月便已知道这两人来者不善。但因楚星昕的那层关系,她也无意去针锋相对。只是和颜一笑,道:“抱歉抱歉,刚才在睡觉,衣衫不整不敢随意出来冒犯,这才耽误了会儿功夫。夜萱姐姐快坐——翠儿上茶” 本以为会惹怒她,不想却碰了个软钉子,这倒让夜萱有些讶异。 夜萱淡淡地开口:“是夜萱忽然叨扰,扰了醉舞姑娘的好梦。小茜不懂事,口无遮拦,望姑娘你大人大量也莫跟她计较了。” 上弦月称她为‘姐姐‘,她却只以“姑娘”回称她,显然是极见外。上弦月心下了然,却也不甚在意,盈盈一笑,道:“姐姐来时我正好一梦方醒,所以也算不上是叨扰。至于小茜嘛,倒是难得的率性人,颇对我的口味,当然也不会多计较什么了。” 她笑得灿烂,可是那叫小茜的丫头回应她的只有一声冷哼。上弦月心中暗叹:这样脾气的丫头竟也能在颂音阁这种地方存活,还真是件稀罕事。看来夜萱对下人倒是很纵容。只是这二人此番来的目地究竟为何?() 第六十章 夜萱的来意 “这缸金鱼倒是漂亮,搁在屋里凭添了几分灵活气。” 上弦月还在猜测夜萱的心思,夜萱却观赏起搁在窗边的那缸鱼来了。 “听说这鱼儿是碧海皇子所赠,我早就想来瞧瞧了。真好看,水里游着真像是开在水中的花儿一般。”夜萱不住地称叹,连丫头小茜也配全着主子赞了几句。 “这鱼儿确实是碧海皇子所赠。我成日里呆在这园子里,真是闷得慌,有了这些鱼儿,没事的时候瞧上两眼,倒是能愉悦身心。姐姐你瞧,这肚儿白、头尾黄的鱼叫白琉金,你瞧像不像是水里的琉金?还有那条,头顶儿带红的叫红顶琉金。喏,那条是长尾琉金,我每回瞧着就觉得它那尾巴又长又大散在水里就跟混沌皮儿似的,勾得我都想去吃一碗混沌了……” 上弦月涛涛不绝地讲着,仿佛是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一般。夜萱却是渐渐有些不耐烦起来。终是忍不住打断道:“看来那位皇子还真是对醉舞姑娘上了心,费尽心思讨你欢心。” 上弦月又接着道:“只是一些解闷的小玩意,算不得什么。姐姐要是喜欢,不如就送给姐姐吧。” “不用了,我没有姑娘的精细,养不了鱼儿——听说你已过了御用乐师选择的初选、复选,决选准备得如何了?” 原来是来关心这些的,可是真的只是如此吗? 上弦月道:“托姐姐的福,一切都准备得妥帖。崇华夫人又十分关照,该提点的也都及时提点,该准备的舞衣也命人做好了。只等十日后的决选。” “以姑娘的舞技,想过决选应不难。不过——”夜萱语调一顿,又道:“不过决选过后是御驾亲自点选,这一关只怕不是很好过。当今陛下对于韵律舞曲之类的并不十分喜欢,我虽为御用乐师,但其实奉召入宫献演的机会并不多。所以此次说是陛下亲选,但其实都是以贵妃、其他有品级的御用乐师的意见为主。正因为如此,倒也让人钻了不少空子。听说有不少的参选者都偷偷的贿赂上头的人。” 说到此,她嫣然一笑又停了一停,似乎是想看看上弦月会有何表情。 可上弦月呢?依旧是那副笑意盈盈、波澜不惊的模样。 夜萱心中失望,面上倒不显,问道:“你似乎一点都不紧张?” 想看她紧张?好吧,那就让其一偿心愿。 上弦月笑容一收,轻叹一气:“岂会不紧张?醉舞也听崇华夫人提及过此事,可是醉舞我只是一介弱女子,又是新近出道的舞ji,手头上的积蓄为本就不多,为了拉拢底下的人也早已散得差不多了。如今想去打点打点,也是囊中羞涩。唉,似我这种又穷地位又卑下的人,上头那些大人物们又岂会看得上眼?唉唉” 夜萱等的就是这些话,当下便顺着她的话道:“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可若是没有人脉,即便有钱也送不出去。” 上弦月配合着道:“谁说不是呢” “你没有人脉我家小姐却有哩”却是小茜插了句话,看她神色颇为得意。 上弦月登时明白了六、七分,却只作糊涂,问道:“此话何意?” 夜萱抬了抬下巴,露出一副傲慢的模样:“我可以帮你。” “帮我?如何帮?” “宫中的首席御用乐师柳亦真乃是我自小到大的琴乐老师,我若是在他面前替你说几句好话,可比旁人送千金万银都管用。” 一进门,她的丫头就先来个下马威,现在她自己却又刻意示好。若是一般的少女,听到这么好的事情,早已乐不可吱。可是天上不会白掉陷饼,上弦月深谙其理。 神色一敛,微微而笑:“夜萱姐姐如此相助,却不知醉舞该做何报答?” 夜萱道:“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绕了半天,总算到正题了。 上弦月问:“不知姐姐需要我办何事?” 夜萱道:“我只希望你日后与九公子保持距离。你若答应,我保证动用我全部的人脉、财力助你成为御用舞师。此事于你,可算是轻而易举,能换得的好处却是你一辈子都受用不尽的。” 夜萱在笑,小茜也在笑。一个笑得淡然,高贵如仙;一个笑得放肆,盛气凌人。却同样都是自信满满。 是对自己的开出的条件太过于自信吗? 可是这世上偏偏没有太过绝对的事。 “恕难从命。”只淡淡的四个字,却叫那主仆二人的笑容同时消失。 不等主人发话,小茜已先喝道:“真是不知好歹,我家小姐如此费心为你,你非但不知感恩,还拒绝?哼,你以为你什么身份,哪容得你讨价还价” 也是小茜被夜萱宠惯了,一般的人都不放在眼里。此际见主子被下了面子,不管不顾伸手就想给上弦月一个巴掌,好叫她清醒清醒。 但上弦月又哪是这么好欺负的人?头一偏躲了过去,却是头上别的那朵绿色的绒花如此一震,从发间落出,不偏不正恰好就落在鱼缸中,瞬间被水浸透。 上弦月冷眸一瞪,喝道:“醉舞身份再低贱也是这初蕊小榭的主人,哪容得你一个小丫头在此吆五喝六” 只因看在她是夜萱的贴身丫头的份上,上弦月才再三容忍,不予计较。可凡事都有一个底线,若不懂得分寸,她上弦月也不会再客气了。 小茜冷不防被她一瞪,不知为何竟是心头一颤,忽地忆起那一晚被她打过一个巴掌。分明已事过境迁,脸颊上却似乎还有那火辣辣的疼痛之感。 “小茜,不可放肆。”夜萱终于拿出主人应有的态度,转而又对上弦月道:“醉舞姑娘回得如此决绝,可是嫌我说得不够细?那不如我再说一次……” 上弦月打断道:“不必了,你说得很清,我也已听明白了。也还是那句回答,恕难从命” “为何?”夜萱却是有些不解,“难道御用舞师的头衔不够吸引人吗?还是说……” 她咬了咬唇,似乎是觉得有些难以启齿,略作一顿还是问了出口:“还是说,你对九公子动了情,所以宁可放弃竞选,也要与他在一起?” 对他动情的只会是你,又岂会是我?上弦月的面上却始终带着淡然的笑:“我倒想问一问夜萱姐姐,为了一个男人,如此费心费力,值得吗?”。 尽管颂音阁中夜萱倾心于九公子之事是人尽皆知,可是如此直白的道出还是头一回。夜萱神色微变,道:“值不值得是我的事。我只再问你一次,你可答应?” 上弦月道:“我若是不答应,你是不是就打算动用你所有的人脉使我落选?” 夜萱冷笑了一声,虽未回话,但当中意思早已不言而喻。 “哈哈哈……”不期,上弦月却是忽然放声而笑。 夜萱秀眉深蹙,不解她为何而笑。 小茜倒是忍不住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又被主人一个眼神喝住,足下不甘心地一跺,只能将话往肚里咽。 “你是觉得我没有本事让你落选,是以发笑?”夜萱能想到的只有这样。 上弦月的笑声终于渐小,摇了摇头:“不,恰恰相反,我相信你有这样的能力。曾经的相府小姐,即便沦落青楼,但昔日毕竟是大家出来,人脉、见识都远非一般女子可比。更何况,另师又是首席御用乐师。” “那你为何而笑?” “我笑你太天真”上弦月忽然语气一沉,道:“笑你为了一个男人竟想出这么个馊主意” 夜萱的脸色大变,小茜抢先道:“你说什么?怎敢……” “闭嘴”上弦月一语喝断:“不过只是个婢女,主子说话哪里轮到你来插话如此尊卑不分,依颂音阁早该乱棍打死” 小茜脸气得通红,却偏被那气势压得无语可辩。 夜萱道:“那么夜萱可有资格?” 上弦月展颜一笑,变脸却是比翻书还快,她道:“姐姐当然有资格,否则这半天我们都在做什么?我只是觉得你这个主意太过可笑。不错,你的条件是很诱人,可是你有没想过,假使我答应了,一但等到我成为御用舞师,有被赎身的资格后便反悔了你又能怎样?” “这……”夜萱却是未想到这一层,此际听她一提方才语塞,旋即又问道:“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若上弦月真的假意答应,事成之后反悔,夜萱自是无可奈何。可是现在道破这层天机,又对谁有好处呢? 上弦月和颜一笑,道:“因为你我同是女人,亦同为情痴。只不过你我心中的那个他,却不是同一个人。所以咱们不妨敞开心扉说亮话,不必兜兜转转。” “你已心有所属?”夜萱的语气显明一松,转而又道:“那你为何不愿意跟九公子保持距离?你方才若是答应我的条件,与你而言可算是两赢的局面。” 上弦月道:“我心有所属不错。可如今我身处青楼,强颜欢笑,半点不由已。接什么样的客人,又岂是我能说得算?这一点,不需我多说,姐姐也是深有体会。”() 第六十五章 媚惑 “什么?暮雪国?”夜萱、绿汐皆是一惊。 夜萱道:“不过才平静了十几年,难道说战争又要开始了?” 沈时道:“暮雪国狼子野心,十几年前兵败后一直闭国锁门,久不闻其动静。想来现在是休养得够了,又开始蠢蠢欲动。” 绿汐胆小,一听即将可能会有战争,脸色登时一片苍白,慌得是六神无主,连连问道:“那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沈时道:“莫慌莫慌。十几年前,暮雪国气势那么凶,最后还不是兵败回国了吗?虽说琴魂者灵力可怕,可我们楚灵国若有事,碧海、蒙西也决不会袖手旁观。三国联兵,也足以与暮雪国相抗。放心吧菡笑,不会有事的。即便真有什么事,不还有我吗?”。 绿汐连连点头,却听方才一直沉默的上弦月忽然出声道:“什么狗屁玩意。不就是死了几个人吗?怎么就跟暮雪国扯上关系了呢?” 沈时吃了一惊:“醉舞姑娘你这是……” 上弦月突然动气,不仅是沈时,连夜萱和绿汐都有些不明所以。 上弦月意识到时,忙扯了个笑脸,道:“我只是觉得市井上的人有些可笑。暮雪国长年闭国锁门,楚灵国也已多年不见琴魂者。这回不过只是出了些命案,却跟暮雪国扯到一块去,这分明就是无风起浪。沈七公子你也是,竟然也相信这些话,还拿来吓唬我们。” 沈时道:“并非空穴来风。此事已上达天听,全国都已进入戒警备状态。” 上弦月闻言冷笑连连:“市井小民被流言所惑倒也罢了,想不到堂堂的一国之主竟也相信,还全国戒备。哼,真是可笑” “月儿”绿汐拉着上弦月连连摇头示意。暗叹:这个月儿,平时聪明机灵,做事滴水不漏。可是一犯起傻来,就不管不顾的。真不叫人省心。 上弦月道:“好吧,那么我且心平气的问你。沈公子,这无端端的,出了命案为何会跟暮雪国联系到一块呢?” 沈时道:“若是一般的命案倒也罢了。此次的命案非同小可。死的皆是我朝中大员,且死态诡异。” 夜萱问:“如何个诡异法?” 沈时道:“听说死者死时浑身赤luo,脸上还挂着笑,好像是在最高兴的时候突然死去了,所以笑容还来不及散去。而琴魂师奏出的琴曲即能将人的情绪调到最高,又能在瞬间将人的精力、生命催毁。而且琴魂师一向自视甚高,不将我们楚灵国放在眼中,所以此事除了琴魂师,别的人即使有这样的本事,也不敢在楚城放肆。” “这……”上弦月想辩解,但他说得又好像很有理,叫她辩白不得。况且,方才的反应已经有些强烈,若是再多说什么,极可能引火上身。若是叫人知道她真实的身份,即使没有命案之事,楚灵国也容不下她。 沈时哈哈一笑,摆手道:“罢罢罢,在几位姑娘家面前谈这个实在不好,不好不好” 他有心转移话题,上弦月当然也不会在此事上多做纠缠,挑眉一笑,道:“话都是你带出的,这会儿倒知道不好了。” 夜萱也笑道:“我们几个好端端的在这儿赏景,偏你一来就说些死人呀、战争呀的事,扫人兴致” 沈时道:“好好好,是沈某的错。沈某在此向三位姑娘赔礼” 他说着,竟真的长揖一礼,夜萱、绿汐皆掩唇而笑。上弦月很不客气地冷哼一声:“呸又来做怪去去去,别妨碍我们观景。” 沈时倒也不恼,依旧笑嘻嘻地道:“景有何好看的,要我说大有比景更好看的哩。” 绿汐怪道:“是什么?” 沈时狡黠一笑:“自然是醉舞姑娘面纱下的容颜了。咱们都这般熟的了,你还总是戴着个面纱,不露真相。等到以后你出了这园子,摘下了面纱,咱们即便在大街相见,也是相见不相识了。那岂不是太过可笑?” 上弦月的面容除了绿汐、楚星昕、海旭外就只有崇华夫人和张妈见过。就算是夜萱现在和她走得极近也不曾见过她纱下真容。夜萱本未在意,听到沈时那般一说,好奇心似乎也被勾起,笑道:“妹妹定然是国色天香。连我都想瞧瞧呢。这里并无什么外人,醉舞妹妹不妨就摘下面纱吧。” “这,这……”上弦月捂着面纱,吱吱唔唔的。想推拖过去,一时却又想不出什么好的借口。 “哼”绿汐忽然冷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唉,菡笑菡笑”沈七急忙追去,再也顾不得其他的。 夜萱掩唇而笑:“看来菡笑是吃醉舞妹妹的醋了。” “沈七公子也真是的,好端端的说些闲话倒也罢了,偏偏说些不正经的话,也难怪绿汐要生气。”上弦月这般说着,心中却清楚地知道,绿汐并非真的吃醋,只是为了替她解围。 夜暮拉下时,楚城这座繁华盛地又迎来新一轮的灯火辉煌。唯有高高的城墙,映着远处的灯光,落下一片寂莫的影。 城楼底下不时有卫兵巡过,只是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影,一个窈窕的身影就立高高的城墙头上,像极了幽灵。夜风猎猎,肆意地搅动着她轻薄的裙据,露出那休长、笔直、诱人的双腿。 往上,是不足一握的纤腰。衣襟半敞处,**半露。道不尽的风情,说不出的妩媚。可是她此时,脸上却寻不到往日那放浪的媚笑。极目远眺,分明是在看那片灯火辉煌处,可是神思却似已恍顿,不知在思索什么。 直到半刻后,她忽然听到了什么动静,转过头,道:“就知道你会来,我可是等了你半天呢。” 她说话时,脸上又浮起了笑。妩媚的笑,足以魅惑天下的男子。 影龙的身形从黑暗中现出,也站在城墙上,冷冷地道:“主人叫我来找你。” 姽婳秀眉高高地挑起,笑得更欢、更妩媚:“我知道主人一定会来找我的。他是不是动气了?” 影龙道:“你即知道主人会动气,为何还要那样做?” 姽婳道:“主人吩咐的事我都照做了,只不过中间玩了一玩,但只要结果不变,又有何关系?” 影龙道:“可是如此一来,整个楚城都因此事而闹得人心慌慌。主人亦因此多了许多的烦事,这皆是因你而起。” “生活太过无趣,若不找点乐子,活着还有何乐趣。尤其是你我这种能活上千年的灵兽。千年呀,想想都觉得太过冗长。”姽婳的面上分明带着玩世不恭的笑,眼眸被远处辉煌的灯火所点亮,却那样的寂莫,语气中更有说不出的伤感。 “是呀,千年,实在太长了。”影龙叹息着,似也被她的情绪所感染。 “原来你也怕寂莫”,姽婳盈盈一笑,纤手搭在影龙的肩上,脸颊随之贴近他的耳畔,“不如咱们就相互取乐吧。” 魅惑的声音在影龙的耳畔响起,温湿的气息带着阵阵兰香抚过敏感的区域。 影龙的心,在这刻明显乱了。所有的理智似乎都已抛之脑后,只有她的音容笑语,和着茫茫夜色将他生生地淹没。 然而就在这时,那“咯咯”的笑声促不及仿地响起。如惊雷一般,惊回了他迷乱的心智。 姽婳已笑弯了腰,边笑边道:“瞧你,脸都红了。别告诉我,到现在你还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 “你,真是个**”影龙气极,已开始口不择言。只是夜色深浓,叫人看不见他此时慌乱的神色。 “**?”姽婳还在笑,笑得没心没肺,“是呀,我就是**,你又不是头一天才知道。” “哼”影龙一声冷哼,足下一跺,只倏忽之间,他的人已经纵入半空,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姽婳的笑,这一刻消失无踪。螓首微仰,迷离的目光遥视暗夜苍穹上那一轮早已被浓云所掩,只有暗淡光晕的月。 朱唇微启,歌声就这样的夜色中放飞:“玫瑰几时开,开时可有爱?爱人吻额上,情花种心怀。玫瑰何时落,落入黄泉河,爱人今何在,花逝人渐埋……” 凄迷的夜色、绝色的女子、哀婉的歌声。 “何人如此大胆,敢擅入城楼”一个声音意外地打破这静溢的一幕。 歌声止,姽婳侧首回眸,看到是一个小卫兵,手执长矛呼喝着。 这小卫兵本是个偷懒者,所以溜到城楼上想歇一歇。不料,却被这怪异的歌声所吸引。大着胆子近前一看,却见一个人影立于城楼上。他张大了口,想要喊人。 可是正在这时姽婳已转过脸来,而月光恰在这时从浓云中滑出,清晰地照出她美艳无双的面容来。他将要出口的声音顿时被卡在喉口,忘记吐出。只是一瞬不眨地盯着她。连呼吸都似已忘记。 姽婳伸出手,手上握着一朵红玫瑰,妖娆地绽放。她的目光莹莹闪光,似乎是挂着泪,哀伤动人。 她悠悠地问道:“你愿意做我的爱人吗?”。 “愿意。”小卫兵没有多想,话就已出口。眼中所见只有她美丽的面容、玲珑的身段。喉咙上下翻滚,不自觉地吞咽着口水。然后木然地走上前,又木然地伸出手接过她手中的玫瑰。 “你爱我吗?”。她问。 “爱。”他答。 “真得深吗?”。 “深。” “有多深?能以生命做交换吗?”。她幽幽地问,目光中溢满了期盼。 “愿意。”他答,没有一丝犹疑。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能像你这样爱我?”她喃喃地自语,似在问他,又似在自问。 只可惜,他没有回答,而她自己也寻不到答案。 叹息,沉沉的叹息。 叹息落在这苍茫的夜色中,却激不起丝毫的涟漪。 她已转身,身姿如燕,轻盈腾空,消失在夜色中。 而他的意识却还在迷乱中,仿佛是牵线的木偶,追随着她离去的方向而去——越过了城墙,投向那数丈之深的不归之地…… 玫瑰亦已跌落,鲜艳的花瓣散乱一地。 花已凋零,人安在?情又安在?是否,都已随着落花而散?() 第六十六章 宫宴 五月初五,是楚皇大宴百官的日子,也是御用乐师最后的决选日。 上弦月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看着车窗外的景迅速的离近,又迅速地消失。光与影在她身上爬上又爬下,消失又浮现。 直到半盏茶后,马车才缓缓地停下。探窗出头,便看到恢弘的皇宫城池出现在眼前。 马车只停了一会儿,接受完禁卫军的检查后方才被允许入宫。只不过由于这些准乐师身份太过低微,只能从西边的小宫门入内。当然这对于很多人来说已是莫大的荣耀——世间又有几人能有机会入宫一游的? 一同入宫的共有九人。兴奋有之,但更多的人却是紧张。今日同入一宫门,再出来时,必定是天差地别。 “绿汐,别紧张。”感觉到身边人的紧张,上弦月握住她的手安慰着。可是事实上,她的心也在剧烈地跳动着。虽说她胆子向来大,可是车窗外随处可见的卫兵、肃穆的城池、庄严的气氛,皆在无形中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正在观望着,忽觉得眼前一晃,似有一道白光刺目。上弦月定睛一瞧,这才看见远处高耸着几座高高的塔楼。塔顶是玄天镜,虽在暗夜中依然闪着夺目的光。 上弦月早已听说,楚城皇宫有八座镜塔,分立在宫中的八个方面,组成玄天镜阵。无论是灵力多么高强是的灵兽,若敢越雷池一步,必将万劫不复。这也是为什么,当初上弦月请梦渊入宫来救秋晚儿、秋晨儿时,梦渊会拒绝的原因。 上弦月正看得入神之际,马车又是一停,不等她问便已听有人嚷道:“张国公尊驾在前,你等且缓缓再过” 听到“张国公”三字,上弦月心中暮地一跳。那就张贵妃的亲兄,最得宠的朝臣。只因那张国公不是青楼风流客,所以上弦月想接近也无法。只是听到他将从此间过,急急探出头去,想瞧一瞧那位朝堂上威风八面的国公到底是何许人也。 可是张国公又岂是那么好见的?所以她探出头,看到的只是前头路上星星点点的灯火下,轿影憧憧,分辩不清哪个是张国公。 须臾,前方的灯光、人影渐次远去。皇宫小径上又恢复了平静与肃穆。 “各位乐师都请下车吧,前方就是内宫,不允许乘车。”引领他们入宫的太监扯着尖细的嗓子喊道。 上弦月一行人便依言下车步行。虽是身在皇宫大内,但前头有人引着,容不得分神,所以一路之上只看到夜色笼下宫宇重重,却难见细致景色。 宫宴,照例皇帝是先要对百官进行一番嘉勉的讲话,而后再开晏。晏过一半后方才是参选乐师的表演。而这段时间就是那些乐师们准备的时刻。 乐声响起时,第一个应选的乐师已走上台开始他的演奏。绿汐已是紧张得不能自己,上弦月虽也紧张,但相较之下明显要沉稳一些。 此时的上弦月已换上了双色霓裳,那是崇华夫人特意命人为她而做的。整个衣服以金丝、银线织就,灯光之下光彩夺目,格外耀目。款式采用的是广袖、束腰。裙摆看似层层叠叠,但因轻逸、灵动,一阵风起便可翩翩飘起。穿在身上当真是美若仙子。而她脸上戴的面纱则是银色半透明的面纱,上头点缀着颗颗珍珠。从她的脸睑至下遮住了整个脸,只有鼻尖依稀有挻翘的轮廓。 可是这样的装扮下,她的人却依然好动、活泼。坐下不过片刻,便已耐不住性子,对绿汐道:“走,我们到外头瞧瞧去。” 绿汐筹措道:“表演都快要开始了,我们还是在这里好好准备准备。” 上弦月道:“衣装都已换好,平时里该练习的也早已熟捻于心,还有什么好准备的?坐这里大眼瞪小眼的,只会叫人更紧张。倒不如咱们去外头瞧瞧,预先看看表演的场地对稍后的表演也更有利。” 绿汐道:“你是最后一个上场,而我接紧着下一位就得登场,时间紧,哪容得再去瞧什么?” 上弦月道:“好吧,你不去我也不去。等你上台表演时,我再去瞧。” 绿汐演奏的依然还是琴。 虽然习琴的人极多,可是真正弹得好的琴师却十分稀罕。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琴乐师才如此受追捧。而琴不比铮,琴弦粗,抚琴时较费体力。所以自古以来,优秀的琴乐师多为男子。就比如楚灵国的御用琴乐师,编内、编外的琴乐师统共三十位。女琴师却只有夜萱一位。而此次参选的琴师中,也只有绿汐一位是女子。 也是因为如此,绿汐一登台,便引得众人注目。 此时的绿汐身着一袭粉色广袖高腰长裙,发如墨染,长长地垂在腰下。发式简单,只用一只碧玉簪斜斜地挽起蓬松的发髻,反增添了一份出尘月兑俗的气质。她抱着古琴,款款走上台。低头垂目,似乎因紧张而不敢抬头去看台下一眼。 当琴安放好,玉手抚上琴弦时,她的心似乎才安定下来。双目微闭,美妙的琴音就自她的指尖流出,在夜色中旖旎流转。 上弦月此时就自舞台后悄悄地探出半张脸,本想要看看楚王,但只因角度的问题,她只能看到台上绿汐的侧面,以及坐在不远处的几个官员的身影。 绿汐一曲奏罢,周围却无掌声。上弦月正感奇怪,却听太监尖细的嗓音传来:“赏——” 原来皇家之宴不比寻常,身为看客的官员在国君面前不能随意鼓掌。哪怕是心悦神思,也还得装作一本正经,不能在帝王面前失仪。而皇帝也当然不能随意地在百官面前失态,只有觉得哪位表演者确实出色时,会给予一些赏赐。 能得到赏赐,这无疑是帝王的一种肯定。御用琴师的头衔,极大可能就落到她的头上了。 舞台上一个乐师演奏完,紧接着便是第二个乐师登台。欢乐经久弥散。 而舞台下,皇帝携张贵妃坐在正对着舞台的汉阶玉亭中。而亭外则是按品级分列而坐的朝中百官。张晋云身为一品大员,地位高,坐的也离皇帝最近,就在亭外左侧的一席上。 楚星昕身为九皇爷,自然也在其中。就坐在紧挨着张晋云的一桌上,虽是莽袍玉带,但他此时正歪靠在椅中,一杯紧一杯地饮着,分明是贪杯之人,哪有半分王爷气态。只是在转眸间,看到对面一席上坐在海旭身侧的海岚公主时,露出一抹淡淡地笑,举杯向海岚遥敬一杯。 海岚却未举杯相和,反是冲着他微微摇了摇头,美目流盼间满是担忧之色。 楚星昕知道她是怕自己喝多了,会伤着身体。无声一笑,搁下杯子不再多饮。海岚见状,回以一笑。却又担心别人看见个中端倪,忙忙垂下头去。 楚星昕脸上的笑意更浓,却又迎上海旭意味深长的目光。两人虽是相交不久,但却已形成了某种默契,无需言语便已能明白个中深意。 然而,就在这时楚星昕忽感一道冷厉的目光射来,登时觉得背脊一凉。待寻时,却又一闪而逝。只是依稀觉得那道目光的来源处是汉阶玉亭中。 楚星昕自嘲一笑,又端起酒杯,一口饮尽。酒水入喉,带一股子辛辣直入胃中。只是他早已习惯了这味道,所以也只如饮淡水一般,品不出滋味。而他过往的人生,是否也是如此,经历了太多的黑暗,所以已经麻木? 心中凄然,脸上那轻浮的神色又再度浮现。醉眼朦胧间,扫过下首的座席,忽又被一个人影吸引了目光。 那人,一袭素色衣袍,温和带笑。就坐在最偏的一席上。虽然他的穿着过于朴素,于这奢华之地有些不符。但他举手投足中却有难掩藏的气度,眉宇中从容不迫的神色,远不是一般的官员可比的。 ——珞先生 楚星昕怎么也没料到在这里竟然会见到珞宁。虽已隔多年,岁月似乎根本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刻痕。淡然、温和、俊逸,一如多年前。 珞宁虽是跟着张晋云而来,可是以他的身份本没有资格坐在上席的位置,只能坐在最末首的偏席上。 似乎是感知到什么,珞宁侧首回眸,冲他点了点头微笑示意。 相隔多年,难道他早已认出了自己?楚星昕心中虽是这般想着,但却已移过目,甚至连回礼示意的点头姿态都不做一下。显得很傲慢。 “那九王爷真是目中无人,只是个不得宠的皇族罢了,有何好傲的?珞宁乐师你不需要对他假以颜色。”身侧有人注意到这幕,只以为楚星昕是端着王爷的架子,所以目中无人。 珞宁笑了笑,却并未多言。其实他自到楚城后便已知道楚星昕的事,虽然暗暗庆幸楚星昕并未因二皇子的牵连而丧命。但当年的他不过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又如何能在这危机重重的都城活到今日的? 世井传言,九王爷贪杯,是扶不起的阿斗。今日,在这里看到他。若不是之前已有人向他指出过那个坐在上席,坐姿不端、满脸酒气的人是就是臭名召著的九王爷,珞宁几乎不敢相信他就是当年那个成熟、冷静远超于同龄孩子的楚星昕。() 第六十七章 失误 楚星昕虽是表面傲慢,可是珞宁知道他必然是认出了自己。只因此时此地,实在不适合相认,所以他才移开了目,依然沉浸在美酒中。 这些年,他必然活得很不易。珞宁心中怜惜,正暗暗叹息。忽又听身侧有人道:“出来了,出来了” 虽是因这特殊的场合,那声音压得极低,但当中流露出的兴奋却怎么也掩饰不了。 珞宁转目看去,便看到灯光明晦不清的舞台上,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背对众人立于台中央,玉臂半舒,摆出舞的姿态。她的衣裳极为轻薄,夜风拂下,衣袂翻飞,而那曼妙的身体曲线就在那层轻薄的衣衫下若隐若现。 “美,美”珞宁听到身侧的人如此赞叹道,不仅如此,他甚至还清晰地听到那人暗吞口水的声音。 镜中月、水中花往往比真实的月、花更加迷人,因为可望而不可得。越是得不到的,越是勾人心魂。这是人的心态,所以才会有人说这世上得到不的东西才是最好的。 而此时,众人眼中最美又得不到的,就是台上那个背对着众人、正按着乐拍慢慢起舞的女子。 连珞宁都忍不住赞叹道:“确实很美。莫非她便是那传闻中一舞倾城的醉舞?果然是名不虚传,只一个背影足以惹人遐想。” 那人接话道:“岂止是美,简单就是消魂蚀骨。我在颂音阁瞧过她两场舞,只可惜身价太高,我付不起。每次观罢后,心里都跟猫抓似的难受。若是有朝一日,能将她搂在怀中巅鸾倒凤,真正品尝一番消魂滋味,便是死了也无遗憾。” 珞宁转头,见那说话的人乃是一位二品大员的儿子。原本见他还是个极正经的公子,可是现在口中所言却如此放浪。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合乎情理。面对一个青楼的女子,又是艳名远播,正常男子皆会有这种遐想。 所以珞宁只是笑了笑,也未多言。又将目光重新定格在台上。心中也不禁开始盼望着那个女子能转过头来,好叫人一窥真容。 台上的女子似乎是感应到众人的期盼,缓缓地转过身来,广袖也随之画出一道优雅的弧线。 可是众人看到的只是那一袭珍珠银纱遮玉容,唯露一双似水明眸顾盼生辉。 向来波澜不惊珞宁却在她转身的那一瞬间神色大变。震惊、不解,最后又转化为愤怒从来不动怒的人,此刻却是怒容满面。 一直以为月儿只是玩野了,所以不思归家。却不曾想到,他的月儿,冰清玉洁的月儿,竟然沦落到青楼,成为艳名远播的ji子,此刻又穿着这样不得体的衣裳成为那些男子假想的对象。他怎么能不怒? 台上的上弦月只顾着跳舞,根本没有注意到台下众多观者中,其中一个就是她朝思暮想的珞宁。 舞吧,舞吧。跳完了这一舞,成为御用舞师,等救出晚儿、晨儿后便溜之大吉。再也不叫这些的男人多看一眼。虽然她个性洒月兑,但总被那些男人用充满的眼神打量,滋味着实不好。 可是就在这时,在这欢乐弥漫中,她却忽感面颊一冷。还未回过神来,已见一块银纱飘飘落下,纱上还缀着颗颗小而圆润的珍珠。伴着那面纱的飘落,她能清楚地听到台下传来的惊愕声。 乐虽还在演奏,可是舞,已停下。 上弦月就捂着自己的脸——没有面纱遮盖,促不及防暴露在众人面前的脸——那满是黑点、红斑,丑得惊人的脸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面纱会在这个时候掉下。自己明明是用簪挑起面纱的两角,牢牢地固定在发髻间,除非是大力的拉扯,否则决不会掉。之前她也是用这种方法的,面纱也从来不曾掉落过。可是今晚怎么就会出了意外? 面纱就静静地躺在台上的一角,纱上的珍珠在灯火的照耀下闪着淡淡的光晕。分明如此美丽,但却又像是一种嘲讽的眼神,与台下的观众如出一辙。帝王驾前,议论之声并没有传出,可是上弦月分明从那些人的眼神中读懂了他们的话—— “难怪她总是用面纱遮面,原来长了张这么丑的脸” “真可笑,就这丑八怪还敢卖出一夜万金的高价” “欺骗就是欺骗” …… “我没有欺骗,没有欺骗……”她抱着头,喃喃地自语。台下每一个眼神,都仿佛是最尖锐的锥子狠狠地刺进心里。 她在后退,一点点地往后退,似乎想要逃离这里,逃离那些鄙视的眼光。 “月儿月儿”绿汐不知何时也已跑到台上,将那跌落的面纱拾起又抖开,想重新为她遮上脸。可是,已然露了的馅再也包不回去;已经伤了的心,也同样难以复原。 “走开走开”上弦月冲着她大吼,仿佛是精神上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为什么?为什么会生了张这样的丑脸?为什么那些人只看到丑陋的容貌,却对她的才华熟视无睹? 那么多年了,原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别人怪异的目光,也原以为自己会毫不在乎面容上的缺陷。可是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自己是那么的在乎。此时的她真想地上能突然裂开个口子,好让她钻进去,然后再也不出来。 可是地上没有裂开口子,无地自容,她只能用长袖掩面,一步步地后退。后面已是舞台的边界,她却浑然不知,直到脚后一空,一声惊呼正要跌下,却又被一股大力拉回。 定睛回神,她看到的是他皓白如雪的衣袍;因紧张而变得苍白的脸色;原本温和的眸子中溢满了心疼与担忧。 “珞宁……” 没有想到再相见时,会是此时、此地、此景。她才张开口,心酸就扑天盖地而来,眼泪簌簌落下,打湿了她衣襟的同时,也让珞宁的心狠狠地疼了起来。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流落到青楼,更不知道她又为何会出现在宫中。他只是想将她搂在怀中,拂去她眼中的泪。可是众目睽睽下,私自登台已是君前失仪,又岂能再有别的不当之举? 他只能压低了声音,道:“月儿,不要怕。珞宁会永远陪着你。月儿不丑,所以不必遮着脸,那些人只是不懂得欣赏,所以只注重于表面,看不到你真正的美。” “珞宁……”() 第六十八章 惊琴 只有珞宁,也只有珞宁从来不觉得她丑。她是他的知音,他又何尝不是她的知心人? 他望着她道:“月儿,珞宁带你走。我们回家。” 他又在笑,淡而温和的笑。像是春日里的风,那么的轻柔,却能消融冰雪。也让上弦月慌乱的心瞬间平息了下来。 “嗯,我们回家。”她点头,回他一个微笑。泪已止,泪痕却还在灯光下闪着莹莹的光。 然而这里是何种地方,又岂能说走就走? 太监的声音尖锐而响亮地传来:“舞师醉舞,御前先仪,扰乱宫宴,按罪当消除参选资格庶民珞宁,乐师绿汐速速离场,否则以大不敬论处” 转眼望去,无论是文武百官,又或是那亭中龙座上的帝王,所有的目光都凝视着她。她岂能一走了之?更何况,表演未结束前她也根本走不了。 更为重要的是,因这意外,她将要被剥去参选的资格。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前看即将心想事成,不料一切将毁于一旦。她怎能甘心? “醉舞请求,重新为陛下表演一场,以赎前罪。望陛下恩准”她忽然跪下,朝着楚灵国中最至高无上的人请求道。 “月儿……”珞宁担心她,可是话未出口,上弦月便已回他一笑,道:“珞宁你先下去吧,这场演出我还未表演完。” 这样的状态,还能舞吗? 绿汐也格外担忧,劝道:“月儿不如算了,不演了。” 他们还未及多劝什么,太监那尖细的声音又传来:“陛下恩准” “醉舞多谢陛下恩典”上弦月转而又对绿汐低声道:“绿汐,借你的琴一用。” 珞宁道:“月儿你……” 上弦月打断道:“珞宁,让我把场演出演完。相信我,好不好?” 乞求的眼神,楚楚生怜,叫人不忍拒绝。除之外,珞宁还感觉到她的强烈的求胜欲。到底为什么?为什么那么想演完这一场?而她想胜的又是谁? 珞宁不知,却还是点了点头,道:“无论何时,我都相信月儿” 方才的配乐声全都停止,台上又只剩下了上弦月一人。没有面纱遮面,她显得那样的丑陋,即使有纤丽的身段,可是人们注意到的只是她脸上的黑点、红斑。 是不是这世上大多数的人,总是关注别人的缺点多过优点,所以才会有“以貌取人”这样的词? 上弦月已能感觉到脸上火辣辣地发烫,虽然表面看着镇定,可是内心中的自卑却始终难掩。 然而事到如今,无论怎样都不能半途而废。这样的状态,即使能跳舞,也发挥不了平时的水平。而今晚参选的乐师皆是精英中的精英,就算是发挥全力,也无十分的把握能月兑颖而出,更何况是这样的状态。想要取胜,唯一之法只是琴 “月儿,你要冷静,冷静你可以的,一定可以”她的嘴唇微微颤动,低低地对自己说道。 抬眸看去,她看到的却是众人不屑的目光——一个丑女,竟妄想成为琴乐师,多么可笑觉得可笑,于是也就真的有人掩着嘴,低低地笑着。这讽刺的笑,让弦月心中的自卑更盛。 目光偏移,又看到的是海旭、海岚两兄妹。一个双眉微敛,为她担心;一个秀目如水,满是同情。 目光再移,她又看到楚星昕,辉煌的灯火下,他的脸上是一贯放荡不羁的痞笑。可是痞笑的背后,分明隐藏着一分关心、三分担忧,还有七分复杂的神色,她怎么也看不懂是什么。 然而这些人,这些表情,最后都从眼前移开,她目光的焦距最后落在那个一袭白衣胜雪的男子身上。他微笑着望着她,温和、淡然的笑。一如当初。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在弓月城的时光,那单纯、平和、美好的时光。 上弦月笑了,明媚的眸子弯成一轮半月。什么文武百官、什么帝王交相;什么美、什么丑她眼中再也看不见那些,只有他,那一袭皓白,点亮了眼眸,占据了整颗心。 纤手抬起,落在琴弦上,一按、一挑,琴便似活了起来,乐律旖旎流淌,妙不可言。 当奏出第一个琴音的时候,台下的人还未感觉到什么。 可是紧接着,不屑的目光渐渐转为震惊,讽刺的笑容也已消失不见。 那琴曲有说不出的美妙:低沉中透着沧桑,仿佛是久经事世的老人奏出的厚重之曲。然而这份沧桑中又带着几分轻悦,像是少女情窦初开时的羞涩与欢喜相交的复杂心绪。明明是两种极不相衬的情绪,却又是那么和谐地融汇在一起。美不可言。 绿汐此时就站在台后,撩开帷幕观看着上弦月的表演,脸上是惊愕交错的表情。虽然上弦月曾对她的琴技指点过一二,那时绿汐虽猜想她或许懂一些琴乐,但也只是书面功夫罢了。否则,又岂会舍弃琴师这样的身份,却甘愿成为舞师? 却不曾想,她的琴技竟是比舞还要精深许多。相较之下,绿汐的琴技就相形见拙了。 御用乐师的头衔应该就是月儿了吧,在那样卓越的琴技的映衬下,容貌的美丑反而显得无足轻重。绿汐心中这样想着。也本该为上弦月高兴的,可是此时的她,脸上却没有半分喜悦的表情。 曲还奏,台下的观众已露出痴迷、陶醉的表情。 连楚星昕的醉意都已被打散,一瞬不眨地盯着台上的人看。 楚星昕头一次听她奏琴,是在秋皓生辰宴上,因狐灵的出现意外的唤醒了她的琴魂。可是那时,上弦月的心中被仇恨所占据,奏出的曲十分暴烈,非但毫无美感,反而叫人无法忍受。而这次奏的曲是完全不同,再多的言语也无法形容有多么的美妙,再多的词汇也描绘不出那乐律有多么的动听。 这就是琴魂者的天赋吗? “好美,好美……”海岚公主呢喃着道,她的目光也被台上的人所吸引。早已忘了今夕何夕,忘了身在何处。只有那琴曲好美、好美…… 海旭的酒杯本已端在手中,却已忘了饮。 酒杯斜,酒水侵出,湿了他的华衣锦服。他似浑无知觉。只有那美妙的琴曲,弥散在耳中,又一点点地揉进了心里。 台上的女子分明那样的丑陋,可在奏琴时所散发出的气质却又是那么的独特而高贵。 思绪迷离中,海旭想到的是过往时的一幕幕:破庙中初次相见时,她直直地看着他,美丽的眸子、丑陋的脸,如此鲜明的对比;小镇的面馆里,她与他以面汤作酒,畅意交谈。 原以为小镇一别,自此天涯两地,再无相见的可能。却不曾想,只隔了短短数月竟又再相逢。只是那时的她已化身为楚城第一名ji。鼓上之舞,给他深深的震撼。可是更另他震撼的却是眼下、此时,她的琴技 她究竟是何人?为何每一次总会给他意外的惊喜?() 第七十三章 柔妃 崇华夫人道:“我本想着,醉舞成为御用乐师后,名声更响,到时裙下客更多,如此一来为我们带来的收益才更大。可是现在,事情有了意外。眼下醉舞的真实面貌虽然被拆穿,但叫我意外的是她竟然在琴乐上还有如何深的造诣。也因如此,非但未能叫她的名气下滑,反而成为了楚城中别样的传奇。今晚醉舞若是能出场献琴,我相信也绝不乏愿意为此一掷千金的人。” 好的琴乐师,地位超然,这种地位绝对是与容貌无关。 珞宁一直安静地听着她说,直到她一番话说完,他才淡淡地道一声:“夫人请开个价吧。虽然月儿并非商品,不能以金钱衡量,可是此事想要解决,只怕是非钱不能了?” 崇华夫人道:“珞公子也是痛快人,即如此我也不婆婆妈妈了。” 她说罢伸出手,比了个数。 珞宁想也未想,便道:“好,我接受。” 崇华夫人却是有些吃惊,旋即笑道:“珞公子果然是个金主。” 她本是漫开要价,也以为珞宁会就地还钱,却不料他竟是想也未想就应下了。若非是金主,如何能这般豪爽? 珞宁道:“实不相瞒,其实在上已经有些拮据,根本出不起这个价。” 崇华夫人“哦”了一声,问道:“即已拮据,缘何敢如此豪爽?” 珞宁笑道:“所以接下来,珞宁是想跟夫人商量,这个钱日后分时间偿还。” 崇华夫人闻言一愣,而后以袖掩面,咯咯地而笑。她笑着道:“珞公子还真是异想天开,竟连分期偿还都想到了。那么你觉得我会同意吗?”。 珞宁道:“夫人一定会同意。” “哦?何以见得?” “因为夫人除了选择相信在下外,再无别的选择。” 崇华夫人笑而不语,珞宁又接着道:“在下之所以不同夫人讲价,一来是因为在我的眼中,月儿不是商品,不想讨价还价;二来,也算是感谢夫人这几个月来对月儿的照顾,多出一些也是应当的。至于夫人为何只能选择相信,这一点其实不需多说,以夫人的聪明才智应该能想得透。” 珞宁这些时候来与张晋云走得十分近,这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崇华夫人当然也知道,所以她可以不相信珞宁,却不能不相信张晋云。有张晋云作担保,楚灵国没有人会不相信。 虽然从前的珞宁生活平静,从不攀附权贵。可是有些时候,必要的关系,往往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更何况,上弦月本就是被顶包才成为官ji的。原本崇华夫人是吃准上弦月无依无靠,扣下她,她也无可奈何。可是现在,伴随着珞宁的出现,事情已渐渐转变。她若是不同意,那么顶包一事,一旦捅出,她也是吃不了兜着走。而珞宁在这种情况下,提出这样的条件,对崇华夫人而言,无疑是最受益的结果。 珞宁又道:“在下的积蓄虽然不多,但在下并非懒惰之人,想要多赚些银子还款,也非难事。” 崇华夫人道:“虽然我早已知道这小小的颂音阁留不住她,却未曾料到这一天竟来得这样快。醉舞很幸福,有你们这些人如此关心她。”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分明还带着笑,可是乌眸子却是一黯,凝着深深的孤寂及伤感。 只是这份孤寂是为何?伤感又是因何? 伤感只一现,又已消失无踪。笑容又恢复成一惯的明艳,她从袖中抽出一份契约,道:“拿去吧,这是醉舞的赎身契约。今后她就是自由之身,若有一日醉舞若还愿意回来小住,我颂音阁依旧欢迎她。” 珞宁接过,展开一看果然是契约没错。可是这种东西不是应该一手交钱,一手交契约的吗?崇华夫人怎么会如此痛快的就交出来了?这也并非她一向的处世风格。 崇华夫人当然也看出珞宁的疑惑,道:“若只以我个人的立场来说,我是决不会轻易放手的。即便你有张国公做靠山,可是我在欢场纵横多年,人脉只比你多,决不会少。” 珞宁道:“夫人的立场既然不愿意这么做,但却还是这么做了。莫非是背后有什么贵人相助?夫人不得不给他面子?” 崇华夫人只是淡然一笑,却不再多语。 珞宁夫人也不再多问什么,只是端起茶,又饮了一口。 赎了身,上弦月便恢复了自由之身。但她却没有立刻搬出颂音阁,而珞宁也没有多勉强她。 她不愿意离开,不为其他,只是要等一个人——绿汐。 她没有等到绿汐的归来,只等到一个惊人的消息——绿汐被封为柔妃的消息。 一个消息,震惊了整个颂音阁,也震惊了整个楚城。这是百年以来,她是头一个以罪籍、官ji的身份被封妃的女子。 不知情的人,有叹息那个女子的好运。更有有人猜测着她的容貌该有多么惊人,否则又如何能叫堂堂帝王一见倾心。 知情的人,如崇华夫人等,虽知在那一场宫宴刺杀中绿汐救了皇帝一命。可是仅仅因此就能有如此大的荣耀吗?这背后到底又有什么样的隐情?崇华夫人猜不透,上弦月也猜不透。 清晨的阳光,暖和轻薄。洒在路上,暖意洋洋。 而此时,上弦月就由太监引领着走在皇宫的小径上。她是在先前得到传召,来见绿汐的。 琼华宫是绿汐的宫殿。位于皇宫的北角,整个宫殿并不十分大,但却是所有后宫宫殿中最为精致、最为秀丽,屋宇营造得最为精致的一处。殿前殿外,植满了琼花。一团一团白色的,冰肌玉骨的花朵儿在阳光下盛放。 风起,花落。 花落处,立着那个娇柔的女子。螓首微扬,乌眸中映满了花的剪影。 此时的绿汐已是一袭华装迤地,珠玉满头。可是这份荣华下,她的人还是那样清清淡淡,不见半分改变。 听到身后有踩碎花瓣的声音,她回首,嫣然一笑:“月儿,你来了。” 亲切的称呼,明朗的微笑。一如当初。 上弦月敛正了神色,福身一拜,道:“奴婢醉舞见过柔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不等她一礼拜完,绿汐已扶起了她,道:“快快起来。我们之间还需要这种客套吗?”。 上弦月笑道:“如今你身份不同了,这里又是宫中,礼仪不做周全点,落到别人眼里就成话柄了。听闻宫中尔虞我诈,你要多注意才是。” 绿汐闻言,眼中神采明显一黯。挥退了周围的侍从后,挽着上弦月的手走到花树下的桌前坐下。 上弦月问道:“绿汐,伤口还疼吗?”。 绿汐摇了摇头,微笑:“已经好了,御医的医术很是了得。只不过是十几日,伤口就已痊愈。你瞧瞧——” 她说着,解开衣襟露出伤口的位置。 上弦月瞧了瞧,这才放下心来,替她掩好了衣襟又问道:“绿汐,为何你连笑的时候眉头都是拧着的?你现在可是贵为娘娘了,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还在愁什么?” 绿汐笑容散尽,低叹一声道:“你方才也说了,宫中尔虞我诈。即使我不去招惹别人,可是别人却未必肯罢休。” 上弦月眉头一皱:“难道说现在已经有人眼红你受宠了?” 绿汐道:“自从绿汐被封为柔妃后,陛下接连几日都宿在我的宫中,虽然碍于我的伤,他也并没有什么……但这样就明显冷落了旁人,连张贵妃都受了冷落。后宫中妃子们多是逢高踩低者,所以这段时候日日登门来见我的人都排成了长队,可是那种献媚的笑脸,只叫人觉得浑身不自在。我每日应付那些人,都是小心再小心,生怕一句话说错,会落下什么把柄。这种日子,我只过了几天就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 上弦月又问道:“那皇上呢?她对你如何?” 提到皇上,绿汐的脸上露出一抹娇羞,唇角亦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来。 上弦月就盯着她一瞬不眨地看,似乎是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特别来。 绿汐意识到这目光有些不正常时,奇怪地问道:“月儿,你怎么了?为何这样看着我?” 上弦月不答,只是一直凝视着她,美丽的眸子中满是探究。 似乎自认识以来,她们二人就一见如故,关系极好。而在记忆中,这也是上弦月头一回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 冷,陌生,探究——这样的目光叫绿汐浑身不自在。扯了个笑脸,问道:“月儿,你为何这样看着我?我脸上是不是脏了?” 上弦月忽然开口道:“你已经忘了沈时吗?”。 听到沈时的名字,绿汐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无踪。慌乱、无措、忧伤等等情绪皆在脸上依次闪现。 而上弦月就将她所有的表情全部收入眼中,道:“难道你都不想知道沈七公子这几日过得还好吗?”。 绿汐咬了咬唇,略微有些勉强地问了句:“他,他还好吗?”。() 第七十四章 柔妃(二) 上弦月道:“他每日都在颂音阁,在你住过的屋子里喝得酩酊大醉。醉了,就喊你的名字;醒了,就沉着个脸抱着酒壶不停地喝。你说,他是好还是不好?” “他这又是何苦呢?”绿汐神色黯然,目露悲切,似乎泫然欲涕。 那模样,叫人忍不住心生怜惜。可是上弦月非但没有丝毫的怜惜之色,语气却是咄咄逼人:“何苦?你说是何苦?沈时喜欢你的事,整个颂音阁都人尽皆知。别告诉我你这个当事人不知道当初我认为你也是喜欢他的,甚至筹划着要如何想办法助你摆月兑罪籍好配得上沈时。可是料想不到的是,你竟一转身飞上枝头变凤凰。” 绿汐的眼中已是莹莹闪泪,道:“月儿,我以为别人不懂我,你应该能懂的。我,我也是身不由己呀。” 看到她的泪,上弦月的心悠地一颤。心已软,可是语气始终硬,她道:“身不由己?这明明就是你一步步设计而成的,又何来身不由己之说?” 绿汐的眼泪瞬间涌出,深感委屈,“月儿,你为何,为何要这样说?难道你以为我是贪恋这里的荣华富贵,所以才甘心成为妃子的吗?”。 上弦月盯着她的眼,然后一字一顿地道:“难道不是吗?”。 绿汐又急又气,眼泪也淌得更汹,张口再想争辩什么。可是话未出口,她便只能生生地吞下。 吞下话头,是因为眼前出现的花。 一朵绒花。绿色的绒花,以翠鸟月复下之羽所制,极为柔软轻薄。此时这精巧的绒花就静静地躺在上弦月的掌心中,微风拂来,轻轻颤动。 上弦月把玩着掌心中的绒花,淡淡地道:“这花真漂亮。只可惜里头加了旁的东西,染沾了花。” 绿汐的脸色微微一变,“加了什么东西?月儿,为何你今天说话这样奇怪?” 上弦月道:“本来我也不知道这绒花里头加了什么东西。但是那天我不心将它掉到鱼缸中,因为是你送的,所以我很心疼。急急地寻来帕子擦去水渍,又放到树荫下阴干。可是等我忙完这些,转回头时,却发现鱼缸里的鱼全都死了。那些鱼本来养得好好的,怎会突然死去?这当然是很奇怪的事。而唯一能解释的只有这朵花。于是我特意检验了下,果然,这花中是先前被浸了毒。这毒虽不会要人命,可我若是长期佩带此花,吸入花中毒气便会浑身绵软无力。而那段时候,我们都为参选御用乐师忙碌。若非中途出现在这一插曲,只怕我定会中毒。到时也无法再参加御用乐师的选拔。我若一退出选拨,最最得利的自然就是你。” 她顿了顿,直直瞪着绿汐,质问道:“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想要什么御用乐师的头衔,可是为何却要对我下毒?是因为你怕我会抢了你的风头,所以想先除了我,对吗?”。 绿汐急急地道:“不是的,月儿。我怎么会对你下毒呢?那花,那花里怎么会有毒的,我,我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月儿你要相信我” 上弦月道:“是呀,我相信你。一直都相信你。所以即使是我发现这花中有鬼,也没有多说什么。因为我最开始只以为是那些嫉恨我的人,借由你的手暗中下的毒,而你毫不知情。直到那晚在宫宴上表演、我的面纱掉下的那一瞬间,我才肯定是你因为除了你,不会有别人知道我的脸是丑得见不人。更重要的是,那天晚上我的面纱就是你亲自帮我戴上的。你说,除了你,还有谁?” 上弦月的声音很冷静,一字一句,条理分明。而绿汐越听到后面,脸上的神色就更冷一分。她的脸颊上虽还留有泪痕,可是那柔弱、委屈的神态却已消失。 绿汐道:“月儿,你果然聪明。” 淡然的口气,毫无波澜。可是正是这种口气,叫上弦月原本的猜测俱都坐化成实,她问:“为什么?为什么?难道你真的那么想当妃子吗?”。 绿汐道:“不错我之所以会甘心情愿地留在颂音阁,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在那里我有机会成为御用乐师。只有这样,才能接近他。” 上弦月冷笑:“你现在如愿了吧?既如此,为何在你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喜悦?这真的是你想得到的吗?”。 绿汐道:“不错我是如愿了。五年了,五年了,五年的相思之苦,你可知这是怎样的煎熬?” 上弦月眉头一皱:“相思?难道是为了他?” 早已知道绿汐别有隐情,可是上弦月怎么也猜不透竟然会是这样。原以为她只是贪恋繁华富贵所以才会步步经营,甚至不惜牺牲最好的姐妹。 提到他时,绿汐脸的神情又再度变得温婉可人。她道:“是的,为他。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等他。月儿,你可尝试过五年如一日想念着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吗?”。 “绿汐……” 绿汐在笑,笑容里即有甜蜜,又有苦涩。 甜蜜的是情;苦涩的也是情。 她一抬头,就看到整个庭院中怒放的琼花。 天空极蓝,阳光极明媚。而琼树成荫,繁花连绵,衬着蓝天,笼着阳光,美得如画。 绿汐半眯着眼睛,恍然间错觉时光倒退,她又回到了五年前。 五年前,也是琼花盛开的时节。他,就立在琼花树下。一袭黑衣,衬着这满世的白花,格外突兀。 “那时候,他还只是个皇子。我第一次见他时,就在花园的琼花树下。明明还只是弱冠之年,可是他的脸上却有与年纪不相符的成熟与沧桑。那时的我只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却想忍不住想去替他抚平他皱起的眉头……” 绿汐淡淡地叙述的同时,手也无意识地伸出,对着虚无的空气抚一抚,再抚一抚。 时光忽然一变,她似乎就变成了当年,那懵懂无知小女孩,站在他的面前对他咯咯地笑。又在他弯腰问她的名字的时候,忽然伸手去抚他的眉头。她的脸上有灿烂的笑容,笑着说:“笑一笑,你为什么不笑一笑?我爹爹说,绿汐笑起来的时候最好看了,你笑起来的时候也一定很好看……” 回忆定格在当年,凝成了唯美的画面。 风,又起。 花,不经吹,纷飞落下,如雪般密稠密,蒙住了回忆的画面。 绿汐转回头,对着上弦月抱歉地微笑:“我是个坏女人是不是?为了能接近他,甚至不惜去害最好的姐妹。月儿,对不起,对不起……” 话到后来变作哽咽,只喃喃地重复着一句“对不起,对不起……” 上弦月柔声问道:“他还记得你吗?”。 绿汐点头。 上弦月道:“那他为何还将你的家族全部没入罪籍,连你都被充为官ji?可见他对你根本就没有半分情面。你这么为他根本就不值得。” “不是的,不是的”绿汐急急否认:“当年我是随着父亲到迦城城主家中做客,又加上我那时淘气,为了不叫人管束,就偷偷的扮作小婢女的模样溜到花园中。而他,则是奏命外出办差,借住在迦城城主家中。那时,他不知道我的身份来历,而我也同样不知道他的身份来历。也许就是因为那样,没有身份的限制,也更加容易熟识。后来他离开了,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其实从头至尾,我们只相处了七天时间。短短的七天,而我就再也忘不了他。” 上弦月道:“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身份的?” 绿汐道:“从他走的那天。那天我不知道他要走,他也没有跟我说过。等我从下人那里知道消息,追出去时。看到的只是他离去的远影。我想追,却被爹爹拉回。爹爹告诉我,他的身份特别,叫我不可放肆。后来在我苦苦的追问下,爹爹才告诉我他竟是位皇子。” 手,伸入袖中。再掏出时,绿汐的手心上静静地躺着已碎成两瓣的凤血玉镯。她的眼神温柔似水,凝视的分明是那个摔坏的镯子,却像是看着爱人般深情。 绿汐道:“这镯子就是他送我的。这五年来,每次想他的时候我就看看镯子,就像是看到他一样。我也一直坚信,终有一天我跟他会重逢的。所以每一天我都努力地学习女儿家的技艺,我希望等到他再见到我的时候会喜欢上我。可是我等到的却是一纸皇令,将我整个家族没入罪籍的圣旨。但我从未怪过他,因为我相信他若知道是我,一定不会那么狠心。所以我要留在颂音阁中,我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入宫。只有入了宫我才有可能见到他,也只有见到他,我才有可能替我父亲洗去罪名,也一偿这么多年来的相思之苦。” 难怪当日的她会在楚皇遇刺时,毫不犹豫的替他挡下危险。当日看似奇怪,如今想来,只因情到深处,所以才会奋不顾身。 不期想,这外表柔弱的女子,竟有如此热烈的情感。听到这些话时,上弦月还能再说什么?能怪她吗? 怪她深情?深情并无错() 第七十五章 联姻 上弦月只能叹息着道:“傻丫头,你真是个傻丫头呀你可曾想过,若是他早已忘了你,忘了当年事,你又该如何自处?” 绿汐道:“哪怕只有一分的可能,我也要尽力去争一争。月儿,你不是说过吗?‘命运从来都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我们不能选择如何生,但却能选择如何活。’爱情何尝不是这样?我不能预期爱情何时会来临,只能认定一份情,然后一无反顾地去追。” 她说着,又是嫣然一笑:“好在他并没有忘记我。在看到凤血玉镯的时候,他就想起来了。我醒来之后,就将心中积攒了多年的情感尽都向他倾诉。我原本也不敢奢望他会接受我,我只想着能叫他知道,知道就好。可是他听罢后,只沉吟了片刻便下令封我为妃。月儿,他心里是有我的。他的情或许不深,但这样就够了,真的够了。就算在这后宫中有再多的尔虞我诈,我都不在乎,只求今生能相伴在他左右。仅此而已。” “绿汐……”上弦月开口,却不知道该如何说。劝她莫用情太深吗?可是情之一字,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就如同她对珞宁的情一般。 思来想去,她只道:“绿汐,既然这是你选择的路,那么就勇敢的走下去吧。只是,这是深宫,不比一般家族,将来你要应付的事会有许多,希望你能做好准备。” 绿汐点了点头,“我知道。陛下在给我封号之前也曾说过这样的话。既然是我的选择我便会一路走到底,将来是好是坏,都无怨尤——月儿,对你做的那些事,真的很对不起。可是我,我从未想过要害你什么。开始送你头花,只是想你暂时身体不适,错过比赛。不想被你识破了。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在你的面纱上动手脚。” 她说到此时满面愧疚。 上弦月道:“罢罢罢都已经过去了,不必再提。其实我也并没有怪你的意思,方才之所以语出逼人,只是想知道实情。说来也是好奇心做怪——好了好了,绿汐乖,笑一个,莫再愁了。” 她说着便手去挑绿汐的嘴角,绿汐被她逗得咯咯地笑,道:“月儿到底是月儿。即便是那样的情况,你依然能月兑颖而出。若不是后来的遇刺事件,只怕他依然不会多看我一眼。” 上弦月道:“或许就是上苍怜你,所以刻意的制造了这份机缘巧合。” 绿汐道:“嗯所以我对上苍一直心怀感恩。感谢上苍让我遇见他;感谢上苍给了我五年的思念;感谢上苍叫我现在能陪在他的身边。更感谢上苍叫我拥有你这个好姐妹——月儿,不如以后你就陪我一起住在这宫里吧。咱们也好作作伴。这里虽奢华,但宫殿太大,太空旷,也太过寂莫。” 上弦月道:“只怕不行,我已决定回弓月城了。” “什么?”绿汐脸色顿变,急急拉紧上弦月的手:“月儿,你不要绿汐了吗?”。 上弦月微笑道:“绿汐,你该知道的,我从未想过会在这里长呆。弓月城才是我的家。” 绿汐慢慢地松手,慢慢地站起,凄然地笑:“是呀,你总归是回去的,我早就知道的。早就知道的……” 她又慢慢地转身,慢慢地走。 花随风落,洒落在她的周围,分明如此唯美的画面。可是上弦月看在眼里,却觉那个身影竟是如此寂莫。 绿汐呀绿汐,这里真的属于你吗?上弦月在心中无声地问。问罢后又自嘲地笑。何苦多想,这本就是她的选择,将来的结果是酸是甜都只能由她自己去品尝。 入宫时是晨光初透,出宫时就已是华灯初上。 这个时间段颂音阁已是宾客满堂,人声顶沸。 比之以往,颂音阁的名气更盛,来客也更多。这当中最大的功臣无疑就是上弦月。从初次现演时惊鸿一舞,到后来千金买一夜,再后来参选御用乐师,和最后面纱落下露出丑陋的面容,以及她那被传得神乎奇迹的琴技,都勾起人们无限的遐想。 恋旧的人,想重温那倾城之舞;品位高雅的人,想一听她动听的琴曲;也有好奇心重的人,想一窥她面纱摘下后的容貌到底有多么的丑陋。总之,这所有的一切都造就了“醉舞”这个传奇。 而真正的当事人——上弦月此时就绕到自颂音阁后门,悄无声自地回到初蕊小榭。 虽然已决定要回去,可是秋晚儿和秋晨儿还未从宫中出来,所以她现在只能等,等到她们姐妹二人出来后,便可一同回到弓月城。而在这之前,她依然留在颂音阁。一来她已在这里住了几个月,习惯了这里的种种,不想再轻易换地方。二来,她和夜萱也已有了姐妹之情,所以在离开前想多叙叙。 还未入内,便听底下的丫头来报,说夜萱已在屋里等了她大半天。 上弦月笑了笑,人还未入内,声音便先传入内去:“舍不得我,也不需时时候在我屋里等着吧?这架式还真像是思妇等郎归呢。” 上弦月刚打趣了一句,却未得到夜萱的回应。撩开帘子,便见到灯影下的女子枯坐于桌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花了的妆容,以及已干涸的泪痕。 上弦月吃了一惊,“夜萱你这是怎么了?” 夜萱抬眸看她,凄凉地道了一句:“他要娶别人了。” 上弦月心中“咯噔”一声,虽已知道了来龙去脉却还是下意识地问道:“谁,谁要娶别人了?” 夜萱凄然一笑,“他,楚星昕要娶碧海国的公主。他真的不要我了,不要我了。” 本已以为泪已淌干,可是此时再度不受控制地淌出。 早已料到的事情,可是当这一切都捅开时,上弦月心中依然觉得很不是滋味。 “夜萱……”她慢慢地走近,抽出帕子想替她擦干泪,可是手伸到半空却又停下。纵然此时能抹平她的泪,可又能如何去抹平她心上的伤? 夜萱对楚星昕的深情,上弦月早就知道。可是她从一开始就不能出手相帮,更不能多说什么,唯一能做的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事情朝着预期的方向发展。 “妹妹,男人是不是都如此薄情?”夜萱抬眸,泪水迷蒙地凝视着她,想从她这里得到答案。 可是上弦月只能无言以对。她又能说什么?说楚星昕之所以会选择碧海公主,是为求自保?说他不能与她相守,是因为自己处境凶险,怕会拖累到她? 上弦月避开她的问题,反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此事的?”() 第七十六章 富在深山有远亲 夜萱道:“颂音阁本就是权贵云集之所,也是消息最为灵通的地方。似这类事情,自然是客人们议论的话题。我想不知道也难。” 其实,这些事上弦月早已知道。前些天楚星昕来颂音阁时就已和她说起过,他已和海旭达成共识,海旭将于这两日寻个合适的时机正式向楚皇提出联姻之事。那时上弦月还有几分担心,担心楚皇不会那么轻易地答应联姻之事。可是今日入宫后,从绿汐那里得知,楚皇一听此事便点头同意、下旨赐婚,只等与海皇商量过后定下二人大婚日期后便举行成婚大典。 众所周知,海岚是楚皇最钟爱的女儿,已将择婿权全权交与女儿,当然也不会多说什么。更何况楚星昕的身份也足够能匹配得上海岚。 听到此事后,上弦月头一个想到就是夜萱,想她会如何的伤心欲绝。 而此时,她没有过多的言语去劝解什么,因为那些劝慰之话很多时候都是苍白而空洞的,起不了丝毫作用。 她只问道:“夜萱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他已另娶她人,而她,也该尽早为自己打算才是。虽然知道这时候提及此事,未免太不合时宜,可是上弦月实在不忍心看她沉浸在这份感情中无把自拨。 夜萱泪止,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似乎在失神状态,直到片刻后方才喃喃自语:“我该怎么办?没有他,我还活得下去吗?”。 上弦月道:“夜萱,你清醒一点好不好他已经要娶别人了,已经不值得你爱了,你又何苦为他这样折磨自己?难道说,你的生命里除了他就再没有别的吗?难道你就不能尝试着忘记?” 夜萱道:“忘记?我也想忘记,可是已经种下的情根如何能拔除得掉?爱上一个人往往只是一瞬间的心动,而忘记一个人也许就要等到心跳停止的那一刻。” 上弦月沉默了。她虽自诩巧舌如簧,可是在一刻,在面对这痴情的女子时,只觉得自己的语言竟是如此贫瘠。其实也并非她找不到合适的话,而是因为她本身也是认同她的话,所以也无法去反驳什么。 若是此刻有人叫她忘记对珞宁的感情,她也绝对做不到。 沉默和着夜色,和着这昏暗的烛光,静静地环绕在二人的周围。叫人似乎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 这种感觉叫上弦月深感厌恶,她终是再难忍受,一咬牙道:“既然你忘不掉,那就别忘放手一争,或许还有机会” 夜萱闻言一愣,而后问道:“争?如何争?我,我真的还有机会吗?”。 上弦月心道:你当然有机会,毕竟楚星昕心中也是有你的,只是碍于眼下的局势不得不选择对你放手。 但是心中这样想,她却不能将一切都尽数道出。毕竟这当中牵扯了太多的东西,且不说夜萱能不能懂。以她为人之单纯,若是不轻易地在外人面前表露出什么,对楚星昕而言便有可能造成致命的危害。 她只能含糊其词地道:“既然你爱他,那么就爱到底吧,无论何时都默默地守候在他身后。或许一时片刻他不会注意到,可是天长地久,他终归会有感觉的。” 夜萱含泪道:“他会有感觉吗?会有回心转意的那一天吗?”。 上弦月捧着她的脸,轻轻地替她拂去脸上的泪痕,道:“我只问你,愿意等他吗?”。 他们本就是两情相悦,只要夜萱愿意等,终有一天楚星昕会来带她离去。上弦月如此坚信,所以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夜萱未作犹豫就点头,道:“我愿意等。无论何时,无论他身边有多少女人,我都愿意等他,哪怕要耗尽一生,哪怕等到一场空,我也愿意等。” 泪光是柔弱的,她的目光却是如此坚定。 有些情或许会随着时光的改变,渐渐变浅。可有些情,却只会在时光中渐渐沉淀、加深。 有些人或许会轻易放弃。可是有些人一旦爱上了,就不顾一切。 夜萱无疑就是这种人,她的情无疑也是这种情。 上弦月用同样坚定的目光回视她:“夜萱,我向你保证你的等待决不会只换得一场空。决不” 楚星昕与海岚公主结亲之事一经传出,便成了众人茶余饭后议论之事。有的人在猜测那碧海公主生得有多么美丽。有得人议论着两国联姻的真实内情。但更多的人却在为碧海公主而可惜,可惜她金枝玉叶,千挑万选却选中了一个臭名昭著的男人为夫。 而楚星昕有了碧海国这么大的靠山,自然也算是今非夕比了。是以,这一整天登门送礼、道福的人数不数胜,险些都要将王爷府的门槛给踏平了。 当真是应了那句“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的古话。 楚星昕不耐烦这些繁琐的事,索性在家中摆了几桌宴请所有道贺的人吃酒,一来是为了自己的清静着想,所以就一次性解决完所有的应酬。二来也算是满足一下那些想巴结人的心理。 若是平日里请客,楚星昕能请到的顶多也就是一些跟他一样的纨绔子弟。可今晚的宴上,来的达官显贵却多不胜数。 楚星昕在众人的哄闹下,未几已喝得酩酊大醉,被下人掺着往后院去。 前头是宾客云集,热闹非凡,后院却是青灯冷室,道不出的寂寞、幽冷。 下人已退去,楚星昕的醉态也随之立散。本已被酒气熏得迷离的眼神又一下子变得清亮而深邃。 装醉向来是他的拿手好戏。而他的人生呢?似乎也正在迷醉状态。 可是再深的醉终有醒的一刻。他呢?是否也在渐渐的苏醒? 前头就是卧房的门,里头早已燃着明亮的灯。他只需轻轻一推,门便会开。可是手伸出,却是许久未动。 不想入室,不为其他,只因屋中太过清冷,清冷到不忍跨入。甚至连纱窗中透出的光都显得过份的凄清。 抬眸间,但见浩瀚苍穹,只有一轮明月静挂。月辉如银,洒落人间。也笼在他的身前,又在他的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 月寂寞,可是他的人影似比月更寂寞。 叹息。 低沉的叹息声落入夜色中,凭添了一份说不出的孤寂。 冷笑。 忽然的冷笑,仿佛是嘲笑。 嘲笑的不是别人,却是自己。今日明明是他定下终身大事的好日子,旁人都为他祝贺,他亦是笑脸相迎,显得很兴奋。 可事实上呢? 海岚公主确实很好,美丽、温婉、善解人意,能得这样的女子为妻是再好不过的。但他却不爱她,非但不爱,连一丝一毫的感觉都没有。接近她,讨好她,之前所做的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因为她是碧海国的公主,因为她能成为他将来保命的护身符。 男人,逢场做戏并非难事。他本也以为自己能游刃有余,可是在这个清冷之夜,在这个无人之处,方才觉得应付这些,竟是如此费心之事。 可是这终归是自己选择的事,无论如此都必须走下去 又深舒了一口气,他似乎已调整好自己的心绪。 再一伸手,门“哗拉”一声洞开。屋中桌上的烛灯被惊得一颤,骤然一暗复又明亮。 而烛光笼下,已有一人。() 第八十一章 毒 那红衣女子转眸看着她,笑道:“我是山野中采花的女子,路过这里见着了你们也算是有缘,所以送花与你们。你瞧,花期已至,正是花开得最美的时候,你要吗?”。 她说着又从花篮中拿出一朵递给上弦月。 美丽的女子,美丽的花,如此绝配,如此和谐。 可是上弦月根本没有要接的意思,只冷冷地瞪着她:“你骗人山野里的农家女岂会似你这样穿着打扮?更何况这附近根本就没有玫瑰花,你的花又是从哪里来的?” 风,惊起。 红衣女子中手上的玫瑰花忽然的就被风吹散。花瓣如雨,散落在芳草丛中,淹没了踪影。 红衣女子痴痴地望着中手的枯枝,叹息着道:“你不要它,它就谢了。好可惜,好可惜……” 上弦月又重复了一遍:“你到底是什么人?” 红衣女子笑得更欢,笑容妖艳而妩媚。 上弦月忽然间心念一闪,忆起多少年在秋府夜晏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狐灵是狐灵 当年差点要了珞宁的命,而上弦月唯一一次的琴魂觉醒也是在她的刺激之下。只因时间隔得有些久,那时的上弦月又还是个孩子,所以一时间才没有认出她。 此时,想到当年的那一幕,仍心有余悸。 当年,尚有梦澈、螭吻和珞宁在场,情况仍然极为危急。而现在,在这有些荒凉的郊野,单凭普通人类的力量,根本无法与灵兽相抗衡。 感知到危险,上弦月一手拉着海旭一手拉着海岚,下意识地后退。心中暗悔没有让梦渊随同前来,现在有了危险连一个能帮忙的都没有。 海旭虽有些莫名其妙,但看到上弦月脸色骤变,似乎也感知了什么。将上弦月与海岚挡在身后,警惕地看着姽婳。 姽婳脸上闪现出落寞的神情来,道:“你们为何要怕我?” 那无辜的表情,楚楚可怜的眼神,叫人瞧着似乎有些于心不忍。 可是上弦月心中却明镜也似地。既然狐灵在装,那么上弦月也不去拆穿她,道:“天色已晚,姑娘你还是早些回去,免教家人担心。我们也该走了——海旭,你的守卫就快来了吧。他们向来与你形影不离,这会儿见你许久未归,肯定要寻迹而来了。” 海旭亦是个极度聪明的人,暂时按下心中疑惑,配合着上弦月道:“你是说刘涛他们吧。他们一直就在暗中相随,只因我先前就有过交待,所以他们不敢随便现身来打扰。” 上弦月又向姽婳道:“太阳都快落山了,我们先走了,有缘再见。” 说罢冲海旭使了个眼色,位着海岚转身而去。因恐走得过急引得那狐灵发狂,只能按着日常行路的速度。看似走得从容,却不知她背后已是冷涔涔。明明离果园只有不远的距离,可是上弦月却觉得隔得极远。仿佛是走了极久,才淌过小溪到达果园的边界。 来不及舒气,上弦月回首看去。但见一溪之隔,那个红衣绝色的女子已经不见了踪影。若不是玫瑰花篮尚还孤独地留在草地上,直叫人以为方才的一切只是南柯一梦。 可是那狐灵究竟是为何,为何突然的出现,又突然的消失?难道说真的只是为了赠花而来? 花?不对,花 上弦月意识到时,急急转身冲海岚嚷道:“快,快丢下那花” 花确实已经丢下,而海岚的人也随之倒下。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妖艳的玫瑰花就掉在她的身旁,花瓣已凋谢,洒落在褐色的土地上,点点似血。 海旭顿吃一惊,抱着妹妹连喊几声却根本唤不回妹妹的神思,只能急急地问上弦月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人?” 上弦月顾不得回话,伸手在海岚的鼻前一探,但觉得她鼻息极度微弱,似有似无。她道:“还有气息碧海公馆离此最近,你快带她回去。我立刻到国公府找珞宁。若是中途再遇到那个女人一定要躲开她” 海旭道:“那女人到底是谁,胆敢害岚儿,我决不放过她” 上弦月道:“现在不是细说的时候,你只记好,万不可与她硬碰。不管你手下有再多的人也敌不过她话不多说,我速去找珞宁,也许尚还有一线生机” 海旭听到“一线生机”四字,顿觉如五雷轰顶,再顾不得多问什么。一把打横抱起海岚,快速奔去。 夜暮尚还未降临,楚城皇宫的华灯已依次点亮。可是这份奢华之下,却有不容人侵犯的神圣与肃穆。宫人们走过时,皆是垂头徐行,各司其职,谁也不敢有丝毫的放肆去挑衅这份威严。 绿汐手中端着朱漆托盘,走在汉白玉的宫阶上。偶尔扫一眼这森严肃穆的皇宫大院,心中莫名生出一丝悲凉来。可是这悲凉才刚刚生产便又被迅速按下。 “娘娘您累了吧,这燕窝羹还是让奴婢们来端吧。”身后懂眼色的宫女窥见她不经意间闪现的失落神情,却误以为她累了。 绿汐笑着摇头:“不必了,我……本宫要亲自端给陛下。” 入宫已有段时候了,可是她似乎还不惯以“本宫”自称。许多事也喜欢亲力亲为。除了想在皇上面前尽些心意外,更多的却是因为自己太空太闲,每日除了等候还是等候,空闲得叫人发闷。 可是许多时候,有所得必有所失。而她呢,得到的是另世间女子羡慕的荣华,失去的又是什么? 御书房前当差的小太监远远地看到她来了,立刻就跑进去禀报。所以等到她走近时,未作多等便被召入内。 夜暮已笼下,龙案前数盏琉璃金灯驱散了黑暗,将宫殿内映得如同白昼。 而灯下、龙案前正批阅奏章的正是当今的楚皇楚星晖。听到脚步声,他自案牍中抬头,原本冷俊的脸,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微笑顿笑,道:“你来了。怎么又亲自端着东西来?这些事该叫奴才们做才是。” 绿汐虽端着羹,礼仪却不忘。福身一礼后,上前道:“臣妾喜欢自己动手,喜欢为陛下熬羹、送羹,然后看陛下一口口地吃进去。” 这些话若是放到别的女人口中难免会有些撒娇、讨巧的感觉。可是你听她道来,语气淡淡,含羞带怯,那么的真诚,根本无一丝不好的感觉。 楚星晖看着她的眼神也更温柔,含笑道:“好,既然你喜欢。那就看着朕一口口地吃。” 接过她递来的羹,他就一口接一口,细嚼慢咽,道:“朕知道你初入宫,不太习惯宫里的生活。可既然跟了朕,你也只能慢慢适应。若是闲得无聊就召你从前的姐妹们入宫来陪陪你。” 绿汐道:“只要能时常伴在朕下左右,臣妾就已知足。至于入宫前的姐妹们,臣妾生性内向,不招人喜欢。在颂音阁那么久,也只有月儿一个知心的姐妹。可是她现在也有自己的要事忙,不便时时召入宫。” 楚星晖道:“月儿?哦,想起来了,就是那日和你一道入宫献演后来又被朕钦点为御用乐师的醉舞。她的琴技着实高超,连朕这样不通乐律的人都深深地陶醉。” 他说着笑了一笑,拉过她手轻轻地抚摩着:“不过朕最喜欢的还是听你弹琴。” 绿汐垂下头,脸颊微微泛红。如今她虽已为人妇,但少女的矜持与羞怯似乎还未褪去。 楚星晖又道:“你既然与她感情好,那么朕就破格将她提升为编内五品御用乐师,命她入宫居住,这样便可日日伴在你身边,可好?”() 第八十二章 解毒 日日相伴?以后是不是就不再孤独了?绿汐心中刚刚腾起一丝喜悦,却又迅速地湮灭,急急一跪,道:“不,陛下月儿不会喜欢宫里的生活,求陛下莫要勉强她” 五品编内乐师确实是大大地抬高了上弦月的身份,可是从此之后她便只能留在宫中。这对上弦月来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她若是知道了,也一定不会开心。她最希望的还是回到弓月城,那个她从小生长的地方。 绿汐深知这些,当然也不愿以一己之私而强行留下她。深宫寂寞,就让自己一个人来品尝吧,毕竟这是自己的选择。 楚星晖连忙扶起她,道:“你看你,朕是怕你寂寞,才想叫那个醉舞来陪陪你。你若不愿意,就不叫她来。何必如此惶恐?不过朕到是听说,她与海旭皇子私交颇好。” 绿汐老实地回道:“月儿入颂音阁前就与海旭皇子有过一面之缘,私交好也在情理之中。” 楚星晖目光一转,又问道:“朕还听说,醉舞与朕的皇弟关系似乎也颇好。” 绿汐点头,忽又想到了什么,忙道:“听说她们二人小时曾做过同窗,从小就结下的情谊。月儿绝不像外界传言的那样,交际泛滥。其实月儿是个非常自重的女子。” 楚星晖笑道:“我又没说什么,看你急的。生怕朕会看低了她,对不对?” 绿汐含羞一笑,道:“臣妾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月儿是个极好极好的人,也教会过妾臣许多道理。陛下想,以海旭皇子与九王爷那样身份的人都愿意与她把酒论知交,可见她确有其魅力所在。这绝非是臣妾一家之言,颂音阁中许多人都看见月儿与海旭皇子、九王爷常聚在一起作长夜之饮。” 楚星晖笑道:“朕倒不知,海旭皇子与星昕私交如此亲密。也难怪海岚公主会倾心于星昕了,想来是受了兄长的影响。” “臣妾那晚在夜晏上与海岚公主有过一眼之缘,她长得很美,与九王爷可算是郎才女貌了。”绿汐说话间扫了眼龙案上的奏章,秀眉微拧道:“还有那么多未及批阅,陛下今晚必又要忙到很晚了。那些朝臣们也真是的,为何偏有那么多的事要启奏的?就不能叫陛下清静清静?” 楚星晖道:“偌大一个国家,每日要处理的事自然少不得。更何况近段时候边境不太平,大臣们为此事多有意见上呈,朕的工作量自然就增大了。” 绿汐道:“此事绿汐也听说了。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起战事,可怜边境的百姓又要受苦了。” 楚星晖道:“原本我国与蒙西国私交颇好,可自从前年蒙西的老皇帝驾崩情况就变了。新皇登位后初期也派曾使臣来访问,不料,他们竟是明里修好,暗中觊觎我国的土地,毫无征兆地与我国交战。边境上那些守将们也是个蠢货,多年未有战事,便疏忽怠慢。人家都攻到人家口了,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连失几个城池。” 绿汐道:“无端端的,蒙西为何要发起战端?” 楚星晖道:“蒙西国地处贫瘠,但民风彪悍,军队骁勇善战。一个强悍的民族,怎么甘心安守着贫穷的地方?自己没有的,自然会想要抢别人的。这便是战争的起端。” 绿汐又问道:“那为何从前一直相安无事?” 楚星晖道:“暮雪国你该听过吧?” 绿汐点头:“就是那个带来战争与死亡的国度?” 楚星晖道:“十多年前暮雪国连灭三国,战火直逼楚灵、蒙西、碧海三国。死在那一场战争中的人不计其数,所以后来才被称为是带来战争与死亡的国度。可是在从前,暮雪国却有半神之国的美誉,国中虽有以琴魂著称的琴魂师,可是国中人生性淡泊与世无争。非但不会轻易起争端,且还在其他各国中起到制约的作用。使得整个天下一直和平共处了千余年。” 绿汐道:“陛下是说蒙西国从前之所以能安守着贫瘠的地方,是碍于暮雪国?” 楚星晖道:“不错。那时的暮雪国充当着和平使者的身份,没有人敢冒犯他的神圣,也没有人敢用锋烟玷污这里。可是却不料,最惧野心的却是暮雪国,短短几年时间就连灭三国。若非后来他们国中出了变故,而我们其余三国又组成联军,只怕这天下早已不是如今这个模样。” 绿汐道:“即如此,余下三国更该齐心一致才是呀。” 楚星晖道:“开始确实如此,为防暮雪国再卷土重来,三国间的国事访问十分密切,外交极为稳定,也因此,天下太平了十几年。可是现在太平已被打破。因为暮雪国再不可能重拾当日的雄风,三国间的连盟也会因此而慢慢疏远。” 绿汐问:“陛下怎知暮雪国无法重拾当日雄风?” 楚星晖道:“当年暮雪国之所以能如此迅速的灭了三国,除了其突然性,更为重要的是琴魂师。真正的琴魂师到底有多大的能力朕也从未见过,但是据经历过这场战争的人所言,当年暮雪国的雪媚公主只一曲,就使得一个城池的守备丧失了战斗力。可谓真正的一曲倾人城。” 绿汐道:“这些事我儿时也听过,那时只以为是大人们故意说出来吓人。没想过却是真实的事。” 楚星晖道:“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暮雪国的琴魂师大多死在了当年的那一场战争中,暮雪国实力大降。也正因为如此,这些年来暮雪国才会闭国锁城。为得就是不想让外界知道他们的真实情况。可是这世哪有不透风的墙?雪无痕自以为做得严谨,却不知早已被我们洞知了。一但没有琴魂师的守护,暮雪国就是被拨去刺的刺猬,谁还会将他放在眼里?所以蒙西国就开始蠢蠢欲动。将手伸到我楚灵国的边境。” 想到战争的残酷,想到那血腥的场面,绿汐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楚星晖感觉到她的害怕,握紧她的手,道:“爱妃莫怕,朕麾下有百万军队,蒙西国既然要动金戈,朕就奉陪到底” “奉陪到底?陛下难道是想御驾亲征?”绿汐显然有些误会了。 楚星晖道:“怎么,担心了?” 绿汐用力地点头:“既然国中有如此多的军队,朝中又是人才济济,何劳陛下亲征?战,毕竟是凶事,有许多不可预知性。陛下是一国之主,万不该亲身涉险。” 楚星晖哈哈一笑:“爱妃不用担心,朕并未打算亲征。但要选个合适的人来,却是头疼的事。瞧瞧这些奏章,都是为谁挂帅出征各执一词。而朕这个最终的决策人,却要细细斟酌。战争的胜败,主帅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所以马虎不得。” 碧海公馆。 海岚躺在床上,脸颊微微泛红,神情安详。只看那模样,像是睡着了一般。此时站在她床旁的几个人的神情却与她截然相反。 海旭也算是稳重的人,可是眼下却已是急得回来踱步,终是耐不住,急步到床边问道:“如何?岚儿中的到底是什么毒?” 梦澈默不作声,她的手一直搭在海岚的脉上,反复诊视着脉膊。秀眉从最开始看到海岚起,就没有会展开过。 上弦月也十分焦急,催问道:“到底情况如何,你快说呀” “急什么急,不诊清楚我怎么知道她中毒有多深?”梦澈抬眸瞪了她一眼,片刻后,方才见她从袖中取出一粒药丸喂海岚吞下。 上弦月轻吁了一口气,对海旭低声道:“梦澈既然能给药就说明海岚还有得救,无碍的无碍的。” 声音虽轻,但梦澈却听了一个一清二楚,道:“你懂什么?狐灵的毒,毒性古怪,更不知从何解起。我给她吃的这颗药丸顶只能延迟毒发的时间,根本解不了毒。”() 第八十三章 解毒(二) 海旭初时听上弦月说“还有得救”,顿觉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来了,紧接着又听到梦澈后面的话,放下的心登时又提了起来,急急问道:“这可如此是好?御医?对,御医我立刻进宫,请御医来救岚儿。” 梦澈冷哼一声:“我治不好的病一百个御医也束手无策。” “这……哎”海旭急了,立时有些手足无措,连接下的话都不知该如何说。 上弦月转眸看向珞宁,珞宁一直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目中即有担忧的神色,又有旁的上弦月看不懂的内容。 感觉到上弦月投来的目光,珞宁回眸冲她点头,微微一笑,道:“我来吧。” “珞先生也会医术?那快救救舍妹吧”见珞宁神情从容,海旭便觉得他是胸有成竹,急不可耐地将珞宁拖到床边,立时就要让他为海岚诊脉。同时,心中还有些疑惑:既然有法子救人,为何一直观望不动,直到现在才开口? 上弦月道:“海之角,你出来一下,我有事同你说。” 这个时候海旭最关心的当然是妹妹,旁的什么事也没心思去想,可是转眸间,这才注意到这屋里几个人的神色似乎都有些不对。 珞宁虽然一直淡笑,显得很从容,但却不见有别的什么动作;梦渊冷眸而视,眼神中有一丝警惕;上弦月微笑盈盈,劝道:“放心吧,有珞宁在,岚儿肯定能好。”说话间频频以目光示意他到外头去。 海旭当然不是笨人,心念陡转间已明白了些什么。遂向珞宁拳抱一礼,道一声:“有劳珞先生了。”而后随着上弦月一道步出门外去。 碧海公馆里的侍从早在珞宁来之前就已被从内宅清理出去。这是上弦月最开始就交待过,那时海旭未并多问。而现在,连同海旭自己也被清理出去,他仍然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垂着头,与上弦月并肩徐行。 上弦月也不多说什么,倒有饶有兴趣地观赏起碧海公馆外宅这一带的景观。有时指指点点,有时问这问那。仿佛已将海岚的事抛之脑后。 海旭也就陪着她,有问,他就答。 未过多许,忽听有轻微的几不可闻,却份外动听的琴声传入耳来。 海旭询声看去,分明能辩出到那琴声正是从内宅中传出的,他的脸上不经意地闪现出一抹疑惑的神情,问道:“是珞先生在奏琴?” 上弦月心叹,珞宁如此刻意地压下琴声,无奈却还是有些许传来。 她点了点头,道:“珞宁本是弓月书院的琴乐老师,我与楚星昕都师承于他的门下。” 海旭“嗯”了一声,并未多问,但脸上的疑惑更深。 上弦月只能无奈一笑,道:“我们是朋友,虽然许多事不便坦诚相告,但我希望你能明白这并不妨碍我们之间的友情。” 海旭回她一笑,笑得格外从容,“我懂。真正的朋友,也许不会时时联系,也许会有许多事暂时不便相告,但在有危难时,却是第一时间伸手相助的那一个人。在我心里你就这样的朋友,希望在你的心里我也有同样的地位。” 上弦月笑道:“这是自然” 又过了半个时辰,琴声渐渐止住,紧接着响起的却是银铃儿的声音——清脆悦耳。 上弦月和海旭一回头就看到梦渊正从小径中走来,道:“公主已无大碍了,你们可以去看看她了。” 海岚却时已无大碍,气息平稳。秀眉轻舒,唇角微微上扬。看那神情,似乎是好梦正酣。 “她体内的毒已去得差不多了,明天醒来就没事了。”珞宁淡笑着道。原本白晰的脸庞,此时显得十分苍白。连说话也微微带喘。 海旭虽是满月复狐疑,但心知此事不该多问,只是向珞宁一遍又一遍地道谢谢。 珞宁摆了摆手,浑不在意,依然还是那副云淡风清的模样。 虽然海旭盛情留客,但珞宁却笑着推辞,带着上弦月、梦澈一道离开。 直到坐上马车后,不等珞宁问,上弦月已急不可耐地道:“那狐灵就是多年前在弓月城追杀过楚星昕的狐灵,只是没想到时隔多年竟会在楚城又见到她。这也算是冤家路窄了。只可恨我的灵力不能随心召唤,不然定叫那狐灵有来无回。” 珞宁道:“月儿不可冲动,那狐灵不光灵力高强且十分狡诈,你的灵力又被锁住,千万不能跟她硬来。下次再出门,千万记得要让梦渊伴着。” 上弦月撇了撇嘴道:“难道我就是那么不知轻重的人吗?我当然知道狐灵不好对付,所以即使是早已看出她的身份,我也装作不知。” 梦澈道:“没想到野丫头也有成熟的一天,看来你这趟楚城之行没白跑。” 上弦月道:“那是自然。我可不像某些人即使是活了许多年,历经了许多事,却依然难改本性。” 梦澈眉头一拧:“你在说谁?” 上弦月咯咯一笑:“谁应我我说谁。” “野丫头找打”说话间她已伸手,眼见一个栗子就要落到上弦月脑袋上。上弦月早已料到,头一偏就躲了过去。粉舌一吐,得意地笑道:“这么久了,还只会玩这一手,你也太没新意了。” 然而得意不了多久,却觉得眼前虚影一晃,尚未反应过来,脸颊上已被重重地揪了一下。 上弦月捂着脸,气鼓鼓地质问道:“好卑鄙,趁我说话的时候来这一手” 这回轮到梦澈得意,道:“你不是说我没新意吗?所以就叫你瞧瞧喽。小丫头片子,在我面前你还女敕着呢” 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辩不休。 而珞宁只一直笑呵呵地看着,只觉心中暖意融融。直到见她们二人争斗得太过厉害了,这才开口道:“好了好了,且停下喝口水再吵也不迟。” 上弦月抱着水壶饮了一大口,又瞪了眼梦澈,道:“她老耍赖,说不过我就动手,吃亏的总是我。珞宁你也不知道帮帮我。” 梦澈道:“你这丫头还会恶人先告状了?” 珞宁呵呵笑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个若再说下去可就没完没了了。梦澈你就让让月儿吧,她还是个孩子。” 梦澈道:“十几岁了还孩子?” 上弦月也有些不悦:“珞宁,为何你总是把我当孩子?我不是小孩子”珞宁未料到一句话竟然得罪了两个人,一时间竟有些结舌。遂只能将话题一转,道:“月儿你还打算回颂音阁吗?”。 上弦月点头:“那里我好歹也住了几个月,一切都熟悉,况且崇华夫人对我也不错。住在那里自然比跟在别的地方自在多了。” 珞宁道:“也好,反正也只有最后两天了。” “最后两天?”上弦月冲愣之后,忽地反应过来:“珞宁你是说晚儿和晨儿要出来?” 珞宁笑着点头:“此事也多亏了张国公。明天一早晚儿和晨儿就出宫了。我打算让她们先歇一天,后天一早就启程回弓月城。月儿,你觉得呢?” 上弦月欢声道:“太好了,晚儿、晨儿要出来了明天我就能看到她们了,太好了珞宁就听你的,后天我们就回弓月城,这里我早呆腻了。晚儿要出来了哈哈明天就能见着晚儿了珞宁,明天我们一起去接晚儿、晨儿好不好?” “好”珞宁抚着她的头发淡淡地笑,一如许多年前一样。于他们俩而言,这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可是看在梦澈眼中,却是神色一黯。() 第八十四章 坦诚 刚走入颂音阁大门,便见贴身丫头小翠已候在那里,瞧见上弦月回来,忙忙地跑上来道:“小姐你可回来了” 上弦月道:“瞧你的模样像是等了我半天了?说吧,出了什么事,叫你这么着急。” 小翠道:“小姐,九公子来了。” 上弦月失声而笑,道:“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瞧把你急的。来就来吧,他隔段时间不来才奇怪哩。” 她满不在乎,小翠却是急得直跺脚:“可是小姐,九公子是你的客人,向来只找你的。今**正好出去,却被夜萱小姐捡了个空子。今天一下午都在夜萱小姐的房子里没出来,谁知道他们干了什么……” 小翠话到一半,偷眼看了看上弦月的表情,却见她一脸波澜不惊的表情,只以为是气极无语。又接着道:“夜萱小姐平日里跟小姐你走得那么近,又是姐妹相称,却趁小姐不在抢小姐的人。哼,太不地道了以前咱们颂音阁就她一个御用乐师,她可以扯高气扬,目中无人。现在小姐你也是御用乐师了,跟她平起平坐,她还有什么好得意的?要我说,小姐你……” “好了小翠” 上弦月本不想多说的,可是这小丫头似乎是没完没了了,这才忍不住开口喝止住。 小翠本想在主子面前卖个好,不料主子非但不领情,还出言喝止。顿觉满月复委屈,泪水盈眶,似乎下一刻就要掉下泪来。 上弦月心有不忍,语气一缓,道:“在我之前,九公子就与夜萱姐姐关系匪浅。若要论谁抢谁的人,那也该是我抢夜萱姐姐的人才是。” 小翠急道:“小姐你太善良了,怎么能这么想呢?那夜萱早已是昨日黄花,怎能跟小姐比?九公子心里也早已没有她了。奴婢看得出,九公子心里喜欢的人是小姐你。今日也是来找小姐你的,只不巧未遇到,这才转道去了夜萱那里。” 上弦月心中哭笑不得,这个小翠也太会联想了。但个中实情,她自然也不能说。任由小翠喋喋不休地絮叨,她只当听不见,顾自往初蕊小榭走去。 行不过多时,小翠的絮叨忽然停住,语气一转,低呼道:“小姐小姐,九公子,九公子” 上弦月抬眸看去,只见前头小径,楚星昕摇扇走出。一脸轻松的表情,显示出内心的愉悦。看到上弦月,扬眉一笑,快步迎上来。 小翠倒也识相,抿嘴一笑,自觉退下。 看到楚星昕的神情,上弦月心中已能猜出些许,四目扫了眼周围,确定再无旁人后,道:“瞧你的神色,似乎跟夜萱相谈甚欢?” 楚星昕道:“果然是聪明伶俐,我还未说,你就知道我刚从夜萱那里出来。” 上弦月打趣道:“我想不知道也难呀这不,才刚刚跨进颂音阁的大门,就有丫头跑来跟我报告你的一举一动了。生怕你被别人抢走,还叮嘱我千万要看紧了你。” 楚星昕玩笑道:“你不需看,我一直都紧跟着你呢。” 上弦月道:“得了得了,不跟你扯了。快说说,你都跟夜萱谈得如何了?” 楚星昕挑唇一笑:“怎么?你也好奇了?莫非是……” 上弦月道:“行了,不玩笑了。快说吧。” 楚星昕神色一正,道:“我把一切都跟夜萱说开了。无论是当下的时局,还是我真实的情感都一五一十的交待清楚了。” 上弦月道:“看来你这回真是下了决心了。” 楚星昕道:“这还是早上听了你的劝解,想开了。相逢本就有缘,相爱更是难得。若是错过了至爱的人,以后哪怕是站在巅峰,也会觉得孤寂难当。与其那样,不如自己去争取。” 上弦月含笑点头:“能看到你这样我很开心,也替夜萱开心。” “小猴子,谢谢你。”楚星昕拍了拍她的肩头,神色虽淡定,但目中的深意却只有二人能懂。 夜萱很早就已在初蕊小榭等着。 小翠一看到她,脸色立马就拉下来了。轻哼一声,低声对上弦月道:“现在还有脸跑来,是故意在小姐你面前卖弄呢” 上弦月只能道:“小翠,你先下去吧,我还有话要跟夜萱姐姐说。” 小丫头气鼓鼓地下去,临去还不忘回头冲上弦月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叫她在气焰上不能被比下去。 屋内一关,上弦月就忍不住的捂着嘴不住地笑,眼睛直直地盯着夜萱瞧,直瞧得夜萱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上弦月走过去拉住她的手,道:“不用不好意思。你跟他的事我都知道。恭喜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听到“有情人终成眷属”几个字时,夜萱的表情明显一僵。而上弦月只顾高兴,却将这一细节忽略。 夜萱的神色一黯后又恢复如初,微笑着道:“妹妹,谢谢你。” 上弦月道:“说什么谢莫说我没帮到你什么,就算真有什么,以咱们姐妹的关系,难道不应该吗?”。 夜萱道:“不管如何,我都想跟你道一声谢。我在这颂音阁许多年了。从前初入时,因为是突然从官家小姐沦落为ji子,心中落差极大,好不容易才认命挺了过来。一直以来,别人都认为我性子孤傲,目中无人。只有妹妹你,是第一个真正跟我知心的人。虽然相处了的时间不长,但这份感情在我心中的份量却极重极重。” 上弦月怪道:“无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些来了?” 夜萱嫣然一笑,道:“也没什么。只是想跟妹妹说说体己的话。妹妹若是不嫌弃,今晚咱们就睡一块,说一晚上的话好不好?” 上弦月欢声应道:“自然是好的” 烛光熄灭时,如水的夜一瞬间笼下。覆盖住了一切。 暗夜中,夜萱不停地在说话。从她的小时候开始说起,然后又说到家门巨变。又从沦落青楼说到与楚星昕定情。 上弦月从来不觉得夜萱是个话多的人,可是这一夜,却觉得她竟然也是如此能说。一直到三更时分,上弦月才在夜萱喃喃的絮语中沉入梦乡。 夜是黑色的,梦也同样是黑色的。 黑,黑得看不见一丝光亮。仿佛是无底的深洞,轻易地就将上弦月的思绪拖入深不见底之处。 她的思绪却还是清晰的,能清晰地听到耳边夜萱的低喃声。可是身体却怎么也动不了。只有黑暗,一望无际,深邃而可怖的黑暗,将她往未知的地域拖去。 她挣扎,在拼命的挣扎。挣扎着想醒来。可是手和脚却根本不受控制,似乎身体和灵魂已经完全分离开来。 “珞宁救我,珞宁救我救救月儿,救救月儿……”她在喊,声音却被堵在喉口,只有无声的纳喊,却起不了丝毫的作用。 不,还是有用的 因为她已经看到那片无边无尽的黑暗中浮现出一个白色的身影——白色的衣袍,胜似白雪,在这片黑暗中散发着淡淡的光晕。 尽管那个身影是背对着她的,可是她只一眼就认出那是珞宁。() 第八十九章 时势逼人 ps:昨天断网,今天补上。最近更的量确实有些少了,私事所绊,只能请大家见谅了。惭愧…… 楚星昕神思一收,急急解释道:“不不,能陪着你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又岂会不愿意?” 海岚道:“那你为何总是心不在嫣的?” 楚星昕道:“我只是在想今日早朝上的事。” 自从与海岚公主定亲,皇帝便安排他入朝堂。虽然只是个闲职,但好歹也算是开始参与朝事。 但见海岚撇了撇嘴,道:“朝上之事我知道,翻来覆去也就是那点子事:说大不大,百官各司其职皆能解决;说小不小,民生民计。却也是升篇一律,没劲。” 千篇一律?楚星昕心中苦笑连连,家国大事,何等重要,在她眼中却只是千篇一律。仅此便可看出,她虽是身在皇室,但于政治之事却是一窍不通。 楚星昕只能简略地道:“你有所不知,近段时候我国边境不稳,蒙西国突然发兵侵扰我国。我国自然不能任人欺负……” 话未说完,楚星昕便已中断。因为听的人早已心思飞离,扭过头只顾看长街外早已离远的送葬队伍,嘴里还奇怪地问道:“你知道那棺里的到底是什么人吗?”。 楚星昕心中再度一痛,却只能强忍下心疼,摇了摇头,表示不知。正想着,寻个话题岔开海岚的注意力。不想,店小二正好端茶走近,听到海岚的问,忙似讨好地回道:”好叫二位得知,方才过去的是给夜萱姑娘送葬的队伍” 听到夜萱的名字,楚星昕心中一痛。扭过了头去。 海岚好奇心被彻底勾起,追问道:“夜萱是谁?为何她的葬礼办得如此隆重?” 那店小二道:“小姐是深闺千金是以不知。那夜萱可是颂音阁中的花魁,更是楚城中艳名远播的ji女。虽是ji女,但却有御用乐师的头衔,所以身价极高。楚城中,除了醉舞,就数她的名气最为响亮。” 听到颂音阁,又听到醉舞的名字,海岚大概明白了些。 若是一般好人家的小姐,听到“ji女”二字多会不屑一顾。但因与上弦月的那层关系,海岚对ji女并无多大偏见,反是极为同情。 又问道:“那应该是年纪极轻的,怎会突然离世?” 店小二道:“听闻是突发疾病,不治身亡。但我看,此事不实。” 海岚问:“如何不实?” 店小二道:“死前两天还好好的,根本不像是有病的样子。甚至还出场献演过。可是没过一天,说没就没了。这当中有什么端倪,嘿嘿……明眼人心里谁没数?” 海岚吃了一惊,道:“若非大病,岂会突然离世?” 店小二促狭一笑,道:“这当中的曲曲折折,怕还有好多不为人知之事哩。不过,别人不知,我却是知道。” 海岚目露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店小二见她不信,又道:“咱们这酒楼与颂音阁比邻而居,来此的客人又多是颂音阁中的常客。几杯酒下肚,醉意毕露,什么话能藏得住?他们说者或许无心,可是我们在一旁却能听到不少的稀罕事哩。” “你即然知道,且道出听听。”说话间海岚又从袖中掏出绽银子,“瞧见没?说得对了,这银子就是你的了。” 卖了半天乖,图得也就是哄客人开心,好得些赏。所以一见到银子,店小二就两眼放光,有什么话再也藏不住,一股脑儿地全倒了出来:“听说夜萱是自杀” “自杀?”海岚倒抽一口冷气,忙将银子塞到店小二手中,示意他快说。 店小二道:“听闻夜萱爱上了一个男子,为了那个男子,她宁愿留在风尘中也不愿意从良。可惜,她一片深情用错了地方。上颂音阁找乐子的都是什么人?非富即贵不过是为了图一时的痛快,岂会对个ji女动真情?据说,那男人前些时候还与别的女人订了亲,夜萱知道后一时想不开,就选择了轻生。” 海岚听罢,满心同情,叹息连连。 店小二却道:“小姐也无需惋惜。自古嫖客无义,所以*子就该无情。她自己走错了,却又想不通这层道理。说句难听的话,死了也是自找的,所以……” “够了”冷不防,一声厉喝,叫店小二激灵灵地打了个颤。转眸看去,那个本一直沉默的男客倌,此即却是怒目圆瞪,冷冷地喝道:“上好了茶,做好了份内事,就该下去。在这里嚼什么舌根?” 店小二本是想卖个好,再多得些赏,现在见他这副架式,哪还敢多说什么?急急退下。 自从相识以来,这还是海岚头一回看见楚星昕怒。并且是无端而起的怒火,惊得她目瞪口呆,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楚星昕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不对时,深吸一气,语气一缓,道:“这店小二真是嚼舌,横在咱们中间,叫我想跟你说些体己的话都不能。” 原来他发火不为其他,只是想跟自己说些体己的话。海岚心头一暖,方才的不悦尽皆散尽,往楚星昕身边靠了靠,柔声道:“你想跟我说什么?现在没有外人了,快说吧。” 她明眸似水,脉脉情深。脸颊上飞起一抹绯红,含羞带怯,惹人爱怜。 可是楚星昕心头的愧疚也随之溢出。两个女人,一个为他而死,一个却被他无情利用。 但,又能如何? 时势逼人,不得不为之。 上弦月在病中,昏昏沉沉中自然也不知周围的人都为她忙里忙外。梦澈早晚各来诊一次脉。又亲自替她煎药、端药。秋晚儿、秋晨儿时不时来探望。珞宁更是守在她的床边,几乎未离开过。连张晋云每日都要来探视一眼。府中下人虽面上不说,但暗中却都奇怪的很。怎么也弄不明白,那个半夜三更突然登门的少女,怎会有如此重要的地位? 下人们不知道,连国公夫人都不解其意,私下里忍不住向张晋云道:“那不过是个青楼女子,即便是有御用乐师的头衔又能如何?容她在府里养病已是极好的了,国公何必还要每日去探病?也不怕降了自己的身份。” 张国公道:“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 国公夫人不悦地道:“你倒是有见识,且道出个道理我听听。”() 第九十章 信 张国公道:“若是一般的乐师,若非是我张晋云看中的人,否则即便是首席乐师,我也不会给面子。可是那个醉舞就不同了,她同珞乐师关系匪浅。” 国公夫人插话道:“关系匪浅又如何?那个珞乐师,我就看不出他有哪点好,偏偏你却如此看中他。” 张国公道:“这你就不懂了。自头一眼起,我就知道珞宁绝非是寻常人等。一个如此优秀的琴乐师,却能在弓月城那种小地方屈居多年,若搁一般人岂会甘心如此?从表面看,他云淡风清,可是那份淡然下隐藏的却是惊人的才能。无论是见识,或者是谈吐,以及自身的才学俱是不俗。” 国公夫人道:“我也曾随口问过他这些事,他对我说,官场复杂,他不习惯。” 张国公闻言,付之一笑,道:“若是历经沧桑的老者这样说倒也罢了。但他毕竟是二十多岁,血气方刚的男人。这个年纪的男人最该具备的是雄心万丈,而不有是看破世事。” 国公夫人起先还有些不以为意,闻言也不禁有些疑惑,道:“那他这样又是为何?” 张国公摇头,道:“不知。” “不知?”在国公夫人的眼中,她的丈夫向来是个睿智的人,似乎还从未有过他所看不透的事。可是现在,在谈论到这个年轻的男子时,他竟然会回答:“不知。” 张国公道:“我是看不透他。开始我确实是欣赏他的琴技,到后来,我却更想看透他这个人。可是偏偏我什么也看到,更猜不到。若说他是沽名钓誉吧,但是名利于他而言却是不值一顾。不懂,不懂啊……” 他话锋一转,又接着道:“还有他身边的人,都非凡者。那个梦澈,虽自称是珞宁的妹妹,但我瞧着不像。她似乎也是颇有来历,可是却偏偏愿意在珞宁身边服侍。而醉舞,到楚城也不过才数月时间,却能一跃成为楚城第一名ji。” 国公夫人不屑地道:“那又如何?还不是个ji女?” 张国公摇头而叹,想再说,却又忽然觉得可笑——自己已点得如此透彻,她竟然还不懂,当真是枉费口舌。可是转念一想,这些此事女人家也不需要懂得过多。 国公夫人还欲再问,张国公已是苦笑着离开。 外头正是朗月当空,月色凄迷,别样美丽。远处有琴声传来,在夜色中旖旎,格外动听。 可是此时、此景落在张晋云眼中,却如无物。他负手闭目,似已沉醉在琴声中。可是心中却在细细地思量。其实他刚才没有跟夫人说清的是,他之所以如此看中醉舞,还因为她身后的关系网。碧海皇子视她为友,九王爷视她为友,连当今最受陛下宠爱,风头最劲的柔妃也视她为友。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叫人忽视? 碧海皇子、九王爷、柔妃,这三个人似乎都是围绕着她的,他们之间又到底存着何种微妙的关系? 张晋云思来想去,分明觉得当中隐隐有条相互牵引的线索,待寻时却又不知那线是来自何处。 夜更深,琴声却未停。缠缠绵绵,环绕不去。 灯是孤灯,琴是普通的琴。可是因为他,那风度翩翩的白衣公子就坐在孤灯下,手按着琴弦。于是这灯,这琴,也因了他的映衬而变得格外不凡起来。 他在抚琴,可是目光始终停留在床塌上的人。 此时的她看起来那么柔弱,像是猫儿般蜷缩在床塌上。脸色苍白如纸,似乎只轻轻一触便会破碎。眉头深深地拧起痛苦,叫珞宁看着狠狠地心疼。 唯有琴,唯有琴声响起时,她的神情才微微有些缓解。 门开,风入。烛光为之一颤。 随风而入的还有“铃铃”的银铃儿声。 梦澈是来送药的,看到珞宁,微头一皱,道:“宁,你都已抚了一天的琴了,不累吗?”。 珞宁摇了下头,算是回答。 梦澈无奈叹了一声,知道说再多也是无用——他平日里虽是个沉静的人,可是一旦涉及到上弦月的事,他便固执的要命,听不进任何劝解。 “笃笃……”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微弱的声音,虽是极轻,但梦澈却是一下子便听出来了:“是信灵鸽,我听到煽动翅膀的声音了。” 信灵鸽是低等的灵兽。没有什么强大的灵力,但一夜中却能飞千数千里,且对于道路极为敏感,但凡去过一次的地方再难忘记。所以上流人士家中多养有信灵鸽以传送书信。 梦澈放下药碗,移步,窗一推开,便见一个白色的影子迅速地在眼前一闪而过。速度之快,可比闪电。 琴声止,琴弦尚还在颤抖。 待定睛看时,只见那信灵鸽已停留在珞宁的手上。 珞宁抽下鸽脚下的信笺,展开一看——熟悉的笔记,叫他的心随之一颤。可是越往下看,他的脸色就越是沉冷。 梦澈见他神色不对,忙问道:“怎么了?是谁给你的信?” “我父亲病重。”依旧是淡然、温和的语气,可是梦澈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心中的波澜起伏。 梦澈道:“是什么病,可严重?” 珞宁道:“信上未说。这么多年来,为了防止信被中途截去,父亲很少与我通信,即使是通信也多是报喜不报忧。可这回……想来父亲定是病得很严重,甚至连字迹都有些打擅。” 梦澈道:“宁,你是要回暮雪国吗?”。 珞宁点头:“母亲病重的时候我未能及时赶回去,以至于天人永隔,想再见一面也难。如今父亲病重,身为人子,怎么能不回?父亲就我一个儿子,常年未能在他跟前进孝,我对不起他……” 梦澈道:“我陪你一道回去,或许我的医术还能起点作用。宁,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事不宜迟,我们明日就起程吧。但是……”珞宁略一停顿,转眸看着上弦月。目中有深深的不舍。 梦澈道:“月儿这两天的已经有所好转了,到明天就该醒了。不如,我们等她醒了再启程。”() 第九十一章 出征 “即使是醒了,但她身体还虚得很,需得多静养几天。明日一早就走,不要多等。月儿的性子,若是醒了,绝对不会愿意留下。”珞宁虽在对梦澈说,但目光始终留言在上弦月身上,舍不得再转移片刻。他也真想带她回去,回到那本该是她故乡的地方。可是偏偏她在病中,不宜长途赶路。他当然也不忍心看她因自己的事,再伤到身体,落下什么遗患。更何况她身份特殊,若是回到国内,或许会卷入无端的事非中,到那时怕就麻烦大了。 梦澈道:“月儿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难道你就不怕她醒来后找不到你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吗?”。 珞宁未作多想便回道:“别的事或许会这样,可是此事月儿绝不会。” 他的目光终于收回,对梦澈淡淡一笑,道:“我要用琴魂给月弹弹琴,梦澈要麻烦你了。” “好。”才应罢,梦澈的身形已然化成一缕轻烟,弥散在窗外。可是很快,白烟便越来越多,仿佛是冬气的雾气扑天盖地而来,将整个国公府笼在一层蒙蒙胧胧中。 唯一清明的只有那一盏孤灯;唯一清醒的也只有那个抚琴的人。 琴,是琴魂。 莹绿色的琴弦就浮在他的胸前,琴弦一颤,淌出一串美得无法形容的乐律来。而珞宁整个人也笼在一片莹绿中,使得他的人看起来有种缥缈不真实的感觉。 没有风,他散开的乌发却在四散飞扬。额前发丝中,六芒星的光芒骤然明亮,使得面前的烛灯都变如微弱了起来。 上弦月因痛苦而蜷缩的身体也舒展开来,额前也显现出六芒星的印记,忽现忽失,似乎是应和着珞宁额间的印记。只是她所发出的光,极为黯淡,与珞宁的相比,直如星子比之月。 而随着琴声的渐渐深入,上弦月深锁的眉头也已舒开,脸上渐渐浮现出愉悦的表情。此际看来她只像是陷入美梦的婴儿,睡得如此安稳甜美,根本不像是病中之人。 珞宁扬手又是一拂,琴声又由欢畅变为低沉,像是他此时的心情。 才相见,却又将分离。不舍,不忍,却是无可奈何。 直到第二天日头将落的时候,上弦月才醒来,醒来第一眼,张口问得便是珞宁,可惜珞宁已离开。 夕阳西下,金辉染红了天际。 她就在这样的夕阳下,固执地站在通向城外的大道上,遥视着路的尽头。迷恋的目光,似乎已能看到路尽头处,那辆载着珞宁的马车正在渐行渐远。 “他在你心里的位置真就如此重要?”没有人,却有声音传来。轻烟在她的身边凝聚,像是清晨的雾气。 “很重要,比生命还重要。”上弦月没有回眸,已知来者是谁。 身边的烟开始凝结,迅速实化,成了人的模样,偏偏就站在上弦月的正前方,挡住她深深凝视的目光。 梦渊道:“即如此,你何不追上去?他们早上才启的程,你若是赶快点,或许在离开楚灵国边境之前能追上他们。” 上弦月摇了摇头,“珞宁希望我在这里等他,所以我乖乖地在这里等他。珞宁向来说话算数,我相信他很快就会回来。” “看来他确实很了解你。”梦渊无声地苦笑一声,又道:“叫你等你便等,如此温驯可不像你的脾气。” 上弦月道:“珞宁是偷偷潜回暮雪国,一路之上不能招摇。而我若跟去了,就显得有些乍眼。若是一个不慎引起注意,那么珞宁当年假死逃避进入九宵乐塔的事就会被发现。暮雪国与楚灵国不同,那里虽是琴魂师的故乡,可是对于背叛的琴魂师,他们处罚极为严厉。所以,哪怕是一丁点可能会危极到珞宁安全的事,我都不能去做。” 她凝眸,落点分明是梦渊,可是梦渊却觉她的目光已穿透了自己看向了路的尽头。 尽管有太多的不舍,可是夕阳终有沉下的一刻,世间为之一黯。 而上弦月那美丽无双的眼眸,就被拉下的夜幕一点点的覆盖,深邃难见其底。 刚刚回到国公府,上弦月便又听到楚星昕即将出征的消息。 蒙西挑衅,楚灵自然要派兵还以颜色。而朝堂之上,武将虽多,但因长年未战,兵戈难免懈怠。大多数武将多不愿意出征。楚星晖再三权衡,最终指派楚星昕挂帅出征。 不久前才进入朝堂,参知朝事,现在又被授予兵权,这足以说明他如今的地位正步步上升。 出征之事很急,才刚刚下的旨意,第二日便启程。 烈阳高照,折射在楚星昕银色的铠甲上,格外刺目。 他是跨马而来,俊马飞尘,谁敢侧目? 马停,他纵身跃下,在百官的注视下,阔步走向封面将上,郑重地从皇帝的手中接过帅印。 饮过了饯行酒,接受完了皇帝的勉励后,他又重新跨上马,绝尘离去。 都城中不允许屯兵,所以楚星昕只领了一队百余人的亲卫兵——这些兵本是宫中的禁卫军,为显示恩宠楚星晖亲自指派给了他。现在楚星昕要去的地方是离此百里之遥的东营郡、西营郡接收那里的屯兵,而后再直接去前线。 虽然此时,他身后追随的兵尚且不多,但行走于楚城的大道之上,马蹄的达达声、铠甲摩擦的簌簌声,当真是威风赫赫。长街两道的人目光中即有崇拜,又有几分畏惧。 楚星昕冷目扫过,面上沉冷,不带一丝表情。却不知他的心内却是波涛汹涌,久久难平。终于,他也终有成了让别人仰视的人。权力的快感,确实是世上任何东西都无法比拟的。 上弦月此际就混杂在人群中,目送着他的出征。看着本沉浸于酒色中无法自拨的九公子,变成现在这个叫万民尊崇的大将,心中自然是替他高兴。等到他建立了战功,在楚灵国的地位就更是稳固,以后便不会再为保命而装作一副孬种的模样了。 倏忽之间她又想到了夜萱,若是夜萱也能看到他此刻的威风,定然是十分欣慰的吧。只可惜,玉人已逝,听不见也看不到了。 “月儿,他是谁?”秋晨儿的声音忽然响起,将让弦月游离的神思拉回。() 第九十二章 算计 “月儿,他是谁?”秋晨儿的声音忽然响起,将让弦月游离的神思拉回。 因为任命的旨意太过仓促,所以楚星昕也来不及同上弦月告辞,只是派了个人送了封信将大致的事向她道了一遍。 上弦月本想一个人前来送行,不想早上出门的时候却撞见了秋晚儿和秋晨儿,她姐妹二人非要缠着她上街玩。上弦月本想,已隔多年,她们即使和楚星昕照面,也是相见不相识了。所以也并未太过注意。 此时听到秋晨儿的问,她侧眸看去。但见秋晨儿一双圆润大眼直直地盯着楚星昕已渐渐远去的背景,目中有惊有喜,有疑又有惑。 “姐姐,你怎么了?听说那是当今的九王爷,今日领兵出征。”秋晚儿也感觉到姐姐的奇怪。 楚星昕曾特意交待过上弦月莫要在晨儿、晚儿面前提及自己,主要是因为目前时机尚不成熟,不想为她们再招来什么麻烦。正因为如此,上弦月从始自终都没有提及过关于楚星昕的事。 上弦月正想寻个话由岔过此事,不料前头的楚星昕忽然回首——俊眉挺鼻,依稀留有当年的影子。 秋晨儿一把抓住上弦月的手,道:“是他,是楚星昕,是楚星昕月儿,你看,就是他就是他” 一别多年,他的模样已有极大的改变,可是秋晨儿竟然能一眼就认出。 其实上弦月也知道这些年来,秋晨儿一直没有忘记楚星昕。小的时候,她最盼望的就是收到楚星昕的信。可是楚星昕自别后便渺无音讯。秋晨儿每每提及到他时,总是恨恨地说他薄情寡意。但上弦月看得出,她的心里依然是装着他的。 秋晚儿听到姐姐的话大吃一惊,扭过头去细细地看,却也只看到一个远去的背影,她道:“楚星昕怎么会成了九王爷?姐姐你定是认错了人。” 秋晨儿的情绪显得很激动,道:“没有认错,没有认错。就是楚星昕就是楚星昕!他从我们面前经过的时候,我就觉得像,方才他那一回头,我更是认得清清的。那眼睛,那鼻子……就是他,就是他” 她说着已急急转身,拨开人群向着他离去的方向追去。 “晨儿,你快回来”上弦月急喊。 然而根本唤不回秋晨儿,她就像离弦的箭,穿过密密的人群,追逐着那已消失不见的人影,那个她儿时的梦。 人群被甩在身后,周围的建筑也渐渐稀少。 停下。不是因为想停下,而是因为她的力气已透支,瘫软在城外的荒道上,呼呼地喘着粗气。而眼泪也在一瞬间突然滚出,顺着脸颊滴落,迅速地被*硬的土地吸干。 而她要追的人呢?早已不知去向,道只有零乱的脚印,无声地诉说着他曾经打这儿经过。 “晨儿……”上弦月和秋晚也已追上来,但却不知该如何劝她。 秋晨儿突然抬头,泪眼朦胧,冲着她大吼:“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楚星昕就在楚城?” “我……”上弦月想解释,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秋晚儿道:“姐姐,月儿也不一定知道,你又怎能怪她?更何况那个人到底是不是楚星昕还有待定论,或许只是长得相像罢了。” 听到她的话,秋晨儿方才意识到这些,语气一缓,道:“对不起月儿,我是昏了头了,才乱发脾气,你莫怪我。” 从前的秋晨儿任性霸道,即使错了,也绝不会低头道歉,可是现在她的性子已有些转变,是因为几月的宫中苦役生涯吗? 想到她受过的苦,又看到她此时垂头道歉的神情,叫上弦月心中的内疚扩得更大。明明是自己先欺瞒了她,却还要反过来接受她的道歉。 终是再难忍住,上弦月直接了当地道:“晨儿,你没看错。那就是楚星昕,也是当今的陛下的亲弟——九王爷。” 秋晨儿道:“看来你早已认出了他,那为何在我们面前却只字不提。” 上弦月本想瞒她,除了因为楚星昕交待过之外,更是因为她明白秋晨儿对楚星昕的那份情。 自古痴情的女子,难免为情所伤。夜萱是这样,她又如何忍心让晨儿变成第二个夜萱? 但既然事情已经捅开,上弦月也只能点头,如实地道:“我刚到楚城没多久就跟他重逢了。你们在宫中之所以会受到特别的照顾皆因楚星昕替你们疏通过……” 未说完,秋晨儿已打断:“如此说来,他也知道我们在楚城?” 不等上弦月回答,她已喃喃地自语:“是了,定是知道的。以他堂堂王爷之尊,自然知道爹爹被罢官之事,也肯定知道我们姐妹二人被充入宫中为奴。可是他为何不愿意与我们相认?是觉得我们是贱奴,不配与他相交么?” 她说着,神情中满是凄楚。从小到大,心心念念牵挂的人却看不起她,非但看不起,甚至连与她会面说句话的机会都不给。叫她情何以堪? “不是这样的,晨儿。楚星昕不愿意与你们相认,是因为那时他自身的处境堪忧……”上弦月见她误解,只能将前因后果大概地道了一遍,包括楚星昕已与海岚定亲的事也一一道出。虽知她必定会伤心,可是即已知道楚星昕就是九王爷,那么九王爷定亲的事也根本隐瞒不了。也或许这样说开了,秋晨儿对不楚星昕不会再心存幻想,这于秋晨儿而言也是件好事。 果然,秋晨儿听完此事,脸上一片木然。只有泪水不受控制、无声地往下淌。 她慢慢地站起,慢慢地往回走,嘴里只有喃喃地自语:“他定亲了,他定亲了……” 日光已被浓云遮住,她的人已笼在一片阴影下。而她的心呢?是不是也永远会笼在这片一片阴霾中。 回到国公府时,已是暮色沉沉。 秋晨儿将自己锁在房中,不愿多说什么。秋晚儿想劝,但又不敢打扰到姐姐,就固执地守在她的门外。 上弦月道:“晚儿你莫呆久了,晨儿的性子爽利,自己想通了或许就好了——明天咱们离开国公府吧。” 秋晚儿道:“离开国公府?回弓月城吗?”。 上弦月道:“不,先去颂音阁。等珞宁回来了,我们再一道回弓月城。今晚,我就去向张国公辞行。” 珞宁已不在,上弦月也不愿意留宿在国公府中。毕竟这里是深宅大院,非比寻常。而她跟张晋云又不算熟,住在这里反而不如回到颂音阁自在。 因为张晋云清晨很早就要去上朝,白天不容易见着,所以她把辞行的时间选在现在,如此一来,明天一早便可直接回颂音阁。 向下人们一打听,上弦月轻易便知道张晋云正在客厅里。 客厅中,正亮着灯。 上弦月走近时,见门外并没有下人守着。贸然进去于礼不合,所以她正想寻个下人进去通报,却听里头传来谈话的声音。 心念一转间,上弦月已明白过来,原来里头是在谈事,所以才不叫下人守着。国公府的规矩向来大,没有主人的命令,一般人是不能轻易靠近的。而上弦月之所以能一路顺利地过来,想来是因为张国公这几天对她颇为照顾,所以下人们只以为她是被国公唤去的,自然也不会多问。这才叫她不小心钻了个空子。 事不关己,也没必要听别人的墙角。上弦月正打算悄悄离开,却有一句轻飘飘的话钻入耳中,叫她刚刚抬起的脚又定在原地:“……九王爷此次可谓是乐极生悲。”() 第九十七章 张晋云 张晋云何等人也,岂容一个小辈在此放肆。当下将桌一拍,怒喝道:“放肆” 那小将登时一惊,急急一跪:“主帅息怒刘起只是心中不明白,所以直言以告若是有何冲撞之处,主帅尽可以军法处置。” 他的膝虽在跪,但脊梁却挺的笔直。哪里像是请罪,分明用行动告诉张晋云他心中不服。 无知的小子。张晋云在心中怒骂了一声,但扫了眼周围其他同样出身名门的小将们,见他们虽一直沉默,但面上的神色分明也写满了不服。 张晋云只能强压下火气,道:“说什么不明白,说” 那叫刘起的小将道:“据探子所报,敌军兵力仅十万,而我军却有十万之众,前头又有九王爷所领的一万余兵。敢问主帅,这可算是敌弱我强?” 张晋云道:“兵力上我军确实占优势。” 刘起又问道:“敌军久战,而我军新来。敢问主帅可算是敌疲我逸?” 张晋云道:“算。” 刘起再问:“此处乃我楚灵地界,而敌军不过是初来者。地势上,我们可算占优势?” 张晋云道:“算。” 接连三问,张晋云似乎都被他的思路牵引着走,这叫刘起颇为得意,背也挺得更直,目光直直地盯着张晋云,又道:“既然我军占尽优势,此战必胜。主帅却畏首畏尾,这叫属下万思不得其解,还请主帅赐教” 最后一句更为凌利,字字句句,分明是质问、指责。 张晋云道:“你不懂,本帅今天就告诉你为什么” 他的声音徒然增亮,接着道:“我军兵力虽众,但古往今来,也不乏以少胜多的例子;敌军虽久战,体力自然不如我等新来者,可是他们长期处于战中,而我军却是安逸之师,决不可掉以轻心;此地虽是我楚灵地界,但边境几座城池都已被其所占,他们又有长期作战的准备,所以必定是早已模透了地形,而我军虽是主,但乃远来之帅对于此间地形根本不熟悉,只能靠向导。如此说,你还觉得你所说的三样事算是优势吗?”。 “这……”刘起支唔着,不知该如何答话。 张晋云又道:“战事决非儿戏,岂可似你这般轻率?我等乃为将帅,万军之首,不仅手握数万将士的性命,更承担着整个国家的命运。每思一下,都得权衡利益得失;第走一步,都得如履薄冰。” 他正义言敌,又是有理有据。刘起等一干小将不服不行。可是这些过于严厉的话,也如一盆冷水迎头浇下,将他们的一腔热血都快要熄灭。 刘起道:“难道,难道这一战就当真难以得胜吗?”。 避免心气过高是应该的,但士气过低只会适得其反。张晋云当然也明白这层道理,只听他道:“此战会胜,一定会胜。” 也只能胜不能败。 刘起有些迷惑,方才说得如此复杂,现在又说必定能胜,这是何道理? 张晋云道:“以十一万之众迎敌十万,这一战当然会胜,也只能胜。只是,要如何个胜法,方才能使我军损耗最少,而获得最大的收益?这才是你们最需要商议之事。” “这……”刘起开始挠头。百思难寻良策,这才意识到原来行军作战远非自己想得这般容易。 而张晋云则垂着头,跟几个心月复之将反复察看着地图,不时地问一问心月复之将的意见。 只听一个青年将军道“目前敌军主要集中在典源、典和、典盛三城,距回风谷有八百余里。三地敌军遥相呼应,无论是攻打哪一个,另外两方必会救援。所以末将认为我军宜按兵不动,静待敌军动向。” 另一个中年将军道:“我军长途而来,虽有粮草源源补充,可是时日一久,耗费多多。静待不是上策。所谓兵贵神速,末将倒认为,宜主动出击。” 青年将军道:“主动出击?动静过大,不便隐藏。一但露出行踪,叫敌人早有防备,不光会失去先机,或许还会处于被动的地位。李参将此计有失周详。” 那李参将道:“咱们的前头不还有九王爷吗?以他们一吸引敌军的目光,我等绕到典和城之后,攻他个措手不及。典源、典盛二城之军便会前来救源,到时两城处于空巢,我等再分兵两处,反攻典源、典盛。等到他们反应过来时,为时已晚。” “不错,此计甚好”张晋云拍着那老将的肩道:“不愧是我军中老将,果然是心思缜密” 李参将听罢,颇为得意,眼角余光扫了扫刘起这些初生牛犊。 刘起当然是心生不服,道:“九王爷带的都是些老弱之兵,能吸引敌军多久?况且我们又如何能让敌军上当,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李参将道:“九王爷的兵力弱无妨,只要他能吸引敌军过去,我们便有机可寻。再者,只要我等隐蔽得好,敌军必会上当。” 二人正争执间,又听那青年将军道:“可是眼下关键的问题是,我们目前尚不知九王爷现在隐于何处,如何能取得联系?” 此话一出,众人都将目光定在张晋云身上。 张晋云也开始犯难。再从魔哭岭之后,便再没有九王爷的消息,就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可是五万人的大军呀,又岂是说消失就消失的? “莫非是九王爷惧战,解散了手下的兵,所以我们才寻不到他们踪迹?”刘起臆测着,又不屑地冷哼一声:“若论吃喝玩乐九五爷是行家,可是这领兵打仗他就连门都模不着。一但临战了,只怕早就吓得逃跑了,说不定这会儿正抱着哪个窑姐寻安慰呢。” 他说得随意,同他站在一道的几个年少小将也是哈哈大笑。 张晋云喝道:“刘起,注意你的言辞堂堂九王爷,当今天陛下亲弟,岂可任你如此污蔑?” 虽然知道楚星昕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可是在张晋云心中,那也不过是个毛头小子,根本不值得他放在眼里。之所以如此说,只不过是不希望他手下的人如此浅薄。 而楚星昕眼下到底在哪里?这确实是连他都不知道的事。当然,他也知道楚星昕是绝不可能临阵月兑逃。此时必定也是在饲机而动。可是他究竟打得是什么主意呢?() 第九十八章 被动与主动 “为什么连张晋云都不知道我们的动向?他手下的军才是精兵强将,若非他,又如何能胜得过蒙西军?”问话的梦渊。他是梦灵,活的时间远比这些人类要久,他也自认为经历的多,看得也透。可是现在却总是揣模不透这些人类的想法。 只见上弦月掩唇一笑,道:“楚星昕与张晋云确实需要相互配合才能打一个完仗,可是与其去配合张晋云,叫他最后得个大功劳,咱们何不让他们来配合我们?化被动为主动,岂不更妙?” 梦渊道:“张晋云那样的人物,岂能随意调动?再者,这个功劳他也未必肯拱手相让,甘心做个配角。” “他会做的,一定会做的。”上弦月在笑,微微而笑,可是笑容中却满是自信。 这份自信又是来自何处? 梦渊顺着她目光望去,但见前方不远处,楚星昕正站在一片小土包上,底下是一箱箱的木箱里头不知道装了什么。而他洪亮的声音正在对三军训话。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竟叫底下的人士气高涨。 他不明白,可是上弦月却十分明白。所谓胜,许多时候往往只胜在一股气上。气涨则无往不利。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楚星昕每日必会在众军面前鼓舞士气。原本众人都以为此仗必输,所以根本没有什么斗志。而现在,气士上来了,斗志自然也被激出。当然,只会说空话也起不了太大的作用。所以他开始倾散家财,给每兵士分发。战士在前线拼命,心中最挂念的就是家人。而有了钱财,哪怕自己战死沙战,至少家中老小日后的生活会有个着落。所以这招极受众军的欢迎。 除了钱财上的拉笼之外,楚星昕在私下里也与这些兵将们打成了一片。食同样的饭食,常去各营帐近视,淡笑随和,连个小兵都能开他的玩笑。而在正事上,他的作风又雷厉风行,赏罚分明。军中上下无不对他敬爱有佳。根本不会有人相信,他在出都城之前曾是个以吃喝嫖赌扬名的“九公子”。 而上弦月的自信就来自于他。一个这样的主帅,焉会领着他手下的兵走向万劫不覆? 上弦月道:“我相信他,他绝不是池中之物。” 梦渊道:“他确实有大将的风范。只是我却不明白,你们接下来到底打算如何办?难道就一直在这里与这些兵们培养感情?” “自然是已有计策,否则又岂能那么从容?”上弦月说着,忽又语气一转,喃喃自语道:“他不是早已将家财挥霍完了吗?又从哪里来的财宝来聚拢军心?” 接连几日张晋云都派出大量斥候去探查楚星昕的动向。直到第三天后方才收到情报——楚星昕领着他的一万弱兵藏于典昌城外的山坳中。 原本楚星昕一直按兵不动,所以连张晋云都查不到他的踪迹。而现在,则是因为楚星昕领兵出动,这才使得张晋云洞察到他的动向。 可是张晋云即能察到,敌军自然也有所觉察。所以紧接着张晋云又收到典和城兵力开始调动的消息。 主帅大营中,此刻气氛异常凝重。刘起等一干小将摩拳擦掌,只等张晋云一声令下,便要开始大干一场。而似李参将这些颇有经验的人,却是神情凝重,一边猜测着敌军接下来的动向,一边计划着下步的计策。 商议了近一个时辰,最后给出了三个方案。 其一:追随楚星昕之后,要需要时给以援助。 其二:先按兵不动,静等楚星昕的战果。其结果出不外乎是两个。败,则敌军必骄,而趁此之时突兵杀出,必有大获。至于胜嘛,那就坐吃胜果,将残余敌军一并结果。当然,这后一个结果,可能性几乎为零,所以也不在众人的考虑范围内。 其三:按前些天商议的,趁楚星昕吸引出敌人之时,绕直敌后,直捣其营。 计策已有,可是该按哪一条来实行,这却是需要张晋云自己来决定的。 所以此时,众将俱都禁声,齐齐将目光落在张晋云身上。 张晋云一手抚着下巴,一手负于身后在大帐中来回踱步。 片刻后,停步,回首,道:“就行第三个方案,饲机直捣敌营” 第一个法子虽然稳妥,但收效未必会大。胜了,功劳也全落到楚星昕的头上。 第二个法子虽可坐收渔翁之力,但这样做明显是置楚星昕的安危于不顾。虽然张晋云明白皇帝的意思,可是凡事绝不能做得太过。否则,楚星昕有个三长两短,皇帝为了平息天下悠悠之口,必会来个小惩大戒。 张晋云何等精明的人,各种利弊权衡之后,方才下了决定。 却不知计划赶不上变化,早上刚刚定下决策,下午便收到消息说楚星昕竟然领着大军直入典昌城。 “果然是个毛头子,做事如此不智。众所周知,那典昌城城池年久失修,城中防备松懈,驻军于城不亚于置身危房。先前敌军之所以不攻此城,只因他们早已洞息我国已派出援兵,只恐攻城之后反被援军所围。而眼下,九王爷大张旗鼓入典昌,敌人洞息立刻便会攻来。”说话的是年长的李参将,边说边摇头,替九王爷叹息。 “九王爷本来就不擅战,哪里会想到这些?如此一倒也好,我等只管等敌军去围典昌,然后再反攻,里外夹击,必能获胜。”刘起未作多想,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李参将却不同意,只听他不屑地冷哼一声,道:“竖子无知,安知利弊?九王爷兵力寡弱,敌军嫣会探查不到?若是你,你会以十万大军来围那点老弱之兵?然后再等我们来反围?想必他们此时早洞察到我们的存在了。九王爷此举,已将我等全部出卖。” 李参将冲口而出的一句粗话,自己本不觉得有什么。刘起却觉得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他的品级虽不如李参将高,但出身却远比李参将高贵,所以刘起向来觉得自己是高其一等。现在却被李参将当众骂“竖子无知”心下早已愤愤,想反驳,无奈又找不到可以驳斥的话。只能将一肚怒火强行按下。 李参将的分析,张晋云自然也是懂的,道:“若是还按咱们先前定的计策,你们以为如何?”() 第九十九章 虚与实(一) 李参军又在地图上看了片刻,略作思忖道:“离典昌城最近的是典和城,领兵驻守于此的又是蒙西的第一大将忽格。手下兵力多达六万之众。他若动,也不需亲身涉险,只需分出一万左右的兵力即可。典和中尚余五万,这五万必会严加戒备。我军若贸然去攻,即使能攻下,怕也是损失惨重,更何况典源、典盛各有两万军,随时会来救源。所以先前之计,用不得。” 刘起听闻,急急插话:“这也使不得,那也使不得。打仗就是有凶险,需要付出些代价。前怕狼后怕虎的,这仗干脆不要打,回家睡觉最……” “刘起”张晋云忽然一喝,打断了刘起后来的话。 刘起颇为不服,道:“主帅,我……” 然而张晋云已不想再给他说话的机会,挥一挥手,就叫他退帐。 刘起心中不服,还欲辩白,却被张晋云狠瞪一眼,只得一甩袖不甘心地离去。 叫他退帐,除了觉得他成事不足,不足以商量大事外,也是因为看不惯他那富家子弟的脾气。 李参将道:“主帅,以你之见,我军到底该如何办?或者还是先联系上九王爷,看看他到底打得什么算盘。” 张晋云深思之后,点了点头。转身提笔,写了封信,命人立送到典昌城。 议完事,天已然黑透。已是饭点,饭菜早已送上。张晋云却连看也不看一眼,目光只凝视着桌上铺展开的地势图。手指按在典昌城的位置上,一直都不曾离开过。 周围一片寂静,寂静得连油灯爆出的“噼噼啪啪”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楚星昕,你果然是深谙算计”他突然的自语声,打破了这一片寂静。 楚星昕确实不是表面上看的那么简单,所以这么多年来楚皇一直防着他。 果然,他无声无息间便促成了和碧海公主联姻,使得自己的地位一步步的巩固。现在,明知皇帝是有心想对付他,他却能从容上路。又不动声色的将张晋云这支主力军队暴露出来。如此一来,敌军哪怕是想动他,也得先思量思量。而于张晋云来说,为了减轻损失,只能多与他商议,以达成共识。 回风谷这里是按兵不动,一片寂静。而典昌城却是热闹非凡。边陲小城,原本清苦无人问津,一但战事来临,便有灭顶之灾。 城池矮小,倒不是因为城主漠不关心,只因此地原本贫瘠,加之常年未经战事,所以城池显得并不重要。而现在,战事突然爆发,亡羊补牢,已嫌太晚。 城中的居民一闻到烽火味,携家带口的迁离此地。而留下的守军不过千余人,日思夜盼着朝中大军及时赶到。 今天他们终于盼到了。领军的还是位王爷。 城中的守军们兴奋,城主周仪更是兴奋。当晚便设宴迎接九王爷。 宴已摆好,可是主角却迟迟不见。周仪也不敢先开席,领着手下大小官员站在城主府前,伸长了脖子等候着。边陲之地气候多寒,夜间霜下气温更低。周仪等人已是缩着脖子,瑟瑟发抖,无奈却久不见那位贵人的身影。 这倒是奇了怪了,下午先头部队已入驻城中,按理九王爷该领着大军紧随其后才是。难道皇亲国戚架子大,非得叫大家久候方才到? 直到亥时,大家都已候得不耐烦,方才听到底下有人来报九王爷已入城,众人心头一喜。周仪又吩咐众人整了整衣装,站好队伍。 未过多时,遥见前头一溜灯光缓缓而来。紧接着又听到一串欢快的乐声由远及近。 周仪心中刚刚泛起疑惑,九王爷的仪仗队已走过。遂急急招呼着众人下拜行礼。 “报歉报歉,叫你们都久等了。本王酒饮得多了点,刚一睡醒就急急赶来。”轻浮的声音在从头顶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股浓浓的酒气。 周仪一抬起头,看到是火把、宫灯将周围照得一片辉煌,与这荒凉破旧的小街形成了鲜明的灯火。 紧接着看到的就是这片辉煌的灯光中,十八抬的华丽大轿。轿外全是半透明软纱帷幔,所以一眼就看到里头的人——里头坐的自然是九王爷。华冠蟒袍,玉带华靴,这样的穿着本该是极为庄重得体的。可是偏偏他的长靴月兑下,由一个亲兵捧着。头冠半歪,发丝已乱。衣襟敞着,胸膛半露。两颊犹挂酡红,酒气未散,醉眼半眯,却只瞧着身边搂着的女子。 那女子身着一袭葱绿长裙,轻纱遮住了大半容颜,只露出光洁的额头,以及一双绝美的眼眸。一看就是位绝代佳人。她斜眸不屑地扫了眼底下的人,娇嗔道:“外头好冷,王爷咱们快些进去吧。” 楚星昕闻言一边搂紧身边的佳人,一边大嚷道:“快进去,快进去本王的美人儿最受不得冻” 他手下的兵得令,抬着轿子就拄里走。奈何轿太大,城主府的门太小,根本进不得。楚星昕怒火上来,张口便骂。 周仪惶恐不已,只能上前陪着笑道:“王爷见谅,边陲小地建不起高门大户。还请王爷移步下轿,下官……” “岂有此理”话未完已被楚星昕喝断:“你门口的路坑坑洼洼的,瞧瞧,还有水印。本王的脚何等尊贵,岂能踩上?” “门小而轿大,这这……”周仪无计,急得是冷汗涔涔。 只听那蒙面女子,格格一笑:“门太小,就把门拆了,这算什么难事?” 楚星昕抚掌大笑:“好主意好主意还是本王的美人儿脑瓜子灵。来人,拆门” 一声令下,几个五大三粗的军士拥上前去,一番折腾后,那门便被拆开,又将低矮的墙推倒了大半。 轿子成功地通过,楚星昕爽朗的笑声消失在破了的大门之后。 留下一众地方官员面面相窥。 到底有一个血性的忍不住开口低骂一声:“什么玩意,朝廷就派了这么一个货色来,怎么打仗?” 周仪急急道:“嘘不得胡言。那可是九王爷,当朝皇帝的亲帝德行虽然……但好歹是带了援军来的。只要有援军,咱们这小城就能守下去了,不用日夜担惊受怕的了走吧,快些进去,可不能怠慢了九王爷。” 楚星昕已进到大厅中,华丽的大轿就停在外头,占去了小半个院子的地方。() 第一百章 虚与实(二) 周仪陪笑寒暄道:“启禀王爷,下官在这里备了宴,就等着王爷到来就可开晏了。边陲小地也没有什么山珍海味,都是一些乡间土产,王爷不要先嫌弃。” 此时,已有下人将菜肴陆续端上,楚星昕斜眼扫了眼桌上的菜,皱眉道:“菜,确实寒酸了点。可有好酒?” “酒?哦哦,有有”周仪闻言又急急呼人抬上几坛自己珍藏了许久,舍不得喝的酒,殷情奉上。 不料,楚星昕掀开盖子,只闻了一闻,就极不客气的将酒将地上一掼,不悦地道:“这种酒也好意思拿来招待本王?哼,喂给本王的马,马都不喝” 周仪道:“王爷见谅王爷见谅咱们这是穷地方,实在找不着好酒。” 楚星昕瞪了他一眼,低叹一声:“什么鸟不拉屎的破地方” 他颇为不悦地挥了挥手,“罢罢罢本王就不跟你计较了,房间可备好了?本王要和美人下去休息了。” 周仪道:“王爷,这宴已备好了,您看……” 楚星昕道:“留着你们自己吃吧。本王长途行军,乏了。美人,你也乏了,是不是?” 他身边的女子也揉着眼,娇嗔道:“妾身早就困了,王爷咱们快去走吧。” 楚星昕道:“好好好就走,就走。周仪,还不快叫人带路?” 周仪无奈只能引着楚星昕往后宅走去,一边卑躬屈膝地陪笑,一边小心翼翼地说着话。奈何楚星昕的注意力全在身边的女子身上,十句话,得不到他应一句。 周仪只能以笑来掩饰尴尬,偏生又恐不说话,会显得冷落贵人,只得又道:“王爷领军长途而来实在辛苦。底下的众军也是辛苦。不知王爷将大军驻扎在何处,下官派人送些酒菜去慰劳慰劳。” 楚星昕头也不地回了一句:“驻军的地方不是你安排的吗?现在倒来问我。” 周仪不明所以,道:“下官只将先头部队安排在城中,大军的安扎地,下官实在不知。” 楚星昕轻描淡写地道:“先头部队就是本王领来的大军。” 一句话却叫周仪疑惑更深。 “本王领来的人,统共也就一万两千人。大军如今全在城中驻扎。这间房就是给本王准备的?确实够寒酸的。看在眼下时机特别,王爷也就不敢你计较了。不过本爷夜间不喜欢有陌生人靠近,所以你吩咐下去,没有本王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否则,别怪本王不客气。” 轻飘飘的一席话,叫周仪呆愣当场。一万多的援军?那该如何应对十万之众的敌军? 夜风吹来,他寒得浑身一颤。可是更寒的却是心。 “吱”上弦月掩好窗子,摘下面纱,道:“周仪走了,看来是受了极大的打击。” 楚星昕笑道:“咱们这出戏演得十分到位。想必明天,我这个无能王爷的大名就将传开了。” 上弦月道:“不光会在典昌城传出,边陲几个城镇也都会知晓。” 楚星昕道:“你觉得周仪那个人如何?” 上弦月道:“是个老实的官员。可惜太过老实的人,通常也都平庸。靠他这样的人来守城,只需一战,便会破城。” 楚星昕道:“你所言不错。若非太过老实,岂会爬不上去,十年驻守在这清苦之地?不过这样也好,老实的人容易操控。若是太过狡猾之人,咱们还要花些心思来应对。” 上弦月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楚星昕道:“接下来,当然是等着张晋云的信。” 上弦月笑道:“你倒是很有把握呀。” 楚星昕道:“那是自然。张晋云一直将自己视为奇兵,暗随在后。所以手握先机,只望着我们这个饵为他钩得大鱼,他好坐吃胜果。现在咱们偏偏叫他从暗中走到明面上来。他再隐藏也就没有意义了。” 上弦月接着道:“所以他现在需要计较的是如何打这场战才能获得最多,而损失的少。所以不管怎么样,他需要先模懂你的意思,再从长计议。” 楚星昕伸手掌,掌中明明空空如也,他却觉得已握有最想要的东西,道:“现在先机已在我们的掌中。接下来的事,只要计划的好,我们便能将这场死局走活” 夜已深,烛灯都快燃尽。 “接下来的事,咱们明天再讨论。夜深了,早点休息吧。你这些天跟着我风餐露宿的,也已累坏了。”楚星昕指了指床,又道:“你睡床上,我在这桌上趴一晚即可。” 床是张大床,柔软厚实的铺盖。在这深寒之夜,躺进去必然舒服。 但上弦月却犹疑着。 楚星昕道:“怎么?怕睡不惯吗?”。 上弦月道:“你也是风餐露宿,一直都未休息好,终于入了城,该好好躺在床上休息才是。” 楚星昕道:“床只有一张,我若睡了,你该怎么办?为了将纨绔子弟的形象演到底,已经委屈你跟我同睡一房了。这床,还是你睡吧。我堂堂男子汉,难道这点苦都受不得?” 他说罢将披风将身上一裹,然后伏在桌上阖目而睡。 虽有缓炉,但半夜寒气逼人,只裹一件披风如何受得了? 上弦月心有不忍,道:“要不,要不我们就睡一张床上吧。” “这……”楚星昕迟疑着。 上弦月脸颊已绯红,嘴上却还放着豪语:“你我即是朋友,就不该论这小节。大冷天的,你若是冻出个好歹,谁来领军打仗?行了行了,甭婆婆妈**,快些上来睡觉吧。” 她说罢将鞋一月兑,和衣钻起被窝里。将头朝里,掩下尴尬,再也不多看他一眼。 她都如此了,楚星昕自然也推月兑不得,也和衣上床。本是浪荡公子,眠花宿柳早已习惯。但今晚,他却忽然觉得异常紧张,侧着身子,连动也不敢动一下,生怕会惊到身边的人。明明是困到极致,思绪却偏偏格外清楚。 这样睡着还真是折腾人——楚星昕心中苦叹不已。 正在时,忽然感觉身边的人原本平缓的气息变得急促起来。凝神静听了一会,只觉得呼气声越来越急,最后又成了低喃声。声音却是极为压抑的,仿佛是被什么恐怖的事所惊扰。() 第一百零五章 大局 楚星昕道:“我只是在想,接下来到底是该按原定计划来实施,还是去汇合张晋云攻取典源城。” 上弦月未作多想便回道:“你可以去配合张晋云攻下典源。” 楚星昕本想听听她的意见,却不料她竟是想也不想便下了决断,这倒是叫他有些意外。 上弦月又接着道:“以张晋云的兵力,再加上你的兵力,区区一个典源,莫说两万敌军已有大半在外,即使全部在城中,此战的胜面也极大。可是之后呢?” “之后?”楚星昕有些不解:“你所说的之后是指什么?” 上弦月道:“当然是指攻下典源城之后的事。” 楚星昕道:“典源城不同与典昌城,此城城防牢固,且地理位置易守难攻。正适合驻军。等拿下典源后,我们的兵也可以驻守在那里,日后可与张晋云合为一处。分开时,我们是饵,随时可能会被敌人吞进肚里。合为一处时,我们便能以他们作依靠,不必时时担心。” 上弦月道:“你想得不错。张晋云虽明白你与皇帝间的微妙关系,但你即然已依偎在他的羽翼下,于情于理他都不会再致你与不顾。可是于你言,这仅只这点好处罢了。而之后呢?你还不是凡事都需要依仗张晋云,处处需要看他的脸色。此场战争,若是败,你作为前锋未能尽职;若胜,你寸功未立,回朝后你依然没有任何地位。” 楚星昕凝眉深思,似乎还在权衡。 上弦月又道:“你前头已经做了那么多的事。故意让张晋云浮到明面上来,又诱他出兵,现在他也如你所料,围攻典源城。若无意外,典源不久必破。事情已经进行到这一步,你甘心白白送张晋云一个大功?” 楚星昕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不甘绝不甘” 上弦月嫣然一笑:“我就知道你不会甘心。你若是这么容易甘心的人,也就不是我认识的楚星昕了——你接下来的计划该如何进行,我想你已经考虑好了吧。” 楚星昕点头道:“是,但是现在我还是有点担心,所以想听听你的意见。” 上弦月道:“好,我先听听你全部的计划。” 楚星昕道:“我的计划是将张晋云大军调出,强攻典源。先不管成败,张晋云却一定能将典源城围住,只要这里开战,而典源城的消息送不到忽格手里。这时,我则趁机攻取典盛。” 上弦月诧道:“典盛城中守军两万,而我们仅只一万老弱,恐怕不宜硬攻吧?” 楚星昕笑道:“我自然不会真的去攻典盛。我只不过派去五百机灵的老兵,在典盛城外广布疑阵,给城内守军施压,让其不知虚实,以为我们尽起主力攻城,并切断城中的通信。而后,再派人伪装成典盛、典源的败兵前去典和城忽格处求援。” 上弦月扬眉一笑,接话道:“忽格突然得知两城皆危的消息必会大惊。” 楚星昕道:“到时我会再派人送上一封我的亲笔信,以污言秽语将其辱之。并约他前往典源城外决战。另外,我还允诺他,只要他答应与我决一死战,我就暂缓攻城,只要他能击败我军主力,我军即刻班师,绝不再犯。忽格此人,虽是蒙西数一数二的大将。可是性格狂傲,这类的人最经不起激。况且,我之前给人的印象一直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忽格也根本看不起我,自然也会掉以轻心,容易上勾。” 上弦月似乎有些不解,问道:“在典源城外决战?这是何意?” 楚星昕道:“因为那时张晋云的主力应该在典源城了,两下合兵,定能一举击溃忽格。” 上弦月又问道:“张晋云和我们恐怕不是一条心吧?你就不怕他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 楚星昕道:“如果我约在其他地方和忽格决战,约其相助,他定然不会出兵。但在典源城下就不一样了,同为一国同袍,他自然不能在十万余双眼镜的注视下,置我们于不顾的。而且,将忽格引到典源城下,忽格定然也会知晓典源城已破的消息。到时,他定然以为我失信于他,一怒之下,就算张晋云不打他,他也会找上张晋云的。何况,我约定的地点是典源城西四十里,那个地带尽是开阔地,没有任何伏击地点,不但可以取信忽格,还为张晋云的大军留下充足的排兵布阵的地方。他不用,岂不是枉费了我一番心意了?” 上弦月拍手笑道:“哈哈,精彩,确实精彩。环环相扣,没有任何破绽。那你为何还这么犹豫?” 楚星昕道:“虽然前期都已向预料中发现,可是接下来会不会进行得顺利,还是两说。说是计划,其实这何尝不是一场豪赌?以我的命,这万余兵士的命,包括张晋云所带的十万军士的命,来搏这一场。为了胜利,我不甚至不惜假意要与张晋云合作,叫他派兵作伏,却又故意将伏兵的动态透露给敌军。你可知,仅只一个前奏,张晋云就已损失了近五千兵。若是后面的局失败了,不但这五千兵白白折损,甚至这十万兵都极有可能被葬送。” 上弦月也沉默了。唯有山风在两人间不住地吹,周围的树木亦被吹得沙沙作响,仿佛是谁的泣声,幽幽响起。 泣?为谁而泣? 是那些已战死的人,亦或是即将会战死的人? 死者何辜? 可是若没有这些必要的牺牲,怕是自己的命都无法保全,更遑论战线之后的百姓。 上弦月低叹一气:“以杀止杀,其实也是战争所不可避免的。” 这话听似残忍,可是残忍背后却又有几分无奈。 楚星昕道:“我明白。” 上弦月道:“即明白,就该收起过多不利于当下的情绪。若是连你的心态都调整不好,底下的士兵们不更得乱了?虽然我们的兵力最弱,可是当前的局势与我们而言,也并非真那么难。张晋云与我们并非一心,但敌军却并不知道这些内情。” 楚星昕道:“你说得不错。若想要获得大的收益,就不能不冒些风险。这是一场豪赌,真正的豪赌。” “风险大,但收益也大。这本就是对等的。”上弦月话锋一转,又问道:“其实我倒是很好奇,你为什么能算准张晋云一定会奔袭典源城?”() 第一百零六章 励士 楚星昕道:“很简单。以张晋云稳重老成的性子,我若是请他出兵,他必定会权衡再三。再加上,他心中也清楚我现在是什么处境,肯定会对我存有极重的防备心里。就算出兵,也只会分出一小部分人马相助。其实他最想的并不是杀一点敌人,而是尽早收复城池,如此一来也好对上面有所交待。所以他在最开始的计划中,必定就已想好,要那一万伏兵打头阵,再随后而来,趁机袭取典源城。虽然后来伏兵反被伏,但如此一来,他也正好算准城中兵马不多,更利于攻打,所以他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攻城。” 上弦月道:“有理。否则,仗还未打,自己倒先损失五千人,他也不好向上头交待。而一但攻下了城池,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楚星昕点头认同,又接着道:“事情虽然是如我预期一样发展,但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步步为营。” 他说话间,目光转向山下——不处就是一片城池——典盛城。 没有人能想到,他此时所处的山就在离典盛城不远之处。 上弦月笑道:“我从一早就说过了,你这计划确实不错,环环相扣,计算得当。” 楚星昕道:“只可惜我手下的都是一群老兵,不堪重用。我实在担心,他们到了战场上到底能不能发挥作用。” 上弦月忖过之后,笑道:“士无堪用不堪用,而在于将会不会用。” 边境极寒。即使在盛夏时节也甚是清凉,何况现在已至秋日,那股清寒就更觉透骨。 深山,地势渐高,山风频频。那种冰冷更是可比三九严冬了。楚星昕屯兵于此已经三日,军中兵士不堪其冷,已经渐渐心生怨言。之所以没有对军心造成太大的不稳,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军法的严明,另一方面也都念着楚星昕平日对自己的好。看着这位“九”也住着和自己一样的军帐,穿着相同厚度的衣甲,就是有再多怨言,也只好吞到肚子里,不好发作。 就好像刚刚一通集结的军鼓响过,一万余兵士虽然不愿意出来受冷,却也只能老老实实的钻出稍稍还能挡风的军帐,在这片山谷中唯一的开阔地上列队站定,看着站在临时搭建的点将台上的“九公子”,等着他的训示。 “将士们,我的兄弟。”看着颇为严整的军阵,楚星昕面若寒霜,来回环视几圈之后,才大声喊道:“让你们在这种地方受冷挨冻,是我楚星昕对不住大家,请兄弟们先受我一礼。” 说罢,楚星昕一甩战袍,居然单膝跪地,冲着军阵重重的行了一礼。 “九王爷”楚星昕的这一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举动,让全军一片哗然。军士们纷纷跪倒,异口同声的喊道。声中带有几分感动,几分愧疚,还有几分恐惧。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兄弟们,自从此次领军出征到现在,我楚星昕是什么样的人,相信大家也应该有所了解。可今天,有些话我还是要说,因为你们都是我的兄弟,是我最信任、最爱护的人。” 楚星昕面露一丝痛苦之色,缓缓的站直了身体。全军将士也随着他站立起来,一万余双眼睛齐齐集中到楚星昕的脸上。 “众所周知,我楚星昕是楚灵国的九皇子,是当今皇上的同胞兄弟。在许多人眼中,我是身份高贵的九王爷。可是你们不知道,被自己哥哥视为眼中钉的滋味有多痛苦。我这个皇帝哥哥时刻担心我会谋夺他的皇位,几次想将我置于死地。被自己亲人猜忌、仇恨的滋味,你们能明白吗?”。 顿了一顿,楚星昕又道:“此次出征,皇上将你们这一万兄弟给了我,让我们做先锋,意图再明白不过,就是想让我死在这场战争中。而你们,就是他送给我陪葬的。你们说,我们能就这么死吗?”。 一时间,众军哑然。一方面,楚星昕这番话过于直白,直白的让人有些接受不了。虽然皇帝和楚星昕的矛盾在国内并不是什么秘密,但是当事人这样直白的说出来,还是出乎所有人的想象。另一方,这一万军士也都非常明白自己的处境,虽然他们曾经都是历经沙场的悍勇,但毕竟年华已逝,老骥伏枥。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没有人会甘愿受死。只要还能活,谁愿意去死?更何况是以这样一种近乎被出卖的方式去死? 仅片刻,一种愤怒的情绪在每个军士心中升起,并蔓延开来。 似乎是感受到这种愤怒的情绪,楚星昕接着喊道:“别人我不管,但是我绝不想就这样死,更不愿意你们跟着我一起死。我们不但要活,还要活得比所有人都好。你们说是吗?”。 “是,我们要活。”谁不想活?楚星昕话音刚落,全军一下子被点燃了,每个人都声嘶力竭的喊道。 这已不是一句话,而是一种,一种本能。 求生的本能 “所有人都说我们是老弱残兵,可在我楚星昕的眼里,你们都是视死如归的勇士,是一支战无不胜的无敌之师。谁敢小瞧我们,谁就得付出代价。你们愿意跟着我去证明吗?”。 “愿意。” “那么从现在起,我们就挺起我们的胸膛,举起我们的长刀,杀出这冰冷的深山。谁敢不让我们活下去,我们就让谁死无全尸,好不好?” “好。”明亮锋利的军刀一起出鞘,闪动着令人丧胆的寒光,那震天动地的呼喊更是颤得地动山摇。 “勇士们,我们绝不会死,绝不会”感觉着空气中那股不可阻挡的气流,楚星昕用更大的声音重重的呼喊。 那神色,似乎不是在对着全军将士呼喊,而是向命运之神发出警告。这一刻,他确实不可阻挡,广场上那一万军士也变得同样不可阻挡。“活下去。”这是最原始的本能,而这种本能迸发出的力量,往往就是奇迹诞生的源泉。 只是,奇迹,真的可以诞生吗?() 第一百零七章 尽是诡异 疑兵出发之后三个时辰,两路扮作典源、典盛的败兵也先后打马出营。再之后,两路信使一齐出发,一路朝典盛城狂奔,另一路则往典源城而去。 典源城中,烽火未熄。 张晋云带着两万铁骑虽然突袭破城,但也伤亡颇重。还有一小股敌军一见城破,回天无力,便夺了城门向典盛方向遁去。岂料,被随后赶来的李参军堵个正着。 李参军和手下的五千余残兵败将,本就憋着一肚子怒火,此刻撞见这一小股败军,自然没有放过之理。不到片刻功夫,便收拾得干干净净,竟无一个活口逃出。 而这也在无形中帮了楚星昕一个大忙,同时也给张晋云带来一个**烦。这恐怕是李参军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否则他定会为这一时的痛快悔青了肠子。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张晋云和李参军汇合之后,便将原来的府衙当作自己的临时军帐。一面命人打扫战场,恢复城内秩序;另一面又命几员偏将重新整顿城墙,加强典源城的守备,以备蒙西军反扑。同时,又遣斥候持帅令将留在后方的主力部队调至典源,好筹划下一步作战计划,收复典盛、典盛二城。 一切安排妥帖之后,还来不及歇息片刻,侍卫便举着封信筒一路小跑了进来,嘴中还高喊道:“九王爷有紧急军情送到。” 张晋云眉头一皱,疑道:“他有何紧急军情?” 一旁刘起接口道:“就他那一万老弱,没准被敌人围在哪个犄角旮旯,等着我们前往解救呢。” 张晋云也不理会,将信拆开,凝神看了起来。信不长,不一会儿便读完,脸上写满凝重和诧异。 李参军察觉到张晋云的异色,谨慎问道:“主帅,发生何事了?” 张晋云缓缓放下书信,喃喃道:“九王爷在信中言道,他已和蒙西军主将忽格约定于后天正午在典源城外西四十里的开阔地决一死战,并希望我们能助其一臂之力。” 不待李参军答话,刘起便抢先惊道:“什么?他是不是疯了?就他那一万老弱也敢约忽格决一死战?就算忽格只带典盛城内之兵,也有足足六万余人,他凭什么敢约其决一死战?” 刘起连珠炮一般连续发问,让张晋云眉头再次皱起,淡淡地回了一句:“也许他真的疯了。” 李参军沉吟半晌,缓缓道:“典源城西一直延伸到八十里外都是一片开阔地,并无伏击地点。他约忽格主力在典源城外决战,应该是算准了我们已经拿下典源城了。离典源城如此近的距离,我们总不可能真的看着他全军覆没吧?” 李参军的话让张晋云眉心一紧,眼神中闪过一道犀利的光芒,望向李参军,道:“他怎么能算准我们已经拿下典源城了?我军的一切行动都是保密的,而且突袭典源城又是临时决定的,就算他能探到我军的动向,这么快就有这样的行动,时间上也是来不及的吧?” 李参军点点头,道:“诡异,这件事实在太诡异了。” 刘起有些不屑地道:“有什么诡异的,我看他就是疯了。” 张晋云有些不耐烦的撇了刘起一眼,向李参军问道:“你看呢?” 李参军道:“我看九王爷其人,不像是个鲁莽无谋之辈。为人处事,虽然颇多不正之处,但也不是如此疯狂之人。这件事,恐怕另有蹊跷。” 张晋云冷笑道:“他非但不是鲁莽无谋,简直就是老谋深算。只怕我们早已中了他的圈套了。” 李参军诧道:“大帅的意思是?” 张晋云道:“我们往回想想,派你伏击之事实属绝密,怎么会被敌人侦知,抢先设计埋伏,伏击地点还是那样精确?我们刚刚攻入典源城,还没坐热,他的信使就到了,这难道是巧合吗?”。 李参军和刘起同时沉默起来,脸上尽是不解之色。 张晋云接着又道:“现在看来,这一切恐怕就是他事先设计好的。他不但调动了我们,还调动了蒙西军。我想忽格此刻肯定也还蒙在鼓里,被他牵着鼻子走呢。” 李参军闻言,似有所悟,怒道:“难道我的行踪是这小儿泄露给蒙西军的?娘希匹,害得老子莫名吃了个败仗,白白丢了五千兄弟,原来都是他捣的鬼。” 看着李参军的模样,刘起心中欢喜,幸灾乐祸地道:“李参军能活着回来已是万幸了,胜败乃兵家常事嘛,哈哈。” 李参军怒火更盛:“你……” “够了。”张晋云一声断喝,狠狠地瞪了刘起一言,又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斗嘴。忽格倾起主力而来,还不赶快思索应对之策。” 刘起白了一眼李参军,满不为意地道:“反正人是他自己约的,就让他自己去应对好了。” 张晋云怒难自抑,骂道:“蠢猪,他从一开始就算计我们,会真的和忽格正面对敌吗?”。 李参军也趁机讽道:“就是,敌我双方都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是你,你会那么傻还去硬拼吗?”。 刘起怒目而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碍于张晋云的脸色,不敢出言回击。 张晋云见二人都不再争闹,沉思了片刻,才道:“而今之际,也只有整军备战了。传令下去,全城戒严,城内大军分成三班,轮流值守,有敢玩忽懈怠者,立斩。” 李参军和刘起同时躬身领命,转身退下各自准备去了。 “等等。”似乎又想起什么,张晋云又将二人喝住,并抽出一道帅令对刘起道:“刘起,即刻将你本部哨骑全部撒出去,典源城外方圆一百里内,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如实禀报于我。人手若是不够,尽可从别部抽调,本帅允你便宜行事之权。” 刘起闻言大喜,即刻躬身接令。 张晋云又道:“你不是一直想建功立业吗?这次本帅给你机会,待到和忽格主力决战之时,本帅令你为先锋。” “谢大帅。”刘起更喜,单膝跪地,恭敬地揖了一礼,退了出去。和李参军擦肩而过之时,还不忘故意蹭了一下李参军的肩膀。 “大帅,你怎么能……”刘起刚刚退出,李参军便向张晋云急道。() 第一百零八章 大战在即 张晋云嘴角泛出一丝冷笑,淡淡地道:“你以为本帅真糊涂了吗?只是这件事太过蹊跷,我们现在连九王爷的行踪都没有探明,又怎能真以主力和忽格决一死战?刘起,不过是块探路石头罢了。” 李参军本就不笨,张晋云略一点拨,便明白过来:“还是主帅英明。不过,我们真的要和忽格决一死战吗?属下担心九王爷另有所图啊。” 张晋云面色凝重,叹道:“这一点,我又岂能不知。只是现在战局的发展,恐怕由不得我们做主了。忽格只要到了约定地点,定然会发现典源已被我们夺回。以他的性格,只怕我们想不战也不行了。” 一边说,一边又从帅案上抽出一道帅令,对李参军嘱咐道:“所以,我要你把我们留在后方的主力毫发无损的带到典源城下。我知你素来谨慎,但沿途还是要万分小心,斥候一定要放出三十里外,确定没有埋伏和危险之后,方可通行。切忌,切忌” 李参军躬身一礼,然后才双手接过帅令,正色道:“主帅之言,属下一定谨记。也请主帅放心,属下这次一定不辱使命。” 日,已落西山。那一抹余晖,将苍穹大地染得通红,血一般的红。 夜暮很快拉下。 月华如炼,静静地照耀在世上。火把如星光,在城楼上缓缓地移动。而火光下,朦朦胧胧映出的是来来回回巡逻的士兵们的脸庞,神色肃穆,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这城正是典和城,蒙西大将格忽镇守之城。 傍晚之时,忽格接到典源、典盛两城的求援。虽然早已探知到楚灵国已派出大军准备收复先前的失地。可是忽格却从不认为他们的军队能从自己的手上夺一寸土地。尤其是得知领军主帅竟然是楚灵国有名的纨绔公子时,这种不屑的心理更大。 却不料楚星昕的动作竟然如神速。典源和典盛二城虽然守军不多,但城防严密,且二城地理位置又极好,都属于易守难攻的。可是这楚星昕竟然能在短短时间内就将二城逼上绝境,可见其兵力之盛,只怕远比预想的要多。 忽格本还在思量该如何救援之时,却又忽然接到楚星昕派人送来的信。信还未看完,他已是怒火中烧,拍桌而起,立时便点齐了五万人马,直奔出城。 此时,城中只剩下一万兵。城上的兵也比以往更加小心谨慎。巡逻的次数明显比以往增加。几乎是连一个苍蝇从眼前飞过,都觉察得到。 然而,他们没有注意到的是,有一片白色的雾气正一点点的笼向城楼。 那片白零轻薄、飘渺;无声、无息。 不远处,是一片连月光也透不入的密林。可是若靠近后仔细聆听就会听到有非常细小的踩碎枯叶的声音。若是再仔细看,便会看见,一个个人影慢慢地从林子深处走出,然后又向着典和城楼的方向靠近,悄无声息的,仿佛鬼魅夜行。 所有的人都屏息凝神,如狼一般的目光直直盯着不远处的城楼,仿佛是恶狼盯着肉。 狼若没有食物填肚便会被饿死,而他们呢?这些兵,这些被遗弃的老弱之兵,若是无法战胜敌人,不是被敌人杀写,就是被自己的祖国遗弃。 “你们想活,还是想死?”这是楚星昕在临出发前问过他们的话。 “活,活”这是一万个嗓子同时吼出的声音。 哪怕是弱兵,也有渴望活下去的权力;哪怕是弱兵,在生命受到威胁时也会奋起抵抗。 而此时,他们骨子里的傲气,对于生的渴求,以及对于胜利的渴望都已被楚星昕激发出来。 今夜就是他们准备扬眉吐气,证明自己是强者的时刻。 今夜是他们的首战,攻城之战。 而他们要攻打的即非典源亦非典盛,而是典和城 先派出疑兵,假意围攻典盛城,引忽格前往典源城外决战。忽格一走,典和城便只余下了一万守军,此时也正是攻打的良机。 然而话又说回来了,攻守之战,攻的一方难度较大,一般兵力必数倍于守的一方,方才能算稳妥。眼下,典和城守军虽少,却都是精锐之师,再加上城防牢固,戒备森严,本就不好打,何况只是一些人数虽相当,但实力却远不在一个档次上的弱兵? 可是楚星昕偏偏就这么干了。 此时的他,就站在密林的边缘之处,幽暗之中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一双漆黑的眸子被天际的月光点亮,闪着睿智的光。 他看似沉冷,指点一切,但是这份沉冷之下隐藏着的却是一颗狂跳不停的心。这一刻,终于来临。是成或败,将来的局面是否能打开,皆在此一战。所以他激动,非但激动甚至还格外兴奋。可是兴奋之外,又加杂着担忧——这是一场豪赌,以他身家性命作抵押,在开局前,他又岂能不紧张? “梦渊为何还不回来?”沉默了许久,楚星昕终于开口。 “快了。”回答他的是上弦月,此时就站在他的身后。 她隐在夜色中,所以他一回头,只依稀能看到一个窈窕的轮廓。 “报王爷,各队兵马都已到达各自方位。”一个副将禀报。军队都已布阵完毕,也就是说箭在弦上,只要一放手,便可离弦。那副将已显得有些不耐烦,又问道:“王爷,咱们什么时候开始攻城?” 楚星昕沉吟片刻,只道了一个字:“等。” 他要等的不是别人,正是梦渊。 之所以如此大胆,仅只一万弱兵,便要攻打至少两万到三万方才有可以拿下的城池,皆因梦渊。 梦渊虽不擅长打仗,可是他是梦灵所化,能造梦、化梦。凡在梦中,便全在他的掌握之中。 虽然所有灵兽的灵力都是有限的,梦渊自然也做不到在一时之间控制住城中所有人的梦。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只需要缠住负责守备的军官,便可叫城中的敌军在楚星昕攻到之时,因少了指挥的将军而大失所措。 可是现在,从他离开已过半了一个多时辰。按理梦渊早该回来才是。可是为何直到时刻都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楚星昕开始还能沉着气,可是越到后来就越是着急。() 第一百十三章 宫中的硝烟 “不愧是琴魂者,一曲便令蒙西军全军覆没。”梦渊的回答证实了她的猜测。 仅仅只一曲,就让数万生命瞬间消失。这是何种可怕的力量? 她低头,只见琴魂渐渐隐没于胸前。手中空空,明明什么也没有,可是那上头却已沾染上了数万人的血。 “大猩猩大猩猩”忽然回神,想到楚星昕,她的心头骤然漏跳了一拍。 楚星昕也在这片战场上,并且先前被敌军的箭射中倒下马去。后来又怎样了呢?她只记得,自己看到无数敌军涌向楚星昕。深恐他出事,所以她顾不得多想便驾马冲上前去。再后来呢?琴魂忽然觉醒,然后一切都像是陷入一场梦中一样。再清醒时,战场上的人都倒下了,只留下了她和梦渊。 楚星昕呢?是不是也受了琴声影响? 梦渊遥手一指:“他在那里。” 楚星昕倒下的地方,离他们并不远,在他的周围倒着一排的楚兵,显然之前是在极力保护他的。 上弦月急急站起,后脑因她突然的动作而骤然一痛,仿佛头裂一般。她身形一晃,便倒下,顾不得疼痛,她又挣扎着想起。 梦渊按住她,道:“放心,他不会死。你对琴魂的控制力虽不好,可比之儿时却有了较大的进步。奏曲之时,虽然神智已乱,但却下意识的懂得收敛。所以你的琴声并未对楚军造成太大的杀伤力,只是另他们暂时昏迷罢了。而琴声对楚星昕的伤害几乎为零,他此时之所以昏迷则是因为中箭流血过多。我方才也已帮他止了血,所以并无大碍。你可以放心。” 上弦月听他说罢,这才轻吁一口气。而脑后金针刺入的部位,也因她精神一下子放松下来,而痛感明显。使得她下意识的用手抱头,手才触及到后脑,便模到一片粘稠的湿润。 梦渊急急扶住她,道:“你累了,睡一会儿。睡着了,就不痛了。” 上弦月却在摇头:“不,我不能睡。楚军都因我而昏迷,暂时丧失战斗力。可那忽格不知何时便会杀回。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此时此刻,她竟然还惦记着这些。梦渊实在有些不解,她分明是不喜欢杀戮的人,为何还偏偏舍不得这片战场? 他道:“他们是死是活与你何干?这只是蒙西国与楚灵国之间的恩怨,这些人也是他们两国之间必要时的牺牲品罢了,你又何必多管?我知道你放不下楚星昕,我们可以带他一道走。离开这片战场,离开楚灵国。莫忘了,你本就不是楚灵国的人,也没有必要为楚灵国尽忠。” “尽忠?”上弦月冷笑,“你以为我是在为楚灵国尽忠?” 梦渊道:“你不是在为楚灵国尽忠,你尽忠的是你的友情。可是,如此这般,真有的必要吗?”。 楚星昕就躺在不远处,那一片血污中。此时的他已陷入深度的昏迷,万事俱不知。可是那一双剑眉,依然在紧敛,连昏迷都得不到平静。 上弦月默然良久,方才道:“他不会愿意这样半途而废,我又怎能忍心抛下他。朋友,不就是该在最需要的时候不离不弃吗?”。 叹息。 梦渊沉沉地叹息,他道:“眼下局面如此,你又能如何?难道你以为凭你的琴魂就真能力挽狂澜?今日只不过是事发突然,蒙西军措手不及,才会造成如此大的伤杀力。可若是,忽格大军回来,便不是那么好应对的。你也应该知道,灵兽也好,琴魂师也罢灵力都有限,不可随意透支。莫说你琴魂尚未真正觉醒,即使真正觉醒,若无别人的配合,以你一己之力也无法应对一场真正的大战。” “你说的我明白。”上弦月应着,语气沉静得丝毫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女。 倏忽之间,她却又语峰一转,道:“无论如何,总归会有解决的法子。忽格现在应该被张晋云绊住。张晋云亦非等闲之辈,兵力又在忽格之上。即使二人打个平手,等忽格回过神,赶回典和城,至少也已是两日后。这两日的时间,可以做许多事。” 风声猎猎,吹得她的乌丝四散飞扬。 灰暗的沙场之上,那个绿色的身影,出尘月兑俗。 楚灵皇宫。 这几日,宫中所有的宫女、太监,甚至连后宫嫔妃们,都格外小心谨慎,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受到池鱼之殃。 引起这样反应的,是前些天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 琼华宫在那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而曾宠极一时的柔妃,亦在火中香消玉损。原本,后宫中人都还在幸灾乐祸,只觉一个失了宠的妃子死了就如同死了只蚂蚁般,无甚特别。甚至,她们一心想着,如何在皇帝面前邀宠,以成为下一个宠妃。 然而,叫她们始料不及的却是楚星晖闻知此事后,当场昏倒。醒后第一件事,便是下令严查此事。后宫中无论是高高在上的贵妃,还是卑贱的浣衣宫女,一个个都必须接受严格的审问。稍稍与此事挂上点勾的人皆被论罪。甚至在背后对柔妃有所抱怨的后妃,不论其背景如此,都直接被削去封号,打入冷宫。 一时间,人人自危。谈“柔”色变。 而楚星晖除了忙于政务外,还亲自督察此案,忙得无闲入寝,脾气亦是越来越暴躁。贴身的太监在他身边,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个。 夜晚的御书房里虽有烛光,可是压抑的气氛下,连烛灯笼下,似乎也叫人觉得昏沉。 沙沙的声音是楚星晖翻阅奏章的声音。 他已在龙案前,连续批阅奏章达四个多时辰,其间不饮不食。贴身太监终于按捺不住,小声地提醒他该进餐了,他也恍若未闻。 那小太监想再出声提醒,可是刚张了下口,又将话吞进肚里。生怕说得过多,惹陛下恼火。 不过几日间,楚星晖已显得憔悴了许多。双眼通红,却还是不休不眠。 只有忙,只有忙碌才能叫自己暂时忘记失去她的痛。 若不是自己当时被冲昏了头,怎么会冤枉她?若非自己冷落,她又岂会葬身火海?() 第一百十四章 真相 琼花宫失火后之初,楚星晖只以为是柔妃性子烈,因被冤枉,悲伤之下引火自残。可是后来,在清理火场的时候,发现那尚未被燃烬的门窗有被木条钉过的痕迹。 很显然,是有人刻意放火,而为了防止柔妃逃出,事先又封死了门窗。 绿汐,他的绿汐,竟是被活活烧死的 想到那冲天的火光,想到那一晚,柔弱的绿汐在失火时,惊得花容失色。想逃,却推不开门窗…… 或许,她在临死之前,还在深深地怨恨着他。恨他,为何不相信她?孩子,是一场泡影,已叫她伤心欲绝,却还要蒙冤,被他冷落。若非他的冷落,岂会叫人有机可乘? 他真恨呀,恨自己的糊涂,害死了最心爱的女人。可是现在说什么都已晚了,那一抹香魂早已无处可觅。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惜一切彻查此案,以为绿汐雪恨。然后,在繁重的政府中,来暂时地忘记心伤。 可是心成伤,再如何刻意的想忘记,痛还在。如此的清晰。 “启禀陛下,提刑官宋杰求见。”太监的声音,将楚星晖的思绪从成山的政务中拉出。 他奏章一丢,亟亟道:“宣,快宣” 宋杰是奉命彻查柔妃案的官员,所以他拥有特例,无论多晚,可随时入宫面圣。 宋杰时年四十多岁,在提刑官的位子上坐了多年,心细胆大,但凡经过他手的案子,都能水落石出。 “臣宋杰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宋杰一礼未完,已被楚星晖打断:“免礼案子查得如何,快快道来” 原本已被燃得几成灰烬的地方,旁人根本看不出什么蛛丝马迹。那一场火,差一点就要被当成了自残事件。楚星晖心中生疑便命宋杰再去现场勘察。 这一查果然就查出了端倪。也是宋杰细心,看出灰烬中有几颗掉下的钉子,与琼华宫宫宇的建造材料不符,进而断定是后来被人钉上去的。当然不会有人无故钉钉,所以此钉就是为了封死门窗而钉。 楚星昕闻言后,顿时大怒。下令由宋杰全权办理此案。为了办案方便,甚至给了他上可问妃子,下可斩疑犯的权力。 这宋杰也果不负重望。不过几日便已查出事情的原委,今晚便是来向楚星晖报告。 可是此时的他又犯起犹疑来,因为事情的牵连实在有些大。 楚星晖一眼就看出他的心思,道:“查到了什么,就直说,在朕面前不必忌讳。无论背后有多大的牵连,朕自己自会权衡,你不需要多管。” 宋杰之所以迟疑,等的也就是陛下这句话。尚能说出“自会权衡”这样的话,很显然,楚星晖再如何怒,也会先进行利益权衡。 只闻宋杰道:“臣已查实,此事从头至尾皆是张贵妃主使。” “砰”一句话才刚说完,楚星晖一拳已重重砸下,案上茶盏惊起,又重重地摔落,碎成几半。 “说下去”一字一顿,他咬牙切齿地道。 宋杰擦了擦额上的汗,又继续道:“事情原由很简单。张贵妃因妒生恨,于是精心设计,先命人假借柔妃之名,买通了孙御医。孙御医只以为柔妃娘娘为了巩固地位,所以想用弄个假龙子来定住陛下的心。古往今来,后宫之中也不乏此类事情,所以孙御医也就未作深想。而陛下果然也因柔妃娘娘怀孕而大为高兴。” “继续说”楚星昕的脸色越来越寒,几乎都能将人生生地冻住。 宋杰又接着道:“众所周知,孙御医酒力颇好,轻易不醉。可是那一晚上,却偏偏醉倒了,显然这不是巧合。据臣后来所查是有人在他的酒水中下了**。他的家人不知当中原由,就代他告了病假。而陛下宠爱柔妃娘娘,每日都要亲自在一旁陪伴娘娘接受御医的诊脉。孙御医那一日未能按时回来,陛下自然会换个御医为娘娘请脉。当时换的是吴御医,陛下的贴身御医,自然是对陛下不敢有所隐瞒。所以一诊就诊出了问题。” 说到此,宋杰小心地抬起头瞧了一眼,只见楚星昕面无表情,唯有拳头却是越撰越紧,“卡卡”之声清晰可闻。 宋杰继续往下道:“陛下闻知柔妃未孕,理所应当的认为柔妃娘娘欺君,将娘娘冷落。宫中向来都是逢高踩低。众人都以为娘娘失宠,伺候的也不如往常那样尽心。这就叫有心人钻了空子。再后来的事,陛下也知道了。” 一番话说完,宋杰重重地吁了口气。 楚星晖阴沉着脸,道:“朕确实知道。若非是朕心有不甘,不会叫你再去现场查看。若非是你再度查看,也不会查出那几个钉子。若不是查出那几个钉子,绿汐就会被断定畏罪自残。好一场精密的设计,好狠毒的心肠” 虽然他心里也知道,此事的罪魁祸首就是张贵妃,却还是问了一句:“你是如何查到张贵妃头上的?” 宋杰道:“本来臣也不敢怀疑到贵妃娘娘的头上,可是贵妃娘娘却犯了一个重大的错。她的错就是不该命人用宫中的钉子去办这件事。那几根钉子是唯一的线索,臣不能放过。宫中各类用具皆有定数,不可逾矩。臣到营造司一查,便查到事发前几天唯有贵妃娘娘手下的太监到营造司领过钉子。于是臣秘密拘了那几个参事的太监严加烤问。他们经不起刑讯,未几便全招了。” 宋杰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本刑问录,双手捧着递到楚星晖的面前。 楚星晖抓过快速地看了一眼,强忍着的怒火终是再难克制,喝道:“来人,将张佳玉给朕带来” 张佳玉是张贵妃未出阁时的闺名,自从封妃后,名字不再用,只以贵妃来称呼。而眼下,楚星晖竟直呼其名,可见真是动了大火。 宋杰知道此事的严重性,忙忙跪下,一个头重重磕下:“陛下息怒,凡事当三思而行。贵妃娘娘虽犯了大错,可眼下时局特殊,实在不宜……” “退下。”楚星晖冷冷地喝断,脸色沉冷得可怕。宋杰本欲从旁劝解一些的,可是看他这神色知道自己说再多出已无益。只能暗叹一气,告退而出。() 第一百十五章 处罚 自从绿汐进宫后,原本独宠的张贵妃便受了冷落。现在绿汐已死,她日思夜想的就是如何能赢回皇帝的心。最渴望听到的就是太监宣她去侍寝。 盼来盼去,终于盼来了陛下派人来。可是来者却是气势汹汹,不问青红皂白便架着她往御书房去。开始张贵妃还怒气冲冲呼斥他们,可是后来她却安静了——这些人之所以敢如此大胆,自然是得楚星晖授意。 御书房也曾是张贵妃时常会去的地方,那个时候,那里的太监宫女都对她毕恭毕敬,而她深爱的男人会坐在龙案后对她微笑。 可是现在呢?沿路的宫女、太监见到她都窃窃私语。而御书房里,那高高的龙案后的人,虽然面容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可是脸上那冰冷的神色,却是如此陌生,陌生得可怕 楚星晖抬手挥了一挥,殿中的侍从依次退下,大殿的门亦在“吱”的一声中重重地阖上。 只剩下两人的殿中更显空旷。 无风,烛却在颤。光与影在他的面上交错,使得他脸上的神色更显阴沉。 他就那样直直的盯着张贵妃,目光冰冷,再没有从前的柔情,只剩下了恨,深深的怨恨。 张贵妃收敛了神色,整了整衣衫,端庄地福了一礼,道:“臣妾参见陛下,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不知陛下深夜召臣妾来御书房所谓何事?” “所谓何事?”楚星晖的语气陡然一沉,忽然拍桌而起,喝道:“张佳玉,好一个张佳玉好一副蛇蝎心肠” 短短的两句话,字字如钉,一下一下深深地刺进张贵妃的心中,叫她有种撕心裂肺的痛。 没有被允许平身,她便自己起身,挺直了腰板,目光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道:“恕臣妾愚昧,不知陛下方才的话,出于何意?” “何意?”楚星晖起身离座,一步一步,缓而沉地走到她的面前,道:“绿汐的死,不要告诉朕与你无关。” 听到绿汐的名字,张贵妃的眉眼中闪过一丝惊惶,仅只一瞬便又散去。 可是就这一瞬间的表露都未能躲过楚星晖的眼,他道:“朕以为你只是好妒。女人争风吃醋也总是难免的。可是朕从未想过,你的心肠竟是这样的狠毒” “陛下在说什么,臣妾实在不懂。”张贵妃的语气明显有些慌乱。 “不懂?”楚星晖的语气又忽然一冷,道:“你不必懂了,朕会叫你为自己犯下的错付出应有的代价。从此刻起,你不再是贵妃。幽明宫将是你后半生的居所。” 听到“幽明宫”这三个字后,张贵妃脸色瞬时大变,惊呼出声:“陛下臣妾并未犯错,为何要受罚?” 幽明宫是所有人心中的禁地。张贵妃并未去过那里,可是她却对那个地方很熟悉。听说,幽明宫里所有的宫人皆是罪奴;听说,在那里的人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听说,凡入那里的人挨不过一年就死了,所以每年都会用罪官的家眷充进去。 只要知道幽明宫的人,但凡一想到幽明宫便会忍不住打哆嗦。 看到张贵妃脸上露出害怕的表情,楚星晖只觉心中无比痛快——他的绿汐死得那样惨,他决不会叫害死她的人好过。 只听他道:“害怕了?现在知道害怕,为何当初在谋害柔妃的时候你就不想想后果?” 张贵匍匐两步上前,抱着楚星晖的双腿,道:“陛下明见。柔妃的死只是一场意外,陛下切莫冤枉好人” “冤枉好人?”楚星晖的火气更盛,一把推开她,道:“当初你命人假借以柔妃的名义私自贿赂孙御医。你贿赂用的银俩是大华钱庄的,大华钱庄是谁开的?你的兄长张晋云所以你才能如此爽快地挥霍。再后来,你命人放火,为了怕柔妃逃出来,你们事先钉死了门窗,以造成柔妃自杀的假象。可是你却疏忽了钉子。” “钉子?”张贵妃似乎还未反应过来,一脸的茫然。 可是越是这种表情,就越是叫楚星晖的怒火大盛,手一甩,一把钉子便扔到张贵妃的身上,道:“此种钉子便是你当日命人钉死门窗时从废墟中找到的。这便是证居,你还有何好说的?难道要叫朕把你宫中所有的太监、宫女全部拘起来审问一遍?” 张贵妃道:“陛下,难道就凭这几根钉子,就认定此事是臣妾做的吗?”。 楚星晖道:“事已至此,无论你承认或是不承认都已无妨。你可以放心,朕不会叫你在幽明宫只呆一年就送命。朕会吩咐那里的主事,叫他们好好服侍你。朕不会叫你那么轻易的死,朕叫你活着,好好地活着” “活着才能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吗?”。张贵妃的语气忽然冷静了下来,她缓缓地站起,又正了正衣装,恢复成那端庄的仪态,道:“陛下即已做了决定。又何必召臣妾来?直接将臣妾打入冷宫即可。” 语气虽是淡然,可是心却在狠狠地疼。面前的男人,就是她这辈子唯一爱过的男人。青春、身子,一切一切都奉送给了他,也曾天真的以为真的能与他相伴到老。可是现在才知道,最是无情帝王家 他有了新欢,于是便将自己抛之脑后。现在,又要将她打处幽明宫。这就是她爱的男人,这就是她想要依仗一生的男人 可笑吗?多么可笑 心觉可笑,张贵妃也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而这笑声听在楚星晖耳中,只觉得她越发的放肆。喝一声:“来人” 宫门开,侍卫进。 楚星晖手一指:“把她带下去,关进幽明宫中,没有朕的旨意谁都不许放她出来” 一声应下,侍卫拖着张贵妃就往外走。 张贵妃还在笑,笑声渐渐变得凄厉。凄厉的声中,依然有她恶毒的声音加杂:“你会后悔的臣妾定会叫你后悔后悔……” 声音最终消失在门外,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空阔的大殿中只剩下楚星晖一人,身后只有一道斜长的身影与之相伴。 夜同吹来,他冷冷打了个颤,只觉得这里实在是空得慌。 空,是因为身处的环境空?亦或者是心空?() 第一百十六章 危机 典和城的战争暂时平息,而典源城外的战争亦是进行的十分激烈。 忽格得知典源城已破,只以为楚星昕失信,大怒之下挥兵攻城。张晋云心有顾虑,不想以主力正面相抗。遂派张起作先锋,明里是对他委以重任,实则却是拿他作个探路石。 刘起急功好利,只知横冲直撞,妄逞匹夫之勇。而忽格则是见惯了场面的老将,根本不将刘起放在眼里。不过半通鼓间,便已将刘起所领人马杀得七零八落。 刘起眼见受挫,惊慌失措,领了残余人正准备逃回典和城。不料,忽格却忽然鸣金收兵,率众离去。 然而,未走多远,却又撞见李参军所引的主力部队,又是一阵撕杀。忽格部不知为何,只着急回撤,毫无斗志。李参军率军掩杀了一阵后,恐其有诈,也收兵回城,不再追了。 城中,上晋云听完刘起和李参军报告完后,手抚下巴,深思良久,越想越觉得奇怪。忽格此番明明是气势汹汹而来,得知典和已破后又显然怒火更盛。按说,这场战斗,他决然不会轻易罢休。可是为何他打到了一半,就匆匆往回赶? “莫非……”心中刚刚闪过一个念头,又立刻被张晋云自己否认,失声笑道:“不可能,不可能。那小子除非是疯了,否则绝不可能打到那里去。” “哼,算那忽格跑得快,否则定然叫他全军覆没”刘起一拍桌子,恶狠狠地道。 李参军冷笑一声:“也不知道是谁方才被人追着打得点差哭爹喊娘了。现在,事了了,倒在这里放大话了。” “你……”被当众抖出糗事,刘起顿时大怒。 张晋云喝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这里你争我斗可知军情紧急,不容得半点疏忽?” 刘起、李参军互瞪一眼,俱不再多言。 “报——”正在这时,一个传信兵举着信筒一溜小跑进来。 张晋云接过信筒,抽出信纸。原本还是波澜不惊的脸上,却在看到信时,骤然大变。看罢后,默然片刻,又垂下头,重审一遍。 李参军见他神色怪异,忍不住问道:“主帅,发生何事?可是九王爷的来信?” 张晋云道:“非也。但也与九王爷有关。此乃前方斥候来信。九王爷已攻占典和城。” “什么?” 此话一出,四下皆惊。 要知道,典和城乃是忽格大军的主城。虽然忽格主力军已被调出,可是城中绝不会是空巢状态。而九王爷不过区区一万老弱之兵,竟然敢攻城,这已经叫人足够震惊,更另人震惊的是他竟然还真就攻占了下来。 刘起恍然大悟:“难怪忽格突然间就撤军,想必是得到了消息,急急撤回城。哼,老营都没了,他也没心思再打了。” 李参军道:“好个九王爷,好个精密的算计,我等皆被他摆了一道把忽格调到典源城外,逼得咱们去跟他正面干仗。他自己却跑到典和城去占人老窝。主帅,属下奇怪的是他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竟能在短短时间内攻下典和的?要知道,那里至少有一万余精兵,又有城池作依仗。众所周知,攻打这样的城池,至少需得三倍以上的兵力。九王爷到底是怎样做到的?” 张晋云摇了摇头,其实连他自己也在疑惑中。他只从斥候的信中得知,那一战结束得极快。仅仅只半天时间,典和城的蒙西军便全军覆没。 李参军又问:“主帅,忽格已引军回典和,我们是否需要派兵增援九王爷?” 张晋云拧眉深思片刻,道:“不。” 简单的一个字,但当中却包含着无数次的思索。 之所以不增援,自然也是他的用意。一来九王爷未曾向他求援,他正好可以落得轻闲。二来,他也想看看九王爷到底有什么能耐。更为重要的是,忽格只能算是蒙西军的一个前锋,而蒙西的主力军,他们还未正面接触到,张晋云还想保存些实力,以应付接下来的大战。 无情,最是火,焚尽一切。 虽已是夜晚,可是这冲天的火光,将半边的天空都映得通红,也将上弦月的脸映得通红。 她此时就站在典和城高高的城楼上,面无表情地审视着城外的大火。空气中,传来一股浓烈的焦肉味,闻之令人作呕。连周围放哨的兵都忍心不住吐了起来,可是她却还固执地站着,一着大眼,愣愣地看着大火不断地吞噬。 火,是她命人放的。为得是焚烬战场上的尸体。 这一战,必然已惊动了各方。各路探查情况的斥候必不在少数。而一但叫他们看到那些死去的蒙西兵多是七窍活血而亡,必会引起怀疑。 火,也唯有火能焚尽一切的痕迹。 “挫骨扬灰。你不怕会受人记恨,被人诅咒?”梦渊的声音在耳侧响起。 上弦月回眸,只看到一抹白烟在身侧萦绕。她问道:“梦渊你是不是觉得我太狠了,连死人都不放过?” 梦渊没有回话,只以沉默来对,仿佛那真的只是片烟雾。 上弦月自嘲一笑:“也许某天我真的会遭天谴吧。” “死都已死,无知无觉。一把火烧了,或许比落在荒野任鸟啄虫啃要好得多。”梦渊终于回话,可是这话听着却更像在宽慰上弦月似的。 上弦月道:“是好多了,一把火焚烬一切,干净利落。” 这话听似无心无肺,可是没有人能看见上弦月心头那股难以言欲的感觉。生命葬送在她的手上,这且不算,还要亲自下令毁去他们的尸身。 可若非如此,她别无他法。楚星昕失血过多,一直昏迷不醒。而楚灵兵或多或少亦都被她的琴声影响,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大部分也都在昏迷状态。只有八百多人在战后一个时辰陆续醒来。可是这些人又能做什么呢?迎战是不可能的。只能叫他们清理战场,抹去那一战的痕迹。 虽然手法有些违背伦常,但已到了现在的地步,她不得不为之。 又听梦渊道:“眼下情形如此紧张,你为何不找张晋云救援?” 上弦月道:“我也曾想过向他求援,可是仅只是一念之间便作罢。且不说张晋云是否会愿意出援兵。即使他真出了援兵,也得跟忽格短兵交接。而眼下的情况,我们暂时不能再开战。楚星昕不知何时醒,没有主帅指挥,底下的兵就似无头苍蝇。” 梦渊道:“这又算什么问题?张晋云完全可以派出个将领指挥。” 上弦月苦笑,道:“只怕到时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若是张晋云派来的将领将我们的兵马也全部接收了,那又如何是好?” 她顿了顿,又回眸,目光落在城外那场冲天的大火中。 火势未减,映在她的眼中,将她的乌眸点亮。 上弦月又接着道:“友军不可靠,我们只能靠自己。” 浓烟斜斜升起,升中空中渐渐不见。 再浓的烟终会散,而这场战争呢? 上弦月一抬头,便看到天上一轮明月高悬,只是此时浓烟滚滚,使得月华都黯淡无光。 “忽格大军就快要来了,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她喃喃地自语,乌发在风中四散飞扬。那一片干净的白雾就一直环绕在她的身边,始终不散。() 第一百二十一章 伏击 忽格从典和城撤兵后就打算回兵典盛城——三城中唯一没有被攻下的城。 去典盛城,必经一片山谷。而当忽格大军走过这片山谷时,无数巨石从两侧山壁上滚下,箭雨措用不及地袭来。很显然,他们是受了伏击。而设伏的,不是旁人,正是张晋云的心月复之将李参军。 虽然一直猜不透楚星昕打得什么算盘,可是他迟迟不向自己救援,显然是已有万全之策。若是忽格撤军,那么必会回到典盛城。短短时日内连失两城,且还是莫名其妙的失掉的,换作是谁也咽不下这口气。而他手下几万大兵也不适合长久扎营在外。 想要长久作战,必须要有个稳定的城池做依仗。而三城中,唯有典盛城尚还在蒙西军手中,所以他必会回典城,必会经过那片山谷。 算准这些,张晋云便命李参军引军伏于山谷间,只等忽格途经时打他个措手不及。 起先,李参军根本不认为忽格会走这条路。不为别的,只因他怎么也不会相信以楚星昕那点兵力能抵挡得住忽格五万铁蹄的蹂躏。可是张晋云既然下了令,他不得不从。正因如此,所以当忽格的兵马出现在山谷口时,他既惊又喜。惊的是楚星昕真的打败了忽格,喜的是羊入虎口,这个功劳就落到他的头上了。 这一仗,可以说就是歼灭战。尸体将山谷的出口都堵住了,血沿着山道直淌了几里远。除了忽格在手下几员大将的掩护下独身逃走外,其余的人几乎全被歼灭。 “这张晋云果然不是省油的灯。这渔翁之利,他倒是拾得很轻松。”上弦月在听到此事后如此道。 “如此一来,忽格自身难保,你也不必再担心他会卷土重来。”梦渊顿了顿,又道:“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的事,你该放手的是不是就能放了?” “放手?”上弦月仰头,天上一轮皓月静静悬挂,月辉将她的眸子点清,她无声而笑:“我从未想握紧过,又何来放手之说?” 梦渊道:“可是你现在已舍不得放手了,难道你自己都没有发现吗?”。 沉默,上弦月忽然间就陷入了沉默中。她本不是个沉默的人,可是近来却发现自己总是不自觉的沉默。 沉默了良久,她终于道出了一句:“等楚星昕醒来后,我们便走。” 夜色更深,万籁俱寂。唯有那一轮明月,似乎是永不知疲倦,夜夜照亮人间。 “啊啊”寒鸦的鸣叫在这凄清的夜色下,仿若鬼啼。枯林在嗍风下沙沙作响,吹寒了谁的身?谁的心? 踉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循声看去,但见树影的尽头,渐渐现出一影——模糊、朦胧,像是夜晚老林中的鬼魅。可是鬼魅又岂会有脚步声?所以那必定是人 那人渐渐地走近,近时才看清他的脚步极为浮虚,摇摇晃晃,口喘粗气。行不过多时,足下被枯枝一绊,踉跄跌倒。咳声立起,惊得枝头休歇的鸟仓皇飞起。 “咳咳咳咳”他显然是伤到了肺,咳得又急又重。一手用力撑起身体的重量,一手捂着胸口——那里不断有血在溢出。 “娘的”他骂了一句,却又引得咳声更烈,嘴角也在不断溢血。 狼狈十分狼狈这是忽格自披了戎装以来,吃过的最大的亏。连失两城且不说,自己想扳回局面却又被人算计了。手下那五万的精兵良将呀,就这样葬送在那个山谷中了,连自己都身负重伤,靠着手下人拼了命才逃出来的。一逃出来,他又恐后有追兵,一路上打马急行。而那马也中了一箭,他起先不知,待注意到时马已血尽气竭而亡。于是他只能徒步而行。 那该死的九王爷,必定是将整个城腾空了,然后又派个娘们在城楼上装腔作势,等到本座生疑撤兵去典盛城后,又在半途设伏——这是他对于整个件事最后下的结论。 “好个九王爷,我忽格记下了此仇不报,枉为男儿”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道。 双手用力地撑地,极力地想再站起。可还未站稳,身形又一晃,重重地摔下,伤口再度被撕得更大,痛得他是龇牙咧嘴。想再度站起时,却发现丁点力气都用不上了。 难道今晚就要死在这里吗?埋骨这么枯树林,未免也太凄凉了吧 鞋,一双绣花的鞋不期然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慢慢抬头,目光顺着鞋面慢慢上移。他看到是一个蒙面的女子,亭亭立于他的面前。长而轻飘的裙裾在夜风下来回拂动,拂过他的面容,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 倏忽间,他的神精一清,警惕地道:“你是什么人?” 又是个蒙面的女子,第一眼间就叫他想到了醉舞。可是醉舞给人的感觉是居高临上,如圣女般不可亵玩。而面前的女子,只如这夜晚的幽魅,充满了诡秘的气息。 “不记得我了吗?”。那女子目露一笑,伸出玉手,慢慢摘下面纱。她正迎着月光而站,所以在摘下面纱的那一刻,月光也将她的五官照得一清二楚。 忽格起先警惕的神情,在看到那纱下真面后,面上顿露惊色:“你?是你” “多年未见,没想到忽格将军竟还记得我。”月光笼下,那女子,嫣然一笑,月华也为之失色。 “没想到,没想到……”忽格显然是大受震惊,嘴里一直喃喃地重复着这一句。 那女子笑道:“我也没想到,当然我蒙西国赫赫威风的少年将军,今日险些成为这荒林枯骨。” 听到她的话,想到这两日自己种种的失误,忽格惭愧垂头。 “败不可怕,可怕的是失败到底,一蹶不振。忽格将军你可愿意如此?”她蛮腰慢弯,垂下头,居高临上的看着他。美丽的眸子中溢满了笑意,可若是仔细看,定能发现这带笑的眸子中藏着一种深不见底的睿智。 “不,绝不愿意今日之耻,我必要他们加倍偿还”忽格几乎未多考虑便月兑口而出。 “很好,不愧是我蒙西国第一猛将。”她的笑意更深。 一阵风起,枝摇叶擅。光与影在她的面上来回摇曳,美丽不可方物。() 第一百二十二章 醒 桌上的烛灯已燃烬,一缕青缕似散未散。 床上躺着的楚星昕,他的脸色早已渐渐恢复血色,眉头微颤几下,眼帘慢慢睁开。眼前的景物由模糊渐渐变为清晰,头一偏,他便看到一窗明媚的阳光洒入屋中。过于刺眼的阳光,叫他一时间有些不适应,伸手挡了挡,再细看时,但见那片明媚的光中一个窈窕的身影临窗而立。一身绿色的衣裙在光耀下变为莹绿,一头黑色的长发直直地垂下,锦帛般美丽。 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窗边的人突然转身,那一头黑发划出一道灵动的弧线。 “你终于舍得醒了。”清脆的声音,带着笑意。 她渐渐地走近,明明是张丑陋的脸,可是却让楚星昕看着格外亲切。似水明眸溢满了笑意,问道:“你感觉如何?可有什么觉得不妥的地方?” 楚星昕摇了摇头,挣扎着坐起:“没,没有不妥的……”话才说出,随着他的动作,身上的伤口带起一阵疼痛,叫他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上弦月急忙将他扶住,道:“你伤口才刚刚愈合,不可有过大动作。快快躺好” 楚星昕气息才刚刚稳定,便又迫不及待地问道:“后来究竟如何了?我只记得我中箭落马,剩下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那**仓促攻城,实在鲁莽。可知你险些就要一败涂地了?”说话的是梦渊。听到他的声音,楚星昕方才注意到他也在屋中。 回想到那一日的事,楚星昕也隐隐有些后悔,虽说自己已策划好了一切,可是最后时刻依然有出了些意外之事,以至于让战况偏离自己的预想。那个时候,最稳妥的做法则是放弃原先的设定,再谋他策。可是楚星昕不甘心在最后关头前功尽弃,所以不顾一切的选择了进攻。结果,攻城之战确实坚辛苦,且自己也险些送命。 那么后来呢?后来又发生了何事?他负伤,军中少了指挥,必会军心大乱。结果自然堪忧。可是眼下,自己尚能好好的躺在床上,显然事情并没有发展到最糟。 满月复疑惑,他只能将目光投向上弦月。 上弦月的脸上是一副明快的笑容,欢欢快快的看不见一丝异样。她对梦渊道:“不管过程如何,结果还是我们胜了。这就够了。” 梦渊撇过了脸,不作多言。 楚星昕又问道:“到底后来发生了何事?当时我军已处于劣势,我又中箭负伤。按理,那一战必败无疑。” 上弦月见他心急,遂将那一天的事简单地复述了一遍。 虽然早知上弦月真实的身份,可是听到她讲述那些事时,依然大为震惊。惊过之后又忙忙道:“典和城中的蒙西军虽葬送在你那一曲。可是城中大部分兵力是被忽格所带走的。忽格听到城破的消息后必会立马赶回。而我军也被你的琴曲影响,根本无力抵抗。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应对忽格大军” 想到这些,楚星昕又是一急,气息喘得重,引得伤口又是一痛。 他紧张,上弦月却是漫不经心地道:“你说得不错,忽格也已来过,不过他又走了并且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军情紧张,楚星昕原本是心急火燎,又先听到上弦月说忽格已来过,更是大急,可是她接下来的话又是急转几下。 上弦月眨眼一笑,道:“我摆了出空城计就把他给唬走了。后来,忽格撤兵后又遇张晋云的伏兵,全军覆没。所以我说,他以后不会再来了。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吧?” 她言简意赅,可是他却越听越急。忽格既然急兵回来,必定是将一举夺回典和城。可是又怎么会来了又走?空城计,听着简单,过程想必绝不简单。 上弦月道:“说起来倒是很简单,我只是撤空了城上的守军,然后带了两个婢女坐在城楼上弹琴。忽格气势汹汹地杀到,本以为接下来会有场血战,谁知看到的却是这样的场景,他必然奇怪。人一生疑,便容易犹疑。然后我就命人打开城门,告诉他你在城内摆了盛宴等着他。你若是他,听到这样的话,会如何?” 楚星昕似有所悟,道:“我会,他既然敢大开城门,城中必然已设好了伏等着我去钻。我当然不能随便进。可是不城,又如何攻?所以忽格当时必定是有犹豫了很久。” 上弦月道:“你说得不错,他是犹豫了很久。我本想将戏做足点,所以就还故意激了他几句。不想,却是弄巧成拙。那莽夫,竟然真的领兵主城中冲。好在后来及时醒悟,又领着大军匆匆撤走。” 虽只是简单的几句,但楚星昕已能想象得到当时情况的危机。尽管没有参于到其中,可现在却有深深的后怕感。若是当日,忽格再冲动一些,直接引兵入内,到时便会发现她故弄悬虚。后果如何,自然是不言而喻。 上弦月道:“我只是吓走了他。那张晋云倒是狠得很。算准了忽格撤兵的路线,事先设下埋伏,一举将其歼灭。” 楚星昕道:“我们没有向张晋云求援。所以尽管他不太相信以我们的弱兵能抵抗得过忽格的精兵良将,但为了万全,他还是事先设下了伏。可见此人非但善于用兵,且心思缜密,计划周详。这样的人,若能为我们所用,必是如虎添翼。” 说到这里时,上弦月清楚地看到楚星昕的两眼在放光。 “张晋云那样的人又岂是随便能被驾驭的?”说话的是梦渊,沉默了许久,久到叫人几乎快要忘记他的存在时,他却又忽然的出口。冷言冷语,像是在嘲笑楚星昕的痴心妄想。 “马再烈,但只要遇见适合的伯乐,总会愿意被套上马鞍的。”楚星昕答。语气淡然,却充满了自信。一种连上弦月也不能理解的自信。 遥手指向书桌:“月儿,替我给张晋云写封信。” 上弦月奇怪道:“信?什么信?” 楚星昕道:“连克两城,若我估量的没错,以张晋云的个性,典盛城不日也必将被他所占。如此,首战连克三城,自然算是大功。现在战事将会告一段落,而我和张晋云皆为帅,按理当上书给朝里报捷。这捷报如何报,当中也是有些讲究的。所以在此之前,于情于理都得先去碰个面,表面文章总得做做。” 上弦月倒不知道还有这些明堂。闻言方才恍悟,只觉朝中之事也好,行军打仗也罢,远比自己想象得要复杂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