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花树》 第一章 摇落伤年日,羁留念远心 霜月,江乡。 白雾茫茫,早晨的寒气尚未退去。一个身穿白袍的骑马人,在江岸的长堤上若隐若现。他像是赶路,却并不着急,让马放着闲散的碎步缓缓而行。江风清冷,轻轻地撩动着白衣人的面纱,像一团白云在衰草寒烟之间徘徊。 汛期已过,微风细浪。淡淡烟波之间,仅一只小木船沿着一线水痕,不疾不徐地滑动。船篷闭得密不透风,只有一声一声的号子不时放出,清亮悠扬,划破江面上凝结的沉郁。 白衣人忽然勒住马,一跃而下。他把缰绳系在一棵落光了叶子的老柳树上,倚着树盘腿而坐,眺望江面,竟是再也不走了。江上的小船仍是缓缓顺着水流滑下去,渐渐隐没在雾色中。 突然,小船上飞出了一个黑影,像燕子一样掠过水面逆流而上,足尖点出一小串细碎的浪花。白衣人见状,显然是吃了一惊,不知不觉立起身来:是踏莎行面纱后传出一声低叹。 话音未落,黑影已经鬼魅一样落在白衣人面前。一袭黑色的长裙在江风中飘拂,看来娉娉婷婷的,只是也用斗笠面纱遮住了面容。 一时间黑白二人站定了,你瞧着我,我瞧着你。 良久。你是谁呀?黑衣女子的声音,像铜壶滴露一样清凌凌的。白衣人冷然道:是不是该我问你才对。你我素昧平生,从白帝城到江乡,你一路跟踪,究竟是何用意!嘻嘻,那女孩儿轻轻一笑,斗笠微微颤了起来,旋即一本正经道,也没什么用意,只是想仔细看看你的模样。 白衣人转身便去牵马,不再搭理女孩儿。那女孩儿急了,脚步一晃,竟然抢了个先,自己就跨在了马背上,身法之快,匪夷所思。 你白衣人显然生气了。女孩儿一手揪住了缰绳,认真道:我在铁棺峡看过你一回,可没瞧得分明。你把面纱揭了,给我仔细瞧瞧,我就让你走。白衣人默然不语。 我不是要跟你闹着玩儿。你一个大男人不会这么小气吧,让人看看你也不行?女孩儿进一步劝诱,就看一眼,嗯?我劝你赶快下马,否则休怪我无礼。白衣人不耐道。女孩儿没动。 白衣人轻轻哼了一声,击掌三下。随着一声长嘶,那匹马猛然扬起前蹄,又踢又跳,围着老柳树转起圈儿来。啊女孩儿一声惊叫。白衣人这马显然训练有素,平时安安静静,待主人一声令下,立刻可以甩掉马背上的外人。女孩儿颇为紧张,死死抓住马缰不放。马又踢又撞,扬起一片片烟尘碎草。女孩儿力气不大,只是动作灵活,居然没被这神驹掀下来。白衣人只是冷眼瞧着。 忽然,女孩儿的辫子落了出来,被一根柳枝钩住,跟着又缠了好几圈。白衣人一惊,立刻拔出佩剑,削向女孩儿的头发。就在这时,女孩儿轻轻一蹬,离开马背。只见裙裾在空中一画,她翻了个筋斗,双足一勾,倒挂在柳树梢上。 白衣人本想助她削断头发,剑到一半,生生顿住。女孩儿已动手解开了勾住的发辫,一头青丝纷纷扬扬洒了下来。刚才的情形本来万分危急,头发被挂着,若人被马一带,非拉伤头皮不可。所以她当机立断放弃那匹马,跳起来翻到树上。只是斗笠面纱,不免就落了下来,露出一张秀气的瓜子脸。白衣人注视着她的面容,若有所思。 呵呵,还想砍死我?女孩指着他的剑,笑吟吟的。燕子小谢。我与你们三醉宫素无瓜葛,又何必得罪你。白衣人还剑归鞘。小谢闻言,一个翻身盈盈落地:哼。我都不知道你是谁,你倒认得我。 烟霞五湖,朗吟飞渡。君山三醉宫的威名,天下谁人不知。白衣人虽是笑着,语气却颇为生硬,刚才你从江上踏浪而来,婆娑如舞我就猜出你的师承了。算你厉害。洞庭沈神医的义女小谢,虽然年纪轻轻,出道不久,但凭着一身出神入化的绝顶武功,在江湖上也闯出了一些小小名头。燕子二字,就是赞她轻功巧妙,行动有如紫燕翩飞,蜻蜓点水,难觅踪迹。为着这个,白衣人倒也不难叫出她的名号。 好吧,既然你知道我是沈神医的女儿。给个面子女孩儿说得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沈瑄与我何干!不料白衣人傲然道。一听这话,小谢不由得大怒。她的义父不要说是武功卓绝,就冲着那一手起死回生、救人无数的医术,江湖上任谁提起,不是恭恭敬敬地尊一声神医。这个白衣人可也太嚣张。 敬酒不吃吃罚酒!小谢猛然抽出右手,朝着白衣人脑袋上搧过去。白衣人不免一惊,慌忙躲闪。却不料这一招乃是虚招,他想不到小谢的左手飞快地带出一柄佩剑,白光从面前掠过。 白衣人的面纱终于被小谢挑了下来:真是你呀她瞪大了眼睛,注视着那张既陌生又熟稔的脸,不觉停了手。 寒风扑面,白衣人又气又恼,双掌错出。小谢正在发愣,不防被他三下两下地点着了穴道,跌倒在地。你正待叫嚷,连哑穴也被他点了。白衣人愤愤地抓起斗笠重新戴上,跨上马自顾自地走了。小谢气得发晕,心想此人好生小气。却只见那白马兜了一圈儿,又回来了。白衣人到底不敢走远,似在犹豫该不该放了她。 这时远处传来了阵阵马蹄声,白衣人一凛,仔细听了听,低声骂了一句:该死。却没有走。 来的是一队短衣佩剑的武士。小谢暗暗吃了一惊,看他们衣衫华丽,神气倨傲,连马鞍上都饰着银器,这可不是普通人家的家丁。为首一个五十开外、颇为精干的老头儿,细细打量了一番白衣人,忽然道:可是欧阳公子?嗯。白衣人哼了一声。 在下总管江思源,奉姑老爷之命,带阁中弟兄来迎大公子回家。我们找了几天都没找到,想不到在这里遇见公子。老头儿看来功夫不弱,却一边说话一边微微颤抖,似是十分激动,连声音都有点走样了。 爹爹去世多少天了? 已有十六日了。天气冷,棺椁还停在阁中。就等着公子赶回来看最后一眼再下葬。老头儿顿了顿,又凑上前去,低声道,阁主之位,也还等着公子回去继承。白衣人听在耳里,却似无动于衷,只是模模糊糊应了一句什么。老头儿见状不免有些失望,然则也没说什么,只是转身招呼了一下。于是一行人马簇拥着白衣人往前去。忽然,白衣人想起来什么,指了指坐在地上的小谢:把这个女孩儿带回去,我有话要问她。 一个家丁策马过来,拎起小谢放到马背上。小谢被拎得极不舒服,忍不住撇了撇嘴。白衣人见状又道:给她一匹马。 这时,一只短短的卷轴从小谢黑色的裙裾下面掉了出来。卷轴上系着褪了色的红线。江思源看见了,顺手抄起来。 恭迎大公子人声如潮。欧阳觅剑恍若未闻,只是扬起头,默默注视着红漆大门上方那道丈长牌匾。牌匾很有些年头了,风吹雨打,显出沧桑剥落的模样。以江夏府欧阳世家的名声和财力,挂这么一块老旧的牌匾,实在有点儿说不过去。只是这块牌匾已经有七十年了,七十年世事沉浮,不过一弹指。但对于风云变幻的江湖来说,一个家族能够七十年屹立不倒,七十年称雄天下,也足以让儿孙后辈们引以为傲了。这块牌匾,是欧阳世家开创者老爷子的尊师、一个据称是神人的天山派大宗师留下的。宗师笔力遒劲,劲力暗蕴,令人不敢逼视。当年老爷子留下话来,后代子孙世世代代,不准更换这宗师赐下的牌匾:圆天阁。 江总管。欧阳觅剑扭过头,冲着江思源淡淡道,姑父现在是否在光风霁月堂等我?江思源婉转道:姑老爷已知道公子回来。叫我过来跟公子说,连日来身子不便,见了公子恐怕更添伤心,不如今日先不见吧。欧阳觅剑不由一愣,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疑惑。 初冬的阳光,已无多少暖意。屋檐下一道道光柱中微尘浮漾,看得人懒懒的、睁不开眼。大门口排列的阁中众弟子,个个凝立不动,一双双眼睛看定了圆天阁的少主人。欧阳觅剑在环视一圈过后,默默跨过了尺高的门槛。洞开的朱漆大门,在背后轰然闭紧。 圆天阁已故阁主欧阳轩的灵堂,并不在光风霁月堂里。素蜡摇红,灯影阑珊。樯木棺材光洁如镜,在灯下闪着幽然的微光。手指在上面缓缓滑过,棺木似是暖的,温润如玉。看着这一切,欧阳觅剑却哭不出来。 上一次见到父亲,还是八年前。父亲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圆天阁的阁主在如日中天的年纪里,却衰老得这样快,简直不像一个身怀武功绝技的人。欧阳觅剑是独子,那时还知道舍不得父亲。父亲却赶着他到关外荒无人烟的大漠雪山中去。这八年间,圆天阁的少主欧阳觅剑在天山顶、冰湖边,独自消磨年轻的岁月,慢慢把自己变成天山派的又一个秘密高手。虽然圆天阁和天山派素有渊源,但请求天山掌门晦明收徒,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晦明禅师是出家人,总觉得圆天阁杀业过重。为了求得晦明允肯,父亲不惜宣誓封剑十年,十年之后,再问江湖。谁想到十年之期未满,父亲就已经走了。那一柄寒如秋水的风鸣九霄剑,是圆天阁主人的标记。如今尘封在圆天阁光风霁月堂的匾额下面,又待何人开启? 觅剑,孩儿,时隔多年,父亲郑重的声音似乎依然在耳边,你要好好学功夫,学天下第一的功夫,将来做一番大事。 可是那些蒙尘的记忆里,仿佛总有一些阴郁的什么,灵光一闪的什么,残忍而执拗纠缠着原定的思绪,他终是不知不觉被那些东西吸引着,思绪就跑远了,无法收拾。是的,他不知道自己的生身母亲是谁。在圆天阁中,从未有人提起。作为独子,他的确是圆天阁主的夫人抚养长大,但那只是他的继母。似乎整个圆天阁都对他的生母讳莫如深。不知从几岁起,他不敢再问父亲这个问题。岁月尘封,如今竟然再也不能够问起了。 欧阳觅剑的卧房内。 江柳儿,你有什么事情?欧阳觅剑冷然道。轻如柳絮的绿裙盈盈而入,明艳如侍女江柳儿脸上的笑意:听说公子回来,我就想着给公子房里插几枝花儿。只是刚刚下过了霜,芙蓉谢了大半虽然如此说,江柳儿手中捧着的花朵,仍见娇艳,公子,柳儿很久没有见到你了。 他们仍旧是派你来服侍我? 江柳儿微微摇头:没有。姑太太说要把我留在她身边。那也好。欧阳觅剑冷笑道。江柳儿猛然抬头,瞪大了眼睛,似是不信:可是公子,你你自己的心意呢! 放肆!欧阳觅剑遥远的视线收了回来,落在了绿衣侍女身上。柳儿低了头,再不敢看他,密密的睫毛下面隐约的泪光一闪一闪。只那么一会儿,那束白芙蓉花顺着绿裙滑了下来,散落在地板上。欧阳觅剑紧紧逼近了柳儿,攥住她一双柔荑,几乎要攥出血来。 公子 欧阳觅剑忽地松开手。柳儿不防,跌倒在地,欧阳觅剑的眼睛里冷得像霜后的湖水。 你告诉我,她是什么人? 柳儿的大眼睛里装满恐惧:我不明白公子的意思不明白?你说谎!欧阳觅剑大声道,分明是在说谎,哈哈哈哈哈看见他狂笑而扭曲的脸,一滴泪水不由得从柳儿的面颊上滑过。 你不是喜欢我么,你不是要做我的妻子么?欧阳觅剑一边说,一边微微地移近柳儿,江柳儿何等灵慧,你竟探问不到我的身世?你就没想过你的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历?关于我的事情,你一定知道得比我多吧?真的不知道我只是一个下人啊。柳儿面色苍白,眼睛里漾着绝望。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只剩下琉璃盏内一点如豆孤灯。半明半暗中,江柳儿的脸上缓缓落下一行清泪。天真烂漫的孩提时代,仿佛像昨日一样清晰。这些年,她从未间断的回忆中,欧阳觅剑一直还是那个聪明、沉静甚至还有几分羞涩的少年。她是总管的侄女,也是他最好的玩伴。八年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她已经出落成一个窈窕少女。他沉默着,什么也没有说。直到临别的时候,忽然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便是那一握,让她认定了一生的期许。甚至到后来,姑太太对她那些明的暗的威逼利诱,她都不曾动摇过。她等着,等着。她知道她的公子,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可如今他回来了,还是那个人,聪明沉稳,可是他的眼眸里,分明多了一些冷,一些绝,就像他学的那些武功,凌厉威严得让人害怕。那不是她预料得到的。是不是因为他们都长大了,还是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不曾了解到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欧阳觅剑忽然又笑了:就算你不知道,你那个比狐狸还机灵的叔叔,总该知道我母亲是谁吧?柳儿一惊,转身正看见门槛上不知何时出现的一个憧憧黑影。 叔叔你 欧阳觅剑却没有回头。 公子,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啊是总管江思源,他微微叹息,抖开了袖中的一件物事。那是一幅画,淡墨轻写,灯光中不甚分明。欧阳觅剑一看,顿时大惊失色,急问道:那个小谢,现在何处? 地牢。 欧阳觅剑不假思索道:我们去问问她柳儿,在灵堂等我们。 谢姑娘 小谢听见这个称谓,茫然不解地望着欧阳觅剑。我并不姓谢啊。你不姓谢?欧阳觅剑愣了,燕子小谢,难道说小谢只是她的名字? 那你姓什么? 小谢一笑:不知道。我是个孤儿,蒙义父抚养长大,并不知道自己本来姓什么。看她轻轻松松的样子,似乎牢狱之灾一点儿也没影响她的情绪。小谢手脚都用麻绳缚着,兀自蜷在墙角,扬起一张微笑的脸。其实以她超凡脱俗的武功,小小几条麻绳、普通一间土牢,怎么奈何得了她。 嘻嘻,我就知道你要回头来找我的。小谢笑道。欧阳觅剑不语,轻轻展开了那卷画。画中一棵高树形如青杨,花大如盆状如白莲。 这是木兰花树。欧阳觅剑轻声道。小谢见画,不由得换了一副肃穆的表情:原来你也认得。 树下还有一个青衫磊落的年轻剑客,拈着一瓣落花,神情甚是落寞。看那眉目身量,与欧阳觅剑毫无二致。画上还题着一首诗:洞庭波冷晓侵云,日日征帆送远人。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墨色清淡,笔力纤秀,像是女子的手迹。 这幅画关系到我的身世,小谢道,所以,我见了你一眼,就不遗余力地跟踪过来。然则这画中之人并不是我。欧阳觅剑淡淡道。 以绢的陈黄来看,至少是十多年前的东西了。小谢微微颔首:所以,我也很奇怪。那人是你的两人对视一眼,俱都不再言语。 外面忽然喧闹起来,跟着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走水了走水了欧阳觅剑倾听一会儿,不觉惊道:糟了。拔腿就走。 还不放了我?小谢忙问。你自己又不是走不了。欧阳觅剑已经消失在过道尽头。 圆天阁里乱作一团,灵堂淹没在冲天的火光中。忽然听见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烧了也就烧了,反正欧阳觅剑只觉血往上涌。 说话人穿着一身华丽的紫衣,面如冠玉,神采翩然。虽然八年不见,欧阳觅剑却认得清清楚楚。此人正是一春梦雨冷泉刀,从前名动浙闽一代福建林家的二少爷林落,十三年前他入赘欧阳世家,和江思源一起,成为老阁主欧阳云海的左膀右臂。不过,自从欧阳轩继位以来,林落一直病恹恹的。一年十二个月,倒有十个月躲在欧阳轻的闺房里,两口子再不过问楼中大小事务。没想到阁主欧阳轩一死,他立刻精神起来了。哼!欧阳觅剑不由得握紧了剑柄,却悄悄躲进暗处。 姑老爷,姑老爷,这火得救,灵堂里还有人啊 林落狠狠瞪了一眼那个下人:哪里有人!不许胡说!欧阳觅剑一听,猛然如醍醐灌顶。姑父林落和姑姑欧阳轻,竟想把他烧死在父亲的灵柩前 柳儿躲在供桌之下,望着四壁的火光渐渐向自己卷来。 公子他在哪里。他说过,要自己在这里等她的,怎么还不回来。一阵阵浓烟呛得她几乎要窒息过去。她拾起落在地上的白芙蓉花,贴在脸上,冰凉。 房梁被烧断了,不偏不倚地砸在欧阳轩的棺材上。那樯木棺材啪的一声裂开了。柳儿捂住了脸,不敢看死去阁主的面容。 就在这时,忽然从开裂的屋顶上卷进一道凉风。未及睁眼,耳畔风声如割,漫天的烟火被远远抛到了脚下。 公子柳儿又惊又喜,不由得伸臂抱住身边的人,可是却揽住了女子的纤腰。我可不是欧阳觅剑。是小谢。欧阳觅剑主仆二人匆匆离开地牢后,她也老实不客气地挣开绳索溜了出来。四下里找不到欧阳觅剑,却听见灵堂里女子的呼声,于是不假思索地冲进去救人。 柳儿在惊异懊恼之间,已经被轻轻放进了远离火场的人群中。再回头看,那女子已经不见了。哎,等一等柳儿不由唤道。黑影如燕子般闪过,满场竟没一个人发觉。柳儿爬了起来,想到欧阳觅剑,就往地牢那边奔去。 柳儿?忽然一个冷冷的声音传了过来,是柳儿好。柳儿抬头,看见一个中年美妇,象牙色的鹅蛋脸映在炽热的火光中,说不出的诡异。 姑太太 圆天阁那边是漫天的剑华。欧阳轻倚着栏杆,一边观望丈夫与侄儿的生死决斗,一边懒懒道:欧阳觅剑,我劝你先往这边看看欧阳觅剑置若罔闻。从他很小的时候,姑姑就用一种极度嫌恶的眼光看他,令他浑身发毛。 欧阳轻又道:你如果不想这个丫头死的话,就给我放下剑。林落一边挡住欧阳觅剑的歧路亡羊,一边嘿嘿冷笑,不然,休怪我心狠。我要你亲眼看见她死得多惨。欧阳轻两根手指搭在柳儿胳膊上,这个没学过武功的女孩儿,一动也不能动。 欧阳觅剑猛然回头,就在这时,林落一刀抡起,削向欧阳觅剑脖颈。欧阳觅剑一晃,一片青丝已被冷泉刀的银光掠了下来,纷纷扬扬。 公子,公子柳儿大叫,你快走啊欧阳觅剑闪开林落的攻势,向欧阳轻冲过去,一路剑光如电。你快走啊柳儿的声音里带着涟涟泪水,这一屋子的人都是要置你于死地的!死丫头。欧阳轻随手抡过一掌,柳儿顿时晕倒。圆天阁的打手们一层一层地围了上来,铁桶一样水泄不通。林落好整以暇地微笑着,低垂了眉目,挡住自己刀一般射向侄儿的目光。 欧阳觅剑缓缓放下了剑:你们想怎样。林落和欧阳轻交换了一个眼神。 贤侄,林落咳了咳,你爹死得早,你还不懂事,这圆天阁圆天阁别废话了。欧阳轻不耐地打断他,老实告诉你,欧阳觅剑,不要以为你爹爹死了这圆天阁就是你的。你不配!不是我们下套子想害你,而是你根本就不配跟我们争!一个野种,哪能做堂堂的圆天阁主!这一刻灵堂终于在火中倒塌,发出轰鸣。欧阳觅剑瞪大了眼睛,似是不相信欧阳轻的话。 欧阳轻却不再解释:你立刻斩下右手拇指,从此离开圆天阁,没有别的出路。斩下右手拇指,便是终生不能再使剑了。 欧阳觅剑强压住心中的惊异和愤怒,低了低头,旋即心肠一硬,淡然笑了笑:为了一个丫头,我还不值得如此。让她叔叔来救她吧。柳儿似乎醒了,微微呻吟。然而总管江思源此时却不知在哪里。欧阳轻心中一凛。欧阳觅剑的话提醒了她,这个老头儿去了哪里? 欧阳觅剑一咬牙,再不往高楼上看一眼,提起长剑,转身向外冲杀。他犹如一柄出鞘的利剑,寒光耀目,所过之处如狂风过林,残红遍地。圆天阁的家丁们也并非易与之辈,一排倒下后,马上就有一排扑了上来。欧阳觅剑杀到大门口,不觉喟叹,面前那扇巨大的红漆门,死死紧闭着。没人注意到,此时楼顶上有一个黑色的影子晃了晃。 放箭!欧阳轻微启朱唇。欧阳觅剑转过身来,面朝着他们。他浑身是血,染透了轻薄的白衣。一阵箭雨放出,黑压压地盖了过去,再也看不见人的形影。欧阳轻拧紧了眉头看着,她觉得欧阳觅剑总该用剑抵挡一阵。但是黑雨之中,并没有寒光飞起。她的手心里渗出了薄薄的汗。只是那么一小会儿的工夫,却好像一个时辰那样漫长。 箭雨过去了,只见大门洞开,外面是茫茫的夜色,欧阳觅剑不见了!林落和欧阳轻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呵呵,呵呵呵一片默然中,只有高楼上传来笑声,断断续续的,是笑,却也像是哭,是江柳儿,他走了,走了 欧阳轻锁紧了两道秀眉,厉声道:江思源那个老不死的,去哪里了!有人走了过来,低声说了些什么。去了东边林落沉吟着,东边是庐山方向,难道他去了庐山?先不管他!欧阳轻不耐烦道。她扭过头,看着柳儿,正伏在栏杆上,笑得珠落玉盘。欧阳轻冷冷道:把她赏给下人们吧。 第二章 古木含风久,疏萤怯露深 救人的原来是小谢。 你救我,还是因为那幅画?欧阳觅剑道。小谢怔了怔,旋即笑了:那个当然啦。要是还没问清楚怎么回事你就死掉了,我这千里追踪岂不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欧阳觅剑哼了一声:可惜,救了我,也是什么都不知道。 他望了望周遭,原来天已经亮了,却是清冷无比。待要坐起,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敲碎了一般,剧痛难忍:要是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又怎会落到今天这个局面。 小谢低低叹了一口气,转身从凋零的枝头找了一片残存的叶子,卷成杯形,轻轻吹了一口气,树枝上的积水簌簌落了下来,如此反复,一会儿就装了大半杯。欧阳觅剑接过这只黄绿色的杯子,冰凉的露水从舌根滑下,刺激着喉咙,竟然有一种苦涩在唇舌间弥漫开,再也化不去。这一片树叶,形似枇杷,厚而且韧。那树虽经深秋凋敝,褪尽绿华,一枝枝兀立,却依然可以认得出是木兰。 是啊,小谢幽幽道,昨晚带着你过来时,好像隐隐听到有人说这个地方叫做木兰谷欧阳觅剑,你愿意听一个故事吗? 是你的故事吧? 是我的。但是自从在白帝城偶然看见你之后,我就有一种直觉这个故事,必然也和你休戚相关。欧阳觅剑的唇角牵了牵。 我是个弃儿,义父虽然疼我,却从不向我隐瞒这一点。义父说十七年前他泛游闽中,某一日在冠豸山一间荒废的土地庙里歇脚,忽然听见香案下隐隐似有猫叫,一看却是个襁褓。我当时已经饿得奄奄一息。义父用米汤救活了我,然而找不到我的家人,于是抱了回洞庭湖。去年我从庐山访友回来,帮义父收拾旧物,不意翻出了一只旧箱子。打开一看,原来是婴孩的小衣衫、小被子。义父一生别无妻室子女。我便猜想这应是我当年的旧物,义父这些年还一直替我留着。奇怪的是,和这些东西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卷画。我一看,并不是义父的手迹,亦不是我所识得的义父朋友的所为。 就是这幅画?欧阳觅剑记得,小谢带来的画轴,还藏在他身上,于是展了开来,洞庭波冷晓侵云,日日征帆送远人。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录的李义山的诗吧?欧阳觅剑轻声道。小谢点点头,又道:你明白我为什么跟踪你了吧?义父待我犹如己出。十六年来我与他相依为命,从未想过有一天要去寻找生身父母。可是自从见了这幅画,我的心思开始飘摇起来。我忽然想知道我本来是谁。 你义父怎么说? 我一直不好意思开口问义父,怕他误会伤心。可是我的心思从来瞒不过义父。小谢道,那天他自己拿着画来看我,说起这画也是在冠豸山土地庙里找到的。他以前从未跟我说起的是,当时和我在一起的还有另一个人。从装束上看,是一个仆妇,已经奄奄一息,义父便用家传的灵药救治,可是她伤得太重,唯一的效果就是让她断气前说出了一个字。 那人是你母亲? 不是。小谢沉思道,义父说我那时尚不满月。而那女子身形相貌决不像是刚刚生产过的。他猜想那是我家带养我的仆妇。虽是仆妇,那女子竟也身具上乘武功。义父看出来,她是跟人经过一番殊死搏斗之后,逃到了那里的。而要了那仆妇性命的一剑,劈在背上,伤口十分奇特。明明不深,至深处尚不到半寸,可是皮肉下面的肋骨根根断裂。断骨戳伤了肺,令她呼吸不得。所以那仆妇见到我父亲,却难以说话,后来竟是活活憋死的。 这似乎似乎很像一种类似隔山打牛的闽南功夫,我姑夫林落就会。不过,这种功夫也未必只是林家的人会,现在下结论还早。你说那仆妇说出过一个字,是什么? 小谢盯了欧阳觅剑一眼,缓缓道:那个字是唐。欧阳公子,你似乎很熟悉江湖上的典故,不妨说说看,这个唐字,又是什么意思?欧阳觅剑苦笑道:熟悉?我初出茅庐,江湖上的事情哪里懂得许多。所谓熟悉,不过是在天山上听到师父和他的朋友们谈论,暗记了一些规矩和传闻,以备将来不时之需。谁想真正回到了江湖,还是一窍不通。 他低头想了想,忽然道:很多年前有一个神话般的杀手组织,名叫优昙山庄。他们转战南北,杀人如麻,一度是江湖的噩梦。他们的首领姓唐,上溯其祖是蜀中唐门。盛极必辱,后来优昙山庄衰落了,渐渐在中原无法立足。于是他们退居闽西的冠豸山中,依旧以唐为姓,世代聚居。虽然看来是退居林下,可是优昙唐氏的狠辣作派似乎不曾失传。 小谢听着这些话,心里七上八下。那仆妇写在地上的唐字,如果真的是指优昙唐氏,那么这个唐,是她们本来的家族,是指杀她的仇人,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难道她小谢,是那个魔鬼家族的后人?如果真是,她还会面对多少可怕的往事? 福建林家不过有一套冷泉刀法,有那么大本事灭掉优昙唐家吗?欧阳觅剑若有所思,而且,如果是唐家和林家争斗,又与他什么相干?他用手指点着图画之中、木兰树下的青袍客。 这画中人究竟是谁?小谢道,而且,你怎么这么像他?欧阳觅剑仰起脸,望着山谷上面、萧萧木叶割裂的灰色天空:我不像他,又能像谁呢?他是我的父亲。小谢微微点头:是了,据说令尊封剑江湖也有八年。而我义父一向深居简出、不问世事。难怪我义父也不认得画中人是令尊。 即便家父不曾封剑,大约也不会与沈神医结交。家父和沈神医,根本就是两样的人。小谢皱了皱眉。 可是你的身世,和我父亲有什么关系?和木兰花树有什么关系? 小谢望望眼前深峻的山谷,淡白色的雾气缭绕着无尽的寒气,清冷之中枝叶萧疏。谷中的木兰花树,树干挺拔俊秀,洁白温润的木兰花,花瓣犹如天际的一抹轻云。缓缓的一阵微风吹过,浮云星散,片片飘零。 忽然,薄雾中淡淡出现了一个人影,翠绿衫子在晨风中舞得凌乱。银铃一样的声音,吐出迷乱不清的语句。欧阳觅剑跳了出去,一把抓住那人:柳儿,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啦!是江柳儿,她衣衫褴褛,血迹斑斑,披散的头发下露出混浊惊讶的眼睛。一看见他,呀地捂住了脸,夺路而逃。小谢纵身上去,一把抱住了柳儿。 公子饶命,我不是有意闯进来的。这是本门的禁地 禁地?小谢惊讶地瞪着欧阳觅剑。欧阳觅剑这才想起,此时所处之地恐怕就是圆天阁禁地木兰谷。小时听爷爷命令过属下,不许任何人活着从这里出来。只是当时年纪小,圆天阁又很少有人敢提及木兰谷,所以并没有在意。 柳儿,柳儿倒是小谢有些着急,你是怎么了?江柳儿嘴一咧,呵呵笑了起来。这是什么表情!小谢一惊,这个女孩儿竟疯了。 欧阳觅剑握住了柳儿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柳儿瞪着公子苍白的面孔,眼泪涌了出来:公子,公子我不该来找你她的手渐渐变得冰凉。 小谢递过一粒冰玉丹,这是君山的疗伤圣药。柳儿一把拍开她的手:不要!忽然她瞥见了小谢的黑衣,尖叫一声:鬼呀没有鬼。没有鬼的,柳儿。欧阳觅剑柔声安慰道,眼睛突然变得湿润。有的,有的这山谷里戾气深重,全都是鬼,都是恶鬼江柳儿战战兢兢道,我叔叔说过,都是屈死的恶鬼 你说什么!小谢激动地抓住柳儿的肩膀。啊柳儿大声哭喊,你不要来抓我不是我杀了你,不是我杀了你呀那你快说,谁杀了我。小谢切切追问道。柳儿却只是哭,再不肯讲一句话。小谢心一软,便不再问。 欧阳觅剑却指着小谢,道:柳儿,这死鬼是谁,我怎么不认识?柳儿一缩:公子,我怕。欧阳觅剑抱紧了她:别怕。有我在,什么恶鬼也伤不了你。柳儿的眼泪再度涌出:可是他们已经伤了我了。欧阳觅剑和小谢闻言,心中一酸。 柳儿缓缓道:公子你要小心。他们都是很可怕、很可怕的人,死了,也变成很可怕、很可怕的鬼。这里每一棵木兰花树下面,都有一个唐家的恶鬼。他们个个心狠手辣,宁死不屈唐家的?小谢心里一惊。 爹爹说过,她临死前立下毒誓,死后要变为厉鬼,永不放过欧阳家。公子,你要小心啊 你告诉我她是谁?她是谁啊小谢急急问。 柳儿缓缓闭上眼睛,再也不能开口了。欧阳觅剑的双臂剧烈抖动着,抱着柳儿不放,脸上毫无表情。小谢待要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也只是长叹一声。 忽然,山谷外面传来阵阵呐喊声。小谢飞身出去,迎头一阵箭雨扑面而来。她一面用袖子拂开箭雨,一面顺手夹过一支,只见箭镞上刻着圆天阁的记号。小谢跳到一棵木兰树上观望。只见不远处黑压压的一片,是林落带着圆天阁的家丁追过来了。 那边林落挥着马鞭,想指挥下属冲进木兰谷。可那些人却不敢,纷纷说这是老阁主定下的规矩,谁也不许踏入这个鬼气森森的禁地。林落骂道:胡说八道!这木兰谷哪里有鬼?给我冲!此言一出,有几个胆大的便抽出剑来横在胸前,就要进来。不好!小谢心下暗道。她把发辫甩开,长长的头发遮住面孔,然后张开双臂,扑棱从树顶落下,向那群杀手飘去。 鬼呀圆天阁众人转身就跑。趁林落惊疑不定间,小谢一声长啸,尖锐刺耳。圆天阁的杀手们又是一阵惊呼,争先恐后从山谷口撤了出去。小谢蹬了一下树枝,向山谷深处飞回。 只见欧阳觅剑还抱着江柳儿的尸体发愣。小谢一把扯住他:快走! 走哪里?如果山谷有出口,也势必被圆天阁的人守住了。 先把她葬了,我们翻过这座山出去。 欧阳觅剑怔怔看了看江柳儿,终于放她下来。小谢赶快用剑在地上挖起坑来。不忙。欧阳觅剑道。他拉着小谢退开两步,运了一口真气,忽然双掌劈下木兰树下竟被掌力生生震出一个土坑来。小谢睁大了眼睛,据她所知,当今世上有这等内功造诣的,不过三四人而已,她义父是一个,庐山的卢真人是一个,都是成名已久的高手。 正想着,忽然看见远远的山谷口透出一阵阵黑烟。呀,他们烧山了。小谢叫道。欧阳觅剑置若罔闻,只是一把一把捧起湿润的泥土,缓缓撒在柳儿的衣裙上。小谢待要催他,却又不忍,便自己动手,帮他掩埋。住手!不要你来。欧阳觅剑忽地抬起头,恶狠狠瞪着小谢。小谢一惊,却发现是自己撒下的泥土埋住了柳儿的脸。 欧阳觅剑,不要这个样子。小谢眼里含着泪道,你一定要打败外面那些人。将来你还要回来。那时你报了仇,再把柳儿找回来,好好跟她道别呀。欧阳觅剑一脸木然,挥掌推过大堆泥土,把柳儿的身体完全遮住,之后拔出佩剑,在木兰树上刻下一个深深的标记。 黑烟向木兰谷深处卷过来。欧阳觅剑拉着小谢不停往山顶爬去,只是依然看不见出路在哪里。山壁越来越陡峭,满是藤葛枯木,根本没有出路了。两人正踯躅着,忽然看见不远处的山腰上,闪出一株木兰花树。不约而同的,两人同时向那边爬去。 树是斜生在一块山石边上的,欧阳觅剑不假思索地推开石头,后面露出一个山洞。洞口宽约四尺,里面深不足两尺,刚刚可容两人。欧阳觅剑和小谢都有些失望,盘膝坐下,看着下面的木兰谷已经被浓烟吞没了。 他们烧山,不怕把恶鬼烧出来报仇吗?小谢幽幽道。报仇欧阳觅剑道,报什么仇? 十七年前,优昙唐氏灭门,一直是江湖上的悬案。看来此事竟要着落在圆天阁了。 欧阳觅剑指着小谢道:唐家若真的灭门,你又是谁?难道,我当真是唐家的人?小谢猛然站起,却不防洞太矮,后脑勺砰的一声磕在石壁上,眼泪登时流了下来。怎么这样不小心?欧阳觅剑淡淡道。小谢不言,抹了把眼泪,慢慢转过身,瞪着那面石壁细看。想狠狠还它一掌吗?欧阳觅剑冷然道。 这声音不对。石壁后面似有古怪,像是有个洞。欧阳觅剑,烦你用刚才挖坑的掌法打这石壁一下。 欧阳觅剑也不说话,一掌风雷震撼,石壁被击开了,后面果然是空的。小谢探头进去,一股潮湿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过了一会儿,依稀看见里面似是一条长长的通道。欧阳觅剑已经点起了一个火把:进去吧,说不定这是一条出路呢! 底下露出一条窄窄的石阶,通向黑漆漆的地下深处。两人相扶着走了下去。这条地道开凿得十分简陋,仅有一人高,黑暗无光。摸索着走过去,每一步都是在下台阶,岩壁也越来越湿。又走了许久,似乎到了山谷底部,石阶越来越窄,几乎是在山石的狭缝中穿行。山道的出口却一直没有出现。忽然,山路一转,前面堵住竟是到头了。两人均想走了这许久,料定这甬道必有古怪,却不料是个死胡同。 小谢十分泄气,一下子坐在地上:咱俩死定了。退也退不回去,后面木兰谷全是追兵,这个破洞竟然又没有出路,就算不被人杀,也要活活饿死在这里。欧阳觅剑冷笑一声:死了倒好,可以去问问父亲,我的母亲究竟是谁。小谢默然半晌,忽道:欧阳觅剑,你的母亲很早就不在了是么? 欧阳觅剑心中一凛。多少年来,心里最是念念不忘的便是母亲。那是血液之中一道幽暗的阴影,是暗伤,也是无法面对、无从猜解的秘密。他轻轻舒了一口气:我没有见过她,据说我生下来不久,她就死了。我父亲和家里的人所有人都讳莫如深。我是继母带大的。她出身大族,是个知书达理的聪明女子,不会武功,性情却好。只不过连她也有些怕我,一定是我母亲的缘故。小谢听得出欧阳觅剑的寂寥,却不知如何安慰才好。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仿佛忘了这个洞已经没有出路,只是各自想着心事。过了一会儿,小谢忽然一凛,像是被什么声音惊醒。待她侧耳倾听,那声音却消失了。她屏气再听,就闻深山深处,似有地下落水在一滴一滴流。 有人在挖山!欧阳觅剑低声道。果然,是斧凿在一点点咬噬坚硬的花岗岩。是从那一头过来的!欧阳觅剑道。 小谢慌忙点了火折子,往山洞的四壁细细看。这下看清楚了,他们前面的甬道里是一堆巨石。看起来,原来这里的路应该是畅通的,却被人炸断了,落下的碎石挡住了来路。甬道那一头通向何处?又是什么人在努力往这边开凿、想进到圆天阁的禁地木兰谷来? 我们也挖!欧阳觅剑退后两步,又是一掌劈下。山石震开了一小块。小谢皱了皱眉头,举着火折子又照了照,看见地上有一件物事。捡起来一看,是一只羊皮囊,上面有朱砂染成的红花图案:你的?欧阳觅剑摇摇头。羊皮囊看来有些年头了,埋在灰尘里,被欧阳觅剑的掌风震出来。 小谢解开皮囊上的结子,不由得又惊又喜:真真天助我也!皮囊里面,竟然满满全是黑火药。也不知有没有受潮。小谢一边说着,一边把火药尽数倒在石堆上。 我猜,可能正是当初炸断这条甬道的人留下的遗物。欧阳觅剑捧起一把火药,倒回了羊皮囊里,还是少用一点儿吧,那边还有人,未知是敌是友。两人后退了数丈,贴着地面趴下。小谢用绣骨金针的暗器手法,把火折子掷向铺满火药的山石上。只听轰的一声,振聋发聩。然后大大小小的碎石如山洪暴发一样滚滚而下。小谢拽着欧阳觅剑,跳到转角一个较高的位置上。 过了一会儿,震动平息了。隐隐的,那边吹过来一点阴凉的风。欧阳觅剑用掌力推开堆积的碎石,于是豁然开朗。 山石阻隔的后面,是一间宽阔的石室。幽暗之中,隐然可见一个身形消瘦的白发老人,负手背立。小谢用火折子照了照,老人手里拿着一把短刀,锋刃残缺,十个手指淌着淋漓鲜血。原来这人竟然只是用这样简单的工具在开凿山道。 欧阳觅剑十分警惕,双掌扣在胸前,暗含绵绵招式:阁下何人?那老人缓缓转过身来。幽暗的光线下,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惊呆了。 虽然一别经年,风尘憔悴,虽然他一身缟素,衣衫褴褛,虽然他须发皆白,老得远远超过实际年纪,欧阳觅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正是自己的父亲、传闻中已故去的圆天阁主欧阳轩。而小谢却在想,这还是画中那个衣冠磊落的剑客吗? 谢谢你,觅剑孩儿。欧阳轩淡然道,我正担心就算挖到死,也不能走到那一边去,没想到竟是你帮助了我,这岂非天意。 第三章 结爱曾伤晚,端忧复至今 欧阳觅剑愤愤道:父亲,可是林落他们暗害你? 欧阳轩不答,抬头望着不远处一面石壁。小谢好奇,用火折子照了照原来石壁上插了一把剑。当初不知何人有这样大的力道,竟然使大半个剑身都没入石中。年深日久,地气潮湿,整个剑都锈蚀了,清冷的露水从边儿上滴下来。 我此番过来,很想把这柄剑拔出来,无奈年老体衰,竟是半分都撼动不得。欧阳轩淡淡道,觅剑,你来试试。欧阳觅剑走过去握住了剑柄,方要运力,却又回头狐疑地望望父亲。 拔不出来,什么也不必说了,知道那些也对你无益。若拔得出来,我便可放心把一切都告诉你。欧阳轩话音未落,锈剑已经到了欧阳觅剑的手中。 欧阳轩见状,不由得眼睛一亮:好!却没有接剑。欧阳觅剑急急问道:您说了要把一切都告诉我。母亲,唐家 唐家?原来你已有耳闻,欧阳轩长叹一声,二十年前的优昙唐氏,还是江湖上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唐家的祖上,本来以蝶舞妖风的剑术见长,传到后来反而弃了剑术,尽走歪门邪道,把暗器一门做得淋漓尽致。他们的族长唐零,身兼暗器和毒药两门绝学,手段狠辣,人称毒魔。本来优昙唐氏自唐朝末年退出中原,隐居于闽西的冠豸山,几十年在江湖上默默无闻。可唐零是个有本事的人,也是个有野心的人,自从他接手唐家,一连做了好几件惊动武林的大事,大有当年优昙山庄崛起于塞外时的势头。唐家厉害,不仅在于他们使毒,更在于他们出售独门秘药。他们可不讲什么江湖道义,不管白道黑道,正派邪派,谁给的价钱高就卖给谁。 爹,听起来那唐家不是什么好人家。跟我们圆天阁是仇敌吧? 那时也说不上是仇敌。觅剑,要知道圆天阁在江湖上立足,不能够随便得罪旁的帮派,尤其是这种行事诡秘的帮派。哪怕他们再怎么十恶不赦,如果没有触及到我们的切身利益,按兵不动、静观其变方为上策。可惜,那时候我年少气盛,不听你爷爷的话。 优昙唐家在江湖上做了几件骇人听闻的大案子,引起了武林公愤。不过,他们的毒药实在太过厉害,而且每一次出手,都有新的毒药品种出现,简直防不胜防。除了我们圆天阁,其他一两家武林中的名门世家,几乎都有好手折在唐零手里。你爷爷说看看形势再说,我却忍不住了。因为当时我得到确切的消息,说优昙唐家的下一个目标,是庐陵半山堂。庐陵是我们欧阳家祖坟所在,半山堂又与我们家世代交好。爹爹不管,恐怕他们难逃大劫。于是五月里我瞒了爹爹,一人一剑顺江而下,来到了福建连城的冠豸山。 爹是想去盗取唐家用来对付半山堂的毒药秘方么? 不错。冠豸山深处的唐家祖宅,样式十分奇特。一座土楼围成圆形,好像地底下生出的蘑菇。我因不会说当地土话,就装成一个哑巴,又贴上白胡子、白头发,在他家找了一个挑水劈柴的活儿,一边在暗地里打探唐零配药的秘密。其间也见过唐零几次,看起来完全是个普普通通的中年汉子,和周围那些乡间士绅们比,也没什么特别的。他的妻子蔡夫人是个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为人很是和善。我原以为在这个大土楼里必有一间密室是唐零用来炼药的。于是趁着给各房送水的机会细细观察,却没有找到什么线索。白天唐零带着徒弟们习武,料理家中的各种闲事,到了晚上就回房休息,安安稳稳,并未见一点异动。只是有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见唐零问一个徒弟说百尺楼送东西来没有。这一带的土楼虽高,可也没有任何一间高可百尺。难道说另有人在别处替他炼药?那又是谁?这想来是唐家最大的秘密。 那时我江湖经验尚浅,孤身入虎穴一个月,战战兢兢却一无所获,到头来不免心灰意冷。有一天他家的一个小丫头受管家欺凌,我打抱不平,不小心露了功夫,引起了旁人的疑心。我知道再不能呆下去,便连夜走了。 无功而返,终究气闷,我便又想到那什么百尺楼。这冠豸山很大,好些地方我原来还没有去过,便打算走走,说不定还能探听到百尺楼的消息。于是又在山中游荡了几天,越走越深。一路杳无人迹,只有丹崖碧水、鸟语花香,倒也赏心悦目。 一日,我蹲在山泉边休息洗脸。这时就听见一个清亮的声音在招呼我。抬头一看,发现不远处的溪流对面,竟然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那女孩儿说的是闽西方言。大概意思是我不该在她的上游洗脸,弄脏了她那边的溪水。那时我真是年轻心浮,见对方不过是个小姑娘,又生得清艳可人,便有意逗她多说了几句话。女孩儿有些急了,收拾起自己的篮子往上游走。我不经意朝她篮子里看了一眼,不由得吃了一惊那里面全是草药。有一些还算寻常,有一些则连名字都叫不出来。我再留意那女孩儿的装束打扮,素净简单,衣料却都是上好的,可见绝非寻常人家荆钗布裙的女子。我一边装着继续洗脸,一边弹了一颗小石子,把石头上的篮子打翻,草药就都冲到水里。我急忙跳下去,帮她把草药捞了起来。那女孩儿看来真的不懂一点儿武学,反而忙不迭地谢我。我趁机再跟她搭话。那个单纯得毫无戒备的姑娘,三句两句就告诉我,她到山里来是为了找一种花来配药。整个冠豸山,只有一个地方生有那种花树,只是路途遥远,地势险要。我立刻自告奋勇要陪她一起去找。 欧阳轩说到这里,不由得怔住了。时隔多年,蒹葭水边,杜鹃花底,少女如花的笑靥依然清晰如同昨日。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微微低着头。一绺乌黑的头发垂在雪白的额前。二十出头的欧阳轩当时已是江湖上出名的翩翩佳公子。虽然男儿志在四方,儿女私情从未往心里去,但是女孩儿们钦羡的眼光见得多了,怎会不明白?不知怎么了,他忽然对这个神秘却单纯的女子泛起了一丝歉意和怜惜。后来他们一道往深山里走。女孩儿走不快,他便慢下脚步来等着她,一面跟她讲各种各样的闲话,逗得她咯咯直笑。 她不肯告诉我自己的姓名家世,说家里人不让讲。到了这时,我几乎可以肯定她就是唐家的人,而且与独门秘药密不可分。我怕打草惊蛇,就不再追问。不知走了多远,女孩儿忽然说到了。顺着她的手指,我看见幽谷深处有一棵高树,树顶开满六瓣的大花,莹白如玉。我认得这是木兰,就攀上树顶,采了一大把下来。那女孩儿小心翼翼地放在篮子里,说这是难得之物。我想起我们的家乡有许多的木兰花树。于是我说倘若她跟我回家去,便有好多好多的木兰花可以采。说着我便装作不小心从树上跌下来,摔伤了腿。女孩果然非常内疚,问我要不要到她家里去包扎一下。 小谢闻言,不觉皱了皱眉,心想欧阳老阁主为了窥探别人的秘密,竟然不惜变着法子骗一个小姑娘 于是我终于看见了所谓的百尺楼。原来其名并非指楼高百尺,而是指建在百丈高崖上的一间小茅屋,下面对着一个深潭。我想这唐零真是老谋深算。把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关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为他采集花草,配制独门毒药,想来是任谁也找不到的。那一晚,我终于找到了唐零为袭击半山堂而准备的秘方。她也终于肯说出自己的名字玄霜。欧阳轩垂下头。这许多年不敢面对的是,当年自己竟是为了秘药,而欺骗利用了玄霜纯洁如初雪的感情!然则,当真只是欺骗,抑或是当时他自己也感觉到了一份异样的情愫,才会有那一段镜花水月的故事? 带我去你们那里看看木兰花树。好不好?玄霜在耳边柔柔地低语,我从小就被关在这里,没有见过外面的风光。欧阳轩心里一震,带她回去看木兰花,原是一句戏言,不料被她放在心上。玄霜一头乌黑如墨的头发散落枕间。欧阳轩轻轻地拨弄着,做出了一个令他自己都吃惊的决定:我带你回家,去看木兰花。 第二天他们趁着晨雾未散,离开了冠豸山。欧阳轩一直担心唐家的人追上来,一路快马加鞭,三日之间,已经到了长江边上。江对面就是庐陵城了。这是玄霜第一次看见大江。她静静地立在凛凛江风中观望风景,神情甚是专注。 欧阳轩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心里七上八下。他真能够把玄霜带回家去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父亲是无论如何不能接纳的。如果知道她是唐家的人,更要视之为仇敌。当然,玄霜为圆天阁带来了优昙唐家的独门秘药。不过这样一来,以父亲的行事,更不可能留下她的性命。 玄霜美丽,可是江湖上漂亮的名门侠女,欧阳轩也见过不少。武功性情,才艺风度,玄霜都谈不上有什么特别出众的。是什么让他恋恋不舍?也许只是那一点点真,埋藏在冠豸山深处不为人知、尘世未染的真,触动了人心里最柔软的一面。 轩你看!她甜美的声音在风中响起。欧阳轩顺着她的手指看见一只白纸糊成的风筝,在铅色的天宇中飞扬。他紧紧握住玄霜的手,再不肯放开。 他们在庐陵停了两天。那天欧阳轩去了一趟半山堂。已经拿到了解药的配方,对付唐家来的杀手就相对容易多了。当时厮杀很惨,事到临头,欧阳轩却放过唐家的杀手,让他们跑了。私下里,他在意着玄霜。战毕之后,他特意换去了血迹斑斑的白衣,才回到隐居的客栈。可玄霜已经不见了。店小二说,几个福建口音的汉子绑走了她。 一时间,欧阳轩觉得冰冷的潮水冲过脑海。玄霜,玄霜,他要救她回来。毒魔唐零若知道她泄露了本门的秘密,她会受到怎样可怖的折磨。欧阳轩疯了似的在庐陵城里乱跑乱撞。没有了玄霜的踪影,庐陵仿佛变成一座空城,淡薄如同废墟的剪影。直到后来他的父亲老阁主欧阳云海出现了,把他强行带回了圆天阁,关在顶楼上,闭关思过三年。 父亲,你真的在摘星台囚禁了三年之久么? 没有。我只在那里待了不到两年。 一年多以后那个除夕之夜,当时还是小厮的江思源,趁给摘星台送年夜饭的机会,悄悄地给少阁主放了一条生路。欧阳轩骑上江思源偷出来的千里马,直奔冠豸山而去。 如他所料,百尺楼已经不存在了,崖顶上连一片瓦都不曾剩下,唯有一池春水,空山落木。甚至那一株木兰花树,也被连根挖去。他不甘心,又来到优昙唐家的巨大围屋。圆形的屋宇团团环住,铁桶一般森严。他躲在佣人房的房梁上,希冀能从仆妇们的闲谈中得知玄霜的下落。可唐家的气氛有点儿异样,原来唐零的夫人唐蔡氏怀胎十月,却迟迟不能临盆。郎中看过,说是双胎。 夜阑人静,欧阳轩隐隐听见深宅大院中似有婴儿在啼哭。他觉得有些蹊跷,难道唐夫人生了?他心中一动,想如果能够夺得唐家的一个婴儿作为要挟,或者可以探知玄霜的下落。循着猫叫一样的哭声找去,却是越来越偏僻,不像夫人的屋子。一盏孤灯未灭。欧阳轩划开窗纸,看见灯下一个形销骨立的女子,一边晃着摇篮,一边昏昏欲睡。摇篮中的孩子也似哭得累了,有一声没一声的。欧阳轩一见之下,几乎痴了。那不就是他朝思暮想的玄霜么?他不假思索地推开窗户翻了进去。 两年不见,你瘦了好些。玄霜看见他,淡淡道。她没再说什么,低了头,继续哄孩子。欧阳轩心里一沉,人间别久不成悲。两人就这样静静对着,一时无话,直到唐零带着人冲了进来。这间狭小的屋子顿时被刀光剑影填得满满的。欧阳轩没有抵抗,任凭唐家的杀手们把刀架到他的脖子上。 唐零沉声道:妹子,你始终不肯说出这孩儿是谁的种。如今抵赖不了了吧?欧阳轩一惊,却没有想到玄霜竟然是毒魔唐零的亲妹妹。方才唐零想是听见动静,匆匆起身,披了一件半旧的灰色鹤氅,阴鸷的脸在灯下显得有些形容憔悴。 欧阳轩正待说些什么,忽然玄霜扑通跪下:玄霜知罪了。爹娘死得早,玄霜全赖兄嫂抚养教导,才长大成人。玄霜勾结外人,泄漏哥哥的秘方,本来罪该万死。只求哥哥处死玄霜之后,放过他们父子两个。一切罪过,全在玄霜一人身上。欧阳轩忍不住大声道:唐零!是我引诱你妹子,你要杀就杀我好了。唐零闻言,倒怒了:欧阳公子,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这时人群忽然豁开一道口子,却是唐夫人,扶着侍儿过来。 你来干什么!唐零看着夫人挺着肚子、步履蹒跚的模样,心疼道。我怕你一时动气。唐夫人婉言相劝,纵有千般不是,到底是咱们自己的亲妹子。零哥,得放手时且放手。唉,当年若不是你把玄霜一个人撂在深山老林里,怎会闹出这种事情来。唐零虽然心狠手辣,对自己家里的人却从来不肯用强。听了夫人的话,一时倒没了主意。唐夫人走过去,扶起玄霜,又命人放开欧阳轩。唐零摇摇头,一时众人无语,都等着族长发话。欧阳轩看看玄霜,经年的幽居使得她越发憔悴,苍白的前额在灯下似笼罩了一层薄薄的轻纱。 难堪的沉默持续了半炷香的工夫,唐零沉声道:我就这么一个妹子,竟然给了姓欧阳的。将来欧阳公子,你若不好生照料她,我必然灭了圆天阁! 唐零既往不咎之外,竟能慨然允婚。欧阳轩自是喜出望外。他匆忙赶回汉口家里,却又担心起来。 优昙唐家那样的江湖名声,即使把妹子送上门来,祖父怕也不肯答应迎娶的吧?欧阳觅剑冷然道。欧阳轩微微点头:当时我也正是担心这个,然而大大出乎意料。 欧阳轩还没回到圆天阁,父亲欧阳云海已经派人在路上接了。原来唐零的使者比他还快,已经到圆天阁提过亲。接他的人正是放走他的江思源,还带来了老阁主的话:既然轩儿喜欢唐姑娘,又已经有了儿子,当然应该堂堂正正娶回来才是。至于他私自逃走的事情,且先记着,待成亲以后再慢慢算账。欧阳轩做梦也不曾想到,父亲会如此开通。一时间他欢喜得几乎忘了自己是谁。 不久,江思源就领了老阁主的命令,带着大队的人马去了冠豸山。欧阳世家的独子娶亲,聘礼不能简陋了。回来的时候队伍更加壮观,结彩的船只铺满了长江的江面。唐零领着妹子玄霜上门来,还带着唐家的几个重要人物。圆天阁主欧阳云海则亲自到渡口迎接,一切都显得隆重而且和睦。江思源没有跟来。他一到福建就病倒了,想是水土不服,如今只好在冠豸山唐家留下来养病。 唐玄霜穿了一身红色的嫁衣,娉娉婷婷若红莲初绽。她抬起眼睛问欧阳轩,几时带她去看木兰花树。欧阳轩小的时候跟父亲出去打猎,知道在武昌城外有一个僻静的山谷,谷中遍生木兰。其时正是初春,木兰花树想来已绽出那些欺霜赛雪的洁白花朵了。 他俩是悄悄溜出去的,找到那个山谷还颇费了一些周折。玄霜的红衣衬在花丛中,清艳夺目。寒香凝结在浅浅暮色中,玄霜单薄的声音在这香气中缓缓滑动,听起来亦真亦幻:洞庭波冷晓侵云,日日征帆送远人。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这里的木兰花树,果然与我画中的一样。 是什么画呀? 你走以后,我在冠豸山家里成日无聊,便依着你当日说的那些,画了一幅木兰图。 那画儿你可带来了? 玄霜摇摇头:后来被我嫂子见到了,说画中寓意太过悲切。那时我刚生了孩儿,不宜过于忧愁,就把那画拿走了。 欧阳轩只得长叹一声。两人牵了手,在谷中随意闲走,看看天色要黑了,方慢慢往回走。正要出山谷时,忽然听见外面吵吵嚷嚷,人声鼎沸。一长串的火把,沿着木兰谷崎岖的山路蜿蜒密布,望不到尽头。 这是怎么了?欧阳轩不由得一惊。玄霜却不在意,嘻嘻笑道:我们两个私逃出来,怕是你家里人着了急,出来找了。欧阳轩心里却泛起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他一把抓住玄霜的手腕,匆匆往火光处奔去。 却是唐家的人,唐零带着,全都来了。欧阳轩忽然意识到,唐家嫁一个姑娘,送亲却来了这么多人,未免有些奇怪。唐零铁青了脸,一把扯过玄霜的袖子:妹子,跟我走。欧阳轩挡在玄霜面前:唐先生,这是怎么说的? 唐零哼了一声,更不答话,一掌朝欧阳轩面上劈来。欧阳轩顺手拔出佩剑。只听见玄霜呀了一声,两人就叮叮当当过起招来。欧阳轩那时在江湖年轻一辈中已然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单论武功,还在唐零之上。但是避忌着唐零无孔不入的毒药,却也不敢十分施展。何况玄霜在一旁,已然泪水涟涟。 那一战究竟谁胜了?欧阳觅剑问道。 没有谁胜或者说,是我胜了。 事实上,两个人还没打上一炷香的工夫。唐零的人马便自个儿在后面乱了起来。只见木兰谷口黑压压来了好多好多的人,一眼望不到头,只有剑影刀光在半明半暗的月色下闪闪烁烁。刀光中隐约映出一张张人脸。欧阳轩惊恐地看见,其中好多人都是他认识的半山堂主,雁荡山道人江南各大门派的人似乎都到齐了。他不明白,这些人从何而来。然后他想起来,这都是父亲下帖子请来参加他婚礼的宾客。 灭了毒魔唐家那些人同时举起兵刃,向唐零的人马扑了过来。明晃晃的火龙顿时被搅动,火光飞溅,夹杂着震天的呼喝声。 欧阳轩见状,来不及说什么,一掌震开唐零,拉着吓呆了的玄霜,就往人群外面冲去。在他们身后,唐家的家人们和江南武林门派,已经厮杀在了一处。 你告诉我,是怎么了,玄霜惨白着一张脸,连连逼问,是怎么了我也不知道。欧阳轩推搪着。他隐隐有些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却不敢去想,更不敢告诉玄霜。玄霜犹犹疑疑地跑不快,欧阳轩索性将她背了起来,向木兰谷深处奔去。他不是怕死,却害怕玄霜目睹那场厮杀。这种门派间的屠杀,残酷得连他自己都不愿目睹。他却忘了木兰谷是个死胡同,根本没有出口。 终于,欧阳轩和玄霜爬到山坡上。回头一看,两方人马渐渐杀入木兰谷,显然是唐家一方势单力薄,渐渐被逼了进来。玄霜瞪着山下的刀光剑影,一声声唤着哥哥。欧阳轩听着她的声音,忽然感到莫名的恐惧,如一阵阵冰凉的潮水,浸没全身。他只能一再地捉紧玄霜纤细的手腕,似乎一放开,她就会永远消失在夜色里。 这时有一个人影朝这边晃过来,欧阳轩正待出掌,却看清竟是自家圆天阁的墨医生:少阁主,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阁主听说你也陷在木兰谷的埋伏里头,还不相信原来少夫人也在。 墨医生,家父究竟是何安排? 墨医生不言,回头看看山下的火光:杀成这样。带少夫人出去多少不安全。这样吧,这木兰谷中有一条秘道,直通圆天阁的后花园。我们从那里撤走。 墨医生在前面带路,玄霜紧随其后,欧阳轩断后,三人钻入那条秘道。也就是欧阳觅剑和小谢发现的那个山洞。 从墨医生出现起,玄霜一直没有说话,默默跟着走。不一会儿,山腹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大厅。欧阳轩看见他的父亲欧阳云海正在那里等着,身边还有好几个圆天阁中的高手。看见欧阳轩一行人,欧阳云海没说什么,却先问墨医生外头情况如何,是否还需要他带了人出去接应。墨医生只说了一句:他们被堵在木兰谷里面出不去,马上就要全军覆没了。欧阳轩只觉得玄霜狠狠摔开他的手。待要去捉她,她已经奔向来时的秘道。 欧阳云海冷冷道:你以为把这条秘道告诉你哥哥,他们就能逃得出去么?有我们守在这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今日就是你们唐家遭受天谴的时候了。 玄霜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瞪大了一双绝望的眼睛:原来这是你们早就安排好的!你们娶我过来只是一个骗局,对么?她忽然笑起来,欧阳轩,你,你好欧阳轩瞪着她苍白的脸,一时间百口莫辩。 我要找我哥哥,我要回家去玄霜喃喃着扭过头,径直朝秘道深处跑去。欧阳轩追了上去。忽然铮的一声,一道雪光从欧阳轩面前横过,指向玄霜的背影。欧阳轩大惊,掌力一震,那柄宝剑拐了个弯儿,竟然深深插入岩壁之中。欧阳轩这才看清,那是父亲的阁主佩剑风鸣九霄。 于是一切都迟了。只听见一声巨大的轰鸣,振聋发聩。欧阳云海一把拽过儿子往后退去。一时间山体都要坍塌下来。欧阳轩忍不住想,玄霜当真要把他们,都炸死在山里面么? 没有。尘埃落定后,他们看见只是那个秘道被炸断了。欧阳轩呆呆瞪着成堆的山岩,知道玄霜用家传的火药,把自己隔绝在那个血火地狱般的木兰谷中,和她的族人在一起,永远不回来了。 唐家的火药,倒也很厉害欧阳云海只是说。 唐家的火药,是真的很厉害小谢下意识地拧着手中那个装着陈年火药的荷包,默默思量着。倘若当年唐玄霜多用一点儿,被终结在木兰谷中的就不止是毒魔唐家,还有欧阳世家了。可是,她究竟没有。她只是断送了自己,给欧阳家留下十几年不能了结的恩怨纠葛。 如今欧阳轩人未老,已是须发皆白。我要去看看你的母亲。她因我而死,我却把她一个人扔在木兰谷这些年。那场灭绝唐门的屠杀结束后,欧阳轩悄悄重回木兰谷。白骨遍野,飘零的木兰花被血污浸染,木兰花树的枝叶上刀痕斑斑。他找到玄霜的尸首,埋在了一棵木兰花树下,并在树干上刻下记号。欧阳云海很快就发现了儿子的行踪,立刻给他订下了另一位名门小姐。 那一年春天还没过去,圆天阁的老阁主欧阳云海就开始生病了。他每一天晚上都会做噩梦。仆人们发现他从梦中爬起,疯了似的舞刀弄剑。后来就渐渐起不了床,夏天没过就咽了气,临终前留下话,谁也不准踏入木兰谷半步,否则格杀勿论。于是圆天阁中悄悄流传着这样的说法,老阁主是被唐家的恶鬼抓走的。新任阁主欧阳轩对圆天阁进行了一番清洗,彻底杜绝了这个谣言。 木兰谷自此成为圆天阁的禁地。在江乡的深山里,一年年花开花落无人管。玄霜留下的孩子,在圆天阁一年年长大,从来没人跟他说起过那些清冷美丽的花朵,以及花下掩埋的那些白骨黑血的往事。 白发萧萧的背影,消失在秘道那一段茫茫的黑暗中。小谢忽然道:欧阳觅剑,你为什么不劝住你爹爹,木兰谷里现在一片火海,他怎么能过去? 欧阳觅剑一脸茫然。他没有说什么,只是低了头,抚着从岩壁上拔出的锈剑。过了一会儿,缓缓道:我猜错了。我本来以为,父亲的死定然是姑父姑母使下的阴谋。现在看来,圆天阁主岂是他人可以摆布得了的,一切都是父亲自己的主意他拿定了主意,要到木兰谷去找母亲 你呢?你都知道了,现在有何打算? 当然是回圆天阁去,打败林落。父亲交代过,我是要做一番大事的。小谢闻言,忽然有些茫然。 第四章 未谙沧海路,何处玉山岑 圆天阁的光风堂里,重新布置起了欧阳轩的灵堂。火灾之后,人们发现棺木并未被毁坏,现停在光风堂大厅的东北角上,灵柩前拉起了一道雪白的幕布。淡紫色的轻烟从白幕中泄出。 天气越发冷了。冷雨零零落落地滴下来,堂中弥漫着挥不去的潮气。那雨水滴在手心里,方觉出格外冰凉。原来是细小的冰珠儿,倏忽融化了。 因为有了丧事,红漆的大门被打开了。从门口一路进去,用白布和粗大的长竹竿搭起了长长的丧篷,从门厅直至大厅。各式各样的江湖人,纷纷从这丧篷下面穿过来。这些都是远道来奔丧的,代表圆天阁势力与交情所及的各个大小门派。这些人一面掸着身上的水珠儿,一面尽量做出镇定自若的表情。 圆天阁是南方、特别是两湖一带势力最盛的组织。然而最近一个月里,阁主欧阳轩暴死,阁中内乱,大公子出走的消息亦不胫而走。只剩下了多年不露面的女儿女婿出来料理。有些人嗅觉灵敏,急急忙忙赶到汉口,怀着看圆天阁热闹的心思,更有人想着能趁乱捞一把也未可知。大家都心照不宣,圆天阁的辉煌时代,怕是到头了。 此时,林落夫妇一身缟素地立在光风霁月的牌匾下,彬彬有礼地招呼着客人。两人的脸上都轻轻笼着一层忧色,显得温文尔雅。一时间那些悼客也被两人的气度震慑住了,厅上一派肃穆气氛。不过有心细的人发现,原先那个总是如影随形跟着老阁主欧阳轩的总管江思源,现在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一直不曾露面。 看看正午将至,林落开始说话了,他如今的身份是代表着欧阳世家。大伙儿看见这林落,模样颇为羸弱,语声听来有些中气不足。说出来的也无非是些套话,感谢大家前来吊唁,圆天阁人丁凋落,晚辈不得不带病出来主持,还要靠江湖上的朋友们多多扶持等等。 林公子啊忽然人群中有人脆生生地招呼了一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门边站了一个黑衣短打扮的少年,眉清目秀的,嘴角挂了一丝诡谲的微笑。 那少年身法轻灵,三步两步就到了林落夫妇面前,自报家门道:在下庐山派徐射言。奉掌门之命前来吊唁。 下面立刻有人议论起来,自来没听说一个什么徐射言的。可是庐山既为天下第一大派,能人辈出。看这少年矫矫不群,说不定是卢澹心暗中栽培的新秀。 林落不易察觉地撇了撇嘴,微笑道:原来是庐山的徐少侠。失敬失敬。只是出其不意的,林落伸出两根指头,弹向徐射言的手肘。徐射言一翻手,忽然就转到林落身后,抓住了他的肩膀。这一招有个名目,叫做雁过孤山。庐山弟子学会。常常拿来同伴间戏耍用的。明眼人都看得出,再无人怀疑徐射言的身份。 林落一面被徐射言扣着,一面无奈道:我是说,徐少侠不该带着剑上欧阳阁主的灵堂。 谁说我带着剑了?我下山之前,卢掌门特意交待,上人家的灵堂不可以带剑的。原来徐射言的剑鞘里却是空的。 林落苦笑:敢问卢掌门还有什么别的话么? 卢掌门说,历代的圆天阁主都有佩剑作为标记。八年以前,上任阁主把风鸣九霄剑封存的时候,卢掌门有幸到场为证。卢掌门此次派在下前来,是要提醒新任圆天阁主,不要忘了把那柄旷世宝剑找出来。 这个自然。林落颇为自信地说,他瞟了一眼堂上的牌匾,欧阳阁主封剑的时候,我未曾到场。不过事后他亲口说过,风鸣九霄就在光风霁月之后。说着他飞身而起,袖子一卷,抄下了一个落满灰尘的布包。 林落掂了掂布包,脸上忽然闪出一丝惊慌。布包抖开,现出一把鱼纹的古式长剑,只是那剑鞘里面竟然也是空的! 徐射言冷笑:林公子,原来你也不敢在欧阳阁主的灵前亮出兵刃啊。怎么,莫非是心虚,还是你根本不知道风鸣九霄剑放在什么地方? 这时堂中众人开始窃窃私语。林落不吭一声,是真有点慌了。他本来十拿九稳,想不到风鸣九霄剑竟然失踪。没有这剑,要做圆天阁主还真有些别扭。他沉声道:本门宝剑失窃,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呵呵,查什么查。依我看,是欧阳阁主早就把剑从上面拿了下来,交给下一任阁主了。你当然不知道在哪里。 林落闻言,脸也白了。去年入冬以来,欧阳轩沉疴多时,从没离过夫妻二人的眼线。若说是他把风鸣九霄从牌匾后面悄悄拿了出来,而未惊动楼中旁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何况,欧阳觅剑到家之时,欧阳轩已经死了。父子俩未曾见过面啊。但听眼前这黑衣少年说来,似乎难道说欧阳觅剑不曾在木兰谷中被烧死? 你究竟是何人!他冲着徐射言嚷道。 这时有一个圆天阁的仆人走到林夫人欧阳轻身边,轻声说了些什么。他不是庐山派的,欧阳轻忽然厉声道,快把奸细捉起来!呼啦啦,徐射言身边顿时围满了刀刀剑剑。只听他嘻嘻一笑,谁都没看清,他已经掠上了房梁,恰好坐在那原来藏着宝剑的牌匾后面。 林落冷笑道:这位少侠不知是何方神圣,与我圆天阁有何渊源,还是快快说清才好。一会儿庐山掌门就要到了。你若说清楚,或者念在你 卢掌门就到了?这么快徐射言讶异道,师叔,师叔 他坐得高、看得远,底下众人还不知道他在嚷嚷什么。突然只见一个青衣白发、仙风道骨的老者立在门口。也没见这老者迈步,忽然他就飘到了灵堂前,看见牌匾上的黑衣少年,忍俊不禁道:你这丫头,怎么到人家灵堂上胡闹呢! 原来这庐山少年徐射言,正是小谢扮的。小谢的大半功夫都是义父沈瑄所传。十五岁那一年,沈瑄送她到庐山见过卢澹心等人,又跟着卢澹心的大师姐徐澹影学了三年庐山武功,所以也算庐山门下,卢澹心的师侄。所以她自称徐射言,射言,谢也。 众人看这无名少年正拆着林落的台,忽然又跟庐山掌门招呼起来,想来来头不小,这圆天阁的好戏可算开张了。 小谢飞了下来,拜过卢澹心。 过来,跟我一起祭拜你姑父。卢澹心携了小谢,在欧阳轩灵柩之前点上青香,拜了三拜。青烟从帘幕中飘起,冉冉如云。一时光风霁月堂上,人人都不敢出一口大气。林落似乎觉得不妙,扯了一下欧阳轻的袖子。 卢澹心却发话了:林公子,贫道此来,有一桩要紧事情相告。他转过身来,慢慢地扫视一圈,正好,江湖上的朋友,很多也都在这里庐山掌门德高望重,武功盖世。他有话要说,自然是顶顶重要的事。只见他抖了抖袖子,亮出一柄布满铁锈的重剑道:这就是风鸣九霄。座中哗然。圆天阁的镇山名剑,竟然只是这等破铜烂铁?然而碍着卢澹心的面子,没人敢大声质疑。 卢澹心摇摇头,叹道:可惜它蛰伏多年,不见天日,如今竟变成这般模样。半山堂主,你和欧阳阁主是多年旧交,当认得此剑。请你过来看看,也替贫道识辨识辨。 半山堂主凑了过去,细细看着:剑尖上有一道凤尾纹。剑身上的第六道流云图案是缺一角的。二十五年前在下随家父造访圆天阁,老阁主欧阳云海曾将此剑出示,一同欣赏。不错,正是它! 剑,虽然是锈了钝了。可是圆天阁还在,也应当有年轻人令它重现光彩了。卢澹心抬起眼睛,望了望林落,林公子,不知你可有法子?林落一字一句道:十年磨剑。 卢澹心点头道:十年磨剑,其志也诚。林公子果然见识不凡。他微微一笑,又道,贫道还是解释清楚比较好。这风鸣九霄剑,当初的确是封存在了光风霁月堂的牌匾后面。但是欧阳阁主觉得,圆天阁主之位事关重大。而风鸣九霄剑的位置又不成其为秘密,倘若在他逝后,这剑落到了平庸之辈手里、甚至被奸佞小人占据,那可就贻害无穷了。故而欧阳阁主另想了一个法子。承蒙他看得起,曾将此剑暗中托付于贫道。说将来圆天阁的后辈中,谁能除了上面的锈迹,谁就是新的阁主。 小谢听了这些话,觉得有些奇怪,这不明明是说谎么。那把风鸣九霄剑,当然不是欧阳轩交给卢澹心的,而是欧阳觅剑从木兰谷的秘道中带回来,请庐山掌门主持公道。她却又不敢问师叔。 半山堂主对圆天阁的家事颇为有数,早就不耐烦了:什么剑不剑的!欧阳轩不是有一个儿子么?年纪也够大了,他爹死了,当然是他当阁主,哪能落到旁人手里!他狠狠瞪了林落一眼,还不快把你的外甥交出来!慢卢澹心道,阁主之位也须能者居之,否则总有人会不服。欧阳阁主有此遗愿,自有他的道理。林落冷哼一声。 卢澹心悠然道:林公子,你有宏愿说是十年磨剑,方可除去锈迹。未知欧阳觅剑公子意下如何?座中又是一片哗然。林落和欧阳轻惊得倒退一步。可是环顾四周,哪里有欧阳觅剑的踪迹? 此时,灵堂上飘过一阵青烟,白色幕布后面转出一个青衫磊落、眉目抑郁的男子。 欧阳轩 阁主 青天白日的,堂上也都是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江湖豪杰。可是看见死去的欧阳轩显灵,还是吓得纷纷往外面挤。 小谢皱眉道:挤什么挤,这不是欧阳轩的鬼魂! 在下欧阳觅剑,天山晦明大师门下。欧阳觅剑淡淡道。 又是一阵喧哗。天山不是凡人去的地方,晦明和尚的武功也不是凡人所有,而且他二十年才收一个徒弟。他的徒弟一出江湖,必然是有大风大浪跟来。众人看着这个酷似欧阳轩的年轻人,忍不住议论纷纷。 欧阳觅剑接过卢澹心手中的风鸣九霄剑,清啸一声,剑出如虹,如灵蛇狂舞、鹰击长空,谁也没看清他的招式。忽然风鸣九霄剑在空中猛地顿住,震起一圈铁锈色的云雾,把舞剑人团团围住。云雾散开,剑光如雪,满堂生辉。 那卢澹心微笑道,贫道也不必再说什么了。听得这话,众人哗地围了上来,向新阁主欧阳觅剑道贺。 小贱种!忽然传来一声女人凄厉的嘶叫。欧阳轻面色青白,本来颇为秀美的一双眼睁得大大的,血丝几乎要喷出来:他怎配做阁主一个小贱种而已!你们知道他是谁?他是毒魔唐家的妖女生下来的。哈,那妖女还没出嫁,就生了他这个小贱种,他怎能是我们堂堂欧阳世家的继承人!欧阳觅剑没有理她,只是背过身去。 别忘了,你们这些人,有几个没吃过唐家的苦头!欧阳轻嘶喊道,你们有几个人,手上没有沾着唐零的血!欧阳觅剑的手猛然一抖,转过身去看着欧阳轻。 人群又开始乱了起来。欧阳轻最后一句话,把他们都镇住了,没来由地担心起来,这唐家的儿子会不会要替他的外家报仇? 只有卢澹心不动声色,淡然道:欧阳觅剑,你是圆天阁主欧阳轩唯一的亲生孩子,在圆天阁长大,如今又是晦明大师的高足,这是谁都不能改变的。他意味深长地朝众人扫视一圈,优昙唐家,那是很多年前的旧事了,谁也不必再提。谁也不必再提。欧阳觅剑当然清楚。他握紧了那风鸣九霄剑,微微仰起头,凝视着圆天阁门楼上那些遒劲苍凉的题字。 但是那一刻小谢觉得,他的眼睛里,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见。 欧阳觅剑正式成为圆天阁新任阁主之后,总管江思源出现了。这老头儿几日之间苍老了许多,头发全部霜白了。欧阳觅剑看见他,不免想起江柳儿。 江思源是唯一知道欧阳轩假死的人。他奉欧阳轩的命令照料欧阳觅剑,看见事情不妙,便连夜赶往庐山。因为欧阳轩说过,万不得已时,可以请卢真人主持公道。圆天阁从前的恩恩怨怨,卢澹心是有数的。他并不太愿意插手圆天阁的私事,只是却欠了欧阳家一个不小的人情,被江思源当作把柄。 关于风鸣九霄剑,事实上欧阳轩做了多年圆天阁主,从未动用过它,而是任它留在深山里。或者他深心里不愿意重见这把割断了他和唐玄霜姻缘的剑器。给儿子取名觅剑,却是暗示儿子,日后要把那风鸣九霄剑找回来。 欧阳觅剑果然找回了风鸣九霄剑。他学了天下第一的功夫,将来要做一番大事情。他开始着手打理圆天阁的事务。 江总管,有些事情我还不太明白,想向你请教。 江思源抬起头,看见书房的竹帘外,影影绰绰现出一个黑影:阁主要问什么,老朽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有些事情,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欧阳觅剑一笑,冲着帘外道:小谢,进来吧江总管,你可当着我们两个的面,把过去的事情讲清楚。江思源见状,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欧阳阁主,我待你们父子如何,如今你也该明了。如果你定要我说出,将来不要后悔。 欧阳觅剑一惊。小谢却抢先问道:那天在灵堂上,卢师叔叫我祭拜我的姑父。为什么欧阳老阁主是我的姑父?那我的父母是谁?是不是猜着了。江思源冷笑道,你正是毒魔唐零的女儿,冠豸山优昙唐家的后人。小谢呆住了。虽然她早就隐隐感到,她和那个已经灰飞烟灭的唐家有着某种联系。可是这话由老人斩钉截铁地说出,她还是觉得胸中一滞。 去年冬天,老阁主病入膏肓以后,一直想着的就是到木兰谷去,与你母亲相会。我问他,要不要把当年的事情告诉你。老阁主摇着头,我知道他觉得很难亲口对你讲。所以最后他就做了这样一个决定,在你回来之前,伪装自己已死。连你的姑姑和姑父,也不曾知道那口棺材里是空的。而他已经从秘道去往木兰谷了。 父亲不愿意对我说,是他害死了我母亲,对么?欧阳觅剑道,可是,后来他还是自己对我说了。 那是意外。谁知你姑姑和姑夫会追杀你,你又阴差阳错跑去了木兰谷。可能是你父亲看见了你,觉得你比他想象的要镇定稳健,所以才告诉了你。 可是父亲并没有说得明白。当年唐家灭门,究竟是谁安排的?我怀疑父亲也不甚了了。江总管,你应该比谁都清楚的吧? 要从唐家派人到圆天阁提亲说起。当时他们动作实在太快,老太爷不得不怀疑,何况让自己的独生儿子娶唐家的姑娘,说什么他也是不能答应的。这时,唐家上圆天阁提亲的消息已然不胫而走,接连不断有人悄悄地来会老太爷。那时候唐零几乎把整个武林都得罪尽了,所有人都劝圆天阁趁此机会铲除这个武林祸害。尤其是与我们交好的半山堂主,说得更是厉害。他说优昙唐家横行这些年,圆天阁作壁上观,已是有违武林道义。倘若这一回竟然与唐家结为连理,无异自绝于侠义道,难道不怕遭人唾弃么?老太爷不愿惹事,说,唐家老巢远在福建,圆天阁实在是鞭长莫及。偏偏这时福建林家来了人,说唐家在那边势力越来越大,弄得乌烟瘴气。林家身为闽浙一带白道的领袖,夹在其间甚是为难。于是计策就这样确定了,把唐零诱到江乡来,圆天阁牵头,江南武林的人一起把他们灭了。他们在冠豸山的老巢,则由福建林家带人去扫平。 他说到这里,看见小谢眼中闪出怨恨的光,转而又道:其实,唐家作恶甚多,被武林白道灭绝是早晚的事情。老阁主那时真是昏了头。堂堂的圆天阁与毒魔唐家联姻,哪里有这么容易。唐零心机城府极深,他匆匆答应把妹子嫁给老阁主,谁知他安的什么心。 小谢冷言道:他只是心疼自己妹子,却没想到把一家人都断送了。 唐小姐你要这样想,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呵呵,你并不知道当年是什么情形。他们唐家人过来是声势浩大,说是送亲,带了多少杀手。便是我们圆天阁原来不准备厮杀,见了这个也不能不如临大敌。唐零又何曾真的打算相信我们。 欧阳觅剑哼了一声,道:你留在冠豸山养病,怕也是假的吧? 不错,当然是为了跟林家里应外合,我们做得很干净,连唐家的围屋都烧得干干净净。 小谢咬住了嘴唇,江思源望了她一眼,似乎总算觉出些许歉意,补道:我在冠豸山很是呆了些日子,可惜年岁久了,唐家的人都记不清了,只是对唐夫人印象颇深。那时她刚刚产下一对双胞胎女婴,身子还不大好。唐夫人不会武功,却知书达礼,十分贤良。真想不到毒魔的妻子倒是这样。我装病装了很久,她倒先替我着急起来。她听说沈神医游历到了闽西,就派人去请他。否则,也不会有后来的机缘巧合。虽然神医是从不问江湖纷争的,却也怕万一他插手了,我们又决计不能不听他的。所以我和林家的人商量,赶在他来临之前动了手。唐夫人死了,那天很乱,我也没看清是谁砍死她的。她身边有两个保镖仆妇,不知道叫什么,功夫甚是了得,一人背了一个小女婴往外面逃。我看见林家的一个高手追杀着其中一个,鬼使神差也跟了出去。等我赶到那个山神庙的时候,那仆妇已经血战将死。我叫那林家高手快走,那人指着你说要斩草除根。我灵机一动说沈神医来了。那人一惊,我就拉了他走开。没想到我们前脚出门,后脚沈神医真的来了,这岂非天意不绝唐家。这样,唐小姐才得救了。你那个同胞姐妹,大约没能活得下来。 这么说,我捡了一条命,还是您老人家的恩惠了。小谢嘲道。 我那时心慌意乱,江思源苦笑道,也不是真的想救你。只是我是看着唐夫人死的,她不要说了!小谢尖叫道,猛地抽出佩剑,架在江思源的脖子上。江思源一滞,苦笑着望望欧阳觅剑。欧阳觅剑面色煞白,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听明白了!小谢厉声道,我是毒魔唐零的女儿。我们家被灭了门。有你江思源,有福建林家,有圆天阁欧阳家,还有那天灵堂上所有来吊唁的那些武林正道不是么! 欧阳觅剑没有动,他看见小谢眼中满是泪水。 余音 遥知沾洒意,不减欲分襟 初冬的天是铅色的,清冷的雾气在山谷中飘荡,仿似一团团黏稠的棉絮,落在树梢上、枯草间。迷雾中缓缓过来两个人影,一白一黑,俱是蒙了帷帽。只有话语声零零落落地飘出。 我以前一直想不通,义父的武功那么好,我一辈子也学不尽的,为什么他还要送我上庐山去拜师。现在我可是明白了。卢真人不是说么,欧阳觅剑是圆天阁主欧阳轩唯一的亲生孩子,又是晦明大师的高足,这是谁都不能改变的。我想,他也会对我说,小谢是洞庭神医养大的义女,又是庐山弟子,这也是不能改变的。有了这样堂堂的身份,如何能够背过身去,为唐家的冤魂报仇? 也许吧。不过,你为什么不觉得,你义父也是为了保护你?毒魔唐家在江湖上结怨太多,你的身世早晚被人知道,这可就危险了。虽然沈神医名震江湖,毕竟罩不了那么多。有庐山派作为靠山,就没有人敢对你说三道四了。 你说得有道理。义父他一向很疼我这几天我一直想,何必知道自己是谁。不如把一切都忘了。 小谢,你肯忘了那些仇恨,那倒是最好的结局。其实,那天你放过了江思源,我就知道你永远不会为唐家报仇的。 我虽然不能报仇,但这一次的事情,倒也让我看到了很多 欧阳觅剑心里忽然一惊,江思源当着小谢的面,终究没有提到一件事情,卢澹心为什么不惜说谎来帮助欧阳觅剑。当初灭绝唐家时,那些向欧阳云海请战的江湖门派,其实都是庐山派指示去的吧。其实很容易想得到,庐山是江南武林白道第一大门派,只有他们才是灭绝唐家的真正主使。只不过出家人不便公然杀戮,才请圆天阁出面。他忽然想起,优昙唐家研制毒药,难道真的就这样罪大恶极,值得整个武林设下陷阱来屠杀么?不,他还是永远不要提吧。倘若小谢知道这一层,岂非更加难受。只当把一切都忘了,所以他缓缓说:你最大的仇敌,是我们圆天阁。 小谢像是自嘲道:不错,我要先向圆天阁主寻仇才是。可现在却是你做了圆天阁主。我辛辛苦苦寻找亲人,没想到我们唐家的人早就死完了。如今这世上就只剩了一个表哥,我还要向他寻仇么?欧阳觅剑闻言,一时感慨万千。 只还有一个林落。他是福建林家的人,当年在冠豸山杀人,定然有他一份,我杀他一刀解解气也好。可惜,这样的好机会,却还是被你夺去了,呵呵。 欧阳轻被囚禁在密室里终生不能踏出一步,林落则在夺剑的那个夜晚暴病而亡。欧阳觅剑做得干净利落、不留痕迹。他没有刻意要瞒着小谢什么,可是听她这样说起,忽然觉得惘然若失。 你是圆天阁主,小谢续道,这样做事情,是理所当然的。 我要为柳儿报仇。我至少可以为她报仇。欧阳觅剑淡淡道。小谢便不再说什么。 远处出现了木兰谷崎岖蜿蜒的山道。浓雾在正午的阳光下渐渐地化开,山风如泣如诉。他俩谁都说不出话来。 那些木兰花树,满山满谷开满洁白花朵的木兰花树,已经在大火中枯死了。枯叶在脚底吱吱作响,焦黑的枝干一根根支着,指向阴云的天空,仿佛死人冷硬的手指。 我想找一找。小谢的声音蒙蒙眬眬的,像是梦呓。 找什么?欧阳觅剑想。当然,是找在木兰谷中被屠杀的唐家人。她的生父唐零,遗骨该是在这里。而小谢的母亲唐夫人死在了遥远的冠豸山。 他忽然心里一痛。埋在这幽幽深谷里的,不还有他的母亲么?母亲,那个存在于父亲追忆中单纯美丽的唐家女子玄霜。当然还有父亲,他从那条漫长的秘道走过来,也消失在这些唐家人的遗骸之间。还有江柳儿,柳儿,他曾经亲手埋葬在木兰花树下的柳儿 只是二十年恩怨纠缠,二十年含血沉冤,这些木兰花的遗骸下面,是重重的白骨支离交错,化为粪土,又能上哪里去寻找他们的亲人呢? 他想对小谢诉说。他所失去了的,也是再找不回来。他们彼此的沉痛是相同的。但是,这样的沉痛过于深重了,还是埋葬在每个人自己心里才好,什么都不要再提。怕只怕再提起,又是惊涛骇浪,无可收拾。 小谢抓起一把泥土,捏在手心里,忽然就哭了出来。那声音却不像是哭,只是一声声的嘶叫。欧阳觅剑不知道怎么办,他没见过女孩儿会这样哭。 过了一会儿,小谢自己停下来了,道:你送我去江边吧,我要走了。 这就走么? 小谢点点头:我要回家,回洞庭湖去表哥,你自己保重。 欧阳觅剑想了想,拿出一个画轴:这个还给你。是唐玄霜画的那幅木兰花树。小谢发现了这画,于是一幕幕尘封的往事才被牵连出来。画卷上的人和花树已成陈迹,还题着旧诗: 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 小谢接了过来。然后那发黄的画卷变成了纷纷碎片,如同一场清冷的初雪,在荒芜的木兰谷中悄然飞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