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京画本》 第一折 宛转艳歌行 大兴安岭曼延北疆,到与燕山交接之处,生出一座挺秀的峰来,契丹人呼作黑山,后世称为赛汗罕乌拉。传说黑山是天神居所,契丹人死后,灵魂必定归于此处,受黑山之神管辖,所以契丹人视黑山为圣地,若非祭祀,不敢进山。 辽国天祚帝乾统七年的夏天,黑山道上,辚辚的车声碾破了一山寂静。车帷挽着,露出一个碧衣女子的侧影,凉风过处衣袖翩跹,风致楚楚。车后,两名男子骑马相随,当先一骑白衫素履,神情轩朗如朝霞初举,光耀幽深山道;殿后的少年着浅蓝布袍,下颌圆润,眼眸清澈。 行至半山,车中突然响起婴儿的啼哭,白衫男子纵马上前,在车窗边道:希茗,夜来醒了么?我想她是饿了。碧衣女正给婴儿哺乳,闻言笑道:是饿了呢。今天这孩子倒乖,睡了一路,让我也闷了一路,逸哥,你唱首歌来解解乏。 崔逸道睨着她,微笑道:希茗想听什么呢?他想了想,弹铗而歌: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声音清越,激起群山回应,将一首简单的北朝民歌唱出单骑入阵、所向披靡的慷慨来。 李希茗抿嘴一乐,逗着怀中婴儿,夜来,阿爹没吓着你吧?姆妈给你唱首柔和的。她曼声歌道:月既明,西轩琴复清。寸心斗酒争芳夜,千秋万岁同一情。歌宛转,宛转凄以哀。愿为星与汉,光影共徘徊。清冽阳光穿过缥青山林,映着她晶莹肌肤和浅红嘴唇,淡到极致反成浓艳。 崔逸道心中一醉,低声道:希茗若是星辰,我便是天河,总是陪着你的。李希茗不说话,低着头理婴儿襁褓,素白的颈项沁出微红。蜷在锦褥上打瞌睡的小丫环玎玲半睁眼睛,偷偷笑起来。 说话间,山道已尽,一条窄径壁立于前,只堪人行,再容不下车马了。崔逸道右手揽着李希茗,左手抱着婴儿,足尖轻点,瞬息间已攀到几丈外,蓝袍少年紧随其后。玎玲使劲仰着脖子,悻悻地对车夫崔穆道:穆叔,阿躬的功夫这样好了,却不肯带我上去,忒也小气。 崔穆装了一锅烟,美美地吸了一大口:未必摘下来的金莲就不是金莲了,在这里等着,一样得见。玎玲向往地道:咱们淮南的荷花都是红白两色,这深山老岭里倒长出金黄的来了,真想不出是怎么个好看法。 崔穆哧地一笑:那可是太夫人的药引子,再好看也不能簪到你小丫头脑袋上。玎玲鼓起腮:嘁,穆叔别把我当小孩儿取笑。 黑山如此峭拔,却不料峰顶平坦如砥,方圆足有十余里。云烟淡淡,及膝深的草上,冶艳的夏花锦一般铺开。花海中央的天池,赤金色荷花吐蕊绽放,华丽花光与碧绿水色相互辉映,如梦如幻。 李希茗只觉丽色流转、花香缭乱,不由轻声叹息:逸哥,见到这等景致,一路的辛苦都不枉了。崔逸道微笑颔首,打量四围,见远处有八九个左衽窄袖的契丹汉子,牵着白马白羊,抱着白雁,想必是来祭祀山神的。他将婴儿递给她:希茗,我去摘金莲。言罢双臂展开,鹰一般掠过长草。 崔逸道落到天池中的荷叶上时,李希茗身侧忽有异动。一名戴着青狼面具的契丹人向她冲来,将草丛分出笔直的一线,其势如同破竹裂帛,眨眼间已距她七尺。契丹人的长鞭似灵蛇一般钻到她怀中,勾着婴儿的襁褓,一回手,竟将婴儿生生夺了过去。得手后契丹人决不迟延,转身狂奔而去。 侍立在旁的崔躬大吼一声,将佩剑当暗器来使,朝那契丹人掷去。长剑破空,钉在契丹人臀上,他踉跄前仆,却将手中婴儿奋力抛向伙伴,另一人接了就跑,如同接力。李希茗叫着夜来,拔步便追,但她不会武功,情急之下一脚踩到裙裾,反而跌进草丛。 变生俄顷,待崔逸道掠回,抢到婴儿的契丹人已快奔到山峰边缘。崔逸道拔剑追去,有如隼击长空,将拦路的契丹人一个个劈翻在地。剑光雪亮,一蓬蓬血花在草场上绽开,他的身法却无半点窒碍。 那契丹人流星般向下坠去,身影很快没于苍茫林海。崔逸道放声长啸,候在峭壁下的崔穆听到主人啸声,已然警觉,随即见一个怀抱婴儿的契丹男子从小径奔下,鹅黄色襁褓赫然是自家小姐的。崔穆迎上去,怕伤着孩子,攻的是契丹人下盘,紫铜烟锅狠击在他髌骨上,火星四溅。那契丹人只觉一股开碑裂石的大力斫在骨头上,身子晃了晃,死抱着婴儿不放手,步伐却慢下来。 崔穆这一阻,崔逸道便追了上来,踏着云杉的枝条,风一般卷过山林,跃过那契丹人的头,落在山道上。崔逸道出剑的速度极快,然而剑势夭矫,屈曲盘旋的剑路似一场冻雨般裹住了契丹人。契丹人只觉全身要害都笼罩在他冰冷剑光下,惶惶不知向何处反击,忽然耳郭剧痛,漫天剑光敛如一泓碧水,八宝崔氏的碧实剑已削去他一片耳朵,架在他颈上突突跳动的血管旁。 崔逸道见夜来吃了这番惊吓,竟然不哭,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瞧着自己,心中顿时安稳,冷冷道:还我女儿来。契丹人并不退让,怒视着崔逸道,牙齿咬得咯咯响。这契丹人长得极高大,髡发空顶,只在两鬓留了两股长发,被耳朵上的两个金环收束着,此刻少了一片耳朵,头发便披散下来,发梢滴血,样子极凶。崔逸道怕他伤着女儿,不敢硬夺,出手点他穴道,却觉指下一滑,明明点在实处的穴道竟成了虚的。这契丹人决不是什么内家高手,但崔逸道连试几处都是如此,心中不由震动。 远远传来一声尖叫:放开以敌烈!崔逸道偏头一看,脸上忽然没了表情。来的是个萨满教中的巫女,抄一把解腕尖刀抵在李希茗心口,后面跟着眼神迷蒙的崔躬。巫女的白衣在山风中飞舞,馥郁的香气像河水一样漫过。她细腰柔软,步伐如舞,腕上系着的金铃发出叮叮之声,并不是什么出色的美人,却带着难描难画的魅惑。 玎玲怔怔地瞧着,只觉脉搏与她行走的节奏渐渐一致,心跳声春雷一般在耳边回响,极恐惧,却又极欢喜。连崔穆这样的老江湖也露出恍惚神色,唯有崔逸道不为所动,冷冷地站在当地。 巫女眼色媚人:你,两个里选一个。要娘子,就放以敌烈走;要孩子,你娘子就死。她的汉话颇流畅,只是腔调怪异,像咬着舌头说话。 崔逸道方才连毙九人,就是为了避免后顾之忧,殊不料这巫女暗中埋伏,竟挟持了李希茗。一边是倾心相许的妻子,一边是如珠如宝的女儿,又有哪一边舍得下?一颗心顿时如煎如沸。 巫女见他不语,手上微微加力,已挑破李希茗的罗衣,霎时鲜血涌出,湿透胸前衣襟。李希茗痛得全身发抖,神志却清明过来,低声道:逸哥,你不必以我为念,先顾着夜来。崔逸道望着她,夫妻对视,仿佛过了良久时间,在旁人来说不过顷刻。崔逸道不再犹豫,沉声道:我放他走,你就保我娘子周全?李希茗急了,颤声道:逸哥,你别糊涂! 巫女抬手在尖刀上一抹,竖起鲜血淋漓的手掌:郁里拿自己的血起誓,你让以敌烈带了小孩走,我决不伤你娘子性命。如果违背誓言,叫我血液干枯而死。 崔逸道撤剑,喝道:滚!以敌烈沿着山道狂奔而去。李希茗听着孩子尖利的哭声越来越远,禁不住泪流满面。 崔逸道眼神冰冷,虽是盛夏,郁里却觉得一股肃杀秋气直砭肌肤,寒毛都立了起来。她咬牙苦撑,挨了小半个时辰,算着崔逸道再也追不上以敌烈,才挟持着李希茗慢慢挪到崔逸道的马旁。那明雪骏向来认主,决不容生人靠近,在郁里面前竟很驯顺,低下头使劲舔着她手上的伤口。郁里轻轻启齿,婉转一笑,其容色之瑰丽,直可用惊心动魄形容,崔穆等自不待言,连崔逸道都有些许恍惚。便当此际,郁里突然发力,将李希茗往山道外抛去,自己身子一旋落到明雪骏背上,迅疾拍马而去。 崔逸道在十步外飞身跃起,挽住李希茗的罗袖。夏衫轻柔,承受不了李希茗的重量,哧的一声,只留了半截袖子在崔逸道手中,幸亏他应变极快,使出汴京紫衣秦家的神通拳,臂膀咔地一响,似突然长了一截,拿住了李希茗的手腕。崔逸道抱着妻子站在黑山道上,不由得冷汗涔涔,方才若稍晚一步,李希茗纵然不死,也必重伤。 要找回你的孩子,到上京来。郁里却已逃到十来丈外,远远地撂下这话,笑声洒落一路。崔逸道怒气勃发,再难遏制,一手挽着李希茗,一手挥剑,青郁的剑光突然暴长,直袭郁里背心。那剑气好生厉害,距离如此之远,郁里后背仍感到火辣辣得痛,不禁敛住笑声,催马疾行。 崔逸道虽然恨极,惜乎日行千里的明雪骏被郁里夺走,想追上她却是万万不能了。他低下头,见妻子白着一张脸,黑色眼睛里水气迷蒙,忙将她抱进马车,细细裹伤。李希茗挣扎着道:这伤口瞧着吓人,其实不深。只是逸哥,你怎能让那些蛮子带走夜来?你怎么不去追她回来?她咬紧嘴唇,定定地看向他,我宁肯自己去当人质,宁肯自己受人千般磨折,也不愿夜来吃一点苦。我的意思,你竟不明白。 追不上那蛮子了。当时若不答应那巫女,只怕你已经崔逸道顿了顿,那伙人处心积虑地夺了夜来去,自然是想要挟我什么,不会为难夜来的。八宝崔家不敢说要什么有什么,但凡这世上有的东西,我都会为夜来弄到手,你只管放心。他微微仰起头,崔家的基业,几百年来都在淮南,从未伸到北方。这次为母亲求金莲,却遇上这起蛮子,我应变不及,害你受伤,又失了夜来,这场子我一定要找回来。他另有一层想法,是决计不敢对李希茗提起的:倘若夜来是被崔沈两家放逐到辽国的对头劫走,情形就不妙了。屈指算来,那被逐走的孩子现在才十五岁,短短两年就能设下这个局,驱使这许多高手来复仇,实在可怕。 李希茗知道夫婿少年得意,是南方武林的第一人,听他说得这样有把握,略略宽心。我也不是怪你,声音越发低下去,若不是我贪玩,定要与你来见识北地风光,夜来也不会她越说越涩,到末一句时难以为继,哽在了喉咙里。崔逸道低头吻住她苍白的嘴唇,不欲她再说下去:希茗,我答应与你一起优游天下,难道会食言么?我以后再不会让你受伤,还有夜来,我们要带着她平平安安地回家去。你安心歇着。将包袱里带的羽缎披风给她裹上,出了马车。 车外,崔穆等人兀自痴痴呆呆,那巫女的慑魂术还真是了得。崔逸道出掌击在三人玉枕穴上,崔穆、崔躬只觉一股清凉之气直透脑门,醒了过来,玎玲却嘤咛一声,晕了过去,被崔穆一把托住。崔逸道伸两指搭在她脉上,道:不碍事,放她到车里陪着夫人。崔穆守在此处,我与崔躬再去查勘一下,随后赶赴上京。 上到峰顶,被崔逸道击毙的九名契丹人竟已不见,现场只剩九摊深褐色的污迹,散发出淡淡的腥味。崔逸道叹了口气,料想是那巫女动的手脚,用秘药化尽了尸体的衣服血肉。他找不到线索,只得悻悻离开。 辽立国以来,先后建有五京,即上京临潢府、中京大定府、东京辽阳府、南京析津府与西京大同府。太祖阿保机在临潢建造的皇都,太宗德光时改称上京,终辽之世,一直是国家的统治中心。白石山中淌出的南沙水,在静穆的草原上流过,水之北是上京的皇城,水之南是上京的汉城。皇城的布局仿唐都长安之制,然除了宫室官署、贵族宅院,城中也多毡庐,循的却是契丹旧俗。汉城规模稍小,杂居着汉人、回鹘人、渤海人等,驿馆和集市也设在此间,倒比皇城还热闹些。 乾统七年的夏天,湿热不堪,尤胜往年,天祚帝早率百官去了散水原清暑,上京城中一时空了许多,守军也有些微懈怠。皇城大顺门的卫兵站在烈日下,眉梢挂着汗水结成的盐晶,眼神涣散。蓦地,他的表情专注起来,定定地看向对岸。一个白衣男子随一辆马车驰来,长发在风中扬起,容颜耀眼,令正午的炽烈阳光也为之暗淡。这一骑一车径直入了汉城北门,卫兵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马车在南横街的客栈前停下,崔逸道跃下马,一言不发地托着李希茗往内院去了。店主极会看事,笑嘻嘻地迎上来与崔穆交涉。崔躬茫然地站在当街,被玎玲狠狠拧了一把:阿躬,你不要时时摆出这种如丧考妣的样子,惹得公子和夫人更烦。 崔逸道将李希茗放到客房的床上,正好小二端了新汲的井水来,他便取了巾子为她拭汗。李希茗额上一凉,周身的暑气散去好些,却只是懒怠说话,将袖子掩了面,闷闷地躺着。崔逸道坐在床沿,神情似一把出鞘的剑,离上京越近,锋芒越利,看一看也能伤了人的眼睛。 李希茗的袖子渐渐湿了,崔逸道拿开她的手,见到不及掩饰的泪痕。玎玲冒冒失失地闯进来,见到这光景想要缩脚,却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道:我和阿躬在街边买到一种好稀罕的果子,听说解暑得很,请公子和夫人品尝。将一个碧绿的西瓜往案上一搁,一溜烟去了。 这是西域传到辽国的水果,中原没有的。崔逸道瞥了一眼,道:希茗,我切开来给你尝尝。你总不肯吃东西,伤口怎么复原?拿起来在手上掂了掂,一刀斩下,清香四溢,露出漆黑的籽儿鲜红的瓤。李希茗瞧着这艳丽水果,想起黑山天池畔的杀戮,不由打个寒战,转过头去。 崔逸道看在眼里,走过去握住她的手,缓缓道:这两天你总做噩梦,除了担心夜来,也因为那场血腥吧?黑山是契丹人的圣地,他们敢在那里动手,是什么后果都不计了。他的手突然用力,我担心你和夜来,下手就没留余地。 李希茗勉力笑道:逸哥,我既然嫁了你,就不该惧怕这种局面。就算前路血雨腥风,我也会随你去,你不必向我解释什么。我只是着急,掳走夜来的那些人怎么一去无消息了?到了上京,那拨人也该现身了。无论如何,我一定会找回夜来,你别急坏了身子。 事情的发展却出乎崔逸道的意料,掳走夜来的契丹人再没现过身。若在淮南,他自有大批人手调度,黑白两道也都买他的账;在辽国,他空有一身卓绝武功,却只有束手等待隐在暗处的敌手。 三日后,崔逸道打发崔穆将制成干花的金莲送回淮南,顺道联络辽东大豪郭服的半山堂,以极昂贵的代价换来半山堂的支持。然而半山堂的人将上京道所辖州县和部族细细篦了一遍,也没得到夜来的半点消息。 秋天来临的时候,崔逸道和李希茗终于绝望,离开了上京。长空暗淡,连着无边无际的衰草,空气里浸染着凄清的苍黄。道旁有两个人目送崔氏车马隆隆而去,当先的少年突然微笑起来:八宝崔家的人,不是这么容易死心的,以后还有文章可做。 落后一步的是个老年仆妇,闻言躬了躬身:主人说的是。只可惜郁里和以敌烈两个蠢材误事,害主人白白丢了这么重要的筹码。 丢了也罢。少年苍白韶秀的脸上,两道长得几乎连在一起的眉微微扬起,深蓝的眸子里闪着凶光,千丹,让他们这样不知生死地牵挂着,这滋味才叫好呢。他年纪只十四五岁,说起话来却阴冷彻骨,想动摇这些根深叶茂的世家大族,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是**之过急了。真寂寺才复兴就遭此重创,总要好几年才恢复得过来。以后须更加耐心,慢慢布局,下好这盘棋。 第二折 萧家观音奴 郁里下黑山后,疾驰十三里,在白水之滨追上了以敌烈。 苍郁的山掩住了西沉的太阳,淡金的光芒洒满草原。以敌烈等在约定的侧柏林里,看她自无垠绿野中袅袅娜娜地行来。他眼睛里迸发出欢喜的光芒,放下婴儿迎上去,大力抱住她。郁里的身量只及以敌烈的肩膀,口鼻都被他胸膛封住,喘不过气来,奋力挣脱,嗔道:你干什么? 以敌烈打量着郁里,再度揽住她,庆幸道:只是手上有伤。郁里摸着他结了血痂的耳根,可怜的以敌烈啊,没了耳朵的以敌烈,幸亏我们都活着。那个煞神,杀死了我们带出来的人傀儡。她猛地想起一事,惊惶地拉开以敌烈衣襟,见他贴身穿的貔貅软甲上,赫然十几个指甲大小的圆洞。 两人相顾骇然,以敌烈吸了口气:强弓也射不穿的甲,竟然被他一指戳穿。你家传了三代的宝物让我给毁了。郁里颤抖着道:多亏这宝甲,让那煞神两头都顾不到,否则他夺回孩子再来对付我,我们只好一起送命。她反手勾住他,大叫一声以敌烈,似是恐惧,又似狂喜。 郁里在他怀中抖个不停,让这粗鲁汉子感到从未有过的爱怜。她温暖馥郁的体香渗进他的每一寸肌肤,于是每一寸都像着了火,古老的渴望猛然苏醒。劫后余生的欢庆,一点火星便可燎原。她躺在林间空地上,最后的阳光倾泻一身,他热切地覆盖下来,充满了她。 郁里的颈项向后弯着,弯出一个令他热血沸腾的弧度。她睁大眼睛,望着夕阳在侧柏的树枝间燃烧,隔着寥廓的草原,是庆州城外的释迦佛舍利塔。高而直的白塔,秀美无伦地立在草原上。她注视着玲珑的塔尖,只觉躯干化为乡线菊在青葱的大地上生长,四肢化为常春藤在湛蓝的苍穹上伸展,而世界成为她的花园。 白水奔流不歇,在他们身边唱着亘古不变的调子。夏夜的暖风里,一头大狼悄然接近,叼起婴儿,轻捷地去了。两个人胡然而天,胡然而帝,正是意乱情迷之际,浑然不觉。 月亮升起又沉,柔光穿过暗绿的枝叶,仿佛碎的水晶,落在地上有铮铮之声。以敌烈的叹息从胸腔里直透出来,抱着郁里道:我们抢到这孩子,主人给我再多的赏赐也不要,我只要你。她水一般从他怀抱里滑出来,狠狠地道:呸,我可不是主人的赏赐!以敌烈靠着树干,愉快地大笑起来。 郁里哼了一声,转过头去,脸上的玫瑰红突然褪尽,涩声道:孩子呢?那孩子哪儿去了?以敌烈一跃而起,扑到放孩子的地方,查看四周的足迹,仰起脸在空中嗅了嗅,脸色发暗:是野狼叼走的,咱们快追。 郁里反而镇定下来:还追什么?昨天路过涅剌越兀部时,听说他们族中的猎手射死了狼王的孩子,惹来狼群报复,拖走了好几个小孩,吃得骨头都不剩。恐怕这汉人小孩已经到了狼肚子里。 以敌烈颓然道:郁里,这都怪我,让我来领主人的责罚。他懊恼地敲着自己的头,方才已经把咱们得手的消息传给主人了。 郁里打了个寒噤:主人为了得到这孩子,费了无数心思,我们却把她送进了狼肚子里。我不敢去见主人,她一把握住他的手,以敌烈,我们快逃走吧。以敌烈身体一震:你想背叛主人?也许那孩子还活着呢,我们应该追上去。 若那孩子死了呢?追上去不过是空耗时间。这次带出来的人傀儡全部折损在那煞神手里,再空着手回去,只怕主人的惩罚比死还可怕。郁里笑容惑人,眼神却悲哀,以敌烈,你没想过离开真寂寺吗?今天我们在黑山做了冒犯山神的事,死后一定会沉进暗黑地狱,永无出头之日,既然如此,还顾虑什么呢?快活一天是一天。说出逃走的话后,这念头就像落到干草堆上的火星,越烧越旺,她怕他不肯,竭力游说着,趁主人还没练成冰原千展炁,我们逃走吧。到主人练成的那天,老主人给我们种下的烈阳珠就会被冰原千展炁感应到,从此过着缚手缚脚的日子,跟那些吃了千卷惑的人傀儡有什么差别? 以敌烈看了她一眼,炯炯如闪电,决然道:好!拦腰抱起她,翻身坐到明雪骏背上,解开缰绳放马而去。猎猎风声中,他大喊:痛快,这煞神的马比主人所有的马都跑得快。 郁里辨着方向,忽然道:以敌烈,别走这边。趁主人还没发现,我们一直逃到汉人的地方去。以敌烈吃了一惊,什么?到汉人的地方去?是,有一次主人喝醉了,我亲耳听到他说,他这一生都不能踏进宋国。 明雪骏越跑越欢,驮着两个逃亡者,融进如洗的月色里。 母狼的利爪拨弄着婴儿。夏天食物充足,它并不饥饿,只想撕裂人类的小孩,看血肉飞溅,如它自己的孩子。但这婴儿与以前叼到的那些不同,不哭不闹,带着初涉尘世的新鲜和好奇盯着它,那样纯净的眼睛,黑的似星光微微的夏夜,白的如嘉鹿山中的初雪。它的爪子慢慢松开,她咯咯地笑,向它伸出胖乎乎的小手。 也许是饿得狠了,也许是凑巧,婴儿本能地找到了母狼的乳头,用力吮吸起来。母狼一激灵,眼中爆出噬血的凶光,又一点点褪去,渐渐温柔。失去六只小狼崽后,它夜夜在草原上游荡,寻觅报仇的对象,然而那饱胀却不可宣泄的痛楚,并不是将人类的小孩连皮带骨地吞下去就能舒缓。 母狼侧躺下来,让她可以吃得更舒服。她满足的咿呀之声,填平它失去孩子后的空洞。月光下,八九双绿油油的眼睛悄然接近,母狼警觉地站起来,龇着白牙低啸一声,身子微微弓起。狼群停住,面面相觑,不明白母狼的敌意从何而来。头狼站在离狼群较远的高处,凶狠地瞪着母狼。头一次,它们没了默契和沟通,头狼不理解妻子这种异乎寻常的反应。对峙良久,头狼忽然昂首长啸,狼群渐渐散开,母狼衔着婴儿往黑山深处奔去。 昏暗的洞穴里,母狼撕开襁褓,婴儿颈上挂着的磨牙棒滑落到浮土中,玉色青翠,宝光莹然。母狼将她的身体细细舔了两遍,认定了这孩子。狼群来去如风、四处游移,母狼只能独力养育她,而这次它找到一个更隐蔽的洞穴,决不让人再夺走它的心爱。 母狼粗糙的舌头在细嫩的婴儿肌肤上舔过,她放声啼哭,似乎到此时才知害怕。婴儿哭得倦了,昏昏沉沉地睡过去,醒来不见父母,小小人儿也不会言语,只是哭,连母狼给她哺乳时也噙着泪。母狼也不哄她,倒有大半时间在外觅食,回来时还给她带些新鲜血肉,嚼碎了喂她。可怜四个月大的孩子,哪里咽得下去,咳得脸皮紫胀,尽数吐了出来。母狼围着她转圈儿,虽然着急,却是无法。 到半夜,婴儿更发起热来,烧得脸蛋通红,身子滚烫。母狼遍山去找药草,黎明才回来,在嘴中嚼出汁液,一点点喂给她。如此反复数日,将母狼折腾得够呛,她倒慢慢好起来。失去人间父母的温柔看顾,婴儿逐渐适应了母狼的照料,细声细气地学着母狼嗥叫,学它的举止。 秋风起时,婴儿长出了门齿,母狼开始教她撕咬血食,并且日日迫她自己爬出狼穴。狼的孩子到这年纪,早已精壮利落地跟在母亲身后到处跑了,似她这样,实在令母狼忧心。这狼穴隐在山腹,洞道深而陡,她每次爬到第一个缓坡便骨碌碌滚下来。母狼决不心疼,低嗥着督促她继续向上爬。如此过得两月,她的四肢强壮许多,有一日竟真的爬到了洞口,母狼在她身后一顶,将她推出洞去。 天是冰晶样的蓝,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造出一个灿烂世界,一草一木,皆生光辉。彼时已是晚秋,黑山的树大半红透了,其间缀着金黄碧青,世间的许多颜色突然向这孩子席卷而来,与她局促洞中时在山缝里见到的一痕青天,不啻天壤之别,不由开心得手舞足蹈。 自此母狼便常常放她出来玩耍。从迁到此处,已经几个月不见人迹,母狼的警戒心也就淡了。某日它出山觅食,走得远了些,遇上了自己那一群的狼。此时正是狼发情的季节,且头狼与它夫妻重逢,分外亲热,到它离开,也恋恋不舍地跟了去。 两匹狼一前一后地掠过草原,百米外有个十一二岁的男孩,眯着眼睛,弯弓搭箭朝它们射去,却哪里射得到,只见两匹青灰的大狼向着金红的落日奔去,似要奔进太阳一般。男孩身后的羊群潮水般涌来,褐袍老人扬着鞭子,喊道:铁骊,羊要归圈了。 萧铁骊僵直的手臂颓然垂下:阿剌爷爷,我看见叼走观音奴的狼了,可惜隔得太远。阿剌严肃地道:是那条缺了左耳的头狼和它的母狼?铁骊,你年纪还小,对付不了它们。萧铁骊不服气,却也不多话,盯着越来越远的两个黑点,抿紧嘴唇,抿出两道细长的纹,倔强地划过下巴。 萧铁骊站在黑山的隘口,身体的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又从右脚换到左脚,他微微晃动着,心情也摇摆不定。最后,找到狼穴的决心战胜了对山神的敬畏,男孩悄无声息地穿过山体投下的巨大阴影,走进这收纳所有契丹灵魂的神圣所在。他战战兢兢地走着,心里反复念诵:黑山的神啊,我不是故意冒犯你。阿爹的魂啊,请你保佑我。 月暗星疏,白日里灿烂至极的一山红叶都模糊着,整座山便似一块硕大无朋的鸡血石,细润的黑底子上泛着微微红晕。萧铁骊呼吸急促,除了深入禁地的恐惧,竟还有些兴奋。他找到一棵巨大的山檀,爬进它的树冠里藏好。那天陪阿剌大爷牧羊,见头狼和母狼一起奔进山中,萧铁骊就留了心。这七八日,他都见到母狼衔着食物进这隘口,不禁怀疑族里的猎手并没将母狼的孩子全部射死,山里还藏着母狼的幼崽。 萧铁骊空等了一夜,却不气馁。等到第三夜,果然见到母狼从山里出来,只是过隘口时步伐有些迟疑。萧铁骊不知它是否闻出了自己的味儿,抱着树干,大气不敢透一口。他每次出来,都在白水里洗过,衣帽靴袜一概不穿,赤身进山,此刻不由懊恼地想,狼鼻子灵得很,多半瞒不过去。 母狼东张西望了一阵便去了,萧铁骊仍然一动不动地伏在树上。他听族里的猎人讲,狼性狡猾,既然起了疑,只怕还会折回来。萧铁骊等了良久,只觉耐性磨成了一张纸,一捅就要破了。就在他再也忍不住时,母狼的身影在隘口一晃而过,轻巧得没半点声音。 瞧着母狼没进草原的夜色,萧铁骊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方才下树,长嘘一口气,想这回母狼是真的去了。他潜行到山外的一个草洼子旁,穿上衣服,弯指打了个呼哨,一条健硕的大狗便蹿了出来。男孩带着狗直扑母狼头次现身时的林子,狗低头在地上嗅着,果决地往山上奔去,在一道山脊上停住,狺狺低吠。 萧铁骊见再行几步便是黑沉沉的山谷,分明找到一条绝路上来,不由诧异。他走到山脊边缘向下看去,发现山壁上裂着一道大缝,怪石嶙峋,犬牙交错,仿佛一个上古怪兽踞伏在他脚下,等他掉进张开的大嘴。这怪兽的嘴是俗称地包天的那种,下唇凸出很多,方圆足有七八丈。 风中飘来淡淡的狼臊味儿,狗先耐不住,一跃而下,对着主人兴奋地狂叫。萧铁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慢慢滑下去,在怪兽的唇上站定。一直躲在云层后的月亮恰在此际探出脸,银练似的光辉泻下来,令萧铁骊看得分明,怪兽的咽喉部位有个黑沉沉的洞口。 萧铁骊知道狼崽多半在春天出生,长到这时候已不会躲在狼穴里,但母狼的行踪证实它还有幼崽。男孩没有半点犹豫,喝住跃跃欲试的狗,自己钻进洞去。他要亲手逮到狼崽子,用作引诱整个狼群的饵,给可怜的妹妹报仇。狼穴很深,一直钻到尽头,萧铁骊方能直起腰来。洞壁的缝隙透进一线微光,虽然昏暗,但他目力甚好,借着这缕光已瞧见壁角缩着一只瑟瑟发抖的小兽。萧铁骊松开汗湿的刀柄,扑上去逮那小兽,触手之处滑腻无比,令他大吃一惊,拎到光下看时,哪里是什么狼崽,竟是个一岁不到的孩子,双足乱蹬,嘴里发出尖利的嗥叫。 萧铁骊欢喜得一颗心像要从腔子里蹦出来。观音奴还活着,观音奴还活着。他迷糊了一会儿,猛地省起母狼随时都会回来,忙脱下短袍,严严实实地裹好孩子,缚到自己背上。男孩浑身都是劲儿,飞快地爬出狼洞。 直到出了黑山,趟过白水,瞅见部族的营盘,萧铁骊悬在半空的心才踏踏实实地归了位。紧绷的神经一松下来,随即感到颈项疼痛难忍,他伸手一摸,指上带出淡淡的血痕,却是孩子咬的,不由低声道:观音奴啊观音奴,你变得跟狼一样了,才长出几颗乳牙呢,咬人就这样狠。说着埋怨的话,快乐却涨满胸膛,一溜烟地跑向自家毡房。 毡房里传出模糊的人声,萧铁骊诧异地停住脚,略一分辨,顿时僵在当地,面孔涨得通红。他听到母亲绵软的声音:移剌,你该走了。萧移剌懒洋洋地回答:铁骊要回来了,所以赶我走?我来找你是光明正大的事情,为什么要躲着藏着?大哥死了,你自然归我,连铁骊都是我的。他说的是契丹人报寡嫂的风俗,哥哥死了,弟弟便可娶嫂子为妻,这是宗族赋予弟弟的权利,同时也是他的责任。 女人长叹一口气:你还不明白铁骊的性子么?他死也不肯的。萧移剌大声道:这可由不得他!他话音未落,毡房的帘子已被人挑开,清澈的晨光和着微凉的空气一起涌入,一个男孩逆光而立,怒目瞪着纠缠在一起的男女。耶律歌奴慌忙推开萧移剌,掩住裸露的前胸。 萧铁骊右手握着一把镔铁长刀,转侧间刀光雪亮。萧移剌一惊之下也拔刀而起,两条腿却被耶律歌奴死死抱住,不由发急:放开,放开,你这婆娘到底帮谁? 耶律歌奴叫道:你要碰我儿子,除非杀了我。转向男孩,铁骊,你想做什么?这是你亲叔叔!我为你阿爹守了一年,现在决心嫁给他了。 萧铁骊见母亲伏在男人脚下,神情仓皇,却有种说不出的妩媚婉转,是父亲在世时从没有过的,不由得热血直冲头顶,狂怒中举刀道:黑山大神作证,我萧铁骊只有一个阿爹,决不会再认第二个。我也只有一个阿妈,决不与移剌家的孩子一起奉养。我只听你一句话,要我还是要他? 耶律歌奴愕然松手,慢慢站起来,心想:果然是他的孩子,一样的强横霸道,一样的不顾惜人不体恤人。多年潜藏的怨恨忽然在这刻汹涌而出,她站得笔直,一字字道:当年是移剌聘了我,却被你爹强夺过来。我几次逃走,都被你爹拦下,后来有了你,我才认命。如今你爹死了,我要嫁自己喜欢的男子,凭你去问天上地下所有的神,看谁说我耶律歌奴不该。 萧铁骊眼中的火苗忽然熄灭,手中长刀无声无息地落在毡毯上,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毡房。耶律歌奴追了几步,伸出手去,只挽住了清冷的空气。铁骊的名字在她舌尖滚得几滚,终于未能出口。 萧移剌揽住她,苦笑道:歌奴,你既然选了我,就别想留得住铁骊了。他疑惑地摸摸头,不过,铁骊背的是什么东西,软绵绵的还在动。 萧铁骊僵着脖子走出母亲的视线,拔足狂奔起来。呼啸的风拍打着他的身躯,疼痛中满含快意。他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脚下一绊,跌进草从。萧铁骊爬起来抹了一把脸,湿漉漉地有汗也有泪,这才清醒些,记起自己还背着狼穴里捡回来的观音奴。男孩解开短袍,见脏兮兮的小孩儿蜷成一团,眼睛紧闭着,似乎很畏惧白天的光线。 萧铁骊低声道:观音奴啊,阿爹死了,阿妈也不要我们了。你害怕么,你难过么?问着问着,只觉眼眶一阵发热,勉力忍住,将那温暖的小东西贴在自己胸口,你别怕,哥哥会护着你,再不让狼把你叼走,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他抱着她没有目的地乱走,摇摇晃晃地走了许久,来到白水的一条支流旁,男孩忍不住跳了进去。浸在清凉的水里,他觉得好过很多,小孩却很抗拒,呜呜叫着,使劲扑腾。观音奴,你一身狼味儿,要好好洗洗。萧铁骊嘀咕着,不理她的抓挠撕咬,透彻地将她洗了一遍。 萧铁骊站在齐腰深的水里,举起洗干净的小孩,不由呆住了。秋日的明净光线里,孩子极少接触阳光的皮肤好似新鲜羊乳,洁白晶莹。他想不到一个人的眉眼能生得这样好看,而这梦一般的美丽竟托在自己掌心。他犹豫地伸出手,拍拍她的脸蛋,被她一口逮住,再不松开。男孩痛极,却笑道:观音奴饿了么?哥哥给你找吃的去。 萧铁骊明白她不是自己的妹妹,而是母狼从别家叼来的,可这有什么关系?他丢了一个观音奴,黑山之神便还了他另一个。从此这高天广地,他只能与观音奴一起相依为命了。 第三折 草色一万里 萧铁骊在草原上露宿一夜,第二日回了部族的营盘。各家的毡房都拆了,牛车上堆满家什箱笼,他才记起部族的司徒大人定在今日迁到冬季牧场。萧铁骊用自己的袍子裹着观音奴穿过零乱的营地,族人们见到这瑟瑟冷风中赤着上身的孩子,都停下手中的活儿,沉默地看着他。男孩不以为意,径直走到自家车旁。萧移剌的老婆和三个孩子也在,叽叽喳喳闹成一团,见了萧铁骊,都安静下来。 耶律歌奴又惊又喜,扎煞着手唤了声铁骊。他身子一侧,将她晾在当地。萧铁骊放下观音奴,旁若无人地打开牛车上捆好的箱子,翻出父亲留给他的镔铁长刀,又取了一件父亲的袍子套上。那袍子拖到地上足有尺余,他挥刀斩去前襟和后摆,刀势圆转,杀意渗出,迫得旁边的人呼吸一窒。 偏萧移剌家的老大不知好歹,凑上来喊了声铁骊哥哥。萧铁骊见他抱着父亲生前常用的燕北胶弓,眼睛都红了,劈手夺过来,一把推开他。萧铁骊天生神力,那孩子吃不住这一推,仰面跌到,后脑勺正撞到箱子的锐角。萧移剌的老婆扶起来一摸,满手是血,不由破口大骂:歌奴你养的好儿子!连自己的兄弟都不放过,比狼还狠。 萧铁骊并非故意,却不解释,背着父亲的刀和弓,带了观音奴要走,被耶律歌奴拦住。女人与他僵持着,憋出一句:你从哪里抱来的小孩? 是母狼养着的观音奴,从狼窝里抱回来的。男孩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牙齿,以后我就和她作伴儿。 萧移剌的老婆闻言冷笑:天下竟有这等事,看来我没说错,果然什么样的人生出什么样的种。她不满丈夫安排自己来帮歌奴收拾东西,又心疼儿子的伤,借这事儿发作出来,歌奴贱人地骂个不休。 耶律歌奴充耳不闻,想到被狼叼走数月的小女儿还活着,一阵狂喜,伸手要抱观音奴。锵的一声,萧铁骊恰在这时拔出刀来。耶律歌奴缩回手,只觉一盆冰水兜头淋下,委实没想到辛苦养育的儿子竟决绝如此。 萧铁骊的刀尖却是指着萧移剌的老婆:你再骂一个字,就同这簪子。他大步走上去,那女人吓蒙了,眼睁睁地看着长刀挑起自己头上的木簪,凌厉刀风割得脸生疼,而指头粗细的簪子已被劈成四片,散落地上。萧铁骊的第一刀从簪头剖到簪尾,这不出奇,难的是两片簪子未及分开,他已回刀横劈,将两片削成四片,拿捏之准,令人咋舌。 耶律歌奴知道亡夫是契丹各部族公认的勇士,不想他教出的儿子也这样了得,又骄傲又辛酸地站在旁边,听那孩子低声问:阿妈,你真要嫁给叔叔,和这些人住到一起么?她不愿舍弃一双儿女,也不愿舍弃一生中真正想要的男子,萧铁骊却不肯妥协,定要她作非此即彼的选择,不由得茫然失语。 萧铁骊等了一刻,听不到母亲回答,便决然去了。他才出营盘,阿剌大爷驾着一辆破旧毡车追上来,喊道:铁骊,你常帮我做事,没什么好东西谢你,带上毡车,晚上睡觉也可以遮风挡雨。萧铁骊胸口一热,摇头道:我不要。阿剌大爷摸摸他的头,好孩子,送你一辆车,我阿剌穷不了。 这时陆续有族人过来,手中拿着家常用的衣物器皿等,默默放到车上便去了,没一会儿竟堆了半车。蒲速盆大娘牵了一只奶水充足的小母羊过来,拍拍铁骊的肩,又说不出什么,只道:可怜。萧铁骊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却也无法拒绝族人的好意。男孩跪下来,额头贴着故乡的热土,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得到的这些,要十倍百倍地还给你们。 萧移剌沉着脸站在远处,他不认为娶歌奴有错,自己也容得下铁骊,但那孩子执意带着妹妹离开。族人们的反应似一记耳光,火辣辣地搧到他脸上。回顾披头散发的妻子和面色惨白的长子,萧移剌想不通自己被大哥压了一辈子,到如今还要受他儿子的气。眼见耶律歌奴嘴唇颤抖,拔足去追铁骊,他抢上前攥住她的手,喊道:歌奴! 耶律歌奴触到萧移剌被愤怒烧红的眼睛,听他嘶声叫着自己名字,正如被萧迭剌抢走的那夜,他在毡房外痛楚难当的一声呼唤。当年在心底燃着的野火又烧了起来,她反过来抓紧他手,指甲陷进他手背:移剌,我与你前生作了什么孽,今世要受这种苦。萧移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腔激愤化为乌有,低声道:歌奴,是你看错了人,遇到我这没担当的懦夫。两人牵着手,目送萧铁骊驾车远去,心中百种滋味,难以言表。 萧铁骊带着观音奴在草原上游荡,以长天为幕,以大地为家。父亲生前豢养的狗跟着他跑了出来,加上他箭法精准,常猎到狐狸或狍子与人交换所需之物。这个弃绝了自己亲族的男孩在草原上颇为出名,所遇的牧民大多愿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帮他,尤其是看到他裹在粗布襁褓中的妹妹时。那婴孩的美貌,像最阴晦的天气里突然露出的一线阳光,清澈明亮,一直照进人心里。善良的牧民们感叹:勇士萧迭剌的儿子竟沦落到这一步,而他美丽的女儿一生下来就在吃苦,真是可怜啊。 进入漫长的冬季后,萧铁骊的日子就不太好过了,天气越来越冷,猎物越来越少。他记起父亲说过,木叶山的广平淀宽大平坦,冬天时比其他地方都暖和,便想带观音奴到那儿去过冬。奈何拉毡车的马已经很老了,走一段路就喘得不行,他也只能慢慢将息着赶路。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树叶大小的雪片漫天飞舞,三步外就已看不清楚任何东西。老马拼尽了最后一分力,倒毙在离广平淀二十里的路上。萧铁骊从驭手的位置上跳下来,摸摸它温热的身体,拔刀切断它的颈动脉,接了一钵血。他打开毡车的门,与猎狗抱在一起睡觉的观音奴闻到血的味道,立即向他爬来。 观音奴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马血。萧铁骊知道妹妹饿坏了,怕她呛着,将陶钵移开一些,立即招致她激烈的反抗。小人儿低嗥着,晶亮的眼睛在昏暗中闪闪发光。萧铁骊等她喝饱了,也捏着鼻子把剩下的倒进口中,腥涩的马血令他想要呕吐,被他强压下来。他弯腰钻出毡车,取了一大块马肉,分成三份。人和狗的牙齿与老得嚼不动的马肉缠斗着,车里充斥着痛苦的咀嚼声。 吃完肉,人和狗挤在一起相互取暖,等着风雪过去。下半夜时,萧铁骊被狗的狂吠声惊醒,他拉开车门,随即被汹涌而来的雪淹没,原来堆积的雪已经没过了车厢。萧铁骊抱着观音奴,与猎狗一起爬到雪地上。 雪仍然没停,大得可以迷住眼睛,萧铁骊无路可走,只有选择马头对着的那个方向走下去。他的运气很不好,因为辽国从第一个皇帝到最后一个皇帝都保持着契丹人逐水草而居、以车马为家的习俗,一年四季各有行在之所,称为捺钵,而广平淀恰好是皇帝冬捺钵的地方,牙帐周围三十里都没有牧民的营地。他的运气也很好,一直没有偏离方向,在看到宿卫士兵的篝火时才倒下。 士兵们救了奄奄一息的男孩。他冻得像一块冰,身体唯一还有温度之处便是胸口,那里伏着一个更小的孩子,一绺黑发露在外面。他们用刀划开男孩冻得硬邦邦的皮袍,发现小女孩已经昏迷,两只手却牢牢搂着男孩的脖子,士兵们很费了点力气才把两个孩子分开。士兵们给两个孩子灌下烈酒,用雪来摩擦他们的身体。小女孩还好,男孩的三个脚趾和左手的小指却保不住了。 萧铁骊清醒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问观音奴。对于失去的,萧铁骊不在乎,他感激天神保全了他和妹妹的性命,而他还有一只完好的右手来握刀。 观音奴畏惧火焰又敌视生人,狂躁得士兵们没法安抚,直到萧铁骊搂住她才平静下来。老年士兵琢磨着女孩这半日的反应,忍不住问:小兄弟,这是你妹妹?我瞧着脾性跟狼似的。观音奴正啃着萧铁骊的手指,他任她含着,笑道:观音奴曾经被母狼叼走,在狼窝里养了几个月。 年轻士兵瞪大眼睛,好奇地盯着观音奴:还有这种事?老年士兵呷了口酒:原来如此。记得小时候我们部族也有个狼养的孩子,长到十来岁才被父母找回来,可人已经毁了,不肯穿衣服,学不会人话,只能爬着走路,每天昼伏夜出,对着月亮嚎叫。 萧铁骊的脸白了,想着他描摹的前景,打了个寒噤。老年士兵安慰道:你妹妹还小呢,多跟她说话,好好教她走路,可以教回来的,不要担心。 萧铁骊休息了一天,向士兵们辞行,得到若干食物和酒,他坦然接受。几天后这场雪化净,出去巡逻的士兵在二十里外找到了男孩提到的毡车。之前没有人相信男孩的话,十二岁的孩子在那样恶劣的天气里徒步行走二十里,这已经不能叫勇悍,而是近于传奇。 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微蓝的坚冰绽出一道道裂缝,露出下面缥碧的河流,尔后裂成碎块,在河道中相互撞击,直至消融成水。此时的河流呈现天空般高远的蓝,白色云朵在水间摇荡,风起时泛着细碎的波纹。 萧铁骊沿着西辽河流浪,他行走的这块土地,后世称为科尔沁草原,碧色千里,在春天的阳光里散发着令人迷醉的芬芳。在熟悉的地方,人们同情的目光压在萧铁骊身上,有时候会觉得喘不过气来,他愿意走得更远些,到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去。 萧铁骊每天走很多路,对观音奴说很多话。某个温暖的午后,他昏昏欲睡地躺在草丛里,向观音奴指点着周围的羊群:看那些没有角的北羊,肉很细嫩,萧铁骊以后要养一大群北羊,烤给你吃。那些大尾巴的鞑靼羊,剪下的毛可以捻出很多线,萧铁骊的媳妇儿织成毯子,铺满你的毡房。 这时,他听到她在咕噜:铁骊,铁骊第一个音含混不清,随后便清晰起来。他喜不自胜,将她高高抛起,吓得她又发出狼嗥。很多次,他梦见观音奴变成一只灰色的小狼,拼命啃他的身体,他不觉得痛楚,只是说不出的伤心,如今总算摆脱了这梦魇。 萧铁骊走走停停,在青草六荣六枯后流浪到西夏国的居延海。居延是匈奴语,意为幽隐。祁连山的雪融化成河,即是古籍记载不胜鸿毛的弱水,而三千弱水归于居延海,成为漠南大小湖泊里至为美丽的一个,形若少女额上的眉,九月初三夜的月。 正是浓秋,弱水两岸的红柳与白色芦苇异常丰美,萧铁骊沿着河岸踏进居延绿洲。纯蓝的天穹与湖水相映,成片的胡杨林金红璀璨,令他一时恍惚,不知何为天空何为海子。居延绿洲嵌在苍黄的大戈壁中,是分隔漠南与漠北的要冲,历来乃兵家必争之地。唐时,王维出使居延,写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诗句,后世再没人能用十个字写出这里的壮美。 观音奴稳稳地骑在马上,兴奋地嚷嚷:铁骊,今天我们抓鱼吃。萧铁骊将她抱下马:你乖乖等着,不要乱跑。言毕解下佩刀,脱了衣衫,分水刺一般滑进居延海。彼时萧铁骊已长成身形高大的少年,方脸阔口,浓眉深睛,行走时带着不易察觉的微跛,较少女们心目中的英俊儿郎差之甚远,唯举手投足已有男子的沉稳气概。观音奴八岁,精灵顽皮,不复昔日的狼孩模样。 小女孩赤着脚,在只及脚踝的浅水处玩得很是高兴。 萧铁骊抱着一头大鱼自水中探出身子,鱼尾甩在他胸膛上,噼啪作响。瞅见空空如也的湖岸,他的手一松,鱼便高高跃起,一个漂亮的折身,遁入水中。萧铁骊面容沉静,却有种凌厉的寒意一丝丝钻进骨头缝里。他亲手养大的妹妹,脾性为他深知,断然不是丢下他的刀和马到处乱跑的孩子。 岸边的湿泥上布满观音奴的小脚印,还有两个新鲜的大脚印,相隔不过尺余,足尖的指向却完全相反。萧铁骊仔细分辨,那脚印长而阔,显见得是个成年男子,但印痕极浅,似乎身体只有几斤的分量。萧铁骊大声叫着观音奴,沿着湖岸搜寻。五尺外的胡杨树下,他找到第二个脚印,沿着足尖的方向走下去,第十尺处又发现一个。脚印每五尺便有一个,萧铁骊找到后来,背心沁满冷汗。他想象一个不知何处飘来的妖魅,悄无声息地攫住观音奴,在原地转身后,又用这种步伐飘走。脚印止于通向居延城的车道,人马错杂,车辙零乱,他再找不到任何线索。观音奴就这样不见了。 居延城是西夏的军事重镇,贸易也相当发达,然而萧铁骊穿行城中,只觉满街繁华化作光影,穿过自己的身躯后呼啸而去。失去世间与他唇齿相依之人,竟是如此空虚绝望之事。他浑浑噩噩地走了许久,歇在一家破落客栈。 第二日,萧铁骊正与店主结账,忽听门外有人尖声锐笑,一个女子狂舞而过,手中挥着看不出颜色的孩子衣服。店内两个伙计低声议论:可怜可怜,青姑竟然疯了。好端端地怎么变成这样?嗐,婴鬼摄走了她家老五,那是青姑唯一的儿子呢。这个月又丢了两个小孩,幸亏我家阿仁已经送得远远的。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萧铁骊懂得党项语。铁石般暗沉沉的少年猛然迸出夺人光芒,腰间钢刀弹出刀鞘三寸,耀得店主眼睛一花。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揪住说话那人的领子,一字字问:你方才说的婴鬼是什么东西?那滑舌的伙计喘着气道:小哥,这样我怎么说话,你好歹也松一点儿。萧铁骊放开他,听他道:我看小哥是外地来的吧?这一两年,我们居延莫名其妙地丢了很多小孩。老人们都说是婴鬼作祟,摄走孩子的魂灵去修炼呢。 萧铁骊窒了一下,问:这种婴鬼多久出现一次?一般在什么地方出没?伙计惊骇地睁大眼睛:我怎么会知道它的踪迹。银州大法师都对付不了的恶鬼,招惹不得呢!他咽了一口口水,你家里有孩子被摄走了?婴鬼只喜欢生得好看的小孩。 萧铁骊寻遍居延的大街小巷,发现这确是一座没有孩子的欢颜笑语的城市。偶然见到一两个,也是面色苍白、神情萎靡,见萧铁骊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便惊惶地躲到父母身后,全没一点孩子的生气。仅有一次,萧铁骊在居延城主的府第外见到一个艳丽如蔷薇的女孩。那一刻,萧铁骊右臂的肌肉紧张得微微发抖,右手握起一个中空的拳。他紧握住意念中的刀,想:我若是婴鬼,不会放过这样的孩子。只要盯住她,一定会找到观音奴。 那是一个浅金色的黄昏,居延城主的独生女儿卫慕银喜在车帷中探出头来。她看到对街有一个高大黝黑的契丹少年,表情狰狞,眼神锐利,紧盯着自己就像猎鹰俯视草丛中的兔子。车子很快滑过街市,少年的面孔也随之滑过,银喜恼怒地撅起嘴。 成年后的银喜回想起当日之事时,悲哀地认定:一切不幸,皆始于这日街中的惊鸿一瞥。 第四折 清昼逢妖鬼 居延城主卫慕谅有一匹赤血骏,是西夏皇帝嵬名乾顺赏赐,卫慕谅对它珍爱异常。某日卫慕谅出游,归途中赤血骏突然发狂,将他颠下马来。居延的医生对赤血骏的狂躁之症尽皆束手,城主府贴出榜文,宣称有人治好宝马,赏黄金十两。第二日,一个契丹少年来揭榜,药到病除。卫慕谅大喜,兑现赏金,契丹少年坚辞不受,说只愿城主收留,给自己一个遮风挡雨的栖身地。 卫慕银喜认出这少年正是当日街中遇到的那一个,隐约有些害怕,拖住卫慕谅的袖子问:父亲,你要留下他么?萧铁骊惊奇地啊了一声,卫慕谅道:怎么?萧铁骊回答:你是她父亲?我以为你是她哥哥。话说得粗鲁,也非有意恭维,却将卫慕谅的每一个毛孔都熨帖得舒舒服服。坐在暗影里的卫慕谅微笑着,将手中把玩的玉如意碰碰萧铁骊的肩,管家,安排他到马房干活儿。斜光中,只见他的手洁白晶莹,竟与如意无甚分别。 当夜萧铁骊宿在仆人房里,睡到半夜时他突然醒来。淡淡的月影里,一个瘦小的老头子正翻检着萧铁骊的包袱。萧铁骊才睁开眼,手还未触到枕边的刀,那人已经察觉,回头笑道:赤血骏的病是因为这个?他举起一管细如牛毛的银针,根根白发亦如这针一般闪着刺目的光。 老头子话音未落,萧铁骊已和身扑上,刀势狠而绝。薄薄的刃贴着老头子颈项,甚至已感觉到皮肤下的脉动,老头子却在这刻扣住了萧铁骊的脉门。萧铁骊只觉一股澎湃的力量直贯指尖,还来不及反应,掌中刀已经坠下,被老头子夺去。 萧铁骊怔住,他自幼学刀,与人对决无数,大败小挫不少,却从没输得这样彻底,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失去武器的恐惧像一条冰冷黏腻的长虫,沿着指尖爬上来,盘踞在他胸口。 那老头子瞪着萧铁骊,愤愤地道: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指人要害,哼,刀剑本是凶器,哪能这样随随便便地拔出来与人搏命。说着,将萧铁骊的镔铁刀当废纸一般团了几团,扔到地上,年轻人,刀不是这么用的。末一句话余音袅袅,人已越墙而去。 萧铁骊盯着一闪而过的老头子,默默计算他的身高、足长与步幅。虽然老头子的身法同样妖异,却可以肯定不是掳走观音奴的那个。他定下神来,才发现冷汗湿透衣衫,晚风一吹凉飕飕的,一直凉到心底。 父亲留下的刀是萧铁骊立身的根本,被毁得如此彻底,他再不知还有什么倚仗,可令自己安然行走在这滔滔之世。少年呆呆地站在狭长的偏院中,望着鸽笼般密密匝匝的婢仆屋舍及后庭嵯峨的楼阁,淡月下卫慕氏的府邸仿佛一只暗黑的妖兽,一旦踏进它的巨口,似乎连骨头渣子也不会剩。他一夜未眠,胸臆间充斥丧气,却没起念逃走。 天微明时,萧铁骊去马房应卯,并没人追究他对赤血骏动手脚的事,想来那古怪老头儿并不是城主府里的人。过得几日,马房的管事回禀大管家,称新来的萧铁骊从不多话,做事麻利,是个踏实孩子。大管家当即给萧铁骊配了下人的腰牌,许他在外院自由走动。 居延双塔寺的住持法师精通佛法,曾蒙夏国皇帝亲自赐绯,每次开坛说法,方圆百里的信众都要赶来听讲,居延城主卫慕谅笃信佛教,亦是次次捧场。这日又逢法师讲经,居延城中香花满衢,清水洒道,以城主府的车马为先,城中各家显贵居次,百姓们徒步跟随,往双塔寺逶迤而去。萧铁骊紧紧跟在银喜小姐车后,随侍的婢女见了,笑着向车中说了句什么,便听啪的一声,半卷的帘子放了下来。他自入府中,对卫慕银喜的一应事情都极留心,婢女们看他样子傻傻的,倒有一片痴意在,一时传为笑谈。不过银喜小姐不发话,也没人去为难他。 双塔寺坐落在居延海旁,形制不大,建筑却极为精美。寺内的密檐式琉璃塔,玲珑挺秀,倒映水中宛然双塔,故此得名。寺外建有莲花形高台,供法师讲经用,信众们无论贵贱,均在旷野中席地听讲。这日法师讲得甚是精妙,梵音与水声相和,天光共云影徘徊,在场诸人尽都忘神。卫慕银喜眼尖,觑见父亲于此刻悄然离席,进了双塔寺西角门。她心中一动,止住跟随的婢女,蹑手蹑脚地跟了去。 一院寂寂,却找不到卫慕谅的踪影,银喜仰起头,盯着偏殿上饰有莲花漫枝卷叶纹的琉璃筒瓦和琉璃滴水,其后是广大天空,极明亮的蓝,深远而纯粹,凝神注视时让人感到不可言说的怅惘。女孩怔了一会儿,方要转去,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衣衫扫地之声,回过头来,正见到没藏空向她弯腰致意,长发水一般漫过宽大的麻质僧衣。 没藏空身材甚高,皮肤黎黑,深目白齿,有着党项男子的典型相貌,当他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到银喜脸上时,她的心跳忽然急促起来。那目光仿佛蜻蜓,短暂一驻,随即投向远处,银喜顺着没藏空的视线看过去,烦恼地拧起眉:萧铁骊,你跟来做什么?与没藏空同行的卫慕谅亦不悦,斥道: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萧铁骊也不开口解释,也不识相退下,父女俩拿这木讷的仆人无法,倒是一贯淡漠的没藏空突然开口说话,缓解了尴尬气氛:你叫萧铁骊?空的音质至为清澈,有不辨性别之美,宛如佛经中的妙音鸟伽陵频伽。萧铁骊愣了一下,答道:不错。 没藏空的手负在身后,右指轻叩着左手掌心,道:铁骊是什么意思?银喜站在空的右侧,见他长年隐在袖中的手露出来,不由得呼吸一窒。空的小指上套着没藏氏与卫慕氏盟誓之戒,与卫慕谅戴的白色戒指形制相同,非金非铁的材质,唯戒面漆黑,暗无光华。 夏国的开国皇帝嵬名元昊为卫慕氏女子所生,而嵬名元昊的皇后没藏氏生下了昭英皇帝嵬名谅祚,卫慕与没藏两家均是皇亲,且先后在皇权斗争中落败,遭逢灭族之祸。到圣文皇帝嵬名乾顺之时,卫慕与没藏两家均已没落,但卫慕银喜听父亲说过,没藏氏曾受卫慕氏大恩,故发誓以每一代的长子为质,侍奉卫慕氏家族,供卫慕氏驱使。此誓以戒指为凭,除非卫慕氏主动将戒指还给没藏氏,否则盟誓永不解除,将世世代代履行下去。银喜清楚地记得,父亲提到没藏空时,用轻慢的口气道:空必须服从我的一切指令,否则会因违背密戒盟誓而遭受六神俱灭之苦。有这么一个能干的孩子使唤,真是不错。 银喜站在庭院中,种种念头纷至沓来,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切地感受到:这双塔寺中的年轻僧人,无论就宗教戒律、世俗礼法抑或密戒盟誓来说,都是自己不可触及之人。待她回过神来,卫慕谅已与萧铁骊出了西角门,正在槛外等她。她向没藏空微微颔首,逃也似的奔出庭院。 那一夜,卫慕银喜辗转反侧,第二日特地招萧铁骊来问话。萧铁骊多次偷入内院,这是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进来。少年候在帘外,听见细微的杯盏撞击之声,尔后是长久的沉寂。良久,银喜方低声问他:铁骊是什么意思?略停了停,你昨日怎么对他说的,今日就怎么对我说。声音还未脱女孩的稚气,内里的情怀却已不似孩子。 萧铁骊一头雾水,答道:铁骊是我契丹很老的一个部族,血统来自那一族的契丹人,常常起名叫铁骊,并没什么稀奇。 哦你下去吧。卫慕银喜无意识地旋着细瓷茶杯,闷闷地想: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名字,怎么一向冷淡的空,特特去问它的意思? 九月天气,菊花明媚,卫慕氏的府第里弥漫着清浅、微苦的香味。银喜躺在后园的竹榻上读经,昏昏欲睡之际,斜射的阳光将一道影子投在书页上。她懒懒回头,问:谁?树后的萧铁骊走出来,默然不语。他的目光令银喜恼怒,啪地一声合拢经书,撑起身子道:萧铁骊,你总是在窥视我,不怕我告诉父亲将你撵出去么?到底是什么让你这样放肆? 萧铁骊回答:因为你是城中唯一美丽的女孩。少年的眼睛白少而黑多,安静时像两眼望不到底的井,此刻却似两簇黑色的火苗。他失去了观音奴,失去了父亲的刀,却执意要找到婴鬼,空手与它对抗。明知必死而去赴死,他满怀绝望地迸出了这句回答,挟着难以言喻的热力涌向她。 卫慕氏女子向来早熟,十二岁的银喜也曾幻想,双塔寺中的英俊僧人在花树下向她表白,言辞温柔,目光如水,但决不会像现在这般,被铁柱般的萧铁骊狠狠盯着,身上飘来让人窒息的马粪味儿,说出的话一字字硬似石头。银喜耳轮发热,全身发抖,莲蕾形四梁花钗冠上的珠子瑟瑟直响。 西夏贵族女子的服饰极为华美,明紫色的交领右衽开衩长袍裹着女孩已开始发育的身体,花边重重的鎏金领口露出素白抹胸和浅紫色小翻领内衣,以及红晕微微的雪白颈项。长袍开衩极高,露出粉色的细裥百褶裙,以及腰侧垂下的玫红鎏金宽带。即使蒙昧如萧铁骊,亦不可能忽略女孩此刻的美丽。萧铁骊盯了卫慕银喜月余,却是第一次用男人的眼光看她。他身体发麻,似被闪电击中,慌不择路地离开,不敢再看。 却也只是片刻的事,惊呆了的老嬷嬷醒转过来,顿足道:外院的野小子混进内院,还敢这样唐突小姐,真是该死,我要禀告主人重罚他。 不许去说。银喜抱着膝,冷冷地道,被这种人冒犯,说出去很好听么?我不许你去说。 萧铁骊转出菊圃,正沿墙根走着,忽然被一只手拉住。那手好大力气,连他也挣扎不开,被一把拖进菊圃,死死摁在一丛菊花下。萧铁骊的那点绮思早抛到九霄云外,虽然手中无刀,体内潜藏的沛然刀气却裂肤而出,袭向那人。那人惊咦一声,手指微松,随即抓得更紧,道:笨小子,方才若被人逮到,嘿嘿,你可再难见到美人了。 重重叠叠的暗绿叶子间露出一张笑得菊花似的脸,正是那夜翻萧铁骊包裹的老头子。萧铁骊见他嘴唇不动便说出这番话来,心中惊惧,汹涌的刀气自然收敛。自来内力达到极高的境界,加诸兵器,便可生出剑芒刀气,伤人于无形,如萧铁骊这般不习内功,却能以自身为器蓄有丰沛刀气的,可说是天赋异禀。老头子不禁摇头叹息:真是百年难遇的神刀之器,只可惜一味好勇斗狠,又耽溺美色,可惜啊可惜。见萧铁骊瞪着自己,他得意地道,哼,你用诡计混进府中,整日傻痴痴地守着人家的美貌小姐,还不许人说么?我可都瞧见了。 传音入秘的上乘功夫自非寻常的腹语术能比,老头儿表情百变,语气激昂,花丛外的人皆似聋子般走过。萧铁骊听脚步声去得远了,试探着站起来,退了两步,看那老头子没什么反应,随即快步逃开。老头子如影随形地追上来,在花叶间飘浮着,气恼地问:喂,没听见我说话吗? 萧铁骊手心汗湿:听到了。老头子追问:那怎么不回答? 真是个古怪的妖鬼。萧铁骊想着,慢吞吞地道,你没有盯着那女孩,又怎知道我在盯着她?那老头子睁大眼睛,静默片刻,脸突然红得无以复加,扑上来摇着萧铁骊,愤怒地道:放屁,放屁,我在查要紧的事情,故此隐身在这府里,才不像少年人你这样无聊。 萧铁骊虽然认为神鬼可怖,对这样的鬼倒也生不出敬畏之心,忍不住向他打听:你见过婴鬼么?老头子结舌道:咦,啊,这个,你怎么知道我在找婴鬼? 萧铁骊想着观音奴,胸口热血上涌,竟道:你也在找它?既然都是鬼,你找起来想必容易得多那老头子神色古怪,似笑非笑,未容萧铁骊说完,出手如电,提起他的领子飞越重重屋舍。他虽带着一个人,身法依然轻快,便有府中下人见到,也只当自己看花了眼。 这样无依无凭地御风而行,滋味实在不好。萧铁骊落在实地上时,不由得舒了口气。老头子冷冷地看着萧铁骊,忽然握住他的手:我跟你一样是热的,来回走了几步,跟你一样有影子,他大声咆哮起来,你怎么会把我雷景行当成鬼? 萧铁骊从未接触过玄妙的轻功,很难不把他当成鬼:呃,你每次出来都这样突然,所以我有些糊涂,算我弄错了。我妹妹被婴鬼摄走了,我很担心她,想你既然是呃,听说你也在找婴鬼,才向你打听。 雷景行悻悻地道:什么算你弄错,你根本大错特错。他顿了一下,既然担心妹妹,为何不发愤去找,却赖在城主府里偷看那小美人? 我找不到婴鬼的踪迹,既然婴鬼只捉漂亮孩子,守着城中唯一好看的这个,总不会错。 雷景行意味深长地道:你的想法不错,但这样傻守着,管什么用?这事儿我已有眉目,等找到婴鬼的巢穴,一定带你去寻妹妹。言罢径直去了,萧铁骊拔足追赶,哪里追得上,只得大叫:倘若你找到婴鬼,一定要带我去。时日越久,观音奴生还的希望便越小,然而这倔强少年,从来不退缩,从来不放弃。 第五折 边城染素香 没藏空穿过密魔之宫错综复杂的地道,进入中央的暴室,放下观音奴,拍开她的睡穴。他的耳朵耸了耸,本能地后退两步,等女孩儿爆发出刺耳的哭泣哀告,然而她只是仰起脸,沉默地看着他。地底暗黑,唯有壁上明珠放着微白的珠光,观音奴深陷在覆着熊皮的宽大软椅中,露出小小的面孔,仿佛夜海中央的月轮倒影,眼神却凶狠,似落入陷阱的小狼。 没藏空轻轻抚摩着观音奴的头顶,她头发尚未及肩,然柔滑如最上等的锦缎。观音奴并不作无谓的挣扎,只细细地磨着牙,咯咯有声。空收回手,心知自己再有什么动作,这孩子便会小兽一般扑上来咬人。他将观音奴留在暴室,回佛堂去做晚课,归来时赫然发现这孩子一直守在暴室门口,他刚开启石门,她便奋力冲出。空蹲下来,堪堪接住她,抱紧那不停挣扎的小小身体,忍不住笑道:你出不去了。观音奴颓然垂下双手,发现石门之外是幽深的地道,不知通向何处。 空的肩上微有湿意,鼻端嗅到淡淡的血腥味。他拿起观音奴的手,见伤了好几处,想必是在石壁上摸索机关时割破的。空素有洁癖,此时竟不嫌恶,耐心给她包扎。烈酒淋到伤口上,观音奴痛得倒抽一口冷气,却不呻吟求饶,只死死咬住嘴唇。空来居延城之前,家中有个弟弟,天生不会说话,空对他很是怜惜。现在空已不记得弟弟的模样,然而遇到沉默无语的孩子,他不自觉地便要温柔些。 寺中煮的清粥,空给观音奴盛了来。袅袅的热气里,观音奴狐疑地吸吸鼻子,辨出一股异样的清气,无论如何不是粳米该有的香味。空在粥里加了夺城香,与食物的味道混在一起,十分古怪,没有孩子不抗拒,每次都要空捏着鼻子灌下去。然而观音奴只踌躇片刻,便捧起汤碗喝得点滴不剩,令空十分诧异。他不相信她能辨别夺城的药性,不过是小兽一般,本能地追逐食物,本能地知道食物无害罢了。 观音奴终日沉默,空从未猎到过这样安静的孩子,便放纵她在密魔之宫中乱走,发现她记忆力惊人,走错一次的地方,下次便不会再错。她终日在阴森的迷宫中游荡,迷失在某条巷道时亦不哭泣,像只刺猬般蜷起来,躲进暗沉沉的帷幕里或壁龛下,有几次空找到她时,她竟已睡着。迷宫道路两旁均绘有壁画,模拟地狱景观,间杂魑魅、妖兽以及党项文的咒语,极为血腥可怖,衬着她熟睡中的纯洁面孔,有种说不出的奇异美感。 某次观音奴深夜梦魇,终于痛哭出声,反复叫着铁骊,空才知道她不是哑女,不由深为她的坚忍吃惊。过得几日,空在萧铁骊口中知悉这名字的意思,原来是契丹的古老部族之名。他推想这孩子来自辽国,但无论她来自哪里,终将葬身于夏国饕餮之口。他藏在密魔之宫的这个孩子,已经为主人知晓,勒令他马上献祭。 满月变成下弦月时,空抱着观音奴离开密魔之宫。踏进建筑在上一层的明神之宫时,他心中不忍,解开观音奴的穴道,不让她在昏睡中告别这世界。她醒过来,屏住呼吸看着僧人,眼底盛满恐惧。空叹了口气,方圆三百里内,他再找不到美丽如斯的孩子作替代,而密戒盟誓也不允许他偷换祭品,欺瞒主人。 观音奴打量四围,发现已经出了迷宫,但所到之处依旧不见天日。甬道幽暗,深紫色的帷幕沉沉地垂下来,因年代久远,呈现深浅不一的斑驳痕迹,映着火折子的微光,仿佛一张张窥视的怪脸。她预感不祥,忍不住拼命挣扎,被空大力握住。 观音奴的手掌渐渐冰凉,薄薄的汗水润湿了空的手指,夺城那似花非花、似木非木的淡香便在空气里蔓延开来,仿佛走在五月的原野,肺腑为之一清。用夺城香来清洁这些孩子的血液,只须三日就已足够,空却喂了她月余。他自己都惊奇这效果,低头看观音奴,她狠狠地瞪回去。 空推开暗门,突如其来的光亮让观音奴双目刺痛,眼泪不可遏制地涌出来。隔着蒙蒙泪雾,她看到一个巨大的圆形墓室,散布的火盆中烈焰腾腾,映着四壁和圆顶上彩绘的天国景象,浓艳奇诡的颜色直欲滴到人衣襟上。尽管燃着火,空气依然潮湿滞重,黏着人的肌肤。 空将观音奴带到早已备好的浴桶旁。她的手一直在他掌中颤抖,那一刻忽然僵住,随即紧紧地抓住空,指甲陷进他的掌心。空掰开她的手指,亦在那刻,生出一丝怜惜。空根本无法对这孩子作彻底的清洗,她在大桶中咆哮、撕咬、踢打,将他弄得狼狈不堪,衣衫尽湿。 够了,将她带上来吧。重帘后响起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空手忙脚乱地给观音奴套上白色棉布的小袍子,将她推到居延城主卫慕谅面前。火光中,观音奴赤着双足,头发和衣服都还湿答答地滴着水,她未经岁月剥蚀的脸,幼嫩如初发之花,光泽动人,气息甘甜,散发着逝去便不可再得的稚子之美。卫慕谅的叹息从胸腔里直透出来,将她放到祭台上,轻轻抚摩着她的面颊。观音奴只觉他的手所过之处,有如蛇行,令人作寒作冷。 卫慕谅狭长的眼睛微微眯着,道:空,这是我最满意的一个。他取出一个琉璃瓶,利落地切开观音奴腕上的静脉,暗红的血汩汩流到瓶中,血色渐渐艳红,剧痛也化作钝痛。观音奴的意识有些模糊,火焰燃烧的毕剥声越来越远。 卫慕谅突然低头大力吮吸她的伤口,抬头时一抹血迹自嘴角蜿蜒而下,衬着他瓷白的皮肤,分外醒目。他迷醉地说:如此香醇,真是神赐的青春之泉。刺痛让观音奴清醒过来,她睁大眼睛,轻轻重复:青春之泉?清澈的童音突然在墓室里响起,倒叫卫慕谅和没藏空一怔。对这小女孩,卫慕谅没用什么禁制,所以观音奴轻而易举地抬起手,舔着腕上的伤口,露出可爱笑容:哦,青春之泉。 卫慕谅喝过无数美貌孩童的血,没一个有这样古怪的反应,他想她吓得傻了。空却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想:这荒野中长大的孩子,决不惮于品尝自己的鲜血。 恐惧到了极限,也就无所谓恐惧,观音奴眼眸晶莹,拼命恫吓卫慕谅:我小时侯被狼叼走过,可狼没有吃我,把我当自己的小孩儿养了起来。后来遇到一个萨满,萨满说我是孤杀鬼转生,所以连狼都不敢吃我。你想要青春之泉么?喝吧,喝吧,不出三天,保管你的皮变得像老死的狗一样松垮垮,裹着一包臭烘烘的血肉。 观音奴越说越流利,回想以前在兀剌海城时,见一个女真部的萨满给人下咒,竟用党项语还原出来,连开场白都一丝不错:取一角指天、一角指地的牛来,取无名的马来,正对华面,背对白尾,横看生出双翅的马啊这是诅咒杀父仇人的咒语,越到后面越是恶毒,音调极为凄厉。她心中愤恨,学得惟妙惟肖,连萨满狂舞悲号的癫狂状态也一并学来。观音奴腕上之伤没有愈合,舞蹈之时鲜血淋漓,溅到祭台上、卫慕谅脸上。火光映着她娇小的身子,在墓室壁上变幻出妖异的巨影。 观音奴似一只爪子锋利的鸟,在猎人掌中垂死挣扎。卫慕谅后退一步,拭去脸上的血,不知怎地,隐隐生出畏惧。天旋地转中,她突然晕厥,空伸出手,稳稳接住。卫慕谅面色青白,问:死了么? 空替观音奴敷药止血,还有一口气儿。卫慕谅沉默良久,道:好好看护,明天是十月初一,我要在佛前求一道辟鬼符,喝光她的血。夏国崇佛,开国皇帝嵬名元昊曾经下诏,规定每季第一个月的初一为礼佛圣节。 空点头应是,心中却想:嗜血而又怯懦的主人,同时供奉佛祖和邪魔的主人,果真能够青春永驻么?倘若死去,将到达佛祖的西方极乐世界,还是吸血魔君的黑暗地狱? 深紫的暮云低垂下来,压着空旷无际的荒漠,西沉的太阳给粗砂和砾石铺上一层暗暗的金。没藏空一袭白衣,在漠上掠过。他极为招摇,想那个好管闲事、到处游荡的老头子,不至于看不见。 一直留意着没藏空动静的雷景行果然追了来,速度奇快,离空最近时只有三臂远。空感到排山倒海的劲气从背后卷来,甚至破开了迎面而来的风。空在极速的奔驰中一个鹞子大折身,与雷景行擦肩而过。他算得极准,取的角度正是雷景行力量达不到之处。而雷景行第一次与空正面交手,发现他功力极强,每每觉得触手可及时,都被这滑不留手的家伙逃出。 雷景行追了半个时辰,热火般的空气渐渐冷却,浅琥珀色的月牙悬在天际,照着荒野中的暗红色陵城。皇帝嵬名元昊杀死自己的母亲卫慕氏后,为她修建了规模堪比帝陵的坟墓。赭红色的雄伟神墙围着占地一百八十亩的墓园,三十六座佛塔排列成莲花形状,拱卫着中央的巨大灵台,翡翠色、金黄色的琉璃瓦当、琉璃鸱吻、琉璃脊兽以及佛塔顶端的琉璃宝瓶在月下折射出晶莹的光芒。这座孤零零地建在贺兰山皇家陵园之外的巨大坟墓,被居延人称作暗血城。 空已逃到暗血城外,迅速翻过神墙,奔进西边的一座佛塔,开启机关后进入逶迤的地道。他停下步子,随即觉得一双腿软得再也迈不动,热汗沿着额发滴下来,模糊了眼睛。空将耳朵贴在地道的石壁上,辨出老头子在佛塔中兜了好几圈,还伸指敲了敲装有机关的四块青石浮雕,延宕半刻后竟施施然去了。空甚是失望,松懈下来后又觉庆幸,若不是他预先服下可令功力在半日内提高一倍的青罡风,只怕还未逃到此间,已被老头子追上。这条地道绕过灵台和封土,直通明神之宫的墓室,只有空和卫慕谅知道,他却泄露给一直在调查自己行踪的对头,然而并不后悔。 十月初一夜,新月如帘钩。雷景行潜入城主府邸,在仆役居住的偏房里找到萧铁骊,只说了一句:我找到婴鬼的巢了。萧铁骊二话不说,跟了他便走。 月光淡似轻烟,黑黢黢的佛塔里,雷景行在东西南北四面墙上各击一掌,分别是佛教的施无畏印、尊胜手印、月光菩萨手印和贤护菩萨手印。他虽不解其中意思,然方才电光石火间瞥见没藏空如此施展,依葫芦画瓢地使出来,地道便轰然而开。萧铁骊先跳进去,雷景行提防地道中还有机关,迅即跟上。 一路风平浪静,萧铁骊踏进半掩着门的墓室,一眼瞧见观音奴被绑在祭台中央,额上贴着符纸,双腕的鲜血沥沥而下,滴在两个琉璃钵中。居延城主卫慕谅站在旁边,举着一个盛血的琉璃杯,嘴唇猩红,衬着他雪白的肌肤,既妖冶又邪恶。 萧铁骊惊怒交迸,冲向祭台。空抽出朝槿刀,斫向萧铁骊,中途突然变招,拦的却是雷景行。双刀相交,空觉出雷景行的动作并不快,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明晰可辨,却似老鱼跳波,瘦蛟腾空,舒缓中透出睥睨对手的刀意。空有把握拆解这一招,然而雷景行的力量如此强大,七尺之地,空气如同胶质,空还击时,便似有千丝万缕牵系着自己手臂,分寸尽失。 与此同时,萧铁骊已冲到祭台前。观音奴面庞惨白,气息微弱,只剩眼睛还有一丝活气。她望着萧铁骊,喃喃道:哥哥,杀了他。萧铁骊一双眼睛变作赤红,从靴筒中抽出匕首向祭台旁的卫慕谅扑去。养尊处优的卫慕谅如何挡得住这雷霆一击,身子软软倒下。 空失声道:住手。雷景行大喝:不可。然而萧铁骊的匕首已经穿过卫慕谅的胸膛,深至没柄。少年毫不留情地拔出来,在卫慕谅衣摆上拭净,转身替观音奴解开锁链,包扎腕上伤口。观音奴轻轻叹息,仿佛风吹铃兰的声音,靠着萧铁骊合上眼睛,昏睡过去。萧铁骊数着她细弱的呼吸,心情如同雨后的天空,清澈空明,伸展到极远之处。 空茫然地瞪着卫慕谅的尸体。他的本意只是让老头子来搅局,救下那孩子,不料竟送了主人的性命,没藏氏誓言要代代守护的主人。雷景行却瞪着萧铁骊,满心懊恼:早就知道这少年出手决绝,自己千不该万不该,竟巴巴地跑到府里将他带来。呼吸间断送一个人的性命,他却如此笃定安然,简直令人发指。老头子气得顿足。 空的朝槿刀挽出一个极大的刀花,仿佛朝开暮谢的雪色木槿,带着死亡的气息刺向萧铁骊。萧铁骊触到花蕊中那一星雪亮,避无可避,只有松开观音奴,挡在她身前。雷景行哼了一声,后发先至,一手抓着萧铁骊,一手抓着观音奴,全速冲出墓室。卫慕谅的死是疏失,现在若还有人横尸在他面前,他该到神刀门的祖师爷面前磕头谢罪了。 空追出三十里地,雷景行固然甩不掉他,他要想在雷景行手中夺人,却也极难。最后萧铁骊不耐,冷冷道:我,契丹萧铁骊,杀了卫慕谅。这老头和我不是一路的,不会一直拦着你,想报仇,以后还有机会。我妹妹伤重,禁不起这么折腾。 空看着苍白如纸的女孩,风中飘来夺城的淡香。无论她到哪里,他都可以循香而至。忖量形势,空离开,月光照着他的背影,轻飘如鬼魅。萧铁骊垂下头,对付这等身手,他其实毫无办法。 雷景行听萧铁骊的话意,忽然觉得这小子有趣,合了他的脾胃。 公元一一一五年,即宋国政和五年,徽宗皇帝已不似即位时的勤政,醉心于花石美人,对外则强力开边,童贯于此年春天大举进攻夏国。亦即辽国天庆五年,辽之部族女真,其首领完颜阿骨打自立为帝,国号大金;辽国天祚帝耶律延禧统兵十余万伐金,大败,退守长春州。而夏国一名小小城主暴亡,虽然是其亲族之痛,在历史上并没留下半点痕迹。 卫慕谅的独女银喜一身缟素,在葬礼上问没藏空:你说,杀死父亲的人就是萧铁骊?她的小指上戴着卫慕氏与没藏氏盟誓之戒,成为空的新主人,所以空恭谨地回答:是。 卫慕银喜双手握拳,低声重复了一遍:萧铁骊。党项人属于羌系民族,最重复仇,不死不休。她极目远眺,回想那日街中所见少年,誓言这一生要以萧铁骊之血和酒,盛于萧铁骊的头骨碗中痛饮。 第六折 瀚海迷蜃景 萧铁骊带着观音奴逃离居延,没藏空缀在后面,却不动手。雷景行暗中护着两个孩子,这一路追逐,倒成了他和空的较量。萧铁骊起初还绷着神经,后来就松弛了,只对观音奴道:我们逃不出去了,多半会死的,你怕不怕?观音奴伏在萧铁骊背上,叫了声哥哥便没言语了。她素日都是铁骊长铁骊短的,只有求他什么事时才肯喊哥哥,听得他一恸。 观音奴腕上的伤口灼热疼痛,也只是挨着,从不抱怨。若痛得狠了,就使劲咬着萧铁骊的衣领,把质地坚韧的土布咬得绵软稀烂。雷景行忍不住现身,用神刀门的药替她疗伤。他手上忙活,嘴也不闲,问萧铁骊:少年人,你是块练刀的好料子,可愿做我弟子,学我功夫? 萧铁骊的刀术学自亡父,用于战阵厮杀时极有效,比之雷景行的神刀,却是望尘莫及。此刻听雷景行问起,不由心驰神往,他还未答话,观音奴已抢着道:铁骊自然愿意。 雷景行笑道:神刀门规矩不多,只有一条,神刀门下,不杀一人;但使人生,不使人死。入我门来,再不能动杀戒,否则会被废掉武功,逐出门墙。 萧铁骊和观音奴顿时面面相觑,他们长于草原,信奉的是强者生弱者亡,只觉这规矩莫名其妙,无疑伸着脖子等人来砍。萧铁骊道:我不爱杀人,不过伤我妹妹者,必杀;夺我族人土地牲畜者,必杀。杀不过,只好给人杀。你这规矩稀奇古怪,我做不到。 雷景行愣在当地,看他背着女孩扬长而去,感到非常挫败。这世间不知多少学刀之人渴望跻身神刀门,萧铁骊却将送上门的机遇推掉,况且没藏空穷追不舍,若能托庇于雷景行刀下,只怕就逃过了这一劫。方才雷景行只是爱惜人才,动了收他为徒的念头,现在却铁了心要收服这烈性的小子。生死关头尚能坚持自己,不轻许言诺,他很得雷景行激赏。 没藏空调集人手堵住巴丹吉林沙漠以外的所有通道,只要萧铁骊回头,必定遭遇凶狠的狙杀,渐渐将他逼入沙漠。空此时的目标不光是萧铁骊,连雷景行也算了进去。 初时是戈壁,还可见到胡杨、骆驼刺等,到后来黄沙漫漫,植物越发稀少,幸而还有泉水可饮。巴丹吉林沙漠中散布着一百多个沙间湖泊,多是咸水,也有甜泉,蔚蓝清透的水映着金黄沙山,一幅瑰丽而高远的画卷在他们面前徐徐展开,似乎永无尽头。人行其中,那盘亘了千万年的空旷和寂静便一点点压下来,消泯了初见沙漠美景的新奇。 雷景行一路紧随两个孩子,喋喋不休地讲述侠者以刀剑活人的道理,期望他们回头跟自己走,奈何萧铁骊与观音奴自小浸染弱肉强食的草原风气,他的话如同秋风过马耳。观音奴还反过来问雷景行:你师父是谁啊,为什么要这样为难你,不怕你给人杀掉么? 雷景行为之气结,神刀门立派八十年,还没有弟子因为遵守戒条把命送掉的。想我祖师冼海声,刀法练至通神之境,神刀一出,木石皆成琉璃,天地可回转,刀势不可转,所以误伤心爱之人,断送了她的性命。祖师爷伤心之下,才规定门下弟子戒杀,赎神刀之孽。这功夫练到极处,真会失了控制,不由自己作主呢。雷景行说着,露出敬畏的神色。 观音奴听得大为心动,暗想铁骊若练成这种功夫,可真是了不得,探询地看了萧铁骊一眼,他只是摇头,这种规矩,我确实是做不到的。观音奴吐吐舌头,不再理会雷景行。 那年的气候很反常,已是秋末,沙漠中依然炎热难耐。天空没有一片云,炽烈的阳光烤着漫漫黄沙,一呼一吸间,空气如同流火,灼得喉咙生痛。昏沉中,观音奴突然觉得耳边没了老头子的聒噪,倒有什么滴到自己手上,侧头去看,原来是铁骊的鼻子在流血。他木着一张脸,仿佛萨满作法时用的傀儡,麻木地挪着两条腿向前跋涉。她心中恐惧,眼泪不自禁地流下来,带着夺城的微香,打湿了他的后颈。 萧铁骊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听观音奴哭着求他:哥哥,放我下来,我自己走。他用袖子擦掉脸上的血,低声道:观音奴别哭,喝进去的水变成眼泪出来,可惜得很。她果然立刻收声,他慢慢安慰道:到了绿洲,我会放你下来自己走。现在若停下来,我就再也迈不动步子了。 萧铁骊一行已被逼到巴丹吉林沙漠的中部,此处的沙山密集而高大,然长天与黄沙相接之处却有一片烟波浩渺的大湖,湖畔有深红的林木婆娑起舞,月白的城郭巍然耸立。碧沉沉的湖水起伏摇荡,让身处火焰地狱的人们感到无限清凉,萧铁骊执著地向着湖水走去,浑不知这是当地人俗称的阳炎幻境,即因地表空气和上层空气的密度差异,光线发生折射而结成的下现蜃景。 雷景行追上来,见到萧铁骊的神色,吃了一惊,喝道:这是海市蜃楼,你走一辈子也走不到的。观音奴奇道:什么海市蜃楼? 就是蜃妖吐气结成的幻境。我在海边,也常见到云雾缭绕的蓬莱仙岛,连仙人们的宫室车马也历历可辨。喂,傻小子你给我站住,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可不能当真。雷景行拉住萧铁骊,烦恼地捻着胡子,今天没见卫慕家的人来滋扰,我觉得不对劲儿,方才去查探了一下,附近连个鬼影都没有。我琢磨他把你们逼到这儿,肯定有什么陷阱。我们不熟悉沙漠的地形和天气,到时候要吃大亏。 萧铁骊筋疲力尽地点点头。雷景行叹了口气,道:我懒得跟你这犟牛耗了,入不入神刀门都随你便,只是明天一定要走出这些沙山。我的骆驼虽然被卫慕家的人射杀了,脚程还是比你们快得多,拼得几日,一定会把你们带出这鬼沙漠。 萧铁骊放下观音奴,后退半步,跪左膝,屈右膝,向雷景行深深行礼:你救了观音奴,又对我们这样关切,萧铁骊无以为报,只能向黑山大神起誓,我虽做不成像你这样的人,但从今以后,萧铁骊若杀死一人,必救十人来赎自己的罪愆。 雷景行白眼:你救再多的人,死的还是死了。无论一个人有多坏,你以为我们有资格去决断他的生死么?萧铁骊不以为然,但也不与他争辩。 当晚他们宿在沙漠中,下半夜时观音奴冻醒过来,往萧铁骊怀里钻,他用力揽住她。涅白的月亮挂在蓝琉璃似的天上,月光粼粼,黄沙杳渺,这一天一地的清寒衬得其中之人如同草芥沙粒。观音奴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空虚和悲酸,想要放声一哭,却又不知因何而哭,只拉了萧铁骊的手道:哥哥,我讨厌沙漠,我很想回家。 回家?天地虽大,萧铁骊并不知道家在何处,但他道:好,如果这次逃出沙漠,我一定带你回辽国。忍不住仰头长啸,清亮的啸声在空旷的沙漠中传得甚远。雷景行捂住耳朵,侧过身又睡着了。 火红的太阳腾出地平线,温度节节上升,灼热的一天又开始了。雷景行取出罗盘定了方向,提起萧铁骊和观音奴开始飞奔,只见黄沙中掀起一股烟尘,笔直地划过重重叠叠的沙山。此地流沙甚多,徒步行走时稍不留神就会塌陷进去,然而雷景行轻功超卓,带了两个人依旧轻捷如雁。 雷景行跑了半个时辰方才休息。他们在一个微含湿润之气的沙丘落脚,虽取不到水,却长着疏疏落落的植物。雷景行啃着沙枣,快活地道:我们很快就可以走出沙漠,吃牛肉喝老酒了。萧铁骊极其不安,让一个老人抓着自己和观音奴的衣领逃亡,纵然他有神一般的力量,仍是令人羞愧之事。 三人走走歇歇,到那日午后,天边突然响起闷雷般的隆隆声,一团硕大无朋的黑云幽灵般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仿佛漆黑的海水在翻腾涌动,一浪高过一浪。北边的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南边仍是艳阳高照,如同昼与夜同时出现,诡异而美丽。雷景行讶然道:这云来得蹊跷,怕要起大风了。他与萧铁骊没有经验,不知道这是比普通沙尘暴要强烈几十倍的黑风暴,仍站在原地观察这奇特的天象。 黑云以极快的速度逼近沙漠,风暴中央极度低温的云团与地表的滚烫空气接触后,开始了猛烈的热力交换,并形成巨大的空气涡轮,扬起大量沙子,一面高达八十丈、宽达二十里的沙墙平地而起,如同海啸时的巨浪般向前推进,天地也为之倾侧。 雷景行拉着两个孩子亡命而逃,奈何黑风暴的狂暴力量已经完全爆发出来,并因热力交换变得更具破坏性。它驱策着那些高大的沙丘滚滚而来,仿佛洪荒时吞噬天地的怪兽,变得越来越庞大,迅速淹没了三人。 明艳的阳光最后一闪,天突然黑尽了,风沙猛烈地撞击着他们的身体,把他们的衣服绞成碎片,在一瞬间把他们变成瞎子和聋子。即使功力深湛如雷景行,也绝无可能在这样的风暴中奔行。他只能在墨汁般的黑暗里,用千斤坠的身法定住身子,并死死抓住两个孩子的手腕。 雷景行提起一口真气,大喝道:观音奴不要松手,萧铁骊抱紧我的腿。这一喊,他口中立刻灌满沙子,而声音传到两人耳中时已变得很弱,萧铁骊摸索着抱住雷景行钢浇铁铸般的腿。雷景行腾出右手,迅速点了两人的十二处重穴。他用了南海神刀门的胎息法,能令人在没有空气的环境中存活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若不解开穴道,将经脉寸断而亡,却也好过埋在沙中窒息而死。 雷景行带着两人向沙中坠去,沙面起了一个小小的漩涡,很快淹没他们的头顶。雷景行在沙底度过了一生中最为漫长的光阴,每一刻都放至无限长,把他的心搓圆捏扁。他担心风暴逗留的时间超过一个时辰,胎息法会断送两条鲜活的生命;倘若到了时辰解穴出去,他又没把握在黑风暴中保全两人。幸而黑风暴不会长时间地滞留在某处,半个时辰后,雷景行听到风声转小,那咆哮的怪兽渐渐远去。他定下神,汇聚真气,使个一飞冲天式,想破沙而出,岂料沙面堆积极厚,他又带着两个人,冲到一半便坠下来,反而滑到沙海深处。他改用旱地拔葱式,依然无果,不得不费力挖出一条地道来。 挖了半晌,雷景行的头露出沙面,须眉鬓发挂满沙粒,像极了子午沙鼠。他游目四顾,发现黑风暴确实走了,欢呼一声,将萧铁骊和观音奴拉出来,拍开他们的穴道。三人没有衣服蔽体,满面黄沙,互相打量着,忍不住大笑。 太阳重又露头,猩红颜色,挂在森蓝的天空上。沙丘的曲线非常平滑,向光之面郁郁如血,背光之面沉沉如夜,整个沙漠如同上天愤怒的画作,光与暗,殷红与深黑,反差大得令人战栗。三人方从黑风暴中逃生,对这异象反而不以为异。一路上遇到野骆驼的尸体,以及风暴卷来的各色东西,惜乎被撕扯得破破烂烂。他们甚至捡到一匹还算完好的杏红细布,这布织造时将片金缠绕在棉纱上,华美而坚韧,三人各围一块,相携而去,心中均觉温暖亲近。 第二日,没藏空陪卫慕银喜来检视此处。银喜迟疑地道:就是这里么?空道:我费了很多心思,才把他们逼到风势最盛之处,断然不会错的,主人放心。 卫慕银喜望着绵延的沙丘,怏怏道:这样就死了么?这样就报仇了么?我甚至找不到他的尸体,割下他的头颅呈于父亲墓前。 空慢腾腾地道:应该让主人手刃仇敌的,但保护他们的老头太过强大。把他们逼进沙漠后,发现有黑风暴的苗头,才想了这法子,连那老头一起解决。他弯腰抓起一把沙,收紧拳头。沙粒温暖而硌人,他想:那漂亮而凶狠的女孩,躺在哪一片沙下呢?这样死去,好过主人的零碎折磨吧。 雷景行等三人自北而南,穿过巴丹吉林沙漠,到达弱水上游的宣化府。宣化乃丝路重镇,在汉代呼作张掖郡,取张国臂掖、以通西域之意,西魏时更名甘州。此地风光明丽,物产丰饶,有塞上江南之称,曾被吐蕃人及回鹘人占据,宋国天圣年间归于西夏。 行到宣化,仍无卫慕家的人出现,可知是相信他们葬身沙漠了。雷景行想到此节,对萧铁骊道:这黑风虽然骇人,倒也替你去了个大麻烦。夏国人最重复仇,倘若知道你没死,必定纠缠不休,咱们当然不惧,可也磨人得很。萧铁骊听他说咱们,心中一暖。这一路行来,多得雷景行照顾,萧铁骊虽独行惯了,且答应带观音奴回辽国,却不知如何向他开口辞行,当下只说了声是。 雷景行知道萧铁骊不爱说话,转向观音奴指点此间风物,观音奴好奇心甚强,凡没见过的物事都要追问,一老一小唧唧哝哝,亲热得很。在宣化城外三十里的驿亭打尖时,趁萧铁骊去饮马,雷景行叹了口气道:观音奴啊,我瞧铁骊要带你离开喽,可真舍不得你们。 观音奴点头:嗯,铁骊要带我回辽国。雷景行干咳一声:那个,铁骊一直不肯学神刀门的功夫,我也就不勉强他了,可观音奴根骨绝佳,不学很可惜呀。你一个小姑娘,又不和人打打杀杀,遵守神刀之戒很容易的。 观音奴以手支颐,眼珠转来转去:如果我学成的话,可以教给别人么?雷景行眼中精光一闪,笑道:你将神刀的功夫练到第七重时,就可以收徒弟啦。观音奴便踌躇起来:第七重很难练么?雷景行含糊地道:这要看各人的天赋,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观音奴长长地哦了一声。 两人各有算盘,相对发呆,萧铁骊回来,只觉气氛古怪,却不知这一老一小都在算计他。入城后,雷景行带着萧铁骊和观音奴左穿右插,来到一条僻街,绿树荫蔽的小院,结满累累黄梨。雷景行敲了半天门,无人应答,索性翻墙而入。院中似乎久无人住,熟透的梨子落到地上,沤得久了,空气里浸染着酒般香味。雷景行轻车熟路地进去,在书房中一阵乱翻,嘴里念念有词:奇怪,老鬼把我的箱子收在哪里?末了在暗格里找出一个藤箱,打开来,满满的都是羊皮面簿子,还有一卷旧画。 雷景行将书房中原来挂着的老子骑牛图一把扯下,换上箱子里翻出的旧画,拖一张圈椅坐定,清清嗓子,道:观音奴可以拜师了。 观音奴不理会萧铁骊的纳闷眼色,按雷景行的指点行礼如仪,发誓会遵守神刀之戒,行完礼站起来,笑嘻嘻指着画卷上的人问:师父,这个就是祖师爷爷么?画上是个白衣红裳的女子,长长的裙裾直要拖出图外,手臂却裸露着,顾盼间光辉照人。画卷已微微发黄,她的美丽却不褪色,大漠阳光一般灼人。 雷景行叹了口气:不,她是祖师爷的小师妹,也是神刀门唯一将刀法练到第八重万里云罗界的女子。假以时日,她也许能像祖师爷一样达到第九重磨损胸中万古刀。当然,这只是我妄自猜测,因为祖师爷某次与人决斗时误杀了她。以祖师爷功力之深,竟也不能回转。后来,祖师爷立下神刀之戒,要我们修习这种毁天灭地的武功时,有悲悯世人的胸怀,努力克制自己的杀性。 观音奴的眼睛滴溜溜转着,追问道:一边修习,一边克制,这功夫要怎么才练得好呢? 雷景行悚然动容,观音奴的话逼着他直面长久以来不愿深想的疑惑,他的十指紧紧交扣,缓缓道:确实,神刀门历代弟子,最杰出者也只能练到万里云罗界,我不过练到第七重的洁然自许界而已。修武与养性,似乎相悖,其实是我们没有彻悟,这决不能成为违反神刀之戒的理由。观音奴,倘若你有一天杀了人,那你在我这里得到的,我将全部收回。 室中忽然静了下来。萧铁骊站在窗边,风中吹来酽酽的醉梨味道。听着雷景行和观音奴说话,他有些微恍惚和悲伤,没料到观音奴与他如此疏离,这等大事也不与他商量。观音奴却于此时抬眼看他,他熟悉这样的眼神,意味着不惜一切代价、不计任何后果地争取想要的东西。 雷景行觉得刚才说的话太重,轻拍着观音奴,安慰道:你的根骨极佳,比你哥哥也不逊色,我会好好教你。观音奴却跑到萧铁骊身边,拖着他衣角道:师父,虽然铁骊不能遵守神刀之戒,但我不要和铁骊分开。 雷景行笑道:那是当然。他眼睛发亮,笑得像只狐狸,看铁骊这几天欲言又止,想必对我们的行程有什么打算。我已经取到了存在朋友这儿的东西,接下来怎么走,嗯,铁骊你说说看。 萧铁骊有种落入套中的感觉,看着这一老一小,闷闷道:我要带观音奴回辽国。呵雷景行伸了个懒腰,正好我没有游历过辽国。今天咱们歇在这儿,明天就动身到删丹吧。 第七折 飘飘何所似 自西凉府往东,萧铁骊一行绕过腾格里沙漠,沿夏与宋的边界,缓慢地向辽国而去。雷景行喜欢游历山川、品尝美食,又是天下第一好管闲事之人,哪里出了妖鬼奇谈、诡秘悬案,他必闻风而至,誓要弄个水落石出,有时竟滞留某地一年半载,是以他们行进的速度极慢。到达宋辽夏三国交界的浊轮川时,观音奴已十三岁,萧铁骊更长成宽肩长腿的魁岸男子。 五年间,雷景行将神刀门的碧海心法和神刀九式倾囊相授,观音奴颖悟,且能举一反三,令他欣喜异常。时间长了才发现,她并不热衷神刀九式,可以转授萧铁骊的碧海心法和轻功要诀倒是格外上心。这鬼灵精怪的女孩,一开始就迫不及待地问他:师父,你想不想当师公? 雷景行顿时呛住,心里明镜似的,缓缓道:也没什么想不想的,你要牢牢记住,不守神刀之戒,决不能学神刀九式。她心领神会,磨着萧铁骊与她一起练碧海心法。萧铁骊耿直之人,如何禁得起她巧言令色,百般纠缠。几年下来,懒怠练刀的观音奴进益不大,萧铁骊的刀法却是一日千里,让雷景行心痒难耐,整日想着把萧铁骊真正收归门下。奈何萧铁骊待他如师如父,却抵死不学神刀九式,只恐一入套中,终生不得自由。三人一路行来,颇不寂寞。 观音奴在神刀九式上不甚用功,却爱读书。某次她听雷景行用汉话吟诵《凉州词》,顿时惊叹艳羡,只觉音韵之美,无以复加,央着雷景行教她。识得汉字后,便将雷景行藤箱中的羊皮卷当书来读。卷中记的都是雷景行游历所见的山川地理、风俗人情和奇闻轶事,令观音奴对中原的花花世界生出无限向往之心。 这日行到浊轮川,三人在河边打尖休息,雷景行取出簿子勾画此间地理,观音奴捏着一卷羊皮书呆了半晌,忍不住问雷景行:师父,你这一卷里,为什么起首一句就讲湖山信是东南美,真有那样美么? 雷景行搁下笔,笑道:这话却不是我说的,是苏夫子《虞美人》中的句子。当下将这首词念了一遍。绍圣四年苏东坡贬谪海南,与当地士子多有交游,雷景行彼时仍在师尊座前,见过苏东坡数面。雷景行虽为海南黎族,习的却是汉家文化,对苏东坡颇为仰慕。 观音奴听了一遍便能琅琅重述:湖山信是东南美,一望弥千里。使君能得几回来?便使樽前醉倒更徘徊。沙河塘里灯初上,水调谁家唱?夜阑风静欲归时,唯有一江明月碧琉璃。一时心中起誓,他朝要去见识这碧琉璃似的湖山。 萧铁骊在旁边听得好生气闷。他觉得汉话佶屈聱牙,若非雷景行和观音奴爱说汉话,他原不耐烦去学,忍不住拔刀而起,一舒胸中闷气。他习的仍是亡父传授的刀法,然已非昔日吴下阿蒙,每一刀挥出,皆有风雷之声。只是碧海心法与神刀九式相得益彰,与他的刀路却不合,用力时常感到窒碍不通。观音奴习刀五年,虽不甚用心,这一点倒也瞧得出来,蹙眉瞅着:怎么就这么别扭呢,师父?雷景行微微一笑,低不可闻地说了一个快字。观音奴一愣,琢磨道:何以见得快就是好? 雷景行缓缓道:铁骊本来就天生神力,修习碧海心法后,经脉中更是劲气充盈,然而萧氏刀法讲究稳和狠,并不求快,于是他每一刀挥出,都似江海潮生,却生生地把这潮水给截住了,尔后再挥出下一刀,怎么会不别扭?观音奴大悟,叫道:铁骊,你使刀的时候快点儿,不要断! 萧铁骊闻言加快出刀的速度,起初举轻若重,没了章法亦失了平衡,到后来渐入佳境,只觉全身毛孔豁然大张,快美难言,而劲气与刀意合二为一,指东打西,无不如意。使到最后一式,漫天刀影敛去,方看见一个魁伟男子立于河岸,身后被烈烈刀风卷起的河水缓缓平复。观音奴看得心花怒放,大力拍手叫好。 至浊轮川边拔刀一舞,萧铁骊已窥见刀之堂奥。 进入辽国西境,萧铁骊听路人传言,新兴的金国在短短数年间侵吞了辽国宁江州、沈州、东京辽阳府一带的大片土地,西京道虽无战事之忧,然而末世的飘摇动荡之感已悄悄潜入人心。 宋真宗景德元年,辽宋订立澶渊之盟,宋国每年向辽国纳银绢三十万,换来辽宋边境百余年的和平;宋徽宗宣和元年,宋国与金国秘密缔结海上之盟,约定联合攻辽。国家间的盟约,自然因时势变化,而东方的苍莽大地,血腥即将再起。 朝堂上的变动,不是草芥小民所能预知,萧铁骊忧心的亦不过是族人的安危。金国夺去东京,离上京虽不近,却也不远了。于是昼夜兼程,与雷景行和观音奴赶至涅剌越兀部的春季营地。 辽天庆十年二月。早春的风依然砭人肌肤,草原上却已浮着一层茸茸绿意。萧铁骊放马驰过,想到十三年前带观音奴出走时的光景,心中一阵酸一阵痛,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转头瞧她,却笑盈盈地欢喜得很。 将近部族的营盘,遇到大队马群,蹄声隆隆,烟尘蔽日。三人不想撄其锋,侧身避让,待马群过完,才发现有人在后面紧紧追赶,箭矢如雨,射向赶马人。一支流矢飞过萧铁骊面前,他反手接住,看到箭尾上刻的标记,疑惑道:是我们部族的箭? 此时追赶的人已离得近了,观音奴侧耳听着风中传来的叫骂之声,怒道:铁骊还琢磨什么,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抢了咱们涅剌越兀的马,我去追回来。萧铁骊不及阻止,她已纵马而去,捷如闪电。 逼近马群时,观音奴突然松开马缰,和身扑进马群。只见一领轻飘飘的月白旧衫,在马背上御风而行,远望去便似踏在惊涛之巅,好看煞人,也惊险煞人。须知马是活物,又在疾行之中,倘若她行差踏错,从一匹奔马跃到另一匹奔马时落空,即遭群马践踏,横尸当地。 萧铁骊心急如焚,急着冲进马群追她,却被雷景行控住马笼头。老头子斥道:慌什么,观音奴的清波乐步法,已经算得武林第一流了。他看着她在马背上自如奔驰,又有些恨恨的意思,若她练神刀九式也似练清波乐这般用心 说话间,观音奴已撵上奔在头里的赤鬃马。她跳上头马脊背,伏低身子,抱住马脖子,双腿夹紧马肚。赤鬃马是还没去势的儿马子,性情暴烈,连主人也不曾骑过的。观音奴这一坐上去,激得它暴跳狂嘶,使出混身解数要将她甩下去。然而不论赤鬃马如何闹腾,观音奴就像黏在它背上一般。她修习碧海心法,力量绵绵不绝,就是草原上的成年男子也远远不及。 终于,赤鬃马的凶悍抵不过观音奴的顽强,筋疲力尽地在她面前低头。她轻而易举地驱策它转向,群马跟着头马一起回转,后面的赶马人挥响长鞭,大声呵斥,马群回头的汹涌之势却无法逆转了,只得向两边闪开,唯有一人一马在逆流中安然不动。观音奴与那人交错而过,又愕然回头,只见淡青天地间,黑色风帽下,一双矢车菊似的蓝眼睛向她望过来,极清极深的蓝,漩涡般令人沉陷。 惊鸿一瞥后,观音奴已被马群裹挟而去。涅剌越兀部的牧马人见马群回来,大声欢呼,及至看清观音奴,全都怔在当地。谁也没料到,竟是如此纤细的少年带回了马群,犹带稚气的浅蜜色脸蛋,轮廓完美,汗珠晶莹,日光下漂亮得让人不敢逼视。她笑着:师父,铁骊,我把涅剌越兀的马夺回来了。 牧人们正忙着将马拢在一起,忽闻嗖嗖数声,七支羽箭向观音奴背心的要害钉来,第七支箭几乎与第一支同时到达,竟是最难练的七连珠。观音奴坐在赤鬃马上纹丝不动,微微仰起下巴。萧铁骊一跃而起,挥刀斩下,削落七支羽箭,凛冽刀风在草地上划出一道深九分、长八尺的直沟。这一刀刚劲利落,激起一片彩声,唯雷景行看着地上干净笔直的轨迹,默然不语,想:这般饱满,这般精纯,师尊极盛之日,也不过如此。铁骊不肯学神刀九式,实在可惜。 抢夺涅剌越兀马匹的一干人围上来,当先的胖子身着轻甲,背负强弓,便是方才放箭的射手。胖子气势汹汹地喝道:大胆暴民,竟敢妨碍我们办差。这是东路军征用的马,抗拒不交的,就地格杀。 辽国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子,皆隶兵籍。涅剌越兀的牧马人同时也是本部族之兵,闻言挥着手中短钺,骂道:放屁,皇上的旨意是十匹里征用一匹,涅剌越兀的大小马群加起来,只合征五百匹,现在你取走两千五,也他娘的抗旨。另一个年纪较长的牧马人,捻着胡须,不冷不热地道:东路军一直与女真人耗着,需要补充军马,我们该当出力。只是涅剌越兀也有守土之责,你把马弄走一半,女真人要打过来,我们使什么? 胖子呸了一声,拔出腰刀。双方各有数十之众,尽皆露刃张弦,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便在这时,一个黑衣蓝眸的男子插进两帮人中间,自马上俯身,凝神看着萧铁骊刀劈的痕迹。他气质清冷,俯仰间眼似寒泉,众人凡与他目光对上,尽都偏头避让,只觉一股子凉意直扎进骨头里去,那目光里竟似附着种莫可名状的冰冷魔力,消解了人心中的争斗之意。唯雷景行袖手而立,皓首蓝衫,干瘪瘦小,一双眸子却清光内蕴,与这黑衣男子坦然对视。 胖子垂下刀尖,示意手下退后两步,恭敬地道:嘉树法师路过此间,不知有什么吩咐?黑衣男子淡淡道:没什么,路过涅剌越兀,想跟主人借宿,正好遇到有人矫旨行事。他望向萧铁骊和观音奴,两位好俊的功夫,实在是契丹年轻人中的翘楚。观音奴见他不过二十来岁,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忍不住朝他扮了个鬼脸。那男子微微一怔,转过头去。 胖子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态度顿时大变,与牧民们好生商量,圈了五百匹马走。牧民们没料到事情如此顺利解决,拥上来向观音奴等人道谢,她笑嘻嘻地道:谢什么,我们也是涅剌越兀部的。 四人被牧民们簇拥着回到部族的营盘。不过半日,黑刀迭剌一双儿女的好本事便加油添醋地传遍了各家毡房。入夜后,营盘外的空地上燃起篝火,欢迎贵客光临及兄妹回归。萧铁骊不习惯这样的热闹,观音奴却玩得甚是开心,与部族中的少女一起大跳渤海踏锤舞。契丹人本就善舞,观音奴的身手尤为轻灵,又惯着男装,远望去宛然一名俊秀少年,踢踏回旋于一帮女孩子间,令雷景行大乐,一边饮酒,一边击节。那黑衣男子也在座中,熊熊燃烧的篝火映在他苍白的脸上,仿佛极北之地的冰雪塑成,连火焰的热力与牧民的热情都不能使之融化。 观音奴跳得发热,停下休息时,忽然觉得身后异样,转过头,见暗影里一个鬓发斑白的妇人手挽木桶,呆呆地望着自己,水洒出来也不知道。观音奴向她走去,那妇人慌忙后退,木桶倾侧,余水尽泼在她裙子上,益显狼狈。观音奴托住她,笑道:大妈,我帮你。 妇人直起腰:不用啦。踌躇片刻,低声问:你叫观音奴?她容颜老去,依稀可辨出昔日风采,仿佛一束旧年的丝,光泽已暗,颜色已褪,却还有轻柔的美感,是草原女子中罕见的。观音奴对她颇有好感,笑道:是啊,我叫观音奴,我哥哥叫铁骊。 妇人半张着嘴,眼底的欢喜和悲伤扭绞在一起,令五官有些微变形。被这样盯着,观音奴尴尬起来,正想拔脚溜走,见铁骊大步走来,却不说话,石头般杵在她和妇人中间。观音奴拉拉铁骊的袖子,他仿佛从梦中醒来,向妇人单腿跪下,唤了一声阿妈。耶律歌奴知道萧铁骊执拗,从不敢想他会回来认自己,听到这声阿妈,胸口一紧,然而流过太多眼泪的眼窝,已经干涩得流不出泪。 观音奴听得真切,不由一阵茫然。她由萧铁骊抚养长大,在旁人看来有缺失的家,在她则是天经地义。懂得人世伦常后,她也问过萧铁骊,咱们的爹妈在哪儿?萧铁骊一语带过,说阿爹死了,阿妈嫁给旁人了。他不愿多谈,她也就此撂开手,再没想过这事。父母于观音奴,不过是称呼或符号,乍然见到活生生的人在面前,竟不知如何是好。 萧铁骊慢慢站起来。这些年的游历开阔了他的心胸,不管当年如何愤恨和决绝,在遇到乌发覆霜、形容枯槁的母亲时,曾经的恨意便似阳光下的冰雪一般消融了。留意到她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肌肤皴裂、青筋毕现的手,萧铁骊的脸沉下来,道:他对你不好。 耶律歌奴挺直脊背,道:移剌很好不过你走后三年,他就因为箭疮过世了。绝口不提移剌的正妻在他亡后,对她百般挑衅和欺侮。 至此一家团圆。萧铁骊还好,观音奴缓过神来,却是快活得很。她自幼与萧铁骊为伴,稍长后有了师父也是男子,得耶律歌奴温柔呵护,只觉心头暖乎乎的,似在云端。 第八折 动息如有情 黑山西麓密林中,涅剌越兀部营盘旁有一处奇妙泉水,六个泉眼中会喷出酸、甜、苦、辣、咸、涩六种味道的水。据部族里的老人说,用这六味泉洗澡,可治百病。观音奴陪母亲来过一次便上了瘾,有时耶律歌奴懒怠动弹,她自己也会忍不住跑来。 观音奴踩着厚厚的松针,轻快地走向松林深处。这座古老的森林,数百年来从未被人砍伐,四人合抱的树干支撑着巨大的树冠,苔藓苍翠,藤蔓纠结,予人阴暗神秘之感。然穿行其间的少女,却似浓密枝叶间漏下的阳光,清新而明亮。 走到林中最大的那棵松树旁,观音奴在横斜的枝条上系了根黑色布带。契丹人分娩后代,有红男黑女之俗,若生男孩,父亲便用胭脂涂脸;若生女孩,父亲则用黑炭涂脸,如此才能保证孩子平安长大。而来六味泉沐浴的人络绎不绝,为免男女混杂,也用红黑两色区分,若有男子来此,见到黑布,自然就会止步,这是多年来约定俗成的。岂料观音奴走到泉水旁,四丈见方的泉池中已有一个男子在沐浴,不由恼道:喂,你这人怎么不守规矩啊,害我白跑一趟。 池中男子抬起头,原来是在涅剌越兀借宿的那位法师。他气质冰冷,唯此刻长长的黑发散在水面,蓝色眼睛倦怠地半闭着,阴郁表情与幽暗森林说不出的契合,倒少了两分寒意,多了三分清韶。观音奴想师父说这人身份蹊跷,武功难测,宜敬而远之,悻悻道:涅剌越兀的规矩,男人在六味泉洗澡时会在最大的松树上系一块红布,下次要做好记号。 观音奴拔脚便走,却听身后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道:站住。顿了顿,复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她转身,扬眉:那你又叫什么? 男子眼底浮起一丝玩味之意:耶律嘉树。观音奴诧异:好木头? 耶律嘉树叹了口气,改用汉话道:是嘉树。他并不指望她能懂,然而那少女立即回以汉话: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是这个嘉树?嘉树胸口一痛,想着辞中深意,悲凉愤恨的情绪自心底蔓延开来,面上却淡淡的:正是。你会说汉话?你读过《楚辞》? 观音奴欢呼一声:刚好知道这四句而已,居然蒙对了。我的汉话是师父教的,汉人这些词啦赋啦,像唱歌一样好听,可惜我会的也不多。 崔氏一贯以血统自矜,我鄙薄他家不与时世推移的傲慢作风,今日看来,也不是没有道理。她在荒野中长大,却有这样的气质和谈吐,或许真是崔氏苗裔。嘉树想着,徐徐道:我要出来更衣了。 观音奴眨眨眼睛,哦了一声,见他动也不动,方才反应过来,避到一棵松树后,停了片刻,又笑微微地探出头来:我啊,叫萧观音奴。 嘉树赤足站在泉池边,长衫敞着,露出渭北春天树一般秀削挺拔的身材。观音奴心中还没有男女之别,乍然见到这青年男子的裸体,并不扭捏害羞,弯指打了一声响亮的呼哨,赞道:你长得真好看。 嘉树掩上衣襟,瞪着一脸无辜的观音奴,一股热意从脸上直窜到耳根,想要发作而无可措词,重重哼了一声,背过身去。观音奴看他的反应,也知道自己过分,迅即展开轻功逃走,然而勉强克制的笑声,还是顺着风飘到嘉树耳中。嘉树抿紧嘴唇,披外袍,束腰带,着靴子,不过短短片刻,脸上的表情已经冷却。他收拾停当,冷声道:千丹,你可以出来了。 一个黄衣老妇从密林深处慢吞吞地走出来,弯腰行了一礼:主人。她眯着眼睛,却掩不住算计的光,我看这就是当年郁里和以敌烈带走的小孩,眉眼跟崔逸道长得一般无二,年龄也合得上。我猜是那两个逃奴嫌孩子累赘,半路抛弃,却被涅剌越兀部的人捡来抚养。 耶律嘉树淡淡道:不论是不是,既然生成这副模样,就要让她派上用场,省得我费心改造那些人傀儡的相貌,却没一个满意的。嗯,松醪会的事情筹备得如何了? 一切顺利。 漏点消息到宋国吧,这样的热闹,怎么少得了崔沈两家的人。 千丹迟疑道:主人不是打算邀这女孩儿参加松醪会么?那岂不是让两头碰上了? 正是要他们在松醪会上重逢。以雷景行的身份和观音奴的模样,崔氏不能不信;在我的操纵下碰面,崔氏又不能不疑。人若是存了怀疑猜忌之心,只要添一把柴,就能燎起一场大火。嘉树盯着水波微漾的泉池,眼神肃杀,如果观音奴不是崔氏长女,至少她能帮我达到目的;如果她确实是崔氏长女,那么千丹,你不觉得加倍的痛快么? 这日,族中石匠送了观音奴一块鸡血石,她爱不释手,兴冲冲地拿回来给耶律歌奴看。未近自家毡房,已听到絮絮的说话声。观音奴修习碧海心法后,目力和耳力均比常人敏锐数倍,听母亲道:这孩子的骨头细细一把,像南边的汉人,定是小时侯吃了太多苦,我要给她补回来。 萧铁骊道:说不定观音奴真是汉人哪,平日里尽磨着先生教她说汉话念汉诗。耶律歌奴大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铁骊自知失言,讷讷道:其实把她从狼窝抱回来后,我就发现这个观音奴不是咱家丢了的那个观音奴,这个观音奴是黑山大神赐给我的。我一直当她是亲妹子,不,比亲妹子还亲。 观音奴脑中轰地一响,下面还说了些什么就没听到。她也不是悲伤,只是陡然感到一颗心失了依凭,恍恍惚惚地转身往营地外行去,一个人在草原上踯躅许久,倦了便躺下来,望着天空发呆,反反复复地想:铁骊把我从狼窝里抱回来,可我不是铁骊的亲妹妹,那我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呢?别人都有明明白白的身世,唯独我这样糊涂。我到底是谁,我从何处来,将到何处去?她想到深处,竟隐隐约约地怕起来,不知这渺渺天地,自己何以长成这般模样,何以思想,何以恐惧。 萧铁骊的话仿佛一把钥匙,为观音奴打开了一道新的门,令她开始关注自我,思索自己与亲近之人的关系,然而这问题并不是想一想就能了悟。迷糊中,观音奴听到有人在耳畔唤自己的名字,睁眼一瞧,顿时陷进一片广大温柔的蓝里是耶律嘉树的眼睛,挟着强大的精神力量,包住了她的灵魂。嘉树深深地看着观音奴,目光如同牵引傀儡的线,让她不由自主地站起来,随他而去。 嘉树的衣袖甚是宽大,无风而动,托在观音奴腰间。观音奴的眼睛大大睁着,婴孩般清澈纯净,视线始终不离嘉树双目。她的个子还不到他肩膀,只能使劲仰着头,面庞的光泽很柔和,宛如一朵向着太阳的葵花,温暖的气息轻轻呵在他微凉的颈项和耳垂上。嘉树心中战栗,突然垂下袖子,转过脸去,不与她视线相接,蛊惑人心的力量随之消失。这纯真可爱的少女终究跟那些失去自我意识、随法师摆布的人傀儡不同,令他包裹着冷硬铁甲的心猝然生出缝隙。 观音奴清醒过来,看着面前突然多出来的人,揉揉眼睛,困惑地道:嘉树法师好啊,你好像大雨过后悄悄冒出来的蘑菇,吓人一跳。 嘉树搜索枯肠,找些话来抵消这一刻的尴尬:那日见观音奴在马背上施展轻功,轻盈飘洒,是我生平仅见。今日在这里遇见,忍不住技痒,想和你比试一下。话一出口,他就想把最后一句掰碎了咽进肚子里去,这毫无章法的应对让他懊恼极了。 观音奴吃了一惊,料不到这冷冰冰的人还有如此兴致,反正闲来无事,睨他一眼道:好,比就比。言罢展开身形,向前掠去。她奔了数里,听到身后全无声息,暗想已将他甩开,岂料一回头,见那人似笑非笑地跟在两步之外,悠闲好似散步。观音奴的好胜心被激起,身形微微一挫,随即全力奔出。 草原气候最是多变,方才还是晴好天空,忽然就乌云汇聚,雷声乍起,雨点噼里啪啦地落将下来。嘉树越过她,道:算了吧。观音奴方才知道他一直让着自己,怒道:赢就是赢,输就是输,又要比试又不尽力,你是什么意思?嘉树看她这样认真,倒说不出话来。她哼了一声,不再理他,燕子般投进雨帘,他追了上去。雨越发大了,瓢泼或倾盆皆不足以形容,仿佛天河倒泻,汹涌而至。观音奴奔行甚疾,身体与雨水撞击的疼痛令她忘了适才的迷失和困惑,只觉得说不出的痛快。 观音奴衣衫尽湿,紧紧裹在身上,仿佛一杆春天的新竹,纤细而柔韧。她的脸微微仰着,像在承接雨水,五官极精致,气质却野性,越矛盾越美丽,令人无法呼吸。观音奴一直跑到脱力,脚一软,跌到地上。嘉树伸手想扶观音奴,又缩回去,静待片刻,看她将身子缩成虾米一般,白色布衣上渗出殷殷的血。他吃了一惊,弯腰抱起她。 此处的草原离平顶山最近,山中有数十个天然岩洞,嘉树辨了一下方向,带着观音奴往平顶山掠去。暴雨肆虐,他察觉怀中少女的身体越来越冰,不断有血渗到他手上,又被雨水冲走。 嘉树找到一个干燥的岩洞,洞中还有行旅遗留的干柴,他生起一堆篝火,来把观音奴的脉,却发现脉象虽弱,倒不像受了内伤的样子,心想总要把血止住再说。他不便查她伤处,低声问:你的伤口在哪里? 观音奴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只觉一把钝刀在肚子里不停搅动,仿佛有什么要从肚子里剥离出来,自出生到现在从未如此痛过。听嘉树问她,咬着牙道:伤口在肚子里面。 嘉树一愣:那哪儿来这么多血?观音奴心中害怕,又有种说不出的羞涩,涨红了脸,吃吃道:那个,那个,是从下面流出来的。嘉树懂了她意思,面上蓦地一热:你以前没这样痛过么?没这样流过血么? 观音奴摇摇头。嘉树尴尬至极,镇定一下情绪,想这是她一生都要面对的事,理应由她母亲来教导,但自己既然遇到,总不好让她把这个当成不幸或污秽,斟酌片刻,道:恭喜你了,观音奴,过了今天,你就不再是小孩,可以算作大人了。 观音奴虽然痛极,神志却清明,断断续续地道:哼,我早就是大人了。那么你长大的时候也这样痛过啰。嘉树呛住,咳了两声,严正地道:当然没有。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只有女人才这样。 观音奴睁大眼睛,不公平,为什么男人就不痛?嘉树实在无法回答她的问题,避重就轻地道:从现在起,你每个月都会这样一次,一直到老。 观音奴倒抽一口冷气,看他一本正经,实在不像恐吓自己的样子,禁不住哭了起来:不,我选择做男人。嘉树苦笑:这个也是可以选择的么?从古到今的女人都这样,是无法悖逆的自然。看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硬着头皮安抚道:我倒是听说有些内功心法,练成后就能斩断赤龙,再也没有这样的烦恼。 真的?观音奴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我练的是南海神刀门的碧海心法。嘉树眉毛一挑:那就没办法了,神刀门的内功师法自然,不会悖逆天道。他的眼底浮着阴霾,声音却含了不自觉的温柔,好了,你是勇敢的姑娘,不要哭哭啼啼的了。 观音奴从未这样哭过,闻言也觉得不好意思,拿手背胡乱擦擦脸,奇怪,跟你说说话,好像就没那么痛了。嘉树道:那好,你守住丹田,想象自己晒着夏天的太阳,暖洋洋的。观音奴依言闭上眼睛,嘉树运起薰风之功,手掌过处,她衣服上的雨水顿时化作袅袅雾气,却不会触及她的身体。观音奴特有的体香在岩洞中弥散开来,含着草木的清气,令人陶醉。 篝火燃得很旺,观音奴身上的寒意一去,倦意便涌了上来,精疲力竭地枕着嘉树的腿,昏睡过去。嘉树端坐不动,回想刚才种种,心情郁悒,料不到自己发出幽渺离魂之术将她催眠,却又猝然收回,以致落得如此尴尬境地,更料不到自己刻苦修炼的冰原千展炁,在这样浑金璞玉的性格面前竟然毫无用处,这女孩儿天生就有种让人放松、不予设防的能力。 观音奴一直睡到月出东山,睁开眼时,正见到嘉树抱着手站在洞口,月光照着他的侧面,鼻梁挺直,嘴唇薄而坚定,睫毛像他的头发一样微带卷曲,在月光中历历可见,仿佛一幅剪影,那线条若刀削成,清峭而俊逸,在观音奴的心情看来,简直可说是温柔。 观音奴向嘉树致谢,他冷冷道:既然你没事,我走了。声音冷得彻骨,含着某种无法宣之于口的决断,说完便不顾而去,观音奴也不以为意,想这人外表虽然冷酷,心肠却很好。她灭了篝火,精神抖擞地回到自家毡房。耶律歌奴心痛得很,忙着帮她换干衣、煮热汤,又教她这时需注意的各类事情。观音奴安心地听着歌奴絮叨,早把铁骊和歌奴说的话撂到一旁。 耶律嘉树在涅剌越兀部住了五日,临行时专程来到耶律歌奴的毡房,邀请萧铁骊和观音奴参加松醪会:三月初九,上京城重开松醪会,邀请了各方技击高手,胜出者可以得到萧纯锻造的刀,不知两位可有兴趣? 萧铁骊小时便听父辈谈起松醪会是顶尖高手之约,不意自己有一日也可跻于其列,心中自然期待。而萧纯是辽圣宗时的铸剑大师,传世的兵刃虽然不多,件件都是神器。萧铁骊转头看雷景行不置可否,打了个呵欠,观音奴却目光热切,跃跃欲试,当即点头答应。 嘉树递出四张帖子,观音奴接过来,见封皮是繁复雅致的缠枝卷叶蒲桃纹,透出清幽幽的松木香,忍不住放到鼻端,用力一嗅。这举动很孩子气,嘉树的嘴角微微一弯,寒浸浸的眼睛里便多了些和悦温暖之意:如此,我在上京恭候四位到来。 第九折 未饮先如醉 辽国承袭唐制,以五京为中心,将国境分为五道。上京道所在,高原与盆地皆备,崇山与草原相接,风光壮美。尤其上京临潢府一带的平地松林,广大如海,青翠葱笼。百年前,真寂寺的主人耶律真苏在此与友人切磋武道,痛饮松膏酿的新酒,自此便成定规,每十年聚首一次,为辽国武林之盛事。后来真寂寺式微,松醪会便停了三十年,此番重开,收到帖子的人意外之余,也都欣然赴会。 三月初三,萧铁骊即与观音奴赶赴上京,雷景行与耶律歌奴也来助阵。四人安顿在汉城的白水客栈,前院是食肆,后院供住宿,甚是方便。吃饭之际,众食客议论纷纷,谈的都是松醪会之事。一人摩拳擦掌地道:这次金国使臣来商量封册的事,听说松醪会重开,硬要掺和进去,说什么女真汉子想领教契丹英雄的本事。***,到时打他们个屁滚尿流。另一人更兴奋,道:除了收到请帖的高手,从没人知道松醪会的情形,这次竟允许观战,咱们一定要去呐喊助威。 观音奴一边吃着糯米羊髓饼,一边笑道:原来这么热闹,铁骊可不能输啊。萧铁骊见她额发垂下来,快要拖到乳粥碗中,替她顺到耳朵后面:我会尽力,不过你若上场,可不要太逞强。 观音奴扬起眉毛:哼,铁骊瞧不起人。说实话,我才不稀罕什么辽国武圣的名头呢,只想撂倒女真狗熊一两只,让他们晓得契丹女子也不输人。 雷景行哧地笑出来:又说大话。观音奴啊,你平时若肯用心练刀,又岂止撂倒狗熊一两只。观音奴苦起脸道:我哪里不用心了,只是每次集中精神练刀,头就痛得要命。喏,这里,这里。耶律歌奴摸着她的头顶,骇道:这么大的包,怎么弄的? 萧铁骊道:观音奴小时侯和人打架,被推到石墙上撞出来的。雷景行摇头道:我早看过了,没妨碍的,小妮子就是偷懒。观音奴忙给他倒了半盏酥调杏油,抿嘴笑道:师父,冷了就不好喝了。 饭毕回后院休息,观音奴却是闲不住的,等歌奴困着了,悄悄地溜出客栈,一个人去逛上京的集市。她衣衫破旧,气质却如清辉泻地,即便在熙来攘往的集市中也难泯没于众人。一队骑兵自她身畔疾驰而过,未容人喘气,便又折回,当先一人叫完颜术里古,是金国使臣乌林答赞谟的侄子,术里古目光灼灼,扬起手中长鞭缠住观音奴的细腰,将她拉到马前,调笑道:让我看看你的样子。观音奴正专心看一个渤海人的杂耍,猝不及防,竟让他得手。 术里古放声长笑,伸臂一揽,想将观音奴抱到马背上。观音奴反手握住术里古的长鞭,用力一扯。术里古只觉一股力量海潮般向自己卷来,身子顿时摇摇欲坠,大惊之下奋力回拉,勉强稳住身子,手中长鞭却被观音奴夺走,连带掌心也被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观音奴将鞭子抛到地上,狠狠道:什么样子?就是这样子。 术里古脸色发白,跃下马,锵地一声拔出刀来。观音奴自不会退让,两下里乒乒乓乓打到一处,倒把看杂耍的人都吸引了过来。术里古刀法凶猛,步伐却笨拙,观音奴试出他刀路,卖个破绽诱他前扑,中途却突然变招,斜刺腰眼改成横削颈项。她速度奇快,乍看上去倒似术里古自己将脖子往她刀上抹去,围观的人群不由一阵骚动。 便在此刻,一人掠过来抓住了观音奴的刀锋。观音奴用力抽刀,那人却突然松手,她不由仰面跌倒。背部将要着地时,观音奴脚尖一挫,向后跃起,身子一个大回旋,轻轻巧巧地落在地上。这姿势如飞鱼破浪一般惊险曼妙,且她发髻在半空中突然散开,芬芳润泽似黑色流泉,观者无不哗然,万万没料到这样俊爽的少年原来是个女儿家。 术里古有断袖之癖,一见之下不免失望:原来是个女孩儿。观音奴厌恶他兀鹫般贪婪的目光,呸了一声。 后出手之人叫完颜清中,是个眉宇开阔、神情温和的青年,清清嗓子正要说话,他身后的侍卫已抢着喝道:大胆女子,竟敢冲撞大金国的贵人,还不跪下谢罪。周遭霎时一片静默。 观音奴留意看术里古和完颜清中,耳悬金珰,只颅后留有头发,结成一根辫子垂下来,果然是女真人打扮,那侍卫的服色却是契丹的,不禁大怒:大金?大金是什么玩意儿?辽国子民在煌煌上京的街边给人调戏,你不为民出头,在这里横什么?斜眼看向术里古和完颜清中,冷冷道:什么狗屁贵人?她眉目也能说话,将鄙弃之情传达得淋漓尽致,围观者中有人禁不住笑出来,更有人大声喝彩。 术里古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待要说话,被完颜清中摁住。完颜清中平和地道:不过是个玩笑,姑娘何必这样咄咄逼人。观音奴扬眉道:玩笑么?突然一刀刺向完颜清中,他侧身封挡,她顺势一转,滑到术里古身旁,挑断了术里古腰上的束带。观音奴得手之后,决不回头,跃上屋顶而去。集市中人听她撂下一句不过是个玩笑,看术里古手提裤子的窘态,不禁暴笑,直笑得术里古怒发欲狂,被完颜清中勉强拖走。 观音奴踏着屋舍疾奔。每次全力施展轻功,都令她感觉恣意放纵的快乐,正得意间,察觉有人追了上来,回眸一瞥,竟是耶律嘉树:是你啊,真巧。她开口说话,岔了气息,步伐便乱了。他托着她手肘,轻轻一旋,消解了她的冲刺之力,落在一条深巷中。嘉树低头看她飞扬的衣角平复下来,不动声色地想:巧吗?不过,第一次遇到你时倒是真的巧。 观音奴靠着某户人家的院墙调整呼吸。墙内的槐树开得正繁,浓绿的枝叶伸出来,缀满累累花朵。风起时,白色小花翩然坠落,附在她乌黑的长发上,洗得发白的布衫上。嘉树嗅到一种浅淡的草木香,极清极纯,即使槐花的郁郁甜香也不能掩盖。他有些恍惚,定了定神,问:顽皮的小姑娘,随便就在街市中用轻功,不怕惊世骇俗么? 观音奴微笑,那又怎样? 一个姑娘用这种促狭招数,未免 观音奴快活地笑:那又怎样? 嘉树移开眼睛,真正是飞扬跋扈的青春,让他禁不住慨叹。顿了顿,嘉树笑道:我家就在附近,真正的汉式庭院,观音奴去喝杯茶么?他笑时仿佛冰河解冻,十分明澈,微有暖意,她不觉点了点头。 说在附近,其实已离了上京三十里,好在二人的脚下功夫都不弱。观音奴看面前立着两座峭拔的山,双峰对峙,如同一座天然石门,两侧还有怒目金刚的高大石雕,奇道:你家在这石头山里面? 嘉树微微颔首,引她穿过石门。绿草萋萋的谷地中央,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奇峰,形若仙人驾御的巨舟。两人攀上峰腰,进入一个高约八尺的隧洞。这隧洞纯是天然,并非人工穿凿,穿行其间,时见绿色藤萝盘踞的巨缝或圆孔,明亮的天光透过繁盛的枝叶洒进来。 前面的嘉树突然停步,观音奴不防,撞上他的背,捂着鼻子叫出声来。他连忙转身,恰对着她的脸,呼吸相闻。嘉树猝然后退,停了片刻,若无其事地转头指着一条石缝道:看见对面山上的石窟了吗? 观音奴探身出去,见远处的石壁上凿着三个窟,中间的最大,眉额上刻着真寂之寺四个汉字。她目力甚好,连深隐窟中的卧佛也辨出大致轮廓:这石窟的名字有趣,凿在深山里头的佛祖可不是很寂寞么?强劲的山风吹起她没束好的头发,露出线条柔美的下巴。他看着她,淡淡道:是吗?我还听过一种说法,真寂的意思是圆寂,石窟中凿着释迦牟尼涅槃时的情景。他说得客气,观音奴听得认真:哦,原来是这意思。这下我可糊涂了,真寂寺只是个石窟,那你住在哪里呢?既然你是法师,为什么没有剃度呢? 我信奉居住在黑山的大神,而不是西方极乐世界的佛陀。至于先祖为何用真寂寺命名我们的教派,我也不知道缘故。观音奴好奇地道:原来嘉树法师是萨满教中的巫觋啊,你懂得巫术么?然而不管她怎么刨根问底,嘉树再不肯答话了。 走到隧洞中段,嘉树再度停下,这一次他很技巧地侧过身子:观音奴,剩下的路程我得蒙上你的眼睛,如果你还愿继续走下去。这一段隧洞非常幽暗,观音奴盯着他深蓝的眸子,点了点头,事实上,她对即将到来的冒险充满期待。观音奴闭上眼,嘉树蒙上一块丝帕,牵起她的手。她的掌心因为握刀,结了一层薄薄的茧,除此之外的肌肤幼滑若孩童。他抿紧嘴唇,感觉很不自在,竟是二十八载光阴里第一次牵女孩儿的手。 一声轻响后,两人消失在被无数佛教信徒膜拜过的隧洞中。有时秘密置于众人面前,反而让人漠视。观音奴感觉自己一直在走下坡路,随后变成平地。路程非常之长,期间听到不一而足的奇怪声响,她猜是各种机关。这情形让她想起小时在居延城遇到的吸血者,以及拘禁自己的地下迷宫。那时满怀惊恐,连哭都不敢,不比今日学得神刀门武功,虽不能说履险境如平地,心中确实没什么畏惧。 嘉树十三岁后修习真寂寺的冰原千展炁,体温原比常人低些,此刻握着观音奴的手,一股暖意从她指尖传来,说不出的舒服,平素走惯的路,竟觉得短了。走了大半个时辰,他解开她蒙眼的丝帕:到了。 观音奴睁开眼,却只见到一带粉墙,绕过墙去,才是曲院回廊,幽树明花。她是旷野中长大的人,几曾见过这等雅致庭院,罗幕低垂,花窗错落,移一步便换一种情味。两个侍童随嘉树去更衣,观音奴独坐在廊下,恍惚入梦。有小婢端了茶来,杯盏如雪,茗汤澄碧。观音奴也分不出好坏,只拿来解渴,一气喝下去,初时不觉得怎样,慢慢回味,一股奇异的香味自喉舌间生发出来,荡气回肠。 忽听得走廊上木屐声响,观音奴侧过头,见嘉树散着头发,披一袭宽大白衣而来。长廊幽暗,他逆光行走,身周萦绕着冷月样的光华。观音奴不懂什么复古衣装、魏晋风度,于人的美丑也不大放在心上,此刻看他仿佛世外仙人,不禁呆了呆。 嘉树见观音奴面颊绯红,一双眼睛清波流转,竟有种难描难画的娇态,吃了一惊:怎么了?观音奴困惑地道:你家的茶恁地醉人,比酒还厉害。嘉树道:是么?他语声有异,观音奴立即察觉,不安地换了个坐姿,然而四肢已经酸软麻痹,无法动弹。那股奇异的醉意迅速侵入她的意识,眼神亦渐渐蒙眬。嘉树端起观音奴的茶杯嗅了嗅,抱着她飞身掠出。 粉白底子琥珀黄花朵的夹缬罗幕垂下来,嘉树将失去意识的观音奴放到卧榻上,从暗格中取出一块混沌得辨不出颜色的香料,吩咐侍童们退到外室,看紧门户,不许任何人来扰。两名侍童懵懵懂懂,浑不知那是专用于上邪大秘仪的越世香。真寂寺的各种秘仪中,上邪大秘仪是代价最沉重的一种,施术者必须以自己的灵魂设誓,借助黑山大神的力量来控制受术者。世间有很多秘术都可以操纵人的生魂,然而没有哪一种能比得过上邪大秘仪,它能实现最彻底的侵占,也会导致最可怕的反噬。 嘉树以一柄小巧的银刀划破眉心,三颗血珠在刀刃处滴溜溜地滚动,却不坠下来。他将越世香和着染血的银刀抛进香鼎,仿佛倾进了整瓶烈酒,鼎中发出毕剥之声,即便放进炼剑炉中也不会燃烧的越世香冒出丝丝雾气,弥漫内室,模糊了各色器物,连一站一卧的两个人也模糊起来,不再似尘世中人。 嘉树立在卧榻旁,开始低声吟唱,音调奇特,像一条条色彩绮丽、身体冰凉的鳗鱼,游过袅袅香雾,缠绕着榻上的观音奴。和着吟唱的节奏,他的手指轻拢慢捻,似拨动琴弦,渐渐地手势繁复起来,然而动静间均循着一定的程式。他已将整个秘仪在脑海中预演了数百遍,此刻真正做起来,仍不敢有丝毫松懈,额头与背心沁出密密的汗珠。 观音奴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眼底和眼珠都是透明的,茫茫然没有焦距。她循着嘉树吟唱的韵律,向他伸出手来。越世香将空气变成了既稠且滑的油膏,她举到一半便凝滞在空中,手指仍竭力向着嘉树张开,仿佛溺水者的挣扎。 嘉树握住观音奴的手,凝视着她在秘仪中变成黑白琉璃的眼睛,深深地望进去,穿过那瑰丽的琉璃通道,触到了她纯白无垢的灵魂。他已破开虚空之门,将在其灵魂深处烙下上邪之印,把她牢牢地握在掌中,即使私密如人间夫妇,深爱似《世说新语》中的奉倩,也不能这样贴近一个灵魂,占有一个灵魂。 嘉树的吟唱突然断了,一室无声,这安静像是有形有质的,沉沉地压得人心悸。千丹点了两名侍童的睡穴,焦灼不安地候在夹缬罗幕外,却不敢闯进去。约摸一炷香的时间,她听到内室窸窣有声,大着胆子将罗幕分开一线,正见到衣履整齐的嘉树俯下身子,吻住榻上少女的嘴唇,千丹慌忙合上帘子。细细的一缕越世香飘了出来,仿佛每一颗香气微粒都长出了翅膀,又仿佛一脚踏进香气的河流,千丹恍惚起来,慌忙咬住手腕,一股腥味在舌尖上绽开,人才清醒。 千丹面色青白,颤抖着走出外室,绝望地想:我看顾下长大的孩子,为什么都会走上这条路?使用上邪大秘仪也就罢了,方才那一幕,无论如何不是上邪大秘仪中的程式,难道嘉树对那女孩有了情愫?不,这决不可能,他明知道这是施行上邪大秘仪的禁忌。这孩子醒事以后,一心练功复仇,从未与女子有过纠葛,乍一见到这样明艳照人的女孩儿,有点把持不住,也是有的。她不敢再想下去。 即便最柔嫩、甜美的樱桃花也不能比拟这少女的嘴唇,微微开启,齿间还留着茶的味道,舌头更香滑甘美到不可想象。嘉树捉住观音奴的手腕,一吻再吻,辗转吸吮,直到她发出不自觉的呻吟。他恍然惊起,单手握拳,抵住嘴唇,不相信自己竟然做出这种荒唐举动。 嘉树低头看着昏睡的观音奴。他的面色白得近乎透明,似极硬又极脆的玉,眉心的伤口已经愈合,看不出半点痕迹。长得几乎连在一起的两道漆黑眉毛,压着他眼角微微上挑的碧蓝眼睛,那不是天空般坦荡明亮的蓝,而是深海的漩涡,黄昏的光线穿过重帘照进他眼底,折射出可怕的星芒。自二十岁时习得窥视和操纵人灵魂的术法,嘉树待人便有了不自知的俯视态度。唯此刻对着观音奴,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与红尘中的普通男子没有两样,并非太上,岂能忘情。 嘉树展开右手,见掌心多了个火焰印记,与他在观音奴灵魂深处烙下的一模一样,然而本该由恨意凝结成的青色火焰,却朱砂般艳丽,浮在他掌上,仿佛冰盘里的一枚荔枝。嘉树轻轻按住观音奴的额头,低声道:既然如此,那就让我们试一试,看你是否能脱出我的控制,甚至反过来吞噬我的意识,撕裂我的灵魂。 观音奴睁开眼睛时,仍在廊下,对之前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也忘记了自己曾被麻痹。嘉树殷勤地将一碟软饼推到她面前:尝尝调了蜜的松花饼。松树每年二三月开花,过了时候就吃不着了。 观音奴觉得腹中空空,也不客气,尽数吃了,忍不住回味:好吃,一股清香味儿。她疑惑地揉着额角,我来了多久?好像很长,又好像很短,恍恍惚惚跟做梦似的。 你坐了很久,恐怕家人会担心你,我送你出去吧。 要蒙上眼睛么? 不必了,我带你走近路。嘉树递给观音奴一颗碧绿的珠子,你含在口中,可辟百毒。他言语直接,从不解释前因后果,常令人觉得突兀,但观音奴与寡言的萧铁骊相处惯了,倒也不以为异,依言含在口中。嘉树阴郁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路上会看到很多异象,全是阵法和幻术,你不要害怕,跟定我就行了。 沿途果然诡异,松风呼啸、白水逆流、星海动荡种种异象纷至沓来,观音奴初时尚能紧跟嘉树,到后来脚下稍一迟疑,便失了嘉树的踪影。她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阵势立刻发动,腥风四起,脚下的土地震得似要翻转过来。混乱中,一只手把住她的臂,带她入了平安之地,此后一路安静,唯四围混沌,辨不出是白天还是黑夜。她因疾行而发热的身体,隔了布衣传出融融暖意,贴着他冰凉的掌心。 出得阵势,观音奴才发现天已经黑尽了,素白的新月挂在天上,像挽起夜幕的一枚钩,在真寂院中竟不知道日夜的更替。她定下神来打量周围,左首是离上京不过两里的望京山,右首是疏阔的草原,回望来路,只有漠漠淡烟而已。 嘉树道:我就送你到这里。见观音奴吐出珠子来还他,你留着吧。 观音奴摇头道:这么好的东西,哪能随便要啊,没这个道理。固执地塞回他手中。 来这里的路嘉树还未说完,观音奴已经懂他意思,打断他的话头,我不会对人说的,连师父和铁骊都不说。她耸耸鼻子,笑道,其实到底怎么进去,怎么出来,我现在也不明白。 多来几次便记得了。他表情淡漠,深蓝色眼睛却似月下的海洋,细碎波浪微微起伏。两人作别,嘉树目送观音奴掠过草原,躲开卫兵的耳目,敏捷地攀上城墙。他转身欲回,却瞅见草丛中有个小布囊,是观音奴所佩之物,拾起来一看,里面装了一块特尼格尔田山出产的鸡血石,莹白的羊脂冻底子,嫣红的霞彩漫过大半石面,犹如一只展翅的火凤凰,被她当成宝贝收起来。嘉树摩挲着温润细腻的石头,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回到真寂院,千丹已跪在院中,也不知跪了多久。嘉树不唤她起来,修长的指轻叩着回廊栏杆,半晌方道:你是侍候过母亲的老人,我向来看重,你倒不将我看在眼里,擅自在观音奴茶中加了千卷惑。若不是借上邪大秘仪将千卷惑的药力化解,她已失去全部记忆,变成了人傀儡。 千丹低声辩道:是,老仆知错,妄自猜度主人的心意,以为主人想洗去她的记忆,教给她仇恨。待到松醪会上崔逸道与她父女重逢,她便可直入崔家,为主人策应了。 你当真这样想?看来你并不知道,没有解药的千卷惑却可以借上邪大秘仪化解。我既然决定在今天给她施行大秘仪,无论你做什么,都无法阻止。嘉树顿了顿,不过多耗我三成功力罢了。千丹骇然失色,手心沁满冷汗,讷讷不能成言,只是叩首。 服了千卷惑,等于是新生之人,要费多少心思调教,这短短半日怎么够?南海神刀门的雷景行可不是吃素的,到时被他看出破绽,可就白白浪费了这步棋。他的眼底卷起危险的波涛,声音却安详,隐忍了十五年,你以为将那些人割草一般杀光,我就快活了么?你以为我和母亲一样,对人施行上邪大秘仪是为了一己爱恋么?不,我要观音奴做我的眼睛,替我发掘这些浮华世家的罪恶;我要她做我的手,替我撕开这些清贵子弟的假面;我要让他们自己的子女来埋葬他们。 嘉树袖中滑出一把匕首,抛到千丹面前:你擅自行事,差点坏我大计,罚你自断一指。语声冰冷无情,千丹却大大地松了口气,伏在地上道:多谢主人宽待。真寂寺规矩严苛,断指不过是轻刑。她握住匕首,一刀斩下,切断左手的小指。十指连心,千丹痛得几欲晕厥。嘉树将伤药掷到地上,看也不看她,径直去了。 千丹并不怨恨嘉树,拾起伤药,想:这孩子一味以冷酷模样示人,若果然绝情忘义了倒还好,怕的是他改不了那副软心肠,最后反而害了自己。 第十折 为君起松声 观音奴回去,只被萧铁骊淡淡责备几句,因她素来贪玩,轻功又好,溜出去一天半日本是常事。此后几日,嘉树再没来找过她,而三月初九转瞬即到,上京城为之一空,差不多的人都涌进了城外松林瞧那场罕有的热闹。 松林中有片极开阔的平地,悬空建着十丈见方的高台,支撑木台的八块巨石形似老虎,故此得名白虎台。耶律真苏当日开松醪会,曾说高手切磋,断不能像寻常武林大会一样供闲人起哄,便在白虎台周围三里设了禁制。真寂寺的机关阵势之术天下无双,自松醪会停开,此间已三十年没有人迹,这次解禁,可谓轰动全城。 萧铁骊一行从荒僻的南端步入松林,顿觉踏进另一个世界,天光被树冠隔绝,碧森森的凉意袭来,令人遍体生寒。一路老枝虬结,藤葛盘绕,无数人聚在一起发出的细碎声音混着松涛传来,像一首宏大的歌谣。 走了盏茶功夫,观音奴奋力分开一根遮蔽视线的巨藤,咭地一声笑出来。原来已经到了地儿,白虎台周遭密密匝匝地挤满了人,连四围的大树上亦都爬满了人,竟再无一立锥之地可供落足。 师父,我们来晚啦,这怎么进得去? 雷景行笑道:真寂寺向来低调,如今却这样招摇,那我们何妨再招摇一点?解下佩刀,递向耶律歌奴,无论如何,不要松手。耶律歌奴迟疑地握住刀鞘,旋即被雷景行带起,飞越人群。时间虽短,对耶律歌奴来说,却是极奇妙的经历,她被一股温暖的气流托着,急速地从空中滑过,脚下一尺之地,人头攒动。有一瞬间,她感到自己失去了全部依凭,即将跌落之际又被暖流托住,仿佛从波谷攀上波峰,尔后稳稳地落在白虎台上。 人群轰动,喧嚷声中,观音奴低声道:衰而不竭,生生不息,师父的碧海心法已经练到这一步了,咱们可不成。萧铁骊握住刀柄,笑道:我的肩借你。两人心有灵犀,观音奴在萧铁骊之后跃起。力量将竭时,萧铁骊的刀猝然出鞘,雄浑的刀气将人群破开一道缝隙,他借此落脚,而观音奴右足在他肩上一点,毫不停歇地掠过,末了还是她先到达白虎台。有侍童迎上来,将两人引到右侧入席。 其时已是仲春,风中薄有暖意,观音奴脸上仍厚厚地敷了一层金色面膏,将本来容貌掩去大半。契丹女子每到冬季,便将栝蒌的黄色果实制成面膏,既能悦泽面容,又可抵御风沙,人称佛妆。她的妆面,众人皆司空见惯,唯台下一个穿着连帽披风的旅人惊咦一声,解开帽子,定定地看向观音奴。这旅人的脸一直隐在风帽中,此刻露出来,朗如日月,利似刀剑,竟是宋国武林世家中声名最著的英华君崔逸道。周遭推推搡搡的看客被他气势所逼,都不禁往旁边让了让。 耶律嘉树高踞白虎台上,将台下这一幕尽收眼底,面上却不动声色,拊掌道:各位静一静。重开松醪会,是家母多年来的心愿,虽然老人家无法亲眼目睹今日的盛况,但她在天有灵,也会感谢各位父老、朋友的捧场。真寂寺准备了一百桶松醪,大家放开来喝,不要拘束。他声音清越,加以内力,涟漪一般向外扩散,全场为之一静,随即欢呼起来。林间散布着许多巨大酒桶,虽说是放开来喝,但旁边都有白衣侍者照拂,场面热闹却不混乱。 嘉树举起双手,压住喧嚣的声浪,向台下一一介绍:此番莅临松醪会的嘉宾,有大辽魏王。一位瘦削的老者端坐在矮几旁,向台下微笑致意。魏王耶律淳是兴宗帝第四孙,当今天祚帝的叔父,向来留守南京析津府,每逢冬夏入朝,宠冠诸王。此番他借朝觐天祚帝之机出席松醪会,实是给了真寂寺极大的面子。 金国使臣乌林答赞谟大人。这乌林答赞谟态度倨傲,纹风不动地坐在席上,一张脸冷得可以拿来做冻豆腐。方才为魏王欢呼的观众都沉默下来,场中气氛为之一僵。 夏国的空见国师。披深紫色袈裟的大和尚缓缓起立,向观者合十致意。和尚的眼睛长得很奇特,深灰色的眸子上覆着一层薄冰似的翳,看人时全无焦点,却又让每个人都觉得:他正看着自己。 辽东半山堂的郭服堂主。一个身着皮袍、头顶半秃的矮胖子朝四方团团一揖,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初见郭服者,均觉他名不副实,不像凭着一鞭一钩纵横辽东三十年的大豪,殊不知他智谋深远,手段血腥。据说郭服是汉人与女真人的混血,其母原为宋国军妓,因故流落辽国,与奥衍女真的部落杂居,生他时不知父亲是谁,便随了母姓。郭服十七岁时,找到当年迫害母亲的汉军小头目,杀死他一家老少四十七口,连鸡犬都未放过,就此在江湖中立万。 南海神刀门的雷景行先生。雷景行只是来帮观音奴掠阵的,不料被嘉树一口道出身份,站起来搔搔头,咧嘴一笑。 观音奴不大留意这些大人物的亮相,打了个呵欠,低声对铁骊道:这么多人,怪热的,我都出汗了。铁骊道:把脸上的栝蒌擦掉吧。观音奴耸耸鼻子:不行,我相貌不够威武,要用面膏来遮掩。旁边顿时传来一声闷笑,观音奴侧头,见一个身材魁梧、结着长辫的女真武士斜视着她,意甚轻蔑。另一位袖手而坐,正是在上京集市中害她差点儿摔跟头的完颜清中,见观音奴视线转过来,便向她欠了欠身。观音奴愤愤地回头,心中盘算呆会儿挑选对手时,定要跟那取笑自己的女真武士打一场。 铁骊拿手肘碰了碰她:嘘,观音奴,快看那把刀。嘉树手中托着一把刀,正向众人展示此次松醪会的彩物。刀身从纯黑的鞘中缓缓拔出,亮银里沁着冷蓝的刀光顿时耀得人眼前一花,而刀口上淡淡的一抹胭脂红,于明艳中渗出一股烈烈杀气。据说这把刀名为燕脂,是铸剑大师萧纯为心爱的女子倾力打造的,钢质完美,线条流畅,比普通单刀更轻巧。 铁骊的眼睛灼灼发亮:观音奴,这刀适合你用。观音奴笑吟吟地道:真的?我不稀罕什么宝刀,只求咱俩少受点伤,让阿妈少操点心。 随后便该宣布赛程,郭服清清嗓子,抢先道:我两位弟子想领教一下辽国诸位英雄的功夫,不如就让诸位依次向他们挑战,看看结果如何?这话说得好生轻慢,台下顿时大哗,嘘声四起,更有人振臂高呼:女真人滚出辽国去! 嘉树不动声色地道:郭堂主的弟子,功夫自然高明得很,不过比试尚未开始,二位高徒就坐到擂主的位置上,接受他人挑战,实在有失公允。即便我方胜了,也教人说是用了车轮战的法子,胜之不武。三十年前,松醪会上胜出的萧华老英雄虽已故去,辽国的青年俊彦却也不少,此次松醪会邀请了六位,与二位高徒一起,正好分作四对,决出四位胜者后再捉对比试,直到最后一位胜出。 郭服干笑一声,道:如此也好。 魏王耶律淳主持抽签仪式时出了点岔子,观音奴指着方才笑她的女真武士完颜洪量,道:我不抽签了,我就跟他比。她身量尚未长足,玲珑秀气的手指这么戳着身材魁伟的女真人,其情形正如布娃娃向山林中的熊罴挑战,让人又是好笑,又为她捏一把汗。 魏王颇为担心,踌躇着看了嘉树一眼,却见他微一恭身,从容地道:萧观音奴是参加此次松醪会的唯一女孩儿,年龄又最小,她不愿意抽签,王不妨照她的意思为她指定对手。 余下六人依次抽了签,排在第一场的是观音奴与完颜洪量。台下有人认出观音奴便是那日在上京集市中呵斥女真人的小姑娘,这消息一经传开,很快引起共鸣。观众们跺着脚,有节奏地喊着:观音奴,观音奴数千人的整齐呐喊汇成一股洪流,席卷整座森林,令乌林答赞谟也为之色变。至此,一场切磋武道的盛会,变作了辽金两国武林之争。 观音奴的身高与完颜洪量相差太多,若要与他对视,必须仰着脸,气势上先就输了一头,因此只平视着完颜洪量胸腹间的要害,握紧腰刀,一颗心渐渐沉潜下去,连周围地动山摇的呼喊也听而不闻。她从小与人打架无数,只这么一站,便是几无破绽、攻防皆宜的姿态。 完颜洪量稍稍收起轻视之心,一抖手中钢鞭,粗声道:姑娘你先请。钢鞭与软鞭不同,例属短兵器,他这把鞭子却长达三尺九寸,分为十三节,鞭身钉满倒刺,可知他膂力过人。观音奴目测一下钢鞭的攻击范围,懒懒笑道:不必客气,你远来是客,我让着你。 完颜洪量脾气急躁,与她耗了半刻,按捺不住大吼一声,一鞭挥出。这一鞭挟开碑裂石之力,破开空气时威势夺人。然他手上方有动作,观音奴已判明钢鞭去向,迅捷无伦地滑入鞭影中。完颜洪量没料到这小姑娘的打法竟这般猛进,避让不及,左肩被划了一道,而观音奴回刀后撤之际,堪堪躲过他毒蛇般倒卷回来的鞭梢。 第一回合,观音奴占了先机,赢得彩声一片。完颜洪量怒吼一声,不顾左肩的血沥沥而下,将鞭河一百零八式连绵不绝地施展开来,再不给观音奴可乘之机。这招式名为鞭河,果然像黄河之水流到壶口,顿时洪波涌起,怒涛千叠。白虎台是用坚如铁石的千年古木建造,然而钢鞭落空击到台面上时,竟激得木屑乱溅,鞭出纵横沟槽。 观音奴的轻巧和机变在这雄浑霸道的功夫面前变得毫无用处。若说完颜洪量像能够驱策河流的巨灵,少女则像一只粉色蝴蝶,在疾风骤雨似的鞭影里飞舞闪避,美则美矣,却让人生出不堪长鞭一击的焦虑。人群静了下来,只有钢鞭带起的风雷之声在呼啸。完颜洪量使到第七十三式厉波赴海时,观音奴已经力竭。她用尽全力躲避那如影随形的长鞭,至此已不能支撑。萧铁骊霍然起立,而雷景行指间不知何时已扣住了一枚精钢打造的刀片。 林中突然起风,于寂静中卷起阵阵松涛,让人悚然一惊。在雷景行和萧铁骊出手前一瞬间,在本来绝无可能出手的某个空隙,观音奴发出了第二刀。这一刀极其笨拙,在旁人眼中无异螳臂当车、蚍蜉撼树,然而完颜洪量却露出极其恐怖的表情,发现观音奴的刀突然解体,化作一团晶亮的雾裹住自己,身体的每一处都充斥着尖利的切肤之痛,甚至包括他的双目和口鼻,全身血液透过密密麻麻的伤口迸射而出,视野中一片血红。惊骇之下,完颜洪量不由自主地松开了钢鞭。 眨眼间胜败已定,方才还游走如意的钢鞭,垂死大蟒般盘在地上,观音奴的刀抵在完颜洪量腹部,堪堪推进半分。完颜洪量因发力时猝然松手,右肘已然脱臼。他输得实在莫名其妙,满场响起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却都莫衷一是,唯千丹辨出观音奴用了真寂寺的兵解之术。道家所谓兵解,指学道者因兵刃加身而解脱肉体,修成仙人,真寂寺的兵解却是一种强大的幻术,可令人产生兵刃解体,千万碎片揳进身体的幻觉。施展兵解之术本就消耗精力,况且是操纵观音奴发出,千丹担忧地看向嘉树,见他的脸白中沁紫,嘴唇全无一点血色,慌忙上前服侍。 观音奴与完颜洪量对满场欢呼听而不闻,仍维持着方才的姿势,茫然对视。观音奴的第二刀完全不由自主,清醒之后,陡然觉得那一刻自己的灵魂被褫夺,有什么东西硬生生地挤占了身体,让她产生强烈的排斥,心烦欲呕。 萧铁骊上前,掌着观音奴手腕抽回抵在完颜洪量腹部的刀,创口不深,只有少量鲜血渗出来。萧铁骊牵着观音奴回到席上,她脸上涂的栝蒌膏被汗水一冲,花猫一般,耶律歌奴拿巾子给她擦净,问她哪里不舒服,却白着脸儿不说话,眼神惶惑。雷景行的本意是让观音奴出来历练,吃到苦头后练刀能勤快点儿,看她现在魂不守舍的模样,颇感后悔。 完颜清中也上来搀扶完颜洪量,低声问:大师兄,你感觉怎样?完颜洪量一颗心兀自狂跳不已,左手按着胸口,察觉自己除了肩部和小腹的刀伤,其余并无伤损,怔忪地道:没什么,一时眼离。郭服听他低声讲述方才的幻觉,阴沉着脸道:萧姑娘小小年纪,不但是南海神刀门的高足,还精通萨满教中的幻术,可真是了得啊,嘉树法师以为呢? 耶律嘉树服了千丹呈上的药,脸色略微好转,道:说到萧姑娘如何胜出,想南海刀术已臻通神之境,岂是我辈俗人可以妄测。 雷景行打了个哈哈:嘉树法师过奖。唔,法师的脸色这般难看,不知哪里不适啊? 嘉树淡淡地道:我这心疾与生俱来,发作时也不分时辰地方,让诸位见笑了。台上坐的俱是一等一的高手,虽看不出观音奴借助了外力,却都觉观音奴胜得蹊跷,然而到底哪里不对,还真指不出来,台下的崔逸道亦露出深思的表情。 此后三局,完颜清中、萧铁骊与辽国另一名获邀者耶律阿宁胜出。观音奴呆坐一旁,无论周遭如何热闹,皆不为所动,只有萧铁骊比试时,一双明眸紧随他的刀锋移动,显得颇关切。雷景行看出她其实什么都没看出来,暗想这次小妮子吓得不轻,悄悄问她:你什么时候学会萨满教的幻术了?观音奴摇头:我哪里学过,定是那家伙输得难看,找个借口来搪塞,反正别人也见不到,他怎么说都成。 休息半个时辰后,决出的四名胜者重新抽签,雷景行与耶律歌奴均要观音奴放弃,孰料她瞪大眼睛,愤愤地道:我很差劲么?就算会输,也一定要上场,决不能让那个女真人不战而胜。 耶律歌奴叹气道:你未必跟那个女真人抽到一组啊。看你拿着刀子这样比来划去,我实在担心得很。你已经胜了一场,不用再比了,让你哥哥去打吧。观音奴嘟起嘴:阿妈不要泄我的气,说不定我会跟铁骊抽到一组,那岂不是更妙。铁骊,你倒是帮我说句话啊。 萧铁骊禁不起她的软语央求:你倒是想得美,人家知道咱们是兄妹,呆会儿要分开抽签的。不过阿妈你就让观音奴上吧,有雷先生和我在旁边盯着,观音奴不会有事。雷景行看她刚才已经被打蒙了,现在又这么精神,也欣赏她的斗志,颔首同意。 抽签时,萧铁骊与耶律阿宁抽到第一组,观音奴与完颜清中抽到第二组。耶律阿宁使一根钩棒,招数特异,萧铁骊胜得艰难,身上多处挂彩。雷景行看得心痒,想这小子家传的刀法虽然平平,辅之以神刀门的碧海心法,再加上他临敌对阵时反应超卓,常在必输之境中被对手逼出一些怪招来,进而逆转局势,实在是天生的武者,资质大佳。惜乎这头犟牛一直不肯真正拜到神刀门下,修习神刀九式,实在可恨啊可恨。 观音奴见铁骊胜了,暗暗盘算:我跟完颜清中也算交过手,赢面不大呢,不过我若将他的内力多多消耗,对铁骊就大大有利。转念一想,不对,身为武者,自当光明磊落,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我想东想西,不单看轻铁骊,也看轻了自己,只管放手一搏吧。她卸了心里的包袱,笑吟吟地游目四顾,见耶律嘉树眼中微蕴笑意,向自己看过来,那目光清凉透彻,似乎能洞察自己心意一般,不由大骇,转念一想,怕什么,难不成他还会读心术?于是瞪回去,见嘉树眼中笑意更盛,便向他扮了个鬼脸。这一来一去,旁人还没什么,白虎台下一心关注观音奴的崔逸道却尽收眼底。 咚的一声鼓响,第二组的比试开始。完颜清中使的是双钩,一钩横在胸前,一钩指地,道:萧姑娘,你先请。同样的话,完颜洪量说来是傲慢,他说来便是文雅。观音奴也不多言,清叱一声,手中刀向他抹去,完颜清中抬右手一格,左手还了观音奴一钩,三把兵器顿时绞到一处,单刀与双钩相碰时的叮叮之声不绝于耳,俨如急管繁弦。 观音奴方才与完颜洪量对阵,只出了两刀,早憋了股劲儿,一上来就是快攻,刀势绵密,几无空隙。她轻功最好,在刀网中穿梭游走,宛如回风舞细雪,浓雨打梨花,看得众人入神。唯有雷景行在一旁拧眉、切齿、顿足、扼腕,只觉她或者火候不到,或者招式用老,或者准头不好,总之错过多少取胜机会,全是平日练刀不勤的缘故。 完颜清中性子沉稳,又防着观音奴使出什么古怪幻术,一直居于守势,直到观音奴露出破绽方才回击,右钩向她头上斩去,势如猛虎下山,是钩法中少见的招数。观音奴避无可避,上身往后一倒,细腰之柔,似被折断一般。完颜清中的杀着还在后头,身子向前一探,左钩攻向她胁下。观音奴向后下腰,未及收回,左手就势在地上一撑,伸足勾住了完颜清中余势未了的右钩,竟腾身而起,立在了完颜清中的右钩上,随后身子一旋,轻盈落地。她躲得虽漂亮,却再无余暇抵挡完颜清中的第二波进攻,幸好完颜清中也无意伤她,借她在空中调整姿势之机,以左钩震落了她的刀,替方才钢鞭脱手的完颜洪量找回了场子。 观音奴落地之际,亦是单刀脱手之时,却并不狼狈,姿态清拔,倾倒众人。她面颊发热,静了片刻,足尖轻挑落到地上的刀,伸手接住,爽快地承认:你赢了。 完颜清中轻咳一声,道:萧姑娘轻功超群,在钢钩上也可作宛妙之舞,比汉人皇后的掌上舞更加惊险。他倒是真心赞美,观音奴听来却不啻侮辱,瞥他一眼,笑容灿烂,星眸贝齿,耀得完颜清中眼前一花。谁知观音奴翻脸好比翻书,瞬间把脸垮下来,冷冷地道:你酸叽叽地说什么,我听不懂。她转身就走,将还没回过神来的完颜清中晾在当地,其人表情甚傻,惹得众人窃笑。 雷景行忍笑道:观音奴啊,你再不用功,人家都把舞刀当成刀舞了。观音奴懊丧地踢着矮几的木腿:知道了。 决胜之局在萧铁骊与完颜清中之间展开。两人都已比过两局,虽未直接交手,彼此的武功路数早看得眼熟。实际交手方知不然,萧铁骊与耶律阿宁对决时已倾尽全力,完颜清中则颇有保留,此刻尽数施展开来,杀得萧铁骊左支右绌。百招之后,完颜清中直袭中路,双钩一分,在萧铁骊胸腹间拉出两道伤口,鲜血泉水般涌出来。砰地一声,萧铁骊向后一倒,重重地砸在白虎台上。众人皆看出完颜清中占尽优势,但心中总有万一之想,只盼萧铁骊似刚才一般绝地反击,赢了完颜清中。此刻看他倒地,心底一凉,均想:我们输给女真人了。 观音奴从椅子上跳起来,全身簌簌发抖。惊恐的声音在她耳边盘旋,她以为自己尖叫出声,其实只是嘴唇开合而已。嘉树微微扬眉,万万没料到这纤细少女竟有如此狂暴的灵魂,她的愤怒狂潮一般卷过他的脑海,使他这个窥视者也感到战栗。如果灵魂可以杀人,此刻完颜清中已经千疮百孔。嘉树想:暴烈的灵魂虽然比安静的灵魂难控制,然而她爆发出的力量如此巨大,若能善加利用,对我的谋划大有助益。 完颜清中已收起双钩,萧铁骊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握紧手中的刀,盯着完颜清中的眼睛,道:比试还没结束。他全身染血,面上的血污被汗水一冲,越发显得狰狞,黑多白少的眼睛曜石一般闪着光,其中的杀气和战意令完颜清中也觉得钦佩,双钩一错,道:今日得与萧兄这样的汉子一战,无论胜败,都是人生快事。 观音奴奔上去,将萧铁骊胸腹间的伤口紧紧裹住。两人到处流浪,受伤乃是常事,她做来自然驾轻就熟。完颜清中见她弯着颈项,嫩红嘴唇微微撅起,凝神为萧铁骊包扎的样子,心中蓦然一动,观音奴恰于此时抬头,恶狠狠地剜了完颜清中一眼,迫得他心中又是一跳。 观音奴回到场边,听雷景行懒洋洋地道:哼,蛮牛,只凭一腔血气就可以赢人家了么?她不由恨得跺脚:师父只会说风凉话。 耶律歌奴两手交握,捏得指节发白,涩声道:观音奴,你去劝铁骊下来吧。观音奴一愕,随即摇头:不,铁骊不会下来,不会认输,除非他已经拼尽最后一分力。 雷景行轻轻咳了一声,道:观音奴,你还记得我教你练一江春愁时说的话么?你记得一江春愁的九十九种变化,也记得每一种变化的九十九种衍生,但你从不肯想一想为什么如此变化。至于铁骊,你每次和他试招,倒是他输的时候多些,但刀法中蕴含的奥义,或者他比你领悟更多。铁骊是在你学神刀九式以后才开始梦游的吧?其实那家伙做梦都在练刀啊,他白天输给你,晚上做梦时琢磨出的反击,嗯嗯,我见过几次,大有可观。 一江春愁是神刀九式的第一式,也是观音奴的入门第一课,她听雷景行这么一说,赧然之余,心中存着一线希望,叫道:铁骊,你记得师父在删丹城时说过的话么?萧铁骊回过头来,听她一字字地道:师父说,春江潮生,奔流到海,水还是那些水,可是流过的河道堤岸不同,呈现出来的形态气韵便也不同。武功同理,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要拘泥在套路上头,随机而发才好,就跟铁骊做的那些梦一样。 完颜清中哑然失笑,这道理众人皆知,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值得这样郑重地说出来么?倘若萧铁骊真懂得随机而发,甚或料敌机先,也不会被自己打得没有还手之力。 萧铁骊心中一震,想起观音奴初学神刀九式时,最爱缠着自己和她过招。一江春愁变化繁复,轨迹莫测,乍见目眩,顷刻神驰,他不欲学神刀九式,刻意忘记白日所见,然而夜间发梦,那些神妙的招数便片鳞只爪地在脑海中复活,轻灵而诡谲,在匪夷所思的空隙里向他刺来,他竭力闪避,奋力回击,却每每在冷汗中惊醒。 此后的比试,成为鬼神亦感惊艳的一战。萧铁骊因幼妹的一席话而顿悟,并在必输之境中爆发,其招数流畅挥洒如庖丁解牛,飘然无迹似羚羊挂角,不拘泥于以往任何一种套路,后世人乃名之曰梦域影刀。这是一种纯粹的刀法,与幻术无关,然而它在梦境中衍生,一经展开,狂暴的战意里也挟着梦的魔力,不单催眠了对手,也催眠了众位凝神探究其精要的高手。 完颜清中应对这刀法,便似十五岁时孤身陷在狼群,碧眼环伺,腥风扑面,稍有差池便是噬肉灭魂之祸。 郭服眼底凶光毕露,令眼角亦为之变形,他脑海中来来往往,尽是当日劈杀汉军小头目一家人的情景,以及最后将仇人尸体鞭得体无完肤的痛快。 雷景行记起了少年时在南海学刀的情景,每天白沙上劈风千次,潮汐中破浪千次,然而无论他如何挥刀,终究不能将神刀九式练至更高境界。终有一日师父太息,道:就这样吧,出去历练历练,或者有所进益。三十年后的此刻,他再度重温那一刻寒凉苦痛的心情。 崔逸道目光灼灼,十三年前黑山道上被契丹人掠走的女婴,与白虎台上观音奴的面孔一时重合,一时分开。这容颜酷似自己、神情却像希茗的姑娘是否自己的女儿呢?他喃喃自问。 观音奴梦见小时候与铁骊夜宿兀剌海城外,野生忍冬的绿藤缠绕在林间,唇形花朵对生在叶腋上,初开时洁白,渐变为明黄,金银错杂,散发出清澈的香气,沁到衣服头发上。 千丹想起了江南,脂粉香味的腻水下隐着罗网,袅袅娜娜的柔枝里藏着冷箭,汉人的地方看起来温柔旖旎,其实诡谲险恶。 白虎台上,连夏国的空见国师也露出恍惚神色,唯耶律嘉树垂着眼帘,表情淡漠,然无风而动的衣袖和发梢,证明这可以操纵人灵魂的法师也在全力抵御梦之刀的力量。 这些形形色色、光怪陆离的梦尽被萧铁骊的梦吞噬,形成极为狂暴的力量,杀得完颜清中一败涂地。如果说萧铁骊已展现的天赋仿佛海面上的浮冰,那么现在海水退去,露出了底下的崔巍冰山,叫人只能仰视。 辽国天庆十年三月初九,上京城松醪会,萧氏兄妹大败金国高手,夺得宝刀燕脂,名扬北疆。这消息被经商的行旅带到夏国居延城时,已是暮夏。卫慕氏的小姐银喜乍闻这消息,连鞋袜也未及穿,赤足闯入居延海旁的双塔寺。 幽暗的僧房里,卫慕银喜咄咄逼人地问没藏空:听说了么?那个契丹的英雄,松醪会上打败半山堂高手的人,他叫作萧铁骊。僧人的脸隐在暗影里,平静地回答:辽国只有萧和耶律两姓,铁骊是他们的古老部族之名,叫萧铁骊的契丹人很多。 卫慕银喜冷笑,并不是每一个叫萧铁骊的契丹人,都有一个叫萧观音奴的妹妹。空听出她的意思,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听说金兵已攻破辽都上京,天祚帝逃到了沙岭。现在辽国兵火连天,不可轻易涉足,况且你婚期已近 卫慕银喜的手指将桌面抓得咯咯响,打断他道:杀父大仇不报,我有何面目与人谈婚论嫁?就算踏破铁鞋,我也要证实这萧铁骊是不是杀了我父亲的萧铁骊。在漫长的光阴里持续不断地憎恨一个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然辽国传来的消息成了银喜人生的一个转机。与野利氏的婚事,诚非她所愿,而与没藏空一起踏上复仇之旅,令她心底生出了隐秘的自己都不肯承认的欢喜。 空轻轻转动小指上卫慕氏与没藏氏盟誓之戒,知道自己不能拒绝。 第十一折 此会在何年 昨夜有雨,初升的太阳照着草场,蒸出湿漉漉的青草味儿。萧铁骊从毡房里钻出来,深吸一口清凉空气,朝自家羊圈走去。围栏旁站着位中年男子,英俊得令人侧目,向萧铁骊抱拳道:萧英雄,早。说的是非常蹩脚的契丹话。 松醪会后,来涅剌越兀的访客便络绎不绝,显赫如魏王耶律淳,贫贱如边陲的牧民少年,然而没有哪位似眼前这位,未及道出来意,已令萧铁骊感到不适。 我,崔逸道,宋国人,十三年前,黑山,我女儿被抢走。他说得断断续续,脸上却始终挂着微笑,风度仪表都无可挑剔。 萧铁骊知道自己为何不舒服了,面前这人与观音奴长得太过相像。他的身体突然绷得弓弦般紧,打断了崔逸道的话:说汉话吧,我听得懂。 我的长女生在宋国大观元年,也就是贵国的乾统七年。那年夏天,我带妻女来黑山寻找金莲,却在山顶被一群契丹人伏击,抢走了我女儿。 黑山是我们的圣山,除了祭祀,没人会随便进山,更何况在山里抢人。我家观音奴是从黑山狼洞里抱回来的。 我无意冒犯圣山及萧英雄,也不曾质疑观音奴的来历,不过我确实在黑山丢了女儿。夜来被劫走时,尚在襁褓之中观音奴清亮的声音恰于此时响起:铁骊,奶茶煮好了。崔逸道遥望毡房门口的少女,续道:若夜来长到现在,正好这般年纪。 萧铁骊缓缓放松肌肉,吸气,吐气,道:观音奴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要先向她讲明。至于她是不是你丢失的女儿,现在还不清楚。你在门外等着。 萧铁骊回到毡房,艰难地开口:观音奴,还记得你小时候被狼叼走的事儿吗?观音奴正给雷景行和耶律歌奴斟茶,手微微一顿,头也不回地道:记得啊,是铁骊把我从狼窝里扒拉出来的。 萧铁骊额上的青筋暴了出来,费力地道:我妹妹被狼叼走了,我从狼洞里把你抱了回来,但你不是我妹妹,你是比我亲妹妹还亲的妹妹。 观音奴扑哧一声笑出来:铁骊真会绕啊,我知道了。她没半点惊讶之色,倒是雷景行诧异地放下茶碗,认真打量观音奴,见她秀骨玲珑,手足纤小,长得不像虎背熊腰的铁骊,也不同于身材高挑的耶律歌奴。 毡房中突然静了下来,观音奴微微笑着,语调轻快:是啊,我不是阿爹阿妈亲生的,这不要紧吧?如果你们都不在意,我也不在意。歌奴揽住观音奴,摸着她鸦翅般漆黑光亮的头发:谁在意这个啊。观音奴是咱们家的宝贝,看到你笑,阿妈的皱纹都会少两道。 萧铁骊闷闷地道:方才在羊圈那儿碰到一个姓崔的汉人,说十三年前在黑山弄丢了女儿,年纪正好跟咱们家观音奴差不多。观音奴的样子他使劲吐出一口气,感觉有什么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不想说出来,又不得不说出来,跟他很像,非常像。那人就等在外面。 崔逸道听得真切,掀开帘子走进毡房,向雷景行施了一礼,道:久仰雷先生大名,后学有礼。向耶律歌奴一揖,大娘康健。从容地坐下来,微笑道:冒昧登门,打搅诸位了。在下崔逸道,宋国人氏,十三年前为家母求药,在贵国的黑山丢失了女儿。他声音一低,用手按住胸口,这是我一生至痛至悔之事,内子更是耿耿于怀,十三年来未尝展眉,食不下咽,睡不安寝。这次松醪会上,意外发现萧姑娘的神态酷似内子,又听说她是在黑山狼洞中抱回来的,故此寻到这里。我并没有什么非分的想法,只想请萧英雄指认一下当时的狼洞,看有没有小孩子的东西掉在那里。言毕俯下身子,额头一直触到地面。 崔逸道与身着男装的观音奴斜向而坐,宛如大小玉树,交相映照。天南地北的两个人,性别不同,年龄悬殊,若不是源自同一血脉,岂能相像到这种程度。雷景行等人面面相觑,心里都信了八九分。 观音奴低头玩手指,半晌听不到人说话,抬头见大家都看着自己,勉强道:只是去狼洞看看而已?崔逸道笑道:只是去狼洞看看。 崔逸道站在黑山隘口,不由得心潮起伏。当年希茗在山中婉转作歌:愿为星与汉,光影共徘徊。歌声早已湮没在光阴深处,山林却依然青翠安谧,可谓一树碧无情。他们在此间痛失爱女,希茗对他虽无怨怼,伤痛之情却始终不息。她嫁给他十四年,人人称羡,皆道这姻缘坚固如金石,美好若云锦,唯他明白,她的痛苦煎熬是青瓷上的一痕瑕疵,也许相安无事,也许有一日便会裂开。 萧铁骊献上给山神的祭品,与观音奴一步步走进黑山。两人都很小心,呼吸轻柔,步履无声,唯恐惊扰了山神。崔逸道拍拍侍童崔小安的头,示意他赶紧跟上。到了当日那处悬崖,萧铁骊引着众人跃到洞口的平台上。 观音奴瞪着黑沉沉的狼洞,漫说如今身材高大的铁骊,便是自己也难爬进去,胸口蓦地一酸,回身抱住他,低低唤了声哥哥。委屈、庆幸、哀愁种种情绪交织到一起,观音奴觉得心口生发出的那点酸痛一直浸到四肢百骸,沉得抬不起迈不开,像只松鼠一样巴着铁骊,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她拼命将哭声吞回去,间或传出一两声压抑不住的抽泣,反而更增凄楚。萧铁骊心中难受不亚于观音奴,却说不出来,只感到胸口的衣裳被她的热泪漫漫洇湿,变成一块烙铁。 两炷香的工夫,小安从狼洞中爬了出来,腋下夹着一块破败得辨不出原本颜色的缎子。崔逸道接过来细看,声音微微发颤:这是我女儿的襁褓,内子亲手绣制,正面是千叶莲花,反面是折枝茱萸,我记得清清楚楚。 老爷,还有这个。小安举起一根碧绿的磨牙棒。崔逸道一眼认出,不由狂喜,心道:希茗,这确凿无疑是我们的女儿了。这一次,我一定带她回家。 观音奴侧头看了萧铁骊一眼,在瞬间作了取舍。她蹲到小安面前,笑嘻嘻地拍去他身上的浮土,柔声问道:你只找到这些东西么?没别的了?小安摇摇头,口齿清楚地回答:我仔仔细细找了三遍,只找到这两样,剩下的都是些骨头。 观音奴站起来,看着崔逸道,认真地道:当年被狼群叼走的小孩有好几个,看来您女儿也在其中。她后退一步,拉住萧铁骊的手,可是被救出来的只有我一个,我也许是您的女儿,也许不是。从我与父母分离的那一天起,我想,我这一生是不可能确切地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啦,可我确确实实地知道,萧铁骊是我哥哥。铁骊宽大的手掌包着观音奴的小手,心中亮堂堂的。 崔逸道注视着观音奴,心想:你要真跟这契丹人是兄妹,那才奇了怪了。但他是何等样人,并不与观音奴辩驳,微笑道:这是我女儿小时候的东西,我拿着也没用,不如送给姑娘玩儿吧。 观音奴见那磨牙棒像竹枝上的一滴露珠,翠生生地从他指缝中滴下来,禁不住伸手接住,掌心顿时一凉。她不知这是极名贵的翠玉,见崔逸道并不逼迫自己认亲,笑吟吟地道:那就多谢你啦。 崔逸道不与观音奴正面冲突,私底下却来找萧铁骊商谈,态度恳切,言语感人。萧铁骊听得心乱如麻,却无辞推脱,只道:我想想,过几日答复你。于情,他决不愿意观音奴远去异国;于理,显然应促成观音奴与父亲相认。萧铁骊素有决断,唯独此事在心中反复斟酌,仍踌躇难决。 这日,观音奴陪耶律歌奴去六味泉沐浴,雷景行在附近写生,归来时见毡房中只有萧铁骊一人,困坐愁城,望着房顶发呆。雷景行丢下画囊,道:铁骊啊,看你这几天心事重重,为了观音奴的事发愁? 萧铁骊木然无语,呆了半晌,突然道:先生,这姓崔的汉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他在雷景行默许下学了神刀门的碧海心法和轻功,却未修习过神刀九式,故此虽以弟子礼事雷景行,却不称他师父。 雷景行游历四方,对各地人物了如指掌,当下娓娓道来:这崔逸道别号英华君,论家世背景、武功才略,都算得上宋国第一流。你知道武功传承,不外师徒、父子两条路,武林中各方势力,亦可因此归结为门派、世家、独行客三种。大宋武林的百年世家不少,以秦、卫、崔、沈四姓最著,紫衣秦和怒刀卫皆在汴梁,八宝崔在宝应,凤凰沈则在杭州,崔逸道便是如今八宝崔氏的家主。 我少年时行走淮南,曾遇到一件趣事,当时宝应附近的村子受水寇滋扰,被崔氏出面荡平,当地父老便送了武林第一世家的牌匾给崔氏,岂料崔氏当时的家主一见这牌匾,勃然变色,坚决不肯接受。雷景行微微笑了一下,你道这是因为崔氏行事低调么?恰恰是因为崔氏自矜门第,看不起这样一块匾呢。话说九百年前,汉朝覆亡,中土大地分裂成三个国家,其后三百多年间,中土朝代更迭,南有六朝,北亦有六朝,最后北方的隋统一了中土,却又被唐取而代之。唐之后,历五代之乱,宋国再度统一中土。 萧铁骊听得晕头胀脑,迷惘地道:是么?可这跟崔家有什么关系?雷景行嗤了一声,道:小子没耐性,不要妨碍老人家讲古的兴致,你听我慢慢道来。原来中土人与我们南海黎族不同,也与你们契丹人不同,有所谓士族、庶族之分,其门第高低、血统贵贱,有如天渊之隔。 萧铁骊听懂了这节,忍不住道:我们辽国同样有贵人和平民。雷景行摇头道:士族与一般达官贵人不同,得有好几百年的乡土根基,家学相传,累世贵显,虽然中土朝代更迭频繁,其门户却岿然不动。南朝一流士族王谢袁萧,入唐后湮没无迹,故诗人有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之句。然北朝门阀崔卢李郑诸家,自北魏到唐末,皆为中原一流士族,人称山东名门。唐国以科举取士,士族入仕再无特权,但世人仍以与崔卢李郑通婚为荣。唐国曾有皇帝向山东士族求婚而不可得,忍不住抱怨,我家两百年天子,难道还比不上崔卢? 唐亡后,中土纷乱,门阀士族日趋衰败,不过一些嫡系房支尚能维持,如清河崔氏的小房,因早就徙居淮南而得存。王谠的笔记中便记载,清河崔氏小房最专清美之称,世居楚州宝应县,号八宝崔氏。雷景行呷了口茶,这宝应县本名安宜县,唐时崔家有人出任楚州刺史,向皇帝献了十三枚定国宝玉,假托是尼姑真如得天帝所赐,唐国皇帝欣然将年号改为宝应,还把崔氏居住的安宜县也改为宝应县,这便是八宝崔氏的由来。似崔氏这等门阀,自曹魏始祖崔琰算起,已传承八九百年,原是中土最有名望的大士族,哪里肯囿于武林第一世家的小小名头。 萧铁骊大为震动:原来观音奴的家世这样了得。雷景行微微一哂,话又说回来,自太祖建立宋国,士族大多烟消云散,仅存的几家虽苦苦支撑,声名却早就不显于世,只有限的几个人比如专门研究谱牒的晓得罢了。盖今世不尚阀阅、血统,看重官品、财势。任你出身贫寒,一朝跃过龙门,做了新科进士,立时炙手可热,连当朝宰相也等着招婿呢。 雷景行见萧铁骊眼中露出疑惑神色,心想这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遂道:单说这八宝崔家,唐末时出了个厉害人物,七十二路碧实剑法使得出神入化,一力护得家族平安。到如今崔氏在淮南名声不坠,凭的不是名门血统,而是武林朋友的捧场。崔氏现在的家主崔逸道不惟武功卓绝,更兼长袖善舞,将崔家的生意从南做到北,很是兴旺。 萧铁骊神色黯然,喃喃道:先生实在厉害,懂得这么多。雷景行摆摆手,站起来整整衣衫,恭恭敬敬地道:我师母出自荥阳郑氏一脉,我常为师母整理山东士族的谱牒,故此略微知道一些。坐下来续道,傻小子,我苦口婆心讲这许多,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么?你若让观音奴与崔逸道相认,她此后定然锦衣玉食,在武林中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然而崔氏门阀的规矩多,束缚也多,以观音奴的性子定不会痛快。空阔之原上奔驰惯了的人,在深宅大院中如何消磨?去留各有利弊,你自己好好斟酌。 上次魏王来涅剌越兀,要我投军,为国效力,我顾虑母亲和观音奴,一时不敢应承。但听魏王说,金主要我国用汉家礼仪封册他,派使者反复议了多次,最后还是谈崩了,一场大战必不可免。指不定哪一日,金人就要来攻打上京。萧铁骊右掌作刀,狠狠斩在自己左腕,既然观音奴有这样好的去处,我便不要她跟着我吃苦受罪。 雷景行当时也在座,点头道:金主要你们的皇帝以兄事之,岁贡方物,割上京、中京等三路州县,以亲王、公主、驸马、大臣子孙为质,这样苛刻的条件怎么谈得拢。他怔了半晌,唉,天下本无不散的宴席,观音奴若回宋国,我也得离开了。 一个冰且脆的声音响起,谁说我要回宋国?观音奴站在门首,眉宇间隐含煞气。萧铁骊神色凝重,双手按在矮几上,一字一顿地道:方才我与先生说,崔逸道定是你阿爹,你应当与他相认,然后回宋国去。 观音奴逼上来,面颊与萧铁骊相隔不过数寸,深潭似的眼睛里光芒迸发,似乎连眼波都在沸腾:我为何要认他?我就认了他,又待如何?铁骊,你最好把话说明白。萧铁骊眼都不眨,硬着心肠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观音奴见他说得斩钉截铁,没有半点转圜余地,惊怒之下,全身发抖,挣扎半晌方逼出一句:哥哥,你不要我了。 萧铁骊的手紧握成拳,青筋暴出,涩声道:我没有不要你,你也不能不要自己的亲爹妈,他们日日盼着你回家。 观音奴拖着铁骊的袖子,哀哀道:哥哥,我生下来就跟着你,会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铁骊,你怎么忍心让我跟人到宋国去?你留在涅剌越兀,我帮你放羊牧马,你去投奔魏王,我会照顾好阿妈和族人,万事都不拖累你,处处都听你的话。哥哥,别赶我走。她刚洗完澡,湿漉漉的长发垂下来,比平日的男孩子打扮显得柔弱,言语可怜,听得雷景行和耶律歌奴好不心酸。萧铁骊胸中冰炭摧折,面上却不为所动。 观音奴见他软硬不吃,跳起来道:阿妈,你也想我走么?耶律歌奴尚未开口,萧铁骊亦重重地唤了一声阿妈,道:这事我说了算。歌奴夹在中间,两头作难,嗫嚅着说不话来。观音奴又灰心又失望,一步步退出毡房,狠狠地道:就算你们都赶我走,我也不回宋国,我偏偏不回去。 耶律歌奴听毡房外蹄声急促,知是观音奴骑马走了,叹道:铁骊,你也知道观音奴的脾气,不该这么逼她。雷景行亦道:你说得和软点儿,两下里就不会戗起来。 萧铁骊面色铁青,道:先生,阿妈,我若说观音奴在宋国的家极好,她定会说不稀罕。我若告诉她上京形势危急,她更是死都不会走。用不着解释什么,我要她走,她就得走。 观音奴放马奔出涅剌越兀部的营地,却无处可去,兜兜转转,来到那日与耶律嘉树同游的平顶山下。她将马系在山脚,徒手攀上当时歇息的岩洞。阳光射在暗红的岩壁上,落下深紫阴影,她蜷缩在岩洞一隅,感到与那日一般的钝刀切割之痛,只不过当时痛的是身,今朝痛的是魂。 观音奴呆坐半日,蓦地眼前一暗,有人挡住了洞口的光线。她抬起头,勉力一笑,唉,嘉树法师,你一定给我施了什么咒,每次我倒霉落单,准能遇见你。 自施行上邪大秘仪后,耶律嘉树不须着人跟踪,便可轻易找到观音奴所在。虽然清楚她并未疑心自己,只是随口一说,他的面颊仍然一热,含糊道:嗯,我路过此间。话锋一转,你遇到什么倒霉事了? 观音奴的下巴抵着膝头,颓然道:我哥哥不要我了。嘉树见她伤心如此,手微微一动,随即止住,道:怎么会? 铁骊说我是宋人的女儿,应当回宋国去。只凭一个陌生人的说辞,他就不顾兄妹之情,狠了心撵我走。观音奴捏着一快碎石,用力在地上划着,擦出一道微弱的电光。 嘉树缓缓道:看观音奴恼成这样,莫非那宋人确实不是你的父亲?观音奴眼底的光芒暗了下去,她的脾气跟萧铁骊相似,有一说一,纵然不情愿,仍道:应该是的,我跟他长得挺像,而且狼妈妈养我的洞里也找出了他女儿小时候的东西,喏,就这个。 嘉树深感失望,发现自己竟盼她说不是。他接过磨牙棒,触手光润,然透过碧莹莹的宝光,见面上浮着两个芝麻大的篆字夜来,刻得极为精细。他怔了半刻,脸上露出回忆的神气,低声道:春莺轻啭,夜来如歌;芙蕖半放,夜来香澈;秋水清绝,夜来生凉;初雪娟净,夜来煮酿。原来你本名叫夜来,真是极美的名字。 观音奴眨眨眼睛:很美么?忽然懊恼地道,嗐,这才不是我的名字。嘉树微微笑道:你说不是便不是。他将冰原千展炁尽数收敛,谈笑间便令她紧蹙的眉尖舒展开来。 嘉树少时遭遇坎坷,自有种经过锤炼的成熟气质,且他与观音奴灵魂相通,便加意渲染这种态度,无声无息地侵入她的心魂。观音奴听他说话,似山泉般清凉,渐渐觉得那摧心裂肺的离别经他开解后也没什么大不了。 冰盘似的月亮从东方升起,勾勒出一带远山的乌蓝轮廓。观音奴靠着岩壁,喃喃道:铁骊的话就像东流的水,说出来就不会收回,我骂他也没用,求他也没用。哼,走就走啦,只当是到宋国玩一趟。 嘉树长长地嘘了口气,心想萧铁骊固然执拗,你的脾气却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可想通了,淮南风光美丽,观音奴定会喜欢。他顿了一下,用更温和的语气道:既然观音奴的父母在宋国,怎么不愿回去呢?难道你对他们没有一点孺慕之情? 自从懂事,我不曾羡慕别的小孩有爹妈,哥哥也很好。你的意思跟铁骊一样,都认为我应当回到亲爹妈身边。我啊观音奴的唇边露出模糊的笑意,跟焰尾草一样,风把种子吹到哪里,就在哪里开出花来。这么大的草场,也不知道我是哪一棵焰尾草的种子,不知道就不知道啰,我不在乎。倘若铁骊不逼我,我宁可留在这里。 嘉树怅然,心想:若是十三年前没有失去你,若是由我亲手将你养大,是否会像萧铁骊一样得到你清澈透明的爱。这突然而至的念头使他对自己也生出厌恶来,默然半晌,将一枚铁哨放到观音奴手中,自己拿着一枚吹了起来。哨音清亮,加以内劲,穿透力极强。 一对半大的游隼循着哨声飞到岩洞门口,头颈处的羽毛黑得发亮,泛着金属般的蓝光,上体灰蓝色,白色的腹部缀着黑斑,眼圆而利,喙短而宽,极为神气。嘉树伸出手,其中一只便飞到他肩上。嘉树向观音奴逐一演示各种哨音代表的指令,她见这对猛禽驯养后竟如此灵巧,正感艳羡,孰料嘉树道:观音奴,这对游隼一只叫雷,一只叫电,送给你和萧铁骊,即便相隔万里河山,也可以借它们来传讯。 观音奴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纯良如小鹿,欢喜地道:真的?可我没什么东西回赠你。嘉树想了想,你不是有块火凤凰的鸡血石么?被我拾到,没来得及还你,送给我如何?观音奴稍微安心,忙不迭地点头。 嘉树叹了口气,只觉她清若溪流,让人一望见底,忍不住切切叮嘱:观音奴,此去宋国,似你这样直来直去的脾气,难免吃亏。不可像现在这般随便相信人,说话行事更要懂得保留三分。 观音奴粲然一笑,仿佛岩壁上的白色花朵,迎着千里草原绽放,纯真而明媚:那我现在随便相信你,也是不对的啰? 她笑的那一刻,嘉树仿佛听到了花骨朵绽开时啪的那一声,如此容颜,近在咫尺,却似有千里之远,令他感到轻微的眩晕。月光像一匹冰凉的丝绸从指间滑过,他合拢手指,却什么都握不住,静了半刻,轻声道:那么,你保重。 辽天庆十年暮春,萧观音奴以崔夜来之名,与崔逸道归宋国。其年焰尾草的花开得极繁,像此后燃遍辽国的战火一样席卷原野,烈焰般的花朵几乎淹没了草叶的绿色。这场热烈盛大的花事,成为观音奴对故国的最后记忆。 注释 第一折注释:黑山在庆州北十三里,上有池,池中有金莲。《辽史》卷三十二《营卫志中》 第二折注释:黑山在境北,俗谓国人魂魄,其神司之,犹中国之岱宗云。每岁是日(注:即冬至日),五京进纸造人马万余事,祭山而焚之。俗甚严畏,非祭不敢进山。《辽史》卷五十三《礼志六》 第五折注释:尤重复仇,若仇人未得,必蓬头垢面,跣足蔬食,要斩仇人而后复常。《旧唐书》卷一九八《党项传》 喜报仇,有丧则不伐人,负甲叶于背识之。仇解,用鸡猪犬血和酒,贮于骷髅中饮之,乃誓曰:若复报仇,谷麦不收,男女秃癞,六畜死,蛇入帐。有力小不能复仇者,集壮妇,享以牛羊酒食,赴仇家纵火,焚其庐舍。俗曰敌女兵不祥,辄避去。《辽史》卷一一五《西夏外纪》 其实史书的意思是,西夏的党项族重视复仇。如果仇恨化解,要搞一个用骷髅头喝血酒的仪式,并立下毒辣的誓言,表示不会再去寻仇。我用的时候变通了一下。从这段史料看,西夏女子颇勇悍。 第七折注释:(天庆十年)三月己酉,民有群马者,十取其一,给东路军。《辽史》卷二十八《本纪第二十八天祚皇帝二》 第九折注释:1(天庆)十年春二月,金复遣乌林答赞谟持书及册文副本以来,仍责乞兵于高丽。(三月)庚申,以金人所定大圣二字,与先世称号同,复遣习泥烈往议。金主怒,遂绝之。《辽史》卷二十八《本纪第二十八天祚皇帝二》 2(女真)人皆辫发,与契丹异。耳垂金环,留颅后发,以色丝系之。《北风扬沙录》 3苟奉倩舆妇至笃,冬月妇病热,乃出中庭自取冷,还以身熨之。妇亡,奉倩后少时亦卒,以是获讥于世。《世说新语惑溺第三十五》 第十折注释:北妇以黄物涂面如金,谓之佛妆。宋●张舜民《使辽录》 契丹女子冬月以栝蒌涂面,谓之佛妆,但加傅而不洗,至春暖方涤去,久不为风日所侵,故洁白如玉也。宋●庄绰《鸡肋编》 有女夭夭称细娘,珍珠络臂面涂黄。南人见怪疑为瘴,墨吏矜夸是佛妆。宋●彭汝励 第十一折注释:1关于山东士族,唐朝人说的山东是指崤山以东的黄河流域地区,涉及今天的河北、河南、山东三省。而现代人说的山东,仅指太行山之东的山东省。 2清河崔氏亦小房最著,崔程出清河小房也。世居楚州宝应县,号八宝崔氏。宝应本安宜县,崔氏梦捧八宝以献,敕改名焉。唐●王谠《唐语林》 第一折 世家 辽东半岛与山东半岛呈犄角之势,将东方大海围出一片,成为中国的内海,世称渤海,也叫辽海。杜甫《后出塞》中曾咏道:云帆转辽海,粳稻来东吴。崔逸道一行自上京出发,尚未走出辽国,便弃了陆路,在中京道的兴城改乘八宝崔氏载瓷器茶叶来辽东的商船,扬帆往宋国东南而去,行的正是杜工部诗中的海路。 观音奴一路闷闷不乐,及至大船驶进这比草原还开阔的海天,精神为之一爽,渐渐有了笑容。这日天气晴好,阳光裂成千万片赤金,倾于湛蓝的海波中,观音奴在左舷放出游隼小雷,看它追逐那些雪羽朱吻的海鸟,崔逸道走过来,笑道:夜来,你瞧谁来了。 观音奴还不习惯自己的新名字,愣了一下,转向崔逸道所指之处,见一叶轻舟顺风而来,倏忽间便到了眼前。水手们放下梯子,将舟中诸人接到大船上。喧嚷声中,一名刚上船的碧衣女子急切地打量着周遭,随即向左舷奔来,海风中裙裾翩翻,盈盈欲飞。 观音奴侧身给那女子让路,不料被她一把抱住,顿时落入一个柔软馨香的怀抱。观音奴喜欢那女子身上的味道,橘花般清爽,令人安心,倒没想到挣扎。 那女子捧着观音奴的脸看了又看,复抱着她,哽声唤着夜来,眼泪簌簌地落到观音奴头发上。崔逸道轻轻拍着那女子的背心:找到夜来是天大的喜事,希茗却哭得这样伤心,让我也跟着难受起来。 李希茗拭着泪水,嗔道:我哪里伤心了,我这是喜极而泣。唤身后一个身材单薄、相貌清俊的男孩儿道:熹照快过来,这是你姐姐夜来。夜来啊,这是你弟弟熹照,小你一岁。 崔熹照性格腼腆,未语脸先红,嗫嚅道:姐姐。观音奴不知所措地抓抓头,对他笑一笑。 李希茗阿唷一声,道:真是欢喜糊涂了,夜来还不知道我是谁吧?我是你亲亲姆妈。她说话带着吴地口音,又软又糯,听得观音奴心中也软软的,却开不了口唤她姆妈。李希茗并不计较,喜滋滋地牵了观音奴进舱,满心爱怜地将她揽在怀里,絮絮地问她爱吃什么,爱玩什么,在外面都吃过什么苦头,如今回家便好了,姆妈绝不让夜来受半点委屈。 观音奴被从不表露感情的萧铁骊养大,感觉到李希茗溢于言表的爱意时,先是茫然失措,继而面孔发烧,原本僵直的脊背也渐渐放松。对着这融融如三月风、涓涓似山中泉的妇人,观音奴禁不住想:她真和气、真好,可是,如果我认了这个妈妈,歌奴阿妈怎么办呢?我还是要回去的。 崔逸道一直苦于观音奴的难以接近,见她乖乖地有问必答,不由微笑,暗道:还是希茗有办法啊。熹照沉默地坐在父亲身旁,对这个一来就夺走了父母全部注意的小姐姐,他既不妒忌,也没不满。观音奴那种野生植物般的清新气息和勃勃生机,让这病弱的男孩儿感到着迷。 当晚李希茗守着观音奴,等她睡熟后,将她的被角掖了又掖,俯身亲亲她的脸蛋,方才离开。合上舱门,李希茗见崔逸道站在不远处的甲板上,忙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压低声音道:这么晚了还不睡? 崔逸道笑道:我等你。将她轻轻揽到怀中,希茗,这十来年辛苦你了,今天咱们一家人聚齐,你开心么?她只是笑,眼角眉梢都是喜意。 崔逸道犹豫一下,又道:夜来与收养她的那家人感情深厚,并不是心甘情愿回宋国的,小姑娘性子倔强,很多事情都要慢慢来。李希茗嗯了一声,靠着他肩膀。夜海微微起伏,近旁的细浪在船头大灯照耀下泛着粼粼波光,此外便是空阔的黑暗。两人倚在一处,只觉世界完满,再无所求。 大船再行得半日,泊在宋国淮南东路的海岸。码头上早有崔府的人恭候,从辽国带回的山参皮货等由管事清点,崔逸道一行人则换乘楼船,由涟水入淮河,随即转进楚州运河。因中土地势西高东低,河流多由西往东横穿大陆后汇入海洋,隋朝时炀帝以人力开凿运河,自北向南纵贯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条大水。这楚州运河便是其中一段,连接淮河与长江,原是春秋时吴王夫差所开,旧名邗沟,炀帝裁弯取直,使之成为能容纳龙舟巨舫的大渠。 晨光熹微,映得窗纸上一片朦胧的白,观音奴被运河上的喧闹声惊醒,揉揉眼睛,去取枕畔的衣服,不料触手柔滑,展开一看,是条郁金香根染成的碎褶罗裙,深金色泽,幽微香味,边缘是黯黯金线织就的流水纹,衬着鹅黄短襦,贵重却不张扬。观音奴不会穿汉人衣服,正纠缠于裙襦罗带间,李希茗已款款而来,笑道:让姆妈帮你。 李希茗替观音奴理好衣裳,握着她的头发却发起愁来。契丹男子及未婚少女均有髡发之俗,只是髡发的位置有所不同。观音奴前额边沿的头发被尽数剃掉,显得额头高而饱满,与李希茗所知的发式都不般配,只能看她自己挑出左鬓的三绺长发,结成一根乌溜溜的辫子,再将辫子从额前绕过,与头顶的头发合到一起,以朱绳束紧,剩余的头发则披散在肩上。她这小辫与抹额相似,衬着清丽眉目,令李希茗越看越爱。 观音奴被她看得不自在,站起来磕磕绊绊地走了两步,忍不住道:穿成这样,我连路都不会走了,还是换回原来的衣裳吧。 李希茗笑道:慢慢就习惯了,我的夜来怎能穿那种粗布衣衫? 观音奴胀红了脸,那是临行前歌奴阿妈赶了三天三夜做出来的,是我最好的衣裳,我很喜欢。她咬咬嘴唇,就算现在这条裙子比它漂亮一百倍,我也还是喜欢的。 李希茗的眼底漫起悲伤和歉疚的潮汐,低声道:是姆妈说错话了,那些衣服我命人收拾干净,让你好好收起来。所谓入乡随俗,你也试着穿穿姆妈给你准备的衣服。 观音奴见她难过的样子,心口莫名其妙地一酸,低头嗯了一声。出得舱去,只见楚州运河中各色船只往来不绝,比起海上又是一番光景。观音奴立在船尾,看得目不转睛,李希茗温言道:你爹的船每年都要到高丽和倭国去,海上贩来的货物经过这条运河,上达东京,下通苏杭,都是繁华的大城。夜来喜欢的话,姆妈以后陪你玩遍每一处。观音奴究竟还是孩子,贪玩爱热闹,听她这样说,禁不住眉开眼笑。 自楚州运河两岸伸展出去,便是湖荡密布、水网发达的淮南。行到午时二刻,崔府的船缓缓转入津湖。这津湖东通楚州运河,西会汜光湖,汜光湖又与清水湖、洒火湖相接,四湖连绵,被世人合称为宝应湖。崔氏府邸便建在汜光湖畔,离宝应县城尚有十五里的路程。 沧波万顷,楼船在镜子似的湖面上滑过。初夏的天空明艳非常,水天相接处亦无烟树花林遮蔽视线,放眼望去,但觉水色天容浑然一体,仿佛置身于宏大的琉璃宫阙中。观音奴从未见过这样剔透的景致,心神俱醉,连吃饭都要端着碗坐在船头。 暮色渐浓,楼船终于靠岸,泊在崔氏码头。距码头三百步处有一地势较高的缓坡,其上屋宇重重,筑着一座大宅院。崔逸道等人沿九尺宽的青石长阶缓缓而上,行到一半,乌头朱漆的大门訇然而开,两队仆役鱼贯而出,分列石阶两旁,手中掌着的灯次第亮起,管家崔肃大步迎上来。 崔逸道素来不喜欢摆排场,微微皱眉:这是做什么? 崔肃躬身道:太夫人说二姑娘十三年来第一次回家,该当隆重些。 崔逸道听是母亲吩咐,方不再言语。一行人穿外庭,转回廊,绕照壁,踏进一座花木葱茏的院子,沿途所遇仆役无不叉手躬身,执礼甚恭。崔氏在淮南经营数百年,宅院历经修缮,形制上依然保持隋唐时期宏大轩敞的风格,细节处却也体现了本朝的精致妍丽。寻常人初次拜访,常被这华堂邃宇震慑,崔肃看观音奴面上虽有好奇之色,举止却落落大方,并无羞涩局促之感,不由暗暗点头。 到得堂前,见一个雍容华贵的老妇人垂足坐在绣榻上,右臂倚着榻上的檀木小几,榻后设了一架螺钿座屏,映着堂上的明灯,珠光潋滟,靡丽之至。李希茗拉拉观音奴的袖子,她便按李希茗方才的嘱咐,大步上前,一揖道:奶奶万福。姿势固然潇洒,但女子敛袂道万福与男子弯身行揖礼大不相同,她这般混用,惹得两旁侍立的丫鬟们抿嘴而笑,李希茗亦为之解颐,想:夜来是男孩子脾气,仓促中哪里改得过来,只有日后慢慢教她。 太夫人秦绡不以为忤,笑道:好孩子,你走近些,让我看看。观音奴便走到绣榻前,大大方方地让她看。秦绡很喜欢,拉着观音奴的手大赞:看这孩子的相貌风度,要换上男装,就是逸道少年时的样子。又道:乖孩子,你生在入夜的时候,所以我为你取名夜来。 岂料观音奴回了一句:我自己也有名字的,我更喜欢原本的名字。 秦绡一愕,慢慢道:嗯?你原来叫什么?她从小独断,连父母都不能违拗,十四岁执掌东京紫衣秦家,十九岁嫁给八宝崔氏的家主崔子晋,所遇之人无不臣服于她的美貌和意志。数十年来,从没人敢像观音奴这样当面驳她的话。 秦绡薄薄的嘴唇绷成了一字形,脸上的笑意褪得干干净净。这老妇人独裁多年,其意志仿佛一个强大的场,压得周围的人不敢稍有异动,丫鬟们噤若寒蝉地低下头,连崔逸道和李希茗都局促起来。观音奴瑟缩一下,随即清晰地道:我叫观音奴。 秦绡用力捏住观音奴的手,长长的凤眼里猛地闪过一丝尖利的光芒,深恶痛绝地道:这算什么名字?可见契丹人愚昧,所知着实有限,就连起个名字,翻来覆去也只会糟践菩萨的名号,真是罪过。 观音奴听秦绡辱及族人,恼得耳郭都红了,奋力将手从她铁箍般的掌中抽回来。观音奴本能地感到了秦绡那压倒性的精神力量,虽然害怕,却不能在这样的羞辱面前低头,后退两步,大声道:我阿妈信仰佛教,盼我得到菩萨眷顾,所以给了我这个名字。你糟践别人向佛之心,那才是罪过。 秦绡勃然大怒,黑色眼睛里涌动着阴冷、残暴的暗流,轻轻地吐出两个字:该死。崔逸道见势不对,赶紧上来圆场。秦绡一字一顿地道:孩子不懂事,就要教她懂得。若第一次便姑息她,以后还怎么立规矩? 崔逸道多年来领袖南方武林,在母亲面前却不敢有丝毫逾矩,恭谨地道:夜来说话鲁莽,虽在母亲面前失了礼数,却也见出她的率真老实。母亲大人大量,何必跟小孩子计较呢?一应规矩,儿子下来后立即教她。他眼中露出恳求之意,切切道:儿子待夜来、熹照之心,正如母亲待儿子之心。 秦绡微微一笑,却比不笑时更让人心寒:很好,你第一件就要教她知道,长辈面前没有小辈置喙的余地,更别说顶撞。我要她往东,就不许她往西;我说太阳是方的,那就不能是圆的。 观音奴的性子是最不受人摆布的,听到这样的话,愤怒便压住了畏惧,挺直脊背,转身要走,却被李希茗拉住。啊,观音奴倒吸一口气,她从未见过这样惊惶、难过的表情,李希茗紧紧地拉着她,低声道;夜来,夜来,你要去哪里?快跟奶奶赔罪,她会原谅你的。 观音奴咬着嘴唇,心想:我又没错,为何要赔罪?算啦,反正我很快就回辽国,只当是报答您的温柔,不让您为难吧。转过身来,默不作声地向秦绡行了一礼。秦绡安坐榻上,未置可否。李希茗绞着手中的巾子,轻声提示观音奴:夜来,说话啊。 观音奴见李希茗急成这样,忍气补了一句:是我错了,不该顶撞奶奶。秦绡勉强点头认可,观音奴见她眼中满足而恶毒的光芒,只觉她仿佛一只大蜘蛛,盘在榻上不停吐丝,缠得人喘不气来。 拜见长辈之后便是家宴,崔氏历来遵循孔夫子食不语,寝不言的古训,加上方才的风波,一顿饭吃得更其沉闷。崔熹照坐于末位,偷眼打量旁边的观音奴,觉得这姐姐好生厉害,竟敢顶撞奶奶。好容易捱到席散,崔熹照见母亲挽着观音奴的手走在前头,鼓起勇气追上去道:姐姐,姆妈说你功夫很好,还在比武大会上赢了一把宝刀,能给我瞧瞧么? 观音奴听李希茗着急地啊了一声,露出阻止之意,颇为不解,爽快地答应崔熹照:行。其实松醪会上得的这把燕脂刀,是铁骊,呃,就是我哥哥啦,是他赢来的。 这话一出,崔逸道和李希茗脸上齐齐变色,紧张地转头看向内室。哗啦一声,秦绡竟掀帘而出,狐疑地打量着观音奴,松醪会?就是辽国真寂寺的松醪会?她的声音拔得甚高,尖利地划破空气,尾音却微微颤抖,显然又惊又怒。 崔逸道硬着头皮道:是,我在松醪会上见到夜来,又在她小时候住的狼洞里找到了希茗绣的襁褓,这中间曲折甚多,预备回来后向母亲当面禀告的。 秦绡拂袖而去:罢了,我可当不起,连熹照都已经知道的事,我还要慢慢等着你向我当面禀告。场面很尴尬,李希茗面色发白,崔熹照耷拉着头,崔逸道摸摸观音奴的头,匆匆叮嘱希茗照顾好她,拔脚去追秦绡。 崔逸道追至太夫人房中,先是告罪,随后详细禀告在辽国找到夜来的经过。秦绡默默听着,不置一词,末了才道:失散多年的孩子,这么轻易就找回来,又恰在松醪会上遇见,你不觉得太巧了? 崔逸道辩道:这是老天开眼,助我父女重逢。夜来长在漠北草原上的普通牧人家,据儿子查证,那家人清白厚道,并无可疑之处。况且夜来八岁时拜南海神刀门的雷景行为师,此后五年得雷景行教养,不会跟真寂寺有牵连的。 神刀门名为门派,每代弟子却只得二三人而已,选徒时甄别极严,故这话说出来,秦绡无可辩驳,想了想,复问:夜来被契丹人掳走,因何又在狼洞中找到她的襁褓?中间这一段怎么连不起来? 这也是崔逸道反复思虑而无法求证之处,听母亲发问,避重就轻地回答:当年夜来出生,宛如无暇美玉,若她身上有什么胎记,如今倒是现成的证据。亏得这孩子容貌似我,与我就像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我坚信她是我的亲生孩子,至于她过往的经历,虽有一二不可证实之处,也请母亲打消顾虑,接纳这孩子吧。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能不依么?秦绡冷冷一笑,你如今长大了,凡事都有自己的主见,自然把老母亲撇到一边了。 崔逸道低声道:儿子怎敢?若不是母亲谆谆教导,儿子哪有今日成就。 你记得最好。秦绡叹了口气,轻轻转着拇指上的一枚曜石指环,那指环应是男子样式,为免滑落,环身密密地缠着丝线,松醪会上情形如何? 崔逸道明白母亲真正想问的是嘉树,审慎地道:那孩子的模样没有大变,但长高了许多,主持偌大一场比武会,也颇有章法。真寂寺荒废多年,如今有所恢复,那孩子也被尊为法师,受当地人敬畏。 法师吗?秦绡咬着牙,想到传说中辽国真寂寺各种希奇古怪的幻术和密药,背上不禁感到飕飕的寒意。她凝视着曜石指环,缓缓道:这日子过得真快啊,一晃就十五年了。 崔逸道笑了笑,没法接母亲的话,半晌后听她道:你回去歇息吧,我也累了。崔逸道行礼退下,心知母亲还是对夜来存了芥蒂。 观音奴被安置到紧靠后园的若光院,崔逸道过去看她,见她困倦思睡,便向李希茗递了个眼色。两人走出院子,崔逸道叹了口气,道:你看出来了么,这孩子没把这里当作她的家,似乎随时都可以拔脚溜走。我们对她好也罢歹也罢,她全都不在乎。加上今日之事,要留住她可得费些心思。 李希茗两手交握,自我安慰道:我们夜来聪明懂事,不是那等不知好歹的孩子。她与我们分开十三年,有隔膜也不奇怪,过段日子会好的吧?她迟疑片刻,明知附近无人,仍四面张望一番,以极低的声音道:逸哥,说句不恭敬的话,母亲对这事的反应也忒大了点。当初你私下传书,要我别对母亲提起松醪会上遇见夜来的事,我就觉得奇怪。现在看来,这真寂寺与咱们家有过节吧。或许当初夜来被劫,就跟辽国的这个对头有关。 当年半山堂帮我们找夜来是下了死力的,并没查到关于真寂寺的蛛丝马迹,且真寂寺复兴只是这几年的事儿。现在孩子回来了,为孩子好,这话千万别再提起,免得勾起母亲的心事。 唉,前天熹照缠着我问夜来的事,我一时疏忽,跟他讲夜来在比武会上赢了把宝刀,不料熹照今天就捅了出来,引起这场风波。 崔逸道握住李希茗的手,温言道:这不怪你,都怨我处置不当,以致有今日的误会,你多担待些,安抚好夜来。 你我之间,还说这些。 崔逸道沉默下来,庭院中只余夏虫的唧唧声。李希茗等了片刻,知他无意深谈,烦闷地揉着额角,觉得八宝崔氏不为人知的往事就像蛰伏在暗处的魑魅,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跑出来作怪,叫人厌烦不已。 观音奴到崔家第二日,崔逸道即带她到家庙中祭告祖先。家庙循古制建在后宅,两进院落,正堂陈列历代祖先遗像及牌位,左庑收祭器,右庑藏家谱,前厢供祭祀者正衣冠、宁心神。 崔逸道兴致勃勃地道:夜来,虽说咱们家在宝应住了几百年,郡望还是在清河。清河崔氏的始祖,一直可以追溯到秦汉时的东莱侯,北魏时成为北方第一高门,在唐代更被列入五姓十家,堪称第一流士族中最显赫的支系。他极为自己的血统骄傲,无奈世事变迁,唐朝已是最后的士族社会,宋国人对士庶之别则看得很淡,观音奴更是听得兴味索然,她一早便被崔逸道唤起,此刻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崔逸道改口道:夜来,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吧。你知道魏武帝曹操么? 观音奴点点头,嗯,听师父提过,就是写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那个皇帝。 有一次,魏武帝要接见匈奴使者,觉得自己相貌难看,不足以震慑远国,就找了个人代替,自己却提着刀站在旁边。事后,魏武帝派间谍去问那名使者:你觉得魏王这人如何?使者回答:魏王仪容严整,非同寻常,但捉刀在旁的那位才是英雄啊。魏武帝听了这话,随即派人杀了匈奴使者。 观音奴惊奇地道:魏武帝写的诗气魄很大,做人却很小气诶。 那名使者犯了帝王的忌讳啊。不过,夜来你知道代替魏武帝接见匈奴使者的是谁么?正是我清河崔氏的远祖,讳琰,字季珪。 一路行来,崔逸道将先祖的逸事一一讲给观音奴听,果然令她生出兴趣。将要踏进正堂时,崔逸道停下来:夜来,你至今不肯唤我阿爹,或是对自己的身世存着疑惑,或是舍不得辽国的养母义兄。不过,你既肯千里迢迢随我来宋国,就要懂得这不是儿戏,高兴来就来,高兴走就走。归宗认祖的仪式在一月后举行,各地亲友都会来见证,我们今日先预演一遍。 观音奴听他揭穿自己的打算,不由赧颜。崔逸道推开大门,只见正堂超乎想象的高敞,牌位层叠,陈列到近屋梁处,仰视最顶端的牌位时有摇摇欲坠之感。两侧的壁上悬挂着历代祖先画像,湖上吹来的清风涌进堂中,卷轴却纹丝不动。 我崔氏传承至今,已有一千来年,你是第六十九代的次女。崔逸道表情肃穆,不容拒绝地向观音奴伸出手来。观音奴让这堂皇家庙和绵长血脉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被他牵到祭桌前。 崔逸道将整套仪式预演了一遍,观音奴一板一眼地跟着做,开初是好玩,渐渐发现这仪式典雅舒缓,有种令人着迷的韵律。崔逸道所读祭词,骈四俪六,华丽古奥,观音奴也听不懂,只觉得音调回环往复,宛如歌吟。 崔逸道见观音奴眉目舒展,表情安宁,心道:这仪式繁琐冗长,难得夜来竟不厌烦。携了观音奴的手,带她到右庑看家谱,本朝欧阳文忠公编撰《唐书》,在宰相世系表中收录了我清河崔氏各房的世次人名,虽有错漏之处,不过夜来若有兴趣,也可拿来跟家谱对照。 观音奴暗道:这有什么可对的。不过崔逸道说得郑重,令她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崔逸道将家谱一页页翻过去,指着记在最后一行的两个名字道:夜来,你虽是女孩子,我却将你的名字记入了家谱,你可知道是为什么?见观音奴摇头,他即道:这话说来就远了。夜来,你前头还有个姐姐的,可惜两岁就夭折了。到你出生,又健康又活泼,你姆妈喜欢极了。你出生那年,奶奶得了种少见的气喘病,需要辽国黑山天池中的金莲作药引,我和你姆妈去辽国求药,也将你带在身边。他轻轻叹了口气,谁知却将你遗失在那里。你姆妈悲痛至极,后来怀上你弟弟,依旧念你不歇,郁郁寡欢,所以你弟弟生下来后,先天颇有不足,你姆妈也落下病根,再不能生养。 我当年娶你姆妈时,已应承她不纳妾室,所以夜来,崔逸道站起来紧走几步,你和熹照就是我今世所有的孩子,你们就跟我的左眼和右眼一样宝贵。他蓦然停住脚步,看着观音奴道:夜来,我明白你与萧铁骊的兄妹情谊,可这世间的感情有千百样,并不是要留住这样,就一定得放弃那样。孩子,想想黑山狼洞中找出来的东西,想想我们从一个血脉里传承的相貌,你诚实地告诉我,对自己的身世还有什么疑问? 观音奴说不话来,微微张着嘴,到这刻才知道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并不是来这里玩一趟就可以溜回辽国。巳时的阳光从窗格子间射进来,金色的微尘在光流中飞舞,她望着浮尘,一阵茫然,仿佛昨天还置身焰尾盛开的草原,今天就到了崔氏古老宏大的宅邸。命运的无数枝杈通向各种可能,她选择的却是这一条。 半月时间忽忽而过。八宝崔氏散布各地的亲友颇多,来贺崔逸道寻获女儿的宾客络绎不绝,令宝应县的客栈家家爆满,连带酒搂食肆、特产铺子的生意也兴隆许多。观音奴每日都要跟来访的长辈见礼叙话,着实郁闷,这日好容易逮了个空子,甩开如影随形的丫鬟侍童,一个人溜到汜光湖边的码头,想乘船游玩。 码头的船工俱是崔府仆人,见是家主的二姑娘,哪有不巴结的,岂料观音奴不喜楼船,定要乘坐远处一条刚靠岸的钓艇,那钓艇又浅又窄,似一只蚱蜢般小巧可爱。钓艇上的老船工抹着汗喊道:二姑娘,你不晓得这时节汜光湖的风浪有多厉害,说来就来,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还是坐大船把稳些。 观音奴笑道:这样晴朗天气,哪里来的风浪?你不是刚从湖上来么?足尖轻点,翩然掠过湖面。南海神刀门的清波乐步法,能不借外物在空中滑翔,是提纵术的极高境界,显然观音奴已得其中三味。 老船工见她踏波而来,单足立在船舷上,钓艇亦不过轻轻晃了晃,大为叹服,道:二姑娘,我是沿着湖堤驶过来的,这样的小艇可不敢开到湖里去。 观音奴哪里听得进去,老船工实在拗不过她,只得硬着头皮划向湖心,暗暗念叨:菩萨保佑今日风平浪静,蛟龙爷爷安坐洞府。原来汜光湖东西长三十里,南北阔十里,虽不甚大,风涛之恶却着于淮南,那风起时没有任何预兆,风速又快,不知多少南来北往的舟船为越过这十里湖面而被猛风翻覆,故世人皆道是蛟精作祟。 划了半个时辰,迎面来了艘大船,老船工见船头挂着一面白底朱沿的三角旗,中间绣着一个沈字,欢喜地道:二姑娘,这是杭州沈老爷家的船,我们不如靠上去,搭这大船回家吧。 观音奴尚在犹豫,老船工已放开嗓子招呼大船上的水手。片刻后舱内出来两人,走在前头的是个四十来岁、气度雍容的男子,杭州凤凰沈的家主沈嘉鱼,朗朗笑着,大声道:哈哈,还没到府上,倒先见着表侄女了。后面跟着个神采英拔的青衫少年,却是沈氏幼子皓岩。观音奴见到沈皓岩的模样,不禁一愣,心中嘀咕:奇怪,我在哪里见过这人?恁地眼熟。 便当此际,钓艇忽然震动了一下,随后一个泼天大浪打来,掀翻了小艇。观音奴先被浪打懵了,呛了两口水后,心底有个声音大喝一声破,竟凭着清波乐的破水决跃出水面。湖水壁立四丈之高,她这般破浪而出,实属危险境地中的爆发,平日是万万不能的。沈皓岩眼疾手快,抛出一条晶莹的细索,钩住观音奴后在她腰间绕了两绕,回手将她拉到大船上,手法甚是奇特。 风涛猛恶,沈家的船虽然庞大,却也颠簸得人难以立足。观音奴才接触到实地,脚下便一滑,结结实实地砸到甲板上。这一摔,令她猛地想起和自己同条钓艇的人,不由惊惶回头,但见碧青大浪中一点土黄载沉载浮,正是那老船工。乍遇险时,她受求生本能驱使,不曾顾到旁人,此刻见那老人仍在风浪中挣扎,毫不犹豫地跃下大船,奋力向那老人游去。 沈嘉鱼不由顿足,唉,这孩子!皓岩还不快追上去。转头对水手们喝道:不掌舵不控帆的都追上去,定要将崔家二姑娘救上来。沈皓岩紧了紧缠在腕上的驭风索,迅即跃入水中,宛如神话中的分水犀一般破浪前进,矫健非常,将其余人远远甩在后头。 观音奴自小跟着萧铁骊摸鱼猎狐,在水中也是把好手,岂料她游出一段后,便觉阻力极大,竟游不动了。原来沈皓岩方才用驭风索在她腰间缠了个死结,除他以外,别人休想解开。观音奴被这驭风索缚住,不能离开沈皓岩周围七丈之地,正自焦急,沈皓岩已赶上来,扬声道:崔家妹妹别急,我和你两边包抄,用驭风索套住那老头儿,大家一起合力游上岸去。 沈皓岩不敢松开缚着观音奴的驭风索,且见那老船工深通水性,不过因年老体衰而无力与风浪抗衡,便想了这两全其美的法子。观音奴心领神会,撵上老船工,与沈皓岩合力用驭风索套住老人,三人被驭风索连成一体,拼命向岸边游去。老船工得两人相助,满心绝望一扫而空,猛然生出一股力气来,竟不比两个年轻人落后多少。 又一道大浪打来,将三人甩上湖堤。观音奴与沈皓岩拉着老船工连跃数下,消解了大浪之力,落在一株乌桕树下。观音奴惊魂甫定,抬眼望去,湖中一浪高过一浪,似要漫过堤岸一般,不由骇然。她满心愧疚,弯腰对那老船工一揖,道:老人家,我不听你好言相劝,一味固执己见,害你受了这么大的惊吓,险些被湖水吞没,实在对不住。 老船工慌忙闪开,使不得,使不得,二姑娘说的这是什么话。若不是二姑娘和表少爷舍命相救,我这把老骨头早喂鱼了。 沈皓岩在旁边瞧着,颇不以为然,心想主人倒过来跟婢仆赔礼,天下焉有是理,见观音奴转向自己道谢,忙道:说谢字就见外了。妹妹还不知道吧,我们崔沈两家是亲戚呢。家祖母出自东京紫衣秦家,与尊祖母是嫡亲姐妹,所以家严跟令尊是姨表兄弟,到我俩这辈,算是从表兄妹了。 观音奴这两日跟着李希茗恶补各类亲戚称谓,听懂了大概,当即道:沈家哥哥好。这一声唤得清脆爽利,令沈皓岩心头泛起微微的酸甜滋味。 强劲的湖风吹起观音奴的湿衣湿发,即便在这狼狈境地中,仍焕发着晨曦般耀眼的美丽。沈皓岩忽然想起苏子瞻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的句子,只是这样的清词也比不得眼前的丽景,他情不自禁地赞道:妹妹的名字真该跟熹照换一换。这话颇有调笑意味,沈皓岩话一出口,便已失悔,观音奴倒不曾在意,歪着头打量他腕上的驭风索,显得颇好奇。 这索子名为驭风,传说是太古时代的神物,用昆仑冰蚕丝和东海火龙筋编成,举神木为火,以天地为炉,炼了九天九夜方才相融无间。驭风索至坚至韧,水火不侵,长可七丈,重却不过九钱,平常就缠在腕上。沈皓岩边说边将驭风索解下来,递与观音奴,妹妹不妨拿在手上细看。 观音奴见索子晶莹如新雪,末端坠着一枚黑色的月牙儿,形制不大,拿在手中一掂却极具分量。沈皓岩笑道:据说这钩子是用天上掉下来的陨铁打造,也不知是真是假。观音奴试着将钩子抛出收回,赞道:怪不得用起来这么趁手。 沈皓岩即道:就算没有驭风索,我也不会让蛟精掳走妹妹的。观音奴吸了口气,讶道:湖里有蛟精么?她想起方才的情形,禁不住后怕:幸亏大家齐心,不然一人落下,大家都跟着沉底。沈皓岩自负地道:驭风索不比寻常绳索,在水里也能收放随心、运转如意,妹妹大可放心。倘若遇到两难的状况,他自然舍老船工而顾观音奴,观音奴却听不出这层意思来,笑盈盈地点头。 老船工见兄妹俩相谈甚欢,早避到一旁。数刻后风浪渐止,沈家大船驶到岸边接了三人,径往崔家而去。 辽国保大三年(1123年)六月。 梦泽香的味道飘溢真寂院的内室,耶律嘉树懒懒地躺在卧榻上,眼睛半闭,神思却已飞越万重关山。借助上邪大秘仪,他不但可在千里之外掌控观音奴的灵魂,甚至可以窥视她的梦境。 观音奴灵台清净,极少做梦,即或有梦,也不过黄金草原、碧蓝海天、师父兄长等。这次的梦却与往次不同,嘉树感到一股蒙蒙水气扑面而来,整个梦境都浸润着淡淡的青色。一叶扁舟溯流而上,两岸芳树伸展,既非盛夏的浓郁,也异于初春的娇嫩,明媚的绿枝投影在碧沉沉的水中,似要消融一般。无数纤小的白莲漂浮在河面上,只得指甲大小,瓣儿却有九重,美得令人屏息,映着点点波光,恍若荡舟星海。观音奴与一名青衫少年在舱中促膝而坐,笑语轻柔。嘉树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亦看不见那少年的正面,虽在观音奴梦中,却无端生出一股烦躁来,一拳击在卧榻上,惊起了在罗幕外打盹的人傀儡息霜。 梦境忽而一变,夏日午后,蔷薇的香气充满庭院。那青衫少年飘然而至,靠着流光溢彩的花架,向观音奴脉脉而笑,低声唤她好夜来,好妹妹。少年身材颀长,面孔俊美,笑时左边露出一颗虎牙。一阵风吹过,深红浅绯的花瓣簌簌落下,这般芬芳甜蜜,伸出双手也拥之不尽。 嘉树长长地透了口气,猝然醒来,呆了一会儿,想道:是了,她今年十六岁了,情窦初开,做这样的梦也不奇怪。这想法并不能让他感到宽慰,自己掌控的灵魂被人侵扰的愤怒席卷而来,然而骄傲如他,决不会像母亲一样使用上邪大秘仪排除情敌、独占意中人的爱慕;压抑如他,甚至不肯承认自己对观音奴的微妙情愫。 人傀儡息霜听到动静,殷勤地奉上刚沏的热茶。对着容貌与观音奴有三分相似的息霜,嘉树胸口发堵,抬手将茶盅打翻,厌烦地道:以后不经传唤,不要随便进来。被茶水烫到的息霜哎呀一声,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惶恐地看着主人大步走出内室,衣襟带风,连束发的长带也笔直扬起。 注:雨里楼船即钓矶,碧云便是绿蓑衣。沧波万顷平如镜,一双鹭鸶贴水飞。 天上云烟压水来,湖中波浪打云回。中间不是平林树,水色天容拆不开。宋杨万里《过宝应县新开湖》 第二折 部族 辽天庆十年(1120年)四月,金国再度发兵攻辽,一路势如破竹。五月,金主完颜阿骨打的大军攻克上京外郛,上京留守萧挞不也见势不妙,当即率众出降,契丹人在漠北草原上建起的第一座城池就此陷落。 辽国降臣低首赤背,步出皇城安东门,在完颜阿骨打的马前缓缓跪下。太阳将没于望京山后,斜晖中,焰尾草的花呈暗淡枯涩的红,仿佛大战后被烈日曝晒过的战士之血。血色的花海中,阿骨打一身白色甲胄,指着眉睫前的城郭,厉声道:镔铁契丹已被天神抛弃,今后天下是我赤金女真的天下了。他身后的女真铁骑拔出战刀,高举过顶,齐声欢呼:皇帝万岁!金国万岁!万柄白刃映着落日,令将要沉入黑夜的草原猛地一亮。 涅剌越兀部向来戍于黑山之北,负拱卫上京之责,司徒萧古哥于当日夜间惊闻上京陷落的消息,随即召集族中的司空和将军商量应对之策。涅剌越兀属小部族,未设部族大王和左右宰相,司徒大帐就是最高议事之所。然三人议来议去,将军萧七斤宁可率族中八百壮士战死,也不愿与上京留守挞不也一样屈膝投降;司空萧涅里则认为金国势大,可先假意归顺,保全族人土地,待本国大军驰援时再反回去,两人激辩半夜仍相持不下。萧古哥倾向于萧涅里的看法,无奈萧七斤请战之意甚是坚决,他正低头思量,从人急急来报:金国军队已逼近我部营地。 萧古哥吃了一惊,暗道:来得好快。忙迎出帐去,见一队金国人马逆着朝阳向涅剌越兀部驰来,蹄声杂沓,约有一千之众。领头一骑便是观音奴在上京城遇见的完颜术里古,率兵直入营地,到司徒大帐前仍不下马,手中鞭子直指萧古哥:你便是涅剌越兀的头领? 萧古哥拱手道:司徒萧古哥见过猛安。原来金国兵制,以千夫长为猛安,以百夫长为谋克,战时组军上阵,闲时渔猎为生,故猛安谋克户中多是血缘相近的亲族。萧古哥见他统率千人,即以猛安称呼。 术里古气焰冲天,傲然道:奉我大金国皇帝之令来问司徒,涅剌越兀愿战还是愿降? 萧古哥不置可否,笑着将术里古请入大帐,奉上美酒肥羔,方从容道:若涅剌越兀愿降,需得多大的诚意,皇帝才会接受?我部的族人土地又能保全多少? 萧古哥问得直白,术里古也不客气,竟擅自将纳降的条款翻了两倍:皇帝要征调涅剌越兀的六百名年轻女子到金国为奴,另需献出良马六千匹、肥羊六千只劳军。他两月前在上京城中被观音奴羞辱,一直怀恨在心,今日便存心刁难涅剌越兀部。 萧古哥听了这条件,怒气从心口直窜全身,在血管中劈啪作响,面上却恭顺异常,大力摁着就要掀掉几案跳起来的萧七斤,满口答应:涅剌越兀必定竭尽全力让皇帝满意,只是我部牧场分散,请猛安宽限两天,容我部备齐这些劳军的羊马,两天后与女奴一道送往大营。 术里古很满意萧古哥的态度,用马鞭的手柄抵着下巴道:那便两天,不可延误了。不过贵部有位姑娘,美貌得像早晨的太阳,叫什么来着?啊哈,萧观音奴。我今天便要将这美人带走。 萧古哥心底一凉,涩然道:我部虽有一位萧观音奴,却不是契丹人,今年三月便跟着她的汉人父亲回宋国去了。 这事说来离奇,术里古自然不信,掏掏耳朵道:司徒在说笑话么?我听着可没什么趣儿。 萧古哥肃然道:确是实情,没有半句假话,我萧古哥岂能拿三千族人的性命与猛安开玩笑。 术里古始而惊愕,继而大怒。他昨晚兴兴头头地讨了这趟差使,一大早急不可耐地奔来,路上便想了不少折辱观音奴的法子,不料统统落空。术里古挫了挫牙,一腔恼恨无处发泄,叫道:好,好,不过一个女人,司徒就这般推三阻四,藏匿不交,可见刚才的承诺只是敷衍。既然涅剌越兀没有归顺大金国的诚意,我也只好如实禀告皇帝。 术里古站起来作势要走,早就按捺不住的萧七斤从右侧扑来,抡圆了二十八斤重的大刀向他砍去。战刀在空气中划出一个冷光慑人的巨大扇面,穿过术里古的颈项便似穿过腐木,流畅非常,势不可挡。众人方觉冷风袭体,寒毛根根竖起,术里古的头颅已飞了出去。落到红色的氍毹上时,那头颅才迸出一声低嗥,凄厉得让人掩耳。帐中顿时大乱,跟随术里古的女真武士迅即吹响了示警的号角。 萧古哥摸着刀柄,望向萧涅里道:女真人太苛刻了,羊马尚在其次,要我六百族人去给他们作奴隶,还不如战死的好!我本想拖延两天,将族中老幼送出去,现在也来不及了。 萧涅里拔出刀来,声音低沉有力:战吧! 萧七斤满襟都是术里古腔子里喷出的鲜血,又劈翻了一名女真武士,抢出帐去大喝:儿郎们,集结!杀敌!声若猛雷,响彻营地。 女真人军法严酷,若伍长战死,以下四人皆斩;什长战死,伍长皆斩;百长战死,什长皆斩。故完颜术里古一死,手下的骑兵再无退路,以十五人为一队,散入营地,不论老幼,逢人便杀,打算血洗涅剌越兀,为本部的猛安复仇。 涅剌越兀部的人口中妇孺老人占了大半,可以上阵的壮年男子不过八百,一未装束,二未集结,被这些精锐的女真骑兵杀了个措手不及。营地中没人哭泣求饶,只闻女真骑兵的驰突咆哮、刀枪利矢穿过人类肉体时的沉闷声音以及垂死者的喃喃诅咒。浓烈的血腥味弥散开来,被灼热的阳光蒸着,连空气都是赤色的。 完颜阿骨打在涞流水起兵反辽时,从者不过两千五百人,此后与辽国大小数百场战争,女真武士无不以一当十、以少胜多,遂生出契丹军寡弱之感。此番在涅剌越兀部,女真人才明白契丹军虽然疲软涣散,契丹百姓却不是待宰羔羊。最初的慌乱过后,营地各处都展开了反击,包括行路颤颤的老者、裙子掖到腰间的妇女以及刚能开弓的孩子。一人赴死并不可怕,数千平民以悍不畏死的姿态向组织严密的军队逼来,即便最凶狠无情的女真武士也为之动容。 耶律歌奴的毡房位于营地边缘,祸事初起时尚未波及。萧铁骊听到萧七斤呼喊杀敌之声,丢下啃了一半的大饼,对歌奴道:阿妈,女真人动手了,你在我前天挖的地窖里藏好,千万不要出毡房。抓起刀便冲了出去。 萧铁骊放开脚步往司徒大帐奔去,中途遇到一队女真骑兵行凶,长枪搠穿了蒲速盆大娘的小孙子阿达,将那孩子钉在地上,拔出枪时故意向上一撩,划开了他的胸腔。阿达的身子抽搐两下,小小的鲜红的心脏暴露在空气中,仍在微微搏动,瞳孔却已散了。孩子的眼珠又黑又润,望着初夏的天空,死也不曾闭眼。 萧铁骊看到阿达死时的表情,只觉愤怒像雷电一样击穿胸口,呼吸中都含着焦枯的苦味。这孩子昨天还骑在他的肩上玩耍,此刻却躺在自己一族的草原上,再不能跑跳说笑,转瞬将腐败成泥。 萧铁骊的刀缓缓拔出来。搠死阿达的骑兵感到这男子像松林中的雾气般漫过身侧,喉管随即一冰。骑兵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声,被自己的鲜血呛到,半折的颈项支撑不了沉重的头颅,古怪地歪到一边,整个人像面口袋一样滑下马去。 对于雷景行等一流高手,梦域影刀拥有强大的催眠力量,普通人则根本看不清萧铁骊的刀路。是这般流丽刀法,来如迷梦,去似流云,仿佛鲲鹏展翅时划过大地的影子,风暴消歇时浩淼水面的清光;是这般肃杀刀法,仿佛光阴的流转、四季的更迭,裹挟着刀影中的人们奔向死亡,不可逆转也不可抗拒。萧铁骊杀气沛然,将余下的十四人全部斩落马下,女真骑兵们来不及反应,也没感到太大痛楚,就在这璀璨的光影里逝去。萧铁骊出手,并不追求凌虐生命的残忍快意,杀敌一名,族人活下去的希望便多一分,这目标使他和武器达到了完全合一的境界,方一动念,钢刀已至,利落地切开敌人最脆弱的部位。 杀死最后一人,萧铁骊缓缓收刀。稠而暖的鲜血沿着冰冷的刀锋滑下来,滴在横陈脚下的女真骑兵脸上。那是一张稚气的面庞,萧铁骊想:还没有十八岁。他不会怜悯敌人,即便是这样年轻的敌人。他站在那儿,只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空虚,连四肢百骸都是空的。目睹阿达死亡时的愤怒唤醒了心中的猛兽,萧铁骊出刀的速度甚至快于意念的速度,身体的伸展也超越了人所能达到的极限。猛烈的爆发过后,他虚脱地站在当地,五月的风携着鲜血的腥味、牛羊的臊气和焰尾草的芬芳,穿过了他空荡荡的身体。 另两队女真骑兵谨慎地围住了萧铁骊,一队在正面,一队在背面。当先的重甲兵执长枪,断后的轻甲兵操弓矢,两支小队均呈扇形推进,以圆阵为锋,两翼夹攻。这是女真人最擅长的战法,源于平时的狩猎习俗。两军对垒时,凶悍的女真骑兵可以反复冲阵达百余回合而不知疲倦,以如此战法对付萧铁骊一人,实在是被他的刀所震慑。 萧铁骊体内的血流得极慢,四肢冰凉,脉搏微细,冷汗浸透长衣,浸湿了刀柄。他现在才明白,梦域影刀的力量与他的感情是呼应的,人的情绪有多狂暴,刀的力量就有多骇人,若不懂得节制,只能透支了身体。萧铁骊两腿虚飘飘的,然面容沉静,对着渐渐逼近的女真骑兵,眼都不眨一下,渊默如山的气势压倒了那些虎狼般的战士。若他们即刻纵马而来,十个萧铁骊也死了,这般谨慎布阵,却让萧铁骊有了喘息的时间。 一名女真什长忍受不了这难堪的对峙,提起长枪,低喝道:杀!进攻随即发动,两队骑兵迅速合围,像一只巨大的铁拳包住了萧铁骊。重甲兵们居高临下,十来条长枪往萧铁骊的要害扎去,尖锐的枪头无一例外地饮到了萧铁骊的血,轻松得他们自己都不敢相信。众人齐喝一声,正要用枪将萧铁骊架起,在空中肢解了他,不料萧铁骊遽然拔地而起,游龙一般滑出了冷光如雪的枪林。当此存亡之际,萧铁骊空虚的丹田忽然回暖,从小蓄积的丰沛刀气与神刀门的碧海真气扭作一团,在经脉中鼓荡不已,终于融会到一处,正大刚直又浩浩汤汤,令他绝地逢生。 外围的轻甲兵把跃到空中的萧铁骊当成了箭垛子,弓弦声连绵不绝地响起,密密麻麻的利矢径向他射来,距离既近,力道亦猛。萧铁骊飞起一脚踢在那什长的头盔上,借力跃出了重围,饶是如此,肩膀、小腿和腰部均已中箭。女真人的箭镞长可七寸,形如凿子,一旦陷进身体,贸然拔出就会扯起大片血肉。萧铁骊知道这凿子箭的厉害,未敢拔它,伸手折断箭杆,不及包扎,回身与女真人战到一处。 那什长被萧铁骊踢破头颅,红白俱出,死状极惨,激起女真人同仇敌忾之心,面对凛凛如战神的萧铁骊,并无一人退却,反而个个争先。萧铁骊浑身是伤,仿佛浴于血中,无力像刚才那般施展梦域影刀,夺了一匹马过来,与这二三十人硬扛硬架,竟也不落下风。萧铁骊杀得性起,整个人都化身为刀,在女真骑兵中纵横驰骤,吸引了相当数量的敌人,垓心也由司徒大帐移到他这里,使萧古哥和萧七斤等得以喘息,并腾出手脚来组织反攻。 女真骑兵散入营地之初,各小队建制整齐、进退有序,必要时还能相互呼应,然而涅剌越兀部反抗激烈,拖到后来反被契丹人各个击破,堵在营地各处围而歼之。这一战,从早晨战至正午,兵戈之声渐渐稀疏,最后在涅剌越兀部营地中梭巡的三百余名契丹战士,摇摇晃晃地骑在马上,个个都血葫芦一般。萧七斤再也找不到一个堪为对手的女真骑兵,放声笑道:这些***女真人。笑声未了,一头栽下马来。萧铁骊正好迎面而来,跃下马来扶他,未料大战之后全身乏力,一个踉跄,倒在萧七斤旁边。 萧铁骊满头满脸都是血,已经辨不出本来面目,萧七斤撑起身子,对上他黑多白少的眼睛,松弛下来道:是铁骊啊,古哥和涅里呢? 司徒和司空都战死了。 萧七斤一震:死了?!他与萧古哥、萧涅里自小为友,情谊深厚,闻言胸口一窒,喃喃骂道:两个没义气的,竟不等我。 萧铁骊的身体沉得石头一般,也不在乎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摊开手脚,长长地吁了口气。天穹那么高、那么广、那么蓝,焰尾草那么灿烂、那么温暖、那么芬芳,在水晶般天空和红毯般草原间,横亘着巍峨秀丽的黑山。萧铁骊遥望着深碧色的山巅,道:不光是司徒和司空,所有死去的族人,他们的魂灵都到黑山大神那儿去了。 萧七斤苦笑道:铁骊,跟女真人这一仗,早迟都要打的,可赔上我涅剌越兀,才赚得这一千女真,你说这买卖亏不亏?他喘了口气,不等萧铁骊回答便大声道:我契丹立国两百年,土地广阔,人口远比东北一隅的女真多,怎么就这般不禁打呢?五年前天祚皇帝领兵亲征,十几万人竟败给了完颜阿骨打的两万人。自那以后,女真人日益嚣张,每下一城,咱们的军队不是滑脚逃走,就是厚颜投降。如今轮到咱们,古哥和涅里都劝我委曲求全,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堂堂契丹汉子,死便死了,怎么能弯腰去舔女真人的靴子? 萧七斤受伤极重,用力说话时多处伤口迸裂开来,他自知不免一死,将心中的话一股脑地向萧铁骊倒出来:其实,古哥和涅里也不是不肯打,只是担心族中老幼没处安置。可人人都有亲族,人人都有顾虑,女真人骑到头上了也不敢吭一声,辽国就真的要亡了!今日之战,是我先挑起来的,牵连了这么多老人孩子,黑山大神一定会将我沉进暗黑地狱,永世煎熬,这也是我该得的报应。想到灵魂将在黑山地狱中受千殛万劈之苦,这勇毅无畏的将军也不禁胆寒。他沉默片刻,忽然振奋起来,拼着最后一分力,拍着铁骊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日后要多娶浑家,多生儿女,涅剌越兀就靠你们了。 萧七斤溘然而逝,萧铁骊想着他最后的叮嘱,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胸臆间的哀痛既深且重。当年在西夏被卫慕氏家族追杀时,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曾暗暗立誓,要练成强悍武功,保护身边之人。如今才发现,即便练成绝世刀法,所保护的人仍然有限,世间没有哪样武功可令人以一己之力摧毁一支军队。萧铁骊不愿再想,站起来对萧七斤的尸体拜了一拜,往自家毡房奔去。 萧铁骊掀开狼皮褥子,打开盖板,见耶律歌奴不在地窖中,不禁大吃一惊,抬眼将毡房扫了一遍,矮几上留了张短柬,拿起一看,正是母亲字迹。他一目十行地读完,脑袋里不仅嗡地一响。耶律歌奴出身破落贵族家,懂得汉文,精通契丹大小字,这张短柬写得极其工整,可见她离开时的从容。萧铁骊冲出去,一路搜寻,在阿剌大爷的毡房外找到了耶律歌奴的尸体。 萧铁骊不由自主地发抖,在母亲的尸体前跪下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手。那手还有微微的暖意,紧握着她平时惯用的匕首。萧铁骊陡然生出一线希望,凑到她耳边,低声喊道:阿妈,阿妈。耶律歌奴仍是一动不动,气息全无,惨白的脸上也失去了平日的柔和光彩。萧铁骊用力捂住眼睛,似乎这样就可以将破堤而出的悲伤潮水堵回去。世间最温暖柔和的那个人,即便被他弃绝,只要他回头,必定露出慈和微笑的那个人,是真的不在了。 依契丹习俗,子女死去,父母可以晨夕痛哭;父母死去,子女却不许悲哭。萧铁骊伏低身子,忍了许久,抬起头时双目赤红,因为忍得太用力而挣破了眼底的血管。他抱起母亲,将她挪到毡房间的空地上,架起干柴,点火焚烧她的尸体。火舌舔着这温柔妇人,发出滋滋的声音,散发着异样的焦香。萧铁骊跪坐在旁边,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契丹人原无修建冢墓的习惯,人死了便将尸体送进深山,置于高树,三年后将骨头捡回来,一把火焚干净,太祖阿保机立国后,汉人的土葬也日渐流行,像萧铁骊这般直接烧掉的却不多见。熊熊火光中,还活着的族人渐渐聚拢到这片空地上,有人忍不住问:铁骊,你在做什么?周围可是咱们漠北最好的草场。 有白水隔着,烧不了多少,况且我们也没机会在这片草场上放牧了。女真人还会再来,死的人这么多,哪有时间收殓?依我看,大家不如动手烧了营地,撤到山南的牧场去。萧铁骊声音嘶哑,态度却出奇地镇定,予人安心之感。 人群中有年长者摇头道:撤到山南?中途一定会遭遇女真大军。 萧铁骊道:东边是女真人的地界,西面、北面都是草原,我们人困马乏,很难逃出女真骑兵的追捕。如果不走大道,从松密径绕过女真大营,今夜就能赶到山南牧场,那儿不但有五十族人,还有三千骏马,再一昼夜就可到达魏王殿下镇守的析津府。 松密径是真寂寺的禁地,从没人敢冒犯的啊。 萧铁骊决然道:真寂寺的法师曾在我部借宿过,如今我部有难,向他借道应该不难。倘若法师降罪,我愿一力承担,绝不牵累大家。 涅剌越兀部的司徒、司空和将军都已战死,剩余的三四百人疲惫不堪,迷茫中听萧铁骊说得有理,无不悦服,依言在营地各处放火。其时正是仲夏,天气炎热,草场干燥,火苗以燎原之势蔓延开来,连两千多族人和一千女真士兵的尸首都焚了,萧铁骊一行即往松密径遁去。 半个时辰后,女真大营因完颜术里古出来半日没有消息,派出小队骑兵来此打探,远远地便见涅剌越兀部营地及周围草场火势连天,近看更是凄惨,火中横着数千具尸体,还有些紧抱在一处,已分不清是亲人还是敌人。火焰燃烧的热力令空气微微颤动,焦黑的骸骨似在火中起舞,堪称活的炼狱图。 涅剌越兀倾一族之力,致术里古部全军覆没,代价不可谓不重,而人口稀缺的金国在半日内葬送千名战士,也令金主完颜阿骨打大为痛心。阿骨打在一连串完胜后,因这沮丧的一仗结束亲征,留兵驻守上京,自己率大军回国。 阿骨打亦曾派出数队骑兵追击涅剌越兀部的逃亡者,结果一无所获,其中一队还误入真寂寺的禁地,触发了松密径中布置的阵势。那阵势因地貌而设,发动时仿佛整座森林都活了过来,老树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大声响,拖着大蟒般的根须向这队骑兵掩来,地壳随之隆起,天地因之倒置,骑兵们只觉头下脚上,浑不知自己是脚踏实地,还是立马虚空。这颠倒错乱的幻象极其真切地逼来,就算最冷静的战士也辨识不清,女真骑兵们纷纷落马,混乱中多人被同伴或战马所伤。 一股清冷的雾气涌来,掩住了所有幻象。惊惶的骑兵们看不见雾中的敌人,盲目对攻,又误伤多名同伴。还是领兵的谋克最先镇定下来,喝令部下停止攻击,向他靠拢。雾气越来越浓,吞噬了苍翠的森林,无声无息地在他们周遭涌动,即便两人并肩,也看不见彼此面容。骑兵们聚到一处,握紧武器,屏息等待,却不知等待什么。这遮天蔽地的迷雾给予人无限的悬想空间,比刚才见到的幻象更让人焦灼不安。 一旦陷进真寂寺的阵势,对时间的感觉就会完全混乱,女真骑兵们不知等了多久,才见到雾气裂开,一名白衣素巾的男子缓缓行来。随着他飘拂的衣袖,乳白的浓雾迅疾退去,眼前的世界一片清明,原来雾气也是幻象。那男子渐渐走近,冷月的光辉照在他脸上,神祗般英俊,神祗般冷酷,让人咬紧牙关还止不住打颤。他宽大法衣下的身体,修长完美,轮廓分明,隔着广袖长裾也能让人感知其中蕴涵的可怕力量。尤其长得几乎连在一起的眉毛下,那双鲜明、光耀却没有一丝感情波动的蓝色眼睛,其目光所过之处,宛如冰封。他的声音仿佛冰块相击:列位擅闯真寂寺的禁地,是想献出身体与魂魄,成为天神的牺牲么? 领兵的谋克大惊,想起了面前之人的身份。女真人与契丹人一样信仰萨满教,而真寂寺的法师是最接近神的巫觋,连极边之地的东海女真亦知道其声名,并深感敬畏。这谋克是女真族太巫之侄,知道叔父奉皇命见过真寂寺的法师,并达成相安无事的默契,自己出征时也被告诫要避开其禁地。他醒过神来,知道不宜辩解,立即跪下向法师请罪。 耶律嘉树淡然道:你们要将辽国怎样,与我无关,但若再犯到真寂寺,断不轻饶。这次放过你和手下,不过看在令叔面上。 女真骑兵们狼狈地退出了松密径。将要走出森林时,谋克大着胆子回头,只见林中岑寂,那法师已不见踪影,然而虚空中仿佛有一对冰冷的蓝眸凝视着他,寒意像箭镞一样穿过心脏,令他惊出一身冷汗。 萧铁骊率四百族人和三千良马逃至南京析津府。留守南京的耶律淳已由魏国王进封为秦晋国王,拜都元帅,天祚帝更允许其自择将士,募集燕云精兵。秦晋王是辽国王爵的最高封号,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虽则如此,耶律淳待人仍是一贯的谦和冲淡,对早想延揽的萧铁骊更是温言勉励,授以小将军之职,并将跟随萧铁骊的涅剌越兀遗民收归帐下。 萧铁骊自来南京,心情一直低落。母亲的遗嘱要他寻回观音奴,在这样的时刻抛弃族人国家却是他做不到的,然而留在辽国,以后的路该怎样走,他也很茫然。过去二十五年中,萧铁骊一直致力于自身武功的修炼,与女真人正面交手后,他深切地感受到辽的衰弱与金的兴盛,女真人发动的战争以摧枯拉朽之势袭来,契丹军队却无力遏制其扩张,即便将武功练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个人在战争中发挥的作用仍然有限,令他深感挫败。 五月天气晴和,某日萧铁骊有暇,一人来到南京最繁华的六街酒肆买醉。南京即古燕国之都蓟城,隋唐时改置幽州,据山川关隘之险,为帝国北方重镇。至五代,后晋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辽国,太宗耶律德光即将幽州升为陪都,号南京,亦名燕京。辽的燕京因袭唐代幽州城的布局,街道宽阔,里坊整齐,市井风貌较之上京大不相同,萧铁骊却无心游览,要了两角酒,自斟自饮,自浇块垒。 酒至半酣,萧铁骊忍不住拿出母亲留下的短柬,展开来看了又看,虽则上面的字句他已烂熟于胸。短柬上有两段契丹大字,写得颇为端丽: 铁骊,我这辈子从没违拗过男人们的意思,不管是你阿爹、阿叔的,还是你的。这一次我不能听你的话了,女真人打过来,部族中人人都要出力,我虽然不济事,却也不愿像地鼠一样躲起来。 嫁给你阿叔,是阿妈对不起你,你肯回来,我真欢喜。现在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观音奴,你让宋人带走观音奴的时候,我很舍不得,却不敢为她说一句话。我死以后,观音奴就是你唯一的亲人了,你一定要找到她,好好待她。 萧铁骊没料到柔弱的母亲有这样的血性,他为她骄傲,这感受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母亲去世的悲哀。至于观音奴,从游隼雷带回的消息中可以知道她在宋国过得很好,他不愿将她拖进自己所处的泥沼。尽管他很想念自己一手带大的妹妹,与她离别的痛苦就像吃肉没有盐,行路没有马,每天每刻,无处不在,然而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忍耐的。 萧铁骊结帐离开时,酒肆的二楼传来一阵歌声,挽住了他的脚步:勿嗟塞上兮暗红尘,勿伤多难兮畏夷人。不如塞奸邪之路兮,选取贤臣。直须卧薪尝胆兮,激壮士之捐身。可以朝清漠北兮,夕枕燕云。唱歌的是名男子,音色明亮,感情充沛,令那些跳跃的音符变成一簇簇火苗,点燃了听者的情绪。 萧铁骊当街听完这首汉歌,深受感染,情不自禁地大声道;呵!朝清漠北,夕枕燕云! 临街的窗户被推开了,一名三十来岁、相貌清雅的男子探出头来,热情地招呼:朋友,上来喝一杯吧。男子认出萧铁骊,惊喜地道:是萧小将军,自松醪会后就极想与将军一晤,不意今日巧遇。萧铁骊在秦晋王帐下见过他一面,还礼道:大石林牙。原来这男子名唤耶律大石,乃辽国宗室,太祖耶律阿保机的八世孙,通汉学,善骑射,天庆五年进士及第,擢为翰林应奉,历任泰州、祥州刺史和辽兴军节度使。辽语呼翰林为林牙,故众人皆称他大石林牙。 萧铁骊重返酒肆,耶律大石亦命人重整筵席,与他把酒叙话。耶律大石的正妻萧塔不烟也在座中,性情爽朗,言语明快,一见萧铁骊便道:听说涅剌越兀部迎战金国军队时,萧小将军受伤百处仍屹立不倒,一人斩杀三百名女真武士,堪称我契丹首屈一指的英雄。 萧铁骊很惊讶,果断地道:传言不可靠,那一战,我可能杀了百来人,不会再多了。就算真的杀了几百敌人,也不值得称道,涅剌越兀近乎灭族,上京还是沦陷了。 耶律大石重重地叹了口气,太祖创业之地被女真人夺走,对民心士气打击很大啊,不过涅剌越兀拼死相争,也为辽国上下立了榜样。 萧铁骊沉默片刻,打起精神道:刚才听大石林牙唱歌,让人心都热起来了,真是好歌。 这歌是宫中文妃所作,意在劝谏皇上。女子有这样的胸襟,实在让我辈男儿感佩啊。耶律大石的语气有了微妙的变化,不过,这歌却不讨皇上喜欢,文妃娘娘也因此遭到厌弃。 萧铁骊讶道:怎么,难道皇上不想收复河山,逐走女真? 耶律大石的手轻轻叩着桌面,也罢,既然萧小将军通晓汉话,我将文妃娘娘作的另一首汉诗念与你听,你便明白了。他的声音浑厚优美,一句句念来铿锵有力:丞相来朝兮剑佩鸣,千官侧目兮寂无声。养成外患兮嗟何及,祸尽忠臣兮罚不明。亲戚并居兮藩屏位,私门潜畜兮爪牙兵。可怜往代兮秦天子,犹向宫中兮望太平。 萧铁骊沉吟道:这诗的意思是说皇上重用奸臣,赏罚不明? 耶律大石双目灼灼,接道:不错,就是这意思,还要加上拒谏饰非、穷奢极侈、耽于游猎、怠于政事几条。 塔不烟一直含笑坐在旁边,听到这里咳了两声,道:重德,不要说过了。 耶律大石摆了摆手道:不妨事,汉人有句话叫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我与萧小将军正是一见如故。方才的话不是随便说的,我信他。 萧铁骊胸口一热,端起酒碗来敬耶律大石,仰首将一海碗烈酒灌了下去。耶律大石也一气饮完,将酒碗掼到楼板上,笑道:痛快!萧小将军,耶律大石虚长你几岁,若不嫌弃,今日与你结为异姓兄弟如何? 耶律大石形貌儒雅,为人却慷慨豪迈,萧铁骊早有耳闻,今日一见,便即心折,当下伸手道:耶律大哥。耶律大石伸手与他重重一击,随即紧紧握住,道:萧兄弟。 塔不烟笑道:自松醪会后重德就时常念叨,世间有如此英雄而不识,实在是平生憾事,今天可算遂了心愿。 萧兄弟,大哥有几句掏心窝的话想跟你说。时局败坏如此,是因为咱们辽国是从根子开始烂起的,国家纲纪废弛,军队疲软涣散,跟女真人打起仗来自然一输再输。耶律大石压低嗓门,一字一顿地道:等到合适的时机,我们想拥戴新的主君,重建太祖太宗时的强大国家,兄弟你愿共襄义举么? 萧铁骊听了这犯上谋逆的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到醒过神时,多日的颓气忽然一扫而空,一种前所未有的光明感觉灌注心底,他全身热血如沸,慢慢道:拥戴新的主君,重建新的国家,我当然愿意,萧铁骊愿意为之竭尽全力,死而后已。 辽国真寂院。 游隼电疾飞而至,掠过庭院,径直停在书房的条案上。耶律嘉树解开绑在它足上的小竹筒,抽出一张薄薄的纸条儿,上面只有寥寥的一行字:观音,我已投到秦晋王帐下,安好,勿念。铁骊字。信中对涅剌越兀族灭、耶律歌奴身死之事只字未提。萧铁骊的态度正是耶律嘉树所希望的,他将纸条原样封好,抚摩一下电的颈羽,轻叱道:去。 注:1(天庆十年夏)五月,金主亲攻上京,克外郛,留守挞不也率众出降。《辽史》卷28《天祚皇帝本纪》 2其部长曰孛堇,行兵则称猛安、谋克,从其多寡以为号,猛安者千夫长也,谋克者百夫长也。《金史》卷44《兵志》 3耶律淳由魏国王进封为秦晋国王、拜都元帅的时间应在天庆五年,为与第一卷的称呼统一,此处姑妄言之,待以后修改。 4文妃萧瑟瑟,晋王与蜀国公主之母,出身渤海王族。她所作的两首歌诗,出自《辽史》卷71《后妃列传》。 第三折 订婚 宋国宣和七年(1125年)暮春,团栾的月亮陷在湖水般蓝汪汪、清凌凌的夜空中,月华明瑟,与满城的华灯、市河的波光相映,为不夜的扬州城镀上了一层银辉。 卷珠帘的店主应付了几拨食客,忙里偷闲地踱出后门,站在自家的河埠头边剔牙。一艘画舫从通泗桥方向航来,经过卷珠帘的埠头时,店主恰听见一个清亮的少女声音:怨不得前人说,天下三分月色,扬州要占去两分。皓岩,咱们下船吃点消夜,赏赏月亮。 一名青年男子道:外面的东西不干净,别又害你闹肚子。再行两刻就到我家别院了,厨子也现成,咱们清清净净地坐在园子里赏月不更好? 有小童垂涎欲滴地道:听说扬州卷珠帘的碧桃糕和烧黄鱼跟别处做法不同,好吃得要命,卷珠帘酿的云液酒也是一绝呢。 青年不悦道:原来是你小子在旁边撺掇。 少女笑道:皓岩,你可别怪小安,是我想去。 青年虽然答应了,声气却甚是勉强。 短短几句话间,那画舫已过了卷珠帘的埠头,只得调头回来。店主笑嘻嘻地迎上去,见一位年方弱冠的青年从舱中步出,五官深刻,气质清贵。他个子甚高,堪堪挡住身后的少女,只瞧见一角碧蓝裙子。一名梳着总髻的伶俐侍童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 店主招呼道:客官来消夜么?鄙店还有一间临水的阁子空着,离大堂甚远,极清净的。一句话便让青年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点头道:那最好。 那着葱白短襦、绞缬蓝裙的少女经过店主身侧时,令他呼吸一窒。卷珠帘的店主识人多矣,却从没见过这般清丽俊爽的人儿,刹那间,淡银的月色竟明澈到了十二分,面前的世界也微微晃动起来。那少女步子甚快,她走过之后,店主眼前仍浮现着一张清极丽极的面庞,全然不施脂粉螺黛,浅蜜色肌肤,雁翎般眉毛,一双眼睛黑是黑、白是白,孩子似的清净澄明。 当先的沈皓岩回过头来,面色顿时一沉,狠狠瞪了店主一眼,店主讪讪地移开目光,亦觉自己失态。 沈皓岩携观音奴、崔小安在那间临水的阁子坐定。窗子半开,传来夜行船的欸乃声,风中花香隐约,实在是个宜人春夜。两只绘着削肩美人的薄纱灯笼轻轻摇曳,暖黄色的灯光里,沈皓岩的心也在摇曳,望着观音奴道:夜来,咱们可有两个月没见了,这次你到海州修炼,进境如何? 马马虎虎啦,师父年年都说要考查我的刀法,可五年里头只来过一次,今年多半也是吓唬我的。其实我是在家里闷得慌,找借口出去玩儿呢。你也知道奶奶不喜欢我,何必跟她大眼瞪小眼,相看两生厌。观音奴的眼睛亮晶晶的,开心地道:李太白诗里说,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东坡居士也讲,郁郁苍梧海上山,蓬莱方丈有无间,所以我一直想看看大海中的苍梧山是什么样子,这次终于如愿。那么细白的岩壁,映着碧绿的海水,还有很多海浪侵蚀的奇石怪洞,美极了。 沈皓岩苦捱两月,忍着不去找她,恐怕打扰她练功,她倒玩儿去了。他郁闷已极,又不能当真生她的气,无奈地道:夜来,你下月就满十八岁了,怎么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既然待在家里不舒服,不如早点嫁过来,咱们家个个都疼你。他从杭州一路赶来,下决心见了面就向她求婚,口气似乎随便,一颗心却狂跳不已。 观音奴的脸微微红了,连眼皮都染上了那美丽的微红。她十三岁与沈皓岩相识,十六岁与他定情,对这全心全意爱护她的青年,她同样地倾心相许。踌躇片刻,观音奴道:姆妈很舍不得我呢。 沈皓岩热切地道:那不要紧啊,我们可以经常回宝应看望表婶,或者接她到杭州小住。 观音奴看着沈皓岩,眼波既清且柔,干脆地道:好,皓岩。 沈皓岩喜不自胜地握住她的手,道:咱们就这么说定了。正好阿爹过五十大寿,长辈们都聚在杭州了,到了家我先禀告堂上,再由阿爹出面与表叔商量。 观音奴笑道:表伯的大生日,家里肯定忙乱。皓岩最狡猾了,跑到扬州来接我,躲掉多少事情。 沈皓岩哼了一声,恼她不体察自己的思念之情,嘴上却不肯承认:表叔表婶十天前就到杭州了,他们记挂你,让我赶紧接你过去,你倒在这里说风凉话。 吱呀一声,店小二推开水阁的门,送上方才点的烧黄鱼、碧桃糕、乳黄瓜、荼蘼粥等。被两人晾在旁边的崔小安欢呼一声,咬着筷子道:好香啊,好香啊。淮扬菜清淡,观音奴则嗜吃辛辣,来卷珠帘只是为了这孩子想吃,当下拍着小安的头道:没人跟你抢,别噎着了。 沈皓岩斟了两杯云液酒,递给观音奴一杯。云液以糯米酿成,绵甜香滑,两人浅斟慢啜,都不想说话,眼波交会时的情意却是酽酽。 月亮在波心摇荡,市河中又有船行过,飘来细细的丝竹声和调笑声。船上却有一名男子打破了春夜的宁静,大喊道:痛快,今日真是痛快! 另一个较为苍老的声音道:你这消息可确实,辽国皇帝真的被金国将军俘获了? 那男子道:千真万确,就上个月的事儿,那辽国皇帝一路逃窜,最后在应州新城被一个叫完颜娄室的金人逮着了。哈哈,辽国彻底完蛋了,真是痛快啊。 年长者忧虑地道:所谓前狼后虎,辽国亡了,金人却也不好对付。我朝虽然收回了燕京一带土地,却不是自己打下来的,是靠银绢从金人手中换来的。这般气弱,难保金人不对我中原江山起觊觎之心啊。 卷珠帘的水阁中,观音奴面色苍白,跌碎了手中的酒杯。沈皓岩亦知道这消息瞒不了多久,懊恼地想:真是不顺,我今夜向她求婚,偏让她在今夜听到这消息,晚两天也成啊。 观音奴只觉得五脏六腑拧成一团,半晌方透过气来,低声道:皓岩,我虽然是汉人血统,心里却当自己是契丹人,怎么也扭不过来。辽国亡了,我没法像他们一样感到痛快。 沈皓岩见她这样,大感心疼:你若是难过,就大声哭出来,这样忍着,不是玩的。 观音奴眼睛酸涩、喉咙干痛,却是哭不出来,失魂落魄地呆坐在那儿,半晌方道:唯一可庆幸的是大石林牙自立为王,在去年秋天就跟天祚皇帝分道了。铁骊向来追随大石林牙左右,如今他们一路西进,也不知到了哪里,小电已经两个月没递消息来了。 沈皓岩听观音奴提起萧铁骊,顿时妒意大炽,却又说不出口,只能勉强压下。他记得她初来宝应的头两年,极想回辽国,偷跑了三次都被崔逸道派人追回,足见她心中那契丹蛮子分量之重。如今她虽安心留在宋国,却时时与萧铁骊传递消息,令沈皓岩十分不快。 经此一事,良宵顿成长夜,两人都无心在岸上消磨,沈皓岩起身结帐,观音奴带小安回了画舫。 后世诗云:龙舟飞渡汜光湖,直到扬州市河里,说的正是宝应至扬州的水路。到扬州后,从瓜洲渡长江,在京口沿八百余里长的浙西运河而下,过常、苏、秀等州,便到了运河最南端的杭州。 崔府的画舫从宝应出来,在扬州时因等待自杭州北上的沈皓岩,多耽搁了两天,为免错过沈嘉鱼的五十寿辰,此后行程便赶得甚急,经过苏州时方三月十九日。沈皓岩见时间已然抢了回来,加之姑苏是他少年时与观音奴订情之地,便吩咐船工将画舫泊在城外的枫桥镇,邀观音奴上岸去舒散一下。 其时正是黄昏,夕阳溶溶,浸在水中金红摇荡,背光的河面却呈现出天青石一般的澄澈与色泽。半朱半碧的河水从江村桥与枫桥下流过,衬着寒山寺的一带院墙与一角飞檐,仿佛一幅敷彩的山水。观音奴一袭白色旧衣,坐在船头把玩耶律嘉树送她的铁哨。沈皓岩从船尾走来,见观音奴微微低着头,向来欢笑多忧愁少的脸上露出落寞之意,不由生出将她抱到怀里好好安慰的念头。 观音奴站起来吹响了手中铁哨。那哨子是真寂寺特制,加上她的碧海真气贯注其中,吹出的哨音响遏行云,到达极高处也不衰竭,反而令听者生出向四方扩散的奇异感觉。沈皓岩知她每日都要吹这铁哨,以便为那对往来于宋辽两国间的游隼定位,然此刻她孤零零地立在船头,衣衫飘举,夕照染上她白色衣裾,令他想起一句旧诗叫水仙欲上鲤鱼去。 沈皓岩心口一紧,大步上前,只恐她真的乘风乘鱼而去,从后面环住她,呼吸着她身上特有的花木清气,低头在她耳边喃喃道:夜来。观音奴靠着他胸膛,轻声答应:皓岩。正当情浓意惬之际,空中忽然响起游隼的鸣叫,观音奴仰起头,欢喜地道:是电回来了。沈皓岩松开她,闷闷地想:真是煞风景的鸟啊。 观音奴取出萧铁骊的字条,边看边道:大王在可敦城得到威武、崇德等七州和大黄室韦、敌剌等十八部王众的支持,兵势大盛。今年二月以青牛白马祭祀天地祖宗,挥师西进,将过高昌回鹘之地。她将字条又看一遍,且喜且忧:高昌回鹘可是西域大国啊,不知回鹘王愿和愿战?若是战,铁骊又有硬仗打了。 沈皓岩百无聊赖地站在旁边,忽道:咦,这是什么?游隼电的另一足上被人用彩线系了枚丁香形状的金耳环。观音奴解下金环,诧异道:眼熟得很,总觉得看谁戴过。她反复细看,在金环内侧发现一个小小的卫字,失声道:呀,是清樱的。 沈皓岩凑过来道:是怒刀卫家的九姑娘么? 观音奴沉吟道:应该是她。你知道怒刀卫家有一种回音技,可以将听到的各种声音还原出来,前年清樱来宝应,见我用铁哨驯鸟,她就学会了,小雷小电也肯亲近她。换了旁人,想在雷电的爪子上做手脚,不被啄得头破血流才怪呢。雷电能听到数百里内的铁哨声,清樱的声音却不能及远,所以她必定在左近巧遇小电,才会借它给我传讯。 沈皓岩皱起眉头:如此说来,情形不妙啊。她若在附近,跟着小电就能和咱们会合,系这丁香环做什么?我从家中出来时,听阿爹说卫世伯人在大理,赶不上爹的寿筵了,不过他家九姑娘要送寿礼过来。莫不是运河上的黑帮看中了九姑娘带的东西? 观音奴困惑道:若是送给表伯的寿礼,江南道上可没人敢动。而且清樱的五个哥哥三个姐姐都厉害得很,谁敢欺负她啊?这样吧,我们跟着小电去找清樱,有事没事,找到她就知道了。她将金环在游隼面前晃了晃,小电,你若知道清樱在哪里,带我们去如何? 那游隼歪着头,黑豆般的眼睛里透出股聪明劲儿,翅膀一振,低低飞起,在画舫前方盘旋。两人跟着小电,一路追过阊门,进了州城。宋时苏州,清如处子,六纵十四横的河道织成一张水网,是美人血脉;街与河并行,屋枕流而筑,三百桥梁如虹如月,是美人骨骼;绿杨掩映的粉墙黛瓦,白石廊桥的朱阑碧牖,却是美人颜色。 小电飞进阊门右侧的一条水巷,沈皓岩和观音奴也不着急,闲闲地沿石头驳岸边的小街踱去,行得三百步,见对岸有座临水的堂皇大宅,雪壁朱门,门畔的石级一直伸到水边,石级两侧和埠头均围着铁栅,另有石桥接这边的小街,桥上设了一道门,只供自家人用。小电便停在这宅子的墙头。 沈皓岩见两道门都紧闭着,低声对观音奴道:看样子是后门,咱们悄悄进去,探探里头的虚实。其时天已黑透,街上也无行人,两人跃过河道,再一个起落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那宅子。 两人落在一丛扶桑花旁,不及打量周遭,先听到细碎人声,忙伏低身子,躲到扶桑阔卵形的叶子后。一对青年男女沿花径走来,调笑无忌,举止放浪。观音奴从未见过这样火辣的调情场面,不禁羞得面红耳赤。沈皓岩伸手蒙住她的眼睛,以极低的声音道:好妹妹,别看。 观音奴面颊发热,在花叶暗影里呈现出动人的玫瑰色泽,垂头时颈项的曲线美妙而脆弱。沈皓岩被她的羞涩模样打动,感到她的睫毛在掌心微微颤抖,脑海中不禁绮念如潮,恨不得俯身在那秀美的颈项上细密亲吻、一尝芳泽。他苦苦煎熬,恍惚中连那对男女的声音也变得远了。 男子用懒洋洋的口气道:听说院里又来了个绝色的美人,性子也极温柔可亲,可是真的? 也是个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那可是有主的人了。女人呸了一声,道:十五那天,行院来了个京城口音的小少爷,说要包下咱们这儿最好的院子。 那男子咬着她的耳珠,含糊不清地道:怎么?不是最好的女人,倒是最好的院子? 女人点头:你算问到点子上了,原来那小少爷带了自己的女人来逛行院,这可是从没闹过的稀奇笑话呀,妈妈当场垮脸。那小少爷二话不说,让人抬了一箱珠宝上来,随妈妈取用。妈妈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别说把行首的院子腾出来给他们,只怕让行首去叠被铺床,妈妈都肯的。 那男子叹息道:枉你们妈妈在这行打滚多年,恁地没眼水。养一个行首出来容易么?让她受了这种折辱,以后身价大跌,哪里是一箱珠宝补得回来的。 女人微微冷笑:妈妈把持姑苏最好的行院二十年,黑白两道通吃,你敢说她是白混的?她腹黑心冷,只怕看上这小少爷的财、那小娘子的貌了。我见过那小娘子,啧啧,真是顶尖人物,初看也不觉得多么美貌,细瞧竟跟美玉明珠一样会发光的,待人也极温柔妥贴。 那男子一笑,你向来是个不服人的,能得你这般称赞,果然不是寻常颜色了,你们妈妈真打得好算盘。 观音奴大为不安,用传音入密道:皓岩,你听这形容,真的很像清樱。沈皓岩收敛心神,见那两人去得远了,方松开观音奴道:夜来别急,咱们既然找上门来,自然要查个确实。 这宅院建得繁复幽深,两人寻了几处都没眉目。沈皓岩索性现身,向途中遇到的小厮打听行首姑娘原来的住处,那小厮只当他是院里的客人,一五一十地说了。两人悄悄寻到小厮说的香远益清阁,沈皓岩见阁子周围设了紫衣秦家的五色陆离阵,不禁皱眉,暗想这决然是那小太岁干的了。 观音奴不熟悉这阵势,被沈皓岩牵着滑到窗下,果见销金幔中、素银灯旁,一名少女支颐而坐,肌肤洁白,光泽莹然,仿佛新雪堆就、暖玉塑成,赫然便是东京怒刀卫家的九姑娘清樱。卫清樱脚边的绒毯上,猫一般蜷着个十四五岁的锦衣少年,面容俊俏,神气却惫赖得很,正是东京城中人见人厌、鬼见鬼愁的小太岁秦裳。 观音奴一见秦裳便觉头大,道:竟是这小鬼干的好事!他一向只听清樱的话,如今连清樱也管不住他了。 沈皓岩哼了一声:他人小鬼大,仰慕九姑娘也非一日了。你知道九姑娘的性子,外和内刚,绵里藏针,小鬼定是吃了不少苦头,这便发狠了。 却见卫清樱伸足踢了踢秦裳,道:夜深了,你还不去睡觉,赖在这里做什么?秦裳捱了半日,只等到这一句话,顺势抱住她的小腿,涎着脸道:樱姐姐,长夜凄清,一个人很寂寞的,我陪你睡好么? 卫清樱的内力被秦裳用重手法封住,四肢软弱,不能发力踢他,也挣脱不开,只能别过头,淡淡道:哼,小鬼。这话正踩到秦裳的痛脚,他跳起来龇着一口白牙,露出猫一样的愤怒表情:哼,我小么?男子汉该有的物件和手段,我可一样不缺。 观音奴险些呛住,伸手按住刀柄:也亏清樱忍得下,我可忍不住了。沈皓岩拉住她:事情闹大了,九姑娘面上须不好看。我们也没把握在破五色陆离阵的同时,既制住小鬼,又不与小鬼照面。他苦笑一声道:论辈分,我们还得叫小鬼一声舅公。他若衔恨报复,那可后患无穷。 观音奴只会爽快直接的法子,无奈道:依你说该怎么办?沈皓岩笑道:我有位朋友善制香料,送了我一种奇香,以酩酊花为主料,虽非迷香,却有醉人之效,今日正好拿来试试。观音奴看他在衣囊中取出一枚蜡丸,掰开后露出颗雪白丸子,嗅了嗅道:没什么味儿呀。 沈皓岩道:等你闻得出它的香味时,可就醉得一塌糊涂了。伸指一弹,无声无息地将这丸子投进室内的香鼎中,酩酊丸遇火即燃,香透重楼,咱们虽隔得远,也须闭住呼吸。 秦裳正纠缠卫清樱,浑不知被沈皓岩动了手脚。他收起怒气,在卫清樱脸上亲了亲,软软地道:樱姐姐,你和我连江南最有名的大行院都逛过了,还有什么清白可言?不如乖乖从了我吧。 卫清樱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事到如今,我也没法子了,你想怎样便怎样吧。秦裳听她松口,又惊又喜,竟不敢相信,果然她话锋一转道:只是不日你扶我灵柩返乡时,可要记得我生性怕冷,做了鬼只有更怕,求你每日在我脚头生一盆炭火,也不枉你我相识一场。她嫣然一笑,歉然道:夏天要来了,这样做味道不免大些,请你担待啦。或者多填点香料,也能遮得住。 观音奴想笑又不敢出声,拉着沈皓岩的袖子,双肩发抖,忍得甚是辛苦。秦裳怔怔地望着卫清樱,面色却越来越白,颤声道:你你故意拿这话来激我,明明知道我宁可自己死了,也舍不得伤你半分。紫衣秦家人丁单薄,到秦绡、秦络这代,竟只得姐妹两人,秦绡之父直到知天命之龄才从近支中过继这唯一的男孩儿过来,不免宠溺过分,从小到大,任他予取予求,他也只在卫清樱面前受挫罢了。的98b2979500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copyrightof晋江原创网@ 秦裳这话说得千回百转,连观音奴都觉得有些可怜了,卫清樱却不为所动,他便发狠道:哼,拿死来威胁我么?我若将你卖给这行院的老板,她有的是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手段,你倒试试看。 卫清樱正色道:风尘中多的是有情有义的奇女子,你可不要看轻了这行当。我们卫家人,干什么都要挣头一份,即便流落风尘,也要当行出色、颠倒众生的。 秦裳气恼至极,摇着她的肩膀道:哼,当行出色,颠倒众生,你想都不要想。他忽然扬眉一笑,骨软筋酥地道:樱姐姐,你身上熏的什么香,真好闻啊。秦裳踮起脚转了半圈,歪倒在卫清樱脚畔,一张脸红彤彤的,便似喝醉一般。 卫清樱自然不免,昏昏沉沉地想:这行院老板眼神不正,莫非着了她的道?不知道夜来收到我的消息没?那鸟儿若是往辽国飞的,可就无望了。 观音奴见两人醉得不省人事,掩了口鼻,灵巧地越过花窗,将搭在椅背上的一件连帽披风裹住卫清樱,像抱行李卷儿一样将她抱起来。卫清樱身材颀长,观音奴个子适中,抱着她虽不算费力,却不大相当,有种貂婵舞关刀的滑稽感觉。沈皓岩微微皱眉,想要帮忙却无从搭手,只道:辛苦你了,出了行院,我去雇艘船来接你们。从阊门到枫桥,总不能就这么抱着九姑娘回去吧。 是啊,想不到清樱挺重的。观音奴轻轻踢了秦裳一脚,笑道:小鬼看我跟清樱交好,心里不忿,每次来宝应都变着法儿跟我作对,可就这么丢下他,也怪可怜的。 我看可怜的是行院老板吧,这小鬼醒来找不到九姑娘,只怕将行院拆了的心都有。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行院老板也非善辈,遇上东京赫赫有名的小太岁,正是得其所哉。 两人笑嘻嘻地抱着卫清樱去了。画舫行到吴江县时便有消息传来,秦裳苏醒后找不到意中人,惊怒交迸,不但知会了苏州官府,还借了运河上漕帮的势力,将丽景院搅得一塌糊涂,生意是做不成了,院内的厅堂楼阁、水榭歌台也被他拆了无数。消息中称小少爷的原话是:就算掘地七尺,也要把我樱姐姐找出来。 卫清樱得了这消息,长叹一声,对沈皓岩和观音奴道:真是我命里的魔星,我再不露面,下次过苏州时丽景院就变成丽景池了。为免那小魔星记恨两位,咱们就此别过,到杭州时再聚吧。两人听了这话,深以为然。 卫清樱忧虑地道:不过,能在五色陆离阵中来去自如,还能解开秦家封人内力的重手法,这世上可没几人能办到,那小鬼还是会疑心到三公子的。 沈皓岩笑道:我一赖到底就是,倒不怕他,只要小鬼不找夜来的麻烦就行。他温柔地看着观音奴,夜来脾气耿直,对上这样满肚子坏水的小鬼,总是吃亏些。 卫清樱一路行来,看出两人关系已更进一步,抿嘴一笑,飘然告辞。果然秦裳得知卫清樱在秀州现身,再没兴趣作践丽景院的屋子,欣欣然追了过来。那行院老板得知他是紫衣秦家的小少爷,八宝崔和凤凰沈两位太夫人的幼弟,欲哭无泪,打碎了牙齿也只好和血咽下。 话说杭州在隋唐时已是江南名城,咽喉吴越,势雄江海,入宋后更被仁宗皇帝御口封为东南第一州,风物之雄丽、市井之繁华,的确称得上南方首屈一指的大都会。 宣和年间,徽宗皇帝的花石纲扰民太甚,江南百姓不堪其苦,随方腊举事,但暴民占据杭州时,屠戮官民僧尼,并两度纵火,第一次火势绵延了六日,第二次也经夕不绝,令杭州变得满目疮痍。沈皓岩和观音奴自北面的武林门入城后,虽已过去四年,一路仍可见到被毁坏的屋舍。 观音奴喜爱这美丽的城市,不免叹惋:可惜啊,不知杭州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她顿了一下,忽然问:皓岩,听说方腊信奉的摩尼教有种奇怪的教义,说人生为苦,杀人就是救苦,杀人就是度人,度得多了,自己还能成神,你怎么看? 沈皓岩的思维没她这么跳跃,愣了一下,道:唔,这么嗜杀的教义,跟神刀门下,不杀一人。但使人生,不使人死的戒条正好背道而驰。我说实话,你别生气,这教义很邪,神刀之戒却有些矫枉过正了。 我发誓会遵守神刀之戒,虽然一直没有领悟祖师爷的深意。观音奴撩起帷帽四边垂下的轻纱,郁闷地道:为了遵守戒条又不伤及自身,神刀门历代弟子都要将功夫练到第七层才能出岛游历。我在西夏拜师入门,不曾到过岛上,算是门里的特例,所以师父不许我随便出手,只能自卫。 沈皓岩自负地道:今后有我,你也不必出手,我自然会保护你周全。观音奴笑道:若事事都要皓岩出头,那也无趣得很。等我把神刀九式练到洁然自许界,就可以像师父一样游历四方、率性而为了。他默然无语,抬手将帷帽的轻纱放下来,掩住她明媚的容颜。 观音奴在马背上长大,骑马的姿态挺拔优美,与沈皓岩并辔行于杭州街市,堪称玉树琼花,路人叹羡的目光却被寒着脸的沈皓岩一一挡了回去。观音奴不会看人脸色,更不知道自己的话惹他不快,见他懒怠说话,便自得其乐地观街景,一只追着自己尾巴玩儿的小土狗也能令她再三回眸。 两人过了清湖桥,折进一条幽静小巷。沈皓岩在一座大宅的后门下了马,观音奴跟着跃下,尚未落地便被他接住。他托着她,僵立片刻才放下来,心中戾气横生,又不知将她如何是好,烦躁地想:你生来散漫,想什么就做什么,性子也不柔顺,每每自行其是,偏偏我这样喜欢你!真想将你藏在家中,永远不与外人见面才好。 观音奴见他神情古怪,忍不住好笑:皓岩,你把我当成不会下马的小孩儿啦?沈皓岩见那薄纱之下约略露出的明朗笑容,动了动嘴角,眼睛里却没有笑意,默不作声地牵了观音奴的手,带她入宅拜见家中长辈。 当晚,沈嘉鱼在后园的夜来如歌亭设了家宴,除了两位太夫人,座中皆是崔沈二姓之人。两家原是世交,现在的当家人又是姨表兄弟,关系极为亲厚。不日便是沈嘉鱼的五十寿辰,崔氏举家来贺,沈府自然尽心款待,日日欢宴,却都没今日隆重。 酒过三巡,沈嘉鱼举杯笑道:虽然高堂在座,我不该称老,可看着孩子们这般出息了,还是忍不住感叹岁月不饶人啊。 崔逸道见沈嘉鱼的目光落在观音奴面上,会意地笑了笑,顺着他的话头道:是啊,我家夜来已经长成大姑娘,熹照今年秋天也能参加州里的解试了。崔熹照听父亲这样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身体嬴弱,是崔沈两家唯一不习武的子弟,崔逸道对他期许甚高,一心希望他进士及第,光耀门楣,令这少年备感压力。 皓岩今年也行过冠礼了。沈嘉鱼道:贤弟,你看皓岩与夜来,俩孩子一块儿长大,感情融洽,年龄相当,咱们不如亲上加亲,把他们的婚姻大事定下来如何? 崔逸道点头:我与大哥想到一处了。 李希茗放下牙筷,三分讶然、七分怅惘地道:夜来已经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唉,我竟一直拿她当小孩儿。 这,这不太妥吧。沈嘉鱼的母亲秦络是位温柔怯懦的老太太,见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到自己身上,有的吃惊,有的困惑,却没一个赞同,越发口吃起来:夜来是是极好的孩子,不过让她嫁给皓岩,岂不是呃,不太妥当。 秦绡与秦络坐在一处,当即道:我看没什么不妥。小络,你是越活越回去了,话都说不清楚,在这里唠叨什么? 秦络从小就畏惧长姐,数十年过去,畏惧之心也不曾稍减。秦绡这般呵斥,秦络立即噤声,僵了半刻,还是忍不住道:我没有,我,我是说她不敢与秦绡对视,两手握拳,声音越来越小:他们不应该,不应该 秦绡含笑将手搭在秦络肩上,迫她转头对着自己,柔声道:小络,你糊涂了么?中表为婚,因亲及亲,这是喜上加喜的好事儿啊。况且孩子们两情相悦,身为长辈,理当玉成,怎么倒横加阻挠?她抬手将秦络的一根碎发挽到耳后,似有意若无意地,小指的长甲在秦络后颈上划出一道血痕,这背光处的动作,众人都不察,秦络却痛得一缩。小络,你我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还像小孩儿一样使性子? 宋国盛行中表婚,姑舅家或姨母家常结为姻亲之好,故众人均觉秦绡的话合情合理,倒是平时没什么主见的秦络,莫名其妙地变得乖戾起来。秦络眼中流露的情绪很复杂,悲伤中掺着怨愤,怨愤里带着疲倦,她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碗碟,似乎要将碗碟瞧出洞来,废然道:中表为婚,因亲及亲么? 沈嘉鱼素来不喜欢秦绡这跋扈姨母,虽然心中已定了观音奴作儿媳妇,此刻却要为母亲撑起场面,恭敬地道:这是儿女大事,应该先得母亲允许,再与表弟商量。因母亲平时很疼夜来,两家又是熟不拘礼的,儿子便疏忽了,请母亲息怒,咱们改日再议。 秦络有气无力地道:也好。 纷乱中,观音奴转头,看向右首的沈皓岩。那样美的眼睛,刀刃一样明澈、锋利,直接切在他心口。她的声音极低,然而清晰、干脆:皓岩,姆妈教我汉家的礼仪,阿爹传我汉家的诗书,可我还是做不成汉人,因为我弄不懂汉人是怎么想事情的,也不会像汉人一样绕着弯儿说话。她径直问:皓岩,你喜欢我么?喜欢的是爹妈眼中的汉人姑娘崔夜来,还是本来的我,契丹人萧观音奴? 沈皓岩伸出手,在长案下攥住观音奴的腕子,攥得她的腕骨疼痛欲裂。他一字一顿地道:我只喜欢你,胜过一切人,不论你是夜来,还是观音。 观音奴回过头,嘴角含笑,仿佛盈盈欲放的千瓣白莲,那笑意一瓣瓣地舒展,清淡里含着不能穷尽的美。她轻声道:皓岩,我会嫁给你,不管别人说什么,不管遇到怎样的事,我会嫁给你,虽死不离。 观音奴从不猜疑沈皓岩,也不会撒娇吃醋,与他见面固然欢喜,离别时也没什么不舍,她这样放得下,反而令他不安。这一刻他终于确认:她爱他,如同他爱她。沈皓岩满心欢畅,只觉肋下生风,如上云端。 崔熹照坐在观音奴左首,听到了两人的热烈对白。少年白皙的面孔突然透出一抹红色,耳轮也红得朱砂一般,想:阿姐这样喜欢三表哥啊。他不好意思再听,悄悄出了夜来如歌亭。庭院中有几株粉桃,绯色花瓣落了一地,在夜里几乎辨不出本来颜色,只感到酽酽的黑里一片微微的红,让这少年不忍心踏上去。 夏天就要来了。 金国天会三年(1125年)夏四月。 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已病逝两年,继位者是阿骨打的弟弟完颜吴乞买。原属辽国的大片土地,已尽数落到女真人手中,惟真寂寺关起门来成一统,并未因辽国的覆亡受到牵连。耶律嘉树在真寂院中安稳度日,手中的网早已撒了出去,只等鱼儿长大,便可收网。 这日千丹收到宋国密报,匆匆浏览一遍,忐忑不安地呈给嘉树。嘉树读完后,面上却淡淡地瞧不出喜怒,只吩咐道:崔沈联姻,原是预料中事,倒是两个老太婆的态度值得推敲。秦绡素来不喜欢观音奴,秦络却很疼她的,怎么谈婚事时反了过来。你传话过去,要他把当时的情形细细写来,哪怕是听来无足轻重的话,也不可漏掉一句半句。 千丹诺诺退下。嘉树将手笼回袖中,微凉的手指触到那块圆润的鸡血石,轻轻摩挲着,单凭触觉,他也知道漫过石面的凤凰霞彩,何处是尾羽,何处是飞翼。 六月。 宋国传来密报,称崔沈两家已行定聘之礼,正式为沈皓岩和观音奴订婚,并定在明年十月初九执亲迎之礼。嘉树得到这消息,缄默半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传唤息霜。 息霜原是宋国人,辽兵打草谷时将其掳来,嘉树途中遇见,看她容貌与观音奴有三分相似,便出手救下,用千卷惑洗去她的记忆,将她变成了真寂寺的人傀儡。息霜忘记前事,得嘉树悉心调教,便一心奉他为主。这日听到主人传唤,她飞也似的赶到书房,屏住呼吸向他行了一礼。 嘉树指着案上的一幅画,温言道:你过来看看。息霜怯生生地倚在案边,见痕迹犹新,显然是主人刚刚画就。画上是名持刀少女,年方十三四岁,容貌清丽至极,刀口上淡淡的一抹胭脂红,与她的绛唇明眸相映,一眼望去,只觉满壁风动,满室生光,惊得息霜说不出话来。 嘉树道:她生得美么?其实容貌还在其次,那样明洁可爱的魂魄,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她满怀妒意,听他续道:息霜,我能将你变得跟她一般美,甚至更美,你愿意么? 息霜雀跃起来,笑道:真的?我愿意。 嘉树伸出两根手指托着她的下巴,细细端详:这第一步,要将你的骨相变得和她一样。我用冰原千展炁一点点地给你改,要耗费很长时间,极痛,你忍得住么? 息霜与他的脸相距不过半尺,冰凉的眼睛,冰凉的手指,含着冰凉的魔力,令她心跳不已,低声回答:忍得住。 秋八月。 宋国密报称,崔熹照在楚州的发解试中拿到第二名,取得资格参加明年春天礼部举行的省试,太夫人秦绡也想回家省亲,故崔氏举家乘船,渡淮水后沿汴河而上,往东京开封府去了。沈皓岩舍不下新订婚的未婚妻子观音奴,亦与崔家同行。 彼时汴河两岸的农田都已收割完毕,清野萧疏,林木参差,与淮南的水乡风光相较又是一种味道。将近东京时,岸上人烟渐稠,河中舳舻相衔,观音奴最是闲不住,拉了沈皓岩到船头赏玩,远远地见一座朱红色的拱桥横跨汴河,状如飞虹,跨度极大,却没一根柱子支撑,不禁啧啧称奇,近看才知桥身由两层巨木拱骨相贯,互相托举。沈皓岩笑道:夜来觉得新鲜么?东京城里的上土桥、下土桥也是这般建造,见惯了就没这么稀罕了。 过了虹桥,再行得七里,崔府的船便自东水门入了东京。东京是当时世上最繁华的大城,八方辐辏,四面云集,居民逾一百五十万。汴河自东向西横贯帝京,沿岸屋宇雄阔,百肆杂陈,街市车水马龙,行人络绎不绝,看得观音奴眼花缭乱。崔府的船在下土桥靠岸,换乘车马,径往紫衣巷秦家而去。 冬十月。 金国皇帝完颜吴乞买正式下诏攻打宋国,兵分两路杀向中原。至此,宋国联金攻辽的国策彻底失败,且因出兵攻辽时表现出的空虚软弱,令自己变成了金国眼中的肥肉。消息传到真寂院,千丹兴奋地禀报耶律嘉树:主人当年曾发誓,除非宋国倾覆、辽国灭亡,否则绝不越过雁门、白沟一步。如今看来,辽宋同时沦亡这样不可能发生的事,竟真的要兑现了。真是天佑主人,要让主人亲手了结这血海深仇。千丹在真寂院出生长大,并没有家国的观念。嘉树听了,却没有她预想中的高兴,深蓝眼睛里流露出的怅惘和哀伤令千丹大惑不解。 完颜宗翰的西路军进攻太原府时,遭到河东路马步军副总管王禀和太原知府张孝纯的顽强抵抗,久攻不下。完颜宗望的东路军则进展颇顺利,宋国派去驻守浚州与黄河天堑的两支军队望风而逃,女真人未遇任何抵抗,轻松地渡过黄河,于次年正月包围了宋国都城东京。 徽宗赵佶陷入这等窘况,将皇位内禅给太子赵桓,自己却仓惶南逃。名将李纲虽与包围东京的金军相持不下,各地勤王之师也陆续赶来,新即位的皇帝却被吓破了胆,主动提出与金军议和,甚至将皇弟康王赵构送到金营作人质。在宋国答应了金军纳银绢、割三镇的要求后,完颜宗望于二月撤军回国,新帝赵桓则在四月迎回了逃到应天府的太上皇赵佶。 观音奴阖家居于东京,未随太上皇外逃,沈皓岩与她相守于危城之下,彼此情意更笃。 新帝与金人议和时,曾罢免主战的李纲,引起东京军民的愤怒,在太学生陈东等人的带领下,数万百姓聚到宣德门外请愿,将登闻鼓敲得稀烂,连鼓架也拆了,群情激愤之下,宫中内侍都被捶死了好几个。崔熹照少年热血,也跟着几个相熟的淮南举子去了。观音奴前脚听说,后脚便追了去,只怕弟弟身子单弱,人多处吃了亏。 到大内宣德门外一看,人山人海,喧嚷嘈杂,众人相互推挤之下,踩踏之事也不鲜见。观音奴虽然藐视规矩,要她施展轻功在众人头顶上来去找人,却也做不到。幸好宣德门外有座大酒楼,名曰潘楼,是五代时传下来的百年老店,高达三层,观音奴乘众人眼错不见,轻飘飘跃到潘楼顶上,向下望去,街市中密密匝匝尽是人头,望得眼睛酸了也没找到熹照。 半晌后有个官儿出来传旨,李纲官复原职,兼充京城西壁防御使,种师道老相公也乘车来安抚众人,愤怒的百姓才慢慢散去。观音奴在四散的人流中瞅见熹照,见他好端端的,松了口气,用传声入密唤他。喧闹声中,熹照听阿姐的声音萦绕在耳边,细细的,却格外清晰,四顾又不见人,抬头望时,惊见自家阿姐隐于潘楼屋脊,笑微微地望着自己,风动衣襟,仿佛谪仙。 熹照强自镇定,找个借口向同伴作别。那几个举子刚走,他便觉眼前一花,观音奴已到了面前。她速度虽快,仍被熹照身后的两名书生看到,其中一人便握着拳头,且惊且怒地道: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啊。朗朗乾坤,光天化日,竟有狐妖之流满街乱窜了。 熹照忙拉着观音奴转入另一条街,抑制不住地放声大笑。他素来沉静,极少笑得这么欢畅,观音奴也不着恼,等他笑完,姐弟俩牵手回了紫衣巷。 注:1吴王夫差开凿邗沟,以沟通江、淮,隋朝重开时取名为山阳渎,宋代则称楚州运河;秦始皇开凿长江至钱塘县的水道,隋朝重开时取名为江南河,宋代则称浙西运河;至于隋朝开凿的通济渠,宋代称其西段为洛水,称其东段为汴河。 2载初元年(689年),武则天在洛城殿亲策贡士,殿试自此发端。宋太祖开宝六年(973年),因科场舞弊,赵匡胤亲自在殿廷进行复试,此后成为定制,科举考试的三级制度(各州的发解试、礼部的省试、皇帝主持的殿试)正式确立。 3宋英宗治平三年(1066年),定礼部三岁一贡举之制,后世沿袭,称为三年大比。查北宋时期的登科记录,最后一次在宋徽宗宣和六年(1124年)。崔熹照参加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年)的省试,乃因故事需要而虚设。 第四折 开国 辽国保大二年(1122年),金国攻克中京大定府和西京大同府,辽的五京至此已陷了四座,形势岌岌可危。 天祚皇帝为避金师,轻骑逃入夹山,数日间命令不通,南京都统萧干、辽兴军节度使耶律大石等遂拥立留守南京(即燕京)的秦晋王耶律淳为天锡皇帝,改元建福。自此辽国分裂,天祚与天锡各领一方。耶律淳所建政权,世号北辽。 宋国去年才平定东南的方腊起义,本来不愿出兵,知悉辽国内乱,以为是可乘之机,派太师童贯领十五万大军北伐,自京师赶至高阳关。童贯欲招降天锡帝而不可得,即以种师道领东路,以辛兴宗领西路,打算将辽军围而歼之。名将种师道向童贯进言,剖析形势,指出此战不可行。童贯以皇命和军法相胁,种师道无奈从之。 天锡帝命萧干与耶律大石率部迎击。五月末,种师道的前军败于兰沟甸,再败于白沟,辛兴宗亦败于范村,两路宋军皆溃。六月初,种师道退回雄州,方至城下,辽国追兵已至。因宣抚司不许本国兵马入城,种师道只得调转头来,指挥败军与辽国骑兵战于城下。 其时狂风大作,当先的辽将黑甲黑马,战刀雪亮,身后铁骑一字排开,低垂的铁灰天幕和涌动的乌黑云阵随着辽军一起逼近,模糊了天与地的界限。不少宋兵认出打头的是北辽以阿修罗为号、刀下决无生魂的铁骊将军,心中都生出怯意。两军相接不久,小儿拳头大的冰雹噼里啪啦地落下来,砸到兵士的甲胄上铮铮有声。疲乏的宋军益无斗志,四散奔逃。 萧铁骊见宋军伤亡过半,己方大胜,随即号令收兵。副将贪功,还想借机攻下雄州。萧铁骊叹了口气,道:今日之势,我国只求自保,你还想开疆拓土么?来日与金宋两国还有大战,何必为这区区一城折损士卒。副将汗颜。 萧铁骊将战刀上的淋漓血迹拭净,率部返回,虽然取胜,胸中却郁郁不快。他对敌决不容情,刀出便不空回,然而杀人终究不是乐事,也只有对国家的忠诚能稍稍平息他在大战后生出的厌倦烦闷。 六月,天锡帝耶律淳因病去世,在位仅三个月,遗命遥立天祚帝的次子秦王为帝。诸大臣议立耶律淳之妻萧德妃为皇太后,改元德兴,太后称制。宋国闻讯,再度发兵攻燕,仍以童贯统军。此役因大部辽军出击,城内空虚,宋将高世宣等偷袭燕京得手,奈何接应的部队没有按约到来,高世宣等在巷战中阵亡。其后北辽与宋国决战于白沟,宋军大溃,退守雄州。 宋国两次攻燕大败,童贯无奈之下,派密使赴金,请金国加以援手。金帝完颜阿骨打随即兵分三路,向南暗口、居庸关及古北口袭来,对燕京形成合围之势。 连番大战后,北辽用于卫戍燕京的部队已不足八千,都统萧干仍拨了两千至居庸关,以加强彼处兵力。萧铁骊得令后,随即开拔。出城之际,队伍前列的萧铁骊突然勒马,紧随其后的两千骑兵一起停住,动作整齐,毫无乱象。 萧铁骊端坐马上,感到一股肃杀之意沛然涌来,鞘中战刀铮的一声发出了悠长的歌吟。对手的刀气像一匹连绵不绝的暗蓝丝绸,绣满朝开暮谢的雪色木槿,死亡的气息随着华丽柔软的刀气蔓延过来,竟与萧铁骊的刀起了共鸣。萧铁骊的战刀破空而出,耀眼刀光划过长街,直袭北城客栈二楼临街的窗户。三十步内,刀风所及的契丹骑兵们隔着甲胄也能感到深切的裂肤之痛,足见他一刀之威。 窗内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叫,随后再无声息。萧铁骊令一队骑兵进店搜索,却一无所获,只在二楼的一间客房里发现了犹有余温的大摊血迹。萧铁骊急于奔赴居庸关前线,不愿再延宕时间,迅即整队离城,心中却想这人的刀气并不陌生,依稀便是居延双塔寺的麻衣僧,时隔七年,西夏的仇家终究还是找上门来。 北城客栈后的深巷,没藏空与卫慕银喜隐于一棵大树上。空凝神倾听半晌,轻轻吁了口气:辽国骑兵撤走了。他转向银喜,抱歉地道:想不到萧铁骊的刀法竟精进如此,我虽无意在今日杀他,心中潜藏的杀机却被他堪破,险些连累了主人。 银喜想到萧铁骊白虹贯日一般的刀光,打了个寒噤,默不作声地挽起外面的长裙,将棉布衬裙撕了一幅下来,踌躇着想为他包扎伤口。没藏空很自然地接过棉布,道:我自己能行,不用劳烦主人。 萧铁骊刀光霸道,没藏空虽竭力闪避,仍然伤到了右胸。他解开衣裳,一边裹伤,一边安慰银喜:以萧铁骊今日武功,或许我不能跟他正面对决,但金国派出大军攻打居庸关,混战之中,我必能找到机会刺杀他,主人尽管放心。 银喜咬着嘴唇,恨恨地道:让萧铁骊稀里糊涂地死在战场上,未免太便宜他,我要他明明白白地死在跟前。你不是说他武功绝伦么?那就先用紫瑰海散去他的内力,把他变成废人带回来。 没藏空很吃惊,欲言又止,默了一会方道:是。冬天的阳光穿过枝叶照着这男子,脸色因失血过多而变得苍白,却无损他的风姿,那是长年在青灯古佛前修炼得来,定睛看去仿佛隔着缥缈轻烟,疏离于尘世之外。 银喜看着他,心中酸涩,想哭却哭不出来。没藏空的想法,她也知道一二,若他能温柔开解,她也不是非要用这样狠毒的法子对付萧铁骊,但他从不悖逆她的意思,表面恭顺,实则疏远。她能以复仇之名随他浪迹天涯,她可以驱使他做任何事,却无法让他堕入世俗情爱。便如此刻,两人身体相偎,呼吸相闻,却似隔着无穷山水,她相思迢递,他永无回应。 居庸关距燕京百里,位于燕山山脉与太行山脉交接的军都山中。此地山高峻,林幽邃,两峰间的峡谷窄而长,关城就建在四十里长的溪谷中。扼守此关便把住了华北平原至蒙古高原的门户,堪称燕京的北方屏障,通向塞外的咽喉要道。早在春秋之世,燕国便在此修建关塞,后秦始皇筑长城,取徙居庸徒之意,命名为居庸关,历汉唐至辽,均在军都山峡谷中设置关城,以重兵把守。 萧铁骊率部赶至居庸关增援,不过休整一日,金军主力已至关下,打着金国皇帝的旗号,竟是完颜阿骨打领兵亲征。萧铁骊部是骑兵,全无守关经验,且以区区两千人对金国最精锐的两万铁骑和五千步兵,不论正面进攻或迂回偷袭都没什么胜算。萧铁骊便与居庸关守将耶律英哥商量,抽出箭术出众的五百名射手参与守关,剩余的骑兵则埋伏在关沟中,一旦关破,便以檑木滚石痛击金军;仍不能遏制,就以身体为关墙,凭借地势之利跟金军作寸土之争。人人都知道这是必死之局,然而国家颓败至此,身为战士,只有执戈殉之。 布置完毕,萧铁骊在关沟中巡视一遍。士兵们都沉默着,黑色眼睛里看不到绝望,只有一触即发的战意。萧铁骊将战刀举过头顶道:黑山大神为证,萧铁骊愿以血肉为关卫护居庸峡谷,直至战死。士兵们握紧手中武器,同声宣誓:与将军同死。以萧铁骊今日武功,要在战争中保全自己并非难事,但这些士兵跟了他两年,他既然将大家带入死地,便不会独活。 战斗伊始,攻防双方便投入了大量兵力,战况激烈。女真人立国以来,连年征战,攻城器械日益完备,此役便动用了洞子和云梯。所谓洞子,是一种上锐下阔的大型木廊,外覆生牛皮和铁叶,内裹湿毡,用以掩护士卒靠近关城,填壕沟,辟道路。寻常的火箭飞石对付不了洞子,耶律英哥很有经验,待洞子逼近关城后,以大石猛砸之,并向破开的缝隙中浇热油、掷火把,烧得洞子中的金兵哀嚎不断。金国的前军统领极其凶悍,准备的土袋和木排用完后,连死去同伴的尸体也丢进了关壕,为后续进攻铺平了道路。 萧铁骊率五百射手在关城上助阵,见金军推出四部云梯开始强攻,己方的箭却所剩无几,情急之下,将碧海真气运到极至,弯腰抱起撞杆向云梯扫去,但闻咔咔数声,四部云梯均被撞断,立在梯头的金兵全部坠落到关城下。萧铁骊顺势将撞杆掷了下去,又砸死二十余人。那撞杆是用山中巨松制成,平日需八名大力士合抱才能运用,似萧铁骊这般用法,实在骇人,震住了关城上下两国军队,金国的攻势亦因此缓得一缓。 位于中军的完颜阿骨打看到这一幕,既惊且憾:世间竟有如此好汉!可惜不为我所用。 阿骨打身旁的侍卫统领干咳一声道:皇上没认出来?这辽将就是十天前在奉圣州刺杀皇上的家伙,要不是皇上隔得远,又有半山堂的人拼死护驾,险些让他得手。那天咱们折损了几十名顶尖儿的高手。 另一名侍卫亦道:此人名叫萧铁骊,出身涅剌越兀部。臣记得那涅剌越兀只是个小部族,却宁死不肯投降我国,最后竟与术里古部同归于尽。皇上想收服他,难! 阿骨打的马鞭轻叩着手心:传令下去,破关以后不要伤了萧铁骊性命,我要活的。 说话间,金军开始用七梢炮攻打关城。那炮需两百五十人挽拽,射出的石弹重逾百斤,达五十步远,在这样的猛击下,居庸关终于塌陷。金军从缺口处涌进关城,守关的辽军迅即迎上,展开了残酷的白刃战。汗水和血雾模糊了士兵们的眼睛,血色成了天地间的唯一颜色,惟有凭着本能不停地挥刀和斩杀,终结对手性命或自己堕入死亡。这修罗场中没有老者,只有柔韧少年和刚劲青年,最灵活的肢体、最强健的肌肉、最青春的生命被压缩在狭长的关城中,用最惨烈的方式消耗、碰撞、迸发,直至化成血泥。 金国攻辽,从未遇到过这样顽强的抵抗,后续部队纵马入关时,只见关城中的每一寸土地都被鲜血浸润,两国士兵的尸体堆叠一地,漫出了青色大石铺就的门槛。前后两道关门俱已破碎无踪,十一月的冷风毫无阻碍地呼啸而过,关沟两旁的松林却越冻越翠,幽美风景与堆满残躯断臂的战场形成奇异对照。 萧铁骊遍身浴血,与十余名幸存士兵守在关门外,虽然零落四散,不成队形,金国的骑兵统领却感到杀机像罡风一样盘旋在前方,迫得人喘不过气来。统领判断关沟中还有伏兵,却昂然无畏,举起手正要下达全力冲锋的命令,沟中异变陡生,大如屋舍小似磨盘的石头自两山间崩落,砸断古松无数,轰鸣声中还夹着人类濒死时的痛苦呼唤。金军统领庆幸之余,亦很困惑:辽军设下这样厉害的埋伏,怎会提前发动? 萧铁骊已达到沸点的热血在瞬间冷却,想:两山之上都建有长城,也派出了警戒哨,怎会反过来被金军偷袭?他惊疑的目光与金军统领对上,两人几乎同时醒悟:这样规模的山崩,决非人力所能为。 金军统领放声长笑:山石自己崩塌,砸死这么多契丹伏兵,真是天佑大金啊,辽国真的该亡了! 萧铁骊却是心痛如狂。他的战士并不畏惧死亡,但应该是踏着女真人的身体战死,而不是这样莫名其妙、窝窝囊囊地被天上掉下来的石头砸死。他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因突如其来的愤怒和悲痛而哑了嗓子。他想要提刀再战,四肢百骸却空荡荡地没一点力气,碧海真气像阳光下的冰雪一样消融了,确切地说,像水一样源源不断地从左肩的伤口泄了出去。混战中萧铁骊多处受伤,并没特别留意这一处,却不料在这刻发作出来。 萧铁骊拼却最后一点力气拔出了插在左肩的暗器,艳丽夺目的紫刃飞刀轻盈坠地,他亦重重倒下,沉入黑暗的前一刻,他想:观音,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没藏空隐在关沟旁的密林中,看着金国军队收拾残局,将不肯投降的辽国士卒杀死,昏迷的萧铁骊则被抬走,隐约听人道:送到中军大帐,皇上要见这人。空不由苦笑,实在没料到金国皇帝会对萧铁骊生出兴趣。 金军破关后直入燕京,其势汹汹,侍卫们护着萧德妃从古北口遁走,左企弓等大臣开门迎降,金国不战而下燕京。萧德妃无路可去,只得投靠天祚帝,却被愤怒的天祚帝诛杀,已故的天锡帝耶律淳也被天祚降为庶人,除其属籍。 阿骨打驻留燕京期间,没藏空偷入军中想带走萧铁骊,却被半山堂的高手察觉,将他当成了意欲行刺皇帝的辽国余孽,全力围攻。空本就中了萧铁骊的刀气,此番遭逢大敌,伤上加伤,不得已服下青罡风,将功力提升了一倍,方才甩脱追兵,勉强逃到与银喜会合之处。青罡风是何等霸道的药,他重伤之下贸然使用,药效过后便再也挣扎不起。 银喜见了没藏空奄奄一息的模样,又惊又痛,不再提报仇之事,一心一意地照料他。空连动动手指都觉艰难,只好指点银喜设置一些小陷阱来捕捉山中小兽,聊以果腹。一应杂事粗活,银喜均须亲力亲为,以前看下人们做得轻松,轮到自己才知道艰难。两人隐于被猎户弃置的深山石屋,一向都是没藏空照顾银喜,现在换成他被照顾,银喜感到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快乐,所经历的苦楚也变成了甜美饴糖。 萧铁骊慢慢睁开眼睛,头上是素漆车顶,耳畔是辚辚车声,他素来镇静,然而自忖必死的人突然醒转,仍不免生出今夕何夕的恍惚。眼前突然冒出一张少年的脸,小小眼睛,蒜头鼻子,热切地道:将军终于醒了,你睡了整整一个月。 萧铁骊问:你是何人?我现在何处?他久未说话,发出的声音裂帛般难听。少年开心地回答:我叫来苏儿。我爹在燕京城中开了家医馆,金国破城以后,老爹和我都被抓到军中服劳役,我才不愿看护那些女真人呢,幸好分派我来照顾将军。将军英勇不屈,在居庸关死磕女真人,我佩服得很。他滔滔不绝地表白自己对萧铁骊的仰慕,末了才道:女真人把我们掳回了金国,听说今日就到会宁。 萧铁骊早猜到结果,从来苏儿口中证实后还是禁不住悲从中来,女真铁骑席卷北地,国家的形势何其危矣,个人的力量何其微矣!他低声道:哦,燕京陷落了。 来苏儿对着他经过战火与鲜血的淬砺、变得钢一样冷硬的眼睛,感到很压抑,揉揉鼻子道:将军现在饿么?这一个月我只能灌些药汤和薄粥给你。 萧铁骊黯沉沉的眼睛里忽然透出微微的亮色,来苏儿知道是感激之意,赧然道:老爹说将军的体质很强,伤口比别人都痊愈得快,惟独左肩的伤一直溃烂着不收口,我们弄了各种金创药来敷都没用。金国皇帝的医官来给将军看过,也没弄明白。这伤说毒不像毒,说蛊不像蛊,古怪得很。 萧铁骊想起昏迷前的奇异感觉,试着催动内力,经脉中竟是一片空虚,苦心修炼的碧海真气已化为乌有。紫瑰海留下的伤口夺去了他的全部力量,却仍未餍足,像一只残忍且极富耐心的小兽,一点点蚕食他的生命,将这昂藏男子磨成了孱弱病夫。 世间最残忍的事,不是从未得到,而是拥有后再失去。达到刀术的极高境界却再也无力施展,这打击实在沉重,萧铁骊咬紧牙关,一股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散开来,苦涩地想:我本该死在居庸峡谷,黑山大神却没有收走我的命。神还要我在世上辗转受苦,那我就得受着。我还剩几分力,就做几分事,决不能自轻自贱,堕了志气,没了骨气。 到达金国都城会宁,阿骨打听说萧铁骊已醒,传令在皇帝寨中召见他。众大臣见两名士兵架着一位瘦高汉子走进大帐,那汉子脸色青黄,颧骨高耸,一副病鬼模样,若非有人扶持,连行走都困难,不知皇帝何以这般器重。与萧铁骊交过手的侍卫却晓得厉害,禁不住将手按在了刀柄上。 两名士兵半拖半拉地将萧铁骊弄到御前,摁着他肩膀,想让他跪下来给皇帝行礼。萧铁骊无力反抗,却也不愿向金人屈膝,顺势便躺了下来。这样大剌剌地睡在皇帝御座前,两旁的大臣和侍卫都露出怒色,阿骨打却不计较,低头对脚下的萧铁骊道:我平生最敬慕英雄,若将军能诚心归顺,即封你作都统,为我开拓西疆,成就不世功业。对于降金的辽将,这待遇已极为优渥,见萧铁骊默然无语,阿骨打又道:如今我已平了辽国的五京,再拿到阿适,辽国便彻底完结。将军英雄了得,须放眼天下,何苦为那昏君陪葬,辜负了一身本领。 被人从毡车拖进大帐,萧铁骊的背心已浸透汗水,但听阿骨打直呼天祚帝的小名,对辽国蔑视已极,实难忍受这样的侮辱,一边喘气一边回答:萧铁骊是个粗人,先生教我妹子读的汉人歌诗,我只记得两句,一句是男儿宁当格斗死,可惜黑山大神没给我战死沙场的荣耀。另一句是纵死犹闻侠骨香,侠骨也罢,香骨也罢,契丹人的脊梁骨可以给女真人敲断,决不能自己弯曲。皇帝可以折辱我、杀了我,要我降你,除非黑山崩塌,白水倒流。 萧铁骊素来不喜言语,惯以力量服人,但他被雷景行熏陶多年,非当年离家出走的浑小子可比,这话若朗朗说来,自有一番气势,奈何他气衰力竭,断断续续地好容易才讲完。萧铁骊衰弱至此,众人却不觉得他高自标榜、大言欺人,只因他那对黑多白少的眼睛,仿佛黯淡面孔上的两簇黑色火焰,以魂灵为柴燃烧不已,着实令人动容。 阿骨打并没指望萧铁骊会一劝即降,亦不清楚紫瑰海的可怕力量,只感到在降服萧铁骊前将其收容在会宁帐中,无疑在自己的腹心之地埋下一颗危险的种子。他在按出虎水旁的会宁称帝,名为国都,却没有城郭,还是依部落时代的习惯建置帐幕,星散而居,宫殿更无从谈起,直接将毡帐唤作皇帝寨、国相寨、太子庄等,直到太宗完颜吴乞买即位,方始在会宁筑新城与乾元殿。 阿骨打略为思忖,吩咐道:我不会侮辱英雄,更不要你死,只将你交给半山堂看管,一切养好伤再说。他的笑容很诚恳,你哪一天想通了,愿意到我麾下效力,就哪一天放你出来。 萧铁骊被两名士兵架出了皇帝寨。其时正是隆冬,藕灰色的天空下,按出虎水结了冰,日光没有一点儿温度,照在冰面上折射出淡蓝的光芒,按出虎水两岸的沃野和山林覆满皑皑白雪。眼前景致虽然清湛,但萧铁骊太过虚弱,平时日不以为意的寒冷就像千万根梨花针同时刺进身体,痛到后来已然麻木。 负责押送萧铁骊的除了一队女真骑兵,尚有郭服的关门弟子徒单野。徒单野不忿萧铁骊在松醪会上胜了二师哥完颜清中,令二师哥归国后被师父重罚,安心要给萧铁骊吃点苦头。不料萧铁骊一直发着低烧,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有九个时辰在昏睡,且是皇帝托付的人,徒单野不敢折磨气息微弱的萧铁骊,便把气出在来苏儿身上,呵斥殴打,百般折磨。萧铁骊无力保护来苏儿,甚是自责,却不知自己越痛苦,徒单野就越称心。 将到半山堂的刑堂时,因来苏儿要随骑兵们回去复命,徒单野不甘心就此放过这折磨萧铁骊的最佳刑具,拍拍他的肩膀,和气地道:小兄弟,我与你无冤无仇,这几日多有得罪,你别放在心上。来苏儿被徒单野折磨得狠了,他一靠近便发抖,哪管他说些什么。徒单野瞥了靠着车壁喘气的萧铁骊一眼,笑道:你们辽国的第一好汉现在是个玻璃人儿,一根手指也碰不得,只好委屈小兄弟代他受过了,若是熬不住,变成鬼时就找他索命吧。脸上笑着,手中细鞭已劈头盖脸地抽了过去。 徒单野鞭法极佳,每一鞭下去都不见血,却痛入腠理。鞭上淬有毒药,不一会儿,来苏儿的脸便肿了起来,颜色青红,像一只半透明的南瓜,肿胀的眼皮跟脸皮粘连在一起,什么都看不见了。来苏儿痒痛难耐,在雪地中滚来滚去,嘶声喊道:铁骊将军,杀了我吧,杀了我吧。萧铁骊看得睚眦欲裂,无奈紫瑰海一直肆虐,身上又戴着精铁打造的沉重脚镣、手铐,想移动半分也不能。 来苏儿这一喊令徒单野动了真怒,丢开细鞭,另取了一根乌结藤似的长鞭来,鞭梢一卷剥去来苏儿的小袄,冷笑道:想死还不容易吗?他在半山堂专掌刑罚,对折磨人的各种鞭法都有心得,一鞭就能刮掉来苏儿一条肉。鲜血碎肉四处飞溅,衬着长鞭带起的纷纷雪片,其状甚惨。来苏儿开始还能大声呼痛,渐渐只能发出垂死小兽般的呜呜声,最后竟没了声息。随行的骑兵都露出不忍或不屑之色,金国风气刚劲,崇尚武勇,似徒单野这般阴柔歹毒的男子实在少见。 徒单野的眼白渐变作浅红色,正感兴奋,不料来苏儿年幼骨脆,禁不起他折腾,三十鞭便濒临死亡。徒单野对这六感尽失的少年没了兴趣,意犹未尽地对着萧铁骊挥出一记空鞭。长鞭在空中炸响,鞭上附着的血滴与肉屑溅得萧铁骊一脸一身。徒单野张狂地放声大笑,秀丽的五官也微微变形。 萧铁骊曾被雷景行誉为神刀之器,能以自身为器蓄积刀气,后来修习碧海心法,更将天生刀气与碧海真气融为一体,内力之强,足可睥睨四海,这一刻却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徒单野凌虐来苏儿,心中的痛苦愤恨实非语言能形容。漫说来苏儿对他满怀仰慕,且有看护之恩,便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孩子,往日的萧铁骊也不会作壁上观。 来苏儿的血溅到萧铁骊脸上时,他的愤怒也达到了顶点,蓦地,气海中似有火腾起,狂暴的刀气开始在经脉中往来驰突。原来紫瑰海将碧海真气尽数化去,却只能锁住萧铁骊的天生刀气,此刻刀气脱了紫瑰海的禁制,汹涌澎湃,不但将原有的经脉冲得更为宽阔,以前最为滞涩的几处也豁然贯通。这也算因祸得福,却不是萧铁骊现在的身体所能承受,喉头一甜,呕出一大口乌黑的淤血。 那淤血挟着刚猛绝伦的刀气,仿佛一支血箭,径直对着徒单野射了过去。徒单野猝不及防,左颊竟被射出一个核桃大的血洞,顿时血流如注。他一向以美男子自居,脸部突然遭此重创,剧痛之余惊惧不已,愣了一会儿,发狠地朝萧铁骊扑去,被几名眼疾手快的士兵一把拉住:徒单大人息怒,你若杀了这人,大家都会被皇上重罚,连半山堂都会被连累。徒单野急于处理伤口,恨恨地收手,目中怨毒之色却令人不寒而栗。 萧铁骊自此便在半山堂的刑堂地牢中开始了囚徒生涯。慷慨一死,其实容易,零碎又漫长的折磨才是最考验人的。徒单野与萧铁骊有毁容之仇,虽不敢要了他的命,却挖空心思地想出种种新鲜刑罚在他身上试手脚,每次都弄得他快死了才罢手,好转一点又开始折腾。若是普通人,长期受虐定然身心俱损,纵然不死也会变成废人一个,萧铁骊却是越挫越强的性子,一旦认准目标,什么苦都吃得,什么屈辱都受得。他想再见到可爱的妹妹观音奴,想为惨死的来苏儿讨回公道,甚至还想有朝一日再为国家的复兴出力,这些愿望像明亮的焰尾草一样开放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令他捱过了徒单野的种种酷刑。 萧铁骊左肩的伤一直没有痊愈,拖的时间长了,整个左肩都已乌黑腐烂。紫瑰海的效力非常强横,自上次天生刀气突破禁制后,萧铁骊又恢复到经脉空虚的状态,他无法运用自己的刀气,便开始试着重修碧海心法。一月后萧铁骊小有成就,新生的碧海真气却被紫瑰海吞噬,他不服输,再练再吞,再吞再练。虽然每次都不成功,但令萧铁骊感到安慰的是,第一次从雷景行练碧海心法,筑基就费了一年功夫,重练后只用了两个月,最近的这一次只用了四十天。 辽国保大三年(1123年)四月。 真寂院书房,千丹向耶律嘉树禀报:观音奴又离家出走了,这次跑得最远,到了河间府才被崔逸道追上。 嘉树揉着额角,头疼地道:她是为了什么出走? 这次倒不是因为秦绡苛待观音奴。宋金两国都曾出动大军攻打燕京,如今燕京落到金人手中,萧铁骊又数月没传消息给观音奴,她很担心萧铁骊的安危。 嘉树微微蹙眉:萧铁骊这边出了什么事? 千丹知道主人有此一问,不慌不忙地回答:据查他在居庸关一战中被女真人俘虏,辗转落到辽东半山堂手上。以他今日武功,老奴不相信天下有什么牢笼能困住他,迟迟没有脱困,多半是受了重伤。 嘉树想了想,道:也罢,明日我与你赴辽东一趟,看看是怎么回事。 千丹清楚萧铁骊与主人的复仇大计没什么关联,这么不辞辛劳地赶过去,不过是为了观音奴。她一念及此,心中顿时生出寒意,却又无可奈何。 半山堂的耳目着实了得,耶律嘉树悄悄潜入辽东,不出三日,郭服便打发完颜清中来拜会,话也说得极客气:嘉树法师难得来辽东一趟,若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只管吩咐,半山堂定然尽心竭力给法师办好。 嘉树见露了行藏,索性大方承认要见萧铁骊一面,只是这样一来,倒不好再动救萧铁骊的心思了。完颜清中满口答应,亲陪嘉树去探监。徒单野素日最喜欢这二师哥,听他来了,开心地迎出来,却见二师哥身后跟着一名颀长男子,黑色风帽下容颜凛冽如冰雪。徒单野未曾想到世间有这样清冷脱俗的男子,自惭形秽之余,更生出妒恨之心。 徒单野目不转睛地盯着嘉树,眼神阴冷粘腻,左颊上的圆形伤疤微微扭曲,越发显得难看。嘉树不悦,与他对视时便用了幽渺离魂之术。徒单野哪里能抗拒嘉树强大的精神力,很快屈服,嘉树冷冷道:你累了,躺下来睡一觉吧。徒单野打了个呵欠,乖乖地在花园中的甬道上躺下,抱着一株满身是刺的玫瑰睡得甚香。 完颜清中性子平和,对这个被师父宠得阴狠又跋扈的师弟一贯敬而远之,但看嘉树这么欺负他,心中亦感不快,道:这位是我执掌刑堂的小师弟,法师要见萧铁骊,须唤醒他才方便。 我见了这人就不痛快,你将他腰间的钥匙取下来,自己领我去就是了。嘉树似笑非笑地道:郭堂主给我这样的方便,我也不能驳了他的面子。我若真要将人带走,你就是有十个师弟在旁边陪着也没用。嘉树把话摊开来说了,完颜清中尴尬之余,倒也松了一口气。 嘉树看着铁栅栏后瘦得只剩一副骨架的人,无论如何不能跟松醪会上意气风发的魁伟男子联系起来,试探着道:萧将军? 萧铁骊未见到嘉树,先闻到他衣裾带来的新鲜味道,四月的阳光,初发的玫瑰地牢外的世界竟如此美好。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嘉树法师,久违了。 嘉树坐下来,细细问了萧铁骊的症状,沉吟道:昔日中原武林有位叫燕南天的大侠,不幸落入仇家手中,全身经脉被毁掉十之七八,不料因祸得福,练成了嫁衣神功。原来这嫁衣神功的真气暴烈异常,修习的秘诀就是在练到六七成时将之全部毁去,从头练过。你的情形与燕南天颇有不同,经脉完好无损,只是被人用药物化去了全身真气。嗯,当时伤你的暗器可曾留下来? 萧铁骊摇头:没有,不过我记得是一把紫色的飞刀。 紫色?啊嘉树眼底的光芒一闪而过,隐晦地问:你是否得罪过西夏的僧人?萧铁骊猛地省起前事:当年在西夏居延城,我为了观音奴跟卫慕家和双塔寺结下深仇。这次出征,又在燕京遇见了双塔寺的和尚。 哦,为了观音奴?不错,那居延城主卫慕谅是个疯子,喜欢吸食小孩的鲜血,观音奴也差点遭了他的毒手。 嘉树恍然,难怪观音奴身上会发出似花非花、似木非木的淡香,原来是夺城香在作怪。想到观音奴若葬身于饮血妖人之口,就不会有漠北草原上的相遇,此生将永不得见,嘉树心中发凉,面上却淡淡的:那就是了,你中了双塔寺化人内力的紫瑰海,需要能在瞬间提升功力的青罡风作解药。我不知道青罡风的方子,但有一种效果类似的药替代,这药对你的伤势必有好处,只是难以根治。你若愿意,我便给你服下。这话他用了传音入密,只说与萧铁骊听,站在旁边的完颜清中脸一热,讪讪地走开几步。 萧铁骊默默点头,嘉树让他服下一颗鸽卵大小的白色药丸,又用银刀将他左肩的腐肉尽数挖去,敷上解毒生肌的密制药膏。萧铁骊感激嘉树,嘴上不说,却牢牢记在心底。 嘉树忙完,徐徐道:我来此探望萧将军,遇见一只游隼在这一带盘旋不去,很像我以前送给观音奴的那只,便捉了来。千丹,你拿给萧将军看看。 萧铁骊是实诚人,一见游隼便喜出望外地道:正是,正是,我许久没给观音奴写信了,她不知道多生气。我现在就给观音奴写封信,请法师帮忙带出去,小电自己会飞去宋国的。 嘉树笑了笑,对完颜清中道:此间可有纸笔? 完颜清中令人将纸笔送来,心中却道:嘉树法师心机深沉,这么做定有深意。转念间,忽然想起那远去宋国的少女,曾在上京市中与自己交手,亦曾在白虎台上踏着自己的钢钩翩然而过,这惊鸿一般的美丽,今生再不能触及,不由得惘然。 萧铁骊素来报喜不报忧,且因手腕无力怕观音奴看出,汗流浃背地写了半天,只得一句安好勿念。嘉树收了信,带着千丹与游隼电告辞。驰出十里地后,嘉树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咱们与西夏双塔寺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倒好,双塔寺的僧人竟跑到辽国来撒野了。 千丹知道当年耶律真苏与耶律真芝两兄弟联手创下真寂寺的基业,后来为一个女人闹翻,耶律真芝便负气跑到西夏双塔寺做了和尚,不禁叹息:真芝老祖带走的紫瑰海、青罡风和夺城香等诸般密药,还有能预言国运的迷世书,咱们真寂寺都已失传,老奴也只听过名字罢了。 密药宝书尚在其次,真芝老祖不知在何处得到一种长生术,靠饮美貌孩童的鲜血来养颜益寿,那才是丧心病狂。以后你要多留意双塔寺和卫慕家的动向。嘉树缓和一下语气:至于萧铁骊的事,我现在已不便出手。打探一下雷景行的行踪,把消息传出去。雷景行若知道萧铁骊被囚,决不会袖手。千丹诺诺称是。 耶律嘉树走后三日,萧铁骊左肩的伤口便已结痂,经脉内亦开始有细细的刀气流转,这极大地鼓舞了萧铁骊。虽然嘉树说紫瑰海余毒难清,但他遥想那燕南天的事迹,只觉自己亦要有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气魄,将紫瑰海当作磨砺自己意志和内功的利器,决不轻易退缩。 这日萧铁骊正专心捕捉经脉中散逸的刀气,见金国士兵押了一人进来,赫然是耶律大石,惊道:大哥,你怎么也来了? 耶律大石优美浑厚的声音碰到地牢的石壁又折回来,带着细微的嗡嗡声:我想夺回燕京,率部袭击金军,却在居庸关被俘,又不愿跟在金国皇帝的马屁股后头折腾辽国的江山,就被送到这里来了。铁骊,咱俩可真是一对难兄难弟。 萧铁骊将手伸出铁栅栏,与耶律大石紧紧一握。 刑堂花园中的玫瑰日渐枯萎,菊花日渐繁盛,风中的凉意越来越重,萧铁骊的体力也恢复到普通男子的水平。在徒单野的折磨下,这耿直汉子学会了每天病恹恹地躺着,看起来已离死不远,暗地里却将碧海心法练了又练。 紫瑰海仍然会吞掉萧铁骊新练出的真气,却不像原来那样彻底,反复多次后终于筑基成功。南海神刀门中从无一人似萧铁骊这般,修习碧海心法时每晋一层都要练上百遍。艰辛如此,他对碧海真气的理解和把握从此也无人能及。若说他现在的真气只有一碗水这么多,精纯的程度却称得上尝一滴而知沧海。 九月的一个夜晚,萧铁骊听到地牢外有细碎的兵刃相击之声。盏茶功夫后,一位瘦瘦小小的银发老人踱进来,拔刀,横削,刀身迸发灿烂光华,切过碗口粗的铁条竟如切腐木。 萧铁骊喜不自胜地跪下磕了三个头,仰起脸道:先生。他满腔敬慕,满怀欢喜,却多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道:先生。 雷景行揉了揉萧铁骊乱蓬蓬的脑袋,叹道:铁骊啊,你也算我半个弟子了,竟给人这般欺负。看你现在这样子,我可真难受,咱们一起把观音奴瞒住吧。 此前再多磨难,萧铁骊都默然承受,这一刻却似回到父母膝前的孩子,说不尽的辛酸委屈都化作一滴热泪,沉甸甸地坠下来,在雷景行的衣摆上化开。他竭力克制,哽声道:先生,我有一位大哥也关在这里。 雷景行微微一笑:好,将他救出来,咱们一起走。 徒单野不允许囚犯穿衣服,萧铁骊裸着身子从地道口钻出来,月光下,只见古铜色的皮肤上新伤叠旧伤,竟没有一块完好之处。他极其瘦削,伤痕累累的皮绷在高大的骨架子上,令人有种错觉,若伸手敲一敲,会听到铜的声音。 一地都是伤者,萧铁骊与耶律大石剥了两套衣裳穿上。雷景行出手很有分寸,守卫们虽然失去反抗之力,却没有性命之忧,萧铁骊留意到这点,暗想:我若现在动手,先生决不会允许。徒单野,你项上的人头就先寄着,我总有一天要替来苏儿讨回来。 雷景行在马厩中牵了几匹好马,三人绝尘而去。徒单野一直闭眼装死,听蹄声去得远了,不顾背上伤口,挣扎着抽出压在身下的一本羊皮面簿子,狠狠地念出封皮上的两行字:三京画本第五十八卷,南海磨刀匠。哼,死老头,半山堂和你的梁子结大了。 归途中,耶律大石遇到一支旧部,都是不得已而降金,如今见主将无恙,自然重随左右。雷景行看他们已脱离险境,不顾挽留,洒然而去。 萧铁骊等随耶律大石逃至夹山见天祚帝。甫一见面,天祚帝便责问耶律大石:我尚在位,你竟敢立耶律淳为帝! 耶律大石毫不畏惧,答道:陛下掌握全国的财力和兵力,却不能拒敌于外,金兵一至就弃国远遁,使黎民涂炭。就算立十个耶律淳,也都是太祖的子孙,胜过向金人乞命!天祚帝无言以对,赐给耶律大石酒食,赦免他的谋逆之罪。 天祚帝得耶律大石兵归,又得阴山室韦的支持,自以为得天之助,决定出兵收复燕云。耶律大石竭力劝阻:自金人陷我长春州与东京辽阳府,陛下从此不到广平淀捺钵,退守中京;及陷上京,又退守燕山;及陷中京,车驾改幸云中,又自云中播迁夹山。如今举国汉地皆为金人所有,国势至此才求战,不是办法啊。臣认为应当养兵待时,不可轻举妄动。 天祚帝不从。耶律大石失望至极,决定放弃这冥顽不灵的昏君,率两百铁骑连夜离开夹山大营,向西而去。与天祚帝分道后,耶律大石自立为王,设置北、南面官属,又在可敦城得到威武等七州、大黄室韦等十八部王众的支持,军势日盛,锐气日倍,开始向西扩张,为复国积蓄力量。 延庆元年(1124年)二月初五,耶律大石在起儿漫即帝位,号葛儿汗,汉号天佑皇帝,册元妃萧塔不烟为昭德皇后。他仍以辽为国号,中国史书称之为西辽,穆斯林文献中则称为喀剌契丹帝国。耶律大石称帝后,首先领军南下,归并了高昌回鹘。 由于东喀剌汗王朝新继位的君主易卜拉欣懦弱无能,常被葛逻禄人和康里人欺凌,遂向西辽求援。延庆三年(1126年),耶律大石领大军进入东喀剌汗的都城八剌沙衮,降封易卜拉欣为土库曼王,并以八剌沙衮为西辽首府,号虎思斡耳朵,意即强有力的宫帐。耶律大石兵不血刃、不费分文便将东喀剌汗置于控制之下。 其后耶律大石继续西进,在寻思干(即撒马尔罕)以北的卡特万草原,与西域诸国联军进行了一次具有决定意义的会战。西辽以少胜多,杀得十万联军望风而逃,伏尸数十里,俘虏中甚至包括塞尔柱苏丹的妻子。穆斯林史学家伊本阿西尔这样评价卡特万会战:在伊斯兰教中没有比这更大的会战,在呼罗珊也没有比这更多的死亡。此役后,塞尔柱王朝的势力退出河中地区,西辽纵横中亚,相继征服西喀剌汗、花刺子模等国。 与此同时,隔着浩瀚的大沙漠,金国对西辽的几次进攻均以失败告终,西辽以七万铁骑东征、希冀光复故国的努力却也没能成功。耶律大石一生常执复国之念,至此也只能叹息:这是命数啊! 西辽疆域辽阔,作为中亚的大帝国,历世六主,历年近百,最后被成吉思汗的蒙古国灭亡。 注:1(保大二年十一月)秦晋王淳妻萧德妃五表于金,求立秦王,不许。以劲兵守居庸,及金兵临关,崖石自崩,戍卒多压死,不战而溃。《辽史》卷29《天祚皇帝本纪》 史书的记载只这寥寥数语,非常平淡。但我想,一国沦亡不会没有以身相殉的战士,所以按自己的想法重写了这一段。 2关于女真人阵地战、攻城战的战术特点和所用器械,参考了都兴智先生的《辽金史研究》一书。 3(保大三年)夏四月丙申,金兵至居庸关,擒耶律大石。秋九月,耶律大石自金来归。《辽史》卷29《天祚皇帝本纪》 4据《辽史》卷30,耶律大石以甲辰岁二月五日即位,年号延庆,查《辞海中国历史纪年表》,延庆元年即公元1124年。延庆三年,班师东归,马行二十日,得善地,遂建都城,号虎思斡耳朵,则可推算出建都八剌沙衮的时间是1126年。事实上,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开国建都并不靠谱,耶律大石1132年称帝、1134年定都的判断才切合实际。仅仅出于突出主线、精简结构的需要,《三京》取1124年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