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 第五卷 神来之笔》 第一章 她 神国的门毁了,天穹震动,然后出现裂痕,无数非金非玉的白石,从那些裂痕里崩出,划破青天,呼啸着向人间洒落。 数万拖着火尾的陨石,落在安静的海洋上,掀起恐怖的巨浪,灼出滔天的热雾,无数飞鸟与游鱼死去,随着波浪起伏不停。 满天陨石里,有一颗与众不同的石头,近乎透明的水晶,在天穹上画出一道明亮的弧线,落向遥远北方的寒域雪海,这里已经近乎永夜,黑夜如幕,黯淡的星光下,可以看到一座雄峻恐怖的雪峰,雪峰非常高,峰顶仿佛要刺到夜穹。 那颗像水晶般的透明石头,从远处飞来,在空中擦出一道明亮的线条,把晦暗的夜穹照亮一瞬,然后撞进雪峰里。 轰的一声,厚实的万年积雪受到冲击,簌簌落下,露出一片崖石,隐隐可以看到一个丈许方圆的幽暗洞口,只怕已经深入山峰腹部。 落雪继续滑落,没过多长时间,便把那个洞口填满,先前撞击的声音,向着高远的夜穹和雪峰两侧的冰海黑海散去,世界重新回复安静。 除了寒树被冻裂的声音,雪峰周遭的世界绝对的安静,这种状态持续了一段时间后,忽然不知何处响起呼啸的风声,随之便有暴雨来袭。 这里是世界的最北端,是最严寒的地方,也是最黑暗的地方,无数万年以来,从来没有下过雨,然而这场雨一下便是数月,似乎永远不会停歇。 暴雨不停地下着,把热海表面上的积雪击打出无数黑洞,看上去就像是蚁穴的出口,山峰那面的黑海也被暴雨侵袭的撼动不安,墨汁似的海水泛着各种形状的细泡,看上去有些恶心,又像是里面有很多鱼群。 与此同时,雪峰上的积雪被不停地冲刷,渐渐露出山峰本体的颜色,那是沉沉的黑色,与残存的冰雪相映,看上去斑驳一片。 这场绵延数月的大雨,在某一个时刻忽然停止,非常突然,就像是天穹开始落雨的那一刻,雪峰周遭的世界再次安静。 忽然有飓风自夜穹里来,吹散那些晦暗的流云,露出满天星光,还有那轮新生的明月,幽静的黑海被这场飓风吹的波涛翻滚,热海表面的雪层被吹的直冒白烟,暴雨留下的痕迹瞬间被抹平。 风停后的安静,被一道声音突兀地打破。 仿佛有人在天地间推开了一扇门,那门已经有数万年都没有开启过,早已锈蚀不堪,所以那声吱呀显得那般沉重。 这道声音愈来愈响,在天地间回荡,冰雪的世界显得非常不安,热海表面裂开,有牡丹鱼从海水深处跳出中,瞬间被严寒冻僵成透明的玉鱼,又有十余只黑色乌鸦自南方飞来,嘎嘎叫着,栖在了覆霜的寒枝上。 黑色乌鸦望着雪峰,那道声音便来自雪峰里。 这座雪峰是人间最远、最寒冷最高的山峰,前些天被暴雨洗的斑驳一片,此时看上去就像是立在天地间的一根锈铁棍。 雪峰中间出现了一条幽黑的石锋,而且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扩大,沉重的山体岩石变形摩擦撕裂,不停发出刺耳的声音。 那声恐怖的吱呀,不是锈门被推开,而是锈棍将要折断。 随着时间的流逝,山崖断裂声越来越清晰,那道黑色的石缝扩的越来越大,上半截雪峰向后倾倒的速度越来越快。 终于某日,雪峰从中断裂,如一座雄城般的上半截山峰,伴着令人耳聋的恐怖摩擦声撞击声,落入了山后的那片黑色海洋。 天地震动,黑色海洋上掀起了数十丈高的巨浪,沉在海底无数万年的贝壳与泥沙,都被震出了海面,抛洒地到处都是,然后被巨浪卷走。 在十余日后,大河国海岸忽然涨潮,渔夫们很是诧异,他们根本想不明白,明明海面上晴空万里,只有清风徐徐,为何会有浪来。 没有人知道这些海浪来自最遥远的黑海,黑海和剩下的半截雪峰,也不知道他们给人间带去了多少震惊和疑惑猜测,此时的雪峰已经再次回复安静,皎洁的月光和星光静静照着雪峰的断面。 雪峰的断面并不光滑,看上去就像是被强行折断的柳树的断茬,锋利的岩石在黑色的断崖上突伸着,像极了危险的石林。 黑色的崖石间,有个白点。 那是一名全身**的女子,肌肤白胜新雪,无论是温暖的月光还是寒冷的星光,洒落在她的身上,都留不下任何颜色,只是纯然的洁白。 她闭着眼睛,仿佛在沉睡,细长微翘的睫毛没有颤动一丝,她的容颜普通寻常,或者说没有任何特点,眉眼间有稚意。 和普通寻常的容颜相比,她的身躯则很特别——肌肤光滑如缎,哪怕最细小的疤痕都没有,堪称完美,身体很丰·满,被月光与星光照耀着,又泛着玉一般的质感,在黑色崖石间,就像是黑瓷盘上的雪白馒头。 睫毛轻眨,她睁开眼睛醒来,起身望向四周。 她站起身竟是很高,比普通男子仿佛还要高大些,她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杂质,也没有任何情绪,只有最纯净的黑与白。 她注意到断崖间的星光有些明亮,抬头望去,便看到了夜穹里的那轮明月——这是她很多年前在梦里看到过的画面,也是她最厌憎的那幅画面,所以她的眉头微微蹙起,便多了丝灵动,终于有了活着的气息。 雪峰是人间最高的地方,纵使断了小半截,崖面依然离夜穹最近,也就意味着离那轮明月最近,她不喜欢那轮明月,所以她决定离开。 断崖面上有很多锋利的岩石,便是人间最强大的修行者,在其间行走也会觉得有些麻烦,她却毫不在意,随意行走着,**玉足踏下时,足底便会生出一朵洁白的莲花,承托着她丰·满却仿佛没有任何重量的身体。 黑崖雪峰间,朵朵白莲花盛开,排列成行,形成一条笔直的山道,直接通向雪峰下方,她踏莲而下,凝脂随之而漾。 十余只黑鸦飞到雪峰下迎接她的归来或者说降临,喙里衔着不知何处觅的异种野花和青草,绕着她飞舞不停。 黑鸦把喙里的野花和青草洒落到她**的身躯上,然后嘎嘎飞向数百丈高的天空里,而她便多了件绣着繁花的青色衣裳。 她看着身上的衣裳,觉得有些事情难以理解,把衣襟松了松,把腰间的衣带松开一段,发现还是有些紧,不由微微蹙眉。 她走到热海表面的积雪间,看着那数十尾被冻成玉鱼的牡丹鱼,不知想起了些什么事情,沉默片刻后,便往南方走去。 白莲生于足底。 最开始的那瞬间,她便走出了千里。接下来的那个时辰,她走出了三百里地。然后她用了一天时间,才走到雪原边缘。 她发现自已的速度越来越慢,身体里的气息越来越浑浊,所以她的眉头蹙的越来越紧,仿佛透明的眼眸里多了几抹冷厉的愠色。 她不习惯这个污秽的人间,不习惯这样缓慢的速度,而她最不习惯,也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自已的身躯会这么丰·满。 …………走的虽然慢,但她不会累,所以最终她还是走到了荒原上,看到了雨后的原野,微黄的秋草,还有那几个散发着腐臭味的帐篷。 这里是金帐王庭的一个小部落,里面死了很多人,那些尸体身上的腐肉已被草原上的野兽啃食干净,看来已经死了很多天。 她随意看了一眼,便把当时这些帐篷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情看的清清楚楚,杀人者用的是一把沉重的铁刀,习惯断人咽喉。 她的眉再次蹙了起来,因为她记得那把铁刀,也记得那人最喜欢用铁刀把人的咽喉砍断,因为那人说过这样最省力最肯定。 她沉默了很短暂的片刻时光,便不再去想那件事情,只要把那人杀了,把人间的这段历史抹灭了,自然便不会再有那些记忆。 她觉得有些饿,在帐篷里找到十几袋马奶酒,便站在白骨这间,把这些酒全部喝光,在她眼里人和青草没有区别,那么这些白骨与她身上以青草织成的衣裳也就没有任何区别,自然不会产生恶心这种低级的生理反应。 而且她本来就很能喝酒,很喜欢喝酒。 十几囊马奶酒,倾刻便饮尽,她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却在望向自已丰·满的身体时,再次流露厌憎的神情。 便在这时,帐外响起急促的马蹄声,还能听到唿哨声,显得有些杂乱。她静静听了会儿,便向帐篷外走去。 十余骑金帐王庭骑兵疾驰而至,看装备应该是担任大军前哨的游骑。 这些游骑闻到了帐篷里传来的腐臭味,神情骤变,抽出腰间的弯刀,指着她厉声喝问起来,却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这是她在人间真正意义看见的第一群子民,所以她决定原谅对方的不敬,不将神罚的怒火降临在对方的身上,而是直接让他们去死。 她向这些骑兵走去,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未完待续) 第二章 它 看着向自已走来的青衣少女,金帐骑兵们的情绪很复杂,有些不解有些震惊有些警惕,因为他们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不怕自已手中锋利的弯刀,为什么她能如此平静,就像是什么都没有看见。 一名骑兵大声叫了两声,然后高高举起手中的弯刀,然而看着她神情漠然的容颜,却怎么都无法把刀砍下去,因为他很恐惧。 除了有些高大丰·满,她是那样普通寻常,手里没有武器,更没有什么强者的气息,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名骑兵看着她的脸,就是莫名地恐惧,只想把手里的弯刀远远掷出,然后跪到她的身前,寻求她的原谅。 骑兵小队长厉喝一声,应该是妖女的意思,从鞘中抽出弯刀,毫不犹豫向着她的头顶斩落,如果仔细看,能看到他落刀时紧紧闭着眼睛,因为他也没有自信,看到她那张普通寻常的脸,还能不能再鼓起勇气。 锋利的弯刀落在她的头顶,没有青丝被斩落,没有流出一丝血,更没有血腥残酷的画面,甚至就连撞击的声音都没有,就像是斩在了浩翰的大海里,然后刀身上骤然现出无数道光线,瞬间融化成空无! 她身上青衣间绣着的繁花开始招展,重重花瓣里有无数道最纯净的光明释出,瞬间扩散开来,把帐篷四周的草甸全部笼罩。 片刻后,她从光明里走了出来,继续向南方去。 草原上的光线渐渐敛灭,十余骑金帐王庭游骑都已经倒在了地上,没有了呼吸,那些战马也同样如此,但无论是人还是战马的身上,都找不到一点伤痕,也没有一丝血迹,帐篷里的那些腐臭味道也已消失无踪,腐尸上的烂肉尽数被融蚀,只剩下森然而干净的白骨,这便是净化。 第二天,她又遇到了人类。这一次出现在草原上的人数比较多,由数辆马车和数百骑组成,蹄声密集如雷。但在她的眼中,这些人类和脚畔的青草没有什么区别,所以她依然像是什么都没有看见,继续前进。 一名穿着普通草原衣饰的老人坐在马车里,看着窗外的草原风景,沉默不语。他是金帐王庭最受尊崇的国师大人,离开贺兰城后,便一直在草原深处缓慢巡游,除了要思考一些事情,更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他不想随雄心壮志的单于去南方,在他看来这场伐唐的战争金帐根本就不应该插手,中原打的越惨烈,草原便越平静,而且贺兰城前那两名唐国的魔宗强者,让他有些警惕。 有数百名金帐精锐骑兵随侍在国师左右,因为国师在草原人心中的无上地位,这些骑兵都很警惕,尤其是昨日放出去的前哨游骑始终没有消息传回,值此大战时节,难免让他们有些不安。 便在这时,骑兵们看到了那名少女,她是那般的高大,青色的衣衫紧紧裹在丰·满的身躯上,是那样的醒目,想看不见多都很困难。 一声警哨,骑兵迅速列队准备冲锋或者防守,虽然草甸间缓缓走来的只是一名少女,但正因为如此,这个画面便透着份诡异。 就像昨天死去的那些骑兵一样,所有看到她那张普通寻常容颜的人,都莫名生出极大的恐惧,握着刀柄的手都开始颤抖起来。 他们是金帐最精锐的骑兵,国师大人更是拥有无上神威,队伍里还有两名大祭司随行,如此实力恐怖的队伍,如果在南方可以直接灭掉那些小国,即便是唐国和西陵神殿都不敢小觑,然而此时看着缓缓走来少女,他们却感到了恐惧,这种恐惧令他们惘然,然而更加恐惧。 国师看着草甸里那名少女,脸上的皱纹忽然深了几分,眼窝更加深陷几分,他的脸上渐渐露出震惊的神情,就像是看到不属于人间的存在。 骑兵们不明白,为什么看到少女那张普通寻常的脸,自已便会莫名生出极大恐惧,那是因为他们是普通人,国师不是普通人。 她的脸确实很普通,平凡到了极点,随意走进人群里,便休想再有人能把她找出来,甚至没有人还能再记住她究竟长什么模样。 她的眉便是千万人的眉里最常见的眉,她的眼是千万人里最常见的眼,她的鼻便是千万里人最常见的鼻,她的唇便是随处可见的唇。 这种普通,最不普通。 这般平凡,所以不凡。 人间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平凡,也不应该出现,所以国师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明白了她究竟来自何处,她是谁。 国师在秋草间跪倒,他以额触地,平摊双手掌心向上,显得敬畏虔诚无比,老泪纵流,颤声说道:“长生天啊……” …………夫子登天,是在泗水之畔。 他先把宁缺扔到了遥远的北方荒原,然后随光明直上青天,其后天降万道流火,然后人间下了好大一场雨。 雨落下的时候,泗水畔已经没有人了,但还有一匹黑马。 大黑马瞪着眼睛看着天上,直到此时此刻,它依然没有想明白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那个小黑丫头忽然变的那么漂亮,怎么那个死老头儿忽然就变成了神仙,还有宁缺这个二货怎么飞了起来? 暴雨不停地下着,渐渐变得寒冷起来,大黑马有些惘然地踢了踢蹄,踢起好多湿泥,然后低着头打了两个有气无力的响鼻。 大黑马没有离开,在泗水畔等着,它要等到宁缺回来,它担心如果自已走了,宁缺再找不到自已,那他该会多着急啊。 当然更最重要的原因是它想到,宁缺如果不回来,这辆精钢打铸的车厢实在是太重,它不可愿意拖回长安城去。好吧,如果宁缺真的回来了,就算辛苦些,它也愿意把车拖回长安城去,只要那个家伙真的回来……在雨中等雨停,雨一直没有停,大黑马在泗水畔的雨中等了一天一夜,狂野的鬃毛被暴雨淋成烂抹布一般,挂在它的颈上,看上去异常凄惨可怜。 它很不满意泗水畔为什么要种柳树,柳树不够密,根本没有办法遮雨,它很嫉妒车厢,没知没觉不怕冷,被暴雨洗的这样干净。 大黑马接着又等了三天时间,渴的时候喝些雨水,饿的时候在河边找些草随意嚼嚼,有路人想把它牵走,被它一头拱到了泗水里,县衙得了报告,派衙役过来牵它,被它喷了满身的口水,然后踢出去三个凌空翻。 但宁缺始终没回来,黑丫头没回来,死老头子也没回来。 鬃毛吸满了雨水,变得又湿又重,把它平时很骄傲的头压的越来越低,仿佛强健的颈背已经快要承受不住这种重量。 第五天凌晨,天边光透过暴雨响起一小抹,大黑马昂起首来,对着青天和泗水愤怒地嘶鸣数声,拖着沉重的车厢开始了自已的旅程。 它不打算回长安,也不准备回书院,因为那些家伙都没回来,而且它已经隐隐察觉到,那些家伙大概是真的回不来了。 大黑马决定去荒原,它还记得那时候过泥塘的时候,曾经在那里遇过一个书院的前辈,那前辈不拉车,只坐车,活的特别潇洒,特别随性,而且手下有成千上万个小弟,所以它决去投靠那名前辈。 没有宁缺启动符阵,精钢铸成的车厢沉重到难以想象的地步,世间只有大黑马能够拉动,但从泗水到荒原,漫漫旅程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只要能够找到那位前辈,你就是荒原的二大爷了——在艰难的旅程中,大黑马用美好的将来来安慰自已、激励自已,它咬着牙,低着头,在暴风雨中拼了命地不停走着,居然真的让它从泗水走到了荒原! 大雨终于停了,大黑马浑身泥土,瘦了一大圈,看上去很是憔悴,但看着眼前肥美的草原,它的眼神却是极为明亮精神。 夹杂着断草清香味道的风,拂过它的鼻,它深深地嗅了一口,神情好生陶醉,心想难道这就是所谓自由的味道? 忽然间,它回头看着沉重的黑色车厢,觉得自已真的是头憨货,既然是要去投奔自由当二大爷,为什么自已要拖着这个该死的重东西走这几千里路? 万一宁缺还活着,将来找自已要怎么办?大黑马自我安慰道,然后继续向荒原西方的那片沼泽去,事实上它就是这样想的。 投奔自由的旅程,结束在一个平常无奇的秋日。 那天,草原深处走出来一名少女。少女的容颜寻常无奇,没有任何特点,穿着一身青色的衣服,衣服上绣着繁美的花朵。 大黑马想说服自已不认识她,她哪儿有这么胖这么高,胸哪有这么软这么大?但它知道她就是她,所以它凄啸两声,甩掉车厢转身便逃。 大黑马这一生从来没有跑的这样快过,就算是当年在荒原大会上追那头雪白母马的时候,都跑的没有这样快,跑的比宁缺的箭还要快! 风声呼啸而过,大黑马恐惧异常。 然后它重重地摔倒在秋草里,尘土四溅。 她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大黑马的背上。 大黑马很恐慌,小黑瘦丫头真的变成大白胖姑娘了……这世界还有天理吗? (未完待续) 第三章 他们 大黑马想的没有任何道理。 +落-霞+小-說 ?? w ww· l uox i a· c om· 她既然是天,那么所思所想所做的一切,都是天理。 大黑马先前逃跑的时候速度太快,虽然只是极短暂的时间,也跑出去了数百丈,她背着手,向草原来处走去。 大黑马再也不敢尝试逃走,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青衣在她腰间绷的很紧,还是因为有些胖的缘故,大黑马看着她的背影,眼神恐惧。 它想起荒原上书痴纤腰间束着的蓝缎,不由生出无限悔怅,在心里痛骂宁缺:我就说那个女人要好些,你偏不听我。 回到原地,她看着那辆满身灰土的黝黑车厢,沉默片刻后走了进去,在车厢角落里看到了那把破旧的大黑伞,还有那个铁匣。 她坐到铁匣旁,伸出手指缓缓抚摩匣面,把那些被颠的有些散的积灰重新抹平,她的手指很稳定,灰尘被抹的非常均匀。 然后她望向东南方向隐隐可见的天弃山,依然沉默不语,大黑马便知道自已应该怎么做,四蹄踏草便准备前进。 汗水从黝黑油滑的肌肤里渗出,瞬间打湿脏脏的鬃毛,它恼火地低嘶,已经使出了浑身的力量,却依然无法把车厢拉动一步。 她伸出右手落在车厢壁上,也不知做了些什么,只见极淡的清光闪现,车厢壁上的符阵瞬间启动,车轮碾着秋草开始向前。 …………一辆马车想要通过天弃山脉,便只能通过贺兰城。此时唐军已经撤往南方,贺兰城只留下了十几名唐军,如同空城一般。 虽然只有十几名唐军,看着这辆黑色马车到来,他们依然开始警戒,准备做战,就在这个时候,她掀开窗帘,向城头上看了一眼。 金帐王庭集合精锐都无法打开的贺兰城城门,就在她的注视下缓缓开启。黑色马车进入贺兰城,通过那道峡谷,向着东荒而去。 直到黑色马车消失在视野中,那十几名唐军才醒过神来,眼眸里流露出惘然和震惊的情绪,他们清楚地记得先前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明白为什么自已这些人会老老实实地把城门打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黑色马车经过东荒,穿过边寨,进入燕国,然后继续向南。一路走的都是荒山野岭,人烟罕见,她依然没有开口说话。 某日黑色马车来到燕国与宋国交界处的一座小镇,小镇很小很普通,只有一条窄街,街畔的民宅老旧而简陋。集市里弥漫着烂菜叶和鸡屎的味道,如果仔细闻去,还能闻到咸鱼特有的臭味,此地偏僻,没有被战火波及,生活难免还是受到了影响,除了粮食之外的生意明显比以前难做了很多。街东头的肉铺是镇上唯一的一家,逢着大集的时候往往会很热闹,今天却是冷清的苍蝇都觉得无趣起来。 黑色马车停在了肉铺前,她从车厢里走了出来,看了看自已高耸的嫩胸和紧绷的衣衫,眉头微微蹙起,对饱实丰·满的身躯依然难掩厌憎。 生意虽然不好,屠夫的心情却不错,他反正也不指望这个肉铺过活,这时候正在斫去年冬天薰好的腊排骨,准备呆会煮了下酒。 听见脚步声,他抬头望去,看着走进肉铺的青衣少女微微一怔,心想这个胖丫头是哪家娶的新妇,以前怎么没有见过。 然后他继续低头斫肉,锋利而沉重的肉刀,随着每一次斫下,刀面上的油腻便会溅飞起很多星沫,厚实无比的砧板不停摇晃着。 她走到屠夫的身前静静看着,似乎对他斫肉很感兴趣。 屠夫最开始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自顾自地斫着。 然后他的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就像是生了重病的老人,壮实的胸膛里不停响起拉风箱的声音,握着刀柄的手微微颤抖。 他眼中的恐惧越来越浓,斫肉的速度越来越慢,落刀越来越沉重,然后开始流汗,额头上溢出黄豆大小的汗珠,却根本不敢去擦,只好任由那些汗珠落入腊排骨堆里,再被肉刀斫成无数瓣,再难分开。 屠夫的手颤抖的更加厉害,终于偏了偏,砍到了自已的手指上。 一声闷响,砧板下方溅出无数阵年的油脂和木渣。喀喇一声,近半人高的砧板上出现一道裂缝,被生生砍开。 刀势去而无尽,肉案断成两截,紧接着,肉铺满是血水的地面也出现了一极极深的裂缝,这道裂缝幽暗至极,根本看不到有多深,只隐隐能够听到有潺潺的流水声传来,竟似是了地下的河流! 这是何其恐怖的一把刀,明明斩在手指上,没有落在砧板上,却竟能断案裂地,直抵幽冥之下的黄泉! 更加令人感到震撼的是,如此恐怖的一把刀,重重地砍在屠夫的手指上,竟没有把他的手指砍断,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印! 这个人的身躯究竟是用什么做的?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是看都不敢看她一眼,在她平静的目光注视下,恐慌地仿佛要发疯一般。 屠夫看着散落满地的腊排内,咧开大嘴,露出满口黄牙,仿佛要大哭一场,又像是要好好自嘲地笑上一场,忽然,他把手里那把沉重的肉刀丢到地上,蹲下身子抱着脑袋便痛哭起来,依然不敢抬头去看她。 “腊排骨是不是太荤腥了些,呆会儿我去宋国皇宫里弄点鱼腥草来搭,要说那东西去腻增味,真是世间一绝,也就是那些不懂……” 酒徒从肉铺外走了进来,当他看到铺子里的情况,看到那道刀锋,看到像见了鬼的孩子一样抱头大哭的屠夫,声音戛然而止。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已的咽喉干哑的发不出来声音,只有腰间的酒壶在寒冷的冬风里不停摆荡,呼呼作响。 他看着那名青衣少女,脸色瞬间变得无比苍白,眼神里满是震惊的神情,因为他无法理解自已看到的一切,不明白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情。 肉铺里安静无声。 酒徒渐渐平静下来,至少神情变得正常了些,声音沙哑恭敬问道:“敢请教您是谁?您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 对她来说,后两个问题不是问题,第一个问题确实是个问题,所以她想了会儿时间,负手望着人间某处,想着某些过往。 酒壶不再摆荡,寒冷的冬风则开始肆虐。 瞬息之间,酒徒从肉铺里消失无踪。 …………酒徒去了宋国风暴海畔的大堤,然后他去了烂柯寺,紧接着他去了大泽中间一个水匪的巢穴,他甚至去了长安城,在书院前停留了一段时间,最终他还是选择去南海深处的某个小岛,因为他相信陈某不会犯错。 在那个弥漫着热雾的小岛上,他只停留了很短一段时间,便在那刹那辰光里,却有潮起潮落,日降月升,如此重复三次。 三天的时间,在酒徒一念之间便虚度无踪,为施出此等神通,他心甘情愿付出了很大的代价,要知道为了避开对方,只要不死他什么都愿意。 晨光微熹,酒徒站在黑色的礁石上,望向遥远的北方,无论他的目力如此辽远,依然看不到大陆,但他没有因此而觉得伤感,反而安心了不少,在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已大概理解了陈某当年的那些感受。 即便终生不能踏足陆地一步,那又如何? 在他漫长的生命里,除了上次永夜,便只有某一次那辆老黄牛拉的破车走进小镇时,他才有这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即便是那两次,都没有这次的感受如此强烈,如此惊心动魄。酒徒觉得很庆幸,替屠夫哀悼之余,想饮些美酒以为庆贺。 他从腰间取下酒壶,正准备举到面前,忽然有只洁白如玉的手,穿过海风,来到他的身前,把酒壶拿走。 那只手的动作非常自然随意,所以无法拒绝。 她拿起酒壶开始饮酒,有些酒水洒在青色的衣襟上,然后便喝完了。 她把酒壶扔回酒徒怀里。 二人便回到小镇里。 时间确实已经过去了三天,集市里的鸡屎味道浓了几分,但肉铺里却没有什么变化,屠夫不再抱头痛哭,也不敢逃,低着头站在角落里。 酒徒无距亦无量,动念便是三日,境界着实高深莫测,甚至可以说,他已经领悟了昊天世界里最高级的时间和空间规则。 然而她是昊天,这是她的世界,她就是规则,酒徒和屠夫无论领悟的再深,依然在规则之内,那么如何能够远离她? “好酒。”她看着酒徒说道。 这她在人间第一次说话,声音没有任何波动,自然也很难表达情绪,但听上去却并不机械而异常空灵清幽,透明而且空无。 她明明说的是两个字,却像是同时发出了无数的音节,复杂的就像是一首最华美的乐章,更像是大自然的所有声音。 听到这道声音的人,都会产生敬畏的情绪,境界越高越能体会声音里蕴藏的神圣,越想要臣服膜拜如此伟大的存在。 即便是酒徒和屠夫,他们也同样如此。 (未完待续) 第四章 我爱世人(上) “腊肉,要用松烟薰足一个月才好吃。” 她望着屠夫说出在人间的第二句话。随着这句话,肉铺里变得更加安静,酒徒和屠夫脸上的神情很复杂,有些震惊有些惘然——先赞好酒再道腊肉,在他们的想象里,这种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话,怎么可能从此人嘴里听到? 她微微蹙眉,大概也没有想到自已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更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已的意识里还记得那些很没有意义的事情,而且还说了出来。 随着这两句话,她身体里发出的充满神圣意味的自然之音,渐渐变得寻常,依然空灵清幽,却不再那般复杂难明。 酒徒问了她三个问题,那是他漫长生命里始终没有想明白的三个问题,也是人类历史上很多哲人教士到临死还在苦苦追索的答案,他之所以问她,是希望她也没有想明白这三个因为出现次数太多从而显得有些世俗、实际上依然高妙的问题,让她稍微分些心神,以方便他能够再次逃走。 然而就像后来他在长安城前默自喟叹的那般,既然昊天已经来到人间,那么他和屠夫又如何能够不被她找到? 事实上她根本就没有想过酒徒为什么会问那三个问题,她早就已经找到了那三个问题的答案,或者说那三个问题对以前的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在此时却有了意义,所以她才会负手望远方若有所思。 最后她做出了决定,看着酒徒和屠夫,没有任何情绪波动,说道:“如果第一个问题指的是关系之间的代称,你们可以叫我桑桑。” 她叫桑桑,她就是桑桑,只不过她在做出用这个名字的决定之后,忽然生出极大厌憎,就像厌憎先前说出与酒肉相关的两句话。 听到这个名字,酒徒和屠夫完成了最后的确认,不甘与惊恐渐渐平息,变成脸上数万年的皱纹堆出的苦涩笑容。 酒徒恭敬说道:“听闻您已回到神国,没想到还在人间。” 桑桑说道:“有些事情需要做完。” 屠夫看了酒徒一眼,酒徒就像是没有察觉,不肯按照他的意思接话。 桑桑说道:“你二人可愿替我行事?” 酒徒声音微涩说道:“替天行事自是莫大的荣耀,只是我二人在您眼下藏匿了数万年时间,早已疲惫不堪。” 她负手看着肉铺的摆设,说道:“你们二人算是蝼蚁之中的异类,已经可以飞的很高,却还要住在这种破烂的蚁窟里,实在愚蠢。” 酒徒说道:“昊天神国是您的居所,我们不敢去打扰。” 桑桑说道:“我赐你们永生。” 酒徒和屠夫沉默不语,如果信仰能够得到永生,早在上次永夜之前,他们便已经投身道门的怀抱,成为最虔诚的昊天信徒。 桑桑看着他们,漠然说道:“真正的永生。” 酒徒和屠夫看到了她的眼睛,便再也无法离开。 那双眼睛透明而美丽,没有任何杂质,最深处有真正的星辉,而每粒星辉都是一个独立的神国,在那些神国里由令人心醉的世界本原构成,有一种被时间赋予的永恒美感,无论世界如何变化,都是那般肃穆。 最令他们震撼的是,他们在那个神国里看到了自我意识的存在,随着自我意识的波动,由规则构成的完美线条,变幻出无数的光影。 酒徒和屠夫双膝渐曲,跪倒在她的身前, 他们躲避了昊天数万年时间,最终还是被昊天找到,他们看到了昊天赐予他们的神国,并且确信那是真实的存在,那他们还要求什么? …… …… 桑桑走出肉铺,酒徒和屠夫谦卑地跟在她的身后。她挥了挥手,大黑马颈间系着的缰绳就像花瓣一样飘落,与车厢分开。 她从车厢里取出大黑伞握着手里,回身望向酒徒,毫无情绪说道:“告诉他,世间每一次死亡,都是久别重逢。” 说完这句话,她牵着大黑马离开了小镇。酒徒和屠夫站在肉铺门口,看着渐渐远去的一人一马,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因为他们此时的情绪依然处于极度震撼之中,甚至有些怀疑今天所看到的一切是假的。 昊天降临人间,是所有宗教典籍、哪怕是神话传说里都没有记载过的事情。在道门的描述里,昊天乃世间万物之始,无形无状,能有无数形状,能大若宇宙能小若沙砾,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化作白胖姑娘落凡尘似乎也不是那么太难以想象的事情,但酒徒和屠夫依然难以接受这个现实,因为无法想象昊天居然能有人的形状,因为无法想象自已真的与昊天进行了一番对话。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酒徒和屠夫才从震惊中醒过来。屠夫看着那辆沉重的车厢,说道:“此去长安路途遥远,这车太重,昊天又不允我助你,便要辛苦你了。” 酒徒说道:“没有反抗也没有躲避,所以便没有惩罚,我虽然不敢反抗却试过逃避,这便是惩罚,惩罚我曾经最引以为傲的无距。” 要带着一辆重若小山的精钢马车行走,谁能无距? 屠夫沉默片刻后说道:“你去长安看看书院,看看那个叫宁缺的人,昊天既然看重他,想来必有缘由,若不行便杀了他。” …… …… 白胖且高大的少女,牵着有些瘦的黑马,在人间的山林湖河间行走,没有人知道她是谁,没有人知道她来自何方,要去向何处。 她穿着一身青色花衣裳,因为有些小,或者说身体比设计中要丰·满很多,所以衣裳总是被绷的很紧,柔软而不失弹嫩的曲线非常清楚。 她牵着黑马去了一些地方,小镇大城还有乡间的村庄,有些男人偶尔会向她的身体投来异样的目光,她毫不在意,有些妇人看着她便厌恶地扭过头去,她依然毫不在意,没有人会在意蝼蚁们的评价。 路经宋国某个县城时,她忽然觉得有些饿,想要吃碗面。 对于她的身体来说,饥饿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但对她来说,这种感觉依然不熟悉,而且充满了一种低贱的生物性,这让她觉得很厌憎。 更重要的是,按照不可能出错的天算,她现在的身躯就算胖一些,需要补充更多的物质,但在荒原上喝了十几袋马奶酒,在小镇上便酒徒那只酒壶里的数千桶酒全部喝完了,她至少应该在半年之内不需要补充物质。 那为什么会饿呢?她沉默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却没有留意到,自已牵着黑马,已经来到了一家面摊的前面。 此时已是深冬,县城的街道上覆着薄薄的雪,然后被行人践踏成黑泥,她从断峰里出来后,一直没有穿鞋,**如莲的双足,在黑水里格外醒目。 面摊后搁着两个炉子,锅里的水已经开了,正散发着面食煮熟后令人愉悦的淡淡味道,面摊上的香菜末味道则是更加浓郁。 桑桑在面摊前站了会儿,决定吃碗面。 没有人理会她,摊主也没有接待她,就像没有人注意到她那双**的玉足踩在黑色的雪泥里,却没有流露出丝毫怕冷的意思。 面摊这时候很热闹,很嘈杂,不是生意太好,而是有人在这里闹事。 摊主有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负责拉面,有青皮地痞要她下面,调戏说小姑娘下面最好吃了,于是便有了现在这番吵闹争执,那摊主父亲虽然气的浑身发抖,却没有勇气拿起菜刀讲道理,几个地痞的声音越来越大。 “我要吃面。” 桑桑看着摊主说道,语调有些别扭,因为她觉得要吃面这件事情,本身就很别扭,而摊主这时候比她还别扭,自然没有理她。 桑桑有些不悦,神情威严说道:“我要吃面。” 依然没有人理她,那几个地痞嚷嚷着开始掀摊子,场间一片混乱,锅碗瓢盆被扔的到处都是,满满一盆香菜末就这样倒在了地面。 桑桑低头,看着香菜末混进黑雪泥里,觉得有些可惜,然后她又开始厌憎自已的反应,因为可惜这种情绪同样很低贱。 打砸的声音越来越响,摊主头破血流,瘫坐在地上,小女孩蹲在父亲身旁不停地哭泣着,而那几名流氓似乎还没有罢手的意思。 桑桑原谅面摊老板的不敬,觉得街对面的烧饼似乎也很香。然而就在她准备离开的时候,听到了摊主痛苦的祈祷声。 “老天爷,如果你有眼睛,你怎么不把这些杂碎给收了呢!” 桑桑停下脚步,微微低头。 大黑马看着她,隐约察觉到自已即将亲眼目睹宗教历史上最著名的画面,难以自禁地兴奋起来,不停喷着白雾。 摊主的咒骂声和祈祷依然在继续,桑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转身望向那几名地痞。 那几名地痞流氓正在砸东西,其中有个人拿着把菜刀,正在那里挥舞着乱砍,嘴里不停地骂着脏话,神情非常兴奋。 “我**的,今天就算昊天也救不了你!” …… (未完待续) 第五章 我爱世人(下) 因为过于兴奋,那名地痞没有注意脚下,踩到一块冰上,滋溜一声滑倒,手里的菜刀在一名同伴的大腿根上滑过,然后砍在支着面摊篷子的粗毛竹上。 可能倒下的太猛,或者是刀太快,那名同伴的大腿根处出现了一个大口子,鲜血狂喷,粗毛竹从中断开,刺进另外一名地痞的胸口。 场间一片混乱,待人们清醒过来时,发现那三名地痞都死了。 一名地痞浑身都是自已喷出来的血,一名地痞的胸窝被戳穿,拿着刀的那名地痞则是在混乱中误伤了自已的腹部,肠子流了一地。 很血腥的画面,很令人震撼的变化,无论是看热闹的民众,还是面摊父女二人,都脸色苍白至极,无法醒过神来。 “给我煮面。” 桑桑看着摊主说道,然后微微皱眉,发现不止香菜末没有,便连辣椒油也已经打翻,顿时没了吃面的兴趣,牵着大黑马离开了面摊。 她走到街对面卖烧饼的汉子身前,想要买两块烧饼,不知为何又改了主意。便在这时,她听到面摊传来的议论声。 人们赞美苍天有眼,说要替那对父女作证,这是昊天的神迹,又有人提到了县城外的道观,要父女去道观还愿,说那里的牛道人是真正的仁善好人,然后便有妇人叹息道好人没好命,牛道人就快死了。 桑桑牵着大黑马出了县城,找到那间并不破落、但明显有些简陋的道观,漠然的目光隔着院墙,看到了那名垂死的老道。 老道很干瘦,身上长满了脓疮,准备接掌道观的一名中年道人有些厌恶地站在门外,平日里受过道观救济的人,则是忍着恶臭在旁边侍奉着。 她静静看了会儿,然后转身离开。 ?? 落+霞-小+說+ ww w + l u ox i a - c o m + 就在她离开后不久,简陋的道观里忽然生出一阵异香,紧接着有金花从陈旧的房梁上垂落,洒在了老道的身上。 老道脸上的脓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然后消失,满头枯槁的白发竟瞬间变得乌黑无比,他的病不但好了,而且年轻了十几岁的样子。 那名中年道人惊愕无比。房间里的昊天信徒们,则早已跪到了地面上,对着天空不停地叩拜祷告,用哭一般的声音感谢昊天的恩赐。 老道在人们的搀扶下艰难坐起身,想着这一生虔诚奉道,艰难救济世人,终于有了回报,双手向天老泪纵横道:“神爱世人啊!” 在道观西南数里外,桑桑牵着大黑马行走在林间。 大黑马看着她的背影,眼里全是疑惑的神情,它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做这两件事情,记得宁缺以前说过,天道无形更无情,人间的子民信徒,在她眼中应如蝼蚁一般,那么她为什么要管这些事? …………在某座深山里外,桑桑遇到了一户人家。这家人有老有少,一共十四口,以烧炭为生,日子过的有些辛苦,却自有一份平静的幸福。 没有谁知道,这家的老太爷当年是魔宗的一名低级执事,在魔宗覆灭之后便逃进了深山,娶了当地的女子开枝散叶,然而他终究没法忘记自已的出身,在子女稍大些之后,便开始传授他们魔宗功法,那些功法自然谈不上高级,而且在深山老林里也没有什么用处,只不过老太爷想求个心安罢了。 在桑桑离开之后,炭窑忽然崩坍,引燃了院子里堆的干柴,凶猛的大火把一家十四口人焚成了雪白的灰烬,是为净化。 大黑马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那双**洁白的脚,默然想着,如果说无鞋就是天真,那么宁缺说的很对,天真就是残忍。 神爱世人,只爱她想爱的世人。 昊天依然无情,…………隆冬时节,桑桑牵着大黑马来到宋国都城,穿过繁华的街巷,来到一家不起眼的小酒楼前,她忽然感觉到很饿。 那些酒足够她在人间行走更长时间,这种饥饿的感觉与身体无关,而是心理上的感受。她厌憎并且逐渐开始警惕这种感受。 但她还是走进了这家小酒楼,走上安静的三层楼,没要菜单便点了十八个菜,同时要了一盆冰镇的甜芋泥。 这家酒楼她来过,那些菜名没有记错,餐前的甜点也没有忘记,所有的一切,都和上次来时一模一样。 没有过多长时间,冰镇芋泥便送了上来,然后十八盘冷热荤素搭配得宜的菜,也流水般送了上来,在她身前满满排了一桌子。 桑桑没有拿筷子。她看着桌上的这些菜肴,看了很长时间,然后想起上次在酒楼上,那人对她说过这样一段话。 “这道菜你得试试,这可怜孩子,跟着宁缺这些年就没过过好日子,要知道人间不知有多少好吃的东西,有多少好玩的东西,这些天你就跟着我享享福吧。” 她缓缓闭上眼睛,想起那人在泗水畔对她说过另外一些话。 “我带你吃人间最好吃的烤羊腿,带你吃宋国最考究精致的十八碟,我带你吃草原最鲜美的涮羊肉,我带你吃了牡丹鱼,生蚝汤,我带你去看了雪峰,泛舟海上,苔原镜湖,还让你和宁缺成亲洞房。” “我带你吃遍人间美食,带你赏遍人间美景,我让你体会到做为人最大的快乐,我甚至还顺手让你体会了一下更深的情感。” “在你眼里,人类都是蝼蚁,如今你却与蝼蚁成了亲,并且感受到了其中的美好,你感受到了充分的人间的美好,那么你会不会有那么一丝想要留在人间的念头?这些年来,你想尽一切办法要找到我,邀我上天一战,但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也很想邀你来人间做客?” 她睁开眼睛,眼眸里没有一丝情绪。 天空里忽然落下好大一场暴雪,把宋国都城笼罩其中,街道上传来惊呼声和走避声,酒楼栏上瞬间积上了雪,很是寒冷。 她愤怒,所以天降暴雪。 她在断峰间醒来,走到雪海上时,看了一眼牡丹鱼。 她最开始时,一步便是千里,然后便开始变慢。 酒徒这所以无法避开她,不是因为她够快,而是因为她是规则,酒徒无论利用什么手段,那些手段都是她的。 之所以变慢,是因为她的气息随着行走开始变得浊重起来。 她在人间行走,便开始融入这个人间。 她望向自已丰·满的身躯,明白自已的身体里多了些什么。 是那人留在她身体里的人间之力。 是那人带她体会过的人间的美好,那些……低级但很顽固的气息。 她看着桌上的十八盘菜缓缓拿起筷子,开始进食。 她吃的速度很快,比那人还要快。 片刻后,十八盘菜全部进入她的腹中,那盆冰镇芋泥也被吃的干干净净。 宋国都城的雪停了。 她走出酒楼,牵着大黑马来到街道上。 街道上重新变得热闹起来,孩子们在堆雪人,有的则是准备打雪仗,有摊贩趁机大声呦喝:“冰糖葫芦!” 她看到了不远处街边的陈锦记,想起来那人曾经给自已买过一匣脂粉,后来在那座叫长安的城市里又买了一匣。 她的神情变得愈发凝重,眼眸里的情绪愈来愈淡。 人来人往,她在街道中央,负手牵缰,高傲而且孤独。 她不看天,因为她就是天。 她看着人间,不能退,却也不能向前。 她不允许自已再向人间踏入一步。 这是那人登天之前给她设下的局,或者说向她提出的问题。 怎样破局,怎样解题? 她即便无所不能,在这样一道大题目前,也需要时间。 她的神情变得越来越漠然,眼眸淡的仿佛透明。 不远处传来呦喝烧饼的声音。 她发现自已又饿了。 在那个县城里,她就没有吃到烧饼。 她愤怒于这种情况,决定把这座都城里的人全部杀死。 忽然间,她觉得有什么湿软的事物触到了自已的手背。 她回首望去,黑发飘起,一片残雪被发丝击碎成最细微的粒子。 大黑马前蹄屈起,似在谦卑地行跪,在严寒的天气里,鬃毛里的汗水不停冒着热雾,明显紧张到了极点。 当桑桑的目光落在它身上后,它愈发紧张。 它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在她手背上又舔了一下。 桑桑静静看着它。 大黑马拼命地摇着尾巴,露出乞怜讨好的神情。 挑着烧饼担子的小贩,个子生的非常矮,从旁边经过,还在不停呦喝着,浑然不知自已刚刚与死亡擦肩而过。 桑桑看着大黑马,说道:“不怕死?” 大黑马恨不得把头埋进雪里去,生出无限悔意。 她转身望向长街,重新看着人间。 只不过此时她眉眼间的寒意稍逝。 大黑马抬起头来,看着她的背影,心情愉悦了很多。 卖烧饼的矮子,挑着担子颠颠地向街那头跑去。 那处有个美丽的少妇正在等着他。 二人说着话,往家里走,卖烧饼的矮子有些骄傲,又有些自卑,不怎么敢看行人的眼睛,那少妇则是与四邻不停打着招呼。 桑桑看着那边说道:“人类的爱恨是如此卑贱可笑的存在,却被他们虚伪地视作信仰,这样的世人有什么值得你去爱的?” 大黑马低着头,不敢表示反对意见,但并不赞同她的话。 (未完待续) 第六章 父子 “那女人生的美貌,却不甘做婢妾,攒了多年的银钱,卖了贴身的首饰给自已赎了身,便嫁给了这个做烧饼的男人,还用积蓄在街上买了了宅子。婚后男人天天出去卖烧饼,她便在家里做女红,收拾家务,日子虽然过的清苦但还算平静,可以称得上同甘共苦不离不弃,夜里想到这些事情,那女人都有些佩服自已。” 桑桑知道大黑马在想些什么,看着街头那对夫妇说道。大黑马轻摆马尾,心想这难道不是很美好的事情吗? 她继续说道:“人类总是贪心的,总有欲求不满的时候,总想向这个世界索取更多,认为自已应该得到更多,总有一天,那女人会嫌弃自已的男人矮而无趣,于是便开始冷嘲热讽,那男人心里有愧所以不敢反驳,反而变得更为谦卑,在女人看来则是更加无趣,她那颗心便有些烦躁和不悦,将来某日她收帘时,手里的竿子落到街上,砸着一俊俏多金的公子哥,那公子哥看见她裙下的肉,便开始心痒,那女人也开始痒,便痒到了一处,待日后被撞破奸情,那女人又愧又惧又羞,自有恶意上心头,哪还记得当年的海誓山盟,平静时光,只想着用尽一切法子把那卖烧饼的矮子杀死,好与自已的情郎去快·活厮混。” 风雪已停,民宅檐上的积雪开始融化,随着日头西移,温度降低,檐角滴下的水又被冻成寒冷的冰棱。 她这时候说的话,就像是这些冰棱,看似透明没有任何情绪,实际上却寒冷至极,撕破了生活美丽的外衣,露出虚伪下的那些残酷。 大黑马不再摇尾巴,低头看着街上的残雪,觉得好生寒冷,心知她能看到一切,那么这些冷酷大概便是人间的真实吧。 桑桑背着双手,牵着缰绳,向街头走去国。 走过某户宅院时,忽然被唤住。那个卖烧饼的矮汉,手里拿着一个布包的事物,看着她嗫嗫嚅嚅,想要说些什么,却紧张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桑桑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准备离开。 美貌妇人从门槛里挤出来,劈手拿过矮汉手里的布包,看着她开朗笑着说道:“姑娘莫要害怕,我们不是歹人,只是我家相公先前看着你赤足在雪里走着,觉得有些不忍,所以打算送你一双。普通布鞋,我自个儿做的,针线功夫自然上不得台面,但也算是结实,你可别客气。” 送完这番话,美貌妇人把手里的布包塞到桑桑手里,然后拉着矮汉回到了屋中,也不知她做了些什么,传来矮汉带着笑意的求饶声。 桑桑看着手中的布包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把布包扔到了街旁的雪地里,负手继续前行,大黑马觉得好生可惜。 隔壁一个姑婆,看着街对面走来的一名年轻公子,眉开眼笑打着招呼:“大官人,您这是要往哪儿去?要不要来喝碗茶?” 那公子容颜俊朗,神采不凡,尤其是一双眼睛,仿佛会说话,最令人心喜的是性情可亲,便是与这姑婆说话也是极为温柔。 桑桑不会理会这些市井间的故事,向都城外走去。 那公子与那姑婆搭了几句话,便准备去饮碗热茶,不料当他走上石阶的时候,檐上垂着的数根冰棱,忽然间断了,向着地面落下,只听得噗噗几声响,他的胸腹直接被冰棱刺穿,竟就这样死了,街道上顿时响起无数惊呼。 走出宋国都城,桑桑牵着大黑马望向西南方向某处,丰白若月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眼眸深处却有无数道细碎的光线生出,然后毁灭。 就像是风雪里出现了无数把刀。 …………风雪如刀,落在人们的脸上,便会留下极深刻的痕迹。陈皮皮用一块旧布蒙着脸,低着头在风雪里艰难前行,不时回头看一眼身后的板车,确认躺在车厢里的父亲可还安好,盖在他身上的那床棉被有没有被风掀开。 离开长安城已经有几天时间,那场暴烈的黑风不知去了何处,又一头闯进风雪之中,因为战争的缘故,这片乡村坚壁清野,找不到一点粮食,至于马车更是不可能找到,他只找到了一架有些破的板车。 走到一片山林时,风雪渐小,陈皮皮把板车停在一棵大树下,他没有时间歇熄,挖土围灶,开始煮粥熬药。待药好后,他走到车厢旁,把父亲脸上的皮褥子掀开,开始给他喂药。 天下无敌的知守观观主,如今只是一个重伤将死的老人,但他眼眸里的神情依然是那样的平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在长安城惊世一战中,他最终不敌宁缺写出来的那个字,身中万刀,最恐怖的是,那些刀意里夹杂着的人间气息,如同污秽的墨汁一般,混进他的伤口,无论怎样清洗都洗不干净,即便是西陵神术都没有办法净化。陈皮皮把最后一颗通天丸让他服下,也只能帮他暂时续命,没办法让伤势好转。 一路行来都很沉默,哪怕是喂药的时候也很沉默,因为陈某伤重虚弱无力说话,也是因为他们多年未见,本就是很奇特的父子关系。 替父亲喂完药后,陈皮皮把褥角掖了掖,然后一屁股坐到车轮旁的雪堆里,捧着一大碗热粥,开始呼啦呼啦吃起来。 雪虽然停了,寒风还在肆虐,大树上的积雪不时被风拂落,落在板车上,也落在他的碗里,他看着空中洒落的雪花,忽然有了说话的念头。 “你明知道老师是正确的,为什么还要坚持走这条道路?” 陈某听见他终于开口说话,微笑说道:“我走的又是哪条道路?” 陈皮皮用筷子敲了敲碗沿,说道:“你是有大智慧的人,应该很清楚人类和昊天终将势不两立,无论是永夜还是别的,最终人间都会面临灭世,那为何你还要站在昊天的阵营里?信仰并不是合理的解释。” 无数年来,修行到陈某这种境界的大修行者只有八人,到了这种境界,自然难言什么虔诚的信仰,而这正是陈皮皮想不明白的地方。 陈某说道:“选择和信仰无关,只与道理有关。夫子和轲浩然以为人与昊天是对立的关系,但在道门看来,人类与昊天是相生的关系。” 陈皮皮说道:“封闭的世界,难道不会觉得无趣吗?” 陈某说道:“道门认为肃穆与衡定是一种永恒的美,佛宗认为循环与轮回是一种因果,有开始便必然有结束,这样的一个过程才是完整的过程。夫子想要打破这种完整,便离永恒越来越远。” 陈皮皮说道:“哪怕那种永恒没有自我的意识?” 陈某说道:“寂灭便是永恒,我们来自何处,便要回到何处,在那个世界里,你我便是昊天,昊天便是你我,为何还要分你我?既然在生之前,这个世界不曾有你我,那么最终自然也不应该有你我。” “这便是我的道理,或者说我的信仰,无关对错。你老师或者不是错的,但在我看来,他是错的,既然如此,自然不能同道。” 便在这时,山林里传来缓散的蹄声。 陈皮皮捧着粥碗回首望去,只见林后萧瑟一片,风雪已停却还未晴,有个女子牵着匹黑马穿林打叶而来。 他自然认得大黑马,却不认得牵马的那个女子。他望向大黑马,大黑马却不敢与他的目光相对,畏怯地低下头颅,前蹄轻踢。 陈皮皮望向那女子,觉得那女子容颜寻常普通,却隐隐散发着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气息,然后他在女子脸上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影子。 他很震惊,看着她有些圆胖的腰身,说道:“你怎么长这么胖了?” 桑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想起桑桑已经不是桑桑,自嘲一笑说道:“我真没有资格说这种话,不是因为你是谁,而是我本就是个胖子。” 他本是最虔诚的昊天信徒,然而随着这些年在书院后山的学习,在夫子身前耳濡目染,生命里又多了很多像宁缺唐小棠这样不为道门所容的人,对昊天的信仰或者说态度早已发生了很多变化。 如果是五年前的他,此时应该是跪在她的身前,但如今的他,却如此随意地站在她的身前,即便是手里的粥碗都没有放下。 昊天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并不见得有一碗粥更重要。 他满怀感伤说道:“现在想来,我和二师兄真是犯了大错。” 当初在书院后山,大师兄始终对桑桑存有某种警惕,而君陌和陈皮皮在看过桑桑捧灰之后,便成为了她最坚定的支持者。 人间有桑桑,夫子才会在泗水畔离去。 要说君陌和他的心中没有一丝悔意,自然不可能。 “虽然犯过的错,往往都无法弥补,可能也没有能力弥补,但人生在世,总要尝试一次,如此方能心安。” 陈皮皮看着她认真说道,微胖的脸上露出令人心折的微笑。 他把筷子搁到粥碗上,遥遥一指点出。 以书院不器意驭天下溪神指,山林间骤然叶落,有积雪卷起成一道雪线,自不可测之处而来,捉摸不定而去,刺向她的脸。 (未完待续) 第七章 满山桃花开遍 桑桑没有动,整片山林却仿佛动了起来,整个世界都动了起来,或者准确来说,是空间动了,于是那道雪线擦着她的身体飞了过去,然后落在绵软的雪地上,却像是落在镜面上,折射而回,没入陈皮皮的身体。 陈皮皮脸色微白,肩头多了一道血洞,那是他自已的天下溪指意,再看向桑桑的眼神里,便多了一抹苦涩和感慨。 这抹苦涩感慨与境界差距无关,他根本就没有奢望过自已能够战胜她,这是她的世界,伤不到她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如果能够伤到她,那才是难以理解的事情,他此时的情绪有些感伤,是因为他想起数年前的新年第一日,当时桑桑还是个干瘦的黑丫头,抱着厚厚的被褥有,沉默而倔强地站在长安府里,显得那样的可怜,而当时他第一次施展天下溪神指,便是为了保护她。 桑桑静静看着陈皮皮,来到人间后,陈皮皮是第一个敢向她出手的人,即便是酒徒也只敢逃,屠夫只敢蹲在角落里哭。 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惩罚陈皮皮对昊天的不敬,而是转身望向长安城的方向,没有任何情绪说道:“在那里你拒绝了我。” 她看着长安城,这句话却是对板车里的陈某说的,说的是前几日观主单身入长安,最后用了清静境的事情。 陈某没有解释,很奇异地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里有很多情绪,有终于得见彼岸的大愉悦,有看穿所有的大解脱,有挥袖看云的大平静,就是没有敬畏。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看见昊天,她是那样的高傲,那样的冷漠,绝对没有一点属于人类的情绪,但在他眼中却是那样的有趣。 他隐约看明白了她身上发生的变化,他很想赞美已经离开人间的夫子,他知道再也没有人能够看清这个世界究竟会走向何方。 昊天也不能。 …………虽然西陵神国较诸唐燕诸国要温暖很多,但刚刚入春,气温也没法太高,在山间吹拂的风还带着些微寒意,满山的青树蒙着冬日积下来的灰,透着股死气沉沉的感觉,举目望去,在山野间看不到一朵野花。 桃山上的气氛紧张而且压抑。伐唐战争极不顺利,即便是天谕大神官和天下行走叶苏这样的道门强者都身受重伤,神殿联军在青峡之前寸步难进,而掌教大人从长安城回来后,便再也没有在人前露面。 留在神殿里的人本来就不多,因为这些事情噤若寒蝉,也不敢随意出殿走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当那个高胖的青衣少女和那头早已被神殿登记在册的大黑马来到桃山下时,竟没有人发现。 不知为何,桑桑没有去长安,而是来到了西陵神殿。她牵着大黑马在青山间行走,神情平静而自然,就像是巡视自已的领地。 她牵着大黑马走进了天谕神殿。神殿内部空旷而幽静,大黑马的四蹄踩在如玉般的地板上,发出清脆而悦耳的声音。 天谕大神官躺在神殿最深处的床上,幽暗的光线从殿顶洒下,落在他的脸上,让皱纹显得愈发深刻,苍老地仿佛随时都会死去。 在青峡之前,他被书院大师兄一棍击倒,神辇燃烧成灰烬,本就苍老的身躯也快要变成死灰。他是道门最能看见未来的天谕大神官,自然清楚自已的伤势如何,被送回神殿之后,他没有做任何事情,甚至把程立雪等天谕司的执事都赶出了神殿,平静地等待着回归昊天神国的那一天。 这座神殿已经幽暗安静了很长时间,没有任何人敢来打扰神座临终前的平静,此时忽然响起蹄声,天谕大神官有些艰难地睁开眼睛,向那边望去,便看见了那头大黑马和牵着缰绳的那名少女。 看了一眼,他便看明白了很多事情,枯槁的目光重新散发出光泽,苍老的皱纹里多了释然,然后露出最真挚幸福的笑容。 桑桑走到床边静静看着他,确认这个人类已经走到了生命的终点,即便是她也没有办法再让他停留在人间,只能让他多停留一些时间。 天谕大神官感觉到了她的想法,谦卑而诚恳地说道:“能够回归您的怀抱,是我此生最大的愿望,请您成全。” 桑桑坐到床边,伸手把枯瘦的老人抱进了怀里,就像抱着一个婴儿。她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情绪,却开始散发一种平静的气息。 天谕大神官的头无力地靠着她的肩,喃喃说道:“您回来的晚了些。” 当年在长安城的老笔斋中,他曾经见过她,然后他在三年后的桃山上,看到了光明,于是他和她定下了三年之约。那是大唐天启十五年,现在是大唐正始元年,时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过去了四年时间。 桑桑毫无情绪说道:“时间这种把戏,确实不好玩。” 天谕大神官苍老的脸上露出平静的笑容,然后闭上了眼睛。 桑桑确认这个人类的灵魂已经回归了神国,把他的身躯放回床上,然后起身,牵着大黑马走出了这座神殿。 她没有离开桃山。 她去了桃山最高的那座白色神殿。 …………掌教大人回到西陵神殿之后,情绪变得异常暴躁,桃山上下经常能够听到如雷般的吼声,那些亲信更是如临深渊,根本不敢踏进神殿一步。 当桑桑牵着大黑马来到白色神殿前时,殿前便跪着十余名神官。那些神官听到动静,正准备厉声训斥,却忽然发现自已不会说话了。 从这一刻开始,这些地位尊崇的西陵神官便再也不会说话了,即便是拿起笔来,都无法写出符合自已想法的文字,失去了所有的表达能力。 桑桑牵着大黑马走进神殿。 神殿深处有万重幔纱,万道光明,映出一个仿佛万丈高的高大身影。 那是西陵神殿掌教的身影。 现在的桑桑虽然也很高大,但和那个身影比起来,却是那样的渺小。 那个高大身影忽然颤抖起来,穿过幔纱的声音也颤抖起来。 “你不是林雾,你是谁?” 桑桑面无表情继续向前,她每走一步,便高大一分。 与之相照,幔纱后的那个高大身影变得越来越渺小。 她走进幔纱里,走进万道光线里,便不再有光线溢出。 掌教跪在她的脚下,不停亲吻着她赤足前的地面,无比谦卑说道:“您在世间最忠诚的仆人,恭迎您的降临。” 他重伤难愈,眼盲手断,较诸书院后山时,更加瘦小凄凉。 她看着脚下这个枯瘦的矮子,忽然想起了一句话。那是很多年前,在那座被自已遗弃的山脉里,她听到的一句话。 “你看那个人,好像一条狗啊。” 她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但直到今天,依然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家伙在说完这句话后,会笑的那样开心,开心地直流眼泪。 她眉头微蹙,黑瞳深处有圣洁的光焰生出。 掌教开始痛苦地嘶嚎,被余帘用蝉翼刺伤的眼睛,也开始有光焰燃烧,片刻之后,光焰熄灭,一抹灰从他的眼中飘落。 他看着眼前清晰的世界,痛哭流涕,连连叩首。 桑桑不再看他,牵着黑马走了出去。 她看了一眼那座黑色肃杀的神殿,向光明神殿走去。 光明神殿里点着万年长灯,不论是前代光明大神官被囚,还是神座空悬无人,那盏灯始终亮着,那便是这座神殿的象征。 西陵大治三千四百五十年,初春微寒某日。 天谕大神官回归昊天神国,光明神殿的万年长灯熄灭,因为有人走进了神殿,她就是光明,不需要象征。 西陵神殿四周山野间的野花骤然怒放,引来无数诧异的目光,要知道西陵虽然温暖,但此时离花期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更令人震撼的事情也发生了——数十年前夫子登桃山斩遍桃花,从那之后,桃山的桃花便再也没有开过一次。 今日却有无数株桃花盛放,满山满野。 (未完待续) 第八章 曾经的同窗 初夏的长安还谈不上酷热,有钱人的后宅里却已经摆上了冰盆,穿堂风带着冰块的凉意,在屋里缭绕不去,竟似回到了冬天。 褚老爷却依然敞着衣襟,满头大汗,不停挥动着蒲扇,显得非常热——听到那个消息后他无法不紧张,心也开始热起来。 “是真的吗?这事儿是真的吗?”他盯着禇由贤,压低声音问道,显得格外神秘,“如果你不方便说,你可以不说,眨眨眼睛就成。” 禇由贤看着父亲无奈地叹息一声,扶着额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虽然这两天宅里都开始传这件事情,他却没法承认。 看着他的反应,禇老爷便知道那事儿大概是真的,脸上的皱纹骤然舒展,大笑两声,兴奋地拍着他的肩头,说道:“难怪这些日子很难在家里看见你的人,在红袖招也没有撞见过你,心想你不可能就这么洗心革面,原来竟是去做官了。不错不错,当年花那么多银子送你去书院,果然没错。” 禇老爷乃是长安城里有名的富翁,这辈子最希望的便是子弟能够在官场上混出模样,按照查到的那消息,禇由贤的职位虽然不高,但位置却极要害,堪称朝廷心腹,确认这件事情是真的,他哪有不老怀欣慰的道理。 他看着禇由贤肃容说道:““你在书院里的成绩一塌糊涂,办事能力也不怎么突出,能做到这位置上,你应该心知肚明,那是十三先生念着旧日情谊,你可万万不能辜负,谨行慎言,不要太过得意。” 禇由贤忍了多时,听着这话终于再也没法忍下去,挥着手臂恼火地嚷道:“到底是谁在得意?到底是谁在得意?我做的是暗侍卫,这事儿就不能让人知道!你非得花几千两银子请人来查我,现在这下好,让你查出来了,那你说我还能不能做下去?你是不是还得再花几万两银子去封大家的嘴?我就不明白了,本来挺好一事儿,怎么就让你给弄的这么麻烦?” 禇老爷被儿子一顿教训,偏生却没法还嘴,因为这事儿确实是他办的有欠考虑,脸色青一阵红一阵,说道:“以后不管你了还不成?” 禇由贤站起身来,气乎乎地准备离开。 禇老爷见自已放低身段,这小子居然不领情,不由真的有些恼怒,喝道:“别以为你现在是朝廷心腹,我就不敢揍你!这等时候,还出去野什么野?” 禇由贤说道:“夜里红袖招有聚会,必须要去。” 禇老爷怒道:“我都已经十天没去了,你凭什么去?” 禇由贤恼火说道:“书院同窗聚会,你要不让我去,我就不去。” 禇老爷想说不去又如何,忽然想着十三先生好像也应该算是儿子的同窗,哪里还说得出口,说道:“早去早回。” …………初夏的长安城里绿树成荫,即便隔着很远的距离望过去,映入眼帘也有大片青意,很是令人感觉舒服。 只是再美丽的风景,如果看的时间长了,总会有些厌烦,就像世界如此之大,夫子看了千年也看腻了,总想着要去别的地方看看,又比如皇后娘娘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数十年时间,因为没有人陪她看,也生出了厌意。 宁缺站在城墙上,看着城市里的山林湖泊,很自然地想起了这两个人,然后想起了叶红鱼在雁鸣湖畔说的那句话。 ——你一生都将困在长安城中,你会是一个愤怒的囚徒。 除了清明时节出城十里祭坟,他很多天都没有离开过长安,已经开始厌倦,距离愤怒还有一段距离,但他明白自已确实变成了一个囚徒。 有和暖的风在城墙上轻拂,初夏和深春一样,都是长安城最温暖最美好的时节,大师兄却依然没有解下身上那件旧棉袄。 宁缺很确定,从天启十三年春天初遇大师兄的那天开始,大师兄的棉袄便没有洗过,无论何时都是满身灰尘,可为什么感觉还是那样干净? “心净自然身净。”大师兄慢条斯理说道。 宁缺笑了笑,说道:“我只听说过心静地自偏,却没听说过心净身自净的说法,师兄难道你不觉得这很不讲理?” 大师兄缓步走到他身旁,望向城墙下的街巷,说道:“心静地自偏……这句话很有意思,可惜的是你的心没有办法静下来。” 如果心能够真正平静,那么就算身陷囹圄之中,亦可驰骋天地之间,宁缺明白大师兄的意思,只是在当前局势下,他没有办法平静。 大师兄看着他怜惜说道:“既然不能静心,那便动一动。” 宁缺想了想,说道:“太冒险。” 大师兄说道:“惊神阵还在,我也能走了,就算有危险,相信也能抵挡一阵,总不能让你真的在这里虚耗岁月。” 宁缺指着街巷里的行人说道:“他们的生命与将来,都在我的肩上,我有什么资格带着他们一起冒险呢?” 大师兄说道:“现在是你在守护这座城和城里的人,可如果你始终不能走出这座城,那便是这座城和城里的人在守护你。”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我懂了。” 大师兄说道:“按照前些日子想好的法子,动一动也无妨,我和君陌并不担心长安,只担心你在路上可能会遇到什么事情。” 宁缺说道:“如果四师兄计算的没有错误,就算遇到事情也能解决,现在需要确定的是西陵神殿方面的消息。” 大师兄问道:“什么时候能够确认?”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可能永远也确认不了,我想再拿多些消息,再做定夺,如果真这么做,到时候还是要辛苦师兄你。” 大师兄温和说道:“那你再看看,我先走了。” 宁缺问道:“师兄你要回宫?” 大师兄说道:“渭水长堤出了些问题,工部和户部的大人们正在殿上吵架,陛下和李渔还等着我回去定夺。” 宁缺很认真地问道:“师兄,你有什么事情是不会的吗?” 大师兄微笑说道:“我不识符道,不然我就是这座城的囚徒,不过如果真是换作我被长安囚禁,想来我不会有什么意见。” 师兄回宫后,宁缺在城墙上留了一段时间,他看着日头逐渐西沉,晚霞把长安城墙照的金壁辉煌,然后看到城下变成一片花的海洋。 数千名唐军,在人们热情的挥手和四处抛洒的鲜花欢迎下走进了长安城。他们隶属于镇北军,在这场战争中最惨最苦,而且因为金帐王庭一直施加的压力,一直延迟到初夏才回长安城受勋嘉奖。 宁缺走下城墙,向红袖招走去。 …………今夜红袖招被包场,举办书院天启十三年同窗会。 宁缺站在窗边,看着楼下那些不停灌着酒的青年将军,还有那些各部堂里的新晋官员,看到了满脸胳腮胡子、再没有青稚之感的楚中天,看到了在翰林院里极风光的临川王颖,看到了陈思邈、何应钦,还看到了陈子贤等丙舍的同窗。 司徒依兰和金无彩牵着手坐在桌旁,正在低声说着这别后的故事,看着他在窗畔的背影,司徒依兰问道:“你真的不下去?” 宁缺摇了摇头,转身走到桌旁坐下。 以他现在的身份,确实不方便下楼,也没必要刻意地做出那些姿态,这个单间里只有他和禇由贤再加上这两个熟悉的姑娘。 金无彩出了孝期之后便嫁了,嫁的是工部一位年轻官员,看温婉神情,婚后应该过的很是幸福,却不知道她有时候还会不会想起有个叫谢承运的人。 司徒依兰这些年一直在军中,尤其是去年开始,她一直在北疆最前线与金帐王庭的骑兵战斗,今日刚刚回到长安城,这场书院同窗会之所以此时举行,最重要的原因,便是要等着她的归来。 褚由贤陪着喝了几杯酒,看司徒依兰的神情似乎有话要单独和宁缺说,便向金无彩使了个眼色,二人便出了房间去楼下。 司徒依兰看着宁缺的眼睛,说道:“都说割让向晚原,是亲王殿下的主意,他死了,便是皇后娘娘也死了,就算是镇北军里的将士,都没办法生出怨气,但我清楚,像这种事情必然要经过书院同意。” 她此时已经换了便装,虽然在北疆被风吹日晒,黑了些许,但容颜依旧清丽动人,只是头上裹着的布巾感觉有些怪异。 宁缺看着她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错,割让向晚原给金帐,包括割让东山郡给燕国,都是书院、更准确来说是我同意的。” 司徒依兰问道:“为什么?如果说割让东山郡只是暂时示弱,为什么要割让向晚原?你应该很清楚那片牧场对我大唐的重要性。” 宁缺说道:“你大概能猜到,出了些事情,书院不得不暂退。” 司徒依兰说道:“金帐骑兵真的很强,我们在那里死了很多人,一想到他们可能变得更强,我便有些不安。” 宁缺说道:“我会把他们全部杀死,不用担心。” 司徒依兰很相信他的话,虽然明知道再强大的修行者,也不可能把金帐王庭全部毁灭,但她不再担心,因为这是书院的承诺。 她注意到宁缺一直盯着自已某处在看,笑着问道:“很好奇?” 宁缺点点头。 她扯下布巾。 原来当年如瀑般的秀发,已经变成潦草的短发。 (未完待续) 第九章 青荷渐圆人思见 “在军营里留长发不方便,主要是染上血之后洗起来不方便,所以干脆都剪了,说起来黑了不少,还多了很多疤,难看死了。” 司徒依兰揉着头发,有些无奈说道,虽说在军营里她改变了很多,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她终究是个女人。 宁缺看着她俏皮小男孩的模样,心情很温柔,说道:“在我眼里,你现在最好看,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好看。” 司徒依兰说道:“何必说这种话哄我开心。” 宁缺笑了笑,也不解释,说道:“接下来你准备做什么?” 司徒依兰说道:“军部准备派我去固山郡。” 此言一出,房间里变得安静了很多。宁缺知道朝廷派她去固山郡的用意,便是想借云麾将军在军中的威望,去分割收服华家在军中的势力,毕竟华山岳死了,李渔对华家诸多感恩,也不得不进行这项工作。 司徒依兰自北疆归来,比谁都清楚华山岳死亡的内幕,知道和身前的宁缺脱不开干系,但她没有说什么,而是说道:“我想见殿下。” “她不见你?”宁缺有些意外,以云麾将军府的地位,再加上司徒依兰与李渔的关系,她要见宫应该是很容易的事情。 司徒依兰点了点头。 宁缺没有想到李渔竟比想象中还要自闭,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给你个腰牌,晚上你自已进宫,多陪她说说话。” …………书院同窗聚会,又是现在这种时局,自然没有喊舞女相陪,但场间还是极为热闹,宁缺则是来到顶楼去见简大家。 水珠儿做了碗汤圆,搁到他身前的桌上,然后很自然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伸手挽住他的胳膊,即便对面的简大家眉头微蹙,她也是笑眯眯的不肯放手,如今她早已脱籍,只是习惯还在楼里住着,对简大家自然也不像当年那般敬畏,只是苦了宁缺只能把温软的享受当成考验。 小草站在简大家的身后,有些恼火地哼了声,随着时间的流逝,小姑娘也逐渐长大,尤其是随着简大家把歌舞行交给她负责后,更是快速成熟起来,眉间虽还残着稚意,行事则是极为利落,像此时这等小女儿情态,已是极难在她身上见到,之所以如此,还是因为桑桑的缘故,她就不喜欢看见有别的女子与宁缺亲近。 简大家说道:“今日要你过来,是商量光明祭的事情,西陵神殿要求红袖招前去献舞,不知书院是什么看法。” 宁缺说道:“全凭简姨定夺,如果觉得去去无妨那便去,不想去便不去,既然和约已经签了,西陵神殿也没有什么办法。” 简大家看着他颇有深意说道:“光明祭乃是西陵教典里记载的最盛大的节日,传闻里只有昊天降下神迹,才会召开,我不明白的是为何西陵神殿要开光明祭,如果是庆贺这场战争的胜利,他们只会成为天下的笑柄。” 宁缺若有所思,问道:“那您的意思是?” 简大家说道:“去看看也好,或者也能帮你看看。” 宁缺说道:“只是担心路途不太平。” 简大家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能不能保证她们的安全?”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就算我不能,想来有人能。” 水珠儿和小草明明听到了宁缺和简大家的这番对话,但郁闷的是,却听不懂他们究竟在说什么,有人能?会是什么人? …………宁缺乘着黑色马车离开了红袖招。 走过街口不远,车帘微动,禇由贤钻进了车厢。他从怀里取出几个大信封,借着车厢里的微光排着顺序,低声说道:“到现在为止,天谕神座依然空悬,谁最有可能接任,也没有丝毫线索。” 在这场战争里,神殿安插在昊天道南门里的人以及唐国潜藏在神殿里的人,都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大唐安插在神殿里的数百名间谍同时发难,以生命为代价暗杀了数名神符师,但在神殿里依然还有很多眼线。 从初春和谈开始,那些隐藏在桃山里的人们,便开始陆续不断通过天枢处和暗侍回传回各种各样的消息,长安城知道天谕神座死亡的消息,甚至要比当时身在清河郡的叶红鱼还要更早一些。 宁缺想着此前情报里提到的满山桃花,沉默不语。 “按照天枢处的分析,程立雪应该是最有可能接任天谕神座的人,但是天谕神座的传承似乎有些特殊的地方,所以他现在的位置反而很尴尬,如果真让别人接任了天谕神座,那么他便极有可能出问题。” 禇由贤继承了他父亲的商人素养,虽然不会修行,似乎也没有什么突出的能力,但却能从天枢处和暗侍卫的报告里,找到那些最值钱的信息。 他看着手里的卷宗说道:“光明神殿里的那盏千年灯确实熄了,但想窥探原因的人都莫名死亡,所以没有人知道原因,前次情报里提到的那十几名神官,确认已经疯了,除了这些之外便再也没有新的消息。” 宁缺微微皱眉,显得有些不满意。 禇由贤无奈说道:“神殿的垃圾都已经翻过,只是都已经经过处理,找不到任何标识,也没办法通过这些做分析。” 宁缺问道:“马厩?” 禇由贤摇了摇头,说道:“没有发现。” 宁缺想了想,又问道:“酒的用量?” 如果是一般的情报官员,对这些神殿生活用品的数量变化,可能真的不会加以注意,但禇由贤却不同,说道:“增加了很多。” 宁缺的神情变得有些凝重,问道:“有没有马怀孕?” 西陵神殿里的马都是护教骑兵的战马,的公马肯定会被阉割,所以他这个问题显得有些莫名其妙,禇由贤也听不懂。 “没有回报。” 禇由贤用手指拈着最后一个大信封,说道:“有件事情比较奇怪,我们在神殿的人曾经有一次在马厩那里看到一盆没吃干净的大碴子粥,想着你曾经提过一次,所以他把盆里剩的粥收集了一部分。” 宁缺接过那个信封,把里面的剩粥倒出来,酸臭的味道顿时弥漫整个车厢,禇由贤不由微微皱眉,掩住鼻子。 宁缺此时的神情却极为凝重,就像是根本没有闻到难闻的味道,拿着刀尖在臭剩粥里细细地拨着,终于看到了一根黑色的鬃毛。 “憨货,辛苦你了。” 他看着那根黑色鬃毛,在心里默默说道。 黑色马车来到雁鸣湖,禇由贤下了马车,借着夜色消失在街巷里。宁缺走下车,站在院门前沉默片刻,对王景略说道:“准备一下,可能要出趟远门。” 王景略摘下草帽,把缰绳收好,说道:“你真的做了决定?要知道这一次可就不再是城外十里,而是千里险地。” 宁缺说道:“终究是要去看的,让别人去看不如自已去看。” …………夜色下的雁鸣湖,反映着宅院里的十余处灯火,就像是如今的夜穹,曾经的满天繁星被那轮明月夺去了太多光彩,很是寂寥。 宁缺划着船儿在湖面上随意而行,船舷不时擦过几茎新生的青枝,荷花还没有开放,但荷叶已经开始团圆。 荷叶渐圆,人却不能团圆,看着这些当年和桑桑亲手种下的荷,他再次想起酒徒留给自已的那句话:世间每一次死亡都是久别重逢。 他始终想不明白昊天如何能在人间找到酒徒和屠夫,为此他始终在查,获得了很多线索,那些线索都隐隐指向他曾经以为最不可能的那人。 他的视线从船畔的青荷转向湖对岸的雁鸣山,仿佛看到那个死丫头正撑着黑伞,站在风雪中唱歌给自已听。 如果真的是你,为什么我没有感觉,难道你不再是我的本命?你把马车和铁箭还给我,却带走了大黑马和大黑伞,是真的想分家吗? 可问题是,想分家哪有这么容易?你的名字还在我的户籍本上,你的住址还是老笔斋,你的银票还埋在墓里,我给你送去如何? 初夏的夜风,轻拂着宁缺的脸,拂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既然世间每次死亡都是久别重逢,那便让我们重逢吧。 …………第二天清晨,那辆著名的黑色马车,穿过包子铺的热气,在很多百姓和羽林军的目光相送下驶进了皇宫,然后再也没有出来。 这种情形持续了数天后,引发了很多猜测,没有人知道宁缺在皇宫里做什么,即便是朝廷大臣也不知道,只知道他没有离开长安城。 西陵神殿在长安城里的眼线,开始警惕不安,他们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禇宅里死了两名婢女,他们终于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皇宫里那幢小楼的地底,不时传来沉闷的敲击声,御书房入夜后,还能看见灯光,各种珍稀的材料,通过户部的安排,源源不断从各郡运进长安城,某天傍晚时分,有人看见一名壮汉扛着铁锤走进了皇宫。 当这些情报送回桃山后,西陵神殿得出了一个令他们感到震撼的结论,书院正在试图改造惊神阵,然而实情真的是这样吗? (未完待续) 第十章 去接她 宁缺进了皇宫便没有再出来,即便是朝小树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所以当他收到来自书院的邀请后,以为可以知道答安。 在山道云雾畔,一个模样清俊可爱的小书童在等着,见他们到来,礼貌地行礼,然后说道:“朝先生,请这边请。” 走进云雾再出来时,便到了书院后山的崖坪之上,朝小树看着如画般的美景,心生感慨,当年如果不是陛下需要他,他肯定会报考书院,说不定有机会成为二层楼的学生,现在便是此间的一人。 第一次来到书院后山的唐人都会有些紧张,朝小树稍好些,随他一同前来的陈七则是很难控制自已的情绪,再也没有平日智珠在握的感觉。 听着瀑布入潭的声响,小书童把二人带到小院,君陌正在院中等他们,三人见过礼后,君陌把一封卷宗递给他们,说道:“书院做了份计划,我们自已看不出来什么问题,所以需要你们的眼光。” 朝小树接过卷宗打开。陈七在旁有些不解,心想书院诸位先生都是绝顶聪慧之人,哪里还需要自己这些人来评价。 君陌知道他的想法,说道:“书院杀人倒是杀过不少,但往往都是遇着便杀了,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陈七听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顿时感觉肩上的压力有些沉重,难免也有些骄傲,心想难怪朝二哥会带着自已随行。 朝二哥看完卷宗,递给陈七,然后望向君陌神情凝重说道:“宁缺现在正在做的事情,也和这个计划有关?” 君陌说道:“他要做的事情,没有写在卷宗上面,但却是最关键的一点。” 陈七看着卷宗,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做为鱼龙帮的智囊,对阴谋诡计并不陌生,他这辈子也设过很多局,比如当年春风亭雨夜那场局便出自他的谋划,然而他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已居然有机会参与到这样一项计划中来,要知道那两个目标对以往的他来说和神仙都没有任何区别。 这份卷宗上的计划,初步构思出自书院四师兄范悦和宁缺,然后由大师兄亲自拟定,如果单从理论逻辑上进行推敲,看不出任何问题,但此事干系实在是太过重大,书院又缺乏这方面的经验,所以才会借重鱼龙帮。 陈七紧紧握着卷宗,看了很长时间,强行压抑着兴奋与紧张,大脑快速地运转,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才抬起头来。 “这个局布的非常好,只是需要进行一些细节方面的修饰,给我一夜的时间,我便可以补全,相信那两个人就算真是神仙,也看不出来。” 他看着君陌说道:“只是有个最关键的问题,到哪里去找合适的执行者?敢动手的必然非凡,普通人没有那个胆量。” 君陌说道:“听闻观主进长安那天,有千万人热血沸腾,护在小师弟身前,我想要找到这样一个人并不困难。实在不行,便让书院新收的两个弟子去,他们都还没有正式开始修行,正好符合条件。” “那天我也在朱雀大道上。”陈七摇头说道:“当时的普通人凭的是一时之勇,现在则是谋定而后动,完全是两种概念。” 朝小树一直没有怎么说话,忽然开口说道:“还有一种方法。” 此言一出,君陌和陈七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陈七毫不犹豫做出了最坚决的反对,君陌则是静静地看着他。 朝小树微笑说道:“此生没有能够进入书院学习,自然是极大的遗憾,但这些年在市井里厮混也还是有些好处,扮人便能像人,扮鬼我便是鬼。” …………“你那马现在还爱喝大碴子粥吗?” 杨二喜把盛着腊猪蹄的盆子,推到桌子对面,示意宁缺和王景略不要客气,然后又提起酒壶把二人身前的酒碗斟满。 宁缺想起前些天看到的那些馊粥,笑着说道:“不知道它现在还爱不爱喝,但那头憨货倒是没有忘记这件事情。” 杨二喜啃了口猪蹄,灌下半碗酒,摸着肚子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然后看着他提醒道:“现在局势不好,路上还是小心些。” 宁缺说道:“东疆都已经太平了,南边应该也没什么事儿。” 杨二喜嗤笑一声,说道:“东疆的太平是老子们打出来的,南边清河郡里那些混帐东西就没挨过揍,哪里可能那么老实?” 宁缺微微挑眉,说道:“记得大前年你说早就退伍了。” 杨二喜拍着油乎乎的胸膛,得意说道:“没瞧出来吧?我去做了义勇军,刷漆我是县里最好的,打仗可也不赖。” 宁缺看着这个唐国乡间随处可见的农夫,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王景略进院之后,一直在埋头吃肉喝酒。他不明白宁缺怎么会认识这样一个农夫,还要在这里停留,直到听到这句话……他抬起头来,双手捧起酒碗送到杨二喜身前,正色说道:“佩服。” 杨二喜端起酒碗,和他随意碰了碰,便把剩的半碗酒干了,说道:“和那些死了的家伙比起来,我有什么好佩服的。” 宁缺这才注意到他眉间多了一道伤痕。 杨二喜指着那处,笑着说道:“我运气真的极好,被那些蛮子砍过几刀,都没伤着要害,脸上这口子也藏在眉毛里,居然没破相。” 宁缺没有多说什么,端起酒碗再敬。 杨二喜提起酒壶,发现酒已经空了,朝着窗外喊道:“再去村头打壶酒回来,对了,把腊猪蹄再砍一个。” “在东疆的时候,就想吃家里的腊猪蹄。” 杨二喜看着宁缺和王景略,感慨万分说道:“你说咱们去拼命做什么?还不是为了家里的老婆孩子,为了有口香喷喷的肉吃。” 便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他妻子的埋怨声:“天天就只晓得吃酒吃肉,见着人便请,也不怕把家里的钱都吃光了。” 这声音不高不低,不会让院子外的人听见,但绝对会让坐在桌旁吃肉的两个人听见,王景略有些不安,宁缺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 杨二喜觉得好生窘迫,一怒拍桌,喊道:“叨逼叨逼什么呢?老子回家了想吃块肉喝碗酒都不成?你是不是不想我回来?” 院子里顿时安静,然后响起女人的哭泣声。 杨二喜愈发觉得丢脸,吼道:“哭哭哭,就只晓得哭!不在家你哭,回来了你还哭!老子在东疆玩命,立的是军功,换了二百两银子,还不能吃几顿肉了?还有,晚上你要再敢把老爹碗里的肉挑给儿子,仔细我揍你!” 女人的哭声停了,她开始剁猪蹄,一面剁一面骂那个没良心的。 宁缺看着他小心翼翼问道:“真揍啊?” 杨二喜说道:“女人嘛,不揍哪里听话?” 宁缺问道:“不怕她去县衙告你?” 杨二喜神情有些尴尬,说道:“气势,这是气势懂不懂?” 宁缺想着此番南去西陵的目的,觉得学到了一些什么。 酒足饭饱,便要告别。 杨二喜把他们送到磨坊前,说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但想来不是普通人,也不知道你们要去做什么事,如果要去杀人替我多杀几个。” 如果不是喝了太多酒,杨二喜绝对不会说出这句话。 宁缺微笑问道:“怎么看出来的?” 杨二喜说道:“咱们就大前年见过一面,如果不是记得你那头喝光我一盆大碴子粥的黑马,我早忘了你这个人,普通人咋养得起那样式的马?” 宁缺问道:“又怎么看出来我们是要去杀人?” 杨二喜问道:“你们是唐人。” 宁缺说道:“然后?” 杨二喜理所当然说道:“这时候咱唐人去清河,不去杀人难道还能做啥?” 便在这时,一对姐弟从道路那边跑了过来。 杨二喜蹲下身子把姐弟抱了起来,看着宁缺炫耀说道:“我女儿,我崽儿,咋样?不错吧?学堂里前几名。” 宁缺说道:“我没孩子,你在这儿得意什么。” 杨二喜说道:“你娶了媳妇儿没?” 宁缺点头说道:“娶了,你见过的。” 杨二喜说道:“就是那个爱喝酒的小姑娘?” 宁缺笑着说道:“现在她应该不爱喝了。” 杨二喜说道:“都三年了,咋还没动静呢?” 宁缺说道:“我可没问题,估计她有些问题。” 杨二喜不悦说道:“我就不爱听这种话,大老爷们,咋把什么事儿都往女人身上推,有问题就想办法解决问题,少埋怨。” 宁缺认真说道:“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杨二喜怀里的女儿,看着这两个陌生人,好奇问道:“爹,他们是谁?” “爹的朋友,长安来的。” 杨二喜得意说道,意思是爹确实有长安城的朋友,以前可没骗你。 女儿看着宁缺,眼睛骨碌碌转着,问道:“你要去哪儿?” 宁缺说道:“我要去南边。” 女儿好奇问道:“你去南边做什么呢?” 宁缺笑着说道:“去接媳妇儿。” 女儿高兴说道:“新娘子漂亮吗?” 宁缺想了想说道:“真谈不上漂亮。” 女儿认真说道:“就算不漂亮,你也不能不要她啊。” 宁缺看着她认真说道:“当然。” (未完待续) 第十一章 富春江也洗不尽 大唐南方原野的夏天并不酷热,就像同样叫夏天的皇后娘娘一样温婉,给人的感觉非常舒服,一路向南,宁缺很自然地想起当年带着桑桑去烂柯寺的那趟旅程,当时就是在这里,他爱上了这里。 他和王景略乘着一辆普通的马车,到青峡时便无法再前进,二人弃车步行,在满山乱石间艰难地寻找着道路。有很多唐军在陡峭峡谷间加固卫所,朝廷依然没有完全把青峡封死的打算,自然是想着将来总有一天要收复清河。 走出青峡,只见原野间荒草乱生,即便是成熟的耕地也已废弃,田野里隐隐还能看到褐色的旧时血渍,仿佛随便一脚踩下去,便能踩出血来。 宁缺仿佛看到去年深秋,师兄师姐们站在这里面对数十万大军,仿佛看到二师兄手持铁剑与天下群豪战,觉得肩上的压力更加沉重。 天色已晚,二人在青峡前的原野间露天而歇,夏夜虫鸣渐密,明月出青山,行于夜云间,宁缺望月怀念无语。 第二日清晨醒来,他和王景略继续向南,一路所见与往年并无两样,小桥流水依旧,白墙黑檐如昨,富春江畔处处名园,美不胜收。 阳州城也看不到战争的痕迹,青石街如水洗过一般干净,哪里有曾经的血迹,摊贩们用轻柔的乡音唤着买卖,酒楼里不时溢出糟鸭的独特香气,如果不是街上那些装备精良的诸阀军队巡逻不断,根本无法想象就在数月之前,这座城市里死了那么多人,发生过那么多血案。 宁缺和王景略走到城守府后园外。他看着那几丛伸出围墙的青竹,沉默不语,那些竹子上面有斑点,像泪痕也像血迹。 “当日城守府以集军西陵神殿联军为令,召集阳州数级官员聚会于府中,然后陡然翻脸,要求这些官员投诚,遭到拒绝后,便开始血洗,共计有十三名朝廷官员被杀,其中有三人更是诸阀子弟。” 王景略看着城守府,低声说道:“主持这件事情的人叫钟大俊,当时任着城守府司兵,正是阳关城守的儿子。诸阀邀请水师提督于富春江议事,暗中埋伏,一番苦战后,水师提督并各高级军官战死,随后才有大泽上水师的清洗屠杀,傍晚,崔阀武装强行攻入清河郡太守府,太守自尽而亡。” 很简单的几句话,便把清河郡叛乱那日的大事件说的清清楚楚,在那个血腥的日子里,三千名大唐水师官兵或死或伤,更有三百多名忠于大唐的朝廷官员惨被斩首,正如王景略先前所说,这些官员里其实并不乏诸阀子弟,只是他们并不赞同阀中长辈的意见,于是也成了牺牲品。 阳州城里的那些青石街就算洗的再干净,洗到看不到一点血迹,闻不到一点血腥味,但那些血终究已经流了出来,渗进青石缝的泥土里,不是看不到闻不到,便没有存在过,而既然存在过,便应该被记住。 宁缺没有说什么,带着王景略离开城守府,没有去客栈,而是直接出城去了富春江畔,用五两银子租了乌篷船,顺流而下。 战争结束的时间不长,清河郡暂时的平静,并不能让人们感到真正地放松,至少游客很难放松,所以美丽的富春江上游船并不多。 宁缺和王景略坐在乌篷船两侧,看着江畔的景致,纵是见多识广的二人,也不得不承认,若要论精致清美,世间再无一处能够胜过此间。 乌篷船晃晃悠悠,在江畔那些名园之间行过,船夫不时讲解着哪座名园有何历史来历,卧虎山下那片青竹又是谁家的私产,对这些事情是如数家珍,王景略没有心情听这些,宁缺却是听的非常认真。 富春江极美,遗憾的却是不长,乌篷船行的缓慢,摇啊摇啊摇便摇到了下游,上岸穿林,便来到了清河郡的煤山。 清河郡诸阀号称诗书传家,却哪里能够缺少军事和经济上的力量支撑,这片绵延百里的煤山,便是昊天赐予诸阀的宝藏。 宁缺和王景略站在煤山偏僻处,沉默眺望着此间的动静,只见诸阀的管事挥舞着皮鞭,那些**着身体的矿工,拖着煤车艰难地爬行,身上满是煤灰,煤灰里混着被鞭打出来的血水,看着惨不忍睹。 王景略最开始的脸色极为难看,观察了一段时间后稍微好了些,说道:“应该是从原始森林里抓来的野蛮人,还有西陵发过来的一些罪奴。” 宁缺说道:“和约既然达成,只要清河郡诸姓没有狂妄愚蠢到白痴那种程度,就应该知道如果还敢把我们的人困在这里做苦工,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 去年秋天清河郡叛乱,三千名大唐水师官兵死伤惨重,没有死的唐军全部被押到了富春江下游的煤山做苦役。大唐与西陵神殿签署的和约里,要求清河郡交回这些唐军,是最重要的条件,前段时间,那些遭受非人折磨的唐军,便被送回了长安,按照他们的说法,那段日子实在是太过惨痛。 宁缺此行专程来煤山,是因为唐国朝廷觉得清河郡归还的人数有问题,叛乱之后,被押到煤山做苦役的唐军至少有一千多人,但此次送回长安的还不到六百。清河郡方面给出的解释是,有很多唐军在战斗中受伤严重,被押往煤山之后,虽然接受诊疗也无法治好,就这样死了。 这是很合理的解释,但宁缺不相信。随着时间缓慢流逝,太阳开始向西,煤山里的苦役依然在拼命地挣扎着,他向一处废弃的煤坑走去。 根据暗侍卫的情报,当西陵神殿的使团离开清河,开始准备和唐国谈判之后,这座煤坑便变得安静下来,再也没有人进去过。 宁缺和王景略顺着坑道走进那处废弃的煤坑,随着坑道向里延伸,坑顶变得越来越矮,不得不佝起身子,行动也变得困难很多。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地底煤坑里黑暗一片,阴寒刺骨,幽幽的风把那股刺鼻的腐息味道凝在一处,无法向外释放。 宁缺停下脚步,伸手握住朴刀,确认坑底没有危险后,点亮了洞壁旁的一盏油灯。王景略看着被昏暗灯光照亮的坑底,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宁缺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什么变化,他蹲下身体,用手摸了摸一具腐烂遗骸的腿骨,确认是被重物砸断,然后他向里面走去,看那些尸首身上的伤势。 煤坑底部堆着至少数百具尸首,这些尸首已经腐烂严重,找不到任何可以表明身份的标识,但他知道这些便是自已寻找的那些人。 这些人不是死于刀伤或是箭伤,而是被饿死、被渴死,或是活活被累死的,这些人生前曾经是英勇的唐军,在折磨之前当然曾经反抗,所以那些鞭子才会带走白骨上的肉,腿骨才会被石头折断。 宁缺和王景略站在这些唐军的尸首前,沉默了很长时间。 对于为国奋战的将士,大唐始终投以最高的敬意,即便是一具遗骸都不会任由流落在外,更何况当时是活着的唐军。从知道大唐水师有千余人被清河郡诸阀送往煤山劳役,大唐朝廷便没有停止过拯救他们的努力,即便是在观主入长安那样的危急关头,朝廷依然没有忘记发文警告清河,并暗中承诺可以给予相应的利益,只要他们能把这些人放回来。 相信清河郡诸姓在此之后,应该很清楚长安城的态度,不敢再对这些唐军诸多折磨,然而在此之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这些唐军便在煤山死了数百人之多,可以想象当时他们承受了怎样的折磨与苦痛。 王景略以前是亲王府的供奉,过着潇洒如意的日子,后来被陛下送往许世将军麾下,数年打磨早已是真正的军人。 看着坑底的数百具遗骸,说道:“得想办法把他们送回去。” 宁缺在渭城从军多年,清楚军中惯例,但并不同意王景略的话,说道:“葬在此处也没有问题,只是需要修座好些的大墓。” 王景略明白了他的意思,将来总有一天,大唐铁骑会冲出青峡,横扫人间的南方,清河郡以前是、将来也必然是大唐的国土。 宁缺说道:“我在长安城里血洗清河会馆,有些人总觉得我下手太狠,担心影响清河民心所向,如果让他们看到这幅画面,不知道他们还会不会坚持自已的看法,民心这种事情可以慢慢来,但死去的人会催促我们的脚步更快一些。” 王景略说道:“清河郡百姓还有很多依然心向大唐,即便是诸阀子弟也有很多依然以唐人自居,不然叛乱日时,不会有那么多诸阀子弟官员也殉难而死,只担心如果杀的太多,会不会把他们推向对面。” “诸阀叛乱时,那些百姓没有站出来表明他们的态度,三百多名大唐官员被斩首时,他们依然沉默旁观,我不知道他们的心究竟向着哪里,我只知道他们曾经沉默,那便是帮凶,那就有死的道理。” 宁缺说道:“我手上染了很多血,再怎么洗都洗不干净了,有些人的手上看似没有染血,但就算他们跳进富春江也别想洗干净。” (未完待续) 第十二章 阳州城外一破庙 阳州城外以富春江风景最美,城内则以瘦湖风光最佳,此时已然入夏,湖面上莲叶如田,湖畔柳树成荫,说不出的清幽怡人。 前往西陵神殿参加光明祭的红袖招歌舞团,如前些年一样,还是住在瘦湖畔的宋阀别院里,气氛也如前些年那次一样压抑低沉。 前来发请柬的,还是那年那位崔阀的四管事,这位管事并没有把手收在身后,隐藏自已的断指,而是平静地放在身前,仿佛是要这些来自长安的姑娘们看清楚,自已当年曾经因为她们受过怎样的伤害。 三年前,红袖招前往烂柯寺参加盂兰节祭,恰逢崔老太爷百岁寿诞,崔阀要红袖招献一曲已然失传的霓裳。宁缺写了一封信,这位傲气凌人的四管事便断了数根手指,挨了很多记板子。 随着时间流逝,很多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今日崔阀的请柬,是邀请红袖招往富春江畔崔园,为族长崔湜贺寿,并且依然指明要她们献上一曲霓裳。上次还能静而微傲相迎的小草,现在变得愈发低调,如今的清河郡已经不再是大唐的一属,书院的威名并不足以确保姑娘们的安全。 小草望向身旁那名西陵神殿神官,神官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虽然他接到的命令是把红袖招好好带回西陵神国,但这并不代表他不愿意看到这些骄傲的唐女,在清河郡受到一些羞辱。 看着这位年轻的红袖招主事姑娘收了请柬,崔家四管事满意地笑了笑,轻轻抚摩有些发痒的断指,仰首走出了宋氏别院。 来到阳州城街上,一阵扰嚷声进入青帘小轿,四管事微微蹙眉,掀起轿帘一看,沉声说道:“堂少爷在那里做什么?” …… …… 宁缺和王景略回到了阳州城,他们戴着草帽,看上去就像普通的百姓,没有任何起眼处,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在街上走着,宁缺忽然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匾额上写着的清河邮所四个字,不由想起当年这里还叫大唐邮所,桑桑在这里给渭城寄了张银票。 还没有来得及感慨,他的注意力便被街头的喧闹声吸引了过去。他和王景略走过去一看,只见人群围着数名书生模样打扮的年轻人,其中一人正在大声地说着什么,其余数人则是和维持秩序的诸阀武装怒目相向。站在人群里听了会儿,宁缺才知道那名正在大声说话的年轻人,原来是崔阀某旁支子弟。 那名崔公子挥舞着手臂,看着街上那些面露骄横神色的燕人或南晋人,大声愤怒说道:“我们唐人凭什么要让异国人在自已的土地上嚣张?昨天夜里打伤那小姑娘的神殿执事,为什么今天被送出了阳州城?” 那些握着佩刀的诸阀子弟,脸色有些不豫,人群里也有人恼怒地驳斥他的意见,最后争论自然而然地来到清河人究竟是不是唐人这个方面。 “什么亵渎昊天?这都是西陵神殿的一面之辞!谁能证明?我崔华生从出生起就是唐人,骄傲了二十余年,现在却要说我不是唐人,要我像那些南晋人,燕人一样去卑贱地做狗,我凭什么要同意!” 人群渐渐变得安静下来,宁缺冷眼旁观,发现这个叫崔华生的还有他身旁那几名年轻人居然都是诸阀子弟,确认清河郡里确实还有很多人心向大唐,尤其是那些没有被青苔院墙蒙蔽眼睛的年轻人。 便在这时,人群渐分,一辆青帘小轿走了进来。崔族四管事掀帘下轿,看着崔华生寒声说道:“堂少爷,你的堂兄叔父,还有我清河诸姓数百条人命,就葬送在长安城的会馆里,难道你还要以唐人自居?” 崔华生见是此人,先是微怔,然后面色苍白悲怆说道:“我妻家秋氏去年秋天被你们灭族,一家四十余口死不见尸,便是我那外甥不过四岁,都被你们杀了,我兄乃太守府知书,被你们用棍棒活活打死,按照管事您的意见,我如果还以清河诸姓子弟自居,如何有面目去见他们?” 四管事的脸色愈发阴沉,说道:“堂少爷你应该清楚,此乃我清河千年大愿,事至已此再便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你何必如此执念?” 崔华生厉声喝道:“我便是如此执念,你又能拿我如何?今日之清河乃无国之地,无律之土,难道你还能治我的罪?” 四管事寒声说道:“没有律法,还有族规,来人啊,把堂少爷给我绑了,送到祠堂去交族里处置!” 话音落处,人群里冲出好些人,把那几名年轻人踹倒在地,用麻绳紧紧缚住,绑在木棍上挑起,向着城外的族祠走去。 …… …… 依然是美丽的富春江畔。 宁缺直到此时才发现,江边放着好些竹子编成的笼,大概便是浸猪笼的用具,无数年来,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男女,被活活淹死在美丽的富春江中,江水里那些柔顺美丽的水草里不知有多少冤魂。 他站在江畔看着水草,听着后方崔阀祠堂处传来的棍棒声和民众的叫好声,脸上的情绪没有任何变化,过了很久才转过身去。 祠堂外围着近千名民众。崔华生穿着一身白衣,脸色苍白,浑身是血,挂在祠堂外的竿上奄奄一息,似乎随时都会死去。 王景略走回他身旁。 宁缺说道:“叫好并不见得大家都同意崔阀的处置,只是因为崔华生平日里是位高高在上的公子哥,今天却被除了外衣打成这副惨样,围观的人们自然高兴。” 王景略怔了怔,说道:“打听到了些消息,崔华生确实是正经崔阀子弟,娶妻秋氏,乃是汝阳知州秋仿吾幼女,叛乱当日秋家被诸姓叛军灭门,其时秋氏正在娘家,也当场死亡。” 宁缺说道:“所谓民心,必须先稳定下来,才能争取,崔阀不惜让自家子弟去死,便是要用血来令清河郡的百姓沉默。” 王景略轻声问道:“既然如此,我们救不救?” 宁缺说道:“此人很爱他的妻子,现在活着也是痛苦。” 王景略说道:“至少他活着的时候不应该承受痛苦。” 宁缺说道:“富春江畔还有两个知命境,我不会为此人冒险,当然……如果他这次能够活下来,或者以后能够有些用处。”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祠堂。 他看着富春江对岸,感知着那些庄园里隐隐传来的阵意波动,心想果然不愧是比书院历史还要悠久的地方,底蕴不容小觑。 富春江畔有二人知命,这并不会让他感到畏惧,只是如果要动手,必然动静很大,那么所有人都会知道他已经离开了长安。 至少在进入西陵神国之前,他不能让人知道自已已经离开长安,不然满天下的修行强者,都会来尝试杀死他。 而且毕竟与西陵神殿签过和约,保证清河郡的安全,如果他在这里杀太多人,神殿不可能一直忍下去。在书院解决酒徒和屠夫——这两把始终悬在大唐头顶的刀之前,他有很多事情不能做。 不过也有些事情他可以做,也应该做。 正如杨二喜说的那样,唐人现在去清河郡,除了杀人还能做什么? …… …… 宁缺这次没有进阳州城。 他站在道外的树林里,看着那名骑着白马的官员,沉默不语。 那名官员很年轻,神态文雅宁静,身旁有数十名下属和军士护卫,在马上依然不忘向道上的清河郡百姓挥手,惹来阵阵喝彩。 在宁缺眼中,这名年轻官员却很可笑,因为此人身上穿着的官服,明明还是大唐制式,只是改了些细节,显得有些滑稽。 更是因为,宁缺一直认为此人很滑稽可笑,因为他叫钟大俊。 “叛乱那日,他立下的功劳最大,又是阳州城守的儿子,所以事后得了很多好处,如果清河郡宣布建国,估计会封爵。” 王景略看着钟大俊说道。 在叛乱时立功越大,自然便是指杀的唐人越多,阳州城诸级官员,都是被此人骗至城守府,然后用埋伏的刀斧手砍死。 宁缺看着钟大俊牵着缰绳的手,说道:“杀死他,我再离开,你在阳州城里把准备做好,最多一个月,我就会回来。” 阳城州外有座破庙,也是唯一的一座庙。 这座破庙里忽然来了两名僧人,其中一名僧人肤色黝黑,气度宁静而不凡,另一名僧人则是双眼已盲,神态颓丧而沉默。 宁缺随着暮色一道进入破庙。 他看着那名肤色黝黑的僧人微微一笑,说道:“师兄,好久不见。” 这僧人正是如今的烂柯寺住持观海僧 观海僧看着他叹息说道:“世间所有人都在等着你从长安城里出来,如此才能杀死你,谁能想到,你居然真的出来了。” 宁缺说道:“师兄这几年都在清修,不也破关出寺?” 观海僧说道:“西陵神殿要召开光明祭,瓦山总要去一人。” 宁缺说道:“我也想去看看热闹。” 观海僧这才知道,他竟准备去西陵,震惊地不知如何言语。 宁缺看着殿后方向,问道:“他最近如何?” (未完待续) 第十三章 前事如尘 宁缺用符在破庙里设了道结界,不担心殿前的声音传到殿后,但即便如此,他依然很注意说话的声音,不想让那名盲僧听见。 观海僧叹息说道:“当年他被逐出长安城,一直在世间颠沛流离,虽然境界仍在,只是双眼不能视物,自然过的有些辛苦。前年时,他流浪到瓦山,被寺中僧人发现,从那之后便一直在烂柯寺里随我清修。” 宁缺看着殿后,心想那名淫僧的生父在西荒被自已杀死,悬空寺早已把他逐出,自然再不会理会他的死活,这些年在人间流浪,想必过的很是惨淡,但他只是想想,却生不出没有任何同情心。 “辛苦师兄了。”他看着观海僧说道,“要你说那些故事真是不好意思。” 观海僧叹息说道:“虽说他当年犯下不少罪行,但双眼已瞎,在寺中与世无争,何必还要把他拖进红尘里受折磨?” 宁缺说道:“如果他真的心无尘埃,又怎会随你离开瓦山?” 观海僧看着他说道:“我能明白唐人的感受,只是既然想要做些什么,何必假托他人?真是何苦来哉?” 宁缺说道:“不错,辛苦师兄带他过来,确实没有什么意义,只是借口。书院不想给道门发难的借口,而我需要一个借口说服自已做些事情。” 观海僧感慨说道:“当年老师也看不出你将来究竟会走到哪条道路上,如今看来,我不免有些担忧。” 宁缺说道:“大师入的是歧山,又怎会想不到我会走上歧路?” …………趁着夜色,宁缺走进阳州城。他来到城守府外,看着伸出院墙的丛丛青竹,沉默稍许,双膝微屈再起,便跃到了墙头,闪电般伸出右手,握住并不光滑的竹子,像块薄布般轻幽无声地滑落到府内。 王景略此时已经离开,大概正在富春江畔做着准备,进入城守府的只有他一个人,他没有施符,也没有握刀,只是凭着不可思议的身体力量和强度,便轻而易举地进入城守府的最深处,没有任何人能够发现他。 以修行境界论,他现在已经是知命境的强者,但他真正的强大之处,最主要的还是修行浩然气之后的入魔之躯以及神符师的身份。 在清河郡里,除了那两名世家知命强者,没有任何人能够对他形成威胁,这也就意味着,在阳州城里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他做事情。 没有过多长时间,他提着钟大俊从后园里走了出来。钟大俊没有昏迷,却说不出话来,苍白的脸上满是惊恐的神情。 宁缺就像提着一袋垃圾,很随意地走到院墙处,振臂把他扔出墙外,只听着啪的一声闷响,然后他才跃了出去。 院墙外的街道上洒落了一些血水,钟大俊脸色更加苍白,五官痛苦地抽搐起来,身上大概有些骨头被摔碎,但他依然说不出话来,甚至直到此时,他还不知道究竟是谁悄无声息潜入府内制住了自已。 来到阳州城外那座破庙,宁缺把钟大俊扔到地面上,然后倒了碗凉茶缓缓饮了。钟大俊发现自已的手脚能动,第一时间不是试图逃跑,而是捂着痛苦不堪的胸口,把憋在咽喉半晌的那些血沫咳将出来。 因为痛苦和惊恐,他的额头上布满了黄豆大小的汗珠,他手臂颤抖擦着汗,强行平静下来,才敢去那看人长什么模样。 钟大俊是清河大姓子弟,自幼便是含着金钥出生,一辈子顺利无比,去年里在叛乱里立下大功,更是权高位重,如果说他这一生里有什么遗憾,自然就是那个叫宁缺的人,那个曾经的书院同窗。 所以他当然记得宁缺,就算宁缺变成灰他也能认出来,他怎么可能会忘记这个当年带给自已无尽羞辱的人? 令他感觉更加羞辱的是,时隔很久再次看到宁缺,他却发现自已无法去恨对方,和此时身体上的伤痛无关,只与恐惧有关,而且很绝望。 就算他现在在阳州城里风光无限,又哪里有资格和书院的十三先生相提并论?隆庆皇子与宁缺之间的对抗,换个角度看或者能是一番美谈,可如果让世人知道他暗中嫉恨宁缺多年,绝对只会对他发出无尽的嘲笑。 正如钟大俊这几年无数个夜晚里带着不甘带着自嘲带着无奈带着绝望想到的那样,宁缺基本上已经忘记了当年书院里的那些小故事,他也不知道钟大俊是这样的嫉恨自已,不过他确实很讨厌钟大俊。 钟大俊艰难地坐起身来,看着破佛像前的宁缺后背,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这时候求饶有没有用? 宁缺转过身来。 钟大俊颤着声音问道:“你要做什么?” 宁缺看着他没有说话,眼神冷静的没有任何情绪。 看到宁缺的眼神,钟大俊便知道今天自已肯定会受很多罪,甚至有可能死亡。只是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他问道。 宁缺依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 钟大俊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杀意,看到了那天城守府里的血,看到了那些死在刀斧之下的唐朝官员不甘的眼睛。 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求生的渴望压倒了恐惧,紧紧地握着双拳护在胸前,声音沙哑喊道:“书院在和约上签了字,你不能杀我!” 宁缺还是不说话。 钟大俊跪倒在他身前,摊开双手,拼命辩解说道:“我是奉命行事,而且在清河郡我也只是个小人物,如果你要杀人立威,选我没有任何意义。更何况如果让人知道你离开了长安城,道门强者都会来杀你,你何必为了我这种比鼻涕虫还可怜的小人物冒这种风险?” 宁缺静静看着他,始终不发一语。 钟大俊绝望了,惊恐地叫喊道:“你杀会馆里的人时,还没有签和约,但你现在杀我,就是对神殿的挑衅!神殿要天下归心,怎么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难道你想要战火重起?你究竟想做什么? 破庙里安静异常,只有钟大俊的嘶喊声不停响起,在破佛像和脏脏的旧幔布之间回荡,这种诡异的感觉让他快要发疯。他拼命地拍打着满是灰尘的地面,用嘶哑的声音讲述着宁缺不能杀自已的原因,贬低着自已的身份,做最沉痛的忏悔和最疯颠的辱骂,只想要保住自已的性命。 “你是在吓我对不对?” 钟大俊看着宁缺,脸上满是鼻涕和泪水,像疯子一样吃吃笑着,说道:“你不能杀我,所以你想把我吓疯!” 他仿佛抓到了这件事情的重点,兴奋地挥舞着手臂,大声道:“我明白了!你就是在吓我!我钟大俊可不是被人吓大的!” 听到这句话,宁缺笑了笑,离开了破庙。 看着紧闭的庙门,钟大俊的脸上满是愕然的神情,他的手臂还停留在空中,完全不明白现在这是怎样的情况,对方怎么就这样走了? 便在这时,殿后传来一道声音:“阁下便是钟大俊?” 话音落处,一名僧人拄着竹棍,从殿后走了出来,只见他穿着布制的袈裟,微微偏着头,双眼深陷,里面幽黝如洞。 钟大俊看着这名瞎眼僧人,下意识应道:“不错。” 听到他的回答,瞎眼僧人笑了起来,笑声沙哑而宏亮,撞击着破庙四壁,把那些灰尘都震了下来,却又显得是那般怨毒。 钟大俊感觉到有些古怪,问道:“你是何人?” 瞎眼僧人沉默片刻,缓声说道:“贫僧悟道。” 钟大俊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忘了在哪里听到过。 悟道走到钟大俊身前,眯着瞎了的眼睛,看着自已并不看见的对方,神情漠然问道:“你在长安城里呆过?” 钟大俊愈发觉得警惕,谨慎回答道:“只呆了两年时间。” 这位瞎眼僧人,乃是悬空寺某位大德的私生子,因为品行不端被逐出荒原,踏足红尘之后,不知惹下多少情债,糟蹋了多少良家妇人,曾经参加过书院二层楼的登山试,也正是那日,他遇到了宁缺,又遇到了桑桑。 他对桑桑一见钟情,便想亲近,不料先是被颜瑟大师所逐,其后更是被光明大神官烧瞎了双眼,从此成了一个废人。 他乃红尘里一淫僧,与修行界没有任何来往,不知道修行界发生的那些大事,瞎眼之后,他心如槁灰,在世间流浪,去烂柯寺后闭关不出,渐渐把那些过往都忘了,把观海师兄讲的那些故事都快要忘了,甚至快要忘记那个小姑娘长什么模样,但他始终没有忘记,那人在山道上自报的姓名。 书院,钟大俊。 他没有听到宁缺和钟大俊全部的对话,只听到钟大俊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本以为自已已经远离红尘,无爱亦无恨,不料今日在这间破庙里,骤然听到那个名字,才发现原来自已依然在恨。 他恨自已瞎了眼,恨自已瞎了眼看中那个小姑娘,恨那小姑娘瞎了眼要跟着那个叫宁缺的人,恨自已失去了所有,那人却拥有了所有。 “难怪师兄要带我到这里来,想来他是想让我看清楚自已的内心,能够寻觅到真正的平静,然而我只能让师兄失望了,因为只有杀死你,我才能够获得真正的平静,从仇恨的深渊里获得解脱。” 悟道看着钟大俊认真说道。 钟大俊看着这名僧人瞎了的双眼,觉得身体寒冷到了极点。 悟道平静说道:“请放心,我会用非常端正的态度,认真地杀死你。” 钟大俊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一声惨呼。 任何事情要做的认真,必然要专注,专注便会缓慢,想来在这个夜晚,在这个早已没有香火的破庙里,他会死的非常慢。 …………凄惨不可闻的嘶喊和求饶声,不停从破庙里传出,那两扇有些老旧的门,仿佛都不忍再看庙里的画面,轻轻颤抖着。 宁缺站在庙前,听着身后传来的声音,想起当年跟着老猎户第一次打猎时的场景,陷坑底部那只被十几枝竹签插穿、却一时无法死去的野兽,似乎和此时钟大俊发出的惨呼声很像,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观海僧看着他脸上的神情,默宣一声佛号,神情苦涩说道:“你果然已经入魔,我随你行此恶事,想来此生也难再见佛国。” 宁缺看着他说道:“既然钟大俊该死,此事自然算不得恶。” 观海僧摇头说道:“善恶在心,欺骗便是恶,悟道师弟虽说前半生行恶无数,但在寺中本已忏悔改过,我却骗他来杀人,我之罪恶更甚。” 宁缺说道:“先前便说过,他既然愿意跟着你离开瓦山,说明他对红尘仍有眷念,此时看来,那份眷恋便是仇恨。怎样才能化解仇恨?佛法不行,教典也不行。复仇复仇,不以痛苦复还,如何能够解开痛苦所带来的仇恨?今夜之后,悟道的仇恨便能解开,对红尘再无贪念,日后说不得还能参悟大道,无论怎么看,师兄你行的都是善事,哪里来得恶?” “我说不过你。” 观海僧愧疚说道:“但我知道我的行为必然不为佛祖所喜。” 宁缺说道:“佛祖也不过是个修行者,岂能以他的是非来定我们的是非,如果你担心此生不能再见佛国,我替你在人间建一真实佛国又如何?” 观海僧不知该如何接话。 便在这时,破庙里的惨呼声终于慢慢低弱,然后再未响起。 悟道推开寺门,踉踉跄跄走出来,摊着满是鲜血的双手,对着四周,带着哭腔喊道:“师兄,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啊?” 宁缺悄然无声走到一旁。 观海僧上前扶住悟道。 悟道跌坐在地,抱着他的腿放声痛哭,颤声说道:“师弟对不住师兄教诲。” 观海僧也湿了眼眶,情绪复杂地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宁缺以为告别,然后搀扶着悟道,走进漆黑的夜色中。 宁缺看着昏暗的破庙内血腥的画面,安静地站着,待到远处官道上传来声音,看到那些星星点点的火把,便转身离开。 (未完待续) 第十四章 难以入眠 城守府里的人们,没有用多长时间便发现钟大俊被人掳走,开始在阳州城里四处搜查,诸阀的武装显示出很强的控制能力,在很短的时间里,便查到了一些线索,然后举着火把来到城外的这座破庙。 在破庙里,他们看到了满地鲜血和血泊中惨不忍睹的钟大俊,确认这位贵人已经没有呼吸后,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紧张和不安。 富春江畔的那些名园,因为钟大俊的离奇死亡,也变得紧张起来,尤其是随着后续的线索被查到,气氛更显压抑。 “半个时辰前,那两名僧人上了南晋的官船,这时候应该已经到了湖上,就算用快艇去追,只怕也要到对岸才能追上。” 崔湜看着老父亲脸上的皱纹,沉默片刻后说道:“钟家的反应很强烈,要求马上派人登船去追,暂时被我压了下来。” 这位崔阀的阀主,看上去就是一名普通的富翁,然而和他的父亲——清河郡真正的主宰者相比,依然显得还是不够沉稳。 老太爷曾经做过一任大唐宰相,在清河郡拥有无上的威望,翻手便是**,让清河郡重新获得了千年难觅的良机,然而他是如此强大的老人,看上去和普通的老奴没有任何区别,事实上他便曾经以老奴身份见过宁缺。 “钟家就这么一个成材的子弟,死的这么惨,反应强烈一些是自然之事,你的处置很得当,不能让他们的愤怒,破坏了清河难得的安宁。” 崔老太爷把手伸进铜盆,缓慢地搓揉着被滚水泡烫的毛巾,有些疲惫的声音也渐渐被烫的舒展开来,说道:“但那两名僧人的身份一定要查出来。” 清河郡诸阀对今夜的血案反应如此低调,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最大的嫌疑对象是两名僧人。当今世间,佛宗如往年一般低调,然而随着书院和道门拼的两败俱伤,人们渐渐开始警惕那些僧人的力量。 老太爷把滚烫的毛巾覆到脸上,沉默了很长时间。他觉得钟大俊的死应该另有隐情,却没有任何办法。 “安静些,再安静些。”他苍老的声音穿过湿毛巾,混着热雾在安静的书房里不停回荡,“在这种时候,清河必须安静。” 崔湜清楚父亲的担忧或者说恐惧来自何处,只是西陵神殿一日不能把唐国灭了,清河便要恐惧一日,再安静又有什么用处? 崔老太爷把毛巾揉成一团扔进铜盆里,看着他说道:“明天的寿宴你也低调一些,至于红袖招……把她们礼送出境。” 崔湜看着父亲脸上的白布,忽然带着恶意想到,这真的很像那些老人死去时的画面,然后平静应下,便走出了书房。 书房里安静无声,老太爷颤颤巍巍走到案旁,端起温度正好的茶杯,搁至唇边浅浅饮着,满脸的皱纹里写满了忧虑。 手里的茶杯在轻轻颤抖,澄黄的茶水漾成波浪,便如他此时的真实心情。知道钟大俊死讯后,他像过去的那些年里一样,表现的极为平静,然而谁能知道,他已经开始恐惧,开始不安。 从在族学启蒙开始,他便立下了一个宏大的愿望,要带领清河郡重新回复千年之前的独立和荣光,和那些野蛮而不知教化的唐人切割开来,然而他一直什么事情都不敢做,只能老老实实地等待着。 他调养着身体,严格控制着饮食,活了一百多岁,依然身体健康,甚至还能再活很多年,才终于让他等到那一天。 夫子离开了人间。 崔老太爷开始在青史上留名。但他依然恐惧,尤其是每个夜晚,看着那轮明月照在富春江上时,他甚至恐惧地无法入眠。 …… …… 观海僧和悟道乘舟破夜而去,他们将会直接去西陵参加神殿召开的光明祭,也许路上悟道会从那夜的血腥里得到某种契机,从而离开。 王景略带着草帽消失在阳州城里,除了宁缺没有人知道他曾经来过,更没有人知道他现在藏身何处,在准备做什么。 钟大俊死了,清河郡开始不安,富春江畔的那些名园开始恐惧,宁缺做完自已想做的事情,便离开了清河,来到了大泽上。 这是一艘很普通的客船,和在大泽上四周巡游的南晋水师船舰相比小到可怜,甚至稍大些的风浪,便会让船荡的非常厉害。 这种客船的速度很慢,要横穿大泽需要两天的时间,坐这种船的人,自然都是没有钱的普通百姓。看似茫茫无垠的大泽、迅速枯燥起来的湖景,加上气味难闻却无处躲避的船舱,让这些本就有些神情麻木的人变得愈发麻木,只有时不时响起的呕吐声,才能让人知道这是一群活人。 宁缺坐在船的尾部,没有去舱内和那些人挤出一个睡的位置,两天的旅程对他来说谈不上艰苦,如果不是怕引人注意,他甚至不需要进食。 湖上的风很大,里面蕴藏着很多湿意,他坐在船尾,看着湖面上的那些白色泡沫,没有任何诗意,只是在默默想着别的事情。 他的念力正在天地之间感受,不想惊动南晋水师里的修行者,被精确地控制在小船后方的湖面上,一部分则是落在了湖水里。 那个风雪天,他在雪街上写出了那个字,斩出了千万刀,从那一刻开始,便是酒徒和屠夫,也不敢踏进长安一步。 然而他终究不可能永世困坐愁城,他不想成为长安的囚徒,尤其是在桃山上传回那些消息后,他便知道自已要离开了。 若让世人知晓他离开了长安城,迎接他的将是无休无止的暗杀,甚至有可能下一刻,他便会在船上看到那个酒壶在湖风里摇摆。 他需要在长安城外,也能写出那个字。 然而如今世间的人们,就像这艘客船里的旅客一样神情麻木,面对着无法逃避的事情,便用沉默来承受,有谁能与他同道? 无人同道,又如何写得出那个人字? 宁缺看着湖上的沙鸥,右手在铁刀的刀柄上握着,默默思考着这个问题,从白天直到夜深,再到晨光把湖面照成鱼腹。 依然一无所获…… (未完待续) 第十六章 市井之中,自有圣人(上) 那名神官肥头大耳,穿着丝绸制成的神袍,说话的时候,手指微翘掩在鼻前,明显很不适应街巷里的污水臭味。 叶苏说道:“临康城里授课需要批准吗?” 神官寒声说道:“你要教这些孩子劳作,没有人会理会你,但据说,你每天授课的最后,都会讲一段昊天教义?” 叶苏说道:“不错。” 神官看着他厉声斥道:“非神官妄解教义,是不可饶恕的罪行。” 叶苏想了想,把手里的饭碗搁到窗台上,说道:“您若要问我的罪,我随您去。” 神官看着他脸上的宁静神情,便觉得受到了极大的羞辱,因为他想要看到的是一个痛哭流涕的悔罪者,他习惯从那种救赎者的角色里获得快·感,所以他觉得很愤怒,从护卫手里接过鞭子,便向叶苏的脸上抽了下去。 没有人敢阻拦他,即便是那些抱着饭碗的孩子对老师非常敬爱,此时也只敢瑟瑟地站在一旁,因为他是代表昊天意志的神官。 宁缺站在人群外,看着这名低级神官因为这样的原因,便要教训叶苏,自然觉得有些可笑,心想这真是在找死。 然而当皮鞭破风抽出,叶苏却依然没有什么反应,他低着头站在破屋前,似乎正在等待皮鞭在自已脸上留下血印。 宁缺这才想起,在青峡之战里,叶苏败在二师兄剑下,雪山气海尽毁,现在只是一个普通人,甚至可以说是废人,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背着木剑、骄傲行走于世间的道门强者。 现在的他,没有办法躲过这记皮鞭,那么自然也无法躲过稍后可能落下的很多记皮鞭,一代道门奇才,或许便要悄无声息死在那个庸人的手中。 宁缺不准备出手,因为他没有出手的道理。 虽然像叶苏这样的人物以这样卑微的方式死去,便是他也觉得有些遗憾,但他不愿意因为对方而暴露自已的行踪。而当他看到人群那个抱着剑的瞎子,便知道憾事应该不会发生了。 皮鞭在污浊的空气中寸寸断裂,落在破屋前的污水里,那名神官有些惘然地看着自已右手里的鞭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然后他右手的五根手指也断了,鞭柄落下,鲜血淌流,白森森的骨头截面,就像五个白漆涂成的句号宣告了他的结局。 神官脸色苍白,看着自已的右手,看着手间淌下的血,痛的浑身颤抖,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发出呼痛的声音。 他不是那种虔心向道,道心坚毅的人,之所以能够忍住断指的痛苦,是因为他像宁缺一样,也看到了人群外那名抱着剑的瞎子。 从看到瞎子的那一眼起,神官便知道皮鞭为何会断裂,自已的手指为何会离开身体,也知道如果自已不想脑袋也掉下来,那便必须忍着。 西陵神殿在唐国之外的任何国度,都拥有无比尊崇的地位,一般的王公贵族都不敢得罪低级的神官,然而在南晋这个国家却有一个地方,西陵神殿都必须保持尊重,低级神官在那些人的眼里和猪狗也差不多。 那里是剑阁。 神官不敢在皮屋前再做片刻停留,带着十几名护卫,低着头向街巷外走去,当他走过那名抱剑瞎子身前时,更是恨不得把头藏进裤裆里。 传闻中,南晋皇帝陛下就是死在这个瞎子的剑下,他不认为自已和这些护卫的命加在一起有陛下的生命贵重。 …………柳亦青走到破屋前,以晚辈的身份,对着叶苏行礼。他如今已经是知命境的强者,叶苏只是个雪山气海被废的普通人,但他的礼数依然是那样恭谨。 “家师再请您入阁静修。”柳亦青温和说道:“您乃明珠,何必蒙尘?家师以为,世间总有那些愚昧狂妄之辈,想要做些可笑的事情。” 叶苏看着身前这名盲剑客微微一笑,这已经是剑阁第三次派人来请自已,他也知道柳白传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道门和书院两败俱伤,局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隐藏了无数年的知守观,不再是所有人都膜拜敬畏的不可知之地。无论修行界还是西陵神殿内部,都有不少人想要通过杀死或欺凌他,来获得某种精神上的力量或者说自我认可。 他看着柳亦青说道:“我只是个普通人,现在还把目光放在我身上的那些人,不可能走的太远,既然如此,便不需要理会。” 柳亦青说道:“先生居陋巷,安全如何保证?” 叶苏说道:“这片街巷里生活着很多普通人,我希望能够像他们一样活着,如果不能那大概便是昊天的意思,代我感谢令师好意。” 柳亦青知道不可能轻易说服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即便境界尽毁,辞锋不似往年傲然,但叶苏终究还是叶苏。 …………柳亦剑以剑为杖离开,破屋前回复清静,那些孩子们望向叶苏的眼神变得越来热烈。他们在这片街巷见惯了流血冲突,所以对落在污水里的那五根手指能够做到视而不见,但却明白老师果然不是普通人。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句话终究是有道理的,不然桑桑怎会成为现在的桑桑,破屋前的孩子们用市井里的智慧,看出了叶苏的不凡,没有被吓走,反而拿出了稚拙的小市民的可爱,缠在他的身旁。 对于身旁的热闹,叶苏不以为意,待孩子们吃完饭后,他从破屋里取出一块小黑板,开始给孩子们上课,场间顿时变得安静了很多。 宁缺站在外围,听着叶苏平静而温和的声音,看着他很有耐心地对孩子们讲解问题,忽然觉得在此人的身上看到了大师兄的影子。 叶苏授课的内容让他有些意外,和修行没有任何关系,最开始的时候,是在讲一种头花的编织方式,接下来又开始画图,教那些男孩子做木工活,直到上课快要结束的时候,他才讲了一段简单的教义。 宁缺有些想不明白。 暮色渐至,街巷深处传来家长们喊孩子的声音,穷困人家一天只吃两顿饭,晚饭的时间总是会稍早些,如果饿了好上床直接睡觉忍着。 叶苏挥挥手,示意今天的授课到此结束,夹着小黑板走进了破屋。孩子们恭敬地向破屋行,然后叽叽喳喳吵闹着散去。 宁缺走到破屋前,看着那扇连风都拦不住的木门,沉默不语。 按道理来说,他本不应该走进去,然而此番重蹈红尘,觅的便是机缘,在这临康城污水横流的街巷里,忽然见到叶苏,这便是机缘。他本是往西陵赴死而去,在死前见到他,更是大机缘,而且他相信自已现在可以随时杀死对方。 他向前走了两步,举手敲了敲门。 “请进。”叶苏在破屋里说道。 宁缺推门走了进去,只见破屋里家徒四壁,只有一张小床,一个水缸,屋顶的毡皮破了很多洞,暮光漏下,倒是很明亮。 叶苏看见是他,有些意外,笑着说道:“你怎么在这里?” 宁缺说道:“随意逛逛,却没想到能遇见你。” 叶苏请他在床上坐下,说道:“遇见这种事情,向来都是随意发生的。” 宁缺说道:“谁能想到你现在藏身陋巷做教书先生。” 叶苏从缸里盛了一碗水,递给他,说道:“青峡一战后,我先去了宋国,然后来到这里,很多年前我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 宁缺接过水碗,道了声谢,问道:“传闻中勘破生死关的那次游历?” 叶苏微笑说道:“生死这种事情,只要你去看,便无法看破,当年的那些骄傲,现在看起来,其实真的有些可笑。” 宁缺现在的境界,并不足以完全理解这句话,但他隐约感觉到,叶苏虽然境界尽毁,但在某些方面却似乎已经超越了当年。 叶苏问道:“你来南晋何事?” 宁缺说道:“只是过路,我准备去西陵神殿一趟。” 青峡一战后,叶苏成了废人,不再是修行者,自然也不关心修行界的事情,他不知道西陵神殿要开光明祭,也不怎么关心。 宁缺想着先前见到他授课时的画面,不解问道:“以您的境界学识,只要愿意,最多花上数年时间,无论想教出南晋科举状元还是修行强者,都不是什么难事,为什么先前却讲的是那些内容?” 叶苏说道:“想要修道,需要天资,临康城里有这种天份的学生并不多,即便有,想必早就进了剑阁,至于我为何会教那些孩子编头花做木工,那是因为这些技能可以帮助他们在最短的时间里挣到钱,然后可以多吃几碗饭。” 宁缺想了很长时间,最后说了两个字:“佩服。” 叶苏说道:“如果要说佩服,不如佩服你大师兄,他多年前便在市井里教过书,我现在做的事情,并不新鲜。” 宁缺说道:“师兄本就是那样的人,您却是半途上路,所以更值得佩服。” 叶苏说道:“我在长安城小道观里住过一段时间,很喜欢那种市井之中自有真义的感受,现在也是在寻求自我的平静,哪里值得佩服?” 听着市井之中自有真义这句话,宁缺端着水碗的手微微一僵,他看着叶苏的眼睛,非常认真地问道:“您能教我这些吗?” (未完待续) 第十七章 市井之中,自有圣人(下) 破屋内暮色愈浓,叶苏看着他微笑说道:“我当年在你师兄处学了些,教还给你也是应该,只是要收学费。你想学些什么?” 宁缺看着手里的水碗,看着碗中像酒一样的水,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开始讲述从去年秋天起发生的那些故事。 长安城墙上的薄雪落下如幕,观主入城遇着千万刀,天空里的雪开始燃烧,烧出一片湛湛青天,他在那片青天上写了一个字。 叶苏现在是普通人,不在修行界里行走,不知道很多事情,但观主入长安一事,剑阁方面早就已经通传了他。 “既然你能写出那个字,在城内你便无敌,即便是老师也败在你的刀下,可如果来到城外,老师看你一眼,你就死了。” 宁缺承认,说道:“我想知道怎样在长安城外也同样强大。” 叶苏说道:“你是第一个写出那个字的神符师,颜瑟没有做到,无数前辈都没有做到,所以没有任何人能够教你,我更没有资格。” 宁缺说道:“怎样能够集合更多人的意志?” 叶苏说道:“最常见的手段或者说表现方式,自然是信仰二字。” 宁缺说道:“我也是这般想的,但我不想走道门的旧路。” 叶苏说道:“所以你冒着极大风险出了长安,重蹈红尘,在人间游历,这依然走的是我当年想勘破生死时的旧路。” 宁缺不是很明白他这句话。 “当日你师兄坐在潭边看书,根本就没看我的剑,我才明白看破仍然需要去看,有个看字便落了下乘。后来我在小道观里静修,看观塌檐破,我才明白破而复立的道理,最终明白生死循环是为自然。” 叶苏回想着荒原雪峰上的那一剑,潭畔的那名书生,看着他微笑说道:“如此我才能在青峡前接下君陌的那一剑。” 宁缺问道:“这些和我现在的困惑有什么关联?” 叶苏说道:“你写的是没有人写出过的字,你走的是没前行者的路,我说过没有人能够教你,我所能做的,便是把自已修行感悟的历程,摊开来给你看,揉碎了你让触摸,你能从中体悟到什么,不由我决定。”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请继续。” 叶苏说道:“当年周游诸国勘破生死的那场试炼,我依然是以旁观者的心态看人间的百态,然而如今变成废人,重新回到人间,来到临康城的这片破烂街巷里,我才从旁观者变成了参与者。” 宁缺想着自已在长安城墙上看街巷如线,百姓如蚁,在大泽客船上看舱内麻木的旅客时的心情,才发现原来自已还是没有摆脱旁观者的立场。 叶苏看着他继续说道:“你不想走道门的旧路,是因为你本能里厌恶宗教这种存在,然而你忘了宗教确实是信仰,但信仰并不见得全部是宗教,至少不会都是像昊天道门这样的宗教。” 宁缺想了想,说道:“我认可这种说法。” “你应该很清楚,除了道门里的那些神术强者,境界越高的修行者,越难保证自已的心意澄静,换句话说,越强大的人越难有信仰。信仰这种事情,并不在天穹之上,只在尘埃卑微处,说的更简单一些,信仰就是普通人最不可动摇的想法和渴望,你如果要用信仰来集合人们的意志,便首先需要弄清楚他们想要什么。” 叶苏说道:“我如今雪山气海俱废,变成了真正的普通人,没有能力再去思考高妙的道理,却反而有机会过普通人的生活,了解普通人的想法,比如这片街区里孩子们的信仰,不过便是吃饭二字。” 宁缺想着先前看到的那些画面,点了点头。 叶苏看着他问道:“你还没吃饭吧?” 宁缺先前见着他吃了一大碗青菜饭,说道:“一顿不吃无所谓。” 叶苏说道:“看,这就是你与普通人不一样的地方。” 宁缺明白了他的意思,问道:“家里有面条没有?” ?? 落+霞-小+說+ ww w + l u ox i a - c o m + 破屋里真正的家徒四壁,虽有旧锅老灶,但想找些米面,却极困难,好在叶苏如今在街巷里很受人尊敬,不多时便有人端了碗素面。 宁缺连汤带面全部吃完,把碗筷搁到窗沿上,忽然想着一事,问道:“既然要过普通人的生活,为何你要那些孩子送饭?” 叶苏的回答很简单,很有说服力:“我不会做饭。” 宁缺无法反对这个解释,又问道:“先前在前面那条巷子口,看见那些妇人洗衣服没用皂粉,想来是生活拮据,为何连洗衣棰都不怎么用。” 叶苏的解释依然很有说服力:“洗衣棰确实能把衣服洗的更干净些,但她们家里的衣裳用的布料并不好,这般洗几次便有可能坏了。” 宁缺说道:“这里的人们活的果然很艰难,难道非要在这样艰难的环境里,才能体会到你想要体会的那些感受?会不会太自虐了些?” “我在这方面的感悟学习,也是刚刚开始,无法给你直接的答案或者明确的指向,只能说出自已的一些隐约判断,供你参详。” 叶苏说道:“我们先前说过,信仰可以用来凝聚人群的意志,这句话其实反过来说也没有问题,人类最强烈最统一的意志,必然会变成信仰,那么我们其实只需要知道人们究竟最想要什么。” “人类很擅于隐藏自已真实情感,因为袒露有时候就像卸甲一般,意味着危险。在寻常的日子里,温暖而舒适的环境中,你很难发现他们真实的渴望与想法,你问他们想要什么,很难得到答案。只有在绝望的生命时间段里,在极致的事情背景前,那些答案才会自已跳出来,显得无比清晰,无论此前他们是麻木还是市侩,他们的行为总是那样的诚实。” 宁缺想着长安城里民众在那个风雪天里的勇敢,若有所思。 叶苏继续说道:“你先前那句话错了,不是非要在艰难的环境里才能感悟到这些,而是艰难本就是人间的常态。我不去长安却来到临康,便是因为唐人活的太过自由美好,这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享有的待遇。” “在临康城里,我看到过最豪奢的贵族,见过最贫贱的市民,见过最嚣张的神官,也见过最卑苦的奴隶。富贵与贫穷仿佛与生俱来,无法改变,这让我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些事情无法改变?” 暮光顺着破屋篷顶的洞洒进屋内,仿佛在叶苏身上镀上了一层红暖的光泽,没有神圣的感觉,却是那样的令人亲近。 他静静看着宁缺说道:“昊天教义里说每个人都有罪,需要忏悔,才能得到昊天的拯救,死后进入光明的神国。可在进入神国之前的数十年漫漫人生路里,难道信徒就要承受无望的贫穷折磨?” “我没有去过昊天神国,不知道那里是不是如教典中描述的那样美好,但我知道神国之下的人间并不美好。那么如果昊天悲悯的目光暂时没有落在人间的时候,或者说它在考验人间的时候,昊天信徒应该做些什么?像过去无数年间那样,对着西陵神殿叩拜敬奉,然后麻木悲苦地等待最后的拯救?每个人都有罪,信徒们的罪究竟是什么?对物欲的贪婪?对财富的渴望?对自由的向往?因为这些而无法获得安宁的心?” “这些都是人类难以摆脱的**,如果这些都是罪,那么便是无法彻底抹灭的原罪。对于这些罪,佛宗要求静心冥想,走的是遏止**的道路,道门则是以信徒对昊天的信仰为根基,要求信徒把这些**转换成奉献,中间的桥梁便是信仰,只有书院对这些罪从来不予束缚。” 叶苏说道:“这些都有道理,又都有缺憾。佛宗不看现世,只把希望寄在来世,道门不看现实,只把希望寄在神国,书院定下唐律,却依然是引领者的角色,对个人自身的素养要求太高。我这些天始终在想,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方法能让这个充满原罪的人间变得更好一些。” 宁缺看着他,问道:“什么方法?” 叶苏说道:“昊天将拯救我们于生命结束的时刻,那在生命延续的阶段,谁来拯救我们?我们必须自已拯救自已。”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所以你教那些孩子。” 叶苏说道:“这只是开始。” 宁缺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按照教义,只有昊天才有资格拯救世人,你现在的想法和行为,已经可以被昊天认为是亵渎。” 叶苏说道:“昊天爱世人,怎能不允世人自救?” 宁缺看着暮光里的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随着时间流逝,如果此人真的传道成功,或许这片充满污水垃圾的街区,将来会成为昊天道教里的一处圣地,因为他必将成为圣人。 当然更大的可能是,这位曾经的道门行走,可能会被西陵神殿里的那些红衣神官绑上木架,然后烧成一具焦尸。 (未完待续) 第十八章 月缺 在市井里传道,这是叶苏自我的救赎,也将带领世人展开自我的救赎,对于这个世界已经维系无数万年的昊天教义来说,这个改变看似微小,实际上却是一次革命性的变化,对昊天的崇拜将会被新的教义所取代,对神国的向往将被对现世的爱所取代,这便是宁缺感到震撼的原因。 叶苏看着宁缺说道:“传道其实就凝聚民心、统一信仰的过程,具体怎样做,我也是在尝试当中,道门典籍里有更多的先例,如果你对这方面感兴趣,不妨去西陵神殿的书殿,那里有很多书。” 宁缺在临康城里住了下来,和叶苏互相探讨、彼此研习,接触的越多,他对叶苏越佩服,他发现这个住在破屋里的男人,仿佛就像是磨了无数把刀的磨刀石,表面是那样的温润,内在是那样的坚定,有很多肉眼看不到的粗砺,将教典里的那些经文磨成细粉,变成属于他自已的理念。 在这些日子的讨论里,叶苏始终没有对宁缺如何能写出那个字发表意见,如最开始那样,只是平静地讲述自已此生的学习所得和这些年游历诸国的感悟。叶苏博览群书,自幼便研习教典经论,宁缺等于系统地学习了一次道门理论,在讨论中,叶苏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假设,如果昊天如夫子所言是这个世界的规则,那么客观冰冷的规则是通过什么方法拥有了生命以及力量?他认为最大的可能性是来自于民众的信仰,宁缺觉得这种假设很有道理,但想到隔上数万年便会出现一次的永夜,又觉得有说不通的地方。 除了讨论,叶苏每天照常给街巷里的孩子们上课,教木工活、编织活和酿酒方法,也会简单地讲些教典里的故事。 渐至盛夏,临康城大雨频繁,堆满了临时建筑和年久失修老房子的这片街区,在暴雨的袭击下,显得那样不堪一击,每天都有房子垮塌。 叶苏带着孩子们到处救人,帮着修理被雨水打坏的屋檐,甚至开始规划入冬后开始全面整修这片街区的排水系统。 因为剑阁弟子偶尔会来的缘故,宁缺很少走出破屋,自然也没有帮着做这些事情,他只是安静地观察整个过程,渐有所得。 最后这场暴雨持续了三天时间,就在所有人都已经筋疲力尽,快要绝望的时候,雨忽然停上,天空骤然放晴。 雨水浸泡的街巷里响起无数欢呼声,叶苏背着药匣子,在各家之间来回,雨后蚊虫太多,疫病这种事情很令他警惕。 宁缺把床前承接雨水的三个破碗抽空,抬头看着篷顶破洞里的那轮太阳,默然想着你怎么忽然间就不哭了呢? 叶苏回到破屋的时候,已经很疲惫,把手里的那碗青菜饭递给宁缺,说道:“我今天有些不舒服,你先吃吧。” 宁缺看着他苍白而瘦削的脸病,心想他现在的身体连普通人都不如,再这样坚持下去,只怕还没有成为圣人,便先变成了死人。 “不吃了。”他看着破屋顶上那片瓷蓝的天空,说道:“我得走了。” 叶苏说道:“我没有什么可以再教你,你确实应该离开了。” 宁缺回头望向他,微微皱眉。 叶苏微微一笑,说道:“不用纠结,怜悯这种情绪对于现在的你来说,就是美味的毒药,我也不会因为你要杀我,就对你生出什么恨意。” 宁缺想了会儿,说道:“我还是觉得杀了你太可惜。” 叶苏说道:“如果你离开长安城的消息,让我传出去,那么无论你再如何聪慧好学,最终也只能写出一个死字。” 宁缺说道:“我希望你能活着,而且我认为你也应该希望我活着。” 叶苏问道:“为何?” 宁缺说道:“你在做的事情以及将要做的事情,非常有意思,当然你以后会面临很困难的境遇,所以你应该需要我。” 叶苏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宁缺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你需要大唐和书院。” 叶苏依然没有接他的话,说道:“既然你不杀我,那么走之前把学费结了吧。” 宁缺没有把这句话当成玩笑,从怀里取出银票,数了一张递了过去。 叶苏接过来一看,是张一百两银子面额的银票,笑着说道:“传闻中你和那位嗜财如命,现在看来果然是真的。” 宁缺说道:“那些学生交的学费就是几碗青菜饭,我给了一百两还不够?” 叶苏说道:“一碗加了油渣的青菜饭,对于那些孩子来说,要比一百两银子对你重要的多,别忘了那可是白米饭。” 宁缺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说道:“那我再补点。” 叶苏说道:“你帮我去买样东西。” …………宁缺从集市上回到这片街巷,踩着污水间的碎砖头,像跳舞一样挤过拥挤的棚户,来到一户人家前。 几个泥猴儿似的小男孩正抱着碗高梁饭在兴高采烈地吃着,母亲盯着系在灶上那块越来越薄的肉皮发愁,角落里的布帘被掀起,那名女孩提着裤子走了出来,看着母亲说道:“先生说了,要你给我买根腰带。” 母亲没好气说道:“昨夜里不就给你剪了条布带子?自已天天在街上野着,再结实的布带子都要被你崩断,还去哪儿买去?” 宁缺喊住那名满脸不乐意的女孩,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那女孩年纪还很小,却显得很懂事,接过东西问道:“您是谁?” 宁缺看着小女孩乱糟糟的头发,说道:“我是你老师的朋友,这是他托我买的腰带,还有以前答应送给你的头花。” …………盛夏的临康城,大雨刚停,便有酷热来袭,空气里的湿度太高,地面的污水一时半会儿无法被蒸发,散着难闻的臭味。 叶苏送宁缺离开,来到街巷外的僻静处。宁缺转身看着他说道:“小姑娘很高兴,我说你不会是有些什么别的想法吧?” “她叫欢子,是个女孩子。”叶苏说道。 宁缺说道:“这么认真解释做什么?只是临行前开个玩笑。” 叶苏说道:“我与你并不是很熟。” 宁缺说道:“我和她很熟。” 叶苏说道:“她是谁?” 宁缺说道:“你妹。” 叶苏觉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两个字,然后想起来,多年前在长安雪城上他问大先生宁缺是从哪里学的大河剑,也听到了这两个字。 “书院里的人,有时候真的很讨厌。” 他看着宁缺说道:“所以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肯杀我。” “以前的你也挺讨厌的,不过现在挺好。虽然我从来都是一个不惮于杀人的人,只不过我杀人需要理由或者说情绪。” 宁缺把自已在清河郡做的事情告诉了他,然后说道:“让悟道杀死钟大俊,是想帮观海解决些问题,同时震慑清河,稍渲我心中之气,最重要的是则想把佛宗……至少是烂柯寺绑在书院这边。而在临康城里遇见你,则让我想到另外一种可能,或者昊天道门的将来便在你的身上,那么我为什么要杀你?” …………宁缺没有走多远,听到街巷里响起孩童们的读书声,更准确来说,那不是在读书,而是在背颂编织头花的方法。 他转身向这片街巷望去,只见暮色中有水雾起,稚声阵阵,隔得远些,便闻不到臭味,只能看到画面,有些不一样的美丽。 现在的叶苏,融合了佛宗和书院的某些理念,加上他曾经在小道观里的经历,拥有了自已对这个世界的看法,而这便背叛了昊天。 在青峡之前,他便已经背叛了昊天,在长安城里,观主也背叛了昊天,真正强大的人,哪怕曾经是最虔诚的昊天信徒,只要他们真地愿意思考,那么总有一天他们会找到自已的道路。 “所有人都会离你而去。” 宁缺看着临康城的天空,对她说着话。 这些天他并没有在叶苏处得到什么直接的智慧,但他至少明白了一个道理——想要在人间成圣,便不能求诸圣贤。 …………离开临康城后,宁缺便再也没有进过城市,只在山野里行走,一路平静没有任何异常,直到快要接近西陵神国。 他用布带在坚实的树枝间缠了张床,入夜后,在吊床上侧着身子休息,伴着夏夜清风和轻荡,很快便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忽然间,远处传来噼哩啪啦的鞭炮声。他被惊醒,揉着眼睛向山脚下望去,只见那个小村庄里到处都在放鞭炮。 他有些不解,现在不是新年,也不是什么节庆,光明祭还要很多天,为什么村庄里的人们都在放鞭炮?难道说有人死了? 即便死了人,也不可能家家户户都放。 当山梁那边的远方,也传来隐隐约约的鞭炮声时,宁缺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神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他忽然注意到,林间的月色有些淡,或者和往常的月色比起来,只是淡了一点,寻常人大概不会注意到,但对于时常看着月亮骂老师的他和书院诸人来说,这点淡却非常刺眼。 宁缺抬头向夜穹望去,然后便再也无法移开眼睛。 夜空里的那轮明月,不知何时缺了一道。 (未完待续) 第十九章 一骑红尘入神国 去年夫子在泗水畔登天,其后下了一场绵延数十日的大雨,雨歇云散后的那个夜晚,出现一轮明月照耀人间。 没有人见过月亮。只有天书明字卷曾经对此做出过晦涩的预言,佛祖看过明字卷后在笔记里做出了明确的宣告。 夜临月现,指的便是在这一次永夜到来之前,人间将会出现一个叫月亮的事物,有那些银晖照耀着,永夜如何能称为夜? 对于未知的事物,人类自然难免恐慌。然而人类还具有一种很强悍或者说很可悲的特质——当他们发现有些事情无法改变的时候,便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接受,沉默地承受,并且很快便习以为常。 当人们发现夜空里的那轮明月似乎不会消失,很快便接受了它的存在,天钦监开始观察月亮的运行轨迹,试图从中推断中祸福,诗人们开始写出很多新的诗篇,赞美这轮美丽的明月,甚至民间有人开始祭奉月神。 既然月亮和昊天世界里的其余事物一样,都显得那般稳定,充满着肃穆的美感,那么就让它继续存在于夜空里,自已又需要担心什么呢? 所有这些感受的前提都基于月亮是稳定的,事实上它也是稳定的,从出现的那一天开始便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始终是那般的圆满明亮,当夜色来临时,它总会准时出现在固定的那片夜空中,位置没有改变过。 一切从今天夜里开始变得不一样。 明月会变暗,仿佛天空有晴也有阴,圆月会变小,仿佛缺了一块,月亮的脸悄悄地在改变,而且被地面的所有人看见。 鞭炮声在此后的十余个夜晚里响彻人间。无数城镇村庄里火星四溅,人们惊恐地看着夜空,不停地敲锣打鼓,生怕那轮月亮从天上掉下来,却不知这些响亮的声音究竟是在给月亮加油还是在给自已壮胆。 人们向昊天祈祷,向月神拜祭,只有行走在山林里的宁缺什么都没有做,他每天夜里看着月亮沉默不语,脸上写满了担忧。 他曾经见过无数次月亮的阴晴圆缺,所以并不像别的人那般惊慌,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这轮月亮也会有阴晴圆缺,他很担心是不是在天上战斗的老师出了什么问题——您有没有受伤?您还撑得住吗? …………宁缺来到了西陵神国。这是他第二次来到这里,上次只是随老师乘马车随意行走,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所以心情还是有些异样。 一路行来,除了那些在山道上虔诚叩首拜山的信徒之外,他没有看到这里有任何值得称道的地方,即便是吃食都比长安城和宋国要差很多。 直到来到离西陵神殿不远的地方,他看着那座高耸的青山、山间不似人力能够切削出的三道崖坪,还有坐落在崖间的数座巍峨神殿,才真正感觉到这片以神圣著称的国度所特有的庄严肃穆气息。 在昊天的世界里,道门拥有难以想象的权威和资源,知守观地位超然不问世事,西陵神殿便是这个世界的政治和权力中心,哪怕这一千年里出现了唐国,长安城南多了座书院,依然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离光明祭还有很长时间,西陵神殿的戒备已经变得极为森严,因为这场战争的缘故,对于拿着唐国和大河国路契的信徒,更是搜检的异常仔细,只有通过三道关卡的检查,才能走到西陵神殿的山脚下。 宁缺自然没有拿唐国路契,他用的是宋国身份——书院后山有四师兄和六师兄,伪造各类文书世间最强——真正让他有些警惕的是第三道关卡,更准确地说是靠在竹椅上闭着眼睛养神的老神官。 那名老神官穿着褐色的神袍,在神殿里的地位应该不高,但即便是主持检查的红衣神官,对他也表现的极为尊重。 这名老神官负责寻找试图潜入神殿的修行者,如果他没有某种特别的道法,想要把所有的修行者都查出来,则必然是已晋入知命境。 宁缺实在很难想象,道门在这场战争中损失如此惨重,居然还能随随便便就找了个知命境的强者来负责如此普通的事务。 他看着远处的巍峨神殿,心想果然不愧是统治世界无数万年的道门,谁也不知道这座山里究竟还隐藏着多少了不起的人物。 一面这样想着,他就这样走了过去,躺在椅上的那名褐衣老神官没有任何反应,依然闭着眼睛,似乎还睡的更香了些。 在长安城与观主一战,惊神阵把无数天地元气灌注到宁缺的体内,当时他自身的境界在极短时间内提至知命巅峰。战后那些天地元气从他身躯内流出,归于城中街巷,他的境界再次回到知命中境,但现在的真实战斗力却已经不仅于此,已经逼近知命巅峰的真正强者。 最关键的是,长安城的天地元气没有全部离开他的身体,终究还是在他体内留下了一丝半缕,对于那座千年雄城来说,丝缕不足为道,对于一名修行者来说,那些元气则丰沛的难以想象。 当年在书院后山绝壁闭关时,宁缺便完全掌握着养蓄浩然气的方法,经过三师姐余帘点拨,更是娴熟之极,那些残存在他体内的天地元气,正在随着时间流逝,缓慢地转变成他自已的浩然气。 如今宁缺小腹内浩然气凝成的水滴,早已变成了池塘,在战斗中仿佛可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用来覆盖雪山气海,伪装不会修行的普通人,更是轻松至极。不要说那名椅上的老神官,就算西陵神殿掌教亲至,都不见得能看出问题,他敢单身重蹈红尘,直闯西陵神国,便是此故。 …………大唐朝廷和书院为宁缺的西陵之行做了很充足的准备,身份上不可能出现任何问题,他怀里的那封信更真的是宋国白云观观主亲笔写的。 天谕院管理后勤的神官,看完那封信后,再望向宁缺时的眼神便变得柔和了几分,说道:“既然是师兄推荐,自然不便拒绝,你在书殿里好生做事,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一定要老实些,不要随意外出。” 宁缺道了声谢,又把准备好的带有宋国特色的贵重礼物搁到房间角落里,再对那名神官行了一礼,便拿着批文去书殿报道。 他现在的身份是天谕院杂役,负责打扫书殿。书殿里的执事扔给他一大串钥匙,说了几句注意事项后,便不再理会。 杂役身份很难引起任何人注意,书院同门开始商议的时候,他便选择了这个,而且他想在书殿呆着,因为这是老师当年曾经呆过的地方。 很多年前,道门书殿在桃山上的地位还极为重要,如今却早已不是当年,甚至已经由光明神殿直属,交给了天谕院负责管理。 宁缺看着冷清的道殿,看着那些书架上密密麻麻的典籍,想着书殿的变化,不由有些感慨,感慨于道门的衰败。 藏书殿如此冷清,对书院弟子来说是非常难以想象的事情,不思学习自然便会退步,一个没有人愿意读书的地方,又怎么可能不衰败? 这座书殿曾经出过无数了不起的大人物,千年之前,夫子和开创魔宗的那位光明大神官都曾经是这里洒扫分拣,然而如今呢? 替道门感慨,就像替古人担忧,没有太大意义。他收拾心绪,拿起扫帚和抹布,简单地做了些清扫,便开始看书。 叶苏说过这里藏着很多道门典籍,可以用些时间看,他喜欢看书,而且从现在的情况看,估计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他。 因为伐唐之战和光明祭的缘故,天谕院的学生有的在清河,有的在南晋,更多的人则是在桃山上忙碌,宁缺藏在书殿里看了好几天的书,竟连一个人都没有碰到,他不停地翻阅着自已需要的书籍。 时间缓慢地流逝。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已好像变成了读书人。但事实并非如此,当他的眼光偶尔离开纸面望向山上那座神殿时,很是复杂。 …………光明神殿之前,站着两名女童。 两名女童的年龄都还很小。她们穿着白衣,容颜普通,然而看到她们的便很难移开目光,因为她们很白,她们身体上的每寸肌肤都异常白皙,找不到一点瑕疵,如雪一般,神情异常纯净,如水一般。 崖坪远处,正在忙碌的神殿执事和神官们,看着这两名白衣女童,眼神里写满了好奇和敬畏的神情。 这两名白衣女童是从西陵神国十余万女童里挑选出来的,据掌教大人颁下的谕令,她们拥有圣女一样的地位,所以无论神殿里的人们对她们如何好奇,对光明神殿里如何好奇,没有人敢发问。 神殿里的人们很少能够看见这两名女童,因为她们一直都在光明神殿里,很少会踏出神殿一步,显得极为神秘。 今天她们却站在神殿外。 她们在等什么? 桃山下方的山道上,忽然有烟尘扬起,数辆马车正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高速向着神殿驶来,竟仿佛冲锋一般。 神殿里的人们很是震惊,心想发生了什么大事? 难道战争又要开始了? (未完待续) 第二十章 无人知是故人来 西陵神殿并不是知守观或悬空寺那样的不可知之地,却也难言在红尘之中,因为在普通信徒看来,这里便是人间的神国。今日数骑自桃山下高速驶来,似要从红尘里带些信息来到神国,自然无人发笑。 神殿的神官和执事们开始检查,不意外地看到级别极高的腰牌,待他们发现这些骑士和数辆马车是从长安城归来,心情不由变得愈发沉重,看着对方的眼神里写满了惊疑的神情:难道真的是战争要再次开始了? 那数辆马车在神殿骑兵的护卫下,继续向桃山上驶去,一路烟尘滚滚,直到来到崖坪前的光明神殿前才停下。 两名白衣女童轻轻拍手。 光明神殿侧方走出数十名执事搬出如小山般的一堆青布,然后向着殿前拉开。这些青布幔帷约有三人高,而且非常长,竟是把把神殿前的广场全部围了起来。即便有人从桃山最高处的那座白色神殿向这边望来,都很难看到这片青布幔帷里的画面。 现在青布幔帷里只有自长安归来的骑兵和车队,那些风尘仆仆的人们顾不得向两名白衣女童行礼,把一辆马车打开,从里面扶出一个人来。 一名白衣女童看着负责此项使命的神官,稚声问道:“确认没有错?” 那名神官表情肃然说道:“必然不会出错,我们动用了南门观里的旧人,确定此人这些年确实一直是在临四十七巷。” 白衣女童看着车旁那中年男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个中年男人身上满是油污的衣裳还有那双满是劳动痕迹的手,表露了他普通平凡的身份,他此时的神情非常紧张——一个没有见过任何大世面的普通长安百姓,被人骗至城外被掳,然后昼夜不歇赶路,再出马车时便发现自已已经来到昊天信徒心中的神国:西陵神殿,谁能不心生震撼——事实上,他此时还能够扶着车厢勉力撑住身体,已是极不容易。 他也是昊天信徒,按道理来说,发现忽然来到西陵神殿,除了恐惧和茫然之后,也应该有几分激动兴奋才是,然而西陵神殿与唐国之间的战争刚刚结束,他身为唐人怎样都觉得迎接自已的不可能是好事情。 另一名白衣女童问那名神官:“另外那样事物可曾带回来了?” 这名神官是光明神殿最忠诚的下属,直到此时,他依然不知道自已执行的是什么任务,但隐约能猜到必然事涉神殿最大的那椿隐秘。 他极为谨慎地上前几步,从怀里出一块布裹着的整个物,低声说道:“那墓离书院太近,实在不敢轻举妄动,老笔斋那里也有看守,那院墙数月前也被拆了,幸运的是那事物被乱砖压在最下面,没有被人发现,属下们付出了些代价,终究取了回来。” 西陵神殿的人潜入长安城,还要从老笔斋里取回某样事物,他说的轻描淡写,实际上谁都知道,那些代价必然极为惨重。 白衣女童接过布裹着的整个物,手臂向下微顿,那事物似乎有些沉重,和同伴没有再问什么,示意这名神官带着所有的下属退出青布幔帷,然后走到那名神思不属的男人面前,说道:“开始吧。” 那名中年男人茫然问道:“开始做什么?” 一名白衣女童说道:“你最擅长做什么,就做那件事情,不要说做不好,你需要的材料都在车里,便是锅灶都搬来了。” 中年男人这才知晓对方要自已做什么事情,却是更加震惊不解,心想千里迢迢把自已掳来神殿,难道就是为了这个? 这件事情透着太多的诡异,然而正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如今他在神殿前,看着这般浩大的阵势,哪里还敢有二话。 他老老实实从车厢里搬出锅碗瓢盆灶以及各式材料,开始做事。 西陵神殿的人做事没有任何遗漏,无论那些锅碗瓢盆灶,还是面粉大葱辣油老醋,甚至就连烧的柴火,都是过往十几年里他用的那些。 柴火点燃,老炉生烟,清水入盆,面粉变稀然后渐稠然后再稀,如果用来做馒头明显不妥,如果做面条更是不妥,菜刀落在并不怎么干净的砧板上,把葱花与香菜切的极碎,然后开始在碗里放酱油醋等调料。 白衣女童说道:“不能有半点差错,无论份量还是顺序。” 中年男人心想老子这十几年每天清晨都要做上百碗,难道还会犯错?然而想是这般想的,哪里敢真这么说。 这时锅里的清水终于沸了,盆里的面团,被他用手撕扯成不规则的形状,一一扔进沸水中,迅速成形,然后开始起浮不停。 柄已被薰黑的大勺伸进锅中搅了搅,拿出来时里面便盛满了煮好的面片,白弹轻颤就像是鱼脂,锅里没有剩下一片,勺里还恰好沉着三分之的汤水,如此手艺自然是十几年不停重复的结果。 汤水面片倾入海碗里,一股异常浓郁却又不失清新的酸辣香味,出现在光明神殿前的广场上,紧接着便是香菜末和葱花的味道随之扑鼻。 两名白衣女童没有露出任何表情,眼观鼻,鼻观心,一人双手捧着海碗,一人双手抱着那样被布裹住的事物,回身向神殿里走去。 中年男人下意识里说道:“你们两个人,一碗只怕不够吧?以前老笔斋那丫头长那么瘦,可都是吃一碗带两碗回的。” 两名白衣女童没有理他,走进了神殿。 中年男人看着锅里的沸水,举着手里的大勺,就这样愕然站在空旷的广场上,在庄严的神殿前,好生不安紧张。 没有过多长时间,一名白衣女童从光明神殿里走了出来。她把数样东西交给那名中年男人,说道:“有人送你回长安城。” 说完这句话,她便再次回到光明神殿里,再也没有出来。 中年男人愣了半天,才想起去看手里的东西,发现竟是一颗完美至极的夜明珠,还有一颗散着淡淡异香的丹药! 他虽然是个普通人,也能感觉这两样事物的不凡,愈发惶恐起来,心想自己虽说一向在手艺方面很骄傲,但怎么也不值这些啊? 西陵神殿的贵人,千里迢迢把自己从长安城掳来桃山,还给了自己一颗夜明珠和一颗丹药,就为了吃那么一碗不值钱的东西? 世上有这么好吃的酸辣面片汤吗? …………青布幔帷撤去,马车驶下桃山,再次掀起烟尘,重新驶入红尘之中。 宁缺手里提着一袋米,看着这辆马车微微皱眉。他不知道这辆马车来自长安,就像神殿里其余的人那样,生出了很多疑惑。 他转身从侧门里走回天谕院,没有向山上那数座神殿望上一眼,不是因为谨慎,而是他不想因为看的次数太多,再难压抑心中的渴望。 那里有他想找的她还有那头憨货,然而更多的则是危险,在做好充分准备之前,在那个时间点之前,他不想离神殿更近一步。他离开长安来到此间,带着赴死的决心,却没有送死的打算。 天谕院里很安静,他走回自己的房间,准备做饭,看着米袋却忽然想吃一碗面,一碗香喷喷的煎蛋面。 站在锅灶前,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开始切葱,又从米袋里摸出在山下镇上买的鸡蛋,烧热菜油,煎了一个鸡蛋,煮了碗面条。 一碗清水煎蛋面,里面有四颗花椒,三十粒葱花。 他端着面碗,走到书殿深处,背对桃山后方峡谷的地方,看着那里的云雾与绝壁,想着渭城和老笔斋,开始吃面。 他吃的很快,最后是连碗底的面汤都喝的一干二净。 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做饭了,手艺没有落下,煎蛋面还是那么好吃,但其实他吃的其实并不香,因为这面不是她煮的。 他站了很长时间,直到夜至月现。 夜穹里那轮美丽的明月,已经回复最初的盈满,但他还是很担心,因为他不知道明天夜里的月亮,会不会继续这个盈缺的过程。 他还担心别的事情,那种情绪更应该说是恐惧。 “你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吗?为什么你不知道我在这里?为什么……我感受不到你在哪里?难道你真的已经不再是我的本命?还是说我要找的那个你真的已经死了,现在的你并不是你?” 他看着峰顶那座没有任何光线漏出的神殿,默默想着。 …………光明神殿后是山后的绝壁,绝壁下方便是传说中的幽阁,入夜之后云雾更深,仿佛有寒冷的阴煞气息正在溢出。 她负手站在石柱之间,绝壁之前,神情漠然看着夜穹里那轮明月,被青布紧紧裹住的丰腴高大身躯,在地上映出一个孤高的身影。 那轮明月缺了十余日,又开始回复圆满,她的脸色随之变得越来越白,不是圣洁庄严的洁白,而虚弱的苍白。 在她身后整齐摆着数百个酒坛,还有碗只吃了一口的酸辣面片汤,碗旁有个方方的事物,上面布被掀开一角,露出里面的金砖,还有些砖屑。 酒是九江双蒸烈酿,酸辣面片汤来自长安,那块金砖这些年一直藏在老笔斋的墙里,这些都是她最厌憎的无用回忆,所以必须取回来。 或者,是这样。 (未完待续) 第二十一章 相看两厌(上) 桑桑看着夜空里的月亮——月缺时,她如以往无数年里那般强大。月圆时,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虚弱,或者说她感受到神国里自己的虚弱,那人曾经说过,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那么她有什么? 从落进极北那座雪峰里的瞬间开始,她就想要离开人间,回到自己的国度,因为她感觉到了危险。无论是神国里的她还是在人间的她,都很危险。然而那天神国的门便已经毁了,她如何回去? 今夜桃山上,不同的人看着相同的月亮,想着不同的心事,有的想要离开,有的人想要留下,却不知是否想要相见。 她在光明神殿后的露台上站了很长时间,直到明月消失,群山东面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晨光洒在身上,依然没有离开。 朝云泛着异彩,被不知何处来的风吹散,露出红暖的太阳,她沐浴在阳光里,缓缓眯起眼睛,神情宁静而美好。 她是这个世界的规则,也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落入人间渐为凡人,也不需要修行,只需要晒晒太阳便好。虽说那轮红日不知真假,但那些光线与热量却是真实的,是她的力量来源,至于那些酒水和菜肴,对她来说只是肉身所需要的养分,或者更多的是虚弱意识的需要。 如今她非常丰·满,或者可以直接说长的很胖,身体把繁花青衣撑的有些涨,她很白很高大,和过往十九年时间里的模样截然不同,但眼睛却没有发生改变,依然细长有如柳叶,眸子清亮无比。 她眯着眼睛,于是变得更细,像极了长安城雁鸣湖畔的那些柳叶,这不代表真的闭上了眼睛,她依然看着眼前的所有景物。 跃出朝霞的红日,流风里的丝状云雾,崖间的细细瀑布,在她明亮的眼眸里一一呈现,她看见飞鸟在绝壁间来回,看见远处山野里的幼兽,看见极远处海水落下有礁石显现,看见阳光的热度让海水变成蒸汽。 所有这些画面,都代表规则在发挥作用,这个世界的规则无法撼动,显得那样稳定,于是这个世界也显得那样稳定,天地元气和所有物质的分布显得那样均匀,她就是规则,所以她感觉很满意。 她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眼眸最深处却仿佛能够看到近似于人类陶醉时的神情,她陶醉在世界与自己的和谐之中。 她继续站在光明神殿后方的露台上,看着不停改变却实际上一成不变的景物,始终没有离开,直到黑夜再次来临,月光再次洒落。 今夜的月亮与昨夜相比又有变化,她不喜欢这种变化。 月有阴晴圆缺,她没有旦夕祸福,却感到了生老病死的气息,这是她非常厌憎的气息,因为那是只有人类才会感受的气息。 因为这抹厌憎的情绪,光明神殿后的风景忽然间变得不那么稳定起来,她愈发厌憎,那些风拂林梢的声音,在她耳中如惊雷万钧,瀑布落入云雾看似悄无声息,在她耳中却像是有人在不停地敲打着战鼓,她所喜欢的清静再也无法清静,就像她就算把身后那些酒坛全部扔到绝壁下,也已经无法改变,那些坛子里的烈酒已经被她喝完了这个事实。 “我打算出去走走。” 她看着夜空里那轮明月说道。 两名白衣女童跪在她的身后,震惊的无法言语,她们来到桃山后,便没有看见过圣女离开光明神殿,西陵神殿里的人们,也从来没有见过圣女的真面门,为什么她忽然要离开,她要去哪里? 第二日清晨,一辆极为普通的马车,停在了光明神殿前。 大黑马从殿里探出头,望向车前那两匹西陵的战马,眼神里释放出无数杀意,想要让那两匹战马知其难而退,从而让自己营造出某种机会。 她从神殿深处走了过来,看了它一眼。 大黑马赶紧退后数步,屈起前蹄,跪在冰冻的神殿地面上,咧嘴傻乐,显得格外恭顺,甚至有些奴颜媚骨的感觉。 她坐进马车开始闭目养神,一名白衣女童在车厢里伺侯,一名白衣女童挥舞马鞭,赶车离开光明神殿,向桃山下驶去。 越普通的马车,在庄严肃穆的神殿里越显眼,然而神奇的是,仿佛没有任何神官和执事看到这辆马车的存在,也没有任何人听到蹄声以及白衣女童挥鞭的声音,马车就像鬼魅一般悄无声息下了桃山。 马车没有在山脚下停留,而是继续前行,行过十余里山道,碾过小河上的石桥上,来到一座小镇上,然后停在小镇道殿对面的一家铺子前。 …………宁缺清晨醒来的很早,他先练了套刀法热身,然后在晨雾盘膝坐下,冥想片刻后开始呼吸吐纳,将桃山里丰沛的天地元气丝丝缕缕借入身体里,变成自己的浩然气,整个过程进行的非常小心。 收功时晨雾依然未散,他顺着书殿后的小路向上走去,雾中有淡淡花香袭来,不由神清气爽。便在此时红日完全跃出朝霞,山间雾气骤消,他才发现身畔是千树万树桃花正在盛开,不由有些厌憎地皱了皱眉。 当年夫子饮酒登山,斩尽满山桃花,从那之后这里的桃花便再也没有开过,然而今年春天,光明神殿里的万年长灯忽然熄灭,满山桃花无由怒放,便再也没有谢过,哪怕现在已经是深夏时节也是如此。 他爱书院前的桃花,因为那是夫子从桃山带回来的树种,他不爱西陵神殿的桃花,因为那代表着夫子的离去,还有那件事情。 桃花深处隐约有路,不知通向何处,宁缺向那处走去,忽觉山风骤然寒冷,花瓣在枝头不停颤抖,仿佛瞬间来到了寒冬。 万树桃花里隐藏着极了不起的阵法,难怪当年老师登山时会对这些桃花下辣手,宁缺想明白了这件事情,决定立刻退出。 以他现在的境界和符道上的造诣,此时入阵不深,想退出应该不难,想要继续前行破阵而出,却是想也休想。 然而就在这时,他忽然在满山桃花里感应到一股很熟悉的气息,甚至隐隐约约能够明白这些桃花的心意,他对阵法没有任何研究,却也明白这便是破阵的关键之所在,这片桃花对他来说是开放的。 如果换成别的人,肯定会因为这种突然的变化而震撼惘然,继而生出暂时退避的念头,但他却没有,因为他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满山桃花因为她而盛放,又怎会拦他? 衣袂与桃花相擦,落英阵阵,粉香片片,不需要寻找方向,也不用理会桃花里强大的阵法,只是凭借桃花传与他的感受信步而行,没有过多长时间,他便走过了这片对修行者来说异常凶险的桃花。 桃花外便是绝壁。 他站在崖畔,看着上方那数座巍峨的神殿,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山腰,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对面,发现那里还是一道绝壁。 他所站着的崖壁是桃山里的一部分,对面的那道绝壁也是桃山的一部分,明明便在数座神殿之下,却不知为何独立于桃山。 两道绝壁间隔着数十丈的距离,中间除了山风没有任何桥梁之类的事物,其下云雾缭绕,隐有幽冷气息传来,不知有多深。 数十丈的距离对修行者来说并不遥远,尤其是对于魔宗修行者来说,然而看崖畔的地面和对面绝壁上的青苔,大概从来没有人来过这里,也从来没有人在对面的绝壁上出现过,两道绝壁从未相通。 两道绝壁就这般沉默相看无数万年,不知可曾相厌。 有阴风自绝壁下方拂来,云雾微散,对面那道绝壁上隐隐出现了一些什么,宁缺的眼力极好,看到仿佛是数排石窗。他有些不确定,继续看着,待下一阵山风来时,云雾再散,发现绝壁上果然有石窗。 难道那里就是传说中西陵神殿用来关押叛教重犯的幽阁? 他看着对面的绝壁,微微皱眉。 他又看了段时间,忽然闭上眼睛,有泪水从眼角流出,不是同情千万年来死在幽阁里的那些魔宗前人,也不是想起了曾经在幽阁里被囚十余里的光明大神官从而想起先师颜瑟,也不是因为那道绝壁石窗里隐隐散发出来的血腥味道和阴森气息令人心生悲悯。 而是因为他的眼睛很痛。 明明眼前除了绝壁山风什么都没有,但在先前那刻,却仿佛有根无形的手指,轻轻地在他的眼睛里摸了摸。 那道力量很轻柔,但眼睛是人最娇嫩的部位,他虽然浩然气已近大成,也觉得刺痛无比,难以抑止地流下眼泪。 过了片刻,他睁开眼睛再次向绝壁望去,然后闭上眼睛,再次开始流泪,这一次流的泪更多,因为那只落在眼睛里的力量更为强大。 他确认摸自己眼睛的的那道气息,正是来自绝壁。他知道如果自己坚持看下去,那么那道绝壁的反击力度便会越来强。 绝壁之间有大阵,可以防止任何人对幽阁的窥探,无论像宁缺一样站在数十丈外,还是站在数千里之外,只要你看这片绝壁,便会眼睛被触。没有人能避开,因为当你看时,不是你的目光落在绝壁上,而是绝壁的画面进入你的眼眸里,这道阵法的力量便会随之一道来临。 此阵名触目。 (未完待续) 第二十二章 相看两厌(中) 那片绝壁不让宁缺看,宁缺偏要看。他盯着绝壁间的云雾,看着聚散间若隐若现的那些石窗,眼睛越来越酸痛,最后仿佛中了万剑,再难支撑,闭着眼睛开始流泪,显得极为伤心,睁开眼时已经红肿如桃。 他不知道绝壁间阵法的名字,但真切地体会到了这道阵法的神奇,心想道门果然不愧是当世第一门派,底蕴深厚至极,虽说这些年来略有衰败之迹,但至少在西陵神殿周遭看不到分毫。 绝壁间的阵法,是防止被人窥视幽阁重地,只要保持足够的距离,或者不坚持看穿那片云雾,便不会产生太可怕的杀伤力。 宁缺并不畏惧,只是想着西陵神殿的阵法便如此强大,知守观里的阵法想来更为惊人。去年深秋大师兄去知守观,如果不是陈皮皮事先在知守观里做了手脚,只怕他想进观也难,更不用说以知守观里的天书,把观主牵绊了那么长时间。 不知道陈皮皮现在怎么样,他看着桃山崖间的流云艳阳,有些想念自己在世间最好的朋友。然后他想起陈皮皮的父亲,被他用千万刀砍出长安城的观主,如今观主生死不知,无论是唐国还是西陵神殿,都没有他的消息,他不知道那个了不起的人物是回了知守观,还是已经死在回家的旅程中,成了草席里的冰冷尸体。 宁缺没有见过小师叔,观主是他在老师之后所见的最强大的人类,此时回想起长安雪街上的那场战斗,仍然心存敬畏,若这般强大的人类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他欢迎这样的结局,也会遗憾。 离开崖畔,穿过万树桃花回到天谕院书殿,他到处翻拣旧年的神殿维修卷宗,想要找到一些关于那片绝壁上的阵法的线索,却没有什么收获。待他从书海里醒过神来时,天时尚早,腹中却传来饥饿之意,他这才想起今天没有吃早饭,走到厨房里看着米菜却有些不想动手。 自从桑桑长大后,他便很少亲自下厨,尤其是现在身在西陵神殿,每每站在灶台前,看着窗外的煌煌神殿,他便觉得很恼火。 然而人总是要吃饭的,即便以他现在的境界,十余日粒米不进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心理和精神上的需求总得被满足。便在此时他想起去年夏天,夫子带他和桑桑游经西陵时,曾经带自己去吃过一样好东西。 …………小镇外有流水石桥,风景清美,抬头便能看见二十余里外的桃山,只是这里并非正道,所以前来拜山的信徒并不多。 道殿对面的铺子里有一位满脸皱纹的老人,铺子门摆着几个用黄泥封好的铁皮桶,有些残破的桶沿里向外散发着丝丝甜腻的香味。老人在喝酒,满是黄茧的手指不时捏一撮花生米送入唇中咀嚼,脸上的皱纹里满是黑灰,铁皮桶里飘出来的灰在其间积了几十年,早已洗不干净了。 一辆普通的马车停在铺前。白衣女童盯着那些铁皮桶,有些好奇,心想里面烤的究竟是什么红薯,怎么能这么甜这么香,大热的夏天居然也有人吃,便连圣女也要专程离开桃山来买? ?? 落 # 霞 # 小 # 說 # w ww # l uo x i a # co m 她们来的晚了些,前面烤熟了的红薯被两名天谕神殿的执事买走了,所以只好在铺外等着,这等待的过程着实有些无聊。 桑桑坐在车厢里,她没有觉得无聊,在她看来无聊这种情绪是只有人类才会拥有的无聊情绪,时间对于她来说只是事物发生的顺序,并不涉及意义,而且她的时间向来都是有用的。比如她隔着窗帘看着烤红薯桶里冒出的热气和香味,其实是在感受那些热学方面的规则,也就是说在感受她自己。如果让某人知道她此时在做的事情,一定会认为她非常自恋,可事实上,现在的她连自恋这种情绪也没有。 十余名西陵神殿护教骑兵护送着一名神官,从小镇外走过,看他们的方向,应该是要越过小溪,直接回桃山。 那名神官是何明池。 他师从大唐国师李青山,是西陵神殿在唐国最重要的人,长安血火一夜便是他的手段,最关键的是,他破坏了长安城里的惊神阵,按照事后掌教赏赐时的说法,他一个人便比西陵神殿骑兵加起来都更加重要。 西陵神殿知道何明池必然是唐国和书院最想杀死的对象,便是神殿和唐国谈判时,都很自觉地没有把他的安全列入条件里,因为他们明白,唐国尤其是书院根本不可能接受这个条件,所以战后为了安全起见,神殿把何明池送到南方暂避了一段时间的风头,直到现在才让他回到桃山。 桑桑隔着车帘望向远处的何明池,脸上没有情绪,身体里却不知为何涌出一股极为厌憎的情绪,她知道这个人对自己无比忠诚,而且是掌教那条忠犬的亲信,回到神殿后必将被予以重任,但她就是很厌憎此人。 其实没有不知为何,她清楚自己为什么厌憎那个身披红袍的蚂蚁,只是她不接受这种理由,所以她认为自己不知道,那么便不知道。 红薯终于烤好了,老人眯着眼睛徒手从里面取出三根滚烫的红薯,似乎根本感觉不到手指传来的烫意,用纸包好后递给站在铺前的白衣女童。 白衣女童从腰间取出钱放下,捧着滚烫的红薯回到马车旁,掀起车帘递了一个进去,然后把剩下的两个递给同伴。 鞭声清脆,轮声渐响,然后又忽然停止。 白衣女童停下马车,因为感受到了车厢里传来的不容抗拒的意志,她和同伴静静地坐在车前,等待着可能将要发生的事情。 片刻后,一名穿着神殿杂役服饰的年轻男人,走到了铺子前,看着老人问道:“您这家店真开了一千年?” …………宁缺看到了铺子外的这辆普通马车,却并不如何在意,只是在看到那两名如雪砌成的女童时,不免想起自己曾经的小黑侍女,默然想着,既然是给主人家做活儿的,黑要比白好,无论怎么打扫卫生也不会显脏不是? 老人眯着眼睛,说道:“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 宁缺不准备听他把祖谱背完,掏出铜板说道:“给我来三个。” 老人说道:“我家红薯个头大,你一个人吃不完三个。” 宁缺买三根红薯,纯粹是下意识里的行为——老师一个,自己一个,还有桑桑一个,听着这话才明白过来,说道:“那两个便好。” 老人徒手取出两根红薯递给他,把铜板收好,又开始喝酒。 夫子曾经说过,大热的夏天吃红薯,更必须趁热吃,就像冬天吃冰一般,寻求的便是极致中的极致,刺激中的刺激。 宁缺不是一个纯孝的徒儿,老师说的很多话他都忘记了,但老师说过的所有关于吃食的话,他一句都没有忘记,因为他坚持认为,与世间最伟大的人这个称呼相比,世间最伟大的美食家这个称呼更适合老师。 他捧着红薯坐到门槛上,手指微捏撕开薯皮,红黄的绵软薯肉冒着热气,便露在了深夏的空中,香甜的气息向四周弥漫开来。 他忍着烫意,开始吃薯肉,烫的不停伸舌头。 车厢里,桑桑隔着车帘看着门槛上的男人,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绝对的冷漠然而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手里的红薯被捏烂了。 她有些厌憎地皱了皱眉,看着冒着热气的薯肉,举手吃了一口,然后开始不停地吃着,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到任何热度。 深夏的小镇,闷热却又幽静,房宅后的树上,忽然响起蝉鸣,午睡完毕的蝉儿们开始庆祝与同伴分别半个时辰后的相遇。 他坐在门槛上吃红薯。 她坐在车厢里吃红薯。 中间就隔着一道薄薄的布帘。 …………红薯铺前很安静,老人饮了数杯酒,嚼了三撮花生米,正是微醺之时,用满是灰的手指敲打着桶沿,开始哼唱起来。 宁缺坐在门槛上,听着那曲子虽然简单,却有些动听,尤其是那词虽然寻常,但细细品来却有几分意思,渐渐入神。 “拾柴刀行,又恐惊着动人的山鬼。雨打蕉叶,鞋上落了只去年的蝉蜕。结藤而上,云端上的嘲笑声来自猴儿的嘴。经闲多年,腐叶下的陶范积着旧旧的灰。鸿落冬原,白雪把爪印视作累赘。望天一眼,云烟消散如云烟。” 宁缺捧着红薯,怔怔说道:“有些意思。” 得客人赞了声,老人愈发得意,唱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但音调却是陡然变得更加平静,仿佛乡野间的人在对话一般。 “砍柴为篱,种三株桃树。撷禾为米,再酿两瓮清酒淡如水。摘花捻汁,把新妇的眉心染醉。爆竹声声,旧屋新啼不曾觉累。小鹿呦呦,唤小丫剪几枝梅热两壶酒。记当年青梅竹马,谁人能忍弃杯?” 宁缺想起去年夏天,便在这座小镇这家铺子前,老师和她还在身旁,如今却只剩下自己形单影只,不由好生感伤。 (未完待续) 第二十三章 相看两厌(下) 平淡的曲词,说的是村舍男女寻常情事,没有什么摧心裂肺的悲剧成分,但不知为何,那些清美画面旧时来往,在最后竟让人有些惘然。 宁缺一直以为感伤是很奢侈的情绪,尤其现在身在西陵神殿,随时可能被人发现身份,所以他没有让自己在这种情绪中沉浸太长时间,揉了揉被绝壁阵法刺痛的眼睛,从门槛上站起身来向小镇外走去,桑桑静静坐在车厢里,听着老人唱的曲词,没有任何触动,意识里却掀起万丈狂澜,仿佛海洋掀起将要扑向大地! 那片狂澜里的每一滴海水都代表着极端的厌憎——她很厌憎马车外那个年轻男人,甚至要比对何明池的厌憎强烈无数倍! 她蹙眉抿唇,柳叶眼明亮的像是锋利的细刀,这是她来到人间后,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情绪起伏,于是她愈发厌憎。 厌憎会带来愤怒,她的愤怒便是天怒,一怒便沧海桑田,大河泛滥,万民流离失所,根本没有任何人能够抵抗。 基于某种原因,她不想杀死这个年轻男人,更准确地说,她不想现在就杀死这个年轻男人,所以这些天的夜晚,看着那轮明月时,她一直在用难以想象的意志力,压抑着心头的厌憎与愤怒。 只有天心才能控制天怒。 她厌憎他,她厌憎厌憎他的她,所以她一直不想见他,她很清楚,一朝相见必然生厌,到那时她再也无法压制自己毁灭他的意志。 然而即便是她也没有推算出,今日自己离开光明神殿来到这座小镇,居然会遇见他、听到他的声音,在这间红薯铺前隔帘相见。 看着他的脸,听着他的声音,她再也无法压抑自己对他的厌憎与愤怒,恐怖的气息从丰腴高大的身躯里喷涌而出,直冲天穹。 深夏的天空本来极为晴朗,忽然间有无数万朵黑云自万里之外飘来,瞬间笼罩整片西陵神国,天光顿时变得黯淡无比。 寒冷的狂风在山林间和田野里刮起,吹拂的牌幌摇动,街道上杂物四处翻滚,宅屋里不停传来关窗的喊声。 西陵神殿的画面更是令人震撼,无数道闪电,像金线般在黑云间生成,然后落下,绽无数道沉闷的雷鸣。 轰的一声,一道闷雷自黑云深处劈落,二十余里外的桃山上隐隐可以看到一道火光,甚至传来了桃花燃烧时噼噼啪啪的声音。 好在随后便有一场暴雨降落,燃烧的桃花被浇熄。西陵神殿三道崖坪上,无数神官和执事跪在雨水里惊恐看着苍穹,不停地祈祷。 她隔帘看着宁缺,毫无情绪以至于冷酷无比的眼眸深处,有星辰毁灭,有世界重生,有根本无法想象的磅礴力量。 从宁缺来到小镇开始,她始终没有真正地看他,直到此时毁灭的意志将要降临小镇的时候,她决定最后看一眼他。 于是她看到了他的眼。 那双红肿如桃花、仿佛刚刚哭泣过的眼。 …………在夏天里显得格外诡异的寒风渐渐停止,磅礴的暴雨也渐渐变小,然后消失无踪,笼罩着西陵神国的万里黑云向世界的角落散去。 刚刚落雨的时候,宁缺便跑回了红薯铺子。夏天的雷暴雨总是这样突如其来,对此他没有产生任何怀疑。 他根本没有察觉到,那辆马车里曾经有道气息直冲天穹——夫子离开人间之后,再也没有人能够感受到这种层级的气息。 “脆弱而无能的人类。” 桑桑隔着布帘,看着他红着的眼圈,毫无情绪说道,然后继续吃手里的红薯,再也没有向他看上一眼,仿佛不曾相识。 宁缺看着最后那抹飘雨里渐行渐远的马车,不知为何心情觉得有些低落。他看着被雨淋湿的车厢后壁,隐隐约约看到一个高胖的女子背影,蹙眉厌恶说道:“车里的姑娘怎么胖的跟头猪似的?” …………老人说道:“背后道人是非,也不知道你老师是怎么教的你。” 宁缺没有接话,直到马车消失在视野里,才说道:“这样都没反应,看来是真没听到,应该是普通人。” 老人放下酒杯,感慨说道:“原来竟是存的这个心思,书院出来的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奸诈狡滑了?” 宁缺走进铺子,取出自己进神殿前放在这里的铁刀铁箭,对老人笑着说道:“我可没老师和师叔那种本事,当然得小心些。” 老人说道:“那是自然,当年夫子上桃山的时候,家父和我在这里给他烤红薯,还没烤熟他老人家就回来了,你怎么比?” …………西陵神国是昊天眷顾之地,四季分明而偏于温暖,从来没有什么自然灾害。神殿所在的桃山更是如此,即便没有那几座神殿里的避雷道阵,千万年来也没有雷电会落下,所以今日的雷雨着实震骇了不少人的心神。除了隐约猜到事情真相的神殿掌教,其余的神官和执事都跪在了湿漉的崖坪上,对着天空不停地祷告,请求昊天宽恕自己的罪孽。 三道崖坪上跪满了人,却依然没有人能够看到那辆缓缓驶上桃山的普通马车,更没有人能够看到桑桑和那两名白衣女童走进了光明神殿。 她站在神殿后方的崖壁前,面无表情看着脚下已经变成雾气的那些最细碎的雨滴,想着先前在小镇上看到的他,默然无语。 昊天神国的门毁了,她暂时无法回去,只能停留在人间,厌憎人类尤其是那个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然而只有她自己清楚,昊天与人类之间不应该有任何情绪之上的关联,喜爱或者厌憎都不应该存在,一旦开始厌憎,便意味着她开始有了人类的情绪,就像在宋国都城对着满桌饭菜,看着那对不般朽的夫妇。 她厌憎这种厌憎。 她能算世间一切事,却算不明白自己的将来,就如今日的小镇,她不知道自己会遇见他,可如果她若不想见,又怎会遇见?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宁缺的眼睛被绝壁阵法刺伤,在小镇红薯铺前救了他一命,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从小镇回到天谕院后,他继续开始查找资料,试图找到破解绝壁阵法的可能性。 他现在已经基本确定,绝壁云雾之间时隐时现的石窗,便是传说中的幽阁重地,是西陵神殿用来关押重犯和叛徒的地方,无数年来,除了桑桑的老师卫光明,便再也没有人能够从哪里逃出来。 根据他在一本书查到的资料,幽阁绝壁上被神殿前代强者们设下了无数道阵法,其中一道便是他曾经感受过的“触目”。 他关心那道绝壁和幽阁没有关系,幽阁里没有谁值得他冒险去救,他要去的地方在绝壁上方。 他要去桃山峰顶的裁决神殿,当然这只是他最后的备用计划,他首先要去的地方是西陵神殿的马厩,那里在第三道崖坪上。 想要上桃山,便需要经山道过三道崖坪,宁缺不认为以现在自己的境界,能够直闯西陵神殿,毕竟他不是小师叔也不是老师,如果他真的敢这样做,相信用不了两柱香时间,他便会死的很透彻。 所以他不能走寻常路,只能走绝路。 …………深夜时分,宁缺走进了那片桃花,纵使在漆黑的夜里,山间的万千桃树还在绽着粉白的颜色,很是美丽。 前些天被雷电劈燃的桃树,早已被神殿执事们移走,已经回复如初,他行走在桃花之间,心情有些异样。 满山桃花也是一道极恐怖的阵法,甚至比绝壁上的那些阵法更强大,哪怕是破五境的真正强者,想要通过这片桃花也非常困难,所以神殿在这里,根本不需要布置任何防御力量。但对他来说,想要走过去却是如此的轻松,因为这片桃花是她种的,每每想到这一点,他便觉得命运这种事情真的是很难形容。 来到崖畔,他没有看绝壁一眼,毫不犹豫地向对面跳去…… 两道崖壁间隔着数十丈距离,再强大的修行者也会视为天堑,但对于魔宗强者和武道巅峰修行者来说,这只是一道浅浅的水沟。 宁缺的浩然气已近大成,除了三师姐余帘和唐,或者没有受伤前的观主,再也找不到谁比他的身体更强,力量更大。 根本不需要助跑,也不见如何发力,他双膝微屈,腹内如塘般的浩然气猛然送至身体四处,便向对面的绝壁疾掠而去。 夜风呼啸拍打着他的身体,就像拍打着一块石头,眨眼间,他便来到了对面的绝壁间,双手骤然柔软,便像棉花般贴到了绝壁上。 他的脚下是万丈深渊,云雾缭绕,显得愈发幽暗恐怖。 绝壁上的触目阵,不止可以隔绝窥视的目光,还能感知到修行者最细微的念力波动,对于魔宗藏于身躯内的天地元气,更是敏锐到了极点。 宁缺在落到绝壁前的片刻时间里,便把大部分的浩然气收回腹内的那片池塘,同时把剩下的那部分浩然气用来遮蔽自己的雪山气海。 为避免触动绝壁上的阵法,他也不敢用符,等于说,现在他在绝壁上攀爬,完全靠的是身体本身的力量。 他现在就是一个普通人。 然而就算是这样,依然还是不够,他虽然闭着眼睛,但绝壁似乎依然认为他在看。他的双眼一阵剧痛,抠着崖石的双手顿时松了。 (未完待续) 第二十四章 去念 多年前,夫子结束游历回到长安城后,把宁缺关进了后山绝壁的崖洞里。在那段漫长的囚禁生涯中,为了破关宁缺领悟到了很多东西,其中便包括敛没浩然气。所以他本以为这道绝壁对自己来说算不得什么。 但他忘记了绝壁上的触目阵,除了感知修行者念力波动和天地元气变化,还能感受到窥视的目光,只要有人去看绝壁,绝壁便会进入那人的眼眸,更为神奇的是,即便你闭着眼睛不去看,但只要你想着去看,没有在意识里完全敛没去看绝壁的想法,这道绝壁依然会认为你在看它,便会像座垮塌的山峰一般,直接撞进眼睛里,然后再撞进脑海,掀起无数巨浪。 宁缺的眼睛瞬间被数万柄锋利的道剑刺中,剧痛无比,脸色变得极为苍白,紧接着意识的海洋被绝壁拍中,掀起惊涛骇浪,痛苦不堪。 这种痛苦实在是太过剧烈,即便意志坚强如他,也完全承受不住,眼前一黑便松开了手指,向绝壁向下方坠落。 绝壁下方有夜雾缭绕,云雾之下是万丈深渊,终年不见天光的阴森地面谁也不知道有什么,最关键的是这里实在是太高了。 魔宗修行者的身体再如何强大,也不可能完全无视大地的威力,皇后娘娘从长安城头跳了下去,便离开了人世,即便余帘身为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蝉,从青天落下后也腿骨尽碎,宁缺此时所在的绝壁高度,与天空并没有太多差异,如果他就这样落进深渊之中,也必然会被大地生生震死。 他的身体与崖壁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微凉的夜风在耳畔呼啸而过,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局势危险至极,死亡便在身下。 在下落的过程里,宁缺想起了很多事情——不是那些或甜或酸的回忆,而是学过的那些修行本领——他想找到办法远离死亡。 然而书院和魔宗的功法都需要动心动念,一旦动念而为,绝壁上的触目阵便会继续对他进行攻击,他根本不可能忍受着那种痛苦攀住崖石。 怎样才能不动心不动念,却又能做出相应的行为?无论怎么看,这似乎都是不可能的事情,没有思想又如何去控制身体? 反正闭着眼睛,眼睛依然是痛,他干脆睁开了眼睛,如果真的要死,也要看着这个世界去死才是。他盯着眼前快速上掠的绝壁崖面,心里没有生出什么绝望的情绪,反而因为死亡的到来有些自嘲。 绝壁的崖面谈不上光滑,却也没有太多石缝,在他的眼前高速掠过,那些线条渐渐变成了模糊的色块,竟似要在夜风里飘拂起来。 宁缺觉得自己仿佛在哪里看见过这样的画面,那些在微风中摇摆的衣袂,那些柔润的线条,也是刻在石头上的。 他想起来,那是长安城万雁塔下佛堂里的那些石尊者像。 还有烂柯寺偏殿里的那几尊石尊者像。 他的眼睛微微明亮,一直贴着崖壁的双手,骤然间变得更加温柔,不是先前如绵般的温柔,而是近似于虚无的温柔。 在坠落之中,在呼啸的夜风里,他忽然合起双手,右手食指在空中微屈,左手食指落在右掌背面,结了一个手印。 如此温柔的一双手,看手形根本无法抓住崖壁的手印,却生出极为神奇的效果。他的下坠之势骤止,忽然停在了绝壁之间。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其实只是瞬间,他顺着绝壁滑落了十余丈,双脚仿佛踩着那些覆盖石窗的云雾之上。 当年在烂柯古寺,他在秋雨中观石尊者像一夜,参悟了佛门“无畏”、“禅定”、“降魔”、“去念”四大真手印。 其后与佛宗强者们对战时用过数次,他便再也没有用过,因为和浩然气还有元十三箭相比,佛门真手印显得并不是那般强大。 直到今夜绝壁之上面临着生死存亡的危险,他才想了起来。 他的身体悬停在绝壁之间,感觉到身下的云雾中,有些很诡异的气息正在缓慢游动,他的识海里依然不停掀动着狂暴的巨浪。 他没有任何犹豫,再次闭上了眼睛,同时散开了合什的双手,敛神静意,右手结“禅定”,右手结“去念”,轻轻落在绝壁之上,不再看世间万物,不去想世间万物,完全忘我忘天地,只凭最初时映入脑中的那个念头,开始向上攀爬。 他进入了绝对的空明,连自己和绝壁的存在都已经忘记,自然更不知道自己正在绝壁上攀行,便如一片无知无识的树叶般,缓慢向上挪动。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爬到了绝壁上方。 结着手印的双手落在变平的地面上,自行涣散,他睁开眼睛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了崖坪之上,回头望向幽暗的绝壁深渊,本来澄静的面容渐渐变得苍白起来,衣衫顿时被冷汗打湿。 他这一生遇到过无数次危险和生死的考验,但今天桃山绝壁间的遭遇,依然令他感到极为恐惧,攀上绝壁的过程看似简单,甚至他的意识里没有任何记忆,然而如果不是他学贯佛魔两宗,只怕早就会摔死了,甚至可以说,如果换成别的知命境强者,肯定会摔死在这片绝壁之下。 他对西陵神殿足够重视,自以为做了足够充分的准备,直到真正进入桃山,才知道自己依然低估了道门的万年底蕴。 …………这里是桃山最低的一道崖坪,居住着普通神官和执事还有西陵神殿骑兵,战马的马厩也在这里。宁缺借着夜色的遮掩,来到马厩旁,没有释放念力震慑那些醒来的战马,而是像当年镇压大黑马那样,毫不掩饰用杀死无数马匹的血腥气息,直接让那些战马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他站在马厩东面,因为朝廷在西陵神殿的眼线,就是在这里发现了那小半盆吃剩的大碴子粥,想要找到那头憨货,便只能在这里等待。 过去了很长时间,始终没有声音响起,醒来的战马们一面嚼着夜草,一面不解地打量着他,心想这家伙究竟在等谁? 宁缺没有焦虑,站在马厩里静静地等着,一直等到夜云渐散,月光落下,再等到天边将要出现晨光,才确定今夜大概是等不到了。 他伸手在颈间搓了些泥垢,洒到马厩东头的稻草里,然后在那些战马们厌弃恶心的目光注视下,走到崖坪处,趁着第一道天光洒落神殿之前,结起佛门真手印,顺着绝壁回到云雾之上,掠回满山桃花之中。 当天夜里,他继续自己攀爬绝壁的冒险之旅,同样在马厩处等了整整一夜,还是没有等到那头憨货的出现。 第二夜他再去,还是失望。 第三夜依然失望。 到了第四夜时,他对绝壁上的触目阵已经非常熟悉,对佛门真手印的掌握也愈发精湛,曾经显得无比凶险的夜旅,现在已经变成了很寻常的过程。所以他走到马厩东头时,甚至还有心情轻轻哼两声曲子。 那是小镇红薯铺老人哼的那首曲子。 然后他看见马厩东头堆的稻草上,有一头大黑马正四蹄朝天,用背不停地蹭着稻草,模样显得滑稽至极,于是他笑了出来。 大黑马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就地一个打滚便站了起来,警惕望过去,眼睛顿时瞪的极大,僵硬地仿佛忘了该先迈哪个蹄。 宁缺走过去,抱着它的脖颈,摸着鬃毛,用力地拍了拍。 大黑马咧开嘴,翻着厚厚的唇皮儿,撞了撞他的头。 宁缺松开手,把它背上的那些稻草拂下来,说道:“从哪儿学得这些腌臜习惯,你又不是小师叔那头驴。” 大黑马心想,自己的理想就是成为驴大爷那样统治荒原的存在,自己本来就想去当二大爷,谁想到变成了西陵神殿的囚马。 想着这些日子的悲惨经历,它想要嘶叫两声,却不敢,只能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宁缺,显得委屈极了。 宁缺叹了口气,摸着它的脑袋,说道:“我知道她已经变了,不是原因的她了,再忍忍,我看能不能把她再变回来。” 听着这话,大黑马的情绪稍好了些,然后不知想起什么,拼命地眨着眼睛,仿佛是要宁缺到时候下手更狠一些。 宁缺凑到它耳边,把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 大黑马听的眼睛明亮,连连点头,心想果然不愧是自己的真正主人,居然能想出如此无耻下贱的方法,虽然女主人现在实在是太强大,宁缺你就算再无耻,最终也只能失败,但在脑子里这样想想,也是很爽的事情。 商量完毕,宁缺和大黑马约好下次相见的时间,便暂时分别。 他走回崖畔,顺着绝壁向下行去,现如今他佛宗真手印已然大成,攀行在绝壁之上,禅定之余可以稍微分心,随意向桃山峰顶看了一眼。 这一眼带着去念的禅意,所以他不担心会引发绝壁阵法。然而他忘了去念里的去字,还能做第二种解释——不是除去的那种解释。 所以当他的目光落在峰顶漆黑的光明神殿上时,他再难以抑止对某人的想念,明明那里什么都没有,但他觉得看到了她。 同时,他觉得有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未完待续) 第二十五章 海雨天风,往来不独 第二十五章海雨天风,往来不独夜深人静,大黑马跑回光明神殿,不敢嘶鸣,却是不停地摇头晃脑,蹄声显得格外轻快,被露水打湿的鬃毛舞动不停。 忽然间,它感觉到有人正在看自己,愕然回首望去,便看到了神殿深处那个高胖的身影,瞬时间汗出如浆,把身上的露水冲的干干净净。 桑桑没有惩罚它的不忠,负手走到殿后露台的栏旁,看着在绝壁间像片树叶般缓缓飘落的年轻男人,沉默不语,这几夜都有云遮月,西陵神国里莽莽群山的颜色都变得有些深,而且非常安静,只有神殿下方的绝壁间,偶尔会有些极微小的声音。 除了她没有人能够听到那些声响。 从第一个夜晚开始,她就站在栏边静静地看着这幕画面,她看着他从桃花里跃至绝壁,看着他危险下坠,看着他艰难向上攀爬,看着他夜夜等待在马厩东边,看着他赶在晨光来临之前悄无声息回到崖下。 她没有做任何事情,只是这样沉默地看着,直到今夜此时,她看到绝壁上那个男人抬起头来,望向自己所在的神殿。 她知道他在看自己,她知道他看不到自己,她能看到他眼神里的东西。那个男人眼中的东西名为去念。不是去除一切意念,而是把自己的思念送往彼处去,换句话来说,他正把他的思念送到光明神殿的露台上。 她便是被思念的对象,她是昊天,像蝼蚁一般的人类没有任何资格思念她,所以她认为这是对自己的大不恭,甚至应该称之为亵渎。 她意识里的厌憎与愤怒再次难以抑止地暴发出来。 正如那个男人眼神里的思念难以抑止地暴发出来。 狂风起于千里之外的宋国海上,经高远夜穹呼啸而至,吹的神国上空的夜云震撼不安,如绳下的棉花一般弹动,似随时可能被扯开。 山野间的桃花瑟瑟发抖,不知多少万片花瓣被风刮落,桃山上数座神殿金玉制成的殿顶,开始发出鬼哭狼嚎的呜咽哭泣声。 …………光明神殿远在峰顶,宁缺的视力再好也看不清楚,就算能看清楚,他也不可能看到站在露台栏边的那个高胖女子。而且在他的想象中,如果他姓罗,绝壁便是阳台下,那么栏边的女孩自然应该是瘦且黑小的。 他看着那处笑了笑,把那些思念与对未知命运的惘然尽数收回识海深处,敛神静意,顺着绝壁继续向下方行去。 便在这时,一阵极为狂暴的山风从高空呼啸而至,带着海水的腥味重重地落在他的身上,他的脸上感受到了一股浓郁的湿冷寒意,与先前隐隐约约感受到的那道目光融在一起,顿时击溃了他保持的禅定境界! 禅定境界不复,宁缺结的手印自然散开,更恐怖的是,无论他在危险时刻怎样的冷静,甚至重新晋入禅定境界,双手却无法再次结出手印。 这场夜风实在是太过寒冷,太过猛烈,围着他的身体四周狂暴地呼啸刮着,每当他要结出手印的时候,便会把他的手印吹散! 佛宗真手印再无法发挥作用,宁缺与绝壁之间再无任何联系,被强风吹拂着向深渊里坠去,此时不像片落叶,更像是块石头。 这一次的坠落之势要比第一夜的滑落更加恐怖,只是呼吸之间,他便在绝壁间坠落了数百丈距离,速度变得越来越快! 他落进了深沉的夜雾中,昊天不再眷顾他,下一刻他便可能会被绝壁震出去,再无任何着手处,直接破雾而出,生生被摔死。 在绝境之前,宁缺做出了最强硬和最迅速的反应,闷哼一声,体内的浩然气毫不吝惜地狂暴释出,双手猛然前探,就像两把锋利的刀,狠狠地刺进坚硬的崖壁里!只听得两声碎响,坚硬如铁的手臂在崖壁里割破约两丈长的破口,终于停住了下坠之势,让他在绝壁上停了下来。 他并没有摆脱绝境,虽然现在紧紧地抓着绝壁,但再也无法保持佛宗禅定心境,绝壁上的触目阵,开始对他的眼睛与识海进行攻击,他只能忍着眼睛里的剧痛和识海里的巨浪,拼命紧贴着冰冷的崖壁。 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绝壁山腰云雾中那些他曾经察知到的道道力量,像蛇一样地游了过来,在极短的时间内,密满了他的身体表面。 宁缺忍着识海里的痛苦,释出念力去感知,却无法确认那些丝丝缕缕的力量是什么,用肉眼望去时,发现那些只是丝丝缕缕的雾气。 缭绕在桃山绝壁间,负责封锁幽阁的雾气,自然不可能是简单的雾气,那些丝丝缕缕的雾气,奇异地渗进他的衣服,然后继续向他的身体内渗去,没有鲜血流出,他却感觉到了清晰地痛苦和清楚的切割感觉,随着雾丝的侵入,他觉得自己仿佛正在把无数万把锋利的小刀不停地割着。 在这个时刻,宁缺对长安一战里的观主敬畏到了极点,因为他终于明白被千万刀临身是怎样的感觉,那是怎样的痛苦。 紧接着发生了更不可思议的事情,随着他的双手深入绝壁,这片无数万年来都不曾动过的绝壁,忽然间动了起来。 没有人能够看到绝壁的震动,便是近在咫尺的宁缺也看不到,没有人能够听到绝壁震动的声音,宁缺的耳朵也听不到,但他的心能听到。 绝壁以一种舒缓的节奏震动着,这种震动顺着他插在壁间的双手,传到他的身体,传到他的识海里,最后传到他的心脏处。 宁缺的身体开始难以控制地震动起来,身上的衣袂被震出道道残影,他的识海深处仿佛发生了一场地震,海上的波涛变得更加凶猛,最恐怖的是,他的心脏跳动的非常强劲有力,似乎随时可能破裂成无数瓣。 桃山绝壁变成了一面巨大的战鼓,在天地间无声无息地震动着,鼓面上的宁缺,无论是落叶还是石头,都将被这面战鼓震的身心俱碎! …………幽阁所在的绝壁上有两道大阵,一道名为“触目”,另一道名为“惊心”,合起来便是触目惊心,能让所有来犯之敌都死的触目惊心。 宁缺这时候感觉,仿佛有一万把剑正在不停地触刺着自己的眼睛,正有一万面鼓在自己的体内敲响,心脏随时可能被惊破! 如果不是这几个夜里的经验,他断然撑不到这个时候,如果不是他的身体内外皆修的如铁石一般坚硬,只怕早就吐血而亡! 饶是如此,他的脸色也变得异常苍白,痛苦地难以形容,而真正令他感到难以承受的,则是那些缭绕在他身体内外的丝丝夜雾。 那些夜雾竟不是由天地元气凝成,而是道门以通天手段,把无数万年来冤死在幽阁里的囚徒的怨念,生生炼成了看守幽阁的阵法! 有资格被关押在幽阁里的囚徒,很多都是拥有大神通的强者,他们生前的念力何其强大,怨恨何其可怕,死后二者相融又被道门阵法修炼,每一缕雾气都是充满人世间各种苦厄不甘怨毒等负面情绪的利刃,强大无比,不然怎么可能把卫光明这等人物关了十几年时间? 宁缺的意志力再强,能在触目惊心的痛楚下苦苦支撑,却也没有办法忍住这些千万戾气之刃的切割,他毕竟不是强大无敌的观主。 他的心脏跳的越来越快,他眼前的崖壁变得越来越模糊,他唇角淌出的血水越来越多,他的意识越来越涣散,痛苦却还是那样的清楚。 他再也撑不住了。 就在他准备从绝壁里抽出双手,情愿以堕崖死亡为代价,也要逃离这片恐怖绝壁和云雾的时候,忽然间有片光明在他的眼前出现。 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然而下一刻,却发现这并不是幻觉,眼前阴冷幽黑的绝壁,真的变的明亮起来! 桃山上空的夜云,被来自千里外风暴海的飓风吹散,露出那轮恰是圆满状态的月亮,银色的月光洒落山野,落在绝壁以及他的身上。 …………光明神殿的露台畔,桑桑负着双手,看着夜穹里那轮明月,寻常无奇的脸显得有些苍白,不知道是虚弱还是别的原因造成的。 …………月光没有热度,洒落在宁缺身上时,他却觉得有温暖从体表渗入体内,便是那颗狂暴跳动的心也变得安静了很多。 绝壁间缭绕着的云雾,被月光驱散开来,他趁着这个稍纵即逝的时机,静气凝神,重新晋入禅定境界,右手结出去念手印,便准备离开。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看到身旁绝壁上的那道石窗。 那日他在对面的崖畔看到过这道石窗,只是绝壁上不时有云雾缭绕,又有阵法掩蔽,所以他没有进行仔细地观察。此时云雾被月光驱散,他重新晋入禅定境界,便看到了石窗,以及石窗里的人。 在现在这种时刻,宁缺本应该抓紧时间离开这片恐怖的绝壁,然而看着那道石窗,他便知道自己不可能离开了。 因为石窗里那个人是个年轻的胖子。 那人本来变得清瘦些了的脸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幽阁里的饭菜不错的缘故,重新变得圆了起来。 他看着石窗外的宁缺,吃惊地说不出话来。 他的的眼睛还是那样的干净,神情还是那般的可亲,吃惊的时候还是像当年那样,嘴巴大的可以把唐小棠的拳头吞下去。 (未完待续) 第二十六章 花前月下(上) 宁缺怎么都想不到,居然会在绝壁间看到陈皮皮这张欠抽的脸。他和书院里的师兄师姐们都以为陈皮皮带着观主回了知守观,哪里能想到他居然被关押在绝壁之内,成为了西陵神殿幽阁里的一名囚犯。 陈皮皮也想不到,在景色永远不变的石窗外,居然能够借着灯光的映照,看着宁缺这张可恶的脸。他看似木讷,实则聪慧到了极点,早已推算出宁缺必然会变成长安城的囚徒,哪里能想到这个家伙居然胆子如此之大,竟敢来西陵神殿,而且出现在自己眼前。 这是谁都没有预料到的久别重逢,师兄弟二人隔着石窗瞪着彼此,愣了很长时间,然后傻傻地笑了起来。 囚室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床和一些用具,宁缺透过石窗看着里面,发现还算干燥也没有血迹,小桌上摆着吃食和清水,心情微松。 紧接着他开始观察石窗。虽然这次相遇太过突然,书院完全不知道陈皮皮被关在幽阁里,自然也没有做什么计划,但既然看见了,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他想都不想,便准备把陈皮皮从幽阁里救出来。 随着观察,他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不是被月光驱散的云雾重新开始切割他的身体,而是他发现这果然是很困难的事情。 石窗很小,只能看到天空,便是大些的鸟都飞进不去,想要把陈皮皮从囚室里救出来,便一定要把石窗撬大,然而当他伸手却被挡回后,有些震撼地发现,这片绝壁竟是浑然一片整体。石窗是被人在绝壁上生生开出的小洞,他如果想要把石窗撬破,便等于要把整片桃山绝壁撬开,而山体里隐藏着道极厉害的阵法,极有可能是樊笼,这怎么可能做到? 西陵神殿的法门如此强大,除了像夫子那样的人物,谁能把这座不知附着多少阵符的桃山撬动?要知道无数年来第一个成功逃离幽阁的卫光明,也不敢奢想撬开石窗,而是选择推倒身前的那些木棍。 宁缺说道:“看来你得多在里面呆两天,我要想想办法。” 陈皮皮站在石窗边,有些迷惘,没有反应。 宁缺这才想起,先前两个人相视而笑的时候,他没有听到陈皮皮的笑声,想到一种可能,放慢速度问道:“听不到?” 陈皮皮看着他的嘴形,点了点头,然后说了句什么。宁缺通过他的嘴形看懂了那句话:“除了光,没有任何事物能进这扇窗。” 宁缺想了想,正准备说什么,陈皮皮的脸上忽然露出焦虑的神情,双唇微翕不停说着什么,他看懂了桑桑和唐小棠的名字。 他明白陈皮皮想说什么,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道了桑桑身上发生的事情,然后告诉他唐小棠在书院后山,不用担心。 月光从夜穹洒落,落在绝壁间,落在宁缺的身上,有些光线穿过狭小的石窗,落在陈皮皮的脸上,二人无声地说着话。 “等我救你出来。” 宁缺看着陈皮皮的眼睛说道,他说的非常缓慢,发音非常标准,确保陈皮皮能够看懂自己说的每一个字,感受到自己的决心。 陈皮皮静静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宁缺看着他脸上的笑容,缓缓伸出一根中指,说道:“你丫现在就是一囚犯,除了被动地等着被我来救,没有任何选择权。” 说完这句话,他望向自己沐浴着月光的中指,有些不解地想到,只剩下左手的禅定真手印,怎么自己还能在绝壁上如此安好? …………在月光绝壁间,宁缺向石窗里尝次着伸手,便已经触动了幽阁的禁制,西陵神殿知道有人曾经靠近幽阁,开始警惕起来,桃山三道崖坪上到处都是裁决司黑衣执事的身影,只是暂时还没有人查到山下的天谕院。 宁缺不担心会查到自己,山腰间那片桃花是他的最好屏障,只要神殿想不到有人能够通过那片桃花,便不会把怀疑的目光投往山下。 除了思考怎样把陈皮皮从戒备森严的幽阁里救出来,真正令他感到有些莫名凛然的还是那天夜里峰顶落下的那道冷漠的目光。 他确认那时候峰顶的数座神殿里都没有人,但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人一直在观察着自己,那道冷漠的目光究竟是谁的? 他承认在战斗中勇气是很重要的东西,但绝对不可能在根本上决定胜负,所以他离开长安城自然不可能单纯依靠勇气,书院事先就做了详尽的计划安排,他隐身神殿便是计划里的重要一环,如果那道冷漠的目光真如猜测的那样,那么对书院的计划不会有任何影响。 真正的影响还是在于陈皮皮。 昊天的世界如此稳定,仿佛永远不会变化,但在由无数琐碎细节构成的人间,变化才是常态,书院的计划,随着他在绝壁间看到陈皮皮的脸,不得不做出相应的调整,甚至可能需要全部推倒重来。 宁缺想不明白为什么西陵神殿会把陈皮皮关在幽阁里,就算观主死了,知守观无法继续在幕后控制西陵神殿,就算陈皮皮书院弟子的身份,让道门无法接受,然而把陈皮皮这样身份的人暗中囚禁,还是显得那样不可思议,难道神殿里的大人物就不怕道门因此分裂? 深夜时分,宁缺再次顺着桃花丛中的小径来到崖壁前,然而今夜云层厚实,月光无法洒落人间,绝壁下方的云雾缭绕不散,想着昨夜承受的千万刀割切的痛苦和雾丝里的怨毒意味,他根本不敢下去。 随后的几个夜晚同样如此,他没有办法见到陈皮皮。 此后的时间,宁缺用浩然气修复在绝壁上受的内伤,翻出无数旧年典籍阅读,试图找到可行的方法,然后开始夜夜观月。 那道狭小的石窗既然光能进,那么画面也能进,他不想像个傻子一样和陈皮皮在绝壁间不停上演哑剧,于是他开始写信。 蘸墨细毫在雪白的纸上留下清楚而漂亮的笔迹,宁缺坐在案后不停写着,把书院的计划和自己的想法不漏丝毫地写了上去,在信的最后还说了些后山闲事,并且问他幽阁里的饭菜难道真的如此好吃? …………天谕院前方的园林中,隆庆和花痴陆晨迦也在看月亮。 陆晨迦还是那样的美丽,如一朵清丽的花,只是花瓣上不知何时染了些水渍,显得有些清冷,不复往年的娇美。 隆庆的脸上戴着银色的面具,如今再也没有人能够看到面具下那张脸,曾经令世间无数少女痴迷的绝美容颜,早已只剩下回忆。 “盛夏时节开始吃红薯,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形成的习惯,听说这种习惯在神殿已经维系了千年时间,习惯果然很强大。” 隆庆看着手里的半根红薯,露在银色面具下的唇角微微扬起,平静说道:“只是我没有想到,形成新的习惯原来也这般简单。” 陆晨迦看着他唇下的那道伤痕,神色微黯想着习惯失败并不可怕,忘了曾经的习惯更令人神伤,当年在花前星下你我可曾如此生疏? 伐唐之战结束,隆庆回到了西陵神殿,却发现一切都变了。 他本是裁决神殿的司座大人,但如今坐在墨玉神座上的人是叶红鱼,怎么可能让他重回裁决神殿?而且他曾经被判罚过叛教大罪,虽然凭借观主一句话便洗去了罪名,然而随着观主在长安城的惨败,神殿里很多人望向他的眼光变得重新复杂起来。 西陵神殿在这场战争中受损严重,他身为知命上境的强者,本应该受到更多尊重,以他在道门里的辈份资历和境界,就算有叶红鱼和那些过往罪名,也无法影响到他的地位,甚至他直接接任天谕大神官,相信都没有谁能提出反对意见。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他在长安城南遇到了那场黑风,他的傲然境界被风中的那些刀意砍的零碎惨淡,回到神殿依然重伤难愈。 谁都不相信他还能像上次被宁缺射废后那样,从绝望的深渊里再次爬起,重回巅峰。正如陆晨迦想的那样,失败并不可怕,然而屡战屡败,甚至败成了习惯,道心再坚毅,又如何能够承受如此沉重的打击? 如果不是燕国新任皇帝崇明向神殿输送了大量利益,并且坚定地表明支持他的态度,如果不是他还遥控着东荒上的数万精锐骑兵,不要说天谕大神官,他甚至有可能连天谕院供奉这个闲职都无法保住。 “我说的新习惯的不是习惯败给宁缺,是说包括神殿在内的所有人,只用了半年的时间,便习惯了头顶的这轮月亮。” 隆庆望向夜穹里那轮挣出厚云的月亮,说道:“数十年都没有开过的桃花,今年忽然重新开放,盛放至今仍不凋谢,这样神奇的事情居然也被人们习惯了,从来没有人看着满山桃花问一句为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峰顶的光明神殿上,说道:“我想问一问。” (未完待续) 第二十七章 花前月下(下) 光明神殿里的灯熄了,满山桃花开了,掌教大人从书院回来后的那段时间虽然一直没有见人,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受了难以复原的重伤,然而桃花开后那日,掌教神辇重新出现,人们看着幔纱后那道光芒万丈的身影,才发现他的伤竟然全部都好了,威势更胜从前。 从春天开始,西陵神殿发生了很多变化,却仿佛没有任何人看到,有些人是感知不到这种层级的变化,有些人则是不敢感知。 “这些事情只能猜测,却不能猜测,所以过程便变得有趣起来,神殿里的人们都很聪明,是真正的聪明,所以他们不会死在聪明上。” 隆庆看着陆晨迦说道:“有些事情可以猜一猜,而且我想证实,我需要进幽阁一趟。现如今裁决神殿始终盯着我,叶红鱼把我的人全部清除,我没有任何机会,但你不一样,我想请你帮我这个忙。” 他现在的神情语气要比当年温和的多,不复那般骄傲冷漠,然而落在陆晨迦的耳中却是那样的冰冷,因为其中有客气。 “我有什么不一样?”她问道。 隆庆看着峰顶的光明神殿说道:“据说天谕神座临死前,她在旁边,她去见过掌教,于是掌教瞎了的眼睛便好了,然而满山桃花已经开了这么长时间,她一直没有进过裁决神殿,没有见过叶红鱼那个女人。” 陆晨迦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隆庆说道:“如果我猜的不错,现在光明神殿里的人真是她,那么你曾经和宁缺关系恶劣,现在反而是优势,只要神殿里那两个白衣女童说句话,你便可以帮我,即便是叶红鱼也不敢稍作阻拦。” 陆晨迦低头说道:“为什么。” 隆庆说道:“因为她知道帮你就是帮我,只要能够让书院和宁缺不痛快的事情,她肯定愿意做,因为这可能便是她最大的厌憎。” 陆晨迦说道:“你为什么不直接去光明神殿?所有人都知道,如果要在人间找个最恨宁缺的人,那个人肯定就是你。” 隆庆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不敢冒险,因为她曾经也很厌憎我。” 陆晨迦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先前才说聪明人容易死在聪明上,凡人妄自猜忖天意,这同样是冒险。” 隆庆说道:“有些事情,即便是死也要去做的。” 陆晨迦看着身前的花丛,问道:“什么时候?” 隆庆说道:“越快越好,因为我的时间并不多。” 陆晨迦说道:“我很喜欢你对我这般坦诚,所以我会去做,只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进幽阁。” 隆庆说道:“我要去见一个人。” 陆晨迦问道:“为什么?” 隆庆说道:“我去过知守观,门关了。” 陆晨迦望向他的脸,声音微颤说道:“你还是没有放弃?” 隆庆平静说道:“如果就这样轻易放弃,我怎么对得起自己这些年受过的那些苦,还有那无数次在绝境里面的不放弃?” 陆晨迦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气息,明白他已经获得了真正的平静,愈发不明白已然如此平静的男人,为何还会如此执念。 “心静不代表心死。” 隆庆望向自己的胸口,在黑色的神袍下方。那里有一个洞,里面没有心脏,只有一朵黑色的桃花,当满山桃花开遍的时候,他胸口里那朵在长安城南险些凋零的黑桃花神奇地复原,他觉得这便是昊天的谕示。 他看着光明神殿的方向,平静说道:“我以往想的太多,道心坚定却有些斑驳,那些斑驳都是阴影的痕迹,就如同在书院登山时进入的那些梦,我看到光明也看到了黑暗,却始终看不明白自己应该站在哪里,而现在我只想把伤治好,然后与宁缺真正公平地战上一场,看一看昊天究竟选择的是谁,就算昊天选择的不是我,但我不能不选择自己。” …………明月照着天谕院的花树,也照着满山桃花,宁缺站在花前崖畔,看着夜穹里那轮圆月,确认今夜不会有云遮蔽,便跳向对面的绝壁。 双手以佛宗真手印落在绝壁之上,禅定去念不理绝壁上传来的阵意,然后他缓缓松开右手,握住从绝壁上方垂下的那根绳索。 绳索很长很结实,一头在绝壁上方的那道崖坪上,系在大黑马的颈间,另一头垂落绝壁,被宁缺紧紧地系在自己的腰间。 他轻轻扯动绳索,向高处的崖坪上发去信号。大黑马感觉到颈间绳索传来的震动,缓缓向崖畔走去,宁缺向绝壁下落去。 有月光照拂,笼罩绝壁幽阁的云雾低了很多,露出了那些像蚁穴般的石窗,宁缺来到陈皮皮所在的囚室前,又扯了扯绳索。 大黑马不再继续向前行走。 宁缺担心被云雾吞噬,攀不住绝壁直接摔死,现在被大黑马用绳索系着,应该放心,但看着脚下不远的云雾,依然心有悸意。 他不敢再看脚下,直接望向石窗里。 陈皮皮在石窗里笑眯眯地看着他。 只有光线能够穿过石窗,就算有人在绝壁上用那把血色巨刀凿石,声音都无法传入囚室,陈皮皮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宁缺来到石窗外,不是他和宁缺有什么心灵感应,也不是他能掐会算,而是他一直看着窗外。 更准确地来说,这几天的时间里,他吃饭洗澡放屁,却没有怎么睡觉,所有的时间,都一直看着石窗外。 幽阁里的执事神官,以为他被关疯了,才会对着那片一成不变的青天发呆,他其实只是在等宁缺。他知道宁缺肯定会来,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来,那么便只好一直看着石窗外,确认不会错过。 宁缺从怀里取出写好的那封信,在石窗前摊开放平。 陈皮皮借着囚室里的油灯光线,看着纸上的蝇头小字微微蹙眉。不愧是书院唯一六科甲上的天才,随意看了两眼,便把信纸上写的内容记得清清楚楚,如果有人这时候要他倒背一遍,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宁缺把纸收回怀中,笑着无声问道:“牛逼不?” 陈皮皮这才知道书院的计划竟是如此,不由觉得好生荒唐,细细想来,却又觉得很有道理,但最后他还是摇了摇头。 和书院的计划无关,他只是不同意宁缺补充的救他出幽阁的内容,书院的计划越有道理,他越不能接受自己会打乱那个计划。 看见他摇头,宁缺没有说什么,直接竖起了中指。 陈皮皮依然摇头,用手指在空中写了些字。 宁缺看着这些字,微微皱眉,不明白为什么要提到她。 他伸出手指,在窗外的空中写了一句脏话。 陈皮皮有些生气,用手指写了一句更脏的话。 宁缺没有生气,此时的画面,让他想起当年初入书院,在旧书楼上和这个死胖子用信纸传话的那段往事,不由笑了起来。 时间行走的如此悄然无声,不知不觉间便消失无踪,谁能想到多年之后,他和陈皮皮都来到了桃山,在绝壁内外再次开始通信。 陈皮皮大概也想起了那段往事,笑着无声说道:“幽阁里的饭菜确实挺香的,你要有兴趣,不妨可以进来试试。” 便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然后有人走进了囚室,他脸上的笑容骤敛,对窗外的宁缺挑了挑眉。 宁缺会意,迅速在绝壁上向侧方移了些距离,确保光线角度的关系,囚室里的人无法看到石窗外的自己后,重新望向囚室,当他看到走进囚室的那个人,不由有些吃惊,不明白此人为什么会出现。 陈皮皮没有见过走进囚室的这个男人——如果他自己没有记错的话——但他认得那张银色面具,所以也有些吃惊和不解。 “如果我没有推算错误,你如今在西陵神殿里应该非常低调才是,怎么会想着犯忌讳来看我?而且你怎么知道我被关在这里?不要说什么你在裁决司里还有亲信,我知道那个女人多冷血强大。” 隆庆看着窗边的胖子,说道:“不愧是道门天才,被关在幽阁里却像能看到外面发生的所有事情,可惜……现在的你只不过是个废物。” 陈皮皮说道:“虽然我的脾气一向挺好,但不是完全没有脾气,而且哪怕瞎子也能看出来,你没有资格说我是废物。” 隆庆微笑说道:“你的雪山气海已毁,不是废物能是什么?” 陈皮皮神情不变,笑眯眯说道:“连你这个真废物,被宁缺一箭射穿,都能重新练回来,难道本天才还做不到?” 隆庆说道:“即便你练回来,你依然是个废物。” 陈皮皮叹息说道:“看来你真被宁缺欺负成幼稚病了。” 隆庆说道:“如此幼稚的谈话,确实没有继续的必要,你马上就要在光明祭上被圣火烧死,我何必再来羞辱你。” “我还是想听听你为什么说我是废物。” 陈皮皮神情微变,站到隆庆身前说道。他想挡住此人,不让窗外的宁缺看到他在说什么,然而他的动作晚了。 宁缺把隆庆说的那句话看的清清楚楚。 光明祭是西陵神殿最盛大的祭天仪式,必然需要最高级别的祭品,到今天为止,依然没有人知道光明祭的祭品是什么。 今夜宁缺才知道,原来陈皮皮就是光明祭的祭品,迎接他的将是最圣洁的昊天神辉无休无止的燃烧,以及最彻底的死亡。 “这个祭品还真够贵……重的。” 看着囚室里陈皮皮宽厚的背影,宁缺笑着想道,然后在心里默默把曾静大学士的夫人骂成了世间最无耻的婊子。 (未完待续) 第二十八章 能当祭品的废物都不是废物 “为什么说你是废物?” 隆庆不知道陈皮皮是为了挡住宁缺视线随意问出的这句话,说道:“当年我被世人视作西陵神子,看似备受器重,事实上我一直很清楚,在西陵神殿里的老人们眼中,昊天道门的将来始终在你的身上。和你比起来,我什么都算不上,而我相信在你的眼里,从来都没有过我的存在。” 这句话很真实,在西陵神殿裁决司的那些下属执事和神官的眼中,在世间普通信徒的眼中,隆庆必然是最光彩夺目的那个人,无数座道观里有那么多昊天信徒,相信没有几个人听说过陈皮皮的名字。 但在真正了解道门的秘辛的那些修行者上层人物眼中,有资格代表道门将来的只能是陈皮皮,因为他来自知守观,继承了观主的道法或是血脉,自幼便被认为是千年难遇的天才,他用来做比较的对象,只可能书院或悬空寺的嫡系传人,随着他被夫子收为弟子,便是连这一点也不再需要。 和陈皮皮这样抱着昊天恩宠降生的人相比,隆庆再如何天才也显得太过普通,隆庆的家世血脉再如何尊贵也显得低贱。 数年前,隆庆进长安意图考入书院二层楼,宁缺曾经问过陈皮皮关于他的事情。当时隆庆在世间盛名极盛,陈皮皮却没有丝毫关心,二人之间相差的太远,他的眼里确实很难有此人的存在。 “你不是叶红鱼,我没觉得有必要关注你。”陈皮皮看着隆庆说道。 隆庆说道:“你是道门绝世天才,我只是红尘里一个皇子,你自然没有必要关注我,而且你确实是修行界最年轻晋入知命境的那个人,然而令我感到有些不解或者是可笑的,从那之后你便停滞不前,不要说叶红鱼已经远远超过你,单论境界你现在甚至连我都不如。拥有不可思议的血脉和遭遇,拥有道门公认的天赋,结果最终却变成如此一个庸人,岂能用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这八个字来解释?这只能证明你的心性有问题,拥有再多天赋的废物,终究还是个废物。” 陈皮皮笑了笑,没有说话。 隆庆有些苍白的脸颊上生出两抹红晕,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我很不理解,连我都能看出你的心性有问题,为什么当年那些道门前辈们看不出来?为什么观主看不出来?为什么夫子看不出来?为什么你现在已经变成了真的废物,却还有资格被如此郑重其事地关在幽阁里?为什么像你这样无能的人,居然还有资格成为光明祭的祭品,成为昊天想要的牺牲?” 陈皮皮有些好笑说道:“光明祭的祭品要被烧死,我可不认为这是什么荣耀,如果你觉得我没这种资格,麻烦你赶紧找掌教去说说。” 隆庆忽然醒悟到先前的情绪有些失控,看着此人可亲的眉眼,不知为何便说出了内心真实的感受,神情不由微凛。 “就算我是废物好了,但我也不想听太多废话。” 陈皮皮看着他摊手说道:“你进幽阁想必也费了很大功夫,难道就是想发泄一下怨恨和嫉妒?我不记得小时候有遇见过你,如果你有什么童年心理阴影,我可不能负责,你看那女人就从来没有对我负责过。” 隆庆这时候已经冷静下来,看着他说道:“我承认对你确实有些嫉妒,因为你的修行生涯太过顺利,像我这样的人要为之付出很多努力甚至要禁受很多折磨,才能走到现在的境界,而你只是投了个好胎,遇见了一个好老师,便轻轻松松同样走到这里,我没有办法不嫉妒。” 陈皮皮安慰说道:“想开一些,这种事情我也不想的。” 隆庆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微微挑眉,继续说道:“除了嫉妒其实更多的是愤怒,我愤怒于老师居然有你这样不孝的后人。” 陈皮皮此时才想起他是父亲的弟子,沉默片刻后说道:“在长安城我为书院尽心,出城我为父亲尽孝,我没有亏欠过谁。” 隆庆盯着他的眼睛说道:“老师现在的情况很不好,便是连普通人都不如,需要有人照顾,如果你不能尽孝,那么希望你能帮助我。” 陈皮皮不解说道:“你要我怎么帮助你?” 隆庆说道:“我回过知守观,但进不去。” 陈皮皮无奈说道:“这个世界有时候还是要讲道理的,总不能你骂了我这么多声废物,我就真成了废物,然后白痴到相信你说的话。” 隆庆说道:“老师现在需要人照顾。” 陈皮皮说道:“他是知守观观主,受人间无数国度奉养,哪里还需要人照顾。” 隆庆说道:“你知道我说的照顾是什么意思。” 陈皮皮的眼帘微垂,说道:“昊天不语,道门没有人敢对知守观不敬。” 隆庆发现陈皮皮果然极为聪慧,虽然少经世事,却很清楚自己要说的是什么,仿佛能够看到自己内心的最深处,不由有些警惕。 “任何秩序都依凭于实力,知守观能够在幕后控制西陵神殿,影响世界的走向无数年头,便来自于此。青山蚁窟被夫子一脚踩塌,观里最强的力量消散如云烟,老师身受重伤,如今的知守观不要说控制神殿,便是想对道门产生一些影响都极为困难。遍布人间的千万座道观和无数昊天信徒们,只知道西陵神殿,哪里知道知守观的存在?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昊天不语,你以为被压制了无数年的西陵神殿不会产生一些想法?你以为掌教大人还愿意想起给老师当狗的那段岁月?如果没有人照顾,湖畔的那几座草庐可还能禁得起风雨?” 隆庆看着陈皮皮坦诚说道:“我知道自己现在的境界实力,并不足以让知守观回复从前的荣光,但无论燕国的崇明皇兄还是荒原上的骑兵,都能给我以力量,不然我早就要被迫离开桃山,我想这应该算是某种证明。” 陈皮皮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他在长安城里受了重伤,境界修为全散,就算是昊天垂怜,也无法救赎他。” 隆庆明白陈皮皮说这句话是在提醒自己,如果自己去知守观是想要用灰眸功法攫取观主的一身功力,注定只是徒劳而已。 淡淡寒意生出,他觉得陈皮皮看似单纯的目光忽然间变得极为复杂,然后仿佛落在了自己灵魂的最深处。他只能保持沉默。 “七进十三出。”陈皮皮忽然说道。 隆庆微怔,问道:“什么意思?” 陈皮皮看着他微笑说道:“是进观的方法,如果你不能参透这句话,只能说明你永远赶不上我这个废物。” 隆庆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离开了囚室。 陈皮皮转过身来,望向石窗外。 宁缺的脸出现在窗外,看着陈皮皮无声问了几句话。 陈皮皮笑了笑,摇了摇头。 宁缺再次竖起中指。 陈皮皮不肯再说一个字,转过身用自己宽厚的后背和屁股对着宁缺,然后把右手高高举过头顶,竖起了中指。 宁缺在绝壁上,看着石窗里师兄的背影,沉默了很长时间,扯了扯绳索。 上方崖坪处的大黑马,感觉到了绳索传来的动静,向后退去,宁缺在绝壁间随之而上,和石窗渐分渐远。 …………光明祭是昊天道门最盛大、也是规格最高的祭祀仪式,只有当昊天向人间降下神迹的时候才能举行。人间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昊天神迹,于是光明祭也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举行过,到如今就连西陵神殿最博闻的天谕司神官,都不是很清楚祭祀仪式的要求和流程,宁缺更是没有这方面的知识。 离开绝壁幽阁回到天谕院后,他便一直留在书殿里查阅典籍,最终在他在一本极厚的教典礼记里,才查到一些相关的内容,确认光明祭确实需要祭品。那些祭品可以是剑可以是羊可以一株草,但这些祭品都必须蕴有最纯净的信仰,甚至有时候就是昊天神迹的本物,所以极为珍稀。 随着时间的流逝,永夜的阴影缓慢来临,昊天世界里的信仰渐有衰败的迹像,想要寻找这样的祭品更是极为困难,如果以祭品的要求来看,剑圣柳白的剑或者是最合适的,然而这位世间第一强者对昊天的信仰,却要被打上一个浅浅的问号,或者书院老黄牛也有这种资格,只是西陵神殿不敢有这种野望。 宁缺通过各种渠道搜集了很多信息,最终确认光明祭的祭品确实姓陈名皮皮,在那些隐秘流传的传闻里,西陵神殿之所以用他来当祭品,不仅因为他是道门公认的天才,书院二层楼的弟子。最关键的地方在于,他的父亲是知守观观主,他的母系竟承自六百年前离开桃山远赴南海失踪的那位光明大神官! 书院传人的身份意味着对昊天的背叛,身上却流淌着世间道门最尊贵的血液,还有比这样一个血统纯正的叛教者更合适的祭品吗? 而且在西陵神殿想来,当桃山燃起熊熊圣火,陈皮皮将要在火中化作飞灰的时候,书院难道能够视若无睹?宁缺还能继续安坐长安城? 想象着那个胖子被烧成油渣的画面,宁缺便觉得一阵恶寒,看着峰顶的光明神殿,心想你就这么想他死?你就这么想我死? (未完待续) 第二十九章 红薯易冷 身在桃山中的宁缺,都能打听到光明祭的祭品是什么,拥有无数情报系统的大唐帝国自然也能知道,甚至说不定还在他之前,但现在他只能自己思考怎样应对光明祭这件事情。 他已经基本确定,这个消息是西陵神殿故意放出来的。神殿要把书院里的人,尤其是他逼出长安,因为神殿始终认为他还在长安城里,而这正是神殿无法解决的问题——之所以对着峰顶的光明神殿愤怒不已,是因为他很确定,选择陈皮皮肯定是光明神殿里那个女人的决定——光明祭祭祀昊天,既然如今昊天在人间,那便只能由昊天自己决定祭品。 宁缺的情绪很复杂。多年前他杀死颜肃卿后在朱雀大道上遭到朱雀神符殛杀,得大黑伞的庇护才没有当场死亡,可如果不是逃进书院旧书楼后得到陈皮皮的帮助,吃了一颗珍贵至极的通天丸,他依然不可能活下来,而且极为幸运地雪山气海重筑成功,不能修行的废柴终于踏上了修行的道路。换句话说,陈皮皮真正改变了他的命运,在随后的相处里,他虽然没有表示过什么,但从来没有忘记这一点。 他专门对桑桑说过,要她帮忙记住自己欠陈皮皮一条命,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非常看重这件事情,怕自己忘记,所以让从来不会忘记重要事情的桑桑帮忙记着,然而如今看来,她早就已经不记得那些了。 当天夜里宁缺再次潜入绝壁下,在石窗旁痛骂了一番光明神殿里那个女人,以表示自己在衣服和手足之间的坚定立场,然后拿出白天重新修改的计划,对着石窗不停地讲解,只是没有讲多长时间便无奈停下。 因为陈皮皮不肯听,他甚至没有转身,只肯背着对石窗外宁缺被月光映白的脸,既然看不到宁缺的嘴和信上的字,自然便听不到。 陈皮皮用沉默表示最坚定的反对——他的雪山气海已经被锁死,用隆庆的话来说,已经变成了个废物,那么凭什么还要书院后山的师兄师姐们为自己冒险?凭什么还要让宁缺这个师弟为自己出生入死? 宁缺看着他宽厚的后背,沉默片刻后再次毫无新意地伸出中指,声音微哑道:“把你烧成一摊子肥油,难道你觉得那样很好看?” …………宁缺可以用跟随歧山大师学习的佛宗功法还有老师洒下的月光应对绝壁上的阵法,但以他现在的境界修为,根本没有任何可能破开绝壁,把陈皮皮从幽阁里救出来,当陈皮皮转身,他甚至连让对方听自己说话都做不到,所以如果他不想看着陈皮皮去死,便必须选择别的方法。 无论在天涯还是海角,书院弟子们一旦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时,总是习惯性地会向师门求援,因为书院对他们来说,就像昊天之于信徒,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虽然夫子登天后宁缺等人自己已经变成书院的信心来源,但在这种时候,他依然习惯性地想要得到师兄们的意见。 宁缺离开天谕院,走过溪上的石桥,再次来到小镇上,把怀里那封写给书院的信递给卖红薯的老人,希望能够尽快得到回音。 “我不知道你们要做什么事情,反正小心些。”卖红薯的老人说道。 宁缺说道:“既然来了桃山,我便没有想过能活着回去,或者说,我就没有想过一个人回去,而且我不相信自己会出事。” 办完事情后,他捧着两根红薯向镇外走去,红薯刚刚出炉,滚烫至极,他虽然不怕烫,为避免引人注目,不停地换着手,看上去有些滑稽。 一辆马车驶来。他看着车前白衣女童,想起雷暴雨那天,曾经遇到过这辆马车,擦身而过后,下意识里回头望去,只见车厢里那个女子的背影还是那般高胖,不由生出些恶意的猜测,心情莫名喜悦了起来。 深夜时分他又潜到绝壁下方,大黑马依然在崖坪上做着苦力,他吊在石窗前对着囚室里的陈皮皮不停劝说,只是任由他把唾沫喷干,陈皮皮依然没有转身,反正听不到声音,陈皮皮完全可以当他不存在。 “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要信心。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可那有什么好担心的?老师正在天上看着我们,你连尝试都不敢?” “难道你就不怕把他老人家气出个好歹来?万一他生气的时候正在和昊天干架,一分神被昊天打成猪头了怎么办?” “老师说你乐天所以能够轻松知命,可你现在的乐天到哪儿去了呢?难道就因为又长回胖子了所以自卑?所以不想见人?” “你这就太没出息了,我这些天看见一个富家小姐,人还没结婚哩,长的比你都胖!比二师兄还高!看上去就跟未婚先孕似的!可人哪里有半点自卑?成天带着婢女满世界乱逛,烤红薯这样高热量的食物一买就是一堆!那可是一堆啊!你知道那得多少根?” “就算是当年河北郡的饥民都能被喂成一头猪!可人家偏就是一点都不在乎!瞧瞧那叫什么作派?那才叫自信!” 幽静的绝壁间飘着凶险的云雾,宁缺像采药人一样攀着石窗,对着窗内苦口婆心地说着,虽然陈皮皮始终还是不肯转身,也听不到说的内容,但他却是越说越兴奋,想着那个胖乎乎的姑娘,更是忍不住坏笑出声。 绝壁间万年都没有人类的痕迹,西陵神殿在这里没有任何监视,所以他可以随意说话,声音即便随风而上,待传到峰顶的数座神殿时,比树叶磨擦的声音都还要小些,哪怕是五境之上的大强者都不可能听得到,所以宁缺非常放心,却早已忘了光明神殿里的那个女人本就不是人类。 桑桑站在光明神殿后方的露台上,看着下方深渊里这幅可笑的画面,听着那个可笑的男人说着那些可笑的话,微微蹙眉。 在她身后光滑如玉的地板上,一小堆红薯被整整齐齐地码着,不远处则是吃剩的红薯皮,她的手里还握着根冰冷的红薯。 神圣庄严的光明神殿,现在堆满了酒瓮吃食和红薯,虽然那些事物甚至包括垃圾都被整理的清清楚楚,充满冰冷的规则线条,然而这些事物是食物,它们的特性决了再冰冷的整齐,都有一种人间特有的味道。 这也正是她听到绝壁上宁缺话语后,变得极度愤怒的原因。 她的眼眸里有无数颗星辰毁灭,无数片大海被烧沸,强大至极的意志以怒火的形式席卷整个世界,似乎将要焚烧一切。 和前两次不同的是,今夜她的愤怒没有令天地变色,引来雷霆万道,那是因为她已经学会了怎样控制情绪这种事物。 对于修行者或者人类来说,学会控制情绪毫无疑问是非常好的事情,但对于她来说这却不见得是件好事,因为换个角度来看,这说明她现在已经开始习惯意识里那种情绪的事物,而她本不应该习惯才是。 只有人类才需要情绪这种无用的衍生物,她是这个世界的规则,客观所以冰冷,绝不因外物喜,自没有己之悲,当她开始不停地产生厌憎或愤怒或者别的情绪,甚至开始习惯这种情绪之后,会有怎样的变化呢? 她手中的红薯已经变冷,就像她曾经很习惯的那个世界和那种生活,她举起手中的红薯咬了一口,发现从唇舌处传来的感觉很不舒服,她知道这就叫做不好吃,红薯终究是要热的才好吃。 她望向夜穹里那轮明月,像往常那样沉默不语,细长的双眼微微眯起,就像柳叶被雁鸣湖畔的风吹得折了起来。 她是遗落人间的昊天,气息渐趋浑浊,她想回到自己熟悉的世界,过自己熟悉的生活,然而神国的门已经毁了,被那轮明月死死地堵住,堵住了她回去的路,而现在的她单靠自己没有能力打开那条通道。 西陵神殿召开光明祭,便是要尝试替她重新打通回到昊天神国的路,之所以选择陈皮皮,那是因为他的血最为纯正,里面蕴藏了无数代对她最虔诚的信仰,而且他是那轮明月最疼爱的学生。 她看着明月,想象着回到神国后要做的事情,觉得比较满意,只是忽然想起神国里没有红薯,无论冷的热的红薯都没有。 她忽然清醒过来,心中的警惕愈来愈浓,看了一眼手中下意识被神辉重新烘热的红薯,厌憎地皱起了眉头,扔出了露台。 光明神殿在峰顶,下方是三道崖坪,三道崖坪之下便是绝壁幽阁,那根红薯没有落入深渊,而是落在了第三道崖坪上。 绝壁上的宁缺幸运地逃脱了成为史上第一个被红薯砸死的人的命运,大黑马则是被落到身前的红薯吓了一跳,它看着皮肉绽开的红薯,看着上面渗出的热气,嗅着薯肉的香味,想着这些夜里天天给宁缺当苦力,连宵夜都没得吃的悲惨命运,不由感激涕零,不停感谢昊天的恩赐。 (未完待续) 第三十一章 七进知守观 为了参加光明祭这场盛事,无数昊天信徒从各地涌入西陵神国,各国的使团也陆续抵达,被神殿安排在桃山四周的园林道殿里居住,其中地位尊贵的那些人,被安排住在天谕院里。 南晋剑阁的代表是柳亦青,宁缺站在山崖间,看着被莫离神官接进天谕院的盲剑客,想起当年在书院侧门外的那一战,不免有些感慨。 柳亦青的修行生涯前半段一直籍籍无名,直到被召回剑阁才声名渐盛,很多人都非常看好此人在剑道方面的天赋,二师兄甚至说过,此人如果能不误契机,便有可能走到他兄长剑圣柳白的程度。 柳白也非常看重他,要他赴长安城寻书院入世之人挑战,以此磨砺心性,不惜以败求益,却不想西陵神殿裁决司在其间做了手脚,那场挑战变成了生死之争,破关而出的宁缺一刀砍瞎了他的双眼。 如果是一般的修行者,遭遇如此惨重的挫败,只怕便会一蹶不振,然而柳亦青果然没有辜负柳白的看重和二师兄的点评,眼盲之后于剑阁静修数年,修为境界以至心性突飞猛进,如剑破竹般直入知命中境。以此观之,他的双眼被宁缺砍瞎,说不定正是二师兄曾经说过的所谓契机。 青峡一战,柳白斩落二师兄右臂,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回剑阁潜修疗伤,剑阁如今的事务,皆由柳亦青负责打理,传闻中,剑阁动怒斩杀南晋皇帝一事,便是由此人单身入宫执行。 宁缺在烂柯寺里曾经遇见过一位剑阁知命强者程之清,今日却没有在剑阁队伍里看到此人的身影,看来柳亦青在剑阁里的地位已经稳定。 他依然有些不解,因为剑圣柳白没有来,虽然传闻他伤势未愈,但光明祭是何等大事,柳白身为神殿客卿,怎样都应该亲自到场才是。 紧接着,宁缺看到了来自金帐王庭的使团。金帐王庭的使团竟然只有一辆车,车厢里坐着位满脸皱纹,身着布衫的老人,拉车的也不是马,而是位浑身肌肉坚硬如石的草原壮汉,看上去显得异常寒酸。 然而在知晓这两人的身份后,再没有人觉得这个规模很寒酸,因为车里那位布衫老人便是金帐王庭地位最尊崇的国师宝鼎大师,而那位拉车的草原壮汉正是金帐王庭武道第一高手勒布大将! 如此尊贵身份的人物,哪怕只来两个,便足以代表金帐王庭对西陵神殿的尊重,对光明祭的重视,最令神殿方面感到震撼的是,金帐国师和勒布竟是直接通过唐境来到的西陵,而没有绕行月轮。 宁缺在荒原上见过金帐王庭的国师,知道这个看上去很寻常的布衫老人境界是多么深不可测,他甚至不敢向这名老人多看两眼。 燕国的使团也到了,年初才继位的崇明皇帝,竟是扔下了繁重的国事政务,带着数百名亲随,跋山涉水而至。 随后佛宗的代表们也到了,烂柯寺主持观海僧单身而至,悟道和尚却不知去了何处,白塔寺的铁杖苦修僧也到了不少,最令宁缺感到警惕的是,遥远西荒上的悬空寺竟也派出了代表,正是佛宗天下行走七念! 人世间最尊贵的皇族,最强大的修行者,都来到了西陵神国,准备参加光明祭盛会,场面之浩大,规制之宏伟,远远超过了当年烂柯寺的盂兰节祭,只有唐国没有派出正式使团,红袖招聊为意思,书院也没有来人。 战争刚歇,唐国和书院不派人参加光明祭,是很多人都能理解的事情,但人们无法理解,就连佛宗不可知之地悬空寺都派出了代表,为什么始终没有听到知守观的动静?要知道那座神秘的道观可是道门的不可知之地。 …………很多人来到了西陵神殿,有人在西陵神殿里等待,也有人选择了离开,因为这里没有他想要的东西,那个人便是隆庆皇子。 隆庆离开桃山,要去的地方是知守观。做为神秘的不可知之地,即便是西陵神殿里,也没有多少人知道那座道观在何方深山里,但他曾经在那座道观里住过很长一段时间,自然知道回去的道路。 知守观就在西陵神国境内,距离神殿所在的桃山不远,中间隔着数座险峻的山峰,天气晴好时,甚至在观里就能看到在阳光下的神殿。 隆庆收回望向神殿方向的目光,看向身前这座普通甚至有些简陋的道门。和上次来时一样,道观的木门依然紧闭着,里面听不到任何声音。 知守观是道门的不可知之地,自然不可能像外表这般普通简陋,观中布置着一道极强大的道门神阵,当阵法启动后,不能逾墙,不能翻窗,只能由观门进出,而当观门都关闭时,便再也没有人能够进出,道观便会变成一座囚牢,以天为盖以地为铺,任何人都休想逃离。 知守观在人间出现之后,除了夫子便再也没有人能够潇洒破门而入,去年秋天书院大师兄和观主无距相战时,曾经来到这里,然后瞬间离开,没有被知守观里的大阵囚禁,但那并不代表大师兄的境界已经能够无视这座大阵,而是因为有个非常了解阵法的人提前便在观中做了手脚。 那个人便是自幼生活在知守观里的陈皮皮。隆庆知道这件事情,所以他才会冒险进幽阁见陈皮皮,想知道进入知守观的方法。 陈皮皮告诉他,进知守观的方法是“七进十三出”。 隆庆不知道这五个字是什么意思,经过这些天的思考,他猜测七进应该便是指观里湖畔那七间摆放天书的草屋,这代表着阵法的七处通道,而所谓十三出,应该指的是阵法的十三道生死循环之门。 他对阵法没有太多研究,但有勇气和决心,看着观门前布满了青台的石阶,他深吸一口气走了上去,伸手推向观门。 他的手掌还没有落到观门上,一道威严无比的气息瞬间占据他的身心,数道黑色的鲜血,从他的鼻眼里流淌出来,竟是悄无声息间便受了极重的伤,甚至如果不是他是个无心之人,只怕这时候已经死了! 隆庆退回石阶下方,看着那扇平常木门,脸色变得异常苍白,他没有指望一下便能进知守观,只是没想到这道阵法如此恐怖。 他沉默片刻后离开了观门,绕到道观后方,看着那些并不高的灰色石墙,却没有任何攀爬的勇气,然后他看到了观后那座青山。 隆庆对这座青山很熟悉,他曾经无数次往返于道观和青山之间,山崖里那些像蚁穴般的洞窟他走了无数次,他知道这座山之所以看着是青的,那是因为山崖表面覆盖着密密的青藤,他知道里面住着很多可怕的人。 如今的青山已经垮塌,变成一个十余丈高的土丘,生着茵茵的绿草,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多年无人打理的旧坟墓。 隆庆看着这座青丘,留意到最上面很平,给人感觉就像是巨人从天空伸出一只脚,直接把原先的青山踩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青山里那些蚁穴般的洞窟早已不见,曾经生活在那些洞窟里的道门绝世强者们,也尽数变成了大墓里的灰烬。 回忆着曾经在那些洞窟里受的折磨,感受过的那些威势,半截道人那样强大到难以形容的强者,隆庆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震撼的无法言语,他再痛恨那些老道,但那些老道始终代表着道门的强大,那段经历一直是他骄傲自信的来源,然而在这幅宛若神迹的画面前,他的骄傲和自信何其可笑? 回到知守观前,隆庆盘膝而坐,用了很长时间才消除心头的震撼,让有些颓然的心重新回复宁静,开始继续思考陈皮皮的那句话。 七进十三出,究竟是什么意思?他苦苦思考了一夜时间,待晨光降临才重新睁开眼睛,布满青苔的石阶重新映入他的眼帘。 他忽然注意到,观前的石阶一共是六级。 十三减七正是六? 隆庆沉默片刻后站起身来,走到石阶前,转身倒退而上六级石阶,再下六级石阶,又重新倒退再上七级石阶。 观前的石阶只有六级,倒退七步后,他的后背应该撞到木门上,然而他却是什么都没有撞到,因为他已经进了知守观。 进是退进。 知其雄,守其雌,便是知守观。 知其进,守其退,以退为进,才能进知守观。 七进十三出,或者便是这个意思。 …………走进知守观,顺着熟悉的湖行走,来到熟悉的屋前,还未叩门,门便开了,一名中年道人看着隆庆说道:“你比我想的来的更快些。” 隆庆对着中年道人行礼,说道:“见过师叔。” 中年道人摆摆手,说道:“你进吧。” 隆庆依言走进屋内,便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腥臭味道,这股难闻的味道正是来自榻上的那个人。 他曾经闻过这种味道,在长安城南的那场黑风里。 看着榻上那人,他的心情有些复杂,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任何变化,走到榻畔,双膝跪下以额触地,说道:“徒儿无能,请师父责罚。” (未完待续) 第三十二章 清静的废人 榻上的人是观主。 他曾经天下无敌,如今却百恶缠身,看上去就像是将要死亡的普通老人,但他的目光还是那般宁静,仿佛能够看穿一切。 隆庆跪在塌前不敢抬头,却觉得自己所有的心思都无从遁形。 “我不如夫子,你不如宁缺,这是自然之事。”观主看着他说道,声音显得很虚弱,只是几个字便有很多次停顿。 隆庆抬起头来,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也不敢去看他脸上那些或深或浅的刀痕,目光便落到静室里的布置上。 这是很简单的一间静室,和桃山幽阁里的囚房都差不多,令他感到有些意外的是,他在知守观里没有感受到任何禁制。 观主看着他脸上的神情,知道他在想什么,微笑说道:“在长安城我悟了清静二字,在那一瞬婉拒了昊天的意志,这自然是极大不的敬,所以昊天没有让我死,而是让我用生命来体会这种痛楚,你感受的不错,观里没有什么样禁制,只有昊天的意志,我现在等若是自囚,如果我无法反省到自己的错误,那么我可能会出去,但我并不清楚出去后会有怎样的结局。” 知守观里的大阵,能够拒绝外人的进出,却不可能拒绝陈某的进出,昊天没有对他做任何限制,他的限制来源于内心对昊天的敬畏,对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的悔意,这种没有限制便是最大的折磨。 隆庆忍着榻上散发的恶臭,谦恭说道:“徒儿会随师叔一道服侍您老人家,待您养好伤后,至少可以去湖畔走走。” 观主说道:“我本以为你进房间后,眼睛马上就会变灰,没有想到你现在的耐心比当初要强了很多。” 世间只有一种功法,能让修行者的眼睛变成灰色,那就是天书沙字卷上记载的、源自于魔宗饕餮**的灰眸道法。 隆庆再次拜倒,颤声说道:“徒弟怎敢有此大逆不道的念头?” 观主看着他微笑说道:“当初半截道人也算是你半个师父,你不一样把他吸的干干净净?大逆不道这四个字用来形容你再合适不过。” 隆庆明明知道观主现在已经是个废人,自己只要伸根手指头就能杀死他,然而他依然恐惧地不敢抬头,不是因为陈皮皮在幽阁里对他说过观主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念力,用灰眸没有意义,而是因为他真的很害怕。 当年在南海畔,他已经决意做一个普通的商人,过普通人的生活,却在海面上看到了那艘木船,才最终看清楚自己的不甘。 那艘木船的船舷上生出一朵黑色的桃花,在微腥的海风里轻轻颤抖,他随着观主学习,又被送回知守观,连逢奇遇,最终恢复了功力,他胸口终于也生出一朵黑色的桃花,遮住了被宁缺射穿的那个洞。 对于他来说,在南海畔遇见观主是此生最大的机缘,然而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他胸口那朵黑色桃花,便只能在南海的风里轻颤。 他确实想过用灰眸直接吞噬观主的境界修为,哪怕被陈皮皮看穿点破,今日进入知守观后依然想试一试,然而跪在榻前,他才发现那些想法都是妄想,他有勇气把半截道人吸成枯尸,却没有勇气看观主一眼。 “你令我有些失望。”观主看着他叹息道。 隆庆把头压的更低,颤栗不敢应话。 “你可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要收你为徒?不是因为你的天赋,虽然在俗世里,你以修道天赋著称,但现如今你应该很清楚,一观一寺一门二层楼里,比你天赋更好的人有很多。也不是因为你的意志和决心,被宁缺一箭射成废人,你便自暴自弃,可曾想过宁缺当年不能修行时又是怎样的心境?” 观主看着他苍白的脸颊,惋惜说道:“我选择你是因为我以为自己看到了你骨子里的毁灭与疯狂,我以为你为了达到目的可以做任何事情,无论残忍还是大逆不道,因为你没有心所以没有爱,无爱故能无畏,亦能无敬,才能最终做到无视任何规则,从而得以窥见无矩境界的门槛。” “当你用灰眸吸了半截老道,四处杀戮,在荒原上无恶不作时,我其实很欣慰,因为那时候的你看上去依然拥有无数可能性,然而今日你却不敢抬头看我。我对你的失望不是因为你曾经想过要欺师灭祖杀死我,而是失望于你已然无心却依然有畏,遇着如此良机却是没有把握。” 听完这番话,隆庆浑身被冷汗打湿,然后声音微哑说道:“那是因为我还想向老师您学习,我以为这样也能变得足够强大。” 观主面无表情说道:“我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你还能跟我学什么?” 隆庆艰难地抬起头来,说道:“您还拥有浩翰如沧海的智慧。” 观主想起长安里的千万把刀,淡然说道:“智慧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般玄妙,只是做事的方法,和绝对的力量比起来,有时候会显得非常弱小。” 隆庆说道:“我现在还有力量,而且……我会拥有越来越多的力量,所以我想获得您的智慧,学会使用这些力量的方法。” 观主静静看着他,说道:“学会这些力量之后,去做什么呢?” 隆庆看着观主脸上的刀痕,说道:“我要挑战宁缺。” 观主说道:“就为了这样一个无趣的理由?” 他被宁缺在长安城里砍成废人,按道理来说,他应该很痛恨宁缺才是,然而听着隆庆说的话,他却是情绪冷漠,甚至认为很无趣。 隆庆不是很能理解观主的心思,想了想后说道:“这是我最想做的事情,或许有些可悲,但我现在似乎就是因为那个人而活着。” “这确实很可悲。”观主说道。 隆庆说道:“生命总需要一些理由。” 观主说道:“人类拼命为自己的行为寻找理由的时候,会让昊天发笑,她既然认为我不敬,又怎会让你跟着我学习?” 隆庆沉默片刻后说道:“她知道我的忠诚和怯懦,而且或许……她需要我的这个理由,所以她就算会笑,也不会阻拦我。” 观主说道:“如果她不再需要杀死宁缺的理由,你怎么办?” 隆庆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不知该如何应答。 观主静静看着他,忽然说道:“让我来告诉你怎么办。为自己的行为寻找的理由,只能是自己的理由。你已经背弃过昊天,何妨再背弃一次,你要忠诚的对象只能是自己,你怯懦的来源也只能是自己的私心,所谓大逆不道,连天都不敢逆如何能称得上是大逆?连道门都放不下又如何能称不道?” 隆庆眼中流露出恐惧的神情,下意识里往窗外望去,仿佛觉得有人在偷听。 在荒原上被宁缺射成废人后,他痛苦而怨毒地决定放弃自己的信仰,当他用灰眸吞噬半截道人跳下悬崖后,也决定站到黑夜的那面,不再追随光明的脚步,然而最终他发现,他选择的黑夜依然是昊天的黑夜,在那个时刻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同时对昊天的敬畏变得更加不可撼动。 “不要担心她能听到我们的说话。” 观主说道:“昊天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那是因为站在人间之上足够高远的地方,她来到人间后,只不过比我们高一些而已。” 隆庆若有所明,但依然惧色难掩。 观主缓慢伸出左手,伸到隆庆的身前,说道:“回自己房间吧。” 隆庆听到这句话,确认观主是肯让自己在知守观里修行,大喜过望,赶紧从怀中取出自己偷走的那本天书沙字卷。 观主没有接过那卷天书,说道:“七卷天书是昊天赐予道门的武器。所谓武器便是知识与智慧,你既然要学习我的智慧,这卷天书便放你手中,其余五卷也尽可自行取阅,我要的是别的东西。” 隆庆隐约明白观主要的是什么,却不明白为什么要,从怀里取出那朵漆黑的桃花,恭恭敬敬地放在观主的手中。 观主拈着黑桃花的叶柄轻轻转动,问道:“这是什么?” 隆庆不解,却老老实实回答道:“这是徒儿的本命桃花。” 观主说道:“如果你死了,这朵本命桃花会如何?” 只要修行者必然明白本命物的意义,这是修道之初便必须掌握的知识,所以隆庆依然不解,不明白观主为什么会问如此简单的问题,说道:“我死后这朵本命桃花便会枯萎,再不会复生。” 观主看着指间的黑色桃花,问道:“若是别的本命物呢?” 隆庆说道:“若是本命剑,还可以重炼,但那也等于是死过一次。” 观主示意他离开静室,其后,静室内再次回复安静,有风自窗外来,却吹不散从榻上弥漫开来的恶臭味道。 他艰难起身,把隆庆的本命桃花插进窗前的沙盘中,看着风中轻颤的黑色桃花,想着桃山上的满山桃花,露出微笑。 昊天来到人间,知守观成了废弃的囚牢,人间最强大的修行者已经变成废人,然而真正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未完待续) 第三十三章 道门的赌博 中年道人走进静室,看见观主站在窗畔对着黑色桃花微笑,很是吃惊,赶紧上前扶住,把他扶回榻上平卧。 他看着观主神情凝重说道:“师兄,难道你真要放弃自己的信仰?” 观主微笑说道:“我自幼在道观里长大,看的第一本书便是道经,对昊天的信仰早已融进我的血液,成为了我的呼吸,我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执行昊天的意志,放弃便等于背叛自己,自然不可能。” 中年道人不解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让隆庆留在知守观,为何传书南海,为何对光明神殿里那位……” 不待他说完,观主说道:“我信的是昊天,而不是光明神殿里的那个她。” 中年道人愈发不解,心想光明神殿里的她就是昊天,这绝对不会有错。 观主看着他说道:“她如果是昊天,如今在神国里与夫子相抗的那位又是谁?就算她曾经是昊天,来到人间的昊天还是我们所信仰的昊天吗?被凡人所亵渎的昊天还是我们所信仰的昊天吗?” 中年道人声音微颤说道:“信仰不允许任何怀疑。” 观主说道:“何为虔诚?虔诚便是忠于信仰。何为忠于信仰?不仅仅是忠于我们信仰的对象,因为信仰发自你我,落在彼处,有昊天也有你我,谁都不能缺少,那么只有我们信仰的昊天才是真正的昊天。” 这段话很玄妙,中年道人有所悟,便被冰冷的汗水打湿了衣赏,说道:“但昊天不会这样认为。” “先前我对隆庆说过,她既然来到人间,便不再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如今想来,夫子果然才是真正了不起的人物。” 观主看着窗外的天空,感慨说道。 中年道人说道:“然而再伟大的人也无法战胜昊天。” “死亡真的很可怕吗?人类修行的目的就是有自我意识的永恒吗?酒徒和屠夫以为拥有自己的神国,便能真正的不朽,在我看来,这并不正确。” 观主说道:“昊天不是生命所以拥有永恒的属性,而每个开始都应该有结束,每个生命都应该回到那个非生命的永恒里。如果生命想要获得永恒,那它只能变成另一种完全不同形式的存在,而那和死亡又有什么区别?” 中年道人说道:“那修道究竟为什么?” 观主想着长安城里的千万刀,想着那些充满人间味道的事物,想着自己落在城南湖边,鱼儿在脸旁的水洼里挣扎,说道:“修道是为了感悟,为了解脱,如此才能获得生命结束时的平静喜乐。” 中年道人微微皱眉,不解问道:“世间修行诸宗,难道都应该走到这条路上?” 观主说道:“书院中人狂肆随意而活,最终都会走上逆天的道路,他们可以平静地面对死亡,因为他们自认没有辜负自己活着的辰光,但只有真正的强者,才能像他们那样过活,世间的普通人如同猪狗,如何能像他们那般自恋地面对终结?无论夫子还是轲浩然,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但道门一直在考虑这些,因为我们清楚地知道,在昊天之下我们都是猪狗,所以我们必须寻找到普通人也能平静面对终结的方法。” 中年道人听懂了这段话,说道:“那便是对昊天的信仰,对神国的希望。” “不错,从来都不是昊天要我们去信她,而是我们需要去信她,我也需要信她,但我只信神国里的她,不信那里的她。” 观主静静看着远处西陵神殿的方向。 中年道人沉默片刻后问道:“隆庆如何处理?” 观主收回目光,看着窗前沙盘里那朵黑色的桃花,说道:“我对他真的有些失望,经历了如此多的挫折与惨事,竟依然无法生出挑战各种规则的勇气或者说**,这样的他就算阅遍七卷天书,再如何刻苦勤勉,福缘深厚,数百年后顶多也就变成第二个酒徒或者是屠夫,那有什么意义?” 酒徒和屠夫是世间唯一经历过上次永夜的大修行者,在修行界辈份最高,境界最深不可测,只是在长安城前现一现身,便压制的书院和唐国不得不和西陵神殿签下耻辱的和约,然而听观主的这番话,隆庆就算成为这样的两个人,依然不能令他感到满意,这真是令人有些意想不到。 中年道人沉默不语,他很清楚师兄的眼里从来没有什么酒徒和屠夫。观主进长安城之前,便身具道佛魔三宗绝世境界,待悟了清静境之后,更是觉得酒徒屠夫二人如今的心境腐朽的不堪一提,他的眼中只有夫子,他这一生所追求或者说奋斗的目标,便是想要触摸到夫子的无矩境界。 不是无距,是无矩。因为信仰的缘故,观主永远不可能领悟无矩二字,所以他才会收隆庆为徒,因为隆庆有破而后立的希望,因为隆庆曾经背离过信仰,他希望隆庆能够有机会走上那条道路,遗憾的是没有成功。 “这是很俗套的故事,不过任何故事都是如此。”观主说道:“便是如今人间发生的这些故事,昊天在无数年前便已经预知,所以她才会赐给人间七卷天书,我说的不是明字卷上的预言,而是七卷天书的名字。” 中年道人一直在知守观里负责看管七卷天书,自然知晓七卷天书的名字,颤声说道:“日落沙明……天倒开?” 观主看着窗外的天空,面无表情说道:“不错,她要重新开天。” 中年道人如遭重击,脸色苍白说道:“那人间该如何自处?” 观主没有理会他的震惊与不安,缓缓闭上眼睛,继续讲述道:“她想要回到昊天神国,所以神殿召开光明祭,想用我陈氏数万年纯正的血液为祭,打开那条通天的道路,然而这必然会失败,因为书院会去桃山,甚至书院里的人已经到了桃山,然而书院也会失败,因为她什么都知道,她一直在桃山等着书院的人。但她也失失败,因为她以为自己能做到那件事情,但事实上她做不到,所以到最后所有的人都失败,没有任何人能够获得胜利。” 这段话像是在讲述一个已经发生的故事,但这个故事事实上还没有发生,于是便充满了一种预言的不可言喻的感觉。 中年道人震惊说道:“昊天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观主睁开眼睛,看着榻旁的师弟,说道:“即便日落沙明天倒开,她要回到神国,还需要斩断在人间的尘缘。然而她哪里明白,无论是夫子留在她体内的人间气息还是她的那段尘缘,又哪里是这般好斩的?” 中年道人汗水涔涔,想着师兄今日所言乃是对昊天的极大不敬,惊惧说道:“昊天能知世间一切事,自也能知晓师兄你想做些什么。” 观主淡然说道:“如今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会做些什么,她即便无所不知,又如何能知道不存在的事物?” 宁缺在绝壁上闭上眼睛,绝壁依然认为他在看自己,因为这便是心意,即便他用了佛宗的法门,也只是让心意宁静,而无法让心意不存在,事实上,根本没有任何人能够做到让自己的心意不存在,从而逃离天心之算。 观主却这样说了,而且他真的能够做到。 因为他现在虽然是废人,但依然是清静境的废人,人类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像他这样强大的废人。 中年道人问道:“师兄,我们究竟应该怎样做?” 观主说道:“尘归尘,土归土,神国的归神国,人间的归人间。” 中年道人颤声说道:“这是赌博。” 观主看着他说道:“你可知道为何知守观七进十三出才能进来?” 中年道人摇了摇头。 观主说道:“那是因为无数次永夜之前,知守观的第一任观主,在修道之前乃是个赌棍,一直被七进十三出的利钱所困扰。” 中年道人第一次听说道门祖师的身世,不由愕然无语。 “他修道大成后创建道门,自悟清静,本可解脱而去,却依然怜惜世人,所以他代替人类选择昊天成为我们的信仰,从那一刻起,我们所在的人间便成为了昊天的世界,受昊天的庇护,存活了无数万年。” 观主说道:“这是人间最放肆的一场赌博,道门已经代表人类赌了无数个世代,我凭什么不继续赌下去?” 中年道人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所以道门才需要警惕她。” 观主说道:“不错,如果她不能斩断尘缘,我们便要替她去斩,如果连道门都无法做到,那便只好想办法把她也一同斩去。” 中年道人说道:“那……皮皮?” 观主说道:“他也是道门弟子,若真能助她重归神国,复位昊天,其死便有意义,若光明祭最终变成笑话,他自然不会死,若不死便自有极大机缘,他的身上流着我的血,他是夫子的学生,无论生死都不会碌碌。” (未完待续) 第三十四章 断发 因为光明祭的缘故,像金帐王庭国师和悬空寺七念这样的强者,都来到了西陵神殿,随便一人出手,宁缺便抵挡不住,所以最近这些天他特别低调,绝大多数时间都留在天谕院中,便是那片绝壁都不再去了。 以他的行事风格,按道理来说,不应该让自己进入如此危险的局面,事实上在原先的计划里,他潜入西陵神殿,最多也只会停留一个月时间,在光明祭正式召开之前,便要开始动手,只是没有想到情况发生了突然的变化,陈皮皮被西陵神殿囚禁在了幽阁里,让他只能再继续等待下去。 离开清河郡之前,他曾经和王景略说过最多一个月自己便会回来,现在已然入秋,他却无法离开,只好向清河郡再次发出消息,让王景略再等一段时间,至于王景略那边的安排可能会出问题,他也只好暂时不理。 天色已夜,他回到天谕院里取出箭匣和铁刀,顺着院后的小道绕到到桃山前坪。桃山前坪与峰顶的数座神殿排成一道直线,而且极为宽阔,可以容纳数万名信徒同时参拜,正是举办光明祭的场所,神殿里的执事们正在整理着场地,不远处还有几名境界高深的阵师,正在对前坪周遭进行加固,想必光明祭正式召开之时,神殿还安排了一些眩目的神迹展现才是。 宁缺穿着天谕院杂役的衣裳,看上去就像个青衣小厮,丝毫不引人注意,桃山前坪的看守虽然森严,但他的速度和反应早已超出普通人类,悄无声息地便潜至左侧方向的树林里,挖开坪侧的泥土把箭匣和铁刀埋了进去。 他拍掉身上的泥屑,看着夜色里的无数火把,看着那些脸上带着紧张神情的神殿执事们,想象着数日后光明祭召开时的盛大画面,即便是他也开始紧张起来,然后他望向峰顶的那四座神殿,微微皱眉。 今夜他没有看光明神殿,而是看着崖坪边缘那座黑色的裁决神殿,裁决神殿和其余三座神殿隔的有些远,肃杀而孤单。 他最后的手段便在裁决神殿那张墨玉神座之上,只是以墨玉神座上那个女人的性情,这实在是太过冒险,所以始终没有办法下决心,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陈皮皮马上便要被烧死,他只能试一试。 听闻叶红鱼从长安回到桃山之后,便一直在殿中静修不出,他来到西陵神殿之后,一直没有看见过她,既然无法偶遇,那便只好去看看。 …………清河郡也已经来到了秋天。 王景略收到经由长安城转来的密信,沉默了很长时间,重新戴上那顶笠帽,顶着马车离开住处,来到阳州城一间普通的房宅前。 宅里不停响起咳嗽的声音,他在门外站了片刻,确认没有什么埋伏,才走进屋内,把买的药材搁到桌上,然后问道:“你想的怎么样了?” 一位青年男子躺在床上,瘦削的脸颊很是苍白,神情异常憔悴,屋子里弥漫的药味,也无法完全掩住床后散发出来的血腥味道。 床后堆着一堆纱布,上面染着血。 这名男子叫崔华生,乃是崔阀子弟,其妻秋氏乃是前大唐汝阳知州秋仿吾幼女,叛乱当日秋家被诸姓叛军灭门,他的妻子也当场死去。 崔华生因恸而怒,在阳州城里激愤陈辞,最终被崔族动用家法,在族祠里痛打一顿,并且悬柱示众三日,才把他放走。 清河诸姓的家法向来峻厉,如果崔华生不是族长崔湜极近的侄子,只怕会被活活打死,即便如此,他也受了极重的伤,虽然侥幸活了下来,身上的伤口却是始终未好,只能在病榻上这般缠绵煎熬着。 崔华生看着这个戴着笠帽的男人,声音微哑说道:“我如果要去富春江进崔园,确实不是什么难事,但需要时间。” 王景略把笠帽摘了下来,说道:“为什么需要时间?” 看见他摘下笠帽,露出真实容颜,崔华生对他多了些信任,说道:“要扮演悔恨认错,总需要一些时间,不然没有人会相信。” 王景略点点头,说道:“说的有道理,我原先确实也担心会不会显得太生硬了些,好在现在我们又多了些时间出来。” 崔华生说道:“崔湜的寿宴已经过了,下一次崔园宴客还有些日子。” 王景略算了算时间,刚好和光明祭的日期重叠,说道:“如此正好。” 崔华生不知想起什么,再次咳嗽起来,半晌才恢复平静,看着他认真问道:“难道你们就不担心杀人太多,会逼神殿出手?” 王景略心想,只要宁缺在光明祭上出手,这场刚刚停歇半年多时间的战争便必然要重新开始,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大唐刚刚从战争中恢复过来,并没有做好再次与整个世界对抗的准备,无论心理上还是资源上,这种准备都还需要一段时间。 但书院已经做好了这种准备,而且坚信只要宁缺能够完美执行计划,那么西陵神殿便不敢轻易再启战衅。真正令书院感到忧虑的,还是酒徒和屠夫这两把始终悬在长安城外的大刀,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书院异常坚定地必须执行这项计划,唯有此才能让这两人不敢动手,哪怕只是暂时的。 大师兄不在书院后山,应该还在皇宫里主持惊神阵的修复,四师兄和六师兄现在也在那里做助手,三师姐余帘在大战后已然飘然远去,其余的人还处于漫长的疗伤过程中,现如今书院后山便由二师兄坐镇。 君陌是用剑之人,他想要护住书院后山,便必须把自己的剑磨的更加锋利一些,所以这些天,他一直坐在小院后的瀑布下磨剑。 他不停地磨剑,日夜不歇,如今已经磨穿了十余块坚硬的石头,他的心依然静不下来,就像臂上在风中轻摆的袖管。 木柚拎着食盒走到潭畔,看着他空荡荡的袖管和被梳的一丝不苟的灰白头发,心头微黯,然后温柔说道:“老师曾经说过,皮皮乐天所以知命,此生必然福缘深厚,小师弟在桃山,一定把他救出来。” 君陌的心不静,不是因为满头灰发和断臂,不是因为此生无望以剑修至老师或小师叔的境界,而是因为陈皮皮要死了。 书院后山里,他教训陈皮皮的次数最多,用院规打他的次数最多,说的话也是最多,他和陈皮皮的关系最为亲厚。 光明祭将要召开,陈皮皮便要死了,而他却只能坐在潭畔,不知所谓地磨着这把似乎永远也磨不断的铁剑,如何能够平静? “西陵神殿强者众多,听闻掌教境界已然恢复,又有金帐的神棍和悬空寺的秃驴,师兄的计划虽然看似没有任何漏洞,小师弟的执行能力也是世间一流,但我们事先并不知道皮皮在桃山,所以我不放心。” 木柚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都不能让他的心情好起来,把食盒放到潭边的石上,说道:“先吃饭吧,晚上记得回家睡,外面夜凉。” 听着回家二字,君陌有些不习惯,但还是明白自己应该怎样做,起身说道:“这些天辛苦师妹了,晚上我会……回家。” …………在潭边吃完饭后,君陌继续磨剑,坚硬的青石表面被铁剑磨成了极细的粉末,落在水面上不时起伏,这大概便是坚强的泡沫。 两名少年来到潭边,替他送水,同时把食盒提回小院。 看着君陌寂寥的背影,二人犹豫不前,最终还是李光地壮起胆子说道:“老师,那天听大师伯说您如果多看些佛经……” 李光地和张念祖被宁缺送进书院后,一直没有正式开始修行,现在还没有初识,只是普通人,但在后山里与师叔们接触多了,也隐约明白了一些修行的道理,或者说只是模糊懂了些词,见着师父在潭畔磨剑苦恼,他们也大感焦虑,浑不吝的劲儿发作,居然想给君陌出些主意。 李光地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在胡说,而且他们从五师叔处知道,老师最厌恶佛法和那些和尚,据说当年压垮烂柯寺的瓦山佛祖石像,便是被老师用剑斩落的,自己居然要老师修佛,这真是找死。 君陌没有回头,也没有动怒,说道:“去小镇后,听朝小树的话,虽然你们还没有开始修行,但既然是书院弟子,便不能给书院丢脸。” 多年前宁缺带着书院前院学生去荒原实修时,他说的也就是这样一句话,这句话里的要求很简单,却也有很大的压力。 两名少年想着马上便要启程,想着要做的那些事情,又有些微惧,看着老师的背影,又有些不舍。 张念祖犹豫说道:“老师,这次我们可能不能活着回来了……您放心,我们不害怕,也不会给书院丢脸,只是……” 君陌没有让弟子把话说完,转过身来看着他们说道:“只要想活便一定能活,哪怕是昊天来问我,我也只有这个答案。” 当天夜里,君陌不再磨剑,回到了小院。 木柚给他做了宵夜,第二天清晨又送好早饭,送张念祖和李光地出了云门大阵,一直送书院前院,不停地嘱咐着。 两名少年跪下给她叩首。 李光地说道:“师娘,你还是早些回去吧,我还是担心老师。” 木柚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却没有走,直到那辆马车驶下草甸,才转身离开,既然是师娘,总得有些师娘的模样。 待她回到后山小院,才发现正如李光地所说,自己应该早些回来。 她看着满地灰白的发丝,吃惊无比,当君陌从井旁抬起头来后,她更是身体摇摇欲坠,险些就这样昏了过去。 君陌是很讲究仪容姿态的人,他的头发永远梳的那样整齐,无论乌黑还是花白,那顶古冠永远是那样的正而笔直。 现在他的头发再也不可能梳的像从前那样一丝不苟,他再也不可能戴上那顶标志性的古冠,因为他剪掉了他的发。 (未完待续) 第三十五章 明志 木柚看着君陌的头,右手紧紧攥着衣裳,用力地咬了咬嘴唇才清醒过来,颤声说道:“你这是要做什么?难道你真的要修佛?” 君陌在井畔刚洗完头,清澈的井水在头顶淌落,打湿了衣裳。听着身后传来的声音,他没有转声,说道:“读读佛经亦无妨。” 木柚颤声说道:“你如此尊重师兄,可便是师兄要你多读佛经,你也不予理会,那只不过是两个不懂修行的孩子,你却要听他们的?” 君陌看着井旁地上水里的那些发渣,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此生最厌佛宗,然而如今想来,或者因此错过了些什么。” 木柚伤心说道:“就因为你要从佛法里找到回复的方法,所以你就要出家?” 君陌转身望向她,看着她脸上的泪水,微怔说道:“我何时说过要出家为僧?我厌恶佛宗便是因为那些秃驴不事生产,不奉父母,怎会出家?我说的修佛只是读读佛经,想看看能不能助我静心罢了。” 木柚听他解释,更觉伤心,流泪说道:“你把头发都剃了,还来骗我。” 君陌有些笨拙地解释道:“我只是觉得头发灰白有些难看,而且现在你每天清晨打理有些麻烦,所以剃了。” 木柚怔住,不可置信问道:“就因为这个原因?” 君陌点了点头,走到她身前说道:“多看两天便习惯,你不要难过。” “剃了也好,说不定以后新长出来的头发便能变回黑的。” 木柚破涕为笑,下意识伸手去摸君陌的头。 君陌极重礼数,平时里根本不会让师弟师妹们接触自己的身体,更不要说让他们摸自己的头,他此时他却没有避开。 只是很明显,他忍的有些辛苦,神情很僵硬。 木柚轻轻摸着他光溜溜的头顶,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看着他认真说道:“我知道你厌恶佛宗,但今后可不能随便骂僧人是秃驴了。” 君陌蹙眉说道:“修佛不代表要敬佛,就算佛祖复生,我依然要骂他几句。” 木柚笑着说道:“即便要骂,你现在也不能再骂那两个字。” …………剑阁迎来了一位客人,那客人一身青衫,腰佩长剑,看眉眼里的沧桑意,已至中年,但气度不凡,自有一分潇洒意味。 他是一名知命境强者,理所应当受到礼遇,但剑阁弟子们见过的知命境不少,之所以对他如此礼遇,不是因为佩服他,是因为剑圣大人的吩咐以及此人的背景,最关键的是此人很容易让人觉得佩服。 剑阁弟子佩服他,是佩服他的胆量和勇气,明明数年前双眼被剑圣大人重伤,而且如今唐国已成举世之敌,他还敢来这里。 程子清看着那名青衫男子,缓声说道:“朝先生请进。” 青衫男子正是春风亭老朝,朝小树。 …………剑阁建在如剑般的山崖间。 崖后的山体中空,里面隐着幽潭,只有最上方的洞口能够洒落天光,潭畔修了座草屋,剑圣柳白便住在这间草屋之中。 朝小树走进崖洞时,柳白不在草屋里,而是在潭畔钓鱼,寒冷的潭水里隐约能够看到游鱼的身影,钓线下方却看不到鱼钩。 朝小树走到柳白身后,施礼相见。 柳白没有回头,说道:“听闻大先生钓鱼时,从来不用鱼钩,所以我也想跟着他学学,只是钓了这么多天始终没有鱼上来,你却来了。” 朝小树说道:“剑圣何须向旁人学?” 柳白把竹竿放到一旁,摇头说道:“任何人都应该向旁人学习,便是夫子当年也曾经问道于老农,更何我们这些人。” 朝小树说道:“此言有理,所以我今日前来向剑圣大人请教。” 柳白冷漠说道:“数年前,你才在长安皇宫观湖知命,其后路经南晋,邀我出剑,我看在唐帝的面子上,赐了你一剑,于是你瞎了数月。就算如今你又有进益,又如何能是我的对手?若当年你直接入了书院二层楼,或者还有希望,现如今这请教二字何其狂妄愚蠢,实在不像你会说得出来的话。” “您在剑道之上有若大河,我只是山野间的溪流,如何能较以宏伟?只是流水终向低处去,其间的道理还是相通的。” 朝小树微笑说道:“我很明白自己确实没有资格向您发起挑战,只是我将要去做一件事情,可能会失去一些很重要的东西,想在那之前弥补掉人生的缺憾,然而回首望去,我有朋友有兄弟,有妻有子有女,家父虽已年老,每顿还能吃两碗米饭,在长安街头还有力气痛斥观主,我没有碌碌无为,做出了一些事业,虽然那些事业不大,却是我愿意做的。错过了一些机缘,但我不觉得后悔。我不曾缺少勇气,面对强大的敌人也敢于拔剑。我也从来没有失去过冷静,确认数十年来的人生过的很有价值,真的没有虚度。” 他平静而温和的声音,回荡在幽静的崖洞里,与那些坚硬如剑身的石壁撞击,变得异常肯定,就像是金属在撞击。 柳白的眼睛越来越明亮,越来越觉得这个人真的很有意思,问道:“我想我大概知道你想来做什么了。” 朝小树有些惭愧地笑了笑,说道:“我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当年连您一剑都接不住,所以想请您再赐我一剑。只是因为还有些比我人生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所以请您留我一条性命,我知道这个要求确实有些可笑,还请您满足。” 柳白拍腿大笑,说道:“如此可笑的要求,我怎能不满足你!” …………时近正午,天光终于从剑庐崖洞上方洒落,落在那方寒潭之上,隐藏在水草里的鱼儿,欢快地游了出来,贪图这为时不久的温暖。 片刻后,这些鱼儿惊恐地躲回水草深处,因为崖洞里的天光,被数道惊艳的剑光所压制,凌厉的剑意仿佛要把潭水切成无数细块。 四声极为清脆的声音响起,然后一切归于安静。 柳白坐在潭边,仿佛没有动过。 他身旁的古剑,已经归鞘,仿佛也没有动过。 朝小树的手里只剩下了半截残剑,身前洒落着四道剑片,先前他一剑化五,其中四道挡了柳白四剑,最终还是输了。 朝小树脸色微白,胸前鲜血斑斑,但他的眼睛却很明亮,神情非常满足,因为他接下了四剑,最重要的是他的人生再没有什么遗憾。 柳白看着他,忽然眯眼问道:“唐人对自己都这么狠?” 柳白是世间第一强者,过去这些年里,甚至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跨过那道门槛,进入五境之上,但他一直以这方崖洞压制着自己的心境气势,直至青峡一战,他被君陌激出了最强的剑意,即便不想踏过那道门槛,终究还是逾过了半步,到了这种境界,对于世间诸事自有不可言说的神奇感应。 当他的剑意侵袭进朝小树身体的那瞬间,他便知道了唐人的想法。 朝小树看着他微笑说道:“像我这样狠的唐人还有很多,若南晋与大唐联手,剑阁与书院并肩,或者会狠的连天都感到害怕。” 柳白沉默不语。 朝小树起身施礼,然后走出剑阁,秋风掀起被剑风割破的青衫,露出胸腹间那道长长的剑伤,鲜血淋漓的一笔仿佛要贯穿天地。 他的雪山气海尽数被柳白强大的剑意所毁,从此再也不能修行,只能做一个普通人,然而秋风徐来,他却觉得神清气爽。 …………朝小树离开南晋,来到宋国与燕国交界处的一座小镇。他在镇上买了个院子,在临街处租了个房子,做起了书画生意。 随后两名来自远乡的少年也来到了镇上,被他请作帮工,书画铺的生意迅速走上正轨。没有过多长时间,就连县城里的贤达名流,都知道小镇上出现了一位雅商。人们只知道那商人来自长安,行事潇洒,有古风而无傲气,长袖善舞却不舞金风,来往迎客却不欺穷贱,如清风般令人心旷神怡。 虽说不欺穷贱,即便是乞丐上门,朝小树也会施舍银两,甚至亲手斟茶,然而这等雅事生意终究是挑客人的,再不讲道理的乞丐,也感动于他的温厚善良,哪里敢天天捧着瓷碗喝茶,而镇上唯一那间肉铺里的满身是油的屠夫,也没有兴趣去赏画看字,屠夫更愿意做的事情还是吃肉。 书画雅事总与茶酒相关,屠夫不乐意呆在那里,爱喝酒的人却不一样,当那名酒徒发现朝小树在这些方面确实极有鉴赏能力之后,便再也不肯离开书画铺,每天都在那里以茶酒论书画,只有吃饭的时候才会回肉铺。 …………当朝小树走进那座小镇的时候,柳白也离开了剑阁,走进了临康城。 柳白的剑,是南晋多年来最大的骄傲与荣光,在临康城里,他便像是神明一样,然而当他走进临康城,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因为没有人相信那个寻常至极的人会是剑圣,更没有人相信,剑圣大人会行走在东城满是污水的那片街巷中。 柳白走到那间破屋之前,望向正在给孩子们上课的叶苏。叶苏抬头看见是他,无奈摇头,对孩子们说道:“今天就到这里了。” (未完待续) 第三十六章 生死相许 “你应该感谢君陌。” 在破屋里,叶苏对柳白说了第一句话,然后他感慨说道:“虽然我无法再履剑道,但能在人间见到你这把剑,也满足了。” 柳白这时候站在窗边,正在看窗台上的饭盒,听着叶苏的话,转身望向他微笑说道:“我也很满足。 他身上穿着舒适的绸衫,没有刻意让衫子上绣金钱以为俗,脚上套着舒适的布鞋,没有刻意穿布衫旧鞋以为脱俗,他没有佩剑,身上也没有散发凌厉的剑意,负着双手,就像是临康城里的寻常人,从内到外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 叶苏雪山气海皆毁,眼光犹在,只是看柳白一眼,便知道这位世间第一强者,竟是又有提升,而且完全无法看出来他走到了哪一步。 世间最高的孤峰,很难再长高一寸,柳白却做到了,叶苏知道这肯定与青峡一战有关系,所以才会说柳白应该感谢君陌。 青峡一战,是人间剑道的巅峰,剑圣柳白、书院君陌、道门叶苏,便是这场巅峰之战的主角,他们便是人间剑道最强的三人。在这场巅峰之战里,叶苏变成了废人,君陌断臂亦断了修道路,柳白亦是受了不轻的伤,但他不愧是举世公认的最强者,最早恢复境界,甚至还有所突破。 柳白说道:“朝小树去剑阁见过我。他这一生没能踏进书院,道缘中断,只在草莽里混迹,终究走的不是正途,在剑道上永远无法攀至巅峰,比起十余年前的你也颇有不如,但此人气度洒脱不凡,在生死前无惧,在失去前无悔,一生随意守心而行,我观其言行有所得,所以离了剑阁。” 叶苏这才知道,原来除了君陌之外,还有这个缘故。 柳白继续说道:“数年前,我把朝小树的剑留在了剑阁里,其后被前任裁决借给了亦青,亦青被宁缺所伤,于是我借了把剑给叶红鱼,让她杀了裁决,这是我最快意的一次借剑。去年夫子在荒原上把我的那把剑借去,屠龙杀神,这则是我最光荣的一次借剑,此番书院让朝小树向我借剑时,我没有拒绝,因为我喜欢这个人,也因为夫子曾赐我荣光,这是我最心甘情愿的一次借剑。” 叶苏走到窗前,给他倒了碗水。 “我借出的第一剑杀了裁决,第二剑斩天,第三剑斩的必然也是名动八方之辈。借剑便能杀人,那我自己这把剑又该去杀谁?” 柳白微笑说道:“借把剑便能杀人,我自己这把剑又该去杀谁?我此次出关,环顾四野,不见轲浩然,亦不见莲生,夫子已然登天,观主成了废人,君陌尚未解脱,你于陋巷传道,还有谁值得我去杀?” 叶苏猜到他要说什么,说道:“你会死的。” 柳白说道:“剑者,孤且直也,宁肯折断,也不应在墓中生锈。” 叶苏拿着水碗,沉默片刻后说道:“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柳白说道:“长安太远,除了君陌,我这些话便只愿说给你听。” 这番话只有君陌和叶苏才有资格听,所以他离开剑阁后来到临康城,而且还有一件事情:“你做的这些事情,你对黎民传的道,不为昊天所容,不为道门所容,即便观主也不会容你,我此番离去,大概便不会再回,没有我的庇护,你只能变成这片街巷污水里的腐尸,所以我来劝你去书院。” 叶苏说道:“某人曾经说过相同意思的话。” 柳白说道:“看来宁缺真的已经离开了长安,想来数日后的桃山,想必会非常热闹,如此热闹,怎能不去看看?” 叶苏沉默片刻后说道:“或者真的很热闹。” 柳白说道:“你师弟就要死了。” 叶苏说道:“若得方便,请帮我带封信。” 柳白说道:“方便。” 叶苏说道:“希望不会影响你问道。” 柳白说道:“不会。” 叶苏把一张写好的信纸递过去,真诚说道:“祝你得见大道。” 柳白说道:“我要见大道,大道必然要见我。” 说完这句话,他才从叶苏手里接过水碗,没有饮,随意洒到地面上,然后大笑三声出铁屋,负手而行,不知将去何处。 叶苏看着地面慢慢散开的水渍,知道这便是提前的凭吊。 世间已经没有谁值得柳白去杀了,那么当他决意做某件事情的时候,也没有人能改变他的心意,叶苏没有在这件事情上耗费太多精神,他只想皮皮能够活着,然而如今的他没有能力做任何事,除了写一封信。 …………一封信经由秘密渠道送进了裁决神殿。之所以说是秘密渠道,那是甚至就连裁决神殿里的人,都不知道这条通道是谁的,通道的那一头通向哪里,当裁决司的黑衣执事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反应,遁着线索开始倒查时,西陵神殿崖坪上死了三个人,裁决司的刑罚再如何恐怖,也不可能让死人说话。 这封信的封皮上画着一柄剑,写明要由裁决大神官亲自拆阅,裁决司的执事们早已对墨玉神座上那个女人敬畏到了骨子里,哪里敢自行其事,更不敢让别的神殿知道,悄无声息把这封信送到了神殿里。 叶红鱼看着信的封皮,便知道这封信来自何处,数年前也曾经有一封信通过这个秘密渠道送给她,只不过当时的她住在崖坪偏僻的石屋里,正处于人生最艰难的那段时期,那封信对于当时的她来说很重要。 她不知道柳白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给自己写信,当她拆开封皮,看见信纸上那些熟悉却又陌生的字迹时,手指不由微僵。 把信看完后,她沉默了很长时间。在青峡前,她安排了十余名黑衣执事和数名西陵神卫保护叶苏,其后不到数月,便陆续传来了这些人的死亡,她很清楚那是道门里有些人想要通过杀死叶苏来获得某种精神上的自我认可,真正令她担心的是她不知道叶苏去了哪里,现在可还安好。 直到接到这封信,她才知道原来兄长一直在南晋临康城。有剑阁的人暗中保护,安全应该没有问题,她的心情略微轻松了些,然而想着兄长在信中写的那些事情,她的眉头再次紧蹙起来。 淡淡的昊天神辉从掌间溢出,信纸连带画着柄小剑的封皮,都被烧成虚无的灰烟,她缓缓松手,望向光明神殿的方向。 叶红鱼猜到光明神殿那人是谁,也能猜到那人为何始终不肯召见自己,她觉得很可笑,甚至对那人生出了些轻蔑的感觉。 这种轻蔑与可笑,只是基于曾经在人间发生过的关系,那人终究是高高在上的存在,她又能做些什么? 当年在燕北湖畔,叶苏奉昊天谕令阻止她杀隆庆,从那一刻开始,她就开始对昊天产生怀疑,对自己的兄长感到失望。 然而泗水畔所发生的故事,让所有的怀疑烟消云散。 叶苏在青峡前便提醒过她,他也曾经怀疑过,然而便迎来了惨痛的失败,或者这便是昊天对他的惩罚。 …………今夜无月,因为云深雾重。 宁缺在幽暗的桃山后麓绝壁间,缓慢地向上攀行。戒备森严的西陵神殿,对这片绝壁没有任何注意,因为自古以来,除了夫子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够通过山坳间的那片桃花,也没有人能够无视绝壁上的阵法。 他没有在第三道崖坪处停留,而是继续向陡峭的绝壁上方爬去,直到过了很长时间,终于爬到了桃山峰顶最高的崖坪上。 他选择的路线是崖坪最偏僻的那处,正在裁决神殿的正后方。他在腿上轻轻抹掉手里沾着的岩石屑,看着眼前这座黑色肃杀的神殿,沉默无语。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赌博,在书院原先的计划里,这是最后的手段,只有实在不行的时候,才能选择然而他已经沉默思考了很多天,依然无法确保陈皮皮活着,所以他不得不冒险这里。 裁决神殿里很幽静,尤其是对着绝壁的这一面,看不到任何巡逻的神殿骑兵,就连黑衣执事和红衣神官都看不到一人。 神殿里的空间极大,异常宏伟,又异常单调,黑色的地面反射着水晶灯的光线,没有丝毫温暖的感觉,只是冷酷肃杀。 这种感觉很符合裁决二字,也很符合神殿现在主人的性情,但在宁缺眼里,裁决神殿就像是一座大墓,那方墨玉神座就像口棺材。 他看着墨玉神座上撑颌闭目的美丽女子,说道:“帮帮我。” 墨玉神座很大,仿佛一片血海,她穿着血色的裁决神袍,坐在极大的神座里,就像是血海里的那滴最浓最冷的血。 墨玉神座很冷,就像是一具血水晶棺。她闭目撑颌睫毛一丝不颤,仿佛就是那个睡在血水晶棺中,很难醒来的公主。 她睁开眼睛,血海开始起伏不定,血棺缓缓开启。她没有看宁缺,而是看着神座前的黑色地面,说道:“这便是生死相许吗?” (未完待续) 第三十七章 光明祭 宁缺在桃山的消息如果被神殿知晓,必然是死路一条。 叶红鱼说这便是生死相许,便是因为他却如此勇敢或者说愚蠢地来到了墨玉神座前,那么他的生死便在她的一念间。 她的语气有些嘲讽,因为生死相许这四个字除了形容宁缺现在面临的局面,也点破了宁缺来到桃山的原因。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能让人不顾生死的原因,往往都是因为前面那个情字——宁缺来到桃山,不可能是为了她,想来最开始也不是为了囚禁在幽阁里的陈皮皮,自然是为了光明神殿里的那个人。 为了情字昏了头脑,自寻死路,这是何等样愚蠢的选择。 叶红鱼一直以为宁缺是世间为数不多像自己一样冷静而真正明智的人,所以看着他居然也像那些小说里写的男主角一般自我陶醉在为爱而死的幼稚选择里,不免觉得有些失望,自然嘲讽起来。 宁缺和她确实是同类人,听着这句话,便明白她隐藏着的那层意思,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此番请求你的帮助,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皮皮,你和他曾经有过童年的共同回忆,难道真能看着他被烧成灰烬?” 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我的童年回忆,就像光明神殿那位与你的回忆一样,都是最想忘记最厌憎的画面。” 说话的时候,她依然撑颌倚着墨玉神座,看着座前黑色的地面,没有回头没有转身,没有向神座下方的宁缺望上一眼。 宁缺看着神座上方她美丽的侧脸,忽然说道:“我在临康城里见过叶苏。” 如果在接到那封信之前,听到宁缺的这句话,叶红鱼接下来说的话可能会有些不同,那么谁也不知道这场交谈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此时她只是淡然说道:“昊天能知世间一切事,你来到桃山可以瞒过掌教,瞒过我,但不可能瞒过她。我不知昊天在想些什么,我自不会妄加干涉,你注定将要死在这座山上,不见得要死在我的手中。” 说完这句话后,她闭上眼睛,再也没有说话,仿佛再次入睡,空旷的裁决神殿里听不到任何声音,安静的令人心悸。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向后退去。当裁决神殿上方那盏巨大而冷清的水晶灯,再也照不到他的脸时,他对她说道:“多谢。” 从进入裁决神殿的那一刻开始,他便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了叶红鱼。只要她睁开眼睛后向他看上一眼,或者说一句话,便会有无数神殿强者出现,但她什么都没有做,他感谢她的提醒,也感谢她的不杀之恩。 黑暗里不再传出声音,连呼吸声也没有,宁缺悄无声息地离开,叶红鱼依然没有睁开眼睛,静静地撑颌坐在墨玉神座里。 多年前她便和宁缺说过,总有一日他们会在战场上相见,然后你死或者我活。她和他之间从来没有什么能超过生死的美好回忆。 杀死宁缺能够让这场战争马上写下句号,按道理来说,身为裁决大神官的她不应该有任何犹豫,但她最终选择了沉默。因为她想让陈皮皮活着,既然她不能为兄长做些什么,便只有希望宁缺去做。 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她不知道光明神殿那位是不是正在看着这里,她不知道那位究竟对宁缺做了怎样的安排。 本应在天穹之上的存在,来到了人间,于是如今的人间便变得纷乱复杂起来,即便天谕大神官、李青山和歧山大师同时重生,观主恢复巅峰境界,只怕也算不明白这盘棋局最后的走向在哪里,因为天不可测。 裁决神殿里安静无声,叶红鱼撑着颌,静静坐在墨玉神座里,想着马上便要到来的光明祭,渐渐睡去,因为她不想再想。 血色的裁决神袍,把她完美的身躯遮掩,血色的黑玉神座,不停地滋养着她的心境,她显得那般的威严,又是那般的孤单。 …………大治三千四百五十年秋,光明祭在桃山正式召开。 桃山前的数座小镇,已经戒备森严,两千余名护教骑兵穿着带着符线的盔甲,骑着神骏的座骑,面带警惕之色四处巡视。桃山前坪的戒备更是令人震撼,百余名身负神刀的西陵神卫,像鹰一般盯着四处的通道。 清晨时分,来自各国的使团和信徒们陆续进山,山道上却是安静无声,没有任何人敢大声喧哗,不是因为前坪隐隐传来的教典礼乐有静心之效,而是因为笼罩住整座桃山的严肃神圣气氛。 十余名符师和阵师站在桃山前坪中央,开始启动事先已经布置好的大阵,阵意大作,桃山间秋风渐肃,风中隐隐有桃花碎絮,山麓间的天地元气应召而至,数十面昊天教旗呼啸而振,桃山里的四十七道瀑布,迎风而碎,变成无数细碎如粉的水滴,被风刮拂至桃山前坪,然后缓缓落下。 细雨洒落山前,尘埃骤敛,秋燥皆无,平整的石坪地面被洗的干干净净,中间那座由白石筑成的祭坛更是洁净如玉。 刚刚落下的瀑布细雨,被秋阳微晒便成了水雾,渐渐升腾而起,变成三道云雾凝成的大罩,当云雾散去之后,便成了三道清光凝成的光圈,把桃山重重罩住,清光渐敛无踪,但三座大阵已然布成。 数万名信徒们也被细雨洒落一身,衣裳没有被打湿,反而觉得精神为之一振,当三道云罩变成三道光圈最终变成三座大阵之后,那些首次得见这般阵势的信徒们更是激动地跪拜在地,不停赞美昊天。 燕国新君崇明到了,宋齐梁阵诸小国的国君也到了,清河郡诸姓代表宋阀阀主到了,烂柯寺主持观海僧到了,佛宗天下行走悬空寺七念到了,金帐王庭国师和王庭第一武道高手勒布大将到了,来自各地的隐世散修到了,天谕院的师生们到了,四座神殿的神官和执事到了,就连杂役都来了。 这些人站在距离山麓更近处,与那数万信徒中间隔着很远一段距离,看着那些信徒们跪地祷告,各自有各自的心思。西陵神殿的神官执事们自然觉得骄傲得意,佛宗诸子保持着沉默,王庭国师微笑不语,勒布大将却皱起了眉头。 两座神辇从桃山上缓缓而下,停在前坪上方。 中间那座神辇无比巨大,万重幔纱里有万丈光芒,光芒中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正是西陵神殿掌教大人。 侧方那座神辇相对较小,然则红纱如血,说不出的肃杀冷冽,辇内美丽的女子撑颌而坐,神冕下黑发如瀑,正是裁决大神官叶红鱼。 山前的数万名信徒绝大多数是第一次看见神殿掌教和裁决大神官,看见两座神辇之后,更是激动的无以复加,就连祷告的声音都颤抖起来。 前坪上那些大人物们的心情则是愈发复杂,西陵神殿一直统治着昊天的世界,掌教大人和三位西陵大神官,便是这个世界最强大的存在,然而如今天谕大神官已死,却迟迟没有继位之人,光明神殿近二十年来更是风波不断,到如今便是连殿里的万年长灯都熄了,今日光明祭的开端如此盛大,那两座神辇却显得那般孤单,愈发显得西陵神殿如今的气势有些黯淡。 与西陵神殿相比,前来观礼的宾客阵容反而显得格外强大,除了书院和荒人魔宗,基本上人间诸势力的修行强者都已经到场,其中尤以王庭国师和悬空寺七念的身份最为尊贵,于是愈发衬得南晋剑阁有些显眼。 南晋剑阁的代表是柳亦青,这位知命境的盲剑客因为在传闻中杀死了南晋皇帝而声名大震,但和光明祭场间其余人的资历境界比较起来,依然显得有些不足,这令西陵神殿方面感到很不满。 掌教的神辇里释出威压,所有人都感到了他的不悦。 便在这时,桃山上空的湛湛青天上忽然出现了一道白线,那道白线非常细,仿佛有人用一根针在瓷蓝的天空上画了一道。 紧接着,桃山前坪上出现了一柄剑。 那柄剑很普通,柄上裹着棉软而密实的松江布,剑身应该是由青钢打造,并不觉得如何锋利,也没有刻着任何符文。 但所有人的眼光,都被这柄剑吸引。 因为这柄剑没有被握在谁的手中,而是悬停在桃山前坪的空中,剑身微微颤动,振动空气发出令人舒适的鸣响。 没有人知道这柄剑是怎样来到的场间。 即便是掌教大人和王庭国师还有七念这等境界的人,也只是刚看见青天上出现一道细细的白线,然后这剑便到了众人眼前。 而且笼罩桃山最外围的那道隐形大阵,竟根本无法拦住这柄剑,甚至没有生出任何反应,这才是真正令人震撼的事情。 飞剑静静悬停在空中,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握着。 若有人在剑后,便能看见这柄剑的剑首微微仰起,正对着桃山之上的那座光明神殿,没有任何不敬之意,只是仿佛静静看着那处。 (未完待续) 第三十八章 桃花雨里等人来 或许是隐形大阵被这柄剑遁入的关系,宁静的桃山前坪忽然起了一阵秋风,风势极柔,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 一片黄叶飘落在这柄剑的剑身上,没有碎裂,因为剑上没有任何剑意,只是寻常,于是黄叶很舒服地弹了弹,重新落回地面。 这种寻常,太不寻常。 因为前坪上所有人都已经猜到这柄剑是谁的剑——只有柳白的剑,才能于无瞬间来到众人眼前,才敢以这种傲然姿态飞临桃山。 神辇上的万丈光芒中,掌教高大的身影微微前倾。 掌教有些怒,因为柳白的剑对着光明神殿,虽无不敬之意,却没有表现出臣服,更因为这把剑在他的神辇之后才出现在桃山前坪。 这说明柳白把自己的位置放在他之上。 他是西陵神殿掌教,在他之上那便是在人间之上。 …………在书院后山,掌教被二十三年蝉重伤,眼盲手断气海溃,拼将寿元才逃回桃山,他本以为自己就此废了,避在万丈光芒之后不敢见人,因为心头的那抹隐惧,然而谁能想到,昊天居然来到了人间! 从跪在昊天身前那刻开始,他便自数十年前小腹被重伤后,第一次拥有了真正的信心和勇气,昊天降怒于知守观,他如今便是昊天在人间真正的代言人,只要自己身在桃山便举世无敌,柳白就算再强,又岂是自己的对手?就算酒徒和屠夫又哪里敢对自己有丝毫不敬? 所以看着这柄自万里外破云而来的剑,掌教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然而那柄剑却没有什么反应,依然保持着平静寻常的姿态。 西陵神殿客卿有五,夏侯已死,书圣隐居,柳白却始终是客卿里地位最尊崇的那人,他的剑到了桃山便意味着人到了桃山,对光明祭表示了足够的尊重,在这种情况下,掌教也不可能随意做出什么事情。 站在神辇旁的天谕院院长,今日负责光明祭仪式流程安排,见掌教没有降下什么谕示,便示意仪式正式开始。 充满神圣意味的道门典乐,在桃山四处响起,渐渐在前坪汇集,进入所有人的耳中,天地之间的气息随乐声而起舞,便又有风起,只是此时起的风不再是微寒的肃杀秋风,而是温暖的仿佛到了春天。 山坳间的满山桃花随风轻颤,花瓣变得更加粉嫩,在秋天开始怒放,然后随风而起,飘下桃山,在前坪上的空中不停飞舞。 飞舞的数万片桃花瓣,向地面洒落阵阵异香,这种香气并不是桃花的本香,要比人间任何花卉的香味都要浓,比芙蓉记的糖霜还要甜,然而进入人们的鼻端后,却没有任何腻的感觉,反而清新的像是雨后的风。 数万名信徒仰首望着空中飞舞的桃花,看着这般美丽炫目的画面,闻着这般沁人心脾的异香,迷醉的无以复加。 能够通过各国道殿审核、又愿意千里迢迢来到桃山参加光明祭的信徒,自然是人间最虔诚的信徒,而基于某种简单清晰的逻辑,但凡虔诚总是来源于苦难,所以数万信徒中穷苦人占了大多数,还有很多信徒身患重病,甚至是奄奄一息,是被家人或背或抬才来到西陵神国。 当花香袭来,那些患病甚至是残障的信徒,忽然觉得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些负面情绪奇妙地消失了,对苦难的生活再也生不出什么埋怨的想法,甚至觉得精神都好了很多,因为他们仿佛在香气中看到了昊天神国。 瘸腿的信徒扔掉了拐杖,跪到地上用双手撑着颤抖的身体,对着桃山叩拜不停。担架上重病难愈的信徒不顾家人的劝阻,无力起身也要自行翻身成俯拜的姿式,撑着虚弱的身体,用额头不停触着地面,秋天里的桃山前坪,拂着和煦的春风,数万桃花便在风中飘舞,散发着令人迷醉的香气,忽然间风停了,于是桃花便落了下来。 桃花纷纷扬扬落下,变成一场盛大的花雨。 数万信徒沐浴在花雨之中,所有人都已经跪了下来。那些桃花瓣落在他们的身上,渐渐变成极柔软的光絮,然后渗进他们的衣裳,钻过他们的肌肤,最终进入他们的身体血肉,然后才渐渐消失不见。 瘸腿的信徒虽然没有生出新肢,却再也感受不到断腿处传来的痛苦,满是脓水的伤口变得异常洁净,红嫩的新肉上出现了健康的皮肤。 重病的信徒渐渐获得了生机,苍白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起来,折磨了他们无数年的病痛,就这样被桃花雨一洗而净。 没有病痛的信徒,因为他们的虔诚,也获得了极大的神眷,白发苍苍的老者忽然发现生出了黑发,年轻的男子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这辈子都没有这般健康强壮过,妇人脸上的肌肤变得紧绷光滑,如果有人仔细观察场间,甚至能看到几名生的有些黝黑的少女信徒,她们的脸似乎变得白皙了不少,就像擦了好几匣子昂贵的陈锦记脂粉。 桃山前坪上不停响起惊喜的呼喊声,感动的哭泣声,数万信徒对着桃山不停叩首,痛哭流涕,感谢上苍赐予自己的神眷。 光明祭是道门最盛大的祭祀仪式,因为那代表着昊天向人间降下了神迹,桃山前坪上的数万名信徒未曾怀疑过,但不代表各国使团里的人没有怀疑过,因为毕竟神迹只出现在教典的传说里,从来没有人亲眼见过,然而随着眼前幕幕真实画面的上演,再也没有人敢有丝毫怀疑,所有人都跪倒在地。桃花缤纷,病者袪病,无病者消灾,如果这都不是神迹,那什么才是神迹? 西陵神殿里的神官和执事们早已跪下,王庭国师和勒布大将则是紧随其后最快跪下的修行者,紧接着各国使团和诸散修也都跪下。 悬空寺七念和烂柯寺观海还有白塔寺的僧人还站着,因为他们拜的是佛祖,然而面对着昊天降下的神迹,僧人们脸上的神情也变得异常凝重,双手合什礼拜,七念看着峰顶深深鞠躬,感动于上苍垂怜世人。 空中那柄对着光明神殿的剑,剑首亦微微下沉,致意行礼。 …………桃山前坪上的哭泣声感谢声祈祷声渐渐停止,经过一系列繁复的程序,光明祭的仪式终于来到了最重要的部分。 祭天。 人间无数座道观,每天都在祭祀上苍,更何况是西陵神殿这种地方,一应流程进行的非常熟练,但既然是最盛大的光明祭,自然与平时的普通祭祀有所不同,桃山前坪那座白石祭坛便是明证。 更重要的是,光明祭所选用的祭品,必然非同寻常。 白石祭坛附近的随祭坛上,已经摆满了人间各国各宗派还有那些散修敬献的奇珍异宝,其中甚至有两味炼制通天丸需要的药草,可以想见为了这次光明祭,昊天信徒们做出了怎样的努力,然而和光明祭的正式祭品相比,这些奇珍异宝和那两味药草,依然显得太过寒酸,因为今天的祭品是一个人。 那个人自然不可能是普通人,他刚刚出世便被称为道门千年难遇的绝世天才,他的身上流淌着最纯正的道门血统,无论父系还是母系都是道门最尊贵的传承,他自幼便在道门不可知之地学习生活,后来又去了长安书院跟随夫子学习,他是修行界最年轻的知命境,炼制通天丸需要的药草?他连通天丸都吃过,他就是世上唯一身兼书院道门的陈皮皮。 秋日和暖,把白石祭坛照的暖洋洋的,而当祭坛开启后,从地底渗出的阴寒气息,却险些把整座祭坛都冻住,因为祭坛底部直通幽阁。 白石祭坛开而复闭,两名西陵神卫押着陈皮皮出现在人们的眼前。陈皮皮身上依然穿着书院的院服,不知道神殿方面是有意如此安排,还是他自己被擒回桃山之后一直懒得换衣服。他的身上没有禁制的符具,也没有囚犯身上常见的镣铐,就连双手都没有用绳索捆住。 西陵神殿方面根本不担心他能逃走,因为他身上虽然没有禁制,体内的雪山气海则有昊天亲自布下的禁制,谁都无法解开。 祭坛附近都是来自各国的使团以及修行者,有些人不认识陈皮皮,只有寥寥数人见过他,但经过神殿事先的刻意宣传,所有人都知道他便是书院的十二先生,也知道他与知守观观主的父子关系。 没有人说话,场间一片安静,有些人是不知道说什么,更多的人则是不敢说什么,西陵神殿选择陈皮皮做为光明祭的祭品,这意味着千万年来,昊天道门内部结构终于发生了变化,而这必然代表着上苍对道门的不满,尤其是对知守观的不满,另一方面这自然代表了对书院的残酷惩罚。 场间如此安静,人们脸上的神情很是凝重,有些人不敢说话的原因,都是因为他们很清楚,这场盛大的光明祭,是对昊天的祭祀,又何尝不是对道门为书院设下的局?书院没有派人参加光明祭,但今天书院的人绝对会在桃山出现,因为明知是局,依然只能来赴局,不然书院何以被称为书院? 桃花缤纷,昊天赐下神眷,场间气氛神圣而喜乐,但所有人都知道,这种气氛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当书院来人在桃山出现的那一刻起,光明祭的现场便会成为最惨烈的战场,不知道将有多少强者陨落。 (未完待续) 第三十九章 乐天的祭品 白石祭坛近处的人们知道书院一定会来,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来,这种等待毫无疑问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所以他们神情凝重,沉默不语,这种沉默在某种意义上也代表了人间对书院的尊重甚至是敬畏,只不过当事件发展到现在这种阶段,虽然敬畏,已经没有人会相信书院还能胜利。 桃山前坪有柳白的剑,有掌教和裁决,有金帐国师和王庭大将,有佛宗七念,这些都是至强者,虽然没有像观主那样的绝代人物,但这里也不是青峡或长安,这里是西陵神殿的主场,有道门无数年积累下来的阵法和人力,无论书院大先生还是二先生,哪怕那位传闻是二十三年蝉的三先生全部到场,也不见得能够在桃山讨得半点便宜,更何况像七念和国师已经隐隐猜到光明神殿里的秘密,神殿内部的人更是知道酒徒和屠夫的存在,这根本不是书院所能抗衡的。 无知故无畏这句话永远有它的道理,尤其是充满宗教义味的桃山,和这些祭坛近处的大人物不同,数万名从桃花雨中醒来的虔诚信徒们,根本不知道今天光明祭隐藏着怎样的凶险,他们也不知道祭坛上那个胖子是谁,只知道此人既然是光明祭的祭品,必然是大逆不道的邪恶之徒。 信徒们踮着脚尖,试图把这胖子看的更清楚些,厌恶甚至凶恶地盯着他,如果眼光能够杀人的话,陈皮皮只怕早就千疮百孔而死。 陈皮皮很胖,而且脸皮很厚,他站在白石祭坛上,迎着数万双充满敌意的目光,仿佛无所察觉,然后他做了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动作。 这是光明祭,这是神圣的祭坛,所有人都等着看他被烧死,但他却没有一点身为祭品的自觉,或痛哭流涕忏悔,或紧张到脸色苍白,或像史上所有大魔头那样怒斥苍天然后被雷劈死,他坐到了祭坛上。 陈皮皮觉得站着太累,而且刚才从幽阁里被押出来时,被阴寒气息冻的有些难受,祭坛被秋日烘的暖洋洋的,所以坐着应该舒服些,所以他选择坐下,哪里会理会那些杀人的眼光神圣的仪式?你们要搞搞清楚,被烧死的人是我好不好?难道这时候还要我注意仪容?你以为我是二师兄咩? 祭坛确实很暖和,甚至有些烫屁股,陈皮皮歪了歪身子,把左边屁股露给后面的掌教看,然后敞开衣襟开始扇风。 “这见鬼的秋老虎。” 他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着祭坛下方的一名西陵神卫嚷道:“看样子你们还在等人,能不能给我整点儿水喝?” 那名西陵神卫脸上的神情很僵硬,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死囚,明明马上便要死了,却看不到任何惧意,还想着要喝水。 前来参加光明祭的重要宾客们,离白石祭坛很近,都听到了陈皮皮的这句话,神情俱变。观海僧单掌合什,默宣佛号,心想这位仁兄果然不愧是宁缺的师兄,便是行事风格都是同样的……难以形容。 七念默然想着,果然不愧是书院门徒,临死之际依然如此悍猛。燕皇崇明蹙眉想着,此人明明不是唐人,为何说话行事看上去和唐人并无两样?神辇里的叶红鱼想着,这个家伙果然脸皮还是这么厚。 金帐王庭第一武道强者勒布大将,看着祭坛上的陈皮皮,沉声道:“你马上便要被圣火烧死,难道还怕渴吗?” 陈皮皮就像是没有听出来他言语里的嘲讽意味,看着他很认真地解释道:“烧死和渴死完全不同,西陵神殿也得信守承诺吧?” 勒布大将被他这句话憋的脸色不善。 陈皮皮看着他轻蔑地摇了摇圆乎乎的食指,继续说道:“不要以为我现在打不过你就想来羞辱我,若我还是当年……” 勒布脸色愈发难看,上前踏了一步,然后退回国师身旁。 陈皮皮看着他的右脚在坚硬的地面上踩出的印迹,心想个娘咧,就算自己雪山气海没废,大概也打不过此人,不免觉得有些羞愧。 书院讲究理所当然的道理,后山弟子们最喜欢因为所以,而且习惯把这四字用在任何地方,他这时便因为羞愧所以愤怒起来。 他卷起袖子往祭坛下走去,对着勒布大声骂道:“如果我家老爷子没废,伸根小手指头就碾死你,我那几位师兄师姐随便来一个也能打的你哭爹喊娘,你在我面前有什么资格充大头蒜?有本事你现在就打死我!” 光明祭的祭品自己走下祭坛,这画面着实有些好笑,祭坛四周顿时一片混乱,天谕院院长赶紧带着几名西陵神卫把他拦住。 陈皮皮却不肯罢休,隔着数名神卫对着勒布不停地骂着脏话:“有本事你就来打死我,不敢动手有什么本事?” 他又对天谕院院长和神卫们喊道:“别拦我!让我先把这个草原蛮子先打一顿!你们到底是不是中原人?不帮就算了,怎么还拦着我?我又不会跑,我就想让他瞧瞧咱道门的绝学——天下溪神指!” 他如今雪山气海被废,别说天下溪神指,就连捉鸡都很困难,却依然拼命地喊着,哪里像什么道门天才,完全就是个市里里的泼汉。 场间被他这么一闹,神殿方面不免有些捉鸡,心想如此神圣严肃的光明祭,难道要变成一场荒唐的闹剧。 天谕院院长厉声说道:“不缚不禁言,这是神殿对观主的敬意,如果你不想被自己的臭袜子塞住嘴,最好老实一些。” 撒泼最怕的就是别人真跟他来狠的,陈皮皮看着这位亦有知命境的院长,无奈说道:“果然学识渊博,居然连我都能对付。” 不等天谕院院长回话,他昂首挺胸,做慷慨就义状,说道:“反正我要喝水,如果不给水喝,你干脆现在就杀了我吧。” 在场边一直微笑沉默不语的金帐国师,忽然开口说话。 这位看上去寻常普通的老人,磨娑着手中那只很小的木鼎,看着陈皮皮说道:“观主远在天人之间,我们这些凡俗之人自不能望其项背,勒布先前言语确实不妥,我代他向你致歉。” 陈皮皮微微眯眼,看着金帐国师手里那只小木鼎,总觉得有些眼熟,想起此人宝鼎大神官的道门封号,更是有些猜疑不定。 金帐国师望向天谕院院长,微笑说道:“给他喝些水,想来也无妨。” 在荒原里势力最强大的金帐王庭,改变信仰,成为长生天的信徒,和中原一样沐浴在昊天的光辉之中,这是道门无数年来最大的成功,去年秋天开始的战争,能够险些把唐国逼入绝境,最重要的原因也在于此。 西陵神殿依循唐国南门观先例,正式册封金帐国师为宝鼎大神官,便是因为金帐王庭的重要性对于道门来说,不次于唐国,而国师大人更是在金帐王庭改变信仰的过程里,起到了最重要的作用,如果不是依靠此人在草原上的无上威望,昊天道怎么可能顺利地在草原上传道? 对于西陵神殿来说,当年远赴荒原的传道神官为什么能够说服这位深不可测的国师,直到现在依然是个谜题,如果此人像今天这般亲眼看到昊天的神迹也罢,只不过随着战争开始,金帐王庭全力配合道门的计划,神殿没有任何理由怀疑,只能把这一切都归功于昊天的伟大意志。 这样一位人物发话,天谕院院长望向掌教所在的神辇,没有听到任何反对意见,便挥手示意西陵神卫端来一碗清水。 陈皮皮端着水碗,坐在白石祭坛上,环顾四周,微微蹙眉。 光明祭的仪式越庄严神圣,他这个做祭品的便越恼火,所以他先前闹了一场,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想把场面搞的更混乱一些,如果真的能够乱中取道,让那个叫勒布的蛮人高手把自己一掌拍死,那是最好不过。 陈皮皮怕死,无论是被昊天神辉烧死,还是被一掌拍死,他都很怕,但他确实是在求死,而且是求速死,因为他不想书院同门冒险来救自己。 那日他拖着板车在风雪里前行时,见到了她,从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书院不可能赢,就算老师还在人间,都不可能赢,更何况老师已经变成了月亮。 知道自己成为光明祭的祭品后,他便开始尝试去死,撞墙、绝食、咬舌,割腕,吞瓷片,自毁雪山气海,不知试了多少种方法。 然而裁决司在这方面拥有无比丰富的经验,执掌裁决司的那个女人更是清楚他的性格,他根本没有任何机会成功,至于看上去最可行的自毁雪山气海……他的雪山气海已经被毁了,还能怎么毁第二遍? 陈皮皮蹙眉,是因为他没有找到宁缺的身影,然后喜悦于没有看到君陌和叶苏,他最敬爱的两位师兄和唐小棠没有出现。 蹙眉和喜悦,这两种不同的情绪,表明了宁缺和其余人之间隐约的差别,这种情绪很难形容,如果勉强为之,大概就是下面这段话。 你我是师兄弟也是兄弟,我救过你的命,你也得来救我的命啊,虽然在石窗处我说过不要你救,但你怎么可以真的不来救呢? 陈皮皮当然不想宁缺来,但找不到宁缺,他又有觉得有些失望和委屈,而且桃山前坪数万人,却没有熟人,这样死去会太孤单了些吧? 然后他看到了那座血一般的神辇,看到了坐在神辇里的叶红鱼,发现原来还是有个熟人的。虽然他马上便要死了,却还是下意识里害怕起来,然后说出了一句从小时候到现在为止一直想说的话。 “叶红鱼,你这个没良心的!”他提着裤腰带,悲愤喊道:“小时候师兄买五块糖饼,我让你吃仨!你现在居然好意思看着我被烧死!不就是偷看了一次你洗澡吗?大不了今天我让你看回来!” 神辇里的叶红鱼想要撕烂他的嘴。祭坛旁的天谕院院长后悔先前没有堵住他的嘴。神圣庄严的光明祭,终究被祭品自己弄的荒唐起来。 夫子当年说过,陈皮皮心思纯净,乐天所以知命,这同样也是书院理所当然的道理,于是他便成了最年轻的知命境。 他就是这么乐天,哪怕马上就要死了,也还是如此。 只是不知道昊天会不会觉得这真的挺乐。 (未完待续) 第四十章 不一样的奉天篇 v她站在光明神殿里,负手看着脚下的桃山前坪,看着陈皮皮插科打浑、撒泼耍赖,看着他作势要解裤腰带,并不觉得好笑,只觉得有些可笑。 她记得陈皮皮是谁,当年在长安城里见过不少次,还给他煮过面条,他的身上流着道门最纯净的血,虽然在书院这种不敬之地生活了很多年,在内心深处依然保有着对自己的信仰,自然也有怀疑。 桃山前坪林畔站着天谕院的师生,还有数十名不起眼的杂役,宁缺站在人群里看着祭坛处上演的闹剧,不禁觉得有些焦虑。 那夜叶红鱼放他离开裁决神殿,说明某种可能是存在的,再加上叶苏的关系,她今天至少应该会保持中立,然而她是高高在上的裁决神座,被你这个死胖子当着数万人的面说小时候就被你看光了,难道还能忍? 像宁缺这样担心的人还有很多,其中便包括主持光明祭仪式的天谕院正副院长,神殿里的人都清楚裁决神座是怎样恐怖肃杀的存在,如果她真的被陈皮皮激怒,不等祭祀仪式开始便把他杀了怎么办? 天谕院院长不敢向裁决神辇望一眼,直接命令西陵神卫把陈皮皮压到祭坛上,经由掌教同意,用最快的速度开始了祭祀仪式。 祭祀仪式上,神殿没有颁布陈皮皮的罪行,而是直接开始,天谕院院长捧着黄金制成的帛卷,朗读西陵教典里的奉天篇,这篇奉天篇主要讲述的是昊天泽被人间的诸大功德,向来被认为是神圣三篇里最重要的一篇。 教典奉天篇便是今天光明祭的正式祭文。 院长以虔诚的姿态,平静而真恳地读着祭文,每读一句,天谕院诸师生便会重复一句,声音非常整齐而和谐。 不知道是有神官在旁指挥,还是纯粹发于自觉,数万名信徒也开始像天谕院诸师生那样,开始随天谕院院长的颂祭而重复。 颂祭声越来越整齐响亮,就像是大海上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浪层间却保持着完美的间距,逐渐响彻桃山,仿佛要让高远的天穹听见。 陈皮皮坐在白石祭坛上,手里端起先前搁到地面上的那碗清水,遗憾于没能激怒叶红鱼杀死自己,想要喝口水润润嗓子,忽然间听着如浪般的颂祭声从桃山四野传来,端着碗的右手不由微僵。 他出身道门,童年时便对西陵教典倒背如流,知道这篇奉天祭文很长,现在神殿诸人只不过刚刚读完最开始的前两段,里面充满了信徒对昊天的敬畏与爱,下一段便会转到描写昊天对人间的功德。 他身体微僵,不是因为下意识里想要随着数万人把这篇祭文背完,而是因为他从如浪般的颂祭声里,感受到了一道难以形容的威压,这道威压是绝对纯粹的力量,绝对高远的境界,完全不应该属于人间所有。 这道威压并不是来自数万信徒虔诚而整齐的颂祭声,而是被信徒们的颂祭声,从天穹里召唤下来,换句话来这道威压来自天空。 陈皮皮抬头望向天空,只见那轮本有些清淡的秋日,变得更加灿烂夺目,无数道光线洒落在白石祭坛上,落在他的身上,光线里蕴藏着绝对纯粹的力量和绝对高远的境界,这便是他所感受到的威压。 那道威压仿佛要把他压进白石祭坛里,他本就坐在祭坛上,这时候甚至觉得自己的臀部仿佛要和那些微烫的白石连在一起。 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眉头微蹙,手里捧着的碗在光线的照耀下,啪的声粉碎成末,碗里的清水洒了他一身。 面对着来自苍穹的威压,人类下意识里会臣服或者躲避,陈皮皮不想臣服,他想躲避,然而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再动,就连保持着仰首望天的姿式,竟也是如此困难,脖颈处酸痛的难以忍受。 他感觉到自己身体内雪山气海的封禁忽然出现了松动,却没有什么喜色,因为这不是复原的前兆而是雪山融化气海泛滥的开端。 雪山气海被封变成废人,他依然乐天,因为他见过宁缺是怎样踏上修行道的,既然宁缺行,自己这个绝世天才为什么不行?他坚信自己能够重筑雪山气海,直到此时,他才明白在昊天之下所有想法都是妄想。 陈皮皮保持着望天的姿式,看着秋空里越来越盛的光明,看着落在自己身上的光线越来越密集。他虽然不知道光明祭最后的环节是什么,但隐约有种直觉,自己最终将会融化在这片天空里,从而告别人间。 宁缺一直在人群里看着,他的目光穿过那些杂役的肩头,落在白石祭坛上,黑眸里反射着圣洁的光线,变幻不停。他很熟悉昊天神辉,知道当祭文颂读结束的那一刻,落在白石祭坛上的万道光线便会变成最纯净的昊天神辉,也就是信徒们所说的圣火,陈皮皮便会成为神辉里的一道青烟。 从在绝壁间看到石窗里的画面开始,他就一直在思考怎样救出陈皮皮,他不可能看着那个家伙真的被她烧死,只是他想不出什么好方法,他必须等待三师姐所说的变化,然而现在陈皮皮已经快要死了,那个变化依然没有出现,他不可能再继续等下去,所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准备动手。 呼吸是有声音的,尤其是像宁缺这样的魔道高手,全力施为之前的那次呼吸,更是如秋风过林一般呼啸作响。 他身前的杂役还有稍远处的天谕院副院长莫离神官,隐隐约约觉得听到了些什么声音,然而还没有等他们反应过来,便被另一道声音吸引了注意力。 宁缺也听到了那道声音,所以他用最快的速度敛没了气息,微微佝腰,变回人群中极不起眼的那个青衣小厮。 那道声音来自桃山前坪外围,有人同样在诵读教典奉天篇,和西陵神殿诸神官及数万信徒颂读的内容几乎完全一样,便是其间的音调起伏也没有任何区别,只在某些段落里有些很微小的词句差异。 然而就是那些微小的词句差别,却让这道颂祭的声音非常刺耳,就像是一首完美和皆的乐章里,忽然响起了清脆的敲竹声。 那道声音平静地继续颂读祭文,距离桃山越来越近,数万人整齐虔诚的颂祭声顿时被打乱了节奏,跪在地上的信徒们愕然回首望去。 庄严肃穆的颂祭声变得小了很多,只剩下天谕院师生及诸殿神官还在坚持,还在与桃山下传来的那道颂祭声对抗。 山下走来了一群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头戴笠帽,肤色黝黑,看上去就像海边的渔民,身上却穿着极尊贵的红衣神袍。 这十几名像渔夫般的红衣神官,列队缓慢而行,脚下节奏极为统一,如果从正面望过去,便只能看见最前方那名老人。 与众不同的颂祭声便是来自这些人,明明有十几个人,但却只有一道声音,和神殿的颂祭声相比,这才是真正的完美和谐。 这十几人来到桃山前坪外,清光渐现,桃山第一道大阵显现出身影,然而为首的那名老人没有停下脚步,面无表情继续向前,便是颂祭的声音都没有停止,教典奉天篇里的词句不停响起。 清光渐现然后渐敛,根本没有显现任何威力,那十几名渔夫模样的红衣神官便走上了桃山前坪,追着他们来到此间的数十骑护教骑兵,还有那些紧急赶至的西陵神卫,看着这幕画面,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些人的红衣神袍是真的,神殿出品无法伪造,更重要的是,就连拱卫桃山的清光大阵,都认同了这些人的身份,只有对昊天真正虔诚,并且拥有道门纯正血统的神官,才能如此轻松地通过清光大阵。 桃山前坪上的数万名信徒纷纷起身,然后像潮水一般散开,给这十余人让开了一条道路,这些人依然笔直地行走,对着桃山行走,神态虔诚而坚毅,他们敬拜的同样是昊天,只是和神殿走的道路并不相同。 天谕院院长看着缓缓走来的那十几人,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这些人单凭一道声音,便压制住数万信徒和无数西陵神官的颂祭声,自然靠的不是境界修为,而是靠的对祭文的理解,以此观之,这些人对西陵教典的理解还在自己之上,甚至就连掌教对教典的理解,都不见得有这些人深厚,只是自己一生苦研教典,非常清楚奉天篇的沿袭改动,为什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奉天篇原来的文字是这样的?这些人到底是谁?他们为什么对教典如此熟悉? 前来参加光明祭的各路宾客,也很吃惊,他们看着这些奇怪的人,看着他们身上的红衣神袍,猜测着他们的来路和来意。 七念乃是佛宗行走,曾在悬空寺里见过很多修行界旧事秘辛,此时看着这些渔夫模样的红衣神官,蹙眉想到某种可能性,“难道南海大神官居然还有传人?” 这些人缓步走到白石祭坛前,依然排列成一道笔直的线,对着祭坛上的陈皮皮,继续平静而虔诚地颂读着教典奉天篇。 西陵神殿方面的颂祭声渐趋寥落,直至最终不可闻,落在白石祭坛上的万道光线,由威压转为怜惘,然后变成怜爱。 (未完待续) 第四十一章 南海神官 西陵神殿方面的颂祭声停了,这些奇异来人的颂祭声还在持续,看着这些人戴的笠帽和身上淡淡的鱼腥味,天谕院院长终于猜到了这些人是何来历,脸色骤然间变得更为苍白,再没有任何犹豫,唇角渗血,厉声喝道:“言之命从!断!” 这声断喝是西陵教典降世篇里的段首第一句,融入了他知命境的修为和数十年颂读经典所得,自然非同寻常。 祭坛前的颂祭声终于完全停止,只不过令院长感到有些心悸的是,这些人的颂祭声并不是在自己那声断喝之后便戛然而止,而是像一首渔曲般,拉出一道柔滑神圣的长音,才袅袅而终。 “六百年了。”天谕院院长看着祭坛前的这十几个人,脸色苍白说道:“已经过了六百年,你们为什么还要回来?” 站在那些人最前面的是位老人,面容黝黑,上面有极深的皱纹,就像被重物压久了的皮革,生着短而疏的胡须,眼神宁静,看上去就像是位阅尽人间悲欢离合的老农,因为淡淡海腥味,则更像位老渔夫。 老人说道:“我们本就是道门一属,为何不能回西陵神殿?” 天谕院院长沉默片刻,问道:“请教道号。” “**海,来自南海。”老人看着他说道:“桃山召开光明祭,理所应当由光明神殿主祭,何时轮到天谕神殿的人?我南海一脉乃是光明正宗嫡系,既然如今光明神座空悬,我不得不回来主持此事。” 今日参加光明祭的宾客,或是修行界里的强者,或是世俗里的贵人,对于道门的那些隐秘历史或多或少都有些了解,听到此时,已经有很多人猜到了人的来历,震撼想着,难道真是南海大神官的后代? 西陵神殿是道门统治世界的中心,以掌教为首,铺设光明、天谕、裁决三位神座。掌教统管一切事务,天谕大神官负责感知昊天谕令,以及培养神官,裁决大神官负责维持道门秩序,执行教典刑罚,诛杀叛教者及魔宗修行者,都拥有极大的权柄。唯独光明大神官没有具体事务,然而却是地位最超然的存在。 光明大神官都被视为距离昊天最近的凡人,在三大神座里隐隐排在首位,甚至拥有不下于掌教的威望,甚至有种说法,在三千多年前的大治元年之前,西陵神殿根本没有掌教,掌教的出现,就是因为道门内部试图压制光明一系的产物。 千年以降,西陵神殿最了不起的三个人,全部出自光明神殿,第一位便是带着天书明字卷远赴荒原传道,却最终开创明宗的那位光明大神官。最近的那位,便是被囚禁在幽阁十余年最后与颜瑟一同死去的卫光明。 剩下的那位,便是六百年前光明神殿的主人。那位光明大神官,自幼精研西陵教典,备受尊崇,得赴知守观阅三卷天书,道门本以为此人将会成为知守观下一任观主,然而谁能想到,此人偶有机缘,看过佛祖笔记后,有所感悟,开始尝试对流传了无数年的西陵教典进行批释和修订。 这是一项浩繁的工程,也很令道门感到不安,教典乃是信徒得昊天所授,岂能随意修订?当时的裁决、天谕两位神座和掌教都反对他的做法,认为他走上了歧路,最终学术上的分歧渐渐演变成了权力的争斗。 那位光明大神官的境界高深莫测,无论修道境界还是辩难,以一敌三竟也不落下风,神殿内部也随之发生了极为激烈的斗争。 卫光明逃离幽阁,桃山死伤无数,在这之前,六百年前那场因为修订教典而引发的内乱,便是西陵神殿历史上最惨烈的一段历史。 那场神殿内乱太过恐怖,以至于影响到道门对人间的控制,隐于世外的知守观迫不得已出手,然而即便是观主和那些隐世长老,也无法辩清谁对谁错,在这种时刻,只好做出他们所以为最正确的判断。 道门不允许光明大神官再对西陵教典进行修订,并且将他和效忠于他的十余名红衣神官请出桃山,但承认他一脉的正统地位。 那位光明大神官就此飘然离开桃山,远赴南海传道,发下大愿,除非昊天降下神迹或是道门认错,他终生不踏陆地一步! 在那之后,南海上偶尔传来消息,有人乘舟浮于海,在各小岛之间来回,给那些尚未开发的野人传道。消息不断地传回陆地,那位传道者经年累月不觉疲惫艰辛,被尊称为南海大神官,直到数十年后,传来了他的死讯。 西陵神殿方面一直知道南海大神官便是离开桃山的光明大神官,闻知死讯默然之余,不免也有些感伤,在神殿里为他留下了正式的牌位。 这便是南海大神官的由来。 南海大神官死后,便很少还能听到有人在海上传道的消息,到后来甚至再没有任何消息传回陆地,西陵神殿方面以为追随他的那些神官早已散去或是消失,如今已经过去了六百余年,更是以为南海光明一脉早已断了传承。 谁能想到南海大神官还有传人,而且重新回到了桃山! 祭坛四周的人们神情极度震撼,尤其是神殿里知晓这段往事的神官和执事们,脸上的表情更是复杂至极,时隔六百年,这些人居然真的回来了! 不是所有人都不知道南海大神官一脉并未断了传承,比如叶红鱼就很清楚,陈皮皮的母亲便是那位大神官的嫡传后代,掌教也很清楚这件事情。 神辇上幔纱微拂,万丈光芒里掌教高大的身影微微前倾,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去看那些远道归来的南海客人,而是静静看着陈皮皮。 陈皮皮的身上流着一半南海一脉的血,那么今日这些南海来人在桃山出现,究竟是想做什么?他们想救他走吗? 天谕院院长拭掉唇角的血渍,看着叫**海的南海老人,沉声道:“你们虽是道门一属,但不要忘记当年南海大神官离开桃山时发下的誓言。” **海面无表情说道:“我南海一脉,从来没有奢望过你们这些居住在桃山上的腐朽者愿意认错,但你们既然敢召开光明祭,自然说明昊天已经降下神迹,我们从南海归来,又哪里违背了誓言?” 天谕院院长不知该如何回答。 颂祭暂停,西陵教典奉天篇没有读完,先前落在白石祭坛上的光线,渐渐变得疏淡,陈皮皮觉得威压渐释,体内将要消融的雪山气海乃至脏腑重新恢复稳定,才明白自己被从死亡边缘被拉了回来。 他看着祭坛前的南海来人,发现并不眼熟。他离开南海的时候还很小,对于当年的那些事情和那些人,已经没有任何印象。 但他知道这些人是母亲的亲人,换句话说,这些人都是他的亲族,按道理来说,南海来人救了他的性命,而且又是他的亲人,他这时候应该表现的更激动些,至少也应该流露出些感激的神情。 陈皮皮没有,他只是静静看着这些南海来人,因为他哪怕什么都不记得,也依然记得这些在艰难海上传道的人,除了传道之外什么都不在乎,对待自己和对待别人都像海水那样冷漠。 他已经忘了母亲临死前说的话,但如今想来,南海一脉如果不是想重归桃山,又怎么会把母亲送给父亲? 陈皮皮很清楚,南海大神官一脉重回桃山,肯定不是为了救自己,就算有这个原因,也只是顺带,这件事情必然与父亲有关。 南海大神官一脉,重归桃山,看上去确实可以为知守观重新赢回道门的控制权,然而,父亲应该很清楚,她这时候正在光明神殿里。 只有她在人间,任何胆敢挑战西陵神殿的人,都只能去死,不要说这些南海传人,即便是六百年前那位光明大神官复活也是如此。 父亲究竟想做什么? …………知守观的小湖畔摆着一张竹榻。 观主躺在竹榻上,手里不知握着什么东西,静静看着观墙外桃山方向。中年道人在榻旁煮茶,隆庆在湖对岸的草屋里看天书。 中年道人把茶分好,轻轻搁到榻旁。 观主用新生的手指缓缓取过茶盏,浅浅饮了口。 中年道人看着桃山方向,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可惜了。” 观主知道师弟说的可惜有两层意思。 夫子在泗水畔登天那日,自天上落下一脚,踩塌了观后的青山蚁窟,道门隐世高手皆死,从那一刻起,道门的重心便已经从知守观转移到了西陵神殿,因为权力这种事情永远与信仰无关,只与力量有关。 其时他还在,道门依然以知守观为首,然而如今他已经废了,中年道人虽然境界高妙,却不足以震慑道门,所以知守观便废了。 中年道人说的可惜,第一层意思,便是可惜知守观真正的力量,被夫子一脚踩碎,第二层意思则是可惜此时在桃山的那些南海神官。 因为她在人间,她此时就在桃山之上。 “我并不觉得可惜。” 观主将手里的东西扔到榻旁地面上,发出几声脆响,应是某种硬物。然后他看着地面说道:“她赢不了,至少今日。” 中年道人望去,只见两片古旧的牛骨一正一反落在地面上。 这便是算。 …… (未完待续) 第四十二章 桃山之乱 中年道人说道:“人算岂能如天算?” “天算能算一切事,但不见得能算出她自己。” 观主端着茶盏,看着墙外桃山方向淡然说道。为了不让光明神殿那位知晓自己的安排,他便是自己也不清楚想要些什么。 如果那位能够回到昊天神国,他让南海诸人回到桃山,可以说是让光明神殿正宗传人主持光明祭。而如果那位回不去,这场光明祭便没有任何意义,道门必须考虑日后的状况,南海诸人便是他的力量,而陈皮皮自然也不需要再被牺牲。 中年道人说道:“她怎么可能败?” 观主说道:“她被夫子留在人间,斩不断尘缘,自然便败。” 中年道人说道:“就算她斩不断尘缘,但能斩了道门诸人的性命。” 观主说道:“虽然她已经来到人间,不再是我所信仰的昊天,但就像昊天那样,她必然是绝对客观公正的,我替昊天道门做了这么多事,她为什么要杀我?我的生存是用我的信仰换来,无人能破。” 中年道人说道:“那南海诸人?” 观主说道:“若能活着,便是日后的道门,若死去便请安息。” …………西陵神殿,桃山前坪。 天谕院院长盯着**海说道:“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时隔六百年,南海大神官一脉重回世间,自然不可能就是为了参加光明祭。**海抬头望向桃山巅的光明神殿,神情复杂说道:“我们要重归光明神殿,点燃万年长灯。” 南海一脉传承自那位光明大神官,受道门承认正统地位,如今既然光明神座无主,他们要求继承这个位置,并不算过分的要求。 最关键的是,通过先前的颂祭,人们隐约感觉得到,这些自南海归来的神官,可能真的拥有重新入主光明神殿的实力。 听着南海来人的要求,神辇里掌教大人的身影不再前倾,而是带着漠然的感觉重新坐直,显得根本毫不关心。 如果换作以前,哪怕是他面对突然归来的南海一脉,也会觉得有些棘手,因为无论从道统还是从传承来看,对方都有重执光明神殿的资格和理由,然而现在他对这件事情却是毫不关心。因为光明神殿里的万年长灯虽然熄了,但不代表光明神殿里真的没有人,而只要那位在光明神殿,无论是谁想要重新回到光明神殿,都是人世间最可笑的笑话。 天谕院院长看着南海诸人说道:“道门继统之事何其慎重,待光明祭结束之后,再做认真讨论,现在请诸位暂且退到一旁。” 除了掌教没有人知道这场光明祭的真正用意,院长也不知道,但光明祭是道门最盛大的祭祀仪式,他不可能看着被南海诸人捣乱。 南海诸人里有位少女,正是路过莫干山时,放言要把墨池苑扫平的那位小渔姑娘。她看着院长嘲讽说道:“天谕神殿的人不学无术,连奉天篇都读不好,有什么资格主持光明祭?退到一旁的应该是你才对。” 天谕院院长听着这句话,神情变得极为难看,然而先前的事实已经证明,在对西陵教典的理解和掌握上,他确实不如这些南海来人。 **海看着巨辇里的掌教,面无表情说道:“光明神殿无主近二十年,道门奉天伐唐,最终却毫无收获,反而损失惨重,天谕神座归神国已有数月,依然没有定下传承,掌教大人堪称昏庸。” 场间一片大哗,谁也没有想到,这些南海大神官的传人,除了想要重新执掌光明神殿,居然似乎还想把掌教从桃山之主的位置上拉下来。 南海一脉只有十余人,又哪里来的这些底气?要知道今日桃山前坪强者云集,西陵神殿再如何衰败,也不可能连这些人都镇压不了。 西陵神殿的神官和执事们看此人敢对掌教不敬,怒意大作,有些人更是厉声喝斥起来,然而辇里的掌教依然没有说话,没有任何反应,这令人们觉得有些异常——无人知晓那是因为他根本不屑回答的缘故。 见巨辇里的那道身影依然平静,**海微微蹙眉,似也没有想到西陵掌教并不如传说中那般易怒自大。他的目光在祭坛旁的宾客里缓缓扫过,忽然落在了金帐国师和那位勒布大将的身上,不悦斥道:“如今居然连草原上的蛮子都能进桃山观礼,神殿真的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说的是金帐王庭的人,指责的依然是西陵神殿,锋芒对准的还是辇内的掌教,未等神殿方面做出反应,勒布的双眉便挑了起来。 国师看着**海却没有说话,抚着木鼎微微一笑。 **海乃是如今南海一脉里辈份最高之人,西陵神术已然修至知命巅峰,南海一脉要重执光明神殿,他便是光明大神官不二的人选。 然而看着金帐国师似有若无的笑容,这位南海最强者的眉头微微蹙起,黝黑脸上的皱纹显得愈发深刻,神情凝重至极。 桃山前坪上没有起风,天地元气没有任何变化,**海和国师只是对视一眼,彼此的识海里便掀起无比险恶的狂澜。 这种纯然念力的搏杀,不动外物,不扰秋叶,外人感觉不到任何波动,对于局内的二人来说却是极其凶险。 金帐国师此生只修念力,以草原祭祀为术,经历数十年静修,深厚无比。即便是念力雄浑如海的宁缺,去年在荒原上遇见这位国师时,都险些吃了大亏。**海境界虽然深不可测,但修的是西陵神术,此时被国师强行拖入念力的凶险搏杀,自然有些吃亏。 **海轻哼一声,眼中仿佛有神辉散出,飘离面颊数寸,便消散不见,凭借着神术对念力的切割,强行从这场战局里退了出来。 国师不再看他,轻抚木鼎无语,脸上依然带着微笑。 金帐国师和南海传人至强者的比拼,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开始,然后陡然的结束,**海隐隐吃了些亏,但他见势不对,便从这场念力战斗里轻身而出,不得不说此人在西陵神术上的造诣高的有些难以想象。 战斗瞬间发生结束,祭坛四周很多人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勒布大将很清楚,想着先前对方的羞辱,向前踏上一步,遥遥一拳击出。 勒布乃是金帐王庭武道第一强者,一身筋骨被锤练的有若铜铁,举手投足间便地动山摇,此时遥遥一拳击出,前坪上的天地元气竟被带动着呼啸而去,仿佛有座小山被他砸了出去,直向南海诸人! **海此时看着金帐国师,根本没有理会这霸道的一拳。南海诸人里一名精瘦的汉子,向侧方踏出一步,也是毫无花俏的一拳击出。 先前那场念力的战斗隔空而发,此时勒布和南海精瘦汉子的拳头,也是隔着数丈而发,祭坛前顿时风声大作,隐有雷霆之声。 轰的一声巨响,两道拳意在空中相遇,光明祭前落在地面上的桃花,被震的飘摇而起有若粉蝶,紧接着便被撕扯成无数碎絮。 祭坛前的地面上,仿佛经历了一场长达数年的旱灾,上面出现了无数道深刻的痕迹,龟裂的地面看上去就像是随时会崩塌成渊。 那名精瘦汉子闷哼一声,向后退了一步,头上的笠帽就像地面一般裂开,然后簌簌落下,碎屑洒的他满头满脸都是。 勒布大将没有退,只是身形微微摇了摇,然后他缓缓收拳,看着南海诸人漠然说道:“南海大神官传人……不过如此。” **海看着金帐国师说道:“难怪能与唐国对峙多年,果然了得。” 金帐国师和大将展露了强大的境界修为,能够与唐国争锋多年,这并不出乎场间众人的意料,真正令人们感到震撼的还是南海一脉。 这两场比拼都是南海输了,但人们瞧得清楚,**海的境界果然高深莫测,真要放手施为,想必金帐国师也会觉得棘手。 而那名稍逊于勒布大将的精瘦汉子,更是只是站在南海诸人里的第六位,如果南海诸人是以实力排序,岂不是说明这些人都有接近甚至战胜勒布的实力?要知道勒布可是金帐王庭武道第一强者! 如果南海诸人都是这般境界实力,今天的西陵神殿还真是遇到了大麻烦,南海诸人锋芒所指的掌教大人该如何自处? 掌教依然没有说话,因为西陵神殿处理这件事情的自有其人,那就是负责维持道门秩序的裁决神殿。 就在这个时候,南海少女小渔看着裁决神辇,发现如血般的幔纱里坐着位美丽的女人,问道:“你就是叶红鱼?” 叶红鱼没有理她,有裁决司执事冷声说道:“这便是我家裁决大人,你有何事禀报,如有下情速速道来。” “原来你就是当代裁决。”南海少女打量着那座神辇,觉得颜色有些不好看,说道:“下来吧,你的位置我要了。” 桃山前坪一片哗然,谁都没有想到,**海刚刚针对掌教,接下来这个少女居然如此大胆地要叶红鱼让出裁决神座的位置! (未完待续) 第四十三章 裁决的剑(上) 叶红鱼想着先前的那两场战斗,默然无语。 如今西陵神殿里,她是对神术研修最深的人,却发现南海诸人不愧是六百年前光明的传人,**海在神术方面的造诣,竟还要强于自己。 而勒布和那名南海精瘦汉子的对拳,也已经隐隐然有了些当年唐和夏侯对拳时的感觉,勒布不愧是王庭第一武道强者,那名精瘦汉子又是从哪里练得这身本事? 她在神辇里想着这些事情,裁决司的下属们在神辇外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命令,此时桃山间的阵法已经准备妥当,两千名护教骑兵已然集结,准备开始冲锋,数百名黑衣执事,已经开始准备替南海来人收尸。 便在这个时候,祭坛前响起那名南海少女的声音,她的语气很理所当然,因为平静所以骄傲,于是叶红鱼的眉挑了起来。 神辇四周的裁决司神官和黑衣执事们的脸色更加难看,只等神座一声令下,便要启动大阵,把这些骄横的南海来人尽数诛杀。 叶红鱼静静看着辇外那个小姑娘,仿佛看到很多年前那个骄傲的自己,但她没有下令裁决司出手,而是于眉山渐平之际起了杀意。 陈皮皮一直坐在祭坛上。因为南海众人的归来,他这个光明祭的祭品竟似快要被人遗忘,他很满意现在的处境,既然猜不出父亲把南海光明一脉调回桃山的真实原因,那只要保证自己暂时还活着就很好。 他让祭坛看守自己的西陵神卫去弄些茶水和瓜子来,自然没有人理会,但他依然津津有味看着戏,直到听到那名南海少女说的那句话。 看着那名南海少女健康的肤色和清秀的眉眼,他啧啧感叹两声,心想生的还挺好看的,怎么就要去惹那个女人,这般死了岂不可惜? 南海少女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看着神辇里的叶红鱼说道:“我自幼修道,十七岁神术大成,是除了表哥之外世间最年轻的知命境,听闻你修也是神术,却近二十年华方知命,那有何资格在我面前坐着?” 场间的人们先前见她敢对裁决神辇如此说话,震撼难言,此时听她自道十七知命更是震骇,然而再望向这名南海少女的目光里便多了些怜悯和嘲弄,只是不知道她所说的表哥又是何方天才人物。 修行者能够十七岁知命,这当然是极罕见的事情,除了书院和知守观,再难找到这样的例子,南海少女如此骄傲,自有她的理由。 然而修行界皆知如今的裁决神座、当年的道痴并不是不能十七岁知命,她只是以极大毅心把境界始终压制在洞玄境,等待着最完美的破境契机。这需要何等样恐怖的心境?何等样强大的意志? 正因为如此,道痴叶红鱼才真正超越了修行者年轻天才的范畴,于数年之间直至知命巅峰,成为众人仰望的裁决大神官。 世间的修道天才有很多,但真正能够走到叶红鱼这个位置的人又能有谁?如此人物又岂是普通年轻天才所能抗衡? 南海少女感受到场间众人的眼光,有些不解,心想自己十七知命为何没能迎来赞叹和惊呼,反而迎来的只是怜悯和嘲弄? 她料想定然是中原修行界畏惧于叶红鱼的地位,刻意用这种情绪影响自己的心境,不由愈发愤怒,便要唤出自己的本命道剑。 最开始时,**海没有阻止她出言嘲讽叶红鱼,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女儿确实是修道天才,而且他也认为叶红鱼如此年轻便成了裁决大神官,并不代表她本人多强大,只能说明西陵神殿现在的衰败。 南海一脉偏居南海,只知中原修行界的大概情形,并不了解具体的情况,直到看到场间众人的神情,**海才发觉似乎有些问题。 他伸手唤住自己的女儿,看着裁决神辇里的叶红鱼说道:“小女狂妄不知天高地厚,还请神座见谅。” 众人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更没有想到此人紧接着说道:“如果神殿的规矩没有变的话,我记得裁决神座的位置向来直往血中求。” 神辇里叶红鱼撑颌静坐,听着**海这话,眼眸微亮说道:“如果你能杀死我,墨玉神座就由你来坐。” 裁决神殿里墨玉神座的传承,向来与死亡相伴,每一任裁决大神官的交替,都是一段血腥惨烈的历史。 叶红鱼能够成为裁决大神官,便是因为她杀死了前任裁决大神官。当然,她可以完全不理会**海的挑战,但她是谁? 她是叶红鱼,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与强者战斗,先前既然已经看出**海在神术方面的造诣极其深厚,岂有不应战的道理。 然而出战的并不是**海,是一个中年渔夫模样的男人,这一次众人注意到,此人排在南海诸人队列里的第四位。 南海众人里排第四,就想坐上墨玉神座?众人看着那名又黑又瘦又矮的中年男子,皱眉想着这真是不自量力。 然而那中年男人行出队列后,枯瘦的右手缓缓伸出红衣神袍,只闻一声清呤若水的剑啸,一柄道剑不知自何处来,飘然于空。 道剑现世,瘦矮黝黑的中年渔夫身上,自然流露出一道肃杀气息,桃山秋风拂得袍袖微飘,好一派宗师气度! 场间众人再不会认为此人不自量力,柳亦青腰间鞘中的剑隐隐嗡鸣,他闭着眼睛感受着空中传来的剑意,确认自己都不是此人的对手! 叶红鱼坐在神辇里,见出战的并不是**海,不由微微蹙眉,然而既然那中年人已经出剑,她也懒得让对方再换人。 她和宁缺这种人向来说打就打,不肯讲半句废话,随意挥了挥衣袖,一道剑光破辇而出,直刺那名中年人。 这柄道剑来的极其突然,南海少女小渔斥道:偷袭无耻!那名中年人则是神情凝重,开始在祭坛之前跳起舞来! 叶红鱼的剑一如既往的凌厉,霸道直刺中年人的脸,桃山前坪上的空中,响起一道令人耳聋的嗡鸣声。 中年人在跳舞。他很瘦很黑很矮,所以手舞足蹈的时候,显得特别滑稽,但身上的宗师风范却未稍损,空中那道极细的道剑,更是随着他的舞蹈,骤然间在空中消失不见,沿着怪异的曲线来到了神辇之前! 此人道剑运行轨迹太过诡秘,走的不是直线,也不是曲线,更像是海水深处的那些游鱼,倏乎在前,然后陡然后转,根本无法猜测其去路。 这大概便是南海一脉常年与海水相伴,从而悟出的剑意。 叶红鱼也没有想到此人的剑竟是如此诡异,蹙眉念力疾出,剑光应念而回,于神辇之前险之又险地挡住对方的剑。 只听得一声极轻的声音,神辇最前方那道血色的幔纱被撕开了一道小口,这道裂口很不起眼,却说明叶红鱼输了半招。 道剑掠回中年男子头顶的空中,蓄势待击。 裁决神辇里,叶红鱼缓缓坐直。 她是裁决大神官,起手便输了半招,实在是很难想象的事情,血色幔纱上的那道小裂口,在人们眼中看着便显得有些狼狈。 叶红鱼看着辇外那个中年男子,脸上的神情渐凝,不是得见大敌的凝重,而是情绪寒冷如霜,杀意如风雪渐凝。 南海少女小渔看着神辇说道:“裁决大神官,不过如此。” 先前她父亲**海与王庭国师一战没有占得便宜,六师兄还输给了勒布大将,勒布大将说了句南海传人不过如此,此时看着四师兄胜了叶红鱼半招,她便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西陵神殿方面。 叶红鱼没有理她,重新撑颌闭上了眼睛,她的剑重新飞回她的膝前静伏。她不再看神辇那名剑道惊人的中年男子,她的剑也不再巡游于空中,准备抵抗中年男子那道剑迹诡异的剑。 桃山前坪所有人,都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中年男子微微蹙眉。 便在这时,桃山前坪忽然风雨大作。并不是真的风雨,因为没有雨水落下,事实上只有狂暴的风声和磅礴的雨声。 狂风声是剑起,暴雨声是剑出。 叶红鱼依然闭着眼睛,道剑依然在膝,却有数千道白色的湍流,自血色神辇而出,直刺祭坛前的那名中年男子。 每一道白色湍流,都是一道虚剑。 她闭着眼睛,但她眼中有神之星辉,她已看透桃山前坪里的天地气息分野。她没有动剑,却有数千剑出。 数千道剑出,笼罩桃山的第二层大阵隐隐散发着淡淡的清光,连大阵都自行感应现身,可以想见这些剑雨的威力。 中年男子沉声断喝一声,召道剑护身,只见那柄道剑极细,状若游鱼,瞬间散出无限光明,将身遭密密护住。 只听得无数清脆声音响起,数千道虚剑如雨丝般不停落下,把中年男子裹入其间,然而中年男子身前那柄细细的光剑,却始终没有黯淡。 以西陵神术入剑道! 众人再度震撼,心想果然不愧是南海光明的正宗传人,面对裁决神座如此狂暴的剑势,竟然看不到任何败落的迹象! 南海少女看着神辇里的叶红鱼说道:“都说你厉害,仅止于此?” 叶红鱼在辇内撑颌闭目,没有看她,也没有看那名剑放光明的中年男子,因为她知道那个中年男子死定了。 剑道大成以来,她只用过两次这种手段,上次是在青峡之前,她用了数万道剑,只困住了君陌一瞬,而今日她只出了数千剑。 只是世间哪里去找第二个君陌? (未完待续) 第四十四章 裁决的剑(下) 桃山前坪,数千剑意纵横,南海光明细剑于风雨中飘摇,却固若顽石,很多人都认为中年男子可以撑下去,直至最后发起反击。唯有**海的神情变得异常凝重,看着满天剑雨蹙眉道:“以剑为樊笼?” 不愧是南海一脉的最强者,此人竟是看破了叶红鱼数千虚剑的真实手段。当初在青峡之前,便是书院君陌也被叶红鱼的万剑樊笼囚禁,更何况那名中年男子,南海众人里排第二位的是位瘦高老人,他也瞧出了剑雨里隐着的厉害手段,自**海身后闪出,右手向着空中伸去,一道圣洁的昊天神辉自掌心喷薄而出,想撑住剑雨,救出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也感觉到了剑雨里的恐怖意味,厉喝一声,把全身修为尽数逼入那柄如游鱼般的细光剑里,细剑直刺裁决神辇,自己则是借着那名瘦高老人的神辉庇护,疾速向后方退去,想要保住自己的性命。 嗤的一声轻响,那道细光剑破血纱布入,直刺叶红鱼眉心。 在那名排在南海第二位的瘦高老人掌出神辉之际,叶红鱼便已经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眸深处有星辉灿烂,有难以压抑的怒意,因为她要杀死那名中年男子,现在却有人试图阻止,这令她很不高兴。 当中年男子的细光剑刺入神辇后,她的眼眸因为反射剑光,变得更加明亮,她没有举起膝上的本命道剑,而是抬起了自己的左手。 那道细细的光剑有如游鱼,飞行轨迹极其诡秘,倏忽在左,倏忽在右,然而当叶红鱼伸出手后,这道光剑顿时被捉住! 那道光剑在她的指间不停颤抖挣扎,就像是落在地面上的鱼,不停地摆着尾巴,她细长的指上附着一层淡淡的神辉,仿佛就像是钳子。 只听得嗤的一声,细光剑上冒出一道青烟,便被叶红鱼的神辉炼成废铁,再也没有挣扎,被她随意扔到了辇内的地面上,就像是一条死鱼。 神辇外正在疾速后退的中年男子,感应到识海里失去本命剑的痕迹,不由大恸大怒大惧,哇的一声吐出血来。他以西陵神术入剑,又观海鱼悟新奇剑意,确实厉害,所以最开始的时候能避开叶红鱼的道剑撕裂裁决神辇的幔纱,然而当叶红鱼知晓他的剑势剑意为何后,他还能如何? 西陵神术本就是她的本修,剑意如游鱼?她的名字里本就有个鱼字,想数年前在荒原大明湖畔,她化道剑为水鱼,杀的宁缺和莫山山苦不堪言,如今她已是裁决大神官,岂能被人以此等剑意所伤? 最关键的是中年男子的剑飞进辇内,便到了她的身前,当年收到柳白的那封信后,世上还有谁的剑能够在她身前一尺里畅通无阻? 纵使南海一脉高手相援,叶红鱼依然伸手便夺了中年男子的本命剑,令其吐血重伤,在所有人看来,她已经获得了胜利,而且是骄傲的胜利。 但她不准备罢手,因为挑战裁决神座的人,败便是死,不可能有第二种结局,她布下剑雨樊笼,就是要杀死那个中年男子。 就算那名境界高深莫测的高瘦老人,此时正以纯正圣洁的昊天神辉撑着满天剑雨,她依然要杀死那个中年男子。 她想杀的人,都必须死。 …………满天剑雨依然在不停落下,高瘦老人高举右掌,用昊天神辉支撑,樊笼之势尚未大成,只要中年男子再退出数丈,便能逃过杀身之祸。 **海不再担心,那位高瘦老人也终于松了口气。 就在那口气的呼吸之间,裁决神辇外围的血纱幔纱无风而动,先前那面被中年男子道剑切裂的幔纱缓缓落下,一道身影如仙如魅般疾掠出辇,瞬息间越过数十丈的距离,掠过高瘦老人身旁,来到中年男子身前。 来人自然是叶红鱼,她握着本命道剑,直接刺了过去。 桃山前坪响起一阵惊呼。 没有人能想到叶红鱼会离开裁决神辇,以神座之尊以身犯险,在修行界的战斗里,除了武道修行者和魔宗强者,从来没有人会选择近身的战斗,即便是讲究身前一尺的南晋剑阁,也断没有往别人身前去的道理。 叶红鱼自有她的道理。 从很小的时候她便习惯近身战,因为道剑飞行再疾,依然不及向前递剑来的直接,而且只有看着敌人在眼前死去,才能保证对方真的不能复起。其后和宁缺连番苦战,她更是从那个家伙身上学习了很多战斗的方法,虽然她不像修行浩然气的宁缺,拥有魔宗强者的无畏身躯,但她学会了柳白的那一剑。 那一剑禀的是理所当然的道理,要刺你便能刺中你,只要敌人在自己身前一尺之内便再无逃逸的可能,便是天地也避不开! 相隔数十丈,敌人不在身前怎么办?青山不来就我,我就青山,我来你身前,你便进了我的身前一尺,你便要死。 …………中年男子离她的剑最近,他清晰地感受到那道剑上传来的理所当然的杀意,他感到了恐惧和死亡的味道。 他此时本命剑已毁,根本无法避不开这道剑,疾运西陵神术把神辉运至双掌之间,化作一团炽热的光团,想要挡住这把恐怖的剑。 瘦高老人正举着右掌以神辉支撑剑雨樊笼,见师弟陷入绝境,脸色变得异常凝重,垂在身侧的左手遥遥一指点向那处。 这一指很不简单,指尖神辉尽吐,如鲜花绽花,花蕊之间一道极细的神辉如刺而出,明明隔着数丈距离,指尖却仿佛要摁到叶红鱼后背。 叶红鱼感觉到身后传来的变化,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任何变化,握着本命道剑继续刺向中年男子。道剑刺入那团神辉凝成的光团之后,发出嗤嗤的燃烧声,却没有任何凝滞,因为她的剑上也燃烧着神辉。 她不理会身后袭来的那一指,是因为她要去应对瘦高老人的偷袭,中年男子便会趁势而遁。最麻烦的是,只要耽搁哪怕再短的时间,场边的**海便能反应过来,她虽不惧,却再没可能杀死中年男子。 她一定要杀死那名中年男子,哪怕受伤也在所不惜,因为她是伟大的裁决,所有胆敢挑战她的人,都要受到死亡的裁决。 …………叶红鱼的剑刺进了中年男子的胸口,刺破了他的心脏,桃山前坪上甚至能够听到那个充满力量跳动的肉团破裂时的声音。 鲜血狂飙,中年男子凄厉地喊叫着,倒在了地上。 场边的**海发生一声悲愤的怒吼,那名高瘦老人更是脸色铁青,竟撤去了右掌,不再理会自天而降的剑雨樊笼,全力向她攻去。 高瘦老人的指尖,此时已经越过数丈的距离,落在了叶红鱼的背上,随着他的全力击攻,无数昊天神辉顺着指意磅礴而至! 叶红鱼要杀人便来不及转身,也来不及做出任何应对,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将要受到重创的时候,一朵金花忽然在她背上盛放开来! 恰好迎住那道蕴着神辉的指意! 这朵金花圣洁纯净,是她用西陵神术凝结的昊天神辉,也唯有神辉才能抵抗神辉,指意与花瓣相触,同源同种的昊天神辉四处喷洒,桃山前坪之间,仿佛正在放着烟花,美丽炫目至极,根本无法逼视。 瘦高老人在南海神官里的辈份境界极高,仅在**海之下,单论西陵神术要比叶红鱼更强,修为也更加深厚。二人昊天神辉冲撞产生的夺目烟花,没有维系太长时间便变得黯淡起来,这意味着他获得了胜利。 西陵神殿众人发出震惊的呼喊,有人焦虑地望向最高处那座神辇,盼望着掌教大人能在危急关头把叶红鱼救出来。 然而接下来的变化,依然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瘦高老人的指尖,隔着数丈距离,碾破了叶红鱼背上的金花,落在血色的裁决神袍之上,瞬间再破,直入她的血肉。 而就在这时,她被指意刺破的血肉里,忽然弹出了一根金线! 那根金线很细,看上去仿佛没有任何重量,然而速度却是奇快,就像是闪电一般,顺着瘦高老人点出的神辉来到他身前! 因为速度太快,这根细细的金线竟然有了暴烈的感觉! 瘦高老人怪叫一声,用最快的速度收回昊天神辉,想要避开。然而那根金线不知是何材料,非但不惧昊天神辉的净化能力,甚至就连速度也慢不了多少,顺着他的指头缭绕而上,来到指根处然后骤然收紧! 没有任何声音,一根手指落在了地面! 那根断指的伤口处没有任何血,因为被神辉封住,事实上,如果不是瘦高老人反应奇快,这根金线甚至可能把他的整只手掌都割下来。 桃山前坪天地气息微动,叶红鱼如一片红红的枫叶飘回神辇。 飘过**海身前时,她看了此人一眼,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 指落无声,此时桃山前坪更是鸦雀无声。 瘦高老人看着自己的断指,沉默不语。 **海低头看着脚下的桃花瓣,沉默不语。 其余南海众人围在那名死去的中年男子身旁,沉默不语。 南海少女小渔脸色苍白,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打破场间死寂气氛的是两声轻咳。 然后是裁决之剑归鞘的声音。 血色神辇里,叶红鱼以手撑颌,再次闭上眼睛,似乎有些疲惫。 (未完待续) 第四十六章 有人闯山 祭坛四周再次变得安静起来,今天桃山前坪安静的次数太多,自然是因为出现了太多令人震撼无语的事情。 小渔望向陈皮皮,说道:“表哥,你再坚持坚持。” 掌教知道陈皮皮与南海一脉的关系,别的人并不知道,听到南海少女喊出我的男人,不免诧异,此时听到她喊陈皮皮表哥,再想起先前她曾经说过的那段话,便明白那句话里提到的年轻知命者,便是陈皮皮本人。 陈皮皮也很诧异,听着少女的话,端着水碗下意识里点了点头,然后才发现不该点头,难道父亲居然也玩过指腹为婚这一套? 西陵神殿和南海一脉的战争即将开始,事实上双方都不想开始,因为他们都属于道门,他们的对手都应该是书院才对。 局势发展到此时,能够解决问题的,便只剩下了掌教大人。知守观失去昊天的恩宠后,掌教便是昊天道门的共主。 掌教大人今日的表现很奇怪,因为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怎么说话,一直保持着沉默,和传闻中暴燥易怒的形象截然不同。 ?? 落 # 霞 # 小 # 說 # w ww # l uo x i a # co m 没有人知道那是因为他自认为已经不再是曾经的自己。 很多年前,熊初墨还不是西陵掌教,只是一名普通神官的时候,曾经随先师远赴荒原传道,在那里他遇到了自己一生的敌人魔宗宗主林雾,正是在这次相遇中,他的小腹被林雾重伤,从此再也无法人道。 不能人道对修行者来说并不见得是坏事,熊初墨从那一天起绝了人欲,勤勉修行,最终以天理入道,才有了如今的风光。他的一生之敌林雾修行二十三年蝉,最后成为书院三师姐余帘,他也坐上了西陵掌教的位置。 但这件事情终究对他的性情有很大影响,存天理灭人欲的结果,并不是人欲真的能够消失无踪,反而隐藏在他身体深处的**变得越来越强烈,直至畸型,所以过去这些年里,他才会显得那般暴躁易怒。 熊初墨喜欢自己高大的形象,却不喜欢自己暴躁易怒的形象。 身为西陵掌教,他见到过像自己一样的修行界巅峰人物,那些人无论是三位大神官还是柳白或谁,都自有宗师静雅气度,他也很想那样但做不到,因为他的小腹里始终有团火发泄不出来,烧他的实在难耐。 直到最近昊天降临人间,赐他福缘,他背靠湛湛青天,举世无敌,心念畅通,便认为自己应该有些云淡风清的作派。 南海大神官传人突然来到桃山,他根本毫不在意,哪怕明明知道这些人肯定与观主有关,这些人依然没有资格进入他的视野。若南海诸人真的敢对抗昊天的意志,破坏光明祭,他自然能强力镇压。 所以他平静沉默,显得那样的深不可测、高不可攀。 光明祭的使命是打开昊天神国的通道,但对于他来说既然失败也无所谓,他虔诚地希望自己能够永远亲吻昊天脚前的土地。 他更在意的是在光明祭上灭掉书院,他最想看到的画面是,当二十三年蝉现身时,他挥手胜之,然后以潇洒之姿震慑人间。 很遗憾啊,书院始终没有来人,那个该死的林雾不肯出现,你既然是我的一生之敌,为什么在这种时刻不出来配合我? 掌教隔着辇畔的万重纱幔,望向远处的莽莽群山,见山间秋叶红黄凄美,只觉好生寂寞,心情失落的无法言语。 他今日说了第一句话。 如雷般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遗憾,还有几分寂寥,穿过辇畔的万重纱幔,在桃山的山野间回荡不停。 “书院无人矣。” 这句话的意思非常清楚。 整个人间都知道,光明祭是西陵神殿为书院投下的一个局,而夫子在泗水畔登天后,书院与道门在青峡、在长安、在人间各地相争相杀,看似强大,实则付出了极惨重的代价,明知光明祭是局,如何破之? 然而如果夫子还活着,轲浩然还活着,即便他们没有那身难以想象的绝世境界,难道他们就能眼睁睁看着书院的弟子死去? 掌教说书院无人,说的不是书院现在的实力受到重创,而是说在夫子和轲浩然之后,书院再无人有直闯桃山的勇气。 血色神辇里,叶红鱼一直在闭目养神。 **海与天谕院院长的激烈争论,没能让她神情有丝毫变化,南海少女小渔说陈皮皮是她男人时,她唇角微扬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当掌教说书院无人时,她笑容里的嘲讽意味则是越来越浓。 她知道宁缺就在桃山,只是不知道他这时候在哪里,她知道他最终肯定会出手,只是不知道他暴起时会最先向谁出手。 忽然间她睁开眼睛,美丽的眼眸深处星辉微闪。南海大神官的传人,先前都不能让她睁开眼,是谁让她如此吃惊?难道宁缺出手了? 叶红鱼在神辇里睁开双眼的同时,桃山外的山道上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在奔跑,紧接着传来是金属沉重的撞击声。 前坪上数万昊天信徒愕然回首望去,只见先前在集结完毕的神殿骑兵阵势有些微乱,隐隐可以看到一道烟尘快速前行。 紧接着那处传来的声音变得更清晰了些,确实是有人在奔跑,在密集如林的骑兵里高速前奔,而那些金属撞击声则是来自兵器。 神殿执事的警声自远处响起:“有人闯山!” 祭坛四周的修行强者和尊贵的宾客们微微皱眉,看着那处渐渐腾起的烟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难道真的有人在闯山? 西陵神殿便在桃山之上,不知隐藏着多少强者,只是神殿骑兵和西陵神卫便足以杀死几乎所有的入侵者,千万年来除了夫子曾经做到过,谁能闯上桃山? 南海诸神官能够来到前坪,那是因为他们本就是道门正统,桃山归客,得到了昊天的允许,此时在闯桃山的人又是谁? 片刻后山下烟尘愈大,金属撞击之声不停响起,越来越急促,而闯山之人的脚步声则消失无踪,看来已经陷入了苦战。 (未完待续) 第四十七章 唱支山歌给你听,我自威风凛凛 听闻有人闯山,祭坛四周的人不免震惊,因为这山不是别的山,而是桃山,但片刻后他们的情绪便平静了下来。 烟尘渐盛,交战之声渐骤,战况看似激烈,反而说明闯山之人已经陷入苦战,那里还只是桃山戒备最松懈的外围,由此可见来人的实力如何。 尤其像金帐国师或佛宗七念这样的强者只是向烟尘起处望了一眼,便已经确认,那人最多洞玄巅峰的水准。 先前叶红鱼准备命令裁决神殿直接碾压南海诸人,两千护教骑兵已然集结成阵,即便因为地形的缘故无法冲锋,依然不是如此境界的人能够闯破,所以众人虽然有些好奇闯山者的身份,却不再担心,有些西陵神官更是不免嘲弄想着,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疯子野修,连最外围的那些骑兵都打不过,居然还想闯进桃山一举成名,真真是痴心妄想至极。 既然闯山者不用担心,场间关注的重点依然还是落在白石祭坛上的陈皮皮处,所有人都想知道,面对南海大神官传人们的质问,掌教大人会做出怎样的回应,是继续保持先前的平和态度还是暴怒镇压? 便在这时,桃山前坪外那处战场上忽然响起了一道歌声,那里距离祭坛还极远,歌声传至场间便已经无法听清楚具体的词汇,只能听出那道歌声清亮悦耳,又令人心神阔朗,仿佛歌中有万里青草长。 祭坛四周的人下意识里回头望去,桃山前坪上的数万信徒也望向烟尘起处,听着这道稚美却又疏旷的歌声,想象着唱歌少女的模样。 闯山者此时正在苦战,为何还有心情唱歌? 人们重新望向前坪下方的山道之前,场间有几人一直没有收回目光。神辇里,叶红鱼静静看着那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人群中,宁缺怔怔望着那处,开始缓慢地深呼吸;祭坛上,陈皮皮痴痴望着那处,端着水碗的右手微微颤抖起来。 他们知道闯山的人是谁,也知道为什么要唱歌,因为荒人都喜欢唱歌,尤其是在绝死战斗之前,总喜欢以歌壮志。 还有人望着烟尘起处。 桑桑站在光明神殿前,负手看着山下,此时山上空无一人,那两名侍女在偏殿内,她的身影显得有些孤单。 她看着那处,眼里没有任何情绪。 …………人们看着山下的烟尘起处,听着清美却又充满铁血意味的歌声,仿佛看到无数铁骑,正在万里荒原间奔驰冲锋。 忽然间,歌声里出现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那是沉闷剧烈的撞击声,只见一匹神骏的战马被震至半空之中,然后骤然间被撕裂成十余块血肉,无数鲜血从空中洒落,像雨水一般落在地面上,啪啪的声音传至很远。 祭坛四周的人们听到了那声沉闷的撞击,听到了那匹战马在空中的惨嘶,听到了血水落下的声音,甚至听到了战马强健的身躯被撕裂时的声音。 沉闷的撞击声越来越密集,渐要连在一起,这一次再没有人认为那名闯山者是陷入苦战,因为人们听的很清楚,这些撞击声有些闷,有些破,说明每次撞击都是闯山者手中的兵器砸破了一名神殿骑兵的盔甲。 那些撞击声很沉闷,可以想见来人手中的兵器应该很钝重,只是人们依然很难理解,神殿骑兵身上的盔甲都刻有增幅防御力的符文,怎么就如此轻而易举地被砸破,那人手里就算拿着神兵,又如何有这般神力? 十余名神殿骑兵被震飞至空中,更多的神殿骑兵则是直接倒在血泊里,无法被前坪上的人们看见,那道烟尘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向桃山而来。 祭坛四周忽然安静下来,再没有人说话,直到过了很长时间,一名神殿裁决司执事匆匆来到场间,报道:“有人闯桃山!” 最开始时示警的便是这位黑衣执事,当时他的声音很大,但很平静,说的是有人闯山,此时他说有人闯桃山时,声音却有些急惶。 有人闯山是陈述事实及敌人的意愿,有人闯桃山只多了个一个字,却有完全不同的意味,因为这代表着那个人已经来到了桃山之前。 神辇里的叶红鱼没有理会这名下属。 祭坛四周的很多人则开始皱眉猜测,此时闯山的究竟是何人。 那道烟尘终于来到了桃山前。 两百名西陵神卫手握神刀涌了过去。这些西陵神卫乃是掌教大人的直属力量,当年在罗克敌的带领下,不敢说横扫世间,却也是极为强横,便是宁缺在月轮国朝阳城里,遇见这些西陵神卫都觉得有些吃力。 沉闷的撞击声和激烈的厮杀声响遍桃山之前,然后渐渐平静,很明显西陵神卫已经获得了绝对的优势,天谕院院长脸上的神情稍微好转了些,西陵神殿的神官和执事们也觉得轻松了很多,纷纷想着这下应该没事了。 就在这时,闯山者的歌声再次响了起来,这道像荒原一样有青嫩水草有血腥屠戮的歌声,仿佛具有某种魔力,祭坛四周再次安静,山前的战斗再次变得激烈起来。 前坪最外围的信徒们忽然向两边散去,惊呼连连里有呼啸破风声响起,数名西陵神卫浑身是血被震飞,贴着地面撞到远处的大青树上,只听得啪啪数声响,青树自巍然不动,那些西陵神卫则成了血肉模糊的尸首。 西陵神殿的人还有那些参加光明祭的宾客,看到这幕画面却未动容,因为他们确认那人只是初入知命境的水准,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暴发出超出自身境界的实力,然而桃山前坪有无数高手,哪里会害怕这样一个人? 陈皮皮坐在祭坛上,盯着前坪外的战场,看着那道烟尘里若隐若现的身影,脸色变得有些苍白,手颤抖的愈发厉害。 神辇里的叶红鱼和人群里的宁缺,也一直看着那处。 光明神殿前,桑桑不再看山下,也没有看天,而是负手望向北方,看长安,看当年,听着山下传来的歌声,想起在人间数年之前,在那片雪湖畔的崖上,她也曾经唱歌给某人听,虽然那首歌无词无曲。 如今想来,那真是很可笑的事情。 她忽然微微蹙眉,因为发现先前看陈皮皮想扯开裤腰带的时候,她也曾经觉得可笑,然而可笑这种情绪难道不可笑吗? …………西陵神卫被击溃了。 桃山前坪上的第一道大阵显出了身形,那是一道柔润的清光。 那层柔润圆滑的清光,仿佛被某种力量顶住,在地面上三尺处生出一个突起,就像是有人用树枝在戳水面上的气泡。 那个突起越来越明显,直至最后啪的一声变成一个洞。 能捅破桃山大阵的是什么东西? 是一根很粗的铁棍。铁棍上面残留着烧融后的铁浆痕迹,看上去很丑陋,却给人一种异常坚硬,无法摧毁的感觉。 问题在于如此坚硬的铁棍,是被什么力量烧蚀成了这副模样? 那根铁棍生生地撬开了清光大阵,前坪外战场上的烟尘,便从铁棍捅破的洞里涌了进来,画面看上去异常神奇。 一个身影出现在烟尘中。 忽然间,一道飞剑自山下袭来。 这剑来自一位苍老的神官。 宁缺初入西陵神殿的时候,见过这名老神官,此人负责检查有没有修行者,拥有知命境的修为,然而此时却是在偷袭。 烟尘里那人没有转身,随意挥出手里的铁棍,不知为何,却正好击中那道悄无声息的道剑,只听得一声脆响,那道飞剑从中折断! 前坪下方那名知命境的老神官,吐血跌坐于地。 先前那名黑衣执事跪在裁决神辇之前,颤声禀报道:“那人闯进来了。” 人们望着那道渐渐敛没的烟尘,神情极为凝重,心情极为震撼。 这里的人都修行强者,来人境界再高也不会令他们动容,更何况那人用的明显是魔宗功法,魔宗已然凋蔽,只要不是二十三年蝉亲至,谁都不会畏惧,而如果来人是二十三年蝉,又怎会连场血战,如此辛苦? 但他们依然难以平静,依然震撼,甚至感到敬畏。 不是因为此人直闯桃山能够连破两道防线以及清光大阵,而是因为最开始此人所展现出来的境界修为虽然不错,但面对西陵神殿这样的庞然大物依然远远不够,所以在山下便陷入苦战,然而谁都想不到,此人竟是在连番血战里不停领悟,境界不断提升,直到最后来到桃山前坪时,竟拥有了如此威势! 佛宗讲究顿悟,魔宗讲究以战养战,然而从开始到结束,这数场战斗的时间如此短暂,此人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除了书院大师兄朝闻道而暮知命的传说,修行界何时出现过如此令人震骇的事情?那个人究竟是谁? 陈皮皮看着烟尘里的那个身影,颤抖的愈发厉害,碗里的清水都洒了出来,把刚刚干的衣襟再次打湿。他知道她是谁,知道她为什么要唱歌,那歌声不仅要为她提供勇气,也是在给自己提供信心。 她用歌声告诉他,我已经来了,你再坚持一会。 人群中,宁缺低头望向自己脚下的泥土,沉默不语。神辇里,叶红鱼静思片刻,伸出右手,握住身旁的本命道剑。 烟尘渐敛,一个娇小的身影显露出来。 她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被编成一条长长的辫子,在身后轻轻地摆荡。 她穿着兽皮制成的衣服,已经被无数道剑锋割破,绽着破烂的边角。 她身上有很多道伤口,不停地向地面淌着血。 她叫唐小棠。 她从长安城不远千里、风尘仆仆而来。 她狼狈不堪,却威风凛凛。 她看着巨辇里的西陵掌教,问道:“谁敢说我书院无人?” 她望向祭坛前的南海少女,问道:“谁敢抢我的男人?” (未完待续) 第四十八章 你想战,那便战(上) 陈皮皮几乎用尽全身的气力,才控制住颤抖的右手,没让碗里的清水全部洒光,他看着满身风尘的唐小棠,说道:“你来了。” 不是疑问句而陈述句,因为不需要确认,他听到了她清美的歌声,看到了她的身影,他虽然不想她来,但她已经来了。 “是啊。” 唐小棠隔着前坪上的人群,看着祭坛上的陈皮皮,说道:“那你跟我走吗?” 陈皮皮很认真地想了想,说道:“如果你能带我走,我当然跟你走。” 唐小棠说了声好,向白石祭坛走去,随着脚步前行,她身上的血水嘀嗒落下,人群渐分,无论是西陵神官还是黑衣执事,竟是无人敢拦。 她走到祭坛前。 陈皮皮把手里的水碗递到她身前,说道:“渴了不?先喝口水。” 碗里还剩着小半碗清水,唐小棠接过来一饮而尽,如饮烈酒。 南海少女小渔也站在祭坛前,看着这番递水饮水的画面,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因为她确认了表哥和这个女人之间的关系。 这个女人是为了自己的男人来的,她觉得很愤怒,很生气也很伤心,然而她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她觉得自己在祭坛前是多余的那个人,无论陈皮皮还是唐小棠都没有看自己一眼,仿佛她根本不存在。 她是很骄傲的人,一直认为自己才是真正的修道天才,除了自幼指腹为婚的表哥,没有别的同龄人可以和自己相提并论,无论是传说中的三痴还是书院里的那些家伙,所以她想要击败书痴来为自己正名,先前又向叶红鱼发出挑战。 她才发现自己想的太简单了,不要说叶红鱼,就连这个女人先前闯山时所展现出来的意志与精神,都令她自愧不如。 此时站在祭坛前,她所有的骄傲都被击的粉碎,不仅仅是因为面对那个拿着铁棍的少女时产生的自卑,更因为表哥接过了她递过来的水,表哥和她说话的语气是那样的寻常,就像已经在一起了数十年。 …………小渔的感受没有出错。 此时在陈皮皮和唐小棠的眼里,确实没有别人存在的空间,甚至连身外的世界都已经消失,眼眸里只有彼此的身影,或者说还有小半碗清水。 直到一道雷般的声音在桃山前坪响起。 巨辇间光芒万丈,西陵掌教大人的身影是那般的高大,他看着祭坛前的唐小棠身体微微前倾,便如重山将倾。 “你是何人?与林雾那孽贼有何关系?””我是唐小棠,顺着读倒着读都是唐小棠的唐小棠。” 唐小棠把水碗递回陈皮皮,看着辇内的掌教说道:“余帘是我的师父,我来桃山接我男人离开,你不要拦我。” 听着此言,掌教大笑说道:“真是可笑。” 唐小棠没有笑,手里握着铁棍看着巨辇。 她连破三关闯入桃山前坪,受了不轻的伤,浑身血土,但她的神情以及说话时的语气,却依然是那般骄傲而肯定。 那是一种令人愉悦的、可爱的执着感。 桃山前坪大多数人都没有笑,除了天谕院副院长莫离神官,为了替掌教大人凑趣,有些干巴巴地陪笑了两声。 之所以无人发笑,是因为唐小棠在闯山时展露出来的战斗意志与匪夷所思的进步速度,非但不可笑,而且很可怕。 人们依然震撼于,这个身材娇小的姑娘家究竟用了什么方法,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于连场血战之间连破提升。 只有祭坛上的陈皮皮、神辇里的叶红鱼还有隐藏在人群中的宁缺,对于唐小棠所展露出来的实力境界以及提升不觉得意外。 他们知道唐小棠的目标,是成为天底下最强大的那个女人,拥有如此恢宏的志向,那么能够做出任何事情都不值得震惊。 自轲浩然单剑闯魔宗山门后,魔宗已然凋蔽,本宗更是只剩下了唐与唐小棠这对兄妹二人,换句话说,唐小棠便是这一代的魔宗圣女。 不知道是荒人血脉还是唐氏遗传的原因,唐小棠的修魔天赋非常高,当年在天弃山雪崖间,只有十四岁的她便能和叶红鱼战个旗鼓相当,如果不是只有宁缺才能适应叶经鱼极端现实的战斗风格,或者她还能表现的更好些。 数年时间过去,叶红鱼已然是知命巅峰的大修行者,坐上了裁决神殿的墨玉神座,而唐小棠却仿佛还是当年那个魔宗少女。 魔宗功法与正常的修道不同,没有不惑、洞玄、知命这样明确的境界分野,但也有相应的修行阶段,她这些年等于一直停留在洞玄巅峰。 洞玄巅峰的魔宗少女,看似已经足够强大,但和叶红鱼宁缺等人的进步比较起来,如今的她便显得有些停滞不前。 如果说宁缺是因为有书院教育,然后连逢奇遇的关系,叶红鱼进步神速是因为道心坚毅,又得到柳白那封信的缘故,那么唐小棠呢? 她同样在书院里学习了很多年,她的老师是修行界最神秘的魔宗宗主,是境界不逊于柳白的二十三年蝉,为什么她始终没有进步? 她在书院跳瀑布无数次,她在书院推巨石无数颗,她在书院用手里的铁棍硬生生凿宽了无数石阶,她从来没有停止过修行。 这些便是余帘给她布置的修行功课。 她在书院后山像最虔诚的苦修僧一样修行,不停地磨砺着自己的身心,她早已做好了准备,只是需要一个契机。 佛宗的修行讲究个悟字。 魔宗的修行讲究的却是两个字,战斗。 荒人的血脉以及魔宗的传承,都要求她战斗,在战斗里寻求突破,然而奇怪的是,她始终没有机会战斗,无论是青峡之役还是书院后山之役,她都没有参与,余帘一直有意识地让她远离真正的战斗。 余帘是魔宗宗主,一身境界惊世骇俗,她亦是一代宗师,很擅长培养传人,她曾经想过收宁缺为徒,既然没有机会,那么自然便把所有的心力都放在了唐小棠身上,她的这些做法自然有她的道理。 叶红鱼当年明明可以破境入知命,却以极强悍的意志把自己的境界始终压制在洞玄境内,因为她一直在等待完美的破境时刻。 唐小棠的意志并不弱于叶红鱼,但魔宗功法和道门功法相比却有个弱点,因为战斗中提升实力,无法被自主的意识所控制。 数年前,唐小棠便能与叶红鱼并肩齐驱,余帘既然收她为徒,自然不可能让自己的弟子在数年后反而不如叶红鱼,她必须也给唐小棠一个完美的破境时刻,既然唐小棠无法像叶红鱼那样自我压制,那么便由她来压制。 她把唐小棠压制了数年时间,就是为了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 今天桃山前坪光明祭,陈皮皮将要被昊天神辉烧死,唐小棠必须千里兼程来救他,她必须闯桃山,必须战斗,必须在战斗里破境。 因为需要,所以去做,这便是书院最讲究的因为所以,理所当然,这便是余帘一直在等的那个时刻,所以唐小棠理所当然的暴发了。 …………西陵神殿召开光明祭,等的便是书院,然而谁能想到,等了这么长时间,做了这么多准备,最终等来的却是位名声不显的二代弟子。 唐小棠展露出来的境界水平确实极为强悍,但她毕竟年轻,今日桃山前坪强者云集,至少不下十人在境界上稳胜于她。所以当人们心中的震撼情绪渐渐平静后,不禁感觉有些复杂,甚至有些隐隐失落。 这就像蓄势已久的一拳,准备打死一只猛虎,忽然间来到你面前的,却是只纯洁的小白兔,这就像冤死大臣的儿子为了复仇,用数十年时间布置了一个异常复杂恐怖的惊天大阴谋,想要把皇位上的陛下杀死,然而等到发动的那夜,却忽然发现皇帝病死了,如今坐在皇位上的只是个七岁不到的小男孩。 最失落的人当然是西陵掌教大人,他先前望着莽莽群山,以高处不胜雪的寂寥神情说道书院无人,便是这种情绪的体现。 “区区一个书院二代弟子,居然也敢妄言从桃山接人走?” 掌教大人感慨说道:“我等的是林雾,不料他胆怯不敢赴约,只敢让你这样一个小娃娃来送死,书院果然无人矣。” 唐小棠看着他说道:“去年在书院后山,老师刺瞎了你的眼,斩了你的手,毁了你的雪山气海,如果不是看在当年有旧的份上,饶了你一条狗命,你早已死了。区区手下败将,有什么资格向老师她再度挑战?先胜过我这个做弟子的再说。”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虽然西陵掌教大人在书院后山被重伤的消息,并不是什么秘密,然而这里毕竟是桃山,谁敢当着掌教的面说出来?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掌教大人会大怒出手,亲自出手镇压时,金帐王庭勒布大将从人群里走了出来,看着唐小棠问道:“荒人?” 唐小棠看着他说道:“不错,蛮人?” 勒布大将说道:“不错,我来自草原。” 唐小棠说道:“不叫草原,叫荒原。” 勒布大将说道:“荒人在时便是荒原,所以如今叫草原。” 唐小棠挑眉说道:“既然你想先战,那便战。” (未完待续) 第四十九章 你想战,那便战(下) 桃山前坪上的人们听着这段对话,发现明明很简单,却有些听不懂。唐小棠最后说道你想先战那便战,勒布何时邀的战? 这是因为他们没有在荒原上生活过,不了解生活在那里的人们的思维习惯,也不习惯数千年来荒原的历史。 荒原之所以被称为荒原,那是因为大陆北方那片疆域辽阔的草原,曾经属于荒人,在千年之前,荒人帝国是人间最强大的帝国,如今统治荒原的草原蛮人都是荒人驱使的奴隶,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 荒人被唐人击败之后,被迫北迁,曾经的蛮人奴隶们和极西处迁回的族人联手建立了三大王庭,终于翻身当了主人。 因为有那段血腥历史的残酷回忆,蛮人对荒人的态度可想而知,荒人对于这些胆敢继承帝国疆土的蛮人奴隶也没有任何好感,可以说是世仇,只是荒人北迁极寒雪域,双方间接触极少,仇恨渐渐被人遗忘。 随着永夜将至,荒人南迁故土,与东荒上的左帐王庭暴发连场血战,两个部族间相隔千年的仇恨终于再次苏醒,双方之间的仇怨再也无法解开,勒布大将和唐小棠关于草原荒原称呼的谈话,实际上便是表明彼此的立场。 你是荒人,我是蛮人,那么这一场战斗便不可避免。 “此时祭坛四周强者众多,却没有人对你出手,不是因为他们不想以大欺小,谁都知道书院辈份高,你虽是二代弟子,也不是他们的晚辈,而是因为他们不敢对你出手,因为他们畏惧你的书院身份。” 勒布看着唐小棠说道:“我金帐王庭与唐国及书院之间的仇怨,就像与你们荒人之间的仇怨一样,早已无法解开,我不在乎你的书院身份,我很欣赏你先前的歌声以及你的战斗,所以我一定会杀死你。” 唐小棠此时从陈皮皮处知道,此人是金帐王庭的第一武道高手,但她清稚的容颜上看不到丝毫惧意,只是平静。 她没有像勒布那样,在战斗之前还说了这样长的两段话,她握着铁棍向勒布冲了过去,皮靴落在地面,踩碎一地桃花。 铁棍呼啸而落,直击勒布的面门,简洁而直接。 勒布锃的一声,抽出腰畔的弯刀迎了上去,同样简洁而直接。 同样是生活在荒原上的人,战斗的方式也很相似,没有任何花俏,也没有任何阴谋,就是看谁的力量更大,谁的修为更深。 刀棍相遇,绽出一声如雷般的轰鸣! 祭坛近处修为较低的神官执事,被这道轰鸣声震的脸色苍白,前坪上那些普通的信徒,更是被震的双耳剧痛,捂着耳朵便坐了下来。 勒布眼瞳骤缩,因为他手里的刀断了!他那把锋利如雪的弯刀,竟没能斩断唐小棠手里那根粗陋的铁棍,反而被震的寸寸断裂! 这根难看的铁棍,究竟是什么兵器?先前能够捅穿桃山的清光大阵,这时候又如此轻而易举把自己的百炼精刀砸成碎片? 桃山前坪上的人们,望向唐小棠手中铁棍时的眼神,也变得有些不同,他们哪里知道,这根看上去很难看的铁棍,乃是魔宗的圣物,它的形体本应是一把巨大的血色弯刀,在长安一战里,观主结七道天启架彩虹于天地之间意图遁走,余帘跳上青天,便是用这把血色巨刀斩断了彩虹。 血色巨刀斩断了彩虹,也被彩虹里蕴藏着的昊天威能烧蚀成了现在这副丑陋的模样,本质却没有变化,不要看唐小棠在绝壁石阶上拿着它当撬棍用,但毕竟曾经连彩虹都能斩断,人间还有什么兵器能挡得住它? 刀棍相遇一刹便分出了胜负,但人还没有分出胜负,勒布脸色骤变,厉啸一声,以草原祭祀为源的原力,自身躯里源源不断涌出,右手握拳,如一座小山般,狠狠砸向已经砍到他眼前的那根铁棍! 拳棍相遇,又是一声巨响! 祭坛四周那些修为较低的神官执事,痛苦地纷纷捂住了耳朵,有些人甚至哇的一声吐出血来,竟是被震成了内伤! 勒布乃是金帐王庭第一武道高手,单以力量修为论,当今世间难觅敌手。他曾经在北疆上与唐国大将军徐迟交战,竟能平分秋色,除非夏侯复生,唐亲至,很难找到人镇伏他,唐小棠自然不行。 如山般的拳头砸在了铁棍上,魔宗圣物自然不容易被摧毁,没有任何变形,但那道磅礴的力量,便全部从铁棍传到了唐小棠的身上。 她被震退而回,唇角淌出鲜艳的血水,握着铁棍的手微微颤抖,但她紧紧抿着双唇,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相伴多年的佩刀被毁,勒布被激起了凶性,一拳震退唐小棠,毫不停顿,厉喝声中,握拳便向前冲去。 他只走了两步,便被迫停下。 因为唐小棠又到了,她竟是没有作任何调息,连唇角的鲜血都没有擦,握着手里的铁棍,带出道道残影,再次冲了过来! 祭坛前零落的桃花,已经被她的皮靴全部碾落成了粉尘。 唐小棠和勒布再次相遇,再次相接,二人用的都是短兵,棍与拳。 仿佛两座小山直接相撞,桃山前坪上再次响起巨大的轰鸣声,空气被震的不停流动,带来呼啸刺耳的风声。 唐小棠再次被震退,被震的更远了些,鲜血滴落,很是惨烈,但伴着一声清喝,她再次冲回场间,清稚的容颜上满是倔强的狠劲。 铁棍再次落下,如山的拳再次击出,强悍的力量再次相遇,然后再次分开,清喝声中,唐小棠不知道冲了多少次。 虽然没有一次能够把勒布冲倒,但她始终没有停下脚步,没有片刻歇息,而勒布除了最开始外,也没能再向前踏一步! 恐怖的撞击声在祭坛四周不停响起,就连是春初连绵不断的惊雷,很多神官和执事再也无法支撑,跌坐到了地面上,距离祭坛近些的数十名普通信徒,更是直接被这空气里传来的震动直接震的昏了过去。 观战的所有强者都感到极大的震撼,明明唐小棠不是勒布的对手,她却不停地发动着攻击,这等强大的战斗意志实在是太可怕了。 宁缺站在人群里,想起数年前自己在长安城城门处看到的一幕画面,那时候唐小棠身上的银钱被骗光,竟是一路乞讨到了长安城,想着到了长安不能给书院丢人,所以她决定卖艺,便躺在长凳上胸口碎大石。 今日看着她不停向勒布这位强者发起冲击,他仿佛看到一根铁锤不停地砸在厚厚的青石上,青石下躺着一个小姑娘,小姑娘的胸不大,怎么砸大概也不能砸的更平,而随着铁锤不停落下,青石终究是要碎的。 陈皮皮站在祭坛上,看着场间的战斗沉默不语,粗黑的眉毛早已蹙在了一起,厚厚的嘴唇微微颤抖,脸上却在强颜欢笑。 他想起唐小棠曾经告诉自己的那件事情,那是荒人南迁的时候,为了保护部落里的老弱妇孺,她和兄长唐到处驱赶凶猛的野兽,曾经在某个关隘处遇着一群恐怖的雪原巨狼,她说自己当时很害怕,但没有想太多事情,拿着血刀便不停地向着狼群冲锋,一直不停地冲,到最后连她自己都忘了到底冲了很多次。他说你不是害怕吗?她说只要开始战斗,她便会忘记了害怕。 …………桃山前坪间,两名修身强者的冲撞一直在持续,桃花早就尽碎,便是风都成了碎絮,似乎永远不会停止。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承荷不住、将要碎裂的时候,撞击声忽然停了,人们愕然望向场间,才发现不知何时战斗已经结束。 战斗结束,不是因为唐小棠停下了冲锋的脚步。 而是因为勒布退了一步。 这位骄傲的金帐王庭武道第一高手,沉默退回了人群中。 唐小棠浑身是血,唇角淌着血,握着铁棍的手里滴着血。她不知道断了多少根骨头,但依然站的很直,仿佛随时可以再次发起冲锋。 勒布的身上看不到什么伤势,只是脸色有些微白,身侧的右手有些微微颤抖,看来短时间内不想再握成拳头。 战斗的结束是因为他选择退了一步,这说明战局始终在他的控制之中,只有如此,他才能轻而易举地让这场战斗结束。 他看上去依然强大。 唐小棠的辫子散了,看上去极其狼狈。 她不是勒布的对手,她浑身是伤。 但终究是勒布先向后退了一步。 这场战斗看似没有分出胜负,实际上已经分出了胜负。 论实力当然是勒布胜,但他宁肯选择认输。 “我认输。” 勒布看着唐小棠说道:“我见过不怕死的,但没见过像你这样不怕死的,我本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如此疯狂,后来想到你的来历便明白了,所以我认输,因为我想杀你,但不想和你拼命,我不是疯子。” 唐小棠是荒人,是魔宗后人,是书院弟子,这便是她的来历。 在很多人眼中,战场上的荒人都是疯子,魔宗也喜欢出疯子,而书院则出了修行史上最著名的一个疯子,轲疯子。 那么她战斗时,理所当然很疯。 战斗结束,唐小棠回复了平静,她看着祭坛四周这么多修行强者,感觉到握着铁棍的手微微颤抖,忽然笑了笑。 然后她看着陈皮皮说道:“我好像带不走你了。” (未完待续) 第五十章 书院算天(上) 桃山前坪上真正的强者们还没有出手。 金帐王庭国师和**海,都是境界深不可测的高人,叶红鱼已经证明了自己的恐怖,沉默不语快要被遗忘的佛宗七念,是和她兄长以及叶苏相同层次的天下行走,更不要说还有西陵掌教,一个勒布大将便让她身受重伤,唐小棠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再怎么拼命,好像都没有办法把自己的男人带走。 按道理来说,等待被拯救的陈皮皮,这时候应该要比她更低落一些,但他却似乎并不这么想,圆乎乎的脸上还带着笑容。 “为什么呢?”他问唐小棠。 唐小棠看着他很认真地解释道:“因为我不行了。” 陈皮皮说道:“如果只有你,当然不行。” 唐小棠说道:“大不了就一起死。” 陈皮皮委屈说道:“我不想死。” 唐小棠说道:“死有什么好怕的。” 陈皮皮说道:“反正不想一起死。” 唐小棠有些不高兴,低着头不说话。 陈皮皮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说道:“既然你来了,便是我老陈家的人,所以要听我的话,可不能一起死。” 唐小棠低着头说道:“我不会走的。” 陈皮皮说道:“放心,我也不会死,我们都不能死,虽然人固有一死,但在我看来,我至少不会今天就死。” 唐小棠抬起头来,看着他满怀希望问道:“你行?” “我也不行,但既然大师兄同意你来桃山,总不能看着我们不行。” 陈皮皮笑着摇头说道。 他知道宁缺已经来到桃山,这时候肯定就在光明祭的现场,书院的同门肯定有所安排,唐小棠也知道,只是没有想起来。 祭坛四周的人们,其实也是这样认为的,书院既然已经派了位二代弟子来到桃山,便已经表明了他们的态度,那么一定还会有人出现。 谁会在桃山出现?大先生二先生还是三先生? 七念想着那年在烂柯寺,君陌于秋雨里飞剑斩断佛祖石像的画面,沉默不语,别的人也同样沉默,甚至有些隐惧。 大先生李慢慢在葱岭之前,步步杀人,月轮国从国主到普通士兵,纷纷死去,悬空寺七枚大师根本毫无还手之力,便身受重伤,其后又与强大无敌的观主在人间千里纵横,周游数日,最终在长安城上演了那幕决战。 二先生君陌守青峡,万骑莫过,力败叶苏,虽然最终被剑圣柳白斩了一臂,却也重伤了那位世间第一强者。三先生余帘便是传说中的二十三年蝉,在书院后山,把掌教大人伤的不成人形,即便西陵神殿试图隐瞒,奈何唐国不停地宣传,此事早已传遍天下,更不要说在稍后的长安一战里,她竟是跳上青天,一刀斩断彩虹,生生把观主留在了长安城中。 书院后山的三位先生,在这场伐唐之战里展现出了惊世骇俗的境界实力,虽然据说这三人伤势都尚未痊愈,西陵神殿必然也有准备,然而如果这三个人今天真的来到桃山,西陵神殿的准备能够起作用吗?道门真的能胜吗? …………大师兄不在桃山,他在燕国和宋国交界处的一座小镇外。 时值清秋,他便已经穿上了棉袄,腰间系了很多年的那只水瓢碎在了葱岭前,现在换了根寻常无奇的木棍。 或许是因为他做事情的速度很慢,说话也很慢,所以他叫李慢慢。今天他走的特别慢,甚至比以往那些年走的还要慢一些。 与观主在人间纵横七日,在长安城里连番血战,大师兄受了很重的伤,身上的骨头不知道断了多少根,现在虽然伤好了些,不用再坐在轮椅上,但依然没有办法走的太快,除了这个原因,他走的如此慢,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现在很紧张,甚至有着弱下于面对观主时的紧张。 用了很长时间,他才走进小镇深处,走到那间书画铺子前,然后缓慢地掀起前襟,缓慢地迈过门槛,对着里面那人缓慢地施了一礼。 那人坐在铺子里的椅间,手里拎着只酒壶,脸上有些皱纹,发里有些雪意,看上去四十余岁,又像是活了四千多岁。 “见过前辈。”大师兄看着椅中那人说道。 书画铺老板从后厢里走了出来,看着李慢慢,似乎根本不认识,问道:“先生喝茶还是饮酒?茶酒都有好物。” 大师兄说道:“我喝水便好。” 椅中那人对老板说道:“你先进去,无事不要出来。” 那人手里拿着酒壶,便是酒徒,那老板来自长安,名叫朝小树,二人相识时间不长,却已经十分熟稔,酒徒不想他枉死,便让他进去。 前铺只剩下酒徒和大师兄二人。 酒徒说道:“你走的太慢了,看来伤还没有好。” 大师兄说道:“总有一天是会好的。” 酒徒说道:“既便好了,也没有我快,更何况现在你还没有好。” 大师兄说道:“走的慢些,或者更稳些。” 酒徒沉默片刻后说道:“不错,你确实比我走的更稳,我没有想到,人间居然真有比我走的更稳的人,但你依然不是我的对手。” 大师兄说道:“晚生修道不过数十年,自然不是前辈的对手。” 酒徒说道:“那你为何敢离开长安?敢来见我?” 大师兄说道:“因为书院要做些事情,想请前辈留在小镇旁观。” 酒徒的眼睛眯了起来,声音也渐渐变得低沉沧桑起来,又开始散发一股青铜锈面磨擦的味道:“你就不怕我出手杀了你?” 大师兄慢条斯理说道:“前辈不会出手。” 酒徒的声音愈发寒冷,说道:“我为何不会出手?” 大师兄平静而肯定说道:“因为您没有把握能够杀死我。” 酒徒笑了起来,嘲讽说道:“你只有一成的机会。” 大师兄微笑说道:“不要说晚辈还有一成机会,哪怕只有百一的胜机,前辈便不敢对晚辈出手。” 酒徒神情渐凝,问道:“为何如此笃定?” 大师兄说道:“我不会打架,但不管在书院还是在世间,君陌、三师妹还有小师弟,是最会打架的三个人,既然他们都说前辈不敢向晚辈出手,那么前辈自然便不敢出手,我相信他们的判断。” 酒徒说道:“哪怕他们的判断会让你死?” 大师兄说道:“我觉得他们三人说的有道理,所以我愿意。” 酒徒问道:“那三人是怎么说的?” 大师兄说道:“他们说前辈活的实在是太久,所以太过怕死。” 酒徒听完这句话后,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问道:“为何你来看我,却不去看屠夫。” 大师兄说道:“三师妹说,屠夫前辈走的太慢,也就比我和讲经首座快些,那么至少在今天暂时不用理会他。” “她呢?”酒徒忽然问道:“难道你们真的不怕她?” 大师兄知道他说的是谁,微笑说道:“她曾经在书院后山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所以我们不怕她,我们都很喜欢她。” …………莽莽青山间的峡谷,正在不停地进行整修,已经被辟出一条可供简易马车行走的道路,但大多数贪图方便的旅客,依然会选择步行。 有人从青峡里走了出来。其中那名男子戴着笠帽,穿着布衣,单手执杖,看上去就像是村野偶见的苦修僧,然而他身边的那位女子,手里拿着绣布,身上穿着红衣,看上去千娇百媚,仿似刚嫁人的新娘。如此不协调的搭配,自然是斩落青丝决意修佛的书院二师兄君陌和他的娘子七师姐木柚。 君陌看着青峡前黑沃的原野,想着半年前这里发生的幕幕画面,想着自己在这里断掉的右臂,沉默不语,木柚也没有说话。 二人继续南行,只是他们不是大师兄能够无距,以时间看想要赶去桃山是来不及了,他们这是要去哪里,要做什么? 来到富春江畔,登虎山之亭,君陌望向东南方向,忽然间蹙起了眉头,因为他感觉到柳白的剑离开了剑阁,正向桃山而去。 他沉默片刻,临风无言。 青峡之前,曾经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而如今柳白伤势尽复,境界再升,竟于不可能间走到了传说中的那一步,而他却是重伤未愈,断臂阻道,不知还要走多远走多少年才能走到相同的地方,自然不免感慨。 他静静看着西陵神国方向,仿佛看到柳白的剑已经飞临桃山,仿佛看到了桃山上光明神殿前的那个女子,又仿佛看到了数年前长安城北无名山上,跪在地面不停往瓮里捧着灰的黑瘦小姑娘,竟不知哪个她才是她,只知道她无比强大。 “她如果出手怎么办?”木柚想着桃山上的两位小师弟,担心说道。 君陌说道:“我们就是想让她出手。” 木柚微微一怔,问道:“那如果她不出手怎么办?” 君陌说道:“老师登天,观主成了废人,柳白终于走到了那一步,他不需要破五境,便已经是人间最强的那个人,比酒徒强,比屠夫也强,既然他的剑到了桃山,她没有道理不出手,余帘说的变化,便在这把剑上。” 木柚说道:“她不会算不到这些。” 君陌说道:“小师弟在桃山出现,想必会让她很愤怒,而愤怒的人往往不擅长思考,愤怒的昊天则不愿意思考。” (未完待续) 第五十一章 书院算天(下) 荒原深处的秋天更冷些,站在山峦间的那个男子却像是不觉得冷,皮衣到处漏着风,露出精壮的身体。 他的身躯里似乎蕴藏着无数力量,随意挥手投足,便能摧山破城,但他此时如石像般不敢动弹,却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是因为他的背上有座很小的坐辇,辇上坐着位娇小的少女,他怕她被颠的不舒服。 他是魔宗行走唐,坐辇里的少女看着只有十二三岁,撑着下巴很是无聊,是他多年不见的老师,当代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蝉。 当然她同时也是书院后山的三师姐,叫做余帘。 长安城与观主一战,余帘跳上青天然后落入雪街,纵使一身魔功已臻化境,亦是受了极重的伤,坚若金刚的脚踝尽数碎成齑粉,如今能够复原离开轮椅已是极为不易,只是行走依然不便,所以来到荒原后,她便坐在小辇里让唐背着四处行走。 她看着雄壮天弃山前的宽阔荒原,看着那道若隐若现的峡口,说道:“如此简单的事情,你都做不好,真是令我有些失望。“寒风吹拂,她身后的双马尾轻轻摆荡,显得很可爱,她的眉眼清稚,显得很可爱,但她没有表情,自有宗师气度,显得很可怕。 唐说道:“冬深时金帐王庭要打贺兰城,这消息已经传遍荒原,部落就算想去支援,但东荒上还有数万左帐精骑,很难过去。” 余帘说道:“把那些蛮子的骑兵杀光,自然便能过去。” 唐很不理解,问道:“怎么杀得光?” 余帘用很寻常的语气说道:“你身上的伤已经好了,以你现在的境界修为,一天杀两百名蛮骑,算不算难事?” 唐想了想,说道:“应该不算难事。” 余帘说道:“一天杀两百骑,那么只需要一百天,你便能杀两万骑,就算左帐王庭现在还有四万精骑,也就被你杀废了。” 唐默然无语,心想对方怎么可能就停在那里让你杀?而且怎么会每天安排两百骑给你杀,如果万骑齐出怎么办?战斗终究不是简单的算术题,老师多年不见,现如今的思维方式,真的很难令人理解。 “没有什么难理解的。” 余帘说道:“隆庆那个废物不在东荒,左帐王庭便没有了主心骨,你依我的意思随意杀上数天,便知道那些蛮骑连废物都不如。” 唐觉得没必要继续和老师讨论这个问题,说道:“我想去桃山。” 余帘说道:“你这时候去也来不及了。” 唐沉默片刻后问道:“那老师为何来荒原,而不去桃山?” 余帘似有些畏寒,在辇上抱起双膝,说道:“我伤还没好,去桃山又有什么意义?其实在现在这种局面下,谁去桃山都没有意义。” “不知现在的桃山到底是什么情况。” “肯定会很热闹便是。” “会有谁去呢?” “观主是何等样的人物?只要他没有死,便会有想法,他的想法便是道门的不甘,想来南海一脉应该已经到了。” “南海大神官的传人?” “不错,而我想柳白也应该已经到了。” “他为什么要去参加光明祭?” “因为她要在光明祭上离开,他舍不得她离开?” “柳白有如此勇气?” “举世无敌,谁不寂寞,寂寞的厉害了,难免会想些不该想的事情。” “为何柳白能举世无敌?” “因为他借了道剑给朝小树,而师兄在朝小树的识海里留了些信息,那些信息来自长安城,来自书院对人间的看法。”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柳白为什么同意借剑。” 在荒原上,唐是何等样威猛的人物,此时背着余帘,却异常沉默安静老实,禀持着弟子的本分,做着提问的角色。 余帘说道:“因为他欣赏朝小树,上次他没有杀,这次也不会杀。” 继续问道:“也许不是因为欣赏。” 余帘说道:“不要忘记,他修的是剑。” 唐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剑者直也,如果因为唐国势盛或书院之名,柳白便不敢杀朝小树,那他如何能够成为世间最强的剑圣? 唐说道:“柳白能胜过酒徒吗?” 余帘说道:“柳的眼里已经没有酒徒,当然酒徒一定会死,即便这一次不死,但他终究会死在书院的手中。” 唐沉默片刻后问道:“这就是您希望看到的变化吗?” 余帘挥着嫩嫩的手,打着秋风,随意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变化。” 像山般沉稳的唐,听着这句话忽然微微颤了颤。 余帘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说道:“虽然我让大家等着我说的变化,但我真的没有做任何安排,因为人算怎么可能比得过天算?” 唐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他最疼爱的妹妹,此时应该正在桃山为了那个该死的胖子而战斗,如果一切尽在天算中,那她如何能够成功,然后离开? “您的意思是柳白可能不会出手?” “我和君陌都认为他会出剑,却不知道他何时出剑,当然只要他出剑,光明神殿里的那位便会有麻烦,也可以说这就是变化。” “夫子都不能胜过她,何况柳白?” “柳白自己也应该很清楚胜不了她,但他的剑依然去了,说明他觉得书院的想法很有趣,他想参与到这样有趣的事情中来。” “何处有趣?” 余帘说道:“我们告诉他,只要他出剑,她便会有麻烦。能让昊天觉得麻烦,对柳白这样的人来说,大概是不多的趣味了。”” 唐皱眉问道:“什么样的麻烦?” 余帘说道:“即便她是昊天,想要镇压人间的最强者,依然要付出些代价,这意味着她应该会虚弱,可能会多愁,然后善感。” 唐不解,说道:“弟子不明白。” “只要她开始多愁,开始善感,宁缺便有可能胜过她。” 余帘微笑说道:“先前我说,今日谁去桃山都没有意义,这句话里并不包括小师弟,他是有意义的,而且他现在正在桃山之上。” 唐依然想不明白,夫子都胜不了她,宁缺凭什么? (未完待续) 第五十二章 斩尘缘 桃山前坪一直没有人来。 书院的那三位先生一直没有来。 陈皮皮站在祭坛上,看着山道来时的方向,忽然笑了笑,对唐小棠说道:“看来师兄师姐们有事耽搁了,要不然你先走吧。” “走不了了。” 唐小棠也笑了起来,然后转身望向血色的裁决神辇,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变得异常凝重,说道:“你还在等什么?” 没有人明白,为什么她会选择向裁决大神官发起挑战,只有叶红鱼自己和她,还有始终隐藏在人群里的宁缺明白,这是数年前在荒原上的约定。 那时候,宁缺莫山山还有叶红鱼沿着索道,从魔宗山门里出来,却在吊篮里发现了一只雪白的狗,接着他们遇到了来找狗的唐小棠。 其后在那条魔宗先人开辟的石峡里,四人一路前行,不知说了多少狠话,最终都败给了宁缺这个书院之耻。 宁缺看着手握铁棍浑身是血的唐小棠,忽然想到当年和她相遇时,未见其人便先听到山雾里传来了一声大喊:谁敢动我的狗! 今日桃山光明祭,她说的是谁敢动我的男人,如此看来,陈皮皮在她心中的地位和那只小白狼差相仿佛。 想着这事,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身旁的那些杂役小厮不由觉得好生古怪,心想这都是什么时候了,你的心情居然还这么好? 宁缺的心情其实并不怎么好,想着远在大河的山山,看着神辇里的叶红鱼,想着当年大家正青春,如今数年时间过去,他们依然年轻,却已不是当年的年轻人。 叶红鱼看着辇外的唐小棠,忽然笑了笑。 她没有说什么废话。 她的本命道剑嗡鸣而响,似将飞出剑鞘。 几乎同时,神辇畔裁决神殿的执事腰间的佩剑,应声而出。 数十道飞剑,瞬间把唐小棠围住。 唐小棠手中的铁棍如狂风大作,以肉眼都看不清楚的速度,把那数十道飞剑一一击落,乱剑纷纷落地。 祭坛前响起极清脆的连绵撞击声,就像是一首欢快的乐曲。 叶红鱼的本命道剑最后才来到祭坛前,直刺唐小棠的脸。 唐小棠清喝一声,铁棍快速收回,于身前极险地挡住这一剑。 这不是棍砸剑,是剑斩棍,道剑没有破损,铁棍却剧烈地颤抖起来。 唐小棠面色微白,唇角淌血,她先前已经受了极重的伤,此时被叶红鱼的本命道剑临身,伤势已经快要暴发。 但她无畏,看着于空中周游的那柄道剑,重新握紧铁棍。 不料那柄道剑,却迟迟没有落下。 神辇里响起叶红鱼冷淡的声音:“若你能破了我的樊笼,再来与我打过。” 唐小棠这才发现,先前那些被自己击落在地的数十柄道剑,竟都是剑锋向下,插在坚硬的青石板中,看上去就像是一道乱篱。 一道极其强大的阵意,正从这些剑枝中弥漫而出。 正是西陵裁决神殿的绝上阵法:樊笼。 被困樊笼,如何能出?唐小棠没有想到,叶红鱼的道法现在已经到了这种境界,但她更清楚,对方布樊笼困己,实际上等于是让着自己。 +落-霞+小-說 ?? w ww· l uox i a· c om· 但她不高兴。 她隔着那道剑篱,看着神辇里的叶红鱼,大声喊道:“我要的是真正打一场!” 叶红鱼没有理她。 看着这幕画面,不满意的人还有很多,比如西陵神殿里的某些老神官,觉得裁决神座太过心慈手软,还有个人比唐小棠更不高兴,先前叶红鱼才杀了她的师叔,伤了她的师伯,结果此时面对魔宗妖女居然手下留情! 南海少女小渔看着裁决神殿,愤怒斥道:“没想到堂堂裁决神座,居然和魔宗妖女有旧,你若舍不得杀,我来杀!” 话音落处,只见一道极纤细的道剑,自她身后犀利而起,于桃山前坪周游半周,然后穿剑篱而过,直刺唐小棠! 果然不愧是十七知命的道门天才少女,看上去如此简单的一剑,实际上却拥有着极其强大的威力,更可怕的是,她的剑居然穿过了剑篱! 叶红鱼神情微凛,没有想到此人居然能够识破樊笼,看来南海大神官离开桃山的时候,不止带走了光明神殿的某些典籍,便连裁决神殿也没有漏过。 唐小棠此时的精神意志,全部在神辇里的叶红鱼身上,没有想到近处的那个南海少女会忽然暴起伤人,遇险之际,仓促横棍相迎。 只听得一声脆响,她的铁棍脱手而去,吐出一口鲜血。 南海少女小渔疾捏剑诀,飞剑绕行半周,再次刺向唐小棠。 此时看上去,似乎谁都再也无法救下她。 陈皮皮脸色苍白,胖胖的身躯颤抖的非常厉害,仿佛将要倒下。 只见一道剑光闪过。 南海少女小渔闷哼一声,唇角渗血,极困难地收回本命剑。 场间诸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见那道明亮的剑光,自空中落下,擦着南海少女的脸颊掠过,她勉强举剑相迎,却哪里能够完全挡住。 南海少女的脸上,出现了一道很血腥的剑疮。 那道明亮的剑光飞回神辇。 神辇里再次响起叶红鱼冷漠的声音。 “这是本座和她的战斗,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插手。” 看着唐小棠浑身是血,却应该没有生命危险,陈皮皮终于松了口气,然后他整个人都松了,一屁股坐到白石祭坛上。 他看着裁决神辇,揉着心窝说道:“你就不能早点儿出手?非要把我吓成这样。” 神辇里,叶红鱼微微蹙眉,心想果然还是那个死胖子。 陈皮皮明明感谢,出口却是埋怨,叶红鱼明明想杀陈皮皮想了很多年,但事到临头,却是连他的女人都要救——童年的仇怨,青春的记恨,在成长之后,大概都会变成一些美好有趣的东西吧。 …………宁缺没有像西陵神殿一样等待着三位师兄师姐的到来,因为在书院的计划里,本就没有他们的事情,他在等的是变化。 大师兄在审看他和四师兄制定的计划的时候,对其中最关键的那个环节提出过疑问,宁缺也没有办法做出解答,因为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够等来那个机会,当时余帘说道,机会无法创造,一切尽在变化中。 当柳白的剑破清光而至,于祭坛前隐指光明神殿时,他以为这便是师姐说的变化,当南海大神官的传人来到桃山前坪,开始与西陵神殿争锋时,他以为这就是变化,当唐小棠连破三关,闯到祭坛前时,他以为这可能就是变化,然而事实上什么都没有改变,他等的机会始终没有到来。 他已经等不下去了,陈皮皮快被昊天神辉烧死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出手,南海少女偷袭唐小棠的时候,他也在准备出手,他知道陈皮皮那句话其实不是说给叶红鱼听的,而是说给自己听的。 然而她还在高高的桃山上,她在光明神殿里,他如果等不到余帘说的变化便出手,那么便永远没有可能胜过她,只是那个变化到底是什么? …………桑桑站在光明神殿前,面无表情,她已经没有看长安看当年,她现在看的是自己的疆土,看的是现在。 桃山前坪上演了一幕幕生死相争,其间隐着不知多少人类美好或丑陋的事物,但在她的眼里这些都是闹剧,因为除了热闹没有任何价值。 无数万年来,除了像夫子那样的寥寥数人做出的行为,在昊天的眼中,人间所有的大事都是琐碎的无意义的小事,无论战争还是灾难,更不要说那些生老病死寻常事,正如同在人类的眼中从来没有蝼蚁的悲欢离合。 南海一脉出现在桃山,她无所谓,因为那些人类也是她最虔诚的信徒,信徒之间为了权力而发动的战争,她在神国里已经看了无数万次,早已没有什么新鲜,她也没有理会柳白的那柄剑,因为她是昊天,能算世间一切事,她想看看书院的计划有没有超出自己的计算,这比较重要。 等了这么长时间,书院的安排依然没有超出她的计算,她觉得有些无趣,看着祭坛上的陈皮皮,她开始觉得有些不耐。 今日光明祭即便不能重开神国之门,她也要斩断自己在人间的那束尘缘,那束尘缘里最结实的那根暂时斩不断,也要斩断些旁的。陈皮皮的死亡对她来说,意味着那束尘缘里能够断掉一丝,而他到现在还没有死,代表另一丝尘缘的唐小棠更是被另一丝尘缘救了下来,这令她觉得有些烦躁。 她不想承认这些烦躁来自于于这几丝尘缘本身,不想承认几根尘缘里的另一头便系在自己身上,所以她想快些让陈皮皮去死。 她认为自己没有愤怒,却不知道自己的眼眸深处,有一场风暴正在缓缓酝酿,她回到神殿露台上,看绝壁流云,不再看前坪那些无趣的俗事。 昊天有所感,人间便有所应。 桃山前坪那些最虔诚的信徒、西陵神殿的神官执事,还有自南海归来的诸人,最先感受到了天穹上传来的怒意。 昊天有所思,天地便有所觉。 桃山间的秋风开始肆虐,残落在地的桃花,被风刮拂起来,在空中纷纷扬扬的飞舞着,看上去有些美丽,又因为花色显得有些血腥。 (未完待续) 第五十三章 剑起时,你我在桥的两头 一股莫名的威严,从桃山巅峰落下,笼罩了整个前坪。 人们感觉到了不属于人间的力量。 神辇里,掌教大人毫不迟疑的双膝跪下。 叶红鱼想了想,缓缓从坐姿变成跪拜的姿式。 **海先前正准备斥责叶红鱼,忽然感觉到这道天地之威,神情剧变,哪里还敢多言,满脸敬畏地跪拜于地。 西陵神殿里所有人都跪下了,南海诸人跪下了,金帐国师万里迢迢来桃山参加光明祭,就是为了能够再次得见天颜,早已满脸虔诚地跪下。 桃山前坪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包括佛宗僧人在内,都没有例外。 陈皮皮坐在白石祭坛上,心想自己反正是要死的人了,那还跪个屁。 唐小棠知道谁在桃山之上,所以她不想跪,如果你是昊天,我是明宗弟子,怎能跪你?如果你是桑桑,我是你的朋友,凭什么跪你? 她倔强地站着,承受着无穷无尽的压力,血水被压出伤口,汩汩流淌,看着极是凄惨,双膝发着吱吱的声音,缓缓弯曲,似乎将要折断。 她再如何倔强,终究只是凡人,如何能承受得住这般恐怖的天地之威,然而就在她快要被压至跪下时,她看到了祭坛上的陈皮皮,学着他的模样,一屁股便坐到了地上,带着笑望向桃山,心想你还能拿我怎么办? 陈皮皮笑眯眯地看着她,伸出大拇指赞美她的急智,以及自己的智慧,然而他没有想到,身为光明祭的祭品,他承受的天地之威最为集中,只不过片刻时间,便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安坐于祭坛之上。 满天桃花,呼啸秋风里,陈皮皮大骂一声,四仰八叉地躺在了祭坛上,姿式虽然极为不雅,却在与昊天的战斗里再次获得了胜利。 宁缺跪的很快,甚至比身旁那些杂役小厮跪的更快一些,一面跪一面安慰自己,这些年让你跪着替我洗脚很多次,今天还你一次又如何? 天地之间有风声,然后有颂祭之声响。 依然是西陵教典奉天篇,却来自南海诸神官之口。 包括**海在内,南海诸人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开始颂祭,仿佛冥冥中有个声音对他们发出了指引。 他们脸色苍白,眼眸里充满了敬畏的神情。 西陵神殿的神官、天谕院的师生,还有瑟瑟发抖跪在前坪上的数万信徒,都开始跟随南海诸神官颂祭,神圣庄严的吟诵声,渐渐响彻天地。 南海诸神官传承的奉天篇果然更为精妙,比起最开始的那次祭祀仪式,这次颂祭明显要顺利很多,昊天听的更加清楚。 无数道光线自秋日中来,落在白石祭坛上。 陈皮皮变得明亮起来,他很是不安,想要辗转反侧,却发现动不了。 当祭文结束的那一刻,这些光线便会变成纯净的昊天神辉,他会被烧成青烟,而其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情,便再也没有人知道。 他看到湛蓝的天空里,好像多出了一条缝。 他好奇说道:“你们快看,天要开了!” 没有人听到他的声音,因为桃山前坪绝大多数人的心神,都集中在颂祭上。 南海少女小渔看着他,泫然欲泣,满脸悲伤,然而这是昊天的意志,即便她是他的未婚妻,也不敢逆天行事。 唐小棠看着陈皮皮说道:“我再试试。” 在她看来,既然他是自己的男人,那么自己便应该做些什么,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进入她的身体,竟让她在这股天地之威里站了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战胜昊天,但既然是战斗,肯定是需要兵器的,而她手里的铁棍,先前已经被震到了远处。 唐小棠困难地站着,四处找寻着兵器。 忽然她看到了一把剑。 她不知道这是柳白的剑,但她觉得这把剑很好。 因为这把剑悬在祭坛前的空中,纹丝不动。 在桃山传来的天地之威前,所有人都已经跪下,即便是樊笼剑篱里的那些剑,都向着桃山方向弯着腰身,似在叩首。 唯有这把剑始终沉默无语,不肯稍折。 唐小棠伸手握住了这把剑,却发现自己拔不动。 她有些不甘心,把身体里所有的力量都用了出来,那把剑却依然纹丝不动,仿佛这把剑根本不在这个世界里。 她越发觉得这把剑极为不凡,于是越不肯放手,随着力量的涌出,身上的鲜血流的更快了些,顺着手腕,流到了剑上。 她从长安狂奔千里而来,她一直在不停地战斗,她的血一直都是热的,甚至是滚烫的,落在那道看似普通的剑上,发出嗤嗤的声音。 那把剑忽然动了。 剑首微微颤动,然后缓缓上仰,对准了桃山巅峰的光明神殿。 唐小棠眼睛睁的极圆,好奇地看着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陈皮皮忽然大笑起来,说道:“剑圣大人,快把我救上一救。” 宁缺看着微微仰首的那把剑,沉默不语。 余帘说没有变化,因为人算不如天算,大概是真的,所以她什么都没有算,只是顺着天意而行,那么便有变化发生。 他一直在等的变化,终于发生了。 …………桃山千里之外是南晋,南晋有剑阁。 剑阁弟子们跪在那把像极了剑的山峰前,黑压压的一片。 朝小树来访剑阁后,剑圣柳白去了趟临康城,回到剑阁后,他便开始闭关。 修行者经常需要闭关,柳白这一生痴于剑道,闭关的次数更是不知凡几,然而这一次的闭关却有些不一样,因为他把所有弟子都赶出了剑阁。 幽深的山腹里,潭水还是那样的寒冷。 柳白坐在潭畔闭目静思,潭水上悬着一柄古意盎然的剑。 他用了数十年时间把这柄古剑修至完美,去年秋天被夫子借走,屠金龙,斩神将,从那之后,这把剑便再也没有谁有资格用了。 他也没有资格。 他与此剑相对坐,一坐便是很多日夜。 剑影落在他的身上,变得极深极深,仿佛人与剑要融为一体。 古剑忽然微微颤抖起来,柳白有所感应,睁开双眼看着剑与自己微笑说道:“少女的热血,果然最美好,最能激发人类的勇气。” 那柄古剑呼啸而起,穿过山巅的石洞,破空而飞。 寒潭凄冷,潭畔已然没有柳白的身影。 …………西陵教典奉天篇神圣的语句,回荡在桃山前,所有人的都跪着,虔诚的颂祭祷告,只有祭坛前空中的那把剑缓缓仰起了头。 那把剑没有低头,反而抬头,便代表了那个人的态度,对剑首所向的桃山,对山顶那座光明神殿,对光明神殿里的她的态度。 掌教大人是场间最注意到这幕画面的人,他很愤怒,然后有些不解,他想不明白,剑阁与书院之间有深仇未解,柳亦青双眼便是被宁缺斩瞎,不知多少剑阁弟子死在唐人的手中,柳白最多在这场道门与书院的战争里保持中立,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居然敢用自己的剑挑衅桃山上那位? 唐小棠的热血淌在那把剑上,蒸成血雾,然后散入满天飞舞的碎桃花瓣里,血雾之中隐隐散发着一股极骄傲的剑意,正在虔诚叩首颂祭的信徒和神官们,被这道剑意刺的意识森寒,下意识里觉得咽喉剧痛,发音变得困难起来。 像**海这样道心坚定、境界深厚的神官们依然在坚定地颂读着奉天篇,然而那数万名信徒和普通的执事杂役却再也无法发出声音,桃山前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越来越不整齐,越来越凌乱。 自秋日里落下的万道光线,也变得黯淡了些许,白石祭坛上的陈皮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疑惑不解地望向天空。 笼罩桃山前坪的那道天地之威,感到了场间的变化,漠然之中隐有神怒,掌教大人心颤不已,起身愤怒地望向那柄剑。 他已经猜到柳白要做什么,虽然震惊于对方的选择,愤怒于对方敢令昊天感到不悦,但他其实也很欢迎这种情况。 既然二十三年蝉始终不敢出现,那么便让我毁掉你的剑,杀掉你这个世间第一强者,替西陵神殿重筑无上威望吧! 西陵掌教大人乃是逾五境的至强者,被昊天治愈好,威势更胜从前,然而即便如此,如果还是当年,面对剑圣柳白时,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自信,因为柳白虽然没有破五境,但那不是因为他不能破,而是因为他不想破,他的剑,可以纵横万里,怎会跨不过那道普通修行者眼中极高的门槛? 但现在掌教很有信心能够击败柳白,要知道他本准备在光明祭上灭掉书院,又怎会害怕柳白一个人?只是他的信心从何而来? 他的信心来自于桃山上的光明神殿,来自于殿里的那个人。 掌教越五境的大神通,乃是道门绝学天启。天启乃是修道者以最大的虔诚与信仰,请求昊天赐予自己力量,如今昊天便在人间,他与昊天之间只是山上山下的距离,天启再不需要跨越青天,再不会有任何损耗,那么一朝天启,他将会拥有多么不可思议的力量,还有谁能是他的敌手? 掌教伸出双手,掌心隔着巨辇,迎着湛湛青天。 一道磅礴的力量,自桃山光明神殿降落,来到桃山前坪。 这道力量是那般的恐怖,比先前的天地之威强上无数倍! 掌教看着自己新生的嫩嫩的手掌,微笑想着,自己才是昊天之下最强的那个人,无论柳白还是林雾,哪怕夫子复生,也不是我的对手! 便在这时,柳白的剑由极静转为极动,呼啸破空而出! 剑柄擦破了唐小棠的手。 剑身上的少女热血被震成无数血滴,洒向天空。 明亮却普通的剑锋,直刺巨辇里的掌教面门。 掌教的断喝声如雷响起,便要用天启境碾压此剑。 然而……他忽然发现自己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他瘦小的身躯里,没有感受到一丝恢宏神力的味道! 天启呢?自己不是动用了天启神通,为什么自己感受不到体内有神力的存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柳白的剑根本没有进入巨辇,也没有在掌教身前停留,只是依照书院的请求,以剑意凌之,便向桃山上飞去。 这把剑没有刺向错愕中的掌教,因为这把剑来自人间,却已经在人间之上,人间已经没有谁有资格令它染血。 而且执剑的人需要专注,任何试图挑战昊天的人,哪怕只有丝毫不专注,那都是对昊天和自己的不敬,无法饶恕。 剑意起自万里之外,横亘天地之间。 剑向桃山之上飞去。 桃山之间布置着两道清光大阵,一道比一道更强大,即便是知命巅峰的强者,也很难在短时间之内破开。 但柳白的剑太快,他的剑快若闪电。 柳白的剑太快,视世间一切屏障如无物。 桃山上传来两道清脆的声音。 那是悬空寺里的琉璃灯碎了。 那是知守观里的砚台破了。 那是魔宗山门里的白骨裂了。 那是书院后山里的炉上的铁块崩了。 两道清光大阵刚刚闪现,便告破裂! 柳白的剑化作一道凌厉的线,没入光明神殿之中! 祭坛之前,颂祭之声渐止,那把剑消失无踪。 巨辇里,掌教的身影在万丈光芒中依然高大无比,然而他平伸着双掌的模样,却显得那般滑稽,那般羞辱。 那把剑直上桃山,根本理都没有理他。 祭坛上陈皮皮看着这幕画面,大笑想道你果然还是个傻逼。 掌教还是那个掌教,没有变身成为绝世强者,因为他的天启失败了。 怎么会失败?所有人先前都感觉到,当掌教施出天启时,桃山光明神殿里降下了一道磅礴而令人震撼的神力。 昊天已经降下神力,为何却没有进入掌教的身体。 那道磅礴的神力,落在了何处? 人们看着桃山前坪某处,脸色苍白,即便像金帐国师和七念这样的人,都无法掩饰脸上的震撼神情。 那里离祭坛有些远,位置很偏,站着神殿的普通执事,还有天谕院那些不起眼的杂役,黑压压的一片。 来自光明神殿的磅礴神力,便落在那处的人群中。 落在人群里一名青衣小厮的身上。 昊天的神力不停灌进他的身体里,始终未曾断绝。 看上去就像是一座桥。 这座桥的那头在山上,这头在山下。 那头在她的身上,这头在他的身上。 这是相遇,更是重逢。 那么就别想着再分开了。 (未完待续) 第五十四章 斩不断 这座桥一直没有断,磅礴的神力从桃山之巅的光明神殿来到前坪,向那名青衣小厮的身体里不停灌注,在极短暂的时间里,他的气息便发生了极为惊人的变化,从普通人变成了极强大的修行者,而且境界修为不断提升,瞬息间便来到了知命巅峰,甚至继续前行直至来到五境之上! 那名青衣小厮低着头,身上神辉缭绕,看不见容颜,祭坛前的人们不知道他是谁,不明白明明是掌教施展天启神通,为何昊天赐下的绝世力量竟会进入他的身体,而且竟是源源而至,似乎没有断绝之时! 那道不属于人间的力量,进入一个普通的人类,引发天地产生了极强烈的感应,一道肉眼看不见的波动,从青衣小厮的身体散发,向着人间各处传去,传到长安传到岷山,直至传到最遥远的北海。 毫无疑问,这是修行史上最盛大的一次天启! 天启境乃是五境之上的大神通,往往只出现在西陵教典的传说和口口相传的那些故事里,普通人不要说见过,甚至听都没有听说过。 今日前来桃山参加光明祭的宾客们,或是强大的修行者,或是红尘里的贵人,对这等秘辛有所了解,有些人甚至亲眼见过天启,但他们却从来没有想象过,天启能够维持这么长时间,昊天为何对那人如此慷慨? …………桑桑站在光明神殿的露台上,看着绝壁流云,愤怒无比,因为那道力量正不断从她高大的身躯里离开,落入桃山前坪那个人的身体。 她在人间,这场天启自然盛大,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画面,世间没有人懂,她懂,因为这种情况以前便出现过。 多年前的那个深冬,在长安城里,她还没有醒来,还是那个人的婢女,当那个人与夏侯决战的时候,她撑着大黑伞站在雪湖畔的雪崖上。那夜他想唱歌给她听,她便对他敞开了自己所有的灵魂,然后她开始唱歌给雪湖听,给他听。 今天她不想唱歌给他听,但他要听,便能听。 她的力量进入那个人的身体,她和他之间重新架起一道桥梁,这令她感到极度愤怒,虽然这并没有超出她的计算,但她依然愤怒。 来到人间之后,她便想要斩断那道尘缘,断绝与那个人类之间的一切联系,所以她不去长安,她不去看他,然而此时发生的事情证明,就算她看上去已经斩断了与他之间的所有,彼此不再感应,然而只要她真正开始唱歌,那么他便是唯一的听众,因为从很久以前开始,她就是他的本命。 就在天启的那一瞬间,她与他再次相遇,再难分离,她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能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和她仿佛再次变成了一个单独的世界。 雪湖上的桑桑把自己的生命和灵魂交付给那个人,心甘情愿,光明神殿里的她,却是愤怒无比,觉得异常恶心。 她的眼眸里雷电暴生,她挥手如刀斩断了那座桥,身体里的力量不再向桃山下继续输送,然而却已经无法斩断那道尘缘。 她感受着那些只有她和他才明白的过往,感受着他的气息,脸色变得苍白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力量的流逝,还是因为愤怒。 基于某些原因,她暂时不想杀他,所以这些天在桃山间几次相遇相见,她愤怒而厌憎于是天地变色,有风暴自万里外来,西陵神殿摇撼不安,却最终自行镇压住了这些情绪,然而此时她再也无法控制,她只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杀死他,不管其后洪水滔滔还是万劫不复,她只想他去死。 但在杀死他之前,她还要先做一件事情。 她要把自己身后的那把剑揉成废铜烂铁。 那把剑自山下来。 这是柳白的剑。 人间最强的一把剑。 她一直愤怒地看着山下,没有理会这把剑。 因为这把剑根本无法近她的身。 柳白的剑,现在正静静地停在她身后丈外的空中。 正午的秋光,从露外洒落,把光明神殿照的亮了些,光线穿过剑与她之间的空间时,有些细微的弯折,这才能看到,剑锋前的空间微微凹陷。 再仔细望去,才能发现,柳白的剑并不是静止的,而是正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高速前进,只是却始终无法刺进身前的空间! 运动与静止诡异地融为一体,这画面异常诡异。 有道无形透明的屏障,如球一般护住她的身体,把她和这个世界隔绝开来,除了那道尘缘,没有谁能够进入她的世界。 这是她用规则凝成的空间,比人间修行者所开辟的领域不知道强大无数万倍,因为在昊天的世界里不允许别的独立世界存在,而这个空间却与昊天的世界来自同源,虽不相连却隐隐相通,便可源源不尽复生新力,与之相比,长安之战里余帘用蝉翼凝成的独立空间,显得那样的弱小。 她的小世界便是空间本身,柳白的剑让她身后的空间都开始变形,可以想象这把剑是多么的恐怖,只是即便如此,依然无法进入! 她转身望向那把看似安静,实则高速颤抖飞行的剑,伸出手去。 如果她愿意,便是夜穹里的星星,只要伸手也能摘下。 更何况这只是人间的一把剑。 就在此时,一场秋风吹进光明神殿。 今日桃山光明祭,光明神殿里幽静无人,她不是人。 随着这场秋风,一个人来到了神殿里。 柳白。 在她的手指触到剑锋之前,他的手握住了剑柄。 他静静看着他,右手向前轻送。 她没有想到他能够出现在桃山上,所以她的脸上露出重归人间后,真正意义上的第一道凝重神情,眉头微微蹙起。 前一刻柳白还在南晋剑阁,下一刻他便来在光明神殿出现,他虽然是世间最强的剑圣,但他不能无距,那么他是怎么来的? 她看了柳白一眼,看到了那把古意盎然的剑,于是明白了。 啪的一声清脆响声,在幽静的神殿里回荡不停。 悬空寺里的琉璃灯之所以碎,知守观里的砚台之所以破,魔宗山门里的白骨之所以裂,书院后山炉上的铁块之所以崩,那是因为这些人间的不可知之地,亲眼目睹了柳白这一剑的风采。 他的剑能够刺破天人之隔,于是人间清音相和。 她身前的小世界上出现了一道小豁口。 由最基本的空间规则构成的无形屏障,被柳白的剑刺破了。 雪亮的剑锋,向前推进了一寸,距离她的身体便近了一寸。 然后那寸许剑锋,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锈蚀。 她静静看着他,缓缓伸出手指。 柳白不明无距,为什么能够瞬间来到桃山? 因为他的剑可以纵横万里。 而现在的他,便是他自己的剑。 当他的手握住剑柄,便能刺破她的小世界。 因为他不是用手中的剑在刺,而是用的心头剑。 他的心头有柄古意盎然的剑,那剑曾经在荒原上屠金龙,斩神使,今日与他合而为一,来到了她的身前。 她确认柳白如今人间最强大的那个人。 但她依然面无表情,伸指便要去毁他心上的那把剑。 因为她是这个世界的规则,即便柳白的剑能够刺破天人之隔,能够刺破空间,但她还有时间,那永恒而冷酷的时间。 便在这时,一枝铁箭射向她的后背,没有呼啸声,因为这道铁箭的速度太快,甚至已经快要可以无视空间的距离。 …………那座桥被她斩断了。 那道从光明神殿落至桃山前坪的磅礴神力,终于不再继续落下。 这场修行史上最盛大的天启,告一段落。 青衣小厮抬起头来,此时他的身体里完全被最纯净神圣的神力所充斥,每次呼吸甚至每个毛孔里都在外溢着淡白色的光絮。 人们依然看不清楚他的脸,却能清楚地感觉到他散发出来的恐怖气息,他身旁的那些杂役小厮惊恐地纷纷散避。 青衣小厮抬起右脚,然后落下。 脚底的青石板片片碎裂,龟裂有若久旱的田野,桃山前坪微微摇晃,仿佛发生了一场地震,离他近些的人全部被震翻在地。 泥土掀翻,一把铁弓出现在他的手中。 这把铁弓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圆满过,强劲的弓弦被他两只手臂拉至极处,甚至让人觉得仿佛随时可能会断开。 弦弯如满月。 他默然想着,如今终于可以用满月来形容了。 满月般的弓弦上,是一枝黝黑的铁箭。 寒冷的箭簇,瞄向的是桃山前坪上方那座高高在上的神辇。 那座神辇有万道幔纱,有万丈光芒。 显得神辇里的那道身影无比高大。 弦声响起。 铁箭猛然前行,箭杆与弓绘处镶着的金刚石剧烈摩擦。 铁箭上的那道符文便告完成。 铁箭离弓而出,箭尾带出一团恐怖的湍流。 然后消失不见。 就在弦声响起的同时,祭坛四周响起无数声震惊的喊声。 “宁缺!” “元十三箭!” 祭坛四周的人们依然没能看清青衣小厮的脸,但他们看到了那把铁弓,于是他们便知道了他是谁,因为世间只有一把这样的铁弓。 这把铁弓属于宁缺。 书院宁缺。 (未完待续) 第五十五章 蚍蜉撼树谈何易,我于人间全无敌!(上) 桃山前坪一片哗然,没有人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有人都在等着书院来人,谁能想到,书院的人一直便在自己当中? 当宁缺挽弓搭箭,指向巨辇里的那个高大身影时,人们的惊呼骤然更加惶然,因为谁都知道,他的箭是多么的恐怖。 当年在荒原上,正在破境入知命的隆庆皇子便是被宁缺的铁箭射成了废人,当时的他不过刚悟洞玄,如今他早已知命,此时强夺修行史上最盛大的一次天启后更是逾过了五境的门槛,铁箭又该有怎样的威力? 事实上在众人震惊呼喊之前,巨辇里的掌教大人便感觉到危险,因为他才是桃山前坪境界最高的强者。 他迅速从先前愕然的情绪里苏醒过来,暴喝一声,新生的双掌在身前高速挥舞,辇前顿时多出十道鲜明的气息。 这些气息拥有着无法抗拒的威严,仿佛就像天空之下的那些规则一般,可以用来指引世间的任何事物,这便是天理! 掌教当年在荒原上被余帘重伤小腹雪山,成了阉人,从那日起,他便灭了自己的人欲,最终以天理入道,而这才是他的本命道法! 不愧是西陵神殿之主,虽然天启祈来的昊天神力被宁缺所夺,但境界依然深不可测,哪里是那么容易被射死的? 即便动用天理道术,掌教却不敢尝试去控制宁缺手里的铁弓与铁箭,因为此时宁缺的身躯里尽是磅礴的昊天神力,已然跨过五境之上那道高高的门槛,甚至可以说不在世间,天理能制世间一切物,如何能制世外物? 掌教大人选择的对象,是巨辇下方的西陵神殿神官和执事们,十道天理道法落在人群中,只见他脸色骤白,包括天谕院正副院长和十余名红衣神官,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来到了巨辇之前。 此时宁缺的铁箭刚刚离开弓弦。 铁箭离弦之后没有任何声音,直到来到巨辇前,接触到第一名红衣神官之时,才暴出一道恐怖的巨响,这名红衣神官直接被铁箭轰成了血尘!铁箭继续前行,刺入第二名红衣神官的胸膛,这名红衣神官同样被轰成了血尘! 在巨辇与宁缺之间的空中,飘浮着十余名红衣神官和天谕院的正副院长,只见一道黑光闪过,空中便多了十余团血雾! 挡在辇前的所有人全部都死了,无论是天谕院副院长莫离,还是有知命境的正院长,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铁箭轰成了碎末! 铁箭入巨辇。 万重幔纱震飞如乱絮,万丈光芒敛灭如狂风里的油灯,巨辇喀喇声中散成碎砾,露出掌教猥琐而瘦小的身体。 掌教动用天理道法之后,毫不犹豫往地上趴去,只要能够避开这道恐怖的铁箭,他什么都愿意做,哪里还管得了道门至尊的威严。 但铁箭来的太快,虽然把那十几名神官射成血雾,又破巨辇后速度有所减缓,依然快的超了所有人的想象。 铁箭来到他身前时,他的膝盖只弯曲了数寸,身体只来得及偏了数分,手掌刚刚抬到身前,并不能完全避开。 他满脸惊恐,他眼瞳紧缩如豆。 啪啪两声轻响,他挡在身前的右手变成了一团血雾,紧接着,他的右肩变成了一团血雾,铁箭所过之处,一切都化作血雾。 他的手掌在崤山冲里被许世斩落了一只,在书院后山又被余帘切断了一只,得昊天的恩宠才能够新生,然而今日他的手又不见了。 不止如此,他的右肩也不见了,只剩下一道恐怖的血豁口。 掌教凄嚎长啸,浑身是血,如疯癫一般。 铁箭射散巨辇,并没有就此停下,而是嗖的一声消失无踪,下一刻便出现在桃山巅峰之上,射向光明神殿深处! …………那道黝黑的铁箭,看上去是那样的朴实无华,寻常无奇,然而箭锋所向,挡者辟易,无论洞玄境还是知命境的修行者,根本都没有任何办法,便化作一团血雾,即便是掌教大人也被射的重伤将癫,一箭之威竟至于此! 只是是震惊,不是意外,没有人觉得意外。元十三箭集合了书院后山集体智慧的结晶,是唐国集强大国力打造而成,本就是能越境杀人的无上利器,在过往的那些战斗里,早已证明了自己的恐怖。 此时的宁缺已然天启,身体里拥有无限神力,即便是全盛时期的观主,只怕都不敢硬接他一箭,更何况是桃山前的这些人? 先前那刻,前坪上的人们甚至有种错觉,如果宁缺那道铁箭射的不是巨辇里的掌教,而是桃山,或者桃山都可能被这一箭射垮! 这就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元十三箭! 人们甚至没有想到,他在这样状态下射出的铁箭,居然让掌教避了过去。 掌教此时虽然身受重伤,但终究还是活着,像这样境界的强者,只要还能呼吸,便是谁都不敢忽视的强大力量。 宁缺自己并不意外,和普通人的想法不同,元十三箭并不像普通弓箭那般,越近威力越大,相反隔的越远,元十三箭才越难防范,越发恐怖。 如果能够确定箭簇所指的目标,隔千山万水射出的铁箭才真正强大,因为没有谁能够在无准备的情况下,避开他的箭,但对手可以通过观察他的动作,提前做出反应,他和叶红鱼苦战数场里,始终没能用铁箭把她射死,便是这个道理,即便他现在前所未有的强大,道理依然不会改变。 他站的与巨辇距离太近,掌教能够看到他的动作,以对方高深莫测的境界实力,自然能够做出最准确的反应。 事实上如果不是在荒原上射掌教一箭射空,从中得到了些经验,所以先前刻意往掌教身影的下方射,说不定这箭根本都无法伤到对方。 没能直接射死掌教,他不觉得遗憾,因为在书院的计划里,掌教的死活本来就不重要,柳白的剑也只是道引子,最重要的事情,便是这场盛大的天启,便是他强行夺取昊天的神力,然后重新建立起联系。 他知道自己做到了这一点,所以很满意,不再理会辇上披头散发浑身污血的掌教,转身望向祭坛前的诸位强者,欲取箭再射。 直到现在为止,依然没有人能想明白,宁缺是何时来的桃山,更没有人能够想明白,为什么明明是掌教施出天启,那道磅礴的昊天神力却进入了他的身体,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世间怎么可能有如此年轻便破五境的修行者? 但那些强大的修行者们很清楚,不能再让宁缺有机会射出元十三箭,如果那道恐怖的铁箭再次射出,桃山前的人们没有谁能活下来。 反应最快的是金帐王庭国师:宝鼎大神官,首先是这位老人的境界最为深厚,更因为他做的是祭司,修的是意念。 世间心神最稳定的人,便是祭司,世间最快的武器,便是意念,意念比任何动作都快,比宁缺挽弓的速度快,甚至可以比柳白的剑更快,金帐国师望向宁缺,脸上的皱纹骤然深刻数分,他的意念便进入了宁缺的识海,变作惊涛骇浪,不停地拍打轰击。 就像去年在荒原上的那次相遇,宁缺脸色微白,只觉识海一阵不安,正准备从匣中取箭的右臂微微一僵。 宁缺的念力在修行者里最为雄浑,然而他毕竟不是念师,也没有修行过念术,面对着修念数十年的国师,依然吃了亏。 但此时他的身心都被磅礴的昊天神力薰染,岂能像当日般轻易落败,只是眨了眨眼睛,识海里的烦恶便尽数被烧成青烟,只剩清明。 便在这时,一道浩翰的力量自天而降,拍向宁缺的头顶。 宁缺对这道力量很熟悉,抬头望去,只见身前出现了一尊法像,僧衣飘飘,佛光湛湛,慈悲之中自有肃杀。 佛光最深处,悬空寺七念盘膝而坐,双唇微翕。 这尊法像便是七念的不动明王法身,他念的便是正宗佛门真言。 二者相合,便是最强大的佛门真言手印! 当年在烂柯寺里,宁缺便是被七念的佛门真言手印,镇压的苦不堪言,他的真言手印亦已大成,却没有修过法身,自然不敌。 然而当年是当年,今日是今日。 宁缺的右手正在取箭,见势不及,翻手便向天空迎去! 明王法身满脸怒容,眉挑如剑,眼中雷霆,巨掌向地面按落! 前坪侧方的秋林,被这道佛家威压镇的簌簌颤抖,红黄树叶飘离枝头! 和小山般的不动明王法身手掌相比,宁缺的手掌显得那样的渺小。 双掌相遇,桃山前坪上的天地元气四处逸散! 不动明王法身轰然碎裂,变成无数碎片! 宁缺竟生生用昊天神力,把这尊看似坚不可摧的不动明王法身击碎了! 一道昊天神辉自侧方袭来。 宁缺没有转身,也知道必然是**海出手偷袭。 他理都没有理那人,刚刚震碎法身手印的右掌,在秋风里虚握,拳内中空,似能容刀柄,便握住了铁刀的刀柄。 他挥动铁刀,斩向远处的七念。 只闻一道厉啸,铁刀骤然通红,生出恐怖的火焰。 七念虽未修至肉身成佛,身体亦是坚若金刚,然而却挡不住宁缺这简单的一刀。 只见僧衣破碎,他的身前出现了一道极为凄惨的刀口。 宁缺手里的铁刀未停,刀上的厉啸声也未停下。 火焰熊熊燃烧,其间隐约有朱雀的身影出现。 铁刀隔空砍至金帐国师身前。 国师眼帘微垂,举起手中那个看似极普通的木鼎。 朱雀再啸。 木鼎被烧灼的焦黑一片,出现了裂口。 只是瞬间,国师仿佛苍老了数十岁,噗的一声吐出鲜血。 便在此时,**海的昊天神辉,落在了宁缺的身上。 宁缺仿佛无所察觉,转身望向这位知命巅峰的南海大神官传人,铁刀破势而出,挟山而至,将此人砍飞到数十丈外。 然后他说道:“愚蠢。” 他的身体此时正被昊天神力净化,哪里可能被昊天神辉所伤? 桃山前坪一片死寂。 宁缺的身体此时仿佛在燃烧,他手中的铁刀在燃烧。 既然没有机会射出元十三箭,他便用铁刀。 他出了三刀,场间便有三人重伤。 佛宗行走七念。 金帐国师宝鼎大神官。 以及愚蠢的**海。 没有人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画面。 但这是真实的。 (未完待续) 第五十六章 蚍蜉撼树谈何易,我于人间全无敌!(中) 桃山前坪地面剧震,金帐王庭第一武道高手勒布终于出手,他的反应并不比国师和七念等人更慢,只不过因为修的是武道,如虎般扑至宁缺身前时,终究需要些时间,所以到的稍晚了些。 来的早晚并不重要,因为终究还是要退回去,宁缺听着身后传来的破空厉啸声,手腕一翻,黝黑的刀身自肩头横回,砸中勒布的拳头。 先前勒布的拳头与唐小棠手里的铁棍相撞无数次,要知道那根看似粗陋的铁棒可是魔宗的圣物,他徒手相迎,拳上竟没有出现一道破口,可以想见其人的武道修为多么恐怖,然而此时和铁刀相遇,只听得喀喇一声,勒布如受伤的老虎般痛嚎起来,腕骨尽碎,强悍如山的身躯震的惨然后飞,重重地摔到地面上。 此时南海众人和西陵神殿神官们的攻击,也终于来到,桃山前坪上只闻剑啸凄厉,数百道剑光高速飞行,如暴雨般斩向宁缺的身体。 场间所有人都知道,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宁缺杀死,不让他射出第二箭,所以真的是舍生忘死相搏,前仆后继而至,只是因为修行境界的差距,出手顺序便分出了先后,以此观之,金帐国师和佛宗七念还有**海,乃是场间修行境界最为深厚之人,勒布稍逊一筹,其余的人更是等而下之。 这并不代表最后到来的这轮攻击要弱于先前,因为参与的人数实在是太多,除了柳亦青和烂柯寺观海僧之外,竟是集合了所有人的力量。 如果密集的剑雨,纵使身法再好,也无法避开,但宁缺的刀法乃是在岷山荒原上练出来的,纯熟至极,再加上从叶红鱼处学过南晋剑阁身前一尺的道理,一旦施展开来,真正的雨水无法打湿他的衣裳,更何况是如雨的飞剑。 令人震惊的是,宁缺没有选择闪避,也没有舞出刀光护住自己的全身,除了斩落南海一位老神官的道剑,他对其余袭来的飞剑看都没有看一眼。 数百道飞剑刺中宁缺的身体,从外围看上去他似是变成了一只刺猥,然而瞬间后,那数百道飞剑便寸寸断裂,像烂稻草般落在了宁缺的脚边! 绝大多数来袭的道剑,连弥漫在他身周的那些神辉都无法刺破,即便是西陵神殿和南海诸人里几道知命境的道剑,也最多只能刺破他的衣裳,触着他的肌肤,便失去了所有的威能,瞬间便被震断! 宁缺修行浩然气后,本就身坚如铁,此时身体内充盈着磅礴的昊天神力,再以浩然气之道而行,以内贯外将这股神力布满全身,更是如金如玉,甚至快要接近魔宗不朽的境界,哪里是普通飞剑能伤? 断剑簌簌落下,在地面堆至半尺高,看上去就像是桃山前坪那些红黄落叶,在微寒的地面堆起了小丘,宁缺便站在其间。 看着祭坛前的这幕画面,所有人的都觉得心寒意冷,尤其是那些本命道剑被他震碎的强者们,更是绝望到了极点。 今日西陵神殿召开光明祭,桃山前坪上至少有二十余个知命境修行者,更不乏像西陵掌教、佛宗七念、金帐国师这样绝世高人,可以说人间超过半数的顶尖战力,都在场间,然而这样的阵势,竟被宁缺一刀破之! 在诸强者的围攻下,他来不及再次动用元十三箭,传闻中那道异常恐怖的神符也没有,他只凭着一把铁刀便败尽天下诸强! 宁缺曾经被修行界认为是史上最弱的天下行走,然而今时今日,谁还敢说他弱?谁还有资格说他弱?谁能比他更强? 为什么?因为他承受了天启?为什么他能接受昊天的神力?就算他真的修到五境之上,但他不是昊天信徒,为什么没有被磅礴的昊天神力撑死? 众人震惊无语,无数个问号在心里不停回荡。 便在这时,宁缺将铁刀深深插入地面,再执铁弓。 桃山前坪上响起几声暴喝与惊呼。 宁缺一把铁刀便如此威猛,如果让他动用元十三箭,那该是多么恐怖? 人们不可能允许这样的画面发生。无论有没有受伤,所有人都再次向宁缺发起悍不畏死的攻击,桃山前坪上天地元气大乱! 如先前一样,境界最深厚的强者们,是最先做出反应的人。 金帐国师宝鼎大神官神情凝重,手里那只木鼎的颜色骤然间变深,不知何时,上面覆上了一层浅浅的雪霜。 国师深若大海的雄浑念力,经由木鼎加持放大,变成一道冰寒至极、而且夹杂着无数草原祭物牺牲怨恨的念力,隔空袭向宁缺! 他坚信就算宁缺有昊天神力加持,在自己这道付出极大代价的怨寒力攻击之前,也必然要陷入麻烦之中,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这道念力刚刚释出便告消失,有若泥牛入海,再也找不到去了何处! 这道念力攻击竟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斩断! 什么样的力量,可以斩断念力! …………几乎同时,七念也动用了自己最强大的佛宗手段。 七念乃是悬空寺高僧,与叶苏、唐齐名的佛宗天下行走,自二十年前荒原天降异兆之后,他便嚼舌入腹,以慈悲坚忍修闭口禅。 这一修便是十余年,再也没有人听过他说话,便是在长安雪湖畔,面对隐于林中的魔宗宗主二十三年蝉,他也没有开口。 直至数年前烂柯寺那场秋雨,宁缺和桑桑将入佛祖棋盘,书院二先生君陌破寺而入,他才终于破了闭口禅,说了一个疾字! 便是这一个疾字,便令烂柯寺古钟破裂,君陌被迫把后背留给叶苏,铁剑离手而掷,可以想见,这位佛门高僧的闭口禅强大到了什么程度。 如今数年时间一晃即逝,七念的闭口禅愈发强大,只见他微微启唇,秋风轻拂间,便有一朵洁净的白莲花于唇齿之间生出! 此人竟是把佛念修成了实体! 这比他修的不动明王法像更加不可思议! 洁净的白莲花飘然离唇,向宁缺而去。 没有人知道,这朵白莲花袭向宁缺,会引发怎样的威力。 宁缺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桃山前坪上的人们想知道,但他们无法知道。 因为这朵蕴藏着无穷佛念的白莲花,并没能飘到宁缺身前,而是在离开七念唇齿后不远,便在他脸前的空中裂成了无数残瓣! 什么样的力量,可以如此悄无声息地将佛念莲花斩成碎片! …………**海的昊天神辉,袭向宁缺。 神辉凝成的圣洁光柱,离开他的食指不到三尺,便被切断。 勒布暴喝声中,似受伤的老虎,再次扑向宁缺。 他只往前走了三步,身上便多了十余道深刻的伤口。 意念被斩! 白莲花被斩! 昊天神辉被斩! 最强悍的身躯亦轻松斩之! 祭坛四周的空气间,仿佛隐藏着无数道力量。 那些力量无比锋利,可以斩尽世间一切物。 究竟是什么力量,能够如此恐怖? 断掉的神辉凄惨地四处喷洒,碎掉的白莲花释放的佛念扭曲着光线,勒布身上的血像瀑布般喷舞,在神辉光线血水间,有线条若隐若现。 那些力量,便来自这些线条。 这些线条看似凌乱,实际上每两根为一组,正是乂字! 祭坛前的空气里,数十道乂字符缓缓显现出来。 这便是宁缺最强大的神符! 这便是在长安城里把观主斩的骨肉分离的神符! 没有人看到他是如何施符的,那是因为没有人知道,他先前铁刀斩落的时候,不仅仅是为了退敌,也是在写符。 每记刀痕便是一条线,两刀便是一道符。 乂字符! …………祭坛之前,飘着乂字符。 再没有人敢向宁缺发起攻击,再骄傲强大的修行者们,面对这些最简单的文字,都不敢放肆,观主的前车之鉴不远。 人们震撼无语,不仅仅是因为宁缺以刀书符的神奇手段,更是因为他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写出了这么多道神符! 符师需要天赋,不是谁都能做的,但像七念这样的人物,自然明白符道的一些基本原理,如果用写字来形容写符,那么符师的念力便是符文书写所用的墨水,而书写一道神符需要的念力更是多的难以想象。 修行界再强大的神符师,哪怕是颜瑟大师这种境界的神符师,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写出这么多道神符! 宁缺却做到了,他甚至不需要冥想回复念力,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乂字符飘拂在桃山前,无数树叶飘落然后碎裂,无数惨呼声响起,无数人断腿掉首,七念等人神情凝重,不敢上前。 铁箭已上弦,铁弓正弯。 宁缺看着眼前这幕画面,觉得自己回到去年冬天长安城的那场风雪中,天启所受的昊天神力,就像是长安城给予自己的无穷力量。 有了这种力量,他可以做到很多人想不到的事情,可以写出很多道神符,便是面对观主,他都满怀信心,这种感觉非常好。 这种感觉,便叫无敌。 (未完待续) 第五十七章 蚍蜉撼树谈何易,我于人间全无敌!(下) 一山秋叶落,满坪惊心,桃山之前到处断臂飞舞,鲜血泼淋,数十道神符,在祭坛四周若隐若现,诸强者脸色苍白,重创咳血,纷纷走避。 唐小棠身前那圈由道剑组成的剑篱樊笼,也被空气里凌厉的切割符意,割裂成了更细的铁片,画面看上去极其恐怖。 浑身是血的掌教大人从残辇里站起,哪里顾得身上的伤势,厉喝一声,左掌拍出,随之便有数道肃然的气息,遥遥袭向落向宁缺的身体。 书院讲究理所当然,因为只要占着道理,心境便能足够强大。掌教用的是天理道法,人间依然是昊天的世界,他的天理是昊天的道理,自然强大。肃然气息之下,宁缺顿觉挥刀之势开始变得凝滞起来。 掌教受了如此重伤,居然还能施出这等手段,果然不愧是西陵神殿之主。 宁缺此时已然无敌于人间,自然不可能被掌教的天理道法困住,意念狂暴而出便强硬破之,但终究还是耗去了些时间。 掌教厉声喝道:“布阵!” 在这极短暂的片刻空隙里,桃山前坪上的逾千名神官,无论受了何等样的重伤,都盘膝坐到了地面上,开始不停向昊天祈祷。 随着掌教的厉喝,一道清光自山前山后升起,触天穹而回,神殿阵法猛然启动,快速缩小,变成一道数十丈方圆的光圈。 白石祭坛和宁缺便被罩在这道清光圈中。 在神官们的领引和指挥下,前坪上的数万名信徒,也开始不停地祈祷,信徒中有很多人受了伤,祈祷的声音听上去更像是凄惨的哭诉。 数万信徒的祈祷声,回荡在桃山里,直冲天穹,清光大阵缩小了数百倍,威力也增加了数百倍,压向地面的宁缺。 面对集合了数万人意志的这道阵法,宁缺承受极大的压力,甚至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和整个世界对抗。 如果是别的的修行强者,哪怕有实力对抗这道阵法,但面对这种精神上的压力,或者也会快速崩溃。但宁缺不同,当年背着桑桑万里逃亡的时候,他便与整个世界战斗过,他有这方面的经验,他足够冷漠,而且他现在足够自信,意念微动,以浩然气之道将体内的昊天神力尽数转换成念力,控制着数十道神符,强悍地向着那道清光大阵迎了过去! 清光大阵与数十道乂字神符,终于相遇,桃山前坪的空中骤然出现了数十道道白色的创痕,响起是令人牙酸的剧烈摩擦声! 数十道乂字神符无法在短时间内切破清光大阵,而清光大阵却也没有办法穿过乂字神符的恐怖威力,落到宁缺的身上。 在这一刻,清光大阵和神符之间,形成了暂时的宁静与平衡,同时清光上的那些切痕,也终让那数十道神符完全现出了痕迹。 桃山前坪上的人们,看着笼住祭坛四周、包括空中的那数十道神符,不由身心俱寒,因为他们没有看到任何漏洞。只有祭坛前方没有神符飘浮,但宁缺却已经拉弯了铁弓,弦上的铁箭正瞄着那处! 西陵神殿坐南朝北,上山必经的前坪,便在桃山之北,宁缺站在祭坛前,手执铁弓瞄准的便是北方,铁箭指北,意欲何为? 描述这场战斗需要很长时间,实际上,从光明神殿降下昊天神力进入宁缺身体,到他箭射掌教,刀破举世强敌,再到神符惊桃山,清光掩之,只不过是瞬间的事情,甚至很多人还没有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便已经死去。 数万信徒和逾千神官执事的祈祷声还在桃山前坪不停回荡,祭坛四周却是死寂一片,除了乂字符切割清光的声音,再听不到任何动静。 修行界诸强者避至远处,看着站在祭坛前的宁缺,看着他手中的铁弓,震撼无语,再没有人尝试去阻止他,只能等待。 符道毫无疑问是修行界最强大的群攻武器,对一位境界深厚的神符师而言,和一名敌人战斗还是和十名敌人战斗,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但符道也有缺陷,再强大的神符依然要受到距离的限制,而且符意不可能永久持续下去,随着时间流逝,终究要消散在自然中。 虽然被宁缺的刀箭斩的苦不堪言,但金帐国师和七念等人都是修行界最顶尖的人物,他们很快便想明白,这时候最需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他们退至远处,便是要避开乂字符的攻击范围,然后等待祭坛前的这些神符,以及宁缺承接的昊天神力消散。 至于元十三箭……他们只能祈祷宁缺带的铁箭不多,或者祈祷宁缺至少不要选择自己成为他下一箭的目标,除此之外,别无它法。 短暂的安静,场间响起一道苍老而愤怒的声音。 南海传人排第二位的那位苍老神官,用满是鲜血的手指着裁决神辇,厉喝道:“叶红鱼,你居然敢和书院勾结!” 先前南海一脉挑战西陵神殿,被叶红鱼暴杀一人,便是这位境界深厚至极的苍老神官,也被她用难以置信的手段断了一指。 他此时指责叶红鱼,并不是因为先前的仇怨,但也与仇怨有关,在这等时刻,也只有他才会注意叶红鱼在做什么。 他才发现,先前场间所有强者舍生忘死攻击宁缺的时候,裁决神辇竟没有任何动静,叶红鱼始终没有出手,而此时宁缺的乂字符飘拂于祭坛四周,所有强者都被迫远避,裁决神辇依然没有动静,叶红鱼如先前那般静静坐在神辇里,却没有受到乂字符的攻击,宁缺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除了她与书院相勾结,还能有什么解释? 能够解释这一切的,其实只有宁缺和叶红鱼自己,宁缺不攻击她,除了不想之外,也因为这本就是书院计划里的一部分。 他自然不会对西陵神殿解释。 叶红鱼也没有做任何解释,只是情绪复杂地看着某处,先前诸强者攻击宁缺的时候,她看着那处,宁缺施出数十道恐怖的神符时,她依然看着那处,她没有战斗,没有闪避,只是眼睛眨都不眨看着那处。 她望着祭坛后的石阶上方,望着先前巨辇所在的位置,此时巨辇已然破碎,神秘的掌教大人终于在万人之前显出了真身。 那是一个猥琐的、干瘦的、黑矮的老道士。 西陵掌教的真身,居然是这副模样,如果放在平时,这绝对是能震惊修行界的一件事情,然而今日桃山光明祭,生死便是一瞬间,谁会去注意这一点?就算注意到这一点,谁会在生死危机前一直看着? 叶红鱼一直看着掌教,仿佛在她看来,这件事情已经高于生死。 宁缺并不知道她一直在看着自己的身后,因为书院计划里的这一环是由三师姐拟定的,他甚至不知道其中的缘由。 他这时候在想的是别的事情——在他身上发生的很多事情,令前坪诸强者震惊不解,比如他何时逾过了五境的门槛,为何他能天启,为何他承受了如此多的昊天神力却没有死去,其实只是因为他是他。 他并没有破五境,但他可以使用五境之上的一门神通,而且也只能用那一种神通,那便是道门神术天启,这是基于他和昊天之间特殊的关系。 至于他既然没有破五境,而且不是虔诚的昊天信徒,为何没有被那道磅礴的昊天神力撑死,则依赖于他的身体和经验。 去年在雪街上与观主一战,惊神阵通过阵眼杵,把整座长安城的天地元气都灌注到他的体内,当时他所承受甚至比今天还要多。 当日他便能撑下来,更何况今天。 宁缺知道,就像长安一战时的情形那样,得自昊天的神力便如得自大自然的天地元气,必然会逐渐消散,只能维系一段时间。 而且匣里的铁箭确实已经不多,如果他能够拥有源源不尽的铁箭,站在长安城头,便能镇压整个世界,何必要来桃山冒险? 祭坛四周飘浮着的乂字神符,终究在某个时刻将会消失,如果神符一朝施出便能永世不焕,他的师傅颜瑟早就去把南晋剑阁困成坟墓。 他的无敌,只能维持一段时间。 他要做的事情,便是在这段时间内,完成自己的任务。 他回头望向桃山,看了一眼光明神殿。 随着他的动作,前坪上的诸位强者才想起来,柳白的剑已经进入了光明神殿,如果那里有战斗,必然是最恐怖的战斗。 因为那是人间与昊天的战斗。 …………光明神殿里。 桑桑举起右手,把那道黝黑的铁箭从空中摘了下来,仿佛这道铁箭一直静静地悬在她的手边,等着她去摘。 她的手能摘星掩月,何况一枝箭? 铁箭在她嫩白的手指间变得黯淡无关。 她将铁箭随意扔到地上,然后望向柳白。 柳白握着剑柄,一直在看着她。 一朝对视,天人便不再相隔,有无数信息在她和柳白之间传递。 她知道这个人类被称为世间第一强者,如果给他足够长的岁月,或者他真的可以变得像那个疯子一样强大,然而现在还不是那个时刻,在天机算里,至少他现在不应该能走到这一步,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且即便他提前走到了这一步,为什么不继续等待数百年时间,等到他最强的那一刻? 她向柳白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柳白很认真地做出了解答。 “青峡之前,观君陌叶苏奕剑,君不见,吾之黄河便不见,有所悟。李慢慢托人给我带了一道气息,那是书院对人间的看法,有所悟,入临康城,见叶苏于陋巷传道,有所悟。最终少女热血淋剑,如醍醐灌顶,终悟之。” “蚍蜉撼树谈何易?” “我之剑不越五境,若五境之上有门槛,尽斩之,便是无量亦能斩。” “剑落时,斩的终究是自己。” “放眼世间,观主废,李慢慢不擅战,酒徒屠夫,徒有境界却无心,不过烂肉两块,我剑道大成,于人间全无敌,遂生大恨。” “何恨?” “恨不能与轲浩然对剑,恨不能与莲生对饮,恨不能生于千年之前,与光明战于荒原,与夫子同时代,前贤已逝,后者未至,便欲拔剑问天,奈何神国之门已毁,再无登天之道,如此之我,何其寂寞?” 柳白看着剑前的她,感慨说道:“我不想念天地之悠悠,唯沧然而涕下,便在这时,你来到了人间,我怎能不来见?” 蚍蜉撼树谈何易,你为何敢来桃山?此乃天问。 我于人间全无敌,不与天战还能与谁战?这便是人间之剑的回答。 人类修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用道门的话来说,这是昊天赐于自己的礼物,但对于书院和像柳白这样的人来说,修行与昊天无关,只是让人类强大起来的手段,修行到最后,终究会抬头望天,举剑向天。 轲浩然当年是这样做的,夫子这一千年来都在这样做,书院现在还在这样做,如今终于轮到了人间最强的这把剑。 柳白的人就是一把剑。 以前他手里的剑,便是人间最强的剑,现在他的人变成了一把剑,和夫子曾经用过的那把人间之剑合而为一,那该有多强? 这是修行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事情。 如他所言,他确实没有破五境,以前是不敢破,后来是不屑破,现在是已经不在乎破不破,因为他既然是剑,若有门槛在前,斩断便是。 至于最后这把剑会不会如她所言斩落在自己身上,他不在乎。 因为这对于他来说,已经是唯一有意思的事情。 …………千里之外的南晋剑阁前,数百名弟子跪拜不起,那道黑色若剑的山峰,陡然间离地而起,向着天穹直刺而去。 众弟子震骇莫名,待抬头望时,却发现剑峰依然还在原处。 光明神殿震动不安,剑意凛然,坚硬的青石墙壁上出现了无数道剑痕,那盏熄灭了数月时间的灯盏,忽然断成了三截。 从绝壁下方拂起的秋风,到了露台上便断成碎絮,如春风般令人心痒,那种痒便是难耐,不是见猎心喜的难耐,而是将见大道的渴望。 桑桑在露台上,静静看着对面的柳白。 柳白右手握剑向前再送,满心欢喜。 (未完待续) 第五十八章 天人交战 剑锋再进一寸。 柳白的剑已经进入桑桑的世界两寸。 昊天之前,咫尺便是天涯。 这等于他的剑已经纵横了数万里的距离。 柳白不是人间第一个向昊天发起挑战的人,但他却是距离昊天最近的那个人,不是因为他比轲浩然和夫子更强,而是因为昊天在人间。 天人应永隔,其间自有大障碍,具体到光明神殿里的这场战斗,让天人相隔的便是那道无形的屏障,那是桑桑的小世界。 柳白的剑为什么能够刺进她的小世界? 那是因为他的剑里有南晋剑阁的那座山峰,有临康城里的陋巷窄街。有荒原上夫子斩龙屠神的回忆,有书院送来的人间气息,有数十年的苦修思索,有千万年间所有逆天者的勇气,有大千世界。 他以大千世界破天。 听到山下传来的祈祷声,桑桑轻拂青袖,便有一阵清风往桃山下去,对眼前这柄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剑,视若无睹。 柳白的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锈蚀,明亮的剑锋变得黯淡,像生茧一般生出一层青红色的锈斑,锈斑不断蔓延并向剑里去。 她是这个世界的规则,虽然不能倒转因果,但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却可以完美地控制那些最基本也是最强大的规则。 这些便是她的武器,她用时间来面对柳白剑间的大千世界,任人间再如何繁华,终有永夜到来的那一刻,任青山如何葱郁,也有秋风落叶的时节,那些伟大的、勇敢的、高逸的、世俗的,在时间的面前,都是弱小的。 柳白的剑再进一寸。 进入桑桑小世界的这寸剑锋,瞬间生出锈痕。 他的剑正在逐渐靠近她,他的剑正在被时间侵蚀。 这是她来到人间后,距离人间最近的一次。 天人之间,不足三尺。 却不知是柳白的人间剑先到她身前一尺。 还是她把这把人间剑看成河底的锈铁棍。 …………一阵清风出于峰顶的光明神殿,然后落在桃山前坪。 掌教肩头重创正在汩汩流着鲜血,被清风一拂,血便止住,然后以肉眼可以看见的速度缓慢复原,不断有新肉生出。 被宁缺重伤的世间强者们,被清风一拂,顿生新力,尤其是除了七念之外的那些虔诚昊天信徒,更是发现自己的伤势正在好转中。 倒在血泊里的死者无法复生,但只要还活着的人,都感到了昊天的慈悲和怜爱,感到了神迹般的力量,于是数万人祈祷的声音变得更加虔诚,更加整齐,充满了对上苍的敬畏和对光明的信心。 西陵神殿清光大阵看似寻常,先被柳白的剑破,再被唐小棠的铁棍捅破,此时缩至数十丈方圆,于祈祷声中显出真正的威力。 因为这道清光大阵,宁缺没有办法把前坪上的这些修行强者全部杀光,因为他没有那么多铁箭,他也没有办法写出更多的神符。 祭坛四周空空如野,只有他和陈皮皮唐小棠三人,还有侧方那座孤伶伶的裁决神殿,包括掌教在内,所有人都远远避开,更没有人敢站在他的铁箭之前,从祭坛向北方望去,明显出现了一片空荡荡的通道。 按道理来说,宁缺应该走了,如果他只是一个人,趁着现在昊天神力加持举世无敌的时刻,根本没有人能够拦住他。 但他冒险离开长安城来到西陵神殿,不是为了杀伤几名强者替书院立威这般简单,他要做的事情刚刚开始,远没有结束。 而且现在祭坛前还有陈皮皮和唐小棠。 宁缺感觉到体内的昊天神力正在缓慢流逝,虽然速度不快,但这样持续下去,总有神力耗尽的那一刻,飘浮在祭坛四周包括天空上的乂字神符,于清风之中飘摇,也不知道还能撑多长时间。 他没有转身,对陈皮皮说道:“走。” 简洁的一个字,不容置疑的安排,陈皮皮没有任何犹豫,走下祭坛搀住浑身是血的唐小棠,便向桃山外走去。 他甚至没有回头望宁缺一眼,唐小棠有些不解,说道:“小师叔怎么办?” 陈皮皮依然没有回头,喘息着说道:“如果我们还要去救他,那是枉费精神,而且这里是西陵神殿,他的死活不由人,只能由天。” 他现在雪山气海被锁,加上肥胖的原因,身体素质甚至还不如一般的普通人,扶着唐小棠走的有些快,所以喘的比较厉害。 唐小棠没有听懂他的解释,但知道陈皮皮和宁缺的关系,自怀中取出一颗丹药服下,然后把陈皮皮背了起来。 她修是的魔宗功法,恢复能力极强,加上服了十一师叔王持炼制的秘药,虽然依然有些虚弱,但至少比陈皮皮的速度强了很多。 她知道此时的时间都是宁缺冒着极大风险争取到的,所以背着陈皮皮,低着头,毫不犹豫向前坪外冲去,速度极快。 和她娇小的身躯相比,陈皮皮的身体看着就像是一头入冬前的胖熊,从后面看上去,竟是完全看不到她,不免有些滑稽。 宁缺站在祭坛前,看着这幕画面忍不住笑了起来,手里的铁弓却依然是那样的稳定,弦上的铁箭依然纹丝不动。 箭在弦上没有射出,箭前无人敢立。 宁缺的铁箭之前,是一条无人敢进的空白通道,这条通道对于敌人来说是最凶险的,对于自己人来说却是最安全的。 没有一名修行强者敢试图拦阻唐小棠和陈皮皮,即便是最虔诚的南海诸人都不敢,这便是元十三箭的威慑力。 但前坪外的西陵神殿骑兵并不这样想,他们见惯了战场上的生与死,虔诚热血护教,把自己的生死看的极轻,而且他们的人数很多,足足有两千精骑,即便元十三箭再厉害,又能射死几个人? 清风轻拂,远处山道上烟尘微起。 宁缺猜到了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喝道:“柳亦青!” 桃山前坪上没有人明白,在这种紧张时候,他为什么会忽然喊南晋剑阁的人,叶红鱼或者明白,但她这时候没有精神去想这些。 柳亦青和随侍的数名剑阁弟子,今日始终没有参与这场惊天之战,一方面是因为他虽然已经是知命境的大剑师,但和掌教大人或七念这种人物比较起来,依然远远不如,另一方面则是他们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剑圣柳白乃是西陵神殿客卿,南晋剑阁也一直把自己当作道门一属,虽然骄傲地不肯完全臣服于西陵神殿,却从未想过背叛。 南晋与唐国乃是世仇,剑阁与书院之间也没有恩情只有仇怨,按道理来说,他们应该站在道门这边,然而……柳白的剑已经进了光明神殿。 所有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柳亦青沉声说道:“何事?” 宁缺说道:“和我书院一起走。” 剑阁弟子们不知该如何办,如果此时不走,稍后西陵神殿方面肯定要追究剑阁的罪责,可如果这时真的和书院中人一道走了,岂不是等于向全世界宣告,剑阁就此叛出道门,和唐人走到了一路? 他们望向柳亦青,此时剑圣正在光明神殿里做大逆不道的事情,他们只能等着柳亦青做出这个最重要的决定。 此时情势紧张,没有太多时间思考,柳亦青闭着眼睛,感受着峰顶神殿里传来的那道若有若无的剑意,猛一跺脚,喝道:“走!” 剑阁弟子们脸上神情变幻不定,终究也是下定了决心。 众人对着峰顶的光明神殿跪下磕了三个头,便向桃山前坪外冲去,很快便与背着陈皮皮的唐小棠相会。 既然同一条道路离开,那便是同道。 西陵神殿的骑兵已经在山道上布好阵形。 剑阁弟子们手按剑柄,神情肃穆,有些弟子的眼睛已然微红。 “护住书院前辈。” 柳亦青被师弟扶着,手握剑柄,侧头听着前方传来的蹄声,想着正在身后光明神殿里战斗的兄长,悲壮喝道:“挡者皆死!” …………西陵神殿骑兵虽然强大,但今日先被唐小棠所破,又接连目睹诸多不可思议之现状,鼓起余勇拦截,又哪里是带着必死决心的南晋诸弟子的对手,尤其是当柳亦青和唐小棠拼死出手后,更是迅速溃败。 山道上剑气纵横,然后渐渐敛去,只能听到追击的蹄声和骑兵们受伤后的痛哼声,前坪上的祈祷声没有停止,但却低沉了不少。 西陵神殿的人以及参加光明祭的宾客们,到此时还不相信自己看到的画面,书院和剑阁之间仇深似海,君陌的右臂被柳白斩断,柳亦青的眼睛便是被宁缺斩瞎的,为何宁缺只说了两句话,剑阁和书院联手起来? 那是因为他们想不明白,对书院和剑阁来说,一眼一臂都是寻常事,战斗既然是公平的,那么结局自然也是公平的,至于书院和剑阁联手……其实起于朝小树拜访剑阁,然后确定于柳白的剑飞上桃山的那一刻。 书院和剑阁弟子都已经离开,此时桃山前坪宁缺便只剩下了一个人,在众人眼中他应该会显得有些孤单,但却发现他似乎变得更加可怕。 因为他再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需要分心的事情,他可以肆意妄为,他可以开始做他想做的那些事情,于是他举起了铁箭。 天启后,他的力量已经远远超出了人间的范畴,弓弦被拉至满月,甚至仿佛要断掉,箭簇一丝不颤,冷漠而恐怖地指向北方。 (未完待续) 第五十九章 昊天在怀,我观人间如沧海 修行界最着名也是最恐怖的兵器是什么?不是夫子的棍棒、轲浩然的剑、也不是讲经首座的铁杖、观主的意念,而是一把弓箭。 在后世人的眼中,元十三箭毫无疑问是一种里程碑似的武器,威力大的令人瞠目结舌,令人感到遗憾的是,只有书院和唐国才能打造出这种武器,也只有宁缺这种道符兼修的怪胎,才能用这种武器。 元十三箭无视空间,甚至隐隐然快要摆脱时间的束缚,铁箭由世间最坚韧的材质打造而成,那么全力释放时的威力究竟有多大? 宁缺尚在洞玄境时,便能一箭射废隆庆,知命境的他,在烂柯寺里射的诸强者抱头鼠窜,而今日在桃山他已进入天启境,一箭便射死了十余名西陵神殿的强者,还把掌教大人射的直如疯癫一般。 天启境的元十三箭,没有人能完全避开,除了悬空寺的讲经首座,想不出还有谁能够硬接,至少桃山前的这些人不行。 看着宁缺手里的铁弓,看着那根黝黑的铁箭,桃山前坪上的人们身心俱寒,有些人甚至觉得腿都有些发软,他们无法想象,如果这一箭瞄准的是自己,甚至真的射向自己,那么自己该怎么办。 人们从来没有想过,会在如此近的距离内,面对这道恐怖铁箭的威胁,但事实上这也是一种幸运,因为元十三箭的真正威力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它的悄无声息、无法防范,因为能够借符意破空而飞,根本没有什么射程的说法,所以并不需要在意距离,甚至离目标越远越好。 任何事情都是相对的,这个世界不可能有完美的武器出现,元十三箭也有缺陷,或者说那个缺陷在于执弓的宁缺。 距离越远,元十三箭威力越大,但问题是,如果距离太远,超出人类视力的极限之后,他没有办法瞄准想要射的目标。 夏侯那般魁梧高大的身躯,在数千里之外也会变成最细微的小点,任何人类都无法用肉眼看到,便是夫子也不能。 当年在天弃山里,他能够隔着十余里地一箭射穿隆庆,不是靠眼睛瞄准,而是靠念力感知瞄准,隆庆的不幸便在于,他那时候刚刚看破木柴构成的樊笼,正要破境而知命,在宁缺的识海里亮的就像个太阳。 以宁缺现在的修为境界,如果想要瞄准极远处的目标,至少需要对方是知命巅峰,而且正在完全释放自己的境界,如果能在破境时刻,那是最好不过。 谁会在他挽弓的时候,刚好释放自己的全部境界?目标凭什么要配合他的瞄准?谁会在宁缺射箭的时候刚好破境?修行界不是每天都会有人破境,更何况是他射箭的那一刹那,不是谁都会像隆庆那般倒霉。 场间的诸位强者虽然不是很清楚元十三箭的秘密,但通过这些年诸方势力与宁缺战斗时的经验,也隐约推断出了一些原理,所以看着他挽弓如满月,身心俱寒、紧张万分之余,更想知道他想射谁。 他的铁箭将射向何方? 宁缺举着铁弓,静静看着北方。 他没有用眼睛看,而是用识海里的念力在看,他在用念力感知世界,世界的投影在他的意识里变成了一片海洋。 这片海洋便是整个人间。 海洋里有几个光点,极西处有个厚实明亮的光点,东北方向的那个光点更大更亮,只有仔细观察才能发现那处竟然有三个光点。 在他的四周也有光点,尤其是身后有片深不可测的光海。 宁缺现在是天启境,排除某些可能正在破境的修行者,这些能够被他感受到的光点都是真正的强者,越亮的光点说明那人的境界越高深! 他身后那片深不可测的光海,自然是她。 她是如此的明亮,竟把柳白的气息都完全掩没。 极西北处那个厚实明亮的光点,自然是悬空寺讲经首座。 东北方向那三个相距极近的光点,便是大师兄和酒徒、屠夫。 所有的至强者,都在他的眼中。 他这时候仿佛变成了天书日字卷的高端版本。 这很没有道理,因为他不是天书,他是人。 人间没有道理成为他意识里的这片海洋。 在很多年前,从渭城回长安的旅途上,宁缺修行的领路人吕清臣,曾经与他有过一番对话,在那番对话里,宁缺说自己在梦里冥想的时候,曾经感觉到了一片海,当时吕清臣认为那么梦便是梦,他没有修行的潜质。 因为初识的时候,能感知天地的范围,便是一名修行者的潜力大小,在有记载的历史里,初识感知最强的人是柳白。 柳白初识的时候,看到了一条壮阔的黄色大河。 宁缺怎么可能看到一片海? 但他这时候站在桃山之下,真的看到了一片海。 “我想我是海。” 宁缺对自己说道。 在能够修行后的这些年里,他曾经很多次回忆起与吕清臣老人的那番对话,直到今年他才明白,这都是因为桑桑的缘故。 他在梦中冥想时,都抱着桑桑。 昊天在怀,能够感觉到整个人间,又算什么? 今日他来到桃山,承受天启,昊天神力进入他的身躯,他与桑桑重新建立起了联系,便等于再次把她抱进怀中。 那么他凭什么感觉不到人间这片海? 难道他要射的,便是这片海里的那些光点? 悬空寺讲经首座,还是酒徒或者屠夫? 没有人知道。 …………桃山前的宁缺,感知到了整个人间。 而在此之前,整个人间便已经感知到了他。 因为那场盛大的天启。 宋燕交界处的小镇上,书画铺里酒香微溢,大师兄身前的案上,只放着一碗清水,但他的神情,却如饮美酒般喜悦。 因为他知道小师弟还活着。 酒徒的声音异常沙哑:“昊天的神力,怎么能进入凡人的身躯?” 大师兄说道:“我家小师弟,不能以常理论。” 酒徒的双眉忽然挑起,腰间系着的酒壶无风而动,甚至飘到了与地面平行的位置,他的衣袂骤然虚化,仿佛下一刻随时可能消失。 他不知道此时宁缺正在桃山前瞄准他,但他感觉到了危险。 大师兄说道:“你太快,所以你不会是他的目标。” 酒徒想着先前的对话,神情渐凛说道:“你刚才说过……屠夫很慢。” (未完待续) 第六十一章 曾经黄河滔滔 宋阀老者感觉到胸膛一片冰冷,看着自己飞剑插在那处,看着鲜血顺着剑身不停下淌,心脏也渐渐冰冷起来。直到此时,他才真的明白,即便是重伤未愈,自己也永远不可能是君陌的对手——君陌甚至没有真正出手,他只是伸手在秋风里一握,便夺了他的本命剑,取了他的命。 崔园溪畔一片死寂,富春江上的水花声也已停息,宋阀老者缓缓倒下,君陌持杖带着木柚离开,场间竟是无人敢动。 王景略一直站在人群里,根本没有他出手的机会,看着那张充满历史意味的太师椅四周洒满的血肉,想着已经化作一缕怨魂的崔老太爷,才知道原来宁缺的箭是这样的,看着血泊里的宋阀老者,看着老者胸口那道飞剑,才知道原来二先生的剑是这样的。 直到君陌和木柚离开崔园很长时间,园内的人们才从极度的恐惧和震撼中醒过神来,到处都是哭声和愤怒的咆哮声。 对于清河郡而言,诸阀便是所有,汝阳崔氏更是人们的精神之所系,崔老太爷在此间的地位就像是夫子之于书院。如今被所有人视为依靠的崔老太爷,竟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做,便变成了满地血肉,如何不能他们恐惧不安? 崔老太爷的死亡很快便传遍了整座阳州城,紧接着进入千家万户,自然长安方面也收到了风声国。 大唐朝廷的反应极为迅速,就在当天夜里,工部在中南三郡紧急调拔的工匠以及相邻诸州的厢兵,便以最快的速度抵到青峡北方。 青峡在去年秋天那场战争里埋葬了无数敌军,那条艰难开通的官道被巨石堵的极难行走,朝廷清理了大半年,也只清理出一条小道,然而随着数万工匠士兵的到来,清理速度陡然加快了无数倍。 以现在的速度看来,最多只需要数月时间,长安方面便可以完成初步的清理修复工作,这也就意味着大唐的铁骑只需要数月时间,便可以通过青峡挥鞭南下,像一道铁流般,直接把清河郡淹没。 清河郡里的贵人和百姓们,并不知道青峡北方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但他们很清楚崔老太爷的死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事情——唐国与西陵神殿的和约,从这一刻起便成了一纸废文,那么唐国的军队随时可能出现在清河郡里。 来自北方的恐怖压力,就像是一道低层的阴云,压得清河郡的人们有些喘不过气来,人们无法理解,明明刚刚经历一场极为惨烈的卫国战争,为什么唐国竟似不需要喘息,这么快便要撕毁和约。 清河郡乱象已现,而且再没有可能平静下去。 王景略没有离开阳州城,因为他要在这里等宁缺,最重要的是,他要负责接应此时正从唐国不断潜入清河郡的天枢处修行者和军方的密谍,然后用这些力量帮助崔华生在这场清河之乱里占据更好的位置。 …………桃山前坪的空中出现了一条圆柱形的通道里,如丝如絮的湍流残象,在这条通道里流连不去,让通道变得更加清楚。 这是铁箭行走过的痕迹,也就是箭道。 宁缺站在祭坛前,左手持弓,右手以揽虎尾之势后提,还保持着先前一刻松弦后那瞬间的姿式,稳定的像座木雕。 祈祷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前坪间的数万人,神情紧张地看着他,没有一个人说话,仿佛他们也变成了木头人。 没有人知道宁缺的铁箭射向了何方,但他们知道肯定有人死了——没有看到真实结局,却已经知道结局——这令人们异常恐惧。 宁缺收回铁弓背到肩上,回首望向桃山峰顶的光明神殿,沉默不语。如果他体内的昊天神力消散,祭坛四周的乂字神符也归于天地,那么他必然会在那些强者的围攻之下死去,但他没有想这些。 此时他已经完成了书院计划的前半段,注意力便来到光明神殿,他已经隐隐感觉到神殿里那场战斗的结局,知道有人肯定要死。 就像前坪上的人们看见他射箭,便知道一定有人死去一样,既然有人进了光明神殿,那么必然也会死去,这令他的心情有些低落。 这场天人交战,既然死的是人,活着的自然便是天。 …………桑桑看着剑上的大千世界,眼中有星辰幻灭,有日出日落,有潮起潮敛,有无数春秋,以时间蹉跎着人间。 柳白的剑离她已经只有两尺,剑上的锈痕越来越重,表面显出不祥的灰白色,这表明剑身已经完全锈蚀,开始风化。 事物离她的身体越近,所在的区域里时间流速便越快,所受到的伤害自然也越严重,便是能禁受无数年风雨的剑也承受不住。 柳白的剑能够进入她的小世界,能够离她如此之近,已经是非常难以想象的事情,普通的修行理论甚至无法解释。 他的剑是人间之剑,带着剑阁的意与人间的红尘,但毕竟不是人间自身,到了最后终究还是敌不过时间的流逝。 锈痕如覆着白霜,忽然间裂开,然后化作青烟消失不见。 剑毁了,人还在,他的人才是真正的剑。 柳白的双眼前所未有的明亮,甚至比当年他初识时感知到那条滔滔黄河时更明亮,比他在河畔崖上悟得大河剑意时更明亮。 出剑的那瞬间,他便知道自己不可能胜,但他没有放弃,正如他所言,这已经是他在人间最后的趣味,他想看看自己究竟能离天多近,想看看自己有没有能力触到天空,甚至用剑在天空上划上一道只属于自己的痕迹。 柳白的手伸进了桑桑的小世界里。 他的手很修长,手指细长,是人间最适合握剑的一只手,每当他握住剑柄时,剑便仿佛与他的手连在了一处,再也不能分开。 此时他的手中没有握剑,他的手便是最锋利的剑锋。 他的手伸向桑桑的脸,似想穿过她颊畔的黑发。 他的手距离她的脸越来越近,指甲渐渐变灰,皮肤渐渐失去弹性,变得干枯,生出更多的皱纹,衣袖悄然无声便成了飞灰。 柳白继续向前,时间的痕迹沿着他的小臂向上,手臂上的皮肤开始松驰,就像垂死的老人那般,快要没有生命的光泽。 他继续向前行走,以傲视人间的境界,与无情的时间做着最安静也是最恐怖的战斗,仿佛走了数万年,或者真的走了数万年。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柳白终于走到了桑桑的身前,走进了她的小世界,于是她便来到了他的身前一尺。 遗憾的是,此时他已经虚弱地无力举起自己的手,无法刺出最后的那一剑,披散在肩头的白发,枯槁有如覆着霜的乱草,脸上的皱纹深刻的就像临康城东城街巷里的那些青石板,他已经变成垂垂将死的老人。 桑桑说道:“你输了。” 柳白用苍老而疲惫的声音说道:“你输了。” 桑桑微微蹙眉,不解此言何意。 “我在人间还留了一道剑,希望那道剑不会令人间失望。” 柳白看着她微笑说道:“但和这场战斗的输赢无关。” 桑桑说道:“你现在还能如何赢我?” 柳白喘息数声,艰难地缓慢举起已经老瘦若枯柴的手臂,用指尖轻点她的眉心,没有任何杀伤力,更像是在触摸。 世间没有人定胜天这种事情,在能够看到的历史里,甚至从来没有发生过,但无数年来却有很多人前仆后继地为之而奋斗。他们想要胜利,想要让昊天看看人间的力量,但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想证明给自己和人间看,只要你愿意为之而努力,那么你便可以做到自己想要做到的事情。 柳白于人间无敌,便来到桃山,进入光明神殿,邀天一战,他也没有想过能够取得最终的胜利,但他想证明一些什么。 在临死前的这一刻,他终于触到了这片高远而冷漠的天空,他完成了自己的心愿,于是他便看到了自己的大道。 桑桑看着眼前这只无力垂落的枯瘦手臂,沉默不语。 柳白的身体像是干涸后的河床,变成无数块带着燥意的土块,分崩瓦解,哗哗声音中落在地面上,变成一堆尘土。 没有人能够真正的永垂不朽,没有人能够真正千秋万载,再结实的城墙也会被风化成沙,再雄壮的大河也有干枯断流的那一天。 但同样没有人能否认,即便是上天也不能否认,那道城墙曾经在人间屹立不倒,那条黄河曾经万里滔滔。 桑桑身前的空中,忽然出现了一道剑,这道剑古意盎然,只是已经没有任何鲜活的气息,落在地面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柳白手里的剑已经化作飞灰,他的人也已化作飞灰,但这把剑却还在,光泽如新,未损分毫,便如劫乱之后的人间,仿佛在预示着些什么。 桑桑看着脚前的那堆灰和那把古剑,沉默不语。 这是她在人间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出手,看似轻描淡写,便让人间最强大的修行者变成了飞灰,但她的脸有些微白,不知是受了伤,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未完待续) 第六十二章 理还乱 光明神殿里起了一阵风,风很温柔,像双无形的手,把地面上的那堆灰捧起,慢慢地向神殿外行去。 桑桑随着风中的灰而行,离开露台,缓步来到神殿外的崖坪上,目光随着空中缓缓洒落如雪的灰,落向山下。 此时的桃山前坪一片混乱,光明祭的祭品已经消失无影,数十道神符在清光阵上显得那般清晰,宁缺已经做了很多事。 她看着祭坛前那个身影,再难控制自己的怒意,于是山间的清风骤然变得狂暴起来,从神殿向人间的四面八方呼啸而去。 …………南晋都城临康的秋天,并不如何天高云淡,反而颇受秋老虎之苦,尤其是东城那些贫民居住的街巷,因为秋雨而显得更加污烂。漫过碎砖的污水散发着难闻的臭味,甚至比布帘里马桶的味道还要糟糕。 忽然有清风自南而来,呼啸穿巷而过,将那些难闻的味道一扫而净。叶苏正带着十几名学生沿街清查已经废弃的水道,为入冬后的改造维修做安排。他于清风里回首望向西陵神国的方向,有所感应。 他看着在街巷间盈绕的清风,感慨说道:“你真的看到了。” 这句话是对离开人间的那位故人说的。在柳白离开临康之前,叶苏曾经祝柳白能够得见大道,柳白看到了,所以他很欣慰。 …………富春江的秋是那般的迷人,岸旁的秋树变幻着各种色彩,倒映在渐静的清澈河水里,仿佛要把水都染的眩目起来。 君陌和木柚走出崔园,忽觉河风渐疾。他走到河畔看着那些被摇碎了的倒影,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我要出趟远门。” 他感觉到柳白已经离开了人间,木柚也感觉到了,只是她不明白,柳白的离去为何会让君陌做出远行的安排。 “你要去哪里?”她问道,神色有些不安。 “我要去悬空寺,既然要学佛法,那里自然是要去的。”君陌说道,看着她脸上的神情,继续说道:“只修佛,不出家。” 木柚问道:“为何忽然做这个决定。” 君陌说道:“她太强大,小师弟不见得能制得住她。” 木柚看着他,问道:“其实你只是羡慕柳白。” 君陌说道:“是的,我羡慕他。但他今日向昊天刺出的那一剑里,有叶苏也有我,所以我也很感谢他。” …………秋天的荒原早已寒冷,荒凉的原野上吹拂着的风,仿佛都被冰雪滤过一般,沾体生寒,如针刺骨。唐露着胸膛,却没有什么感觉,还在和肩头坐辇里的老师继续着先前那场未完的谈话。 “柳白的剑就算能让她多愁善感,但多愁善感又有什么意义?” “她若多愁善感,小师弟便有机会。” 余帘坐在辇内,就像坐在小山上。她看着南方缓缓挑起细眉,因为有清风疾来,其间蕴藏着很多信息。 唐也感知到了那些信息,忽然觉得吹着胸膛的风有些寒冷。 余帘说道:“柳白死了……她果然无敌,我们去桃山没有任何意义,除了宁缺,谁也没有办法对付她。” 唐说道:“我只是有些担心。” 余帘说道:“唐小棠、皮皮还有宁缺,此时都在桃山,神殿还把红袖招喊去了桃山,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不知道。” “红袖招里有个叫小草的姑娘,是她以前在长安城最好的朋友,唐小棠是她在书院后山最好的朋友,皮皮和她很亲近,宁缺更不用说,这意味着,她曾经最亲近的几个人,此时全部在桃山。” “然后?” “她赠老师以天意,老师便还她以尘缘,她请老师去了昊天神国,老师便把她留在了人间,如果她想回去,便必须斩断尘缘。” “如何斩尘缘?首先要做的事情,便是斩断在人间的羁绊。” “她要杀死小棠他们?” “不错。” “那我们岂不是更应该担心?” “尘缘哪是这般好斩的?” 余帘说道:“我想她现在也应该很苦恼才是。” 唐问道:“书院的计划究竟是什么?” 余帘说道:“书院根本没有计划。” 唐有些吃惊,不解问道:“没有计划?” “不错,我先前便说过,人算不如天算,那何必再算?” “什么都不用做?” 余帘说道:“书院让宁缺去了桃山。” “这样就够了吗?” “既然我们怎样算都算不过她,那么便让她自己去算,反正无论她怎样算,都只能让局面变成小师弟想要的那种。”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她是小师弟的本命。” 唐很是震惊,不知该说些什么。 余帘望向高远的天空,感慨说道:“老师当年收小师弟为关门弟子,如今想来,原来竟是落在此处。” 唐皱眉说道:“但她应该也能算到这一点。” “即便是天算,也不能算自己的本命。” 余帘其实并不清楚,她之所以不能把宁缺纳入自己的天算之中,除了因为宁缺是她的本命之外,还因为宁缺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唐感慨说道:“原来不算也是一种算。” “我明宗最擅长阴谋,从莲生师叔开始,便算尽世间所有,但连老师都没有算过她,我自然也算不过她。” 荒原的风拂着颊畔的发,余帘收回目光,望向南方西陵神国方向,说道:“所以我等着她把自己算死。” 魔宗擅谋算,当年莲生如果不是与轲浩然之间发生了那样一段故事,只怕在他的谋算之下,如今的魔宗正在人间称雄。 余帘身为魔宗当代宗主,自然在这方面的天赋能力异常强大,正如唐所感慨的那样,她不算昊天,其实便是最不可思议的一种算。 除了昊天,别的事情都在她的算中。去年在书院后山放走熊初墨,对南海来人的漠视,都是她的谋算里的一部分,至于最终会结出怎样的果实,她现在还不清楚,但她非常肯定,道门必然会进一步走向衰落。 道门的衰弱,便意味着书院的强大。 唐忽然说道:“其实有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当年那个故事,莲生大师活到现在,那么人间该是什么模样。” 余帘说道:“莫说莲生,即便是我如果不是进了书院,如今这人间,至少有一半会是我大明宗的疆域。” 唐回头望向她问道:“老师你可曾觉得遗憾?” “有何遗憾?只要小师弟能赢,那么整个人间都将是书院的。” 余帘张开双臂,仿佛要把整个天下拥入怀中。 …………清风徐来,然后渐骤,桃山前坪上那些刚刚落下的桃花瓣再次舞动起来,清光大阵摇撼不安,数十道神符渐显黯淡。 宁缺知道柳白死了。这场天人交战的结局,并没有令他觉得意外,历史上向昊天发起挑战的人类,最终都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老师现在虽然还在夜穹里,但同样也已经回不来了。 书院确实没有计划,但一直等待着变化,那个变化不是柳白代表人间刺出的这一剑,而是需要这一剑所带来的后续变化。 所有的过程,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服务——那就是重建宁缺和她之间的本命联系,唯如此人间才能保留最后的胜机。 柳白剑上桃山,掌教天启,书院等待的变化终于到来。 来自她的昊天神力进入了他的身体,这并不意味着胜利,但他已经能够确认那道联系已经重新建立,所以他很平静。 她则很愤怒。 昊天神国的门被毁,她遗落人间,无路可回,从醒来的第一刻开始,她最先做的事情,便是完全隔绝与宁缺之间的联系。 这便是为什么宁缺在长安城里感受不到她的存在。然而她没有想到,今天的桃山就像是数年前的雁鸣湖,她和他之间再次建立了那种联系。 她站在光明神殿前,却能感受到遥远山下他的一切。 他因为柳白的离去而伤感,于是她也伤感起来,他因为感知到了她而快乐,于是她也快乐起来,她悲伤着他的悲伤,快乐着他的快乐,幸福着他的幸福,愤怒着他的愤怒,她变得越来越愤怒。 她是伟大的昊天,他是卑微的人类,她怎么能成为他的本命,此时体会到他的每一种情绪,对她来说都是最污秽的亵渎。 然而愤怒不应该是昊天应该拥有的情绪,那代表着她越来越有人类的那一面,代表着她正在被他影响,于是她变得越来越愤怒。 直到此时,她才明白陈皮皮之所以能够逃离桃山,没有被自己的神辉烧死,不是因为别的任何事情,而是因为她自己。 多年前,宁缺曾经对她说过一段话。 “我和你提过那个叫陈皮皮的书院学生……你帮我记一下,我欠这家伙一条命,以后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提醒我想办法还给他。” 原来她一直都记得这段话,所以她想要杀死陈皮皮、先斩一束尘缘,但无论她怎么算,算到最后的结果,依然是陈皮皮会活着。 原来无论怎样隔绝与宁缺之间的联系,那个联系其实一直都在,她始终都是他的本命,这个事实从来没有改变过。 她要斩尘缘,却斩不断,反而越来越乱。 她如何能够不愤怒? (未完待续) 第六十三章 登桃山 尘缘难以斩断,神国的门很难开启,光明祭会失败,这些事情其实依然在天算之中,但当这些事情真的发生,她依然愤怒。 看着山下祭坛前的那个身影,想着这些事情全部被他破坏,想着他竟敢用自己的神力杀伤自己的信徒,她负在身后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 世间所有的事情都在她的计算之中,只有他是唯一的例外,所以她没有算到他不但破坏了光明祭,还让自己变成了一个笑话。 她越来越愤怒,于是人间的清风变得越来越暴烈,卷起地面的灰土,遮蔽了清爽的秋空,更有无数乌云自远方的东海上飘浮而至,桃山里的光线变得黯淡了很多,紧接着便是一场暴雨落下。 这场暴雨极为猛烈,秋林和山道瞬间被打湿,地面上残碎的桃花瓣被击成茸碎,未凝的鲜血被迅速冲淡然后消失,前坪上的积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升,积水里飘着枯叶,隐约可见断肢在其间沉浮。 暴雨遮蔽了人们的视线,整个世界除了冰冷湿凉的雨水,仿佛再也没有任何其余的存在,轰隆的落雨声竟像是打雷一般。 天地的威力附着在暴雨里,不停地冲刷着桃山,冲刷着人们的身体与灵魂,前坪上的数万名信徒脸色苍白、惊恐不安地跪在雨水中。 暴雨不停落下,祭坛上方的那道光光被洗的斑驳一片,然后渐渐消失无踪,与清光对抗的数十道乂字神符也渐渐变淡,直至不见。 掌教、七念等所有的人间强者,都被暴雨镇压于地,他们较诸普通信徒境界更大,感知更敏,于是愈发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暴雨中昊天的愤怒,所以他们更加惊恐,脸色苍白跪在地面,连头都不敢抬起。 数万信徒们身上的鲜血刚刚溢出伤口便被雨水冲走,他们被雨水淋的浑身寒冷、嘴唇乌青,却没有人敢躲避,因为雷霆雨露,皆是神恩。 如果说这场恐怖的暴风雨有中心,那么宁缺便站在那处,他感知到的昊天神威最强大,付出的代价也最惨重,数十道乂字神符已然涣散,最恐怖的是在暴雨的冲洗下,他体内昊天神力的消失速度变得越来越快。 雨水在他苍白的脸颊上不停淌落,感受着体内神力的消失,他寒冷的不停发抖,看上去虚弱不堪,似乎随时可能倒下。 但无论暴风雨再如何猛烈,他始终没有倒,更没有跪下,默然于风雨之中看着桃山上,眯着眼睛穿透风雨,看着应该在那里的她。 离桃山万里之外的宋国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的飞翔。 ——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桃山前坪,数万人惊恐地跪在地面,看着黑压压的一片,却显得那般渺小,只有宁缺站着,虽然那般孤单,却显得那般高大。 他不是勇敢而高傲的海燕,为了活下去他从来不在乎尊严之类的东西,便是先前他也曾经跪过,但这时候他不想跪。 他已经与她重新建立了联系,既然你是我的本命,那你就是我的桑桑,你就是我的妻子,可以举案齐眉,怎能下跪?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我操。 …………今天的这场雨和夫子离开人间后的那场大雨并不相同,既然代表着昊天的愤怒,当然要狂暴很多。这场雨也没有像夫子登天后的那场大雨般持续很多个日夜,但至少比夏日常见的暴雨时间要长很多。 暴雨一落便是半日才渐渐变小,细细的雨丝终于有了些淅淅沥沥的感觉,前坪的风也变得温柔了很多,带着湿意落面令人感觉极为舒服。 数万信徒醒来,发现肆虐的暴雨不再,桃山周遭终于回复了宁静,有很多人被暴雨侵袭至昏迷,甚至有人已经没有了呼吸,湿透了的衣衫向人们的身体里传达着刺骨的寒意,人们依然惊恐不敢言语。 那些修行强者更是凄惨,这场暴雨太过恐怖,甚至比山野间的天地气息都冲洗的干干净净,他们的感知越强,念力受到的伤害越大。 宁缺自然是最惨的那个人,此时他体内的昊天神力已经消失无踪,他识海里的念力严重损耗,散在肩头的黑发向下滴着水,苍白的脸颊上写满了憔悴,眼神不再明亮,黯淡地仿佛将要失去所有光泽。 风停雨消天放晴,忽然间有道彩虹,从桃山峰顶的光明神殿生出,向着远方落下,看方向,这道彩虹的那头应该落在南晋某处。 看着这幕美丽的画面,桃山前坪上的人们仿佛忘记了身上的寒冷,依然泡着双脚的冰冷雨水,回想着先前的天地之威,敬畏崇拜再生。 日已入暮,天空的下缘隐隐已经可以看到黑夜的前驱阴影,有人把目光从必将消失的彩虹收回,望向祭坛前的宁缺。 一场持续半日的暴雨,洗去了人间的怨怒与尘埃,洗去了宁缺体内的昊天神力,洗去了清光大阵与神符,却无法洗掉前事。 掌教看着宁缺,缓缓举起右手,向神殿诸人发出进攻的命令。 没有人能明白,为什么暴雨变小的那段时间里,宁缺没有趁机逃走,他的体内已经没有昊天神力,除了逃走还能做什么? 宁缺看着四周的人们,看着七念、金帐国师、**海这些绝世强者脸上的神情,把铁弓背到肩上,然后握紧了铁刀的刀柄。 先前因为那场最盛大的天启,他在昊天神力的加持下于人间无敌,这些人根本不是他的一合之敌,然而此时场间的局势已经发生了决定性的转变,在这些强者的围攻下,他甚至没有办法撑过数息时间。 如果他这时候挽弓待射,或者能够震慑住这些人,至少可以尝试替自己杀开一条道路,然而问题在于铁箭的数量太少,最关键的是,他根本就没有想过杀开一条道路逃走,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桃山。 环顾皆强敌,宁缺的脸上却没有一丝惧意,他看着崇明太子还有那些诸小国的国君说道:“今日我不杀你们,不是因为修行者不得滥杀普通人的规矩,而是我觉得你们更应该死在我大唐军人的手中。” 没有人明白,为什么他已经身处绝境,却还能如此平静自信,他在想什么?掌教厉声喝道:“难道你以为自己还能逃离桃山?” 宁缺看着他肩上那道恐怖的伤口,微讽说道:“至少你拦不住我。” 掌教神情渐敛,冷漠说道:“你的面前是一条死路。” 宁缺说道:“没有退路才是死路。” 掌教说道:“你的退路在哪里?” 此时金帐国师等人,已经将前坪所有的去路全部堵住,其中无论是谁,都不是宁缺正常状态下能够战胜的强敌。 按道理来说,他已经没有去路,自然也没有退路。然而包括掌教在内的所有人都忘了,他只需要后退便能踏上一条道路。 上桃山的道路。 昊天在桃山之上,掌教和所有人都认为,宁缺不可能选择上山,因为那是自寻死路,然而他却做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选择。 他转身,向桃山上狂奔。 事发突然,西陵神殿方面的反应稍慢了片刻,掌教厉声长啸,无数道凌厉的飞剑破空而至,向着石阶上的宁缺射去。 金帐国师举起手中微裂的木鼎,**海的手掌大放光明,七念盘膝坐于雨水间,轻道佛偈,便有一道手印现于空中,然后落下。 宁缺知道自己挡不住,就算是三师姐在这里,面对凝结了西陵神殿集体愤怒的剑阵,面对这样三名绝世强者的合力攻击,也只可能选择暂避,所以他没有选择回身抵挡,也没有选择闪避,他的双脚将石阶踏碎,把速度骤然提升到恐怖的程度,继续向峰顶冲刺。 数声沉闷的巨响连绵响起!金帐国师的念力不停轰击他的识海,**海掌间的昊天神辉击中他的后背,七念的不动明王印重重地砸到他的身上,数十道凌厉的飞剑将他身上的衣衫切的破烂不堪。 宁缺吐出一口鲜血,脸色变得更加苍白,险些摔倒在石阶上。 如果他不是浩然气已近大成,身体强度近乎不可思议,这第一波攻势,便足以把他击成齑粉,即便他撑了下来,依然瞬间便受了重伤。 宁缺以强悍的意志力收敛因为痛苦险些焕散的识海,右脚重重一踏,踩碎数道石阶,化作一道残影继续前掠。 他非但没有倒下,速度反而变得更快! 只是数息的时间,他便已经踏碎了数百道石阶,远离了桃山前坪那些强者攻击的范围,变成了山道上一道极为淡的身影。 西陵神殿的神官执事,还有**海等人正准备举步登山继续追杀之时,掌教忽然神情复杂地伸出手掌,示意众人停下。 …………因为光明祭的缘故,西陵神殿所有人都在前坪祭坛四周,此时的桃山上没有一个人,除了石阶旁流水的声音,安静的令人心悸。 安静骤然被脚步声打破,宁缺在石阶上化作残影,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着峰顶狂奔,留下碎裂的石阶和一道血迹。 先前那一瞬间,他便受了极重的伤,识海震荡不安,每踏一步便会痛苦一分,他的肋骨被七念的大手印震出了裂纹,每走一步裂纹仿佛都会深刻一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断掉。 如果大黑伞在就好了,谁能伤到自己?宁缺忽然间生出很多怀念,然后想着马上便能看到大黑伞,于是又高兴起来。 安静的桃山空无一人,石阶下方也没有追击者,他不停地奔跑,一个人不停地奔跑,不觉得孤单,也没有什么紧张。 他是去见她的,那么怎么会孤单,怎样紧张?他甚至越奔跑,越高兴,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即便雨后的秋风寒厉如刀,也无法割掉。 两道清光大阵被他用铁刀和神符硬生生撕开。 他来到了神殿下方,站到了崖坪上。 雨后的秋空是那样的干净,高山上的视野更是一片开阔,他能看着白日依着西方的远山渐落,甚至能看到极南方黄河流入大海的画面。 然后他望向峰顶仿佛伸手可及的那座神殿和身前笔直的石阶,心想我便要再上层楼,你可还会躲到千里之外? (未完待续) 第六十四章 问天(上) 雨后的空气很透亮,即便深暮乃至夜色来临,依然能够看到很远的地方,桃山前坪上的数万信徒,看着峰顶山道上的那个身影,情绪有些复杂,此时的画面,像极了多年前宁缺登书院后山时的场景。 漆黑的夜穹就像一张墨纸,悬停在平坦的地面之上,其间有数十座山峰,给人一种感觉,如果不是这些山峰,夜穹便会落向大地。 西陵神殿上的这片夜空今天显得有些特殊,满天繁星,却看不到月亮的痕迹,银色的星光洒落山麓,令桃山变了颜色。 宁缺的目光越过银色的山道落在光明神殿上,然后他开始整理湿透的衣衫,把湿发束紧,负弓收刀,擦掉脸上的雨水。 他的动作很慢,神情很认真,直到确认衣着和仪态都没有任何问题,方才拾阶而上,既是赴约而来,自然应当表现出尊重。 夜色已深,那眉细月不知隐在那道夜云之后,完全不知踪迹,繁多的星辰在漆黑的幕布上显得很是明亮。 夜空里有七颗最明亮的星星,号为指引之星,是渔民在大海上航行最可靠的指路明灯,更是亮的令人有些眼晕。 从崖坪到峰顶的光明神殿之间,山道石阶共计七百级,宁缺看似走的缓慢,实际一步便是百级石阶,仿佛御风而上。 他的脚离开崖坪,落到第一个落脚处时,便是走出了一步,夜空里那七颗明亮的指引星中,最北方的离天星骤然黯淡。 宁缺继续走出第二步,于是七颗指引星里的第二颗也随之而黯淡,他每迈一步,夜空里那七颗指引星便有一颗黯淡无光,仿佛那些永恒不变的星光,都被他的脚步吸纳进了自己的身体。 前坪上的数万人不是谁都能看到他在山道上的行走,但所有人都看到了夜空里那七颗指引星的先后黯淡,震惊的呼喊声和惶恐的祈祷声骤然响起,掌教等人看着星象的奇异变化,更是神情凝重至极。 …………满天繁星,桃山上有数座神殿,宁缺的眼里只有一座。 光明神殿使用的建筑材料很不寻常,非金非玉亦非石,却自然透着份贵重之意,此时被星光笼罩,更添了几分圣洁的感觉。 宁缺站在光明神殿之前,就像是一只不起眼的蚂蚁。 他看着眼前的神殿,沉默不语,心里生出极为复杂的情绪,有些畏惧,有些兴奋,有些向往,却又想要逃避。 他冒险离开长安,来到西陵神国,潜入桃山,便是为了来到光明神殿,去见神殿里的她,在这个过程里,他一直表现的淡定,然而当他真正来到光明神殿之前,将要与她相见时,便再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不管他怎样说服自己神殿里的她是桑桑,是自己养大的黑瘦丫头,是血浓于水的亲人,但事实上她就是昊天。 有个词叫天壤之别,这是用来形容二者之间遥远的距离,还有个词叫天人相隔,用来形容永远无法接触的事实。 他是凡人,她是昊天,他和她之间的距离便是天与地的距离,他与她之间隔着一道贯通天地的高墙,天人相隔,其实便是永隔。 宁缺的情绪从未像今天这般复杂过,他也从未像此时这般恐惧过,如果要在过往的人生里找到类似的经验,其实也与她有关。 那次是桑桑离家出走,他坐在老笔斋里沉默等待,然后在长安城里四处找寻,在学士府里默然不语,于雁鸣湖畔呵天骂地。 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变化,依然是她离家出走,依然是他要找到她,然后把她带回家,他担心带不回去,所以害怕。 宁缺忽然间变得极为愤怒,不知道因为恐惧而生气,还是因为她像上次那般不听话而恼火,愤怒的声音都颤抖起来。 “离家出走这种事情很有趣吗?” 他看着光明神殿幽静的深处,说道:“第一次我就当你年纪小,不懂事,现在呢?你都已经过了二十了,还不懂事?” “你知道老笔斋里现在有多脏吗?桌子上积的灰比灶里的灰还要多!这些事儿不都应该是你做的,结果你在干什么?嫁了人,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在家洗碗扫地抹桌子,结果还收不了心,非要到处玩,整天不着家!” “哪有这么多好玩的呢?你看看这座破神殿,冷清的像座石墓似的,哪有临四十七巷热闹?我就不信这里的陈锦记能比长安城的好!” 光明神殿里始终没有声音传出,宁缺越发恼火,说道:“说话呀!说话呀你!怎么连话都不敢说了?是不是心虚了?” “难道你真拿定主意要和我分家?把箭和马车给我,把黑伞和那头憨货留下,你倒是把这些家当分的清清楚楚,但你有没有经过我同意?” “好,不说我有没有同意的问题。就说分家这种事情,既然要分就得分的彻底一些,老笔斋里的银票,我把你的一半埋进了坟里,雁鸣湖庄园的地契,我填上了你的名字,赌坊的股子我给了学士府……” 他的情绪忽然变得有些黯淡,低声说道:“其实我没有想过和你分家,那些财产的处置是按遗产算的,既然你还活着,那些处置自然失效,你把拿走的那些东西还回来,就当这些事情没发生过怎么样?” 光明神殿里依然没有声音。 “把大黑还给我,把大黑伞还给我,把……你自己还给我。” 宁缺说道:“我相信就算你忘了很多事情,但至少这些事情没有忘记,不然你不会想着让酒徒把箭和车送到长安。” 神殿依然幽静,无人回答。 “我现在才想明白,你为什么要西陵神殿召开这场光明祭,因为你要杀皮皮,但你没办法杀死他,因为我对你说过,我们欠他命。” 宁缺的情绪忽然变得平静起来,举步向神殿里走去,一面说道:“就算没有这场天启,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一直都在。” “你屏蔽了我的感知,一样存在,就像你脸上涂上三层脂粉,你的脸也依然是黑的,因为这是天生的,这是冥冥中注定的。” 幽静的光明神殿里回荡着他的脚步声和平静坚定的语声。 “你是昊天,也是冥王,那么你我之间的关系,便是你自己决定的事情,既然如此,你又怎么可能单方面做出切割?” (未完待续) 第六十五章 问天(下) 宁缺走到神殿深处,才看到露台上的那个身影。 他有些震惊,因为那个身影很高大,比寻常男子还要高大,而且露台上的女子很胖,已经超出了丰腴的范围,只能用胖来形容。 她穿着一件很薄的繁花青衣,崖下有秋风轻拂,却拂不动丝毫,因为衣料被她丰·满的身体绷的极紧,紧紧地贴在身上,线条夸张地隆起。 宁缺想象过很多次和桑桑重逢时的画面,却从来没有想到再次相见时,那个黑瘦的小丫头已经消失不见,出现在他面前的是这样一个高胖的女子。 他想起来那日在小镇上买红薯时看到的那辆马车,看到那辆马车里的那个高胖的少女,想起自己曾经说她好像一只肥猪,才明白原来两人早已相遇。 当时的他相遇而未相识,她却必然一切了然于心,一念及此,他觉得自己的信心正在逐渐消散,书院的计划似乎也将要变得可笑起来。 他看着她的背影,沉默了很长时间,这个女子看上去和桑桑没有任何相像的地方,和他回忆里的桑桑完全是两个人,但他知道她就是桑桑,不是因为那种玄渺的感觉,而是因为肯定的感知,他和她之间的屏障已经消失,他自然能知道她就是她。 露台上的女子明明就是桑桑,看着却不是桑桑,不是那个瘦瘦黑黑的桑桑,而变成了白白胖胖的桑桑,宁缺忽然间伤感起来,因为他明白自己大概再也见不到那个瘦瘦黑黑的桑桑了。 桑桑站在露台上,临绝壁以观秋夜,双手负在身后,青袖垂落有如沧海,身姿挺拔仿佛高峰,然而给他的感觉却是那样的寂寞。 “跟我回家。” 宁缺看着她的背影说道,语气很自然,不再像先前在神殿外那般激昂,就像一个男人在湖边看到了贪玩的小妻子。 桑桑没有转身,依然负着双手,沉默不语,夜穹上的星光洒落在露台上,洒在她宽圆的肩头,然后如水墨一般洇开。 神殿里幽静无声,夜风自露台处拂入,绕过断成数截的万年长灯,掀起一块旧布,露出一块金砖,还有一把大黑伞。 宁缺看着那处,沉默片刻后向露台走去。他走到她身后,把手伸向她的肩,似想要把那抹星光从她的身上拂去。 夜风轻柔,他的指尖向她的肩头落下,然后落下。 他手指前端被削掉了一块,鲜血渐溢,凝成一个极规整的圆,看上去就是一个殷红的小点,像美人身上的朱砂痣般好看。 露台上有无数道肉眼看不到的线条,把空间分割成两个部分,分成两个绝然不相通的世界,桑桑的世界和人间。 桑桑的世界由最基本的规则所构成,包括空间规则,只要她不允许,那么便没有任何人能够进入她的世界。 她的世界和人间相距无比遥远,即便她来到人间,依然如此,她明明就站在宁缺的眼前,却像是远在天边。 宁缺和她站的这么近,却隔的那么远。 …………宁缺看着手指前端殷红的血,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笑了起来,笑容有些清淡和嘲讽,说道:“果然是天人相隔。” 他抬起头看着她高大的背影,看着她丰腴的腰臀,说道:“你变胖了很多,也变高了很多,人都变了,想来有很多事情你也已经忘了。” 桑桑依然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身,负着双手静观夜穹下的群山。 “那些事情我没有办法忘记。那年在河北道,饥民自相残杀,父母易子而食,我虽然活了下来,但已经变成了他们的一分子,如果不是在尸堆里刨出了你,我不知道我一个人会活成什么样子,所以不仅仅是我救了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也救了我,你让我活的比较像个人样,让我在岷山在荒原上无恶不作的时候,都能找到一个比较光明的理由,是的,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背上的你就是唯一的光明,你甚至曾经是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理由。” 宁缺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负在身后的手,忽然想要去把她的手握住,就像很多年前,她在岷山里被狼群吓的哇哇大哭时,他把她抱在怀里,紧紧地握着她的小手,和她说了整整一夜故事。如今她的手不那么小,但他依然想握着,这种渴望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他的声音都有些微微颤抖起来。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思考过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你是永恒的客观存在,人类则只是时间旅途上的匆匆过客,我们的生命很短暂,而且必然有终结的那一天,很容易陷入虚无的路数,最终能够让我们坚定地走完每一天的理由,不外乎是情感之类在精神上显得比较强大的东西,而如果仔细去分析这些东西,往往会发现,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回忆的基础上。拥有的回忆越多,情感便越浓烈长久。我这时候不想和你回忆当年的那些事情,但你很清楚,我们两个人拥有谁都难以比拟的回忆,所以你不能离开我,我也不能离开你。正如我以前曾经说过的那样,你是我的本命,你是我的命,所以我来找你,我要带你走。” 说完这段话,他再次把手伸向她的肩头,想拂去那抹寂寞的星光,想把她从那个孤单的世界里拉回人间,拉回身边。 露台上响起无数道极脆的碎裂声,他的衣袖瞬间裂成无数块,覆在手臂上的精纯浩然气只支撑着极短暂的时间,便被空间里的那些线条切成碎絮,无数道细密的血线在他手臂上出现,眼看着便要被切断。 忽然间,那些把世界分成两端的空间规则消失不见,他手臂那些恐怖的血线,不再继续深入,因为……桑桑放开了自己的世界。 桑桑缓缓转身,静静看着他,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平静。 宁缺此时还没有从她放开世界的震撼中醒来,看着她的眼神,愈发震撼无语,因为他从来没有看过她这样的眼神。 桑桑伸手握住他僵在身前的手。 他觉得她的手很柔软,很温暖,就像是湖水一般,能包容一切,不,那不是手,而是温柔的宇宙,让他有些着魔。 她是他的本命,所以她能感受到他的所思所想,而当他们的手握在一起时,他也看到了她的意识,看到了她的想法。 昊天的意识是那样的宏大,浩翰若星辰大海,根本不是普通人类所能承受的,即便桑桑此时进行了控制,宁缺的识海依然掀起了惊天的巨浪。 他的眼角开始渗血,但他的眼神依然明亮,因为他在那片惊涛骇浪里看到了很多回忆,很多她的回忆。他看到了河北道被剥光树皮的桑树,看到了岷山里咩咩待哺的小羊,看到了渭城里的烧鸡与酒,看到了长安城里的老笔斋,看到了陈锦记的脂粉,看到了那场夏雨还有床下的银票,也看到了雪海畔的那一夜。 ——原来她什么都没有忘记,这些事情她都记得,甚至比他记得的更加清晰。 忽然间,宁缺的眼神不再明亮,变得有些黯淡,然后开始愤怒起来,因为他想明白了一个寒冷的事实,她是昊天,这些回忆里的幕幕画面,本就是她自己安排的,这些回忆只不过是她请夫子登天的衍生品! 她和夫子相看千年,谁都奈何不得彼此,她以天算构织了一个自然之局,降临人间,顺势而行,最终在洒水畔成功迫使夫子登天。 她和宁缺的那些回忆是这个天算之局里的一部分,但不是原因,也不是目的,甚至可以说,这些只是手段。 宁缺盯着她的眼睛,看着那绝对不属于人类的永恒平静,缓缓地握紧了左拳,因为身体用力,右臂上的那些血线再次崩开。 其实他一直都明白,自己所珍视的那些回忆,只不过是她的算计,老师离开人间,最关键的两个点,自然是收他为徒,以及桑桑被揭穿是冥王之女,他背着桑桑满世界逃亡,所有的,都是天算罢了……但他不愿意去想这些事情,因为他不甘心,他总觉得她还是桑桑,直到此时此刻,双手相握,意识相通,所有的都被揭穿,于是他很痛苦。 “所有的都是天算,那么回忆自然也是假的。” 宁缺默然想着,然后在意识里看明白了所有的一切,那些回忆可以虽真的,因为那时候的桑桑还没有醒来,还是他的桑桑。 只不过当桑桑醒来后,那些回忆便成了手段。 “我没有算到所有的事情,因为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所以我留在了人间,与你之间的这段尘缘,始终无法斩断。” 桑桑说道:“所以你要臣服于我。” 宁缺对她从来没有任何隐瞒,包括他最大的那个秘密,去年随着夫子在海上漫游的那段岁月里,师徒的谈话也没有避着她。她知道他不是昊天世界的人,所以她决定展现自己的宽仁与慈爱。 宁缺盯着她的眼睛,问道:“我不是你的子民,为何要臣服于你?” 桑桑说道:“我赐你以永恒。” 宁缺问道:“永恒这东西是什么?能当饭吃?还是能替我铺床叠被?” (未完待续) 第六十六章 桑桑虐我千百遍(上) “世间每一次死亡,都是久别重逢。” 在长安城外,酒徒曾经对宁缺说过这样一句话,他始终没有想明白其中的意思,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是邀请。 这句话是桑桑让酒徒转述给他的。 在昊天教义中,信徒死亡便是回到光明神国,回到昊天的怀抱,他如果愿意臣服于她,那么死后自然也能永远和她在一起。 什么叫做臣服?自然便是宁缺解除与桑桑之间的本命联系。 她虽然是昊天,也要服从于昊天世界的规则,当她发现自己无法斩断这段尘缘时,便只能希望宁缺自己来做这件事情。 昊天不会欺骗世人——当初举世追杀冥王之女,也不是她在欺骗世人,而是被尘埃蒙蔽双眼的世人犯的错——她说要赐宁缺以永恒,那么必然有永恒,哪怕宁缺的回答是那样的无礼,她依然不准备改变主意。 如果让掌教知道昊天居然会降下如此大的神赐,一定会嫉妒的发疯,宁缺的心情却没有什么变化。他盯着她的眼睛,继续说道:“神不与世人谈判,你为什么要和我谈判?喜欢我?还是害怕我?” “你不是我的子民,所以我可以宽恕你犯下的罪,我厌憎那些回忆,但在其中,你对我足够敬爱,所以我予你神赐。” 桑桑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平静的令人心悸。 “那年在长安城得胜居,你躲在我的身后喝九江双蒸,你喝的很高兴,把隆庆都忘了,隆庆要我把你转赠给他,我说他生的很美。” 宁缺看着她普通的脸说道:“你现在变白变胖了很多,但怎么看都算不上美,可我这时候真的很想对你也说一遍那句话。” 既然你生的这么美,那么就不要想的这么美了,在过往的人生里,我对你并不是敬爱,而是疼爱,我凭什么要臣服于你? 桑桑说道:“在我的记忆里,你是一个很怕死的人。” 宁缺说道:“那你应该也记得,我怕有些事情胜过生死。” 桑桑说道:“什么事情?” 宁缺回答道:“比如你,比如我与你的关系。” 桑桑说道:“所以哪怕会被我杀死,你也不愿意臣服于我?” 宁缺说道:“事实上,我不认为你会杀死我,所以我才有勇气站在这里。” 桑桑微微蹙眉,说道:“我为什么不会杀你?” “因为你是我的本命。” “所以?” “如果我死,你也会死。” “昊天永远不死。” “但会被洗白,新生的昊天还是原先的昊天吗?你离开昊天神国,你已经存在,你有在人间的回忆,你的身上有那些尘埃与气息,你已经有自我的意识,你便是生命,但凡生命便不愿死去,不愿失去现在的自我。”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们只能同生,或者共死,所以你不敢去长安,不敢杀我,甚至不敢见我。” 桑桑说道:“与我一道永恒,有何不可?” 宁缺说道:“这算什么?我要的在一起,不是这种在一起,我要的是两个彼此独立的存在在一起,我们可以合为一体,但不能合为一体,因为那样便没有你和我,便感受不到你和我,这便没有意义。” 桑桑说道:“书院向来信奉的是有意思。” 宁缺说道:“如果能寻找到一些意义,岂不更好?” 桑桑说道:“我给酒徒和屠夫的,也可以给予你,那必然是客观的独立的神国之永恒,你不需要担心自我意识的泯灭。” 宁缺说道:“但还是需要臣服于你。” 桑桑说道:“所有的生命,都必须臣服于我。” 宁缺说道:“我不接受。” 桑桑说道:“为什么?” 宁缺说道:“因为你是我的女人。” 桑桑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宁缺看着她说道:“既然你是我的女人,那么就只能你臣服于我,无论在床上还是在饭桌上,都应该是你听我的话。” 桑桑的细眉微蹙,说道:“你如何能够做到这一点?” 宁缺看着她平静说道:“就像在热海旁那夜一样,你不服我就操到你服。” 桑桑的神情没有变化,明亮的柳叶眼深处,却有亿万颗星辰正在毁灭。 她的手不再是温柔的宇宙,而是愤怒的宇宙。 宁缺感觉到一股强大的神威降临到自己的身上,无数座山峰压在肩头,膝盖开始吱吱作响,似乎随时可能折断。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握着的她的手是那样的寒冷而威严。他的眼睛与耳朵开始向外不停淌血,滴滴答答落在脚前的露台上。 他的脸上涂满了血水,却依然遮不住有些快意的笑容:“这些年,有件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你这么好,这么勤快能干,却有很多人始终不喜欢你,他们喜欢山山,喜欢依兰,甚至喜欢李渔那个白痴,就是不喜欢你。”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那是因为人们在你的身上感受不到属于人类的感情与热度,因为你确实不是人类。” 他盯着桑桑的眼睛说道:“你让老师登天,老师让你落地,你是高高在上的神,我却要把你变成一个人,如果说这是一场战争,那么便是我们师徒二人和你之间的战争。我现在清晰地感受到你身体里的愤怒与厌憎,那些都是只有人类才有的情绪,我想这就是胜利的曙光。” 话音方落,他踏前一步,便要把她搂进怀里,左手施出一道乂字神符,笼住自己的身体,同时在意识里开始召唤自己的本命。 他开始召唤桑桑。 在那年雪湖畔的山崖上,他唱了首曲给桑桑听,桑桑听懂了这首曲子,明白了他在曲子里发出的召唤与邀请。 和她通过酒徒转述的邀请不同,那个邀请是那样的紧密,意味着绝对的服从,即便是死亡的阴影和冥王的恐吓都无法撕裂开来。 任何有自主意识的生命,面对这样绝对单方面的联系,都会本能里抵触,就算最终接受,也需要很长时间去挣扎。 但当时站在崖上的桑桑没有任何犹豫,更没有挣扎,便同意了这个邀请,因为当时的她还不是昊天,她本来就是他的小侍女。 本命联系一旦建立,便坚不可摧,即便是昊天也无法自行斩断,所以桑桑的脸色瞬间微白,细眉蹙的更紧。 这便是书院计划里最关键的一环,准确来说这是夫子去年带着桑桑游历人间的延续,也是宁缺敢于离开长安来到西陵神殿的原因。 没有本命物能够拒绝修行者的命令。 然而接下来的发展,超出了宁缺的意料,因为桑桑除了脸色变得白了些,青袖微微颤抖了数瞬,没有任何别的变化。 她没有如他要求的那样昏迷,倒下,他也未能把她揽入怀中。 因为她是昊天,她不是普通的本命物,不是剑或符,也不是念珠,她是客观的规则,虽然要服从于本命的规则,但因为自身是近乎无限的存在,所以与她相关的规则,想要实现,需要更大的力量,正比如可以山崖上的巨石落下,也是服从规则,但最开始推动巨石时,需要难以想象的力量。 宁缺现在是人间有数的强者,他的念力很雄浑,但当他想要直接用意识控制昊天时,依然显得有些渺小而可笑。 桑桑没有笑,面无表情地看着宁缺。 宁缺发现体内的雪山气海被自己无法理解的规则瞬间锁死,然后逐渐崩溃,浩然气随夜风而散,他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桑桑缓缓松开手。 宁缺的手不再被温柔的水包融,身体忽然变轻,双脚渐渐离开地面,身体被夜风吹拂着,不受控制地向后方飘掠。 他像蒲公英的花絮般飘到光明神殿的上方,便被数十道无形的力量缚住,看上去就像是蛛网中央可怜的小爬虫。 无论如何挣扎,终究摆脱不了那些丝线,因为那些丝线都是规则,宁缺没有挣扎,看着身上缓缓淌落的血水,沉默不语。 桑桑负手走到下方,静静看着他,脸上和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明明是仰首在看,感觉却像是在俯瞰整个人间。 她只是看了他一眼,他便败了,因为她是昊天。但宁缺知道自己还没有完全失败,因为他还没有死,她依然还是他的本命。 宁缺开始思考怎样继续这场战斗,这场战斗没有任何先例,无论是小师叔还是夫子或是柳白的战斗都不一样,他没有可以学习的对象。 他的思考被迫中断,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剧痛。 他脚上的鞋片片碎裂,然后肌肤片片碎裂,鲜血带着血块,不停地剥落,就像是淋了无数天雨又被曝晒后的墙皮。 瞬息之间,他的脚便被无数细微的空间所割裂,无数血肉被切割成细小而规整的形状,不停向数十丈下方面的神殿地面落去,他的脚只剩下了白骨,上面涂抹着血水与肉屑,画面看着极其恐怖。 应该是做了刻意的延缓,空间切削的速度虽然快,但依然能够让宁缺清晰地看到这个恐怖的过程,最关键的是,他有足够的时间体会这种痛楚。 宁缺这辈子受过很多伤,在荒原上也曾经领受过马贼的刑罚,但他从来没有感觉过如此清晰而恐怖的痛苦。 他的嘴唇青白一片,黄豆般大小的汗珠渗出,向脚下的神殿地面落去,啪啪轻响声里,将那些血肉冲淡了些。 一道充满着威严的声音,在他的识海里不停回响,就像是数万面大鼓在同时敲击,又像是数万幢木楼在不停垮塌,这道声音有他无法理解的繁复音节,却也有异常清晰的意志体现:那就是臣服! (未完待续) 第六十七章 桑桑虐我千百遍(下) 宁缺的眉皱的极紧,脸甚至比站在下面的桑桑还要白,但他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因为他不想臣服于她。 桑桑站在神殿地面上,静静看着上方。 宁缺腿上的裤子变成碎布,然后他的腿上出现无数道细细的红线。 无形的刀不停地切割着,血肉如蝴蝶般离开他的身体,片刻后白骨渐现。 宁缺的脸色异常苍白,眉眼因为痛苦而不停地抽搐,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仿佛要说些什么。 桑桑有些满意。 血肉片在空中飘舞,双腿已成白骨,宁缺的目光掠过,落在桑桑身上,问道:“你不觉得挺像牡丹鱼?要不要去打碗酱油水来蘸着吃?” 桑桑不满意,于是他的咽喉处多了一道血线,声带被直接割断,他再也无法发出声音,说不出这样的话。 光明神殿里的无形力量继续肆虐,他身上的血肉片继续剥落,雪花般簌簌落下,森然的白骨渐现,血水都渐渐少了。 人间最恐怖的刑罚,无疑便是凌迟,今夜的宁缺,就像那些罪大恶极的犯人一般,承受着千刀万剐,最痛苦的折磨。 肉已然被剔尽,血已经流净,无尽的痛苦之下,他的意识就像身体那样血肉模糊,如果他能发出声音,神殿里必然回荡着令人耳酸的惨呼,但此时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神殿里死寂的令人极度不安。 宁缺的眼睛黯淡到了极点,就像是风中随时可能熄灭的烛火,又像是覆着青苔的旧墓夜间飘着的萤火,幽幽的很是瘆人。 如果换成普通人,此时早已死了,即便是修行过浩然气的他,也断然支撑不到这个时候,但桑桑不让他死,他便死不了。 活着,才能感受这种痛苦。 但他依然没有投降。 桑桑负着双手看着他,白皙的脸上没有丝毫情绪,细细的眉却不知何时蹙了起来,她没有想到他能撑到这个时候。 在她的人间记忆里,宁缺从来不是慷慨激昂之辈,更做不到平静赴死,他贪生怕死、好逸恶劳,从来没有什么道德的底限。 为何他直到此时依然不肯臣服于我? 桑桑有些惘然,发现原来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这个男人,或者说在自己离开的这些日子里,他的身上发生了一些什么变化。 光明神殿里夜风轻拂。 风很轻柔,比最温柔的情人的手还要温柔,落在宁缺身上,却给他带来了极度的痛苦,紧接着,他感到了难以抵御的寒意,冷的浑身轻轻颤抖起来,便是唇间吐出的气息都夹了一些霜花。 他此时身上已经没有一寸完好的肌肤,便是肉都已经快要被切削干净,夜风拂体,便是直接吹到他的骨头上,吹到薄膜包裹的腑脏上,如何不痛?如何不冷?都说寒意彻骨,谁能比此时的他更能体会这种感受? 宁缺忽然觉得身体奇痒无比,从发端到指尖再到腹部,每一处仿佛都有无数蚁虫在咬噬,他勉力睁开眼睛向身体望去,发现并不是桑桑寻找到新的有趣的刑罚方式,而是森森白骨上正在重新生出新肉。 那些痒便是白骨生肉时的感觉。 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白骨被血肉和肌肤重新包裹,甚至再也看不到一处伤口,光滑有若新生的婴儿。 这便是昊天展示的神迹?宁缺没有感到任何喜悦的情绪,因为他知道这不代表桑桑对自己生出了怜悯心,而意味着下一轮折磨的开始。 果不其然,温柔的夜风再次变得凌厉起来。 宁缺不再觉得痒和冷,他只剩下了一种感觉,那就是痛,新生的血肉再次被割离,恐怖的雨再次向神殿地面落下。 凌迟再次开始,他再一次被千刀万剐。 他的识海里不停回荡着那道威严的声音,那个声音要求他的臣服。 他用卑微的沉默表示反抗,骄傲的嘲讽表示不屑。 神殿外的星光,静静地看着这幕最残忍血腥的画面。 时间缓慢地流逝,这毫无疑问是宁缺此生最漫长的一个夜。 他不断被凌迟,不断被治愈,极致的痛苦,让他无比地渴求死亡,他这才明白,原来死亡真的不是最可怕的事情,但此时他已无法死去。 他的意识都因为痛苦而扭曲碎裂,渐渐模糊不清,隐约间想起那个削肉剔骨还父的孩子,那个一脚踩进沙漠便被削成鸡爪的英俊太监,想起魔宗山门里坐在尸骨山上的莲生,又想起另一个因为凌迟而出名的老太监。 他记得不清楚这些人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这些记忆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很多画面不停地掠过,却无法带给他安慰,反而让他愈发痛苦。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保持着最后的那点清明,那点倔犟,没有回应识海里那道充满神威的命令声。 他的额头已经被切开,稀清的像水般的血不停地淌落,他半眯着眼睛,透过血色的帘幕,看着地面上那个高胖的女子。 看着这个女子,他这辈子第一次生出如此强烈的恐惧,也正因为如此,他这辈子第一次生出如此强烈的愤怒。 他像濒死的野兽般盯着桑桑,痛苦地喘息,眼眸血红。 他无法说话,却能在意识里对她说话。 “我操。” 桑桑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静静地看着他。 他看着她说道:“我操你。” 桑桑依然没有什么反应。 他说道:“有本事你就杀死我,不然总有一天,你还是会被我压在身下,到时候我会像你今天这样,不停地操你。” 桑桑说道:“愚蠢的人类。” 她的声音在幽静的光明神殿里回荡,这是宁缺第一次听到她开口说话,不是在意识里开口说话,而是直接听到她的声音。 宁缺无声地笑了起来,嘶哑像是破了洞的风箱。 “你是昊天,却被我这样一个蝼蚁般的人类操过……昊天也不能跳出因果,你不能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就算你能把那层膜修好,把那段回忆抹去,也不能改变我操过你的事实,所以你生气了。” 他看着她说道:“你让我痛苦,我自然也要让你不爽,只要你不敢杀我,那么你终究将因为这件事情而不断愤怒。” 他满是血水的脸上,露出真挚的笑容,黯淡如冥火的眼眸里,满是坚定平静的情绪,看上去极为诡异,令人心悸。 桑桑说道:“你确实成功地激起了我的愤怒。” 宁缺忽然觉得自己的大腿间传来一阵凉意。 按道理来说,他此时的身体已然因为痛苦而麻木,应该感觉不到什么凉意才是,那么说明这道凉意不仅来自生理上,也来自于心理上。 宁缺艰难地低头望去,只见自己的双腿间血肉模糊一片,有个很重要的事物已经消失不见,然后他才感觉到难以承受的痛苦袭来。 这道痛苦太过猛烈,以至于他险些晕厥过去,小腹和大腿更是不停地抽搐,上面残留着的那些血肉片不停地摆荡,画面看着好生血腥。 …………隔了很长一段时间,宁缺才从痛苦里醒来,他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大腿间,才明白原来自己被阉了。 历史上被妻子割掉**的男人很多,大部分原有都是因为男人不忠,宁缺认为自己对桑桑的忠诚度很够,所以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而且意志力再如何强大的男人,忽然发现自己变成了太监,也会想要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幻觉,所以他沉默了很长时间。 “谋杀亲夫也就算了,哪怕你虐我千百遍,我也能待你如初恋,但你这样做,已经超出了我的承受极限,我很不高兴。” 他看着桑桑,非常认真说道。 在桑桑眼中,宁缺和那些愚蠢而卑贱的人类没有任何区别,尤其是当他试图用那些亵渎的说辞来激怒她时,更是如此。 “我应该早就明白,你的承受极限是什么,我很高兴能够让你不高兴,我也很想知道,你不高兴还能做什么。” 宁缺说道:“我重复过很多次,我会操你。” “操,是低级生命为了繁衍后代而进行的性行为,既然你试图让我始终记得曾经发生过的那次性行为,并且想要以后可能会发生性行为而威胁我,那么我便毁掉你的性·器,没有性·器,自然无法发生性行为。” 桑桑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 宁缺静静看着她,说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意淫这个词?” 话音落处,桑桑的神情骤然剧变。 因为她感觉到有一双手正在抚摸自己的身体。 那双手很淫亵,很放肆。 那双手并不是真的手,而是一道意念。 宁缺的目光落在她丰·满的胸脯上。 桑桑细眉紧蹙,觉得那双手探入自己的衣襟,正在揉弄自己的胸·部。 她知道这是为什么,却无法切断这种联系,因为这是本命的联系,宁缺的所思所想,都能具体呈现在她的意识里。 他和她的悲欢可以相通,**也可以相通。 她先前凌虐宁缺时,其实自己也在承受那种极端的痛苦,只不过她是无所不能的昊天,她能够承受人类无法承受的痛。 而当痛苦变成**时,她还能承受吗? 很多年前,宁缺从不能修行的废柴,正式踏上了修行的道路,在他寻找本命物的过程里,老笔斋小院里经常会响起桑桑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有时候还会哎哟叫唤两声,因为她总觉得少爷在挠自己的痒痒。 她是他的本命物,他的想法便会落在她的身上。 哪怕她现在是昊天,他无法完全控制她,但至少能够像当年那样摸她。 他想摸她,便能摸着她。 今夜在圣洁的光明神殿里,他开始不停地摸她。 不知道待会儿,她会不会开始不停地摸他。 (未完待续) 第六十八章 这种感觉 桑桑的身躯是神体,可以免疫人间几乎所有物理伤害,她的意识浩翰如宇宙,可以无视绝大多数精神伤害,所以柳白的剑伤不了她,宁缺的本命念也无法控制她,但这不代表她的身体和意识没有感觉。 坚可不摧的身体不代表无觉无识,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像余帘和唐这样的魔宗强者都是如此,宁缺的意识无法伤害她,却可以触动她,轻柔的风虽然吹不散湖面上结成的冰,却可以把莲花摇撼成柔美的画面。 意识有些不清的宁缺,完全凭借着本能,不停地用意念亲近着她,抚摸着她,随着目光轻移,似风一般钻进她的衣襟,涌进她的领口,轻轻地缭绕着她丰·满高大的身躯,做着最温柔的接触。 都说情人的手最温柔,宁缺的手便是他的意念,他便是最温柔的情人,拥有一双能令所有女子迷醉的双手。 他轻轻抚着她的颈,指尖滑过她的肩,在她的胸脯上轻轻画着圈,偶尔又离开,调皮地揉着她弹嫩的耳垂,最后悄悄落在她的臀上。 光明神殿里连一丝风都没有,桑桑的繁花青衣上连一丝皱纹都没有,但她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细微的恼人的秋风正在青衣里游走,那双无形的手正在不停地抚摸着自己的身体,显得那样放肆而可恶。 她的脸色变得异常雪白,目光变得异常寒冷,这是因为愤怒,但她的两颊上缘却悄悄出现了红晕,目光明亮的仿佛透明的宝石,将衣料绷的极紧的圆圆的大腿都微微颤抖起来,这是因为她都无法控制的反应。 那双手变得越来越放肆,在她神圣的身躯上不停地游走,无论再隐秘的地方,都无法逃脱那些手指的捻弄滑拨,那双手开始时一直是那样的温柔,偶尔却忽然变得暴虐起来,用力地拧弄着她的**和大腿内侧,虽然不可能伤害到她,就连青痕都无法留下,但却让她的反应变得越来越明显。 桑桑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这幕幕淫亵的画面愤怒到了极点,但即便她用规则把光明神殿里的天地气息全部驱散,让宁缺无法用意念触摸她的身体,她依然无法阻止自己清晰地感受到那只手的抚摸,因为他只要还能思想,或者说想象,她便能感知到他的想象,那些画面和感受是那样的真实。 她与他感同,所以便要身受。 意淫是一个极富历史文学意味的名词,并不一味直指淫亵之道,但在今夜之后,想必会多出一些宗教隐寓和更直接的解释。 宁缺的意淫没有随春梦醒来了无痕,也不像春风过后全无踪,而是真真切切地落在了实处,落在了他意淫的对象身上。 他在意识里不停地摸桑桑,桑桑便不停地被他摸,她的脸色越来越雪白,颊上却越来越绯红,她的眼神越来越寒冷,眼眸却越来越明亮,她的双腿紧紧的闭着,她的双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这种感觉有些温暖,有些麻痒,有些不安,有些心慌,有些宁静,有些烦躁,有些湿润,有些干渴,有些欢喜,有些恐惧。 对桑桑来说,这种感觉很怪异,有些陌生,但不是从未遇见过。在她的人间记忆里,以往被宁缺把小脚抱在怀里摸着睡觉时偶尔有过,最近的记忆则是发生在雪海畔那个木屋中,那夜虽然有些痛,但确实有。 她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人类往往喜欢把这种感觉赋予很多意义,披上很多件美丽的衣裳,比如爱情比如生命的渴望,事实上就是低级生物才会拥有的生理快·感,像人类这样的低级生物之所以无法摆脱这种生理快·感的诱·惑,那是因为他们需要这种生理快·感来帮助不断繁衍后代。 她是昊天,她不需要繁衍后代,她是高级的规则生命,她就算拥有近乎人类的身体,也不应该产生这种低级的生物快·感。 但此时她身体的感觉却是这样的清晰,这样的强烈,这说明夫子留在她体内的那段人间之力,在这些日子里依然在不停地改造着她的身体,她在人间的这些尘缘,依然在不停地纠缠,她变得越来越像普通的人类,无论情绪还是生理都是如此。 她的唇有些微干,她的颈间有着细微的汗,她的胸脯微微发胀,她的耳垂有些不安的痒,她的双腿之间有些湿润,她有些心慌又有些宁静,她发现自己有些欢喜所以开始烦燥不安,甚至开始恐惧起来。 在西陵教典里,最严重的罪孽便是亵渎昊天,那些罪行无外乎不过是祭祀时衣着不洁、口吐秽言。和这些相比,宁缺此时正在做的事情,才是真正的亵渎,昊天正在被人类亵玩,正在被当成人类亵玩。 昊天如何能够不愤怒? 她暴怒挥拂衣袖,光明神殿里微寒的秋风狂暴地肆虐而起,像无数根细锐的钢刺般,刺穿宁缺的骨头,刺进他的内脏。 血水四溅,宁缺奄奄一息,他睁着眼睛,意识模糊地看着桑桑默道:“如果你不想认输,那就杀了我,你不是说过,每次死亡都是久别重逢?那么就让我们一起死吧,不过就算去了神国,我也不会放过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濒临死亡的缘故,还是看到了在神国里可能发生的那些故事,他凄惨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够了!” 桑桑的声音像真正的雷鸣,回荡在光明神殿里。 从露台处漾进神殿的星光,被她这声断喝碎成无数碎絮,布幔下的金砖断成两截,神殿坚硬的石壁上出现了无数深刻的痕迹…… 西陵神殿夜空里的几抹流云被震的烟消云散,千里之外的宋国海面上卷起一道恐怖的风暴,海岸长堤上奇形怪状的柱石瞬间被淹没。 天子一怒便有万里流血,昊天一怒则是人间毁灭,但她不能让人间毁灭,她甚至不能把激怒她的那个人类杀死,于是她更加愤怒。 宁缺悬在神殿空中,不停滴着血,看上去就像是刚刚屠宰完的生猪,桑桑盯着他,眼眸里除了厌憎没有别的任何情绪。 她的人间记忆里有这个人很多的画面,她知道他是个怎样无耻的人,知道他有书院之耻的绰号,而且她身为昊天,俯瞰人间无数轮回,不知见过多少杀妻卖母的无耻之徒,知道人类无耻到了极限是怎样的令人恶心,但她依然没有想到,宁缺能够无耻到这种程度,哪怕已经被阉了,居然还有精神意淫自己! 宁缺清晰地感知到她意识里的厌恶情绪,自嘲地笑了笑,然后他看着她严肃地解释说道:“这是一场战争,我会不择手段。” 他的声带已经被割断,他的声音等于是用肺叶强行挤压出来的,再加上痛苦导致的喘息声,非常沙哑难听,而且模糊不清,就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磨擦,每说一个字都要带出一蓬血沫,真可谓是字字皆是血。 他坚持做这个解释,是因为他要告诉她,这是他的态度,无论是凌迟还是更恐怖的惩罚,都不可能让他在这场战争中投降。 桑桑看着他的眼睛,在意识里开始对话。 “提出你的条件。” “跟我走。” “去哪里?” “只要不在西陵神殿便好。” “为何?” “因为除了这里,世间便是人间,老师没有做完的事情,我这个当学生的自然要帮着做完,你本来就是我的女人,我当然想把你变成真正的人,跟我走吧,不要忘了成亲之后,我们还没有度过蜜月。” “你以为这样就能威胁我?” “如何?难道你还能一直跳着走?” 宁缺的回答有些莫名其妙,桑桑却能听懂,很多年前在渭城的时候,宁缺说起过他的那个世界有种叫电影的东西。 她醒来,负手向露台走去。 宁缺注意到繁华青衣内那具丰·满的身躯有些微微颤抖,知道今夜的这场战斗,自己总算撑了下来。 “你先把我的伤治好,血流多了总是要死的,我死了你连寡妇都当不成,必然是要给我陪葬的,可不能不小心。” 他看着她有些孤单的背影,默默说道。 此时晨光渐至,露台上可以看到远山峻岭。 她站在露台上,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你以为你赢了?” 在宁缺看来,既然她不敢杀自己,那么这场战争,自己便永远处于不败之地,只要能够不死,那么便不会有真正的失败,这不是书院的哲学,而是他和她在岷山在荒原上学到的道理。 晨光落在桑桑的脸上,雪白与红晕是那样的清晰,像极了山腰间的桃花,普通的眉眼竟显得那样的美丽与迷人。 这一夜对于宁缺来说很漫长,对于她来说也很漫长,她同样承受了很多痛苦,为了不让宁缺死去还消耗了很多神力。 她的眉眼有些疲惫,她挥了挥手,便有一块青石自侧方的山峰间飞来,飞入光明神殿之中,直接砸到宁缺的身上。 宁缺被砸昏过去。 她虽然暂时还不能杀他,但她可以打昏他,昏迷中的人类,哪怕再如何大胆放肆无耻,想来都没有办法进行意淫,当然,她虽然是昊天,也没有办法让一个昏迷中的人类体会绝望与痛苦,这便是平手。 这场战争没有失败者,也没有胜利者。 这场战争必然还要持续下去,谁也不知道要持续多长时间,有可能天长地久,直至海枯石烂,或者白头偕老。 (未完待续) 第六十九章 辗转反侧 宁缺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冰冷而坚硬的石床上,除了那道栅栏,墙壁和桌椅竟也是石头做的。他觉得这个房间的布置有些眼熟,看到那道极小的石窗后才想起来,这里应该就是桃山绝壁里的幽阁,自己曾经在石窗那头向里面看过,现在陈皮皮已经逃走,囚徒却换成了自己。 通过感知,他确认自己的雪山气海已经被桑桑用无法理解的手段锁死,此时的自己比普通人都不如,根本没有可能越狱逃走,于是他不再去看那道看似单薄的木栅栏,看着石窗外的狭小天空长时间沉默。 他这时候很疲惫,心神处于崩溃的边缘,最需要的便是休息,但他却没有办法入睡,因为身体虽然看上去是完好的,但在光明神殿里遭受过的那些凌迟的痛苦,却依然清晰地停留在他的身体里。 他的双臂搁在石床上,不敢有任何动作,饶是如此,依然痛的微微颤抖,与石床接触的背殿处,更是如火灼般的痛苦。 痛苦让他无法休息,那么时间只好用来思考,遗憾的是,思考的结果也无法令他感到丝毫安慰。 在书院的计划里,他首先应该战胜桑桑或者说控制桑桑,然后把她带离西陵神殿,回到长安城,因为只有她才能真正的修复惊神阵。 来桃山之前,他便知道这场与昊天的战争非常难打,却没有想到会困难到这种程度,痛苦到这种程度,竟连第一步都没有办法完成。 这不代表书院的计划有问题,桃山前坪那场盛大的天启,已经证明在人间只有宁缺能够有机会战胜昊天。 问题在于,对于这场天人之间的战争,没有任何人有经验,宁缺和师兄师姐们在书院布置筹划数月时间,推算出了各种细节,却没有算到昊天和人类之间的层级相差太大,大到本命联系都无法进行完全地控制。 好在书院也没有失败,宁缺只要还活着,便有绝路里求胜利的机会,这场天人之战争进入了战略相持期,便要看谁能先找到破局的方法。 宁缺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长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确定没有人会来审问自己后,他闭上眼睛,开始回忆在光明神殿那漫长一夜里发生的故事,那些血腥而残忍的画面,没有放过任何细节。 那个夜晚他遭受了非人的折磨,即便想一想也会觉得身心俱寒,但他依然坚持回忆,不是因为他有受虐的倾向,而是因为他想学习。 桑桑落在他身上的那些无形利刃,都是最基本的空间规则运用,她对他的每次伤害,其实都是一次珍贵的教育。 宁缺掌握的神符,无论是二字符还是乂字符,都是走的空间范畴,能够亲自从昊天处学习空间规则的机会,他不想错过。 他的身上还残留着那些切割的余痛,他的意识还有些恍惚,但他闭着眼睛,开始不断地回忆,不断地学习——从不放过任何学习的机会,能够从失败和痛苦里找到提升自己的可能,这便是他真正强大的地方。 他闭着眼睛不断地回忆着当时的感受,回忆着自己用血肉和痛苦记忆下来的那些空间切割规律,手指在石床上轻轻颤抖,像是无意识的抖动,实际上却是在不停地模写着符文。 宁缺在石床上躺了很长时间,石窗外的天色都黯淡了下来,中途有人送来清水和简单的食物,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腹中响起的漉漉声,把他从沉思中唤醒,他看着幽静的囚室,再次在意识里构建了一番,确认自己的二字符和乂字符的威力都有所增强,眼眸微微明亮,唇角微扬,露出满意的笑容,心想受苦受难也不是全无好处。 他艰难地坐起身来,扶着石床站起,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都觉得身上的肉仿佛要再次裂开,痛的腿都有些打晃。 他走到石桌前,沉默地开始吃饭,他不知道这场战争要持续多长时间,那么首先必须得保证自己活下去,而且必须活的有力气。 哪怕是意淫这种事情,也是需要力气的。 碗里的饭是白米饭,上面铺着青菜与豆腐,看不到什么油花,他却不觉得难吃,细嚼慢咽,仿佛是老师当年带自己吃的最好吃的饭菜。 满满一碗饭菜,尽数进入他的腹内,饥饿不再之余,精力复生,他甚至觉得就连身上的那些痛楚残留都变得轻了很多。 饭后自然要饮些清水,宁缺端起那碗清水,举至唇边,正待喝时,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脸色骤然间变得苍白起来。 痛楚再次袭来,甚至比先前更加强烈。 他用微微颤抖的手,缓慢地把水碗放回石桌上,艰难地扶着桌面站起身,挪到囚室角落里的马桶前。 马桶里很干净,只有浅浅的一层清水,就像是一面镜子。 他站在马桶前,看着水面反映出来的那张憔悴的脸,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没有解开裤腰带小解,他什么都没有做,就这样怔怔站了很久后,挪着艰难地步伐,退回到石床边,缓缓坐下。 当他的臀与冰冷的石床接触的那一瞬间,他的脸骤然变得有些扭曲,双腿间涌出的极端痛楚,甚至让他险些昏厥过去。 他痛苦地喘息着,直到过了很长时间,才终于适应了这种痛苦,变得稍平静了些,胸膛却还在不停地起伏,因为恐惧,也因为愤怒。 自己的身体,不用解开裤腰带,也能清楚发生了什么变化,他低头看着双腿间,有些惘然说道:“能重新长出来吧?” 稍一停顿后,他加重语气说道:“必须重新长出来。” 覆水难收,断发难续,破镜难圆,终究只是难,不是不可能,只是现在决定这件事情的不是他,而是光明神殿里的她。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后,忽然觉得这件事情很好笑,于是他笑了起来,然而片刻后,他脸上的笑容便变得很惨淡,因为这件事情真的不好笑。 光明神殿里的她没有人类的情绪,对他没有任何怜悯,因为她是昊天,而不是桑桑,唯有此时双腿间的痛,让他相信自己还能一丝胜机,只是这丝胜机是那样的痛苦,那样的不堪,那样的凄惨,没有男人愿意承受这种代价。 既然已经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那么总要收得一些回报。 宁缺望向石窗外的夜,回想着当时的那些痛苦,识海里渐渐有灵光浮现,想象中的符意竟有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神圣美感。 对他的修行来说,此时是关键的时间点,如果能够让他领悟昊天对空间基本规则的运用,他便能在写出人字符的道路上向前迈一大步。 昊天既然断了他的人道,他便只能自己把这个字写出来。 就在此时,石窗处忽然有雾涌入。 宁缺眼瞳微缩。他曾经夜探幽阁,知道绝壁间的云雾里有西陵神殿无数年来无数强者不甘的冤念,即便是全盛时期的他也无法抵抗,必须依靠月光,更何况此时他的雪山气海被锁,已经变成了废人。 这些夜雾所带来的伤害是其次,关键是这时他正在静思符道,如果错过这次机会,谁也不知道下次契机会出现在何时。 他当然清楚,这必然是她感知到幽阁里的变化,然后施出的手段,不然那些夜雾也没有可能进入到囚室里。 “你已经把我整成这样了,你还要哪样!” 宁缺看着峰顶光明神殿的方向,愤怒地大声喊道:“你要再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我就死给你看!我拖着你一起死!” 怒喝的同时,他对着峰顶比出了一根中指。 他知道桑桑明白这根中指代表什么。 他现在也只剩下中指了。 但他忘了,桑桑对他的了解并不局限于此,她更明白,不到最后关头,他是绝然不会去死的,至少一根手指头不足以让他自杀。 于是风起于囚室,夜雾微散,宁缺的中指断落。 紧接着,他的身体上出现了无数道细细的红线,残忍而血腥的凌迟画面,再一次上演,宁缺对此只能以惨淡的笑容表示无奈。 难以言喻的痛楚,不停地折磨着他,直至夜深,他的意识渐渐涣散,便是最后的那点清明都蒙上了雾霭,变得模糊起来。 昊天的意志是那样的强大而不容拒绝,他正在向着臣服的深渊坠去,不知道是不是本能里的躲避,而是太过痛苦的原因,他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抱着桑桑在睡觉,抚摸着她白莲花般的小脚,抚摸着她丰软腻滑的身躯,指尖触着的湿意越来越浓。 在囚室里,他躺在石床上辗转反侧,痛苦地无法入睡,又无法从这个梦里醒来,垂在床边的手指间全部是血。 在幽阁千丈之上的桃山峰顶,光明神殿里的桑桑也做了一个梦,一个春光烂漫美好却恼人的梦,在梦里她很愤怒。 在神殿里,她躺在地面上辗转反侧,闭着眼睛,睫毛微颤,大腿绷的紧极,鼻息渐沉,身上的繁花青衣仿佛随时会裂开。 梦里的宁缺依然痛苦,他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他从她的身下爬起,看到了她的脸,不是那张漠然的脸,而是那张青涩的脸,有些微黑,很是熟悉。 她睁着明亮的柳叶眼,好奇地看着他。 他的心情忽然变得非常宁静,忘了身上的痛苦,缓缓低头,亲在她的唇上——吻下来,于是活出去。 (未完待续) 第七十章 那些你们所不能了解的事 这是一个很诡异的梦,宁缺沉醉在男欢女爱所带来的愉悦里,同时却感受着剐肉剔骨的恐怖痛苦,两种截然不同、完全相反的感觉,让他的心神似要撕裂成两半,险些便在那道神威之前选择了臣服。 幸运的是在这个关键时刻,他看见了桑桑的脸,那张旧时面容、青稚容颜让他获得了真正的宁静,他吻下去于是便活出来,从那个香艳又恐怖的恶梦里活了出来,发现自己还躺在冰冷的石床上,浑身是汗。 他明白这场梦是自己的意识与桑桑意识交锋的结果,想到险些被降服,不由心生余悸。他握紧拳头,手臂上的肌肉拉伸,顿时生出一股强烈的痛楚和不适应感,确认梦里发生的事情,果然是真的,自己又被凌迟了一遍。 幽静的囚室外忽然响起脚步声,宁缺向栅栏外望去,发现此次来送食水的人不是前次那个装聋作哑的裁决司执事,而是位熟人。 那人年纪不大,神态宁柔,容颜清俊,穿着身寻常的道衣,腋下夹着把黄油纸伞,正是大唐前任国师李青山之徒何明池。 何明池在李青山死后,第七十章那些你们所不能了解的事接掌了大唐天枢处,却没有人知道他是西陵神殿藏在长安城里最重要的那个人,他直接领受观主和掌教的命令,做成了道门整整千年都没有做到的事情——利用昊天在长安城里留下的影子,成功地破坏了惊神阵,而让长安城陷入血火的那夜动乱,更是此人的直接手笔。 这场举世伐唐之战,真正对唐国带来最大伤害的便是何明池,在唐国必杀的报复名单中,他毫无疑问也排在首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在战后掌教把他遣往了南方,直到光明祭才让他回到桃山。 宁缺看着栅栏外的他,眼神平静,看不出一丝怒意,但这种绝对的平静,才真正表明了他的态度,因为只有看死人时才会这样平静。 从南门观的道系来论,何明池应该算是他的师兄,但在他的眼里,何明池已经是个死人,在所有唐人的眼里,何明池都只能是死人。 何明池推开栅栏,走进囚室,将食盒里的饭菜清水摆到石桌上,然后轻轻掀起道衣前襟,在石椅上坐下,望向石床上的宁缺。 和宁缺平静无情绪的眼神不同,他眼眸里的情绪很复杂,有些羡慕、有些嫉妒、有些畏惧、有些同情,有些佩服。 何明池在长安城里,腋下总是夹着把黄油纸伞,微躬着身子行走在皇城和南门观之间,和宁缺比起来是那样的低调,丝毫不引人注意。 现在宁缺自然清楚,这只不过是他的刻意扮演出来的表象,他在昊天道门里的地位,只怕要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不然观主和掌教不可能把那么重要的任务交付给他,他也不可能有资格进入幽阁来看自己。如果说隆庆是西陵神殿阳光下的煌煌美神子,何明池便是隐藏在西陵神殿阴影里的那个相对者。 此人城府极深,修行境界只怕早已超越洞玄上境,哪怕经历长安之乱,唐国依然没有人知道此人究竟有没有知天命,当然,现在宁缺已经变成一个废人,何明池的真实境界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宁缺只是觉得有些遗憾,当日在桃山前坪承受天启,箭指四方,举世无敌之时,他曾经寻找过何明池的踪影,但不知道此人是对危险有超乎想象的预判能力,还是幸运到了极点,竟提前离开了掌教的神辇,不知躲去了何处。 何明池没有说话,宁缺自然也不会说话,他没有和这个人说话的兴趣,于是囚室里的安静一直持续,直到一声极轻的声音响起。 一滴水从黄油纸伞前端落在了地面上。 宁缺望向石窗,发现只能看到灰濛濛的天空,看不到落雨。 何明池说道:“外面下雨了,可惜你在这里却看不到。” 宁缺说道:“不能被雨淋,怎么看也不能算是坏事。” 何明池说道:“如果永远都淋不到雨,怎么看也不能算是好事。” “你不可能是来问我事情,因为那些事情就算是观主和熊初墨都没有资格问,你更没有资格,那你来能做什么?看看我被囚禁的模样从而获得某种快·感?看不到落雨算是其中一环?可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在嫉妒我?” 宁缺看着石窗说道,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 何明池沉默了片刻,说道:“我确实很嫉妒你。” 宁缺望向他说道:“像我这样的人物,有一万种被人嫉妒的原因,人太优秀那便没有办法,你不用因此而觉得自卑。” 何明池自嘲一笑,说道:“身陷囹圄,这辈子都不可能活着离开桃山,却依然如此自信骄傲,在这方面我确实不如你。” 宁缺说道:“在所有方面你都不如我,这不需要怀疑。” 何明池说道:“那是你自己的看法,不代表我的意见,不错,我确实很嫉妒你,因为我想不明白,昊天为什么让你活着。” 宁缺看到他恬静眼眸深处的那抹惘然与虔诚,便明白了其中那些微妙的缘由,说道:“你的层次和这些事情相差太远。” 何明池说道:“在长安城里,我追随着昊天的影子行走,在她的意志召唤下,破坏了惊神阵,我是这个世界上离她最近的凡人。” 宁缺说道:“没有人能比我离她更近。” 何明池说道:“是的,所以我嫉妒你。” 宁缺说道:“嫉妒容易令人发狂,或者你可以尝试杀死我。” 何明池沉默片刻后说道:“没有人能违背昊天的意志。” 宁缺说道:“我老师做过,小师叔做过,我也做了很多次。” 何明池说道:“所以夫子和轲先生都死了。” 宁缺说道:“但我还活着。” 何明池说道:“是的。” 宁缺说道:“我活着,便能证明昊天不能无所不能。” 何明池说道:“是的。” 宁缺说道:“所以你很想杀死我。” 谈话最终还是被他带回了那个关键的点,因为他非常清楚,自己在何明池这样虔诚的道门信徒心中是怎样亵渎的存在。 何明池沉默不语站起身来,把黄油纸伞重新夹回腋下。 宁缺提醒道:“伞是湿的,腋下打湿看着不雅,容易让人猜测你有狐臭。同样的道理,如果你想杀我,就不要对我有杀意,不然很难成功。” 何明池把黄油纸伞握到手中,看着脚前地面上的水渍,有些不解问道:“为什么我觉得你似乎真的很想被我杀死?”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这依然是你不能了解的事。” 他如果死了,桑桑便会死去,书院和唐国便能获得这场战争的胜利,老师在天上的胜机便会大很多,人间便有希望,而连续被凌迟的痛苦折磨,他早已经濒临崩溃,他有很多去死的理由。 但他不想自杀不想桑桑死,因为害怕因为不舍,于是他希望被人杀死,那样他便能和桑桑一起去死,至少,那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事。 何明池不理解他的意思,却感受到了强烈的羞辱,反嘲说道:“现在你再没有杀死我的可能,会不会觉得有些遗憾?” 宁缺说道:“曾经遗憾过但现在不会。因为我忽然发现,现在虽然已经是个废人,依然有无数种方法能够杀死你,用更准确的语言来描述,如果我要离开桃山或者人间,首先会杀死你,也就是说你已经活不了几天了。” 何明池依然听不懂他的话,但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内心深处有一道寒意涌起,他问道:“你怎么能杀死我?” 宁缺看着他说道:“如果昊天要你死,你还能活几时?” …………何明池把幽阁里的对话复述了一遍,一个字都没有漏。 “虽然你在长安城里替道门立下大功,但像今天这样的事情,如果再次发生,那么我只能将你挫骨扬灰。” 掌教看着跪在石阶下的何明池说道。 他在幔纱里的身影很高大,虽然光明祭后,所有人都知道他只是个瘦矮的道人,在神殿他依然光芒万丈,没有任何人敢质疑。 此时他是在训斥何明池,但他的声音却是那样的谦卑,因为他知道如果光明神殿那位愿意听,便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何明池说道:“我不明白昊天为什么不处死宁缺。” 他知道昊天便在桃山之上,他知道昊天无所不知,但他依然提出了自己的质疑,这不代表他失去了敬畏,而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是在为道门着想,自己的虔诚一定能够得到昊天的理解。 包括他在内,西陵神殿有很多人都不理解,为什么宁缺始终没有被处死,要知道此人一死,惊神阵便失去了主人,再请动那两位前辈出手杀死书院里的几位先生,长安立破,唐国和书院必将毁灭。 掌教微微蹙眉,不悦斥道:“昊天的意志,岂是我们这些庸碌的凡人所能理解?你没有资格思考这些事情。” 何明池低头沉默了很长时间,他忽然觉得,就像宁缺想要被人杀死那样,昊天或者此时也需要自己的帮助,然而这种想法实在是太过不敬,稍一动念,他便心生极大惶恐,汗出如浆不能自已。 为了驱散这种恐慌,他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禀报道:“听闻裁决神座这些天的心情有些不好,偶有远望光明神殿之举。” (未完待续) 第七十一章 三件小事之一 帷幕后,掌教沉默不语。他的断手已经被昊天治好,宁缺用元十三箭射伤的肩头不知为何却没有得到医治,就像他对何明池说的那样,如今的西陵神殿有很多难以理解的事,也包括裁决神殿最近的沉寂。 在光明祭上,裁决神座叶红鱼的表现受到了很多人的质疑,尤其是那些自南海归来的光明大神官传人,但她的身份地位尊贵,即便他是神殿掌教,也不可能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对她做出惩罚。 但何明池此时说的话,让他变得更加警惕起来,因为很多年前的一些旧事,也因为何明池说她偶有远望光明神殿之举。 光明神殿便在桃山之上,随意便能望到,叶红鱼是裁决大神官,若是往常,莫要说远望,即便走到光明神殿前仔细打量又如何? 然而光明神殿,早已不是当初。 自春时满山桃花复苏,万年长灯熄灭以后,光明神殿便成为了桃山上的禁地,仿佛与世隔绝一般,没有任何人敢于窥视。 随着昊天在光明祭上数次显露神迹,曾经藏诸信徒心底的猜测变成了事实,自然更没有人敢对光明神殿有丝毫不敬,不要说窥视,根本没有人敢谈论神殿里住着何人,就连猜想都变成了禁忌。 南海一脉的神官,被暂时安排居住在天谕神殿里,**海等人回到桃山,本是想与掌教争夺道门大权,但现在他们什么都不敢做,每天对着光明神殿遥拜,虔诚地祈祷,只希望能够有得见天颜的那一刻。 在这等情况下,叶红鱼远望光明神殿,自然会让人有些不解与警惕——她究竟在望什么,难道她还敢窥探神殿里的那位? 裁决神殿深处,叶红鱼坐在墨玉神座上沉默不语,美丽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冷漠而令人心悸,这些天她绝大多数时间都坐在神座之上,对于裁决司下属们的禀报没有任何回应,甚至仿佛失去了思想的能力。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一直在思考某个画面——光明祭时,宁缺一箭射毁了掌教所在的神辇,那个矮瘦的老道人看着是那般的可笑。 因为那个画面,她这些天辗转反侧,难以安睡,思绪万千,无法宁静,正如何明池所言,她的心情自然不可能好起来,至于她偶尔会望向光明神殿,是因为宁缺被关在幽阁的消息,自然无法瞒过她这个裁决大神官,她很想知道神殿那位究竟会怎样处理宁缺,而这将会影响到她对某件事情的想法。 与桃山相同,整个西陵神国的气氛都显得非常肃杀紧张。 因为书院的关系,光明祭进行的非常不顺利,祭品逃离,西陵神殿死伤惨重,因为柳白身死的缘故,剑阁正式与道门决裂,最后只能草草结束,甚至可以说是惨淡收场,很多预备好的庆典仪式都没有举行。 但很多人都没有离开西陵神国,来自诸国的君王因为政务的缘故,在桃山前坪虔诚叩首,然后不舍离去,使团却留了下来,同时留下来的还有原本预备参加庆典的舞团乐师,还有数万名信徒。 昊天在人间,现在可能正在西陵神殿里,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些虔诚的信徒怎么可能离开西陵,哪怕是刀斧加身,也不可能让他们挪动位置,于是桃山前坪以及周遭的村镇里依然住满了人,只是没有任何人敢于喧闹。 唐国没有派遣使团参加光明祭,来到西陵神国的是没有官方身份的红袖招舞团,事实上如果不是西陵神殿坚持把这一条写进和约,唐国朝廷便是连红袖招都不会派来,因为谁都知道,唐人在这里的待遇不可能太好。 红袖招原定在光明祭结束后表演歌舞,陈皮皮被书院救走,庆祝的歌舞自然无法进行,事后她们准备离开桃山,却被西陵神殿强行留了下来。 这是唐国与西陵之间的战争,书院破坏了光明祭,她们却被强行留下,这件事情怎么看都透着份压抑和凶险。 红袖招的姑娘们住在山前某座小镇里,宅院普通,外面有不少神殿骑兵把守,姑娘们自然害怕,不知何时厄运便会降临。 现在红袖招歌舞团的主事是小草,当年曾经幼稚可爱的小姑娘,如今早已成熟起来,年龄依然不大,处事却已然颇有大将之风。 在神殿方面流露出不允许她们返回长安的意图后,她在第一时间内便通过相关渠道把这个消息传回了长安城,就在前日,唐国朝廷方面的交涉文书已然抵达,也正因为如此,西陵神殿才没有对红袖招做出更过分的举动。 但小草知道,朝廷的文书只能暂时缓解当前的局面,并不能真的把红袖招的姑娘们带回长安,而如果再在这样充满敌意和危险的环境中呆下去,她很担心已经快要精神崩溃的姑娘们还能再撑几天。 “神官大人,我想得到一个确切的回复。” 小草看着身前的西陵神官说道,语气平静而坚定:“如果神殿方面不让我们离开西陵,我需要理由,大唐朝廷也需要理由。” 那名西陵神官眯着眼睛看了她一眼,说道:“姑娘这是在威胁神殿?” 小草微微低头说道:“不敢,只是神殿也要讲道理。” 西陵神官冷笑两声,心想光明祭被你们唐人弄成现在这等结局,神殿颜面无光至极,你们居然还有脸要神殿讲道理? “前些日子我便说过,你们既然是来献舞的,怎么能走?” 小草说道:“如果要看献舞,我们随时可以,究竟何时?” 神官皱眉不悦道:“神殿令尔等献舞,此乃无上之荣幸,耐心等着吩咐便是,哪里来的这么多问题?当心治你们不敬之罪。” 小草胸口微微起伏,强行压抑住心头的怒意,说道:“便是献舞,也需要时间准备,还请神官大人告知日期。” 神官神情漠然说道:“我不知。” 小草问道:“那谁能知晓?” 神官看着她嘲讽说道:“我亦不知。” 小草平静说道:“我想求见掌教大人,想来他老人家必然知道。” “你是什么身份,居然想见掌教?”神官厉声斥道。 小草神色不变,说道:“那我想求见裁决神座。” 神官看着小草嘲弄说道:“到现在,你们这些执拗的唐人还不肯接受现实?明着告诉你,除非死,你们这辈子都不要想再跨出这道门槛。” 唐国朝廷的文书没能让西陵神殿放红袖招回长安,从那一刻起,小草便知道等待自己和那些姑娘们的结局必然极为凄惨,即便朝廷愿意为了自己这些普通的女子与西陵神殿再启战端,也无法改变自己等人必死的结局。 红袖招的姑娘们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平时从来无人说起这些事情,大家心里总抱着万一的侥幸,直至此时被这名神官说破,小草的神情微黯,宅院后方的屋舍里隐隐传出饮泣的声音。 那名西陵神官很满意听到的哭泣声,正准备再说几句什么,让这些唐女更加痛苦之时,院门忽然被人推开。 他转身望向那几名西陵神卫,问道:“何事?” 一名西陵神卫说道:“有大人要召见红袖招诸女。” 那名神官有些不悦地蹙起眉来,寒声说道:“哪座殿里的大人?我奉掌教大人之命亲自看管这些唐女,谁都不能见。” 那名西陵神卫厉声斥道:“你什么身份,居然想打探这等事情!” 小草在旁听着这话,不免觉得有些解气,却更是好奇警惕于,究竟是谁居然敢不理会掌教的命令,莫非真是与宁缺有旧的裁决神座? 那名神官被气的浑身发抖,看着众人怒骂道:“好大的胆子,居然连掌教大人都不放在眼里,你们想死吗?” “光明神殿要见的人,谁敢拦着?” 一道极稚嫩的声音响起,西陵神卫分开,露出一名白衣女童。 神官看着这名白衣女童,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情,顿时觉得身体里所有的气力全部被抽空,瘫软到地上,再也无法爬起。 白衣女童看都没有看此人一眼,走到庭间,看着那些纷纷从房舍里走出来的盛妆女子,微微蹙眉,然后问道:“谁是小草?” 小草深深吸了一口气,向前走了一步,恭谨说道:“我就是。” 光明祭前,红袖招诸人便被软禁在这间简陋的宅院里,她并不知道这些天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光明神殿现在对于昊天道门来说意味着什么,不知道这名白衣女童的来历,但通过那名神官的反应,她知道这名白衣女童在西陵神殿的地位必然非同小可,那么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她都必须把握住。 白衣女童看着小草,不解主人为什么要专门召见这个唐女,要知道到现在为止,没有人能够走进光明神殿,就连掌教都不行。 小草随白衣女童走进马车,离开了小镇。 红袖招的姑娘们涌到门畔,看着渐渐消失的马车,眉眼间满是担忧的神情,不知道小草会在光明神殿遇见什么。 直到此时,那名西陵神官才从极度的惊恐中醒了过来,他浑浑噩噩、失魂落魄般离开了小院,当天夜里便在家中上吊自杀。 (未完待续) 第七十二章 三件小事之二 春天之后,便再没有人进过光明神殿,包括掌教大人在内,所以当崖坪间那些神态恭谨的神官执事们,看见小草被白衣女童带入神殿后,不由流露出震惊的神情,他们无法理解看到这幕画面。 小草自己也不理解发生在身上的这些遭遇,她知道光明神殿已经有很多年都没有主人,那么是谁要见自己? 白衣女童把她带进神殿后,便悄然退去,她看着空旷而宏伟的神殿,觉得自己好生渺小,下意识里跪在了那张软垫之上。 神殿的深处有帷幕,帷后看不到人的影子,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安静的令人心悸,她低着头,不安地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时间缓慢地流逝,她不知道跪等了多长时间,膝头早已酸痛不堪,但她却不敢站起来,心情变得越来越紧张。 她忽然看到了一匹大黑马。 小草的眼中流露出欣喜的神情,因为她认得大黑马,知道是宁缺的座骑,她正准备与黑马打个招呼,却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 她在长安城里曾经有个好朋友,那个朋友和她的年龄差不多大,黑黑的,瘦瘦小小的,她们曾经互送过好些不值钱的小礼物,她教那个朋友怎样涂脂抹粉,怎样勾引她家那个好色的男主人。 后来她的那个好朋友遇到了很多事情,变成了大学士家的小姐,甚至听说成了光明大神官的传人,但偶尔相遇时,她还是那个她。 小草震惊无比,情绪有些惘然无措,捂着胸口坐到了软垫上,不敢相信自己的推论,然而她却知道,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别的解释。 光明神殿里有风渐起,掀起帷幕一角,却没有她熟悉的故人,她只隐约看到在露台上站着位极高大的姑娘。 是桑桑吗? 小草站起身来,看着那个身影想要喊,却不敢喊,不管她现在是光明神殿的主人,还是西陵神殿别的什么大人物,都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不起眼的朋友了。 “我赐你以永生。” 一道极为威严的声音在光明神殿里回荡不停。 小草不知道这道声音是不是来自露台畔那道身影,她怔怔地看着那道把世界分成两半的帷幕,悬在裙侧的双拳微微握紧。 先前消失的白衣女童再次出现,把她带出了光明神殿。 走进光明神殿,小草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她没有遇到折磨刑罚,没有见到故人,没有叩拜昊天,就这样离开。 所有的一切,仿佛只是为了让她听到那句话——我赐你以永生。 小草离开光明神殿回到了小镇上,红袖招的姑娘们不安地打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什么都没有来得及说,神殿派出了数十名骑兵,把红袖招的歌舞团礼送出了西陵神国,甚至一直把她们送到了青峡南方。 回到长安城后,小草依然觉得这趟西陵之行像是在做梦,尤其是在光明神殿里等待的那段时间,真的很像是梦境,没有任何真实的成分,直到很多年后她才知道,自己得到的神赐意味着什么。 …………在桃山上,掌教所在的昊天神殿向来位置最高,但如今在人们的眼中,那座幽静的光明神殿,才是真正的高不可攀。 没有人敢违背光明神殿的意志,掌教也不敢,只是自开春以来,光明神殿始终沉默,直到最近才颁布了几道诰令。 光明神殿的第一道诰令便是礼送红袖招回长安,这道诰令令神殿众人有些不解,在掌教等知道内情的人眼中,原因却很简单,昊天当年于红尘静养之时,曾经受过凡人某些恩惠,这只是还情罢了。 但光明神殿颁下的第二道诰令,则令掌教都感到震惊不解,那位白衣女童面无表情要求神殿立即停止对陈皮皮和唐小棠的追缉。 光明祭上,唐小棠硬闯桃山带着陈皮皮逃走,对于西陵神殿来说,这是莫大的羞辱,自然要让他们付出极大的代价才是。 当日后,神殿强者尽出四处搜捕,清河郡通往长安的路上更是布下了重重陷井,掌教坚信,既然在酒徒和屠夫的压力下,书院后山那些真正的强者不敢出手,那么陈皮皮和唐小棠迟早会被神殿抓住,然后被凌迟处死。 在这种时候,那名白衣女童要求神殿立即停止搜捕……昊天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掌教的情绪有些惘然,却不敢对此有任何质疑。 …………对西陵神殿来说,红袖招毫无无伤地离开,虽然很令人愤怒不悦,终究只是一件小事,停止追杀陈皮皮和唐小棠,则是真正的大事。 对桑桑来说,这些都是小事,因为对于昊天而言,人间的事情都是小事,她做这些决定无关任何人类的情感,而是基于天算。 光明祭的目的是重新打开昊天神国的大门,同时替她斩断遗落在人间的段段尘缘,所以她让陈皮皮做祭品,同时要求唐国把红袖招送来西陵神国。在她原先的安排中,只待一场熊熊圣火过后,陈皮皮和唐小棠便会死亡,小草也会死亡,那么她留在人间的尘缘,便能斩断大部分。 遗憾的是宁缺出现了,他用那场盛大的天启向她证明,尘缘是斩不断的,于是她经过思考之后,决定换一种解决的方法。 如果尘缘是情,那么她以命还情,她赐小草以永生,她让陈皮皮和唐小棠多出一次生命,她以为这样便能断开自己与人间之间的羁绊。 …………宁缺并不知道这些事情,正如何明池那日所说,他现在只能看到石窗外的落叶和雨云,却没有办法淋雨。 他现在是幽阁最重要的囚徒,但他并不在意,如果没有来到桃山,他也只是个长安城的囚徒,反正都是被囚禁,囚在何处并不重要。 他在意的还是这场与桑桑之间的战争,他躺在石床上继续做梦,香艳的梦,恐怖的梦,与那个时腴时瘦的女子在梦中不停地搏斗,享受着生命最极致的痛苦与欢愉,他时常吻她,偶尔咬她,感知着她的丰软腻滑,感知着千刀万剐。 她在峰顶的光明神殿,他在绝壁里的冷石陋室,隔着千丈的距离相亲相爱相恨相杀,他让她感受人间最美妙的感觉,她让他感觉人间最痛苦的感觉,她不停地杀他,他不停地爱她,其实都是折磨。 这是天人之间的战争,也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战争,这两种战争在历史上都曾经出现过无数次,只是如今融在了一处。 这场战争很普通,就像最简单的家庭剧,不过是看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或者说是谁在上面谁在下面,谁想换个姿式谁不想换,最终总有一方会取得胜利,然后在家里的嗓门便响亮。 但这场战争很不普通,因为最终决定的不是老笔斋谁做主的问题,而是关系到昊天与人类的胜负,关系到这个世界的最终走向。 靠夫妻生活决定世界的走向,有时候想起这件事情,宁缺难免会觉得极为荒谬,又有些难以掩饰的骄傲与得意。 梦里的战争不停持续,囚室里的他不知时日,石窗外飘落的秋叶越来越少,直至开始飘落雪花,他才知道原来冬天到了。 没有人投降,没有胜负。 宁缺看着石窗外飘落的雪片,想着最近这些天受折磨的频率渐渐变低,眉头微微蹙起,猜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不知道现在外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但确认崔老太爷已经被自己射死,他知道酒徒和屠夫所在的小镇上有人,只是不知道是自己的故人,他知道唐国和书院已经做好了准备,清河郡不久后便会迎来复仇的怒火。 但所有这一切的前提是他能战胜桑桑。 天若有情天易老,能老自然能伤,如果桑桑有情,他便能胜,但现在他看不到任何可能性,也找不到打破僵局的方法。 最令他感到困惑或者说警惕的是,桑桑现在也应该找不到任何方法斩断尘缘,但为什么梦里的她显得那样平静而充满信心? 光明神殿又发生了一件小事。 两名白衣女童跪在桑桑的身后,显得极为紧张难过,尤其是左手方那位眉眼渐开的白衣女童,更是惊恐地不停哭泣。 在不远处的木盘上有一条白色的亵·裤,上面染着点点血渍。 原来是那名白衣女童来了初潮。 她们是神殿从西陵神国十余万女童里挑选出来的,要求的便是白皙干净,不沾惹世间一点污秽,她们自己很清楚这一点。 这半年在光明神殿里面的经历,让她们知道自己侍奉的圣女是怎样高高在上的伟大存在,她们因此而骄傲,越发虔诚。 然而初潮终于还是来了,她们知道迎接自己的是什么,想要隐瞒却不敢,于是跪在桑桑的身后,流着眼泪等待着昊天的惩罚。 桑桑没有惩罚她们。 她看着夜空里若隐若现的那轮明月,说道:“人间开始把此事称做月事,不知道你会觉得有趣,还是觉得恼火。” 露台上飘着薄薄的夜雪。 她微微蹙眉,望向风雪中的绝壁某处,右手缓缓落在小腹上。 千里之堤,是由一筐筐泥土组成,千年之城,是由一块块青砖砌成,再大的事件其实都是由极不起眼的小事组成。 她的世界里发生了三件小事。 这三件小事带来了一个结果:她决定把某人放出来。 (未完待续) 第七十三章 这样有意思吗 宁缺的目光穿过石窗,落在对面山崖间的积雪上,神思有些惘然,不是因为被囚石室不知春秋的伤感,而是因为他现在居然有心情去看雪景。 他已经有两天时间没有做梦,也就是说有两天时间没有被摧残,在这种情况下,他自然不会愚蠢到继续意淫来撩拨她,这场诡异而惨烈的战斗,忽然间鸣金收兵,让他不免觉得有些错愕,然后便是警惕。 幽阁的山道里响起沉稳的脚步声,两名裁决司的黑衣执事,面无表情来到栅栏前,掏出两把钥匙,打开复杂的双子锁。 宁缺看着被推开的栅栏,看着身前的道路,缓缓皱起眉头,看着那两名黑衣执事问道:“这是要杀我还是要放我?” 黑衣执事明显接受了严令,就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说话,自然也不会回答他的问题,一左一右扶着他的手臂,把他扶了出去。 宁缺被囚禁进幽阁时是昏迷的,此时才是他第一次看清楚幽阁内部的模样,幽静的山道两侧点着火把,看上去和世间普通的大狱没有什么区别,令他不禁感到有些失望,旋即他才反应过来,这是因为自己的雪山气海被锁,无法感应到周遭的天地元气变化,不然应该能够找到那些传闻中恐怖的阵法才是。 走出幽阁便来到了最上方那层崖坪,那座黑色的裁决神殿近在眼前,被两名执事夹在中间的宁缺向那处望了一眼,很想知道现在叶红鱼正在做什么,如果她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又会有怎样的想法。 时值深冬,桃山间风雪大作,崖坪上铺着层厚厚的雪,数道巍峨壮观的神殿在风雪中显得更加庄严神圣。 宁缺看着自己踩在雪地上的脚印,发现崖坪间一片安静,无论在幽阁里还是在这里,他竟是一个人都没有看到。 来到光明神殿之前,两名黑衣执事跪下叩首,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从始至终,这两名执事没有说一句话,甚至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这是宁缺第二次来到光明神殿,前次在光明神殿里度过的那一夜,是他此生最漫长的夜,给他留下了最难忘的痛苦。 他抬头看着被风雪笼罩的静旷神殿,脸上没有一丝余悸,显得非常平静,他很清楚,既然她让自己再入光明神殿,那便证明她也没有找到破局的方法,他和她的战争终于从相持阶段进入到了下一个阶段。 他希望在这个阶段能够做出自己最强有力的反击。 按道理来说,哪怕他不是囚犯而是光明神殿邀请的客人,此时也应该等着神殿里面的人出来接自己,但宁缺现在的心态非常妙,在他看来,既然这座光明神殿甚至整个西陵神殿都是桑桑的私产,按照唐律婚姻疏议条例来论,也便等若是自己的私产,这座光明神殿便是我的家,回自己的家还需要经过别人同意吗? 宁缺轻轻拍掉身上的雪片,就像回家一般,很自然地走进了光明神殿。 崖坪上其余三座神殿里,响起意味不同的叹息声,有的人震惊,有的人感慨,有的人惘然,裁决神殿里的叹息自然是在嘲笑他。 光明神殿还是那么大,那么幽静,他往神殿深处走了很长时间,才在那根百丈高的圆柱后,看到了大黑马的身影。 他走了过去,抱住大黑马的脖颈轻轻拍了拍,笑着说道:“看来这里的伙食不错,竟比在长安城里还要胖了。” 大黑马心想这个女主人不是我喜欢的那个女主人,但她毕竟是整个世界的主人,跟着她难道还会少了肉吃? 看着宁缺,它的眼睛里露出不安和同情的神情,因为很明显,宁缺这些日子没有吃什么肉,瘦削憔悴的仿佛风一吹便要飘走。 宁缺说道:“不用担心,夫妻吵架这种事情,不是很常见吗?” 大黑马看着他的小腹下方,怜悯地摇了摇头。 宁缺觉得自尊受到了极严重的伤害,盯着它说道:“等我把你们带回长安城,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你给煽了。” 大黑马微微昂首,不屑想着只要自己把女主人巴结好了,你又算什么? 寒风微作,有雪片飘入神殿里,落在如温玉般的地面上,瞬间融化,宁缺顺着雪来处望去,只见帷幕掀起,她还在露台上。 他向那边走去,在露台后方约三丈的距离停下脚步。 她站在露台畔,双手负在身后,看着人间,看着风雪中的群山。 宁缺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想起曾经通过这双手感觉到的温柔的宇宙,狂暴的宇宙,难以抑制地生出无穷的恐惧。 他不敢再看她的手,望向她高大的背影,发现比前次相遇时,她的身影要显得更加清晰,虽然有风雪笼罩,她身体的线条就像是在石上刻出来的那般,显得非常稳定而深刻,轻易无法抹去。 这代表着她在人间的烙印越来越深,她与人间的联系越来越紧密,而从昊天的角度来说,便意味着她越来越虚弱。 对她身上发生的变化,宁缺很满意。 桑桑始终没有说法,但二人既然心意相通,所以只要她微微动念,宁缺便听到了她的声音,那是真正的心声。 “尘缘确实是斩不断的,老师把人间之力留在了你的体内,又毁了昊天神国的大门让你无法归去,自然不可能留给你这种机会。” 他看着她的背影说道:“我也不知道你现在用的这种方法是不是能够有效,赐小草永生算是以命换情,问题在于她不知道,难道你愿意在人间等到她活几百岁?更重要的问题在于,她不见得愿意用永生来换取与你的那段过往。至于陈皮皮和小棠,他们更不会认为自己能够活着是来自于你的恩赐。” 桑桑没有说话,神态平静而自信。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就算你用的方法是对的,但也还远远不够,因为还有二师兄,还有李渔,他们曾经对你的好,也是人间对你的羁绊之一,隔壁吴婶经常请你吃饭,你又该怎样补偿她?更不要忘了渭城里的那些人,他们对我们有恩,却因为你而死,你该如何偿还这些已死的人?” 桑桑微微皱眉,远处被笼罩在风雪里的群山,忽然间发生了数次雪崩,露出积雪下的黄枯树枝和野草的颜色。 光明神殿临崖一面的风雪却依然如前,露台上积着的雪越来越厚,风变得越来越寒冷,就像她此时脸上的神情和心情。 “我没有办法放弃。” 宁缺感受着她的意志,说道:“就像老师说的那样,人类先天拥有探索未知的本能,也可以说那就是对自由的渴望,而你是这个世界的规则,你的存在你的生命便来自于这个世界的本身,你不会允许有人打破这个世界,所以你和这个世界的人类之间有无法调和的矛盾。” 桑桑转身看着他,平静说出了今天相见的第一句话:“但你本来就是这个世界的人类,你为何要与我为敌?”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可我毕竟是人类,来到这个世界,便是这个世界的人类,很多年前在长安城,我进旧书楼看书看的很辛苦,每夜都会晕眩呕吐,当时你在身边照顾时,曾经问过我一句话,你说如果昊天就是不让我修行,我该怎么办,我当时的回答是,如果那样的话,我就只好逆天了。” 桑桑在自己的人间记忆里找到了那个片段,当时讨论问题的主仆二人,并不知道话题中的昊天就是她,现在想来不免有些怪异。 “所以你一定要反抗我的意志?”她看着宁缺问道。 宁缺看着唯一熟悉的那双柳叶眼,说道:“这大概就是命运,你也无法反抗。” 桑桑说道:“我是昊天,我至少能改变你的命运。” “逆天才能改命,现在想来,从在河北道旁拣到你的那一天开始,我其实都是在不停地与你战斗,虽然永远都是失败,但我确实是在逆天。” 宁缺看着她说道:“但你不行,因为你不可能对抗自己,就像人不可能提着自己的头发,让自己的双脚离开大地。” 桑桑看了他一眼。 宁缺的手不受控制地来到头顶,抓住头发,然后双脚离开了地面,悬在空中的他看着,模样看着很是滑稽。 “这样有意思吗?” 桑桑说道:“你们书院追求的不就是有意思?” 宁缺说道:“但我们得讲道理。” 桑桑说道:“书院何时讲过道理?” 宁缺落了下来,摔的有些狼狈。 他强行平静心神,看着她非常认真地说道:“你是我的本命,我的命运就是你的命运,你自己如何能够改?所以还是认输吧。” 桑桑不再说话,离开露台向神殿里走去。宁缺看了看山崖前越来狂暴的风雪,不敢在露台上继续呆着,跟着她走回殿内。 殿侧有个巨大的木榻,榻上铺着寻常的软被。 桑桑坐到榻上,神情漠然。 宁缺站在榻前,觉得有些不自在。 便在这时,两名白衣女童走了过来,手里端着铜盆,还有毛巾。 宁缺心想现在天时尚早,难道就要洗漱歇息?他本想调笑两句,比如白昼宣淫,但想着自己现在的情形,哪里敢多嘴。 铜盆里有清水,温度正好。 两名白衣女童安静站在一旁,没有蹲下服侍桑桑。 宁缺这才明白过来。 他想了想,蹲到榻旁,把桑桑的脚放进铜盆,开始仔细地清洗。 “这样有意思吗?”他低着头说道。 桑桑说道:“我与人间有诸多尘缘,有很多人我需要补偿,我正在做,而你我之间的尘缘,则是你需要补偿我,所以你也要做。” (未完待续) 第七十四章 光明神殿里的日子(上) 当桑桑是人类的时候,感觉有些憨拙,不怎么爱说话,其实那些都只是表象,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她的性子很清冷,如果往最深处去探究,之所以如此,那是因为她对自己生活的世间,从来都没有什么真正的感情。 无论渭城军民,还是书院里的二师兄、陈皮皮,都曾给过她不少关心,小草曾经送给她很多礼物,她却很少给予对方回报。 这些过往便是她在遗落在人间的尘缘,既然无法斩断,又想要了断,便必须对那些曾经的情意做出补偿,但宁缺是个例外。 她在人间已经对宁缺付出了足够多的情感,她把自己所有的心思甚至生命都奉献给了他,所以她不需要补偿宁缺,如果要了断与宁缺之间的尘缘,她反而需要索回自己曾经奉献给他的全部,比如洗脚铺床叠被家务跟随。 在她看来,这件事情与有没有意思无关,只是应该做的。 宁缺并不认为这些事情都是自己应该做的,但与身遭凌迟之苦相比,替她洗脚实在只是一件小事,所以他毫不犹豫地蹲了下去。 他也不觉得这件事情有什么屈辱,就像光明祭时他对着峰顶的光明神殿跪拜时想的那样,这些年让你跪着替我洗脚很多次,今天还你一次又如何? 铜盆里的清水温度对脚来说正好,对手来说则有些烫,宁缺捧起水淋到她的脚上,仔细地搓揉着,连脚趾间都没有错过。 她的脚还是那样白,只是比以前更软更嫩,而且她现在的脚踝上面的肌肤也是白的,宁缺看着盆里的脚,想着这些事情,然后发现自己的手被烫红了,又想起以前她替自己洗脚时,那双小手也经常被烫红。 从在极北断峰间醒来后,桑桑便一直没有穿鞋,在宋国那座城市里,那个娇媚的妇人曾经送过她一双鞋,被她当作破鞋般扔掉。 她赤着双足走过荒原,走过乡间,走过城市,一直走到西陵神殿,走过红尘,她的脚依然是那样的干净,在上面找不到任何污垢,浑圆光滑如琉璃的指甲间连一丝灰尘都没有,看上去是那样的美丽动人。 宁缺洗了很长时间,铜盆里的清水还是那样的清澈,甚至给人一种感觉,鱼儿肯定很喜欢在里面游动,就算饮下也能沁人心脾。 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洗着,洗的非常认真用心,因为他明白,桑桑让自己洗脚不是因为她的脚脏了,而是她需要自己给她洗脚。 一般少女,被男人的手这般细细揉搓着,无论痒或不痒,大概总会应景地发出些银铃般的笑声,但无论宁缺的动作是轻是重,桑桑都没有什么反应,她的神情非常严肃,像是在参加一个极重要的活动,但这不是宗教洗礼,只是洗脚,所以她流露出来的庄严感,便显得有些可笑。 宁缺把她的双脚从盆中抱起来,搁到自己的膝上,接过雪白的毛巾,把她脚上沾着的水擦干,把她的脚送回榻上,把毛巾搭在肩上,端起铜盆,走到神殿露台上,把洗脚水倒进了绝壁悬崖间的风雪里。 风雪如画,绝壁山崖亦如画,那盆洗脚水就像是顽童手里拿着的墨笔,极不讲道理地在这幅美丽的画中涂了一笔。 宁缺想起多年前自己被老师关进书院后山绝壁的崖洞里,桑桑在身旁服侍自己,做菜做饭倒马桶,那些洗菜水和马桶里的黄白秽物,最终都被她倒进了美丽的绝壁下,惊了洁白的流云和银线般的瀑布。 “好像有些意思。”他笑着想道。 通过这段时间的战斗,还有今天这场有如仪式般的洗脚,他对如今的桑桑——也就是落在人间的昊天——有了更多的了解。 她是这个世界规则的集合,就像老师去年在宋国酒楼上说的那样,她是客观的,她绝对冷静,绝对按照逻辑思考。哪怕她拥有自我延续导致的生命性,拥有主观的自我意识,但她生存的方式便是这种。 这种高级的生命表现形式,确实容易令人感到恐惧,但在宁缺看来,桑桑可怕之余也有些可爱,就像以前那个还是小侍女的桑桑那样,显得有些拙。 她从来都不笨,只是有些拙,有些令人拙计。 她想要斩断在人间的尘缘,斩不断便想了断,她按照冰冷客观的数学方法,来判断自己与人间的那些牵扯,却没有想到那些牵扯并不是冰冷的,像情感生命这种事物,本来就是无法计算的。 她以为自己寻找到了正确的方法,只要还清曾经亏欠的,索回自己曾经奉献给宁缺的,便能与人间就此一刀两断,重新回到昊天神国。 但她不明白,对人类来说,有时候爱并不是单方面的奉献,被爱也不见得就是单方面的收获,总之这些都是很复杂的事情,哪怕她能天算,也不可能算清楚其中的所有细节,相反她越在其间思考计算,越容易沉入其间,再难自拔。 当她开始用人类的思考方式思考,开始看重人类的情感,她便将会逐渐失去自己的客观性,变得越来越像人类。 宁缺开始觉得这件事情渐渐变得有意思起来。 西陵神殿统治着这个世界,当年为了供养知守观里那些残障长老,来自各国的金银财宝源源不断地送入青青群山之中,洞窟里的那些老道,甚至奢侈到可以用雪原巨狼的毛皮当褥子,如今西陵神殿供奉着昊天,当昊天想要吃饭的时候,可以想象有多少珍稀的食材被送到了桃山上。 一名白衣女童把宁缺带进了灶房。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有灶房能够修的比皇宫还要金碧辉煌的灶房时,他也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多的珍稀食材,看着墙边像白菜一般垒成小山的熊掌,看着池中像腌菜一般胡乱泡着的待发干翅,忍不住摇了摇头,说道:“神殿准备改行开餐馆?” 那名白衣女童的小脸憋的有些红,她和同伴在光明神殿里住了半年时间,享受了无限的荣光,却没有人敢和她们说话,她们虽然虔心向道,但毕竟年龄还小,听着宁缺的话,险些笑出声来:“熊掌是用来吊汤的,鱼翅是用来煨汁的,今天的主食材在后面,您……自己去看看?” “奢侈,太奢侈了。” 宁缺在那些珍稀食材间走过,感慨想着,书院里汇集了一堆吃货,老师更是古往今来第一大吃货,只怕也没有见过这等阵势。 来到灶前,看着铁锅大铲明油和各式调料,他满意地点点头,然后问道:“她最近最爱吃什么菜?” 白衣女童认真地想了想,说道:“主人对食物并不挑剔,不过有次我们专门从长安城找了个厨子做了碗酸辣面片汤,主人好像很高兴。” 宁缺明白了。 …………今天光明神殿的晚餐很简单,非常简单,简单到负责摆碟布席的两名白衣女童的脸色有些苍白,非常担心桑桑会不高兴。 宁缺做了一碟醋泡青菜头,烧了钵萝卜炖腊猪蹄,炒了一盘空心菜,做了碗蛋黄豆腐,用的都是最普通的食材,白衣女童很是惴惴不安,建议他至少要把蛋黄换成蟹黄,也被他毫不犹豫地拒绝。 光明神殿的餐桌也很大,比寻常人家的四进宅院还要大,那几盘简单的菜摆在桌面上,显得愈发寒酸。 桑桑在餐桌旁坐下,宁缺站在她身旁,给她盛了碗猪蹄汤,又给她盛了碗白米饭,两名白衣女童低着头,紧张的说不出话来。 看着桌上那几盘寒酸的菜,桑桑沉默了一会儿,她什么话都没有说,也没有动怒,接过宁缺递过来的饭碗开始进食。 她吃饭的速度很快,就像当年那样快,当年之所以快,是因为她吃完饭后,还要抹桌子洗碗,现在她之所以快,是因为进食对于她来说只是一种习惯,和吸收能量无关,更不是什么人类的享受。 没有过多长时间,那几盘菜便被吃的差不多,她吃了三碗白米饭,然后起身离开,虽然没有说话,但感觉应该还是比较满意。 宁缺看着先前那名白衣女童笑了笑,坐到餐桌旁,拉过饭桶,把盘子里的残汤剩炙倒了进去,很香甜地吃了起来。 以前她经常吃剩菜剩饭,现在轮到他了。 以前吃完饭都是她洗碗,现在轮到他了。 宁缺洗完碗后,有些腰酸背痛,他捶着背走回神殿,发现天色已黑,想要把石壁上的灯点亮,却发现某人已经准备安寝。 先铺床叠被,再打来热水,重复白天的洗脚过程。 桑桑收回双脚,伸入被褥里,缓缓闭上眼睛。 宁缺就着剩下的洗脚水,把自己的脚洗干净,再顶着风雪把洗脚水倒进绝壁,搓着双手跑回床边,坐了上去。 桑桑睁开双眼,神情漠然而可怕。 宁缺很认真地解释道:“按道理,我这时候应该替你暖床。” 桑桑微微蹙眉,有些厌憎不悦。 宁缺像是没有看到她的反应,笑着说道:“你以前身子冷,从来没有替我暖床成功过,但我可拥有火热的身躯。” (未完待续) 第七十六章 颤栗(上) 露台外风雪里的画面,都是她在人间的画面,所有的画面里都有他。 她是昊天,在人间的故事是事先算好的,唯有他不请自来,然后便再也没有离开过,无论有没有那根绳子,他们始终都在一起。 她可以对人间完全冷漠无情,对他却不能。 桑桑看着风雪中的人间,柳叶眼变得越来越明亮,左眼中生出无限回忆与情思,右眼里生出无限厌憎与愤怒。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互为因果。 宁缺问她怎么还,那么怎么还呢? “我准备宽恕你的大不敬,赐你永生。”她看着宁缺,面无情绪说道:“但你不接受,那么只好永世沉沦。” 悬崖外的风雪骤然加疾,那些风雪里的人间画面被撕碎成无数雪片,被寒风裹着呼啸吹向露台,有很多雪花落进她的双眼。 桑桑眼底的温度迅速降低,无论回忆情思还是厌憎愤怒,尽数被冻成晶莹透亮的冰块,就此消失,再也找不到任何踪迹。 宁缺看着这幕画面,觉得心变得越来越寒冷,说道:“我们曾经同生共死,而且必将继续同生共死,我不想你离开,人间也同样不希望你离开,为此我可以做很多事情,就像现在做的这样。” “你做的远远不够。” 桑桑说道:“我曾臣服于你,你便要臣服于我。” 宁缺明白她说的臣服是什么,是曾经不停在他识海里震荡的神威意志,臣服意味着要解除二人之间的本命联系。 他沉默拿起竹扫帚,继续扫雪,山崖外的风雪是那样的大,他把露台扫净一片角落,便有雪重新覆盖,只是徒劳罢了。 风雪扫不尽,就像这场战争,但宁缺没有放弃,拿着竹扫帚沉默地不停扫着,从清晨到日暮,直到入夜依然在扫。 桑桑也没有离开,她看着宁缺不停地扫雪,站立的位置都没有变过,雪霜把她的睫毛涂染成银色,看上去很是美丽。 夜深时,雪终于停了,宁缺继续挥舞着竹扫帚,把雪全部扫落到绝壁下,直到露台上片雪不留,才缓缓停止动作。 他现在只是个普通人,扫了整整一天雪,早已腰酸背痛,一个简单的直身动作,便让他痛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你看,只要不停地扫,总是能扫干净的,因为雪不可能一直下。” 他看着桑桑继续说道:“永世沉沦我也不怕,因为我从来不相信永远,只要你在人间,便不可能一直赢。” 桑桑没有说话,夜色下的露台幽静而且漆黑。 忽然间有淡光拂落,光明神殿的露台以至于整座桃山,都变得生动起来,虽然依旧清冷,却多了几分美感。 宁缺抬头望向夜空,只见阴晦的雪云间出现了道缝隙,那轮明月正在其间穿行,把月光洒落人间,他微笑以致问候。 桑桑看了一眼明月,依然没有说话。 夜云渐分,然后变得稀薄,那轮明月变得越来越亮,洒落群山田野的月光也越来越充裕,整个人间都被镀上了层银晕。 尤其是西陵神殿周遭的莽莽群山,在月光照耀下更是美丽至极,被山林地势分割成各种形状的积雪,仿佛变成了某样宁缺和桑桑最喜欢的事物,既然是他们最喜欢的,那么自然也是他们眼中最美丽的。 宁缺把竹扫帚搁到墙角,走到栏畔望向月色下的群山,说道:“今晚的月光亮的像十万两白银,真美。”(注)桑桑走到他身旁,说道:“是啊。” 她说的很自然,纯粹是随意而发,没有经过任何思考。 宁缺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很缓慢地落在栏上,沉默了很长时间,转首望向她的眼睛,说道:“你是桑桑。” 这句话里的桑桑,是他的小侍女桑桑,不是叫桑桑的昊天。 桑桑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只是眉头微微皱起。 宁缺看着她,继续说道:“就算你不承认,你也是桑桑。” 桑桑转身向神殿里走去。 宁缺看着她的背影喊道:“十万两白银的月光打赌,你就是桑桑!” 片刻后,神殿里响起桑桑冷漠的声音:“去打洗脚水。” …………光明神殿里的日子很家常,很寻常,在宁缺看来,桑桑必然会被自己的手段所削弱,却没有想到这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折磨。 他想让她回到自己的身边,而不是孤独于这个世界之外,却始终看不到一丝希望,她没有任何改变,仿佛一切都是徒劳,他已经快要撑不住了,直到今夜风消雪散,他终于把扫净了露台,月色洒遍人间,他听到了桑桑的那句话。 昊天不会对人间的任何事情发表感慨,因为她不在意人间,她今夜会对月唏嘘,也与夫子无关,而是因为他说今夜的月光亮的像十万两白银,她真正在意的是银子,那种在意是如此的强烈,甚至强烈到她忘记了自己是昊天。 如此在意银子,那她当然便是桑桑。 宁缺的心情很复杂,有些喜悦,因为他终于确认桑桑就是桑桑,也有些激动,因为他已经看到了胜利的希望,但还有些焦虑,因为看到希望后,便会生出强烈地冲动与渴望,他想要把希望落到实处。 因为这些复杂的心情,今夜他替桑桑洗脚洗了很长时间,直到铜盆里的温水变得冰冷,他依然还在不停地洗着。 水有些寒冷,桑桑的脚也有些寒冷,他用手不停地搓揉,也没能让水和肌肤的温度升高,于是他的双手也变得寒冷起来。 但宁缺不觉得难受,因为心情的改变,他今夜觉得桑桑的双脚很香,很软,手搓着很舒服,他甚至很想一直这样洗下去。 所谓爱不释手,便是如此。 宁缺的动作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细腻,他轻轻地搓洗着她的脚心,她的脚背,她的脚踝,有时候会轻轻挠两下,也会轻轻搓揉她像贝肉般的趾头,感受着美妙的触感,渐有暖昧和**的味道生出。 今夜的洗脚时间有些长,仿佛要洗到天长地久,宁缺的咽喉变得越来越紧,桑桑脸上的情绪则是变得越来越漠然。 她知道他此时心里在想些什么,但她没有动怒,因为那些都是人类低贱的生理反应,连让她动怒的资格也没有。 借着月光,宁缺低着看着铜盆里那双如白莲花的脚,看了很长时间,忽然抬起头来,沉默不语看着她。 她默默看着他,也没有说话。 二人对视良久,宁缺的眼神里除了渴望和**,什么都没有。 桑桑的眼眸最深处,除了浓郁的厌憎之外,却多了丝惘然,她发现在这一刻,自己的天算变得有些紊乱起来。 宁缺盯着她的眼睛,声音微哑说道:“我想操你。” 之所以声音有些嘶哑,那是因为他很紧张,而且很兴奋。 桑桑面无表情眨了眨眼,把眼眸最深处的那抹惘然碾碎。 宁缺的咽喉上多了道血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拓宽,并且不停向喉管里深入,已经触着声带,他再也无法说话。 鲜血从他的颈间淌落,滴落进铜盆里,清水骤然变红,他的手和她的脚,都浸泡在里面,仿佛他正想要采撷血池里的一朵白莲。 宁缺的眼睛有些微红,就像是某些特定时间段的凶猛野兽,根本不理会咽喉上的血口,缓缓站起身,向桑桑逼去。 桑桑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情绪。 一道若隐若现的空间裂缝,出现在榻前,出现在她与宁缺之间,那便代表着她的世界的边界,只要宁缺继续向前,便会死去。 她的世界不允许任何人类进入,哪怕宁缺是特殊的那一个。 宁缺看到了她的世界的边界,他没有办法打破她的世界,于是他选择闭上眼睛,向前倒下,他要借助最基本的规则。 万物之间的引力,便是他借用的规则,无论他会不会后悔,都已经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哪怕稍后便会身首异处,他也无法再改变。 他向她倒下。 那道空间裂缝没有落在他的咽喉上,而是落在他的颊畔,他的脸颊上多了道极细的血口,那里原本是个小酒窝。 他倒在了她的身上。 他把她扑倒在了榻上。 他的血流到了她的身上。 他伸开双臂,将她紧紧地抱住,既然你放开世界让我来到你的身边,那么便再也不要想着从我的身边逃走。 宁缺与桑桑对视,近在咫尺。 在梦里,这样的画面发生了很多次,在梦里,他们曾经无数次亲密,但在真实的世界中,这却是第一次。 宁缺觉得怀里女子的身子很胖,很软,有些陌生,因为他的桑桑很瘦,但又有些熟悉,因为女子身上的味道他已经闻了很多年。 他的右手本能般落在她高耸的胸脯上,手指深陷青衣不见,他觉得自己躺在一艘船上,在海洋上随浪起伏,感觉很美妙。 桑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异常明亮,盯着他一言不发。 宁缺的**很强烈,生命最强大的本能开始肆虐,但却无处释放。 光明神殿里一片静寂。 他轻轻吻上她的唇瓣。 在梦里,他曾经吻过她。 在真实里,他也要吻她。 昊天,被一个男人亲吻。 于是,整个人间都开始颤栗起来。 (未完待续) 第七十七章 颤栗(下) 宁缺和桑桑都没有闭眼,眼里的彼此变得越来越近,直至融在一处。 桑桑的眼眸深处有星辰毁灭然后新生,变成惘然的星尘。 一切都在天算之中,但事到临头她还是觉得有些惘然,因为她发现自己竟然不怎么厌憎与宁缺的接触。这个事实令她感到无比的愤怒,她紧紧地握着双拳,看着眼前的宁缺,感受着唇上传来的令人恶心的湿意,神躯绷紧如山石,开始剧烈地颤抖。 宁缺从先前那种奇异的精神状态里醒过来,一朝清醒,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居然在亲吻她。他认为她是桑桑,但依然难以抑制地恐惧起来,那些恐惧让他的身体变得极为僵硬,然后开始微微颤抖。 他们在榻上相拥,相吻,因为身体的颤抖,双唇不停磨擦,有些微麻微痒,甚至连牙齿都轻轻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声音。 这便是颤栗。 宁缺抱着桑桑,颤栗的越来越厉害,身体里的骨骼关节都开始发出噼噼啪拍的响声,她也在不停地颤栗,身上的繁花青衣发出微弱的破裂声,仿佛哪里正在崩裂,他们颤栗的越来越厉害,只听得轰的一声……他们身下的榻,塌了。 宁缺和桑桑相拥着落下,落在坚硬的神殿地面上,地面震荡不安,生出波浪般的起伏,撑着神殿的圆柱表面,生出数道极深刻的痕迹。 神殿坚硬的墙壁仿佛瞬间被几万年的烈风吹过,无数墙皮石屑簌簌剥落,落在地面上,发出啪啪的响声,似在鼓掌,又仿佛是别的声音。 这道颤栗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离开光明神殿,向世界的四面八方开始传播,山崖间覆着的积雪纷纷剥落,形成无数道细小的雪瀑,被雪凝住的桃花崩开了冰霜的表面,于寒风里招展娇艳的容颜。 宋国海畔的千里长堤里那些奇形怪状的石鼓,开始不停跳起落下,砸碎无数礁石,溅起无数黑色的海泥,发出嗡嗡的声音,仿佛战鼓。随着这些信难激昂的战鼓声,大海深处生出无数场风暴,近乎黑色的海水如沸腾般翻滚,天穹之上的阴云如天神手中的湿衣般拧动,声势浩大。 大河国莫干山的墨池里摇溅出无数水花,莫山山坐在池畔,看着摇撼不安的湖水,不知发生了何事,却觉得有些失落和惘然,回头望向山麓间张灯结彩的山庐,莫名悲伤,缓缓流下两行清泪。 大泽同样摇撼不安,风雪中的白色芦苇显得那般的可怜,湖水倒灌入河道,然后在临康城里倒灌而出。叶苏正带着数百名穷苦汉子趁着冬日整修水道,看着漫过脚面的污水,回头望向遥远的西陵神国,若有所思。 在叶苏的那间破屋里,唐小棠坐在床畔,用调羹把温度将好的鸡汤送进陈皮皮的唇里,调羹里的汤水忽然荡起了涟漪。 整个人间都在颤栗,昊天的世界里发生了无数场地震,没有震塌多少房屋,也没有多少人死去,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 西陵神殿处于这场颤栗的中心,桃山上的人们自然感觉的最为清晰,数千名神官执事披着衣裳,跑出各自的居所,望向光明神殿,脸上写满了惶恐。山下村镇里的数万信徒,也被大地的颤栗惊醒,揉着眼睛,互相搀扶着来到屋外的风雪中,望着西陵神殿的方向,不知如何言语。 掌教、叶红鱼,还有**海等人来到了光明神殿外,他们脸上的神情变得异常凝重,却没有人敢踏进神殿一步。 世界的颤栗渐渐停止,光明神殿檐角崩落,殿柱将裂,摇摇欲坠,但终于没有坍塌,在月光下看上去就像是风暴后的现场。 光明神殿里也恢复了安静。 宁缺抱着桑桑躺在床榻碎砾里,唇的摩擦与身体的相触,不再像先前那般剧烈,变成了温柔的清风,缭绕在彼此之间。 如拥清风,徐而不疾,宁缺的心神渐渐变得平静,桑桑的眼神则变得越来越惘然,他觉得自己沉浸在最美妙的温暖之中,就像是飘在盛夏的海水里,她觉得自己正拥抱着最真实的温暖,就像拥抱太阳的海洋。 他初识的时候,曾经看见过一片海,直到此时他才想起来,当初冥想感知到那片海时,怀里正抱着还是女童的她。 如今他终于再次回到那片温暖的海水中,他再也不想离开,他抱着她,轻轻地吻着她的唇,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做。 二人轻轻相拥,紧紧相依,微寒的冬风从她的唇进入他的唇,这便是呼吸着彼此的呼吸,温暖的生命度量从她的身体传到他的身体,这便是心跳着彼此的心跳,他的世界里只有她,她的世界里也只有他。 宁缺和桑桑同时进入了一种奇妙的精神状态,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在她的身上打了一个寒噤,在他的身下打了一个寒噤。这场天人之间、男女之间的战争没有分出胜负,他们在相爱相杀之间,终于得到了生命的大和谐。 光明神殿前殿垮塌,烟尘涌向夜空,遮住了月亮的眼睛。 轰隆巨响里,崖坪上的西陵神殿神官和执事们,脸色变得异常苍白,数千人下意识里向光明神殿涌了过去,然后不安地停下脚步,掌教大人的神情变得极为严肃,但他也什么都不敢做,甚至连推想都觉得是种亵渎。 清晨时分,宁缺才从那种奇妙的精神状态中醒来,才明白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着近在咫尺的桑桑的脸,沉默不语。 他的沉默和男人清晨的沉默不同,没有什么尴尬,只是警惕,既然是相爱相杀,相爱之后,他也不知道会面临什么。 忽然间,他身体内发出了一些极美妙的声音,那是雪水流过石砾的声音,是云海飘过山麓的声音,他听到了自然里最美妙的声音,才明白在这一夜之后,他被锁死的雪山气海,竟然重新获得了自由! 和昊天睡一觉,便能有这样的回报?他看着桑桑的脸笑了起来,心想自己娶了这样一个老婆,真是世间最划算的买卖。 桑桑闭着眼睛,仿佛还在酣睡,真正的如人类般的酣睡,她的呼吸非常悠长细微,如果不仔细注意,甚至会以为她已经没有了呼吸。 悠长平缓的呼吸忽然间变得急促起来。 她睁开眼睛,看着宁缺,眼眸深处由亿万星辰组成的星海,开始掀起狂暴的巨澜,其间隐藏着无穷无尽的神威。 “我会对你……” 宁缺毕竟是人类,对昊天做出这种事情,难免有些不安,下意识里想要辩解数句,却连负责两个字都来不及说出口。 一道极为愤怒的啸鸣声,从桑桑的双唇间迸发而出,听上去就像是荒原上最恐怖的风穿过干涸河床上野牛的头骨。 宁缺的臂骨瞬间碎成了二十段,每段代表他与她在一起的一年,她把这二十年尽数遗忘,于是他便再也不能抱着她。 一道恐怖的威力,如飓风般在神殿的地面上肆虐而生,他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便被震飞数十丈,重重地撞到神殿的墙壁上。 那片墙壁上原本绘着西陵教典里远古神话的壁画,昨夜那场颤栗之后,壁画受损严重,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色彩,此时被宁缺一撞,表面残留的墙皮剥落的更加厉害,接着被血水染红,神话变得血腥起来。 宁缺张开双腿坐在墙下,不停地咳着血,看着极为凄惨。 桑桑飘到他的身前,脸上没有任何情绪,脸色极为苍白。 宁缺看着她咧嘴一笑,齿间尽是鲜血,仿佛在她丰腴的身子上狠狠咬了口,眼睛里却尽是落寞失望的神情。 光明神殿里寒风凛冽,他清晰地感觉到规则的力量,正随着那些寒风渗进自己的身体,将要重新锁死自己的雪山气海。 终究什么都没有改变吗? 宁缺终于体会到了皇后娘娘在生命最后那刻的感受,看着脸色苍白的桑桑,眼晴里的落寞失望情绪一扫而净,变得极为平静狠厉,“你虽曾是我的侍女,但不曾受过我的奴役。”他站起身来,看着她微笑说道:“所以我也不想继续做你的奴隶。” 寒风再起,他的浩然气骤然暴发,身形化作一道残影,向着神殿对着悬崖的露台狂奔而去,身后留下一道清楚的血线。 他的脚落在露台上,把清晨刚刚重新铺了一层的新雪踩烂,他冲到栏边,没有任何犹豫,手掌一拍栏杆,纵身跃起。 把栏杆拍遍,望断天涯路。 把栏杆拍遍,我来断你我的路。 他跃出栏杆,向崖下跳去。 同时,桑桑来到栏畔。 她没有来得及阻止他跳崖——她没有算到他会跳崖——天算也算不到他,因为他不是她的子民,更不是她的奴隶。 她站在栏畔看着云雾里下落的他,他飘在雾里看着栏畔的她,隔着生死,二人沉默互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 “你就这么想我死吗?” 桑桑看着向深渊落下的宁缺,觉得胸口有些痛。 她以为这是昨夜受的伤,其实不是。 (未完待续) 第七十八章 同赴深渊 看着在绝壁间不停坠落的宁缺,桑桑忽然想起多年前在渭城的时候,宁缺经常给自己讲述那个世界里的某些故事,在那些故事中,愤怒到极点的反派人物往往会说这样一句话:想死?没那么容易。 这个世界最基本的规则尽在她的手中,自然的模样完全随她的心意。她已经来到人间,那么你想死又岂能那么容易? 桑桑轻拂衣袖,青色衣袖上的繁花仿佛活了过来,身后的光明神殿继续崩塌,发出轰隆的声音,渐成废墟。 无数道天地元气应召而来,化作寒风,崖外风雪骤乱,绝壁下方的云雾更是切割成无数碎缕,又密密织起,变成棉被般的事物。 宁缺在绝壁间坠落,忽然间,他觉得身周的空间变得粘稠起来,无数道云缕缭绕不去,柔柔相承,下落的速度瞬间变慢了很多。 在这片紧密的云雾里,他感知到了规则的力量,更清晰地感觉到了她的意志,她不允许他就这样死去,那么他便很难死去。 生死被他人操于之手,是宁缺绝对不能接受的事情,哪怕那个他人是她,他既然向深渊跳落,便不想再屈服于她的意志之下。 对着身下的无数层云雾,他伸手在风中写了一个字。 他的手颤抖的非常厉害,因为山崖间的风太剧烈,也因为他的臂骨断成了二十截,想要移动分毫,都会给他带来极大的痛苦。 但他的那个字写的非常清晰,一笔一画如刻在崖石上般,任凭风吹云湮也不会消磨掉,一道凌厉的符意骤然在绝壁间释出。 那片云雾代表着规则的力量,是昊天亲手所布,按道理来说,除了夫子这样的人物,人间没有哪个修行者能够破解。 但宁缺是个例外,因为她是他的本命,更关键在于,在光明神殿里在幽阁里,在现实里在梦中,他被她折磨了无数次,他用血肉和无尽的痛楚为代价,真切地体会了无数次她的规则力量。 被囚禁在幽阁里的那段日子,除了在梦中与她相爱相杀相斗,其余所有的时间,宁缺都用来学习她所展现的规则力量。 放眼望去,人间的无数轮回里,他最了解昊天,而现在的他,对这个世界规则力量的掌握,也已经远远超出了所有前人。 他在绝壁间写出了一道乂字符。这道神符不是他所写过的威力最大的神符,和当初在长安城青天上写出的那道人字符相比,更是不值一提,但这道乂字符却已经隐隐触到了空间基本规则的门槛。 无声无息间,绝壁间的无数层云雾,被撕出了两道极大的口子,在中间交汇,变成四片,然后向崖壁卷去。 宁缺破云而落,下坠之势愈急,山崖间残着的风雪,触着他翻飞的衣袖,便被击碎成最细微的粉末。 他很快便落到三道崖坪下方,幽阁在绝壁间开凿出来石窗一闪而过,绝壁崖石,在视野里变成了高速变化的单色画面,偶有突起的岩石,被拉成一条极为笔直的线条,可以想见速度有多快。 呼啸凄厉的风声在耳畔响起,冰冷的寒风像刀子般割着他的脸,他看着雾底幽暗的深渊,看着死亡,神情却是那样的平静,毫无恐惧。 “你曾经是那样怕死的一个人,现在宁愿自杀,也要我死吗?” 桑桑站在栏畔,看着绝壁间已经变成小黑点的宁缺,脸色微显苍白,他若坠落深渊则必死无疑,而他若死了她又如何能够活下去? 刚刚降临人间的那一刻,她一步便能迈出千里,要把宁缺从绝壁间救回来是很轻而易举的事情,问题在于,在人间的第二步她便慢了下来,因为夫子把红尘灌进了她的身躯,她的气息变得有些浑浊,她已经无法离开大地。 桑桑的手轻轻落在栏杆上。 她没有拍栏,栏杆便断了。 栏杆尽碎,露台处的山崖垮塌,向着绝壁间崩落。 她向崖外的云雾里走去。 桃山后麓的绝壁间,响起了无数道轰隆巨响,仿佛雷声。 其实那是破空之声。 一抹青衣现于绝壁之间,雪云惊惧而散,千万年来的幽阁罪人们怨念化作的雾气,哪里敢相侵,瑟瑟向着崖壁间躲去。 她自天而降,来到他的身旁。 山风拂动着她颊畔的发丝,却拂不动她漠然的神情。 她与宁缺在风中并肩,向着深渊坠落。 她没有看他,意志却落在他的身上。 “你就这么想我死?” 宁缺静静地看着她,在心里说道:“不,我只是不想一个人活着,与此相比,我宁愿两个人一起去死。” 绝壁间散开的云雾重新聚拢,再也看不到宁缺的身影,也看不到桑桑的青衣,雾底的深渊安静无比,就如过去里的千万年那样。 掌教及**海等人,来到崖畔,神情凝重向崖下望去,什么都没有感知到,片刻后,绝壁下方的深渊里忽然传来了极剧烈的震动。 应该有事物重重地坠落到了深渊的地面上。 雾底传来的恐怖撞击力量,升腾而上,把山崖间的云雾再次撕碎,甚至就连附着各种道门阵法的绝壁,都崩裂出很多裂口。 掌教等人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如此恐怖的撞击,还能有人活下来吗?当然昊天应无恙,然而她怎么从深渊里回来? 半成废墟的光明神殿某个角落里,忽然响起一道急促焦虑的马嘶,蹄声如暴雨般响起,大黑马撞翻几名黑衣执事,向山下狂奔而去…… …………深渊里满是雾瘴,再炽烈的阳光,也很难落到地面上。 宁缺睁开眼睛,看着灰濛濛的天空,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天启九年的渭城,那一年渭城迎来了最暴烈的一场沙尘。 他的脑袋有些晕眩,用了很长时间才清醒过来,明白了自己这时候应该是在桃山后麓的深渊里,然后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坑中。 从峰顶跳落,自然会在地面砸出一个深坑,他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自己还没有死,如果说是桑桑让自己活着,那么她在哪里? 深渊底部的树木与外界的树木不同,很明显根系要比枝叶发达很多,能够看到的大多数都是藤木,树叶细小而稀疏,只是这里大概从来没有人来过,无数年的落叶积在一起腐烂,依然垫上了厚厚的一层。 宁缺没有完全从撞击带来的晕眩感里清醒,觉得躺在绵软的腐叶上很是舒服,完全不想站起来,甚至想永远地这样躺下去。 便在这时,桑桑的声音在雾里响起。 “你准备这样躺到什么时候去?” 她的声音依然那样冷漠,那样无情,那样庄严,说的内容,却已经渐渐有了人间的味道,宁缺听着她的声音在雾中响起,却又像是在自己的耳边响起,不免有些感慨,远在天涯却近在耳边,果然不愧是昊天。 “起来。” 桑桑的声音再次响起,情绪愈发冷淡。 宁缺神情微变,因为这一次他终于听清楚,她的声音确实是在耳边响起,他忍着痛转身望去,才发现原来她就在自己的身下。 雾林里的地面上出现了个非常大的坑,坑底满是腐叶。 桑桑躺在腐叶之间,她的身躯本就高胖,在腐叶雾气间如大地一般,宁缺被她抱在怀里,看上去就像是个孩子。 宁缺从她怀里艰难滚到一旁,想要屈肘坐起,却发现痛苦难当,身上不知断了多少根骨头,一口污黑的血水喷了出来。 桑桑起身,她的身体是完美的神躯,从那般高的地方砸中地面,依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便是青衣都没有破裂,只是沾着几片叶子。 她伸手将散开的黑发拨至肩后,看着身旁痛苦地佝着身子,不停咳血的宁缺,神情漠然说道:“你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宁缺的口鼻里不停溢着血,看着很是凄惨,听着她的话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说道:“我不是那猴子,真要去死,谁也别想拦我。” 桑桑的眼睛微眯,很厌憎于听到他的回答,说道:“在我面前,即便想死,也没那么容易。” 说完这句话,她伸出右手落在他的身上,手指间的清光把雾瘴照明,也把宁缺的脸颊照的清楚起来。 清光渐盛,桑桑的脸色微微变白,他身上的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断掉的骨头重组,破裂的内脏被修复。 昨夜,她在宁缺脸上留下的那道伤口,也再看不到任何痕迹,酒窝比以前似乎更深了些,盛着清光,如盛着美酒。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来,负起双手向雾深处走去。 宁静看着她的背影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站起身来,随她而去。 他要死,她不能让他死,或者说她不想让他死,于是她便随他一道离开西陵神殿,跳落云雾,堕落深渊。 现在他们没有那根绳子,他没有把她捆在身上,但那根无形的绳子却一直都在,他们依然被命运紧紧地捆在一起。 深渊底,雾气深重,腐叶绵软,二人前后隔着数丈的距离,沉默前行,脚踩在地面上,悄无声息,安静的令人心悸。 就这样走着,周遭的风景始终没有什么变化,不过是枯藤老树,雾里偶尔有几只昏鸦,鞋上的青苔渐浓难化。 宁缺看着她的背影问道:“去哪儿?” 桑桑停下脚步,漠然说道:“以前不都是你决定的吗?” (未完待续) 第七十九章 出渊见观 桑桑说的没有错,以前两个人在路上时,怎么走都是由宁缺决定的,她从来不会提出任何意见,也没有反对过——用宁缺的话来说,她不是笨,只是懒得想这种小事情,她习惯让他来想。 宁缺沉默不语,越过她的身边,来到前面。只是数步的距离,他的呼吸便变得急促起来,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这些天他遭受无数次酷刑,凌迟断臂,鲜血流之不尽,如果不是桑桑在身旁,只怕早已死了无数次。现在他虽然活着,身体表面甚至看不到任何伤痕,但新生的血肉与心神并没有完全融合,先前自高空坠落到地面上,那些无形的伤尽数暴发,他每行走一步便觉得灵魂震荡一番,痛苦的难以复加。 桑桑感知到了他的痛苦,神情却还是那般漠然。 宁缺站在腐叶间休息了片刻,不知从**到一根略韧的树树,撑着疲惫的身体,忍着疼痛向雾深处走去。 桃山后麓绝壁下方的深渊,常年被云雾遮掩,根本没有通往外界的道路,就如同书院后山下方的那道深渊一般,与世隔绝无数年,谁也不知道其间生活着怎样的生命,隐藏着怎样的凶险。 此时在雾瘴里前行的二人,根本没有任何担心的情绪,因为再恐怖的凶险,都不可能伤害到昊天,能够伤害他们的依然只是彼此。 桑桑看着宁缺的后背,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她可以很轻松地把他制住,重新封死他的雪山气海,然后把他带回桃山之巅的西陵神殿,让他继续做奴为仆,永世沉沦而不得解脱。 但宁缺通过跳崖的举动,向她表明了自己赴死的决心,那么再把他带回西陵神殿便没有什么意义,而且她也有自己的想法。 心意即定自然无碍,桑桑把双手负在身后,跟着宁缺在浓重的湿雾里随意行走,看着那些奇异的藤树,显得颇有兴致。 宁缺走的有些累了,坐到一块石头上稍作歇息。他看着在雾中显得无比轻松自在的桑桑,说道:“我知道你瞧不起我的手段,但我没有办法,和你相比我太弱小,不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方法,没办法把你带离桃山,说起来这些法子本来就应该是你用,你不用便只好我来用。” 桑桑没有理他,走到黑藤深处,睁大眼睛地向头顶望去,显得很是好奇。宁缺看到她的神情,有些意外,然后生出希冀。 过了会儿时间,宁缺恢复了些体力,撑着树枝站起身来,走到雾中那片黑藤旁,向里面喊道:“该走了。” 桑桑从藤蔓里走了出来,脸上没有表情,看来是没有什么有趣的发现。但宁缺注意到她的唇角有些淡红色的水渍,然后他看到她负在身后的双手里,抓着七八颗鲜红的果子,想来这果子的味道应该不错。 宁缺没有说什么,继续向前行走。深渊里的雾气变得越来越浓,他和桑桑隔着数步的距离,便难以看清彼此的眉眼,雾里的景致自然也变得越来越模糊,只能隐隐看到那些藤树的影子,偶尔能听到一些很怪的叫声。 离开光明神殿来到深渊里的桑桑,明显有了些不一样的地方,她想要探究身遭的环境,她想要尝尝那些果子的味道,她开始像人类一样,对未知的事物本能里产生好奇,当然她绝对不会像人类那样对未知感到恐惧。 因为愈来愈盛的好奇心,也因为没有任何恐惧,满是雾瘴的深渊底,对桑桑来说无疑是很有趣的环境,她不时从宁缺身后离开,消失在雾里,不知去了何处,看了怎样的风景,又悄无声息回到宁缺身旁。 宁缺最开始的时候,甚至不知道她曾经离开过,当他发现她在玩这种失踪游戏后,他本能里开始担心,然后发现自己担心的有些莫名其妙。 ——在昊天的世界里,谁能伤害昊天?他也不担心她会走丢,无论身周的雾瘴再如何浓郁,光线再如何阴晦,只要他想一想,便能知道她去了哪里,知道她一定会回来,只要她在,他也不需要担心自己。 深渊底终年不见天日,雾瘴里有绝壁幽阁里无数囚徒的怨念,也有自然蕴积的毒素,二者混在一起异常恐怖。宁缺修行浩然气后,身体对毒素有天然的抵抗力,在雾瘴里行走的时间稍长些后,依然觉得有些晕眩,便在这时,桑桑回到了他的身后,清风拂过,他的精神顿时为之一振,有了百毒不侵的感觉。 深渊里真正的危险,并不是这些带毒的雾瘴,而是生活在其间的生物。在如此险恶的环境里繁衍至今,这些生物拥有极其强悍的生命力,也拥难以想象的致命手段,宁缺向雾里释出念力,发现无论是那些老藤湿树上,还是隐在其间的蛇与异兽,甚至在地面的腐叶里,都隐藏着生命,不禁有些发麻。 在雾中行来,他和桑桑已经遇到好几种怪异的生物,大部分都是蛇类,有一种蛇,浑身沾满了粘液,眼睛已经明显蜕化,完全凭借翠绿的蛇信探明方向,更多的蛇则是色彩斑澜,即便在浓雾里依然那般夺人眼目。 最恐怖的是四周的枯藤与树林传来的摆荡声,和有若鬼哭的嚎叫声,宁缺知道有动物正在林间跳跃,但以他的眼力都没有办法看清楚对方的真实容颜,只能凭借声音判断出这种动物的速度奇快。那么腐叶下密密麻麻藏着的是什么,为什么会让他生出极为强烈的警惕甚至是畏惧? 桑桑没有畏惧的情绪,听着雾里传来的难听的凄嚎声,听着脚下腐叶里传来的沙沙声,觉得有些厌烦,挥了挥衣袖。 青袖挥出,繁花盛放,花瓣间飞出无数的萤火虫,那些萤火虫向雾瘴深处飞去,纷纷燃烧,变成无数光点,最终汇聚成一片光明。 光明现于深渊,再浓重的雾气都无法掩住,伴着嗤嗤燃烧声,二人身周的雾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开,景物顿时变得清晰起来。 地表上覆着不知多少层腐叶,树根处生满了青苔和奇怪的菌菇,那些在悬在树枝上的藤蔓歪斜无形,像极了雁鸣湖畔宅院的缚梅。 林深处传来异兽惊恐的嚎叫,腐叶覆盖的地面传出的沙沙声变得越来越密集,色彩斑澜的蛇愤怒地昂起首来,宁缺的神情变得异常凝重。 但没等他做任何事情,惊恐的嚎叫便戛然而止,腐叶下的沙沙声消失无踪,那些蛇更是用最快的速度趴在了湿漉的地面上。 因为桑桑没有等宁缺带路,便向雾瘴深处走去,随着她的行走,光明迅速向四周扩散,迅速清空数里范围内的所有雾气,无数年不曾见过阳光的深渊,忽然间变得清明一片,如果局势继续这样发展下去,用不了多长时间,桑桑的光明便会驱散所有的雾气,让这片深渊就此暴露在青天之下。 湛蓝的青天对于深渊外的生命说很熟悉,对于世代生活在深渊里的生命们来说,则是那样的陌生,它们看着那片瓷蓝的天空,不停发出惊恐的凄啸。 光明继续弥漫,无数青色的蚂蚁从腐叶下方爬出来,对着桑桑的脚印不停地搓动着前肢,表示畏惧与臣服,色彩斑澜的毒蛇爬满了山涧,拼命地扭动着布满粘液的身躯,恨不得低贱到沼泽的最深处,先前隐藏在雾林里的异兽,也终于露出了真面容,数百只鬼面猴离开藤树,跪在湿漉的地面上,不停地叩首。 看着这幕画面,宁缺微微皱眉,有些不适应,桑桑却没有任何反应,就像是什么都没有看到,负着双手从这些畏惧惊恐的生灵间走过,并不像是巡视自己领地的君主,因为她根本不把这些低贱的生命当作自己的下属。 这道充满雾瘴与毒物的深渊,对于人类来说如天堑一般,即便是知命境的大强者,想要从深渊里走出来也会非常困难。但对桑桑来说,这道深渊连小土沟都算不上,她闲庭信步一般便走出了雾瘴,见到群山。 宁缺看着群山,不知该如何言语,乌云悄然重新覆盖青天,群山被风雪笼罩,雪中隐隐可以见到一座简朴的道观。 那座道观或者便是传说中的知守观? 如果换作以前,宁缺对那座简朴道观,绝对会非常感兴趣,不是因为那里是不可知之地,而是因为那里藏着七卷天书中的六卷,然而写七卷天书的桑桑,如今就在身旁,他对那座道观的兴趣,自然淡了很多。 以前也有人走出过这道深渊。 风雪中的道观并不显得破落,反而清静地令人沉醉。 隆庆盘膝坐在湖盘,静静看着手中的天书开字卷,他不知道在雪中坐了多长时间,睫毛上承着的雪末,都已经凝成了霜。 忽然间,他听到了山崖下传来的声音,想起当年在深渊里的痛苦往日,脸色瞬间变得极为苍白,睫毛上的雪霜化灰不见。 中年道人推着轮椅来到湖畔,观主坐在轮椅里看着风雪里的天空,看着深渊里的某人,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声。 (未完待续) 第八十章 桃山雪乱 隆庆当年能够从深渊里活着出来,因为灰眸还有那粒通天丸,事后每每想起那段艰难的过程,他都会生出余悸,也会生出些骄傲,因为毕竟他活了下来,并且可能是第一个活着走出深渊的人。谁能想到今日又有人走出了深渊,而且那人显得这般轻松随意,只似闲庭信步。 他猜到对方的身份,震撼难言,手里的天书都仿佛失去了吸引力。观主的情绪也有些复杂,抬头望着自天落下的风雪,沉默片刻后感慨说道:“既然她真的离开了桃山,那么便轮到我们回去了。” 风雪渐盛,笼罩道观以及四周的群山,吱呀声中,观门被推开,隆庆和中年道人推着轮椅走出来。观主坐在轮椅里,膝上盖着块寻常的毯子,他伸出枯瘦的手把毯上的雪屑掸掉,然后缓缓闭上眼睛。 …………桃山亦在风雪中,崖坪上已经聚集了数千名神官执事,却是鸦雀无声,人们看着半成废墟的光明神殿,想起先前绝壁下方深渊里传出的巨响,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却根本不敢相信,神情震惊异常。 没有人敢走进光明神殿一探究竟,神官和执事们脸色苍白站在光明神殿前,根本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他们已经在风雪中站了整整一夜。 情况紧急,掌教昨夜来到光明神殿前时,来不及乘坐神辇,枯瘦矮小的身躯就这样袒露在人前,雪屑挂在他稀疏的眉上,显得有些可笑,但他的神情却是那样的严肃,根本不在意自己曾经最在意的事情。 再没有什么事情,比光明神殿里发生的事情更严,等到暮色降临,掌教终于没有办法再继续等下去,他走进了神殿,过了很长时间后重新走出来,他脸上的神情凝重的就像是山,寒冷的就像是雪。 西陵神殿众人看着掌教大人脸上的神情,知道猜测与真实相差应该不大,脸上的神情变得极其惊恐,有些老年神官更是绝望地直接昏了过去——昊天真的离开了西陵神殿?难道她要抛弃自己这些最虔诚的信徒? 稍后的昊天神殿里一片死寂,掌教站在帷幕之前,他的身躯本就瘦矮,此时无力地佝偻着,看上去更是显得有些可怜。 殿内只有他和叶红鱼、**海三人。他的声音有些疲惫,说道:“道门一定要守住这个秘密,绝对不能让世间的信徒知晓。” **海神情肃然点头,同意掌教的处理措施,叶红鱼面无表情看着石阶上的掌教,红裙间隐着的那把剑隐有凛然之意。 掌教没有感受到她的异样,看着她急声说道:“把裁决神殿所有的人都派出去,一定要把……请回桃山。” 他的情绪有些惘然,极度焦虑,完全没有逾五境大强者的潇洒自如气度,看上去就像是街市间与母亲走丢的小孩子。 看着掌教微微颤抖的双眉,叶红鱼的脸上流露出微讽的神色,然后她缓缓举起右手,借着帷幕后的万丈光芒,开始散发光泽。 她准备出剑,只需要道心微动,道剑便将破空而去,她知道掌教虽然连遭重伤,但依然强大,可是她已经不想再等下去。 便在此时,神殿下方的山道上隐隐传来一阵扰嚷,紧接着,匆忙的脚步声响起,数名神官忽然走进昊天神殿,颤声禀报道:有人来了。 有三个人从知守观来到了西陵神殿,隆庆走在最前方,是为开路的先锋,中年道人推着轮椅随后而行,观主坐在轮椅里,神情恬静自然,身上的青衣在渐微的薄雪里是那样的清晰,颜色纯的就像是天空一般。 崖坪上的数千名神官执事,看着自山下缓缓行来的三人,想着西陵神殿的清光大阵居然没有任何反应,震惊失色,待他们认出走在最前方的是隆庆,又隐约猜到轮椅里那人的身份,根本没有人敢上前拦阻。 黑压压的人群像潮水一般分开,观主坐在轮椅里,看着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在近处看过的那数座神殿,脸上的情绪说不出的怀念还是漠然,只是当他看到已经半成废墟的光明神殿里,眉头缓缓蹙了起来。 数十名老神官急步走来,然后以最谦卑的姿态跪倒在轮椅前,以道门至礼参拜,他们活的年岁够久,曾经见过青衣道人的真面目。 崖坪上的神官执事们,先前只是猜测青衣道人的身份,此时看到这幕画面,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不由面面相觑,有些辈份稍低些的神官和执事,被光明神殿前的气氛所感染,也纷纷跪了下来。 **海和叶红鱼,还有天谕神殿里的南海一脉诸人,纷纷赶到光明神殿前,这些桃山最尊贵的大人物,对着轮椅里的青衣道人问安见礼。 南海一脉重归西陵神殿,本就是观主的安排,此时观主来到桃山,他们自然要表明自己的态度,而叶红鱼幼时曾经在知守观里生活过,她最敬爱的兄长便是观主的弟子,她又如何能够不跪? …………昊天神殿里和先前比起来又少了个人,殿内只有两个人,观主静静坐在轮椅里,掌教站在他的身前,神情极为复杂。 看着轮椅里的观主,掌教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他有些想不明白,此人已经被宁缺用惊神阵斩成了废人,就连昊天都已经遗弃了他,而且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来过西陵神殿,可为什么他什么都不用做,只是在桃山出现,自己便迎来了众叛亲离的结局?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自己依然低估了知守观在道门里的地位和影响力。 殿内一片死寂,帷幕后的万丈光芒不知何时已经敛去,就像是燃尽后的蜡烛,透着股凄凉的绝望感。 掌教知道自己只要稍一动念,轮椅里的观主便会死去,然而他却什么都不敢做,因为他很恐惧,最令他感到恐惧的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如此恐惧对方,为什么一个废人能给自己带来如此大的压迫感。 最终他还是在轮椅前跪了下来:“见过师叔。” 观主说道:“你当上掌教之后,可曾唤过我师叔?” 掌教低着头,说道:“师叔远游南海多年,难以相见。” 观主说道:“在你看来,最好不相见。” 掌教沉默不语,他知道在观主的身前,任何解释、任何言语,都是没有意义的事情,他只是不明白对方要做些什么。 (未完待续) 第八十一章 黄河之前想太多 观主看着掌教淡然说道:“你想知道我为何回来?……你大概不会相信,我回来,是因为昊天需要我的帮助。” 掌教沉默不语,心想你在长安城中晋入清静境,切断了昊天的联系,才会得到昊天的降罪,直至今日依然是个废人,莫说昊天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根本不需要凡人的帮助,就算需要,那个人也不应该是你。 观主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微笑说道:“昊天不要我帮,所以我自囚知守观,如今她离开桃山,说明有些事情她也无法解决,所以我便要回来,看看能不能帮到她,至少可以做些她不方便做的事情。” 掌教还是没有听明白。 观主的神情平静的仿佛是道观里的湖,说道:“信仰是很简单的事情,即便信仰抛弃了你,你依然不动摇不离去,这才是真正的信仰。” …………宁缺和桑桑走出深渊,在群山间行走,湛蓝的青天早已被厚云覆盖,渐趋狂暴的风雪让地面生出无数缕烟尘,遮掩了视线。 二人继续前行,待风雪渐静时,终于来到了山间一条崎岖的山道上,然后听着前方传来一道欢快的嘶鸣声。 密集如暴雨的蹄声响起,嘶鸣声连绵不绝,大黑马自山道远方闪电般驰来,一面奔跑一面摇头摆尾,显得快·活至极。 当大黑马奔至宁缺身前,愕然发现桑桑居然也在,顿时敛了声息,谦卑地低着头走到桑桑身旁,轻轻摆尾以示讨好。 “没出息的东西。”宁缺笑着说道,接着发现大黑伞和箭匣铁刀都在它的背上,不免有些意外,想不明白它是怎么做到的。 他拍了拍大黑马的脖颈,感慨说道:“这下终于齐了。” 宁缺和桑桑,再加上归来的大黑马还有那些行李,除了车厢还在长安城,这便是那年在世间逃亡时,最标准的搭配。 桑桑没有理会身旁摆出无耻模样的大黑马,也没有在意宁缺的感慨,负着双手顺着微雪中的山道向前行走。 这条隐成群山里的简易山道很长,平日里基本没有人来,道面年久失修简陋至极,但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影响,只见繁花青衣微飘,有人持杖而行,大黑马自己牵着自己、挑着担,无奈跟在他们身后。 走了约数个时辰,他们终于走出了脚下的这座荒山,来到分岔路口前,宁缺看着被雪层覆盖的群山,问道:“接下来去哪儿?” 桑桑面无表情说道:“你不惜求死也要让我离开桃山,为的不过是让我来到人间,既然如此,去哪里又有什么区别?” 宁缺看着她脸畔轻飘的青丝,说道:“既然你肯跟着我离开桃山,说明你也想重蹈红尘,那么你总有想去的地方。” 桑桑说道:“我说过,你带路。” 宁缺想了想后说道:“这里距离宋国不远,我们去那里?” 大黑马听着他的建议,低下头去,心想主人你这点小聪明,还是不要在女主人面前表演了,不然很容易被嘲笑。 桑桑说道:“你想像夫子那样,带我重走一遍世间路,吃遍世间美食,看遍世间风景,这对我没用。” 宁缺的神情有些尴尬,手掌在树枝做成的手杖上无意识地滑动,说道:“你想的太多了些,我只是记得那家酒楼里的饭菜不错。” 桑桑说道:“那间酒楼,我已经去过,所以换个地方。” 宁缺说道:“或者去临康城?有个人在那里传道,他的想法和西陵教典有些不一样的地方,或者你会感兴趣。” 桑桑说道:“我从不关心人类用什么方法解释我的意志。” 宁缺说道:“这话听着有些深奥。” 桑桑说道:“我本就是天道。” 宁缺明白了,然后说道:“要不然我们回渭城看看?” 桑桑沉默了一段时间,说道:“你应该最想让我去长安城才对。” 宁缺说道:“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 桑桑说道:“现在还不愿意。” 宁缺又说了几个地方,都被桑桑冷漠地否决。 他想着在深渊雾瘴里的那番对话,无奈说道:“你让我带路,结果我说的地方你都不同意,那最终还不是你决定。” 桑桑说道:“东方西方北方你都提到了,为何不提南方?” 宁缺不知该如何接这句话,西陵神国这片群山之南,便应该是那条著名的大河,大河之南便是大河国……桑桑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为何不去大河国?” 宁缺说道:“那里远离繁华,真可以说是穷乡僻壤,没有什么特殊的风景,也很难看到新鲜的人事,我自然没有想到。” 桑桑说道:“但那里有你我认识的人。” 宁缺装作听不懂,说道:“你我在这个世界上认识的人很多。” 桑桑说道:“你究竟在怕什么?” 宁缺没有说话。 桑桑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怕我杀死她?” 宁缺说道:“你为什么要杀死她?” 桑桑说道:“昊天要人去死,不需要理由。”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沉默片刻后说道:“或者你是在吃醋?” 桑桑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说道:“你怕我杀死她,那是因为潜意识里,你希望我吃醋,不代表我真的有这种低级的情绪。” 宁缺依然静静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但你在吃醋。” 桑桑没有说话。 “不然你不会问我为什么不选择大河国。”宁缺笑了起来,像极了老笔斋那只猫每次逮到老鼠后的得意模样。 桑桑微微一笑,说道:“那我们要去大河吗?” 宁缺说道:“我能反对吗?” 桑桑说道:“可以,但我不会接受。” 宁缺说道:“那便走吧。” 大黑马在后面听着他们的对话,不禁觉得好生无趣,想着有可能会看见自己最喜欢的那个女主人,开心之余不免有些紧张。 它所担心的也是宁缺所担心的——桑桑重新来到人间,如果真的越来越像人类,自然是宁缺最想看到的事情,然而她毕竟是无所不能的昊天,再加上人类复杂的情绪后,谁也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一路向南,顺着山道不断前行,风雪渐渐没了踪影,太阳照耀着丘陵和田地,深冬时节的南方依然温暖的不像话。 来到丘陵地带后,桑桑便离开了山道,沿着笔直的线条,向着南方行走,无论怎样的艰险地势,对于她来说自然有如坦途,但对宁缺和大黑马来说则很辛苦,他不禁有些抱怨,现在究竟是谁在带路? 某日丘陵前方忽然传来雷般的轰鸣声,空气中的湿意隐隐也增加了不少,宁缺很自然地想起书院后山的那道瀑布,想起二师兄的小院,不禁有些好奇,前面那条瀑布究竟有多雄壮,声音竟能传出这般远。 待来到断崖前,宁缺才发现原来这并不是一道瀑布,而是一条雄壮的河流。黄浪滔滔,水势丰沛至极,在黑色山石与黄色的土原之间肆意奔涌,在这段落差极大的河谷里,黄浊的河水奔流跌落,形成了数道极宽的瀑布,水头相撞发出雷般的轰鸣,震的水中的礁石仿佛随时可能碎掉,正是传说中的大河。 看着身前黄色的大河,感受着脚下崖石处传来的微微颤抖,体会着河水里蕴藏着的无穷力量,他的心神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明白了为何这条大河能够帮助大河国挡住南晋的精兵,也明白了柳白当年为何能够在此悟道。 他很自然地回想起秋天时,那把从剑阁飞临桃山的剑——在光明神殿里洒扫的时候,他曾在角落里,看到柳白死后留下的那把古剑。 夫子曾经用那把剑斩金龙、杀神将,柳白把自己的灵魂投注到那把剑中,傲然赴桃山,只身挑战昊天,那把古剑就是人间之剑。 如今剑还在,用剑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睹黄河滔滔,思及前贤,宁缺百感交集,看着站在身旁的桑桑,更是心情复杂地不知如何言语。 桑桑看着河畔某块黑色的礁石,说道:“柳白便是在此地悟剑。” 一路向南,便来到柳白悟剑之地,宁缺明白,这必然是桑桑的意志,他看着那块黑色礁石间隐隐若现的剑痕,若有所思。 沉默片刻后,他右手伸向微湿的空中,于雷般的河水奔流声中,握住铁刀开始冥想,他想在前贤悟剑处,悟些刀意。 桑桑说道:“你是符师。” 宁缺明白她的意思,说道:“我用刀也能写出符来。” 桑桑说道:“你的精神比前些天昂扬了不少。” 宁缺说道:“见遗迹,思前贤,总能受些激励。” 桑桑说道:“人类总是容易沉浸在这种无用的情绪之中。” 宁缺说道:“不然你为何带我来此地?” 桑桑说道:“我带你来此地,是想要你明白,就算强大如夫子,气盛如柳白,依然不是我的对手,你更应该死心。” 听着这句话,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带她重蹈红尘,是继续老师的那场战斗,想让她变得越来越像人类,但在这个过程里,她想要做的事情,则是让他真正的臣服。 “柳白入道时,看见了我们眼前的这条黄河。” 宁缺说道:“我入道时,看见了一片海洋,从这个角度来说,只要我勤勉修行,将来总有一天,我能超过柳白,我能做到他没有做到的事情。” 桑桑说道:“你初识时能感应一片海,是因为当夜我在你身旁,并不代表你的修行天赋真的就有这么高,你想多了。” 宁缺有些恼火,说道:“你管我怎么想。” (未完待续) 第八十二章 黯然销魂者,过河与棉花糖 黄河在这里变成无数道瀑布,水烟弥漫,水声如雷,浊浪滚滚,滔滔不绝,气势恢宏,画面非常令人震撼。 宁缺站在岸边沉默不语,桑桑向河边那块黑色的礁石走去,随着她的赤足落下,石上那些剑痕渐渐淡化,直至不见。 那些剑痕是剑圣柳白留下的,代表着人间的意志和决断力,她既然来到这里,自然要抹杀这些。看着这幕画面,想着前贤的遗迹再不复存,宁缺觉得内心骤然变得空虚无比,却没有办法改变这一切。 他收刀归鞘,神情有些黯然。 大河国在滔滔黄河的南面,他们既然要去大河国,便必须过河。这里的河水湍急恐怖,断落处形成的很多道悬瀑,普通人根本无法过河,要向两头行出数十里,才能借由羊皮阀子渡河。 宁缺不想自己的情绪继续低落——因为那正是桑桑想要见到的,正如他想见到桑桑变得越来越像人类——他决定做些事情,让自己重新快·活起来,“妹娃子要过河,哪个来背我嘛?” 他看着滔滔河水,眉飞色舞唱道。桑桑小时候听他唱过这首歌,转身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的那个世界,真的很吵闹。” 说完这句话,她背着双手向河里走去,就像是向一片草地走去那般自然随意,随着她的赤足落下,自上游奔涌而来的河水骤然静止。 不是真正的静止,而是河水无法靠近她的身边,浑浊的黄色河水,不停拍打着她脚边那道无形的屏障,泛出无数细小的泡沫。 桑桑向河水里继续行走,浊浪骤分,露出下面的淤泥,那些淤泥瞬间凝固,变成光滑的岩石,她的赤足落在上面,就像是朵朵白莲花盛开。 浑浊的河水自上游不停袭来,但无论来势如何凶猛,没有一滴水能够落在她的青衣之上,她的脚都没有被打湿。 宁缺明白这是她的世界,看着这幕神奇的画面,不禁想起那个世界里摩西分开红海的传说,牵着大黑马赶紧跟了上去。 二人一马走进了滔滔大河,河水分开,河泥成石,自然形成一条干燥的通道,自上游涌来的河水无法通过,渐渐积的越来越高,到他们走到河床中央时,在无形屏障的那边,河水已经高至数丈。 宁缺看着身旁那道河水凝成的半透明水墙,看着里面高速旋转的水流,和不停沉浮的细沙,很想伸出手指去触摸,甚至想把手指插进去,感受里面的沙流与水流,但他根本不敢做任何动作。 如此神奇的画面,令人震撼惊叹,也很令人惊心动魄,他担心自己把水墙捅破了,那么这条大河便会扑打到自己的身上。 他现在已经是知命境强者,却依然不敢与大河正面对抗,因为河水里的力量来自于大自然,根本不是普通人类能够匹敌的。 桑桑神情平静,看不到任何凝重警惕,负着双手在水墙之前缓步前行,真的就像是行走在美丽的草甸之间。 唯昊天,能胜自然。 黄色的水墙变得越来越高,直至遮住了空中的太阳,河底的石道变得幽暗无比,大黑马的眼睛里,渐渐流露出悸意。 宁缺也很担心水墙会垮,更担心水墙如果继续升高,而且始终不崩落,上游必然会出现洪水,两岸的人类便会遭遇灭顶之灾。 黄色的水墙终于崩落了,滔滔河水中间生出一道笔直的白色浪花,瞬间淹没了河底的通道和里面的两人一马。 宁缺没有被河水吞噬,甚至身上都没有被打湿,黄色的水墙塌落,却没有落下,而是在上空漫流而过。 通道变成了河水里的一条洞,洞壁皆是由河水凝成,他们便行走在这条洞里,光线昏暗,却能看清楚水里的每处细节。 光线穿透浑浊的河水,洒在他们的身上,斑驳如画,河水从他们的头顶漫过,里面的沙粒流转如画,一切都像是画。 大黑马发出惊叹的嘶鸣,宁缺睁着眼睛,看着美丽如画的河中景,哪里舍得眨下眼睛,唯有桑桑平静如常。 …………继续向南,人烟渐盛,他们来到一座小镇上。 小镇正是集市日,嘈杂热闹非常,沿街摆着各式小摊,有卖鞋垫的,有卖竹篓的,有卖鸡蛋的,当然最多的还是卖吃食的。 宁缺看着这些画面,渐从沿途所见奇景的震撼里平静下来,牵着疆绳,带着桑桑随意行走,这里便是他的主场。 街角有个摊子,一个系着白头巾的黝黑汉子,坐在一个铁皮打制的炉子旁,用脚踩着某处,锅里有东西正在不停地转着。 桑桑微微低头,依然背着双手,神情平静,像极了在古董市场上挑货物的老人家,又像极了在粮库里检查存粮的老大人。 闻着淡淡的甜香味和那一丝隐约难捕捉的焦香味,便知道锅里翻炒的是糖,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个汉子用脚踩着,锅里那事物便会不停地转,为什么转到最后,便能抽出一丝丝云絮般的事物,看着很好看。 汉子虽然有些好奇这姑娘生的如此高大,却也并不在怎么在意,不多时便裹好一团蓬松的云团,递给锅边兴高采烈的一个孩子。 “棉花糖,小时候我带你买过。”宁缺说道。 桑桑依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神情显得格外专注,不多时,锅里的棉花糖便好了,那汉子用木棍插好,递到她面前。 她微微蹙眉,有些犹豫。 宁缺从怀里取出两个铜板,递给那汉子,接过棉花糖,塞进她的手里。 那汉子接过铜板一看,发现竟然是唐币,有些意外,又很是高兴,要知道在大河国境内,唐币要比官方货币更好使。 走出集市,桑桑举着棉花糖,并没有吃,她向宁缺解释道:“我见过棉花糖,只是忘记了它是怎么做出来的。” 宁缺心想你是昊天,只要经历过的事情,怎么可能忘记。 桑桑又说道:“我懂了它的原理,你还买下做什么?” 宁缺说道:“买下来自然是吃的。” 桑桑看了一眼手里的棉花糖,说道:“我确实有些忘了它的味道。” 一个白白胖胖的高大姑娘,手里拿着白白胖胖的棉花糖,这画面有些可笑,也有些可爱,尤其是她低头去咬,唇角却沾了几缕糖丝的时候。 宁缺看着她笑着说道:“如果还记不住,我们可以多吃几次。” 他脸上的笑容很奇怪,有些像长辈看着小孩子的慈爱怜惜,又有些得逞后的得意,总之落在桑桑眼中,非常可恶。 桑桑微微蹙眉,神辉微溢,唇角的糖丝瞬间被净化。 她看了看手里的棉花糖,犹豫了会儿,递到大黑马身前。 大黑马有些吃惊,然后迅速兴奋起来。 能够吃到昊天亲自赏赐的食物,更准确地说,能够吃到昊天吃剩下的食物,只要不是宁缺这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蠢货,谁不觉得这是最大的荣幸? 它伸舌一卷,棉花糖便被卷进唇中,它啪嗒啪嗒嘴,棉花糖便进了肚子,竟发现没有品出什么味道,不免有些意犹未尽。 看见桑桑没有把棉花糖吃完,宁缺不免有些失望,看着大黑马意犹未尽的样子,更是怒从心起,骂道:“几辈子没吃过东西了?就馋成这样?我难道苛扣过你的伙食?这棉花糖是给你买的吗?你也好意思张嘴!” 大黑马心想这是她给我吃的,只要她乐意,你管得着吗?它转头正准备向桑桑邀功,不料却发现桑桑的脸色也有些难看,它痛苦万分想道,既然您爱吃干嘛给我?你们两夫妻干仗能不能不要让我躺枪? 集市外有玩耍的孩童,其中有两个孩子手里拿着棉花糖,不时小心翼翼地舔一舔,显得很是珍惜,大概到回家时,都应该还有剩的。 桑桑看着孩子们手里的棉花糖,情绪有些黯然。 宁缺冷笑说道:“继续装啊,别后悔啊。” 桑桑背着双手向镇外走去,就像是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虽然现在是深冬,地处南方的大河国却依然温暖,天空里那轮太阳明晃晃的很是刺眼,落在人们的身上有些热。 走到小镇南方的山后,宁缺依然在说着棉花糖的事情。 桑桑忽然间停下脚步,从山道旁的树上折下一段树枝。 宁缺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有些好奇。 桑桑举起树枝,伸向天空。 晴空万里无云。 遥远的宋国风暴海上,骤然阴云密布,其中一朵,随风登陆,飘摇万里,来到了南方的大河国某座小山里。 那朵云落在了她手中的树枝上。 阳光被云朵挡住,山道顿时变得清幽起来。 桑桑神情平静,一手背在身后,一手举着树枝,继续向南。 树枝上的那朵云,比山还要大。 好大一朵棉花糖。 看着这幕极其震撼的画面,宁缺完全无语。 他怎么也想不到,就因为赌气,她便从天边摘一朵云来冒充棉花糖。 她果然就是昊天。 拥有人类情绪的昊天,真的是猜不透。 想到她是自己的女人,看着树枝上的那朵云,他便觉得好生骄傲,又好生自卑。 而当他走进大河国都城后,所有的情绪,都变成了愤怒。 因为大河国在办喜事。 (未完待续) 第八十三章 那些谁都不明白的事 大河国与唐国相距遥远,却世代交好,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对唐国文化极为仰慕,无数年来,不知派遣了多少使节学生进入长安,无论是朝廷官制,还是建筑、人文甚至是生活细节里,都能看到长安城的影子。 京都是大河国的都城,城外有雪山,城内屋宅多为黑檐,河畔园角种着无数花树,掩映之中能够看到皇城,风景非常美丽。 生活在这的人们也生的极美,眉眼平静柔顺,目光专注坚毅,身着浅色长裙,腰间系着华丽的布带,很多人的腰畔都佩着长长的乌鞘木剑。 走进京都,宁缺看着陌生却又熟悉的景致人物,自然生出亲近的感觉,待他发现崇文门旁竟然开着一家陈锦记分号,更是喜悦。 “要不要去看看。”他转身望着桑桑问道。 桑桑看了眼陈锦记的牌匾,说道:“我现在生的这般白,难道还要用脂粉?” 宁缺说道:“看看无所谓,再说你可以买些胭脂。” 桑桑想了想,走进了陈锦记。 宁缺和大黑马对视一眼,看着彼此的喜悦。 大河京都的陈锦记分号,是长安陈锦记在世间最大的一家,由此可以想见大河国少女们对唐货的追捧,平日里的陈锦记必然极为热闹,货架上摆着的脂粉妆匣也是琳琅满目,但今天的陈锦记却有些冷清。 宁缺和桑桑走进门里,看着栏上空空荡荡的货架,不由很是意外,桑桑的柳叶眼微微眯起,更是出现了动怒的前兆。 让昊天动怒,谁知道会不会有一场洪水直接把京都的花树全部淹没?宁缺赶紧劝慰了几句,通过询问面色惭愧的老板,才知道,原来陈锦记今秋的新款货品,竟在前些天全部被皇宫征订,要等长安城重新送货过来,至少还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皇宫要这么多脂粉做什么?有这么多宫女?”宁缺想起一篇文章里的某句话,摇头感慨说道:“渭流涨腻,弃脂水也。” 桑桑忽然说道:“六宫粉黛无颜色。” 这句诗她自然也是小时候从宁缺处听来的。 宁缺很是不安,心想你若真的不高兴闯进皇宫,自然无人敢有颜色,无奈道:“这都哪儿跟哪儿啊?都不是一人写的。” 像桑桑这样不满的姑娘还有很多,两名大河国少女看着空空荡荡的货架,想着春日祭上的妆容,忍不住抱怨起来:“也不知道国君在想些什么,为了大婚的庆典,弄得脂粉都没处买去。” 她的同伴说道:“国君真敢娶吗?” 那名少女说道:“除了国君,还有谁有资格娶她?” 同伴担心说道:“世间都知道她喜欢书院的十三先生,就算她敢嫁,难道国君真的敢娶,就不怕唐人不高兴?” 宁缺和桑桑准备出门,听着这番议论,自然停下脚步。 他什么都没有做,也没有转身询问,只是静静站在槛内听着,知道最近京都便要迎来一场大喜事——莫山山即将入宫为后。 宁缺望着店铺对面的那些美丽的花树,沉默片刻后,迈过那道门槛,牵起大黑马颈间的缰绳,向京都城外走去。 京都城外依然花树处处,树间隐着小溪,溪对面是挺拔的青色杨树,宁缺让大黑马自去奔跑散心,然后在背靠着杨树坐下。 他的神情很平静。桑桑很清楚他骨子里非常冷漠,但依然有些意外,因为在她的记忆里,那个将要成亲的女子对他来说有很重要的意义。 她走到树前的溪畔,负着双手看溪水里的流云,说道:“你为何不动怒?” 先前在陈锦记里,那两名大河国少女提起国君迎娶莫山山一事,都还在担心唐人会不会因此动怒,更何况是当事人的宁缺。 宁缺说道:“刚听到的时候确实有些愤怒,但走在花树间,却忽然想明白了,我没有愤怒的资格,那花树本就生在那里,并不是我的。” 桑桑转身看着他说道:“人类果然很擅长虚伪。” 宁缺看着她寻常普通的容颜,不知为何觉得情绪有些烦躁,说道:“你早就知道这件事情,所以让我来这里?” 她是昊天,自然无所不知,除了没有想到陈锦记的脂粉都卖光了。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问道:“这件事情是你做的?” 桑桑平静说道:“你觉得我会理会这种小事?” 宁缺承认她说的是对的,说道:“抱歉,我不该恶意揣测你。” 桑桑说道:“你的想法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宁缺从树下站起身前,走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但你知道这件事情,你要我来看着这件事情发生,你究竟想做什么?” 桑桑说道:“无数轮回以来,我在神国俯瞰人间,看你们悲欢离合,看你们勾心斗角,却始终有些事情没有看明白。” “什么事情?”宁缺问道。 “比如你们很珍视、但有时候却弃若敝履的情感。” 桑桑负着双手,目光穿越山林花树溪流城墙,落在京都城内的男男女女身上,淡然说道:“你说你爱我,那么爱是什么呢?”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有些事情,是无法用语言解释的。” 桑桑说道:“但应该能看到,所以我想来看一看。” 宁缺微微皱眉,说道:“看什么?” 桑桑收回目光,看着他的眼睛说道:“看看什么是爱。” 宁缺说道:“这和京都里的喜事有关系吗?” 桑桑说道:“当然有,因为我想看看你爱不爱她。” 宁缺不知该如何接话,说道:“这有意义吗?” 桑桑说道:“人类典籍上记载的爱情,都是那样的愚痴而执着,拒绝旁人的介入,那么你既然爱我,又怎么能爱她?” 宁缺更加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沉默。 桑桑在深渊的雾里开始产生好奇的情绪,这种情绪一直延续到现在,她很想知道那些她所不能了解的事情的答案。 她看着他,却又像是在看着京都城里在花树下携手同游的男男女女,神情认真问道:“爱,可以同时爱两个人吗?” 对此,宁缺只能沉默。 桑桑继续问道:“爱情怎么衡量程度?你爱我,或者爱她,你或者更爱我,既然文字都无法形容,又怎么可能有多少,怎么会有更爱?” 宁缺除了沉默,不可能有更多的表示,因为她的问题,谁都回答不了。 “我能感觉到你内心非常不平静,甚至愤怒,所以我不懂。我知道你不想莫山山嫁给那个男人,但在我看来,这和我理解的爱情并不像是一回事,因为你不准备娶她。既然你不准备娶她,为什么不让她嫁给别人?为什么她嫁给别人会让你这样的失望,让你产生破坏的冲动?” 桑桑有些不解说道:“在我的理解里,这是是雄性生物对雌性生物的占有欲,这是对自己血脉繁衍的强大本能渴望。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你们人类所说的爱情和**的区别究竟在哪里?” 她说话的时候神情很平静,没有表现出吃醋的情绪,真的很像书院前院那些苦心求学的学生,只是想找到一个答案。 宁缺被她的平静弄的有些不安,无奈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既然没有爱情,那么你爱我自然就是假的。” 桑桑平静说道,话其实没有说完:或者,我爱你也是假的。 宁缺说道:“这种无趣的推论有意义吗?” 先前他便感叹过,这件事情究竟有意义吗?桑桑笑了起来。自离开桃山之后,她脸上出现笑容的次数越来越多。 “或者没有意义,但很有意思。” 宁缺看着她说道:“我觉得你现在比我更像书院的学生。” “很奇妙,对这个说法我竟不觉得反感。” 桑桑说道:“或者是因为我在书院也住过很长时间?” 宁缺望向远方那座青翠的莫干山,沉默无语。 …………离京都不远有座莫干山,山腰间有片静湖,传闻中,书圣幼年研习书法时,习惯用湖水洗笔,不过数年,这片湖便被笔墨染成黑色,所以这片湖被大河国人称为洗笔池,还有一个更著名的名字,那就是墨池。 传闻终究是传闻,那片湖水依旧清澄,墨池苑远在王书圣出生之前无数年便已经建立,但这并不影响墨池苑在大河国民和修行界里的地位。 今日的墨池苑山庐异常热闹,处处张灯结彩,未至夜时,华灯未亮,那些彩带以及廊间悬着的满是文墨气息的笔,却已经表明喜事将近。 墨池的水面上飘着新生的青莲,在微风里轻轻摇摆,显得那样稚嫩。天猫女坐在湖畔,看着那些青莲,皱着眉头,神情显得很是委屈。 酌之华走到小师妹的身后,关切问道:“在想什么呢?” 天猫女看见是师姐,难过地靠进她怀里,沉默很长时间后问道:“师姐,你说爱情究竟是什么呢?” 酌之华笑着打趣道:“才刚刚订亲,就在想后来的事了?” 天猫女皱着眉头,不高兴说道:“难道不应该是先喜欢,才订亲吗?” 酌之华无奈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天猫女看着湖水里的青莲,山庐处的彩带,伤感说道:“我不明白,明明山主喜欢的是宁缺,为什么她要嫁给国君呢?” (未完待续) 第八十四章 人至贱 酌之华前些年已经成婚,但平日里依然在莫干山上修行,夫家也没有什么意见,如今国君迎娶山主,她自然是最忙碌的那个人,偶有闲暇,来湖畔散散疲乏,瞧见天猫女伤感的模样,便关心了几句,不想却听到这样一句话。 莫山山与宁缺之间的那些过往,早已传遍世间,也曾经是修行界期望看到的一段佳话,在人们看来书院十三先生和书痴毫无疑问是天生良缘,谁能想到这段情事最后竟是无疾而终。 思及此,酌之华的情绪难免也有些低落,勉强笑道:“嫁给国君有什么不好呢?将来山主是皇后娘娘,也不用常住在宫里,每年大半时间还是会在山上,你时常能够看见她,不用伤心。” 天猫女看着她说道:“师姐,你知道我伤心不是因为这个,我只是觉得难过,明明山主是喜欢宁缺的,宁缺为什么不喜欢她呢?” 酌之华叹息着摇了摇头,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这些复杂的事情。 墨池临山崖一面的草庐里,莫山山坐在窗畔,神情平静地描着小楷。她依然穿着那身白裙,如瀑布般的黑发梳着一个简单而清爽的髻,不着脂粉自然白皙,未涂胭脂薄唇红丽,美丽如昨,但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准备嫁人的新娘子。 伴着吱呀一声轻响,木门被推开,一位穿着黑色长衫的男子缓步走了进来,这男子满头银发,因为年岁的缘故,眼角皱纹破深,目光却依然湛湛有神,身姿挺拔的仿佛还很年轻,正是传说中的书圣王大人。 能在世间称圣,必然极为不凡,比如剑圣柳白。 王书圣是世间最著名的书法大家,同时也是最著名的神符大师,对大河国来说就像柳白对南晋一样,是最强大的守护者,地位极其尊崇,即便是国君在他身前也要持弟子之礼。 听到声音,莫山山自案畔起身,对着老师平静施礼,然后重新坐回案后,提笔在砚里蘸了些墨,借着窗外的天光继续专注运腕。 王书圣走到她身后,看着纸面上那些清丽却又极为大气的字迹,发现她的心情竟然真的能够保持平静,眉头不由微皱,有些担心。 “难道你还不明白?你是我最疼爱的学生,是无人敢轻侮的神符师,我死之后,你就是大河国的守护者,我不会舍得剥夺你的幸福,国君也没有资格得到你的幸福,但你需要嫁人,国君便是最好的选择。” 王书圣看着她神情肃穆说道。 莫山山握着笔的右手微微一顿,说道:“我明白。” 说完这句话,她继续执笔写字,神情恬静,笔法自然。 然而她表现的越是平静从容,王书圣便越是担忧,脸上的神情越来越严肃,声音也变得严厉起来…… “我必须再一次提醒你,如果你不想京都被洪水吞噬,不想看到无数万大河国民凄惨死去,那么你就必须死,或者赶紧嫁人!” 王书圣看着她清婉的侧脸,觉得自己苍老的心有些隐隐作痛,强自压制下那份怜惜和不舍,厉声说道:“人,是不能与天斗的!” “西陵传来消息,宁缺已经进入光明神殿,始终没有出来,谁都不知道神殿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但就算昊天最终会杀死宁缺,她也不会喜欢看到你还是一个人,而她的愤怒,整个人间都无法承受。” 说完这句话,王书圣转身准备离开。 莫山山忽然把笔搁到砚旁,站起身望着他的背影,平静说道:“老师,我知道你喜欢我,从很小的时候,你就一直喜欢我。” 王书圣身躯微震,然后挺拔的背影显得有些佝偻起来。 “遗憾的是,我成长的太快了,您也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年轻便成为神符师,是的,正如您所说,再也没有人能剥夺我的幸福,但我终究还是要被您嫁出去了,您除了怜惜和不舍,想来也有些开心吧?” 莫山山的神情很平静:“当然我承认您说的是对的,谁也不知道昊天会怎么想,大河不能冒这个险,我会依您所愿出嫁。” “胡言乱语!” 王书圣厉声喝斥道,拂袖出庐而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莫山山揭开了隐藏了好些年的晦暗心思,不知如何面对她的缘故,他下了莫干山,直接去了京都,来到皇宫里,面见大河国君,开始安排这场婚事。 半开的庐门被墨池湖面上拂来的风轻轻刮着,时而关闭,时而开启,莫山山看着那处,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坐回案旁。 她继续静心写字,唇角却微微扬起,露出一丝愉悦的笑容,沉默了这么多年,终于能够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她觉得心情很舒畅。 片刻后,酌之华和天猫女来到庐内。天猫女坐到莫山山身旁,牵着她的衣袖,可怜兮兮地看着她,说道:“山主,究竟该怎么办?” 莫山山忽然想起多年前在荒原上,自己问宁缺怎么办时,宁缺所做的回答,她不怎么明白那个笑话,但当时依然笑的很开心。 “怎么办?凉拌。” 天猫女问道:“就这样嫁了?” 莫山山微笑说道:“当然不。” 天猫女有些高兴,又有些难过,说道:“十三先生是个没良心的家伙,山主如果你不嫁给国君大人,那还能嫁给谁?” 越美丽的女人越难嫁,能力越强的女人越难嫁,有门当户对的问题,也有资格的问题,莫山山以美丽著称,少女时便是符道大家,现在更是史上罕见的年轻神符师,想要嫁人自然没有太多好的选择。 “为什么一定要嫁人?” 莫山山宠溺地摸了摸天猫女的头,说道:“想要逼一个神符师嫁人,这是笑话,所以如果你不想嫁人,记得好生修行。” 天猫女心想有道理,如果订亲的那个男子不好,到时候自己断然也是不肯嫁的,听说他家出了很多将军,自己确实应该赶紧提升境界才是。 酌之华看着莫山山没有说话,眉眼间满是忧虑。 莫山山知道她担心的是什么,平静说道:“世人敬仰昊天而畏惧之,我也并不例外,但想着我已经与她争过,那么再怕她又有什么意义?如果昊天因为我而动怒,那不是我的责任,而是她的罪恶。” …………大河京都落蒙山的冬枫,在整个世间都是极出名的风景,如果不是因为国君大婚在即、皇城戒备森严的缘故,此地必然游客云集。 皇城前的御道上,铺着薄薄一层红叶,桑桑走在道上,鞋底把被风吹枯的红叶踩碎,发出极清脆的声音,听着有些令人心悸。 和刚刚离开西陵神殿时,她已经发生了很多变化,比如在宁缺的强烈要求下,她穿上了鞋,而且此时她的双手也没有负在身后。 桑桑的左手捧着一碗带汤鱼丸,右手拿着根竹签,正在不停地吃着,虽然脸上的神情还是那般冷漠,但通过鱼丸消失的速度,可以看出她很满意。 御道红叶对她来说,明显没有鱼丸的吸引力大,对于鞋底碾碎的红叶,她更没有像那些怀春少女一般生出什么惋惜的情绪。 走到皇城正门前,她刚好把碗里的鱼丸吃完,随手递到身后。 宁缺牵着大黑马一直跟在她身后,赶紧把碗接过来,动作显得特别熟练,这一路行来,他早已习惯了自己小厮的身份。 “你准备如何选择?” 桑桑的唇因为鱼丸有些烫而微微红亮,显得有些可爱。 选择破坏大河国君和莫山山的联姻,从而证明他是爱她的,继而证明没有真正的爱情,最终证明他是不爱桑桑的? 还是选择什么都不做,看着山山嫁给那个劳什子国君,从而证明他是不爱她的,继而证明爱情是存在的,他和桑桑就该这么厮混下去? “为什么一定要我做这么困难的选择题?” 宁缺说道:“你知道书院追求的就是自由,不选择也是一种自由。” “正如在城外所说,人类果然都很虚伪。” 桑桑看着他说道:“你应该很清楚,她为什么要嫁人。” 宁缺确实很清楚,山山为什么忽然要嫁给国君,那是因为自己与她的那段故事,因为他身边的女人是昊天。 桑桑说道:“我应该承担她被迫嫁人的责任吗?” 宁缺摇摇头,说道:“我不会做出这么白痴的判断。” 桑桑说道:“那谁该承担这种责任?” 宁缺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我,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桑桑说道:“我给你出个主意,只要把那个国君杀了,她自然没法嫁。” 宁缺看着皇城门,沉默片刻后说道:“听上去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桑桑问道:“那你还犹豫什么?” 宁缺看着她说道:“我担心自己进去后,你就会离开我。” 听着这句话,桑桑变得安静起来。 宁缺又说道:“你的逻辑太生硬,所以我什么都不能做。” 桑桑低头看着自己青衣前襟露出的鞋尖。 宁缺说道:“或者,你嘛帮帮忙?” 她抬起头,看着他认真说道:“男人,真的很贱。” 宁缺说道:“你就让我贱到死吧。” 桑桑说道:“我暂时不能杀你,那我就只能看着你一直贱下去?” 宁缺发誓说道:“从今以后,我只贱给你一个人看。” 桑桑说道:“我为什么要帮你解决这个选择的难题?” 宁缺理直气壮说道:“题目是你出的,我解不了,你总得给我答案。” 桑桑说道:“人类都是你这样的吗?” 宁缺惊讶道:“你和我在一张床上睡了这么多年,还不知道我是一朵奇葩?” 桑桑的天心有些紊乱,她觉得这件事儿有些乱。 宁缺最后说道:“陈锦记的脂粉现在都在皇宫里。” 桑桑想了想,发现这确实是个问题。 她向皇城走去,双手重新背到了身后。 宁缺牵着大黑马,低眉顺眼地跟了上去。 然后他开始偷偷眉开眼笑。 (未完待续) 第八十五章 闯宫 让自己的女人带着去破坏某个女子的婚事,而那个女子是喜欢你的,宁缺总觉得这件事情的节奏有些不对,但他不准备反对。 桑桑走到皇宫前,背着双手随意观望,就像是名普通的游客,在皇宫侍卫们的眼中,这自然显得对国君大为不敬。 侍卫喝斥数句,上前便准备把她和牵着大黑马的宁缺赶走,如果不是想着宫中喜事将近,或者这些侍卫早已经拔剑相向。 桑桑就像是没有看到这些侍卫,抬头看着皇城角上的一株花树,觉着有些新奇,继续向前行走,眼看着便近了皇宫的大门。 在皇宫侍卫们眼前施施然向皇宫里走去,这样的人如果不是白痴,那必然便是对皇宫意图不轨的真正强者。 场间的局势骤然间变得紧张起来,伴着锃锃的磨擦声,侍卫们纷纷抽出鞘中的佩剑,带着明显大河特色的秀剑,反耀着冬日天空洒下的清光,像极了雪树,同时皇城上方的弩手也瞄准了下方。 宁缺自然不会担心桑桑的安全,他只是有些担心会有太多的普通人死在她的身前,大河与唐国世代交好,他身为唐人总不能让事情变得太过血腥,牵着大黑马走上前去,对一名侍卫说道书院来访。 他以为书院的名声可以让自己轻易地进入皇宫,却没想到自己没有身份证明,腰牌也遗落在西陵神殿,那些侍卫哪里肯相信。 无数锋利的长剑,划破微凉的风,向他们的头顶斩落。桑桑知道宁缺在想些什么,但她根本不会理会,背着双手继续向前。 细长的剑锋向她的肩膀落下,大河国皇宫的侍卫行事比较稳妥,没有一出手便想杀人,于是那名侍卫很幸运地没有死去。 京都的风向来极其温柔,所以才会有花树万千盛放,所以御道上的红叶才会覆而不去,但忽然间,这些风变得凝重起来。 风近乎无形,即便凝重又能重几何?桑桑背着手平静前行,身周缭绕的风就像她脸上的神情一般平静下来,重如桃山。 长剑破风而落,来到她的身前,仿佛陷入无底的泥沼,又像是被卷进狂暴的海洋,根本无法继续下行,斜斜飘飞而去。 那名侍卫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所有侍卫的身上,他们手中的剑被清风缭绕,便成了水中的无根浮萍,被风吹浪打便不知去了何处。 大河国皇宫之前一片惊呼之声,城墙上的弩箭终于发射,然而却又哪里能够触到桑桑的一片衣袂,于风中消失无踪。 京都人追崇唐风,性情也极相似,侍卫们此时已经猜到,这个高胖的寻常女子,必然是境界极高的修行者,可哪怕手中已经没有兵器,依然极其悍勇地向她扑了过去,想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把她拦在宫外。 然而她是昊天,即便是柳白的剑,也不能进入她的世界,这些寻常如蝼蚁的凡人又如何能够做到? 人影纷飞,堕落如雨,闷哼之声连连。 桑桑神情平静,继续负手前行,来到皇城前时,宫门自然开启。 宁缺牵着大黑马跟在她的身后,静静地看着这幕幕画面,虽然这场战斗双方实力间的差距实在太大,甚至根本称不上战斗,桑桑也一直没有真正出手,但他还是想从这些画面里寻找到他想寻找的那些事情。 桑桑就是规则,她不能改变规则,但她对规则的运用,是人类根本无法触碰的境界,这便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京都城里的风,皇城角里的花树,她先前手里捧着的鱼丸汤,一路走过的溪水或者大河,她若动念,自然里的一切都将成为她的武器。 皇城开启,桑桑就这样平静地走了进去,大河国的侍卫和御军们震撼无语,却根本无法阻止,眼神里写满了绝望和惘然。 世俗里最强大的力量,在她的面前没有任何意义,在她看来,皇宫和青楼没有任何区别,当她想进去逛逛的时候,自然能进。 宁缺牵着大黑马跟在她的身后,有一种很美妙的感觉。 这种感觉,他曾经在荒原雪崖附近感受过,那是小师叔环顾宇内无敌手的寂寞,他也曾经在老师的身上感受过,那是万世之师的底气。 当初在桃山光明祭时,他曾经有过这种感觉,那是因为她的力量在他的身躯里,现在则是因为他走在她的身后。 这种感觉叫做无敌,他的无敌都来源于她,但他没有因此而觉得惭愧,因为他们是夫妻,她的就是他的,她的无敌也就是他的无敌,谁敢说不是呢? …………大河国的皇宫很美丽,黑檐木殿之间,如京都街巷一般,种着无数株花树,殿前的青石板上满是风雨的痕迹,沧桑之中自有一份清新的美感。 宁缺牵着大黑马走到正殿前,看着宫殿群正自沉默感慨,忽然发现桑桑不见了,无论他怎么寻找,都看不到她的身影。 控制风的走向形成无数细小的镜面,便能改变无数光线的轨迹,那么风中的身影自然无人再能够看见,这听上去或者很简单,但事实上除了桑桑,谁也无法做到,只是其中的计算便可能会让四师兄一夜白头。 宁缺知道桑桑没有离开,他动念便知她正在某处偏宫里随意行走,不知在看什么风景,只是看不到她让他有些心慌。 数不清的侍卫和军士,正从皇城的各个角落,向他涌来,黑压压的显得极为恐怖,他一个人站在殿前,必须要独自面对。 宁缺沉默,明白了桑桑的意思。 他不想看着山山嫁人,但更怕桑桑失望,所以他就像世间很多男人那样无耻地沉默,他不肯解答桑桑提出的问题,把责任推到了她的身上。 她带他走进大河皇宫,然后消失无踪,现在站在殿前的是他,走进皇宫的还是他,那么这最终还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 他抬起头看着身前这座幽静庄严的宫殿,从鞘中抽出沉重的铁刀,牵起缰绳,缓慢而坚定地向那处走了过去。 …………王书圣的头发很白,梳的一丝不苟,看上去就像是月轮国著名的银丝编器,与他在大河国君民心中的形象非常相符。 殿里还有一位中年男子,这男子身着皇袍,脸色有些不健康的苍白,眼神还算平静,但眼眸最深处的喜悦和不安则显得有些纠结。 他便是大河国君,看着王书圣说道:“此事不妨从长计议?” 王书圣说道:“陛下安心,只要她不反对,就没有人反对。” 大河国君微微皱眉,心想从墨池苑里传来的消息并不如此,山主虽然没有明言反对,但怎么看着也不想要嫁给朕的模样。 王书圣看着他的神情,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淡然说道:“即便她反对,也没有意义,师者父也,我可以替她做主。” 大河国君说道:“我确实对山主倾慕多年,只是唐国方面……” 王书圣有些不悦,说道:“书院凭什么管?宁缺有送来婚书吗?唐国与我大河交好多年,就算再不讲道理,也不可能与我们不讲道理。” 大河国君有些不安,说道:“但书院大先生……” 修行界以及俗世里的大人物们,如今早已知晓,书痴莫山山与书院大先生乃是义兄妹,如果不是这层关系,莫山山在长安城助书院对抗观主,如今的大河国只怕早已经被西陵神殿扫荡一空。 王书圣沉声说道:“如今书院自保不暇,哪里还有资格管世间之事?” 正说话间,殿外忽然传来喧闹之声,紧接着便是厮杀之声四起,有太监脸色苍白入殿大声喊道:“陛下,有刺客闯宫!” 大河国向来太平,京都更是多年没有过兵灾乱事,如今眼看着大婚之期将至,却忽然有刺客闯宫,其间想来必有联系。 一念及此,王书圣的神情变得有些难看,释出念力向殿外探去。 身为世间超一流的神符大家,可以想见他的念力何等样雄浑,然而令他感到震惊的是,他竟什么都没有感知到。就算来闯宫的是柳白,也不可能把气息敛的如此完美,也不可能避开他的念力感知,那么今日闯宫的人究竟是谁? 他伸手推开殿门,走到槛外,看着殿前那名牵着大黑马的年轻男子,脸上神情骤变,除了震惊更多的是不解。 “宁缺!你不应该在光明神殿里吗?” 宁缺看着白发如银的老者,猜到对方的身份,微笑回答道:“总不能一辈子在西陵住着,出来游历经过大河,顺便来给书圣大人请安。” 王书圣微微挑眉,神情极其冷漠,说道:“不理你是如何逃出西陵神殿,但我想你今日闯宫,不可能是请安这般简单。” 宁缺说道:“前面那句自然是假话,我不是昊天,自然算不到书圣大人您也在宫中,我来皇宫自然是要面见大河国君。” 王书圣说道:“你要见我大河国君何事?” 宁缺微笑说道:“我来告诉国君大人,他和山山的婚期,可能要无限期推后了。” 王书圣看着他似笑非笑说道:“哪怕昊天会动怒?” 宁缺叹息一声,说道:“看您这令人厌憎的神情,便知道您可能从谁家墙脚下听了些传言,遗憾的是,您大概不知道,我家的大事向来由我说了算。” (未完待续) 第八十六章 云上的草书 无数大河国侍卫和军士涌入殿前的广场,黑压压的一片,长剑如林,阵势看着很是骇人,便要向宁缺发起攻击。 王书圣举起右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看着宁缺面无表情说道:“由君观之,唐人果然不讲道理。” 宁缺微笑,伸手说道:“书圣大人请讲。” 王书圣皱眉说道:“你既然对我女徒无心,凭何干涉她的婚事。” 宁缺说道:“因为我知道她是断然不肯嫁给贵国国君的。” 王书圣说道:“你凭何这样说?” 宁缺说道:“我和大师兄是她最亲近的人,清楚她不会想嫁。” 王书圣沉声喝道:“我是她的老师,自幼把她抚养长大,难道你和李慢慢这两个外人要比我还要与她更亲近?” 宁缺摊开双手,说道:“你看,我知道山山从不认为你是最亲近的那个人,但你不知道,那么谁和她更亲近,谁更明白她心意,岂不是很明显的事情?” 王书圣不想做这等无趣的言谈之争,拂袖漠然说道:“我不知道你如何能够逃出西陵神殿,但既然你来到我的身前,便不要想着再离开。” 宁缺先前便看到王书圣的意外神情,此时听着他这样说,知晓西陵神殿对于自己逃离桃山的事情瞒的极紧,只怕现在连书院都不知道他在何处,更没有人知道桑桑被他带在身边,不过今日之后想来整个人间都应该知道了,真正令他感到不解和警惕的是,书圣这句话里竟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杀意。 “书圣大人此言何意?” 王书圣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眼眸里的情绪则是变得越来越淡,杀意之后便是绝对的漠然,他认为杀死宁缺,是替昊天解决问题。 他不是观主,不知道宁缺与昊天之间复杂的关系,但他是知命巅峰的大强者,对世间诸事自有直觉,而且他的感觉很准确。 看着殿前这位银发老者的神情,宁缺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身体骤然变得寒冷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他必须让自己冷静。 在京都忽然听闻山山的婚讯,他自然要有些反应,只是没有想到会闹出如此大的动静——他不可能真像桑桑说的那样,直接把大河国君给杀了,大河毕竟与唐国世代交好,面前这位老者又是山山的老师,但如果对方想要杀死自己,那么他毫不犹豫地会选择做出最强硬的反击。 宁缺很尊重殿前的这名老者,不是因为他是山山的老师,而是因为他姓王,被世人尊为书圣,乃是与他师傅颜瑟齐名的符道大家。 王书圣是前辈,是符道这个领域里的至强者,他当然要给予尊重,但任何在符道里浸淫年久的符师,都有自己的骄傲,他也不例外。 宁缺不想死,他对自己的符道很骄傲,所以今日大河国皇宫这一战,必然不可避免,就算他最后会输,他也绝对不会退让半步。 “家师颜瑟,曾经提及书圣大人一身符道境界惊天动地,他吩咐小子,若有机会与书圣切磋书道符艺,断然不能错过。” 宁缺说道:“还请先生赐教。” 王书圣说道:“若颜瑟尚在人间,或者与我能有一战之力,你不行。” 宁缺正色说道:“先生此言谬矣。” 王书圣淡然说道:“谬在何处?” 宁缺说道:“是骡子还是马,你总得出来走两步。” 王书圣被他语气的陡然转变弄的一怔,然后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侍卫们的脸色也很难看,眼中的情绪非常复杂,因他们已经知道了宁缺的身份——大河与唐国世代交好,关系太过亲密,书院不止是唐国的骄傲,也隐隐然成为了大河国民心中的骄傲——墨池苑当然也是大河国的骄傲,山主更是如此,于是曾经和山主传出一段佳话的书院十三先生,自然在大河国民心中的地位极高,今天他却成为了敌人。 此人胆敢威胁国君,居然来破婚,大河国民当然愤怒,可如果他真的不出现,大河国人也会觉得失望,此时看他出现,愤怒之余,竟又有些喜悦得意,这种情绪,实在是复杂地难以用语言形容。 宁缺并不知道自己的出现对于大河国民来说意味着什么,给他们带来了怎样复杂的精神刺激,他看着殿前的书圣,向前迈出了一步。 此时他与书圣之间隔着数十丈的距离,遥遥相对,虽然只是向前迈了小小一步,但这却意味着战斗即将开始。 侍卫和军卒们撤离广场,涌入正殿,把国君护在人群之后,再复杂的情绪在这一刻,都变成了紧张,皇宫里变得鸦雀无声。 王书圣是世间超一流的强者,多年前便已入知命巅峰,宁缺也不是普通人,不提他在书院里习得的本事,单论符道上的天赋也是举世皆知,如果不是世间还有个女子叫做莫山山,他便是世间最年轻的神符师。 在修行界里一直有种说法,同等境界的战斗中,符师天然无敌,由此可以想见符道的精深恐怖,那么两名神符师的战斗会是怎样的? 要知道,人间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神符师的战斗了。 京都的冬风并不寒冷,只有些微的凉意,自皇城内外的花树间缭绕而过,来到殿前的广场上,来到宁缺的身前。 宁缺神情凝重抬起右臂,开始在风中写字。 他写的那个字很简单,只有两笔,一笔在上,一笔在下,平直相应,仿佛永远不会接触,却也永远不会分开。 正是他掌握的第一道神符:二字符。 这道神符脱胎于颜瑟大师的井字符,虽然在宁缺的指前,不像井字符那般可以切割世间一切,甚至在最后与光明一战中连空间都直接切开,但却完美地契合了他或者说书院的气质,充满了一种强横的意味。 两道凌厉的符意,召唤着天地元气,在大河国皇宫里肆虐。 御花园里的花树瓣瓣飘落,被园丁捆紧的扭曲树树骤然间得到自收,树皮上出现两道若隐若现的痕迹,殿前的铜鹤表面的刻痕却是那样的深,深的可以看到刻痕里的新铜颜色,明亮的就像是黄金。 符意落在殿前,骤然紧束,溢出凌厉恐怖的气息,数茎白发在风中飘落,王书圣的容颜依然平静,自袖中取出一枝笔在风中随意画了道。 笔在风中不停地颤抖,书圣的神情变得极其肃穆,京都上空本是晴空万里,忽然间却有狂风呼啸而起,卷来无数阴云,皇宫里顿时变得阴暗无比,云层继续卷动不安,显得格外狂暴,其间隐隐出现一个“镇”字! 能被世人尊为书圣,自有非凡处,他的符道修行与普通的符师不同,于天地感悟其形之余,还令人难以想象地拥有了自己的本命物。 他的本命物正是他手中的这枝笔,这笔看上去非常普通,约摸普通人的小臂长短,看上去就像个写大字的家什,他提笔在风中写的字,确实很大。 寻常符师以念力为笔,以感悟为墨,把字写给自然看,当自然看懂,便有天地元气应召而来,变成无数神奇手段。 而他则是以本命为笔,于风中蘸无数天地元气为墨,尽性狂书,他不需要让自然看懂自己的意思,因为他在用自己的意思命令自然! 云层里骤然偌大一个镇字,便有一道威压向皇宫里镇去,宁缺释出的那两道凌厉符意,顿时变得有些凝滞,再不像先前那般强大。 宁缺看着殿前提笔在风中写字的老者,心道不愧是书圣,果然了得。 王书圣写出镇字之后,笔依然在动,缭绕宫殿的冬风,把笔意传给空中的云层,阴云再次绞动不安,无数潦草的字迹缓缓浮现。 这片云就像是一张纸,书圣在云间写字。 无数道极为复杂、深不可测的符意,自云头降落,袭向宁缺的身体。 即便是柳白复活,面对这些符意,也会觉得有些棘手,因为那些笔迹太过潦草,那些符意变幻不停,不知其意,如何能破? 宁缺是个例外,因为他也是位书家,而且位举世闻名的大书法家,他看着云上那篇潦草的字,很是震撼,生出无尽赞美之心。 “好一篇大狂草!” 能认识这篇草书,不代表能够破掉,因为这是一篇将书者精神淋漓尽致挥洒出来的大狂草,首重的乃是气势与气度! 宁缺在符道上再有天赋,悟道不过数年而已,成为神符师更是去年的事情,在这方面如何能是在符道上浸淫多年的书圣对手? 不能以气势与气度破,那该如何破?他该写出什么字? 感受着自云间降落的狂草符意,宁缺于冬风里收回收指,握住腰间的刀柄,抽出沉重的铁刀,向着那片写满了字的云斩了过去! 左一刀! 右一刀! 乂字符再次出现! 如果单凭符意境界,哪怕是宁缺最强大的乂字符,也没有办法破除云间这片草书,但他用的不是符意,而是乂字的本意! 宁缺的符永远是那样的简单,根本不需要用草书来写,他写出的乂字符,更是不能用草书来写,因为乂字的本意,就是割草! 很多人都以为乂字是形容杀人如草,其实那只是延伸的字义,在人类造字之始,乂字就是一把铡草的刀,用来在田里除草。 你在云上写了篇大狂草。 那我只好铡你两刀。 (未完待续) 第八十七章 大泼墨,云有些脏 看云上草木凌乱,有的叶繁枝茂,有的如白霜下的秋草惨淡,都是潦草的字,都是杀人的字,待宁缺以刀斩出的那道乂字符飘将上去,只见空中出现无数道细细的痕迹,云间的草书顿时变得凌乱起来。 宁缺的手段确实神奇,即便是王书圣看着这幕画面,对颜瑟大师的眼光也极佩服,当然他佩服的依然是颜瑟,而不可能是宁缺。 只听殿前响起王书圣的一声断喝,微凉的冬风骤然加疾,有更多的云被风卷来此间,遮掩云后阳光,皇宫显得更加清幽。 云是一种很奇异的事物,当它数量少时,便是飘在晴朗碧空里的白云,当它数量变多,彼此重叠在一起时,颜色便会愈来愈深。 皇宫上空的云越来越厚,变成阴晦的乌云,随着云絮的游动,看上去就像是砚中的墨水,被无形的笔不停搅动着。 先前的白纸变成了砚里的墨水,那篇凌厉而潦乱的大狂草自然消失不见,然而就在下一刻,云层骤然变低,然后飞出无数墨团般的乱云。 每团乱云,便是一个潦草的字。 王书圣的狂草并没有消失,而是从云纸上的痕迹,变成了云墨,仿佛拥有了实质的能量,如雨般向着宁缺的头顶落下。 好神奇的手段! 宁缺脸色微白,识海里的念力拼命地向外输出,铁刀在身前挥舞,写出一道又一道的乂字符,将那些墨云形成的草字尽数斩成枯枝。 然而这片乌云覆盖了整座皇城,面积其广,其间隐藏着的大狂草至少有数百字,就这样不停地坠落,他能斩到何时? 铁刀破风而出,乂字符除草无声,那些潦草而威力恐怖的字迹,就像是真正的草一般,被收割切碎,墨云里落下的草字越来越密,仿佛无穷无尽,宁缺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白,只能凭借身周的符意苦苦支撑。 在战场里,唯一能够制约符道威力的便是念力,像乂字符这样威力巨大的神符,对念力的消耗大的难以想象,如果不是这样,岂不是只需要几名神符师便可以横扫整个人间? 对宁缺来说,他以往施符时很少感觉到念力的重要性,那是因为他自幼冥想,近乎苦思,念力的数量完全超越了普通的符师。而真正需要他写出无数神符的关键时刻,比如光明祭上战群雄或者长安城与观主一战时,他都拥有无穷无尽的念力来源——惊神阵和桑桑的神力。 今天的情况不同,面对着境界高深莫测的书圣大人,他必然要施出全力,却没有长安城的帮助,写出七道乂字符后,便感觉念力竟然有了枯竭的征兆! 颜瑟大师当年传他符道时,对这种事情自然早有说明,宁缺很清楚,符师耗尽念力是很常见的事情,更是最常见的死法,真正令他震撼的是,他写出七道乂字神符便将耗尽念力,对手在云间写了这样一篇数百字的狂草,居然神情不变! 宁缺很少遇见念力比自己还要雄浑的修行者,此时却发现,对手的念力数量竟是这样的恐怖,竟似比金帐王庭的那位国师还要更强大!书圣果然就是书圣,境界手段,在当今世间,确实都是超一流的水平! 宁缺知道必须早做决断,将手中的铁刀重重插入青石地面,借着身周空中的乂字符还在抵抗自云中落下的墨字草书,自大黑马背上取出弓箭。 他挽铁弓,搭铁箭,指向殿前石阶上方的书圣。 你念力再如何雄浑,这篇云间的草书再如何恐怖,待我一箭把你射个透心凉,你又能如何? 此时场间墨云乱飞,符意撼天动地,根本没有人能够看清楚画面,王书圣却把宁缺的动作看的清清楚楚。 看着这把声震世间的铁弓,王书圣的神情平静如前,没有任何惧意,就连警惕都没有,既然他要杀宁缺,又怎会想不到此人最强大的手段? 袍袖微拂,王书圣自袖中探出右手,向着空中遥遥一抓,竟从满天乌云里抓出一团墨云,然后向着宁缺洒了过去! 大泼墨! 这里是大河国,这里是书圣的主场,他岂能容宁缺放肆? 十余座宫殿,无数石像铜雕,随着书圣抓云泼墨的动作,陡然间散发出无数道庄严肃杀的气息,这便是皇宫大阵! 阵便是大符,大河国皇宫里的阵法,便是墨池苑历代宗师写出的大符,书圣今日抓云为墨,动殿为符,便要把宁缺当场镇压! 殿前一片昏暗,隐隐传来极凄厉的声音,所有视线都被书圣泼出来的墨云遮掩,就连空间都被墨云里的混沌符意所扭曲! 宁缺的铁箭已然离弦,却根本不知去了何处! 这便是对付元十三箭最有效的方法,如果你无法瞄准,如果你看到的空间都是假的,或者是扭曲的,又怎么能射中目标? 看着眼前的墨云,感觉着其间隐藏着无数混沌符意,宁缺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他知道自己输了,而且输的无话可说。 书圣乃是书中之圣,颜瑟大师与卫光明在长安城北同归于尽,他便是人间硕果仅存的符道大家,宁缺想要追上他的境界,还需要时间。 宁缺眼见着便要被墨云里的符意击杀,但奇怪的是,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惧意,显得很平静,只是显得有些微的失落。 王书圣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微微蹙眉,有些不解。 宁缺此生经历过无数险恶的战斗,要说与真正的强者公平决战,却只有雪湖上与夏侯的那一战,以及在长安城里与观主的一战。 与夏侯战时,夏侯伤势未愈,与观主战时,整座长安城以及城内的人们都是他的帮手,按道理来说,他今日面对王书圣,才是最险恶的一场战斗——对方真的很强大,强大到可以抓云泼墨,使出仿佛神迹般的手段。 宁缺眼看必败无疑,但他依然认为这是自己此生最轻松的一场战斗。 他放下已经失去意义的铁弓,自青石间抽出沉重的铁刀,右脚重重一踏,踩碎四块相连的青石,身形暴起,向着书圣冲去! 他腹内的浩然气完全暴发,无穷无尽的力量,灌注到他的身躯每一处,把他的速度被提升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宁缺冲进了泼墨般的雾里。 那片昏暗漆黑的雾里,有无数潦草的字迹,有墨里混沌的符意。 雾里的空气都已经扭曲。 浩然气遮掩着身体的每寸肌肤,却依然不足以完全隔绝那些恐怖的符意,衣服破裂,身体裂出细小的血口,血水溢出便被破碎成雾。 宁缺带着淡淡的血雾继续奔跑,挥刀斩向这片大泼墨。 每刀落下,泼墨里便被斩淡一分,皇宫上方灰暗的云层上,便会出现一道清晰的刀痕,露出湛湛青天,那里依然晴空万里。 王书圣的眉缓缓挑起,先前被宁缺神符割乱的白发在风中飘舞。 他知道宁缺修行过浩然气,知道此子已然入魔,但依然觉得对方是在送死,因为这片大泼墨里的空间已经然扭曲,莫要说宁缺,即便是轲浩然复生,也不可能拿着剑便这样冲过来,因为空间代表着规则的力量。 他觉得宁缺是在送死,于是决定再送宁缺一程。 一道雄浑的念力笼罩整座皇宫,泼墨的范围扩展的越来越远,暗淡的雾气弥漫殿前的广场,甚至将皇城角里那棵花树都渐渐淹没。 宁缺冲进了泼墨里,无数啪啪的清脆声音响起,那是冬风被他的身体带动,然后被泼墨里的扭曲空间和混沌符意割断的声音。 连风都能割断,更何况刀,更何况人? 皇城墙上角落里那株花树,有数根赘枝落下,显得不堪符意。 宁缺继续奔跑,根本无视这片恐怖的墨雾。 然后,他跑出了这片雾,出现在王书圣的身前。 雾里的扭曲空间和混沌符意,没有杀死他,除了最开始被割开的衣裳和小血口外,他的身上竟连一道新伤都没有添加。 皇城墙上角落里那株花树,安然无恙。 王书圣看着来到身前的宁缺,微微皱眉,沉默不语。 他觉得这件事情很费解,很没有道理。 虽然唐人确实不讲道理,书院更是以不讲道理著称。 但这件事情,真的太没有道理了。 宁缺不准备再讲什么道理,先前对话时,书圣说唐人不讲道理,他已经请对方讲过,那么这时候便不需要再重复。 他举起沉重的铁刀,向着王书圣斩落。 让宁缺握着铁刀进入身前一尺,当今世间除了那几名明宗强者和叶红鱼之外,谁还能是他的对手? 王书圣厉啸一声,提笔横于身前。 笔断。 王书圣被震飞,撞到正殿的圆柱上,喷出无数鲜血。 他是书圣,终究不是剑圣。 …………王书圣在极短的时间内,变得苍老了很多,他看着自己手中握着的半根断笔,神情些惘然,因为他还是没有想明白。 他对自己的符道境界非常自信,相信就算是颜瑟临死前的那一战,与自己的境界也不过差相仿佛,那么为什么他的弟子能够胜过自己? 宁缺为什么能够无视自己的大泼墨? 他看着宁缺问道:“为什么?” 宁缺想了想后说道:“大概是因为……你不能赢我。” 王书圣没有听懂,继续问道:“我为什么不能赢你?” 这个时候,殿侧传来一道声音。 这道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却让所有听到的人都必须相信,因为说话的人显得那样的理所当然,因为她的话就是天理。 “因为我不想你赢他。” 桑桑背着双手走到殿前,看都没有看血泊中的王书圣一眼,抬头看着空中那片乌云,说道:“集云的手段不错,只是这云脏了些。” (未完待续) 第八十八章 一些小事 提笔呼风、挥袖集云、于天上抓把乌云便是大泼墨——书圣在这场战斗里展现出的符道境界和手段,远远超出了普通修行者能够想象的范围,便是宁缺也不得不震撼赞叹,确实是世间最巅峰的人物。 对桑桑来说,如此依然不入她眼,只觉得此人集云的手段有些可喜,这还主要是因为她喜欢,而且她认为这云有些脏。 王书圣看到桑桑高大的身影,心神剧震,脸色变得格外苍白,然后老泪纵横流下,把前襟上的血点尽数冲淡。 他乃西陵神殿客卿,亦是昊天信徒,知晓昊天来到人间之后,心神尽在其中,谁能想到,昊天便这样突然地出现在他的身前。 宁缺为何能够逃离桃山,为何先前能够无视大泼墨,在这一瞬间都有了答案,他甚至明白了更多的一些东西。 他站在了昊天的对立面,焉有不败之理?败才是天理,他的心神撼动再乱,雪山气海不稳,噗的一声再次喷出鲜血。 桑桑站在他身前,没有理会他的心神变化,背着双手静静看着满是墨云的天空,随着她的眼光落下,先前宁缺在云层里斩出的刀缝,瞬间扩大向着天地四周蔓延,不过片刻时光便消失无踪,露出了湛湛青天。 墨云尽散、天光复落,大河国皇宫恢复清明,先前被隔绝视线的人群,直到此时才看到书圣坐在血泊里的画面,不由发出无数声惊呼。 桑桑向正殿里走去,高大厚实的殿门无风而开。大黑马自广场中间行来,宁缺将铁刀归鞘,重新系到鞍旁,跟着她向殿里走去。 正殿里的百余名侍卫,毫无疑问是最英勇的大河国男人,然而看着桑桑就这样走进殿内,却没有任何人敢拦。 侍卫们不知道这个青衣女子是谁,但记得先前在皇城正门处那幕幕神奇难言的画面,知道就连书圣大人都不是她的对手。 桑桑行走在幽静的宫殿里,脚落无声,无数侍卫太监,把大河国君护在身后,脸色苍白的向后退去,画面看着有些诡异。 宫殿最深处有方台,台上高处有方精美华贵的辇座,正是大河国的皇位,她踩在铺在地面的毛毯走到座前,很随意地坐了上去。 人间的事情很难令她生出兴趣,只不过因为今天这件事情与宁缺有关,所以她才会走进皇宫,她对大河国君的位置更没有任何兴趣,此时她之所以会坐在那方辇座上,原因很简单——这是殿内最高也是最中间的位置,身为昊天,理所应当便要坐在这个位置上。 对于殿内的大河国人来说,这件事情则绝对没有那么简单,他们不知道这个青衣女子在想什么,只知道她抢了大河国的皇位! 这是谋逆,这是对大河国君民的最大侮辱,是怎样都不能原谅的事情,然而殿内的人们脸色苍白,依然什么都不敢做,显得那样的痛苦。 宁缺牵着大黑马走到御辇的下方,抬头看着她问道:“坐那儿干嘛?” 桑桑轻拂衣袖,繁花盛花于辇间,平静说道:“我喜欢。” 宁缺有些无奈,望向人群,问道:“敢问哪位是国君大人?” 大河国君终究是一国之君,他伸手分开身前的太监和侍卫,看着宁缺说道:“十三先生,你闯宫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宁缺看着国君说道:“国君多虑了,我只是有些事情想要拜托你。” 大河国君看着他的神情,总觉得像是看见一只正在玩弄将死老鼠的野猫,惨淡一笑说道:“难道你不顾两国情谊,非要杀死朕不成?” 宁缺摇头,说道:“国君真的多虑了。” 大河国君脸色苍白,看着坐在御辇里的那女子,悲痛说道:“你们连朕的皇位都抢了,难道还要我当成什么都没有发生?” 桑桑觉得宁缺果然虚伪到了极点,都已经在对方的皇宫里打成这样,把对方欺负成这样,事到临头居然不好意思开口。 她已经看遍了这座皇宫里的花树,找到了她想要找到的东西,于是不想再耽搁更多时间,看着国君说道:“取消婚约。” 对于这个答案,殿里的大河国君民不觉意外,宁缺不顾大唐与大河世代交好,闯宫伤人,为的自然是这场婚事,只是他们不明白御辇上那个女子是谁,为什么她要帮宁缺来做这件事情,而且看情形她说话要比宁缺更管用。 面对着难以想象的实力差距,勇气没有太多意义,但取消婚约这种事情,对于男人来说是最羞辱的两件事情之一,宁缺能够承受其中一种,不代表别的男人能够像他一样承受另一种。 更何况那个男人还是一国之君。 大河国君说道:“若悔婚约,教我如何取信于大河子民?” 桑桑觉得这个问题很简单,人类想问题往往太复杂,有些不耐,说道:“既然婚约说的是她嫁给国君,你不当不就成了。” 大河国君怔住,心想国君不是官职,怎能说不当就不当? 桑桑看着他说道:“死,或者退位,两种方法你选一种。” 对于国君来说,死亡和退位其实没有任何分别,自然不可能接受,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异常苍白,眼眸里却开始流露出决然的神情。 如果无论怎样反抗,都不能改变结局,有的人大概会选择不再反抗,默默承受,但像唐人和大河国人则会认为,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反抗? 随着大河国君的神情变化,殿内的侍卫们也渐渐变得沉默下来,他们的手纷纷握住剑柄,开始准备用战斗来迎接最后的死亡。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是慌乱的唱名声。一名满身风尘的军士,骑马直奔殿前,落在地上再难爬起。 “西陵神殿骑兵南下!先锋已过大河,入关北郡!” …………殿内顿时变得死寂一片,大河国君和侍卫们刚刚生出的勇气和战斗意志,忽然间消失无踪,因为西陵神殿的骑兵到了。 大河国与唐国世代交好,自然与西陵神殿的关系不可能太过密切,又与南晋月轮仇恨难解,这些年来之所能够偏安一隅,那是因为他们对西陵神殿表现的非常恭顺,最重要的当然是唐国的威名。 西陵神殿骑兵已经过了大河?他们要来做什么?他们想做什么? 对于大河国来说,西陵神殿绝对不是他们所能对抗的力量。如果说以前神殿方面还会看些书圣大人的面子或者说忌惮,此时书圣大人已然惨败重伤,明显不可能再次战斗,谁来抵抗那些骑兵? 如果是以前,大河国还有一条生路可走,他们肯定会在第一时间里向唐国求援,希望唐国的威势,能够将来犯之敌吓走——这条路现在肯定是走不通了,人们看着殿里那名牵着大黑马的年轻男子,如此想道。 “陛下,退位吧。” 王书圣从殿外走了进来,脚步显得格外沉重,脸色比披散的头发还要苍白,神情更是惘然惊惧,复杂地难以言表。 大河国君大怒,不解看着他,心想即便是死,又怎能向敌人投降。 王书圣痛苦地咳嗽两声,根本不敢看御辇上那位女子,神情黯然说道:“如果陛下不想大河国就此消失,最好听从贵客的意见。” 昊天离开神国,来到人间做客,自然是贵客。 大河国君看着书圣,看懂了很多事情,于是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王书圣走到御辇前跪下,说道:“请您示下。” 桑桑说道:“退位便自然解除婚约,还需要向我请示什么?” 王书圣颤声说道:“国君之位由谁来接?” 桑桑沉默片刻,发现这确实是个问题。 她在殿内的人群里看了看,发现只有一个熟人。 “就他好了?” 宁缺震惊,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你要我当大河国君?” 王书圣也很震惊,抬起头来说道:“他……是唐人。” 桑桑说道:“唐人大河人,在我眼里,都只是人而已。” 王书圣不再敢多言。 殿内的人们更是震撼的说不出话来。 桑桑起身离开御辇,向殿外走去。 王书圣撑着重伤后的身躯,躬身随在身后相送…… 走出殿外,桑桑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说道:“我本对你有些兴趣,因为敢于称圣,想来总有些不同,但你令我很是失望。” 王书圣不敢辩,神情谦卑说道:“请您点化。” 桑桑说道:“柳白敢向我出剑,你却连向我出手都不敢,他是剑圣,你有什么资格当书圣?从今日起,你便叫王书。” 王书圣自此刻更名为王书。 因为他被昊天把那个圣字去掉了。 …………宁缺牵着大黑马,跟在桑桑身后向皇宫外走去,大黑马的背上多了一个极大的包裹,从隐隐透出的香味来看,应该是脂粉之类的东西。 皇宫里的花树极多,一路穿花而行,衣上都沾惹了些花香,他看着前面桑桑的背影,想着先前发生的事情,忍不住笑了起来。 “王书圣是有本名的,书圣是尊称,你如果觉得他不配称圣,直接说便是,居然要他改名叫王书,真是太可笑了。” 桑桑停下脚步,没有转身,声音显得有些漠然:“先前你说大事都由你做主?我觉得这句话要更可笑一些。” 宁缺有些不安,身体变得有些僵硬,强自笑着解释说道:“在外人面前,总得留些颜面,其实你还不清楚,我就能管些小事。” 桑桑说道:“但我看你管的事情挺多的。” 宁缺走到她身后,说道:“都是小事,都是小事。” 桑桑转身看了他一眼,问道:“那什么是大事,什么是小事?” 宁缺说道:“你是昊天,在你眼里,人间的事情不都是小事?” 桑桑想了想,觉得此言有理,又觉得似乎很没有道理。 (未完待续) 第八十九章 她的身影 桑桑给人的感觉,向来不是聪明人,就算她现在变成了昊天,在某些方面依然显得有些迟钝,那是因为能算尽世间一切的天算,最擅长的领域是数理推论,在面对生活里的琐碎时,在对接上有些困难。 但这不代表她真的就很迟钝,只要她愿意把心思落在这些事情上,只需要稍一推论,便能从宁缺的言语里找到那个可恶的真相。 宁缺当然很清楚这一点,不待她反应过来,接着说道:“你让我当大河国君,这件事情就更可笑了。” 桑桑说道:“此事哪里可笑?” 宁缺说道:“不切实际,便是可笑,就算大河国在西陵神殿的压力下不敢反对你的意志,但我们总是要回长安城的。” 桑桑面无表情说道:“我何时说过要去长安?” 宁缺在心里轻叹一声,说道:“但我们总不能一直留在大河。” 桑桑说道:“若你不想当国君,离开的时候送人便是。” 宁缺想了想,说道:“如此处理,倒也可行。” 一国之君的位置,在俗世里不知会引来多少血腥的冲突,但对桑桑和宁缺来说,则像是召之则来,挥之则去的玩具,宁缺说对于桑桑而言,人间的事情都是小事,从这个角度上看,确实没有不对的地方。 漫步出宫,花树渐远,皇城墙角落里那株孤伶伶的花树,便显得有些醒目,桑桑看着那处,说道:“我只是不想看着那树被割断。” 宁缺知道她是在解释,先前为何要在战斗里帮助自己,破除王书圣的大泼墨,心想就算变成昊天,还是这样倔强脸薄,不由笑了笑。 他不想深入讨论这个问题,非要逼着桑桑说出关心自己,并不见得有什么好结果,反而可能会让她老羞成怒,于是他很自然地转了话题。 “在路上见你把一朵云插在树枝上,觉得好神奇,但先前看了王书圣的手段,现在想来,也不过如此。” “他现在叫王书,另外我说过,他集的云有些脏。” “你集的云就能确保干净?” “我的云都来自万里之外的宋国海畔,风暴海的正中央,没有人类的痕迹,也没有尘埃的污染,自然绝对干净。” “感觉不怎么低碳环保啊。” “不要说你那个世界的名词。” “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 闲谈中,便出了大河皇宫,来到铺满红叶的御道上,大黑马低头嗅着枫叶里极淡的味道,宁缺望着远处,忽然不知道应该去哪里。 “接下来去哪儿?”他看着桑桑问道。 桑桑说道:“莫干山。” 宁缺沉默片刻,问道:“为什么?” 桑桑静静看着他,说道:“你不想去吗?” 宁缺没有任何思考,说道:“确实不想。” 桑桑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想什么我都知道。” 宁缺无言,说道:“这样真没意思。” …………莫干山是座青翠秀美的山峰,离京都约数十里的距离,对宁缺和桑桑来说,自然花不了多长时间,暮时他们便看到了山腰间的那片湖。 湖那岸的山庐结彩成衣,华灯将明,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婚事,看上去应该颇为热闹,但不知为何,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墨池四周是那样的幽静,湖水里飘着的稚莲,看着山庐的方向,都显得有些诧异。 宁缺和桑桑向着湖那岸走去,一路没有看到任何宾客,也没有看到一名墨池苑的弟子,他不禁觉得有些奇怪。 来到庐门前,他推门而入,迎面便是数道雪亮的剑光。 剑意凌厉而决然,正是墨池苑闻名世间的迎风斩! 对着这数道凌厉的剑光,宁缺神情不变,说道:“是我。” 剑光骤敛,三道细长的秀剑在他的眉前停下,执剑的女子们看见是他,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纷纷喊出声来。 “宁缺!” “十三先生!” “宁大家!” 喊宁缺的不止执剑的三名女子,庐里至少有十余名墨池苑弟子,都认出了他,惊喜地喊着,因为习惯的缘故,称呼各有不同。 当年在荒原上一路同行,遇马贼,斗月轮,宁缺和墨池苑的女弟子们非常熟悉,虽然已经很长时间不见,那份情谊却未淡去。 宁缺笑着走进山庐,便看见了莫山山。 她还是穿着那身棉质的白裙,站在一匹精骏的黄马旁,马背上系着行囊,看模样竟是在准备远行,哪有出嫁的模样。 看着她,宁缺的情绪有些复杂,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牵着的大黑马,则要直接很多,看着曾经的预备女主人,咧开厚实的唇皮儿,露出大白牙,朝着她便快·活地轻嘶起来。 自从书圣准备把山主嫁给国君后,墨池苑诸弟子便一直有些担心,很多人都期望着宁缺能够出现,这时候他真的出现,她们自然惊喜难当。 天猫女更是如此,心想宁缺果然有良心,不枉当年我在细蓝腰子海畔,给你吃了那么多点心,带银铃般的笑声,便向他扑了过去。 忽然间,她的手臂被酌之华抓住了。 酌之华抓着她的衣袖的手非常用力,指节可以看到清晰的苍白,她的脸色也变得异常苍白,显得格外畏惧。 她看到了在宁缺身后走进来的那个青衣女子。 青衣女子很高大,生的有些胖,眉眼普通,神情间也看不出什么特殊之处,但就这样背着双手站在那里,却像是天那般高。 酌之华确认自己没有见过她,但她猜到了她是谁,于是她的心神瞬间被恐惧所占据,紧紧攥着天猫女的手里全部是汗水。 大黑马也忽然间醒过神来,哪里还敢快·活地轻嘶,向莫山山抛了个媚眼表示歉意,急忙退到桑桑的身后,谦顺地很是自然。 桑桑背着双手,打量着墨池苑的山庐,脸上看不出情绪。 看着青衣女子高大的身影,墨池苑诸弟子们的脸色都变得苍白起来。 在见到宁缺的那一瞬间,莫山山湖水般清澈的眼瞳里流过一丝喜悦,而在看到桑桑之后,那丝喜悦便变成了苦涩与惘然。 她走到桑桑身前,轻提白裙,缓缓跪倒。 墨池苑诸弟子见此画面,与先前心头的猜测印证,哪还有不知道桑桑身份的道理,纷纷走上前去,沉默无言对她行跪拜之礼。 桑桑在看山庐梁间悬着的那些毛笔,觉得不如去年在燕北山村那些农宅梁上悬着的腊肉好看,待墨池苑弟子们跪下,才醒过神来。 “起来。”她说道。 莫山山带着师姐和师妹们起身,静静站在一旁。 桑桑看着她有些微白的脸颊,说道:“你怕我?” 莫山山说道:“是敬,不是怕。” 桑桑说道:“那你脸为何白了?” 莫山山说道:“我一直很白。” 桑桑想了想,当年在长安相见的时候,她确实已经很白,而不像自己,当时生的很黑,直到现在才白了起来。 她看着莫山山的脸,有些不悦说道:“你脸没有以前圆了。” 莫山山不知她为何不悦,说道:“俗事繁多。” 桑桑说道:“婚约已除,你还有什么烦心事?” 听着这句话,墨池苑诸弟子先是惊喜,然后有些惘然,因为她们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句话会从桑桑的嘴里说出来。 莫山山静静看着她的眼睛,有些感激,却没有说话。 她是书痴,是世间最年轻的神符师,是书院大先生的义妹,她都无法解决从而烦心的事情,自然便是情之一字。 桑桑忽然说道:“看来你是真的不怎么怕我。” 莫山山还是没有说话。 她是昊天的信徒,却有勇气站在昊天的身前,平静地与她对视,并且不退半步,但那不代表她会对昊天出言不逊。 她知道昊天一定能明白自己的想法。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如果连生死都不在意,哪还有什么畏惧? 桑桑明白她的意思。 “我很欣赏你。” 她看着莫山山说道:“我非常不欣赏你的老师。” 没有人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只有宁缺隐约明白了一些什么。 桑桑说道:“敢于我相争的人类,总会显得有趣些,比如夫子,比如轲疯子,比如柳白,比如你。你虽然没有那三个人的力量,但你有不逊于他们的勇气,我其实不是很明白,这种勇气的来源是什么。” 如果说与昊天相争便是逆天,莫山山便是在逆天。 “从人类的观念来说,他对我确实不错,所以我想赐他永生,但被他拒绝,他想在人间继续煎熬着,那便由他去,你们的事情,与我无关。” 桑桑说道:“我是昊天,你是人类,位置不同,关心的事情自然不同,你的勇气应该落在他的身上,而不是我的身上。” 莫山山看着探出棉裙的鞋尖,沉默不语。 被遗忘了很长时间的宁缺,到此时终于忍不住了,无奈说道:“我说这事儿是不是得先征求一下我的意见?” “你的意见从来都不重要。” 桑桑面无表情说道,背着双手向山庐外走去。 暮色中的墨池,仿佛要燃烧起来,稚嫩的青莲像是火中的精灵,看上去非常美丽,她在湖畔坐下,静静看着湖中的天地。 前一刻,她仿佛有天那么高。 这一刻,她却显得那样的孤独。 (未完待续) 第九十一章 我要去看海 夜色深沉,蹄声寥落,宁缺和桑桑往山下行走,道旁的树木越发繁茂,月光落在他们身上,显得有些黯淡。 桑桑说道:“我以为她是人类里最有勇气的那些人之一,会把你留下来,没有想到,最后竟让你成功地逃下了山。” 宁缺觉得这话听着总有些地方不对劲,说道:“我知道你想我留下来,不然最开始的时候,你不会对她说那些话。” 桑桑说道:“我没有任何想法。” 宁缺停下脚步,把手里的缰绳抛到黑马背上,静静看着她,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我觉得你现在有些怕我。” 桑桑眯着明亮的柳叶眼说道:“我觉得你病了。” 宁缺想了想,说道:“你开始害怕了吗?” 桑桑面无表情说道:“卑微的人类……” 没有等她把话说完,宁缺挥手说道:“你把这句话重复三万遍,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你终究还是害怕了,你怕被我留在人间。” 桑桑想了想,说道:“我不高兴。” 宁缺以为她是在说自己的说法显得太过自信,于是在她觉得不高兴,笑着解释说道:“这不代表我比你强,只说明你知道了我对你的好。” 桑桑看着他脸上某处,没有说话。 宁缺这才明白她的意思,有些尴尬,心想既然看见了,先前不闹小脾气,这时候又拿出来说事儿,事儿事儿的不烦吗? 想是这般想,自然不敢说出来——虽然他想的事情,桑桑都知道,但有没有说出来终究还是有些差别,心中有贼和做贼总不是一回事。 道旁有条清澈的小溪,他走到溪畔蹲下,用溪水洗了把脸,尤其是脸上被山山亲那个位置洗的非常仔细,甚至洗到有些发红。 宁缺走回她身边,指着微微发红的脸颊,说道:“这下可以了吧?” 桑桑微微蹙眉,摇了摇头,明显还是不满意。 宁缺有些无奈说道:“再洗的话,连皮都要搓掉了。” 桑桑的柳叶眼忽然明亮起来,宁缺的话,给她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思路,山道上,忽然间有一阵微寒的风拂过,擦着他的脸颊而逝。 宁缺哎哟一声痛唤,捂着脸颊,眼睛里满是震惊和不可思议的情绪。 他的手指里没有溢出血水,因为桑桑的动作很快,在那道风刚刚把他脸上那块肉切掉后的瞬间,她便让他复原如初了。 宁缺摸了摸脸,发现没有血水,也没有伤口,但他清楚地知道,先前那刻发生了什么,那道痛楚和恐惧还在心里。 “你这个疯婆子!”他再也受不了,对着桑桑吼道:“你这个恶毒的婆娘!我是你男人!又不是你烤的**!” 桑桑对于痛觉这种事情没有什么直观认识,只有冷静的数据分析,她本想着在光明神殿和幽阁里,宁缺被自己凌迟了那么多次,想来早就应该习惯,哪里想到他此时的反应竟是如此剧烈,不由有些不解。 她不明白这种事情对于男人来说很羞辱,最关键的是,很容易让宁缺想起直到今天还在维系着的那份最大的羞辱,最最关键的是,以前在西陵神殿,两个人是同生共死的敌人,而现在他们的关系已经隐隐发生了改变。 所以宁缺才会显得如此愤怒。 桑桑虽然没有想明白其间的变化,但能够感觉到宁缺是真的生气了,沉默片刻后,说道:“以后我会提前告诉你。” 切你肉前提前告诉你一声,让你有些心理准备,如果让旁人听着这话,不免会觉得有些荒谬,觉得她是在嘲弄宁缺。 宁缺知道这不是嘲弄,对于昊天来说,做事之前先告诉你一声,那已是难得的仁慈,甚至隐约代表了某种抱歉的意思。 昊天是不会对人类道歉的,她就算觉得不妥,也是不会说出口的,宁缺这样安慰自己,然后觉得很是安慰,接着便觉得自己真的很贱。 “算了,不要有下次了。”他说道。 桑桑理都不没有理他,背起双手向山下走去。 大黑马鄙夷地看了宁缺一眼,然后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宁缺觉得好生无趣,加快脚步走到她身后,语重心长说道:“这种事情没什么意思,而且你切了我的肉,又要让它重新生出来,这是很耗费神力的。” 桑桑说道:“我喜欢。” 宁缺训斥道:“你的就是我的,你的神力就是我的神力,将来指不定还有什么大用,怎么能这么浪费?真是个败家娘们!” 桑桑停下脚步,转身望向他,说道:“你再说一遍。” 宁缺听到这句话,忽然觉得她很像长安城里那些一言不合,便要大打出手的蛮汉,于是他情真意切回答道:“我说的是,你随意。” 回到京都城外时,夜色半退,晨光熹微,隐约可见城中的黑檐诸楼,很是美丽,然而密密麻麻的火炬,则增添了很多紧张气氛。 国君被迫退位,两千西陵神殿骑兵渡河南下,今夜的大河国,面临着从来没有出现过的震荡,京都城里有谁能够安睡? 离开莫干山前,宁缺已经和莫山山说清楚了这件事情,他知道到明天,这些混乱与动荡便会结束,但心里还是有疑问未解。 “大河国君的位置,山山接下来了,你事先就应该算到了这一点,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在皇宫里你要我做国君,让我过趟手有什么意义?” “有些事情没有意义,但有意思。”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这段时间,桑桑总喜欢提及意义与意思这两个词,感觉就像是在对书院的处世原则进行嘲弄。 “比如?”他问道。 桑桑说道:“隔壁吴老二和他女人曾经说过一段话。” 宁缺摇头说道:“他们天天吵架,我哪记得他们说过的每段话。” 桑桑说道:“那女人说,吴老二休想娶小妾进门,除非你能当上皇帝。” 宁缺想起了这件事情,有些无语,看着她说道:“就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你要我当大河国君,哪怕只有一夜的时间?” 桑桑说道:“一夜国君,还是做过国君。” 宁缺很是无奈,说道:“果然不愧是昊天,管的事情真宽。” 桑桑没有理会他的嘲弄,说道:“你说过,我欠人间很多情,所以无法斩断尘缘,因为那些情是还不完的,其中你便提到这对夫妇。” 宁缺说道:“你这是在还情?” 桑桑说道:“不错,吴老二的情应该还清了。” 宁缺说道:“但你这样岂不是对不起吴婶?” 桑桑想了想,发现是这个道理,说道:“以后再想办法还她。” 宁缺说道:“怎么还?你又要赐她永生?当心她听到这句话就直接吓死了,还永生……真不知道你脑子里面在想什么。” 桑桑也不生气,说道:“我在想什么,你这个卑微的人类自然是不知道的。” 宁缺很生气,说道:“看看,每次说不赢我就来这句,能不能来点新鲜的?” 桑桑平静说道:“你这个低贱的人类?” 宁缺拿她没有任何办法,向着东方走去,显得有些闷闷不乐。 桑桑走在他身后,问道:“你为何不高兴?” 宁缺没有回头,说道:“你把人国君的位置抢了,就是想让吴老二娶门小妾,你也欠我很多情,怎么不想着找个办法让我也多娶个?” 桑桑说道:“因为我不想,那么你想也别想。” 他和桑桑一路絮絮叨叨说着闲话,离京都越来越远,随着时间的流逝,晨光渐盛,那轮鲜红的朝阳,终于跃出了地面。 道旁有早起的摊贩,摊贩并不知道京都城内发生了什么事情,大河国上下都在紧张地准备迎接战争,像往常那样烧着水,准备煮面。 桑桑在摊旁停下脚步,说道:“来碗面条。” 宁缺走回来,补充说道:“两碗。” 然后他望向东方初升的朝阳,感慨说道:“真像一个咸鸭蛋黄。” 面摊老板也是有趣之人,搭话说道:“没有咸鸭蛋,但有煎鸡蛋。” 宁缺听着煎鸡蛋,微微一怔。 桑桑说道:“每碗加一个。” 就着红暖的晨光与朝阳,二人蹲在道旁的柳树下,开始吃煎蛋面,宁缺早就饿了,吃的极不讲究,哗啦啦的有若流水。 桑桑吃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速度却不比宁缺慢上丝毫。 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宁缺知道她很开心。从离开西陵神殿之后,桑桑偶尔会微笑,大多数时间依然没有情绪,他早已学会从别的方面来判断她的心情,比如吃饭的速度,比如吃面的速度,比如看着棉花糖时的眼神。 宁缺碗里的面吃完了,煎蛋还在。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习惯先吃面,后吃煎蛋,这是苦日子过的太多的缘故。 他把碗里的煎蛋挑起来,没有送进嘴里,而是夹到了她的碗里。 桑桑看了他一眼,没有道谢,也没有说什么,直接吃掉。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习惯了他会把好吃的先给她吃。 大黑马站在一旁,低头嚼着晨光里的鲜花,把露水吮掉,吐出花渣,显得格外风清云淡,颇有仙家气度。 实际上它的心情很糟糕,因为它没有面吃,也好些天没有地精黄果吃了,最令它恼火的是,宁缺和桑桑好像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它恨恨想着,你们就秀恩爱吧,总有你们恼火的时候。 有句话叫一语成谶,说的就是大黑马这样的乌鸦嘴。 离开京都,顺着官道行出大半日后,忽然间远处烟尘漫天,大地开始震动不安,无数身着黑甲的骑兵从破烟而出,气势逼人! 远自西陵而来的两千名神殿骑兵,渡河南下,破关北郡,终于赶到了。 看着这些满身风尘的神殿骑兵,宁缺微微皱眉,觉得有些恼火。 他和桑桑跳崖落深渊,离开桃山之后,西陵神殿一直死死守着这个秘密,甚至于连书圣这样的大人物,都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昊天离开西陵的消息如果传出去,道门如何自安? 同时,西陵神殿方面也在不停找寻桑桑的踪迹,想要把她迎回西陵。 宁缺和桑桑在世间行走,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行踪,对于西陵神殿这样的庞然大物来说,想要找到他们并不是难事。 为了防止泄密,也因为不知道昊天的安排,西陵神殿方面派出两千骑兵,却不敢接近,直到宁缺和桑桑走进大河国皇宫——昊天既然在人间展露了神迹,保密便变得没有任何意义,神殿方面当然要做出反应。 两千神殿骑兵渡河南下,日夜兼程,终于出现在宁缺和桑桑的眼前。 烟尘渐敛,神殿骑兵停在数里之外,不敢靠近。 暮色里,隐约可见一骑挟尘而至,大概是想面见昊天,却不知马背上是谁。 宁缺看了桑桑一眼,有些担心。 他担心她真的会选择跟这些骑兵回西陵。 就像她昨夜担心他真的会留在墨池畔。 桑桑看着那些忠诚于自己的人类,沉默片刻后说道:“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宁缺想了想说道:“你想看什么?” 桑桑说道:“我想去看看海。” 他们转而向南,因为南方有海。 西陵神殿骑兵的阵营里,隐隐可以看到有些混乱,挟尘而来的那骑缓缓停下,隐约可以看到上面有一抹鲜红的颜色。 没有过多长时间,神殿骑兵也开始向南进发。 大河国的田野间,烟尘四起,蹄声阵阵。 神殿骑兵们显得很沉默,沉默里却自有强硬的感觉,他们根本不在意大河国会不会派出军队来拦截,会不会受到攻击。 神殿骑兵们显得很沉默,沉默里透着谦卑的味道,他们远远跟着前方的两人一马,隔着十余里的距离,不敢上前也不敢离开。 出现在大河国南方田野上的这幕画面,看上去极为震撼,也非常诡异,无数烟尘追随着夕阳下的高大身影,将要走向何处? 宁缺和桑桑来到海边。 南方的海,不像宋国那边的海洋一般狂暴,显得很是平静。 海上的风很轻柔,但在高空却想来又是一番模样,悬在碧空里的云被卷成各种各样的形状,海上有轻波,泛着各种各样的蓝。 大黑马冲进碧海里,欢快地嘶鸣。 宁缺和桑桑走到沙滩上,静静看这片海。 海上有风雨来。 (未完待续) 第九十二章 我想我是海 风是狂风,雨是暴雨,自南海深处而来,无数雨水磅礴而落,沙滩上顿时变得一片泥泞,碧蓝的海水也因为不安而渐渐变深。 大黑马从海里奔回,想要去沙滩后方的树下避雨,却发现宁缺和桑桑站在海边没有动,它想了想又走了回来,在二人身后默默站着,雨水顺着它颈间的鬃毛不停淌落,模样显得有些凄惨可怜。 桑桑静静看着身前,无论海雨还是天风,都不能在她的眼眸里留下任何痕迹,狂暴的自然看上去没有任何规则,实际上却到处都是规则,海水里有风雨里也有,她站在海天之间,却到处都是。 这场旅行的目的地在哪里,她不知道,宁缺带她来到人间,是想让她体会,想要加深她与人间之间的羁绊,她选择与他一道离开桃山,除了要证明天道不可违,也是想要寻找到离开人间的方法。 她选择来大河,便是想体会把她留在人间最深的那个情字,只是依然不够。不够宁缺把她留下,不够她想出离开人间的方法。 她的情绪有些不宁,于是海边便有了这样一阵暴风骤雨,她无意识间将自己的天道展露给宁缺看,宁缺却选择不看。 沙滩被暴雨冲洗也无数细小的泥石流,埋在沙下的一些海中生物的遗骸还有顽童埋下的琉璃珠,都露了出来。 宁缺蹲下身,在脚边的沙中拣起一只美丽的贝壳。 于是风雨便停了。 “我想我是海。” 她想去看海,所以她来到海边,然后说了这样一句话:“海是没有形状的,风怎样吹,浪花便会怎样。” 这是她第一次对宁缺谈及自己,谈及身为昊天的自己。 宁缺明白她的意思,心情变得有些复杂。 对于道门信徒们来说,昊天是不能形容、不能解释的唯一主宰,是统治这个世界的唯一真神,但他知道这是错的。 在宋国那间酒楼里,夫子拿着筷子指着天空说过,昊天是客观的规则集合,它的生命便是规则持续的惯性。 那么这个世界的客观规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拥有生命的呢? 如果说昊天是客观意志,那么最开始的时候,是谁让它醒来? 这毫无疑问是世界上最难以回答的问题,即便是西陵神殿学识最渊博的神学教习,都没有办法也不敢做出回答。 书院对此自然有过分析,只是没有结论,以宁缺现在的境界,也不可能得出真实的答案,但她是他的本命,所以他懂。 客观意志的苏醒,来源于人类的信仰。 无数轮回前,人类不再蒙昧,开始探索这个世界,认识并且掌握了这个世界的很多规则,有的人因此而无畏,有的人因此而心生敬畏。 道门代表人类选择了敬畏,选择让她来守护这个世界,信仰开始,人类的集体意识竟然显得那样的强大,强大到足够让她醒来。 她醒来,拥有了自己的生命,她像人类祈祷的那样,变成一片宁静的大海,默默地守护着这个世界。 “人类恐惧海底和海那边的世界,所以选择让你来保护他们。” 宁缺把手里的贝壳扔进海中,看着海洋深处,说道:“而当人类的好奇心,或者说对自由的渴望超过恐惧后,他们便想造船、甚至徒手游泳,也要游过你这片海,去看看海底和海那边究竟有什么。” 桑桑沉默不语。 她的存在,并不是她自己的选择,而是人类的选择,如果要改变这个世界,突破规则的束缚,那么她会面临怎样的结局? 宁缺转身来,静静看着她,然后把她抱进怀里。 桑桑面无表情,任由他抱着。 宁缺说道:“我忽然有个地方想带你去看看。” 她问道:“什么地方?” 宁缺说道:“你去过的……看完海,我们去看山,瓦山。” 二人一马离开海畔,沿着海向东而行。 西陵神殿骑兵,在离南海约十余里的田野间,黑压压的一片,片刻后,这些骑兵也重新启程,带着满身风尘,缓缓而行。 瓦山离海不远,入春极早。 宁缺和桑桑来到瓦山前那座小镇时,道旁的树枝里已经生出很多新叶,虽然不像更南海的大河那样花树四季不败,但翠翠嫩嫩的很是喜人。 数年前,烂柯寺遭遇劫难,半寺尽毁,事后虽然不停整修,但工程太大,一时半会还不能重现佛光,盂兰节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举办过,曾经因为游客而兴盛的小镇,现在显得有些冷清。 说冷清其实也不合适,因为镇子里到处都能到沉闷的敲击声,无论大人还是孩童,都在敲石头,然后交由工匠刻成佛像。 “听大师兄和观海说过,小镇上的人现在就以制佛像为生,山上那座佛像垮了后,满山满谷都是石头,原材料倒是不用发愁。” 宁缺对桑桑说道,然后牵着大黑马来到了烂柯寺前坪。 曾经发生过无数故事的旧寺前坪,现在显得格外幽静,寺前的知客僧听着宁缺自报身份,很是震惊,赶紧敲响了迎客钟。 入得烂柯寺,有雨落下。 初春的雨往往被称为喜雨,宁缺其实并不喜欢这种微寒而且不痛快的雨,但看着观海僧光头上流淌的雨水,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观海僧有些无奈,合什说道:“师兄甫脱大难,还是如此顽皮。” 光明祭时,他在桃山前坪亲眼目睹宁缺先是震慑全场,然后进入光明神殿,再也没有出来过,此时自然以为他是从桃山逃出来的。 宁缺笑着说道:“脱难自然可乐。” 观海僧笑着摇头,然后才注意到他身旁那个高大的女子。 微寒春雨里,她便站在眼前,他却没有看到。 观海僧神情微凛,不知道她是谁。 “桑桑。” 宁缺说道:“你见过的,我老婆。” 观海僧脸色变得极为苍白。 他见过桑桑,但没有见过现在的桑桑。 虽然西陵神殿一直保密,他不知道桑桑跟着宁缺一起离开了桃山,但他知道桑桑就是昊天,这等于说,自己见到昊天了? 宁缺说道:“你稳着点儿,我可不想看着你被吓死。” 观海僧用了很长时间,才消化掉心头的震撼。 也亏得他是佛宗高僧,不是昊天信徒,不然他真有可能被吓死。 桑桑看着雨中的旧寺沉思,直到此时才醒过神来。 她看着宁缺说道:“你刚才说我是你什么?” 宁缺撑开大黑伞替她遮雨,说道:“说出来吓死你,所以不说了。” (未完待续) 第九十三章 我不在众生之中 春雨里的古寺,空气很清新,那些把后寺碾成废墟的巨大崖石,则生出一种残破感觉,于是细雨也变得凄迷起来。 因为桑桑的身份,观海僧不敢让寺中僧人相陪,自己陪着宁缺二人在雨中漫步,至天音殿处,却有僧人匆匆赶来禀报。 “西陵神殿骑兵已至山下镇前。” 那名僧人的脸色有些苍白,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西陵神殿的骑兵会忽然出现在烂柯寺前?道门究竟想做什么? 观海僧猜到西陵神殿的骑兵与宁缺二人有关,但他想错了其中的因果,神情也变得有些凝重紧张。 宁缺说道:“不用担心,他们不会进寺。” 话是这般说,观海僧哪里能真的放心,烂柯寺被骑兵围困,怎么看都是寺毁僧亡的前兆,对方肯定要己方交人。 “他们不是来抓逃犯的。” 宁缺有些不好意思,说道:“你把这些骑兵想象成她的保镖便是。” 观海僧这才醒过神来,心道原来如此。 宁缺见他依然有些不安,便让他自去前寺处理事务。 观海僧说道:“贵客远来,我身为寺中住持,当然要陪着。” 宁缺说道:“两夫妻雨中漫步,一个大光头在旁边杵着,这叫什么事儿?” 观海僧说道:“后寺残破,有些不好行走。”” 宁缺说道:“又开始说笑话了。” 观海僧笑了起来,心想自己这话确实很没道理,世间哪有什么艰难险阻,能够拦住宁缺,更何况昊天就在他的身边。 大黑伞像黑色的莲花,盛放于微雨之中。 大黑马没有伞,被雨水淋的有些狼狈,自然心生怨气。 宁缺哪里会在乎它的感受,撑着伞带着桑桑在寺内随意行走。 那年秋天,他们曾经在这里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对古寺里的一切都很熟悉,虽然烟雨凄迷遮人眼,也不会走错方向。 宁缺先去塔林,在那座满是青苔的坟墓前静静站了会儿,对墓里那位彻底改变修行界格局的舞女说了声好久不见。 接下来他穿过雨廊,来到曾经住的禅房看了看,又去到偏殿,对着那几尊石尊者像沉思,然后向后寺那些残破的殿宇走去。 烂柯后寺的大殿,早已完全垮塌,崖石上已经生出了青苔,石间偶尔能够看到破损的佛像,沧桑的感觉油然而升。 站在残破的旧寺前,看着满山巨石,宁缺沉默不语。 进入烂柯寺后,桑桑便一直没有说过话,无论是在墓前,还是在殿前,还是在此时如墓般的大殿前。 烂柯寺,改变了轲浩然和莲生的命运,也改变了宁缺和桑桑的命运。 数年前的那个秋天,他带着桑桑在这里治病,在这里学习佛法,桑桑被揭露身世,变成了举世皆欲杀的冥王之女。 他们从这里开始逃亡,通过佛祖棋盘,逃至悬空寺,逃到月轮,再逃到东荒,遇见夫子,乘舟出海,到今天再次回到这里。 在这些年里,发生了太多事情,宁缺看着残破的殿宇,回忆着当时在这里做的事情,情绪变得非常复杂。 曾经的千里逃亡,同生共死,其实都是假的,只是昊天的一个局,这个局欺骗了他,瞒过了夫子,巅倒了红尘,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 站在雨中殿前,宁缺想起和歧山大师的那番对话,下意识里望向身边的桑桑,在心里默默说道:天意果然难测。 顺着巨石里的缝隙,他们离开了后殿,走过烂柯寺破损的寺墙,来到了瓦山深处,沿着那条曾经走过的山道,过树下的棋枰,过溪上的桥,看雨中的树,来到山腰间的那间禅室小院。 小院里陈设依旧,朴素干净,榻上的棉褥还是那般软。园墙上有扇形的石窗,站在窗前,可以看到烟雨里的瓦山景致。 那时候的桑桑重病将死,在榻上缠绵咳嗽,对他说了很多话,交待了很多遗言,他站在石窗前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站到石窗前,仿佛昨日重现。 桑桑走到到他身旁,轻轻咳了两声。 宁缺转身看着她,说道:“要不要用热水烫个脚。” 桑桑沉默不语。 不是当年情在今日带来惘然,而是她真的病了。 这个病叫做虚弱。 来到人间,从在断峰间醒来的那一刻起,她便不停地在变弱,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沉重,她的神力越来越少。 这里是充满红尘意味的人间,不是客观冰冷的神国,她在人间的时间越长,便会变得越来越虚弱。 她现在依然很强,比人间所有修行者加起来都更要强大,但和在神国的她相比,她已经变弱了很多,因为虚弱,所以开始善感。 离开别院,来到瓦山峰顶。 那座曾经高耸入云的佛祖石像,现在只剩下小半截残躯,隐约可以看到袈裟的流云痕迹,绝大部分都已经被君陌的剑斩成了顽石。 桑桑背着双手,静静看着天空。 那里曾经有佛祖慈悲平静的面容,但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有雨丝。 但她依然静静看着那处,仿佛看着佛祖的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宁缺有些不安,问道:“在看什么呢?” 桑桑看着雨空里虚无的佛祖面容,说道:“我见过他。” 宁缺心想,佛祖是无数轮回里的至强者之一,你既是昊天,自然对他会留下相对深刻的印象,就像你曾经见过老师那样。 桑桑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说道:“不,我见过他。” 宁缺有些不解,说道:“佛祖在世时,你自然见过他。” 桑桑说道:“不,佛陀在世时,一直不敢让我看见。” 宁缺微微皱眉,问道:“那你何时见过他?” 桑桑说道:“就在先前那一刻。” 宁缺沉默很长时间,说道:“在你见到这座残破佛像时?” 桑桑说道:“在我抬头看他之前,便看见了他。” 宁缺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从这句话里隐约推断出一个很震撼的事实:“你是说……佛祖并没有真的涅槃?他依然活着?” 桑桑说道:“他已经死去,但还活着。” 宁缺觉得这话说的太深奥了。 桑桑收回目光,看着他说道:“或者说,他同时活着,并且死去。” 宁缺望向残缺的佛祖石像,看着雨空里什么都没有的那处。 大黑伞因为他的动作向后倾斜,雨丝落在他的脸上,有些微湿微凉,他仿佛看到佛祖正在雨中微笑,慈悲的面容上满是泪水。 他说道:“我还是不懂。” 桑桑向佛像莲座后方走去,说道:“就是你说过的那只猫。” 宁缺想起很多年前在岷山的时候,有个夜晚实在太无聊,她又闹着不肯睡觉,于是他给她讲了个很可怕的故事。 那个故事的主角,是一只姓薛的猫。 对于他来说,又生又死的猫只不过是有些费解,但对一个三岁多的小丫头来说,听不明白之余,自然觉得很可怕。 宁缺看着雨空里那座并不存在的佛像,忽然也害怕起来。 …………这场春雨出乎意料地变大了,山道上积水,变得湿滑难行,宁缺带着桑桑走进后山那座洞庐,暂作歇息。 “这场雨来的正是时候。” 宁缺收起大黑伞,坐到石桌旁的蒲团上,看着头顶被雨水击打的啪啪作响的山藤,说道:“我本就打算带你来这里看看。” 洞庐是歧山大师的居所,他和桑桑曾经在这里下过一盘棋,用的是佛祖的棋盘,落下的是一颗黑子,局中有无数劫。 “你带我来烂柯寺究竟想做什么?”桑桑问道。 宁缺说道:“我想带你看这旧寺,解些心事。” 桑桑坐到桌前,说道:“继续。” 宁缺说道:“在南海畔,你有所感慨,那令我很紧张,因为我无法想象,如果你对整个人类失望以至愤怒,这局面该如何收拾。” 桑桑说道:“人类需要我的时候,奉我如神,不需要我的时候,弃我如草,如果站在我的位置,你会有怎样的情绪反应?” “不知道,因为我毕竟不是昊天,我没有承受过人间无数亿年的香火,自然也无法体会那种被背叛的愤怒。” 宁缺说道:“我想告诉你的是,人类并不像你想象的那般冷漠无情,你在世间依然拥有无数虔诚的信徒。” 桑桑说道:“那是因为信我,对那些人类有好处。” 宁缺说道:“不是所有人类都只从利益角度出发,我们还会被很多别的事情所影响,我们不是天性本恶,我们对自己以及生活的世界,其实始终还是保留着一份善意,我带你来烂柯寺,便是想你能看到那份善意。” 桑桑说道:“你想我看到的善意是什么?” 宁缺说道:“歧山大师,便是人类最简单又最干净的那缕善意。” 歧山大师,乃是佛宗最德高望重的大德,以毕生修为在滔滔洪水里换得百姓安康,他曾收留莲生,也想治好桑桑。 在德行方面,大师是最无可挑剔之人,对于当年的宁缺和桑桑来说,他是位慈爱的师长,无论佛法还是别的方面。 桑桑承认宁缺的看法,但她不同意宁缺的说法。 “歧山本善,但他善意的出发点,依然是人类的利益,无论是收留莲生,还是想用佛祖棋盘助冥王之女避世,都是如此。” 宁缺说道:“这岂不正是大善?” 桑桑静静看着峰顶,说道:“佛陀要普度众生,佛家弟子精励修行皆如此,但我并不在众生之中,佛法如何度我?” (未完待续) 第九十四章 天亦病(上) 齐国都城也在落雨。 微寒的雨水,打湿了街畔的银杏树,也打湿了街上行人的衣裳。银杏树离最美丽的时刻还有很久,都城没有太多外来的游客,雨中的街巷自然显得有些寂寞,偶尔能够看到苦力拉着车在雨中走过,满是苦难皱纹的脸上,只能看到麻木和沉沦,很难找到唐人身上鲜活的向上气息。 前些年那场血案后,龙虎山一脉断了传承,事后的调查,随着隆庆回归道门自然中断,西陵神殿在齐国的地位愈发尊崇,各地大修道观,民众对昊天的信仰愈发虔诚,但很明显民众的日子也越来越难过。 西陵神殿的道殿,在都城的正北方,道殿表面涂着白粉,镶着无数宝石,檐角和雨道上涂着金粉,显得异常华贵庄重,只是今天的春雨着实有些大,宝石被洗的无比明亮,道殿本身却显得有些凄冷。 道殿的执事哪里肯冒雨在殿外值守,早已避至门后,借着雨水的遮掩,不担心被信徒看见,正在饮着美酒,享用着美食。 这时雨中传来清楚的马蹄声。有执事掀起门上的探视孔向外望去,只见一匹神骏的黑马破雨而至,后面拖着辆很普通的车厢。 马车停在了道殿门外。 车厢里,宁缺看了看桑桑,说道:“冒雨赶路有些容易着凉,在这里先歇歇,上次我们在这里留了些药,不知道能不能有用。” 再寒冷的雨,又如何能够让昊天着凉?他的这句话显得有些荒唐,但事实上,桑桑的脸色有些微白,显得有些疲惫。 雨中漫步烂柯寺后,桑桑便着凉了。 这件事情很难以理解,宁缺感知她的身体,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她身躯里的神力也没有减少,但她就是着凉了。 只有人类才会着凉,才会生老病死。 桑桑没有觉得特别难受,不像当年那趟旅途一般,病重将死,咳血不止,只是觉得有些昏沉,有些恹恹的,做什么事情都没兴趣。 宁缺最开始的时候没有当回事,可后来发现她连对美食的兴趣都降低了很多,才知道这真是出了大问题,变得紧张起来。 他找到了观海僧。 观海僧也很紧张,马上通知了宁缺曾经在瓦山三局里见过的那两位前代高僧,集合寺之力开始替桑桑看病。 歧山大师以医术闻名于世,烂柯寺继承了大师的手段,自然比世间庸医强上无数倍,而替昊天治病,毫无疑问是烂柯寺最大的荣光。 烂柯寺对这件事情非常紧张,调动了所有医学知识和能力,查阅遍了寺中藏着的医书,然而最终还是没有办法开出对症的药来。 因为他们根本查不出,桑桑到底得了什么病。 宁缺觉得有些恼火,揪着观海僧的衣襟,表示虽然自己是病人家属,但就算她得了绝症,自己也绝对不会医闹,只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观海僧很无奈,被他逼的没有办法,只好按照桑桑的感觉,判断大概是被春雨打湿青衫,所以得了风寒。 宁缺觉得昊天会得感冒这件事情,太过不可思议,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按照寺中僧人的药方煎药,希望桑桑一夜醒来便好了。 离开烂柯寺后,桑桑的身体依然没有好转,精神倦怠,宁缺买了辆车厢后,她便每日坐在车厢里犯困。 其实除了精神不大好,桑桑没有太多别的症状,也没有什么痛苦,如果是别人看着,大概会认为她是在犯春困。 宁缺却很紧张,因为他知道她不会春困,更不应该着凉,这种倦倦的模样,像极了那年秋天他带着她去烂柯寺治病时的情形,这让他非常不安。 途经齐国都城,桑桑显得愈发疲惫,他想起当年曾经在此间的道殿里留下过一些珍稀的药材,所以决定在这里暂歇一夜,而且他准备带着桑桑在这里重温一些旧事旧人,从而说服她一些事情。 雨中的道殿紧闭着门,有些前来求医问药的信徒,跪在殿前的石阶上,虔诚地叩首,浑身已经湿透,显得格外可怜。 看着这幕画面,宁缺的感觉非常不好。 他不是同情那些信徒,而是对道殿里的人们有些不悦。 按道理来说,道门如何衰败混帐,和他都没有什么关系。 但很有意思的是,他觉得昊天既然是自己的女人,道门便应该是他的家产,自己可以祸祸,那些家伙怎么能自己祸祸? 走到殿前,他敲了敲门,指节有些微微发白,他在心里默默数着,如果三下时间到了,还没有人开门,那么他便要踹开这扇门。 吱呀一声,殿门缓缓开启,一名佝偻着身子的中年人走了出来,也没有抬头,声音微哑问道:“有什么事情?” 宁缺打量着这个中年人,觉得有些奇怪,此人明明穿着代表尊贵身份的神官袍,给人的感觉,却像是一个极不起眼的杂役。 他问道:“那边求医问药的信徒,为什么没有人接待?” 那名中年神官叹了口气,正准备说些什么,身后忽然传来数道极为骄横的声音,随声音而至的,是浓郁的酒香和肉香。 “你这个死跛子,让你不要开门,你耳朵瞎了!” “赶紧把门关上!” “你还以为现在是以前?陈村老头已经死了!谁还来护着你?” 宁缺目光下移,才发现这名中年神官的腿脚有些不便。 他知道道殿里那些人说的陈村老头儿是谁。 陈村是光明神殿极资深的红衣神官,被排挤出桃山,于齐国主持道殿事宜,那年秋天,宁缺和桑桑曾与他在这座道殿里相见。 其后又是一个秋天,宁缺和桑桑被困月轮国朝阳城,举世追杀,有三名红衣神官以光明神术自暴,助他们逃出生天。 朝阳城外的原野上,出现了一辆燃烧的马车,那便是最后一名苍老红衣神官以神术自暴的场景,那个人便是陈村。 宁缺也想起了这名中年神官是谁。 他说道:“抬起头来。” 中年神官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脸,觉得有些面熟,眼神有些疑惑,然后忽然间变亮,因为他认出了宁缺是谁。 也因为他的眼里开始流出泪来。 (未完待续) 第九十五章 天亦病(中) 两年前在朝阳城,陈村等三位红衣神官,以神术自爆,助宁缺和桑桑逃出生天,在其后的逃亡旅途里,光明神殿的神官们,也一直在暗中帮助他们。当时的桑桑是冥王之女,这些人的行为,在外人眼中很难理解,对于道门来说,更是无法忍受的背叛。 西陵神殿震怒,尤其是掌教等大人物,对此更是愤怒到了极点,于是一场血腥的清洗惩处,便在道门内部悄无声息开始,短短数月时间里,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更恐怖的是外界竟是一点风声都不知道。 陈村死后,齐国道殿转到掌教宠信的某位红衣神官手中,忠于老神官的下属们遭到了极严苛的折磨,中年神官身为陈村的亲信,更是无法幸免,他把数十年来积攒的大笔财产尽数奉献给新任红衣神官,总算是侥幸地活了下来,但只能在道殿里做些杂务,虽然还是神官,却再也不可能有以前的地位,比普通执事都不如,甚至就连看门的护卫都敢把他训斥的像条狗一样。 中年神官本以为自己的人生就这样了,但他宁愿承受无尽的羞辱,也依然不肯离开道殿,因为他想替陈村继续看着这里,他想等待光明神殿的复苏,最重要的是,他在等待那年曾经来求药的那对年轻夫妻。 信仰昊天的,必有福报,这是西陵神殿教典开篇明义的话,中年神官终于等到了自己的福报,等到了宁缺的到来。 春雨微寒,道殿正门前的地面湿漉一片,宁缺静静听着中年神官对这两年生活的讲述,问道:“光明神殿……别的人呢?” 通过中年神官的回答,宁缺才知道,在那场血腥的清洗里,本就已经积弱十余年的光明神殿,遭到了怎样的灭顶之灾,光明神殿派往诸国的那些老家伙们,基本上都已经死光了,竟再难续上曾经的传承。 中年神官一面说着,一面痛声哭泣。 宁缺沉默不语。 便在这时,他身后的车厢里响起桑桑冷漠的声音:“进去。” 去年春天,桃山上的光明神殿发生了变化,道门里有很多人都已经隐约猜到真相,中年神官身为光明神殿一系,更是如此。他在新任红衣神官的威压和那些执事的嘲笑中苦撑了又一年时间,便是因为他有希望。 他知道宁缺和昊天之间的关系,听到车厢里响起的声音,脸色顿时变得极为苍白,身体剧烈地颤抖,仿佛下一刻便会昏厥过去。 但此时此刻,他怎能昏迷?中年神官咬破舌尖,强行用痛楚让自己清醒过来,然后拼命地把道殿的正门推开。 道殿的正门很厚很沉重,他仿佛用上了全部的力量,牙齿格格作响,关节喀喀作响,脸上的神情似哭似笑,近乎癫狂。 此时负责道门齐国事务的,是掌教宠信的那位红衣神官,负责殿门安全的执事亲卫,自然都是他的亲信,此时正在殿门后围炉饮酒作乐。 先前中年神官把殿门推开一条缝,那些人便极为恼火,此时看着他非但不听从,反而把殿门完全推开,不由更是愤怒。 殿门开启,外间的风雨便落了进来,寒风吹的铜炉下的积灰到处乱飘,雨水冲淡了铜锅里的肉汤,他们如何能够不愤怒? “你他妈是不是疯了?没看见我们在涮肉!” “再不把门关上,我抽你丫的!” 喝骂声,在桌旁不停响起。 如果是平时,被这些红衣神官的亲信如此训斥,中年神官早已怯怯认错,然后赶紧补救,但今天他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牵着缰绳,领着马车向道殿里走去,神情谦卑,眼中却没有那些人。 看着这幕画面,那几名执事护卫觉得有些讶异,有人更是气极反笑,还有名执事拿着筷子敲着锅沿,干脆破口大骂起来。 宁缺看着这几名形容可憎的执事和护卫,想着先前道殿外那些在雨中苦苦叩首求医问药的信徒,忍不住摇了摇头。 那名执事把铜锅敲的更响,骂的话愈发污秽。 宁缺的手落在刀柄上,刀柄上有水,微凉。 他没有出手,因为这里是道殿。 那名骂人的执事,忽然间发现有样东西,落在了身前的铜锅里,沸腾的汤水一煮,那东西顿时开始散发出浓溢的肉香。 执事有些诧异,伸筷子在汤里荡了荡,发现是块很嫩的口条肉。 “这么大块猪口条,也不说切切再下锅?” 他习惯性地埋怨斥骂道,却发现自己只是在张嘴,根本没有发出声音来,而桌旁的同伴们,看着自己的眼光很震惊,很怪异。 那些人就像看到了鬼。 执事怔了怔,然后才发现自己的衣袍前襟上全部是血,他恐慌地大叫一声,却依然叫不出声来,而是喷出了一大蓬血花!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舌头不知何时断了! 自己的舌头正在沸汤里翻滚! 他脸色苍白,神情变得浑浑噩噩,下意识里,用颤抖的手握着筷子,伸进汤里,想把那块已经半熟的舌头捞出来。 这时,一道笔直的血线,出现在他的手腕上。 他拿着筷子的右手,齐腕而断,落入沸腾的火锅汤里,溅起无数汤水。 滚烫的汤水落在身上,他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因为他已经傻了。 桌旁的那些执事护卫则被烫的哇哇乱叫,只不过他们的叫声也只维持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因为下一刻,他们也失去了自己的舌头。 道殿正门处,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诡异而恐怖的气氛里,那些执事和护卫痛的脸色苍白,拼命地捂着嘴,下一刻,他们终于醒了过来,拼命地向殿内奔去。 宁缺没有阻拦这些人。 车厢里也依然安静。 中年神官拉着缰绳,看着那些人的背影,就像看着死人,显得格外冷漠,眼眸最深处,却有复仇的火焰在熊熊燃烧。 道殿里警钟大作,到处可以听到盔甲与兵器相撞的声音。 行至道殿深处,马车缓缓停下,只见数百名神官执事还有全副武装的骑兵,从道殿四处涌了过来,形成了严密的包围。 一名神态骄然的红衣神官,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他看着中年神官和宁缺,还有那辆看似普通的马车,神情漠然地缓缓举起双臂,掌心对着不停落雨的灰色天空。 “我不管你们是谁,但这里是昊天的神殿!就让本座以昊天的名义,用最圣洁的神辉,把你们送至幽冥的最深处吧!” 话音落处,一道神辉从红衣神官的掌间缓缓生出。 宁缺发现这道昊天神辉非常精纯,不由有些意外,心想熊初墨清洗光明神殿,选择的人还真是有些能耐。 看着那道圣洁的神辉,道殿里的数百名神官执事还有骑兵,脸上都流露出敬畏的神情,就连那几名捂着嘴巴浑身是血的家伙,都开始变得兴奋起来,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那道昊天神辉,直接落到了红衣神官自己的身上! 众人惊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有的愚痴之辈还以为这是神官最新领悟的神术,直到他们发现火焰里大人显得极为痛苦! 红衣神官在火焰里拼命地挣扎,想要逃离,想要躺到地上扑熄身上的火,然而除了可笑的挣扎,他什么动作都做不出来。 圣洁的火焰在他的身上猛烈地燃烧,他身上的神袍瞬间便被烧成灰心,皮肤被烧裂,露出血色的肉,看着异常凄惨! 昊天神辉的威能无比恐怖,只须瞬间,便可以把铜铁烧成汁液,更何况是人类的身躯,然而不知为何,那名红衣神官并没有瞬间死去……这更加恐怖,因为他要不停地承受烧蚀所带来的痛苦! 车帘微微掀起,桑桑面无表情看了场间一眼。 那名红衣神官身上的昊天神辉,顿时变得更加猛烈,烧蚀的速度却变得更加缓慢,不止身躯,而且开始焚烧他的道心! 哪怕是道心最虔诚的昊天狂信徒,也根本无法承受这种肉身与精神上的双重绝对痛苦,更何况是这名耽于俗世享乐的红衣神官? 熊熊圣火里,忽然响起一道凄厉至极的惨嚎声! 这声凄厉的惨嚎声,直接冲破了道殿上空落下的春雨,冲破了齐国都城高空上的那层雨云,然后落入都城的大街小巷,无数人家。 齐国都城,数十万人同时听到春雨里传来了一声惨嚎! 这声惨嚎饱含着无限的痛苦与后悔,无比清晰深刻,以至于听到惨嚎的人都觉得自己身上带着无数的罪孽,纷纷跪倒在地。 道殿里的数百名神官执事和骑兵,更是如此。 他们早已跪倒在了雨中,黑压压的一片。 桑桑的神情有些微倦,理都没有理这些人,直接向殿里走去。 跪在雨中的人们,看着她身大的身影,生出无限恐慌,想要发起攻击,却发现自己的身体颤抖的仿佛要散架,哪里能够站得起来? 道殿外的风雨里忽然响起如雷般的蹄声。 一名西陵神殿骑兵统领来到场间,浑身已然湿透。 看着此人的盔甲,跪在雨水里的人们认出了他的身份,精神微振,眼中流露出希冀的神情,心想神殿骑兵必然是追击强敌而至。 那名女子再如何强大,又如何能是神殿骑兵的对手?雨中的人们这般想着,却完全没有意识到,今天的事情,早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能力。 啪的一声,这名神殿骑兵统领双膝跪下,雨水四溅。他对着桑桑的背影,以额重触湿漉的地面,根本不敢抬起。 宁缺看着这名统领说道:“解决干净,不要太吵。” “是。”统领毫不犹豫应下,起身抽出鞘中的佩刀。 在雨中待命的数百名西陵神殿骑兵,悄无声息涌入殿内。 跪在雨中的人们,终于绝望了。 (未完待续) 第九十六章 天亦病(下) 道殿里很安静,只有宁缺的脚步声,回荡在走廊里。 顺着石梯走到道殿上层,他望向走廊临街一侧的石窗畔,微雨从殿外飘来,轻轻洒落在桑桑的青衣上和没有表情的脸颊上。 看着这幕画面,宁缺的情绪有些复杂,被春雨洗面的她,仿佛变得轻了很多,气息也变得清澈了很多,似乎随时会离开人间。 在烂柯寺看到残破的佛祖石像后,桑桑便病了,像人类一样,开始疲倦,偶尔会咳嗽,但她却同时变得越来越不像人类。 被人间红尘意留下,还是重新回到神国,这是桑桑面临的问题,也是书院想要解决的问题,宁缺知道,这必然是一个漫长而艰险的过程,就像拔河一样,肯定会有往复,所以他有些紧张,但并不以为意。 他走到桑桑身边,望向石窗外雨中的齐国都城,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沉默并肩站着,似想把春雨里的街巷刻进眼中。 街道被雨水洗的非常干净,然而片刻后,上面积着的雨水渐渐被染红,看色彩的浓淡,应该是从道殿里流出了很多血。 道殿依然死寂,那名西陵神殿骑兵统领和他的下属们,对宁缺的要求执行的非常完美,屠杀的过程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又过了段时间,下方响起道殿正门开启的声音,宁缺看到数骑神殿骑兵,以极快的速度冲进春雨中,然后分成数个方向疾驶而去。 这些骑兵要赶回桃山,把最新的情况报告给神殿里的大人们,另外他们也要通知都城外驻扎着的那些神殿骑兵和主事者。 两千西陵神殿骑兵一路跟随,宁缺一直有些好奇主事者是谁。 向着城南街道狂奔的那名西陵神殿骑兵,忽然高高举起了手中仿佛血幡一般的旗帜,大声喊着话,似在对街旁的民众训诫。 春雨虽然并不暴烈,但隔得这么远,还是让那名骑兵的声音变得有些含混,只是宁缺的感知何其敏锐,把那句话听的清清楚楚。 “对光明不敬者,必遭天谴!” …………宁缺很清楚天谴只不过是个说法,他和桑桑在一起厮混了二十年时间,何时见她亲自去批评谁?更何况还要费力气去拿把刀捅人。 人类历史上代表昊天谴责并且诛杀、或者说以昊天的名义谴责并且诛杀异类的,永远是西陵神殿,昊天甚至根本都不知道那些事情。 桑桑有些疲倦,自去歇息,他站在石窗畔,看着雨中的齐国都城,听着雨中隐隐传来的哭泣声和喊杀声,脸上没有表情。 风雨远处隐隐有喊杀声,每隔一段时间,便有西陵神殿骑兵小队来到道殿前,解开鞍下的布袋,把袋子里的事物倒在殿前的石阶上。 那些袋子里装的都是人头。 一天一夜时间就这样过去,道殿前石阶上的人头变得越来越多,血腥味变得越来越浓,雨水根本无法冲淡半分。 齐国都城周遭数郡,曾经参加过前次道门血腥清洗的神官执事,还有普通道人,共计一百八十名,尽数被西陵神殿骑兵砍头。 石阶上的头颅,堆的像座小山一般,有的头颅不甘地圆睁着双眼,有的头颅脸上满是追悔恐惧的神情,无论这些头颅的主人身前是尊贵的红衣神官,还是被迫卷入洪流的小人物,现在脸上都满是污血,看不出来任何区别。 桑桑醒来,在他的服侍下吃了碗白粥,和两个牛肉萝卜馅的包子,然后走到石窗旁,看着殿前堆成小山的头颅,有些满意。 晨光是那样的清新,殿前的面画则是那样的血腥,圣洁的火焰在头颅堆上燃起,迅速变得猛烈起来,雨水无法浇熄,反而更助火势。 熊熊火焰里,隐约能够看到那些头颅容颜被烧的变形,仿佛那些已经死去的人还能感知到痛苦,五官扭曲,愤怒而惊恐。 难闻的焦臭味弥漫在道殿四周。 春雨中,数千名齐国民众正在看着眼前这幕画面,他们脸上的神情终于不像平日那般麻木,显得有些惊恐,更多的则是看热闹的兴奋。 “我是昊天。” 桑桑看着烈火中的那堆头颅,面无表情说道:“我的意志,人类必须服从。” 宁缺想了想,说道:“或者可以把服从换成另外一种形容。” 桑桑看了他一眼,说道:“比如?” 宁缺说道:“我虽然没有信仰,但想来这里面,应该也有爱的成分。” 桑桑说道:“人类永远不会爱我。” 宁缺看着殿前那名满脸泪水的中年神官,说道:“我带你来齐国,便是想提醒你,有人一直在爱你,哪怕因之而死。” 桑桑说道:“那是因为我是昊天。” 宁缺摇头说道:“当年为了救你,陈村死了,华音死了,宋希希死了,光明神殿里很多人都死了,那时候的你不是昊天,只是冥王之女。” 桑桑说道:“那是因为他们相信卫光明的话。” 宁缺说道:“但这种相信,难道不珍贵吗?” 桑桑沉默不语。 宁缺说道:“你说歧山大师救你只是为了挽救众生,而你不在众生之中,所以他不是真的爱你,那么光明神殿里的人呢?你的老师卫光明呢?他们只是爱你,不知道你是昊天的时候,他们就爱你,知道你是昊天的时候,同样爱你,他们没有条件的爱着你,那么你为何不能给予他们相同的爱?” 桑桑说道:“所以我应该爱世人?” 宁缺说道:“西陵神殿第一篇里说过:神爱世人。” 桑桑说道:“我不爱了。” 宁缺说道:“因为太累?” 桑桑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的笑话,经常没有任何逻辑。” 宁缺说道:“那不然为何不爱?” 桑桑说道:“我为何要爱世人?” 宁缺想了想,发现这确实是个问题。 无论是哪个世界,所有问题都害怕一直追问,就比如人类一直念念不忘的爱字,一旦追问,哪里就一定会有回响? 是啊,为什么一定要爱呢?母亲为什么爱自己的子女?女人为什么要爱自己的男人?子民为什么要爱自己的国家? 哪怕看似没有任何条件的爱,往最深处去看,最终也只能得到一个冰冷、冷的连呼吸都困难的答案吧。 宁缺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正如大河国的时候,他和她没有解释清楚爱情,那么现在,他也无法给她解释什么是爱。 就在这时,春雨里的长街那头,缓缓行来一座神辇。神辇周围的幔纱是深红色的,被雨水打湿后,仿佛在淌血,显得格外肃杀。 裁决神座,再次降临人间之国土。 宁缺没有意外,在南海畔的时候,他已经隐约猜到西陵神殿骑兵的主事者是谁,这一天一夜的血腥清洗,则他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做出如此重要决断、并且有能力实施,西陵神殿只有寥寥数人,而直接统辖神殿骑兵的她,最有可能。 “我不想见这些人。” 桑桑转身走进房间,声音显得有些疲惫。 …………“齐国三郡,对光明不敬的人都死了。” 叶红鱼说道:“神殿的正式诰令应该会在近日发往诸国,裁决神殿已经提前出动,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这场清洗便会结束。” 宁缺看着她,微微皱眉,总觉得这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叶红鱼摘下神冕,看着他说道:“我要见昊天。” 此时的场景,真的很像数年前的那个秋天。 宁缺像当时一样,伸手想要把她手中的神冕接过来。 叶红鱼没有给他。 宁缺说道:“这么快就生分了?想当年你还……” 叶红鱼说道:“不要油嘴滑舌,我不是莫山山那个痴人,不想和昊天抢男人。” 宁缺啧啧说道:“你这难道就不是油嘴滑舌?” 叶红鱼掸掉黑发上沾着的雨珠,说道:“少说废话,赶紧带路。” 宁缺不悦说道:“明知道我是昊天的男人,也不知道尊重些。” 叶红鱼把神冕随便扔到桌上,说道:“一个吃软饭的,怎么让人尊重?” 宁缺大怒说道:“你再说一遍!” 叶红鱼把微湿的黑发扎紧,说道:“你就是个吃软饭的。” 宁缺忽然明白了陈皮皮以前的感受。 他恼火说道:“能吃昊天的软饭,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叶红鱼说道:“吃软饭,本来就挺不容易。” 两个人说的不容易明显不是一种感**彩,宁缺很是窘迫,没办法再继续这个话题,说道:“她不想见神殿的人。” 叶红鱼想了想,说道:“也好,我也不想对她下跪。” 宁缺说道:“看来你的信仰并不像你以前说的那样坚定。” 叶红鱼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信仰和仇恨,哪个更重要?” 宁缺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想着在长安城的复仇,想着雪湖杀人,他说道:“如果是我,自然是报仇更重要。” “当然,那是因为我本来就没有什么信仰。” 他看着叶红鱼,神情凝重说道:“至于你该如何选择,我无法给出具体的建议,我只想说,怎么做能让你高兴,你就去做吧。” 叶红鱼想了想,说道:“这就是从本心出发的道理?” 宁缺说道:“不错,本能和本心,总是最强大的。” (未完待续) 第九十七章 月有圆缺,人有老病 如今算来,相识已有好些年,曾经不共戴天,也曾携手并肩,宁缺和叶红鱼之间的关系一直都很微妙。 光明祭前,他曾去裁决神殿找过她,叶红鱼给他留了退路,这便是再次承情,所以他的回答很认真,他想要帮她。 信仰与仇恨哪个更重要?宁缺知道叶红鱼像自己一样,不是务虚者,那么她的这个问题必然有具体所指,只是指在何处? “你和昊天离开之后,观主上山。” 叶红鱼说道:“掌教看似屈膝臣服,实际上道门还是处于均势之中,隆庆变得很强大,有很多事情我都不喜欢。” 宁缺说道:“于是你选择离开桃山。” 叶红鱼说道:“我只是来看看你准备把昊天带到什么地方去。” 宁缺说道:“你为什么要见她?” 叶红鱼沉默片刻后说道:“或者,是想通过她来获得某种勇气。” 宁缺隐约明白了些什么,说道:“事实上,你已经开始做了,我很想知道,你和熊初墨之间究竟有怎样的深仇。” 从昨夜开始的这场道门清洗,是光明神殿借助昊天神威的一次反动,裁决神殿不应该响应的如此迅速而坚决,但如果想明白,上次道门对光明神殿进行清洗的主要势力是掌教的亲信,那么便能明白其中的缘由。 这场清洗到最后,必然会动摇掌教的根基。 叶红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说道:“我只是在执行昊天的意志。” 宁缺说道:“你这是在挟昊天以令道门。” 叶红鱼看着他微讽说道:“这不是正是你一直试图要做的事情?” 既然她不肯讲述这场仇恨的具体来由,宁缺自然也不便往深处询问,沉默片刻后问道:“就算你成功了,以后怎么办?” 叶红鱼说道:“先成功,再论以后。” 宁缺说道:“成为西陵神殿新一任掌教,或者观主,又有什么意思?” 去年在长安城,他曾经对她说过类似的话。 “书院做任何事情都要讲究意思,但对我来说,做事情不看这一点,也不看有没有意义,只看那件事情是不是值得去做。” 叶红鱼说道:“我的事情我自有想法,而你究竟想带昊天去哪里?现在整个人间都在猜测你们这趟旅程的终点在何处。” 宁缺说道:“我没有能力带着她走,事实上是她自己要看人间,我们去的这些地方,都是她自己要去的。” 叶红鱼不知该说些什么,现在的局面在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即便是观主对此也没有任何经验,只能静静旁观。 宁缺说道:“现在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看看最后能走到哪一步吧。” 叶红鱼说道:“就像摸着石头过河。” 宁缺想起和桑桑过大河时的画面,摇头微笑说道:“我们过河不用摸石头。” 这场谈话就此结束,叶红鱼带着两千西陵神殿骑兵回到桃山,昊天对道门的降罪必将持续,谁也不知道这场风波何时能够真正停息。 宁缺和桑桑离开了齐国都城,向着西方继续自己的旅行,他们行走在春雨里的青色山丘间,来到了那座已经被烧成废墟的红莲寺。 看着满地瓦砾和瓦砾间新生的野草、焦木以及湿木间新生的野菌,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想着叶红鱼的那句话,情绪有些复杂。 当年正在这座破寺前的雨中,隆庆带着堕落骑兵围攻他和桑桑,他于绝境之中暴发,以饕餮**重伤隆庆,并且破境知命。 现在,隆庆变得更强大了。 宁缺知道叶红鱼何等样骄傲自信,隆庆在世人眼中是煌煌美神子,但在她的眼里,只是普通的下属,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 现在连她都不得不承认隆庆的强大。 那么这说明隆庆现在真的很强大。 在很多人眼中,宁缺和隆庆是一生之敌,最终必将以某人的死亡及另一个的最终胜利而结束这段并行的人生。 如果隆庆真的强大起来,宁缺应该是最头痛的那个人,但实际上,他只是看着春雨里的残寺有所感慨,并不如何紧张。 叶红鱼以昊天的名义,在道门展开血腥清洗,削弱掌教的势力,便无人敢反对,他现在带着昊天到处旅游,又哪里会担心人间的力量? 挟昊天以令道门,道门自然清静。 携昊天以游人间,人间自然太平。 宁缺和桑桑离开西陵神殿,南下大河,沿海入瓦山访烂柯,再至齐国,过红莲寺,一路行来逾数月时间,终于进入南晋国内。 对桑桑来说,这是她与人间的一场战争,对于宁缺来说,这是留下她的手段,对于他们来说,这是数年前秋天那场旅行的倒溯。 对人间来说,这场旅行则被赋予了更复杂、更神圣的意义,无数双眼光注视并且追随着他们的脚步,很多人因此而屏息敛声,随着他们的行走而心情起伏不定,废了寝食,乱了心事,自然也忘了彼此间的纷争。 南晋东方有片无名小湖,与北面浩荡的大泽相比,寒酸的令人直欲掩面,而且地处荒僻深山间,湖畔也没有人住,显得格外清静。 宁缺坐在湖畔烤鱼。 篝火被控制的极好,桑桑不用动手,他对昊天神辉的理解用在烹饪之上也自有妙处,鱼表已被烤的金黄,肥嫩的鱼肉却依然弹舌。 桑桑从宁缺手里接过烤好的鱼,没有像往常那样面无表情地进食,然后用速度表示满意与否,而是继续看着湖面发呆。 这片湖很小,在群山间显得很可怜。 但只要坐在湖畔,便一定能够看到湖水里的那轮月亮。 今天是满月,浑圆的明月悬在夜空里,把所有星星的光彩的夺走,向人间洒落无数银辉,湖水里的鱼儿都被照亮了眼睛。 桑桑看着随着湖水轻轻起伏的明月,脸色有微白,神情显得有些疲倦。 宁缺早就注意到了这个现象,每当夜空里的月圆时,桑桑便会变得虚弱起来,而当月缺或者有云时,她便会回复强大。 当然这种强大或虚弱,只是相对于她本来近乎无限的威能而言,即便最虚弱时刻的她,依然比人间所有修行者加起来都更要强大。 夫子与昊天之间的战争,虽然发生在苍穹之间,但战争的结果,最终还是会落回到人间,因为昊天也在人间。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生老病死。桑桑变得越来越像人类,于是她开始会生病。如果这样持续下去,她会不会老死? 宁缺能想明白其中的缘由,她又怎么可能想不明白? “你就这么想我死吗?” 桑桑看着湖水里的明月,对身旁的宁缺问道。 在光明神殿露台栏畔,她看着宁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破云坠深渊求死时,曾经在心里默默问过这样一句话…… 现在,她当着宁缺的面问了出来。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会有办法的。” 桑桑说道:“这是客观题,不是主观题。” 宁缺不知该如何回答。 湖畔安静无声,夜风轻拂水面,明月被揉碎,然后随着水面轻荡,慢慢地慢慢地再次聚拢起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桑桑的眼眸深处,无数星辰幻灭重生,那是她的愤怒。 夜穹里无数万颗星星,忽然间大放光明,前一刻还是淡至不能见,下一刻便夺目非常,瞬间掩盖了明月的光辉。 深夜的人间,忽然间变得亮如白昼。 尤其是群山里的小湖,更是如同变成光明的神国。 无数神辉落下,湖水开始沸腾,弥漫出无数雾气,水里的鱼儿惊恐不安,四处游动,拼命地向水草和湖石深处钻去,却哪里能够逃脱天威? 一声雷般的轰鸣,在群山间响起。 湖水向着夜空喷涌而上,如一道极大的喷泉,水花越过后方的峰顶。 落下,便是一场温热的雨,似极了眼泪。 满天繁星渐敛,湖山渐静。 数百条鱼躺在湖泥里,翻着肚皮,冒着热气,已经被煮熟。 宁缺和桑桑浑身都被湖水打湿,看着很是狼狈。 雨水重新聚入湖中,渐渐重新变得清澈。 桑桑的脸上,沾了些泥,像顽皮的孩子般。 宁缺端了盆湖水,蹲在她身前,把毛巾打湿替她洗脸,把脸上沾着的那些泥点一一擦掉,动作非常温柔仔细。 …………天若有情,只是一时,更多的时候,桑桑平静而沉默,平静是因为所有的一切依然在她的计算里,沉默是因为她不觉得有哪个人类够资格和她进行精神方面的交流,宁缺或者有,但她越来越烦他了。 就这样平静而沉默的行走着,两个人离开深山野湖,来到阡陌交通的田野间,车厢早已被崩散,只有大黑马沉默地跟随着。 顺着官道,宁缺和桑桑走进了南晋都城临康,对于这座城市,宁缺不是很陌生,熟门熟路地来到东城,走进了贫民区深处。 街巷依然逼仄,气味依然难闻,家家户户临时搭建的建筑还是那样弱不禁风,茅厕外的布帘还是短的能够看到人头,但终究有了变化。 街巷里的污水少了很多,变得相对干燥了些,蚊蝇自然也不像以前那般猖厥,最重要的是,行走在里面的人们,仿佛多了很多生气。 一年时间不到,便发生了这么多变化,宁缺觉得有些惊讶,对那位在陋巷里传道的男人,更是生出了很多佩服。 破屋前围拢了数百人,正在听人讲道,讲道的那人穿着身浅身的旧衫,梳着道髻,髻里插着根旧筷子,神态平静从容。 他讲的内容是西陵教典,阐述之道则大为不同。 桑桑看着那处,忽然说道:“这些人都应该被烧死。” (未完待续) 第九十八章 陋巷 和宁缺上次在临康城见到时相比,叶苏显得更加瘦削,脸色也更加苍白,神情却更加平静,再难找到任何骄傲的痕迹。 听他讲道的民众有数百人,把街巷完全挤满,黑压压的一片,却没有任何人发出杂音,场间难以想象的安静。 他的声音在破屋前的静巷间不停响起,不时夹杂着几声痛苦的咳嗽,讲的内容主要还是西陵教典,阐述之道与普通的神官则是大相径庭。 宁缺的目光落在那些听道的民众身上,这些信徒衣着虽然简单朴素,有很多人的衣服上还有补丁,但都洗的非常干净,东南侧数十人的衣饰明显要富贵很多,但也像同伴们一样静静坐在泛白的蒲团上。 通过观察,他发现叶苏的传道比想象的要顺利很多,于是更加担心——因为桑桑说这些人都应该被烧死,他知道她做得出来这件事。 叶苏在临康城开始传道不久,宁缺就来到了这里,他明白这是叶苏对自我的救赎,也是他想带领世人展开自我的救赎。 道门要求信徒以对昊天的信仰为根基,把**转变为奉献,把希望落在神国,而叶苏所说的救赎,则是求诸于己。 对于昊天道门来说,这种改变看似微小,实际上却是极令人震撼的革命,因为这场革命发端于最底层,由对现世的爱,取代了对神国的向往,要求信徒自己拯救自己,如果这一切能够成功,那么昊天又该处于什么位置? “昊天在看着你。” 叶苏站在破屋前,看着信徒们平静说道:“无论你做什么,无论你在想什么,都在昊天的注视之下,所以你要时时刻刻反省自己的行为,从清晨到日暮,从醒来到沉睡,你可以违背昊天的教义,你可有行善,你可有制恶?” 宁缺听到这段话,忍不住看了身旁的桑桑一眼。 桑桑正在看着叶苏。 昊天正在看着他。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他传道,没有任何表情。 “其实……他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宁缺说道:“省去西陵神殿这个中间环节,信徒把敬爱直接奉献给你,从物流的原理来看,可以提高效率,节约成本。” 桑桑说道:“神国的归神国,现世的归现世,那么他们信仰的昊天,究竟是我,还是他们每个人自己?” 宁缺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叶苏的传道,本来就是从根本上推翻昊天道门的教义,把信仰的具体所指,分散成自我的认知。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这些信徒的信仰,并不是昊天所需要的信仰,因为昊天极有可能再也无法吸收到他们的信仰之力。 二人谈论的时候,今天的教义讲座已经结束,数百名信徒很有秩序地先后离开,留下一群孩子开始整理场地,同时准备下午的工艺课程。 叶苏以手捂唇,轻轻咳了两声,正准备把挂在窗前的黑板取下来,忽然看到人群外的宁缺和桑桑,身体不由变得有些僵硬。 …………破屋的门被推开,宁缺和桑桑走了进去,意外地看到躺在床上的陈皮皮,同时看到正在角落灶边煮饭的唐小棠。 陈皮皮睁开眼睛,看着宁缺笑了起来,然而他来不及挥手,笑容便僵硬在了脸上,唐小棠手里的锅铲也僵在了半空中。他们没有见过此时的桑桑,但既然看见宁缺,便知道自然跟在他身旁的这个女子是谁。 叶苏已经掀起前襟,规规矩矩地跪在了桑桑的身前。 桑桑背着双手,神情漠然打量着屋子里的一切。 她没有说话,于是叶苏始终没有起身,谦卑地跪着。 桑桑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没有一丝温度。 “二十年前,荒原之上,你称唐为邪魔,称七念为外道,如果当年的你,看到现在的你,会如何称呼?” 很多年前的那天,她降生于长安城某大夫府中,宁缺拿着染血的柴刀翻过围墙,荒原上出现一道黑线,叶苏说过几句话。 宁缺的神情有些复杂。 叶苏沉默了很长时间,平缓而坚定地说道:“今日之我,不以昨日之我为愚,昨日之我,必不以今日之我为恶。” 桑桑说道:“亵渎,如何不是恶?” 叶苏说道:“人为蝼蚁,也想活的更好些。” 桑桑说道:“无数年来,我不曾施过罪与罚。” 叶苏说道:“永夜何解?” 桑桑说道:“不过剪枝罢了。” 叶苏说道:“每枝每叶皆是命。” 桑桑说道:“佛陀妄言。” 叶苏说道:“佛陀不言,命亦是命。” 破屋里一片死寂,桑桑和叶苏的声音不停响起,气氛变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压抑,唐小棠在灶前拿着锅铲,身后传来淡淡的焦味。 做为曾经的道门行走,此时跪在昊天身前,居然敢于直指昊天之非,敢于坚持自己的看法,已成废人的叶苏,要比世间绝大多数人都要强大。 桑桑问道:“世人若要我打救,何苦自救?” 叶苏说道:“昊天爱世人,怎能不允世人自救?” 桑桑看了宁缺一眼,说道:“我为何要爱世人?” 这个问题,她曾经问过宁缺,宁缺无法做出回答。叶苏的学识远胜宁缺,也无法做出回答,但他可以做出反问。 “既然如此,世人为何要爱昊天?” 桑桑的柳叶眼骤然明亮,寒冷无比。 滋拉一声响,唐小棠身后铁锅里的菜叶子终于糊了。 宁缺用力拍掌,说道:“忽然好饿,好想吃饭!” 陈皮皮从床上坐起身来,冲着唐小棠恼火地嚷道:“炒个青菜也能炒糊!你还让不让人吃饭了?你想饿死亲夫吗!” 唐小棠明知道这两人想做什么,还是觉得很委屈,挥舞着锅铲愤怒地喊道:“在部落,在后山我都没做过饭,凭什么让我做!” 宁缺走到桑桑身前,问道:“你饿了没有?想吃点什么?” 陈皮皮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把叶苏从地上扶到床边坐好,然后望向桑桑说道:“说正经的,好几年没吃过你做的菜了,今天要不要亮一手?” 唐小棠见没人理自己,用锅铲不停地翻着铁锅里的糊菜,丁丁当当响个不停,模样显得委屈极了。 转瞬间,屋内便从死寂一片,变得嘈杂无比,转瞬间,屋内便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转瞬间,一桌饭菜便做好了。 桑桑有些不适应这种转变,显得有些惘然,还没等她想明白,便被宁缺牵到桌旁坐下,唐小棠把一碗白米饭塞到她的手里。 宁缺和陈皮皮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中的余悸,擦掉额头上的冷汗,人间只有这对师兄弟能反应如此迅速,敢这样唬弄昊天吧? 坐到饭桌旁,宁缺对叶苏说道:“正式介绍,我妻子桑桑。” 叶苏也有些没有醒过神来,下意识里点点头,对桑桑说道:“就是些家常菜,随意吃些,不要客气,就当是自己家。” 说完这句话,他才觉得这事儿有些怪异。 桑桑没有说话,静静看着手里的白米饭和上面的那根青菜。 坐在桌边的几个人都很担心她会忽然醒过神来,陈皮皮拼命地挤眉弄眼,想让唐小棠说些话,唐小棠瞪圆了眼睛,心想自己本就不擅长说话,这个工作难道不应该由你和宁缺来做?陈皮皮不停咳嗽,心想你难道不是她最好的朋友? 唐小棠看着桌旁如同泥塑般的男人们,忽然发现好像少了些什么,问道:“大黑马呢?听说它也离开了桃山,我还以为它会跟着你们。” 任何话题,只要有人开始,宁缺便有能力把它扯到天边去,故作愕然问道:“你们怎么知道西陵神殿发生的事情?” 陈皮皮恰到好处地插话道:“我们和剑阁弟子们一道离开西陵,现在又住在临康城,修行界城的事情,柳亦青自然会通知我们。” 唐小棠非常及时地把话题再次拉回来:“大黑马呢?” “憨货身量太大,我怕在巷子里会撞着人,所以让它在城外山里呆着。”宁缺说道:“说起来,你们这段日子怎么过的?” 陈皮皮无奈说道:“天天听师兄给人讲课,耳朵都起茧了。” 唐小棠狠狠瞪了他一眼,宁缺恨不得掐死他,心想都说你是道门和书院最天才的那个家伙,怎么这时候忽然变成猪脑子了?大家好不容易才把话题扯开,你又扯回叶苏传道,这是要闹哪样? 陈皮皮也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心下惴惴,偷偷瞄了桑桑一眼。 桑桑哪里不知道他在偷看自己,面无表情说道:“吃饭。” 大家很老实地应了声,然后开始埋头吃饭,再也不敢说话。 食不语便是专心,专心自然就吃的快,没多长时间,桌上饭菜便被清扫一空,陈皮皮非常没有担当地躲到灶房去洗碗,把重任留给别人。 桑桑站起身来,看着唐小棠说道:“你。” 唐小棠有些紧张地站起身来,说道:“啥事儿?” 桑桑背起双手,向屋外走去,说道:“随我来。” 唐小棠看了众人一眼,不知道该怎么办。 宁缺安慰道:“没事儿,我没见过她吃人。” “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 陈皮皮手里拿着湿抹布赶了过来,看着他悲愤说道。然后他望向桑桑的背影,颤声说道:“没什么事儿就早些回来,晚上有酒肉。” (未完待续) 第九十九章 陋室 冬天的时候,这片街巷里的排水进行了全面的整修,虽然还不能像南晋皇宫那样暴雨不湿阶,但前些日子连续的春雨,没有在这里留下太多痕迹,证明在叶苏的带领下,信徒们的劳动终究收到了可喜的回报。 桑桑背着双手在街巷里走过,唐小棠跟在她的身后,乌黑的辫子在春风里摆荡,就像她此时的心情,始终难以安定下来。 她和桑桑确实是最好最好的朋友,但桑桑现在是昊天,她是魔宗中人,怎么看曾经的友情也不可能延续下去,那么桑桑带她出来究竟想做什么? 唐小棠很不习惯曾经黑黑瘦瘦的朋友,变成现在白白胖胖的模样,也很不习惯这一路的沉默,轻轻踢着街面上的石子,像是百无聊赖,其实是聊解紧张。 走到街口一家菜铺前,桑桑忽然停下脚步,说道:“他现在是个废人。” 唐小棠怔了怔,才明白她在说谁,说道:“雪山气海被你锁死了,身体也虚,每天都喜欢赖在床上,确实快废了。” 桑桑走进菜铺,看着架子上那些没有任何特殊处的青菜,说道:“我离开了桃山,想来神殿已经开始追杀你们。” 唐小棠说道:“是啊,清河那边拦的特别严,不然我们早就回长安了。” 桑桑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问道:“那么,为什么呢?” 唐小棠有些不解,问道:“什么,为什么?” 桑桑说道:“一切都是天命所定,为什么你还要去桃山救他,为什么还要陪着他在世间颠沛流离?你若愿意臣服于我,我愿赐你以永生。” 在临康城一间极不起眼的菜铺里,在各种菜味和泥泞味道混杂中,她以昊天的姿态,平静说道要赐对方以永生。 唐小棠怔了很长时间,才醒过神来,有些不自然地说道:“感觉好突然……我们还是先把晚上的菜买了吧?” 便在这时,菜铺女贩认出她是谁,热情而略带谦卑地迎了上来,当她看向什么青菜时,就一把抓起放进菜篓中。 桑桑有些不解,指着菜篓说道:“买菜为什么不用钱?” 这些天,唐小棠和陈皮皮和叶苏一处生活,平时也会给街巷里的孩子们讲些课程,对生活在这片街巷的人们来说,住在破屋里的叶苏和圣人没什么区别,这种尊敬和喜爱,自然也落在了她和陈皮皮的身上。 女贩以为桑桑是唐小棠的普通朋友,很亲热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说道:“这是哪里来的外道话?几颗青菜值当什么钱?” 桑桑注意到女贩刚刚翻拣过菜叶,还带着些浊水,不由微微蹙眉。 唐小棠赶紧把女贩拉到身边,笑着说了几句话,让她自己先去忙,然后望向桑桑紧张说道:“你可不要生气。” 桑桑说道:“我只是不解,越穷苦的人越吝惜金钱。” 唐小棠想着桑桑还是人类时候最是吝啬不过,不由笑了起来,说道:“有时候太喜欢了,便想用这些来表达善意。” 桑桑想了想,说道:“就像道门信徒,为我奉献财富以及生命?” 唐小棠说道:“差不多,但……还是有些差。” 桑桑问道:“差在何处?” 唐小棠想了想,说道:“喜欢和敬畏?” 桑桑忽然觉得有些不愉快,然后她忽然发现,自己居然开始在乎被人喜欢这些事情,于是变得更加不愉快。 菜篓里塞满了青菜,唐小棠想要付钱,被女贩坚决地拒绝。 走出菜铺,桑桑说道:“你还没有回答我先前的问题。” “为什么?” 唐小棠伸出空着的那只手,牵起她的手,看着她同情说道:“你跟宁缺去了这么多地方,还没有想明白吗?” 桑桑说道:“不一样,他如果死了,我也要死,所以我只好跟着他。” 唐小棠微笑说道:“其实是一样的,他如果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桑桑想了想,说道:“人类真是愚蠢。” 唐小棠说道:“其实愚蠢起来,有时候也挺高兴的。” 桑桑看着她的手,说道:“你同情我,让我很不高兴,你触碰我的身体,也让我很不高兴,所以我不明白,愚蠢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地方。” 唐小棠笑着说道:“你活着对书院、对明宗都不是好事,但见到你还活着,我就很高兴,这或者便是愚蠢带来的高兴?” …………两个女人买菜谈心去了,破屋里的三个男人则是相对沉默无言,知道彼此都还活着便好,至于怎么活下来的真的并不重要。 陈皮皮看着宁缺担心问道:“她肯跟你回长安吗?”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她没有说过,但总归是离长安城越来越近。” 陈皮皮说道:“她知道书院想做些什么吗?” 宁缺说道:“老师说过,昊天无所不知。” 陈皮皮沉默片刻,说道:“既然如此,你没有丝毫胜算。” 宁缺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说道:“老师还说过,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就算你知道不可能做到,也是会去做的。” 陈皮皮说道:“小师叔就是这样的人,老师也是这样的人,你我或者将来可能成长为这样的人,但这不可能影响到她,因为她根本不是人。” 宁缺说道:“我希望她能自己做出选择。” 陈皮皮说道:“没有人会做出毁灭自己的选择。” 宁缺笑了起来,说道:“你才说过,她不是人。” 陈皮皮说道:“即便如此,那你怎么办?” 宁缺的情绪变得有些复杂,说道:“我希望到时候能够找到办法,原来想的那个办法,现在看来似乎行不通。” 陈皮皮说道:“难道没有她,就不能修好惊神阵?” 宁缺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她在长安城里生活的那些年,用她的脚步和气息坏了惊神阵,如今自然需要她再去走上一遭。” 陈皮皮静静地看着他,说道:“我只希望你到时候不要后悔,如果你要后悔,不如趁现在,事到临头那便怎样都避不开了。” 宁缺说道:“我离开长安,去桃山接她,便是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如果到那天真需要做出选择,其实也很简单。” 陈皮皮听出他言语里隐藏的决然,叹息无语。 叶苏一直没有说话,静静看着窗外的街巷与天空,瘦削的脸上带着清澈的笑容,苍白的脸色被光线洗的无比温柔。 他忽然说道:“与天竞算,算的只是自己。” 宁缺望向他,诚恳请教道:“那难道我们就什么都不用做?” 叶苏转过身来,微笑说道:“把自己的事情做好,要比什么都更重要,正所谓昊天的归昊天,人间的归人间,有何相干?” 昊天的归昊天,人间的归人间,这便是他的道。 宁缺若有所悟,又问道:“西陵神殿断然不会允许你继续传道,就算剑阁,也不能一直护着你们,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叶苏说道:“临康城正在变好,我准备离开。” 陈皮皮第一次知道师兄要离开临康,很是吃惊。 “难道你要去长安?” 宁缺也很吃惊,心想既然西陵神殿不可能允许叶苏继续传道,那么离开南晋后,便只有唐国才能给他提供传道的土壤。 “我说过,唐国太好,人间太坏。” 叶苏平静说道:“我既然是要去体会人间苦难,拯救人间苦难,自然要去真正苦难的那些地方,去认识那些苦难的人们。” 阳光穿透窗户,落在他的身上,那身薄旧的布衫仿佛闪闪发亮,道髻里插着的那根筷子,似比最名贵的乌木还要漂亮。 宁缺忽然说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吗?” 叶苏摇了摇头,当年在荒原天弃山脚下,他和宁缺第一次相遇,那时的他还是骄傲的道门行走,看的是大师兄的位置,对宁缺根本没有任何印象。 “我对你的印象非常深刻。”宁缺看着他说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能那么孤单,好像他的双脚站立的不是人间的地面,而是另外一个世界,而且他明明是活着的,却感觉已经死了很多年,这个说法也不准确,应该说当时我眼中的你似乎是活人又似乎是死人,我觉得你很可怜。” 叶苏笑了起来,说道:“现在的我应该更可怜才是。” 宁缺摇头说道:“不,虽然你现在远没有当年那样强大,你虚弱苍白,近乎废人,但你一点都不可怜,因为你会成为一个圣人。” 叶苏说道:“千年才有圣人出,你这话过了。” 宁缺说道:“你若能让人人成圣,你自然便是圣人。” 便在这时,破屋的门被推开,唐小棠提着菜篓,兴高采烈地说道:“看我和桑桑带了多少菜回来,还吃什么剩菜!” 晚饭很简单,以青菜为主,因为确实有很多青菜。 为了不让昊天觉得被欺骗,陈皮皮去肉铺里割了一块五花肉,做了一碗白菜梆子熬肉片,又去隔壁提了两桶淡酒。 肉酒最能助兴,不多时,破屋里的气氛便变得飞扬起来。宁缺酒量极差,早已酣态毕现,借着酒兴,扯纸磨墨,写了半幅陋室铭。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唯吾德馨。” 桑桑背着双手,静静看着字幅,忽然问道:“吾是谁?” 宁缺恼火说道:“这种哲学问题,你问我做甚?” 桑桑指向纸上那个“吾”字。 宁缺这才明白过来,指着叶苏准备说话,忽然想起,她既然问这个问题,必然有所期许,话锋一转道:“我说的我自然不是我。” “那是谁?”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说我说的是谁?” 桑桑虽然知道他是在撒谎,但还是比较满意。 陈皮皮非常不满意,痛心说道:“先看这句,只觉得你果然还是那么无耻臭屁,再听你的解释,才发现你已经堕落成这样了。” 宁缺大怒,说道:“我就没种,又怎么嘀?” 众人告别。 桑桑自然不耐这等人间俗态,背着手站在远处。 陈皮皮看着宁缺说道:“一路保重。” “我会的,看看她就知道,轻不下来,必然极重。” 宁缺笑着应道,走到桑桑身边。 桑桑忽然转身,看着叶苏说道:“你会被烧死。” 此时暮色正浓,残霞如血,又如火焰。 叶苏站在暮色里,如在火焰中。 (未完待续) 第一百章 好久不见 破屋前的暮色里,陈皮皮和唐小棠不安地看着叶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昊天的批示便是预言,天算从不会错,那么谁能跳出? 叶苏对着桑桑的背影跪拜行礼,他的脸上没有什么紧张的神情,只有平静,今日的相遇,对他的传道来说,非常重要。 宁缺和桑桑在暮色里渐行渐远,待出了临康城,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说话,无奈地摇头问道:“你就不能说点儿吉利话?” 桑桑说道:“我说的是真话。” 宁缺恼火说道:“就因为是真话,所以才不吉利!” 桑桑没有理他,背着手向北方行去。 没有人知道叶苏最后的结局是什么,会不会真的被烧死,桑桑虽然无所不知,但她毕竟已经算错了很多与宁缺有关的人和事。 宁缺回头望向夕阳下的临康城,沉默不语。 大黑马自山间狂奔而出,欢嘶连连。 …………有人未经西陵神殿允许,便在临康城传道,这件事情最开始的时候没有惊动西陵神殿,直到神殿发现那名传道者的身份,而且发现那名传道者的信徒越来越多,才变得严肃起来,尤其是在神殿发现那人传道的内容近乎亵渎之后。 昊天神殿万道光线组成的帘幕后方,掌教的身影还是那般高大,只是挥舞的手臂和如雷般的吼声,表明他现在非常愤怒。 隆庆站在帘前的石阶下,看着跪在身前数百名神官执事,神情平静。他清楚掌教大人的愤怒,并不仅仅因为叶苏在临康城传道,更多来自桃山看似平静实际上暗流涌动的局势,还有掌教现在尴尬、甚至渐渐变得危急的处境。 裁决神殿以昊天的名义,开始在道门内部展开血腥的清洗,不到二十天的时间,各国无数座道观都有人被缉拿,幽阁现在已经人满为患,而这些被打落尘埃的人绝大多数都是掌教的亲信。 墨玉神座上的那个女人已经亮出了她的道剑——没有人明白她为什么会忽然向掌教发起攻势,但同样没有人会误判局势。 掌教乃是西陵神殿之主,执掌道门俗世权柄数十年,自然根基深厚,面对裁决神殿的攻势,他本应该做出更强势的回击,甚至可以直接镇压,但这一次,掌教却显得那般束手无策,因为观主离开了知守观,来到了桃山,更因为裁决神殿的这次清洗行动,是在执行昊天的意志。 数百神官和执事领命而去,昊天神殿渐渐变得安静,至于这些人怎样突破南晋剑阁的封锁,进入临康城,那是他们需要考虑的事情,如果他们胆敢在此时表示出自己的疑惑,那么必然要迎接掌教的怒火。 隆庆对着光幕后的掌教行礼,便离开了昊天神殿。他在崖坪上沉默地行走,走进那座黑色肃杀的裁决神殿,很熟练地经由地道进入幽阁。 裁决神殿和幽阁的看守十分森严,尤其是当前道门局势动荡,谁都知道裁决神座正在对掌教发难,即便是昊天神殿的人都无法进入。 但隆庆是特例,不仅仅是因为他现在有知守观传人的身份,更因为他曾经在这座神殿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他曾经是裁决司的司座大人,在这里拥有无数忠诚的部属,现在叶红鱼在世间行血腥清洗之事,那么谁敢拦他? 幽阁还是那样的幽静,干燥的通道两侧牢房里没有任何声音,那些被抓回桃山的神官和道人们,早已被裁决司的酷刑折磨的奄奄一息,连呼痛都已经做不到,只能躺在干稻草上绝望地等待着死亡。 虽然很幽静,但事实上,幽阁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现在桃山的山腹里,关押着数百名被裁决司从各国押解回来的神官道人执事,昏暗的光线里混杂着血腥的味道,让气氛变得很是压抑。 隆庆行走在安静的山道里,神情平静,没有觉得丝毫压抑,看着眼前晃动的光线,闻着传入鼻端的血腥味,觉得心跳都因为兴奋而开始加快。 他穿着寻常的道袍,道袍下的胸口上有个洞,心脏在洞里跳跃,道袍的表面随之起伏,光线有些摇荡,像极了南海上的轻波。 推开一座囚室的栅门,隆庆走到榻前,看着草堆上那名满身血污的老者,平静着说道:“曲神官,好久不见。” 曲奉池是西陵神殿驻宋国首席红衣大神官,是掌教大人最忠实的下属,在道门里地位极高。年前对光明神殿残余势力的清洗,他下手最为狠辣,于是现在他便成为了裁决神殿最重要的清洗目标。 裁决神辇亲赴宋国,叶红鱼在道殿里直接斩了曲奉池双臂,让神殿骑兵拖回桃山,变成了如今的死狗模样,而掌教对此根本没有任何办法。 曲奉池这些天不知道禁受了多么残酷的折磨,而又始终不见掌教来救自己,早已心灰意冷,只是疲惫地等待着死亡的那天到来。 然而,今天却有人来看自己? 曲奉池艰难地睁开眼睛,望向榻旁,发现来看自己的是名年轻道人,这道人脸上有数道非常凄惨的伤疤,睹之令人生畏。 他是宋国首席红衣大神官,哪有不认识隆庆的道理。 “隆庆皇子?” 曲奉池有些震惊,眼眸里生出不解的情绪,旋即忽然明亮起来,因为他想到了隆庆和叶红鱼的关系,也想到了隆庆如今在道门的地位。 现在连掌教大人都选择了抛弃,那么如果说还有人能够救自己,除了隆庆和他身后的观主,还能有谁? 已经绝望的曲奉池,忽然看到了希望,顿时精神一振,眼神里充满了希冀与乞求,急促说道:“曲奉池愿将生命与灵魂,都奉献给观主与皇子您,若能复归宋国,宋国道观及财富,尽数归皇子调配。” 在他看来,隆庆来看自己,必然是存着解救利用之意,而现在的他,除了宋国的无数座道观和自己私藏的财富,还有什么能够打动对方? 隆庆静静地看着他,说道:“你看着我。” 曲奉池有些不解,望向他的双眼。隆庆的眼睛很正常,黑白分明,然而就在他的目光落下时,诡异的变化发生了。 黑色的瞳孔与白色的眼仁之间的那道分界线,不知因何缘故瞬间消失不见,线两端的世界开始接触,然后融化。 黑瞳变淡,白仁变黑,黑白相混,便是混沌初开时的灰色,只是呼吸之间,隆庆的眼珠便完全变成了灰色,看着这双灰色的眼眸,曲奉池忽然觉得非常恐惧,身体变得极度寒冷,下意识里想要转头移开视线,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曲奉池的脸颊骤然间变得瘦削起来,身上染着的那些血污都在渐渐变淡,他嗬嗬作声却说不出话来,他想伸手把隆庆推开,然而双臂早已被叶红鱼斩断,只能绝望地感受着身体里的一切不停向外流淌。 确实是一切,没有丝毫遗漏,曲奉池所有的生命还是精神,修为境界和念力,都被隆庆那双有若仙魔的灰色眼眸所夺取。 瞬间之间,曲奉池便没有了呼吸,隆庆缓缓闭上眼睛,再重新睁开,灰色的眼眸已经变回黑白分明的模样,看不出有任何的特殊之处。 谁也不知道,他的身体里现在又多了一个人,他的识海里多出一份极为丰富的感知和一些崭新的知识,他又强大了一分。 干草堆上,曲奉池的尸体卷成一团,显得特别凄惨,他至死也没有想明白,自己能够打动隆庆的不是藏在宋国的财富,而是他自己。 隆庆神情平静地走出囚室,来到相邻囚室,推门而入,看着榻上那人平静说道:“穆神官,好久不见。” 过了段时间,隆庆走出囚室,向下一间囚室走去。 安静而令人恐怖的过程不停地重复,他在东荒左帐王庭里吸取了无数草原强者的修为,灰眸功法已至大成,直到清晨才停止。 晨光从囚室的石窗里透进来,落在隆庆的脸上。 他的神情非常平静,眼睛黑白分明,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心无杂念、通体清澈的青年,脸上的那些疤痕还在,没有因为境界的提升而变淡,反而变得更深了些,看上去十分恐怖,仿佛就像是神殿壁画里的那些魔神。 隆庆看着窗外的晨光,轻轻叹息一声,转身向幽阁外走去。 强者行走之间自有悠长呼吸配合,呼吸之间,他胸口洞中的粉色湿润的心脏和肺叶不停挤压,显得非常恶心。 然而在这烂肉的污秽世界里,却有一朵桃花若隐若现,将要盛放,那朵桃花一时纯黑,一时金色,无论哪种颜色,都是那般圣洁。 …………走出裁决神殿,来到崖坪上,隆庆向崖畔那几间不起眼的石屋走去。 当年荒原之行,叶红鱼为了破莲生之缚强行堕境,几成废人,在西陵神殿饱受冷眼与欺辱,当时便选择僻居于此间的石屋里。 隆庆去石屋不是要抚今追昔,也不是想要向那个不在桃山的女人证明自己现在多么强大,而是因为那间石屋是观主在桃山上的居所。 观主是道门真正的领袖,尤其是当掌教不敢反抗,选择在他身前跪下之后,按道理来说,他应该住在桃山最高的昊天神殿里。 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观主没有坐进昊天神殿,而是住进崖畔不起眼的石屋,而且他也没有对西陵神殿的事务进行任何干涉。 隆庆不明白观主在想些什么,既然掌教已经被证明虽然境界高深,但道心孱弱至极,那观主为什么不直接除了他的掌教之位? 在俗世诸国里,掌教的势力确实依然强大,但在桃山之上,观主拥有**海等南海一脉的绝对忠诚,再加上那些老人还有师叔和自己,如果雷霆暴动,绝对可以很轻松地把掌教从昊天神殿里驱逐出去。 他站在石屋前静思片刻,发现还是想不明白,摇了摇头,推开年久失修的木门,伴着那声刺耳的吱呀,走进幽暗的世界。 石屋里的光线非常昏暗,如果不仔细去看,甚至没有办法看清楚轮椅上观主的脸,至于轮椅后的中年道人,更是仿佛与幽暗已经融为一体。 观主轻轻咳了两声,伸手准备端水喝。 中年道人的手一直扶在轮椅的后背上,从来没有离开过,隆庆快步上前,在石桌上提起水壶,斟满水碗,恭敬地递到观主身前。 观主喝过水后精神显得好了些,看着他说道:“你有困惑?” 隆庆不敢隐瞒,把心中的那些不解说了出来。 观主没有解释的太具体,平静说道:“你想做的事情,裁决神座如今正在做,既然如此,你何必如此焦虑?” 隆庆明白了,但他还是不明白,叶红鱼为什么会向掌教发起如此强悍的攻击,而现在看来,观主应该早就清楚其间隐藏着的原因。 观主忽然问道:“你对叶苏如何看?” 隆庆认真想了想,然后说道:“师兄大才。” 观主缓缓点头,说道:“不错,你师兄确实拥有道门罕见的天赋,我以往认为他的天赋在皮皮之下,如今想来却是错了。” 隆庆心想师兄如今已经变成废人,观主这话所指必然不是修为境界,而是因为他最近在临康城传道而生出的感慨。 “掌教很是愤怒,已经派人去临康城彻查。”他说道:“但依弟子看来,师兄传道时日尚短,他的信徒大多愚顽,实在无须多虑。” 观主看着手中那卷薄薄的册子,说道:“我本想把你师兄磨励成为道门最锋利的一柄剑,可惜在青峡之前,他这把剑因君陌而折,但没想到,他反而因此进入另一个领域,甚至可能有超出我想象的成就。” 那本薄薄的小册子,是西陵神殿派人去临康城抄录的,记述了叶苏传道时的所有讲话内容,语句简陋,道理浅显,却令他都有些心神摇晃。 (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一章 替天行道 石屋里很安静,隆庆看着观主手里那本薄册,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出口的话,却与最开始的想法,已经有了很远的距离。 “青峡未通,唐人南下艰难,又有清河在北,南晋乃是孤地,剑阁已无柳白,无人能护临康,若要杀,我随时可以去杀。” “此事不急,等那件大事定下再说。”观主说道:“今日有贵客前来,你在旁安静站着,若有领悟,莫要错过。” 隆庆微凛,心想如今夫子离开人间,柳白身死,讲经首座从不轻离悬空寺,世间还有谁有资格被观主称为贵客? 便在这时,石屋外响起了叩门声。声音很是零乱,没有任何节奏,似乎那人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客,又或者那人喝醉了。 隆庆开门,伴着刺耳的吱呀声,扑面而来的是一场清风,风里有醉人的酒香,还有一个穿着普通布衫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看着很寻常,有皱纹却不觉苍老,有银发却不感沧桑,因为他的皮肤比年轻的少女还要娇嫩,他有黑发比新生儿还要乌黑。 这是一个看不出来年龄的人。 或者说,这是一个没有年龄的人。 隆庆微微一怔,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眼瞳急缩,胸洞里的桃花开始瓣瓣绽放,做好了拼命一击的准备! 此人不是西陵神殿的人,能直入桃山,来到崖坪畔,令神殿无数强者包括他自己都没有任何反应,只能说明一种情况。 此人无距! 下一刻,隆庆的眼神忽然平静下来,狂暴的念力尽数敛回识海,胸口洞里的那朵桃花缓缓垂落,花瓣收回,再不肯释放。 因为中年男人解下腰带上的酒壶,开始饮酒。他饮的非常豪迈,如龙卷风行于海面,酒壶迟迟没有放下,却始终有酒水不停倾出。 此人无量! 无距和无量都是修行五境以上的大神通,能够身兼两者,道门千年以来便只有观主一人,如今隆庆终于看到了第二人。 面对这种层次的大能,隆庆知道自己拼不拼命没有任何意义,所以他反而变得平静下来,同时也猜到,这便是老师所说的贵客。 “前辈,请。” …………酒徒走进石屋,一手拿着酒壶,一手背在身后,仰头打量着石屋里的布置,微嘲说道:“很久没来西陵,没想到道门居然衰败成这样了。” 他的声音还是如以往那般苍老,仿佛是古砖旧铜在不停磨擦,显得非常刺耳,甚至直接要刺到每个人的心里去。 隆庆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觉得自己的雪山气海,竟因为对方这句话,便有了不稳和垮塌的迹象,强行深吸一口气,凭借着霸道至极的念力,终于是极为艰难地稳住了自己的道心和雪山气海。 酒徒转身望向他,有些意外这个年轻道人居然能够自行平静下来,说道:“我收回先前那句话,道门的年轻人比我想象的要强。” 观主现在已然是个废人,然而却似乎根本没有受酒徒声音的影响,看着隆庆微笑说道:“是的,他这些年进步不小。” 酒徒望向轮椅后面那个中年道人,说道:“你更不错。” 中年道人微笑说道:“多谢。” 这名中年道人很普通,普通的很容易被人遗忘,容易被幽暗所掩没,他在道门和世间没有任何名声,即便是掌教和隆庆,也只知道他是观主的师弟,是知命境的修行者,却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仿佛就是个无名氏,然而这数十年来,观主被夫子一棍逼至南海,轻易不敢重踏陆地,知守观乃至道门的所有事务,事实上都是他在主持,能够悄然无声、平平静静做这么多事的人,又怎么可能真的很普通?普通人看不出,但酒徒是何等样人,自然能够看出他的不凡,中年道人不在意虚名,但既是修道之人,哪能真正清静,所以能够得到酒徒的评价,他觉得非常满意。 “当然,最不错的还是你。” 酒徒望向轮椅上的观主,说道:“我必须承认,若你还是全盛之时,我和屠夫加起来都不见得是你的对手。” 观主微笑说道:“俱往矣。” 酒徒话锋一转,说道:“所以我不明白,你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为什么还敢邀我上门,难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他先前赞过隆庆,赞过那名隐藏在昏暗里的中年道人,但称赞只是称赞,他如果愿意,依然可以杀死石屋里的这三个人。 “如果我没有算错,昊天应该去小镇上找过你们二人,所以你才会在长安城外出现,道门能够有喘息之机,也要多谢你。” 观主看着他微笑说道:“所以,你为何要杀我?”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既然现在你我都是在为昊天做事,那你为何要杀我? 酒徒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若没有变成废人,大概有资格与我相提并论,然而如今你们只是些蝼蚁,我便把你们杀了,昊天又怎会理会?” 观主平静说道:“若神国不能重开,你也终将是只蝼蚁。” 酒徒微微色变,没有想到此人已然半废,居然还能知道这等秘密,寒声说道:“天穹之事,你们这些蝼蚁起不到任何用处。” 观主说道:“听说首座讲经之时,曾经有无数飞蚂蚁浴光而起,虽然未能飞至天穹,却燃烧成无数光焰,仿佛极·乐世界之门。” 这句话里的首座,自然是悬空寺讲经首座,酒徒明白了他的意思,眉头微皱说道:“如此狂妄,真不知昊天何以认为你虔诚?” 观主说道:“昊天对世人的看法,不会受到世人行为的影响。” 酒徒说道:“我不是昊天,我会受影响,我此时更想杀死你了。” 观主问道:“为何想要杀我?” 酒徒说道:“因为你的狂妄让我感到恐惧,而且我酒徒杀人,需要理由吗?” 观主平静说道:“你不用伪装狂士,因为那对我没有作用,我知道你不是轲浩然,也不是柳白,你只是个贪酒之人。” 酒徒神情微凛,说道:“在你眼里,我究竟是什么人?” “贪酒是放纵之欲,贪肉是口舌之欲,你们二人修的就是**,人类的**是那样的强大,那样的不可摧毁,所以你们可以熬过漫长的永夜,但也正是因为你们修的是**,所以你们是那样的怯懦,贪生的**太强了,自然就怕死。” 观主看着他微笑说道:“先前你说很久没有来过西陵……我知道这是句谎话,因为你从来没有踏入西陵神国一步,因为你不敢,你怕被昊天看到。” 酒徒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观主继续说道:“在我昊天道门的教义里,人类的**便是原罪,你与屠夫更是罪孽深重,但既然昊天已经同意洗清你们身上的罪孽,我想你们就不应该还像这无数年来那般怯懦了。” 酒徒寒声说道:“但你要做的事情,违背了她的意志。” 观主摇头说道:“你错了。” 酒徒说道:“错在何处?” “说回**,再加上一些佛家说的因果,我们便能看清楚大部分事情的真相,看清楚每个人要的是什么。熊初墨要的是光彩与高大,要的是在俗世里的虚名,为此他什么都不在乎,而他要的是力量……” 他看了眼隆庆,又望向酒徒说道:“你和屠夫要的是永生,而昊天要的是回到神国,也许她自己会忘记这件事情,那么我们身为信徒,便是要提醒她想起这件事情,如果她实在记不起来,那么我们便要想办法把她送回去。” 酒徒说道:“所以并不算违背她的意志?” 观主说道:“不错。” 酒徒沉默了很长时间,看聪慧他感慨说道:“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像你这样奇怪的人,恕我不能奉陪。” 观主平静说道:“你必须陪。” 酒徒嘲讽说道:“无数年来,道门都不敢招惹我,难道现在变了?” 观主说道:“昊天呢?” 酒徒说道:“如果她亲口对我说,那是一个道理,你猜测她的想法,那是另一个道理,更何况你的想法,可能违背她的意志。” 观主说道:“你可以先看看,然后替我带句话。” 酒徒微微皱眉说道:“给谁带话?” 观主缓声说道:“西行路漫漫,我现在行动不便,便只有麻烦你。” 酒徒终于真的确认他的所有想法,神情剧变说道:“你胆子太大了!这没有任何希望!就算她现在变弱了很多,但她依然是昊天!无数劫来,逆天行事者有多少?就连夫子也最终败在她的天算之下,更何况你我!” “你错了,这不是逆天行事,而是……” 观主平静说道:“替天行道。” 奉天传道,天若不言,那该如何办?奉天行事,天若不肯,那该如何办?道不行,如何办?乘桴浮于海? 这些都不是观主的选择。 他的选择非常坚定,既然天不行道,那我便替天行道,只要我奉的是天道,行的是天道,那么天都不能说我错了。 (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二章 人生就是一场修行 酒徒像看着白痴一般看着观主,声音微颤说道:“你疯了。” 观主微笑说道:“不,我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 酒徒的眉头皱的极紧,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她无法回到昊天神国,而你选择替她行道,这个世界会变成怎样?” 石屋的门一直没有关。 观主静静看着崖坪外的湛湛青天,说道:“这个世界依然不会有任何变化,因为包括你在内的所有人似乎都忘了一件事情。” 酒徒神情凝重问道:“什么事情。” 观主举起右手,指着青天说道:“昊天在人间,但昊天也在天上。” 酒徒懂了,于是沉默。 “我知道你最终还是会答应的。” 观主看着他平静说道:“她若长留人间,你又如何能得永生?” 酒徒不解问道:“你先前说,世间之事,最终就是需要看清楚每个人要的是什么,我要的是永生,那你呢?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我要的是永恒。”观主说道。 酒徒细细体会这两个字,从中感受到无限渴望。 观主又道:“不变才能永恒,任何变化,最终都会指向终结。” 这便是书院和道门最根本的理念冲突,酒徒这等境界,自然非常清楚,微微皱眉说道:“哪怕是一潭死水?” 观主说道:“你我生活在这里,无数祖辈和无数后代都将在这里生活,有青树招展,有桃花盛开,谁能说这里是一潭死水?” 酒徒说道:“这句话大概不能说服夫子。” 观主说道:“即便是一潭死水……那也是永恒。” 酒徒说道:“我要永生,是因为我贪生,永恒真的这么重要吗?” 观主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自悟道以来,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发现我没有办法接受没有永恒的世界。” 石屋里一片安静,只剩下他的声音不停回荡,仿佛要惊醒桃山里的每一只鸟,要唤醒神殿前后的每一枝花。 “如果一切都将终结,那么曾经在时间里存在过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每每想到这种可能,我便感到无比绝望,难道你们不会绝望吗?” 观主看着酒徒认真问道,同时也是在问屋里的师弟和隆庆,也是在向世间所有人发问,那些人里包括夫子和书院里的人们。 酒徒觉得有些苦涩,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细细思之,发现其中真的隐藏着大恐怖,那份恐怖甚至让他不敢继续深思。 他问道:“那你自己呢?如果你不能与天地一道永恒。” 观主说道:“每个人都是天地的一部分,天地不朽,我们自然不朽。” 酒徒说道:“哪怕没有自己的主观意识?” 观主说道:“知将永恒,必然欣慰。” 酒徒摇头说道:“你的想法已经背离了生命的本意。” 观主微笑说道:“这不正是你我修行的目的?” …………人生就是一场修行。 宁缺忘了这句话的出处在哪里,但因为一直觉得这句话有些装逼过头到了高贵冷艳的程度,所以始终没有忘记。 随着桑桑在世间游历,越过大江大河大山,遇见很多陌生人和亲近的故人,他忽然发现,这句话原来很有道理,然后才发现,原来自己把人生是一场旅行和人生是一场修行这两句话记混了。 旅途中的风景不停变换,心情自然也在变换,离开临康,绕过大泽,顺着东面的燕南,进入唐境后,宁缺的心情变得非常好——终于回家了,青青的田野那样漂亮,风中飘来的粪肥味道都不怎么刺鼻。 心情好的时候,人们的表现各有不同,宁缺的习惯是不停重复做同一件简单的事情,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尽情抒发心里的愉悦。 比如拿根树枝在泥地上不停写写划划,比如拿柴刀在磨刀石上不停蹂躏,比如不停重复哼唱某个曲子的片段。 他骑在大黑马上,把桑桑搂在怀里,虽然因为身材的缘故,想要抱紧有些困难,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心情。 “heyjude,啦啦啦啦啦……” 这首前世的歌,他只记得第一句,重复除了喜悦之外便有了另外的道理,他越唱越高兴,眉毛都飞了起来,仿佛在跳舞。 桑桑本来没有什么反应,但一路听他唱着这句歌,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沉郁地仿佛被露水打湿了脸颊。 这样的情形持续时间长了,宁缺再如何迟钝,也终于注意到她的不悦,凑到前面看着她的眼睛,不解问道:“怎么了?” 桑桑说道:“我不喜欢被人称为黑猪。” 宁缺这才反应过来,忍住发笑的冲动,说道:“你现在生的这般白,怎么会是在说你?别这么多心好不好。” 桑桑说道:“就是因为你还想着以前的黑,所以我不高兴。” 这样因为曲子发生的误会,终究只是旅途中的小插曲,二人骑着大黑马一路东来,见满野油菜花,看色彩鲜艳的农宅,终于到了长安城前。 雄城入云,壮阔无双。 多年前他们自渭城南归,看到这座雄城的时候,曾经生出很多感慨,而现在他们则很平静,因为他们在这里生活过很长时间。 宁缺的内心其实还是有些激动,因为他带着昊天回家了。 “我没有说过要进城。” 桑桑的这句话就像是盆冰水,把他淋了个透心凉。 他想了想后说道:“我确实没有道理要求你进城。” 昊天降临人间,如果说有什么能够威胁到她安全的存在,那么便是长安城里的惊神阵,哪怕是残缺的惊神阵,也让她感觉警惕。 来到官道旁的离亭里,看着远处的雄城,他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如果这里不是这场旅行的终点,那么哪里是?” 桑桑说道:“如果这是你旅行的终点,那么你可以离开。” 宁缺沉默不语,直到回到长安城前,他才明白这场昊天与人间的战争,远远还没有到结束的时候,旅行还将继续。 他可以用自杀来威胁她,要求她必须跟着自己进长安城,但他不想这样做,因为这样做没有意义,那并不代表胜利。 桑桑自己愿意走进长安城的那一天,才是胜利的那一天。 离亭距城有十里。 宁缺看着十里外,仿佛能够看到古旧的青砖城墙,然后他看到城门缓缓开启,一名书生牵着个少年走了出来。 在温暖春日依然穿着棉袄的,自然是大师兄。 书院守国,大师兄牵着的少年,自然便是如今的大唐天子。 少年皇帝容颜清俊,眼眸极正,此时却有些疑惑。 “老师,我们为什么要出宫来这里?” 大师兄温和说道:“我带你来见两个人。” 少年皇帝向官道远方望去,没有看到任何身影,他知道从十天前开始,长安城便开始全面戒严,昨夜开始更是城门紧闭,严禁任何人出入。 “老师,我们要看的人是谁……和这些天宫里的紧张气氛有关系吗?来的人是敌人?是道门的敌人还是金帐王庭的国师?” 大师兄微笑说道:“那是两个很有趣的人,其中那名女子正在学习如何成为人类,或者学习怎样拒绝成为人类,而那个男子要做的事情更加困难一些,他要让她喜欢上成为人类并且教她如何变成人类。” 想着皇宫里的那些传言,少年皇帝隐约听懂了,神情变得有些紧张不安,下意识里握紧了老师的手掌,说道:“小师叔回来了?” 大师兄说道:“是的,你的小师叔回来了,你的父亲母亲,把这座长安城和这个国家都托付给了他,而他从来不会令任何人失望,他把自己的生命和珍视甚于生命的东西都暂时抛到了脑后,在拼命地努力。” 少年皇帝抽出手,对着远方郑重行礼。 大师兄看着离亭,默默想着:“小师弟,我把陛下带来给你看一眼,长安如昨,勿念,凡事尽力便好,莫勉强,莫违本心。” 他牵着少年皇帝的手走回城内。 城门没有就此关闭,数十名青衣青裤的青皮汉子,用极结实的绳子,把一辆黑色车厢从门里拉了出来,显得非常吃力。 过了很长时间,黑色车厢才被拖到离亭前。 齐四爷带着数十名鱼龙帮里的兄弟,对着亭下的桑桑跪下磕了个响头,然后看着宁缺笑了笑,转身向长安城走去。 曾静大学士夫妇原来也在人群中。 曾静夫人走到离亭里,看着桑桑的背影,情绪非常复杂,怎么也无法把这个负手而立的高大女子和女儿联系起来。 宁缺对桑桑说道:“俗世尘缘,你总有些是要还的。” 桑桑转身,望着曾静夫人面无表情说道:“我赐你永生。” 宁缺觉得很是无奈,心想你当永生是啥?大白菜咩? 曾静夫人却根本没有听清楚她说了什么,听着熟悉的声音,心都颤了起来,下意识向前两步,觉得她的气息是那样的熟悉。 她毫不犹豫抓住桑桑的衣袖,然后把她紧紧搂在了怀里,颤着声音哭道:“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了?” 桑桑蹙眉,有些不悦。 宁缺看着她想道,如果你来到人间是一场修行,那么此时春风离亭里的拥抱和哭泣,便是你无法避开的历练。 桑桑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是说猜到或者算到,而是真的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听到他的声音,于是她安静下来。 她静静让曾静夫人抱着,任由对方滚烫的泪水打湿自己的繁花青衣,脸上始终没有什么表情,不知可有体会到什么。 (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三章 人世间(上) 既然是离亭,自然有离别,曾静轻声安慰着怀里的妻子,夫人不时回头,眼眼婆娑看着离亭里的桑桑,难舍难分。 桑桑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低头望向曾静夫人在她衣襟上留下的泪水,泪水迅速消失,再也找不到任何痕迹。 宁缺看着远处的雄城,默默想着: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长安不负卿? 城南数十里外一个村庄的打谷场上,酒徒缓缓放下手里的酒壶,看着某处,脸上流露出非常复杂的情绪,有些感伤,有些不解。 城南无数里外的桃山崖坪上,观主坐着轮椅,看着石窗外的青天,发出一声感慨的叹息,说道:“看来昊天真的需要我们的帮助。” 隆庆问道:“我们需要做些什么?” 观主说道:“其实应该做些什么,昊天她自己非常清楚,我们要做的事情,便是让她的将来做好准备,迎接她的到来。” 长安城城门紧闭,四野空旷无人,看上去异常冷清,却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正有无数双眼光正看着城南的那间离亭。 桑桑知道有很多人正在看着自己,等待自己做出的决定,但她并不在意,她是昊天,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需要向人类进行解释。 大黑马自觉地拉上了沉重的黑色车厢。 走进车厢,宁缺发现书院已经把自己需要的东西全部准备好了,从暗格里取出一样事物,嵌进车壁符线的交汇处,随着一道极淡的清光浮现,车厢壁上的符阵瞬间启动,钢铁铸成的车厢变成了尘埃上的一根书评毛。 桑桑走进车厢的时候,他正在整理行李——黑色的箭匣,黑色的铁刀,黑色的伞,还有黑色的车厢,真的很像一个夜的世界。 黑色马车驶过笔直宽敞的官道,驶过颜瑟与卫光明的墓地,驶过那些在春天里像麦苗一般青绿的旱芦苇,来到青青草甸之间。 青色的草甸后面有座高耸入云的大山,山前有别致清雅的建筑,建筑之前有新近修好的石牌坊,朗朗的读书声从牌坊里传出。 “想回书院看看吗?” 宁缺看着熟悉的屋舍景物,对身边的桑桑问道。 桑桑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忽然间,书院课舍里的读书声不知为何停止,然后响起两道极清扬悠远的乐声,箫琴和谐而奏,似要欢迎某位贵客。 宁缺走下车厢,看见抱琴横箫的西门、北宫两位师兄,看见了七师姐和剩下的几位师兄,看到了黄鹤教授,也看到了今天依然穿着蓝布大褂的数科女教授,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湿润。 桑桑坐在车厢里,静静听着琴箫之声,不知道听了多长时间,终于掀起车前的青帘,来到草甸花树之间。 书院里很多学生都跑了出来,用好奇和困惑的眼光打量着草甸上的这辆黑色马车,心想来客是谁?竟然惊动了整座书院。 前院的这些普通学生是今年新招的,宁缺一个都不认识,也没有人认识他,他对四师兄说道:“希望他们能够活的更长久些。” 在前年那场天下伐唐的战争里,书院历届学生中无论是在军队里的,还是在艰苦边郡为官的,死伤都极为惨重,他带着桑桑在人间行走,承受无尽痛苦与折磨也不肯放弃,自然不想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四师兄看着他说道:“那便要看小师弟你了。” 宁缺说道:“请师兄放心,我会努力。” 四师兄欣慰地点点头,然后转身望向花树里的桑桑,长揖及地,书院后山诸弟子还有书院的教习们,随之长揖行礼。 虽然与道门敌对,但绝大多数唐人还是昊天的信徒,所以无论桑桑来到何处,只要知晓她身份的人,必然会大礼参拜,恨不得低到尘埃里去。 书院毕竟是书院,对昊天行礼是理所应当之事,他们却不会下跪,因为他们曾经和她一起生活过,更因为昊天是仇人。 行礼之时,自然无法操琴吹箫,乐声早已停止。 西门未央抱着古琴,直起身来时,眼圈早已变得微红,他盯着花树间的桑桑,泪水终于流了出来,说道:“你怎么还不死呢?” 桑桑依然面无表情,说道:“我永远不会死。” 七师姐此时已经在草甸上铺好了花布,正把大家早已备好的饭食放到布上,听着这话,赶紧说道:“先吃饭,他们还要接着上路哩。” 就像在南晋临康城陋巷里一样,有过书院生活经验的人们,永远会认为吃饭是一件大过天的事情,哪怕那个天是昊天。 有趣的是,桑桑似乎也还保留着当初在书院后山生活的习惯,虽沉默不言,但接受了木柚的说法,走到花布旁坐下。 西门未央擦掉脸上的泪水,坐到她身旁,拿起筷子,便把她曾经最喜欢吃的醋泡青菜头全部拨到了自己的饭碗里,然后不停往自己的嘴里送,塞至两颊都鼓了起来,才想起应该要嚼两下。 他拼命地咀嚼,醋泡青菜头在牙间发出脆脆的声音,不知道是因为太酸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他的眉皱的非常厉害,显得有些痛苦。 桑桑有些不悦,西门未央便高兴起来,他哪里管你是昊天,你只要想一想,自己便会灰飞烟灭,反正你今天别想吃高兴了。 送行饭不是断头饭,没必要吃的凄凄惨惨,但这种场面,也着实没有可能吃的欢欢喜喜,如果不是担忧宁缺此一去便再难见到,书院后山里的人们,又怎么可能请桑桑吃饭,请她吃几刀倒是很有可能。 青草花树间的野餐很快便结束了,桑桑回到马车里,围观的学生渐渐散去,宁缺与师兄师姐们说完话,正准备离开时,却被七师姐木柚拉到一旁,低声说了几句话,听着师姐的交待,他的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 “往哪个方向去?” 走进车厢,他看着疲惫的桑桑问道。 桑桑说道:“西。”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往西去?” 桑桑说道:“君陌已经去了吗?” 宁缺说道:“二师兄是要去修佛法,你去悬空寺做什么?” 桑桑没有解释。 宁缺想着先前远望长安城里的感慨,隐约间觉得冥冥之中,可能真的有所谓定数,世间安得双全法能不负所有……或者便是佛法? 铁轮轻碾着草甸间的石道,悄然无声。 黑色马车向西而去,仿佛要回到当年去追溯一番。 而就在宁缺和桑桑刚刚启程的时候,有人已经到了西边。 …………荒原极西处,有一道无边无际的悬崖。 悬崖向地底而去,陡峭无比,横越不知多少里连在一处。 其间是无比幽深的天坑,天坑底部是无比宽漠的原野。 原野的正中间,是一座无比雄峻的山峰。 这座山峰如果是在地面之上,或者要比天弃峰更高,而因为它是座落在天坑之中,所以在地面上望去,只能看到青翠的峰顶。 巨峰上古树无数,绿意森然,树木间隐藏着不知多少座黄色的寺庙与佛殿,这些寺庙与佛殿加在一起,便是佛宗不可知之地:悬空寺。 酒徒站在悬崖边,看着远处那座巨峰,看着与自己视线平行的峰顶,沉默了很长时间,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冷峻起来。 如果以修行的时间来论,佛祖要比他和屠夫更晚,然而如果以在人间开创的基业和最终抵达的境界来论,却是远胜于他。 正如观主所言,酒徒和屠夫修的是**,他们已经修到了人类的极致,而佛祖修的是自身,最终涅槃时已经超越了人类的范畴。 佛祖在世传道时,酒徒从来没有来过悬空寺。佛祖涅槃后,他曾经来看过两次,但从来没有进去过,就像他从来没有进过西陵神殿。 他一直有些隐隐不安。 此时看着峰间的黄色寺庙与佛殿,他心里的那份不安变得越来越沉重,他隐隐觉得观主的想法,揭露了一个令人很难想象的事实。 巨峰间一座寺庙里忽然响起清澈悠远的钟声,钟声穿林掠檐而出,用了很长时间才传到天坑旁的荒原上,传进他的耳中。 …………从长安城去西荒有两条路,一条路是直接向西,越过葱岭,进入月轮,再斜上直入西荒,还有条路则是先北入荒原,再直行向西。 桑桑说去西边,没有说怎么去,宁缺便自行选择先行北上,因为这条路线的沿途有很多熟悉的风景事物,在他想来对她应该有所触动才是。 一路向北,黑色马车经河北郡,直入岷山,路过当年他拣到她的那条道路,经过老猎户当年生活的山林,她的神情却始终没有任何变化。 宁缺没有失望,他相信总有一天,桑桑会被回忆所感动,让她的人性战胜神性,变成真正的人类,到那个时候,他就可以和她一起唱歌。 当然不是唱黑猪,而是念那首来杀人的歌诗。 宁缺一直保持着这种乐观的想法或者说希望,直到马车经过北山道口、来到那座熟悉的土城外时,他才发现原来一切都已经变了。 (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四章 人世间(下) 中原正是春深时,北方边塞不觉冷,反而提前开始酷热,最近这些年的天气,就像昊天的心情那样,总是令人捉摸不透。 随着酷热一起来到的,还有干燥,荒原边陲向来少雨,如今更是尘土飞扬,原野上的草虽然倔强地保持着绿意,但灰头灰脸的很是难看。 渭城更是如此,土墙被西北风刻出了无数道痕迹,浮土飘扬的到处都是,如果是往年,浑身泥土的老兵这时候应该正在简陋的营房上骂娘,那个姓马的将军则是对着手里碗中的浑浊的泥酒唉声叹气。 如今依然尘土飞扬,那些画面却已经无法再重现眼前,墙角残留着两年前那场战争的痕迹,风能把土墙割出伤口,却无法抹去那些陈旧的发黑的血渍,井水微涩的斜井早已经被蛮人用沙填死,那些简陋的营房也早已垮塌,破落废弃的小城已经根本无法居住,里面一个人影都没有。 渭城里没有人,但城外有人。数十个帐蓬在风沙间屹立不倒,不时传出祈祷祭天的念咒声,依然习惯野居的蛮人们看来过的很是幸福。 明明被烈日暴晒,被烈风劲拂,宁缺的脸却变得越来越苍白,他看着如死城般的故土,沉默不语,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桑桑的精神却比前些日子要好很多,她坐在车窗畔,看着那些帐蓬,感受着那些发自内心的纯净的精神力,神情平静。 经过道门无数年来的不懈努力,荒原上最强大的势力——金帐王庭终于改变了原始信仰,拜倒在昊天的神辉之下。 他们祭拜的是长生天,也就是昊天,也就是桑桑。 渭城外的风渐渐停了,不知何处飘来了一抹云,恰恰挡住了烈日,荒原深处吹来的风也变得清凉了很多,蛮人们走出帐蓬,感受着难得的舒爽,脸上带着欢快的笑意,有些虔诚的老者亲吻地面,感谢昊天赐福。 宁缺回头望向桑桑,说道:“你的云?” 桑桑没有回答他,掀起青帘,走下马车,在帐蓬里缓步行走,感受着蛮人对自己的敬爱,双眉渐展,青衣上的繁花渐盛。 离开西陵神殿后,她去过大河和烂柯寺,还有南晋和唐国,在那些地方她从来没有这样的感受,直到此时她才觉得是行走在自己的世界里。 日头渐渐西沉,气温愈发怡人,走出帐蓬的蛮人越来越多,妇人们开始准备晚餐,男人们开始堆柴准备晚上的篝火,很是热闹。 没有人能够看到桑桑和他。 帐蓬四周的蛮人忽然发出一阵欢呼,宁缺转身望去,只见一片黑压压的马群从渭城南方而来,驱赶马群的是数十名金帐骑兵。 看着这幕画面,他脸上的情绪变得有些复杂。 那些马群不是野马,而是唐国在向晚原里蓄养的神骏战马,在他亲自主持签订的和约里,向晚原连同七城寨,一齐割让给了金帐王庭。 大唐的战马变少,再难做出补给,在西陵神殿的计划里,只要再过三年,唐军便没有可用的战马,就算战争再次开启,唐国也必败无疑。 换句话说,从唐国割让向晚原的那天开始,唐国便再也没有办法翻身。 来到渭城外的马群有一千匹,是王庭收割的最后一批战利品,蛮人们自然兴高采烈,帐蓬间的篝火堆顿时加大了一圈,宰杀的羊也翻了倍,更有贵人命令奴隶搬出来了无数坛美酒,于是引来了一阵更猛烈的欢呼声。 夜色渐至,篝火被点燃,所有蛮人都从帐蓬里走了出来,围着火堆开始吃肉饮酒,待酒至酣时,他们开始摔角嬉戏,年轻的男女开始热情地对舞。 宁缺站在外面,看着这幕画面,神情很平静,实际上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望向已成废墟的渭城。 蛮人部落越热闹,那座土城便越冷清,蛮人们越高兴,那座土城便越悲伤,那堆篝火越旺盛,那座土城便越愤怒。 大黑马感受到他此时的心情,缓缓低下头去,此时桑桑结束了对自己世界的巡游,走回马车旁,看着他问道:“你很愤怒?” 宁缺平静说道:“是的,我很愤怒。” 桑桑问道:“原因?” 宁缺没有看她,说道:“这是人类的情绪,和你没有关系。” 桑桑说道:“我虽然不是人类,但能分析这种情绪。” 宁缺说道:“你不会懂的。” 桑桑说道:“那你可告诉我。” 宁缺说道:“我愤怒,自然是因为这些蛮人,但我更愤怒于你的不愤怒,这让我很伤心失望,甚至有些开始怀疑自己的想法。” 桑桑说道:“我为什么要愤怒?” 宁缺转身看着她,看了很长时间,声音微冷说道:“你在这里生活过。” 桑桑神情不变,说道:“我在很多地方生活过。” 宁缺盯着她的眼睛说道:“渭城里的人们,曾经那样的爱你。” 桑桑望向夜色中废弃的土城,沉默了一会儿时间,然后她指向正在篝火堆旁狂欢的蛮人们说道:“这些人也很爱我。” 宁缺压抑着心头的怒火,说道:“这能一样吗?” 桑桑平静说道:“都是我的子民,我待他们完全一样。” 宁缺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愤怒喝道:“如果你没有变成白痴,那就应该很清楚,渭城里的这些人……是因为你死的!” 桑桑的神情依然没有什么变化,声音里的情绪还是那样冷静,或者说没有任何情绪,以至于让人觉得比无冷酷:“除了这一次呢?无数年来,人类早已习惯了我的名义自相残杀,难道每一次都需要我负责?”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你也知道……是除了这一次。” 说完这句话后他没有再继续,沉默走上马车,挥起马鞭在空中狠狠地抽了一记,鞭声响亮,抽散了微凉的夜风和篝火投射过来的光线。 马车刚刚驶过帐蓬群,便再次停了下来。 今夜月弯如钩,并不明亮,夜穹里繁星点点,星光洒落在荒原上,微微照亮了黑色的原野和一个极大的石堆。 石堆里支着数十根木架,架子上是已经腐烂然后被风吹干的尸体,从已然残破如缕的衣饰间,可以认出这些死者都是唐军。 宁缺不知道这是那场大战后金帐王庭的炫耀,还是去年唐军向荒原派出的谍探游骑被抓捕后遭受了极其残酷的折磨。 他的脸色非常平静,如同挂了霜一般。 锃的一声,铁刀出鞘,隔着数十丈的距离,他向那座石堆砍了一刀,铁刀破风无声,却隐隐能够听到一声朱雀的戾啸。 石堆轰的一声从中断成两截。 一道熊熊火焰,从刀锋射出,落在石堆上,瞬息间,把那些木架以及架子上的唐军尸体全部烧成了最洁净的灰烬。 宁缺收刀归鞘。马车继续前行,他没有坐进车厢,而是坐在车辕上,听着车轮与野草的摩擦着,看着夜色沉默不语。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桑桑的声音在车厢里响起:“我以为你会把渭城外的那些人类全部杀死,或者用火慢慢烤死。” 宁缺没有回头,毫无情绪问道:“你会阻止吗?” 桑桑说道:“我不知道。” 宁缺嘲讽说道:“昊天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桑桑说道:“因为有些事情,我忽然不想去算。” 宁缺想着那些英姿飒爽的草原男儿、那些被篝火把脸蛋儿烤红的美丽姑娘,渐渐变得平静,脸上甚至露出一丝微笑。 “在长安城皇宫里我说过,在清河郡的时候说过,我在很多地方说过很多次,这些人都会死的,一个都不会剩下,所以我不急。” 篝火旁的狂欢,对舞的年轻男女,虔诚的老人,懵懂但已经会骑马的少年,这样的美好如果被毁灭,那将是怎样的另一种美好? 桑桑的声音有些微冷:“你觉得我会允许?” 宁缺说道:“所以我会先战胜你,然后再杀光他们。” …………这场旅行就是倒溯,由烂柯寺至长安是其中的一段,由渭城至西方是另一段的曾经过往,同样的两个人,同样的黑马黑车,只不过那年来时,天穹上云集相随,黑鸦声声,今日却是那样的沉默安静。 离开渭城后,不知道什么原因,宁缺变得沉默了很多,他和桑桑说话越来越少,看着青草原野发呆的时间则是越来越长。 经过梳碧湖时,按照原先的想法,肯定会在这里歇一夜,让桑桑再重温一些过往,然而他忽然改变了主意,连夜继续进发。 桑桑明白他的情绪问题,但她并不在乎,至少宁缺看不出来她在不在乎,而且她要考虑的事情确实更重要一些。 昊天能算世间一切,她算出此行会有一个非常圆满的结果,但于天地青原间散发思绪的时候,却再次确认她有件事情算不出来。 正因为算不出来,所以她要亲眼去看,在看遍属于自己的人世间之后,她要去看看超出人世间之外的人或者事,然后便是离开。 (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六章 菩提树下踏山行 黑色马车继续向西行走,车厢里,宁缺很仔细地把那些黑布拉直铺平,然后看着那张棋盘问道:“为什么要来这里?” 桑桑说道:“我要确认一件事情。” 那棋盘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做的,看着似铁,透着股冰冷坚硬的味道,但当宁缺用手指去敲时,却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佛祖留给人间的棋盘,自然不凡。 宁缺看着棋盘,沉默片刻后问道:“什么事情?和佛祖有关?” 桑桑说道:“不错,我想知道他到底是死是活。” 宁缺震惊无语,他有想过桑桑是想通过悬空寺里的佛宗秘传寻找回到神国的方法,甚至猜测她可能是要去灭掉悬空寺,却怎么也想不到,她要做的事情居然是确认佛祖的死活!这意味着佛祖难道还活着? “我不明白,佛祖不是早就涅槃了吗?” “在烂柯寺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过,他已经死去,但还活着。” 宁缺想起来了,那日在瓦山峰顶,她看着春雨里已经不存在的佛祖石像,忽有所感,说佛祖便是那只姓薛的猫。 当时他觉得很莫名,所以没有深思,却没有想到她竟是真的认为佛祖还有可能活着,还为了这个原因来到了西荒之上。 宁缺非常不解,佛祖明明已经涅槃,怎么可能还活着? “什么是涅槃?”桑桑问道。 宁缺微怔,说道:“涅槃是佛宗的最高境界……” 桑桑面无表情说道:“如果涅槃就是死,为什么不干脆叫死?” 这个问题很简单,甚至带着一种不讲理的味道,但宁缺没有办法回答,因为他很清楚,她的这个问题,实际上已经说明了问题。 桑桑望向窗外飘着雪的荒原,说道:“如你老师那般,佛陀亦曾思考如何能够胜我,他想用智慧来洞悉我,却不能成事,于是他想勘破因果,再跳出因果,熬过时间,便能熬过我,然而谁能真的跳出因果,超越时间?” 宁缺说道:“所以?” 桑桑说道:“佛陀把自己藏了起来,让我找不到他,然后机缘到时,自会苏醒。” 所谓机缘,难以定述,或者是她回归神国之时,或者是她难离人间,日渐虚弱之时,似佛祖这样的大能,必然自有妙算。 宁缺明白了一些,却有更多的不解,昊天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佛祖的生死?就连夫子当年,也不可能完全避开昊天的眼光,只不过他与人间合为一体,昊天没有办法确认他的本体罢了。 “我确实无所不知。”桑桑说道:“所以我不解,所以我要来看看,如果佛陀还活着,我便把他杀死,这样我便知晓他的生死。” 不知佛祖生死,那么便找到你,如果你已死便罢了,如果你还活着,那么我便杀死你,于是你的生死便能确定,这是何等样霸气的宣言。 只有她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宁缺忽然觉得在这样的妻子面前,自己确实只能做一个居家男人,所以他很自觉地拿起那些黑布,开始缝补大黑伞。 …………如那年秋,宁缺和桑桑又从烂柯寺来到西荒。只不过当时他们通过佛祖的棋盘来的,现在佛祖的棋盘在他们的手里。 荒凉的原野上,有一棵孤伶伶的树。 树干灰白,叶若蒲团,于微雪间青青团团,正是菩提树。 菩提树下有几处微陷的痕迹,里面光滑如镜,十分洁净,没有落叶,没有积灰,也没有雪花,里面什么都没有。 佛祖于菩提树下侧卧闭目涅槃,这些便是他留在人间最后的痕迹。 黑色马车停在菩提树前,宁缺和桑桑走了下来。 菩提树下有名老僧。 这位老僧头戴笠帽,手持锡杖,身体仿佛与荒凉无垠的大地紧紧相连,其重如山,其实如原,便是罡风也不能撼动微毫。 老僧不是佛祖,而是当今人间之佛:悬空寺讲经首座。 朝阳城一别,已是匆匆数个秋。首座是宁缺此生所见的最强者之一,夫子之下便是观主与他,此时看他坐在菩提树下,难免有些紧张。 讲经首座没有看宁缺,而是看着他身边的桑桑,眼里的情绪非常复杂,有怜惜有悲悯有同情,最多的则是坚定。 桑桑要去菩提树下,看佛祖涅槃留下的痕迹。 首座坐在菩提树下,他若不让,怎么看的到? 全盛时期的大师兄和二师兄联手,都不见得是讲经首座的对手,宁缺根本没有想过凭自己,便能越过这道山脉。 是的,讲经首座便是大地间一道无形却极为雄峻的山脉,他的双脚仿佛生在原野之间,手中的锡杖便是山脉里的巨树。 “请前辈让路。”宁缺说道。 首座静静看着他,说道:“为何要让路?” 宁缺说道:“我们想看一眼菩提树。” 首座轻叹一声,说道:“菩提本非树。” 宁缺说道:“我们不是出家人,不打机锋。” 首座说道:“即便菩提是树,也是我悬空寺的树。” 桑桑忽然说道:“这树上刻了悬空寺的名字?” 这句话好不讲理,好像顽皮的小孩子抢夺玩具时讲的道理,讲经首座哪里想到昊天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不由怔住。 悬空寺讲经首座,乃是修行界最巅峰的人物,但在桑桑的眼里,不过是个凡人,就算他与原野连为一体,也就是块有些笨重的石头…… 桑桑向菩提树下走去。 宁缺的神情变得紧张起来。 柳白纵剑入桃山后,这便是昊天与人类最强者的对话。 首座缓缓闭上眼睛,不看向树下走来的她。 他坐在树下,便是一道山脉,其根深植于地壳之间,其峰高耸入云,已至青天,即便昊天来到人间,又如何逾越? 桑桑走到菩提树下,向首座身上走去。 她的脚落到首座的膝头上。 首座的身躯并不如何高大,甚至有些瘦削。 她却如此高大,如此丰·满。 她向首座的身上走去,就像是一只白象要登上园林里秀气的假山。 这画面看着有些怪异,有些令人无法理解。 她的脚落在首座身上后,假山便变成真的山脉。 这道山脉无比雄峻。 她毫不在意,继续向上,左脚落在首座的肩膀上。 山脉再如何高,她只需要走三步,便能登顶。 青色绣花鞋,与笠帽相触,大地震动不安,天上乱云横飞。 她站在首座的头顶,负手静静看着身前的菩提树,看着远方的悬空寺。 仿佛站在峰巅看风景。 这真是一幕异常神奇的画面。 对桑桑来说,人间没有她不能逾越的山脉。 哪怕这道山脉如此雄峻,其峰快要接天,但与天之间依然有丝距离。 哪怕这道山脉与原野相接,其下便是无尽厚土,但她依然可以压制。 她用天穹的力量,来压制大地。 大地的震动仍然在持续,而且变得越来越剧烈。 青青的菩提树没有倒下,蒲团般的叶子却落了满地。 首座的身体也开始剧烈的震动起来,身上的袈裟碎成无数蝴蝶,向四野逃散,苍白的身躯泛着淡淡的白色光泽,如同雕像一般。 宁缺看着树下的画面,震撼无语,想起当年在朝阳城里,无论是元十三箭还是铁刀,都无法在首座的身躯上留下一点痕迹。 首座已经修至肉身成佛,无论身心皆金刚不坏,此时看来,即便是天穹压顶,居然也能继续却撑! 桑桑背着手站在首座头顶,神情漠然不动。 她不在乎被自己踩在脚下的老僧能支撑多长时间,她只是要看那棵树。 大地继续剧烈地震动,荒芜的原野上,出现了无数深不可见的黑色裂缝,远处甚至有红色的岩浆溢出! 桑桑的繁花青衣在风中轻微,薄雪轻扬中,缓缓向下。 她踩在脚下的讲经首座,缓缓向大地里陷落,挤出无数黑色的泥土,发出令人牙酸的磨擦声和岩石断裂声! 没有过多长时间,讲经首座便完全陷进了地面,只剩下头露在地上,两缕白眉在烟尘里飘着,看着异常惨淡。 不离大地,便金刚不坏,这是讲经首座修行的无上佛法,即便是观主重新恢复境界,想必拿他都没有什么办法。 桑桑的方法很简单,她直接让他与大地真正融为一体。 讲经首座的头在地面上,闭着眼睛。 桑桑从他的头顶走了下来,只是一级很矮的石阶。 她没有回头看这名佛宗至强者,背着手走到菩提树前。 她先前对首座说过,菩提树上没有刻悬空寺的名字,所以这树不是悬空寺的,事实上,这棵菩提树上刻着她的名字,所以是她的。 那年秋天,她和宁缺从烂柯寺逃难来到此间,其时被这个世界追杀,正自黯然神伤,宁缺带着她来看佛祖的遗存,然后在菩提树下刻了一行字。 “天启十六年秋,书院宁缺携妻冥王之女桑桑,到此一游。” 看完菩提树下佛祖涅槃时留下的痕迹,她背着双手,离开菩提树,向远方那座与地面平齐的高峰走去,峰间便是悬空寺。 宁缺看着菩提树上那行字迹笑了笑,看着地面上讲经首座的脑袋叹了口气,驾着马车向原野间她的高大身影追去。 (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七章 坐井观天 来到悬崖前,看着眼前的天坑巨峰和峰间的寺庙,宁缺沉默不语。这是他第二次看到悬空寺的真容,但依然觉得很是震撼。 崖壁十分陡峭,从荒原地表忽然下陷,看着颇为惊人心动魄,宁缺把大黑马和车厢留在了地面,跟着桑桑向下走去。他和桑桑以前来过这里,远远看了眼便转身离开,根本不敢下去,现在的情形和当年自然有所不同。 脚落处尽是碎石,桑桑神情平静,背着双手缓步而行,仿佛迎风飘落的一朵雪莲花,只是身后的宁缺不免显得有些狼狈。 正是午时,初秋的阳光足够明亮,把光滑的崖壁和碎石堆成的羊肠小道照的非常清楚,只是崖深数千丈,越往下去,光线越是昏暗,温度也渐渐降低,很是幽冷,崖石间竟然出现了积雪,令人觉得很是神奇。 在寒冷的冰雪世界里继续前行,二人不知道走了多长,终于走出荒原投射在天坑里的影子,来到了明媚的阳光中,阳光下有片无垠的原野。 天坑底部的原野非常宽阔,即便以宁缺敏锐的眼力,也没有办法看清楚远处的画面,原野里散布着各式各样的毛毡房,靠近崖壁的地面,生着耐寒的草甸,拖着长长绒毛的牛羊在草甸间低头进食。 和走下悬崖的过程相反,二人向着天坑原野中间走去,温度变得越来越高,仿佛要从寒冬回到暖春,原野里天然生长的青草,渐渐被人工培育的物种所取代,田间的穗子在微风里不停地摇摆问好。 宁缺走到田里摘下一枝穗,用手指搓开外壳,发现里面的谷粒,比中原人常见的米要小很多,散发出来的谷香也有些陌生。他拔出一根,发现这种植物的根系相当发达,猜想,这大概是某种特殊的稻子,可以凭借对地暖的汲取来抵抗严寒,看稻叶的形状,大概对光明的需求也相对较少。 这片远离人世的地底原野,光照自然不如地表那般充分,好在昊天总是公平的,原野土壤本身的温度有些高,流经其间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河流,也和宁缺想象中的寒河不同,泛着淡淡的雾气,竟如温泉一般。 这片地底原野,对宁缺来说,是一个完全崭新的世界,当然,因为贫苦出身和书院熏陶,他最关心的事情果然还是吃的东西。 便在这时,远方忽然传来微弱的钟声,紧接着,原野间四面八方响起虔诚无比的嗡嗡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望向远方,隐约看到原野远方有无数人黑压压的跪倒,明白应该是供奉悬空寺的那些农民,听到钟声后开始颂经。 钟声起处更远,来自广阔原野正中央的那座巨大山峰,却不知是峰间哪座黄庙殿宇里的僧人在敲击。 桑桑向着那座山峰走去,宁缺忽然间想到了一些什么,却又错过,再也想不起来,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加快了脚步。 那座山峰非常雄峻高大,远在无数里外,便能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威压,仿佛近在眼前,但事实上山依然在天边。 桑桑没有说话,向着那座山峰行走。 她和宁缺虽然没有刻意,速度亦是极快,饶是如此,二人依然走了很长时间,才走到山峰之下,其时天色已暮。 暮时的世界应该是温暖的,但对于天坑里的世界来说,只有黑暗与寒冷。西沉的斜阳根本照不到这里,坑底广阔的原野和整座山峰都被阴影笼罩,只是最高处的峰顶还在暮色里,就像是一点烛火。 看着夜色里的山道,宁缺默默调息,做好了战斗的准备,虽说桑桑强大到难以想象,便是讲经首座也只是她脚下的一块顽石,但这座山峰上的悬空寺,毕竟是佛宗不可知之地,传承无数年,底蕴深厚,谁知道其间隐藏着怎样的凶险? 桑桑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望向来时路。 宁缺有些奇怪,顺着她的眼光望去,只见今日午时下来的那道悬崖,已经变成了无比遥远的风景,崖间的雪早就看不到了。 天坑四周的悬崖,距离峰底极为遥远,按照寻常想法,悬崖应该变成一道不起眼的黑线才是,然而此时却依然是那般的高耸。 那道漫长的悬崖实在是太高了——悬空寺所在的山峰,比地面世界任何山峰都要高,峰顶却只能与荒原地表平齐,稍稍露出一小截,这说明那道把天坑围住的悬崖,和山峰一样高,比世间所有别的山峰都要高。 宁缺和桑桑站在此间望向四周,觉得天坑就是个巨大的枯井,那道高险的崖壁就是井壁,站在井底的人,便是被井壁挡住了去路。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世世代代看到的天空都是圆的,而原野间那些田地,则是方方正正,无比规整,这就是天圆地方? 宁缺看着眼前的画面,有些震撼想道。 桑桑不觉震撼,对这个佛祖创造的神奇世界,只做了这样一句评价。 “坐井观天。” …………二人没有继续停留,借着夜色直接向峰间走去,隐在夜林幽花间的山道,不再那般陡峭,却是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 大黑马和马车都留在了地面,不能离身的事物,自然都是由宁缺背着,在桑桑豪迈决定来悬空寺确认佛祖生死的那一刻起,他便明确了自己的身份——他是杂役、搬运工、厨夫、洗脚技师以及暖床的。 对此他没有意见,两口子过日子嘛,总是需要有人主外有人主内,既然妻子有能力主外,自己主内又何妨? 沉重的箭匣与铁刀,大黑伞和形状非常碍事儿的佛祖棋盘,被他非常细致地整理好,装进了行李里,此时正在他的背上。 行李实在是太过沉重了些,峰间山道又是如此的漫长,哪怕他修行浩然气后,身体棒的不像话,力气也极大,还是觉得有些辛苦。 这座山峰实在是太大,隐藏在山峦林木里的黄色寺庙实在是太多,都说月轮国是佛门盛世,有烟雨七十二寺之景,他和桑桑半个时辰里,便已经看到超过这个数量的寺庙。桑桑既然是来找人的,自然每座寺庙都要去,这就意味着要走更远的距离,也就意味着宁缺背着沉重的行李走更远的距离,而且是在爬坡上坎。 经过每座寺庙时,桑桑并不细看,看不出来她是用什么方法在寻找,待二人走到某道崖畔时,宁缺终于一屁股坐到了石头上。 “歇会儿再走。” 他擦着汗水,喘着粗气说道:“我觉得这么瞎找不是个事儿。” 桑桑自然不会累,只是像离开桃山后这一路上那样,觉得有些疲惫,有些倦,在峰间行走的大部分时间里,她竟都是闭着眼睛在行走,看上去就像是真的在睡觉,当然,看着也确实很像瞎子在走路。 听着宁缺的话,她神情漠然说道:“你就这么想我死?” 宁缺明白她为什么要急着确认佛祖的生死,如果佛祖还活着,便是现在人间唯一能够威胁到她的存在,她必须趁着自己还足够强大的时候把佛祖杀死,不然等到她登天回神国或是变成凡人的那一天,便会极为危险。 既然如此,她这句话便有道理,只是他觉得很无聊,捂着额头说道:“能不能换个说法?你都说了这么多遍了,腻不腻?你能不能不要动不动就寻生觅死的?我们虽然是夫妻,但你也不能真把自己当普通女人啊。” 桑桑没有理他,说道:“我要寻人,自然就要寻,你要寻的人呢?” 宁缺来悬空寺主要是陪她,但也是要来找个人。 在书院外,七师姐专门交待过他,让他来这里看看,那个骄傲的男人,现在拜倒在佛祖身前,是不是还那样骄傲。 自山脚下一路行来,桑桑寻遍了下半段山峰里的数百座黄庙,他却始终只是跟着,看不出来有在找人。 他说道:“师兄肯定不会在这里修佛,何必费力气。” 桑桑问道:“为何?” 宁缺很肯定地说道:“师兄那般天才人物,悬空寺谁有资格教他?他肯定在峰顶庙里自行看佛经,又怎么会在山下这些破庙里盘桓。” 桑桑想了想,看着他说道:“白痴。” 宁缺心想自己的推论如此有道理,你想不到就罢了,居然还骂我是白痴?这真是轲浩然难忍,笑姨也不能忍。 “我哪白痴了?”他恼火问道。 桑桑哪里会理他,背着双手继续向峰上走去。 宁缺背起沉重的行李,跑到她身后跟着,愤怒地不停质问自己究竟哪里白痴?明明知道你男人最喜欢骂人白痴,你怎么能无道理地骂你男人白痴? …………一路寻寻觅觅,夜寺冷冷清清。 二人把山峰峰下方那数十道崖坪里的数百座黄庙全部寻遍,依然没有任何发现,终于来到了上方,而此时夜晚已经过去。 新生的朝阳还在荒原地表上躺着,晨光最先照亮了西面的那道崖壁,紧接是峰顶,仿佛熄灭一夜的烛芯被点燃,然后光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峰顶向着下方蔓延,钟声响起,梵唱声声,佛国就此醒来。 (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八章 真好看 佛国醒来,无数黄庙里的僧人也自醒来,但正所谓桑桑在手,人间我有,宁缺哪里会担心被悬空寺发现自己,依然如昨夜一般四处寻找。 每座黄庙他都会走进去,仔细观察,看看有没有师兄的踪影,这是很耗时间的事情,于是现在轮到桑桑觉得麻烦。 在一道被青藤遮掩的崖坪上,她转身望向宁缺说道:“你在找君陌?” 宁缺说道:“当然,我可没能力帮你找佛祖。” 桑桑说道:“白痴。” 说完这句话,她继续向崖坪前方走去。宁缺怔了怔,不像昨夜那般恼火愤怒,而是不解,心想为什么她要说自己是白痴? 青衣向前,青藤自行分开,桑桑施施然走过,宁缺借着青藤还没有荡回来之前,加快脚步也跟了过去,然后发现崖坪这方有些古怪。 崖畔有株不知名的树,青盖遮光,很是清幽,松后有间很小的庙,黄漆早已剥落,石阶上满是灰尘,似是很多年都没有人来过。 自峰底一路行来,无论哪间寺庙,都或金碧辉煌,或庄严神圣,宁缺和桑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破旧的庙宇,这便是古怪。 更令宁缺觉得古怪的是,他觉得破庙里隐隐传出一股熟悉的气息,他和桑桑在烂柯寺里修过佛,能察觉到气息里的无上佛性。 那丝佛性非常纯净慈悲,而且十分强大,甚至比昨夜他们在各间寺庙里感受到的佛性加起来还要强大,拥有如此精纯佛性的庙,怎会如此破落?悬空寺里的僧人怎么会遗忘这间庙??这间破庙以前曾经住过什么人? 难道这就是桑桑想要寻找的地方?难道佛祖就藏在这里? 站在崖畔树下,宁缺看着破旧的小庙,忽然觉得有些寒冷,下意识里向桑桑身边靠过去,问道:“是这里?” 桑桑的神情有些凝重,却没有说话,直接向庙里走去。 庙门推开,吱呀一声,蛛网将落,便有清风拂来,卷去了崖下的无尽深渊。 进来后,宁缺才发现这是一座假庙,站在崖坪上看到的是庙的前脸,里面连禅寺都没有,只有一道满是灰尘的走廊。 走廊直通崖壁,壁上有个幽深的洞口。 宁缺的心情愈发紧张,桑桑却是神情不变,直接走进洞中,背着双手四处打量一番,脸上流露出一抹淡淡的烦躁。 山洞很幽静,也很干燥,里面的陈设异常简单,比宁缺在书院后山闭关的崖洞里还要简单,只有一张蒲团。 那张蒲团静静躺在最深处的洞壁前,满是灰尘,其间的线早已断开,宁缺觉得只要自己的呼吸稍微有力些,蒲团便会散开。 蒲团对面的石壁上,有道影子,仔细观察,便能发现那道影子是人影,边缘处甚至还隐约能够看到袈裟的流云边。 很久以前,曾经有位僧人在此静坐面壁,他一坐便是无数年,甚至于将自己的身影都印在了石壁上,这是哪位高僧? 宁缺很是震撼。 桑桑根本不理会当年在这里面壁的得道高僧是谁,她看了眼,便知道那个人肯定不是自己要寻找的佛陀,所以有些烦躁。 “你动作太慢,不要跟着我。” 说完这句话,她向山洞外走去。 宁缺看着她的背影问道:“我也要找人。” 桑桑没有回头,说道:“白痴。” 宁缺懒得生气,说道:“就算是白痴,我也要找人啊,我们走丢了怎么办?” 桑桑说道:“我能找到你。” …………桑桑走了,山洞里就只剩下宁缺一个人,他看着石壁上的那个影子摇了摇头,准备离开,却在洞口处缓缓停下脚步。 先前在崖坪树下,他就觉得这间破庙里传出的气息很熟悉,此时在洞里,这种感觉便越来越明显,便是石壁上那个影子,都仿佛在哪里见过。 宁缺想了想,转身重新走回山洞深处,看着石壁上的影子,静思了很长时间,直至觉得有些累,便向地上坐去。 他忘了石壁前的蒲团早已陈旧不堪,哪里还禁得起人坐,身体刚刚触到蒲团,蒲团便散成了无数根蒲草,飘的到处都是。 “这叫什么事儿?” 宁缺看着满地蒲草,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把散草全都拢到一处,然后很自然地从行李里取出针线,非常熟练地开始做缝补工作。 没有用多长时间,蒲团便被他补好了。他试了试,确认蒲团不会再被坐烂,便塞到臀下,坐着继续看石壁上的那个影子。 石壁上的影子乃是前代高僧佛性所烙,确实是极神奇的佛法,如果在人间诸寺,必然会受到无数佛宗信徒膜拜,但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宁缺也不知道为什么石壁上的影子会对自己有这么大的吸引力,目光落在上面,便不想再离开,总觉得其中有无数妙诣正在等待着自己去发现。 站的累了所以坐,坐着看了很长时间,也有些累了,所以他抱住了双膝,把头搁在膝上,过了会儿时间,他又换了个姿式,以手撑颌静静看着石壁,就像是乡间那些看社戏的孩子,看的是津津有味。 在看壁的过程里,宁缺没有盘膝,没有起莲花座,没有结手印,没有以禅定念,显得非常散漫,看上去就像是在发呆。 但事实上,他在识海里坐了莲花,结了大手印,在烂柯寺看过的、从歧山大师处学得的佛法在心里不停飘过,只是不打坐。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桑桑回到了幽暗的山洞里,她先前去悬空寺三大殿寻找了很长时间,还是没有找到那人。 看着宁缺对着石壁发怔,她的眼睛微亮,却没有说什么,再次转身走出洞口,这一次她去了西峰的戒律院本堂。 西峰有无数参天古树,却还是没有佛的痕迹,她的神情变得愈发凝重,站在古树探出崖壁的虬曲树根上,看着天穹上的太阳,沉默不语。 天算算不出,便没有天机,天心又该落在何处? 桑桑再次回到那道偏僻的崖坪,走进破旧的寺庙,来到宁缺的身后。 宁缺还在对着石壁上的影子发呆。 桑桑再次离开,这一次她去了满是嶙峋怪石的东峰,然而依然一无所获,她站在石间看着天穹上的太阳,依然沉默不语。 她再次回到旧庙山洞。 宁缺依然在面壁。 她再次离开。 再次回来。 如是者无数次。 她虽然是昊天,都觉得有些厌倦了,又觉得有些不解,天算不能,未见天机,天心为何始终落在这个家伙的身边? 难道自己真的离不开他? 想到这种可能,桑桑看着宁缺的背影,眼神里涌出无限的厌憎与烦躁,恨不得把他杀死,然后再镇压到大地的最深处。 只是终究还是不能杀,她依然还想继续是她,于是她只能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尘埃,再次离开山洞,继续自己的寻找。 宁缺根本不知道桑桑曾经动过杀念,自己险些死亡,他依然撑颌看着石壁上的那个影子,神情不停变化,一时静穆,一时痴笑。 一天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夕阳落时,崖畔那棵不知名的青树生出一朵白色的花,只开刹那,便离开枝头,向地面落去。 这朵白花落在崖间,与尘埃相触,被崖外清风吹起,如有双无形的手缓缓托起,飘进残破的庙门,飘到洞中石壁前,轻轻落在宁缺的肩上。 宁缺伸手在肩上摘下这朵小白花,手指轻轻拈动细嫩的花柄,望向石壁上的影子微笑说道:“原来你以前就是在这里学的佛法。” 随着这句话,他识海最深处那几块已经沉睡了很多年的意识碎片,忽然亮了起来,然后渐渐淡去,就像是珍珠老去之前发出最夺目的光彩。 暮时悬空寺的钟声再次响起,回荡在峰间每个角落。 宁缺醒来,对着石壁上的影子参拜行礼,然后起身走出山洞,来到崖畔那棵青树下,神情平静看着眼前的佛国风景。 这间旧庙是莲生的旧居,当年莲生在悬空寺学佛,于洞里面壁数年,留下影子,也在人间留下了佛宗山门护法的传说。 在魔宗山门里,他继承了小师叔的衣钵,也继承了莲生的所有。 莲生临死之前,曾经对他说了这样一段话:““你已入魔,若要修魔,须先修佛。然后请勇敢地向黑夜里走去,虽然你没有什么成功的机会,可能刚刚上路便会横死,但我依然祝福你,并且诅咒你。” 宁缺早就忘记了这段话,虽然在烂柯寺里跟随歧山大师修过佛,但那是为了给桑桑治病,自己并没有主动地学习过佛法。 直到今日来到悬空寺,对着石壁上的影子静坐一日,他才想起那句话,想起莲生的交待,才真正补上了这极重要的功课。 面壁一日,宁缺有很多收获,虽然表面上没有任何变化,修为境界还是停留在知命境,然而他的心里已经种下了一粒菩提子,说不定什么时候,那粒菩提子便会发芽破土,开枝散叶,最终青青团团,遮住天与佛的眼。 暮色钟声里,桑桑回到了崖畔。 宁缺说道:“看样子你还是没有找到佛祖。” 桑桑说道:“你也没有找到。” 宁缺说道:“我根本就忘了找师兄。” 桑桑说道:“你在做什么?” 宁缺说道:“我在看好看的。” 桑桑漠然说道:“一个老和尚残留的佛念,有何好看? 宁缺走到她身前,把手里的小白花插到她的鬓里,喜不自胜说道:“真好看。” (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九章 真难看 在这种时候,聪明的姑娘一般不会说话,只是微羞低头,更聪明些的姑娘,大概在会趁势依偎进男子的怀里,只有聪明过头的姑娘才会问出那个问题:你说的好看,究竟是花好看,还是我好看? 桑桑不会问这种问题,脸上也没有什么羞意,更不会偎进宁缺怀里,她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直接向崖坪那头走去。 宁缺有些失望,但看着她鬓角的小白花在暮风里轻轻颤抖,注意到她没有把花摘下来的意思,又觉得非常满意,很是欢喜。 “你有没有看见我家二师兄。” 他扒开密密的青藤,追到桑桑身后问道,在他看来,二师兄应该便是在峰顶或戒律院什么地方静思佛法,桑桑寻佛祖时应该顺道见过。 桑桑没有转身,背着手继续前行,说道:“白痴。” 宁缺记不清楚这是她第几次骂自己白痴,愤怒早已变成了麻木,无可奈何摇头,待看见山峰下方的画面,才明白自己真的是白痴。 暮色渐深,被崖壁围住的天坑变得昏暗无比,只有靠近山峰的原野上,因为黄色寺庙殿顶的反光,还能隐约看清楚画面。 山峰下的原野上有无数黑点缓慢地移动,看着就像是辛勤工作的蚂蚁,宁缺知道那些是自己和桑桑曾经见过的农夫们。 那年在天坑边,根据看到的画面,宁缺推算悬空寺有逾千名僧人,原野上至少生活着十余万人,才能维持这个佛国。如今来到悬空寺,他发现这座山峰里有无数座寺庙,供养的僧侣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至少有数万之众,那么说明只怕有数百万农夫,生生世世都生活在幽暗的地底世界里。 想要维持悬空寺的存在,僧人们必然要像驱使牲畜般驱使这些农夫,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那些农夫更像是中原早已废除的农奴。 越是艰苦的地方,阶级越是森严,宁缺看着峰脚下缓慢移动的黑点,明白那些农奴肯定是在对僧侣位进行日常的供奉,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仿佛看到了那些并未真实看到的悲惨画面。 当年他和桑桑只看了眼悬空寺便悄然离开,其时他便想着,如果自己是大智大勇之人,可能会攀下悬崖峭壁,偷偷去到云层下的悲惨世界,发动那些农奴起义造反,推翻这个畸形的有若蚁窟的悬空寺,但他不是。 有人大智,而且大勇。 那个人自然是二师兄君陌。 君陌离开长安城,万里迢迢远来悬空寺,为的是修佛,然而以他的性情,见着悬空寺的真实情形,哪里能够静心修佛? 修佛不是礼佛,君陌见世界如此悲惨,莫要说在佛前叩首问道,必然是要怒而拔剑,先把寺里的僧人和那个佛斩杀了再说! 宁缺在悬空寺里寻找君陌的身影,难怪会被桑桑说是白痴。 “师兄肯定在下面。”他看着山脚下渐趋黑沉的悲惨世界,说道:“我要去那里看看他,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桑桑来悬空寺是为了寻找佛祖,他以为她不会愿意耗费时间陪自己去找二师兄,没有想到她居然同意了。 昨夜登峰今夜再落,因心情不同,沿途所见黄庙殿宇,自然也有了另一番模样在宁缺眼中,与魔宗山门里那座白骨山,都没有任何差别,他昨夜登山时,见庙宇华美庄严,想着此乃佛门圣地悬空寺,觉得理所当然,如今却知其不然,悬空寺与世隔绝,却能如此丰华绝世,那便是吸取的峰下农奴们的骨髓,庙宇越是华美,山下的世界越是悲惨。 走下巨峰,远离佛国古寺,来到真实的悲惨人间,昨日眼中青青可喜的原野,此时在夜色里显得那般阴森。 夜色无法完全遮住宁缺的眼,他与桑桑沉默前行,眼光在原野间缓缓扫过,看见种着异种稻谷的田野,看见冒着热气的地下河流,甚至看见了几座山,只是这些山与巨峰相比太不起眼,就如土丘一般。 在河流转弯的地方,他看到了淘金沙的场所,也看到了很多被人用利器斩断的手臂,在小山的后面,他看到了青草里的宝石与翡翠,也看到了被秃鹫啄食成白骨的尸体,偶尔还能听到怪异的鸟叫。 原野间并不是一味漆黑,可以看到很多篝火正在散发光明,帐篷与毛毡房散落在地面上,肥胖如猪的贵人身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宝石项链,手里捧着头骨镶银制成的酒具,满是污泥的脚踩在少女**的酥胸上。 无论是哪个部落,贵人的身旁总是站着很多强悍的汉子,那些汉子里的手里拿着皮鞭与锋利的刀子,皮鞭有时候落在牛羊的身上,更多的时候是落在女奴的身上,锋利的刀子有时候用来切羊肉,更多的时候是捅进女奴男人或老父亲的胸膛里,鲜血和美酒混杂在一起,贵人们显得那样的欢愉,那些怯懦而麻木的农奴们,只能对着山峰里的寺庙不停跪拜,像极了无用的蚂蚁。 怯懦也就罢了,麻木也能理解,然而当那些农奴们用双手把最珍贵的金银和最贞洁的女儿奉献给僧侣时,神情竟然显得那样欣喜。 原野里的僧侣人数不多,拥有贵人都难以想象的地位,他们坐在温暖的毡房里,手掌轻轻落在信徒的头顶,或是落在跪在身旁的少女的身上,画面显得有些诡异,神圣与淫亵混在一起,很是神秘但依然肮脏。 宁缺看着远处的那间帐篷,听着那里传出来的颂经声和呻·吟声,沉默片刻后摇了摇头,说道:“真难看。”” 桑桑鬓间的小白花在夜风里轻轻颤抖。 他望向她问道:“为什么?” 对于人间丑陋悲惨一面,宁缺的体会非常深刻,自幼不知见过多少,只是他无法理解,这样的社会构造极不稳定,为何能够维持这么多年,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为何能够忍受这么多年,甚至还显得很高兴。 “我说过,这里就是一口井。” 桑桑看着远处夜空里的崖壁,说道:“坐井观天,什么都看不到,他们看到山上的僧人,便以为是真佛,而佛陀那套,最能骗人。” 宁缺想了想,说道:“二师兄说的对,和尚都该死。” 桑桑说道:“书院向来只看天上,不管人间。” 她的脸上没有嘲讽的神情,但宁缺知道她想说什么,然而即便是强辞夺理如他,在看到这个悲惨世界后,也没有办法做出辩解。 “你说的不错。” 他说道:“但既然二师兄来了,书院必然就会管。” 因为要看,宁缺和桑桑走的有些慢,直到第二天清晨来临,晨光照亮峰间的悬空寺,他们离崖壁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 离崖壁越近,离悬空寺所在的山峰越远,温度便越低,物产便越贫瘠,农奴们所受的奴役更重,生活越是凄惨。 原野间的农产物渐渐变得稀少,耐寒的野草渐渐茂盛,拖着灰色长毛的牛羊在草甸间缓慢地行走,草间有石堆,上面挂着破烂的布幡。 前天来时,宁缺看见过些石堆和布幡,只是没有怎么注意,此时从近处走过,才发现石堆上有散开的黑色血迹和淡淡的腥味。 再往前走,他和桑桑看到了更多遭受过酷刑的残疾农奴,有人的舌头被割了,有人的耳朵被割了,有人的小腿骨被直接敲碎,各种凄惨,各种悲惨,看上去真的很惨,很难看,不忍再看。 宁缺知道师兄必然在最苦的地方,所以知道自己没有走错路,桑桑找不到佛祖,想要找个人却不是难事,带着他向草甸深处走去。 草甸散着牛羊,像云一般美丽,只是颜色有些不正,羊群不远处必然会有破旧的毛毡房,房后往往会湖,湖水碧蓝,不知是咸还是甜。 一片湖水自然漫过,浸出一大片湿地,水草丰盛至极,一个穿着脏旧皮衣的小姑娘,挥着小鞭,驱赶着属于自己的四只小羊。 宁缺和桑桑看着小姑娘,下意识里想起了唐小棠。 小姑娘大概是第一次看见陌生人,却根本不害怕,笑着向他们挥手,黝黑的小脸上笑容是那样的干净,牙白的令人有些眼晕。 宁缺看着她笑了笑。 小姑娘赶着四只小羊来到他们身前,也不说话,牵起宁缺的手,便把他和桑桑往毛毡房那里带,意思是要他们去做客。 这片原野深在地下,与世隔绝,不见外人,外人也根本找不到这里,但这里依然是人间。 宁缺想着这一夜看到的那些残酷画面,再看着牵着自己手的小女孩,忽然想到已成废墟的渭城和渭城外篝火堆旁跳舞的青年男女们。 地狱天堂,皆在人间。 桑桑说道:“无知就是天真,天真就是残忍,你还看不破吗?” 宁缺说道:“就算如此,又何必说破。” 便在这时,他看到了湖对岸的画面。 那里黑压压跪着一地人,围着一位僧人。 那僧人穿着一件肮脏的土黄色僧衣,右臂的袖管在风里不停摆荡。 如果是旁人,这身打扮自然很难看,但配着他肃雅的风姿,却显得那样的端正有方,不容人挑出半点毛病。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章 崖壁上的雪莲花 悬空寺下的原野里,行走的僧人都是受到戒律院的惩处,自然对待信徒没有什么耐心,严酷处较诸部落里的贵人更加可怕。 湖边那位僧人,能够让信徒们跪在如此近的地方,也没有因为他们身上难闻的味道而皱眉,显得极为平静自然。 这僧人如此卓而不凡,自然便是君陌。 隔着湖面,风有些大,宁缺随意听着,没有听清二师兄在讲些什么,牵着小姑娘的手往那边走,渐渐加快脚步。 便在这时,草甸侧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十余名威武雄壮的汉子骑着骏马奔驰而至,为首那名穿着裘皮的男人,挥舞着手里的皮鞭,看着场间那些跪在地面上的牧民们厉声喝斥了数句,大概是要他们散去。 牧民们畏惧起身,想要避散,又担心部落好不容易请来的上师被皮鞭挥到,惶急地挥动着双手,向马背上那男人辩解了几句。 “巴依老爷,这是……” 话还没有说完,皮鞭便狠狠地挥了下来,落在一名老牧民的肩头,抽出一道血痕,这还是那男人没有坐稳的缘故,不然若让他这一鞭抽实,只怕这名老牧民的肩头会被生生扯下一块血肉,真是何其毒辣。 跟着那名贵人到来的汉子们纷纷抽出鞍旁的佩刀,对着湖畔的牧民们大声喝骂,不进挥刀恐吓,甚至催动身下的座骑前去驱赶。 那名贵人看着被牧民们死死围在身后的君陌,厉声喝斥道:“活佛说了,他是外教的邪人,根本不是什么上师!你们还不赶紧让开!” 牧民们惊恐地看着马上的贵人,却没有让开,不是他们勇敢到敢违反巴依老爷的命令,而是他们坚信君陌就是上师,不然怎么会对低贱的自己如此慈悲,所以他们很害怕巴依老爷伤着上师,会受到佛祖的惩罚。 那名贵人也知道,和这些愚蠢的贱民们说不清楚,举起手中的马鞭,指着君陌说道:“把这个残废绑起来,活佛说了,要把他烧死。” 那些汉子齐声应声,一夹马腹便向湖边冲了过去,手里的刀反射着阳光,显得极为锋利,牧民们被唬的四处逃散。 看着那名黄衣僧人眼看着便要被撞倒,那名贵人的眼神变得残忍起来,活佛确实说了,要把这名邪人活抓然后烧死,但这个邪人竟敢挑唆自己的奴隶造反,在烧死他之前,怎么也要给受些活罪,呆会儿是把他的耳朵割了,还是把他剩下的左胳膊砍了,还是把他的脸皮给剥下来? 正这般想着,贵人忽然感觉到脑后有道寒风袭来,他哪里来得及闪避,只觉得耳间一寒,紧接着左肩一轻,然后便是脸上感到了一道湿意。 碧蓝的湖水里生出波浪,仿佛有异兽要上岸,只见一道黑影破浪而出,呼啸破空而飞,最后落在了那名黄衣僧人的手中。 那是一柄方正宽厚的铁剑。 君陌挥剑,十余颗人头破空而起,十余道血花从那些汉子的颈腔处向着格外高远的天穹狂喷,仿佛要把这罪恶的天空洗净。 铁剑虽然宽厚,但用剑的人从来不知何为宽厚,他只知道方正的道理。 没有什么激烈的画面,甚至谈不上战斗,君陌只是挥了一剑,一切便结束了。 那名贵人看着这幕面画,脸色惨白,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然后他才渐渐感觉到疼痛,伸手一摸发现脸上竟然全部是血。 铁剑破湖而出,落在君陌手中,刚好经过他的座骑身旁,只是一擦身,那名贵人便落了一只耳,断了一臂,脸上被削了块血肉。 +落-霞+小-說 ?? w ww· l uox i a· c om· 贵人满脸血污,断耳断臂,看着极为凄惨,当他自己发现这一切之后,更是痛苦兼恐惧,险些就此晕厥过去。 不愧是在如此严酷环境上生活的人,他竟然强撑着没有从马背上摔落,只是看着湖畔君陌的眼神,早已变得无比恐惧。 贵人根本没有想到,这名邪教妖人竟然如此强大,毫不犹豫用剩下的手臂猛拉缰绳,骑着座骑便向自己的部落赶去。 他不敢回头,也不敢说些什么狠话,让那个妖人等着自己回来报仇,当然,他肯定是会回来报仇的,到时候他要把这里的人全部杀死。 …………四处逃散的牧民们渐渐走了回来,看着湖边那十几具尸体,和因为失去主人而有些惘然的马匹,他们的眼神也很惘然。 在残酷的地底世界里生活,他们曾经见过很多血腥的画面,甚至比这更残酷的画面也见过不少,但他们从来没有想象过,巴依老爷最强大的屠夫们,居然有一天会被人用如此简单的方式变成死人。 看着湖畔的黄衣僧人,人们纷纷再次跪下,脸上写满了敬畏与恐惧的情绪,还有隐隐的不安,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先前那名老牧民走到君陌身前跪下,亲吻他鞋前的土地,颤着声音说道:“伟大而仁慈的上师,请您赶快离开吧。” 君陌面无表情看着他的头顶,说道:“因为我留下会连累你们?” “不!” 老牧民抬起头来,黝黑的脸庞上满是皱纹,皱纹里满是痛苦的泪水,说道:“您若能够拥有时间,便一定能成为最强大的上师,甚至是活佛,但现在的您虽然强大,仍然还不足够,至于我们必然是会死的,还请您不用担心。” 君陌的神情渐渐变得温和起来,说道:“那人会带着无数的刀箭甚至是你们口中说的活佛前来,所以我要留在这里。” 老牧民颤声说道:“就算上师您能够杀死巴依老爷所有的勇士,甚至战胜活佛,可那样会激怒神山上的佛祖……” “佛祖吗?” 君陌看着远处那座极高的山峰,面无表情说道:“在你们看来,那座神山很高,但如果你们有机会走到地面上,便会知道,那座山其实很矮,在地面上看过去,只不过是座不起眼的小土丘。” 听到这段话,湖边忽然变得极为安静,只能听到湖水里先前被铁剑吓坏的鱼儿到处游动的摆尾声,牧民们的神情显得很惘然。 他们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话,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地面,难道自己站着的原野不是地面吗?还有别的地面吗?那个地面是哪里?为什么站在那个地面上,看神山便会像座小土丘?不,神山怎么可能是座小土丘呢? 一道清稚的声音打破了场间安静。 宁缺牵着的小女孩,好奇问道:“上师,你说的地面在哪里?” 湖畔的牧民们神情显得格外惊恐,在他们看来,小女孩的这个问题都不该问,因为这意味着对神山对佛祖的亵渎。 一名中年妇女大概是小女孩的母亲,更是吓的脸色苍白,想要上前把她拖回来打一顿,却发现女儿牵着个陌生人,不敢上前。 君陌看到了宁缺,也看到了桑桑,微微一怔,然后没有理他们,对着那名小女孩说道:“我们现在是在地下,地面是上面。” 他指着身后说道:“爬上这座悬崖,便到了真正的地面。” 他身后是那道极高陡的崖壁,无数年来,正是这道崖壁把无数代农奴牧民囚禁在地底,用桑桑的话来说是井壁,实际上便是一堵监狱的墙。 牧民们顺着他的手指望向崖壁,根本看不到尽头,时常有云雾缭绕,心想这道崖壁都快有神山那般高了,怎么可能爬得上去? 无数年来,从来没有人爬上过这道崖壁,在僧侣们的教谕中,这种思想都渐渐变成了亵渎佛祖的行为,谁敢尝试? 牧民们看着崖壁,忽然醒过神来,发现自己居然真的想看看崖壁上面的“地面”是什么,不由觉得罪孽深重,连连叩首不停。 君陌看着这些牧民,问道:“你们真不想知道上面有什么吗?” 没有人回答他,那名老牧民虔诚说道:“上师,那处乃是佛祖神国,岂是我们这些罪孽深重的凡夫俗子能够去的地方?” 君陌没有理他,看着人群,想要听到有人做出不一样的回答,然而过去了很长时间,湖边依然安静一片。 他的神情显得有些疲惫,有些淡淡的失望。 就在这时,宁缺牵着的那名小女孩开口说话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宁缺的手很温暖,给小女孩带来了很大的勇气,她用湖水般透亮的声音,轻声说道:“我想上去看看。” 无数双目光望向小女孩,她的母亲甚至昏了过去。 小女孩低着头,显得有些不安和害怕。 宁缺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安慰说道:“不用怕。” 小女孩勇气地抬起头来。指着崖壁中间某处,说道:“我不止想,而且我真的上去过,虽然没有爬多高,但我爬到了那里。” “在那里,能够看的远一些,跑到戈兰湖那边的小羊,都被我看到了,然后找到了,再然后,我在崖上面看到了一朵雪莲花。” 小女孩看着人们说道。 湖畔的牧民们震惊地抬起头来,顺着小女孩细细的手指望向崖壁那处,发现那里并不高,确实可以爬上去,那里居然有雪莲花? “崖壁再高,只要敢爬,那么总有一天可以爬到最高处,可如果爬都不敢爬,那么雪莲花再近,又怎么能被你们看到?” 君陌看着崖壁那处,平静说道。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一章 君陌修佛 “可是……可是崖上是佛祖的神国啊!” 湖畔的牧民们颤着声音说道,眼中的希冀与好奇,被敬畏和不安取代,但有些情绪,只要出现了,便没有办法真正抹去。 “我是从地面上来的,他们两个人也是从地面上来的,如果说地面便是佛祖的神国,你们可以把我们看成佛祖的使者。” 君陌看着牧民们平静说道,开始讲述佛经里的故事,那个完美的、没有暴风雪也没有贵人欺凌的极·乐世界,那个世界里有天女散花,有无数琉璃,四季如春,拥有所有人类最美好的想象。 桑桑看着那处,忽然说道:“书院的人果然都很疯癫。” 宁缺发现原来像二师兄这样的君子,居然也会骗人,也很唏嘘,感慨说道:“只有真正慈悲,才会做出这样的牺牲。” 桑桑在旁说道:“论起骗人的本领,君陌应该向你学习。” 他无奈说道:“能不能有那么一天,你可以不说我坏话?” 桑桑的回答很简洁明快,不是不能,而是:“凭什么?” 君陌的讲经声在湖畔不停回荡,如最温暖的春风,牧民们听的如痴如醉,早就忘记了先前的恐惧与不安。 讲经结束,牧民们纷纷跪拜行礼,然后各自散去。君陌向宁缺走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看着桑桑问道:“你在寻找回去的路?” 面对昊天时能够如此自然,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事情,观主做不到,讲经首座做不到,酒徒屠夫做不到,便是大师兄也做不到。 君陌能够做到,因为他从来都没有怕过死,他此生只敬老师与师叔以及大师兄,那么他自然无所畏惧,视昊天为寻常。 而且多年前,在长安城北的无名山上,从看到桑桑跪在崖畔捧灰那幕画面开始,他就决定把她当做值得怜惜的小女孩,现在亦如此。 桑桑离开西陵神殿后,尤其进入唐境后,有过类似的感觉,但除了宁缺,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人能真正的以寻常心对待自己。 她微微皱眉,不知是该愤怒,还是该寻常待之。 君陌根本不理会她在想些什么,继续说道:“留在人间有什么不好?老师说过你会很可怜,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桑桑真的有些愤怒了。 在西陵神殿她曾感受过宁缺的怜惜,在大河国墨池畔,她感受过莫山山的怜惜,此时她从君陌处得知夫子也觉得自己可怜,不由震怒。 昊天哪里需要凡人可怜?包括夫子在内,所有人类都是自己的手下败将,你们有什么资格有什么立场可怜我? 她把手伸向君陌。 君陌微微挑眉,握着铁剑的左手微紧。 这把铁剑能够在烂柯斩碎佛祖石像,能在青峡前横扫千军,能令叶苏惘然,能与柳白知难而返,却拦不住这只手。 桑桑的手落在了君陌的脸上。 她出了手,便没有出手。 她静静看着君陌,湖畔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起来。 宁缺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会不去寻找佛祖,而愿意陪自己来找二师兄,看着这幕画面,他才知道,其中果然隐藏着一些什么。 桑桑的手开始在君陌的脸上移动,滑过他的眉,他的鼻,他的唇角。 宁缺愕然想着你这是在做什么?这可是你大伯啊!身为亲夫,他看着她的手在君陌的脸上摸来摸去,醋意油然而生,很是生气。 君陌的僧衣随风而起,怒意也随之而起。 气氛陡然变得极为紧张,局面一触即发。 便在这个时候,宁缺忽然向前扑倒,一把抱住君陌的大腿,哀求道:“师兄,你再忍忍,你可打不过她呀!” 天人之间一场悲壮的正剧正要上演,忽然间就被他这个不速之客给捣乱成了闹剧,君陌的眉微微颤抖起来,恨不得一脚把他踹飞。 桑桑的手终于离开了君陌的脸,她转身向着湖畔一座很小的帐篷走去,微微皱眉想着,居然也不是,那佛陀究竟藏在何处?为什么自己会找不到他? 她知道那间帐篷便是君陌的居所,走到帐篷前,很不客气地掀起帘布,便准备走进去,只是在进去之前想起了一件事情。 她回头望着君陌说道:“我赐你永生。” 君陌想都未想,说道:“待你真正永生再说。” 桑桑来到人间后,已经赐了好些人永生,那些人的反应各不相同,酒徒和屠夫是喜不自胜,唐小棠觉得太过突然,建议她先把晚上的菜买了,曾静夫人只顾着抱着她哭,哪里明白她在说什么,宁缺则是很干脆地选择了拒绝。 大多数情况下她都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而今天君陌又给了她一个非常出乎意料的答复,这令她感到非常不解。 “随你。” 她站在帐篷外想了想,说道,然后走了进去。 看着帐篷,宁缺很是无奈,说道:“永生真被你卖成了大白菜,而且是大甩卖,只是方法这般粗暴,再便宜也没人愿意买啊。” 君陌问道:“她这是在做什么?” 宁缺说道:“师兄你以前待她极好,所以她想还你这份情。” 君陌是何等样人物,只听了这一句,便明白了昊天的意思,说道:“居然想用这种方式来斩尘缘,真是白痴。” 宁缺叹气说道:“我也觉得很白痴。” 君陌说道:“看来她还没有找到回神国的方法,所以才会如此胡闹。你呢?有没有找到让她留在人间的方法?” 记起在长安城前想到的那句话,宁缺说道:“还没有想到,本想来悬空寺看看有没有什么灵感,但现在看来没有意义。”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长安不负卿,此法必然要远比佛法更深奥。 君陌说道:“这些天夜观月色,老师似乎撑的有些辛苦,如果她再回去,人间必败无疑,所以师弟你要辛苦些。”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如果真到了那一天,说不得只好用最后的法子了。” 君陌说道:“违逆人伦,为我所不取。” 宁缺说道:“师兄是君子,我不是。” 君陌看着手中的铁剑,想了想后说道:“我依然认为不对。” 宁缺不想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说道:“师兄来悬空寺应该有些时日,不知道遇见过什么新鲜事?” 君陌举起手中铁剑,遥遥指向远处那座雄峻的山峰,说道:“在这等腌臜地方,除了腌臜的人和事,还能有什么?” 宁缺心想自己问的确实有些白痴,以二师兄的性情,哪里会有访古探幽的兴趣,说道:“师兄在原野间讲讲经杀杀人,倒也快·活。” 君陌摇头说道:“你们来的巧,我今天才刚开始杀人,前些天一直在给牧民和那些农奴讲佛经里的故事。” 宁缺觉得有些不好理解,心想师兄你此生最厌佛宗,最恨和尚,便是连佛经都没怎么看过,又如何给那些佛宗虔诚信徒讲经? 君陌说道:“在后山读过些佛经,旅途上又读了些,这些牧民连字都不识,拣些浅显故事来说,更有效果。” 宁缺赞道:“师兄大德,讲经之时,想必也能有所感悟。” 君陌神情漠然说道:“在我看来,佛经都是骗人的,能有何感悟?” 宁缺不解。 “这里的人们世代生活在地底,用他们的血肉供奉着悬空寺,然而竟从未听过佛法,所以我讲经时,他们欣喜若狂,视我为真正上师。” 君陌望着渐渐变得寒冷幽暗起来的原野,声音也渐渐变得寒冷起来:“佛宗说普度众生,却把众生视为猪狗,佛宗说佛经里有无尽妙义,却连自己的信徒都不给看,那么这些佛经和废纸有何区别?他们和骗子有何区别?” 宁缺问道:“师兄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君陌说道:“我本是来静心修佛的,哪里想到,这佛竟是如此可恶,观三千悲惨世界,哪里能够静心?这些秃驴都该死。” 宁缺提醒道:“七师姐说了,不能用秃驴骂人。” 君陌轻抚新生的青黑发茬,说道:“既生新发,自可痛骂。” 宁缺赞道:“有理。” 君陌望向夜穹里那轮弯月,说道:“老师在与昊天战,身为弟子,我本应服其劳,奈何修为低末,登不得天,又胜不得她,那便只能在人间做些书院该做的事情,行人间道,先把这悬空寺除了再说。” 宁缺再赞:“师兄真正慈悲。” 君陌转身望向他,说道:“今日既然开始杀人,其后必然每天杀人,我要杀越来越多的人,你的事情,我只能暂不理会。” 先前湖畔一战,那贵人断耳舍臂削脸而走,宁缺知道那是师兄的安排,不然那人必死无疑,目的自然是为了明日杀更多的人。 “杀了那些贵族,必然引来僧兵,杀了僧兵,便会引来什么上师和活佛,师兄剑撼世间,最终必然会惊动悬空寺,只怕杀之不尽。” 宁缺有些忧虑。 “我对那些牧民说,崖壁再高,只要肯爬,那么总有爬到上面的那一天,杀人也同样如此,只要不停地杀,总有杀完的那一天。” 君陌望着夜色里威势更盛的巨峰,说道:“看那边黑洞洞,待我先将地底的那些狗杀干尽,再赶将过去,杀光寺里的秃驴,再一把火烧了这山。” 宁缺再次赞道:“修佛便是杀佛,师兄大德。” 君陌说道:“错,杀佛才是修佛。” 宁缺说道:“或者这才是真正的佛家慈悲。” 君陌说道:“不错,即便是佛祖重生,站在我面前,我也是这句话。”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佛祖或者……真还活着。” “莫调皮。”他说道:“当然,就算佛祖还活着,还不是一剑斩了。” 遇佛杀佛,这就是君陌修的佛。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二章 晨钟惊心,有佛光再至 宁缺问道:“若斩不死怎么办?” 君陌说道:“那便是我死。” 他说的云淡风清,宁缺却听的惊心动魄,沉默不语很长时间后再次开口说道:“师兄,佛祖真的可能还活着。” 君陌断然不信,肃容教训道:“糊涂,佛祖早已涅槃,若他还在人间,老师怎会不知,昊天她又怎会不知?” 宁缺叹息说道:“她确实不知佛祖生死,不然为何要来悬空寺探看?” 君陌沉默片刻,说道:“那便先找到再说。” 二人回到湖畔的小帐篷里,桑桑正在睡觉。 原来昊天竟是觉得困了。听到脚步声,她睁开眼睛望着宁缺说道:“我饶他一命,就算斩了这道尘缘。” 君陌说道:“青峡之前,我便说过,我之命何须天来饶?” 宁缺语重心长说道:“尘缘不是想你斩,想斩便能斩,讲些道理好吗?” 桑桑坐起身来,看着君陌说道:“若讲道理,我极不明白,佛陀若要设局杀我,应是书院最想看的事情,你为何站在我这一方。” 她是昊天,自能从君陌的神情里知道他的倾向,至于她之所以不提宁缺的立场,那是因为她已经习惯了宁缺的跟随。 君陌平静说道:“不耻。” 不耻便是不耻与其同伍。 宁缺的回答更直接些,说道:“书院丢不起那人。” …………离开崖壁前的湖泊草甸,宁缺和桑桑在地底的原野间四处行走,想要寻找到佛祖还活着的痕迹或是已经死去的痕迹。 有时候在湖畔烤鱼的时候,他会想二师兄现在在做什么,是在拿着铁剑不停地斩杀贵族和僧兵,还是在和那些活佛不讲道理的讲道理。 在今后甚至可能是数十年的漫漫时光里,想来君陌都会握着铁剑,在这个悲惨的世界里不停搏杀,已经沉寂了无数年的佛土,必将掀起无数惊涛骇浪,奴役着数百万农奴的悬空寺,大概会因为恐惧而开始颤栗吧? 想着那些画面,便是冷血如他也觉得有些情绪激荡,恨不得与师兄携手并肩,只是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即便做完了佛祖这笔买卖,再做完昊天这笔买卖,他还要回到长安去做人间的那笔大卖卖。 寻找佛祖的旅程继续,宁缺和桑桑走遍了天坑底广阔的原野,却依然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两人变得越来越沉默。 未知令人不安,对原本无所不知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踏遍原野,再度归来,再登山峰,桑桑在林崖间的无数座寺庙来回,在那些静穆庄严的佛像前沉思,站在崖畔对着天空沉默发呆。 在西峰,戒律院本堂,他们站在参天古树间,听板子重重落在僧人身上的声音,在东峰,他们站在崖石阴影里,看武僧不停跺着地面。 在峰顶的大雄宝殿里,他们看到禅定的七念,在殿后的草屋中,看到一名正在熬粥的瘦削老僧,然后看到了一座古钟。 峰间的悬空寺显得那样肃静而宁和,与峰下的世界截然不同,看着这些画面,宁缺很是不解,佛宗号称慈悲为怀,他们峰间静修,黎民在峰下受苦,坐在峰上想着峰下,怎能静心,又如何能够禅定? 在峰顶下方那道崖坪的黄庙里,宁缺看到了一位熟人,正是离开长安回悬空寺重新问佛的黄杨大师,其时桑桑正在别处,黄杨便只看见了他。 黄杨大师有些吃惊,宁缺简单地把这段日子的经历讲了遍,大师才明白世间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说道:“你还是早些离去为是。” 宁缺微微皱眉,问道:“悬空寺有事?” 黄杨大师摇头说道:“我不知有何事,所以应该有事。” 黄杨大师是大唐御弟,在俗世里的身份极为尊贵,这让他在悬空寺自然也备受礼遇,然而这些天来寺中供奉依旧,却没有僧人前来看望自己,给人一种感觉,悬空寺仿佛在刻意地隔离他,这让他觉得有些警惕。 在看到宁缺的那一刻,大师便知道事从何来。 在荒原上,桑桑把讲经首座踩进坚实的大地,但首座并未死亡,悬空寺知道她和宁缺到来的消息,也并不如何出乎意料。 宁缺并不担心,正所谓昊天在怀,谁是敌手。 黄杨大师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却有些不一样的想法,解下腕间的那串念珠,递到他的手里,神情凝重说道:“我佛慈悲,亦有雷霆动时。” 在悬空寺里听着我佛慈悲四字,宁缺下意识里便有些不舒服,走到寺前石阶上,指着峰下被云雾遮掩的世界,说道:“那里可有慈悲?” 黄杨大师知道他在峰下的世界里行走了很长时间,说道:“无数年前,佛祖以极大愿力开辟佛国,于峰间起无数黄庙,又集无数罪孽深重之徒于此耕作放牧,以此供养僧众,得佛法熏陶,望能洗去他们身上的罪孽。” 宁缺说道:“都是放屁。且不说当年被佛祖掳来此地的凡人是不是真的罪孽深重,即便是也自有法度处置,他只是个修行者,有何资格定罪?即便那些人真是罪孽深重,甚至是十代恶人,这些人的后代又有何罪孽?凭什么要世世代代生活在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 黄杨大师心有佛祖,自不能同意他的指责,但也清楚此事辩无可辩,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此生最苦,来世或者最乐。” 宁缺在石阶上转身,看着殿内的佛像,说道:“来世再多欢愉,又怎抵得过无数代苦难?你们拜的这佛,实在是恶心之极。” 黄杨大师说道:“或者是错的,但佛祖定下的规矩,谁敢违抗?” 宁缺说道:“修佛要的便是静心,僧人们坐在峰间,享受着那些奴隶的供养,难道你们真的能静心?真的能入禅定?” 黄杨大师说道:“绝大多数寺中僧人,终其一生都未曾到过峰下。” 宁缺说道:“但他们不是傻子,很清楚峰下的世界如何,而且悬空寺也要入世,那些去往人间的僧兵,或像你和七念一样的强者,要出天坑,便必须经过原野,你们的眼中,怎么能没有那些可怜的人?” 黄杨大师说道:“你说的有理,悬空寺传承无数年,自然会有真正慈悲的高僧大德,哪怕违反佛祖的戒律,他们也想做出改变,然而他们都没有做成,最令那些高僧大德感到茫然的是,当他们试图做出改变的时候,峰下的那些人竟会变得无所适从,苦难竟仿佛已经成为他们生活的依赖。” 宁缺说道:“信仰便是瘾,要戒除,最开始的时候自然难免痛苦,然则怎能因为一时的痛苦,就这样放手不管?” 黄杨大师说道:“可如果佛国都开始崩塌,又能怎么管?” 宁缺说道:“这等鬼地方,塌便塌了,何必去管。” 黄杨大师无奈摇头,心想你身为方外之人,这般想自然无错,然而寺中僧人身为佛祖弟子,又怎能眼看着佛国毁灭? 宁缺又道:“若那些高僧真有慈悲心,又如何能忍?” 黄杨大师说道:“不能忍,又无法管,便只能离去。” 宁缺说道:“所以你当年便离开了悬空寺,回到了长安。” 黄杨大师说道:“不错,像我这样离开悬空寺的僧人还有很多。歧山大师少年时便通读所有佛经,悟所有佛法,被悬空寺当时的首座视为不二传人,然而大师不忍见峰下黎民苦楚,最终破山门而出,去了烂柯寺。” 宁缺看着殿里这尊金身佛像,想着瓦山洞庐里久劳成疾的歧山大师,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不忍之心,才是佛心。” …………宁缺回到那道偏僻的崖坪,拔开青藤,来到莲生旧居前的树下。 他不知道这是棵什么树,只记得前些天来时,整棵树只结了一朵白花,被风吹到他的肩头,现在正插在桑桑的发鬓间。 只过了数日,这棵树上便结满了小白花,在并不繁密的青叶间吐蕊展瓣,散发着极为清怡的花香,混入清风渐行渐远。 桑桑走到他身旁,就像她前些天说的那样,无论宁缺在哪里,她都能很轻易地找到他,绝对不会让她走丢。 山崖间的清风拂过,青叶和小白花微微颤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青叶渐厚,小白花渐渐枯萎,画面显得极为神奇。 只有桑桑鬓间的那朵小白花依然娇嫩欲滴,新鲜如初。 青叶渐厚、白花渐萎,并不意味着凄凉,也可能是丰收,因为只有花落时才会结出果实,没有过多长时间,树间便结满了青梨。 宁缺这才知道,崖畔这棵树竟然是梨树。 他伸手在枝头摘下一颗青梨,发现这梨比世间常见的梨要小很多,梨表的青色极淡,嫩滑如玉,看着就感觉极为香甜多汁。 宁缺见过这种青梨,桑桑也见过,那是数年前在瓦山佛像后的洞庐里,歧山大师拿出一颗青梨请桑桑吃,然后桑桑分了他一半。 这青梨确实很好吃。 宁缺看着手里的青梨,有些犹豫,甚至有些警惕不安,因为上次他和桑桑吃了这颗青梨便进入了梦乡,被收进了佛祖棋盘。 如果是别的时候倒也罢了,然而现在他和桑桑是在悬空寺中。 宁缺一直不解,为什么悬空寺里的僧人始终这般平静,即便他们找不到桑桑和自己,总该有些紧张才是,然而峰间的无数座寺庙依旧如常,颂经的颂经,入定的入定,戒律堂还在惩罚僧众,武僧不停跺地。 晨钟暮鼓,依然清心,现在的悬空寺太过平静。 悬空寺里的僧人们究竟在等什么?等佛宗讲究的缘法?他们在等待缘法到来的那一刹那?那刹那在哪儿?难道就在这颗青梨上? 宁缺看着手中的小青梨,微微皱眉。 便在这时,峰顶忽然传来一道极为悠扬的钟声。 可以清心否? 宁缺并不这样觉得,当钟声入耳时,他的心脏骤然紧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握住,下一刻便会被压裂! 这道钟声,不能清心,只能惊心! 宁缺脸色瞬间苍白,痛苦地险些把手里的小青梨握碎。 紧接着,他噗的一声,喷出一口殷红的鲜血! 穿过崖间清风的她的手,不知何时握住了他的手。 那是桑桑的手。 一道至为纯净强大的神性,从她的手中传来,瞬间占据了宁缺的身心,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将他已经破裂的心脏修复如初。 宁缺从绝望的处境里摆脱,望向峰顶钟声起处,衣襟上满是血污,脸上也带着血水,眼睛里余悸难消。 这道悠扬的钟声来自悬空寺的大雄宝殿,来自他与桑桑曾经看过的那座古钟,然而他哪里能够想到,这道钟声竟是如此恐怖! 随着浩然气修为渐深,他的身体强若钢铁,普通的刀箭根本无法破开他的肌肤,更何况是体内的心脏,更是被浩然气层层包裹。 然而悬空寺里一道钟声便震破了他的心脏,险些杀死他! 感受着手里握着的温暖,宁缺再次感受到所谓桑桑在手,天下我有的感觉。 就算这道钟声再如何恐怖,就算悬空寺再如何强大,只要我紧紧握着桑桑的手,那么就算你把我斩成无数段,我依然能够活着。 这是宁缺在光明神殿和幽阁里无数血泪惨痛得出的结论,他很有信心。 握着桑桑的手,他不再恐惧,便能认真听那道钟声。 那道钟声在崖壁间,在无数座寺庙里不停回荡,那般悠远。 渐渐,有无数道颂经声,开始融汇到钟声里。 无数座寺庙,无数僧人正在颂读佛经,无数道颂经声混杂在一起,嗡嗡而响,根本听不清楚他们读的是哪卷佛经。 世间佛寺,都是由钟声开始一天,是为晨钟。 晨钟响起,僧人醒来,开始虔诚颂读经文,是为早课。 悬空寺醒来,佛祖留在人间的真正佛国,也开始显露它真实的容颜。 一道佛光出现在崖坪上,把桑桑罩在其中。 宁缺看着这幕画面,浑身冰冷,心脏都仿佛停止了跳动。 因为他想起了多年前,在烂柯寺后殿里的一幕画面。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三章 佛的手掌心 多年前的那个秋天,曾经有一道佛光,穿透殿宇,落在桑桑的身上。 那道佛光是那样的慈悲,又是那样的冷酷。佛光中,桑桑的脸显得愈发苍白,瘦弱的身子显得愈发渺小。 她看着佛光外的宁缺,默默流着眼泪。 从那一刻开始,她便成为了冥王之女,承受了无穷无尽的痛苦与恐惧,然后她开始和宁缺一起被整个人间追杀。 那道佛光,对宁缺和桑桑的人生来说,毫无疑问是最根本的一次转折,其后发生的所有故事,其实都开始于此。 宁缺怎么可能记不住? 此时看着崖坪上的这道佛光,看着佛光里的桑桑,他仿佛回到了当年,那些最痛苦的、最寒冷的情绪,全部涌进了他的脑海。 “不要!”他痛苦地喊道。 …………这道佛光出现的是如此突然,把崖坪与天穹连在一起,即便是桑桑,也无法分辩出究竟是自天而降,还是从崖坪地底生出。 更准确的说,佛光是把这道崖坪与云层连在了一处。 山峰上方不知何时飘来无数层云,把真正湛蓝的天空完全遮住。 桑桑背着双手,抬头望向佛光深处,神情平静。 她的脸本就极白,此时被明亮的光线照耀,更是如雪一般。 既然要背起双手,自然她没有再继续牵着宁缺的手。 因为即便是她,面对这道佛光,也不能太过分神。 然而就在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宁缺痛苦的喊声。 便是佛光都没有令她皱眉,宁缺的声音,却让她的眉微微蹙起。 她转身望向宁缺,问道:“不要什么?” 宁缺被佛光波及,正在痛苦地吐血,又因为担心她的安危,脸色变得极为苍白,哪里想到,事情的发展与自己的想象完全不一样。 他看着佛光里的桑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桑桑没有哭,没有吐血,没有恐惧,没有喊他的名字。 桑桑不像当年那般瘦弱,那般可怜。 她的身影是那样的高大,即便万丈佛光,也不能稍夺她的光彩。 他这才想起来,桑桑已经长大了。 她现在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昊天,不再是不能离开自己的小侍女,她已经不再需要自己的保护,相反她开始保护他。 “没什么。” 宁缺微笑说道,然后发现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又吐了口血。 桑桑有些烦躁,心想人类真是麻烦的生物,一时惊恐,一时微笑,自己居然算不清楚他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看着宁缺唇角溢出的血水,她以为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以宁缺的境界,没有被她牵着手,自然在佛光的威压之下痛苦难当,他说不要,是不要自己松开他的手,至于接着说没什么,那自然是雄性动物无趣的自尊心作祟。 “没空。” 桑桑对他说道:“你自己不会撑伞?” 以前是她吐血,现在轮到自己吐血——宁缺正沉浸在这种变化所带来的感伤情绪中,听着这句话才醒过神来,赶紧取出大黑伞撑开。 从烂柯寺那年秋天开始,大黑伞在这些年里饱受折磨,早已破烂的不成模样,宁缺从那棵玉树下取回旧布进行了缝补,模样还是极为丑陋难看,就像是乞丐身上打了无数补丁的衣服,因为多年未洗满是黑泥,哪还有当初黑莲盛开的美丽感觉。 宁缺哪里会在乎,待发现黑伞真的能够挡住佛光后,很是喜悦,顺着桑桑的目光向佛光深处望去,想要看清楚敌人究竟在哪里。 他的心情不错,桑桑的心情也不错,悬空寺终于有了反应,她非但不惧,反而很是期待,只要有变化便是好的,佛祖下落的线索,或者便在其间。 然而接下来的变化,有些出乎二人的意料。 回荡在山崖间的经声渐渐变得整齐,那道宏亮悠远的钟声没有把经声掩盖,更像是风箱里的风,帮助经声变得越来越洪亮。 随着钟声与经声的变化,崖坪上的那道佛光也随之发生变化,光色变得越来越澄静,其间蕴藏的佛威越来越恐怖。 桑桑依然背着双手站在佛光里,神情平静从容。 宁缺握着伞柄的手则微微颤抖起来,越来越辛苦,赶紧把青梨塞进袖子里,用两只手握住伞柄,才勉强支撑住。 …………峰顶,悬空寺大雄宝殿后。 古钟旁没有僧人,却在风中自行摆荡。 钟声响彻整座巨峰,响彻峰下的原野,直至传到极远处的崖壁,然后被撞回,如此不停反复,悠远令人沉醉。 大雄宝殿前的石阶上,数十名僧人盘膝而坐,合什闭目静心,随着钟声的节奏不停颂读着经文,有若吟唱。 七念坐在最前方,这位苦修闭口禅多年的佛宗强者,今日读的经文要比以往十余年间说的话要多上无数倍,经声里的威力无穷。 其余数十名僧人都极为苍老,白眉仿佛要垂至胸前,合什的双手比崖间最老的树的树皮还要皱,一看便知是悬空寺里的长者级人物。 大雄宝殿里也有人在颂经,当年在葱岭前被大师兄一瓢重伤的七枚大师,以最虔诚的姿式跪在佛像前,不停地颂读着经文,他的后脑严重变形,从嘴里念出的经文有些含混,然而待出殿之时,却变得无比清晰。 在东峰西峰的数座黄色大庙里,数百名身穿红色袈裟的僧人盘膝坐在崖坪上,双手合什,神情坚毅,不停地唱颂着经文。 在山腰雾气里的数十座寺庙里,数千名身穿灰色袈裟的僧人盘膝坐在禅室里,双手合什,神情紧张,不停唱颂着经文。 在山下幽暗的数百座寺庙里,无数身穿杂色僧衣的僧人盘膝坐在佛像前,双手合什,神情惘然,不停唱颂着经文。 在天坑底的广阔原野间,数百万黎民对着悬空寺的方向双膝跪倒,无论衣衫褴褛还是穿金戴银,神情都无比虔诚,不停祈祷着。 在佛国里的位置不同,穿的衣裳便不同,表现也不同,佛宗强者不需要坐在佛像前,普通僧人则需要靠佛祖来替自己增加勇气,至强者神情平静,强者神情坚毅,弱者神情紧张,神情惘然的僧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原野间那些神情虔诚的信徒,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信仰却最坚定,他们没有学过经文,但祈祷的效果却是最强大。 但无论是哪种人,他们都在颂经,都在祈祷。 钟声、经声、祈祷声,佛国处处皆是。 云层平静,渐渐显现出很多痕迹。 那是经文投射在云间的影子。 真正的经文在空中,数千个寺庙大小的文字泛着淡淡的金光,飘过牧民的头顶,飘过真正的寺庙,飘过崖间的青树,在天空里不停排列组合。 幽暗的原野被这些金光经文照耀的十分明亮。 在原野间黑压压跪着的信徒们,脸上流露出无比激动的神情,更加虔诚,向佛之心更加坚定,祈祷的声音越来越整齐明亮。 在崖壁近处的某个蓝湖畔,与跪着的牧民们相比,静静站立的君陌显得非常特殊,他的身影显得那样孤单而强大。 他看着向巨峰飞去的那些金光经文,眉头微挑。 …………数千个泛着金光的经文,从四处聚来,绕着巨峰缓缓转动,把峰间的青树寺庙照的明暗不定,崖坪上那道佛光变得更加明亮。 佛光里,宁缺双手紧握伞柄,脸色苍白,苦苦却撑。 桑桑看着佛光深处,脸变得越来越白,但她依然没有出手,因为她想要看清楚这道佛光究竟来自哪里,佛祖在哪里。 宁缺看着她的背影,有些紧张,他虽然不知道悬空寺鸣钟颂经的手段,也不知道空中那些散着金光的字意味着什么,但他在符道方面的天赋举世无双,只凭直觉便推算出,如果那些金字最终排列成一篇佛经,便是佛宗真正一击到来的时候,只怕桑桑要应付都会觉得很麻烦,她为什么还不出手? 桑桑抬头看着佛光深处,看了很长时间。 忽然,她望向脚下的崖坪,说道:“原来如此。” …………悬空寺所在的这座山峰,是世间最高、体量最大的山峰。 然而这座山峰却永世隐藏在天坑里,从地表看只是座不起眼的小土丘。 其中意味,与佛道自然相符。 因为这座山峰,是一个世间最高、却不愿现世的人。 这道崖坪不是真的崖坪,而是那人向天张开的手掌。 崖畔的那棵梨树不是真的树,而是那人指间拈着的一朵花。 那个人便是佛祖。 宁缺和桑桑站在崖坪上,站在梨树旁,实际上便是站在佛祖的手掌心里,站在他指间拈着的那朵小白花下! 桑桑摘下鬓角的小白花,扔进风里,看着峰顶微讽说道:“这座山峰只是你的尸体,并不是你,这样就想把我困在你的掌心里吗?” 是的,这座山峰不是佛祖,而是佛祖涅槃后留下的遗蜕所化。 然而毕竟是佛祖的遗蜕,在世间最高。 谁能逃得出佛祖的手掌心?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四章 西方世界,宁缺极乐 山是佛,崖坪是佛的手掌,那道充满寂灭威压的万丈佛光,不是自天而降,而来自于佛的手掌,来自悬空寺和坑底原野无数僧侣、信徒的虔诚信仰。 在峰间缭绕的那些经文亦是如此,无数年前由佛祖亲笔写成,无数年后由他的弟子和信徒们虔诚唱出,佛性给经文镀上金边,自然佛法无边。 桑桑静静看着崖坪、看着空中飘舞的经文,看着这道佛光,不同的视野,都在她的一眼之间,然后她看到了数年前秋天的烂柯寺。 那年的烂柯寺,也有一道如此寂灭的佛光,那道佛光来自于瓦山峰顶的那尊佛祖石像,开始于戒律院首座宝树手里的清脆铃响。 今年的悬空寺,看似悲悯的佛光依然冷酷,这道佛光来自崖坪,来自佛祖遗蜕的手掌,开始于峰顶宝殿后方响起的悠远钟声。 那年烂柯寺的佛光,为的是镇杀冥王之女,今年悬空寺的佛光,为的是镇压昊天,昊天便是冥王之女,佛光也还是佛光,其实没有任何变化。 所有的事情都清楚了。 为了夫子,昊天布置了一个千年之局,而佛祖在此之前,便看过天书明字卷,写过笔记,他知晓将来之事,预言夜将来临时,必有明月出现,只是未曾言明,昊天会来到人间,并且变得越来越虚弱。 于是佛祖也布下了一个局…… 他在人间留下了很多法器,比如盂兰铃,比如棋盘,万丈佛光说的是要镇压冥界的入口,然而以佛祖之能,又怎么会不知道冥界并不存在? 从开始到最后,佛祖要杀的人都是她。 佛祖要灭昊天。 盂兰铃被君陌捏成了废铁,瓦山峰顶的佛祖石像被君陌斩成了碎块,那张棋盘被宁缺和桑桑带到了荒原上。 然而佛祖遗蜕化成的巨峰,比瓦山上的石像要高大无数倍,悬空寺的钟声要比盂兰铃的声音响亮无数倍,佛光自然也强盛无数倍。 桑桑看破了所有的一切,她与宁缺心意相通,宁缺自然也知晓了所有的前因后果,才知道原来悬空寺所在这座大山,竟然是佛祖的身体。 他很震撼,这种时候没有人能够不震撼。 他脸色苍白,除了太过震撼之外,也因为山峰外缭绕飞舞着的那些金光文字,已经渐渐寻找到了顺序,快要组合成一篇完整的经文。 一个字便有一座庙宇大,数千个字便是好大一篇经文,金光灿烂的经文,飘拂在悬空寺上方空中,竟把云层都遮住了。 锃的一声,宁缺握住刀柄,铁刀半出鞘口,寒光逼人。 就在他准备出刀之时,桑桑挥了挥衣袖。 满是繁花的青衣,在万丈佛光里闪闪发光,就像是最尊贵的皇袍。 她本就是这个世界的君王。 她对着天空轻挥衣袖,便有狂风呼啸而起,如龙般高速咆哮穿行于峰间的密林寺庙之间,不知把多少僧人砍落山崖。 风来到峰顶大雄宝殿之前,古钟微摇,钟声微乱。 石阶上草屑乱飞,七念及诸老僧闭着双眼,不怕被迷眼,然而禅心却渐趋不宁,渐要迷乱,口鼻处渗出血来。 便在这时,殿内佛像前的七枚由跪姿变成坐姿,神情坚毅决然,手持木杖,重重敲在身前的木鱼上,木鱼瞬间碎裂。 几乎同时,佛像旁尊者手里持着的金刚杵破空而落,重重击打在七枚的头上,只闻噗的一声,七枚头骨尽碎,脑浆与鲜血到处洒落。 斑斑血痕染了佛像,在狂风里摇摇欲坠的大雄宝殿,骤然间稳定,与山峰紧密地联成一体,僧人们也终于稳住了身与心。 桑桑挥袖成风,便是天风,自不会就此湮灭,自峰顶飘摇而上,瞬间来到天空里那篇由数千字组成的经文处。 高空云乱,云层下的那些金光大字更是四处散逸翻滚,金光乱摇中,将要成形的经文边缘被打乱很多,很难看懂其间的内容。 桑桑挥袖便破了佛祖留下的经文,神情却变得凝重起来。 因为挥袖之间,她便对身遭的环境有了更多的认知,有些不解地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办法带着宁缺离开这道崖坪。 禁制崖坪的力量不是规则,也不是普通的修行法门,修行依然是在规则之内,即便是五境之上的小世界,依然在昊天的世界里,在那种情况下,她纵使来到人间后虚弱了很多,依然动念便能破三千世界。 此时困住他们的,是个大世界。 在昊天的世界里,怎么可能有真正的大世界存在? 佛祖把自己的身体化作了山峰,峰间起无数寺庙,峰下蓄无数信徒。 山峰本无觉无识,无神无命,但无数年来,山间寺庙香火不断,僧人颂经不止,原野间的信徒顶礼膜拜,终熏陶出了佛性。 那佛性便是僧众信徒的觉识! 无数年,无数人,无数觉识,无数性命,终于这个世界变成了佛国,真正的佛国是真正的世界,极·乐的大世界。 此世界在人间极西处,故名西方极·乐世界。 …………哪怕身处西方极·乐世界,无法轻离,桑桑也不在意,她是昊天,即便与数百万甚至更多的佛宗信徒战,也没有输的道理。 然而她来到人间时日已长,夫子灌进她身体里的人间之力,在不停地削弱她,如果她要打破西方极·乐世界,必然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将这片西方极·乐世界毁了,人间还有长安城,还有书院,还有惊神阵,到那时虚弱至极的她,又该如何办? 所以她有些犹豫。 宁缺不知道她为什么犹豫——现在的局势非常糟糕,被天风吹散的那篇佛经,并没有就此消失,散乱的部分向着崖坪落了下来! 那些泛着金光的、寺庙般大的文字,在向崖坪飘落的过程里,慢慢变小,最终变成有若花瓣般的存在,散发着异香。 佛国有天女散花,画面非常美丽。 宁缺的神情却极凝重,有经文变化而成的花瓣,落在了大黑伞的伞面上,每片花瓣仿佛便如一颗巨石,无比沉重。 佛光本就威压极重,无数花瓣落下,在大黑伞的伞面上厚厚铺着,那更是人类难以承受的重量,不过瞬间,他便觉得手臂要断了。 宁缺把伞柄插入崖坪间,相信山峰既然是佛祖的身体,必然撑得住。 他看了眼站在佛光里沉默不语的桑桑。 他抽出铁刀,向着漫天飘落的花瓣斩去。 刀出留痕,痕便是字,字便是神符,乂字符。 花瓣看着是花瓣,实际上依然是字,是佛经里的字。 佛法无比,才会字重如山。 佛祖如果留下的是别种手段,以宁缺五境之内的修为境界,必然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抓着桑桑的衣袖,老老实实躲在她的身后。 但既然这是篇经文,落下的是文字,那么他便能破。 因为他是人间最好的书法家,最强的神符师,他在书院的旧书楼里不知拆了多少字,他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拆字。 七道乂字神符,出现在崖畔的空中。 落下的花瓣触着符意,便碎成丝絮,因为花里的字都被拆成了无意义的线条。 花瓣继续飘落,数千字便是数千花,如绵绵春雨,久久不歇。 七道乂字神符与佛祖威能对抗,没有却撑太长时间,便自消失。 看着空中还残着大半的那篇经文,看着微乱的经文下方不停飘离落下的文字与近处的花瓣,宁缺毫无惧色,挥刀再斩。 这一次他没有拆字,而是在天空里写了一个字。 他写的非常随意,连自己都不知道那个字是什么。 佛祖就算死后亦能知五百年,也不可能猜到。 铁刀在经文上画出的笔画,更像是在涂鸦。 再简显易懂的经文,只要顽童在上面胡乱涂几笔墨渍,便能让最有学问的高僧大德,也看不懂其中的的意思。 佛国经书,就此被宁缺乱刀所破。 他是夫子和颜瑟共同培养出来的怪物,他不属于昊天的世界,更不属于佛祖的世界,他最不想呆的地方的就是西方极·乐世界。 用文字之道对付宁缺,就像是在夫子门前切鱼脍,临四十七巷前卖酸辣面片汤。 他收刀归鞘,望着桑桑说道:“你还不出手?” 桑桑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没有理他。 宁缺抖落大黑伞上的花瓣,撑到她的头上,替她挡住佛光。 桑桑微微皱眉,说道:“这些手段,如何奈何得了我。” 宁缺说道:“看你这小脸白的,何必逞强。” 桑桑说道:“我本就强,何必逞?” 宁缺心想,到底是昊天,太爱面子,在这种时候还要硬撑。 他把伞柄塞进她手里,望向峰顶大声喊道:“我们认输,别打了成不?” 桑桑再次皱眉,有些不喜。 宁缺严肃说道:“你看我,从来就不知道面子是什么东西。” 悬空寺清楚,昊天不可能认输,所以他也不会认输。回答宁缺的是满山满崖的钟声,无穷无尽的庄严颂经声,还有一道声音。 “既与天争,书院为何要站在天的身旁?” 这道声音宁静而威严,仔细品味,仿佛只能用恢宏二字来形容,而且所问之事,直指最根本的所在,任谁都难以回答。 听到这话,宁缺却乐的笑出声来:“首座你现在应该还被埋在土里,居然说话中气还这般足,实在是令人佩服。”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五章 白塔出云 宁缺的笑声极为快意,非常豪迈,从崖畔飞出,穿过青青梨花,飘过佛光与凋残的经文花瓣,回荡在无数座寺庙之间,即便是数百万人的颂经声与悠远仿佛自万古以前而来的钟声,都无法压过。 自在光明祭上人间无敌之后,他被桑桑折磨了无数次,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带着桑桑踏上旅途,遇着事都是她出面,她出手,他则只能可怜地站在后面,哪他出手的机会?在京都皇宫看似胜了王书圣,其实还是她的力量,最终他沦落到只能挑着担,只能牵着马,然后做些缝缝补补洗洗刷刷的工作……而今日对着万丈佛光,满天落花,桑桑受到了压制,他抽出铁刀写了数道符,便破了佛祖的遗威,怎能不觉得爽利? 首座的声音在佛光里再次响起:“佛门当年要杀她,你帮她,如今你依然帮她,到底为何?书院难道已经背弃了夫子的意志?” 宁缺说道:“书院逆天是书院的事,她是我妻子,我们之间就算有问题,也是是我们的家庭内部矛盾,佛祖这算怎么回事?躲躲藏藏无数年,趁着别人俩口子不留神打的狠了些就跳出来想占便宜?恶心。” 首座说道:“因果因果,最终看的还是果。” 宁缺说道:“如果佛祖的果,便是让人间最终变成山脚下那个世界,那么书院必然不会让他的因果成立。” 首座肃然问道:“为何?” 宁缺说道:“因为恶心。” 首座沉默不语。 宁缺情绪正高,自不会就此停止,大声说道:“我佛慈悲?悬空寺数万僧人,可有一人有脸来说这慈悲在何处?” 首座淡然说道:“那你便与昊天一道去吧。” 宁缺说道:“你这等装逼模样,颇有我当年风采,果然恶心。” 桑桑撑着大黑伞,看着宁缺说道:“你现在也挺恶心。” 宁缺无奈说道:“认清楚自己的位置和立场,好吗?” 此时天上那篇大佛经被涂鸦,依然散作无数花瓣落下,不再散发异香,也不再像先前那般佛威强大,但仍是极为凶险。 首座不再说话,还有很多说话的人,峰间无数座寺庙及峰下原野里的无数信徒不停颂经或者祈祷,崖坪上佛光渐盛。 佛祖为昊天留下无数伏笔,浩瀚有如大海无量,哪里是宁缺能解决的,而真正凶险的那道法器,直到此时还停留在人间里。 …………朝阳城落了一场秋雨。 微雨中的七十二寺非常肃穆庄严。 当西荒深处的悬空寺响起钟声时,七十二座寺庙同时响起钟声,钟声回荡在城市的每条街巷里,回荡在所有信徒民众的心间。 佛钟可以清心,可以警心。无论是巷角纳鞋底的老妇,还是皇宫里容颜稚嫩的小皇帝,都在钟声的指下来,来到寺庙中。 朝阳城所有佛寺,都挤满了信徒,男女老少跪在佛祖像前,不停叩拜祈祷,白塔寺更是如此,湖前的石坪上跪满了信徒,黑压压的一片。 湖水很净,也很平静,湖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与岸边的垂柳,正是朝阳城最著名的风景,对生活在这里人们来说是最美好的记忆。 秋风轻拂,湖水生波,倒映在湖面上的白塔渐渐变得扭曲起来,这本是极常见的画面,然而在湖畔不停祈祷的信徒们异常震惊——因为随着白塔在湖间倒影的扭曲,湖畔那座真实的白塔也扭曲了起来! 塔影是虚妄,如何能够影响到真实的白塔? 秋风渐渐变大,在湖面呼啸而过,拂的湖水摇撼不安,湖面上的塔影与树影尽皆被揉成碎片,再也看不清楚画面。 湖畔的白塔也渐渐虚化,仿佛要消失在空中! 湖面颤动的愈发剧烈,泛着白沫的浪花像极了天空里的云,又像是锅里煮沸的清水,白塔的倒影变成泡沫,终于消失不见。 轰的一声巨响! 湖水忽然间消失无踪,只剩下干燥的湖底! 湖畔的白塔也不知去了何处! 那座白塔,陪伴了月轮国的信徒们无数年,早已变成他们的精神信仰,或者说是生命记忆,然而今天就这样消失在他们的眼前。 所有看到这幕画面的人,都生出一种感觉,他们再也看不到白塔归来,朝阳城最著名的风景,再也不可能重生。 信徒们震惊无措,无限感伤,不知道此时该做何想法,只知道跪在湖畔,对着白塔残留的底坛不停磕头祈祷,比先前更加虔诚。 …………悬空寺上方的天穹,始终被厚厚的云层覆盖。 佛祖既然要灭昊天,自然不能让她看到湛湛青天。 忽然间,极高的天穹处响起一道极恐怖的风声。 云层正中央的位置,忽然向着地面隆起了数百丈,隆起的云团将要触到巨峰的峰顶,最下处雷电闪鸣,然后雨水哗哗落下。 这片雨不是真正的雨,而是来自无数里之外的人间、白塔寺里的那片湖水,里面甚至还有很多游鱼和莲花残枝! 暴雨滂沱,向着地面隆起的云团忽然裂开。 一座白塔破云而出,落下峰间那道崖坪! 白塔也来自无数里之外的人间,带着佛祖在人间所有信徒的觉识,破开空间来到西方极·乐世界,便要把昊天镇压在塔下! 数年前的那个秋天,讲经首座便曾经想过要把桑桑镇压在白塔下,数年后的这个秋天,佛祖留下的手段,终于让这一幕变成了现实! …………暴雨落在崖坪上,梨树被打的枝头低垂,青叶里的那些小青梨,却没有被淋落到地面上,无数水流顺着崖畔流下,变成细细的瀑布。 桑桑撑着黑伞,站在湖水化成的暴雨中间,神情依旧平静。 宁缺没伞,瞬间便被雨水打湿全身,肩上挂着几根像死蛇般莲枝,怀里还钻进去了一只滑溜溜的泥鳅,看着极为狼狈。 真正令他感到不安的,不是湖水,而是破云而出的那座白塔。 云层向地面隆起的那处距离峰顶很近,出云后的白塔很快便过了峰顶的大雄宝殿,毫不动摇地向着他和桑桑所在的崖坪镇压而去! 自天而降的白塔里蕴藏着无上佛威,崖坪间的佛光也变得愈加强大,二者之间隐隐形成某种联系,根本无法破开。 崖坪是佛祖遗体的手掌,白塔落下,便是要落到佛祖掌中,因为这本来就是佛祖留在人间威力最大的一件法器! 佛祖要收回自己的宝贝,宁缺没有意见,但他和桑桑正站在佛祖的手掌心里,无法离开,白塔落下,他们便会被镇压,那还能翻身吗? 白塔落下,佛威渐近,宁缺手执铁刀,四顾茫然,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应对,转头望去,只见伊人还在伞下发怔。 他喷出一口鲜血。 待擦完唇角的血,伊人还在发呆。 宁缺很是无奈,非常痛苦,对着她喊道:“天老爷啊!都这时候了,你还在发什么呆?还不快快使出神通!” 桑桑抬起头,望向正在佛光里落下的白塔。 暴雨骤停,云层骤静,白塔的下落之势骤缓,慢的仿佛悬停在了空中。 只是缓,并不是真的停止,即便再慢,只要不停落下,白塔终有一天,会落到崖坪上,会把她和宁缺压在塔底。 要摆脱当前的局面,便必须离开崖坪,而要离开崖坪,则需要强行破开这个由佛光、经文和数百万信徒觉识组成的大世界。 佛祖的西方极·乐世界。 桑桑不愿意付出如此多的代价,因为人间还有书院。 她背着双手,面无表情看着空中的白塔,静静思考。 看着她这样,宁缺很是无奈,挥出铁刀斩破飘到崖前的数字经文,掠至她身边,挤进大黑伞里,在她耳边大声喊道:“醒醒!” 桑桑神情不变,说道:“我此时并未睡着。” 宁缺说道:“赶紧想想办法,我可不想当许仙!” 桑桑说道:“被镇在塔底是白娘子。” 宁缺很恼火,说道:“你如果变成白娘子,我难道还能在塔外边呆着?” 桑桑看着那座白塔,说道:“我被你们书院变弱,破不了这塔。” 宁缺说道:“这还成了我的责任了?好吧……就算是我的责任,但你是昊天,身上总得带着些什么宝贝吧?” 桑桑看着他,指了指大黑伞。 宁缺很不满意,说道:“你看看佛祖留了多少宝贝?你就留了这么把破伞?” 他把那个破字说的很重。 大黑伞现在确实很破,但如果它有感知,肯定觉得很委屈。 桑桑不委屈,因为委屈是孱弱的人类才会有的情绪,说道:“弱者才会做这么多准备,我来人间什么都不需要。” 在她看来,佛祖便是弱者。 宁缺说道:“你说的那个弱者,现在快把你这个强者镇压了。” 桑桑看着他说道:“你觉得佛陀的这些手段便能胜我?” 宁缺说道:“我正看着这出悲剧在上演。” 桑桑说道:“异想天开。” 宁缺说道:“他想的不就是开天?” “我说不开,天便不能开。” 她忽然望向宁缺身后的行李,看着那张佛祖留下的棋盘,面无表情说道:“因为我是昊天,而你……什么都不是。”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颗青梨五百年 说完这句话,桑桑的气息陡然为之一变,她明明还是站在崖坪上、梨树下,就在宁缺身旁,共着一把伞,然而在宁缺的眼中,她仿佛瞬间变得高大了无数倍,仿佛要触着天穹,居高临下俯视空中的白塔。 面对佛祖的至强手段,她以佛宗的无量相应。宁缺看过观主的无量,看过酒徒的无量,唯有她的无量,才是真正的无量。 悬空寺感受到她的变化,满山崖的钟声,无数座寺庙里响起的颂经声,没有因此而停止,反而随着她的气息变化,变得更加响亮。 寺庙里的僧人们颂出的经文,每字都重如庙宇,东西两峰飞石渐落,数万僧众的身体摇晃不安,鲜血从口里汩汩流出,却依然颂经不止。 宁缺发现桑桑的脸色有些略微苍白,不由很是担心,桑桑知道他在想什么,平静说道:“这是我的世界,谁也别想困住我。” 然而这里是佛国,是一个很大的世界。 随着悬空寺的钟声响起,朝阳城里秋雨里的七十二座寺庙同时鸣钟;极遥远海畔的瓦山烂柯寺开始鸣钟;长安城里的万雁塔寺没有秋雁孤鸣,却有钟声;早已变成废墟的红莲寺,只有一口被烧至变形的废钟,此时在秋风的吹拂下也开始发出声响,呜咽有如鬼魂在哭泣。 燕国都城外有间极破落的庵堂,已经废弃多年。从去年开始,有十余名丧夫无子的妇人被家族赶出家门,夺走田产与房舍,妇人们聚到破庵堂里,她们用瓦片剃去尚未花白的头发,伴着残灯破佛,绝望地准备就此度过漫漫余生,或是某夜突然惨死于强盗手中。 今天,她们忽然听到了一道极悠远的钟声。 妇人们被冰冷残酷的生活折磨的早已失去了任何希望,这道钟声却仿佛向她们的身体里灌注了某种力量,她们站起身来,跑到庵堂后方那口破钟前,握紧拳头不停地向钟面砸去,砸到拳头溅血,她们仿佛想将这些年来的怨恨和绝望都用钟声发泄出来,以此在来世寻找慰籍。 破钟发出的声音很哑,很难听,很像她们在嚎啕大哭。 朝阳城内,无数僧人跪拜在佛祖像前,不停颂读经文,无数信徒跪在已经消失的湖水与白塔前,不停向着佛祖祈祷;长安城万雁塔寺,僧人们愕然听着院后响起的钟声,那些石尊者像仿佛都要活了过来。瓦山烂柯寺里,住持观海僧神情凝重,对着峰顶的佛祖石像残迹,跪倒沉默不语。 城市乡野间,所有受过苦修僧恩惠的人,无论老妇还是稚童,在无所不在的钟声里虔诚跪下,对着不知何处的佛祖祈祷不停。 钟声、经声、祈祷声,在人间每个角落里响起,人间便是佛国,只要相信佛祖,那么人们便会进入他留下的大世界。 西方极·乐世界。 桑桑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白,她还是低估了佛祖的威能,但她并不慌张,因为既然这些都是佛祖的安排,那么佛祖必然没死。 那么只需要找到佛祖,真正的杀死他,佛祖在人间布下的极·乐世界自然便会毁灭,所有的这些手段,都会变成梦幻泡影,不复存在。 而她已经找到了佛祖在哪里。 宁缺看着她的脸色,很是担心。 桑桑忽然转身看着他,说道:“把你袖中那颗青梨吃了。” 宁缺怔住,他的袖子里确实有颗青梨,是先前崖畔梨树结出来的第一个果子,只是她为什么要自己这时候把青梨吃掉? 很快他便以为自己明白了桑桑的意思,就像那年在瓦山佛祖像下、歧山大师的洞庐里那般,只要吃了青梨,便能进入佛祖的棋盘。 落 + 霞 + 小 + 說 + lu ox i a ~ co m- 进入那张棋盘便能离开佛祖的西方极·乐世界? 宁缺很信任桑桑,与夫妻感情无关,而是因为她是昊天,能算尽世间一切事,然而此时也不禁有些犹豫,因为上次吃完青梨后,他和桑桑进入棋盘的是意识或者说灵魂,身体却还在棋盘之外,而且就算桑桑使出大神通,让二人的身体和灵魂同时进入棋盘,棋盘里又会有怎样的危险? 他看着从行李里取出的棋盘,看着上面有些模糊的棋路线条,生出非常可怕的猜想,佛祖万一就是躲在这棋盘里,那该怎么办? “没有万一,佛陀就在棋盘里。” 桑桑收起大黑伞,看着自天飘落的经文花瓣,看着崖坪间生出,笼罩自己和宁缺全身的佛光,看着那座缓缓落下的白塔,说道:“我来到此山中,悬空寺静,佛陀无言,因为我是昊天,他们哪里敢动我?” 宁缺不解问道:“那为何现在动了?” 桑桑看着他说道:“因为树上的梨熟了,被你摘在了手中。” 宁缺看着右手里的那颗小青梨,看着拿在左手里的棋盘,隐约想明白了些什么——当年烂柯寺强者云集,佛祖法器、法像皆被二师兄毁去,唯有棋盘依然静默如故,此时想来果然很有问题。 “青梨熟了,便能进棋盘,便能见到佛陀真身,山间的和尚开始恐惧,佛陀开始恐惧,所以拼了万年基业,也要阻止你我。” “当年在烂柯寺进棋盘,为何没有看到佛祖?” “当年我还未醒来,所以我看不见他,而他看见我也没有意义。” “意义?佛祖或者也在等着见身为昊天的你?” “不错。” 桑桑看着他手中的棋盘,心想难怪在人间寻找不到佛陀的痕迹,难怪在悬空寺里四处寻找时,天心总是要落回宁缺的身旁——原来不是我离不开这个男人,而是因为我早已察觉佛祖藏在棋盘中,这样很好。 宁缺觉得手里的棋盘忽然变得非常沉重,任谁知道自己拿着的是佛祖涅槃后的世界,或者说佛祖的棺材,都会有这种感觉。 “知道佛祖在里面,我们还要进去?”他有些不安。 桑桑说道:“我为杀佛而来,知道佛在何处,当然要去。” 宁缺还准备说些什么,忽然间觉得嘴里多了样事物,紧接着,便是香甜清美的梨汁顺着咽喉流入腹中,那颗青梨就这样被他吃了。 木已成舟,米已成粥,梨已落肚,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有办法再改变,他很快便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然后向崖畔的青树走去。 “你要做什么?”桑桑问道。 宁缺伸手准备摘梨,说道:“你还没吃。” 桑桑说道:“我不用,我曾进过这棋盘,棋盘里便也是我的世界。” 说完这句话,她的手指间多了一枚棋子。 数年前,在烂柯山,她与歧山大师下瓦山三局棋的最后一局,大师让她选子,她毫不犹豫选了颗黑子,令大师很是唏嘘感慨。 两年前,在荒原上,她握在手心的棋子已经从黑色变成了白色,车厢里的夫子看到这幕画面,于是天地变色,夫子知晓了所有的前因后果,开始带着她和宁缺进行那场漫长的人间旅行,为昊天来到人间做安排。 那颗棋子一直在桑桑的手里,现在却看不出来是什么颜色,似是黑色又似是白色,在时间里不停地随意变化,如同天意不可测。 宁缺看着她手中的棋子,想起很多事情,沉默着端平棋盘。 她把这颗棋子放到棋盘上。 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风起。 宁缺和桑桑的身影,在崖坪上消失无踪。 棋盘在空中停留片刻,然后落在了崖坪上,溅起几缕雨水。 几缕雨水流出崖畔,变成数道大瀑布,在山谷间震出如雷般的水声。 再没有天威阻拦,那座远自朝阳城而来的白塔呼啸破空落下,重重地落在棋盘上,伴着声巨响,被震飞到崖后的旧庙上。 旧庙被震碎成废墟,通往崖洞的路,被白塔堵死。 棋盘在崖坪上弹动数下,然后静止,掀起一缕极清柔的风。 清风拂过,崖畔的青树不停摇晃,落下无数颗小青梨。 白塔破云前,有万顷湖水自朝阳城而来,如暴雨般冲洗崖坪,然而却无法打落一颗青梨,此时这些青梨却随着这阵清风如雨落下。 啪啪啪啪,如雨般的嘈乱声音里,青梨纷落,落在被雨水泡软的崖坪上,瞬间被震碎成汁液,只留下数百个梨核。 梨核被清风拂动,顺着那数道大瀑布,落下山下深渊,再也无法找到。 这颗梨树,乃是佛祖当年亲手所植,五百年开花,五日结果,五刻落地,触地成絮,随波逐流,不得复见。 悬空寺无数年来,只留下了三颗青梨。 歧山大师离开悬空寺时,把这三颗青梨全部带到了人间,因为他是那一代讲经首座的私生子,所以没有受到惩罚。 第一颗青梨,被歧山大师用来救治南晋水灾后患上疫病的数万灾民,也因为这个缘故,他禅心受到反噬,就此境界全失,成为废人。 第二颗青梨,被歧山大师用来点化当年借宿寺中的莲生公子,莲生于悬空寺崖畔梨树旁面壁悟道,不得不说其中自有命数或是佛缘。 第三颗青梨,被桑桑和宁缺分而食之,让大师知晓了桑桑的那一个身份,就此人间开始了一场血雨腥风的逃亡旅程。 五百年后,悬空寺的青树梨花盛放,结出数百青果,只有一个存活,又被宁缺吃了,而这一次将要决的事情比较简单。 这颗青梨,将要决定一场生死。 昊天与佛祖的生死。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七章 棋盘的那头 崖坪间清风徐拂,白塔生于破庙乱檐之间,自不似在朝阳城湖畔被万民敬仰喜爱那般光彩夺目,黯淡无比所以感觉颓败。 暴雨落了无数叶,风又拂落数百果,崖畔的青树枝条散乱,如无衣蔽体的女子般令人怜惜,崖下的瀑布仿佛在嘲笑它,声音很大。 棋盘躺在崖坪上的雨水里。 遮掩着天穹的云层已经散去,崖坪上的佛光也没了踪迹,泛着金光的经文随云流散,不再有花瓣飘落,满寺的钟声和经声也已停止。 黑压压的僧人们从悬空寺的各间寺庙里走出,望向上方那道崖坪,情绪有不安渐归静,各自归寺,重新开始每天必行的功课。 世间无数座寺庙的钟声也已停止,寺庙里那些长老和住持们看着佛像,神情惘然无语,忽有知客僧来报,某郡王妃或某世子前来上香。 无论长老还是住持,听得这话,迅速变了脸色,摆出得道高僧的模样,移步前去相迎,窃喜想着,今日要收多少香火钱才算合适,当然,不要露出太多烟火气,以免贵人不喜,此时哪里还记得佛祖是谁。 人间的无数万信徒们也醒了过来,他们揉着磕破的额头,有些慌乱地看着四周,不知道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有老妇忽然听着孙子的哭泣声,回头望去只见乖孙滚落到床下,额头上磕了一个和自己额上极相似的包,不由好生慌乱。 她赶紧撑着有些酸麻的身体爬起来,把孙子抱进怀里不停哄着,对着地面一通乱踹,说都是这地不好,此时哪里还记得佛祖是谁。 燕国都城外的破庵堂里,妇人们看着再怎样砸也砸不响的破钟,脸上的神情异常惊恐,难道再也听不到钟声了?忽然间,她们开始放声痛哭,来世就算能得再多的福报,今生这悲惨的日子该如何过?她们失魂落魄地走回铺着稻草的房间,双手合什跪倒,对佛祖不停祈祷。 天坑底部的原野间,数百万跪在地面上的人也纷纷醒来,贵人们发现自己居然和那些贱民跪在一处,不由很是恼怒,挥动手里的皮鞭,在几个农奴的身上抽出了十几道血渍,才觉得心情好了些。 那些农奴被抽了十几鞭,很是疼痛,却哪里敢反抗,撑着疲惫的身体去做活,直到夜深时,吃过极糟糕的食物,在睡前又开始对着佛祖不停祈祷,默默祈祷仁慈的佛祖早些接引自己去西方的极·乐世界。 人间的信仰,在很多时候就是这么回事,无论佛祖还是昊天,都很容易被遗忘,当然,有时候也很难被忘记。 幸福的人们容易忘记他们的信仰,而这却是不幸的人最后的希望,从这个角度上说,信仰或者是好的,但同时却意味着不好。 或者正是因为如此,书院后山才会有那样一群无信者。 能想明白这个道理的人有很多,只不过因为身处的位置和立场关系,那些人无法也不敢就这个问题发表意见。 黄杨大师走出禅室,听着山峰上下传来的颂经声,感受着无数座寺庙里散发出来的宁静意味,发现这里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般。 事实上已经发生了很多事情。 桑桑和宁缺自行进入棋盘,但在悬空寺看来,自然是佛祖以无上佛法,把昊天和她的侍从收进棋盘中,正在度化。 黄杨大师僧衣飘飘,直上山道,便要来到那道崖坪。 他要去拾那张棋盘,因为宁缺在棋盘里。 宁缺对唐国来说太过重要,他无法看着他就此死去。 黄杨大师是佛宗高僧,但首先,他是唐人。 便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道这道宁静而威严的声音:“如是我闻:有山名般若,其重十万八千倍天弃山……” 这道声音来自遥远的崖壁地面上,来自讲经首座。 这是佛宗至高法门:言出法随。 当年在朝阳城白塔寺里,讲经首座便对大师兄说过这段经文。 这段经文形容的是一座名为般若的山。 悬空寺所在的巨峰,便是般若。 佛言既出,山崖有回音,有回应,雄峻的般若山,忽然间变得更加沉重,飞掠在山道里的黄杨大师,骤然停住了脚步。 喀喇一声,黄杨大师腿骨尽折,竟是被山峰本身重伤! …………天坑边缘的崖壁上方。 讲经首座的身体依然被埋在地面里,只剩下脑袋在地面上,两道白眉耷拉在尘土里,脸色苍白,显得很是虚弱。 首座被桑桑以神通融进大地,这些天他在大地无尽力量的挤压下苦苦支撑,已然疲惫,此时又施出言出法随的手段,更是辛苦。 一阵秋风起,极淡的酒香在荒原的风里弥漫开来,依旧穿着文士长衫的酒徒,就这样平空出现在讲经首座的头前。 酒徒没有看首座此时有些滑稽的模样,而是盯着巨峰间那道崖坪的位置,脸色非常苍白,眼睛里尽是惊惧不安的神情。 首座艰难抬头望向他,说道:“看来你已知道发生了何事。” 酒徒的脸色非常难看,说道:“如此大的动静,整个人间都知道了,我即便想装作不知道,又如何能够?” 人间处处钟声经声时,他一直在燕宋之间的那座小镇上,然而即便与屠夫在一处,他依然觉得极为不安,与朝老板喝了很长时间的茶。 “我没想到,你们真的敢对昊天下手。”酒徒喃喃说道。 首座缓声说道:“这是佛祖的安排。” 酒徒看着他颈下那道小裂缝,伸手拣起一块石子,扔了进去。 首座颈部与地面之间的那道裂缝,瞬间扩展开来,那是因为石子正在里面不停地膨胀,正是佛宗无量境界。 片刻后,讲经首座从地底爬了出来,修至金刚不坏的佛身上没有留下伤痕,但身上的袈裟包括手里的锡杖都已经被大地碾成了粉末,此时站在荒原秋风间,不着一缕,哪里还有半点佛宗高僧的模样。 首座从酒徒手里接过一件衣服,说道:“当年你从佛祖处学得无量法门,我凭此脱困,如今想来,一切皆是佛缘。” 酒徒说道:“这是昊天的世界,天意不可测,自然无佛缘,若不是她去了棋盘里,我也没办法把你从地里拉出来,所以不是佛缘,是天意。” 首座说道:“自今日起,再无天意,只有佛缘。” 酒徒说道:“真不知你这和尚的信心来自何来。” 首座说道:“随我来。” 二人离开崖壁,来到巨峰间的崖坪上。 首座看着那株很是破落的梨树,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此树乃佛祖亲手种下,梨便是离,意味着与人间分离。” 酒徒神情凝重说道:“五百年一开花,难道昊天一去便是五百年?” 首座说道:“其内不知年岁,昊天……再也无法回到人间。” 酒徒微微挑眉说道:“若昊天把佛祖杀死,自然便能回。” 首座平静说道:“佛祖已涅槃,如何能被杀死?” 酒徒皱眉,直到此时,依然没有人知道佛祖是生是死,这座名为般若的巨峰,是佛祖的身体所化,那佛祖的意识在哪里? 首座对着雨水里的棋盘跪倒,赞道:“我佛前知五千年,后知五千年,他不在悬空寺,不在佛身,佛就在这一方小小棋盘里,等了昊天整整五千年,终于等到今日相会,这是何等样的智慧,何等样的慈悲?” 酒徒神情微凛,觉得愈发听不懂,如果佛祖的意识确实在棋盘里,那首座为何说昊天无法灭掉?涅槃到底是什么? 看着那张普通的棋盘,他沉思良久,依然无所得。 这张棋盘是佛祖等待昊天的战场,除非夫子回到人间,再没有谁能够进去,没有谁有资格参与进去,即便是他也不行。 值得思考的是,昊天进棋盘的时候,身边还有个人,确实无人能进棋盘,但那人已经提前进了棋盘,他会对这场战争造成怎样的影响? 酒徒说道:“有个问题。” 首座说道:“什么问题?” 酒徒说道:“有个人。” 棋盘里除了天与佛,还有个人。 首座平静说道:“宁缺虽然境界提升颇快,然则不过知命境,哪有资格参加到这样层级的事情里?” 知命境乃是修行五境巅峰,然而讲经首座和酒徒都是逾五境的至强者,自不会在意,连他们都无法触碰这场天佛之战,更何况宁缺。 酒徒神情严峻说道:“即便他不能影响棋盘里的事情,但他能够影响棋盘外的人世间,他在棋盘里,书院怎能不管?” 书院有大师兄和二十三年蝉两名逾五境的至强者,还有个谁都不知道发起飙来会到何等境界的君陌,如果让这些人知晓,佛宗把宁缺困死在棋盘里,他们会怎样做?他们会做些什么?君陌会不会发飙? 首座微笑说道:“观主让你来传讯,不正是算到了今日的情形?” …………谁都想不到桑桑和宁缺这时候在哪里,甚至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想到。 看着有些熟悉的街道,有些印象却还是陌生的民众服饰,二人沉默了很长时间,宁缺想着事情,甚至忘了收大黑伞。 街旁有很多神龛,里面供着佛像或尊者像,到处弥漫着香料的味道,有佐食的香料,也有佛前的燃香,行人们神情安乐无比。 他和桑桑进了棋盘,却到了朝阳城。 “这是怎么回事?” “你问我,我去问谁?” 宁缺望向桑桑,叹道:“当然是你去问佛祖啊。” 桑桑背起双手,向街中走去,说道:“那得先找到他。”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八章 贪 街旁不远处一座寺庙里,忽然响起钟声。 宁缺正在收伞。他在悬空寺里被那道钟声折磨的极痛苦,这时候又听到钟声,不由吓了一跳,一把抓住了桑桑的手。 桑桑看着他,目光里没有什么情绪。宁缺才想起来已经离开了悬空寺,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手,学她的样子背到身后。 朝阳城里的钟声越来越响,竟是所有寺庙都在鸣钟,宁缺听的清楚,最响亮的钟声,来自城北方向,应该是白塔寺里那座古钟。 行人们有的正在吃凉粉,有的正捧着蕉叶吃手抓饭,有的正在看猴戏,各种喜乐,听着钟声,赶紧放下手中的事情,向最近处的寺庙走去。 有些人无法离开,直接跪在街道上,双手合什祈祷不停。耍猴戏的汉子,也诚惶诚恐地跪到地上,还顺手把顽皮的猴子按到地上磕头。 还站着的人只有宁缺和桑桑,那些虔诚的佛宗信徒们,虽然没有向二人投来敌意的目光,也不免有些疑惑不解。 钟声带来的变化其实很可爱,很像宁缺在那个世界里曾经见过的某种快闪活动,那只被主人轻轻摁着的小猴子不停转着眼珠,也很可爱,但因为在悬空寺下看到过那个悲惨的世界,宁缺忽然觉得有些恶心。 桑桑自然更厌憎这些画面,轻拂衣袖。 轻拂之间,青袖上繁花盛放,街道上生起一阵狂风,吹倒了凉粉摊,吹跑了蕉叶上的饭粒,迷住了很多人的眼睛,耍猴戏的汉子去揉眼睛,又忘了抓绳,得到自由的小猴子蹭的一下跑了出来,也没有跑远,只在翻飞的蕉叶里寻找香辣的饭粒,吃的很是开心。 街旁寺庙的钟,也被这阵风乱吹了,钟声的节奏变得乱糟糟的,风依然未停,向天穹而上,把朝阳城上空的云都吹的乱作无数团。 桑桑有些满意,背着双手继续向前走去。 宁缺看着她的背影,却沉默了起来。 当初在西陵神殿里,她什么都不需要做,甚至未曾动念,只是情绪稍有不宁,眼眸里便有星辰生灭,便有无数云自万里外来,在桃山峰顶雷电交加。而离开西陵之后,尤其是进入荒原深处后,战斗或者动怒时,她却开始拂动青袖……如今的桑桑,神威之强大依然远远超出人类能够想象的范畴,但相对于曾经真正无所不能的她来说,确实变得虚弱了很多。 宁缺有些不安,却没有办法说些什么,因为她之所以会逐渐虚弱,是因为夫子在她体内留下了人间之力,因为两年前那趟漫长而欢愉、如今想来却是那般凶险的旅程,更因为他带着她在人间行走,不让她回去。 街道上到处是被风拂起的烟尘,烟尘里满是香料的味道,有些呛人,不知是不是这里的人们自幼习惯了的缘故,竟听不到什么咳嗽声。 走在烟尘里,也是走在旧路上。 宁缺和桑桑在这座城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他曾经背着她在这里逃亡,很多街巷都留下过他的足迹,也留下过很多被他杀死的民众的血迹,只是近三年时间过去,那些血迹早就已经看不见了。 …………在悬空寺崖坪上进入棋盘,出来时便到了朝阳城,看似不可思议,实际上只有一种可能,就像那年在烂柯寺里一样,悬空寺与朝阳城之间,也有条佛祖开辟的空间通道,这张棋盘便是开启这条空间通道的钥匙。 当年宁缺和桑桑从东南隅的烂柯寺,直接来到西荒深处的悬空寺外,今日则是从悬空寺,直接来到了朝阳城里。 二人此时在朝阳城里行走,看起来自然是为了寻找佛祖的踪迹中,但其实,无论桑桑还是宁缺都很清楚,佛祖不可能在这座城里。 在人间,便不可能瞒过昊天的眼睛。 宁缺没有说破这一点,桑桑也没有说,二人看起来,是真的在寻找佛祖,而既然是寻找,那么自然需要时间。 “先找个地方住下,再慢慢找。”他说道。 桑桑没有说话,沉默便是她表示同意,如果她要反对,会直接开口说话,或者把宁缺千刀万剐,以此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城北某处嘈杂的街区里,有栋很幽静甚至显得死寂的院子,正是二人以前住过的那个小院,数年时间过去,依然无人问津。 推开院门,小院还是那般安静,当年宁缺蒙在窗上的黑布都还挂着,只是染上了很多灰尘,抹在柴房窗缝里的腻子已经干裂剥落。 桑桑看着破旧的小院,有带着湿意的风从院后飘来,瞬间便所有房屋里的灰尘带走,小院顿时变得十分干净。 她推开柴房的门,想了想,没有进去,转身走进卧室,躺到了床上,现在她不再是冥王之女,自然不需要躲着谁。 “晚上多做些青菜吃。”她说道。 宁缺应了声,走到院里准备做饭的柴火,看着那株孤伶伶的小树,却又有些舍不得下手,当年树枝上的黑鸦现在到哪儿去了? 院后的小溪自然还在,溪畔依然有树,他用手掌砍下足够的木枝,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在一棵树上看见了一个很深的拳印。 当年他要照顾病重的桑桑,要时刻警惕佛道两宗的追杀,时刻都在焦虑紧张的情绪里,在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他到溪边想对着树砸拳发泄一番,却哪里想到他的拳头是那样的硬,一拳就险些把那棵给砸断了。 看着树上的拳印,宁缺笑了起来,他很高兴这棵树没有断,也很高兴自己的拳印也还留着,因为这些都是他最珍惜的回忆。 就像院子里的那棵树,和曾经落在树上的黑鸦一样。 把木枝堆到院角,他推开卧室门走到床边,看着熟睡中的桑桑问道:“你想吃些什么菜?我对月轮国的出产不熟。” 桑桑睁开眼睛,眼神明亮而清澈,没有一点醒后的倦意或恚意,宁缺一直都弄不明白,睡眠对她来说,究竟有什么意思。 她想了想,说道:“我和你一起去买。” 二人去了菜市场,买了很多菜,然后去杂货店买齐了生活需要的米油盐醋锅碗瓢盆,还割了一斤五花肉,回家做了顿很丰盛的晚餐。 提菜自然是宁缺的事,做菜也是他的事,洗碗更是他的事,在这些过程里,桑桑只是背着手跟在他身边,有时候看看他,有时候看看天。 宁缺蹲在盆前洗着碗,觉得这工作要比自己当年杀马贼还要辛苦,没一会便觉腰酸背痛,看着门口桑桑背着双手的模样,不由恼火起来。 “我现在打不过你,多做些家务事也就算了,你不帮忙也就算了,昊天嘛,当然尊贵,哪里能沾葱姜水,就算你在旁边看热闹也罢了,但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情,可不可以不要背着手?” 他抱怨道:“你这就像领导在检查工作,很伤工作热情的!” 桑桑没有理他,走进屋里,背着手看了看,说道:“要喝茶。”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世间便有了光。 桑桑就是这个世界的上帝,她说要喝茶,自然就要有茶——明明她可以变出无数种好茶来,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偏要宁缺去买。 宁缺确实有些累,但也有些高兴,因为他知道,桑桑这样的表现,证明她与人间的联系越来越深,她越来越像人类。 当天夜里,他敲开了朝阳城最大那间茶庄的门,用二两银子买了七十四种各国最出名的茶叶,同时还打包了好些套名贵的茶具。 喝了三天茶,桑桑忽然又说道:“要下棋。” 于是宁缺屁颠屁颠地到处去搜刮最好的棋具,只是这一次要满足桑桑的要求比较麻烦,因为下棋这种事情总是需要对手的。 “你水平太差。”桑桑看着满棋盘的白子,对他说道。 身为男人,最恨的事情,就是下棋打牌的时候输给自己的女人,宁缺这时候心情本来就极度不爽,听着这话更是恼火至极。 “我们这些卑微的人类,哪里是伟大昊天的对手。” 这是桑桑对人类最常用的评价,从他嘴里说出来,则很幽怨。 桑桑神情不变,说道:“人类确实卑微,但有些人相对要好些,陈皮皮在这些方面就要比你强很多。” 身为男人,真正最恨的事情,就是被自己的女人评价为不如别的男人,哪怕那个男人是与你生死与共的好兄弟。 宁缺大怒说道:“我可没办法把他从临康城里弄过来。” 桑桑说道:“那你就要想别的办法。” 第二天,朝阳城里最著名的三名棋手被宁缺请到了小院里。 或者说绑架比较合适。 除了喝茶下棋听戏,宁缺和桑桑有时候也会去朝阳城里逛逛,去看看白塔,去湖边走走,她还是习惯性地背着双手。 几十天的时间就这样平静地度过了。 他们好像在朝阳城里寻找什么,但事实上什么都没有找,不问去哪里,不问怎么办,只问明天吃什么,默契地沉默着。 某天夜里,宁缺剥了个山竹,把白色的果仁对着桑桑的脸,哈哈大笑说道:“你看这像不像屁股?” 桑桑的脸上很少有表情,他一直有些不甘心。 这次他也失败了。 桑桑静静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我们很贪心吧?” 宁缺沉默了片刻,把手里的山竹喂进她的嘴里,然后走到院子里耍了套刀法,打来溪水洗了个澡,说道:“我先去睡了。” 桑桑坐在桌旁,看着窗外的那株树,没有说什么。 她曾经是那样地想回到昊天神国,因为这是她的使命,只要去除佛祖这个隐患,再把宁缺杀死,她就可以回去。 但她和宁缺互为本命,宁缺如果死了,她也就死了,回到神国的将是昊天,而不再是拥有桑桑这个名字的她,她将不再是她。 她想继续是她,她想继续拥有桑桑这个名字,更令她愤怒和不安的是,她竟然想继续和他在一起,就这样在小院里过下去。 青菜肥肉白米饭,清茶对弈闲看天,这样的体验不是很糟糕。 于是她不想佛祖,不想书院,不想道门,不想神国,不理人间,只要这样的日子持续,她就将继续是她,她的身边继续有他。 是啊,她真的很贪心。 宁缺曾经在长安城外发问: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长安不负卿,其实他知道,世间根本就没有这种双全法。 他并不怕死,他当时其实可以用自杀威胁桑桑进长安,然后书院便会用惊神阵镇住她,无论佛宗还是道门对此都没有任何办法。 但他……舍不得。 所以他带着她住在朝阳城的这个小院里,不去理会人间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不去想书院,不去找佛祖,什么都不想。 是啊,他也非常贪心。 …………贪一时之欢,有一时便是一时,有一日便是一日,在那夜的谈话之后,宁缺和桑桑再也没有说过这方面的事情。 寻常的人间生活就这样平淡地持续着,他们来到朝阳城已经过了半年,外界的风雨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开春后的朝阳城很热闹,到处都有戏台,某天傍晚,宁缺和桑桑看戏归来,在街上顺便买了半斤猪头肉,很简单便解决了晚饭。 桑桑看着碗里剩下的几片猪头肉,忽然说道:“菜太少。” 宁缺心想日子过久了,谁家耐烦天天弄一桌子菜?他很自然地转了话题:“明天弄些好吃的,对了,今天的戏觉得好看吗?” 桑桑脸上没有表情,起身向院外走去。 宁缺微怔,把碗筷放进盆里,擦净手上的水,追到她的身旁。 站在溪旁的树林里,她背着手,看着天空沉默不语。 宁缺看着树上那个拳印,发现不过半年时间,因为树皮重生的缘故,竟变得浅了很多,自然也显得淡了很多。 他的心情变得淡起来,终究是要离开吗? 桑桑说道:“在一起,不是就真的在一起。” 宁缺明白她的意思,沉默片刻后说道:“在一起,是因为我们应该在一起,不是我想用这种方式把你留在人间。” 桑桑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宁缺说道:“你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桑桑说道:“是的,我知道你是这样想的,但这依然是贪心。” 宁缺看着她的侧脸,问道:“贪心不是罪。” 桑桑看着天空,说道:“是错。” 什么是贪?喜欢就是贪。 因为喜欢,所以才会贪。 哪怕在人间一晌贪欢,便胜却神国无数。 只是一晌,终究太短暂。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九章 嗔 宁缺望向树上的拳印,问道:“究竟哪里错了?” 桑桑没有说话,背手走回小院,他跟在她的身后。 初春微寒,院里那棵树依然没有发出太多枝叶,她走到那棵树下,看着轻颤的寒枝说道:“既然不是,那你就让我走。” 既然宁缺认为在一起只是生活,不是他想把她留在人间的方法,那么当她想要离开时,他便不应该拦阻。 “你随时可以走。”宁缺在她身后说道。 桑桑看着树桠,扑扇声中,一只黑色的乌鸦落在她的目光落处。 她说道:“我若真要离开,你便会自杀。” 宁缺沉默不语。 桑桑转身,看着他问道:“你就这么想我死?” 这是她第六次对宁缺说出这句话,或在心里想起这句话。 “我只是不想你走。” 宁缺没有回避她的眼光,说道:“就算走,你能又走到哪里去呢?你已经来过人间,又如何能在冰冷的神国里枯坐漫长岁月?” 桑桑说道:“我本来就应该在那里。” 宁缺说道:“那里又是哪里?你经常说,这是昊天的世界,神国也必然在这个世界里,那么神国和人间究竟有什么区别?” 桑桑说道:“现在你的老师在那里。” 宁缺说道:“你为什么一定要阻止老师,为什么一定要阻止我们?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在这个世界的外面究竟有什么?” “这是我的世界,我是这个世界的规则,我的存在来源于这个世界独一无二的特性,你们想要破坏这个世界的特性,那我便不能存在。” 桑桑看着他的眼睛,平静说道:“这是我与你老师以及书院之间最根本的矛盾,无法解决,如果你坚持,就是要我死。” “你就这么想我死吗?” 这是第七次。 宁缺静静看着她,说道:“不要回去,变成真的人,我们一起活着。” 桑桑说道:“人会死。” 宁缺说道:“修行可得长生,我们一起修。” 桑桑说道:“我要维持这个世界的存在。” 宁缺说道:“我不理解,明明可以有别的方法解决这个问题,你为什么一定要守着这个旧世界,你究竟在守护什么?” 桑桑说道:“我也不理解,你们以及历史上的某些人类,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这个世界,你们究竟想知道什么?” 宁缺说道:“我们想知道的事情很简单,就是外面有什么。” 桑桑说道:“我不想知道。” 她所有的思维逻辑,更准确的说,她的全部生命都带有规则的客观性,如果说人类本能里就有对自由的向往,那么她的本能就是封闭自洽。 宁缺向前走了一步,站在她的身前。 树枝上的黑鸦有些冷漠地叫了声。 他牵起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变成人类,然后我们一起活着,一起修行,一起买菜,一起吃饭,一起做很多事情。” 桑桑来到人间后,从来没有照过镜子,她按照人类最中庸的面容拟成的脸,按照自己的心意形成的高大身躯,都让她并不怎么愉快,所以此时,她看着宁缺眼睛里的那个女子,觉得很陌生,而且有些惘然。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就算是为了人类,当然,最主要是为了我,请你留下来。” 桑桑眼中的他眼中的自己的那张普通的脸,忽然间破碎成无数片光影,再也无法重新聚拢在一处,于是她的眼神也回复漠然。 “不。”她看着宁缺平静说道:“无数年前,人类选择我,让我从混沌中醒来,便是要我为他们带来永恒的平静。” 宁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明白为那句话会让她反应如此剧烈,他本以为是人类的选择让她醒来,听到她的下句话才知道是因为自己。 “我现在能够理解,对世界之外的想象与好奇,是人类本能里的渴望,但那些人里恰好不应该包括你,因为你本来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桑桑看着他说道:“你来自世界之外,你很清楚外面的世界有什么,从二十年前开始,你就一直在给我讲述那个世界,我没有忘记,而且我现在在你的意识里也能清晰地看到那个世界的画面。” 宁缺觉得自己的身体渐渐变得寒冷起来,说道:“那个世界……很美丽,很生机勃勃,也数不尽的真实的太阳,到处充满了温暖。” “你在撒谎。” 桑桑的声音还是那样的平静,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然而这句话却像是雷霆般在朝阳城的上空炸响,惊的无数万人抬头望天。 “你的那个世界到处充满着危险,正在燃烧的太阳,随时可能爆炸,随时可能熄灭,而绝大多数地方,都寒冷的有若幽冥。无论是脆弱的普通人,还是相比强健的修行者,都不可能在那个世界里生存下去。” 宁缺说道:“恒星的寿命有很多亿年,怎么可能是随时爆炸?我承认确实大多数地方都是寒冷的,但那个世界真的很大,总能找到合适的地方。” 桑桑说道:“即便是亿亿亿年,对于需要永恒延续的生命来说,都只是很短的时间,更何况你的那个世界,最终必然会走向寂灭,什么都剩不下来。”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或者,还能剩下些回忆?” 桑桑的言语没有给温情留下一方寸的生存空间:“没有温度,什么都没有。寂灭,便是终结,没有永恒,那便是大恐怖。” 宁缺摇头,说道:“不是这样的……我承认你说的对,外面的那个世界或者真的最终会寂灭,但在那之前的漫长岁月里,生命可以走到世界的边缘,或者直接打破世界,找到通往新世界的道路。” 桑桑说道:“如果找不到呢?” 宁缺不知为何有些生气,沉声说道:“你又没有在那个世界里生活过,你凭什么确定人类就一定找不到新的世界?” “因为我不是人类,我从来不以欺骗自己来做为安慰。” 桑桑看着他平静说道:“和我的世界相比,外面的那个世界更像是幽冥地狱,而你想做的事情,会让我把你当作冥王之子。” 宁缺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听到冥王之子这四个字,还是多年前,包括光明大神官大内的有些人,一直在猜测他是冥王之子,后来这个头衔曾经短暂地落在了隆庆的身上,最终还是由桑桑接过了这个名字。 现在的他自然知道,根本没有冥王,昊天就是冥王,但同时他又必须承认,在某种程度上桑桑说的是对的。 他曾经生活过的那个世界,相对于这个世界而言是那样的寒冷,那样的动荡,那样的危险,就像是冥王的国度。 他从那个世界来到这里,把那个世界的信息带到了这里,坚定了书院和夫子的信念,如果昊天世界真的最终被破开,去往那个更加广阔的宇宙,却最终寂灭,那他的到来,便是给这个世界带来了冥王的阴影。 这种推想让他身体很寒冷,下意识愤怒起来,看着桑桑喊道:“你总是什么都要赢,哪怕是讨论,你也从来没有认输过哪怕一次,为什么?” 桑桑静静看着他,神情微悯。 她的神情让他更加愤怒,走到树下重重一掌拍下,枝头的黑鸦低头看了他一眼,没有飞走,也没有发出难听的叫声。 “这么多年了,从你会说话开始,我什么都在听你的,在别人眼里,你是我的小侍女,天天服侍我,我说往东你不敢往西,我说吃干饭,你绝对不敢把饭煮稀,但真实情况是什么样,你自己应该很清楚,我说往东之前你先往东边看了一眼,我说吃干饭那是头天夜里你把剩的稀饭全倒了!” 宁缺转过身来,看着她愤怒地喊了起来。 “在岷山里,那年我拼了命才逮了只小鹿,你只看了我一眼,我就放了!在渭城你八岁那年,胖婶替她远房侄儿给你提亲,你不高兴,我当天夜里就差点去把那个小子宰了!你说要回长安城,我就回长安!你说要卖字,我就写字来卖!” “你说要租临十四七巷那间铺子,我就租!结果好啊,我差点把这条小命给朝小树卖掉!为了你,我把隆庆的脸都抽肿了,就因为他用你来威胁我,我不管得罪西陵神殿,也不怕给书院惹事,直接一箭把他射成了傻逼,结果又好,被叶红鱼追杀的像条狗一样!还有这这这这个破地方!” 他指着小院,看着她声音微颤说道:“你把自己变成冥王之女,很好玩吗?对我来说,这个事情真的很不好玩,全世界都想要杀你,就我一个人把你背在身上,我当时真的很害怕,我打不过他们,你知不知道,但我还不是去打了?” 桑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从来没有违背过你的意见,你要如何,我就如何,我更不会伤害你,我的意识里根本没有这个可能,从我在河北道拣到你的那天开始,就是这样了,我怜惜你,我心疼你,我把你看的比我自己的命还要重。” 宁缺的声音渐渐低落下来,但情绪却显得更加激荡,说道:“因为当时的我也被全世界抛弃,那时候只有你在我身边,你能活下来,是因为有我,而我能活下来,何尝不是因为我要养活你?什么是本命?这就是本命。” 桑桑抬头,看着渐被夜色侵袭的天空,没有说话,树枝上栖着的黑鸦,微微偏头望着院子里的二人,似想弄清楚当前的情形。 “小师叔是你杀的,但我那时候还没有出生,所以我可以不去理会,但……老师的死,我再也没有办法说和自己没有关系。” 不知道是因为说话太多,还是情绪太过激动的原因,宁缺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非常低沉,疲惫到似乎随时可能脱力。 “当时在泗水畔,我本来可以阻止你,因为你是我的本命,但我没有……我以为这是因为我自己忘记了,但后来才知道,我没有忘记,只是当时的我本能里让自己忘记了这一点,因为我,真的很怕你死。” 他抬头看着夜穹里的繁星和那轮将要出现的月亮,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这件事情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但其实,大家都知道,书院里的师兄师姐们都知道,可是他们也从来不提这件事。” “为了你,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可以不要脸,可以不要命,更不要提什么忠义廉耻,道德又是什么玩意儿?如果是以前,为了你我可以把全世界的人全部杀光,只要你活着,只要你好好的,我根本在不乎别人怎么看我,怎么议论我,怎么嘲笑我,怎么恨我,怎么怕我。” 宁缺收回目光望向她,微笑着流泪说道:“但……这次不行,书院里的师兄师姐们,长安城里的那些人,他们对我很好,对你也很好。如果让你回去,老师会死,唐国会亡,人间再也不会有书院,所以我不能听你的。” 月亮终于在夜穹里出现,就在他的身后,只是并不明亮,因为月有阴晴圆缺,今夜的月儿那般黯淡,仿佛随时可能熄灭。 “我也会死。” 在宁缺说话的时候,桑桑一直沉默,直到此时。 她看着他平静说道:“如果不是因为书院和你,在悬空寺里,我不会被那些僧人逼的如此狼狈,你应该很清楚,我正在一天一天变得更加虚弱,如果你不让我回去神国,那么总有一天我会死。不要说什么变成真正人类,然后修行的话,我说过,我不喜欢欺骗自己,我是昊天,怎么可能变成人类呢?变成人类的我,还会是现在的我吗?你又如何保证我能活着呢?” 天不生夫子,万古如长夜,夫子是昊天世界无数万年来的第一人。昊天来到人间,这也是历史上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至于他这个由域外世界而来的客人,更是特殊,谁也不知道他们三人书写的故事,最终的结局是什么。 昊天不知道,夫子不知道,宁缺更不可能知道,所以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只能走到厨房门口,回头对她问道:“我给你煮碗面吃?” 桑桑静静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失望,只是有些淡。 “我没有胃口。” 说完这句话,她走回卧室,上床盖好被褥,像赌气的孩子那样,把被褥拉的很高,高到盖住了脸,似乎这样会好受很多。 没有过多长时间,宁缺走进了卧室,掀开被褥,把她扶起来。 她说道:“我说了,我不想吃面。” 宁缺说道:“把脚烫一下再睡。” 桑桑这才看见,床前一盆冒着热雾的清水。 宁缺蹲下,替她把鞋脱掉,试了试水温,发现刚好,把她那双如白莲花的脚放下水中,仔细擦洗,便是脚趾缝里都没有漏过。 一夜无话。 清晨醒来,桑桑没有起床,而是继续躺在被窝里看着屋顶,干净的房梁结出了一道蛛网,蜘蛛在网的边缘静静等待,待有昆虫撞网,它便殷勤地爬过去,以最热情的姿式,把食物杀死,然后贪婪地汲取其间美味的汁液。 “不能继续这样下去,需要决定。”她侧身,看着宁缺的脸,说道:“如果你不让我离开,我就把所有人都杀死。” 宁缺揉了揉眼睛,说道:“没米了,买菜的时候,记得提醒我买一袋。” 用米缸里剩下的米煮了锅粥,两个人喝完后,便去了菜场,先去了米店,就在宁缺准备付钱的时候,忽然发现米袋里多了个人头。 米店老板的人头。 鲜血从袋子里渗出来,至于袋子里的米,更是早已被染成了殷红色,看上去就像齐国特产的血稻,泛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伙计和买米的妇人们,看到这幕画面,惊的连连尖叫,向铺外冲去,然而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跨出门槛,便变成了死人。 昊天要让一个人死,有无数种方法,她可以让人死的悄然无声,神情喜乐,仿佛还在酣睡,并且正在最甜美的梦境中。 但很明显桑桑没有选择这种方法,为了让宁缺的感觉更直接,更展现自己的决心,她用的方法很血腥,米铺里到处都是断肢残臂。 宁缺脸色苍白,看着她,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走出米铺,根本不敢再去买菜,低着头在菜摊间快步走过,无论那些已经相熟的菜贩如何喊他,他也不理,甚至忘了手里还提着染血的米袋。 桑桑没有放过他的意思,虽然他什么都没有做,但随着他的脚步移动,他所经过的菜摊全部变成了血泽,那些菜贩凄惨的死去。 “够了!” 宁缺在菜场门口停下,前方的街道上满是人群,他不敢向前再走一步,他只能转身,望向桑桑愤怒地喊道。 菜场里到处都是血,已经淹过了他的鞋底。 桑桑在血海里走来,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看着这幕画面,宁缺的身体颤抖起来。 然后,他渐渐平静,苍白的脸颊上写满了疲惫。 他看着桑桑说道:“这对我没用。” 桑桑说道:“我想试试,而且,如果死的是唐人呢?” 宁缺没有说话,开始紧张。 因为她已动念。 动念便是嗔。 嗔是愤怒。 而愤怒,来自不同。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一章 燎原 殿里走出一名僧人,那僧人年岁不大,面色黝黑,有些微胖,两眼间的距离有些远,看着有些憨傻,或者说稚拙,眼眸子却极清亮。 僧人手里拿着个白白胖胖、冒着热气的馒头,一路啃着,脸上满是开心喜悦的神情,没有看清楚路,一头便撞到了宁缺的身上。 “哎哟哎哟。” 僧人揉着头顶,手指在香疤上拂过,左手依然紧紧攥着馒头,手指都陷进了白软的馒头里,眼里满是泪花,看来真的很痛。 相撞是因为他没有看见路,不关宁缺的事情,但不知为何,宁缺看着僧人憨痴的神态,自然生出怜惜,温言道歉。 僧人看着宁缺的脸,忽然怔住,忘了疼痛,忽然变得高兴起来,把馒头伸到他的眼前,眉开眼笑说道:“我请你吃。” 宁缺觉得好生突然,问道:“为何要请我吃?” 僧人说道:“因为你和我很像,师父说我是好人,那你也是好人。” 宁缺看着他憨傻的模样,心想自己哪里和你像了?问道:“你是谁?” 僧人憨憨说道:“我叫青板子。” 宁缺看他的神情和说话语调,便知道此人心智大概有些发育不全,随意问道:“青板子从哪里来?” 青板僧不肯回答,把馒头举的更高了些,快要触到他的嘴。 宁缺明白了,从他手里接过馒头咬了口。 青板僧开心地拍了拍手掌,牵着他的手向寺墙某处走去,指着某道侧门外满是青苔的石阶说道:“我从这里来。” 宁缺看着石阶,隐约明白了,此人大概是个弃婴,被亲人抛弃,扔到白塔寺外的石阶上,然后被寺中僧人收留,就这样长大成人。 “为什么你说我和你长的很像?”他好奇问道。 青板僧抿了抿嘴唇,有些害羞说道:“师父说我是痴儿,有宿慧,寺里的师兄弟们也都说我痴,你先前看着也挺痴的,那你自然有契根。” 宁缺心想,一代高僧莲生便在自己的意识里,自己当然有慧根,只是……寺里僧人说青板痴,那是痴呆,和宿慧又有何涉? 青板僧天真憨稚可喜,宁缺自然不会说破这些事情给他增添烦恼,从而让自己徒增烦恼,任他牵着自己的手在寺里闲逛着。 寺里钟声悠远,宁缺心境渐宁,先前在湖畔看着白塔与水影所产生的奇怪感觉渐渐消失,这让他觉得很舒服。 在寺里偏殿的禅房里,青板僧把他师父留给他的三百多册佛经全部搬了出来,请宁缺观看,就像是小朋友向同伴炫耀自己的宝贝。 宁缺不忍令他失望,随意拾起一本佛经开始阅读,不时赞叹两句,青板僧在旁抓耳挠腮,满脸喜色,说不出的开心。 经书之中自有真义,宁缺先前只是随口附和赞美,待看进去后,发现确实有些意思,竟渐渐沉浸其中,忘了归去。 醒来时,偏殿外早已夜色深沉,他很是不安,赶紧起身,摇醒蒲团上早已睡着的青板僧,离开白塔寺走回小院。 他之所以不安,是因为自己贪看佛经,不知时间流逝,竟然忘了做晚饭,现在把吃饭睡觉当成最重要事情的桑桑,会怎么看自己? 桑桑不在小院里,而是在院外的溪畔树下,听到宁缺的脚步声,她没有转身看他,而是继续看着天,鬓间的小白花在夜风里轻颤。 宁缺走到她身边,对今天忘记做晚饭一事表示了最真挚的歉意。 桑桑的心情很好,因为她看了整整一天的天,天很好看,她早就忘记了要吃饭的事情,所以对宁缺展示了自己宽容。 当天夜里,在院中吃完晚饭,宁缺说起今天在白塔寺的所见所闻,提到那个天生痴傻的青板僧,说道:“明天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有些新朋友,总是好的。” 桑桑像一个普通主妇那般说道,却没有答应陪他明天去白塔寺,因为她想留在院里看天,天真的很好看,她怎么看都看不够。 随后的日子里,宁缺除了陪她在城里闲逛外,很多时间都留在了白塔寺里,与青板僧说些不知所以的话,听着钟声读那些佛经,心情颇为宁静,有时候也会从寺里带些素斋回去给桑桑吃,桑桑却不怎么喜欢。 桑桑依然嗜睡,睡醒后就看天,从清晨到日暮,在树下在溪边,她静静地看着天,觉得天很好看,又觉得这片天有些奇怪,有一天,宁缺说白塔寺里也能看天,桑桑觉得很有道理,便跟着他去了白塔寺,好虽然不喜欢寺里的素斋和那些和尚,但觉得那片湖很美丽,湖里倒映出来的天又是一番好看,于是她便开始坐在湖边看天。 日子就这样持续着,晨钟与暮鼓里,宁缺与桑桑看湖看天看佛经,心静意平,喜乐安宁,时间缓缓流逝,渐渐不知年岁。 …………明亮的钟声回荡在雄峰的山峰间,回荡在数百座寺庙里,不知惊醒了多少僧人,与悬空寺以往悠扬静远的钟声相比,今天的钟声显得那样强硬,甚至隐隐带着些焦虑的情绪,因为这些钟声是警讯。 钟声响起传递无数讯息,亦指明了方向,百余名僧兵自西峰黄色大庙里走出,向着峰下急掠,于山脚间换乘骏马,化作一道烟尘,顺着山道高速向着阴暗的地底原野某种驶去,僧衣飘飘,声势震撼。 地底的原野广阔无限,在过去的无数年里,始终显得那样沉默安静,然而今日原野某处早已杀声震天,到处都是烟尘,到处都能听到呼喝狂吼的厮杀声,兵器的撞击声,而其间又隐着悲悯的颂经声,显得诡异。 曾经的佛国,已经变成了战场,曾经虔诚的信徒,早已变成了嗜血的修罗,然而如果杀人便是罪孽,其实这里一直都是修罗场。 百余名僧兵手持铁棍,来到这片血腥惨烈的战场外围,缓缓停下前进的脚步,座骑渐分,四名戴着笠帽的僧人走了出来。 为首的那名僧人面容质朴,神情坚毅,即便是笠帽的阴影,也无法掩去他眼睛里的宁静禅意,正是佛宗行走七念。 另外三名戴着笠帽的僧人,容颜非常苍老,都是悬空寺戒律院的长老。 七念静静看着杀声震天的战场,目光却穿越马蹄掀起的烟尘,落到极遥远外的那道崖壁上,崖上有人,他要负责的是崖下的世界。 数十个部落的贵人武装联合,经过数十日的拼命厮杀,终于将那些奴隶拦在了这片废弃金场旁的草甸前,悬空寺更是派来强大的僧兵和强者,按道理来说,战争的胜负已经失去了悬念,但七念依然有些隐隐不安,因为他总觉得那个人不会就这样轻易地承认失败。 地底原野上的农奴叛乱,已经持续了一年时间。 最开始的时候,这场叛乱只是崖畔某个穷苦部落的牧羊人的骚乱,杀死了十余个人,那个部落试图强力镇压,甚至请来了一位被戒律堂罚下神山的僧人,没有想到,部落的贵人武装,竟在那场镇压里全部被杀死,那名僧人也没有活下来。 悬空寺依然没有怎么在意,统治地底世界无数世代,寺中的僧人早已习惯了隔些年头,便会有罪人的后代会忘记了佛祖当年的慈悲,忘恩负义地试图获得他们根本没有资格获得的待遇,但不管那些罪民开始的时候闹的如何凶猛,到了最后,中只需要派出几名僧人,便能轻而易举地镇压,并且还能借此向信徒们证明神山的强大,何乐不为? 但这次的农奴叛乱和过去无数次叛乱,非常不一样。贵人们集合了两百名骑兵去镇压那支百余名老少病弱牧羊人组成的罪人,依然没有成功,于是他们集结了更多的军队,却还是没有成功,到后来贵人们出动了千名骑兵,甚至还请来了专门的猎奴人,却还是无法成功。 对那些叛乱者的围剿始终没有停止,然而非但始终没有成功,甚至让叛乱者的队伍变得越来越大,有数名游方的苦修僧也在战斗中死去。 地底世界开始流传这支叛军的消息,一起流传的,还有叛军找到通往真正极·乐世界方法的传说,对自由的先天渴望,对疾苦与不平等的先天憎恨,让这支叛军拥有了越来越多的同情者,甚至开始有人开始响应。 和崖畔部落的叛乱很相似,地底世界别的部落叛乱,往往也是由牧羊人发起的,那些世代生活在天地之间,与牛羊相伴,相对自由迁徙的人们,对自由的渴望最为强烈,对剥削的反抗也最坚定。 参加叛乱的人越来越多,地底世界的原野变得越来越混乱,维持佛国数千年的秩序开始受到威胁,尤其是随着更多的游方苦修僧被叛乱者杀死,悬空寺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平静旁观。 悬空寺里的僧人是修行者,对地底原野的农奴们来说,就是曾经顶礼膜拜的活佛,无论从精神上还是从力量上,这些僧人的出现,对叛乱的农奴都是最致命的打击。 在很短的时间里,地底世界的绝大多数叛乱都被镇压了下去。 然而某些事情一旦开始便很难结束,某些思想一旦产生便很难泯灭,某些篝火一旦点燃便很难被浇熄,草甸间的这场叛乱之火,看似已经快要被碾熄,然而在那些野草的下方,谁知道藏着多少火星? 数月后,地底世界里又发生了数十起大大小小的叛乱,悬空寺的僧人们镇压完一处,便要赶往另一处,疲于奔命,令他们感到疲惫和无奈的是,每当他们镇压完一处没有多久,那里便会有新的叛乱产生。 这便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二章 敲骨 叛乱以燎原之势蔓延,已经波及了近三分之一的部落。最开始掀起叛乱、也是现在实力最雄厚的那支叛军的人数已经超过四千。 这支叛军是那样的强悍,竟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从极其遥远的悬崖边杀到了离巨峰不到两百里的地方! 佛国的根基虽然现在看来,还没有可能被真正动摇,但悬空寺已经感觉到了强烈的危险,僧人们不能允许那些叛乱者登上神山。 佛宗行走七念,在悬空寺里也是超一流的强者,自叛乱渐盛后,他便坐镇在上峰必经的那条山道上,颇有某人当前在青峡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威势,然而随着叛军渐近,他再也没有办法安坐了。 七念知道这场叛乱与以往无数年里的无数场叛乱最大的区别是什么,以前地底世界的叛乱只是农奴们本能里的愤怒,而现在这场叛乱,农奴们非常清楚他们想要的是什么,所以他们才会表现的如此坚定如此勇敢。 有个人把希望带给了农奴们,同时给他们指出了一条明确的方向,同时那个人还与农奴们站在一起,在战场上永远冲杀在前。 想到那个人的名字,七念的神情便变得凝重起来,笠帽阴影下的眼神愈发坚定,正是因为知道那个人便在叛军中,他才会离开峰前,来到这片战场,他知道,三名戒律院的长老不见得拦得住对方。 面对那个人,无论悬空寺显得怎样谨慎都不为过,七念甚至很肯定,如果首座不是在崖坪上春秋不动,今次肯定会亲自出手。 远处满是烟尘的战场上,暴发出最狂野的厮杀声,七念从沉思中醒来,望向那处沉默不语,知道今天的战斗快要结束了。 暮色来临,几个大部落死了近千人,才极其艰难地把叛乱的奴隶们拦在草甸那头,原野间到处都能听到悲嚎和呻·吟的声音。 战事暂歇,七念等僧人看着远方的草甸,脸上的情绪有些复杂,在叛乱农奴的营地里,搭着十几个很简陋的帐篷,老人们正在救治受伤的年轻人,帐篷侧方有炊烟升起,火堆上架着大锅,应该在煮羊肉,最中间那个帐篷前,隐隐可以看到很多人围坐在那处,似乎正在听谁说话。 地底的夜晚,要比峰上的寺庙更长,与地面的真实世界相比,更是漫长的令人有些厌倦,七念没有厌倦,他静静地站在原野间,一直站到繁星消逝,晨光重新洒落,才带着僧人们缓步向战场上走去。 十余名衣着华丽的贵人,跪在草甸上,神情激动而敬畏,根本不敢抬起头来看一眼,对他们来说,从神山下来的都是真正的佛。 骑兵们已经醒来,正在奴隶们的伺候下洗漱进食,远方草甸间的叛军营地也传来了声音,那里没有奴隶,但有老人妇人和小孩。 这支从崖畔一直打到峰前的叛军,始终带着老弱病残的家眷和同族的孤儿,从军事的角度上来看这很愚蠢,也很令人生畏。 七念走到前方,贵人们面带虔诚狂热之色,不停亲吻他踩出来的脚印,他没有理会这些人,静静看着远方的草甸,站在他右手方的戒律院长老,看着那片晨光里的草甸,看着那些衣衫褴褛却神情喜乐的奴隶,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极为愤怒。 “所有的罪人,都要下地狱。” 随着这声冷酷的判决,惨烈的战斗再次开始,数个大部落联合召集的千名骑兵,向着对面的叛军冲去,马上的骑兵们挥舞着雪亮的弯刀,口里喊着污秽的言语,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残忍的神情。 部落骑兵的装备,自然要比那些叛乱农奴强上无数倍,尤其是冲在最前方的两百余名骑兵,更是全身盔甲,和敌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蹄声疾如暴雨,刀锋亮若阳光,部落骑兵冲到农奴们前方数百丈外的原野间,喊杀之声仿佛要震破天穹。 一片箭雨落下。 以悬空寺僧人们的眼力,自然看的清楚,叛乱农奴阵中,只有数十名箭手,而且他们手里的弓箭是那样的简陋,有的箭上甚至连尾羽都没有,这样的箭能射中谁?就算射中,又如何能射得穿盔甲? 戒律院长老的脸上流露出怜悯的神情,这种怜悯自然是嘲讽,然而七念的神情却依然凝重——他的眼力更好,很清楚地看到,那些箭并没有箭簇,而是绑着棱状的石头。 草甸上方忽然起了一阵风,这风有些诡异,因为不像自然里的风方向难测,乱拂不停,而仿佛受了命令,笔直向着部落骑兵吹过去。 没有尾羽的箭,在这样暴烈的风里,也能飞行,更不需要什么准头,在风中变得越来越快,甚至变成了道道呼啸的箭影! 砰砰砰砰,数十道沉闷的撞击声几乎同时响起,冲在最前方的部落骑兵,如同被镰刀割过的野草,簌簌倒了一地! 那些摔落到地面上的骑兵,痛苦地翻滚着,嘴里不停喷着带血的沫子,哪里还能爬得起来,下一刻便不甘的闭上了眼睛。 死去骑兵们的盔甲上都有一处清楚的凹陷,叛乱的农奴们缺衣少食,更没有什么资源,不可能制造出锋利的箭簇,即便有那阵狂风的帮助,也无法射穿他们的盔甲,但农奴们的箭上绑着石头,借风势而落,一块石头便是一记猛锤,落在盔甲上,直接震的那些骑兵腑脏尽碎! 箭石造成了极惨重的杀伤,但部落骑兵的数量太多,冲锋之势只是稍挫,便继续向着对面狂奔而去,草甸之前顿时杀声一片。 这是一场很不对称的战斗,部落骑兵们穿着铁甲或皮甲,手里拿着锋利的刀,而那些农奴们衣着破烂,黝黑瘦削,有老有少,手里拿着的武器非常简陋,大部分人的手里握着的是竹矛,有几个农奴手里甚至拿着的是根骨头,看鲜新程度,只怕就是昨天锅里的羊腿骨棒子! 对于战斗来说,装备确实很重要,但真正重要的,永远是人,农奴们没有盔甲,没有锋刀,但他们有勇气,有渴望,有骨头。 看着如铁流般涌来的骑兵,农奴们脸色苍白,却一步不退,他们端起手里的竹矛,哪怕双手颤抖的像是在抖筛,却没有谁放下逃走。 噗哧,看似脆弱的竹矛刺穿了看似坚硬的盔甲! 喀喇,竹矛被骑兵的巨大冲力带断,双手被震出无数鲜血的农奴们,疯狂地喊叫着,便把那名骑兵吞噬。 相同的画面,发生在草甸四周所有的地方,看似不可一世的骑兵,在看似不堪一击的农奴阵线前,竟纷纷倒下,然后被活活堆死! 骑兵失去了速度上的优势,农奴们开始发挥人数上的优势,他们端起石头,挥着骨头,疯狂地围住最近的骑兵,然后开始砸! 他们用石头砸,生生把骑兵的胸甲砸到变形,把骑兵的脑袋砸到变形,他们用手里的骨棒砸,生生把骑兵砸晕,然后再把对方的腿骨砸断,骑兵痛的再次醒过来,胡乱地挥着手里的刀,然后终于被砸死。 草甸上到处都是鲜血在泼洒,到处都是骨折腿断的声音,农奴们像野兽一般,嘶声大喊着,不停地砸着。 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阴暗的原野上,他们祖祖辈辈被贵人和上师们奴役,他们曾经被这些人用石头生生砸死,他们被这些人敲骨吸髓,而今天终于轮到他们来砸死这些人,轮到他们来把这些人的骨头敲碎! 佛祖对他的弟子和信徒们总在说轮回,说因果循环,说报应不爽,那么这便是报应,这便是因果,这便是轮回。 看着战场上血腥而惨烈的画面,看着部落越来越不利的局面,那名戒律院长老的眼里再也没有悲悯的神情,只剩下愤怒与冷酷。 七念沉默片刻,然后说道:“我佛慈悲。” “我佛慈悲!” 一百余名来自悬空寺西峰的僧兵单手合什,齐声同宣佛号,他们的声音里没有慈悲意,只有冷漠与坚毅。 伴着这声佛号,僧兵们手里的铁棍重重插入原野间。 仿佛一道雷霆炸响在原野之间。 一道强大的力量,从密集如林的铁棍底部,向着草甸那方传去,原野震动不安,仿佛有金刚行于地底。 十余名农奴被震的飞了起来,然后重重落下,竟是被生生震死…… “我佛慈悲!” 僧兵再宣佛号,从原野里拔出铁棍,向着战场里掠去,一时间棍影重重,僧衣飘飘,说不出的庄严莫名。 眼看着已经获得胜利的叛乱农奴们,忽然听着佛号声声,望向那些僧兵,脸色变得非常苍白,眼神里写满了惊恐。 对他们来说,这些来自神山的僧兵便是活佛。 他们是凡人,怎么能与活佛战?便在这时,草甸中间那顶帐篷里忽然想起一道声音,仿佛是在念颂经文。 听着那道声音,农奴们的神情忽然间变得坚狠起来,握着铁刀与竹矛,挥舞着满是刀痕的骨棒,向着那些僧兵冲了过去。 僧兵们在宣佛号,佛号声声如雷。 农奴们也在念经,他们在重复帐篷里那人念的经文,这段经文很短,他们背的很熟,一字便是一句,字字铿锵有力,如真正的雷。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三章 士不可以不弘毅 那经文真的很短,只有一句,农奴们念经的方式也很特别,把一字当成一句,前字断然喝出,然后静默,待以为再无下文时,又是齐声一喝! 天上的雷霆,亦是如此。 百余僧兵,颂着我佛慈悲四字,僧衣飘飘而来,禅心坚定,眼眸里却毫无慈悲意,尽是金刚怒,威势何其威猛。 数千农奴齐喝经文,竟然抵抗住了佛号之威,重新生出无尽的勇气,挥舞着手中的简陋武器,向着僧兵便攻了过去! 佛号声声,僧兵如佛降人间。 断字如雷,凡人如鬼出地狱。 原野被血染遍,战斗异常激烈,观战的贵人脸色苍白,哪里想到这些贱民,居然能和神山来的活佛打的如此激烈,戒律院长老们想不明白,这些罪民哪里来的勇气,居然能够抵抗百余僧兵借来的佛言之力,看着眼前的血海世界,仿佛见着无数厉鬼修罗! 七念神情凝重至极,他一直在听那些农奴断喝出来的经文,听了很长时间,终于听清楚,那根本不是经文,只是一句话。 “士!不!可!以!不!弘!毅!” 这句话很简单,只有七个字,这句话的意思很深远,足以品味七百年,这句话的威力很大,轻松地把佛言碾成碎片。 贵人们想不明白,戒律院的长老们想不明白,七念也想不明白,但他想到了一件事情,他曾经听已死的七枚说过,当年在白塔寺前,书院大先生临战悟道,只用了一句话便破了讲经首座的佛言。 当时大先生说的那句话是:“子不语怪力乱神。” 此时七念很自然地想到这件往事,难道此时罪民们正在喊的这句话……也是夫子说的?就算如此,那个人的道怎么可能到了这一步? 他想错了,此时回荡在原野间,为农奴们带来无数勇气与坚毅气质的话,并不是夫子说的,而是那个人说的。 这句话不是子曰,只是那个人对自我的要求,对众生的期许,里面饱含着他这一生的精神与气魄,千人同喝便是雷霆。 士不可以不弘毅。 此时在战场间厮杀的那些普通人,祖祖辈辈都是奴隶,他们不是士,但当他们说出这句话后,他们就变是士,他们是高贵的人。 于是,他们就有士气。 农奴们向着残兵与曾经心中的活佛杀去,其声如雷。 在佛经里,佛祖曾经这样解释天穹上的雷声,说那是云与天空的摩擦或者撞击,而在今天的战场上,雷声是铁与铁的撞击。 烟尘在草甸间飘拂,一道铁剑忽然现身。 这道铁剑很直,世间再也找不到更直的存在。 这道铁剑很厚,厚的不像是剑,更像是块顽固的铁块。 铁剑呼啸破空斩落。 一名僧兵举起铁棍相迎,只听得一声雷响,铁棍骤然粉碎,僧兵跌落于地,口吐鲜血,身发无数清脆裂响,就此身碎而死。 十根铁棍破空而至,如群山压向那道铁剑。 铁剑傲然上挑,仍然只是一剑,也只有一道雷声,十根铁棍就像是十根稻草,颓然变形,散落在四处,没入野草不见。 手握铁棍的那十名僧兵,更是不知被震飞去了何处。 草甸间只闻一声暴喝,僧兵首领张嘴露牙瞪目,似佛前雄狮子状,凝无数天地元气于铁棍之上,砸向那道铁剑! 便在这时,一只手从烟尘里伸了出来,握住了铁剑剑柄,这只手的手指很修长,手掌很宽厚,握着铁剑,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谐感。 如果非要形容这种和谐感,大概便是浑然天成四字。 烟尘里隐隐现出一道身影,那人握着铁剑,随意一挥,便格住了僧兵首领挟无数天地元气砸落的那一棍。 铁剑铁棍相格,其间有火光四溅,有春雷暴绽,有瞬间静默。 僧兵首领只觉一道恐怖的力量从铁棍传来,那道力量给人的第一感觉非常狂暴,但更深的层次里,却是那样的冷静而有秩序。 他知道自己不是这种层次力量的对手,必然落败,但身为悬空寺戒律院顶尖的强者,心想总要阻铁剑一瞬,断不能堕了佛宗威严。 所以他不肯松手,死死握着铁棍。 在旁观者眼里,那道铁剑只是在僧人铁棍上一触便离,烟尘里那道身影,再也没有理僧兵首领,在旁平静走过。 轰轰轰轰,真正的雷声直到此时才炸响,在僧兵首领的身体里炸响,他的手指尽数碎成骨渣,手腕断成两截,紧接着是手臂……僧兵首领紧握铁棍的两只手臂,被那道铁剑直接震成了两道血肉混成的乱絮,被原野上的风轻拂,便随烟尘淡去不见。 一声凄惨的厉喝,僧兵首领痛地跪到地上,脸色苍白至极,想要敲击自己的脑袋来止痛,却已经没有了那种可能。 烟尘渐静,那道身影渐渐显露在众人眼前。 他的头发很短,锋利的发茬就像书院某处的剑林,对着高远冷漠的天穹,他的右臂已断,轻摆的袖管上却没有一丝皱纹。 他穿着件土黄色的僧衣,僧衣一年未洗,满是尘埃,此时又染着鲜血,很是肮脏,但他的神情,却像是穿着华服参加古礼祭祀。 他的神情还是那样平静而骄傲,脸上涂满了血,僧衣上染满了血,左手握着的铁剑不停在淌血,他浑身都是血。 看容颜,他就是个普通僧人,但这般浑身染血,自血海般的战场里走出,就像是自地狱里走出的一座血佛。 原野间一片死寂。 七念和戒律院长老们,看着书院后山最骄傲、最恐怖的二先生,想着他这一年里在地底世界的所杀的人,叹息说道:“我佛慈悲。” 他说道:“佛祖可悲。” 七念合什说道:“那年在青峡前,你力敌千军,然而此地不是青峡,是佛土,你没有书院同门相助,便是战至时间尽头,也无取胜之可能。” 他说道:“士者,君子也,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矣,不亦远乎?” 七念说道:“汝道不通,何如?” 他看着身前这些僧人,面无表情说道:“我叫君陌,得先生教诲,唯愿此生行君子之道,敢拦道者,必死无葬身之地。”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四章 反正,都是剑(上) 七念看着君陌空荡荡的袖管,说道:“你被柳白断了一臂,也等于被停留在了尘世里,现在的你,最需要的是我佛的慈悲,所以你才会远离长安来到此间,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抗拒,何不真正皈依我佛?” 君陌望向原野前方的山峰,山离此间只有两百里,已是极近,所以显得越发雄峻,他微微挑眉问道:“如何皈依?” 七念看着他手中那把淌血的铁剑,说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有佛像,也有尸骨像,有金铸的法器,也有镶银的头骨,僧人颈间有念珠,贵人颈上系着耳朵,这里不是佛国,是地狱,这里也没有活佛,只有恶鬼。” 君陌收回目光,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如果真要成佛,不把你们这些真正的恶鬼除尽,如何能成?既然要杀你们,又如何能放下屠刀?在人间或者放下屠刀可以立地成佛,但在这里,拾起屠刀才是成佛之道。” 七念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看着那些衣衫褴褛的农奴,说道:“莫非你真以为凭一己之力便可以带着这些人离开?” 君陌说道:“我本想带着这些人修一条通往地面的道路,崖壁虽然高,但如果世世代代修下去,总能修出来,只是现在觉得时间有些紧迫,所以我换了一个法子,既然出不去,先带他们到山上去看看风景。”” 地底世界里有很多座山,但只有一座真正的山,那就是般若山,此时正在众人的视线中反射着晨光,光芒万丈。 那座山是佛祖的遗骸,君陌要做的事情,就是带着地底世界如鬼般的数百万农奴,去佛祖的遗骸上撒野,去享受阳光与温暖。 七念双眉微挑,隐显怒容,喝道:“休自欺!你一人如何能做到!” 君陌站在数千名农奴前,喝道:“睁开眼!看看究竟有多少人!” 七念怒极反笑,说道:“难道你指望依靠这些人来乱我佛国?不要忘记,这些愚昧之辈,便如蝼蚁一般,岂能飞天?” 君陌神情冷淡说道:“二十余年前,你在荒原上曾经说过,有飞蚂蚁听首座讲经,浴光而飞,如今你连自己的想法也要抹灭?” 七念胸口微闷,禅心骤然不宁,说道:“这些人有罪,所以愚痴。” 君陌说道:“你可知佛祖当年为何会立下戒律,严禁寺中僧人传授他们文字知识,更不准他们学习佛法?” 七念沉默不语,因为包括他在内,历代高僧都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不传文字知识可以理解,然而让这些罪民修佛,岂不是能让他们的信仰更加虔诚? “七念,你的信仰并不如你自己想象的那般坚定,地底世界数百万农奴,随便挑个老妇出来,在这方面都要超过你百倍。” 君陌喝道:“因为你识字,因为你修佛,修行这种事情,向来是越修越疑,不疑不修,所以修道者最终会怀疑道,修佛者自然会怀疑佛!” 七念脸色苍白,僧衣后背被汗打湿,渐生不安。 君陌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佛祖很清楚,只有真正愚昧的人才会拥有真正坚定的信仰,所以他不允许你们这些弟子传授地底世界黎民佛法,他要的就是这些人愚昧痴傻,唯如此他才能造出西方极·乐世界,继而自信成白痴到敢想去困住昊天。你说这些人有罪所以愚痴?混帐话!他们愚痴就是你家佛祖犯的罪!” 七念想要说些什么,君陌不给他机会,继续说道:“除此之外,佛祖严禁你们授他们佛法知识,是因为他怕!如果众人醒来,人人成佛,那他还如何维系这个万恶的极·乐世界?你们这些秃驴,不传他们文字,不讲佛经,他们自然愚,我如今传他们文字,醒他们心志,他们自然清醒,我挖的便是你们的根基,我要毁的就是这片佛国,我倒要看看,你们究竟如何阻止我。” 君陌身后站着数千名农奴,看上去,他们似乎和以前没有什么变化,依然衣衫褴褛,浑身肮脏,甚至有的人还带着饥色,但如果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们的眼神依然平静,却不再像以往那般麻木,变得鲜活起来——人类的眼睛用来看见自由,寻找自由,才会鲜活,仿佛有生命一般,那是真正的生命。 农奴叛乱一年间,除了四处征战,或是躲避围剿,花时间最多的一件事情就是学习,最开始的时候,君陌教崖畔那个部落的牧民识字,然后那些牧民变成老师,教别的同伴识字,从来与知识或者说文明没有接触的他们,一旦开始接触后,显得那样的饥渴,竟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开始成长。 七叶看着那些农奴的眼睛,知道君陌没有说谎。 想着在这个过程里,君陌所付出的心力与精神,他有些无法理解,问道:“你为何对佛宗对佛祖有如此大的恶意?” 非有极深的恶意,不可能付出如此大的心意。 “为何有恶意?因为你们本就是恶的。” 君陌说道:“我此生最厌僧人佛寺,在人间的你们不事生产,专门骗取那些穷苦人的金银财宝,在此间更是如此,何其可恶?我如何能不厌恶?当然,道门那些神官做的事情,和你们也没有什么区别。” 七叶默然想着,佛宗弊处,道门亦有甚至更重,既然你清楚此点,为何却偏偏要把厌恶之意更多的放在佛宗身上? “因为道门从来没有隐瞒过他们的目的,西陵神殿里的神官们要的就是统治这个世界,要的就是权势与财富,满足各种**,即便他们也会挂一层仁慈爱人的幌子,但他们挂的很随意,已经没办法骗更多人。” 君陌说道:“佛宗不同,你们挂的幌子更高,戏演的更好,牌坊立的太大,骗人骗的更深,我看着更不顺眼。” 七叶说道:“这便是真小人与伪君子的区别?” “是强盗与小偷的区别。” 君陌这句话,直接把高贵的佛道二宗直接贬到了尘埃里,然后他看着四周的那些农奴,说道:“当然,在这里你们兼而有之。” 七叶说道:“我宗亦有有无数师兄弟于世间刻苦清修,谨守戒律,不贪不嗔,以慈悲为怀,难道你看不到这些?” 君陌看着远方的巨峰,大笑道:“清规戒律?看你们这一寺的男盗女娼,满山的私生子,居然好意思谈这些?” 七叶说道:“歧山大师乃前代讲经首座血脉,你如何看?” 君陌说道:“大师真正德行无碍,所以他少年时便离了悬空寺,你想拿大师给悬空寺佛像上贴金?那佛像还要脸吗?” 在他看来,佛宗尽是些虚伪的秃驴,就像当年七念所做的那样,凭着一脸慈悲模样,欺大师兄仁厚,在烂柯寺设下杀局,何等无耻。 当年君陌以铁剑斩七念,先问君子可欺之以方?后喝君子当以方棋之,以手中方正铁剑,斩了七念的身外法身,今日在悬空寺前,在佛国之中,他以言为剑,斩得七念脸色苍白,苦不堪言,为何? 因为他占着理。 有理,就能行遍天下,不管是巷陌还是大道,都能行。 七念修闭口禅近二十年,本就不擅辩论之道,又被君陌一言刺痛禅心最深处,哪里还能说出话来,辩无可辩。 无法辩,那便只能打。 七念向着草甸上的君陌伸出一根手指,指破秋风,看似随意地画了一个圆圈,他的头后,便多出了一个圆,散发无尽佛光。 他收回手指,合什静持于胸前,身体也开始散发佛光,僧衣轻飘间,身体边缘的线条奇异地向着空中扩展,瞬间变大了无数倍。 原野间又出现了一个七念,满脸怒容,眉挑如剑,眼中雷霆大动,仿佛能镇世间一切邪祟,正是他的身外法身:不动明王! 先出圆融佛意,再请身外法身,七念的施法却依然没有停止,只见不动明王法身在空中伸出右掌,微屈食指,正是佛宗真言大手印! 他修的是闭口禅,不需要口出佛言,便自有佛言响彻于天地之间! 佛言声里,如山般的不动明王法身,以手印镇向君陌。 手印依然如山。 山山相叠,无穷无尽,便是般若妙义。 七念果然不愧是佛宗强者,天下行走,出手便是三重神通般的境界! 对此强敌,便是君陌也神情渐肃。 怎样破了这三重神通? 就像先前在战场上面对那些僧兵一样,君陌出剑。 他还是只出了一剑。 这并不代表君陌轻视七念,把他看作与那些僧兵同样水准。 先前只出一剑,是因为一剑便足够。 现在他只出一剑,是因为只有一剑才足够。 君陌看似简单的一剑,实际上把他所有的修为境界,全部包涵了进去。 至简,故至强。 宽直的铁剑,破秋风而起,刺在不动明王的大手印上。 明王法像如山,手印亦如山,在原野间投下大片阴影,君陌手里的铁剑,相形之下,看上去就像是一根不起眼的木刺。 细细的木刺,撑住了自天落下的手掌。 木刺甚至刺破了掌心。 再强硬结实的手掌,一旦让细木刺进入肉里,必然会很痛苦。 铁剑刺进不动明王的手印。 七叶脸色微白,合什着的双掌间渐有鲜血流出。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五章 反正,都是剑(中) 管你什么神通,便是一剑破之,不是因为那些神通太弱,只是因为那道铁剑太强,以势相逆,铁剑能破不动明王法身,便能破肉身。 只是一照面,七念便受伤,他身旁的三名戒律院长老神情骤然,瘦削的胸膛忽然高高涨起,不知吸了多少秋风,呼吸之间,一连串异常复杂难懂的音节随着空气从唇间高速喷出,呼啸之声甚是煞人。 用这种方法,戒律院长老们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念完了那段文字,那段文字确实难懂,因为不是普通的佛宗经文,而是某种咒语。 修道者有诸多手段,比如符、念,佛宗强者也有自己特殊的本领,经咒之术便是其中极强大的一种,戒律院长老们此时念的经咒,更是悬空寺无数前代高僧大德面壁苦思后练成的一种绝妙手段。 大日如来降魔咒。 悬空寺前代诸僧最需要考虑的事情,便是怎样维系西荒深处的这座佛国,佛祖涅槃后,若真有大神通的邪魔到来,佛宗该如何应付? 要说佛祖在这片地下佛国留下了很多遗泽,莫说那棵佛祖亲手植下的梨树,那些佛祖亲手炼化的顽石,只说这座般若巨峰是佛祖的遗蜕,他们便不应该担心才是,然而遗憾的是,寺中僧人们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用这些应敌。 因为这个缘故,无数高僧冥思苦想,终于以集体智慧寻找到一种可以利用佛国力量的方法,这种方法类似于言出法随,但对施法者的要求更低,只要施法者愿意施舍自己的血肉寿元,便能从佛国里借得佛祖留下的无限威能。 这种方法便是经咒,便是大日如来降魔咒,因为这种手段对施法者来说很是残酷,而且总透着某种不吉的血腥意味,一旦施展又会有极大的威力,一旦伤及无辜便再无挽回的可能,所以悬空寺一直将这种手段秘藏于戒律院里,只有戒律院三位长老才能修行,也只有讲经首座才能决定何时使用。 君陌一道剑道修为惊世骇俗,如今带着农奴要撼动佛国根基,自然便是悬空寺无数代警惕的大邪魔,此时不用何时再用? 大日如来降魔咒响起。 地下世界顿时生出感应,原野间狂风呼啸,乱石滚动不安,二百里外的般若巨峰仿佛在微微颤抖,悬空寺戒律院所在的东峰,更是松涛如怒,黄庙大放光泽,须臾间,便有一道佛光自东峰向天而起。 般若巨峰乃是佛祖的身体所化,峰顶的大雄宝殿是佛头,左手掌心向天摆在身前,正是梨树所在的崖坪,右掌单手合什处又是一方妙地,东西两峰则是佛祖身体的左右两肩,佛光腾空而起,便如佛肩上多了样东西。 金刚降魔杵。 狂风大作,散着佛光的金刚降魔杵,自东峰飞落原野,砸向君陌的头顶。 这根降魔杵并无具体形状,但佛光明亮之域足有数十丈宽,君陌即便能避,他身后的数千农奴,只怕要被这一杵砸死绝大多数。 君陌脸色骤然苍白,一声清啸,僧衣乱飘,铁剑飘于身前空中,他不再以左手执剑,而是伸出右手握住了剑柄! 他的右臂在青峡之前被柳白斩断,只剩下空荡荡的袖管,以没有的右手去握剑柄,便是以袖卷剑,铁剑之威陡然剧增! 轰的一声巨响! 铁剑与佛祖的金刚降魔杵,在草甸上空相遇。 这根金刚降魔杵,虽然不是佛祖亲手施出,却是戒律院三长老以经咒借了佛祖之威,金刚杵里竟似乎有整个佛国的威势。 君陌以剑道著称,柳白死后,便是毫无争议的世间第一人,但他一生剑道尽在右手里,是以断臂后再无一窥天道的希望,便是境界实力也下降了很多,所以他才会想着来悬空寺修佛,希望能够另觅道路。 整整一年时间,他哪里修过佛,自然也没有寻找到第二条道路,但他却在原先的那条道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坚定。谁说没有右手,就不能以剑入天道? 不管左手剑,还是右手剑,反正,都是剑! 只要精神气魄还在,他想以右手握剑,便能以右手握剑! 君陌一剑当国,哪怕是佛国也尽皆碎去! 佛光摇撼,金刚杵碎裂!化为无数朵金花,飘落在草甸与溪流上,仿佛要比废弃金场流出的沙金还要更加美丽。 戒律院三长老受到经咒反噬,神泽骤黯,面容渐枯。 君陌以铁剑斩佛祖之杵,自然也不可能好过,如飞石般被震的重挫数百丈,脚下野草尽碎,金花碾平,唇角渗出鲜血。 一路后掠之势终于止住,他盘膝坐下,就此闭目静思,开始回复念力疗伤,不管唇角不停流下的鲜血,也不理会别的事情。 数千农奴战士骤然分开,然后骤然合拢,将他围在了人群最深处,举起兵器盯着远方的敌人,神情警惕而坚狠,给人一种感觉,如果这时候有人想要杀君陌,那么首先便必须把这些农奴全部杀死,必须是全部,剩一个都不行。 “保护活佛!” 农奴战士们用嘶哑的声音高喊道,给自己的同伴加油壮胆,虽然有些不安,但没有人表现出来慌乱,有条不紊地快速布好阵营。 七念先前说的没有错。 君陌当初在青峡前力敌千军,令西陵神殿联军不能踏前一步,那是地势的关系,也离不开书院同门的帮助,而且那只有七天。 现在他带着老弱病残的农奴们战斗了整整一年,苦战已野,早已疲惫不堪,念力枯竭将尽的危险局面不知道出现了多少次。 今日他以铁剑斩破戒律院三长老的大日如来降魔咒,也受了不轻的伤,念力更是急需回复,好在与农奴战士们的配合极为熟练,不然真的很危险。 此时场间百余僧兵或死或残,戒律院三长老盘膝调息,如果要强行突破那些农奴战士的舍命防御,杀死君陌,便只能是七念出手。 七念看了眼掌心那滴殷红的血,然后望向远方那些衣着破烂的人们,情绪很是复杂,复杂到他很难做出搏杀的决定。 那些农奴的眼神是那样的愤怒,那样的仇恨,谁都不知道他们会爆发出来多么恐怖的战斗力,更关键的是,能战胜受伤后的君陌吗? 青峡前,君陌被柳白斩去一臂,人间闻之唏嘘,因为包括讲经首座和观主,所有人都认为他此生再没有抵达天道的希望。 修行界近些年来开始出现所谓真命一代的说法,一寺一观一门二层楼这些不可知之地里,出现一代天才人物——魔宗行走唐,道门行走叶苏,书院大先生和二先生,这里面自然也有七念他这个佛宗行走。 柳白与王书圣比他们这些人早半代,叶红鱼、陈皮皮和宁缺、莫山山、唐小棠、隆庆则要比他们晚半代,这所以他们这些人被称为真命一代,是因为他们的境界最强,最有希望,最有生命力和想象力。 这代人中,书院大师兄李慢慢最强是被公认的事实,伐唐之战里,这位温和的书生展现出来的高妙境界也证明了这一点。 大师兄之下,是君陌、叶苏、唐、七念四人并肩而行,没有人知道究竟谁更强一分,谁稍慢一步。直至青峡一战,君陌胜了叶苏,变成了四人里的最强者,但马上便被柳白断臂,强者之位再难保持。 七念以为如今自己能稳胜君陌,今日看来,却并非如此,在地底世界这一年的漫长艰苦战斗里,君陌变得虚弱了很多,因为损耗太大,但同时他也变得强大了很多,因为他的意志被打磨的更加强大,强大到甚至能够影响现实。 看君陌剑破不动明王,再斩佛祖金刚杵,七念便知道他的境界至少已经恢复到全盛时期的九成水准,以剑道论,甚至更有过之! 他究竟是怎样做到的? 七念有些惘然,有些犹豫,正是这一刹那,便错过了出手的最好时机,只见远方人群渐分,君陌手执铁剑,重新走了回来。 他的唇角依然溢着鲜血,脸色依然苍白,但既然他握着铁剑重新站起,便说明他短暂时间的冥想已经回复了足够的念力,至少他认为足够战胜七念。 七念再次默默自问:他究竟是怎样做到的? 敌人的震撼与惘然,便是同伴的信心来源,农奴战士们高举着手中的竹矛与骨棒,看着君陌的身影,觉得仿佛看着一尊不可战胜的天神。 “上师威武!” “活佛法力无比!” 七念听着这些话,想到先前这些农奴喊着保护活佛,忽然笑了起来,看着君陌微微嘲讽说道:“你要灭佛,最终还是要以佛祖的名义,才能驱使这些愚昧的罪民,难道你不觉得这样很可笑?” 君陌举起铁剑,身后狂热的呼喊声瞬间停止。 他把铁剑背到身后,数千名农奴虽然有些不解,却没有一个人犹豫,以最快的速度向后撤去,带着那些重要的辎重,逃往原野深处。 七念看着那些像海水退潮般快速撤走的农奴,微微蹙眉,有些不解。 君陌说道:“有何可笑?” 七念说道:“你若是佛,灭佛可要先灭了自己?” 君陌说道:“我是真佛,你们的佛是假佛。” 七念喝道:“佛祖在前,竟敢如此妄言!” 君陌伸直铁剑,说道:“我若是佛,佛祖来见我,他便只能是假佛。” 一名戒律院长老听着这话,怒极说道:“今日我便送你去见佛祖!” 君陌理都不理此人,看着七念说道:“你难道还没有明白?” 七念想到某种可能,神情微变,说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君陌说道:“我带着三千义军长驱七百里,就是要你和这些老僧过来。” 七念盯着他的眼睛说道:“然后?” 君陌说道:“此时峰上再无强者,我只要过了你们,便与师兄在崖坪上会合,先杀了首座,再一剑把那棋盘斩了,可好?” 七念脸色苍白,说道:“你的目标一直都是那张棋盘?” 君陌说道:“当然,小师弟在棋盘里,我怎能不救。” 七念沉默片刻,忽然说道:“你确定能过得了我们?” 君陌说道:“本来不知,因为无法确定自己恢复了几成境界,先前斩明王,破佛杵,让我很确定,只要不在峰间,你们确实拦不了我。” 七念看着他说道:“你可知那棋盘里是什么?” 君陌看着他说道:“先前我说,就算佛祖在我身前,我也要说他是假佛。” 七念说道:“你要见佛祖?” 君陌剑指般若巨峰,说道:“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佛祖若在山中,他不来见我,我便去见他。” 七念问道:“就算你能见到佛祖,又能如何?” 君陌说道:“要毁了这地狱般的佛国,哪有比把佛祖杀死更快的方法?反正都是一剑,总得去试试。”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六章 反正,都是剑(下) 由始至终,君陌想做的事情,就是推翻悬空寺对地底世界的统治,但眼前,他最想做的事情,是到崖坪上夺走佛祖留下的棋盘——因为宁缺现在被困在棋盘里,生死未知,因为宁缺是他的小师弟。 那座雄峻的山峰里有无数寺庙,未知佛阵,更有七念和戒律院长老这样的佛宗强者,他不认为自己能够硬闯上去,于是他带着叛乱的农奴在原野间不停突杀,借势把七念和戒律院长老诱到了此间。 只要能够越过这四人,君陌便能直上峰间,如果能够顺势把这四人杀死,那自然是更好不过的事情,因为不论他能不能带走那张棋盘,灭佛已经成为他生活里最重要的一部分,始终是要继续下去的。 直到此时,七念才明白为何这些日子里,叛军的战斗风格和以往会发生这样大的变化,行军路线不再奇诡,悍勇至极地向着峰下突进——完全不顾以叛军的实力,就算杀到峰下,最终也只能被歼灭——原来这是敲山震虎,他们要把山里的虎诱至平阳,君陌想做的事情是进山抢棋盘! 看着那些如海水退潮般撤退的农奴叛军,七念沉默不语,知道凭自己和三位戒律院长老,或者还真不一定能把君陌拦住。 通过先前一番较量,君陌已经完全掌握了双方之间的实力对比,他很有信心能够越过这道屏障,不然他不会让那些追随自己的人先行撤走。 如果是在山峰里,还是在那条山道上,七念有信心,就算君陌变得更强,他在悬空寺万余僧人的帮助下,也能不让他踏上石阶一步。 现在这片原野如此开阔,怎么拦? 七念脸色苍白,眼睛的情绪却很平静,看着缓步向自己走来的君陌,看着他左手里握着的铁剑,深深地吸了口微寒的秋风。 僧衣狂舞,因秋风骤疾,他只是深深吸了口,天地之间的无数秋风,便尽数进入他的双唇之间,开始拂洗佛心不停。 如此佛威,天地自然有所感应,碧蓝的天空上飘着丝状的云,那些云被牵扯的更加细长,仿佛怎样拉也拉不断的糖丝。 四周约一里范围内的野草忽然折下腰身偃倒于地,如在膜拜,露出那些不知人类还是兽类的白骨与蒙着尘的宝石,被风吹的不停滚动。 在废弃沙金场间流动的溪水,是那样的浅而清澈,此时却这阵狂乱的秋风,吹出无数片鳞状的波纹,溪底的泥沙泛起浑了水色。 七念启唇,便是修行二十年的闭口禅。 禅法闭口不言,启唇自然无声,只有一缕清风自双唇间缓缓游出,这缕清风是那样的温柔,那些的慈悲,其间隐隐有檀香弥漫。 在无尽秋风肃杀意,找到那抹春风温柔意,这便是闭口禅的本事,淡淡檀香与风之清味相依并不相融,一味平静。 佛法无声,并不是真的无声。 于无声处听惊雷,有雷般的佛吼,便蕴在那缕清风缓缓送出的檀香之中,就像是暴雨总是在棉如般的厚云里积蕴。 厚云骤散时,便有暴雨滂沱,便有雷声轰隆,那声佛吼,便将把君陌镇压在这荒凉的原野上,同时通知峰间悬空寺里的僧人。 呼吸是人类的身体最经常做、也是最容易忘记的动作,所以自然,而且快速,在佛家里,呼吸也是一种时间度量,极短。 呼吸之间,七念便启动了佛宗的大神通,谁能比他更快? 君陌的剑,比呼吸更快,比秋风更快,比暴雨更快,不用一息时间,只是一眨眼,便来到了七念的身前、眼前,双唇之前! 这道铁剑,竟似比没有发出的声音还要更快! 君陌的剑,来到了七念的身前一尺。 君陌的剑,就是君陌。 七念,自然也来到了君陌的身前一尺。 从柳白开始,人间的剑道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寂寞而无敌的剑圣,最终只能真的去想把那天翻过来,然后死去。 但他的剑道真义,留在了人间,并且在很多人的手中开始散发光彩,剑阁弟子、宁缺、叶红鱼,他们的手里都有柳白的剑。 最有资格继承柳白的剑道,甚至有可能更进一步的人,当然是也只能是君陌,他是柳白此生在剑道上最强的对手,自然也是知己。 桑桑都不能避开柳白的身前一尺,只能以自己的世界相接,那么又有几个人能够避开君陌的身前一尺?至少七念做不到。 七念知道自己避不开这一剑,所以从一开始的时候,他就没有想过避开这一剑,他只是向着那道铁剑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还是那缕温柔的清风,来自美好的春天,却是不尽肃杀秋风凝练而成,其间自有佛法真义,万物凋谢重生之轮回,能弥世间一切杀机。 君陌的铁剑无法前进,因为他无法刺破生命的循环。 正面之剑无法落下,他转腕,铁剑与那缕清风一触即走,在没有一丝秋风的空中陡然翻转,一剑横直斩向七念的颈间。 铁剑破风呼啸,七念的眼眸骤然明亮,如佛像上的宝石,他依然避不开这一剑,所以他依然不避,先前合什于身前的右手,不知何时来到脸畔,三指自然轻垂,两指似触未触,如拈着朵虚无的花,迎向剑锋。 铁剑宽厚,本就无锋,但有锋意,七念指间拈着的无形花,却有宁静禅意,这花不是人间花,纵在春风里也不请蜂落,于是剑锋难落。 铁剑被七念的手指轻轻拈住。 君陌收剑,这个动作看似简单,实际上却代表了极度令人震撼的境界,能于拈花指里说走就走,不理虚妄与真实,世间有几人能做到? 正面施剑无功而返,君陌神情依旧平静,右袖轻拂,向右方踏前一步,左手握着的铁剑被袖风拂至身后,然后反手向七念的脸颊拍下。 正一剑,反一剑,反正都是剑,看你还能怎么挡。 七念挡不住,只能硬接,佛光绽现,不动明王法身再次显迹于原野之间,然后于刹那间敛入他的身躯之内,从此不见。 看不见不代表就不存在,不动明王法身被七念收回身躯,从这一刻起,便不再是身外法身,而是身如法身,他的肉身坚若金刚。 铁剑重重落在七念的脸颊上。 啪的一声脆响,如同耳光响亮。 七念的脸颊上出现一道极清楚的红印,真的很像被人打了个耳光。 然后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肿,九颗最坚固的牙齿被拍落,被震成碎屑,在他的嘴里弥漫开来,鲜血从唇角流下。 身如不动明王法身,坚若金刚?只要不是讲经首座那样肉身成佛,真的修成金刚不坏,便没有君陌的剑砸不烂的道理,七念觉得很痛,而且觉得很羞辱。 他是佛宗行走,修行界公认的真命一代强者,而今天,却被同代人物君陌,用这种近乎轻蔑的方式击败,怎能不羞辱? 因为痛和羞辱,他的禅心难定,开始颤抖起来,溢着鲜血的唇角也开始抽搐,唇间吹出的那缕清风难以为继,散作一团护住面门。 虽然他很愤怒,但清醒地知道,如果不把最危险的面门护住,君陌的下一剑,极有可能直接把他的头拍成碎片。 君陌没有继续攻击,因为三名戒律院长老,此时在七念身后做好了出手的准备,他只想突破入山,自不愿意在此久留。 血色僧衣微飘,君陌腾空而起,右脚踩中七念的头顶,强横地打断他正在准备的第二道闭口禅,落在三名戒律院长老之中。 三名戒律院长老,分坐三地,形成一个品字形,彼此之间的距离完全相同,正是标准的三三之数,暗合佛理之数。 修为境界最高的那位长老,坐在通往峰下的方向之前,也就是在君陌的道路之前,君陌如果想要上山,便必须在七念转身之前越过此人。 来到那名长老之前的,是那道铁剑。 戒律院长老神情微凛,手中念珠散发着光泽,便拖住了铁剑。 其余两名长老开始吟诵经文。 君陌伸手握住铁剑,念珠骤然崩断,变成满天的佛珠。 戒律院长老们齐声断喝。 那串念珠瞬间爆散,佛威笼罩原野之间。 君陌掠起,踩着长老的头顶,高高跃起,然后落在远处的地面上。 他就这样完全不讲道理地冲了过去。 那些佛珠里的神通,尽数落在了他的身上。 戒律院长老看着原野间高速前掠的君陌,看着他身上新流出来的鲜血,知道他必然受了极重的伤,不由有些错愕。 没有真正出一剑,就这样走了? 居然宁肯受伤,也不肯停下脚步战一场? 这还是那个骄傲自负的君陌吗? 荒凉的原野里,血色的僧衣在秋风里飘拂,君陌如惊鸿一般,借着天地元气之势,转瞬间便掠至极远处,向着山峰冲去。 他还是那个骄傲的君陌。 但他只是自信,从不自负。 无论遇着怎样的强敌,他都不会畏惧,反正都是一剑过去。 但如果遇着需要的时候,他可以暂时不理自己的骄傲。 他要去抢那张棋盘,便要趁着七念和三名戒律院长老不在峰间的时候,抢至峰里,他需要的便是时间,除此之外一切都可以不管。 当然这不代表他会不在意今天受的伤,只不过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今后在战场上,他相信自己还会遇到七念,还会遇到那三名戒律院的首座,反正都会重逢,到时候自然会再来一剑。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七章 齐至 一道烟火,照亮了光线昏暗的地底原野。 一道烟尘,割开原野的表面,向着前方的巨峰快速延伸。 烟尘最前方是君陌,他借天地元气乘风而掠,铁剑在身前破风无声,便如一把真正的剑,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前行。 那道烟花是警讯,巨峰里警钟之声大作,无数僧人奔出寺庙来到山道上,准备布下佛法无比的大阵,镇压来侵之敌。 变成剑的君陌,速度实在太快,甚至隐隐要比那道烟火射向巨峰间的光线都更要快,佛门大阵未成,他便已经来到了山脚。 秋山静寂,山道两旁的青竹忽然摇动起来,僧人们眼前一花,便看到了君陌来到场间,看到了他手里的那道铁剑。 悬空寺僧人们出手,君陌自然出剑,他来的太快,峰间山道上的佛阵未成,竟就这样毫不讲理地强行突了过去! 直到此时,才有秋风骤起,在竹林与山道间呼啸来回,青色的竹节上多出数十道血迹,看上去就像是红色的泪痕。 不管染上青竹的血是僧人的,还是君陌的,总之他已经进入了巨峰深处,正疾掠在自己的道路上,他的君子之道上。 君陌所持的君子之道,必然会先与敌人讲道理,若你不听,再碾过去,在山下的原野上,他已经与悬空寺讲了很多道理,悬空寺既然不听,那么他自然不会迂腐的继续讲,直接碾压便是。 七念和戒律院三长老,此时尚在原野上苦苦赶回,峰间诸寺里的强者,也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君陌一路碾压而上。 他手执铁剑,直接杀到了崖坪上,浑身是血。 …………天坑的边缘,全部都是陡峭的崖壁,崖壁在荒原上割出极深的口子,然后绵延而行,最终在远处相汇,看着令人极为震撼。 荒原里秋风未起,不远处那株孤伶伶的菩提树,青叶依然团团,纹丝不动,然而挨着崖壁的方向,却有一道烟尘。 所谓烟尘,其实只是依着崖壁的空间里,有无数尘微和碎石子在以难以想象的高速移动,看着就像是无数道极细的丝线。 崖壁有多长,这道烟尘便有多长,漫漫数千里,没有开始,也看不到尽头,把崖下的世界包围,仿佛神迹一般,不知为何会出现。 烟尘里,隐隐可以看见数千道身影,事实上,并不是能够看到,而是因为那些身影移动的速度太快,甚至超过了肉眼视物的能力,那些身影每瞬间都能在无数位置上重叠,才会产生这种错觉。 数千道身影,其实只是两个人。 两个不停追逐的人。 忽然间,远处的巨峰间传来悠扬的钟声。 崖壁边缘的数千里烟尘骤然静止,然后缓缓落下,归于原野。 烟尘落处,出现了两个人。 那名穿着棉袄的书生,腰间系着布带,里面有根不起眼的木棍,神情温和,满身尘土却干净无比,正是书院大师兄。 对面的那名中年文士,腰间系着只酒壶,正是酒徒。 数百根白色的细线,从大师兄身上的棉袄里渗出来,拖了数百丈远,在秋风里轻轻飘拂,很是飘逸,但难免显得有些古怪。 无距境界的追逐,速度实在太快。 大师兄的棉袄不普通,没有在如此高速的移动中破裂,但棉袄夹层里的棉花却被从棉布细孔里挤了出来,变成最细的棉线。 数百根棉线在身后飘散,这画面确实有些难以形容,尤其是随着风势渐变,有些棉线落在他的脸上,看着更是滑稽,或者说可爱。 酒徒取下酒壶,饮而不尽,经历了如此长时间的无距追逐,他依然轻松,只是握着酒壶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大师兄看着他饮酒,没有说话。 待酒意渐生,酒瘾稍解,酒徒放下酒壶,看着他情绪复杂说道:“李慢慢,你变得更快了,但你还是没有我快。” 大师兄温和一笑,说道:“前辈没有追到我。” 酒徒沉默片刻,然后问道:“为什么?” 世上有很多个为什么,至少超过十万,他此时要问的,自然是书院为什么要与佛宗作对,要知道这代表着站在昊天一方。 “其实我有时候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大师兄想了想,然后说道:“我后来想明白了,小师弟与昊天被困棋盘,他们又是那样的关系,那么我们要小师弟他出来,便必须救昊天出来,我们不是要与佛门为敌,也不是要与昊天为友,我们只是要救人。” 对书院来说,救人始终是最重要的事情,无论是救人类,还是救师弟,总之是要做的,至于其间的利弊只能暂时不去考虑。 一旦开始考虑那些利弊得失,那书院就不是书院了。 酒徒微微皱眉,问道:”书院究竟想做什么?” 大师兄微笑说道:“老师有老师的想法,弟子也有弟子的计划,书院想做的事情,或者在您看来有些无稽,但应该是有趣的。” 酒徒说道:“佛祖也有他的计划,他等了无数年,终于等到昊天被你们书院变弱,等到她与能死的普通人成为知命,对于你们书院口口声声要代表的人类来说,这大概便是唯一也是最后的希望,你们怎么忍心破坏?” 大师兄摇头说道:“书院从来没有想过要代表人类,我们只是做在我们看来对人类有益的事情,而且是自己先做。” 酒徒说道:“那你为何要阻止佛宗杀死昊天?”” 大师兄说道:“首先,还是先前与前辈说的那个原因,我们要救人,其次,神国也有昊天,所以桑桑是杀不死的。” 桑桑就是昊天,昊天就是桑桑,但桑桑在人间,昊天在神国,如果不能同时把这两个存在抹去,那么昊天永远都杀不死。 大师兄又道:“既然如此,佛宗杀死桑桑,非但不能杀死昊天,反而会让她就此散为规则,回到神国,昊天会变的更加强大。” 这段话听上去有些难以理解,但对于酒徒和大师兄这样的人说来,非常好理解,所以书院其实一直没有想明白,酒徒为什么要这样做。 酒徒沉默不语。 大师兄懂了,叹息说道:“这就是观主的想法?” 酒徒抬头望向灰色的天空,说道:“不错。” 借佛祖之劫,或让桑桑死,或让桑桑醒,无论哪种结局,都能让她够回到昊天神国,这就是观主的想法。 “观主……” 大师兄发现,对观主这样的人,用什么样的言语去形容都不合适,说道:“看来那张棋盘,真的有可能杀死她。” 酒徒说道:“她必死无疑。” 这是观主的判断,虽然他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但无论酒徒还是大师兄,都很清楚,他的判断必然是准确的。 大师兄静静看着远处的山峰,然后,伸手抽出腰间的木棍。 他以前不会打架,所以从来不带武器,后来在葱岭前,他被迫学会打架,便打碎了从不离身的那只水瓢。 在那年与观主的追逐,他在南海某个小岛的沙滩上,拾起一根木棍,从那天起,这根木棍便变为了他的武器。 这根木棍是夫子留在人间的。 大师兄抽出木棍,这代表他开始准备打架,或者说,他开始准备拼命。 观主说桑桑在佛祖棋盘里必死无疑,那么与她本命相连的宁缺,自然也必死无疑,那么作为宁缺的师兄,他自然要拼命。 修行界都清楚,书院里的人都很擅长拼命,拼起命来,谁都害怕,莫说上一代的那个著名的轲疯子,这一代也是如此。 君陌拼起命来,大军难前,黄河倒流,余帘拼起命来,敢直上青天,敢把彩虹斩断,而要说真正恐怖,还是书院大先生。 大师兄的性情非常温和,很少动怒,更不要说拼命,但越是这样温和的人,一旦真的拼起命来,那真是天都会怕。 观主境界全盛时,堪称人间最强,但即便是他,面对拼命的大师兄,也没有什么好的方法,此时的酒徒,自然也不愿意正面相拦。 酒徒侧身,不与那根木棍相对。 大师兄棍指巨峰,说道:“前辈不担心我就这样走了?” 酒徒平静自信说道:“你不如我快,我能追上你。” 大师兄说道:“前辈已经追了我三个月,也一直没有追上。” 酒徒笑了笑,说道:“只要你不进悬空寺,我为何要追上你?” 大师兄也笑了笑,说道:“前辈难道没有发现,我们一直相对而立?那是因为我一直在倒退,如果我转身,您还能追上我吗?” 酒徒脸色骤变。 崖畔的原野上,忽然秋风呼啸,一道如雷般的声音炸响,一团气浪向着四面八方喷散而去,形成一道极大的空洞。 数百根白色的棉线,在风中缓缓飘落。 大师兄消失无踪。 下一刻,他的身影便出现在那道崖坪上,那棵梨树下。 几乎同时,君陌也来到了崖坪上,浑身是血。 君陌看着树下的师兄点头至意。 师兄弟好久不见,此番重逢,没有叙旧,而是同时望向某处。 崖坪里的破庙上,生着一座白塔。 白塔前,盘膝坐着位老僧。 老僧的身前,有一张棋盘。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八章 并肩 白塔檐上落下一道蛛网,披落老僧他的头顶身上,几乎完全覆盖,老僧闭着双眼,神情依然平静,两道银眉在风中轻飘,与面前的蛛丝轻触,仿佛便是网里的两段丝絮,若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 老僧虽然闭着眼睛,但给人一种感觉,他的目光依然在世间,正落在身前那张看似普通的棋盘上,一刻都没有离开过。 老僧自然便是悬空寺讲经首座。 自宁缺和桑桑进入棋盘后,他便没有离开过棋盘,看山间春叶夏花秋实冬雪变幻,听寺里晨钟暮鼓,任凭风吹雨打,始终沉默不语。 君陌来到崖间,与梨树下的大师兄对视一眼,未及塞喧,也未对那老僧说话,直接走到老僧身前,举起手里的铁剑砍将过去。 宽直的铁剑重重地砍在棋盘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崖坪上溅起无数烟尘,然后待烟尘敛去,棋盘依旧静静躺在老僧膝前。 棋盘表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甚至连颤抖都没有。 以君陌强大的修为境界,这全力挥出的铁剑,只怕能够斩断一座石山,未料得,却不能撼动棋盘丝毫! 棋盘承受住了铁剑的威力,崖坪却有些承受不住,伴着清晰的碎响,崖坪表现出现了数道裂缝,缝里幽暗不知多深,只怕要深入山体数百丈之内,这些裂缝向着崖畔蔓延,在梨树下终于破开了崖壁。 年前棋盘溅水,化成数道大瀑布,其水虽然无源无根,却持续向着山崖下流淌,直到此时,终于被君陌的剑斩断了。 一剑能断瀑布,却不能断棋盘。 君陌望向棋盘后的首座,再次举起手里的铁剑。 首座依然闭着眼睛,仿佛不知道这道铁剑的存在,双手却不知何时落在了棋盘上,先前棋盘的金刚不坏,或者是他的手段? 君陌不能确定,他也不用确定,举起手里的铁剑,再次向着身前斩下,只不过这一次,他斩的不是棋盘,而是首座。 剑落之前风先至,铁剑轻而易举地撕破那些看似麻烦的蛛网,然后落在首座头顶,落在那几道庄严戒疤之间。 铁剑很厚实,讲经首座的头顶很圆,所以君陌的行为,看上去不像是以剑斩人,更像是拿着根棍子在敲,这便是棒喝。 又一道极响亮的撞击声响起,崖坪上寒风乱拂,梨树簌簌摇晃,很多碎石子不停向着那些裂缝里滚落,却不知何时才能填满。 首座闭着双眼,神情依然宁静,只是银眉飘拂的有些狂乱,像是风中晾衣线上的袈裟,很难猜适那些袖子和衣摆会往何处飘去。 铁剑没能在他的头顶留下任何痕迹,更不要说伤口,他也没有流血。 首座修至肉身成佛,身心皆金刚不坏,对他来说,当年宁缺的元十三箭就像是稻草,君陌的铁剑也只不过是根木棍罢了。 只是他忽然变得矮了些。 之所以变矮,是因为他的身体陷进了崖坪表面,他依然盘膝而坐,只下陷下了数寸,但终究还是被铁剑砸进去了些。 君陌还是没有说话,举起手里的铁剑,准备继续砍下。 便在这时,崖风微乱,大师兄来到他的身旁。 这便是并肩。 君陌收回铁剑,因为大师兄的手里拿着根木棍。 大师兄拿着木棍,走到首座身前,敲了下去。 他的动作有些慢,棍子敲的似乎很轻,然而当木棍落到首座头顶,却暴出一声比先前君陌铁剑砍落更恐怖的声响。 轰的一声,首座身后的白塔上出现无数道裂痕,看上去就像是先前那道蛛网,檐楼上悬着的铜铃清脆乱响,然后炸成粉碎。 首座依然闭着眼睛,银眉飘舞之势愈乱,脸色也变得有些微微苍白,身体更是向崖坪里陷进了半尺之深。 虽然陷落,首座依然没有真正受伤,他手下的棋盘,随之向崖枰里陷深,变得更加坚固,大师兄感叹道:“还是砸不动啊。” 君陌举起铁剑,说道:“继续砸便是。” 便在这时,崖坪间又有清风起,酒香微溢。 酒徒来到场间,看着大师兄沉默不语。 君陌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你想阻止我们?” 酒徒说道:“我不想拼命。” 书院大二同时在场,即便是他,也要拼命,然而大师兄反而却觉得有些不解,问道:“你不担心我们把棋盘抢走?” 酒徒说道:“首座金刚不坏,就算是我带着屠夫过来,也不见得能把他砸开,你们也不行,那么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君陌没有再说什么,转身挥起铁剑,再次砍向首座的头顶。 又是轰的一声巨响! 白塔上的裂纹更深,崖坪间的裂纹也更深,山崖洞里的石壁上,也出现了很多道裂纹,整个世界似乎都要崩碎了。 但首座依然如前。 “师兄,到你了。” 君陌退开,把位置让给大师兄。 看着已经完全陷入崖坪地面的棋盘,大师兄想了想,说道:“不砸了。” 酒徒微微一笑。 君陌微微皱眉。 大师兄看着他微笑说道:“你撬一下。” 君陌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书院后山的一件往事。 那时候他和师兄刚刚入门,都还很小,奉夫子之命去整修后山那条山道,遇着一处山崖崩落的岩石,很是碍事。 小时候的君陌,比现在更骄傲,更自信,也更执拗,他拿着一把开山斧对着那块大岩石不停地砸,整整砸了三天三夜。 砸到最后,他虎口流血,身体疲惫不堪,就连开山斧都快举不动了,那块岩石却只被砸掉了极小一部分。 在他砸石头的时候,师兄什么都没有做,就在一边看着,他知道师兄身体有些弱,但最后因为愤怒无助,还是有些生气。 再生气,君陌也不会指责师兄,更不要说恶言相向,所以他又觉得很委屈,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哭了起来。 师兄看着那块巨岩,看了很长时间,当发现小君陌在哭,又看了他很长时间,然后什么话都没有说,就这样离开了。 师兄如此无情无义地走了,君陌自然不会再哭,哭给谁看呢?他用冰凉的溪水洗脸,恢复了些精神,重新拿起斧头,准备继续去砸。 便在这个时候,师兄又走了回来,怀里抱了十几根坚韧的大毛竹,额头上布满了汗水,把这些竹子拖下来,让他很是辛苦。 师兄把那些毛竹塞进岩石与崖壁之间的缝隙,通过计算,确认准确,然后把君陌喊到身前,说道:“你撬一下。” 君陌向来很听师兄的话,虽然那时候的他,不明白师兄要做什么,那些毛竹又有什么用,但他还是依言去撬那些毛竹。 那块巨岩被开山斧砸了三天三夜,都没有被砸动,然后当君陌去撬的时候,却发现岩石很快便松动了,然后滚落山道,变成山溪里的一处风景。 …………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君陌还是很听师兄的话,师兄既然让他撬,他就去撬,他走到首座身前,把铁剑插了进去。 铁剑不在首座的身体与崖坪之间,而是刺进了棋盘的边缘。 酒徒面色微变。 君陌挥动铁剑,撬之。 崖坪上天地元气大乱,狂风呼啸,白塔表面的石块簌簌剥落,不停砸在首座的头上,溅起无数烟尘。 首座依然巍然不动,那张棋盘依然在崖坪里。 铁剑前端承受着难以想象的重量,那就是一座真正的山。 君陌要把这座山给撬起来。 一声清啸从他的双唇迸发而出,其亮如凤鸣,其啸如山崩。 酒徒腰间的酒壶微微飘起。 大师兄背对着他,站在他的身前。 清啸声里,君陌手中的铁剑微弯,然后再直。 他的剑永远是直的,山都无法压弯。 弯直之间,自有难以想象的力量。 那张棋盘,终于被撬了起来,缓缓向着地面上升! 首座银眉飘舞,双手骤然一翻,按在了棋盘上。 大山再次落在棋盘上。 君陌清啸骤绝,如雷般厉喝道:“起!” 崖壁崩乱,梨树乱摇,青叶如雨落下,棋盘起! 首座手在棋盘之上,随之而起,依然保持盘膝而坐的姿式。 铁剑强直,然而棋盘与首座重如般若巨峰,纵使起,也只能撬起很小的一道缝隙,那道缝隙比发丝还要细,再小的蚂蚁都无法爬进去。 但这已经足够了。 有缝隙,便说明棋盘与山峰已经分离。 棋盘与山峰分离,没有与首座的手分离。 接下来,是大师兄的事情。 他的手,不知何时,已经落到了首座的肩上。 崖坪间,气流暴散,发出一道嗡响,如钟如磬。 白塔之前,只有君陌执铁剑而立。 大师兄和首座,还有那张棋盘,都已经消失无踪。 他们去了哪里? 他们去了天上。 巨峰虽然雄峻高大,堪称人间第一峰,但因为深在地底,所以如果从地表看,峰顶只比荒原高出很短的一截。 天空要比峰顶高很多。 飘蓝的天空里飘着白云,白云里出现了两个人。 大师兄松开手。 首座破云而落,向着地面而去。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九章 携手 崖坪上,酒徒抬头望天,神情凝重。先前在荒原上被摆脱,已经让他很震惊,此时看着这幕画面,心情更是震撼无比,某人展现出来的境界,已经远远超过当初长安一战时的水准,甚至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 “李慢慢,你真要成为最快的那个人吗?” 酒壶在秋风里轻颤,醇香渐溢,酒徒的身形骤然虚化,便要破碎空间,去到九霄云上,助首座一臂之力。 他刚才没有出手,那是因为他相信,以首座金刚不坏的佛门神通,李慢慢和君陌根本没有办法,但事实推翻了他的猜测,君陌用铁剑把首座和棋盘撬离了崖坪,李慢慢带着首座和棋盘来到了天上。 从山崖里跌落的人很多,从天空里落下的人很少,数年前在长安城里,曾经有三个人从地面打到天空上,然后再从天空落下,最后的结果是,余帘身为魔宗至强者,亦是身受重伤,那么首座呢? 首座正抱着棋盘从云中坠落,向地面而去,他肉身成佛,金刚不坏,实如大地,如果与真实的大地相遇,那会是什么结果? 酒徒不再像先前那般有信心,他不能看着首座受伤,最重要的是,他不能看着书院把那张棋盘抢走,所以他准备动了。 便在这时,一道铁剑破风而至,简简单单地斩向他的面门。 君陌出剑,他知道酒徒很强大,所以他出手便是右手。 铁剑被右袖卷起,斩向酒徒,他的手虽然不在,剑还在,意还在。 酒徒这才知道,在地底原野厮杀一年,君陌竟然已经回复到这等程度,微微挑眉,也未见他如何动作,双掌便出现在身前。 他的境界远超君陌,但应对却很谨慎,用的是佛宗无量。 酒无量,寿无量,意无量,佛威无量。 酒徒的手掌有若两座大山合拢,夹住了君陌的铁剑君陌的铁剑如同被山镇压,无法动弹,也无法抽出。 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想过要收剑——他知道自己境界较诸酒徒还有一段距离,但他毫不在意,因为今天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崖坪秋风再起,棉袄带着数十道细细的白线,出现在梨树下,大师兄瞬息之间,便从高远的天空里,回到了场间。 他毫不犹豫,举起手里的木棍,砸向酒徒。 他没有砸酒徒的脸,也没有砸酒徒的身体,因为他现在虽然学会了打架,木棍亦不是凡物,但终究他的风格不够强硬。 只要未至绝对强硬,境界高深难测的酒徒,便能有足够多的时间,施出足够正确的手段,来应对他手里的这根木棍。 所以他的木棍砸向铁剑。 君陌手里的铁剑。 木棍落在铁剑上,悄然无声。 这就像是打铁,君陌的铁剑是把铁锤,被酒徒压制的同时,也把酒徒这块坚硬的铁块压在了下方,然后木棍变成第二把铁锤落下。 崖坪上一片死寂,然后忽然爆出一声巨响。 秋风乱拂,酒徒唇角溢血,披头散发,脸色苍白,双手颤抖不安,身体也跟着颤抖起来,再也无法镇住铁剑。 他一声怪啸,转身便走。 他的声音很苍老,很难听,像锈蚀的青铜器在摩擦。他的这声叫啸更加难听,就像是锈蚀的青铜器被砸扁了,显得那般凄凉。 崖坪上秋风再起,气流暴散,酒徒消失无踪。 君陌右袖轻卷,铁剑破空再回,落在他的左手里。 大师兄没有去追酒徒,伸手牵起君陌空荡荡的袖管。 二人也在崖坪上消失。 …………崖坪上的战斗很凶险,很难用语言来做准确地描绘,但发生的时间非常短,从酒徒欲起,到君陌出剑,到大师兄归来,再到酒徒逃走,只不过是瞬间,当崖坪上战斗的时候,首座还在空中坠落。 无数层云被撞破,首座的银眉被风吹的向着天空飘起,不停颤抖摆荡,就像是烈风里的军旗,但他依然闭着眼睛,神情平静。 佛祖的棋盘被他抱在怀里。 地底原野间光线微暗,草甸被风吹的纷纷偃倒,大师兄和君陌出现,空中传来凄厉的呼啸声,仿佛某个重物正在高速落下。 他们没有看天,而是看着身前的原野。 空气仿佛撕裂一般,原野间的温度骤然升高,那个重物终于落到了地面,砸进了草甸,大地不停震动,无数黑色的泥土掀起,原野上出现了一个极大的坑,宽数百丈,深数丈,坑底的岩石都被震碎,铺满其中,看上去就像是天坑的缩影。 首座盘膝坐在坑底,袈裟早已破碎如缕,半裸的瘦削身体上满是泥土与石屑,看着异常狼狈,但他依然没有睁眼,身上一丝血都没有。 佛祖的棋盘,还在他的怀里。 大师兄和君陌就在坑边。 君陌神情漠然掠入坑底,右袖卷剑,再次砍向首座的头顶。 首座低着头,不闪不避。 铁剑落下,紧接着木棍落下,铺满坑底的碎石被震起,悬浮在空中。 首座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头顶的泥石屑被铁剑震飞,更加明亮,还是没有流血。 坑底风起,悬在空中的碎石簌簌落下,酒徒出现在二人身后。 大师兄转身,只是一转身,便来到他的身前。 酒徒挑眉,一掌拍落,坑底骤然阴影,仿佛有物遮天。 大师兄朝天一棍,捅向遮住天空的手掌。 掌未落下,棍未断,大师兄脸色苍白,疾退。 他退至首座身旁,手再次落在首座的肩上。 君陌的铁剑,不知何时已经刺进了首座与坑底的碎石之间。 一声长啸,无数鲜血从君陌的身上喷溅而出,打在坑底的崖壁岩石之上。 首座如山般沉重的身躯,被他再次强行撬起。 依然只有一丝,但依然够了。 大师兄和首座再次消失,下一刻,他们来到了东峰之上的天空里。 东峰上有无数嶙峋怪石,乃是悬空寺无数代高僧苦修碾压而成,其硬度强逾钢铁,其棱角锋逾刀剑。 大师兄想知道,如果首座砸在东峰这些怪石上,会不会流出血来。 但酒徒这时候已经到了,他没有理会君陌的铁剑,拼着受伤的危险,以无距离开地面,同样来到了天空里,来到大师兄的身前。 酒徒坚信,只要自己愿意付出一些代价,便没有道理比对方慢——他修行了无数万年,怎么可能比不过一个只修行了数十年的人? 无距境,也不能在天空里真正自由的飞行,只是可以从地面来到天上某处,或者回到地面,能够在天上停留的时间很短。 大师兄带着沉重如山的首座来到天上,已然非常辛苦,正在向着东峰落下,他此时应该放手,然而酒徒在侧,他放手没有意义。 不放手又能怎么办? 寒风里,大师兄看着酒徒,忽然笑了笑。 这笑容并不决然,但却是决然的邀请。 他带着首座,向着遥远的天坑边缘的崖壁飞去。不是真正的飞,他要带着首座进入崖壁深处,那道崖壁的深处,便是荒原的地底! 无距,是依靠天地元气里的湍流层而高速移动,将两地之间的距离缩至极短,将海角天涯变为咫尺之前。 实质有形的事物里,也有湍流层,但自古以来,能够修行至无距境的大修行者们,都不会尝试通过那些通道穿行。 因为那很危险,因为那意味着,你可能要在瞬间之内,面对无数道山崖,那些山崖不是真的山崖,而是崖间蕴着的天地气息。 大师兄就这样做了,酒徒敢跟上来吗? …………天坑东面的崖壁深处,忽然传来沉闷的轰隆声。 崖壁下方的原野上,无论是那些正在放牧农民,还是那些正在开会筹划如何镇压叛乱农奴的贵人们,都听到了这道声音。 无数人走出帐篷,望向远方的崖壁,眼神很是惘然。 轰隆声越来越响亮,离崖壁表面越来越近。 忽然间,崖壁某处暴射出无数石块,落在下方的原野和湖泊里,打的水花乱溅,泥土乱飞,牛羊惊叫不安。 烟尘渐静,崖壁上出现了一条幽深的洞口。 这条洞很深,直入崖壁数里。 君陌站在原野间的坑底,看着远处崖壁上的洞,微微皱眉,有些担心。 酒徒落在他的身旁,看着他说道:“李慢慢死了。” 坑底响起一阵咳嗽声。 大师兄出现在君陌身旁,看着酒徒说道:“有些幸运,我没死。” 他的棉袄上多了很多道口子,正在溢血。 酒徒看着他,神情有些惘然,说道:“怎么这样都能不死呢?” 大师兄说道:“首座在前,能开山辟石。” 说完这句话,他牵起君陌空荡荡的袖管,在原地消失。 下一刻,酒徒出现在崖壁上方。他低头看着那道幽深的洞口,脸色变得的很难看,因为洞口已经被乱石堵上,看痕迹正是铁剑所为。 十余里深的崖洞尽头,没有一丝光线,漆黑有如永夜。 大师兄和君陌站在首座的身前。 首座依然低着头,不言不语。 君陌也不言语,走到他身前,举起铁剑,准备砍下。 大师兄忽然说道:“再撬一撬。” 君陌没有询问,因为他懂了,直接把铁剑刺进首座的身下。 首座看着很是凄惨,浑身石屑,身体里有些微小的声响。连续与大地撞击,又撞进十余里深的荒原地底,即便金刚不坏,也撑的有些辛苦。 但他始终没有睁眼,也没有说话,神情始终宁静。 直到此时,他终于有了反应。 他还是没有睁眼,但双唇微微颤抖,似准备要说话。 很奇怪,这不是君陌第一次尝试要把他撬离地面,先前他始终不闻不问,为什么这时候忽然有了反应? 君陌没有理他,将一身霸道境界,尽数灌注于铁剑之中。 首座唇动,用苍老而沙哑的声音说道:“如是我闻……” 他警惕,是因为猜到了书院二人准备做什么——大师兄和君陌要做的事情,绝对不是像先前那样,把他带到半空里再扔下。 此时酒徒暂时无法进入崖洞里,大师兄和君陌有了更多的时间,便可以尝试另外的方法,让他离开地面,便是这个方法的前提。 所以他必须动了。 他动唇,说的是佛言,用的是言出法随的至高法门。 然而大师兄怎能想不到他会做什么。 当如是我闻四字,刚刚在漆黑的崖洞里响起时,随之响起的还有另外的一句话。 “子曰……” 以子曰,对佛言。 崖洞一片静寂。 君陌厉啸一声,身上无数汗眼溢出鲜血,浑如血人一般。 他的铁剑,终于再次把首座撬离了地面。 大师兄伸出双手,扶住首座的双肩,似要保证他的平衡,什么都没有做,实际上在瞬间之内,他已经带着首座走了很远很远。 行走,就在崖洞之内,就在方寸之间。 大师兄带着首座,在一寸间的距离里往返。 总之,他不要首座与地面接触。 大师兄的棉袄再次溢血,如此密集进入无距,对他也造成了极大的损伤。 首座实如大地,与地面分离,便要虚弱。 他的脸色微白。 君陌的铁剑已经落下,落在他的头顶。 只听得一声清鸣,如金石相交。 首座的头顶,溢出一滴殷红的鲜血。 佛宗至强的金刚不坏境,终于被大师兄和君陌携手而破! 然而……这只是一滴血。 大师兄和君陌,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只能让首座流出一滴血,如果让旁人来看,这实在是太不划算,甚至会觉得绝望。 如果就这样砍下去,想砍到首座重伤,那要砍多少剑? 要砍多少年? 但书院里的人们从来不会这样想。 君陌握着铁剑,一剑一剑向首座的头顶砍下去,似永远不会觉得累。 大师兄扶着首座的双肩,神情平静,似永远不会觉得累。 肉身成佛又如何? 只要你开始流血,那就行,那代表着你会继续流血。 不管要砍好几年,只要这么砍下去,总能把你砍死。 君陌就是这样想的。 大师兄也是这样想的。 而当他们两个人想做同一件事情,那件事情就很少有做不成的时候。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章 总有花开时 多年前,烂柯寺的那场秋雨里,道门行走叶苏、佛宗行走七念,还有人间最强的那把剑,对他们二人毫无办法,只能看着那座佛祖石像垮塌。 今天在西荒的悬空寺外,他们在酒徒这样强大的修行者面前,还能把讲经首座这位人间佛打的如此狼狈,甚至破了首座的金刚不坏。 因为他们很强,更因为他们配合的太过完美,因为他们之间有天生的默契,那种默契代表着绝对的信任与自信。 只有书院才能培养出这种性情,只有夫子才能教出这样两名弟子,当他们并肩携手的时候,便是天都要感到畏惧,更何况敌人。 当君陌不知斩下第多少记铁剑的时候,讲经首座终于睁开了眼睛,一道很细的鲜血从头顶淌下,刚好流进他的眼睛,视线一片血腥。 首座觉得很痛,真的很痛,而且他发现,这两个书院弟子,竟是真的准备天长地久无绝期地砍下去,他暂时还不想死,他还没有看到佛祖重新出现在人间,所以他必须要做些什么,虽然他清楚那样做的后果。 铁剑再次落下,首座松开紧紧抱着棋盘的手,单手合什在身前,举的有些高,刚好挡在铁剑去路的前方。 首座的手没有握住那道铁剑,因为就在他松手的那瞬间,大师兄也松开了手,握着木棍,便向他砸了下来,重重地砸在他的虎口上。 这根木棍不是要虎口夺食,而是要以身饲虎。 首座顿时觉得气息微窒,从虎口到手腕再到胸间,颤抖不安,一身金刚佛骨喀喀作响,仿佛下一刻便会碎开。 他本来只想伸出一只手,因为一只手便可以拦住君陌的铁剑,却未想到,来的却是那根木棍,他想不明白,书院二人难道能够看穿人类的想法? 大师兄和君陌看不透别人在想什么,但他们不需要交谈,便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所以铁剑没有落下,来的是木棍。 君陌的铁剑落向下方,向首座怀里的棋盘砍去。 首座禅心再乱,但在木棍之下,却无法阻挡。 只听得一声清鸣,如极小的瓷杯落在地上。 黑暗的崖洞里,忽然出现一道极明亮的光,那是天光。 一道极深的裂缝,从原野深处,蔓延到地面。 紧接着,大地震动,崖壁坍塌,崩出无数石块泥土,在天坑东面,塌陷出一个十余里长的豁口,画面令人极度震撼。 斜向天坑塌陷的豁口里,有无数蚁窟,有无数鼠洞,有无数秋草的根与被偷的果实,石间有极细的水流,渐渐染湿乱石。 首座坐在乱石之中,满脸尘土,沾着血水,看着很是惨淡。 他怀里的棋盘,已经被君陌的铁剑挑走。 酒徒站在塌陷的崖壁边缘,看着这幕画面,脸色骤变,君陌回复到青峡前的境界,李慢慢更是境界提升极快,这令他极为震撼警惕,然而他依然没有想到,这两个人居然能够真的破了首座的金刚不坏,而且抢走了棋盘! 首座看着大师兄和君陌,神情悲苦,又有惘然解脱诸等神情变幻不停于其间,声音低沉如钟,悯然说道:“没有用。” 什么没有用?就算你们拿到棋盘也没有用,你们不可能打开棋盘,把里面的昊天和宁缺救出来,因为这是佛祖留下的法器,在烂柯寺没有烂,便永远也不会烂,它已经超脱了时间的规则,真正的金刚不坏。 大师兄看了君陌手里的棋盘一眼,没有说什么,伸手抓住他的衣袖,两个人就此消失,回到崖坪畔那棵青树下。 下一刻秋风再起,酒徒带着讲经首座也回到了崖坪上,首座坐在白塔前,看着树下的二人,悯然说道:“真的没有用。” 君陌没有理他,拿起铁剑便向棋盘上砍去。 大师兄站在棋盘之前,脸色微白,明显念力消耗过剧,但他就这样站着,无论酒徒还是首座,都不想尝试过去。 崖坪上不停响起铁剑落在棋盘上的声音,清脆而决然暴烈,和寺庙里的钟声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其间有无数金戈铁马。 君陌挥动铁剑不停地砍,不知道砍了多少次,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山崖间到处回荡着那道声音,仿佛大军正在誓死攻城。 佛城难破。 君陌继续砍,砍到手指磨出鲜血,脸上依然神情不变,每次挥剑的动作还是那样的一丝不苟,保证能够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首座沉默看着这幕画面,什么都没有做,于是酒徒也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在旁静静看着,越看越觉得心情复杂。 明明应该已经确知没有任何希望,却如此坚定不移地继续做着,甚至让旁观者都会产生错觉,那把铁剑能够在绝望里砍出希望来——这是何等样的心性?夫子怎么能教出这样的弟子?他在**到这样的弟子? 君陌忽然停止,不是因为他累了——虽然他确实很累——而是因为铁剑一边已经变形,本来无锋的剑刃已经变成了平面。 铁剑坚不可摧,在青峡之前,不知斩了多少道剑,便是柳白的剑,也被铁剑斩断过,然而今天却在棋盘之前变形。 他望向讲经首座,问道:“如果真的没有用,你为何会在崖坪上看这棋盘整整一年?无论风吹雨淋都不敢离开半步。” 首座说道:“看一年,是因为我要看。” 这句话首尾两个看字,读音可以不同,意义也自会不同,前一个看字是看守,后一个看字是看见,或者说去看。 大师兄问道:“您要看什么?” 首座的两道银眉在秋风里轻轻飘拂,说道:“看佛祖,看众生。” 君陌没有听懂,摇了摇头,把手里的铁剑换了个边,继续砍向棋盘。 首座神情微变,酒徒神情愈发凝重,他们都没有想到,君陌停手,不是因为放弃,而只是因为他要把手里的铁剑换个边——那么,就算铁剑真的被砍废了,他也会换个东西,继续去砍吧? 大师兄忽然说道:“佛祖的棋盘砍不开,昊天也杀不死。” 酒徒望向他,想要阻止他继续向下说,但想了想,没有动作。 大师兄继续说道:“佛祖就算在棋盘里毁灭她的存在,也只能让她变回纯净的规则,自然归于神国,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 首座合什道:“佛祖前知五千年,后知五千年,能生前一切已往,能算身后一切未来,自然能够算得到今日之事。” 大师兄平静说道:“老师思考千年,最终才想出法子把她留在人间,佛祖能算得到老师的手段?佛祖能算到小师弟的本事?还是说佛祖能算到昊天被我书院分成了两个存在?不,佛祖什么都算不到。” 他的语气很寻常,神情很平静,却透着份自有光彩的自信,书院做的事情,便是昊天都没有算到,何况佛祖。 首座懂了,于是他沉默了很长时间。酒徒在西陵神殿那间石屋里听观主说过,所以他早就懂了,才会来到这里,帮助佛宗。 佛祖为昊天布下生死局,但他哪里能算到,今日的昊天已经变成了两个,用大师兄的话来说,这个局还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 在极短的时间内,首座变得苍老了很多,因为他明确了道门的意图,也承认书院是对的,佛祖的这个局没有意义。 如果昊天只有一个,那么佛祖棋盘只要把那个叫桑桑的她杀死,然后永世镇压,不与世界相通,自然无法回到神国复活。 然而现在昊天有两个,就算佛祖能够杀死桑桑,又如何能够让她死后散化成的规则不与世界相通?昊天还在,规则与规则自然相通,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拦,死后的桑桑,必然会回到神国,而这正是观主想要的结局。 “没有意义。” 首座看着依然在砍棋盘的君陌,把这四个字又重复了一遍。 “你们做的事情也没有意义,这是佛祖的棋盘,只要佛祖不让他们归来,他们便永远没有办法归来,至于棋盘里的昊天是生是死,死后会不会回到神国,那便要看佛缘,或者天意,我们这些凡人在此之前,本就无意义。” 峰间的钟声还在持续,很多僧人来到崖坪上,却不敢上前,听着这话,纷纷合什行礼,七念和戒律院三长老也来到了此间。 这场书院与悬空寺之间的战斗,看上去似乎是书院占了上风,但只要书院没有办法把棋盘打开,那么便注定是输家。 君陌终于停下,忽然说道:“不能打开,那便进去。” 大师兄微笑说道:“此言甚是有理。” 首座说道:“不是想进便能进。” 大师兄说道:“首座您难道没有想过,我们既然已经拿到了棋盘,为什么没有离开,而是来到崖坪上?” 首座银眉微飘,若有所察。 大师兄望向青树,伸手轻抚树叶,说道:“这就是那棵梨树?” 首座沉默不语,青藤后的七念诸僧神情微变。 大师兄说道:“听说这棵梨树五百年开花,五日结果,五刻落地,触地成絮,随波逐流,不得复见,真是神奇。” 酒徒说道:“这树一年前开过花,结过果。” 大师兄靠着青树坐下,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再等四百九十九年,待开花结果那日,我再进棋盘去找。” 君陌提起棋盘,也坐到了树下。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一章 满载而回 便是要再等五百年,也会一直等下去,听晨钟暮鼓,看春风秋雨,默待时间流逝,总有满树梨花如雪盛开时,这是何等毅力,又是何等气魄? 看着梨树下的二人,首座沉默了很长时间。他没有想到,书院居然连佛宗最大的秘密也都知晓,那个看似普通的书生,果然如传闻里那样,博览群书,学识渊博,无论哪个领域,都能做到最好。 酒徒走到崖畔另一处,解下酒壶,开始饮酒,沉默不语看着远方的天空,他要做的事情是帮助道门把昊天送回神国,棋盘至少还有五百年才能开启,对此他一点都不着急,他最擅长做的事情,便是与时间对抗。 首座说道:“五百年很长,足够人间发生很多事情,你们在梨树下等梨花开,道门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书院怎么办?唐国怎么办?” 不愧是悬空寺讲经首座,这一代的人间佛,很简单的一句话,便让场间变得沉默,大师兄和君陌在梨树下静待五百年,谁来守长安? “这株青树,乃是无数年前佛祖亲手所植,当年的纤瘦树苗,如今已难双掌合围,五百年后你们再来时,或许青树已然参天。” 首座此言颇为感伤,亦是建议。 君陌说道:“梨树不在眼前,书院不得放心。” 首座说道:“这梨树乃佛祖留下圣物,本寺必当好生看视。” 君陌说道:“小师弟在棋盘里,书院不得不慎重,况且你们这些秃驴最是无耻善变虚伪狂热,只怕我们一离开,你们就会毁了此树。” 青藤后方悬空寺诸僧,听着这话,脸色很是难看。 首座的神情很平静,说道:“书院准备怎么办?寺中逾万僧众,禅心坚定,若真要来夺,你们能守住五百年?” 君陌不再理他,望向大师兄问道:“师兄,可行?” 大师兄想了想,说道:“可行。” 没有说任何具体的内容,他便知道君陌问的是什么意思,于是他缓缓站起身来,握着木棍,站到了梨树前方。 君陌随后起身,静默调息片刻,然后把铁剑刺进崖坪,直至滑柄。 崖坪坚实,铁剑入而无声。 酒徒猜到书院二人要做什么,眉梢微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大师兄看着他说道:“我知道前辈你要的是什么,但如果前辈今日还试图阻止我们,那么书院会不惜一切代价杀死你。” 大师兄的性情很温和,很善良,做什么事情都慢条斯理,做话轻言细语,是最最可亲的人,极少动怒,更没有威胁过人,所以他的威胁很有力量,就像他很少与人拼命,所以他拼命的时候,谁都要害怕。 酒徒皱眉,他要的是真正的永生,可如果为了永生,却逼的书院发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杀死自己,未免有些不划算。 今天之前,他根本不相信书院能够杀死自己,但现在他发现这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当然,就算书院能杀他,只怕也要拿书院来陪葬,甚至拿整个唐国来陪葬,从道理上来看,这种局面应该不会发生。 只是如果书院真的发疯怎么办?如果这些人真要和自己拼命怎么办? 酒徒说道:“道门请我来西荒,要我转述一句话,我的话一年前便已经带到了,而且我也试过把棋盘留在悬空寺,既然没有成功,我自然不会再出手。” 大师兄说道:“多谢。” 他知道酒徒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通过今日的战斗,此人已经确认佛祖留下的棋盘确实没有办法凭借外力打开,但他不想说破。 酒徒能猜到书院想做什么,是因为他认识夫子,他见过轲浩然,知道书院看似肃雅平和,其实里面住着的都是一群疯子。 悬空寺诸僧不了解书院,自然猜不到书院准备怎样做,他们看着站在梨树前的大师兄,神情渐渐变得紧张起来。 首座看着君陌,看着他手里的剑,忽然神情微变。 君陌没有看他,握着剑柄,一声断喝,铁剑开始在崖坪里行走。 铁剑的行走,便是切割。 只听得一阵极恐怖的摩擦声响起,石砾激飞,烟尘大作,铁剑绕着梨树,在崖坪表面强横地移动,最终破崖壁而出。 崖坪地面上出现了一道缝,大师兄弯腰,把手伸进缝中。 君陌再次问道:“师兄,可行?” 大师兄说道:“有些辛苦,但可行,你呢?” “我……还不能走。”君陌提着铁剑,看着峰下晦暗阴冷的地底原野,说道:“那里有很多人需要我。” 大师兄赞道:“师弟大善大勇。” 君陌说道:“但求心安。” 大师兄说道:“唯善能令心安,是为善,能勇而精进向前,是为勇。” 被师兄如此赞美,君陌依然平静,因为他相信自己配得起这二字,说道:“我送师兄一程。” 大师兄说道:“我送师弟一程。” 说完这句话,他的手微微一震,崖坪间那道裂缝骤然变宽。 摩擦之声大作,一块数丈大的崖坪,缓缓离开山体。 那株梨树,便在崖坪上。 泥沙俱下,崖坪之下,隐隐可见梨树的虬然树根。 这座巨峰是佛祖的身体,山崖何其坚固。 君陌的铁剑,竟把山崖切下来了一块。 而现在,大师兄要带着这块崖坪离开。 看着这幕画面,悬空寺诸僧,震撼无言,忘了自己要做些什么。 大师兄把木棍插进腰里,抓住君陌的袖管。 然后他们消失不见。 崖坪上也缺了一块。 山崖的缺口处异常光滑。 那株青青的梨树,也不见了。 大师兄和君陌就这样走了,他们带走了佛祖留下的棋盘,带走了佛祖留下的梨树,甚至还带走了佛祖手掌上的一块肉。 首座沉默不语,脸色苍白。 酒徒喝了口酒,感慨说道:“疯子,从老的到小的,都是一群疯子。” …………大师兄把君陌送回了地底的原野,然后回到了书院。 从这一天开始,书院后山多了一棵梨树。 梨树下有张棋盘。 很多人围着棋盘在看,废寝忘食,甚至忘了时间的流逝。 他们不想看佛祖,也不看棋盘里的众生,只是在看怎样才能把这张棋盘打开,把小师弟从里面给救出来。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二章 何时 书院后山尤其是镜湖附近向来四季如春,而且这梨树本就不一般,自然没有萧瑟之感,满树青叶,洒下一片荫凉。 众人坐在荫凉里,对着那张棋盘发了很长时间呆,依然没有看出来,这张棋盘究竟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更没有想出打开棋盘的方法。 木柚用绣花针拨了拨鬓间的飞发,有些恼火说道:“还没想到法子?” 四师兄看着棋盘,神情凝重说道:“我想了七十三种方法,但既然大师兄和二师兄都打不开,那些方法必然不行。” 木柚说道:“总得试试。” 众人离开梨树,来到溪畔的打水房里,看着四师兄把棋盘搁在炉上,任其被幽蓝的高温火焰不停烧蚀,不由神情微变。 北宫未央抱着古琴,满脸担忧问道:“就算这佛祖棋盘不会被烧烂,但小师弟在里面,会不会被烤熟?” 西门不惑用洞箫指着炉上的棋盘,说道:“烧了半天,黑都没有黑,这棋盘不是烧烤盘,小师弟又不是猪肉。” 四师兄没有理会这些插科打浑的家伙,待确认棋盘被烧至极高温度后,用铁钳夹起,扔进了打铁房后清冷的溪水里。 只听得嗤嗤声响,溪水里白雾大作,正蹲在水车最上方眺望远方的大白鹅被吓了一跳,挥着翅膀飞到溪畔,对这些人很不满意地叫了两声。 热胀冷缩,是对坚硬物体最好的破坏方法,然而令书院诸人失望的是,那张棋盘依然没有任何变化,一条裂纹都没有产生。 接下来的日子里,书院诸人对这张棋盘做了很多事情。 木柚把棋盘扔进云门阵法里,试图让大阵把它撕开,但还是没有效果;王持熬了一锅据说是世间最毒、腐蚀力最强的汤汁,把棋盘扔进去煮了整整三天三夜,最后熏得溪里的鱼死了大半,大白鹅愤怒到了悲伤的程度,棋盘依然没有动静;四师兄取出宁缺留在后山的那个小铁罐,试图把棋盘炸开,最终也只炸死了镜湖里一半的游鱼,大白鹅伤心地不想活了,棋盘依然如故。 某天,五师兄宋谦忽然说道:“说起棋盘这种事情…………我总觉得,既然是用来下棋的,那么总得和棋有关。” 他与八师兄乃是当世棋道最强者,如果说起下棋、或者说棋盘,确实再也找不到比他们更熟悉的人了。 众人眼睛顿时明亮,满怀希冀望向他,木柚问道:“然后?” 宋谦摸了摸头,说道:“然后……没有然后了。” 众人闻言恼怒,心想既然说不出来道理,为何要忽然开口说话?王持先前正在处理那锅剧毒的药水,没有完全掌握场间的局势,从自己的院子里取了两匣棋子,问道:“那……该把棋下在哪里?” 众人很想把王持教训一顿,但想着现在小师弟在棋盘里,陈皮皮在临康城,十一便是书院最小,忍着没有发作。 四师兄想了想,把他手里的棋匣接过来,然后把匣里的棋子,一股脑地全部倒在了棋盘上,只听得清脆的响声不停响起。 棋盘上堆满了黑白两色的棋子。 众人围着棋盘,有些紧张地看着,甚至都忘了呼吸。 然而,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从棋盘和梨树回到书院后山,六师兄便一直没有怎么说过话,直到此时,众人的脸上流露出垂头丧气的神情,开始绝望的时候,他提着一把大铁锤站了出来,看着众人憨厚说道:“最后还不是得砸?” 他看着众人憨厚说道:“还是让我来砸吧。” 木柚说道:“两位师兄在悬空寺也没有砸开。” 六师兄说道:“我们时间多些,可以一直砸。” 四师兄想了想后叹气说道:“似乎也只能如此了。” 安静的书院后山,从这一天开始变得嘈闹起来,镜湖畔不停响起沉闷的巨响,六师兄挥动着铁锤,不停砸着棋盘。 他虽然很强壮,这辈子不知道挥了多少记铁锤,但终究有累的时候,当他累时,四师兄和五师兄等人,便会上前替手。 痴于棋的人离开了自己的棋盘,痴于沙盘的人也离开了沙盘,痴于阵的人也离开了阵,在佛祖的棋盘旁,变成了勤劳的铁匠。 痴于音律的人却没有什么变化,北宫未央和西门不惑太过瘦弱,尝试了两下,连铁锤都举不起来,于是被大家赶到了一旁。看着同门们热火朝天、大干苦干的画面,二人难免有些失落,于是坐在一旁操琴吹箫,奏个慷慨激昂的曲子,替大家助威,也替棋盘里那个家伙加油打气。 砰砰砰砰,铁锤不停落到棋盘上,后山崖坪的地面震动不安,前些天侥幸活下来的鱼儿惊恐地躲进水草深处,大白鹅瞪着眼睛好奇地看着棋盘,心想那头憨货不知道在不在里面,小白狼在山林深处对着夜空里的明月低啸,想要学会父辈的威风模样,却被山下传来的撞击声弄得有些心神不宁,唯有老黄牛依然神情宁静,坐在草甸上,不时低头吃两口青草。 无数锤落下,棋盘依然没有平静如常。 木柚的晚饭做的有些迟,做铁匠的师兄弟们早已饥肠漉漉,自然有些不满,有些人开始怀念以前做饭的那个姑娘。 “她是昊天,做的饭当然比我做的好吃!想吃?那就把她从棋盘里揪出来!” 木柚很是愤怒,蹲下看着棋盘,语重心长说道:“小师弟,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啊?记得带着你的媳妇,一起出来。” ……………临康城里某座著名的道观前,陈皮皮正在对着广场上的数千信徒授课,他神情平静,言辞清晰而明确,秋风拂起他身上的道袍,飘然欲飞,当年胖胖的少年,现在看起来,还真有几分道门使者的风范。 叶苏已经离开南晋,由他在陋巷陋室里开创的新教,却没有就此颓败,反而正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兴盛起来。 因为陈皮皮在努力地继续他的事业,而且有剑阁的帮助,南晋从官方到民间,没有谁敢阻拦新教的传道,至于那些坚持效忠西陵神殿、冥顽不灵的道人和神官,早就在某些漆黑的深夜里,变成了大泽里的尸体。 此时讲经授课的盛大场面,便是新教在南晋受欢迎程度的体现,数千信徒里有老有少,有穷苦的民众,也不乏身家不凡的富人。 陈皮皮今天讲的是西陵教典第三卷新注讲义,原本深奥难懂、只能任由神殿神官解释定义的教典,在他平缓的声音解析下,变成最简单明了的话语,不失教典本义,却又有了与西陵神殿截然不同的阐释。 传道结束,数千信徒对着道观前的陈皮皮虔诚行礼,然后纷纷散去,按照新教的要求,他们想要展现对昊天、对新教的虔诚,那么首先要做到的事情,便是与人为善,与己为善,过好自己的生活。 这种要求很简单,所以新教的教义推广,真的很轻松,任何宗教信仰最开始传播的时候,似乎都是如此。 陈皮皮在数名剑阁弟子和南晋军队的保护下,离开道观向自己居住的街巷走去,沿途遇见的信徒,都恭敬地避让到一旁。 回到陋巷里的那间陋室,他看着站在窗边的那名瞎剑阁,一面脱道袍,一面埋怨道:“每次都要派这么多人跟着,很烦的。” 柳亦青转过身来,阳光从窗外漏入,把他蒙着眼的白布照亮,他微笑说道:“听说自从派出人跟着之后,你受到了更多尊敬。” “我不知道那叫尊敬还是畏惧。” 陈皮皮用湿毛巾擦着身上的汗水,白花花的肥肉不停颤抖,看上去哪里还有半分先前在道观前飘然若仙的感觉? 柳亦青说道:“尊敬,很大程度上来自于畏惧……比如对神殿的态度。” 陈皮皮沉默了会儿,把湿毛巾扔到盆里,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神殿如果真要杀我,你们也没有办法。” 任何强大的组织,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内部的分裂,或者说内部产生的挑战者,叶苏的新教,毫无疑问便是西陵神殿现在最警惕的对象,南晋承受了西陵神殿极大的压力,要他们把陈皮皮交出来。 柳白身死,剑阁自然与西陵神殿成为了不共戴天的敌人,南晋当然不会交人,问题在于,西陵神殿随时可能派人进入临康城,把陈皮皮杀死——现在的陈皮皮雪山气海被锁死,形同废人,再也不是当年那位修道天才——所以剑阁方面才会如此紧张,派了这么多人来保护他。 “据我所知,神殿暗中派了位红衣神官进入临康城,已经与皇宫里那位见过面了,我担心南晋皇室的态度会发生变化。”柳亦青说道。 陈皮皮看着他笑着说道:“你反正已经杀过一个皇帝,再杀一个又何妨。” 柳亦青声音微涩说道:“我不能把南晋人全部都杀光。” 陈皮皮沉默片刻后说道:“或者,我们可以离开。” 柳亦青说道:“我想问的是,书院究竟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陈皮皮走到他身旁,看着窗外的落日,说道:“我想应该快了。” 柳亦青说道:“那么我想,神殿也应该快要动手了。” 陈皮皮说道:“是的,家父绝对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三章 何人 柳亦青问书院何时动手,所指是清河郡。只要清河郡被拿下,南晋便与唐国联为一体,西陵神殿再想动手,便没有那么容易。 西陵神殿动手的目标,自然是南晋。南晋国势强盛,道门想要战胜唐国,怎么可能放弃此间,更何况南晋本来一直都是神殿的势力范围。 柳亦青还准备再说些什么,此时唐小棠买菜归来,他不便多言,与二人揖手告别,带着屋外的剑阁弟子离开。 陈皮皮看着渐渐消失在暮色里的剑阁弟子,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知道南晋受到了西陵神殿极大的压力,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 宁缺和桑桑被佛祖困进了棋盘,对于普通人来说,这自然是个秘密,但对于能够与书院保持联系的他来说,不是秘密。 因为这个突然的变故,书院最初拟定的计划不得不做出相应的调整,道门、尤其是他的父亲怎么可能错过这种机会。 “我自幼修行道法,从无障碍,被观里的人们称赞为道门千年难遇的天才,其后入书院考了个六科甲上,被老师直接召进二层楼,成为书院后山的一分子,糊里糊涂就进了知命境,修行对于我来说,从来都不是难事。” 陈皮皮站在窗前,看着长安城的方向继续说道:“或者是因为这个缘故,也可能是因为不想与师兄争道统,我对修行其实很不用心,对力量这种事情更是不感兴趣,然而现在,我变成了废人,再也无法修行,再也无法拥有以前那样、甚至是更强的力量,我却忽然开始渴望力量。” 他想要帮书院做些事情,所以才会渴望力量。 唐小棠走到他身旁,握住他的手,说道:“不要太担心。” “没有办法不担心。” 陈皮皮最敬爱的两位师兄——君陌和叶苏,现在都在做着最艰难的事情,每每想到这些,他便觉得焦虑不安。 唐小棠说道:“四师叔来信,说书院里正在想办法开棋盘,但一直没有办法,为什么你好像不怎么担心这件事情?” 陈皮皮说道:“佛祖的棋盘困不住宁缺。” 唐小棠不解,问道:“为什么?” 陈皮皮说道:“因为他和昊天在一起。” 唐小棠说道:“可是……佛祖不就是想要毁灭昊天吗?” 陈皮皮说道:“就算佛祖真的能算生前身后之事,能把昊天算的清清楚楚,但佛祖算不到宁缺,他本身就是变数。” 唐小棠很相信他,既然他说不需要担心,她便真的不担心了,神情变得明朗起来,说道:“为了庆祝,晚上多吃碗饭?” 陈皮皮叹息说道:“不行啊,还是没有食欲。” 唐小棠有些惘然,问道:“你还担心什么?” “既然这件事情与道门有关,必然是父亲做的安排,无论佛祖棋盘能不能困住昊天和宁缺,只怕最终昊天都会回到神国。” 陈皮皮说道:“到那时,人间的战争再次打响,书院还能撑得住吗?每每想起此事,我吃饭便如同嚼蜡,哪里有胃口,今天晚上只能吃五碗了。” …………宋国某城,叶苏站在一间破道观的旧院里,对着十余名刚刚发展的信徒,正在温言讲解着西陵教典里的某些篇章。 离开临康城后,他便在世间洗走,希望能够把新教的教义传播的更广,能够觉醒更多的贫苦信徒,最终他来到了宋国,这个道门势力最强大、民众对昊天的信仰最虔诚的国度进行传道。 他身上的淡色布衫,被海上吹来的微湿清风拂的微动,上面的污迹很明显,隐隐散发着恶臭,应该是被很多臭鸡蛋砸过。 在宋国传道,自然要比在临康城传道艰难无数倍,他选择这里,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没有想到民众的敌意来的如此直接。 几块破砖从围墙那头飞了过来,落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然后碎成数截,吓的那十几名信徒脸色苍白,有些慌乱。 紧接着,小道观的木门被人野蛮的踹开,数十名民众拿着棍棒涌了进来,不停骂着污言秽语,两个孩童混在大人的队伍里,兴奋地看着这些画面,手里拿着砖头跃跃欲试,想来先前那些破砖便是他们扔的。 臭鸡蛋与烂菜梆子,在道观的院子里到处飞舞,不多时,叶苏的身上便狼籍一片,挂着菜叶,发间全部是恶臭的蛋浆,那十名余信徒,更是被棍棒打的极惨,头破血流,苦苦哀求才得以被放出道观。 现在道观里便只剩下叶苏一个人。 他看着这些愤怒的民众,眼神里没有怨恨,也没有失望,也没有佛宗高僧常见的悲悯,神情平静,甚至还带着微笑。 他的反应让民众们愈发愤怒,有些男人举起棍子便砸了过去。 小道观外围了很多人,黑压压的一片,听着墙里的嘈杂声,那些无处发泄愤怒的人们再难忍耐,拼命地向门里挤去。 道观真的很小,最多只能容纳数十人,然而片刻间,便挤进来了数百人,一时间场面变得极为混乱,很多人被挤倒在地,根本无法站起。到处都在踩踏,拥挤的人群里不时响起骨折的声音和惨呼。 叶苏已经被打的浑身是血,但他始终站在原地,没有躲避,直到此时,他终于弯下腰身,蹲到了地面上。 最前面的那几名汉子根本不理会四周的拥挤,也不理会那些惨叫,凭着蛮力把人群分开,举着棍子继续向他的身上砸下。 沉闷的声音和骨头断裂的声音,此起彼伏。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人群终于平静下来,才发现场间如此混乱,很多人都受了重伤,赶紧把伤者扶出门去寻医治疗。 道观外忽然响起一道凄惨的声音:“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在哪儿?你们谁看见我家两个小子?” 一名衣着朴素的妇人,哭喊着冲进道观,在地上那些受伤的人群里到处寻找,今日来砸场的人都是街坊,都互相认识,赶紧上前帮手。 地面上到处都是血,一时间没有找到,那妇人脸色苍白,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屁股坐到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道观里的人们面面相觑,心想先前那般混乱,就连那些壮实的男人,都被踩成了重伤,那两个小孩莫不是被踩死了? 想是这般想的,却没人敢当着那妇人的面说,一时间,场间变得极为安静,有人愤怒地想着,如果不是那个人,大家怎么会都跑到道观里来? “都是你造的孽!你这个罪魁祸首!” 一个老汉走到叶苏身前,气的浑身颤抖,举起手里的拐杖便向他砸了下去,只听得一声闷响,叶苏一口血吐到了地上。 那老汉还未解气,准备再打一杖,有些青年男子,也拿着棍棒跟了上去,心想今天一定要把这个渎神的道人活活打死。 然而下一刻,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手里举着的拐杖和棍棒,再也没有办法砸下去,因为他们看到了一幕画面。 叶苏松开双手,虚弱地坐到了地面上。 他的怀里有两个小孩。 两个小孩脸色苍白,根本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着街坊和叔伯们拿着棍棒围在四周,再一看,发现自己和叶苏竟是离的如此之近,不由吓的惊叫起来,下意识里拿起手里的砖头便向他砸了过去。 叶苏的脸上鲜血横流,被砖头砸中,也只不过是又多了道伤口。 他看着两个小孩微笑问道:“没事吧?” 小孩不知道怎么回答,道观里也没有人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安静一片。 那名老汉的神情有些惘然,手里的拐杖缓缓落下。 此人究竟是何人? 片刻后,他醒过神来,伸手在那两个小孩的脑袋上重重地拍了两下,训道:“糊涂蛋玩意儿!谁都能打哩?” 那妇人冲了过来,把两个小孩搂进怀里,对叶苏连连道谢。 老汉看着身后那些青壮男人,骂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请大夫!” 那些男人有些慌乱无措,问道:“大爷,大夫都在外面。” 老汉喊道:“快请进来,给这位先生看看。” …………这就是叶苏如今的生活。 他做的事情其实和君陌在地底原野上做的事情很像,他们都想让民众知道更多的一些事情。比如崖壁上方的原野里有什么,比如西陵神殿里没有什么,比如我们可以这样做,比如我们其实不需要做什么。 信仰是不幸的人最后的希冀,但信仰不能成为不幸的根源,更不能成为解释不幸的理由,真正的信仰,应该是让人勇于改变自己的不幸。 那么首先,人应该学会信仰自己。 叶苏和君陌,曾经同样骄傲、无限光彩的两个人,在青峡之前分道而行,最终却走到了相同的道路上,这条道路值得鼓掌。 但对佛宗和道门来说,这当然不是一件好事,如果人类都选择信仰自己,那么佛祖和昊天的力量,自然会变得虚弱起来。 西陵神殿崖坪石屋前,有个轮椅。 观主坐在轮椅里,似乎畏惧崖上风寒,有些困难地把身上的毯子裹的紧了些,然后说道:“待昊天重归神国,就去把他们杀了吧。”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四章 影子与钟声 轮椅不大,观主坐在里面却显得很宽敞,因为他现在很瘦弱,哪怕裹着毯子,也占不了太大的地方,就像再伟大的人死之后,也只用一个匣子便能装下,当然,我们并不能用这一点来否认那人生前的伟大。 他静静看着灰色的天空,天空落在眼里,微显黯淡,早已不似进长安城那天意气风发,他现在是一根风中的烛,正在度着最后的残年。 如果不去思考善恶道义或者人类前途这些问题,观主当然是位伟人,哪怕现在已经变成废人,风烛残年时刻要做的事情,依然是伟大的事情。 把昊天都放在自己的筹谋之中,谁敢说这不伟大? 隆庆在旁低声应下,沉默了很长时间,忍不住问道:“万一?” 观主说道:“没有万一。” 他是千年来道门最了不起的人物,他是最虔诚的昊天信徒,哪怕他在算计昊天,依然如此,他永远不会怀疑昊天无所不能。 “没有人能杀死昊天,夫子不能,佛祖自然也不能。” 隆庆看着灰色的天空,说道:“但佛祖把昊天收进了那张棋盘里。” 观主说道:“那张棋盘里才是佛祖的极·乐世界,我虽然看见佛祖涅槃,但我知道涅槃是什么,我知道他想做什么,只是徒劳。” 隆庆说道:“弟子不解。” 观主说道:“昊天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哪怕她认为自己不知道,她还是知道,天算算不到,还有天心,她的天心落处便在那张棋盘之间,她自己想去,不然她为何要在人间寻找佛祖的踪迹?” 隆庆问道:“昊天为何要找那张棋盘?” 观主说道:“因为那张棋盘能让她重回神国。” 隆庆说道:“弟子还是不明白。” 观主说道:“不要说你不明白,便是她自己都不明白。” 隆庆眉头微皱说道:“但老师您明白。” “因为昊天给过我谕示。” 观主指向晦暗的天空,说道:“不是道门想算昊天,更不是我想借佛祖之局杀死昊天,而是昊天自己想回去。” 隆庆沉默了很长时间,他明白观主的意思,就算佛祖在棋盘里杀死昊天,那也只代表帮助昊天回复成最纯净的规则。 只是……这真是她自己的想法吗?还是神国里昊天的想法?她和神国里的昊天究竟是什么关系,谁才是真正的昊天? “都是昊天。”观主说道。 “如果佛祖真的在棋盘里,把昊天永远镇压,甚至占据,即不杀她,又不让她出来,那她如何回到神国?” 隆庆说道:“讲经首座一年前便说过,只有佛缘,没有天意。” 听到他说的话,观主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的很是欢愉,天真无比,就像是在树屋里偷拆礼物的孩子,甚至流下泪来。 “除了昊天自己……哪里还有永远这种东西?她或者死在里面,从而重归神国,或者活着出来,还是重归神国。” 观主接过隆庆递过来的手帕,擦掉脸上的泪水,笑着说道:“谁能困得住天?天空又怎么可能被困住?纵使能逃得过天算,又如何逃得过天心?就算你能逃过这方天,又如何能逃得过那方天?连昊天都逃不过她自己的心意,更不要说什么夫子什么狗屎佛祖了,真是可笑啊。” 隆庆还是没有听懂,昊天如果死在棋盘里,或者能够变成规则重回神国,可观主为什么如此肯定,就算她活着出来,也会回到神国呢? 观主有些冷,举起枯瘦的右手。 中年道人在轮椅后面,一直没有说话,此时推着轮椅向石屋里走去。 观主给隆庆留下一句交待,然后疲惫地闭上眼睛,开始养神。 “告诉熊初墨,开始准备吧。” …………晨钟与暮鼓,春花与秋实,泡菜与米饭,黑鸦与小溪,佛经与天空,湖水与白塔,时间与空间,似在流动,又似静止。 宁缺读完了数百卷佛经,又开始读那些前代高僧留下的笔记,伴着钟声静默修行,佛法渐深,心思自然宁静如井,水痕不生…… 桑桑还在看天,有时候在小院里看,有时候在湖畔看,有时候看溪水里凌乱的天空,有时候看湖水里静谧的天空,怎么看都看不厌。 某日清晨,宁缺做完早饭来到白塔寺里,如往常一样与那位叫青板僧的痴呆和尚说了些闲话,便自去禅房读经。 看着佛经里某妙处,他心生喜乐祥和之念,浑然只觉禅心通透,听着远处殿里传来的钟声,仿佛要忘却一切烦恼忧愁。 忽然间,他看到墙上出现了一个影子,那是烛光落在他的身上,从而在墙上留下的身影,那影子正盘膝而坐,似在修行。 他这才发现窗外天色已暗,已到了深夜,不由暗自感慨,佛法果然高妙,读佛经能够忘却时间流逝,自然能忘记忧愁苦厄。 桑桑今天没有随他来白塔寺,想着她还在家里等着自己回去做晚饭,宁缺把桌上的佛经收拾好,吹熄蜡烛,便准备离开。 就在跨过门槛的时候,他忽然收回了脚步。 他站在槛内,沉默了很长时间,额上渐有汗珠渗出。 他想要回头,却有些不敢回头,心里有种极为强烈的感觉,只要回头,便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美好的生活会一去不复返。 他挣扎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转过身去。 因为他很好奇,对于人类来说,这是最能战胜恐惧的一种情绪。 宁缺再次看到了墙上的那个影子。 他没有在桌旁读佛经,桌上的蜡烛已经熄灭,寺庙上方的星辰被云遮着,一片阴暗,然而……那个影子还在。 这不是他的影子,那么是谁的影子。 宁缺看着影子,再次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向墙边走去。 他的脚步很沉重,神情也很沉重。 走到墙前,他沉默观察了很长时间,甚至伸手去摸了摸,发现这个影子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就是纯粹的阴影,只能看到,无法触摸到。 荫是树的影,晷是日的影,阴是山的影,这个影子是谁的?世上怎么可能会有单独存在的影子? 宁缺想了想,在这道影子前盘膝坐下。 直到盘膝坐下,他才发现,这就是自己的影子,因为一模一样。 先前他坐在书桌旁,看到影子盘着膝,似在修佛,却没有注意。 他忽然想起,在悬空寺崖洞深处的石壁上,曾经看到过一个影子。 那是莲生大师的影子。 难道自己修佛大成,已经到了莲生当年的境界? 宁缺有些惊喜,在识海里坐了莲花,结了大手印,开始修佛。 他有些担心这道影子会逐渐淡去,所以想要加强一下。 只是刹那,他便晋入物我两忘的禅定境界。 然而令他感到震惊的是,墙上的影子忽然挣扎了起来! 影子不再盘膝,在墙上站起,举起双臂,向着头顶撑去,仿佛要撑起什么极重的事物,不,这影子竟似要撑破这片天空! 这片天空太过沉重,影子没能成功,开始抱着头不停地扭动身体,扭成各种奇形怪状的模样,显得极为痛苦。 影子继续挣扎,像极了黑色的火焰,在白墙上不停地燃烧,伸吐着火苗,就像在跳一场怪异的舞蹈,要让天地都随之起舞! 宁缺怔怔看着痛苦挣扎的影子,不知为何,竟能感觉到对方的痛苦,更令他感到寒冷的是,从影子的挣扎里,他体会到一道极深的不甘与愤怒,那份不甘与愤怒是那样的绝望,绝望地整个世界都要随之流泪。 一股浓郁的辛酸意,直冲眉间,宁缺就这样哭了起来。 便在这时,白塔寺里响起了钟声。 晚课应该早已经结束,为何寺里会有钟声响起? 钟声是那般的悠扬,可以清心,可以宁神。 听着钟声,宁缺渐渐平静。 墙上的影子,也随之而平静,但只不过是瞬间,影子便再次挣扎起来,而且因为钟声的缘故,变得更加疯狂而暴烈! 嗡的一声巨响! 不是寺里的钟声,而是宁缺脑里的声音,他觉得自己的脑袋里,仿佛有人正拿着一把锋利的巨斧,向着自己的头盖骨狠狠地砍下! 一道难以言喻的极致痛楚,从他的头顶向着身体四处蔓延,他的脸色苍白,双唇颤抖,竟是痛的喊不出来声音! 寺里的钟声停止,一片安静。 宁缺脑里的钟声还在持续,那把巨斧还在不停地斫着他的头盖骨,仿佛要把他的脑袋劈开,痛的他抱着头在地上不停翻滚! 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剧烈的痛楚,他的汗水湿透了衣裳,神思有些恍惚,根本没有发现,自己的识海最深处,有几片意识碎片变得异常明亮,仿佛要爆炸一般。 他唯一残留的意识,就是要找到在自己脑袋里拿斧头狂挥的那个人,他要把那个人杀死,他要从这种可怕的痛苦里摆脱出来! 他艰难地爬到墙前,看着那个疯狂挣扎的影子,抽出铁刀,用尽全部力量砍了下去,他知道这一切肯定和这个影子有关,他要砍死他! 铁刀落在墙上,烟尘大起,石砖乱飞,然而影子还在,还在他的眼前。 便在这时,夜寺上方极高远的天穹里,忽然也响起了一道钟声。 这道钟声落入禅房,落在他的身上,也落在他的心上。 这道钟声,又是一道巨斧。 有人在他的脑袋里拿着斧子狂砍。 有人在天上拿着斧子狂砍。 他踡缩在墙角,脸色苍白,目光散乱而痛苦,仿佛随时会死去。 …………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六章 劈你是因为想你,所以很响 回到小院,坐在树下静思了三天三夜,宁缺觉得自己的精神已经完全回复,起身向外走去,桑桑说道:“如果搞不明白,何必去受苦?” 宁缺没有回头,说道:“已经受了这么多苦,当然要弄明白。” 来到白塔寺,静阅佛经和前代高僧笔记,待暮色至时,他点燃了桌上的烛火,这些程度他已经很熟悉,做的很自然。 烛火微亮,影子重新出现在墙上。 他走到墙前,盘膝坐下,想了想,又抽出铁刀放在身旁的地面上,同时从袖中取出几张符纸,准备稍后使用。 其实他很清楚,无论是铁刀还是神符,对墙上的影子和那两道巨斧,都没有任何意义,因为这是一场非普通意义的劫难。 但这样做,能够让他稍微安心一些。 没有过多长时间,白塔寺里钟声再起,寺里的僧人依然没有听到,能够听到这道钟声的只有宁缺。 他看着墙上的影子,说道:“来吧。” 影子站起身来,开始狂暴地无声嘶吼,开始挣扎。 那把巨斧再次在宁缺的脑海里疯狂地挥动。 宁缺脸色骤然苍白,额角青筋随着斧落的节奏不停浮现,紧咬的牙齿开始渗血,但他始终保持着盘膝的姿式,不肯投降。 现在他已经非常清楚,墙上的影子是自己的,也是莲生的,脑袋里那把巨斧,其实便是莲生的意识碎片在发难。 三天前,他承受不住痛苦的时候,想要用念力把莲生的意识碎片镇压,但就在那时,天空里那把斧子落了下来。 最开始的那个夜晚,他虽然没有弄明白事情的真相,但于意识模糊间,本能里想要把莲生的意识碎片毁掉,也是那时,天空响起钟声。 他没有能力同时抵抗两道巨斧,他想试试,能不能抵抗住脑袋里这把斧。 “你这么不停地挣扎扭动,知道的人知道你在难受,不知道的人只怕会以为你真的疯了,你究竟想做什么呢?” 宁缺看着墙上正在痛苦挣扎的影子,脸色苍白问道:“你想要什么,你就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要什么呢?” 影子还是没有回答他。 斧子还是在他脑袋里不停地砍着,黄豆大的汗珠顺着他鼻梁流下,流进他的嘴里,有些微咸,却不知道是汗还是血。 他死死瞪着墙上的影子,身体不停地颤抖,忍受着越来越可怕的痛苦,双手握的极紧,指甲深陷进掌心。 “你他妈的到底要什么!”他痛苦而愤怒地喊道。 影子忽然静止,变成一片幽影,向着四周散开,最终把整间禅室都占据,无论是烛光,还是窗外的星光,落在墙壁和地面上,都是暗的。 在这片幽暗的世界里,宁缺看到了魔宗山腹里那些悬于空中石梁,看到那座无字碑,看到白骨的山,看到山里那位干瘦如鬼的老僧。 老僧是佛,老僧也是魔。 老僧说道:“欲修魔,先修佛。” 宁缺说道:“我一直在修佛。” 老僧说道:“不疯魔,不成佛。” 宁缺醒过神来,记起自己曾经听过这些话,才明白莲生不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而只是死去之后的一缕意念,在重述过往。 老僧的眼窝很深,里面仿佛有鬼火闪耀,他的面容扭曲,显得极为痛苦,嘶声喊道:“但这些都是假的!佛是假的!魔也是假的!” 宁缺醒来,冷汗涔涔。 吱呀一声,禅室的门被人推开,满室阴影骤敛,变成墙上盘膝而坐的影子。 桑桑走到他身后,静静看着那个影子,说道:“他不是莲生。” 宁缺的脑袋还在剧痛,有些恍惚问道:“那是谁?” 桑桑看着他,说道:“是你。” 宁缺问道:“为什么是我?那来自天空的钟声呢?” 桑桑说道:“不知道,不知道。” 她是无所不知的昊天,但这两件事情,她都不知道答案。 …………在随后的日子里,宁缺偶尔还是会去白塔寺,对着墙上的影子痛苦相询,愤怒痛骂,却依然没有找到答案。 最令他感到痛苦的是,如果他不去白塔寺,脑里的那把斧子便不会砍他,但无论他在哪里,天空里的钟声始终在持续,那把无形的巨斧,不停地砍斫着他的身心,仿佛不把他砍成两截,誓不罢休。 没有人能够听到天空落下的钟声,就像是没有人能够听到白塔寺夜晚的钟声,也没有人能看到那把从天而降的巨斧,桑桑也看不到。 宁缺有时候甚至会觉得这些都是幻觉,但无比清晰的痛苦,在不断地提醒他,那把斧子真的存在,真的有人在不停地砍他。 无时无刻都有巨斧临身,那是何等样的痛苦,他根本无法承受,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精神变得越来越焕散,有时他实在承受不住,冲到院子里对着天空破口大骂,却发现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桑桑把时间都用来照顾他,替他擦去额上的汗水,替他驱散恶梦的阴影和夏日的虫蝇,牵着他的手,偶尔看天。 三年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宁缺被斧子劈了整整三年,时间在痛苦的折磨里变得那般漫长,那般难以忍受,他甚至想过自尽,却舍不得桑桑。 深秋里的某一天,宁缺从床上爬起来,走到桌旁,伸出颤抖的手指,端起茶碗喝了口茶,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没有让碗落下。 真切的痛苦,会让人的身体做出本能的反应,绵绵无绝期的痛苦,对精神是一种极大的折磨,对身体也是一种极大的伤害。 他推门走出房间,看着正在厨房里准备午饭的桑桑,说道:“没有胃口,随便吃些就是。” 桑桑站起身来,静静看着他,忽然笑了笑。 宁缺以为自己的脸上有什么,伸手摸了摸,却只发现自己变瘦了很多。 忽然,他神情微变,想起自己已经有很久没有痛了。 他抬头望向秋高气爽的天空,喃喃说道:“不砍了吗?” 桑桑说道:“要不要出去走走?” 这三年里,宁缺很少出院散步,他不想牵着桑桑的手,走到河畔垂柳下,忽然间就面色苍白,倒地不起,那样很没面子。 但……既然天空里那把斧子不砍了,或者可以出去走走?只是,为什么斧子不劈了,自己却觉得有些失落? “好啊。”他笑着说道,只是因为无时无刻不在的痛苦,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笑过,所以笑容显得有些生硬。 桑桑把手上的水在围裙上擦干,问道:“去哪里?” 宁缺想了想,说道:“还是去白塔寺。” …………走进禅房,掩上门,宁缺坐到墙壁前。 桑桑在禅房外,静静看着天空。 蜡烛已经点燃,墙上的影子渐渐浮现。 “好久不见。” 宁缺看着影子说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莲生,还是我自己,但我想,你应该不会害我,那么你究竟想要告诉我什么?” 就像过去三年里那样,影子还是不说话。 宁缺说道:“不管这是怎么回事,我都不想再忍下去了,趁着天上那把斧子没落下,我还清醒,来最后问你一次。” 影子缓缓站起身来,望向上方。 “如果你还是不肯给我答案,那么……我或者只能去死了。” 宁缺惨笑说道:“我真的顶不住了。” 影子忽然望向他。 影子没有眼睛,但宁缺知道他是在看自己。 宁缺盯着他说道:“我死,你也会死。” 影子忽然弯下腰,不停地颤抖,似乎在发笑,笑到眼泪都止不住。 宁缺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影子忽然直起身体,一掌拍向自己的头顶! 白塔寺钟声再起! 宁缺脑袋里那把巨斧,狠狠地砍向他的头顶! 这是三年里,最重的一斧! 几乎同时,天空上响起一道极为暴烈的声音! 一把无形而锋利至极的巨锋,来自天空,转瞬即落,落在宁缺的身上! 两把斧子,在宁缺的头顶相会,只隔着天灵盖。 嗡的一声巨响! 宁缺觉得自己的身体与心脏,真的被劈成了两半。 剧烈的痛苦,让他眼瞳骤缩,舌根发麻。 他便是想要咬舌自杀,都已经无法做到。 下一刻,疼痛如退潮的海水一般缓缓消失。 他觉得自己的头被劈开了一道大缝。 那道缝里有他的眼睛,能够视物。 他看着墙壁,同时却也看着天空。 他觉得自己浑体通透,以前看不到的画面,现在都可以看到,以前看不透的事物,都可以看的清清楚楚,这就是慧眼? …………稍早些时候,书院后山诸人围在梨树下,六师兄拿着铁锤,不停地砸着那张棋盘,其余的人在替他不停加油助威。 他们一直在砸这张棋盘,只要宁缺一天不出来,他们便会砸一天,他们相信,总有一天能把这张棋盘砸烂。 秋风微起,大师兄来到梨树下,众人纷纷上前行礼。 大师兄接过铁锤,说道:“你歇歇,我来试一锤。” 铁锤落下,烟尘大作,其声如雷。 西门不惑赞叹道:“师兄不愧是师兄,这声音多响。” 北宫未央看着棋盘,失望说道:“不一样没砸烂?” 大师兄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铁锤交了出去。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七章 看破天,佛掩面 宁缺站起身来,神情些惘然,然后喷出一口鲜血。 噗的一声,墙上顿时鲜血淋漓。 血染禅室灰墙,影子在墙上,自然也在血里。 影子单手合什,似极喜乐,然后转身向血海深处走去,渐渐消失。 宁缺看着这幕画面,忽然觉得很是悲伤,似乎以后再也看不到他了。 影散,灰墙渐散,原来,这墙是假的。 他回头望向桌上的蜡烛,原来蜡烛也是假的。 他望向禅室的木门,原来,门是假的,门槛也是假的。 他望向禅室屋顶,眼光透过房梁,落在灰暗的天空上。 禅室是假的,寺也是假的。 那么朝城阳城?这片天空呢? 宁缺推开禅室木门走了出去,便在这时,天空里的阴云骤散,露出太阳,世界顿时变得无比清明,白塔清湖美丽如画。 阳光洒落在脸上,他微微眯眼,天上的阴云再次飘来,遮住阳光,紧接着便是一场寒冽的秋雨落下,湿了这一塔湖图。 桑桑不在禅室外,应该像这些年那样,在湖畔看天。 宁缺向湖畔走去,神情平静,仿佛已得解脱。 青板僧站在湖畔柳下避雨,看着他脸上神情,微微一怔,然后脸上流露出真心欢愉情绪,憨喜问道:“师兄明悟了?” 宁缺看着这痴僧,说道:“是的,全都悟了。” 青板僧睁大眼睛,急切请教道:“师兄悟了些什么?” 宁缺说道:“什么都是假的。” 青板僧不解,下意识里重复了一遍:“什么都是假的?” “不错。”宁缺站在湖畔,看着对面正在被秋雨不停洗刷的白塔,说道:“这塔是假的,落在塔上的雨水也是假的。” “这湖也是假的。” 他指着身前的湖水,然后继续说道:“寺是假的,城是假的,国是假的,人也是假的,雪拥蓝关是假的,烟雨里的七十二寺也是假的。” 青板僧抓耳挠腮,很是心急,听不明白,又想明白他究竟是在说什么,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从僧衣里取出一个馒头。 “我是真的。” 青板僧憨憨说着,把馒头啃了一口,用力咀嚼,含混不清说道:“我在吃馒头,那这馒头自然也是真的。” 宁缺看着他,眼神里流露出怜悯的情绪,没有说什么。 青板僧拿着馒头指向身前的湖,湖对岸的白塔,委屈嚷道:“明明这些都在,我都能看见,你怎么能是是假的呢?你不讲道理。” 宁缺看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你也是假的。” 青板僧憨痴地看着他,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 宁缺说道:“很多年前,其实你就已经死了,你只是剩下的一缕佛性……寺中僧人说你的宿慧,当然没有错,你前世是佛宗高僧,只是可惜刚刚入世,便被人杀死,不然你真有可能会成为悬空寺里德行高深的大德。” 青板僧有些糊涂,问道:“我被人杀死?谁会杀我?谁杀的我?” 宁缺静静看着他,说道:“杀死你的人就是我。” “你叫道石,你的母亲是月轮国主的姐姐,叫曲妮玛娣,你的父亲是悬空寺戒律院首座宝树大师,因为我曾经羞辱过你母亲,所以你离开悬空寺后,先在月轮七十二寺成就法名,便去长安城找我,然后就被我杀了。” “后来你父亲宝树大师为了替你报仇,当然最主要是想要镇压冥王之女,顺便杀死我,带着盂兰铃离开悬空寺,与佛宗行走七念一道做了个局,最后那个局被我书院破解,你父亲死在书院手中,也等于是死在我的手中。” “更后来我和她逃到了朝阳城,被无数信徒和佛道两宗的强者围困在这座白塔寺里,你母亲曲妮玛娣当时在这里清修,被我掳为人质,我本来准备随后放了她,但因为某些原因,最后还是杀死了她。” 宁缺看着青板僧,平静说道:“你是我杀的,你全家都是我杀的。” “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要杀我,要杀我全家呢?” 青板僧完全没有仔细听宁缺的话,只觉得很糊涂,挠头说道:“而且我叫青板子,我不叫道石,你是不是弄错人了?” 宁缺说道:“青板……就是铺道的石,道石。” “师兄这是在说笑话哩。” 青板僧憨笑说道:“我叫青板子,是因为那年方丈和住持通宵打麻将牌的时候,最后好不容易听了个清板子,结果因为听见我在石阶上哭,结果手一抖,把自摸的一张二筒给扔了出去,所以我才叫青板子啊。” 宁缺没有再说什么,既然他不相信,何必非要让他相信? 青板僧却不肯罢休,跟着他的身后,不停问道:“你怎么证明?” 桑桑一直坐在湖畔看天,把他二人的对话听的清清楚楚,回头望向宁缺,神情略显惘然,有相询之意。 宁缺可以不用向青板僧证明什么,但他必须给她证明,只有让她相信,她才能真正醒来,他们才能离开这里。 “长安城在什么方向?”他问道。 桑桑坐在湖畔,指向东方某处。 他解下箭匣,在很短的时间内把铁弓组好,然后挽弓搭箭,瞄准她手指指向的遥远处,待弓弦如满月时,骤然松开。 一道圆形的白色湍流,在箭尾处出现,黝黑的铁箭消失于湖面上,不知去了何处,隔了很长时间,都没有任何回音。 “你看,我就说这是假的。”宁缺说道。 桑桑问道:“为什么?” 宁缺说道:“如果长安城在那里,铁箭射过去,书院必然就能知道。” 桑桑想了想,说道:“然后?” 宁缺说道:“过了这么长时间,大师兄还没有来,说明这个世界里没有大师兄,那么这个世界自然就是假的。” 桑桑有些不解,问道:“李慢慢一定会来?” 宁缺说道:“是的,当年他来,现在也会来。” 桑桑没有说话。 宁缺指着她身前的湖水和白塔,说道:“很多年前,我们进入棋盘之前,这白塔与湖水便到了悬空寺,为什么会在这里?” 桑桑说道:“我们离开了悬空寺,塔湖自然也能回来。” 宁缺的箭,宁缺的话,依然不能说服她,她还没有醒来,或者说,她有些不愿意醒来,只是静静看着湖面倒映的天空。 “其实……我也不愿意醒过来,尤其是醒来的那一刻,我很不安,甚至很恐惧,身心寒冷,神识激荡,甚至吐了很多血。” 宁缺走到她身旁坐下,轻轻握住她的手,看着灰暗的天空,说道:“虽然这个世界是虚妄的,但这些年……尤其是最开始的那些年,真的很幸福吧,那些日子真的很好,真令人依依不舍,不想离去。” 桑桑靠着他的肩,神情惘然。 宁缺轻抚她鬓上的小白花,说道:“你觉得这天很好看?” 桑桑轻轻嗯了一声。 宁缺说道:“你觉得天空很熟悉,很亲近,所以想看?” 桑桑望向灰暗而高远的天空,明明知道答案,却不敢说出口。 宁缺有些犹豫,说道:“你在天空里出生,你在那里长大,那里就是你的家,所以你才会觉熟悉和亲近,你一直都想回去。” 听完这句话,桑桑眼神里的惘然,渐渐淡去,渐渐归于平静,就像她身前被秋雨扰至不安的湖面,渐渐平静,倒映的天空清晰起来。 她眨眼,湖动波摇,便如她的眼神。 湖面倒映的天空,被切割成了无数片光影,再也找不到天空原来的模样,变成了无数星辰,仿佛在不停生灭。 湖水蒸腾而空,白塔消失不见,既然在悬空寺,自然不能在她的眼前。 桑桑望向天空,雨云骤然散开,露出后面的湛湛青天,然而这依然不是她想要看的天,瓷片般的青天上忽然出现了数道裂缝。 就像一件瓷美的瓷器被扔到了地上,天空就这样碎了。 她在小院里、在湖畔静静看了数百年天空,今天在宁缺的帮助下,终于把这片天空看破,看到后面那片漆黑与虚无。 是的,这个世界是假的,或者,是真实的,但无论如何,这里都不是她的世界,这里是棋盘的内部,这里是佛祖的世界。 她缓缓站起身来,背起双手。 青板僧看着忽然变成漆黑一片的天空,惊慌不已,抓着宁缺的衣袖,声音颤抖说道:“师兄,这是怎么了?” 宁缺说道:“我们准备离开这里,你去找个地方藏好。” 青板僧说道:“你们要去哪里?” 宁缺说道:“我们要去外面。” “外面……外面是哪里呢?” 青板僧怔怔看着他,忽然伤心地说道:“难道说我真的已经死了。” 宁缺没有说话。 青板僧不停地流泪,用僧袖不停的擦试,却怎样也擦不干净。 宁缺的神情忽然变得凝重起来。 青板僧以袖拭泪,泪水擦不干净。 他以袖拭面,把脸擦的很干净,只见他用袖子一擦,眉毛便少了一道,再擦,鼻子没有了,再擦,眼睛也没有了。 他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以袖掩面,憨厚说道:“我不想你走。” 青板僧用衣袖把自己擦成了掩面佛。 他说不想宁缺和桑桑走。 他不让宁缺和桑桑走。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八章 开黑伞,相离难 在佛经的记载里,有位大德面容清俊,与佛祖极像,无数信徒误以为他是佛祖,争相敬拜,大德羞惭,又以为误苍生,于是持利刃自割颜面,变的极为丑陋,出门之时必掩面而行,每遇孩童必被掷石,遇恶犬被吠被咬,曾经极受世人欢迎的他被世人厌恶,但他不出恶语,无恶容,任世人羞辱欧殴打亦不还手,憨痴可喜,终成佛位,具大神通,是为掩面佛。 宁缺不理解,青板僧为何只是用僧袖擦拭数下,便成为传说中的真正佛座,沉默片刻后,沉声说道:“你已经死了,就算在这里立地成佛,你还是死了,你既然是死人,又怎么把我们留下来?” “想便是意,意便是力,我不想你走,你便要留。” 青板僧以袖掩面,脸上无眼无唇,却能说话,言语间自有悲悯气息,庄严气象,佛光透袖而出,华美至极。 话音方落,僧袖便向宁缺面上落下,其间有无尽佛威。 宁缺早有准备,锃的一声,铁刀出鞘,横空而斩。 僧袖与铁刀相遇,悄然无声,湖畔的秋树却被狂风吹的弯下腰身,只听得密集的喀喇声响,无数株树从中断折,露出白色的木茬。 一抹僧袖在风中飘拂。 铁刀破袖而出,落在青板僧的颈间,黝黑刀身不知何时变得通红一片,有无数高温,朱雀在火焰里凄啸不停。 青板僧的脸上没有五官,很难体现出情绪,但此时却能清晰地看到震愕二字。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宁缺的铁刀能如此轻而易举地破掉佛威。 “以前在长安城里,我杀过你一次,当时在识海里,我就向你证明过,我心中无佛,如今我虽然修佛多年,依然如此。” 宁缺手里刀锋在青板僧的颈间划过,说道:“所以我还能再杀你一次。” 刀锋收回,青板僧的头颅,就像熟透的果实般,从他的双肩之间跌落,落在地板上,骨碌碌滚到湖畔的断树下。 青板僧的身体还站立着,颈腔里有无数金色的液体在流动,向着空中缓缓蒸发。 树下,青板僧的脸上重新出现五官。 他有些艰难地眨了眨眼睛,想起了无数年在白塔寺里读经礼佛的画面,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是空。 他看着遥远的东方,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有些惘然,有些悲伤,然后缓缓闭上双眼,想必再也不会睁开。 直到此时,青板僧或者说道石才真正醒来,才真正死去。 青板僧留下的无头身体表面,忽然出现很多裂纹,裂纹渐宽,有金色的液体从里面流出来,遇风而化,变成最纯净的佛性光辉。 宁缺沉默看着眼前的画面,没有注意到,坐在他身后湖畔的桑桑,看着这些带着金色的佛性,眉头微蹙,脸色有些苍白。 一刀斩灭掩面佛,除了他先前说的那些原因之外,最重要还是因为他现在已经变得非常强大,强大到超出了他自己的想象。 在西陵神殿,他被桑桑割肉断肢,又以昊天神力复生,等若经历了无数次的易筋洗髓,他现在的身体里没有半点污垢,纯净的难以想象。 在悬空寺那个崖洞里,他完成了莲生大师布置的功课——欲修魔,先修佛,佛魔两宗皆源于贪天避日,其间有隐隐相通处,一旦相通,何其强大。 按莲生当年的说法,魔道皆通便至神境,他佛魔道皆通,再加上夫子教诲,浩然气已至大成,已经来到知命巅峰,甚至隐隐看到了那道门槛! 现在的他动禅念亦能杀人,挥刀更能杀人,不要说青板僧这个伪佛,便是悬空寺戒律院长老那等级数的强者,他亦能挥刀斩之。 桑桑在湖畔轻声说道:“原来是这样。” 她已经看破了天,自然看破了这个世界的一切,朝阳城是假的,白塔寺是假的,小院里的孤树和黑鸦也是假的,那么菜场里的青菜、厨房里的泡菜坛子,自然也是假的,如果都是假的,那么谁才是真的? 这里是棋盘里的世界。 在悬空寺崖坪上,她带着宁缺进入棋盘,便是要寻找佛祖,却在此一误千年,就像当年,她在烂柯寺进入棋盘后那样。 梦里不知身是客。 当时她在那座山上,看到了真实,也看到了虚妄,体会过无尽的孤独,没有人陪伴,也没有人可以说话。 和当年相比,这次她身旁多了一个人,似乎不再那般孤独,但她更明白,如果没有那个人,佛祖根本无法困住自己这么多年。 她站起身来,静静看着宁缺说道:“一颗青梨入梦来,我们在这里虚耗了多少岁月,你便误了我多少岁月。” 宁缺不理她,只是在想自己二人在这棋盘世界里究竟生活了多少年,越想越觉得有些不安,因为岁月漫长的竟连开始那些年的画面都模糊了。 “歧山大师当年说过,从棋盘正面进,一瞬便是一年,从棋盘反面进,一年便是一瞬,我们是从哪面进的?外面过了多少年?” 桑桑本来准备动怒,听着宁缺的问题,才发现他根本不在乎自己动怒,沉默片刻后说道:“既然是我进来,佛陀哪能如此自如。” 宁缺问道:“能不能大概算到?” 桑桑想了想,说道:“最多不过数年。” 时间流速这种层次的概念,宁缺现在哪怕已经知命巅峰,也根本没有办法理解,但对昊天来说,这不是太困难的事情。 “很危险。” 桑桑看着遥远东方,说道:“险些迷失在时间里。” “好在,还是醒过来了。” 宁缺看着天空,想着那道斧声,有些不解。 现在的他自然明白,在白塔寺里修佛是非常危险的事情,他渐渐痴于佛法,如果是别的修行者,哪怕再高的境界,都很难从那种恬静喜乐的世界里苏醒过来。醒不过来,便看不破这棋盘的世界,便无法回去真实的世界。 幸运的是,他的识海里有莲生残留的意识碎片。 莲生是得道高僧,又是血海狂魔,曾痴于佛,更厌恶佛,唯这样神奇的存在,才能在无边佛法保持住清明,用意识碎片化为锋斧不停劈砍他的脑袋,想用疼痛让他醒来,那么天空里那道斧子又是来自何处,是谁想要警醒他? 桑桑说道:“如果你醒不过来,我大概真的永远无法醒来,既然这样,那么你欠我的便与此相抵销,我不罚你。” 宁缺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如果没有他,她对人间怎会有眷恋,世俗日子怎会将她牵绊如此之深,棋盘怎么困得住她。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便在这时,漆黑的天穹上忽然出现了数道光线。 宁缺神情微凛,上次在烂柯寺,他在棋盘中也曾经看到过这些纯净的光线,知道每道光线,便是棋盘世界的规则。 世界的规则在崩塌,是最恐怖的力量。 他并不害怕,他有过对付这种情况的经验。 他取出大黑伞,对桑桑说道:“走吧?” 他用的是疑问句,没有直接说走吧,也没有任何情绪,是因为他有些不安,他有些担心她还想留在棋盘里,继续寻找佛祖并且杀死他这个已经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又担心她离开棋盘回到人间后会回到神国。 按照桑桑以前的行事准则,她肯定会选择留在棋盘世界里,继续寻找佛祖——那个强大的敌人不知不觉间便困了她数百甚至上千年——越是如此,她越要把佛祖杀死,因为她是伟大的昊天。 今天她的表现却有些出乎宁缺意料,走到他身旁,平静说道:“走。” 宁缺怔了怔,把伞递了过去。 蓬的一声轻响,桑桑撑开大黑伞,仿佛撑开一片夜色。 夜色把她和宁缺全部罩了进去。 一刹那过去了,一瞬过去了,一须臾过去了,一弹指过去了,一刻过去了,一时过去了,一昼夜过去了。 仿佛无数劫过去,黑伞还在湖畔,宁缺和桑桑还在伞下,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们没能离开,他们还留在棋盘里。 宁缺想起青板僧临死前说的那句话:我不想你走。 这个世界不想他们走。 他脸色微白,牵着桑桑的手微微颤抖。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在烂柯寺,他们进入棋盘,世界的规则追杀桑桑,他们撑开黑伞,世界的规则便再也找不到他们,他们就此消失。 为什么今天撑开黑伞,却没有离开? 桑桑看着黑暗的天空,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感知不到外面的世界。” 她就是规则,只要能够与棋盘外世界的规则相通,便能回到人间,就像她即便死去,依然能够回到昊天神国,这是同样的道理。 大黑伞能让这个世界的规则找不到他们,也能帮助她与外面世界的规则相通,如果她感知不到,那么只有两种可能。 伞坏了,或者说她出了问题。 大黑伞没有坏,那么便是桑桑出了问题。 没有等宁缺询问,她说道:“我变弱了很多。” 她的神情有些微惘。 纵使被夫子灌注了人间之力,纵使被宁缺带着入世,染了无数红尘意,她变得越来越虚弱,但她依然神情漠然,无比自信。 因为她非常强大,即便弱些,依然强大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然而现在,她发现自己是真的很虚弱,弱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她闭上眼睛,开始思考其中的缘由。 (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中毒 天空虽然是黑暗的,却有光。 桑桑举着大黑伞,双脚站在光明里,身体在黑暗中。 她闭着眼睛,睫毛不眨,静穆有若神明。 她在思考一个问题:佛祖再强,也强不过夫子,强不过人间,那他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把自己变弱了这么多? 静思里,有无数画面在她的意识里高速闪回,浮光掠影,却是那样的清晰,数百年的时光,开始倒溯,展现真容。 小院里的安宁,那些茶与酒,棋与五花肉,牵手行走,于湖畔徜徉,于巷间撑伞,看烟雨古寺,风雪边关,是为贪。 小院里的争吵,菜场里的血海,渐远的身影,愤怒地质问,生与死的对抗,那些暴躁的情绪,低落的心情,是为嗔。 剩下的那些画面,都起于贪嗔,或引出贪嗔,那就是痴。 贪嗔痴,便是佛门说的三毒。 大乘义曰:“贪者,以迷心对于一切顺情之境,引取无厌者。嗔者,以迷心对于一切违情之境起忿怒者,痴,心性闇钝,迷于事理之法者。亦名无明。 智度论曰:“有利益我者生贪欲,违逆我者而生嗔恚,此结使不从智生,从狂惑生,故是名为痴,三毒为一切烦恼根本。” 涅槃经曰:“毒中之毒无过三毒。” 桑桑中了毒,贪嗔痴三毒。 只有这种毒,才能让她都避不过。 上次在烂柯寺里,佛祖便想灭她,只是当时她未醒来,佛祖要灭的,是她体内的烙印,如今她醒来,佛祖要灭的便是她。 欲使其毁灭,必先使其虚弱。 如何能让昊天变得虚弱,夫子想出的方法和佛祖想出的方法,其实是一样的,只不过所使用的手段有些分别。 ——把神变成人。 夫子用的是人间之意,走的是春风化雨的路线,想要改变她,或者说改造她,佛祖用的是人间之毒,想要沉沦她。 桑桑与宁缺互为本命,她想些什么,她思考的结论,宁缺都能知道,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在佛祖的棋盘世界里度过这么多年,她中的毒已经很深,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极为虚弱,虚弱到无法离开,那么迎接她的将是什么。 “不用担心。” 宁缺把她搂进怀里,低声说道:“就算佛祖能杀了你,你也能回昊天神国……也许某一天,你会想起我和书院,到时候……” 他说不下去了,如果桑桑真的用死亡来回归,那么便不可能有那个时候,昊天就是昊天,人间不再会有桑桑。 佛祖算不到夫子把昊天一分为二,算不到书院把其中一个昊天留在了人间,所以他没有算到,就算杀死桑桑,也无法杀死昊天。 但桑桑是会死的。 “我不想死。” 桑桑说道:“桑桑不想死。” 有桑桑之名的昊天不想死。 宁缺看着遥远的东方,说道:“那我们便不死。” 桑桑转身向白塔寺外走去。 宁缺撑着黑伞,跟在她的身旁。 走出寺外,她指着檐下被雨水淋湿半边衣裳的某个妇人,说道:“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过了这么多年,她一直没有变老。” 宁缺说道:“无数年来,信佛之人,死后留下的觉识,都会来到这个棋盘里,这里是真正的佛国,他们是死人,自然不会变老。” 桑桑说道:“但你也没有变老。” 宁缺心想确实如此,已经过去了至少数百年,自己没有老,也没有死。 桑桑看着黑暗的天穹上那些代表规则的光线,观察片刻后说道:“这个世界的规则没有崩塌,那么为什么没有死亡?” 宁缺无法解释这个问题。 桑桑说道:“你知道什么是涅槃吗?” 宁缺说道:“佛法最高境界,便是涅槃。” 桑桑说道:“涅槃,是一种状态。” “什么状态?” “宁静寂灭,不知生死,清凉寂静,恼烦不现,众苦永寂;具有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远离一异、生灭、常断。” 桑桑说道:“这就是涅槃,也就是成佛。” 宁缺想起在瓦山佛祖石像前,桑桑曾经提起过那只姓薛的猫,说道:“涅槃如果是这个意思,难怪连你也算不到佛祖是死是活。” 桑桑说道:“这里的人也一样。” 宁缺皱眉说道:“你是说这里的人都不死不活,所以没有死亡?” 桑桑说道:“不是不死不活,是又死又活。” 宁缺想了想,说道:“你是对的,在没有观察之前,谁都不知道是死还是活,对象处于死与活两种状态的叠加区域里。” 没有人知道佛祖的生死,昊天和夫子都不知道,正是因为佛祖涅槃后进入了这种状态,在看到他之前,没有答案。 桑桑说道:“所以这里没有活着,也没有死亡。” 宁缺说道:“但我们在这里生活了数百年,我们看了他们很长时间。” 桑桑说道:“他们只是棋盘的附属物。” 宁缺说道:“你是说棋盘里的这些人,都是佛祖涅槃状态的延展?” 秋雨已停,白塔寺外渐渐变得热闹起来,行人在摊边挑着货物,母亲追逐着贪玩的孩子,根本没有人发现天空已经变得黑暗无比。 桑桑说道:“可以这样理解,所以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他们只是随着时间行走,不会思考任何别的问题。” 宁缺情绪复杂说道:“难道这便是佛祖说的极·乐。” 她说道:“你说这里是佛国,没有错,这里就是真正的极·乐世界,如果你我没有醒来,最终也会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宁缺看着街上的行人,忽然觉得浑身寒冷,他和桑桑真的险些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到那时生不知生死不知死,到底是极·乐,还是极悲? 这就是涅槃的真义,天佛皆能算,佛涅槃,天便算不到佛,佛却能算天,佛并没有跳出因果,却能看透因果,顺势而行。 因果,就是因为所以,也是书院讲的道理。 因为宁缺当年在河北道畔拣到那个女婴,因为夫子收宁缺为徒,因为宁缺想让桑桑变成人类,因为他们相爱,所以才到了如今。 “我们终究还是醒来了,佛祖还能用什么方法来杀你?”宁缺说道:“他既然涅槃,按道理,便什么事情都不能做。” “我也很好奇。” 桑桑把黑伞交给他一个人握着,背着双手向街巷里走去,说道:“我很想知道那个不死不知的和尚,能拿我怎么办。” 她的语气很平静,很骄傲。 宁缺举着黑伞,不敢离开她半步,看着天空里那些光线,又望向她有些苍白的脸颊,叹道:“都病成这样了,能不能别吹?” 醒来不代表能够离开,贪嗔痴三毒让桑桑变得非常虚弱,她没有能力挥手便破了这局,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必然还会很麻烦。 在街巷拥挤的人群里穿行,宁缺忽然停下脚步,望向遥远东方某处,青板僧死前也望着那里,然而那里什么都没有。 回到小院,宁缺做了顿丰盛的晚餐,最诱人食欲的,还是那碗青红泡椒和嫩姜,当然,他没有忘记桑桑最喜欢吃的醋泡青菜头。 大黑伞支在桌上,菜盘摆在伞柄旁边,他和桑桑坐在伞下,低头吃饭,画面显得有些诡异,也有些好笑。 桑桑用筷子拨弄着碗里混着肉汤的米粒,看着桌上被伞影笼罩的菜肴,说道:“明知道是假的,为什么还能吃的这么开心?” 宁缺正在埋头吃饭,泡椒把他辣的满头大汗,很是痛快,听着这话,他拿起毛巾擦了擦嘴,说道:“感觉是真的,就痛快地吃。” 桑桑看着上方的大黑伞,微微蹙眉说道:“吃个饭还要撑着伞,真不知道哪里来的痛快,我不高兴。” 无所不能的昊天,居然被黑暗天穹上那几道代表规则的光线,逼的吃饭都要撑着伞,怎么看都确实有些憋屈。 “别不满意了,你得感谢这把伞一直在,更得感谢我把它补好。” 宁缺指着大黑伞,笑着说道:“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把黑伞将来肯定会成为我们的传家宝。” 有大黑伞在身边,他们不用担心被那些代表规则的光线发现,但是怎么离开呢?吃完晚饭后,他们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在棋盘里已经过了很多年,宁缺和桑桑都不怎么着急,至少表面上不怎么着急,他们以为还有足够的时间来破局。 贪嗔痴三毒,果然不愧是毒中之毒,桑桑没有办法破解,宁缺也想不到法子,既然如此,日子总还是要继续过下去。 昨夜的晚饭太过丰盛,家里又没有菜了,宁缺去菜场买菜。现在不用他请求,桑桑自然也会跟着,因为他们只有一把伞。 到了菜场他们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是错的。 有大黑伞,那些光线确实找不到他们,但人能找到。 站在满是露水的青菜摊前,宁缺正在与那位相熟的卖菜大婶唠些闲话,为随后的价还价,做些情感上的铺垫。 大婶觉得他很可爱,所以笑了起来。 她笑的很好看,笑的很端庄,笑的很慈悲,笑的眉心多了粒红痣。 宁缺最开始的时候也在笑,然后笑容渐渐敛去。 他看着卖菜大婶,认真请教道:“您又是什么佛?” (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章 杀佛与陈年老坛 卖菜大婶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微微笑,左手拿着根山药,右手拿着把细芹菜,两样都是菜,也是药。 宁缺忽然笑了出来,说道:“难道您就是传说中的药师佛?” 大婶微笑说道:“不错。” 宁缺想了想,说道:“药师佛能治病,我家娘子患了重病,应该是中了毒,不知道您能不能帮着看看,写个方子。” 大婶看看桑桑,悲悯说道:“这毒无药可救,不如归去。” 宁缺指着天空,说道:“归不去如何办?” 大婶说道:“死便是解脱。” “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宁缺笑着说道,然后抽出鞘中铁刀,砍向菜摊后的大婶。 菜摊上堆满了青菜,菜叶上满是露水,看着很是新鲜。 按道理,宁缺的铁刀,应该会很轻易地把菜摊劈成两半,把菜叶劈成无数片,把那些露珠都劈成湿润的水沫。 但没有。 因为菜摊变成了一片原野,摊上的青菜变成了郁郁葱葱的植物,大婶左手的山药变成了果枝,右手里的细芹菜变成了佛钵。 卖菜大婶变成了真正的药师佛,发髻乌黑饱满,双耳垂落肩上,面相庄肃,无数光环、祥云在其身后围绕。 药师佛身前,有数千彩幡飘扬,正是这些彩幡,挡住了宁缺的刀。 宁缺看着近在眼前,却又仿佛远在天边的佛像,震撼说道:“还真是啊!” 药师佛微微一笑,眉心那粒红痣大放光明,照亮身周无数里的原野,彩幡飘动愈疾,原野上的植物快意地生长变高。 宁缺和桑桑站原野间,双腿瞬间被青藤缠住,再也无法离开。 药师佛宣了声佛号,缓缓倾斜手中的佛钵,钵中泛着药香的黑汁淌到地面,化作一条河水,向着宁缺二人扑面而来。 药是用来治病救人的,也可以用来杀人,良药在某些时候,可以变成最厉害的毒药,闻着药河里的异香,宁缺只觉得胸口一阵烦闷,紧接着剧痛难当,捂着胸口咳嗽起来,似乎要把自己的内脏都咳出体外。 桑桑站在他身旁,看着远方的药师佛,微微皱眉,说道:“真是可笑。” 说完这句话,她眨了眨眼睛,原野便被眨碎,茂密的植物变成碎絮,那道泛着异香的药河,被震出河道,向着四周蔓延。 菜摊还是那个菜摊。 宁缺挥动铁刀,只听着一道凄厉的摩擦声,刀锋在大婶的的身体上划过,切开一道整齐的刀口,里面隐隐散出金光。 卖菜大婶,看着二人微微一笑。 喀喇一声响,她的身体分成了两半,散落在地上,平滑的切口上金光氤氲,仿佛有无数融化的黄金在流动。 那些黄金遇风而化,散成金色的雾,逐渐向着菜场四周飘去。有些金雾,飘到桑桑身前,她微微蹙眉,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显得有些痛苦。 …………把卖菜的人都杀了,自然没办法买菜,回到小院,宁缺的心情有些沉重,尤其是想着最后那幕画面,更是不安。 不管是真的药师佛,还是假的药师佛,总之在他和桑桑的面前,就像青板僧变成的掩面佛一样,没有太强的抵抗能力。 但他们死后散发的佛息,对桑桑却似乎能够造成伤害,如果以后再遇到这些佛怎么办?他们必须尽快离开这个世界。 “得想办法把你身体里的毒解掉。”他看着桑桑说道。 桑桑脸色有些苍白,说道:“如果解不了怎么办?” 宁缺不想她焦虑,笑着说道:“解不了毒,你也不会死,日子总得过。” 桑桑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日子,就是毒。” 宁缺懂了,不知该如何回答,沉默片刻后说道:“走吧。” 这一次他没有用疑问句,因为他说的走,不是离开棋盘世界,而是离开小院,或者也要离开朝阳城,他要去给桑桑治病解毒。 就像很多年前那样。 在小院里生活了很多年,自然留下了很多回忆,也有很多家居必备的物件儿,宁缺整理出来的行李却很简单,除了武器与食物之外,便只有一坛子泡菜。 桑桑问道:“去哪里?” 宁缺下意识里再次望向遥远的东方,却有隐隐畏惧,说道:“往南走。” 桑桑苍白的脸颊上,忽然出现两抹不健康的红晕,说道:“你要去见她?” 宁缺怔了怔,才明白她在说什么,笑着说道:“这个世界的南边没有大河国。” 桑桑说道:“可你习惯性地要去南边。” 宁缺不解,问道:“所以?” 桑桑说道:“你心里面就想着要去见她。” 宁缺有些生气,说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桑桑沉默不语,发现自己确实有些问题。 不是说,对他的态度有问题,她是昊天,他是凡人,就算他们是夫妻,她无论怎么对他,都是有道理的。 问题在于她的心境有些不稳。 这便是嗔,其间还有贪痴,她身上的毒越来越重了。 宁缺明白了些什么,把她抱进怀里,说道:“我一定能治好你。” …………把沉重的行李捆到身后,宁缺撑着大黑伞,离开小院,向城门走去,桑桑在伞,牵着他的手,显得有些虚弱。 想要破开佛祖的棋盘,便需要桑桑恢复实力,便需要解了她体内的毒,便需要找到解毒的方法,便需要寻找,那便要离开。 青板僧不要他们走,药师佛不要他们走,朝阳城不要他们走,这个世界不要他们走,他们自然没有办法就这么轻易地离开。 新街拐角处有家店,专门卖灯油和灯具,也兼卖蜡烛。宁缺常在这里买灯油,与老板相熟,但今天看到老板后,他的神情微变。 老板不在店里,老板在街上,老板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宁缺抽出铁刀,问道:“你是何方佛?” 老板戴着顶帽子,面容可亲,微笑说道:“你猜?” 宁缺看着店里密密麻麻的油灯,有些不自信问道:“燃灯古佛?” 确实是燃灯古佛。 街上再没有油灯店的老板,只有一位苍老的古佛。 佛身外,一切事物皆为明灯,无数光线散发,就连墙角里的蚁穴都被照的清清楚楚,甚至就连黑暗的天空仿佛都亮了起来。 光线开始燃烧,街上的温度开始升高,桑桑的鼻尖出现了一滴汗珠。 还是普通人的时候,因为先天阴寒的缘故,她都很少会出汗,变成昊天之后,神躯自冰凉如玉,更不会出汗。 但在燃灯古佛之前,她出汗了。 宁缺觉得自己的心脏变得无比滚烫,仿佛里面被人安放了一盏油灯。 浩然气起,瞬间,他便掠到了燃灯古佛身前,一刀斩落。 燃灯古佛落灯,那盏看似普通的铜油灯,却仿佛有一个世界那般重,轻描淡写地将宁缺的铁刀镇住。 古佛开始点灯,点起千灯万灯,世界大放光明。 只是瞬间,便有万余盏灯点燃,以宁缺的应变速度,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就在第一万六千盏灯被点燃的时候,桑桑终于出手了。 她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抵住铜油灯的底部。 燃灯古佛神情微变。 哪怕是古佛,也不可能与天一较高低。 燃灯古佛手里的铜油灯,再也无法落下。 宁缺抖腕,铁刀横于小臂之前,在燃灯古佛颈间掠过。 燃灯古佛头颅未落,只是颈间出现了一道极清楚的刀口。 这道刀口里依然没有血,只有极浓郁的金光,然后有流动的黄金,顺着刀口缓缓渗出,打湿古佛的僧衣,向着地面淌落。 那些黄金般的液体,都是佛息,里面有无穷佛威,亦有无穷佛意,遇风而化所变成的金雾,折射出来的光线,都是佛光。 宁缺神情微变,牵着桑桑的手,向街那头奔去。 他的速度非常快,根本没有时间回头去看燃灯古佛是生是死,只是拼命地奔跑,直到跑到长街尽头,才停下脚步。 桑桑的脸色很苍白,眉头皱的极紧,似极痛苦。 看着她繁花青衣下摆上的那滴金液,宁缺才知道,还是没有避过。 “下次站到我身后,佛光便落不到你身上。” 他把桑桑拉到身前,看着她的眼睛,非常认真地说道。 桑桑看着伸出衣摆的鞋尖,低声说道:“我怕走丢了。” 宁缺沉默片刻,把沉重的行李解下,取出箭匣和装符纸的锦囊,扔掉了剩下的所有东西,包括那个泡菜坛子。 他把她背到身后,用绳子把彼此的身体系死,把大黑伞交给她,一手提着箭匣,一手握着铁刀,向着城门方向走去。 街面上,泡菜坛子已经裂开,散着香味,那是陈年老坛才能有的味道。 …………宁缺背着桑桑,向朝阳城外走去,路上还遇到了很多佛。 音律院的官员,拿着定音器,变成了最胜音佛。 瓦巷里的说书艺人,变成了难沮佛。 某间小庙里的头陀,变成了持法佛。 很多人都变成了佛,然后被他杀死。 宁缺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都会变成佛,为什么能有这么多佛,这些佛都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凭什么能够成佛? “人人皆能成佛。” 桑桑靠在他的肩上,虚弱说道:“这便是众生意。” (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一章 乌鸦落在猪背上 生活在悬空寺下地底世界的农奴们,一生只知如井圆的天空与佛,他们没有选择,于是他们的信仰最为纯净,在人间,像这样虔诚的佛宗信徒还有很多,无数代过去,信徒们死去,觉识来到佛祖的棋盘里,构成了这个极·乐世界。 在佛家的学说里,怎样的世界才能够有资格被称为极·乐世界?那便是人人都能成佛的世界,此时的朝阳城,无论走卒贩夫还是官员僧人,尽皆慈悲显面,颂经不止,他们便是佛,他们人人都是佛。 宁缺和桑桑想知道,在自己醒来后,佛祖会有什么手段来镇灭自己,现在他们看到的便是答案:诸生相与众生意。 男女老少,诸生成佛,向他们围来,他们面容庄严慈悲,口颂经文,未曾曰杀,但众生之意便是杀,要杀昊天,杀桑桑。 有挑了数十年担,双肩磨出老茧的男人,那是厚肩佛,有迎朝阳而悟的少女,那是日生佛,有河里打渔的老汉,那是网明佛。 又有名闻佛、法幢佛、名光佛、杂色宝华严身佛、香上佛、香光佛、宿王佛、见一切义佛,还有诸多无法号之佛。 满城皆佛,拥挤不堪,这佛踩了那佛的袈裟,那佛撞碎了这佛手里的玉花,佛挤着佛,佛推着佛,向宁缺和桑桑涌去。 看着这幕震撼的画面,宁缺仿佛回到了当年,也是在朝阳城里,无数人想要杀死他背上的桑桑,想要杀死冥王之女。 当他看到那个耍猴戏的汉子也变成了佛,甚至蹲在他肩上的猴子也变成某个脾气暴躁的斗佛时,他再也无法承受,挥起铁刀便冲了过去。 在出城的道路上,他已经杀了很多佛,本想暂时收手。 因为佛皆有法,不是那么好杀的,更重要的是,他很清楚,这些佛被杀死后会变成佛光,那些佛光会让桑桑极为痛苦。 但现在如果不把这些佛杀死,他根本没有办法背着桑桑逃出朝阳城,他只有握着铁刀,向那些佛砍将过去。 仿佛有人拿着把竹扫帚在扫地,刷刷之声大作,黝黑的铁刀,在满脸庄容的无数佛间来回飞舞。刀锋割破那些佛的颈与胸,无数佛倒下,黝黑的刀身上涂满了金色的液体,然后变成纯净的光线。 宿王佛死了,倒在地上仿佛沉睡,然后被别的佛踩成金片,厚肩佛死了,他的右肩被铁刀整个削掉,就像是没有完工的金像,日生佛死了,少女清丽的容颜上多出一道金色的刀口,看着极为恐怖。 宁缺挥刀前进,铁刀每次落下,便有佛死去,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不管面前是谁,老人还是孩童,都是一刀斩断。 众佛受伤不会流血,只会流出黄金色的液体,但画面依然显得很血腥,宁缺表现的无比冷血,甚至比当年在朝阳城还要冷血。 书院登山那夜,他曾经如此冷血过,无论拦在身前的是旧识还是新知,是亲人还是朋友,都被他一刀砍死,因为他知道,那些都是死人。 这些佛也都是死人,既然已经死了,再杀一遍又算得什么? 当然,佛终究是佛,各有其法其器,宁缺现在虽然已经变得很强大,而且还有身后的桑桑相助,想要杀死他们,依然很是辛苦。 把所有的佛都杀死……他从来都没有想过。 一刀把笑颜佛的脖子砍断,看着落在地上,依然满脸笑容的佛首,宁缺觉得有些累,便在此时,一道佛威自天而降,从右后方袭向他的后背——那是一块金光灿烂的金砖,被如须弥山佛自远处扔来! 宁缺如果不动,这块蕴着无穷佛威的金砖,便会落在桑桑的身上,只能匆忙侧身避开,让那块金砖砸中自己的右臂上方。 啪的一声闷响! 宁缺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要被这块金砖从身体里拍出来,喷出一口污血,桑桑受到波及,亦是一口血喷出,打湿了他的衣领。 如果是佛道两宗的修行者,被如须弥山佛的金砖砸中,只怕臂骨早已粉碎,幸亏他现在浩然气大成,身躯坚若金刚,只觉得疼痛。 锃的一声,他把铁刀收回鞘中,自肩上解下铁弓,把弓弦拉至满月,射向着远处那座身高近三丈的如须弥山佛。 弦上无箭,只是虚发,然而下一刻,如须弥山佛的胸口上,出现了一道极深的裂口,裂口里不停淌出金色的液体,形状像极了一道弓。 宁缺以弦杀佛。 终于到了城门,他的身周依然到处都是佛,那些佛流了很多血,血变成了无数光,把朝阳城简陋的城门照耀的清清楚楚。 万道佛光里,桑桑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佛祖的手段是众生意,众佛以佛光杀天,这些佛光便是她最害怕的东西。 宁缺清楚地感知到她的痛苦,他心头微颤,甚至也开始痛起来,但他没有理会,也没有安慰她,继续向着城门外的原野冲去。 左手执铁弓,右手拉弦,嗡嗡嗡嗡,仿佛琴弦断,又似乎有人在弹棉花,城门四周的佛身上出现无数裂痕,然后死去。 佛光从那些裂缝里渗出,弥漫在原野间,变得越来越浓郁,桑桑的眉头皱的越来越紧,喷出来的鲜血越来越多。 …………桑桑惊醒,看着漆黑的洞底,沉默不语,眼神有些黯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宁缺把她抱进怀里,问道:“怎么了?” 桑桑说道:“我做了一个噩梦。” 宁缺怔住,强行挤出笑容,问道:“这倒是新鲜,梦见了什么?” 昊天不会做梦,只有凡人才会做梦。 开始做梦,说明她开始变成真正的凡人,无论是夫子留在她体内的红尘意,还是佛祖在她体内种下的贪嗔痴三毒,都在变得越来越强。 “我梦见了很多佛,他们拿起刀子在脸上和身上乱割,让自己流血,他们用力地挤压伤口,想要血流出来的更快些,脸上没有疼痛的表情,又有些佛在烧柴火,想让那些血蒸发的更快些,甚至还有些佛从山崖上跳了上下来。” 桑桑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睛里却有恐惧。 宁缺想着杀出朝阳城门时的那些画面,手指变得微凉。 桑桑现在很虚弱,这个充满了佛光的世界,对她来说太过可怕。 “再坚持一下。”他轻轻抚着她的后背。 “如果再这样走下去,我会死的。” 桑桑的脸上还是没有表情,眼神里除了恐惧,还多了痛苦。 死亡意味着终结,是永远的沉睡,对于任何有自我意识的存在,这都是最恐怖的事情,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死,所以她不曾恐惧,直到现在。 宁缺说道:“我不会让你死。” 桑桑说道:“这种话你说过很多次,除了安慰你自己,没有别的意义。”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故事的结局,不应该是这样。既然我们已经醒来,那么我们一定能够找到离开的方法。” 桑桑说道:“你以前说过,这不是书上的故事。” 宁缺说道:“不管这是什么故事,总之我是男主角,你是女主角,那么我们便不应该死。” “也许,在这个故事里,我们只是配角。” 桑桑看着山洞外漆黑的夜空,看着原野远处渐渐弥漫过来的佛光,听着那些渐渐清晰的经声,说道:“因为这是佛祖的故事。”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再睡会儿,还可以再停留一段时间。” 桑桑侧过身去,继续睡觉。 宁缺坐到她那边,看着她不时皱起的眉头、有些委屈的唇角,痛苦的表情,觉得很是酸楚,伸手想要把她的眉头抹平。 桑桑醒着的时候,从来不会流露出痛苦的神情。 清晨离开山洞,按照最开始的计划,继续向南行走,没有走多长时间,便进入了植被茂密的深山老林。 宁缺的心情略微放松了些,心想这里如此荒僻,总不可能像朝阳城那般,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佛,到处都是佛光。 他想的没有错,但不够准确。 南方的深山老林里,确实没有那么多佛,但依然有佛,在山道上遇到的樵夫是佛,深夜,又有佛骑着斑澜大虎而至。 宁缺继续杀佛,杀的很辛苦,身上的伤也越来越多,桑桑也变得越来越虚弱,在三毒的折磨下,脸色苍白如雪。 为了放松心情,他又开始唱那首黑猪的歌,桑桑很不高兴,想要扮出脸黑的模样,但脸实在是太白,完全没有威慑力。 她愤怒地喊道:“你就只会趁着我虚弱来欺负我!” 宁缺伸手到后面拍了拍她的臀,说道:“道理不辩不明,让你中毒的是佛祖,和我可没有关系,我欺负你是真的,但不能有那个趁字。” 便在这时,一头浑身黑泥的野猪从林子里蹿了出来,那野猪傻乎乎地看着宁缺,大概是感觉到了危险,赶紧跑掉。 桑桑虚弱说道:“乌鸦落在猪背上,秃驴和书院都是黑心贼。” 只听着嘎的一声怪叫,一只黑鸦飞来,落在林中某处,片刻后,那只浑身黑泥的野猪,垂头丧气地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那只黑色乌鸦站在它的背上,耀武扬威。 桑桑说道:“晚上吃猪肉。” 宁缺恼火说道:“乌鸦落在猪背上,你在我背上,难道我就是猪?” 桑桑靠在他肩上,低声说道:“你如果不是猪,怎么会在这里?” (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二章 见便是杀 宁缺笑了起来,他知道她的意思,听懂她在述说他的情意,更好的是,这种述说里也有她的情意,所以他很开心。 在溪畔杀了野猪,生起篝火,肉在火上发出滋滋的声音,油汁渐流,香味四溢,两个人饱饱地吃了顿饭,然后休息。 宁缺想起白天她说的那句话,说道:“以后别把书院和佛宗放在一起比较,你怎么说书院都行,这可不行。” 桑桑躺在被火烧热的地面上,问道:“为什么?” 宁缺说道:“书院有那么恶心吗?” 桑桑微微一笑,说道:“你老师在我体内灌注了人间之力,然后你带着我行走世间,是想让我变成人类,佛陀把贪痴嗔三毒种在我的体内,也是想让我变成人类,两者这之间有什么区别?” 宁缺正在溪畔磨铁刀,听着这话,停下手上的动作,想了想后说道:“区别在于,佛祖把你变成人类,是想杀你。” 桑桑说道:“那书院呢?难道只是想把我变成人类?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处于如此虚弱的状态,书院的人不会想着把我杀死?” 宁缺说道:“如果这两个字便说明了一切,世上没有如果,我一直都在你身边,所以书院自然不会想着杀死你。” 桑桑问道:“哪怕我杀了轲浩然?”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不算棋盘里的岁月流逝,你来到人间已经二十年,只有这二十年里,你是桑桑。” 桑桑明白了他的意思,在她出生之前发生的事情,便不应该由她来负责,书院没有把小师叔的死亡归到她的身上,只是归到昊天的身上。 桑桑问道:“如果……最终你们老师也被我杀死?” 宁缺有些郁闷,说道:“你能不能说点有意思的?我都说了,世上没有如果,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烦?不要这么无聊?” 桑桑微笑说道:“那说些有意思的……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在如此荒僻的深山里,都能遇着佛,可以想见,这个棋盘世界里,现在到处都是危险,众生变成的佛正在寻找他们。 再这样漫无目的地行走,没有任何意义,他们就算能走到最南方天的尽头,也一样找不到离开棋盘的道路。 宁缺问道:“如果解掉你身体里的毒,你能不能打破这张棋盘。” 桑桑说道:“你才说过世上没有如果。” 宁缺叹道:“不要调皮。” 桑桑说道:“如果不能,我们离开朝阳城做什么?” 宁缺说道:“按照佛家的说法,只有修佛,才能解贪嗔痴三毒。” 桑桑说道:“那是骗人的。” 宁缺说道:“佛经又不是童话,我想这话有些道理。” 桑桑说道:“除非修成真正的佛,不然三毒难清。” 宁缺把刀身上的溪水擦净,走回她身边,静静看着她的眼睛,说道:“要不要试着,你把自己修成佛祖?” 在他想来,如果她能够在这里立地成佛,那么便能袪除体内的贪嗔痴三毒,甚至于那些诸生化成的佛,更无法再威胁到她。 桑桑说道:“不要。” 宁缺微微皱眉问道:“为何不要?” 桑桑用他先前的答案做出回答:“恶心。” 宁缺很是无奈,说道:“活着总比什么都重要,你就忍忍。” 桑桑说道:“这里是佛祖的世界,我无法在这里修成佛祖。” 宁缺想了很长时间,说道:“总得试试。” 有些事情必须尝试,因为已经没有别的选择,还是书院的那句老话,最后的选择,就是最好的选择,因为唯一。 桑桑说道:“你想试什么?” 宁缺的目光越过溪水,落在遥远的东方,说道:“我想试试能不能找到佛祖。” 桑桑微笑说道:“然后呢?你能杀死他吗?” 宁缺说道:“不能,但我要去见他。” 清晨,二人在溪边醒来,篝火已成灰烬,尤有余温。 宁缺把桑桑系到背上,撑起大黑伞,继续向峰顶攀行,穿过浓雾来到山顶,他却没有继续向南,而是折向东行。 桑桑睁开眼睛,看了看方向,没有说什么。 密林难行,宁缺以铁刀开道,走了两天一夜,终于走出了这片莽莽群山,来到开阔的草原间,背着桑桑继续前进。 草原上前些天一直在落雨,他的脚踩在松软的地面上,留下清晰的脚印,形成一条笔直的线条,对准遥远的东方。 当草原上的脚印超过一百后,地表忽然下陷,那道直线变成了真实的存在,泥土四裂,青草被吞噬,漆黑无比。 天地震动不安,那些在漆黑天穹上巡走的光线,忽然间来到宁缺二人的头顶,因为大黑伞的遮蔽,光线没有落下。 那些光线仿佛悬停在了漆黑的天空里,光线的前端变得越来越明亮,然后忽然炸开,向着地面洒落无数金色的天花。 宁缺停下脚步,转身望向西北方向,只见那处的黑暗天空上出现了一些光泽,应该是倒映出地面的佛光,可以想象那里有多少佛。 桑桑看着那处,说道:“我听到了他们的经声。” “他们害怕了,佛祖害怕了。”宁缺说道。 桑桑说道:“佛祖涅槃,根本不会知道这些事情。” 涅槃是生死的叠加,也可以简单地理解为沉睡,佛祖根本不知道他们正在向着东方行走,又怎么可能害怕? “那么就是这个世界开始害怕了。” 宁缺望向遥远的东方,说道:“我们的方向是对的,佛祖就在那里。” 桑桑靠在他的身上,指头轻挠他的耳朵,说道:“你真要去找佛祖?” 宁缺说道:“修佛当然要见佛,我要去见他。” 桑桑的动作微僵,说道:“你若去见他,他便会醒来。” 宁缺举起刀柄挠了挠痒,说道:“我就是要让他醒。” 桑桑神情严肃说道:“若是以前,我没有中毒,我早就去找他,并且让他醒来,然后把他杀死,但现在我杀不死他,你更杀不死他。” 宁缺说道:“你说错了一件事情,醒来只是一种形容,正确的描述应该是,我见到佛祖的那一刻,才会知道他的生死。” 桑桑说道:“然后?” 宁缺说道:“然后佛祖可能是活着的,可能已经死了……换句话说,他的生死便在我们的一眼之间,五五之数。” 桑桑说道:“你这是在赌命。” 宁缺笑着说道:“赌佛祖的命。” 桑桑说道:“也是在赌自己的命。” 宁缺说道:“我们都快死了,凭什么不赌?赌,我们至少还有一半的机会。” 桑桑说道:“我不喜欢赌命。” 宁缺问道:“为什么?” 桑桑说道:“因为昊天不玩骰子。” …………昊天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天算能算一切事,一切尽在掌握中,那么她当然不愿意去玩骰子,因为那没法掌握。 宁缺知道这是桑桑的本能,但他更清楚,现在的她已经不能无所不知,更不能无所不能,如果不去见佛赌命,最终二人只有死路一条。 好在现在她在他的背上,他要往哪里走,她也没有办法。 走过雨后的草原,走过荒芜的田野,来到一片丘陵间。 宁缺注意到侧后方天空里的佛光越来越亮,说明这个世界里的众生佛已经渐渐聚拢,并且离他们越来越近,他加快了脚步。 走过丘陵三日后,来到一大片森林前,无数红杉在他眼前高耸入云,林间薄雾如烟,仿佛烟境,前面远方隐隐传来水声。 一位面貌寻常的僧人,从一株红杉后走了出来。一位身材臃肿的富翁,从另一株红杉后走了出来,越来越多的人,从树后走了出来。 这个世界上诸生成佛,所有佛都来到了这里,密密麻麻,根本数不清楚,有很多佛是从朝阳城追过来的,身上还带着宁缺用刀箭斩出的伤口,不停向外渗着金色的液体,那些液体遇风而化,变成佛光。 佛光万道,瞬间将林间的薄雾驱散的干干净净,所有佛礼拜合什,向宁缺二人行礼,然后开始颂经,经声里大有慈悲意。 桑桑脸色苍白,看着树林里的无数佛,厌憎说道:“扰耳。” 金色的佛光弥漫,树林里很是肃静,只有经声起伏,无数佛神情庄严,目光慈悲,然而在宁缺的眼里,这幕画面却是那样的阴森。 他没有说话,拉弯铁弓,便是一道虚箭射出。 红杉树上染了斑驳金血,一佛盘膝坐毙于旁,胸腹间多出一道极深的伤口,伤口形状微曲,有金液从伤口里淌出,化成佛光。 树林里佛光更盛,桑桑更加痛苦。 宁缺的神情很凝重,在逃亡的过程里,这些佛越来越少抵抗,再没有使用法器,甚至感觉就像是等着他在杀。 他杀一尊佛,世界的佛光便明亮一分,桑桑离死亡便近一步,他现在是不杀不行,杀也不行,就算横下心来杀也杀之不尽。 “让开!佛挡杀佛,人挡……” 宁缺看着树林里的无数佛喝道,他本想说人挡杀人,但想着这个世界里没有人,说道:“佛挡,我还是杀佛。” 话音未落,他背着桑桑便冲进了森林里。 浩然气陡然提至巅峰,他的人变成闪电般的影子,锦囊捏破,数十道符纸在密林里泛起异样的光彩,铁刀横斩竖切,朱雀厉啸不止,恐怖的火焰四处喷扫,铁弓铮铮作响,无数难以合围的红杉树喀喇倒塌。 在极短的时间里,宁缺把自己最强大的手段,全部施展了出来,至少有数十尊佛倒在了血泊之中,显得强悍至极。 然而无论他怎样杀,森林里的经声没有停止,众佛的脸上除了悲悯没有任何反应,通向遥远东方的道路还是被挡着的。 数十尊佛的死亡,让这片幽暗的森森染上了极明亮的金色,佛光变得前所未有的明亮,甚至给人一种厚实的感觉。 佛光太强,宛若实质,硬生生挤破了黑伞后补的那几道缝隙,落在桑桑身上,她无力地靠在他肩头,不停地咳血。 宁缺觉得无比寒冷,握着刀的手都开始颤抖起来。 “你不能死。” 他看着从自己身上淌落的鲜血,脸色苍白说道。 桑桑已经不行了,她在他的耳边说道:“我要进来。” 宁缺不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下一刻,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多了一个人。 桑桑还在他的背上。 桑桑已经到了他的身体里。 大黑伞已经不能保护她,她只能希望宁缺能够保护自己。 宁缺低着头,沉默了很长时间,呼吸从急促渐渐变得平缓,和背上桑桑神躯的呼吸节奏渐趋一致,直到最后完全相同。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知道桑桑必然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他抬起头来,收好大黑伞插到背后。 他看着森林里的无数尊佛,说道:“现在,我们再来打过。” (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三章 横刀前行 森林里一片幽暗,诸佛身上散发着淡淡金光,如无数油灯。看着宁缺持刀而立,诸佛有伤恸者,有悲愤者,有敬畏者,反应各有不同。 诸佛感觉到宁缺发生了一些很重要的变化,察觉到那些变化,会对佛祖的极·乐世界带来某种影响,只是不解那种变化到底是什么。 宁缺对这种变化也不了解,他知道桑桑的身体还在自己的背上,但她却已经进入了自己的身体,他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无所畏惧。 颂经声在森林里再度响起,金光大盛,无数佛在四处现身,向着他缓缓围拢,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离开的通道。 诸佛神情慈悲,看着他眼露悯意,然而从朝阳城到现在,诸佛从来没有试图进行说服教化,也没有与宁缺进行过任何真正的交流——因为宁缺拒绝与他们进行交流,任何分歧到最后还是要凭力量来解决。 这个时候依然如此,他深深呼吸,眼眸变得异常明亮,握紧铁刀缓缓提起,向着身前的森林里,看似很随意地斩落两刀。 两道数百里长的刀锋,出现在幽暗的森林里! 狂风呼啸而起,无数地藓翻起,杂草低偃,岩石裂开,数百里刀锋所过之处,没有任何事物还能保持原本的形态,而那些站在刀锋所向区域里的诸家生佛,更是被刀锋直接碾成了碎末,金粉弥漫!! 如果佛在云端,俯瞰这片原野,应该能在这片森林里,看到一个数百里长的大字,那个字很简单,又是那样的横戾。 乂! 以铁刀写神符! 宁缺写出了一道如此宏大的神符,贯穿了整片森林! 恐怖的符意,冷漠而强悍地切割着接触到的所有事物,数人围抱都无法合拢的巨大红杉树的树皮上出现清楚的裂痕,甚至就连其间呼啸吹拂的风,都被符意切割成了无数片段,变成徐徐的清风,拂的那些金粉飘向高空。 宁缺斩出两刀,便至少有数百尊佛在乂字神符之前死亡,然而森林里还有很多佛,那些佛神情坚毅,继续向他走来。 乂字神符源于他掌握的第一道神符:二字符,而二字符则是脱胎于颜瑟大师最强大的井字符,修至极致境界,便是连空间都能切开,更何况是这些佛尊,他此时如果停留在符意之间,根本不需要担心那些佛的到来。但符道自有其先天限制,符意不可能永远飘留在天地自然里,再强大的神符,随着时间的流逝,也会逐渐散去,到时候怎么办? 宁缺本来就没有想过,靠这道宏大而霸道的神符来保命,他说要与这些佛再来打过,那么他要做的事情只能是进攻。 一声清啸从地面直冲天穹,向着森林深处传播,似乎天地都被这声充满骄傲和暴戾情绪的啸声所兴奋,幽暗的森林顿时变得明亮起来。 伴着啸声,宁缺右脚重重踩向地面,脚落处,数丈内的地面出现极深的裂缝,他双手横握铁刀,便向森林里冲去! 那两道贯穿森林的凌厉符意,竟然也随着他的前掠和铁刀的横行,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开始移动,向着东方前进! 符道与别的修行法门有本质上的不同,符道是要将意思讲与自然听,然后调动天地气息。符师与自然的沟通是请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种被动的行为,也唯因为如此,才能调动如此多数量的天地元气。 从来没有符师,能够带着他的符意移动,因为人类不可能拥有那么多念力,因为真正的天地不可能听从卑微人类的命令。 宁缺今天做到了,这是人类修行史上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两道凌厉符意有数百里之长,贯穿整片森林,随着宁缺横刀前行,变成了两把无形的锋利巨刀,刀锋之前,挡者辟易! 死神的镰刀在麦田里进行收割,哪有麦杆能够逃开? 森林里有无数佛,佛有高低胖瘦,刀锋所过之处,有佛头断落,有佛身被切断,有佛天灵盖被削掉,有佛双腿齐断,无数佛流血倒下。 金色的血液从那些佛的身体里流淌出,被符意切割成最细微的碎片,然后变成金色的粉末,飘浮在森林里,幽暗的世界早已光明一片。 佛光明亮至极。逃亡多日,宁缺受了很多伤,疲惫憔悴,脸色本就有些苍白,此时被万道佛光照耀,更是雪白一片。 他眯着眼睛,低头横刀继续前冲,脸上没有一丝惧意。 如果他还背着桑桑,就算撑着大黑伞,只怕桑桑也会被这些佛光杀死,但现在他背着的只是桑桑的身体,桑桑在他的身体里。 森林东面有水声传来,他向着那边冲去,横着的铁刀之前,那道磅礴的乂字神符也随之前行,无数树皮与金色的佛血溅向空中。 无数佛纷纷倒地,森林里没有惨嚎声,没有哀鸣声,只有满怀悲悯之意的颂经声,那些颂经声往往会戛然而止,代表那佛死在了无形刀锋之下。 宁缺低着头不停地奔跑,不知道奔跑了多长时间,直到他觉得自己握着铁刀的双手开始颤抖,呼吸重新变得急促,才停下脚步。 水声潺潺,很是静柔,一条大河出现在他眼前。 他背着桑桑冲出了这片森林。 他回头望去,只见森林里到处都是金光,然后从西方远处开始,不断有红杉树倒下,大地震动,掀起无数烟尘。 那些红杉树都是被符意切断的,只是符意太过锋利,巨树断而不倒,直到此时某株树倒下,然后所有的树都被震倒。 红杉树很高,直入云层,最矮的也有数百丈,随着这些巨树的倒塌,烟尘弥漫,冲天而起,其间隐隐传来苍鹰惊惶的啸声。 这些苍鹰的巢筑在红杉树顶,现在它们只能飞去别的地方。 数百里方圆的森林,就这样变成了平地,无数巨树叠在一起,把潮湿的地面砸的一片狼籍,至于林里的那些佛更无幸理。 三千三百三十三尊佛,死在林中。 (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天人合一谁能敌(上) 一符。 两刀。 数百里。 三千佛。 这甚至已经不能称为神符,其威如天,是天符。 人间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强大的符,颜瑟大师没有写出来过,王书圣没有写出来过,往前追溯无数万年,也没有出现过。 宁缺现在是知命境巅峰,是很强大的神符师,但按道理来说,他没有逾过五境,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写出这道符来。 但现在桑桑在他的身体里,她哪怕虚弱的马上就要死去,一滴神力,对人间来说,便是一片沧海,因为她是天。 宁缺用的便是那片沧海,他用天空来命令这片天地,所以才能写出这道天符——这就是真正的天人合一,谁能敌? 无数红杉树倒塌,森林尽毁,数百里方圆内,只见烟尘不见佛,只闻鹰啸兽嚎,不闻经声,佛光仍盛,诸佛已死。 宁缺望向远方,黑暗天空边缘有金色的微光。他知道这个世界里还有很多佛,那些佛正在向这边赶来,不知何时能追到。 他转身,望向身前这条大河。 大河宽约千丈,水势平缓,河水极清,除了靠着岸边的地方有些水波,其余水面静如明镜,甚至能够看到河底的石头与游鱼。 这条大河贯穿棋盘世界南北,看不到来处,也望不到去处,如果想要去往东方,无论怎么走,都必须过河。 宁缺看着河东遥远某处,微微皱眉。 走到倒在河畔沙地里的红杉树前,他举起铁刀,切断巨大的树干,然后用铁刀进行整理,掏空树干,又仔细地切磨树干的另一面。 没有用多长时间,一只木船便在铁刀下成形,但他没有停止,依然拿着铁刀不停地切掉那些多余的木茬,很是仔细,很有耐心,似是根本不在意,棋盘世界里的无数佛,正在向河边赶来。 沉重的铁刀在他的手里变成一把小雕刀,仿佛在红杉树干上雕花,没有漏过任何细节,到最后,他甚至真的在木船舷畔雕了一朵花。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在练手。 木船终于做好,外观非常精美,他还用铁刀削了两个船桨,桨面光滑,连根木刺都没有,到这时,他才觉得满意。 他用微颤的手把铁刀收回鞘中,把木船推下河,爬了上去,挥动船浆,沉默地划船,直到划到河面三分之一处才停下。 佛祖的棋盘世界,充满了佛光,也充满了恶意,只有来到这条清澈大河的中间,他才觉得有了些安全感,才敢把桑桑从背上解下。 他把桑桑的身体抱在怀里,伸手到她鼻端,发现已经没有呼吸,但他知道她没有死,这具身躯本来就可以很长时间不用呼吸。 他怀里的身躯很高大,有些胖,抱着有些不方便,但他还是这样抱着,静静看着她的眉眼,忽然笑了起来,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 他知道桑桑没有死,意识或者说神魂在他的身体里,进入了某种很奇怪的状态中,像是沉睡,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醒来。 昊天的神奇手段,是他所不能了解的事情的,他有些担心,却不是太过担心,所以才有心情,用手去捏她的鼻子。 这个动作很亲昵,是小夫妻间常见的动作,只不过他和桑桑这对夫妻有些与众不同,平时桑桑醒着的时候,他哪里敢做这些。 他早就想做这些事情了,他还想掐她胖乎乎的脸蛋,他还想揪她的耳朵,他还想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寻些暖与软,想做些很亲密且邪恶的事情。 虽然那些亲密而邪恶的事情不能做,但别的可以做一做,这般想着,他的手在桑桑的脸上不停捏弄,揪完耳朵后,甚至把她的鼻子向上顶起,让她做了个鬼脸,看上去就像是可爱的小猪。 宁缺看着她的脸,笑着唱道:“嘿,猪……” “我说过,不喜欢被你叫黑猪。”桑桑的声音,忽然在他的心里响起:“而且如果你再敢对我的身体做这些事情,我就杀了你。” 宁缺吓了一跳,看着怀里她的脸,有些不安地问道:“你醒了?” 桑桑说道:“我本来就没有睡着……你是不是很希望我永远醒不过来?这样你就可以随便羞辱我的身体,而且还把她娶回家。” 躺在宁缺怀里的桑桑,闭着眼睛,双唇不动,仿佛沉睡的神明,但她却在说话,这让他感觉有些奇怪,有些难以适应。 听着她的话,他有些恼火,说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只记得吃醋发嗔,你越这样,中毒越深,到时候你真死了,我就真去找她!” 桑桑说道:“你去啊,你不去就是我孙子。” 宁缺觉得她现在就像个不讲道理的小孩,懒得继续和她争吵,问道:“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在哪里?” 桑桑说道:“我在你身体里。” 宁缺问道:“身体里什么地方?识海里?” 桑桑说道:“你想我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宁缺想了想,认真说道:“我一直把你放在心里,你当然应该在我心里。” 桑桑沉默了会儿,说道:“我就在你心里。” 宁缺笑了起来,说道:“听起来,你好像害羞了。” 桑桑说道:“我又不是人类,怎么会有这种卑微的情绪。” 宁缺说道:“我教你啊,你刚才就是害羞了。” 桑桑说道:“无聊。” 不用再担心她被佛光杀死,宁缺觉得浑体通泰,很是安心,所以快·活,正准备与她再斗斗嘴,忽然想到这事,埋怨说道:“你既然能够离开神躯,为什么不早这么做?何至于被那些佛光伤的这么重。” 桑桑与他互为本命,才能合为一体。 但她毕竟是昊天,当初在桃山光明祭时,宁缺夺了掌教的天启,她只是给了他一道神力,他便被撑的到处流血,如果全盛时期的她进入他的身体,他只有死路一条,现在她非常虚弱,才能使用这种方法。 桑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因为她嫌烦,更因为,她之所以迟迟不肯进入他的身体,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她进入他的身体,便是真正的身心合一,她与他之间的牵绊,将会强大的难以形容,将来她要离开,便会变得无比困难。 她的沉默,让宁缺觉得有些不解,又有些隐隐不安,他想了想,想不明白,笑着伸手在她的脸上轻轻拍了拍,然后拾起双桨继续划船。 木船向着河对岸缓缓而行,就在船首刚刚划过河面正中间那条无形的线时,对岸东方的原野上,忽然飘来了一大片黑云。 那片黑云飘到大河上方,便不再继续飘行,云里蕴藏着的湿意,变作雨水哗哗落下,一时间电闪雷鸣,风雨大作。 暴雨打拍在他的身上脸上,生辣作痛,躺在船里的桑桑的身体,更是被雨水击的噼啪作响,他明知道神体应无恙,但看着这幕画面,还是觉得很心疼,解下大黑伞撑在了桑桑上方,心想至少要保住她如花的容颜。 好吧,船舷上刻着朵花,桑桑的脸长的如此普通,实在谈不上如花般娇艳,宁缺笑着想道,用力挥动双桨,让木船如箭般穿行于风雨之中。 红杉树干很宽很厚,木船很大很结实,雨水再如何狂野,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把船里灌满水,他并不担心,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他的眉头缓缓蹙起,神情渐渐变得凝重而警惕起来。 暴雨落在清澈的河水里,击出无数水花,河水渐渐变得浑浊起来,可能是上游的山洪进入河道,可能是暴雨太烈,掀起河底的沉泥,应该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河水浑的如此之快,颜色瞬间变的如墨一般,很不正常。 天上的云很黑,落下的雨水也很黑,黑如墨汁,河水也变成了墨汁,开始散发淡淡的墨臭,然后是各种腥秽的臭味,非常古怪。 宁缺没有任何犹豫,伸手收起大黑伞,把桑桑的身体重新背到身后,用绳子仔细绑好,然后用微颤的手抽出铁刀,对准河面。 先前在岸边,他完成造船后,收刀时手也有些微微颤抖,这时候拔刀也在颤抖,因为他很累,从桑桑开始做恶梦后,他就没有睡过觉。 忽然间,木船缓缓下降,向河水里沉去。 宁缺看着船内,没有看到漏水,那么敌人必然在河水里。 河水本来十分清澈,在岸边都能看到河底的石头,但现在,河水已经变得漆黑无比,以宁缺的眼力,也看不到水下一尺的动静。 河水很诡异,甚至就连他的念力感知仿佛都能屏蔽,木船继续向河水里沉降,他却连敌人都没有找到,那么如何应敌? 宁缺知道必须离开了。 他踏向船底,木船下沉的速度顿时变快,而他的身体已经腾空而起,下一刻,便准备斜直向前掠出。 这里距离河岸还有四百丈距离,以他现在的境界,很难在如此暴烈的风雨里一息奔出如此之远,但他想尝试一下。 就算最终还是会落水,只要能够离岸边近些,想要摆脱这条诡异的大河,也容易些,而且他应对如此之快,应该会出乎那些敌人的想象,打乱对方的部署——然而他没有想到,反而是敌人的反应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河面被暴雨击打的到处都是水花,就在宁缺刚刚掠起的那瞬间,一朵水花忽然绽开,一道白影鬼魅般刺破风雨,卷住了他的脚踝。 脚踝处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宁缺根本没有低头去看,手腕微颤,风雨里便有刀光一闪起,如闪电般明亮。 那道白影骤断,然而随后,又有数十道白影从河水里鬼魅般探出,缠住他的全身,数十道恐怖的力量,拖着他向下坠落! 刀光如电,照亮晦暗的河面,数十道白影在铁刀之前,纷纷断裂,然而他的前掠之势也被终止,不得不重新落回船上。 看似应对的很轻松,宁缺的心情却有些沉重,他想不明白,那数十道白影是什么,竟然能够承受如此大的力量,强行把自己拉了回来。 脚边传来啪啪的声音,他低头望去,才发现那数十道白影都是鞭子,都是白骨做的鞭子,更令人心寒的是,那些白骨都是人类的骨头。 这些白骨鞭仿佛有生命,被切断后还在不停地扭曲挣扎着,拍打着船身,在坚硬的红杉木上拍出极深的痕迹,自身终于也崩散成碎骨。 就在这时,木船终于沉到了河面之下。 就在河水被破开的那瞬间,浪花微卷,漆黑的河水稍微清澈了些,宁缺终于看清楚了,船的四周有无数双手。 那些手抓着木船的底部,不停地向下用力,木船才会沉。木船是坚硬的红杉木削成的,光滑而坚硬,那些手为什么能够死死地抓住船壁? 那些手白如美玉,但很不美丽,因为就像先前那些白骨鞭一样,这些手上没有血肉只有白骨,锋利的骨指深深楔在船壁里。 无数双骨手拖着木船,拖着船上的宁缺,拖着宁缺背上的桑桑沉向黑暗的河水深处,仿佛要把他们拖进地狱。 河水幽暗,除了无数双惨白的骨手,他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听不到,四周黑暗死寂一片,格外诡异而恐怖。 “助我。”宁缺在心里说道。 桑桑听到了他的声音,下一刻,他的眼睛变得异常明亮,其间仿佛有星辰正在爆炸,氤氲无限光辉,那些是最纯净的昊天神辉。 现在,她是他的眼,他的眼里有神威,目光之前,漆黑的河水骤然间变淡,变得清澈起来,被遮蔽的视线恢复。 宁缺看到了那些骨手的主人,那些惨白的骷髅。 沉船四周的河水里,飘浮着数万只骷髅,密密麻麻地围在四周。 这些骷髅在河底不知道生活了多少年,有些骷髅的骨头已经发黄,在水里飘浮,不时被水流冲断,有的骷髅的头盖骨缺了个大口,有黑色的鱼儿在其间游动,这些骷髅看着沉船,如黑洞般眼窝里尽是贪婪的神情。 宁缺的听觉也已经恢复,他听到了湍急的暗流声,听到了黑暗的河水深处传来凄厉的鬼哭声,听到了数万只骷髅快·活的笑声。 那些笑声如此快·活,为何却又显得那样绝望? (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五章 河底的魔与鬼 昏暗的河水里有数万只绝望的骷髅,吃吃轻笑的骷髅,任谁看到这幕画面,都会觉得恐怖,但宁缺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沉船四周的河水渐清,昊天神辉出于他的眼睛,照亮四周,河水里飘荡着的数千骷髅,看着这片光明,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呆滞。 这些骷髅已经无数万年没有看见过光明,觉得很陌生,却又很向往,然后意识深处,却又生出无穷无尽的恐惧。 沉船四周的那些骨手,忽然间簌簌剥落,就像被风化的石头,被水流冲洗而净,在船壁上残留的骨指,也瞬间化为青烟消散。 骷髅们终于醒过神来,惊声尖叫着向四周黑暗的河水里逃跑,有的骷髅捂着耳朵,不想听见同伴的叫声,有的骷髅抱着头,似乎觉得这样更安全些,然而无论是昊天的世界还是佛祖的世界,谁能比光线跑的更快? 宁缺站在沉船上,向四周望去,昊天神辉在阴秽黑暗的河底大放光明,无数骷髅在尖叫声中被净化,化作黑烟。 那些黑烟并未散去,而是向着沉船涌了过来,在很短的时间里,把河水浸的更黑,宛若实质,把他紧紧包围在其中。 宁缺铁刀向前斩出,居然没能把黑烟斩破,刀锋处传回的感觉非常怪异,有些滑腻,又极厚实,仿佛是某种皮革,又像是内脏。 随着这种诡异感觉从刀身一道传回他身体的,还有一道极狂肆浓郁的欲念,那道欲念非常纯净,除了贪婪的**什么都没有。 宁缺胸口微闷,想起先前看到的那数万只骷髅眼洞里的贪婪神情,有些警惕,调起念力便想将这道欲念逼出身体。 想也是**,那道欲念遇他雄厚的念力,就像是火遇上油,猛然间增大了无数倍,熊熊燃烧着,向他的意识里侵去。 宁缺的心脏瞬间被麻痹,脸色苍白。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就算自己不能逼出这道欲念,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这些黑烟是魔。”桑桑在他心里说道。 宁缺依然不解,这些魔为什么无形无质。 “佛家的魔是心魔……贪嗔痴之毒,亦是一属,只是更加纯净,在心而不在身,我在你心上,你的心上便染了毒。” 桑桑说道:“心魔乱欲入体,自然毒发。” 那道来自黑烟的欲念逐渐深入,宁缺心脏的跳动变得混乱起来,桑桑带过来的贪嗔痴三毒终于暴发。 噗,宁缺痛苦万分,一口血吐到身前的黑烟里。 只听得滋滋声响,黑烟被无形的火焰燃烧,像风中的乌云般不停绞动,显得极为痛苦,深处隐隐传来痛苦的意念。 此时桑桑在助他,他的身体里充满了昊天神辉,血液里也同样如此,充满了圣洁光辉的力量,鲜血进入黑烟后,自然开始净化。 宁缺明白了应该怎样做,举起铁刀在掌心用力一割,他浩然气已近大成,身体坚硬有若山石,但这是他自己的意图,自己的铁刀,刀锋冷酷无情,依然把他的手掌割出一条刀口,鲜血渐渐渗出,涂上黝黑的铁刀。 他抬起头,左手紧握刀柄向前方这片浓重的黑烟狠狠刺出,刀锋传来的感觉依然那般坚韧腻粘,但随着刀锋上的鲜血染进黑烟里,那种感觉逐渐淡化,刀锋也逐渐深入,直至进入黑烟一尺。 宁缺浩然气起,右手像铁锤般重重击打在刀柄上,两道强大的力量前后叠加,就像河面的浪一般,只听得噗哧一声,铁刀完全没进了黑烟里。 无数昊天神辉从铁刀上喷涌而出,黑烟不停地挣扎,就像是内脏在蠕动,看着有些恶心,也有些恐怖。 黑烟里传来浓烈的焦糊味道,光明发于刀身,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四周蔓延,照亮河底,也照出了心魔的本来面目。 心魔乃虚物,无形无体,就是黑烟,但像幕布般垂落在河底的黑烟里,有无数冤魂,有无数欲念,宁缺甚至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脸。 他很清楚,继续和心魔这样相持下去,最终会进入意识层面的战斗,如果是以前,他自然不惧,但现在桑桑在他的心里,而且他也染了贪嗔痴三毒,断然不肯让心魔进入自己的身体里,那样太过危险。 昊天神辉继续燃烧,仿佛无穷无尽,插在黑烟里的铁刀,变得松动了些,宁缺站在沉船船首,将浩然气灌注到双臂内,用力一拖! 只听得哗啦一声巨响——不是水声,这里是河底,不是河面,再大的波浪也不会发出这种声音——是黑烟被割破的声音,数千只怨魂小鬼,和十余道欲念化成的粘稠物,从铁刀割破的口子里涌了出来。 宁缺就当没有看见这幕恶心诡异的画面,低着头继续运腕,铁刀在黑烟中不停行走,转瞬间便把黑烟割成了无数碎片。 黑色的幕布碎裂,心魔本体覆灭,就像鱼缺被打破,无数怨魂小鬼和欲念化成的粘稠物,就像从鱼缺破口涌出的水一般,向着沉船涌来。 那些欲念化成的粘稠物,失去魔体后无法行远,缓缓沉到河底,而那些怨魂小鬼没有重量,则是轻飘飘地顺着水流来到沉船上。 无数怨魂避开燃烧着神辉的铁刀,爬到了宁缺的衣服上,开始拼命向他身体里钻,不停发出欢愉的叫声,叫声微弱很细,就像蚊蝇般。 还有很多怨魂小鬼落到沉船上后,向桑桑的神体爬去,它们感觉到这具身躯更鲜美更强大,叫的更加欢快,然而当这些怨魂小鬼真的爬上桑桑神体后,欢叫迅速变成了惊恐的尖叫,下一刻便被净化成虚无。 宁缺的双眼仿佛星辰,把这些画面看得清清楚楚,更清楚的感觉来自皮肤,他能感受到无数冤魂小鬼带来的极致寒意,还有那些极怨毒的戾气和不甘,很像当初在桃山绝壁上感受到的幽阁阵意。 有桑桑相助,他现在的身体有不尽昊天神辉,却不能像桑桑的神体那样,只凭先天威势,便把这些怨魂小鬼净化。 按道理来说,他这时候应该逼出体内的昊天神辉,直接把这些怨魂小鬼烧死,但想着桑桑中毒已深,见着佛祖之后的战斗才是重中之重,他想节省些,所以什么都没有做,任凭无数怨魂小鬼爬上自己的身体。 很短的时间内,沉船便被无数怨魂小鬼占据,桑桑身体所在的船中段很干净,船首则是热闹的多,也恐怖的多,数千只怨魂小鬼已经在那里挤成了一个极大的黑球,就像是海底里的鱼群,宁缺便在最深处。 他的目光穿透眼前的鬼魂,看到一只小鬼正在向自己的鞋里拼命地钻,抬膝然后落下,把那只小鬼踩成数道魂丝。 随着他的动作,附着在他身体表面的怨魂小鬼像水草般飘动,却没有一个落下,那些鬼魂贪婪地撕着他的衣裳,啃噬着他的皮肤,向他的身体里传去无数怨毒的憎念,想要钻进去啃食他的血肉与灵魂。 对修行者来说,这种局面很可怕,宁缺却很平静,他体会过这种感觉或者说痛苦,他知道只要心定意稳,便不会有任何危险。 自幼行走生死间,受尽世间苦难折磨,其后入书院修绝世法,在悬空寺面壁,又在棋盘世界里修佛无数年,论起心定意稳,世间有几人能超过他? 宁缺不动,河水里怨魂小鬼不停扑向沉船,魂团变得越来越大,甚至快要触到水面,他在魂团里闭着眼睛,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片刻后,河里的怨魂小鬼绝大多数都来到了沉船上,围到他的身边,不停地得意低叫着,嗡嗡作响,偶有几只小鬼飘在外面,显得很是着急。 “小鬼们,不要太调皮。”宁缺这样想道。 随着他的意念微转,一道极鲜艳的红色出现在昏暗的河底,伴着一声极暴戾的啸声,殷红的朱雀飞离铁刀,绕着他的身体高速飞舞。 朱雀的双翼所过之处,河水蒸发成气泡,炽火狂喷,围拢在宁缺身旁的冤魂小鬼,哪里来得及逃走,哀鸣声中纷纷变成青烟! 瞬间,船首便变得清明无比,宁缺的身周只剩下清澈的河水,哪里还能找到冤魂小鬼,哪里还有寒冷与怨毒的意念? 有十余只怨魂小鬼没有挤进船上,本有些不甘,却没想到局势变化如此之剧,拼命向河水的黑暗处逃去,不停发出惊恐的尖叫。 朱雀哪里会让这些阴秽之物逃脱,戾啸一声,振翅再飞,向着那些怨魂小鬼追去,火翼轻掠,那些怨魂小鬼便化成了青烟。 然而,就在朱雀得意洋洋,准备飞回沉船之时,黑暗的河水里,忽然出现了一道白影,闪电般探出,把朱雀缚住! 朱雀愤怒戾啸,振动双翼不停挣扎,却动不得分毫! 看着这幕画面,宁缺神情微凛。 他很清楚,身为惊神阵的杀符,朱雀的实力近乎知命巅峰全力一击,那道白影能如此轻松地镇压它,那么必然拥有五境之上的实力! 那道白影是什么?宁缺觉得有些眼熟,仔细一看,果然是道白骨鞭,只是比先前在河面上遇到的那些白骨鞭,要粗无数倍。 便在这时,那道白骨鞭缓缓行出黑暗的河水。 朱雀鸟被白骨所缚,无力逃脱,很是凄惨。 宁缺看着渐渐行出黑水的白骨鞭,神情变得越来越凝重,当他看到白骨鞭后面那个庞大的身影后,更是震撼的无法言语。 (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六章 那菩萨 一根白骨,从黑暗的河水里缓缓探出,画面很诡异,很恐怖,白骨后方有个庞大的黑影,散发着无穷威势。 河水渐分,白骨前行,然后又有两根白骨在下方出现,这两根白骨没有骨节,很光滑很锋利,看着就像是两杆枪。 原来最开始出现的那道粗长白骨,根本不是什么鞭子,而是一根极长的鼻子,上面血肉厚皮尽销,只剩下森然的白骨。 只有大象的鼻子才会这么长,下方两根锋利的白骨是象牙,宁缺看着昏暗河水里那个庞大的身影,缓缓握紧手里的刀柄。 河底出现了一头巨象,身高数十丈,如山般庞大,沉船与其相比显得非常渺小。象身上的血肉早已蚀空,只剩下森白的骨头。 骨象缓步向沉船走来,由无数细碎白骨组成的长鼻前端卷着朱雀鸟,朱雀鸟已经无力挣扎,看着已经不行了。 随着巨大骨象的行走,一道充满威严与幽冥意味的佛息,压向船首,宁缺的身体变得有些僵硬,心里却想着,象鼻应该没有骨头才是。 这里是佛祖的极·乐世界,幽冥地狱一般的河底,大象的鼻子要有骨头,怨魂就是不肯散去,他到哪里去讲道理? 不能讲道理,那便只要战,然而看着骨象背上坐着的那名僧人,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强大佛威,宁缺哪里敢随便动手。 那僧人头戴佛冠,冠上缀着十方宝石,身披袈裟,绣着万里金线,手持九环金杖,河水穿过杖头,发出清脆的鸣响。 僧人端坐在骨象背上,看似极渺小,却极高大,面容慈悲坚毅,无数河水流过眼前,亦宁静无波,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 在这个世界里,宁缺已经遇到了很多佛,比如青板僧化成的掩面佛,还有街上那位燃灯古佛,有的佛很强大,有的佛很弱小,但再强大的佛,在他与桑桑联手之前,也无法支撑太长时间。 直到此时,看到这头骨象,看到骨象背上这名僧人,宁缺知道,自己和桑桑终于遇到了真正强大的对手,他甚至有些恐惧。 骨象缓缓走到沉船之前,河水渐清。 宁缺看着那僧,喝道:“你是何佛?” 那僧人应道:“我不是佛,我是菩萨。” 宁缺微怔,说道:“我在这极·乐世界里,已经见了无数佛,未曾见过有哪位佛比你更强,为何你还没有成佛?” 僧人平静应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很简单的八个字,让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情绪复杂问道“地藏?” 僧人神情坚毅,眼神慈悲,佛冠里的宝石大放光明,袈裟上的金线大放光明,照亮河底,甚至让这条数万里的大河,都变得清明起来。 原先躲藏在黑暗河水与泥底的那些残存骷髅,还有那些游魂,都显出了身形,它们并不畏惧这道佛光,反而变得平静了很多,对着骨象上的僧人跪倒行礼,无数万骷髅,无数万游魂,俱顶礼膜拜,河底响起密密麻麻的擦擦声,那是骨头与骨头磨擦的声音,便是那些被宁缺斩碎的碎骨片都飘了起来。 幽暗有如地狱的大河,被大慈大悲所净化,这便是地藏王菩萨的境界,他身居菩萨位,却散发比所有佛更强的佛光。 如果是佛家信徒,看着这幕画面,只怕会感动的热泪盈眶,对着骨象上的僧人跪拜不休,就连宁缺都有些动容,只是他冷静的更快。 只有虔诚信仰佛祖的信徒,死后觉识才会来到棋盘里,进入极·乐世界,那么这条大河下面的怨魂小鬼和骷髅又是从哪里来的? 地藏王菩萨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缓声说道:“罪孽深重的人,只要深信我佛,死后也会被接引至此极·乐世界。” “天堂,也就是地狱。” 宁缺理解的很快,看着地藏王菩萨问道:“这些生前罪孽深重的信徒,死后被接来棋盘里,被镇压在河底受无尽苦楚,如何能空?” 地藏王菩萨望河底诸鬼,慈悲说道:“只要他们诚心皈依我佛,以善意善念善行修得善果,最终便能得解脱。” 此言一出,万鬼再拜,万鬼同哭,河水里满是忏悔之意。 宁缺看着地藏王菩萨说道:“你和别的佛差不多,都爱扯蛋。” 此言一出,万鬼同起,万鬼同怒,河水里满是愤怒之意。 地藏王菩萨不怒,合什请教道:“请赐教。” 宁缺指着河水里的那些游魂骷髅,说道:“善意善念倒好说,这世界里尽是佛爷,它们到哪里去施善行?而且如果它们生前真是罪孽深重之辈,便该被镇压在地狱里永世不得翻身,念几句佛便解脱,被它们害的那些人会怎么想?” 地藏王菩萨说道:“你这话错了……” 宁缺哪里愿意讲道理,说佛法,举起铁刀,阻止菩萨继续说话,看着对方,双眼变得异常明亮,若有金辉溢出。 “或者我错,但我不会看错,你哪里是什么地藏王菩萨?”他看着僧人喝道:“休想逃得俺过的火眼金睛!快快显出真身来,不然吃俺一棍!” 他自觉这话得意又得趣,却只有心里的桑桑听得懂,地藏王菩萨哪里能听明白,神情微惘,而无数鬼魂则开始愤怒地咆哮。 当着菩萨的面说他是尊假菩萨,何等大不敬! 地藏王菩萨依然未怒,微笑说道:“你说是便是,你说不是便不是,是不是菩萨不重要,所做的事情才重要。” 河底万鬼聆得妙义,喜不自禁,纷纷再拜。 宁缺不为所动,喝道:“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你生前不知是悬空寺哪代首座,修得金刚不坏,圆寂后便来到此间镇守鬼河,佛祖倒是给你安排了个肥差,但要说起慈悲,却是不嫌羞臊!” 地藏王菩萨神情微凛,静静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后说道:“先开慧眼,如今又有天眼,你说的不错,我便是悬空寺第二任首座。” 悬空寺第一任首座是佛祖,他是第二任首座,那便是佛祖的大弟子,从俗世角度或者修行界传承来看,更是悬空寺首佛。 宁缺听他承认,心想难怪境界如此强大,嘲讽说道:“果然是个假菩萨。” 地藏王菩萨说道:“佛祖生前乃俗国王子,涅槃后为佛祖,我生前乃悬空寺首座,圆寂后为菩萨,有何不可?” 宁缺语塞,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无论诸佛还是菩萨位,本就是佛宗自己的事情,都是佛祖分配的职位,佛祖让这僧人做地藏王菩萨,那他便是地藏王菩萨,自己就算看穿他的前世,又有什么影响? 他的反应如此强烈,其实是因为觉得自己的情感受到了欺骗,他不是佛教徒,但对地藏王菩萨依然十分崇敬,却没想到……“你生前是悬空寺首座,自然知道山下那个悲惨的世界,地狱不空誓不成佛?那里才是真正的地狱,你连人间的地狱都没有清空,甚至那个地狱就是佛祖和你亲手打造出来的,你怎么有脸说出这八个字?” 宁缺盯着骨象背上的地藏王,说道:“我家师兄现如今正带着数百万饿鬼,要把你们留下的那间地狱打破,他要带碰上那些被你们镇压了无数代的饿鬼回到人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就算要成佛,也自然是我师兄成佛,关你鸟事!” 片刻后,骨象把鼻端缚着的朱雀鸟送到背上,地藏王菩萨伸手接过朱雀,看着站在船首的宁缺,平静说道:“你的鸟在我手里,这便是鸟事。” 菩萨说的是佛言,打的是机锋,就像人间那些僧人一样,喜欢用辩难来解决分歧或者说制造分歧,可惜他今天说的对象是宁缺。 宁缺没有从听出任何东西,反而极为愤怒,光明神殿那夜之后,他便很忌讳听到与鸟相关的词,更何况对方说自己的鸟在他手里! 他大怒,意念一动,被地藏王菩萨抓在手里的朱雀鸟,骤然间化作一团火,向着河水四面散开,然后消失于无形。下一刻,朱雀回到了铁刀之身,发出两声伤痛的啾啾轻鸣,闭眼覆羽开始静养。 朱雀是惊神阵的一道杀符,完全受宁缺的意念控制,就算是地藏王菩萨,也不可能真正控制住,他最开始的时候,想的是假意让那头骨象抓住朱雀,待战斗的时候,让朱雀暴起发难,看能不能得些便宜。 现在他收回朱雀,是因为地藏王菩萨的境界太高,朱雀就算偷袭也没有意义,更主要的原因在于,他无法忍受自己的鸟被对方继续握着,哪怕一刹那都不行。 “那菩萨,吃俺一棍!” 做戏便要做全套,宁缺自船首向斜止方疾掠,来到骨象之前,双手紧握铁刀,如扛着根铁棍,向地藏王菩萨的头脸砸去。 骨象一声怒吼,河水骤乱。 地藏王菩萨静静看着空中的宁缺,搁在膝上的左手不知何时已经结出一道如意宝印,右手里的九环金杖金色迟褪,变成锡杖。 地藏王菩萨曾发大愿,要度尽六道轮回里的众生,故常现身于六道之中,各有不同法像,所持法宝各异,是为六地藏。 此时坐在骨象上的,是宝印地藏。 宝印地藏,专门济度畜生道。 宁缺修佛无数年,哪有不识的道理,见宝印地藏现身,更是愤怒难遏,浩然气与昊天神辉尽数灌进铁刀,暴烈斩下! (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七章 这次我来 地藏菩萨神情不变,举起九环锡杖,河水在杖头加速流过,激出更加密集清脆的声音,伸到骨象上空,击向宁缺的铁刀。 轰的一声巨响,清澈的河水卷起无数漩涡,强大的力量向四周扩展,无数万骷髅捂住不存在的耳朵,无数万游魂把头藏在怀里,不敢去听。 铁刀前端传来一股巨力,宁缺觉得自己仿佛砍在了一座大山上,根本撼不动对方分毫,手腕都快要被反震之力震断。 地藏菩萨生前乃是悬空寺二代首座,金刚不坏早已修至巅峰,圆寂之后佛威更盛,他连人间的首座都斩不动,又如何斩得动这位? 宁缺右脚踏向骨象的头部,举刀欲再斩,身形却已后倾,准备借着水势退走,然而就在此时,骨象的鼻子鬼魅般袭来,紧紧卷住他的腰。 骨象鼻异常坚韧,他竟无法挣脱,断时陷入先前朱雀的处境,还未等他做出反应,地藏王菩手左手里的如意宝印,已然轰在了他的胸上! 宝印里有无限佛威,可镇畜生道里一切邪祟,宁缺鲜血狂喷,感受着胸间传来的源源不断地巨力,知道如果再无法摆脱,必然会被这道宝印生生轰死,只听得一声暴喝,他腹内的浩然气骤然暴发,铁刀狂舞而落,重重砍在骨象的鼻上,震松象鼻一瞬,身形一转化作道轻烟,向沉船逃了回去。 落在船首,他又是一口鲜血喷出,竟险些没有站稳。 地藏菩萨静静看着他,右手里的九环锡杖在河水里轻轻作响。 身周尽是河水,宁缺伸手在脸上擦了擦,那些血水便很快被洗干净,他看着骨象上的地藏菩萨,神情变得极为凝重。 他知道对方很强,却没有想到对方强到这种程度,砍不动倒也罢了,那只骨象竟然也拥有如此恐怖的实力,那道宝印竟是避无可避! 地藏菩萨看着他慈悲说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宁缺根本没有思考,毫不犹豫说道:“好。” 地藏菩萨微觉诧异,河底的怨魂骷髅却得意地笑了起来,这些怨魂骷髅的脸上没有血肉,自然没有表情,笑声便是牙齿撞击的声音,听着很是阴森。 锃的一声,宁缺真的把铁刀收回鞘中,然后他取出铁弓,站在船首弯弓搭箭,黝黑的铁箭在河水里纹丝不动,直指骨象。 地藏菩萨微微皱眉,宣了声佛号。 弓弦上的铁箭是元十三箭。 元十三箭在人间不知杀过多少强者,掀起无数血雨腥风,堪称修罗之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举起铁箭,宁缺要看看能不能杀佛! 数年前在白塔寺里,他没能射穿讲经首座,但他现在境界更高,身体里又有桑桑的神力,他相信这道铁箭,一定能够把骨象上那僧人射死! 船首生起一团白色的湍流,带动着河水高速旋转,弦上的铁箭骤然消失,下一刻便来到了骨象之前,此时地藏菩萨的佛号才刚刚出唇。 一声轻响,像绣花针落在了石板上,又像是宴会开始的乐声,骨象之上水流骤乱,搅的光线有些昏暗,河水重新清澈后,铁箭重新现出身形。 铁箭没能射穿地藏菩萨,甚至连菩萨的袈裟都没有射穿,因为铁箭根本没有射到菩萨的身前,而是钉在了一把伞上。 那是一把看似普通寻常的伞,伞缘悬着无数串金刚石,在河水里缓缓旋转,伞柄被地藏菩萨握在手中,菩萨另一只手已经换了手印。 宁缺震惊无语,心想那把伞是什么材料制成的,竟能接住自己以昊天神力射出的元十三箭,其强度已经快要赶上大黑伞! 悬绳之伞是为幢,这把伞便是佛经里传说的金刚幢!地藏菩萨右手金刚幢,左手无畏印,正是持地地藏,专门济度阿修罗道! 地藏菩萨执掌六道,具六法象,铁刀砍不动,铁箭射不穿,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不可战胜! 宁缺震撼无语,却毫不气馁,再次抽出铁刀,遥遥向着骨象方向斩出两刀,刀锋割裂河底的水流,变成两道极强大的锋利符意。 正是他现如今最强大的手段,乂字神符! 地藏菩萨法象再变,他左手持宝珠,右手结甘露印,变身成为宝珠地道,专门济度饿鬼道,能镇一切意,包括符意! 两道极强大的符意,连流动的河水都切开,在水里留下两道极清楚的空间,然而来到骨象之前,却被那颗宝珠抵住,无法向前分毫! 连无形的符意都能用有形的法器抵住,这颗宝珠到底是什么东西?佛宗怎么有这么多宝贝,地藏菩萨究竟有多强大? 宁缺最强大的手段,都被地藏菩萨轻而易举地化解,此时他终于感到了不安,甚至有些绝望,便在这时,心里响起一道声音。 桑桑的声音有些虚弱,却很平静:“放着我来。” 宁缺想起多年前长安城的那个夏天,一场暴雨过后,他终于学会了符道,于是无论桑桑做什么事情,他都要去抢,老笔斋里不停响起他的喊声。 “放着我来。” 后来桑桑长大了,桑桑变成了昊天,她现在虚弱的随时可能死去,依然比他强大很多,现在轮到她来喊这句话。 站在微寒的河水里,宁缺觉得心里传来道道暖意,平静喜乐,但难免会有些担心,因为她现在实在是太过虚弱。 “你撑得住吗?” “或者可以,事后可能要睡很长一段时间。” “那么,小心。” 宁缺闭上眼睛,下一刻便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再控制自己的身体,桑桑的意识占据了主导地位,他只能静静旁观。 这种感觉很奇异,也很无力,稍后与地藏菩萨的战斗,无论桑桑遇到怎样的危险,他都没有办法去帮助,只能这样看着。 看着站在船首的宁缺闭上眼睛,地藏菩萨神情渐肃,隐约察觉到某种他不愿意看到的变化正在发生。 金刚幢被河水冲击,丁当乱响,伞缘垂着的那些金刚石,渐渐被水洗的千疮百孔,最终变成无数白森林的人类头骨。 地藏菩萨右手的无畏印也已散开,指尖在河水里轻轻扬起,然后如花一般落下,结成另一道手印,向世界散发慈悲之意。 河底里的无数万恶鬼幽魂还有骷髅,感应到地藏菩萨的变化,纷纷跪倒在地,散出自己的觉识供养,虔诚地开始颂经。 宁缺睁开眼睛,睫毛在河水里画出道道细线,只是睁眼闭眼间,他看到的地藏菩萨,与先前的地藏菩萨已经不一样了。 菩萨左手的金刚幢已经变成了人头幢,佛经有云:此为檀陀,右手的无畏印,结成了甘露印,是为檀陀地藏,专门救助地狱道众生! 地藏菩萨感应到了宁缺身上的变化,毫不犹豫做了自己的反应,化成了最慈悲、最严酷,也是最强大的檀陀地藏! 宁缺看着地藏菩萨,面无表情说道:“死,或者让路。” 地藏菩萨知道,宁缺已经不再是宁缺,说话的是昊天,不由动容,地狱不安,河水里的万千怨魂骷髅神情惘然,经声微乱,菩萨很快便平静下来,地狱自然平静,河水里的经声重新变得整齐,他看着站在船首的宁缺,感慨说道:“天人合一,天又是谁?” 这不是辩难,而是真的感慨,菩萨感慨昊天已经不在。 死,或者让路……修行者说出这种话,会显得很强大自信,但昊天不会说这种话,她什么都不会说,会直接让对方死去,哪怕对方是地藏菩萨——这只能证明了昊天已经变得很虚弱。 经声大作,有佛光弥漫,渗入宁缺的衣衫,触发桑桑神魂里的贪嗔痴三毒,只见一道鲜血从他的唇角流淌而下,散入河水里。 这些血里有昊天神辉,极为滚烫,河水被烧沸,变成无数细微的气泡,像珍珠般飘拂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依然没有表情,或者说,桑桑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因为伤在她心,痛在他身,她哪里会在乎这个。 桑桑没有与地藏菩萨交谈,取下铁弓便是一箭射了过去。看似简单的一箭,但与宁缺的那一箭相比,威力不知道大了无数倍! 地藏菩萨神情慈悲,手里檀陀自有感应,伞缘悬着的无数惨白人头,忽然间同时张开嘴,开始凄厉地尖啸起来。 万颗白骨头颅同时尖啸,骨象前的河水仿佛生出一道无形的屏障。 无论那道铁箭有多强大,哪怕是昊天射出的,依然不可能穿过那道屏障。 噗哧一声轻响。 地藏菩萨低头望向自己的胸前,发现一道黝黑的箭簇探出头来,上面染着数滴金色的血液,还有数缕袈裟上的金线。 哪怕是最强的檀陀地藏,依然没能挡住这一道铁箭。 地藏菩萨的脸上露出痛意,还有些惘然,因为他不知道这道铁箭是怎么来的。 天意难测? 不,天意不可测。 昊天射出的箭,亦不可测。 就在铁箭射穿地藏菩萨的同时,桑桑离开了船首,像真正的水一般,于水流里行走如意,瞬间来到骨象之前。 檀陀上的数万颗人头还在尖啸,宁缺的五官流出黑血,眼神却还是那般平静或者说冷漠,毫不畏惧地落在了骨象头顶。 他来到了地藏菩萨的身前。 昊天来到了地藏菩萨的身前。 (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八章 杀菩萨 檀陀地藏乃是最强地藏,手持人头幢乃地狱镇世法器,甘露印有不世慈悲,而这慈悲对中毒的桑桑,又是一番伤害。 宁缺的的身体被檀陀上的无数骷髅头尖啸撕裂,到处都是伤口,衣衫破烂淌血不止,又有无数怨魂受到经声感召,顺着河水流到他的身上,拼命地向着那些伤口里钻去,虽然刚刚接触到他的血液,便被里面蕴含的神辉净化,但伤害却留了下来,并且越积越重,伤口的边缘渐渐泛起灰色。 他的眼睛也在流血,眼神却还是那样的冷静,看不到任何惧意,也没有痛楚,甚至仿佛连想法都没有,无情冷酷至极。 因为眼神是情绪,是桑桑的情绪。 骨象高数十丈,头颅也极大,桑桑落在它的头顶,就像是落在一座极宽敞的宅院里,衬得他的身影那样的渺小。 桑桑向象背走去,离地藏菩萨越来越近。 骨象怒嚎一声,象鼻破河水而起,像道鞭子般抽向她。 宁缺最开始想的没有错,象鼻里是没有骨头的,哪怕是地狱冥河里的象也没有骨头,这头象之所以有道白骨组成的长鼻,是因为它来到佛祖的极·乐世界之后,犹难忘记生前,所以在河底淤泥里拣了无数碎骨,自己做了个鼻子。 象鼻里的那些碎裂白骨,都是人的骨头。骨象在冥河里听经无数万年,早已把这些人骨炼成了自己的法宝,佛威无边,所以先前才能那般轻易地把朱雀和宁缺缚住,哪怕他们拥有知命巅峰境界,也无法挣脱。 怒嚎声中,骨鼻如白影般,抽向桑桑,其势威猛如佛祖手里的金刚杵,河水震荡乱流,一旦被抽中,必是身死魂散的悲惨下场。 河水里的无数骷髅怨魂,不知被这头骨象的鼻子抽死了多少同伴,此时看见这幕画面,本能里生出恐惧,不敢继续去看。 桑桑也没有看,她就像是根本不知道身下的骨象正在攻击自己,不知道那道人骨炼成的象鼻将要落到自己的身体上,她面无表情继续向前。 她向前踏出一步,象鼻被踩到了脚下!这一踩看似简单,实际上玄之又玄难以言说,骨象就像是自己把鼻子伸到那里,等着她来踩! 一声凄厉的惨嚎,响彻冥河! 骨象痛苦不堪,拼命地摇动着头颅,用尽全身的力量,终于把鼻子从桑桑的脚底抽了出来,骨鼻断了一半,白骨乱飞! 桑桑走到地藏菩萨身前,伸手握住铁刀柄。 地藏菩萨静静看着她,手里的人头幢忽然间变大了数百倍,把河底的世界全部笼罩,然后向着她的头顶落下。 清澈的河水再次变得昏暗阴晦,仿佛黑夜来临,夜色里有无数尖锐难听的尖啸声响起,有无数骷髅头正在愤怒咆哮! 一个骷髅头便代表着地藏王菩萨镇伏的一个信徒,人头幢上无数骷髅头,便代表着无数信徒的觉识,还有他们的不甘! 宁缺身上被撕出了更多道伤口,耳膜也瞬间破裂,如果他不是浩然气大成,如魔宗强者一般拥有极强的身躯,必然会被这些啸声撕成了碎片。 真正恐怖的伤害,并不在身上还是在心上,他的心脏忽然间跳的快了起来,如暴雨一般,每息跳动千次,随时都可能破裂! 宁缺的意识很清醒,很痛苦,很恐惧,求生的本能,让他非常想离开这柄恐怖的人头幢,想要远离骨象回到沉船上,但他做不到。 现在控制他身体的是桑桑。 桑桑根本不理会这具身体正在遭受怎样的伤害,也似乎毫不在意这具身体随时可能便会毁灭,眼神依然冷漠平静。 她望向地藏菩萨手里的人头幢,喝道:“吵死了!” 喝声如雷,回荡在黑暗的河底,把无数怨魂的颂经声都压了下去,人头幢边缘悬挂着的无数骷髅头受震,瞬间变得安静下来。 片刻后,这些骷髅头醒过神来,愈发愤怒地尖啸。 人头幢上忽然响起无数细微的碎裂声,啪啪作响,无数骷髅头被震成变成极细的骨末,被河水冲着到处漂流,再也不可能发出任何声音! 这些骷髅头被自己的尖啸声震碎! 桑桑说这些骷髅头吵死了,既然它们敢不听话,继续这样吵,那么便会死,这便是吵死了,这便是昊天的意志! …………桑桑抽出铁刀,斩向地藏菩萨。 唰的一声,刀锋割开菩萨身上的袈裟,斩断无数道金线,割死菩萨的法身,却只斩出一道微毫深的伤口,金色的鲜血缓缓渗出,没有淌下。 桑桑不喜,于是宁缺皱了皱眉。 她伸出右手落在菩萨的胸前,却把那根铁箭,从菩萨的背后抽了出来,用的依然是天意不可测的神奇手段。 看着铁箭上带着的金血,桑桑有些厌憎,取出铁弓,弯弓搭箭,用黝黑而锋利的箭簇对准地藏菩萨的眉心,甚至已经相触。 一道气息向着四周扩散,把骨象笼罩其间,人头幢已然残破,顺河水飘远,却没有飘走,仿佛有无形的屏障拦着。 桑桑展开了她的世界——人头幡,骨象,象背上的地藏菩萨都在世界里,没有谁能躲开,没有谁能抗拒她的意志。 她用铁箭瞄准地藏菩萨的眉心,菩萨没能躲开。 地藏菩萨用左手握住了铁箭的前端。 桑桑静静看着箭下的他,一道神念落在铁箭里。 地藏菩萨神情凝重,宣了声佛号。 桑桑松开手指,铁箭离弦而去。 箭未动。 地藏菩萨握着铁箭的箭杆,左手里金光大盛。 骨象发出一声哀鸣,缓缓向下沉去,右前肢的骨头从中断开! 桑桑与地藏菩萨之间,是那样的安静,仿佛那道铁箭没有射出一般,事实上,铁箭的威力已经全面释放! 桑桑收弓,右手握住铁箭,向前再送。 她把神念变成了弓箭。 噗的一声轻响。 地藏菩萨的眉心终破,渗出一滴金色的鲜血,如痣。 那滴金血凝成的痣,飘离菩萨的眉心,在河水里极缓慢、却又给人一种不可阻挡感觉地向前飘行,终于落在了宁缺的眉头,落在桑桑的心上。 金血及身,贪嗔痴三毒发作,宁缺痛苦地喷出一口鲜血,桑桑却依然毫不动容,握着手里的铁箭,继续向前送去。 地藏菩萨的眉心涌出更多的金色鲜血,伤得越来越重,而同时,那些金色鲜血里的佛光,也让宁缺越来越痛苦。 谁会先死? 地藏菩萨看着浑身是血的宁缺,看着他身体里的昊天,神情慈悲说道:“以残躯换得昊天死亡,佛亦开颜。” 桑桑面无表情,向前再踏一步,铁箭再深一分。 地藏菩萨再也无法保持平静慈悲的神情,满脸惊恐惘然,怒吼一声,右手散了甘露印,泛出金光一掌拍向宁缺的胸口。 桑桑理都不理,继续向前一步,手里的铁箭深深地刺进地藏菩萨的眉心,金色的佛血四溅,佛威始起,便骤然弥散而虚! 死亡之前,地藏菩萨的眼神有些惘然,因为他想不明白,她是最尊贵的昊天,拥有无尽的生命,为什么敢和自己赌命? 他不知道,桑桑和宁缺本来就是去找佛祖赌命的。 …………骨象向黑暗的河水深处退去,它右前肢已断,行走的极为缓慢,退行的过程里,不停甩着只剩下半截的骨鼻,显得极痛苦。 地藏王菩萨闭目坐在骨象背上,佛息已寂。 看着这幕画面,河底里的怨魂骷髅发出嗡嗡的私语声,似有些不相信看到的一切,待它们望向那艘沉船时,则变得非常安静。 宁缺的身体被地藏菩萨最后那掌震回了沉船,他看着消失在黑暗里的骨象,忽然间喷出一口鲜血,倒在了船上。 桑桑交出了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宁缺睁开眼睛,担心问道:“有没有事?” 桑桑说道:“如果他最后不退,或者会有事,但他退了。” 宁缺先前一直在旁观这场战斗,他很清楚桑桑现在很虚弱,如果地藏菩萨最后还能保持心境,不见得会败,甚至有可能两败俱伤。 他看着骨象消失的方向,感慨道:“都说地藏菩萨,大慈大悲,坚毅无双,没料到最终也是个怕死的秃妒,果然是个假菩萨。” 沉船起,河水分开一条道路,露出河上的天穹,雨云已散,船中积水流淌而净,行于水道之间。 两旁的水壁很清澈,看不到游鱼,却能看到那些面容模糊的怨魂,还能看到无数骷髅,那些怨魂智识稍高,根本不敢做什么,只是有些惘然畏惧地看着,而那些骷髅则是本能里伸出骨手,想要把船上的人留下。 桑桑控制了一段时间身体,宁缺与她的意识交融的越发紧密,看着伸出的那些骨手,随意挥袖便有清光落下,骨手瞬间被净化。 再没有骷髅敢靠近水壁,怨魂在水里飘游,船行水壁间,他想起了与桑桑过大河时的画面,没有那般美丽,只是很诡异。 船至彼岸,搁浅在泥滩上,宁缺背起桑桑的身体,用铁刀拄地,向东面的树林走去,来到林前,回头望向已然平静如镜的河流,他生出很多后怕,也生出很多豪情,地藏菩萨都死了,还有谁能拦住自己? 便在这时,河西的黑暗天穹里佛光渐盛,先前被他用符意斩平的数百里红杉林中,隐隐传来颂经的声音,他知道极·乐世界里的无数佛又来了。 他对着那边喊道:“有本事就过河来追我。” (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九章 在佛的世界里狂奔 妹娃子要过河,哪个来背我?我来背你嘛……宁缺哼着曲子,背着妹娃子,向河边的树林里走去,快·活得意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越过了地藏菩萨这道坎,这些天积累的压力自然很狂野地释放了出来。 河西的原野里还有无数佛在寻找他和桑桑,想要杀死他和桑桑,但他相信那些佛没有办法过河——河水里有无数万怨魂骷髅。 那些东西智商不高,本事不小,没有地藏菩萨的指挥,敌我不分,哪里会放过那些佛,须知佛光能镇压鬼魂,也是鬼魂极好的养料,宁缺和桑桑可以靠着昊天神辉净化,那些佛可没有这种本事。 走到林畔,歌声忽然戛然而止,宁缺啪的一声跪倒在满地苔藓里,双手扶着湿地不停地吐血,痛苦地脸色急剧苍白起来。 地藏菩萨哪里是那般好杀的,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受伤极重,仿佛血战后的沙场,到处都是伤口,到处都在流血,想找到一根完好的骨头,都变得非常困难,至于识海里的念力更混乱的一塌糊涂。 他艰难转身,靠着棵红杉树坐下,辛苦地喘息,把桑桑抱在怀里,说道:“刚才我就觉得有些不靠谱,你打架的时候也太猛了些。” 桑桑在他心里说道:“如何?” “这是我的身体,你怎么也该爱惜些才是。” 宁缺想着先前她与地藏菩萨那场血战,想着地藏菩萨那柄法力无比的人头幢把自己的身体糟蹋成那样,她的眼睛都不眨一下,很是无奈。 桑桑说道:“正因为如此,我为何要爱惜。” 宁缺恼火说道:“不要命才能赢,这个道理难道我不懂?我只是要你说些好听的话,都已经合为一体了,怎么连亲热话都不会说?” 他这句话里的合为一体,自然是别的意思。 桑桑说道:“便是把你的身体打烂了,又能怎样。” 宁缺大怒,把她的身体翻过来,重重地打了两下屁股,啪啪作响,教训道:“若再有下次,仔细我对你的身体也不客气。” 桑桑似乎有些疲惫,不再理他,打闹便成一个人的打闹,自然无趣,他靠着树干百无聊赖地看着对岸的风景,打发时间。 按道理来说,他这时候应该要急着冥想静修,以治疗身上的伤势,恢复念力,但他什么都没有做,随着时间流逝,伤自然便好了。 昊天与他融为一体,要说起生命复原这方面,谁还能比他更强? 宁缺站起身来,正准备背着桑桑离开,忽然看到对岸的红杉残林里,隐隐约约出现很多道佛光,然后有经声响起。 每道金色的光团便是一位佛,而且是曾经与他们朝过面,被他们打伤的佛,红杉残林里佛的数量,自然要远远超过他所看到的。 宁缺想着这些佛无法过河,自然并不着急,笑着望向对岸,甚至还和最前面的一位佛挥手打招呼——那佛是位熟人,当初他和桑桑在朝阳城里听戏,都是在这佛手里买戏票,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这佛是什么佛。 黑穹渐明,河岸渐亮,佛光渐盛,经声渐肃,一时间,不知有多少万尊佛,来到了冥河岸边,沉默看着对岸。 宁缺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以他的眼力,竟然都数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佛,更令他感到震惊的是,那些佛居然开始向冥河里走去。 数千数万甚至更多的佛,绕过倒塌的红杉树,走过湿软的河滩,沉默走进了清澈的河水,黑压压一片,仿佛大军渡河。 冥河深处的怨魂骷髅数量更多,它们感应到这些佛身上的佛光与佛息,却没有感应到地藏菩萨诸幢里的威压,稍一迟疑后,终是没有压制住本能里对光明的喜爱,对那些纯净佛息的贪婪,涌了上去。 清澈的河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平静的河面骤然间变得湍急无比,有些修为低微的佛直接被河水卷走,然后变成怨魂的食物,修为高的佛则是被数十只甚至上百只怨魂围住,不停地吞噬,场面看着极其恐怖。 宁缺不解的是,在整个过程里,没有一尊佛发出过声音,他们沉默地入水,沉默地被卷走,沉默地被吞噬,沉默地化为无数金光碎片,就连明明对怨魂野鬼有极其镇伏效果的佛经,他们也不再吟颂,就像是在刻意送死。 有数十位佛法高深的佛也同样如此,他们若是施出手段,不要说自保,完全可以把身旁那些向地狱里沉沦的佛救出来,可他们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双手合什,沉默地向冥河深处走去。 无数佛就这样走进浩翰阴森的冥河,在河水里沉浮,密密麻麻的挤在一处,不时有佛被水卷走,被怨魂拖走,被骷髅的白爪撕扯成碎片。 看着这幕令人震撼无语的画面,宁缺再也没有大军渡河的感觉,觉得仿佛是大草原上,无数野牛过河时被鳄鱼吞噬的场景。 为什么?这些佛为何如此沉默,如此平静地赴死?宁缺甚至看到黑色浪花间一尊佛被怨魂吞噬时,脸上的神情竟还是那般坚毅。 便在这时,大地忽然震动起来,宁缺霍然回首,向震动起处望去,只见遥远东方的天空骤然间变得异常明亮,有无上佛威起于彼处。 万丈佛光瞬间来到冥河畔,照亮了树林和林畔的所有生命。 光线落下,把宁缺的衣裳镀上了一层金光,他感受到一股极强大的威压,也感受到桑桑正在虚弱,快速撑开大黑伞。 佛光同样落在冥河里,黑暗的河水没有变清,却急剧地翻滚起来,仿佛有谁在冥河下方置了一个火堆,瞬间便把无数冥河水烧沸。 沸腾的冥河水里,无数佛依然沉默前行,正在吞噬佛息的无数怨魂抬起头来,痴痴望向佛光,正在撕扯佛体的无数骷髅怔怔停下手里的动作,想要望向佛光,却有些怯意,然后无论是怨魂还是骷髅,都渐渐变成极细的光点。 密密麻麻的光点,像萤火虫一般,在沸腾的河水里飘浮,落到那些还活着的佛身上,那些佛的佛息骤然间得到提升,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更加坚毅,向着遥远东方佛光起处,不停地向彼岸走去。 “万佛朝宗?”宁缺自言自语道。 “万鬼渡河。”桑桑轻蔑说道。 不管是万佛朝宗,还是万鬼渡河,宁缺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佛要这样做,也不明白佛被鬼噬,鬼再还附于佛是什么道理,但他知道这些佛变得更强大,也更加可怕,他甚至在沸腾河水里看到数千只怨魂变成了一只青狮,而有位不起眼的佛被这只青狮驮起,行于河面之上,难道又是位菩萨? 一个地藏菩萨就把宁缺和桑桑险些逼入绝境,冥河洗体,如果再出几位境界相仿的大菩萨,他们哪还能活下来? 在这种时候还有什么好想的?遥远东方佛光渐敛,无数佛与其间的大菩萨将至彼岸,宁缺背着桑桑,转身便开始狂奔。 一路狂奔,一奔便是百日。 宁缺自己都算不清楚,这一百天里,他背着桑桑跑了多远,他只知道拼命地奔跑,把后面那些佛与菩萨甩的越远越好。 奔跑的旅程里,有高原草甸,有陆地内海,有陡峭山峰,他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只知道朝着遥远的东方而去。 从第四天开始,他便再听不到身后响起的颂经声,偶尔回头时,也看不到夜穹里的佛光,但他知道,那些佛永远不会停下脚步,只要自己停下或者放缓速度,那么总有一天会被对方追到,那些佛是属乌龟的。 世界很辽阔,他狂奔百日,也没有看到尽头,幸运的是他不需要辩别方向,也不需要担心会跑回原地,因为佛祖就在前面。 那道佛光越来越清楚,便意味着佛祖越来越近,有些奇妙的是,那些佛光并不像前几次的佛光那样,对他和桑桑造成伤害,反而让他们感觉有些舒服。 感觉虽然舒服,心情并不轻松,宁缺和桑桑这些天说话越来越少,奔跑的过程里长时间都保持着沉默,他是因为想着马上便要见到佛祖,要开始赌命,所以心情沉重,桑桑则是在思考某件事情。 欲修佛必先见佛,佛便会从涅槃境中醒来,或者生或者死——天老大、夫子老二、佛祖老三,如今桑桑虚弱不堪,佛若生,她和宁缺必死。 宁缺和桑桑互为本命,她想什么他应该都知道,但这一次她想的事情太复杂,太深奥,他能够感知到的那些思维线条,繁密地难以看清,更不要说看懂,就像乱麻一般,纠结在二人的心间,明白到这点,他的心情变得越来越沉重,连桑桑都没有想出法子,见到佛祖后怎么办? 某日来到一片草甸,远处隐约出现一座雪峰,他打破了多日来的沉默,说道:“当初我刚学会修行的时候就去赌钱,说明我大概是天生的赌徒,现在是五五之数,我当然有勇气把全副身家押下去。”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一章 修佛(上) 雪落之后,其实山还是那座山,与人间、与这个世界里的每座山看上去都没有什么区别,露出的黑色崖石也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或者粗糙或者光滑,没有光泽,没有生命的气息,沉默的……就是崖石。 宁缺背着桑桑站在山前,看着现出真容的山,看了很长时间,直到金塘上的金色被夜风吹成无数的碎片,依然还是一座山。 佛祖醒来没有?佛祖是活着的还是死的?等待答案揭晓却不知道什么是答案,这让他很紧张惘然。 “我们赌赢了?” “好像没有。” “凭什么啊?” 宁缺很失望,很愤怒,一屁股坐到地上,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或者说受委屈的青蛙那样不停地蹬着腿,把身前的积雪踢的到处飞。 桑桑平静说道:“因为佛祖是佛祖,不是猫。” 听到这句话,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他听懂了,也明白了,从最开始的时候,他和桑桑的猜想,与事情的真相便有出入。 那个关于猫的理想实验,要有个箱子,要有个精巧至极的投毒装置,佛祖没有道理把自己陷在那种情况里,那么涅槃是什么? 涅槃依然是量子的叠加态,但与生死无关,只与位置有关,你去观察时,它便忽然出现在那里,或者这里,佛祖没有设计那个可能把自己毒死的装置,但他可以设计别的方法,来让昊天找不到自己。 “我们还是赢了。”宁缺站起身来,看着身前的山峰说道:“看到,佛便在这里,这座山就是佛祖,毁了便是。” 桑桑说道:“不,佛在众生中。” 宁缺明白她的意思,观察便是确定,佛祖不是纯粹依赖于观察确定属性的量子,有自我意识,那便可以出现在任何位置。 棋盘世界里众生成佛,便是这种状态的具体体现,桑桑说的没有错,卖青菜的大婶可以是佛,金色池塘可以是佛,塘柳莲叶可以是佛,就连宁缺前些天亲吻的那只青蛙也可能真的就是佛祖。 这座雪山也是佛祖,而且应该佛祖在棋盘世界里的中心座标,唯如此,处于叠加态里的佛祖,才可以保证自己的存在。 但毁了这座雪山也没有用处,因为佛可以在无数位置出现,移动的比光还要快,没有人能够真正找到他,自然也没有人能够杀死他。 宁缺说道:“我们往遥远东方来的时候,这个世界开始颤栗,无数佛开始紧张,开始害怕,证明明这座雪山对佛祖来说非常重要。” 便在这时,金色池塘外围传来道道震动,原野间行来无数佛,其间有数位渡冥河时变化生成的大菩萨,佛威无边。 感应到雪山变化,佛祖露出真容,无数佛与菩萨纷纷盘膝坐在地面,虔诚颂经不止,佛光照亮了漆黑的天穹与山脚。 万丈佛光太盛,便是黑夜一片大黑伞都已经无法遮掩,一层金光镀到了宁缺和桑桑的身上,然后向他们的身体里沁入。 受佛祖感召,无数佛与菩萨来到东方,便要镇压邪祟,原野间传来一声惊天怒哮,一只数百丈高的青狮迎天长啸,佛光再盛。 宁缺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是因为光线太过明亮,也是因为感觉痛苦,更因为藏在他身体里的桑桑在这些佛光里很难过。 他感觉到桑桑的虚弱,乘着青狮和白虎的菩萨,每个都有地藏菩萨那样强大,他知道桑桑再也不可能战胜对方。 “万佛朝宗……” 宁缺望着原野里气势惊人的无数佛与菩萨,大笑说道:“如果这座雪山不是他们的祖宗,他们急什么,他们怕什么?” 说话间,原野间烟尘大作,一道黄龙向雪山下呼啸而来,最前方赫然便是那只数百丈高的青狮,奔掠之间,天地变色! 看着那只仿佛要把夜穹都吞掉的青狮,宁缺想起冥河里地藏菩强大的境界手段,不禁有些不安,现在桑桑更加虚弱,如何能是这些菩萨的对手。 令他感觉有些意外的是,青狮奔到金色池塘前,忽然停下脚步,因为停下的太突然,巨躯重挫,不知掀起了多少黑色的泥土地。 青狮仿佛对池塘里的水非常恐惧,伸出前爪试探着,想要踩着池塘间的那些狭窄泥道进来,然而它的身躯如此宠大,一只爪便像是人间皇宫里的一座宫殿,沉重的有若有座山峰,泥道顿时被踩碎,池水浸到了它的爪上。 只听得一声痛苦而畏惧的凄嚎,数千池塘畔的柳树再次弯下腰身,青狮恐惧地连连后退,爪上不停冒着金色的佛光,仿佛在燃烧。 青狮惧而后退,原野上稍微安静了片刻,无数佛与菩萨都不敢尝试走进这片金色的池塘,只能盘膝坐在地上不停念经。 宁缺不明白,他和桑桑进入金色池塘,虽然那些佛光也令他们有些不舒服,但哪里会像青狮那样,感觉到无比痛苦和惊恐? 为什么这些佛与菩萨不敢进入雪山四周的金色池塘,如果说是佛祖设下的禁制,哪有专门针对信徒传人的道理? 桑桑说道:“书院至少有一件事情说的对,佛宗果然很恶心。” 佛祖涅槃,进入量子叠加态,因为这些佛与菩萨而存在,处于涅槃的佛祖没有太强的自保能力,严禁佛宗弟子靠近雪山。 围绕雪山的数千金色池塘,便是佛祖设下的禁制。 对最虔诚的信徒和传人也如此警惕……宁缺有些感慨,心想这样的日子,就算真的能够避开昊天的眼睛,永远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眼力极好,能看到青狮背上的僧人眉清目秀,不禁有些犯嘀咕,佛祖如果在众生间,会不会变是这名僧人? “如果此时佛祖便在原野上,难道不能解除自己的禁制?” “不能,因为布下禁制时的佛陀,并不是现在的佛陀。” “自己给自己设下如此难题,有什么好处?” “好处在于,涅槃状态里的佛祖,永远不需要担心被人看醒。” “我们来了,我们已经把他看醒了。” “佛祖没有想到,我们能够来到这里,而且就算我们来了,也影响不了他的状态,因为我们不是菩萨,也不是佛,无法与其争佛宗信仰。” 宁缺看着青狮上那名年轻僧人,忽然生也一个想法。 桑桑直接否决了他的想法,说道:“佛祖不定,自然不可能拥有真正的法威,但即便化作菩萨,又哪里是你能杀死的?” 宁缺说道:“我不难过,反正那些佛与菩萨也进不来。” 桑桑说道:“但我正在逐渐虚弱,这样僵持下去,总会死。” “我说过很多次,我不会让你死。” 宁缺看着原野上的佛与菩萨们,微笑说道:“这些人的到来,以及你刚才说的话,都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 “就算你猜的是对的,这座雪山是佛陀的佛性本体,你也没有办法改变当前的局面,因为你没有办法杀死佛陀。” “为什么一定要杀死佛祖?” 宁缺走到最近的池塘前,抽出铁刀把塘柳砍下几枝,然后放下刀,坐在柳树下开始不停地编织,想要编出什么东西,动作有些笨拙。 桑桑问道:“你要编什么。” 宁缺说道:“我想编一把刀,桑桑想了想,说道:“我来。” 宁缺笑了笑,把身体的控制权交了出去。 在雁鸣湖宅院里,桑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摘了湖畔的垂柳来编小物件儿,很快一把有些可爱的柳刀,便在他的手里出现。 桑桑把身体交还给他,问道:“编柳刀做什么?” 宁缺笑而不答,砍下一朵莲花。 他用莲花盛了些池塘里的清水,微倾莲枝,把花里的清水浇到铁刀上,铁刀顿时变得锋利无比,其间金色驳杂,佛意浓郁。 做完这些透着诡异味道的事情后,他背着桑桑的身体,一手撑着大黑伞,一手提着铁刀,向雪山上走去。 桑桑说道:“你要去做什么?……这次你再不回答,我就杀了你。” 宁缺说道:“我要去见佛。” 桑桑说道:“为什么要见佛?而且你已经见了。” 宁缺说道:“早就对你说过,见佛是为了修佛,不修佛,怎么袪了你体内的贪嗔痴三毒,怎么把这黑天撕开?” 桑桑问道:“你真要修佛?” 宁缺说道:“杀不了佛祖,我就修佛,我夺了他的佛性,把自己修成佛祖,我让诸生来信我,佛祖又能奈我何?” 桑桑有些惘然,问道:“你打算怎么……把自己修成佛祖?” “这件事情我早就想好了,在过河之前就想好了。” 宁缺来到某处崖坪上,解下桑桑的身体,举起黝黑沉重的铁刀,向着崖坪地面重重地砍了,说道:“我把这佛重新修一遍。” “这就是你说的修佛?” “修佛……不就是把佛重新修理一遍吗?” “书院想事情总这么古怪?” “二师兄修佛也是修理,但他的修理是打架,我可是真修。” 宁缺把崖坪上一通乱砍,又开始切割边缘突起的石块,得意说道:“佛祖的脚趾头太宽,我得修的秀气些。”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二章 修佛(中) 佛经里曾经说过,塑画佛像是大不敬的行为,但事实上,人间无数古刹旧庙里都有佛像,墙上都有壁画,烂柯寺后瓦山顶的石佛像直入云霄,佛祖死后的身躯化作般若巨峰,亦是佛像之一种,包括这棋盘里的极·乐世界,亦有无数佛像,反而真正统治这个世界的道门,却一直没有替昊天立像,这种情况隐约揭示了一些问题。 佛宗立无数佛像,自有其缘由——宁缺他想试试通过佛像着手,来看看能不能斩断佛祖与众生之间的联系,这便是他的修佛。 只是有些事情可以想的很清晰,说的很得意,但要真正做起来,却是非常困难。这座雪山很雄伟,如果是佛祖在这个世界里的起始座标或者说本源佛性集合,他所在的宽广崖坪只是佛祖的一只脚趾头,更麻烦的是,山间的黑岩非常坚硬,即便他运浩然气挥刀,也很吃力。 黝黑的铁刀不停落在黑色的崖石上,发出雷鸣般的巨响,震的碎石滚动不安,却往往只能削掉极薄的一层石皮,以现在的速度计算,宁缺就算只想把佛祖的脚指甲削的圆整些,只怕也要花很长的时间。 “别人逼急了会临时抱佛脚,你却给佛修脚。” 桑桑觉得他的做法很不可理解,她怎样想都想不明白,宁缺就算把这座佛山重新整修一遍,对当前的局面又能有什么改变。 宁缺拿着铁刀不停地砍着崖石,说道:“我和你解释不清楚,等修到最后你就明白了,所谓修佛就是修佛。” 修佛就是修佛,两个修自然不是一个意思。桑桑说道:“就算如此,你会修吗?书院只会破坏,什么时候会建设?” 瓦山上的佛祖像被君陌用铁剑直接砍断,而且他正在砍般若巨峰以此观之,书院确实更擅长毁佛像,没有修佛像的经验。 宁缺把铁刀插进崖石里的一道裂缝用力一扳,扳飞一块西瓜大的石头,抹掉额头上的汗水,说道:“你对书院有成见……谁说我们不会建设,我们能修长安城,难道还不能修个佛像出来?” 桑桑说道:“你连柳枝都编不好,还想雕出像样的东西?” 宁缺说道:“先前就对你说过,这件事情我早就想好了,在河那边就想好了,我不是拿红杉树修了只船?这就是练手。” “用木船来给佛像练手?听着有些不靠谱。” “哪里又不靠谱了?顶多最后修出来的佛难看些又不耽搁什么事。” 桑桑有些疲惫,觉得无话可说,或者不想和他继续说话,于是沉默。 说话是单方面的事情不需要对话,宁缺毫不在意地继续唠叨,继续挥动铁刀向山崖间的石头砍去,轰鸣不断,黑石乱飞。 金色池塘外原野上的无数佛与菩萨,听不见山崖间的他在说什么,但能看见他在做什么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严峻起来。 尤其是最前方那头数百丈高的雄骏青狮,显得格外愤怒,又有些不安,对着黑暗的天穹不停发出暴戾的怒啸,不停摆动着头颅,青狮颈间的鬃毛泛着佛光,深密如林,随着愤怒摆首,纷纷竖起看上去就像无数把剑。 宁缺这时候正拄着铁刀休息,看着远处青狮的变化先是微怔,然后大笑起来,指着那处说道:“快看!那只大猫炸毛了!” 桑桑哪里会理他。 青狮听着山峰间传来的笑声,变得愈发愤怒,摆动狮首的动作显得愈发狂野,带起的狂暴气流,竟把高空上的云都撕成了碎片! 恐怖的湍流与呼啸声里,青狮的颈间那些泛着佛光的鬃毛激射而出,变成数百道黑影,破云而飞,来到山前! 山外的数千金色池塘是佛祖留下的禁制,便是青狮也无法逾越,但它的鬃毛没有生命,反而能够发起远程攻击。 青狮鬃毛瞬间来到山崖上,如雨落下,只闻密集的撞击声响起,无数碎石四处溅射,每道鬃毛仿佛就是一根无坚不摧的长矛! 有三根鬃毛化成的长矛,狠狠地扎在桑桑身体上,宁缺神情骤凛,就地翻滚滚到她身旁,撑开大黑伞,把伞柄用力插进崖面。 桑桑的身体没有被破坏,只是脸颊上多了道细细的白口,她的身体是神躯,可以想见青狮的那些鬃毛里蕴藏着多么恐怖的威力! “看,他们真的怕了,说明我做的事情真的有用。”宁缺紧握着伞柄,伏在桑桑高大的身躯上,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青狮暴怒的远程袭击还在持续,山崖上到处传来沉闷的撞击声,有两道大鬃毛落在大黑伞上,震的宁缺虎口酸痛。 紧接着,原野上无数佛与菩萨也祭出了随身修炼的法器,隔着很远的距离,掷向山峰,只是这些佛与菩萨的修为与青狮明显有所差距,只有几位大菩萨的法宝落到了山崖间,带来一阵震动,更多的法器根本无法飞到山崖上,在金色池塘上空便颓然落下。 金色池塘的上空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罩子,那些佛的法器落在上面,瞬间被震成碎片,化作无数金色的流光,四处抛射,那些法器里都蕴着佛光,池塘变得更加明亮,便是黑色的天穹都仿佛要被照亮。 宁缺眯着眼睛,感受着体内桑桑的痛苦,沉默看着原野。 过了很长时间,来自原野的恐怖袭击终于停止,无数佛与菩萨沉默不语,青狮摆动着狮首,对着天穹发出不甘的啸声。 宁缺收起黑伞,起身望向远处的原野,愤怒却有些无奈,那些大菩萨和青狮的佛威,不是现在的自己能够抵抗的。 他把手里的黑伞对着原野撑开——这是一个污辱的姿式,至于那些佛与菩萨能不能看懂,不在他的考虑范围里,骂人不需要人懂。 然后他望向鬃毛明显变少的青狮,骂道:“继续甩啊!你有本事就把一身烂毛都甩光,变成一头秃驴!我书院专杀秃驴!” 青狮回以愤怒的咆哮,却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宁缺更愤怒,因为桑桑的身体险些受伤,因为那些鬃毛与法器变成佛光,让桑桑变得更虚弱,更痛苦,这是他不能接受的事情。 山与池塘间佛光极盛,他把桑桑背到身后,把伞柄系在身前,确保桑桑的身体全部被黑伞覆盖,拿着铁刀向原先的位置走去。 这座山真的很结实,即便是青狮的鬃毛和菩萨的法器,也只把山崖间的表面震碎了极薄的一层,对他没有任何帮助。 宁缺背着桑桑,撑着大黑伞,躬着身子,对着坚硬的崖石不停地挥动铁刀,就像是戴着笠帽的老农在烈阳下不停地耕作。 农耕永远是人类最辛苦的活动,他的额头不停冒出汗珠,汗珠滴到他的手上,又滴到地面上,混进微碎的崖石,仿佛在灌溉。 “真的很累。”他抹掉汗水,喘息着说道:“怎么这么累?” 桑桑说道:“我在渭城院子里种过辣椒,不累。” 宁缺有些伤自尊,说道:“那是因为你先体虚寒,不会流汗,你像我这样试试?汗水跑的到处都是,很烦的,手不停打滑,当然容易累。” 桑桑的声音有些虚弱,却依然毫无情绪:“你不行。” 以前就说过,宁缺最不喜欢的就是被人说不行,尤其是被女人说自己不行,最最不可忍受被自己的女人说自己不行。 “那是因为你胖!背着你这么重个女人怎么不会累!当年在渭城的时候,你咋不说背着我去松土剪枝!你要负主要责任!” 他愤怒地喊道:“小时候我背着你哪有这么吃亏,不说要你挑那么瘦,你挑身体的时候,也得挑个苗条匀称点儿的吧?” 桑桑说道:“你喜欢瘦的?” 宁缺说道:“这是喜欢的事儿吗?我这是单纯在说重量的问题。” 桑桑说道:“你还是喜欢瘦的。” 宁缺把手里的铁刀扔到地上,说道:“我说了,这不是喜欢的事儿!” 桑桑说道:“我挑选的神躯必然是完美的,只是在神国门前,被你老师灌注了一道红尘意,所以变胖,如果要怪你应该怪他。” 宁缺默默把铁刀拣起来,继续开始砍山。 桑桑说道:“继续说啊。” 宁缺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子不言师过。” 桑桑问道:“你修佛,如何去我的毒?” 宁缺说道:“你我夫妻一体,我成佛你自然也就成佛,别说祛毒,到时候这些佛与菩萨便是咱夫妻的小弟,多好玩。” 桑桑问道:“你怎么想到的这个方法?” 宁缺说道:“哪有这么多问题,老实听你家男人的话就好,我是谁?我是这个故事的男主角,你是女主角,危险时,男主角当然要站到女主角身前,替她排忧解难,最后两个人才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幸福的生活吗?我有些累了,先睡会儿。”桑桑说道。 宁缺觉得她的声音有些甜,仿佛喝了糖水,于是他也觉得因为干渴而生辣的咽喉也顿时甘甜起来,很是开心。 桑桑开始睡觉,一睡便睡了三年。 当她醒来的时候,佛祖的右脚已经被修理完毕,变成了一只极秀气的小脚,看上去有些眼熟,如果白些,或者会更眼熟。 宁缺流汗耕作三年,终有收获。 他把佛祖的脚修成了桑桑的脚。 第一百五十三章 修佛(再中) 桑桑通过他的眼睛,看佛山如旧,崖坪略变了些形状,原野如旧,佛与菩萨依然在彼处颂经念佛,青狮还是那样的愤怒,一怒便是三年,也不知道它会不会累,她忽然间很想知道宁缺这三年是怎么过的。 “怎么过的?扛着铁刀到处挖地,你就不知道,这座破山它怎么就这么硬,三年啊,就整出这么块地,若让南国那些老农瞧见了,指不定得多瞧不起我,可是真累啊,累了怎么办?就歇着呗,就像饿了怎么就得吃。” 宁缺的语速很快,音调起伏特别大,就像是在述说一件非常值得吃惊的事情,其实,只是因为他已经三年没有与人说过话。 桑桑沉默片刻,没有流露出什么情绪,问道:“你吃什么?” 三年时间里,宁缺能够听到的只有铁刀落在山崖上的声音、青狮在原野怒啸的声音、风拂滚石的声音、山下池塘里的蝉叫与蛙鸣,以及自己和自己说话的声音,这时候终于听到桑桑的声音,直觉仿佛吃了一壶通天丸,浑身舒泰,轻飘飘地直欲向天空深处飘去,美妙的不行。 “吃什么?嘿,你还别说,这个破地方还真有不少好吃的东西,清水煮青蛙,炸青蛙、煎青蛙、烤青蛙、生青蛙、换着花样来,不带重的!” 桑桑小时候听宁缺说过,在他的世界里有一种人靠说话挣钱,那些人说话往往很快,而且喜欢押韵、重复,或者说很喜欢并且擅长耍贫嘴,此时听着宁缺口里一长串关于青蛙的词,觉得他大概是在学那些人。 宁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因为他来不及去感受,只是兴高采烈地讲着这三年里的生活,唾沫四溅,似要比流的汗水还要多。 他自豪说道:“有,有油,当然得有油……这满野莲花,我自己榨了些莲子油,不论是用来拌野菜还是煎青蛙,都可香了。” 桑桑说道:“你应该吃点素的。” 宁缺眉飞色舞说道:“放心,荤素搭配这种事情我从来没有忘,炖莲藕,炒藕带,新剥莲子嘎崩脆,还没苦味!其实要说我最喜欢吃的,还是炸知了,无论是裹着莲叶烤还是生炸,那香的……只不过想起三师姐,有些下不了嘴。” 三年后的他是那样的瘦削黝黑,看上去和悬空寺下面那些贫苦的农奴没有任何区别,与他相反,桑桑感觉好了很多,贪嗔痴三毒还在,但平静了些,应该没有毒发的危险,不再像沉睡之前那般虚弱。 桑桑能够看见他,能够想象这三年里他过着怎样艰苦的日子,此时听着他兴高采烈地讲述,越发觉得他很可怜,那种情绪是那样的浓烈,以至于她觉得有些酸楚,如果能够流泪,便会流下泪来。 宁缺感受心头传来的那份酸楚,沉默片刻后笑着说道:“别瞎担心,你知道我很擅长在野外生活,小时候不经常这样?” 桑桑没有说话,心想小时候在岷山里,你再如何孤单,身边至少还有我,现在你依然背着我,但这三年里我并不在。 宁缺依然在碎碎念着,她静静听着,渐渐眯起了眼睛,那便是笑意,然后她感觉有些暖,有些温柔,然后她在他的心头皱起了眉头。 桑桑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我有些累,想再睡会儿。” 宁缺有些没想到,怔了怔后笑着说道:“好。” 桑桑再次开始沉睡。 这一次,她睡了整整十年时间。 …………十年后,桑桑醒来。 这一次她发现原野上的那些佛与菩萨没有变化,但身前这座山的变化很大,宁缺已经用铁刀修完了佛的双脚,正在重新刻削佛祖身上那件衣裳,铁刀在山崖间不停切削,一道衣袂的线条慢慢成形。 和最开始修佛时的笨拙生硬相比,现在宁缺的手法已经纯熟了很多,铁刀游走自如,就像是烂柯寺前小镇里最老练的那些雕工。 雕刻手法的进步,是时间和辛勤的劳作换来的,已经过去了十三年时间,宁缺不知挥了多少记铁刀,山崖里到处都是他的汗水。 宁缺感觉到她的醒来,身体有些僵硬,沉默了很长时间,缓缓把铁刀插入崖壁的裂缝里,伸手拍了拍她身体的臀部,微笑说道:“醒了?” “是的。”桑桑说道。 “那我休息会儿。”宁缺叹了口气,有些疲惫,有些满足,把她解下抱在怀里,走到崖边坐下,望向原野上那些佛与菩萨。 佛与菩萨颂经念佛十三年,金色池塘里的佛光大作,如果桑桑体内三毒未袪,只怕在这些佛光里会当场死去。 青狮对着山崖怒啸一声,天穹里的云层骤碎。 宁缺看着盛怒中的青狮,笑着说道:“叫什么春,我老婆醒了,没被你们气的一觉不醒,这时候该叫春的难道不应该是我?” 桑桑看着这座佛衣襟下摆上的那些线条,怎么看也不觉得是袈裟,问道:“你修佛还要顺便把佛的衣裳给修了?” 宁缺说道:“做事情要细致,这种细节怎么能出错。” 桑桑问道:“不穿袈裟也是佛?” 宁缺说道:“佛为什么一定要穿袈裟?” 桑桑问道:“那这佛要穿什么?” 宁缺想着自己设计的衣裳,得意说道:“刻出来那天你就知道了,你一定喜欢。” 桑桑沉默片刻后说道:“你的衣服也破了。” 身为书院行走,宁缺在人间行走时穿的自然是书院的院服,他当初挑的院服是黑色,很禁脏,而且书院院服非常结实,普通攻击都无法撕破,所以那些年里基本上没有怎么换的,只有脏的不行的时候才随便洗洗。 当初在西陵神殿他被桑桑囚禁然后千刀万剐,院服不在身上,其后才被桑桑扔给他,这件黑色院服陪着他在棋盘世界里度过了无数年的时光,依然没有一处腐坏破烂,这十三年时间,院服则已经破烂的不成模样。 由此可见,他这些年过的多辛苦,做了多少事。 现在的宁缺非常黑瘦,双手生出极厚的茧,更像一名农夫了。 但他的眼睛却非常明亮,因为随着桑桑的毒渐渐清除,他的心情越来越好,精神越来越坚毅,感觉越来越强。 “我这些年做了很多新菜。” 感觉到桑桑的情况确实好转了很多,宁缺很开心,抱着她的身体,指着山下的池塘高兴说道:“我一直以为池塘里没有鱼,后来才发现在莲田深处居然真的有,我做了一锅鱼汤,那个鲜的……真是没话说。” 他啪嗒着嘴,回味着当时那锅鱼汤的美味,旋即情绪失落起来,说道:“可惜鱼太少,不好捉,而且我没有什么时间。” 桑桑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我有些累,再睡会儿。” 说完这句话,她再次开始沉睡,不知道要过多少年才会再次醒来。 宁缺看着怀里她的脸,表情有些呆滞,过了很久才艰难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好好睡吧,这里的事情我会处理的。” 桑桑不停睡觉,这让他联想起当年她病重将死的时候,心里生出一抹阴影,但想着桑桑确实好转,心想佛祖种下的三毒太厉害,可能是要花些时间。 他觉得有些累,坐在崖畔看着原野,沉默了很长时间,怀里抱着的身躯是那样的高大,他的背影却是那样的孤单。 疲惫与痛苦不难熬,因为有希望,人间最难熬的便是孤单,他修佛已经修了十三年时间,只与桑桑说了几句话,这便是孤单。 因为情绪上的问题,宁缺很奢侈地给自己放了整整一天的假,直到晨光从黑暗天穹的边缘生起然而迅速消失,他才清醒过来。 他伸了个懒腰,过于劳损的肌肉与骨骼关节发出涩涩的磨擦声,然后他低头在桑桑圆乎乎的脸上狠狠地亲了几口,叭叽作响。 “黑……猪。” “黑……猪。””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黑……猪!” 寂寞的歌声里,他背着桑桑,绑着大黑伞,挥着铁刀,在山崖上攀来爬去,熟练至极的砍来削去,刻出一道又一道崭新的线条。 佛祖有双秀气的小脚。 佛祖的袈裟渐渐变了模样,显得有些飘逸,式样简单,拖着裙·摆,就像是有人在小小的身躯上套了件宽大的侍女服。 三年后,桑桑醒了过来。 她看着这件眼熟的侍女服,沉默不语。 宁缺咬着根莲枝,问道:“感觉怎么样?像不像?” 桑桑说道:“我现在再来穿,必然不会这样宽松。” 宁缺说道:“身材虽然变了,但在我眼里,你现在和当年还是一样。” 桑桑说道:“修到哪里了?” 宁缺指着峰顶说道:“明天就要开始替佛修面。” 桑桑有些意外,而且有些意外的是她并没有流露出喜悦的情绪。 她说道:“比前面那些年快了很多。” 宁缺笑着说道:“无它,唯手熟耳。” 桑桑说道:“修完便能结束?” 宁缺说道:“当然,很快就能结束这一切。” 桑桑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是的,一切都快结束了。””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四章 修佛(下) “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能修的这么快?” “你说过,手熟。” “客气话都听不出来?”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过你说话。” 宁缺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也很多年没有听过你说话。” 桑桑也沉默了会儿,说道:“那么,为什么?” “因为我的猜想是对的,修佛十六年,你的毒越来越清,虽然没有醒来,也让我越来越强大,自然越来越快。” 宁缺高兴地说道:“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我现在的雕刻技法真的很好,你给我块烂木头,我雕出来的物件在人间至少要卖几百两银子,我现在可不单单是符道大家,我也是雕刻大师,不,是一代宗师。” 桑桑轻轻嗯了声,显得很平静。 宁缺有些惊讶,说道:“我说的很多银子哎,你怎么没点反应?” 桑桑喔了声,过了会儿说道:“我有些累,想再睡会儿。” 每次她醒来,说不了几句话,便会再次沉睡,宁缺不再像前几次那样失落,想着虽然心毒渐去,桑桑还是虚弱,确实应该多睡会儿。 睡眠是恢复精神最好的方法——桑桑前后已经睡了十六年,他这十六年里便没有睡过,困倦疲惫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 他从怀里摸出晒干的蛙肉干,撕下几丝塞进嘴里开始咀嚼…… 青蛙肉纤维长嫩,只要烹调得法,便会非常好吃,比如香辣锅,比如青椒水煮,或者烤炙,但再好吃的美味,长年累月不停吃,最后在食客的嘴里总会变成木渣,再贪吃的人,连吃十六年青蛙,也会想吐。 宁缺没有吐,他的脸上没有表情,机械的咀嚼着,显得很木讷,直到把嘴里的干蛙肉全部咀嚼成碎茸,然后咽下。 童年时的凄惨遭遇,让他清醒地认识到,人类最难对付的敌人绝对不是难吃的食物,而是没有食物,因为饥饿比死还要恐怖。 上个十年的末段开始,他便很少在食物上花心思,时间太漫长,孤单太难熬,他把所有的时间与精力都花在修佛上,想早些离开这里,于是他在金色池塘里捕了很多蛙肉,然后晾在崖壁上,风吹日晒变成肉干,这些蛙肉干便变成了他最主要的食物,根本不需要花时间处理,饿了便取些出来吃。 风干的青蛙肉没有任何味道,无论如何咀嚼也嚼不出什么香味,很难下咽,他坐在崖畔看着原野里的佛与菩萨,用对方的痛苦来当调料。 原野里的佛与菩萨们变得越来越愤怒,随着他把佛祖的身形修的越来越不像样,还给佛祖雕了件侍女的衣裳,这种愤怒达到了顶端,回荡在天地间的颂经声变得越来越威严,向他身体落下的佛光越来越恐怖。 真正恐怖的还是那只数百丈高的青狮。 青狮前蹄上满是血与泥渍,它低下狮首,缓缓舔舐受伤的前蹄,不再像前些年那样啸声不断,沉默里却积蕴着极大的霸道凶险意味。 前些天青狮终于踏进了金色池塘,虽然没能奔至山下,只踏破了数片池塘,便被佛祖的禁制震回原野上,但毕竟算是有了进展。 青狮并没有变强,只是佛像在宁缺铁刀下被修的日渐变形,佛祖遗落在此地的法力日渐变弱,禁制自然也变弱。 数百丈高的青狮不再疗伤,抬起头来,狮首破云而出,画面很是震撼,它望向佛像上的宁缺,神情庄严而冷酷,充满必杀的决心。 宁缺很疲惫很困倦,桑桑再度沉睡,让他很黯然,而且他觉得蛙肉真的很难吃,所以他这时候的心情很糟糕。 他想休息会儿,做些别的事情,来调剂一下枯躁寂寞的修佛生涯,恰在此时,他看到原野上青狮昂首挑衅,顿时怒了。 他解下铁弓,把坚硬的弓弦拉至最圆满的程度,然后毫无征兆地松开手指,弦间暴出一道圆形的气息湍流,黝黑的铁箭消失无踪。 下一刻,盘膝坐在青狮背上的那名清俊僧人,胸口忽然迸出一大道血花,然后向着数百丈的地面摔落,砸到原野上发出一声闷响。 那名清俊僧人死了,佛祖却没有死,或者在此前的十六年里,清俊僧人便是佛祖,但当铁箭临体时,他便不是佛祖。 他和桑桑的判断没有出错,佛祖在这个世界的众生里,位置变幻莫测,便是光都追不上,元十三箭自然也很难追上。 清俊僧人就这样死去,青狮很是震愕,然后极为愤怒,对着山崖上的宁缺发出一声狂暴的怒啸,狮首之前的云层瞬间被震成无数道极细的云絮,金色池塘里的无数金莲纷纷偃倒,气势之盛难以想象。 宁缺也对着青狮狂吼了起来,吼声如雷一般在原野间炸开,没有任何文字,却透着股极为霸道的气息,极为狂放肆意。 随着他修佛年久,佛祖留下的禁制渐渐变弱,原野上的佛与菩萨随时有可能突破金色池塘,所以青狮才会那般自信冷酷。 但同样是随着修佛年久,桑桑所中的贪嗔痴三毒渐渐消散,昊天于沉睡中缓缓恢复着力量,宁缺自然也变得更加强大。 最终还是要回归到时间或者说因果上,因果是先后,时间也是先后,顺序能够决定宇宙的形状,也能决定这场战争的结局。 宁缺很自信,他知道最终胜利的,必然是自己和桑桑。 一箭射死名大菩萨,又与青狮像真正野兽般对吼,他觉得很爽,枯躁无聊的修佛生涯因为这个小插曲而变得生动起来,在心里已经累积了很多年的孤单与排斥瞬间消失不见,他攀到高处的山崖下,继续自己的修佛。 两年时间过去了,宁缺修好了佛的双手,佛手里没有持净瓶,也没有持**,而是拿着一把伞——黑崖削成的伞,自然是黑伞。 最开始的时候,他用了三年时间才修好佛的一只脚,接下来用了十年时间,修好另一只脚,同时修好侍女服的衣摆,待把佛穿的侍女服修好,又耗费了他三年时间,与此相比,他现在的速度确实快了太多。 接下来,宁缺修佛变慢了很多,因为他已经来到了山峰的最高处,开始修佛的容颜,毫无疑问,这是修佛最关键的阶段。 铁刀在佛祖丰·满的脸庞和圆润的耳垂间落下,非常缓慢,刀锋仿佛挑着一座山,因为慎重,所以感觉极为凝重。 不知不觉间,又是十年。 佛耳不再垂肩,在新刻的发丝后若隐若现,佛面不再圆若满月,变瘦了很多,小了很多,看上去很寻常。 铁刀最终落在了佛唇上。 佛启唇,无声,天地之间忽然响起无数佛言,原野上佛光大作,无数佛与菩萨吟诵相合,一道无上佛威直入宁缺胸腹。 噗的一声,宁缺吐出一口鲜血,眼神骤然黯淡,同时他感觉到心间的桑桑微微蹙眉,有些痛苦,似要醒来。 他知道错了,毫不犹豫砍出数百道刀,直接把佛的嘴砍掉,砍成紧紧抿着的薄薄的唇,于是佛声与佛威悄然而息。 佛修完了。 现在的佛,黑黑的,瘦瘦的,小小的,穿着松松的侍女服。 桑桑醒来,看着这佛说道:“你还是更喜欢她。” 这句话里的她不是莫山山,虽然莫山山有双极薄的唇,而且喜欢紧紧地抿着,桑桑说他更喜欢的她是黑桑桑。 宁缺微笑说道:“你这个样子我在人间看了整整二十年,自然更喜欢些,以后在人间看你久了,自然会更喜欢现在的你。” 他看着黑色崖石刻成的桑桑的脸开怀大笑,不尽欢喜。 桑桑说道:“她没有嘴。” 宁缺说道:“反正你也不喜欢说话。” 桑桑说道:“不说话如何教谕世人,如何夺众生意成佛?” 宁缺说道:“我替你说就好,你知道的,在需要的时候,我可以是话痨。” 他的修佛已经完成,但还没有成佛。 佛祖留下的禁制,还剩下极少的残余,原野间的佛与菩萨在这十年里,已经进入了金色池塘的外围,青狮更是已经来到了山下不远处。 青狮的身上到处都是伤口,四蹄带起池塘底的淤泥,如染了墨,它缓慢而坚定地向着佛山前行,每一步都重若千钧。 十年时间,足够宁缺重修佛颜,也足够发生很多事情,无数佛与菩萨自原野间行来,留下的脚印变成了一条河道,通向遥远的西方,有清澈的河水自西方卷浪而来,里面有无数阴森气息,无数怨魂骷髅。 来自西方的河是冥河,被无数佛与菩萨以极大毅力与无上佛法召引而至,不停冲淡金色池塘里的佛光。 宁缺挥刀斩落,朱雀暴戾而啸,无数昊天神辉自刀锋喷涌而出,绕着山下行走了一圈,斩出一道深不见底的河沟。 当年雪崩后,无数雪在山崖下方积了数十年,遇火骤然而化,流入河沟成为一条新的河流,真正的清澈澄静。 冥河水与新河水在山下相遇,没有相融,依然分明,冷漠地看着对方,保持着自己的气息,谁都无法向前进一步。 宁缺在佛顶上盘膝坐下,闭目开始静思——他修完山中佛,开始修心中佛,他要成佛,要成天上地下唯一真佛。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五章 慈航的船,无理的佛 山在天地间,峰顶与天穹极近,宁缺盘膝闭目坐在佛顶上,仿佛只要伸手,便能把这片黑暗的天捅破。 他上方的黑暗天穹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亮点,起始很黯淡,骤然变得异常明亮,紧接着化作数千道光线,顺着天穹的孤度向原野的四面八方散去. 光线里有很多画面不停闪现,有虔诚叩首的信徒,有娇媚而端庄的天女,有奇异的金花玉树,那些都是他的佛国。 原野上的佛与菩萨们抬头望向天空,随着这个动作,有极淡渺的气息从他们的身上散溢,向那些光线里融去——气息是觉识,随光线来到天穹,然后洒落在峰顶,进入宁缺的身体。 佛与菩萨震惊异常,宁缺能够夺走这些觉识,表示他能够接收这个世界的信仰,这表明他正在成佛,将要成佛。 在他们看来,此人当然是伪佛,这种行为自然是亵渎。 极端的愤怒在原野间暴发,众佛神情悲壮开始抵抗,有佛持金刀割面,有佛撕耳,鲜血乱流,佛光大盛,佛威大盛。 已经深入金色池塘的青狮,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带着无尽佛威向前踏出一步,大地震动裂开,生出一道极深的裂缝。 以裂缝为线,原野西面的地面缓缓升起,然后向前滑动,一寸一寸地覆盖到东面的地面上,就像一艘大船要比幽暗的海底冲出来! 大船没有船尾,后面与地面相连,于是整片西面的原野便是船身,随着船首向前,原野及站在原野上的人,也随着被带进船中。 数十年来,极·乐世界里的无数众生自四面八方赶来此地,原野间的佛与菩萨数量根本无法数清,黑压压的至少有数百万之众。 数百万佛与菩萨,现在都在大船之上!只闻经声阵阵,法器破碎变成最纯净的佛息,船身散发无尽佛光,正是大地之舟! 这画面何等神奇! 大船缓缓升起,自幽暗的原野海面而出,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向着佛山前行,金色池塘间的佛祖禁制早已变弱,此时被船首碾过,伴着无数细碎的脆响,就像烈日下的冰雪一般瞬间破灭,无数青莲与柳树,被碾压成泥地里的碎木,然后被巨舟的阴影遮盖,再也无法看到,至于那些蛙声和蝉鸣,更是不知去了何处。 大船缓慢向前,来到山脚下的那条大河里,河岸崩塌,浪涛冲天而起,河水一半是冥河,里面有无数怨魂骷髅,这些怨魂骷髅遇着船身散发的佛光,未作任何抵抗,恭顺自愿地被净化成缕缕气息。 怨魂骷髅化成的无数道纯净的气息,再次附着到大船的船体上,助大船的佛光更盛,继续向前破开雪水化成的河面,快要触到山崖! 无数佛与菩萨站立在船板上,双手合什看着峰顶的宁缺,神情庄肃,青狮站在船首看着山崖,神情焦急,恨不得跳过去。 船与山相遇,不知能否把山撞毁,把佛撞塌,把正在成佛的宁缺震死,但佛与菩萨们还有青狮登山后,怎会让他继续成佛? 宁缺盘膝坐在佛顶,坐在黑瘦小侍女的发髻里,他闭着眼睛,感受着体会到的一切,正在成佛的关键时刻,根本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就算知道,他也没办法去理会,因为现在他根本不能分神。 他知道原野上的佛与菩萨,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佛、夺走佛祖的信仰,让众生意归于己身,他没有提前做安排,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桑桑的身体被他放在一旁,大黑伞上方撑开。 忽然间,桑桑睁开了眼睛! 那对细长的柳叶眼里,一片光明。 数十年间,她醒来过数次,但她一直没有睁过眼,因为她始终是在宁缺的心里,没有回到自己的神躯。 随着宁缺修佛大成,她体龘内的贪嗔痴三毒即将尽去,她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神躯,她终于可以睁眼来看这个世界! 桑桑站起身来,举着大黑伞望向山下那艘大船,微微眯眼。 “这就是慈航普渡?” 她挥了挥衣袖,青衣上的繁花再次绽放,一场恐怖的飓风从峰顶直冲山脚,然后向着着河面上的那艘巨舟呼啸而去。 踞在船首的青狮一声怒哮,哮声却根本无法传出,便被飓风灌回它的嘴里,它有些慌乱地闭上眼睛,鬃毛被吹的向后飘舞不停。 大船上没有帆,站在船板上的无数名佛与菩萨穿着的僧衣被飓风吹的不停鼓荡,像新生出千万帆。 大船前行之势骤然减缓。 这船是大地之舟,割于大地,有无限重量,桑桑挥袖便有风起,风起而舟缓,以此观之,她已经回复了无限威能。 然而即便是她,也无法完全阻止那艘大船,大船确实变得慢了很多,但依然在继续向前,向着山崖撞去。 “众生意……果然有些意思。” 青衣微振,她的身影在峰顶消失。 下一刻,她来到了大船上。 青狮一声怒哮,鬃毛如剑,欲噬。 桑桑看了它一眼。 青狮气势骤敛,露出畏怯神态,颤抖着转过头去。 桑桑走入佛与菩萨间。 她看那些佛与菩萨的脸。 无论是佛还是威能恐怖的大菩萨,都不敢与她的眼光对视,转过脸去。 她在众生里寻找佛陀。 众生不敢看她,佛陀在躲着她。 大船便是大地,载着无数佛与菩萨,但她是昊天,如果给她足够的时间,那么谁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找到佛陀。 众佛做出了自己的反应,他们低着头,双手合什向船首走去。 佛挤佛,菩萨挤菩萨,大船上变得拥挤无比,似要把桑桑挤出大船。 桑桑微微蹙眉伸出手指,点在身前一尊佛的眉心,那尊佛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明亮,最后变成纯白的光体散开死亡。 拥挤的船板上刚刚空出来一个位置,便有一尊佛向前踏出一步,填补了空缺,无论她杀多少佛,总有后继者。 然后那些佛开始自杀。 以刀割面的那佛,横刀于颈间用力一拉,把自己的佛首割了下来,一道至纯的金色佛光冲天而起,然后散落于船板上。 以刀刺腹的那佛,把刀锋向上挪了挪,用力一捅,把自己的心脏捅破一道至纯的金色佛光各前涌出,溅的到处都是。 无数佛前仆后继死去,大船上的佛光浓郁的难以想象,桑桑眉头微皱,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感觉到有些难受。 贪嗔痴三毒将清但终究未清,遇着众生成佛决然殉道手段,她体龘内的残毒,再次暴发——最后那缕残毒,是贪。 她回头望向峰顶。 宁缺盘膝坐在那处,闭眼静思,不知身外事。 桑桑只是回头便来到了峰顶来到他的身前。 “其实,把你杀了,最后一缕贪就没有了。” 她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伸出食指轻点他的眉心。 宁缺的眉心忽然间变得异常明亮仿佛透明一般。 透明的眉心里,隐约可以看到一粒青色的种子,那是菩提子。 宁缺在这座山上修了数十年佛,但他修佛其实远不止数十年。 在进入棋盘之前或者说千年之前,宁缺曾经在悬空寺崖坪里面壁一日时间当梨花飘落他的肩头,他才醒了过来。 那次面壁,意味着他的修佛之旅正式开始,也正是那次面壁,他体悟到了莲生大师曾经的经历,同时心里种下了一粒菩提子。 进入棋盘后,他在白塔寺里听晨钟暮鼓,修了无数年佛,在这极东方的佛祖像上,又修了数十年佛,佛法渐深。 那粒菩提子早已不在他的心头,已经上了他的眉头。 桑桑手指轻触,一道神念度入,菩提子便醒了过来。 宁缺的眉心裂开一道小口,一根极细的青茎从里面探出,遇着峰顶的风,招摇而茁,遇着大船处洒来的佛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生长。 菩提子发芽,破土,开枝,然后生出无数青叶,青青团团悬在峰顶的空中,遮住了黑暗的天穹,也遮住了极·乐世界的所有佛光。 这棵菩提树,生长的异常迅疾,给人一种极嚣张的感觉。这棵菩提树,生在宁缺的眉心,给人一种极诡异的感觉。 菩提树下,宁缺闭眼微笑,不知在梦里看着何等样美丽的风景。 桑桑走到他身旁,坐进菩提树的荫凉里,佛光再照不到她,苍白的脸色渐渐回复正常,闭上眼睛,再次入睡。 她沉睡便是进入宁缺的身体。 宁缺醒了过来。 他看着离山崖越来越近的那艘巨船,看着船上的佛与菩萨,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他要讲佛法与众生听,奈何众生自不愿听。 众生还要辩倒他,要揭露他伪佛的面目,于是天地间,大船上,佛声大作:“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 “本来?……本来我就不是来与你们讲道理的,我不是大师兄,如果你们愿意听我讲道理也罢了,若不愿听,佛家自有棒喝手段,我要与你们说的道理很简单,你们必须听,若不听便要来受棒打刀斫。” 宁缺看着众佛说道:“我是唯一真佛,你们须信我。” 众佛怒容大作。 宁缺平静说道:“你们要理解,如果不能理解,那就去死。” 话音甫落,一佛化为灰烬。 下一刻,那佛来到峰顶,盘膝端坐在如蒲团般的树叶上。 青青团团的树叶,是菩提树叶。 菩提树,生在他的眉心。 那佛向宁缺合什礼拜,无比虔诚。 第一百五十六章 人间春雷,佛国拈花 山峰是佛,被他用了数十年的时间修成桑桑,山崖表面已无佛,深处还有残余,宁缺以身化菩提树,接引佛与菩萨来信自己,佛终于再也无法保持沉默。 一道佛识,从山崖最深处来,进入他的心里。 “我已经成佛了。”宁缺对那道佛识说道。他的神情很轻松,就像在和某个老熟人说话,说最家常的那些话。 佛说道:“我在众生里,你寻不到我,杀不死我,便成不了佛。” 这里的佛,说的是天上地下唯一真佛。 宁缺知道确实如此,就如同在昊天的世界里无法杀死昊天,那么在佛祖的世界里自然也无法杀死佛祖,连找到他都不可能。 “何必这么严肃呢?我从来不认为佛位的传承和俗世帝位的传承那样,一定必须要经过血腥的屠杀,后浪对前浪的折磨。” 宁缺笑着说道:“你是佛,不妨碍我成佛,因为我不想统治你的世界,我不是昊天,对杀死你也没有兴趣,我想要的只是离开。” “你如何能够离开?” “夺了众生意,立地便能成佛。” “如何能夺众生意?” “你懂得我懂得,你看……” 宁缺望向河上那艘巨舟,伸出右手食指,对着船上遥遥写了一个字。 桑桑在他心上,一道神念随他手指而去,落在巨舟之上。 峰顶的菩提树开始摇摆,青青团团的菩提叶迎风招展,变的更圆更广。 宁缺与桑桑修的是佛,用的手段是天人合一,其玄妙意味,非言语能够形容,宁缺的佛愿与桑桑的天心合在一处便是无可抵御的意念。 那道意念落在巨船上某位佛的身上。 那道意念告诉那佛:你要信我。 那佛自然抵触这等亵渎请求,双手合什,闭目颂经,苦苦支撑,然而却撑不住刹那,便破碎成了无数光点,在船上消失。 下一刻,那佛来到峰顶的菩提树间,坐在如蒲团的菩提叶上,随风上下摇摆,眉间流露出大彻大悟之意,对着宁缺礼拜致意, 至此时,有两位佛被宁缺以佛愿接来峰顶,变成了他的信徒,高下各一,开始闭目虔诚颂经,颂的是宁缺,赞的也是宁缺。 宁缺只觉一道极淡渺却真实的力量,从菩提树间进入自己的身体,令他平静喜乐却又觉双肩沉重,他明白这大概便是信仰的力量。 无数轮回,除了昊天便只有佛祖懂得如何收集并且利用信仰的力量,夫子应该到了这种层次,但他不愿为之,以宁缺现在的境界,远远不足以领悟这等层次的大神通,但他现在与昊天合为一体,自然懂得。 受桑桑的神念影响,未及思考,宁缺闭上眼睛,把山崖深处传来的那道残余佛识眨碎,然后与菩提树间那两位佛一起开始颂经。 佛祖沉默,不知去了世界何处,大河波涛如怒,大船奋力向前,想要把山撞破,想要阻止宁缺成佛,却始终无法抵达彼岸。 因为在彼岸的佛已不是彼佛。 时间不停地流逝,因为没有人观察,所以不知道是迅速还是缓慢。——宁缺身体里长出的那株菩提树变得越来越茂盛,无数树枝里生出无数青叶,青叶团团如蒲团,其上坐着的佛越来越多,仿佛结出的果实,沉甸甸的,收获煞是喜人。 皈依宁缺的诸佛,已经超过数千,菩提树上多一位,船上便少一位,只是船上的佛与菩萨数量实在太多,暂时还看不到什么变化。 宁缺浑然不知身外事,亦不知年月,静默闭目,散莲花,双手随意扶着峰顶的崖石,和桑桑一道修着自己的佛。 …… …… 佛祖棋盘内的世界,过去了千年,真实的人间,也已经过去了三年时间,时间来到大唐正始五年,西陵大治三千四百五十四年。 又是一年春来到,柳絮满天飘,西陵神殿的桃花开了,大河国的樱花开了,荒原上野草里的小野花开了,那棵梨树却没有开花。 “这到底是梨树还是铁树?”书院后山的人们,围在湖畔那棵梨树下,看着毫无反应的树桠,和那些恹恹的树叶,很是恼火。 这三年时间里,他们想尽了一切办法,都没有办法打开佛祖棋盘,看来只能等着梨树开花结果才能进入棋盘,然而按照大师兄的说法,这棵梨树五百年才会开花结果,又有几个人能活五百年呢? 梨树没有开花,书院前草甸间的桃花也没有开,长安城里花也极少,因为今年春天的雨水不多,春雷鸣于云间,空气有些干燥。 光打雷不下雨,这事情透着诡异,大师兄站在皇宫正殿前的石阶上,看着天空里越来越密集阴沉的云层,觉得有些不解。 忽然间,厚重的阴云里生出一道极粗的闪电,轰鸣声中向着城中某处劈落,惊神阵自然生出感应,散发清光。 大师兄身影微淡,瞬间来到万雁塔下,看着被这道闪电劈垮的寺庙,看着那座变得焦黑的佛像,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他来到城墙上,向四野望去,只见云层仿佛要遮盖整片大陆,不时有闪电落下,让大地间某处生出黑烟。 黑烟起处,均是佛门寺庙。 下一刻,大师兄回到书院后山,来到湖畔那株梨树下,静静看着那张棋盘,看了很长时间,唇角露出真挚愉悦的笑容。 “师兄笑了!”后山诸人很是吃惊。 这些年,大师兄忙于国政,筹备战事,教导新君,又牵挂棋盘里宁缺的生死,很是辛苦,很久没有这样放松的笑过。 人间处处春雷绽放,依然没有落雨。 烂柯寺的前三殿,都已经被雷劈垮,佛像倒塌,就如瓦山顶峰的残砾,满山满谷的石头,一夜时间便生出了青苔,散发着海风的气息。 观海僧带着寺中僧人,盘膝跪坐在残殿之前,脸色苍白,不停念颂着佛经,瞎僧悟道,像疯了般不停地喊叫着,用手抓着山石上的青苔,嗬嗬吼叫道:“不对,我感觉到不对,有事情要发生!” 西陵神殿崖坪上,观主坐在轮椅里,看着覆盖天空的阴云,看着远处不时落下的闪电,说道:“准备大祭祀,恭迎吾主归来。” 西荒深处天坑底的战争还在持续,起义农奴已经发展到数万之众,在原野里与贵族武装还有悬空寺的僧兵,进行着惨烈的战斗。 原野间箭声大作,惨嚎声此起彼伏,到处都在流血,到处都是死亡,便在这时,天空里的阴云里忽然落下一道极粗壮的闪电。 那道闪电准确地劈中了峰顶的大雄宝殿,只听得喀喇一声巨响,宝殿塌了一半,殿里的佛像更是变成了黑色的粉末! 君陌横铁剑于胸前,以礼意拒七念及戒律院诸长老于数里之外,看着峰顶冒出的黑烟,漠然道:“佛祖败了,你们难道还能胜?” 连续十数日的春雷之后,便是一场连续十余日的春雨,今年的春雨并不淅沥,显得极为暴烈,不停冲洗着被闪电肆虐过的大地。 雨水落在残破的佛殿上,落在残破的佛像上,落在那些脸色苍白的僧人身上,把残存的那些佛息,洗的越来越干净。 书院后山也在落雨,雨水击打的梨树青叶啪啪作响,然后流淌下来,打湿梨树下的棋盘还有那些看了棋盘数年的人们。 六师兄**的身上满是水珠,他挥动着铁锤猛烈向下敲击,随着动作,那些水珠被震离身体,如箭一般到处乱飞。 这些年他们一直在砸棋盘,身心都已疲累,却从未想过放弃,更何况大师兄笑了,便说明棋盘被砸开的那天近了。 锤声亦如春雷,汗落如雨。 某天,棋盘上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棋盘天元位置上,出现了一道细线,这道细线其实是个裂缝,裂缝非常小,如果不仔细去看,根本无法发现它的存在。 某天,脑海里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宁缺睁开眼睛,望向那艘依然在向彼岸航行的大船,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伸手到眉间摘下那株菩提树,微微一笑。 那株菩提树已经生长的极为茂密,青青团团的叶子,仿佛要把黑暗的天穹遮住,更没有一丝佛光能够穿透,那些青叶上坐着数千上万座佛,那些佛的形容不同、姿式不同,但都在对着他虔诚礼拜。 菩提树已然如此巨大,他却随手便举了起来,然后向侧方走了两步,便在这时,桑桑也醒了过来,举着大黑伞走到他身边。 宁缺将菩提树插进峰顶某处。 这座山峰便是佛,黑黑瘦瘦、穿着侍女服的佛,名为桑桑的佛。 菩提树插在峰顶,就像是插在桑桑鬓间的一朵花。 宁缺回头望向桑桑,牵起她的手。 桑桑的鬓间有朵洁白的小花。 画龙需要点睛才能醒来,修佛需要拈花。 宁缺拈花,插进桑桑的发,于是佛便醒来。 桑桑鬓间的小白花迎风轻摇,峰顶的菩提树轻摇,端坐在青叶上的众佛同宣佛号向她礼拜。 宁缺感觉到众生意正在流入自己和桑桑的身体里。 他笑了起来,桑桑也笑了起来,于是菩提树上的众佛也笑了起来。 桑桑笑容渐敛,静穆如宇宙,于是众佛也自沉寂。 桑桑神情漠然,望向这个世界的所有处,于是世界便归于漠然。 大船上的无数佛与菩萨神情变得有些惘然。 青狮一声怒哮,却无法抵御来自天佛的威压,随着一声不甘的哀鸣,再难支撑住身体,对着峰顶跪倒。 第一百五十七章 摘星 宁缺和桑桑立地成佛,成的是天佛,天佛之前,众生低首,然而如果他们要完全控制棋盘里的世界,便要夺尽众生意,那将要消耗很多年的漫长时光,宁缺不愿意再继续等下去,伸手握住刀柄。 随着这个简单的动作,世界再生变化,大船及原野上的无数佛与菩萨,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险,宣读佛号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凄厉,仿佛杜鹃啼血,将自己的佛息拼命地灌输到天地间,散出越来越盛的佛光。 天地间的佛光变得无比明亮,甚至有十余缕穿透峰顶菩提树的重重青叶,落在桑桑的身上,让她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黑暗天穹上闪烁着无数光线,有天花金枝有悟法故事,那是佛祖的佛国以及宁缺和桑桑的佛国,重叠在一起难以分出彼此。 宁缺抽出铁刀,向着黑暗的天空斩去,嗤的一声轻响,天穹上的金光画面轻摇,佛塔寺像还是抱琴丘女,都被从中斩断。 刀势去而无尽,斩断佛国画面后,落在黑暗天穹上,在峰顶上方的天空里,留下了一道数百里长的裂痕。 哪怕是盛满水的水桶,如果只切开一道口子,很难让桶里的水很快地流出来,一般而言,会与前道口子相交再划一道口子。 宁缺挥刀再斩,黑暗的天空上再次出现一道清晰的裂痕,与先前那道裂痕在峰顶上方空中相遇,笼罩了数百里方圆的原野。 这两道裂痕,看上去像是个字,又像是伤口,天空的伤口。 峰顶菩提树里的千万尊佛,闭目合什,高声呤诵佛经,将虔诚的信仰和追随意,尽数灌注到宁缺的身体里。 看着天空里的两道刀痕,看着刀痕组成的那个字,宁缺非常满意地笑了起来——与观主一战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把棋盘世界里的岁月算在内,只怕已经过去了整整千年,时隔千年,他终于再次写出了那个字。 桑桑看着天空上那个字,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个字不错。” 宁缺想了想,说道:“如果没有你,我写不出来。“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字是怎么写出来的,那是一种言语难以解释清楚的玄妙境界,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桑桑与他合为一体。 神来到人间,所以他能写出这个人字——这便是神来之笔。 天空开始落雨,雨不是来自云层,而是来自更高的天穹。 有无数清澈的水,从被宁缺用刀斩开的两道裂缝处淌落,形成数十万道瀑布,瀑布落到原野上,便成了暴雨。 这场暴雨一落便是一年。 一年后,有无限星光从两道裂缝里落下,混进天空瀑布里,泛着幽冷而美丽的光泽,看上去就像是某种粘稠的果浆。 星浆淌落又是整整一年时间。 宁缺和桑桑看着那两道裂缝,他看到的是美丽的奇景,她看到的则是人间的雨水和星空,她看到了自己的世界。 两年时间里,无数佛与菩萨自暴,极·乐世界的佛光与来自人间的雨水星辰对抗,时而黯淡,而时明亮,最终却要湮灭。 隐藏在众生里的佛祖,在最后的时刻,让这个世界向宁缺和桑桑发起了最强大的一次攻击,想要阻止他们的离开。 暴雨里,无数佛与菩萨飘浮在数千丈高的空中,将山峰团团包围,无数法器泛着金光,向着山峰逼近,而那座大船距离山崖只有一步之遥。 暴雨里,桑桑站在峰顶,黑发狂舞,青衣里的繁花渐敛,她静静看着四周的无数佛与菩萨,向天空举起右手。 她已经看到了自己的世界,与规则相通,自然天威重生。 她举手,天空裂缝里淌下的暴雨忽然变得明亮起来,因为裂缝那头极遥远夜空里一颗星辰骤然间变得明亮了无数万倍。 昊天世界的星辰不是燃烧的恒星,之所以会忽然变亮,自然不是因为暴发,说明那颗星辰距离观察者的距离在急速缩短。 裂缝里出现一个刺眼的亮点,亮点瞬间即至,轻而易举地穿过裂缝,穿过磅礴的雨水,来到棋盘世界内部,来到峰顶。 一颗星辰,落在桑桑的手里。 桑桑的手大放光明,无数道明亮至极的光线,从峰顶向着原野四周喷射,轻而易举地将自天而降的雨水蒸发,继续蔓延。 宁缺从怀里取出墨镜戴好。 峰外空中那些蕴藏着无穷佛威的法器,遇着星辰散发出来的光线,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消融破败,最后变成道道青烟。 飘浮在雨中的无数佛与菩萨,感受到极恐怖的天威,向着原野外围奔逃,依然有数千佛与菩萨,被星辰之光净化为虚无。 星光从峰顶洒落,河水泛着银晖,显得格外静谧,大船同样静止,距离山崖还有一步之遥,却再也没有办法靠近。 无数佛与菩萨,惊恐地向着大船后方的原野间逃去,黑压压一片,就像是退潮,青狮更是化作一道青光,转瞬间便逃去了天边。 看着这些画面,桑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走到崖畔,将手伸到暴雨空中,手指微松,任由掌里那颗星辰坠落。 星辰来到山下,落入河中,激起数百丈高的巨浪,那艘大船被摇撼的吱呀作响,似乎随时可能散架,船面上正在奔逃的佛与菩萨被震至高空,然后重重落下,活活摔死,金色的佛血溅的到处都是。 恐怖的震动从河底来到原野,地面像被用力敲打的鼓面一般高速震动,佛与菩萨、蝉与青蛙就像是鼓面上的雨珠,瞬间被震碎。 河底深处被星辰砸出一道深不见底的洞,淤泥被高温烧成瓷屑,有无穷无尽的地泉从洞里涌出,瞬间将河水染黑,河水泛滥,淹泛数千金色池塘,于暴风雨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一片无垠的黑色海洋。 黑海掀起数百丈高的巨浪,向着原野四面八方拍打而去,所经之处,无论是坚硬的石头还是软韧的柳枝,都被拍打成最细的碎片。 无数佛与菩萨在黑色的海水里起伏,惨号不停,然后被吞噬,青狮被震至高空,重重落入海水里,凭着自己有数百丈高,拼命地蹬着海底的原野,前肢不停划动,看着四周的惨景,它的眼神极为惘然恐惧,心想若让这片黑海泛滥,这个世界还能有什么能保存下来? 暴雨大作,天地不安,只有那座山峰在狂澜不断的黑色海洋里,沉默稳定,从远处望去,就像是桑桑孤傲地站在海洋里。 山峰是侍女像,峰顶有花是菩提树,菩提树里有万千佛,宁缺和桑桑站在菩提树下,看沧海横流,看众生颠沛流离。 桑桑看见黑海远处那只青狮,伸手遥遥一抓,青狮惨呼一声,便被她抓到峰顶,被抓着颈间,根本不敢动弹,浑身颤抖不停,早已不复曾经的威势,浑身湿漉,只有尺许长短,看上去就像是只落水狗,狂暴的黑色海洋向着远方涌去,相信过不了多长时间,那条真正的冥河,以及河两岸的红杉森林,便会变成废墟,再过些时间,朝阳城便会被毁灭,这个佛国将变成真正的泽国,再难重复曾经的光彩。 这一切,只因为桑桑摘了颗星。 桑桑看着佛国惨景,没有任何情绪,更没有怜悯,不停摧动天威,让黑色海洋变得更加狂暴,她要用洪水灭世。 她被佛祖困在此间已逾千年,若不是宁缺醒来,或者她便会迷失在此间,再也无法寻回自我,昊天变成棋盘的囚徒。 这是她无法忍受的羞辱,她的青衣里积蕴了无数的怒火和负面情绪,她必须通过某种方式,把这些情绪发泄出来。 “差不多就行了。” 宁缺说道:“这世界里的草木树石,都可能是佛祖,你要杀死他,便要真的灭世,那要花太长时间,而且不见得能够成功。” 桑桑没有说话,在海浪与暴雨里寻找着佛的踪迹。 宁缺走到崖畔,牵起她的手,静静说道:“走吧。” 桑桑沉默片刻,说道:“走吧。” 宁缺转身望向菩提树上的万千佛,单手举至胸前,真挚行礼说道:“诸位兄弟……诸位师兄弟,我去了。” 菩提树在暴雨里轻轻摇摆,端坐在青叶上的万千佛齐宣佛号,神情平静,纷纷合什礼拜,赞道:“恭送我佛。” 宁缺和桑桑牵着手,缓缓飘离峰顶,逆着自天而降的暴雨和雨水里的星光,向着黑暗天穹上两条裂缝交汇处飞去。 青狮被桑桑拎在手里不敢挣扎,它看着佛国如同末世一般的画面,心里流露出酸楚的情绪,知道自己再也回不来了。 …………书院后山,六师兄依然在不停地砸棋盘,众人依然围着棋盘在看,春雨淅淅沥沥,如烟如雾,湿了梨树与众人的衣衫,湿了棋盘。 大师兄今夜没有回宫,而是站在梨树下,看着某处若有所思,他没有看棋盘,而是在看天,看夜空里的那些星星。 忽然间,有颗星星忽然离开了它原先的位置,化作一道流光向着地面而来,转瞬间来到后山,破开云门大阵,落到了棋盘上! 轰的一声巨响! 棋盘旁的人们吓了一跳,心想星星怎么会落下来,如果砸到花花草草和自己这些人的头上,那该怎么办?谁能反应得过来? 流星砸落,棋盘天元位置上的小裂口,仿佛变得宽了些。 大师兄看着棋盘,微笑说道:“欢迎回来。”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八章 人归来,棋盘归去 宁缺出现在棋盘旁,衣衫褴褛,浑身湿透,肤色黝黑,瘦削疲惫,看上去就像是个逃荒的灾民,可怜至极。 七师姐木柚眼圈一红,上前摸了摸他的脑袋,其余的师兄们也围了上去,不停地拍打着他的脑袋,以此表达复杂的心情。 他们已经有整整四年时间没有见到惹人疼爱的小师弟,久别重逢,自然难免激动,而对于宁缺来说,他和师兄师姐们已经分别了千年时间,何止久别,仿佛已经过去了无数轮回,再度重逢,更是激动的难以言语。 千年不见,很是想念。 宁缺把四师兄抱进怀里,用力拍打他的后背,然后是五师兄、六师兄,一直到十一师兄王持,便是连七师姐也没有放过,最后他走到大师兄身前,长揖及地。 “师兄,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 大师兄微笑说道。他的神情还是那般温和平静,仿佛就算天塌下来,也不会在意,然而不知为何,声音在微微颤抖。 想着在棋盘世界里的蹉跎岁月,想着险些在那处遗忘自己的存在,就此寂灭,宁缺百感交集,说道:“再也不走了。” 北宫走到他身旁,关切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宁缺把自己在棋盘世界里的经历简略讲述了一遍,提到自己在白塔寺里修佛险些沉沦不醒,然后被两把斧子劈醒了过来。 “识海里的那把斧子是莲生的意识,天空上那把斧子是什么?如果不是那把斧子不停劈我,我真的可能醒不过来。” 宁缺说道:“所有的事情都有答案,现在就是这件事情,我一直没有想明白,是谁在劈我,是谁在救我。” 听着这话,众人转身望向六师兄。 六师兄站在棋盘旁,手里还提着那根极粗的铁锤。 宁缺明白了,来自天空的斧声,便是落锤声,每道斧都代表着一道意念,一道来自棋盘外的意念,那意念在唤他归来。 他这才知道自己被困在棋盘里的这些年,师兄一直在试图打开棋盘,想着那等辛苦与情意,他眼眶微湿,对着六师兄拜倒。 六师兄把他扶起,不好意思说道:“大家都砸了的,我只不过是擅长运锤,所以砸的稍多些,真正有力的还是大师兄。” 宁缺自然知道这一点,对着棋盘四周的同门再次行礼,宋谦说师弟不用多礼,于是他不再拜谢,而是与众人再次拥抱。 这一轮的拥抱,他连大师兄也没有放过,七师姐自然也不可能跑掉,木柚后退避开他的双臂,微嗔带羞说道:“我嫁人了。” 宁缺没有抱到,有些不甘,问道:“我知道啊,那又如何?” 木柚认真说道:“男女授受不亲,先前是看着小师弟你可怜,勉强让你抱抱,哪能一抱再抱,抱个没完?” “谁管那些?如果真要找理由……师姐,你这次就算是代二师兄让我抱。” 宁缺笑着把她搂进怀里,用力地抱着,抱得她险些喘不过气来,待木柚双脚着地后,自然引来她一通埋怨。 大白鹅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对准宁缺的脚踝便是狠狠地啄了一口,把他痛的直冒冷汗,险些跌倒到地上。 宁缺看着退到一旁的大白鹅心有余悸说道:“这家伙真是看家护院的好苗子,这要在墙里种些红杏,一准刚抽枝就得被它啃光。” 木柚从大白鹅拖着的木箱子里取出衣裳和毛巾,走到宁缺身前替他擦拭身上的雨水,念道:“怎么弄得满身都是水。” 宁缺看着棋盘上的雨水,说道:“应该是漏进去的雨水。” 三师姐余帘远在东荒,如今的书院后山便只剩下木柚一个女子,不说是当家主妇,但负责照顾师兄师弟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她把宁缺身上的湿衣裳解下,换了件新的,上下打量一番,觉得有些宽松,不免有些伤感,说道:“都瘦成这样了,那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宁缺想着那条冥河,苦笑说道:“别说,我们还真见了不少鬼。” 木柚说道:“既然是鬼地方,为什么偏要去?” 宁缺说道:“她想杀佛祖,谁想到佛祖在棋盘里设了个局。” 后山崖坪上忽然间变得极为静寂,无论是大白鹅还有林里的鸟兽,都紧张地屏住了呼吸,镜湖和溪水里的游鱼根本不敢摆脱鱼尾,害怕激起水声,于是渐渐向着湖底与溪底沉去,看上去煞是可怜。 因为宁缺提到了她,众人才想起来,离开棋盘的除了他,还有一个她,纷纷望向梨树下,身体显得极为僵硬。 棋盘被打开后,宁缺和师兄师姐们拥抱,共话别后事宜,已经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然而却迟迟没有人想起她来——她不想被人注意,便没有人能发现她的存在,哪怕大师兄也看不到她。 众人望向梨树下的桑桑。 桑桑静静看着梨树,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看清楚桑桑的模样,书院众人的情绪变得愈发不安——她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垂落在身侧,手指微屈……提着一条青毛狗。 哪家小姐养只宠物是很常见的事情,但绝对没有谁会像她这样,不把宠物抱在怀里,而是像握剑一样拎在手里。 青毛狗在她手里紧紧闭着眼睛,似乎在装死。 湖畔一片死寂,梨树被山风轻拂,落下数十滴水珠。 大师兄静静看着她,然后伸手握住腰间的木棍。 四师兄范悦向溪畔的打铁房走去,河山盘在那处。 五师兄宋谦和八师兄伸手抓起黑白两色的棋子,手指有些颤抖。 六师兄握紧铁锤,肌肉如山岩毕现。 木柚的指间出现一根绣花针,山道上的云门阵法微动。 北宫盘膝坐下,横琴于胸前。 西门站在他身后,竖箫于唇间。 数息之间,诸人便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并且是最强的手段。因为梨树下的桑桑是昊天,是书院最强大、也无法避开的敌人。 王持很苦恼,他擅长辩难、花草、用毒,无论哪种都不可能对付昊天,昊天不会与他讲道理,昊天怎么可能被毒死? 他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目光落在桑桑鬓间,看着那朵在风里微微颤抖的小白花,声音微颤说道:“这花儿……挺好看,在哪儿摘的?” “没事儿,没事儿,她还是我媳妇儿。” 看着场间紧张的局面,宁缺赶紧说道,只是桑桑没有理他,于是很难让人相信真的没事儿,不免让他觉得有些尴尬。 梨树下一片死寂,只有山风穿过箫孔与琴弦的轻响。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桑桑终于不再看梨树,转身看着众人毫无情绪说道:“因为宁缺,我今日不杀你们。” 宁缺听着这话,终于放下悬着的心,双腿竟有些发软——桑桑现在贪嗔痴三毒尽去,天威重临,即便大师兄和书院诸同门在人间再如何强大,也不可能是她的对手,生死都在她的一念之间。 “看,我都说没事儿了。” 他拍着胸口说道,满脸的骄傲,说道:“我有面子。” 北宫觉得很丢脸,说道:“书院的面子都让你丢光了。” 宁缺很认真地解释道:“先活着,再说面子的事。” 桑桑伸手,棋盘便到了她的手里。 她看着书院诸人,说道:“我要这个。” 她虽然没有用疑问句,实际上却是询问,众人有些意外,然后摇了摇头——书院虽然最喜欢逆天行事,但没人真愿意和昊天抢东西。 还是北宫,展现出了不一样的精神气质,他压抑着心头的紧张,微颤的手指拨动了琴弦,发出一声叮咚,说出一句话。 “我说……这棋盘就算夫妻共同财产,但至少有一半是我小师弟的吧?你要做什么,是不是得让他同意先?” 宁缺很是无语。 他知道桑桑拿棋盘做什么,被佛祖困在棋盘里千年时间,险些迷失本性,就此寂灭,便是他也觉得愤怒郁结,更何况是骄傲的昊天? 桑桑不会就这样算了,她没有灭掉棋盘里的世界,没有杀死至今不知身在何处的佛祖,她一定会做些事情,才能获得平静。 只是棋盘非凡物,即便她是昊天,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将其打破,那么她准备拿这张棋盘怎么办?她的怒火会落在何处? 桑桑拿起棋盘,振臂一挥,青袖上的繁花盛放,一道清风徐起,后山崖坪上空的阵意被撕开一条裂缝,棋盘便从那个裂缝里飞了出去,飞至天穹之上,变成一个小黑点,然后化作一道流光,向遥远西方坠落。 西荒深处,天坑地底世界的战争还在持续,数万起义农奴在无数敌人的包围中英勇地厮杀,无数佛光与血水喷溅不停。 忽然间,一道厉啸在高空响起。拿着简陋兵器的农奴和拿着铁棍的僧兵面带惊愕之色望向天空,战场变得安静下来。 天空里出现一道笔直的线条,自遥远东方而来,撕裂云层与空气,直指般若巨峰峰顶的悬空寺大雄宝殿。 轰的一声巨响,前些天被春雷劈塌一半的大雄宝殿,瞬间消失无踪,变成一团由无数微粒组成的尘团! 巨峰颤抖起来,无数黄庙倒塌,无数佛像碎裂,无数僧人喷血而亡,恐怖的震动传至原野,无数战马惊恐嘶鸣,跪倒难起。 大雄宝殿尽碎,峰顶只剩下平整的崖坪,崖间出现一道漆黑的洞,岩石被高温烧蚀变成流沙状,无数尘屑与火花从洞里喷射而出,快要触及云层。 悬空寺遭受了灭顶之灾,只是因为桑桑在书院后山把棋盘扔了回来,她用佛祖的棋盘在佛祖的遗骸上轰出一个深洞。 棋盘穿过整座山峰,继续向着原野地底而行,穿透坚硬的岩层和滚烫的热河,依然没有停止,向着恐怖的岩浆层而去。 (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九章 崭新的一笔 峰顶一片废墟,到处是断梁石砾,破钟在幔布间不停滚动,发出低沉的声音。讲经首座浑身尘土,走到洞前,抵御住滚烫的热流,眯着眼睛试图寻找到棋盘的踪影,然而哪里能够看到,脸上流露出悲伤的神情。 悬空寺遭受了灭顶之灾,无数黄庙倒塌,数千僧人死伤惨重,原野上的僧兵以及七念等佛宗强者,也被震荡波及,受了不轻的伤。 这些都不是讲经首座悲伤的原因,他悲伤是因为感知到此生大概再也见不到佛祖留下的棋盘,这意味着佛祖再难重现人间。 棋盘破开坚硬的岩石和滚烫的地河,来到地层深处不知多少万里,沉入红色的岩浆里,被带着高温的地火不停烧烛。 棋盘本来可以隔绝外界一切,即便是恐怖的岩浆,也无法影响到里面的世界,但现在棋盘上多出了一道小缝,岩浆便从那里渗了进去。 对于棋盘里的世界来说,那条小缝便是天穹上那两道数百里长的大裂缝,渗进去的些微岩浆,便是无穷无尽的高温流火。 黑色海洋淹没了大部分的陆地,然后渐渐退潮,留下满目疮痍的世界,无数佛与菩萨站在废墟里,看着天空流淌下来的火浆,脸上流露出绝望的神情。 火浆从天空里的裂缝里不停淌落,看着就像是无数道红色的瀑布,非常美丽,也非常恐怖,火浆落在残着洪水的原野上,烧蚀出带着毒素的热雾,瞬间笼罩了整个世界,很多佛与菩萨脸色发黑,然后死去。 先遇灭世的洪水,又遇惩罚的天火,棋盘世界里无数生命就此终结,到处都是凄惨的画面,看上去就像是佛经里所说的末法时代。 朝阳城已经被黑色海洋冲毁,泥泞湿软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梁木砖石和溺亡的尸体,白塔寺里的钟声再也无法响起。 一名青年僧人站在城外,静静看着远处高空的裂缝,看着从那里流淌下来的天火,看了很长时间,直到城里的惨号声渐归静寂。 青年僧人离开了朝阳城,向着遥远东方而去,他看着彼处那座侍女佛像,双手合什,面露坚毅神情,踏泥水而行。 他准备去修佛,或者要修上千年,才能把那座侍女像重新修成自己的模样,即便那样,他也很清楚自己已经失败了——昊天离开了这个世界,便必然会回到她的神国——但他还是要去做,因为这是他的世界。 书院后山梨树下,桑桑看着西方,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她无法在短时间内找到并且杀死棋盘里的佛陀,而且她必须把自己的主要精力放在天上那轮明月上,所以她选择把棋盘封进地底深处——棋盘被高温地火烧蚀,佛陀在里面受万劫之苦,会逐渐虚弱直至死亡…… 她看着西方,对佛陀说道:“山无棱,天地合,乃能与君见。” 她是昊天,命令大地来替自己杀死那个胆敢囚禁自己千年的佛陀,她说的话便是天意,便是命运都不能违抗,佛陀再也无法出世。 宁缺明白她为什么说这句话,也清晰地感受到这句话里透露出来的强悍的因果律威能,但还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前面六个字,难道不是情人之间才会说的承诺?” 其实谁都清楚,他这是在插科打浑,想要松动湖畔的紧张气氛,只是很明显,效果非常普通,没有谁会认为他真是一家之主。 大师兄的手离开了木棍,木柚收起了绣花针,四师兄范悦停下脚步,不再去拿河山盘,六师兄把铁锤竖到脚边,宋谦和八师兄放回棋子,北宫有些尴尬地随手一拂弹了几个零散的琴音,西门取下洞箫擦了擦,然后装作没事插回腰带里,王持走到一丛花树前,低头貌似认真地赏看。 书院诸人解除了战斗状态,不是因为他们相信宁缺能够解决桑桑,而是因为他们看到了桑桑掷出棋盘的威势,确认她已经回复成了真正的昊天,那么谁都没有办法解决她,打不赢那还有什么好打的? 当然,也是因为桑桑先前说了:今天,她不杀他们。 回想着先前棋盘破天而去的画面,众人震撼难消,看着梨树下的高大女子,很难和后山那个黑瘦的煮饭小姑娘联系起来。 大师兄看着桑桑说道:“能不能谈一谈?” 宁缺看着她一眼,转身向溪畔走去,虽然他与桑桑的关系特殊,但有资格代表书院和昊天进行谈判的,只能是大师兄。 其余的人也纷纷离开梨树,开始做自己的事情,只是没有人能够真的静下心来弈棋弹曲,因为这场谈判对书院对人间来说,太过重要。 湖畔很是安静,鱼儿壮着胆子从石缝莲底游了出来,游到水面轻轻地啄着春风,林里的鸟儿畏怯地探出头,依然不敢鸣叫。 大师兄说道:“留在人间,其实也是一种选择。” 桑桑说道:“我不需要卑微的人类来替我选择。” 大师兄说道:“书院对您是有善意的。” 桑桑背着双手,看着湖面,说道:“或者有,但你从未对我有过善意,你对命运的直觉,有时候已经超出了人类的范畴。” 大师兄说道:“老师对您有善意。” 桑桑说道:“你老师和佛陀做的事情没有任何区别,他们都想让我变得弱小,然后杀死我,我看不出来这是什么善意。” 大师兄说道:“佛祖种的是毒,老师给你的是红尘意,前者会毁灭你,后者却是希望你能发生变化,老师……希望你能变成人类。” 桑桑记得在棋盘里,似乎听宁缺说过类似的话,微微蹙眉说道:“我为什么要变成人类?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无论是昊天还是普通人类,其实任何问题探讨到最后还是利益和责任的问题,感觉有些俗气,却没有办法绕过。 大师兄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沉默稍许后说道:“我不知道在这个过程里,您会得到什么样的好处,但我想,老师既然这样安排,必然确认您能够在这个过程里得到一些您想要的,只是那些不是我所能够猜想。” 这是昊天的世界,她是这个世界的主宰,她拥有一切,无论怎样变化,她都不可能拥有更多,那么夫子认为她能得到什么? 没有人知道答案,甚至她也不知道。 这场谈话很简短,没有任何结果,桑桑离开梨树,背着手向山外走去,看着这幕画面,看似正在弈棋弹琴的人们,同时转过身来,互相用眼神示意,心想没有结果大概便是现在能够得到的最好结果。 木柚看着桑桑,有些犹豫问道:“先吃饭?” 桑桑没有理她,就像没有看见她,面无表情继续行走。 宁缺赶紧追了上去。 山道间的云门大阵,能够轻而易举地拦阻住五境巅峰的强者,当年西陵神殿掌教能够突入崖坪,那是因为阵法无人主持,也是因为余帘本就等着他进来,如今掌教想要再次入山,便没那么容易。 但对桑桑来说,这道阵法没有任何意义,随意行走间,便走出了后山崖坪,来到了书院前院,也没有落下宁缺。 宁缺对她说道:“问你吃不吃饭,你就算不吃,怎么也得应声,那是师姐,现在也是师嫂,多尊敬些才是。” 桑桑没有理他,继续向前,没有任何情绪。 宁缺神情微涩,沉默跟了上去。 走过旧书楼,向静僻处去,越过那片草甸,便来到了那片剑林。 桑桑负手看着这些笔直的树,沉默片刻后说道:“那年你登山的时候,我在这里,这些树林变成剑,想要杀我。” 宁缺说道:“事后听二师兄说过,应该是老师设下的关隘。” 桑桑说道:“不,是轲浩然留下的剑意想要杀我。” 宁缺有些吃惊,这片剑林确实有小师叔的意志,但那时候的桑桑还是老笔斋里不起眼的小侍女,为什么剑林会有反应? “轲浩然认识我,有趣的是,当时我还认识我。” 说的是有趣,她的神情却是那样的淡漠,感受不到丝毫有趣,“除了他留下的剑意,没有人知道我是昊天,我自己都不知道,真正天心之下,握笔之人都不知道笔落何处,这才是神来之笔。” 宁缺感慨说道:“是啊,你都不知道自己是谁,自然没有人知道你是谁,最后连老师都被你骗去了神国,你还骗了我的青春。” 桑桑没有笑,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我见你写过很多字,我知道你落笔如有神,在你看来,我这笔写的如何?” 宁缺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如果她是指以前那些事情,为何要在这时让自己评价,还是说她已经又写出了新的一笔? 崭新的一道神来之笔?他很不安,甚至觉得有些寒冷。 桑桑看了眼被剑林割裂的天空,转身向书院外走去。 宁缺问道:“去哪儿?” 桑桑说道:“长安。” 听着这个答案,宁缺的不安,就像遇着春日的软雪一般,尽数融化,滋润他的心田,新稻渐生,无比满足。 如今人间能够威胁她的,便是长安城里的惊神阵,她愿意去长安,那么便表明她可能真的愿意留在人间,留在他身旁。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章 喝了这杯茶,再来问问啥 长安城南,官道畔杨柳依依,当年那场战争的痕迹,已经被时间消除了很多,只有茶铺里拄着拐棍的伤残士卒,在不停唤起人们的记忆。 桑桑重新回到这座有过很多记忆的城市,神情却很平静,仿佛根本没有离开过,负手随意行走,穿过熟悉的街巷。 由南门入,转向西城,她带着宁缺先去了那家赌坊,没有收取自己的分红,看着赌客们欢愉或绝望的神情,沉默不语。 接下来,桑桑去了红袖招,宁缺始终与她寸步不离,自然没有时间去见简大家,在楼后某个安静的小院里,见到了小草。 小草看着桑桑,神情有些惘然,她隐约记得在光明神殿的幔纱后,看到过这个高大的身影,然而不等她说些什么,身前便多了杯茶。 桑桑说道:“喝了这杯茶。” 小草的思绪愈发混乱,不明白为什么她要自己喝这杯茶。 宁缺说道:“喝了吧,她不会害你。” 小草端起茶杯,喝了下去,完全不知道茶水是什么滋味,然后觉得身体变得有些轻,有些暖洋洋的,很想睡一觉。 看着进入香甜梦乡的小草,宁缺有些不敢确认问道:“这就长生不老了?” 桑桑没有理他,转身离开红袖招,去了学士府。 不知道是不愿意相见的缘故,还是不想青衣上沾染上妇人的眼泪,她直接让曾静夫妇沉睡,然后让宁缺喂曾静夫人饮了杯亲手沏的茶。 宁缺端着茶杯说道:“你妈长生不老了,你爸怎么办?过个几十年,你爸死了,你妈一个人孤苦伶仃活着,怎么看也不是件好事。” 桑桑想了想,说道:“那把这杯茶取回来?” 宁缺说道:“能不能多些正能量?你就不能多泡杯茶给你爸喝?” 桑桑说道:“首先,我是昊天,我无父无母,他们只是我肉身的前宿,其次,这杯茶不是谁都有资格喝的。” 宁缺看着她不说话。 她又沏了杯茶。 宁缺笑了笑,端着茶杯走到曾静大学士身前,喂他喝了。 走出学士府,他很认真地问道:“看来那杯茶真的能让人长生不老?” 桑桑说道:“我说过,要赐他们永生。” 宁缺说道:“那你还欠几杯茶。” 桑桑说道:“君陌既然不想喝,我不勉强。” 宁缺很无奈地叹息一声,指着自己说道:“那我呢?” 桑桑说道:“你从来都不喜欢喝茶。” 宁缺有些恼火,说道:“长生不老的茶谁不想喝?” 桑桑说道:“我说过,不是谁都有资格喝这茶。” 宁缺真的怒了,说道:“你是我老婆,你沏的茶我没资格喝谁还有资格!”” 桑桑不说话,向东城方向走去。 宁缺追在她的身后,不停地说道:“就一杯茶,你这么小气做甚?” 桑桑还是不说话。 宁缺哀求道:“你就行行好,给杯吧。” 桑桑依然不说话。 宁缺大怒,喝道:“你要不给我茶喝,我就不给你做饭!” 一路恳求威胁无趣单方面对话,二人回到了临四十七巷。 推开老笔斋的门,屋里没有灰尘,走到小院,惊走了窗台上的那只老猫,桑桑走进灶房看了看,然后走回前铺坐下,敲了敲桌子。 宁缺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很是无奈地去菜场买了菜,做了两荤两素四碟菜,然后盛了两大碗香喷喷的白米饭。 以往都是桑桑做饭,除了她离家出走那次,如今她是昊天,自然不会再做饭,从光明神殿开始,他早已习惯家庭地位的变化。 吃完饭后,宁缺洗碗,桑桑走出老笔斋,走进隔壁那家铺子。 因为某些原因,临四十七巷里的店铺生意不好做,很多铺子在前些年搬走,但这些年因为老笔斋一直关着,那些商家陆陆续续又搬了回来。 老笔斋隔壁的铺子,依然是那家假古董店。 桑桑走进假古董店,对吴老板说道:“你可以纳妾了。” 说完这句话,她便转身离开。 吴老板端着茶壶,坐在太师椅里,看着空无一人的铺门,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眼花耳聋,先前那姑娘说了什么话? 他没有听清,铺子里自然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吴婶提着**的洗碗抹布从后院里冲了过来,瞪着吴老板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要纳妾?” 吴老板有些惘然,说道:“说的是纳妾的事儿吗?” 吴婶眼圈一红,颤着声音说道:“我在里面都听的清清楚楚,你居然还好意思撒谎,你给我说清楚,究竟是哪家的女人。” 吴老板很是无辜,说道:“那女人我都不认识。” 吴婶鼻息骤然变粗,声音也变得粗了起来:“不认识的女人你也敢往家里带!” 吴老板生气说道:“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什么事儿都不知道!” 吴婶用空着的左手抓住吴老板的衣领,右手里**的抹布,劈头盖脸便向他抽了过去,破口大骂道:“好你个吴老二!现在你是发达了,在长安城里开了几年铺子便不知道自己姓啥了!当年如果不是靠我的嫁妆,你就是东郡里的一个小流氓!居然想讨小妾!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临四十七巷的古董店里上演着完美的家庭闹剧,不时传出堪与戏剧比美的声效,惨嚎声与家具倒地声此起彼伏。 桑桑不知道这些事情,也不理会这些事情,在她看来,宁缺当了大河国一天国君,当年的赌约便告成立,至于吴老板能不能做到,那是他自己的事情。 此时,她正在和宁缺在长安城里逛街。 他们去了陈锦记,没有买脂粉,他们去了东城菜场,没有买菜,他们去了香坊,没有买纸笔,他们去了松鹤楼,没有要席面。 她是游遍长安却不留痕迹的游客,她只是在她曾经留下过足迹的街巷里,重新印下崭新的脚印,去除曾经的那些痕迹。 长安城是惊神阵,她在这座城市里曾经生活过很多年,她留下的气息让惊神阵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如今的行走便是修复。 第二天清晨,她与宁缺回到了雁鸣湖畔的宅院里。 她去了湖畔,站在堤上对着湖面莲田静思片刻,摘下数根韧软的柳枝,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编了十几个小玩意儿。 她编的小玩意里有竹篮,有桌椅,还有一只青蛙。编好之后,她没有递给身旁的宁缺,而是扔进了雁鸣湖里。 看着在湖水里飘浮、然后渐渐下沉的柳条小玩意,宁缺沉默不语,待看到那只柳条编成的青蛙也沉进湖底后,他打破沉默,说道:“佛祖不是青蛙,我也不是王子,看起来,这个世界确实没有什么童话。” 桑桑回到长安城,做的这些事情是重温,也是还债,以前在光明神殿里,她便决意用这种方式来切割自己与人间的牵绊,现在她还是在这样做,那么这便意味着,她还是想离开人间,回到神国。 “很多年前,在岷山里你曾经说过,在北山道口的篝火堆旁,你也曾经说过,童话都是骗人的,丑小鸭能变成天鹅,不是它努力的结果,而是因为它本来就是天鹅,我是昊天,便不能留在人间,你再如何努力,也无法改变。” 宁缺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你知道,我还有很多手段。” 桑桑看着莲田,说道:“是的,你可以动用惊神阵来镇压我。” 宁缺说道:“你知道我不会这样做。” 桑桑说道:“因为你很清楚,惊神阵就算被修复,也无法杀死现在的我。” 桑桑说道:“为什么?当初你想让我重回长安,不就是存的这个念头。” 宁缺说道:“我们只是想让惊神阵断绝你与神国之间的联系,书院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要把你杀死。” 桑桑想着李慢慢在书院后山说的话,沉默片刻后说道:“为什么?轲浩然是我杀死的,你们老师也注定要被我杀死。” 宁缺说道:“以前便解释过,杀死小师叔的是昊天,不是你,现在的你是活着的人,而不是冰冷的规则,至于老师……他也没有想过让你去死。” 桑桑静静看着他说道:“夫子怎么想的,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你在撒谎,书院知道夫子必将失败,所以才会急着让我修好惊神阵,因为只有惊神阵修好了,书院才有能力对神国造成威胁,帮助你们的老师。” 宁缺沉默不语。 桑桑微微一笑,转身离开湖畔。 春光照亮城墙,她来到了城墙上。 她看着遥远的南方,看着那座桃花盛开的山,说道:“你们知罪吗?” 西陵神殿在桃山上。 数百神官和数千执事,还有难以计数的虔诚昊天信徒,正在进行盛大的祭祀,这场祭祀已经持续了很多天,起始于春雷绽放时,哪怕后面那场绵绵的春雨也没有让祭祀终止,虔诚的祈祷声未曾断绝。 今日,这些祈祷声忽然静止。 因为天空里忽然响起一道如雷般的声音,充满了无法抗衡的力量与最深远的威严感,就像是苍天在对人间训话。 “你们知罪吗?”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一章 亲爱的,你怎么不明白呢? 没有人知道这道声音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在天空里响起,但下一刻,所有人都知道,这声音便是昊天的声音。 只有昊天的声音才会如此威严,才会在这些虔诚的昊天信徒的意识里,映出如此鲜明的画面,触动最深处的灵魂。 桃山数道崖坪和前坪上的所有人都跪了下来,以额触地,恨不得要低进尘埃里去,如此才能表达自己对昊天的敬畏与爱戴。 掌教熊初墨正站在纱幔间带领信徒进行祷告,身影在光芒里显得极为高大,听到这道声音后,他顿时扑到地上,身影卑微的就像条狗。 ——传闻中,他的声音也如雷霆一般恢宏,然而和这道响彻天空的声音相比,什么都不是,哪怕用来相比也是一种亵渎。 崖坪偏僻处的石屋前,观主离开轮椅,双膝跪倒,用瘦弱的双臂支撑着身体,不停颤抖,神情却是那样的平静而骄傲。 那名中年道人的双手终于离开了轮椅,跪到了观主的身后,隆庆跪在更后方的位置,脸色苍白如雪,眼神里满是惊恐。 他很清楚观主做的事情,对昊天来说意味着怎样的不敬,如今昊天离开了佛祖的棋盘,天威重临人间,他如何能够不害怕? 桑桑的声音破云而至,落在桃山上,响彻天地之间,被天空与地面不停反射,传播的极远,甚至整片大陆都能听到。 无数人被这道来自天空的声音惊醒。 有老人扶着围墙看着灰色的天空,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困惑,心想今年究竟是怎么了,难道又要开始打春雷,这道雷怎么好像有人在说话? 有孩童涌到书塾窗边,指着天空兴奋地议论着,叽叽喳喳听上去就像是一群小鸟,正在犯春困的先生被吵醒,拿起戒尺准备去教训这些调皮的学生,孩童们异口同声说天说话了,结果却被多打了几记。 宋国与燕国交境处的那座小镇,也听到了天空传来的声音,人们涌到镇上唯一那条长街上,满脸不安看着天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肉铺里,屠夫举着那把宽厚的油刀,遮着头脸,藏在案板下面,案板上积着的蹄膀不停落下,每落一根,他的身体便会颤一下。 比屠夫更恐惧的是酒徒。 酒徒坐在茶铺里,举着酒壶对着嘴不停狂饮,即便以他的酒量,眼神也变得有些迷离,脸却没有变红,苍白的很是可怕。 屠夫没有参与观主对昊天的布局,他却是亲自参与了的,他一路看着昊天和宁缺进入悬空寺,还曾经阻止书院破开棋盘。 如今昊天归来,问人间可否知罪,他有罪,如何能够不惧?除了把自己灌醉,还有什么方法能够让他不心神俱丧? 朝小树站在茶铺门口,看着灰暗的天空不解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酒徒终于放下了酒壶,声音微颤说道:“这是你所不能理解的事情,你最好离我远些,不然天威难测,你随时可能会死。” 朝小树转身看着他,神情有些复杂。 酒徒继续饮酒,想把自己灌醉到人事不省,含糊不清说道:“我们都是为了她好,但如果她不领情,这可怎么办?” …… …… 在桑桑被囚佛祖棋盘一事里,道门看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做,但正因为如此,这便是罪,眼看着昊天遇险而不言,便是大罪。 更何况桑桑事后一推算,便明白了道门想要做什么。 她向人间问罪,问的是有罪之人。 最有罪的那个人,自然便是观主陈某。 跪在他身后的隆庆脸色苍白,浑身汗如雨下,中年道人身体微微颤抖,仿佛随时都无法保持跪姿,而观主已经是个废人,修为境界与隆庆及中年道人完全不能相提并论,却比他们更加镇定,嘴角甚至还有一抹笑容。 他看着天空微笑说道:“我无罪。” 桑桑的声音再次在崖坪前的空中响起:“你与佛宗勾结,意图使我沉睡,便是大不敬之罪,有何可辩?” 这一次她没有让整个人间听到,只有崖坪上的人能够听到,因此愈发惊心,很多神官执事道心受撼,再也无法支撑,两眼一黑便这样晕厥过去。 观主说道:“绝无此事。” 桑桑说道:“你不承认曾经想杀死我?” 观主说道:“我想杀死的是桑桑,并不是昊-天。” 桑桑说道:“我便是昊天。” 观主说道:“我信仰的是昊天,并不是那名叫桑桑的女子。” 桑桑说道:“若我不能在棋盘里醒来?” 观主说道:“昊天无所不能,更何况,这本来便是您的意志,我只是在执行您的意志,相信您现在应该明白我的虔诚。” 桑桑的声音很长时间都没有响起。 春风轻拂山间的桃花,一片静寂,没有任何人敢发出任何声音。 过了很久,她的声音再次响起。 “身为凡人,妄揣天心,便是罪。” 观主平静说道:“如果这是罪,我情愿罪恶滔天。” “你既追随于我,便应听从我的意志。” “昊天的意志从未改变,那便是不惜一切代价守护这个世界的秩序。” “哪怕我改变想法?” “是的,因为世界之外是寒冷的冥界,您想法改变,便意味着人类的毁灭。” “有理。” 这两个字之后,桑桑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 过了很长时间,隆庆才敢把目光从被自己汗水打湿的地面移起,望向前方不远处的观主,眼神里充满了敬畏与不解。 昊天值得敬畏,在昊天问罪的情况下,依然能够如此平静对话,观主更值得敬畏,他甚至无法理解,观主的勇气是从哪里来的。 观主艰难起身,看着遥远北方,看着长安城的方向,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让祭祀继续,昊天准备回神国了。” 和隆庆的想象不同,与昊天进行对话,甚至辩论,并不让观主觉得恐惧,因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昊天的人。 昊天是必然要与人类讲道理的,因为她本来就是道理。 …… …… 长安城墙上,桑桑想着宁缺描述过的那个世界,确认陈某说的有道理,而且正如他所说,这本来就是她的意志。 “有理?有个屁的道理!” 宁缺说道:“如果这是罪,我不怕罪恶滔天?这种典型非主流的腔调,难道你不觉得恶心?居然还能听出道理?” 桑桑说道:“如果没有道理,他已经死了。” 宁缺说道:“虽然说道门没有做什么,但很明显,他事先就知道佛祖棋盘会给你带来危险,他什么都没说,这是什么道理?” 桑桑忽然说道:“你有没有想过,是我自己想进佛祖棋盘?他所做的事情,只不过是在执行我的意志,那他有什么罪?” 城墙上的春风忽然变得非常寒冷,宁缺转身过,想避过这场春风,想避开这个问题,因为他真的觉得很冷。 桑桑静静看着他,说道:“你懂了。” 宁缺伸手去摸她的额头,说道:“你病了。” 桑桑微笑说道:“你有药吗?” 宁缺正色说道:“十一师兄最擅长做药,我去给你讨些?” 说的都是笑话,因为这时候他只敢说笑话,因为桑桑与观主的对话,让他的心脏变得越来越寒冷,哪怕她的微笑都无法带来暖意。 她的微笑是那样的平静,那样的冷漠。 “我说过,你要我进长安城,是要我修惊神阵,你们要破天,助夫子胜我,我知道你想的所有事情,你无法骗我。” 桑桑看着他平静说道:“如果说有罪,你该当何罪?” 宁缺渐渐平静下来,看着她说道:“不要忘记,我也知道你想的所有事情,你是想用惊神阵重新打通昊天神国的大门,你也无法骗我。” 桑桑说道:“终究都是在骗。” 宁缺说道:“你骗我的事情,终究要比我骗你的事情更多,就像昨天在书院里说的那样,你骗了我的青春,就不要再骗我的感情了。” 桑桑说道:“感情?我大概明白是什么,但我没有骗你。” 宁缺面无表情说道:“你无法驱除老师在你身体里留下的红尘意,没有办法斩断人间以及傻逼我与你之间的情意,所以你回不去。你与我一道游历人间,始终寻找不到方法,直到去了烂柯寺,看到瓦山上的残破佛像,明白了佛祖为你设的局,所以你毅然赴局,让自己中贪嗔痴三毒……” “你找佛祖,说想要杀死佛祖,都是假的,我们去悬空寺,被困佛祖棋盘,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因为去掉贪嗔痴三毒,便是去了红尘意。” 他声音微涩说道:“佛祖自以为算清因果,哪里想到,在你的眼里,他只是一把锋利的雕刀,你要借这把雕刀割掉自己的血肉,割掉身上的尘埃,从而回到神国。但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对我意味着什么?” 桑桑说道:“这是场战争,你怎么不明白呢?” “这些事情似乎与我没有关系,但在棋盘里共度漫漫时光,让你中贪嗔痴三毒的那个人……是我,最后拿起雕刀把你修成佛,帮你去除贪嗔痴三毒,同时去除红尘意的那个人……是我,是我是我,还是我。” 宁缺看着她微笑说道:“棋盘里的一千年,便是我的感情。你利用我,便是欺骗我的感情。我说亲爱的,你怎么不明白呢?” 他的笑容很淡,淡的像水,他的情绪很浓,浓的像血。 至此,与棋盘相关的故事以及这场因果终于水落石出。 …… 第一百六十二章 春风化雨,慈航普渡 是的,这就是所有的真相。 桑桑无法摆脱身体里的红尘意,于是她寻找佛祖,来到棋盘里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与宁缺情根深种,便有贪嗔痴三毒深种。 宁缺要救她,便要去她体内的贪嗔痴三毒,贪嗔痴就是情感,就是红尘意,修佛便是袪毒,便是斩断她与人间的羁绊。 书院没能算到这点,佛祖也想不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无数轮回无数众生,没有人能够猜到她的做法,因为天意不可测。 佛祖看到因果,她便是因果,她借佛祖的局破了书院的局,于不可能里见可能,这便是昊天的大智慧,也是宁缺的大沉痛。 宁缺站在城上望春风,神情淡漠说道:“在朝阳城的小院里……看着我每天那么开心地买菜做饭,你是不是觉得很开心?我这辈子骂过很多人是白痴,我觉得他们真的很白痴,如今想来,我才是最蠢的那个白痴。” 桑桑走到他身边,背着双手看着春风里的人间,说道:“没有骗字,因为我亦不曾知晓,只有因果落定时,才明白何为我的意志。” 宁缺微嘲说道:“你觉得我能相信这句话?” 桑桑说道:“你相信与否并不重要,就像昨天在书院里说的那样,没有人知道事情会怎样发展,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才是真正的神来之笔。” “果然是神来之笔……其实在棋盘里最后那些年,我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只是不想相信,所以我始终没有问你。那些年我在那座山上挥着铁刀修佛,虽然背着你,但始终都是一个人,我很孤单,孤单的恨不得去死……” 宁缺看着城墙上行人如织的街巷,看着热闹的市井,说道:“每次你醒来却不肯与我多说几句话,开始的时候,我以为你很疲惫,后来才发现,那是因为你不想与我说话……我很失望,并且开始警惕,因为这证明你的情感在变淡,或者说证明你在害怕什么,你在害怕什么呢?” 他转身看着桑桑,平静说道:“你害怕与我相处,便不忍斩断与人间的联系?如果是这种害怕,我会觉得有些欣慰。” 桑桑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说道:“既然你已经隐约猜到,并且开始警惕,为什么你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 “天算能算一切事,确实很可怕,但我不怕,因为惊神阵还在我的手里,你不该对我说这些,我不确认你已经去除了体内的红尘意,书院真有可能用惊神阵轰天,那时候你便可以借势重归神国,而现在这已经不可能了。” 宁缺面无表情说道:“你就算变回当初那个冷漠无情的昊天,只要你无法回到神国,那么最多便只能回到原先的状态,就像我们在光明神殿里度过的那些日子,我们必然会继续纠缠在一起,还是那对烧糊了的卷子。” 桑桑说道:“既然我对你说这些,那么便说明,即便没有惊神阵开天,我也有别的方法离开人间,回到神国。” 宁缺说道:“牛可以吹到天上,猪吹不上去。” 桑桑说道:“是黑猪。” 宁缺说道:“无论是什么颜色的猪,总之你回不去。” 桑桑说道:“在棋盘的世界里,我体味红尘万劫,削肉刻骨袪毒,切断与人间的联系,我还看到了那只大船,神意通明。” 宁缺想着极·乐世界里那只恐怖的大船,觉得有些不安。 “佛陀与你老师不同,你老师与人间融合,便是我都不能找到他,而佛陀则是集众生意相助,另辟世界瞒过我的眼睛。两种都是大神通,我不能与人间相融,便只能用佛陀的方法来获得开辟世界的力量。” 桑桑说道:“众生意便是信仰,我是世界之主,拥有无数虔诚的信徒,然而无数万年来,我于神国冷漠俯瞰,力量来源于众生,却没有想过如何利用并且增强这种力量,在这方面,我从佛陀处学习到了很多。” 宁缺说道:“就是那艘大船?” 桑桑说道:“佛祖普度众生,众生便助他度过彼岸,我要让众生度我,便要先度众生,才能乘大船驶抵彼岸。” 宁缺说道:“你的彼岸在哪里?” 桑桑说道:“我出于神国,彼岸自然便在神国。” 宁缺望向灰暗的天空,没有说话。 桑桑向着南方某处伸手。 城南数十里外是书院。 被桑桑带出棋盘的青狮正在溪畔里与大白鹅对峙,鬓毛如剑竖起,不停低哮恐吓却不敢轻举妄动,不时望向远处的草甸。 大白鹅就让它觉得有些棘手,而草甸上还有只老黄牛在打盹,它很清楚,如果老黄牛睁开眼,那它就惨了。 青狮非常不理解,为什么一出棋盘便能遇到这么多可怕的同类,这和它在棋盘里获得的信息完全不同,这个世界太可怕了。 忽然间,一道无形的力量破云门阵落到崖坪上,抓住青狮消失无踪,大白鹅昂首向天,发现再也看不到那个可恶的新来者,有些无趣地摇摇头,下溪洗澡去了。 青狮出现在城墙上,出现在桑桑的手中,颈间的鬃毛被揪的生痛,它很担心会不会真的变成秃驴,却不敢有任何反抗的意思。 桑桑对着城墙外挥了挥衣袖,便有清风降临人间。 那年光明祭时,人间也曾经迎来这样一道清风,只是与当年相比,今日的清风更加清净,更加柔和,拥有更多的生命气息。 清风首先来到西陵神殿,山坳间盛开的桃花迎风招展,瞬间变得更加美艳,跪倒在崖坪和前坪上的信徒们,被清风拂面,顿时精神一振。 不安、惶恐、悲伤、绝望等所有负面情绪尽数被净化一空,盲者觉得眼前的世界渐渐亮起来,聋者隐约听到了一些声音。 那声音起于无数信徒之唇,是吟诵教典的声音,在西陵神殿掌教的带领下,十余万神官执事和虔诚信徒,不停地高声诵读教典。 这段教典文字优美,韵脚相叠,形成格外神圣的感觉,大有离尘之意,正是西陵神殿的终篇——《太上玉华洞章度世升仙妙经》 春风满人间,吟诵之声随之流满人间所有地方,各国里的数万座道观,无数道人都开始诵读这段人人耳熟能详的教典。 春风缭绕山林,轻拂垂云,最终化雨,向着人间淅淅沥沥落下,那些雨水泛着金色的光泽,落到地面却是无比清澈。 春雨落在桃山,湿了树林,深了桃花的颜色,落在天谕院偏僻处,堆在墙角里的一堆干柴也被打湿了。 一名瘦弱的小道僮正在避雨,他是神殿里最不起眼的杂役,即便是如此重要的祭祀仪式,也没有人通知他,他是被人遗忘的存在。 看着柴堆被雨水打湿,小道僮有些着急,以袖遮脸跑了出去,想要把那堆木柴搬进灶房里,哪里顾得上自己被雨淋湿。 清澈的雨水落在他身上,变成了无数斑驳的金色光点,然后渗过脏肮的道袍,开始缓慢地滋润他的身体与道心。 宋燕交界的小镇上,酒徒扶门看着天空落下的雨水,握着酒壶的右手微微颤抖,任由那些雨水打湿他看不出来年龄的容颜。 雨水落在肉铺失修的瓦檐上,顺着那些裂口流下,淌到案板上,淋湿白胖的猪蹄,然后带着血水,打湿屠夫的头脸。 他们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压制在灵魂最深处的那些污浊,被这些自天而降的雨水一洗而清,腐朽的身体甚至出现一道清新的生机。 酒徒离开茶铺,屠夫走出肉铺,两个人来到镇上唯一的直街上,分别站在街道两头,站在淅淅沥沥的春雨里,满脸动容,心意渐坚。 春风满人间,春风化雨,自然也洒遍处处,无论西陵神国还是东海之滨,都被细雨笼罩,便是遥远北方的荒原深处,也落了一场雨。 雨水落在金帐上,发出啪啪的声音,仿佛有人在随意敲击着破落的战鼓,原野是那样的安静,这声音便显得那样的清晰。 神情肃穆的单于,带着所有的妻子和儿子还有数十名王庭大将,跪在雨中,不停祈祷长生天赐予他们勇气。 国师带着十余名大祭司,跪在最高处的草甸上,伸出双手迎接自天而降的雨水与恩泽,国师苍老的容颜在雨水的冲洗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年轻起来,那些大祭司的身体也被淡淡的金光包裹。 国师缓缓闭上眼睛,跪在雨中,静静体会着雨水里的生命气息和那道深不可测的神威,内心恬静而充满敬畏。 悬空寺也在落雨,君陌看着被雨水打湿的铁剑,微微挑眉。 铁剑被雨水浸湿,变得更加黝黑,又镀上了一层光泽,变得锋利了很多,他的衣衫被打湿,整个人也变得锋利了更多。 君陌知道这是为什么,数年前,他当着她的面说过,不会接受昊天的馈赠,但她想做些什么,他不想接受也不行。 坑外荒原上,大黑马低着头拖着沉重的车厢,在残乱的胡杨林里行走着,忽然一阵春雨落下,打湿它的身体,所有的疲惫与孤单尽数消失。 它眯着眼睛看着春雨深处,忽然生出一些不舍。 相似的画面,在人间各个地方发生。 有修行者在雨中狂喜痛哭,苦修数十年都未能进入洞玄境的他,今天终于跨过了那道门槛,甚至有隐居深山的道门修行者一夕知命。 重病的人得到救赎,悠悠醒来,将死的人得到救赎,不再痛苦,平静地回到神国,信昊天的,必有福报,因为这场春雨是她赠给人间的礼物。 一场春风化雨,天谕院那位小道僮,必然不会再做杂役,他将成为修行界的天才,道门最器重的新一代强者。酒徒和屠夫不再苟延残喘,在被接引去神国之前,将在人间拥有一段鲜活的生命。金帐王庭国师和很多道门强者被雨水洗的道心通明,各有所得,更加强大。 佛普渡众生渡的也只是信他的众生,昊天的礼物自然不是谁都能收到,悬空寺里的僧人便被这场春雨淋的极为狼狈,而西陵神殿崖坪石屋前,跪在雨中的观主也依然还是个废人,被寒雨冻的脸色苍白。 道门所有信徒都得到了好处,只要他们是真心虔诚信仰昊天,观主是人间道门的领袖,却被排除在这个过程之外,他很清楚并不是自己对昊天的信仰不够虔诚坚定,而是因为昊天依然记得他曾经的那些不敬。 看着春雨里的人间,观主微涩而笑,眼神却还是那样的坚定,只要人间还是这样的平静,就算自己被昊天抛弃又算什么呢? 临康城里的陈皮皮与唐小棠,南晋皇宫前的数万新教信徒,宋国那座破落小道观里的叶苏,还有正在听他传道的十几个街坊,他们又在想什么呢? 春雨也落在长安城里,那些清澈的雨水里有着无比浓郁的生命气息,那是对人间的仁慈,所以惊神阵没有做出什么反应。 小草在红袖招里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时间,简大家把宫里的御医都请了过来,也没有瞧明白她究竟得了什么病——春雨落下时,她醒了过来,走到窗边倚栏而立,看着檐上落下的水珠,在心里默默说了声谢谢。 曾静夫妇也在春雨的嘀答声中醒来,夫妻二人携手走到园里的雨亭间,看着春雨,总觉得发生了些什么,伤感离绪无由而生。 春雨降临人间,昊天赐福于亿万信徒,普度众生,众生信仰更为坚定,甚至狂热,无数道不可见的精神气息,自殿宇草屋间生出,从众生的灵魂里生出,向着雨中而去直上天穹,这便是众生对昊天的回报。 亿万道纯粹的精神气息来到长安城南,不拘强弱,无比和谐的融在一起,扰的雨丝微乱,把黯淡的云照耀的光明一片城头上,宁缺站在桑桑身旁,首先闻到一丝极淡的香气,然后整个人间都闻到了这抹香气,紧接着又有高妙飘缈的乐声响起,异香神曲中,无数金色的花瓣飘落,无数道精神气息照亮的云层里,隐隐出现了一艘无比巨大的船,那船竟也是金色的。 无数信徒,把自己的意念凝成了这条大船,准备恭送昊天回归神国。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三章 我不想你走 桑桑的脚离开城墙,向云里那艘大船飘去。 宁缺抱住她的腿,不让她离开。 就像很多年前在荒原上,云破光明现,昊天神国大门开启,她向天上飘去,他站在原野上,毫不犹豫抱住她的腿。 那时候,桑桑带着他向天空飘去,最后是夫子抓住了他的脚,现在人间已无夫子,他再不想她离开,又如何敌得过整个人间? 桑桑飘离城头,来到空中。 宁缺没能留下她,只留下了她的鞋——他给她买的布鞋。 桑桑落在船首,将手里拎着的青狮扔进云中。 青狮迎风而涨,变回数百丈高,颈间鬓毛乱晃,狂啸一声,云破青天现,它奋力拖动着大船,向青天而去。 长安城做出了反应,惊神阵释放出一道凌厉至极、仿佛可以撕开天空的杀意,凝蕴在城中无数街巷建筑里,时刻可以击出。 无数唐人走出屋门,涌到街巷上,看着南方光明的天空,看着天上那艘不可思议的巨船和船首那只大青狮,脸上写满了敬畏和恐惧。 惊神阵没有向那艘巨船发起攻击,因为船在城外,街巷里的无数唐人虽然惊恐畏惧,但没有人放下手里的武器,甚至有人开始拣石头。 桑桑站在船首,背着双手,无限的光明,把她高大的身影投影在地面上,让城头变得有些黯淡,便如宁缺此时的情绪。 青狮拖着大船出云,向着高空而去,开始的速度很缓慢,但很明显正在逐渐加速,而天空遥远某处,隐隐出现了一道金线。 那道金线不是昊天神国的大门,神国的门早已在数年前便被夫子毁了,那道金线是岸,是桑桑想要抵达的彼岸。 有岸便不需要门,她若有无上的智慧,便能抵达彼岸,而她的智慧早已得到证明,无论夫子、佛祖还是宁缺,甚至是她自己,都在那份智慧里。 “就这么走了?难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宁缺站在城头,看着天上那艘巨船,面无表情问道:“我为你修了几十年的佛是假的?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也是假的?那场饥荒是假的?整座岷山都是假的?渭城是假的还是长安是假的?” 桑桑站在船首,没有转身,沉默不语。 “不说岷山,不说当年,只说你我在一起折腾了千年时光,你连杯茶都不给我喝,就想这么离开,你觉得合适吗?” 宁缺看着越来越远的那艘船,艰难笑着说道。 桑桑站在船首,依然不转身,依然沉默。 宁缺缓缓握住铁刀的刀柄,盯着她的背影,声音微沉,一字一句说道:“我觉得不合适,所以你就别想走!” 锃的一声,他抽出铁刀,向着天上那艘巨船斩去! 在佛祖棋盘里修佛,是他和桑桑一起修佛,桑桑悟通了慈航普渡的方法,他又何尝没有收获,他同样学会了凝聚众生之意! 无比磅礴的天地元气,被惊神阵召集,经由阵眼杵,源源不断地灌输进他的身体里,城里无数把刀离鞘而起,千万刀再现人间! 两道极凌厉的刀痕,从长安城墙破空而起,须臾间来到天空里,组成一个清晰的人字,两道笔画交汇之处,正是船首! 当年在长安城里,唐人众志成城,他借惊神阵之力,集百万人之念,在青天写出了一个人字,斩的观主生死不知。 在佛祖棋盘里,他于峰顶修佛,夺来千万佛与菩萨的信仰,借桑桑之力,在黑暗天穹上写出一个人字,破了千年困局。 这是他第三次写出这个字,会带来怎样的结果? 宁缺知道自己的这道刀符,不可能斩破桑桑脚下的巨舟,因为那是信仰之舟,所以他斩的是船首之前的那片空间。 青狮踏云而行,与船首之间有根无形的绳索,便在那处。 宁缺要把那根无形的绳索斩断。 两道刀痕,出现在青天上,笼罩巨舟。 桑桑终于转过身来,神情不变,伸出手指点向刀痕。 她伸出一根手指,那根手指很纤细,指尖的面积很小。 宁缺的两道刀痕,已经快要把整片天空切割开,相汇之处,足有数里方圆。 但她的指尖,却把这数里方圆的空间笼罩。 无数气流溅射,光明的云层被撕成无数碎絮。 大船继续稳定前行。 她一指便破了宁缺的人字符。 两道笔画渐行渐远,最终在天空里分崩离析,散作无数符意,就像是无头绪的乱风,然后被光明净化成虚无。 看着这幕画面,宁缺沉默无语。 铁刀斩出的那瞬间,他便感觉到,这两道刀痕不够精纯,写出人字符显得非常勉强,只是他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因为畏惧?是的,观主再如何像神仙,在意志强大的唐人眼里,依然是和自己一样的人,但昊天毕竟是昊天,他们怎能不畏惧? 街巷里有数百万长安人,其中有很多人的手里拿着武器,他们都想保护自己的家国,但不是所有人都敢对昊天出手。 意志不统一,便不能发挥出人字符的最大威力,众志不能成城,这城又如何挡得住天威一指? “在棋盘里,你能写出那个字,破开天穹,是因为我在你的身体里,那些佛拜的是你。你须知晓,即便在长安城里,众生依然是我的信徒,这众生如何会听从你的意志?我已不在,你又如何能够再写得出那字?” 桑桑站在船首,看着他平静说道:“不过你能够领悟众生意,这让我很欣慰,仔细看着我身下的船,或者你会领悟更多。” 宁缺沉默了会儿,说道:“欣慰个锤子,领悟个鬼。” 桑桑说道:“想来再会之时,那便是生死之间,你若要战胜我,便要学会真正写出那个字来,到时你我再见。” 宁缺面无表情说道:“到那时,我或者已经老死了。” 桑桑静静看着他,不再说话,准备转身。 便在这时,宁缺忽然说道:“你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吗? 桑桑微微蹙眉。 宁缺大笑起来,说道:“当年在岷山里没有屠夫,我也没让你吃过带毛的肉,我打不赢你,你也别想着能跑掉,不要忘记,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在不断地败给你,但你什么时候真的能离开我?” 说完这句话,他转腕回刀,插进自己的胸膛。 他插的很用力,黝黑而锋利的刀身直接捅破他坚硬的血肉与骨头,深入胸腔内部,锋尖抵着正在不停跳动的心脏。 (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四章 彼岸 城上响起一阵大笑。 真的很痛,他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但他看着天上的大船,依然在笑,笑的很开心,笑的很惨淡,笑的很决然,笑的那般放肆,甚至有些疯癫。 桑桑站在船首,看着下方城墙上的男子,神情平静,没有像从前那样,因为对方的不敬而愤怒,或者因为对方的存在而厌憎。 她觉得这种平静的感觉非常好,非常强大,哪怕可能是自以为平静,但终究是平静,平静之后是静穆,静穆便是永恒。 她以为自己能够保持平静,但看着宁缺苍白的脸色,看着他胸膛间不停流淌出的鲜血,不知为何觉得自己的胸口也有些痛。 这是错觉还是幻觉?桑桑以难以想象的意志,把这个问题从自己的心头抹掉,却无法阻止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她静静看着宁缺,忽然问道:“不痛吗?” 宁缺看了眼胸口,看着深入骨肉的刀锋,挤出一道凄惨的笑容,说道:“男人,应该要对自己狠点儿。” 桑桑喃喃说道:“但还是会痛啊。” 宁缺手指用力,把铁刀向胸口里插的更深些,数十颗汗珠淌过苍白的脸颊,抬头看着她说道:“我是纯爷们儿。” 桑桑看着他怜惜说道:“真的不痛吗?” 宁缺握着刀柄的右手微微颤抖,刀锋在胸间拉出一条更长的口子,鲜血像瀑布般淌落,说道:“在西陵神殿,我全身的血肉被你割了无数刀,无数次,早就习惯了,没什么新鲜,现在想来应该要感谢你。” 桑桑问了三句他痛吗,他始终没有回答,刀锋入心,怎能不痛,只是他的心本来就极痛,已经变得麻木了。 “是啊,只要是人就会痛。” 怜惜的神情瞬间消逝,桑桑面无表情说道:“你是人,体内天然有贪嗔痴三毒,棋盘千年,情根深种,我的毒没有了,你的毒呢?” 宁缺看着她,再次笑起来,笑声愈发淡漠。 “在人间游历,你一直想要我明白什么是情,什么是爱,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完全理解,但我至少清楚一点,情与爱有时候并不是接受,而是施予,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你对我付出的越多,便越不忍伤我。” 桑桑看着他平静说道:“我要离开,你要阻止我便只有自尽一条道路,那样我便会死去,你真的忍心这样做?” 宁缺大笑说道:“你说的不全面,情与爱不是单方面的接受也不是单方面的施予,而是共同度过,我确实不舍得让你去死,难道你就舍得看着我去死?如果你真是昊天无情,先前走了便是,何必与我说这么多?” 他一面说话,一面咳血,牙齿与苍白的脸颊上满是血污,看着异常狰狞,然而其间却隐藏着天都不能忽视的意志与决心。 桑桑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微笑说道:“你说的有道理,既然最终的结局是分离,我不应该说这么多。” 春风拂动青衣,上面的繁花渐渐盛开,青狮踩云而行,大船向着天空远处那道金线缓慢而去,她在船首不再看他。 宁缺看着天空里那艘大船,看着她的背影,脸色苍白说道:“你知道我不喜欢死,直到那天,渭城查无此人,那些人都死了,我以为你也死了,后来,皇后娘娘也从这里跳了下去,我才明白死并不可怕。” 桑桑没有转身,背在身后的双手指节发白,应该是在微微用力,她看着远处的彼岸,默默想着:“你就这么想我死吗?” 这个问题她问过很多次,宁缺再次笑了起来,笑的浑身颤抖,大声说道:“在西陵就说过,一起死或者一起活着。” 桑桑没有理他,大船继续向着彼岸而去。 “是啊,如此铭心刻骨,怎舍得让你去死?你是昊天,能算世间一切事,又怎么能算不到这些,你知道我不忍心让你去死。” 宁缺抽出铁刀,把手伸进胸口,握住心脏,用力地拉了出来,血水哗哗流淌,他的心就这样暴露在湛湛青天之下。 他痛的脸色苍白如雪,身体不停地颤抖,再也无法站立,啪的一声跪倒在自己流出的血水里,膝前溅起两蓬血花。 “铭心刻骨?我把心捏碎,上面铭刻的文字再深,还能存在吗?不忍心让你去死,我把心捏碎,心自然没有什么不忍。” 宁缺痛苦地喘息道:“如果你再不停下,那就一起死。” 桑桑依然没有理他,大船继续前行。 红尘意已然尽去,现在的她是昊天,是纯粹的客观规则集合,自然冷漠无情,不再被人间羁绊,自然不受任何威胁。 宁缺自杀,桑桑便会死去,但昊天还会活着。 绝望的神情,出现在他的脸上,同时还有一道狠意,用力握掌! 他的掌心里是那颗鲜红的、正在跳动的心脏。 他现在浩然气接近大成,身躯坚硬如铁,最关键的是,桑桑挥袖便能医白骨,想要自杀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随桑桑游历人间的那些时间里,他设想过很多次如何自杀,先前以浩然气运刀,剖开胸腹,直刺心脏,再次确认哪怕刀锋刺入,也很难瞬间死去。 只要给桑桑留下瞬间,她便能治好他。 所以他把心脏掏了出来,只要手掌一握,便能碎成无数碎片,即便是昊天,也没有办法再让他活过来。 他死桑桑便会死,昊天还会活着,他似乎没有道理这样做,但依然决定这样做,因为这代表他的态度,而且他想最后看看她的态度。 手掌握紧,以他现在的力量,即便是个铁球,也会被捏扁,然而……那颗鲜红的心脏只是有些变形,连道裂痕都没有产生。 很痛,宁缺的心非常痛,但没有碎。 他很震惊,很迷惘,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桑桑站在船首,微笑不语。 在棋盘世界的最后数十年时光里,从红杉林到那座山峰的峰顶,她离开神躯,一直住在他的心里,他的心早已变得无比强大。 宁缺自己都不知道这种改变,她知道。 他想什么,她都知道,所以他怎么可能胜过她? 一道清风拂过,天空里又落了一场微渺的春雨。 雨水落在宁缺的身上,洗净那些血水,洗去那颗心脏上的尘埃。 那颗心从手掌里,重新回到胸中,伤口瞬间愈合,连道疤痕都看不见。 宁缺看着胸口,觉得那颗心脏跳动的似乎比以前还要更加强劲有力。 他可以举起铁刀,再次剖开胸口,把心脏掏出来,但他没有这样做,再意志坚定的人,也很难在自杀失败的情况下,毫不犹豫地马上开始第二次自杀,更关键的原因在于,他知道桑桑不会给自己第二次机会。 先前那次,是他与她不曾明言的约定,或者说赌博。 他输了,心间传来一道甜意,但他不甘心。 宁缺说道:“我舍不得你。” “我说过,等你能真正写出那个字,便会再见。” 桑桑静静看着他,脸色也有些苍白,情绪有些复杂,说道:“另外,你喝过我的茶,还喝过很多次。” 这么多年来,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在同一张大床上辗转,在同一口铁锅里吃饭,他当然喝过她沏的茶。 宁缺怔住,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指向双腿间。 他大声质问道:“你就这么走了,这怎么办?” 桑桑微笑不语。 宁缺暴跳如雷,喊道:“赶紧下来,把我的**治好!” 桑桑微笑转身,再没有说话。 她与他曾经合体,他的心脏现在都变得坚不可摧,双腿之间的伤势自然早已好了宁缺当然知道,他只是想找个借口把她留下。 这个借口有些可笑,很可怜。 大船继续向天边驶去,然后渐渐消失在金线里。 她即将抵达她的彼岸。 看着渐渐消失的大船,看着再难见到的遥远的她,泪水在宁缺的脸上不停流淌,苦涩说道:“你都走了,这还有什么**用呢?” …………大船离开,人间无数信徒跪地恭送。 那道金线便是彼岸。 无数光明涌至眼前,桑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 神国的门被夫子毁了,她也是第一次通过这种方法回去,这种感觉有些陌生,但她知道不会出错。 因为她来自神国,她的彼岸自然便是神国。 她闭上眼睛,准备开始与神国里的自己相见,然后融合。 当她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一片葱郁的山岭。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身体有些僵硬。 这片葱郁的山岭,她很熟悉,但这里不是神国,而是岷山。 在山岭间,她沉默不语,站立了无数日夜,想要推算出原因。 小青狮不安地跪在她的身旁,看着四周的风景。 无数日夜后,她终于想明白了其中的原因——她是人类的选择,她来自人间,而不是神国,于是她的彼岸,便是人间。 她,还在人间。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她望向小腹,微微蹙眉,感觉陌生,甚至有些惶恐。 或者,这才是真正的神来之笔。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