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君》 第一章 二阎王 粉红缎底上绣着湖水绿的鸳鸯图,而上头两侧与齐中左右的丝带子也是那种扭股的双蕊——这是一件小巧紧窄又风光绮丽无限的肚兜。现在,这件肚兜正从那羊脂冻玉似的窈窕身段上解下,由一只纤细白嫩,五指尖尖的玉手拈着丢向一边。 八角形的这个全以雪白大理石砌造的池子,约有丈许方圆,两尺深浅,八角的每一隅,都镶座着一个髹金的,咧开大嘴朝着池内的狮头,而池子周沿的石缘上雕镂着凸突的花纹,池中心,有一具略同微曲人臂状的乳白色木质搁攀物具,这个池子,当然不是用来泅泳的,它实际是一个沐浴的所在,只是,比一般情况下的澡堂高明华丽上不少。 池中的水色是翠绿得泛蓝的,清澈透明,一望到底,水由那些座髹金狮头的大嘴中汩汩流出,散发着淡淡的幽香,水温呢?大概也是不冷不热的吧? 脱下肚兜的女人,便在碧波浮漾里享受恁般温馨又恬怡的乐趣;细碎的水花溅泼到她滑若凝脂般的肌肤上,又散珠落玉般滚回池中,这样的滋味,该有着一种下意识的,由遐思而幻想成的满足吧?譬喻轻轻的抚摸,柔柔的拥抱一类…… 她是个相当年轻的女人,大概不会超过二十二三岁,肤色之美,身段之佳,自不在话下,而她的一张面容,更是有着出奇的娇,眩目的艳,眼波盈盈的凤目流盼里,便更容易令人想到一股火热的,窒息般的压力;她的美,不止是俗凡的那等秀丽,她更带着一种妖气,一种无形的,勾魂摄魄般的妖气。 浴池四周的地面上,铺设着厚而软的条花锦毯,靠墙的一边,是一张狭长镂花并衬着银色暗纹软垫的卧椅,墙头顶上有两扇支起窗框的玉棉纸糊格子窗,浴池的另一端,便是深帘重幕似的白色纱幔了。 这年轻女人在戏水浮波之间,眉宇神韵是那等的悠闲安适,风姿嫣然,显露出一个真正成熟少妇的妩媚与诱惑,却不似闺中少女般的生涩同羞怯;澄碧的水花溅漾,犹见成熟的是她那玲珑透剔,凸凹分明的曲线…… 盛夏的时令,虽说这已是起更的辰光了,却仍然有股子挥拂不去的燥热。而显然,她要尽兴的在浴池中浸润一会。 墙壁顶端支起的窗隙中,突然被一阵急风拂得轻响,与风声一起的,还有一条人影,几乎在窗框的响动声才起,那人已落了下来——正巧坐在软绵绵的那张狭长卧椅上。 浴池中的女人在微微一怔里,回头盼视,这一看,却惊得她猛的僵窒在那里,睁着眼,半张着菱瓣似的丰润小嘴,陡然间连呼吸都忘了。 那是个男人,结实壮健的一个男人,三十出头的样子,皮肤黝黑得发亮,略圆的面庞上,生着一双斜飞的浓眉,灼亮的大眼,挺拔的鼻准,嘴唇显得有些憨淳意味的稍厚,但却有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他穿着一袭纯黑的夜行衣,头上扎着黑巾,一件黑色罩袍搭在肩上,但模样却透出几分狼狈——额头上浮起一块瘀肿,夜行衣上破裂了好几处,破裂的地方全沁着血迹,头脸上还沾着灰沙,而他正喘着气。 当这人发觉了所处之地是个什么风光,当他的视线与那女子相触时,他也蓦地傻住了,他忘了喘气,忘了说话,刹时直了一双眼。 这时,那女子才惊觉到自己赤身露体的袒陈在一个突如其来的陌生男人面前,她“嘤咛”一声,急忙把自己一丝不挂的身子尽量朝水下面掩藏。 那人也立时醒悟过来,他摆摆手,露出一口白牙,语声在低柔中却泛着一股摄人心魄的霸气:“我说姑娘——或是少奶奶,你可别叫嚷,我对你并无恶意,这里是澡堂子我事先不知道,否则我也不会愣着头朝里闯了,你帮个忙,容我在此地避避风头,麻烦一过,我马上就走!” 隐在水下的女子,只露出颈部以上在水面,她双手交叉掩在胸前,碧波浮晃里,却仍可隐约看见水下她那胴体的轮廓,她此刻是又惊又羞又怒,却不敢叫喊,只惶急交加的轻着声道:“你——你是什么人?竟敢闯来我沐浴的地方?你简直胆大包天,不知死活,你还懂不懂一点礼教,知不知一点羞耻?你,你真可卑!” 那人笑吃吃的道:“别激动,我又不是故意的,所谓不知者不罪,你何苦生这份闲气?再说,狗急跳墙,人急上梁,我他娘是被逼急了,只要有地方钻,那还管得到这是阎罗殿抑是温柔乡?” 那女人气恨的道:“不论你有什么理由,若叫我们老爷知道了,他不剥你的皮才怪!” 对方耸耸肩,道:“你们老爷是何许人呀?居然这么个霸道法?” 那女人咬着牙道:“别以为你也是武林中人,我们老爷的道行可比你要强多了,他就是七门山君祁兰亭!” 吹了声口哨,那人“啧”了两声:“乖乖,原来这座宅第是这老怪物的,难怪如此豪华都丽,像是人间仙府哩……” 水里的那一位忧心如焚,迫急的道:“喂,你快走吧,我答应你不把这件事向老爷提起,但你必须即刻离开——” 摇摇头,这人道:“你好歹包涵则个,我不是不走,实在是走不了,他们正在这附近大肆搜索我的踪迹,若是一旦被那干王八羔子圈上了,就不用你家老爷来剥我的皮,他们便会代劳啦!” 气得在水中一跺脚,而这个动作使得水波分荡,她的身子便极快的展露出更多的部分。 那人吸了一口气。 这美艳的小娘子把一张俏脸全涨红了——宛若桃花般的娇媚,别有风韵——她愤怒的道:“就算你不走,也不须老把眼睛对着我。” “啊”了一声,那人歉意的道:“对不住,对不住,秀色当前,我是情不自禁……” 那女人恨声道:“见你的大头鬼!” 勉强挪开目光,那人更舒适的移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一边摇晃,一边闲闲的找话说:“听你口气,好像祁兰亭那老怪物和你——呸,有一腿?” 小娘子火了,尖锐的道:“污言秽语,什么有一腿没一腿的?你嘴巴放干净点,祁兰亭是我的主子,也是我的丈夫!” 那人的眼角斜睨了一下,又急忙移开:“天爷,祁兰亭约莫六十出头了吧?你才多大?至多二十啷当岁吧?这老怪物竟是你的丈夫?” 女人重重的道:“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那人似是十分惋惜的道:“那么,你是他的第几房?总不会是元配夫人吧?” 女人怒道:“我没有告诉你的必要!” 感喟的叹了口气,那人道:“说得好听点,是白发红颜,一树梨花压海棠,说得难听点呢,就是他娘的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真叫人不平,祁兰亭仗着有钱有势,便这般糟蹋人家的青春,唉,他这把年岁,足可当你的祖父啦……” 小娘子气苦的提高了声音:“你再要胡言乱语,我就叫了——” 那人不慌不忙的道:“少奶奶,若是你要叫,就不算聪明人了,我可以告诉你,我的身手相当之快,快到超逾你想象的程度,因此,我能够在你呼叫之前便封你的嘴,或令你香消玉殒,即使退一万步说,你这一叫叫来了人,眼下的光景像什么呢?我难堪倒也罢了,你这副美丽的脸盘又朝哪里搁呀?” 脸上是一阵青,一阵白,然而,这位少妇似也体悟到对方之言不仅是虚声恫吓而已,真个闹了开来,姑莫论对方会采取何种剧烈手段,光是自己袒身以陈的这等风光,怕就再也见不得人了…… 那人语调温柔的又道:“少奶奶,其实我对你毫无侵犯之心,更不想伤害你,我们无怨无仇,我犯不上拉你垫背,不过你也得多少替我想想,我还打算活下去,可不甘被那些灰孙子分剐了……” 女人的面容有若严霜,她冷锐的道:“不要称呼我“少奶奶”! 那人笑嘻嘻的道:“人总得有个称谓是不是?譬喻说我叫黎莫野,你叫我黎大哥也行,老黎也可以,或者直呼我莫野更见热络,你不准我称你“少奶奶”,至少得告诉我另一个代表你的符号吧?” 那女的冷冰冰的道:“无此必要!” 黎莫野道:“让我猜猜你叫什么名字——桂枝?凤娇?美玉?贞姑?还是招弟?” 女人没好气的别过脸去,连回答都不回答,黎莫野正待再说什么,浴间的门外,已突然传来一阵低促的脚步声,紧跟着是急切的拍门声:“思思,你还没洗好么?” 嗯,那是一个苍劲又刚烈的大嗓门,叫人一听,就知道拍门的这一位年岁业已不小了,而且,由声辨人,必也是一位威猛霸气的粗线条人物。 叫思思的小娘子悚慄又惊慌的望向门口,又急急转头注视黎莫野——刚好,她可以看见黎莫野从软靴的靴筒里拔出来的那柄匕首,寒光熠熠的匕首。 黎莫野冲着她呲牙一笑,压着声音道:“该怎么回答,思思,你心里有数,可别把事情弄砸了,你固然不想死,我也一样。” 思思怨恨的瞪了黎莫野一眼,无可奈何的拨动着水花,她“入戏”的情绪却极快:“是,老爷。人家还想再泡一会嘛,天气这么热,一身汗腻,烦死人了……” 外面的人,不消说,正是武林中煊赫一时的黑道巨擘七门山君祁兰亭。 先是传进来一阵窝心的呵呵笑声,祁兰亭似是被思思这嗲媚的腔调给弄酥了:“不急不急,我的小乖乖,心肝肉,我只是来问问你还有多久才洗好?另外有件事情也令我不放心,顺便进来知会你一声——” 思思柔柔腻腻,带着迷人的鼻音道:“见鬼了,人家好端端的泡在水里,你又有什么事不放心的嘛?怕我被人拐跑啦?” 祁兰亭的笑声令人联想到他那副尊范的肉麻:“小乖乖,我当然知道你舍不得离开我,你对我是这样的情深意重法,就算再世的潘安吧,也拐你不走哪……” 不由得脸蛋飞霞,思思忙道:“别扯了,老爷,你方才说有件事要知会我,是什么事呀?” 隔着门,祁兰亭的语气转为慎重:“刚刚门上李二虎进来传报,说眩天刀严百忍、飞龙常蜀云、月弧流星曹世洵、三目神通邓沧、龙须拂申清等人率同铜山三义、白马双英,以及全胜镖局总镖头火狮子郝彪以下十二名镖师求见——” 思思心里着急,赶紧道:“得了,我的老爷,你又是龙,又是虎的念了一大串人名,和我又有什么相干吗?” 祁兰亭回答道:“这就要说到了,这些人大都是武林中的一方之鼎,睥睨之雄,皆乃拔尖的狠角色,他们突来见我,原来一面是照江湖规矩向我招呼,一面是请我帮忙他们擒拿一个人——” 思思忐忑的问:“他们求你捉谁呀?老爷。” 祁兰亭大声道:“那厮也是黑道上的一个难缠人物,出了名的心狠手辣,笑里藏刀,非但行事凶残,手段冷酷,更是个不折不扣的活煞星、刽子手;就在今天傍黑时分,他伏在前面青牛岗独自截袭全胜镖局所押的一票红货,直搞得全胜镖局人仰马翻,鸡飞狗跳……” 思思恐惧的望了那边的黎莫野一眼,不安的道:“他——得手了吗?” 外面的祁兰亭嘿嘿地大声笑道:“所谓上得山多终遇虎,那小子可正应了这句???啦,在他计划动手打劫全胜镖局的这趟买卖之前,不慎走漏了风声,早叫全胜镖局得了消息去,全胜镖局的总镖头火狮子郝彪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人家在道上亦乃摆得开的人物;郝彪得信之后,立时暗里准备,广邀帮手,在行动之前,业已明暗布下了人马一路随护,那小子懵然不察,照旧下手,便落进郝彪的圈套里喽;——” 思思惶然道:“捉住那人了吗?” 祁兰亭却又叹了口气:“那小子果然好功夫,厉害得很,饶是有严百忍、常蜀云、曹世洵以及邓沧、申清这样的能手聚力围杀,却也被他突围而去,这还不说,尚有六七个硬把子吃他摆平了。” 不禁打了个冷颤,思思脱口问:“这人是谁?” 重重一哼,祁兰亭在门外道:“二阎王黎莫野。” 蓦地噎了一口气,思思僵木的瞪着紧闭的门扉,这大热天里,她竟觉得全身泛寒。 祁兰亭忙问:“思思,你没有什么不妥吧?” 闭闭眼,使自己平静了一下,思思强笑道:“我很好,老爷,后来呢?” 祁兰亭在外面又道:“他们说姓黎的一路逃奔向我们这边来,他们也沿途紧追不舍,谁知到了这附近姓黎的居然就不见了,因而他们特为此来见我,提醒我注意,并协助他们捉拿那小子……” 思思急忙道:“老爷,这些人和你有交情吗?” 祁兰亭道:“有的只是耳闻,有的也仅只数面之识,谈不上有什么交情……” 思思又道:“那,姓黎的和你有仇吗?” 笑了一声——是那种自负的笑声——祁兰亭道:“姓黎的想和我结仇,他还得多琢磨点!” 思思不敢回头看,只道:“老爷,那些人和我们既然没有什么深交,姓黎的又不曾开罪过老爷,这件事,沾上了总是麻烦,老爷,不管也罢……” 外面沉默了俄顷,祁兰亭方才笑道:“你不用担心,小乖乖,那姓黎的在我眼里,还算不上什么成气候的角色,我只要——” 打断了他的话,思思抢着道:“不要嘛,老爷,人家不要你管这些闲事嘛,——” 又起了呵呵的笑声,祁兰亭像在哄孩子:“好,好,心肝,我不管就是,但门户内外可不能不小心检点,免得被那小子摸了进来却是有所不便;我已着叶子尊、甄铁英、陆渭平他们加强巡视整座宅子,其他人也严为嘱咐过了,那厮不来便罢,否则,我包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思思慌张的道:“得了,老爷,我知道你行,别再吓唬我啦,老爷,你请吧,——” 祁兰亭的腔调突然有些暧昧起来——似正贴在门上说话:“我说宝贝,夜已这么深了,你叫我“请”到哪里去呀?” 思思不由臊得恨不能一头钻进水里去;她着急的道:“求求你,好老爷,今晚上别搅我,我……我身子有点不适,你到“那边”去吧,或者“上楼”……” 嘿嘿的笑得似狼嗥,祁兰亭带着那么三分“心火上升”的味道说:“那边前天晚上和我搞得不大愉快,上楼也不太方便,楼上的那位正在闹病,小乖乖,今夜你好歹委屈一下,陪陪我,我包管叫你顺坦,——” 思思咬咬牙,只得央求着:“老爷,真的,我身子不适,上下会软绵绵的,心口处又犯呕,好老爷,我知道你疼我,让我好好歇上阵子吧,——” 祁兰亭似乎十分失望的道:“小乖乖,这,这不是煞我的风景吗?你能不能——” 思思柔柔的,但却坚决的道:“老爷,你莫生气,我的确是须要独个儿休息一宵……” 外头传来一声烦恼又无奈的吁气声,祁兰亭无精打彩的道:“好吧,我就不打扰你了,思思,你早些安歇,别睡得太迟,夜里醒着点,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的话,马上拉绳叫人;——” 思思赶紧道:“我知道,老爷。” 祁兰亭像是又犹豫了一下,方才道:“你们女人家也真麻烦,洗个澡要洗上半天,我还想等着看看你哩,——” 思思忙道:“老爷,你请回吧,我知道你那毛病,你若见到我……我这付样子,要肯老实才怪,求求你,老爷,别作贱我了,——” 于是,祁兰亭只好在叮咛了几句之后,拖着步子走开,听那蹭蹭挨挨的步履声,不由令人想见他现在的形态,只怕是那般舍不得,一步一回首吧? 扭过头来,思思的目光触及黎莫野那似笑非笑的视线,不禁令她又羞又恼的道:“你,你这鬼,有什么好得意的?” 黎莫野手中的匕首早已收回去了——其实他亮出了这玩意来,目的全在一种恫吓。他相当明白,某些不懂武功或是妇道之属,大多不太畏惧于无形的技艺,虽然那些看不见的隐匿功能有更大的杀伤力,但这一类人毋宁相信利器的直觉胁迫,至少,他们知道那种闪闪生寒的东西是可以溅血夺命的;这时,他搓搓手,笑道:“我在想,思思,祁老怪的瘾头不小,六十多岁的“祖”字辈老汉了,居然还有夜夜春宵的雅兴及精力,但你红颜伴白发,就未免太苦了点。” 思思怒道:“黎莫野,你这个强盗、土盗,不懂礼教的草莽流寇,你再不走,就是非逼我叫嚷不可了!” 黎莫野安详的道:“我会走,思思,但尚得再待一会儿,你没听到你老公说的话?他们还在这附近广事搜索于我?等风头稍过一过,不用你撵,我自己就上道。” 思思恨恨的道:“黎莫野,你也得替我想想,如果万一被人发现你躲在这里,而我……我又是这个样子,岂不是叫我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黎莫野道:“我很小心,不会叫人看到,思思,你的名节固然重要,我的老命又何尝不重要?所以我们现在是同舟共济,同病相怜,理该互助互益才对,此外,你也用不着犯疑惑,我定力甚强,不似祁老怪那样一见到你这“美人出浴图”便清气下降,浊气上升!” 思思窘迫加上焦急,却亳无办法,她悻然道:“好,就算你狠,但你总得让我起来,不能老叫我躲在水里——” 一伸手,黎莫野道:“请自便,这是你的权利。” 睁大了那双足可溶人骨血的美丽凤眼,思思怒冲冲的道:“你不回避,莫非就叫我在你那两只贼眼的瞪视下站出来?” “哦”了一声,黎莫野拱拱手,抱歉的道:“我一时忘记了,非礼原该莫视,包涵包涵。” 说着,他站起来转身面墙,在他转身的时候,思思可以看见他交叉插在腰后的两样家伙——一件是一杆粗若儿臂,通体金光璨闪的菱头无缨短枪,一件是并合起来,比一般尺寸少上半截的纯钢三节棍。 暗里倒吸了一口寒气。在先前还以为黎莫野全身只有那一把短匕首呢! 水声细碎的响动着,又传来轻促的呼吸声,窸窣的穿套声,而幽香四溢,绮丽无限,黎莫野舔舔嘴唇,心里在想:“真个一嗅余香死也甜!” 他正在遐思着,这会儿,那美娇娘该出水了,嗯,在擦拭身上的水珠吧?套上肚兜了么?举手投足,玲珑绰约,那体态,那风韵,那情调,乖乖,幸亏是他! 突然,思思在说话:“喂,把那件搁在椅边扶手上的纱衣丢给我!” 黎莫野目光扫视,这才发觉卧椅的扶手边整整齐齐的折叠着一件纱衣——他一直未曾注意,还以为也是这张红木雕花的豪华卧椅上某样装饰呢。 将纱衣倒抛回去,片刻后,思思才如释重负的吁了一口气:“好啦。” 黎莫野缓缓回过身来,顿觉眼前一亮,纯白的纱衣罩着那样一个窈窕却又丰润的身子,若隐若现的云纱之间,是那种脂玉般的光洁,凝雪般的晶莹,而骨肉匀婷,凸凹分明,更衬着那有如桃花似的一抹绛红;她的长发披肩,乌黑柔亮,有若泻下一片流瀑,眉目如画,容光湛然,美艳娆丽到令人不敢正视! 又舔舔嘴唇,黎莫野喃喃的道:“世上竟有如此美女?” 思思轻盈的伸手梳拢秀发——只这个小的动作,却也优美自然到令人心荡——她皱着眉道:“喂,你直楞楞的老瞪着我看什么?” 黎莫野有些尴尬的打了个哈哈:“人间世上有许多无价的珍宝,或在其艺,或为其值,但不可否认的,美丽无瑕的女人更是一件上天的杰作,而造物者赋予她生命、灵气、品质,再融合了完美的形态,就成为至善的珍品了,——” 思思瞋目道:“什么鬼话?你竟把我比同一般物品……” 黎莫野叹喟的道:“所谓“温泉水滑洗凝脂”,原来竟是这般情调,难怪前朝汉皇要意乱情迷,又是“芙蓉帐暖度春宵”,又是“三千宠爱在一身”了,他尽日犹看不足,换了别个男人,孙子才有看得足的辰光……” 思思顿顿足,羞恼的道:“你别再疯疯癫癫的胡扯些闲篇——黎莫野,我算知道你了,你竟是个强盗!” 笑笑,黎莫野道:“不要说得这么难听,何妨称为“强人”?天底下有三百六十行,行里行外,发财最快的就是这一行,不过散财最快的也是这一行,所以我们常常闹穷,但穷得却有骨气,找财路也找得有道理,是所谓“盗亦有道”;这一行中,有其崇高的传统,严肃的规律,以及不朽的美德,而且它也是一门极其深奥复杂的学术,从胆识、体魄的磨练,到武功、智慧的淬励,再加以长久的经验,血腥的陶冶,方才堪堪算是入门,待要熬到我这样的“成就”,有许多人白了头也不可及,更有许多人到了半途就转向另一个人生了……” 哼了哼,思思道:“听你这样说,倒不似打家劫舍,落草为寇,反像举子会试那般的严谨方正,堂而皇之了!” 黎莫野道:“行行都有它形成的原因以及神圣理想,思思,这无可厚非。” 思思道:“谬论!” 黎莫野一笑道:“我们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些话你自然听不进去,可是,有一点你要明白,如果你认为你那老公比我高尚到什么程度,却也是桩荒谬的事!” 挣红了脸,思思愤然道:“至少他现在和你不一样!” 点点头,黎莫野道:“待我到他那样的年纪,或者更早一点,我也和现在不会一样了。” 思思悻悻的道:“这些话要被他听了去,他会生啖了你!” 黎莫野皮笑肉不笑的道:“祁老怪说过,我要和他结仇,得多琢磨,不错,但他若待同我架梁,恐怕也少不得会斟酌再三!” 思思咬着牙道:“你更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二阎王。!” 吃吃笑了,黎莫野道:“你老公把我渲染得过份了,思思,我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恶形恶状。” 思思冷凛的道:“思思、思思,思思有你叫的?不嫌肉麻?” 黎莫野不以为忤的道:“不叫思思,莫不成也像祁老怪那样心肝宝贝小乖乖的胡喊一通?我说思思,那才是肉麻吧?” 气极了,思思跺着脚:“你——” 黎莫野懒懒的一抱拳,道:“祝你今晚有场美梦,思思,或者——小乖乖,后会有期了!” 不待思思再有表示,他已倒弓着身体飞向窗口,就那么准确,那么利落,眨眼间失去踪影。 第二章 红胡子 头城埠朝南走,里许路外有一座小土地庙,土地庙建在一株大榕树下,四周还用卵石砌成圈环;榕树高大挺虬,枝叶茂密,遮阳留荫,时有清风吹拂,倒是个歇凉的好所在。 庙边,有个卖凉茶的摊子,摆摊子的是个老头儿,黎莫野走到这里,不觉口渴坐到摊子前的长板凳上,买了几碗凉茶灌下肚去。 抹抹唇角的水渍,他出手大方的丢下一角碎银,向老头儿微笑招呼一声,伸了个懒腰,正待顶着当空的毒日头朝下淌,来路上,一阵急似一阵的马蹄声便擂鼓般往这边滚动过来。 黎莫野那张微黑的面庞上浮起一丝无可奈何的表情,他回转头,手搭凉棚望了过去,却忽然笑了起来——那是一行十数骑,正往这边狂奔,带头一骑的鞍上,坐的不是别个,赫然是小滑溜孙得宝。 不消说,这是讨债的来了,黎莫野心中却不由赞了一声:“来得真快。” 显然,在头城埠这一亩三分地里,红胡子柴老三还确是有点名堂。 卖凉茶的老头一看大热天下来了这么一拨人马,以为生意上门了,立时嘻开一张干瘪缺牙的嘴,赶紧拿块抹布将摊面匆匆拂拭了一遍,又急忙站到路边,堆上一脸和气生财式的笑容,以便招徕。黎莫野笑道:“老丈,生意上门啦?” 老头儿也笑呵呵的道:“约莫是吧,火毒的大热天,日头当顶晒,人在路上少不得吃灰流汗,口干舌苦,荫凉底下歇口气,再来碗井水冰镇过的甜凉茶,谁也会这么打算思量的……” 黎莫野道:“甭这么打算思量啦,你还是尽早一边避风头去吧,这下子,是我的生意上门了。” 怔了一怔,老头儿不解又恼的道:“你的生意上门了?小哥,你又是做的什么生意啊?在这榕庙下,只有我老头子一处摊位,业已摆上十多年啦,可不作兴有人来抢——。” 黎莫野耸耸肩,道:“别这么紧张,老丈,我要抢,也是抢的金银财宝,珠玉翠钻,净是些值钱的玩意,你这爿石摊子的买卖有啥抢头?熬上二辈子,还不够我一次捞的……” 老头儿惊疑的道:“你是说,呃,你是——” 不待他把话讲完,那十多乘骑已卷到了面前;黎莫野早看到了人家,人家也在远处也看清了他,带头的孙得宝人未下马,业已直着嗓门怪叫:“就是他,姓黎的果然没逃远,大伙儿注意围紧了。” 于是,马上十多人纷纷撤镫落地,其中有几个,身手相当利落矫健,看样子,不是些混撑架势,滥竽充数的半吊子货。 黎莫野冲着老头儿露齿一笑:“怎么样?老丈,我早说过这乃是我的生意吧?” 来人中,一个环眼掀唇的大汉用手一指那卖凉茶的老头,虎吼一声:“小滑溜,这老狗头可也与姓黎的是一路?” 孙得宝瞪着老头儿,狐疑中加上凶狠:“我倒没见过这老小子,不晓得是不是与姓黎的一党!” 这时,老头儿才觉出情形不对,他惊慌的朝后猛退,一面哆哆嗦嗦的道:“不,不,各位英雄好汉,可别想岔了……我不认得这个人,我,我只是在榕庙这里卖凉茶的……” 黎莫野伸出右手拇指朝凉亭摊子倒指,皮笑肉不动的道:“你们要是叫日头烤晕了脑袋,那边厢先灌上几碗凉茶,清清心火,由老子请客付钱给这位卖茶的老丈,却犯不上唬大唬二,在这里朝着人家发威,是好汉的,冲我来!” 孙得宝瞋目吼叫道:“姓黎的,你不用逞能卖狠,我们正是冲着你而来,你以为你逃得掉?你打劫打到我们头上,算你招子不亮,任凭你上天下海,我们也要追着你摆你成三十六个不同的样子!” 黎莫野道:“小滑溜,别穷吆喝,老子那一十六记大耳光,你还嫌打得不够重?那副龟孙像一眨眼你就忘啦?这辰光,居然人模人样起来,我呸,数数你嘴里还剩几颗狗牙,再放胆充好汉不迟!” 所谓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黎莫野这一来是又打了孙得宝的脸,又揭了孙得宝的短,孙得宝再是皮厚,也有些面上顶不住,他立时暴跳如雷,红着一双鼠眼尖叫:“你这杀千刀的杂种,你他娘把我作贱够了,今天我孙得宝便是拼上这条命,也得拉上你垫棺材,你他娘的你——。” 这时,一个魁梧粗壮,满颔蓄着棕红色大胡子的威武人物,突然沉着的开了口:“得宝,不要鲁莽,待我来会会这位黎兄——。” 孙得宝怒目瞪视着黎莫野,强憋着一口怨气,悻悻往后退了一步。 红胡子朝前迈了迈,冷冷的道:“阁下想就是二阎王黎莫野了?” 黎莫野微笑道:“我就是,尊驾大概便是柴三爷啦?” 红胡子哼了哼,道:“柴进乃是不才。” 黎莫野一拱手:“久仰了,三爷。” 柴进两只铜铃眼怒睁,大声道:“黎莫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自来河水不犯井水,你搞你的打家劫舍,干你的无本生意,我做我的半掩门,开我的窑子买卖,大家是两条路上混生活,我几时得罪过你?你居然把脸一抹,吃到我柴某人头上来?朝廷有法,江湖有道,你这样胡搅一气,也不怕为人齿冷?” 黎莫野笑道:“你先别动气,我说三爷,我呢,并不是特意挑上你的买卖来触你的霉头,只因你生意做的大,进账多,油水足,再加上你得来的荤腥钱也是坐享其成,不干不净,兄弟我一时手头不便。既不能向升斗小民下手,又不可向老实商号搜刮,则除了三爷你这等剥削所得最为适合之外,一时倒还没有更恰当的目标,三爷,我的意思呢,横竖你这份家当也是污七八糟搞到手的,何妨多少帮几文给穷朋友如我?这样一来,于你无伤大雅,对我受益不浅,你高高手,闭闭眼,过去算了,委实犯不上劳师动众,楞要弄得戾气冲天……” 红胡子柴进一时气得几乎炸了肺,他翻动着眼珠,混浊的喘着粗气,满口牙挫得格格乱响。 小滑溜孙得宝又在怪叫:“姐夫,可不是我在故意渲染吧?你听听,姓黎的说的这番话,还他娘像是人说的话么?这家伙安了心来找碴,用稀泥糊我们的脸,他是不叫我们往后再混下去啦……” 柴进突然咆哮一声,焦雷般狂吼:“黎莫野,就算你是金刚罗汉,阎王判官吧,我姓柴的恁情不要命了,也咽不下这口鸟气;你简直嚣张放肆,目中无人之至,我今天必要向你讨还个公道!” 孙得宝乘时起哄:“王八好当气难受,姐夫,姓黎的拆我们的台,踹我们的碗,我们就要他拿命来顶!” 黎莫野道:“小滑溜,你他娘这小舅子的劣根性最要不得,你莫以为自己吃了一顿生活,怨恨难消,就一心挑引起你姐夫的肝火来代你出气,你可要先弄清楚,我借你姐夫的这几文钱为数不多,权当是破财消灾也就罢了,如果硬要搞得血刃相向,只怕破了财还得赔上人命,这就大大不划算啦,且你姐夫玩儿完,你这舅子命还朝哪里挂单去?那时,迎春楼你待不住,化子群里你正好应卯啦。” 孙得宝跳着脚叫骂:“姓黎的,你甭在那里吹大气,充人王,我吃你的亏,是自怨学艺不精,我姐夫可是有头有脸,头城埠的坐地虎,大霸天,你他娘扫尽他的面子,却叫他如何下台?你说的,你留下命来抵偿!” 摆摆手,黎莫野道:“老实说吧,我和你们这干货色玩硬的,实在是欺负你们,论到拼命斗狠,各位还差了一大截,如若各位一定要见真章,我说不得只好奉陪,但结果包不会有第二样——除了你们躺下一地,便是一地都乃你们躺下!” 红胡子柴进恶狠狠地道:“黎莫野,我们知道你是出名的二阎王,笑里藏刀,心狠手辣,我们也知道你本领强,武功高,杀人不眨眼,但你也莫把我们看扁了,没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我们既然追了来,就不会含糊你,好歹,大家豁开来玩玩看便知分晓!” 黎莫野一笑道:“刀口子下可是要命的事,我说三爷,我又不是慈悲为怀的人,你可得琢磨清楚啦。” 柴进大吼:“黎莫野,今天不是你,就是我!” 眯着眼,黎莫野道:“好气魄,看样子倒也是一条硬汉!” 一边的十来个人物里,有一位突然闪出几步,语声十分沉着的道:“三哥,且慢。” 说话的人,年纪约莫三十五六岁左右,一袭潇洒的灰绸长衫,相貌堂皇,气质优雅,在威武里流露出一股雍容高华的意韵,和柴进及孙得宝这类的人物一相比较,实在是不能相称,显得突出中更有种格格不入的味道。 柴进对于这人似是颇为敬重,他闻言之下,强按住满心怒火,竭力扮出一付不像笑的笑脸:“兄弟,你还有什么话说么?” 那人抬头,神色平静的道:“对于黎莫野,我要比各位稍多知道一点,因此,且容为弟的抢先一步,权做试金石!” 柴进不解的道:“试金石?” 那人缓缓地道:“不错,我要试试他在盛名之下,到底是金是铁,称不称得起“二阎王”这个封号!” 黎莫野搓搓手,道:“这一位,呃,气宇不凡的仁兄,你又是何方神圣?” 那人深沉的一笑,尚未开口,柴进已抢先叱喝起来:“你不知道他是谁么?我便叫你早早明白,这一位,乃是武林中鼎鼎大名的霸王,声威煊赫的雄才七门山君祁兰亭——。” 黎莫野心里一怔,方在疑惑天下居然有如此凑巧的事!却又立即否定了眼前这人乃是祁兰亭的想法,祁兰亭他虽未朝过面,却又闻其名,至少也听过声音,眼前这位,任是哪样也不像;他正待拆穿对方的把戏,柴进已跟着得意洋洋的讲下去:“呃,他就是祁大当家的总管事龙形掌沙翔,沙老弟也是我的拜弟,姓黎的,如今你该清楚他是何方神圣了吧?” 黎莫野似笑非笑的道:“原来是祁兰亭手下的四大金刚之一沙翔沙兄,倒是真个失敬了。” 沙翔淡淡的道:“跟人听差跑腿的小脚色而已,哪比得上阁下独当一面的威风?” 黎莫野咧着嘴道:“沙兄太谦了,我这块料算是哪门子的独当一面?生来一条穷命,四海奔波,天涯劳碌,混的一碗人情饭,求的乃是施舍财,说起来老实可怜,怎比得上沙兄恁般得意?” 沙翔面无表情的道:“前几日,阁下才堪堪逃过严百忍及常蜀云等人的追杀,我们认为经此风险之后,至少你也得韬光养晦一段时日,岂知才只数天功夫,阁下竟又出面生事,而且启寡的对象仍是与我们有渊源的人,阁下一而再三,似乎存心是要和敝上及我们过不去?” 摇摇头,黎莫野道:“沙兄不要误会,我和祁兰亭以及沙兄你无怨无仇,怎会执意同你们这等难缠的角色作对?这真是莫大的冤枉……” 沙翔道:“只怕阁下言不由衷吧?若是如此,阁下打劫到柴三哥的头上,又是怎么说法?” 叹了口气,黎莫野道:“老实说,祁大当家乃是黑道的前辈,绿林的大亨,我他娘也没发疯,既然亦在黑路上混生活,又何苦去招惹他或是与他有牵连的人?沙兄,只是此中小小发生了一点意外而已……” 沙翔冷漠的道:“什么意外?” 黎莫野干笑一声,道:“祁大当家威名久著,盛誉不衰,是江湖黑道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而沙兄呢?虽说较之令居停稍差一肩,却也头顶半爿天,提起沙兄的万儿来带着叮当响,就凭二位这样光头净面的鲜亮大爷,怎会有着像柴进及孙得宝这类开窑子的朋友?叫人朝哪里想也扯不上关系呀。所以么,呃,意外就发生在这个节骨眼上了。” 虎吼着,柴进颚下那把棕赤胡子根根倒竖,他凸突着一双牛眼怪叫:“满嘴放屁的混账东西,我他娘做得有好几宗生意,也不是端端只搞半掩门这一样,你他娘的怎能一棒子全打进去?而我开窑子亦非我亲自主事,乃是由我小舅子在那里担当,可以说与我没有什么大牵扯,论到沾荤腥,背名誉,都是他的事,这,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小滑溜孙得宝一听不像话,忙道:“主事自然是由我主事,但小主意是我拿,大原则还得听姐夫的,我姐夫才是真正的后台老板,本钱是姐夫出的,窑子里收入也大多归他,我只算受差遣,过过手而已——。” 柴进气得猛挫上下两排牙齿,恶狠狠的叫:“小滑溜,你他娘是吃多浆糊啦?怎的净放这等迷混屁?” 孙得宝噎窒了一下,惶恐的道:“我……呃,姐夫,我只是稍稍解释解释——。” 重重“呸”了一声,柴进怒吼:“好鳖羔子,你拆我的台,回去我再要你好看!” 吃吃一笑,黎莫野道:“我说三爷,迎春楼到底和你有干系没有?如果没有,你先前气势汹汹的对我大兴问罪之师,一口一个你做你的半掩门,你干你的窑子生意,这却是从何说起?既是和你没啥牵扯,你就大可不必代人出头啦,光棍不挡财路,何妨落槛点?如果迎春楼是你开的,干脆豁开来,你才师出有名呀!” 柴进一时间不由楞住了,窑子不错是他所开,但此刻涉及沙翔的颜面,他不得不多少避讳点,可是,避讳得太过,就形成与他没有多大关系,眼前来找黎莫野算账,可不是真成了“强出头”啦? 还是沙翔沉着老到,他摆摆手,平静的道:“不管我柴三哥是干什么营生,他总是将本求利,愿者上钩,只要他以诚意相待,忠信相交,我决不会因为他的谋生方式而对他稍有轻慢之心,至少,这要比强劫横夺来得高尚些!” 连连点头,柴进道:“对,有道理,就算我柴某人全是搞的这一行吧,我他娘不偷不抢,讲的是有买有卖,强似那做无本生意的老横多多!” 黎莫野笑道:“沙兄倒是看得开,由此也可见沙兄交游之广,三教九流,什等样的王八兔子贼都能得到沙兄你折节下交呢……” 沙翔道:“黎莫野,你不必讽刺,嘴舌上的功夫,并不是艺业之大成!” 柴进咆哮:“娘的,我们做掉他!” 黎莫野安闲的道:“三爷,我向你借的这几文,你是非要索还不可了?” 柴进大吼道:“你他娘硬抢硬劫,这算什么借?而柴某人与你一不亲二不友,又非富可敌国的巨豪之流,哪里借的起你三千多两银子?何况这里头还有柴某人的颜面牵连,岂能够任由你如此欺凌压榨?” 黎莫野道:“那么,我若不还,就势必要一见真章了?” 柴进愤怒填膺,口沫四溅的大声吼叫:“不止一见真章而已,连本带利,你还得缀上你这条狗命呢!” 露齿微笑,黎莫野又对沙翔道:“沙兄,柴三爷要我还钱,我是决计不还的了,因此恐怕得要大打出手;沙兄气质不凡,风度高雅,正是个难得人物,是以我颇出怜才之心,特地忠告沙兄几句——你也不要做什么试金石了。为了你以后那段尚可逍遥的岁月着想,早早逃命去吧。” 这一次,沙翔却是陡然脸上变色:“黎莫野,你是何物?竟敢侮辱于我?” 黎莫野感喟的道:“我乃一番好意,沙兄,你若执迷不悟,一心要淌这湾混水,我敢保证,你做的不是试金石,必然为替死鬼!” 沙翔声音冷硬的道:“这得要看看你的手段如何才行,光是在嘴皮子上卖弄功夫,可是唬不了人的!” 黎莫野一股子无可奈何的模样,他摊了摊手,道:“我可是好话说尽,再三待之各位以礼了,这礼字以后,呃,就只有继之以兵,列位,不是我姓黎的霸道,而是列位不给我路走,且先表过,眼下便豁起来看吧!” 重重一哼,柴进寒着脸道:“少来这一套仁义道德,打你上门找碴那一刻开始,你便早已有了主意——借着这一手,文也好,武也罢,总归是抹黑我们的脸盘!” 黎莫野笑了笑道:“灰孙子才有这样的馊念头,我说三爷,我实在是走投无路,没法子,找你告告贷而已!” 柴进气冲牛斗的道:“甭啰嗦了,我说姓黎的,横竖已摆明了,如今是好是歹,你就一肩扛起来吧!” 黎莫野闲闲的道:“你们人多势大,自以为是上风占足,是以才有这么个盛气凌人法,其实不会有你们想象中那样简单,待到短兵相接,你们始将明白,这个场面对于列位而言,可是大大的不合宜了。” 大吼一声,柴进咆哮着:“狂妄匹夫,且看我柴某人如何收拾你!” 一横手,沙翔静静的道:“三哥且慢,我刚才已经说过,由兄弟我先来领教领教这位二阎王的高招!” 点点头,黎莫野道:“沙兄说得对,环顾周遭,打眼细观,似乎也只有沙兄一人堪可与我姓黎的讲手试艺,其余各位,无非一干牛鬼蛇神,九流花拳,十等绣腿,登不上啥的个台盘,亦就不必贻笑大方了!” 棕红胡子簌簌而颤,柴进几乎气炸了心肺:“我啃你个六舅……你,你简直拉得背经离谱,不知自家是个什么东西!黎莫野,我他娘要不分割了你,我就不姓柴!” 吃吃一笑,黎莫野道:“不姓柴行什么?我这姓黎的可不要你这等开窑子的不肖子孙!” 淡淡的一抹灰影,便在这时闪进,双掌带着强劲的力道,走着矫卷舒腾的势子,变幻莫测,似是出手之下,即已笼括了方圆之地。 不错,沙翔业已开始了他的攻袭行动,好一手龙形掌。 暴退七步,黎莫野笑道:“厉害!” 沙翔猝向横移,反抛掌,狂飙飘起,人朝上升,滚翻之下,又是七式六十九掌,只见劲力成削,交织飞旋,那等凌猛的罩落。 黎莫野动作闪掣如虎,倏忽游走腾掠,于片片呼啸旋舞的掌影中进出穿回,刹那间已完全躲开了对方这阵强悍的攻势。 冷吼一声,沙翔的身法立变,以极快的、幅度极小的碎步移动着,掌飞肘靠,迅捷无匹;而黎莫野也不再退避,以同样的短手截打封扼,双方旋转似螺,在须臾间移位换式,瞬息里拆招消打,只一照面,已经互拼了十七个回合。 倒仰身,沙翔蓦地退后,双目凝注着黎莫野,一边缓缓卸下了他外罩的那袭灰袍长衫。 黎莫野皮笑肉不动的道:“怎么着?脱了衣裳干?” 柴进急忙凑到沙翔耳边,悄声道:“兄弟,这小子那几手三脚猫,可还搪得住你一击?” 摇摇头,沙翔面色沉重,语声低缓:“姓黎的那身功夫不可轻视,业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非但精湛浑厚,更且诡异狠辣,我看,以我一己之力,恐怕摆不平他!” 暗暗吃了一惊,柴进不由紧张的道:“连你都制不住他?那,兄弟,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沙翔轻轻地道:“看样子,只有大伙并肩子上了!” 一咬牙,柴进道:“好,并肩子上,娘的个皮,人多势就大,便是光用压的也能把这王八蛋给压坍!” 沙翔没有做声,其实他还有很多话不好讲——在方才那电光石火般的十七招拆打里,他发觉黎莫野根本未尽全力,并没有真正的施展那种杀人夺命的煞着,好像只是在友谊性的试招切磋一样,相当含蓄,相当客套,这便给了他另一种感觉:似乎面对着一座山,一座坚实雄浑的山,恁般高大深沉,内蕴无限,令他有着无从下手的恐惶。 这时,柴进横眉竖眼,暴喝如雷:“哥儿们,圈上去,咱们不虚耗时辰,先拿下活人再说!” 小滑溜孙得宝也跟着吆喝助威:“听见我姐夫的话啦?姓黎的始才已在沙大爷的手下吃了暗亏,负了内伤,就差一指头的点戳便倒,兄弟们,端看谁来占这头功啦!” 十余个彪形大汉往上围拢,兵刃闪亮,杀气腾腾,但是,他们却并不莽撞到被孙得宝的话冲晕了头,他们全有几下子,其中尤有三个修为不弱的行家,方才的情形他们曾经亲眼目睹,人家是块什么料,个个心中有数,连沙翔恁般的身手犹未能占上风,他们凭什么一指头就点到人家?” 浑身劲装的沙翔,慢慢走向右侧,他目光沉稳,双掌交叉胸前:“各位加几分小心,姓黎的相当滑溜,可别因贪功太切而着了他的道——。” 蓦地一声虎吼,柴进一马当先,两柄金瓜锤搂头盖顶便冲着黎莫野砸了下去。 “噗哧”笑了,黎莫野右手飞翻,金光轻闪,那杆菱头、无缨的短枪暴射而出,快得似欲追回过往千百年的辰光,猝映之下,已逼得柴进怪吼着贴地翻出——好一式懒驴打滚! 斜刺里,一柄大砍刀,一把月形斧交相劈落,眼看金色的芒彩尚凝聚于柴进的刀前,而光灿灿的两点菱尖已在颤弹之下回撞上砍刀及斧刃,“叮当”两响融为一声,执刀及斧的两位仁兄甫往后退,“哗啦”的震响随起,那种钢铁的擦动才入耳,一对虎头钩、一把单刀、一柄手叉子已然卷上了半天。 沙翔往下扑击,掌势泄落,卷如风飙,黎莫野脚步倏挫,金枪上扬,半弧的虹彩中喷溅着点点星粒,硬是逼得沙翔往上拔起。 纯钢的三节棍“呼”声抖起一个金环,四周的人们惊叫纷纷,逃窜,金光吞吐飞旋,六条大汉便连跌带撞的滚成了一团,个个都是左大腿根部挨了一枪。 柴进壮起胆子,一对金瓜锤奋力猛挥,黎莫野眯着一双眼,右腕颤顿,两点金星激弹立射,磕震得双锤向左右分荡,于是,三节棍斜起,兜腰一记,把柴进狠狠打了个大马爬。 鬼叫着,三位仁兄又不要命的扑了上来,黎莫野身形偏走,让那几件刃器只在他身边分许的距离擦过,金光疾闪,如此整齐划一的点倒了那一双半——三个人的左大腿根部鲜血标溅,枪进枪出,位置深浅好像早就量妥了一般。 沙翔飞身猛挺,掌沿竖立,狠砍狠斩,身形随着掌势旋回,连串环结,劲力削锐至极——现在,沙翔才体认出是真要拼命了!” 黎莫野倏忽左右,瞬息上下,反手九十九枪宛如九十九道流光洩闪,沙翔翻腾躲挪,而黎莫野的三节棍又陡然居中探劈下来。 双掌下按,沙翔斜掠上拔,去势异常疾速,但黎莫野并没有追袭的意思,金枪回映,腿根见彩,又三位朋友跌做一堆,包括了孙得宝。 气定神闲的挺立不动,黎莫野金枪拄地,纯钢三节棍垂搭在肩,他露出一口白牙,笑吟吟的瞅着正在丈许之外狼狈飞落的沙翔。 踉跄两步,沙翔飞快转身,仍是双掌当胸,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这一静一动之间,可就分出高下强弱来了;黎莫野淡淡的道:“别紧张,沙老兄,且等你歇一口气,咱们俩再凑合着亲热亲热。” 目光四扫,沙翔一张脸不由白中透灰,大大变了颜色,他强撑着道:“黎莫野,今天不论输赢,你这漏子可捅大了,往后你别梦想再有安稳日子过!” 黎莫野轻轻旋动着拄在地上的金枪,舔着嘴唇道:“说你没出息,你还不承认,沙兄,以你在道上的身份地位,居然冒出这几句熊话来,你也不怕丢你祖宗八代的人?” 沙翔恼怒的道:“我这几句话何来丢人之处?” 笑了笑,黎莫野道:“谁都知道你是七门山君祁兰亭的大总管,是他手下四大金刚之一,换句话说,你也就是祁兰亭的心腹,你方才表示,今天我不论输赢,捅的漏子不小,这岂不是明摆明显着要仗恃你老板的势力来向我报复?” 窒了窒,沙翔道:“是又如何?” 黎莫野道:“所以我说你没出息;男子汉大丈夫,天塌下来也要一肩扛,砍掉脑袋不过碗口大的疤,含糊他娘的什么?看你倒似个角色,哪知却像个浑娃儿,吃了亏便待哭着叫大人出来找场,这算是哪门子的英雄?脊梁骨这么个软法,不是丢人又是啥?” 沙翔咬着牙道:“姓黎的,你少拿言语来僵我。人人都有不同的背景与立场,今天我若是栽了跟斗,自有找回过节的方法,就像你如吃了亏,也有你扳转颜面的手段一样,八仙过海,各凭神通,此乃理所当然之事!” 忽然咯咯笑了起来,黎莫野道:“你说的真有趣,沙兄,只不过略嫌天真了些!” 沙翔怒道:“什么意思?” 黎莫野道:“不错,人人都各有报复的手段,问题是,我会留个尾巴给自己找麻烦么?沙老兄,你差了点,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我他娘不来个一了百了,莫非尚会让你顶着一张活罪回去哭诉祁老怪?” 震了震,沙翔惊道:“你,你打算斩尽杀绝?” 黎莫野脸色一沉,道:“如何?你还以为我是善人不成?多年以来,这“二阎王”的浑号岂是白叫人吆喝出来的?若不是凭了心狠手辣,老子便不叫二阎王,早就被人称为黎老实了!” 心腔子一阵收缩,沙翔不禁冷汗涔涔,硬着头皮道:“黎莫野,不管你是如何歹毒,如何狠酷,要想我沙翔低头认输,是梦也休想,今天哪怕是血溅三步,尸横就地,但得一口气在,我也要与你周旋到底!” 黎莫野道:“嗯,好!又是一条硬汉,沙老兄,我可千祈你得硬到最后别泄了气,那才叫是真本事!” 沙翔恼怒的道:“黎莫野,你简直目中无物,欺人太甚,我沙翔也是亮字号,摆门面的角色,你要是把我当做初出道的孙儿来耍弄,就算你瞎了那双眼!” ,黎莫野慢条斯理的道:“原来,我也敬你是一号人物,再三开脱,加意劝导于你,希望你莫淌进这湾混水,岂知你他娘敬酒不吃,偏吃罚酒,对我的一番善意不予理会,楞要充壳子,摆威风,如今你人王当不成,落得个灰头土脸,却反指我不抬举你,我说沙老兄,祁兰亭的门下,竟就端出你这等犯贱的材料?” “咯噔”一咬牙,沙翔吼道:“满嘴放屁的张狂东西,我会要你把你吐出的那些轻侮之言,一个字一个字再吞回去!” 黎莫野一笑道:“这就像你先前所说过的——得要看看尊驾的手段如何才行,光是卖弄嘴皮子功夫,恐怕唬不住人!” 躺在地下,刚刚才缓回一口气来的红胡子柴进,用力挣扎着半翻过身,嘶哑的叫道:“兄弟……兄弟……今天这个台可是坍足了……做哥哥的不中用,你可得多少耗点精神进去,无论如何,也要挣回几分面子来……唉唷……” 沙翔的脸色不由一阵青,一阵红,说不出是一股子怎样的难堪滋味;争面子,抹光彩,不只是口头上吆喝就能成事的,得要豁出力去拼搏才行,眼下只剩了他一个人尚抡得动胳膊腿,却业已印证过自家的功夫较之对方要差上一头,武学这玩艺乃是实扎实靠的东西,技差一着,便束手束脚,硬是打不过人家,又拿什么来挣脸面? 拖着一条伤腿的小滑溜孙得宝,一副咬牙熬痛,直比英雄的架势,他喘着气,扯歪着嘴巴,像是十分发力才挤得出声音:“沙爷,我们全不行了,全吃姓黎的坑了……我们几个小脚色栽跟斗不关紧要,但……我姐夫却是有头有脸的人,更是沙爷你的把兄,今朝若是不叫姓黎的受足教训,搁下点什么,将来别说姐夫,沙爷你也甭混了哇……” 黎莫野忍不住“啧、啧”有声,表情十分惊叹:“真是有声有色,唱做俱佳,只是沙老兄,你可就大大的为难了,这进退维谷的感受,我委实十分同情,你看却该如何是好?” 闷不吭声,沙翔掌形暴现,一掌由上往下扣击,一掌反抛向敌人右侧——非常古怪而且不合掌式路数的招法,却在招出的刹那间,涌出一股上下交合的无形旋流,发出那种刺耳的激荡音响——“噗噜”…… 黎莫野拄地的金枪猛撑,人已一个倒翻跃起七尺,沙翔双掌又倏然自两侧往中圈合,圈合的同时掌心外翻,一声霹雳震动,罡力漩形,巨杵般捣撞而去。 连串的翻滚,就像是已经不受任何重力及阻力的拘束,黎莫野凌空飞旋,随着沙翔那猛烈又神异的一击朝外弹转——他总是在这股强大力道的前端,仿佛是一团并不承力的棉絮,只是跟着劲道的冲激而飘舞一样。 在不及人们眨眼的一刹间,黎莫野凌空翻滚的身形猝向下扑,金枪沾地,大旋回,三节棍有如黑龙舒卷,横扫而去。 沙翔仍不出声,打横拔空,双掌方错,黎莫野的金枪已闪电般封住了他出招的路子。 蓦然吐气,沙翔往下微沉,掌势不及再出,三节棍已由横扫猝往上扬——像是一条笔直昂首的乌蛇,一下子点在这位大总管的腰眼上,但闻“吭”的一声闷哼,沙翔已倒翻着摔跌于地。 黎莫野手腕轻挫,纯钢三节棍“哗啦”收拿掌中,并为一束,他把三节棍与短柄金枪交叉掖向后腰,笑吟吟的道:“侍候各位这一场,可还真费了不少功夫,戏演完了,接着下来就该检点检点,收拾收拾,顺便也结结帐目,好早些上道啦。” 瞪着一双惊恐的牛眼,柴进惶慄的道:“姓黎的,你,你还待怎样?” 黎莫野大声道:“你们追了我来,是打算要我的命,现在我的命你们既然要不成,老子一报还一报,就来要你们的命!” 柴进恐惧的叫:“黎莫野,你也算是黑道上的大豪,挂了招牌的老横,居然为了这一丁点的空隙便要谋害我们这十多条性命?” 翻着眼珠子,黎莫野道:“人的嘴两片皮不是?横过去竖过去都是你们的道理,为了这一丁点的空隙,你们可以谋害我的老命,莫不成我就要不得你们的命?娘的,我脑门顶着个“孙”字?容得你这些狗娘养的恁般糟蹋法?” 柴进忙道:“姓黎的,我们打个交道如何?包你吃不了亏!” 眉开眼笑,黎莫野道:“说说看,是什等样的交道?我这个人就是受不得好处,一听有不吃亏的事,就他娘先心软了一半——” 柴进赶紧陪笑道:“黎老弟,呃,你不是抢了我三千多两的银子么?白花花的三千多两银子?” 黎莫野冒火道:“什么叫“抢”?我是向你借了三千来两银子!” 连连点头,柴进道:“好,好,就算你是借了我的三千多两银子,这三千来两银子,我,我便赠送与你,表示一点心意,不再向你讨还了。” 黎莫野道:“这就是你所谓交道?” 柴进咧着嘴道:“正是,黎老弟,可没有亏待你吧?” 第三章 鲁敬仙 黎莫野给柴进限制的时间相当紧迫,其中乃有着他的几个打算,第一,他不想叫对方能匀出空暇去托请帮手或设计圈套;第二,越快拿到这笔钱,他越有更多的机会脱离此地,远飚他方,何况他也等着运用这笔钱以济燃眉;第三,任何以他这类搏财的方式,往往容易节外生枝,凶险难测,速结速了,乃是他们这一行不变的原则;至于柴进能否在这短短的两个时辰里凑齐一万多两银子的巨数,他却并不担心,他知道,凭柴进的产业底子及在头城埠的潜势,这是不会成为问题的。 那摆凉茶摊子的老头,已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黎莫野先把沙翔及孙得宝两位“贵宾”请到摊前的长板凳上坐好——这两位虽说身子不便,好歹仍能移动,只是坐在那里都绷着一张脸,半句话不吭。 自己往摊子后头一站,提起竹篾裹着的巨号瓷壶,先在两只大粗碗里斟满了黄澄澄的凉茶,茶沫儿翻沉着,他双手捧碗,分摆在沙翔及孙得宝二人跟前,一边堆着和气生财式的笑容:“来来来,二位,天干日燥,灰沙又大,二位辛苦了这一阵子,先来碗凉茶润润喉,消消火,最是清肝益肺。” 沙翔面孔一别,毫不理睬,小滑溜孙得宝虽是也无明确反应,却不由自主的干咽了一口唾沫。 举起瓷壶,就着壶嘴,黎莫野自家先“咕噜噜”的灌下一阵凉茶,然后,他十分满足又十分舒适的长长吁了口气,抹着唇边的水渍,故作惊异道:“咦,你们两位客气什么哪?这场辛苦下来,莫非还不觉得干渴?来,喝两口,喝两口,一碗凉茶,不成敬意,茶钱也不须二位挂怀,我自会打发。” 沙翔仍没答腔,孙得宝却忍不住气咻咻的道:“姓黎的,你少来这套猫哭耗子假慈悲的把戏,我们虽是人在屋檐下,却楞是不低头,莫说一碗粗茶,即便你有灵芝仙露,我们也决计不沾点滴!” 黎莫野道:“其实,这又何苦?喝下这碗凉茶,也不会因此就辱没了二位的尊严,沾污了二位的骨节,二位的气魄不凡,我业已领教过了,稍稍接受我这点心意,亦只是个表达惺惺相惜的方式,古人不是说过么?英雄不打不相识,我们经此一打,乃是打成了朋友,二位岂能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叫我连个高攀的机会也没有?” 哼了哼,孙得宝道:“黎莫野,你是满肚皮的坏水,一脑袋歪点子,谁知道你这般故示亲近,是不是又有什么阴谋在内?” 黎莫野笑道:“胜负已分,成败在眼,我已是十掐八攒,又何须再玩花巧?” 孙得宝恨恨的道:“姓黎的,你如此整治我们,搜刮我们,有朝一日,便叫你后悔莫及。” 黎莫野道:“那是后话了,我说得宝老弟,别光顾着埋怨我,倒是你自家不觉得口干舌燥?喝口凉茶润润喉吧,上好的茶卤,还是用井水冰镇过的哩!” 又咽了口唾液,孙得宝斜瞅着沙翔,小心的道:“沙爷,呃,喝口凉茶吧,不喝也是白不喝,事情到了这个光景,硬撑着是自己找难受,不喝他的茶,赎身银子也半文少不了……” 沙翔僵木的道:“我不觉得嘴干,你自便吧。” 犹豫了一下,孙得宝终于受不了那碗澄黄透凉的茶水诱惑,举起碗来,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望着孙得宝颈间的喉结在不停上下移动。听着那茶汁入喉的“咕咕”音响,黎莫野笑容可掬,一待孙得宝放下碗来,他又殷勤的再度斟满:“过瘾吧?老弟,来,再来上一碗。” 孙得宝一碗凉茶下肚,精神振作了不少,他舔舔嘴唇,大模大样的道:“摆在那里,想喝的时候我自己会喝;姓黎的,你也甭在那里慷他人之慨,凉茶摊子另有主儿,我孙爷不领这个情!” 黎莫野道:“这话不错,但茶钱总归由我付,茶摊子主人逃之夭夭了,我代他侍候二位,也算向二位输诚修好,替柴三爷,也就是令姐夫担负些照拂的责任。” 孙得宝挑眉道:“说得好听,其实你哪里甘心侍候我们?你侍候的只是那一万三千多两银子!” 嘿嘿一笑,黎莫野道:“老弟,何必讲得恁般露骨?这倒叫我不好意思了……” 顿了顿,他又低声道:“依你看,老弟,你那姐夫会不会将那万把两银子如期如时送到?” 心腔子一跳,孙得宝急道:“这绝没问题,休说我姐夫素来守信遵诺,为人首重忠义,便是沙爷与我的安危所系,他更不会轻忽,我敢打包票,我姐夫一定会在时限之前,将你勒索的银两送来!” 黎莫野笑得有些捉狭的道:“万一你姐夫舍不得那笔钱,把你二位抛弃不管了,该如何是好?” 孙得宝呆了呆,马上挣红了脸:“岂有此理,你把我姐夫看成了什么人?别说这点钱,就算是再多,我姐夫也决不会推诿搪塞,他一向就不把财富看在眼里,何况这还是他兄弟同舅子赎命的钱?” 黎莫野闲闲的道:“但愿是如此,不过呢,你说你姐夫向来不把钱财看在眼里,似是有点高夸了他,据我的观察,柴老三好像并没有这么个慷慨超脱法……” 孙得宝悻然道:“你这一万多两银子,乃是向我姐夫强索硬逼所得,他自然拿得不甘不愿,用这件事来比喻他平常的为人,怎可称是允当?” 黎莫野笑道:“照你之言,柴老三平日便乐善好施了,大方豪迈,视钱财如粪土,广结天下有缘;若是如此,宝老弟,你不觉得脸红,我倒颇觉作呕呢!” 孙得宝勃然变色:“姓黎的,你休要借词侮辱我姐夫,人他娘背上一回运,不见得次次全朝霉处走,你这遭占了上风,也无须趾高气扬,说不准哪一时,哪一刻,轮过来跪求告饶的就是你!” 黎莫野慢条斯理的道:“这样的可能也并非毫无,得宝老弟,如若真个到了那一天,也还要请你手下留情,如我之善待你这般反报我才好。” 嘿嘿笑了,孙得宝道:“常言道十年河东转河西,谁也保不准能骑到谁的头上,多往后看,总是错不了的,你还有这么点见识,足见江湖不是白跑了;其实我这个人,最是心软好说话,倒是沙爷同我姐夫面前,你得多奉承点,否则要是真有那一天,只怕你不死也免不了脱层皮!” 越说越像真的了,黎莫野一本正经的道:“不管他们二位怎么怨恨我,有你老弟在,多少也能替我肩扛几分,我看亦只有你老弟尚知道好歹,今天我对你的宽容大度,你定然是不会轻忘的吧?” 孙得宝觉得不大受用,翻动着一双眼珠子道:“你别说得那么好听,你先在迎春楼打得我四平八稳,又在这里扎了我一枪,如今浑身上下还似散了骨抽了筋般的痛法,就差一点没吃你掐断脖子,却从哪里谈得上宽容大度?” 黎莫野道:“这是个人对于“宽容”的看法的标准问题,你认为我待你尚不够好,只是因为你皮肉受了点苦,其实,我以为没有活宰了你,业已是无上的德惠了,你也知道,我手底下可不是经常饶人的呢!” 哼了哼,孙得宝十分不悦的道:“我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由你首先挑寡启端,勒索我们的钱财,又把我们作贱得一塌糊涂,却还认为这是对我们的德惠?姓黎的,你去打听看看,天下可有这等的德惠?” 黎莫野笑道:“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们净是搞的下三滥玩意,依着走邪魔歪道发财,而容身绿林,干的是无本营生,不找你们捞几文又去找谁?列位却楞是把一个铜板看得比天还大,死捏着荷包不施舍,因此捅出纰漏来,如何怪得了我?你们要活下去,我也不曾活腻味哪!” 孙得宝怒声叫道:“说来说去,尽是你有理,我们遭至这般迫害,反倒像是活该倒霉,罪有应得了!” 黎莫野轻揉着鼻梁的两侧,和颜悦色的道:“人在江湖,便得依顺着江湖惯有的传统与规式讨生活,你们有你们捞赚的对象,我也有我的生财之道,这好比一个轮环,周圆相接,息息相连,因此大家才都能混得下去,如果其中有某一段违背了这个道理,就会发生如今天这般的不快了,得宝老弟,你想得通么?” 孙得宝板着脸道:“我想得通倒又好了,似你所说的这种歪理,不但我,只怕天下人谁也无法接受,你他娘连抢加夺,软硬兼施,却居然还有成套的说词,以非做是,混淆黑白,简直莫名其妙!” 摇摇头,黎莫野道:“你真是石头脑袋,顽冥不化,看来我们之间的意见是难得沟通的了。” 孙得宝瞪着眼道:“孙子王八蛋才和你同一个想法,我若也是打的你这等念头,不干半掩门,也早他娘当了棒老二啦!” 两个时辰若是干熬着,可也够长的,但像黎莫野这样无话找话的与孙得宝闲聒噪,时光打发起来就挺容易了,他还不觉得到了约定的时间,来路上尘头大起,一行三骑,业已急入窜火,泼风似的朝这边奔了过来。 那头一骑上的仁兄,呃,可不正是红胡子柴进柴三爷? 手搭凉棚,黎莫野先向偏西的日头端详了一下,方才笑嘻嘻的站起身来迎将上去,在一阵打滚的沙烟里,柴进勒住了马头,他且不与黎莫野搭腔,目光急急望着沙翔,又转瞧到他的小舅子身上,嗓子沙哑的叫道:“兄弟,得宝,你们安好么?” 沙翔神色阴郁,半垂着头脸,有气无力的道:“三哥,辛苦你了。” 孙得宝也紧跟着提高了声音回答:“姓黎的不敢把我们怎么样,姐夫,连我们一根汗毛他也不曾动过!” 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水,柴进喘着气,粗重的道:“老子也谅他不敢动你们一指头,否则,别说半枚制钱没有,等着同他拼命的倒是一大群!” 拱拱手,黎莫野毫不动气,斯斯文文的道:“三爷,骂也骂了,唬也唬了,你的兄弟和舅子更好端端的摆在这里,我可是全都做到啦,三爷你该办的,约莫也办妥贴了吧?” 柴进大声道:“两个时辰一来一回,又加上四处凑钱告贷的时间,我是半点没耽搁,这一路赶得人仰马翻,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你就不能让我歇上片刻?” 黎莫野笑道:“你别误会,三爷,我的意思是早早交割了早完事,也省得你看着我惹厌。” 咬着牙呻吟了一声,柴进恨恨的道:“真是叫你作贱得不轻,只这一阵赶,我全身好像散了骨一样,就差点鞍子也坐不稳!” 黎莫野忙道:“罪过罪过,三爷,可要下马来歇息歇息,顺便喝上碗凉茶润润心肺?我请客。” 柴进火辣的道:“去你娘那条腿,老子用一万三千多两银子换你一碗凉茶喝?你休想要我领这个情!” 眯着眼,黎莫野道:“说到银子,三爷,该拿出来让我花花眼,瞻仰瞻仰了吧?” 伸手入怀,柴进摸出一叠银票来,十分肉疼的摔向黎莫野,边愤怒的叫道:“去,拿去买口好棺材!” 那一叠银票,有七八张之多,这一抛摔,立时便花蝴蝶般散了开来,迎风翩飞,黎莫野却不慌不忙,左手突挥反带,眼看就要飘散四周的银票,便好似被一只无形无影的手抓紧束齐了一般,在空中蓦地颤跳聚拢,那么平稳舒缓的送到黎莫野手上。 指头沾上口涎,黎莫野一张一张的点数着,边将每张银票上的数目往上加叠,片刻后,他点了点头,把票子收好,笑吟吟的道:“??错,果然分文不少,三爷,多谢赏赐了!” 目眩心惊于黎莫野方才凌虚收聚银票的那一手,柴进越发觉得对方功力之深,深不可测,也就越发觉得自家付出去的这笔银子难有归赵之日了,他沉沉的叹了口气,喃喃的道:“算我倒霉……” 黎莫野又抬头打量着天色,笑道:“时辰不早,各位也好打道回府了;列位的身子都多少有些不便之处,早点回去,该养息的养息,该延医治疗的亦耽搁不得,切记健康方乃人生最大的财富,把身子调理好,便是留得青山在,还怕往后缺柴烧么?” 挫着牙,柴进恶狠狠的道:“听听这一套吧,奶奶个熊,有人不明就里,还当是打何处来了这么个大慈大悲的善士,恁般悲天悯人法!” 黎莫野再度抱拳,道:“我晓得你们各位不会喜欢这句俗词儿,不过也只有这句俗词儿用在此时此地最合光景——各位,山高水长,后会有期喽!” 就那样洒洒脱脱的,不紧不慢的,黎莫野在众人如此火毒却又无可奈何的瞪视下,浴着一身的夕阳余晖,开步上道。 ×      ×      × 这是一幢孤单的,却也相当隐密的石屋。 远处的山峦群峰层叠着,迤逦着,展露那雄伟的辽阔与高朗,面对着幽邃的山,苍郁的岭,石室便建在这片斜坡的半腰,四周并有深浓的榆钱树林子围绕着,地方很清静,却就是荒僻了点。 入夜的辰光,郊野间的暮气来得特别翳重,灰沉沉的暗影在周遭浮沉着,宛似飘漾着一团团的雾氲,业已把人的视线遮混得朦胧了。 屋里,灯火倒是燃映得挺明亮,白木床上,一位瘦小精干的老人正半靠着床头,在闲闲的用只木签剔牙,老人的年岁约莫已在六十开外了,满头白发,脸上皱纹叠布,形象虽显得苍老,然而双目炯亮,精神尚似不差。 黎莫野坐在桌边,刚啜了一口热茶——桌上又是酒又是肉,但已是个酒醉饭饱后的残局了。 吁了口气,床上的老人嗓音有些沙哑的开口道:“这一趟,总共弄到一万六千多两银子?” 黎莫野笑道:“是的,但若不叫全胜镖局火狮子郝彪摆上那一道,师叔咱们爷俩至少就有三五年逍遥日子好过,无须犯愁奔命啦。” 轻咳一声,老人眯着眼道:“郝彪算什么东西?想当年你师父同我横吃八方的时候,他连个掌旗的趟子手全混不上,如今也居然人模人样的干起总镖头来了,这种半调子货,咳,走镖这一行可真叫人材凋零喽!” 黎莫野道:“师叔,如果单凭全胜镖局郝彪那几块料,我也不会放在眼里,问题出在他找的那群帮手上,“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我一看光景不妙,便立行突围,更重要的是,这档子买卖,还不到非要拼命不可的田地。” 嘿嘿一笑,老人道:“你那身能耐我晓得,尤其你鬼点子多,亦不是那干泼皮可与比拟的,干咱们这等营生,不到必要,是不须冒太大的风险,否则一票买卖未全,就叫人摘了瓢去,还算是哪门子的生意经?” 说到这里,老人不禁又叹了口气:“也是我这身病拖累了你,要不然,别说用不了这许多开销耗费,做买卖的辰光,爷俩一起搭配着下手,好歹也有个照应,不似如今,干啥只能由你一个人承担,我老头子光躺在床上吃现成!” 黎莫野柔和的道:“师叔快别这样说,师父和师叔二位老人家把我从小带养长大,照顾我,夹磨我,待我就和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一旦稍有反哺之力,我怎能不孝敬二位老人家?这些年来,没有侍奉师叔过什么好日子,才是我的罪孽……” 老人十分欣慰的道:“好孩子,我早就看出你是个孝顺孩子,打那年和你师父收养你,我就跟你师父说过,你这孩子有良心,重情义,将来一定有出息,我们两个老东西的晚年,就全指望在你身上了。果然半点不错,要不是你,我早他娘挺尸啦,还留得到现在轮着我吃香的,喝辣的!” 黎莫野道:“对了,提起这些来,我尚未请问师叔,近来饮食可还顺当?胃口比以前如何?” 老人笑呵呵的道:“除了下半身不能动,叫人闷气之外,吃喝我倒相当正常,而且胃口颇佳,厨子老吴的手艺也比前几年大有进步,调理出来的几样菜式越能合我口味,还有前面镇上那狗头郎中,在按时诊病送药外,三天两日弄了些补品来要老吴煨煨炖炖的给我进补,那狗头郎中殷勤是殷勤,只是开的价钱令人肉疼……” 黎莫野忙道:“师叔爱吃什么尽管叫他们做,钱别放在心上,反正来处俱皆取自不义,便算那些奸商污吏孝敬你老人家的吧!” 老人感慨的道:“说是这样说,但却都是你担风险,吃辛苦的代价,花费这么个大法,再加上你必须抽取出来拿去济贫助难的成头,负累也就相当不轻了,能省着用,总是不会错的……” 说到这里,老人微微一顿,慈祥的注视着黎莫野:“你这一趟出去,收获已差不多够上一段时日了,最近不打算再往外跑了吧?” 搓搓手,黎莫野道:“本来是可以歇上一阵子,但小蝙蝠焦奇那王八羔子,却非得找着给他一次教训不可,师叔,这口鸟气我咽不下!” 老人想了想,颔首道:“若论道上规矩,焦奇这小鳖蛋就该凌迟碎剐,五马分尸,出卖伙计的勾当最不可饶,然则他与你也是多少年的老伴当了,总有几分情谊在,下手亦不宜太狠,你是否盘算好了怎生对付他?” 黎莫野道:“向全胜镖局走水的人非他莫属,这小子不顾道义,成心坑我,师叔,再慈悲他也慈悲不到哪里去,我已经打算过了,至少也得废掉他的四肢!” “嗯”了一声,老人道:“照说呢,这也并不为过,我他娘半身不遂,深深尝过这个滋味,姓焦的腿臂一朝被废,就更晓得其中痛苦了。” 黎莫野轻声问道:“师叔的意思是?” 老人笑道:“也罢,就照你的盘算吧,好死,总不如赖活着,留他一命,已是无上恩德了!” 丢掉剔牙的木签,老人又接着道:“江湖朋友都称你是二阎王,孩子,其实你并不似外传那么心狠手辣,比起你师父与我来,你就已经仁厚许多,像焦奇干的这档子事,早年若落在你师父或我手里,他就十条命也早完蛋操了,“北荒孤鹫”云昊与“西漠一雕”鲁敬仙手中几曾容过这样的杂碎来?” 老人口中的北荒孤鹫云昊,就正是黎莫野的恩师,而西漠一雕,便是眼前老人自己,黎莫野的师叔。 黎莫野端起茶盅来浅啜了一口,道:“师叔,我这个人,有时就犯了重感情的毛病,如若也能像二位老人家这般拿得起,放得下,今天也不仅是这么点局面了。” 鲁敬仙撑着上身往床头挪了挪,道:“不过,为人朝宽处做也是对的,杀性太重,早晚脱不了报应,我如今弄得半身不遂,活死人一个,约莫亦是早年太伤天和,方才招致的惩罚吧!” 黎莫野赶紧岔开话题道:“平素里,师叔,大牛和小宝两个,有没有经常来替师叔推拿按摩,或扶持师叔到外边散心解闷?” 鲁敬仙点头道:“两个小家伙对我都很尽心,这些事错不了,就是大牛没小宝那般灵巧,粗手笨脚的,一身蛮力倒是挺大的!” 笑了,黎莫野道:“要他们的是个忠耿勤快,能侍候得师叔满意我就放心了。” 鲁敬仙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找那焦奇?” 黎莫野道:“后天吧,师叔。” 鲁敬仙低声道:“在你和焦奇搭档的辰光,可曾透露过我们这个地方?” 黎莫野道:“没有,我一向不对任何人泄露此事,后顾无忧,方能放手去干,师叔,我们这一行当,最不宜叫人捏住小辫子!” 哈哈一笑,鲁敬仙道:“好小子,你是越来越有长进啦。” 欠了欠上身,黎莫野道:“不敢,这都是师父与师叔平日的教诲。” 鲁敬仙一呲牙,道:“你要记住一点,那七门山君祁兰亭是个老邪祟,不大好缠,能避免冲突就尽量避免,虽说他手下那个什么姓沙的吃了你的亏,只要你不主动去招惹他,他想找你也不是那么容易!” 黎莫野道:“我会记着。” 鲁敬仙显得有些疲乏的打了个哈欠:“你早点去歇息吧,这两天多陪陪我,床上躺久了腰酸背痛不说,光那几张人脸,也叫我看腻味了!” 第四章 小玉珠 黎莫野早就料到要找小蝙蝠焦奇除恨不是一桩容易事,却未料到还真个找他不着,这些天来,他把焦奇经常出现的左近几个镇集全搜遍了,焦奇的住处,甚至焦奇习惯去的若干场所他也都探查过,全无这小蝙蝠的踪影,而从焦奇住处的冥静深寂,尘垢遍布的情形看来,他似乎已有好一阵子没回家啦…… 向某些有关系的线路打听,亦皆不知焦奇的下落,就好像他突然在这人间世上消失了一样,便这么一阵风,一缕烟的形迹不见了。 黎莫野不禁十分烦躁,心火也就益发上升,他暗里咬牙赌咒,非把这背义卖友的杂种揪出来痛加惩治,否则决不干休。 是掌灯时分了,黎莫野踏着青石板路上模糊又晃闪的光影,憋着满肚皮闷气,独自踏进这家开设在冷僻街角上的小酒铺里。 一个白净净的小伙计立时满面堆笑的迎了上来,还没有开口,黎莫野已先一屁股坐在临窗的座头上,眼皮子也懒得抬:“四两二锅头,切一盘卤牛肉,另带半斤烙饼,别忘了附一碗子生葱。” 小伙计哈着腰,轻声轻气的回应着张罗去了;黎莫野目光凝视在面前洗刷得相当干净的白木桌面上,心里犹在思忖着焦奇的去处,越想就越恼,恨不能现在就遇上焦奇——挫着牙,他幻思着咬下焦奇身上一块肉的滋味! 于是,有条身影映入他的眼角,那影子先是从窗外匆匆晃过,又迟迟疑疑的蹙了回来,由走路的姿态及扑鼻的一阵脂粉香气,很容易便令人判明对方的性别。 黎莫野不感兴趣的仍然垂搭着视线,脑子里想的也依旧不离焦奇那杀千刀的家伙。 那女人似乎在小心端详着黎莫野,她忽然十分兴奋的喘息起来,极轻极快的走进店里靠到黎莫野的桌边。 黎莫野厌烦的一挥手——在此等心绪之下,他哪还有寻乐子的念头? 挥出去的手尚未放落,那女人已经低促的开了口,声音虽是尽量抑压着,却有恁般溢于言表的喜悦:“果然是你,黎爷,果然就是你啊……” 微觉讶异的侧脸看去,黎莫野不禁咧嘴笑了:“小玉珠,可真叫巧了,找你找不着,却他娘偏生在这爿野店里碰上头!” 小玉珠看起来可真有点小玉珠儿的味道,娇娇细细的,圆圆润润的,身段婀娜,皮肉白细,连鼻子眼也都是小小巧巧的,就好像能摆在手掌心搓揉,搁在怀里窝着熨贴一样。 在黎莫野对面坐下,小玉珠扯了扯裙角,又将圆荷口的镂花领朝上拉了拉,轻声道:“你去找过我?到留香阁?” 黎莫野皮笑肉不笑的点点头:“不到留香阁到哪里?里头的人却说你老早不干了,去什么地方也都不清楚,我还以为你也发了横财,远走高飞啦!” 小玉珠表情迷惑的道:“我也发了横财?我发了什么横财?” 神色一沉,黎莫野放低了嗓门,却恶狠狠的道:“少给我来这套过门,小玉珠,焦奇那杂种倒我的戈,暗地串了一出“窝里反”,害得我差点送掉这条老命,银子不曾捞得半文,连皮带肉却叫那干王八羔子刮去六两,姓焦的见利忘义,为财卖友,你是姓焦的老相好,里外一线栓,他拿了昧心钱,你还会少得了沾荤染腥?” 小玉珠急切的道:“你误会了,黎爷,你完全误会了,我就是为了焦蝙蝠的事才来找你的——” 黎莫野脸色狞厉,语气也更显凶酷慑人:“若是你替焦奇那邪龟孙来求情圆转,或是代他同我谈什么条件,我劝你最好不要开口,一个弄翻了我,我会先把你活劈了出气!” 呆了一呆,小玉珠眼眶泛红,十分委屈的噎着声道:“黎爷……我们之间不是一向处得很好吗?你……你和焦蝙蝠不一直是老伴当吗?我不明白你是为了什么,突然就翻了脸……” 咬咬牙,黎莫野愤恨的道:“老伴当?老个鸟的伴当,我要生啖了姓焦的王八蛋,我要把他大卸八块!” 小玉珠怯惧的,可怜生的望着眼前这双目如火的男人,畏瑟的道:“就算焦蝙蝠不知哪里得罪了你,黎爷,也请你赏我个脸,别和他一般见识,饶过他这一回,等找到他以后,我再叫他向黎爷你赔礼。” 冷冷一笑,黎莫野道:“小玉珠,你他娘演得好戏,姓焦的捞满了黑心钱,早不知窝到何处风流快活去了,或许你知道,或许你不知道,但我决不指望你会主动去为我找他出来,我若横得下心,就逼你引路去拎那杂种,若横不下心,迟早也能叫我自己遇上,到了那时,焦奇别说叩头请罪不行,要想赔他那条命,我还得挑拣挑拣叫他怎么个死法!” 小玉珠形容惨然,泪水盈眶:“我真不知道你们之间是怎么回事……黎爷,我也想当面问他个明白,但是……总得找着他的人才行啊!” 黎莫野悻然道:“甭在这里瞎扯淡,你岂会不知他的下落?” 拼命摇头,小玉珠的眼泪顺颊滚落,凄哀无限:“我已经好些天不曾见着他了,黎爷,焦蝙蝠自来没有三日以上不到我那里的情形,纵然有时要做买卖,他也必说明了期限,每次亦都按时回来,只有这一遭,他竟不声不响的走了人,连句话,连个字也没留下……” 黎莫野哼了哼,道:“这有什么奇怪?他连我都能出卖,甩了你也不算多大的稀罕事!” 小玉珠微仰着脸,在那张小巧圆润的面庞上是一片深切诚信的神情,沾着泪,融着悲楚,却是如此的坚定又挚真,她沉缓的道:“黎爷,我和焦蝙蝠在一起,已有六年多了,打我刚进入这一行,还是个半生不熟的青涩梅子的辰光,他就看中了我,我们一直相好到如今……六年是段漫长的日子,黎爷,也是够看清楚人心里头的真情假意;焦蝙蝠对我是真好,我不骗你,我感觉得出来,我虽是个低贱的青楼女子,他却把我当闺阁小姐一样的尊重,也当明媒正娶一般的严肃,像任何一个体贴的丈夫呵护妻子那样的来爱我、疼我,黎爷,他对我确是全心全意的……” 吁了口气,黎莫野没有做声,只是静静的凝视着这个小女人。 小玉珠含着泪痉动了一下嘴角,又幽幽的道:“焦蝙蝠早就想替我赎身,但一直没凑够数目,他那样的人,那样的营生,黎爷你也明白,一时间怎能聚集偌大的一笔钱财?日子拖下来,他好痛苦,我更觉得像在受煎熬,不光是身子,尤其是煎熬着这颗心……” 如果小蝙蝠焦奇真是这么个痴情法的话,小玉珠所说的可一点也不错——堂子里的姑娘,一旦心有所属,日子过起来便全不是那等逍遥光景了,在没有赎身从良以前,就不能不接客,试想自家心里业已有了主,两情相悦之下,身子却仍得由那干狎客来糟蹋,此般滋味,在男女双方来说,又是何其不堪! 黎莫野脑子里不禁浮起焦奇的那付形象来——黑黑瘦瘦的,个头细小,蓄着两撇鼠须,一双眼珠子虽说锐亮,却不住骨碌碌的乱转,除了那双耳朵的耳坠子多肉肥厚,还勉强带点福态之外,其他一切俱不中瞧,甚至还透着几分贼头贼脑的味道;他摇摇头,真是人不可貌相,说什么他也不信焦奇居然还是个多情种子! 抽噎着,小玉珠道:“黎爷,你好像仍不相信焦蝙蝠和我的感情?” 干咳一声,黎莫野慢吞吞的道:“看你这神情,却不由得我不信——老实说,焦奇从来没跟我提过,我也一直以为你们是姘着玩,焦奇是个混混,而你又是干的生张熟魏这门子买卖,若叫我认定你们乃山盟海誓当了真,我可连想也没朝这上头想……” 拭着泪,小玉珠沙沙的道:“我们是真的,黎爷,好几年前我们就是真的了;焦奇虽说跟着你搭档,在没成事实之前他怎好启齿?我……我更说不出口啊!” 黎莫野想说什么,却又闭上了嘴——小伙计用一只大托盘把他叫的酒食端了上来,更乖巧的替小玉珠也添上一付杯箸。 撕下一块烙饼往嘴里塞,这位二阎王一边含混不清的问:“你还没吃晚饭吧?” 小玉珠兴味索然的道:“吃过了——黎爷……” 黎莫野拿起锡壶,在自己酒杯中斟满了,一仰脖颈,“咕”的干尽,他长长吁了口气,伸出两只指头,拈了块卤牛肉又放进嘴里,津津有味的咀嚼起来。 不安的搓揉着手中那条小丝绢,小玉珠的目光期盼,声调焦切:“黎爷,先前你说——你说焦蝙蝠他……他出卖了你?” 黎莫野眼珠子一瞪,道:“一点不错,险些就要了我的命;我说小玉珠,你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他娘的故意在我面前装佯?” 急急摇头,小玉珠道:“我真不知道,而且,焦蝙蝠也决不会出卖你,黎爷,他不是这种人!” 黎莫野重重放下酒杯,火爆的道:“事情只有我两个晓得,踩盘的是他,探路的也是他,结果都走漏了风声,对方早就隐伏下大批好手,布妥了天罗地网,端等着老子一头往里拱;小玉珠,这要不是焦奇那杂碎摆我的道,莫不成还是我自己嫌命长了故意朝坑里跳?” 怔忡了好一会,小玉珠喃喃的道:“不对……这其中必有蹊跷……” 黎莫野又大口干了杯酒,双眉纠结,面容泛赤:“明摆明显的事,还有鸟的个蹊跷?小玉珠,你无须再替你那相好的辨说,我他娘断断不会轻饶了他!” 小玉珠深思着,谨慎的道:“但是,就算是他,他又为了什么呢?” 黎莫野没好气的道:“那干灰孙子和焦奇不沾亲、不带故,姓焦的坑我卖我,除了贪图几个昧心钱,还会为了什么?” 小玉珠轻声道:“黎爷,你们那票买卖听说油水很肥,如果得手,大概每人可以分得多少?” 略略一算,黎莫野道:“老规矩三七分账,若是弄成了,我可得五万来两银子,焦奇也有两万出头的进账……” 小玉珠陪着笑道:“既是如此,黎爷,你琢磨着,便当做焦蝙蝠卖了你,对方是不是肯付给他比二万多两银子更多的代价?” 黎莫野不禁愣了愣——全胜镖局所保的那票红货,合总约值七万两银子之譜,便有人向他们通风报信,预示险兆,他们也不可能抽出三成以上的赏头来做酬谢,别说镖局子没有这规矩,事实上也赏不起,此外,全胜镖局的当家镖头郝彪更非这等慷慨好施的角色。 观颜察色,小玉珠又赶紧道:“镖局子保一趟镖,免不了担惊受险,而去掉开销以后还能赚得几文?他们若获有警兆在先,自忖如是抗不过,宁肯退镖也不会赔上底账做犒赏,黎爷,总共七万两银子的红货,他们赚上天也赚不了二万多两呀!” 不自觉的点着头,黎莫野呢喃着道:“是赚不了这么多……” 小玉珠跟着道:“就是这话,他们既不可能给予焦蝙蝠更高的价码,焦蝙蝠便算鬼迷了心,也不会去干那种蚀本又结怨的傻事,何况你们更是老交情了?” 怔怔的望着小玉珠,黎莫野迷惑的道:“你说得不无道理,然则事情走了水,我差点中了圈套却也是千真万确,假如不是焦奇在其中玩花样,莫非他们倒会未卜先知?” 脸色有些灰暗,是那种惶恐忧悚的灰暗,小玉珠惴惴的道:“我……我到处找寻黎爷你,原就为了这档事……” 脑子里突的闪过一抹灵光,像在混沌中映明了某些事物,黎莫野目定定的望着对面的小女人,神情上表明了许多他内心的意念。 不禁哆嗦了一下,小玉珠忐忑的道:“黎爷……你……你别那样子看我……” 抹了抹嘴巴,黎莫野低沉的道:“刚才你说过——我们这次的买卖油水很足,而且你还知道我们下手的对象是镖局子所保的红货;小玉珠,我可从来不曾向你提起过这些事,我问你,你是怎么晓得的?” 艰涩的咽着唾液,小玉珠吃力的噎着声道:“你……你猜得着……是吗?黎爷,你一定会猜得着的……” 哼了哼,黎莫野咬着牙道:“十成十又是焦奇那王八羔子嘴不关头,泄了机密!” 低下头,小玉珠幽幽的道:“这你也不能全怪他,黎爷,男人心里有什么事,不朝枕头边上说几句,又去向谁提呢?憋在肚皮里该有多难受?” 差点一拍桌子——黎莫野硬生生收回了扬起的手掌,气冲牛斗的道:“他娘的,这算什么驴话?干我们这一行最要紧的就是守得住口,横得下心,否则行动之前通通漏了底,我们还去找谁发财?不赔上老命才叫稀罕;再说一个大男人,肚子里连这点小事都搁不下,端学那碎嘴子的娘们乱嚼舌头,益加显得不成气候,上不了台盘,亏你还有脸在这里替他辩解?我要是和焦奇有一样的毛病,别说一颗脑袋,十个人头也早就人家摘去了,你他娘倒以为这也算有理?” 小玉珠委曲的道:“就算我说错了……黎爷……你也别对我那么凶嘛……” 悻悻的斟满一杯酒灌下,黎莫野咻咻喷着酒气道:“天老爷,我居然和这么一个碎嘴子搭档了好多年,更居然尚能活到现在,也真叫神佛保佑,祖上有德了;至今犹有命在,犹能喝酒吃肉,总算不幸中之大幸,小蝙蝠,往后——如果你还有往后的话,你就另请高明,再寻伙伴吧,老子是敬谢不敏了!” 小玉珠惊惶的道:“你是说,黎爷,你不管焦蝙蝠了?” 嘿嘿一笑,黎莫野道:“我管他个鸟,除了要撕烂他那张漏风走水的臭嘴之外,我再想不起还在他身上有什么未了之事!” 小玉珠带着哭腔道:“黎爷,除了我,焦蝙蝠没有再向另外任何一个人泄露过这件事,真的,我可以为你保证,在灯光前赌咒,黎爷,他只对我说过,只是对我说过而已,你不能不管他,不能任由他这么不明不白的失踪,黎爷,他到底不曾出卖过你,到底是你多年来的老伴当啊!” 黎莫野又喝了口酒,他微闭双眼,徐徐吞咽着那辛辣的液汁,喉结轻微的颤动着,于是,他若有所悟的放下酒杯,沉重的叹了口气。 小玉珠泪水盈眶的噎着声道:“黎爷,我求你宽容他,包涵他,帮助他……” 黎莫野平静的道:“小玉珠,依我看需要宽容及包涵的人,不只是焦奇而已,恐怕还得加上你自己!” 窘迫的呼吸着,小玉珠泪水顺颊而下,她终于啜泣着道:“是的,黎爷,我该死,我太不小心,是我害了焦蝙蝠,也害了你……我恨我自己,我对不起你们啊……” 目光向店里扫视了一遍,黎莫野放低了声音:“你无须激动,小玉珠,镇静下来,或者我们可以研究一下。” 猛的抬起脸庞,带着那斑斑泪痕,小玉珠的哭腔里有着掩隐不住的兴奋:“真的?黎爷,你答应去找焦蝙蝠了?答应宽恕我们?” 摆摆手,黎莫野道:“慢来慢来,我要先把事情弄明白了,才能决定该做什么,如何去做。” 拭着泪水,小玉珠急切的道:“这都是我的错,黎爷,是我不够谨慎——” 黎莫野道:“当然是你的错,这件事由焦奇告诉了你,就算我们三个人知道了,我不曾泄露,焦奇除你之外亦未另语他人,剩下来,纰漏还会出在谁身上?” 小玉珠悔恨的道:“是我不好……” 黎莫野道:“你约莫也该想得起来这漏子怎么捅的吧?” 小玉珠点头道:“本来我早就忘了——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在无意间竟闯下这么大的祸事;就在焦蝙蝠私下告诉我这个秘密后的第三天晚上,有几个镖局子的趟子手到留香阁来消遣,由于其中有两位老客,便也叫了我的盘子,大家本来就熟,一开始就闹起酒来,那晚我是喝多了,客人里有个叫“快腿”钱六的小子楞黏缠着要在我那里过夜,他那一干狐群狗党又在一边起哄,我说什么也不肯,钱六先是羞恼叫骂,后来又充阔装疯,嚷着要赎我回去做小,我被逼急了,脱口顶了一些话,他们好像楞了一歇,却再没有纠缠我,一个个悄悄溜走了……” 黎莫野道:“你都回顶了那姓钱的些什么话?” 小玉珠苦着脸道:“那晚上我实在喝得不少,说了些什么不能全记起来,打出了事,我自己一回思,才越想越觉不妙,我只记得当时很气愤,好像嚷叫着你们不要仗着几个臭钱看扁了人啦,爱卖不卖由我高兴啦这一类话……” 黎莫野似笑非笑的道:“只怕还有吧?” 脸上红了红,小玉珠呐呐的道:“另外,好像……好像我还说过……说你们这干二混子用不着扮人王,焦蝙蝠和他那老伴在这几天就要刮你们镖局子的肥油了,我……我还嚷着说,只在这几日,焦蝙蝠就会大锣大鼓,彩衣花轿的抬我回去,才不稀罕你们这几个短命钱……” 叹了口气,黎莫野道:“这已经足够了,我说小玉珠,你不知道你说的话乃是在发我们的催魂帖哪!” 小玉珠惭疚的垂着头道:“当时我不觉得什么,直到出了事,直到焦蝙蝠过了该回来的日子还不回来,我才感到事态严重,才意会到自己惹了多大的祸端……” 黎莫野低沉的道:“他们有没有再去找过你?” 小玉珠道:“没有,而且事后我越想越慌,越想越怕,大话也出了口,纰漏也捅下了,留香阁我是再呆不得了,好歹求得妈妈替我遮拦圆转着,我自己先搬到外面避避风头,也替不知凶吉下落的焦蝙蝠想想法子……” 黎莫野道:“你都想的些什么法子?” 小玉珠愕然道:“当然是找你呀,这是我唯一可想的法子。” 黎莫野道:“除了我,你就没有另外的法子了?” 咬咬下唇,小玉珠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三头六臂的角儿啦?我才认得几个人?可又有几个人真的把我们当人看?我也跑过好些地方,央求过平时似乎处得不错的某些爷字号人物,但他们不是推诿敷衍,就是板下脸来摇头——黎爷,这干人除了想和我上床,谁还会把我的事做正经事办?我真看透了……” 黎莫野见怪不怪的道:“青春年华,风姿犹存,眼下你看得透,还不算晚,若待到鬓霜皮皱的光景才能确实体悟,除了一根绳子早吊梁,哪还有一步退路让你走?” 小玉珠摸着胸口,脸色煞白:“黎爷,你说得好可怕……” 拈了一根生葱,“咔嗤”去了半截,黎莫野细品着道:“人活着,没有多少事是顺理成章,美满和乐的,你且慢为将来害怕,只是如今,你终身无靠,未来的良人如鳖下湾,不见踪影,就是第一桩可怕之事!” 小玉珠哀求着道:“黎爷,你一定要救救焦蝙蝠,一定要救救我,我们两条命拴在一起,全指望黎爷你的援手,黎爷,你千万要发慈悲——” 黎莫野把剩下的半根葱塞进嘴里,吮了吮手指:“娘的,你以为我又是什么三头六臂的角儿!竟有这大道行!” 小玉珠惶急的道:“黎爷,你名高望重,手眼通天,谁不知你是绿林的一霸,江湖的一鼎?你气壮意豪,智勇双全,谁不晓你是黑道的巨擘,一等一的强梁?若是你也救不了我们,我们除了吊颈,哪还有一星半点的生望?” 嘿嘿笑了,黎莫野眯着眼道:“平素只见你骚里骚气,不是媚眼乱抛,就是投怀送抱,腻得人发软发慌,不想这张小嘴却竟也如此伶牙俐齿,能说会道,捧得我他娘虚飘飘的像腾云驾雾;我操,好些年来,我居然不明白自己已有恁般身价,此等地位,真个太叫我窝心了……” 小玉珠嗫嚅的道:“这都是焦蝙蝠告诉我的,黎爷,而且我也见过许多场面上有头有脸的大爷,人前人后只要一提到你,都禁不住有股子畏惧钦羡之色……” 黎莫野笑道:“结了,少给老子灌这壶迷汤,姓黎的自来不受此套——” 顿了顿,他指着桌上残食:“真不吃点什么啦?” 小玉珠不安的道:“我不饿,黎爷,焦蝙蝠的事——” 站起身来,黎莫野高声招呼店小二结账,边道:“酒醉饭饱,小玉珠,我们走吧。” 局促的跟着站起,小玉珠又不禁眼眶发红:“但,但是,焦蝙蝠他——” 双目一瞪,黎莫野道:“你他娘啰嗦什么?我们光坐在这爿鸟店里就能把你那姘头找出来啦?” 说着,他冲着正胁肩赶来的店小二丢下一角碎银子在桌上,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店而去。 小玉珠先是僵窒片刻,又立时会过意来,赶紧追向门外,一边惊喜交集的叫:“等等我,黎爷,你等等我……” 追的恁般急法,腰扭臀摆,花枝乱颤,真他娘的浪翻荷柳,风拽桃杨不是? 第五章 大堂会 寻查小蝙蝠焦奇的下落,现成就有一条线索——那晚上曾到留香阁打了半宵茶围的快退钱六;黎莫野先把小玉珠送回去安顿妥了,这才摸到钱六的住处。 听小玉珠说,钱六是双龙镖局的趟子手,平素也无什嗜好,就是有点寡人之疾,年岁有四十好几了,娶个老婆才只二十出头,这还不足,找着机会就在外头打野食,算得上是号狼字辈的角儿。 钱六在当值班走镖的空暇里,只有两处地方好去,一是回家,一是钻进了那个风流窝,他的家,小玉珠知道,现在,黎莫野自然也就知道了。 镇北角那家油坊的后头,有条小胡弄,胡弄底倒数第二家,便是钱六的公馆,两明一暗的砖瓦房子,围得有人肩高的竹篱,环境还相当清幽呢。 黎莫野非常满意这股子清幽,而他运气也着实不差——这一大早赶来,正好碰上一位细瘦、窄脸长腿的仁兄推开那倒数第二家篱门撞了出来,这人的卖像,除了小玉珠口中形容的钱六,还会有谁? 那人拉拢了门扉,先是使力搓揉着面颊,又仰起脖颈徐徐呼吸了几次,才匆匆的朝胡弄外走去。 站在一棵齐着院墙根长出来的榕树后面,黎莫野亲热的叫了一声:“钱老六,你可真叫早哪。” 那钱六低头疾走,猛被这一招呼,不禁嚇了一跳,天色还带点混沌,晨雾细濛濛的遮掩着人眼,他转过头来打量着发声的所在,脚步却仍在移动:“早,早,老哥你也早——” 黎莫野笑吟吟的倚着树干道:“还只将将天光哩,你就赶着当差去啦?” 钱六随口敷衍着,却并没有停下来寒暄的意思:“拿人钱财,就得听人使唤,没那多的舒坦自在法;老哥你慢着溜腿,我且先走一步——” 身形微晃,黎莫野已来到钱六左侧:“急什么哪?钱老六,人说你的腿快,倒还真个不慢,连几句话的功夫都耽不得,就这么赶着开溜?” 从上一句话到这一句话之间,双方的距离未免拉近得太过突兀,也太过快速,钱六到底是见过世面,有几分经验的人物,黎莫野这一凑近,再加上语风带刺,钱六立时有了警惕,他骤然偏开一步,双目圆睁:“朋友,你是什么意思?” 两臂环胸,黎莫野笑容可掬:“别紧张,我没有恶意,只是想找你打听一件事情而已,钱老六,犯不着把气氛弄僵了……” 钱老六戒备的道:“我并不认识你,你会有什么事问我?” 黎莫野放低了声音道:“请你帮个忙,我是向你打听一个人。” 钱六生硬的道:“谁?” 黎莫野的嗓调更低了:“小蝙蝠焦奇,你知道?” 脸色很快的变了变,却又即时镇定下来,钱六冷冷的道:“有过数面之识,没什么来往,更谈不上交情了,怎么样?” 搓搓手,黎莫野陪着笑道:“我想请问你,知不知道焦奇现在什么地方?” 自自然然的一摇头,钱六道:“他在什么地方我如何知晓?他不会告诉我,我也没空去打听——朋友,你找错询问的对象了,我很忙,请让个路……” 黎莫野仍然笑道:“你是当真不知?” 表情一硬,钱六的声音也泛着狠厉了:“朋友,你是找碴不是?我吃撑睡足了,没事来和你嚼舌头逗乐子?” 黎莫野和悦的道:“我既然大清早巴巴的赶来拦你大驾,自也就多少有几分依据,要不,放着那么些人面不去问,又何必非来打搅你不可?我说钱老六,你好歹帮我个忙,将实情抖明了,彼此全落个和气——” 双眉竖起,两眼怒睁,钱六火爆的道:“他娘的个皮,你是什么玩意?居然威胁起我来?你可曾打听打听我姓钱的是干啥吃的?牛鬼蛇神,兔子王八见多了,岂会受你个唬?” 黎莫野心平气和的道:“甭嚷嚷,钱老六,摸不清你的底我不会来,吃不定你就更不会来了,总之一句话,老伙计,今天事情不交待清楚,恐怕你是行不得了。” 猛的退后两步,钱六右腿一抬,手腕翻处,业已自靴筒子里拔出一柄铮亮锋快的匕首来,他左掌前拒,凶神恶煞般咆哮:“我把你个不开眼的三混子活剥了,冲着我钱六爷,你竟敢卖弄那套半生不熟的刁横门道?你他娘是吃多猪油矇了心,将你家六爷当成了愣头青作贱,你且看我怎生来收拾你这杂种!” 黎莫野叹了口气,道:“真叫敬酒不吃吃罚酒,钱老六,给你三分颜色,你倒楞要开染坊啦,摆出这等架势,莫不成就能吓跑了我,撑强了你?” 大吼一声,钱六手上的匕首兜头刺下,这都是虚招,右脚暴起,急踹黎莫野小腹,打谱是要一家伙踢翻这大清早就触他霉头的货。 黎莫野耸了耸肩:“果然来了不是?” 口中慢吞吞的说着话,他的动作却决不含糊,连正眼也不看那劈头而来的雪亮匕首,只一翻腕,便抓住了对方踢来的尊足,扬手上抬,钱六业已是四仰八叉的一个跟斗。 在地下猛一翻滚,钱六又灰头土脸的跃身而起,再次红着一双眼凶狠狠的冲来:“我与你这泼皮拼了——。” 匕首探闪着,寒光熠熠,黎莫野怪里怪气的斜乜着,那般轻松自在又不徐不缓的一伸手,就在冷芒乱舞中巧妙不过的握住了钱六手腕,他踩着优美的步调微一旋身,钱六又已闷嗥一声,连人带家伙摔了个黄狗吃屎! 挣扎着仆倒,仆倒了又挣扎,好不容易挺立起来,钱六已是鼻青眼肿外加筋扭骨挫,他喘吁吁,颤晃晃的摔在那里,两眼全泛了黑。 黎莫野摇头道:“叫你不要逞能,你偏偏不听,这下倒好,苦头吃大了吧?看你那副可怜生的模样……” 喉咙里嗥叫着有若一头伤兽,钱六挺臂直扑——这一刹,他才蓦地惊觉他手上那把匕首早已不知甩到何处去了——势子却停不下来,他就这样姿态滑稽的冲到黎莫野面前。 黎莫野呲牙一笑,笑容绽现的同时,抖手六记耳光,打得钱六东倒西歪,黎莫野脚尖轻挑,钱六便重重跌坐于地。 一个人是经不起几次三番摔跌的,钱六眼下只觉得血气涌荡,心脏搅腾,全身骨架子仿佛全散了一般,除了喘气,也只剩下喘气的份了。 蹲在一边,黎莫野的表情十分悲悯:“钱老六,犯得上么?又是大马爬,又是狗吃屎的一个劲在地下折腾,你不肉痛,我还心不忍呐,为了啥受这等作贱呀?你。” 嘴角溢着涎沫,钱六抹了一把,脸上又多出一道黑,他翻着一双眼珠,孔鼻急速翕合,喉结也在不停的上下颤移:“你……你……他娘……少来这套……猫哭……耗子……的把戏……你……你家六爷……技不如人……认命认栽……若想逼迫……六爷……说什么……你……你都是……是少做那……那清秋大梦!” 黎莫野伸手拈去钱六发梢上的一根草茎,又仔细的弹掉他衣襟上一抹灰尘,相当温柔的道:“钱老六,是道上跑过几天的,都不免好充英雄,表硬气,这个我不怪你,如今我只有两件事要告诉你,说完了,是好是歹,你自家斟酌便是。” 满头灰土,一脸青紫的钱六犹自吸着气卖狠:“就算……就算你说下个大天来……亦休想……想从我嘴里套出半个字!” 黎莫野慢条斯理的道:“没那多的三皇五帝向你细表,钱老六,我只是讲两桩事实给你听,你琢磨着,挑拣那合宜的路子去走吧。” 吐出一口带血的浊痰,钱六也不知是身上哪里痛得连连抽搐了好几下:“六爷……恁情是豁出去了!” 笑了笑,黎莫野安详的道:“待你听完我的话之后,钱老六,你再决定是否豁出去也不算迟;第一桩要告诉你的是,如果你不尽心尽力,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我就会要你的命,而且会使你非常痛苦的步向死亡;其二,你吐露真情的后果必不致死,若你楞要装硬骨头,不在乎卖上一条老命来缄以金口,我也只好成全于你了,但我要你想想,值得么?只是为了那个大佬馆,活祖宗扮这份孝子贤孙?” 钱六咬着牙道:“你——你敢杀我?” 黎莫野目光四游,低缓的道:“濛濛天光,寂寂田野,狗不叫,鸡不鸣,人们都还在如梦未醒之际,钱老六,我宰了你又含糊什么?连个鬼也看不到——而你必然明白,我有绝对的把握将你按照我所喜欢的方式处死!” 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钱六像是在和什么挣扎:“你……你要搞清楚,我可是双龙镖局的老伙计,假使我出了什么事,镖局子不会就此甘休的,他们必定全体出动,号召同道,广散眼线,哪怕抄翻三尺地皮,也要将那凶手给拎出来。” 十分有趣的笑了,黎莫野道:“就算他们罩得住我,拎得出我来,但钱老六呀,你也早就尸寒墓拱,万事成空了,到那时,谁还记得你,谁会怀念你?对你这大忠大义的盛举又有何补偿?相反的,你那年纪轻轻,花不溜丢的小娘子必定难耐寂寞,改嫁他适,你辛苦积攒下的财富亦将易主别属,至于人间世上的百般绮丽,万种风流,你更是别想沾边了,岂有死人能享阳世艳福者乎!而你的雇主,朋友们却仍照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玩尽天下可玩之雌货,说不定酒酣耳热或玉人在抱的辰光,还嘲笑你是个最不识时务,最愚昧呆蠢的傻鸟呢。” 摇着头,钱六神色晦暗,喃喃自语:“不……不会这样……他们不会这样……” 黎莫野低声道:“想想看,至少你眼前命在旦夕却丝毫不假——钱老六,你指望他们哪个来替你立一座忠义碑?” 说着话,他右手食指不轻不重的戳上钱六腰肋间,就在钱六痛得一缩身之际,他淡淡的道:“好吧,就从这里开始,让我先敲断你一根肋骨——” 额头上汗珠滚滚,一张面孔更是灰里透青,钱六犹自硬着头皮再做强持:“我告诉你……双龙镖局可不是好惹的,我们镖局子——” 黎莫野面容平板,声调也一样平板:“姓钱的,你开口镖局子,闭口镖局子,你以为你们这些爿镖局子算是什么鸟毛玩意?拿着镖局子去唬唬一干鸡鸣狗盗之徒犹尚自可,摆在我面前都嫌臭得慌;镖局子,镖局子,我他娘就是专吃镖局子的祖宗!” 心腔子收缩了一下,钱六有些畏惧了:“请问……尊驾是谁?” 黎莫野道:“我就是小蝙蝠焦奇的搭档!” 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又深深吸了一口气,钱六直着一双眼,嗫嚅着道:“你……黎……黎爷,你不是在重围之下,负创甚巨……拼死突逃远飚了吗?” “呸”了一声,黎莫野怒道:“老子负什么创甚巨?又往哪里远飚去?老子健壮得活脱一条牛,正是转回来找那般杂种算账索债,你且等着看哪一个王八蛋才急待突逃吧!” 在钱六明白对面这位主儿的底蕴之后,他知道不说实话是不行了,先前他的决心业已有了动摇,如今则根本就崩溃了下来;他原不相信人家真会宰他,连摔带滚之后,他已疑虑对方果将下手,到现在,他则毫无犹豫的确定此断非恫吓——二阎王黎莫野要杀个人,尤其似他这般的小角色,委实就和吃根生葱一样平淡无奇。 唇角拂动着,钱六努力挤出一抹苦笑来,嗓调暗哑的道:“黎爷……小的真是有眼不识金山玉,竟不知大驾就在面前……黎爷,早知是你老,也就用不着劳动你的口舌手脚,小的……小的定然有问必答,实情实报……” 嘿嘿一笑,黎莫野道:“这几句话,倒还像是人说的,钱老六,只要你确然是有问必答,实情实报,你这条命就仍旧是你的;先一会,我还真他娘打算废掉你这狗操的了!” 钱六暗里一哆嗦,嘴巴就变得不争气了:“黎爷开恩,黎爷慈悲……” “嗯”了一声,黎莫野道:“人呢?” 呆了呆,钱六惘然道:“人?什么人?” 脸色猛的一沉,黎莫野怒声道:“你又待玩花样!什么人?当然是小蝙蝠焦奇,我还会问你什么人?” 钱六连忙点头:“人,人叫全胜镖局郝老爷子带走了,早就带走了……” 黎莫野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全胜那边凭什么把焦奇弄去?” 咽了口唾沫,钱六畏瑟的道:“是……是他们得悉……得悉焦奇正在探他们的底,有准备下手开扒的模样,所以……他们才先采取行动,把焦奇暗中押了去审问……” 哼了哼,黎莫野道:“全胜的人又是如何得悉焦奇有此企图的?” 窒噎了一下,钱六呐呐的道:“江湖上人多口杂,风传雨急,什么事都播扬极快……小的这么捉摸,定是焦奇不小心漏了口,才会把消息传进了全胜那干人耳中……” 古怪的笑了一笑,黎莫野缓缓的道:“依我看不是焦奇对外漏了口风,恐怕是留香阁的小玉珠酒后失慎说溜了嘴吧?而传这消息的人也不像是圈子外的朋友,似乎亦乃镖行中的同道——譬喻钱老六你?” 颓然垂头,钱六沙沙的道:“黎爷,你说过,我只要说实话,你就放我一条生路……” 黎莫野道:“不错,我说过,我也保证言行如一——但却要在你不违背信诺的情形下……” 舔着嘴唇,钱六艰辛的道:“不瞒黎爷,那前去通风报信的人,就是小的同几个伴当……” 黎莫野道:“你开始诚实了,我知道你们几个——那天晚上到留香阁寻乐子的几个,否则你以为我凭什么找上你?” 钱六苦着脸道:“可是,我们并非直接去向全胜镖局密告,事实上我们那时还不能确定焦奇的目标何在;我们在听到小玉珠露出的口风后,便回去禀报了我们双龙镖局的赵总镖头。经过赵总镖头的推断研议,认为在那段日子里附近同行走镖及镖货较重的只有全胜一家,因此就秘密通知了全胜的郝老爷子,由郝老爷子亲自带了人来,暗里将焦奇撂倒了捆走,约莫是后来焦奇挺不住刑,便把你们的计划全吐了出来。” 黎莫野板着脸道:“要不是全胜事先得了消息,知道了我和焦奇的打算,那天我岂会弄得恁般灰头土脸法?说来说去,你钱老六第一个该死,焦奇耍了孬种,是第二个该死!” 抖了抖,钱六哀告着:“黎爷,你老高抬贵手,你老说过放我生路的啊!” 黎莫野恨恨的道:“不用这么个窝囊法,我留你一条性命便是——钱老六,你可得说实话,焦奇眼下的确还在郝彪手上?” 钱六指天盟誓:“黎爷,千真万确焦奇是被郝老爷子捆走的,只是如今人在何处,会不会仍在全胜镖局之内押着,小的就不敢断言了,但至少郝老爷子知道他的下落则毫无疑问,黎爷,小的所言句句是实,字字不虚,若有半句诳语,便叫小的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黎莫野狠厉的道:“要是你敢诓我,钱老六,就算你有十颗脑袋,我也能一颗不漏的给你全摘下来!” 倒吸着凉气,钱六悸惧的道:“小的明白,黎爷,小的明白……” 一点钱六鼻尖,黎莫野又道:“另外,如果你把今天的事再给我泄露出去,则你就尽早替自己订妥棺材吧,哪怕你窝进老鼠洞里,我也能将你掏出来碎尸万段!” 钱六面青唇白的道:“小的不敢,黎爷,小的一定守口如瓶……” 黎莫野大马金刀的道:“你要搞清楚,似我这等高手,要宰杀一个人是十分简单的,像你一类的九流货色,宰杀起来更加易如反掌;钱老六,你若还想活下去,还想抱着老婆过日子,你就乖乖的给我放老实点,今日之事只当作不曾发生,否则,你的好光景也就到头啦!” 钱六抹着满头的冷汗,舌头打着转:“你老放一千一万个心……黎爷,小的决不吐露一字一句,只当作小的从未见过你老一样……” 微微笑了,黎莫野颔首道:“这才是益寿延年之道,你走吧,钱老六,可得记住怎生编造个理由来解释你这一身一脸的瘀伤!” 钱六一瘸一拐的往回路走去,连头也不敢转动一下,黎莫野在想:“钱六这副狼狈相,除却是挨了一顿好揍的事实外,又如何才能编出个令人相信的其他理由来?” ×      ×      × 全胜镖局在九里坡可是个赫赫有名的所在,任是个半大童子,也能给你指出镖局的位置来;九里坡有着大大小小七八家镖局,全胜乃是首屈一指头一号,不但在九里坡,就算附近几百里的地面上,提起走镖这一行道,全胜的招牌也是朝前挂的。 黎莫野是晌午赶到了九里坡,匆匆打了个尖,便潜至全胜镖局附近探风摸底,镖局子占地极广,屋宇栉比,气宇恢宏,看得出是家生意不差的镖行,而且,带着几分傲然自诩的意味。 令黎莫野有些迷惑的是,全胜镖局在今天似乎显示出不寻常的忙碌,只见大门敞开,形形色色的人物穿梭进出,一忽儿飞骑来了拨人,一忽儿又有些急巴巴的上马离去,那些身着同式衣衫的镖局伙计们也里外穷张罗,一个个满头大汗,倒真像有什么大事发生了一样。 总不会是对方知道了自己要来吧?黎莫野随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如果,全胜的人得到了消息,防范亦只是暗中进行,岂会似这般乱哄哄的像赶早市?再说,他也谅定钱六那孬包绝没有举发他的胆量。 心里在纳闷,黎莫野一时之间倒决定不了如何下手了,全胜镖局目前是这么个忙乱的场面,一般来说,混杂的情势可以提供行动的掩护,却也相对的增加了寻求目标的困难,利弊之间,他却须好生琢磨一番,如若惊触了对方,就益发不好办事了。 黎莫野从全胜镖局的右侧墙外那条巷子走了出来,他低着头,步履从容的来到正对镖局大门的一家小茶馆里,茶馆和镖局大门隔着一条街道,那边的情形可看得十分清楚。 先泡一壶茶,要了一碟瓜子、一碟花生,他这才消停的啜了一口,镖局门外,又有十余骑泼风也似的卷到,马上骑士,个个形貌精悍,举止稳练,却也是个个风尘仆仆,面露倦乏,他们抛镫落地,也不理上来接络的镖局伙计,管自急步进门。 邻桌上是两个服饰颇为体面的中年人,不过神韵流露,仍带着三分江湖气,那十余骑士才一进入全胜镖局大门,两人中那较胖的一个已不禁摇头叹息:“看来山君自己手下的得力弟兄也没追着人,唉,老来碰上这等的窝囊事,可真够他消受的!” 另一个把视线收回,喝了口茶,才低着声道:“人追不追得上是另一回事,其实就算追上了,只怕也扳不转那颗心喽,老夫少妻,本就不是桩美谈,年纪相差这一大把,不是光用金银财宝和锦衣玉食便样样凑得拢的;山君在道上风云叱咤了这许多年,领袖七门,方面称尊,却就在这一点上看之不透,若是他早能放得开,撇得下,又何来今日这等难堪?” 胖的那个双手相叠,语气惋叹:“看样子山君这口鸟气是绝然咽他不下的,扳不转心来至少也得泄怨,依我的推断,吴思思这遭怕是难以活命了;那娘们几年前我见过,可真是美艳绝伦,娇嫩得令人恨不能一口水和着吞下,想想这就要香消玉殒,实在叫心里头痛惜……” 另一位慢吞吞的道:“吴思思是否活得成还不敢断言,但是山君对她向来是情深意重的,那拐着她私奔了的沙翔则万无生理却可笃定,要是一旦被山君给逮住,你看吧,姓沙的那等死法可就够凄惨了……” 将这两人片断的谈话拼凑起来,再与全胜镖局现下的忙乱一印证,黎莫野不禁颇觉讶异的发现了一个事实——七门山君祁兰亭的宠妾吴思思弃家潜逃了,偕其一道逃亡的,尚有一个龙行掌沙翔,也就是祁兰亭手下的总管事,四大金刚之一,乖乖!好一付典型的畸情现世图! 显然沙翔与吴思思两个逃走的路线是指往这个方向,祁兰亭于是利用九里坡全胜镖局的地方作为他临时调度指挥的所在,看来这位山君可是真的被激怒了,似乎已发动了他全部力量在追索那双男女呢。 祁兰亭的影响力委实不小,他的潜势不仅在江湖黑道上,甚至连镖行这门营生也在奉承他,巴结他,只看全胜镖局如此卖力的搭配法,就可体会出祁兰亭在某些方面的份量了。 黎莫野想到了吴思思,嗯,思思,那个思思,原来她姓吴啊,于是,翠绿透明的水波宛如又在眼前荡漾,白色的纱幔轻轻拂动,脑海里的那副胴体仍然恁般光致细白,窈窕可人,那凤眼、那瑶鼻、那红唇,恍惚间全向自己迎了上来。 用力甩甩头,黎莫野忍不住微笑了,那思思,那七门山君口里的心肝,心中的宝贝,居然抛舍了这老家伙逃之夭夭啦,而串演另一位主角的,竟是那沙翔,不错,气质风度皆佳的沙翔;祁兰亭只怕要疯了,男女两个,都是他贴身的人,一个是宠妾、一个是爱将,却偏偏搭成了一双,更双双背弃了他。这种事,想想,也真叫人受不了…… 拿起盖碗杯来,又轻轻啜了一口茶,黎莫野重又考虑到如何进行援救焦奇的问题上,这才是他主要的目的,沙翔与那媚死人的吴思思,乃是祁兰亭的烦恼! 他在思忖,如果焦奇还押在全胜镖局里,事情就棘手得多,因为全胜镖局目下还是高手云集,祁兰亭的人到处都是,他若漏了行藏,对方将不管他的企图为何,定将群起而攻,凑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和祁兰亭别扭,不啻是火上加油,后果堪虞,最好是焦奇人在别处,这样下起手来就大大的方便了,然则,他也只能想想而已,焦奇的下落何在,只有祈告上苍帮忙了。 如今,黎莫野盘算着,首先要把焦奇的确实行踪摸出来。 目定定的望着全胜镖局的大门,望着那人出人进的一片忙乱,他心里有了计较,虽说他的主意连他自己也是觉得不大牢靠,好歹却总是个值得一试的法子。 付过茶资,他侧着脸走了出去,先到一家药材店买了点需要的药材,又到另家成衣铺选购了两套衣衫,然后,他踏进街尾的那爿小客栈里。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不管成不成,总得试试,黎莫野打谱豁上了,他可不能再窝在这里干耗,那得耗到何年何月呀? 第六章 飞蝙蝠 当黎莫野再次出现于全胜镖局门口的时候,不但没有人认识他,连他自己也几乎不认得自己了,原来黝黑的一张面庞,在经过药汁的染抹后已经变得姜黄,那双灼亮的眼睛由于横过鼻梁的一道褐色疱痕,也被扯得向下垂搭着显得毫无精神,连带的他那原本挺拔的鼻准看起来似乎平塌多了,一袭黑衣改换成一套蓝衫,黑软木靴亦易之以薄底鞋,齐额一幅蓝巾压在双眉之上,他这模样,活脱便是另一个人。 面部的伪装使他感到极不舒适,药汁染涂过的皮肤有着麻痒僵硬的反应,那道以颜料、黏胶、糯米浆混合制成的疱痕也像一条大蚯蚓般贴粘着怪腻味人,但为了行事方便,却只有楞受着,他唯求尽早得手,也就谢天谢地了。 全胜镖局门前仍然人进人出,显得十分紧张忙碌,黎莫野大步踏上石阶,边向两个身穿玄湖色劲装匆匆下来的镖局伙计粗声发问:“兀那两个,李老三往北边去搜的一组回来了没有?” 两名镖局伙计立时站住,神态十分恭谨的道:“回这位大哥的话,小的们不知往北去搜的一组回来了不曾,但四大金刚中的叶子尊叶爷、甄铁英甄爷都已先后回来了,另外还有十几队人马在四处巡截,稍过一歇,山君七门下的五位门主也要亲自出动了……” 大刺刺的一点头,黎莫野以极为不耐的语气道:“李老三这混头,到这时还不朝面,我这队的弟兄都等得脑袋瓜冒烟了!” 一个镖局伙计忙陪笑道:“还请大哥屋里歇息,那位李爷约莫这阵子也该到啦!” 挥挥手,黎莫野昂然入门,门里是好宽好阔的一片青石板铺设的场子,沿着场子四周有整齐高敞的长廊及单间,而一排排,一幢幢的屋宇便在场子的另一边往后延伸出去。 周遭乱杂杂的,闹哄哄的,各式各样的人物全有,看来参加这个搜捕行动的成员,还不只是七门山君和镖局子的人,好像另外尚有些其他码头的帮闲角色呢。 来在长廊边一处放置有茶水桌椅的所在,黎莫野先坐了下来,并冲着他旁边正在牛饮的一个黑胖大汉呲牙一笑。 那黑胖汉子也连忙点头,一面放下手上的大酒碗,抹着唇角的茶汁打哈哈:“辛苦啦,兄弟,才回来吧?” 黎莫野扮出个气愤恼恨的表情:“那一对狗男女,真他娘做得好孽,只为了他两个人,却累得我们成千上百的一大群东奔西跑,顶着日头啃着风沙,娘的,一朝要逮住了,我不一个人在他身上咬一口,就算是他两个凑出来的!” 黑胖汉子颇有同感的道:“说的可是半点不错,我这两天里业已跑了三四百里地啦,毒日把人头烤得出油来,屁股上也磨起了老茧,这还只是稍稍喘口气,赶到傍黑,我们这一队人又要上路了!” 黎莫野亲热的道:“这位老哥是——?” 黑胖大汉一拱手:“兄弟我是山君七门之下木字门十二头领之一,黑面熊乔守道。 黎莫野也抱拳道:“在下姓阎,跟着府里李二虎当差跑腿,乔老哥叫我阎老二就行。” 那乔守道拉着板凳移近了些,态度十分的热络:“原来兄弟你是府里护卫大头领李二爷的得力帮手,啊哈,我一看就知你是山君身边的人,要不是山君的心腹之属,怎能调在他老人家左右听使唤?兄弟,以后还请你多关照哪!” 黎莫野笑容可掬的道:“不敢不敢,乔老哥直爽豪迈,正是我一向钦慕之辈,只要用得着小弟我之处,但凭吩咐,我是无不尽力。” 乔守道笑呵呵的道:“相见恨晚不是?我说兄弟,山君的底下人实在太多,光是府里上上下下也有近百,若是没这多人,我们大概早认识了……” 黎莫野道:“可不?就算府里的人,也不见得个个都熟呢!” 左右一看,乔守道放低了声音:“兄弟,山君打昨晚赶来这里就没露过面,为这事,他老人家一定气得不轻吧?” 黎莫野先叹了口气:“这还用说?一个是他的心肝宝贝,一个是他的心腹属下,都串在一起给了他这大难堪,叫他一口鸟气怎生下咽?这两天来他肝火旺炽,业已粒米未进了……” 双手用力搓揉,乔守道一付赤胆忠心之状:“两个没心没肝的东西,这对恩主如此回报,我恨不能现在就活剥了他们!” 在对方多肉厚实的肩头上重重一拍,黎莫野赞道:“乔老哥,山君手下就应该多几个像你这般的忠耿兄弟,若那姓沙的有你一半天良,也不会做出此等可恨可耻的丑事了!” 一挫牙,乔守道道:“放心,兄弟,这对狗男女绝跑不掉的,他们前天午夜往这边逃来,昨日一早,我们已是侦骑四出,近处,更已通告所有黑白两道的同源协助兜截;眼下这百里方圆,就昼夜不停有十几队人马在寻搜,眼线密布之外,往各地的通路确实也全派上了人,除非长了翅膀,水陆两途他们是别想通过了!” 黎莫野道:“就怕没能截住他们,我担心在封锁各条通路之前,他们已经先行潜逃出去——” 乔守道摇头道:“这不可能,莫说我们的各队人马乃是抄在他们之前合围堵截,只是昨天午时,还有人发现这对狗男女在离此三十里许的小尤庄打尖,那辰光,我们的人早把这百里方圆往外的通路全封死啦!” 黎莫野道:“但愿能尽早抢出他们来,也好叫大伙歇口气,这等要命的热天,咳!” 忽然挽上黎莫野的手臂,乔守道拉着他便走:“且不管什么时候才找得着人,走,兄弟,我们到膳堂填饱五脏庙去,从一大早折腾到如今,还没吃晌午呢,我请你喝几杯!” 黎莫野忙道:“我业已吃过了——” 乔守道笑道:“那就喝两杯;全胜镖局对山君可巴结得紧,这件事一出,姓郝的不但卖力帮衬,更把地方腾出来供我们使用,连伙房也不分黑白的加班,把膳堂临时扩大,好像开流水席一样,随到随吃,就是他娘不带酒,好在我有两壶上好的二锅头存在膳堂管事那里,咱们去找他拿出来温一温再说!” 黎莫野且随着乔守道来至场子右侧,穿过一条甬道,就已闻着一股子饭菜香,嗯,靠墙边那间大屋子里正有不少人在吃喝着,喧嚣之声活脱是在赶早集,外面更搭起了一排凉棚,增摆着桌椅,几拨吃得光脸油嘴的汉子正离座而出,有些尚冲着乔守道打招呼。 就在凉棚之下,乔守道拉着黎莫野在一张桌边落座,屁股尚未及摆正,他已用力敲擂桌沿:“兀那老疤眼,快将我的二锅头端上来,这大半天没闻着酒香啦!” 一阵呵呵的大笑应声而起,屋内走出个五十来岁、矮瘦精干的人物来,他习惯性的眨动着左边那只疤眼,一手提着一锡壶老酒,来到近前高高扬起:“老远就看见你来啦,我就猜到你存不住货,两壶酒这已替你备着,可别喝多了误事哪!” 乔守道一把将那人拖着坐下,指着黎莫野道:“来来来,老疤眼,我来给你引见一位兄弟,这是我们山君府里护卫大头领身边的的第一号红人,阎老二阎兄弟!” 那人赶紧拱手,笑得十分巴结:“在下姓周,单名一个魁字,在我们镖局子里干二管事,难得有这个机缘来替山君与各位好兄弟效劳,有什么需要,还请阎兄弟不吝吩咐!” 黎莫野还礼道:“不敢当,我们这一来,可真为贵镖局增添麻烦了!” 周魁忙道:“哪里话,哪里话,这是应该的,应该的,就怕招待不周,还请各位多加包涵,多加包涵……” 哈哈一笑,乔守道道:“老疤眼在全胜镖局当二管事已有年岁啦,我们才认识了两天,他也爱喝两杯,和我是一见就投缘,这两天来交情可深着呐!” 周魁笑道:“是老乔看得起我,要不,我哪高攀得上呀?” 乔守道做作的挥了挥手:“甭他娘来这一套,我说老疤眼,先弄点吃的来吧?” 周魁道:“业已吩咐过了,例常的三菜一汤之外,我又交待多上一个冷盘,不够再添,这就快上了。” 等杯筷酒菜端了上来,三个人一巡之后,黎莫野已目光四转,有意无意的道:“人若抓回来,这里可有地方关?” 吞下嘴里的一块大肥肉,乔守道失笑道:“怕是不用囚禁,棺材倒须先准备两副!” 周魁接口道:“地方有的是,就在后院那口枯井旁边,只如今还押着个姓焦的混混呢!” 不由心头大大一跳,真个得来全不费功夫——黎莫野却一派淡然的道:“你们这里又不是衙门,更不是山寨,人犯与肉票全和镖行沾不上干系,却押着个活人作甚?” 喝了口酒,周魁压低了嗓门:“这姓焦的是个专门踩盘的黑路人物,本来不见强,探风掏底却是一等一的好手,何处走镖,他都能给你摸得一清二楚,再把所知道的递转出去——听说是给他一个武功甚高的搭档——便由他那搭档下手劫掠,两个人配合得极为巧妙,也不知有多少主儿吃了他们的大亏!” “哦”了一声,黎莫野道:“姓焦的却又如何落在你们手里了呢?” 得意的笑了起来了,活似这个功劳乃是他自己立下的——周魁道:“活该姓焦的口风不稳,在他与他那搭档企图打我们镖局主意之前漏了消息,我们的眼线可有多少?只一丁点风声,我们已全盘把情势掌握,更布下天罗地网,姓焦的先被生擒,他那搭档也身陷重围,落了个残伤而逃!” 一拍手,黎莫野喝彩道:“漂亮全胜的招牌果然硬扎!” 乔守道却不解的问:“既然如此,你们还抓着那姓焦的干啥?要不就送官究办,要不干脆暗里宰掉算完,留在此处是怕粮食耗不掉?” 呵呵一笑,周魁脸透红光:“所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哪,姓焦的那个伴当十分难缠,且已逃了出去,我们总镖头的盘算是留着姓焦的做饵,诱引他那伴当回来救他,则正好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乔守道连连点头:“不错,这倒是个高明法子!” 黎莫野慢条斯理的挟了一筷菜在口中咀嚼,又慢条斯理的道:“然则你们为何尚不行动?又用什么法子令姓焦的那个伴当得到消息前来落网?” 周魁扬着一双疏眉道:“本来这几天就要散布消息,当然内容方面略加渲染,会使得姓焦的那个伴当不得不为其出头,可是山君的事凑巧发生,不得不摆在前头先办,只待山君的事情告一段落,我们便接着处理这桩命案了!” 黎莫野道:“你们确定姓焦的那个伴当一定会来?” 周魁抹了抹嘴,是一副笃定的神情:“他会来;我们镖局子一向人面广,路子杂,只要朝外一吆喝,喧嚷说这姓焦的在此地如何受尽折磨,又如何咬牙硬撑,好歹一肩承担,然后再把姓焦的将要移送府衙大牢的日期略加透露,风声四传之际,他那伴当除非昧了天良,否则岂会不来?谁也知道,只要姓焦的一入牢门,这个罪可就大了,不死也得在里头呆上一辈子,他同伙的那位只要不想背上临危抽腿的臭名,就非来搭救不可!” 黎莫野摇头道:“怕不见得,这年头,慷慨赴难的角儿可是少之又少啰,伙伴的性命固然重要,而自家的老命却更不易轻舍。道义名节是沾污不得的,但一朝和生命起了抵触,约莫还是留着这口气来得要紧些……” 哈???笑了,周魁道:“我说兄弟,你的话一点不错,可是用在姓焦的那个伴当身上,就全差了,别的人或许会苟生图免,临难退缩,姓焦的那个同伙却决不会,那是个又横又拗又不知死活的东西。偏偏更把江湖义气看得比天还大,只要他听到风声,便一定会来,而我们必会叫他听到风声!” 乔守道瞪着一双牛眼道:“娘的,那个人是谁?” 周魁轻声道:“二阎王黎莫野!” 重重一哼,乔守道的眼珠子瞪得更大了:“什么玩意?蛤蟆腿上插鸡毛,他算哪一种鸟?老子一口水能生吞了这王八蛋,叫他来,不知死活不是?爷们便玩个死的给他看!” 周魁陪笑道:“就怕他不来,只要一见人影,老乔,包叫他是竖着进,横着出!” 黎莫野啜了口酒,笑吟吟的道:“我阎老二,更是渴望见识一下这二阎王到底是什等样三头六臂的人物?” 周魁夸张的一拍黎莫野肩头,像发现了什么稀罕事儿:“啊哈,兄弟,你叫阎老二,姓黎的号称二阎王,你二位的名号只前后颠倒一个字,却是站在对立的两边,这可真叫巧!” 黎莫野平淡的道:“名号颠倒一个字不算巧,要那二阎王真是我,才叫巧!” 周魁与乔守道还不禁失笑,双双举起杯来邀着黎莫野干了,待乔守道又风卷残云般扫尽桌上的菜饭,这才算结束了这顿午膳。 别过周魁,乔守道顶着一张叫酒劲冲成猪肝色的面孔,一边抚着他硕大的肚皮道:“兄弟,随我一道去歇会吧?我可委实乏了,傍黑还得再出去绕上一圈哦!” 黎莫野道:“我还有点事,得先去禀报叶子尊叶爷,乔老哥,等你回来咱们再聚吧?” 点着头,乔守道毫不掩饰的张大口打着哈欠:“操他个亲妹子,放着正事没法干,却让那一双狗男女引得溜地打旋转,这不叫作贱人是什么?” 黎莫野笑道:“但盼能早些逮着人,大伙也就松快了。” 望着乔守道大狗熊一样肥壮的背影摇晃着离去,黎莫野心里暗暗嘀咕:“要是你们能以松快得起来,我他娘就是个舅子……” ×      ×      × 要找那周魁所说的地方很容易,果然就在全胜镖局最后面靠着后墙的位置,这是一爿显然未经心照料的院落,占地不小,却相当荒芜,漫生的杂草掩过院中的路径。矮树成丛,密密的纠结着,若是有人打后面进来,只怕决想不到这里乃是全胜镖局堂皇宫院的一部分。 那口枯井就在一丛矮树的旁边,从枯井过去十来步,便可发现一幢石砌的房屋,这幢石屋没有窗口,仅有的一扇狭窄小门又是生铁所铸,灰暗泛着霉斑的石块,衬着周遭环境的僻寂,很快就会使人连想到这幢石屋是来做什么用的。 附近没有人看守,石屋外面也是一片静荡,黎莫野直觉的感应到将会顺利得手——他的运气好。全胜镖局被祁兰亭的事搅晕了头。否则,就是全胜镖局认为尚不到警卫森严的时候,他们还不会将焦奇囚在此处的消息散布出去呀。 走到石屋近前,黎莫野不轻不重的在铁门上擂了三下,过了有好一会,门里才响起一个沉混的声音:“谁呀?” 黎莫野以一种极不耐烦的音调道:“我是山君派下来的,这间牢房立时要派上用途,得先来检视一遍,别他娘到时候锁不住活人误了我们山君的大事!” 门后响起了门闩拉动时的金铁摩擦声,随即拉开了一条缝——黎莫野此时业已笃定了,只这一条缝,他已有把握突破救人——门缝后露出小半张白脸,带着麻点的白脸,用那只凑在门缝中的眼睛打量着他:“呃,你刚才说,你是山君那边派下来的?” 双臂环胸而抱,黎莫野大刺刺的道:“一点不错,我奉命来检查这间牢房,是否真个坚固得如郝彪所说,可以囚住我们想囚的人!” 门缝又拉开了些,那人有些狐疑的道:“你们想把谁关进来?我怎么没得到通知?” 黎莫野重重的说道:“我们要把谁关在这里,你无须知道,至于你有没有得到通知,那是你们的事,我只是奉命而行,怎么样?你是放我进来查看,还是跟我一起去见山君,亲自向他老人家问个明白?” 那人犹豫了一下,干笑道:“请问,呃,你至少也该有块放行的符牌吧?” 勃然大怒,黎莫野厉声道:“全胜镖局只不过是一爿走镖保货的镖局子,你却当成了深宫大内,在这一亩三分地里出入居然还要符牌,真是他妈的笑话!我告诉你,我是山君府的护卫大头领李二虎所属,此番亲随山君到来办事,行止全凭山君吩咐,不知你们镖局子的这套臭规矩;你要开门我就进去,你若不开门我自会转报山君,找你们姓郝的说话!” 立时把铁门拉开,那位脸上生着麻点的仁兄赶紧抢了出来,连连抱拳陪笑:“老兄息怒,老兄千万息怒,在下是职责攸关,不得不多问两句,断断没有其他意思,既是山君吩咐,老兄你尽管请便,在下一准听命行事也就罢了……” 哼了哼,黎莫野大步踏进铁门之内,石屋里光线晕暗,冲鼻而来的是一股子潮腐的气味,他皱皱眉,眯起眼往四周察看,禁不住暗自摇头——外间摆了两张竹床,一张木桌,桌上还乱七八糟的堆着些油污碗盘,剩菜残肴汤汤水水滴沥得桌上桌下脏不拉几,地面是泥地,站在上头都感到有些黏腻,屋顶开有一扇小小的天窗,窗口还镶嵌着铁条,在白天,这就是唯一采光的所在了。 显然里面还连着另外一间房子,却仍有一扇铁门紧锁隔离,看情形,囚人的地方是在这里头。 黎莫野朝垂手站在一边的仁兄道:“这里的看守只有你一个?” 那人忙道:“一直是两个人,我那伴当临时有事出去一下,我这里且替他照料着,横竖没什么要紧,两个人一个人都应付得过去。” 黎莫野指了指隔离内外两间的铁门:“打开!” 怔了怔,那人搓着手道:“里头还关得有人,虽说仍有一道铁栅栏隔着,总是不大方便,老兄,这里面和外间大小差不多,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 黎莫野沉下脸道:“是否有查看的必要,应由我来决定,否则万一出了纰漏,这个责任是你付还是我付?” 麻脸仁兄自己估量付不起这个责任,尤其眼前这位“老兄”的霸气他更是承受不住,只有唯唯诺诺的堆着笑颜:“是,是,老兄既然这般谨慎法,在下也只有从命了。” 黎莫野向着铁门一撅嘴:“开门!” 那人捞起长衫下摆,自腰间摸出一串钥匙来,选出其中一只,“咔嚓”将铁门启开,门内两尺,果然横着一道铁栅栏,由屋顶两个拳大气洞中透入的微弱光线,可以模糊看到栅栏后的角落处蜷卧有一个躯体,那人躺在一张草席上,对于铁门的开启,似乎毫无感觉,连脑袋都没转动一下。 麻脸仁兄微哈着腰道:“里头就是这么个光景了,可还有什么要看的?” 忽然笑了笑,黎莫野道:“兄弟,你尊姓大名?” 对方颇有受宠若惊的味道,赶紧凑前了半步,道:“在下秦在樵,镖局子里的兄弟大都叫在下俏麻子——。” 黎莫野十分赞同的道:“白脸上生麻子,是比较俏些——我说俏麻子,这里头关着的人,是叫什么名姓呀?” 秦在樵毫不迟疑的道:“是个卧底踩盘的角色,叫小蝙蝠焦奇。” 这时,铁栅栏后的那个人似是发觉了什么,开始动弹起来。 黎莫野安详的道:“不会搞错吧?” 秦在樵露出一口黄牙笑道:“这怎么错得了?老兄。” 点点头,黎莫野道:“很好,错不了就好;秦在樵,或是俏麻子,你给我把栅门打开,将这位小蝙蝠焦奇放出来。” 一下子愣住了,秦在樵咧开的嘴巴竟不知怎的收不拢来,他卷着舌头道:“你,你是说,呃,放他出来?” 黎莫野道:“非常正确,我是说放他出来,而且要快!” 铁栅栏外面,那原本蜷卧着的朋友,突的一跃而起,又几乎摔跌仆倒,他踉踉跄跄的奔到近前,瘦细污垢的双手紧抓着栅栏,一面死盯着黎莫野,一边不停的喘息:“皇天开眼了……我的如来佛祖啊……果然是我的老兄弟来搭救我了……” 嘿嘿一笑,黎莫野道:“焦蝙蝠,我操你个六舅,你且慢高兴,待离开这个鬼地方,我再与你细细结账!” 蓬散着一头乱发,又黑又瘦又全身发臭的焦奇,深陷的双目透光,唇上杂茸纠缠的两撇胡须也在抽颤:“出去再说,二阎王,先出去再说,我没有对不起你的事,我可以赌咒立誓……” 蓦地,秦在樵闷不吭声的往前抢进,猛一刀刺向黎莫野后腰——短刀的寒芒闪泛,端的又快又狠! 黎莫野半寸不移,面门还对着铁栅栏内的焦奇,他好像早就把左腿倒伸出去一样,秦在樵的短刀才亮,心窝上已结实挨了一踹,喉咙里闷嗥着,整个人四仰八叉的倒跌出去。 迅速的摘下翻着白眼的秦在樵腰间的那串钥匙,黎莫野没费什么功夫便启开了铁栅门,他一把拉出周身散发着异味的焦奇,连拖带架的往外奔出。 焦奇身子十分羸弱,他乐得将整个体重倚在黎莫野的肩怀上——就如同他多年来一直倚持着黎莫野讨生活——在腾云驾雾中的飞掠中,他沙哑的道:“真个重见天日了哇……老兄弟,你可是我再生的爹娘啊……” 自后院越墙而出,黎莫野嗤之以鼻:“我即使绝子绝孙,也不要你这等窝囊后代!” 挟着瘦骨嶙峋,全身没有四两肉的焦奇,黎莫野闪腾奔行之速丝毫不受影响,他很快便离开九里坡的地域,直朝荒郊而去。 他的直觉没有错,这次行动,果然不曾大费周章。 第七章 同命鸟 这片郁密的林子便在一条流水清冽的小河边,四周全是荒寂的岭丘与山岗,地方很僻静,偶尔几声鸟鸣传来,益发增添了几许幽沉之概。 焦奇的衣衫全湿漉漉的晾在树丫间,他自己已经十分彻底的在河水里洗了个好澡,躺在柔软的草地上,一手提着仅有的蔽体短裤,一手枕着后脑,他微闭双眼,模样儿透着说不出的舒闲。 抽动着鼻子,盘膝坐在对面的黎莫野“嗯”了一声道:“这才好多了,先前你那一身臭气,简直熏得死人!” 睁开双眼,焦奇的眼珠子在骨碌碌打转,他笑呵呵的道:“你知道,二阎王,这段日子我遭了多少罪,差点连老命都混不下去了,他们还会叫我洗澡净身?” 黎莫野悻悻的道:“活该,谁叫你嘴不关风,枕头边上露真言,要不是小玉珠先找上我说明了事实,孙子王八蛋才会来搭救你,不但不会来救你,你更要祈祷千万别再遇上我——” 叹了口气,焦奇道:“我认错也就是了,捅出这个漏子,我自己业已遭了报应,这些日来,全胜镖局那般杂种可真把我整得凄惨……” 黎莫野道:“别他娘叫冤,你也够窝囊了,居然被人家几下子就弄服贴,任什么秘密底蕴也吐了出来,我险险乎就让你坑了个死!” 焦奇坐了起来,苦着脸道:“二阎王,你可得体谅我,我没有你这身本事,更没有你这一身硬骨头。他们一个劲的用刑,我实在熬不过……人身是肉做的,哪经得这么个折磨法?那辰光,别说这档子,连我老婆偷人也会照实吐露……” 黎莫野又好气,又好笑的道:“亏你还有脸说!” 焦奇摸着身上一根一根突凸的肋骨,唏嘘着道:“人家不了解我,你二阎王还会不清楚?我吃几碗大米饭,有个几斤几两的份量,你哪一点不心里有数?二阎王,我们是老兄弟,老伴当,我绝对忠于你,绝不会背叛你,但若实在受不了压迫,情非得已之下,你可也得多少包涵则个……” 黎莫野板起脸道:“对你,我已经包涵得太多了,往后你好不好充几分硬气,把牙根咬紧,甭那么个没出息法,人家说起你焦奇是我的伙伴,连我也带着灰头土脸,面上无光!” 焦奇可怜生的道:“只要你还要我跟着你跑,二阎王,我总是竭力扮出条汉子模样也就是了,一遭两次不大像,时日久了,包也差不到哪里去……” 心里有些不忍,黎莫野岔开话题道:“你那老相好小玉珠,这回子可赎不得身了,你另有什么打算没有?” 又叹了口气,焦奇道:“自己搬石头砸了自己脚背,还有啥话可说?我的情形你知道,如今又哪来的打算?在下次买卖成功之前,我是一点咒念没有!” 揉着脸颊——黎莫野脸上的化妆早已洗除——他沉吟着道:“好一阵子没做生意了,再拖下去也不是办法,你我都有必不可少的用度……我说焦奇,你心目中可有下一个行事的对象?” 焦奇摇头道:“现在还没有,我这才刚见天日不到半天,但只要你给我一点时间,我很快就会回你消息……” 黎莫野正在思忖着这个问题,他的手指不经意的在膝头上敲弹,却突的侧转面庞向林子左边的高地望去,形色间也立时露出戒备的神气。 马上一个滚动隐藏到树后,焦奇紧张的问:“有情况?” 点点头,黎莫野站起身来,轻轻一跃,已上了一株枝叶浓密的树顶,除了桠枝那一声簌动之外,已没有丝毫人隐其上的形迹。 就在他甫始匿藏于树顶的俄顷,从林子较高的一边,踉踉跄跄走下来两个人,他们彼此搀扶着,脚步不稳,身子摇晃,似乎还有着相当程度的惊嚇。 哈哈,那还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呢。从枝叶的隙缝中往下瞧,黎莫野可是瞧得分外明白,这一瞧,他差点笑得从树顶跌落——那一男一女两位,他可全是相识,也正乃如今七门山君祁兰亭布下天罗地网所要擒拿的目标:龙形掌沙翔,以及千娇百媚的吴思思! 吴思思还是吴思思,虽然她眼下换了粗布衣裙,而且形色惊慌、神态困乏,更有股子掩不住的狼狈落魄之状,但尘灰遮不了她那明艳的秀色,穿着难以改易她迷人的风采,那种美、那种娇、那种融骨的气韵,在此情此景之下,反越显得楚楚可人,我见犹怜! 沙翔就大不相同了,满头脸的灰沙,气色霉晦泛青,衣袍挂破了好几处,髻发也散乱着,加上那髭渣丛杂的面盘一陪衬,乖乖,十足一付走背运的样子,往昔的倜傥风流,恂恂儒雅,全像换到别人身上去了! 约莫他两个是走累了,也约莫是发现这地方不错,在来到方才黎莫野坐着的位置,两个人同时吁了一口长气,双双颓然坐倒。 憩歇片刻之后,吴思思伸手轻掠鬓丝,即使这个无意间的小动作,也显得如此优美撩人;她那双凤眼轻轻溜转,边低柔的道:“翔,我饿了……” 沙翔茫然的向周遭探视,呐呐的道:“我知道你饿了,从昨晚到现在,你还一点东西没吃……” 咬咬下唇,吴思思轻轻的道:“不要紧,还可以忍一忍,实在熬不住,拔点野菜也能果腹……” 一把将吴思思搂进怀里,沙翔热泪盈眶,咽不成声:“思思,思思,我的好思思,都是我害苦了你,我拖累了你,我没有用,没有出息,我竟连一个自己深爱的人都保不住,护不住,我,我还算是个男子汉么?” 也紧紧的反拥着沙翔,吴思思用手抹着沙翔的泪,替他整抚着杂乱的髭发,她柔柔的亲吮着沙翔的下颔,声音颤抖而悲凉:“别这样说……翔,这都是我们自愿的,也都是我们决定之初就早已预料得到的,是不?我们相爱并没有错,错的是山君的淫威凌人,错在我们在事情发生之初缺少反抗的胆量……” 沙翔声调暗哑的抽噎着:“我悔不该带你进山君府第,我恨自己没有抗拒山君的决心……思思,如果那时我回绝了山君,说不定事情还坏不到此般地步,思思,我是做了什么孽,欠了谁的债啊?竟使我遭至这样的折磨与惩罚。” 俯贴在沙翔胸前,吴思思幽幽的道:“看开了吧,翔,如今悔恨也无济于事,最重要的是,是我们终于结合在一起,生生死死全结合在一起,对我来说,这已经足够了,一个女人还能奢求些什么呢?哪怕是刹那间的真情契合,也强似那一辈子的强作欢笑……” 把吴思思的头脸紧搂在怀里,沙翔咽泣着低呼:“思思,思思,思思啊……” 多么动人的一幕,树上的黎莫野亦不禁觉得鼻端泛酸——直到这时,他才发现他自己居然还是恁般多愁善感呢 下面,沙翔放开了吴思思,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抹着泪道:“你就在这里歇着,别走开,我到附近去看看有什么可吃的,再不早点想法子,眼看着天就要黑了……” 吴思思振作的昂起脸来,强颜一笑:“也不用太费事,翔,如果实在找不着什么,我想我还可以再支撑这一宵。” 跺跺脚,沙翔转身便走,他才走出几步,又猛的楞住了,目光定定的投视在一桩物件上——那套晒晾在树林间的衫裤,焦奇的行头! 吴思思一见沙翔这副神情,不由跟着紧张起来,她悸怯的问:“有什么不对吗?翔……” 指着那套衣衫,沙翔一面急速向四周查看:“附近有人!” 当他们两个正在惶悚的寻找着可疑的目标时,黎莫野已经笑嘻嘻的从树顶一溜而下,轻微的枝叶响动声,却惊得沙翔与吴思思双双跳起,骇然回视—— 拱拱手,黎莫野笑容可掬的道:“久不相见了,二位,别来似不甚好?” 沙翔与吴思思定神之下,几乎同时脱口惊喊:“是你?” 黎莫野道:“不错,是我,真叫好不是?那么多的人都找不到二位,竟被我给碰上了,啊哈,这也是场缘分哪!” 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沙翔的脸色却仍有着隐藏不住的疑惧:“黎莫野,你想怎么样?” 微微一笑,黎莫野道:“你以为我想怎么样?” 咬了咬牙,吴思思恨声道:“鬼,你这个鬼,这一生里,你有没有做过一样好事?沙翔似是十分意外的问吴思思:“这人——思思,你认识他?” 吴思思提高了声音重重的道:“不但认识他,就算他化成了灰,我也能把他一丁一点的拼凑出来!” 背负双手,黎莫野神态安详的道:“吴思思啊吴思思,你可真是不知死活了,身临绝境,走投无路之下,你居然还有这么股子跋扈劲?我他娘只要一横心,你和你这位情夫就都玩完啦!” 吴思思猛一扬头,激动的道:“才一看见你,我就已没朝好处去指望,你懂什么道义、知什么善恶,又能分什么正邪?你这种人,打出生的那一天,已经注定了堕落与贪横,你只知依照你的生存模式活下去,能不能为,该不该为,你根本不会去想,你也没有那种可以思判的脑筋,你,你彻头彻尾是个粗胚,是个毫无气质与灵性的莽夫!” 沙翔很清楚吴思思冲着叫骂的人是谁,他担心的低呼:“思思,思思……” 黎莫野不恼不怒,安闲自若的道:“不关紧,叫她骂吧,这些日来的忧恐惊惧,怕也憋得她够受的了,偶尔发泄一下总是好的。” 吴思思愤怒的道:“用不着耍这一套猫哭耗子的把戏,我不怕你,不管你是大阎王,二阎王,我都不怕你!” 耸耸肩,黎莫野道:“好像我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我说思思,你这兜头泼脸冲着我一阵怒,不觉得有点离谱么?” 吴思思尖锐的道:“一点也不离谱,你起什么心思,打些什么主意,以为我不明白!像你这种明抢暗夺,黑心黑肝的强梁恶匪,没有什么坏事做不出来,你想抓我们回去向山君邀功请赏,你以为我不知道?黎莫野,你如不了愿的,你永不可能把一个活着的吴思思交给那七门山君!” 勃然大怒,黎莫野粗暴的道:“你这刁舌利嘴的臭娘们,光听你说的那篇仁义道德,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你是什么三贞九烈的黄花大闺女,其实你何尝值得了一个崩子?小老婆做腻了居然姘上个白脸汉子,更不顾那白脸汉子是什么等身份,抹灰了你那老公的面盘不说,竟又扮演出这一出背夫私逃的好戏,老子虽与七门山君从无交道,甚且还有点过节,但身在江湖,同仇敌忾,这口鸟气也一样替七门山君咽他不下,老子这就替天行道,把你这双狗男女擒将回去,让天下同源齐声称快!” 冷冷一笑,吴思思不屑的道:“别来这些遁词,你是个什么东西我清楚得很,更犯不着把那套歪理挂在嘴皮子上,我们不会向你求饶求恕的,黎莫野,至少我们曾做过了你所不敢做的事!” “呸”了一声,黎莫野道:“如果你指的这桩事就是眼下背夫私逃的龌龊勾当,我认为还是不敢做的好,千人所指,万人所骂的下流行为,你他娘竟还认为是无上荣耀?真正丢尽你祖宗十八代的脸面!” 吴思思突然狂笑了起来,笑得有些颠、有些疯,更有着强烈的悲怆:“黎莫野,你这个土匪,强盗,莽撞的鲁夫,你知道什么叫情、什么是爱?你岂能体会丝毫的真挚,丁点的契合?那自小滋长的情??,那患难困苦中的关怀,那默默的感应,那无声的呼唤?黎莫野,我敢爱我深爱的人,我能为他死,为他放弃一切,你能吗?你有吗?你做得到吗?黎莫野,你是多么空虚,多么无味,又多么可怜啊……” 心里嘀咕着,黎莫野不禁皱着眉呢喃:“这女人疯了,八成是疯了!” 一直在惶怵不安中的沙翔,这时忽然向前走近一步,面色因为突兀的触受而变得益加青白,他瘦削的双颊往上抽紧,音调也在发颤:“你错了,黎莫野,思思没有疯,她一点也没有疯,她甚至比最正常的人还要稳定,还要坚强,还要明白;她知道她所做的事,而且她毫不犹豫的准备迎接可能到来的残酷后果,黎莫野,思思是个有决心、有胆识,更有着不折意志的可敬女人,她不是你所想像中那样卑贱与放荡,而我,我亦并非你臆测所云的无耻和负义!” 黎莫野没有回答,他在考量,考量这桩事到底和他是否相干?在此之前,他连往这上面想一下都没有,设若不是吴思思触怒了他,他亦毫无“替天行道”的意思,然而没头没脑便受了一肚皮怨气,他又不甘心就此撤手——真个是无端的自惹麻烦! 沙翔叹了口气,又哑着声道:“黎莫野,我必须要告诉你一些我和思思的事,不论你怎么想,要如何做,我都要先把话说明白;思思是我的远房表妹,我们之间的亲戚关系不近,但双方的尊长却情感很好,来往密切,我们自小就是邻居,我和思思髫龄之时便相处在一起,我们的家境全很贫困,由于日子过得太苦,十多年前我只有离开故土,到外面来闯天下,在某一次因缘里,投入七门山君祁兰亭的门里……” 黎莫野仍然沉默着,但表情的逐渐平缓,却显示着他愿意继续听下去。 沙翔接着道:“六年前,家乡不幸遭了干旱,更加上早些时我的双亲与思思的老母都相继离世,生活越见艰苦不易,因此思思的父亲便命她前来投靠我,说到这里,我要强调出一点——我们从小就订了亲,在我离家之前,思思已经是我的未婚妻了;思思受尽风霜跋涉之苦,终于找到了我,那时我们的喜悦同兴奋是不可名状的,我们都以为从此以后可以长相厮守,可以永远在一起享受幸福又甜蜜的时光——如果不是我做错了一件事,我们的美梦原是可以实现的……” 黎莫野情不自禁的问:“你做错了什么事?” 深深叹息着,沙翔苦涩的道:“在思思来到之后,有一天,我带了思思进山君府第——一则是向我的同伙引见一下我的未婚妻子,二则也有着炫耀的虚荣心,无可讳言,思思是极其美丽的;大错便在这一天铸成,我偕思思刚刚进门,便遇到了山君本人,我们惶恐的向山君行礼,山君竟也出奇亲切的招呼我们,平时,山君对手下人从来不苟言笑,甚至十分严苛,那天,他却好和蔼、好热烈、好大度,只是我忽略了他当时对思思的贪慕神色,忽略了那过分殷勤的动机,直到第二天山君派了人来向我开门见山的表明了山君的心意,我才如雷轰顶,在震惊里也憧懵了一切!” 黎莫野颔首道:“这是白痴也想得到的事,老家伙要你的人?” 沙翔的嘴唇痉动着,像是往年那一刹的痛楚,迄今犹在扭绞着他的肝肠:“是的……他要思思,他竟然直接了当的向我提出他要思思……” 重重一哼,黎莫野也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发怒:“而你,居然也就俯首听命了?” 沙翔艰辛的道:“寄人篱下,有许多事情你难以体会;山君在黑道上的威势极盛,他的话有如铁律。我那时只是他手下的一名头领,有什么力量能以抗拒?如果我不听从,非但难以再容身于七门之内,一条性命亦怕不保,而我与思思名分尚未正定,更给了山君莫大的借口……” 冷冷一笑,黎莫野道:“真是个窝囊废,只怕你还少说了一样——你在山君府从一个小小头领,能够爬上总管事的高位,更列名于四大金刚之内,大概也是奉献了未婚妻子的代价吧?” 沙翔低下头去,泪水滴滴而落。 不知什么时候已哭得有如梨花带雨的吴思思,噎着声接上来道:“你用不着冷嘲热讽,黎莫野,因为你不是我们之间的任何一个,你也从不曾处在那样进退维谷的境地中,假如沙翔不答应山君的要求,他早晚死路一条,而我也终不免难逃魔手,是我答允献身给山君的,我用我的身子来挽救沙翔的苦难,更帮助他权位高升,而当我以青春、幸福、贞操做牺牲换回较为有希望的未来时,我们就应该离开山君了;六年是一段不算短的时光,尤其当这六年中彼此全生活在心身的煎熬里,那感觉就更加漫长了。我拿我的一切来证实我对沙翔的爱,我也付出过了,现在我们重回到以前我们原该享有的,难道这也是罪恶、是错误?” 一个人猛的从树后冲了出来,双手挥舞,激动的大喊:“绝对没有错,你们说得对,做得更对,想我与我那相好的又何尝不是这样?整日看着见着,就是求不了名份,结不成夫妻,自己心爱的人却不得不陪着别的男人睏觉,再一思起,活脱是用刀子剜心哪,我们都是同病相怜的人,只是你们为势所逼,我乃受财所欺,我们多惨啊!” 那是焦奇,光着脊梁,只套了一条内裤的焦奇!沙翔与吴思思俱不由大吃一惊,正失措间,黎莫野已没好气的道:“你他娘是在发的哪门子痴癫?和人家三竿子捞不着,八竿子打不着,居然也变做同病相怜了?简直是不分里外!” 沙翔呆望着怪模怪样的焦奇,有些怔忡的道:“这一位是——?” 黎莫野道:“焦奇,小蝙蝠焦奇,唉,我的伴当。” 焦奇一拱手,义形于色的道:“在下焦奇,人称小蝙蝠,我算不上是什么成名露脸的角色,可是我的老伙计黎二阎王却不同凡响,只要他一点头,天大的事都能一肩扛,你们二位——” 一听是要惹麻烦的语气,黎莫野赶紧插了进来:“我说沙翔,你方才向我说了那么一大段,可有着什么意思在里头?” 吴思思倔强的道:“没有什么意思,只是叫你知道天下之事并非件件皆如外表渲染那般不堪,也是要你明白,人与人之间亦俱有隽永深厚的情感,不是强权淫威可以屈服的!” 沙翔苦笑着道:“思思太拗——黎莫野,我是在向你解释我和思思所以如此做为的内蕴,当然我私心也有着祈求,如果你能同情我们,请你——高抬贵手!” 吴思思死盯着黎莫野,双凤眼中流露着野性的强傲与不驯,然而,她却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笑了笑,黎莫野淡然道:“何须我高抬什么贵手?祁兰亭算我什么人?不沾亲、不带故,我和他毫无渊源,甚且也不喜欢他!” 沙翔喜出望外的道:“你的意思是说?” 黎莫野闲闲的道:“江山辽阔,大道坦荡,我凭什么拦着你们?” 双手重重抱拳,沙翔感激无限的道:“多谢你给我们一条路走,黎兄,更多谢你不记旧隙,以德报怨——” 忽然吃吃笑了,黎莫野道:“说起旧隙,我倒想起你那拜兄头城埠的红胡子柴进来了,这番你捅了纰漏,你那老拜兄理该助你一臂才是呀!” 沙翔的形容晦暗了下来,低哑的道:“皆是趋炎附势,见危背义之徒,我的事情才出,尚未去找他,已经传出他与我拔香头,烧庾帖的消息,其实原乃彼此利用,哪里谈得上什么深契?” 长长“哦”了一声,黎莫野故意瞅着吴思思道:“原来人与人之间,也不是个个都俱有隽永深厚的情感哪!” 沙翔赶忙陪笑道:“黎兄包涵,思思一向倔惯了,但她确然心地善良,不存怨恨——” 黎莫野直率的笑道:“罢了,只为她心地善良,不为怨恨,我便有以为报。” 说着,他转向焦奇道:“你去我那羊皮口袋里匀出一半干粮来分给这二位同命鸳鸯,我想他们必已饿得不轻!” 沙翔羞惭的道:“都是我不中用,只忙着逃命,已是一天一夜未进饮食了,黎兄厚赐,我便厚颜收下——” 摆摆手,黎莫野道:“用不着客气,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我想,我们之间如今也勉强算得上是朋友啦。” 沙翔急切的道:“当然,黎兄,当然是,我永不会忘记你在我们蒙难的关头,所施予的仁慈与大度!” 在微暗的天光下,吴思思的俏脸儿不觉泛上了一抹赧赤。 于是,黎莫野目送这一对患难中的情侣,或是夫妻——提着那分得的一包干粮,又在相互扶持中踽踽离去;好一阵子,他才冲着也在发呆的焦奇轻喝:“你还在发什么楞?衣服也不穿上,赤身露体成何体统?” 叹了口气,焦奇竟显得十分悲戚:“唉,真是人间至情啊,他们这一走,可以说是前程茫茫,虎狼遍地,过了这一关,却不知是否逃得过另一卡……” 黎莫野“嗤”了一声,道:“你是读闲书替古人担忧,这又干你什么鸟事?我说焦奇,你还是多替自己琢磨着,用什么法子为小玉珠赎身吧!” 焦奇愁肠百结的道:“所以说我和他们是同病相怜哪!二阎王,我甚且还比不上他们,姓沙的至少已经和自己相好的撮合成堆了,我呢?唉,却仍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与小玉珠名正言顺的结为夫妇。” 黎莫野在沉思着,半晌,才喃喃的道:“男女之间这个“情”字,真具有如此的力量?会使得人不顾危难,抛舍富贵,甚至罔视于名教声誉、性命生死,只为了长相厮守、双心契合?” 一拍巴掌,焦奇道:“不错,二阎王,你总算开了窍了,两情相悦,只要是爱到极处,则生死不渝,又何在乎其他?” 摔摔头,黎莫野道:“我看你是疯了,你们全都疯了!” 焦奇走过去穿回衣衫,发了好半歇的楞之后,又蹙至黎莫野身边,像是鼓足了勇气才敢说话:“二阎王……” 黎莫野瞪着他这老伴当,颇不耐烦:“又是什么鸟事?” 迟疑了一下,焦奇期期艾艾的道:“人家都叫你是二阎王,说你笑里藏刀,心狠手辣,我一直不信,因为你待我好,你也有慈悲慷慨的一面……但,但是我今天才算体会到,你的确心如铁石,冷酷无情,你连一点悲天悯人的胸怀都没有……” 怔了怔,黎莫野随即心火上升,他粗厉的道:“我看你是吃多了浆糊把脑袋搅迷混了,冲着我放这些熊屁,你倒是什么意思?” 焦奇咽了口唾液,虽然畏惧,却仍硬着头皮道:“那沙翔同吴思思好可怜,二阎王,你该伸手拉他们一把,也算是做好事……” 黎莫野恶狠狠的道:“想不到我们焦奇焦大爷居然还是个善士呢——你省省吧,做好事?我们成年论月的刀头舔血,枪下玩命,生死线上打滚,阴阳界口翻腾,活得何其艰辛?又有谁来替我们做好事?对他两个,我已经是仁尽义至了,莫不成还非得跟着下去淌混水才叫够情份?焦奇,这不像拎着酒壶逛窑子那等逍遥自在,你以为祁兰亭那老小子是好惹的?招上他就得豁起来看,我和祁兰亭自来河井水互不相犯,凭什么去耗力触这等霉头?” 焦奇怔忡了一会,有些泄气的道:“我觉得他两个实在孤单,需要有人帮助,而且,他们的过去与遭遇,也恁般令人同情,在江湖上混,伸援手于危难亦是应该的。” 黎莫野沉着脸道:“伸援手于危难要看是什么事,像这种男女之间狗屁倒灶,纠缠不清的麻烦,我们犯不着插上一腿,何况里头还横着个七门山君!焦奇,你给我把心思好好摆到我们自己的问题上去,这些零碎枝节和我们无关,更是我们管不了,也不能去管的闲篇!” 焦奇无可奈何的点着头,嗓门沙沙的道:“既然你不肯管,我还能说什么?只是,唉,心头却觉得沉甸甸的闷窒得慌!” 黎莫野恼火的道:“你就多可怜可怜我,也可怜可怜你自己吧,我操,下一票生意在哪里尚不知道,你那小玉珠的赎身问题亦未解决,却不见你这般忧虑,反倒对两个不相干的人多愁善感起来,你说你是犯的哪门子贱?” 张张口,焦奇想说什么,又瑟缩的闭上了嘴。 仰头望了望天色,黎莫野大声道:“赶紧上路吧,我这颗心也沉甸甸的闷窒得慌——因为往后的嚼谷还没有着落呢!” 第八章 鸳鸯囚 大早起来,黎莫野已催促着焦奇同他一道往大前镇探路子去——这是他半宵未合眼才想起了的一条财路,大前镇上有家富户,主人听说是以前知府衙门的刑案师爷,游幕期中,仗着一管刁笔,一颗黑心,很搜了一票银子,更重要的,是这富户与全胜镖局的总镖头火狮子郝彪还有点亲戚关系。 虽说是富户,也是个适于下手的积恶之辈,但黎莫野有更肥的对象时,却一直没把这样一个目标放在心上,眼下为了急着做“买卖”,尤其要给郝彪点颜色看,他只有“就地取材”啦。 夜来睡的是山坡上一间篷寮,自然说不上舒服,两个人都有点腰酸背痛;焦奇掬着蓬篷边的一条浅溪溪水在洗脸,又吸了口水在嘴里“骨碌碌”转漱着,“噗”的一口把水吐出,跟着叹了口气:“唉,我的命可真叫苦啊……” 正在伸懒腰的黎莫野不由停止了动作,没好气的道:“又是他娘什么事碍着你啦?” 焦奇用衣袖擦拭着脸嘴上的水渍,愁眉深锁:“想想看吧,这段日子可是过的什么日子?关在全胜镖局那幢石牢里,睏的是霉潮潮的泥巴地,只垫了层破草席,吃的是杂粮掺沙粒,喝的是生井水,别说进点荤腥,连求个身子饱暖都办不到,又挨刑,又受磨,好不容易巴望着逃了出来,唉,却也落得个夜宿山野,饥啃干馍,你说说,我的命还不叫苦么?” 黎莫野哈哈笑道:“原来是我怠慢你了,焦奇呀,我们如今是在避风头,全胜镖局那拨子人熊不算什么,加上七门山君的力量就不得不防了,他们现下业已捻成了股,我两个若再大模大样的到处寻欢作乐,万一吃对方发觉,岂是玩笑之事?罢罢,你既然这样子想不开,我也就豁上了,咱们且先到大前镇上乐呵乐呵再说!” 咽了口唾液,焦奇呐呐的道:“我先要好好的吃喝一顿,补上一补,然后嘛,再找个妞儿泄泄心火……不是我对不起小玉珠,憋了这些日子,也总该叫我松快松快……” 黎莫野笑道:“不必向我解释,这是你家的事!” 一下子精神了不少,焦奇赶紧整理着衣衫,又在双手手心吐了口唾沫,使劲抚平那头乱发,眉开眼笑的道:“就知道你一向体谅我,关怀我,二阎王,便是我的老爹吧,他也没你这么个疼我法。” 呸了一声,黎莫野道:“你可真出息,娘的,你老爹曾领着你去逛窑子?他不早掐死你才怪!” 嘿嘿笑了,焦奇道:“开路吧?二阎王。” 一边往山坡下走,黎莫野边告诫着:“先记住了,大前镇离着九里坡很近,咱们找乐子可千万得收敛点,别露了形迹落进那干人眼里,否则乐子没有,麻烦倒会跟着临头!” 焦奇道:“我明白,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 瞅了焦奇一眼,黎莫野道:“要是我放得下心,倒又好了。” 焦奇忙道:“我说二阎王,咱们哥俩搭档也有年岁啦,我焦奇做人行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几曾替你捅过漏子来?我可是老江湖,不是初出道的雏儿,什么人想摸我的底,只怕还不会那么容易哩!” 黎莫野面无表情的道:“打出了这桩事,焦奇,我可得对你重新估量啦!” 焦奇苦着脸道:“你就别提了行不?我的二祖宗,二大爷,人有失神,马有乱蹄,哪有永不出错的?况且我还是在刑逼苦磨之下熬不住才露的口风……这也不说了,二阎王,以前我哪档子事不是办的光头净面?又何曾给你招过麻烦,唉,人就不能有个失闪,否则,真叫难抬头啊!” 吃吃一笑,黎莫野道:“你能时记在心,有所警惕就好,焦奇,有的失闪还只是令你难以抬头,有的失闪就会令你根本没有头了!” 不自觉的摸了摸后脑,焦奇道:“别说得这么可怖,莫不成我就一点分寸没有?” 黎莫野没有答话,自顾自的迈开步子往前走着,焦奇紧跟几步,有些讪讪的问:“二阎王,我说大前镇那个刑案师爷可是你挑上的主儿,你可有把握?” 黎莫野道:“怎么说?” 焦奇忙道:“我的意思是——其一,油水是不是够足?其二,扎不扎手?可别到时候弄个得不偿失才好!” 冷冷一笑,黎莫野道:“这就是你刚才说的话啦——放一百二十个心吧,那小子油水纵然不算太肥,多少对我们也有个小补,至于有没有把握,焦奇,我什么时候干过没有把握的事来着?” 搓着手,焦奇陪着一脸笑:“这个当然,若是信不过你,天下哪还有可信之人!我原是提醒你一下罢了。” 黎莫野抹了把脸,走得更急:“希望晌午就能赶到大前镇,咱们先打个尖,再找家澡堂子好生泡一泡,入黑之后吃顿饱的,我暂且歇着,你自去弄个粉头泄泄心火;三更天,我们动手,尽早办妥了正事上路!” 焦奇点头道:“全听你的,二阎王。” 跟在一边,他几乎是在小跑步了,微微有点喘,他又呐呐的道:“我说二阎王——” 黎莫野目不斜视:“啥事?” 焦奇好像有些情虚,舌头大大的:“不知道这一遭……呃,我的成头是不是照旧?” 黎莫野一挑双眉,道:“你说呢?” 焦奇咽着唾液,苦笑着:“随你赏吧,这趟生意,我并没有尽到我的本份——主儿是你挑的,盘底是你踩的,我只不过沾个边,砌点光,如果也照老规矩,就显得我太贪了,二阎王,我说过我一向有分寸。” 嘿嘿笑了,黎莫野道:“甭他娘在我跟前扮这副可怜相,你就知道老子素来面慈心善,受不起这一套,结,就仍依老规矩,三七分拆,少不了你一文!” 一拱手,焦奇露出那口参差不齐的黄牙:“多谢了,二阎王,我就晓得你是不会亏待我的,在这人间世上,还有谁会比你待我更好?” 黎莫野笑骂道:“难怪你和小玉珠是这般个亲密法,两口子都一样生了张巧嘴,又都习惯朝人心里猛灌那迷魂汤,风雨云雾,便全搅合在你们那两片嘴皮子上了!” 焦奇打着哈哈道:“这是对别人,对你二阎王,我夫妻岂敢来这一套?我们可真是诚心崇敬,恨不能将你老人家供在眼皮子上膜拜呢!” 语尾咽在喉咙里,焦奇转回头去朝后张望,黎莫野也正在做着同样的动作;焦奇略显迷惘的道:“这是什么声音?” 是的,他们都听到一种奇怪的声响,声响从他们来路那边很远的地方传来,像有马匹的嘶鸣声,人嘴里的叱骂声,以及某种似是十分兴奋的呼叫声,这不像是发生了打斗,因为未闻兵刃的交击声或嗥号,亦非两军交会对阵那般的肃煞与森酷——两军对阵时人们不会有什么兴奋的感受,但,这样嘈杂的音浪却又半点不假的从那边传来,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眉头微皱着,黎莫野低沉的道:“有许多人正往这边过来,他们有的骑马,有的步行,移动得并不快。” 焦奇道:“这个我也知道,我搞不懂的是——他们似乎很高兴,很振奋,都是恁般昂烈的在喧闹着,可是,既然高兴,为什么还隐隐有叱骂之声呢?再者,他们为什么不全骑上马,却有的还劳使两条人腿在地上磨蹭?” 黎莫野走向路边,并没有回答。 仍然扭着头在探视,焦奇还在咕哝:“莫不成是迎神赛会或庆祝什么节令的队伍?或者是哪家人家娶亲……不对,这该有锣鼓乐器什么的陪衬着才是……娘的,真有点叫人迷糊了。” 朝焦奇一招手,黎莫野已先伏卧在路旁一从杂树之后,焦奇往他身侧蹲下,用衣袖抹了把汗:“你想干什么?二阎王——” 黎莫野冷静的道:“那拨人的举止有点玄,也透着些不对路的味道,我们且在这里呆一会,看个明白再说,不碍我们的话,跟着就上路,否则,也好有个斟酌的余地。” 焦奇压着嗓门道:“你可已判断出这干子人熊是在搞啥名堂?” 黎莫野漠然道:“我认为不会是好事——刚才你已经发出不少疑问,也否定了许多假设,却有一桩未曾想到……” 焦奇忙问:“哪一桩?” 月光下垂,黎莫野缓缓的道:“你可感觉到——感觉到这些人的情形似乎带点狂虐?不错,他们像是很兴奋,很快活,却是那种愤怒得泄的快活,那种积恨方消的快活,高兴是高兴了,不可隐讳的内中更含有狂虐意味的痛快。” 摇摇头,焦奇愣愣的道:“二阎王,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舔舔嘴唇,黎莫野的视线望向来路——那群人的喧哗声已更接近了:“我打个譬喻你听,一头凶残的野兽,在噬伤许多人畜之后,终于被人们擒获了,那些擒获野兽的人们便会是这种情况,另外,在我们现在的这个思想背景里,当人们抓到奸夫淫妇之际,亦会有相同的反应产生——” 焦奇目瞪口呆的望着道路那边,面孔上的表情正显得极度的震愕与惊怖——路那边的一簇人何止两三百?他们有的骑马,有的步行,却前后环绕着两个人,两个像被视为野兽般的人! 即使那两个人被视同野兽吧,却也是两头落难的,遭致擒获的野兽——他们颈上套着加了钢箍的厚重木枷,脚踝间扣着连以铁链的铐镣,两个人披头散发,衣衫破烂,踉跄不稳的跌仆爬起,爬起又跌仆。 围绕四周的那些人们——全是那些行色彪悍,虎背熊腰的粗壮大汉,他们手中有的握着马鞭,有的拎着皮索,更有的翻转刀背,便如此连抽带砍连打带踢,把这两个束以重缚的人折腾得不时滚爬于地,将滴滴鲜血浸染于黄土,复将黄土沾黏在肌肤。 一条条的血痕交错在头脸、在身上,汗水自发梢往下淌,血融着灰土沾裹于躯体,在这样的作贱下呈现着兽畜般的行进,想想看吧,什等样的人还会像个人? 那是一男一女。 要不是仔细观察,很难分辨出其中还有一个女人。 在这样惨厉的情景下,予人的震慄感受乃是直接深触人心的,总是这么酷烈与可怖,是男是女,倒变得不甚要紧了。 焦奇的声音抖了起来——若非他在竭力压制,只怕就会成为嚎叫了:“二……二阎王……我的皇天……那……那不是沙翔……与吴思思么?” 是的,一点不错,那两个被当作野兽般折磨的人,正是沙翔和吴思思,虽然他们的模样早已不似沙翔和吴思思了。 黎莫野冷冷的道:“我已经看见是他们两个!” 倒抽了一口冷气,焦奇惶悚的道:“他们……他们怎会落到这等景况?莫非是——我的天,莫非是被七门山君的手下抓住了?” 哼了哼,黎莫野道:“这还用说?” 焦奇的呼吸急促起来,双目圆睁,两手绞作一团:“这不就完蛋了么?他们落到七门山君手里,哪还有一星半点的希望?二阎王,七门山君会宰了他们,会把他们双双活埋了哇!” 黎莫野淡淡的道:“活埋只怕尚是他们的运道,凌迟碎剐更不稀奇,七门山君救人的法子不多,而杀人的法子却是不少,等着看吧,有他们消受的了!” 呆了呆,焦奇呐呐的道:“等着看?二阎王……你的意思是……是不管他们?” 轮到黎莫野呆了呆,他随即沉下脸来:“焦奇,你把脑筋给我弄清楚,我们如今自己的麻烦尚未摆平,纰漏一大堆,正是泥菩萨过江的光景,你不替我们自家打算,反倒嫌命长了要去招惹恁大的冤家,你真叫不知死活到了极处!我告诉你,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呆在这里,只当什么也没看见,这干人熊一过我们就走,少给老子出些馊主意!” 一张黑脸泛起了灰,焦奇悲伤的道:“你……二阎王……你怎能如此忍心,如此绝情?你怎么可以见死不救?二阎王,你不是一向讲求仁义,标榜忠信的么?二阎王,你不是素来胸怀慈悲,心存宽恕的么?现在你却袖手一旁,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对苦命人掉进火坑,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黎莫野七情不动,连一声也懒得哼。 咬牙切齿,焦奇的两眼全红了:“二阎王,你不能不管,不能不理,二阎王,这就是行仁义,施慈悲——” 低低“呸”了一声,黎莫野冷淡的道:“我管?我管个鸟!他们的事与我有何相干?何况还是这一等腌臜事!有种拐人家老婆,就得有本领承担后果,我他娘半截腰里插一腿,算是哪门子玩意?焦奇,你可得放明白点,甭他娘抢孝帽子进灵堂,楞要扮那孝子贤孙!” 焦奇几乎变得愤怒了,他低声吼叫道:“二阎王,你说,他们犯了什么错?沙翔与吴思思自小相处,早有婚约,在淫威恶势的胁迫下硬被拆散,又经过六年煎熬——和我同小玉珠一样的六年煎熬;他们方得冲破牢笼,冒死逃奔,这正是至情至性的表现,深爱不渝的结果,他们哪有一点点的不对?而那拆人婚姻,强夺人妻的老匹夫反倒将那罪行一笔抹煞,而且人模人样的发其声讨,施其暴虐,扮出一副受屈辱的形状,二阎王,这不是黑白不分,是非颠倒了么?这还叫有公理,有正义么?” 现在,那群人更来得近了,叫骂喧笑之声混合着各类物器击打人肉的声音,混合着喘息,痛苦的呻吟,一波波的就像锥刺在人心上。焦奇脸孔扭曲,额头上暴起青筋,两只眼珠子似欲突出眼眶:“二阎王——你管不管?我问你,你到底管不管?” 从来不曾见过这只小蝙蝠有这种表情,也从来不曾听过他敢向自己如此问话,黎莫野不禁又是恼怒,又是警惕的低声叱道:“你疯了?焦奇,你快给我伏下身去,把嘴闭上,娘的皮,你真想找死不是?” 焦奇窒着声问:“只回答我一句话——二阎王,你管是不管?” 伸手去拖焦奇,黎莫野急道:“不要自找麻烦,焦奇,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猛然长身而起,焦奇的声音迸自齿缝:“我认识你了,你果真是个冷血黑心的二阎王,我就去死给你看——” 还不待黎莫野有第二个动作,这位小蝙蝠已经歪歪斜斜的扑到了外面。当焦奇踉踉跄跄着出现在那群人的面前时,并没有引起预期的惊愕或哗乱,仅仅是令那些人略略停滞了一下,然后,两名大汉抢前了几步,就像赶一头挡道的癞皮狗一般挥手赶撵焦奇:“滚开一边去,碍着爷们的事,小心你那两条腿。” 焦奇先是一愣,一愣之后不禁气冲牛斗,把满腔的悲愤化做一声不算雄壮却十分尖厉的吼叫:“站住,你们这群枉披着人皮的畜生通通给你家焦爷站住!” 两名汉子也不禁一愣,二人互觑了一眼,立时逼向前来,其中那个吊眼浓眉的仁兄一边嘿嘿的冷笑着:“老子不管你是穷极生疯的叫花子也好,神智不清的痴癫亦罢,只凭你这几句狗臭屁,今天便得叫你放下半条命来!” 焦奇狂声一笑——连他自己也嚇了一跳,未曾想到他所发出的笑声居然会有这么个宏烈法:“仗势欺人,凌压善良的一干猪狗蟊贼,你们只不过是那姓祁的爪牙鹰犬,是七门之下的末流走卒,犹敢在焦爷面前使狠卖狂?我呸,今天焦爷我便要替天行道,为那一双有情人讨还个公论!” 两位仁兄一下子便全将脸孔扯横了,另一个生着双招风耳的大汉不由暴叱半声,“霍”的抽出腰刀,模样活脱是要吃人:“我操你的老娘,你居然敢辱骂我们山君,藐视我们兄弟?你死定了,今天你就算生有十颗脑袋,老子也要一颗颗给你剁下来!” 那浓眉吊眼的一个霹雳般大吼:“什么鸡鸣狗盗的下三流痞子,竟也敢在这里拦路叫嚣,扮那人熊?他娘的,先砍了再说!” 焦奇腰背微弓,双掌交互胸前——堪堪也摆出一副毫不示弱的迎战姿态来,一个十分沉稳的声音已自那头平静的响起:“你们退下。” 两名大汉闻声之下如奉纶旨,立即恭应着双双退到一边,那群人中,一个黄脸膛,蓄有稀疏胡子的中年人物正偏腿下马——只见他一偏腿,不但下了马,更且那等自然的飘到了焦奇跟前。 大吃一惊的焦奇,不由自主的往后急退,这一退的势子太猛,脚后跟碰着块石头,又踉跄着差点一屁股坐倒于地。 微微笑了一笑,那黄脸人慢条斯理的开口道:“不必紧张,朋友,我只是想问问你,你刚才好像在说——要为某一双有情人讨还公论?” 喉结颤移了一下,焦奇忽然感到嘴巴又干又苦,连舌头竟也不争气的有些涨大起来:“是——不错……我,我是这样说过……” 黄脸人点点头,仍是相当温和的道:“不知朋友你是否实有所指?我的意思是,你说的那双“有情人”,可就是眼前我们手中的这一男一女?” 一咬牙,焦奇豁出去了:“我正是指的他们——沙翔与吴思思!” 长长“哦”了一声,黄脸人似笑非笑的道:“姑不论你这样做是否有道理,也不管你如此作为的动机何在,朋友,我只问你,你想用什么法子来帮他们呀?” 窒了窒,焦奇硬着头皮道:“我,我要你们立即将沙翔与吴思思释放——” 又笑了笑,黄脸人一本正经的道:“你可知道,那吴思思是我们山君的逃妾,那沙翔更是七门叛徒,他们勾搭着做出这无德无行的丑事来,非独我山君及七门之辱,更乃江湖之耻,朋友,这又如何轻易释放得?” 焦奇一张黑脸涨得宛如猪肝,他大声叫道:“这只是你们一面之词,岂可作数?今天要是不放他们俩人,我是断断不会干休!” 黄脸人搓搓手,笑着道:“我们的确不能放人,朋友,若是你不肯干休,你就拿出个法子来担待吧——你总不会指望只凭你吆喝两声便达到目的吧?” 话说到这里,下个节目就该要动手脚,见真章了,问题是,这个“真章”如何见法?焦奇呆呆看着对方那张隐带讥嘲的大黄脸,呆呆的茫视着那一群表情怪异的人们,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怎样才好。 半跪在地下,满头满身血痕灰土的沙翔忽然往前爬行了一步,抬起头,血沫子与口涎污花了他的嘴,而他颤着声嘶叫:“焦兄……你……你快走……你的……大恩大……德……我们领受……我们认……认了……却……不……不……能牵连……到你。” 斜乜着焦奇,黄脸人淡淡的道:“原来你们是相识的,我说朋友,我们别磨蹭,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大吼一声,焦奇顿时热血沸腾,怒火烧眼,在一股无比的冲动下,他整个人凌空飞起,双脚猛蹴对方:“老子拼了——” 黄脸人半步不动,稳如磐石,斜刺里却闪电般掠出一条人影,只见他右手倏翻,焦奇已经闷嗥着重重跌了个大马爬! 摇了摇头,黄脸人撇着嘴道:“这算什么江湖岁月?就凭如此斤两,居然也敢出头拦事,打抱不平?唉……” 那撂倒焦奇的人是个瘦小却结实的汉子,这时,他向黄脸人躬身问道:“请示甄爷,这厮要如何处置?” 黄脸人抬起下巴:“带回去一并请山君发落。” 于是,几条大汉立时奔上,正待如狼似虎的将那摔得七荤八素的焦奇捆牢——就宛如一阵狂飚旋空而落,那几个汉子猛的怪号着横抛出去,站在一边那撂倒焦奇的瘦小仁兄,刚刚身形微动,亦已“嗷”声闷嗥,手捂肚皮,弓背倒跌出七步之外! 是的,那是黎莫野,满脸都是懊恼无奈之色的黎莫野。 拍了拍双手,黎莫野冲着瞠目相视的黄脸人做了个苦笑:“我实在是逼不得已才伸手管这档子事——我生平有个习惯,就是看不得有人欺负我的朋友,何况还是这位与我交情不恶的朋友,所以,甄铁英,我先出了这口鸟气,想你不会见怪吧?” 那黄脸人——七门山君麾下四大金刚之一的黄面虎甄铁英,表情立时变得僵木了,他盯视着黎莫野,一个字一个字迸自唇缝:“阁下何人?” 黎莫野咧着嘴道:“我姓黎,嘻嘻,名叫不要太野——” 面颊的肌肉痉动了几下,甄铁英深深吸了口气:“原来是你——黎莫野,看样子,你也是想与我们山君作对了?” 黎莫野望了望窝在地下灰头土脸的焦奇,又望了那一对不似人样的同命鸳鸯,不由感触突生,他长长叹了口气,道:“甄老兄,如果七门山君失掉了吴思思,他仍然可以活得很快乐,但是沙翔若不能和吴思思厮守在一起,便必定会痛苦终生,所以,甄老兄,你何不高抬贵手,放这双患难鸳鸯一马?” 脸色骤变,甄铁英勃然作色道:“这是什么话?吴思思乃山君妾侍,多年蒙受山君宠爱,却不知感恩图报,反倒做出这等失节败行的丑事来,岂可饶得?沙翔则更是罪无可恕,他屡承山君的提拔与栽培,由一名小小头目爬到总管的高位,山君视其如心腹、如骨肉,他却忘恩负义,以怨报德,竟敢勾引那吴思思双双奔逃,这般大逆不道的叛徒淫妇,正是人人得而诛之。黎莫野,易地而处,则你又待如何?” 嘿嘿一笑,黎莫野道:“这种尴尬事,永不可能在我身上发生——因为打一开始,我就不会去拆散人家夫妇,强占人家的未婚妻室;我说甄老兄,这始作俑者还是我们山君老大,只不过直到今天他才尝到报应的苦果罢了。” 双目泪光莹莹,焦奇激动的嘶喊:“二阎王,我就知道你心地仁厚,富正义感,我就知道你不会撒手不管——” 猛一瞪眼,黎莫野怒叱:“给我闭上你那张臭嘴,都是你给我捅的纰漏!” 退后几步,甄铁英冷硬的道:“如此说来,黎莫野,你是决定要伸手拦这桩事了?” 沉默片歇,黎莫野十分无奈的道:“设若列位能行个方便,我可实在是不愿翻脸——” 话尚未说完,连半点征兆亦不见,三道寒光已从黎莫野背后又快又急的劈到。 显然,黎莫野早已经打定了主意要速战速决,他可是丝毫不浪费时间,刃风甫起,他的身子已猝然倒射,三名偷袭者连家伙尚未够上位置,业已分作三个不同的方向滚了出去,而黎莫野的纯钢三节棍也完全在同一个时间暴响着砸向甄铁英头顶。 早有准备的甄铁英手上那柄双环大砍刀尽管急速扬起,却仍慢了一刹,刀才起,人已迅快斜窜而出——沉重的棍头带风掠过,扯得他几乎打了个踉跄。 于是,数十名大汉叱喝着涌上,又在涌上的须臾滚跌成一片,甚至不及将叱呼变成哀号! 黎莫野的纯钢三节棍已不只是像三节棍了,像韦陀的杵,似翻云的龙,更若擎天巨神的伏魔鞭,近戮远扫,横挥直捣,力劲势猛,疾速不测——在一片盈耳的金铁交鸣声里,二三百条汉子俄顷间便鬼哭狼嚎的倒跌下一半有多。 黄面虎甄铁英可真个十足的吃到了苦头,他忝为七门之下四大金刚之一,却阻挡不住黎莫野这一轮强攻快打,自己这边人多反倒碍事不说,团团打转中对方抽冷子的几记狠着也往往使他难以招架,他不禁暗自怀疑,这些年学的功夫都学到谁的身上去了? 快速扫除了吴思思与沙翔四周的守卫者,黎莫野钢棍飞旋,同时低叱:“你们两口子还能不能行动?我们得马上离开此地——” 沙翔努力挣扎着,嘶声道:“我想我们还走得动——。” 那样奇异的神色出现在吴思思闪动的眸瞳中,她凝视着宛如狮扑虎跃般神勇的黎莫野,在憔萎却不失其流丽的目光里,说不出到底是哪一种感触的反映。 纯钢的棍头猝而倒翻,恁般准确而又力道拿捏得如此巧妙适中,“哗啦啦”一声,砸碎了沙翔套颈扣腕的那副木枷,棍头斜挑,同样一声也击散了吴思思的桎梏,当棍身再扬,却兜胸将一名扑近的汉子捣飞上半天! 焦奇一个翻滚来近,黎莫野微微一抬腿,两人似有默契,焦奇顺手从黎莫野的靴筒中抽出一柄锋利匕首,又立即俯身为沙翔及吴思思解拨脚镣上的匙孔。 有关开锁启柜的技巧,焦奇一向颇具心得——只要有适当的家伙在手。 满头大汗,气急败坏的甄铁英,一面奋力往上冲刺,一边直着嗓门大吼:“弟兄们圈紧了,千万不能让姓黎的得了手,若有失闪,大家全别想要脑袋啦……” 黎莫野嘿嘿笑道:“这算是什么江湖岁月?堂堂七门之下的四大金刚,居然也急出了一裤裆子尿来!” 在接连的几声“咔嚓”之后,焦奇兴奋的低呼:“脚镣打开了,二阎王,我们可以走啦!” 又有六条大汉满口喷血,手舞足蹈的抛飞出去,黎莫野棍起如啸,轻松自在:“且待老子给你们开路——” 就在这时,原本疯狂围攻的人们突然退却,那般迅速有如落潮也似的纷纷散向四周。 第九章 烈妇胆 不待黎莫野心起疑惑,事实业已给了他答复——十余条人影,正大鸟般自尘雾弥漫中飞掠而来,个个身法犀利,动作快速——看到了他们,方才听到远处隐隐的马蹄声,显然,这些人是以较之奔骑更快的势子赶到了这里! 凌空飞跃的那干人中,扑掠在最前面的一位,年约六旬开外,体魄修伟,赭褐脸膛,在身形的移动中,颔下那一把灰髯与同色的灰袍一齐拂舞。 三节棍搭向肩上,黎莫野抹了把汗,表面上轻松如故,一颗心却直往下沉。 刚爬起来的沙翔猛然一哆嗦,呻吟似的吐出了两个字:“山君……” 吴思思的脸色更是惨白如纸,她幽幽叹息,深深把头垂下…… 紧张的靠近黎莫野,焦奇忐忑的问:“二阎王,看样子我们又被截住了,你有把握冲出去么?” 轻轻把嘴俯近焦奇耳畔,黎莫野仍然一脸微笑,却咬牙切齿的道:“你要找乐子,现在乐子可大了——我有把握冲出去,不过,我是说我自己一个人!” 不待焦奇回答,黄面虎甄铁英已在高声大叫:“天可怜见山君及时赶到,再要晚来一步,属下等就担待不起这个罪过啦——” 老人稳稳立定,双目如钜般瞪视着这边,连正眼也不看甄铁英的开了口:“这是怎么回事?” 甄铁英急忙趋前,垂首哈腰,又低又快的在显然是他主子七门山君祁兰亭跟前叙述了一些什么。 祁兰亭缓步向前,他没有看吴思思,也不曾瞧沙翔,只是目光炯亮的逼视着黎莫野,好一阵子,才沉重又微带暗哑的道:“你就是二阎王黎莫野?” 双手重重抱拳,黎莫野笑得非常有风度:“不敢,在下正是黎莫野,久仰山君威名,今日得见,真个觉得山君风仪高华,更胜传闻。” 祁兰亭双眼微合,表情木然:“沙翔与吴思思是我必要加以严惩的两个人,其中缘由因果相信你也知道;在江湖上熬到我今天的地位,尊严及威信实不容人稍有糟蹋,而既然已有破损,则必须索以代价为弥补;黎莫野,你算个明白人,如果你愿意就此收手,我也不追究你已经犯下的过失,任由你离开这里,你可以考虑一下。” 这七门山君如今的神情形态,无论如何也不能叫黎莫野将他和前些时在吴思思浴室门外腻着声的七门山君连想成一个人,眼前的七门山君完全是一个冷酷又专横的黑道霸主,而当日那在浴室门外求欢的七门山君却色急得可笑,这一正一反的对照是如何强烈?而有情与无情之间的对比又是多么现实啊。 舔舔嘴唇,黎莫野陪笑道:“山君前辈的话说得不错,只是山君前辈忽略了一点——” 祁兰亭低沉的道:“你说。” 又舔舔嘴唇,黎莫野小心的道:“沙翔与吴思思的行为固然大逆不道,罪孽深重,然则,根由还是山君前辈自己种下,山君前辈当年不该仗势拆散人家这一双未婚夫妻,更不该霸占那吴思思,人家早有婚约,且两情未渝,这等鸳鸯难圆的痛苦如何受得?山君前辈如设身处地的一想,怕也不能默尔吧?” 双目倏睁又合,精芒如火一现中,祁兰亭只是重重哼了一声。 黎莫野接着道:“再说,山君前辈有财又有势,府内美妾如云,又何苦非要把这吴思思强留住不可?她已将六年的青春加和着身子全奉献给你,那剩下的一点辰光,山君前辈何不赏了她去与沙翔团圆团圆?山君前辈吃罢了山珍海味,那残肴碎屑也就叫沙翔捡着油油嘴,更算成全他与吴思思终生的幸福——” 灰髯蓦地簌簌抖动,祁兰亭暴睁两眼,大吼如雷:“住口!一派胡言,满嘴荒谬的狂夫,你竟敢指责于我、讥诮于我?我祁兰亭所作所为谁曰不该、谁曰不是?你胆敢顶抗驳逆,妄加评判,如此嚣张跋扈,我岂能容得?” 叹了口气,黎莫野喃喃的道:“老古人说得可真不错,唉!忠言逆耳啊!” 一个牛高马大,面如噬血的锦衣人物,这时一闪而出,声音洪亮又昂烈的道:“山君,我们幸亏是接报之下赶来接应,未在镖局里干等,要不然,被这黎莫野坏了大事不说,更且眼睁睁放掉了这条漏网的大鱼,如今正好,新仇旧恨堪堪一并结算!” 黎莫野一看那红面人物,不由吃吃而笑:“我操,我道是谁在那里烧野火,原来是你,郝彪,你说得不错,青牛岗那笔账早该结算了,这一遭我倒要看看你是否还有上次的好运道!” 郝彪两眼圆睁如铃,狞声笑道:“青牛岗那次算你侥幸,而眼下虽然没有当时的一干好友在此相助,可是山君亲临,威势更胜于昔,黎莫野,我们就要齐心协力歼杀你这狂獠,为同道泄恨,替镖行除害!” 向一边走开,祁兰亭沉重的道:“给我拿下!” 一条亮银链子锤便随着这四个字的尾韵有若寒星一闪,兜头飞击黎莫野。 黎莫野没有移动,因为他知道,敌人的攻势,决不会只此一招。 于是,斜刺里,另一对虎虎生风的大板斧紧跟着猛劈向腰,贴地滚进的,尚有一个又粗又矮的圆桶般的身影,每一滚动,周身冷电旋绕,仿佛是一只溜转的刀碾。 纯钢三节棍“呼”声笔直拄地,黎莫野冲天飞起如鹤,而郝彪便在此时跃身横击,手上的两把单耳短戟伸缩之下,已罩住了黎莫野可能闪避的每一个方向。 黎莫野的三节棍猝然一条怪蛇般绕身打转,急速扭动——好像刹那间为他披上了一身波颤不息的钢甲,他就对着郝彪直冲过去。 金铁在瞬息里撞击,郝彪怪叫着凌空翻滚——短戟碰上那流旋的钢甲,他几几乎把手上的家伙全震脱了。 眼看着黎莫野是纵身追杀而下,却在半悬中倏折向右,正好遇上追过来的那条链子锤,链子锤扬空上击,黎莫野身形暴翻,金芒一点,“噹”声戮在锤头,就在锤头下沉的同时,他右手的三节棍已凌天盖地的扫向了对方。 来不及收锤换式,那人竭力后跃,不但把兵器丢了,更歪歪斜斜的差点跌倒。 当然黎莫野还不知道这人的身份——七门之中“土”字门的门主“星雷”载辉。 祁兰亭表情仍是木然,他只不知道以谁为对象的说了一句话:“小心他那柄短枪!” 使双斧的这位雄伟大汉,乃是七门里“火”字门的门主“旋风斧”赵刚,这时,他真个身如旋风般卷到,斧刃挥闪纵横交叠,将空间与时间全衡结在刃锋之中——赵门主是想夺回他同侪的兵器。 黎莫野似乎突然发了疯,却是那般魔神附体般力不可仰,技不可攀,怪异又诡秘的疯狂,他的三节棍自腋下飞穿而出,棍影如杵中又骤而长蛇也似的翻腾——由头顶、胯下、双肋……每一个部位闪击,斧刃连连碰撞扬俯,而棍身仍在河水般流回起伏,菱形的金色枪尖已经在赵刚身上戮开了六个伤口。 在赵刚迷茫的感觉里,好像使三节棍的是一个人,用金枪刺他的又是一个人,在旁观者的眼中,亦仿若黎莫野在刹那间幻化为二了! 当那粗矮的人影贴地滚来,黎莫野的三节棍蓦而笔挺向上,更螺陀般空自旋转,他的人已不可思议的闪向一侧,那人形如刀碾飞快斩砍棍身,黎莫野却十分有趣的,局外观战似的注视着进展——只是俄顷,在那人发觉他仅仅是与一副自行旋动的三节棍在拼命时,黎莫野的金枪已恁般优游自在的插进他的屁股。 这位精于地堂刀的行家,正是祁兰亭手下四大金刚的另一位——“地碾子”陆渭平。 又有五条人影纷纷抢上,他们还未动手,祁兰亭已冷冷一哼,语声凛烈:“你们退下,让我亲自来掂掂姓黎的到底有多大个份量!” 黎莫野咽了口唾液,把双手使劲在裤管上擦了擦:“山君前辈,眼下这档子纠葛,前辈认为需要到何种地步方算结果?” 祁兰亭生硬的道:“分出生死,自然了断!” 黎莫野苦笑着摇头:“早知如此,我又何苦手下留情!” 祁兰亭阴沉沉的,缓缓的道:“没有人要你手下留情,也没有人承你的德惠,黎莫野,当你该死的时候,你会发觉我及我的属下都将毫不犹豫的朝你致命之处下手!” 努力扯动了一下双颊,黎莫野道:“看来,山君前辈,你这番话并无玩笑之意……” 祁兰亭出手如电,灰袍在一度飘扬中,他已向黎莫野做了往复十六次的攻击。 掌腿翻飞是融合在一片晃闪的影像里,而劲气如啸,力道似刃,显然,其中尚包含着极为精湛深厚的金刚掌力。 黎莫野翩然腾挪,三节棍暴起若骤雨滚云,眨眼之间,双方已做了数十次接触。 灰髯蓬拂中,祁兰亭突往侧移,猝定不动,双臂由左右上方缓缓往胸前合抱,两眼圆睁,全身骨节急速密响——这是个极具怪异的姿势! 黎莫野立即提高警惕,他的纯钢三节棍堪堪垂点于地,祁兰亭的身形已蓦而在一晃之下变成了八个真幻莫辨的影子,八个影像及那双臂合抱的势子也猛的连成了一片片交飞的掌刃,一波波回荡的力道,掌刃便与力道结合成一面巨网,以无比的劲势涌到。 三节棍一点而起,毒龙也似昂首翘尾,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翻折绕回,刹那间宛如召来挟着风雷的滚云,凝成呼号的狂飚,那激荡的乌黑在涨大,在搅动着,而金芒如雨,灿丽的于滚荡的黑雾中流闪飞溅—— 两条人影欻然分开,祁兰亭面赤如火,喘息吁吁,满头满身的大汗,一肩的血。 黎莫野的黑袍由前襟撕裂至腹部,脸色透青,嘴角血迹殷然,此外,更披了一头散发。 在须臾的僵窒之后,祁兰亭猛一挥手,显得中气衰竭的嘶叱:“给我围杀!” 四周的人们在接到这个命令的瞬息,都似乎不敢相信的呆了一呆,当他们确信没有听错,方才纷纷吼喝着飞扑而上;其中除了七门之下“土”字门门主“星雷”载辉、“火”字门门主“旋风斧”赵刚、“黄面虎”甄铁英、“火狮子”郝彪之外,更有七门中“月”字门门主“七面罗汉”卜大州、“金”字门门主“神仙拐”魏英、“木”字门门主“无尾天狐”白一志,以及数十名大小头目,全胜镖局的十余名得力镖师——祁兰亭手下,只有“日”“水”二门所属留守未至,可以说已是倾巢而出了。 黎莫野如今的情况他自己心里有数——肋骨断了两根,加上程度不轻的内伤,方才,他以那式至高至精的绝活“日映龙甲”伤了祁兰亭,但祁兰亭“八魔出魄”的一招,亦还报得他颇难消受,问题是,祁兰亭尚有大批好手可为后援,而他,只有靠自己一个人,另外还得搭上三个累赘。 但是,不拼也得拼,他只有咬紧牙关,运足一口气,竭力搏击攻拒,在那样吃力的奔掠闪腾中,犹得随时护着焦奇及这一对患难情侣。 祁兰亭没有动手,他由另一位四大金刚双龙掌叶子尊侍卫着;祁兰亭是一肚子怒火加上一肚子窝囊,他也知道以他的地位与声望,在与敌人单独交手之后再下达这个“并肩子上”的命令是很不合适的,然而他又不得不如此老下面皮,他明白,若非以众相凌,今天恐怕讨不了好——黎莫野的功力之强,并非他手下某??个人甚或某几个人能以抗衡的。 搏杀进行得异常惨烈,没有多久,黎莫野已是伤痕处处,血染重衣,而祁兰亭这边五位门主更有三个挂了彩,郝彪自己早就丢了一只左耳外带胸前一条半尺长的伤口。其他的镖师,大小头目,横七竖八也躺下了几近二十个。 看样子,这迟早是个两败俱伤的结局了。 在这等混乱又酷厉的硬碰硬场合里,焦奇实在是派不上用场,他急得脸泛赤,眼充血,却就是连个沾边的机会也没有,他不由主的痉颤着,喘息着,握拳的手指甲全扣进了手心肉里。 沙翔凄然垂首,完全是一副听天由命,逆来顺受的模样。 于是,吴思思便在这时突兀的站立起来,她以一种尖厉的,高亢又颤抖的声音啸号——声音之刺人耳膜、悸震人心,实难令人相信会是出自这么一位娇媚的女人喉嘴:“住手,你们通通住手……山君,你叫他们停下来,我会有个公道还你……” 字与字的连接是一种啸叫,音同音的组合便是哭号,真正有如怨鬼夜泣,厉魄哀呼,能把人的心肝五脏全扯紧,全扭绞了! 不用祁兰亭招呼,拼斗中的双方自然纷纷停止动作,全以那惊愕又迷惘的神情呆视着吴思思——包括黎莫野与祁兰亭本人。血污狼籍的吴思思一拂飞蓬的乱发,展露出她那艳丽得无以掩隐的面容,虽则颜色惨淡,神态凄绝,却仍然流露着一股至极的冶媚与冷秀:“山君,我要告诉你,我和沙翔并没有做错,做错的是你,你有威势,有财富,有名望,我们敌不过你,我们只有彼此的爱,不变的情感,以及永恒的信和谅,山君,我们拿这些来对抗你,我们不会屈服、不会畏惧、更不会妥协,你可以折磨我们,糟蹋我们,甚至杀害我们,但你得不到你想要的——纵然你手段通天,你也永远胜不过我们!” 周遭是一片死寂,没有任何人出声,只有祁兰亭那急促又粗浊的呼吸咻咻可闻。 目光缓缓扫寻四边,吴思思形容哀痛,但语声果决的道:“人该有活下去的权利,有互爱相悦的权利,山君,你凭什么强拆人家的姻缘,横阻人家的结合?我与沙翔的婚约有什么不对?我们之间相偕又碍着了什么?而你却凭着你的那些横生淫念,奸辱了我的身子又奸辱了我的自尊,山君,你早该明白这有多么卑下,又有多么邪恶,你也早该明白你永不能再将我的心,我的灵魂加以奸辱!” 灰髯簌簌颤动,祁兰亭的面孔亦宛如他的须髯一般灰白,他在喃喃咒骂:“这贱人……这大胆该死的贱人……” 猛一昂头,吴思思坚烈的道:“山君,你如此苦苦相逼,我知道你忘不了我的面容尚称可人,我的身体还俱青春,你难舍我这副躯壳与容颜,但,这些都是虚假的,都是极端容易变化的,如果我已又老又丑,又衰又弱,你的兴趣,你的欲念,甚至你那点不能得之即毁之的可怜尊严还会存在吗?” 祁兰亭咬牙切齿的道:“你说这些话又有何意义?” 惨厉的长笑着,吴思思动作奇快的一把夺过焦奇手中的匕首,就在任何人尚不及有所反应之前,她已举起匕首,用力在自己的面庞上交叉划割了两道血痕——一道由右眉梢经鼻梁至左嘴角,另一道自左眉梢经鼻梁到右嘴角。 鲜血立时涌染了她那整张面容,猩红中肉肌翻绽,裂开两条蠕动的沟痕,鼻梁骨惨白间沾着斑斑血丝,犹带着宛然的切印,于是,那张姣美的面庞顿时消失了,迷媚的风韵瞬息不见,人们眼中所看到的,只是那宛若厉鬼般的赤红的两道交叉伤口。 在令人窒息的片刻僵寂后,沙翔突然长号如泣:“思思、思思啊,你叫我怎么对得起你……” 有呕吐的声音响起,也有唏嘘的叹息传来。 祁兰亭脸色灰败,不停的抖索,他的双眼光泽黯然,早已失去了原先慑人的辉芒,而他的面皮只这顷刻业已松挂下来,皱纹深叠,折痕交错,那神色,仿佛一下子就又老了十年! 黎莫野心中悸颤着,他在想:这样的公道,未免也还得太可怖、太惨烈了,女人的一切,包括生命,有哪一桩及得上她们容貌的珍贵?颤巍巍的回转身去,祁兰亭步履蹒跚,由叶子尊搀扶着缓缓离开;四周七门之下以及全胜镖局的人们,也跟随着默默而去——连个回头的都没有。 焦奇亦步亦趋的跟在黎莫野身后,想伸手扶一把拄根竹杖的黎莫野却又不敢,直到他实在憋不住了,方才怯怯的道:“我说——呃,二阎王,折腾了这一阵子,你的伤也才刚包扎好,却又急着到哪里去?” 黎莫野一步一拐的闷着头走路,没有答理。 陪上一脸笑,焦奇又低声下气的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对有情人终成了眷属,虽则吴思思的脸盘儿有了点小瑕疵,却也算不幸中之大幸了,我想沙翔看久了也必会习惯的;只不知我们的后福如何?” 黎莫野仍未答腔,仅只长长吸了口气,约莫吸气的动作牵扯了伤处,他又不禁深深皱了皱双眉。 搓着手,焦奇嘿嘿笑道:“我猜,我们可是去大前镇?” 停下步子,黎莫野狠狠的瞪视着焦奇,这位小蝙蝠畏缩的朝后退了退,全身不自在的嗫嚅着:“二,二阎王,你干吗用这种眼光盯着我看?怪吓人的……” 黎莫野咬牙切齿的低吼道:“你的后福是——我正在打算,把你带到哪个地方去敲断你身上的骨头,再啃下你几块肉来!” (柳残阳《山君》全书完,初载旧雨楼,夜雨孤灯录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