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骨醉芙蓉》 第二回 马路终于在枫林深处,一座土丘后面,找到了那个劫财又劫色的薛天龙。他到达得幸好还不太晚。 那女人被压在地上,衣裳已被撕破,露出大部份雪白的肌肤。 薛天龙兴奋得满面通红,不住喘息,正一面拉扯着自己的衣带,一面像是发了疯似的在说着一些不堪入耳的脏话。 马路飞跃过去。 他愤怒的一脚踢出。 薛天龙被这突加其来的一踢惊得啊哟一声,翻滚出去,在七八尺外撞上树根,又弹了起来,再跌下去。 马路这一脚踢得虽重,却未踢着要害,薛天龙体格相当壮健,虽然挨了一脚,居然一个挺身,就跃立起来。 他看清出手的人是马路,不禁又气又怒。 他大吼着骂道:“奶奶的,你小子懂不懂得规矩?就算你他娘的想插上一腿,也得等老子先上了再说。” 马路冲过去,左右开弓,劈劈啪啪,又是一连四个大耳光。 薛天龙被打得两眼直冒金星,就是找不着机会还手。 “老大,老三,你们快来!”他边退边吼:“这姓马的小子窝里反,不存好心,大概是想独吞我们那批黄金。” 远处,草丛中悉悉沙沙一阵响,野狼孙大维和老三蔡玉棋像兔子般双双向他们立身处窜了过来。 薛天龙双手护脸,两颊肿得像是贴上了一个对切的馒头,血从嘴角流出,成丝成串,仿佛一口咬了大小七八条尚在蠕动的红蚯蚓。 孙大维和蔡玉棋见他们老二这副狼狈相,不由得全动了真火。 他们劫得三箱黄金,一人一箱,恰好分配,本来就觉得多了一个外人马路,是十分碍事的事。 马路如果一声不响的追上来,他们都不一定愿意将三份匀成四份,如今马路既然先动手打了他们老二,无异于给了他们一个好借口。 他们哪还肯错过机会? 野狼孙大维又挺起那个圆滚滚的大肚皮道:“喂!小老弟,你是得寸进尺,越来越嚣张了。” 老三蔡玉棋从旁帮腔道:“念在咱们相交一场,你小子若是个识相的,就赶快夹着尾巴逃命!” 老大孙大维接道:“我们熊耳三雄可以发个慈悲,一切不再计较,就算咱们从来没有碰过面。” 马路缓缓扫了三兄弟一眼,冷笑道:“我原以为只有一个姓薛的不是东西,想不到你们竟是物以类聚,一个比一个更混账。” 蔡玉棋望着老大孙大维,怪叫连声的火上浇油道:“老大,你听听,这不是要造反了么?” 孙大维沉脸道:“上!” 老三蔡玉棋第一个挥刀扑向马路,恨不得起手一刀便将马路彻底解决。 他本是富家子,只为了天性嗜赌,弄得倾家荡产,走投无路,才仗着当年护院武师传授的一身轻功,沦落黑道。 自与孙、蔡二人结拜,干起无本生涯之后,这位仁兄依然赌性不改,平时敲诈勒索劫掠所得,差不多全部孝敬在赌台上。 赌徒下场,人人一样。 这位蔡老三,也跟一般赌徒的心态差不多,认为并不是他的赌技不如旁人,只是运气太差了。 只要有一天有了大本钱,一定可以把以往输掉的,一下子全部如数的赢了回来。 现在,他若以一箱黄金作赌本,这样的赌本可以说大得不能再大了,这是他多年来的梦想和愿望,就是皇帝老子也不容破坏。 何况,只是一个临时的搭伙,名不见经传的小伙子? 野狼孙大维双掌一错,紧跟着也抢入了战圈。 老二薛天龙一双眼睛在指缝中闪动,向前走了两步,忽又站住。 他心中突然闪电般的掠过一个如意的念头。 土丘后面这块空地不大,他如果参加进去,二人围攻一人,双方一定施展不开,反而妨碍老大和老三的手脚。 他是个已经受了伤的人,即使是慢一步出手,他相信老大和老三也一定不会见怪责备他的。 这是他为自己留的退路,而他真正在心底盘算的是—— 像目前这种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火拼场面,以他过去的经验,他知道很难出现一面倒的结局,绝大多数的情况,都是落个两败俱伤。 一旦如他所预料,这种场面出现之后,再由他来收拾几个失去抵抗力的伤残,真可说易如反掌。 到那时候,那个标致的小娘们,还是自己嘴里的一块肥肉,而黄金也由一箱变成三箱,足够他今后半生挥霍一个痛快。 他又为什么不冒险稍稍观望一下? 这位薛老二正想到得意处,耳中忽然传来两声凄厉惨号,他吃了一惊,正待定神查看之际。 马路已如旋风般到了他的身边。 马路冷冷的望着他,道:“姓薛的,你们不是结拜兄弟么?你怎么不上去帮帮他们的忙?” 薛天龙心头一凉,突然跪了下去道:“马兄弟请高抬贵手,三箱黄金薛某只要一箱,那娘们也归你马兄弟享用,咱们先结了一个善缘,容薛某以后补报。” 马路轻轻一哼道:“你还是先去跟你们老大和老三解释解释罢!” ×      ×      × 冷风吹不进密林。 落日余晖也照不进密林。 枫林中静寂而黑暗。 那女人仍然躺在那座土丘后面,因为身上衣裳大部份已被撕成飘飘荡荡的碎条片,以致大部份的肌肤,包括几处重要部位,都仍裸露在寒冷的空气中。 马路从中等身材的蔡玉棋身上脱下了一套衣服,丢在女人的胸膛上。 “快点穿好,起来!”他背转身子:“只要我们脚程够快,说不定我们中夜里会在八里铺可以赶上你的丈夫。” 那女人仅轻轻蠕动了一下,没有回答他的话。 马路只好又转过身来。 “你怎么不起来?” “我…… ” “怎么啦?” “我有点头晕。”她轻轻、柔弱地道:“我右边肩胛很痛,腿也有些酸麻,我坐不起来,请你发个好心,扶我一把。” “哦!” 马路可以想象得到,一个纤纤弱质的妇道人家,在薛天龙那厮暴力挟持之下所受到的惊吓和创伤。 他走过去,蹲下身子,伸手去把托她的腰。 他果然在她右边胸颈之间看到了一块瘀痕。 她一条右腕绕过他的颈子,抓住他的肩头,慢慢的挣扎着坐起来,但她胸脯上覆盖的那堆衣服却因而又滑落下去。 马路急忙避开视线。 他一扭脸,目光避开她身上他不该看的地方,却在半途与她的一双视线不期而遇。 两人四目相接,均不禁微微一呆。 他们这尚是第一次面面相对,相互瞧清对方的面貌。 马路不知对方在看清了他的面貌后,是一种什么感觉。 他只知道,当他看清了这女人的面貌之后,心头扑通的一声,既感到吃惊而又意外,几乎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还是…… 他的第一个感觉是:这女人太年轻了,年轻得根本不像是个已经嫁了丈夫的女人。 适才那个骑在骡背上的华服中年汉子,少说也在四十上下,而这个女人,依他估计,最多不会超过十八岁。 而这女人的容貌,也端正秀丽得令人心醉。 这些年来,他到处奔波,无论通都大邑,或是穷乡僻壤,他见过的女人,可说是难以数计。 然而,他显然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一个一照面之下,就让他心神浮荡得难以自制的女人。 “大爷!”她垂下头:“你好年轻。” 马路深深吸了一口气:“娘子怎么称呼?” “陈秋鸾。” “哪里人?” “开封府。” 马路又深深吸了一口气:“你快点穿上衣服,我们也好早点上路,再迟就恐旧赶不上你男人的车队了。” 她又低下了头:“我走不动,也不想走。” 马路一怔道:“你不想走?” 她点点头:“是的,就是走得动,我也不想走!” “为什么?” “你不知道我男人的脾气。”她幽幽地道:“你们劫了他的金子,就等于要了他的命。他不管在什么地方落脚,都会先去报告当地官府。” 马路点点头,并不在意。 因为,他觉得这是人之常情。 “这不能怪他,他有权也应该这么做。”马路道:“我要做的,只是送你回去,并退还他一小部份金子。他即使报了官府,也留我不住。” “你为什么一定要送我回去?” 她抬起头,眼中闪着泪光。 马路忙移开视线,避开她的眼光:“我已经向一名家丁打听出他过去所操的行业,他失去了全部积蓄,这是他应得的报应,没有人会去同情他的,他也不值得别人去同情!” 他稍稍顿了一下,语气冰冷:“但你不该忘记你是他的女人,不管他的行为如何,至少他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她的头垂得更低了:“他对我的确很好,他这次盘掉了牡丹院,就是为了我,可是,有件事……” 马路问道:“什么事?” 陈秋鸾道:“我说不出来……就是说出来,大爷你也无法相信。” 马路道:“那你就别说了吧!” 陈秋鸾道:“大爷,你如果一定要送我回去……我……我……我……倒不如……就死在这里。” 马路一怔道:“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大老婆三个月前刚刚过世,我是填房。”她拭了一下眼角:“我是被人拐卖到牡丹院的一个清倌人。 “他看上了我,不让我接客,然后,他就歇了营业,要带我回他云梦故乡,打算舒舒服服的享受下半辈子。” 马路皱眉道:“男人有了足够的财富,有了中意的女人,多半会有这种想法,他这样想和这么做,又有什么不对?” “我没有说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是说他的脾气。”陈秋鸾无限委屈的轻声倾诉着。 “他的脾气你已经说过了。”马路道:“你说这批黄金就是他的命根子,只要在一个地方落了脚,他马上就会报官府,对不对?” “我没有把黄金看得那么重要,这一点对我并没有多大关系。” “那你认为重要的,是哪一点?” “是他的醋劲。” “什么?醋劲?” “平常时候,只要有人对我多瞄一眼,他表面上声色不动,暗地里一定会买动几个混混儿,找机会将那人痛揍一顿,万一揍不成那个人,他就会把怨气出在我的头上,对我施以拳脚。” “有这种事?” “这也许跟他经营的行业有关,在他眼里,这世上几乎没有一个正经的女人。”她垂着头,又拭了一下眼角。 马路不由同情的望了她一眼。 “他认为男女之间,只要有了眉来眼去,就一定有奸情。”她抽搐了一下,接道:“你们把我掳来,弄得我发蓬衣破,如果我被送回去,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等你走了,我岂不是死路一条。” 马路再度皱眉:“这个……” 他知道世上多的是这种男人。 自己拥有三妻四妾,还连婢女都不肯放过,还要四处风流留情,搞的愈是厉害,愈是得意非凡。 认为自己是精力过人,雄风大振,千古佳话,万世留名! 但如果他的女人有了不端的行为,便认为是奇耻大辱,不见人头落地,不足以消心头之恨! 第三回 晚上。 他们叫店家张罗了一个羊肉火锅,一碟腌苜蓿,一笼馒头,两斤白酒。 尽管他们现在拥有的财富,足供他们享受王侯般的生活,但他们的日子仍然过得很节俭,他们穿的仍是棉布衣服。 他们也始终没有动用那三箱黄金。 他们找到一处绝对安全的地方,将其中两箱黄金仍旧埋藏在那座枫林里。 另一箱黄金,则在路过洛阳时,找一家银号兑成了四万两银子的银票,以备在适当时机里兑现支付。 他们这一路来的花费,完全是靠了陈秋鸾在八里铺用一根碧玉簪换得的几两零碎银子。 陈秋鸾是个温柔而听话的女孩子。 她对生活没有太多的奢求。 她能吃苦、善体人意,永远以马路的意见为意见。 如果说她真有什么欲望,她最大的欲望便是希望最好永远不要失去马路这个她心爱的男人。 她虽抱着这个希望,但并没有在言语间举动上表现出来。 她怕带给马路心理上的负担。 因为,马路说过,他有个心愿还没完成。 她始终没有追问马路没有完成的是个什么心愿,如果马路愿意告诉她,她相信马路一定会自动说出来。 马路一直都不曾透露是什么心愿,想来必有难言之隐,她不希望自己是个唠唠叨叨让男人讨厌的女人。 所以,一路上她只陪马路喝酒、闲聊。 静静的倾听马路过去单身流浪时,所过的那段寂寞而痛苦的岁月,然后给予他所需要的慰藉。 她的酒量不大。 但她总是支撑着,陪他小口小口地喝,而不扫了他的酒兴。 两个馒头,一碗羊肉汤,加上几杯白酒,就是再简陋寒冷的卧室,也会变成温暖的春天。 她的脸蛋儿更红更娇嫩了。 马路的面孔也红得很厉害。 他痴痴的望着她的脸蛋儿出神,然后一喝就是一大杯,仿佛她的一颦一笑就是一道最可口的下酒菜。 陈秋鸾马上就觉察到了他的那副呆样子,心中充溢着甜蜜。 这个男人令她烦心的,也许就是这份痴。 她明眸一转,忽然举杯道:“来!呆子,我随意,你干杯!” 马路本来就想干杯,但听了这样一句话,他反而不喝了。 他放下酒杯道:“为什么?” 陈秋鸾吃吃笑道:“你喝了这杯酒,我会告诉你一个秘密。” 马路道:“什么秘密?” 她掩口道:“你先喝了,我才告诉你。” 马路很快的喝干了那杯酒,然后停杯等待。 她先替他斟满空杯。 “我姐夫就住在这家客栈后面的大街上。”她说:“从旁边的巷子绕过去,过了都城隍庙,有个绸布庄,就是我姐夫开的。” “这也算做秘密?” “当然啦!我知道的事,你不知道,就叫做秘密。”她骗了他一下,觉得很开心:“如果我不说出来,你怎么知道‘这个秘密’?” 马路又自动干了一杯酒,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 他过去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生活,现在他才知道,身边有个像小鸟般乖巧而又活泼的女人,会让一个人的生命如此充实而幸福! “你姐夫的绸布庄叫什么字号?” “大发号。” “飞黄腾达的意思。” “或许吧!” “生意好不好?” “很好!后面长长的一条大街上,绸布庄就这么一家。以前听姐姐说,姐夫每个月差不多都可以赚三四十两银子!” 马路心中一动。 他抓住那片首在脑海中一闪而逝的记忆了! 她姐夫唐大鹏既然在开封经营着这样一个很赚钱的绸布字号,她又有什么理由竟会流落到洛阳牡丹院那种地方? 马路又干了一杯酒,鼓足了勇气,道:“秋莺,我想问你一件事情,你听了会不会生气?” 陈秋鸾道:“不会的,你说吧!” 马路仍有点犹豫不决,拉着她的手道:“如果你听了很不高兴,你可以表示出来,我好向你道歉。” 陈秋鸾笑道:“你今天是怎么了嘛?婆婆妈妈的!” 马路正经的说道:“秋莺,这样好了,我们来个约定,无论怎么样,你听后都绝不许记在心里。” 陈秋鸾抽回手,伸出纤纤玉指,轻声娇笑道:“好,来勾勾指头,说违约谁就是小人!” 马路笑了笑道:“不必勾指头了,说了就算。” 陈秋鸾道:“都是你的话,好吧!” 马路稍稍顿了一下,才正容的凝视着她道:“秋莺,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进洛阳牡丹院的经过?” 陈秋鸾一怔。 大眼睛一眨,跟着眼圈儿便红了起来。 马路忙道:“不提这些,我们喝酒。” 陈秋鸾摇摇头,叹了口气道:“路哥,你误会了,我不是怕提这件事,只是一想起来觉得有点伤心罢了!” 马路点点头。 他这是代表鼓励,也是代表安慰。 他没有从中打岔。 他静静的坐在那儿,等她继续说下去—— “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元宵节,姐夫和姐姐带我去洛阳看花灯。因为人大多,我又贪玩不听话,当时一队舞狮的队伍过去之后,我们就被冲散了。” “后来呢?” “后来,我到处找不着姐姐和姐夫,吓得要死,一直想哭,最后被两个流里流气的男人发现了,他们骗我说要帮我找……” “结果他们却将你卖进了牡丹院?” 陈秋鸾点点头,没开口。 马路也没有再问下去。 他当初担心的,是陈秋鸾被卖大牡丹院是否与她那姐姐或姐夫有关?如今经她这么一解释,他心头的一片疑云,已告一扫而尽。 陈秋鸾脸上又露出了笑容,高高举杯道:“来!路哥,真谢谢你,我们干了这一杯酒!” 马路道:“谢谢我?谢什么?” 陈秋鸾道:“明天,我姐姐和姐夫看到了我,一定会高兴死了,这都是你路哥的功劳,难道不该向你敬一杯?” ×      ×      × 第二天。 天刚刚露出鱼肚白,马路就起了床。 他起床的时候,陈秋鸾尚在熟睡之中。 他没有惊醒她,悄悄穿好衣服,悄悄走出客栈。昨夜又下了一场雪,街道上的雪层又积厚了些。 马路走在雪层上面,吸进寒冷的空气,喷出白蒙蒙的雾气,身心都感到一股无比的舒爽。 他这么早起外出,就是为了这一点。 他要冷静下来。 他要好好的想一想。 开封到了,从陈秋鸾的口中获知,她的姐姐和姐夫,显然都是足以信赖托付的人。陈秋鸾本人也说过,只要他不会忘记她,早晚有回来的一天,他可以随时离去,不论相隔多久,她都会等着他。 那么,他自己呢? 他该去哪里? 已经十三年了。 时间不能算不长,他跑过的地方,也不能算少。 可是,以华夏整个辽阔的版图来说,他没有去过的地方,那真是太多太多了!他还要多久才能跑得完? 尽他一生的岁月,跑不跑得完?固然是个疑问,跑尽了他这一生的岁月,究竟有无收获,更是一个大疑问! 但是,他能就这样在开封定居下来吗? 他是大哥养大的,没有他那位大哥,就没有今天的他。 大哥当年娶了那位年轻而又不守本份的大嫂,也许有欠妥当,但那是大哥的决定,他无权过问。 他只记得大哥生前的叮咛。 虽然大哥已死,但他不能忘记。 这是大哥一生中唯一的憾事,他唯一能报答大哥抚养之恩的,也就是这件事,完成大哥的心愿,找回大哥的骨肉。 马路心中异常的烦闷苦恼,不知该如何才好,因为没有人能帮他在这个问题上找到正确的答案。 ×      ×      × “杀!” “杀!” “杀!” 马路吃了一惊,驻足四顾,但当他第二遍听到这个喊杀之声时,他笑了。 他向发声之处的都城隍庙走去。 ×      ×      × 都城隍庙里的大院子中,七八个从八九岁到十六七岁的男孩子,正分别拿着不同的木制兵器,在那里卖力耍弄。 一个头顶已秃的中年人,在一旁大声指点,大概是这群孩子的师父。 那群男孩子中,以一名十二三岁使枪的男孩表现得最为杰出,也以这个男孩子长得最为端正清秀。 他使的是一套杨家游龙戏凤枪法。 挑、点、拨、刺、捺、扫、打,中规中矩,泼辣而轻灵,闪避腾扑之际,也极为洒脱飘逸,是个相当有天赋的可造之才。 马路一时忘情,不期脱口喝采道:“好,好枪法!” 院子里的孩子们吃了一惊,纷纷收住了招式,退去一边,一齐以疑讶的眼光向马路瞪视着。 秃顶中年人循声转过身来,朝马路上下打量一眼,含笑抱拳道:“谢谢这位弟台夸奖,孩子们不过是随便玩玩而已!” 马路走过去,指着那些孩子道:“这些孩子,都是您的高足?” 秃顶中年人笑道:“我的生意忙死了,哪有这份闲情?他们都是附近人家的孩子,我怕他们玩野了,才把他们叫在一起,趁每天早上这段时间,要他们练练身子。” 马路点点头,认真的说道:“您这种想法对极了,一个人若是想成材,就必须从小训练起。” 秃顶中年人道:“弟台尊姓大名?” 他抱拳道:“小弟马一飞,师父贵姓?” 秃顶中年人道:“兄弟唐大鹏,在隔壁开了个小布店,欢迎老弟等会过去喝杯茶水。” 马路一怔—— 唐大鹏?陈秋鸾的姐夫? 他怕失态,赶紧叹了一声,道:“原来是唐老板,幸会,幸会!” 唐大鹏道:“马兄弟不是本地人?” 马路道:“小弟是从洛阳来的,这还是第一次来府城。” 他怕唐大鹏追问下去,不好回答,便指着刚才那个练枪法的男孩道:“不知道那是谁家的孩子,刚才那一路枪法,使得实在精妙,如果继续长进下去,将来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将才。” 唐大鹏听马路这么说,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道:“那是犬子,叫唐小龙,谢谢马兄弟的赞赏!” 马路看那孩子,长得浓眉大眼,面孔方方正正,果然长得跟唐大鹏有点相像,难怪他打从心底乐了。 马路正想赞美几句,庙外忽然传来一个妇人的呼唤声。 “小龙,小龙,这么晚啦!怎么还不叫你老子回来?” 唐大鹏像是有点惊慌,连忙挥手要那批孩子散去。 孩子见了唐大鹏的手势,好像成了习惯似的,一个个抄起家伙,一眨眼溜了个一干二净。 跟着庙门口便出现一名年约三十二三岁,身段儿虽然有点发福,风韵却仍然很动人的妇人。 唐大鹏很不好意思的转向马路道:“小龙他妈来了,暂时失陪,马兄弟有空请过去隔壁小店里用茶。” 马路道:“??,是,请便,请便!” 两夫妇走了。 马路呆立在那里,像尊石像。 他是不是在做梦? 天下真有这等巧事? 刚才那个唐大鹏的女人,他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正是他那位十三年前被一个蒙面人掳走的年轻嫂子。 虽然,她已不像十三年前那么年轻,但模样却一丝没变。 马路甚至还记得她走路的姿态,都跟十三年前一模一样,他记得她经常喜欢以左手叉着腰。 还有,她瞧人的时候,喜欢微侧着面孔。 她刚才在门口瞪着唐大鹏的时候,便是这副神情。 还有唐小龙的年纪,在时间上也很吻合。 不过,马路现在有点怀疑,怀疑当年他大哥对大嫂有了身孕的看法。 在唐小龙身上,他看不出一丝他大哥的影子,如果当年被劫时这女人真有了身孕,那无疑也是唐大鹏的种! 第四回 夏邑过去,下一站是商丘。 过了商丘,若是天气良好,差不多四五天就可以抵达开封了。 第二天,他们到达商丘时,已是黄昏时分,他们决定在商丘落脚一宵,明天一大早,另行雇车,继续向宁陵进发。 他们就近在南大街长兴客栈要了二间上房。 商丘因地处涡水和阳水会合处,市面颇为繁荣。 晚餐时,由于气候凉爽,马路特别多点了两个菜,要了一壶烧刀子,准备好好喝上一顿。 可惜,栈里那个斜眼伙计,害得他倒尽了胃口。 一个人歪着面孔,把眼珠挤到眼角上去看人,被看的人,心里当然不舒服。不过,老于世故的人,经常并不在意这一点。 因为,斜眼也跟驼背和跛脚一样,是生理上的一种缺陷,人吃五谷杂粮,谁敢说没有个灾害病痛的? 一个人健康正常就是幸福。 一个幸运的人凭什么竟要去瞧不起一个不幸的人? 马路讨厌这个伙计,并不是因为这伙计天生一副斜眼,而是因为这名伙计招呼得太殷勤了,殷勤得叫人受不了。 酒菜上桌后,他硬是赖在一旁不走,歪着脖子,两眼滴溜溜乱转,嘴里则有一搭没一搭的问个不停。 “这位相公,你贵姓啊?” “敝姓马。” “马相公?” “不敢当。” “这位想来就是相公的娘子了?” “是的。” “两位打哪儿来?” “夏邑。” “两位要去哪儿?” “开封。” “明天一早就走?” “是的。” “两位就是刚才那个大包袱,另外没有带行李?” “是的。” “两位明天是走旱路,还是坐船?” 马路实在忍受不了,终于扭过头去,冷冷瞪着那家伙。 “伙计,你贵姓?” “敝姓朱,朱三。” “朱老三。”马路道:“我想喝两杯,可是菜都快冷了,你能不能先去办点别的事,等我吃饱喝足了再陪你聊?” “是,是,对不起,对不起!” 朱三先走开后,陈秋鸾轻轻推了马路的大腿,低声说道:“路哥,我看这个伙计有问题。” 马路道:“什么问题?” 陈秋鸾道:“他刚才的口气,好像在盘查我们。” 马路点头道:“很好,你总算有点进步了。” 陈秋鸾欣然道:“路哥也有这种感觉?” 马路淡然一笑,道:“他问得太急太笨了,除非是个死人,谁会听不出来他的用意呢?” 他这么一说,陈秋鸾又不高兴了:“这么说来,我能够察觉到这一点,岂非是一点也不稀奇?” 马路道:“我指的是一般老江湖,你是女孩子,又这样年轻,能有这份警觉性,当然不容易。” 陈秋鸾脸上刚刚浮起笑容,目光一转,忽又消失。 “路哥!”她低低轻唤道:“你瞧那个姓朱的!” “干什么?” “他还在柜台后面偷偷的在打量我们哩!” “我知道。”他说:“我们吃我们的,别管那么多。人在江湖上行走,什么怪花样都会碰上,像这种十八流的小角色,如果他想找麻烦,那是他自己合该倒霉。” 陈秋鸾虽然不懂武功,但一双眼光却非常敏锐。 她说得一点不错,那个姓朱的斜眼伙计,这时正躲在柜台后面鬼头鬼脑打量着远处那对小夫妻。 他拉开柜台后面一个小抽屉,歪着脖子,一会注视抽屉,一会打量小俩口,不晓得在搞什么名堂。 这样隔不多久,抽屉推上了。 那个姓朱的伙计则一路轻咳着,装成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缓缓从大厅侧门走了出去。 陈秋鸾微微皱眉道:“这姓朱的看起来就像抓我们,又怕力量不够,悄悄的摸出去,找人通风报信似的……” 马路笑道:“你又猜对了!” 陈秋鸾一惊道:“你是说——姓朱的要找人来对付我们?” 马路道:“不错。” 陈秋鸾道:“我们什么地方招惹了这个家伙?” 马路道:“马上就知道了,等着瞧吧!” ×      ×      × 他们果然很快就等到了结果。 这时,已近掌灯时分。 三名佩刀大汉,带头冲进大厅。 大应门口,黑压压的挤了一大群人,其中至少有一半是这三名大汉的党羽。 带头进入大厅的三名汉子,头扎英雄巾,一身黑底滚白边的短打扮,三人的身材差不多,都很健壮结实,看来武功不弱。 三人分三面将马路出路堵住,一人扶着刀柄道:“兄弟贵姓?” 马路从容端起一杯酒道:“朱三难道没跟你们说清楚?” 那人冷冷一哼道:“这么说来,阁下就是当年前在枫林坡杀人越货的那位马大侠了?” 马路喝干杯中酒,转过头去道:“当时尊驾在场?” 那人道:“不在。” 马路道:“然则尊驾凭何指证马某人曾有过杀人越货的行为?” 那人道:“凭这个!” 他左手一挥,一个松松的长纸卷,落在马路脚前,慢慢的舒展开来。 马路迅速扫了一眼,隐约只看出那是一份石印套红的悬赏启事,左上角上,有个绘像,绘像与自己的容貌极为近似。 他到此刻才突然一下明白过来。 昨天,在途经夏邑的时候,那汉子大声叫喊,五分银子发大财,原来卖的就是这种悬赏启事! 现在来抓他的这批汉子,当然就是曾花过五分银子,日夜等着发大财的英雄好汉了。 马路不肯仔细去阅读启事内容,是他得来不易的江湖经验。 一个人一旦想发财想红了眼,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的。他如果过分留意那份启事,别人的刀背很可能就会敲破他的脑袋瓜子。 所以,他宁可多费唇舌,问个清楚。 “这份启事悬赏多少?” “黄金五百两。” “谁的大手笔?” “云梦尤老太爷。” “尤老太爷?” 陈秋鸾忽然插口道:“路哥,他就是我前夫尤清的老子。” 马路一哦道:“尤清的老子很富有?” 陈秋鸾点点头道:“他们尤家好几代,都是经营的同一行业,攒积的财产,自是想象可知。” 马路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开口。 如果以后有机会,他还真想去趟云梦,找上门去,见见那位尤老太爷,要那老家伙明白黑心钱应该用什么方法花出去。 左边一名汉子大声道:“老大,这小娘们的话听到没有?这等于不打自招,当时被掳的女人,大概就是这娘们了。” 右边的汉子接口道:“既已证明这两口子就是悬赏要缉拿的正主儿无误,咱们还蘑菇个啥?” 中间的老大点头道:“好,这小子由我跟老二对付。你一向对娘儿们有一手,这小娘们就交给你伺候了。” 最后发话的那汉子大概排行第三。 此刻,他听到老大居然将这份好差事交给了他,一张又大又扁的菊花脸上,登时浮起—片淫邪的笑意。 “没有问题!”他咽着口水担保:“不管多泼辣的娘们,只要到了我顾老三的手上,包管会把她伺候得服服帖帖的!” 马路转向那个顾老三,冷冷道:“我这女人有了身子,你们若是吓着了她,动了她的胎气,你们一定会后悔!” 顾老三更得意了。 他的语气和神态,一片暧昧:“不会,不会,在这方面,我顾老三是个老手了,怎会动了她的胎气?” 大厅门口的那批同伙因为听出了顾老三说的话,话中之话,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马路镇定如故,冷冷一笑道:“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你们如果执迷不悟,谁也阻止不了你们,尽请出手。” 顾老三第一个大声道:“老大、老二,这小子你们照顾着点,让小弟先动手,来把这小娘们带走。” 他口中说着,双臂微微一曲,关节如爆豆般发出一串卜卜之声。 然后,他向前跨出一大步。 缓缓伸出右手,猛朝陈秋鸾香肩抓去。 陈秋鸾虽然有点惊慌,但并不如何害怕。 她跟随马路一年多了,已比任何人更清楚马路的一身武功,她知道马路具有足够保护她的能力。 她知道,马路绝不会让她受到伤害。 可惜,那位顾老三却不知道这一点。 他见自己已经出手,马路仍无动静,尚以为马路慑于他们人多势众,不敢反抗,不由得精神—振。 他立即将掌势化虚为实,改抓为搂,想将陈秋鸾一把抱离座位。 马路端坐不动,突然一挥手道:“滚回去!” 只听得“笃”的一声,顾老三的前额上已经多了一只酒杯。 蓦然看上去,这只酒杯像是反转过来,顶在他的额头上。如果再仔细看清楚一点,便可以发现这只酒杯至少比原来的形状短了三四分。 那短少的长度,已经全部嵌入了顾老三的前额骨。 第五回 他们是晌午时分进城的。 襄阳城里,行人熙来攘往,车马络绎不绝,市面极为繁荣。 马路挑起一角车帘,游目闲眺。 正浏览间,忽然目光一直,跟着便将车帘放下,同时紧紧皱着双眉,望了陈秋鸾一眼,欲言又止。 陈秋鸾坦然道:“什么事?路哥。” 马路摇头喃喃道:“我们这次到襄阳来,可能又走错地方了。” 陈秋鸾更为吃惊道:“是不是又有人想抓我们去领赏?” 马路沉吟道:“有此可能,但我一时还不敢确定。” 陈秋鸾道:“那你刚才看到的是什么?” 马路又挑起车帘,向外张望,没隔多久,忽然将秋鸾拉了一把:“来,你自己看看,那边——” 陈秋鸾极目看去,道;“没什么呀?” 马路道:“那边转弯角上的墙角下——看到没有?” 陈秋鸾看完之后,缩回身子道:“墙角下水沟旁边,除了几丛野草,一些碎砖和烂泥,什么也没有啊!” 马路道:“我指的是墙根部份的墙壁上。” 陈秋鸾道:“你是说墙壁下面那条弯弯曲曲的白线?” 马路道:“对!” 陈秋鸾道:“那条白线怎么样?” 马路道:“它是一个帮会的暗记。” “什么帮?” “水蛇帮。” 陈秋鸾皱了一下眉头道:“真是的,什么名字不好取,怎么取了这样一个恶心的名字?” 马路道:“这个水蛇帮一向盘踞在汉水上下游,声势极为浩大,平时连以黄河两岸为根据地的丐帮,都得对他们礼让三分。” 陈秋鸾道:“他们到处在墙角上画那么一条弯弯曲曲的白线,是什么意思?” 马路道:“那是他们召集帮徒的引路指标。线条较粗,弯度较大的部份是蛇头。帮徒们看到这个指标,依着蛇头直指的方向,就可以到达他们今夜集会的地点。” 陈秋鸾道:“他们经常以这个方法集会?” 马路摇摇头,神色凝重的道:“不,这种用白粉画的曲线,叫白龙镖,是该帮最少用的一种颜色。” “不是为了重大事务,该帮不会轻易使用这种标记。” “过去这几年来,我因为看不惯该帮心狠手辣的作风,曾经沿着汉水两岸,挑掉他们好几个分舵,他们一直恨我恨得要命。” 陈秋鸾道:“所以你认为他们今夜的集会,是因为他们已探悉你到了襄阳,准备向你报复?” 马路思索了片刻道:“我怀疑可能又是那份悬赏启事在作怪,如果真是那份启事引起了该帮的注意,我猜想该帮动心的绝不是那五百两的赏金。” 陈秋鸾道:“否则为了什么?” 马路道:“为了尤清失去的那三箱黄金!” 陈秋鸾道:“那些黄金我们都散光啦!还有什么黄金?” 马路道:“他们不会知道这一点,就算知道了,他们也不会相信。” 陈秋鸾道:“那么,依你看,他们会不会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行踪?” 马路道:“大概还没有。” 陈秋鸾道:“何以见得?” 马路道:“如果他们知道我已经到了襄阳,他们应该不会明目张胆的在大街上到处留下白龙镖。” 陈秋鸾道:“既然如此,我们避他们一下,再去别的地方就是了!” 马路淡淡一笑道:“秋鸾,你难道忘了吗?我曾经不止一次提醒过你,就是为了万一发生今天这种情形,你在心理上好有一个准备。” 陈秋鸾垂下视线,眼圈儿发红润湿。 她记得马路前些时候曾一再提醒她的话:“秋鸾,我喜欢你,如果不发生任何意外,我会爱你一辈子。 “但你必须了解,我曾在江湖上混过,像我们的结识,就是个例子。 “我说不定那一天会碰上过去我所结的仇家,或者是我看到了不平的事,气血上涌,情难自禁——” 陈秋鸾揉揉眼睛,抬头道:“你的意思,我们无论躲去哪里,都逃不出这个水蛇帮的势力范围。” 马路摇摇头上:“也不全是这个意思。” 他稍稍顿了一下,又道:“我真正要说的是,江湖人物处理这一类的纠纷,逃避永远都不是最好的办法。” 陈秋鸾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办法?” 马路微笑道:“沉着应战,迎头痛击。” 陈秋鸾忧心忡忡的道:“路哥,你强煞了也只是一个人,你以一个人的力量,如何去对付一个人多势众的帮会?” 马路微笑道:“我并没有一举消灭这个水蛇帮的意思。但我必须要以行动让他们知道,受了巨额财富的诱惑。要想对我小天马像他们平时对一般善良百姓般视为俎上鱼肉,那是他们自己有意找自己的麻烦!” 陈秋鸾道:“你说你叫小天马?” 马路道:“那是他们给我的一个绰号。” 陈秋鸾道:“小天马是什么意思?” 马路笑道:“天马,原是古代大宛良驹汗血宝马的一种美称,现在的人则多半用来形容一个人的行动快速和敏捷,或者是用来形容一个人的文章流畅,没有多大的意思,你不必记在心里。” 陈秋鸾想了—道:“路哥打算怎样行动?” 马路道:“我们先出城,将你安顿好了再说。” ×      ×      × 襄阳城中,最大的一种行业,就是木材行。 汉水两岸多山,参天古木,取之不尽,上游采伐,编连成排,顺汉水而下,在襄阳靠岸入行,然后再分批转运南北各省。 因为利润优厚,襄阳城中木材商的生活,其奢侈豪华的程度,几可比美于扬州的盐商。 木材商中,生意做得最大的是张九爷。 张九爷四十来岁,人生得高大魁伟,镇日托着一根儿臂粗细,长足五尺的早烟筒,器宇轩昂,气势慑人,在襄阳城中可说是头号炙手可热的人物。 张九爷相貌是最奇特的部位,便是一双眼睛。 别看这位张九爷身材粗壮如塔,一双眼睛却生得跟他的身材极不相称,又小又圆,像对蛇眼。 当这双眼睛闪烁转动之际,充满了像是择人而噬的阴险光芒,无论谁见了这样一双眼睛,都禁不住会爆起一身鸡皮疙瘩。 有人背后议论,张九爷单凭这双眼睛,就足够资格登上水蛇帮帮主的宝座。 光凭着他这双水蛇眼里所发出的威严,就足以统驭该帮三十六个分舵,人数逾万的庞大帮众。 而事实上,张九爷在水蛇帮之中的地位,却只不过是个该帮襄阳分舵的一名副分舵主而已。 在水蛇帮中,地位比他高,能管得着他的人,至少也在百名以上。 不过,话说回来。 在襄阳分舵的势力范围之内,他以一人之下的高超地位,要风有风,要雨有雨,也就够他舒泰威风的了! 张九爷住在城外一处像皇宫似的大庄院里,仆从如云,戒备森严。 平时,无论谁要想见这位张九爷,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而今天,打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开始,如城堡式的张园,就敞开了两扇大铁门。 各种不同身份,不同衣着,不同年龄,以及不同长相的男男女女,一批批涌了进去,通行无阻。 奇怪的是,几百人分批进了张园,张园中依然平静如故,就好像百川奔腾入海,一旦与海水混合,立即溶化于无形一样。 更奇怪的是,距第一批人涌进张园不到半个时辰,就像进去时一样,那些帮徒又一批一批的,不断的涌了出来。 若说这些水蛇帮徒众前来张园,是为了参与一项重要的会议,为何来去匆匆,结束得这么快? ×      ×      × 同一时候。 张园内宅深处。 一座布置精致的复室内,两张并排的虎皮太师椅上,分别坐着一名黄衣老人和一名灰衣老人。 主人张九爷,则搬了一张小方凳,侧坐一旁相陪。 这两名老人,正是在水蛇帮内,地位仅次于帮主的七大护法中的两位:毒枪潘超群,无形镖朱天心! 宾主三人正在低声议论之际,西壁上一幅挂像无风自动,自挂像后面袅袅娜娜的走出一名绛衣丽人。 绛衣丽人捧着茶盘,盘中盛两盅冰糖炖百合。 她走到两位老护法面前,屈膝微做下跪之状,俯首娇滴滴的道:“两位老护法请用茶点。” 着灰衣的无形镖朱天心毫不客气,伸手自盘中端起一只瓷盅。 着黄衣的毒枪潘超群虽然一手也伸向盘中瓷盅,但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却紧盯在绛衣丽人那张俏媚动人的脸蛋儿上。 绛衣丽人不仅毫无害羞之状,反而嫣然的一笑,嘴角微微一飘,向毒枪飞了个媚力十足的媚眼。 毒枪潘超群脸上立即现出—种奇怪的表情。 好像刚吞下一个滚烫的汤圆,掀眉歪嘴,喉结滑动,浑身不对劲,干咳了好几声,才从盘中端起那只瓷盅。 毒枪潘超群又看了绛衣丽人一眼,缓缓的点头笑道:“原来是五娘,很好……很好……” 绛衣丽人站在张九爷身旁,这时转向张九爷道:“分舵上的弟兄都到齐了没有?安排得怎么样?” 张九爷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道:“这不关你们妇道人家的事,你快下去吩咐厨房里多备酒菜,今晚我要陪潘、朱二老好好喝几杯。” 毒枪潘超群又咳了一声,温和的道:“老九,五娘不是外人,你应该告诉她,好让她放心。” 张九爷不敢当着二老面前跟爱妾谈公事,原为了深怕两位老护法见怪。 如今,听了毒枪潘老护法如此的交待,自然是乐得讨好爱妾,告诉她所有事情处理的经过。 “各支舵的重要头目都来过了。”他告诉爱妾:“我吩咐掌旗蔡五爷每人发他们一份画像,要他们挨户搜遍整个襄阳城内外,一有蛛丝马迹,立即返舵报告。” 绛衣丽人不断摇头道:“这个办法不好。” 张九爷一呆道:“你说这办法不好?” 绛衣丽人哼了一声道:“不仅不好,简直糟透了!” 张九爷张口结舌,期期道:“你……你……” 毒枪潘超群冷冷道:“不许打岔,听她说下去!” 绛衣丽人缓缓接下去道:“你这样做,正应了一句俗语:打草惊蛇。你明知道那位小天马一身武功高不可测,却支使支舵那些弟兄去挨户搜查,搜查不着,徒然劳师动众,引起居民反感,损及帮誉。万一搜查到了,那也只有一个结果:谁查到了,谁倒霉!” 她反问张九爷:“你以为那些弟兄谁是那位小天马的敌手?” 张九爷再度张口结舌:“这,这……” 一直没有开口的无形镖朱天心忽然叹了口气道:“我说老九占住襄阳这个肥缺,一占就是十四年。 “看你吃得好穿得好,心宽体胖,懒得劳神,必然会影响到办事能力,果然不幸而言中了。唉!” 张九爷面孔发白,一双手也止不住微??颤抖起来。 七大护法在帮中一言九鼎,任何一位护法的一句话,都能决定帮中任何一名弟子的荣枯生死。 朱老护法既然对他这位副分舵主下了这种评语,今后他的副分舵主宝座,还能够保得住么? 如果保不住这个肥缺,他张九爷还算什么张九爷? 他转脸望向毒枪潘超群,意在向后者求援。 刚才他已看到这位潘老护法打量他第五爱妾的神色,只要这位潘老护法能帮他渡过这一关,他私下已决定事后一定将这名爱妾双手奉送。 他心想:麻烦都是这个臭女人惹出来的,这种祸水,送掉也好。 老实说,只要能保住襄阳这个肥缺,银子滚滚而来,还怕找不到好女人?嘿嘿! 色心未衰的毒枪潘超群,是黑道上一头有名的老狐狸,他自然没有看不透张九爷心意的道理。 当下他故意沉下面孔道:“老九,朱老数落你,数落得一点也不错。今晚的这件事,你的确决定得太草率了些。” 张九爷苦着面孔道:“可是,人已散光了,如何补救?” 毒枪潘超群道:“你这里有的是人,襄阳也只不过那么大块地方,你不会立刻派人分头拦截?” 张九爷如获大赦,立即跳了起来,道:“对,对,潘老说得是!卑属这就亲自带人追出去。” 张九爷刚刚走出密室。 毒枪潘超群就拍着自己的膝盖,朝绛衣丽人招手道:“来来来!来这里坐,张九有你这位大谋臣居然不会请教,真是个头号大混蛋!” 无形镖朱天心忽然起身道:“老潘,你这里坐,我出去走走!” 第六回 四更。 月明星稀,夜凉如水。 离襄阳城东约十余里的岘山山脚下,一群群劲装汉子,在迷蒙月色中,窜奔起落,如荒郊幽灵,深山魅影,为住户稀落的凤林村带来一片阴森恐怖的气氛。 其中最起劲的是张九爷,他虽然是已经奔波了大半夜的时光,却依旧精神抖擞,步履加风。 对他来说,今夜的行动,真是太重要太重要了。 若是逮住了那姓马的小子,逼出了那三箱黄金的下落,他知道他获得第一件好处,便是立刻可以升格为襄阳分舷的正舵主。 正如总舵护法无形镖朱天心所说,襄阳是个肥缺。 他在副分舷主任上,已刮了将近十万两银子,一旦再上层楼,不消三年五载,他的财产将难以数计。 那时候,嘿嘿!钱能通神,就看他张九了! 跟在他后面,来自总舵的两位老护法,毒枪潘超群和无形镖朱天心,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竟然呵欠连连,一点劲头都没有。 这两位老护法何以在这紧要关头,却显得加此萎靡不振,大概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其原因何在。 另一方面,张园这边,张九爷的第五爱妾楚媚娘,今夜对她来说,也是个极重要的日子。 她等待这一来的到来,已经等待好久了。 她如今正在张九爷收藏金银财宝的密室中,打开一个个的小抽屉,将银票、珍珠、玛瑙、翡翠、宝石、金叶子一一放进一个小红漆藤箱子。 她心跳得很厉害,双手微微发抖。 额角上全是一颗颗的汗珠子。 张九爷有个毛病,不太信任银庄,有了银子,也不肯存庄,专喜欢买些值钱的珠宝,然后收藏在这间密室里,配把钥匙,吊在裤带上。 她早在几个月前,就趁张九爷对她尽力报效,精疲力竭,沉沉入睡之际,以硬面团印下钥匙的模型,另外打造了两把,暗藏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今夜,机会来了,她果然如愿以偿。 杨长壮是九爷身边的卫士之一,身材健硕,仪表端正,这个令她倾心的男人,今夜称病留守张园,如今就守在密室外。 她得手之后,两人就可以远走天涯,双宿双飞,长相厮守,共渡美好的神仙美眷生活。 刚才在复室中,她不惜牺牲色相,任总舵那两个老魔头满足兽欲,为的就是求一条后退之路。 她已与两魔头分别约好他日秘密相会之处,如果事情发生变化,这两个在水蛇帮中掌大权的老魔头,将是她最后的避风港。 小藤箱子很快的就装满了。 这虽然不是张九爷的全部积蓄,但依楚媚娘约略予以估计,这一箱宝物,至少也在八万两纹银以上。 一个终日辛勤工作,要几辈子才能赚到这个数目? 一个人有了这笔财富,要几辈子才能挥霍得完? 楚媚娘抹着汗水,蹑足出室,左右张望了一下,轻唤道:“阿壮,阿壮……都弄好了,你快来帮我提箱子……” “阿壮……快啊!箱子好重,我提不动……” 黑暗中一个人走到她面前,含笑道:“难为你了,五娘,把箱子交给我,我来帮你提吧!” 楚媚娘感觉声音很陌生,不禁愕然抬头道:“你……你是谁?” 那人冷笑道:“黄山虎。” 楚媚娘大惊道:“黄分舵主?” 黄山虎嘿了一声道:“我黄某人哪里还号什么分舵主?只不过是个不知道哪一天会被一脚踢出襄阳的废人罢了。” 楚媚娘忽然忆及这位分舵主已经失势,不由胆子一壮。 她立即脸色一变,沉下面孔道:“张九爷叫我收舍东西,马上就会过来,你来张园干什么?” 黄山虎阴阴地道:“九爷不是陪总舵两位护法已经去了岘山么?” 楚媚娘见对方已经知道张园成为一座空城,心中又是一慌,当下不禁脱口大呼道:“杨管事,快过来,这里有人……” 黄山庞冷冷道:“别嚷嚷了,你喊破了喉咙也是枉然。那位杨家老弟台,我已经打发他上路了。你们是不是想趁此空档,收拾了张九的细软,准备远走高飞?” 楚媚娘心中一凉,提着藤箱,便想退回密室。 密室门厚牢固,只要及时封闭,绝非人力所能摧毁。 但是她忘了这位黄山虎多少也是一位分舵主。 一个能当上水蛇帮分舵主的人,又岂是她这个只知道用心计而不谙武功的妇道人家所规避得了的? 黄山虎一脚踢出,正中楚媚娘的太阳穴。 楚媚娘一声惨呼,离地飞起。 头撞上了墙壁,重重摔落,登时寂然气绝。 黄山虎上前提起那只藤箱,稍稍掂了一下,冷笑自语道:“我黄山虎总算走对了路,要想那三箱黄金,还是个未知之数。 “如今趁虚而入,捡了这个便宜,大概也够我这个失势的分舵主,痛痛快快的活上个后半辈子了。” 他的话刚说完,身后忽然有人沉声道:“放下藤箱子,立即滚蛋,大爷开恩,饶你一命!” 黄山虎乖乖的放下藤箱子,同时以不抵抗的姿态,缓缓转过身去。 藉着皎洁的月色,他看到了一个英俊而粗犷的青年汉子正站在他身前五尺处。 黄山虎心中一动,脱口道:“小天马,马路马大侠?” 马路平静的说道:“你黄山虎在水蛇帮中的历史,我马路完全清楚。 “念在你备受打击,也是个失意的人,马某人仰体上天好生之德,不提你的丑史,你滚吧!” 黄山虎处在这种情况之下,他当然愿意遵命照办。 可是,人生在世,贪关难过。 在他未确定眼前这个年轻人是否真能构成他生命的威胁之前,他仍然无法忘情脚边那只装满了他今生后半辈子幸福之所寄的小藤箱子。 他试探着抱拳含笑道:“马大侠,有话好话!好一箱细软,价值不菲,按江湖道义,见者有份,你我二人……” 马路冷冷道:“我只说一句:快滚!” 黄山虎脸上忽然浮起一丝诡秘的笑容:“马大侠,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又何必如此绝情?” 他这句话尚未说完,月光下,银光闪动,两把长刀,带着一股劲风,突自马路背后上空如闪电般交叉夹劈而下。 挥刀冷袭者,正是黄山虎的那名死党。 黄山虎借故拖延时间,也正是为了分散马路的注意力,好让那两名潜伏暗处的党羽有机会抽冷子蓦地砍出这要命的一刀。 可是,黄山虎忘记了一件事。 他的表情。 他对马路的武功,以及这位小天马过去几年在江湖上的作为毫无所知,以致他疏忽了自己面部表情的变化。 在这极微妙关头所产生的影响,是非常巨大的。 马路没有转过头去,也没有闪避的动作。 他只在双刀劈近之际,向前陡地伏下身躯,一个侧翻,仰脸向上,然后双腿一曲,弹身跃起。 人在空中,如殒星下泻,双脚分踢那两名一刀劈空之后张惶失措的匪徒。 两匪徒哎哟一声,弃刀栽翻。 黄山虎自知不是这位小天马的敌手,提起了小藤箱便想开溜。 马路身形落地,顿时复起,一掠而至。 “有你这种人活在世上,早晚总是个大祸害。” “马爷饶命!” “太迟了,朋友。” 朋友,是黄山虎最后听到的两个字,然后,他脑门“嗡”的一声,天昏地暗,便跌入一个混沌冥蒙的世界,寻找他的好妹妹去了。 ×      ×      × 张九爷带着数百名部下,英勇地跟荒凉的砚山奋斗了两个更次,直到东方发白,才知道罗姓车夫提供的线索,纯属子虚乌有。 当他解散部众,只留下几名重要的大头目,和总坛两位老护法回到张园时,张国就像捣翻的马蜂窝,人声鼎沸,乱成一团。 庄后密室前,东倒西歪的躺了五具尸体。 脑上,是两行白粉笔大字—— 水蛇帮男盗女娼,例证俱在,应即解散,悔过自新,以谢襄阳父老。如仍执迷不悟,鱼肉乡里,必遭天诛! 小天马 留 张九爷看清这副景象,几乎当场昏厥过去。 两名老护法则忙着去摸楚媚娘的胸口,试探鼻息。想看看这个曾跟他们有过一手的女人,是否还有一线救活的希望。 经过一阵忙乱,现场终于清理打扫干挣。 张九爷一双布满血丝的小蛇眼,好像随时都会有火焰喷出来。 他强自镇定着,请两位老护法先去复室休息,然后抽身进入密室,查点他的财宝失去多少。 查点的结果,自是不问可知。 辛苦了一夜,死了几个人,这在张九爷来说,除了面子不好看之外,其实都是些小事情。 而今,一生积蓄尽付东流,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 花钱容易赚钱难。 他要熬到什么时候,才能把失去的这笔财富再重新赚回来?张九爷软瘫在椅子上,望着房门发呆,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慢慢的又恨起楚媚娘那个婆娘来。 要他去找什么马车夫,然后循线去围攻岘山,都是那个婆娘的馊主意,实际上他们全中了那婆娘的调虎离山之计。 如果不是那婆娘说得天花乱坠,他跟两位护法坐镇张园,而听由各路头目满城搜查,又怎会发生这种事? 想到这里,张九爷心中忽然微微一动。 现在,至少可以证明一件事,马路那小子的确到了襄阳,目前,他很可能尚未离去,而躲藏在暗处。 他如果能够设法找到那小子,传说中的那三箱黄金暂且不管,全力夺回他失去的那一份财宝,总该不成问题吧! 张九爷精神终于又振作起来了。 他决定先去找他的三姨太太罗香菱,好好商议一下对策。 ×      ×      × 张园风波,很快的便传遍了整个襄阳城。 襄阳城中,人心振奋。 茶楼、酒馆、饭庄、旅社、菜市、墟集……,到处都在耳语着一个近乎神话的大消息。 大家彼此低声传播的是:襄阳最近来了一位神勇无敌的青年豪侠,因为看不惯水蛇帮的恶行劣迹,决心为襄阳居民除害,准备消灭这个水蛇帮。 水蛇帮襄阳的分舵主黄山虎,副分舵主张九爷的爱妾楚媚娘,以及该分舵中三名气焰嚣张的大头目杨长壮等,均已于昨天夜半时分,被那位绰号小天马的青年豪侠击毙在张园中。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人人喜形于色。 很多人都希望能亲眼看看那位青年豪侠小天马究竟生做什么模样? 也有人咬牙切齿,发誓只要他能办得到,他一定不惜身家性命,全力来帮助这位青年豪侠小天马。 其中表现得最激烈的一个人,是城北浩然坊太白酒楼的小伙计愣头青胡四。 他不管生客熟客,几乎见人就兴致勃勃问对方:“嗳!老乡亲,听人说过没有?水蛇帮那批浑球这下子可有得瞧啦!” 班头、管事、掌柜的,都已狠狠的警告过他好几次,说他这样胡言乱语下去,一定要他马上卷铺盖滚蛋。 愣头青胡四每次都是闷哼一声,两眼翻白,转身走开。 他肚子里骂的是:“卷铺盖就卷铺盖,有什么了不起?像你们这些贱骨头,每月缴保安费时,都恨得什么似的。 “现在有人冒死出头替我们打抱不平,你们不但不肯支援他,居然连提也不敢提,真他娘的丢尽了我们襄阳人的脸。” 太白酒楼座位清爽舒适,收费低廉,是襄阳城中的瘾君子,有口皆碑,人人乐意光顾的地方。 时值午初,楼上楼下,都已上满七成座。 愣头青胡四因为口没遮拦,在太白酒楼一向不受重视。 他本来是楼上雅座的班头,只为了不小心打破两只酒杯,便遭三掌柜的贬到楼下,成了专门招呼普通座上的小伙计。 但是,楞头青胡四不在乎。 太白酒楼的待遇不错,他只要能赚到一份口粮,可以养活他那个风烛残年的老母亲,他就心满意足了。 愣头青胡四还有个好处,他为自己这份优良的德性找到两句俗谚: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那就是不管他受多少委屈,他都对自己本份的工作,战战兢兢,有始有终。挨骂挨训,是他自己的事,他永远不会把自己受的冤气,出在客人头上。 像今天,一个白胡子的驼背老人走了进来,他引导对方在一个座头上坐下。 对方先批评桌子不干净,然后又说椅子四脚不平,他都一一忍受。 他先抹桌面,再去换椅子,直到对方满意为止。 这下,他才说出了自己心底的话:“嗳!老乡亲,听人说过没有?水蛇帮那批浑球这下子可有得瞧啦!” 白胡子老人的反应没有令他失望。 一般酒客听到这个问题,多半干咳几声,顾左右而言他。 而这个白胡子老人居然眨眨眼睛,向他提出反问道:“伙计,你胆子可不小,你竟敢提这件事?” “我为什么不敢提。”愣头青胡四腰一挺,直着脖子道:“水蛇帮的作为,襄阳人有目共睹。 “好不容易有人出头硬着头皮干上了,我们尽管帮不上忙,难道从旁吆喝吆喝也不行么?” “行!”白胡子老人竖起大拇指,但很快的又降低声调道:“老弟,这可不是帮腔打号子,凑热闹起哄闹着玩的。 “如果有人问你,水蛇帮到底有什么不好,你老弟多少总得说出个名堂来,才能叫人口服心服,对不对?” “要我举例?”愣头青胡四几乎完全忘了他的身份只是太白酒楼的一个小伙计:“那……那……那太多大多了! “像北门水货码头上的钱大头,只因为他有个标致的小媳妇儿被分舵上一个大头目看中了,竟遭诬指钱大头监守自盗,先把钱大头打成残废,然后暗地里劫走钱大头的小媳妇儿……” “打钱大头小媳妇歪主意的那厮是谁?” “据说是这儿分舵上的一位外堂香主,叫穆长青。” “这人住在什么地方?” “名将巷,铁匠胡同。” 白胡子老人点点头,捋着胡子道:“唔!这是其中一桩。像这类事情,你老弟还能不能举出几个例子来?” “怎么会举不出例子?” “那你说说看!” 愣头青胡四嘿了一声道:“薛记银楼五代祖传,家大业大。水蛇帮看红了眼,百般敲诈不遂,最后竟给薛记银楼来了一把无名火,烧成平地,事后有人传说,在火起之前,薛家就已被洗劫得一干二净。” “有这种混账事?” “说谎的是龟孙子。” 白胡子老人点点头,不再言语。 楞头青胡四抬头看到楼下的班头老李,正在狠狠的蹬着他看,他只好干咳两声,搭讪着走了开去。 第七回 白胡子老人要胡四去樊城变卖的珠宝是一块翡翠、两颗珍珠、两颗猫眼王。 胡四一生从没见过这些东西,还以为值不了多少钱,所以他也没问个详细,接下来当天就出了门。 襄阳与樊城,仅一水之隔,胡四傍晚搭船,第二天黎明时分就抵进对岸。 樊城字号最老的珠宝行是泰源记。 当老掌柜替他估了价,问他对估的价钱认为合适不合适时,胡四差点给吓得跳了起来,怔立当场。 “三千六百两?”胡四瞪大眼睛问,简直无法相信。 他在太白酒楼的工资,一天是一百二十文,一个月大约三吊钱左右。整年凑合起来,红利加小费,一文不花,也不到十两银子。 在一般人心目中,酒楼的伙计,还算是份肥差事。 就以他这份肥差事来说,一年赚个十来两银子,即使干到他的玄孙灰孙,也凑不成一千两在整数。 泰源记的老掌柜脸色也变了,急忙朝一名清客以目示意。 那清客一面吆喝小厮装水烟,一面凑上来陪笑道:“这位胡爷误会了,这只是我们东家估的价……至于怎么决定……当然还得听您的……” 胡四心神恍惚,根本没去留意老掌柜和清客的脸色,也没有听清楚那名清客说了些什么话。 那名清客见胡四不开口,又咳了一声道:“这个,我看,胡大爷,咱们就算个整数儿,一共四千两银子怎么样?” 胡四摇摇头。 胡四摇头的意思,是表示他对这方面不内行,值多少银子,他没有意见。 这一来,连那名清客也着急起来。 “我再做个主,四千五百两!”那清客说得严肃而认真:“我可以代表我们泰源记向胡爷保证,这个价钱是绝对公道,您胡爷如果还不相信的话,尽管先去别处打听打听看看。” 就这样,三项珠宝成交。 总价是库平银四千五百两! 胡四模模糊糊恍恍惚惚的带着一大叠五省通兑的银票,于第三天的凌晨,又回到了襄阳。 回到了北门城外,大鱼塘旁的两间土砌茅顶的小矮屋里。 白胡子老人正在大鱼塘里打水。 胡四的娘,已近七十岁,身子虽然还算硬朗,但耳目已欠聪明,平时只能在家里烧饭,间或搓点麻绳,帮忙补贴家用。 胡四看到白胡子老人帮他们打水,只点点头,算是向他打了个招呼,但胡四并没向他道声谢。 两人回到小屋子里,胡四老娘正在做饭。 胡四过去喊了一声:“娘!” 他娘也只问了声:“回来啦!” 然后,胡四老娘继续往灶洞里添柴火,胡四则跑过来将银票交给白胡子老人。 白胡子老人接过去道:“多少?” 胡四道:“我没有点数,他们说是四千五百两。” 白胡子老人道:“价钱卖得不错。” 胡四道:“他们开口只出三千六百两,是后来他们自己慢慢加上去的。” 白胡子老人一怔道:“他们开价三千六百两后,又自己加价?” 胡四道:“是呀……” 于是,胡四老老实实详详细细说出了当时交易的经过,白胡子老人听完,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胡四莫名其妙,楞楞地道:“马老丈什么事好笑?” 白胡子老人知道这一类的误解,难向这位忠厚的老实人解释清楚,所以只告诉他:“这是你胡老四运气好,他们不敢欺生,才在良心发现后,给了你个老实价。” 胡四喃喃道:“我始终愈搞愈糊涂,当初他们要拾我三千六百两,我就吓了一大跳,觉得他们出得太多,不知怎么又加成了四千五百两……” 白胡子老人在那叠银票中,捡出一些面额小的,大约二十多张,交给胡四。 “你可以辞去太白酒楼的工作,先搬个地方,离开襄阳远一点。”他告诉胡四:“然后多分几次,将这些票子,兑成现款,好好收藏起来,别让别人知道你发了财。住定之后,你可以弄个小生意做做,再找个机会讨个能吃苦的贤惠老婆。” 胡四朝那一把厚厚的银票望了—眼道:“这里是多少?” 白胡子老人道:“五百两。” 胡四两眼陡睁,骇然道:“这……这……怎么可以?” 白胡子老人道:“怎么不可以?换了别人,那几样东西也许只能卖到三千六百两。现在因为托你胡老四的福气,居然卖了四千五百两。 “这多出来的九百两,本来是都应该归你得才对,如今我只给了你五百两,你是不是嫌太少?” 胡四急道:“我……我……” 他是憨直人,口才木讷,也不怎么会算账。白胡子老人说出一连串数目字,把他的头都听昏了。 如今,他急着要表明的,只有一点。 他绝无嫌少之意。 “好好奉养你老娘。”白胡子老人拍拍他的肩膀:“照我交代你的话,一步一步来。将来你讨媳妇时,说不定我还会去喝喜酒。” 胡四眼睛酸酸的,鼻子酸酸的,心也酸酸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白胡子老人去跟胡四老娘打了个招呼,向这对母子告辞。 在大鱼塘旁边,白胡子老人最后叮嘱胡四:“胡老四,你有个脾气必须改一改。无论什么帮什么派,都跟你这样的人没关系。” 胡四楞楞的点头。 白胡子老人又道:“以后无论人前人后,都不要再发牢骚。你只管一心一意做你自己的生意,好好孝敬你的老娘,好好照顾你未来的小媳妇儿!” ×      ×      × 马路这次来襄阳要找的那对老夫妇,如今还在西门城外开着小饮食店。但马路到了襄阳后,却始终没去找过他们。 因为他担心会给对方带来麻烦。 老夫妇俩姓刘,左邻右舍都习惯喊他们“刘大爹”和“刘大妈”。 他们这家小饮食店,规模虽小,每月照样要向水蛇帮缴交三百文的保安费。没有任何借口可以推托,不缴就砸店面。 又到收取保安费的日子了。 一名粗粗壮壮的中年汉子走进来,大剌剌的往桌旁一坐:“来盘羊肉冷片,来一盘牛肉汤,来四个馒头,再来一壶酒。” 刘大爹一迭声应是。 酒菜面食先后端上。 那汉子吃足喝足,以指节骨敲敲桌面:“刘老头,你听清楚了,我是城里舵上来的,你们这个月的保安费今天到期了!” 刘大爹一呆道:“啊!我忘了今天啊啊……糟了,这怎么办?” 汉子脸色一沉道:“你说怎么办?难道你们连区区三百文也拿不出来?” 刘大爹过来陪笑道:“这位大爷,真对不起,不是我们付不出三百文,实是因为隔壁蔡老奶奶昨晚得了急症去世,没钱买寿衣和棺材,我们东拼西凑,送了三钱银子……” 汉子勃然大怒道:“好哇!你们可真阔,送奠仪一送就是三钱银子,区区三百文保安费却赖着不付,你们他奶奶的,还想不想做生意?” 刘大爹已是六十多岁的人,膝下无儿无女,一生老老实实的凭劳力糊口,心肠慈悲,与世无争,从来没跟别人粗过脖子红过脸。 如今他见这位水蛇帮来的大爷发了脾气,顿时慌得脸色发白,手足颤抖,六神无主的。 这时小店中,除了那位收保安费的大爷,只有一名食客。 一个白胡子老人。 老人叫了一碗牛肉面,一小碟卤菜,和一小壶酒。当刘大爹被那汉子逼得不知如何是好之际,白胡子老人开口了。 “这位大爷,你贵姓?”他问那汉子。 “老子姓李,怎么样?” “原来是李大爷,失敬,失敬!”白胡子老人微笑着,指指汉子面前的杯盘道:“李大爷这一顿,叫的酒菜不少,大概总有个百把文吧?” 那汉子脸色一变道:“老子吃喝多少,关你个屁事?” 白胡子老人依然毫不在意的道:“老朽只不过想做个和事老,帮你们把三百文保安费的问题解决掉而已。” 那汉子板着面孔道:“你打算怎么解决?” 白胡子老人道:“李大爷这一顿酒菜帐,就算一百文好了,三百文扣掉一百文,不足的二百文,老朽愿意先行垫付。” 那汉子冷冷道:“要垫就垫三百文,否则少管闲事。” 白胡子老人道:“为何要垫三百文?” 那汉子道:“我这人办事情,一向公私分明。保安费是公款,公款收回去缴库,一文也不能少!我个人的酒菜账,我个人负责!” 白胡子老人道:“李爷说的负责,怎么解释?” 那汉子沉脸道:“那是我跟刘老头的私下往来,不劳尊驾费心!” 白胡子老人想了一下,点头道:“唔!这话也是道理,我管的确实是太多了,我是不该管的。” 他向刘大爹招手道:“刘大爹,你过来一下。” 刘大爹迟疑地走过去,搓着手说道:“你老人家这还是第一次光顾小店,这怎么好意思?” 白胡子老人将一块碎银塞在刘大爹手心里,微笑道:“你怎么知道我过去没来过?又怎么知道我以后不会来?这也不是个大数目,我们以后慢慢算好了!” ×      ×      × 李姓汉子收下那块碎银,大摇大摆的出了小店。 西门城外,店家不多。 先后不到半个时辰,他已顺利将各处保安费完全收齐。就在他准备进城时,身后忽然有人喊了他一声“李爷”。 李姓汉子转过身去,发现招呼他的人竟又是那名白胡子老人,登时拉长了面孔,显得很不高兴。 他没好气的道:“什么事?” 老人凑过来,低声道:“想向李爷借样东西。” 李姓汉子道:“我是个公私分明的人,除了公款之外,我还有什么东西好借给你呢?” 老人陪笑道:“老朽想借的这样东西,当然属于你李爷私人所有。” 李姓汉子道:“什么东西?” 老人指指城门道:“老朽想在那上面做个告示牌,样样都准备好了,就少你李爷颈子上的一颗人头。” ×      ×      × 当天晚茶时分。 襄阳西城门楼上,果然被人以长竹竿挑起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人头下面,是块长方白底粉牌,上面写了一行红漆大字。 “向本城商民收取保安费者戒!” ×      ×      × 几天下来,张九爷的一双蛇眼更红了。 他的火气太大,睡眠太少。 现在,他每天的大部份时间,都是用在等待他那第三爱妾罗香菱的喜讯。 其余的时间,则用在如何防护自己的安全上。 张九自从发现了一名随从跟五妾楚媚娘的奸情之后,他对身边的所有人,已完全失去信心。 就连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也不例外。 而他最需要防范的,当然还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天马马路。 马路既能轻而易举的先后杀死分舵主黄山虎、香主穆长青,以及好几名身手不弱的大头目,当然也不难随时从他张九脖子上取走人头。 值得他安慰的是,当年构建张园时,他曾费了不少苦心。 今天的张园,不但地面上的建筑物坚固如城堡,而且在地腹中还辟建了很多间密室地道。 其中秘道纵横,路径非常复杂,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往来自如。 他仍将总坛来的那两名老护法安置在后院的复室中,而他则以须要料理舵务,及侦查小天马下落为由,并不跟两位护法住在—起。 表面是他装出很忙碌的样子。 其实,他几乎整天都躲在地下密室中。 他相信以三妾罗香菱一身惊人的武功,以及心细如发的观察力,绝没有找不到马路那小子潜伏之处的理由。 他已跟这位爱妾说明白了。 如果她能替他找回失去的宝物,或者进一步逼出那三箱黄金下落,他们都是二一添作五,平分。 只要她愿意,他也可以立刻休了大老婆,将她扶正。 这当然都是张九的如意算盘。 那位三妾罗香菱,又是一种什么想法呢? 罗香菱是卖解出身,父兄均为黑道巨魁,所以这女人在武功方面,的确是造诣非凡,比男人稍胜几筹。 但无可讳言的,她跟张九的感情并不好。 自从她进了张家大门之后,张九又连续弄进来两个女人,这使她丧尽了颜面,也伤透了心。 她这次答应帮张九的忙,完全是看在张九所提出的条件尚称优厚,等那批财物平分到手,她还是不是张九的人,都是一个未知之数。 自从答应了张九之后,这几天她也是够辛苦的。 但是,尽管辛苦,却无收获。 城里城外,大街小巷,茶楼酒馆,赌场妓院、栈房、寺院、民家,她几乎都跑遍了,硬是找不到马路那小子的踪影。 而在同一时间里,马路那小子却好像无所不在,到处出没,弄得一座水蛇帮襄阳分舵鸡飞狗跳,一切舵务,几乎已完全停顿。 分舵上大小头目,有的被杀死了,有的躲藏,有的开溜,现在别说找人办事,就是找个跑跑腿送送信的人,都是难乎其难。 那小子难道真的把水蛇帮襄阳分舵整垮? 那小子目前究竟藏在哪里? 第八章 水蛇帮拥有三十六个分舵,徒众逾万,势力范围遍及汉水上下游。 一个结构坚固,组织严密的帮派,就如同一张大网,为了将猎物一网打尽,自下容许破洞的存在,即使不慎有了破洞,无疑也会尽速修补。 一个向总舵年缴规费逾万两纹银的襄阳分舵,真会毁在马路手里? 水蛇帮帮主不相信。 水蛇帮徒众也不服这口气。 张九死后第二天,消息便传到水蛇帮总舵。 樊城与襄阳隔着汉水遥遥相对。 在樊城城西有座俗称鸡母山的小山,山腰处有几幢外型似覆盆的圆屋,这些屋子有半圆形的屋顶,圆形的窗,和圆形的门,屋中很宽敞,内部像蛇洞般的连接相通,蜿蜒直抵山腹。 鸡母山山腰的这几幢外型奇怪的屋子,就是水蛇帮总舵的所在地。 襄阳分舵中张九和总舵派出的护法朱天心、潘超群死于非命,并没有带给总舵徒众多大的震撼和伤痛。 相反的,对水蛇帮内堂、外堂、刑堂,许多够资格争取外放的大头目而言,襄阳分舵主暂时悬缺,反而成了一个争取肥缺的大好机会。 辰初光景。 深秋煦阳斜照刑堂大厅。 这时的水蛇总舵,正在召开紧急会议,徒众们私下猜测,会议一定是为了决定襄阳分舵的新任舵主。 刑堂大厅挤满了百名左右的高级头目,却静得落针可闻。 水蛇帮帮主百步蛇雷大根身穿锦缎长袍,缓缓走向厅中的那张虎皮交椅上坐了下来。 雷大根年过花甲,身材矮胖黑壮,外貌毫无出众之处,但是他的那对猪婆眼,却时时闪射出一股青色的光芒。 据说,雷大根早年在云贵山区养蛇练武,已练就百毒不侵,仅靠一双放射“异光”的青眼就能制人死命于百步之外的玄奇功夫。 当百步蛇雷大根坐在椅子上时,远远看去就宛如一只喘着粗气,随时准备择肥而噬的癞蛤蟆。 雷大根的眼光迅速扫过厅内的每一个人,在帮主泛青的目光扫视之下,每个人心中都不禁微微一震。 内堂堂主钱三,外堂堂主孙子候,刑堂堂主龙成仁,以及五位护法同时出列,走向雷大根面前。 百步蛇雷大根清清喉咙,沉声道:“人都到齐了?” 外堂堂主孙子候迅速掠了身边另外五位护法及内堂堂主、刑堂堂主一眼,忽然浑身颤抖,惶恐地道:“没有到齐。” 雷大根目中青光一闪,冷冷道:“谁没来?” 孙子候脸色大变,躬身道:“是属下的两名侍从。” 雷大根没有追问原因,缓缓的说道:“告诉那两个人,今后永远不许踏入水蛇帮地盘一步。” 孙子候冷汗直冒,脸色更见惨白。 他知道帮主下这道命令,等于是“格杀勿论”,同时,自己心里也有数,襄阳分舵主的位置他是铁定没份儿了。 不过,尽管他满肚子不高兴,仍毕恭毕敬的回答了一声:“是!” 雷大根的眼光轮流打量五位护法,微笑道:“五位护法自认为武功比无形镖朱天心、毒枪潘超群如何?” 五位护法不约而同道:“略逊一筹。” 雷大根的猪婆眼一挤,点头道:“很好,很好。” 五位护法面面相觑,不知帮主是同意他们的回答,还是别有所指。 雷大根转向刑堂堂主龙成仁道:“龙堂主,如果襄阳分舵交给你,你要怎么治理它?” 龙成仁喜出望外,连忙躬腰垂首道:“马路那小子太狠了,根本没将咱们水蛇帮放在眼里。 “我到任上之后,首先要发动所有的部属,投下一切的财力,无论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马路那小子的根刨出来,誓为死去的本帮弟子复仇,好出这口气。然后,再招兵买马,扩张势力……” 雷大根眉头一皱,挥手截口道:“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下去。” 刑堂堂主龙成仁像被冷水兜头一浇,身子顿时凉了半截,满腔为帮效命的热忱,刹时化为乌有。 雷大很一向重视“利益”,龙成仁固然出发点不错,但他所提的做法,都是劳命伤财之事。 对于聚敛财富,毫无帮助,如果听任龙成仁到襄阳分舵去搞,一年还会有能力向总舵上缴万两纹银的规费? 雷大根不轻易将喜怒形之于言表。 这时,尽管他心里恨不得给龙成仁一巴掌,但他却没有在言词间为难龙成仁。 内堂堂主钱三已有些一沉不住气,他眼看几个最有希望执掌襄阳分舵的护法、堂主都被帮主自名单上删除,巴不得帮主赶快问他,他好将自己独创的“生发之道”,作一番淋漓尽致的陈述。 钱三脸露期盼之色,一瞬不瞬的盯着雷大根。 雷大根胖胖的身子困难地从椅子里撑了起来,在五位护法及三堂堂主面前来回低头踱步,半晌没开口。 就好像他突然对地上的红砖数目发生兴趣,在慢慢点数。 钱三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道:“帮主……我……我……” 雷大根微微一怔,停止了踱步,站在钱三的面前,仰起面孔道:“钱堂主,你有什么话要说?” “我——”钱三决定冒险一试,自荐地道:“帮主,我认为襄阳分舵主的职位,卑职定堪胜任。” 雷大根道:“为什么?” 钱三道:“一般人都认为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为了敷衍塞责而俯首听命,是明哲保身之道,卑职认为这种作风并不可取。” 雷大根点头道:“依你之意该怎么办?” 钱三精神大振,有条不紊地道:“卑属有不怕做错的勇气,也许一时间卑属无法为本帮争取大量的财富,也许卑属武功不及马路深厚。 “但是,卑属会尽一切力量去做。 “马路抢得三箱黄金,加上张九失窃的珠宝,是笔难以数计的财富,如能上缴总舵,对帮务之拓展定有助力。” 雷大根点头道:“嗯!很好,很好!” 雷大根重新坐回虎皮交椅,郑重宣布:“派内堂堂主钱三任襄阳分舵主,刑堂子弟三十名随任协理舵务。内堂堂主遗缺,由本帮侍卫统领郭勇接任。” ×      ×      × 霜降大地,西风透着寒意! 冬天的脚步不远了。 马路偕爱妻陈秋鸾已在襄阳西城门外的那间小伙食店落脚。 马路对店主人刘大爹说出多年前,他蒙刘大爹慷慨惠助的那件事,并诚恳表示,他自己和妻子流落在外,居无定所,有意在襄阳长住。 经营伙食店的刘大爹和刘大妈喜出望外,热烈欢迎马路夫妇同住。 最后马路表示愿拜刘大爹、刘大妈为义父母。 刘大爹、刘大妈更是喜不自胜。 他们这对贫苦的老夫妇,无儿无女,经营这间饮食店,亦仅够糊口,对未来从未做过任何打算。 如今,天降奇缘,凭空多了这么一对孝子媳,两老一时情绪激动,忍不住老泪纵横,几疑置身梦境。 马路怕吓着这对笃实的义父母,并没有将他跟水蛇帮的瓜葛说出。 ×      ×      × 深秋的最后一天。 巳初时分。 刘大爹和刘大妈悠闲地坐板凳上,怡然啜饮着由媳妇陈秋鸾泡的一壶龙井茶,两老脸上布满了满足的笑意。 刘大爹吸着旱烟,对正在抹桌擦凳的陈秋鸾道:“秋鸾,这些琐屑事,你娘会做,你是有了身子的人,别太劳累了!” 陈秋鸾抬起泛着红晕的脸蛋,嫣然笑道:“爹,这点劳动不算甚么!” 刘大妈一把捉住陈秋鸾拿着抹布的手,爱怜地道:“快给我坐下来歇会儿。” 这时候,门口一暗,马路提着一尾四尺宽的大鲤鱼,兴冲冲的回来。 他一进门,就喊道:“爹、妈!我在山上溪涧里捉到这条鱼,中午让秋鸾烧一道鲜鱼汤,让你们两位老人家尝尝!” 刘大爹和刘大妈老怀大乐,高与得合不拢嘴来。 一个月前,马路刚进襄阳城时,就打算凭双手自食其力,过个平平凡凡的日子,现在他的梦想快实现了。 仅仅半个月的时间,他便凭着惊人的耐力,在后山满是碎石的坡地上开出了一片菜园和几座茅棚。 几天前,他到集上去购回了十五只小羊,羊在栏圈里饲养着。 等过了冬天,他还打算再喂一些鸡。 现在,他必须在降雪之前将供小羊过冬的豆稗草预作储存。 所以,他这两天,一直都在埋头工作,忙得昏天暗地,一点也不知道襄阳城内已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刘大爹望着老伴,忽然敛起笑容,轻声叹息道:“我刘侠声何德何能,晚年得此佳子孝媳——” 马路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什么,爹叫刘侠声?” 刘大爹一怔,接着打个哈哈道:“你听错了,我说的是刘锡盛……” 他转向老伴,掩饰道:“快替阿路打盆热水抹抹脸,天气凉了,阿路这孩子还穿着单衣,万一受寒,可不是闹着玩的。” 马路没有就“刘侠声”这三个字打破沙锅问到底。 他满怀感激,对端着热呼呼洗脸水缓步而来的刘大妈笑说道:“妈,以后这些活让我自己来。” 刘大妈道:“闲着也是闲着,劳动惯了的人,一歇下来就浑身不对劲。” 马路接过水盆,搁在盆架上:“这两天店里的生意好像不比从前?” 刘大妈神色一黯道:“是啊!以前常来的老主顾,不知怎么最近很少上门,过住的行旅客商也很少进店用饭。” 刘大爹道:“大概是年成不好,大家日子都苦,手头也拮据了。” 马路点点头道:“或许吧!” 刘大妈带着几分歉意,又说道:“真委屈你们小俩口了,生活这么苦,让你们整天忙个不停。” 马路道:“妈,我跟秋鸾来此,并不是为了贪图享受,这些天来,你该可以看出我们的心意。” 刘大妈眼中掠过一抹欣慰之色:“如果当年我们能将财富留下个十分之一,今天也就不会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而操心了。” 马路摊好面巾,擦了把脸,才笑说道:“今后有阿路和秋鸾服侍两老,就不必担忧了。” 刘大妈叹了口气道:“我总觉得对不起你们——” 马路道:“妈,快别说这些话。” 刘大妈道:“阿路,我——” 马路插嘴道:“对了,您跟爹当年曾经富有过?” 刘大妈点点头。 马路道:“能说来听听吗?” 刘大妈叹了口气道:“何止富有而已,要不是接二连三的发生旱灾,你爹也不会倾其所有赈济灾民……唉!不提也罢,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马路心头蓦地一震。 他想起大他二十二岁的大哥曾经说过,在马路还在襁褓中时,确实有过三年的旱灾和闹饥荒。 第一年终年不雨,庄稼颗粒无收。第二年开春之后,连续下了四个多月的雨,河堤因而崩溃,山洪暴发…… 据他大哥犹有余悸的说:“一场洪水,毁了他们双亲辛苦建立的庄田房宅,也夺走了双亲??性命。 “只有大哥背着马路爬上大树顶,才幸免遭难。 “灾后,有位自长安来江南游历的贵介公子,逢此灾变,奔走救援,活人无数,成为灾民心目中的活菩萨。 “据说,那位贵介公子,名叫刘侠声。” 这也正是马路刚才听到刘侠声三个字,忍不住吃了一惊的原因。 马路没有试探他人心事的习惯,他也不想知道刘大爹和刘大妈过去的往事。 无论刘大爹是不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贵介公子,他都愿在今后的岁月中,尽一切力量好好侍奉这两位老人家。 当马路自屋后加了件衣服,再回到店里时,突然感到店里的气氛有点不大对劲似的,他不由站定了脚步。 陈秋鸾从纱厨里拿出几样小菜,正在切着。 刘大爹煮好两碗汤,正端了出来。 靠门口的那付座头上坐着两个人,这两个人的衣着光鲜讲究,却满脸不可一世的傲气。 一名身材较高的黑脸汉子,抖着腿,双眼上翻,拍桌叫道:“快点上菜,死老头子,快点上菜,他奶奶的,老子等得不耐烦了。” 另一名削鼻薄唇满脸雀斑的矮个子汉子,帮腔吆喝道:“什么东西?叫个牛杂汤,切盘小菜,就要这么老半天,生意那有这么做法的?” 刘大爹颤巍巍的将牛杂汤小心翼翼的搁在桌上,躬身赔笑道:“两位大爷,请多多包涵!” 黑脸汉子两眼一瞪道:“包涵?包你娘个头!” 啪的一声,反手给刘大爹一巴掌。 刘大爹抚着脸上的五条红指痕,没有吭声。 马路心头冒火,正想上前理论,却被刘大妈强行拉住。 黑脸汉子哈哈大笑道:“他奶奶的,老家伙,你还挺禁打的——说,你这间小店一个月可以赚多少?” 刘大爹道:“二、三两银子,刚够开销。” 那个雀斑汉子薄唇向下一撇,挥手将牛杂汤一扫,汤碗砸到地上,发出一声脆响,汤水四溅。 他霍地起身,一把抓住刘大爹前襟,狞笑着道:“老家伙,你可知道大爷们是什么来头?” 刘大爹吓得面色苍白,浑身发抖,摇头道:“老汉——不知道。” 雀斑汉子一手扔抓着刘大爹的衣襟,一手指着刘大爹额头道:“老不死的,你好好听清楚了。 “这位大爷是水蛇帮襄阳舵的二总管赖索多。我呢!就是二总管的二爷毛七。老不死的,你现在该明白咱们上门的意思了吧?” 刘大爹嗫嚅道:“不知……道……” “好个不知道——”毛七指头用力一点刘大爹鼻尖,嘿嘿干笑道:“告诉你,咱们是来收取保安费的。” 这时马路已忍无可忍。撇下刘大妈,一掳衣袖上前,冷冷道:“两位不要为难我爹,有什么话跟我说。” 毛七嗤之以鼻,哼声道:“你,你是什么东西?” 马路道:“我是刘大爹的义子。” 那雀斑汉子推开刘大爹,大剌剌的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朝黑脸汉子赖索多道:“二总管,你只管用菜,这个混账家伙交始属下教训教训。” 赖索多挟起一段羊肠子,嗯了一声,淡淡地道:“记住,保安费六百文,一个子儿也不能少。” “好!” 雀斑毛七精神大振,离座而起,仰起面孔,对高他一个头的马路上下打量了一眼,才道:“混账家伙,你听见没有?” “听见什么?” “今天你要乖乖的交给我六百文的保安费,一个子儿也不能少,否则——嘿嘿!皮肉就绷紧点,等着挨揍。” “上个月保安费只缴了三百文,为什么一下子涨了一倍?” “现在物价飞涨,保安费涨—倍,只是小意思。” “但是店里的饮食还是老价钱啊!” “你也可以跟着涨。” 这时,赖索多忽然拍桌狂吼道:“老毛,你少跟这小混账穷缠,要他快点缴出钱来,大爷们好走路!” “听到没有?”毛七的拳头在马路的面前晃动着,又道:“再啰嗦下去,老自就不客气了。” 马路按捺住怒火,应了一声“好”,回头对陈秋鸾道:“秋鸾,去房里拿六百文给这水蛇帮的两位大爷。” ×      ×      × 水蛇帮襄阳分舵的二总管赖索多和跟班毛七,收了保安费。洋洋得意的走出了饮食店,临走还带走了一包卤菜。 ×      ×      × 两名水蛇帮徒离去之后,陈秋鸾把马路拉到房里,悄悄密商应对之策。 “路哥,怎么办?想不到水蛇帮不但死灰复燃,而且变本加厉,比以前更嚣张了!” “秋鸾,你别担心,我会处理的。” “路哥打算再去挑掉襄阳分舵?” “这回,我不会再从分舵下手,我要把水蛇帮的老巢找出来,然后——”马路突然住口,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刘大妈接着出现。 马路忙迎上前去:“妈,你跟秋鸾聊聊,我有事要出去一下。” 第九章 马路很快的就缀上了那两个水蛇帮襄阳分舵的二总管赖索多和毛七。 马路抄近路,绕到前头的一条小巷里。 当赖索多和毛七嘻嘻哈哈勾肩搭背经过时,他突然如箭矢般窜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点了两人的几处重穴。 马路将两人拖到暗巷后的草堆前丢下。 赖索多浑身酸麻无力,动弹不得。 他已经看出眼前这个“混账家伙”武功高不可测,继之一想,不久前襄阳分舵曾毁于小天马马路之手,不由双眼圆睁,失声道:“你就是马——马大侠?” 马路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赖索多脸上冷汗直落,颤声道:“小的有眼无珠,求马大侠饶命。小的情愿退还刚才收取的保安费……” 马路冷笑道:“好!” 毛七忙接口道:“这包卤菜,也……还给……马大侠……” 马路逼视着毛七,道:“你以为诈了人家血汗钱,只要在案发之后,交出赃物就算没有事的么?” 毛七哀声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马路道:“饶你不得。” 他突然飞起一腿,踢向毛七胸膛。 毛七被点了穴道,无法回避,结结实实的挨了他这一脚,顿时口喷鲜血,惨哼一声,魂归阴籍。 接着,马路开始向吓昏了的赖索多盘问水蛇帮襄阳分舵死灰复燃的经过。 据赖索多透露,目前水蛇帮襄阳分舵,已由总舵派出的原内堂堂主钱三接任。 钱三比以前的张九更为贪婪凶狠,上任不过半个多月,就把分崩离散的分舵整理得井井有条。 为了筹措经费,寻找马路,钱三业已拟定了一个完整的计划,将在短期内搜遍襄阳城内外每一寸土地。 马路问完了话,也将二总管赖索多一并打发上路。 现在,他感到很为难,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除非他能彻底的消灭水蛇帮樊城总舵,否则,单是剪除襄阳分舵,将无法灭损水蛇帮的实力。 而他,马路今后的处境,也将日益艰困。 但是,要想消灭水蛇帮总舵,仅凭他马路一己之力,又是谈何容易? ×      ×      × 三更。 四野寂静。 樊城城西鸡母山上,水蛇帮总舵的那座圆形洞屋内,仍然灯光明亮。 内堂、外堂、刑堂,三堂大厅向外的圆形洞门,并未关闭,门外角楼附件有十余名负责守望的侍卫,往来逡巡。 此时,帮内高级头目早已在山腹中的特级房间就寝。山腹的居住环境,冬暖夏凉,十分舒畅。 入冬的第一场小雪,已如柳絮般飞舞飘落。 守夜的那十几名侍卫,冻得呵手顿足,浑身发抖,而在山腹中的人,却丝毫不受外面气候的影响。 靠左的内堂门前,有株枝繁叶茂的大松树,马路伏在树上已观望了一天一夜的时间了。 他越了解水蛇帮的情势,反越觉得想一举消灭水蛇帮的困难。 他发现,除了“侍卫”级和各堂低级弟子从洞门出入,这一天之内,竟然没有一个堂主以上身份的头目,自大门走出。 难道那些人能在山腹中长久蛰居不动? 很明显的,那些锦衣玉食的水蛇帮高级头领,在错综复杂的山腹中另设有安全密道,以利出入。 可是,马路搜遍了整座鸡母山,及方圆五里之内的每一个角落,并没有发现水蛇帮的任何密道出入口。 四更。 马路不想再观望下去。 与其干耗在树上,不如立即采取行动。 他以猿猴般矫健灵巧的身手,自树顶悄悄纵落,迅速将一名眯着惺松睡眼,似乎刚被人从热被窝拖出来的接班侍卫制服。 马路点了侍卫的穴道,这名侍卫张口欲言,却发不出声音。 马路很顺利的挟持着侍卫在一丛矮灌木林里停下来。 马路替这名侍卫活开穴道:“想不到阁下倒很识时务,没有作不必要的挣扎!” 这名眉目间透出一股灵秀之气的年轻侍卫,似乎直到这时候才完全清醒,才看清眼前的人。 他眨眨眼皮道:“我为什么要挣扎,我又怎么有可能自小天马的手中脱逃?更何况被阁下挟持,也未必是件坏事。” 马路手一挥,当先席地而坐。 侍卫也跟着坐下来。 马路从侍卫的语气中,找到几处疑问。 “我是马路,这你已经知道了?” “不错。” “我夜探水蛇帮的目的,不问自知,刚才你说,你似乎情愿让我掳来?” “是的。” “为什么?” 这名侍卫叹了口气道:“我告诉你水蛇帮的内部情形以后,你可能会放我一条生路。我如继续留在帮内,将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永无脱身之日。” “哦!” “你会相信我的,马大侠。” 马路默然注视着他,没表示什么。 这名叫刘行的侍卫,果然没有让马路失望,他毫不隐瞒,源源本本的道出了所知的一切。 据刘行说,水蛇帮总舵目前已有分崩离析,人心涣散的危机。 因为帮中虽有数百名人员,却没有一个女人,所以,除帮主雷大根在樊城另设有外室,其他稍有权势的头领们,都患了“断袖之癖”。只要是外形还过得去的帮徒,均难逃“奉献”的命运。 帮徒们互相监视,除非愿意将自己性命作孤注一掷,谁也无法轻易脱帮。这种不正常的“奉献”是水蛇帮最大的“弱点”。 马路听完了刘行的叙述,调整了一下坐姿,缓缓道:“水蛇帮多行不义,迟早会被消灭。至少我马路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恶垫力扩张,而不采取行动拦阻。” 刘行道:“马大侠想知道水蛇帮的组织和实力,我会知无不言。” 马路眼中闪过一丝感激的光芒。 他点点头,鼓励刘行说下去。 据刘行透露:水蛇帮总舵目前以帮主雷大根为权力集中点。 再下一层是护法,帮中原有七大护法,其中潘超群、朱天心已死于马路之手,另五名护法,现在正好都在总舵。 护法以下,地位相等的,是刑堂、外堂、内堂,三堂主及侍卫总统领。 刑堂负责惩戒、奖赏,及训练帮徒武技,有一百五十人左右。 外堂负责扩张势力,成员均为精挑细选的一流高手,虽然只有三十多名帮徒,却是最不能轻忽的—股主力。 内堂管理庶务,举凡买办,收支都一手包办,由二十名帮徒组成。 至于侍卫,有五十名左右,负责巡逻守望,及跟班打杂等事。 马路心中暗暗算着水蛇帮目前的人数。他沉吟了片刻道:“水蛇帮总舵是否还有其它秘密通道?” 刘行微带歉意道:“这——这我不太清楚。” 马路轻哦了一声道:“是不是你们侍卫阶级的人不能进入山腹?” 刘行点点头道:“是的。我们一般低级弟子,未得命今,无法离开靠洞门的前头住处。不过,据传闻推断,除了正门之外,似乎还有两三处秘密出口。” 马路思索了半晌,忽然问道:“你说雷大根在樊城有相好的娘们?” 刘行道:“帮主除了有几房妻妾外,还跟几个勾栏院的姑娘有一手。” “那些姑娘是谁?叫什么名字?” “这我不太清楚,听说芙蓉阁的小红是雷帮主的新宠。” “芙蓉阁?”马路呢喃重复了一遍。 “我所能提供的资料已经全部说出,现在——” 马路打断刘行的话,笑道:“你放心走吧!你告诉我的秘密很宝贵,祝你刘兄令后能另谋生计,一帆风顺。” ×      ×      × 芙蓉阁坐落在一处人工莲池上,由一座曲桥横亘水面与外界沟通。 阁楼高三层,姑娘三十名,绣房三十间。 任谁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在表面上笙歌不辍,风光无限的芙蓉阁,竟然设有水蛇帮总舵的一处秘密出口。 ×      ×      × 寅初光景,睡在水蛇帮总舵山腹密室内的雷大根,突然辗转反侧,无法安枕。 这时的雷大根觉得自己身体里好像增加了一倍的血液流量。他气喘、心悸、两眼冒火、浑身发烧,额际隐隐渗出汗水。 他清楚这是他每隔几天便会产生的生理现象。 解决之道,是赶紧从怀里掏出蛋丸大的夜明珠,只身进入崎岖难行的幽暗密道,到芙蓉阁找小红替他“治疗”一番。 ×      ×      × 侍候了两位健壮如牛的大爷,折腾了大半夜,当年方二八的芙蓉阁红妓小红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她自己的房间时,天都快亮了。 她进入房间,没来得及卸装除衣,身子一歪,倒头便睡。 正当她将睡未睡,意识朦胧的当儿,像只大蛤蟆的雷大根忽然悄无声息的走近小红床边。 他掀开帐幔,见小红已累得像只鼻涕虫,心中暗暗窃喜。 他轻拍着小红肩膀,柔声说道:“小红、小红,瞧你累成这付样子,还有没有兴趣陪陪本大爷?” 小红脱口而出:“去你娘的——” 她睁眼一看,来人是脾气怪异,连干娘都怕他三分的雷大爷,不由吓得双眼圆睁,张口结舌。 但旋即改口赔笑道:“哎哟哟!我道是谁呢?雷大爷,您说哪儿话,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说。快点宽衣,躺到床上来,咱们好好谈谈……” ×      ×      × 雷大根是从芙蓉阁的厨房柴堆后的密道出口钻出来的。 雷大根到芙蓉阁玩女人,从未泄露过自己的身份。而事实上,这座芙蓉阁的幕后东家就是他雷大根。 这个秘密,只有姑娘们的“干娘”也就是芙蓉阁的老鸨沙大娘知道。 沙大娘曾一再交代姑娘:任何时候,任何情形下,都不能得罪这位雷大爷。只要他大驾光临,就必须推辞掉其他的客人,对他雷大爷曲意迎逢。 姑娘们都乐意听从。 因为这位雷大爷每次除了例行赏银二十两外,小费也相当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