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豪客》 第一章 江水滔滔少年侠士 隐凤村中少女动相思 早先,尤其是清朝乾隆年间以后,南北各城市,各码头的镖业盛行,那时候干镖行的人,是很能够发财的。保镖第一要武艺高,名声大,第二要交游广阔,所交的不仅是各路的同业,因为“同行是冤家”,遇有灾难,未必相扶,最要紧的是认识各山的绿林,只要有面子,他们便不刦你的镖,投一个帖子,或是招展一下镖旗,便可以顺利的过,然而当绿林中人遇见倒楣的时候,要求镖行朋友帮助的时候,镖行人也概不能够推辞,必须尽力相帮,否则好友亦成冤家,势必雠仇相报,总而言之,早先的镖师与绿林原通声气,有的是有金石之盟,有的则抱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们的一些争雄,论武,仇杀,再说虽然都是江湖粗人,可是也有男女的爱情及纠纷,这一切种种的事情,便成了后人写述武侠小说的材料。当年——清朝嘉庆年间,中州河南省,有一位出名的镖师“单剑小霸王苏黑虎”,由这个人的绰号和名字,就可知他是怎样剽悍猛勇而又年青的人,保镖三十年,作的好事甚多,恶事自然也不少,然而竟因此发了大财,收了镖旗不干,退居洛阳城东隐凤村故乡,儿女也都长大成人了,并且他的二儿子因为自幼就不学武而读书,虽没有中举,却捐了一个知县,分发在山西,携带夫人去上了任,红纸的喜报荣耀地贴在隐凤村中,由此,年老的苏黑虎苏老庄主,又膺受了一个尊称,就是人都称呼他为“苏老太爷”。苏家门中出了一位知县,这也不是值得惊奇的事,他们祖上原也都是读书的人,并且,苏老太爷也弄不清是他的祖母还是曾祖母了,因为年青守寡,一生不嫁,当地的官还赠送给她一块“贞节牌”,在他家的门首也不知挂了有多少年。后来家道中落,苏黑虎流落于江湖,那块“贞节牌”早就没有了踪影,可是村中的人还都记得有一个“贞节牌苏家”。后来苏黑虎发财回家,家业重整,田园日大,他托了人情又请当地的官老查县志,找着他们家里祖上那位节妇是何门何氏,又给补送了一块红地金边金字的贞节牌,他并自己出资在村外伏牛岗附近的祖茔,找石匠为她树起了一座伟大庄严的“贞节坊”,是日并曾摆了几十桌酒席大请客。如今二儿子又作了知县,他成了苏老太爷,更足以与当地的名绅,世家相并比。然而苏老太爷意犹未足,他自己虽老,身体跟石头一样的结实,把老婆都妨死两个了,现在并没有“老伴”,他这辈子当然不能再出“节妇”了。他又不愿意他那三个儿子都早死,自然也不希望儿媳中再出节妇,那么他属意于谁呢?他要使谁以女儿之身,轰地一声,蒙受旌表,比他闯了三十年江湖名头来得还大,并且容易,并且光宗耀祖,叫那些缙绅之家全都羡慕。——这种心思当然不是具体的,这种希望也不是太急切的,然而他确实以此屡经教诲于他的女儿苏小琴。可惜她的女儿苏小琴今年才十七岁,未有夫家,长得太好看,恐怕有点命薄。命薄还不要紧,只怕因为貌美,就有些轻佻,这是苏老太爷私下里很担心的。苏老太爷并且常后悔。不该从女儿七岁的时候,因为喜爱她就教给她武艺,并且还为她请过教拳教剑的师傅,近两年虽然不教了,那师傅也走了,可是恐怕她把武艺早就全都学成了。长拳短挝,越脊蹿房的功夫究竟至如何的程度,苏老太爷倒还没对女儿细加考察过,可是女儿把一口宝剑使得飞熟。说到剑法,这原是苏老太爷一生的绝技,他有一口“青蛟剑”,别人不许摸,永远悬挂在他卧室的壁间,女儿小琴几次要想动一动,看一看,练一练,都被他严词地拒绝,他宁可给女儿另买一口铜活簇新,分量稍轻的宝剑去耍着玩儿,可不许动他的那口“青蛟”。他时常独坐屋中,眼望壁间的“青蛟”而发呆,叹气,有时也抽出来“当当”的弹几声而傲然自得。这口剑倒未必能够“削铁如泥”,可是一定是三十年前就永久在“苏老太爷”的手中,曾用它护送过万金镖车,打服过众山豪霸,义救过不少善良,可也大概杀戮过不少人,作过些毒恶的事,已往种种,苏老太爷不愿向人提说,他现在是专心地拜佛行善,并且好静慕雅,他在宅中的前院特别设置出来一间佛堂,里边供着许多尊佛像,终日香烟缭绕,磐声常鸣,跟一座小庙无异,他的须子养得日长,变得更白,他终日拿着一挂念珠,嘴里时常诵着含糊不清的“枉生咒”,好象一位老比丘,那些过往的僧道,化到他的村里来,他总要施给。此外他还在客厅里挂了许多幅名人字画,在里院又筑了四座花畦,里面种的全是牡丹花。牡丹是“富贵花”,现在他家里已经富贵了,自然需要这种花儿来作陪衬,作点缀,但最要紧的是为他的女儿小琴来看着玩,到了春天,叫女儿学着灌溉灌溉,也省得她去想别的事。女儿的婚姻的事,老太爷是非常关心的,不过虽也有媒人来提说过,可总不“门当户对”,岂只门不当,户不对,而且媒人只要一来,就招老太爷生半天气,因为两三个媒人来提的只是那一门亲,就是离此不远,登封县,也是以保镖起家的土财主鲁家五虎,大爷吞山虎是苏老太爷当年的朋友,二爷腾云虎武艺高强,是有名的恶霸,他今年已经快到四十岁,竟屡次三番地托媒要娶这里的小姐小琴为续弦。这,慢说年龄太差,就冲着他家都是镖行——说镖行是好听的,实际上,苏老太爷知道吞山虎那小子干过绿林——这就不行,苏老太爷是想把女儿嫁到官宦之家里去的,命好,叫她当一品夫人,将来受诰封,命坏就叫她给婆家挣贞节牌坊当节妇。只可惜,二儿子也是七品官儿县太爷了,偏偏就没有那不是衰败的官宦之家来到隐凤村提亲,左一趟,右一趟,来提亲的都是鲁家五虎中的那条“腾云虎”。苏老太爷先是婉言谢绝,后来有人传过话来,说是:“那边说了,如若老太爷不答应这门亲事,他们就要来抢。”因此,老太爷一怒,当时将媒人打出了大门,并摘下青蛟剑要去跟鲁家五虎干一干,气得高大的雄躯发着抖,扫帚眉毛高竖,豹子眼睛瞪起,紫红色没什么皱纹的脸孔腾起杀气来。然而心里一转念,念了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神态立即又平和了,用巨掌去挂上了宝剑,又捋了捋飘在胸前二尺多长的白髯,口中不住念著咒语,抑制胸中的恶气。这些事,他也不对女儿去讲,后来登封鲁家依然派人来厚着脸求亲,但苏老太爷就躲在佛堂里不见。苏家的家道愈来愈富裕,因为大少爷苏振雄在潼经商,生意兴隆,不断地派伙计给老太爷捎钱,并给他太太——大少奶奶人氏送贴己;二少爷苏振忠不必再说了,携带着夫人在任上很好,时常派头戴红缨帽的差官送来平安家信,和那地方的土物,并且每次全都附带来银票;只有三少爷苏振杰却很不成材,老太爷也教给过他武艺,但是他一点也没学会,二十多岁了,整天游手好闲,要不然就在东跨院他的屋里,跟他那脸上有雀斑的媳妇卢氏,一会儿好的蜜里调油,会闹得又鸡吵鹅斗,老太爷只是念经,也没法管。小姐小琴是在北屋里住,有乳娘何妈妈陪伴着,她的父亲在家时,她从来也不出门。西屋空着,窗上常挂着绛色的窗帷,小琴小姐有时候在那屋里做活计,她的绣活做得跟她的宝剑舞得同样地精,一般地好,并且一个十七岁的闺中少女是最喜欢打扮的,她的睡鞋就不知做了有多少双。这天,她又在西屋里剪裁了一双绣鞋,忽然见仆妇赵妈进屋里悄悄地跟她说:“东关里的那个孟广,又来了。”孟广外号人称“银钩孟广”,年有四十余岁,在这洛阳城东关开着一家小镖店,他是唯一现在还与苏家交往的人。听说他是苏老太爷早先的伙计,人又忠厚,苏老太爷久绝江湖,可是从他那里还能得知最近的一些江湖之事。今天,他又来了,也没到里院,也没象往日似的,见了小琴总要恭敬地问说“小姐近日没再练习宝剑吗?”只在外院跟老太爷谈了些话,就走了。然而老太爷却象是受了什么刺激,晚间跟三儿子和女儿在一起用晚餐时,他忽然把筷子向桌上“吧”地一拍,大笑着说:“我告诉你们!今天孟广来了,他告诉我,现在长江一带出现了一位少年侠士,那武艺,比南方的著名好汉万里飞侠高炯还要高,可惜不知此人的姓名,但是孟广听江南来的人把他说得如同生龙活虎……”三少爷苏振杰大口嚼着肥肉,就笑着说:“咱们去会一会他呀?”小姐小琴是发呆地问说:“没听说他是谁教出来的徒弟吗?”苏老太爷兴奋地本来是想往下再说,可是忽然看见摆在自己眼前的原是几样素菜,他似乎想起来自己原是已经念佛烧香的人,岂可再又触动这些江湖意气?所以立时就什么话也不说了,只又念佛。他一念佛,小琴就什么也不敢再问,但忽然地因此在脑里印上了江水滔滔,一位英俊的少年的影子,——这是假想的,但她总是排除不开。自这天以后,苏老太爷的精神显得反常,念经越发勤了,几乎整天在佛堂里。小琴的心,是几乎收束不住了,恨不得当时就到外面走走,尤其是往江南去走走,仿佛心里才痛快。她住的北房是一明两暗,早先她的父亲在东边那暗间里住,现在是搬到前院佛堂对面的客厅里去了,但这屋里,壁间仍悬挂着那口青蛟剑,西里屋是乳娘何妈妈居住。小琴是个小姐,她可一个人住在外屋,有一张檀木的小床,也不备床帐,对面是一座很大的穿衣镜,她每天除了梳头更衣之外,总要对着这镜子照上无数次,她太爱自己青春的芳颜了。这镜子常印着她的苗条身子,瓜子脸儿,不用描而自然清楚纤秀的似乎微微含着点儿“颦态”的双眉,那真象樱桃一般可爱的小口;她的眼睛本来是双眼皮,水灵灵的十分俊俏,她还惯会运用,时常对着镜子自己跟自己倩目流波,或是瞪眼发威。她最怕何妈妈自里屋走出来看见她,那她立时就觉着很害羞似的。这一天距离孟广来的那天又有四五日了,一清早小琴起来对镜梳头,刚自己编好了长辫,正拿着黄杨木的木梳拢那额前齐齐的“孩儿发”,忽见赵妈拿着簸箕条帚走进来,有什么要紧事似的,悄声对她说:“这么早,那孟广又来啦!”小琴淡淡地说:“他本来是跟老太爷认识多年了嘛,他早先就常来,这值得什么大惊小怪?”赵妈却说:“嗳哟呕!小姐您那里晓得?早先他来的时候都是嘻嘻哈哈,一点事也没有,待一会就走,这两次来,他都是有事,说话都背着我们,咱们的老太爷平常善得跟一个老菩萨似的,可是上一次,孟广来说了几句话,弄得咱家老太爷是又瞪眼,又抡拳,一个人儿在外院来回走,哈哈地笑,——我说句不好听的话,简直跟疯了似的,一口一声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好少年!好少年!……’现在,刚才孟广捶了半天大门才进来的,老太爷刚烧完了早香,他给请到外院,我正在那儿扫地,我就听孟广说了一句什么云二寡妇,老太爷立时两条腿就打哆嗦,脸也白了……”小琴才听到这里,就吃了一惊,摇头说:“我不信!”赵妈说:“您不信?您快到外院去看看吧!我想一定是有点事。”小琴当时扔下木梳就跑出了屋,可是见她的爸爸已自前院走来,她最怕被她爸爸看见,必要申斥地问说:“你连衣裳还都没换好,出来干吗?是要察过我的事吗?你一个姑娘家,多管什么?”她受过这样的申斥已不止一回了,每回被责备得都要哭,所以现在她赶紧隐身在西边墙角那牡丹花畦的后边,有矮矮的透明的竹篱,牡丹并且已长了许多的嫩叶,她蹲着身,她的爸爸就看不见她,但她却看得见她的爸爸。只见苏老太爷站在东跨院的门前高声叫着:“振杰振杰!”那是有他的儿媳妇住的院子,所以他向来也不走进去,连叫了四声,仆妇金妈才自那跨院走出来,问说:“老太爷叫三少爷有什么事吗?三少爷还睡着觉没起来呢!”小琴一听,就觉着不好,“怎么金妈连一句谎话也不会说?这样一定得招我爸爸生气。”果然,今天老太爷是与往日不同,往日知道儿子在屋里睡早觉,虽然也不高兴,可是不发作,今天却大发雷霆,喝叫道:“快去把他揪起来!不用问我有什么事!”小琴就知道那银钩孟广的确是给了老太爷带来刺激,使老太爷又反常了。她赶紧趁着爸爸还没回身的工夫,就站起来,轻轻地跑到北屋的屋门口,假作才开门,才从屋里走出来的样子,脚登在石阶上,一手推着屋门,问说:“爸爸!有什么事呀?”苏老太爷好象吃了一惊,疾忙回过头来,把头摇了摇,故作镇定地说:“没有什么事,我只叫你三哥出来,吩咐他几句话。”小琴依然不进屋去,就向那东跨院里去看,待了一会,就见她的三哥苏振杰一边系着裤腰带,困眼矇胧地从里边出来,说:“爸爸,是您叫我吗?我是早就起来啦,可是我昨晚上不知怎么受了寒,闹肚子,连上了好几趟毛房啦,——爸爸找我有什么事呀?”老太爷招手说:“你到这儿来!”此时老太爷已不再生气,神态很是平和,但说的话似乎比往日快,声音也发沉重,可见他的心里其实是很紧张的,不过在表面上还故作镇定,从容。他把三儿子振杰就叫到北屋,小琴也随着进来,只听苏老太爷说:“我近来常作梦,梦见南海大士,观世音菩萨。”苏振杰说:“那是爸爸要成神啦,不然就是咱们家里要有喜事。”他的妹妹却站在他的爸爸身后边用眼睛瞪他。苏老太爷却郑重其事地说:“我想是观世音菩萨来点化我,刚才孟广也来,说是城内有许多念佛烧香的人,都已经前去朝普陀,南海普陀山在大江以南,离咱们洛阳有两三千里,趁着我的身体还行,还能骑得动马,我要去走一趟。”苏振杰说:“爸爸要朝普陀山,还要骑马去干吗?马留在家里好不好?我听说人家朝五台山的和尚,全都是拿脚走着去?”他的妹妹又瞪他。苏老太爷却觉儿子说的话对,点头说:“本来是应当步行而往,那才显得虔诚,我年青的时候,这几千里地的路,滚也滚着去了,可是现在不行!外表看着我还硬朗,实则我已自觉年迈气衰,好在咱们并不是高僧高道,也不想成佛作祖,这不过是念了几年佛,有一点虔心,趁着还有一口气,去拜拜南海普陀山,潮音洞,紫竹林,也许能受到菩萨的一些感化。我还想顺路到江苏铜山县去看看你那秦叔父秦铁棍,还有早先到咱们家中来过的你们那李伯父李国良,现住在江南,我也想去看看他,因为我们都是多年的弟兄了,三十年前在一块儿保镖,还干过……”他没往下再说,只说:“我打算今天就走,可是现在我得先去拜一拜祖茔,以向祖先辞行,你们愿意跟着我去吗?”苏振杰说:“我可还得上一趟毛房。”小琴却很喜欢,因为可以出门去玩一玩了,不过却又有点忧愁地说:“爸爸您何必这么急呢?今天去拜坟,不会过两天再走吗?”苏老太爷却摇了摇头,只说:“你们换换衣裳吧!我到前院去等你们去了!”说着就走出了屋。这里苏振杰皱着眉对妹妹说:“我真懒得去!”小琴说:“你要不去,我就一个人跟爸爸去。”苏振杰吐吐舌头说:“那我可不敢!好在他老人家可快走啦!这一走,至少也得半年才能回来,嘿!那可真好,由着咱们的性儿,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他当时又十分高兴,跑出屋去回东院,先报告他的媳妇去了。这里,小琴对镜梳理梳理了头发,又要更换新衣裳,她的乳娘何妈妈要拿出一件粉红的绸子小夹袄来给她穿,她却撅着嘴摇摇头,因为她不敢穿,她知道她的爸爸若见她穿上这种颜色艳丽的衣裳,一定要大不乐意的,所以她只能穿上那么一件老气的古铜色的冲子袄,下面还得穿百褶的青裙,因为爸爸吩咐过,只要是出门,就非得穿上裙子,不然就象是挖菜的穷女孩子了,那里还象是“小姐”?她打扮完毕,她三哥来找她,苏振杰现在也穿上了长袍马褂,头上还戴了一顶没有顶儿的红缨帽,悄声地抱怨着说:“这么三步半路,还得叫咱们打扮一回,我真觉着麻烦,幸亏爸爸快要走啦,快走吧!菩萨要是有眼睛,给他也在南海安上一个莲花座,就叫咱们的爸爸在那莲花座上一坐,得!叫他老人家在那儿享受香火,咱们在家里享福,谁也不能来管咱们了。”小琴也笑了笑,实在她也是老早就盼着爸爸快些再去闯江湖,闯了一辈子江湖的人,却在家里看着儿女,连半步也不准迈,谁能够受得了?这算是好了,他老人家可要走了,虽说外面也许有什么凶险,可是大概不至于,因为他老人家在江湖上还有朋友,并且菩萨也不能一点灵验没有,总得保佑呀!……因为盼着他们的爸爸快些离家,所以兄妹二人赶忙到了前院,老太爷已经命人把家里的骡车备好,仆人苏禄又问:“还用备马吗?”苏老太爷却说:“暂时不用,可是你叫耿四将我那匹黑马备好了,预备着就是了!”苏禄连声答应着,一这个在这里已经服役有二十多年的仆人,他知道老太爷说朝普陀当天就要朝普陀去了。他也不胜惊异,并带着点留恋,老太爷却出门就叫女儿上了车,并命放下了车帘,他们父子在后边步行跟随,就走了。这正是阳春三月天气,古都洛阳,天气已暖,自黄河自洛水那边刮过来挟着砂尘的软风,吹到脸上发暖,黄土旷野,青草己生,中间羼杂着无名的野花,颜色娇艳,都象小姑娘那么好看,蝴蝶儿也翩翩地飞翔,总是双双对对,冬天不常见的小鸟,此时也来到那碧绿的柳梢,唱着欢悦的歌曲,远天无边,白云连着青山,近处的田亩如锦,农妇伴着农夫在那里操作。苏家的祖茔就在隐凤村的东南,伏牛岗的附近,离着洛水的西岸很近,据说“风水”是很好的,所以族中虽已萧寥,门庭虽已败落,还能于苏老太爷这么一个自幼流浪江湖的人,起而兴家,家里并且又有作官的后代了,这都是苏老太爷认为祖茔的地势好,留有余荫之故。但他来到这里,带领儿女拜过了祖坟,他却又感触丛生,站在石头筑的贞节牌坊的旁边,向着小琴说:“我走后什么全都放心,没有人敢来打抢咱们家里的貲财,因为绿林人至今还没有忘我的英名,我虽不在家,他们也决不敢来到太岁头上动土,再说我已嘱咐孟广,叫他时常派人来照应,这我都不挂念。只是你已是这么大的一个姑娘了,家中并无长男,你三哥是个废物,以后恐怕难免有人来搅扰。其实这也不要紧,只要你永远不出闺门,在家里也不要穿花红柳绿的衣裳,夜晚睡眠要搬到里屋去,天一黑就将屋门锁闭,那就管保没有什么事,干脆一句话,你只要时时记住咱们家里的贞节牌坊,记住女儿家应守三从四德,这就用不着作爸爸的多说话了。”又转首向三儿子振杰说:“平常我知道你是又懒又不会干事,可是这次我走之后,你得学着点顶起这个家来!记住了好了,不要常到城里去胡游乱逛,不相识的人,莫与他交谈,无论是谁来找我,你就说我没在家,也不用说我上那里去了!”苏振杰一声一声地答应着:“是!我知道!是!我听明白了!”其实他就一句话也没往耳朵里去听,他只在想着等爸爸走了以后,他应当怎样的玩乐。小琴是低着头,一声也不言语,她的爸爸又叫她上了车,于是父女三人回到家里。此时马已备好,苏老太爷依旧不显出匆促的样子,先细心地将他的行李包袱系好,又把他原来的卧室中的几只箱子检点了一番,然后叫来两房儿媳,也嘱咐了一番,又嘱咐金妈好生浇花,他也不准家中的女眷往外送他,只由苏振杰送他出了大门。苏老太爷又向苏禄等男仆,特别是打更的耿四,都嘱咐了许多句话,就骑上了马,带着行李,挥动了皮鞭,出了隐凤村就向东去了,这时的天色还不到晌午。苏振杰见他爸爸走了,他乐的简直要飞。当时他的脾气也大起来了,呵斥苏禄说,“老太爷不在家,你们可就得都听我的,我说什么,就算什么,如若不听我的话,我可不但散你们的工,还得先打一顿,——我可不能象老太爷那样烧香念佛的人心肠软!”他又吩咐耿四,说:“家里不是还有两匹马啦吗?快把那匹火炭驹给我备好,我要到城里去访朋友!”耿四不敢不连声答应着,苏振杰挽摇着肩膀走到东院,逼着他的媳妇给他开箱子,取新衣裳,又找他的大嫂要银子,他打扮得跟个公子王孙似的;又到北屋,要去取他爸爸的那口“青蛟”宝剑,却不料早被他妹妹小琴拿过去了,他瞪着眼睛向他的妹妹索要,小琴不但不给,还要打他,他就说:“得!爸爸刚走,我也不能就跟你打架,青蛟剑你先拿着吧!可是不准你出门,因为我是男,你是女,将来我就是爸爸,你可就得嫁出去了,是别人家里的人了,我们这儿就不要你了!”气得小琴“锵”地一声抽出青蛟剑来,苏振杰却一个箭步“梆”地一声撞出了屋,门把脑袋都撞肿了,然而他“哈哈”大笑,找着他自己的一口普通的宝剑,挂在腰间,大摇大摆出了门,骑上马,上城里玩去了。从此,他就天天如是,再也不必偷偷摸摸,有所顾忌。现在他就是还缺少点钱花,他打算想法要开他爸爸的那几只箱子,可是那箱上的锁头都太坚固,又有他妹妹瞪眼看着,他没法子得手,不由真是着急。一连过了十余天,此时院中牡丹已将开放,连孟广来了都说闻见了花香,小琴天天晨起必要在院中舞剑,孟广来了,也赞佩着说:“姑娘这剑法可以走江湖了!”孟广是每天必来,来时还必定扎束利便,带来二对银光闪闪的护手钩,还时常带来他的两三个伙计。他镖店的生意近日很忙,他可每天必定要来一两趟,因为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同时听说登封县的鲁家五虎也知道苏老太爷朝普陀山去了,他们没了畏惧,扬言在十日之内,就要来抢亲,所以现在孟广着急得很,有一件必须他保的镖——可以赚很多钱的买卖,他全都没敢答应,他只是拚出去了,要在这里迎斗鲁家五虎。这信息到了三少爷苏振杰的耳朵里,他可有点着慌,时常躲在他媳妇的屋里,孟广请他到前院去商量商量,他都不敢出头,可有时趁空溜出,跑到城里一住就是三团天不回家,借着“醇酒妇人”而想躲避开那鲁家五虎。他又要叫孟广去求别的有本事的人前来帮忙,孟广却摇头,说:“那叫没用!鲁家五虎是干什么的?早先他们还不过是闯绿林,保镖,现在却交游广阔,连官带吏,以及各省各地有名的土财主,大商人,名拳师,他们全都认识,咱们去求谁!求来人不但帮不了咱们的忙,倒许给他们如虎添翼!”苏振杰说:“上铜山县请秦铁棍去,他是我爸爸的老朋友。”孟广却说:“算了吧!求人不如求己,到时连小琴姑娘都不必帮助我们,因为人家到底是姑娘,要跟鲁家五虎动起手来,是虽胜也贻羞。到时没话说,只有我这一对双钩,和三少爷的那口宝剑……”苏振杰一听,腿可立时就软了,脑门子直往外流汗,但是他还得顾着面子,连说,“行!行!到时候就豁出去干吧!”从此,心里可永远象是打鼓,连觉也睡不好,跑毛房跑得更勤了。又过了几天,幸喜平安无事,这一天都已到黄昏时候了,忽然外面急急的打门,苏禄出去看了,就又惊又喜地回到里院来传达,原来是远客临门,门外停着一辆车,来的是苏老太爷的老友李国良,和他的女儿李大姑娘。 第二章 绛窗外试剑对名花 洛阳东关娇娥战五虎 李国良李老英雄在前几年曾到这里来过,他与苏老太爷原是三十年前的患难之交,如今突然而来,苏振杰怎敢慢怠?何况这也是一个帮手呀,李老英雄的威名,就许把鲁家五虎吓得来也不敢来,更何况李老英雄现在带来了闺女,这闺女一定也有十七八啦,模样想必长的不坏吧?于是,苏振杰喊着仆妇,就出去迎接,到了门外就叫:“李伯父!”同时恭敬地请李大妹妹下了车,进了门,他追着人家的闺女,恨不得扒头搿脑地去看人家的模样,他可没法看得清楚,因为人家是走长路来的,所以发上罩着黑纱的首帕,并且低着头,不过乌黑的辫子垂在背后,穿的似乎是酱紫的女衣,身材不太高,可十分的娉婷婀娜,长裙拖地,也没看清下面的脚,就被一个仆妇搀着,一个仆妇两手举着灯笼,在前面领路,走过去了。门外一阵小小的骚乱渐渐宁静了,苏禄听仆人们彼此低声谈着话,似乎都觉着这父女二人来得太突兀,太可疑。苏振杰随李老英雄往里走去,本要先让至客厅里,李老英雄却说:“三侄子,你别跟我客气,你看我还是外人吗?当年,我跟你爸爸,我们俩的年岁都跟你现在差不多,我们一同走江湖,吃苦,受饿,还有你的那个秦铁棍秦五叔,我们三个人……咳,回想起早先的事来,是又可笑,又可叹!”说着,就迈着大步往里院走,说:“我先叫你大妹子见见这里的嫂子跟姊姊,然后咱们爷儿俩再说话。”那位女眷已被搀到里院,两位少奶奶都上前迎接,笑声儿寒暄着,西屋中早已点上了两枝明亮的蜡烛,但北屋里还是漆黑的,原来小琴正扒着窗往外偷瞧,她想看看来的这位女眷模样比她自己如何。可是,真恼人!这个女眷到了人家里还不摘首帕,太不懂得礼节,而且又那么羞涩,连头也不敢抬,行礼仿佛都不大会,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姑娘,穿的衣服颜色既不漂亮,样式又肥,裙子长得拖到地,这是多难看的打扮呀!小琴不禁哼了一声,转身就点上了灯,可是仍然不出屋。院中一阵说话的声音已经逝过,女眷被让进西屋去了,苏家两个少奶奶随进去招待,那位李老英雄眼看着将女儿安顿好了,他才又往前院,找苏振杰去细谈。 这李国良李老英雄身躯高大,胡须已花白,像貌清癯,似带有深深愁苦之事,据他说:“是自江南来,因为送女儿往山西平阳就亲,路经此地,所以来看看老友,想不到竟没有见着!”苏振杰对于这位老英雄是何处而来,何处而往,他一点也不关心,他只想叫这老英雄在此多住些日,让那位李大姑娘也多住些天,既可吓吓鲁家五虎,又可叫自己家里住一位大姑娘,一举两得。所以他就高兴非常,而招待得更为殷勤,请李老英雄就在客厅里住,李大姑娘住在里院西屋,他壮起了胆子,并且乐的要飞,把苏禄等几个男仆支使得越发转来转去。当晚小琴也很兴奋,她见了那位李大姑娘——她称呼为“李大姐”,见年纪比她大两岁,长得是很漂亮的,只是眉毛有点粗,人既古板,两条腿原来还有病,动转不便,她就派了起妈专去服侍。这李大姐虽然有几点全都不如她,她却依然免不了心中要争强斗胜,所以她当夜在睡觉的时候想来想去,次日一清早,就起来了,梳洗已毕,换好了衣裳,按照习惯,她要手提宝剑出屋去练功课。此时西屋玻璃窗里的绛色帷子仍在默默地垂着,东方的天空铺着美丽的朝霞,隔院的雄鸡还在高唱,她就舞起青蛟剑,剑划破了晨风,腾起了光芒,引来了花香,她的纤手急掠,细腰慢动,莲足轻进,往来变化,伶伶的秀目直视着左手紧掐的“剑诀”,然而在眼前却又幻出来了那个飘渺虚无的对手,即是她父亲没走的时候曾经提说过的那近来名震江南的人。她每次舞剑,必以那人为她的假想对手,那个人现在有了名字了,叫作“少年侠士”。她走了一趟“撩云引月剑”,才收住了剑势,又走过去看牡丹,她数了数是开了一朵紫的,两朵粉红的,一朵白的还没有大开,娇葩半吐,就如闺阁女儿那么害羞的样子,然而她有点担忧,想着待一会儿那讨厌的蜜蜂儿一定要飞来采花蕊。正在出神,就听脚步急响之声,有人说:“喝!你真起的早呀!”她回身一看,正是她的三哥苏振杰,已经扎束利便,精神奋发,过来就说:“你把爸爸的这口剑给我使吧!你另拿一口去,咱们对对!”小琴哼了一声说:“武艺稀松,你光有好剑也是不行!”遂将剑交给了她的三哥,她跑回北房又取了自己的那口剑柄上系有红丝穗子的轻便合手的宝剑,又跳出来,抱定了剑势,便由她三哥先上手,她以剑还击,于是一往一来,兄妹二人就在庭下花间对起剑来,只见寒光相映,身躯并转,小琴此时的对手已不是理想中的那个“少年侠士”了,而是个可恨的鲁家五虎中之一,所以她的剑法越来越猛,愈逼愈急。振杰虽然也拿他的妹妹就当作鲁家五虎,可是觉着这个虎也太凶啦,他只见寒光一道紧接着一道逼向了他的身,又觉得剑风是不断“飕飕”的响,似乎要削去了他的耳朵,他就不由得缩头站住,说声:“哎哟!歇会儿吧!你怎么真砍呀?”小琴把剑向她哥哥的后腰平拍了一下,苏振杰就“吧叹”一声,屁股坐在地下了。小琴格格地一笑,蓦然一转脸,吃了一惊,却见西屋的窗里,有人撩起了那绛色的窗帷。她知道李大姐是在窗里看她,她就将宝剑又重复地舞起,着数更新。苏振杰也爬起来,摸了摸屁股,也把宝剑胡抡了一阵,几乎把那朵才开放的紫牡丹给击碎了,算是小琴呵斥了一声:“你看你把花儿都要打伤了,你瞎逞什么能?”苏振杰收住了他那套胡抡一气的剑法,还在扬拳踢腿,说:“我要把武艺练熟了,好打那鲁家五虎!”小琴也没理她的哥哥,却忽见李国良李老英雄自外院走入,微微地笑,向苏振杰说:“三侄子这里来!我同你说两句话。”苏振杰手提着宝剑就跟李老英雄往前院去了。小琴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就提剑又过去看那牡丹花,此时见李大姐已放下了那绛色的窗帷,吞吞吐吐的,真不象是个见过世面的姑娘样。小琴的心里真有点笑话她,等待了半天,才见三哥苏振杰又自前院走回来,骂着说:“这老家伙!连咱们练宝剑他都要管,说是他女儿住在这儿,怕给他女儿招事。妈的,招事也招到我们家,与他家人有什么相干?想不到爸爸的朋友竟是这么熊?……”小琴赶紧摆了摆手,意思是别叫西屋的李大姐听见。苏振杰气忿得骂了两句,气儿销了,反倒十分后悔,可是仍然把嘴一撇,说:“我苏振杰外号叫粉金刚!”小琴倒觉得替他害羞,说:“是谁给你起的外号?”苏振杰拍着胸脯说:“我自己给我起的外号,我不是怕事的人!李老英雄年轻时也是闯过江湖的,叫他在这儿看看我好啦,我打完了鲁家五虎,还要到江南去找那少年侠士较量较量呢,我还要去打万里飞侠……”小琴都替他脸红了,可是苏振杰越发逞能,说的话声音越发地大,并从怀里掏出来一对铁球,在手掌里揉得滴溜溜地乱转,叮当当地乱响,还能够扔起了二尺多高,再用手接住。小琴皱着眉说:“三哥,你快回你屋里歇着去吧!”苏振杰说:“我才不累呢!我回到屋里看见你三嫂子那脸雀斑我就头痛,我打完了鲁家五虎还得打她,我非得把她休了不可,因为她不配当我粉金刚之妻!……”正在说着,忽然苏禄自外院匆忙地走入,说:“三少爷您快去吧!孟广派他镖店的伙计请您来喽!说鲁家五虎全都来啦!在东关等着您啦!说是只要您去了,事情就好办,您要是不去,等他们打到门上来,那可不得了!”苏振杰说:“不,不要着,着着急,我我,先上一趟毛房!……”小琴却忿然地挺剑说:“我去吧!”苏振杰赶紧摆手说:“那如何使得?爸爸不在家,也不能叫你出门,我粉金刚……”说到这里,他又眼往西屋一望,当时就不知由那儿来了一股勇气,说:“好!快给我去备上火炭驹!”苏禄说:“马已经备好了!”苏振杰说:“那我就走!”当时,他手提宝剑就晃晃悠悠向外走去,出了大门,上了马,一股风似的就出了隐凤村,直奔洛阳城的东关。在路上,他脑子里嗡嗡地发响,心里突突地乱跳,然而强振勇气,勉打威风,真快!不知怎么着就来到了东关,只见孟广那家镖店的门前站着一大群人,孟广急得什么似的,先迎上来叫着,“三少爷!我为管您家的事,把人全都得罪啦!今儿鲁家五位庄主,同着朋友前来,都说是苏家不允婚事,是我孟广一人从中作梗,我有多么冤枉?我帮忙可以,却不能背这黑锅呀?三少爷你是苏家的人,你快来跟这五位庄主说一说吧!”说话时就用手向那人群一指,苏振杰也没看清那些人都是谁,他就催马撞过去,手抡宝剑,向着一个人的头上怔砍,当时就红光崩溅,血水横飞,这可惹起大麻烦来了!原来被他杀伤的正是鲁家五虎的大爷吞山虎,立时大乱,孟广“嗳哟嗳哟”地直喊,说:“原是有中牟县楚少当家的今天给排解,事情原好说好办,你怎么见了面就伤人呀?这可真糟!”苏振杰却跟疯了似的,催马胡撞,宝剑乱抡,大声喊叫:“谁敢惹我粉金刚?我家里住着大姑娘!”他胡说八道,这时一些人全都跑开了,然而那鲁家的四条虎先救出了他们大哥受伤的身体,就一齐进附近的一家茶馆里去取兵器,腾云虎使的是单刀,踏岭虎使的是双斧,穿林虎使的是长枪,出洞虎使的是齐眉棍,都一齐怒跃出来,就将苏振杰围住。苏振杰可仍不下马,马直起来尥蹶子,他在马上把宝剑象扇面似的一阵横抡,当时又差一点没砍着穿林虎的脖子,踏岭虎的双斧太短,够不着他,出洞虎却惊讶着说:“这家伙武艺高强!”所以将棍使得十分谨慎;只有腾云虎刀法纯熟,而身躯十分的轻敏,时时腾越起来,抡刀向着马上的苏振杰砍剁。苏振杰的剑没有一定的着数,乱搅一气,这样反倒使腾云虎也不敢近前。但他们鲁家五虎此行不单是同来了朋友,还带来了十几名庄丁,这时他们的朋友倒还都没好意思帮助动手,庄丁们可也都取来了刀钩斧棒,不管以众凌寡是不是合乎江湖道理,他们就一拥上前,将苏振杰的人马围了个密不透风。苏振杰大骂:“你们都不是好小子!仗着人多,这算能耐吗?我粉金刚可。也满不在乎,决不含糊,来!可小心点狗命!”他的剑抡得更猛,一些人都喊着说:“小心他点!这家伙怔得厉害。拿长绳子来,绊他的马腿,……”苏振杰一听,心说,“这可糟啦!倘若把我的马腿绊倒,我就得翻身落马,那时我还能活得了吗?”当时他就急急催马,想要闯开一条路,可是往前不行,前面有出洞虎抡棍拦截,往后也不行,穿林虎在后边以长枪直要扎马屁股,而且帮助鲁家五虎的人是越来越多,不下二三十名,个个还都换了扎枪长棍等等长家伙,都最容易向马上来递取。苏振杰简直的手慌眼乱,马更往起来跃,直着脖子甩着鬣不住地叫唤,苏振杰此时不被人打下来,也得被马摔下来。那边有两个人是鲁家五虎的朋友,全都看不过了,同声嚷嚷着说:“这不对!你们的人太多了,他人太少了,贏了他,也得叫江湖耻笑,都快住手!我给你们评评理!……”腾云虎单刀仍向苏振杰去砍,并嚷着说:“他把我大哥都伤了,这还用评理吗?他就是肯把妹妹嫁我,我也不要了,非得报仇!”孟广站在远处更着急,大声地央求说:“都赏我点面子!先住手!”腾云虎骂着说:“赏你他妈的什么面子?事情都是你给挑的,等着我们杀完了这他妈的粉金刚,还得割你的脑袋呢!”孟广吓得也不敢再言语了,只是不住地叹气跺脚。这里打得更凶,尘土扬起了多高,因为是鲁家五虎在这里打架,连当地的官人也躲开了,没有人敢来管,敢来劝。苏振杰眼看就要不行了,头上的汗流得好象下了雨,胸口喘息不过来,象是要断气,心说:“我的爸爸呀!……”他喊都喊不出来,两只手拿着剑都将要抡不动,下面的几个人已经用绳子把马腿缠住了,只是这匹马太矫健,他们用的绳子又太细,怎样绊,拽,揪,拉,也还没把马弄倒,马已用蹄子将地下掘成了四个深坑,嘶叫的声音更为悲惨。腾云虎换了一杆长枪,对准了苏振杰的咽喉就要刺,那边他的一个朋友急摆着手喊说:“这决不行!……”腾云虎却狞恶地一笑,枪就扎来,苏振杰却还能够抡剑去拨枪杆,可是腾云虎抽枪换式,再去扎他的前胸。那出洞虎自旁边跳起来,抡棍要打他的屁股,他可就眼看着要难于招架了。此时忽有许多人“哦,哦”地一阵大喊,无数的人眼睛全都向东边去看。腾云虎也惊讶得倒退两步,赶紧一回头,却见自东边飞来了一匹胭脂马,马上一个身穿古铜色绸子的小衣裤,腰系一条长绸子的素白的汗巾,娇艳的人影随马蹄,仓卒的马蹄如风至,尘滚土扬,同时马上姑娘抡的是一口光芒闪闪的宝剑。腾云虎大惊,疾忙转身拧枪迎敌,却不料姑娘自马上抡剑砍来,“刷”的一声,真厉害,幸亏他撒手扔枪跃到了一旁,不然连肩带臂都要砍掉。出洞虎舞棍扑奔上来,姑娘一剑就将他劈倒。踏岭虎“嗖”的一斧飞出,却被姑娘用剑拨落,同时胭脂马跳跃如龙,先去扑穿林虎,穿林虎刚换了一把大刀,还没有抡起,就被姑娘一剑向背砍去。那边鲁家五虎有个朋友两眼都看直了,至此时便急喊着:“姑嫂剑下留情,……”可是穿林虎早已惨叫了一声,爬伏在地。这姑娘剑舞如飞,马驰人转,就象一只凤凰——或者是更美丽更难惹的神鸟一般。苏振杰见是他妹妹小琴来了,而且是出阵便赢,无人能挡,他又恢复了勇气,抖起了威风,“啊啊”“哈哈”又叫又笑,好象乌鸦,把帮助鲁家五虎的那些人杀得都象落毛的鸡,受伤的麻雀,逃的逃,滚的滚。而一些刚才给鲁家五虎助威的,呐喊的,那都是一些闲人,本地的无赖汉,这时又鼓掌如雷,给小琴来助阵,齐喊着说:“好!好!真英雄!真漂亮!苏家的小姐美剑侠!……”小琴听人给她起了这一个绰号,觉着很好听,当时便将剑舞得稍缓,马也收住,忽见——这原是鲁家五虎的朋友,是一位少年翩翩,衣服华丽的人,徒手就走过来,拦住了这匹胭脂马的马头,说:“请姑娘暂时息怒,姑娘的武艺太高,他们全都抵挡不了,要是这样地杀,能够将这些人全杀尽了,可是姑娘何必?姑娘想必是苏老太爷的女儿,纵不以慈善为怀,也得给这地方官留个脚步,不要弄出人命来,使地方官为难!……”小琴手中仍然举着宝剑,瞪着眼对这人说:“你是官吗7”这人说:“我不是,我姓楚,名叫江涯……”小琴说:“谁问你姓什么?你管不着,你快滚开!”楚江涯弄得脸通红,这时孟广走了过来,鞠躬作揖地说:“姑娘不用生气,这是中牟县的楚少当家的,倒是一位好人!”小琴说:“他是好人,为什么他要帮助鲁家五虎!”楚江涯摇头说:“我并没有帮助他们?”这时有许多人都好奇地围住了小琴的这匹马,其中有一个说话南方口音,长脸的人,似乎跟孟广很熟,直拉孟广的胳臂,指着小琴问说:“这是谁?这是谁?这是你们洛阳出名的女英雄吗?”小琴瞪了这人一眼,孟广赶紧说:“他是在我镖店里住的,是我的朋友,姓于,前几天就来到了,我也跟老太爷提说过。”小琴对这姓于的并不注意,却又发怒地瞪着楚江涯。这时也有一个穿担很整齐,腰挂佩剑的中年人,来拉楚江涯,意思是劝他不必再跟这位姑娘说话,因为这位姑娘太厉害。可是楚江涯竟好象是忘了这位姑娘的厉害,并且似为姑娘的神技及艳色所迷,他就象是钉在姑娘的马前头了,一步也不能走。但要不是孟广现在旁边给劝着,姑娘手中的宝剑纵使砍不着他,皮马鞭子也早就抽在他的身上了。楚江涯又指着来拉他的那个中年人,说:“这是我的好友陈文悌……”小琴怒声说:“谁问i你们都叫什么名字?谁管你们都是什么东西?”楚江涯却说:“我们都不是江湖人,只是平日都好练些武艺,又喜欢结交些江湖朋友,与鲁家五弟兄虽无深交,可是早就相识……”小琴更是发怒,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们是他们邀来的,是一伙,仗着人多来欺负我们。”楚江涯连连地摆手说,“不是,不是……”然而小琴那里听他辩解,就“刷”的一抡宝剑说:“你们谁要是不服!谁就再来!”楚江涯赶紧向后退了两步,说:“姑娘如若不信,可以去细细访问,我楚江涯虽与你府上并无认识,可是也久仰苏老太爷的大名,此次我原是同着朋友陈文悌来洛阳游览古迹,并想拜访苏老太爷,昨天才到的。可是见了孟广兄,就听说你家老太爷已经朝普陀山去了,这总算我们的缘分浅,迟来了一步,以致无由拜识……”小琴哼了一声说,“我爸爸就是在家,他也决不肯见你们这些坏东西!”楚江涯却似没听见这骂他的话,依然接着说,“刚才我们就见着鲁家五弟兄,孟广兄原是恳求他们,他们反倒说先打完了孟广,再去拆平了隐凤村。……”小琴更是生气,用剑指着说:“叫他们去呀?去了得叫他们都比现在受的伤还重。”楚江涯又把小琴细看了一眼,就说:“我真没想到隐凤村中竟有美剑侠,你们与鲁家的纠纷是因何而起,我也知道得不详细,我只想,排难解纷原是豪侠之所当为,同时孟广兄也是我们的老朋友了,我也不能叫他为你们的事而受辱。还有这位于兄,连陈文悌,我们都想为这事排解,不愿闹到隐凤村,这才派人把你令兄请来,原是想说和,不料你令兄来了连马都没有下,就一剑先将吞山虎杀伤!”这时候苏振杰也拨马走过来了,说:“喂!姓楚的小子!你这时候又说这话?我问你,刚才他们大家伙儿打我一个的时候,你给拦住了没有?”楚江涯说:“刚才你们打得太乱了,我手中未带宝剑,我无法上前去劝你们!”苏振杰却把嘴一撇,撇得跟个瓢似的,说:“你也不用说啦!我妹妹要不来,你也还没有这么一大堆连珠屁儿的臭话呢!你是什么心,我也知道,连你,带陈文悌,带这姓于的,你们都是给鲁家五虎架殃子的,都不是好东西!”姓于的跳起来说:“你可不要说我,我是才从江南来这里不久,我是因为万里飞侠高炯被人听杀,凶手向这里逃来了,我由南方追到这里来!”苏振杰说:“谁听你这一套,你们就都睁大眼睛吧!认识认识你家的苏三少爷跟苏四小姐,我叫粉金刚,她叫美剑侠,谁来找我们谁就死,什么万里飞侠?屁侠?什么楚江涯?生姜,狗牙,陈文悌,是个屁,鲁家五虎原是豆腐滷,你姓于,是个醋精鱼!”他又有些胡言乱语了。然而这时,小琴听了姓于的话却很是惊讶,因为在她爸爸没走的时候就曾对他们说过,江南武艺最好,名头最大的是万里飞侠高炯,最近虽然听说江南又出来了一位少年侠士,可是万里飞侠依然是个最有名的人,怎么,那样有名的人竟会死在别人手里?而且,听这姓于的说那凶手——那也一定是个武艺高强的人了——竟已经到洛阳来了?洛阳,自爸爸走后,反倒藏龙卧虎了,今天我趁着已经出了名,我倒要把他们会一会,倒得跟他们都较量较量。于是她就又怒抡宝剑,尖细而清亮的喉音喊着说:“不用再费话了,我都不听!都给我闪开!”苏振杰也拿宝剑胡挥着,乱驱逐着人,说:“都滚!都滚!”姓于的倒是不生气,还笑着说:“美剑侠,粉金刚二位侠客,我的事情将来还要请你们帮忙,一半天我就叫孟广带我到府上去拜访!”因为他就住在孟广的镖店里,所以他回身就进那门里去了。孟广却懊悔今天跟鲁家五虎结了大仇,他愁眉不展地也回去丁。那受伤的吞山虎,踏岭虎,穿林虎,出洞虎,是早已被人抬进那茶馆里,幸是倒还没有一个死的,官司谁都不愿意去打。惟一没有受伤的那腾云虎,却一言不发,一张紫黑色的大脸,此时气得煞煞的白。本来这次的事情是由他而起,他的妻子死了,他虽也走过绿林,现却在登封县,开封府,全有镖店,兄弟五个数他最有钱,武艺也最好,尤精于高来高去的工夫。他想要续娶一位美貌的妻室,因为闻说苏家的姑娘貌美又年青,——也是他大哥出的主意,就征托媒人前去求亲,不想为苏老太爷所拒绝,他们认为是太没有面子了,所以更决定非娶不可,只是单剑小霸王苏黑虎的过去英名,依然使他们不敢轻视。如今是趁着听说苏老太爷走了,只有苏振杰一人在家,只有银钩孟广给他家帮忙,他们当然觉着是一逼就行,一吓唬就能把亲事弄成了,不等着苏老太爷回来,这里的生米已经成了熟饭。他们想得是很美,所以一窝蜂似的全都来了,正要发作他们早先走绿林时强盗的性情,却不料遇着了楚江涯跟陈文悌两个常在江湖上走的“体面人”,他们这才不得不讲点理。可是又没有想到,理也没讲成,反倒惹起来了一场恶斗,苏振杰敢则还很厉害,尤其是美剑侠,真是一个年轻貌美,剑法高超的女儿侠!如今,他们兄弟五个倒有四个是躺在这茶馆的几块长木板上,大爷吞山虎已人事不省,三爷踏岭虎是不住地“嗳哟!嗳哟!”四爷穿林虎还在嚷着说:“真厉害!那里来的这么个狠丫头?”老五出洞虎是说:“快点叫车来回家去吧!”个个都血色模糊,面如金纸,跟头是栽大了,仇也从此结得太深了。拉他们的车这时还在店里没有套好,茶馆的门外,却仍有“的的”的马蹄之声。腾云虎回头向外看看,就见那“粉金刚”跟“美剑侠”兄妹二人骑着马还在街上绕,腾云虎的心中就不住怒火飞腾,咬着牙大声喊说:“好!将来再说,我腾云虎一刀一枪干不过你们,可是等着吧!你们今天夜里就得小心!”这时陈文悌进来了,摆着手劝他不要大声喊嚷。楚江涯却仍在街上站着,他发呆地一直看那“美剑侠”苏小琴同着她的哥哥得意地在街上转了几遭,引得一些人又都拍手赞好,然后,他们兄妹转马往东回去了。苏振杰骑马在前,虽然高兴,可是累得已不象样子了。苏小琴的马在后,那古铜色的绸衣裤,白绸汗巾,绣花鞋,宝剑已收入鞘中,丝鞭摇摇。胭脂马荡起一片尘雾,婀娜英姿,渐去渐远。楚江涯惆然而望,——他原是家里有妻子的,平时又是一个规矩的人,但此时他的魂灵竟似被小琴摄去。 第三章 苏小琴闺中戏女伴 为防腾云虎夜夜虚惊 那边的小琴同她的三哥,顷刻之间,马就驰回到隐凤村中。苏振杰简直下不了马了,当仆人们搀他下马时,他两腿疼得虽好象要跪下,可是还往起来跳,跳跳蹦蹦就进了门,先在前院大声嚷嚷了半天,说:“把鲁家五虎打走喽!都叫我一个人打走喽!”那李老英雄李国良,在客厅里抽着旱烟,就跟耳朵聋了没听见似的,并没有出屋来问他。他又跑进里院,胡抡宝剑,大声地自言自语地讲述刚才的事,那西屋窗里的绛色窗帷,真掀开了一角,他更疯狂了,几乎要跳进牡丹花丛。小琴跟着进来,拿剑把他驱开,而人家此时把窗帷又掩住了。苏振杰吁吁地喘着气,仍然跳蹦,又跑到东院向他的媳妇夸功逞能去了。小琴却已回到了北屋,她将宝剑依然放在原处,又把头发梳了一梳,颊间重新施了嫣红的脂粉,换了一身衣裳,对镜又照了半天。她也有一些发隘了,坐在榻上休息,信手拿起来了一双刚缝了一半的红缎睡鞋又一针一针地做着,心里并不十分高兴,反倒加上了一些忧烦,就是因为听那姓于的说:“万里飞侠已经被杀死在江南了,以后,自然那位江水滔滔之间的少年侠士,当然得在南方数第一了,可是我怎么才能够见着此人呢?此人他能知道这里有我在怀念着他吗?再过些日,他会不会也能听说洛阳出来了一个美剑侠,而也急思一晤呢?……”这样想着,心绪反倒越来越纷乱。这时她的三哥又跑到院里来说:“妹妹,你快出来,拿出宝剑,咱们再比一比,我看你的武艺虽也不错,可还是迈不过我,我是头一个杀伤他们那最厉害的吞山虎,我又跟赵子龙似的,力敌万夫,杀得七出七进,使他们丧胆惊魂,我行啦!我的名头比爸爸还大啦!顶是银钩孟广真不行,他天天大护院似的上咱们这儿来夸口号想不到今天事情出来,他只会着急叹气,他还保镖哩?要是我保镖,那才叫天下第一镖哩,我比爸爸还得发财,女人都得想嫁我。还有,妹妹你出屋来,我告诉你,你没听在孟广镖店里住的那个姓于的说吗?万里飞侠在南方被人杀死了,他是追着那凶手来的,一半天他还要来找咱们,求咱们帮助他,我想这倒得帮他个忙,因为杀死万里飞侠的那凶手,一定比万里飞侠还要高,咱们若能把他捉住,可是高上更高了,我就是天下第一了!你是天下第二,爸爸是第三,楚江涯陈文悌那都是咱们的孩子……”此时他的妹妹小琴手里拿着活计,又自北屋走出来,瞪了他一眼,说:“三哥,你在胡嚷嚷什么了?也不嫌泄气?”忽然看见西屋里的李大姐又把绛色窗帷撩起,那浓黑的头发,眉毛,那俊秀的脸,隔着窗上玻璃笑向着她点了点头,她也嫣然地笑了笑,就下了台阶,姗姗地走到了西屋,想要跟这位李大姐细谈谈。可悬忽然她的三哥一头探进来了,直盯人家李大姐,她就赶紧呵斥着说:“快出去!三哥你发疯啦?这屋里有大姐姐,你应当这么怔进来吗?你不怕人家生气吗?”苏振杰却嬉皮笑脸地说:“我不怕李大姐生气,更不怕你美剑侠逞威!”但是,终究他被在这屋里的赵妈给笑着推出去了,他又跑到前院大声夸耀去了。这时,屋子里只有三个人,待了一会儿,赵妈出屋沏茶去了,只剩下小琴跟李大姐两个人。李大姐坐在靠近窗户的炕上,她穿的是酱紫色缎子的衣裳,还镶着过了时的缎子的花边,——这惟有老太太们才穿,真显著古板难着,然而李大姐长的模样儿却是很好看的,虽病而有精神,穿着这衣裳,倒也不显太蠢。她是盘膝坐着,但是腿上连两只脚,都盖着一幅很厚的羊毛毯,脚是绝看不见的。小琴坐在炕头,故意地用手一动那毯子,李大姐当时就更将毯子盖严,并“嗳哟嗳哟”地说:“千万别拿手动!一动就疼,我的腿跟脚都受了寒,一点也不能招风,一点也不能拿手摸!”小琴似乎讥讽地笑着说:“我李伯父千里迢迢的,就为的是送你往婆家去,你这个样子,就是到了平阳府,可怎么能够跟那儿的姐夫拜花堂呢?”李大姐听了这话,不但不生气,也不显出来羞涩,反问着说:“那么你呢?你几时才能够跟人去拜花堂呢?”小琴反倒脸红了,摇着头说,“这辈子我也不跟人去拜!”季大姐又问:“没有订下妹夫吗?”小琴说:“你可别胡说,我才不要呢,”李大姐笑着说:“你说你不要女婿;可不行呀,女儿家,那有一个不给人作媳妇的?我可听说,你爸爸从普陀山回来,也就要忙着给你办婚事哩,等到告诉了你,可已经订好啦,要娶啦,你不愿意也是不行啦!”小琴当时就急了,说:“你再胡说?我可就不理你啦!”李大姐说:“你不理我,将来你可不能够不理你的女婿呀?”说着又笑,小琴真要打她,但又怕打了她的这一双寒腿。一勾引起来心中的烦事,小琴就更没有一点好气,缝了两针睡鞋,也缝不下去了,就揣在她的怀里,把连着线的针插在辫根儿上。李大姐在旁边却直动她的汗巾,又摸她的辫子,小琴就生气地说:“你自己没有辫子吗?”李大姐笑着说:“我的辫子没有你的辫子好。”小琴叹气,说:“大姐你千万别跟我闹!我的心里烦!”李大姐似带惊疑地问:“你可烦什么呢?”小琴低着头说:“我有心事!大姐,你不是才从江南来吗?你要得了功夫,请你告诉告诉我江南到底好不好,因为,我想到江南去!”李大姐又问说:“你要往江南去作什么?莫非你在那里有认识的人?有一个你的合意的人!”小琴急摆手说:“别跟人去说!”她又低下了头去。她的小脸绯红之色渐褪,显出一种淡淡的清愁,桌上的摆钟声“嗒嗒”地,一下一下地敲着她的相思爱慕的芳心,她的跟前又幻出来那江水滔滔之间有一位少年侠士。李大姐听了她这话,很觉得诧异,又连次地问她,她却忧郁地摇着头,不肯说出来。待了会儿,那赵妈进屋来了,给她们斟茶,却妨碍得两个人不得再谈心,小琴就下了炕,笑着说了声:“大姐再见!”她款款地走出了屋去;她心中更愁,徘徊在院中,看看这边的牡丹花,又看看那边的牡丹花,觉着朵朵的芳葩都似向她表示着同情。她的心里辗转地想:“李大姐刚才说的那话是真的吗?恐怕靠不住吧?但虽然靠不住,而早晚是要有那一天的,我的爸爸一定就要不待跟我商量,就给我择配的!他自上了年纪以来,很灰心江湖,更看不起少年美侠的人,而偏注重于资产和家世名声,将来他一定也要给我配个——恐怕比李大姐的夫婿还不如的夫婿,那时,我也不能够不依从,但我学这身武术何用呢?今天在东关那样施展身手又何用呢!咳!我心里的痛苦能向谁去说呢?天涯即使有个明白我的人,爱我的人,他也不会知晓吧?”不觉得泪珠落下,此时正有个仆妇由外院进来,她急忙转脸,眼睛还带着泪,生气地叫说:“金妈,今天怎么也没有浇花!你们是盼着这些花快干死了,你们好省事?”金妈跑来说:“呦!我还没忙过来呢!从早晨起来手脚都没闲着,您知道我们有多少事呀!”小琴说:“我的事情比你们还多,可是我不象你们这样懒?你们少嚼一点舌根子也就行啦!”金妈赶紧带笑说:“得啦!小姐您别生气!我这就给您浇花儿,我就拿喷壶去。”小琴瞪了她一眼,金妈又笑着说:“小姐!我还忘了给您道喜啦!”小琴突然又吃了一惊。 金妈走过来真给小琴道喜,说:“我刚才听外边的人说,小姐,您的名可真大了?二十多个大汉子都打不过您,您怎么学的呀?明儿也教给教给我好不好?省得我将来回到家,连一个偷鸡的贼都打不过。”金妈的右眼有点毛病,是早先叫偷鸡贼给打的。小琴不理她,只急躁地说:“快去吧!快拿水浇浇这花儿吧!”金妈答应着,笑着,大小脚子一扭一扭地跑去拿水去了。这里小琴的心真不舒展,她弯身以手指轻轻捏去了一朵花上的一个小虫儿,那不知为什么流的眼泪,竟“吧嗒”一声落在花辦上,象是露珠儿似的。趁着无人,她急忙由衣襟下摘手绢擦眼睛,但蓦然一抬头,见西屋的窗帷又揭起来,她觉着李大姐那个人不好,爱胡说,不端重,自己就连看也不看,待金妈拿了水桶跟喷壶出来浇灌牡丹,她也就回到北屋里去了。她的乳娘何妈妈正在又惊恐又发愁,见了她,就悄声说:“姑娘!你刚才在东关……”小琴皱眉说:“妈妈你别管我!”何妈妈着急说:“我不能够不管你,你在东关惹的那是多大的事呀?鲁家五虎是好惹的吗?再说,老太爷回来也一定不愿意,一定埋怨,他才一走你就给他惹事,二少爷那边要是知道了,也得说这于咱家的名声不好听。姑娘!咱们是贞节牌的苏家呀!十七八岁的姑娘 拿着宝剑在街上跟一群大汉子打架,弄得洛阳城的人都知道了,——这,多不好听呀!”小琴跺脚嚷嚷说:“妈妈!你别再在我的耳旁边嚕囌!你再噜囌,我可真要拿上我的宝剑骑上马走啦。我一走可就走得很远,永不回来了!”何妈妈听了这话,才吓得不敢再说。但是小琴的心中仍是烦闷,今天东关的那事竟振奋不起来她的精神,而李大姐的那一席话却沉沉地压着她的心,她连茶饭都懒得吃。后半日就没有出屋,天又黑了,灯又点上了,她就想去睡觉,自思睡了觉之后,才可以免去心中的烦闷,而或者可以梦见江南的滔滔江水与一位少年侠士。她背着银灯,才脱去了身上的小袄,这时忽然外面有人来了,屋门微微地作响开了;小琴忙回头,见外面来了一个云鬓蓬松,身着紫色缎子的女袄,青色长裤的人,病态地手扶着门,由淡淡的灯光中传给她一种亲切的微笑。这正是李大姐。原来她的两条腿竟能下地走路,而且来到这屋。小琴急忙又将小袄儿披上,笑一声说:“我都快睡了,大姐,你怎么起来啦?”说着话,她同时留心着对方的脚底下,见李大姐的裤管又长又肥,直拖到地,只微微露出一点红缎的鞋尖,鞋尖是尖得很,但可不小,恐怕后跟是又肥又大。李大姐扭扭蹑蹑很不自然,很慢地走进屋来,门随 之带上,何妈妈就近过去笑说,“大姑娘的病好点啦吗?”李大姐微微地笑说:“倒是好了点儿啦。”她的那明亮的双眸不断地盯住小琴。小琴里面穿的是贴身的粉红罗衣,赶紧扣纽扣。李大姐半天才走进来,就细声细气地说:“我因为一个人在屋里觉得发闷,才来找我妹妹说说闲话儿!”何妈妈说:“可不是,天还太早,我们姑娘今儿也是太累着啦,为一件闲事,我又说了一句话,把她气得连晚饭都没怎么吃,这么早就要睡,我也不敢拦她。——大姑娘来得很好,您小姊俩谈谈吧!”李大姐又轻轻地伸手拉住了小琴的皓腕,说:“别睡!穿上衣裳!小心冻着,来,我给你扣纽子。”何妈妈过去把灯挑得亮些,说:“李大姑娘这边坐吧!”李大姐含笑答应了一声,扭头去看,见灯旁桌上一口装饰灿烂的宝剑,她看了一眼可并未说什么。小琴这时的心里又渐渐有些舒展,扣好了衣裳,笑了笑又皱眉说:“一到春天,我就觉得身子发懒,又因为作点什么事都有人拦着,都有人不断在耳旁边噜嗦,——我觉着这样活着,真没有一点意思!”李大姐笑拍着她的柔肩说,“妹妹,你小小的年纪怎么说这话?”又向何妈妈说:“妈妈给我们沏点茶去吧。我跟我妹妹玩会,谈会,我给她宽一宽心!” 何妈妈出屋之后,李大姐就低声问着小琴说:“今天后半天,我见你很是不高兴,莫非因为在我那屋里,你听我说到那话?”小琴摇头说:“不是!”遂着打了个呵欠,揉了揉眼睛说:“我也实在是困倦了!所以我才要睡!”李大姐忽然把眼睛更睁大一些,声音却更压小了一些,说:“今天你怎可以早睡呢!白天时,这里的三哥不是在院说,你在东关打伤了鲁家五虎,那些人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的,你家里的人又单,你三哥的本事又不行,只仗着你一人,你要是睡了那还了得?”小琴听了这话,突吃了一惊,真把倦意齐都驱散,而且更惊讶注意地看着李大姐,李大姐却一点也不急不慌忙地说:“我虽然不会武艺,也没跟江湖人结过仇,可是我经过的,我父亲有时与人争斗,纵使得了胜,可是也得有好几天不得安睡,单刀永远不离身旁,有两次——至今回想起来我还害怕呢!半夜真有人到了我们家里,幸亏我父亲没睡着,才上了房跟他们打了半天,把他们打走了!”小琴怔了一会儿,心里想:“这李大姐别的事情不如我,江湖的经验阅历倒比我多得多,也是因为她的父亲总还在外面混,而我的父亲早已在家享福念佛不问外事的缘故。”当下她就点了点头,可是又笑着说:“我才不怕那些人来呢!别看我睡着,可是也说起就起,打了那么几个恶汉,要累得自己几天不敢好睡可也合不着!”虽如此说着,她却又把衣服整了一整,把额前散乱的头发掠了一掠,她说:“大姐在这儿等着我;我到前院告诉他们,今夜勤着点打更倒是真的!”说着就要往外走去,李大姐却又说:“你带上这个!”她一回身,李大姐就把桌上的宝剑“锵”的一声抽了出来递给她,她觉得:“李大姐的心倒真细!”遂又笑笑,就提剑走出了屋,外面天黑星密,那朵朵的牡丹花都隐在墙角的黑雾里,连影子都不见了。她急移莲步才走出了垂花门,却忽然又惊愕地止住了步。” 她分明看见门的旁边黑兀兀地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她略停脚步,接着把宝剑一举,“飕”的一声追了过去,并厉声问说:“你是谁?”可是那条黑影已经很疾快地走进了靠右手的一条小过道,她剑光闪闪,身子随着剑光也紧追到那里,一看,什么也没有,她腾身上房,四下去望,也只能看见几处院中屋内的几片灯光,何妈妈跟另一个仆妇提着水壶正回到自己屋里去,此外就再无别物,她可真惊讶了,心说:“莫非真是那个腾云虎来了吗?”她赶紧跳下房去,急急走往前院,本想要大声嚷嚷一下,却又赶紧将自己拦住,望见了仆人住的那屋中灯光灼灼,话语嚣杂,大概连苏禄,带打更的耿四全都在这里谈天了。她来到门前先轻轻将宝剑放在墙旁立着,然后,蓦地一开门,向屋里说:“别净说闲话了!”屋里的杂乱之声,当时就都停止了,十几对惊讶的眼睛看见了,立在门外的小姐,就都慌了,有的赶紧拿光着的脚丫向炕下去找鞋,耿四先问说:“小姐,有什么事吗?”小琴却淡淡地说:“没有什么事,只是,今晚你们全不许睡觉,勤打更,有刀的预备在身畔,听见了没有?”屋里的人一听了这话,吓得脸全白了,有的点头,有的发着怔答应,耿四却说:“小姐您就收心吧!有我值夜,他贼!贼的屁也来不了!”小琴把门关上,拿起剑来,两眼又不住地东瞧西望,又飞身上了房,就如狸猫似的,踏着屋瓦,很快地就来到了那东跨院,轻轻地落地,脚下无声,一看,东屋的大嫂已经睡了,屋中一点灯亮也没有,西屋里三哥的那对铁球还不住“叮哨叮哨”乱响。她将剑藏于身后,蹑着脚步往那窗前走去,就听苏振杰正跟他妻子说,“你知道吗?咱妹妹这回的武艺出了名,以后的麻烦少不了,不定有多少江湖的少年侠士来求亲呢!我倒愁得慌,她也不是小孩啦,我瞧她早就想着找女婿……”小琴在外一听了这话,反倒脚步更轻,脸发烧,心里气,可是不能说话。 她又“飕”地一声上了房,同时故意抡起宝剑向屋瓦上蓦然一剁,“吱”的一声,下面屋里的苏振杰“啊呀”了一声,连问:“谁呀?谁呀?”又大喊着:“来人哟……”三嫂也尖声地嚷叫。小琴却已越过屋脊,又飘然跳下了正院之中,开门进了北屋,却又不禁一阵惊愕,只见李大姐,何妈妈,还有一个吴妈都在屋里,那高身材,穿着旧夹袄,花白胡子的李伯父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屋里了。小琴搁下了宝剑,自己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先笑着叫声:“李伯父!”然后又过去拉了拉李大姐的手,又笑着说:“我已嘱咐他们,不让他们睡觉了,今夜里大概不至于有什么事,——即或有事,你也不必惊恐,有我,有我三哥,还有李老伯呢?无论他什么样的强盗来了,咱们也不怕!”李老英雄在那里盯着她们,沉着一张不高兴的脸。这时院里就乱了起来,脚步声,说话声,苏振杰拿着宝剑惊慌慌地进来,说:“妹妹!你刚才没听见吗?房上有人!一定是那腾云虎来了!”说着话还不住喘息。外面搬梯子声,纷纷谈话声,大声骂贼声,更是乱,灯光照得窗子也闪烁惊人,吓得何妈妈跟吴妈都面如土色,身子直抖。小琴却一点也不惊慌,笑了笑说:“什么事情值得这样大惊小怪呢?吓坏了人不要紧,叫李伯父看着有多笑话呢?”这时李老英雄只站在那里不说话,李大姐却不住翻眼偷瞧她的父亲,态度好象带着点羞悔。小琴就向她三哥说:“你出屋,告诉他们,搜查可以,巡守也可以,别瞎喊叫!别人还得睡觉呢!这是怎么回事呀!”又向李老英雄笑笑说:“伯父您请坐吧!您别不放心!”李老英雄只点了点头,却又瞪了他的女儿一眼,说:“你回西屋里去吧。”李大姐深深地低着头,又一步迈不了三寸地慢慢走出屋去了,小琴笑着往外送,并叫吴妈赶上去搀扶。此时院中那些仆人虽未散去,可是纷乱之声已经停止。 小琴一回身,李老英雄就又向她点了点首,赞叹着说:“行!我的单剑小霸王苏老兄弟总算有了一位好闺女,比我强!”小琴笑了一笑,被夸奖得心里十分得意,说:“伯父您为什么不也教我大姐练武呢?”李老英雄摆着手说:“不要提她,她不行!我今天来到你的屋中就是为跟你说这个,你那大姐,咳!自幼便跟着我浪迹江湖,没有受过家教!”小琴笑着说:“伯父客气什么!这样正可见我大姐好,她有经验,多阅历,不似我连家门都不常出,外面的什么事情我也不懂!”李老英雄说:“咳!她是个野丫头,如何能够跟你并比,姑娘,你以后千万不要再跟她接近,”何妈妈这时的脸色也渐渐缓过来了,听了这话,就插言说:“也别不叫她们姊儿俩接近呀?李大小姐是那样地温柔?跟我们姑娘的年岁又相差不多,她来了正省得我们姑娘闷得慌,俩人常在一块儿谈谈笑笑,以后或者跟我在一块儿做做活计,算什么的?您怎么反倒拦住呀!”李老英雄却象是很着急的样子,嘴里柯柯绊绊地说不出话来,把头不住地摇,说:“不好!不好!你们是不知道!我那个女儿实在叫我没有一点办法,她太野,脾气坏,若非被事所迫,万般无奈,我也绝不带她到这里来。她在那西屋住着,只要有个上年纪的妈妈伺候她,也就行了。也就够了,只当她是个病人,是个残废,旁人千万不要理她,否则令我对不起我那苏老兄弟!”何妈妈说:“咳!您怎么这样地说呀?李大小姐多么好的人呀?”小琴却抢过去一步问说:“到底为什么呢?是伯父不喜欢我大姐吗?”李老英雄却沉着脸急躁地说:“并非是我不喜欢她,我只是……不能叫别人跟她亲密,姑娘!话我已嘱咐了你,你可千万记住!”说着就又点点头,说:“姑娘你睡觉吧!我看你们也不必瞎惊慌,今夜绝不至就有什么賊人前来!”说毕,他高大的身子一转,推开了屋门,就迈步走出。小琴却不禁的发怔。 何妈妈都有点生气了,说:“这个李老头子是怎么回事呀?他的女儿——那么好的一个姑娘,跟着这么个爸爸,才算受了罪了呢!”小琴却惊讶地想着:“这事情必有个原因,不然李老伯不至于那么急。”她向外听了一听,觉着李老英雄逝去的脚步儿极轻,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她把门微微推开了一道缝儿向外去看,只见李老英雄的身形是走往西屋找他的女儿去了。何妈妈还在那边说话,小琴却摆手不叫再说,她的眼光由门缝透出去,直投到西屋那浮着澹澹的灯光的窗上,见绛色的窗帘上隐隐有李大姐的影子,而李老英雄走进屋去半天,仿佛父女并没有说一句话。小琴就更疑惑了,于是蹑着脚步儿走出了屋,刚要往西屋的窗前去窃听,就听李老英雄在那屋里咳嗽了一声,带着气似的走出来了。小琴急忙将身向下一伏,觉得李老英雄倒是没有注意到她,就走出垂花门去了。小琴飞身上了北屋,由北屋转到西屋,轻轻地踏着瓦追往前院,却见李老英雄在院中一边走,一边忿忿地自言自语,他说:“咳!养下这么个女儿,真不叫人省心,一个病女子,野丫头,如何可以跟她们小姐常来往?把人家若教坏了,叫我能对得起谁?”一路叹息着,就回客厅里去了。小琴在房上站着又发怔了一会,觉得李老英雄之所以不愿让我跟他女儿接近,也许真是这番意思,不为别的。她又张目向别院去看,见那里灯光晃晃,许多家人还在乱纷纷地瞎找贼人呢,小琴不由得又耍笑,就又轻踏屋瓦,回到了里院,就看见那赵妈拿着溺盆正进西屋里去。她等了一会,才下了房,又走到西屋窗前窃听,就听屋里的李大姐病恹恹的声音,正在吩咐赵妈,说:“溺盆拿来啦?关上屋门吧,天不早啦!我要睡啦!”小琴脚踏着连珠步,又轻又快,霎时就回到了北屋。何妈妈跟吴妈齐都说:“姑娘也睡吧?”小琴却仍摇着头,心中的疑丝缕缕,总是不断。 又待了会儿,她的三哥又在窗外嘱咐她说:“妹妹你睡吧!大概刚才是我听岔了,没闹贼,——许是闹猫。”又说:“即便有贼也不要紧,腾云虎不能来得这么快,小贼也用不着咱们两人,有我一个人就行了,准能把他拴住!”苏振杰这时候的胆气象是又壮起来了。小琴就答应了一声,先把那吴妈打发出去,又劝何妈妈先去睡,她却又靠桌立着发了半天怔,这才去关上了屋门,上好了插关,又把宝剑放在自己的榻上,——为桌上的那盏灯,她又斟酌了几番,结果是“卟”的一声吹灭了,又走近了门,向外听了听,没有动静,她这才到榻上躺下,可是连鞋都不脱,只拉过来一条锦缎的丝棉被盖在身上。虽然困倦,但心里有事,——既惊讶刚才垂花门外瞥见的那条黑影,又猜疑那怪异的李老英雄,并且不明白李大姐到底有什么不好之处,“她的不好大概不是什么病,野,也许是她的品性有过什么不端之处吗?可也不象!”脑里翻来覆去地想着,身子也辗转反侧总是睡不着,外面的更声敲近这院里来,“梆梆梆”敲得不仅勤,而且比往日夜里特别响亮,就使她的精神更加兴奋。她翻身坐了起来,等候打更的人离了这个院子,更声越敲越远了,她就抄了剑站起身来,轻轻走到屋门前,又将屋门开了,略停了一会,才身随剑出,先到了西屋的窗前又窃听,见那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李大姐睡觉大概连呼都不打?”听那赵妈可在梦里直咬牙。她原想去推推门,可又觉着不必,就又上了房,又往外院走去,原想是到那厅房前去听一听李老英雄的动静,不料见第二重的院落中兀然地站立着一条黑影,她当时就在房上止住了步,向下看了半天,看不出这人是谁,只觉得鬼鬼祟祟的很象是个贼,而且是个笨贼。她就“颼”地一声蓦地跳下房来,宝剑未抬,莲钩先起,就将那人踹倒在地,只听“咕咚!当啷!哎哟!……”并有一对铁球在地下不住的乱滚。 第四章 巨案惊人轰动洛城 酒楼掷花轻薄遭鞭 被小琴踹倒在地的原来是她的三哥苏振杰,苏振杰说:“嗳哟!你倒是先问一声呀?我不是腾云虎啊!”小琴觉着她三哥真泄气,心里一生气,倒灰了心啦,就说:“别这么大惊小怪的啦!今儿腾云虎未必敢来!”苏振杰说:“他怎么不敢来呀?我早就听孟广讲过,腾云虎的高来高去的功夫在现在得数第一,白天他打不过咱们,夜里还不得来施展施展他那套本领吗?再说他又已经发下了大话,咱们若不小心防备着,叫他把咱们粉金刚跟美剑侠的脑袋偷偷地割了去,那才叫冤呢!”小琴也不再说话,却提剑又回到里院,看见西屋仍然漆黑,灯光全无,她心想:“那李大姐可真能够睡,真是一个废物,怪不得她的爸爸不喜欢她……”当下一面想着,一面又回到北屋里。虽然身体疲乏,可是不能睡着,也不知她的三哥是回屋里去了没有,更声倒总是没有间断,到了后半夜,约莫有四点多钟,忽听得院中仿佛有轻微的脚步声,又仿佛那西屋的门响了一声。她急忙又拿着宝剑走到院中,却见西屋的门关得很严,赵妈还在打着鼾,李大姐含含糊糊地说了两句梦话,隔着窗户更听不清楚。星月皎洁,风吹阵阵的牡丹花香。小琴又上房去察看了一番,仍然是半点可惊异的事情也没有,她就想:“刚才也许是自己听差了声音,多半是因为太困倦了,自己的耳朵发出了响声,就疑惑起来,其实真是可笑。李老英雄也许是瞎说,故意吓唬人,不然他为什么不出头,反倒在客厅里放心大睡?鲁家五虎已经伤了四个,剩下的那腾云虎就是会点蹿房越脊的本领吧,可是当他要想来的时候,也得先斟酌斟酌。”这样一想,小琴就下了房,打着呵欠,又回屋里去了。果然一夜无事,但,说是无事,却当她在次日清晨还在睡眠之中,她的三哥就来急急地叫屋门,把她给惊醒了。小琴赶紧披衣起来,也不开门,只隔着门问说:“什么事情呀?”苏振杰说:“了不得啦!昨夜里出了事啦!东关出了人命案啦!”这时那乳娘何妈妈也是刚起来,惊惊慌慌地走到外屋来说:“怎么啦?怎么啦?”小琴赶紧说:“不要紧,东关出了人命案,与咱们家里可有什么相干,我三哥就爱这样大惊小怪的,”苏振杰啣在门外,仍是很急,说:“不是我大惊小怪,却是这件事真奇怪,要是吞山虎,踏岭虎,穿林虎,出洞虎死了,那倒不奇怪啦,因为他们昨天本来受了伤。这死的却是在孟广镖店里住的那个姓于的,他是新从江南来,昨天还好好地跟咱们说话,谁想到半夜里,忽然去了夜行人,把他的头就给割了去啦!”小琴听到这里,确实觉着这件事很奇异。苏振杰说:“这倒不能有人疑惑是咱们干的,咱们跟姓于的没仇,可是这件事不用说了,一定是那逃到洛阳来的,在江南杀死万里飞侠的那个凶手干的了?”小琴一听,觉着她三哥的这种见识倒还不错。苏振杰又说:“刚才孟广派人来跟我说,嘱咐咱们也要小心,今天千万别再到东关去,要不然说不定就得荡上事;还嘱咐咱们晚间睡觉千万更得加小心,因为腾云虎昨天只打发人将他受伤的四个兄弟送回去了,他本人可没有走,多半是要来到咱们家里,施展施展他那身腾云的武功;还有那个楚江涯,原来外号叫凌霄剑客,昨天他是没得施展剑法,要是施展起来,一定比你美剑侠还高哩!”小琴听了这句话,就很是生气,说:“得啦吧!三哥你就别这么沉不住气!叫李伯父听见了得笑话死!”苏振杰说:“他笑话什么?我看他就会抽他的旱烟,吃咱们家里的饭,他一点儿事也不能管,他还敢笑话?妹妹!不是我怕,可是这家里的事就仗咱们啦,靠谁也不行,谁叫昨天的事是你美剑侠跟我粉金刚给惹的呢?这以后的事情一定还多得多啦,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刚才我一听东关有夜行人杀了姓于的,我真直打冷战。我可也不是害怕,是,谁叫我整天闹肚子,永远得上毛房。别的,今天晚上我可得躲一躲,家里的事情全交你办啦!”小琴生气地说:“去吧!你们谁也不用管,有了事情我一人当!你去吧!可别满处去嚷嚷,给咱们爸爸泄气!”门外的苏振杰不言语了,多半是走了。这里把何妈妈吓得什么似的,连问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小琴微微地笑着说:“妈妈你不用管!”何妈妈叹着气,说:“我不管也行,可是姑娘你别忘了,咱们是贞节牌坊苏家呀!姑娘家可不应当在外惹事!”小琴却说:“妈妈你别嚕啦了!谁叫我爸爸走了,家里本来就留下了麻烦,有了事,我就得去挡!”何妈妈不敢再言语了。小琴心中却是极为烦恼,她恨不得当时就离开这个家,而往江南,但她又想:“昨晚死的那个姓于的,他一定是被那杀死万里飞侠的凶手所杀了,他原是追着人来的,想不到反被人杀死,由此可知那在江南比万里飞侠武艺还高的人,一定已经来到了此地,只不知这人可认识不认识那位‘少年侠士’;如果见着此人,倒应当向他打听打听,反正,若向李大姐打听,恐怕是一辈子也打听不出……”因此心中砰砰地动,好象坐立不安似的,又想。“大概已有不少人都知道有一个‘美剑侠’了,腾云虎,楚江涯,陈文悌,和自江南来的这‘夜行人’,此时还必定都在洛阳城中,我还得叫他们看看的,他们要是怕我,以后就谁也不敢找我来啦,他们若是不怕我,那就越快找我来,才越好,我不能净在家里候着他们,办完了事,我还得趁着爸爸没回来,我就往江南去一趟呢!”这么一想,她立时十分高兴,当时就又对镜细细地打扮,修饰,打扮修饰得跟一朵美丽的牡丹花似的。爸爸在家时,她绝不敢这样,现在她并且取出来几件平常不敢穿的最漂亮的衣裳,她选择了半天,才换上了半长不短的粉红绸衣,箍着身儿,愈显出她身子窈窕,下面穿的是白绸长裤,再配上腰间系着那条白绸汗巾,飘飘洒洒地,真如仙子一样,穿的是绣粉红花儿的绿鞋,她不拿那口“青蛟”,却仍拿她那口比她仿佛装饰得更漂亮的宝剑——因为这口剑她觉着轻便合式,佩带在腰间,姗姗地走出来,就往外院马圈去了。这马圈本来拴着三匹马,和一匹骡子一辆车。苏老太爷骑走了一匹黑马,这里还留下一匹“火炭驹”,和她所爱的胭脂马。她叫人就把胭脂马备好,这时许多的仆人都偷眼向她来看,她还叫把大栅栏门开开,这个门由马圈可以直通到门外,苏老太爷在家的时候也不常开的,临走的时候更曾嘱咐过苏禄,说:“这个门不可以开,开了如若看守得不周到,外面的闲人就容易混进来!”现在小姐叫开,苏禄虽然皱着眉,可也不敢违拗,当下将栅栏开了。小琴在里边就骑上了马,挥鞭驰出,村里许多的邻舍,妇女,庄丁们,全都惊羡地来看她,一些妇女在她走后更悄悄地谈论。小琴却不用眼看人,更不仰面看那悬在大门前的金漆灿烂的贞节牌,她就又“吧”的一鞭子,胭脂马四蹄如飞,离开了这隐凤村,一股烟似的又往洛阳城去了。春花如锦的洛阳城,却是尘沙满天,没有什么好看的风景。小琴她小的时候原喜爱城中的熱闹,后来因为她的爸爸不许她出门,她也恨不得到外面去游游走走,那怕只到村外呢,她也觉着比家里好。如今她却不喜欢这里了,她想慕的是那江南。今天,她要在这城里或是关厢作一件惊人之举,留下“美剑侠”的永久名声,以后她就许不再来啦,因为于最近,她就要走了。她的马一霎时就驰到洛阳的东关,这古老的城池,附近的关厢,坑坎不平,散布着许多骡尿马粪的街道,还有笨重的牛车,迂缓地走着。往来的人,穿新衣戴新帽的很少,女人多半是憔悴的。这边的黄土墙上写着什么“小店”,那边一个低矮的铺面,有一口猪往里走去,却是“豆腐坊”。小庙的旁边是一家茶馆,而茶馆的右邻就是孟广那家镖店。这时候,这镖店门前的人,可真不少,原来都是等着看验尸的啦,这些人一见“美剑侠”打扮得这么美丽,骑着马又来了,可都又惊讶又兴奋,一齐直了眼睛。小琴就勒住马问说:“镖店里死了人啦是不是?凶手捉到没有?”旁人还没有回答,有一个戴着红缨帽的官人走过来说:“苏大姑娘,你就不必打听这些事啦!俗语说:三场不可入,就是火场,法场,尸场,你一位姑娘家,老太爷在家的时候我们都有交情,这儿验尸,验的又是个男尸,姑娘你还是别看吧!”小琴倒不由得脸红了,说:“我不想看什么验尸,我只要找孟广说几句话!”当时就有人向里边喊着。“孟广!孟掌柜的!”那银钩孟广好象一夜也没睡觉似的,精神十分的颓唐,走出来唉声叹气地说:“姑娘找我有什么事?我才真叫倒了楣啦!姓于的跟我本来没什么交情,不过早先见过面,他是万里飞侠手下的人,……”小琴说:“我问的就是这个,我想那杀死他的,一定就是那杀死万里飞侠的?”孟广说:“这谁能知道呢?不过昨晚上来的那个凶手,确实有些本事,我也走了多年江湖啦,夜里有什么响动,我都能觉得,可是昨夜我简直一点也不知道。再说这姓于的,也不是个脓包,武艺恐怕在我之上,可是他竟就这么死啦!人生真是生有处,死有地,他死在别处我不恼,他单死在我这儿,幸亏我在洛阳多年,人都认识我,要不然真得受连累,可是在我这门里验尸,这也够丧气的啦!我真后悔我留下他住!”小琴又问:“腾云虎走了没有?”孟广摇头说:“我不知道,得啦!昨天那事更别提啦!姑娘您就快请回家吧!”小琴却不听他的,反倒一直策马向城中走去。她进了东门,这条繁盛的大街,往来的人全都站住看她,有的在笑——可又象是不大敢笑,有人却彼此地悄悄谈论,她在马上又气又急,只嚷嚷着问说:“谁知道腾云虎在那儿住?快告诉我!”旁边的人却都赶紧躲避,没有一个答话的,好象这么大的洛阳城,人也都怕腾云虎,也许是都不敢管闲事,但是可都又争着来看她,离着有数丈远,都追随着她,越聚还是人越多,看得她的心里直冒火,脸上也发烧,心里说:“我是干什么来了?腾云虎,楚江涯,陈文悌,一个也找不着,只叫这些人看,为什么呀?……”她恨不得抡鞭子找一个可恨的去“吧吧”地打。就在这时,她还没走到十字街口,忽见路南有一家酒楼,从楼上掷下来一束牡丹花,——洛阳的牡丹本是出名的,出产得也多,现在正是盛开的时候,街头随处有折枝的和连根叫卖的,但牡丹这种富贵花,只要是折下来的,当日便易萎谢,如今掷下来的是两枝白牡丹,花儿还没有怎么开,就掉在泥里了,小琴不但一惊,还惋惜这委地的名葩,而憎恶这掷花的人。她一抬头,见酒楼上栏杆里站的正是楚江涯,穿得很阔,倒背着手儿,象在仰面看天上的浮云——这是故意装的。其实,小琴的心里明白,他是掷花来调戏,当时就更为大怒,然而,“楚江涯是一个年青的男子,又没有太大的仇,他掷花,也妨碍不着我,我虽然正在找他,可是见了面了,倒有点不好意思先向他说话。”这时跟随看热闹的那些人,可都“哈哈哈”忍不住地大笑起来。楚江涯在楼上低头一看,这些人都哄那苏小琴姑娘,他倒不由得有些气恼7,当时就转身进楼里边去了。小琴以为他是躲了,想着:“是不是这次可以饶他?他虽然也可恨,但究竟不是腾云虎呀?”刚待拨马再走,又见楚江涯原来急匆匆地跑下楼来了,走出门外,向那些人劝着说:“你们何必跟着人家小姐?这成什么事体?都走开吧!”又向一个穷孩子说:“把这几枝花儿拾起来,拿水去洗洗,就送给这位小姐吧。这花儿很好,刚才是我无意掉下来的。”那穷孩子听了他的话,却从地下拾起花儿来,也不洗,就要递在小琴的手中。小琴却忿然地用鞭子一抽,将花儿打得粉碎,花辦花叶都溅到楚江涯的脸上,小琴并且在马上探身再抡鞭子,就向楚江涯去打。楚江涯没有提防,“吧”的一声,鞭子打在头上,他赶紧躲闪,小琴又拿鞭子抽来,楚江涯一伸手,就将鞭梢儿揪住,他也满面通红,问说:“小姐!你这是为什么?”小琴一面用力夺鞭子,一面忿忿地说:“为什么?因为你跟腾云虎是朋友!”楚江涯奇异着说:“我跟他虽是朋友,但是他干他的事,我干我的事。”小琴用眼瞪他,说:“你也不干好事!”楚江涯摆手说:“不然!苏小姐你错疑了我了,我只想为你府上排难解纷!”小琴说:“呸!你不过比腾云虎能说罢了,快告诉我,他住在那儿?”楚江涯摇头说:“这我不能够告诉你,不过我也向你说实话,他确实没走,他有飞檐走壁的功夫,还会打镖,他已怀恨在心,迟早要去复仇,我知道姑娘必然不怕他,并且你的三兄。也有好本领,只是冤仇何必深结?姑娘你这样一位美貌的小姐,跟他也犯不上。我愿意还是请你的三兄出头,我为两家排解,我在洛阳不走,也就是为这事!”小琴却依然忿怒,说:“谁听你的?”她用力地夺鞭子,楚江涯却揪住那头儿不首放,她就要自腰间抽宝剑,楚江涯这才撒了手。小琴还要拿鞭子去抽他,楚江涯赶紧回身躲开了。他站在酒楼的高台阶上,说:“姑娘你打我,我也不能还手,但是将来,你必知道我是个如何的人!”——他此时只有点儿懊丧,却不生气。小琴见他不生气,自己也不能够太不讲理了,同时想着。“反正这次进城,没有白来,打了楚江涯,腾云虎也得知道,只要叫他知道我并不怕他们,就完了。”于是,拨马就向东驰去,也不管有多少人看她,她就白绸的汗巾随风飘飘,又出了洛阳的东门。路过孟广镖店门首,见那里的人仍然不少,她也不再细看,马就一直回往了隐凤村,抬头看见了家门口的那块贞节牌,她又觉着:“刚才的事情做得太不对吧?爸爸回来要是知道了,一定得生大气吧!”她下了马,将马交给了仆人,手按着剑柄,就跑进门去。到了里院,还没有回她的北屋,忽然听见西屋里有人急躁说话之声。虽然说话的声音不太高,可似乎是在打架,她就不由得一阵诧异,赶紧先往西屋走去,却听屋里是严厉的老苍声音,正在斥责着说:“你作的这事,叫我非走不可了!真是杀才呀!……”屋里的人似乎也知是小琴来了,赶紧就推门出了屋。小琴一看,原来是李大姐的爸爸李国良,她就非常不高兴,心说:“这老头子比我的爸爸还坏,只会欺负女儿!”遂问说:“又是怎么啦?李老伯父!”李老英雄却沉着脸说:“侄女你还是回你的屋去吧!不要来理你的李大姐,她不好,她也不下地,只在炕上坐着吃,我刚才说了她啦!”小琴却摇头不听,说:“我们姊儿俩的事情您别管!”李国良李老英雄又低头看了一看小琴腰间挂着的宝剑,他知道管也是管不了,就不禁长叹一声,又往前院去了。赵妈也没在这屋里,李大姐腿上盖着毯子,坐在炕上深深地低着头。小琴以为她是哭了,受了爸爸申斥的女儿,是最使人同情的。小琴赶紧走了过去,想要安慰安慰她,不想李大姐蓦然抬起头来了,脸上连一滴泪也没有,反倒向她笑着问说:“你上哪儿去啦?打扮得这么漂亮?找你女婿去啦吧7”小琴假作要抽出宝剑的样子,半嗔半笑地说:“我杀了你! 因为你真脸厚!”李大姐依然笑着说:“你杀了我,比别人杀了我强,因为我喜欢你!”小琴却说:“呸!你说这话也不害羞?你也是个女的,为什么你喜欢我?”说出了这话,自己也不由得脸上一阵热,因为觉着这话,似乎也是不应该说的,“怎么女的不应该喜欢女的,反倒应该去喜欢男的么?这是什么理由?”她这么一想,心里又觉着紊乱,就坐在炕边,将身靠着李大姐,休息着。她脑里不想刚才的那些事情,却又想起遥远的江南,滔滔的江水,……李大姐把她的宝剑自鞘中抽出半截来,把玩着看,她就嘱咐着说:“你可小心伤着你,别动啦!”李大姐说:“不要紧!”又赞叹着说:“你这样又漂亮,又年青,又英武的人,世间上真少有!”小琴皱着眉说:“是个女的,可就什么都不好了!”说着,仿佛是要哭。李大姐却说:“因为是女的,所以更好,将来当了媳妇,那是更好又更好!”小琴挺身又起来,把她一推,可是没有给推倒,小琴又揪那毯子,说:“我可要掀起来了!”李大姐赶紧用双手按住,笑着央求着说:“别动!别动!”小琴斜眼瞪了她一下,说:“我看你什么都是装的!”李大姐忽然神色一变。小琴又指着她说:“你装病为的是偷懒,你装走不动,为的是在这儿,好不上你的婆婆家去!”李大姐也低着头似乎是发了愁。小琴说:“我也没工夫跟你这么闹着玩啦!你有多么清闲!我可还有许多的事呢!”说着,她站起来,向门外走去,同时把门一带,门是关上了,可是把她的白绸汗巾夹在门缝里了,她走不开了。刚要回手再开这门,却见李大姐已下炕,将门开了一道缝,还拉了她的手一下,笑着说:“待会儿你可再来!”小琴特意地低头去看李大姐的脚,可是看不见,因为李大姐的青绸的裤腿儿是又长又肥,长得拖到地下,连鞋尖都遮住了,又扶着墙壁,好象是站不稳。小琴就说:“你快上炕装病去吧!早晚我得把你的底揭穿了!”李大姐又似乎是一惊,悄声说:“你揭穿了我的底,可你没有好处……”又笑着说:“叫你将来找不着好婆婆家。”小姐一脚又迈进到门里,说:“你再说?我非得拿宝剑戳你!”忽见李大姐恐惧似的一缩身,靠墙去站着,努着嘴更低声儿地说,“你快走吧!”小琴也一转头,就见李国良李老英雄就站在垂花门的旁边,瞪着两只大眼睛正向这边来看,那两只眼睛并不是显着生气,而却似是深深的忧愁。小琴也有点儿难为情似的,也没再说话,就按着腰间的宝剑,一边掖着汗巾,半走半跑地回北屋去了。她由是就白天睡觉,准备着充足的精神,到夜里提防着腾云虎。腾云虎也许是空自发下了大话,他的夜行功夫和什么飞镖,大概有自知之明,知道来到这儿施展必也无用,还能够碰一个大钉,所以,当天的夜里他就没有来,使小琴白白地等候了一夜,心里真更是生气了。她常到李大姐的屋里,二人并坐着,相倚相靠地打打闹闹,有时谈些闲话儿,有时又做些活计。——李大姐的针黹可真不行,是一个笨丫头,她把小琴已经快要做好了的睡鞋给做坏了,招得小琴直生气,还得另裁另做。她自己做得可更是精细,为的是要在李大姐的跟前显显能耐,李大姐就夸她是“文武全材。”但她受了人的夸,却反倒触动了她心底的烦思,她就想:“文武全材又有什么用?那在江南江水滔滔之间的少年侠士也不能够知道我!爸爸不回来还好,若是回来,尤其倘若知道了他走后我在这里惹了事,他一定得骂我,他定会恐怕我沾污了他家的贞节牌,而更得赶快地胡里胡涂给我找个婆家了!那时我可真得横剑自刎不可。但是,与其那样冤枉地死了,还不如我现在就往江南去闯闯呢!……”现在,她的三哥真是泄气,白天逞英雄,直到现在还夸大口,自称为“粉金刚”,可是一到天黑就藏在屋里,连拉屎都在屋里,招得三嫂时常地骂。大嫂是不大管事的;但听仆妇们说:“她对于‘小姑子;小琴这样地胡闹,也是很摇头的,不过她不好意思当面对小姑子加以劝阻。”仆人是分前夜后夜轮流着睡觉,值班,一切都由苏禄指挥,但打更的,却是由耿四管理,现在家里又添雇了几个打更的人,同时,银钩孟广带着几个伙计,连马带刀枪剑戟,全都搬来了。苏振杰说:“他是因为镖店没法子开了,所以都来到这儿以帮助护院为名,其实是混饭来了。”腾云虎,腾云虎,弄得全宅上下,连不大管闲事的大少奶奶也都知道了“腾云虎”。夜里比白天热闹,可是一连过了好几天,慢说“腾云虎”,就遂一只上房的猫,大家也没见着。据李国良李老英雄猜测,“那腾云虎是迟早必来的,不过他既是一个以夜行功夫出名的,那就跟飞贼差不多,他尚未到一个地方去的时候,必定先要‘踩道’。现在大概他是正在踩道了,顶好你们在每日的白天,就留心村子的附近有无形迹可疑之人。”又说:“腾云虎不足惧,事情既然闹得这么大,将来还要由江南来些豪杰,这里光凭着一个姑娘是不行的,请外人也都靠不住,顶好是派个人快些去找苏老太爷,请他早日回家!不然就得去往铜山县,请来铁棍秦五叔。”他这样地一说,把空气弄得更紧张起来,连男仆们都害了怕啦,仿佛觉着这“贞节牌苏家”眼前就有灭门大祸,洪水将要卷去了隐凤村。这天,苏禄特到里院来求小姐,惊惊惶惶地说:“小姐!您快写几封信吧!一封信去通知大少爷,一封信去通知二相公,请他们就是不能自己回来,也赶快给这家里想个法子吧!要不然就派个人去快找回来老太爷。”小姐却说:“这是谁出的主意?”苏禄说:“李国良李老爷也是这么个主意!”小琴却哼了一声,说:“你听他的?他也不是一点武艺不会的人,可是我只看他是光说不管,他一定害怕,怕连累上他,然而他何不快点带着他那病腿的女儿快些走呀?……”往下的话,她不好意思往下说了,她尤其不忍得说李大姐不好,因为李大姐现在是已经与她感情日近,成了她的知心的人。当时,苏禄又算是碰了一个钉子,只好退身走出,依旧天天帮助防夜,夜里却一点事儿也没有。这一天,又是晚间,月已渐圆,天际虽有几片浮云,但也遮不住那皓洁明澈,如水一般的月华。银钩孟广对他的几个伙计和苏宅的仆人说:“这些日咱们可真够累了!白熬夜,其实腾云虎还不定又打了什么别的主意,可是我敢断定,他就是已经踩好了道,今夜也绝对不敢来,他既是飞贼一类的人,必定晓得飞贼的门路,当飞贼的有两句话是:‘偷雨不偷雪,——下雨顶多淋一身湿,下雪可能留下脚印;‘偷黑不偷月’——黑天爱干什么干什么,有月亮,月亮可就是人的眼睛。大家今夜里谁爱睡谁就去睡,别再那么瞪着眼睛白熬油儿啦!”他虽这样说着,他可仍是时时踏着月光在外院转,因为他只能够负这外院的责任。里院有本宅的小姐,少奶奶,仆妇,还住着个李家大姑娘,半夜里,他不便常往那儿蹓跶。不过他听说里院四座花畦里的无数朵的牡丹,已经完全开放了,这他倒相信,因为只要站在垂花门外,就可以闻得见里院那浓烈郁馥的花香,并有蜜蜂儿趁着月光飞过了墙。小琴今天晚上又叫金妈将花浇灌了一次,她连屋门都不忍关闭,因为她爱惜这阵阵的牡丹芳香,留恋那中庭月色,她穿着粉红绸袄白绸裤,今天穿的是一双红绣鞋。——“还能够穿多少日啊?爸爸一回来,一定就不许再穿了!”并且,她那一双还没有做完的红睡鞋,也得赶快做,万一爸爸回来,见她拿着就不行。所以她又在李大姐的屋里,一边谈着知心的话儿,一边又做了半天,好在她的这双睡鞋是随身带着,随时可以拿出来做。李大姐现在也学着刺绣了,并摆弄着小琴腰系着的那条汗巾,说:“这整幅白绸子的,太素了,等我把绣活计再练得好一点,我给你这汗巾上绣一朵牡丹,绣一只蝴蝶,牡丹是你,蝴蝶是我,将来咱们两人分别了,这还能够给咱们留着记忆!”小琴却说:“不!你是牡丹,我是蝴蝶,因为牡丹是天天坐在那儿不动,蝴蝶却会飞。”李大姐说:“但是,牡丹是花中的王,富贵,芳香,又美丽,只有你还可比。我是蝴蝶,因为蝴蝶原本是一个面目凶恶的小虫,它虽不咬人,人却都怕它;后来,它变了,它变成蛹,在墙缝里隐藏了些日,受了春风,才穿上锦衣,它依恋着花儿,连世间最美丽的姑娘也都喜爱它了。——所以我还是蝴蝶!”小琴笑一笑说:“得啦!等你这两只笨手真学好了绣花的时候,你再说这话吧!可是我想你这两只手,永远也不会绣。”李大姐说:“我要不会绣,我就砍下我的手,连胳臂都砍下去!”小琴瞪她一眼,说:“你听你说的这恶话?我会武艺,我拿宝剑伤过鲁家五虎,但象这恶话,我都说不出口;听了,身上都起鸡皮疙瘩。你可就这么随便说,可见你是一个狠人。得了,等你的腿病好了,我教给你点武艺,你也帮助我们防夜吧!”说到这里,忽然心里一动,又听听更声,已经交到三下了,她就站起来说:“哎哟!一晃儿,不觉着都半夜啦!你睡觉吧!”说着她将绣的一双睡鞋又揣在怀中,系了系汗巾,就走出这屋,仰头向房上看看,又想要到北屋拿了宝剑,再到多花畦的旁边去察看察看。但是她跳到北屋里,却不禁的一惊。 第五章 镜后捉贼,小姐施威 月夜鏖战见少年,洞穿底细 她的外屋本来点着灯,这时不知为什么已灭。何妈妈是在里屋早就睡着了,而且这些日小琴都要点一夜的灯,何妈妈从来也不管,如今这灯是叫何妈妈给吹灭了?还是被由户隙袭来的夜风所熄?幸亏户外还有月光,返映得屋里还不太黑,右首那大穿衣镜,也隐隐发着光亮。但她走到了当中的方桌之前用手一摸,烛台倒是尚在,可是她刚才放在这桌上的宝剑已经没有了。她心中吓了一跳,但是还不作声,一方面,她伸掌护胸,仔细谨慎,一方面她轻轻地走动,故意显示出从容。她到了那没人住的东里间一摸,壁间悬挂的“青蛟剑”也已没有了踪影,顺手再摸摸,几只箱子上的锁头可还都完好,她就知道进屋来的人不是小偷,她深悔今夜自己太不谨慎。听前院,更声仍然在“梆梆梆”地如波浪似的响着。这时,她本想立即就追出屋去捉那贼人,但又想:“不能,贼人既然进来,就绝不能够只偷去宝剑。他盗剑是为我不能还手,第二步他必还要要我的性命。”于是先找着了火镰,拿在手里,就依旧很从容地走到外屋,先侧着身,打着了火,一手仍在胸前遮护,一手却向旁伸去,把那只蜡点上。烛光燃起,室中顿明,但是,除了剑已无踪,别的什么异样全都没有,榻上她那锦缎的被褥依然在叠着,绣花枕丝毫没动。穿衣镜——这巨大沉重的穿衣镜,因为有一个雕镂得很精细而又大的一个座子,所以镜后与板壁之间有很大的空隙,烛光也照不到那里。当下,小琴神色毫不慌张,掠掠孩儿发,就走到那镜前,假做去照镜子整容,但她却蓦然地伸开双手向镜子一推,镜子很沉?她的力量也不小,推得已经摇动了,可是镜的后背仍然捱不着板壁,分明是在后边夹住个东西了,就好象用板子夹住了老鼠似的。小琴双手越发狠力地去推,紧紧的夹住,不放后边那东西逃跑,同时她高声地向外喊着,“来人!快来人!”镜子后边的那个“东西”,此时也发生了抗拒力,也把镜向前用力来推,想把镜子推倒压住小琴。小琴却咬牙奋力,双臂撑着又凉又滑的镜面,死也不放松一点,夹得后边的那个“东西”——藏着的人,大概连气儿也喘不过来了。小琴又继续地喊着叫人,但这时,镜子后面就突然伸出来两口宝剑,一口是小琴的那口“女剑”,一口就是“青蛟”。小琴急于去夺剑,身子稍向旁倾,手也腾出来了一只,这时后面的人就用磕膝盖顶这镜的后背,镜向前倾,小琴疾忙闪身躲开,她徒手就向镜后去夺剑捉人;藏在镜后的人,原来正是那相貌狞恶,身手矫健的腾云虎。等了这么许多日子,他终究来到了,然而他的出路已被小琴堵住了,镜子又高,他不能跳,镜后的地方又窄,他也施展不开,他就暴吼一声:“好丫头!”剑向小琴来斜砍。小琴一退步,腾云虎就把镜子用脚一踹,镜子真结实,仍然不倒,他只得向上蹿去,骑在镜子上,右手的剑向下又剁,小琴却去抄了一只杌凳举将起来。这时腾云虎在镜子上骑着,屁股可太难受,他就一跃而下。里间的何妈妈这时才惊醒,就问说:“是怎么回事呀?”腾云虎这时腰带上插着他自己的刀,左右双手全都拿着宝剑,他身后虽然就是屋门,他可不去逃,他狞笑着说:“小丫头!我把你估计得太大了,我只以为你真有什么本领,原来不过是这份儿能耐。现在你的命已在我的手中,我再进一步,你就得头落,可是现在你只要答应了嫁我,我还能够饶你!”小琴不答话,把个红木的杌凳扔起,蓦地向他就砸。腾云虎没有躲开,杌凳打得他头晕,——只听“吧嗒”!杌凳击中他的头之后,即摔在地下了,其时极快,小琴飞起了一脚,又蹰中他的右腕,“青蛟剑”当啷一声落地。腾云虎更怒,左手的剑又向她劈来。小琴却向旁一闪,身躯向下伏,同时用脚一扫,就“呛啷啷”的将青蛟剑扫出了很远。腾云虎跃步过来,抡剑又向她狠劈。小琴却疾快地已由地下抄起来了青蛟剑,利器到手,猛勇攒迎,只听“当”的一声,腾云虎虽是一个男子,可是他拿着的这口剑单薄,那里禁得住“青蛟”的猛击,震得他手发木。小琴剑抖寒光,“克克”地连击,剑法高强,腾云虎虽然招架,却也抵挡不过,他往后去退,撞出了门去。小琴怒喝一声:“快把我的剑扔了!”她手挺“青蛟”,一个箭步,追出屋来,但见腾云虎一拧身躯就飞上了房,但月光把他照得很是清楚,小琴刚要也上房去追,腾云虎却将剑对准了她,撒手掷下,要劈她的头。小琴疾伸剑向上,将“青蛟”一撩,“当!当啷啷啷……”将那剑磕落在方砖地上。腾云虎在房上却拔出刀,向下边说:“谁使你那鸟剑,狗丫头!有本事的上房来干,老子要怕你,今天不能在大月亮下就来,我是一面要看你那浪样,一面叫你死也死的明白!”他站在屋瓦上,凶横地,真如一只老虎似的。但小琴自下边一跺脚,“嗖”的一声,白绸汗巾飘飘地,就如一突凌空的白鹤,飞追上房来。腾云虎抡刀就砍,小琴展剑相迎,在房上就杀了起来。这时前院的银钩孟广和他手下的伙计们,苏禄,耿四等仆人们,已全都惊起来了,梆子声夹上锣,“梆梆梆!当当当!”声音震天震地,这么亮的月亮天,还有的慌忙地点上了灯笼,举着,并扬着杠子,矛子,单刀,铁锨等等,孟广大声在吩咐着说:“别都往里院去!也得有人在前院,马也牵出来,贼要跑了,立时好骑马去捉。今天千万别放跑了他,放了可仇结得更大了,下次他再来,更得厉害了!……”这时腾云虎大骂着:“他妈的!孟广又蹿到这儿来了,我先得杀了那小子!”他与小琴在房上刀来剑往,已经战了五六回合,他的刀可真不行,就觉着小琴这么一个小丫头,剑在手中简直就象一道白气,跟那白绸汗巾同时飘舞,可飘得更疾,舞得更快。他就疾忙撤身,只足腾越起来,由此房上就飞到西房上,及至小琴追到西房之上时,他又顺墙一股烟似的到了垂花门,同时冷不防地掏镖就打,却被小琴张开左手将镖接住,右手挺剑,自房檐跳到墙上,顺着墙又追到了垂花门。腾云虎却又跳到前院去了,他胡抡起刀来,向那些仆人们去砍,想要先杀死几个,他先出一出气。但那些仆人和孟广手下的伙计,也都是年青力壮,而且手里的家伙又都长,他不能得手。小琴又自垂花门上飞下,身未落地剑先削来,腾云虎匆忙地又回身拿刀去迎,可是他不禁“啊呀”一声,受了剑伤。众仆人众伙计趁势力,棍,铁锨,齐打过来,小琴剑仍不停,使得腾云虎被困当中,手忙脚乱。可是他还留有最后的一着“绝技”,右手挥刀“呼呼”地疾扫,使得跟刮起了大风似的,同时他的身躯也就似随着这风势,自人群中就飞上了房。众伙计众仆人又大喊着:“追呀!追呀!”小琴又向房上追去,腾云虎一边滴滴嗒嗒的流着血,就象被宰而未死的一只鸡似的,挣着命,惊飞着,已经顺墙跑到了大门上的门楼,旋即跳到外面,孟广等人用马去截,没有截住,他就在月光下,往东逃出隐凤村去了。小琴追到门前,落于平地,当时孟广就疾快地将那匹胭脂马交给了她,说:“姑娘你骑上马去追,快!千万可别放虎归山!”小琴“吧”地跳上了马,手抖丝缰,就向着前面跑着的腾云虎,箭似的追出村去了,由东转南再转向东。腾云虎也不愧他这外号,脚下真快,狼狈而逃,马仿佛都追不上他。小琴急急催着胭脂马,剑影映月光,闪闪地动,汗巾被风吹,猎猎地响,霎时间就追到了伏牛岗一这地方已离她家的坟地不远了,地旷月更明,只见腾云虎爬过了土岗。苏小琴刚追赶到,却见忽有一人迎面跃来,拿刀将她的马截住了,说:“苏姑娘,你可不要这样斩尽杀绝!”小琴借着月光一看,她就更生气了,原来这人正是那个陈文悌,她就说:“好,好,敢则你们帮着腾云虎来了?”拿剑向马下就砍,陈文悌以刀迎了两合,便抵挡不住,返身随腾云虎一齐逃上山坡,小琴紧跟着就鞭马追上来了。这本是一座土山,土里净是沙子,陈文悌一躲小琴的剑,因脚下又滑,咕噜噜地就连刀滚下了山坡。小琴的马在坡上也站不稳,马蹄也直往后退,她就跳下马来,双足飞跃,一剑挟风,去寻那陈文悌,又去追那腾云虎,她这匹马已自动地跳下山坡去了。小琴四下张望,正在寻找,正在怒气冲冲不能消散,却忽听有人在那边叫着:“苏小姐!”声音很温和,也有点耳熟,原来是那文质彬彬的楚江涯,穿着长衫,掖着衣襟,挽着袖子,手里也拿着一口宝剑,就自山坡前一步一步地走来了。小琴看见是他,就不由更气哼哼地喘;用宝剑指着他,说:“楚江涯!你现在还有什么说的?你不是腾云虎的一伙?你们为什么今夜也帮助他来作贼?”楚江涯说:“我并没有冒然就到你府上去呀?我倒是因为晓得腾云虎今夜必来,我倒是怕他使出太毒辣的手段,所以我和陈文悌来,名为帮助,其实倒是监视着他!”小琴连连啐着说:“呸!呸!呸呸呸!”因为楚江涯走得离着她太近了,所以被她啐了满满的一脸唾沫,她又拿剑猛砍。楚江涯就向下连退几步,一边用袖子擦脸,同时他可也真生了气,就说:“苏小姐!你这也太不对了!”用手向下一指已经逃在这山坡下的腾云虎,高声说:“他现在已受了伤,你不应当再追他了!因为他并没有太欺负过你们,你们的老太爷跟他们全是朋友,全在江湖曾相识,不应当丝毫不顾情面!”苏小琴拿剑又跳过来说:“还讲什么情面?那里有过情面?你是见他不行啦,你护着他,你才说这话,他要是行,你还得帮助他来欺负我呢?说什么我也不听,反正你们都是贼,我都得叫你们死!”拿剑又砍,楚江涯可就展剑相迎,同时说:“姑娘!你长得比牡丹花还美丽,为什么厉害得竟象老虎?”小琴又说:“呸!呸!腾云虎才是老虎,你却是一条狗,我是打虎将,我是杀狗的人!”宝剑力透中锋,向对方前胸猛刺,楚江涯巧妙地用剑去拨,冷笑着说:“你可别骂人!你打听打听去,我凌霄剑客楚江涯,也是一个有名的人物,在城里你侮辱得我就够了,来在此,你竟还敢恶语伤人?你小小的姑娘,学点武艺,也太骄傲了!”随说着,随转守为攻,耸身跃起,剑作右反舞,去挑小琴的汗巾,小琴执剑横迎,身成斜势。又喊一声:“你比鲁家五虎都坏!”纤足随喊声而腾起,剑如疾风扫叶,随月光又击楚江涯。楚江涯微微一笑,说:“我真不愿对你这样的美丽姑娘不客气,可是……”移步换形,展剑削来,说:“制一制你的骄气,为叫你以后作个安娴的小姐,我可就不能再客气了!”不料,小琴剑如毒蛇扑来,亦刺亦剁,又似切瓜断藤,步步加紧。楚江涯连半句话也不敢再说了,专心运剑,上遮下拦,先是招架,继又进逼,小琴却那肯稍让?双剑相持多时之后,楚江涯就深深钦佩小琴姑娘的武艺,觉得错非是他,恐怕谁也抵她不过,同时于月光之下,看见小琴身穿着半长不短的扮红绸衣,很是紧瘦,显得更是伶俐苗条,下身是白绸的长裤,更下面的小鞋是如两个尖小的红点,转移耸越,轻快无比,而她腰间系的白绸汗巾,先是掖得很紧,这时有点松散了,随着她的身躯,宝剑撩起来的风,飘飄地吹起,越发如仙女所曳的巾带,她本来穿是白昼所着的那身衣饰,但于此星月光辉之下,更显得娇美。因此楚江涯不由得神驰意动,而剑法也显得缓弛了,反让小琴姑娘一剑一剑地进逼,他只是往后退着招架。这时在那边受了伤的腾云虎。他不过只被剑削掉了两个手指头——是左手,右手还能拿得动刀,他甩了甩血,忍了半天痛,本想:陈文悌不说,楚江涯准能够不费力就替他报了仇,可是看了半天,只见楚江涯虚为招架,一点也不使力,简直不是比武打架,是他娘的吊膀子,调情了。腾云虎就不由得更是大怒,把刀放在左腋下夹着,右手探向镖囊中掏出了一只镖,向前奔了几步,相离着那二人约十步之远,他就大骂道:“姓楚的,你别吊膀子物闪后点吧!”说时“飕”的一镖向着小琴打去,倒没打着小琴,楚江涯却几乎受了伤。楚江涯就大声说:“不可用暗器!”小琴说:“你们随便用什么,我都不怕!”她的剑又倏然从楚江涯的头上击下,楚江涯振奋起精神来,以剑反舞去迎。小琴急抽剑避锋,但楚江涯这时真不客气了,突又以剑下撩,其时极快,其力极猛,小琴不由有点慌张,剑法也乱了。刚才滚下山坡的陈文悌这时又爬了上来舞刀助杀,腾云虎也单臂撮刀,过来拚命,于是三雄将一个孤弱的小琴围困在垓中,刀劈剑戳。小琴虽奋力前遮后挡,但究竟力微了,心既紊乱,剑法也便不能随手使用,此时月隐云中,星含愁态,风更吹得猛烈,小琴不由“哎呀”惊呼起来。 她真急了,所以不禁喊了出来,并骂着说:“你们算什么人呢?仗着人多!”楚江涯也向他的朋友说:“你们闪开!”但这时话说出来也没人顾得听,各人手中的兵刃都一点也不敢缓,白刃交击,越杀相离越近。小琴虽愈力弱,可是更不服气,将剑挥的更紧,忽然有一身着黑衣的人跳上了土坡,此人用白手巾罩着头,手持一柄尺许长的短刀,行走极快,来势极猛,扑上来就把腾云虎给戮倒,楚江涯大惊,赶紧问:“你是谁?”这人一句话也不答,短刀如飞,直取楚江涯,楚江涯赶紧舍了小琴,去抵这人,长剑短刀相拚在一起,恶战了十余合,楚江涯就觉出这人虽然使用的是短刀,而施展的却是精熟的剑法,自己实在敌不过,于是就往坡下跑了去了,这黑衣人便向下紧追。在一闪之间,小琴一面与陈文悌交锋,一面向此人注目看了一下,月光虽微,但这个人的脸儿她尚能模糊地识出,她不由又“哎呀”了一声,这她倒不是急的,而是真真惊讶了,她无心再与陈文悌争斗,她就将剑虚晃一下,飞跃下坡,向着那两条人影去追。那两条人影还抖动着长短不齐的两道寒光,是且杀且走,并且那黑衣奇人武艺高强,楚江涯反显得难于驾御,只是不住向东奔去,黑衣人往前去追,苏小琴也往前紧迫,直追到洛水的河滨,只见柳烟迷漫,月光惨黯,东风习习,河水低吟,小琴来到了这里却已什么都看不见了,不知那两人是打到那里去了,还是已一同滚到河里去了。小琴就提剑伫立在河边柳下,惊疑了一会九,惆怅了一会儿,又喘息了一会儿,脑中回忆刚才看见的那人的脸膛儿,不由又“哎呀。了一声,心里当时就全都明白了,可是立时就堵在胸头一口气,这真比什么都气。她忍受不住,一咬牙,回身就急急地走,走了许多时,连那土坡,都找不着了,却遇见了孟广等人那几匹马,她那匹胭脂马也被这几个人牵住了。这几个人,尤其是耿四,大声喊问着说:“姑娘!怎么样啦?”小琴却一句话也不答,抢过马来,就跨上去,收剑挥鞭,如飞地驰去。 小琴的胭脂马如一支离了弦的箭似的向西北飞去,她的头发都已散乱,腰间所系的白绸汗巾,也不知在什么时候丢了,怀中的绣鞋当然也已遗失,她却都不顾了,就一直回到了隐凤村中,只听庄里连一声更声都没有,许多庄丁可都聚集在村口张望着,看见马来到就都说,“姑娘回来了!姑娘回来了!小姐!您把他们都结果了吧?”小琴仍然是一句话也顾不得说,马也不停,一直闯进了那大栅栏门,到马圈中,她即甩鞍下马。“锵”的一声抽出了宝剑,莲步疾移,向里院就走,路过客厅看见厅内有明亮的灯光,并听见有李老英雄发出的一声长叹,她却一点也不注意,只一直跑进了里院,就见西屋窗上也有微微的灯光。她却走近前去就推门,一下,屋门就被推开了,她“嘿嘿”发着冷笑,挺剑进了屋中,却不由又发了一下怔,原来屋里什么人也没有,只见绛色窗帘下垂着,而炕上空留着一条羊毛毯,她心说:“赵妈又往那儿去啦?莫非赵妈也跟坏人串通着?或是她先被杀了?”就惊疑着又提剑出屋高声口!着:“赵妈!赵妈赵妈!死啦?”没人答应,惟见明月又自云中透出,照得牡丹的花影乱动。她跑到通东院的那个门儿,向里面顿着脚叫说:“赵妈呀!死人!浑蛋!你那儿去啦!”蓦然回首一看,见西屋窗上的灯光没有了,她愤怒地回身,又跑回去推门,门也推不开了,竟从里面闭得很严,她抬脚“咚咚”地蹦,也不开。又拿起宝剑,“克”的一声向门劈去,并怒声说:“开了门吧!你还想瞒人吗?骗子!贼!坏人!”里面却悄声说:“不要嚷!不要嚷!”她说:“你开了门便没有事!”她又过去用身子去用力挤门,里面又悄声说:“妹妹!不要太为无情!”她说:“呸!谁是妹妹?”里面又说:“小琴小姐!我是无法才来到你家!我实在是,是……”小琴听了屋里的话,她就不言语了,也不生气了,只是感到一种惊喜,夹杂着一点悲哀。月光如发浑的水似的,浸着她的全身,她的人,剑的影子都印在地面,而阵阵时花香,随着风吹来,使得她沉醉,声声的细语自门缝里透出,更使她心软,待了一会,门就轻轻地开了,有人伸手把她拉进到屋内,灯光艳艳,在绛色的窗帷上隐隐动着二人的影子,又发出把宝剑轻放在桌上之声,和小琴的顿足声,和二人喁喁的私语声。这时候那个赵妈一边扣着衣裳的纽子。一边问说:“刚才谁叫我啦?是小姐?还是李大姑娘?有什么事呀?”她就要往西屋里来,小琴却隔着窗子说:“没有什么事?我只是问你,为什么你不在这屋里跟李大姑娘作伴儿了?”赵妈在院里怔得站住了,说:“哎哟!原来小姐回来啦?你在这屋里啦?今天吃晚饭的时候,我也没明白我说了什么错话,就把李大姑娘给招恼啦,就把我赶出屋去,说是用不着我服侍啦,”她已来到了屋门外,屋里的小琴却说:“你去吧!大概你总有不是!你睡觉去吧!明天不用你啦!改叫金妈服侍。”门外的赵妈心里却庆幸说:“这才好呢!谁愿成天服侍这个坏腿的人呢!”她又问说:“没事了不是?”小琴带着点气说:“没事啦!你去吧!”她遂就又回东院睡觉去了,这后半夜也就悄悄地度过,次日太阳已升得很高,小琴在北屋可还没有起床。她的乳母何妈妈被东院住的大少奶奶跟三少奶奶叫了过去,因为都知道这些日,尤其是昨天,小姐苏小琴在外面出了大名,杀伤的都是江湖有名的人物,她们相商着,要劝劝小琴别再出门,别再惹事,同时还要想法子,用婉转的话儿叫那李家的父女离开这里,因为老太爷现在没在家,来了那么两个人在家长住,究竟不象事,两位奶奶都不敢担当这个沉重。但是正在商量着,三少爷苏振杰就走过来了,他连连地摆手说:“不要紧!爸爸若是回来,他知道咱妹妹出了大名,他老人家倒许更喜欢呢!至于那李老头子确实讨厌,他那个女儿可倒,可倒怪可怜的!”说到这儿,他的太太不由得斜瞪了他一眼。 苏振杰并没有看出他太太的妒意来,他还只管说:“一个腿有病的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她住在咱们这儿也不算什么的!”何妈妈就说:“腿可也不算太有病,那天晚上还到我们屋里去呢!她的病大概是装的,白天不下炕,到天黑时照旧能够扶着墙儿走路。”苏振杰摇头说:“那能够没有病,这么热的天,叫你们腿上永远盖着羊毛毯子你们受得了吗!咱们别胡疑人家,得可怜人家!”他的太太又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还是没大看出来。他的长嫂吴氏就说:“也许是,那父女俩在外面实在是混得没有饭吃啦,才来到咱们家里,装着病不走,来混饭了吧!”苏振杰就说,“那更不要紧啦!爸爸成天行好事,难道咱们家里还缺少两碗饭给人吃吗,何况李老头子人虽讨厌,究也是爸爸的老相好,他女儿又是安安稳稳的一个大姑娘?”他的太太卢氏听到这里,可真忍不住了,把脸上的雀斑都气得更紫,就拿手使劲推了他一下,说:“怪不得,自从李大姑娘一来,你就成天魂不守舍的……”苏振杰说:“那是因为我心里有事!”卢氏说:“哦!你才说明白原来你心里有事?”苏振杰说:“我心里的事是为腾云虎!”卢氏一撇嘴说:“谁信?天天闹着腾云虎,我们始终也没见着虎,倒是听说那位安安稳稳的李大姑娘一到天黑,就能自己下炕,你又常常半夜里起来……”苏振杰说,“那是我上毛房去啦?我的肚子不好!”卢氏说:“哼!肚子不好,昨儿那不要脸的痴丫头把赵妈都给支出来啦,不叫跟她在一个房里住,大概你的肚子也就好啦?毛房可更得上的勤啦?”苏振杰急得说:“哪的话!哪的话!他妈的哪儿的话?”他的太太跟他越吵越凶,何妈妈跟他的长嫂全都劝阻不住,他就赶紧溜走,心里觉得十分冤屈。可是来到正院,一看见西屋窗上的绛色窗帘,他又有点心魂摇摇荡荡的,盼望坐在炕上的那位姑娘把帘儿掀起,最好是向着他笑一笑,心里却说:“他妈的!怪不得我媳妇跟我吃醋,原来那个李大姑娘真把我给迷住啦!”由此日起,苏振杰的心已不再顾虑腾云虎,却更是惦记上了李大姐,脑中常发生着非非之想,在屋中时常跟他的太太吵嘴。他的太太卢氏,早先是只在屋里看孩子,不大管外间的事情,如今也常到正院里指桑骂槐地发脾气。小琴听了乳母何妈妈的劝,不再出外惹事,在家里却有点改了脾气,天天起得很晚,起来总要修饰打扮多半天,衣服首饰更讲究。在李大姐屋内的时候多,在她自己屋内的时候倒少,而且一个人在屋中的时候常常发怔,又有时皱眉伤心,好象是有了什么心事。剑倒是更练得勤,训练的时候,那李大姐必要隔窗观看,可是有时李老英雄一闯进院来,李大姐便又赶紧放下了窗帘。看那样子,李老英雄是最恨小琴跟他的女儿接近,他可又无法时时看着,因为他的心中也象是有要紧的事,整天在屋中坐立不安,夜间在客厅里点着很亮的灯,常直到天明也不吹灭,他一天要抽无数袋的旱烟,可是不向人说一句话。过了些日,他就忽然又到他的女儿住的房中,谆谆地嘱咐了一番,也没跟苏振杰说一声,他就走了,别人也不知道他是干什么事去了,只是李大姐对人说:“她父亲是到徐州找朋友去啦,非得一个月才能够回来呢。”斯时天气已更暖,庭中的牡丹都已谢了,片片的花辦都落在地下,有时天边星月溟濛,二更以后,李大姐挣扎着她那双病腿,犹与小琴姑娘在庭中密语,似共同惋惜那可怜的落花,外面也再没有人找来。孟广把镖店关了门,带着家眷走北京去了。听说腾云虎受伤也没有死,被陈文悌拿车把他送回到登封县,鲁家五虎的名头是从此塌了地,而那凌霄剑客楚江涯却于那日伏牛岗争斗之后,在店里,并在城中他的一个朋友的家中,又住了许多天,于最近才走,他那么有名的一位少年英雄,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惹得洛阳城的人莫不讥笑。相反地,美剑侠的芳名传遍了遐迩,自洛阳往东去,一路之上无人不知了。 第六章 绸巾绣鞋惹起狮子吼 楚江涯追踪看把戏 楚江涯自洛阳东返,匹马孤剑,兴致颇为颓然。他先到登封县鲁家去看了看,见鲁家兄弟个个受伤,家中的女眷都天天哭泣。而鲁大爷吞山虎有一个儿子,名叫鲁雄,年十七岁,很是健壮,跟嵩山上少林寺的和尚学武已经四年,他也要往洛阳去给他的父亲,叔父们报仇,家中人不放心,对他百般地劝阻。楚江涯来了,为劝这个孩子,就费了很多的话。他在此居住了三天才走,再向东走,一路上看着春残夏至,处处落花,处处茂林丰树,燕语莺啼,他就更是惆怅。尤其晚间他住在客店里,于灯畔常打开他的行李,里面就有他在那夜与那黑衣少年争斗不敌,杀至洛河边他逃走了,俟至清晨,他又往伏牛岗去救那受伤的腾云虎,就由地下拾着的一双绣花的红缎子的睡鞋,并且在一棵树底下拾着的一条被风吹得飘飘的汗巾。这两件东西都是苏小琴所失的,凭他的心,原是想将这两件东西送回苏家,可是又怕苏家人不能谅解,一番好意倒许变成轻薄之名,而那个黑衣手持短刀的少年——他想那一定就是苏振杰,倘被此事又激怒了,找他来拚斗,他实在感觉得武艺不如,所以只好暗暗藏在自己的行李内。但偶一拿出来观玩,却又不禁立时生出一种爱慕惆怅之情,常常独自感叹,并自加奋勉,决定回到家中再练半年武艺,然后再往洛阳去会苏小琴。他耳边听人谈说的也都是苏小琴之名,脑中更时时不忘苏小琴的矫健的芳姿。风尘滚滚,约十月就回到了他的家乡中牟县,来到他的村里,邻舍,族人,和仆人庄丁全都欢迎他,说:“少当家的回来啦!”他带着笑含首,在门前下了马走进院内,他却又感觉一阵愁烦,因为听见他的妻子柏秀卿又在屋中打骂婢女。他走进屋内,才见他的妻子放下藤子棍,推走了炕前跪着的婢女春梅,来向他说:“你回来啦!在外边倒没叫人给揍了啊!也没叫什么野狐狸精给咬住腿呀!”楚江涯不由得皱眉说:“你看!我才回来,你就说这样的话?早知道如此,我还是不回来为是!”柏秀卿把两只三角眼睛一瞪,说:“喝,这次你回来,可长了脾气啦!也许是在外面作了高官啦!发了大财啦?”楚江涯坐在椅子上歇息,不言语。柏秀卿却逼过他来,又冷笑着说:“我是瞎担心,决没有那事!这辈子,官?哼!就等着死了睡棺材吧!人家二大娘家里的三兄弟,你走后的第四天,人家就把媳妇接走了,上任去了,虽然只是个典史,官儿不大,可是人家毕竟是个老爷,他的媳妇,别看长得那么蠢,人家可比我有福气,人家是官太太啦!柳大妈呢,儿子前天回来的,买卖听说很发财,还要买东村的那块三角地。咱们呢?咳!一年不如一年,你是成年由家里拿钱往外花,不见挣回家来一个大钱,带着一口宝剑满处胡撞,又不保镖,交一些个狐朋狗友,没事儿去找对头,说不定哪时候还就没了命,我在家连知道都许不知道!”楚江涯听了他妻子的前段话,虽然很是生气,可是听到后来,却也觉着自己有些愧对。本来,这样终年流浪,结交江湖,虽然是自己的生性使然,但也无怪妻子是要埋怨的,便低着头不言语。这时有仆人把他马上的宝剑跟行李都送进屋来了,柏秀卿突然又有点喜欢,就说:“我看看!你从外边给我买回来什么好东西啦?”过去就要打开那行李包儿,楚江涯赶紧上前拦阻,柏秀卿又瞪起眼睛来了,说:“怎么回事呀?难道里边还真有什么金元宝,银元宝,怕看花了我的眼睛吗?可是我觉着你这个包儿很轻,有点不大配!”楚江涯却严厉地说:“不要动!这里边有朋友送给我的要紧东西,你们妇人家不能看!”柏秀卿更诧异了,说:“哎哟!可了不得!这回你到外边去,真不定是……”忽然翻了脸说:“我偏要打开看!”楚江涯用力夺过来包裹,向屋外忿忿地就走。 楚江涯向外院走去,听见身后他的太太还在喊嚷着,他心中真是烦恼,回到书房中,就把包裹放在书柜里,锁上,他就往木榻上一躺,长长叹息了两声。他生到如今二十余岁,向来是自命不凡,他的太太柏秀卿虽然性情与他不能调合,但他也没象今天这样觉着讨厌。可是他的太太刚才说的那番话,他倒认为相当有理,自己真真是不中用,没出息!本来他的祖上都是作过官的,“翰林楚家”在当地无人不知,他的太太柏秀卿也真是一位孝廉公的女儿,道地的千金小姐。他呢,坏就坏在他父亲的身上了,他父亲作过一任知州,因为得罪了一位权贵,竟被仇人几乎害死,幸遇侠士“镇三峡”仗义援救,得以重生,因此他父亲才灰心仕途,景慕侠义,叫一个素有“神童”之誉,七岁即能诗文的独生子弃文学武,并且化了很多的银两,特雇专人,把他送到湖北武当山上投拜名师,学了三年“内家剑法”,因是才造就出来一个楚江涯。然而,如今老头儿也死了,儿子成了一半少爷,一半江湖侠客,成年遨游江湖,挥金结客,不事生产,敝屣功名,家道遂一年一年地衰落,小夫妇的龃龉也一天一天地增多。不过往日楚江涯的心里还有个安慰,相信自己的“凌霄剑客”之名到处被人敬仰,内家剑法也举世无双,可是没想到这次归来,他竟十分感觉得沮丧,因为在洛阳,洛水畔,伏牛岗前,简直就算是栽了个跟头。那手执短刀的青衣人实在比自己高强十倍,而美剑侠苏小琴以一妙龄女子,力战三人,那精而熟的技艺,也使他回想起来,不能不深深地惭愧而自感弗如。当日他就恍恍然,总没有精神,又怕他的太太再向他耳边叨瞒,他就一天也没敢再到里院去。至夜二更以后,仍睡不着觉,于书房中,就挑亮了银灯,又开了柜子,取出那条白绸汗巾,一双绣鞋,挨近灯来把玩,更觉着不禁情思倍生。 正在看着,忽听窗棂外发出“哼哼哼”的一阵冷笑,他吃了一惊,急忙将汗巾跟绣鞋往身后去藏。可是窗上糊着的纸就“嗤”的一声撕开了一个大洞,露着一只三角形的眼睛,还冷笑着说:“你还藏什么呢!我早看了多半天啦!快开门吧!”用拳头“咚咚”直捶门,又说:“难道愿意叫我在院里大嚷嚷,叫仆人们都听见,给你丟脸吗?门开不开吧?”楚江涯先赶紧把汗巾绣鞋放在柜子里,锁好了柜门,藏起来钥匙,这才去把屋门的插关拉开。柏秀卿闯进来,就先去用力拉柜门,拉不开,她又“哗楞哗楞”地砸那个锁,并转头说:“快把钥匙拿来!拿出来叫我看看!不是你从外面给我买来的吗?也许是你想先收着,到我生日那天再给我,可是我的生日离着现在还远呢!腊月初十,我也许活不到那一天。你快拿出来给我看看,那条汗巾是罗的还是纱的,系在我的腰上一定很俏皮,那双小鞋不知是湘绣还是顾绣,要穿在我的脚上,不是更能给你露脸吗?快!拿出来!给我就完了!别让我真说破了,杵你的心窝子!这回,怪不得你一到家里来就丧魄游魂的,我要看你的包裹,你死也不让,抄起来就走,一天也不见我。原来你在外面结识了野女人啦?还带回来那些个东西气我?好!好!”她的眼泪直流,把头向着楚江涯就撞,楚江涯却说:“你不要急!先听我说!”柏秀卿顿脚说,“我不听你说,我就要你拿出来给我看!”楚江涯说:“你也得先容我把话说明,那两件东西实在并非是什么女子给我的表记,实在是我从外面拾来的。”柏秀卿啐着说:“谁信你这放屁的话。”楚江涯说:“真的!实因为我这次外出,遇见一个女子。”柏秀卿说:“你就迷上她了?是不是?”楚江涯说:“胡说!她持剑与我比武。”柏秀卿狠狠地说:“她为什么不杀下来你的头!”楚江涯说:“她的武艺真比我高,我们交手之后,我竟输了。可是她,不知为什么就遗下了那两件东西,被我拾着了。”柏秀卿啐了他满脸的吐沫;说:“你去骗傻子,傻子也不能信你这话!”楚江涯只是叹息着不说话,柏秀卿也因为丈夫今天才回来,觉着不可把他太逼急了,所以只又冷言冷语地说了几句,便走回卧房里去了。楚江涯想了半天,也觉着自己这样的单相思,很是不对,所以也就赶紧去找太太赔不是。他们夫妻本来一向感情还好,春宵漫漫,销除了他们之间的小小误会,那白绸汗巾和红睡鞋的事,也就都不再提了。但是楚江涯心里可并没有忘,他在梦里,还梦见了那婀娜的英姿!美剑侠苏小琴。由此,楚江涯就在家里闲居,初夏的天气,槐树成荫,春花俱落,天又长,闲得真是苦恼。他家在城里本来开着一个钱庄,因为一向就是交给别人经营着,是赔是赚,他们都不知道,反正买卖近年来是很不见强,如今,柏秀卿就催着她丈夫到城里去照料,说:“本来是自己的买卖,自己可不去看着,永远交给人做还行?人家都自己在家里买了房子置了地啦,咱们可一个钱也落不着,就吃喝着这一点死水,你还没事儿满处去闲游,不定花了多少冤钱,买来那么一双鞋跟一条汗巾,拿回家来气我,这样长了,就是不把我气死,也得把这份家当花光了,难道将来去要饭?求人?”楚江涯也很惭愧,便不加以辩驳,遵着太太的话,他就天天进城,亲自照料买卖去了。他家这个开设在中牟县城里的钱庄,本来资本就有限,尤其天气渐渐炎夏了,客帮都不来,各行生意都很清淡,借钱的既不多,汇款的人更少,柜上几个伙计,一个写账先生,整天全都闲着。他来到这儿,也是天天坐在柜外边的一条长板凳上,喝着清茶,挥着折扇,向大街上看别人往往来来。他在城里的朋友只有一个陈文悌,陈文悌家里是贩卖木料的,在南阳也开着分号。这一次,他二人在洛阳都碰了钉子,陈文悌是尤其懊恼,所以是在那天没等到天亮,就骑着马离了洛阳,既不跟楚江涯一块回来,也没向楚江涯辞别,现在他还没回家,他家里的人都很着急,不知道他上哪儿去啦。楚江涯自然知道他不会因羞恼而去寻死,可是也很不放心,常常为此也叹息。这中牟县是后汉时陈宫“捉曹放曹”之地,如今楚江涯无聊得很,他就在柜台前,时常地大声唱起来:“一轮明月照窗下,陈宫心中乱如麻,悔不该心猿共意马,悔不该随他人去到吕家,……其实他是借酒杯,浇块垒,唱着这个,想的却是那一幕月下与小琴比剑的景象,心猿意马,真是难收,嘴里唱着“吕家”,想的却是那隐凤村的苏家。不过又想:“人家苏家是有贞节牌坊的,我怎可以净想着人家的小姐呢?不过,老拿着人家小姐的红睡鞋,白绸汗巾,也实有损阴骘,这似乎是应当想个法儿还给人家的?……”因此,他更把这当作了一件大事了,更是天天的想来想去,弄得精神恍惚。一连又过了许多日,天气更热,这条中牟县的大街上,往来的人都显着不多了,对门的“魁元老店”也是生意萧条,本来这么热的天,谁还出门,所以那店里的房屋,也多半闲着。然而,在这一天的下午,忽然来了一大群人,个个都拿着刀枪剑棒,牵着马,还扶着一个病人,齐往魁元店里投宿去了,占了很多的房间。楚江涯一看见这些人,他不由得又精神兴奋,当时就走到对门店里,店掌柜的就向他带笑招呼,说:“楚少当家的,还没回去歇着啦?你那里坐。”楚江涯却摇头说:“你们不用招待我,你们忙着吧!”这时,这店里的几个伙计已然忙得手腿不停,那约莫有八九个——还许是十多个呢,因为楚江涯没有细数——一个个的大汉全都在凉棚下,这个喊着:“伙计!快来!”那个又叫着:“店家!妈的你为什么听不见?”楚江涯站在院里,把他们一个个的瞧,见一个秃头的在那里洗头上的疮,一个撅嘴的在喝茶,一个黄脸的掮着蒲扇,敞着胸,说:“他妈的真天热!”又有一个像貌倒很威武而不十分凶恶的少年人,是喝了两碗茶进屋里去了,另一个圆眼睛的小伙子却不住地向楚江涯,怒目而视,自言自语地说:“妈的!看他妈的什么?找你的娘,找你的爸爸吗?”他们这些人之中,只有一个女人,而这女人是很年青,二十多岁而十分的浪漫风骚,长的也不难看,穿的是绿绸子的短小褂,纽子扣的不齐,露着点红抹胸,下穿着玫瑰紫色绸子的肥裤,因为骑马自远方来之故,已经磨脏了,大松辫挽在头顶,鬓边还插着一朵石榴花,汗水冲得脸上浓厚的胭脂红一块,白一块,嘴里吃着甜瓜,坐在一条长板凳上,当着众人,她就裹脚,旁边放着白亮亮的一口短刃。圓眼睛的小伙子“吧”的一摔茶杯,跳起来向楚江涯发起了威风,说:“还没看够吗?走吧!回家去看你家的饼子贴好了没有吧?孙子!”女的却说:“叫他看吧,他一定是自小儿就没看见过他的老奶奶跟他的娘,我倒不怕人看!”楚江涯岂能受人这样当面侮辱,他就也忿然说:“这是店,谁爱来谁来,我也没看你们,你们说话可客气点!”圃眼睛的小伙子扬拳扑过来大怒说:“你叫谁跟你客气?你是他妈的什么东西?——我揍你!”店掌柜惊慌慌地赶紧前来劝解,说:“这是我们对门钱庄的东家,楚少当家的!”那女的脚才裹好,还没穿上鞋,就蓦地抄起了短刀,也要过来,尖声骂着说:“他当家,他当忘八,都到他们家里当去!在这儿,看姑奶奶我,就不行!”那秃头,那撅嘴,那黄脸的,也都握拳忿忿地走过来,嚷嚷着说:“揪他!揪他!揪他!……”楚江涯也当时把袖子一挽。但,这时由马棚那边急急走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黑大汉,摆着手说:“别打!别打!出门在外都是朋友,有什么过不去的呢?为什么事?”圆眼睛的小伙子说:“这孙子进来了就站在这儿直着眼睛看咱们!”那女的一面去穿鞋,一面又尖声嚷嚷着说:“他还直看我!”楚江涯却冷笑着说:“我只是觉着你们一大群人都带着家伙牵着马,不知你们是干什么的?”黑大汉说:“我们都是卖艺的,从此路过,假若这贵地有人捧场,我们还想在这儿练一练呢!”楚江涯点头说:“这就是了!我明白了就是了!你贵姓?”黑大汉说:“免贵,我姓姜,朋友你多关照!”楚江涯说声:“打搅打搅!”转身就要走,那女的却“当”的一声,把短刀向板凳上一拍,一个箭步又蹿过来,说:“难道就这么便宜叫这小子走了吗?我得问他看够了没有?还不能白看。”圓眼睛的小伙子一伸手,就要来揪楚江涯,却被姓姜的拦住了,同时由那边屋里又走出一个年龄较长,微有髭须,约有四十多岁的人,穿着一身黑色暑凉绸的裤褂;说:“算了吧!咱们还有咱们的事呢!哪能到一个地方就得跟一个地方的人捣麻烦?”这人一说,当时这些人就全都住了手,可还是都忿忿地向楚江涯看着,直看着楚江涯走出了这店房。楚江涯回到对过柜上,坐在长板凳上,发了半天的怔,生了半天的气,他就决定了主意,先向这里的写账先生教了一大套诳语,嘱咐他明天到自己的家里,当着太太柏秀卿去说。他又向那魁元店门里望了一眼,大声自言自语地说:“喂!那些练玩艺的,你们听着点!只要你们肯练,你们走在哪里,我楚某要跟到哪里,将来再说!”说完这话,他就走出了城,兴奋地走回家里去了。当日,他跟他的太太特别表示着亲爱,一桌吃饭时,同床睡眠时,他几次想要对他的太太说明:“我要再出去走一硝,因为有一点事,还得去办……”可是他总是不敢说,恐怕柏秀卿听了,脸一翻,当时又得大吵一回架,那真叫家里的仆人丫鬟们都笑话。可是他也辗转反侧地总是睡不着,怎么想,怎么觉着城里住的那几个“卖艺的”,都不象好人,尤其那个小娘儿们,那一定是个久历江湖,杀人不眨眼的女强盗,他们那些人,不定是要去寻谁,要作什么恶事。我自学艺完成,专走各处管闲事,打不平,救人,可是还没有怎么出大名,成大功,现在,因为家境中落,买卖需要自己去经营,太太又这样干涉我,——她干涉得可也有道理,不过以后我恐怕不能再走江湖,再去帮人的忙了。可是目前的这件闲事,我还得要管管,大概明天那些人就要走,我得去跟着他们,看他们是要去欺负什么人,去作什么歹事。那时我必拔剑相助,轰轰烈烈地再干一回,以留下永久的名声,并且还得到洛阳再去一趟,把白绸汗巾,红睡鞋,得还给人家姑娘,那才算——把事情办了,回来,我也心安啦,一辈子也不想苏小琴啦,也不再管什么闲事了。主意又决定了一回,就悄悄地爬起来,下了床,偷偷地出屋到了书房,收拾行李,并开了柜门,拿出那白绸汗巾,红睡鞋,都藏在行李包袱里,系好,然后再偷偷摸摸地回到太太的床上。银灯黯黯,见柏秀卿睡得正香,那双三角眼睛,虽然闭着,可还象带着厉害,他就心说:“这个妒妇!要不是你,我早就找苏小琴去啦!”决定明天跟她实说,明人不做暗事,反正我居心无愧,我只是必需给人家送回那两件东西,并不是再去娶一个老婆。于是就坐在床上等着,不觉着窗上已现曙色,又待了一会儿,竟然大亮了,鸡也叫过了半天,睡态惺忪的柏秀卿,这时才睁开了她的那双三角眼,就生气地问说:“你没睡觉吗?在这儿坐着干吗啦?又犯了什么相思病啦?”楚江涯说:“我是要告诉告诉你。”遂把昨天所见的那几个凶横的“卖艺的人”,以及受了气的事情说了,并且还追述了前次到洛阳去,见了苏小琴,打过架,也拾来那一幅白绸汗巾和两只绣花的红睡鞋的事情,都说了,并且说:“我只再走这一趟,我决定不跟那些卖艺的人拚命恶斗,我只是想看看他们究竟要往哪里去。同时我到洛阳,这回也只是专为还东西,决不去见苏小琴的面。”宛转地说着,随时还提防着太太会在床上乱滚着大闹,却万也没想到,柏秀卿的神色倒很平和,只是仿佛斟酌了半天,笑了一声,点点头说:“那么你就走吧!反正我也知道这些日,你在家里连觉都睡不好,我劝你是劝不成,拦又拦不住。好吧!你要打算今天走,你现在就收拾去吧!你要早把话说明白了,我早就叫你走啦,我还真能够拴住捆住我的丈夫吗?” 楚江涯遂下了床,说:“你既这样度量宽大,我倒无话可说了!我只有早点回来就是。”柏秀卿皱着眉说:“得啦!还说什么呢!别的都不要紧,我只盼着你一路平安,别再出什么事情就得了!”言下有悲惨之意。楚江涯发誓似的说:“你就放心!决不能再有什么事。我说句叫江湖笑话的话;我心里已经改变主意了,跟着那些个卖艺的人只走一两程,我就决不再跟了。到了洛阳我是决不去亲见那苏小琴。”柏秀卿说:“见不见随你,我才不管呢!”楚江涯笑着说:“我想见人家也见不着,自从那夜伏牛岗比剑,她早把我看成仇人了。我也许不到洛阳,在路上若遇见往那边去的靠得住的人,我就把汗巾绣鞋都包好,托人给带了去,也不露出我的真名姓!”柏秀卿笑着说:“我料你自己也是不敢把那东西给人送到家门!不过你托谁送去,谁也得准挨打,因为,这不是羞辱人家的姑娘吗?”楚江涯也怔了一怔,又笑着说:“到时再说吧!”柏秀卿说:“我因为怕你弄成个痰迷心,我才不敢再拦阻你啦!得啦,就由着你去吧!就由着你的命闯吧!咳!”楚江涯此时却又有一点犹疑。忽听窗外有仆人嚷着说:“柜上的先生来了!”楚江涯说:“请他进屋来吧。”自己先出外屋去迎,柏秀卿在里间下了床,放下了绸门帘,那钱庄里的写账先生一进来就气恼地说:“少当家的,你说这事有多气人!柜上的人到归德府去了三四趟,都没见着他,敢则又跑到北京城去了,这不但是赖账,简直是逃账,想要不认了。两千银子不算少数,咱们柜上一共才多少本钱?凭着势力他就把咱们坑了?不行,少当家的!只有你去辛苦一趟吧!那人就怕你。你快走一趟北京吧!”楚江涯说:“得啦得啦,你就说实话吧!魁元店里住的那几个卖艺的人到底走了没有?”写账的先生一听,倒呆住了,答不出来一句话。 楚江涯就把话说明了,说:“我已跟家中的人商量好了,只要那几个人一走,我就随后去追!”写账先生说:“他们已经走了,天刚亮,城门才开的时候,就都骑着马带着刀枪走了!”楚江涯一听,不由得惊讶地说:“啊!……”写账先生又说:“我听魁元店的掌柜说,他们也不象是卖艺的,大概是往远方办案的官人。可也不象。四通镖店的千里腿陈润,昨日也去看了一看他们,他只认出其中的一个人。”楚江涯赶紧问说:“他认识哪一个?”写账先生说:“他叫你小心,他认得那个小娘们,那可不是好惹的,那小娘们武艺高强,她是三十年前黄风山寡妇寨云二寡妇黑魔女的女儿,她名叫云媚儿,外号叫小魔女。”楚江涯冷笑着说:“好名字,既有这个贼女在其中,可见那些人都是强盗?”写账先生摇头道:“也不一定!不过,少当家的你可要提防点那小娘们!听说她也直跟魁元店的掌柜的打呀你的姓名。”楚江涯看见他太太正扒着帘缝往外偷听,他就赶紧催着说:“你就快回去吧!我就去追赶他们。不过,若看出他们是江湖上的小贼,不值得一斗,那我也许只追二三十里地,我就回来。”他把这个写账的先生送出屋去,顺便就叫仆人给他备马。他又回到屋里,柏秀卿却只惊疑地向他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怎么又出来了些黑魔,小魔,二寡妇跟小娘们呀?”楚江涯笑着说:“那都是卖艺的人的外号,其实都是些男子,没有女的。”柏秀卿又“哼”了一声,楚江涯却匆匆地洗脸,穿衣裳,到书房拿宝剑,提包袱。走出了门,他的马已在门前备好,柏秀卿带着一个丫鬟两个仆妇送他出来,眼泪荧荧地望着他,他就上了马,说:“我回来得一定快!”挥鞭就走了,出了村口,他还回首望了望,然后就决心催马走去。蹄声得得,尘烟滚滚,找着了大路,一直往北,他一直就跑出了二十多里地,来到了一个市镇,他这才驻了马向人询问,那些人是何时从此处过去的! 原来那些个人确实是早晨由此处过去的,转往西面去了,大约这时候已经走出很远了,楚江涯于是离了这市镇,也寻着了往西去的大道,又一直走去,他当日就赶到了郑州,在南关外找了店住下。次日天才黎明,他就备了马付了店钱,骑着马到大道旁去等着。他心里想:“昨晚那些个人,必定也住在郑州,他们无论是住在西关或南关,今天也得由这里经过。我得叫他们看看,我到底追赶来了,看他们把我如何!”于是他就在此等候着,时时向城那边去望。可是由那边来的人,马,车辆,陆续不绝,倒真不少。他在马上等了半天,又下了马等了半天,更因为口渴了,往西边去找了一家野茶馆,坐在凉棚下,喝了茶,吃了饭,又等了半天。太阳已由东方转到正南,十分炎热,路上往来的人越来越少了,可是仍不见那些人由这地方过,他不免急躁,就想:“莫非他们是往北去啦?或者是在这里住下了,要在此卖艺吗?”当下他就付了茶饭钱,离了这里,策马又回到南关。打听了半天,各店里都没住着那帮人。他又骑着马到了西关。郑州的西关也很繁盛,店房也很不少,他才来到了这里,刚下马要去向人询问,却见路上的人都站住了,都惊讶地向西去望,楚江涯也赶紧躲避到道旁,就啃“踏踏踏”的一阵马蹄 声,由西边宋了两匹马,都是黑色的,头一匹马上就坐的是那小魔女云媚儿,这个小娘们还穿着一身红,鬓边插着一朵石榴花,双手勒着缰绳,身子几乎扒在马背上飞驰,并且回首望着后边马上的一个三十来岁的黄脸大汉,发出“格格”的笑声。楚江涯就大声喊说:“好呀!”街上的人都一齐用眼来注意他,此时黄脸大汉的马也到临近,此人就扭脸看了看楚江涯,当时将马收住,眼睛一瞪,问说:“你叫什么好?”楚江涯指着说:“我说的是才过去的那位堂客,马骑得真好!”黄脸大权又问:“你是干什么的?”楚江涯笑一笑,说:“我就是专跟着他们,为看把戏的。” 第七章 云媚儿酒店发雌威 于铁鷓率众为师兄报仇 这黄脸汉子听了这话却一笑,就鞭着马往前面去了,倒使得楚江涯有点失望。他拉着马也往东走去,却见东边就有一家店房,那云媚儿早已在那里下了马,等着黄脸汉子也下了马,他们还笑着,又向楚江涯这边指了一指,表示出不屑于理的样子。他们把马交给了店门前的一个闲汉,就一同进去了。楚江涯却微微地笑,也走到那店门前,一看字号是“兴远”,里边的房间颇为不少,楚江涯遂就牵着马怔走进去,大声叫着:“店家!”有个伙计由柜房中出来,楚江涯就说:“你给我找个单间的房子!”就自己去解鞍旁的包袱,摘宝剑。伙计说:“外院可没有房子啦,里院倒还有两间,只是窄一点。”楚江涯就说:“什么房子都行,我只是要在你们这里住。”伙计听了这话,不由得有点发怔,接过了马去。这时外院的北房里却有很多人说话,并且听见娘们的声,大声的嚷嚷并笑着,可也没有人来理楚江涯。那伙计先将马拴在棚下,然后接过那只包袱来,才领着楚江涯往里院去。楚江涯如今是振起来胆气,他想:“虽然在家中向妻子答应的是能不斗便不斗,以免出舛错,但这既是我走江湖的末一回了,若不轰轰烈烈地干一场,我就枉在武当山学过武!”于是他就意气激昂,向店伙问说:“你们外院住的那个小娘们,是个干什么的?”伙计却望着他只笑,说:“那是个江湖卖艺的,他们来了一大帮呢,外院的那几间北房都叫他们给占满了,他们是昨天来到这里的。据说是要在此等朋友,得住三四天才走呢。怎么?大爷你把她看上啦?”楚江涯连笑也不笑,又问说:“那黄脸汉子是谁?”伙计听了,却面含点惧意说:“那个人可是我们这里的一位了不起的人物!由此往西五里之外,有个巩家庄,巩家的人在京里作高官,那个人就是他们庄上护院的,姓童,叫童如虎,我们背地叫他黄老虎,当面叫他童八爷。今天是那娘们找的他,大概他们是素日就有点儿交情。”楚江涯听了这话,倒不由有点发愁,就想:“他们那些个人就够多的了,再加上个童如虎,在四天之内还不定要来什么人,诚恐自己孤掌难鸣,就要吃亏!”细想了想,自己就决定暂时不惹他们,还是得不斗就不斗,可是也得探查出来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当时他在屋中仿佛倒不敢出门了,但是前院的那些人也没到里院来。到了晚饭后,天已黑了,他叫来店伙,说是:“屋里先不必点灯,你们这两扇屋门能锁上不能?”店伙说;‘门上有窟窿,穿过去铁链,就能够销上了。”楚江涯就说:“烦你把锁头给我找来!我要出去看看朋友,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所以得把这屋门锁上。”伙计依着他的话办了,他就锁好了屋门,也不带着宝剑,就往前院走去。因为天很炎热,店里的人都在院中或坐或卧着纳凉,但是院中并没有灯,楚江涯虽从许多人的面前经过,却似乎没有人注意他。他一出了店门,就见斜对过有一家店铺,里边灯火辉煌,乱纷纷的有很多的人,原来是一家酒店。楚江涯心里说:“好!我到酒店里去坐坐,听有没有人谈说关于他们的话。”遂过了街,刚要进那酒店的门,不料身后就有一个人使劲向他一撞,可是他的脚步站得很稳,身子一点也没动,回头看了看,原来就是曾在中牟县的店房里见过面的那个圓眼睛的小伙子。他冷笑了一声,并没还手。那小伙子由他的身旁先进去了,楚江涯看见他的裤腰带插着一口短刀,又知道这个人性情极为粗暴,就想自己要是走进去,就难免要大闹酒楼,可是时至现在,自己又如何能够畏缩呢?遂一迈大步走了进去,只觉得热气烘烘,酒味刺人,汗臭横溢,人语喧杂,灯光耀耀,就见那才进去的小伙子,瞪起了两只圆眼,左手的拳头向桌上一砸,“咚”的一声,右手却拔出来闪闪的短刀向桌上一插,他跳起来大骂道:“妈的!老虎不伤人,人倒要骑老虎!太爷今天跟他拚了!”楚江涯却微微地笑,找了一个离着他很近的座位坐下。四面的人虽都发呆,但不晓得是那圆眼睛的小伙子要跟谁拚命。楚江涯从容镇定,一点也不象人家是为他才拔出来刀的样子,他点手把酒保叫过来,轻轻的声音说着:“来一壶白干,有什么好吃的酒菜,给我拿几样来!”他就不往那边的桌上去看。那边却也有人将那小伙子拦住了,分明听他们在说:“干吗?干吗?理他干吗?咱们的正事还都没办呢!怄这些闲气,合不着!”楚江涯这才斜着眼睛向那边望了望,只见那边一共坐的是五个人,圆眼睛的小伙子以外,就是那个秃头,那个撅嘴,那黄脸,——这个人可没有今天所遇的黄老虎的脸黄,这可以说是一张苍白的脸。最熟识的是那个姓姜的黑大汉,此人站起来望了望楚江涯,却又坐下了。此时酒跟酒菜都已送了来,楚江涯就慢慢地往杯里斟酒,慢慢地往嘴里夹菜。半天,那边的五个人交头接耳地谈着,越谈仿佛情绪越见紧张。那小伙子的两只圆眼睛瞪得更大,由桌上拔起刀来,就在手中紧握着,并扭头瞪了楚江涯一眼,楚江涯却预备着身旁一条没人坐的破板凳。这时,旁边的人有的还谈着闲话,有的却暗暗地走了。有的刚要走,忽然看见外边又来了一人,就又怔住了,又不想走啦。外边进来的这个人,正是小魔女云媚儿,她另换了一身衣裳,下穿白纺绸的裤子,上身是红罗小衣,因为天热,衣纽儿简直多半没扣,风流嬝娜地走进来,一眼就望见那边的五个人,她眯着眼睛一笑,发着尖声儿说:“喝!我说偏处都找不着你们,原来你们这五个小子,在这儿灌上烧刀子啦,倒真得意呀!有什么好吃的?请请姑姑我吧!”那五个人都笑了,连那小伙子的眼睛也不圆了,也眯眯地直笑。他让了坐,云媚儿过来把身子一扭就坐在他的凳上儿。秃头的就要斟酒,云媚儿却摆手说:“你那手刚抓完你头上的秃疮,我嫌你脏,别给我斟!”撅嘴的却接过酒壶来说:“我来吧!”他斟了半天,原来壶里已连一滴也没有了。云媚儿就笑着说:“他妈的!干壶,你们还他妈的请客呢?”说着话,她忽然一扭头,看见了楚江涯,她就“哈哈”地一笑,说:“真行呀!咱们这把子玩艺儿准能够发财,真有捧场的么,走在哪儿有人跟在哪儿,这才叫作主顾呢!”那姓姜的黑大汉却向她直摆手说:“咱们且喝咱们的,管他鸟主顾?”又大喊着:“伙计!再来两壶酒!妈的快一点!”云媚儿却一拍桌子站起了身说:“你们都怕凌霄剑客,姑奶奶我可不怕!”拍着她鼓鼓的胸脯,走了几步,一只手叉在腰间,风流地一站,说:“我不单是卖艺的,还是卖脸的,走江湖作买卖,遇着小白脸跟有钱的大少爷,我什么都能够卖,价钱还不贵,可是他妈的得站起来明说,那才叫真主顾,要是他妈的吞头缩脑,忘八脖子兔子胆,还想要吃天鹅肉,那可就是他妈的瞎了眼啦!我认得他,我听说他是什么凌霄剑客;武当山传下来的泄气的门人,他可也得打听打听姑奶奶栽是谁?”说到这里,忽见那边的楚江涯昂然站起身来。她也神色骤变,瞪直了眼睛,预备好了拳势,就要厮打。那黑大汉姓姜的却急忙跑了过来,拉着她说:“干吗?你是没喝酒就醉了吗?合不着!咱们还得干咱们的正事呢!来,酒来了,喝酒来吧,”他硬挽着云媚儿回到位子上,楚江涯却仰面哈哈一阵大笑,云媚儿突也跳起,厉声说:“你笑什么?”泼辣地向前就扑,邵四个人也都握拳站起,楚江涯挽挽袖子冷笑着说:“来吧!你们当时就要练鸣?那算是我没有白来!:我奉陪,小子们跟云媚儿!就怕你们有点怔阵!”那黑大汉是又气恼又惊慌,赶紧将云媚而抱住,说:“别打!别打!”一面又向楚江涯说:“朋友!咱们既是谁都知道谁,何必要伤了和气,我们也知道你的名头高大,过中牟县时,我们忘了去拜访,可是你竟不能海涵一些吗?往日我们对你没有得罪过,你何苦这样?”云媚儿却蓦然脱开了身子,先把黑大汉一推,说:“你们真叫他凌霄剑客吓怕了吗?至于说软话,来央求他?你们都躲开!让我看看他到底有什么踢山捣海了不得的本领,敢来云姑奶奶的眼前发威! 她又跳起来,黑大汉也拦她不住,旁边坐的酒客一见此情状,都惊得纷乱逃藏。那四个汉子都亮出来明晃晃的短刀。云媚儿向前一奔,抡着粉团儿似的拳头,向着楚江涯的胸前说打,楚江涯“吧”地就握住了她的腕子,五个手指跟铁箍似的,拧得云媚儿“哎哟”地一声尖叫。她疾忙伸左手要去抠楚江涯的脸,楚江涯却用力一推,同时撒手,原想叫这个小娘们摔倒在地,却不料她只退了一步,便立定了身子。同时莲钩飞起,要踹楚江涯的小腹,楚江涯早已抄起来板凳一挡,又不料这小娘儿身轻如燕,一耸,就上了那张桌子,拿脚更向楚江涯的脸上踢去。楚江涯疾往旁躲,可是那边的酒壶跟瓷碟子全都“吧克吧克”地飞来,虽都被楚江涯躲开,旁边受了误伤的人全都“哎哟哎哟”直叫。酒保吓得往外跑,掌柜钻在桌底下。那站在桌上的云媚儿,“嗖”地跳下来,由那撅嘴的人手中要过了刀,狠狠地扑去去,向着楚江涯就砍。楚江涯的板凳又叫黑大汉给揪住了,正在甩力争夺。刀一来了,他就抬脚一踢,云媚儿又“哎哟”一声,摸着肚子向后退去,可依然没有倒下,依然一挺身握刀重上前来拚命。那圆眼的小伙子,短刀也自楚江涯的背后扎来,楚江涯闪身,推凳,一脚又向小伙子踹去,一手又抄住了云媚儿的右腕。这时,那个秃头的家伙由墙上摘下一盏灌满了豆油的大灯,站在桌上向着楚江涯一砸,只听“叹”的一声,砸得说准可也不准,却砸在那姓姜的黑大汉头上了。他“啊”地一声大叫,脖子里灌进了油,头发起了火!火光熊熊,晃摇着头乱跑。那撅嘴的急中生智,忙抄起一盆洗家伙的水,就往他的头上泼去,不料又正泼在云媚儿的白裤子和红衣裳上,云媚儿怒骂了一声:“瞎眼啦!”楚江涯夺过了一把刀,并抡动了板凳腿,打得那秃头的人也整个由桌上摔下。云媚儿却妖怪一般地喊叫说,“拚!豁出来啦!哪个小子要是跑,就是姑奶奶我屁崩出来的儿子!”正乱之间,忽有人闯门而入。 外面进來的这个人,就是那身着黑色暑凉绸裤褂,微有髭须,年龄较长,曾与楚江涯在牛牟县魁元店会过面的那人,似是这些人的长辈。他手持一口寒光闪闪的厚背扑刃,大声喊叫:“不要动手!楚少当家的请你息息气!抬抬手,我于铁鷓今天先在你的跟前,替他们认输了!”他一喊出来,一般人都住了手向旁去躲,只有云媚儿还不服气,顿脚大骂:“姓于的!你愿意丢这人,姑奶奶我可不能丢这个人!不拚就不是好小子!”这于铁鷓却过去伸大手就把她揪到了一边。此时楚江涯反倒愕然住了,尤其是听于铁鵬悄悄地说:“这是小事!大事现在牛家店,你的事……冤家路狭……”云媚儿一听,忽然惊问说:“真的?……好!”又回身指着楚江涯,狠狠地说:“凌霄剑客狗杂种!你等着姑奶奶,明天叫你另投胎,今天先叫你多活一晚!”她身上全是脏水,髻发蓬松,蹿出酒店就走了。旁边那几个人虽都样子十分狼狈,可还都站着,向楚江涯怒目而视。楚江涯是冷笑着,心里又气又疑惑。只见于铁鷓提着刃向他拱了拱手,说:“都是自家人,不必因斗气伤了和气,这几个都是我的师侄……”指着圓眼睛的小伙子说:“他叫豹子李承。”又指着那黑大汉说:“他叫黑牛姜勇。”第三指那秃头,说:“他叫没顶儿塔冯七。”更指那撅嘴唇的说:“这人是吹倒了山洪二。”第五是指着那淡黄脸儿的人说:“他叫病太岁吕信。”又喊着说:“来!都跟凌霄剑客楚老师见个礼儿吧!”这些人都负着气,可又不敢不听话,就除了那个头发都烧得剩了不多的姜勇之外,全都向楚江涯来抱拳。楚江涯也扔下了板凳腿,拱手还礼。于铁鷓又说:“他们都是万里飞侠的徒弟;我却跟高炯一门从师。我们在中牟县听人说;你也是武当派,咱们还能不算是一家人吗?”楚江涯听了,不由得倒是一惊,因为晓得“万里飞侠”是江湖无双的好汉,今年才在安庆被人害死。 那于铁鷓此时又向五个师侄使眼色,说:“都快去!先去拦住媚儿,叫她等着我回去再办,那事情万不能急!”那五个人都又向楚江涯怒瞪了一下,就一齐走了。于铁鷓又向旁边受误伤的人拱手道歉,,向着由桌底下才出来的酒店掌恒说:“别怕!摔毁了什么东西,都由我赔。”随后,才又满脸带笑地向着楚江涯说:“我们都把事办错了,早就应该跟你老兄拉个近,请你指教指教。现在,想你老兄是度量宽宏,不见小辈们之怪。我们既住在一家店里,那么就请你老兄跟我一同回去,到我们的房里细谈谈。你老兄也就明白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了。还,还有一点小事,要请你老兄看重了江湖义气,来帮我们一个小忙。”楚江涯点点头说:“好!帮什么忙我倒不敢。可是我愿听听你们来到河南,到底是为着什么事?”于铁鷓在前面叹气,楚江涯在后面跟随,一同出了这酒店,就过了斜对门的兴远店之内。此时他们住的那北屋,已经都点上了灯,于铁鷓将楚江涯让进一间屋内。这里有那个像貌很威武的少年,正在服侍躺在床上的一个病人。于铁鷓又给引见,说:“这也是我的师侄,白面瘟神洪锦,躺着的那个是万里飞侠的长子,小飞侠高彪。只因他孝心过重,急于要杀死仇人为父报仇,心中忧烦,又加中了暑,所以我们才在中牟县你宝地上歇歇,不料言语之间又得罪了你老兄,我们避免争殴,才又来到这里。一半天我的师弟金鞭岳大雄来到,我们就也走了。”楚江涯被让得落了座,他将夺过来的刀也放在桌上了,只是不胜惊讶,就问说:“你们既全是万里飞侠高前辈的人,那算我今天冒失了!我这样跟随你们,也非想争殴拚斗,只因在中牟县,你们给我一个大没面子,我才不得不如此。今天,话既说开了,都是一家人。可是我还要打听打听,万里飞侠高前辈乃是江湖无敌的英雄,他为何竟遭人惨害?那害他的人又凭仗什么超人的本领,包天的胆?你们可知道他是谁吗?”于铁鷓却又长叹了一声。 此时床上的病人就放声哭了,白面瘟神洪锦赶紧转身说:“楚兄你要问,你可得仗义帮我们这个忙!此人名叫李……”于铁鷓又把他拦住,就又拱手,说:“我求你老兄,也不必细问了,那人是一个江湖小辈,武艺自然不错。他姓李,他的爸爸倒略略有名,可是与你老兄一定素无往来。我们为师兄,为师父,为父,都是心肝痛碎,由安庆到湖广,遍地寻访仇人,真是不容易!如今才算稍稍有了一点头绪。”楚江涯说:“那人现在什么地方?”于铁鷓说:“多半是在山西平阳府,反正我们,连一半天就从铜山县来到的金鞭岳大雄,一共是九个人。我们若不访着仇人,不剁出仇人的心,肝,肺,肠子,五脏,我们是决不甘休!”床上躺着的病人又放声大哭,并泼口大骂,“李剑豪!狗贼子!你还我爸爸的头吧!”楚江涯受刺激地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心中暗叹着说:“李剑豪!李剑豪!你这个人很不错,英勇胆大,身手高超,堪称得起是一位少年侠士。但你如今结下的若干仇人,可也够你一人应付的呀!”他怔了一会儿就又问说:“奇怪,你们现在已经是九个人了,连那黄老虎童八算上,已经是十个人了,再来一个岳大雄,你们是十一位了!李剑豪又有什么不好惹的?”于铁鷓摇头说:“那云媚儿不是我们一块的,她是在襄阳才与我们相遇。因她,我们才晓得那李剑豪有三个隐藏之处。”楚江涯又赶紧问:“都是哪里?”于铁鷓说:“告诉你兄弟,也不要紧,一是铜山县,一是平阳府,一就是洛阳。”楚江涯不由惊讶地脱口说:“洛阳?”于铁鷓摇头说:“我们料到此人必不能往洛阳去,山西平阳府是他的老师家里,他必定是到那里托求保护去了。”楚江涯又问说:“他的老师是谁呢?”于铁鷓的面上立时露出来不悦之色,就说:“楚兄,我们跟你说得这么详细,也就足够交情了,你也不必再问了。我们如今只拜求你一件事,就是你别管!”楚江涯笑了笑;忽然一转脸,见那小魔女云媚儿又走进了屋,而且双手都持着光闪闪的宝剑。 楚江涯霍地立起,准备要徒手迎敌。但是云媚儿却一笑,她已经换了衣裳,是一身青,青丝发也在头顶挽了个髻儿,倒象是一个古装的美人。她笑得很媚,说,“算啦!算啦!刚才咱们打起来,都是我的错儿。我骂的话也就算都骂了我的哥哥,我的亲哥哥,我的汉子男人啦!你说是什么都行!”楚江涯真觉得奇怪,自己都替她害羞。云媚儿把双剑归于一手,腾出一只手来拍她的鼓胸脯,又扭动着身子,满脸是笑,可一点也不红,也不害臊。扯开了母鸡的嗓子,说:“我都不在乎!”吧”的又拍了那白面瘟神一下,说:“跟我们这个小侄子,我更是什么也不在乎。死的那个万里飞侠,我本是叫他干爹,可是后来,我又叫他老干哥哥。我妈妈就是这么传授我的,占山为王,走江湖卖艺,盗马劫镖,我们娘儿们全都干过,大概这些事,也都瞒不了你凌霄剑客楚少当家的。现在你既肯到这屋里坐,我们就是一家子了。刚才于铁鷓把事情大概也都给你说了。那件事倒不必你给帮忙,只是今夜,我就有一件很为难的事,既然遇着你吗,就放不了你。讲交情,卖面子,你也得帮一帮儿我……”扭扭地走过来,双剑都放在桌上,按着楚江涯坐下,说:“非你呀!简直的……”她比狐狸还会迷人,笑着说:“简直的怕不行!”楚江涯不由倒满面通红,赶紧推开她说:“坐下,坐下!什么事,什么事?你说明白了,我好能够答应你!”云媚儿一顿脚说,“好啦!你可已经答应了,就不准再变心!我告诉你吧,这次我到河南来,第二才是为帮他们的忙,第一却是要办我的事,报我的仇!我的妈妈黑魔王云二寡妇,生前有一个大仇人,此人,恰巧……”指着于铁鷓说:“刚才他告诉我的便是这件事,我那个仇人原来现就住在西边牛家店,他是一个老头子,好佛,可是心肠毒狠,当年我妈妈……咳!不是为他还不能够死呢!冤家路狭,他就在眼前,可是他的武艺高,我们这些人都有点胆怯。这,只有……少当家的,我的亲人哪!你帮个忙儿吧!” 楚江涯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要叫我帮助你们去暗算那老人。你们真想错了!我与那人无冤无仇,我如何能去帮你办这事?”云媚儿把脸儿微微沉下,说,“走江湖交朋友么!”楚江涯却笑着说:“我走江湖作的都是侠义之事,绝不欺老凌弱,我交的也都是重道义,推肝胆的朋友,却非同你们……”云媚儿又伸手抄起了双剑,瞪起眼睛来说:“可不许你骂!你不帮就不帮好了,也不许你管!”楚江涯说:“这倒行,说实话,我此次随你们前来,也非为同你们争斗,不过是为赌一口气。要知道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如今已经知道了,明天我就要归家了。”云媚儿把嘴一撇说:“你趁早儿回家,看着你媳妇去吧!”这句话倒正戳中了楚江涯的心。他不由冷冷地一笑。云媚儿又哼了一声说:“谅你也大概是不敢去?”楚江涯忿然问说:“你说!那人叫什么名字,是哪一路的英雄?”云媚儿拿剑指着说:“你可要坐稳了些!你要打听这个人,他是三十年前赫赫有名的人物,他的名字叫单剑小霸王苏黑虎。”楚江涯听到这里,就立时惊讶的变色。云媚儿又说:“这些年,他在家乡洛阳住着,他的儿子作了知县,他也竟成了苏老太爷。今天我听本地的一位朋友说,他有一个女儿美剑侠苏小琴,打败了鲁家五虎,名头真了不得!”楚江涯又皱起了双眉。云媚儿又傲然地说:“我原想到洛阳去斗一斗那个丫头,顺便杀了苏老头子,给我妈妈报仇。不想神差鬼使,刚才苏老头子就从普陀山那么远回来,恰巧住在这儿。我今天就要下手,你要是帮助,我给你好处,你要是不帮,可就别在里边搅。如若你敢多管一点闲事,那,你也明白,你也看见啦,我手中现在两口宝剑,一剑割了那老东西的脑袋,另一剑就……你小心点你的脖子吧!”楚江涯又哈哈大笑,笑完了,却沉着脸发了半天呆。云媚儿逼问着讲:“管不管,帮不帮,你就快说一声吧?”楚江涯却不回答,仍然哈哈大笑。 当下楚江涯摇了摇头,敛住了笑声,就一句话也不说了。那于铁鷓说:“楚兄为人慷慨,谅你也不能搅我们的事。”楚江涯说:“本来都与我不相干。”云媚儿说:“好!有你这句话就行啦!说实话吧!我们本来就没意叫你帮忙。不过,我们走在哪儿你就跟在哪儿,真是讨人嫌!”急忙又改口笑说:“也许是你为我才这么不辞辛苦。那么这样办吧!我们怕的就是你在中间打搅,一半天金鞭岳大雄他来到,你就是再搅我们也不怕了。现在就请你千万讲点交情,我记住了你就是。将来……”这时忽然那没顶儿塔冯七站在门外说:“媚儿,童如虎来找你。”云媚儿又笑向楚江涯说:“后会有期吧!”她转身,手提着双剑,扭出屋去,会她的朋友相商害人的密计去了。这里楚江涯发了半天的呆,于铁鷓,洪锦二人跟他又很客气地说了许多句话,那小飞侠卧在床上又呻吟了半天。他全似乎没有听见,他只是发着呆,心中本想劝解他们一番,不要如此地做,但看着这帮人与那李剑豪的。深仇,云媚儿与苏老太爷的大恨,全是不能解的了,劝也是白费唇舌。他就坐了一会,便告辞回往里院,开锁进了屋,抽出了自己的宝剑,决心要往牛家店去救那位老人,以尽义侠之心,兼替那行李包中汗巾绣鞋的主人作一件事。他不禁义愤勃勃而又慨然生欢。此时街上已交过了二鼓,夜风已经吹起,倒比白昼觉着凉爽一些。那外院北屋已灯光全灭。不知那些人是在屋里,还是都出去了:院中躺着的人都已“呼噜呼噜”地睡熟了:西边不远之处的牛家密与这里是一样,里外院都有不少的人露宿着,只在一间小屋之内,尚有灯光,并且“梆梆梆,梆梆梆”发出一阵木鱼之声,还有一种苍老的声音在哑着嗓子“哇啦哇啦”念经,如同黄河的水似的滚涌着。月亮在天边如同一把尖刀,天色黑沉沉如恶人的脸,那一颗颗的星光又似许多只凶眼睛,都偷窥着这屋内。屋中只有一张桌子,一盏油灯,在桌旁坐着一位身材高大,紫红脸,扫帚眉,豹子眼,虎背熊腰,白髯长约二尺的老人,却正在阖着眼念经。 第八章 苏老太爷客舍忏从前 楚江涯仗义救衰翁 这位老人家,现在是一边默诵着经咒,一边感觉心里边十分难过。他此次到了南海普陀山,看见了那深碧色无际的海水,巨螺一般伏在海中的翠岛,潮音洞的庄严,一紫竹林的清幽,南海观世音菩萨的种种灵迹更感召了他,而那些不远午里,徒步跋涉,略无倦意的僧人道士,更是令他佩服,令他自惭弗如。他恨自己没有夙慧,虽然早先是不识字的,好容易后来学了些个字,可是经仍然念得不能熟。又恨自己没有“仙根”,不然这次朝南海,为什么竟没见着菩萨呢?听说有许多心虔的人全都分明地见着了。又后悔自己这次不该骑着马去,骑马就是不虔心,更恨自己对于红尘总是恋恋,第一,这次的离开家,非仅为朝山,既是为躲开鲁家五虎的麻烦,并听说早先自己结下的仇人要报仇,同时还因闻说江南出了一位少年侠士,颇有英名,跟自己年青的时候差不多,所以想去看看,——其实这都不对,都是尘心,孽障。第二,老是想着家里的贞节牌坊。第三,老是惦念着女儿小琴,仿佛惟恐家中出了什么事,家中有什么坏人进去似的。虽然女儿是个明白人,家中且垂有节烈的教训,她绝不至于作出什么不才之事,但自己总是有些不放心。尤其是今日,来到了郑州地面,他耳边似乎听见了黄河浊水的嘶流,那水里仿佛都染着血色,那水声又似是冤鬼的呼号,他想起来自己当三十年前名字叫“单剑小霸王”的时候,就曾在这里为争镖,为赌气,有多少次跟人拚过命,青蛟剑下染过多少人的鲜血!如今那些冤魂必都还没得超生,他们又来围绕着我了。所以他“梆梆梆,梆梆梆”,嘴里且念着“枉生咒”,偶尔微张开眼睛,见灯光惨黯,竟恍惚看见了桌前有幢幢的鬼影,他又“梆梆梆,梆梆梆”将木鱼急敲起来。但忽然看见屋门一开,他就大吃了一惊,真的,竟有一个女鬼闯入了。他越发惊恐,而此女鬼手持双剑进来就抡起向他砍来,他还以为真是鬼呢,又想急敲木鱼,但不想桌子底下,他的腿边早已藏着一个人了,此人就用手将他一推,他当时坐不住,连凳子都向后仰去,“咕咚”一声摔倒在地。可是因此倒避开了那双剑,而那手使双剑的“女鬼”也没有提防得到,腿上被人用脚一勾,她的莲足也站不稳,“咕咚……当啷!”人坐在地下了,双剑也撤了手。而此刻那桌底下的人“哗啦”的一声,将桌推翻,现出了全身,却是一位少年,寻持宝剑,挺身起来就怒喝一声:“云媚儿!你快些滚开!” 那把腰摔在炕上,疼得十分难受的苏老太爷,他这时才明白,这两个人原来都不是鬼,都是人。他不由得发了三十年前的性情,暴躁地爬了起来就要抄起凳子来打这两个人。而这时云媚儿已经将压在她腿上的桌子踹开了。她又抄了双剑,滚身而起,大骂一声:“楚江涯!忘八蛋!你说了你不管,却又来这里护着这老匹夫!”双剑抖起了寒光,齐向楚江涯砍来,楚江涯就以剑“当当”的给磕开。此时油灯倒在地下已摔得粉碎,但是油仍在燃烧着,“呼呼”的照得屋中更亮。苏老太爷一挪脚,就听“吱崩”一声,正把他由南海买来的小木鱼踏碎了,他真心痛。又见这个少年楚江涯,与那云媚儿单剑敌双剑,恶斗了起来,在这小屋里虽都展不开剑法,但也可以看得出二人的剑法都极精熟,而且斗得极为狠辣。苏老太爷更明白了这二人,一个是想杀他的,一个却是救他的。他便大喝一声:“都住手吧!搅人家的店房干什么?”推了楚江涯一下,说:“你躲开!我问问她,究竟与我这老头子有何冤何仇?”他这时才看出来要杀他的人,原来真是一个女的。此时云媚儿又已鬓发蓬松,真象是个女鬼了,她用一支剑指着楚江涯说:“姓楚的!你这小子今天休想活命!”楚江涯是横剑冷笑,云媚儿另一支剑又指着苏老太爷,说:“老忘八蛋!你不认识姑奶奶吧?姑奶奶就是黄风山寡妇云二太太的小姐,我的妈妈当初若不是因你在她的背上砍了一刀,她能够成残废?后来她能够死?”苏老太爷一听这话,不由就把面色吓得苍白,他的声音都抖颤了。他就问说:“那么,你今天打算要怎么样呢?”云媚儿抡起双剑来又向他猛砍,说:“我今天就要你的老狗命!”她的剑来到了,楚江涯却又急探剑去挡。不料苏老太爷一弯他那巨大的身子,抄起了凳子也向云媚儿猛力击去,云媚儿虽想以剑拦住,但却也不禁“哎哟”了一声。这时就见院中刀剑如林,人影环列,一齐向屋中大喊道:“媚儿出来吧!何必要给这地方的地面上招事呢?今天咱们认识了他楚江涯,记清了他苏黑虎,也就是了。改日再说,急什么?忙什么?媚儿,快走吧!” 云媚儿也一边怒骂着,一边走出了屋去。外面的人七言八语,并有一个人高声喊说:“楚江涯,没信义的小辈!你敢出来跟我童如虎斗一斗吗?”楚江涯挺剑外出,拍着胸说:“哪个敢来?”有人说:“我!姓童的,你的童祖宗!”“飕”地一人奔来了,单刀劈下,楚江涯以剑相迎。那云媚儿又手舞双剑奔来,楚江涯舞开了剑势,毫无惧色,一面前遮后让,一面冷笑说:“来!顶好你们众人一齐来上手!”旁边的人都怒骂着,真要一齐抡刀舞剑。那于铁鷓却又用高声将众人喝住,他说:“干吗?这是店房,不是咱们拚命的所在!”楚江涯说:“可是,许你们来此趁着人家念经,就要将人家杀害。再说,一个年老的人,即使他与你们有怨,又何至于必要忍心将他杀害呢?”于铁鷓翻了脸说,“楚江涯你不要再说了!我拿你当作朋友,跟你说出了实话,并求你不要多管这件闲事,岂料到你竟言而无信。”楚江涯说:“我本来就没答应你们,楚大爷生平就爱行侠仗义,如今的事我是一定要管!”才说到这里,他更感觉得有暗器来了,急忙将身向旁一蹲,蹿出有三步多远,那边的一只飞镖就打空了。云媚儿却又舞双剑追上他来,他又翻身回剑,巧妙地迎杀。那于铁鷓又大喊说:“媚儿,走吧!走吧!今天的事算完了。咱们跟他楚江涯后会有期吧!”说着,那些人嘴里都乱骂着,蜂拥着,一齐往前院的门外走去了。云媚儿手举着双剑,也往外退去,嘴里却狠狠地骂着说:“姓楚的,反正你也跑不了!多则三日,少则明天,小子……”楚江涯又哈哈大笑说:“由你们去吧!”他护住了那间屋子的房门,看着那些人都走出了店去,听不见乱骂乱说的声音了,他才转身又进到屋中,却见灯光已灭,室中昏黑,也不知那苏老太爷是坐着还是站着呢,他就赶紧喊:“伙计!快拿灯来!”连叫了好几声,才有一个店伙打着个纸灯笼慌慌张张地走入。楚江涯借着灯光一看,只见苏老太爷坐在炕上,垂着两条腿,瞪着两只大眼,面如紫肝,带着一种煞气,可是木然地一点也不动,简直象是一尊泥塑的阎王爷。 楚江涯叫店伙将灯笼留下,去另取油灯。店伙声音带着颤地答应着,就又出屋去了!这里楚江涯向苏老太爷拱手,说:“老前辈也不必再担忧了,那些个贼人已经去了。”苏老太爷却霍地站起身来,双手握着拳头,大声说:“我担什么忧?我洗手已经三十年,我念佛,吃斋,作好事。这次我朝南海,还在菩萨的面前许下了愿,我说我单剑小霸王苏黑虎,自幼不幸,流落江湖,因为不认得字,不明孔圣人的道理;又悔不早皈佛门,所以颇作过些错事,杀过些生灵,但是我规已后悔,只求我家门风不堕,我再活几年能得善终,我就在临死之时,必嘱咐我那三个儿子,将家资的一半,在洛阳城盖一座观音的庙,比白马寺还要大!没想到我还没到家里,就有人要来害我这条老命!云二寡妇那贼娘儿们在当年被我用刀砍成残废之后,竟还又生了这样一个女儿,不亏老弟你来仗义相救,这时我就早已身首分了家了!我想这许是菩萨把我推出了善门,煞神又来附我的体!我这把年纪了,胳臂腿虽都老了,可是,还不好欺负。我跟他们那些个年轻小子还拚得过!”楚江涯听了这些话,又看着苏老太爷的凶恶神态,他也不由有一些胆寒。觉得虽然今天自己救了他,可是如果令他知道了自己手中有他女儿的汗巾睡鞋,那他也绝不能够饶了我!”当下便婉言向他来解劝,苏老太爷又颓然地坐在炕头叹气。店伙又把灯拿来了一只,楚江涯就问说:“那些人已经走了没有?”店伙悄声回答说,“已经走了,他们绝不能再来啦!”又说:“刚才那些人里边有黄老虎,黄老虎就是本地的一个魔王,大爷别再惹他们了!那个娘儿们是黄老虎的相好的,是个下三滥,你们跟她生气更是合不着!”楚江涯还帮助店伙把桌子椅子全都扶了起来,由地下又捡起那已经踏碎了的木鱼,跟磨擦烂了的一本经。苏老太爷接到了手中,更是不禁惋惜叹气。然后,拱拱手问楚江锤说:“请教老弟你贵姓大名?”楚江涯要回答时,却又有一些迟疑,抱抱拳,才道出来自己的名姓,那老太爷却翻着眼睛,只是在泛想。 想了半天;似是也没有想起来,他就把头点一点,白髯飘飘地又慨叹着说:“我洗了手太久了,江湖上新出来的朋友我都没见过。今天,多亏你老弟,算是救了我一条老命,我活到如今,没想到又交了一位年轻的朋友,哈哈哈……”这位老太爷竟欢喜了起来,他又细望着楚江涯的相貌,嘴里“啧啧”称赞,并且伸着大拇指说:“好朋友!看你刚才的武艺,一定受过真传,看你的像貌,也是个忠厚老成的人。好人!好人!”楚江涯抱着拳说:“老前辈太过奖了!”说出话时,自己却觉得脸上有些发烧,刚要再说话,却见苏老太爷把他那破木鱼宝贝似的塞在炕上的行李卷内:把那本经用大手给压平展了,又端坐慢慢地念了起来,越念,两只睫毛都已成了雪色的大眼,越往一块儿去闭。待了一会,就好象是已经睡着了,可是嗓子里还“咕嚕咕嚕”地响,好象是存着一口痰似的。楚江涯不由暗自皱了皱眉,就手提宝剑,悄悄地走出了屋,可是他还不敢去远,就在院中徘徊着。直待到五更敲过,夫色发晓,这店里的伙计己起来了,客人也有动身的了,楚江涯这才离开了这个店,又回到了,自己住的那个地方。他住的这家店房,店门也已开了半扇,有客人挑着行李的,牵着马匹豹,都往外走,店伙也起来了三五个,齐把惊慌的眼光向他投视,他就吩咐他们备马。他到亍里院,开锁进旁,一看,行李到还全都未动,有店伙给他送进了脸水,他就问:“那些人走了没有?”店伙摇着头俏声儿说:“还都没有走。”此外也再没有别的话,就好象昨天晚上闹的那两场事都已烟销雾散,没有人再提了。可是楚江涯猜得出来,知道那些人是等什么“金鞭岳大雄”前来,好一块儿再算账。他发着冷笑,但是又替那苏老太爷很担心,他就疾忙洗过了脸,付清了账,问外面马已给他备好了,他挟剑提着行李,急匆匆牵马出门向西就走。又到了二家店的门首,见正有个店伙往外送客,他就带笑问说,“在你们店中住的那位……”他的话还没有全说出,店伙就往西指着,说:“那位苏老太爷是刚才走。” 楚江涯不禁吃了一惊,心说:“啊!那位老太爷原来也是这样精明强干呀!他急急走去,以免得麻烦。”于是,他也赶紧将行李跟宝剑挂在鞍旁放好,跨上了马,挥鞭向西就追。少时离远了郑州城,又踏上了西去的大道。东方的太阳又已吐露了出来,路上的行人,车马,也纷纷往来,而天气又热了。他放马向西走出了有三十多里她,才望见了面前一箭之远的白马上苏老太爷的背影。这位老太爷头戴着一 顶大草帽,衣服很肥,皮鞭连挥,马急前进,可见他的心中是很惊慌,惟恐那些人自后追来。太阳越升越高,天气也越来越热,他在马上已显出了气喘不胜的样子,可是他还是不肯驻马,稍微歇歇。楚江涯看着这位老人实在可怜,又怕他的身体衰老,如此紧行,出了舛错,遂加鞭往前去赶。离着数十步远,他就向前高声呼叫。“老太爷!驻一驻吧!老太爷……苏老太爷……老前辈!”马向前紧追,口中同时紧叫,可是前面的苏老太爷始终也没有听见。楚江涯“吧吧吧?”用力抽了两鞭子,马负着痛,飞也似的向前奔去,一霎时,他的马就越 过了前面的马,他赶紧收缰转身,却见那老太爷突然勒住了马,面现忿怒之色,捋袖扬鞭,大吼一声,这声音简直如同打了个霹雷。楚江涯赶紧拱手,叫着说:“老太爷不要慌了,是我……?苏老太爷驻了马,不住地急促喘息,面上更带出惊诧之色,他就问说:“你怎么知道我是老太爷?你怎么也叫我?嘿,怪了!莫非你早就认识我?”楚江涯被他问住了,把马拨过来才说:“苏老太爷是江湖的前辈,我哪能不久仰的?我又常往洛阳去,我也见过你老人家,只是早先无缘拜会罢了。”苏老太爷点了点头,但是突然又问说:“你现在是还要往洛阳去吗?”楚江涯又迟疑了一下,才回答说:“我倒是个江湖流浪的人,现在——实在是要去看看朋友去。”苏老太爷露出一些喜欢的样子了,说:“咱们结个伴儿一同走好不好?”楚江涯点头笑着说:“我正是此意。”又说:“老太爷你放心吧!那些人决不会立刻追来。”苏老太爷一听,却刚强地说:“我并不怕他们。” 于是,两匹马就相并着缓缓而行。苏老太爷,也不再惊慌了,仿佛他觉着有这么一位江湖上的后起之秀随行保护着他,绝不能再有怎样的惊险了。晚间投店歇宿他是永远念经,念得困倦了扒在桌上就睡。可是楚江涯为保护他倒是终夜也不敢安眠。吃饭跟店钱,都由楚江涯付,老太爷也不谦让,并且,他连楚江涯的姓名全都忘了,只叫着:“张老弟”。楚江涯又不好意思自己再通一番姓名,就只得由他这样叫着。二人虽然同行同宿,可是苏老太爷跟他说的话极少。沿途楚江涯对这位老人诸般照料,真象是奉自己的父亲那样侍奉着。连行多日,这天竟来到了洛阳地面。望见了那青青的洛河了。苏老太爷这才高兴地笑了,向楚江涯说:“张老弟,你真是个好朋友!现在的江湖上,象你这样的小伙儿,真是少有!现在你把我送到家了,你看……”用鞭子一指,说:“河那边贞节牌坊的就是我家的坟地,再往西边一点,就是我们隐凤村。哈哈哈!我女儿,那孩子,此时一定正在家里盼着我了!我可回来了,菩萨到底是有灵,派了你来保护我。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楚江涯听了,不禁有些心冷。老太爷又正色说:“本来按交情说,我应当请你到我家里,吃一顿酒,谢谢你。”楚江涯拱手连说:“不敢当,不敢当!”老太爷又说:“只因我家中有女儿,你去了,一定也觉着拘束。”楚江涯发着怔没有言语。老太爷便说:“你把我送到家了,你或是找朋友,或是就走吧!”说着下了马,伸手向他马上的行李包裹去掏,掏了半天,才掏出半个元宝来,约有二十五两重,他就拿着,带笑说:“沿途的店饭账都是你给的,大概也花了你有五六两银子啦。现在这个银子,就是一半还你钱,一半酬谢你的,你千万收下。虽说你们走江湖的得钱容易,可是,这是我的一点意思,意思,你收下吧!”楚江涯此时不独灰心,且发生了恼怒,就摆手正色说:“我不能要!这样,老太爷你可看错人了!”苏老太爷却又从包袱里掏出来一块银子,说:“你嫌少吗?那么,再给你添上点!” 楚江涯不禁变了色,要不是这个老太爷,他真能够打他一拳,忍着气就又称呼着老太爷说:“我真不能收!我不是保镖的,我也不是作买卖的!”老太爷点头说:“我知道老弟是个怎样的人物了!”楚江涯说:“你不知道。咳!多余的话我现在也不必说了。反正这银子我不能收。你老人家早先也走江湖,你可知道江湖人都凭的是义气,要的是名声,不要银钱!”老太爷笑着说:“好了!好了!既然这样,我也不强你收下了,我知道你能有法子去弄钱,看不上这点。”楚江涯说:“我可也不是强盗!”老太爷说:“咳!那言之太重了!”江湖人向来是行侠仗义,偷富济穷的,我岂能不知道?”楚江涯忿忿地说:“我这里有两件东西,也预备送给你。”老太爷忽然沉下脸来说:“这如何使得?你不收我的酬谢,我反倒收你的东西?那成了什么话!”笑了笑,又合掌打问讯说:“再见!再见!”楚江涯的脸色更发紫,手已探到包袱里,捱着了那汗巾与睡鞋,却又将手缩回。只见那苏老太爷迟缓地把银两又收回去,含着笑,又向他点点首,就上了马,缓缓地挥鞭,往西去了,头也不回了。少时他的马已上了那边的一座石桥,只见他的白髯被河风吹得不住飘洒,过了桥就连马影子也望不见了。这里的楚江涯也忿忿地牵马向西走去,来到了河边,他真想掏出那汙巾与睡鞋来尽皆投之于河中,一任水披给冲走,卷去。但却又拦住了他自己,同时复自责自笑,说:“这是我的不对!本來,我救了那老人,送他至家,不过是班于我舶一片侠义之心。如今既尽了心,也就算了,我要叫人家对我怎么样才成呢?非得人家将我延请至家,见人家的姑娘去吗?可笑!”于是渐渐地心平气和!呆立了一会,可又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感叹,觉得那两件东西,还是得设法送还纺苏小琴,不然这场“单想思”总是完不了。他帐望着洛水的清波,只见那一屡屡的鳞浪,都似对他发笑。而岸柳扶疏,翠丝摇曳,有燕子在他的眼前飞翔。他上了马,挥鞭,就向桥西走去。 这时,苏老太爷已款款地策着马回往隐凤村去了,还没进村口,道旁就有乡人向他作揖,说:“啊呀,老太爷回来了!”他含着笑颔首。进了村就下了马,有许多邻人的老头儿,老婆儿,媳妇,姑娘,小孩们,都围上他,有的叫着:“老太爷!”有的叫着:“老大爷!”有的叫着,“老爷爷!”苏老太爷又是拱手,又是点头,“哈哈”笑个不止。有人还问说:“老太爷朝了南海,看着那里好不好呀?”老太爷就连连打着问讯说:“好!好!那真是佛门善地,观音大士常显圣。”更有个人过来问说:“老太爷你更发福了,不象是才走远路回来的。老太爷你在路上倒平安吧?”苏老太爷一听这话,却不由得神色突然一变。此时,早有许多仆人都跑过来行礼,按马,接鞭子。老太爷却向众邻人拱手,笑着说:“我先到家里歇歇,待会再跟你们说话。”众邻居都说:“老太爷快回去养养神吧!”有个老婆儿还特意赶上前来笑着说:“您的小姐……”话没说出来,就被后边的一个人暗中拉了一下,她就止住了话。老太爷没大听见,仍拱手说:“多承照应了!”他因为惦记着女儿,就急急地向门里走去。此时苏禄向里院跑者去报告,但老太爷已随后进来了。才走进了正院,他的白髯就笑得要掀了起来,刚耍叫说:“小琴!我回来了,你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好东西吧?”可是他还没有说出,忽见西屋的门开开了,小琴就从那屋中走出来,穿着一身粉红的绸衣,新绣的小鞋,笑颠颠地跑了过来,娇声口!着说:“爸爸您回来啦?”老太爷却觉着女儿的这身打扮太漂亮了,好象是预知道他回来,才这样地打扮,便一面笑着点头,一面又打量着女儿的身上脚下,并向西屋投了一眼,见那窗上密密地垂着绛色的窗帷,好象有人在那屋里住。此时小琴却芳颊绯红,使力拉着她爸爸的手,说:“爸爸快到北屋歇歇去吧!您快来吧!”何妈妈也从北屋里出来,先向老太爷行礼问好,遂就高高打起了竹帘。老太爷进了屋,才在椅子上坐定,就向女儿说:“我走了之后,这些日家中没有什么事吗?”苏小琴听了爸爸的话,不由得脸又红了一下,就说:“您走后,家里倒也没有什么事,不过我的李国良李伯父来了,在咱们家里住了些日子,就又走了,直到现在还没回来。”苏老太爷一听,就不由惊讶地说:“啊,他来过了?”这时门外脚步声音匆急,苏振杰就进屋来了,趴在地下,给他的爸爸叩了一个头,就站起来笑着说:“我昨晚作梦,梦见一位老和尚向着我笑,我就猜着一定是爸爸快回来了!”老太爷却沉下脸来问说:“你在家里没作什么坏事吗?没始我闯下什么麻烦吗?”苏振杰摄头说:“没有。不过……”小琴在那边拿眼睛一瞪他,他立刻就把话噎住了,笑了笑就又说:“不过爸爸的老朋友李国良……”苏老太爷不容他把话说完,就点点头说:“刚才你的妹妹已跟我提了。”苏振杰又说:“他大概是往铜山找我那秦叔父去了。”苏老太爷摇头说:“秦铁棍前年得了痰气病,此时怕已去世了。”苏振杰又说:“李国良不久也就回来了。”苏老太爷又摇渤说:“他不能够再来了,他是江湖人,到老还是恶性不改,我却已经是佛门弟子,他跟我也说不到一块了。”苏振杰说:“他的女儿还在这儿,他难道不回来接他的女儿?”苏老太爷又惊讶着说:“什么?他的女儿?他还有个女儿呢?”转脸向小琴又问:“刚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小琴的双颊更红了,且露出很害怕的样子,把头向下低了一会儿,才躲避着她父亲那严厉的目光,假装笑一笑,就说:“刚才还没容我说,三哥就进屋来啦!”苏振杰接着说:“他那位姑娘的两条腿有病,一来到就住在咱们西屋,永远没下过炕,人可是很安稳,又很可怜的,一点也不讨人嫌……”忽然他的媳妇跟他的嫂子都进来拜见翁公,苏振杰就又把话噎住,笑了笑又说:“爸爸走后,我妹妹她真闷得慌,幸亏来了个李大姐给她成天到晚地作伴儿……”小琴又拿眼瞪他,他媳妇也瞪他,弄得他倒有点莫名其妙。这时苏老太爷突然站起了身,说:“我看看那李大姑娘去!”小琴却惊慌着把他拦住,顿着脚说:“咳!爸爸您才由那么远回来,为什么不歇一会儿呢?” 卢氏也劝翁公应当先休息休息,并且皱着眉说:“她又不能够下炕,也不能来见您,您一个长辈倒先去见,她更能骄傲得不知怎么样啦。再说,非得到晚间才扶着墙儿能够……”小琴更着急地说:“人家本来凳腿有病;三嫂子老是瞧不上人家!”卢氏说:“我是说她整天在屋里,那屋子太脏,别叫老爷子去。”小琴沉着脸说:“我看人家的屋里,可比你那屋里干净得多啦!”卢氏说:“我是因为有孩子呀!”小琴说:“你有孩子,就算有了功劳了吗?”大嫂吴氏赶紧把弟妇推开,赶紧又笑着去劝小姑子,小琴却蹬起眼来说着:“爸爸回来得真好,您再晚一些回来,我也气死累死了,家里来了人,无论是爸爸老朋友的女儿,还是什么亲友,总算是一位客,可是咱们家里竟没有一个人应酬人家:都得仗着我,我一时顾不到,人家一个病人,连点茶水都得不着。咱们家里好象是深宫内苑,人都是贵妃,外人来了,咱们这里就没个理!”吴氏赶紧摆手笑着说:“得啦得啦!”卢氏的脸上雀斑是一颗一颗的更发紫。苏老太爷却又坐下,长叹了一声说:“你们看,我出外时是那么逍遥,一回到家里就听见这些难办的事!除非是我落发出家才许能得到点清静!”拂拂手令两个儿媳跟仆妇们全都退出去。这时小琴却又近前含悲地说:“爸爸您也别生气!”老太爷摇头说:“我倒是不生气!不过我这次出门,使我很灰心!”小琴问说:“为什么呀?”老太爷叹息着说:“一来是我觉得我真衰老了!在家中不觉得,这次出外,其实有马有银子,可是我觉得在路上十分劳累。”小琴就说:“那您以后就别再出远门了!”老太爷说:“以后我连近门也不出了。我心中并有一件极难过的事,就是我想出家,可是又舍不得红尘,譬如说我这次一去不来,脚虽然直往普陀山那边走,可是心总象是留在家里了,尤其是不放心你,老觉着家里会出什么事情似的。”小琴的脸色突又变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老太爷却又一顿脚,长叹着说:“还有一些江湖阴人现又跟我作对,我的心中老想……咳!我又有些犯了旧脾气了,时时有些胸头的烈火难忍!” 小琴这才忿忿地说:“爸爸,莫非您这次到外边去,路上有什么人见您年老,欺负了您吗?”苏老太爷却又摇头说:“谁敢欺负我?没有,没有,谁也不敢,何况又有菩萨保护我!不过……我是想;俗语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刀,剑,我早已放下了,如今大概是我的手还没洗干净,又有人逼着我要重拿起。”小琴说:“爸爸别发愁!假若有人来欺负您一点儿,或是找咱们家门前来无理,有我啦!我……”忿忿然握着拳头。苏老太爷却又沉下脸来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千万要改这性情!什么事也用不着你管,我也只是……”勉强地笑了笑说:“只是瞎说说罢了!其实是一点事也没有。不过我觉得李国良突然来找我,一定是有点事。”小琴默默了一会儿,忽然又笑着说:“哎呀!人家找您来才一点事儿没有呢!人家是为送女儿往平阳府去,去出嫁,由这几路过才来看看您,顺便寄居些日,好叫李大姐养养病。”苏老太爷突又望着女儿问说:“这位李大姑娘有多大年纪?”小琴的脸儿如同玫瑰一般的颜色,微笑着说:“比我才大四岁。”苏老太爷又问:“她也会武艺?”小琴又迟疑了一下,摇头说:“大概不会?可是,也许学过几天。”苏老太爷笑着说:“回头我去看一看她。”小琴又赶紧拦阻说:“您忙什么的呀?您还是先歇着吧。人家李大姐就是会点武艺,也绝不敢在您的眼前施展。再说人家的腿又有病呀!会武艺也跟不会一样啦!”苏老太爷说:“我不是要看她的武艺,我是看看她的病到底重不重,她许配的是平阳府家,再过些日,如果她的爸爸还不回来,我就要托人捎信给平阳府,叫她的夫家来人把她接走,因为咱们家中不能常留外人居住。”小琴神色惨变,皱了皱眉说:“人家也是一位姑娘,住在咱们家里,又有什么妨碍呀!”苏老太爷摇头说:“究竟不好!你不知道,李国良与我虽是八拜之交,但他性情凶恶,他绝不能养下什么好女儿!他把女儿放在咱们家,他不定又去作什么事去了。况且他这个女儿也不定是在外惹下什么事,才来到咱家躲藏!”小琴忿然地一甩手,随着就回身,说:“哼!爸爸您真爱疑心!” 当下小琴就皱起了眉,表现出不高兴的神态,不再跟她的爸爸说话,自己去坐在床头扎袜底儿。苏老太爷歇了工会儿,何妈妈给他连斟了两碗茶,他也喝了,就打开仆妇才送进来的包袱,取出特意给女儿带来的礼物,苏州的脂粉,杭州的剪刀,另外还有一串“星月菩提”的念珠,说:“我都给你放在桌上了,你洗过手再拿这挂念珠,这是我在普陀山,遇着一位老和尚,送给我的,说是只他就用了八十多年了,挂在屋里能辟邪。可是千万挂在干净地方,里屋靠着床的地方不可挂。”小琴却连言语也没有。老太爷又从包袱里掏,掏出几个细碎的东西来,一个一个摆在桌上,笑着叫说:“你快过来看!我也是越老倒越小了!到了南海,那里的海边净是沙子,石头子,蚌壳,多极了,五光十色的都有,可见那地方真是佛门宝地,我在海边蹲了多半天,费力地挑选才给你拾来这么几个顶好顶难得的石头子儿,你拿着它玩吧!”小琴这才转愁为笑,急忙放下了针黹走了过来,细细地看,这几颗石子儿,果真是又圆又细,颜色也不同,虽然没有光泽,可是比什么玉哩,翡翠哩还可爱!然而她的欣喜不过只是一时,笑一笑之后,她的脸上就又现出来愁容,她的心是没有早先那样的快乐了。不过她可也一个一个地把这些美丽的小石子收起,心里想着:“待会儿给西屋的一李大姐看看玩玩!”苏老太爷又从包袱里拿了一大垒子善书,一小包一小包的香灰,打开帘子喊叫苏禄,苏禄倒是没有来,他的三儿子苏振杰却跑进来了,连问:“爸爸,什么事?什么事,爸爸?”苏老太爷却呵斥着说:“先去洗手,然后把这些东西分送给邻居亲友们!”苏振杰连声答应,又笑着说:“爸爸,刚才我看见李大姑娘掀开窗帘往外直看,大概是想要见见您。”老太爷更大声地呵斥说:“你一个男子家不应该管人家姑娘的事!”苏振杰说:“我没管她,连看也……也没多看。”老太爷又呵一声:“去!”苏振杰跑出去洗手去啦,老太爷便也出屋,直往西房走去。 小琴急忙忙地追出来,但是这时苏禄也进来了,恭谨地问说:“老太爷呼唤我有事吗?”老太爷也站住发了发怔,就说:“把佛堂的门给我开开!”苏禄说:“已经开开了,也都给老太爷预备好啦!老太爷走了这些日子,我天天依照老太太吩咐的时候烧香!”苏老太爷问说:“每天都洗手?”苏禄弯腰回答说:“是。每天每次都是先拢手后烧香,现在我也把洗脸水给您在佛堂里预备好了!”此时小琴就跟过来,拉着她爸爸的胳臂笑着说:“爸爸,您这就烧香去吧!”苏老太爷点头,向西屋的绛色窗帷盯了一眼,便往前院的佛堂去烧香,苏禄也赶忙跟了去打磬,这里的小琴却赶紧跑进了西屋去找李大姐说什么话。前院,厅房的对面就是佛堂,那里却磬声“嗡嗡”地不住响,屋里的香烟滁漫,刺得人的眼睛睁不开,神龛跟佛像都似埋在雾里,两只素烛,一股高香,熊熊地燃烧着,苏老太爷手拿着念珠跪倒在蒲团上,一边“嘖噜咕嚕”地念着经,一边向下叩头。如此半天,他方才将佛礼毕,雄伟的身体站着休息了一会,就吩咐苏禄等着香灭了再锁屋子,他就走出了佛堂,身上的汗都已出透了,解开了长衫跟里边的小褂的纽扣,胸脯都露了出来。这位老太爷年纪虽是这么老,但胸脯仍跟石头做的一般,丛身的汗毛都已雪白,这表现着他依然是一位英雄好汉。他站在院中却不走,仰面环视着房屋的形势。佛堂的苏禄忽然一探头,向外看见了老太爷并没有走,他就吓了一跳,急忙要缩回去,老太爷却叫着说:“苏禄!”苏禄赶紧跑出来,两眼被烟熏得不住流泪。老太爷就问他说:“李七爷来的时候是住在客厅吗?”苏禄说:“对啦!那位老爷来这儿住了那些日,灯油跟蜡可真费了不少,因为他天天晚间不睡觉。”太爷听了,忽然一怔,就大踏步走到客厅前,开门进屋,他就搬大了眼睛,把里外间的一切东西:甚至每一个砖缝全都详细查到了,自言自语地说:“怪!怪!” 苏老太爷的脑里似是错乱了,他觉得李国良此次的前来,一定是有事,一定是不利于自己。他细细的回想,“三十年前二人在一块闯过绿林保过镖;银钱不分彼此,虽然后来同时洗手。自己是归家来置田产,修祖茔!让儿子也作了官,箱子里至今还有不少是当初得来的财物,而李国良却一贫如洗,白闯了半世江湖;一文钱也没剩着,所以他还不断地与江湖人往来。莫非李国良此次来是要跟我分产?要账?……其实这倒容易办,只怕……”他的脑里立时又回忆起一幕来,是在黄凤山,自己被仇人之妻云二寡妇用计拴住,那时可真可怕,寡妇寨中强人无数,而云二寡妇为首,她是个胖胖脸儿很风流的少妇,她就拿着尖刀要剁我的心,以祭她先夫之灵,那时真是千钧一发,单剑小霸王苏黑虎的性命眼看就要完了,幸仗李国良闯上了山来,手持宝剑将寨中的群贼杀散,云二寡妇也跑了,这才救了我……”苏老太爷想到这里,身上发了许多栗子。接着又想后来的一幕。“李国良那时真有名,江湖间除了万里飞侠高炯就是他,许多日之后,还记得那时是在陈州石桥驿的地方,夏天落着雨,忽然在此相会着李国良跟云二寡妇了,他们俩又象姘头,又象伙伴,云二寡妇也说,不再记前仇了,反陪着我在店里喝了一杯酒,我那时心中却真惧怕这个妇人,便在一天,同往某处去于一件买卖——不是保镖。马踏着泞泥,走在半路,时正薄暮,冷雨簌簌,自己便从背后砍了那妇人一剑,而李国良认为那举动非英雄所当为,几乎与自己翻了……”由此,他又想起最近在郑州店中所遇的那一次惊险,自己就益为胆寒,叹了口气,出了屋,慢慢地就往壁院踱去,又看见了西屋那绛色窗帷,他心中就又一动,倒背着手儿来到屋门前,便咳嗽了一声,此时小琴就由北屋里赶紧跑了出来,赶到前面笑声说:“爸爸,您是要看看我的李大姐吗?”她故意地高声说,屋里也发出来微声,叫着:“苏老叔父!” 苏老太爷随女儿进了堤,看见这个李大姑娘梳着辫子,腿盖着毯子坐在炕上,金妈在旁边站着。屋里昏暗得很,李大姑娘的模样,他的老眼实在不能看清,他就又呵斥着说:“拿灯来,还不赶紧把灯点上,你们平常伺候人家,不定怎样懒怠了!”金妈赶忙答应了一声,拿着灯,跑到外面去添油。这里李大姑娘才又哼出声儿来。但苏老太爷没有听明白,他说:“什么?你大声一些说!我的耳朵有点沉!”旁边小琴拉着他的胳臂,身上跟手都直发颤,可发着笑声说:“人家说,应当拜见您,可是腿实在不能下炕,求苏叔父恕罪!”苏老太爷“哈哈哈”地一阵大笑,说:“照说,我比你爸爸还年长两岁呢,可是我们都拜过神侠刘英为师,他先叩的头,我后叩的头,又因他的武艺比我好,我才尊他为长,其实我们两人本分不出谁兄谁弟,你叫我叔父也罢。我们两人当年都是在外厮混为朋友,全都娶妻很晚,娶了妻也就分道扬镳很少见面了,只是五年之前,他到我这里来,他说他已有了一儿一女,儿子叫李剑豪,就是你的哥哥,你,听说你小的时候就有病,不然,这时你早作了我家儿媳妇了!哈哈哈!”灯来了,李大姐仍然深深低着头,所以她的模样,苏老太爷还是看不清,小琴笑着推她的爸爸,说:“您快回屋里去吧,您把人家说得害了羞啦,哪有这么说的?您见见就得,咱们快走吧!”老太爷却不肯走,睁大了眼睛瞪看那条羊毛毯,很发疑地问:“你不怕热吗?”金妈在旁边笑着说:“李大姑娘有寒腿病,怕热也得盖毯子。”老太爷斥说:“你少说话!”转着头,环顾着屋内,见四壁收拾得很是清洁,桌上且摆着女儿平日所最喜爱的一只玉水盂,里边浸着几朵茉莉花。老太爷就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拿眼睛四下搜查,弄得小琴的脸色一阵一阵地变。半天之后,老太爷才又问:“你的那个哥哥李剑豪,现在干什么了?告诉我。”李大姐却细细地说了一声:“死了。”苏老太爷一听,却更惹起了惊疑。 第九章 家中女子太可疑 夜深,村外,惨变 他觉着李大姐的嗓子怪别拗的,发出这种声音做是故意做作的,他怔了一怔,又低下头去详细察看李大姐的外貌,看了半天,小琴直拉他,着急地说:“爸爸,你这样看人家干什么呀?”老太爷却又掀着白胡子哈哈大笑,说:“我看她长得象她的爸爸不象。”又问说:“你哥哥是什么时候死的?”李大姐回答说:“是前年死的。”老太爷叹了口气说:“咳,我那个老朋友真是可怜!你哥哥死的时候,大概他已二十多岁了吧7。他是怎么死的?不是与江湖人争斗死的吧?”李大姐摇摇头说:“他不会武艺,他是病死的。”老太爷大声问说:“什么?五年前你爸爸找我来时,他明明说是顺便往平阳府看他的儿子,因为他儿子在镇三峡的家里习学武艺,你怎么说你哥哥不会武?”李大姐抬起头来回答说:“因为我的哥哥也是身体弱,他在平阳府跟镇三峡学艺没学成,就因病回家去了,后来就索性没有学!”苏老太爷又问:“你嫁给半阳府也是镇三峡作的媒吗?他现在还活着?”李大姐点了点头,小琴又在旁边拉他,说:“您干什么这样问人家呀?人家害羞!”苏老太爷摇头说:“江湖人的女儿不害羞。”小琴说:“那我可也是江湖人的女儿!”言下显出生气的样子。老太爷却教训似的说,“你不是江湖人的女儿,咱家有贞节牌坊,是世代书香,你哥哥是知县,我是老太爷!”小琴说:“外面人在背地里可叫你是‘单剑小霸王苏黑虎’。”老太爷发了怒,且惊疑,大声问:“谁说的!你在外边听谁说的?我不在家,你到什么地方去过?”小琴低下了头,要笑,嚅嚅她说:“是鸦三哥说的……”老太爷更怒说:“你三哥说的?振杰说的?”屋外忽有人答道:“我没有说!”原来苏振杰在门外待了半天了,他进来说:“我没说……我可也说啦,是……我听银钩孟广说的,我又跟我妹妹说的,我可也没敢细说。”老太爷大声斥着:“出去!谁叫你进屋来?”苏振杰色迷迷地又向李大姐溜了一眼,就赶紧跑出去了。这里老太爷的巨影呆呆站着,紫脸下沉,忽然又长叹一声,就走出了屋。 苏老太爷出了屋就喊叫:“小琴!把我的青蛟剑拿到客厅去,今晚我要在客厅去睡!”小琴却在屋里悄悄跟李大娘说了两句话,方才答应着走出来。苏老太爷仰面一看,新月已出,星光亦露,天上飘着几片惨淡的余霞。旁边苏振杰也仰着脸看,他笑着说:“爸爸,月亮真好看!凉风儿也来了!”老太爷没理他,就又长叹一声,嘴里叨念着:“孟广,李国良,寡妇生下的丫头……”倒背着手儿走到外院,忽然看见了一个贼似的影子,他大吃了一惊,向后退步,怒声问道。“是谁?”那个黑影儿答道。”是我,老太爷!我是,耿四。”老太爷这才放了心,就嘱咐说:“庄门要关严!晚上巡更要勤,听见了没有?”耿四说:“听见啦!老太爷!我听见了!这些日子就是天天早关门,勤巡更,老太爷放心,您一在家,贼更不敢来啦!”老太爷诧异着问说:“更——不敢来啦?”耿四说:“是,老太爷!老太爷,贼早先就不敢来,老太爷一回来,贼更不敢来啦!”苏老太爷说,“你把话说清楚些!”耿四说:“是,老太爷!”苏老太爷就在前院后院,偏院跨院,全都巡查了一番,才回到客厅内,独自用饭,饭后又敲着木鱼念经,然后却时时惊疑地视着门外,心里觉得乱的很,苦恼得很。第一是怀疑那李大姐,怕她是个品行不端的女人,将自己的女儿引诱坏了,又觉得李国良来找自己必是有事,更断定那云二寡妇的女儿和那些强盗,必不甘心,必能追来杀害自己,又自己念着名字。“苏黑虎!”“单剑小霸王苏黑虎!”锵然抽出了青蛟剑,却又觉得有些手颤,赶紧释剑,口中默念着。“阿弥陀佛!……”外面“梆梆梆!哨哨哨”更声一下两下地敲着,敲得他心惊,极力默念经咒,压下了心,他这才闭紧了门去睡。次日,早晨礼佛,他就出了门,骑着马直进东关,到了孟广的镖店门首一看,却十分惊异,只见镖店是新刷的粉墙,写着“安寓客商”。啊呀!改变了!忽然从街旁赶过来一个人,向他请安,叫着老太爷,并说,“孟广自从出了事,他就走了。” 苏老太爷一看,这人本是孟广手下的一个伙计,自己且认得他,但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当下惊疑地问说:“孟广走了?他出了什么事?”这伙计说:“原来老太爷您不知道?只因孟广为你家事,得罪了鲁家五虎,闹起了纷争,多亏有你家粉金刚相助。……”老太爷更惊问道:“粉金刚是谁?”这伙计说:“就是您府上的三少爷,他在这条街上杀伤了吞山虎……”老太爷又惊讶又喜欢说:“啊呀!这个孩子!”伙计又说,“还有您家美剑侠……”老太爷纳闷说:“美——剑——侠?”伙计说:“就是您家的小琴小姐,她真厉害,好威风,第一次伤了踏岭虎,穿林虎,出洞虎,第二次又在伏牛岗伤了腾云虎,打败了陈文悌跟楚江涯……”老太爷又惊讶地说:“楚江涯?好耳熟!”他此时是又惊喜,却又有点皱眉。伙计又说:“孟广虽因得您家少爷小姐之助,他占下了便宜,可是他也几乎惹了大祸。他这里来了一个姓于的朋友,是什么于铁鷓的本家兄弟,他从江南来,因为他提说了在江南杀死万里飞侠的凶手已来到了洛阳,他就——在这店里,不知被谁割去了首级。又因孟广畏惧楚江涯与陈文悌再来寻事,所以他赶忙把店倒了出去,就带着家眷走京都去了。”苏老太爷听了这些话,他已呆得如同一个木头人,因为句句话,件件事,全是他意想不到的。他既喜欢,又烦恼,可又起疑心,连连点头,本想进城再去看一个熟人,如今也不去了;上了马,“吧”的一挥鞭子,马就如飞似的,又顺着来时的道路,向家驰去,一面想:“我有个粉金刚的儿子,美剑侠的女儿,我可还怕谁?”可又想:“女儿终究是不可再令她出头露面,不然就污蔑了我家的贞节牌坊了!”但是又惊疑:“万里飞侠会死了?凶手来到洛阳?……李国良又到了我家中?好,我这才明白,老朋友,你要给我家招事么?”他随走隨想,蹄声得得,眼看就要回到了隐凤村,忽然见道边有个人向他拱手叫着:“苏老前辈!”他就愕然收住了马,一看,“嘿!”这正是那个姓张的。不,现在想起来了,他是名叫楚江涯。 苏老太爷先怔了一怔,随后就下了马,带笑拱手说:“楚老弟!我正想要找你去呢。”他打量着楚江涯,只见这位少年江湖人,已换上了一件宝蓝色的绸衫,打扮得跟公子哥儿似的,他就又笑着说:“原来你早就到洛阳来过呀!你还跟小女比过武艺,怪不得呢!”楚江涯却不由得脸有些红,拱拱手说:“那天确实是我太冒昧了!但我与令爱交手之时,并未分出高低来,我也不是有什么意思,只是……为朋友的事,不得不帮忙,才致得罪了令爱,我很觉得对不起,后来你家三公子也来了,他的武艺,我实在钦佩,所以我甘拜了下风!”老太爷一听这话,便觉得很骄傲,便不大客气了,点点头说,“那没有什么的,年轻的人都是好胜。既无深仇,比一比武,也不算是伤了和气,何况你又帮过我的忙?我的心中绝不计较那些事了。我还想见见你老弗,替小儿们赔补山下呢!”楚江涯拱手说:“这可不敢当!我今天来,是因为有两件东西,必须交给你老……”老太爷一听了这话,可突然就沉下了脸,摆手说:“不行,不行!我可不能够收你的礼物!”楚江涯说:“不是礼物。”苏老太爷又瞪眼说:“不是礼物也不收!”勉强改为了笑容,过来拍着楚江涯的肩膀说:“老兄弟!你们年轻人的心我都知道,我说破了吧!你是看上了我的女儿啦?”楚江涯说:“岂有此理!老太爷你不要胡说!”苏老太爷赶紧摆手把他拦住,笑着说:“不要紧!我年轻走江湖时也是这样,凭你的人才武艺,三十年前我若有女儿,我真能够给你。可是现在不行了,我是个老太爷,她的哥哥是知县,她不能聘给江湖人。现在倒是有个姑娘,跟你正门当户对,可是人家的腿有病,又已有人家了,我也不能够给你为媒!”楚江涯此时急得脸都红了,大声说:“老前辈!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我家中也是诗书门第,而况我也有妻子,谁是来跟你家求亲?”老太爷问说:“那么你为什么要给我送礼呢?”楚江涯摇头说:“我也不是送礼,我是……咳!”他忿忿地一顿脚,竟回身就走去,老太爷在这里却哈哈大笑,说:“年轻人呀!你述能瞒得了我这个老江湖?” 苏老太爷就又上了马,挥了两鞭子,进了他的隐凤村。看见三儿子粉金刚苏振杰正在门前跟耿四合腕子练功,一看见爸爸回来了,就由“上马石”上捡起了他的铁球,往门里去跑。老太爷却微笑着下了马,将马交给了耿四,他往门里就追去,并大声叫着:“振杰!”吓得苏振杰把铁球也扔在地下了。老太爷却说:“你跟我到客厅来,我有话要跟你说。如今我才知道,只有你,才是真正苏黑虎的儿子!”苏振杰站住了身,倒不住地发怔。老太爷就先往客厅里去了,随后苏振杰也怯怯吞吞地,怀里藏着两只铁球,走一步“叮当”响一声,就也慢慢走到了客厅里。只见他爸爸坐在椅子上,说:“我不在家的这些日子,你们干的那些事,我已都听说了。”苏振杰就赶紧辩解说:“那些事可都是我妹妹闹的。”苏老太爷说:“不要管她,我只说你。你不知道我听说你在东关杀伤了吞山虎,显英雄,我是多么高兴呢!”苏振杰不由得也笑了,掏出铁球来乱揉着,傲然地说:“因为他们欺负咱们,硬要抢我妹妹,我才打他们。我只将爸爸教绐我的剑法使出了一半,那吞山虎当时就趴下啦!”苏老太爷点头说:“我知道你很有功夫,武艺已经不错了,尤其你将楚江涯也打败了……”苏振杰发着怔,倒有点莫名其妙了。老太爷又赞叹着说:“我自从洗手之后,原不想再叫儿子们象我,所以我叫你大哥经商,为的是发财,叫你二哥读书,为的是作官。你因为年纪尚幼,又没出息,我才不管你。闲来教给你跟小琴几手武艺,原不过是为解解闷,并非想叫你们成英雄,闯江湖。可是,不料你们肯背着我下功夫,竟将武艺学成了,这也是件可喜的事。嘖!如今我这次回来,你还没有看出来吗?我的心里实在是有件为难的事,因为我在三十年前,曾伤过一个人,如今那人的后代要找来报仇,此人狠毒已极,我又老了,怕斗不了她,只有你大概还能敌得过。”苏振杰一听,吓得要吐舌头,摇了摇头,老太爷又说,“此人名叫云媚儿,是一个淫荡无耻的女子,她竟要与我拼命!”苏振杰一听,却又犯了毛病,就笑着说:“好!我替您去挡!” 苏老太爷点了点头,叹口气,又把自己在三十年前与云二寡妇结仇的经过,及最近在郑州遇着云媚儿率众复仇,幸为楚江涯所救,及刚才在村外遇见了楚江涯,楚江涯如何说钦佩苏振杰的话,他就全都对儿子说了,并说:“本来我这次走,也是听孟广在外边闻听了,将有仇人前来找我,本来我早年行走江湖结了不少仇家,我去朝普陀,也是为躲一躲,并且听孟广说,江南出来了一位少年侠士,连万里飞侠全都不是他的对手,我又想去找那人帮助,抵挡我的仇人,可也没有访到,但如今……”发了会怔,又说:“我想那个少年侠士也离此不远,不过求人不如求己,还是自己的儿子!”老太爷说了这一些话,弄得苏振杰的心里是又担忧,又发迷,而且胡里胡涂,不明白那夜在伏牛岗到底是怎么回事?记得那时自己正闹肚子,那天夜里连毛房都没敢去,可见帮助小琴杀败了楚江涯的那个人绝不是我,可是,又是谁呢?真是怪事!他爸爸这样夸赞他,委托他,他又不敢泄气,并且心里直想:“云媚儿,云媚儿,嘿!冲这个名字就够漂亮的,一定长的比李大姐还好。她要是一来,看见了我粉金刚,不动手就对着我一媚,那才好呢!也许真能办得到,她既来到这里,就不能不先访问一下,若是访问出来楚江涯都钦佩我,她自然就不敢真跟我交手啦!那才好!那才好!可是李大姐最近才象是要理我,要可怜我,我若是一招呼上云媚儿,她可就恼了,我可就算是前功尽弃了。”真有点为难!忽听老太爷又问说:“你发什么呆?”他吓得一个冷战,赶紧振起精神说,“我是想想如何对付父亲的仇人!”老太爷说:“你也不用想,到时他们来了,你就与他们交手好了,可千万不要叫你妹妹帮助,因为她将来还要找个官宦之家出嫁,去作夫人,我不能叫人把她的名声传到外面去,被人看作江湖女子。你将来倒可以南走走,北闯闯,凭你的本事我也放心!”苏振杰自己倒真不放心,退出屋来,他就赶忙走往里院,向北房叫了声:“妹妹!”他妹妹却在西房里答应。他就怔走进屋,只见金妈也没在,只是他妹妹跟李大姐两个人,李大姐坐在炕上,面貌仍是那么“面如桃李,凛若冰霜”。他妹妹却是才离开李大姐的身旁,脸上不知为什么挂了眼泪。他就笑着说:“怎么啦?你跟大姐闹脾气啦?得啦!你也别哭,大姐也别生气啦,都冲着我吧!——我来告诉你们一件事吧!刚才爸爸可派了我啦,他因为那次在伏牛岗,我帮助你杀败了楚江涯,他就称我为英雄。”说话时望着李大姐。 他把老太爷夸赞他的话,跟楚江涯佩服他的话都说了,李大姐是只在那里深深地低着头,而小琴几乎要笑出来,可是心中太悲痛了,她笑不出。待到苏振杰又说出了云媚儿之名,小琴却忿然地说,“你告诉爸爸,叫他老人家不要怕就是了。什么云媚儿,要是来了,由我一个人抵挡!”苏振杰郊皱眉说:“爸爸偏不要你,说你是个姑娘,不愿叫你出头露面。”小琴说:“来的又是一个女贼,我跟她斗一斗,又算什么!”苏振杰说:“我也觉得不算什么,你跟那些个大汉子都已打过了,来个女贼,就是你把她拖住,抱住,两个人滚在一块儿,也不要紧呀!可是爸爸不容我劝,他说是不能叫人把你看成江湖女子,将来你还得嫁官宦之家,去作一品夫人呢!”小琴听了,脸上一阵红,同时簌簌地落下了眼泪。苏振杰还以为她是被这话气的呢,但没有料到她真伤了心,竟呜咽地哭了起来,他不禁发呆了。他转脸看看李大姐的头也低得更向下,娇脸儿上也笼罩着一层忧郁,这层忧郁可更显得妩媚堪怜。苏振杰就直着眼睛看了半天,随后就问:“到底你帮助我不帮助我呀?我可是不怕云媚儿,不过一个江湖女子,一定是泼泼辣辣的,叫我怎么跟她缠呢?”小琴却拭着泪叹气说:“到时候再说吧!反正若有人要来伤害爸爸,我绝不能够看着不管。我也很愿意来的是个凶贼,我杀死她,同时她也杀死我!”苏振杰说:“哪能够呢?云媚儿连楚江涯那小子都抵不过,自然也抵不过我,更抵不过你。只是……”又笑迷嘻地说:“李大妹妹,到了时候别受了惊就是了!”此时忽听窗外一声咳嗽,他吓了一大跳,小琴颜色也变了,赶紧擦干了脸上的泪迹。这时候苏老太爷又咳嗽了一声,就拉开门,走进屋来,苏振杰嚅嚅地叫了一声:“爸爸。”赶紧就走了出去,小琴却脸通红,笑着说:“爸爸你别瞒我,我都知道了,可是您放心,既然有我哥哥啦,到时我就得不管且不管。可是我得保护着您;不能叫贼人伤了您的一根胡子!”老太爷却沉着脸,只是盯着李大姐,忽然问说:“你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刚才的事你也听见了?有人要来杀我,你在这里,万一受了误伤,我对不起你的父亲,我想,明后天就派个妥当的人,把你送往婆家去!” 小琴听了这话,神情就变为奇惨,她急急地说:“这怎么可以呢?人家,我大姐的腿又有病!”苏老太爷鼓励地说:“腿有病也得走!不是我不顾念旧友之女,是咱们家里眼看就要出事……”小琴忿然说:“有我保护着她!”老太爷用目瞪着女儿说:“连我都不用你保护,你得知道,你是个姑娘家,你年已不小了,我家是书香之家,你二哥是父母官,县太爷,你就是个千金小姐。”小琴说:“我不愿意当什么千金小姐!”老太爷怒斥说:“不识抬举!我不在家时,你抛头露面,卖弄武艺,伤了鲁家五虎,又与楚江涯那些个江湖人,深夜在野外拼斗,也够丢尽了我家的颜面!我不说你,你还不知足?还要……”小琴哭着,拉着父亲的胳臂说:“爸爸!……你说我打我都行,只是李大姐……人家,人家不愿到婆家去!”苏老太爷说:“什么话?女孩子家要明白三从四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订了婆家,为什么不去?这都是江湖人没家教。”小琴说:“爸爸有家教?爸爸你就不是江湖人?当年若不是李伯父救了您的命?……无论如何我不能……”她呜呜地哭,并且跺脚说:“我离不开我李大姐!我不能就看着您把人家赶出去。”老太爷大怒,骂着:“混蛋!不要脸的丫头!你敢拦住我?我白疼了你!去!”他用力把女儿一抡,可是小琴揪住了他,不能抡开。他扬起手来又要打。这时李大姐突然跳下炕来,一手将他的胳膊托住了,使他的胳膊落不下来。他忿怒,吼叫了起来,说:“你也敢……”但,他忽然觉得右胳膊一阵麻木,他大吃了一惊,紫脸立时变成了苍白,胡子都直颤动,赶紧夺开了胳膊向后退了两步,“哐当”一声,撞翻了一把椅子,震倒了桌上的花瓶。他丢了魂一般地惊讶,瞪大了双目盯着李大姐的两只脚,李大姐是浅红色的拖地长裤,露着尖尖的鞋头儿。老太爷简直说不出一句话来了,口中只叫着。“啊!啊!”只是点头,小琴却一步上前就跪下了,并抱住了她父亲的双腿。 第十章 竟被爸爸识破了吗? 青蛟剑找不到仇人 李大姐本来也是忿怒了一阵,她那眼睛瞪出了一些简直无论多么强悍的女子也绝不会有的光芒,不是泼辣,而是一种威严。她此时却又上了炕,作出来腿很酸痛的样子,用细声向老太爷哀恳着,说:“叔父,你要不打我的妹妹,我也绝不敢这样,我到你家来,实在……”老太爷忽然仰着天哈哈大笑,并且急急地喘气,说:“实在是!实在是!……你厉害!李国良厉害!我交的好朋友,生的好……”李大姐把话大声地说:“我实在是为来这里避难。”老太爷忽然打了个冷战,他脑中迸出来刚才在东关听那伙计所说的事了,他越发瞪大了眼,瞪直了眼,看着李大姐,他紧紧地握拳,他要伸脚踹死女儿。然而这时院中吵吵嚷嚷的,乱哄哄的,他的大儿媳,二儿媳,仆妇,何妈妈,十多个人,有的挤进屋来,有的站在门外,都问着,劝着,哀求着。老太爷定了定神,反倒笑着,说:“没有什么啊!”一手把女儿拉起来,他也晃晃摇摇地往外走,出了屋,他回首又向屋里的媳妇们说:“你们都出来吧!本来没有什么事,只是……只是我要叫李大姑娘换换屋子住,小琴却拿话顶撞了我,我才发了脾气,不管什么,女孩子本来是和女孩子好的……”他说着,屋里那几个人还都在劝说,并打听,他就不禁又暴怒了起来,大喊着:“都出来——都走开!回去!没事了。就是有事也不许你们进这屋,出来!”吓得屋里的媳妇仆妇们赶紧往外来跑。老太爷也往外院走,不料没有留心到门坎,绊得他几乎摔了一大跤,苏振杰惊得“嗳哟”一声,赶紧上前去搀扶,却被老太爷怒抬一脚,踢得他滚在地下,又“嗳哟”了一声。老太爷却如怒狮一般;踏着急匆匆的大步,就回到客厅里,“锵”地一声拍出了青蛟剑,但他忽然又一下手颤,宝剑“当啷”落地;他“克哧”一声坐在椅上,又仰面长吁;口中自言自语地锐:“好狠!李国良!好狠!你们……咳!万里飞侠已竟丧在你们手内了,你们还来害我,害我的女儿,败坏了我家的门风!好厉害的李国良,真厉害的少年侠士!” 苏老太爷的脑子里又加添了这件事,刺激得他更跟疯了一样。他由地下拾起了宝剑,就拿袖子擦着,越擦越发亮,他想起来五十年前得这口剑的时候,是曾三上太朽山,打败了金牛张,“那时自己真是一条猛虎般的好汉,如今竟能容许人骑在脖子上拉屎?李大姐?什么他娘的李大姐!分明是男扮女装,分明他是李剑豪,分明他就是什么江南的少年侠士,分明是杀死万里飞侠,又杀死姓于的那个凶贼,分明他是有意来……哎呀……”他想女儿小琴跟这女装的男子在一起,混了这些日,不定已作出了多少多少无耻之事,“咳!苏家的门风呀!贞节牌坊呀!菩萨呀!……”这苏老太爷突然擎剑跳了起来,就要出屋。但却又自己将自己拦住,心里就劝慰着自己说:“不可!家丑不可外扬,这件事连仆妇们,媳妇们,都别叫知道!倘若传了出去,我得羞死,我二儿子的官也作不成了,我只好,只好……”他咬着牙发狠地想了半天,便才决心定了主意。遂放下了剑,又急匆匆走出屋去,直往里院,莽然又撞进了西屋内,一件事又把他气得发晕,原来他那个无耻的女儿小琴,正在扒那李剑豪的肩上哭泣,见了他来,方才离开,并且惊慌求怜地对着他。他定了一定神,装作没有看见,先拂拂手,令女儿走出来,然后他就压下了声音,跟李剑豪——李大姐来说话。小琴斯时是站在窗外,窗里挂着绛色的窗帷,她也无法看见爸爸在屋,里是作什么,她不敢进去,又不放心。可是待了半天,却听屋里并没有争吵,不过她父亲的声音已显着大了,是正说:“李大婶娘,我的话已说得差不多都明白了……”小琴听了,却又惊疑,并有些喜欢,心说:“莫非我爸爸还没有看出他的真来历吗?”此时,屋里的老太爷又说:“顶好你听我韵话,快走。”小琴心中又一阵酸,她实在与李剑豪己离不开了。泪不住又往下流。但是突然一眼望见那东院里还有许多人正在向这里望着,最可恨就是三嫂,这时倒象是很称愿。于是小琴一阵羞愤,就回往北屋去。 她回到屋里,泪仍不住流。何妈妈关心地,惊疑地来问她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莫非老太爷在南海把菩萨冲撞了?回家来就疯了?”小琴却不答,一头就躺在榻上,脸贴着枕头啜泣。她忘不了自那夜伏牛岗与楚江涯等人交手之后,她就已看出来“李大姐”是一个男子。她本是忿怒着回来要杀“李大姐”的,但却被他说活了自己的心,原来他就是自己时时想念中的那位江南少年侠士,他名叫李剑豪,他为仗义,打不平,才杀死了万里飞侠高炯而闯下了大祸,高炯有个师弟“金鞭岳大雄”,武艺比任何人都高,依着他原是不怕的,但他的父亲李国良膝下除了已嫁在远处的一个女儿,只有此一子。因知寡不敌众,怕儿子有了舛错,才强迫着他逃避到此处。他原是一条英雄好汉,倔强的少年,但因为迫于父命,他才不得不扮成女装,脚尖上套着小鞋,忍辱行了这数千里路,来到此地。他是可怜的,但他尤为可爱,他,自从他跟小琴秘密地说开了,他们俩就绛窗下絮语,银灯畔谈情,明月下犯愁。——这种种的事情她都忘不了。“如今竟被爸爸识破了吗?”她盼望也许还没被识破,但离别是怕难免的了,俩人即已好成了这样,可又怎能分别呢?躺了又何时才能再见面呢?……所以她心摧肝裂,不住的哭泣。轧娘何妈妈坐在她的身畔,摇晃着她的身子,舍苦向她相劝,她却也不听,只是哭,愿意就这样哭死。但她哭得似乎是断了气,哭得已不知人事了,原来她已经体倦沉睡了去。不知过了多对,她才迷迷糊糊地又醒来,觉得头跟胸部都作痛,身子倦怠无力,好容易才坐起了身,被灯光刺得两眼生疼,原来外面已经天黑了,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敲过了一鼓还是将近三更了,屋门也关严了,何妈妈已在那边床上睡了。小琴细细想着白昼的事,又不住簌簌落泪,刚要站起来,却忽听见前院中有人隐隐地在惊慌喊叫。 小琴吃了一惊,急忙一手掠着蓬松的鬓发,一边跑过去,站在门旁向外侧耳静听,越听越觉得外院的声音有异,却是许多的仆人都在纷纷嚷着,更听得“咚咚咚”的脚步之声,是从东院有人向外急跑,好象是自己的三哥。她就匆匆地开了门,走出去问说:“哥哥,哥哥!是怎么回事呀?”苏振杰没听见,早跟着苏禄跑出去了。天边月色很明,可是前院的灯光闪闪。她向西屋投了一眼,见那里面却很暗,她也顾不得去看李剑豪,就急忙往前院跑去。耳边的嚷声是越来越清楚,眼前的人影灯笼,更多更乱,原来是仆人们都惊慌着往大门外跑去。她高声叫着问说:“到底是什么事呀?……”可是没有一个人顾得跟她答言。她的心突突地跳,紧紧地跑出了大门,问耿四说:“什么事呀?什么事呀?咳!到底是什么事呀?”耿四却皱眉摇头说:“我也,我也不大知道,多半是……”这时村口的东边许多人都黑压压地往近处来,小琴跑过去,借着月光跟灯笼的光一看,原来是五六个仆人架着一个身受重伤的人,这人手脚都已不能够动了,只凭人抬着他走,这人身躯高大,胸前流着血,胸前并且飘荡着染了可怕的鲜血的白须子。她不由得“哎哟”一声惊叫。许多仆人都说:“快抬进去吧!把老太爷抬进去吧!可慢慢的!慢慢!”她不由得如刀割心,跺脚痛哭,说:“爸爸呀!谁伤的您呀?快告诉我,我就去杀他!爸爸呀!……”老太爷连头都已抬不起来,哪里还能够跟女儿说话!苏振杰是傻子似的大哭。众仆人都劝说:“小姐别慌!别慌!老太爷还有救,伤大概不重,我们没想到老太爷半夜又到村外跟人打起来,就受了伤,凶手也跑啦!”抬进了大门来,小琴追着哭着直问:“凶手是谁呀?是谁呀?爸爸!”老太爷似乎听见了蓦然把一副血淋淋大脸扬起来,他就望着女儿发笑,说:“你要问吗?那伤我的人就是……” 小琴的全身精神此时都灌注在耳边,要听她父亲说出来那凶手是谁。老太爷虽然受的伤很重,但神智却极为清楚,他睁大眼睛,看着面前除了他一儿一女之外,尽是家仆,他就咬紧了牙,忍了半天痛,才又大吼一声说:“伤我的人,除了云媚儿还有谁呀?……”小琴气得一跺脚,说:“我这就搜着她,杀了她,替爸爸出气!”她连到里院取剑也顾不得,见有个仆人手中提着一口刀,她要到了手中,向外就跑。仆人们有的劝阻说:“小姐不必去了!那凶手这时还不赶紧跑远了?还能让小姐追得着吗?”有的都盼望着小姐出去把那凶手杀了,好出气,就不多拦。她忿然提刀出了大门,向东村外走出,怒声呼叫着:“云媚儿!”并大骂,她也不会骂人,只是怒声说:“贼妇!你露面呀?你来跟我斗一斗呀!无耻的贼妇!……”纤躯气得乱颤,往来搜寻查找。娇音在晚风里飘荡着,一声比一声发急,刀光在夜色中闪烁。但是此时月色笼罩着旷野,四顾凄清,哪里有那女贼云媚儿的影子呢?她不禁又哭了起来,哀惨的哭声,夹着激忿的诟骂,半天,她也没有找着凶手。衬里此时又来了二十多名仆人,打着灯笼持着刀棍,都来帮助她搜找凶手,但是也没有找着,因见小琴哭得太厉害了,所以大家就劝她,劝了多时,方才将她劝了回去。她一路走,还一路哭啼,这深夜之间,她的家中不仅是嚣杂,纷乱,且充满了一种恐怖凄惨的景象。老太爷是已被人抬到客厅的里间去了,小琴进来时,见大嫂,三嫂,和仆妇们都在这里,哭声满室,灯光都显得昏黯。小琴却放下了刀,拿手绢掩着脸,更哭得厉害。而这时的老太爷躺在床上,虽然血迹未干,疼痛得不住急喘,但他却绝不呻吟一声,只是“咯吱咯吱”咬的牙乱响,匆匆地说,“好凶贼!好凶賊种,今生不能说,来生再算账吧!好个……恶妇云媚儿……”说到此处,他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小琴自有生以来,这是第一次看见她父亲痛哭,——她母亲死的时候,她父亲都没掉过眼泪。——如今吓得她反倒止住了悲泣,全室中立时显出来一种肃静凄凉的情景。苏老太爷哭了几声之后,就改变为呻吟。他身体的痛楚增加了,而精神上的忿怒却平息了,他哀声叫着:“小琴!振杰!你们来!你们来!”小琴跟她的三哥一齐拭着泪,往床边走了走,老太爷就先叹了口气,然后就宛转地说:“我这次受了伤,我明白了,是菩萨惩罚我,因为我的心太不虔诚了,这次在路上遇着了云媚儿行凶,我又动了杀机,所以该当遭此报应。又因我年轻时粗鲁无知,走江湖时颇作过几件恶事,调戏妇女,败人名节,如今也合该报应临头了!看来神佛真不可不信哪!”说到这里,沉痛地又呻吟了几声,小琴流着泪刚要分辩,却又听她父亲说:“你们都是我的好儿女,我过去作的恶事太多,此时就是死了,也怕抵不过,将来还得叫你们跟着遭报,所以由明天起,你们千万天天要净手焚香,在神前替我忏悔,替你们赎罪,菩萨一定能够可怜你们!”小琴与振杰全都垂着泪答应。老太爷又说:“趁着我还没死,还有力气说话,我要多嘱咐你们几句话。明天千万派人把你们的大哥二哥叫回来,告诉你大哥,为商不可贪图厚利,赚了钱就应当济贫,应当作善事;告诉你二哥,作官须爱民如子,不可得罪人,那位楚江涯侠士,你们如能找着他,须请他跟你二哥交为朋友,以备有江湖匪人,或我的那些仇人去害你二哥之时,他好帮助。振杰!你以后练武可以,但千万别走江湖,也别得罪人!小琴!你是我的好孩子,你将来得出嫁,得由你二哥作主,你得学三从,知四德,给我家的贞节牌坊争个脸!”小琴又深深地垂下了头去啜泣,老太爷却又叹了口气,说:“云媚儿今天虽伤了我,但是也算了罢!不必再追究,俗语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还有那李大姐,那位姑娘?……明天,不,就是现在,请她来吧!我得跟她说说。” 老太爷既是当时就要见李大姐,苏振杰就说:“赶快给搀来吧!”小琴说:“我去!我去!”她慌忙地走出了这客厅,往里院去跑,擦着眼泪,心里又想。“趁着爸爸还有一口气,就叫他走出来说实话吧,请爸爸允许我给他为妻。”但是她看见西屋里没有一点灯光,屋门可是大敞开着,她哭着就走进屋去,低声叫着:“剑豪!”身子向着炕扑去,却当时吃了一大惊,就觉着炕上只有那羊毛毯子,人却不知哪里去了。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这时她的三哥已带着金妈,赵妈,吴妈,打着灯笼也来到了,进了屋子,用灯笼一照,金妈先惊讶着说,“怎么啦?李大姑娘上哪儿去啦?”苏振杰说,“大概是上毛房去了吧?”赵妈拿着灯笼说:“快到毛房里去找吧!”那位大姑娘是白天两条腿都不能动一动,一到晚上可又能下炕自己走,真是一个怪病儿,倒好象是叫鬼给附住了,我早就知道她一到咱们这儿,就得搅着咱们这儿家宅不安!”吴妈瞪了她一眼,说:“赵妈你就别说啦!快找去吧!这时候还有工夫说闲话吗?”吴妈是伺候大少奶奶的人,常听大少奶奶同三少奶奶在背地里谈论她们的“小姑子”跟那李大姑娘亲密得简直不象话,现在赵妈竟在叨唠李大姐,小琴小姐听了还能够乐意吗?这时,赵妈已经出屋去了,苏振杰姐要跟着到女毛房去找,可是出了屋走了两步,一觉着不对,他又回来啦。他在表面上装得跟个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咚咚”直跺脚,说:“咱们家里怎会出了这倒榍的事呢?……李大姑娘也真是叫人着急,偏偏我爸爸到了这个时候婁见她,她又他妈的跑出去啦!”金妈惊疑地说:“别是李大姑娘在这一会儿的工夫儿,也出了什么不幸的事儿了吧?”苏振杰说:“谁抢一个瘸姑娘呀?”金妈说:“当着咱们家里的小姐,我说,——我可不是推干净儿——早先是赵妈伺候这位李大千金,后来说是赵妈伺候得不好,换了我,可是晚上既不叫我在这屋里睡觉陪着,白天简直又不叫我在屋里伺候,什么事情都是小姐,小姐跟她,姊儿俩香得跟蜜似的……”小琴这时本来只是站在那炕旁边擦着眼泪抽搐着,赵妈什么的说的那些话,她全没有答言,如今听金妈这样说话,可真刺着了她的心,她就跳起来跺脚大声嚷嚷说:“金妈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呀?难道老太爷现在受的伤,还是因为我跟李大姑娘好才给招来的吗?”金妈说:“我没敢这样说呀!”苏振杰摆手道:“得啦!得啦!别吵架!本来这就够倒楣的啦!”嘴里说着是“倒楣”,他心里未尝不觉着有点庆幸,爸爸自从朝普陀回来,脾气变得更古怪,大概也是应该“寿终”了。反正他死了,谁也不能够再管我,李大姑娘要是知道我的心,我就不能待她不好,她要是还向我扳着臭架子,可就得给我滚出!”他于是又跑到屋门外去看,诧异着说:“怎么李大姑娘上一趟毛房比我还费时候?吴妈你再去看看吧!”金妈生着气说:“我去!”她也刚要出屋,不料这时苏禄同着两个仆妇匆匆慌慌地由前院走来,齐声悲惨急切地说:“三少爷跟小姐快去看看吧!老太爷大概是不行啦!”当时,小琴跟苏振杰也都不等着李大姐啦,就一齐又跑到了前院客厅,只见全家的人都在悲切忧愁地站立,谁也不再说话了。灯光照着躺在床上血色更为模糊的苏老太爷,只听见“呼噜呼噜”地如同牛吼一般地在喘气,头已经斜下来了,两眼凝定着还象是等着看什么人,并且断续地发出模糊的言语:“再——来——斗一斗呀!……小——辈——”眼珠儿向上一翻,这时大少奶奶跟三少奶奶都抢先地哭出来:“老爷子呀!……您念佛的人怎么——这样死了啊!……我们跟您的儿子,以后可都怎么办呀?……”苏振杰跺着双脚大声哭喊:“爸爸!爸爸!爸爸哟!爸爸!”仆妇仆人们也都在屋外哭着:“老太爷!……啊!啊!……”有的已经为老太爷烧起“引路纸”来了。全家悲声齐起,哭了半天,这时候苏小琴跪在地下已经哭晕了过去。结果倒是苏振杰先收住了眼泪,吩咐众仆妇说:“你们哭什么?快劝劝三少奶奶跟小姐跟大少奶奶吧!人已经死啦,哭也哭不活啦,还是想法儿办事要紧!”又说:“苏禄,你先给办吧!明天一清早就派人骑马去找回来大少爷跟二少爷,他们也都是儿子,他们又都有‘真’得等着他们回来才能够办丧事,我一个人可没有办法!”他正说着,忽听耿四在屋外高声地说:“三少爷!咱们得先给老太爷报仇!”苏振杰说:“你还敢嚷嚷?你得小心着,仇没报成,今夜里还许再出一件丧事。算了!依着我连官也别报,老太爷死的有缘故,这大概是有追魂鬼——不,也许是菩萨手下的仙童儿,从普陀山就跟着他收成佛去啦!”仆人们这时都在院中大声地谈论,有的说:“谁也没想到!今天晚上老太爷还精神特别大,可就是没上佛堂,月亮出来的时候还在里院外院来回地走,叫人都进屋里去。细细一回想,老太爷今儿晚上可是也有点异样……”又有个仆人说:“这两天老太爷手里可就常拿着那口宝剑,刚才你们在一块儿赌钱解闷儿,我还见老太爷扒着门缝往外看了看你们呢,可也没管你们。后来我又看见老太爷仿佛是提着宝剑往里院西屋去啦!后来,不知怎么会出的门,跑到东村口外就受了伤,要不是村里打更的来送信,我们这儿还没人知道呢!”这时,屋里哭着的小琴已经缓过气来,仆妇们怎样地劝她,她也仍是痛哭不止,但一听见了男仆们在院中谈的这些话,她顿时就收住了眼泪静静地去听,她的满挂着泪珠的小脸儿,一阵发白,又一阵发紫,忽然她急匆匆地出屋问说:“那口青蛟剑也丢了吗?”耿四回答着说:“没有丢,我给拾了回来藏一着呢。据我猜,刚才咱们的老太爷一定是拿着那宝剑到村外跟人比武去啦,老了的人,武艺就不行,这才吃了大亏,可幸亏那个凶手还没把宝剑给抢走……”小琴就忿忿地说:“快把剑拿来!我还得出村口去找一找。”耿四当时就跑回屋里把青蛟剑拿来了,可是小琴的两个嫂子和仆妇们都又把她拉住,那赵妈金妈都说:“小姐您就别再出去啦!今儿这一夜可真了不得!咱家的老太爷出了这事还不必说,那李大姑娘也没有影儿啦!毛房,卧房,厢房,连厨房我们都找遍啦,哪儿也没有她,难道一个腿有病的大姑娘还会飞?说不定也许出了事啦,尸首还许没处找去呢!”苏振杰听了又着急,说:“等天亮再去找吧!这可真糟糕!她要丟了,李国良回来再把咱们讹上,那才难办呢!”说着,他赶紧叫他的大嫂把小琴就劝回他大嫂的屋里去,并说:“看着她点,小心她生短见。”嘱咐苏禄看守着死人,别人都去看守大门,又叫那老泪频挥的何妈妈也去劝小琴。他就悄悄地叫了他的媳妇,找着老太爷藏在佛堂蒲团底下的一串钥匙——这是他前两天探知出来的——就去到北屋的东里间翻那几只箱子。老太爷留下的财物可也不算少,可是也有些看了叫人害怕的东西,就是有老太爷年青时穿的“夜行衣”,短刀,绳索,跟人“拜把子”的盟帖,还有擦过血的手巾,吓得苏振杰不住地吐舌头,他媳妇卢氏的手脚都哆嗦了,到天色将要亮的时候,他们夫妇俩才回到东院,听说小琴把两眼都哭肿了,更是一夜也未睡眠。小琴这时心中是悲恨交加,忏悔之中,还有一种极焦急的牵挂,她认定老太爷之惨死,是因为云媚儿来这里复仇——这是她爸爸临死时候亲口说的,还能是假吗?所以,她誓必为父复仇而始甘心,她决定要以宝剑寻杀那个女贼。她又认为李剑豪许是为帮助苏老太爷去斗云媚儿,才致失了下落,也许是去追云媚儿,还没有回来,也许是追至它处,也被云媚儿所杀。如今生死不明,真使她心里更是难过,可是她确信李剑豪决不会因为这里出了事而吓得跑了的,因为李剑豪也是一个刚强性烈的人,更不会有别的事情吧?……天已经明了,隔院的鸡声喔喔的叫,声音也象很悲惨。小琴走出了东院,又到了正院里,见花畦里的牡丹连一朵也没有了,落下的花瓣也全都找不到了,只有绿叶长得越来越肥,叶上都沾着眼泪似的露水珠,蝴蝶蜜蜂已全都没有了踪影。小琴又走进西屋,见窗上的绿色的帘帷仍在低垂着,屋中可没有一个人,地下扔着一双半旧的绣花鞋,这是李剑豪平素装作女人,把它穿在足尖上的。他并没有一双男鞋,如今这绣鞋遗在这儿,可见他是光着袜底儿走的,走的也太仓卒了!小琴又在被里找出一个包袱来,这包袱原是一块很脏的白布,是李剑豪来的时候带来的,平常他当着人绝不打开,后来,——小琴一想到这儿,就不由得脸红,因为知道李剑豪是一个男子之后,才知道这里包着他一身青色的男子衣裤,和一双纳得很厚的棉底儿的袜子,也可以说就是为蹿房越脊之时不致发出声音的鞋。现时这些东西依然俱在,只是不见了他藏着的那柄短刀。这样看来,李剑豪在昨夜是依然梳着女人的头,穿着女人的衣裤,没穿鞋,只拿着短刀走了。他此时可在哪儿了呢?如果已被杀害,人还不知死的是男是女,若是没被人杀害,是走到别处去了,他那男扮女装的样子,不得被人看破了吗?那时,有多么难为情呀?……”这样一想,心里十分的不痛快。又想:“爸爸是已经死了,没有容我把我跟李剑豪的事情向他老人家述说明白,也没求得他老人家的宽恕,就再也见不着他老人家了,这是多么无穷的遗憾呀?”她伏在炕上,不由得呜呜地又痛哭起来,但是哭了一会儿又想:“我光哭有什么用处?我得去寻云媚儿,为我爸爸报仇,我得找回来李剑豪,叫他不必再怕了,我们应当在我的爸爸的灵前成亲,只哭,当得了什么事?”于是她又霍地站起了身,把李剑豪遗下的那包袱拿回她的屋里,藏了起来,然后擦擦眼泪就又提起她自己的那宝剑,往外走去。但是才到外院,见棺材已竟抬进来了,她的三哥苏振杰看见了她,说:“喂喂!妹妹你怎么又要走呀?你别走呀!你看我这时有多么忙呀!棺材都买来啦,这棺材,杉木十三圆的,你猜猜多少钱?一百二十两,现在就要把爸爸入敛了,他临进棺材的时候,难道咱们当儿女的还不在他的眼前吗?”小琴一听了这话,当时悲痛得又哭了,宝剑都有点拿不住,自然她不能再出门了。当时大家就忙乱起来,大嫂,三嫂,连何妈妈全都跑出来哭,小琴哭得更几乎昏厥。于是把已经换了寿衣——是僧人的式样,手里还拿着念珠的苏老太爷,放在棺材里,身上覆着一幅印着全幅的“金刚经”的绸被,并在棺材里放了一卷经,然后下面用板凳垫好,棺材就停在客厅前,盖了棺材盖,没有钉死,因为已经派人去通知大少爷苏振雄,二少爷苏振忠去了,得等他们回来,再看一看老太爷的遗容,才能够下钉。现在是先摆上祭桌,陈设上祭菜,随着烧纸又腾起来一片哭声。村里的邻舍们也都来吊祭,女人们是忙着剪裁那成疋的白布,为上上下下的人缝制孝衣。小琴是因为想着自己若是穿上了孝衣,可就应当在家里守灵,不能够随便出门了,所以她现在虽是已经挨了白绳儿的辫根,脸上洗去了脂粉,换的是青布衣,青布裤,绣鞋上也蒙上了白布,汗巾是自从那夜,不知连那双未做成的睡鞋都丢失在哪里了,她就没有再系。她心头如焚烧着愤恨的烈火,她要趁此时就去找云媚儿。下午,她到底骑上了马,带着宝剑,又走出隐凤村。她料想云媚儿多半就住在城里,所以她就驰马先到了东关,各处打听,有没有那么一个女贼?她的惨淡的芳容,带着一层煞气,她向人问话时的神情,是比前两次她来到这儿的时候,更急躁,更显着厉害。银钩孟广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她没有一个熟人,但是别人好象是都认识她,更似是都知道了苏老太爷昨夜被杀之事,有的胆小的,看见她的马来了,就赶紧躲避,有的被她拦住了,听了她的问,就说:“我们可真不知道谁叫云媚儿,这几天街上,跟各店房里,也都没见着什么形迹可疑的妇女。”更有胆子大的好事的人,就还特意赶过来叫着:“苏小姐!美剑侠苏小琴!您找的是昨夜到您家里去,伤了您家老太爷的那个凶贼不是?这可真没有人知道!老太爷的死,真是把听的人都吓一惊,因为,谁也不能想到啊!”小琴咬牙切齿地说:“我父亲受了伤之后嚷着说,伤他的那个贼,名叫云媚儿,是一个女贼!”说着这话,她在马上不住地又恨又哭。围了一大圈子的人,有的人摇头说:“没这么个人,我们天天在街上,要有可疑的娘儿们,还能够看不出来?”有的却在暗暗地吐舌头,悄声说:“别是鲁家五虎干的事吧?”苏小琴虽然听见了这话,她可倒并不疑惑是与鲁家五虎有关,因为她知道她爸爸死之前神智尚清,亲口说的:“伤我的人,除了云媚儿还有谁呀?……”这话还能够有半点儿假吗?而且又是亲口说过的。此次由普陀山回来,路经郑州,曾遇见云媚儿率众复仇,这还能是别人作的吗?所以,当下小琴在东关访不出云媚儿的下落,她就进城里去找,在街上见着了客店,她就去打听,并且到了那天楚江涯在楼上掷下牡丹的那座酒楼,她也前去询问了一番。那酒楼里喝酒的人倒也不少,可是听了小琴问的话就都直发怔,都摇头。她走后,倒有人说:“哪儿找云媚儿去呀?我看她倒是很媚的!”当时旁边就有人说:“你说这话,可要小心点!当心美剑侠割你的脑袋!”这人摸着脖子说:“割我的脑袋,我也给她找不着云媚儿呀?咱们洛阳城,怎么会又出来个云媚儿呀?云媚儿向着苏老太爷这么一媚,不要紧,可又招起了美剑侠,不定又是谁要倒楣了!”苏小琴天天来到洛阳城里,一直找了两天云媚儿,结果是毫无下落,但是弄得“云媚儿”这三个字,城里城外几乎是无人不知道了。 第十一章 斜阳惨黯晚风徐起山中逢女鬼 清晨吊祭探询李姑娘 这时候楚江涯因为那天想要把白绸汗巾红睡鞋交给苏老太爷没有交成,懊恼着回来,——他住的是城中朋友的家里。他正在想不出来办法,想要深夜到小琴的香闺里,去还她那两件东西,可也觉着不合式。犹豫,懊丧,这天忽听外边传说了苏老太爷的死耗,他就吃了一惊。又听说苏老太爷是被云媚儿给害死的,他就更惊异。到外边访查了一番,他就自己向着自己摇头,表示是绝不相信。因为什么于铁鷓哩,豹子李承,黑牛姜勇,病太岁,吹倒了山,没顶儿塔哩!那些人还都没到洛阳来,云媚儿岂能就独自来到?她若来到此地,也瞒不过我,因为我也是正在天天地打听,我也正在这儿等着她跟那些人呢。现在这件事,多半是苏老太爷受了伤之后信口胡说,不然就是另有隐情,因为云媚儿没在这儿,岂能赖上她?她虽是个女贼,是苏老太爷的仇人,但也不应蒙受这种冤枉!我楚江涯虽不必为她洗刷干净,可是我也得去访一访,得先叫我的心里明白,不然我回家去也得为此事神魂颠倒,呐咄书房,我的太太更得跟我打架了。再说我这是第末次行走江湖,更得破釜沉舟,轰轰烈烈,作一件侠义之事。”因此,他就又不急着去送还那汗巾跟睡鞋了,而是要访一访云媚儿到底来了没来?到底谁才是杀伤苏老太爷的凶手?他,楚江涯,于是就也天天步行着,或是骑着马,到各处去访查。有时他都已经访到了隐凤村,从村外望见村里,那有贞节牌的苏家的大门上已挂起了纸幡,他又赶紧退回来,因为心里也有点难受,他与苏老太爷总也算有些交情,但如今竟不能够去吊祭。为什么不能去呢?就是还有点儿怕小琴,因为早先在城里的酒楼下,曾有过那次误会,她打过我,她未必知道我曾救过她的父亲,女人家总是多半不说理的,万一她要是认定我也是云媚儿的帮手,我更是有口难分,所以,现时还是不能够跟她见面,等到我把杀害她父亲的那个真凶手找出,证明了,那也是一功啊!那时候我才可以去见她,才可以给我的朋友苏老太爷去上祭!……一面想,他就一面退马,又到这隐凤村附近的各处去寻访。隐凤村的地形是西面一条通往城关的道路,北面是平原,东面是青青的洛河,东南就是他们那天月下交锋的伏牛岗,而伏牛岗向南一直緜亘不绝,是黄土夹石的高山一座,高自不能如五岳那样的高,可是山谷也很深。这天是苏老太爷惨死之后的第五天,楚江涯骑着马,无意中就往南,走进了山谷,却见这山里连树木,带青草,都很少见,简直处处是黄土黄石,斜阳的返照也是发黄色的,这个地方真是荒凉,简直看不见一点别的颜色。他走着走着,马又走过了一个山坡,突然看见眼前有一个人,身穿着酱紫色的衣服,下面是青绸子的长裤,发上的簪环映着夕阳发光,不是个少妇,便是少女。楚江涯原想不必多看人家,我已经惹了这一身“相思债”了,还要注意人家女人吗?但又觉着不对,这荒山幽谷之中,根本就没有一户人家,怎会有孤身的女人在前?而且,看那样子,还象见了马来了想要逃避。楚江涯遂不由得高了兴,心说:“好啊!莫非是真叫我给找着了吗?眼前的莫非就是云媚儿吗?那你就更不必藏藏躲躲的啦!咱们原是熟人。”于是纵马去追,顷刻之间,就追到了前面的人的临近,他一看,不由得惊诧,这女子原来不是云媚儿,长得也还不错,两只眼却瞪得很凶,发出厉声来说:“你追我作什么?”楚江涯诧异着,觉着太冒失了,马又赶紧向后去退,同时可更注意地看这女子,他更疑惑起来,因为这女子光穿着两只裤子不穿鞋,而且脚很大,身上跟头发又都沾了许多泥土,脸也象有几天没洗的样子,若不是她穿的衣服还不算是破烂,简直就象是个女叫化子的,同时看她双眉锁深愁,二目含愤火——倒没流眼泪,楚江涯疑惑她是谁家受了气的童养媳,或是跟家里打了架,负气而走出的女子,跑到山里寻短见来了。他就想:“见义不为无勇也!”这件好事我可真得作一作,她要是寻死,我得救她,不能再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我并且要把她送回家里去。于是就在马上说:“姑娘,这山里没有人,你为什么到这里来?你心里有什么为难的事,可以对我说,你也不要以为我是坏人,我是江湖上的义士凌霄剑客楚江涯,现住在城里……”他此时为证明他是好人,连城里他那朋友的住处都说出来了,最后说:“你千万不要寻短见,这山里也不能多待,你先跟我走吧!我送你回家去,或是叫我在城里住的那个朋友送你回家,他是本地的一位缙绅,无论你有什么为难的事,我们也可以给你想法子!”他说着说着,而眼前的这个女子,竟自掉头不顾地走了。下面又是山坡,太斜陡,他骑着马也不便再去追,然而,他怔了一怔,顷刻之间,见那女子已经没有了踪影。这时斜阳惨黯,晚风徐起,楚江涯不禁打了两个冷战,心说:“莫非我是遇着鬼怪了?遇见冤魂了?可是我不怕这些事!”遂就抽出宝剑,向着旁边的一块山石,“当”的一声,空谷回音,声极响亮,他斩了这一下,遂即收剑拨马,出了山就走了。心里十分的不宁,精神恍惚,在往城里的路上时,正走着,忽然一回头,好象那刚才在山里遇见的少女,又在远处站住,象是跟着他了,吓得他可真不敢回头了,暗说,“不好!我是真把女鬼招来啦!她要跟着我回去!这也许是我得了人家的汗巾跟睡鞋,不还人家,那种轻薄行为的报应,我得赶快走!”于是他紧紧鞭马,进了洛阳城,回到他的朋友家里,这才稍稍停止住心跳,连晚饭也没怎么吃,一个人独自坐在他朋友给他预备的卧室之中,回想起来刚才遇见的事,还是疑惑,他总不相信一个女子会独自走进深山。再一回想那女子面容的惨淡,声音的凄厉,当然是个“冤魂”无疑,……不禁又自言自语地说,“咳!我又不是能为鬼魂申冤的包龙图,你可为何找我来呀?”忽然,他在屋中来回走了几步,看了看灯,看了看窗户,听了听户外,脑子里又一转,遂又“锵”的一声抽出了宝剑,冷笑一声,说:“今夜真许要闹鬼吧?”遂呼喊仆人,“给沏茶来!”心说:“我等着她,今夜倒要跟鬼来谈谈心!”原来是楚江涯蓦又想起山中所遇那女子是一双大脚,而且没有鞋,这可又有点不象是鬼了,“鬼怎能单单不穿鞋呢?难道是吊死鬼?上吊的时候把鞋甩掉了?她可又不吐长舌头,是落水鬼?为叫家里的人认尸,投水之前,先把鞋脱下放在河边?可是她的身上又没有水。再说,怎么会是一双大脚呢?为愁脚大,才死的?才当鬼的?却也不会有这事。干脆,刚才是因为我走进荒山里,我先自己胆怯了,所以才迷惑啦,实则,她倒许是个人,——贼人!”这样一想,胆又奋起,但是又顾虑到:“她既是一个贼,来了就难免偷我的东西,别的东西全不要紧,倘若把我的包袱偷去,那里边有人家美剑侠的汗巾同睡鞋,将来我可怎么还人家?”于是,先赶紧特别严密地将包袱藏起,然后这才放下心,决定今夜不睡觉,专等那鬼——多半是贼专为偷来。楚江涯的这朋友家中,仆人很多,但特意派到这专为接待客人的小院里来伺候他的,只有一个小厮,今夜,楚江涯也把那小厮支到别处去了,说,“你今天爱玩就玩去吧!我心里有点烦恼的事,我不愿意有人在我的身旁。”他连屋门也不关,把灯燃得很亮,宝剑就放在灯旁。天很热,许多的小虫都飞进来了,围着灯不住地乱绕,就仿佛逞英雄似的,可是一个不留神,就跌在火焰里死了,也就象苏老太爷死了似的,引起来楚江涯的无穷悲哀,心说:“一个人的一生也不过如此,我这次是为苏小琴来的,我虽对她没有邪心,但只要叫她知道我是为诚意给她送还东西才来的,她也不要谢,只说一声我好,我就心满意足了。如今在她家中的四围,是处处伏着危机,云媚儿还没有来,苏老太爷就已经丧了命,假使云媚儿,于铁鷓,姜勇,吕信那些人,尤其是金鞭岳大雄一来到,并且鲁家五虎还未必甘休,那时隐凤村,真许被那些人给踏平,美剑侠,粉金刚,纵使武艺都好,恐怕也逃不开那些人的毒手吧?我既在此处,见到这里,就得仗义相助。今夜我等待的那个鬼或是贼,也就许与她家有关。反正我拚出命去了,但是得叫她知道。这样想来想去,三更都已敲过了,可是外面的声息俱无,灯也渐渐发暗,夜风自户外吹进,把灯焰摇动得忽明忽灭,又听壁间“哨吱哨吱”的直响,老鼠也出来了,在地下直跑。楚江涯又发起困来了,不住地打哈欠,就心想:“那鬼一定是不来了,我还等他作什么?”于是就要去关屋门,却忽然把他吓了一大跳,原来院中,澹澹的月光下,早就站着一个人了,正是那个女人——“女鬼”,仿佛正在向他这里看着。他却连正眼向外看也不敢,全身如同浇了冷水似的,不由得一阵发寒,心说:“这大概真是一个鬼,不然她如何在那里飘飘荡荡地可不进屋,至少她也确实是个女人,所以才这样地羞涩,……我现在可怎么办?”想了一想,忽然胆子又振起,说:“若是怕这些邪魅外祟,栽就白走了这些年的江湖!”于是,突地抄起了宝剑,一个箭步“嗖”的一声就出了屋,对准了女人将宝剑“呛”的向下一挥,他惊得几乎将剑撒了手,原来剁了个空,那女人一点影子也再不见。“这可真是鬼了!然而她找我来作什么?我又没作过损阴功,坏德行的事,莫非是她找错了人?”遂就仰面一看,星月凄清,他就自言自语地说:“我是楚江涯啊!要是有事求我,我可以帮忙,要是有仇来找我,那咱们素不相识!”正在说着,忽听身后有风吹落叶之声,他疾忙回首,见那“女鬼。却自房上跳下来了。他又一慌,翻身抡剑去斩,“女鬼”却出短刀相迎,“锵锵”地几合。忽然楚江涯更觉着吃惊,因为他看出来这“女鬼”所使的短刀,巧妙灵活而凶猛,却不是刀法,而是剑法,并且令他想起来前次,那夜在伏牛岗与苏小琴对剑,忽然有一身着黑衣的人跳上了土坡,那人用白手巾罩着头,手中就拿着这么一柄短刀,凶猛疾快,运用得也正是剑术,就将腾云虎戳倒,把我打败了,我还以为是苏小琴的三哥。怎么?如今刀还是那口刀,身手也依旧,竟又变成一个女人了?反正她绝不是鬼,我就不必怕了。于是将剑一掠,身向旁跳,说:“喂!算了!算了!我已经认识你啦,你到底是男是女?何必要来找我拚命?”对方的人也停住了手,却发出男人的声音来说:“因为你先用剑砍我,我才跟你拚的。”楚江涯说:“我砍你?是我把你当成了鬼啦!你为什么一个男人却又装成娘们样?见了我,还总是羞羞涩涩,躲躲藏藏?”这人却长叹了口气,说:“你不知道!”楚江涯冷笑着说:“我实在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先道出姓名来吧!”这人又叹了口气,说:“我名叫李剑豪。”楚江涯惊得跳起来说:“啊呀!原来你就是李剑豪?今年在安庆杀死江南最著名的万里飞侠高炯的李剑豪?好!现在他的儿子小飞侠高彪,他的师弟于铁鵬,他的徒弟豹子李承,黑牛姜勇,没顶儿塔,吹倒了山,病太岁,还有小魔女云媚儿,黄老虎童八,金鞭岳大雄一干人,全正在往西来,找你来了!”李剑豪却忿忿地说:“我知道他们要来找我,因为,在两个月前我在东关孟广镖店杀死那姓于的,那就是于铁鷓的本家,那人是自江南追我来的。”楚江涯又“啊呀”一声,说:“那件事情原是你干的?你可谓手辣心狠!”李剑豪说:“这几年来,他们那些人以万里飞侠为首,欺寡凌弱,抢夺民女,保护贪官,所以我之所为,原是行侠仗义!”楚江涯赞叹着说:“好汉子!可是你也太卑怯了!为什么堂堂的须眉,竟装成女人?”李剑豪低着头长叹着气,说:“这是我父亲的主意,他怕我遭仇人的毒手,逼我这样作,我是不能不听!”楚江涯说:“你倒是一个孝子。可是,今天在山里见着我时,你为什么不就明说?现在你半夜来到还装这女儿的羞态?”李剑豪却说:“胡说!我……”又长叹口气说,“我实在是因为这个打扮,真无颜见江湖朋友!”楚江涯摆手说:“不要再说了!你来到,是看得起我,咱们一见如故,你就请进屋来吧!细谈谈。”于是,这只穿裤子没有穿鞋,少女样子的李剑豪,就大踏步走进了屋。楚江涯随着进来,将灯挑了挑,又细看他,觉着他还真象是一个漂亮的黄花少女,虽然不如苏小琴,可是比自己的太太柏秀卿,甚至比云媚儿还美丽,他要不说他是男的,还真看不出来,真象是一个风流女鬼。李剑豪却把短刀向桌上一摔,双手抱拳,说:“楚兄!我久闻你的大名。那夜在伏牛岗相会,我也颇为钦佩你的剑法,知道你是一个血性的男子,有肝胆的朋友。我李某到此地步,已无颜向人称英雄,这一身衣服我早就想要更换,因为这个样子,我就是以刀自刎,也被人认为是女尸,死了也要招耻笑,也羞涩。我生平又不妄取别人一物,更不向他人乞怜,知道你是个朋友,我才来找你,不为别事,只是为向你借一身你穿的衣裳,我好换上!”楚江涯却摇头说:“我不借!我看你这娘儿们的打扮倒还很好……”李剑豪忿然说:“你再说这话,我就跟你拚!”楚江涯冷笑说:“拚也不怕!出去,咱们再较量较量剑法!我只是不能将我的衣裳借给你这懦夫,因为我听你话的意思,是想借了我的衣裳换了,你就去自刎,那还行?我是决不借!”李剑豪忽然大哭着说,“因为我不能活了!”楚江涯说:“谁叫当初你杀死万里飞侠?如今却怕成了这样?”李剑豪却痛哭着摇头说:“不是。”楚江涯说:“怎么不是?也许因为你本来是一位少年侠士,可是这一身紫袄儿你穿了这么几个月,将你的性情竟变成娘们。但我见过的娘儿们也都有胆气,你看苏小琴?——你却连云媚儿全都不如!”他说到“苏小琴”,只见李剑豪呜呜地哭得更加厉害了。楚江涯不禁笑了,说:“好一个宛转娇啼,真象一枝梨花春带雨,又好象孟姜女哭长城。可是,真为江湖减色!朋友,你放心!于铁鷓,岳大雄那些人如来,有我哩!或者你就藏在我这里装为我的妻,他们若是来找,有我保护你。可惜苏黑虎老太爷最近是被人杀了,不然也可以请我那位老朋友来帮助保护你,也同时是保护他。现在只好等到苏家办完了丧事,我一定要请美剑侠,助我的一臂之力。好!你就放心吧!别哭了!”忽听“咕咚”的一声,李剑豪竟自昏倒在地。楚江涯是又轻视他,又可怜他,赶紧走过去扶他,却不料李剑豪突地又跃起来多高,满脸是泪,跺脚捶胸,并抄起短刀来要剁他自己的右手。楚江涯却“吧”的一声就把他的刀夺了过去,正色地说,“你要是这样撒泼,我可要叫人了,一个江湖英雄,男子,怎可以这样儿?”李剑豪却又长长地叹气,摇头揮泪说:“你说的全都不对!你是不知道,我因为被迫自卫,一时失手,我才作了错事呀!”楚江涯说,“即使你当初杀死万里飞侠原是因为被迫自卫,一时失手,可是这话你也就不必加以解释了,反正于铁鷓那些人若来到,你求饶也是无用,解说更是不成,你只有挺起胸来吧!”李剑豪一面拭泪,一面点头说:“好,好,好。你不要再说了!跟你也说不清!”楚江涯又冷笑说:“我还要说,因为你跟苏家也相识,你还帮助苏小琴打过我,现在她的父亲据说是被云媚儿杀死,然而我知道不是的,大概是苏老太爷生前另有仇人,现在我们第一要为苏家捉凶手,第二要保护住隐凤村,第三才是我们帮助你,保护你。如今,女装穿在你的身上,我也觉着为江湖增羞,现在我将我的一身衣裳送给你!”说时,他就去找出来刚才他藏起的那个包袱,打开,可是赶紧又把那白绸汗巾跟红睡鞋掩藏起去,就拿出他的一身青绸裤褂,交给了李剑豪,说:“这衣裳你拿到别处去再换,因为我有忌讳,我不许女人在我这儿脱衣裳,并且你把紫袄儿搁在我这儿,叫人见了,倒疑惑我是有什么风流的事,我要带回家去,我的太太又得跟我翻脸,你快请吧!还有,我相信你是生性耿介,不取非义之财,这些日你因为怕于铁鷓那些人,藏在深山里,恐怕连吃的也没有,现在我赠送你二十两银子,明天你换上衣裳快去住店房,顶好是住东关的五福店,因为那是一家大店,一半天我要到那里去找你。还有,我在这儿住长了,也容易给朋友招事,我也得出去住,以后咱们就同心协力帮助苏家,去对付于铁鷓,岳大雄,云媚儿那些仇人,将来我还要托你向苏小琴去说几句话。”他这样一句接连一句地说着,也不知道李剑豪全都听明白了没有,但见李剑豪拿着衣裳和银两,回首说了一声。。再会!”连短刀也扔在这里没有拿走,及至楚江涯追出屋去看,却见残月西斜,星稀露冷,李剑豪又已经无踪。楚江涯真佩服他的武艺,可又笑着他胆怯,回到屋里,闭好了门,打着哈欠,要睡觉,脑里可还不住地回忆刚才的情景,细细地思索李剑豪说的那些话。忽然,他又“啊呀”一声,说:“不对了!这里边还有隐情,了不得!啊呀!他李剑豪男扮女装这些日不能净在山里住呀?那次他既帮助苏小琴在伏牛岗打我,可见他们必是常往来呀!他说他失手作了错事,而苏老太爷临死时又嚷着云媚儿——反正是个穿娘们衣裳的人所杀,这件事扑朔迷离,大概真许象闹鬼。我不能睡了,天快亮吧!我还得上一趟隐凤村。”当下,他精神反倒更大了,等到了天明,他就挎剑乘马,离开他这朋友家,先在街上找了一家才开门的纸店,买了两篓“烧纸”挂在鞍后,就摇着鞭子出了城,在朝阳里,他又到了隐凤村,下马进村,就到苏家去叫门,隔着门向里边说:“我是楚江涯,这里老太爷是我的朋友,我听说他故去了,所以特来致祭!”门里的苏家众仆人一听,齐都有些惊惶,因为全都知道楚江涯是鲁家五虎的朋友,这回一定是又把鲁家五虎勾来了,他们再一帮助云媚儿,这个麻烦可就更大了!当下那苏禄先说:“别开门!别开门!我可没听说老太爷生前认识他,这么早就来行人情,一定有事,等着我先去回禀三少爷,他呼开门再开门!”说着他就脚步“咚咚”地往里院跑去。但是这边的耿四胆子大,他说:“楚江涯是有名的人,开了门又怕什么呢?”于是他就怔把大门开了,楚江涯客客气气地提着两篓烧纸进了门,可还不愿冒然往里走去,他等了会儿,苏振杰就从里院出来了,虽然穿着肥大的白布孝袍子,态度却颇为高傲,上前就向楚江涯抱拳,说:“久违久违!先父没故去的时候,就跟我说了,楚兄还在郑州帮过忙,楚兄还很钦佩我的武艺,哈!咱们可真得交交了!”楚江涯却不说别的话,进院里,就在苏老太爷的灵前打了三躬,他的心里,不知是为什么,也引起了?蟊矗檬醚劾嵯蚋鞔矗疵挥锌醇招n伲男睦锊唤扳辏捎植缓么蛱k照窠芤膊煌吞锶盟辉谡饫锔德医玻担骸俺郑任野焱炅松ナ拢勖前莅炎影桑俊背娜次仕担骸坝幸桓隼罟迹墒钦饫锢咸暗呐笥眩俊彼照窠苋匆⊥匪担骸拔野职稚敖坏亩际怯12郏蝗鲜赌敲匆桓龇衔锢霞一铩!背挠治仕担骸疤道罟加幸桓龆用欣罱:溃课湟蘸芎茫俊彼照窠芩担骸八亩古溆卸樱克挥幸桓鋈惩鹊呐背母辖艟臀剩骸耙不嵛湟章穑俊彼照窠芩担骸盎崴銎ǎ还qさ没共淮罄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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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纳狭寺恚懔说阃罚突颖拮呷ァk氐蕉兀鹊轿甯5昀锶ノ剩抢锝裉烀挥腥ナ裁葱驴腿耍裕罱:老衷诰烤故欠窕乖谀媳叩纳侥冢囊参薮拥弥恕k只氐匠悄谂笥训募依铮桶阉嫔淼男欣钅贸隼矗驳蕉卣伊艘患业攴浚胱拍俏甯5瓴辉叮氲却爬罱:馈5怯止肆教欤罱:廊匀缓廖拮偌#诘谌旎苹枋焙颍蝗挥懈鋈死凑宜鑫萑ヒ豢矗床耪抢罱:溃途熳盼仕担骸澳阍趺聪梦野岬秸饫锢戳耍俊崩罱:老衷诘故悄腥说淖笆┑氖浅牡哪巧砜愎樱侣虻那嗖夹枳忧氨叩耐贩14蔡炅耍骋蚕吹煤芨删唬坏闶v蟹垡苍谒牧成涎安蛔帕耍谷肥迪笫腔莆郏矣15n逍悖且桓雒郎倌辍2还钟簦腋猿鲇羌保堇矗担骸白蛱煳揖椭莱蟾绨嵩谡舛戳耍页5秸舛乩矗皇腔姑挥腥巳铣隼次遥医裉煲驳揭锎迦ス耍艺娌辉冈俚侥歉龅胤饺ィ抢镌形业囊簧砟凶右路叶家豢龋∥乙膊灰耍】墒牵医裉焯谴逯械娜怂担业母盖桌罟冀裉煲丫乩戳耍峭窖舾业睦鲜φ蛉磕抢锶デ缶龋笪沂Ω盖袄窗镏颐牵恢醯模沂Ω溉疵挥欣矗晃腋盖子只乩戳恕l笛雍苁抢潜罚票蝗擞杀鸫ψ犯现链恕!背囊舱艘徽担骸拔乙蚕胱牛谔p那些人一定要先往平阳去找你,那里找不着你,恐怕就要到这儿来了。”李剑豪说:“我想他们的人必定不少,不然我父亲也不能这样地惊惶逃奔。那些人找不到我,一定还要追来找我的父亲,这逼得我不能不出头!”握着拳头又叹气。楚江涯说:“我也正在等着于铁鷓那些人来,到时我必帮你的忙,你就沉住点气吧!”李剑豪忿然地说:“我岂真怕他们,我现在来,就为的是跟你要我的那口短刀。”楚江涯却把自己的宝剑交给了他,说:“你原剑法高强,那口短刀未必能合你的手,而且也必抵挡不住那么多的人。宝剑赠与烈士,红粉赠与佳人,如今你已是烈士,我就送给你这口宝剑吧!”李剑豪面现感激之色,又说:“你可用什么?”楚江涯说:“我没有仇人,手中有宝剑没宝剑,并不要紧,我也可以再去买一套,或向朋友去借。”李剑豪这才将剑接过去,要走,楚江涯又问说:“我还有一句话要问你,你现在哪里住?”李剑豪说:“我还住在山里。”楚江涯又说:“你为什么不到苏家去住,帮一帮他们的忙,见一见你令尊?反正你就是不在那里,于铁鷓,岳大雄,云媚儿,仍然是不能把那里放过的。”李剑豪却又皱着眉不语。楚江涯又说:“这可是我不该向你问的话。据我猜看,你在苏家,男扮女装地一定住过许多日子,还能够不跟美剑侠苏小琴常在一块儿吗?可是月下,花前,你们郎才女貌,可否有过?”李剑豪怒目说:“你问这些干什么?”楚江涯说:“我是好奇的心胜,随便打听。”李剑豪却不回答,拿着宝剑,转身去了。这里,楚江涯却发了半天的怔,自言自语地说:“弄得我的宝剑也没有啦!我为什么要给他这件东西呀?为什么不把包袱里那两件东西给他呀?给了他,还不就算是给了苏小琴了吗?不就没有我的事啦吗?我真糊涂!”又摇摇头说:“不!不管他们俩怎么样,我还叫苏小琴知道知道我的心,——我是好心!我是好人!”次日,他的那在城里住的朋友因为关心他,不知道他是又在管什么落不着好处的闲事了,所以就打发了小厮来这里看他,他就托那小厮回去给他找一口宝剑去,可是他没等到把宝剑送来,就又到街上去转弯。他原想找找李剑豪,想着他虽住在山里,可是买饭还不到这东关来吗?却不料这街上并没有那忧郁英俊的少年,而只见那五福店里可热闹了。原来,听说是自昨夜二更天时就不知自什么地方来了一大帮骑着马拿着刀,枪,棍,棒,据说是来这儿卖艺的人。楚江涯吃了一惊,赶紧就走到那茶馆里,假做喝茶,听旁边的别人谈闲话。他的眼睛时时往窗户外边去瞧,瞧了半天,什么也没瞧着,听了半天,什么事情也没再听到,耗得时光都将近正午,他在这里买了两件大饼吃了,又喝了两碗茶,这时忽听外面马蹄乱响,他急站起身来,直眼再向窗外瞧去,只见一大群人马,正是于铁鷓手下那些人,可没有云媚儿在内,不过又添了一个面生的,身躯显得有点胖的大汉,他想此人必定就是那“金鞭岳大雄”了。于是待那些人马往东去后,他就急忙付了这里的茶资,赶紧回店,拉了马骑上,就往东去追。他一直追到离着隐凤村不远,却见那些人倒没有立时就往村中去,群马荡尘沙,一齐都向东南去了。楚江涯在后面远远地又往前去追,一直追到了伏牛岗,他可不敢向前紧追了,因为想到自己的手中现在没有家伙。所以,他就下了马,叫马走开去啃地下的草,他就爬上了这座伏牛岗,在高岗上又觉着不行,这地方太高,太显眼,他又下来,却已见那一群人马都往东边,到那青青的洛水河岸,人马都隐藏在那里密密的柳荫之下,仿佛是在那里商量什么事情去了,半天也没有离开那柳荫。楚江涯就更疑惑,也越想越害怕,不用说,那些人现在是正在商量着什么毒计,只要是商量好了,苏小琴家当时就吃不住,那我一人也难以阻挡,美剑侠纵然武艺高超也恐难抵,李国良自然更非这些人的对手,李剑豪这时还未必知道,所以,我倒不如快些过去,跟那些人叙叙交情,把他们劝住吧!但是他又作难了一会儿,因为若是这就奔过去,跟他们慷慷慨慨谈说一番,劝他们不要和苏家作对了,也不要向苏家去找李剑豪,因为苏老太爷已死,李剑豪又不在苏家住了。——他以为这样作才显得英雄,可是又知道必然无用,那些人绝不听劝,还得与自己交起手来。自己在这荒旷的地方,手无寸铁,即使打胜了也没有人知道,若是败于这些人之手,或伤了,又实在不值得。……当下他想了半天,斟酌了好几次,才决定是赶快到隐凤村,今天就在那里不走了,等候着帮助苏小琴抵挡这些人。他主要的是叫小琴知道,他出的力气都须叫小琴看见,即使受了伤,死了,也得叫小琴知道是为她才成,于是楚江涯就回身跑过去取马,没想到又吓了他一跳,原来那匹马已经没有踪影了。他心说:“这可奇怪!”他的脸色已煞煞的白了,想着:“马绝不会钻进田地里去的?”遂就愤愤地跑上了高岗,向四下去望,因为他站在高处,已被那河边的人看见了,当时那边的七八个人都离开了柳荫,用手在额前遮着耀目的阳光来看他。他赶紧转身,忽然望见了西南首有一团烟尘,尘土滚滚之中分明是一条马影。他几乎高叫出来,一面又往坡下跑去,一面目光追着马影去看,隐隐地看出那马背上有人。——并不是马自己惊跑了的,却是被人偷走了的。他想:“这人可以当得起是神偷惯窃了,我竟会不觉得,马就丢了。啊!这人也太看不起我楚江涯了!”当时他脸色也变成发紫,不管追得上追不上,他就愤愤地向那条马影所去的方向追赶,步下加速,紧紧地跑。同时,那河边柳下也拴着马了,当时岳大雄就派了两个人骑着马来追他。楚江涯回头看了看,脚下仍不停止,他连气也不喘,因为心里想:“我若不将我的马追回来,捉住那个蔑视我的贼人,以后我就无颜再见人了!”他不顾身后的追骑,只去赶眼前的贼盗,急走,两脚真超过马蹄。 第十二章 楚江涯力战群雄 李国良老迈发忿语 但是,他跑不过一里来路,眼前那疾驰的马影早已没有了,而身后的得得蹄声已经逼到。楚江涯回首一看,这二人他全认识,原来都是万里飞侠高炯的弟子,一个是白面瘟神洪锦,一个是病太岁吕信,鞍旁全都携带着刀剑。楚江涯至此时,突然心中另生了一个主意,他就不再跑了,转身站住,挽袖子,掖衣襟,等到那两匹马赶到了临近,他就向道旁一闪,说声:“请你二位站住吧!”那二人一齐收住了马,尘土挟着马尿的气味向四下落。病太岁吕信的一张淡黄脸膛,满布出怒容,用皮鞭向下指着,厉声说:“楚江涯!你也来到洛阳作什么?”楚江涯却从容带笑说:“我不是已跟你们表白过了吗?你们走到哪里,我要追到哪里,非得看你们诸位练把戏不可。”吕信抡鞭子就要向马下打来,又怒闻说:“刚才你站在土岗看什么?”楚江涯说:“我也是听说你们来了,忽然又都走了,我就觉得你们的行踪太可疑,怕你们背着我去耍把戏,故意使我不能看见。所以我才寻找到这里,果然见你们几位都在这里了……”才说到这里,病太岁吕信就自鞍旁掣出了钢刀来,怒骂着说:“你敢小看我们?”刀从马上“刷”的一声砍了下来,楚江涯只往旁一闪,并不逃跑。洪锦可将他的师兄拦住,跳下马来,推着他师兄的马头往后去,连使眼色带劝说:“师哥暂且息怒,楚江涯不是不讲交情的人。”吕信还瞪着眼大骂,楚江涯却只管微微冷笑。洪锦走了过来,抱拳说:“楚兄,我们有何得罪于你的地方,你这样居中乱搅?苏黑虎李剑豪他们又不是你的什么至交好友!”楚江涯也拱拱手说:“正因为他们都非我的至交好友,我才要打这不平。苏黑虎已经死了,你们何必还要欺负他家。”洪锦说,“我们并不欺负他家,我们找的是李剑豪,是为给我们的恩师报仇。”楚江涯摇头说:“那你们就弄错了,李剑豪不在他的家中居住。”洪锦就问说:“楚兄可晓得他在哪里?”楚江涯又发出了一阵冷笑,眼睛望着吕信骑着的马,嘴却对洪锦说着:“你们也一定知道,我与李剑豪是毫无交情,我虽打不平,管闲事,可是我绝不能够将他隐匿起来。我只晓得他没在苏家,苏家的老太爷是才病故,家人正在悲伤不幸,你们不该又去向人搅闹!”吕信也下了马,提着刀瞪着恶眼,先推开了他的师弟,便扑过来抡刀向楚江涯就砍,说:“与你什么相干呢?你只要找死,可休怪我们对你不客气了!”刀落了下来,楚江涯却向旁急跳,吕信将刀又横抡,楚江涯却翻臂反扑了过来,一下就抄住了他的手腕。吕信咬着牙发怒,夺臂,踢脚,同时洪锦也抽刀来杀楚江涯。楚江涯此时已将吕信的刀枪在手中了,他舞了起来,寒光闪烁,吕信缩着头早跑到了一旁。洪锦业抵不过他,而直向后退。楚江涯就向洪锦说:“我看你们那一群人之中,只有你还不错,所以我连你的马,你的刀,都不肯要。你们快告诉于铁鷓岳大雄去吧!”说时他已抓住了吕信的那匹马,而且骑上去了。洪锦一抡刀又来拦,吕信由地下抓起了石块也向他打。楚江涯却在马上闪身,躲开了飞石,又舞刀将洪锦杀得不能近前。但是此时他略略地一回首,就见那边步行来了六七个人,手中全都提着刀棍,其中为首的就是那岳大雄。楚江涯微微地笑着说:“你们的人都来了!我可还有事,没工夫跟你们捣乱。暂借你们的马匹用一回,晚间你们到东关找我去,我再将马奉还,好在咱们现在东关住得又近邻,不愁不能见面。”说时,他催马向西驰去。吕信张着手大喊,洪锦已上了马提着刀追来,那边岳大雄率领的几个人,也步下加快,并齐声喊说:“楚江涯!你若真是个英雄,何必又要逃跑?” 楚江涯听了这话,就一怒收住了马,再回首去望,见那岳大雄正在向吕信询问,忽又望着楚江涯说:“啊!原来你就是河南省鼎鼎有名凌霄剑客?我还以为你是多么个了不起的人物,原来你只会在暗地里窥探人的行踪,耍无赖,抢掠别人的刀马?你来吧!”他从身后一个的人手中要过来兵器,“哗啦啦”乱响,抖动了起来。一看,原来他金鞭岳大雄所用的“鞭”,并非什么竹节钢鞭,乃是这种东西,一共七截,每截长约一尺,完全铁制,用铁链子联在一起,抖起来就如同是一根铁棍,又如一条长蛇,而若摺叠起来又可以挟在胁下。当下他向着楚江涯抖了起来,虽然相离尚远,但确已表现出寻衅的意思,其余的人又在喊嚷大骂。洪锦并且拨马横刀,挡住了去路。楚江涯如今就算是已经被困在垓心了,他不愿立即拚斗,可又不能下马服输,他很是着急,但却冷笑着,说:“金鞭岳大雄,我知道你是万里飞侠高炯的师弟,我也久仰你的名声。可是如今看你们来到洛阳,不敢直头去寻李剑豪,仍然假装卖艺,不敢在店房中商量事情,却到河边来……哈哈!我也就看出你这些人的胆量来了!”此时岳大雄已抡着鞭扑奔了过来,楚江涯一面哈哈笑着,一面催马就走,那洪锦迎面抡刀就来杀他,他也舞刀相迎,三四合,趁着洪锦抵挡不住,人马一闪之际,他就催着马冲了过去。但后面的岳大雄竟已赶来了,“哗啦啦”地一鞭,几乎就打在这匹马的屁股上,楚江涯却连头也不回,纵马飞奔。后面的岳大雄也已骑上了洪锦的那匹马,自后紧紧追来。相离不远,又在马上抖了一鞭,可是仍然没打着。楚江涯催马急奔,由西转北,眼前又望见隐凤村了,他就越发将马加快,少时就闯进了隐凤村,只见村里这时已然得到了信,很是杂乱,刀枪耀眼,有人扑上来喊着:“捉贼!”又有人急忙来阻挡,说:“不要莽撞了!这便是楚大爷!” 楚江涯连人带马,此时已被许多人围上了,若不亏有个人来解劝,村里的这些庄丁,就许刀棍齐上,把他杀死。原来村里的人闻听苏老太爷的仇家来了,虽然抄过村子向东去了,可是待一会准来,所以一齐找家伙,全都气极了。李国良是提长枪抡着,胡子跟枪的缨子同时飘荡。楚江涯已下了马。那走过来称呼他为“楚大爷”的人正是耿四,此时也是短打利落,手持着一柄猎叉,他说:“楚大爷怎么样了?看见那些贼人了没有?我们这里可都已预备好啦!”楚江涯提着刀,倚在马旁不住的喘气,话不能立时答复出来,许多人团团围住了他。这时大家都知道他就是已经跟苏家有了交情的楚江涯了,大家的眼光就齐注视着他,要听他说话。李国良也走了过来,大声河说:“楚兄!你可看见了那群人?”楚江涯冷笑了笑说:“他们也是胆虚,对于这个村子有所顾忌,所以不敢当时就找来拚命,他们才聚到洛河畔去想主意。”耿四一听这话,当时摇动了猎叉,愤愤地说:“他们都在河边了?好!不用等他们来到咱们这村,咱们就先去,把他们收拾了再说,你们哪个跟着我去?捉住云媚儿那娘儿们,好给老太爷报仇!”立时很多的人都举着家伙,愤愤地要向村外走去。楚江涯却高声地呼喊,将他们都叫了回来。楚江涯就说:“他们没找到村里来,你们就暂且不要去!再说云媚儿也没同他们在一起,不知道她是否来到洛阳,或许有别的缘故。可是刚才我已经会着岳大雄了,这匹马,这口刀,都是由他们手中夺过来的,我想他们少时必定要到村里来找我要刀要马……”他说到这里,那耿四却有些发呆,问他说:“可是,楚大爷!你的那一匹马跟宝剑又送给谁啦?怎么没有啦?”楚江涯却装作没听见,就没回答,他仍然往下说:“他们既在河边商量事情,就可知是要来搅闹,他们全是久走江湖,惯会飞檐走壁的人,无论什么毒手;他们都能施得出来。由今天起,我想咱们这里就得加紧防范!” 他说出了这话,有的仍然不服气,要迎出村去斗那些人,有的却转过脸去撇嘴,说:“他抢了人家的刀马,往咱们的村里跑来,这不是有意给咱们招惹麻烦吗?不如咱们先把他打出去吧!”可是有的人又觉着楚江涯说的话很对,而不住点头赞许,说是:“咱们只要保护住了咱们的村子就是,那些人若是不来,咱们也不必去寻他们打架。”李国良此时是最为急怒,他嚷着说:“那些人会怎能够不来?除了我独自去会他们,跟他们讲开了,我这条老命由着他们杀死!我的儿子并没藏在这里,叫他们休来扰这个村子!”他说的这话声音虽很大,但因为旁边人语纷纷,也没有人听明白了他的什么儿子的事。苏振杰跟他的大哥振雄也都抱着长大的白布孝衣,从门里出来了。这苏振雄在外经商,闻知父亲的凶耗,昨天才自潼关赶到。他也听说了这位楚江涯便是救过他父亲性命,而且护送过他父亲归家,父亲临终又曾嘱咐与他结交为友的那个人,就很恭敬地往门里去让。苏振杰却满面惊慌之色,问着说:“是金鞭岳大雄来了吗?于铁鷓那些人都来了吗?……云媚儿也来了吗?……现在什么地方啦?……”楚江涯也顾不得答复他的话,却拉了李国良的胳膊一下,说:“李老英雄,现在你可千万沉着点气!”李老英雄是面容惨黯,双手紧紧握着他的那杆长枪,仿佛如今他只等待着仇人前来拚命,——只有这件事他还明白,别的事他就跟傻子一样了。苏振雄过来挽住了手往大门里请楚江涯:楚江涯将刀跟马都交给了别人,他也就迈步上了石阶,忽然看见苏小琴也出来了。她是粗布的白裤子白短衣,头发用白绳儿系着,脸上也没擦着脂粉,可是因为气愤,也显出有些娇红之色,手中提着一口有白丝绳子的剑,剑光闪闪夺目。楚江涯本应当从她的身旁走过去,但此时他不禁赧然了。苏振雄就给引见说:“这位就是楚江涯义士,这是舍妹。”楚江涯先拱手,又赶紧改为打躬,小琴倒象是没看见似的,就让了让路,等楚江涯走过去,她却发急地向下面问说:“到底那云媚儿来了没有呀?”下面的人有的呼“姑娘。”有的叫“小姐”,都说那些人现在村外了,在河边了,有人更高声呼喊着说:“小姐!你率领着我们去吧!去把那些忘八蛋都宰了!不用等他们找到咱们门口儿来。”小琴愤愤地举起来宝剑,跳下了石阶,就要带领着这些人走去。楚江涯却回身就说:“姑娘不必去了!等他们找到庄里来再说!”他又不便将小琴拉住。那边的耿四摇晃着钢叉,激着小琴,恨不得立时就走,幸亏有苏振杰拦住了他的妹妹,苏振雄也大声呵斥住了众人,不许胡谈乱讲,不许轻举妄动。这样一来,小琴才没有率众出村,而众人的嘈杂声也渐渐平静了下去。楚江涯就见苏振雄不愧是苏家的长子,很能够镇服得住这些人,而一转脸,又恭谨带着笑地让他进内谈话,态度和蔼,真是一位善于贸易的大掌柜的模样。楚江涯进内,又被请到外院的专为接待来宾的临时客厅里,此时里院正诵着经。苏振雄与楚江涯叙了几句闲话,便叫仆人请来了他的二弟振忠。这位丁忧归家的县太爷,是携眷自山西任上坐着马拉着的轿车今晨来到的,面上不仅风霜之色未褪,而且显出悲痛过度,形容俱毁的样子。尤其他知道楚江涯就是他父亲临死嘱他务须结交的那位侠客,他本来没见过这样的人,他也不知道楚江涯有多大的本领,所以非常感觉不安,连说了些客气的话,也都文绉绉的,楚江涯倒听得懂,他的大哥却听不懂。少时苏振杰也进来了,说:“刚才有人骑着马跑到河边去看了看,那里却连个人毛儿也没有,大概都吓跑了,不敢来啦!”楚江涯怔了怔,就说:“那岳大雄等人虽然是江湖上的强霸,可是这里的老太爷既已亡故,大概他们也不能相逼过甚,只是今晚请府上派几个人,要小心一些就是了!”苏振杰听了这话,倒还不大慌忙,他的大哥二哥,却都害怕了起来,于是就恳请着楚江涯搬到这里来住,并问了他现在的寓所,就要给他取来行李。楚江涯说:“我本没有什么行李,今晚我也不必在这里住。不过我是一定尽力帮忙的,何况我也跟岳大雄云媚儿等人结下了仇恨,即使我不惹他们,他们也必不肯饶我了。” 苏振杰苏振忠二人听了楚江涯的话,齐都现出感激之色,口中更是称谢不置,苏振杰的心悬了半天,如今又放下了,心里说:“只要有楚江涯,再加上我的妹妹,那就全都不怕了,那就用不着我再着急了。”这时里院又敲奏起各种法器,仆人进来请三位少爷去跪灵烧纸。三位少爷就一齐请楚江涯在此坐候,他们往里院去了。这时屋中没有别人,楚江涯可真是懊烦,而且惭愧,因想着自己生平也没作过似今天这样的拙笨事情,马匹一声不响地在光天化日之下,咫尺之间,竟被人盗了去,而自己竟没有追的上;自己虽又抢了一匹马,也夺了人家一口刀,可是岳大雄追赶上来之时,自己竟不敢敌他的“金鞭”,而且,简直是逃到这村里来了。今天的事诚然是灭尽了自己平生的锐气,若是被苏小琴晓得了。若是自己不再显露显露才能,不争回来这口气,那纵伎无人知晓此事,自己也真无颜见人了!想来想去,就觉得连坐也坐不安,忽然看见门关了,李国良又从外面走进来,他的那大扎枪也不知放在哪里了,但面色比刚才更为惨黯,楚江涯就过去悄声对他说:“李老英雄,如今愁也无益了。咱们可要精神些!把胆子振起来,刀法剑法预备熟了,以便到的——我想就在今晚,咱们耍跟那些人拚拚,因为人家苏家除了与云媚儿有隙之外,跟岳大雄等全都无仇,这里的老太爷一死,他们更不愿到这里来,如果来了,那不是因为我给招来的,便是为要寻找你家父子。”李老英雄听到这里,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他的身躯,须发,全都乱颤,他说,“我……非要……离开……这里不可!我本是往平阳去找镇三峡,却不料镇三峡已隐居不问江湖事,不肯来救他的徒弟,也不肯帮我,才致我被岳大雄,被那些人赶到这里。可是我回来,苏家的大公子,二公子也都回来了,人家一家好好的人,岂可为我所累?我一定得离开这地方!”楚江涯摇头说:“那也不必。”李老英雄又说:“我不离开,他们那些人也绝不能来,他们不怕别的人,必是怕苏小琴,美剑侠。一定……但是,我不能依赖此地,叫,叫个女孩子来保护着我!我要走,要舍了我这条老命!”楚江涯一听,就细细地想,也相信那些人都是被小琴的名气镇住了。 他因此就更觉得惭愧,叹了口气,也点头说:“好!你真不愧是一位老英雄,你很有骨气。那么,现在我就回一趟东关,到五福店里看看他们回去了没有。然后,我或是与他们在那里比个高低,或是我就回来在此防夜。你,再去寻觅他们。”李老英雄就点头说:“好!好!你立时就去吧!我等候你到天黑的时候,如若星星出来了,你再不来,那我就不管你了,我就要走了!”楚江涯心说:“这个老头子好怪的脾气。”遂又说:“一切的事,老英雄你也用不着瞒我了,据我想,岳大雄的金鞭虽未必比我们高,可是,我怕你我也断难取胜。老英雄你一世的英名,也不可就轻身与他们去拚,你的令郎李剑豪,他没有走远,人家此次来找的就是他,应当叫他来出头。”李国良却急躁着说:“我不认他了!我早就没有他那样的儿子了!他如果来到,我是先杀了他,再与岳大雄拚命!”楚江涯便不再说什么话了。这时那铙钹经咒之声,渐渐又清亮了起来,又在耳边吵了起来,原来是僧人道士往门外去了,一片哭声盈耳,孝子孝女贤媳,都到门前跪哭,焚烧冥纸去了。此时这屋子的门并未关严,李国良与楚江涯齐都止住了谈话,而转脸向外去望。只见振雄,振忠,振杰,一个一个低着头流着泪走了过去,随后就是那把宝剑已放下了,上面又穿了一件雪白的孝衣的苏小琴,楚江涯发呆地想:“凭这么一个柔弱的小姑娘,她竟能使得岳大雄那一干人,不但不敢在店中议事,而且不敢冒然来进隐凤村,可真令我愧死了!”转脸又见李国良,他望着小琴却现出愤怒之意,他口中叨念着说道:“这个妖媚的丫头!徒有一身好武艺也给她爸爸丢尽了脸,她,迷惑了一个少年英雄,毁了两个老朋友,我昨天一回来,我就全都看明白了!”他真恨得切齿,楚江涯却趁着外面的纸尚未焚完,人还没有进来之时,就走了。 当楚江涯出门的时候,那苏小琴姑娘跪在门洞里,哭着她的爸爸,尚未起来。楚江涯看了,更觉得这位美剑侠是可怜而又可爱,他自己调怅无颜地从小琴的身旁走了过去,只见门外的火光正猛,哭声正哀,法器敲得正在紧响,他也无处找人去要他抢来的那匹马跟那口刀了,而且觉得马既骑不回东关去,刀呢?自己本来就没学过使刀,耍起来也不便利,所以他一狠心全都不要,大踏步走出了隐凤村,就顺着大道直往西去。同时两眼不住向两旁去看,竟没看见一个行踪可疑的人,他的心里又觉得烦闷。回到了东关,只见五福店的门首,站着两个人,都很熟识。一个是那圆眼睛的小伙子豹子李承,一个是刚才会见过面的白面瘟神洪锦。走到了这里,楚江涯就突然止住了步,六只眼睛都瞪在一起了。那豹子李承面现怒色,洪锦却又拦住了他,拉着李承就回到店里去了。楚江涯不禁哈哈大笑,走到门前又向里看了一眼,便昂然走了过去。面上虽无惧色,心里可确实也有点紧张,本想趁着天色尚早先进城去,找个合式的家伙,所以路经自己住的那家店房,也没有进去。正自走着,忽听背后的脚步声急,迎面来的几个行路的人,也全突现惊异之色,楚江涯便知有异,急忙将身向旁一闪,就见后面是那病太岁吕信又追来了。此时他的手中倒无刃物,上前要扑楚江涯,没有扑着,反被楚江涯顺势一带他的腕子,又一抬脚,就将他踢得退后两三步,坐在地下,吕信往起来爬,大怒着说:“还我的马!还我的刀!”猛虎饿鹰似的又扑来抓打。楚江涯又巧妙地还击。忽见由东边又赶来了一个人。大声嚷嚷着说:“吕信住手!”吕信听了这话,就回头看了看,立时向后退去,——来的这人正是于铁鷓。楚江涯迎上去拱手说:“想不到我们来在洛阳又会着了!”于铁鷓却沉着脸说:“楚江涯!你不用装傻,我知道你早就看见我了。你,也不可逼人太甚呀!”楚江涯仍然装作不明白的样子说:“我并没有逼迫你们呀!我只是追来要看把戏,因为我已经发下了大话,许下了心愿。”于铁鷓叹了口气,仿佛是极力忍抑着胸中的愤怒,先拂拂手,令吕信回去,然后便拉着楚江涯,躲开了人群,他悄声地说:“今天洛河边的事情,咱们也不便提了。吕信的那匹马跟刀,你若是讲交情,你便送还我们,不然我们也不要了!连我的岳师弟他都晓得,你是与苏黑虎有旧,所以你才保护着他们。但,这事你不要发愁,苏黑虎既已死了,云媚儿在平阳府就已与我们分了伙,我敢答应你,我们绝不到隐凤村去搅闹!”楚江涯微笑着说:“你这话,我倒不承你的情!因为我想,不用说你,就是金鞭岳大雄,他若想进隐凤村,他也得先打听打听美剑侠苏小姐的武艺怎样!”于铁鷓听了这话,脸上虽然发了一阵紧,可是仍然耐着气,又说,“苏小琴不过是个女子,她的武艺若低,我们胜之不武。”楚江涯接着话说:“对了!她的武艺若是高呢?你们就败了足羞!”于铁鷓冷笑着说:“若真个拚斗起来,漫说一个苏小琴,就是他隐凤村的人一齐上手……”楚江涯冷笑着。忽然于铁鷓喊起来说:“可是我们何必要那样办呢?我们的仇家只是一个李剑豪,连他的爹爹李国良,我们也不忍伤他的性命,不然岂能又放他从平阳府回来?”楚江涯说:“李剑豪确实未到洛阳来。”于铁鷓摆手说:“你不要替他隐瞒了!我的一位族弟,便因追他来此,被他杀死在这条街上的镖店里,他男扮女装,住在苏家,已有多日……”楚江涯听了忽然吃惊,暗想:“他们探听得倒真详细。”当下于铁鷓又说:“如今假说失踪,其实仍然混在苏家的仆妇群里,他不敢出头。”楚江涯发笑着说:“这你们可又猜错!你们若找李剑豪,还是得先来问我!”说到这里,却又自悔失言,觉得李剑豪刻下正在难中,自己不该泄出他的底细,说出他的踪迹。遂笑了笑,转身就走。于铁鷓本来就不信他这话,认为他仍是故意居中扰乱,便追上前来,又说:“楚江涯兄!讲交情,你就去叫李国良出来见我们,交出他的那男扮女装的儿子来,不然,我们可连他的老命都许不饶,再托你去告诉苏家的人,若在三天之内交出李剑豪,我们便不进他的村中去扰,否则,也怕难免要稍稍惊动他们了!”楚江涯说:“这些话你们自己向他去说去办,与我无干。”于铁鷓说:“你一定不搅了么?”楚江涯笑着说:“我并不是搅,是你们若见李国良,见苏家的人客客气气,谈论曲直,我也绝不过问,你们若是大批的人马,持刀动杖,去扰人的丧棚,那我可就难以袖手旁观了!”他才说到这里,忽然身后有一人趁他不备,猛向他的头上重重击了一拳。楚江涯觉得一阵头晕,当时立足不住,身子就向旁边倒去。那击他的人原来正是黑牛姜勇,就趁势将他的双臂揪住,先嚷嚷着:“他偷去了我们的马,我们要捉他送衙门!”连推连拉,那意思是想将楚江涯推回他们的店房,捆起来,然后或者先打一顿,再去派个人同他打官司,或者就将他载走,淹死或是杀死,他们这些人也都暂时匿去。——这是姜勇在那边同他们的伙伴洪二,冯七等人已拟好了的主意,连于铁鷓也没有料得到。此时他本要拦阻,那边的吕信,洪锦等人都赶过来了,就一齐推着架着楚江涯。街上乱哄哄,有人说是:“捉住盗马的贼了!”有人却又纳闷,说:“这个不是那位楚大爷吗?他很有钱的呀,不至于当贼呀!”姜勇等这些人个个凶悍,也没有人敢向他们来问。转眼之间,楚江涯就已被推进了五福店,他先是挣扎,挣扎不动他便狂笑。当时这些人,万里飞侠的徒弟们,就棍棒频挥,手脚齐下,楚江涯又昏晕了过去。 第十三章 素幔低垂,怪贫妇半夜击棺 美剑侠扬剑捉凶 楚江涯的身上虽未受刀伤,但是这一阵拳,脚踢,棍打,他也已经鳞伤遍体了。不过,他自始至终可没有呻吟一声,更不用说喊叫求饶。于铁鷓于是喝令众人住了手,他不禁说:“好汉子!”吕信说:“什么好汉子,分明是一个泼皮,咱们再来一顿棍子,叫他索性缓不过气来也就完了,然后咱们就走开此地!”于铁鷓说:“洛阳城是个大所在,咱们岂能那样办事?他因为偷去咱们的马,咱们才打他,如今把他抬出去就是了!”他又喊了一声,就叫冯七,洪二,把楚江涯搀架了起来。楚江涯这时又苏醒了过来,他微微地冷笑,被人推出店门,洪二又向他踹了一脚,他就又在地下滚了一滚。这时门外有许多的人都在看着不平,其中就有楚江涯所熟识的人,这人先赶过来扶得楚江涯坐起,愤愤地说:“楚大爷,你天天骑着马出门,今天你的马都没啦,你哪能够偷他们那些卖艺人的马?他们是讹赖你,是欺负你大爷!大爷,我搀着你到衙门告他们去吧?你看他们把你打得这个样子?”楚江涯向地下啐了口血,因为他的牙已被打掉了,他的一身好衣服也都被打碎,而且滚沾了许多泥土,脸上手上也尽是伤,但他霍然立起了身,拱手带笑地向着四围的人说:“诸位不用关心了,他们的手下没有力气,他们胆子又不如狗,没敢动刀枪,我姓楚的既没成残废,就不算什么!而且他们是冷不防打的我,又是大伙一齐上手,不算得好汉。什么话也不必说了,状我也不告,两三天之内叫诸位再看吧!说着,他就忍痛迈步,依旧回到了他住的那家店中,可是他一进店门就要倒下,幸亏旁边有店伙扶住了他,搀着他进屋。他也不躺下歇息,就先托付个店伙,进城去找他那朋友,说是无论如何今天也得给送来一口宝剑。斯时,屋外拥挤着许多的人都说:“对!楚大爷你把伤养一养,得跟他们去拚拚,出出这口气,不然就请美剑侠来帮助你。”楚江涯仍是微笑,说:“这点棍棒微伤能算得什么?劳你们哪位的驾,给我拿一些老酒来吧!” 店掌柜就叫人给他买来了一些老酒,楚江涯自己用了一块布蘸了酒向着棍伤之处搓擦,渐渐地身上的血液灵活了,他又忍着痛躺下歇息了一会儿。这时一些看他的人也走了,他朋友家中的那个小厮就送来了一口宝剑。这口剑外表看来,好象是个古董,将剑抽出了鞘,也不怎样寒光耀眼。可是,确实是纯钢,确实是个名器,至少此剑在人间有一二百年了,剑锋喝过必不止一两个人的鲜血。因为楚江涯的那位朋友,本是洛阳的世家,所以才能有这等的宝剑。当下楚江涯便将剑放在身旁,又叫店家给他快做饭,他虽然周身都受着伤,但吃的还不算少,精神也颇为充足。对于五福店里的那些人,他一字也不提了。等到薄暮的时候,他派了那个小厮悄悄出去打听了一次,小厮回来报告说:“五福店现在只留下三四个人,那十多个人在店里吃过了饭,又都走了。他们是分成了三四批,都是往东去了,还都带着兵刃。”楚江涯一听了这话,立时就奋然坐起了身。小厮又说:“刚才就有府衙门里的官人,也到那店里盘问去了,他们若不是拿出了点钱给打点了,就说是卖艺的,说是因为楚大爷拐去了他们的马跟刀,他们才动手打的。可也怕,哼!也怕,得把他们揪到衙门里去!”楚江涯又冷笑了笑。又待了一些时,天色渐黑了,他就叫这小厮在此给他看守着屋子,他就忍着伤痛,剥下来身上的破衣服,换上了包袱里的青色衣裤和软底的鞋。他下了炕,连站都象是站不住,因为腿酸,身子,脸上,头上,都象是有些个毒虫,正在咬他。但他挣扎着,走出了店门,便一直往东去。他这时手提着宝剑,心中已不似白昼之时那样的平和,他已不是为打不平,为管闲事了,而是他要搅到底,若不让那岳大雄于铁鷓等人伤一半,死一半,他是绝不甘心,绝不能伸今天挨了打的这口气。斯时,夜色茫茫,银星满空,下弦的月影在天边悬着,散下来微微的光,他又走到了隐凤村前。 此时隐凤村中,灯笼点得很多,更声也响亮地敲着,庄丁们都预备着木棍,长枪,单刀,还有预备下弩弓,袖箭,跟一堆碎石头的。村中庄丁原有四五十人,人家轮流着巡查,轮流着吃饭跟出恭。因为今天楚江涯在东关被打的事情已传到这里来了,并且晚半天又连发生了两件怪事;一件是在将要用晚饭的时候,就来了一个讨饭的娘儿们,年纪不大,穿的衣裳虽旧可也不脏,拿着个小瓦盆,来到苏家门前要饭吃,并说是由别处赶来的,因为知道了苏老太爷才朝南海回来就死了,必是成佛去了,家里的少爷小姐们必定要大行善事,周济穷人。所以她才赶来讨饭,还想要留在这儿帮些日子的忙,将来求些赏钱或带些剩饭,好回家去供养她那瞎眼的婆母。说得是极为哀婉,三少爷振杰一听,就把她留下了,并给了她一身白净的孝衣穿上,叫她帮助宅里的女仆去做锡箔——即是把锡纸做成假的金银锞子,好预备着焚烧。这本是一件小事,可是李国良忽然觉着那妇人面熟,好象是在哪里见过面,又看出那妇人可疑,因为他听那妇人的说话并非豫西的口音,他就严厉地究问了半天,虽然苏大少爷振雄说,“一个贫妇,既从远处赶来帮忙,为图一些便宜,咱们留她在这里做些杂事,丧事办完了之后,就打发她走,也无多大的妨碍。”三少爷振杰又几乎为了这个妇人,跟李国良吵起来,他说:“你老人家就不用多管了!我们怎么也能容下个闲人,又是个年轻的很安稳的媳妇。你不必多担心,你快去想法找岳大雄,找云媚儿,找您的……去吧!”但李国良却嘱咐众庄丁们,对那来历不明的妇人,须要小心防范,不可忽视。另一件事就是刚才,天色已快要黑了,忽有个人骑着马闯进了村,口中连喊。“将李剑豪交出来便没事!否则三天以内,就叫苏家出事!”连喊了两遍,庄丁要围住他把他捉住,可是此人双手都持着刀,十分的凶猛,发完了话,从容出村而去。有此两件事,所以村中的人个个紧张了,知道今晚必定不能安眠,不但要保护苏家,还要互相护卫邻舍。 这时李国良李老英雄对于那贫少妇大起疑惑,心说:“莫非她就是云媚儿?”但那日在平阳府自己被岳大雄等人所追之时,虽隐隐见其中有一妇人,模样儿却没看清,所以也不敢断定,只是阵阵掠起来惊疑。还有,就是苏小琴的心里最为急躁,她白昼跪灵,哭泣,已经弄得她很是疲乏,两眼早就红肿了。可是因为周围的这些事,她到了晚间更是兴奋,她将长大的孝衣脱去,身上只穿着一件瘦短的孝衣,晚饭也用得不多,她的那三位嫂子都劝她去休息,她却也不理。她手提那口“青蛟剑”,一会儿来到门外,一会儿又走回门里。灵堂之内,素帐被晚风吹得不住飘拂。棺材前的残烛,照着那一桌祭席,地上还留着没扫干净的纸灰。靠着墙放着两个箱笼,内中是僧人道士留在这里的法器。在东屋中,却是灯光闪烁,有许多女人的声音在那里谈话,并杂着她三哥苏振杰的声音。她就走了过去,一手提剑,一手悄悄掀起了竹帘走了进去,竟无人觉出。——因为屋中的人太多了,都是仆妇,现在都忙碌着折叠金银锞子。这些人不只是本宅的仆妇,还有村中邻家的妇女,跟那个外乡来的贫妇。苏振杰虽还穿着白袍子,可是他此时的“神气”一点也不象是个“孝子”。他高兴,笑着,“叮啷当啷”揉着铁球大声说。“由这时到三更天,你们若是有人能叠出一千锡箔来,我就命厨房煮一只鸡给她吃!”那个外乡来的贫妇就说:“哎哟!要了我的命,到三更时,连五百我也弄不出来呀!”苏振杰笑眯眯地说:“那,你可就吃不着煮鸡了!”这时小琴站在人的身后,而且躲避着灯光,隐藏起宝剑来。她细细观察着这个妇人,就见这人很年轻,虽然也穿的是白布孝衣,可是有一双绣花的鞋,头上没有什么簪环首饰,但梳得极为光整。尤其是两只手折叠那锡箔,故意显出她的敏捷超过别人。苏振杰说的那些话,别人都不言语,她却不住抿着嘴儿笑,眼珠儿也乱转乱溜。但是,不防她一瞧就瞧到了小琴的身上。 她的眼光跟小琴的眼光对在一处,立时就感出小琴有一种威严,逼得她的目光不得不转向旁边。她悄悄地问旁边的一个女仆说:“这就是宅里的小姐吗?”当下众人齐都抬头看见了小琴,有的就招呼着,称呼着“小姐”,有的愈加勤敏地工作。苏振杰这时也觉着有点不好意思了,回过身来就问说:“妹妹,你怎么还不去歇着呢?明天还得忙这么一天呢。无论是谁,这时候若是累病了,可是自己受罪,别人没有工夫去服侍他。”说着,手里的铁球又连转了两下,“叮当叮当”地一阵响。小琴不由得就生气,说:“三哥!现在村里的人都忙着巡更,守夜,防贼。白天又接连着出了那些事,你却一点也不着急?你也不到前后院去查查,可在这屋里?”她狠狠地瞪着那帮忙来的少妇,心说:“这个女人一定不是个好人!她绝不是仅为来这里作几天事,混几天的饭,而是……她必是图钱,她必是要迷惑着三哥,想骗去很多的钱!”这时苏振杰被妹妹说得却也不禁脸红,但他连连摇头,并且撇嘴说:“我敢保,今天夜里绝没有一点事,连个大屁的声音也听不见!”小琴生气说:“三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苏振杰赶紧又说:“哎哟!我说错啦!……”此时旁边的众仆妇,齐都照旧工作,不敢言语。独有那个少妇,笑得掩住了口,并且又偷眼看了小琴一下。苏振杰也向他的妹妹说:“你就歇着去吧!一定没有事!云媚儿既然没有来,岳大雄那些人一定也没来。晚间进咱们村里嚷嚷的那个人,不是个疯汉,就是想诈财。你想,咱们这里哪有什么李剑豪?那个人不是胡说八道吗?大概不是楚江涯招来的,就是李国良给惹来的,我想是没有咱们的事!”小琴气得脸都白了,说:“怎会没有咱们的事呀?难道爸爸就白叫人杀死了?我们也不给他报仇?今天来扰闹我们村子的,便是那些仇人!”说时,她亮出来藏在背后的宝剑,高高地举起来,剑光与屋中的烛光,和那一大堆金银箔相映之下,显得越为光芒闪烁。仆人们都吓得变了颜色,那少妇并且“哎哟”了二声要往旁去躲。苏振杰却着急地说:“你这是为什么呀?拿着宝剑吓吓咱们自己家里的人?咳!等到贼人来时你再发威好不好呀?我说,咱们也得沉着点气了,不要疑鬼疑神儿的。今天,白日那些人就没进咱们村来,——那一个骑着马来嚷嚷的,不能算事。可见他们是有点不敢!再说,楚江涯在东关都叫他们打了,他们可不敢打到咱们的大门、这件事,不怪二哥说,其中必定还有事,李国良的嫌疑最大,她的女儿在咱们家里住着,忽然没有影儿了,就是爸爸死的那一晚,她就飞啦,那就是件可疑的事。总而言之,咱们只要安心办丧事,办完丧事看李国良如何,他若是仍然不走,咱们就让他滚开!至于爸爸的仇人,咳!你不记得他老人家临死时喊的那些话:云媚儿伤的我!”可见除了云媚儿那娘儿们,谁也不是咱们的仇人。今天那些人是找李剑豪来的,咱们这儿只要没有李剑豪,咱们就心里无愧。他们随便来,有理可讲!”小琴说:“那些个贼人还能跟你讲理吗?”苏振杰说:“他们若敢跟我不讲理,我就……”他扬起手来“当啷啷”又揉着铁球,说:“这就是我的暗器,打了出去,也得叫他们头破血流。……咳!妹妹!你快睡觉去吧!白操神,瞎提着心!我现在是得看着她们,快些作锡箔,免得明天没得烧!”他向炕头坐下了,身边不远,就是那个少妇。小琴见自己哥哥是这样的情形,她就十分生气,想到仇人云媚儿她又恨,而忆起了李剑豪,她却又伤心。就转身出屋,提着宝剑,又向院中,房上走,各处查看了一遍。到灵堂里,只见灯火昏暗,连个守灵的人也不见了,她心里就骂着:“这些人都是懒鬼!无用的东西!” 她也不去惊动人,就在各院里悄悄地走着。时间都过了三更了,里外都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更锣也敲得迟了,各屋中的灯多半灭了,大都睡熟。连门外的那些紧张防夜的人,这时也都不紧张了。天上的星更多,月光愈暗。小琴又来到停灵的这个院里,看见灵桌前站着一个人,直挺挺地站着,动也不动。她就十分生疑,细一看才知是李国良。就赶紧躲在墙角,再向那边偷眼瞧,见李国良对着棺材立了半天,才转身,叹气的声音很是沉重,并且那边的残烛照着他的眼毛上跟胡子上沾的许多泪珠,他的手中也提着口刀,在各处寻查了一番,小琴就看出了他的神情是凄惨极了。——他可没有看见藏在暗处的小琴。小琴对于这位老英雄倒是很怜恤,觉得他老了,力气,眼睛,都不济了。他又遇到丧掉了老友,失去了儿子,目前仇人环伺之事,他实在不幸。当下李老英雄又离开了这个院子。小琴见东屋的窗上,还浮着澹澹的灯光。她就压着脚步儿,轻轻地走了过去,站在窗外,向屋里偷听,就觉出屋里大概只剩了一两个人,苏振杰也走了,仆妇们多半都睡去了,只有那个为帮忙才来的贫寒少妇,同着一个仆妇正谈着话,话声虽低,可都隔窗吹进小琴的耳里。小琴越听,越觉得惊疑,因为这女人向这里的仆妇所问的全是关于“李大姐”的事,她是变换着方法来打听,详细无遗地去询问,那个傻仆妇把“李大姐”在这里过去闹的事都说了。而这女人,心怀叵测,假意来帮忙的少妇,她只是笑,一阵“格格”地笑,又一阵“哼哼”地笑。小琴便已完全看出了此人,觉得她来此不但是图钱,还许另有所图,图的大概就是“李大姐”,此人必是已经知道李大姐男扮女装,说不定她也是个男扮女装的人? 于是小琴就精神兴奋,越发屏息静气地向窗里去听,可是她现在对于男女的分别,已经有了一点经验了,她听出屋中说话的那个人,语音宛转而柔润,的确是个妇人,与李剑豪假充李大姐的时候,用那假嗓音说话,可不同。因此她的心中略略消了一点气,可又突然想起来,心说:“莫非这就是云媚儿吗?”但立即又想:“绝不能!云媚儿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的,她才害死了我的父亲,怎敢又来?而且看这人是很留心李剑豪的,说她是那岳大雄派来的人倒可以,但绝不能是云媚儿。”她想完了,屋中的话也说完了,她本欲挺剑进屋,拉住了那女人逼问,可又觉得没多大的用处,那女人绝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万一她若矢口不认,哭哭啼啼,那时自己也没有办法,也不能就将她杀了。于是便悄悄地向后退步,一点声音也不作出来,又走到了灵桌前,她就掀开那垂下来的白布幔帐,往里面走去,里面就是棺材,地下放着一叠棉布的厚垫子,还卷着两领席,这全是白天妇女跪灵甩的。此时前后都空寂没有一人,祭桌上的两支蜡烛,一支是已经灭了,另一支也快要烧尽了,光焰“突突”地跳,越跳越缩小。小琴却时时撩起来幔帐向外面去望,望见院中没有什么动静,没有什么人影,她也就放下了幔帐。坐在褥垫上歇息一会儿,她一连向外望了三次,就见东屋的灯光已灭,这里桌上的烛焰越发昏黯,前院跟墙外的更锣已敲四下,很是响亮,独这个院中却没有人来。小琴又要掀开帐子向外去瞧,就忽然听见了一点声音,她立时精神倍增,由幔帐的缝儿一瞧,原来是有人从东屋里出来了,正是那个特来帮忙的少妇,就见她的脚下虽走路无声,可是故意地小声咳嗽了一下,也许是恐怕这里有守灵的人,因望见了她而生疑。 这女人是扭扭捏捏地往灵前来了,小琴急忙向后退去,将身伏在棺材底下,只见女人来到近前,也揭了揭幔帐,她先问了一声:“没有人吗?”又自言自语地说:“怎么一个人也没有呀?连个……”走进幔帐来个细细查看,里外屋都看遍了,她手扶着棺材走,她的小脚一步步向前迈着,忽然她就站住了身。她惊讶地说:“哎呀!真是没有人呀!连个鬼也没有啊!都在大门口防贼去啦,村子外巡更去啦,其实他妈的要是有个人在这儿放一把火……”此时伏在棺材下的小琴,已知这女人确实是个贼妇了,不由得更气,其实这时只要将手中的剑横斩一下,这个女人立时就得死,可是她不愿这样急作,她想再看看这女人进了灵堂是有什么用意。于是她更连大气儿也不出,只见这女人靠着棺材,半天也不动弹,渐渐,忽听她发出悲哽之声,哭得很是厉害,小琴越发吃惊,心说:“莫非她是背着人到这儿吊祭来了?她痛惜我父亲的惨死,她曾受过我父亲的恩惠吗?”因此,小琴的心肠也渐渐变软了,变为悲痛,竟想要由棺材下面钻出身来,拉住这女人问一问,问她为什么对着灵柩这样痛哭。可是,忽然又令她惊疑,只听得“咚咚咚咚”,这女人用拳头不住向着棺材击去,并且咬牙切齿,还啐了一声,小琴又变为大怒,用力握剑就要横削,却忽听这女人“啊”的一声惊叫,接着又问说,“你是谁?”——此时连小琴都惊了,就见那幔帐又微微愈飘动,走进来了穿着黑鞋的两只男子的脚,烛光虽已垂灭,但这男女两个人彼此似乎还能看得出模样来,他们一见面就都不惊讶了,女人反用脚踢了男的脚一下,问说:“你为什么也到这儿来啦?”男的先悄声问说:“这屋里没有别的人吗?”女的说,“连鬼都没有,只这一口破棺材!”男的笑了一笑,就说:“我有话要来问你。”女的说:“你问我什么?”男的说:“我问你还在这里混着,是想作什么?难道你以为美剑侠苏小琴是个好惹的吗?”女的说:“我不怕她,刚才我就几乎跟她斗起来!”男的往近来凑凑,女的却闪开了。男的又带着笑说:“若不是岳师叔特别谨慎,我们白天就把宅子扰得人鬼不安了。好在白天也有一件痛快的事,就是把楚江涯那小子打得不轻,我是先从他的脑后,趁他不备,一拳将他打倒。……”女的就拦阻他,说:“你暂且不要提楚江涯了,本来我就没把那人放在眼里!”男的笑吟吟地说:“你连我黑牛姜勇全没看在你眼睛里,他,你就自然更看不上啦,哈哈!不过这次我们可真佩服你,你作的那事漂亮!”女的说:“少说屁话!”男的——黑牛姜勇又正经地说:“并不是屁话,你办得真漂亮!连岳大雄都不如你,他派我们这时候来,这时外面是一群人赌钱,里院是各屋的人正睡觉,我们哪能找得着李剑豪呢?、哪能杀了他报仇呢?你,不是我故意讨你喜欢,捧你的场。是你自从平阳府,你就与我们不辞而别,我们还以为你是看见了什么俏皮郎君,你就扑了去,把我们抛了。谁想到你也竟能赶到这里,先杀死了这个……”一拍棺材,接着又说:“办完了你的事,你还能不被人识出破绽,还在这里混?你可真有本事,所以我刚才在房上看见你从东屋出来,我就赶了来。喂!到底你知道李?:滥歉鲂∽邮亲≡谀募湮堇铩彼盼实搅苏饫铮蝗患撞牡紫律斐鲆惶醢琢亮恋亩鳎诺盟鞍ビ础币簧沤辛顺隼矗删土6北槐u兜梗n偻s秩ケ寄桥模盍松骸霸泼亩 痹泼亩匆采砬姹悖贝吵隽酸u剩取盎├病钡匾簧品俗雷樱汀班病钡厣戏刻尤ァ5n僖泊由砗罅12醋返健?br> 此时苏小琴就象一只凶猛的狸猫似的,她知道了这个女人就是云媚儿,她就恨不得伸手抓住,而撕碎,扯烂,她哪里肯轻饶这个女仇人?云媚儿可又象是一只狡猾的老鼠,“嗖”地就跑了,并且她的小衣里早就藏着一把短刀,这刀子若想抵挡青蛟剑自然是不成,可是她拔了出来,就扬手飞去。小琴以为是有镖打来了,就踏稳了屋瓦,将身向旁边稍微一闪,同时以剑反削了去,就听“咕咚……当啷!”云媚儿的身子是顺着后檐摔到房后去了,她飞出来的刀子却落在前院。云媚儿到底不愧是云二寡妇传授出的武艺,她真泼辣,摔倒了立时就爬起来,逃走了。小琴就追,云媚儿又越过了一堵墙,墙的那边就有灯光晃晃,原来是有几个巡更的人正从这里经过。当时,巡更的人见有人由墙上跳过来了,就大声惊喊着:“有了贼啦!”云媚儿也惊喊着:“救命呀!”小琴抡剑随后跳过来,却听“当当当当”更夫乱敲起锣来了,云媚儿又越上西房走了,小琴怒骂了声:“贼妇,你今天休想跑!我一定得给我的爸爸报仇!”她耸身又追上了房去,云媚儿却又跳下去逃跑了,小琴抡剑去追。这时小琴与云媚儿所差的不过是三四步的距离,但她的剑就够不着,她就不能把杀父的仇人抓住。下面是梆锣之声齐鸣,喊嚷之声大起,灯笼火把也照得院中如铺着一层雪,屋瓦都发着亮。可是云媚儿已逃出了村去,小琴也在后面紧紧地追,她扬着宝剑,举着手,向庄丁们招呼了一声说:“往村外去迫吧!”她的喊声虽为锣声所掩,众人听不见,可是她的白布短孝衣,白布的裤子,翩然俏影紧随着剑光,大家也就看出来是小姐小琴,于是也一齐呐喊着,无数火把刀光就都往村外涌去。 第十四章 夜战高岗宝剑斗金鞭 人言可畏名闺蒙羞 出了村口,云媚儿奔向了荒郊,小琴借着后面的灯笼火把照耀出来的光亮,依然寸步不舍,依然紧追。云媚儿向高坡上跑去,她也跑去,云媚儿又向干了的小溪跳下去,她也跳下去。但这时就有人赶了过来,跟云媚儿用江湖的黑话招呼了一两句,他们便放云媚儿过去而将小琴截住。小琴以剑杀拚,旁边又有人来到,也用刀来斗她。云媚儿也不知跟谁分了一口刀,反过来帮助那二人来抵小琴,她骂着:“苏小琴!狗丫头,你来吧!看看咱们两人到底是谁斗得过谁!”她的钢刀舞动如飞,可是抵不住小琴的闪烁剑光,两三个回合,她就几乎丢掉了性命,赶紧回身逃走了。那两个男贼仍是逗笑儿似的与小琴交手,双刀对着单剑,他们还毫不在意,一个说:“美剑侠你算了吧!快点回去吧!过两天等冯七爷办完了事,就雇花轿子娶你去。”另一个说:“老七你跟她说什么呀!想法夺过来她的剑,捉住她,我替你背走。到时人还算是你的,我还绝不向于师叔岳师叔去说。”这两人 一个是秃脑袋的“没顶儿塔”冯七,他正梦想着用巧计捉住一美剑侠,不料就觉得脑袋“轰”的一声,他喊都没有喊出来,就扔刀倒地身死,另一个是“吹倒了山洪二”,他手中本拿着一对“双刀”,如今已将一口刀让给了云媚儿,他这一口刀原想是足能制胜,不料冯七一死,他的刀势更慌,转身要跑没跑成,苏小琴又进一步,剑戳着了他的后腰,他张口大呼:“哎哟!”接着又几声惨叫,便也倒在地下不动了。小琴又往下去追,怒声骂叫着说:“云媚儿!你休想逃!”云媚儿却已无踪影。后面的灯光人影又很乱地往西去搜找贼人,可是连小琴在哪里他们都不知道。小琴此时连伤了二人,并不气喘,也未能稍解胸中的愤恨。她仍然手持宝剑,冲着沉沉的夜色,去寻觅那她认为是杀父的女贼。 她往下紧追,远远之处云媚儿却仍在叫她,骂出来许多的难听的言语,并有钢镖跟碎石土块,如雨一般地飞来。她倒都闪身避开了,她却望不见云媚儿,是因为人家是在暗处,而她的这一身白衣白裤在夜色中最为显眼。她只能寻着声音去追,出了一条窄路,上了一遍高原,再回首望那一片灯火和隐凤村,都已离得她很远了,都如同在她的脚下了。可是眼前还有一层土岗,那就是“伏牛岗”了。上面有云媚儿的狠笑的声音,骂着:“狗丫头!小娼妇!苏小琴!李剑豪的姘头!你敢来吗?你不觉得羞吗?快把你们家里的贞节牌劈去烧火吧!……”小琴气得肺都要炸了,自己可又不象云媚儿那样会骂人。她只手举着宝剑向高岗上去走,岗上就有飞镖“嗖嗖”地打来,不但全都没打中,反倒接着了一只在手中,将镖尖向外反手打去,岗上就有人叫了一声,滚了下来。此时云媚儿也不再骂了,上面脚步乱响,似乎有些人全都逃跑了。小琴到了上面,才缓了一口气,便向四下去望。这时就听耳畔有人说:“喂!仔细一点吧!”小琴一惊,急忙闪身,就见在这高岗的南端,站立着一条很高大肥胖的身影,模样看不大清楚,但此人的手中却提着一件很奇怪的兵器。小琴舞起宝剑,腾身进前,就问说:“你叫什么名字,你也是云媚儿一伙的贼人吗?”这个人说:“我是金鞭岳大雄,你是苏家的姑娘吗?”小琴说:“你既知道苏家有个姑娘,何必又问?快叫云媚儿出头!我跟你还斗不着呢!”岳大雄却将“金鞭”哗楞楞地抖起,威胁着说:“苏小琴,你可要仔细!如近前来,被我伤了,你可休要埋怨,我这次来到洛阳,并非找的是你苏家,乃是因为李剑豪。小琴姑娘,你也不必隐瞒了,我们知道他曾男扮女装,在你的庄里住了三个月……”小琴跳起来说:“你们是听谁说的?”她毒狠狠地拧剑向对方的前胸便刺,而岳大雄略略躲闪,就以鞭来迎,当时鞭声剑影,在月黯星稀之下,就相斗在一处。 岳大雄不仅鞭长,他的力量也十分浑厚,果真不愧是万里飞侠的师兄弟。但小琴虽然身短力弱,可是剑法又极巧妙,也颇令岳大雄不敢轻敌。岳大雄几次想以鞭先击伤她的手,再抽落她的剑,但不惟作不到,反要时时提防着她的剑如毒蛇一般,趁空儿就向前胸猛钻。相战十余回合之后,岳大雄不由得就气急了,骂道:“苏小琴!你这样地撤刁,我可要不客气了,我也不管你是怎样年幼的一个女流,我要不留情了!我要打死你了!”说时,他的金鞭急抖,紧紧作响,鞭飞手转,凶狠的打来,这是他生平的绝技,小琴果真有些抵挡不过了,自己的剑近不了人家的身,而人家的鞭不是从自己的头上忽地掠了过去,就是由身旁“吧”地落下,再有就是横击她的纤腰,猛磕她的皓腕,她尽力地辗转闪避,又七八回合之后,她的身体虽未受些微的损伤,可是她已力尽腕酸,不得不虚晃一剑,往岗下逃走了。她是由北边上来的这高岗,如今是仍往北边逃去。她眼下远远之处还有灯光的微明,火把的余烬。她想家中隐凤村这时仍在紊乱着,她更不禁心慌。一面抵挡着身后击来的金鞭,一面她还想回家去看看,并想率领来众庄丁再搜拿云媚儿。她的双足飞跃,下了这座土岗,不料岗下就有一个人正在等待着哩,见她来到,就将手中的兵刃一举,也是一口寒光宝剑,实令她躲避不及,她就举剑去挡,并且“哎哟”叫了一声,这个人就说了声:“你快闪开!”斯时岳大雄也自岗上飞跃下来,这个人却挺剑过去迎杀,小琴赶紧向旁边跑开了二十多步,不住娇喘,并因右腕已经酸痛,就将剑换了一只手拿着,歇息着。又向那边去望,只见那边的二人恶斗甚急,杀得十分紧,并且鞭剑相击,尘飞土滚,岳大雄猛喊着:“小辈!你是谁?”这个人说:“你就不必问了,你来到洛阳,我就叫你死在洛阳!”原来这正是李剑豪的语声,于是就又惊又喜,勇气也重振了起来,遂也舞剑上前相助。 小琴与李剑豪两口宝剑抵住了一杆“金鞭”,但岳大雄仍然毫不畏惧,相战三十余合,他反倒步步逼近,小琴跟李剑豪反倒分退于左右,岳大雄又专斗李剑豪,并不重视小琴。有时小琴擎剑自身后袭来,他才急忙抖鞭向身后去抽。他的两只手握着鞭的两节,抖动了起来,以两端东击西取,宛如一条恶蟒。那铁链子发出来的“哗啦哗啦”的响声,又象这条蟒发出来的怪叫之声。岳大雄越战越是凶猛,并且这里的鞭磕剑响之声,传至远处,就从远处又跑来了几个人,这几个分头去战李剑豪与小琴,同时又都吹着口哨,接着又跑来了几个,全都晃动着刀,剑,枪,棍。一边打,一边骂,并且还问着说:“你是谁?你是谁?你这小子把姓名通上来!……那个就是小琴丫头,快捉住她!咱们把她美剑侠带回江南去。”那岳大雄却怒喊着说:“你们不要乱动手!只围住苏小琴就是了,让我单鞭来斗这个小辈,我看他就是李剑豪!”李剑豪却哈哈笑了起来,剑更紧刺,又嚷嚷着说:“小琴!你快闪开吧!这些人全是找我一人来的,都与你不相干!你,值不得受他们这伙狗贼的欺侮……”岳大雄又暴躁地喊说:“啊!原来你真是李剑豪呀!”鞭更无情地击下,李剑豪也勇敢地挺剑去斗。这时那边可是惨叫之声频起,原来又有人被小琴所伤。小琴力虽已微,心却不弱,她还挣扎着奋战,可是她已被六七个人的刀剑森森地给围困住了,她前后左右都已渐渐顾不过来,那边的李剑豪还大声喊说:“小琴快走吧!”原来李剑豪也是抵不住对方的人众,且抵不住岳大雄的鞭沉,他已经曳剑逃走了。但小琴虽也想杀出重围,却是手酸气喘,剑难举起,她逃走不开。 她正在这危急之间,忽然觉得又来了一个人,这人的剑法也是十分精热,辨出来她身上的白衣裳,却躲避开了她。对方的賊人们此时战得也很吃力,一见这人来到,他们就打着招呼,说:“是谁?是老三还是老十,……可要小心点?不要伤着了咱们自己的人!”又有个大嗓子的人,发着狠声狂喊道,“他妈的!别跟她客气啦!咱们这几个人会打不过她多泄气!下手吧!乱刀剁死了她也就完了!你们还真打算将她背走去作老婆吗?杀了吧!”当下,六七个人一齐猛进,然而这个使剑的人却砍倒了他们三个,就遮护着小琴往北逃去。小琴在前面走,这个人在后面紧相随,那更后面的几个人虽然还乱嚷着,可是已显出惊惧的样子,追了不到几步,就不敢再迫了。小琴向北走了约半里地,就站住了身,她从来没象今天这样疲乏过,她与那些个人拚斗的时间太久了,竟疑惑自己的身体已受了重伤,她的腿一软,就身不由己地坐在地下,剑也“当啷”一声扔下了。等到那个援救了她的人,手提着剑,迟缓地往近走来。——也显出是相持过久,杀出重围,十分倦怠的样子。——她抬头望着,天还没有亮,月坠星稀,对面还是辨不清楚的模样。她就亲切地,又含着悲意,发着颤声儿问道:“你没有受伤吗?”不等这个人回答,她就抬起手来揪住了这个人的手,更亲切地叫着:“剑——豪呀!”不料这个人突然就把手一缩,身子也离开她了。她心里有点不高兴,更悲痛地问说:“这些日,哎呀!你一共走了多少日啦?我也忘了!你净在什么地方住着啦?告诉你,咱们别怕!不怕岳大雄,剑豪呀!”她连问了半天,可是三尺之外的这条男子的黑影,并不作声。她急了,她也看出情形有异,她就蓦然站起身来,用目盯住了这黑影的脸。同时,剑也举起来了,厉声问说:“你到底是谁?快说!”这个人却向后退了两步,先叹息了一声,才说:“小琴小姐!你暂且不要急躁!” 现在不用这个人通名报姓,小琴就已经听出来他那中牟县一带的口音了,就知道他是楚江涯,不由得就“哼”的拿鼻子表示出来一种轻视。同时也未免感念这次幸亏他出力援救,而且觉得刚才错认了他为李剑豪,真有点害羞。好在夜色沉沉,颊上即使发烧作红,对方也看不见。她也往后退了几步,又在地下坐下了,但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就又立起,问说:“楚江涯,我听人说,今天白昼,你由我们的村子回到东关,就被他们打啦?把你打得头破血流,昏死过去了两三回,可是真的吗?”她并不是关心地问着。楚江涯听来却觉得心里很得安慰,仿佛连那两条本来都破了肿了,又跑了半天,斗了多时的腿,以及手,刺痛得十分难过,这时却又都止住了痛。他摇摇头,又微笑了笑,说:“那并不要紧!我是故意叫他们打几下,试试他们的胆气,看看我的硬骨头,我并没哼一声,更不用说向他们求饶,我反倒可怜他们,到了后来竟都不敢下手了,他们怕出人命,也许怕跟我把仇结深,以后我更得故意与他们作对。但我挺起身来,拿起了我的兵刃就来了。姑娘你刚才与他们交手的时候,我本在旁处看着。我见你应付有余,我便不敢冒然上前去帮助你,因为凡武艺好的人,必都骄傲,何况又有李剑豪兄在那边,所以用不着我帮。到后来,因为我见你已有些寡不敌众,我才上前去救你。”小琴让他说了半天,自己却不回答一句话,等到自己歇够了,这才又愤愤地说:“今天的这口气我不能服,云媚儿逃跑了,我不去迫着她,杀死她,我发誓也不回村里去!”楚江涯却摆手拦住了她,又说:“姑娘你不可太急躁,如今天色已经快亮了,你最好是暂且回到村里去,等到天明,再想办法。此时,我且去追寻岳大雄他们的去处,并看看剑豪兄现在哪里。”说毕,楚江涯转身又要往东南走去,小琴愤愤地说:“我也去!我不能就放那云媚儿逃走,她杀死了我的父亲,我就跟她不共戴天,除了我死,就得叫她死……”说到了这里,却又不禁流泪。以剑砍了一下地,又说:“她并且混进了我们家里,轻视我家里没人,她拍着我父亲的棺材还大骂……”楚江涯却一边叹息着,一边又劝慰小琴说,“姑娘!你暂时忍耐,不要前去,因为此时天尚未明,在黑暗中你这身白衣裳最为显明,他们的人多,并且都会使暗器,你若是受了伤,未免不大合算!”小琴还往起来跳,抡着剑说:“我不怕!”楚江涯说:“姑娘你自然不怕,但何必要如此呢?你的家中现在除了你,谁还能够抵挡贼人?你的大兄是一位商人,只会打算盘,你的二兄是一位县官,他只会坐堂。你的三兄,那更不用说了,早先我还以为他有些本事,如今看来,他乃是个无用的人。姑娘你万一有个好歹,不但老太爷的大仇以后无人再给报了,就是你那三位哥哥,以及嫂嫂侄儿们,恐怕也都要为岳大雄等人所害。再说,今晚你已伤了他们几个人了,你的村里还躺着飞侠高炯的几个徒弟的死尸,以后你就使不去找他们,他们也要来找你。以后的事很够姑娘你办的。此刻我就去寻找李剑豪,无论如何我也要叫他到你家里,然后共同再商议对付贼人之法!”他这样宛转地说着,天色已将近黎明了,四下的夜色渐淡,楚江涯又恐怕被小琴看出他那副鼻青脸肿的样子,而遭耻笑。他就更催着说,“姑娘,你快些回村里去吧!我一定寻着李剑豪,叫他去找你!”小琴这才渐渐意思转变,大概是点了点头,答应了一声,对楚江涯也客气了,就说:“楚大哥!你去叫李剑豪到我家里去吧!务必叫他去!你就告诉他……是我说的。无论什么事,现在都易办了!一叫他就放心见我来!” 小琴这几句话说得声音十分委婉,蕴含着她对李剑豪的深情。楚江涯也明白,就连连地答应,心里是既感觉好受,可又感觉难受。他发呆地望着,见小琴的那条纤秀的素影,转过去了,姗姗地往北边,回隐凤村去了,越走影子越模糊,那村中也灯光早灭,人声都无,是乱了一阵之后又不乱了。小琴如今回去了,歇息去了。但楚江涯这里却觉得很难办。他的身体本来是的时发痛,刚才心里有一股勇气催着,又有小琴能够安慰着他,令他不大觉得。现在呢?却连迈步儿都很难了。半天,他才又走到那座高高的土岗,——本来这跟东边伏牛岗全都接连着,豫西千里之内到处可看见这样的丘陵,乃是地势的关系。当下楚江涯到了岗上,东方已现出鱼肚白色,他坐在地下略略歇了一会儿,天色就亮了。于是他站起身来,向四下里去望,只见茫茫大地,禾黍稀稀,曲曲小径,彼此相通,惟行人尚少,有的就是荷锄出来的农人,和大道旁赶早行路的驴车。可是往近处一看却把他吓了一跳,原来这座岗子的下面就有一具死尸,他识得是那圆眼睛的小伙子——豹子李承,死状甚惨。楚江涯看了看自己剑刃上,可也沾着血了,这个人是在昨夜被自己所伤而致死,可也说不定。尤其是现在自己的模样,如若被人见到,一定要被认作凶手,那可就真得到衙门里去打官司了。于是他就疾忙下了土岗,因为没见着李剑豪,又怕小琴笑话自己的模样,就也不能到隐凤村里去。他就抖了抖身上的泥土,直奔上大道,遇见了一辆要往城里去的骡车,有棚子,还挂着青纱的帘子,他使用大价钱雇妥了,遂钻到车中,连头也不出,宝剑更藏在车内,就令车夫把他载到了洛阳城里。回到他的朋友家里,虽然疲惫,周身疼痛,一躺在床上再也起不来,然而他的心里是快慰,高兴的,觉得一生所作的事也没有昨夜作得真漂亮,得意,而且惊人,这也就够了,使美剑侠对我一生也忘不了啦!“一举赢得美人心!”,我这次到洛阳来得可真值得。又想:“昨夜小琴在黑暗中误把我当作了李剑豪,她说的话可真甜蜜,足见他两人感情之深,我没有即时说出我的姓名,那是我的不对,虽然也因我没有想到她会认错了人,但究竟是有些轻浮,以后真不好意思再见她了,我只有尽力地替她跟李剑豪排除艰难,叫他们有情人成了眷属,那虽然不必使人知道,我可也不负‘侠义’这点虚名,和我一生为人帮忙的抱负。”他虽躺着,连屋子也不出,可还关心隐凤村,伏牛岗,以及东关五福店里的那些人。他把服侍他的那小厮叫过来,说:“你也不必服侍我,我昨天跟人打架受了这点伤,真如同是给我抓痒痒,我不在乎这个,你也别大惊小怪地去告诉你的主人。我烦你今天出去一趟,顶好多找几个人,这里的人谁要是闲着没事,谁沈出去给我跑跑,每人一天我赏二钱银子,足够你们喝酒吃小菜的。”他遂又分派了一番,这小厮便又找了在这里整天闲呆着没有什么事作的仆人,一共是四五个人,到外面打听了一天,回来都来告诉了楚江涯,原来是:“昨夜在苏家灵桌旁被宝剑伤了一个人名叫黑牛姜勇,没有死,今晨已被苏家的人捆起来送往县衙门去了。村外死了两个,一个是“没顶儿塔冯七”,一个叫“吹倒了山洪二”,在伏牛岗下死伤的是病太岁吕信,豹子李承,都由住在五福店里的一个名叫于铁鷓的人,抬着他们打官司去了。他们自己说是走江湖卖艺的,不是强盗,因为苏家窃藏着杀人凶手李剑豪,他们为想捉拿那李剑豪,为报仇,才致与苏家的人拚起命来。他们又说:“谁也不找,只找李剑豪,还得叫苏小琴出头跟他们在一块儿打官司。”楚江涯听了这些话,觉得于铁鷓他们不象是江湖好汉,江湖好汉岂可一来就打官司?并且为苏小琴很忧愁,无论怎么,她也是个小姐,要是叫她抛头露面,穿了一身白孝衣跟那几个江湖大汉堂堂去对质,可真于她家的“家声”有累了,于铁鷓那些人是故意要寒伧寒伧她呀?……到了第二天,楚江涯依然派人出去打听,今天回来的人却是说:“今天登封县的鲁家五虎派人拿着钱来了,非得帮助于铁鷓那些人把官司打到底,可是苏家也有钱有势力,小姐是绝不出头,只由大少爷苏振雄出头去打官司。并听说,为了免得再出什么事,苏老太爷的灵,定的是明天上午在有贞节坊的祖茔安葬。”楚江涯本想明天要去送送殡,可又想:“脸上还有伤,干吗去了,叫人——尤其是叫苏小琴看见了笑话?”第三天,第四天,这两天出去打听的人回来告诉他说:“这事可真有意思了!原来那个李剑豪在苏家男扮女装地住了有三四个多月呀!天天跟苏小琴在一个屋里睡觉。这件新闻,茶馆酒楼的人都在谈着,笑着,并且于铁鷓派了许多人在东关在城里到处说;看看!这是他们贞节牌苏家的小姐美剑侠干的风流事,……现在已经无人不知道了。”楚江涯听了这话十分着急,心说,“这么一来,苏小琴的名声是完了!是真是假且不说,但女孩儿家,怎么禁得住这样地污辱?”又听说:“他们双方打的官司,倒不十分要紧,衙门里只是要捉拿云媚儿,说云媚儿不但是个女强盗,还是杀死苏老太爷的凶手,这许多事,全都是她一个人给挑起来的,所以非捉住她不可。但云媚儿又早已逃跑无踪,于铁鷓又说;‘他们跟云媚儿本来不是一块儿的,虽曾认识过,一同走过路,可是在山西平阳就分了手,云媚儿现在是没人要了,只要叫官方,或是苏家的人捉住,她大概就不能活,…?背奶耍共唤泼亩星3腋芯醪黄剑痔担骸霸来笮郏筒爬吹降穆臣椅寤4笠躺交18樱新承郏歉鲂』镒樱卺陨缴涎Ч眨滴湟找哺咔浚蚶锓上赖亩硬∫埠昧耍褂幸桓霭酌嫖辽窈榻酰谴蟾哦加忠锎迦ニ呀:馈背囊惶唤吲担骸澳抢罱:酪彩翘扒樱隼戳司褪牵伪匾欢憔陀质羌柑欤岸膊桓衣叮俊蓖保约河窒虢裉斓揭锎逄嫠占胰シ涝簦还趾拮约旱哪瞧ヂ矶r耍烧饫锿锎逵植皇墙罚砸训牧教跬壬系纳嘶姑挥型耆茫吡巳ナ遣淮笕菀住u谟稚治眩钟姓饫锏钠腿嘶乩聪蛩u妫人凳牵骸八占业恼杲谂疲烧娼兴业哪俏恍〗愀伺评玻±罱:朗歉瞿昵嗥恋娜耍邪缗埃占业钠透救济豢闯隼矗汲坪羲畲蠊媚铮澜o懒饺苏煺挂豢槎澹『罄幢凰绽咸闯隼戳耍罱:莱彻绽咸赖哪且灰梗罱:篮鋈灰裁挥岸病s腥瞬伦糯蟾攀撬绽咸且挂脚募椋罱:谰痛虻酱逋猓剐硎抢罱:腊阉绽咸钡哪兀泼亩薷伞k绽咸偎赖氖焙蚝八瞪怂娜耸窃泼亩谴蟾乓彩枪室飧呐业恼杲谂品徽谛吡扯背囊惶唤芯醯昧萑唬乃担骸罢庹媸牵喝搜钥晌费剑≡趸嵴庑┦虑槿冀型馊酥懒耍坎鲁隼戳耍靠杉牵阂腥瞬恢羌耗u馄涫狄膊灰簦皇切n偃羰翘耍姆夹闹校糜卸嗝茨咽苎剑坷罱:勒媸且桓鲇置涣夹挠峙城拥幕抵郑搅苏馐保姑挥幸坏愣i矶觯5币磺械挠缕穑考嗣妫也坏寐钏沟蒙彼行n倮瓷彼獗喨耍 苯裉斐鋈ヌ嫠蛱娜耍馐庇只乩戳艘桓觯担骸安灰袅耍∫趁瞎愦颖本┗乩戳耍勾颖本┣肜戳酥娘谑Αp展彩呛幽鲜∮忻挠12郏裉炀偷铰逖衾戳耍阉羌绎诘曛匦驴拧k侵懒擞谔p,岳大雄,鲁雄等人跟苏家捣的麻烦,打的官司,那位姓郭的大镖头已经出头给调解。此人能说会道,武艺也高,在江湖上颇有面子,于铁鷓那些人也知道闹不出什么来了,看那样子大概也乐意找个台阶……”楚江涯听完了,对隐凤村苏家,倒还略略放了点心,只是对苏小琴被人谈论,污辱,他仍是感觉着难过,并且对李剑豪简直是恨恨刺骨,好象自己就是小琴,被他骗了,骗去了清白之身,且杀死了生身之父。那小子!神鬼也不能饶他!”当日,他赏了这几个给打听事的人的钱,一夜气得他睡不着觉,天气闷热,到半夜里,雷声滚滚,“哗哗……”地,外面是大雨倾盆。 第十五章 雨天,老英雄跌死街头 河边柳畔会情人,心碎美剑侠 雨下到次日也未停止,过午,那小厮从外面又跑回来,说:“东关的街上跌死了一个老头儿,是李剑豪的爸爸名叫李国良,近几天,原来他天天在街上找他的儿子,日中常常怒喊着:‘剑豪!剑豪!逆子!杀才!’昨夜下大雨,他还在喊,不知是什么时候被地下的泥一滑,摔了一个大跟头,雨又淋他,他就断了气了啦!现在死尸还在东关的街上躺着呢!”楚江涯一听,不禁肃然地呆了一会,又长叹口气,便带上银子打着伞,赶紧冒雨走到城外东关,却见就是在他住过的那店房门外不远,有许多人都站在铺户的台阶上纷纷地谈论,原来是:“李国良的死尸在街上淋了一夜,直到今天上午还没有人管。可是约莫十点来钟,那时的雨下得还正大,忽然自东面来了一个骑着马的青衣少年,佩带着宝剑,来到死尸的近前,下了马,抱起来死尸骑上马又往东边去了,那大概就是李剑豪收他父亲的尸来了吧?”楚江涯听了这件事,觉得李剑豪还象是一个人,“可是他又从哪儿来的马呀?……对了!那天在伏牛岗下偷去了我的马,我没看清楚那个贼,原来就是他呀?他可为什么还要跟我开那个玩笑?这小子真不是个好东西,他不但骗了小琴,还偷了我,不过他也可怜!这时候他一定在南边山里,雨中,葬埋他的父亲了吧?李老英雄死得真比苏老太爷更惨!”当下他似悲悼一般,发着呆,对着眼前如丝如雾,弄得满街稀泥的雨,身旁,他住过的那店房的掌柜的带着笑走过来,说:“楚大爷!您的伤好啦?”楚江涯点头说:“多谢你挂念!”这店掌柜的又说:“您的行李包袱,可叫那个小听差的由我们这儿取走啦?”楚江涯点头说:“我已见着了,那没有错。”店掌柜又指着街上一遍稀泥,——那里也看不出是跌死过人的样子,说:“楚大爷没听说吗,那儿跌死的那个老头子李国良,有多么可怜?听说他是隐凤村苏家老太爷生前的好朋友啊!他还在苏家住过,可是他死了,就没听说苏家的人来给他买口棺材,真是世态炎凉!”楚江涯没有言语,他对这话不表示什么。店掌柜的又悄声说:“也难怪!死的这个老头子,为叫儿子躲祸,他真会想主意,把个大小子扮成大姑娘,送到苏家,他却走了,叫他儿子跟苏家小姐混了有三个月,干柴就着烈火,那事儿还用细说?……”楚江涯听到这里就不听了,因为听到自己的耳朵里,使心里就不痛快,他说声:“再见!”打着雨伞又到了那家茶馆。街上是行人稀稀,茶馆里可是人多如鲫,都正在一块也在谈:“李国良,……李剑豪。苏小琴还不如就嫁给李剑豪哩!”又有人说:“刚才骑马来收了尸,收完尸就跑的那个就是李剑豪?可惜不知近他在哪儿住着啦?咱们也没看清楚,一定是个小白脸啊,不然象咱们这脑袋,也没法子男扮女装,美剑侠也不能为咱们着了迷……”并且有很多人都扭着头来看他,楚江涯在这儿也待不住,刚要走,却忽见自门外进来一个人,正是那于铁鷓,楚江涯一惊,准备着再打架,于铁鷓却向他抱拳,说:“楚少当家的!又是几天没见,现在的人都在孟广镖店里,请你去,咱们解个和吧!彼此全是江湖朋友,只要有人来出头,讲理,有什么说不开的?今天那粉金刚苏三少爷已经替他的妹妹,替他家里的人,已经向我们赔了不是啦,我们还有什么话说?本来我们找的就不是他家,云媚儿也不知哪儿去啦,我们更犯不上与美剑侠结仇。鲁雄也说,以后再说,现在的事情是完了。我们官司也不打了,死的人棺材自己运走,受伤的回家养伤,算了!李剑豪现在一定还在这儿,我们将来跟他别处再见面——他还能永远在苏家当那半明不白的姑爷吗?总算他厉害,美剑侠是又浪又难惹,——我这个人嘴不愿意太损,我得留阴德,不能再说她什么了。我们只认这次来到洛阳是栽了,明天雨就是不住,我们也要走。只是楚少当家的,你真行!你又什么好处也得不到,却给苏小琴出这么大的力。得啦!咱们这次也算是交了朋友啦,现在请你去喝一盅酒,这些话都不再提了!”楚江涯摇头说:“再见吧!我不去打扰了,后会有期!”于铁鷓说:“既是这样,我们也不好相强,只是楚少当家的!话得说明白了,你虽也帮了苏小琴,给我们扰了这场事,可是我们也把你得罪过,两下折账,以后有什么事,千万别再相扰!”楚江涯说:“只要你们不再来洛阳耍把戏,就是请我我也不去!”于铁鷓又一抱拳,出了茶馆。这里,楚江涯又闷闷地坐了半天,方才进城。次日雨住,听人来报告他说:“那于铁鷓,岳大雄,洪锦,小飞侠,以及鲁雄等人,确实全都已离开了洛阳走了,只是县衙门还在加紧捉拿云媚儿。”楚江涯又想:“我还在这儿待着干什么呀?只是那白绸汗巾跟绣花红睡鞋,我怎样才能去还给苏小琴呀?苏小琴现在已经弄得声名狼藉,被人看作了个淫荡的女子,她大概自己还不晓得,可是我要一送去这两件东西,那,人能信这两件东西是我那天拾拣的吗?一定要叫人都说了,我也是苏小琴的情人,苏小琴可更完了!”他觉着还是没法去奉还,为此很发愁,愁到晚间,天色又近三更,孤灯一盏,蜡泪盈盈,似是被屈含冤受辱的一个清白的女子向人诉着委屆,他叹气,睡不着觉,屋门已经关上,但不知是什么缘故,忽然“吱呀呀”地又自己敞开。楚江涯先是一阵惊诧,继而就向外边说:“进来吧!胆怯薄倖,连真女人也不如的匹夫,到了现在你为什么还这样地扭扭捏捏?”果然,自外面走进来形容憔悴,更为忧郁,但是两眼倒更显得大,衣服也很脏的李剑豪,手提楚江涯送给他的那口宝剑,进了屋,吞吞吐吐地,嘴唇直动,却不知他是要说什么。楚江涯坐在椅子上也不欠身,只问说:“你又来作什么?”李剑豪很难为情地说:“我来把剑还你!”楚江涯冷笑着说,“我的马都叫你偷去了。如今为什么又单还我的剑,来假充好人?”李剑豪说:“那匹马,我是还想借着用一用,那天我是想;我住在山里,可是还得常常半夜去防护隐凤村,又有时到东关去买饭,还得暂时躲避我的父亲,所以没有马匹不行,你却没有这么多的麻烦,你倒可以不必用马!……”楚江涯气得几乎跳起来,说:“你可以跟我明借呀?我既能送你剑,就能赠给你马,你何必要用手段戏要我?”李剑豪说:“我不是有意戏耍你,我是,我是,我本来是个不愿求人的人,但为事所迫,处处都得求你,跟你借了男人的衣裳,借了宝剑,你还送给我银两,你简直成了我的恩人,我宁愿有十个仇人,不愿有一个恩人,因为别人对我有恩,使我心里难过,因此我才去偷你的马,却无颜去向你借马。”楚江涯指着他说:“怪人!这大概是你的老子从你小时把你养得太娇惯了!你应当永远当个女人才合适。”李剑豪忽又流着泪跺脚说:“你不要再提我父亲,今天我才将他老人家在山中掩埋,可是我还得把这件事去告诉我的已嫁的胞妹,不然我也还不走,我就必定再去和岳大雄拚斗,或是我自刎于街头,于苏老太爷的坟前!”楚江涯摇头说,“这不象男子应当说的话。我只问你。苏小琴,你将对她如何?”李剑豪一听,当时更仿佛要疯,面色惨白,发呆不语,半天才一跺脚,说:“我不再见她!我走也不见她!永远不相见!”楚江涯气得自他的手中突然将剑夺过来,“吧”的向桌上一拍,震得灯烛都几乎灭了,骂着说:“我今天要替苏小琴杀死你这忘八蛋!你为什么对人家的姑娘始乱终弃?”李剑豪赶紧摆手说:“小点声!小点声!……”楚江涯说:“小声什么?全城的人早就都知道了,都知道你男扮女装……”李剑豪说:“男扮女装是真的,……”楚江涯又说:“你住在苏家里院将近三个月……”李剑豪想了一想,点头说:“日子差不多,我去的时候她院里的牡丹刚开……”楚江涯又说:“你与苏小琴发生了暧昧之情,……”李剑豪却正色并摇头说:“没有!”指天指地的又说:“绝没有!只是她跟我,我跟她,二人很好,无话不谈,就是了!”楚江涯冷笑着说:“反正你也洗刷不清,你洗不清没什么,人家苏小琴却耍终身受辱。”李剑豪涕泗滂沱,竟至抽噎了起来,说:“我,我实在是对不住她!我原也想是将来与她结为夫妇,可是后来一看,不行!”楚江涯问说:“为什么不行?”李剑豪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说:“她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姐,她的哥哥都作了官,我却是自幼就随着父亲流浪,一贫如洗,仇人环伺,……”楚江涯微笑着说:“这不象是你的真话,年青的男女,既已混在一块儿了,就不管这些事,我替你说了吧!是不是因为她的爸爸苏老太爷是被你杀死的?”他原想李剑豪听了这话,一定又要昏倒,一定又要剁他自己的右手,却不料李剑豪现在竟瞪大了两只满浸着泪水的大眼睛,忿忿地说:“那是误伤,因为他将我逼到村外要杀我,我才还的手,可是我也没想伤他,他单剑小霸王苏黑虎一生作恶,本也该死,但,……我也不是心里不难过,我就跑到山中,不敢再去见苏小琴!”楚江涯说:“小琴对此事还不知道,她只是的时在思念你,你杀死她的父亲,不愿再昧着良心去娶她,这原也对。可是你要叫苏小琴为你相思死,她也太可怜了。据我想:她爸爸是被谁杀死的,都不用提,一辈子也不用提说,你还是先去见见她,安慰安慰她,然后你去闯一番事业,回来再娶她,因为你们两总是好过,而且都已尽人皆知了,她得从一而终,才对得起她家的贞节牌坊。苏老太爷虽是已被你杀死,但他一定暝目。至于以后你们小夫妻过上了小日子,于铁鷓,岳大雄,鲁雄,云媚儿,他们苔再去找你们麻烦,我楚某无论何时,也愿拔刀相助!”李剑豪摇头说:“不行!你是好心,但我不是那样人,我杀了人家的爸爸只好将来给人偿命,没人杀我我自刎,如若杀人之父,占人之女,那不是我李剑豪,你楚江涯大概也不能那样作!”楚江涯说:“我却,我却……我要是你,我可想的开,因为苏小琴姑娘太美丽了,人才,武艺,都太出众了!所遇的事情太委屈了!她那女子又太痴心多情了!”李剑豪决然地说,“我有法子能够叫她对付我断了念头!”楚江涯摆着手说:“不用!不用!还是叫她想着你点好!”李剑豪说:“今夜我特来还剑!”楚江涯却将宝剑仍交给了他,说:“你再拿走!连马我都送与你啦!”李剑豪说:“明天一早我就要离开洛阳,盼楚大哥能够到隐凤村东,洛水河边,送我一程,我还有事要求大哥!”楚江涯说:“有什么事你不会现在就说吗?”李剑豪却摇头说:“不!大哥!明日准见!”说时转身急 快地出屋,“嗖”的一声,上房走去了。这里,楚江涯又对着孤灯发怔了半天,很后悔,不该放他就走,总而言之,无论他说得怎么有理,也得叫他娶苏小琴,或是干脆叫他把苏小琴拐走,不然,美剑侠一个人在这儿可怎么办呀?我又只能想想她,不能真去巴结她,更别说娶她,——那我的太太当时就得打碎了醋坛子!可是,美剑侠要落得很伤心,我想她的时候,我也得永远伤心,我可不愿那样。我必须明天一早就赶到洛河,拦住李剑豪,即使争杀一场,我也不能放他走,得逼着他到苏家,由我作媒,叫他们在孝服内成亲,……对!”他吹灯睡了一会儿觉,天还没亮,就爬起来,换衣裳,又把小厮叫醒了,给他打来洗脸水洗脸,然后,拿上宝剑,——他朋友这里也没有马,他只好到街上雇了一辆骡车,东门的城门刚开开,就出了城,过了铺户还都没有敞开门板的东关。“咕嚕噜咕嚕嚕……”赶车的老头儿晃摇着鞭子,嘴说着:“得儿!唔喝!”这是跟骡子说的一种‘储”,由这爷头儿的嘴里说出来,声音模糊不清,而那匹拽着车的老骡子也就居然听得懂,下坡的时候应该慢走,走乎坦地的时候无妨飞快,与老头儿的“口令”非常的合拍,这样就快要走到隐凤村了。在西方天空此时仍然嵌着灰色无光的半圆形的残月,东方飘浮着几块朝霞,颜色是那么凄艳,如薄命女子,阳光的金针如利剑似的向着朝霞刺去,朝霞渐渐地消失了。偏北的隐凤村树木庐舍依然笼在烟雾里,模模糊糊宛若呈现着哀愁,“苏小琴一定在那里晨睡未起,虽然看不见她,也可以想象得出她那恍恍的睡态,相思泪是否湿透她的枕边?绮丽梦仍否飘在她的眼前?痛苦情有几许深?压在她的芳心心底!她能想得到李剑豪是此刻就要走吗?好!我替你送一送他吧!不,我非得替你把他强留住不可!”绕过了隐凤村,楚江涯还扭着头向那边看了看,然后再看前边,更觉着荒旷,而地下却坎坷不平,坟头上落着老鸦,嵩草间垂着朝露,成千成百的小麻雀见了车来,就惊得“普噜嚕”如下雨似的飞起。又转过了伏牛岗,就来到洛河边,河里因为前昨两日的大雨,河水陡涨,滚滚荡荡的浊波,飘着白色的泡沫,急驰地,去而不返的样子自上游向下流去,岸边是扶疏的杨柳,柳丝长拖到地,飘飘摆摆地舞弄着晨风。楚江涯就叫车:“停住吧!停住吧!”他下了车,往南边去望,远远之处,黄土山上飘着白云,看不见李剑豪的踪影,近处低头瞧,湿泥上也没有马蹄的痕迹,楚江涯就心里说:“莫非他又变了主意?又不走了?”赶车的老头儿下了车,找了一块石头,就向地下一坐,从裤腰带上摘下小烟锅儿,烟荷包,火镰,火石,“吧”的一声打着了火儿,就把烟一口—口地吸。楚江涯向各处张望了半天,忽见自西北方,发现了一匹黑马,起初只象个小黑点儿似的在那里移动,可越来越近,越放大,在飘洒着银色尘埃的阳光里向东飞驰,扑奔这辆车而来。楚江涯兴奋得不知要怎样才好,赶紧迎着走了几步,他看出了来者是谁了,他喜欢极了,大声叫着。“苏小姐!小琴姑娘!……”小琴的马还没有来到临近,就看出来他是楚江涯,立时显出有点失望的样子,立时马就收住,不往近处来了,又似有点儿羞涩,清亮宛转而含着点急切的声音,问说:“没看见剑豪,他来吗?”连个“李”字儿也不带,倒加了一个“他”,楚江涯心说:“李剑豪那个人可真是太难斗,昨晚他说是死也不见小琴,但他要不是从我那儿又到她那儿去了,这美剑侠怎会也晓得他是要走?李剑豪必定也是去通知了他这情人儿,此时此地来给他饯行。那既有人给他饯行就得了,何必叫我费车钱,来这儿给他们碍眼?”自己心里大不痛快,可是见那边的小琴,勒着马来回地摆动着,阳光越来越高升,照得她越发地明丽。她穿的是白布紧箍身的短衣裳,白布的裤子,白袜子白小鞋,头发上还系着个白布的孝箍,是更显得漂亮了。白绳儿的辫根,还有一个白银的“卡子”,乌云似的大辫子编得不太紧,飘飘洒洒的尤含媚态。额边也有点没理齐整的头发,晶亮的眼睛带着点儿急,双眉往一块儿紧蹙,那脸儿上虽没有擦着胭脂,可比擦胭脂更美丽。真象是一朵白牡丹。她简直是一身儿白,连鞍旁宝剑的穗子也是白丝的,纤纤的手指上还戴着两个白银的戒指。假如——楚江涯就想:“要把那条白绸汗巾还给她,系在她的腰上,那她可就愈增妩媚了。”楚江涯又后悔没带着白绸汗巾和红睡鞋,不然,这不是正应当“物还原主”的时候吗?想要过去先跟她说说,却又见苏小琴有点架子似的,对他简直是不理。他可也不生气,反倒惋惜地想着。“这样皓洁如仙子,干净的女儿身,却遭那些人的恶意污辱,真是太可怜太可惜了!”此时忽见苏小琴在马上掏出一块白手绢来擦了擦眼泪,似乎是她向日也就时常地这样伤心,忽然听北边有人高声地喊,“小琴!来吧!我在这里了!”楚江涯顺着声音一扭头,见北边的那柳树林中走出骑马挂剑的李剑豪。这剑跟马都原是楚江涯的东西,“好!你拿着我的东西充威武,跟你的情人来显摆来啦!”楚江涯刚要说:“好!你原来早就来啦?可在那儿藏着,叫你的情人,可不见我?……”这时,只见苏小琴又悲又喜,急地催着马“得得得”地如一只白蝴蝶儿似的就扑奔去了,楚江涯心说:“好!到底谁跟谁好,还是跟谁好!”只见小琴赶过去,是那么掠鞭勒马,倩目流波之后,又低着脸儿发话,并且随说着,还随着拭拭眼泪,李剑豪却死沉沉的一张脸,既不下马,也不发言,并且苏小琴的马往前进一步,他就向后退两步,楚江涯真看不过了,说声:“好个无情的小子,你要再冷淡人家苏小琴,我就跟你斗一斗!”他也自车里拿了剑,遂步往那边就走,却听小琴正在那里发着娇音对李剑豪说:“你昨夜为什么进了屋子先不叫醒了我呀?你拿走你那身留在我那儿的青衣裳跟鞋,你出了屋子才跟我只说了那一句话,那时我半睡半醒的,幸亏我还听明白了是你叫我这时到这儿来,可是我出了屋子,就,再也找不着你啦!你……”李剑豪却象是发怒地说:“我本来想永不见你,可是我留在你那里的东西,若不拿走,总算没断绝,不叫你来,把话说明了,你也不会心死……”小琴惊诧着说:“什么?……”泪更簌簌如雨下。李剑豪说:“你要听明白,咱们两人没有什么私事,不象是城里,东关,那些人所说的,你是小姐,我是——强徒,咱们两人弄不到一块儿,我这一走,就要投山结寨,永不回洛阳,你他妈的莫再傻念着我!”小琴马往前逼,痛哭,抽搐,颤抖,连问:“什么什么?你是发了疯?”李剑豪却“锵”的一声拔出了宝剑,晃动着,叫声说:“你再往前来,我就砍死你!”小琴却真就收住马不往前去了,却更悲急地说:“你是怎么啦?莫非是那些人把你欺负疯了?”李剑豪却摇头说:“我不疯,我只是叫你别做梦,早先我虽是说过将来娶你,可是,那是我骗你……”小琴也怒掣出青光闪闪的青蛟剑来,厉声问说:“什么?你是骗……”李剑豪点头,冷笑着说:“不错!告诉你实话吧!我早就有个比你好的老婆!我把她叫出来,你一看,也就死了心啦!”遂回手将鞭子一摇,就见自那边深密的柳树林中“得得得”又驰出来一匹黑马,马上的是一女,妖佻,冶荡,擦着一脸的粉,穿的是青绸小褂青绸裤,玫瑰紫的小尖鞋,高高挽着袖子,半敞着怀,只是笑。苏小琴却怒喊一声:“啊!云媚儿是仇人!”催马挺剑去直扑,云媚儿才掣出双剑来,但尚未还手,李剑豪却将马横遮住小琴,并挥剑“当”的一声巨响,将小琴手中的剑一震,同时李剑豪暴怒地喊叫说:“你的仇人不是她,你的仇人正是我!是我在那夜杀死的你爸爸,半点也不假,我是为不能甘心叫他杀我,也是为杀死单剑小霸王苏黑虎为昔年死去的无数无辜的人雪恨,复仇,所以杀了他,我一点也不悔,……”云媚儿又尖声地插话说:“得啦!算了吧!什么事儿都完了,苏小姐!我告诉你明白;我因为被你逼得逃到山里,在山里我就遇着我的这个李郎,昨天他才告诉我,哈哈!原来我妈妈的那个仇人苏老头子,命就是死在他的手,是他替我报的仇,他由昨天起,又跟我那么好,现在我们俩要一块儿走啦!我是他的老婆,他是我的小当家儿的啦!嘿嘿!苏小姐!后会有期!李郎!咱们走吧!”再也没看见象这时苏小琴惊愕凄惨的芳容,——风吹落的花,也没有这么可怜,锤击碎了的玉,也没有她凄侧,她泪落纷纷,面自如纸,剑都似举不起。这时李剑豪也用袖子擦一擦眼睛,说:“你明白了吧?”小琴点点头说:“我明白!也不是我不孝,但那事情不怪你,我爸爸临死的时候还替你瞒着,可见他老人家也是没怪你,剑豪!我知道你的心,你的心是太苦啦!”楚江涯这时赶上前来说:“对!你们还是好吧! 叫云媚儿还卖艺去吧!”那边云媚儿举双剑飞舞骂他说:“有他妈啦皮你楚江涯忘八小子的什么事?”李剑豪又大怒地向着小琴说:“呸!苏家无耻的女子,什么我的心苦?哈哈哈!我的心么?……”楚江涯可真气了,跃上前,说:“你这小子叫没良心!冲你向人家姑娘这样骂!我仗义行侠就得要你的命!”楚江涯纵身挺剑就向马上的李剑豪猛刺,不料,“当当!”小琴的剑跟云媚儿的双剑,全都把他手里的家伙给压住了,并且齐向他怒目而视。他就更气了,跳起来嚷着说:“好小子!有青蛇白蛇都护着你,我凌霄剑客对你也不能饶,我看你是良心真丧尽了!”他用剑拨开三口剑,再跳起来向着李剑豪去猛刺,李剑豪不还身,却闭着眼伸着咽喉来相迎,吓得楚江涯倒急忙缩回去手,心说:“你小子不想活着啦?我还怕这两个娘儿们给你报仇哩!”此时云媚儿将李剑豪的马拨开,并且“吧”的替他打了一鞭,李剑豪就被马载向北去,云媚儿紧紧跟着他。那边就是那座石桥,桥下滚滚着浊水,李剑豪云媚儿两匹马上了桥,还望着这边“哈哈,嘻嘻”不住地笑,马就过桥向东远去。这里,浑身乱抖的苏小琴忽然低头,“哇”的一声,吐在地下一口鲜红鲜红的血,娇躯连宝剑,都自马上摔下来了。楚江涯赶紧前去救,但见美剑侠苏小琴血也沾了素衣,泪更布满了脸,双目却紧闭,呼吸都似已停,风吹来的柳叶也沾在她的脸上和身上。 第十六章 闻说有人刎颈死 古都三访,洛阳豪客尽余情 当下,还是楚江涯把车叫过来,叫赶车的老头儿把小琴抱到车上,叫赶车的慢慢赶,别太颠动,他连小琴的宝剑和那匹马,一齐送回到隐凤村苏家,他跟苏小琴的大哥也没有细谈,就坐着车回到城里,住在朋友家里,叫小厮天天出去打听。五六天之后,没听说隐凤村苏家再出什么丧事,也没有别的事情,他就放了心,想去还那白绸汗巾跟红睡鞋,可又想:“人家那儿的事情刚完,我干吗又去生事?我还是把这两件东西再带回去吧!”所以,他雇了一辆跑长趟子的骡车,把宝剑也还给他的朋友了,只带着他的小包袱离开了那洛水含愁,柳丝绾恨,小雨凄凄如叹息着人世的古都洛阳。一路上也没精神,回到了中牟县。到了家里,他的太太柏秀卿,就拿那双三角眼瞪他,说:“我还以为你再过两辈子也不回来啦!敢则你还认得家?”抢过来包袱就打开,说,“我得看看你这回给我带来了什么好东西?”楚江涯拦也拦不住,柏秀卿打开一看,就把那白绸汗巾跟红睡鞋,都往地下去扔,说:“你原来带回来的还是这两件老货呀?人家苏家的什么琴,并没给你新表记呀?你大概是去碰了一鼻子灰吧?剑哪儿去啦?马哪儿去啦?你大约是在外边当了些日子秦琼吧?告诉你,知道点!你来看看,我的肚子可有啦,你要是再想去瞎撞,就快着滚!别等着我儿子出了世,骂你!”楚江涯看见他的太太的肚皮果然有点鼓起来了,他就更不敢说话了,弯腰拾起来了白绸汗巾跟红睡鞋,用手直撢,依旧用包袱包好,拿到书房的柜子里锁起来。他的太太还“咚咚咚”的急走着,跟着他来看,瞪大了两只三角眼,说:“摆一张供桌,香炉,蜡台,你天天冲着这柜子里的东西磕头好不好!”楚江涯摇头摆手叹息着说:“完了! 以后我要再出门,就叫我断腿!”从此,他果然就不出门,连中牟县城里也很少去啦,每天只在书房里读书。有时可也偷偷打开柜门,掀开包袱的一角,看一下那白绸汗巾跟红睡鞋,只看一下,不多看,可是饶这样他还永远也忘不了那美剑侠苏小琴。过了有几个月,过了炎热苦雨的夏日,西风冷月的秋宵,白雪红炉的冬令,一家人快快乐乐地过了一个新年。转瞬天气又暖,在正月底的这一天,柏秀卿的大肚皮是“瓜熟蒂落”,生下了一个小男孩,啼声洪亮,长得真象楚江涯。楚江涯自然是乐极了,大办弥月,又花了不少的钱。柏秀卿坐在床上,一边奶着孩子,一边笑着对丈夫说:“咱们的孩子还没有名字啦,你快给起一个吧?可要好的!”楚江涯想了半天,才说:“起一个吉利点儿,贵重点儿的名字吧,不要太文气了,就叫他:金保!”话还没说完,柏秀卿又“呸”的怒啐了一声,啐得楚江涯却莫名其妙,他的太太却骂他说:“你还没忘你那断命的汗巾包袱啦?给儿子起名字也叫巾(金)包(保)?你怎么配当爸爸?还是我起吧!叫他——家福,楚家福,长大了一辈子在家里享福,别象你,永远在外边去——碰灰!”楚江涯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一声也没敢多说话,有了这么一个肥胖儿子,他更不敢跟太太吵嘴了,但心里还时时牵挂着苏小琴,不晓得那位洛阳美剑侠姑娘,现在到底怎么样了!三月底的天气,春意恼人,这天忽然来了他的好友陈文悌,给他送来了一匹马,楚江涯一看见这匹马,就不禁有些惊诧,这马就是他家里的,去年骑着到洛阳,在伏牛岗下,这匹马就被李剑豪盗去了,后来算是送给李剑豪了,如今怎么竟到了陈文悌之手,并且给我送回来?……据陈文悌说是这么回事:“他自去年为帮助腾云虎,那夜,月下,在伏牛岗与楚江涯同时败于美剑侠之手,他可就很是扫兴,在南阳住了有几月。后来到开封去又开设了一个卖木料的分号,并常往郑州去作买卖,那时他就遇见一个人名叫李剑豪。可是这李剑豪所骑的马,他认识,正是楚江涯的那马,因此他就一问,这李剑豪说:“这匹马正是楚江涯的,我正要给他送去呢!你既认识他,好啦!我交给你吧,你得便时,给他送去好了,物各有主,我早应当奉还,只是我还拿着他一口宝剑,因为我还有用处,所以,今生恐怕不能还给他了!……”楚江涯听到这里又吓了一跳,赶紧问:“你可知道那李剑豪后来怎么样了?”陈文悌说:“你听我说!那李剑豪是又穷,性情又急躁,住在店房里,终日不是饮酒,就是打他的老婆云媚儿。那云媚儿原是云二寡妇之女,是一个著名的女贼,又风流又淫荡,她本来有一个姘头名叫黄老虎童八,又名叫童如虎,到了郑州,她就跟那童八旧情复叙,不想再跟着李剑豪走啦。——大概还不完全是为这事,黄老虎童八本是一个恶霸强梁,李剑豪却是一位少年侠士,自然争风吃醋的事情也有一点,那一夜李剑豪就去挥剑把黄老虎杀了,并杀伤了云媚儿,然后他自刎而死……”楚江涯说:“这是真的事?”陈文悌说:“我跟他既无交情又没有仇,凭白无辜地我咒他干什么?这是去年秋天的事,有很多人都知道,并且有由洛阳来的人说:李剑豪跟洛阳的美剑侠也有过一段风流事儿……”楚江涯就不愿意再听了,只听陈文悌说:“我本来早就想把这马给你送来,只是没得便,今天我才给你送到。可是我又不明白,你是什么时候跟那李剑豪认识的呀?又怎么把马跟剑借给他的呀?咱们几时才找美剑侠去报仇呀?”楚江涯摆着手说:“得啦!你也不必细打听啦,洛阳那地方我……我真想不再去啦,咱们别谈这些啦,还是谈别的吧!”当日,陈文悌回到中牟县城里自己家中去了,次日,楚江涯就叫仆人将那匹马牵到城旦去卖了,他对那匹马,连看也不忍得再看。然而,他因此益为想起了苏小琴,并觉得李剑豪在将要决死之前,还想起来托人将马匹还给我,他说的那“物各有主,应当奉还”,可见他一生就是那么一个耿介的人,值得钦佩。可是我老拿着那两件拾来的人家闺阁之物,永远不去奉还,究竟不对,于良心上永远有亏!如此,咄咄书空,又过了几日,他就又向他的太太说:“人家苏小琴的那白绸汗巾跟红睡鞋,我上次去了一趟,正赶上人家办丧事,没得机缘去奉还,这次,让我再上洛阳隐凤村去一趟吧!这真是我最后的一次出门了,我一定速去速归。”柏秀卿说:“别问我,我管不着,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出去断了腿我都不管,只要我的家福,没病没灾的,我就谢谢老佛爷!”楚江涯看着他太太这冷淡的态度,就“顺坡儿下”,赶紧去到书房开柜子,去收拾他那个小包袱。他现在家中没有马也没有宝剑了,他也不再去办置,只雇了一辆走长路的骡车,只带着些盘费,带着那小包袱,也没有向四邻去声张,就离开了家。骡车自然走不快,同时他也不催着快走,为免在路上惹闲事,每天很早便投店,茶肆酒楼一概不入,更不与面生的人交谈,如是,在暮春时候的中原田野向西走着,也没遇着什么事情,只是有一辆“二套车”——即是两匹骡子拉着的车,在他的车后边一连跟着走了两三天,这确实是可疑的,但楚江涯也没看见那车里坐的人,所以也就没十分介意。这天,便又看见了青青的洛水,洛水是三国时曹操的那最聪明的儿子,号称有“八斗之才”的大文学家陈思王曹子建(植),为跟他的那一代绝色的嫂子甄氏,惹下了相思,所以才作了一篇文辞瑰丽的《洛神赋》说他的嫂子是洛水的女神,序子上说:“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日宓妃,感宋玉对楚王说神女之事,遂作斯赋。”赋里边把“洛神”描写得那漂亮呀:“翩若惊鸿,夭若游龙”,简直把洛神说得比嫦娥还美。唐朝的诗人李商隐也说过:“宓妃留枕魏王才。”好像洛神给了曹子建一个枕头——“那枕头当然不象我太太做的那么大,那么沉,还叫小孩直撒尿的枕头”——才使他作了一场迷离惝恍而香艳的梦。楚江涯这半年来净在书房里看书,所以把书记得的不少,于今更不禁触景生情,他见河边的柳树又长了那么长的美丽的头发——柳丝了,更忆起了去年斯时,素衣的美剑侠吐了那口鲜红的血,“啊!比洛神宓妃还美丽,更多情,比甄氏还薄命的苏小姐啊!真不敢想是否还在人间,也许已经也成了洛神了吧?……”楚江涯叫骡车一直就赶到了隐凤村里,见树木还那么茂盛,鸡见人跑,犬见人迎——同时可也直要咬他的腿——都跟去年是一样,只是景况仿佛有些萧条。苏家的大门紧闭,贞节牌还在门楣上悬挂着,只是挂了些蛛网和尘埃,大门上的去年写的对联上还留有残余的白纸,小鸟在“上马石”上跳,看见车来了才飞起,飞到屋檐上,仍然“喳喳”地叫,仿佛是向门里说:“有人来啦!”楚江涯下车叫了半天门,里边才把门开开,开门的人把他一看,就惊喜着说:“哎呀!这不是楚——楚大爷吗?”楚江涯认得此人是这里的仆人,兼代打更的,名叫耿四,就笑笑说:“你可好?”耿四说:“楚大爷是什么时候来的呀?”楚江涯说:“我是刚才来,连城里还没去呢,我是特来看望,你们这宅里……”耿四皱着眉说:“这宅里现在没了人啦!”楚江涯当时就一阵椎心刺骨的悲痛,觉着:“我猜对了!这次我白来了!”却听耿四又说:“大爷是又回到潼关去作买卖,二相公带着家眷上京里又等差事去啦,去了都快有半年啦,三少爷是在城里安了两份外家,花天酒地,永远也不回来,家里现在只是大奶奶,连三奶奶也气得回娘家去啦!……”楚江涯赶紧问:“小姐呢?”问了,可不敢用耳朵去听对方的回答,耿四说:“小姐倒是在家了,可是病得不起,快有一年也没出门,您来是要想见见吗?我给您去向里边回一声吧?您不是外人,是我们这儿故去的老太太的朋友,去年帮了多少忙呀,我们小姐那一天由马上摔下来吐了血,还多亏您给送回来的呢!”楚江涯一听,小琴尚在,他这才放了点心,于是耿四领着他,他提着那小包袱,进了门,见院中还整洁,只是人太少。耿四带着他到了垂花门,就请他在这儿等着,就进里院传达去了。楚江涯提着包袱在这里一站,就又站了多时。这暮春天气,这洛阳地方,跟往年一样,又刮起特有的含着黄砂的风来了,此时楚江涯已经打开了包袱,拿出那条汗巾跟那双睡鞋来了。可是,风立时就将白绸汗巾吹得飘飘起,红绣睡鞋不一会就着上了一层尘埃。这时耿四才出来,说:“我在里院也等了好大半天,小姐在屋里睡着啦,现在才醒。”又说:“您再等一会,金妈这就出来。”楚江涯说:“不要紧,我也没有什么别的事。”于是又稍站了一会,那右眼睛有点毛病的金妈就走出来,说:“楚大爷请进去吧?”楚江涯摇头说:“不!你们小姐可好?”金妈说:“好!叫您挂念着,她只是自从去年吐了血病了,就没好!”说话显露出深深忧愁的样子,两只眼睛还流出来眼泪。楚江涯也皱眉地问说:“是什么病呀?据大夫是怎么说的?”金妈说:“咳!我们小姐的病,归根还不是因为去年那些事情闹的吗?这里老太爷故去啦,又有李剑豪那件事,咳!我还伺候过他啦,那时候连我们小姐也不知道他是男扮女装呀!我敢保,因为我也在这宅里快有二十年啦,小姐头上梳着五个小辫的时候我就拉着她玩,她真是规矩,聪明,又老实,我敢保决没有外边说的那些事,可是竟弄得,咳!我也不能说了!我们小姐从那天吐了血,您给送回家,她就起不来啦,请了好些位有名的大夫给看,都说是痨病,她又不肯吃药。何妈妈在去年秋天也死啦,那是把她自小奶大了的奶妈子,她更觉着孤苦伶仃啦。嫂子们都又跟她不和,她素来的脾气又高傲,又要强,这可就叫她的病儿更不容易好啦,到现在快有一年啦!……”说着更不住地流眼泪,楚江涯也叹息着说:“我想慢慢地,病自会好的。一个年青,心肠好的人,纵使别人说她坏话,她也自有神佛保佑,你们也不必发愁,我现在是为送还这……这是去年我拣拾的……”金妈一瞧见这白绸汗巾和红睡鞋,当时就认识,说:“嗳哟!这不是去年那一天晚上,我们小姐丢失的那东西吗?我们小姐那时候还直找呢,怎么找也没有找着,原来……”楚江涯说:“我拾了之后,就好好地保存,早就想要给送回来,只是没有机缘,现在请你交给你们小姐吧,并劝劝她,说那李剑豪……咳!不必再提那人了,你只向你们小姐说。清白终归是清白,外人的话,只要是明白的人,就不能信,老太爷之死,与佛经上说的因果有关,人生能有几何青春?人间能有几个聪明人?古今又有几个侠女?往事是梦,人不能永远叫梦迷住,就不往下活了,望她珍惜芳年,保护身体!……”连说了两遍,金妈点头说:“好吧!我这就把您送回来的这两件东西去交给她吧,把您的话——我也许说不清——就告诉她去吧!不过,您请进来吧!您大老远的,辛辛苦苦为这事来了一趟,不请您进屋,还能不请您进里院吗?”楚江涯原想这就要走,可又怕东西交还小琴,话传给了她,她再起什么误会,加重了她的病,那可不好,所以得等着看一个结果。于是他用手把身上的土拍了拍,就随着金妈进了垂花门,金妈往那窗户上全都挂着白罗的窗帷的静悄悄的北房中去了。楚江涯站在院里,这院里四座花畦,牡丹都才将开过,有的枝上仍留有残落垂尽,病态不堪的娇艳的花辦儿,有的却把残红,碎粉,剩紫,零朱,一片片杂乱地散布在地面,被风吹起,翩翩有如各色的蝴蝶,芳香还淡淡地一阵一阵地袭着人。那西屋的窗上钉着木板,可见没有人住,北屋里也听不见金妈怎样回的话,只听一两声敲着玉磬似的声音,那就是苏小琴的咳嗽,不知此时她是怒呢,是喜呢?是掩泪感动,还是推枕而起又发了她美剑侠的脾气呢?……倒真令人有些提心吊胆。如是又等了有一刻钟,金妈才又出屋来,两只手托着一口带鞘的宝剑,楚江涯看了倒不禁发怔,只见金妈走近前带笑说:“我把那汗巾跟鞋,都交给我们小姐啦,我们小姐很喜欢,我又把您的话全都照样告诉她啦,她没言语,她只叫我替她谢谢您的好意,她说她当初还得罪过您……”楚江涯笑着说:“咳!那不提啦!”金妈说:“她还叫我向您问一件事……”低着声儿说:“她就是还关心那个李剑豪,不知现在怎么样了?您是常出门儿的人,您一定知道吧?”楚江涯把眉皱一皱,沉吟了一会儿,就说:“李剑豪?听说现在还不错,他现在那儿我也不知道,不过离着此地一定很远,他的那些仇人永远不能再去找他了,他跟那云媚儿……”金妈就惊问着说:“什么?云媚儿?”楚江涯说:“你就去同你的小姐说吧,他们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们早就不在一块儿了,当初不过是作的一场把戏……”金妈发怔了半天,好象是听不明白,又说:“我们小姐说;您是一位好人,屡次地帮助,她的心里觉着十分过意不下去!这口宝剑是我们老太爷留下的,说是叫什么青蛟剑,小姐说送给您,作为谢礼了!”楚江涯本想不收,但又一想,怎好太推却美剑侠的意思?遂就双手接过来说:“好吧!再请你替我谢谢苏小姐!”金妈又说:“我们小姐还说,请您先试一试用着可手不可手,要是这剑太沉,我们小姐还有一口剑,也可以换那一口送给您!”这时楚江涯抬头一看,见北屋的白罗窗帷里仿佛站着人,似是一个少女,模样却看不清,他就想:“也许是苏小琴,多日未见人舞剑了,现在想叫我练一练,以供她消遣。”于是就说:“那么!请金妈你往旁站一站,我把宝剑试一试!”当时“青蛟剑”呛啷一声掣出了鞘,青光闪闪,楚江涯就将剑鞘和包袱放在牡丹花畦的旁边,他掖起来衣襟,便跃步腾身,伸指展臂,舞起了一套剑法,同时风吹起了纷纷的牡丹花辦,只见寒光起青蛟,残花沾衣裾。隔窗谁见美人愁,展技全凭英雄胆,洛阳女儿一片心,凌霄剑客十分勇……正在练得高兴,忽听背后有很厮熟的女人声,说:“你在人家这儿干什么啦?”他赶紧煞住了剑势一回头,忽然看见他的太太柏秀卿抱着孩子在垂花门那边了,手里还提着一个蒲包儿。他不禁心中万分的纳闷,心说:“这么远,她怎样也来啦?”这时金妈也下了台阶,柏秀卿就进了院子,笑着说:“这位老妈妈是伺候苏小姐的吧?我,是但……”一指捉着宝剑发怔的楚江涯,又说:“我是他的妻子,这次,我们俩是一块儿来洛阳看孩子的舅舅,顺便又来看看这儿的小姐,刚才在外边他不让我进来。我也听门上的人说啦,这儿的小姐正病着,那么我们就更不好意思打扰啦!我丈夫在去年常蒙这儿照应,我也没什么谢的,这是由我们家里带来的两斤柿霜糖!”把礼物交给了金妈,金妈还让着说:“楚太太请屋里坐吧!有这么样儿的?楚大爷给我们送东西,楚太太也给我们送礼物?”柏秀卿笑着说:“这是小意思,表一表人心,等小姐病好了,我们一定再来看!”金妈说:“您这位小少爷可真好!多大啦?”柏秀卿说:“才三个月,我们夫妻十多年啦,才有这么一个小孩,是初生,咳!孩子的命也不好,连走还不会走,就跟他爸爸出来了这么远!”又向楚江涯说:“你拿着宝剑干吗?”金妈说:“这口剑是我们小姐送给楚大爷的。”柏秀卿先是一变脸色,说:“要这口宝剑干吗呀?”但旋即又改为笑容,说:“也好!收下就收下吧!这总是个辟邪的物儿,拿回我们家,挂在墙上,给我们的小孩辟辟邪魅外祟。”这时北屋的白罗窗帷里少女的影子已经看不见了,又发出咳嗽的声音,金妈说:“楚太太先等一等!我看看我们小姐去,您送的这礼物我收了,她可还不一定肯收不肯收呢?”说着急忙回到了北屋里,又待了半天,方才抱着一大堆蜜桃,桔子,笑着出来,说,“这是我们小姐送给小少爷吃的,也找不着个篮子盛着,得啦!就拿楚大爷的那个包袱包吧!我们小姐还说。因为楚大爷去年在郑州救过这里老太爷的命,才把老太爷留下的宝剑送给楚大爷……因为我们小姐是个病人,也不能够接待楚太太,太对不起啦!”柏秀卿这时候倒很喜欢,把个屁股已经尿湿了的孩子交给她丈夫抱着,她就用那包袱兜上这约有二十多个鲜水果,她又说:“孩子还没有牙哪!哪会吃呀!不过苏小姐的美意我们不能不接受,我们夫妻俩都来这儿打扰,真够难为情的!只好将来我们再来望看吧!”说着,替楚江涯挟着沉重的宝剑,又拿着包袱,再向楚江涯使了个眼色,他们就走了。金妈说:“我替我们小姐送送楚太太吧!”出了垂花门,楚江涯抱着孩子还回头向里院看了一看,心中依然有些惆怅,又觉着他的太太很奇怪,“怎么由中牟县走来的呀?”金妈只送到二门,便留住了脚步,耿四出来跟着关上了大门。楚江涯到了门外,看见了在他坐来的那辆车的旁边,又添了一辆非常眼熟的“二套车”他才恍然大悟,就向他的太太瞪眼说:“原来你抱着孩子坐着车,跟了我一路呀?你可太有本事啦!”柏秀卿也把三角眼一瞪,冷笑着说:“还不是我怕你出门断了腿?……”又说:“得啦!我虽没见着苏小琴的面,我也看明白了,倒还是一个好姑娘,投拆了她们家的贞节牌,其实我也不是稀罕她这点水果跟这口宝剑,不过可见她到底还有点人心。走吧!那两件东西你全还给人家啦吧?可别再来第三趟啦!”当时,把东西都放在车里,他夫妻俩,抱着孩子,三匹骡子两辆车,离了隐凤村,到城里去看了看朋友,住了一夜,次日又在街上买了点土物,下午就走了。路过洛水,楚江涯的心里虽已经完了,但觉着没把李剑豪已死的事情告诉了苏小琴,虽是由于不忍使她伤心,但终觉有点儿遗憾似的,尤其遗憾的是苏小琴的病到底将来能不能够好呢!真得求天保佑了。她似现在的这种生活可有多么孤寂呀?青璋就应当这样虚度吗?请洛水的宓妃梦中别去找曹子建,快去给她作个伴儿吧!……此时,二套车,已经走过了石桥,他在车上还回望那边的青青的河水,碧绿的杨柳,吹来阵阵的牡丹风,他又掣出半截“青蛟剑”,心说:“来吧!美剑侠!快些病好吧!走一走风尘!”旁边的柏秀卿又拧了他一下,说:“你发什么怔?你又犯了病啦吗?来吧!还是你替我抱抱咱们的儿子家福吧!”这才打断了楚江涯的遐思,一路风尘,回往中牟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