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泽先生》 第一章 ?我要说的,是一个刚刚结束的故事。 这是属于我的故事。虽然它结束了,但我心中的情感还未完全死去,倘若我注定要孤独终老,我写下的东西将会成为我后半生唯一的慰藉。 每个故事里都会有一个男主角,我故事里的这个男主是一个显赫的人物。如果你熟悉知念财团大概能猜到他是谁。即便不熟悉我想也会有所耳闻。这个同京都历史悠远的某贵族名门关系密切的财团,在本国的各个行业都具有一定的影响力。 而我要说的这个人,就是这个财团的所有者。 你能想象这是个什么样的人。英俊,多金,谦虚得体,身上是贵族门庭的优雅规整,特别是他看你的眼神,永远专注温柔,总之是没有几个姑娘能够拒绝的人。 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从小被收养在妮尔市的一家孤儿院,市里最好的贵族学校妮尔学院历年来面向全市孤儿院有一个慈善的项目,就是资助有资历的孤儿在本院就读,学习成绩优异者,可保送京都友校部就读大学。妮尔学院的友校部是京都著名的私立高等学府北苑学院,为了进入这所学院,资质平平的我拼了命地学习,终于以全优的好成绩获得了保送资格。 我至今还能回忆起两年前初到京都的情景,那是春季四月份,草长莺飞,空气中是樱花的清香。 我选择了这里赫赫有名又尤其烧钱的专业,服装设计。慷慨的校方为我免除了学杂费,并且给予一笔小小的生活费补助,但很明显还是不够。不过听说校方有针对留学生推荐兼职的政策,注册登记后我在学生中心领了一张申请表。 和这里的其它大学不同,北苑学院向学生提供住宿部,由于名额有限,得知拿到名额后我特别开心,因为这笔住宿的费用算在我的学杂费以内,已由学院免除。 公寓是两人一间,两室一厅,卫生间是各自独立的,还外加一个阳台,基本设施一应俱全。我到的时候室友还没来,我将自己的东西归类放好,伏在客厅榻榻米的矮几上认真地填写申请表,我和我的室友长泽友美就在这个时候见面了。 我从公寓的门牌上知道了她的名字,肖想过指不定是哪个财团的大小姐,趾高气扬,目中无人,还带着一个女仆,对我各种指手画脚。请体谅我的无良,电视剧里都这么演。 现实却是长泽友美从门口探出头来,一个人,没有什么女仆。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子,个子不高但有一头染成浅金色的齐肩卷发,巴掌大小的脸,娃娃衫加迷你裙,露出大半条腿。这里的姑娘都喜爱迷你裙,冬天也这么穿。 她冲我一笑,说着客气话:“打扰了。”屈膝在我身旁坐下,探头过来想看我在写什么,我不喜欢陌生人这样窥视我的隐私,拿书把表格遮了。她有些讪讪,但还是保持着微笑,“你就是苏苏?” 她的发音听起来像在叫“叔叔”,让我差点笑出声来。我忍住笑,有礼地回她:“是的。你好,长泽同学。” “叫我友美就好。”她说话的时候微微含着胸,“你的日语说得真好。” 我谦虚地摇头:“只限日常对话水平。” 她换了个坐姿:“苏苏,你有英文名吗?” 我连现在用的这个名字都是读书时瞎掐的,哪里想过取什么英文名,再说不过就是个符号。但是,我在白纸上写给她看。 suisue。这是我名字的英文写法。 她看过,皱了皱眉,劝我:“你不觉得你的名字发音很拗口?你就不想应景取个简单点的本国名?” 我终于听出了点端详,敢情她是为了劝我换名字来着。我和她认识才多久?还真是位自以为是的大小姐。我收回纸,语气礼貌却生硬:“谢谢你,但是,不用了。” 长泽友美还想说什么,我收拾好东西,回到自己的卧室,顺便带上门。我把窗帘拉开,就着日光把表格填完,又仔细检查一遍,整整齐齐夹在书本里。然后我打开门,对面卧室的门没关,我看到长泽友美忙碌着的小个子,门口摆着几个大箱子,她的东西可真多。 我抱着书走过去,敲门:“那个,需要帮忙吗?” 她回过头,有点受宠若惊:“可以吗?” “当然。”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善一些,“不过,得等我先去交一张表格。” “什么表格?” “关于兼职介绍的申请。” 她点头:“那请早些回来。” 我同她告别,前去学生中心将申请表交给相关的负责人。在这里,年轻的川岛小姐接待了我,她仔细地查阅了我的申请表,问我:“苏苏同学,你写着你在妮尔市有过咖啡馆侍应生兼职经验,对吧?” “是的。”我点头,其实有点心虚,为了保持全优的记录,我连睡觉的时间都恨不得拿来学习,根本没有时间做兼职,可申请表上兼职经验为必填项。 她继续问:“方便透露是哪家咖啡馆吗?” 这个难不倒我,我早就想好了对策:“薰衣物语。从高中一年级开始我就在这家咖啡馆兼职。” “那么真是太好了。”她笑着,注视着我的眼睛,“据我所知,薰衣物语在京都的连锁店正好需要侍应生。鉴于你有这方面的经验,一定能够胜任这份工作。”她快速在电脑里打好推荐信,打印出来签上字,合着名片递给我,“下周末按名片上地址去应试,试用期是一个双休日。努力工作吧!” 我接下,说着饱含敬语的客气话,同川岛小姐告别,然后迅速返回公寓。这天我尽职履行一个友好室友的职责,帮了长泽友美不少忙,为此她拿出意大利巧克力以犒劳我,被我婉拒了。 “抱歉,我不喜欢吃巧克力。”我这样说,是大实话。 她有些失望,把巧克力放进冰箱里。 正式上课前是新生欢迎周,长泽友美辗转在各个party之间乐此不疲,起初她还邀请过我几次,看我态度敷衍就作罢了。我讨厌这样的场合,正好图了个清净,整天窝在公寓里看书或者画草图,饿了就吃一个饭团充饥。 周六那天我起了个大早,仔细收拾了一番。从种种迹象看,我的舍友长泽友美宿夜未归,不过我无权过问。我把冰箱里的饭团拿出来热过吃下,权当早餐。然后乘坐电车来到四条河原町。 我按着名片上的地址找到这间咖啡馆,招牌很简单,白底黑字,左下角还有一个【安】字样的logo。推门而入,咖啡馆里弥漫着薰衣草的香气。 递上学院的推荐书,无需面试,我成为了这间咖啡馆的实习生。工作简单,做起来得心应手。制服是白衬衣黑色西装裤,再配上一个紫*领结,立刻就生动许多。 咖啡馆有专业的咖啡师,侍应生不多,白天加上我也只有三个。我是这里唯一一个女侍应生,我的两个男同事,高个子的领班叫做秦川,和我一样来自中国,瘦小些的柳生拓实是正儿八经的本地人,他们俩比我大一两岁,在此工作一年有余,两个工科生,兼职的目的非常一致——学好语言。 秦川是个坏心眼,自己的日语发音不正宗,可柳生把我的名字读音发成“叔叔”,却被他嘲笑了半天。这间连锁咖啡馆的客人成分复杂,还好两个人说起英语来忒顺溜,自己的国语搞不定的时候,国际用语总能派上用场,很大程度上避免了交流障碍。 我舀一勺咖喱吃掉:“你们俩这么不靠谱怎么能在这儿留到现在?” 秦川笑得有些诡异:“那是因为boss愿意留嘛。”我咬着勺子做疑惑状,他接着说,“难道,你就没发现这里只收男侍应生?” “这不还有我么。” “那可不一样。”秦川吸了口可乐,“老实告诉你吧,咱们boss有个爱好,爱男色。” 柳生接过话:“但是,为了照顾到客人只能聘用女侍应生啦。” “哈哈,就是这样。” 我眨眨眼:“真的假的啊?” “你说呢?” 我没做声,他俩拿我寻开心呢我又怎么会没察觉,我舀了一口饭,还没放进嘴里就来了顾客。我是个实习生我得好好表现,于是放下勺子,快速擦了下嘴就迎上去。 这是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我几乎就是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 由于印象深刻,即使过去很久,我仍旧记得很清楚,这个周六的午后,我在异国的第一份工作正在试用期,端了半天盘子,还没做过接待就以为自己游刃有余,我是个自大的实习生。 他穿着考究的黑色手工定制西装,左手柱着一根黑色手杖,行走间优雅得像是中世纪的英国贵族,当你仔细打量他就会发现,这是个左腿不太方便的男人,大概是他年纪轻轻却带着手杖的原因。他在僻静的角落坐下来,把手杖轻轻靠在一旁,拿起menu。 我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正好抬起头来,这是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完美得无可挑剔,宛如古老的神祇,是不容亵渎的*。 我不由自主屏住呼吸,一时间话也忘了说,半天竟然憋出一句中文:“您好,有什么可以帮助您么?” 他笑了笑,用日语说:“实习生?” 我想他大概是对我的服务不满意,想要投诉我呢,这可不行。我拿出标准的服务微笑,用绝对找不出纰漏的日语说:“先生,很抱歉现在本店并没有实习生,我在这里工作半年了,一定能给您满意的服务。” 他看着我,完美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可你没有胸牌。” 看来他也知道这里的实习生都没有胸牌。只是这和他来喝咖啡又有什么关系呢?可美男的笑容看着就是舒服,叫人连不快的理由也没有。 我耐心向他解释:“因为……”还没开始瞎掰,柳生走过来,用眼神示意我走开,我正等着有人来救场,赶紧避得远远的,依稀听到柳生对他说:“藤泽先生,请问还是和往常一样吗?” 我刚走到吧台就被秦川拉到一边,好家伙,一脸幸灾乐祸:“我就说不能请女侍应生吧,见到美男话都说不顺溜了。” 我反唇相讥:“你要是看见美女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德行呢。”说完还拿眼神往窗边瞧。 “你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这个藤泽先生外型是不错,只可惜人家腿不好啊。你是怎么想的?”秦川把我的脸扳过来,二十来岁的年龄叹了一个八十岁的气:“可怜的苏苏,来好好和哥哥说说。” 我的脸有些发烫,强作镇定翻了翻眼皮:“胡说什么呢。” “得了吧,你的表情已经足以说明一切了。不行,我得拍下来,指不定将来还能做呈堂证供。”说着就去掏手机,我冲他手臂使劲一拍,转移话题:“哥哥你就别闹了,人家看他那件衣裳呢,你快给我瞧瞧看是哪个店的?” 秦川看都不看,直接说了一个法语单词:“givenchy。” “哥哥您请说中文。” 他鄙视道:“亏你还在私立学府修服装设计,纪梵希没听过?奥黛丽?赫本你知不知道?她许多电影里的戏服都出自这家老爷子的手笔。” 一个谎言而已,混迹私立学院那么多年,我怎么会不知道? 曾经我在图书馆的机房里偷偷搜索这个著名的奢饰品品牌,得到三个关键词:genteel,grace,gaiety。 古典。优雅。愉悦。 这令我想起这个人。 我们初见的这个午后,他点的是蓝山咖啡,听柳生说他只喝这一种咖啡,加一颗方糖,从来如此。他端咖啡的姿势令我联想到那些油画里的贵族绅士,高贵又闲适。他安静地看着窗外街景,而我在角落里偷看他。 迄今为止,我和他未通过名姓,还只是说过两句话的路人。不过我在心里给他取了个昵称,叫做mr.givenchy。纪梵希先生。 第二周,我接到秦川的通知,我顺利通过试用期,成为正式员工,印着名字的胸牌端端正正别在右胸的衣料上,上面是我名字的英文:suisui。 我对柳生旁敲侧击,得知纪梵希先生已经一周没来过,不免有些失望。到了午后,时间比上次略迟,我从里间出来的时候却发现他就坐在靠窗的位置。我惊喜不已,快速对着反光玻璃整了整制服,迎上去。 这周气温有所攀升,他穿了件蓝色衬衣外搭了一件灰色马甲,下身黑色休闲长裤,并不是givenchy,像是私人设计师的手笔,很适合他。 我掩饰着雀跃的心情用流利的日语说:“欢迎光临。” 他抬起头,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笑容,他说:“一杯蓝山,谢谢。”然后从随身带的手提包里拿出一台轻便的笔记本电脑,开始自己的工作。 他好像已经忘记我了。我的心情一落千丈,没精打采地回到吧台。柳生接着单子去后厨,秦川凑过来,揶揄我:“哟,苏苏妹妹,你这是怎么了?” 我懒得理他,愣愣的想,怎么才能引起他的注意呢,我总不能把咖啡泼他键盘上吧,不过这样好像也不赖? 肩膀被拍了一下,回头看见柳生端着一杯咖啡,他问:“你自己去还是我代劳?” 我一把接过:“这点小事,就不麻烦柳生君了。” 我端着托盘走到纪梵希先生面前,他正在用笔记本浏览一些女士夏装成品图。界面上方显示着几个汉字:知念淑希。 高中时代立志做一名服装设计师时,我就很喜欢这个发源于京都的本土大牌。 知念淑希,这个古贵族门庭出身的少年一举成名于米兰时装周用的是一组改良和服,素色而就,没有任何不必要的装饰和设计,与整个会场的奢侈之风格格不入,却令已经审美疲劳的到会者眼前一亮。极简低调,舒适自然,正如他之后一直贯彻实施的品牌精神。 知念淑希拥有属于自己的品牌那年,正值十六岁。同大多数知名创始人一样,品牌的命名来自于他自己的姓氏。他的品牌成名迅速,越来越多的人喜欢上这个低调的品牌,一切华服在它面前都显得太过喧闹,它是温柔的,娴静的,淡然自若,宠辱不惊。这才是真正的贵族生活姿态。 只可惜三年前,知念淑希在事业最辉煌的时刻,因精神抑郁于仲夏的某个夜晚在本家老宅纵火*,英年早逝,是时尚界的一大遗憾。 此前我还在打着将咖啡泼键盘上吸引纪梵希先生的主意,现在想来简直是对自身专业的亵渎。 我站在他身后,从我上次观察得出,他习惯左手端杯,但他今天笔记本的位置放的稍偏,左边根本放不下一个咖啡杯,唯有右边的空余位置。我见他神色专注,轻手轻脚绕到他对面的靠椅旁站定,右手托盘,左手端起咖啡杯。 上帝为证,我一心一意全心全意想要在不打扰他的前提下将咖啡杯好好地摆在他手边。但我没料到,一直安稳立在桌旁的手杖会一时不稳并冲他大腿倒去,而他正专注于显示屏一时不察。来不及思考他究竟哪条腿有腿疾,说时迟那时快,我的右手将托盘往腋下一夹,越过大半张餐桌,我眼疾手快抓住做乱的手杖,与此同时,我左手中的咖啡杯朝前一倾,咖啡将他的笔记本上淋了个通透。显示屏闪了一闪,黑屏了。 我想我大概是完了。 这次惊动了秦川和柳生,柳生一边给纪梵希先生赔礼,一边给他递上丝帕,请他暂先到邻桌稍坐片刻。我这才发现他的黑色休闲裤染上了大片咖啡渍,我的脸白了白,却还记得他腿不方便,连忙递上手杖。 平时私底下最爱玩笑的秦川板着脸低声训斥道:“第一天工作就毛手毛脚的,像什么话?”见我不吱声,又道,“还不快给藤泽先生致歉,然后拿工具把这里收拾了!” 我弯腰朝纪梵希先生的方向行礼:“真是非常抱歉。我会马上清理好。”也不管他的回应闪身去后厨拿清扫工具。 第二章 ?等我拿好工具回到“案发现场”,秦川和柳生正努力在一言不发的纪梵希先生跟前为我开脱。 我出了这么大的错,秦川和柳生实在没有必要为我这种新人开脱,搞不好还要受牵连。他们这么友爱很难不令我感动,从我记事起我就很少被感动了,我埋头擦拭着桌面,只觉鼻子有些发酸。 擦完桌子他俩倒是差不多说完了,我垂首静立一旁,只听得纪梵希缓缓道:“我想,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前几回我都没注意他的声音,这回才发现他的声线也极是动听,像是上好的的天鹅绒面。 此语一出我们三人都愣了,我抬头,正望见他含笑的双眼,黑色的,漩涡一般。 他继续说道:“我的手杖没放稳险些砸到腿,是这位小姐为我化险为夷。反而是我一时惊慌打翻了咖啡杯。” 他优雅的坐在那里,尊贵之态自然流露,一副波澜不惊,淡定从容的模样。可他这样的人,他说是他一时惊慌打翻了咖啡杯,说话的时候,语速不紧不慢,双眸含着笑,似有若无将全场扫了一圈。 秦川反映迅速:“藤泽先生,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他点点头,目光朝我看来,我心头一跳,他看定我,问:“这位小姐,请原谅我方才的失态,不知你是否被烫伤?” 我弯腰鞠躬:“谢谢您的关心,很抱歉刚才让您受惊了。” 他摇头:“没关系,你做得很好。” 秦川说:“藤泽先生,请您确认电脑中的重要文件是否有备份,对您造成的损失,我们会承担责任。” “不必了。”他说,他扶着手杖站起来,“那么,我先走了。” 我们三人一齐弯腰:“欢迎下次光临。” 我目送他步出咖啡馆,柳生轻声唤我:“苏苏,你先去后厨。” 他依旧发成“叔叔”的音节,我满脸疑惑:“欸?怎么……” “苏苏,去后厨。”秦川推了我一把。我看了他一眼,照做。大概五分钟的时间,秦川进来了,一照面就神色不豫地问: “我知道你要问为什么,苏苏,还记得你头一天实习的时候我和你说什么了?” 我略一回想:“店里不收女侍应生。” “我还提点你别沉迷男色。”他问,“你看你今天这是做什么了?” 我小声答他:“我只是设法避免他的腿被手杖砸到。” 秦川盯着我瞧:“苏苏,你似乎不太了解情况。藤泽先生背后代表着知念财团,你是学服装设计的,它旗下的服装品牌知念淑希你一定知道。像他这样的公子哥最会逢场作戏,而你,我这么说你别介意,你一个靠助学金的留学生……” 知道他要说什么,我打断他的话:“可以了,秦川,我想你的误会有点多。” 他看着我,眼睛一瞬不瞬:“苏苏,我没误会,你想接近藤泽先生,你……” “秦川。”我打断他,“谢谢你说的这些,虽然相处的时间很短,但我想我是把你当朋友的,身在异乡,有那么点同胞爱太重要了。可是,秦川。”我回看他,“秦川,你需要明白一点,我,苏苏,我讨厌别人窥探我的隐私。就算是朋友也不可以。”我强调道,“绝对不可以。” 他不语,好一会儿,说:“我说,苏苏,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我说:“不然怎么样,叫你看扁我?” 他冷哼一声:“你这样就不会被我看扁?你哪里来的自信?” 我回他:“重要的是我看好我自己,我把自己当回事,我乐意。” 他又盯着我瞧了好一会儿,神色渐松:“你想知道刚才发生什么了吗?”顿了顿,“你怎么也想不到,藤泽先生出门后叫来他的保镖,请在场拍有照片的客人删照片。确认照片删除完毕才离开。” “……什么?” “刚才在场的客人,拍了照片。我想不是上传推特就是发给媒体。”他似笑非笑,“别以为他是为了你,像他这样的公众人物,都挺注意隐私的,这点和你倒很像。” “秦川,说话别这么阴阳怪气,活像个长舌妇。” 他眼中闪过一蔟火花:“苏苏你再说一遍试试?你见过像爷这么有型的长舌妇?” 我将他打量了一眼,点头:“嗯,的确没见过。”顿了顿,“不过,本质没什么区别。”说完闪人,把秦川气得够呛。 至此,这件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周末过去得很快,转眼周一,学院开始正式授课。 新的服装制作教室尚未能投入使用,所以这周都是必修的公共理论课程。理论课是在不同的阶梯教室进行的,一个教室足够容纳下百来人,但位置却不集中,光是弄清这些教室的位置就花费了我不少时间。 比起制衣,理论课程实在无聊,我在课间花一小部分时间预习好,偶尔讲到不重要的部分时,我拿出素描本描上几笔,修改我的个人设计草图。 周三的下午,是美学课。服饰美学老师小田教授是个典型的京都人,这天,他在课堂上举出知念淑希的案例。 他说,能设计出这样服装,知念君本人一定非常亚撒西。 亚撒西,温柔。 这时,一个我叫不出名字的男学生调侃:“先生不要忘了,知念淑希继承知念财团并将其发扬光大,用这样的词形容一个成功商人,小田教授是不是太过感性了?” 他旁边的男生附和:“小田教授和知念的交情好像很不一般。阿啦,该不会就是传说的那种关系吧?” “胡说,教授和那个服装设计大师,”有女生掩嘴惊叹:“呀,果然……太害羞了啊。” 类似的声音此起彼伏,阶梯教室里一团糟,课算是没办法上下去了。这些少爷小姐们,于他们中间大多数而言,读大学只是打发时间的消遣,可我不同。从妮尔到京都,我不远千里来到这里,我读这里排名第一的专业,不是来消遣和挥霍的。 我合上书,厚厚的一本美学教材,我将它拿起,旋即往课桌一扔,用了好大的力气。这间阶梯教室的每一员纷纷像我投来注目礼,包括讲台前小田教授。 “这位同学,”小田教授问,“请问你有什么疑问吗?” 我的这些并不熟识的同学,几乎都在幸灾乐祸,眼神里还带点儿期待和雀跃。我太清楚这里面的含义了。小田教授为人死板,课讲得一点儿也不生动,枯燥至极,大家都想着法子在课堂上制造点乐子出来,眼下,冥冥之中我成为那个激发他们潜在乐子的引子。 可他们未免有些太高估我了。小田教授手中握着我这门学科的期考学分,它关系到我是否能顺利拿到全额奖学金,这对于一个孤身在异国求学的穷学生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我从容起身:“小田教授,您刚才提到的品牌我很喜欢,希望您能深入介绍。” 教室顿时响起一片嘘声。 “肃静。” 待教室安静,小田教授朝我投以一抹温和的笑容,然后,他握着麦克风,问道:“这位同学,你的名字是?” “苏苏。”我下意识挺直背脊。 小田教授点头,接着说:“苏苏,我想你大概知道下个月的知念淑希秋冬发布会。” 我想起纪梵希先生电脑里的秋冬时装,原来正是下一季的新品。 小田教授继续说:“我已得到一张邀请函,但是不巧当天正好有要事,在这里,我决定将邀请函赠与你,望你代我出席。”他顿了顿,“那么,请去现场认真感受吧。” 小田教授话音一落,教室里响起了更大的嘘声。 —————————— 用过晚饭,长泽友美敲响我的房门,她敲了两下,然后不经允许推开门。 我正躺在床上和秦川通电话,她从门缝里探头进来:“呐,s,我能进来么?” 我看了她一眼,和秦川收了线。我说:“去客厅,可以吗?” 她点头,把头伸回去。好样的,倒没忘记替我把门掩上。我整理好衣服和头发,出了卧室,长泽友美坐在榻榻米上等我,矮几放着两杯热茶。我走近些,闻到大麦茶的香味。 我在她对面坐下,她将其中一杯推过来:“请用。” 我喝了一小口,我其实并不喜欢这个味道,但也没表现出来。抬起头,长泽友美满脸深意的盯着我看。 “呐,都传开了哦。”她笑着说,“s得到知念淑希秋冬发布会邀请函的事。” 她觉得我的名字拗口,就改叫s。我垂着双眼打量手中的茶杯,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s真是超级幸运啊,听说这个邀请函很难到手呢。” “是么?我并不清楚。” “s选好出席时穿的衣服了么?”她说。我握着茶杯,没做声。她惊呼,“该不会……s打算就按平时的穿着去吧?” “当然不是。不过,还没有准备。” 这就是我和秦川通电话的原因。我完全支付不起足以出席一台时装发布会的正装,好在离时装发布会还有半个月,咖啡馆又正缺工作日的服务生,于是我拜托秦川帮我申请工作日的兼职,半月做满我就能预支一部分工资,至少可以买一件体面的衣服。至于衣服,出席完发布会再拿去折现,半月的工资可以一分不少拿回来。 “你啊,不会打算这几年都在咖啡馆兼职吧?”长泽友美拉着我的手,“知念淑希的新品发布会,多少名流到场,你就不能机灵点儿?究竟还有没有半点作为女孩子的自觉?” 她见我不说话,用循循善诱的语气说:“s,你看你,生得这么美,女孩子的美能换来许多更加实用东西啊,你可千万不要浪费了。” 我看着她,紧紧的盯着。这个女孩子,有着一张美丽的皮囊,淡妆浓抹皆相宜,可我却从她身上闻到了一股扑鼻而来的腐朽之气。 她还要再说什么,我放开杯子,起身就走:“我有点困。先睡了。” “s……”她拉住我。 “长泽同学,”我回身看她,“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不……我只是……s……”她含着泪,说话也语无伦次,眼中有哀求,仿佛一切都是我的错。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刚认识时就劝我改名字,给我换称呼也是她擅作主张,偏偏她人缘好,带动几乎整栋楼的女生都这么称呼我,最后,没几个能叫的出我的本名。做事从来都不过问别人的感受,自以为是,我都一一忍耐,可是现在,她居然还劝我去……卖? 我有些忍无可忍,推开她的手,没好气的说:“够了!”然后再也不愿和她多说,走进卧室,一个反手带上门。 和长泽友美撕破脸需要一定的勇气,经这件事后,我每天都要面对她含愁的泪眼,连带几乎整栋楼的女生都对我冷眼相待,对此,我一概不理,持续和往常一样的作息,下完课就马不停蹄奔向咖啡馆。 我申请到工作日的兼职多亏了秦川,却没想到秦川也提出了申请,这样一来也不必担心和新同事的磨合,所以倍感亲切。同一班的侍应生秋山智吾,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除了必要的时候,我和他并没什么接触。秦川私底下还说什么他算得上是我的救命恩人,要不然和秋山这个冰块待一块儿不被冻死也该心理抑郁。 我听过后笑了笑,没说话。 周五下班,我站在繁华的四条河街头,著名的阪急百货旁,坐落着知念淑希成衣总店,橱窗中摆放着穿着成衣的模特,柔和灯光的映衬之下,竟隐隐生出几分禅意。 脑海中灵感突然闪现,我迅速拉开双肩背包拉链,掏出自制的便捷式画夹和笔,一笔笔勾勒出来,正画得起兴,手臂被狠狠一撞,这一撞来得突然,我一个不稳撞向玻璃橱窗,纸笔应声而落。 被撞得不轻,我靠着橱窗吸了口气,一个职员模样的日本男人不停鞠躬道:“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赶时间一时没注意,真的很对不起!” 我有些无力,摆手:“没关系,你走吧。” 他犹豫片刻,估计的确很赶时间,又道了几句歉,撒腿跑开了。 我揉揉手臂,弯腰蹲下收拾散落一地的画纸,待到最后一张,有一双腿停在我跟前,旁边立着一根手杖,腿的主人穿着一双黑色皮鞋,在我面前蹲下来。然后,一只细长白皙的手慢条斯理拾起我的画纸。 我的目光顺着这只手缓缓上移,对方穿着一套极考究的银灰色西装,白色衬衣,领带是恰到好处的蓝色。再往上,是那人完美得犹如神祗的脸,这张我熟悉又陌生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四目交接时,我的内心深处一阵轻颤。 他微笑着,左手撑着手杖,右手将画纸递过来,同我寒暄:“又见面了。” 看来经过上次一事,阴差阳错让他记住了我,这令我既激动又羞愧。还好心情复杂的同时也没忘记他的腿不方便却正蹲着,顾及他的面子不方便直说,我道谢的同时接过画纸,自然地站起来,他随后撑着手杖站立起来。这样一来我才发现他的身形十分修长,远在180公分之上。 我把画纸归总夹好:“麻烦您了。” “检查看是不是都在。”他提醒我。 其实我对这画夹中画纸张数并没有印象,但为了迎合他,也为减少点尴尬(我实在是不知道说完这个话题还能和他说上些什么),我装作一丝不苟的模样数了数画纸,然后向他汇报:“一张不少。” 他点头,然后用温和的目光注视着我,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把头低了下去。在这样一个夜风柔和落樱缤纷的街头,被纪梵希先生这样的绅士温和注视,怎么看怎么想都是一幅缱绻画卷。 只是这种美好,我消受不起。 我低着头,拉了拉双肩背包的肩带,说:“很抱歉再次麻烦您,我先走了。”然后快步离开。 站在路边等绿灯的空挡,我本想把之前的草图完善好,奈何已失去了那一刻乍然一现的灵感,只好作罢。只是脑子一刻也松懈不下来,我想起纪梵希先生,想起刚才的一幕一幕,他动听的声音,和他在灯光投影下温和的脸。 正想着路边缓缓停下一台黑色宾利,驾驶座走下来一名黑色西装白色手套的中年男子,不卑不亢的打开后座车门。我见状朝旁边挪了挪,这时一根黑色手杖从车内伸出,稳稳立在地面,然后是一双长腿,再往上细看,嘿,竟然是我刚还在冥想的纪梵希先生。 我的内心,在惊愕中还有一丝惊喜,可我很好的克制住,我朝他行了一个见面礼:“您好。” 他优雅的回礼,勾着唇角,语气像是问候一个熟识的朋友:“去哪里?” “回学校。” “哪所学校?” “北苑。” “你主修什么专业?贵校的服装设计专业很有名。” “我学的就是这个专业。” 他笑了笑,点头,对我说:“我正好经过北苑,可以顺路送你。” 我一听,连忙摆手:“不必麻烦您了,我可以坐地铁,很快的。” 他的表情严肃起来:“夜晚女孩子独身出行十分危险,特别是你们学院附近一带,经常有暴力事件发生,为了你的安全,请不要拒绝。” 我没被他唬住,其实我的跑步成绩不错,一个人走路又机警,并不十分担心这些。正要拒绝,一直在当背景的中年男子低声催促:“少爷,您不能站立太长时间,否则……” 他朝中年男子做了个禁止的手势,男子不情愿的闭上嘴,他转向我,拿手杖敲了敲地面,看着我的目光很温和却也很坚定:“别看我这样,其实我能站很久。” 我顿觉心口一滞,低头去看自己的脚尖,目光却忍不住冲他瞟,他的双腿,他的手杖……我抬头,有点儿瓮声瓮气:“其实……我和您并不熟识,我甚至不知道您的姓名。” “那么,”他笑着问:“知道我的姓名就可以让我送你吗?” 鬼使神差般,我点了点头。 他目光专注地注视我,他的声音顺着夜风传来,他说:“抱歉,一直没能告诉你的确是我疏忽了。敝姓藤泽,藤泽优一,这是我的名字。” 第三章 ?藤泽优一。 到目前为止,你们大概已经能猜到,我在故事开头提到的那个人,就是他。 当我和藤泽优一并排坐在宾利后座,已经是互通姓名的关系。当然我没有告诉他我的真实姓名,胡诌了一个名字。虽然觉得这样对不住坦诚告知我姓名的他。哦,不要问我为怎么知道他没有骗我,我就是知道。 关于这个夜晚,我能想起来的最清晰的细节,就是靠得这么近,我清晰的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樱花淡香。后来我才知道这个香味并不出自任何一个品牌,而是来自他本家庭院的樱花林。有时候,我遐想着,他身着白色浴衣,穿过樱花微雨缓缓走来,绝对是一幅动人景致。当然我的遐想里他依旧需要用手杖帮助行走,我从未觉得这是他的致命缺陷,这点缺陷根本无损他的完美,反而让他那张神祗一般*的脸孔看上去多几分平易近人。 这些以后的故事无需累述,让我们回到这个初夏夜晚的宾利车内。车甫一发动时藤泽君问我是否需要赶时间,我说不需要,他便吩咐司机慢点开车。我从这点意识到他是个细致的,并且遵守规则的人,当然,我不会去想他吩咐司机开慢车其实是为了能多和我待一会儿。 宾利在京都街上平稳行驶,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我的目光一直落在窗外繁华的夜景上,这大概引起了藤泽优一的注意,所以他问我:“喜欢京都吗?” “刚来的时候……”我还没开始说,身旁响起一连串手机的震动提示音,他低声道了句抱歉,然后拿出手机接听。 这个电话长达二十分钟,藤泽优一用的是法语,语气温和中又带着不容违抗的威仪,我推断是公事电话。至于他说的什么,我感到很无力,我能说三国语言,国语日语英语,一点儿韩语,甚至一点儿德语,但法语不行,看过几部原声电影的我只觉得他说得和电影演员一样地道。 待他终于收线,我已经能看到北苑的校门了,他再次向我道歉:“是工作上的事,实在不好意思。” “您太客气了,没关系的。”这时车缓缓停在北苑正门,我同他致谢,“今晚很感谢您,我先走了,再见。”说完去拉车门。 “请等一下。”他突然叫住我,“你的学生公寓离正门有多远?” “大约……”我想了想,“十分钟。” “十分钟?”他看着我,“校园里人这么少,你要一个人花十分钟走过去?” “是的。” “你什么时候回家?” 我解释:“我住在学校。”一瞬间仿佛明白了什么,难道他想送我到公寓楼?不,这可不行。我说,“您将我送到这里就行。” “其实,我有一个建议”他打开身侧的车门,“我送你进去吧。你介意陪我慢点走吗?” 我能说介意吗?可是他的腿……我咬咬牙,快速做出决定:“不必麻烦您,您让司机把我送到公寓楼下吧。” 他闻言关上车门,转头对司机点头示意,车子旋即在我熟悉的校园内开动。我暗中看了一眼藤泽君含笑的侧脸,突然觉得自己在无形中被这个人给被算计了。 几分钟后,宾利终于停在公寓楼下,我开门下车,鞠躬同他告别:“谢谢您,再见。” 他优雅挥手:“晚安。” “晚安。”我带上车门,目送黑色宾利缓缓驶入夜幕,然后转身上楼。打开公寓大门,这个时间,我的室友,闹翻了的长泽友美破天荒还留在公寓,她站在客厅的窗边,看我的眼神很微妙。 我想她大概是看到楼下的宾利,在心里对我有了一番猜测。我懒得理会这个,径自回到房间,洗了个热水澡,早早睡下。可是我裹着被子,在床上翻来覆去,脑海里全是藤泽君的身影,怎么也睡不着,真是要命。 第二天正是周六,我准时到达咖啡馆的时候,秦川已经做好了营业的准备,一见我就露出流氓般的笑容:“哟,苏苏妹妹,你昨晚做甚么去了?瞧着一双黑眼圈生得哟。啧啧啧……” 我昨晚实在是没睡好,此时拿一双熊猫眼瞪他却叫他笑得更开怀,我收回目光,正要去换制服,秦川拉住我:“欸,等等。”然后钻进后厨,一会儿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冰袋。他把冰袋递给我:“也不知道涂几层粉给遮遮?趁着这会儿人少赶紧给敷好了,不然还怎么工作?” “这样……不太好吧?” “哪来这么多废话啊?”他把冰袋强塞给我。 我乖乖得令,选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虽然在这里兼职一两个星期,像这样坐在大厅却是头一回。我扶着冰块观察四周,这个时段客人稀少,柳生正在给一位穿着时髦的中年女子点单,秦川为一对母子送上咖啡和点心后,转身用电脑放了一首老歌,慵懒的女中音透过音响传出来nadelrey的《youngandbeautiful》。 他最近老爱放这首歌,听得多了我也能跟着哼上几句,正放到副歌,店门口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藤泽优一手执手杖,穿着一件灰色衬衣,下身是白色休闲长裤,他今天穿的并不是givenchy,而是armani。这个人穿什么样的衣服都好看,要说他是模特谁能不信呢? 他像前几次一样朝靠窗的位置走来,身影渐进,我的脸上是可笑的黑眼圈,根本不想和他打照面,正巧柳生点单经过,我一把抽过他手中的menu平摊在餐桌上,装出一副埋头认真研究的模样,只希望不被他认出。可事与愿违,手杖敲地的声音在我面前终止,头顶传来他的声音:“兰汀,早。” 我把头埋得更深,做无视状。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愉悦,见我不吭声又添了一句,“可以么?苏苏。” 这个发音对于外国友人来说不能再标准了,可是,兰汀。这才是我昨晚告诉他的名字,他又是什么时候,从哪里得知我的本名了? 我在惊愕间猛然抬头,四目交接,他挑眉,语声温和中带点了戏谑:“果然这才是你的名字。” 糟了,我想,上当了。 我再次埋头下去,柳生看来没离开,因为我听到他对藤泽君说:“藤泽先生,请坐。” “可以吗?”他再次问。 我咬咬嘴唇,硬着头皮道:“您请坐。” 他坐下,放好手杖,问我:“喝点什么?” 我摇头:“谢谢,我还要工作。” 他没有强求,抬头对柳生说:“一杯蓝山,谢谢。” 柳生道了句“稍等”,旋即离去。我起身:“藤泽先生,我要去工作了。”我朝他行礼,“先走一步。” “在此之前,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他叫住我,我回头,他温和道,“先坐下来,好吗?” 我犹豫片刻,回身坐下:“您请说。” “关于你的名字,能告诉我是哪两个汉字吗?”他说,“恕我冒昧,上次你的制服上有胸牌,上面是英文,我想知道汉字怎么写。” 原来他早就知道我的名字,我却告诉他一个假名,太对不住真诚以对的藤泽君了。我从背包里掏出便捷画夹,翻到干净的一面,把自己的名字写给他看。 “苏苏。”他念出声,说,“我猜这个发音难倒了很多人。” “如您所说,但您的发音很标准。”我收回画夹。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我错开自己的目光:“失礼了。”起身离开。这次他没有再叫住我。 等我换好工作服来到大厅,却没看见他的身影。柳生经过我时告诉我,他临时有事,咖啡是打包带走的。 “藤泽先生依旧给了很丰厚的小费呢。”柳生感叹。 —————————— 再见藤泽优一,是在一周后的阪急百货。 依旧是周五的夜晚,四条河依旧人来人往。要说有什么不同,无非是这个夜晚下过一场小雨,我刚好拿到了属于我的那份薪水。 我在前文就有提到,因为要参加知念淑希的新品发布会,我需要为自己准备一套符合场合的衣装,既然如此,穿着这家的衣服去参加发布会绝对能表现出我最大的敬意。 我计划买一条小礼裙和一双高跟鞋,在折扣区逛了一圈后,才发现自己之前想得太天真了,因为实在是太贵了。就算花去半月工资,大概也只够我在折扣区买一双最便宜的鞋。我放下手中那双最便宜的蓝色尖头高跟鞋,店内的导购面带微笑询问我:“小姐,您觉得这双鞋如何?需要我为您包起来吗?” 对我来说这是一笔数目不小的钱,我还需要时间考虑。于是谎称自己身体有些不适。导购说:“您大概是逛累了,请先休息片刻。您要喝水吗?”我点头。导购道了句稍等,离开为我倒水。 我独自坐在折扣区舒适的真皮沙发上,开始思考如何解决这个大问题,可我的注意力都被店内的成品吸引过去。知念淑希今年春夏的主题是《peterpan》,从服饰到配饰都充满着梦幻与童真,比以往多出几分大胆生动的同时却又不失原本的柔和清冽。突然之间,我有了主意,我为什么不穿自己的衣服去参加发布会呢? 我知道正好有可以和这双鞋相配的裙子,立刻做好决定。 正好导购走过来,她递给我一杯温水:“请用。” “谢谢。”我接过,对她说,“请帮我把鞋包起来。” 付完帐,我从摆着琳琅满目的奢侈品陈列架中穿行而过,这季的主推,和某珠宝品牌合作的象征梦幻的银色水晶鞋陈列在最显眼的位置。 陈列柜中是一尊巧匠精心熔造的无脸蜡像,依稀看得出是个十三四岁年纪的少女。少女微低着头,散漫的坐在一块光洁的石头上,乌黑的长发倾斜而下,白色和服下摆露出一截光洁的小腿,少女穿着一双水晶鞋。银色丝绸铺就的鞋尖,细小的水晶层层叠叠点缀其上,串联成链的水晶贴着脚背交叠,一直延伸到鞋背,然后沿着脚踝如系带般往小腿蔓延,形成一个一字结鞋扣。这双传言中世上只得一双的水晶鞋,连银色的鞋跟上也镶嵌着价值不菲的水晶,镁光灯下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知念淑希难得有这样的作品,但即使穿着一双极尽奢华的鞋,蜡像少女展现的姿态仍旧是淡然的,甚至于是漫不经心。 大概是我看得久了些,有导购走过来询问:“打扰一下,请问您要试试吗?”她说,“如果您能穿上并且合脚的话,这双独一无二的水晶鞋就属于您了。” 我差点忘了,这双独一无二的水晶鞋一直在寻找她的主人,这个一贯循规蹈矩的大品牌放出话来,任何能穿上这双水晶鞋的女性将能免费拥有她。无数女性慕名前来,但因为她刁钻的鞋码,至今还没有人能穿上她。 我正想着拒绝,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试试吧。”我回头,藤泽优一站在我身后一两米远的距离,他今天穿得比较随意,蓝色衬衣外搭一件米色休闲西装。手杖却还是平常那根。 我克制住喉间的颤抖,平静地和他打招呼:“你好。藤泽先生。” “你好。苏小姐。”他走近了些,停在一臂远的距离。他朝我微笑,双眼注视着我。 这让我感到紧张,我扯了扯衣角,说了句糊涂话:“真巧,藤泽先生陪女伴买衣服吗?”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和他什么时候熟络到可以随意问候这个话题了? 他的笑意加深了些,像是听到一个好笑的玩笑话,但他看上去并没有生气,反而像是很愉悦。他说:“一点也不巧,苏小姐,这是我的店。” 我要说,他是知念淑希的继承人这件事,我一点都不意外,我只要把和他相识的点滴串联起来,答案就会浮出水面。但我以人格担保,我绝对没有这样做过。请不要问我原因,我现在还不想将它公布于世。 藤泽优一走到陈列柜前,目光落在蜡像上带着一点儿我看不懂的深意。他突然问:“喜欢吗?” “喜欢。”我实话实说。 他转过头来:“想不想试试看?” “欸?”我怔住,旋即摇头,“谢谢,不过不用了。” 藤泽优一含笑看着我,轻声说:“试试吧,她很适合你。” 藤泽优一在用他年轻完美的容颜,用他细腻温和的声音蛊惑我。我不敢看向他。 后来,我和藤泽优一已是很亲密的关系,某次偶然说起这个晚上的情景,我边给果盘里的切片草莓放上小叉,边拿他说笑,我说:“呐,我永远不担心你会破产。” 他正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在立式台灯下看书,闻言抬头,满满的书卷气。他说:“所以,我是不是感谢你对我充满信心?” “当然!”我笑着给他递了一片草莓,在他身旁的藤椅坐下,“难道你不想知道原因?” 他放下书,做洗耳恭听状。我笑得既满足又得意:“因为,假使有卖不出去衣服,只要你稍稍蛊惑,比如说,试试吧,会很适合你。对方一定会马上掏钱包的。” 而藤泽优一是怎么回答的?他笑笑,目光回到书上:“那不一样。” 我嘴角笑意从这会儿变得不大一样,不用照镜子都能想到是一个甜蜜的笑容。我咳了声,腆着脸,明知故问:“哪儿不一样了?” 他漩涡一样的双眼饱含深意的注视我,半晌,极认真的说:“苏苏,我说这句话,因为它的确是为你而存在的。” 我看着他,发了会儿愣。他叹息一声,摘下眼镜靠过来吻我。 当时我只把这句话当做一句藤泽优一说的好听的普通的情话,却并没有深究其中的意思,等到我能明白,已经是很久之后。后来想起来,在我和他相识的那些日子,最亲密的时候距离却也最遥远。 试问有哪个姑娘能够抵挡得住藤泽优一的诱惑?可是,年少的我有着近乎偏执的自尊和骄傲,爱慕令我不顾一切地想要和他亲近,它们却又让我把自己伪装成一个不被他的任何一切打动的冷漠的姑娘。 想也不想撒谎说:“我的朋友还在等我,我得先走了。”我微一鞠躬,“再见。” 我正要转身离开,藤泽优一叫住我:“苏小姐。” 我停下来:“是。” 他微笑着轻声道:“晚安。” 我点头致意,有过一面之缘的司机大叔帮我拉开大门,我缓步离去。 这是目前为止我和藤泽优一的所有交集。 第四章 ?发布会的前一天,小田教授在课后叫住我,问我是否方便随他去拿知念淑希秋冬发布会的邀请函。 我欣然应约,随小田教授来到他的办公室。 “知念那边突然决定要改地点,说会派发新的邀请函,所以才拖到现在。”小田教授再三向我致歉,“实在是抱歉啊。” 我被他的郑重其事弄得倍感惶恐,忙摇头:“不不不,小田教授言重了。” 他从抽屉中取出一个火漆封口的白色信封,递给我:“不过,我向那边说明了是由我的学生代我出席,所以邀请函上的姓名已经改过来了。请你检查一下。” 我接过信封,封口处是一朵象征知念淑希品牌的八重晚樱。 “对了。”他又递给我一把小刀,“请用这个开。” 我道谢,用小刀挑开封口,迎面拂来一缕似有若无的樱花清香,我拿出信封里的樱红色邀请函,飘逸的手写字体,行文第一行写着我的名字。 我有一瞬间失神,好在没忘记自己身处何处迅速回过神来,抬头只见小田教授用一种探究的目光望着我。 “先生,是我的名字没错。”我说。 他点头,对我说:“请好好珍惜这个机会。” “多谢小田教授。”我俯身施礼,步出小田教授的办公室。 下午没课,我从教职楼出来,穿过樱花小径准备去往咖啡馆兼职,日光透过花瓣间的缝隙投映在身上,心情愉悦。这时迎面走来同班同学五十岚玲奈,穿着蓝色薄纱连身裙,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她走近的时候,我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她的裙子。 她是系里的名人,开学的时候就四处宣称自己是知念淑希财团的未来太子妃,学院里大半学生来自富足的家庭,可像五十岚玲奈这样天天穿着私人名店定制的人却不多,何况,知念家族一贯低调,有个秘而不宣的太子妃的确很有可能,大家都几乎要相信了。可一个月过去,没有谁见过来自知念家族的名车接送过她,大家纷纷质疑五十岚玲奈的信用,甚至觉得她有幻想症。所以尽管这个女孩子各方面都很出色,却不受人待见。 我和五十岚玲奈至今为止没有过任何交集,能记住她一方面是因为她实在有名,另一方面是这个女孩儿制版的手艺是系里最出色的。 她颔首,与我打招呼:“贵安,苏苏同学。” 我同她寒暄:“你好。” “下午没课的时候你打算做什么?”她问我,说话时自然的捋了捋耳边的头发,露出耳朵上的花形耳钉,似乎是用珊瑚石做成的,淡淡的蓝,很衬她的裙子。 “做兼职。”我说。 她露出微讶的神色:“这么忙吗?苏苏同学很努力啊。”我礼貌的笑了笑,她接着说,“新的服装制作教室已经装修好,今天开始就可以投入使用,以后相应的作业也会增多吧。” 我敷衍的点头,心里想着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和这个素昧平生同班同学的对话? “不过没关系吗?”她有些忧虑,“苏苏同学的工作这么忙,很容易影响学业呢。”说完又捂住嘴,满脸歉意,“对不起,是我太唐突了。” 我看着她,想起我的室友长泽友美同学,突然觉得很有些无力。 我将背包往上提了提:“五十岚……” 一阵铃声打断了我。她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打开手袋找手机。这是个好机会,我说:“那么,我先走了。” 她已经拿到手机,对着显示屏露出甜美的笑容。我想她大概没工夫理会我,便自行离去。 “优一君。”身后传来五十岚玲奈蜜糖般的声音,“恩,我收到了。同学们都说蓝色很衬我呢!” 优一君…… 我几乎就要忍不住停住脚步,但是没有,我攥紧背包肩带,快步离去。 —————————— 经过这件事,我将五十岚玲奈同学纳入了我的【不愿来往】名单之中。至于原因我并不想说明,唯一可透露的是这个名单上的另一个人,长泽友美,但愿你们还没有忘记我的室友。 发布会当天,我向咖啡馆请了假,早早开始准备。 我在自己的众多作品中选了一条镂空连身裙。彼得潘领繁复层叠,白色镂空花瓣为底,外覆一层粉黄色薄纱,简洁明朗。里层的镂空花瓣是我手工绣的,这个大工程曾花去我近四个月时间。 我按网上的教程用纸巾将笔直的长发弄成微卷,简单有效,关键是省钱。末了又对着镜子细心给嘴唇涂上一层唇彩。 当我穿好高跟鞋,敲门声响起。两声过后,门把手响了两声,门外的人试图直接进来,可惜门被我反锁了。我面无表情打开门,毫不意外看到身穿迷你裙的长泽友美。 长泽友美毫不掩饰她眼中的惊艳之色:“真美啊,s。”她转身对榻榻米上的人影说,“呐,玲奈酱,你说呢。” 我这才发现穿着一条象牙白真丝刺绣长裙的五十岚玲奈。她屈膝坐在榻榻米上,正往精致的瓷杯中倒红茶,抬眼看了我一眼,抿唇一笑:“可不是么?” 我没说话,只笑了笑。 长泽友美说:“呐,s,玲奈酱听说你也要去发布会,所以特地来接你一起去的。”她说,“届时可以看到藤泽先生呢,你可别忘帮我带签名回来呐。” 五十岚玲奈端着茶杯,嗔了句:“优一君可是大忙人,哪有那个时间。” “这可不行哟,玲奈酱,还没结婚就开始帮他找借口了吗?” “啊呀,讨厌啦友美,你在说什么啊。” “呀,玲奈酱脸红了。真可爱,哈哈。” 我握着门把手,冷眼旁观,心中燃起一把无名火,我暗自咬牙忍住,尽量让自己笑起来像是开出了一朵花儿一样,我说:“哦?藤泽君的签名吗?一定能帮你要到手。” 谈笑声顿止,长泽友美眨眨眼;“真的?” 我瞥了眼面露温怒的五十岚玲奈,笑意更深:“你想签在什么上面?” 长泽友美支着小巧的下巴想了想:“那……签在我最爱的那个lv包包上吧。”她细细将我打量一眼,“颜色是樱花粉,正衬你这一身呢。s,我去取来,你先等我一会儿。”说完就去取包。 五十岚玲奈铁青着脸,冷哼一声,将茶杯往矮几上一搁,冲卧室喊:“友美,我要回去了!” 卧室里传来长泽友美模糊的声音:“稍等一下啦,玲奈酱……啊,找到了。”不多时,她拎着一个樱粉色漆皮小包小跑到我跟前,问:“怎么样?” “不错。”这是真心话。 “谢谢。”长泽友美语气轻快,“呐,你提这个包去发布会吧。”我还没回答,她一闪身钻进我的卧室,从书桌上提起我的包,回身说,“s,我帮你把东西装进去哦!” 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我正要制止,刚刚还坐在榻榻米上的五十岚玲奈突然出现在我身旁,她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回头,对上五十岚玲奈带着愠怒的脸,她的妆容精致得一如她身上长裙刺绣的针脚。 “苏苏,是吗?”她盯着我,“我记住你了!”说完冷哼一声,甩门离开。 长泽友美提着包走出来,她将包递给我。问:“她走了?” 我点头。 长泽友美脸上露出一丝少有的轻蔑,她拍拍我的肩膀:“她是大小姐脾气呢,你别在意。再说,那个藤泽先生最后属于谁还不知道呢。”末了,饱含深意的看了我一眼。 我马上联想到藤泽优一送我回学校的那个夜晚,站在窗台前的她果然是看到了。可她如何推断出送我回来的就是五十岚玲奈口中的未婚夫的? 我一面思考着,一面和她寒暄:“时间不早,我先走了。” “签名就拜托你啦。”她笑着说,“我可是相当期待呢!” 她笑的时候,微微眯着双眼,眼底露出天然的卧蚕。我说过长泽友美是个美人,所以这是个特别美丽的笑容。我对这个笑容印象深刻,因为当我在发布会会场入口,翻遍手中的lv包却找不到邀请函时,眼前浮现的正是这个笑容。 以“memories”(回忆)命名,知念淑希的发布会最终定址北苑学院附属中学部北苑高中,距离高等部近四十分钟路程,从设计部步行过来的路上,我经过学生中心顺手领了一份今天的报纸,所有关注这场盛会的人都在猜测,藤泽优一如此安排其中的用意。 我将这部分的报导一字不落看完,边走边思考藤泽优一是否也会关心这些报导,他会怎么看待这些报导?但或许他并不在意这些。 我这么想着,北苑高中已经近在眼前,通往发布会现场的大路早已水泄不通,还好我早有准备,提前来勘察,并发现了一条捷径。那是一条笔直的细沙铺就的小径,两旁栽种着的法国梧桐已有几十年历史,每间隔数十步便有一条长椅可供休息。我穿过这条小径,顺利到达发布会现场。 好运气的我在二楼的入口排队签到时,前面仅有一对男女,马上就轮到自己。 工作人员恭敬道:“您好,请出示您的邀请函。” 我这时才发现包里并没有邀请函,我眼前浮现长泽友美当时的笑容。 长泽友美,她是当时唯一有机会拿走我的邀请函的人。 我合上包,快速扫了一眼面前的登记名册,毫不意外看到自己的名字赫然就在其中,娟秀的字体,签的是suisue。 除了我那个不会写中文的极品室友还能是谁? “小姐。”礼仪询问我,“有我能为你效劳的吗?” “不用。”我从队伍里退出来,“不好意思。”我心不在焉转身离开,却不想直接撞上一堵坚硬的人墙,我还没从对方身上givenchy男士香水的香气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对方已经率先一步扶稳我。 “areyouok?ma’am。(你还好吗?女士。)”我闻声抬头,原来是位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脸庞消瘦,有点儿英剧男主角的味道,却说一口标准的美式英语。 我向后退了两步站定:“i’msorry。(对不起)”我说,“thankyou。(谢谢你。)” “don’tmentionit。(请不用客气。)”他说。 “steven,whathappened?(史蒂芬,发生什么事了?)”正说着,一位留着沙宣头的高个子外国美女走过来挽上他的手臂。她穿着宽松雪纺印花衬衣,下着复古蓝高腰阔腿裤,好身材显露无余。她说着朝我看过来,脸色突然大变:“chinenyuki,isthatyou?(是你吗?)” 什么?! 她松开男人的手臂,朝我走近些,仔仔细细将我打量一番,用日语质问我:“为什么你还要回来?” “那个,不好意思。”我说,“我想我们并不认识。” 她对我的话充耳不闻,双眼紧紧盯着我:“你不该回来!你会害死他!” 我完全不明白这个陌生女人在说些什么,而我更在意的是,她的举动已经引起周遭的注目,而她的男伴却只是站在原地神色复杂的看着她,正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有记者模样的人认出这个女人,他们向这边靠拢,喊着她的名字:“margaretrose!(玛格丽特罗斯)” 我恍然大悟,原来她就是玛格丽特罗斯。原法国某个著名品牌的首席设计师,几年前嫁给一个姓boating的石油大亨的儿子,婚后退居二线,主要做私人定制。听说一衣难求。 “peggy。(玛格丽特的昵称)”男人过来搂着她的腰,“alexiswaitingforus。(alex正在等我们。)”他向我投以歉意的微笑,我目送他们二人在闪光灯中进场。 这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我和这位女设计师的交集并不会仅限于此。此时此刻唯一令我在意的,是拿不出邀请函的我,已经失去了入场资格。 您看,我狠心花大半个月工资买了高跟鞋,郑重其事的把自己打扮了一番,就是为了这天能让看到藤泽优一最好的我,没想到连他的人都见不到。怎么看都像是一场闹剧。 要是有长心眼的小记者把我这一段写出来刊在某个小角落里,标题大概是“遗失邀请函,粉丝被拒会场之外”,最好还配上我眼巴巴目送其他宾客入场的背影照片。仔细看报纸的人发现这条新闻,大概会想,这个傻姑娘,这么重要的东西竟然没有用心保管。这么仔细的人一般都有一副好心肠,他们不会嘲笑我,他们只会叹息我该会有多难过。 我的确难过,可我转身离开的步伐却是从容,我挺直背脊,踩着软绵绵的红地毯,穿过衣香鬓影的人群,制服齐整的保安弯腰替我拉开玻璃大门,我就这么离开了。 走到门外,我刚才的从容就全没了,不习惯高跟鞋,这些路走得不太容易,我脱下这双昂贵又不合脚的鞋子,将包和鞋子拎在一起,赤些脚拾阶而下。 然后,那种失落和难过又回到我身体里来。 失落和难过之余,我的脑海中充满了长泽友美微笑的脸。那个女孩子那么讨厌,那么恶毒又那么漂亮,令我心生憎恨,只想现在把她揪出来恶狠狠地揍上一顿。 可我不能,我不能自私的毁掉知念淑希的发布会,就算不为藤泽优一,我也不能毁掉我喜欢的牌子。而且,我也害怕,我怕藤泽优一会看到我这么凶恶幼稚的样子,他不会喜欢这样的女孩子。 我觉得这样的自己糟糕透了。 垂头丧气地前行着,我走到来时经过的梧桐小径,光脚在细沙上走路,脚心就会沾上细沙,我突然福至心灵,把细沙当做长泽友美,每一脚都踩得重重的,心里的怨气多少缓解了一些。就这样,等到快要走出小径的时候,我的双脚已经满是细沙。 然后,对我这种恶趣味的报应马上就来了。 我在畅快之余,发现小径的尽头的一张长椅上正坐着一个男人。因为临近天黑,一路走过来的时候小径除我之外再无行人通行,我低头端详自己的双脚时,余光发现这名另一位行人的皮鞋,一双做工精致的黑色手工皮鞋。小径的路灯在这时一盏盏亮起来,我的目光顺着那人修长的腿一路向上,同样无可挑剔的黑色西装,修长的脖颈,最后定格在那张闭着双眼的英俊面庞上。 藤泽优一,竟然是藤泽优一。 震惊之中,我的手一个脱力,包和鞋双双掉在细沙上。 声响惊动了藤泽优一,他睁开双眼,目光循声而至,落在我身上,带着几分惊讶,几分好奇,几分揶揄。灯光下,却又是那么的柔和。 我没忘记自己现在这个狼狈样,但苦于无从躲藏。 他笑着朝我挥手,像是遇上了一位亲近的朋友,又或者说,朋友家邋遢调皮的小姑娘。 “啊,是你呀。”他说。 之前那些算得了什么呢?我想,我这一天,直到这一刻才是真的糟糕透了。 第五章 ?我又开始紧张了。 我从前可没这习惯。 但是在藤泽优一面前,唯独在他面前,我总有那么一点儿不同往常的表现。 那时候,我是真的想要吸引他,表面上又表现得毫不在意。可我不知道的是,这个不自量力的想法明明白白写在我十八岁的稚嫩的脸颊上,亏我还一直以为自己隐藏得非常非常好。 倘若不是这样,又哪里来往后的种种? “藤泽先生。”我拾起鞋子和包,掩饰着尴尬,朝他行见面礼。 他从一旁拿起手杖,右手撑着长椅,像是要站起来,我在店里见过几次,他的腿脚有些不方便,每次站立都要通过类似这样的借力来完成。每次我看着他,起身借力的时候手上青筋暴起,脸上却表现得没有一丝吃力的痕迹,我就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记得柳生某次提起藤泽优一时告诉我,我们工作的这家咖啡馆还不是这个招牌之前藤泽优一已是这家的常客,旧店需要顾客自己在前台排队买单,领取咖啡,尽管身体有缺陷,藤泽优一却从来没有借此行过方便。他不把自己当做行动不便的人来看待。 我知道藤泽优一现在这是要做什么,我和他接触得不多,但对他多少也清楚一些。在我一个人回学校的时候,他用他的私车送我,还愿意步行送我回寝室;在我的画稿散落在街道的时候,他蹲下来为我捡画稿。他这么一个绅士做派的人,此刻站起来,是为了回应我刚才的见面礼。 你这样累不累啊?我多想问他。 可现在不是做这个的时候。 “藤泽先生。”我在他发力前叫住他,“那个……如果不介意,能陪我坐下来聊一聊吗?” ……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全在我的意料之外。 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和藤泽优一一起坐下来聊天。 说是聊天,其实完全是我一个人在讲述。 我告诉藤泽优一我在孤儿院长大,五岁那年成为慈善项目的受益者。我在家乡最好的贵族学院上的学,我的成绩很好,从小学一直直升到高中,为了进入现在就读的大学,我拼了命地学习,最后如愿以偿,因此我来到了京都;我告诉他我怎样得到咖啡馆的工作,多亏了一个小小的谎言;我甚至和他说起我的室友,那位讨厌的长泽友美大小姐,讲述这一个月来发生的种种,省略了她劝说我“另谋生路”那一段,我委婉的抱怨自己没有一个善解人意的好相处一点的室友。 “就这样,我没有邀请函,只能离开发布会现场。”我说。 他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您无法想象,目光昏黄的路灯下,他的脸庞是多么的温柔,我根本不敢放肆自己的目光和他对视。 他耐心听我说完,然后,他说:“那位长泽小姐,是个美人吗?” “欸?”我尚未反应过来。 他笑了笑,说:“你的言语里充满着嫉妒。” 我嫉妒长泽友美吗?我怎么会嫉妒她?我……真的没有吗? 那是个八面玲珑的女孩子啊,年轻漂亮,明明同样身为女孩子,明明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她却拥有我没有的金钱,朋友,以及自由挥霍的时间。 也许正如藤泽优一所说,我嫉妒着她,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像她这样拥有优越条件的女孩子了,嫉妒并不是我讨厌她的唯一原因。 “如果只是嫉妒就好了。”我说。 老天,我为什么要和他说起这些?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理解我这种穷学生要命的自尊? 我真是…真是个笨蛋! 我起身朝藤泽优一行鞠躬礼,“藤泽先生,您能听我发牢骚,实在是太感谢了。但是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再见。” 我转身时背脊挺得笔直。 “苏小姐,请稍等。”他在身后叫住我,“我的话令你不愉快了吗?” 我用生硬的语气说:“并没有。”我扔下这几个字,快步离开。 我没有想到,藤泽优一会跟上来。 我从小接受素质教育,德智体各方面发展,又经常为省钱而步行,我还有健全的双腿,毫不费力就能走得很快。可藤泽优一不同,他隐藏得很好,不仔细看很难看出腿的毛病,他走路从来都是不紧不慢的,看似步态悠闲,但我想,也许是因为他根本走不快。 “苏小姐。”他在央求我,“请慢些走。” 我没有回头,藤泽优一拄着手杖,费力试图跟上我的情景却钻到脑子里来。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下来。我停下脚步,转过身去。 “藤泽先生,你不必这样。” 他好歹是跟上了我,天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他在离我几步远的距离停下脚步,双手拄着手杖,支撑他整个身体,他梳得一丝不苟的大背头落下几根发丝,沾在濡湿的额头上。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他。 “苏小姐。”他喘息未定,面上却带着微笑,“差点追不上你。” 我说不出话了。 秦川曾说我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他不知道,我看重我自己,因为我太贫穷了,仅剩下一点自尊心。就是那点要命的自尊心,受不了他人窥探和轻视。我义正严辞对待过秦川,也曾对长泽友美发过脾气。 可是面对藤泽优一,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因为,因为他这个人,他是不一样的。 —————————— 后来,我主动和他提起这一段。 “瞧我。”我说,“那时候真傻。” “脾气那么大…”藤泽优一回忆起来,“我从来没那么狼狈过。” “那可真是抱歉啦。”一点诚意都没有。 他闻言露出一丝隐秘的微笑:“想听听我当时的想法吗?” 我来了兴趣:“你且说来。” “我当时拼命想要追上你,心里却在想,这个小姑娘,好歹有点小姑娘的样子了。” 我羞愧难当,随手扯过一个抱枕蒙住头。抱枕下的声音闷闷的:“什么啊,我不当小姑娘很多年了。” 面上一轻,藤泽优一取过我蒙头的抱枕,他靠过来,认真地注视着我。 “藤、藤泽先生…” 他看着我,半晌,他将我拥进怀中,微微叹息:“你要是坦率一点…” 我还没想明白,他的吻落下来,温柔的,有力的。 有时候我想,我和他也许就在这些细微的瞬间里,离对方越来越远。 不过,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 我沉默着,他也不说话。 也许我应该说些什么,服软的,或者是生气的,如果我还有情绪的话。可我不行,对待藤泽优一,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藤泽优一的喘息渐渐平定下来,他伸手将落下来的发丝理整齐。我觉得他又变成我熟悉的那个从容的藤泽优一了。 我该道歉的。我想。我快速在脑海里组织语言。 做这件事的同时,因为光脚踩上了某样坚硬的物什,我一边思考着,一边下意识挪动脚掌,换一块舒服的地面。 “等等!”藤泽优一突然出声,同时抓住我的手臂,将我带向他的方向,我差点一个不稳撞进他怀里。 怎……怎么回事?我要发问,话语已经到了嘴边,一阵风吹过,我突然打了个喷嚏。 初夏的京都温度并不高,这里的姑娘虽然一年四季穿着超短裙风里来雨里去的,可我是怕冷的,平时都老实的穿着遮住脚踝的牛仔裤。今天这么打扮,的确是豁出去了。赤脚这么久又吹了风,我大概是有些着凉了。 可是,怎么可以在他面前打喷嚏!简直是作死!我的脸腾地一声烧起来。 “抱歉,失礼了。”藤泽优一松开我的手臂,并脱下他的西装为我披上。 我一脸窘迫的看着他撑着手杖在我刚才站立的位置蹲下,我这才发现地上竟然散落着几片碎玻璃,刚才差点没扎进我脚掌里……幸亏有藤泽优一将我拉开。 我心有余悸的看着藤泽优一用手帕将细沙地里的碎玻璃拾起,我环顾四周,附近没有垃圾桶,回过头他已经把碎玻璃包好放进西裤口袋中。 “不要!”我脱口惊呼,“这样很容易伤到自己。” 他闻言抬头看向我,温和一笑:“没关系的。”他在手杖上借力,藉此站起来,“我会很快把它处理掉。” 我看着他略吃力的样子,觉得鼻子酸酸的,我咬着唇:“谢谢您,藤泽先生。” 他站起来,沉默的背对我,手杖在地面敲了两声,然后,他转过身和我面对面。 “为什么总是这么客气?”他说。面上带着笑,依旧温和的语气,但我知道,他有些生气了。 “因为……我……”等等,他生哪门子的气?这是我的错吗?我裹紧他的西装,上面有股清淡的香气,我背脊挺得笔直,“藤泽先生不也一样吗?为什么要指责我?” “我并没有指责你。”认真诚恳的。 “明明就有!”认真严肃的。 “no!” “yes!” 我们对视着,互不退让,局面僵持不下。 十几秒钟后,藤泽优一说:“苏苏。容我给你一个建议。” “请说。”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以后不要再像今天这样光脚走路。” “……噢。” “还有,”他说,“苏苏,请不要再叫我藤泽先生。” 大脑停止思考是从这一瞬间开始的,我已经完全惊住,手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只听见“啪”的一声,我的鞋子和包今晚第二次掉在地上。我猛地回神,条件反射快速蹲下拾起这该死的鞋包,却没顾及得上披在肩膀的西装,那块昂贵的,不懂事的衣料从我的肩膀滑下。 最终还是藤泽优一接住了西装。 他撑着手杖,单膝跪在我跟前,重新将西装披在我的肩上。这么近的距离,我看着他,那双漆黑的眼里,带着玩味的笑,似乎在说:“啊,瞧你。” 我往后退了一点,说:“谢谢。”我依然只能说出这句话。 他笑着摇头,目光落在我的鞋上,标志性的樱粉色鞋底。他肯定也看出来了,这双高跟鞋正是出自他家。 我能猜到他想说什么,解释说:“鞋跟太高了,我穿不习惯。” 我已经在试想他的回答,或许他会调侃我一句“这不正是你们设计系的高材生该解决的事?”。可是他没有,他垂着双眼,看不出情绪,他说:“的确是高了些。” 我不知道该作何回答,他径自借着手杖站起来,朝我伸出手:“来。” 他真是个绅士。我这么想着,摇摇头:“谢谢,我自己可以的。”利索的站起来。 藤泽优一温和的面部意义不明,他将手插入裤袋中,说:“请随我来。” 就这样,我懵懂的跟着藤泽优一走出这条让我丑态尽出的梧桐小径,他将玻璃碎片交给司机大叔处理,并邀请我和他一起离开,然后我鬼使神差的坐上他停在小径外的宾利车。直到在狭窄的车厢里闻到身旁藤泽优一身上清冽的香水味,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秋山,先不回本宅。”藤泽优一对司机大叔说,“先送苏苏回宿舍。” “是,少爷。”秋山抬眼瞥了一眼后视镜,语气毫无起伏。 这个看上去身份不一般的大叔,我暗自记下他的姓氏。 街景不断倒退,小车平稳地行驶在京都街头。 我想起半月前,那时刚和他认识,第一次和他这么亲近,我紧张的要命,表面却比谁都镇定。哪像现在,明明他就坐在身旁,就连他身上香水的味道都在鼻尖,我却只觉恍惚。事实上,自偶遇藤泽优一之后,我整个晚上都处于恍惚的状态。 “你看上去很在意这场发布会。”藤泽优一突然说道。 我愣住。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难道不在意吗?可是……他甚至都没有出席。 “藤泽先生难道不在意吗?”我问。 “嗯?” “因为藤泽先生都没有出席。这是很重要的发布会吧。”我看向他,他的双手交叠撑在手杖上,侧脸隐在明明灭灭的灯光中,有些失真,“这样没关系吗?” “啊,没关系的。”他说。 我没接话,他继续说:“因为并不是我必须出席的场合。再说,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待在安静的地方。” 藤泽优一必须出席的场合是怎样的场合?我没有问出口,我也并不是十分关心这个。我有其它更需要关心的事。 可是车在这时停下来。我朝窗外探头,是我的宿舍楼下。 这么快……我有些失落,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就要下车。藤泽优一叫住我:“苏苏,稍等。” 我停下动作,只见他吩咐秋山送来一只木制的盒子。他将盒子递给我。 我犹疑半晌,接过盒子。可真沉。我看着他,他轻声说:“打开看看。” 又是那个声音,曾在知念淑希*店里蛊惑我的声音。我突然明白这只木盒里装着的物品是什么了。可我,心里明明是不愿意的,手却不受控制的伸向木盒,解开那只雕刻着古典花饰的搭扣,只听得一声轻响,我掀开盖子,镶嵌着蓝色天鹅绒的盒身中,放着一双黑色中跟单鞋。 我想要拿起其中一只,触手是柔软精致的鞋面,我触电般将手收回来。 藤泽优一对我说:“作为因为工作疏忽未能让你进入会场的赔礼,请收下它。” 送出这么昂贵的“赔礼”,他可真是慷慨。可我从小就清楚,不要随便接受他人的馈赠,因为你不知道你将用什么来偿还。藤泽优一送出他的礼物,谁知道他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果断的合上木盒,放在座椅上,反身下车。 “藤泽先生,”我朝车内的他弯腰鞠躬,“感谢您今晚的陪伴,再见。” 语毕,我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身后的宾利车在短暂的沉默后离去。 我成功地在藤泽优一面前捍卫了自己的尊严,可我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第六章 ?我走到公寓楼前,大门紧闭着。 公寓规定每晚十一点整实行门禁,我从包里找到手机,显示屏显示当前时间为八点四十五分。 无独有偶,公寓管理员日比野太太那位眼光极为挑剔的儿子在挑剔到中年后,终于决定结婚,日比野太太喜不胜收,请了长假回家主操婚活,是今早离开的。我可不能期盼这栋楼里头哪位好心的大小姐能大驾为我开门。 何况,显而易见这又是我的好室友长泽友美玩的把戏。 她用这么幼稚的手段是想逼我睡在校外的公园里吗,可我偏不让她如意。 我返身退出来,站在公寓楼前的前坪抬头观察。我住在三楼,但公寓每层的框架并不高,再加上本身有落地窗带小阳台的设计,很适合攀爬。 其实一点儿也不高,我告诉自己。 我的目光锁定自己住的屋子,只见落地窗敞开,淡蓝色纱帘迎风飘动。 我将高跟鞋和包藏在一旁的草丛里,深吸一口气,蹬脚踩上一楼的窗台,然后伸手勾住二楼的护栏。我正要使力,身后传来小车驶近的声音,心口一顿,差点一脚踩空。 我稳住身形,屏住呼吸注意身后的动静。我听到车门被打开的声音,还有细碎的交谈声,然后我听到一个刺耳的熟悉的声音。 我的室友长泽友美,她在尖叫。 她的尖叫声吸引了公寓里的学生,她们个个循声而来,从欧式的小阳台探出头,然后我听到了更多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校警们闻声而来。 我在刺眼的探照灯中回头,只见长泽友美和一身着白色礼服的男人并排而立,对上我的目光,她露出了意味深长地笑容。 我恍然大悟。 我气我自己低估了长泽友美。更可气的是,她身上的那件红色小礼服,是我做的! —————————— 十分钟后,我和长泽友美双双坐在学生中心的办公室里。 校警紧急通知了学生中心的川岛小姐,现在那位年轻的小姐正在赶来的途中,宽敞的办公室里只有我和长泽友美两个人。 办公室的窗户敞开着,卷帘被夜风撩动飘荡,又随风敲回窗沿,一嗒一嗒地响。 我的心随着这一声一声敲得七上八下。 我开始回忆自己今晚的所作所为有没有违反校规,盘算着该如何完美的处理这件事。 “呐,没有想要问我的问题吗?”长泽友美玩弄着手上碎钻串成的手链,漫不经心的问。 我不说话。她从长沙发上站起来,站在我面前转了一圈,价值不菲的钻石在她的颈间闪烁,小礼服裙的不规则裙摆散开又合拢,她勾唇一笑,既清纯又诱惑。 她扬着下巴问我:“好看吗?” 没等我回答,她自顾自说道,“s,我到今天才知道你的衣柜里有那么多漂亮的衣服,我啊,之前一直以为你作为一个设计生只是每天埋头画画草图,然后外出做做苦工呢。” “它们都在叫嚣着要被穿在合适的人身上出去大显光彩啊,s,可你却只把它们都锁在衣柜里,”她俯身过来,“今天我有被卖家看中哦,这件设计卖了个好价钱呢。”她感慨着:“真的是个好价钱。” “那真是谢谢你了。”我不咸不淡的开口,“作为模特的谢礼,卖设计得来的钱,和你平分没关系吧?” 她愣了愣,旋即嗤笑一声:“这就是你的自尊心?” “难道不够吗?”我说,“长泽同学,请你对我多体恤一点,你知道的,我一个资助生在异国他乡多不容易。” 她的额头靠过来,生生抵着我的,她靠得那么近,巴掌大的一张脸因生气涨得通红,吐息间都是她身上香水与香槟混合的甜腻味道,她说:“你是在嘲笑我吗?苏苏,那么缺钱你为什么不也将自己卖个好价钱呢?” 她的反应令我觉得好笑,这么想着,我还真的笑出声来。 她脸上的恼怒更甚,我用手隔开她和我距离,我说:“那你就真的误会我了。”我迎上她的目光,和她对视,“说不定我只是想把自己卖个更好的价钱呢?” 她不可置信的看着我,后退了一步站定,半晌,她的脸上浮现出莫测的神情:“你的金主,是藤泽优一吗?” 我放在心里不敢亵渎的名字,就这样被她轻易说出来。 我讨厌她,天啊,我简直要恨死她了! 我心里那座小火山眼看就要爆发,门外响起敲门声,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我进来了。” 是川岛小姐。 她不像白天那样穿着精致的套装,而是着一袭极简的墨绿色长裙。 我和长泽友美同时向她问好。 她随和的点头:“请坐。”又问,“只有大麦茶,可以吗?” “那就麻烦川岛小姐了。”长泽友美说。 不一会儿,川岛小姐端上来三杯冒着热气的大麦茶,道了谢,一人一杯。我们围着窗旁待客圆桌坐下,我的室友长泽友美格外气定神闲,她的脸上一贯带着良善友好的笑容,精心装饰过的手捧着茶杯,置身事外般的喝着茶。 然而我知道,她和我一样,都在等着川岛小姐开口。 我喝不惯大麦茶的味道,只用手环着茶杯,心里有些紧张,却仍保持着面色镇定。就着办公室的日光灯,我的目光落在川岛小姐身上,刚才没注意,这会儿我才发现她穿着一条正当季的知念淑希。抹胸的设计,墨绿色薄纱环绕在颈间,像一条藤蔓,衬得她尤其白皙。 “还这是长泽同学上次推荐的大麦茶。”川岛小姐终于开口,说出来的话出乎意料,“果真不错。” 长泽友美脸上的笑容一僵,很快又舒展开:“啊,和川岛小姐在商场碰到那一次吗?我记得,”她说,“那次川岛小姐也是穿着知念淑希的裙子呢,川岛小姐果然很喜欢知念淑希呐。” 川岛小姐点头,笑着说:“哪个京都人会不喜欢呢。” “可不是么。”长泽友美放下茶杯,“就连苏苏,这个外国人也很喜欢呢。” 她可真是好样儿的,这样就把话题扯上我身上来了。 “苏苏今晚有幸去发布会见识了一番。”长泽友美偏头看着我,“呐,苏苏,来发表下你的感想吧。” 川岛小姐也看向我,真诚且饱含期待。 窗外风声渐长,卷帘敲在窗沿上,急切了许多。 我暗自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香槟……香槟太好喝了。” “欸?”川岛小姐的眼中染上疑惑。 “川岛小姐,不怕您笑话,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发布会,真是紧张的要命。”我说,“我在发布会现场转悠着,然后,我就看到了庆功的香槟。人们不是都说酒能壮胆吗?我想着,喝几杯应该没关系了吧。”我抚了抚额头,“我啊,第一次喝香槟呢,喝了几杯之后喝出点香槟的味道来,忍不住又多喝了几杯。” “啊啦,苏苏同学酒量不错呢。”川岛小姐笑着说,“像我,最多喝一杯了,再多就要醉了。” “我起初也这么想,想来自己酒量不错还在心里沾沾自喜。就这么回了公寓。”我迎上长泽友美探究的目光,“友美和我差不多时间离开公寓的吧,啊不对,友美比我先离开,出门前我把阳台的窗户关好了才走的。”我看向川岛小姐,“喝了那么多酒,回公寓的时候我觉得简直快要闷死了。” “于是我打开窗户去阳台透气,说来真是舒服啊,初夏的夜风。”我说着,看向窗边,夜风荡起卷帘,来回扣在窗沿上。 “正是呢。”川岛小姐感叹道。 “可是,大概真是醉了”我接着说,“我靠在阳台的护栏上,却一个失手让手里头的拎包掉下去了,而且,那是友美借给我的很贵重的包!我一时情急,忘记了自己在三楼的阳台上,就直接翻下了阳台。”我低下头去,无比懊悔,“没想到造成了这样的混乱……” 办公室中有一瞬的寂静。 我起身走向一旁的长沙发,我和长泽友美开始坐的地方,上面放着长泽友美的粉色lv包,我将它拿起又返回来。 “哎呀。”川岛小姐一直看着我,这时候脱口惊呼,“苏苏同学,你还没穿鞋呢!” “来的时候太仓促了……”我有些窘迫,坐下来,将包递给长泽友美:“对不起,友美,将你的包弄脏了。” 长泽友美猝不及防,漂亮的一双眼紧紧的盯着我,但并没有太久,一两秒后,她的眼里聚集起雾气,她接过包,啜泣着:“该说抱歉的明明是我,当时太担忧你了,没有想太多就……”她汲着鼻子,“对不起,苏苏。” 长泽友美堪称奥斯卡殿堂级的演技令我折服,川岛小姐贴心的给长泽友美递来纸巾,看我耐心安慰着长泽友美,神色动容。真是好笑,我这设计陷害我的室友,最后却只能配合我在川岛小姐面前演出一场室友情深的戏码。 “学院那边我会解释的,我想处分倒不至于,但检讨是无法避免了。所以你们先回宿舍休息吧。”最后,川岛小姐如是说着。 检讨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我放下心来。 我穿着川岛小姐借的鞋和长泽友美同回宿舍,一路无话。到了公寓楼下,我快步走到草丛边,拿上之前藏好的鞋,长泽友美站在公寓楼前,拨了一个号码,伴随着两声电子音,大门开了。 她背对着我,手搭在门把上:“今晚,真是相当精彩呢。s。”她回头,比我矮半个头的她扬起妆容精致的脸,她说:“你们那儿有句古话,叫做,人不可貌相吧?我觉得说的不错。”灯光投进她的双眼中,微眯的美丽杏眼下有天然的卧蚕,她笑得意味深长,“你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方面,你和我,半斤八两呢。” 这个自以为是的姑娘,为什么总在说这些令人不快的话语? “你错了,长泽友美。”我与她对视,“今晚我所做的都是在保护自己,我之所以会这么做,都源于你那些幼稚可笑的小心机,而你,你以为我会为今晚的那点小聪明窃窃自喜吗?长泽友美,我从来没有干涉过你的生活,也没有处心积虑做这些幼稚讨厌的事,我过我的生活,你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我居高临下地打量她,“所以,长泽友美,我和你是不一样的。” 她转过身来,瞪着我:“你知道吗,s,就是因为这样你才最令人讨厌了。” 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推开另一张门:“那你请继续讨厌我吧。” 我将她留在了身后。 —————————— 正如川岛小姐所言,我没有受到处分,只是罚写了检讨。这件事就这样画上了句号。 我隔天从报纸上了解到当晚发布会的情况,相关报纸杂志都不约而同用上“变革”二字,风评两极分化,只因那出名为“回忆”的秀上展出的新品,竟是以高中生制服为基础的改良日常服。 我将评价一字不漏看完,有许多声音站出来反对,离开校园的她们根本不需要和学生制服相关的服装,他们质疑知念淑希根本不懂女性的心思。然而并没有用,一批又一批离开校园后的入职女性,她们怀着憧憬走进知念淑希的门店购买她们少时的回忆,那些反对的声音是错的,谁不会迷恋上这样美好绚丽的回忆呢,何况还是打上了知念淑希标签的回忆。 周末我去咖啡店兼职,路过阪急百货的知念淑希门店,一件件当季新款陈列其中,那些从制服上吸收的传统被增添了新的元素,它们从陈旧中摆脱出来,呈现出新的面目。 我不由自主的停住脚步,隔着橱窗欣赏这些美丽可亲的衣服,思考着它们的拥有者,藤泽优一是如何看待它们的。 然而,我并不能清楚藤泽优一的想法。 我回到我的生活中来。我辞去了工作日的兼职,恢复从前休息日的作息,我和从前一样没有任何社交,将休息时间几乎都花在设计和制衣上,偶尔我停下来休息片刻,在沉闷的制衣教室一角审视我的成果,这时候我想起藤泽优一,我比过去更清晰的意识到自己和他的距离。 我变得更加卖力的学习,几乎废寝忘食。不知不觉中,我在京都的第一个夏天来临了。 转眼已是六月的下旬,京都的气候渐渐变得干燥且闷热,临近学期末,我忙得焦头烂额。学期末的学分作品怎么都无法做出我想要的效果,为了找到想要的布料,我连续三天骑着在二手市场淘到的自行车穿行于京都街头,然而一无所获。我变得焦虑起来,以至于上火,脸上一连冒出好几颗痘痘。 正值周末兼职,被秦川好一番嘲笑。 我身心俱疲,懒得理会。他凑过来:“所以说,发生什么事了?” 我擦拭着吧台台面,将找布料的事说出来。 “有那么难找?”秦川开始擦拭陈列架上的咖啡杯,“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布料?“ “我也说不清楚,总之没有找到想要的。”我很有些懊恼。 “我说,”正在拖地的柳生停下来,“布料店的话,我知道一家很不错的店,说不定会有你想要的。只是,价格有点贵……” “价格方面,我没问题的。”听到有不错的店我振奋不已,下意识打断柳生,然后迅速在心里盘算起我能支出的生活费。 秦川放下擦好的咖啡杯,摆在陈列架上,他悠哉的说:“小拓都这么说了,价格方面肯定不是问题啦。” 柳生点头,露出安心的笑容:“啊,包在我身上,绝对没有问题。” 于是,傍晚下班后,我们一同来到柳生所说的布料店。那是一处隐藏在错落小巷中的僻静院落,看上去已有多年沉淀,门口挂着的灯笼上书写着“上羽屋”的字样。 柳生掀开门帘,熟络的朝里屋喊道:“薰姐,薰姐在吗?” “来了。”应声出门的中年女人着素色和服,和服上簇拥着应季的蓝紫色绣球花,疏密有致。她碎步跑来的同时不经意地拢了拢鬓角的发,行至拐角处微探出头,并不高挑的她有着一截修长的脖颈,见到来人放缓脚步,这位有着细长双眼的古典美人徐徐吐露着尾调上扬的京都话,“是小拓啊,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薰姐。”柳生用京都话回她,递上一个精致小巧的礼品盒,里面装着和果子老铺龟屋清永的清净欢喜团,这种米食小点心,听说是老板娘的最爱。 老板娘上羽薰欣喜地接过礼盒,道着谢,却突然眼尾一挑将目光落在我身上,她毫不掩饰地打量着我,眼神渐渐有些飘渺:“是你……” 那种微妙的神色令我莫名的感到不安,身后的秦川热情回应:“是我是我,美女老板娘,又见面啦!” 然而上羽薰只是紧紧地盯着我,沉默中气氛有些微妙,半晌,她似是回过神,莞尔一笑,询问:“这位小姐是?” 柳生介绍道:“这是我的朋友,北苑的留学生苏苏。” “留学生?”上羽薰一手托着下巴,“我看倒是很像我们本地的女孩子呢。” “是么?”柳生回头打量我,“薰姐这么一说倒的确是像呢。” “就你会讨好我,该让人家女孩子不好意思了。”上羽薰嗔怪着,伸出手,“好了,都快进来吧。” 我们被客客气气的请进屋,上羽薰走在前头,和柳生闲聊着:“千穗今天没来呢。” “她不好意思来,说是又把薰姐的好布料给糟蹋了,正懊恼着。” 秦川凑过来,小声说:“说的是柳生的女朋友高千穗,和我们一个市的,我见过一次,是个超有个性的美女。柳生就是为她学的中文。” 我一心想着布料的事情,并没有在意,倒是柳生听见了秦川的话,回头报以一笑,一脸羞赧,令我大为吃惊。 我们被领进一间和室,落座后,另有叫做沙绘子的和服女子端上茶点,樱粉色的古拙茶蛊里头盛着抹茶,淡绿之间,白色泡沫浮浮沉沉。 说明来意,沙绘子抱过来几匹布料,我比了很久,依旧犹豫不决。 “选择困难症啊。”秦川吃着清净欢喜团,调侃道。 “依我看,”上羽薰说,“要不然你先带几块小样回去做着试试看?虽然只够做迷你版的就是了。” 我从布料中抬起头,不确定的问:“可以吗?” “当然,小拓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上羽薰笑吟吟的看着我,“不要客气,尽管拿去试用吧。” 我受宠若惊,连忙道谢,上羽薰毫不在意的摆摆手,吩咐沙绘子给小样打包。 “期待你的再次光临呢,苏苏。”临走前,上羽薰将包好的小样递给我,如是说。 门口灯笼映照下,她的神色在光与夜色间朦胧且别有深意。 第七章 ?上羽薰的建议很有帮助,我终于定下了学期末作品的布料。 几日后,我再次前往上羽屋,上羽薰不在,接待我的是沙绘子。 沙绘子按我的要求利索地将布裁好,付账的时候却坚决不肯收钱。推阻了几次,她面露难色,哀求我:“拜托啦,苏小姐,这是我们老板娘的吩咐,要是我没有做到我会很难办的。” 我见她坚持,无奈的说:“那我改日再来拜访。” 她松了一口气,将我送出门。 我怀着不安的心情离开,计划着忙完期末考就来上门拜访这位老板娘。 万事俱备,我花了几天时间完成了作品,成品效果令我十分满意。不再焦虑的我恢复斗志,接下来的笔试考试,每科都交出了满意的答卷。 期末考之后是为期近两个月的夏休,这意味着学院将不再提供住宿,在我为之烦恼的时候,意外的接到了学生中心川岛小姐的电话。 距离上次的事情之后,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联系。 她给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学院校董家中的某位上中学的小姐需要一名中文教师,负责在夏休期间的工作日给这位小姐教习中文,周末可自由支配。考虑到这位校董家地址特殊,甚至还提供住宿,收入相当的可观。 “你看怎么样?对方说一定要来自妮尔市的学生,我马上就想到了你。” “为什么是妮尔市?”我有些警觉。 “啊,是这样的。”川岛小姐说,“这位小姐的母亲曾在妮尔市居住过一段时间,所以对妮尔市有种特殊的感情。” 这种年头,只有这些有钱人才谈得起的特殊感情么。 然而,这么好的条件我根本没有拒绝的必要,立即答应了。 末了,我忍不住问了句:“川岛小姐,请问这位校董是?” “是知念财团的藤泽家族。”她回答我。 我很庆幸我并没有拒绝她。 —————————— 我将行李整理妥当,先去拜访了上羽薰。 京都的夏季燥热无比,那天却下了一场大雨,下午雨停了,天气凉爽不少,我带上雨伞出门了。 我原本打算像柳生一样带上龟屋清永的清净欢喜团,却被告知这家店的清净欢喜团只在每个月的八号到十号制作,我吃了一惊,上回和柳生一同拜访是在月底的时候,柳生却仍然买到了,看来柳生一定是极为要好的常客了。 我和柳生通了电话,打听上羽薰有没有其他喜欢的甜点。柳生告诉我,要排队才能买到的甘春堂的年轮蛋糕亦是上羽薰的心头好。 最终,我排了一个半小时队买到了年轮蛋糕。 见我提着甘春堂的纸袋上门拜访,上羽薰很是惊讶,怔忪了片刻。然后,她接过纸袋,道着谢,感激的说:“排了很久队吧?辛苦你了。” 我见她披着羽织,手上提着包,问:“是要出门吗?” 她点点头,拿起门口的雨伞,亲昵的拉着我的手:“来得正好呢,来,陪我走走吧。” 我们沿着鸭川缓慢行走。上羽薰今天穿着蓝绿色和服,上头用上好的针脚绣着细密的蝴蝶兰,自脚边攀沿向上,行走间迎风盛开着。 我踌躇再三,说:“老板娘,上次真是太感谢了,这是布料的费用。”我从包中拿出装钱的信封,正要递给她,却被她按住手,她停下来,徐徐说:“不用了。” “不行。”我坚持,“这是我应该付的。” 她挑眉,细长的双眼含着笑:“不是有年轮蛋糕么?足够了。”她拢着身上的羽织,看向脚下的鸭川,像是陷入某段回忆,梦呓般轻声说,“我已经很多年没收到别人排队买的年轮蛋糕了。” 我看着她的侧脸,没有出声。只片刻,她从回忆中抽离,朝我露出笑容:“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就多过来陪陪我吧。”她神色寂寥,“我们家的店,太冷清了,最近千穗也不来了呢。” 我其实并没有多少时间,但我点头:“我会的,老板娘。” “薰姐。”她看着我,嘴角噙着笑,语气亲切,“叫我薰姐就可以了。” “薰姐。” 她握着我的手,很开怀的样子:“这就对了。” 随后,我们去了商店街,买了年糕丸子和清茶,坐在路边长椅上享用。 “说来已经进入夏休了吧,你可有什么安排?” “学院推荐我给一名中学生教中文。” “苏苏真努力呢。”她喝了口清茶,“上哪里教?哪家的孩子?我要是认识也说不定呢。” “清和山那边,姓藤泽的。”我吃着年糕丸子,佯装不经意的回答她,“薰姐你知道吗?” “清和山那边只有一户藤泽哦。”上羽薰语气中出乎意料的意味深长,“以前住着那个有名的知念家族,现在却被亲家藤泽家族霸占了,整个清和山都是藤泽家的天下了呢。一定会死不瞑目吧,知念那个家伙。” “是吗?我也只是过去教书而已,并不知道这些。”我表现得毫不在意,“薰姐说的是该不会是知念淑希吧?难道你和上一代很熟?” “怎么可能。”她咬下最后一颗年糕丸子,“我啊,完全不熟悉呢。不过是听人说的多了而已。”末了,她侧过头,朝我挑眉,“怎么样,很好吃吧?公生家的年糕丸子最好吃了!” 这家的年糕丸子的确是美味。 然而,我更在意的是,提起知念时,上羽薰所展露的神情根本不像在提起一个完全不熟悉的人,那神情里是眷恋的,遗憾的,心痛的。是我很久之后才能明白,所感同身受的,提起某个人时才会有的。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 去清和山的这天正是周日,上午,藤泽家派车过来接我。 转眼已是夏休的第三日,学院规定学生离校的最后期限,还在学院里逗留的学生已所剩无几。 藤泽家的车抵达时,我早已在公寓楼下等候多时。只见一台黑色的林肯缓缓驶来,车身上印着三叶葵纹的纹样。 从驾驶座走下一个着黑色和服的年轻男人,同色羽织上亦印着三叶葵的纹样,看来是藤泽家的家徽。 他走过来,弯着腰,长串的敬语从他嘴中吐出。他说着京都话:“请问,您是苏苏先生吗?” 我站直,答:“是的。” 他立刻变得恭敬起来,朝我鞠了一躬:“我是藤泽家的东山智也,前来接苏苏先生。”他为我打开车门,“请。” 一路无话,车驶出校园,一路东行,穿过半个京都,行至清和山山脚,几个着和服的守卫打开铁门,弯腰行礼恭敬相送。 清和山地势不高,这里种了满山的八重晚樱,如今,古朴的樱树褪去春日的旖旎,呈现出夏季的模样,满目翠色,艳阳从枝叶间透过,投映在车窗上。 我想起几月前和藤泽优一的那次相遇,和他并肩而坐时闻到的樱花香气,原来是来自清和山。 车在盘山行驶大概一刻钟后,开始下行。我好奇的朝车窗外张望,只见清和山被对面山壁半山腰的一方墨绿色潭水割为两半,潭水泠泠下流中色泽渐浅。山谷里坐落着一座颇具规模的和式院落,院落依流水蜿蜒走向而建,无数红枫树点缀其中,俯瞰望去,清新天然又妙趣横生,静谧而优美。 这是藤泽优一成长的地方。 我这样想着,内心不由得柔软起来。 车缓缓经过院落的正门,停在偏院门口。这里早已有几个仆从守候在此,其中一个男人上前为我打开车门,待我下车,众人同时弯腰鞠躬,齐声道:“您辛苦了。” 我一个不防,愣在原地,下意识将背脊挺得笔直。 这时,东山智也走到我身旁,朝人群中喊了一声:“节子姐。” “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低眉顺眼的从仆从中走出来。 “先生。”东山智也朝我鞠躬,“容我介绍,这是负责照顾您起居的女仆,节子姐。” 节子姐朝我行礼,我忙回了一礼。 “容我再次自我介绍,我是东山智也,是您这段期间的司机,有任何事情您可吩咐我和节子姐。” 我点头:“我知道了。” 节子姐抬手做出一个“请”的动作:“接下来带您去歇息,请容我为您领路。” —————————— 我居住在一座名为“清净”的小院之中,这里感受不到一丝七月暑夏的燥热。小院前庭种着这里常见的红枫树,枝干粗壮,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半山中流出的潭水缓缓流过,水声潺潺,推开和室的格子门,就能欣赏到好景致。 尾随其后的男仆放下我的行李箱,先行离去。节子姐为我奉上清茶,我们就着一张原木造的矮几面对着坐下。 “先生,在这里向您确认,您可有饮食上的禁忌?” “没有。” 她点头,又问:“您对用餐时间可有要求?” “没有。” 她再次点头,说:“您的上课时间是从明日起每周工作日上午的十时至十一时,和下午的三时至四时,由羽小姐会准时前来您的小院上课,请您提前做好准备。” 我点头:“我会的。” “其余时间您可自行安排,您也可走出院落自由活动,但请您谨记切勿前去东边的主屋。”最后,节子姐严肃道。 我再次点头:“我知道了。” 她满意的说了几句客气话,退了下去。 我松了一口气,将矮几上的那杯清茶一饮而尽,然后开始整理行李。我的行李并不多,几套日常穿的衣服,生活用品,以及画线稿的纸笔工具。我将它们收纳进这间大房子的壁柜里,在回廊上靠着格子门静坐了许久。 转眼到了中午,节子姐领着一个年轻些的女仆端上午餐,盛在各式餐具中的食物份量很少,但主菜前前后后就有七八道,这些用上等的应季食材做出的料理,每一道都无比精致。 如此高级的怀石料理竟摆在我面前供我食用,这是昨天还在吃饭团和便宜便当的穷学生苏苏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的。 那位素面谋面的,含着金钥匙出生成长到十五岁的藤泽由羽小姐,聘请专门语言家庭教师还能如此慷慨招待的我的学生,这一刻,我稍稍羡慕着她无忧无虑的人生来。 “先生,不合您的口味吗?”见我没动,节子姐问道。 “不,并没有。”我夹起一块生鱼片,粘好特制的酱汁,将它吃下,我说,“很美味,请代我向主厨致谢。” “您请慢用。”节子姐不作回答,脸上却浮现出满意的神情。 我在节子姐的陪同下,吃完一顿午饭。最后端上来的是幸乐屋的金鱼缸点心和炭野屋的抹茶。 桌面一切收拾妥当,节子姐知趣的告退了,我终于松懈下来。我将矮几搬到回廊上,伏在矮几上准备明天的课程,完成后,又将前几天画的日常休闲套装系列的图修了修,添加了些新的元素,就这样,待我从设计中抽离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 那轮落日正挂在院子墙头上,余晖透过密密层层的枫叶,在细流上洒下零碎的光斑,不多时,落日从墙头缓缓滑落。 我停下笔,靠在格子门上,又一次轻易地想起了藤泽优一。 此刻他是否就在他本家的院落中?会不会听谁提起一句由羽小姐的中文教师,他是否还记得北苑学院的留学生苏苏? 也许我终其一生无法再与他有任何联系,但如能与他共享这一刻的宁静,我也知足。 我休息片刻,开始收拾桌上的纸笔工具。突然感觉到背后有炙热视线,我回过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和室里多了两个孩子,十来岁的女孩子和五岁左右的小男孩。他们各自穿着同套的白衬衣和绿色波点的背带裙裤,正襟危坐在坐垫上,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yuki姐姐?啊,不对,是苏苏先生。” yuki?我一头雾水,不明所以,留着齐腰长发的女孩子突然朝我扑过来,抱住我的腰,用京都腔兴奋地说着:“实在是太像啦!先生你太像我姐姐了!我可以抱一下你吗?虽然我已经抱了!” 粉雕玉琢般的小男孩小跑着过来,张开双臂,嚷嚷着:“优辉也要,优辉也要抱抱。” 我瞬间懵了。 好在女孩子很快就放开我,自我介绍她正坐在我面前,正儿八经的:“贵安,苏苏先生,我是藤泽由羽。” 小男孩正坐在她旁边,奶声奶气的说:“贵安,我是藤泽优辉。” “你们好。”我回过神,和他们打招呼。 藤泽由羽突然握住我的双手,交叠在心口,郑重说:“苏苏先生,我会努力学习中文的!” 藤泽优辉也伸出手,够不到我的手只好抓住我的衣角,学着藤泽由羽说话,却模仿不全,奶声奶气的叫着“叔叔”。 “那么,我们先走了。”藤泽由羽抱起藤泽优辉,“先生明天见。” 藤泽优辉攥着藤泽由羽的衣领,抗议着:“不要,优辉要自己走。” “别闹啦,节子阿姨马上就要来了,我们必须要早点离开,不然会挨骂啦。”藤泽由羽小声说着,藤泽优辉立马不闹了,只扁着嘴,一脸委屈的看着我。 我忍着笑意,起身拉开格子门,将他们送出去。 “明天见啦,先生。”藤泽由羽回头扬起一个大笑脸。 “明天见。”我笑着回她,目送他们离开。 第八章 ?我的中文教习出乎意料的顺利。 我从拼音开始教,然后是字词,从繁体字开始入手,同时开始教一些简单的语法。藤泽由羽虽然是初中生,但已有高中英语的水平,很多时候,我用英语语法做辅助给她讲解。 藤泽由羽学得很快。 除了每天两小时的中文课,藤泽由羽还要对高中科目进行提前学习,同时花道、茶道以及小提琴,都是她每日的必修。开始学习写中文汉字后,她甚至还腾出时间练习字帖,她写得一手端正的方块字。 我的学生藤泽由羽是个极容易和人熟络的女孩子,课间休息时,我们坐在矮几边,藤泽由羽吃着小点心,和我闲聊,她从不避讳和我谈起她的家族。 她说,藤泽家族原本并不住在清和山,在她母亲那一代,宗族里出生的全是女孩子,本家的两位小姐里,她母亲排行第二。当时藤泽家的大小姐,她的姨母惠织嫁给了订下娃娃亲的姨夫知念淑希。第二年,她的父亲做了藤泽家上门女婿,藤泽本家就迁来了清和山。三年前,姨夫知念淑希去世后,她的姨母开始主事,做了知念藤泽两家的当家主母。 而她的哥哥,藤泽优一,正是那时代理掌管知念财团,并且将在两年后正式继承整个知念财团。 她突然提起这个名字,平常的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却在我心里惊起一片波澜,我猝不及防一怔。被她叫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她放下盛着抹茶的茶蛊,说:“呐,先生是不是在想,我们藤泽家族不知廉耻的霸占了知念家的财产啊。真是这样的话,先生你就想错了哦。”她俏皮地眨着眼睛,“其实啊,我和优一哥哥并没有亲生血缘关系哦!” “欸?” “优一哥哥呢,实际上是姨父和姨母的孩子,出生后就过继给了我们家,而母亲父亲亲生的只有由羽我和优辉哦。”她吃着小点心,面露遗憾,“虽然优一哥哥已经很好了,但如果可能选择的话,由羽更希望被过继给我家的是yuki姐姐啊。毕竟,我的终极目标是成为像yuki姐姐那样的天才美少女嘛。” 您可知道,藤泽优一其实是知念淑希的儿子一事,我一直了然于心。而眼下,电光石火之间,我想起知念淑希发布会那天,我遇到的时装界名人玛格丽特罗斯,她对着我说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chinenyuki。”我回忆起来。 “先生认识yuki姐姐?”藤泽由羽惊讶地看着我。 我那时并没有反应过来,她说的名字的姓氏chinen,就是知念。 “不是,她是你姨父的女儿?” 藤泽由羽点头,憧憬道:“yuki姐姐是很了不起的天才美少女哦,由羽听说她不仅读书很棒,还很擅长花道和茶道,小提琴也非常精通。而且,姨夫都说过,yuki姐姐拥有着他人望成莫及的设计天赋,是生而为设计的。” “听说?” “恩,像我们这样的家族,除了少数几次重要节日,平时是很少能见到的。姨父去世后,yuki姐姐就去了美国学习,一直没有回来过。由羽也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她。” “看来由羽一直以这位yuki姐姐为榜样在努力呢。”我看着她,“那么,你的这位姐姐也会中文?” 藤泽由羽听完我的话,激动起来地突然站起来:“才不是啦!由羽学中文是因为那个大阪的冰块脸少女!” “冰块脸少女?” “由羽虽然憧憬着yuki姐姐,但是yuki姐姐其实离由羽很远啊,由羽连她一张照片都没有,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并没有什么实感哦。而且yuki姐姐比我要大几岁,能够这么优秀也是可以理解的啊。但是,”她一脸郁结,激动地跺着脚,“但是突然有一天,突然遇到一个和我同岁的美少女,比我漂亮,腿比我长,小提琴比我拉得好,看上去特别优秀,甚至,她还会说中文!” 她俯身下来,手撑在矮几上:“对由羽来说,她不是没有实感的yuki姐姐啊,这个人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天才美少女!啊!太痛苦了……由羽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她跪坐在榻榻米上,握住我的双手,殷切的看着我,“呐,由羽的想法,先生你能明白吗?” “由羽的这些想法,先生都能理解。”我与她对视:“其实在先生看来,由羽你已经很棒了。” 藤泽由羽将脸贴向矮几桌面,瓮声瓮气的说:“先生一点都不明白,那个冰块脸少女究竟有多完美。” 于是,我从情绪不佳的藤泽由羽叙述中,对那位“冰块脸少女”有了稍许了解。 那是上个月发生的事情,藤泽由羽陪伴着她的母亲前往大阪。她的母亲早年曾在海对面的妮尔市住过一段时间,在那里认识了嫁给妮尔当地人的滴草女士,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她的母亲在回国后一直与滴草女士保持密切的联系,十年前滴草女士临死前,将女儿托付给一同长大的好友市川,市川依言将她的女儿带回故土大阪抚养。 每年滴草女士忌日,藤泽由羽的母亲都会独自前往大阪,藤泽由羽对那位只从母亲口中听到过的少女非常好奇,一直央求与母亲同行,今年终于如愿。 藤泽由羽随母亲来到大阪郊外,以少女名字命名的庄园里种满了紫色薰衣草,花海连绵不绝。花海中心的主屋竟然是一栋三层楼的玻璃房,从外面无法看到室内的情景,但她能想象室内一览无余的好视野。藤泽由羽和母亲被市川女士热情接待了,当坐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时,她感觉自己正被室外的薰衣草团团包裹着。 她是去过薰衣草圣地的,却不比她在这个庄园的见到更美。 藤泽由羽心中隐隐生出几分嫉妒。 “薰衣刚从朋友家回来,正在换衣服,马上就下来了。”待人和善的市川女士对她说,“要不是要去兼职,夕夏就一起过来了,她比你要大几岁呢。” “朋友?兼职?”她再也忍不住,吃惊地问,“您是说,她可以出去交朋友?您允许她和这种身份普通的人做朋友?” “由羽。”母亲不悦地呵斥她一声。 市川女士有些尴尬,正在这时,少女顺着楼梯,缓缓拾阶而下。 少女苍白的肤色几近透明,微卷的长发已经齐腰,身形纤细而修长,淡紫色七分袖衬衣随意扎在宽松的白色长裤中,她一身清冷,面无表情走到跟前来:“欢迎来到我家。” 然而完全没有欢迎的意思。 藤泽由羽在心里翻了无数个白眼,嘴角却扬起得体的笑容,矜持友好的打招呼:“贵安。薰衣酱。” 谁知对方并没有回应,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坐在市川女士身边。 她藤泽家的二小姐从没被人如此轻视过! 藤泽由羽气不打一处来,她的母亲却好像已经司空见惯,温和地和名叫薰衣的少女说着话,甚至亲昵的握住了薰衣的手,她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手被握住的时候,薰衣竟然皱着眉头,一副嫌弃的样子! 她觉得自己快要气死了,她从京都来到大阪,见到的却是这么一个令人讨厌的冰块脸少女!而她的母亲,完全没有发现她的坏情绪,正用中文和冰块脸交流着。 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冰块脸起身演奏了一段小提琴,偏偏是小提琴,曲子也是她没有听过的。 藤泽由羽用手紧紧捏着裙边,在心里不断腹诽着,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个冰块脸,小提琴比她拉得好多了,那张脸蛋呢,也是真的精致,比起她的小短腿,冰块脸的腿笔直而修长,冰块脸拥有着这个漂亮的庄园,每天欣赏着比普罗旺斯还美丽的薰衣草花海,冰块脸还有一个光听名字就能联想到的温柔细心的朋友。对了,她还会能用中文和母亲对话。 冰块脸少女……简直不能再完美! “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郁卒了,先生……”藤泽由羽趴在矮几上,缓缓说。 所以才要学习中文啊…… 我笑着摇摇头。 “那么,我们继续上课吧。”我翻开教案,轻敲桌面,“中文可不是这么容易学的哦。” —————————— 虽然已经有了家庭教师的工作,周末我依旧在“薰衣物语”兼职。 无须我开口,善解人意的东山并没有开车将我直接送到“薰衣物语”门口,而是停在离咖啡馆步行五分钟左右路程的四条河原町路边。 柳生和女朋友出国旅行中,同一班的侍应生有我和秦川两个兼职学生,还有新来不久正待转正的松原翔。他是全职侍应,试用期是一个月。 午饭时间,我拿出便当盒,这是早晨车门前节子姐递给我的。解开绘有波浪图案的蓝色风吕敷,露出一个两层的方形木制便当盒,我打开盒盖,盒里盛着寿司。 秦川凑过来,感叹:“便当都这么丰盛,真不愧是藤泽家啊!” “一起吧。”我说。 “那我就不客气啦!”秦川伸出筷子,夹了一个鱼子寿司吃下去,露出能和搞笑艺人一决高下的夸张表情,不住赞叹,“太好吃了!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寿司了!” 我懒得理会他,环顾四周,才发现只有我和秦川两个人。 “松原呢?” 秦川一口吞下一个三文鱼寿司,咀嚼完才回答:“松原好像是不吃午饭的。不用管他了。”他看着我,挤眉弄眼的,“看在这顿寿司的份上,大爷姑且和你说段八卦吧。” 他并不在意是否得到我的回应,自顾自说开了:“你知道这次市立展览馆要举办佐藤苍人的画展吗?哦,你知道大画家佐藤苍人吗?他就是你的这位大小姐学生的大伯,当然也是藤泽优一的大伯。”见我不为所动,他说,“干嘛这个反应啊少女,前段时间不是对藤泽优一挺上心的吗?” 我正埋头吃着一个烤鳗卷,闻言心中一跳,抬眼见秦川正一脸暧昧的冲着我笑。这个坏心眼的家伙,又在拿我打趣。 “能不提这人吗?”我瞪他,“我弄坏他一台电脑,怕他找我赔,天天提心吊胆的。” 秦川听了,仰头大笑,却没疏忽了我的漏洞:“少糊弄我,真提心吊胆你就不会去他家做家庭教师。” 这个人精。 我夹了一个清淡的蔬菜卷,低头吃下去,用平淡的,满不在乎的语气说:“这有什么,他又不一定在本家住。我缺钱,没必要和那么高的酬劳过不去。” 听完我的话,秦川静了一瞬,然后转移话题:“那个……我刚要说的,是这个佐藤苍人的儿子,佐藤泽森的事。” “佐藤……泽森?” 他挑眉:“怎么,认识?” “之前见过一面。” —————————— 是两三天前的上午,第一节课后的休息时间,藤泽由羽提议出去走走,我们沿着偏院的外墙走了一圈,然后原路返回。藤泽由羽一直在说头一天晚上的深夜剧剧情,我心不在焉的听着。 墙旁的一整排古老的枫树投下巨大阴影,那人从转角处的树影中走入视线中来。他有一张轮廓清晰而立体的脸,线条冷峻硬朗,树影斑驳,倒映在他身着的阿玛尼灰色衬衣上,整个人置身在光影的明暗之中,界限模糊,他的周身散发着淡漠疏离的气场。 藤泽由羽停下了脚步,含胸鞠躬,乖巧得体的和他打招呼:“泽森哥哥,好久不见。” 早先时候我已从藤泽由羽口中得知,她的堂兄将会在今天来拜访她的父母。现在,她的堂兄,已顺利从高中毕业,即将就读妮尔市立大学的佐藤泽森就在面前。 佐藤泽森点头,他的说话时,语声清淡:“由羽,你长高了。” 藤泽由羽仰着头和他说话:“泽森哥哥近期去过大阪了吗?由羽上月在大阪仿佛看见了泽森哥哥呢。” 佐藤泽森眼中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他淡淡地说:“你看错了,上个月我没有去过大阪。” 藤泽由羽面露疑惑,她侧着头:“上个月,母亲带我去南边的庄园拜访朋友,明明看见泽森哥哥的车停在附近了。泽森哥哥还开着那台银灰的保时捷不是吗?” “嗯,我把车借给了朋友。”佐藤泽森说。 “泽森少爷。”藤泽由羽还要说什么,从我们身后不远,一个家仆走过来,恭敬地朝我们鞠躬后,保持着低头的姿势,他说,“泽森少爷,夫人在茶室等待您很久了。” “我马上过去。” “请跟我来。” 佐藤泽森朝我颔首示意,随家仆离去。 —————————— “喂!苏苏!”秦川打断了我的回忆,“我说,你这又是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低着头,继续吃寿司。 “我知道啦,隐私,对吧,隐私。”秦川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地说着。 我不语,却仍想起那天,佐藤泽森离去后,藤泽由羽却仍在沉思。 —————————— “想什么呢。”我问她。 “有点介意。”她板着脸,一本正经。 “欸?” “唔,泽森哥哥不像是有朋友的人……我的意思是说,他都不和别人亲近的,有个朋友不觉得很奇怪吗?” “所以?” “所以,泽森哥哥去大阪做什么?还这样瞒着我?” 我怎么会知道?我腹诽着。 “要不要问一问优一哥哥呢?不过,优一哥哥也不一定知道吧。你觉得呢?先生……呐,先生!” 我已有许久被曾见过这个人。 明明已经和他离得这么近了,或许仅仅只有一墙之隔。。 无论多少次从藤泽由羽口中听到他的名字,我都会不由自主略有失神。 还能再见面吗?也许再也见不到了吧。 第九章 ?我仔细回想这年京都的七月。 记得很清楚的是,这个月雨水格外的少。 到了暑夏,气候闷热得皮肤都要透不过气来,这种感觉,在繁华的市中心更为强烈。我所兼职的咖啡馆,历年的夏季会推出可供客人指定的拉花咖啡和夏日限定甜品,正因为如此,来咖啡馆避暑的客人一时增加了不少,因为满位选择打包的客人在吧台前排起长队,整个咖啡馆几乎爆满。我和秦川,还有仍未转正的松原翔频繁往返于正厅和后厨,并不轻松。 “要是柳生那小子在就好了。这个松原真是……”我端着收拾好的餐杯去后厨时正碰上端着咖啡出来的秦川,和我擦肩而过时,秦川忍不住用中文嘟哝了一句。 不止是秦川,我同样对他心怀不满。就连店里的咖啡师渡边健也在私底下和我们抱怨过。 松原翔为什么还没有转正,我们都心知肚明。可是这会儿正是营业时间,有这么多客人在,秦川也太不像话了。 我打断他:“别埋怨了,本来就忙不过来了。” 秦川自知失言,收起没说完的话,端着托盘去送餐了。 我走进后厨,渡边正做好一杯花式咖啡。 “辛苦了。”他说。 我同样对他道了一句辛苦。 “加冰招牌咖啡两杯。”我报上刚接待的客人点的咖啡。 “了解。”渡边回答,我正要走,他叫住我。 “川君很生气。”他说,“翔君还是做不好吗?” 我默然。 我们不约而同看向水池里的若干咖啡杯和餐盘的碎片,这些都是被松原翔打碎的。 “喂,扭蛋机的拉花和限定甜品各一份。”松原翔步态悠闲地走进来。 “我刚不是告诉你了吗?翔君,和也君请了一小时假,这一小时内不提供任何甜点。” 和也君是店里的甜点师傅。 “可是客人已经点了,我能有什么办法?”松原翔撇撇嘴,满不在乎地说,“你又不是不会,你做一个不就得了?” “你说的什么话?翔君,你看看,我已经忙不过来了! “老子管你忙不忙啊。懒得和你费时间。”松原翔白了渡边一眼,端起刚做好的咖啡,咖啡杯几乎是被他一把扔进了托盘里,白色奶泡和棕色咖啡泼洒在托盘里,这本来是一杯画着动漫人物江户川柯南形象的花式咖啡,此刻奶泡和咖啡融成一体,哪里还分辨得出江户川柯南的模样。 渡边顿时怒了,他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充满血丝,顺手抄起水池里的碎片,一个箭步冲向松原翔! 松原翔先是愣了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他环顾自周,拿起一个托盘朝渡边掷去,渡边本能地抬手一挡,趁着这个空档,松原翔撒腿就跑。见松原跑出去,渡边立刻迈出步子去追。此时,被他的举动吓到的我回过神,连忙伸手拉住他的手臂,差点没拉住他,我扬声冲他喊了一句:“渡边,冷静下来!” 渡边闻言停下来,手一个脱力,碎片从他手中滑出,掉在地面上。那么好脾气的一个人,气得全身都在发抖,却始终没有进一步动作。 好几分钟过去,渡边冷静下来,第一件事就是迭声向我道歉。 我松了一口气,和他说:“你知道的,渡边,这不值得。” 他默然。 他理了理头发,然后他说:“你知道,松原翔从来不吃午餐对不对?他吃不起午餐,每天都偷走厨房的咖啡和甜点,然后拿到四条原町公园里去吃。” “可是,甜点不都是现做的吗?”我说。 “是和也君。松原翔那混蛋偷店里的东西被和也君发现了,和也君看他可怜,每次故意多做一些,好让他来偷!” “一定要让boss解雇这个混蛋!”他咬牙切齿地说。 “苏苏!”秦川开门进来,“怎么这么久还不出来?”他看到了地上的碎片和托盘,又来回看了一眼我和渡边,皱着眉头,“这是怎么回事啊?” “哎,是翔君刚打碎的。”渡边接过他的话,“我和苏苏正打算把这里收拾一下。” “又打碎了?”秦川提高了声音。 渡边叹着气,一脸无可奈何。秦川郁闷的扯了扯头发。 “店里还是那么多客人?”渡边拿起一旁的扫把,“你们快去吧,这里有我就可以了。” “那么……这里拜托你了,渡边君。”秦川像是松了一口气,对我说,“苏苏你快点儿。” 秦川说完,关上门走了。 渡边回头对我眨了眨眼睛,颇有些幸灾乐祸。 “我这里需要两杯招牌咖啡,要加冰的。”我说。 “好的,马上好。”渡边一边麻利地收拾着地面的狼藉,一边答我。 我推开门,走了出去。 这并不是这天发生的唯一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情。 松原翔经过和渡边闹了这么一出,之后收敛不少,原本担心他又会弄出什么事来的我松了一口气。 店里不提供正餐,临近晚餐时间,客人开始陆陆续续地离开,忙碌了一下午,终于得以喘息。 我收拾着略凌乱的吧台,秦川从后厨出来,和我一起整理。然后,他用电脑切换着歌曲,不用想一定是那个他喜欢的美国女歌手的歌,听他放得多,我也能哼出调来。 歌手本人仿佛是从复古画报里走出来的美国丽人,饱满的唇抹着殷红,慵懒低吟着醉生梦死的靡靡之音,高贵优雅的面皮包裹着放纵狂野的内心,日复一日歌颂与诉求,孤独又颓丧。 秦川果然放了她的歌。我看了一眼歌名,简单直白。 那个才华横溢又腰缠万贯的情人,她渴望着他的一切,掠夺着他的一切,她唱,宝贝,你真是个富有的男人,你拥有我的一切,我不知道该怎么结束。 我真的很爱你,但我最终都会离开你。 我最终都会离开你。 我想我又失神了,不然秦川不会摇我的手臂。 我回过神,他提醒我:“苏苏,你快到点了。”他说,“今天是你接待了佐佐木太太?” “恩。”我点头。 我接待的这位老太太是店里的常客,她偶尔会和丈夫一起过来,但大多时候是一个人,每次只点最甜的焦糖咖啡,加冰饮用。听说即使是冬季,她也会在咖啡里加上冰块。她只在下午四点左右造访,穿着当季的知念淑希,在角落里阅读,然后在五点左右,留下足足有咖啡一半价格的小费离开。 这里的当地人是没有给小费的习惯的,我碰到的会给小费的客人也是寥寥无几。 我看了一眼电脑的右下角的时间显示,离五点只有一分钟不到。再看向佐佐木太太,她喝了一口咖啡,合上手中的书,放入手袋中,又从手袋里拿出一个方形钱包。抽出三张千元钞票放在桌面上。做完这些,她合上手袋,按响服务铃,朝门口走来。 “您慢走。”我和秦川一齐鞠躬。 待她走出店面,我才走到她刚坐的桌前。而桌面上,她刚刚放钞票的位置,只留有两张钞票,这是一杯咖啡的价钱。 我回头,刚经过这张桌子的松原翔正往后厨走去,他从裤子口袋里伸出左手,和秦川摆摆手:“我出去吃饭。” “早点回来。”秦川说。 “切,啰嗦。”他碎了一口,佝着背进了后厨。 “苏苏妹妹,收拾完这桌可以下班了哦!”秦川冲我喊了一句。 我应了一声,回身麻利地收拾好杯具,又将桌面擦了擦,将佐佐木太太留下的钱交给秦川。 我和他道别,换上自己的衣服,经过后厨,从后门离开。 只有一个人会拿走那张钞票。 “他吃不起午餐,每天都偷走厨房的咖啡和甜点,然后拿到四条原町公园里去吃。” 渡边是这么和我说的。 我朝四条河原町公园走去。 我找到松原翔的时候,他坐在一条双人长椅上,身旁放着两个店里打包甜点用的盒子,他拿起一个店里的打包纸杯喝了一口,又探着身子,伸长手臂,拧开旁边的公用水龙头,用纸杯接下一杯水,仰头喝下。一个行人从他面前经过,扔下一个烟蒂,他双眼一亮,将烟蒂捡起来,用制服擦了擦过滤嘴,吸了一口,靠着双人长椅的靠背,将烟雾悠悠吐出来,然后,他的左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千元钞,他在钱上弹了弹,露出嘲讽的笑容。 这个混蛋! 我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提着手中的便当盒快步走到他跟前。 松原翔抬起头,对我吹口哨:“哟,大小姐,下班了?” “请把钱还给我。”我直截了当的说。 “大小姐是说这个?”他冲我扬了扬手中的钞票,“这是我今天好不容易赚得小费,怎么变成大小姐你的了?” “我不是什么大小姐。”我看着他,“这是我赚的小费,请你把它还给我。” 松原翔站起来,瘦高的个子横在我面前,他居高临下地打量我,突然,他抓起我提着便当盒的手,我吃痛,不由使劲挣扎,但他力气实在太大,我没能挣脱开。他箍着我的手,布满嘲讽的一张脸朝我靠近,难闻的烟草味吐息在我脸上,他说:“双层便当盒,高级寿司,你当老子傻吗?” 我侧过头避开,他用手捏着我的脸,扳回来正对着他:“你说,你那么有钱,凭什么这钱归你拿?”他手上使了劲,令我两颊生疼,“老子告诉你,这钱,现在就是老子的!以后你的小费也都他妈全是老子的!” 这人有病!我抬起脚,朝着他的小腿骨用力一踢,他吃痛,马上松开我,我抱着便当盒朝后退了两步,将将稳住,却又被他抓住,他一把将我拖到公共水龙头前,将我的头推进水龙头下水泥砌的盆中,合上排水塞后,他拧开了水龙头。 我用力挣扎抵抗,他却用更大的力量按住我的头,冲我吼着脏话。水将我的头发打湿,又顺着头发流下来,越来越多的水被盛在盆中,我的整张脸被闷在水中,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我在来找松原翔的路上,思考着他会怎样耍赖,却未能预见我这一趟会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大概是之前和长泽友美撕破脸的几次经历,让我对自己这方面的能力充满了信心,我自信能处理好这件事。我忽略了我所要面对的是一个成年男性,力量悬殊。而如今,现实给了我一个大教训。 我努力憋着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这时候我发现我手里头一直紧握着某个物件,那是一个风吕敷打的结,波浪图案的蓝色风吕敷,我用它来包裹那个价值不菲的双层便当盒。 我意识到这一点,手心将风吕敷握得更紧,抡圆了胳膊,敲向身后的松原翔,估计正中头部,松原翔闷哼一声,手上的动作停下来,我旋即回身又朝他的头部补了一下,他踉跄几步,还没站稳,我又快速在他的肚子上踢了一脚,然后抱紧便当盒,拔腿就跑。 我曾说过,作为一名德智体劳全面发展的优等生,我跑得很快。 我不顾路人异样的眼光,拼命奔跑,像从前的每次体育考试时那么拼命地奔跑,我提着一口气,也不知道跑过了多少个街角,直到差点和一辆行驶中的小车相撞,这才停下来。 那是在一个十字路口,车主在直行时显然降慢了速度,却不料我突然冲到他的车前方。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后,车主完美的刹住了车,车头离我仅有半拳的距离。 我一直提着的那口气,从喉咙口掉下来,我的腿一软,瘫坐在地面上。 下车查看情况的车主动作很慢,沉稳的脚步声中伴随着一记沉闷的叩地声,我本该敏锐的反应过来,此时却已顾不了那么多,我松开便当盒,双手撑地大口的喘着气。 “这位小姐,你还好吗?” 头顶响起一把男声,温和的,清冽的,更是……熟悉的。 这个声音只属于某个人。 是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我没见过他说过京都话,那些似有若无的暧昧尾调,他说起来一定很好听。 我曾这么肖想过。 而此时,我忘记了喘气,低着头,不敢抬起来。我梳成束的长发早就散开了,从我的两肩落下,湿漉漉的,分不清清水还是汗水。还有我身上的衬衣,黑色的阔腿裤,它们也都被打湿了,贴着我的身体,多么狼狈,我将便当盒抱在胸前,头埋得更低。 藤泽优一却认出了我,带着惊讶和疑惑,他叫我的名字:“苏苏?” 我多么希望能与这个人再见。如果能再见面,我对自己说,这次可不能再出现什么令人尴尬的场面。 可当前,可不正是这种情形。从松原翔手中逃出生天的我,披头散发奔跑在京都街头的我,疲惫不堪又邋遢糟糕的我。 真是不如不见。 我不愿回应,别过头去,视线所及是他的宾利车的标志。 “苏苏。” 他屈单膝蹲在我面前,手杖被他放在一边,他将一件衣服披在我身上,是他的西装,上面有清淡的香气。 我无法逃避,只得抬起头,我小声和他打招呼:“好久不见,藤泽先生。” 的确是好久不见。 我鼓起勇气,抬头和他对视,他那双漩涡般的眼睛,我看了一眼,又低下头。 他似乎叹了一声,轻不可闻。 “先起来。苏苏。”他朝我伸出手,“来。”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瘫坐在斑马线上。好在这会儿人不多,没有人群围上来,只有几个人远远观望着。 就连值班的交警也是。 “我自己可以。谢谢您。”我谢过他,一手扶着他的车站起来,车已被晒得发烫,我站稳后马上收回手。 藤泽优一扶着手杖站起来,他和往常一样穿得很正式,西装里的白衬衣是长袖式样的,他仍一身清凉,明明这么闷热的天气。 他朝我走过来,却没有停在我面前,他从我面前绕过去,打开副驾驶的车门。 “上车。”他说。 “不用了。”我说,“我……” “你打算穿成这样去哪里?苏苏。”他打断我的话,注视着我,目光深邃,他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用温和的语气和我说话,但又是不容我拒绝的,“上车。” 他说的不错,我穿成这样实在不适合在街上行走。 我不再拒绝,走向他。他一手扶着车把手,一手体贴地扶在车顶,我小心翼翼坐上车,他却没有关上车门。 我抬头,看向他。 “系好安全带。” 我连忙照做,可手忙脚乱系了半天,也没能系上去。 “我来。”他说着,俯身向我靠近,我一惊,忙往身后让了让,紧紧地靠在真皮的靠背上。与此同时他找到衔口,帮我扣上去,然后为我关上车门。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有些留恋。 狭窄的空气里,周遭都是他身上的清冽香气。 他今天很有些不一样。我后知后觉的想。 第十章 ?前几次见过的司机秋山,今天并没有同行。 我注视着藤泽优一从车前绕到驾驶座,在他打开车门时,我将目光收回。 他先将手杖放在座位旁边,随后坐上车。 “车上没有毛巾,先用这个擦头发。”他递给我一张手帕。 我接过,他没有立即发动车子,而是拿出手机输入着什么,当他收起手机,前方正好亮起了绿灯。 “藤泽先生,请送我去四条河附近。”我说。 藤泽优一没说话,我不敢打量他,只偷偷将视线放在他身边,从我这个角度正好看到他的手,修长,白皙,指骨的线条很优美,这双手正把控着方向盘。 我坐得笔直,对他说:“藤泽先生,我在给一个初中生做家教,那家的司机会来接我。” “学院放假了?”车向右转了一个弯,与此同时,他向我抛出一个问话。 他问这个做什么? 来不及细想,我如实回答:“是的。” “除了做家教,你可还在咖啡馆工作?” “是的。” “还和从前一样只在休息日工作?” 我心中一惊,没有接话,在他的角度难以看见的地方,我伸出右手,暗自扶着披在肩头的他的西装。 “在做兼职?我似乎每次都只在休息日能见到你。” “是的,您的记性真好。” 我嘴上这么说着,可我的心里想的却是:我们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曾有两次是在工作日,只是你没有记得,藤泽先生。 我垂下右手,不动声色地说:“很久不见藤泽先生光临本店了。” “啊,抱歉。”车再次向右转了一个弯,他面不改色地说出一件令我惊讶不已的事,“因为我习惯在夏天喝牛奶。” 这时,我只当他是骗我的。 而具体的情况,我到后来才知道。 那已经是我来京都的第二个夏天了,二年级的整个夏天,我几乎都窝在工作室里画图纸。是的,这时我已拥有了属于我自己的工作室。藤泽优一位于贺茂川河岸的别墅,是京都城区夏天避暑最佳的去处,藤泽优一把别墅的顶层改成了我的工作室,我很喜欢。 夏休的第一天,我就在工作室埋首修改着新设计的礼服裙,终于改成理想的模样,口渴的我打算起身去倒水。 一抬头,只见藤泽优一就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温柔地注视着我。我做设计的时候,总是很投入到忽略周围一切。他什么时候来的,我丝毫没有察觉到。 “你来很久了?”我放下笔,“也不叫我。” “刚到没多久。”他问我,“口渴了?要喝牛奶吗?” 我走过去,他面前的茶几上,已经有一只空的玻璃杯,里面还沾着乳白色的奶液。他打开一旁的箱子,箱子里头用冰块镇着小半壶牛奶,他给我倒了一杯。我接过,一口气喝完。 “再来一杯。”我说。 “多久没喝水了?”他用拇指将我粘在嘴边的牛奶拭去。 “忘了。”我吐吐舌头。 “我给你倒水。”为了防止有水打湿设计稿纸,我只在楼梯口放了一台冰箱用于储存水。我懒洋洋地靠坐在沙发上,享受着藤泽优一为我服务。 他取了水过来,手中拿着一瓶卖价十几欧元的矿泉水。我刚来京都的时候,每天只能吃廉价的饭团,连一个硬币都恨不得掰成两半来用,斤斤计较且克制敏感,这时候却能自如地从藤泽优一手中接过一瓶天价水,尽管只要打开龙头,里头的水就可以直接饮用。 他已经为我拧开了瓶盖,递给我的时候叮嘱道:“慢点喝。” 我喝完这一小瓶的大半,我说:“你以前告诉我,你习惯在夏天喝牛奶,原来是真的。”我捧着水,“呐,为什么必须是夏天?” “再多喝一点水。”他慢条斯理的给我解释,“因为我常去的这家咖啡馆,夏天总是有太多客人,经常没有空位。” 作为“薰衣物语”的前兼职员工,我表示赞同。 他继续说:“总有人给我让座,这让我感到很困扰。” 他虽从不会避忌谈到他的腿,但却并不喜欢别人把他当做是需要格外照顾的人。 我喝下一口水:“那么,尊敬的藤泽社长,敢问您是专程回来喝牛奶的?” “正是如此。”他给我理了理鬓角的发丝,“喝水的问题,咱们想办法解决一下。” 我这会儿并没有理会喝水问题的心思,接着说:“社长您这是旷工呢?您这样很不好啊。下回您想喝的话,就差小的我给您送过去吧。” 我是存了别的心思的,藤泽优一的公司,我还从没有去过呢。 “你能来真是再好不过了。”他向我伸出手,我朝他的怀中靠去,他说,“可是夫人,难得的下午茶时间却还要在公司度过,我是不是太可怜了?再说,天气这么热,我回家看你不好吗?” 这人真是好样的,明明是在拒绝我,却还能说得如此甜蜜。我心里不断冒着粉红泡泡,嘴上却抱怨说:“可是你回来也不出声,要是今天我没发现你,你是不是打算喝完牛奶就回公司?” “看到你这么投入,怎么忍心打扰你。” 我伸手抱住他;“下次回来要让我知道。” 他的下巴抵着我的额头,他笑了一声,低声承诺:“好的,我尽量。” 这算哪门子的承诺?可语气中是满满的诚意,我无从反驳。我靠着他的胸膛,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这个时候的我,因为藤泽优一,每一天过得充实又满足的,只是偶尔,我会想起一些从前,譬如初到京都的夏天,我和藤泽优一还不是亲密关系,在街口尴尬相逢的这个傍晚。 我们没有在牛奶的问题上做深入的谈话,因为他说完这句,将车停在一个车辆无法通过的狭窄巷口。 我一脸疑惑,探着头将四周打量了一遍,巷内只是普通的独立居民宅。在我打量周围的时候,藤泽优一下了车,他执着手杖,为我打开车门。 “我们到了。”他弯腰,对我说道。 我没有动,我仰头望着他:“藤泽先生,请送我去四条河原町。” “苏苏先生。”藤泽优一的嘴角勾起一抹揶揄的笑意,“你打算这个样子去见你的学生?” 就在这一刻,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狼狈的模样,我低下头。 他说得不错。 “下车吧。”他说。 “……” 我跟随在藤泽优一身后,我们在巷子里拐了几道弯,最终来到一座老式民宅前。 这座民宅,大门上挂的名牌是空白的,门前没有任何装饰,但站着一个身着蓝紫色复古裙的年轻女人,搭配着同色系的高跟鞋,是一整套的知念淑希。 她小巧的右耳戴了一只翎羽状的耳坠,风吹动的时候,轻巧地打着转儿。她见我们来,对着藤泽优一鞠了一躬,说话的时候微微含胸,她说:“社长,我已经按您的吩咐准备好了。” “介绍一下,这位是助理,清水丽子小姐。”他说,“这位是苏苏小姐。” 我和这位美貌的清水小姐握手,这时候她才和我对视,脸上是职业化的微笑,丝毫不礼貌的打量也没有,这令我感到很舒服。她松开我的手,侧过身子,将我领进屋。进屋后我才发现这间宅子原来颇具规模,我被领着走过长长的走廊,最后她停下来,为我拉开格子门。偌大的房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对面的木制推门,房间里余下两面墙壁上都镶嵌着落地玻璃,再无其他装饰,只在中央摆放了一张矮几。 “苏小姐,社长吩咐房内的衣服您随意挑选即可。这个房间里放的是春装,夏装在下一个房间。”她说,“浴室就在最里间,贴身的衣物我已经放在浴室内了。” 我这时意识到,开车前藤泽优一是在用手机发短信。看来眼前这个房间是一个衣帽间,那么,摆放在其中的难道是…… “那个……清水小姐,这间房内放的是知念淑希的设计?” “不是。”她说。我还没继续问,她接着说,“我所知道的也只有这些。” 无懈可击。我有些懊恼自己问了这种问题。 “如果方便的话,您可将手中的便当盒交给我。” 我照做:“谢谢。” “您客气了。那么,我先下去了。”她说着,转身离开。 我扶着肩上的西装,看着玻璃反射中的自己,走进房中。这个衣帽间的衣柜是被镶嵌在墙内的设计,要走近看,才能发现玻璃柜门上暗藏的把手,我打开面前的一张柜门,只见里面挂着几条轻薄的纱裙,同一个色系的薄荷绿,却又各有不同的细节。我拿起其中一件细细端详,没有看到标签,我有些失落,这样就无法知道这些设计出自何人之手了。接着,我又打开下一张柜门,依次看完整个房间的春装,每一张柜内摆放着不同的系列和色系的衣裙,并且全是同一个尺码,明显出自同一个设计师,剪裁和设计都十分的肆意张扬。 我拉开格子门,走进下一个房间,这里和上一个房间的装饰一模一样,我依次看完每一张衣柜的设计,在无数条艳丽夏裙中,最后挑了一条最为保守的小黑裙。 我没有继续窥探下去,取下衣架,穿过衣帽间,直接走进最里间的浴室。洗手台上放着一个印有知念淑希标志的纸袋,我打开,里面放着一套内衣,吊牌已经剪去,正好是我穿的尺寸。 这间宅子里不是用来存放知念淑希的设计的,那么这套知念淑希的内衣,是清水丽子按照藤泽优一的吩咐取来的。这么说……藤泽优一竟然知道我的穿衣尺寸?意识到这一点,我的脸登时变得通红。 我抬头,注视着镜子里满脸红晕的少女,愣愣的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可真烫。 你这是在干什么啊?苏苏。真是不知羞。 我把手放下来。 我草草地清洗了一番,然后换上那条黑裙子,触手细腻清凉的高级布料包裹着我,十分舒适。但是,到底不是量身定做的,腰部还有两三寸的宽余。 我决定不管它,将换下的衣服装进纸袋里,又将藤泽优一的西装搭在手肘上,依次关上衣帽间的门,穿过来时的走廊,回到玄关口的和室。 着复古裙的美人清水丽子小姐已不见踪影,宽敞的和室里只有藤泽优一在,他正坐在窗边的一张藤椅上,落日的余晖在他身上流连忘返,他整个人笼罩在昏黄的光线之中,神圣而庄重,宛若古老的神祇。 我停下脚步。 似是听到声响,他漫不经心地侧过头,对上我的目光,那双眼睛染上熟悉的笑意。 我顿时僵住,忘记要移开目光,就这样和他对视着。 他注视着我,目光专注地打量我,双眼里含着笑意,漩涡一样的,无声地蛊惑着我。 “苏苏。”藤泽优一用有别于他一贯温和语气的语调,叫我的名字。 余晖中,他站起身,执着手杖向我缓步走来。 后来我想,这时我就应该和他告别,然后回到属于我的地方。不,早在和他不期而遇的那一刻,我就应该转身离开。 但我没有任何动作,我只是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注视着他,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来。 “怎么选了黑色?我记得夏装都是暖色系的。”他的声音在我的头顶响起,说不出的低沉动听,“小姑娘就应该穿暖色的。” “这件大了些。”他说,“你太瘦了,苏苏。” 他靠得有些近,高大的身形遮住了昏黄的光线,我头一次在他身上感受到了压迫的气息,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出乎意料的,他用执手杖的手拉住我的右手。我顿觉浑身的血液都往头顶上涌,整张脸不用想已是一片血红。在我窘迫的神情中,他将我的手执起,另一只手伸出来,落在我的手腕上。 刚刚淋浴的时候,我也发现了。大概是和松原翔角力的过程中,他的手禁锢着我,在我的手腕留下了几道红色的手指印。 他的手指在这几道红痕上温柔摩挲,明明是冰凉的触感,却令我觉得被他手指触碰过的地方都在隐隐发烫。 “藤泽先生……” “苏苏。”他颔首,低声说,“你是否愿意告诉我,在遇到我之前,你今天发生了什么?” 我抽回手,想也不想回答他:“我在运动,藤泽先生。” “哦?”他的笑容中多了几分深意,“在市中心的街头?” 我下意识挺直背脊:“我从四条河公园出发,打算跑回市中心,没想到在途中遇上了您。”我说,“我太沉醉于锻炼之中,差点造成事故,实在是非常抱歉。” 我低头弯腰,做出当地道歉的礼节。 “藤泽先生。“我说,“请告诉我衣服的价钱,我付钱给您。” 藤泽优一发出一声轻叹。 “把头抬起来,苏苏。” 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对上他的一双眼睛,刚要将脖子垂下去,被他用手指架住下巴。没有开灯,逐渐变暗的和室内,只有藤泽优一的声音。 “偶尔我从阪急百货门前经过,看到许多年轻的女孩子提着购物袋从我的店里出来,她们让我想起你。”他靠得很近,说话的语气和他的动作一样轻,“我想起你和她们一样的年纪,可是你却过着和她们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我生活得很好,藤泽先生,我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是的,你生活得很好,你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他重复着我的话,转瞬目光沉沉,“那么,苏苏,你来告诉我,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会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危险中?” “我……我没有……” “苏苏,你的下巴上有着手上相同的印记。另外,市中心在相反的方向。”他的手指摩挲着我的下巴上的痕迹,“你并不擅长撒谎。” 我沉默片刻,然后我说:“我的同事拿了客人给我的小费,我只想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如果你不是擅长跑步,如果你今天没有遇到我,你会怎么样?”他说话的口吻像是一位长辈在教育家里犯错的小姑娘,“在你去找这位同事之前,你有考虑过后果吗?” 藤泽优一这一番话,我无法回答。他教训得不错,如果我不是冒失的跑去找松原翔,也不会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可他又怎么能明白,对他来说只是随随便便一杯咖啡的花销,对我来说又是多么的珍贵。 于是,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顾左右而言他。 “藤泽先生,”我看着他,“为什么您要和我说这些?” “你说呢,苏苏,为什么我要和你说这些?”他压低了声音,一句话说得低沉而诱惑。还有那双眼睛,纯黑的眼眸,漩涡一样的,挠得我心里微微地痒。 有个答案涌上心头,在我心口翻山倒海,可我不愿说出来,甚至不愿面对,我下意识想要逃开。我向后倒退几步,他搭在我下巴上的手指并没有用力,我甚至不需要挣脱,可下一秒,他伸手揽着我的腰,他的身体贴过来,五官完美的一张脸在我面前放大,温热的气息拂过脸,我不由心中一悸。 他的吻落下来,带着一丝清冽的凉意,薄唇柔软亲昵地触碰着我的,试探着,然后逐渐加深这个吻,他的唇在我的唇上辗转厮磨。 “苏苏,到我身边来。”迷离间,藤泽优一低声说。 第十一章 ?这一刻起,我的耳边再也听不进去任何声音。世界仿佛静止,但很快,有什么声音由远及近,朝我席卷而来。 我闭上眼睛,然后,我听见了花火的声音。 十三岁的第一秒钟,是伴随着一场花火来临的。 多年以前,出生没多久的我被遗弃在孤儿院的邮箱里,遗弃我的人没有留下任何讯息,但因为我被遗弃的那天,妮尔市进入那年第一个冬日,院长便以这天作为我的生日。 我是第十九个来到这所当时新开的孤儿院的孩子。院长早年在外国留过两年学,取neen的谐音,给我取名叫做兰汀。院长姓苏,孤儿院的孩子都随她姓。 我的第一个名字是苏兰汀,苏苏是后来改的名字。 我说起之前没有具体提起过的这段往事,是因为我想起了当时孤儿院里的一个男孩子。 离十三岁的到来还有大半年的某天,孤儿院来了一个新孩子。那段时间我在备战升学会考,每天都在图书馆待到很晚。回到孤儿院时,已经错过了晚餐时间。 当天的值日生是一个叫做苏晓的女孩子。苏晓个子很高,也很瘦,说话的时候喜欢像日本女孩子一样微微含着胸。我走进餐厅的时候,她双颊一抹好看砣红,正对着镜子说:“我喜欢你。” 她用的是从我这里学来的日语,学着热播剧里女主角的姿态,深情而投入。我站在她身后她也没发现,自顾自陶醉着。 “为什么你要如此喜欢我呢?”我有意戏弄她,压低声音在她身后对白道。 “啊?”没有听懂的她一怔,回过神来。见是我在戏弄她,不由恼羞成怒,抬起手要朝我手臂拍上一掌。 她身材结实,力气可不小,我赶紧躲得远远儿的。她瞪了我一眼,没有追上来,反身去厨房,很快端出来一盘餐盒:“呐,给你留了饭,趁热吃。” “谢谢!”我坐下,一看份量,有些吃惊,“这么多?” “恩,本来做了苏然的份,但他说过来之前吃过晚饭了,所以就剩下了两个人的份量。”她说起一个陌生的名字,双眸里闪着奇异的光。 “苏然是谁?” “新人啦。”她捧着心口,“超级好看的新人!” 超级好看的新人苏然,是被一个穿着不凡的漂亮阿姨送进福利院的,漂亮阿姨时不时会在下午来福利院看望他。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每个人都敏锐地察觉到,他不会长久待在这里。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院里受人追捧的王子殿下。超级好看的新人苏然,俘虏全院女性生物的芳心只用了半分钟。一个走进大厅的身影,一张微笑着的脸。其中包括说话含胸的苏晓,却不包括为了直升妮尔学院的初中部,拼命学习的我。 “兰汀,苏院长要你待会儿去她的办公室。”这天,我刚做完一张数学试卷,稍作休息的间隙,有个漂亮的男孩子和我打招呼。 虽然是陌生面孔,但不难猜到是谁。 苏晓口中的落难王子苏然。 “好的,谢谢。” 我不愿在应付人际关系上浪费时间。所以语气是疏离的。 “不用谢。”他的嘴角上扬,有一个漂亮的弧度。他自然的在我的对面坐下,“你在学习什么?” 我懒得理会他,打开语言选修课的教材,开始背单词。 “你在学习日语啊。”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种令人愉悦的力量,“晓晓的日语就是你教的吧,她说起来很好听,兰汀,你教得很好。” 他自顾自说:“花火应该怎么说?” “不知道。” “不可能!兰汀你绝对知道!”苏晓不知道从哪个地方冒出来,站在苏然看不到的她表情的位置朝我露出凶神恶煞的表情,我读懂了,这是不配合就让你以后晚归的时候都吃不到饭的威胁。 要命。我拿出纸,将这个词写下来,下面写上罗马音,然后递给苏晓。 “你教他。” 苏晓后来和我形容她此刻的心情:开心得要炸了。 从那天起,我和苏然的接触开始增多。我在院里学习的时间多出了两个人,我在学习时,苏晓在一旁教苏然日语。苏晓搞不定的时候就由我出马。时间稍纵即逝,那年夏天我顺利通过升学考,成为妮尔学院初中部的准学生。秋天,我进入初中,课业繁重,经常在学校自习室学到很晚才回来,苏晓和苏然会在回院的必经之路等我回家。 秋末,阶段考的前一天,跟随高中部前辈一同离校的我,回到孤儿院时,已经快到十二点。 孤儿院前的榕树下,苏然长身玉立。 “晓晓等你等得都睡着了。”他笑着说。 这小子,拐着弯责备我回来太晚。 我一身疲惫,懒得回嘴,正要进门,他拉住我。 “先别进去。”他说,“陪我去个地方。” “这么晚了去哪里?” “不远,但得快点儿。”他从身后黑暗中推出一台自行车,我一眼认出那是院长的,没来得及说什么,他跨坐上去,对我说,“上车。” 我一脸莫名地随他上车,他的修长双腿将自行车瞪得飞快,我一个激灵,随手抓住他的衣摆。 “坐稳啦。” “去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 目的地是莫知河河堤。我们在河堤中心下车,秋风习习,河对面富人区一派歌舞升平。 苏然拿出手表,松了口气:“呼,还好赶到了。” “干嘛啊?”我有些冷,裹紧身上的制服外套。 “3!2!1!happybirthday!” 河岸对面传来倒数声,我回过头,对面的墨黑天空,一束银色光束扶摇而上,静谧一瞬,突然绽放出巨大的花火。跟随其后的各色光束,汇聚成一圈,将它团团裹住,随即纷纷绽开,又如流星般缓缓坠落,散落尘埃。 “生日快乐!兰汀。” 我回头,花火照亮了苏然好看的一张脸。 “晓晓打听到今天对面有人生日,计划着零点在这里给你送祝福,自己却先睡着了。”苏然一脸无可奈何,“为了避免晓晓明天暴走,我只好把一脸不乐意的寿星大人带过来咯。” 花火作为生日party的压轴项目,是富人区沿袭已久的传统。 我扯了扯嘴角:“谢谢你啊。” “不用谢。”他笑着,又说了一遍,“祝你生日快乐,明天段考考出优异成绩,永远都是大学霸!” “借你吉言。”我顿感一身轻松。 苏然随意找了把长椅坐下,又用手帕垫在身旁的空位上,然后向我招手。我随他坐下,已迎来冬日的这个夜晚,我们并排坐着,一起观赏隔岸的花火。 “我喜欢花火。”他用日语说着。这是他会的第一句。 我静了一瞬,说:“和你相反,我不喜欢花火,这种一瞬即逝的东西,实在是太难把握了。特别是这种不为自己存在的花火。” “可是一瞬即逝的才被称作机会啊。”他的侧脸依然有好看明朗线条,他回过头,对上我的眼睛,“总有一天,我们会遇上属于我们,只为我们绽放的花火。也许我们会为此等待多年,但到时候,哪怕只有一瞬,我也会迅速将它紧握在手里。” “兰汀,你也一定能做到。” 少年双眼明亮,绽放着一簇簇花火。 他的花火来得很快,冬末的一天,开着黑色林肯车的人接走了他。苏晓打听了许久,在期末的一天告诉我,苏然去了莫知河的对岸,他改了姓,叫做安然。 他成了真正的王子。 那已经是过去很久的事了。此刻此刻,我被藤泽优一轻拥在怀中,他的气息缠绕着我,他的吐息在耳边。他用他的声音蛊惑着我,他说: “苏苏,到我身边来。” 苏然的声音环绕在耳边。 “总有一天,我们会遇上属于我们,只为我们绽放的花火。也许我们会为此等待多年,但到时候,哪怕只有一瞬,我也会迅速将它紧握在手里。” “兰汀,你也一定能做到。” 我怎会不清楚呢,这位富有的藤泽先生啊,他就是那束划过我此生的,一瞬即逝的花火。 我的手,垂在身侧的一双手,缓缓抬起。 可是,可是我,没有将他紧握的勇气。 我伸出手,指尖触上藤泽优一衬衣上乘的面料,我推手将他格开,朝后退了几步,然后站定。光线日渐昏暗的和室内,我看不清藤泽优一的表情,却正好缓解了我的紧张。我挺直了背脊,从前做了无数次的这个动作,给了我勇气。 “藤泽先生,谢谢您。我会将衣服洗干净还给您。”我说,“时候不早,我先回家了。” 我说完这句差劲又不成熟的话,转身就走。玄关处的柜台上,放着我的便当盒,我拿上它。低下头,我看见自己脱下的白色帆布鞋和藤泽优一的黑皮鞋并排摆放着。 我穿上鞋,忍不住嘲笑自己这一身不恰当的搭配。 有熟悉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我回过头,藤泽优一朝我走来,他少见的面无表情,但声音仍是温和的:“请让我送你。” 我本想拒绝,藤泽优一已穿上鞋,他推开门,侧身让出一条道,对我说:“请。” 心口一击钝痛,我低着头,快步从他面前走过。之后,他先帮我系好安全带才上车,他专注于开车,我如坐针毡,一路无话。 车行离我和东山约定的地方越来越近,我深吸一口气:“藤泽先生,我到了,请停在这里。” 藤泽优一依言停车。 不敢看向他,我打开车门,说:“谢谢您,藤泽先生。”说完就要离开。 “苏苏。”他轻声叫住我。 这一声猝不及防,我顿时僵住,停下所有动作。他却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狭窄的车厢内,我的心跳声在脑内被放大,伴着身后藤泽优一沉稳的呼吸声,双双折磨着我。 仿佛等待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注意安全。”他如是说。 “谢谢您。”我跨步下车,扣上车门,没有任何停留,我缓步离开,然后,我的步伐越来越快,最后,我在京都街头小跑起来。 但坐在东山车内时,我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 “抱歉,有事情耽误了。” “您言重了。”东山从车内后视镜向我投来关切的目光,“给您打了电话却没有人接,让我不由为您担心着。您没事就好。” 我下意识摸了摸口袋,旋即想起自己穿的不是原来的衣服,翻看放脏衣服的袋子,竟没有看到手机。我心下一咯噔,再次翻看了一遍,才确认手机的确是不见了。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和松原翔角力的时候?撞见藤泽优一的时候?还是在藤泽优一的车上?我努力回想,却想不起来最后一次看见手机是在什么时候。 “苏先生?” “抱歉。”我攥紧衣袋,“我的手机不见了。” “什么?”正在开车的东山猛地回头,又马上将视线收回,“您的手机里有什么重要资料吗?绑定银行卡账号之类?” “没有。” “啊?没有吗?”他有些吃惊,旋即舒了口气,“那就好。” 于我而言,手机不过是个通讯工具。我没有在手机里储存重要信息的习惯,也没有绑定任何关联账号。只是,这支手机是我曾经的资助者送的毕业礼物,才使用了短短数月。更重要的是,如果找不回手机,我将要支付一笔买手机的费用,这才真正令我痛心。 自我懊恼着,心里却有个声音叫嚣着:手机说不定被藤泽优一捡到了呢?去找他吧。 去找藤泽优一?我做不到。 发生了今天这样的事,我再也没勇气去面对他。 我朝后靠,柔软的靠背接纳了我的身躯,我闭上双眼,试图忘记今天的一切,可那一切一切不受控制朝我席卷而来。 黑暗中,藤泽优一的气息仿佛再一次贴近我,他的绵长的呼吸,他的蛊惑的声音,他的手指的温度,他的身上有着清淡的香气,唇齿间缠绵的温柔令人眷恋。这是他呀,藤泽优一,他是…… 我猛地睁开眼,将车窗全部摇下,车外霓虹初上,车行带来夏日的夜风,夜风里京都的风情,渐渐带走了藤泽优一的气息。 事到如今,我回忆起这一天,仍然记得每一刻的细枝末节。 我心中埋藏着一个难以启齿的小秘密,好多年了,我小心呵护着,等待着将它层层剖开的时机。同时,我又装腔作势的当这个秘密从来没有过,掩耳盗铃般生活着。 我想大多时候,我做的很好。可越靠近藤泽优一,我越无法克制自己。就像这一刻,我差点就要把这个秘密说出来。 我愿意失去这个坦白的机会,换得我怀抱着守护秘密的罪恶感再多过一些时日。 暮色渐浓,我合上车窗。 过了这个夜晚,七月的京都也将划上句点。 第十二章 ?第二天,我意外地在店里见到了柳生。 “柳生的旅行结束了,如果你想问的话。”秦川说。 我点头,习惯性地环顾店内四周。 “松原翔被开除了,如果你想问的话。”秦川继续说,“欸,你倒是一点都不惊讶。” “这不是迟早的事吗?”我说。 “也是。”秦川点头,没继续说下去,倒是柳生,和我一照面,吃了一惊,关切的问我:“下巴怎么受伤了?” 秦川凑过来将我打量一遍,然后笑了,挤眉弄眼的:“苏苏妹妹,昨晚上又上哪里鬼混去了?啧啧啧。” 我白了秦川一眼,去里间换制服。合上私人物件的柜门的时候,内置的玻璃镜里映出我的脸。经过了一晚上,下巴上的红痕已经转青色了,眼底还多了两抹乌青。可不,还真有点秦川说的那么一回事。 镜子里的少女冲我皱眉头,细长的眉拧成一个结。 我垂眸,合上柜门。 这天和往常一样忙碌,但因为有柳生,不再有前阵子的手忙脚乱,我和秦川都显得很是从容,就这样一直到中午,不提供用餐的店里只剩下我们几个侍应生,我们围席而坐,我拿出藤泽家准备的便当和大家一起享用。 这天的话题自然是终于被辞退的松原翔,提起话题的自然是秦川。 “啊,那个家伙走了之后感受整个店的氛围都不一样啊。”秦川拍着柳生的肩膀,“柳生啊,你可知道我们是多么的煎熬啊!” “之前辛苦大家了。”柳生温柔的说着,给秦川杯中续上水。 “不过,那小子怎么突然就被辞退了?”渡边沉吟。 “根据我的可靠消息,那个家伙啊——”秦川拉长了尾音,卖足关子后,他说,“被投诉了。” “投诉?”渡边停下筷子。 秦川点头:“听说是被店里的几位常客联名投诉了。我估计呢,肯定是那几位比较有分量的常客啦,比如说佐佐木太太,还有……那位藤泽先生。”他冲着我挤眉弄眼,“是吧。” 我错开目光,去夹便当盒中的一个蔬菜寿司,秦川先于我一步夹住它,蘸上芥末,把它一口吃下去。 “藤泽家的便当无论吃多少次都吃不腻啊。”秦川感慨着,“不过具体是什么情况我就不得而知了。” 他说起这些,双眼一瞬不瞬的看着我,似笑非笑的,仿佛在揣测着什么。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就像很早之前那次,他警告我不要对藤泽优一有非分之想,在他的心里边,他一直在这么揣度着我。可是这些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喜欢谁,我来决定这个人是谁,这是我自己的事。 此刻,他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像极了我的室友长泽由美,我讨厌他这样的眼神。 不良的情绪在我心里边泛滥着,可当着一桌的同事,我又只得努力将它平复下去。 渡边吃下最后一个寿司,收拾好自己的碗筷,双手合十:“多谢款待!” 接着,大家纷纷双手合十,道着“多谢款待”。柳生帮我收拾着复杂的便当盒,秦川从他手中接过来:“今天我来吧。” 我和秦川将便当盒层层叠好,拿到后厨的流理台前,我将洗涤剂递给他:“那今天就拜托你洗便当盒了。” “苏苏。”他没有接,用中文叫我的名字,他的一双眼睛认真的注视着我。 这个没礼貌的家伙,他又想要说些什么令我不快的话语? “我先出去了。”我说着,放下洗涤剂,拔腿就走。 “如果你不介意,我能问问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吗?”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停下来,回过头,对上秦川的目光,想也不想撒谎说:“昨天陪藤泽家的几个孩子捉迷藏撞的。” 他将信将疑:“和松原翔没关系?” “能和他有什么关系?”我皱起眉头,“你又在心里头编排我的什么故事了?”我用双眼盯着他,“你难道觉得是松原翔昨天和我发生了什么,藤泽优一为了帮我出这口恶气,所以联名投诉他?秦川,那些个投诉的常客到底是谁你打听清楚了吗?” “我……”他无言以对,垂下双眼。 我不愿理会他,打算转身离开,他继续说:“欸,你别生气啊,我这不是担心你吗?昨天boss和我通话说要开除松原翔,挂电话我就马上打给你了,结果一直打不通。” “谢谢你关心啊。”我没好气地说,顿了顿,“我手机昨天掉了。” “这么巧?” “你又开始编排了是吧?” “哎,苏苏妹妹你别生气,我再也不敢了。”秦川朝我行了一个正儿八经的致歉礼,“为了表示我对你的歉意,我今天替你上一小时,你提前下班去买个新手机,你看行不?” 怎么不行?今天轮到秦川提前下班,我原本就想着拜托他替个班。因为,我有一件无论如何也要今天去做好的事。 我正要回答,柳生进来后厨,看来是听到了秦川刚说的话,难得打趣说:“秦川哥哥,正确的表示歉意的方式难道不是赔苏苏一个新手机?” “打欠条的那种吗?”秦川朝柳生挤眉弄眼。 “那就拜托你帮我替班了。” “好嘞。”秦川谄媚的笑着,“您请先去歇着吧。” 就等着这句话,我离开后厨,心里不由有些百感交集。 刚才我反驳秦川的那番话,仅仅是我的临场发挥,还是说我的内心深处,也在这样编排着藤泽优一? “苏苏,能帮忙核实今天的入帐吗?”柳生的声音打断我的沉思。 “来了。” …… 下午四时,我提前下班了。 我没有去手机店,而是去了阪急百货。知念淑希门店精致高大的玻璃橱窗上,印出我提着手袋的身影,手袋里放着昨天那条小黑裙,我已拜托节子姐做了妥善的清洗和护理。而那套贴身穿过的衣物,无论如何无法返还,我按照在知念淑希官网查到的价格,将钱放在信封里,一起放入手袋中。 我稍作停留,整理好自己的情绪,然后走向大门,身穿制服的保安恭敬躬身,为我打开大门。 我走进店内,身着知念淑希本季主推夏裙的导购小姐妆容精致,她接待了我,态度是令人感到亲切舒适的那种殷勤。 “您好,请问藤泽先生在吗?”我直接说道。 “请问您要找的是哪位藤泽先生?” “藤泽优一先生。”我说着,“可否麻烦您帮我将这个交给藤泽先生?” “这个……”她稍露难色,旋即,她抬起眼,她的目光越过我,像是看到了谁,便微笑着对我说,“请您稍等片刻。” “清水小姐。”我听着她的声音,回过头去。 几步开外,站着一位高挑的美人,黑色的鱼尾裙包裹着她姣好的身形,她的右耳间停落着一只金*,而在她的左腿上,系带高跟鞋的末端停落着一只银*,与之遥相呼应。昨天,藤泽优一向我介绍过她,她的助理,清水丽子小姐。 导购小姐朝她走去,和她小声说了什么,她的目光看向我,很显然她认出了我。 “苏小姐。”她走过来,朝我鞠躬。 我回礼。 “您特地前来,是为找社长吗?” 我将纸袋递给她。“拜托您代为转交给藤泽先生,并替我向他道谢。” 清水丽子从我手中接过纸袋,然后,她从包里拿出一个朴实无华的盒子,递给我。 她见我一脸疑惑,解释说:“社长交代,如果苏小姐过来,务必将这个盒子交给您。” “盒子里……是什么?”我的声音开始变硬,我挺直了背脊。 “不好意思,苏小姐,我并不清楚。” “那请您转告藤泽先生,请他原谅我拒绝收下它。” “那么,您能否先打开它,再决定要不要收下?” “什么?” “社长交代,您可在打开之后,再决定是否收下。” 这一瞬间,我意识到什么,心上一跳,脸上只强装镇定。 “可以吗?苏小姐。” 那个人啊……我在心里叹着无可奈何的气。 “请您递给我。” 她递来盒子,然后转过身。 我小心将盒子打开,只见盒内放着我丢失的那支手机。 果然是落在他的车上了。 “清水小姐。”她转过来面对我,我说,“盒内的东西我收下了,纸袋拜托您交给藤泽先生,并且,麻烦您代我向藤泽先生说声谢谢,谢谢他借我衣服,以及帮我找到手机。谢谢您。” 我朝她致谢:“我先走了。” “苏小姐。”出乎意料的,她叫住我,“社长马上就要到了,我想,也许您更愿意亲手将纸袋交给他,当面向他道谢呢?”她说,“您若不介意,我可为您安排会客室。” “谢谢您,但是,不用了。”我果断拒绝。 她没有强求,礼节性将我送到门口,她朝我行礼,红唇吐露着敬语:“那么,您慢走。” 我别过她,走出阪急百货,随人流穿行走过斑马线。 在我身后,我看不到的位置,知念淑希门店前,一台黑色宾利车停下来,从车下走下一个身着白色西装,执着拐杖的男人。着黑裙的清水丽子快步走过去,她将手中的袋子递给他,说着什么,男人下意识接过纸袋,与此同时,他回头,朝身后的人群投去目光,人群熙攘,他没有找到要找的人。 藤泽优一,这是我和他人生中无数次错过中的一次。 —————————— 八月末的一个下午,我批改着藤泽由羽的中文作文。 和室内,藤泽由羽卧着榻榻米上的懒人椅,她的双手,各被手机和冰淇淋占据着。 “啊……由羽想去旅游。” “想去,优辉想去。”她的身旁,吸着冰淇淋的藤泽优辉附和着。 我朝他们瞟了一眼,在作文纸上批阅着“优秀”。 我的手机铃声响起来,屏幕上闪烁着一个陌生号码,我稍有迟疑,走出和室,还是将这通电话接通。 “您好。” “哟,苏苏。”那头响起的是出乎意料却又说得上意料之中的熟悉声音。低沉又沙哑,透过声音能令人回忆起他绝对称得上风情万种的风姿。 “单先生,您好。” 电话对面的这位先生全名单沐郗,出国之前,他曾给予过我几年生活资助。最后一次见面,是他驱车将我送到机场门口。我的行李不多,从他酒红色的法拉利超跑里提下来没费多少时间,我转身时他已将手搭在我提行李间隙里认识的金发女郎的腰间。 这天是个好晴天,春日的阳光柔软的依偎在女郎发间,亮眼的金色变成了温柔的浅金,柔光将她包裹其中,无论从哪个角度观赏,这个陌生女郎都具备着成为某著名内衣品牌时装秀开场天使的资本。可即便是这样,站在单沐郗身边,她也没能从单沐郗身上夺取半分春色。 有人曾和我说,做什么也不能让这人去当模特,到时候只会把衣服衬得黯淡无光呛死设计师,真是白长了这么张好看的脸。 那人是我见过品味颇高又最刁钻的人,她却也承认单沐郗的美貌。我也是承认的,我从没见过美过单沐郗的人。 他和女郎耳语几句,松开女郎,朝我走近些。 “新手机用着习惯?”他眯着双眼,神色慵懒。 “恩。”在这位金主面前我一贯乖巧。 “我就送到这里。”和他接触不多,不着调的时候居多,但这会儿,美人在侧,他难得对我叮嘱着,“照顾好自己,有困难和我联系。”他像个真正的监护人,和我说笑:“这感觉像是真的要送我宝贝女儿出国。” 我扬起头,他也被裹在那一团柔光里头。 “不能乱了辈分。”我说。 他听出我话里的玄机,忍不住笑出声,张扬肆意的美。 “想做什么就去做,不要压抑自己的天性。”难得的,他拍拍我的头,“加油!” “你也加油。” 我转身离去,自动感应门朝两旁推开,我听到他的声音。 “苏苏!” 我一惊,下意识往前一跃,感应门缓缓朝中间合拢,隔着玻璃,我看到他和女郎双双坐在车内,他的口型在说:不要搞砸了。 我下意识挺直背脊,我的手紧攥着背包肩带。 “我不会搞砸的。” 他没有等到我回答。玻璃门对面,他的嘴角噙着一贯风情万种的弧度,他冲我随意的挥挥手,开车疾驰而去。 转瞬数月过去,这一刻,听到电话那头他的声音,我仍然下意识挺直了背脊。 单沐郗会向我询问什么?学习,还是其他? 那头传来他一贯肆意的笑声,他笑过,压低了声音:“你在紧张什么?苏苏。” 这个人,有一把好嗓子,声线放低的时候更是有着说不清道不尽的摄人心魂。我曾多次见他用这样的声音魅惑或哄骗他的情人们,那些个美丽的女人都吃他这一套,他每每用这一招,几乎没有失手过。 这声音这会儿由我受着,令我不由自主生出一层鸡皮疙瘩。我抖擞着肩膀,在心里叹着无可奈何的气,决定结束和他的对话。 “我在给学生上课,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挂了。” “学生?舍得腾出学习时间做兼职,看来书读得不错了。” “还行。”我报上我的成绩。 “厉害厉害。看来奖学金是十拿九稳了。”他调侃着,“不过,你也要当心点,别被京都土著讹着去买些什么上等布料了啊。” 我琢磨着他的话,然后说:“土著民可没有讹我,还给我吃住全包呢。” “不愧是苏苏,厉害厉害。”他连番赞叹着,又说,“这么厉害,出京都玩过了没有?” “还没呢。” “这样啊。”他沉吟着,突然兴起“那么,趁着我在这边,你把你那边的课结一结,陪我出来旅游吧。” “啊?”我问,“你在哪?” “刚到大阪。”听到他那边门卡开启的声音,“一切由我全包,待遇比土著民给的更好,怎么样?” 我握着手机好半天没出声,抬头对上藤泽由羽写满好奇的一张小脸。 “来吧,我在大阪等你。”他说。 第十三章 ?第一次见到单沐郗,我还不到十四岁。 一个稀疏平常的午后,我正在为一道中考数学题苦恼,苏晓突然冲到我跟前将我吓了一跳。这个姑娘,平时有些鲁莽,但也懂得不会在我学习的时候打扰我。可那天,她一反常态,冒冒失失冲过来,她喘着粗气:“汀啊我我我,啊不是你玩完了!” 我收拾着因她大幅度动作而四散的文具:“你冷静下来再和我好好说话。” 她拿起我的水杯给自己灌了一口水,然后说:“我刚看到咱们院里面停了一台无比骚包的跑车,叫那个什么,就是改良蒸汽机的那人自创的牌子,叫什么……哦,法拉第!” 我听她说完,将历史书拿出来摊开:“我昨天才给你画的重点,改良蒸汽机的是瓦特,法拉第是电学之父,他们两个都和你说的跑车品牌没、关、系!” 她缩缩脖子,干笑几声,岔开话题:“那是什么?” 我走到窗边,只见院里停着一台酒红色的跑车,正如苏晓所说,无比骚包。 “你说的大概是法拉利。” “啊对对对,就是这个。知识点太多,我给背混淆了。可是重点并不在这里!” “嗯?” “你是没看到啊,从那跑车里头走出来的那人啊,那叫一个美艳啊!那叫一个风情万种啊!”她捧着心,“这跑车谁没见过啊,可是像他那样的邪魅王爷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啊。啊要命我已经脑补出一部霸道王爷爱上我了。” “那苏然呢?” “苏然是我永远的白马王子啊,我家苏然和那种妖艳贱货,啊不,妖艳美男两码事好吗?”她斩钉截铁的,“这点我还是分得清的。” “所以那个妖艳贱……”被她瞪了一眼,我改口,“妖艳美男和我玩完了有什么联系?” “当然有啦我的汀,你要被这个美男收养了你知不知道啊!”她抓着我的手,无比激动,“你马上就要成为全院公敌了,不是玩完了还能是什么啊?” 我眼皮跳了一跳:“这种没谱的事,你听谁说的?” “院长妈妈亲自迎接美男的时候我就在身边,她要我叫你马上去她办公室。你说,这能不是收养吗?” 那我的确是要玩完了。 我穿过走廊来到院长办公室的时候,门口已经站了一圈女孩子,她们对着一张紧闭的门和一堵严实的墙壁,发挥着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我过去的时候,有眼尖的小妹妹看到我,立刻散开。 十四岁还没有被领养的自己,早已经是孤儿院的钉子户老前辈。 我深吸一口气,敲门。 “进来。” 我走进办公室,只见门口那张有些年头的会客沙发上,坐着一个穿着手工西装的男人,他听到声响,慢条斯理的转过头来。 第一个照面,在院长妈妈面前扮演着斯文沉稳人设的单沐郗,在这个院长看不见的死角,朝我缓缓露出了他一贯的笑容。 我的右手原本搭在把手上,正要松开,这会儿却将把手紧紧握住,整个人杵在原地。 这个男人不是一般的好看。我在脑海中搜索着可用于形容的词汇,和苏晓所说全数重合:美丽妖治,邪魅狷狂。 这是个危险的妖孽,不能和他扯上任何关系。我下了定论。 我收回心神,一一问好。 “兰汀,这位是单沐郗,单先生。”院长妈妈走过来,递给我一份文件,然后示意我坐在单沐郗对面的沙发上,我照做。刚坐下,只见隔着一方茶几,单沐郗正漫不经心的打量着我。这一神色,令我紧张起来,我不由将背挺得笔直。 “兰汀,想必你已经知道了,这位好心的单先生已成为你的资助人,他将资助你成年前所有的生活费用。” 我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合同书,将它放下,对单沐郗说:“谢谢单先生,但是,我不需要。” “兰汀?” 我不做声,只盯着单沐郗,他则漫不经心的与我对视。僵持片刻,他对院长妈妈说: “苏院长,方便我们单独聊聊吗?” 院长妈妈迟疑片刻:“好的。”临走前,她神色复杂的看了我一眼。 大门合上,对面的单沐郗将身体交给沙发靠背,慵懒靠坐着,然后抬手解开衬衣的前几颗扣子,他微眯着一双眼看我,压低声音:“兰汀,是吗?” “苏兰汀。”我皱着眉头纠正他。 “你知道的,如果接受我的资助,会给苏院长减轻不少负担。” “既然是这样,单先生去资助其他人也是一样的,或者,您可以发扬您的慈善精神,资助我们整个孤儿院。” 他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话,笑出声来。 “你这个小妹妹,真是厉害。”他顿了顿,“还有什么想说的?你尽管说。” 我看着他,思量片刻,然后说:“请您放弃吧,我一无所有,没有什么可以回报您的好意。” 他朝我前倾着身体,脸上带着戏谑的笑意:“你认为我会对你有什么企图?” 我朝后避开他。 “我并不知道您有什么打算。”我说,“但是,院里的小学生都知道,不要随便接受他人的馈赠。单先生,您无缘无故给予我这些,我怎么知道我将来要拿什么来偿还您?” 他的笑容更盛,肆意张扬。他说:“可是,你已经是初中生了。”他将身体靠后,“你可以相信我,我想帮助你,我是非常真诚的。”他眯着双眼,“你只要接受,今后,你就可以过和你的同学无二的生活,任意奢饰品,只要你需要,我都可以满足你。” “单先生,请不要妄图对一个初中生使用您平时勾搭成年女性用的手段,没用的。”我起身,“我要去做题了,再见。” “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他幽幽道。 我没有理会他在身后的声音,反手将他隔绝在门后。 如他所说,我的确很快就和他再次相见了。 一周后段考的表彰大会上,我和其他优秀学生一起接受身为校董的他的表彰。这天,院长很是激动,院里的女生们更是激动,在此前,我们从来不知道学校里这么号董事。 被叫到名字,我被周围女生艳羡的目光一路相送到主席台前,从他手中接过荣誉证书和奖学金那一瞬,我闻到他身上的一缕香气。仿佛是一汪沉静的井水,却还带着一股清甜,再深入探究,甜味渐渐转浓…… “又见面了。”他低声说。 我一惊,条件反射抽过证书,然后反身下台。 “这位同学,你的奖学金还没领哦。”校长的声音通过麦克风穿堂而过,他持续激动着,最后一个字节甚至差点破音。我在满堂哄笑声中返回,从故作绅士做派的单沐郗手里领过奖学金,正要再次离开,只听一声“都看这边”,伴随着摄影老师手中相机“咔擦”声,记录下我这一刻的狼狈窘迫。 这是我和单沐郗的第二次见面。当时我只希望再也不要见到这个人就好,但事与愿违,表彰结束后,院长助理找到我,将我带去学院的会客厅,我按照吩咐在沙发上等待,直到门响,一身精英风格的单沐郗出现在门口。 他在我对面坐下,慢条斯理的将一个信封放在我和他之间的案几上。 我瞟了一眼信封上的手写日文,抬眼看向他。 “妮尔学院的优等生,外语一定学得不错。” “我为什么要看呢?” “你不是好奇我为什么资助你么?看过你就明白了。” “如果我看过,你就能放弃资助我,去资助我们院里别的孩子,我很乐意看一看。” 他闻言笑出声:“兰……兰汀,”他顿了顿叫出我的名字,“你看完再做决定也不迟。” 我看向那个用火漆封口的信封,却只是看着。 单沐郗将信封缓缓推至我跟前,我仍然没有动作,只是盯着信封上那一排日文,佯装面无表情,掩饰心中重重疑惑。 不知过了多久,单沐郗率先出声:“我可以给你一周时间考虑。不过,最好尽早答复我。” 我看向他。他带着难以捉摸的笑容,利落起身离去。 “期待再次见面。”他说着,带上门。 一周后。我正式接受了单沐郗的资助,院长办公室里,我在修改过的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按照合同规定,直至我成年,单沐郗将每月资助我一笔资金,资助数额不多,供我正常开销。 等单沐郗和院长妈妈寒暄完,我将他送出大院。他走得极其随意,我小步跟在他身后。 经过墙角,单沐郗停下来,临时起意:“换个名字吧,兰汀。”说话的时候,他弯腰去摘墙角下的野生植物。夕阳下,一身艳色的他更加妖治夺目。 我脱口而出:“苏苏。” “苏苏,哪个苏?”他低头垂目,合掌碾碎手中的植物,然后摊开手掌,随意的问,“这是什么?” “紫苏的苏。”我看了眼他沾满紫色汁液的手掌,回答他:“紫苏。” “嗯?” “名字。还有这个,”我指着他手中那一抹紫色,“这个,叫做紫苏。” “紫苏啊,长在墙边毫不起眼的野生植物,生命力似乎都特别的顽强。”他挑眉看向我,双眼微眯:“决定了?” “嗯。” 他抬手,轻轻落在我的头顶:“苏苏。” 属于苏兰汀的人生结束了,名为苏苏的人生开始了。 —————————— 我缓缓睁开双眼。 “先生终于醒啦!”藤泽由羽的声音传入耳膜。 我缓缓抬眼,对上她的一双笑眼,一脸迷惘。半晌,我的意识才回到我身体里来。 起意旅行的藤泽由羽全程偷听我的电话后,立马敲定随我前往大阪的行程。于是,我和藤泽家两姐弟,以及开车的东山,料理起居的节子姐一行,从京都出发了。 前夜睡得不安稳,今天坐在加长林肯车柔软的后座,我竟昏昏沉沉睡去,甚至梦到了单沐郗。 “先生又走神啦!”藤泽由羽歪着头,一派天真,“先生说了梦话呢,叫的是男朋友的名字吗?” 我无意识间说了什么梦话?我下意识紧张起来。 大概这份紧张太过明显,藤泽由羽捂嘴吃吃笑起来:“嘻嘻,骗您的呢,您虽然说了梦话,但却是叫的自己的名字呢。”她扬起笑脸,带着揶揄,“您说的是,苏苏。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我的紧张感顿消,只觉得不好意思。我看了看窗外,转移话题:“我们到哪里了?” 藤泽由羽看向窗外:“已经到了大阪,应该是在去酒店的路上呢。” “到了到了呢!”藤泽优辉开心的举高双手。 “优辉还要吃点心吗?” 藤泽优辉摸着肚子,仰头笑着说:“优辉饱了。” “啊,优辉不要动。”藤泽由羽拿出相机给他拍照,又将镜头看上我,我忙用手遮住脸。 “先生!配合一下人家啦!” 正玩笑着,隔板上响起两声敲击声。 “是。”藤泽由羽答道。 隔板升上去,节子姐的声音响起:“由羽小姐,我们到了。” 我下意识侧脸看向她,却听见“咔擦”的快门声。回过头,藤泽由羽朝我摇摇相机:“拍到了哦,先生露出了很好的表情呢。嘻嘻!” 拿她没办法,我前倾身体,打开车门:“由羽小姐,请吧。” “请吧请吧。”藤泽优辉重复着我的话。 …… 告别了藤泽家一行,我走进自己的房间,疲倦的我来不及收拾,只将自己放倒在酒店的大床上。 手机铃声恰好响起来。是单沐郗。 “到了吗?”他的声音从那头传来,带着回响。 我换了个姿势:“刚到。” “我订的酒店可还满意?” 我环顾四周:“比住在藤泽家要差那么一点。” “ed桑……”那头传来女人同样带着回响的声音,伴随着手拍打在水面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我耳边,那头的女人用关西话说,“你和谁通电话呢。” “我家的小姑娘。” “欸?你已经结婚了吗?” “怎么,你吃醋了吗?” 我马上意识到对面的单沐郗正在进行着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情,慌忙掐断了通话。 我将手机抛远,翻身将头埋在柔软的被子里。 有些难以启齿的是,少女时期的我,曾经迷恋过单沐郗。 我在认识单沐郗的时候,他已经长成男人的模样了,并且是一个连头发丝都在散发着魅惑气息的好看男人。他似笑非笑时眼眸里翻涌着无限的风情,当他的嘴角习惯性朝向左耳上扬,会有一道漩涡。当他靠近时,身上散发着独特的香气。前味是一汪沉静的井水,渐渐地井水泛着波光,带着一股清甜,再深入探究,甜味渐渐转浓,令人沉溺,难以自拔。 他什么都不用做,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心神为他所动。最初,我对他怀有警备,但随着时间推移,我渐渐无法抵抗单沐郗的魔力。 我将这点小心思都藏在心底。 正式和他确定资助关系之后,我从他那里得来的第一样东西,是他住所的门禁卡。那处是他众多房产中的一间,地处妮尔学院中学部附近一幢高级公寓的顶层。 “女孩子不要老是窝在图书馆,求清净的话,就去这里学习。”某天,他随意地扔给我一张门禁卡,“这里我基本不会过去,但是一应俱全。你如果学习太晚,可以直接住下。省得大家担心你。” 他很少正儿八经和我说话,我一个鬼使神差,收下了他的好意,但我并没有按照他所说,走近过那幢大楼。 很快我迎来了新的阶段测试,每次测试完毕后我会给自己放了小假,不去图书馆自习,而是直接回家。谁知那天回家途中,突然下起大雨,为了避雨,我骑着自行车快速赶向公寓大楼。 我将自行车停在路边,刷过门禁卡,挺直背脊走进那幢装修精致,铺着昂贵地毯的大楼。不知是不是因为我身上妮尔学院的制服,还是单沐郗已吩咐过,管理员并没有怀疑我的身份,而是立刻恭敬地为我递上干净的毛巾。我装作矜持地接过毛巾,道过谢。管理员将我一路送到电梯前。 我按下顶层按钮,来到他家房门前。按照他之前所说,在触屏系统上输入一个六位数的密码,大门自动朝外弹开,我拉开门,顿时,我僵在原地。 映入我眼帘,是一个陌生女人。她的黑色小礼服裙上半身布料半张开着,她涂着红唇的唇也是半张着,发出甜腻而愉悦的呢喃,她裸露的背被男人抵在墙上,这个男人穿着一件酒红色的丝质衬衣,他的手抚摸着女人光洁的大腿,形状好看的头深埋在女人颈间。 玄关的灯散发着柔光,照亮了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空气中,两种香水味纠缠在一起,亲昵无间。我敏锐的捕捉到其中一种,前味是一汪沉静的井水,渐渐地井水泛着波光,带着一股清甜,再深入探究,甜味渐渐转浓…… 我的脑内一片空白。 女人发现了我,涂着黑色指甲的手,缓缓抚上男人的背,她平静地注视着我,猫儿一样的双眼微眯着。突然,她抬起腿,在男人腰间做着耐人寻味的磨蹭。 “这么急?”男人侧过头,嘴角上扬形成一道漩涡,他发出熟悉的魅惑声线,“嗯?” 我猛地转身,拔腿就跑。 我一路奔跑着离开公寓。傍晚的街头,三三两两举着伞的行人行色匆匆,我的速度渐渐慢下来,我停下脚步,缓缓蹲下,将头埋在双膝间。 难以言说的情绪在我的胸腔翻滚着,他们叫嚣着,沉痛着,我以为我会哭出声,可流过脸颊的只有雨水。 我的心平静下来,站起身,折回去取了自行车,冒着雨一路骑行回家。 自此,我结束了对单沐郗的迷恋。 第十四章 ?次日是个阴天。 清早,我在酒店大堂遇上了正要出门的藤泽家一行。日常寒暄后,我以要和朋友汇合为由告别了他们。 我说了谎。其实并没有什么朋友。 自昨天那一通电话之后,我再也没有接到单沐郗的来电。这个人早已沉醉在大阪姑娘的温柔乡里,哪里还会记得他一时心血来潮要我来大阪陪同旅游的事? 我在大街上漫无目的闲晃着,走进一家便利店买饮用水。 结账时,店员小哥仿佛问了我一个什么问题,而我被玻璃门外的事物吸引着目光,并没有听清楚。无视他的问题,我接过找零,离开便利店。 马路对面那座数十层的百货商场堆砌着富丽堂皇的装潢,知念淑希的门店伫立在其间,沉静中竟被衬托出一抹艳色。 我驻足,久久凝望。 我到底在期待着什么呢?我在心底问自己。 那个名字在心尖千回百转,又被我用力压制下去。 我转过头,继续前行。不知走了多久,天空开始下起雨来,先是小雨,然后愈渐转变成倾盆大雨。 “大致半小时附近地区会下雨哦,您需要买把伞吗?” 大雨中,我回忆起店员小哥的话来。 我没有带伞,随身携带着一个帆布背包,却不能用来避雨,因为里面装着我用来记录灵感的素描本。为了防止背包淋湿,我将它紧紧抱在胸前。正好身旁的小巷里头有一家用中文“我是猫”三个字做招牌的咖啡店,来不及多想,我抱着背包冲进去。 “欢迎光临!”咖啡浓郁香气中,穿着知念淑希红色长裙的老板从吧台探出头来,她大惊失色,“啊啦!这位客人!您淋湿了!” 我有些难为情,杵在原地,没有再前进。 “请您坐到吧台这边来吧,我去给您拿毛巾。”她看出我的窘迫,迅速说道。 “请稍等片刻。” 老板很快返回,她将毛巾上的标签拆下,递给我。然后拿出一个吹风机:“左下角有插座哦。” “谢谢。”我被她的周到打动,有些不好意思。我打开吧台上的菜单,选了一杯高价的咖啡,只当做报答了。 老板却露出为难的神色。 “其实……真正的老板正在出走中,我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焦糖咖啡了……呐,就是我正在做的。”她朝我眨眨眼,“我请您喝吧。” “这个……” “请。”她将一杯咖啡端到我跟前。 我只得接受,向她道谢,然后将书包里的素描书拿出来,见它并没有被打湿,才放下心开始吹头发。 还好及时发现这家咖啡馆,除了头发,被淋湿的地方并太多,我得以很快处理好自己面对的尴尬局面。 “今年的雨水特别足呢,拿不准什么时候就下雨了。”她端着咖啡,细长的双眼在热气氤氲中微眯着,“雨天,我最喜欢了。” 我却不喜欢雨天。 吹干头发,又将素描本查看了一遍的我心想。 “要听歌吗?可以点播哦。”她放下咖啡杯,“点你最喜欢的吧。” 我愣了愣,旋即说:“somewhereintime。” “啊,我听过。”她起身走到播放器前,“是哪部老电影来着?” “时光倒流七十年。”我端起咖啡杯,轻啜了一口。口味略甜。 这个下着雨的下午,我和一个并不熟识的女人在空旷的咖啡馆分享着我最爱的一支曲子。我捧着咖啡杯,目光投向玻璃窗,注视着雨水不断从屋檐倾泻而下。 我们都没有说话。我的思绪渐渐拉长,忍不住开始幻想,如果有一天,我有机会和藤泽优一说起这个爱情故事,会是怎样的场景? 毕业典礼上,一个老妇人走到理查德跟前,他与她并不相识。人群中,陌生老妇人将一只怀表放入他手中,她握着他的手,目光炯炯。她说ebacktome。 这是我最爱的电影的开始。藤泽君。 他会如何回应我? “雨停了。”突然,她说。 我顿时回过神。 “你……想起了谁吗?”她注视着我。我避开她的目光,低头喝咖啡。咖啡馆里流淌着动人的乐曲,突然,她回身按下暂停键。 她走到我跟前,朝我露出抱歉的微笑,“那个……我要去把某个出走人口找回来。所以很抱歉,我必须要关门了。” 我立刻放下咖啡杯,收拾好自己的物品。两人互道了几番客套话,我离开咖啡馆。走了几步,手机震动起来,我拿出手机,屏幕上闪烁着藤泽由羽的名字。 “苏苏先生!请看向你的左手边方向!”那头传来藤泽由羽兴奋的声音。我下意识按照她的指示看过去,只见不远处路边,停靠着一台黑色加长林肯。穿着粉裙的美丽少女从后座窗户探出头,朝我挥手。 一如我和藤泽优一的不期而遇,大阪街头,我和他的妹妹藤泽由羽偶遇了。 —————————— 先将腰带缠绕两圈,为了防止腰带掉落,要将腰带的末端拉紧。之后便是将腰带末端一头纵向折成一半,在靠向上方的位置系好蝴蝶结。余留的一端腰带折两折,将其巧妙地塞进蝴蝶结与背部面料之间,一个浴衣结完成了。 我将照网络上查到的方法,给藤泽家的二小姐打好了一个浴衣结。 藤泽由羽带着惊叹的表情,在穿衣镜前转着圈。她穿着一件赤红色浴衣,落叶黄色的腰带恰到好处削减了赤红的张扬。衣面上是用极精巧的手法绣成的香水百合,硕大的花朵经由绿色枝蔓四处伸展着,无风却是亭亭玉立的姿态。 藤泽由羽分别在束起的发间和腰间别上白色翎羽形状的饰物。 “先生不换上浴衣吗?”她转过头来。 “我就不用了。”我蹲下,为她整理衣角。 “啊……”她低下头,“有种穿着先生设计的衣服走秀的感觉呢。”她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呐,先生。为我设计成人礼的和服好吗?我想要素雅的深色呢。毕竟那时候的我是个大人了。” “成人礼?还有好几年吧。”我站起来,“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会在哪里呢。” “先生不会留在京都吗?” 我整理着她腰带的手顿了顿,我对上她澄澈的双眼:“嗯……大概吧。” “那也没关系啊。”她笑起来,眼睛弯成一汪月牙,“到时候我去找先生就好啦。”她顿了顿,“先生这算是答应了哦。” 这位大小姐啊……我无可奈何,点头:“嗯。” 她顿时雀跃起来:“那我去找优辉了哦,先生待会见!” 说完,她风风火火地离开了我的房间。我收回目光,看着地毯上她留下的一双木屐。 “我真是笨呢,光给先生买了木屐,却没想到先生没带浴衣。虽然只有木屐,但也请先生一定要穿上哦。” 藤泽由羽二十多分钟前带着包裹来我房间时,曾如是说道。 木屐啊…… 我叹了口,将它穿上。将手机和钱包放在小包里,走出房间。 大阪的第三夜,今晚的目的地是某街道的夏终祭典。 前情从昨日说起,上午吃过早饭,在藤泽由羽的央求下,我她前往了她心心念念的“冰块脸少女”的住处。 取名为“薰衣庄园”的住处在片区地势最高的地方,顺着冗长的阶梯,两旁大多是双层的独户。东山的车上不去,藤泽由羽在平地下车。按照约定,我只陪同她到这里,剩下的路由她自己走。 藤泽由羽走后,我觉得车内有点闷,下车找了一处阴凉的地方坐下,拿出素描本,与干净的纸面对视良久,没有灵感的我只得将本子收好。这时行人寥寥的街道,两个女孩子朝我走来。 走在前头的女孩子肤色稍黑,穿着一条普普通通的棉麻碎花裙,嘴角的梨涡挂着笑容,倒是令人如沐春风。 而她身后的女孩子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清冷。虽然穿着白衬衣与浅紫色阔腿裤的简单搭配,确是私人名店的高级定制。她有一双笔直的长腿。卷曲的长发随意披在两肩,苍白的脸上是精致小巧的五官,她的双眼前凝结着雾气,疏离而戒备地看了我一眼,又旋即移开目光。 脑内,我迅速将她和某个人对上号。难道她就是藤泽由羽口中的“冰块脸”少女? “您好,明晚街道有夏终祭典,有花火大会,山中神社会有保留节目,还有许多值得品尝的小吃摊位,期待您莅临哦!”碎花裙女孩对我说。 “冰块脸”少女递过来一张传单,一脸冷漠地说着:“请收下。” 我接过:“谢谢。” 碎花裙女孩一番客气寒暄,两人转身离去。 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我蓦然想起曾经在清河山见过的那一位表少爷,是叫做佐藤……什么来着?他们身上有着相似的气息。 “祭典么……小姐和少爷一定会喜欢的。”回到车内,东山扬着手中的传单说。我抬头看向他,他将目光看向窗外,“啊,小姐回来了,看上去很开心的样子。” 我看向窗外,藤泽由羽一脸兴奋地朝我们奔来,她的手上拿着和我们同样的传单。 糟了。我内心深处发出一声哀嚎。 我所遇见的少女的确是“冰块脸”。藤泽由羽被她们邀请参加夏终祭典,于是就有了今晚的祭典之行。除了节子姐在酒店休息,全员出动。 “话说,今晚九点钟左右会下雨哦。”到达目的地,东山冷不丁说了一句。 “没关系啦。”藤泽由羽轻巧的跳下车,“到时候我们已经看完花火在回去的路上了。” “花火花火,优辉最喜欢了!”藤泽优辉兴奋地握着小拳头手舞足蹈。 “那么,我和优辉先走啦。”下车后,两姐弟即刻手牵手迈着大步朝前走。 “注意安全,别忘了八点半在河边集合。”我提醒她。她腾出手比了个“ok”。 “那么,我也走了。”东山走过来和我道别,“先生请保持通话畅通哦。”转瞬,他的身影淹没在人群中。 看着他们远去,我松了口气。我对热闹的祭典没有兴趣,只不过为了满足藤泽由羽才答应前来。找到通往河边的指示牌,我打开手机的音乐播放器,别上耳机,拖着并不舒适的木屐缓缓前行。 这个时候的我并不知道这天晚上会发生怎样的事情。我坐在河岸边的堤坝上,从人行寥寥的傍晚等到夜幕降临,到接近花火大会的八点半时,河岸陆续已是人头攒动。正要给藤泽由羽打电话,只听头顶的广播响起,开始播送寻人通知,仔细一听,竟是要寻找藤泽由羽姐弟。 身旁人群听到广播,不断有人自发加入搜寻中来。 我关掉音乐,准备给东山打电话,手机却率先响起来,东山智之的名字在屏幕上闪烁着,我立刻按下接听。 “先生,您已经听到广播了吧?”那头传来他凝重的声音。 “是的。怎么回事?”我站起身,却不知应该往哪边走。 “我在十分钟之前遇到小姐时,少爷已经和小姐走丢了。原本打算安抚好小姐再和您联系,却没想到一转眼小姐也不见了。”他说,“您现在在哪里?今晚人很多,如果您也不见了就更为难了。” “我在河边。”我将四周巡视一圈,边走边说,“我也去找他们。” “先生……” “和我保持联络,就这样。”我挂断电话。 他们会去哪里呢?我怀着焦急和不安,离开河滩,顺着河堤,盲目地寻找起来。八点整,花火大会开始了,第一簇花火绽开时,我的手机发出电量过低的提示音。我将亮度调至最低,继续寻找。 眼看着花火结束了,东出仍没有联络我,我也没有见到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踪影,反而迎来了东出所说的那场雨。雨水一颗颗滴落,我的内心愈发不安起来。 我停下脚步,平复着心情。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神社的入口前。 位于半山腰的山中神社将会有神乐舞表演。我想起传单上的内容。 有没有可能,藤泽优辉被神乐舞吸引,去了山上? 来不及细想,我快步迈上台阶。 雨越下越大,我沿着蜿蜒的小路一直上行,穿过鸟居,和无数快步下山的游人擦肩而过。然而,遍寻无果。我没有找到藤泽优辉。我从神社出来,看向通往山顶的路,灯火通明,绵延无尽头。给东出发送一条位置信息,我继续朝着山顶迈进。 不知走了多久,只听空中突然一声惊雷,我猝不及防,一个不稳竟崴了一脚,我疼得倒吸一口气。来不及做任何反应,紧接着,我跟前的引路灯率先被炸灭,火光四溅,然后一盏接着一盏,山间的路灯受雷电影响,全数熄灭。 四周一片漆黑,即便大雨肆虐,我仍能清楚听到自己因为害怕而愈发沉重的呼吸声。 冷静。东出已经收到我的地址,他马上会来找我的。 我反复深呼吸,试图冷静下来。同时从口袋掏出手机,打开照明开关,却因为电量过低失败。我将手机调成全亮模式,身体蹲下,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灯光检查伤口,还好除了穿木屐磨伤的印记,右脚看上去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右脚木屐上的红绳接带崴断了,我用力将红绳插回接口处,勉强能先凑合着穿一穿。然后我起身开始寻找避雨处。 我发现在几步远的山路边一座小型休憩亭。我一瘸一拐走过去,借着微弱灯光才看清亭子顶棚是用茅草搭建的,雨势太大,不断有雨水透过茅草棚顶滴落下来,石凳下,雨水在泥土间形成一个又一个水洼。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甚至庆幸今天穿了一双厚底的木屐,不至于连我的双脚都被浸没在积水中。 我在稍干的一方坐下,卷起打湿的衣服,拎去多余的水分,直到再也拎不出水。我做完这件事,时间又过去了二十分钟。东山依旧没有出现。 我被遗忘了。 我屈起膝盖,将自己紧紧抱作一团,然后闭上双眼。 我真是倒霉。我想。 雨没有要停下的迹象。不知过了多久,我依稀听到了木屐的声音。 但那声音一顿一顿的,并不连贯。 我屏住呼吸,仔细倾听。 只见不远处树丛中走出一个身形修长的人,那人穿着一件白色浴衣,一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提着手电筒,正一步一顿地缓缓朝着我所在的方向走来。 那一顿一顿的正是他的脚步声。 正在这时,手中一直紧攥的手机发出两声提示音,自动关机,屏幕一片漆黑。 “东山君?”我试着喊了一声。 来人闻声一顿,又继续朝我走来,他走得很慢,我渐渐已能看清他脚上的木屐,白袜和浴衣下摆已被山间的泥水弄污,他走路时先迈出右脚,然后再缓缓提起左脚,这个人有腿疾……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不不不,不可能,我立刻否认,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要再痴人说梦,这是不可能的。 然而,他已经走到跟前来了,他右手微微用力抬起伞柄,那把黑色的大伞有着结实粗壮的骨节,水珠顺着伞面滚落下来,和着滂沱大雨,氤氲水气中露出伞下那张脸。 那张我永生难再忘怀的脸。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我喃喃:“藤、藤泽先生……” 藤泽优一将雨伞移至我的头顶,他蹲下来。那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的眼眸里,此刻竟落满了星辰。 “怎么了?受伤了吗?” 我一定是有哪里不对,被困在这片深林中这样久,想着这么糟糕的事情本不应该由我遇到,越发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倒霉了。可最孤单无助的时候我都不觉得有多难过,怎么听了这个人简单的一句话我就忍不住要落泪了呢。 “贵安……”我忍住眼泪,定定的看着他,想了半天说出来的话却是,“久疏问候。” 他微怔,望着我,与我对视,他问:“你怎么会在这里?苏苏。” “我在贵府教您的妹妹由羽小姐中文,藤泽先生,你不知道吗?” “嗯。”他轻声说,“现在我知道了。” 说着,他站起来,将手电筒放到右手中,朝我伸出左手:“来。” 我的内心一阵轻颤。 我伸出手,握住那只指骨分明的手,他将我拉起,但我保持着一个姿势太久了,小腿酸麻。脚上那只坏掉的木屐冲我使坏,我不受控制地朝他怀中倒去。 雨伞和手电筒从他手中脱落,与此同时,他拥住我。 我应该离开他的怀抱,可是当我靠在他胸前,他身上的香气混杂着雨水扑面而来,耳侧回荡的是他心脏跳动的声音,眼下,还要矜持做什么用? 只此一晚,不,哪怕只此一刻也好,我不要做自矜克制的苏苏。 请原谅我的情难自控和忘乎所以,如若不是与他在这窘迫之境狭路相逢,连我自己也无法想象,我竟爱他爱成这样。 第十五章 ?我再次坐进藤泽优一的黑色林肯车里。 “来。”藤泽优一递给我一条白毛巾。 我微怔,想起上回遇见他,我也是一副狼狈的样子,车里没有毛巾,他递给我一张手帕。灰色的,上面有他的气息。 “先擦擦头发吧。”他说。 “那……你呢?” 他笑着,将毛巾轻轻铺在我头上,毛巾很大,连肩膀都能盖住。他抚了抚我的头:“我没事。” 我感觉脸开始发烫,转过头,我的手落在耳间,触手是一张吊牌。 “稍等。”我听到藤泽优一的声音,不由顿住。视线所及,他修长的手指间握着一把剪刀,然后他的呼吸近了,落在耳边。被他的气息包裹住,我的身体顿时僵直起来,只听“咔擦”一声,他的声音在耳边说:“好了。” 我下意识转过头去,鼻尖却触到一个物什。啊,是藤泽优一的下巴。我的一张脸腾地烧起来,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和我分离,返身退回时,他的唇有意无意擦过我的额间。 我绞着手,听到他比以往更为低沉的声音:“准备了毛巾真是太好了。”顿了顿,“不擦干头发会感冒的。” “嗯……” 我用毛巾遮住脸,低头擦拭头发。身上的衣服湿了大块,我只得把毛巾搭在肩膀上盖住湿痕。 藤泽优一的气息远去了,车子在大阪街头飞驰起来。我跟随他,来到某栋高级公寓。不经意间瞥到公寓入口的樱花家纹,我才想起知念淑希财团所拥有的并不只有一个时装品牌。藤泽优一拥有着这栋公寓,而随电梯来到顶层,我才发现整层楼都是他的住所。 我忍不住好奇地打量着屋内。黑白灰三色基调,简约舒适,是他的风格。 身后,蓦地响起敲门声,我一时不防,惊得条件反射向前跳了几步,差点撞上藤泽优一宽阔的后背。 听到他一声闷笑:“应该是清水小姐,你稍等。” 他折回门口,开门。从我的角度看不到来人,声音却是熟悉的。 清水丽子的声音中有一丝克制的喘气声:“社长,很抱歉,店离得远,其他商铺大部分都关门了,我只买到了这个……” “没关系,这个时间还麻烦你跑一趟,辛苦你了。”他从清水丽子手中接过一个纸袋,“需要休息片刻吗?” “谢谢社长,不用了。”清水丽子的声音变得平静。 藤泽优一没做挽留:“雨天路滑,开车注意安全。” “是,社长。” “早点休息,晚安。” “社长也是,晚安。” 藤泽优一关上门,走向我,将手中的纸袋递给我。我立刻猜到这是什么,不知道做什么反应,但看他一脸神情自若,我忙伸手接过。 他将手杖放在门口,对我说,“来这边。” 我对藤泽优一亦步亦趋,他将我领到浴室前,又打开旁边的衣帽间,不多时,他取来一套男式睡衣。 “清水小姐没买到睡衣,这是我的备用睡衣,对你来说会有些大,只能将就一晚了。”他走进浴室,从壁柜上拿出一台吹风机,然后拍拍梳洗台的抽屉,“新的毛巾在这里。” 他说完,从浴室退出来,驻足在门口。 我微怔,抱着纸袋走进浴室。身后,藤泽优一替我关上门。 我看着合上的门,闭上双眼,缓慢而又用力地深吸一口气,过速跳动的心脏渐渐平静下来。 我打开纸袋,不意外里面是一套内衣裤。大概是我愣神的时候,藤泽优一传短信给清水丽子去买的,但天色已晚又时间紧迫,清水丽子送来的衣物是在附近店里随便买的,而不像上次送的是知念淑希。我翻看这吊牌,还好是我勉强能支付的,上次那套知念淑希的价格……我一直心疼到现在。 我松了口气,环视周遭。这间浴室很大,干湿分离,应有尽有。我没有使用那只偌大的浴缸,在淋浴区洗去了一身疲惫和不安。 出来时,梳洗台上的镜子蒙上了一层薄雾,我用手拭去上面的水汽。 渐渐地,镜子里浮现出我的模样。我放下头巾,刚洗过的长发滑落下来,湿漉漉的贴在脸颊,刚洗过澡的脸颊通红着,隐隐发着烫。我打开水龙头,掬起一捧冷水轻拍在两颊。做这个动作的时候,衣袖滑落至手肘,我穿着的这件蓝色大号睡衣,是藤泽优一的。 此时此刻,我正在藤泽优一大阪公寓的浴室里。 在我心底,隐隐雀跃着。 我和镜子中的自己对视着,对面这个我熟悉而陌生。我打开吹风机的冷风档,试图吹走这一脸潮红和羞赧,却怎么也吹不走落入眼中的笑意。 心不在焉间,头发已有七八分干,我推开门。房间的灯都开着,一室通明。 “藤泽先生?”我呼唤着他。 穿过转角的廊道,藤泽优一的身影出现了。他穿着同色的宽松睡衣,坐在阅读灯旁的小沙发上。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手中捧着一本素色封面的书,正认真地阅读着。平时朝后梳着用发胶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柔软的垂在两鬓。暖黄色的灯光投影在他的侧颜,流连于他眼镜的金属边框,停留在他蓝色睡衣的衣领间。 这是我从没见过的。比任何时刻都要令我心动的藤泽优一。 我屏住呼吸,奢求时间静止在这一刻。 良久,他抬起头,朝我露出微笑:“喝水吗?” 我没有回答他,却说:“刚刚那套衣物的钱我下次付给你。” 他默了默,说:“一定要这样吗?” “嗯。”我没有迟疑,点头。 “……好。” 我松了口气,又问:“那两个孩子……由羽和优辉都找到了吗?” “嗯。”他点头,“放心吧。” 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时无话。我注视着他,同时,他也在打量我,然后,他一手合上书,一手取下眼镜。 “过来,苏苏。” 我依言走过去,走到他跟前。 “你太瘦了,苏苏。”他轻声说。 “是你的衣服太大了。”我轻声反驳。 “嗯……”他沉吟一声,朝我伸出左手,“来。抬起手。” 他靠过来,将我过长的袖子细致的卷起来,先是右手,然后是左手。他做这件事,认真而专注,他的手指触到我的手臂有温润的触感,时而,他的呼吸拂过我的衣袖。我低垂着双眼,观察他发间的漩涡。他那么的温柔,连发间的漩涡也是令人安心的弧度。 “好了。”他说着,站起来。他没有用手杖,缓缓走去开放式厨房用玻璃杯盛了一杯水,又返回来。 “来。” 我乖巧地接过,一口喝完,有水流从嘴角流下来,我抬手擦干,将水杯放在一旁的小书柜上。 我回身,却撞进藤泽优一的胸膛。他拥住我,他的下巴抵着我的头顶。我再次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 周遭一片静谧,鬼使神差地,我贴近他的睡衣衣领深吸了一口。 我发出一声叹息。 他的右手不轻不重缓缓抚摸着我的发丝,轻声问我:“怎么了?” 我靠在他的胸口,问他:“香味不错……你用的香水,是什么牌的?” 他压低声线:“不告诉你。” 我对他这样的回答表示不满,不冷不热的欸了一声。他闻言轻笑,吐息在我发间,他的声音有点儿哑,说不出的性感:“你猜。” 我转过头,再次深吸一口,猜说:“……恩,像是古龙水……既然是你的话……难道是4711?” 藤泽优一半晌没有回应,我仰起头看他,却正遇上他低下头,五官完美的一张脸无论何时看都无懈可击,他温暖的唇就这样落下来。先是额间,然后是眉心,鼻尖,最后覆上我的,辗转缠绵。脑中有什么轰地一声炸开了,全身上下像是通过一道电流,无力抵抗。 情迷意乱间,我往后退了一步,碰上沙发边沿时双腿一软,我和他一起倒向身后,身体双双陷入柔软的沙发之中。 藤泽优一用手撑在沙发靠枕上,和我分开些。他垂着双眼看我,哑声喊我的名字:“苏苏。” 我曾经看过一部电影,中间桥段忘得七七八八,印象深刻是在结尾。又是一年新年前夜,跨年派对上,衣香鬓影,有情人成双成对,派对会场里放着老音乐《友谊天长地久》。幡然醒悟的男主角飞奔来向女主角告白,他说了大段令人心动的台词。 他说,这不是我孤单,或是新年夜。我来,是因为如果你意识到要和某个人度过余生,你会希望你的余生越快开始越好。 于我而言,此刻,这个人,他就在这里。 我望向他漩涡一般的黑色双眸,伸手拢住他的颈,闭着双眼吻了上去。 我下定决心的主动,有着凭靠本能的笨拙与生涩。藤泽优一有一瞬的错愕,旋即朝我贴近,掌握了主权。他耐心地引导着我,逐渐加深了这个吻。 结束这缠绵而漫长的唇齿相依,藤泽优一的唇顺着我的脖颈一路缓缓向下。我恍恍惚惚睁开双眼,视线所及是那台简约风格的落地阅读灯灯罩。此时,他修长的手指搭在睡衣的纽扣上,胸襟敞开。能察觉到一丝冰凉,随后,藤泽优一的唇覆盖上那处,他的鼻息,他的薄唇,都是炙热的。 我意识到这一点,身体蓦地僵直。我的左手握住沙发的边沿,用力收紧,整个人无法克制瑟瑟颤抖着。 藤泽优一停下来,他微微喘息着。背光中,双眼中有风雨欲来,却被他忍耐着。这样的藤泽优一,熟悉却又陌生,是我没见过的性感的一面,那么好看。他解过纽扣的那只手,将我深陷入沙发的左手握住。我一瞬不瞬注视着藤泽优一,他的目光也始终与我交织。 他将我的左手放至唇边,轻轻印上他的吻。 “别怕。”他靠过来,吐息在我的颈侧。他的另一只手落在我的头顶,顺着发丝下滑,温柔安抚着,细微的摩擦声落在耳边…… 蓦地,他停下动作。半晌,他直起身,细心为我扣上睡衣纽扣,然后扶我坐好,又径自缓缓站起。 我微眯着一双眼,不明就里地看着藤泽优一 “等我一会儿。” 他说着,转身离开。他走得很慢,再回来时,手里赫然拿着一台吹风机。 “头发不吹干,不怕感冒?”他给吹风机插上电。 我有些难为情的抚了抚略带湿润的发尾,心中却又想着,刚才……藤泽优一没有对我用敬语。 “因为我没有打算这么早睡啊。”话说出口,我蓦地怔住,藤泽优一朝我走来的身形一顿。 啊……我这个笨蛋,在说什么啊? 这个瞬间,我在心里,干净利落的把自己给凌迟处死了。 把我拉回现实的,是手上藤泽优一大手的触感。在我羞赧难当的时候,他已经走到跟前。他的手覆上我的,手指微动,一缕发丝从我和他交缠的手中落下。 “这么多小动作……”头顶,他无奈的叹着气。 我抬起头,落地灯的侧光投影在他半张脸。我的唇动了动:“我想喝牛奶,你这里有吗?” 他微怔,旋即有笑意落入双眼。 “我去给你弄,你等着。”他把吹风机递给我,“把头发吹干。” 我接过,目送他转身,然后一头扎进沙发靠枕里。 笨蛋! 我又一次骂自己。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吹风机出了会儿神,半晌,默默拔下插头。经过开放式厨房,藤泽优一在洗一支温度计,听到我的脚步声,他抬起头。 “我、我去浴室吹。”我握紧手中的吹风机。 “好。”他注视着我,笑着应道。 我怔了怔,避开他的目光,加快脚步从他面前离开。 这晚,我和藤泽优一对面坐着,沉默着各自喝完一杯牛奶,然后互道晚安。 我没有开灯,躺在他客房舒适的大床上。明明觉得疲倦,却久久不能入睡。黑暗中,我睁着双眼,脑内一片空白。不记得什么时候,窗外的雨渐渐停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只见一道日光从窗帘相合的缝隙探出,是个晴天。 我起床,小心翼翼推开门,一路走到起居室,没有见到藤泽优一的踪影。我回身走到餐厅,刚经过餐厅时,瞥见餐桌上放着一个樱粉色大盒子。此时走近细看,盒子旁是一只乳白色绘有暗纹的碟子,透过碟子上包裹的保鲜薄膜,可见里面放着一份三明治。 碟子旁还有一盒三角造型的牛奶,牛奶盒上贴有一张白色便签纸。 我拿起牛奶盒,只见上面写着: 今早楼下的吐司很香,所以做成了三明治。p.s.听店员推荐说这种牛奶最近特别受欢迎。 看着牛奶盒上抡着手臂大喊“喂,一起变强壮吧”的卡通奶牛,我一时哭笑不得,这是……在拿我当小孩子吗? 可肚子的确有些饿了,我将三明治放进厨房内的微波炉里,调好时间,又折回餐桌前。 实在无法让人忽略的大盒子静静躺在那里,盒面上还贴着一张便签纸。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直接撕下便签,盒面上露出一个完整的logo:知念淑希。 果然。 我看向手中的便签纸,上面写着:衣物清洗中未干,请借穿。 这个人,总有办法令我无法拒绝。我看着这行字体愣神了有半天,却还是将盒子打开。 一缕缕樱花的香气似有若无穿过指尖,飘散在空气中。 我闭住呼吸,双手将裙子捧起。是一条极精致的真丝连衣裙,及膝的长度,通身是少女般的菡萏粉。 “小姑娘就应该穿暖色。”藤泽优一这样说过。 这是他选的裙子。不规则的袖子由深至浅渐变,形状像一朵半开的花束,袖口处是丝线层叠堆砌的荷叶边,裙摆垂下,是含蓄的抽褶。层叠的裙摆高低错落,深浅渐变,无风却泛起律动的涟漪。 我将裙子贴近些,感受其中的一丝一线。领标上一行字映入眼帘,我马上意识到,这是属于裙子的名字。 “叮。” 微波炉蓦地发出一声低促的提示音。 这一声来得突然,我惊得手抖了一抖,裙子腰身间的可拆卸腰带顺着层叠错落的裙摆滑落,中线的细长领标也从我的手中滑落,坠回裙内。 可这一瞬,我看清楚了。 寻己之名。 樱粉色的花体字如是写着。 第十六章 ?我花了十来分钟吃完早餐,然后将碟子清洗干净。这个过程中,我的大脑也没闲着,一直在琢磨眼前这条裙子。 陌生的款式,独立的领标,特别的命名,这条裙子不是知念淑希门店统一在售的成衣,而是提供私人服务,更为精致昂贵的高级定制。 寻己之名。这条有名字的裙子原本是属于谁的?我不由思忖起来,但理智很快打败好奇心,我不能一直穿着身上这套睡衣等待藤泽优一回家,我早已买好新干线的车票,今天下午必须回京都。而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我返回卧室,昨晚借用藤泽优一的充电器,一晚上时间,手机已经充好满电。开机立刻弹出藤泽由羽给我发的数十条短信,我无心查看,只寻着屏幕上的时间显示,现在正是上午十点整。 是时候该离开了,稍作迟疑,我还是换上了藤泽优一准备的裙子。我少有这样少女感的衣物,倒是发现了一个不一样的自己。心中一动,我将腰带用作发带随意挽了个发型。 我收拾好餐厅,手洗了自己换下的睡衣。藤泽优一的公寓一应俱全,却唯独少了洗衣机和晾晒衣服的地方,大概是因为他平时没有自己清洗衣物的习惯。我找来绳子,在宽敞的露天阳台上搭成简易的晾晒杆,又在厨房的储物柜里找到两只食物袋用的夹子,将睡衣稳稳晒好。 我做完这些,坐在餐桌前,用便利贴给藤泽优一写留言。我没有过这样的时刻,一个简单的留言,踌躇许久,迟迟没有下笔。 怎么措辞才算好? 先要说谢谢您……不行,敬语太生疏。那就…… 我动笔写下。 谢谢你昨晚的留宿,谢谢你做的早餐,三明治很美味,牛奶也很好喝。 然后呢?我想了想,继续写。 我将睡衣洗干净了,为了晾晒翻找了储物柜里的工具。阳台上阳光充足,正适合晾晒。 一张便利贴不知不觉已写满字。 我停笔,看着自己写下的文字,半晌,将眼前写好的纸撕下,捏成团扔进垃圾桶。 又提笔另写一张,这次没有迟疑。 我将便利贴撕下,贴在餐桌上,和充电器并列放着。然后起身将餐椅推回原位打算离开,走到门口却发现脱下的木屐并不在。昨晚下山前,藤泽优一重新编了结绳,结绳总算没有再断开,继续穿是没问题的,可现在看来…… 意识到什么,我返回餐厅,拿起装裙子的大盒子仔细观察,这才发现盒子里有一处凸槽,我将它按下,只见隔板翻开,底下另有一层,竟是放着一双鞋。 一双方头平底鞋,杏粉色鞋面上,银线绣着樱花暗纹,杏粉色的缎带穿梭其间,绑起来会是一个漂亮的芭蕾舞鞋结。 心里忍不住发出惊叹。 裙子都已经穿上,我没有再犹豫,将鞋子穿上,鞋子刚好合脚,仿佛量身而制,柔软而轻巧。 走出公寓,热风迎面吹来。我找了处树荫坐下,打开地图定位搜索回酒店的交通方法。搜索结果很快出来,手机却响起来电铃声,是单沐郗。 我心里有数,按下接通键。 “在哪儿呀?”单沐郗慵懒的声音传过来。 “外面。” “报地址,我来接你。”我听到那头响起关门的声音,抬头看了一眼当空的烈日。 “我发你手机上。”我屈服了。 将近半小时过去,我热得奄奄一息之际,一台蓝色雪佛兰停在我跟前。副驾驶座车窗摇下,露出单沐郗阴沉却又美艳的一张脸。 我打开后座的车门,却不料上面堆满了形色各异的礼盒。 “我是你司机么?”单沐郗神色不郁,语气也全不像平时那样柔和,有些恶狠狠的,“坐前面来!” 之前打电话的时候他并不是这个生气的样子,不知是谁惹了他。我很少见他生气,多半时候也是因为……但不管怎么说,他生气的时候有生气的好处,总好过平时油腔媚调的难以对付。 天气热得很,我麻利的坐上副驾驶,还没来得及系安全带,单沐郗一踩油门车便飙了出去。我好不容易系上安全带,他飙了会儿车速,终是平静下来,车速也平缓了。 “大热天跑这么远干什么?”我目视前方,却能听见他的食指敲打在方向盘上的声音。不想理他,我闭目养神。 “说话。”意料之外,他伸过手来朝我头顶敲了一把。 我吃痛,捂着头,却是好声好气的:“单先生火气这么重,我怕哪句话说得不对又惹你生气了。” “呵,还有谁有这个本事一句话惹得我生气?” 我了然。只说:“她又惹你了?” “没完没了。”他敲打在方向盘上的手指敲出带着烦躁的急促声响。 踌躇半晌,我默默地说:“那也是你乐意。” 方向盘上的敲击停下来,那双手带着方向盘转了个弯。单沐郗顿了顿,笑出声来,却是愉悦的:“是啊,是我乐意。” 他气消了,又开始拿我打趣了,语调是一贯的调侃:“看来还是京都的水土养人啊,你也终于有点十多岁的样子了。”他转头看了我一眼,“我说吧,小姑娘就该穿这种粉嫩的颜色。” 我不置可否,并不想理会他。 藤泽优一也说过类似这样的话。当时的我,面对着说出这样话语的他,小心翼翼又忐忑不安。不,何止是当时,和他相处的每一刻,我总是这样紧张。在他面前,我永远不懂得察言观色,无法像对待秦川他们一样应对他的所言所行,更做不到像面对单沐郗这样直接不予理会。 因为我看不透他。那样温和的藤泽优一,在我看来是不可捉摸。 究竟,是我爱他爱到极致,所以才不知所措,还是他过于深不可测,看似漫不经心的表面,掩盖着他人无法看穿的本质? 我不知道。 “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过来了?”愣神的时候单沐郗说。 “发展业务。” “我在这边只有一个业务,你不是知道吗?”正逢红灯,他侧头朝我眨眨眼睛,竟然一派天真。 我觉得胸腔里堵着一股气,堵得生疼,却又无处发泄。 忍耐。苏苏。 “去哪里?” “吃个饭,回头送你去车站。” “行李还在酒店。” “吃完饭再去。”绿灯通行,他发车,转弯,然后靠边停车。 车停在一家料理亭前,没有招牌,白色门帘上写着汉字的“水”。单沐郗掀帘而入,我跟上去。听到服务生热情招待着:“欢迎光临!请问您有预约吗?” “没有。”单沐郗说着一口关西腔。 “今天的包间已经客满了,请问您介意在大堂用餐吗?” 单沐郗转头看了我一眼,又对服务生说:“行。” “我明白了,两位客人这边请。” 入座,立即有服务生上了茶水,另一名服务生给我们每人递了一本菜单。我捧起茶杯,见是大麦茶,又放下。 “喝不喝抹茶?”单沐郗捧着菜单,随意翻阅着。 “我喝白开就行。” 单沐郗对服务生说:“请把茶换成白水,谢谢。”服务生手脚麻利的把大麦茶端走,又端上两杯白水。 单沐郗朝我看过来:“吃什么?” “随便。”我说。 “苏苏。”单沐郗单手合上菜单,右手把玩着玻璃杯,勾唇笑着,“和我吃顿饭而已,这么不自在?”我捧着水杯不说话,他接着说下去,“这让我怎么好接着问你,这几个月做成什么事没有?” 我心里抽着气,觉得头疼。 我放下杯子,对一旁的服务生说:“麻烦上店里的招牌菜,都要,两人份。” 服务生怔了怔,看向单沐郗。单沐郗单手托腮,一双笑眼对上服务生的视线:“就按她说的来。” 服务生双眼发光,捧着心离开了。 一顿饭在单沐郗诡异的笑容中结束,之后,我去酒店去了行李,他将我送到大阪车站。 谢天谢地,这期间单沐郗什么也没提。 “谢谢。”我从他手里接过行李,见他没打算说什么,便转身离开,“我走了。” “苏苏。”果然,他还是叫住我。 我忐忑地回头。 车站人来人往,和我们擦肩而过,偶而朝我们投来探寻的目光。他没有说话,我在漫长的等待中倍感折磨。 蓦地,他开口:“她要我代她向你问好。” 我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你逗我。” “是啊。”他的狭长双眼笑成弯月。 无话可说。我果断转身,快步离开。 —————————— 开学第一天,我病了。 我的身体素质一直不错,生病次数屈指可数,所以我并没有把这次生病放在心上。我在便利店买了一个便宜的保温瓶和一包一次性口罩,然后在保温瓶里蓄上温热的白开水,戴着口罩去历史院系的教学楼。给学院历史系的佐佐木教授整理研究资料,是我这学期得到的临时兼职。 佐佐木教授是同系的小林教授的妻子,曾作为小林教授学生的她,婚后仍保留着旧性。教授夫妇研究中国古代历史,早年曾随考古队去过不少古墓现场。佐佐木教授手里几个研究生跟随小林教授实地考察,一时找不到帮手,便托学生中心找了几个中国留学生帮忙。 我到的准时,资料室里却已到满了来帮忙的学生,我在心里暗自决定下次一定要早点到。 佐佐木教授是位顶精致的女性,她的头发乌黑浓密,梳着复古的发髻,用一条价值不菲的珍珠项链搭配她各式昂贵的和服。 我从她手里接过一本资料,分配给我的任务是将上面的文字输入电脑。我好久没见过这么密集的汉字,没过多久只觉恍恍惚惚,眼前的方块字一大一小变着形。我压着口罩咳嗽,又灌了几口温开水,强打精神。 手却无力,一个不稳,新买的保温瓶脱手,滚向堆着纸质资料的地面。 不好!我心下一惊,扑过去抢救,眼前一黑,扎扎实实摔倒在地。 “还好这瓶子自己停住了。”不知谁说了一句,“啊,吓死我了。这谁的啊?” 我闭着眼缓了缓,忙道歉:“抱歉。抱歉,瓶子是我的。” “苏苏同学,”佐佐木教授突然说,“你是不是发烧了?” 眼前能看见东西了,我迟缓地抬起头:“抱歉,教授,我只是有些咳嗽。” “眼睛都是红的,年轻也不能硬撑啊。”她走过来,手放在我额头上,“啊呀,这么烫。” “真发烧了?要不要买个退烧贴?”有个叫江橙的女生说。 “输液吧,好得快些。” 另一只手伸过来,叫林一的学生说:“高烧。我家医院最近,我带她过去。” “那就拜托你了,林一同学。” “教授,我会尽快回来。” 我使不上力气,话也说不出来,迷迷糊糊间被人背在背上,在烈日中奔跑。昏昏沉沉,我靠着那人被汗润湿的背脊,索性闭上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一阵冷气吹得打了个寒颤,睁开眼才发现到了一家医院,那人将我放在诊室的椅子上。 “又争当热血青年?”对面的女医生说着中文。 “文清姐,你看看。” “很难受吧,我先帮你量个体温。”女医生轻声说着日语,将电子体温计放在我额头,触感清凉,只听“滴”的一声,她说道,“呀,39度5。” 她在病历本上写着什么,又问:“怎么感冒的,还有印象吗?” 被那阵冷风吹回了些神志,我半睁着眼睛。 “……淋了雨。” “多久前的事了?” 多久了?我想了想,脑海里犹如浆糊一般,那团浆糊打着旋,一圈一圈,从哪里来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扰乱着我的思绪。 真难受啊。 “能说说都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皱着眉,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好像有点咳嗽。”一个男生的声音。 “好了,林一,去叫小韩准备做皮下测试。” “就这样?” “人都烧糊涂了,还问什么?去吧,我配药。” 我稀里糊涂听着耳边的声音。输液,那就输液好了。我闭着眼睛想。可闭着眼睛也不舒服,耳边的声音还在反反复复叫嚣着…… 很久之后,我睁开双眼。只见自己坐在一张特制的软椅上,手上挂着输液线,目光顺线而上,连接输液线的药瓶已经输完了半瓶。 “好些了没?”有人问。我回头,是那个送我来的学生,他一直陪着我。 “嗯。”我已清醒许多,虽有些耳鸣,但不必对他说。我感激道:“谢谢你,非常谢谢。” “不用了,都是同胞。”他起身,递给我一瓶水,“我回教授那里。” “好。”我想说要他替我向佐佐木教授道歉,却又没有开口。 “教授会理解的。你好好养病,别勉强,病号去了也做不了什么。” 是了,以我现在这个状态,去了也只会添乱。 我礼貌的笑了笑:“你注意安全。” “好的,再见。” 我目送他起身,推开身边不远的玻璃门走远。身体有点僵硬,我抱着水瓶,换了个坐姿。 这是一间输液室,空调维持着舒适的温度。输液室里人不多,不算*静,声音传来都是低分贝。 有时是按服务铃的声音,然后护士进来换药。有时是那对情侣。男孩子在输液,女孩子捧着一袋薯片坐在旁边看漫画,两人头碰着头,大咧咧在输液室分享着薯片,偶尔交谈着剧情。有时是一对母女,小女孩带着一只初音未来的口罩,小小只,咳嗽的时候整个身体都颤动,她的母亲在旁边红着眼柔声哄她。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侧身靠着靠椅,看着落地玻璃窗外的小院,一株高大的梧桐树,风时大时小,卷落无数叶片,在地面上堆积了厚厚一层。 他们成双结对,只有我独自一人。 孤独和难过侵蚀着我。我望着那落叶,在心底叹气,借着感冒的敏感,在脑海中胡思乱想。 那一天在山中神社寻人,那个大雨倾盆的夜晚,我不敢向神明表达诉求。可现在,心里的那个名字,和耳边的叫嚣交织在一起,渐渐明晰。 藤泽优一。藤泽优一。藤泽优一。 一声,一声,又一声。 一声高过一声。 我想见到他。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见到他。 窗外刮起一阵狂风,落叶缭乱,我看迷了眼,只得闭了会儿双眼,再睁眼,视线里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西装挂在臂弯,穿着白衬衣,拄着手杖的男人。 他停在我跟前,隔着玻璃,身影和我的重叠在一起。 藤泽优一。 他出现了。 第十七章 ?输液室有两张门。一张连通护士站,一张连通去往别处的院子。 我和那张连通院子的门离得很近。 藤泽优一从院子那头进来,前后一分钟左右,我的后背已经浸出细密的汗。 又是这样。 前一刻盼着他来,这一刻见了面,我又是这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真是,糟糕透了。 他停在我面前,认真阅读着挂在药瓶旁的药品单,我猜上面肯定有写上我的病历。 好一会儿,他坐下来,就在我旁边的空位上。 “你出汗了。”他说着,取出一张手帕,给我擦试额头上的汗水,然后又将西装盖在我的肩上。 他给我擦汗的时候,我没来得及避让,这会儿下意识抬手拂开肩上的西装。 “别闹。”手被他握住,掖在西装下,他将滑落的西装提上来盖好,又仔细掖了掖,还小心地避开了插着针管的那只手。 “还烧着,发汗会好得快些。”头发被他安抚般的顺了一把,他的声音很轻,“乖。” 我怔怔地看着他,被这一系列动作震惊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偏偏这个人,做起来这么理所当然。胸腔心跳犹如擂鼓,耳鸣的影响没有退去,擂鼓的小人藏在耳廓里和胸腔联手合奏。心一横,我用他的西装盖住大半张脸,闭上眼睛装睡。 属于藤泽优一的气味扑面而来。 那些和藤泽优一相处的时间里,每个不敢抬头与他对视的瞬间,我暗自追寻着这抹香气。老牌的古龙水,前味是柠檬和柑橘,中味闻起来像是迷迭香和玫瑰,而后味,则是更进一层次的麝香。是清淡而舒缓的一汪沉静湖水,引人入境,触到一抹清冽雾气,才觉察有山水层层叠叠,交错游离,迷离的是山,是水,迷失的是入境人。 呼吸间都是他。 闭着双眼,明明发着烧,通感却仍敏锐。 心口写的是他的名字,耳边听的是他的呼吸,发间还保留着他指尖留下的余温,我是那个入境人,迷失了方向,分不清山与水的出路,山也好,水也好,这个世界里,哪里都是他。 “睡着了?”头顶有声音传来,是一把女声。 “应该还是轻度睡眠,请您轻些。”是藤泽优一压低的声音,“谢谢。” “好、好……我会的。”女声听起来有点慌乱。能感觉到输液管一阵晃动,接着有一滴药水滴在我的额角,不多时输液管又晃了晃。 看来是护士在换输液瓶,她一叠声道歉:“啊!抱歉抱歉!把药水滴在您手上了。” 藤泽优一声音压得更低了些,语声轻柔:“没关系,您别介意。” “啊……我不会介意的……”护士轻咳了一声,顿了顿,声音也低了许多,“输液流速会不会太慢了?还有两瓶药水呢,调快一些比较好吧?” “谢谢,这样就好。” “对了。”能听到细微衣物窸窣的声音,“病人之前昏迷着,退烧药还没吃,这个等她醒了让她吃下去。” “谢谢。”藤泽优一顿了顿,“昏迷?” “北苑的学生吧,被我们院长儿子送来的。问诊没问完就晕倒了,血常规都没来得及验。”护士说。 藤泽优一轻轻将遮住我半张脸的西装朝下掖了掖,动作间,冰凉的手指划过我的脸颊。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那……有什么事您再按铃。” 护士走了。半晌,耳边响起手杖敲击地面的声音,伴随那特意放轻的声音,藤泽优一的气息也远去了。 我小心翼翼的睁开眼,正对上藤泽优一挺拔的背影,他走得不快,姿势却笔挺,推开玻璃门走出去,他停在落叶缤纷的梧桐树下,拿出手机打电话。电话很快接通,他似是对着那头吩咐着什么,挂断后紧接着又有电话打进来。 他没有马上接听,抬手解了一颗衬衣扣子,才将手机放到耳边接听。此刻的他,面上平静如水,却让我无形中产生了一丝压迫感。我稍作挪动,想要将他看清楚一些,他的目光朝我这边看过来。 我没来得及避开,和他的目光隔着玻璃窗交汇了。他冲我颔首,无波无澜的一张脸展露出柔和的笑意,他对电话那头说着什么,将电话挂断,这会儿那丝压迫感消失了。 藤泽优一拄着手杖缓步走回来。 “吵醒你了?” “没有。”我说,“我之前睡过一会儿。” “很好。”他将手杖放好,坐在刚才的位置,替我将滑下的西装盖好。他的手贴上我的额头,“感觉怎么样?” 蓦地,我的头朝后一让,他的手贴得不紧,被我避开。他另一只手却快速搭在我扎针的那只手的手臂上,轻声说:“别动,当心走针。” 做这样的动作,他的身体靠近我,说话的呼气在额间的碎发。为避免打扰别人,他今天说话都刻意压低声线,关切的话语说起来清润柔和,还格外魅惑,挠得我满心密密麻麻的痒。 藤泽优一没在意我的避让,掀开西装将扎针处细致的检查了一番。 “有些凉。”他说着,将西装仔细盖好,然后起身,坐到我扎针的手臂这边来。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触到那双深邃的双眼,又立刻将目光别开。 “我……咳咳。”我想开口解释,却被咳嗽打断。我别过头,压着口罩咳了几声,藤泽优一的手抚着我的背脊,给我顺气。 “水呢?” 我拿出林一买的纯净水,藤泽优一长臂一展将水瓶拿走,再递过来时,瓶盖已经不在上头。我接过来,解下口罩喝了一口,本不打算再喝,耳边却传来藤泽优一的声音:“再喝几口。” 鬼使神差的,我顺从的多喝了几口,才将水瓶放下。 他从我手中拿过水瓶盖上瓶盖,说:“不喝冷水了,等热水送来再喝吧。” 原来是打电话让助理送热水吗?看来又将见到那位貌美的清水丽子小姐了。 我低着头,打量披着的西装上的暗纹。我沉默着,藤泽优一也再没有说话。 尴尬。 “藤泽先生。” “嗯。” “之前在大阪……谢谢你。” “你在便条里道谢了。” “你借我穿的衣物……裙子和鞋子我已经送干洗店清洗干净了。” 我琢磨着措辞,他却先开口:“按你的想法来。” 心中一跳,我抬头看向他,郑重的道了声谢。 他的嘴角始终含着笑:“不用,我们之前谈论过的。”他说,“别想这些,先把病养好。之后……”顿了顿,他开口,“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怔住,心下惊愕不已,却又没法问出口。只好岔开话题:“藤泽先生今天怎么会来医院?” “过来拜访院长,顺便签署一份合同。”藤泽优一的语声清淡,今天听太多他的关切话语,我轻易就感受到他此刻的毫不在意。 过往,我总是在揣测藤泽优一是怎样看待知念淑希这个品牌,他拥有它,却又仿佛毫不在意。知念淑希在我心里太具存在感,以至于令我忘记知念财团涉猎了太多领域,百科上列着冗长的名单,而他,是这样的大财团的拥有者。 这个人,拥有一个富饶的王国,知念淑希也好,其他也罢,不过是他王国众多宫殿中其中一座。对来他说,哪一座都是一样的。 所以才能不在意啊…… 我没接话,因为清水丽子出现了。 她今天穿着白色的职业套装,干练而正式,却并不朴素简单。她偏爱戴半边耳饰,于是一条坠挂黑曜石的耳线从右耳释出,小颗黑曜石的排列不具规则,随长耳线延展至胸前。她的手中提着三个大小不一的纸袋子,提着最大个纸袋的左手上戴着一只百达翡丽手表,右手抬起时,露出一枚琥珀色的袖扣。 “社长。苏小姐。”她一一打过招呼。 “麻烦你跑一趟。”藤泽优一起身,接过她手中的纸袋,打量了一眼,“做得很好。” “应该的。”她的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情绪。恭敬的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她穿了一双暗红色细跟漆皮鞋。 我顾着看清水丽子,身上突然一轻,旋即,一张小毛毯替代了藤泽优一的西装。 藤泽优一俯身替我盖好毛毯,坐下,从另一个纸袋中掏出一个中等大小保温瓶,拧开瓶盖,袅袅升起白色热气,他腾出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纸包。 “手。”他说。 我伸出手,他往我手心倒了一颗白色药丸。 “退烧药。”他解释。 我将药丸放入口中,接过他递来的水瓶,将药吞下。瓶中的水偏热,却并不烫口,吞完药我又喝了几口热水,感觉身体的温度腾地攀升起来。 藤泽优一拿走保温瓶,又递给我一本时尚杂志。 他这么周到。 我看向他,他正拿着一台pc电脑查阅邮件,一眼看到几个关键词,我当即将头别开。 这个动作没逃过他的眼睛,只听他说:“一些明年春夏的设计概念,一起看吗?” 商业机密啊你这也未免太随便了吧!我腹诽着,嘴上却说:“你有工作要处理,不必陪着我了。” “不能让你一个人输液。你先看杂志,我收几个邮件。” 我一个人也可以。 这样的话没能说出来。 原本是可以的。在这座异国城市,独来独往度过了大半年,我生活得很好。我原本可以骄傲坦荡的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明明可以做到一个人妥善生活,一个人忍受发烧输液做不到。 我本不会这样,依赖,贪恋另一个人给予的温暖。 我和藤泽优一在医院的输液室度过了一个静谧安适的下午,如果不是我在发烧,必将更美好一些,但如果不是我发烧,便不会有一个这样的下午。我很知足,那时候我还太年轻,没有想要奢求过什么。 拔完针,又问了一次诊,量过体温尚有些低烧,但不需要再输液,医生给开了两盒药。吃药可没有输液贵,我暗暗松了一口气。 付款的却是藤泽优一,因为我没有带钱包。去佐佐木教授办公室时,我只带了保温瓶和笔,被送来医院连这两样都没捎上。 藤泽优一用他的卡划款的时候,我在心里仔细琢磨了一番。回宿舍拿上次借穿的衣物一并还给他,还得跑一趟自助银行取款,新学期开学正是各社团大肆宣传活动的时候,难免不被人看到,我的这学期课程除了周二下午全满,工作日实在抽不出时间,看来只能周末跑一趟知念淑希门店了。我拿定主意,藤泽优一付款后反身走来。 “谢谢你,藤泽先生,请给我票据。”我说,“我这周有兼职,如果方便,我可以周末将衣物和钱送到四条河的门店吗?” “没问题。”藤泽优一没有拒绝,“你和清水小姐联系就好,我可以告诉你她的号码。” 联系清水丽子啊……我点头:“请说。”藤泽优一没有报号码,却轻轻挑眉,我解释,“我没带手机。”补充一句,“我记性很好,我能记住。” 藤泽优一目不转睛注视着我,那抹熟悉的清浅笑意多了点别的意味。 “稍等。”藤泽优一走出几步,从路过的护士手中借了纸笔,写下什么,然后递给我。我看了一眼,是一串数字。 我有些纳闷,接过那张纸,只觉胸口堵着一口气,没处发泄闷得慌。感冒并发症让我敏感的从这一行为中读出了轻视的意味。我挺直背脊,和藤泽优一并肩走出医院,坐在他车上,他例行弯腰给我系安全带的时候,我先他一步抓住衔口将安全带系好。 他俯身靠过来扑了个空,却丝毫没有流露尴尬的神色,反倒是那笑意更盛,漆黑的一双眼眸眼波流转,他没退回去,将手中纸袋轻轻放在落脚处,从西装里掏出一张手帕替我擦额头上的汗。 “出这么多汗,生气了?” “热的!”我反驳。 他轻笑一声,将手帕递给我,我没接,他的手附上来,没用力却让我松了手,他从善如流将手帕放入我手心。 “小刺猬。”他揶揄一句。狭小空间里,滋生出几分暧昧。他身上那抹似有若无的蛊惑气息又开始撩拨我,可没等我寻着准头,他退出车厢,替我关上车门。 那气息被阻隔在外头。 藤泽优一发动引擎时我仍在调整自己的情绪,只听他突然叫了声我的名字,我条件反射循声望去,对上他专注的侧脸,他似是心情大好,说出来的话是:“苏苏,号码能背一遍给我听吗?” 不!背!我气结,别过头不理他。可他的下句话在后头等着我:“你的话,看过一眼就能记下来吧?” 被这个人安抚了…… 明明生气也是因为他在戏弄我。整个人像是变作轻飘飘的一片,心也是软绵绵的一团,我抓着衣襟,隔着衣服却感受到口袋里写着号码的纸条的触感,我的手附上去,徒生出烫手的错觉。那串数字快要冒出嗓眼,是我用力在克制着。 “藤泽先生,这不是去公寓楼的方向。”还好,我克制住了。 是错觉吗?藤泽优一似是发出一声叹息。 车行的确不是去往公寓楼,而是一家隐于深巷中的中式餐馆。藤泽优一点了一份白粥打包,最后这份白粥连同一个封口的纸袋被我提回公寓。纸袋是之前清水丽子提来的,我拆开封口,里面是我那日花火大会穿的衣服。被清洗后,妥帖的叠好收纳着。 长泽由美不在公寓令我倍感轻松。本来没有胃口,却坚持却坐在客厅的榻榻米上喝完整碗粥,然后给佐佐木教授打了电话致歉。佐佐木教授先是关切了我的身体,后表示已经找到学生代替我的工作。情理之中,我平静接受了。 挂断电话,我收到一条短信,来信是陌生号码,内容只有一个数字:950。我不作理会,第二天,同一个号码发来的是949。往后几天,天天如此。短信收到946那天,是在咖啡馆兼职的周六,这天客流不多不少,应对轻松。下班后,我提着一个纸袋前往对面知念淑希的门店。 我没有拨打清水丽子的号码,前台的导购小姐却明显知会此事,将我带到二楼的vip休息室。我在偌大的休息室喝完半杯水,身后传来门锁声,我回过头,只见藤泽优一站在门口。 他穿着一件灰蓝色的衬衣,头发没有朝后梳,而是任由它柔软垂下。这样的他,身上多了几分少年的气质。 我站起来,他朝我点头:“坐吧。”随手在门口的温度调节器上按下几个键,朝我走来时问道:“感冒好了吗?” 我点头,待他走到我跟前,便将纸袋放在茶几上,又从背包中拿出两个装钱的信封和他说明,一个是大阪那晚清水丽子买来的贴身衣物的,一个是前几天医院的药费。 “谢谢你,藤泽先生。”我诚恳道谢。 他看了一眼,没有接,目光落在我身上,道谢的时候我鼓起勇气看着他的双眼,这时候对视,脸上却连平时惯有的笑意也没有,他用目光锁住我,声音也揣测不出情绪:“好的,我收到了。谢谢。”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在他的目光令我不知所措起来,我将信封放在茶几上,背上双肩包,转身就走。 “苏苏。”他上前一步拦在我面前,肌肤相触,我忙向后退,却被他握住手腕,朝怀中一带。 心乱如麻,我胡乱伸出用另一只手抵在他胸前,阻止了一个亲密的拥抱,换来他一声闷哼。我吓得缓了手劲,他没再动作,我们用这样的奇怪姿势僵持着。 我呐呐的开口:“藤泽先生,你、你这是要做什么呀?” 半晌,他的手抚上我的头发,缓缓说:“对不起,因为我的粗心,让你感冒了。”他顿了顿,“我在生气,苏苏。” “那天我回到公寓,你收拾了房间,还帮我清洗了衣服,我很开心。”他说,“我以为你会在,却没想到收到你写着那些话的留言。” “藤泽先生,感谢你所做的一切。”他一字一顿将留言内容念出来,“你总是对着我说着谢谢,将界限划得清清白白。我不动你便往后退,我往前走一步你就拼命逃开。那个夜晚,我以为我被允许接近你了。可事实并非如此。” 他呼气在耳边,这个耳鬓厮磨的姿势,语气中是从没听闻过的无可奈何。 “我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才好,苏苏。” “我才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根本弄不懂你。藤泽先生,你不会知道我用怎样的心情给你写下那张留言。你是富有的国王,然而我呢,一个被抛弃的孤儿,拥有的不过展臂间的公共空气和过剩的自尊心。贫穷令我敏感自我,又斤斤计较,就是这样的我,曾异想天开想与你对等,可我无比清晰的意识到了,我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赠与你,甚至连与你相配的温柔都没有。” 你是隔岸的花火,是一切美好事物的化身,是我握不住的风。我有多少喜欢你,就有多少自卑和害怕。 “我一个人就很好,不会有谁再丢下我。” 那双冰凉的手抚上脸颊的时候,我冷不防一阵颤抖,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 藤泽优一写满意外的双眼,定定地看着我。我无地自容却又苦于无处可逃。他的高大身形将我罩住,朝我靠近时随手丢弃了随身的手杖。 “我不会丢下你。” 他握住我的双手,右手隔着衣料触碰着胸膛,左手贴在他的面颊上。 他的心脏稳健有力地跳动着,我的手心是烫的,他的脸庞却是凉的。 “你看,我在这里。”他的唇落在我的手心,“我就在这里,哪里都不去。” 第十八章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樱花盛开的四月,梦中的我远比起现在要小。 依稀是午后,我穿着一件白色的和服,日光下,和服上的樱花暗纹竞相绽放。我披着长发,在一座陌生的日式大宅里漫无目的地行走着。 仿佛是第一次穿木屐,我觉得很难受,没走多远,我将木屐脱下来。木屐上的结绳为了映衬和服上的樱花,做的是同样的樱花白。我用手勾住它,又继续朝前方走去。 穿过那些精致却又深奥的假山水构造,只见几株白色的樱花树,樱花树尽头,是一汪小池潭。比起之前精致的园林,这汪小池谭显得过于随意而慵懒,我停下来,坐在池潭旁的大卧石上,按摩着被木屐打伤的脚。 不知过了多久,我察觉到一道视线,循光望去。 另一头的樱花树下,站着身穿白色和服的藤泽优一,他看起来只有十来岁,一脸平静的看着我。我一时仓促不已:“嗯……那个……” 他莞尔,嘴角是一抹妥帖的笑意:“你不认得我了?我是藤泽优一。” “不,我认得!”我一个激灵从石头上跳起,郑重向他解释,“我认得你,藤泽优一。” 他眼中笑意渐深,右手探入长裤的口袋,须臾,他朝我伸出右手,手掌一翻,他手中赫然是…… “铃——” 闹钟铃声将我从梦中唤醒。 梦中我与藤泽优一仿佛初相识,现实中我却已和他在一起。 究竟哪个是梦境哪个才是真实?我睡眼惺忪的坐在床边,好半天没回过神。 那是两年前的九月间发生的事情,那段时间的我,会在每天清晨将醒未醒之际质疑自己,然后在洗漱时,一字一顿,坚定不移的告诉镜中的自己: 我,和那位藤泽先生,在一起了。 私底下的得意藏也藏不住,捂住嘴巴,笑意便从眼角溢出来。 您瞧,我那样傻。 可我的不安实属情有可原。 虽为了生计忙于兼职,但我的课业并没有落下,笔试科目成绩甚至排在了前头,但谁都明白,实践成绩才是最重要的。上期期末虽有设计制作的考察项目,但由于第一学年侧重理论知识,要求广知而非精学,这一项考察意在摸底,所以并未公示成绩。在大家几乎快要忘记这个形式上的考察存在过的时候,就悉数在一堂联动课上被虐了个措手不及。 新学期第二周周一的上午,原本要上新开的服装结构设计课程,却被临时通知改为联动课。所谓联动课,是北苑学院为增进课程联系交流,设立的一种授课形式,一般由系内由几大课程的先生一同开展,形式多样,氛围轻松活跃。 这节联动课的主讲分别是担任服装结构设计课程,服装设计与制作课程,立体剪裁课程教学的三位授课教授,同期参与的还有设计效果图技法课程与色彩学课程的两位教授。 负责结构设计和立体剪裁课程的教授先是各自进行了没什么新意的开场白,之后,同期参与的两位教授也做了发言。而本学期新到任,担任设计与制作的老师却连影子也没见着。 在几位教授尴尬的对视中,阶梯教室开始骚动起来,学生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哎,学霸君,你怎么看?”坐在前排一个叫做一条将太郎的男生和身边同学交流完,转过头问我。 “呵呵,学霸君才没工夫搭理你这种系里的吊车尾呢。”说话的女生是同班的松田由纪子。她穿着一条秋叶黄的吊带裙,披了一件镶嵌铆钉的黑色短外套,嘴上抹了正红色的唇彩,在这座知念淑希式风格当道的含蓄古都,她的美是特立独行而又张扬凌厉的。 面对松田由纪子的冷眼讥诮,一条将太郎毫不在意的笑了笑,又将她仔细打量片刻,不住摇头叹气:“松田君,怎么穿成这样啊?虽然你这样也很可爱,但你还是以前那样比较可爱呢。” 这里的本地人要赞美个什么,左不过一个词。人很可爱,衣服可爱,妆容可爱,眼睛可爱,鼻子也可爱,从头到脚夸个遍,用的词只有一个:可爱。千篇一律,乏善可陈。 藤泽优一就从来不说这个。蓦地想到那个人,我不由笑起来。 “哎呀哎呀,苏苏同学竟然朝我展露微笑!”笑容被一条将太郎的余光捕捉到,他朝我眨巴眼,露出一张可怕的痴汉脸,来不及阻止,他已经惊叹出声,“好可爱!” 手旋即一抖,我故意将手中的中性笔抖落,避开他的目光,俯身去捡落在过道阶梯上的笔,阶梯教室却渐渐安静下来,我仿佛听到拾阶而下的脚步声,条件反射循声望去,一条将太郎越过桌子拍了我一把。 “喂,别捡了!”我不由一愣,愣神的当口,脚步声中多了一声塑料破碎声响,一双马丁靴从我面前飞快走过,眼神晃了一晃,再对焦,只见躺在阶梯上的中性笔外壳已断作两截。 我将中性笔的残骸收好,直起身子,马丁靴的主人已站至讲台前,戴着遮住半张脸的偌大的墨镜还不够,还扣了一顶奇怪的大帽子,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放大到教室各个角落:“我,堤佳树,教服装设计与制作。” “堤教授,您知道吗?您迟到了!”话音刚落,一条将太郎用敬语喊道。 “别叫我教授,我不是。”堤佳树说。 “那怎么称呼您呢?堤先生吗?”一条将太郎不依不挠,“迟到是不是应该取掉墨镜和帽子谢罪呀?” “一条君,够了,你安静一点。”教色彩学的香取教授瞪着一条将太郎,严厉道。 “一条将太郎?”堤佳树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然后拿出一个u盘插入电脑,导出一个用中文署名“垃圾”的文件夹,点开第一张图。 那是一张设计手稿,堤佳树停顿几秒,又以相同速度往后翻出几张成品的各角度细节图。 一条将太郎显然不认识中文,因为他正用洋洋得意的语气说:“堤先生,就算我期末实践考察的设计做得很出色,您也不可以不经我的允许引用我的设计稿呀!” “出色?”堤佳树轻蔑道,“做出这种东西的你不该以死谢罪吗?” 话音将落,哄堂大笑。 “堤先生,没办法啊,谁让这家伙是我们系的吊车尾呢!”教室另一边,石田修站起来说。 “怎么能这样说呢?”他身旁,戴眼镜的优等生东出弥生接话,斜眼看过来,阴阳怪气的,“吊车尾,也该有人权吧?” “你们两个是谁?” “年级第三,东出弥生。年级十五,石田修。”东出弥生扬起下颌,一脸优等生游刃有余的自信。 堤佳树从同一个文件夹里导出他们二人的手稿和成品图,以同样的方式播放一遍,嗤笑一声:“年级第三?年级十五?你当是垃圾分类吗?”他指着投影仪,嘴角勾出一个厌恶的笑,“这也有脸叫设计?我只遗憾不能把你们拖出去枪毙五分钟给我的眼睛泄愤!” 东出弥生假笑的面具被生生撕裂了,他“噌”的一声站起来,手指颤抖着指向堤佳树:“你!你!你没有师德!你不合格!不配在北苑这样的高等学府教书!” “我是否合格不需要你来评判,但是,”堤佳树抄着口袋,“你是否合格,由我判定!” “你……”东出弥生僵直着身体,半天说不出话来,被石田修硬按着才坐下去。 我扫了一眼旁观的几位教授,他们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整个阶梯教室的学生或一脸愤恨不平或惊恐失措,只有前排的一条将太郎捂着嘴偷笑,笑得没心没肺。 堤佳树将教室扫视一周,厉声说:“我不知道你们之前接受了怎样的基础知识,也不管你们之前的教授以什么标准要求你们。我必须告诉你们,你们现在的设计全是垃圾!” “这是你们上学期的考察成果。”他合上文件夹,将其拖入回收站,说,“垃圾就该待在垃圾待的地方。”顿了顿,“每人另外整理六十张设计稿,下周这个时间前我需要在我的邮箱里看到它们。” 说完,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个邮箱地址,扬长而去。 我在本子上记下这个地址。 引起骚动的人离开了,周围的学生开始光明正大的议论纷纷,无外乎一点:这个堤佳树是个什么人? 石田修是第一个向教授求证的学生。得到的答案却语焉不详: “堤先生是这学期新来的老师。” 这一句回答和之前的袖手旁观摆明了教授们对此事执有的态度,没有第二个学生再来碰壁,大家转入地下交流,社交软件上的群组不断刷新着信息,众说纷纭,信息量稍微多一点的猜测是,堤佳树很有可能是圈内从不露面的神秘大神,yoshiki。因为yoshiki恰好是佳树的读音。 此言一出,立即出现了对yoshiki花式搜索结果的截图。除了闪闪发光的个人履历,一无所获。yoshiki显然刻意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和私生活,发达的互联网上连他的一张照片也没有。 神秘大神来当教书先生?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一堂课在激烈的群组讨论中结束,这堂联动课可以说开展得失败,但气氛倒是达到了愉悦轻松。 教授了解众人心思根本不在课堂上,草草叫了下课,结伴离开。 阶梯教室里动身离开的寥寥无几,我收拾着随身物品,正要离开,手机弹出一条最新消息。 松田由纪子:谁存了六十张设计稿?我指不会被当做垃圾的。 这条消息的出现,使得无数还没离开教室的同班,纷纷朝松田由纪子投去愤恨的神情,无不带着几分苦楚。 群内一片寂静。 松田由纪子:瞪我有用吗? 一条将太郎:话说,他有说不收垃圾吗? 原本被松田由纪子的话刺痛到无言以对的众人,对一条将太郎发起了群嘲。 我关上手机的移动数据开关,背着背包离开教室。 六十张设计稿…… 我的脑神经在隐隐作痛。心想这学期的设计与制作课,悬了。 可令我忐忑不安的,岂止是课业呢? 第十九章 ?下午上完课已是饭点,我吃了几个饭团权当晚餐,然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挑选设计稿。 六十张设计稿的数量是够的。这几年来,我画了许多设计图,每张图无不修改数次。于是,那些初稿,各次修改稿,定稿,一本一本,我攒下了许多本。 我庆幸自己没有节省花在素描本上的费用,为了方便整理,一直以来用的活页本。我从标着“定稿一”的本子里取下一张又一张稿纸,将他们一一铺在地板上。 我很努力,因为我自知对于设计,实在有些天赋不够。我的努力,有弥补我在天赋上的缺陷吗?我问自己。 然而,盘腿坐在地板上,凝视着这些花费无数精力的心血,我陷入长久的沉默。 直到,手机的震动声惊动了我。 我从背包中将手机翻出,只见屏幕上跳动的是一串数字。未保存的号码,却并不陌生。 我将它接通:“您好。” 两厢空间都极静,我仿佛能听到电话那头的呼吸声,伴着一个低沉的声音传入耳中。 “苏苏。” 只有一个人,会用汉语的语调,正确的叫出我的名字。 耳朵酥酥麻麻的痒,我握紧手机,将它贴近了些。 “藤泽……”有一瞬,一个从未用过却更亲密的称呼险些要从我口中说出来,我下意识咬住下嘴唇,略一停顿,声音不由自主放低,“先生。” “在上课?”似是没听出我的纠结,听得我声量变小,藤泽优一也压低了声音。 “没……我在公寓里。”我从地板上起身,赤脚踩上床。 他恢复正常的声量,问道:“吃过了吗?” “吃过了。”床上放着几个本设计稿,我避开它们,越过我的单人床,坐在飘窗上,太阳还没落山,暖金的夕辉包裹住了我。 “我啊……”那头传来纸页翻动的声音,他略一停顿,才继续说,“嗯……还没有。” “这么晚了……”我试探着问,“工作很忙吗?” 听上去无疑是句废话,我说完就后悔了。 “是啊。”他叹着气,“所以刚腾出时间给你打电话,抱歉。” 侧头靠在窗户上,左耳贴着玻璃,他的声音从左耳传来,像是一道电流,引起了一番双耳的共振。 我愣了愣,半晌才说:“不、不用抱歉啊……”说完,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略一调整情绪,正要说点别的,藤泽优一的声音再度传来。 “其实,也不是特别忙。只是,”他轻声说,“我在等你,苏苏。” “等我?”呼吸一滞,我坐直了,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背脊也挺得笔直的。我握紧手机,“等我做什么?为什么等我?”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他的呼吸声那么沉稳,我却被他吊着一口气,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无措至极。 “藤泽先生……”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中竟带着几分哀求的意味,把我吓了一跳。 始作俑者在那头发出一声叹息,能感觉笑意攀上了他的嘴角,他缓缓道来:“我在等你给我打电话啊。” “我又没有你的……”我急忙反驳,又立即意识到了当下的现况,联想起那天在医院的情景,什么都明白了。我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呐,藤泽先生。” “嗯。” 我作出以往镇定的姿态出来,说:“那天,你没有给我清水小姐的号码。” “啊,被你发现了。”他的声音伴着笑声传入耳中,“你果然过目不忘,厉害,厉害!” “藤泽先生!”羞赧伴着恼怒,我不由提高声音,“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我清水小姐的号码吧?” “苏苏,”他轻声问,“我为什么要给你别人的号码呢?” 他的直白令我猝不及防,脸一点一点烧起来,我支吾了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话来。只得转移话题:“你在哪儿呢?” “车上。”他的声音依旧伴着笑意,我却敏锐的察觉了他语声带着一点失望。没来及深究,只听见他说,“我要去巴黎待一段时间。” “巴黎……”我顿时意识到什么,“时装周?” “嗯,没错。” “你……要去多久?” “下周末回来。” “周末我有兼职,你……”我顿住,我今天是真糊涂了,差点说出“你愿意来咖啡馆喝杯咖啡吗?我请你。”这样的话来。 那头,藤泽优一还在等着我把话说完。我想要说好每一句话,却没能说好一句话,我心里这样想着,嘴唇沉默着。 良久,只听藤泽优一轻笑一声:“呐,苏苏。”他低声说,“第一次约会该由我来提出才对。” 胸腔一震,那震动排山倒海般朝身体各个角落汹涌而去,头颅,四肢,我几乎要拿不稳手机。我霍然起身,双脚踩在软绵的被褥上,床板发出“吱呀”的声响,我扑倒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 这个人,我喜欢他。 “苏苏。”藤泽优一的声音追上来。 我又霍地从床上坐起:“我在。” “等我回来。” “好。”我应着,却听“哗啦”好一阵声响,床沿旁的几个本子朝地面滑落。 我的设计稿! 我忙扑过去,一把捞过一个本子,剩下的,七零八落的胡乱摊了一地,却好在没对地板一方的设计稿造成影响。 我舒了一口气。 “怎么了?”藤泽优一好奇的问,“像是发生了什么?” “拯救设计稿。”我轻描淡写。 “哦?” “我们系里新来了一位先生,我们全班上学期实践考察的设计稿都被他判定为垃圾了。”我将本子一本一本叠放在地板上,“还让我们在一周内整理出六十张设计稿来。” “听起来够呛的。”他问,“所以,你现在在整理设计稿?” “嗯。” “你的话,一定没问题。”他说。 我叹息一声:“藤泽君,不知道你对我哪里来的自信。”我坐在地板上,背靠在床沿,“我其实,并不知道什么样的设计才算是好设计。” “怎么样?要听作为知念淑希拥有者的建议吗?” “你说来听听。” “所谓好坏的标准究竟是由谁来规定呢?对我来说,设计是一件非常私人的事,是我的自我满足。只要我从中得到了满足,我的设计就能被称作完美。我的作品,理应只能由我来界定。”藤泽优一顿了顿,笑道:“你大概知道,这是我姨父说的。今天让我拿来卖弄,见笑。” 诚如他所言,我对这句话并不陌生,因为我看过这段赫赫有名的影像。 那是很多年前,那个初初成名的少年,面对各方质疑,面对记者问题轰炸,曾这样答过。 那段早古的影像中,他的面容始终是沉静的,双目含着温润的笑,说话的时候,不疾不徐,姿态却又无比坚定而有力。 他说一口优雅正统的京都话,藤泽优一和他有着极其相似的眉眼。 知念淑希,他明明是藤泽优一的父亲,他却管他叫姨父。 我喉头一哽,旋即整理好情绪,嘴角扬起笑:“哪里呢,这可是设计界的名人名言。”顿了顿,“我明白该怎么做了。”我说,“谢谢你,藤泽君。” “苏苏,你知道的,不需要对我道谢。”他似乎换了个姿势,声音中露出点疲态,“再说,我并没有做什么。” 那头传来两下叩击声,一个男声传来:“社长,机场到了。” “我知道了。” 我琢磨着差不多要收线了,忙说:“藤泽先生,别忘了吃饭。” “你晚上吃的什么?” 不防他问这一句,这可问倒了我,吃了饭团这样的大实话是不能说的,于是,我说:“在一家中华餐厅吃的饺子。” “饺子?”他显得很有兴趣,“味道怎么样?” “一般。”我只得胡扯一通,“你知道吗?在我的家乡,饺子本来就是主食的一种。可你们这儿,愣是弄出了配白米饭的吃法,白米饭上还要撒海苔末,也太不正宗了。” “那你呢,配上白米饭吃了吗?” “没有,还是在开放餐厅,被厨师瞪了好久,转背和老板娘一起用中文嘀嘀咕咕好久,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家乡话,估计是在骂我。” 他低低笑出声来:“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吃法?” 我想了想,才说:“我觉得,淋上中国陈醋和几滴柠檬汁就很不错。” “那么,下次我们去可以吃中国陈醋,又不会配白米饭的店吃饺子。”藤泽优一提议。 “万一找不到不配白米饭的店呢?” 他没有犹豫:“那我来吃掉白米饭。” 好喜欢,好喜欢这个人啊。 我满心欢喜应着好,他的声音不断从那头传来:“哦呀,我现在就想吃饺子了。不知道飞机餐会不会有饺子。” “你坐客机吗?” “不,带去的东西很多,有私家飞机。”他半开玩笑半认真说,“我倒是可以要求晚餐吃饺子。” “你才不会这么做。”手肘支在膝盖上,我用一根手指支起下巴,“我知道。” “哦?”他声音中的笑意更浓,“那可不一定。”顿了顿,“你稍等。” “杨。”他叫了一声,之前听过声音的男人立即应声:“社长,什么事?” “我……” “藤泽先生。”我打断他,“出声的那位杨先生是你的新助理?” “不是,是另一位。” “社长,你有几位助理啊?” “有很多位,家里的产业太杂,每个助理的领域不一样,方便管理。”他说,“不是相信我吗?怎么还这样声东击西?” 我无言以对,只得匿了。我说:“我得去整理设计稿了。” “好。”他说。 “注意安全。藤泽先生。”我说。 “我会的。”能想象他说这句话时颔首的模样。 “再忙也要记得吃饭。”我又说了一句。 “你才是。”他的声音听起来无比认真,“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以多吃点,你太瘦了。” “我已经过了长身体的时期了。”我不服气,“拿我当小姑娘呢?” “可不就是小姑娘?”他笑着说。 我再次无言,以前不知道他还会这样说话。我说:“我挂了。” “嗯,再见。”他轻声说,“等我回来。” 嘴角得意洋洋的翘起来,我压着笑,轻声说:“再见,藤泽先生。” 这晚,我将筛选出来的部分设计稿装入一个文件夹,早早睡下。梦里还是之前那个场景,还是在那汪小池谭旁,白色樱花簌簌落下,我俯身摆正丢弃在一旁的木屐,打算穿上它。却在俯身的时候,不知从哪里掉出一台银色的小型音乐播放器。 我没见过这个东西,也不知道这件衣服里哪里可以藏下它,我顿住,保持着那个俯身的姿势,内心努力想要把自己此时的不知所措掩饰过去。 因为我的面前还站着另外一个人。 一只修长的手,将那台小型播放器捡起来,递给我。 我直起腰,背脊挺得笔直。我接过,却不小心碰到了开机键,没想到这个播放器一直是开机模式。这个认知令我慌乱起来,播放器也差点失手从我手中脱落。 那个人一直注视着我。 怎么办?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心一横,我伸直了右手,将手中的播放器送到他跟前,又递过去一只耳机:“这是我最喜欢的曲子,一起听吧。” 他挑眉,似是一愣,一双漆黑的眼眸旋即又笑意盈盈:“这首曲子啊,我……” “铃——” 闹钟铃声将我从梦中唤醒。 我睁开双眼,盯着天花板,呆愣了许久。 藤泽优一。 在我的心中深处,又一次响起呼唤他的声音。 第二十章 ?双休日,我依旧在那间名为“薰衣物语”的咖啡馆兼职。 秦川告假,顶替他的是另一班的秋山智吾。上学期我曾增加过一段时间工作日的兼职,和这个人算是有所交集。 后厨的西点师和也向来不在店里用餐,今天当班的咖啡师渡边减肥。我和柳生,算上秋山智吾三个人同坐一个餐桌,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各自埋头吃着便当。气氛十分沉闷。 沉默许久,柳生开口道:“那个……今天便当的饭量是不是增加了?” 这个季度增加了福利,上班期间不用自备便当,店里包一个隔壁吉野家的中等便当。 话音刚落,诡异的沉默中,我们目睹完秋山智吾吃下最后一大口米饭,换作还剩下大半米饭的柳生沉默了。 不忍柳生尴尬,我想了想,说:“秋葵和咖啡不怎么相配,吃起来有点……” 后面的话我没能说下去,因为秋山智吾吃下一口秋葵,仰头几口灌下一杯特浓咖啡。店里咖啡有剩余的时候我们会解决掉一些,秋山智吾今天点的便当和我一样,不同的是,我这杯咖啡是偏甜的焦糖玛奇朵。 秋山智吾皱着眉,“难喝。” “换成别的会好些吧。”柳生接过话,“咖啡确实不适合搭配便当吃。” 秋山智吾说:“橙子。” 我和柳生面面相觑。 只见秋山智吾起身走向更衣室,出来时手里拿着三个颜色明亮的大橙子。他走到桌前,把橙子一个一个放在桌上。 “请。”他说。 “欸?”柳生放下筷子,笑容中带着一丝惊讶:“这是,给我们吃的?” 秋山智吾点头,他说起话来语速缓慢而简短,他说:“老家寄的。” “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柳生道过谢,拿起一个橙子捧在手心,仰起头对秋山智吾说,“很新鲜呢。” 我见状,道过谢,拿起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橙子。秋山智吾轻咳了一声,收拾好吃完的餐盒,拿起最后一个橙子,向我们点头致意,转身去了休息室。 柳生放下橙子,感叹了一声:“真好啊。”顿了顿,“不知道秋山君吃饱了没有?刚才如果是秦川,大概会匀一些米饭给秋山君吧。” “秦川不在,店里也是难得清静一回。”我说。 柳生“扑哧”一声笑开了:“苏苏你啊……”他说,“秦川在的话,之前就不会冷场了吧。我啊,不善于和秋山君这种类型的人打交道呢。” 想起之前的尴尬对话,我和柳生交换了一个无奈的微笑。 我吃下一口秋葵,觉得有七八分饱了,便放下筷子喝了两口咖啡。放下咖啡杯,我问:“柳生,秋山君是正式员工?” “是的。听说是在店里工作两年的前辈了。他话不多,却意外很受女孩子欢迎,算是店里的偶像店员了。”柳生吃下一片牛肉,反问,“怎么?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将餐盒盖好,笑了笑:“只是突然觉得店里的经营很随意。” 我工作的这家咖啡店隶属于家乡实力雄厚的安氏财团。在知念财团只手遮天的京都买下独立门店拓展连锁业务,对面竟还就是知念财团旗下颇负盛名的知念淑希门店,让这一切举动显得意味深长,但奇怪的是,经营上却看不到任何野心勃勃的痕迹,反倒有些随心所欲过头了。 柳生盖上餐盒。 “工作日店里倒都是正式的全职员工,周末却是我们这几个兼职人员在。生意么,不好不坏,也不见采取什么手段,工资也开得高,像是根本不打算赚钱。”柳生用中文说完,顿了顿,他端详了一会儿我的神情,才说,“你看,秦川很早之前就对我抱怨过了。” 我想起之前的事,于是说:“上回我要求增加工作日的兼职,也是不费力气就通过了。” “我倒是听秦川说过一些不知真假的八卦。”柳生压低了声音,“这个连锁咖啡店是大boss送给女儿的生日礼物,名字用的是女儿的名字,所以,大概的确没有赚大钱用途和意愿吧?” “薰衣……”我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喃喃了一句,却见柳生若有所思的看着我。对上我的目光,他的双眼弯成一轮新月的形状。 “感觉……你最近有了些变化。”柳生说,“是遇上了什么好事吗?” “欸?”我愣住。 “以前的你从来不对这些事情上心的,大概能让你在意的就是你的学业吧。有时候我想,这个姑娘恐怕忙于学业,还从没在京都城里好好转过。”见我不说话,他收敛了些笑意,转而致歉,“我多嘴了,抱歉。” “啊……不是。你说的没错。”我下意识压了压已经盖好的餐盒,“我只是想到……我的确还没有停下来欣赏过这座城市。” 记得第一次坐上藤泽优一的车,他问我,喜欢京都吗? 当时我根本无法回答他,本打算随便扯些有的没的蒙混过关,幸好他临时接到电话打断了这番对话,后来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从来都是来去匆匆,无心留恋城市风光美景。我的目光更多的停留在对面的知念淑希门店,还有零星数次与藤泽优一相处时,对他暗地里的端详。 我沉默了片刻,犹豫着开口:“柳生,京都有些什么值得一去的地方?” “可多了呢。”他笑着说,“我给你整理一份观光手册吧。” “欸?”我吃了一惊,“可以吗?” “举手之劳。”他说,“其实,我家千穗喜欢整理这些东西,回头我向她要一份就行。你们都是女孩子,想来一定能帮助到你的。” 千穗,提起那个女孩子,柳生眼中闪烁着明亮动人的光彩。 我点头,感激且真诚的向他道谢。 吃完饭,下起了小雨,我推开店门,收起店外那块写着今日特供餐点的展示板,一回头,发现雨中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藤泽由羽穿着北苑学院初中部的秋季制服。这套由知念淑希亲自设计的制服,遵循传统的白衬衣与背心裙的搭配,却又不失独特的细节。比如,衬衣并非传统的西装领,而是采用更为活泼的彼得潘领,绿色的背心裙有着正统又不失明艳的饱和度,腰间两侧却匠心独运手绣着一束代表金秋的麦穗。 配合着这样独特的设计理念,藤泽由羽没有墨守成规系上领结,而是将那根细长的绿色领带绕在颈上,挽成一个细小的蝴蝶结,余留的细带垂落,在她的小臂上几经起伏,然后停落腰间。腰间的手撑着一把透明雨伞,是时下流行的某奢侈品牌的拱形伞。 隔着水雾,藤泽由羽注视着我的目光却极其复杂。 竟能让这位大小姐用这样的神情来看我,我难道做了什么事?我心里思索着,确认大阪那次,虽然没有及时回复她的短信,但我事后的确和她取得了联系。 于是,我扬起笑容:“有事吗?藤泽同学?” “我想和你谈谈,先生。”她极认真的说。 “现在?” “是的,现在。”她说,“请和我去别的地方谈。” 我看着她,略一思索,点头: “可以,但是不能太久。” “不会太久,半小时可以吗?” “你稍等。” 我返回店内,和柳生说明要离店半小时,他看起来有些惊讶,却并没有过问,只是颔首答应。天知道我有多欣赏他不过问的分寸。 对面就是阪急百货,坐落着知念淑希的总店,藤泽由羽却带着我走向阪急百货的反方向,穿过马路,走进一个巷内,我们停在一家普通的拉面馆前。 “你还没吃午饭吗?”我问。 “高级的店容易遇上熟人。”藤泽由羽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好奇的透过玻璃张望着墙上贴的菜单。 “进去吧。”我说着,拉开大门。 在店员道着“欢迎光临”的声音中,藤泽由羽没有停止她对拉面馆的目光探索。她踱步进去,略带犹豫在靠里的桌前坐下。 “请在门口购买餐券再入座。” 藤泽由羽听到这声提醒,蓦地站起身,脸渐渐染上绯色。 到底还是小孩子。我不禁感叹。 见她朝我走来,我问:“想吃什么?” “猪排豚骨,小份。”她说,“我自己来。” “我请你。”我熟练地在操作界面点好餐。 “先生赚钱很容易吗?”身后,藤泽由羽说,“我有零花钱的,很多,不需要先生请我。” 我正要点击出票的手指僵了一瞬,旋即郑重点下去。机器发出打印工作的声音,一张餐券从出票豁口弹出,我伸手接住它。 我转过身,将餐券递给她:“收好,等着店员叫号。” “叫号?”她疑惑的看向餐券,指着餐券上的红色加粗数字问我,“这个么?” “是的。”我提醒她,“先找位置坐下吧。” 平时我并不会表现得这样可亲且大方,我想,恋爱令人变得慷慨。 拉面馆上餐极快,拉面被盛在一个大面碗里被端上来,热气腾腾。藤泽由羽双眼转了转,犹豫了半晌,手也没握上筷子。 “份量好多……”她对着比她的巴掌脸还大的面碗感叹一声,又看向我,带着狐疑,“先生,你确定你点的是小份吗?” “不然呢?” “我最近在减肥。”她解释,“那个冰块脸,比我高却比我还轻。” 我脑海中回想起那个脸色苍白的少女,心道:你确定她不是营养不良? 可我不会让她知道我心中这些计较,看了眼一旁墙上悬挂的时钟,我提醒她:“你想和我谈什么?” 藤泽由羽的面容又变得严肃起来。今天的她和我之前接触的她大有不同。眼前这个仿佛是她的第二人格,高傲矜持,虚张声势。 她打开身旁的书包,拿出张巴掌大的塑料薄片,递到我面前。她的手附在上边,待她收回手,我才发现这竟是一张照片的反面,泛着黄,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我看向她,她点过头,我便将照片翻至正面。 照片的主角是一名藤泽由羽这般大小的少女,少女穿着一套和藤泽由羽无差别的秋季制服,长至手肘的直发乌黑亮丽,一张老照片也无法掩盖其光泽,而比头发更耀眼的是少女的容貌。 “她很像先生……对不对?”藤泽由羽轻声说,“不……可以说是一模一样。先生……你……是……是不是……” 我抬头,等待她把想说的话说完,可她没能做到。可她的那些话呼之欲出,我不费力气就全部洞悉了。 “这是谁?”我问。 “侑季姐姐。”她说,“我和先生提起过。姑父知念淑希的女儿,知念侑季。”她抬手松了松颈间的细结带,“多年前那场大火烧毁了很多东西,侑季姐姐走后家里就没再出现过她的照片。这阵子主宅在修葺,我在一本书里意外发现了这张照片。” 我将照片推到她跟前,说:“由羽,我出生在中国。在我成为你的家庭教师前,你家一定调查过我。你知道的,我是个孤儿,我在来京都之前一直生活在妮尔市。” “我知道。我都知道。”她点头,喃喃,“我只是觉得,生活在我们这样的家庭,她说不定也有不为人知的烦恼。侑季姐姐一直作为姨父品牌的继承人来培养,她说不定一直想要摆脱姨父的影响。她这么多年少有音讯,我只是觉得,她在逃离这个家……” 她低着头,沉浸在忧伤的情绪中不能自拔。我想了想,问:“你最近看了什么深夜剧?” “欸?没有看啊……为了练好口语,我最近一直在看先生国家的电视剧。” 那就是了。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建议她:“以后不要看电视剧了,看新闻联播会比较有用。”我顿了顿,“国家电视频道,每晚七点整到七点半。这才是练口语的好教材。” 她愣愣地看着我,半晌,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先生,请你再说一遍,我记下来。” “……”我默了默,伸出手,“我来写吧。” “其实,先生给人的感觉和侑季姐姐并不同。”突然,藤泽由羽轻声说。 我握笔的手凝住了一瞬,又继而利落地将要给藤泽由羽的信息写完。我合上本子,轻轻放到她跟前。 “好了。” 她一边用稍长的敬语道着谢,一边打开本子翻到我写过字的那一面,目光在本子上扫过一圈,才将本子合上。 “姨父去世后,一切产业都由优一哥哥打理。但我听说,两年后侑季姐姐将会正式继承姨父的品牌。”她抬眼看着我,眼神中满是坚定,“最多还有两年,我会超过‘冰块脸’,然后赶上侑季姐姐!” 至此,我算是明白这位千金小姐的想法了。 我的嘴角泛起笑容,对上她的灼热目光,我鼓励她:“先生相信你可以做到,加油!” “嗯!”她用力点头,目光黏上眼前那碗仍在冒着热气的拉面,胶着不动。 “吃吧,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以多吃点,你太瘦了。” “真的吗?先生觉得我瘦?”藤泽由羽眨巴着双眼。 “是啊。你……”蓦然想起刚才说的那句话曾出自谁之口,我没有继续说下去,却不由得轻笑一声。 “先生……”藤泽由羽哭丧着一张小脸,“你现在的神情就像是在嘲笑我……” “抱歉抱歉。我想起了一些别的事。”我回过神,眼睛瞥到墙上的挂钟,觉得是时候离开了,便说,“我还要继续工作,先走了。” 藤泽由羽仰头眼巴巴看着我:“那……拉面呢?” 啊……口是心非的大小姐,明明想吃得不得了。 我起身:“不能浪费,吃完它。” “先生……”她抱着碗哀嚎一声。 我冲她摆摆手,转身离开。走出小巷,穿过马路,我在一个转角停下脚步,这个位置,离咖啡店还有一点距离,却已能清楚看到知念淑希的门店。 我长舒一口气,摊开手,手心一片湿濡。 第二十一章 ?隔天,我从柳生手中接过一个手账本。 手账本用灰底的封皮细致包过,封皮上还印有应季的红枫叶,翻开扉页,才发现封皮上印着店名:浅井书屋。看来是书店附赠的包书服务。 我看了一眼柳生。他点头:“请。” 我小心翻开手账,扉页夹着的书签像是手工制作,红枫叶妥帖存于特殊的塑料片中,用一根红线系着,相连处是一个复杂而特殊的结,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尽管被细心保管着,也不难看出这本手账有些年头了,边角泛着深深浅浅的黄。 “枫叶啊……”柳生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见我看向他,笑着说,“上面好像写着什么。” 我收回目光,将书签翻了个面,只见上面有字,而且是两个人的字迹。 书签经过了过塑处理,那笔娟秀的字迹封存在塑胶里,清晰写着:今年第一片落叶。落款算起来是二十年前。 另一个字迹明显是后来加上去的,被直接写在塑胶上,年代久远已经褪色,字迹也趋向模糊。 我将书签对光比了比,正对着光线,试着根据钢笔留下的划痕分辨出上面写着两个字。 “永别……”秦川不知什么时候也凑了过来,他屈着腰,说话的时候嘴唇正对着我的耳朵。我不留痕迹往一旁让了让,他从我手中拿过那枚书签:“这哪儿来的?” “柳生借我的。” 秦川拿过我手中的手账本翻了翻,夸张惊叫出声:“旅行手账?你还会看这个?”他拿书朝柳生的胸口拍了两下,“你这是带她入了什么邪教?” “胡说什么。”柳生笑着接过手账本,抚平了被秦川弄出来的细小褶皱,这才将手账本递还给我。 “你一定知道了,这个手账本并不是千穗的。”柳生说,“其实,这是千穗一个朋友送给她的,听说她的朋友也是从一个朋友手中得到的。是原来的主人和恋人的旅行手账,都是短途的。千穗说,这个手账本以后就交给你保管了,如果有天不再需要它,为它找个懂得珍惜它的主人就行。” 突然觉得手中的手账本的份量重了不少,我不由有些犹豫,沉默不语着。 “没关系,别抱任何负担。”我的顾虑大概表现得太过明显,柳生柔声安慰。 “现在交给我也行啊。”秦川故作正经提议。 “不行!”我和柳生异口同声否定了他。 秦川噎了噎,抓了把头发:“哎……你们两个真是……”目光在我和柳生两人之间逡巡一圈,他像某种动物一般在空气中四处嗅了嗅:“最近店里的味道都不对。嗯……是恋爱的酸臭味。” 我和柳生对视一眼,都懒得理会他的表演,准备撤了,秦川却一把拉住我,脸上挂着一贯的戏谑笑意:“苏苏妹妹,你最近很奇怪啊。” “松手。”我平静说着,他松开手,模仿起名侦探的标准姿势:“犯人就是你,苏苏。不会错。”他一字一顿,“你、恋、爱、了!” 我眼皮一跳,愣了半秒,随手抄起吧台上的抹布,转身就走:“戏精。” “哎,不是你这么激动干什么?”他在我身后喋喋不休,“你看看你脸都红了。你刚眼睛朝左瞟了,科学证明,这是不安说谎的惯性动作!我说,苏苏妹妹,这是好事啊,你终于明白你和藤泽先生是绝不可能的。我打心底为你感到高兴啊。” 我回身瞪他。 他死皮赖脸铁贴过来:“什么时候让哥哥们见见,给你把把关呀?” “滚!”我将手中的抹布朝他扔去,趁他被抹布分神时,躲进休息室。 有什么好见的?可不就是……不就是藤泽先生么。 我靠着休息室的门,把秦川腹诽了一番。半晌,忍不住好奇拿出那个精致的手账本,打开扉页,书签静静躺在里头。 我坐在休息室的长凳上,随手翻阅了几篇。 毫无疑问,这个手账本属于那个字体娟秀的女人。 一个人拾了当年枫叶的第一片落叶,殷切去信。得到的答复却是分别。 哪里是什么恋爱故事,分明是伤情故事。 我默了默,将手账本合上。 这天的工作量并不大,我按时下班后,骑自行车去了隔着好几条街的文具店逛了许久,回学校路上再次经过店里的时候,秦川还没下班。店里坐着两桌客人,隔着玻璃门窗,他朝我招手。 我用力蹬了一把踏脚,让自行车滑过去,他神神秘秘的努着嘴要我朝后看。 我有些莫名,但还是回过头。 作为地标性建筑的存在,知念淑希旗舰店永远不可能像它的私人订制店一样,低调隐于某个不起眼的小巷内,巨幅灯光牌用的是最单调的白色,但它永远是星光璀璨的模样。 穿过人潮,它的星光撒落在我身上。 门店门口站着几个穿当季主打款的店员,由他们簇拥着的黄裙少女是我相识的人,五十岚玲奈。提起她,我总能回想起她无懈可击的妆容,她的高定裙上精致的刺绣。那些由她透露出去的关于她是藤泽家未婚妻的传闻,还有那天她接过电话,用京都话对着那头唤着“优一君”的甜蜜语调。 她今天的模样和往常无异,漫不经心享受着店员的大阵仗服务,连细长的脖颈都是倨傲的模样。可当她走近路边停靠的那台黑色的宾利车,倨傲褪去,面颊上染了蜜糖色。司机秋山早就立在车旁,待她走近,为她打开车门,她的蜜糖色好心情也舍得分他一丝。 我远远望着,那台车绝尘而去,留下一缕尾气。 她走后,店员们从收敛的恭敬微笑中解放出来,三三两两拉着手说着什么。店门口走出来一个高挑的身影,店员们立刻噤声,规矩的站成两排,那人摆摆手,她们鞠过躬,快步走进店内。 是清水丽子。 她在路旁站定,拿出手机拨打电话,目光却无意和我交汇在一起。然后,这位业务能力初中的助理小姐面色不改的朝我弯腰行礼。 我再也无法忍受,骑车离去。 第二十二章 ?藤泽优一在周一傍晚来电。 那时,我在制衣教室里熨烫一条白色纱裙。这是我新做的完成品,长至脚踝的纱裙用的是立体的纱料,网纱制的玫瑰花叶从腰部至裙摆延伸,红色是玫瑰,绿色是花叶。略开阔的v领能起到修饰脖颈的作用,袖*叠着数层白纱,秋花两瓣。 下课已有多时,留在教室里的只有和我一组的松田由纪子。她用一支铅笔挽起长发,修改好一件衬衣的版型,坐在制衣台上旁观我给裙子定上最后一片花叶,又将裙子熨烫了一遍。 “电话。”口袋里,按过静音键的手机震动时发出嗡嗡的声音,她提醒我。 “嗯。”我半蹲着熨烫玫瑰花旁的一个褶皱,功率大的熨烫机有些烫,我小心应付着,随口应了一句。 “你的。”她继续提醒我,“有些吵。” “对不起。”我向她致歉。 “不想接?”她一语中的。 “松田君,难道没有人告诉你,你说话令人难以忍受吗?”我熨平了褶皱,起身将熨烫机挂好。 “那你不要忍受不就可以了?”她抽出发间的铅笔,别在鬓间。嗡嗡声停止了,她撩了把发尾,“男朋友打来的?” 她说京都话,低缓平静,这样的平静却也差点将我心中的怒火点燃。 不能生气。我暗示着自己,背过身,开始收拾我的东西。 “我说……这样可不好哦。”她漫不经心开口,“如果是我,我就不会这么做了。” “我做什么事和你有什么关系?”我豁然转身。 “这个袖子啊……你不觉得累赘吗?”她走过来,手指落在袖口,“处理成吊带比较好呢。”她眸光一转,回过头,“同为一个组的同学,这点建议总可以提吧?” 我当然知道吊带的处理会更好,但是…… “裙子是你的尺码吧,所以设计上偏保守。”她转到人体台身后,眼前一亮,手指从肩胛一路下滑,在某个位置停下来,“后领开得比前领大多了……如果将头发挽起来,在这个位置喷上香水……” “够了!”我打断她:“请停止你的指手画脚。” 她抬眼,目光落在我身上,顿了顿,她弯腰成一个夸张的弧度,作出谢罪的姿势:“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我冷声说:“我不会接受的。” “好吧,那我心里会好受一些。”她利落地直起腰,背起自己的斜挎包,朝我洒落地摆摆手,“我先走了。” 这里的女孩子,一个一个的怎么都这么莫名其妙? “这么戏弄我,很好玩?”我叫住她。 “啊……抱歉。”她甩甩长发,“苏君看上去就是让人莫名想要去戏弄啊,让人想要探知你冷静的表面下究竟有着怎样的内心。”她说,“我应该不是第一个吧?” 的确不是……还有一个人总在做这样的事,但,并不让人生厌。也正是这样,才令我心惊。 “别辜负做裙子时的心意。”在我沉默时,松田由纪子留下这样一句话,带上门离去。 我回身看向人体台上挂着的白纱裙,着手将它小心包进防尘袋中。 我不会穿上它了,我想。 当我回寝室洗浴完毕,擦着头发时,藤泽优一打来第二个电话。我解放了湿漉漉的右手,按下接听键。 我听到那头传来他的声音:“之前没接电话,在忙什么?这周学业很紧张吗?” “嗯。” “我记得你周二下午没有课。”他的声音里有些倦意。 “嗯。”我随意应着。 那头一时没了声音,相互沉默了半晌,藤泽优一再度开口:“……怎么了?” 我有一下没一下擦着一头湿发:“我……没事。”最终还是选择沉默。 “明天,我来学校接你可以吗?”他的声音那么轻,听起来像是一声喟叹,“我想见你,苏苏。” 一时不防左手打滑,毛巾脱了手,掉落在地上。我蹲下去拾,起身却撞在洗脸台大理石的边角上,痛感蔓延的同时,我没忘记伸长右臂,不让我的抽气声传到电波那一头去。 没能起得来,我单膝跪在地上,一手捂着头。 疼啊,可真疼。 我干脆跪坐在地上,半晌,我将手机放在耳边。 “藤泽先生。”我说的很慢,“明天,我等你。” 我深提起一口气,紧攥着手机,用足了所有力气,重复了一遍。 “我等你,藤泽先生。” 第二十三章 ?下课后,我回公寓放学习用具。路上有些拥挤,我停在路边。半小时前,藤泽优一询问在哪等我,大概考虑到我在上课,他用的短信。 不需要思考,我直接回复让他在大学部和高中部交叉路口等我。 又等了两三分钟,他那头回了一句好。 路上的拥挤散去,我收了手机,随着三三两两的人群回到公寓。 大门虚掩着,女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从门缝中泄出,我在门口停了几秒,依稀分辨出几个熟悉的声音。 “真是藤泽家的司机来接你,还带了巴黎最新款的时装?”——略粗的嗓音来自楼下的女生,姓名不详。 五十岚裕子回道:“当然啦。” “真羡慕呢。那藤泽优一呢?也来了吗?”这是我的室友长泽由美。 我推门而入时,房内的气氛正有些微妙。 “啊呀,你回来了?”榻榻米和几案上摆了许多奢饰品,几案旁还围着好几个女生。其中,长泽由美探出头,用熟络亲昵的语气招呼我。 我点点头,几人的目光全放在我这儿,并没有发现五十岚裕子悄悄松了口气。她的小心翼翼勾起了我的恶趣味,我施施然坐过去。 长泽由美笑得意味深长:“你看,这些都是裕子的未婚夫送给她的呢。” “我刚听到了一些你们的谈话。”我错开长泽由美的眼神,迎上五十岚裕子的,笑容令我亲和不少,“藤泽家的司机来接你了是吗?之前……很多人都说你并不是藤泽家少爷的未婚妻。 一点就着,听到这样的话,五十岚裕子脸上染了怒意,但她对我的不满显然更多:“都说你不爱管闲事,原来也对这些感兴趣?” “嗯……”我侧过头,转向长泽由美,“由美上次说……” “裕子!”长泽由美打断我的话,“刚刚说到藤泽优一,昨天他来接你了?你见到他了?” “……”五十岚裕子稍有迟疑,立即扬起下巴,语气骄矜,“当然!优一君还带我去了知念淑希门店挑最新款。” “不是高定么?”一个骨瘦如柴的女生问了一句。五十岚裕子的小脸顿时变了色,一时间众人脸上的表情呈现出五彩缤纷,有些讽刺,我从尴尬场面中退出,回到自己的房间。 长泽由美曾经指责我和她在某些方面半斤八两,我在这一刻表示认同。 不知道藤泽优一等了多久,当我到达指定地点的时候,他正坐在驾驶座上闭目养神。没见到司机秋山,他自己开车来的。 想起他昨晚声音中的疲态,我停下脚步,没去打扰他。 好一会儿,他缓缓睁开双眼,视线落在我身上,他朝我露出微笑。然后,他抬手解开安全带,明白他要做什么,我快步走过去打开车门。待我坐下,他倾身帮我系上安全带。 藤泽优一给自己扣上安全带,却迟迟没有发车。 “其实我有点生气,苏苏。”蓦地,他开口。 “啊?”我怔了怔,又马上意识到原因所在,“抱歉,和室友聊了几句,所以来晚了。” “不是这件事。”他轻声说,“不管多久,我都愿意等你。”他朝我靠过来了些,声音就在耳边,低沉的,“从公寓楼走过来有些远,累吗?” 糟糕,我感觉大脑又开始混沌起来。我呐呐的摇头。他定定的看着我:“明明可以在楼下等你。我们这样……”叹息一声,“偷偷摸摸的。”那样的委屈,“苏苏,我就这么见不得光?嗯?” 胸腔擂鼓阵阵,我移开视线。 “不是……”我说,“我们系的五十岚裕子在,不想让她看到。” 提起她的名字,我是故意的,却不想手机不合时宜震动起来,是我的。 “电话。”他轻声提醒我。 错过时机,我拿出手机,是许久不见的上羽薰。 “贵安,苏苏。”接通后,那头笑语盈盈。 “贵安,薰姐。” “好久不见呢,不知道打扰你没有?” “没有。”我当然不会说真话,“有什么事吗?” “呐,是这样的,”她的发音优雅,语调亲昵上扬,“今天我路过甘春堂,正好人不多,所以买了份年轮蛋糕。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一起品尝呢?” “抱歉,今天不行,今天有约了。”我说。 她有些失落:“这样啊……” “下回。”我过意不去,忙说,“下回我给你带年轮蛋糕。” “说不定下回得花上一两个小时排队呢。”不等我表态,她继续说,“到时我们一起去买吧。” “好。”我们互道了再见,收了线。 我捧着手机,却没有心情再向藤泽优一讨教有关五十岚裕子的事。 “去吃饭吧。”藤泽优一说着,将车开出学院。 他选定的餐厅建在一座小山上,环山路上绕了几绕,通过一排翠竹,又有小桥流水,灰白院落才终于显露出来。 门口的服务生穿着唐装,说一口流利的汉语:“今日遇上好天气,已为您在林子里准备了席位。请。” 于是我们被领着在后院竹林里坐下。 “请稍等片刻。”他说完,悄无声息退下去。 “这里的规矩是厨师做什么就吃什么,没有菜单。”藤泽优一用桌上的湿毛巾擦着手,向我解释。 我点头。 说话间,一队唐装少女将菜肴端上来,最初出现的服务生将菜名一道一道报完,又再次退下去。 藤泽优一替我倒上温水:“听说是妮尔来的厨师,你尝尝是不是地道?” 这一桌菜肴,无一不用精巧的餐盘盛着,且色泽上佳。天气是好天气,对面坐着的也是赏心悦目的人。 我坐得笔直,心中却懊恼自己今天的赴约,我既不能成熟的将事情摆在台面上和他周旋,更做不到掩耳盗铃就此揭过。良辰美景,我与这好景色不通共鸣,格格不入。 谁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苏苏。”对面,藤泽优一放下茶盏,“能不能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不能。不想。不可以。 我沉默着。 “欸,”他扶额,无可奈何的笑着。起身拿上手杖,“本来想等完成后再给你看的。反正你也没有胃口,我们现在就过去吧?” “什么?” “给你看样好东西。”他过来拉我的手,“你高兴一点好不好?” 他带我去了他在贺茂川旁的别墅。这时候我还无法想象,这里会成为在京都的几年间我常住的地方。我喜欢一楼会客厅那张柔软的意大利地毯,是我那年拿到实习期的第一份薪水,在某个奢侈家居店买的。还有楼梯间放着的那家古典钢琴,钢琴右侧琴腿有一个细小的凹槽,某次藤泽优一告诉我那是他幼时撞的,他不知道,我曾多次抚摸过那凹槽,仿佛自己能触摸到幼年时的他。很多时候,我喜欢在清晨时分在露台上眺望贺茂川对岸,在那里我迎接了很多个朝阳,也留下过许多和藤泽优一的好时光,我此生最爱他的时光。 藤泽优一带我乘入室电梯上二楼,他要给我看的东西就在这里,一间设备齐全的缝纫间。最新的德国造机器,多到数不清的针线轴,各色的铅笔和墨粉,高低错落的人台,在这个占地整层楼的工作室里,散发着崭新而迷人的气息。 “最多再有两天,储放间就能改造好了。”藤泽优一将一枚钥匙放在我手心,“你喜欢吗?苏苏。” 这是他送给我的第一份礼物。 喜欢,怎么会不喜欢? 我仰头看他,日光透过落地窗倾泻满室,窗开了个小口,吹动轻纱窗帘,耳边依稀能听到贺茂川的流水声。我一瞬不瞬看着他的深邃双眼:“我想知道五十岚裕子的事。” 他为我捋好耳侧的碎发,没有回避:“我和五十岚之间的确有这样一桩婚约。” “你们会结婚吗?” “也许。” “你……是怎么看待她的?” “我怎么看?”他笑了,嘴角有些残酷的意味,“苏苏,没有她也会有别人。” 这个别人,绝不可能是我。 我该继续说些什么?比如:我们之间的关系又算是什么?又比如:你送我这样的礼物是要包养我吗?不不不,我绝对不会做你的情人。然后呢?我和藤泽优一也算是走到尽头了。 这段关系还没能正式开始,就被提前画上句点。 我我的手十指紧攥,手中的钥匙咯得我生疼,我的背脊挺得笔直,牙关紧咬。我那么紧张,生怕自己又说出什么不合时宜,失败糟糕的话来。 而藤泽优一,却只是平静地注视着我,比我认识的任何时候的他都要平静。那双漆黑的双眼变成了一口深不可测的古井。这个时刻,他的身上散发着一种好整以暇的意味。 我明白了。他在等我开口,不管我说出什么他都能游刃有余的完美化解。而我……我该说些什么? 我…… 我他妈的什么都不想说! 罕见的在心里爆出一句粗口,我丢下钥匙霍然转身。忘了是从什么时候注意到楼梯的存在,顺着那铺了地毯的阶梯,我飞奔而下。 去你的未婚妻!去你的小情人!去你的藤泽…… 我的脚步在一楼转角停下来。 他的名字在心头百转千回,我却舍不得将他的名字和那些不雅的词语放在一起。 骄傲自矜是我,这样没有原则没有道理,也是我。 我想要折回,又转念跑到电梯前,还未看清上下行的指令,却听“叮”的一声轻响,随后电梯门朝两头缓缓铺开,四目交接,藤泽优一快步朝我走来,而我以更快的速度扑到他怀中。 他一时不防,被我扑靠在门墙上,闷哼一声。 电梯内,熟悉的淡香迎接了我,我将头埋他的胸前。 身后的电梯门缓缓合上。 藤泽优一的手落在我的发上,缓缓摩挲,抵在我的额尖的是他的下巴。他先开口说话了,用他低沉又温柔的声线,在我耳侧发出无可奈何的叹息: “苏苏,你跑这么快,我追不上你。”他小心翼翼吻在我的眉心,“只有你一个,苏苏,我向你保证。” 我想,我再没有什么可求的了。 第二十四章 ?这年十月,我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有所不同。 原本,我的情感是装在密封朴素小瓶中的小心隐忍。从那时起被取了瓶盖,转而盛装进一个精致考究的棱形瓶里,原本的平静无波从窄小的瓶口滑入瓶中,马上变得炙热,蒸腾着斑斓的水泡。 细数过去,每一个水泡,都与藤泽优一有关。 我遵守和上羽薰的约定赴约时,穿着新做的裙子。 裙子是青草淡绿,极细的吊带裙腰身收得恰好,面料泛着珠光质地。我从那条名叫“寻己之名”的裙上获得灵感,用同样的堆砌方法装饰了v字领口,花边的纱料极轻,用手拨动时有细微的摩挲声。还有一件纯白色短罩衫,长袖纱质,袖子用同样的含蓄抽褶,袖口微微收束,领口处正好露出繁复的花边。 上羽薰夸赞我的裙子时,我大方地向她介绍我在裙子上用到了哪些令我满意的工艺。 她赞不绝口,还给我提出了两条顶好的建议。 “其实……”我说,“在春天穿的话,会比较应景。” 她朝我眨眨眼,右手点在我的鼻尖,我眼尖发现了那只随她的动作滑下去祖母绿手镯,她促狭一笑:“你看看你,不正在春天里?”两指夹住我的鼻梁轻轻一捏,“恋爱了吧?还以为能瞒着我?” “欸……”我假意呼痛,抓住她的手指,转移话题,“轮到我们了。” 我转身,要了一份年轮蛋糕。伙计是个高大的外国人,他的话说不太利索,打包的手法却麻利。接过袋子,我们就近去了一家店歇脚,一人要了一杯热牛奶。 我尝了块蛋糕,才端起造型可爱的马克杯喝牛奶。 “很甜吧?”上羽薰也是这么个吃法,正捧着马克杯,甜到双眼微眯。 这样的甜,放在以前我是受不的,但现在我却不介意再多多品尝一些。 上羽薰小口吃着蛋糕:“怎么样?和我这老人说说对方?” 看来这个话题是避不过了。 “他……”我放下马克杯,微微歪着头,脸上浮现出微笑,“很好。” “我要是再问他是怎么个好法,就显得我不知趣了。你知道吗?苏苏,现在的你,比我刚认识你那会儿不知道要快意多少。”上羽薰顿了顿,纤长的手搭在我的手上,她轻声说,“苏苏,我为你感到高兴。真的。” 这一刻,我被上羽薰手指上传来的温度温暖了。 结账时,我要买单,却被上羽薰拒绝。 “这回我来。” “等等,至少aa吧。”我说,“这是京都,遵照京都的规矩来。” 服务生是个有眼力见的,立刻报出平摊的费用。 她拿出自己的那份,又放上小费,望着服务生笑吟吟的说:“为了惩罚你,只给你一份小费。”转而对我说,“苏苏不能再给小费了。” 服务生哀嚎一声。 掏钱包时我无意间将手帐本拿了出来,正要连同钱包收进包里,却注意到上羽薰注视着手帐本的悠长目光。 “一个朋友送给我的。”我说,“是一本旅行手帐。” 她脸上缓缓流露出一个微笑,那些浓烈的不知名情绪淡去了,她漫不经心挑眉:“哦?” 看她不太感兴趣,我说:“走吧?” “嗯。”她点头。 我们并肩行走在拥挤的街头。 “到了那个时间了吧?”她突然说,“枫叶季。” “嗯?”我想了想,“好像是。” “和他去岚山看过了枫叶了吗?” “没有。”我说,“哪怕去了,也都是人……” “哎呀,年轻人,”她侧过头来,眨眨眼,“那也是一番滋味呀!” 回头我说给藤泽优一听,他给我递了一杯牛奶,在我身旁坐下。他显得饶有兴致:“挑个时间去吧。” “真的要去吗?人很多啊!” 他看着我喝下一口牛奶:“烫不烫?”我摇头,他才问,“岚山的枫叶,你看过了?” 我摇头。 “我想也是。”他竟点头:“巧了,我也没有。” 我大惊,差点被一口牛奶噎到:“胡说!不可能吧?” “还真没有。”他帮我顺了顺背,拉我靠坐在他臂弯,“正好一起去初体验,你来决定日期。” 我们二人对过时间,最后选了我没课他又正好没有工作的周二。 藤泽优一兴致盎然,有意在山顶野餐的准备。我考虑到他的腿,又脑补了一下到时满山喧闹人群的场面,否定了他的提议。 “就在保津川沿岸走走吧。”我说。 “那附近有什么好看的?”他试图说服我,“好不容易去一趟,怎么能不上山?本家的手艺你是尝过的,届时我让厨房准备些时令料理和点心,我们赏累了就坐下来休息,还能享用美食,不好吗?” “保津川上还有渡月桥呢,从渡月桥就能看到岚山的枫叶。”我坚定不移,“河岸边多的是歇脚的凉亭。” “就是一座简陋的木头桥而已,你会失望的。” “喂,藤泽先生。”我撑起头顶了顶他的下巴,“你真的没去过吗?” 他低下头,薄唇触碰着我的眉心:“当然。不过,好歹我是个京都人,货真价实的。” “可是……”我软着嗓子撒娇,“我不想爬山了。一想到爬山,脚踝就隐隐作痛。” 他肯定回想起了大阪那个夜晚,头低到了我的耳畔,压低了嗓音:“我倒想再被你扑倒一次。” 喂喂喂这位先生,不要胡说些误导人的话语好吗? 右耳酥软,我架着一张大红脸无声谴责他,却被他擒了唇,吻个正着。 藤泽优一最后还是对我妥协了。 当我和他被周遭密不透风的人墙包围时,我是一点别有滋味都没能感受到的。 人群中摩肩接踵,藤泽优一一手执着手杖,一手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还要分心来看顾我。 “我没法牵你,你挽着我的手臂。”他说。 “食盒我来拿着吧。”我提议,却遭到他的无声拒绝。 “那我也不要挽着你。”我眨眨眼,甚至离他远了些,又远了些。引得他隔着熙攘人群,频频回眸,喊我的名字。 我没有应声,几个来回,我意识到找不到那个高大身影的时候,一时呆立原地。 人头攒动,身后有人轻轻拍我的肩。 我回头,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竟然到了我身后。 我的双唇嚅动,发现他一只手已经空了。 我呐呐开口:“食盒呢?” 他学我的样子,眨眨眼,笑了:“送人了。” 我噎了一噎:“那我的点心呢?” “给你留着呢。”他走近了些,摊开手心。 一枚小巧的用银色箔纸包裹的点心,正静静躺在他的手中。 第二十五章 ?藤泽优一给他的特助,那位来自中国的杨先生打电话时,我随意靠在一根石柱旁,低头剥着点心纸。 刚剥开一个小边角,点心就被他从手中接过。 我抬头。他用一只手掌包裹了手杖手柄和一只拨号中的手机,只为了腾出一只手来剥点心纸,即便如此,他的动作确实意外的顺利流畅。 我凑过去,从他手中抽出手机,踮着脚将手机放在他耳边位置。他俯下身,一只手抬起来,往我口中送了一块糕点。 我咬了一口,是甜滋滋的绿豆糕。 杨来的很快。 我们上车,并排坐在后座。刚坐下,藤泽优一伸手拥住我,我顺势往他怀里靠下。我们的头碰在一起的时候,藤泽优一侧过头,薄唇在我鬓边厮磨。 杨默默将隔板放下。 我的右手手指攀上藤泽优一的手,他低低笑着,配合着我手心朝下一翻,那是一个十指交扣的姿势。他的手掌宽大,手指细而长。向来体温偏低,连掌心也是,那些我分辨不了的线条两厢蔓延。 他有一双顶好看的手,交握的时候,仿佛世界上最好的景致,就在我的手心。 这只手刚为我剥过绿豆糕。 我心里也回味起那块甜滋滋的绿豆糕来。 车行过四条河原町,我看着车窗外的熟悉景色,轻声和他说话。 “呐,”我的食指在他的手心里点了点,“藤泽先生。” 他屈指,在我手心叩了一声,以示回应。 我在心里画着圆,说:“昨天我和咖啡店的同事们说起,咖啡店转角新开了一家面包店,这家店卖一种热乎乎的芝士面包,香味浓郁,还被称作幸福芝士面包,吸引了很多人排队购买。” “然后,你们一起去吃了面包?” “我被嘲笑了。”我摇摇头,“我的一位同事说那家店在我来兼职之前就有了,上过好几档综艺节目,一直很有名。” 听我说完,藤泽优一没说话,却倾身去拉隔板。 我拉住他的手:“欸,干什么啊?” “去买面包啊。热乎乎的,香味浓郁的芝士面包。”他说,“一块糕点哪能填饱肚子?” “啊……还不是你……” 我没说完,那罪魁祸首是我。 “呐,你听我说,藤泽先生。”我将他的手拉回来,那些话,从我口中倾泻而出,“我以前从来没有仔细观察过身边的事物。同班了几年的同学我有大半叫不出名字,在路上遇见了完全是一张陌生的脸孔。我对这个世界多的是漠视,在我看来,除了光鲜亮丽的衣服,世界就是一张黑白照片。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藤泽先生,因为你的出现,我的世界变成了一张彩色照片。” 他注视着我,嘴角自始自终有那么一抹清浅笑意,他没有说话,只是用目光注视我。 漫长的沉默。 他伸手拥我入怀,我的脸贴着他的胸膛,感知到他手心摩挲头发染上的温度,那些沉着、安定的力量,透过他一次次的抚摸,直达我内心深处。 这一刻,他没有说话,却胜过说许多话。 第二十六章 ?后来,我和藤泽优一去过许多地方。 那家新开的现代美术馆,我遇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穿着一件色彩极其明艳外套的堤真树先生,正皱眉站在一副大面积留白,只有当中有一笔墨迹的画前。在他的课上,他也是这样的倨傲眼神,我悄悄打量他,觉得下一刻,他马上就要啐一句“垃圾”。 “在看什么?”身边的藤泽优一轻声问我。 “那边,是我的设计课先生。” “那位先生?”他露出了然的笑意,“要过去打个招呼吗?我陪你去?” 我摇头:“不了。” 藤泽优一没有坚持。这家美术馆是知念财团材料领域的一位合作方的产业,今天我陪他来参加美术馆的开馆仪式。 “觉得闷的话,去休息区画稿子解闷好不好?”他说,“我尽量早点结束。” 我点头:“你忙你的,我随便逛逛。” 和藤泽优一分开不久,在一副底色为赤红色,正中却用白色颜色描绘出一颗心形的画前,我和堤真树先生狭路相逢。 原本,我想装作不认识,但他居高临下打量着,显然是认出了我。 我在心里叹着气,脸上还带着笑:“堤先生。” “鞋子不错。”他没头没脑对我这么说完,将视线放回画上。我看向他的时候,那张侧脸又浮现出那个熟悉的表情。 “垃圾。”果然,他啐道。 我差点没忍住要笑出来。他却再次看向我。 “你不适合穿黑色。”他说,“你本身就是黑白交织的杂乱线条,黑色裙子只会让你变得更单调和普通。” 说完,他的视线落在我的鞋上,没有下文。 我穿着一条自己做的黑裙子,十分简单,只在右侧仿着旗袍,开了一线长度适当的衩。脚上那双鞋子,是藤泽优一送给我的,同样简洁,没有任何标志的手工鞋。 藤泽优一脱掉我脚上原本那双鞋,为我穿上它。 “别拒绝我,苏苏。”他轻柔地托起我的脚,“这是我亲手做的。” 我一愣神,那双鞋妥帖的容纳了我的双脚。 藤泽优一的手指不经意掠过我的脚踝,他低着头,审视片刻,声音听起来十分满意。 “刚好。”他说。 的确刚好,它穿在我的脚上,就像是为我量身定做的一样。我看着那双鞋,我的脚背被这价值不菲的用料衬托得无比尊贵,仿佛这双脚原本就该如此。 “我都不知道……”我默了默,轻声说,“你竟然会制鞋?” “我还学过制衣。”他语气平淡。 我的吃惊掩饰不住:“是不是知念财团涉及的所有领域你都需要深入学习?” “苏苏,这是成为一名合格继承人的必修课之一。”他看着我,嘴角泛着一丝清淡笑意,那双深邃的双眼泄露了几分漫不经心。 他并不在意这些,我想。 “可是,知念财团有那么多业务……” “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复杂,财团的每处业务都有专业人员打理,我并不要做到像他们那样精通。”他看着我,用中文说,“苏苏,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啊……”我站起来,“你还读《论语》。” “会一点点。” “中文也很流利。” “会一点点。” 我一头扎进他胸膛里:“你不要说话了,让我静静……” …… 时间线回到美术馆,难相处的堤真树先生刚对我说了什么? “那个男人……”他的目光悠悠落在藤泽优一身上,“在身上只能看到一片空白,他的心里,什么也装不下。” 我侧耳听着,不远处的藤泽优一正和他的合作伙伴说着什么,隐隐传来几声,听起来,他难得的说起了京都话。 我收回目光,撞上堤真树,嘴角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先生,你知道你是什么颜色吗?” 他凝神,注视着我。 “彩色。”我说,“除了彩色什么都没有。我认识一个这样的人,这种人的心里,除了自己什么也装不下。” 他眯了眯眼,看上去带着某种危险的讯息。他说:“说这么自大的话,不怕我扣你的学分?优等生?” “是您先来招惹我的,堤先生。”我毫无退缩,“如果您要这样做的话,我也没有办法。只是,从今以后,先生在我心中不再配被当作一位老师,而是,”我指着旁边的画,“和这个无异的垃圾。” “祝您观展愉快,先走一步。”我带着无懈可击的微笑,得体退场。 我转身离去的姿态干净利落,随后,有一位美术馆的工作人员走来,说受藤泽先生之托引我去休息室。 那是一间贯彻极简风格的vip休息室,我端坐在那张柔软的沙发上,等待负责人为我端上咖啡和甜品。 来京都前,我规划我的留学生活,我曾设想过在这样的美术馆兼职,为那些有钱的权贵迎来送往,却万万没想到,有一天我会成为接受他人服务的那一方。 我品着咖啡,回想刚才和堤真一发生的那段小插曲。 我不后悔对堤真树说出那些话,但我也明白,曾经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我,今天为什么能够说出那样的话来。 是藤泽优一啊。 说来可耻,我已开始利用藤泽优一的权势为自己撑起一些上不了台的场面。可是,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藤泽优一。唯有这个人,我不允许任何一个人说他半句不好。 第二十七章 ?时至今日,回想起我的过往年月,回想起这年在京都的点滴,我会想起我当年那些可笑的坚持。被人打量时挺直的背脊,不堪一击的自尊心,那身所谓的视金钱为粪土的凛然。 金钱啊,当我在布料市场操着一口蹩脚的京都话和老板们讨价还价时,当我在咖啡店斤斤算计着客人的小费时,当我扒拉着微薄的存款,日日算计着怎么吃能既省钱又维持每天的能量,它是多么重要的东西。而当我面对藤泽优一,我摆出一副漠视的姿态,我以为拒绝他的馈赠,就能平等地站在他面前。 如果没有接受那一双鞋。 他亲手为我做的那双鞋。 我穿着他亲手做的鞋,第二次来到贺茂川的别墅。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我竟分辨不出,藤泽优一家的地毯和他做的鞋,到底哪个更软一些呢?他拉着我,为我介绍他的居所。他说起这间别墅的来历,他的父亲在他16岁成年礼时为他添置了这座房产,他却一直没有住过。我心里暗自思忖是他哪位父亲的时候,我们来到旋转楼梯口转角,他不经意地向我说起,这空落角落,不知该添置些什么。 “嗯……”我想了想,“钢琴?” 他回望我。 “你应该会弹吧?” “钢琴啊……”他没有正面回答我,望着那处空落的转角,缓缓笑了,“我的确有一台钢琴,是知念家族代代相传的,我幼年时,姨父将琴转赠给了我。你该见见它,据说那可是件了不得的古董。” 下回再去贺茂川的时候,那架古董钢琴静静立在转角,上面雕刻着知念家徽,数朵樱花纹样串联成一幅写意的繁华盛景,仿佛在无声诉说当年的气度。 藤泽优一打开琴盖,他俯身在我耳边,吐露着诱惑:“试试?” “我不会啊……” “我教你。” 他又靠近了些,他的左手落下,又带起我的左手腕,他的手指拂过我的手心,沿着关节向下,停在指尖。 “手指立起来。”他说,“放松些……对,就是这样。” 我们两个人的手指交叠着,落在琴键上。 冰凉的琴键上,藤泽优一的右手弹出一串舒缓的音符,左手引导我弹伴奏相和。我最近疏于修剪指甲,冒出指头的指甲轻敲在琴键上,配合琴音响起一串清脆的碰击声。他的呼吸很近,轻柔而绵长,像是一阵清风,而我是轻如鸿毛,任他东西南北风。 “……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我轻声说。 “姨父经常弹,听松山说,这是他最爱的一支曲子。” “那你呢?”我回头,“你最喜欢的曲子是哪支?” 琴音断了,他对上我的目光,眼中是一贯的笑意:“说不上喜欢,我只会弹两支曲子。” “欸?我还以为乐器会是你的必修课。”我仰头注视他,“那你唯二会弹的那支曲子是什么?” “《野蜂乱舞》。”在我惊异的目光中,他有些难以启齿,无奈笑道,“十岁生日前被家里的长辈要求学的,为了在生日派对上表演。或者说,炫技。” 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我没忍住,一时笑出声来。 “还笑呢?”他俯身咬我的耳朵,我笑着去躲,手掌不小心压在琴键上,那串乱音吓坏了我,顿住的时候,被藤泽优一得手。他揽住我的腰,一手合上琴盖,将我圈在钢琴前。 我从那双深邃双眼里望见了自己,不由自主伸出手拥住他修长的颈。 在他身上香水的清淡香气中,我们交换了一个缠绵的吻。 第二十八章 ?京都枫叶落尽,又下了几轮寒雨,关于我的一些传闻已传遍了整个学院。 我并没有在意这些流言蜚语,在被学生中心的川岛小姐请去时,我并没有想到失态会严重到这个程度。 “我没有和他人进行不正当的关系。”我注视着她的双眼,缓缓说。 “就我个人而言,我是非常愿意相信苏苏同学的。但是,”她打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一个信封,又从中抽出一叠照片递给我,“有人将这些照片寄去了院长室。” 我接过,一张张翻看。全是我和藤泽优一在一起时拍下的照片,角度刁钻,将我的正脸和藤泽优一的车拍得一清二楚,藤泽优一的脸却是模糊不清。 没有拍到他的脸。我松了一口气。 “苏苏同学,照片上的人就是你吧?” “是的。”我无法否认。 “苏苏同学,这是匿名举报你的人留下的证据,对方认为你目前的情况不具备继续享受学院对你的生活资助的资格。所以……” “川岛小姐。”我打断她,轻轻将那些照片放回她的办公桌上。我的背脊始终挺得笔直,声音有些硬。见她微微蹙眉,我将声线放松了些。 “川岛小姐,我和对方是绝对正当的关系。如你所见,对方的条件的确在我之上,但我和他的关系是平等的。”我的嘴角扬起一丝微笑,“所以,我不认为这段关系会阻碍我享受学院生活资助的资格。” 川岛小姐没说话,沉默地将我打量许久。 “苏苏同学,我知道照片上的男人是谁。”她说,“你知道五十岚家族吗?” 我的笑容凝固了。 “我和五十岚之间的确有这样一桩婚约。” ——藤泽优一曾这样直白的承认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所以,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匿名举报,而是五十岚裕子这样要求您?” 川岛小姐默认了。 我气结,一口闷气堵在心口,堵得我一句话都不出来。 凭什么?就凭她是上流门庭的大小姐,所以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连做这种龌龊事都有人帮她出手,不用弄脏她的手? “苏苏同学,从这个月开始,学院将停止支付你的生活资助。”川岛小姐说。 这个月,对,这个月的资助我还没有拿到。 “我会告诉藤泽先生。” “苏苏同学,请你体谅,我不想做这个恶人。”川岛小姐叹了口气,“五十岚同学要我转告你一句话。她说,如果是别人,大概会去藤泽先生那里求助,但你不会。你的自尊不会容许你做这种事。” 我看着川岛小姐,气到极点反而使我冲她露出笑容来:“川岛小姐,您大概漏掉了‘可笑的自尊’这样的形容词。” 我站起身,一脸平静和川岛小姐道过别,然后直接朝公寓走去。我走得很快,将沿途那些陌生人和一些不和谐的窃窃私语抛在身后。 当我打开公寓大门,我的室友长泽由美坐在起居室的矮几前,独自品尝着一个冰淇淋蛋糕。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用做作的声音和我打招呼,叫那个她给我取的代号,她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那是胜利者的示威。 我走到她面前,正坐姿势。我比她高出许多,现在换我居高临下打量她。 “是你。”我说,“五十岚裕子没有那个心眼。” 她舀了一勺冰淇淋蛋糕,用无比享受的神情当着我的面吃下。 “我只是在旁边提供了一些小帮助而已。举手之劳。”她朝我眨眨眼。 我不会落在下风,笑着说:“我还以为会有更高明更厉害的手段。” “唔……”她的一根食指点在唇边,装作思考的样子,“让我想想……把你赶出公寓行不行?” “你试试。” “哎呀,我是做不到啦。不过裕子可以哦!”她眯着一双笑眼,“反正,s是不会去藤泽优一那里示弱告状啦。” 啪! 我扬手飞快在她脸上扇了一巴掌。这一巴掌力道不清,硬生生把她的脸打偏了。 我收回隐隐作痛的手,一脸嘲讽和快意:“我讨厌暴力行为。但这一巴掌,我早就想打了。” 她用手捂着脸,发出一声嗤笑。 我平静地看着她,轻声说,“你觉得我真的做不到在藤泽优一面前示弱吗?我觉得,这种事不会比我打你这一巴掌难做。” “谢谢你,长泽由美,你提醒了我。”我说,“为了感谢你,我也给你提供一些思路。你可以把我打你这一巴掌闹大,比如,我常年对你施加暴力什么的。闹得越大越好,反正这层楼里多的是能帮你作假证的好姐妹。我被你赶走,就只能去找藤泽优一了。” “不管你做什么,最终只会把我推向藤泽优一。那么,我更要谢谢你所做的一切了。” 她没有任何表示。我说完这些话,起身回房间拿好上课用的学具,然后当作一切没有发生过一样走下楼。楼梯口,我碰到了搭档松田由纪子,我们打过招呼,一同朝教学楼方向走去。 路上我们没有交流,到达阶梯教室没多久就开始上课了。这节课是堤真一的,上课好一会儿,松田由纪子突然回头,将她的手机递给我。我抬眼看了一眼,那是一张照片,地面上堆着一堆衣服和稿纸,天正下着大雨,打湿了这一堆衣物。 衣服是我的,稿纸也是。 “你的。”她说。 “嗯。”我应了一声,“里面没什么重要东西。” 我防着长泽由美,早就把一些重要的设计运去了藤泽优一贺茂川的别墅里。 松田由纪子笑了一声,点头,转过身去。 今天下午都是堤真一的课,第二节课上到大半,我已忘了这件事,她却又将手机递过来。这次是一个视频。 视频是从高处往下拍的,仍然是公寓楼下。一个身穿黑色风衣的男人正半跪在那一堆衣物前,将那堆衣物一件件拾起。 只一眼,我认出了那个人。 他一手撑着手杖,只能用一只手做这件事,所以干脆连雨伞都扔在了一旁。雨水淋湿了他的发,又浸透了他的风衣,他拾起一些衣物,一件件平放在腿上,然后再将那堆湿衣服抱进一旁停着的车内。他的风衣,连同里面的衬衣都沾上了污水,他却浑然不觉。 顾不上任何,我霍然起身,奔跑出教室。 第二十九章 ?我不顾一切的奔向藤泽优一。 我曾那么小心翼翼将他藏好,连他来学院接我,都只让他远远的在无人的地方停车等候。 而此刻,我发挥着跑步强项奔至公寓楼下,当着那些不怀好意的笑脸,那些幸灾乐祸的目光,那些令人无处遁形的摄像头,我毫不犹豫撞进藤泽优一的胸膛里。 他闷哼一声接纳了我。 相撞的电光火石间,为了不让我和那堆脏衣服抱个满怀,他竟快速将抱着衣服的手挪开。然而经这一撞,衣服早就掉的七零八落。 他轻轻推了推我,没推动,无可奈何笑了:“欸,脏啊……” 我却将他抱得更紧。 这不是我和藤泽优一面对的第一场雨。 大阪那场雨,过往诸多次狭路相逢闪现眼前,最终定格在他撑伞出现的那一瞬。那时候我看清了,我这一生是要交待在这个人手里了。 而这场雨,则让我明白,我以前从来没拥有过,从来没奢望过他人给予的关爱和珍重,现在我统统从他这里得到了。 “别捡了。”我抱紧他,语气坚定,“我们回家吧。” 我第一次用“家”来形容贺茂川,藤泽优一愣了愣,旋即用下巴点点我的头顶。 “好。”他说。 贺茂川离学院很近,这也许是他当初介绍这里给我的原因。我们各自拿了衣服去淋浴,等我洗好出来却发现,藤泽优一正阖眼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连衣服都没有换。 他看上去很疲倦,我朝他走去,轻声叫他。 “洗个热水澡,把衣服换了,不然小会感冒的。” 他并没有睡着,点头应了一声,却好半天都不见行动。 我在一旁静静打量着他,总觉得不对劲。想了想,我将手放在了他额头上。 是烫的! 我吓了一跳,急着起身打算给私人医生打电话,却被他握住手腕。 “嗯?”他没有睁眼。 “你发烧了!”我着急得说话都语无伦次,“你竟然发烧了,你怎么会发烧?” 他有些哭笑不得:“我也是会发烧的。” “我没见你发烧过。”我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你等等,我去叫医生。你去把湿衣服换下来。” “我已经打过电话了。”他睁开双眼,漆黑深邃的双眼定定的看着我,缓缓露出他一贯的笑容来,“你睡吧,这么晚了。今晚就睡客房,好吗?” 正是下午睡什么觉?这人是不是烧糊涂了? “不要。”我握住他的手,“我得陪着你。” 他低声说:“会传染的。” “那更好,这样我就可以和你一起睡啦。”我开始耍赖。 “女流氓。” “别这样,让我陪着你,好吗?我向你保证,我绝对不吵你。” 他闭上眼睛:“和我说说话吧。苏苏。” “你想听什么?” “都可以。” “好。”我说,“但你得先去洗澡换衣服,去卧室躺好。好不好?”我软着嗓子,“听我的好不好?” 他默了默,睁开眼,叹着气:“真拿你没办法。” …… 藤泽优一按我的要求做完一切躺在床上时,私人医生正好到了,同行的还有司机秋山大叔。 藤泽优一满脸倦容,却仍然和两人一一问候后,又道了声“抱歉”。 姓今井的私人医生从他随身的医药箱里拿出体温计,温和的说:“先生身体一直很好,我可以说毫无用武之地。难得这次病一回,也让我对得起一直以来您支付的薪水了。” 藤泽优一虚弱地笑了笑,没说话。我看着他,陷入沉思。是啊,以藤泽优一的身体素质,不过淋了一会儿雨,怎么会这么轻易病倒? 我下意识看向一旁的秋山,他接收到我的目光,移开视线。他望着床边柜上的水杯,说: “水凉了,我去给少爷换热水来。” 我跟着他,从卧室出来。秋山是个瘦高的中年人,背微有些驼,走在我前面仍投下一大片阴影。 “今天上午,少爷去了本家的主宅。”前方的秋山突然说,“主母不愿见少爷,少爷在门外等了四个小时,清河山今天也下着雨。” “为什么?” “什么?”他蓦地停下脚步,反身看向我,居高临下的。 “为什么主母不愿见他,他就要淋着雨等她?”我仰头问道。 秋山叹了口气,摇头:“苏小姐,如果少爷不愿告诉你,我是不便说这些的。” 他说完,转身继续朝前走,我在他身后,亦步亦趋。我跟着他,看他在厨房烧开水,又将水弄凉了些,极讲究的用水温计测过,最后将水杯放在托盘上,优雅地端上托盘返回卧室。 见他的手落在门锁的手柄上,我忍不住开口:“秋山……” “我的意思是,我不会告诉你。”他说完,开门走进去。 卧室里,今井医生已为藤泽优一扎好输液针。 “苏苏。”藤泽优一轻声叫我。 我快步走过去:“我在。” 他朝我笑着,微微眨了眨眼:“你会换输液瓶吗?” 我没换过,但这不是难事,所以我点头:“没问题。” “那拔针管呢?”今井医生问,“如果弄不好,会要回血的。”他说,“血液不流通,手也会肿。” 我看了一眼藤泽优一,他眼中流露出某种渴望,这种带着脆弱特质的神情,我第一次见到,心中不由被击中了。 他是真不希望这人留在这里。 我看向今井医生,微笑着说:“今井先生,您教我诀窍吧,我功课不错,我能做好的。” 今井医生看了眼秋山,点头同意。他详细讲解了并不复杂的拔针管及换输液瓶的做法,又交代了许多照顾病人的注意事项,然后收拾东西离开。 “秋山。”藤泽优一叫住送今井医生下楼的秋山,“今天你也回家休息吧。” 秋山停下脚步,和藤泽优一对视片刻,低头致意:“那我先回家了,少爷好好休息。” 送走他们两个,我轻轻带上卧室门。藤泽优一用没扎针的手拍拍床一头的空处:“苏苏,来。” 我在那处躺下,他用这只手臂给我当枕头,因为发烧,他平时冰凉的手温攀升了许多温度,热热的,落在我的发梢。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闷闷的说。 “嗯……什么都可以。” “那……”我说,“我和你说说我的家乡,还有我的过去。如果你听我说完还有精神,我想听听你的。” 他轻轻应了一声。 “苏苏,和我说说你的妮尔。” 第三十章 ?我的家乡妮尔,是一座日光充足的城市。这里的春秋时节总是很长,夏季很短,春夏交替时,轰轰烈烈热上十来天,就算是过完了。 冬天?这里的冬天从来不下雪。 我被遗弃的那天,是那年的冬至日。院长妈妈在孤儿院门口的邮箱里发现我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她一早出门拜会资助者,下午回家,刚走到院门口,就听见一旁邮箱里传来低低的呜咽声。 那是又冷又饿的我,发出的求助声。 我长大些后,院长妈妈和我讲起这些。她回忆起当时的震惊,那么小的孩子,如何能忍受一上午饥饿和严寒? 这点我们都无从得知。 我被她收留在孤儿院,随她姓苏,我是那儿的第十九个孩子,她给我取名叫兰汀,这是我最初的名字。 偶尔,院长妈妈拉着我说体己话。 她说,坚强是很好的品德,可是兰汀,爱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也许吧,但我并不在意这些。 我在这里长大,别的孩子都盼望着被好心人收留,拥有一个新的家庭,以及属于自己的房间,更长远的,是更多可能性的未来。 我从来没想过这些。 不,也不是从来没有想过。只是,面对那些陌生面孔露出的微笑,我感到无所适从。我讨厌面对他们检阅商品一般的打量,讨厌对着他们露出虚假甜腻的笑容,而他们,都喜欢笑容可亲的孩子。 我成为了孤儿院的钉子户,从长远看,亦是孤儿院的负担。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苦思冥想自己的出路。 我想到的出路是读书。 妮尔当地有个安氏财团,建了市里最好的学校妮尔学院,一所囊括幼儿园到大学所有学段的直升学校。这里的学生几乎都来着妮尔北城的富人区,是名副其实的贵族学校。 安氏的掌权人是位慷慨的慈善家。每年面向全市的孤儿院开展助学慈善活动,资助有资历的孤儿在本院就读,在校期间成绩保持全优的学生,可保送京都友校部,也就是北苑学院就读大学。 我并不是一个有学习天分的学生,但为了成为妮尔学院的学生,我拼了命般学习。为了保持全优成绩报送留学,我付出了更多的努力。 如你所见,我成功了。 “你很了不起,苏苏。”藤泽优一说, 我笑了笑。 “等等,我先给你换一瓶药。” “嗯。”藤泽优一换了个姿势,“麻烦你了。” 我踩着床单,越过他,麻利地换好一瓶新药。 “你感觉好些了没有?”我回到他身边,贴近他,用额头贴上他的,感受他的体温。 “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托你的福,我已经好很多了。”他说。 “可你还烧着呢。” “你在院里的生活呢?你还没有说起那些生活,你的院长妈妈,你的朋友。”他无视我的抗议,低声央求,“再多和我讲一些你的事吧。” 啊……要命。 我叹着气,认命回到之前的位置躺下。 默了一默,我说:“在孤儿院这些年,我和其他人的关系只能说是不咸不淡。和院长妈妈的关系也是,说不上多好。但,有一个称得上朋友的人。” 苏晓出生比我晚几年,她是院长的亲生女儿,没有人知道她的爸爸是谁。她在拂晓出生,原本叫拂晓,但学写自己名字的时候,她总是写不好名字里的“拂”字,这个字就被院长妈妈去掉了。 院长妈妈顾不上管她,她的心思从来不在学习上,每次考砸的试卷是我签的字,偶尔闯祸被请家长,是我穿着妮尔学院高中部的制服,装作她成熟稳重的姐姐去解救她。 怎么解救? 其实简单。 苏晓的班主任是个非常感性的年轻教师。第一次被请家长时,她挺直背脊对她的班主任说,她的妈妈,不只是她一个人的妈妈,而是整个孤儿院孩子的妈妈。她妈妈的工作是让全院的孩子吃饱穿暖,让每一个孩子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家庭。这份工作无私而辛苦,如果让她抽出半天时间跑一趟学校,就有一个孩子错过一个美满的家庭,全院就有可能少一笔资助资金。什么样的人能狠心做这样的事呢? 然后,再让我这个所谓的全院最可信赖的严厉大姐姐出场,配合她表演一场“长姐如母”的戏码,最后她痛哭认错,表示绝不再犯。 之后,再有这种情况,她的班主任直接联系我把她带走。我想,应该是我的制服比我的演技更得她的班主任信赖。 我配合她在班主任面前演戏,她在我留校学习时帮我留晚饭当夜宵。那些年,她是我在孤儿院最亲近的人。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们到底算不算朋友。”我说。 藤泽优一的手在我发间摩挲,半晌,他才说话。 “你之前说,想听我说我的故事。” 他低头,吐息在我额间,像是在那里落下一个个吻。 “接下来,是藤泽讲故事时间。” 第三十一章 ?“让我想想,我该从哪里说起……”他微阖上双眼,思忖片刻,“我不知道由羽对你说过多少?像是我并不是她的亲哥哥这样的事,她有对你说起过吗?” 我没说话,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看来她说过了。”他笑着说,“那么,我的亲生父亲其实是知念淑希,你也已经知道了。我父母亲的婚姻是家族联姻,按照当初知念藤泽两家结约的条件,我随母姓,过继给母亲的妹妹,但享受两大家族唯一的继承权。你大概想问,面对这样不平等的条件,我的生父为什么还要答应?” “他不得不答应。” 朝代更迭,世事变迁,即便是再根基稳固的古老贵族也难逃衰败的命运。联姻是在哪一代约定好的,到了知念淑希这一代早已无从考证。氏族衰落,抱团取暖,本来是常态以及必然,然而,预见困境作出约定的那一代,定下的契约却是,联姻双方生下的长子随接受婚约的一方姓,并享有两家全部继承权。 这样的规定,是为了防止后代不思进取,遇到困境就走联姻的捷径解决问题。 我问:“是什么令你的父亲不得不采取这样的方式?” “因为,当时的知念家族的确已经走到末路。” 知念淑希在设计方面确有才华,但不擅经营财团,本家式微,旁系便动了取而代之的念头,为了保住本宗,知念淑希不得不做出这样的选择。 恰好这一代的藤泽本家,只生了两个娇滴滴的姑娘,家业总要落入他人手中,联姻反而解决了家主的忧虑。 嫁过来的是长女藤泽惠织。 “你的生母,她是什么样的人?” “我从出生起就住在名义上的母亲家里。”藤泽优一说,“我和生母,和我的生父,说来是血亲,其实更像是拥有亲缘关系的陌生人。” “原来是由羽父母将你带大的。” “不是。”藤泽优一掖了掖被角,“我出生的时候,由羽的母亲还在国外留学,是家里年长的女佣将我带大的,她们是很好的生活助手。再长大些,我就跟着家教老师接受教育。” 我抱着他,沉默半晌。 “各种各样的教育对吗?我知道的那些只不过是冰山一角。那位让你在十岁生日派对上表演钢琴曲的长辈,就是她对吗?”我仰头看他,对上他漆黑的双眸,“还有你的名字,也是那位生母取的吗?” 藤泽优一点头:“优一,这是她对我唯一的期望。” 他漫不经心地讲述着这些,我从他的神情,他的语调里找不到任何情绪,从始至终,他仿佛在述说别人的故事。 可是,我的鼻头还是变得酸涨起来。 藤泽优一敏锐地感受到我情绪上的变化,他的长臂揽着我,轻声哄我:“欸,傻姑娘,这是这么了?” “我……”我强忍着酸意,“我只是……”我靠着他,“我突然不想听下去了。” “那我们不说了。”他拍拍我的肩,“给我换换药瓶吧,护士大人。” 糟糕啊,我竟差点忘记了正事。 我起身,站在床沿换药瓶,一低头,对上藤泽优一的双眼。那双深邃的漆黑眼眸,目光沉沉,一瞬不瞬的注视着我。 我的脸微微发烫,我朝他靠过去。 “藤泽先生,总有些令人感到开心的事吧。” “有啊。”他的吻细密地落在我发间:“现在,此刻。你。”他的声音低沉动听,“令我欢喜。”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情话,让人落下泪来。 我将头埋在他的臂弯,泪水在他的睡衣上晕开,我暗自调整着呼吸,不让他听出端倪。 “……说起来,我小时候,收到过一个收音机。” 我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收音机?” “是啊,收音机。我记得……是一台猫头鹰款式的,猫头鹰的脸颊是音响口。” 我根据他的描述想象了一下,直觉这是一台奇怪的收音机。 “你用它来干什么?听英语广播练口语吗?” 藤泽优一被我逗笑了。 “一台短频收音机并不能收听到那么远的信号。我用它来听东京台。”他说,“以前我周围的人都说京都话,但收音机里的播音员不说京都话,我有时间就打开听他们说话,所以学会了东京话。” “你从来不对我说京都话。” “在必要的社交场合中,我说京都话。” “回到清河山的本家呢?” “那就必须说京都话了。” “那么今天,她因为你不说京都话,所以罚你在雨里站了一上午吗?” 默了默,藤泽优一伸出挂着点滴的手,捏住我的鼻子:“这位夫人,快让我看看,你的脑袋里都装着些什么?” 我呼痛,又不敢碰他的手,只得连声求饶。 “快住手吧,这位大老爷,我脑袋里还不是装了你啊。” 藤泽优一揉揉我的鼻子才松手,我的眼角含着泪,朝前扑倒在他身上。 “呐。” “嗯?”他的声音透过胸腔传来,震动的时候撩得我微微的痒。 “我以前……一直有些自卑,毕竟你那么好。” “现在呢?” “现在一点也不了。”我侧耳,贴在他的心口,“我没见过我的父母,你的父母等于不存在,四舍五入我们都是差不多的。” “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你也不用听那些乱七八糟的电台了,藤泽先生,我会一直陪着你。” “除非,”我轻声说,“除非你赶我走。” 这一晚,我对藤泽优一有所隐瞒,藤泽优一对我又是否无所不谈?我将我这一颗心放在他跟前,他在意吗?他动容吗?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以后大概都没可能知道了。 漫长沉默的尽头,藤泽优一轻轻拥住我,他抚摸着我的发,说了一句:“好”。 这个夜晚已过去很久,我经常回忆起这一刻,回忆这一晚许多刻,以寻求某个我在意的答案。 无数次记忆中溯回,我发现,这是我最接近藤泽优一内心的一次,后来都再没有过。 第三十二章 ?我从学生公寓搬出来,住进了贺茂川,已是十一月中旬。 京都的冬天比我想象中冷上许多,没课的时候,我都在住处的顶层画设计,做衣服,有时实在没有灵感,我索性放下笔,别墅里装有家庭影院,我拉上窗帘,窝在沙发上看电影。 那天,我在看《时光倒流七十年》,看到一半,门口响起敲门声,熟悉的两声叩响,顿了顿,门被藤泽优一推开。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互相问候过,他在我身旁坐下,陪我看了一会儿,播到男女主泛舟湖上,他问: “这是什么电影?” “一个早古的穿越片,叫做《时光倒流七十年》。” “说了一个怎样的故事?” 我曾幻想过,和他说起这部电影,是怎样的场景。 “毕业典礼上……” 我没说完。 我的左肩稍沉,他在我肩头沉沉睡去。 藤泽优一最近特别忙,原本就棱角分明的脸消瘦了不少。我关上电影的声音,和他依偎在一起,闭眼小憩。 等我醒过来,黄昏已至,我躺在主卧的床上,被子妥帖的盖着。我披上外衣,在房子里转了半圈,最后循着声音在书房找到藤泽优一,他正在进行视频会议。 我顿住脚步,没过去打扰他,转身下楼。 一楼玄关处放着一个樱粉色的大盒子,我有些好奇,打开后发现是一双高跟鞋。 上次见到这双鞋,她被安置在橱窗里,穿在一座蜡像的脚上,镁光灯下流光溢彩,熠熠生辉。世上只得一双的水晶鞋,拥有刁钻的鞋码,媒体纷纷用最浮夸的语言来形容它——只有辛德瑞拉才能穿上它。 那时候,藤泽优一蛊惑我:“试试吧,她很适合你。” 原来它一直没有被人穿走。 鬼使神差的,我捧起这双鞋,放在地面上,然后,轻轻将自己的脚放进鞋内。 刚好。 我的双脚是窄长型,左脚比右脚稍大一些,每次买鞋为了迁就另一只脚都要买大一码,这双鞋,却仿佛量身定做一般,每一处都无比契合我的脚型。 我愣了愣,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我抬头,藤泽优一正朝我走来。 “呃……刚好看到……”我下意识就把脚抽出来一只,穿不习惯高跟鞋的腿颤巍巍的,一个不稳,我立即扶稳墙,抽出来的脚,脚尖点地,维持平衡。 “别动。”藤泽优一快步朝我走来,在我跟前半跪下去,重新为我穿好那只鞋。 “怎么样?刚好吧。”他仰头看我。 “嗯。”他站起来,身形高大,即便穿了高跟鞋,我还是需要微微仰头看他,“这双鞋,也是你做的吗?” “为了契合营销主题,一时兴起做的。”又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口吻,“是清水小姐送过来的?” “不知道,我下来的时候就双鞋就放在这里了。”穿着这么高的鞋我很不自在,换了几个站姿,“我还是脱了吧。” “按照规定,这双鞋现在已经属于你了。”他又要蹲下为我拖鞋,我制止他。 “给我搭把手就行。” 我扶着他的手,小心翼翼脱下这双价值不菲的水晶鞋,重新穿上我的棉拖。 “真的没人能穿上它吗?该不会是你们内部搞的什么鬼吧?”多贵重啊,这样一双鞋,怎么能那么容易送人? “嗯……”藤泽优一显然不愿意回答我,打起悠悠球,“你都能穿上它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什么嘛……”我扁扁嘴,佯装不满。 他不说话,只亲昵地捏捏我的鼻子。 “今晚想吃什么?”他问。 “你做饭吗?” “可以。” “还是我来吧。”我夸下海口,“这位老爷,今天就让您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真正的妮尔菜。” …… 我花了两个小时做了简单的两菜一汤,卖相上色泽鲜美,明度有层次,口味上…… 藤泽优一优雅地拿起餐具,慢条斯理将两个菜一一尝过,又喝了一口汤。 “怎么样?”我紧张兮兮地盯着他。 他看着我,用餐巾擦过嘴,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嗯……”他露出诚恳地神色,“夫人,你放盐了吗?” “放了呀,怎么可能不放盐?”我自己舀了汤喝下,整个人顿时凝住。对上藤泽优一脸上快要崩不住的笑意,我又夹起菜分别试吃过,霍然起身跑去厨房倒来一杯水递给藤泽优一。 “咸死了,你快喝口水!” 哪里是没放盐?简直是用盐渍的! 等等!我后知后觉读懂了刚才藤泽优一眼中闪过的笑意。 “你耍我!”我羞愧难当,抬手锤他,他一把握住我的手,往他怀中一带,我稳稳地坐在他腿上。 唇齿相依,他的气息席卷而来。 末了,他和我分开些,抵唇低声说:“好了,不咸了。” 美色当前,我的脑海中天旋地转的,整个人像是软绵绵一团,在云端漫步。 就在这时,藤泽优一说:“苏苏,你想不想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店。” 被荷尔蒙蛊惑流离的理智,回到我身体里来,神魂归位,我不由自主挺直背脊。他低低地笑,轻柔地顺着我条件反射后僵直的背脊。 “你放轻松些。”他说,“好好想一想,别急着拒绝我。” 我明白,只要我点头,我就能在这座寸金寸土的城市的黄金地段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店铺,一个自己的品牌。 藤泽优一完全有这个能力。 但是…… “我想多学点东西。”我毫不犹豫,认真道,“如果能在知念淑希设计线学习,我就很满足了。” 这是我对藤泽优一提出的第一个要求。 在这之后,那些我想象不到的,超出我承受范围的美好馈赠如滚雪球般朝我汹涌而至。 他们每一个都是欲望,每一个都在拷问着我对藤泽优一的真心。 第三十三章 ?在咖啡馆兼职时,我时常隔着马路眺望对面的知念淑希门店。 那是几乎所有京都人,和前往京都的观光客所熟知的地方。它坐落在古都正中心最耀眼的地方,自落成起就成为了京都地标性建筑之一。 那里陈设着当季最时尚的衣物,每一件,都由著名设计师们花费无数心血挑选出面料、花色,做出最出色的设计,再经过成熟的生产线生产。年年月月,她们隔着橱窗,无声蛊惑着往来的女性。 其中也包括我。 我望着对面的门店,无数次肖想着知念淑希的高级定制线,那间仅有少数人知道的私人订制工作室,又将具有怎样的光景? 当我真正站在工作室的门口,才发现它和我想象中无二。 那是京都城南一隅。京都小巷弄无数,那里不过是其中毫无特色不起眼的小巷之一,爬过长坂坡,绕过几座独栋院落,就能看见那座单层住宅,灰黑色早古建筑,大门旁门牌上简单书写着姓氏“知念”。 然而推门而入后,才发现别有洞天。 从外面看到的早古建筑,层叠堆砌的砖瓦全是幌子,只为了隐藏现代化的露天屋顶,仰头望去,以中心樱花形状玻璃窗为点,格栅交错纵横形成各种花型,日光倾斜而下,地面遥相呼呼应,形成会移动的繁花图。 而正对樱花玻璃窗下,光源最集中的地方,不规则楼梯蜿蜒至下,地下世界才是工作场所。 我辞去咖啡馆的兼职,正式在知念淑希高定工作室兼职。这里不同于成衣门店,主设计师早见明纱,拥有绝对的决定权,在这里,由她挑选中意的客人。 但是,没有人当面和早见明纱打过交道,她就像另一位yoshiki,除了设计不见任何资料,完全隐形于台前。 无数圈内人将早见明纱定义为鬼才,毫不夸张地说,早见明纱作为主设计师这几年,这条在知念淑希去世前已略显疲态的高定生产线,得以重新焕发生机。 我很好奇,早见明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试图从藤泽优一那里寻求答案,他却露出茫然的神色。 “早见小姐?我也没见过她。”他说,“倒是进行过几次语音通话。”对上我一脸渴望的八卦眼神,他继续说,“对方用过变声器的那种。” “……这也可以啊。” 藤泽优一不以为然:“她的设计很棒,还从不拖稿,这不就够了?” 他的话不无道理,我不再纠结这件事。 刚发布过一次高定秀,工作室暂时清闲下来,于是我研究起用过的纸样。那些复杂的设计最终能完美呈现都离不开早见明纱独特的剪裁方式,即便是每年压轴的最简款式,她也有独到的设计。 来到工作室后,我被分在制版组。一边做着常规工作,一边练习着各种技能,就这样,十二月悄声无息到来了。 这天,我领到第一个月的薪水,虽然并不多,但好歹是一笔远超过咖啡馆兼职的数目。回家路上,我经过阪急百货,突然决定进去逛逛。 我走进一家奢侈品家居店。藤泽优一腿脚不方便,家里随处可见柔软的地毯。我记得这个牌子。第一次去贺茂川时令我惊叹的地毯就出自这家。 我故作漫不经心的姿态打量着店内的一切,当我的目光落在某张地毯上,下一刻,这张地毯便由一位穿着西装三件套的男店员送到我面前。 那是一张乳白色长毛地毯。态度可亲的男店员捧着它,向我介绍它的产地和做工。 大概是我的态度让他认为我是个富有的女郎,又或许这家店服务宗旨就是如此,尽管我衣着朴素,不像是买得起这张地毯的样子,男店员仍提议让我直接踩上去感受一番。 我不留痕迹地将要伸出去触摸的手收回来。 “您的鞋很别致呢。”一旁的女店员发出听来真心实意的感叹,“这样的工艺大概没几位大师能做得这样好。” 卖地毯的店员原来还会研究制鞋?但我接受她的奉承。因为藤泽优一的手工的确当得起所有的赞美。 我能想象到这样一张地毯踩上去是怎样的感觉,住在贺茂川的时间久了,那些一开始觉得不可思议的柔软触感,已让我觉得麻木。但我仍然在遐想,藤泽优一踩在这张地毯上时会是怎样的神情,他会说些怎样的话语。 他给了我那样多,我也想送他一件礼物。 毫不犹豫,我刷卡买下了它。 这一刻,我愿意相信,店员脸上的笑容是实实在在发自内心的了。 第三十四章 ?说十二月是一年中最热闹的一个月,一点儿都不为过。 这年,为了迎接圣诞节和一月的新年,四条河原町从十一月中旬就办起了名为“天空之森繁星光轮”主题的灯展,各色彩灯足足有千万来颗,装点出一幅繁星当空的梦幻场景。 一时之间,我的朋友圈里充斥着灯展打卡消息。 有次浏览群消息,不小心点到灯展视频的播放键,视频中的喧闹声直接把在一旁阅读的藤泽优一吸引过来。 “灯展啊。”他的脸上总是带着笑意,这会儿添了几分玩味,“要去么?我们一起?” 我放下手机:“不用了,上次东山接我经过那边,我已经看过了。” 工作室太远,月初时,藤泽优一送了我一台车,我各种借口推脱学车,他也不再强求,决定给我安排一位司机。 “秋山年纪大了,我想让他早日退休。你就暂时用着吧,我不能时时接送你,有个司机在你身边总会方便些。” 他这么说,我也不好再拒绝。 那台他特意为我买的迷你车被尘封在车库里,他重新添置了一台和他同款的宾利给我。 没想到司机竟是之前当家教时为我开过车的东山智之。 私下里,我们谈论起这件事,他告诉我:“上次在本家提到我需要一位司机,由羽给我推荐了东山君。她还说,颜值即正义。” 我没忍住笑出声来。 “说起来,上次东山君原本没有资格给你当司机,是她提拔的。”他接着说,“节子姐本来早已选好人选,所以有些不满,你猜她对节子姐说了什么?” “嗯?她说什么了?” “经验这种东西得益于年岁的优势,总会有的。但长得好看这件事情,本身就很难得了。” 脑补出藤泽由羽说这话时一本正经的模样,我笑倒在他怀中。 “节子姐有没有被气倒?” 他拥着我:“节子姐气成什么样子我不得而知,但东山那段时间应该不会好过。” “他还是新人吧。” 藤泽优一点头。 “这下估计更不好过了。”我说,“那我只能收下他了。只是清和山那么远,他过来也不方便。” “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夫人。” 偶尔,藤泽优一称呼我“夫人”。尽管知道这代表不了什么,我也禁不住会脸红起来。于是我假借着换姿势,将脸埋进他胸膛里。 我的大学一年级在平安夜那天结业,为了零点迎接圣诞,系里包下一间高档会所,要求全员必须参加。我对平安夜圣诞节这样的节日没什么仪式感,正好藤泽优一有酒会要参加,也就没推脱。 毕竟一直就读贵族学院,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参加类似的集体活动,我对一应礼仪套路了铭于心,也熟知如何安安静静当个透明人。 我要了一杯度数低的葡萄酒,坐在角度里小口小口的啜。两个不知姓名的同学在我旁边坐下。 “今天五十岚君不在呢?” “她说要和藤泽家会面什么的……” “谁信她呢?” 两个女生笑作一团。 我默了默,端着酒杯起身离开。高档会所一应俱全,我找了间家庭影院,点了一部老电影《哈利遇上莎莉》。 电话响起时,我才发现时间已经不早了。 “聚会好玩吗?”是藤泽优一。 “凑合吧。”我问,“酒会好玩吗?” “凑合吧。” 说完这句,我们互相沉默起来。 “呐,苏苏。”他轻声说,“我在楼下。” 我霍然起身,声音却平静。我说:“我这边活动还没完呢。” “悄悄出来,我在门口等你。”他低声蛊惑我,说完挂断了电话。 我推门快步往外走,从侍应生手中接过我的大衣和围巾,我突然有些急切,想要快点见到他。想着门口楼梯冗长,要在他上阶梯之前先跑下去,我一路疾冲下楼。 那个身姿优雅的身影,执着手杖站在车旁,穿着一件黑色大衣,礼服上的红色玫瑰花,是我出门前为他别的。他真英俊,这晚所有的光芒都在他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我奔至他跟前,站定后,微微喘着气。 他微微弯腰,温柔地为我将一直来不及戴好,又在奔跑中变得凌乱的围巾整理好。 “冷不冷?上车吧,暖气已经……” 我抓住他的衣袖,踮起脚,将一个吻印在他的薄唇上。 他今晚喝了酒,我也是。餐前的果子酒,微甜的葡萄酒,还有一点儿不知道名字的香甜的酒。我有些站不稳,他拥住我,有力的臂膀揽着我。下雪前的空气一片冷凝,他的怀抱却是那么温暖。 众目睽睽之下,这个吻缠绵而绵长。 路人吹起口哨,我们稍稍分开。 他用鼻尖抵着我的:“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有些醉,夜已深了,昏昏沉沉间不知身处何处,不知道车行了多长时间,通过一小段漆黑路段,路边的灯,缓缓亮起来。 盘山公路两旁大树的枝干上,挂满了樱粉色的光灯,随着车行,由暗至明。先是两旁树木,然后是山中许多棵树,千树万树,纷纷亮起樱粉色,仿佛春季的樱花一簇簇地开放,层层叠叠,明灯错落,浮光翻涌。 火树银花不夜天。 我转过头看向藤泽优一。 “之前读到一首诗。”他腾出一只手执起我的,放在唇边轻轻地吻,用中文说,“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他侧过头,眼中盛满了光:“虽然没有星桥铁索,今天也不是正月十五。但我,想给你整座清和山的火树银花。” 第三十五章 ?是夜,藤泽优一带我走进清和山宅邸。 他牵着我的手,为我引路。我们一路穿过那些精心打造的假山水,上了年岁的古朴大树,水流声潺潺不绝,风中树影或者灯影婆娑一地,他的手杖落在地面,点在光斑上,我们的脚步没有一分停留。 最后,我们停在一处院落前。 “和居。”我念出门牌上的名字。 藤泽优一侧过身,伸出右手,手心朝上做出“请”的动作。 我朝里走,只见水流在这里汇聚成一个浅浅的小池,池面上漂浮着数盏子午莲形状的花灯,随风荡来,聚拢或分开,灯影重重映出池底的白色卵石。再往里走,是和我之前住过的小院落无异的l字形状的游廊,只是规模更大。 “你的院子真大。”我回头看他,“和贺茂川比如何呢?” “应该更大。”他跟上我,柔声说,“后面还有一个院子。” “真奇怪啊,今天都不见一个女仆。” “都被我支开了。” “嗯?” “要不然,我真没自信你会愿意跟着我进来。” “喂!”我不满地嘟囔一声。 他轻声催促我:“快下雪了,先进屋吧。” 进屋要先脱鞋,我穿了一双长筒靴,鞋带蜿蜒了一整只小腿,脱起来有些费力。门前的落脚石阶看上去是为了方便藤泽优一特制过的,比一般的要宽敞,但想我要轻松脱鞋,还是有些困难。 我稍一犹豫,干脆反身坐在游廊上。我低头和右脚的鞋带较劲时,藤泽优一蹲在我面前,为我解着左脚的鞋带。 以后再也不要穿这么复杂麻烦的鞋子了。我想。 脱下鞋,藤泽优一先我一步,帮我整理好鞋。 “你身后有一双棉拖鞋,去穿上吧。”他说。 我起身照做,回神的时候,藤泽优一已经脱下鞋,正要迈着腿上台阶。我暗中打量他,只见潼潼灯火中,一片白色物什缓缓飘落,落在他打过发蜡的头顶,转瞬消融。他上台阶比一般人要慢,手杖先行,头也抬起来,于是第二片落在了他的纤长睫毛上。 他察觉到了,下意识眨眨双眼。他仰头望向空中,又朝我露出笑容:“下雪了。” 是啊,今冬的初雪。 我上前一步,拉他的手:“好冷啊,快带我去参观你的屋子吧。” 房内早就准备了暖气,玄关处,藤泽优一为我脱下大衣挂好,又解下他自己的,一齐挂好。他带我参观这间屋子的会客厅,任何一样摆件都是精挑细选的上品。那些古董物件,他向我一一介绍。什么王室赏赐的香炉啊,精致的桑木案几,英国公主用过的留声机,丝绸之路时从古代中国商人手中买来的瓷器……最珍贵的当属墙上那副水墨山水画,出自世町时代某位大画家之手。 “这里一点儿也不像你的风格。”我总结。 他是注重细节的人,贺茂川和大阪那处顶层公寓可见风格,简约低调。但不是这间房子这样的,低调却难免奢华。 “会客厅的陈设是为客人准备的,我基本上都会越过那里。”他说,“不过事实上,我很少在这里接待客人。这房间也算是形同虚设。” 他笑了笑,打开下一扇门:“去下一个房间吧。” 拉门拉开一扇又一扇,越往里头的房间深入,才发现室内装饰越来越简约。越来越有他的居所的样子。 这里甚至还有衣帽间。我好奇地打量每一处:“你应该很少住在这里了吧。” “嗯。成年以后我基本都住在城内。” 听他的形容,不像是住在贺茂川那边,不过他有多处住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我回头,只见他执着手杖,靠在门廊的格子门上,脸上带着一丝倦意,我这才想起来,他今天应酬了一晚上,不会比我应付那些公子小姐们轻松。 “我们去会客厅休息下吧?”我提议。 他点头:“想喝点什么或者吃点吗?我让人去准备。” 我想了想:“抹茶有没有?” “有的。”他说,“你先过去,我马上来。” 我回到会客厅,这里很大,我随意地在房里踱着步,停在那台英国公主的留声机前。留声机的喇叭是百合花型的,外表雕饰着小天使纹样,他们在玫瑰园上空纵情飞翔。 他说,这是知念淑希的藏品。 留声机旁的架子旁放着一叠黑胶唱片,我弯着腰,好奇地探究了一轮。 身后脚步声渐近,我没回头,只说:“呐,留声机还能放吗?” “当然可以。”藤泽优一将手中的托盘放下,走到我身后,他微微俯身:“看中什么唱片了?” “这本。”我抽出里面写着《somewhereintime》的那张唱片,“这是你的收藏?没想到你会有这个。” “好像是很久以前……记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他说,“别人推荐给我的。” 我微微一笑,仰头:“你知道吗?藤泽先生,这是我最喜欢的爱情电影的主题曲。” “哦?” “时光倒流七十年。” 他想了想:“好像有点印象。”顿了顿,“需要我教你怎么放吗?” “让我试试吧。”我说。 我取出里面的唱片,将它放在唱台上,然后用一根手指提起唱头上的唱针,轻轻搭在黑胶唱片上。大概有半秒的读取,然后,黑胶唱片缓缓转动起来,这古老的机器发出运转的声音,紧接着,熟悉的音乐上通过百合花喇叭传出来。 我和藤泽优一依偎在坐垫上,我给他讲起这个故事。 大学生理查德在毕业典礼上遇见一位陌生的老妇人,这位老妇人显然认识他,她送给他一块怀表,并对他说:“回到我身边。” 理查德并没有在意这件事,一晃八年,他成为了一名剧作家,遇到瓶颈期的他,前往一家老旅馆度假,在旅馆的博物馆里,他看见一张女明星艾丽斯的照片,觉得惊艳而熟悉。 “女明星就是那位老妇人?” “是的。” 理查德冒出了穿越时空与艾丽斯相见的念头,经过多次试验竟然成功了,他穿越回到了七十年前,并且见到了艾丽斯。 “其实是个俗套的爱情故事。但我很喜欢理查德去寻找艾丽斯那一段。他在舞会上兜兜转转,几经波折,都没有找到人。最后,他走出旅馆,那个镜头是在黄昏后,树影斑驳,迎面有风。除了理查德的男主视角,观众只能看到玻璃门上,朦朦胧胧印出了艾丽斯的背影。”我说,“这样的相遇,有几分偶然,又似乎完全是必然。” “有了日落前的一见钟情,我总以为他们会在舞会上来一支定情舞。”我有些憧憬,“我想看这样的画面。” 藤泽优一沉吟片刻,突然率先起身,没有去拿一旁的手杖,而是俯身半蹲在我面前,他捧起我的手,在手背上落下一个吻,抬眼注视我:“这位美丽的夫人,能赏脸陪我跳一支舞吗?” 我怔住。 他冲我眨着眼:“夫人,这支曲子是舒缓的慢拍,虽然我腿脚不太方便,但我也可以慢慢地跳,你介意吗?” 就是那双眼睛啊,一旦对上了就被他占据主动,完全没有抵抗力。 哪里说得出拒绝的话?可是…… “我不会。”我红着脸,“藤泽先生,我不会跳。我会踩到你的……” “没关系,跟着我就好。”他的声音那么轻,低低地说着好话,“苏苏,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 藤泽优一关掉所有的灯,只留下一盏暖色的立式台灯。晦暗灯光下,我们拥抱着,迈着碎步,轻轻滑动。 他低头,薄唇擦过我的耳尖,贴在我耳边轻轻说着:“itsnotbecauseimlonely,anditsnotbecauseitsnewyearseve.icameheretonightbecausewhenyourealizeyouwanttospendtherestofyourlifewithsomebody,youwanttherestofyourlifetostartassoonaspossible.” 砰! 远处传来漫天的节日花火,照亮了他刚才还晦涩不明的脸。 他说:“happynewyear!苏苏。” 我的眼眶蓦地变得湿润起来,我哽着嗓子,明明是控诉,听起来却像是在撒娇:“你竟然偷看了我买的电影cd!” “是。” “可是,”我斤斤计较起来,“这个bgm不对。” “嗯。” “还有,按照电影剧情,这时候你应该……”我望着他的双眼,没有说下去。 这不是我孤单,或是新年夜。 我来,是因为如果你意识到要和某个人度过余生。 你会希望,你的余生越快开始越好。 铺天盖地的花火声不绝于耳,窗外,十二月的清和山下起大雪,在我满心纷飞的思绪中,藤泽优一俯下身,将头朝我靠过来。 第三十六章 ?第一年的新年,我们是在麦基诺岛度过的。 不同妮尔,京都人只过阳历新年,元月一日就是新年。新年意味着放假,即将荣升大学二年级的我正在放春假,拥有大财团的藤泽优一也迎来了假期。 年末那一晚,我和藤泽优一开了一瓶有些年头的红酒。他安排人将留声机从清和山带来,我们放着慢摇,在会客厅里相拥而舞。 那瓶红酒开始喝下时不觉得有什么,后劲却不小,藤泽优一放了一首快节奏的曲子,我们跳得忘乎所以,中途不知是谁先踩上谁的脚,一个不稳,双双朝我身后的地面倒去。 藤泽优一一个翻身,在我身下做了人肉垫子。那张柔软的白色长毛地毯容纳了我们两个醉鬼。 我趴在他身上,晕乎乎地想,这件花去我一个月工资的奢侈品果真物有所值。 “没事吧?”他问。 “我没事。你呢?”我醺醺然抚上他的腿,“压倒你的腿了吗?” “没事……欸,夫人,不是这条腿。”他握着我的手放在他另一条腿上,“你喝醉了?是这条呢。” 我甩甩头,坚信自己:“没有,就是左腿,我才不可能弄错的说。”我从他身上爬起来,退到他腿边扒拉他西装裤的裤腿。 “好好好。”他制止了我,“我坦白,是我在逗你。” 我任由自己的手被他握在手心,闭上眼睛,换了个姿势,枕在他的腿上。 “苏苏?”他的手掌摩挲着我的头发,“醉了?” 我是有些醉了,不然也不会说这样的话:“呐,你还从来没和我说过你的腿呢。” 他顺着我的头发,动作丝毫没有停滞:“你也没有问过我。” 我借着酒劲,侧身抱住他的腿,小声说:“现在问了嘛。” “有一年,从马背上摔下来了。” 我睁开眼睛,正对上他低着头,漆黑深邃的双眼,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又逗我呢?”我说。 “没有的事。”他低低地笑,“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大概……十岁?那年的初夏,我们全家被邀请去知念家一户旁系家里做客。” “虽说是旁系,但其实已经隔了好几代亲缘,之所以有往来,是因为这一户的发展势头毫不输给我们本家这一脉。与其说做客,不如说是借着这个名义进行某些生意往来。大人们之间有要事要商讨,小孩子就被拜托给这家的大儿子照顾。” “这家的儿子年纪比你要大些?” “不止一些,他大了我有十来岁,不久大学毕业便可以继承家业了。” “然后,你们去骑马了?” “是的。他家有一间马场,他本人也擅长骑马。我们一行人到了马场,他给我们展示自己从小养到大的爱马,那是一头高大的白马,用他的话来说,是一位马中非常美丽的小姐。他向我们展示了他的骑术,最后邀请我试骑他的爱马。” 他说:“结果你已经知道了,我被那位马小姐甩下了马背。” “从马背上摔下来,会有这么严重吗?”我坐起身,“马受惊了?” “别突然这么着急起身。”他扶住我的身体,点头,“它的后腿踢到了我的小腿骨。” “马……”我抓住他的手,缓缓问,“马为什么会突然受惊?” “因为一个香包的气味刺激到了这匹马。” “香包?” “初次见面时,我们交换了礼物。他给每个妹妹都送了一个防蚊的香包。” “由羽?那时候她才多大?” “她比我小九岁,但当时由羽并没有和我们一起去马场。” “另外一个妹妹?”我想了想,说出那个名字,“知念侑季?” “我就知道由羽一定会和你说起侑季,这孩子一直把她当做自己的偶像。”他接着说,“但由羽不知道的是,侑季并不是知念家的孩子,而是婴儿期就被父亲抱回家的养女。这件事,没有几个人知情,我也是后来才知道。” “这样的事,那户旁系一家就更不会知道了。”我心中生出寒意,“他们一开始的目标是侑季!但是,为什么你会……” “换骑装的路上,侑季看到我被蚊虫咬伤,悄悄把香包借给了我。但这种事,并不方便对主人说起。如果他们知道那个香包在我身上,是绝对不会愚蠢到冒这种险的。” 他垂眸看我:“谋杀本家继承人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这样类似的事,你经历了多少次?” “并没有几次,家里一直对我进行着周密的保护。”他抚摸我的头,笑着说,“那次会得手,是因为对这种不经严密筹划的手段没有加以防范。” 我抱住他:“你不该经历这些事。” 他的唇吻在我额间:“没事了,都过去了。你看,我现在好好儿的。” 我不说话,只抱着他。 这晚折腾得很晚,第二天醒来,已经是下午,我裹着一张软绵的绒毯,地点却不是贺茂川的卧室,而是藤泽优一的私人飞机上。 我有半晌错愕,始作俑者冲我眨眨眼:“赶飞机,就直接把你抱上来了。” 我的脸腾地一红,别过头,看向窗外:“我们去哪儿?” “去了就知道了。” 麦基诺岛,格兰酒店。这里是《时光倒流七十年》的拍摄地,我们住416号房间,就是电影中男主角住的那一间。 正月的麦基诺岛下过厚厚的雪,我推开厚重的窗帘,眺望窗外雪景。藤泽优一在桌前为我倒了一杯红茶。 “你知道吗?电影最后,理查德和艾丽斯终于走到一起,艾丽斯嘲笑他身上的西装像是十五年前的款式。理查德一边为自己辩解,一边摸着西装口袋。却从西装中掏出一枚他自己时代的硬币。” “所以他穿越回去了?” 他走过来,将红茶递给我。 “嗯。”我望着桌上放着的缩小版酒店模型,和电影里一模一样。我想了想,走到模型前,“如果我说这是个音乐盒,你信吗?” “电影里的那个?” “啊,忘记你看过了。”我说着,将酒店模型的屋顶打开,那支熟悉的曲子倾泻而出。 《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 电影里,理查德和艾丽斯游湖时,经过的船只上传来这支曲子的演奏声,理查德告诉艾丽斯这支曲子是他的最爱,所以艾丽斯做音乐盒的时候,把这支曲子放进盒子里。 以及—— 这是知念淑希最爱的曲子,藤泽优一唯二会弹的曲子之一。 “在想什么呢?”他来到我身后,下巴轻轻搁在我的头顶。 如果理查德早知自己终有一天会回到自己的世界,知道他和艾丽斯所处的每一秒都是生离死别的倒计时,他会怎么做呢? 我合上音乐盒的屋顶,音乐声顿止。 我转过身,笑意盛放在我脸上。 “你把这支曲子完整地弹给我听吧。”我说,“我想听。” 第三十七章 ?那些前所未有的体验充盈了我的生活。 双人床上依偎的身体,面对面坐着吃早点的清晨,课后停在小路上的黑色宾利车,4711的香味,那个人的声音。 他浏览文件的侧脸,台灯下投影一截浓密的睫毛。他端起今次的第一杯咖啡,第一杯牛奶,他执着手杖,将手表戴在另一只手腕上。 缠绵时他的呼吸拂在耳侧,身体里侧,外侧,每一处,那些细密的酥麻,铺天盖地席卷的愉悦。 他的一切。 那些日子,我和藤泽优一之间没有别人。 春天的时候,我们去吃中华料理。 那家建在小山上的餐厅,他曾带我去过。这次不是在竹林,我们坐在九曲回廊的尽头,庭院里栽种的杏花树亭亭玉立,白色花瓣次第落下簌簌地响。襦裙广袖的少女踏过回廊的落花,为我们端上一盘盘精致考究的食物。藤泽优一饮下杯中落了杏花的酒,我便记住了那壶温过的杏花天影酒。他喂我吃下应季的杏花糕,咬破薄薄的外皮,杏花馅有淡淡的咸味。 我们坐着私人飞机去法国,只为吃一顿地道的法餐。那是某天下午他来接我放学,他做出的这个决定大概凭空而来,可当我坐上飞机,才发现他已经准备好了一条礼服裙,这条裙子是工作室不久前完工的一条高定,以我的资历远远还不够参与她的制作。这么贵重又美丽的裙子,配一套首饰不足为过吧?于是顺理成章的,到达法国后我们去的第一站就是一家百年珠宝店。隔天晚间,我成为了那家餐厅里最受众人目光追捧的对象。 用过餐,我们沿着多情的塞纳河畔散步。这家餐厅靠近著名的巴黎卢浮宫,我隔着马路打量那座大宫殿时,心想如果能夜访无人的卢浮宫该是什么滋味? “既然都来了,不如进去看看?”藤泽优一俯身在我耳边说。 我眼前一亮,回过头:“藤泽先生,你一定有办法对不对?” 藤泽优一的一个电话,卢浮宫的大门朝我们敞开。 我在门口的玻璃金字塔前耗费了不少时间,我来回绕着那座足足二十一米高的玻璃建筑物,以及周围点缀的三座金字塔好几圈,满天繁星,暖色华灯下,金字塔晶莹剔透,是这座城市最为巨大璀璨的宝石。 “呐,这是我最喜欢的建筑设计师的作品!” 我转过身,和藤泽优一说话。他执着手杖,站在不近不远的位置,浮光印在他嘴角勾勒的轮廓上,他完美的面孔也变得似真亦幻起来。 我小跑上前拉起他的手,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我拉着他,沿着阶梯下行。无人的馆内,我们的脚步声被不断被放大。 “那通电话里你都说了什么?” 藤泽优一停下脚步,他的手轻轻撩起我颈间宝石项链。 “我说,这里有一位美丽尊贵的小姐,能让今夜的贵馆熠熠绝伦。” 他将一个吻印在项链上。 夏天,我给贺茂川顶层的一面墙换上遮光窗帘,其它面则依旧用最初藤泽优一选的透明窗帘。遮光的同时,又能保证我准确认出布料和墨粉的颜色。 那些本该只输送进知念淑希高定工作室的布料小样,会先送来我这里。我比着色卡,思考着这套衣服要使用哪一块布料,又或者直接和布料部门联系,要将怎样的元素印在哪一块布料上。 藤泽优一会在工作日回家来,在我身旁温柔款款监督我喝水。 我们窝在家里的影院看一部又一部老电影,有时我们像其他情侣一样去电影院约会。我们特意扮演着“非同居情侣”,在周末约会时,他会先去电影院买票,并且在电影院门口等我。有一次我下班晚了,赶到电影院时电影已经开场好一会儿了。 我站在马路对面,看到藤泽优一依旧在门口等着我。 他手中拿着一张报纸,身边围着几个带着目的性搭讪的女孩子,他脸上是礼貌而疏离的笑。然而下一秒,他的目光越过马路,聚焦在我身上。 我看到熟悉的笑容回到他脸上来,他脱离那些女孩子朝我走来。我注视着他,想着这个神祗一般的人物等待的是我啊,仍觉得不可思议。 神祗一般的藤泽优一厨艺也不赖,遇到他不忙的时候,我们在开放厨房里捣腾吃的。他做饭的姿态也好看,也极其讲究。在我的鞭策下,他甚至学会了包中国饺子,等饺子出锅,我将柠檬挤在饺子上,蘸着中国陈醋吃,一口气能吃十来个好远。 于是,我的身材开始告别少女时期的营养不良的模样,变得结实起来,我甚至惊喜地发现自己长高了三厘米。我还没表达出对藤泽优一身上紧实的腹肌艳羡不已,他已经拉着我开始健身了。 不工作,我又沉迷设计的时候,藤泽优一在地下室里做着手工。他为我做了好几双低跟的鞋,每一双都不尽相同,颜色上还能完美地契合我的衣服色调。我们从不对各自的设计指手画脚,他对我,是出于尊重,我对他,则是只要是他做的,我都发自内心喜欢。 除了鞋子,我甚至收到过他做的一条蓝宝石手链。细钻为链连接着数颗宝蓝色主石,每一颗主石下又垂落细钻链条,末端坠着小巧的星月形宝石,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难以发觉手链的接头。翻过链条,背面还刻着我的名字缩写。 我在很久以后才知道,那块蓝宝石原本已是难得的珍品,形状很小,却硬生生被他切割成那样细小的一颗颗。 习惯坐在沙发上看各种书籍,涉猎广泛令我诧异。我买了各种各样的黑胶唱片,还有秦川推荐的那位女歌手的。有段日子,他在读《易经》,我放着女歌手的《summerwine》,让他做睡前读物读给我听,我的脚尖点在白色地毯上,有一搭没一搭打着拍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沉沉睡去。 然后,京都第二年的秋天到来了。 第三十八章 ?大学二年级的下学期如期而至,我们拿到新学期课表的同时,被告知堤真树先生不再任教设计与制作课。 这门课程上学期的成绩一直没有下发,不少人在群里表示了自己的担忧:“这个变态不会到了最后关头还让我们挂科吧?” 堤真树极其严格,大一下学期期末,班上有一大半人的成绩特别难看。 “学霸君,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啊!”一条将太郎趴在我桌子上。 松田由纪子“啪”地一声将一本书摔在他脸上:“起开!” 一条将太郎捂着脸一脸委屈,正要说什么,教室里已经有人在叫嚷:“快看!成绩出来了!” 众人闻言纷纷拿出手机查阅邮箱信息,教室里沉寂了半分钟后,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讨论声。 “我过了欸!”一条将太郎举起手机屏幕。 “这次竟然都过了?”松田由纪子嫣然一笑,“大魔王喝假酒了?” 我看着自己的电脑屏幕,邮箱界面上显示着我的等定为“优秀”。下面还有一行字,用中文写着:设计没戏,建议主攻制版,或者转行。 松田由纪子显然也看到了这一行字,靠近了些,问我:“这行留言是什么?” 我不动声色将界面退出去。 “没什么。你的写了什么?” “只有成绩。”她歪着头,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看来只有你是特别的啊!苏苏君。” 我笑了笑,说:“他劝我转行。” 她点头:“像是他会说的话。不过,你看周围的反应,没人说先生有留言,这肯定只给你一个人写了。这证明什么?”她顿了顿,下了结论,“证明你在这位先生的心里还蛮特别的嘛。” 我也斜了她一眼:“给你,你要不要?” 她抬手做出一个“反弹”的动作,双手合十:“劳烦您代替我受着这份荣耀。” “喂,说什么呢?”一条将太郎再次凑过来,再一次被松田由纪子用书拍走。 上课铃响起,我抬手将电脑合上。 这个学期,我依旧是设计系刻苦努力的学生之一。周末,我去知念淑希工作室兼职,大秀在即,工作室在各大学院聘用了一批临时工,我所在小组的负责人领着十来个临时工来到制作间时,我刚好完成一条绿色抹胸礼服裙的缝合。 一抬头,我发现松田由纪子竟也在列。 四目交接,我有些尴尬,看向别处。 负责人小泉小姐行事向来高效,她手中文件夹里头的表格上,总结着每个临时工擅长的工艺方向,她扫了一眼,快速做出分工。 我已经将手中的裙子挂上人台,她从我身边经过,停下脚步,仔细将每一个细节检查了一遍。 这条裙子看上去是顶简单的抹胸礼服,工艺却并不简单。犹如神隐的主设计师早见明纱一贯只负责概念,以及部分款式的设计稿。她几乎不会按照面料进行命题设计,而是先画出设计,提出工艺要求,再由工作室的负责人代替完成选料工作。 比如这条裙子,她要求褶皱要如清水一般流动。这样,版型和面料的选择尤为重要,之前的打板师前前后后做了大半个月都不尽如意。 我一直有思考这个问题,花费一点时间在家做出版型和样品,打样时我耍了点心机,故意用了成衣效果排第二的布料,以免暴露我享有工作室同样布料源的事实。 我的想法启发了小泉小姐,她准确地选出了最适合的布料。那和我做出的第一名是同一种。同时,她表示希望我来做这一件成品。 在这之后,我付出的努力已无需言语赘述。 漫长的等待消磨着我的信心。终于,她起身,给我递了一个眼神,于是我跟随她进了她的办公室。 她将手中文件夹随意搁在办公桌上,坐在靠窗的那张旋转靠椅上。冷漠开口: “学校?” 我回答:“北苑学院服装设计系二年级生。” 她想了想:“苏苏?” “是的。” “哦,你是清水丽子亲自介绍过来的中国留学生。”句末,她意味不明地拖长了尾音。 我并不在意她对我的态度。 “请问这件……” “把你手里的工作交接完,今天可以下班了。”她并没有理会我,自顾自说着:“明天工作室会有贵客,你负责接待工作。” “等等。”我问,“请问是我做的成品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她说,“没有问题,你完成的很好。” “那……为什么?” “为什么?”这位小姐从我进来办公室起就没正眼瞧过我一眼,这时候抬眼打量了我一眼,“因为偶尔一次成功并不能说明什么。一边是声名在外经验丰富的老师傅,一边是还未毕业籍籍无名的大学生,你觉得,我应该选择哪一位?” “你倒是可以考虑搭着清水丽子的顺风车去我们社长那里碰碰运气,毕竟她是在社长面前说得上话的助理之一,但是,她这么多年都没能上位成功,估计你这样的,就更加没戏了。” “年轻人,临时工做久了,就觉得自己也是知念淑希的一份子了?”她发出一声嗤笑,“我劝你看清现状比较好。” 她说完这些,收回视线,冷冰冰地说:“你可以出去了。” 第三十九章 ?我从小泉小姐的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几个工作人员正在搬运我做的那条裙子。 没有人知会我,我默默跟上他们。 见他们将裙子搬进核心工作间,我想了想,也跟了进去。我是最后一个进去的,刚走进去,身旁已有人将工作间的门关上。 环顾四周,只见偌大的工作室正中央,我做的成品和工作间做的成品并列放在一起,几名设计师和制版师似乎在进行评估。 为首的女人穿着一条黑色长裙,我认出那是知念淑希高定线的首席,今枝。贵为初代元老的她,知念淑希还要年长一些,她戴着一幅金丝边眼睛,框边垂下细细的链条。她偏削瘦,棱骨分明,凝神沉思的时候,侧脸近乎刻薄。 其他几个人低声讨论了几句便不再说话,站在一旁,等待她开口。 沉默片刻,今枝说:“弄明白了吗?” “差不多了。”一名年轻些的制版师说,“打版的方式有些独特,我们之前都没有想到可以这么处理。不过,这种方式和传统的处理方式大有不同……” 一名设计师接过她的话:“我们之前对褶皱的处理一直达不到预期,但从这件的成品效果来看,这是最适合这个设计的处理方式了。” “如果由更有经验的制版师来做,效果应该会更好。”有人说。 今枝沉吟片刻:“做这件衣服的是谁?” “听小泉君说,是个实习生,嗯……”说话的人声音渐渐变小,“北苑学院二年级生。” “呵,”今枝轻笑一声,“看来我们被一个小姑娘比下去了啊。”她顿了顿,“小泉怎么说?” “小泉君说,明天那位女士要过来视察,从时间上来说,再做一条新的成品已经不可能,希望您能考虑用这条成品。” “哦?”今枝嘴角溢出冷笑,“你们都认同这个做法?”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将头低下去。 “都把头抬起来!”今枝提高声量,“一个小姑娘能做出来的,你们不可以?这就是你们的觉悟?” “但是……”其中一人说,“时间上来不及了啊……” “对啊。”其余几人附和。 “所以,你们做裙子是为了交作业给那个人看的?”今枝抱臂冷声说,“各位,小泉君打算怎么讨好那个女人,可不是你们该思考的事。你们该思考的,是如何在大秀之前完美地完成所有成品!” “别为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浪费时间了,动手吧!” “是!” 工作间忙碌起来,没有人注意到我,我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我穿过回廊准备上行,一把女声吸引了我:“哎,你听说了没,明天那位女士要来!” 循声望去,是两位负责清洁的阿姨。 两人正擦着玻璃窗,另一个一脸茫然:“谁啊?” “你进来晚不知道,叫什么罗斯女士,是个大有来头的设计师,听说是社长的青梅竹马。不过可惜啊,已经嫁人了。” “哎,你是见过藤泽社长的,他真的跟传说中一样,长得特别帅?” “啧,那当然了,这还能有假?” “这么说……那明天,藤泽社长会来咯?” “你以为社长像你一样这么闲?他一年难得来一回的。” “可明天来的不是他青梅竹马吗?他不陪着一起来?” “哎哟,我说秋田桑,他们这些有钱人,私底下要见面的,约在什么地方不好,要来这么多人在的工作场所?” “哈哈,你说得对,我看啊……” 我没再听下去。拾阶而上,我从柜子里取了自己的包,打过卡离开。我没有联系东山来接我,而是顺着长长的坂道一路下行,直到走到一座电车车站。我坐在车站的长椅上等车,顺带歇脚,手中的手机震了震,屏幕上提醒我电量不足,我索性关了手机。 将背靠在椅背上,我仰头望天,下意识放空自己。 这一天,就没一件好事吗? “喂,发什么呆?”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还未对上号,脸颊受到一阵冰凉的刺激。 行动快于思维,我抓住脸颊边作乱的物什,转过头,才发现身旁坐着许久不见的秦川。再看手中,是一瓶冷饮。 “苏苏妹妹,又在想什么啊?”他朝我挤眉弄眼,“想我吗?” “请要脸。”我没好气地说。 他笑着,伸手过来,直接帮我拎开饮料罐上的拉扣,又用他手中的啤酒和我的碰了碰,一口饮下。 “呐,遇到什么事了?” “没什么。”我喝着饮料,酸的。再看罐身,是柠檬碳酸饮料。 “失恋啦?”被我瞪了一眼,他仍不停地说,“啧啧,好歹我也是妇女之友,要是这点事看不出来,那不是砸我的招牌吗?苏苏啊,失恋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谁还没失过恋呢?” 我懒得理他,闷声喝着饮料。他还要说什么,正好有电车到站,我并不关心来的是什么车,于是快步走上车。投币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包里只有一叠大钞。 一只手越过我,投下两枚硬币。 我抬头,秦川歪着头,正冲我笑:“富婆,我请你坐电车,你请我吃饭呗。” 那两排大白牙晃得我快要睁不开眼。 我败下阵来:“想吃什么?” “都行。最好是中餐。” 我转身,仔细看了看车行路线:“坐三站下车,我们坐出租车过去。” “得嘞!”他跑到一排两座地座位前,煞有介事地将座椅擦了擦,一副狗腿模样,“来来来,您坐。” 我摇摇头,无奈地朝他走去。 第四十章 ?那家餐厅没有名字。 它建在山顶,门前颇费心思地栽植了两排翠竹,照着江南风貌建起灰白色院墙,院内每一处景致都究极东方美学,蕴藏着四时之景。 藤泽优一告诉我,这里的老板就是厨师,他做中国菜,但他本人却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 我喜欢这里,所以经常和藤泽优一过来用餐,这里没有菜单,但能吃到最地道的妮尔菜。 但我知道,这并不是一家随随便便就接待客人的餐厅。 我带着秦川上山时虽心有忐忑,但表面上装出从容的样子。前院,接待我们的是相熟的李先生,他今天做魏晋打扮,朝我作揖时,山风拂过广袖,带出一阵冷梅清香。 “贵安,藤泽夫人,恭候您多时。”他引我入内,说着汉语,“今日后山有宴,如果您不介意,请允许我为您安排坐席。” 我没说话。他接着说:“您预定的是单间独席,但今日一早,先生突生办宴的兴致,便取消了包间服务。若您不愿入席,只能请您改日再拨冗前来,今日还望您能成全我家先生的任性。” 我并没有预定这里的座位,那么预定座位的……是藤泽优一。 “他们这些有钱人,私底下要见面的,约在什么地方不好,要来这么多人在的工作场所?”清洁阿姨的话从脑中一闪而过。 “苏苏?”秦川在一旁叫我,“你要是介意,我们换个地方?” “不……我不介意。”我对李先生说,“请您带路。” 虽然来过很多次,但我并不知道这里还有一座后山。穿过院落,又从后门绕出,开始能看到一些自然形态的大大小小的石块,绿茵如绒毯铺就,再往深处走,就能看到一座高高的石壁,壁下蜿蜒伸出一条回环弯曲的水渠,水渠两旁零散摆了十来桌矮几,客人们围绕水渠而坐,谈笑风生。 我默了一默,觉得这个场面似曾相识。 这时,从水渠一头飘来一个红漆圆形托盘,托盘在水面上颤巍巍打着水漂儿,间或撞在水渠的渠壁上,又被推动着往下游飘去。托盘停下不动后,离得近的做古代侍女打扮的服务生,马上起身,将托盘从水面拖起,取出托盘上放置的漆器酒盏,恭恭敬敬地呈给自己负责的那桌客人。 这会儿被呈酒的客人是一对年老的夫妻,两人都穿着价值不菲的和服,老太太将酒盏递给她的丈夫,头发花白的老人含笑接过,起身一口饮下,然后款款吟了一句和歌:“烟霞草迷离,流水自无声。”他顿了顿,朝两旁行着礼,笑说,“我将先人的俳句改了一字,让各位见笑。” 在座的客人们不约而同拍手鼓掌,坐在他身旁的妻子用饱含爱意的眼神注视着他,两人的手交握着扣在一起。 这是……流觞曲水。 我和秦川对视了一眼。 李先生继续为我们引路,他轻声说:“当酒杯停在您桌前时,您只要将酒饮尽,并吟诵一首诗词即可。” 秦川落座,接过侍女手中的毛巾。他眼中满是跃跃欲试:“那……别人的诗也行?” 李先生笑吟吟回应:“是的。流水宴意不在为难客人,只盼您能玩得尽兴。” 他的任务完成,对我们一一行过礼,就悄悄退下了。 侍女们将分食后的小碟一一摆上几案,看着那些精巧的食物,我只想着快点离开这里…… 沉默地吃了一会儿,秦川像是看不下去了,举着筷子教育我:“我说你啊,这么久不见了还是这么……你干什么这么纠结?放开心玩一把不就好了?” “我是看到你这么兴奋的样子,觉得后怕。” “哎——”他夸张地作势捧住自己的心脏,哀怨得像等待了几百年的深闺妇人,“这大半年,我可是无时不刻不在想着我的苏苏妹妹啊!” 我淡定以对:“谢谢您了,能不能好好吃饭?” “啧,没情趣。”他啐了一句,说,“今天要不是遇到我,打算一个人过来吃饭?” 我抬头,向他投去疑惑。 “我都听到了,刚引路的那个李先生管你叫什么太太。”他凑近了些,“哎,真分手了?” “你又……” “我说啊,”他抢过我的话头,“看这里的服务,这顿饭不便宜啊。反正又不是你定的位,不用你出钱啊。咱们呢,好好吃他最后一顿。” “哥哥,你真想多了。” “嘘。”他说,“你看这一回合的托盘能不能停在我们面前?” 我远目,那个漆木托盘一路飘荡着离我们越来越近,最终,众目睽睽之下,停在了秦川身旁。 秦川从侍女手中接过酒盏,他拍拍我的肩:“轮到我了,来,笑一个,开心点。别忘了给我掌声啊!” 秦川起身,仰头一口喝完酒,脸上立刻染了红色,他咂咂舌,说:“唔……这是果酒吗?” 人群中响起笑声。 他扶额,一举一动像在表演舞台剧一般夸张。 “但我觉得我要醉了……哎,都是我身旁这位美丽的小姐的缘故啊!”笑声中,他朝我抛来一记媚眼。 在我想要挖个地洞藏起来的时候,他继续说:“所以,今天这里,我要向这位小姐吟诵一句爱的诗言!” 天啊,这人喝醉了吧? 我朝后坐了坐,让他的高大身躯挡住我,我暗地里伸出手扯他的裤腿,小声说:“你别闹了!” 他却弯腰托起我的手,清了清嗓,眼中含光,深情无限。他唱出声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四周一片寂静,他在这尴尬的寂静中将酒盏抛回托盘,潇潇洒洒地……打了一个酒嗝。这一声酒嗝令在座客人如梦初醒,他们终于记得为秦川送上迟来的、违心的掌声。 秦川靠着他身后的一块石头,问我:“怎么样?” 我擦擦嘴,对他说着违心话:“嗯,特别好。低回婉转,百转千回。” 他望着我,笑容渐深。他低着声音:“苏苏,下一回合轮到你的话,给我回复吧。” 我确定他是醉了。 我愣了愣,说:“你喝醉了?我们下山吧,我下午还要上班。” 他闭上眼睛,喃喃:“我……我啊……”他叹了口气,睁开眼,朝我伸出手,“我走不稳,你得扶着我。”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这人还有这幅面孔? “你等会儿,我去结账。” 我撒谎了,这里是会员制,挂单按月付款。 我朝前院走去,路上碰到广袖长衫的李先生,我叫住他,拜托他帮我叫一辆出租车,并且将和我同行的那位喝醉酒的先生送上车。 “应该把那位先生送去哪里?” “他说去哪里,就送去哪里吧。”我说,“现在预约晚餐,还来得及吗?” “今晚……怕是不行呢。”李先生露出为难的神色。 正说着话,一个广袖侍女端着盘子,从楼上包间下来,经过我们,她停下来和李先生致意:“李先生,藤泽先生的菜已经全部上齐。” 我和李先生同时僵住。我是因为听到了那个姓氏,而他呢?他是因为什么? 我想,我明白了。 我僵直着背脊,克制住仰头看包间的念头,继而轻快地冲李先生扬起一抹笑:“既然这样,那我就不强求了。不麻烦李先生帮我送朋友了,我自己送他回去。” 李先生照顾周到,送秦川上车前,还给他喝了醒酒药。我并不知道该去哪里,让司机只管往前开,秦川便在身边睡了一路,醒来对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不过是喝醉了,你至于一脸如丧考妣吗?” 我白了他一眼,车行到阪急百货,秦川叫停了车。 “不开心的话,逛逛街就好了,喜欢什么,哥哥给你买啊!” 这一天,我几乎扫荡了整个阪急百货。但凡合眼缘的,毫无例外都被我收入囊中,百货店的店员毕恭毕敬地簇拥着我,我头一次见到那么长的一张购物单,收银小姐扫码时,机器发出的滴滴声,短促有力而又持久。 秦川在我身旁哭丧着一张脸,他用汉语哀嚎,声音都变了调:“喂!大小姐!姑奶奶!我可付不起款!你难道付得起吗?我不会跟你进监狱吧?我还没毕业啊!” 我淡定地喝着咖啡,从包里掏出一张黑卡。从我得到它的那天起,我就没正眼看过它一眼,更别说使用它。 我现在知道了,当它刷过机器的时候,发出的声音和扫过条码时一样短促。收银小姐铺开购物单,将末页摆在我跟前,我从容地在上面签上我的名字。 “苏小姐,请问需要帮您寄回家吗?” “不用了,我明天派人来取。”我说着,提起包走出百货商店。等候在门口的东山为我打开车门时,我才发现秦川跟在我后面,亦步亦趋。 “需要送你吗?”我说。 他摇头。 “那……再见。”我朝他挥挥手。 他什么也没说,和我挥手告别。 我坐进车内,松了一口气。我多么庆幸他今天的寡言。 我靠着后座舒适的靠垫,一种无力的倦怠感席卷了我。车窗外,京都已进入夜晚,东山放了一首轻柔的小调,我细细听着,回想起吃饭时秦川念的那首诗。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车外霓虹灯光悉数落在我身上,眼前一片缤纷色彩。闭上眼,脑海中却是藤泽优一那张脸。 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是我。 取次花丛懒回顾,也是我。 第四十一章 ?吃过晚饭,我推开藤泽优一书房大门,在他的藏书阁里头找书看。 我知道他在为我建造工作室时,改变了这栋房子里头的一些结构,但唯独这里,应该还是它最初的模样。 这间书房的风格和别处是不一样的,这里摆放着一些红木器具,各处布料用料华丽,装饰上层叠繁复,没有一处是藤泽优一偏爱的极简风格。特别是那座书架,完全不像是为他特意建造的。它太高了,竟然从一楼一直高高攀上二楼,要取上面的书,需要借助一架可活动的直梯。书架旁还另有短窄的扶梯,扶梯通往二楼书架前的廊道,以及二楼独立的阅读空间。 我沿着扶梯上楼,二楼的读书空间是榻榻米设计,上面铺着一层厚而软的绒毯,还有一个同风格的软枕,墙壁上装着几盏壁灯,打开壁灯,卧躺在这里看书,的确是一件惬意的事,但这些都不是能让藤泽优一轻松应对的设计。 我随意拿了本书,靠坐在榻榻米边缘翻阅,直到手机来电铃声打断我。 是柳生。 我接通,听到他的声音,轻柔地传来:“啊,苏苏,没打扰你吧?” 如果没有要紧事,柳生是不会在这样的时间点给我打电话的。我合上书,和他交谈起来。 “是这样的,苏苏,你最近有见过秦川吗?” 要紧事是有关秦川的?我不由觉得有些头疼。 “嗯。”我说,“今天刚见过。” “你见过他了?”柳生有些惊讶,“那他有没有提起要回国的事?” “回国?他要回国?”我愣了愣,“他明年才毕业吧?” “之前他又提过一句,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情。”柳生说,“我原本以为是可以短期解决的事,但他突然辞职了,不只是咖啡馆的,他辞去了自己所有的兼职。我去学校找他,才知道他在办理休学手续。” 柳生叹着气,语气中是深深的自责。 我沉默着,难怪白天的他看上去那么反常,既没有像平常一样编排我,也没对我的行为做出任何指责,甚至还说了那样奇怪的话…… “苏苏,你知道的,他那样的人,如果愿意接受帮助,就不会瞒着别人了。但我想……我们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帮助他了吗?” “我不知道……柳生,”我轻声说,“你让我想想吧。” 大概听到我语气中的疲惫,柳生连忙说:“抱歉,原本不想打扰你的,是我太过心急,给你增加负担了。” “没有的事。”我说,“我们是朋友,不是吗?你们也帮了我那么多。” “嗯,苏苏,我们,我们都想想办法。” 我们寒暄了几句,结束通话。我沉默地坐了好一会儿,虚掩的书房门被轻敲了两声。 “苏苏?”这时候出现的,只会是藤泽优一。 我从扶梯处探出头:“你回来了?” 他在楼下仰头:“抱歉,打扰你了?” 我起身,将书放回原处,不紧不慢地下楼,走下最后一层阶梯,隔着一臂远的距离,我没有再走近。 他脱下了西装外套,领带也解了,穿着一件竖格纹衬衣,格纹是暗纹的,光照下才能领略它的细节,是我为他挑的。 我们互相注视着,像是在等待对方先开口。 我大概需要澄清今天占用了他的定好的座位,还有卡上那笔漂亮的账单。而他呢?我不过和朋友吃了一顿饭,也许他也是。他需要澄清什么?我在知念淑希高定线兼职,我今天所用每一笔,清清楚楚,哪一笔又不是他的? 我只是难过。 当我在那间办公室受到侮辱的时候,当我辛辛苦苦做出的劳动成果被人霸占的时候,我站得比任何人都要笔直,可我说不出一句维护自己的话。那位白领丽人意指我是依靠关系进入工作室的那一刻,我的尊严,令我丢盔弃甲。 我没说话,是藤泽优一过来拥住我。 “今天,过得很艰难?” 原来我想要的,不过一句这样的话。 我的内心一阵颤动,眼眶几乎被这句话逼出眼泪来。 我闷声说:“我还什么都没说。” “是啊,可你脸上都写着呢。”他轻轻抚摸着我的头,“你没看到,眼睛都红了。” 连声音都止不住颤抖起来,我将头埋进他的胸膛,掩饰住自己的情绪:“我没有。” “好好好。”他安抚着我,“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摇头。 “如果是工作上的事,我迟早会知道的。”他说,“是小泉小姐?她为难你了?” “站在她的立场上,她的决定是对的。” 听了我的话,藤泽优一却轻叹一声。 “苏苏,你很懂事,但我总盼望着你能做一个不那么懂事的姑娘。”他附身,下巴抵在我头顶,“我不是要领养小孩的大人,来孤儿院挑选小孩。我希望你不高兴了,可以冲我撒娇。难过的时候,坦率地告诉我。生气的时候,哪怕胡乱冲我发火也没关系。” “没关系的,苏苏。”他用更亲密的姿势拥住我,“我说过,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我侧耳贴在他胸前,右耳紧贴着他的左胸,这样亲密的姿势,他的心跳声平稳有力地传入我的耳膜。 他没有说谎,但未必真心。 第四十二章 ?这天一早,工作室便陷入比平常更忙碌的状态之中。 正式员工们忙着让自己看起来更忙碌,实习生们忙着做一些平常并不擅长的事。比如说我,小泉小姐给了我一个好差事,负责指挥送花的工人进行花艺摆放。 那些数不清的香水百合是清早刚摘下来的,花瓣上还带着晶莹剔透的露珠。工人们用两排花篮铺设着去往展示厅的道路,我落了个清闲,站在一旁休息。 今天要来的,会是谁? “哒”地一声轻脆声响,令我不由循声望去。只见今枝就站在身旁不远处的垃圾桶旁,缓缓点燃了一支细长的烟。 她抬眸,朝我投来一记冷漠的目光,我下意识站直,一时竟忘了向她弯腰致礼。 “实习生?” “是。”我补上那个迟来的鞠躬礼,“您好。” 她收回目光,手指夹着那支黑色烟身的烟,递到嘴边吸了一口:“名字?” “苏苏。” “中国人。” “是。” 她再次别过头,将我打量了一眼。 “我以前有个徒弟,和你长得很像。”她说,“苏苏,是吧?我看了你做的衣服。”她慢条斯理地抽着烟,顿了顿,再看向我时,目光变得凌厉起来,她用目光锁住我,“告诉我,那个打褶方法,谁教你的?” 我的呼吸陡然加重。 “我……”我下意识想要往后退。 “啊啦,这不是我最尊敬的今枝前辈吗?”一把女声从身后传来,今枝皱眉,嫌恶地“啧”了一声。 她转过身,我才发现来的竟然是玛格丽特·罗斯。 去年在知念淑希秋冬发布会的门口,我们见过。那次是我撞到了和她同行的男伴,她还将我误认成了别人。 原来,是她…… “今枝前辈不欢迎我呀?”她走近了几步,“没办法啦,我刚好在京都,就和优一提议来帮忙监工啦,毕竟是今年重要的时尚周嘛。前辈总在工作室闭门造车,不就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了?” “玛格丽特,这里不是你的秀场,早点完事走吧。”今枝说着边往回走,却被迎面而来的玛格丽特·罗斯一把搭住肩膀,今枝身材高挑削瘦,放在欧洲人出身的玛格丽特面前却相形见绌,玛格丽特·罗斯掰过她的肩:“一起嘛,前辈。” 今枝面如寒霜,正僵持着,小泉小姐小跑着过来。 “今先生。罗斯女士。”她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视若罔闻,仰头和玛格丽特说着客套话,“您来得这么早,场地还没布置好呢。” 玛格丽特·罗斯也斜了她一眼,她仍自顾自说着:“听说您最喜欢香水百合,所以特地准备了这些花篮来迎接您。” 她没有说是谁的心意,玛格丽特·罗斯却领悟了:“谢谢,你有心了。” 小泉小姐用讨好的语气装点着她的功利:“没有没有,这是社长的意思。” “哦?”玛格丽特·罗斯终于拿正眼瞧她了,她露出一脸匪夷所思的神情来,“我竟然都不知道,优一的品味差成这样了,你*的吗?” “罗斯女士……我……不是,这个是……”意识到自己拍错了马屁的小泉小姐煞白着一张脸,不停地朝她鞠躬,“是我擅作主张订的花篮,和社长没有关系。” “坦然接受我的谢意不就好了吗?感谢你对我的这份心意。”玛格丽特·罗斯亲昵地拍拍她的肩,“来,好姑娘,请你帮我一个忙,把这些美丽的花朵分给你的下属们吧,感谢她们为知念淑希付出的一切。” “好的,罗斯女士。”小泉小姐连连点头,然后侧过头看向我,我明白她的用意,但没等她喊出我的名字,玛格丽特·罗斯再次叫住她. “这份心意,你会亲手交到她们手中的,对吗?” 小泉小姐全身一僵,她的脸上各种情绪轮番上演了一番,最后化作一个虚假服从的笑:“我会的,罗斯女士,请您放心。” “那请你快点去办吧。” “可是,今天由我接待您……” “今枝前辈不是在吗?”玛格丽特·罗斯催促着,“今枝前辈我们进去吧。快点弄完吧,我还要和我家达令约午餐呢。” 她们进了展厅,我和小泉女士留在了原地,我试图悄声无息地离开,却被小泉女士叫住。 她朝我抛来一支香水百合,我顺手一把接过。 她像是宣告一般对我说:“我会牢牢记住今天的耻辱,没有谁会一直身在高位,我也不会一直是忍耐的一方。”她顿了顿,“你明白我的意思,你也在忍,不是吗?我记得你那天的眼神,不比我现在好看。” 我握住香水百合的花枝,面对她取花的背影说:“您搞错了,小泉小姐。” 她停下动作。 “我认同您那天说的一些观点。”她转过身,对上她的目光,我继续说,“我能做出来的成品,今枝先生得团队能做得更好。我认同您这个说法。但我默认这样的做法,并不是因为您是我的上司,所以我必须忍耐您对我的不公。我只是不愿辜负那么好的设计,并希望知念淑希这个品牌能给喜爱她的人带去更多的惊喜。” “你在教训我吗?” “不敢。”我说。 “呵,真是可笑,你的意思是我亵渎了这份工作吗?你知道我怎么走到今天的?你又凭什么教训我?”她陡然提高了声调。 “您误会了。” 她动了怒,伸手一把抓住我的衬衣衣领,“实习生,你也太小看我了吧?” 周围的工人纷纷朝我们看过来。 她的力道很大,我只觉呼吸都有些困难。我抓住她的手,轻声说:“请您松手。” 她凑近我:“我发现你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哦?你这个样子真让人恶心。穷学生,你以为你是谁?” 我喘着气:“小泉小姐,你冷静一点。” “我冷静着呢,和你这种货色动气,没必要。”说着,她用力将我朝后推去。 我听见纽扣崩落的声音,忙护住胸口,一时没顾上脚下地板打滑,后退中,我的腰部撞上身后的垃圾桶,垃圾桶是固定住的,来不及呼痛,我被反弹得不受控制地朝一旁倒去。 迎面是那排高大花篮。 没有办法了……我死死捂住敞开的衣襟,闭上双眼,认命般朝着花篮的方向倒去。 第四十三章 ?一只手臂接住了我,紧接着,对方扶住我的腰,将我正面拥抱在他怀中,下一秒,他用他敞开的风衣外套将我裹住。 “伤到哪里没有?” 是藤泽优一的声音。 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我摇头,抱住他,任凭他的气息将我裹住。 “那我们今天旷工好不好?” “好。”我说,“衣服借我用,我们就这样出去好不好?” “你这样还能走吗?” “看你的。” 他轻声笑了,吻吻我的发:“好,都听你的。” 藤泽优一领着我,走得很慢。我低头,狭小空间内,只看得到他和我的鞋,还有间或走过的地板上的木纹。 到了工作室门口,我说:“没有人的话,借你衣服给我披着吧。” 我往后退了些,藤泽优一将他的风衣脱下,给我披上,又细心地为我一颗颗扣上扣子,最后,他的手停在胸前位置。 “剩下的我自己来。”我转身利索地将扣子扣好。 走出工作室,是一段向下的长坂坡,我们并肩缓步行走着。 “我给你添麻烦了。”我闷声说。 他摸摸我的头:“没有的事。” “今天的事,该怎么解决?” “你想怎么解决?” 我想了想:“我不知道……” “那就待会儿再想吧。” “你决定吧。我无所谓。”说话间,已经能看到那台熟悉的车了。想了想,我还是问出口:“你今天是过来监工的吗?” “有玛格丽特和今枝先生在,哪里还需要我?”他看向我,“上午在公司的时候,我在想你会不会想吃海鲜料理了。” 我停下脚步,直愣愣地看着他。 “工作时间给你打电话你又不会接,只能过来问你了。”他叹了口气,拥住我,低声喃喃,“还好,我来了。” 如果今天藤泽优一没有出现,这件事该怎么解决?我不知道,只是藤泽优一的出现,却又让我陷入另一个难题。以后在工作室,我该怎么自处? “和以前一样就好了。”像是听到了我的心声,他说,“如果因为我的关系让你受到重视,这并不是坏事。苏苏,正视它,我做的不过是一件刚好能给你提供些小帮助的小事,你真正依靠的还是你的实力。” 藤泽优一俯身,低声蛊惑着我:“难道你愿意一直做个寂寂无名的实习生?金枝先生是全京都最好的制板师,你难道不想让她成为你的老师吗?” 不管是开私人衣店,还是拜名师为徒,这些我不敢渴求的东西,对他来说,都不值一提,他甚至用接受一个夹心蛋糕一样简单的语气蛊惑着我。 我是什么时候撞进藤泽优一张开的大网里头来的?在品尝过了他给予的甜蜜,快乐和欢愉之后,他终于开始用欲望引诱我深陷其中。 他不知道,他根本不用做到这一步。 “今天,今枝前辈找我搭话了。”我说。 “说什么了?” “一些制衣方面的事。”我说得含糊不清,“你冷不冷?我们上车吧?” 驾驶座下来一个西装青年,我一看,是东山。 东山走过来,问过好,打开后座车门,询问道:“社长,现在就去店里用餐吗?” 还真是来接我去吃海鲜料理的。 藤泽优一扶着车顶,等我坐下,才回复他:“先回家吧。” 他在我旁边坐下,为我理了理衣领,手指停在我的肩头,声音是一贯的温和:“受伤了的话,今天就不能吃海鲜了。” 我愣了愣,小声说:“我没受伤。” “嗯?” 他说话语气向来轻柔,这一声却比平时都来得重,长长尾音卷着上扬的调,是我难得听他说一次的京都韵调,我被这一声中蕴含的陌生情绪酥得瑟缩了一下。 “真的?” 我点头,右手下意识抚上领口。 “苏苏啊……” 他意味不明地叹了一声,漆黑眼眸中汇聚起波涛汹涌,像是被打开了一个奇异的开关。我一脸惊愕地看着他抬手按下隔板,转而倾身将我带入怀中,下一刻,他低头噙住我的唇,这动作快而准,但他留下的力道却是一如平常的温柔缱绻。 不一会儿,他的薄唇离开我的,一路延绵向下,我仰着脖颈微微喘气,混沌间,右手被他握住,从衣领间挪开,他的指尖间或轻轻触碰到我的皮肤,当他将吻印在锁骨下方的时候,我被伤口带动的刺痛惊得回过神来。 那是被小泉小姐的指甲划伤的。 “藤……啊!” 我想要制止他,他却不由分说在伤口旁咬了一口,这一口咬得不轻,痛得我惊呼出声,又怕东山听到误会,忙捂住嘴巴。 “说谎,该罚。”始作俑者恍若未闻,反而抬头朝我勾唇一笑,这一笑,我只觉心尖都颤了几颤。 说完,藤泽优一慢条斯理地帮我扣上风衣衣扣,又细致地整理好我的衣领。他做完这些,升起隔板,吩咐东山:“去医院。” 在他带着戏谑的笑容看向我时,我立马将头别到一边。 当我坐在急诊室,一脸羞耻地接受护士为我上完药,并目睹她交待藤泽优一“要克制力度”后,我终于明白藤泽优一说的“罚”并不是留下个牙印这么简单。 而看着藤泽优一面对护士微带训斥的口气,一脸虚心接受的神情,我莫名生出一丝恍惚。 这一刻,一些有关遥远未来的情境幻想,无端钻入我脑中来。一幕一幕挤满了我的脑仁,令我的鼻尖都变得酸酸涨涨。 原来,我也会渴求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在想什么?”他走过来,将我换下来的那件坏掉的沾了血迹的白衬衫折好,放进袋子里。 “在想午餐吃什么。” “想好了吗?” “嗯。想吃你做的。” “可以,但会有点晚。”他说,“待会儿买菜的时候,买一些零食,允许你饭前吃一点。” 我点头,仰头看他,眨眨眼。 “呐,”我拉拉他的衣摆,“突然有点饿,现在先预支一点别的……” 我从诊疗床上站起身,整个人贴向他,他稳稳地接住我,配合我的身高弯腰低头,容我仰头夺取他的气息。 第四十四章 ?接到秦川打来的电话时,我和藤泽优一正在顶楼的花园露台上,露天烹饪章鱼烧。 起因是稍早的时候,苏晓在社交圈里发了张自拍,并圈了我。这一年多来我们很少联系,她被院长送进了一所全封闭式寄宿制学校,据说军事化管理,严格得不得了,没得她皮的机会。 我对着她举着一枚章鱼烧吃得毫无形象的照片若有所思时,藤泽优一正好来到我身后。 他弯腰,凑近了些,端倪片刻,问:“想吃吗?” “啊?”我半天才反应过来,“你会?” “不会。”他拿起手机,“可以学啊。” 他喜静,我又不喜欢有外人跟着,雇的佣人和厨师都不住在这里,但和东山一样,随时待命。 他打过电话,不多时,佣人们将制作材料和工具送来,悉数摆放在了露台新搭的流理台上。我们上去的时候,佣人们早就离开了,她们做事细致,连餐桌都已经收拾好。 餐桌一角的花瓶里插着一朵白色的山茶花,我拿起那朵山茶花把玩着,转身将花瓶下压着的食谱递给藤泽优一。 藤泽优一研究了一会儿食谱,开始动手。我站在他身边,看着他系上围裙,将几种不同的粉类混合在一起,细致地筛过一轮。 他抖了抖手中的碗,那里面盛放着筛选下来的粉。见我一直看着他,他挑眉:“帮我搭把手?” 我本打算看他做一会儿就去画图的,闻言,回问:“我能做什么?” “把水瓶递给我,小心点,有些重。” 我捧着那个瓶身细长,颈口圆滑的玻璃水瓶,递到他手中。 “接下来,我要和粉。洗手了吗?”见我点头,他将一个银色蛋抽放在我手中,“我倒水,你来搅拌。” “欸?”我顿觉手中的东西像一块灼手的山芋,手足无措地将它一把扔进一个空碟里,对上他染着笑意的双眼,我轻咳一声,“你说要做给我吃的,耍赖啊?” 他没说话,只露出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情。 我小声说:“我……弄不好。” 他放下水瓶,将蛋抽重新放在我手中,他低着头,落在耳边的声音比着微风还要轻:“我教你,好不好?” 我的心像是被拧成一团毛球,又被温柔地抚平。 这个人,总有办法令我妥协。 藤泽优一绕到我身后,为我系好围裙。我拿好蛋抽,他的右手覆上包住我的手,左手往碗里倒入一些水。 “像这样。”他带着我的手动起来,“动作慢一些,没关系。” 这样的姿势,他的吐息悉数亲昵地落在右耳畔,酥酥麻麻地痒。我在心里腹诽着,面上却假装平静,我说:“我自己试试。” 他松开手,退到一边,配合着我的动作慢慢地往碗里加水。 “苏苏,力道可以稍微重一些。” 那点点酥麻到了左耳畔,我心猿意马地应着,一不留神使过了力,将一滴黄色粉糊溅在了他的手背上。 美色误人,美色误人…… 我别过头,没眼看。 他抬起左手,不疾不徐地笑出声:“不专心,在想什么呢?” 我不答他,强作镇定,一手搅拌着粉糊,一手拿起水瓶准备添水,不防他突然伸手往我脸颊上抹了一把。我一惊,差点把水瓶丢出去,他眼疾手快接过水瓶,一手扶住我。 四目相接,他看上去有些哭笑不得。不等他说话,我恼羞成怒地靠近他,一把扯过他的衬衣,用他的昂贵衬衣,擦干净脸上被他抹的粉糊。 “先生你几岁啊?” “一岁了。”他应着,接过我手上的蛋抽,“我来,你坐着休息,或者找本书看。” 我如愿以偿,功成身退。 “不许画图。”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追上来。 被看穿了。 “是是是。”我应着,下楼拿手机,正好看到他搁在矮柜上没看完的书,顺手带去了露台。 我在餐桌边坐下,朝他扬了扬手中的书:“我看书。” 我没将多少心思放在书上,借着书的掩饰,打量着藤泽优一。他低垂着头,平时都用发胶梳上的发丝自然垂落,没有灯光投影,没有日光裹身,却温馨得令我恍惚。以至于分开后很长时间,我时常回忆起这看似稀疏平常的一幕,它抵去了曾有过的惊鸿一瞬,抵消了后来的虚情假意,长久地盘桓在我心里。 等到藤泽优一调好粉糊,煮好照烧汁,我的手机震动起来。 “在呢?”秦川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他少有的略去那些调笑,直奔主题,“你这周什么时候有空?” “我明天下午没课。” “见一面?” 我突然领悟,这意味着什么。 “好啊。在哪儿见?” “鸭川吧。好久没去了。”他说。 我应了,约定好时间,我们各自收了线。我默了好一会儿,走到藤泽优一面前,他正在摆弄一台制作章鱼烧的机器。 “可以做了?” “预热一会儿。”他说。不一会儿,看来是预热好了,他用油刷在烤台上刷了一层油,由让我递材料给他。 应该先放粉糊吧……我想着,将装粉糊的碗递给他。 “再给我一个勺子。”我照做。他接过勺子,将粉糊挨个放进圆球模具里,我拿着放食材的碗,在他倒进粉糊之后,挨个往里面放高丽菜和章鱼肉。他看似慢条斯理的,其实速度挺快,弄完后又从我这边分担了放章鱼肉的任务。 放好所有的食材,他按下机器一旁的按钮,机器先是发出两声的启动声,紧接着,缓缓转动,带动得模具里的食材自动翻了个面。 原来是自动的。 “我有些好奇,你吃过章鱼烧吗?”我问他。 他回想了片刻:“似乎吃过一次。” 我等着他的后话。 他垂目观察着自动翻滚的机器,淡淡地说:“旁系的兄长带我去过一次商店街,那时候吃到过。” 那个算计他让他腿脚受伤的旁系兄长? 我默了默,转移话题:“我有个在这边认识的朋友要回国了,我们约了明天见面。” “那你想好送什么礼物给那位朋友了吗?” “他的学业还没修完,因为家里出事才提前回国的。我想着是不是……”我没说下去。 “钱的问题吗?”他接过我的话,一针见血。 我点头。 “但是,他不会接受你提供的帮助,所以,你很苦恼。”我一脸惊讶,藤泽优一捏捏我的鼻子,“有这么难猜吗?你的脸都皱成一团了。” 我摸摸鼻子,他夹起一个做好的章鱼烧放在碟子里,问我:“佐料都要加上吗?” 我点头,他便往章鱼烧淋上照烧汁,又撒上海苔碎和墨鱼屑,取了双筷子递给我,才将碟子端到我面前。 “会有些烫。”他提醒我。 我试探着,小心地咬了一口。 烫,但很好吃。 我就着咬破的口子吹了吹,才小心地将剩下的丸子吃完。 “好吃。”我夸道。 藤泽优一含着笑,伸手在我嘴边轻轻抹过,余光瞥到他指尖沾染的酱汁,我脑中闪过一些爱情电影的桥段,他该不会打算…… 制止他的行动快过意识,我前倾着抓住他的手,含在嘴里,下意识用舌尖将他指尖的酱汁吮吸了个干净。 藤泽优一发出一丝克制的抽气声。 我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之处,正要松开他的手,就对上他幽暗深邃的眼眸。 他稍一用力,将我带入怀中,他用手掌托住我的后颈,唇便覆上来。 唇齿缠绵过,我们稍稍分开,我用额头抵着他调整气息,他似是餍足,哑着嗓子,在我耳边厮磨。 “好吃。” 第四十五章 ?十一月的京都,正应枫叶时节,来往游客,熙熙攘攘。 这天一早便下起了雨,无尽中雨一直延绵到下午,气温下降了些,街道来往的人群也减少了不少。 我和秦川各持一把雨伞,沿着鸭川河堤散步。 先开口的是秦川。 “我要回国的事,柳生已经告诉你了吧。” “他很担心你。” “那你呢?”秦川向前走了几步,回过身,嘴角噙着坏笑,“你担心我吗?” 隔着雨幕,我迎上他亮得过分的双眼,却沉默着。 “啧。”他白了我一眼,“你啊,就是说不出这种话。一句我担心你,四个字,说出来很难吗?你什么都憋在心里,怎么处的男朋友啊?” “要你管。”我避开他的攻击,往河堤边沿走。 “你看,我教育你,你还不乐意了。”秦川跟上来,“你什么都不说出来,谁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看你心里面现在就在腹诽我。” 他和我并行站定:“人和人之间的矛盾啊,就是这么来的。看看你上次,一言不合就生闷气,把对方卡都刷爆了吧?” “你怎么……”我不堪其扰,“越来越婆婆妈妈了?” “还不是因为你做的事不对啊?”秦川用他的伞面敲打我的,惊起一串串水珠飞溅,“你这样,让人很是担心你的感情生活啊!” 那天的确是我反应过激了,冷静下来后,我又让东出帮忙把东西都退回去了。而藤泽优一,自始至终对此事保持沉默。 但这是我和藤泽优一的事,不必对秦川说明。 我从包里拿出给他准备的礼物,递给秦川。秦川愣了愣,旋即接过。 “你和柳生啊,一个送书,一个……”他晃了晃手中的包装盒,“这是什么?” “拆开看看?” “不拆我也知道。唱片吧?我女神的?”他笑着,装出一脸不耐的神情,“我说你们两个啊,串通好了的吧?他送我书还说什么让我在飞机看,我都怀疑书里是不是夹了他写的万字煽情信了。” 我默了默。万字煽情信倒不至于,说不定是别的东西…… “你什么时候的飞机?” “今晚七点,从大阪起飞。”他把包装盒夹在腋下,“怎么?你要去送我啊?” “你想多了。” 他泫然欲泣:“呜呜呜呜呜……果然女人都是靠不住的。” “哥哥你且放过我吧。”我扶额,无奈地说。 雨渐渐笑了,我们收了伞,继续往前走。 “三年前,我刚到京都,来的第一个地方就是鸭川。”秦川拉了拉夹克衫的衣领,“下了飞机,天都黑了,我拖着一口大箱子就往鸭川赶。是不是……很蠢?” 他没打算等我回答,远目流势渐缓的鸭川水,继续说:“我是在莫知河边浪大的,决定来京都念书后,总想见识下鸭川和莫知河有什么不同。” “所以,你感受到不同了吗?” “以前总是在莫知河西岸遥望东岸,只看到灯火通明的富人区,一片浮华。但是鸭川不一样,它让我感受到了前未有过的平静。”他的笑容里含着憧憬,轻声说,“那一瞬,我想,我要一辈子都生活在这样的平和之中。” 我随他的目光望去。 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笃定的时刻,哪怕这一刻,眺望着河水,心中也只有对未来漂泊的摇摆不定。 “我以前有个认识的人,”我说,“有一年我们一起在莫知河看对岸富人区的花火,他说如果让他遇上属于自己的花火,哪怕只有一瞬,他也会迅速将它紧握在手里。” “他成功了吗?” “我那时候,不太能理解他的这份自信,但他,的确成功了。”我说,“秦川,你也有像他这样的笃定。” 秦川看上去讶异极了:“苏苏,你这是在……安慰我吗?” “你会回来的。”我说。 他定定的看着我,半晌,缓缓笑了。 “是啊。”秦川露出我今天看到的最轻松的笑容,“我会回来的。我书还没念完,还有好多事情还没做呢。” 他顿了顿:“等我重回京都,功成名就,带你去扫荡阪急百货。到时候,我和柳生在后面给你当搬运工,怎么样?” 我有些触动,配合他点头。他却又将难题抛回给我:“你呢?什么打算?”他说,“设计师?制版师?开店?如果你的话,应该有很明确的目标吧?” 不…… 我的嘴角不自觉僵了僵,避开他的目光,我打起了太极拳:“有,但不打算告诉你。” “切,不说就不说。”秦川白了我一眼。 我们走完鸭川河堤,正式道别,互相从反方向离开。我走得慢,但不多时就看见路边停靠的黑色宾利车。 后座的门打开,却是藤泽优一下了车。 他在路边等我,一时吸引了无数人侧目。 我加快脚步朝他小跑过去。 “你怎么来了?” 藤泽优一却先握住我的手:“冷吗?” “还好。” “手有些凉。”他打开车门,“快上车吧,车里是恒温的。” “嗯。”我点头,余光看到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我看过去,是上羽薰。她穿着一件青色的和服,手中抱着一把伞。 上羽薰对上我的目光,她面上含着笑,却是有几分僵硬和不可捉摸,她朝我挥挥手,转身离开。 “怎么?”藤泽优一轻声询问。 “没什么……”我说,“好冷啊,我们回家吧。” 才不过十一月啊,怎么会这么冷呢? 第四十六章 ?那天傍晚,我接到秦川的电话。他在电话那头劈头盖脸对我一顿控诉。我知道,他终于拆开我夹在唱片盒里的钞票了。 “你和柳生啊,一个两个不打招呼给我夹钱,你不知道会害死我啊?被海关拦住的时候老子整个人都是懵的,差点就被抓去蹲监狱了你知道吗?” 钱并不多,是我自己存的一小部分积蓄。脑内想象出秦川与海关对峙的画面,我没忍住笑出声来。 “我说,这哪位大神出的馊主意啊?” 我看了一眼稳坐在沙发上看国际新闻的藤泽优一,打算守口如瓶。 “苏苏,我跟你说,你们不能这样。我,我……” 难得秦川词穷了。 我按下咖啡机的按钮:“你放心,不是白送你的。” “还!老子到时候翻倍还给你!我靠!”秦川爆了一声粗口,“我去骂柳生了!” 他声音有点大,惹得藤泽优一往这边看了一眼。 我挂断电话。 “我在煮咖啡了。” “暖气要不要再开高一点?” “好啊。” 这年京都的冬天格外冷。 除非上课和上班必须出门,其余时间,我都窝在贺茂川的房子里,足不出户。对此,藤泽优一表示反对,每天变着法子利诱我,像是去温暖的地方吃大餐啊,温泉旅游啊等等等等,我无动于衷。 我的心思都在别的事情上。 过完新年,我就是准大学三年级生了,我要在这一年内修完包括四年级在内的学分。 “难道……”在图书馆书架前遇见松田由纪子,她看到我着手准备的资料,猜出了我的意图,“你想提前毕业?” “嗯。” 她并不惊讶:“你的话,在一年级的时候就开始准备论文了吧?” “差不多吧。”对上她欲言又止的神情,我笑了笑,“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她摇摇头,说:“你有自己的考量。” 我的考量么…… “怎么说呢,你会选择提前毕业,我一点儿都不惊讶。”她踮起脚,将手中的书放回书架,“今枝先生也打算收你做徒弟了吧?” 我愣了愣:“没有啊……” “但在实习生里,唯一能受到她青睐的,只有你不是吗?”她抽出另一本书,随手翻了翻,“前几天,今枝先生看了你的设计,剩下的那群没本事的家伙可眼红死了。” “那么,如果他们知道今枝先生怎么评价我的设计,估计能幸灾乐祸上几天。” “嗯?”她挑眉,“和简单粗暴的堤真树先生比怎么样?” “堤真树?”我想了想,说,“在堤真树手里,可能比较能看得见希望吧?” “这么惨?”松田由纪子皱眉,“她说了什么?你还真被打击到了?” “没什么。”我敷衍应付她,抱紧手中的书,往左边走了几步,去找其他书。 “呐,苏苏。” “嗯?” “其实,我觉得你的设计还不错。” 我顿了顿,回过头看她。她身旁是一扇色彩瑰丽的玻璃窗,午后阳光透过窗户,染了她一身流光溢彩。 “你在安慰我吗?”我说,“谢谢。但不需要。”意识到这样的语气过于冷淡,顿了顿,我说,“我的能力,我自己清楚。” “在你心里,一定是认为自己没有设计天赋吧?也不知道你是拿自己和什么大神作比较。”她的声线偏冷,和她艳丽的唇妆形成鲜明对比,那张漂亮的唇一如既往吐露着毒辣的言语,“你这样也叫没天赋的话,设计系里大部分人都可以提早滚蛋了。” 我看着她,默了默:“就是因为你总肆无忌惮地说这样的话,他们才会老在群里说你刻薄吧?” “无所谓。那些人也就敢背着说,有本事别背着我另外开一个小群嚼舌根啊。” “……你知道了?” “一条那家伙截图给我了。” “……” “不过,我倒没想到,你会窥屏。” “我也是一条截图发给我的。”我说,“我也不在群里。” “……” “啧,稀罕。”她扬扬手中的书,“走了。” 我目送她远去,收回目光,继续找自己要用的书。 前几天,今枝先生的话无端回响在耳边: “我见过无数平庸的设计,你的虽说归不到那一类,但也不见得多高明。”她转动手中的烟,这种叫做寿百年的烟有着独特的黑色烟身,“设计会直接反应设计者的企图心。很显然,你很用心,却用错了地方。我不知道你在拼命克制着什么,但你内心的每一丝顾虑,限制你的设计。” “苏苏,这可比做一个庸才可怕多了。” 我下意识攥紧了手中那本书的封面,又马上反应过来,努力将封面上的每一个褶皱捋平整。 只有我知道,今枝先生的话,字字诛心。 我的克制和顾虑,伴随着我度过了十九岁这年的冬天。转眼新年一过,我在四月初赢来的三年级。整个三年级的上学期,我都无比忙碌的,忙着修学分,完善论文,忙着做毕业设计,忙着在知念淑希高定线上练习制版的手艺。 我忙于几点一线的生活,等到回过神来,我已经在红枫初染的九月,接过院长手中的毕业证书,顺利从北苑学院提前毕业了。 第四十七章 ?举办毕业典礼的那天,是个凉爽的阴天。 松田由纪子和一条将太郎作为三年级生也参加了毕业典礼。 上台领毕业证书时,一条将太郎出其不意地跑上台,为我献了一捧大花束,由于太过于羞耻,我忙抱过那捧花遮住脸逃下台。 松田由纪子来得晚一些,我跑向座位的时候看到笑得花枝乱颤的她,这会儿正拿着手机对着我和一条将太郎录像。 “你们两个在表演猫捉老鼠吗?” 我坐下,之前没注意,一条将太郎送的是一捧向日葵花束,里面点缀着粉色小雏菊和几只小熊玩偶。 松田由纪子将手探进花束里,折了两朵小雏菊,并着一样物件夹在我胸前位置,等她松开手,我才发现那是一枚蜻蜓胸针。 她朝我眨眨眼:“毕业快乐!” 我抚摸着那枚蜻蜓胸针,道了句谢。 一条将太郎靠过来:“明年我毕业,你们两个要给我献花哦!” 我和松田由纪子双双送了他一记卫生球。 唱送别歌时一条将太郎竟然伤感得哭了,趁他去厕所宣泄情绪时,松田由纪子忙拉着我走人。这个时间校园里空空荡荡,她吐槽完一条将太郎,用胳膊肘顶了下我的,挑眉: “啧,哪里来的公孔雀。” 我也看到了。 那是有年头不见的单沐郗,他穿着一件招摇的范哲思红色t恤,那本身已经艳丽至极的颜色生生被他压下去几个明度,他就站在那里,慵懒地冲我招手,全身散发着妖艳魅惑的气息。 “是我认识的人。”我说。 松田由纪子愣了愣,但没有过问,和我道过别离开。 我缓慢地走到单沐郗跟前。 “胸针很美。”他双眼微眯,夸赞的同时,将我打量一眼,“长高了?” “有事吗?”我问。 他勾唇:“有时间陪我在城里逛逛?” 我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点头:“走吧。” 他今天开的是一台黑色林肯。 “开的朋友的车。”他看了我一眼,走在我前面,“会开车吗?不会开就坐副驾驶座上来”。 这不是在询问,他说话的同时,便将副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了。我坐上车,他带上车门,绕到驾驶座那边上车。 “现在这个时候,是平安神宫开放的时间吗?” “嗯。” “行。”他发动车,又腾出手往屏幕上点了点,“开导航。” 在去往平安神宫的路上,我和单沐郗并没有什么交流。他开车的时候不爱聊天,偶尔拿腔拿调地说上一两句话,我敷衍应了几个回合,他再不多言。 这个时节不算旅游旺季,平安神宫的来往行人也不少,神宫对面的音乐剧芜似乎有演出比赛,门口汇聚了一大群穿学生制服的中学生。 下车后,我和单沐郗沿着神宫道直行,时不时迎面碰见几位神女,她们统一穿着浅花白单衣和绯袴,长发用一根红色细带系着。 我们穿过镶嵌着十六瓣菊纹的大鸟居,在应天门前停下。按照参拜规定,进神宫前要净手,神宫外就设有奉纳水池。 “女士优先。”单沐郗说。 我净过手,在一旁等他。他的精致侧脸卸去了一贯的慵懒,倒是意外的虔诚沉静。 “走吧。”连声调都平缓许多。 平安神宫是京都多见的仿唐式建筑,红柱碧瓦,一派明艳色调,却又有着异于其他神社的恢宏大气。 我以为单沐郗要参拜祈福,便直接往主殿走。走出好几步感觉到身后没人,一回头,就见他并没有跟上来,而是站在不远处,见我回头,朝我挥动他手中的两张门票:“去神苑。” 他转身朝神苑方向走去,我在心里腹诽了一句,一声不坑跟上他。 神宫后的神苑,是一座池泉环游式庭院。庭院广阔,以四方池塘为线分隔了几个时代的建筑风格,四时之景映衬,精致考究。 九月,西神苑的花菖蒲应该正开放着。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我和藤泽优一来过一回,正好赶上花菖蒲的花期。我边想着,边跟着单沐郗。他一路缓步走来,看似漫不经心,却没有停留,显然是带着目的。 单沐郗的目的地是泰平阁,那是东神苑横跨栖凤池上的一座桥殿。 穿过桥廊,他在桥殿中心亭阁停下来。面对着栖凤池,他双手撑在桥廊朱红色的扶手上,远目良久。 “上次来的时候,还是樱花季。”半晌,他说,“对面开满了垂柳樱。” 我站在一旁:“没想到,你不参拜,却也会来神宫这样的地方。” “我来是因为……”他往扶手上敲了敲,嘴角噙着一抹慵懒笑意,“佳人有约。”他微眯双眼,似是回忆起什么,笑容渐深,染了几分柔情。 我想我知道他说的“佳人”是谁了。 我默了默:“她……还好吗?” “你放心,”他转过身来,悠悠地说,“她的好日子长着呢。”对上我的目光,他勾起一抹晦暗不明的笑,“你倒应该多担心你自己。” 我皱眉,开始后悔今天陪他来这一趟。 “别装模作样了。”我冷淡地说,“我知道你想干什么的。”我顿了顿,“你不如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 “唉。认识这么多年,你怎么就不相信我是发自内心在关心你呢?”他叹了口气,“苏苏,你真是好没意思。” 眼前的这个人,我和他共享着同一个秘密。正是这个秘密,让我在两年前来到京都。 我说:“如果你没有出现,我现在叫苏兰汀,而不是苏苏。” “如果没有我,”单沐郗摸着下巴,“你遇见他的几率会有多大?” 我蓦地抬头,瞪着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眼。 “我和你无话可说。”我转身就走。 我浪费着时间和他在这里周旋什么?有意义吗? “苏苏。”他的声音却藤蔓一般缠上来,“你对他,动心了。” 我停下脚步。 池边的蜿蜒小径正有一对举行完仪式的新人路过,新娘新郎穿着传统服饰,过小拱桥时,新郎走在前头,回身朝新娘伸出手,新娘将手放进新郎手中,幸福的笑容洋溢在她们年轻的面容上。 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说出平静的语气: “请转告她,让她放心,她会得到她想要的。” 第四十八章 ?正式毕业前,藤泽优一向我询问过毕业后的打算。 我虽然在高定线上工作已久,但因为兼职,一直没有转正。我知道,只要我开口,他会给我任何我想要的。 “我想休整一段时间再做决定。”我说。 藤泽优一没反对,只点头,表示他尊重我的意愿。 九月底时装周将近,藤泽优一手下负责知念淑希这块的助理清水丽子小姐致电给我,向我核实看秀的事宜,询问是否和往年一样安排。 “不用了。”我说,“今年不去。” 清水丽子顿了顿,显然是愣住了,但她没有多说半个字,和我道别挂断电话。 事后,藤泽优一没有为这件事来询问我。 我在贺茂川深居浅出一个月,迎来了第三个京都的十月,这是我在京都以来过得最轻松的一个月。一晃到了十月中旬,一个周日的下午,家里的门铃突然响了。 这间房子从来没有接待过客人,佣人们偶尔过来也从来不用门铃,等到门铃第三次响起,我才反应过来。 开门的时候,我的手罕见的有点颤抖。 门口站着一个和服装扮的中年女人,在她身后,还站着四个提着小皮箱的年轻女仆。 她们的衣服上无不绣着九重樱的纹样,那是知念家族的家徽。 “小姐,我是知念家主母房中的江川贵子。”中年女人高昂着头,面无表情,嘴唇微动,仿佛多动用一块面部肌肉都欠奉,她说京都话,“主母邀请您今晚前往清河山赴宴,并派我前来为您梳洗。” 不等我做任何反应,她脱去脚下的木屐迈步朝前,面对我搭在门框上的手臂,也只是随意抬手格开,我没料到她的粗暴,朝后退了两步,紧接着,跟在她身后的几个年轻女仆鱼贯而入。 走在最后的女仆,将门轻轻带上,然后用身体挡在门前。她虽低着头,却将意图表现得很明显。 “小姐,你不打算配合我吗?”身后,江川贵子悠悠地说,“我以为,小姐早就为这一天的到来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原来并没有吗?” 我转过身:“你们要我做什么?” 江川贵子笑了一声,那笑容浮在表面,看起来像是嘲讽。她一字一顿地说: “您只要有这张脸就够了。” 听到这句话,我不由用力攥紧衣角。但只一瞬,我暗自深吸一口气,松开手,走到她面前。 “开始吧。” 漫长的几个小时,我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布娃娃,任其摆布。 礼服裙是知念淑希高定线的最新款,具有复古年代感的蓬蓬裙,白色为底,黑纱附着,自下而上生长的红色藤蔓刺绣,因数层裙摆重叠交错。这样一条裙子,从妆容到首饰,却用的是符合这个家族的清丽淡雅,连指甲也做成自然透亮的淡粉色。 最后,年轻女仆跪在地板上,将一双黑色中跟鞋放在我面前。 “小姐,请让握给您穿鞋。”她说着,伸手便来握我的脚。 “不用麻烦了。”我将脚放进鞋内。 连鞋子的尺码都是准的。 “鞋子合脚吧?”江川贵子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说,“我这里有一份您的详细档案。” 我心中生出一丝厌恶:“您有这个空闲时间,不如多研究怎么搭配。” “那是您该做的事。”她不在意我的挑衅,弯腰递过来一个小巧的手袋,“您该出发了。” 我瞥了眼不远处桌上放着的手机,这一瞥没逃过她锐利的双眼。 她语气中带着几分威胁意味:“您应该不需要用到通讯工具吧?”她低头,将手中的手袋提高了些,“请您出发吧。” 我没接手袋,径自走出门。门外停着两台黑色宾利,车门把手上镶嵌着知念家的八重樱家徽,一旁等候的仆从整齐划一地朝我行礼,其中一个仆从打开后座车门:“小姐,请。” 江川贵子没有和我坐同一台车,这令我稍稍松了口气。车向前行,两旁街景不断倒退,我看着窗外风情依旧的京都,陷入沉思。 我第一次来京都,是十三岁那年。 那是妮尔市的樱花还没到开放的时候,四月的一天,我放学回到福利院,正门口停着一台酒红色的跑车,我背着书包走到后院,果不其然看见了百无聊赖地坐在秋千上的单沐郗。 他穿着t恤和牛仔裤,简单的搭配,偏偏那件t恤上印着错综复杂的几何图案,颜色也是极其亮丽,但再艳丽的衣服,都比不上他几分艳色。 我在离他几步远的位置停下,他眯着眼睛对我说:“明天去京都吧。” 这不是一句询问,我们知道去京都意味着什么。 “可……我还没有准备好。” “没关系,苏苏。”长相妖治的男人笑得意味深长,“你只要有这张脸就够了。” ——你只要有这张脸就够了。 我闭上双眼。 不论过去多久,这句话依然回响在我耳边,禁锢着我。 抵达清河山已是傍晚,山中灯火通明。我想起上一次平安夜来到这里看过的美好景致。 “虽然没有星桥铁索,今天也不是正月十五。但我,想给你整座清和山的火树银花。” 那个人,曾对我这样说过。 我穿着那双中跟鞋缓缓步入宴会厅。 说到底,这两年多来,我从来没有对藤泽优一表露过真心,而他,也是。 当下,我往前走的每一步,都是我与他分崩离析的倒计时。 “……她顺利从高等学府提前毕业,我为她感到骄傲。”主座上知念家主母的声音更清晰了,“大家应该都猜到了,她就是我的女儿,知念侑季!” 猝不及防,一束灯光打在了我身上。我惊得往后退了一步,又在周遭的窃窃议论声中,挺直了背脊。 慌乱中,我忘了该给出什么表情。 隔得有些远,那位尊贵的知念主母的面容我有些分辨不清。置身于人群中央,我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太熟悉了。 起手敲下手杖落地的声音,接着迈出左腿,然后,才是受过伤导致行动不便的右腿。 我循声望去,穿着银灰色西装的藤泽优一站在这一圈光晕里来了,周遭声音渐渐褪去,这一刻,他平静地注视着我,那双眼睛,没有半分以往的柔情,只有几分漠然,几分漫不经心。 这个人,早晨出门前,还说今晚有一个重要宴会,要我帮他搭配一条领带。我帮他系上那条领带时,他一同往常,将一个吻落在我发间。 对啊,一如往常。 但我是知道的,这个人,原本该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我忍着泪意,不合时宜地祈祷着一个不切实际的愿望,但他一定没听到此刻我内心的渴求。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藤泽优一缓缓走到我面前,他平静眼眸里漾起一丝温和笑意,说出来的话语,打破了我对他的所有幻想。 他说: “欢迎回来,侑季。” 两年,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藤泽优一。 他漆黑眼眸里深藏着他对这个世界的漫不经心,他的笑容带着暖意,但他的心,却像石头一样坚硬冰冷。 第四十九章 ?一切源自于十四岁那年,单沐郗递给我的那封信。 尽管表面上表现出无比排斥,但我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疑惑和好奇,选择打开那封信。 火漆封口一点都不好拆,我费了些劲。拆开后发现里面有一封泛黄的信,和一个移动u盘。 我展开信,才看了几行,就慌忙将信塞回了信封。我打开学习资料试图通过学习转移注意力,遗憾的是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最后,我到底还是将信重新展开,一段我不曾触碰过的曾经扑面而来…… 某个稀疏平常的夜晚,一个年轻姑娘诞下了一对双胞胎。 这个姑娘年少叛逆,离家多年,和亲人失去联系,也没有足够的生活来源支撑她抚养两个孩子,于是她决定放弃双生子中的一个。 该放弃哪一个呢?她有些犯愁。 先一步出生的姐姐没有一点年长的自觉,整天哭个不停,被她抱在怀里温柔安抚之后,总会露出香甜的笑容。 而妹妹,从来都安安静静的,饿极了都只是低低地呜咽。这个孩子,明明只是个婴儿,却总给她一种看穿一切的恐惧。 她手中抱着姐姐,温柔地哄,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比一位母亲更温柔,这是她身体里仅剩的一点儿母性的本能,于是,她几乎在一瞬间做出了决定。 她走了很远的路,把妹妹丢弃在了离家最远的孤儿院。 那是一个高冷的冬日,趁着没人,她轻手轻脚地将妹妹放进孤儿院门口的邮箱里,然后快速关上邮箱箱门,头也不回地离开。整个过程中,那个孩子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她丢弃了一个孩子,但那一刻,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 有时午夜梦回,她想起那个冬天的早晨,在她关闭邮箱箱门时,那个被她丢弃的女儿,冲她露出那张脸上从未出现过的微笑。她其实记不清当时的真实情景了,但在她的幻梦里,她以这样的方式,原宥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她带着姐姐生活了一段时间,愈发觉得日子艰难,难以维持。 倒春寒的季节,她抱着姐姐去百货商场蹭暖气,她坐在一家人满为患的连锁咖啡店,没有消费一份商品,一脸坦然地占用了一张桌子。 “您好,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前来搭讪的年轻男人相貌清俊,穿着一件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大衣。 她点头。 男人放下手中的咖啡杯,抽出椅子坐下,他提着一个看上去同样价值不菲的旅行皮包,她敏锐地发现男人左手无名指上带着一枚钻戒。 男人感受到她的目光,微微一笑:“令媛长得很可爱。” 他的汉语说得不太标准,却胜在语声清润。 怀里的孩子像是听懂了陌生人的赞扬,冲对方露出自己标准的甜美笑容。 “女士,其实,我是一位设计师。”男人缓缓说,“我很喜欢这个孩子,我能给这个可爱的孩子做一个婴儿包吗?” 她包裹孩子的婴儿襁褓是用她的一件旧衣服改的,十分单薄。这个好心人也许看穿了她的窘迫,想用这样的方法伸出援助之手。 “您看,我真的是设计师。”他说,“我会做衣服。” 他打开包,将包里的东西拿出来。她看到了一块布料,一些针线工具,还有一本册子,男人打开册子,翻页给她看,上面画了许多漂亮的裙子,每一页上都贴了对应的布料,旁边还有一些文字说明,是她不认识的文字。 她指着其中一页右下角看上去签名字样的文字,她对那串字母有些印象:“这是什么?” 男人读了一遍,又用汉语说:“知念淑希,这是我的名字。” 她想了想:“这个商场里有你的店吗?” “有的。” “那你还挺厉害的啊。” 知念淑希笑着摇摇头:“一个小品牌,不值一提。” 她默了默:“你用什么给我的宝贝做婴儿包?” “我现在手里只有这块布料,虽然稍微轻薄了些,但布料很适合婴儿的肌肤。”知念淑希轻声说,“不过,如果您不介意等候片刻,我可以让我的助理送一块更合适的布料来。” “不用了。”她担心这个男人反悔,说,“就这块吧。” “好的。”知念淑希笑着点头,开始动手。他的速度很快,穿针引线的画面像是在完成艺术品一般的优雅。 “你不用比较下吗?”她把女儿抱起来,让她踩在自己的腿上,“也许会小了,或者大了。” “谢谢,不用了。” “你……”她想了想,换了个用词,“您有孩子吗?” “有一个儿子。”知念淑希的语气染了些落寞,“但我不常见到他。” “为什么?” “因为,我工作比较忙。” 她想,他一定是在说谎。 “唔?”知念淑希的动作突然停了。 她低头一看,才发现,在她不注意的时候,手中的女儿扑倒在了桌面上,一双小手正抓着男人那把小巧精致的银色剪刀,做着类似“剪”的动作。 上次她剪衣服做婴儿包,就没留神让这不懂事的小婴儿用剪刀胡乱戳破了一个洞,她心痛了好久。她怕把不当心的孩子把这块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布料剪破了,忙把剪刀夺过来。小婴儿也不闹,仰着头笑呵呵地望着对面的男人。 “你也喜欢做衣服吗?”知念淑希低头轻声对孩子说。 “呵呵,我这宝贝,抓周的时候也是抓的一把剪刀,看来和设计师这职业还挺有缘啊。”她面不改色撒着谎。 知念淑希笑了笑,拿过剪刀,手里加快速度,不一会儿,一个婴儿包做好了。她给孩子穿上,正好。 “您能在这上面签个名吧?”她露出头部的一角布料。 知念淑希愣了愣,却也没有拒绝,拿出一支笔挥笔在里料签上名。 她道着谢,离开咖啡店,快步走到服务台,向导购小姐展示签名,询问是否认识这个设计师,导购引导她找到了同名的店铺。 那是商场最显眼的位置之一,里面的店员都穿着店里的最新款,一个瘦高个的店员接待了她。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在店里转了半圈,随便指了一件衣服,问:“这个多少钱?” 店员报了一个价格。 她睁大了双眼,强作镇定:“哦,我再看看。你先忙你的。” 支开店员,她心里有了计较,抱着孩子快步往咖啡店跑,差点和正推开门,准备离开的知念淑希撞了个满怀。 知念淑希扶了她一把,还没说话,就被她抢白: “先生,你这么喜欢我家孩子,我把她送给你好吧?不瞒你说,我根本没办法养活她,我已经把她的双胞胎妹妹扔在孤儿院了,你不带走她我也只能把她也丢掉了。” …… 看完信,我很久都没有反应过来。等我的意识回到身体里时,我已经拿起了一旁的移动u盘,移动u盘的其中一面用日文写着:必须一个人看。 学院的图书馆有开放式机房,这天机房里面只有三两个学生,我找了个最后一排的墙角位置,将u盘插进电脑。 是一个视频文件,我戴上耳机。 点开视频,我看到了那张脸。那张脸我无比熟悉,每天透过镜子就能看到。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我的脸上从来不会出现那样的笑容。 那是我平时多见的上流门庭女孩的标准笑容,她们从小接受这方面的训练,如何笑,笑的时候露出几颗贝齿才算优雅得体都曾经过反复练习。 可她又不同,她的笑,连眼底都没有达到,不过是附在脸上的一层假面具而已。 “兰汀,你看过信了吧?我想其实不用介绍,看到这张脸你也知道我是谁。但是初次见面,这样的流程还是必要的。” 她说一口流利的汉语:“兰汀,我是姐姐,知念侑季。” 我的双手紧张地握成拳,生生掐得手心传来阵阵痛楚。 “那封信,是那个女人当年抛弃我时写的。”她莞尔一笑,漫不经心中夹杂着几分讥讽,“不过,你如果见识了我身边的人,就会觉得,那个女人,无耻中的坦然倒是个优点了,至少我觉得她的信可信度很高,不然我也不会找到你……” 她定定地看着摄像头,或者说摄像头这端的我:“接下来的话,你自己判断要不要相信我。那个叫做单沐郗的男人,是我现在的父亲的妻子在妮尔雇的帮手,他的工作是找到我的孪生妹妹,也就是你,将我取而代之,然后夺取我对知念淑希品牌的继承权。” 她的语速很慢,始终像在和人讨论天气一样轻松:“不过那家伙……并不是完全听命于那个女人。事实上,那个女人会选择单沐郗办事,完全是被算计好的。单沐郗,其实是父亲这边的人。” “说实话,我原本并没有想要打乱你的平静生活。但是,事到如今,你也没办法全身而退了。所以——” 顿了顿,她的笑意逐渐加深: “兰汀,如果我说只有你能救我,你,愿意救我吗?” 第五十章 ?回忆里在上演天人交战,现实中却更令我煎熬。 在我未出现前,那位高高在上的知念藤泽两家主母知念惠织,完成了她的登场表演。 她作为宴会的主办人,在致辞时提起了她最引以为傲的女儿知念侑季,那个曾经备受瞩目的天才少女,在父亲死后备受打击,选择了出国疗伤,为了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甚至在异国改名为苏苏。这个坚毅的女孩没有继续消沉,反而凭借自己的实力以留学生的身份回到京都就攻读服装设计,并且提前完成了学业。 她的精湛演技,令我都差点相信了她的满口胡言。 而现在,她将聚光灯打在我身上,示意我可以登场完成我的表演首秀了。 曾经,我是苏兰汀。后来,我是苏苏。而现在,我只能,也必须是知念侑季。 我该怎么做? 游移不定时,藤泽优一朝我伸出手:“侑季,欢迎回家。” 我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将手放入他手心。 他朝我靠近了些,手指轻轻捏了捏我的手,两下,是在示意要我安心。我愣了愣,只见他的嘴唇上下轻动,我顿时读懂了他的唇语。 “跟着我来。” 他牵着我手,将我带到知念惠织跟前,然后隐秘而轻柔地将我向前推了一把,我从善如流扑向前,扑进知念惠织的怀中。 “母亲!”我喊出声来。 “我的侑季,你终于回来了。”她回抱我。 身后,藤泽优一带头鼓掌,紧接着,此起彼伏的掌声响起,这场认亲戏码完美开场。 知念惠织放开我,她眼中落满了泪,抽出手帕,动情地为我擦着我脸颊上并不存在泪珠。 “现在背对着人我就不计较了,接下来,让我看到你的真情实感。”她还在流着泪,在我耳边说话的语气却冰冷而严厉。 藤泽优一默默递来一张手帕,做戏做全套,我为她拭去泪,同样用只有我和她能听到的声音说:“知道了。” “去吧,和大家见见面。” 我转身,拾阶而下。藤泽优一带着我,穿行于觥筹交错之间。一晚过去,见识了藤泽优一与人谈笑风生,游刃有余,我只觉脸都要笑僵了。 宴会散场,已经很晚了。藤泽优一送完最后一位客人回来时,女佣们都已被我遣走,我坐在寂静的宴会厅角落的椅子上,揉着自己站了一晚酸痛不已的脚。 藤泽优一朝我缓步走来,他将手杖放在一边,半蹲在我跟前,将我的脚搭在他腿上,像是打算帮我揉脚。 我想将脚缩回,被他握住。 “别闹。”他轻声说。 我不动了,任由他替我按摩。等了一会儿,我说:“可以了。” 他放下我的脚,帮我穿好鞋。 “我不是知念侑季。”我幽幽地说。 他抬头:“我知道,苏苏。” “你知道我要代替知念侑季。” “是。” 原来,他真的什么都知道。 “所以……你……”我攥住裙角,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藤泽优一保持着半蹲的姿势,他在等我开口。 避开他的视线,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说:“你每次都是这么应酬的?” 藤泽优一顿了顿:“我以为,你会想问些别的事。” 我想的,我有很多事想问你,起初是不敢问,现在是不必问了。 “没有,只有这个。”我说着违心话。 他沉默着起身,走到他的手杖前,将手杖拿起。 “苏苏。”他说,“这是这个身份附带的。” 此刻的藤泽优一低垂着双眼,面无表情,看上去似乎有些生气。奇怪,我第一次从他身上感知到这样的情绪。但很快,他收敛了自己的情绪,转身面对我时,他又是平时那个藤泽优一。 “是住在这里,还是送你回家?” 那里还是家吗? 我想问,却迟迟没有开口。我沉默着,思考他比较倾向我做哪个决定。 “这么晚了,要不在这里睡下?”藤泽优一说,“你之前住的院子,应该也是每天都打扫过,可以直接住的。” 果然…… “我不想住在这里。” 他轻声哄我:“但这里有家院,会比贺茂川安全。” 我仰头看他,用肯定的语气说:“你以后不会回贺茂川了。”不等他回答,我接着说,“是不是以后,我还需要叫你一声哥哥?” 我站起来,走向他,“等一切尘埃落定,你打算怎么处理我?”我停在他面前,紧紧盯着那双深邃眼眸,“你打算怎么处理我这个冒牌货?优、一、哥、哥?” “侑季小姐。”冷不丁,身后传来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谁。 “优一少爷。”江川贵子用她抑扬顿挫的语声,修饰着她身为主母近侍高人一等的姿态,空荡的宴会厅里回响着她的声音,“主母让我来提醒两位,如果两位今晚不住在本家,就应该下山离开了。” 藤泽优一淡淡地回复:“我们这就离开。” “失礼了。”她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我深吸一口气:“抱歉。”我说,“你送我回贺茂川吧。” 东山一直在待命,我和藤泽优一坐在后座,察觉到我和藤泽优一之间的气氛,东山默默将隔板升起。 一路上,我们沉默着,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第五十一章 ?不同于前两次单沐郗的不请自来,第三次见到单沐郗,是我主动约他的。 我在机房看完知念侑季给我的视频后,虽然感到震惊,但并没有想到介入的意愿。 但是—— “汀,你说,咱们孤儿院真的会被卖掉吗?” 一向沾枕头就睡的苏晓,那天破天荒失眠,她一失眠注定我没办法好好学习。 我边做着卷子,边分心陪她聊天:“你听谁说的?” “我偷听了我妈的电话,之前一直资助我们的企业家不愿意继续资助了。我还听到,说是和一个什么单先生有关。单先生是谁啊?你听说过吗?” 我正在用铅笔作图,闻言没控制住力道,铅笔的笔尖“啪”地一声断了。 “哎,你也别太激动,浪费资源啊。” 我放下笔,无力地用手撑着额头。 “哎,汀啊,说你浪费资源就开开玩笑啊。”她从上铺翻下来,“我给你削铅笔吧,你削铅笔的刀呢?哪里去了?” “……忘了。” “……”苏晓转身去翻自己的书包,“用我的。” “晓。” “啊?” “孤儿院不会被卖掉的。” 苏晓愣了愣,旋即笑了:“嗯!我知道啊,我妈最厉害了,有什么难关是她过不去的?” 明知道这是单沐郗逼我就范的手段,我还是主动联系了单沐郗见面。 见面的地点是一家名叫“薰衣物语”的咖啡店,它位于妮尔大道中心广场的黄金地段,是妮尔市只手遮天的大财团安氏名下的产业。 透过店内的玻璃,越过一架立交桥,我看到对面百货商场最显眼的店铺——知念淑希成衣门店。 单沐郗清了场,店员只为我一人服务,我点了一杯店里的招牌咖啡“薰衣物语”。 单沐郗姗姗来迟,他走近的时候,我敏锐地闻到他身上带着不属于他的香水味,再看向那张艳艳绝伦的脸,只见他薄唇上还沾着残留的唇彩。 单沐郗在我对面坐下,随手抽了张纸巾,将嘴上的唇彩擦干净。 “你来见我,我能理解为你已经同意了吗?” 我不打算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那个自称是我姐姐的人,说她被知念淑希收养了,并且将在20岁那年得到知念淑希品牌的继承权,所以,她现在名义上的母亲要把她从这个世界消失。”我指着对面的门店,“知念淑希就是那个品牌的创始人对吧?” 他点头。 “知念侑季说,你是知念淑希派去她母亲身边的间谍?” “我的东家安氏,有一位关系深厚的友人,和知念夫人的母家藤泽家有表亲,所以知念夫人选择了安氏作为合作伙伴。”他说,“但是,安氏和知念淑希在此之前早有协定,这样一来,反倒是知念先生和安氏的关系更亲厚。所以,我同意你的说法。” “知念侑季说,我的作用是在继承知念淑希品牌后,将品牌所有权转让给知念夫人。”我看着他,“那位知念夫人会知道我的存在,是你泄露的?你们故意搞这一出,引导她滋生这个计划。” “你忘了你的生母写的那封信了?你要讨伐的话应该去讨伐她。”他慢条斯理地说,“我们不过是将计就计。” “我不能理解。” “哦?”他双眼微眯,上翘的桃花眼像钩子似的。 “我查过了,知念淑希这个品牌只是知念财团的构成部分之一。我不认为,她的母亲会为了这个背负一条人命。” “这个世上有许多偏执的人……” 我打断他的话:“用这种理由糊弄我,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单沐郗笑了笑:“你说的不错,她想要将知念财团变成她母家藤泽家的东西,等她姓藤泽的儿子到了继承年龄,继承家业就可以了。只是,”他慵懒地靠着身后的沙发靠背,“如果是你,你会甘心让一个不相干的人,轻易地得到这份家产吗?” “抛开这些……”他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沙发扶手:“算了,你还小,不懂女人的嫉妒心。” 我默了默。 “她之前就对知念侑季动过手。”单沐郗说道。 我正打算端起面前的咖啡杯,闻言,收回手。 “几年前,知念家有个旁系又旁系的家族突然之间发了横财,上赶着往本家凑,还胆敢和知念夫人串通谋杀本家大小姐。没想到,阴差阳错伤了家族继承人,藤泽优一。”单沐郗顿了顿,“右脚落了残疾。” “后来,这个旁系又旁系就彻底没落了。”他嗤笑一声,“如果得逞,就能除掉知念侑季,如果失败,就能除掉这个旁系。她的算盘打得倒精明。”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但我只沉默地盯着面前的桌沿。 他接着说:“其实,你可以选择见死不救,没有人会谴责你。本来呢,你也不像是会管这种闲事的人。” “激将法对我没用。” 他轻笑出声来:“我很好奇,如果你并不打算救她,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我抬头:“如果我不救她,你会怎么做?” “按照知念夫人的要求把你送到她面前,但我不保证你的人身安全。” “你威胁我。” “我只是实话实说。” “孤儿院的资助人拒绝继续资助,也是因为你?” 单沐郗大方承认:“我也是为人做事,一些小手段而已。”他抛出诱饵,“只要你点头,知念财团将会长久地对孤儿院进行资助。合同为证。” 我一瞬不顺地盯着他的眼睛:“你们要我和知念夫人对着干,到时候,她不会把我除掉吗?” “我会去京都,到时候,你的安全,我来负责。” 我垂目,端过面前的咖啡杯喝了一大口,苦的。 我皱了皱眉,将杯子放下,才抬头看向单沐郗。 “那么,我也和你们谈谈条件吧。” 我说。 第五十二章 ?门铃声响了很久,我才回过神。 面前茶几上,咖啡杯里咖啡早就凉了。我后知后觉回忆失神前自己在做什么时,门铃声犹自不知疲惫地响着。我顺手捋了把头发,汲着拖鞋去开门。 门外立着穿酒红色衬衣,手捧白色马蹄莲花束的单沐郗。 我一脸莫名地看着他将花束递给我。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他笑,“外头可冷了。” 我接过花,让出一条道:“你可以多穿点衣服。” 他没理会我,从善如流地往内厅走,我将花随手放在立柜上,跟在他身后进屋。 “有茶吗?我喝茶。”他说。 “只有咖啡。” “也行。” 我之前煮的咖啡还在咖啡机里保温,我在开放式厨房的流理台前倒好一杯咖啡,出来时,只见单沐郗坐在沙发上,鞋底有一搭没一搭地磨蹭着脚下的白色地毯。 “不错,很舒服。”他评价道。 我将咖啡杯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你一个人住,安全吗?” 我愣了愣:“关好门窗就行,窗户玻璃上有防盗系统。” 他点头:“行,毕竟我还承诺过你要保护你的安全。”他靠坐在沙发上,“听说你有几天不出门了,知念夫人让我来关照下你。” “我很好,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啧,别这么冷淡嘛,好歹我都为了你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堵上了。”他摸着下巴,挑眉,“我倒是好奇,你在藤泽优一面前也这样吗?” 我端着自己的咖啡杯,思忖着要不要把满杯咖啡液泼他一脸。可惜,咖啡已经凉了。 “今天我去见知念夫人,她提起你来京都的前几个月,和藤泽优一之间毫无进展,她差点要怀疑你是不是反悔了。” 我喝下一口冷却的咖啡:“所以她急得给我发了好一阵子的匿名短信。” 那年秋天我收到的数字短信,是知念惠织用倒计时的方式在提醒我。 单沐郗勾起一抹戏谑的笑:“所以你现在的毫无作为,也十分令她担忧。” 我看向他。 “那你告诉她,我已经知道了藤泽优一是有目的接近我的,非常伤心,整天在家里哭天喊地,要死要活。”我顿了顿,语声平淡,“再问问她,当初承诺让我得到她儿子的事还作不作数?” “这一句话,如果是侑季来跟我说,估计一早就先把刀架我脖子上了。亏你说的这么平淡。”他啜了口咖啡,神色间带着几分好奇,“苏苏,被人这样算计,你是真不生气,还是不在乎?” “从我认识你开始,各种被算计还算少吗?”我笑了笑,“第一个算计我的,不就是你?” 算计着孤儿院逼我加入这个计划是第一次的话,第二次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啊,是那份藤泽优一的个人详细资料吗? 我记得我从他手中接过那个文件夹时,我以为他发现了我对他的隐秘情感,所以借此让我转移目标。 十四岁的我,尽管处处让自己看上去有副聪明模样,让人拿捏我前顾忌一点,确认败在暗恋堆砌的迷雾里。 那场大雨,我是故意去他的公寓寻求偶遇的。而他,难道就不是特意出现在那里,让我撞破他和陌生女人的情事吗? 如果不是在他这里受了刺激,我又怎么会听话地打开那份藤泽优一的个人资料? 我在单沐郗的要求下,熟悉知念侑季身边的人际关系。但所有的资料中,永远都围绕一个人——藤泽优一。 不久后,单沐郗突然带我来到京都。被要求假扮成知念侑季,去见藤泽优一时,我都没有意识到他们的意图。 直到几天过去,知念惠织再次约见我们。 “今天,你要向知念惠织提一个新要求。”去之前,单沐郗说。 “为什么?” “因为越贪心的人越容易掌控。”他说,“你什么都不求,助人犯法当慈善吗?这不现实。” “……” 这一次,知念惠织给我看了一个视频。 很明显那是一个偷拍视频。偷拍对象,是樱花树下对面坐着的藤泽优一和知念侑季。他们不知在讨论什么,有说有笑的。 “看上去不像是表兄妹,倒像是一对恋人啊。”知念惠织在我旁边悠悠地说道,“别分心,继续看。” 只见视频里的知念侑季,将手撑在桌面上,她向藤泽优一献上了一个吻。 画面定格。 当我仍怔忪时,知念惠织开口了:“单说你曾经问他,明明是亲姐妹,又都被生母遗弃,凭什么她能被收养在这样的家庭,而你,却只能在孤儿院艰难度日?” 我从没说过。 我抬眼,对上单沐郗的目光,他朝我隐晦地点了点头。 “单,你是怎么回答她的?” 被点名,单沐郗微微低头:“她的人生,只要你想,就能得到。” “说得好!”知念惠织赞许地合手鼓掌。顿了顿,她看向我,目光锐利得令我如芒刺在背,“所以,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求继续留在妮尔,继续你的学业?” 我的手心开始冒汗。 “因为会露馅,夫人。知念侑季是被您丈夫这样的设计大师赞过的天才少女,而我,”我扯出一丝微笑:“除了这张脸,我有哪点和这位高贵的小姐相似?只要画设计图,我就会败露。” 我迎上她的目光:“夫人,我需要时间。” “唔……”她似是在思考,面容稍微缓和了一些,“单,你觉得呢?” “夫人,我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单沐郗眼尾一挑,“而且,苏苏已经有了新的动力了。” “哦?” 单沐郗看向我:“是你自己说,还是我……” “知念夫人。”我没让他说完,转身朝向知念惠织,连我自己都震惊的话,竟轻易从我口中说出来,“知念侑季的人生,包括她喜欢的人吧?那么,作为报酬,我要你儿子。” “你的口气可不小。” “如果不能把她的一切全部握在手心,又有什么意思?”我勾唇,“我相信,您会认同我的想法。” 我从来没有为自己这一刻的鬼使神差后悔过。 我曾说,我见到藤泽优一第一眼就对他情有独钟,这句话不假。但真要算起来,我和他的第一面应该是那年的清河山。 那个樱花纷飞的午后,我第一次穿木屐,一点都不习惯,趁着四周没人,坐在一块石头上小憩。 而他,把我当作知念侑季,他用轻柔的语调说着温柔的话,关切地问我:“怎么了,是磕到了吗?” “木屐太高了,我穿不习惯……”我说完,立刻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知念淑希怎么会穿不惯木屐呢? “的确是太高了。” 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我怔住。 半晌,我说:“我……讨厌高跟鞋。” “你要成为设计师,就要克服对它的厌恶。”他蹲下来,轻声说:“这样,我帮你做一双穿着舒服的高跟鞋吧。” “你会制鞋?” “会啊。”他笑,“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拿测量工具。” 后来,我在知念淑希的门店里看到那双鞋。虽然被包装成世上只得一双的水晶鞋,但我想,这就是他许诺过的那双鞋。 再后来,在贺茂川,藤泽优一亲手帮我穿上那双鞋。他没有骗我,为我做一双穿着舒服的高跟鞋,他做到了。 在我以自己的身份和他重逢之前,我挤出时间拼命学习设计和制衣,为了防止将来面对他手足无措开始看爱情电影,一遍又一遍在脑内进行的相遇预演。这个人,他所做一切都是为了知念淑希,他接近我,是在服从他母亲的安排。我早就已经做好这样的觉悟了。 而他的温柔,他的珍重,全都是上天对我的意外馈赠。 是假的又如何? 有过这些,我哪里还敢奢求更多? 番外一·秋山 ?是春。 清和山的八重晚樱提前开放,这年的春日宴也因此提前。 樱花时节,设宴赏樱是知念家历来的传统。家里的男主人逝去数年,唯一的千金留学在外,本家人丁萧条,当家主母,旧姓藤泽的知念惠织却并没有因此取消这项每年的惯例活动,反而操办更得为盛大隆重。 一场知念家族家宴,由藤泽一族本家作东,宴请知念、藤泽两家旁系,重要客人却是活跃在京都各个领域的名流。 原本,每年的春日宴是秋山凉一年中第二重视的节日。 对他来说,春日宴就像是元旦一样的存在。他记得淑希少爷在世的年岁里,每一个元旦的白雪,和春日的粉樱。 少年无虞,元月初雪,他们曾在后山埋过一坛从老爷酒窖里偷来的清酒,又曾在第二年的春日宴上,喝得伶仃大醉,被惩罚给全山的人烧了一个月洗澡水。16岁,少爷在头年初雪时集了满满一大缸雪水,用樱花染过布料,为他做成一件渐变色的衬衣。而那年巴黎大秀上的成名作,是用同一块大料的边角做的。 外人不知道,少爷有过的肆意和不羁,他都一一领教过。在那一场大火之前,最好的少爷,最好的清和山,他都曾拥有过。 女主人知念惠织每年都会派人给他递赴宴的帖子,即便他现在只是优一少爷的司机。他每年穿着同一件衬衣出席,冷眼旁观席间,觥筹交错,那个女人从来不见倦色,反而,一双野心勃勃的眸子愈见锐利雪亮。 这年春日宴,前后起起散散,竟然做了七天流水宴。 整整七天的应酬,还要处理公司一干事务,他头一回在优一少爷眉间窥见一丝疲态。去往知念淑希成衣门店的路上,他刻意放慢了车速,以至于错过原本能顺利通过的绿灯,被红灯留在路口,而门店,就在眼前马路的对面。 “秋山,别担心,我没事。”大概今天多次透过后视镜打量优一少爷被发现,等红灯的档口,优一少爷温言开口。 “是。”他侧头应了一声,不再多言。 市区中心,红灯时间有些长,秋山扶着方向盘,将车外四周巡视一圈,目光落在马路边的咖啡店上。 安氏的连锁店,优一少爷偶尔也会去喝咖啡。原来店里清一色男侍应生,现在却多一个一抹亮色。 透过玻璃橱窗,能看见那名新招的女适应生五官精致的半张脸,不见她和客人有多少交流,但交流时会笔直地俯身,起身时背脊挺直,单薄的身形却偏偏时刻挺直着背,像是暗自和谁较着劲。 他瞧出几分趣味,回头看后座的少爷,竟也在打量那女孩,带着探究的神色。 “少爷,今天会去喝咖啡吗?”他忍不住开口。 藤泽优一收回视线,提醒:“可以走了。” 他发动车,车道上娴熟掉了个头,稳稳停在门店前。 车外候着的助理为藤泽优一打开门,没急着离开,藤泽优一看向他,笑意浮现在他英俊面容上:“今天就到这里,你回家休息吧。” “那您呢?” 藤泽优一拿起一旁的文件袋。 “工作,顺便喝杯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