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缝线YOUR FORMA(Your Forma 电索官慧周与机械搭档)免费阅读》 序章 风雪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轻之国度录入组 图源:aircer 录入:aircer 真不想变成这样的大人,这样的想法有时会像阵风一样呼啸而过。 「所以,被害人说『病房的积雪』有几公分?」 「注入运作抑制剂之前,说是大概有五十公分。风雪好像很厉害,抑制剂失效的话大概立刻就会引发失温症。」 巴黎市内的布儿碧耶加雷医院难得没有消毒水的味道。走在住院大楼的走廊上,埃缇卡看向走在前面的两个男人──身穿白袍的医师,以及埃缇卡的同事班诺克雷曼。班诺二十六岁,德国人特有的有棱有角的面相和整洁的亚麻色短发,让他给人很神经质的印象。和他成为工作上的伙伴已经过了两个星期,关于班诺的事情,埃缇卡知道的就只有他有个小他两岁的恋人。 班诺说:「──所以,我们要连接感染者的your forma,藉此推导出病毒的感染途径。」 「我知道,电索对吧。追查记载在your forma当中的行动历史纪录以及机忆,摸索出是在哪里如何感染的……但是,会让人看见风雪幻觉的自我繁殖病毒还是头一遭啊。」 「华盛顿特区的医生好像也说过同样的话,还说『这肯定是新型病毒』。」 「华盛顿是开端对吧。我们是第二例算是好运,多亏有前例才能正确处置。」 塞纳河在窗外悠然流过。水面在凛冬的冰冷阳光下闪闪发亮,平静到令人厌烦。 「不过──」医师强忍著呵欠。「虽然没有你们那么夸张,我也没办法好好休息。希望你们务必尽快解决。」 「至少在夜晚时段,把工作交给机械装置朋友阿米客思机器人如何?」 「能交给他们的部分我当然会交给他们,可是让他们过度操劳也太可怜了。」 「可怜?那种东西只是机械吧,该用的时候不用太吃亏了。」 「噢,原来如此,你是『机械派』啊。我是『朋友派』,所以总是会放感情。」 班诺尴尬地耸了耸肩,然后离开医师身边,来到埃缇卡这里。埃缇卡从他的表情判断,立刻看出他又要开始「千篇一律的忠告」了。 「听好了,冰枝,潜入深度到表层机忆为止。推导出感染途径,找出犯人的蛛丝马迹。」 不出所料。 「不是我要回嘴。」埃缇卡平淡地说。「控制、抽离像我这样的电索官diver,照理说应该是身为辅助官byer的你的工作。换言之,决定该潜入到哪里的并不是我,而是你吧。」 「即使我想把你抽离回来,你也会想把我拖下去一起沉陷,所以我才这么说啊。你害我的脑袋负荷过重,差点烧断神经,算起来都已经三次了。你想变成杀人犯吗?」 「我曾经把人送进医院,但不曾杀过人。」 「难怪谁也做不久。」感觉他差点没吐口水。「听好了,『天才少女』,在我们去搜查其他案件的时候,同事们可是拚死进行电索才找出感染源。交出成果来。」 「我一直都交得出成果。」 「是我没说清楚。『在不搞坏搭档的前提下』交出成果,听到了没?」 班诺片面撂下这句话后走回医师那边。埃缇卡的叹息从鼻子泄出。自己被他讨厌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话虽如此,她也没有付出努力去讨人喜欢。也就是说,她和班诺的关系日渐恶化,但她不以为意。 很遗憾,正如班诺所说,反正这段关系持续不了多久。 医师带他们来到的病房意外地奢侈,是单人病房。索然无味的病床上躺著一名法籍青年,睡得正熟──他就是这次在巴黎传播开来的病毒的感染源。 室内除了埃缇卡一行人,还有一名阿米客思护理师。外表建模仿照三十多岁的女性,长相端正但不至于引起反感,是经常见到的量产型。 「各位辛苦了。」阿米客思露出和善的微笑。「十二分钟前已给予病人镇定剂,目前状况稳定。病人也已经签署电索的同意书。」 「幸会,奥吉耶先生。」班诺对睡著的青年拿出证件。「我们是国际刑事警察组织interpol电子犯罪搜查局的班诺克雷曼电索辅助官,以及埃缇卡冰枝电索官。根据国际刑事诉讼法第十五条,我们将对你的your forma行使连线权。」 医师不禁笑了出来。「他正在熟睡,这样有意义吗?」 「这是惯例,不照做的话偶尔会接到抗议。」 「开始吧,班诺。接上去。」 埃缇卡从大衣内层口袋拿出〈安全绳umbilical cord〉。酷似丝线的那个东西是两端挂著连接头的缆线。埃缇卡与班诺分别将连接头拉到自己的后颈──插进植入皮肤内的连接埠上。 「再来,探索线。」 埃缇卡说完,班诺便将〈探索线〉连接到青年的后颈,然后将连接头丢了过来。这条缆线在设计上比〈安全绳〉略粗。埃缇卡接过〈探索线〉的连接头,接到自己的第二个连接埠──虽然命名得有些随便,这被称为三角连线,是透过电索调查脑海时所需要的基本型态。 「冰枝,对病毒感染者用的防护茧cocoon呢?」 「没有问题。正常运作中。」 「那就赶快去。」 埃缇卡下巴一缩──下一秒便已经落入感染源的「脑海之中」了。 冬天的卢森堡公园,草木凋零的景色映入眼中。大口咬下从烘焙坊买来的巧克力可颂,油然而生的幸福感便笼罩著自己,内心像是要化开了一样──感染源的名字是汤玛奥吉耶,是就读理工类的菁英养成学院grande école的学生。根据表层机忆──记录著过去一个月发生的事情──在这个公园解决早餐似乎是他每天的习惯。 吃完之后,他坐进法国车厂的共享汽车里。总有种心驰神往,兴奋不已的感觉。接下来能够一整天埋首于研究之中,似乎让他很期待。车窗外飞逝的街景充斥著内建蓝牙功能的最新运动鞋以及改良型睡眠用耳机、碳纤运动衣等最先进的科技产品的广告,每一样都是那么光彩夺目。对奥吉耶而言,应该都是非常感兴趣的商品吧──任凭流进来的他本身的「情感」顺流而过,埃缇卡继续下潜。 在阅览机忆的同时,追查奥吉耶留在网路上的足迹──从电子商务网站的购买纪录到影片分享网站的观看纪录。前往他的社群网站,撬开他的基本登录资料网罗内容,处理上亿笔发文。由于志愿是工程师,他对科技领域特别关注,在万圣节toussaint的连假期间前往美国,参加「利格西堤」以及「克里索卢」等企业的参访行程。但是,找不到和病毒有关的线索。讯息匣里面主要也都是和家人以及朋友的对话,就连广告也是极为健全。 原来如此──埃缇卡这么心想。和她从华盛顿那边负责搜查的电索官那里听来的一样。 即使潜入感染源,也找不到犯人的踪迹,甚至连感染途径都不清楚。 在表层机忆的电索已经结束,但班诺并未将她抽离。双方的处理速度相差太多,监控的进度完全跟不上。埃缇卡一边加速一边继续沉落。不好了,她穿越表层机忆,落入更深的中层机忆当中──这时「噗滋」一声,她感觉到后颈一阵麻痹。 「克雷曼辅助官!」 她听见吶喊声,抬起头。视野顿时从上而下被刷新,变成了病房──正好是连接线脱落,班诺跪倒在地的时候。医师连忙赶了过来,但他已经失去意识,一动也不动。阿米客思带著急切的表情冲出病房。 啊啊,「又来了」。 埃缇卡并没有特别惊讶,只是站在原地。她原本就觉得班诺也快到极限了,这如她所料──胸口微微刺痛,但她决定装作没察觉。 电索官与辅助官的能力无法达到平衡时,就会发生这样的「故障」。他和自己的能力一开始就不对等,却硬是持续运用下去,久了迟早会出事,这也是必然的。 对埃缇卡而言,搭档故障是家常便饭。 没多久,几名护理师阿米客思拉了推床过来,把班诺送了出去。大概住院一个星期就可以了事了吧,之前也是这样。所以她决定默不作声,硬是吞下汹涌而至的那股不值一提的罪恶感。 「以前,我帮类似症状的辅助官看诊过。」 然而一旁的医师却投以责备的目光,于是埃缇卡静静深呼吸。 「是克利达吗?还是奥格伦?塞尔贝尔?还有……」 「够了。」医师的眼神早已显露轻蔑之色。「我都听他们说了,有个烧断每个搭档的脑神经,将他们送进医院的『天才』。就是你吧,冰枝电索官?」 她知道对方想要的是怎样的回答方式。像是「我不是故意的」,或是「没有人会希望同事受苦」等言不由衷而充满善意的答案。 但是,动听的词汇并没有抹灭事实的力量。对此,她从很久以前就清楚得不想更清楚了。 「班诺会康复,只要使用your forma,修复脑神经这点小事不算什么。」埃缇卡乾脆带著近乎冷酷的扑克脸说了。「那么,感谢你对这次搜查的协助。」 医师的表情像是看见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但埃缇卡不以为意地离开了病房。 追查记录在your forma上的资讯,找出解决案件的蛛丝马迹。 这就是电索官──埃缇卡冰枝的工作。 第一章 机械装置搭档 1 〈现在气温,零下七度。服装指数a,需要防寒措施。〉 都已经过了上午八点,天上还有微弱的星光闪烁著。在飞机上看的心理恐惧电影还在眼底挥之不去──埃缇卡人在位于俄罗斯西北方的普尔科沃机场的圆环。顺著下颚线条的鲍伯头是日本人会有的润泽黑色,从包裹著单薄身体的大衣开始,毛衣、短裤、裤袜、靴子等全都是黑色。还以为是小乌鸦化为人形了呢──她被这么揶揄过好几次。 顺著车流进入圆环的车都亮著车头灯。挂著西里尔字母的巴士把人一一吐出来之后,又不厌其烦地吸了进去。她和几名上下车的乘客对上眼。那些人的姓名与职业等个人资料都以弹现式视窗显示在她的视野当中──在your forma普及之后,姑且不论一般市民,对职业上具备个人资料存取权限的人而言,「只要对上眼就可以知道」对方是什么身分,姓名、出生年月日、地址、职业……即使不想知道也全都看得见。 话说回来── 距离约好的时间已经过了十五分钟,班诺还没出现。 没办法了。埃缇卡舔了舔变得又乾又粗的嘴唇,然后决定打电话。 〈拨打语音电话给班诺克雷曼。〉 她将想法转换为文字,对「脑中的」your forma下达指示。一直塞在一边耳朵里的耳机响著单调的待接铃声。反正班诺也不会接吧──她心想。班诺有电话厌恶症。她明知道还是故意选择打电话,是因为班诺在心情好的日子偶尔会接听,另外就是想直接对每次都迟到的他抱怨几句。 就结论而言,今天不是个好日子。最后发话逾时,自动切断了。随后,埃缇卡收到他传来的讯息──讯息视窗在视野一角展开。 〈我还在住院。十时课长说我昨天已经到达当地,是她在说谎。〉 课长说谎?埃缇卡忍不住皱眉。 〈我遵照课长的指示一直到今天都没说,不过我们的搭档关系解除了。〉 果然吗?拆伙这件事她早就料到了,这也不是第一次,所以她并没有感到沮丧或失望。反而十时课长一直隐瞒这件事到今天才是问题,她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边的分局会派人代替我去接你。你在圆环等著。〉 〈收到。对了,关于我的新辅助官,你有没有听说什么?〉 埃缇卡如此回传讯息,但班诺再也没有回应。她是很想心怀怒意,但也是她害得班诺必须待在医院里面。而且对方原本就不喜欢她,会得到这种对待也是理所当然。 话说回来,新搭档是吧。 实在是提不起兴致,毕竟无论是任何人来都不会做太久。一般的电索官和同样一位辅助官共事都是以年为单位,但是以埃缇卡的状况,最久顶多也是一个月。由于资讯处理能力高到超乎寻常,和任何人都无法达成平衡,每次都会让辅助官故障。 她带著忧郁的心情拿出电子菸送到嘴边,正想吐出不含尼古丁也不含焦油,只有水蒸气的烟雾时,your forma发出警讯。〈机场用地内禁菸。〉她忍住咂嘴的冲动,熄掉电子菸,然后把玩著挂在脖子上的药盒型项炼舒缓自己的郁闷。 来接她的人出现已经是长达将近三十分钟之后的事情了。 一辆suv停在快要冻僵的埃缇卡面前。高雅的红褐色车身有著方正的线条,圆形的车头灯像在诉说车主热爱越野路线到无法自拔。她忍不住用your forma分析──拉达红星。长达四十年左右都不曾全面改款,「血统纯正」的车款。不愧是艺术都市,连选车品味也不同凡响。 「早安,你是冰枝电索官对吧?」 驾驶座的车窗降下,一个高加索人种的年轻男子露出脸来。但是,个人资料并未显示出来。光是这样就让埃缇卡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这名司机是机械装置朋友阿米客思机器人。所谓的阿米客思,就是直到上个世代还被称为仿生机器人或类人型机器人的那些家伙,目前成为人类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已经很久了。 「我是不是让你等很久了?」司机秀出发给分局的阿米客思的身分证明用徽章。「我这边接到的联络说约定时间是上午九点啊……」 「我这边听说的是八点。」告诉埃缇卡时间的是班诺,所以这是他的整人手段。这种事情经常发生。「总之先让我上车。」 阿米客思才刚解除车门锁,埃缇卡便迅速把自己塞进副驾驶座。这样总算可以取暖了……原本她是这么以为的,却发现车内冷得吓人,和她期待的不同。 「噢,不好意思,因为越冷我的处理速度越快。」 阿米客思以悠闲的动作打开暖气开关──如果埃缇卡的知识正确,「这个东西」应该感觉不到气温的冷热。它纯粹是身为外型酷似人类的机械,试图表现得「像个人类」而已。是系统让它这么做的。 「可是冷成这样要是让我感冒了,应该违反你的敬爱规范吧。」 「你说的没错。当然,我自有分寸。」 尊敬人类,乖乖听人类的命令,绝不攻击人类──阿米客思都是被设计成以这样的「敬爱规范」为「信念」。 老实说,埃缇卡不太喜欢这种机械。 乾脆直说,其实是讨厌。 汽车以半自动行驶功能缓缓起步,离开了圆环。圣彼得堡的街景是由各种过时的建筑样式妆点而成。充满风情的美丽街景,接连在外墙上绽放的全像投影广告影像却糟塌了一切──mr广告系统是your forma的功能之一,能够读取使用者的嗜好,投放平日就在关注的领域相关商品和企业广告到了过犹不及的地步。最近全世界的所有建筑物充满了广告,走到哪里都没有享受景色的兴致。 想隐藏也可以,只是必须支付昂贵的费用,毕竟开发公司利格西堤的财源大部分都是靠广告收入在支撑。再加上使用者之所以能够几乎免费接受your forma导入手术,也是这些广告的恩惠。 「根据行程,接下来要直接前往联合照护中心。今天是要透过电索锁定病毒感染源对吧?」 「没错。」 「案件继华盛顿特区以及巴黎之后,这已经是第三起了啊。」 「先别说这些了,我的新辅助官呢?」 「已经准备就绪在等你了。需要我详细介绍他吗?」 「不用,确定能够会合就好。」 埃缇卡只有这么说,便打开了your forma的焦点新闻。这里同样是经过最佳化的一整排新闻标题──〈ai作家入围文学奖最终候选〉〈强烈寒流袭击关东地方〉〈巴黎圣母院将管制年底的跨年倒数活动〉〈瑞士公布年度辅助自杀件数为世界第一〉〈书店网路因应年末特卖增刷纸本书籍〉…… 无论是谁来当辅助官我都没兴趣,我只要解决眼前的工作就好。 很久以前,埃缇卡就像这样停止思考了,为了保护自己的心不受各种罪恶感苛责。 〈全球感染的时代已经结束。今后你想拥有与「丝线」共度的新日常吗?〉 最早期的宣传广告上似乎是用这样的标语在吸引人。 侵入型混合实境装置〈your forma你的形状〉,是置于脑中的「缝线型」资讯终端机。 外型是直径三微米的智慧型丝线,以雷射手术埋设在脑中使用。只要有your forma,从监测健康状况到线上购物、更新社群网站,全都可以在「脑海里」完成。 三十一年前──一九九二年冬季。冠上「斯柏尔胞子」之名的病毒引发了世界规模的爆发式疫情。面对这种在短期间内持续变种的病毒,开发疫苗与抗体根本没有意义,社会功能转眼之间便因而瘫痪。全球死亡人数高达约三千万人,死因几乎都是病毒性脑炎。因此,预防脑炎发作成了当下最紧要的课题。 在世界卫生组织who的主导之下,各国机构互助合作,应用还在研究阶段的bmi技术,终于在费时几年之后开发出侵入型医疗用线形装置「neural safety」。藉此,治疗脑炎变得容易,死亡率随之降低。之后也几经改良,终于到达能够预防脑炎的阶段。人们对于病毒的时代感到疲惫不堪,因此并没有任何理由让大家不对这种「丝线」趋之若鹜。 全球感染平息已久的今日──二○二三年。「neural safety」脱胎换骨成为「your forma」,大幅进化成最新型的多功能资讯装置。 其中最值得一提的功能,便是「机忆」。 机忆在记录实际发生的事件同时,也会记录使用者本身在那个当下所抱持的「情感」。是对海马回的记忆进行二进位转换而成,因此成功达到了人心的视觉化。 机忆更在犯罪搜查方面造成了大幅的改观。国际刑事警察组织电子犯罪搜查局作为唯一拥有机忆搜查行使权的组织,将搜查权发挥在重大刑案的破案工作上。当然,偶尔也会发生更改、删除机忆以藉此脱罪的情事。但是,机忆本身的伪造以现代的技术还办不到,所以对搜查的进展有长足的贡献。 而潜入这种机忆当中的,就是像埃缇卡这样的电索官。 电索官又称为「diver」,能够连接被害人或加害人的your forma,如同潜水一般「潜入」脑海当中,寻找破案的关键。由于机忆是在与网路断开连结的独立环境下管理,必须直接连线。而且保管状况还是有如千层派一般的多层结构,资讯处理速度过于平庸的话就连想捞开表层都力不从心。 因此,电索官必须具备特定的资质。那些主要是透过基于遗传资讯所得的精神压力耐受度,以及与your forma的亲和性来判断。若是从大脑的发展期就开始使用your forma,在这种情况下有极低的机率形成极度迎合your forma的髓鞘──简而言之,就是大脑会「过度习惯」your forma──在这样的影响之下,可能造成资讯处理能力有飞跃性的提升。获选为电索官的都是这种不太寻常的人类。 其中,埃缇卡的能力也是特别突出,至今未能遇见可以与她达成平衡的辅助官。 换句话说,「天才」并非赞美的词汇,而是最高级的讽刺。 2 他们的目的地联合照护中心是带有哥德复兴式建筑风格的建筑物。埃缇卡不禁多看了一眼,也因此让外墙的全像投影广告有所反应。your forma自动读取了二维码,浏览器跟著打开购买网页──真是的,碍事极了。 她带著挥之不去的疲累感,和负责开车的阿米客思一起抵达了大厅。大厅里充满缺乏活力的门诊病患,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在职业栏显示电索辅助官的人类。 「新的辅助官好像还没来呢。」 埃缇卡以鼻息轻叹。也罢,搭档迟到她已经很习惯了,这倒是无所谓。 「我想还是由我详述一下关于他的事比较好。」阿米客思再次这么表示。「那位辅助官名字叫哈罗德路克拉福特,最近才刚从市警局调动过来。金发,身高大约一百八十公分……」 「我不是说用不著吗?个人资料我看得到,只要见了面就……」 埃缇卡不耐烦地抬起头看向阿米客思──这是她第一次认真确认了对方的模样。她为之哑然。只因为是阿米客思,她就没有多留心,对方的外表端正得令她害怕,年龄设定大概是二十多岁后半吧。一头金发用发蜡整理得无懈可击,眉毛均匀,纤细的睫毛点缀著眼眸周边,没有一点歪斜的鼻梁以及厚薄适中的嘴唇──后脑杓的头发微翘,还有右边脸颊的淡痣,都增添了几分绝妙的人味。 无论怎么评断哪个部分,都可比由工匠画龙点睛的艺术作品。显然不是量产型,而是花了大钱的特制款式。 「关于路克拉福特的服装,今天是苏格兰格纹的围巾,配上毛呢大衣。」 埃缇卡连眨眼都没办法──因为眼前的阿米客思正是一模一样的打扮。就连剪裁毫不特别的大衣都能衬托出其修长的体型。 「难不成……」她突然觉得嘴里越来越乾。「你在开玩笑吧?」 阿米客思露出和蔼的微笑,笑容精致得让她感觉胃酸快要冲上来了。 「刚才没报上我的名字,真是不好意思。我就是哈罗德路克拉福特。」 阿米客思──哈罗德这么说,和善地伸出手。 不是等一下别闹了。 「免谈。阿米客思当辅助官这种事我从来没听过,你们的工作应该是打杂……」 「的确,阿米客思在搜查单位的工作是管理证据保管室以及维护现场秩序等,查案工作是由人类和分析机器人负责。我的头衔也不是正式的官方头衔。」 阿米客思的工作之所以都是杂务,是因为他们不像工业用机器人那样重视效率及生产性,而是为了追求「接近真人」所打造的通用人工智慧agi──当agi还只是理论的时候,还有学者害怕他们是凌驾于人类之上的超智慧。然而一旦成真,才发现他们只停留在「聪明但服从的机器人」的范畴内,成了人类的好伙伴。 阿米客思的起源是在全球性感染当中,由英国企业诺华耶机器人科技公司开发出来的一具类人型机器人。人工智慧和机器人工学如同your forma,是随著全球感染而成功发展的领域之一。减少人与人的接触,将感染风险降低到极限,基于这样的观点,大量资本投入在代替人类工作的机器人上面。 诺华耶公司以英国政府投注的庞大资金为资本,实现了类人型机器人的实用化。一开始被提供给医疗机关的类人型机器人拥有和人类一样的外观,举手投足间的表情也相当丰富。他们不只做好被交办的工作,对于人类想要的反应──安慰与鼓励、共鸣等等──也能够精准做出回应,抚慰了为病毒所苦的病患以及医护人员的心灵,纾解了他们的心理压力。 在日后以「阿米客思」之姿上市之后,更广泛地普及家庭乃至企业当中。如今,围绕著如何对待阿米客思这个议题分成了「机械派」与「朋友派」,对立不时引发问题,足见其热门。 不过,「接近真人」的特质让阿米客思能掌握周遭状况,具备应变的弹性,另一方面却也可说是无法专精。论特定领域的学习深度,终究不及工业用机器人。所以专门职业色彩特别强烈的犯罪搜查主要是分析蚁之类的机器人的领域,而非阿米客思。 然而现在,眼前的阿米客思主张自己是电索辅助官。 「如果你真的是辅助官,为什么一开始不自我介绍?」 「噢。」哈罗德悠哉地把手收了回去。「不好意思。因为我想先观察一下你是怎样的人……我想,你在飞机上看了电影吧?」 「咦?」她确实看了。「那又怎样?」 「片名是《第三个地下室》对吧?」 埃缇卡不禁眨眼眨个不停──他猜对了。他怎么会知道? 「难不成,有人告诉你?」 「不是,没有任何人告诉我。你搭的应该是星辰法国航空,只要上官方网站看就知道了,《第三个地下室》是机上影片的精选作品。」 「……所以呢?」 「像你这种没有坚持的人,从最显眼的精选作品当中挑选影片是最自然的做法。而且受到职业的影响,只有极度具备刺激性的故事才会吸引你。你的眼睛因为眨眼次数减少而充血,被勾起的恐惧心让你不断舔嘴唇导致脱皮。所以电影的类型是心理恐惧,而心理恐惧类的精选作品只有《第三个地下室》一部。」 埃缇卡只能目瞪口呆。「你到底是怎样……」 「我认为,电索官你这个人不太懂生活情趣对吧?你身上散发出电子菸特有的香料味。恕我得罪,你的菸还很便宜。也就是说,你对吸菸并没有特别的讲究,觉得只要能让你分心就好。这种人大致说来,对于生活这件事本身就没有执著,对时尚和恋爱也完全没兴趣,把工作当成情人。」 她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面对无话可说的埃缇卡,哈罗德露出满足的笑。 「这是基本的人类观察。这样你可以理解我具备搜查官的资质了吗?」 开什么玩笑──「这个东西」是怎样啊。 的确,阿米客思为了和人类沟通,能够掌握人类的情感等资讯。但是,精确到这种程度已经是异常了。这是什么状况? 在埃缇卡藏不住困惑的时候── 「冰枝电索官。」 哈罗德已经带著柔和却不容拒绝的微笑对她低语。 「在解决案件前的这段时间,我会努力当你的好搭档。」 饶了我吧。辅助官是个阿米客思,而且还具有能掌握个人隐私的能力是怎样。 「那个……给我一点时间。」埃缇卡勉强说了。「我打个电话给上司。」 〈拨打全像电话给忧十时。〉 来到照护中心外面,埃缇卡毫不犹豫地拨打电话给她的上司十时课长。气温明明和刚才差不了多少,不知为何她一点也不觉得冷,足见她内心动摇的程度──全像电话,正确说来是全像远距投影。是利用全像投影模组,以感觉像是直接和对方见面的方式对话的一种科技,也是your forma的功能之一。 『哎呀,早啊,冰枝。』 通话接通之后,十时课长的身影在埃缇卡的眼前「被描绘出来」。锐利的眉眼与鼻梁,让她在身为女性的同时也给人公正不阿的印象。绑好的黑发长度及腰,灰色套装上不容出现任何皱褶──她就是年仅三十五六岁便负责统领电索课的团队领导。十时的头衔是上级搜查官,是经由不同于电索官以及辅助官的形式累积历练的菁英。 『你知道里昂这边现在是几点吗?是早上八点,上班时间。』 「不好意思。」埃缇卡忍住想唇齿相向的冲动。冷静下来。「你没有告诉我班诺和我的搭档关系解除这件事,是因为新的辅助官是阿米客思对吧?」 『怎么可能。我只是忙到忘记说了。』肯定在说谎。十时有时就是会这样。『我知道你讨厌阿米客思,只是呢,电索官的人数原本就够少了,然而你却每隔一段时间就把搭档逼到故障住院,让搜查工作大开天窗。』 「这个……」 『是啊,我知道。因为没有辅助官能够和你达成平衡,我也只能对搭档间的能力差距视若无睹,也算是我的疏失。可是,我终于找到堪用的搭档了。』 「结果是阿米客思?」哪里堪用了?她很想这么说。「your forma和阿米客思的人工智慧,在基本的规格上完全不同,要用〈安全绳〉连线更是办不到吧。」 『我准备了同时使用hsb连接头与usb连接头的特殊〈安全绳〉。连线不成问题。』 「即使是这样,处理速度还是无法达成平衡,我会烧断他那边的回路。」 『他很特别,所以不会有事。』 「意思是他是特制款式吧?难不成那是你特地下单订制的?」 『他原本是隶属于圣彼得堡警局刑事部的阿米客思,只是为了搜查这次案件才让他转调到分局来。』真的是这样吗?十时说话的语气淡定得让她很想这么怀疑。『他虽然是特别的阿米客思,但不是我们下单订制的,如你所知,我们也挤不出那种资金。』 「可是,你刚才说你准备了特殊的〈安全绳〉。」 『那是必要投资。而且不是只为了你,这个将来也会让许多电索官受用。』 意思是有一天,辅助官的工作会由阿米客思负责吗?那才真的是天方夜谭。 『冰枝,他的运算处理能力足以和你的资讯处理能力达成平衡。数字已经证实了这件事。』十时改用开导的语气。『总会之前也提议过要裁撤你,可是我一直断然否决。你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以世界最年轻的纪录成为电索官就是铁一般的证据。』 世界最年轻的天才电索官──埃缇卡想起过去一时之间曾经成为媒体的热门话题,当时的苦楚回到心中。她任职这份工作是在三年前,跳级的她刚从高中毕业,十六岁的时候。「天才」这称号听起来是那么沉重,但当时的她完全没有感觉到一丝讽刺。 在她第一次烧断辅助官的脑神经那天,一切都变了样。 『而且用这个方法的话,就不会伤害到人类辅助官了。』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把这一点搬出来的话,她只能把所有反驳往肚子里吞。 『都说了这么多你还不愿意的话,你就得学会一个人潜入再回来的能力了。』 「办不到。正是因为没有任何人能够办到,现在才会采用搭档系统。」 像埃缇卡这样的电索官由于专精在资讯处理能力上,一旦开始电索就无法控制。说起来就像是高空跳伞,跳下去之后就只能垂直下坠。正因如此,才需要交由充当安全绳的电索辅助官来监控,在适当的时机将她抽离回来。 『你愿意接受吧?』 很显然地,十时完全不打算让步。当然,埃缇卡也是打从一开始就不觉得自己能够拒绝,更何况她还保护埃缇卡免受总会的压力。一个堂堂正正的成年人,应该要对她心怀感激才对。 但是,代价是接纳阿米客思当搭档吗? 埃缇卡为了自己的失礼向十时道歉,然后切断通话。她乱抓了一阵浏海。她很清楚自己只能死心──而且反正那个阿米客思也会马上坏掉吧。十时似乎相信她和阿米客思的能力能够达成平衡,但并没有实际试过。 之前的辅助官没有一个例外。 即使换成阿米客思,也不可能那么容易就成功。 「冰枝电索官,你这通电话讲得还真久。」 照护中心的住院病房里面相当昏暗,还闷著一股老旧的气味。在人类医师的带领之下,埃缇卡和哈罗德一起走在走廊上。他们不时和探病的访客还有护理师阿米客思擦身而过。 埃缇卡没好气地说:「那又怎样?」 「不用说我也知道,你申请更换搭档了对吧?」 「没有。」她心急之下不小心这么回答。糟了。「我没有说到那个地步。」 「那真是太好了。」哈罗德露出微笑。「冒昧问一下,你讨厌阿米客思吧?」 被发现了。感觉像是喉咙被一把抓住似的。以她刚才的态度会被发现也很正常,不过被当面这么点出来实在是有点尴尬。 「虽然对你不太好意思,不过……就是这样。」 「没关系,我并不在意这种事情。一开始的契机是什么?」 「我不谈私事,今后也请你这样。」 「原来如此,我不讨厌公私分明的人。这种人值得尊敬。」 「不是……」是怎样,不把话挑明了讲就听不懂吗?「换句话说,我的意思是不打算和你装熟。」 「那个……不好意思,差不多该让我交代感染者的详细状况了吧?」 她赫然惊觉,走在前面那位过瘦的医师,正以带著责怪的视线看著废话个没完的他们。 「抱歉。」真是够了,得转换思考才行。「第一位感染者被送进来的时候,是两天前对吧。」 「是的,到今天早上为止住进我们这里的有十二名,芭蕾学院的学生占了半数,所有人都是因为失温症被送过来的。『病患都说风雪非常大』。」 医师以下巴示意窗外──天空带著朦胧的亮度,像睡眼惺忪的视野似的看不清。忙碌的货运无人机不停穿梭,却不见任何一片雪花飞舞。 「风雪在感染者的『脑袋里面』。」埃缇卡说了。「共通的幻觉是这次知觉犯罪的特徵。」 知觉犯罪是以电子病毒感染your forma而引发。以这次的连续案件而言,第一起案例是这个月上旬在华盛顿特区得到确认,之后接连在巴黎、圣彼得堡单独发生。 感染者的共通症状是全部都有风雪的幻觉,以及随之而来的失温症。 「我也在看过病患后阅览了之前的新闻,好像是新品种的自我繁殖病毒啊。」 「是的,而且使用your forma的完整扫描也侦测不出来。现在,开发厂商利格西堤已经成立分析小组进行调查。」 目前为止,关于这种新病毒只查明了两件事情。 一、会从一名感染源透过your forma的讯息和电话等方式广为传染。 二、病毒的潜伏期只有非常短暂的十五分钟,具感染力的期间也只有这个时候。 ──关于感染力,比起病毒本身的问题,由于在发病后会让your forma陷入无法运作的状态,理所当然必定会让感染途径消失。 目前尚未找到除去病毒的手段,处理方式也相当有限,只有使用运作抑制剂停止your forma本身的功能,或是动移除手术将your forma取出这两个选择。 「但是看见风雪的幻觉也就算了,虚假的雪让身体受到影响实在是……」 「我们电子犯罪搜查局对于这一点也相当头大,不过目前认为是一种反安慰剂效应,说是古早以前的布亚美德的实验应该比较容易理解。」 「那是什么?」 「简单说,是证明人会因为强烈的暗示而死的实验。实验对象以蒙住眼睛的状态绑在床上。医生告诉他『失血超过三分之一会死亡』之后,以手术刀割伤实验对象的脚拇指。伤口只有一点点,然后,血就会一滴一滴流出。」 「实际上并没有真的划伤,实验对象以为是血的东西也只是水滴。」哈罗德擅自接著说下去。「实验当中每过一小时就会向实验对象报告假造的出血量。几小时后,医生告知实验对象出血量终于达到三分之一,之后实验对象明明毫发无伤却死亡了。」 埃缇卡的表情略显不悦。「真亏你知道。」 「我以前在网路上看过。我们『不会忘记看过的东西』。」 「对啊,我们的护理师阿米客思也是这样。之前重要的病历资料连同备份一起消失的时候,就是阿米客思从记忆当中全部输出,成功复原。」 「那对我们而言不算什么。」哈罗德微笑。「只是电索官,布亚美德的实验在逻辑上似乎有些牵强吧?」 「大脑原本就是容易受骗的器官。」埃缇卡压低了声音。「以your forma那种与大脑化为一体的装置为前提的话,布亚美德是十分符合逻辑的说明。」 如此这般,埃缇卡他们来到的病房是有十五张床位的大房间。病床上各躺著一名感染者,都因为镇定剂的药效而沉沉入睡。看来病况很稳定。 「我们遵照你们的要求,已经将所有人用〈探索线〉连在一起了。」 医师这么说──使用在电索上的〈探索线〉以及〈安全绳〉都是所谓的hsb缆线。human serial bus是your forma专用的序列汇流排规格。基于保护个人隐私及防止滥用的观点,禁止一般民众持有,只有特定的医疗机构和搜查机构能获准使用。 「呃──你们要从这里面找出感染源是吧。其中有犯人的线索吗?」 「还不知道。在潜进去看过之前,什么都很难说。」 在华盛顿和巴黎都是,虽然可以追查到感染源,像是奥吉耶,却找不到病毒的感染途径和犯人的线索。不但your forma和机忆里面没有留下痕迹,就连感染源本身也主张:「不知道是在哪里感染到病毒的,毫无头绪。」 正因如此,埃缇卡想祈祷这次不会落空。 「不过──」医师不安地放眼望向室内。「你要对十二个人做并行处理啊。我没见过能同时处理两人以上的电索官呢……这样不会造成精神错乱,引发自我混淆吗?」 「没问题。我就是因为可以进行多人并行处理才被叫过来的。」 记录在机忆当中的情绪会如同自己本身的情绪一般通过内心,因此不时会发生电索官陷入自我混淆,需要心理治疗的「意外」。然而以埃缇卡而言,即使进行多人数的并行处理,也从来不曾被那些人的情绪淹没。 真要说的话,比较需要担心的是哈罗德的处理能力。 「所以说──」埃缇卡看向阿米客思。「路克拉福特辅助官,我和你的〈安全绳〉呢?」 「上级交代我用这个。」 哈罗德拿出连接电索官与辅助官的〈安全绳〉。设计和普通的〈安全绳〉不一样,有著金线和银线交互织成般的色泽,微微闪著亮光。 埃缇卡皱起眉头。「『特别订制的』……是吧。」 「是的。这个可以将监控你的时候传过来我这边的资讯,转换为以我的回路也能够理解的形式。」 十时课长说过,这是「必要投资」。然而,埃缇卡还是不觉得会顺利。目前为止的负面经验一直挥之不去。 埃缇卡依然提不起劲,把〈安全绳〉插进后颈。比起〈探索线〉,〈安全绳〉不算太长。哈罗德为了连线而来到埃缇卡眼前,所以她压抑住想反射性转过头并且拉开距离的冲动──真的已经很久没有和阿米客思这么接近了。 如果不是工作,她肯定不会这么做。 「电索官,我接好了。」 「噢,嗯。」埃缇卡看了哈罗德一眼──然后愣了一下。他把左耳滑开,将接头插进出现在底下的usb连接埠。「那个……有什么问题吗?」 这种时候,再怎么不愿意也会被迫认知到这是和人类极为相似的机械。 老实说这有点,不对,是相当诡异。 「没什么问题,顶多只是有点紧张。」和他说的话正好相反,他脸上的笑容十分放松。「你好像很镇定。」 「……我习惯了。」 她说谎。实际上她心里相当忐忑。理所当然地,她之前从来没有和阿米客思把脑袋连在一起。 但是,已经无法回头了。没问题,停止思考不是你最擅长的吗? 三角连线完成之后,埃缇卡深深呼了口气。 像平常那样就可以了。 「开始吧。」 在她如此低语的瞬间,感觉随之滑落──转眼间,她已经掉进电子之海当中。 先从表层机忆开始──和心爱的爱犬蹭脸;想保护他;看见大声怒吼的朋友;悲伤爆发到心脏刺痛;触碰全新的芭蕾硬鞋;兴奋不已,真想立刻跳起舞来;为了打发时间而回顾朋友的sns发文;起司沉进咖啡里的图片滑了过去;马林斯基剧院出现在眼前;明明被贴满了广告,却美得闪闪发亮;心神向往之处……积蓄在your forma的机忆当中共十二人份的日常、情绪,化为零散的碎片呼啸而过。喜怒哀乐的狂风暴雨胡乱打在埃缇卡的心头。但是,那些都不是自己的情绪。关闭感觉,当成事不关己,冷静地逆来顺受。 『如果死了,我才不会原谅你。』 突然响起的耳语──是谁? 『差点被你害死了。』『我再也不要和你搭档了。』 不对,这是埃缇卡本身的机忆。为什么在潜入自己的机忆?弄错掉落的方向──对了,这说不定是「逆流」。糟透了。 看见了。 影像是昏暗的走廊;令人毛骨悚然;是医院。窗外,星光落在街景上;过去不曾重视过的搭档们的呻吟声不知从哪里传来;还听得见啜泣声,属于搭档的家人和朋友,或是情人。『不可原谅』、『机械似的』、『真不该搭档的』、『给我道歉』、『这叫天才?』、『消失吧』。没什么。算不了什么。不管他们怎么说都不会痛;会痛的应该是被我伤害的他们才对。这样告诉自己。 关上;脱离;这里没有必要。 世界不自然地转换。总算是修正了轨道,被导向感染者们在网路上的行动历史纪录。进入sns和收件匣。太好了,找回水准了。无数的聊天纪录有如风暴过境──明天学校见;我和爸爸吵架了;朋友说他买了阿米客思;我买了新的硬鞋;倒数派对的时候……讯息川流不息地落下。散布在各处的点状资讯随著机忆彼此碰撞,连在一起,通往感染源的路径跟著浮现。 顿时火花一闪,成了阻碍。 看见了令人怀念的姊姊的脸孔。浮现在稚气脸庞上的略显成熟的微笑;淡桃红色的唇间露出洁白的牙齿──这又是埃缇卡本身的机忆。 『埃缇卡,握著我的手。我帮你施魔法让你不会冷。』 好想她。如果真的能再次握到她的手,这次,我绝对不会放开。没有人能让我放手──不对。冷静下来,别被自己本身的情绪淹没了。 得关上才行。 挣扎。速度变得太快了。真想停下来。不对,不可以停止。快转舵,转向感染者那边。脑袋被用力一扭的感觉随之扩张。好热。回去十二个人的机忆那边,找出所有人的机忆交错、擦身而过的地点,追寻站在那里的感染源,然后── 「看见了」。 视野倏地绽开。 老旧的气味窜过鼻腔,埃缇卡回到病房里。她喘了口气,额头上渗著汗水──已经有所觉悟了。就像班诺那时候一样,医师的惨叫就要传入耳中了。好了,来吧。 然而无论过多久,她都没听见叫声。 「找到了呢。」 轻柔的嗓音从上方落下,让埃缇卡停止呼吸。 身旁的哈罗德若无其事地站著,和开始电索前没两样,一脸云淡风轻的表情。他的手上握著从埃缇卡的后颈拔出来的〈探索线〉,既没有像班诺那样倒地不起,连一点不对劲的样子也没有。完全没有发生异常──真不敢相信。 「怎么了,电索官?」 噢──这表示十时课长的判断是正确的。 在成为电索官之后,这还是头一遭。即使不至于倒下,和她进行电索的辅助官们在结束之后肯定都是一脸疲惫。一次又一次累积像这样的负担,最后一个又一个早早就故障。没有任何一次例外。 但是无论怎么看,哈罗德都没有受创。不仅如此,甚至一点疲劳的感觉都没有。 她总有点想要相信的想法。想相信和那种机械不可能顺利潜入,不应该有这种事情,不想接受。然而,现实似乎非常讽刺。 终于找到了能和她达成平衡的搭档,对方却是她最讨厌的阿米客思。 「电索官?我弄错抽离的时机了吗?」 哈罗德疑惑地探头望著她──有如清晨的湖水一般冰冷的眼眸。刻画而成的深邃虹膜;爬在眼白上的澄澈血管。漂亮而冷硬,完美的眼睛。 那种不像生物的感觉甚至让她有点羡慕。 「没有……」她总算挤出沙哑的声音。「时机很完美。」 「谢谢你。」 「太惊人了。」医师佩服不已地开了口。「没想到居然真的能成功进行十二个人的并行处理……心理状态还好吗?身体的状况呢?」 埃缇卡回答没事,润了润乾燥的嘴唇。她硬是把思绪拉回搜查上面──然后一边整理得到的情报一边抬头看著哈罗德。 「感染源的名字是克拉拉李,芭蕾学院的学生。只是……『她不在这里』。」 3 身为感染源的克拉拉李从感染当天就没去芭蕾学院。 根据your forma的使用者资料库,李是挪威人,来自芬马克郡希尔克内斯镇的十八岁女孩。她以留学生身分进入圣彼得堡的芭蕾学院,在学生宿舍里生活。没有犯罪前科,和华盛顿以及巴黎的感染源相同,似乎是善良的普通民众。 但是不知为何,她掩藏了行踪。 「根据我的推测,她只是受害者。既然如此,她为什么非得逃跑不可?」 「或许是感染给朋友的罪恶感所致。我正在调查李的sns。」 埃缇卡和哈罗德现在一起坐在拉达红星里面晃荡。距离他们从圣彼得堡出发,前后已经过了两个小时,差不多是可以看见芬兰的边境检查站的时候了。 他们询问芭蕾学院的结果,李似乎是以祖父的丧礼为由请假。然而根据资料库表示,她的祖父几年前已经过世。换句话说,李说谎了。 调查过圣彼得堡市内的监视无人机之后,他们发现李在距离学生宿舍最近的停车场租用了共享汽车。确认过行车路径的结果,车子在距离李的故乡五百公里远的凯于图凯努就让她下车了,理由不明。至少能够锁定李的定位资讯的话就省事多了,但是遭到感染的your forma就连电波讯号都会中断。 因此埃缇卡他们也是迫于无奈,只能乖乖循著李的足迹走,才像这样前往凯于图凯努。但是,和阿米客思一起关在狭窄的车子里面让她心情相当沉重。 「电索官,请看这个。舞姿相当完美呢。」 哈罗德把全像浏览器塞了过来。浏览器播放著身材纤瘦的李穿著芭蕾舞裙,以柔韧的身段跳著舞的影片。大概是上传到她的sns的片段吧。 「这是巴黎火焰的变奏舞,轴心完全没有偏移,技术水准连职业舞者都会汗颜。」 「无论她有多么优秀,都和案情无关。」 埃缇卡为了分散寒冷的感觉,将手放在正在自动行驶的方向盘上──副驾驶座上的哈罗德从刚才开始就用手表型的穿戴式装置浏览李的sns。阿米客思虽然能连上网路,但仅限于iot连线等用途,他们在使用网际网路的时候还是需要终端机。 「那么,你觉得这个怎么样?这种喝法相当奇特呢。」 他接著秀出来的是加了大量起司的咖啡的图片,还加上了「我的最爱」的文字──和她不久前在机忆当中窥见的一样。埃缇卡让your forma分析图片,在网路上导出答案。 「咖啡配山羊奶起司……是少数民族萨米人的饮食文化啊。」她进一步跳到相关资讯上面。「李前往的凯于图凯努,好像有很多萨米人居民。」 「那一带是机械否定派卢德分子生活的技术限制区域对吧。其中提到萨米人,应该还有人是表面从事驯鹿畜牧,暗地里沾染无照医生业务才对。」 「这件事在我们搜查局里面很多人知道。不过正确说来不是无照医生,而是生物骇客就是了。」 所谓的生物骇客,是透过相关机件植入技术改造委托人的肉体,藉此赚取报酬的人。施术时会使用违法药剂以及肌肉控制晶片等,因此也有人叫他们无照医生。这样的生物骇客有许多是受黑社会组织雇用的少数民族。他们为了维持文化,容易陷于贫困,不时可见为了换取高额报酬而承接工作的案例。当然,这种行为触犯法律。 「也就是说,李为了取出受到感染的your forma,去找生物骇客……可是,如果是这样,去普通医院就够了,应该不需要刻意多冒风险才对。」 「是的。」哈罗德点头。「我想李会不会是『一心把幻觉症状当成是体内的其他机械出状况』了呢?」 「什么意思?根据资料库显示,她的身体很健康,没有特别提到慢性病。她没有必要特地在身体里植入your forma以外的机械吧。」 「这么说来,电索官,你看过芭蕾舞吗?」 埃缇卡不停眨眼。他没头没脑地在问什么啊? 「我像是看过吗?说我不懂生活情趣的是你吧。」 他缩了一下脖子。「虽然已经太迟了,我很抱歉,那样形容一位女性太失礼了。」 「不是,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再说,她一点也没想过哈罗德会把自己当成女人看待。「所以呢,芭蕾怎么了?」 「不……」哈罗德犹豫了一下。「我看还是晚点再说明吧。」 就这样,车内陷入沉闷的寂静。 如坐针毡。埃缇卡怎样也静不下心,便打开车窗。尽管刺骨的寒风划过脸颊,她也不在乎,叼起了电子菸──哈罗德知道她讨厌阿米客思。如果像班诺那样把情绪表露在外,她的心情还比较轻松,但哈罗德不是。他表现得冷静,更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埃缇卡把烟吐到窗外。 「电索官,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抽菸的?」 这时被哈罗德这么一问,让她吓了一跳。真希望他不要管这么多。 「我应该说过我不谈私事才对。你不喜欢,我可以熄掉。」 「我不介意,我喜欢薄荷的香味。」 「……也有人说这种潮流口味不算菸就是了。」 「原来如此,应该告诉那种人这比尼古丁健康多了。」 他们的敬爱规范不管如何都会让他们对眼前的人类采取善意的态度,无论自己的内心封闭得多紧,这一点都不会改变。他们最擅长用这种方式溜进人类心中──我才不会上这种当。 「还是说说工作吧。你担任我的辅助官之后真的都没怎样吗?」 「是的。我的能力与你对等是已经得到证明的事情。你不相信数字吗?」 不是不相信,只是不想相信罢了。虽然不想承认,他和埃缇卡的处理能力契合得令人惊讶──证据就是刚才的电索当中发生了「逆流现象」。 与辅助官的亲和性够高的话,电索官有时会不小心提取出自己的机忆。由于过去一次也不曾和足以达成平衡的对象一起潜入,这也是她第一次亲身经历。 「刚才发生逆流现象了……你看到什么了吗?」 「没有。辅助官会共享的只有电索官潜入的目标的机忆,而且还是以像在看快转电影的形式传送过来。」 「这个我知道。」然后要是跟不上,就会像班诺一样烧断脑神经。 「你打开自己的机忆时,影像会中断,变成杂讯。也就是说我知道发生了逆流,但是不会看到你的机忆。」 「这样啊……我会努力尽可能抑制住的。」 自己的机忆没有被哈罗德窥见,老实说光是这样就让她松了口气──不过,关于自己和阿米客思的配合度特别优异这个事实倒是完全无法放心,不如说差劲到了极点。 「别那么厌烦嘛。」 「并没有。」 「距离抵达凯于图凯努,还有十三个小时。」哈罗德露出优雅的微笑。「要让你克服阿米客思厌恶症,和我变得亲密,已经相当足够了。」 埃缇卡终于板起脸了。他到底在想什么啊? 「我应该说过不打算和你装熟才对。」 「是因为我是阿米客思对吧?」 「和任何人都一样,我不想动不动就套交情。」 「我倒是非常想知道关于你的事情。」 「那是你个人的期望,我拒绝。」 是怎样?人类都表示拒绝了,阿米客思就应该要有阿米客思的样子,退一步尊重人类。她打从一开始就这么觉得,哈罗德实在很厚脸皮。坦白说,他看起来甚至有「个人特质」。 「说起来,混熟了有什么意义吗?带入个人情感只会在工作的时候碍手碍脚。」 「我太吃惊了。」他做作地瞪大眼睛。「没想到电索官想要那么亲昵。」 「啥?」他在说什么啊? 「说到会在工作的时候碍手碍脚的个人情感,就只有那种了吧,不是吗?」 光是没有立刻一巴掌搧倒这家伙,埃缇卡就想夸奖自己了。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你看得到我脚上的东西吗?」 「是电子犯罪搜查局的标准配枪,芙兰玛15。」 「你说的没错。然后,你是阿米客思,所以禁止携带武器,没有抵抗能力。」 「我只是开个玩笑,请不要生气。」哈罗德把手放在窗框上,露出一派轻松的笑容。「你这个人真有意思,我们一定可以变成好朋友。」 乾脆真的给这家伙一枪好了。在冒出这个不可能成真的想法的同时,埃缇卡凭著怒气关掉电子菸的电源,关上车窗,然后粗暴地打开暖气的开关。「五分钟过了,现在换我取暖。」 「好的,那我忍耐五分钟。」 喜欢寒冷的哈罗德与体感温度正常的埃缇卡,在出发的时候就决定好暖气采用五分钟一轮的轮班制。输给坚持己见的机械真是太窝囊了。 「听好了,不要随便捉弄人类。」 「我可没有捉弄你,只是想和你打好关系而已。」 「下次你再随便乱说话,我就要独占使用暖气的权利三个小时。」 「不过我有点好奇就是了,既然你那么冷,与其穿裤袜,不如换穿厚一点的长裤比较好吧?」 「这是发热纤维,方便活动,也够暖和了。只是还称不上完美……」 「换句话说,纯粹是你本身怕冷。」 「不对,是你比较奇怪,冰点下还不觉得怎样根本不是人类。」 「你很清楚嘛。」 「……我不是那个意思。」麻烦死了! 他们的目的地凯于图凯努是非常闲静的乡下小镇。说起来,建筑物也没有密集到足以称作镇。以穿越广大雪原的干线道路为中心,充满怀旧感的山间小屋风格民宅、教堂、邮局、学校等分散在各处──在技术限制区域,住的是在全球感染时代拒绝了以缝线型装置为首的科学技术而过活的少数派,他们被称为「机械否定派」。像这样分区居住是在世界各地都有的现象。 现在是极夜期间,即使过上午九点,太阳也不会升起。天空带著聊胜于无的亮光,载著埃缇卡他们的拉达红星在这样的天空下,停在镇上唯一的超级市场的停车场。 「查不下去了。」埃缇卡坐在驾驶座上,叼著能量果冻的铝箔包呻吟。「既然没有监视无人机,就没有寻找李的手段了。」 要掌握无法靠your forma追查的搜索对象的踪迹,最可靠的就是配置在镇上的监视摄影机以及无人机了。这点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都没有改变。然而令人害怕的是,这里完全不存在那些东西,就连送货都是靠人力配送。限制区域当中,有些地区基于维持治安的观点导入了监视摄影机,相较之下这里未免太悲惨了。 「这个小镇只是维护著限制区域应有的姿态而已。」哈罗德说著,也打开能量果冻的包装。「难得来这么一趟,不如多欣赏一下这片闲静的风景如何?」 「这种石器时代似的景色有哪里可以欣赏?」 「至少有到青铜器时代吧?」 「你的真心话冒出来了。」 「我们在这里盯梢吧。」哈罗德看了超市的建筑物一眼。「这里是这个城镇唯一的食品供应处。在这个连无人机都不飞的地区,我不觉得会有人用电商网站买东西,所以李有十二成的可能性会出现在这里。」 怎么可能那么顺利?最基本的问题,李只是在凯于图凯努下了共享汽车,就连她是不是还停留在这里都无法肯定。 话说回来,搭车移动十五个小时以上实在很折腾人。埃缇卡累成一滩烂泥的身体陷在座椅里──看向哈罗德,他已经把能量果冻的包装放到嘴边。 阿米客思可以和人类一样以口摄取食品。话虽如此,他们的动力源是使用了循环液的发电系统,不是从食物产生能量。这顶多只是表现「接近真人」的额外功能,吃进去的东西会在人造胃当中分解消失。 「回去之后,我想喝热热的罗宋汤。这种果冻太难吃了。」 「难吃?五大营养素里面全都有,而且瞬间就能解决一餐,很方便的。」 埃缇卡不以为意地这么说,让哈罗德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 「电索官,你该不会是把充电埠藏起来了吧?就像初期型的阿米客思那样。」 「啥?我才想说你咧,什么好吃难吃的,表现得更像机械一点好吗?」 在来到这里的路上,埃缇卡唯一确定了一件事──无论如何自己都不可能和他打好关系。一方面当然是因为他是阿米客思,但更重要的是,他和自己在太多方面正好相反了。 总之──埃缇卡如此重整心情。必须拟定下一个策略才行。她使用your forma展开这次案件的资料。有没有漏掉什么蛛丝马迹? 至于哈罗德,则是定睛观察在超市出入的客人。难道他有什么确定李会经过的证据吗?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但实在不太能够期待。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流逝。从窗户一点一点渗进冷空气,从身体的末梢逐渐夺走热能。天空略为变亮,最后又逐渐黯淡,镇上的灯火开始一盏盏亮了起来。 就在已经完全放弃的埃缇卡开始不住点头,身体跟著前后摇晃打起瞌睡的时候。 「电索官,请你醒醒。」 「嗯嗯,不要……今天别想叫我起床了……呼噜……」 「你睡昏头了啊?我找到李了。」 什么?埃缇卡瞬间清醒──挡风玻璃之外,停在超市入口附近的蓝色吉普车映入她的视野。驾驶座的车门正好关上,她没看见上车的人的长相。 「就是那辆吉普车。正确说来不是李本人,而是藏匿她的萨米人。」 「什么意思?」她摸不著头绪。「没有任何资讯指出有人藏匿李啊……」 「不会错的。你知道我的眼力吧?请相信我。」 谁敢相信啊。纯粹只靠观察就看穿人种,不仅如此,还能得知对方是不是把李藏匿在自己家里,这种事怎么可能办到啊──但是她的脑袋还没开始正常运转,无法组织合乎逻辑的反对论述。三拖四拖的,吉普车已经亮起车尾灯的红光,开始起步。 「请跟上去。还有,我觉得赶快把你的口水擦掉比较好。」 「才不是口水,我可没有睡到那么熟,不对,就算我熟睡了也不会流口水。」 「电索官,吉普车要跑掉了。」 「啊啊够了喔我知道啦!」如果他判断错误,之后一定要好好抱怨一顿! 埃缇卡将拉达红星切换为手动驾驶,踩下油门。他们追著离开停车场的吉普车,滑到干线道路上。但是除了他们以外没有其他车辆,而且视野十分良好。 「没得躲,这样根本不算跟踪……」 「反正居民会用的马路也就那么几条,不会被怀疑的。」 埃缇卡傻眼了。「开这种一看就知道是俄国出产的车还敢说。」 开了五公里左右,吉普车忽然减速。之后没多久,吉普车没打方向灯就左转了,接著直接开进一间民宅的土地里,停了下来。 埃缇卡故意开过吉普车转弯的路口,前进了几公尺后才把拉达红星停在路肩。「下车了。」哈罗德喃喃说了。阿米客思的视力很好。「看吧,没被发现。」 埃缇卡拿起仪表板上的望远镜,望著吉普车。幸亏望远镜有夜视功能,她看得一清二楚──对方是个相当年轻的女孩,年纪和自己差不了多少。个头娇小,栗子色头发绑成可爱的三股辫。她正努力抱起一个鼓得大大的纸袋。 理所当然地,是个非常普通的女孩,看不出她有没有藏匿李。 「所以,你怎么会觉得是那女孩?李的sns贴了照片吗?」 「不是。我来说明,你仔细看看她。」哈罗德如此要求,埃缇卡只好不情愿地照做。「她的手腕上挂著手炼。那是用驯鹿的角以及肌腱、皮革和白鑞编在一起的杜欧吉,是萨米人的传统工艺品。」 「假使她真的是萨米人好了,萨米人也并非全都是生物骇客。只凭一条手炼就认为那个女孩藏匿李,未免跳得太快了。」 「但是,她采购了大量的即食调理包。除了她以外,没有人采取那样的行动。刻意避开生鲜食品,大概是因为想减少出外买东西的次数吧?这表示她有不想外出被人看见的理由。」 「不是……你怎么知道那是即食调理包?」 「看纸袋鼓成那样,肯定没错。」 信口开河──她正想这么说的时候,望远镜那头的女孩正好抱起来的纸袋整个翻倒。散落在雪地上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即食调理包的包装。埃缇卡在心中大惊失色。见面的时候她也这么觉得,这个阿米客思肯定有透视能力。 「最重要的是,她在停车场的表现。她异常注意四周,同时还把手放在颈项上。摸脖子是缓解心理压力的非语言nonverbal行动,本地的超级市场应该是相当熟悉的地方,去这种地方有必要感觉到负担吗?」 「谁知道……也许是在担心其他事情之类的?」 「没错,因为她做了亏心事。买完东西,把东西放上车的时候也很明显。她的脚尖张开的幅度很不自然,其中一边的脚趾一直对著停车场的出口。这表现出随时都想逃跑的心理状态。她想逃跑的理由是什么?」 不要一直问。「至少不是顺手牵羊吧。这个小镇原本就不大,她和店员应该都认得彼此。」 「是的,你说的没错。她只是在保持警戒,不想被人看出她藏匿了李。」 「就说你跳太快了。再说,李是不是真的来求助生物骇客都还……」 「电索官说过自己没看过芭蕾。」哈罗德委婉地打断了她的发言。「李的舞步太完美了,完美得动作和肌肉的生长方式没办法搭在一起……这样你应该懂了吧?」 埃缇卡放下望远镜──她总算找到刚才抱持的疑问的解答了。 「也就是说,李『早就靠生物骇客技术在作弊了』?」 「没错。而她正是为李施术的生物骇客,所以才藏匿了她。」 如果是这样,前因后果确实都搭得起来。 李原本就改造身体来作弊,成了芭蕾舞伶的明日之星。生物骇客和使用禁药是同等的恶质行为,在体育界受到严格的规范。如果这件事情曝光,她的舞者生命很可能就此断绝。如同哈罗德所说,李一心认为病毒感染是生物骇客的改造出了状况,所以没有去医疗院所,而是再次求助萨米人生物骇客。 但是,目前还没有确切的证据。她不想认同阿米客思的实力,这种傻气的自尊让她这么想。 「比方说,这也是一个想法吧?」埃缇卡硬是挤出自己的推测。「那个女孩最近碰上了坏事,像是被霸凌之类,所以暂时陷入对人恐惧的状态,即使是去本地的超级市场也无法不在意别人的眼光。现在因为心情低落,就连煮饭的力气也没有,才都买可以存放又容易烹煮的即食调理包……你有没有在听啊?」 「我有在听。的确,那也是一种非常有可能的状况。」 哈罗德看著后照镜整理头发。这个家伙突然来这套是怎样? 「我想说去对答案之前,应该先确认一下仪容比较好。」 「喔,是喔。」机械还管什么仪不仪容啊。「说是这么说,你后面的头发还是乱翘啊。」 埃缇卡话中带刺地提出这一点,他先是用力眨了眨眼,然后露出理所当然的微笑。 「这是故意的。因为,留点小缺陷才比较可爱嘛。」 啊,怎么办好想揍他。 4 下了拉达红星时,稍纵即逝的雪花开始飘现。 女孩的家,形容成老旧的山间小屋最为贴切。三角屋顶下方挂著大量冰柱,色彩鲜艳的外墙因风雪吹袭而结冻。埃缇卡他们站上露台,在玄关门上敲了几下,过了一会儿,刚才的女孩现身了。 「哪位?有什么事?」 她显然有所提防──近距离一看,女孩的长相意外地漂亮。脸上没有化妆,澄澈的绿眼睛相当坚定。不是在城市里会看见的那种精雕细琢的美,而是在无人造访的森林深处默默结果的果树,带著凛然的香气。 「国际刑事警察组织电子犯罪搜查局。」埃缇卡亮出证件。「为了查案,我们在这附近找人问话,方便耽误你一点时间吗?」 「……请问在查什么案子?」 「详情不方便透露,不过是电子犯罪。似乎有关系人混进这一带了。」 埃缇卡斟酌用词加以说明,女孩犹豫了一下后请他们入内。如果真像哈罗德所说,她做了什么亏心事,应该要多抵抗一下才对吧。还是说,她觉得坚持拒绝反而显得可疑?搞不懂。 他们被带到客厅,里面装潢成乡村风格。暖炉上摆著一排编了银丝的手炼杜欧吉,女孩请他们坐的沙发上面也铺著驯鹿毛皮。 埃缇卡一边坐下一边问。「请教大名?」 「我叫比加。」女孩正好将她端过来的托盘放到茶几上。「那个,不好意思,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家父上山去了,暂时不会回来。因为这个时期一天到晚起冰雾,害得驯鹿群经常走散。」 看来真如哈罗德的判读,这个女孩是萨米人。埃缇卡忍不住偷看身旁的阿米客思──他察觉到视线,扬起一边嘴角,笑中甚至感觉得到从容。 「令尊只靠驯鹿畜牧维持生计?没有做其他第一级产业当副业吗?」 「想做也没得做。最近即使是在限制区域内,也有外面的业者会带机器人进来,所以工作轮不到我们手上……因为这是国家的方针,我们也无可奈何。」比加把马克杯推到埃缇卡前面。「请用,不嫌弃的话。」 杯子里面是极其普通的咖啡。亮丽的黑色,香醇的气味,不像在李的sns上看到的那样加了起司──或许那是不会拿来招待客人的私人喝法吧。那么,李不单是客人吗?和比加的关系还要更亲密? 「啊。」 忽然,比加叫出声来。埃缇卡看了过去,正好是她要将马克杯递给哈罗德,结果两人的手好像碰了一下,洒出些许咖啡。 「对不起,我太不小心了……!」比加慌了起来,用准备好的毛巾擦拭他的手。「有没有喷到装置?弄湿的话会坏掉。」 「不打紧,这有防水功能。」他看了一下手腕上的穿戴式装置。「而且这是搜查局分发的备用装置,即使故障了,用your forma就没事了。」 哈罗德拐弯抹角地主张自己是配备了your forma的人类──在满是机械否定派的限制区域,假装成人类的确是比较聪明。 但即使没有刻意动这种小手脚,比加也没发现他是阿米客思。别说阿米客思,这个小镇连无人机都没有,在这里出生长大的人区分不出阿米客思和人类也很正常。 「有没有烫伤?真的完全没事吗?」 「真的。」哈罗德露出微笑,轻轻握住比加的手。喂。「谢谢你,你真善良。」 比加似乎回过神来,瞪大眼睛。眼看她的脸颊越来越红。 「咳咳。」埃缇卡清了一下喉咙。「比加,他没事,你坐。」 「啊、好。不好意思……」 她战战兢兢地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埃缇卡斜眼瞪了哈罗德。这个阿米客思,居然一脸无辜地喝著咖啡。真是的,他到底有何居心? 「然后──」埃缇卡轻轻揉了揉眉头。可得转换心情才行。「我要问你几个问题。学校呢?」 「毕业了,没上大学。」 「那么,你就业了?」 「是的。今天休假,平常每周有几天会去邮局帮忙分类信件……」 「这样啊。这个家除了家人以外,还有谁会进出?」 「邻居,还有家父的朋友。」 「你的兄弟或是朋友不会来吗?」 「我没有兄弟,朋友也不会来。大家都在忙学校或工作,还有帮忙处理家务。」 「那么,你最近有没有碰上霸凌?」 比加随即皱起眉头。她好像很介意这个问题,开始把玩手腕上的杜欧吉──糟了。埃缇卡问错问题了,这点可以肯定。不过,为时已晚。 气氛瞬间紧张了起来。 「好漂亮的图案。」 哈罗德突然开口──他的视线指向墙上的挂毯。以鲜艳的蓝色与红色为基调,织成驯鹿群的图案。埃缇卡也不太懂漂不漂亮,不过这确实帮她解了围。 比加眯起眼睛,一脸怀念。「那是过世的家母织的。」 「手艺非常好呢。用的颜色和你们的民族服饰柯尔特一样对吧?」 「咦,为什么……」 「我在大学攻读北欧的民族学。」他的表情极为柔和。「虽说是为了查案,不过能够见到萨米人,我很荣幸。我非常开心。」 「这个、那个……」比加又红了脸,突然站了起来。「我再去拿一杯咖啡。」 她就这么逃也似的离开了客厅。马克杯里面的咖啡明明都还没少。简直纯情到不行,令人不禁莞尔。 暖炉里面的柴火爆了一个特别大的火花。 「我有很多话想说。」埃缇卡没好气地盯著哈罗德。「你究竟是读哪间大学?」 「俗话说善意的谎言也是必要的嘛。」他换回认真的表情。「总得先让她敞开心房才行。」 「何止敞开心房,我看你是想攻陷她吧。刚才那是怎样?」 「什么东西怎样?」哈罗德皱起眉头,一脸无法理解的样子。装什么傻啊。「先别说我,『最近有没有碰上霸凌』?我都吓到发抖了,不擅长问话的话请你老实说。」 埃缇卡完全没有抗议──她过去一直只靠出类拔萃的电索能力工作至今,面对面的沟通总是靠辅助官处理,是她不擅长的领域。 「看来今后这种场面还是交给你比较好。」 「感谢你聪明的判断。」 「只是,比加看起来不像有藏匿李,我也不觉得她是生物骇客。」 「为什么?因为她没有识破我是阿米客思?」 「不是。基本上生物骇客的知识偏重在电子装置和人机融合技术上,对机器人工学没那么详细。」 「没错,她对电子装置有一定程度的知识。」哈罗德低头看著自己的手腕。「刚才比加看出这是电子装置。机械否定派的知识一般而言只停留在小型的行动电话,照理说,这看在她眼中应该只是普通的手表。」 她一时没有注意就随便听过了,这么说来确实如此。比加在咖啡洒出来的时候因为过于著急,不小心说中那是电子装置了吧。确实有其可信度。 「但如果是这样,李呢?」 「当然被她藏起来了。她像这样离席就是最好的证据。」 「那是因为你对她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吧。」 「什么不怀好意?」可以再装无辜一点啊。「无论如何,她应该都打算离开客厅,因为她必须让李逃离我们。现在应该在准备了。」 「你怎么知道?」 「请你去外面,到后门等著看。可以得到确切的证据喔。」 埃缇卡是很想一笑置之,要哈罗德别开玩笑,但他的观察眼不容小觑也是事实。心情上当然还不想承认──不过埃缇卡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沙发,站了起来。 「那我去后门之后,你要怎样?」 「我留在这里,从比加口中问出真相。」 「记得不要有什么奇怪的举动。」 埃缇卡不忘如此叮咛之后才走到屋外,令人感到刺痛的寒气立刻迎面扑来。受冻的埃缇卡走下露台,前往后门。要是李真的现身了,这下就不得不接受哈罗德所谓的「眼力」了吧。 屋子后面只有一辆雪上摩托车孤零零地停在那里。没有人影,只有令人耳鸣的深沉寂静蔓延。不过,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发现了。雪上摩托车上面没有任何一点积雪,大概是刚从哪个车库推出来的吧。 埃缇卡正想靠过去确认,就在这个时候。 像是算好了似的,有人打开后门。 一开始,她还以为现身的是比加,因为身形极为相似。那个少女头部以下都罩在斗篷式的外套里面,也不像是有在注意四周,踏著像是被人催促的脚步走向雪上摩托车──看不见长相。 不过,会有除了比加以外的女孩从屋子里出来的理由只有一个。 埃缇卡几乎像是受到冲动驱使,拔腿就跑。 「站住!」 跨坐上雪上摩托车的少女这才赫然惊觉,抬起头来。看来她现在才发现埃缇卡的存在。在昏暗的环境当中,快要熄灭的路灯照亮她的脸庞。两人四目对望。自动和资料库进行比对,她的个人资料弹现而出。 全身的血液为之骚动。 「克拉拉李!」 连拦阻的机会都没有。 李将油门催到底,雪上摩托车已然起步。飞起的积雪有如水花,将埃缇卡的视野染成一片白。糟透了。埃缇卡赶紧拨开雪、睁开眼睛,但雪上摩托车早已远离,速度相当快,徒步无法追上。 「可恶……!」 好不容易找到了,不能在这里让她脱逃。 「电索官!」埃缇卡被这么一叫,便转过头去,只见哈罗德从后门探出身子。「李呢!」 「没拦到!」但是,没空回去停在路肩的拉达红星那边了。「借用比加的车!」 埃缇卡一边怒吼一边启动your forma的标记功能。深厚的积雪上留下的轨迹spur清楚浮现。那是李的踪迹。她在如同救命绳的痕迹上确实加好了全像标记,这样就不会跟丢了。 回到屋子的正面,停在那里的吉普车喇叭声响起。是哈罗德,他早已坐在驾驶座上了。没看见比加,所以大概是窝在室内吧。无论如何,她现在都没有逃离的移动方式,大可放著她不管。 埃缇卡跳进副驾驶座,立刻关上门。「我加上标记了。速度全开,赶快。」 「我的原则是开车要安全啊。」 哈罗德踩下油门。这辆破烂吉普车竟然连自动驾驶功能都被拆了,唯有暖气够强还值得称赞。居然有人敢开这种和铁块没两样的东西。 「所以呢,比加招了吗?」 「那当然。」他点头点得乾脆。「比加说她和李是表姊妹,她们从以前就像亲姊妹一样感情融洽,这次也是因为受她所托才让她住在家里。她表示没想到是病毒搞的鬼,以为幻觉是生物骇客的副作用。」 虽然在找到李的那一刻就很清楚了,然而换句话说,哈罗德的判读完全正确。动不动就惊讶已经让她很累了,到了这种地步,就连自己基于自尊心而不想承认阿米客思的实力都让她开始觉得愚蠢。的确,他是个如假包换的「搜查官」。 结果,埃缇卡只能这么说:「那么短的时间内,亏你可以问出那么多。」 「比加的个性似乎是纯真又情绪化,所以我认为让她对我产生对异性的兴趣是最快的方式。事情很顺利。」 哈罗德露出怎么看都没有危害的微笑,让埃缇卡掩藏不住望之生厌的表情。原来如此,他从一开始就是打「这种」主意啊。她终于理解了。 「也就是说,她递马克杯给你的时候,你是故意让她把咖啡洒出来的?」 「是啊。我想确认她是不是生物骇客,也想吸引她的注意。」 「然后,她就乖乖上当被你摸小手了。」 「身体接触有许许多多的意义,其中也有缩短心理距离的功效。」 总觉得头好痛。「看来,你好像安装了玩弄女人心的模组。」 「绝无此事,我只是做了搜查所需的事情罢了。」 「哪是搜查所需,那已经游走在违规边缘了好吗?下次你再耍什么蠢,我就向十时课长报告。」 错不了。人家说阿米客思是理想的朋友,但这个家伙肯定是例外。 李的轨迹蜿蜒滑过雪原,顺著没有道路的途径南下。追了一段时间后,凯于图凯努河出现在眼前。她在结冰的河面上发现一辆暴冲的雪上摩托车──是李。哈罗德以灵活的手势转动方向盘,把车开向河边。然而李在发现他们之后,速度催得更快了,转眼间距离已经被拉开。简直是蛮干。 「她应该感染了病毒吧,为什么还那么有活力啊!」 「比加说她用自制的抑制剂让李体内的机械全部停摆了。据说是在生物骇客出问题的时候使用的药品,可望收到比正规的运作抑制剂还要强的效果。」 「无照医生不是干假的就对了。」可以不要这样吗? 「只是,差不多到了必须追加投药的时间,但是因为我们造访而无法施行。」 「简而言之,就是要我们耐著性子追到李的抑制剂失效为止吗?」 忽然一阵划破长空的强风吹来,让雪烟盖满挡风玻璃。埃缇卡缩了一下,但哈罗德毫不犹豫地加速。漫天飞舞的雪花黏著窗户──当视野再次变开阔的时候,吉普车已经紧紧贴著河岸,和李的雪上摩托车平行奔驰。 只能趁现在了。 「停车!」埃缇卡压下车窗。「电子犯罪搜查局!」 李连头都没有转过来──埃缇卡将手伸向脚上的枪,就在这个时候。 李娇小的身体就像轴心被抽掉似的大幅晃动。原本紧抓著把手的手松脱之后,就这么毫不挣扎地从座椅上滑落。 ──等一下。 李的身体被狠狠一摔,凄惨地翻滚。失去操纵者的雪上摩托车依然在向前冲,不久后便翻了过去,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啊啊……」哈罗德屏息。「有够惨。」 不应该像这样追她的。他们事到如今才这么察觉,但为时已晚。 埃缇卡和哈罗德下了吉普车,赶到仰躺在地的李身旁。但是,她已经没有意识。额头上有割伤,看起来出血量不少。 「有失温症的徵兆,抑制剂似乎早就失效了。」 「我立刻叫救护车。」 埃缇卡用your forma拨号,感觉到心中有说不出的苦──他们的处理方式显然有误。没想到李会为了逃跑做到这种地步。 报案完成后转过头去,看见的是哈罗德跪在河面上。他脱下大衣,裹在躺著的李身上,最后还解下围巾,开始帮她擦血。 「等一下。」这下真的惊呆了。「就算你是机械,也会因为循环液冻结而故障。」 「无所谓。我要修理几次都可以,人类可不行。」 由于哈罗德极为认真,让埃缇卡莫名觉得整个人躁动不安──没错,所谓的阿米客思就是「这样的家伙」,因循敬爱规范,体恤人类。 她强忍住焦躁。工作还没结束。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埃缇卡脱掉手套。肌肤因接触到外部空气而麻痹,但她毫不在乎地拿出两条连接线。「趁救护队员抵达之前,我们来调查李的机忆。」 哈罗德像是怀疑自己听错,抬起头来。 「你在说什么,她现在的状态很危险。」 「即使是这样,电索也不会让她恶化。」 「我们应该尽可能避免挪动李的身体,否则可能引发心室颤动……」 「没错。要是有什么万一,我们会更麻烦。」 your forma说起来是和大脑结合为一的装置,因此若是使用者的生命活动停止,your forma的功能也会停摆。问题在于,为了以保护使用者的个人隐私为优先,届时预设程式会让记忆体当中包含机忆在内的资料自我摧毁。一旦自毁,处理起来会棘手到不行。资历复原必须取出your forma才能进行,但是这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有法律强制力,要是死者的家人反对,执行上会极为困难。双方各执一词而起争执,家人佯装不小心而埋葬遗体的事例过去也发生过不少次。 所以只要是电索官,趁现在尝试连线才是理所当然。至少对埃缇卡而言是这样,也「必须是这样」。 「把李翻成卧姿。」 宛如在哭喊的风缭绕她的双脚,顺流而过。 哈罗德一脸茫然地抬头看著埃缇卡,像是想说他无法置信。少来了,你其实完全没有那种想法,只是顺从情感引擎程式的道德式反应表现出来而已。 拜托别来这一套。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我们的工作是什么?」声音带著压抑不住的情感冲口而出。「是找出知觉犯罪的犯人,不是照料李的伤势。我又不是叫你杀掉她,事实上我也已经叫了救护车,该做的事情都做了。」 哈罗德默不作声。 「快点接上。」 即使埃缇卡递出〈安全绳〉,他也不打算伸手去拿。不仅如此,他还把手放在李的身上护著她。他看著埃缇卡的眼神不知为何蕴藏著怜悯──别这样。为什么我要被区区的机械用那种眼神看啊? 「电索官,请你冷静。」 「如你所见,我很冷静。」埃缇卡忿忿地说。「你想妨碍搜查吗?」 「不是。只是,事情应该有优先顺序才对。」 「你这不是很清楚吗?既然知道就快点让我和她连线。」 「人命是第一优先,对吧?」 「要是我们无法在这里潜入李,搜查就会受制。要是她有什么万一,你有办法说服李的家人吗?」 「我现在不是在说这个。」 「这就是现在的状况。无论如何,我们都救不了她。」 一时之间,两人眼睛也没眨,瞪著彼此。 不知不觉间,雪势变得更加激烈,有如泪水一般扑簌簌下个不停。 这台机械就是擅长做出正当的举动,明明里面其实空无一物,有的只是敬爱规范让他看到的幻想,明明只有这样而已。 阿米客思,令人讨厌。 最后,哈罗德轻咬了嘴唇。历经芒刺在背似的沉默之后,他终于煎熬地开了口。 「我明白了。那么……我们尽量不要动她,让她躺著连线。」 总算啊。埃缇卡将〈探索线〉递过去,哈罗德便小心翼翼地避免摇晃李的身体,轻轻抬起她的头,接到她的后颈。接著两人以〈安全绳〉连接彼此。 他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但埃缇卡没有理会。无论他对自己有怎样的想法,这样就对了。 「开始吧。」 吐出惯用台词,开始下坠。只想任凭坠落速度摆布,藉此甩开挥之不去的烦躁──无论发生过什么事,只要开始下潜就不会在意了。理应如此。 她逐步打捞李的表层机忆。学院的练舞室出现在眼前;掌心传来扶杆的触感;身穿紧身舞衣的同学们──喜欢跳舞。有朝一日一定要成为首席舞者;在坚定的决心一角,总有一个黑影紧贴著不放;不想面对的心情;是生物骇客的罪恶感。 很难得地,埃缇卡的心情也骚动了起来。 黑影总是尾随著李,无论是上课的时候,还是假日和朋友们共度的时候。映入眼中的圣彼得堡街景是冰冷的灰色,充斥著芭蕾用品以及电子装置的广告,传统款式的硬鞋与最新的运动鞋交错穿梭,简直像在嘲笑她偷偷安装的肌肉控制晶片。黑影,是不安,是愧疚,逐渐膨胀。 别跟著李的情感走,像平常那样逆来顺受。 穿越了表层机忆,进入更深的中层机忆。 哈罗德还没将她抽离。每当逆流的迹象涌现,她便设法稳住舵。 忽然,一栋似曾相识的建筑物掠过视野,流线型的屋顶上装饰著巨大的球型纪念雕塑。那是每次有什么新闻就会在影片中看到的科技公司「利格西堤」的总公司──李在八月放长假的时候,似乎和双亲去美国旅行了。她参加了利格西堤的参观行程。好像是透过生物骇客,开始对近代的电子装置产生兴趣,才前往利格西堤。 埃缇卡不经意地感觉到不对劲,立刻发现是怎么回事。 记得巴黎的感染源汤玛奥吉耶应该也参加了利格西堤的参观行程。 5 载著李的救护车的旋转灯朝著极夜的底部逐渐远去。望著平贴雪原而去的蓝光,埃缇卡抽著电子菸吞云吐雾。气温又低了许多,说是觉得痛已经比冷更贴切了。 根据救护队员带来的简易诊断ai的见解,李似乎是因为失温症恶化导致失去意识,无法正常驾驶。摔下车的时候头部受到强烈的撞击,也有脑挫伤的可能性。所幸状态还没有严重到影响性命,然而她是感染者,无法透过your forma进行治疗。不过,埃缇卡想相信她能康复。 最重要的是,他们总算有收获了。 「感染源的共通处,或许是利格西堤的参观行程。」埃缇卡吐著白烟这么说。「巴黎的奥吉耶是理科的学生,关注科技公司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可是李是想当芭蕾舞者的人,我不认为这个共通点是偶然。」 「是的。」哈罗德郁郁寡欢地回答。「应该和华盛顿分局联络,确认第一起案件的感染源有没有参加参观行程才对。」 他从刚才就放松姿势,泄了气似的靠在吉普车上。挂在他手臂上的大衣和围巾都被李的血濡湿了──对这个阿米客思而言,人类受了伤似乎比搜查的进展还要重要。简直就是合乎伦理的态度的典范,莫名令人恼怒。 话说回来── 「你为什么『光用看的就知道了』?」 埃缇卡这么问,他便以忧愁的眼神看了过来。 「过去有优秀的刑警指导过我。只是这样而已。」 如果光是有人指导就可以学到如此犀利的观察眼,那么全世界的阿米客思都是天才了。十时说过哈罗德很特别,原因大概也是出自那里吧。 「简直是现代的夏洛克福尔摩斯。」 「『你看见了却没有观察。这差异可大了。』」不带笑意的哈罗德如此引用,身子离开了吉普车。「冰枝电索官,你喜欢阅读吗?」 「阅读量至少多得会在一开始以为你是机丹尼尔。」 「艾西莫夫是吧。我和他不同,并非来自太空城space town。」 「看来你还愿意和我说话。」她忍不住要说。「经过刚才的事情,你应该深刻体会到了吧,你想和我建立交情是不可能的。不过,有时候彼此交恶会让事情比较顺利。不久之后你一定会懂的。」 原本以为哈罗德会认同这个说法,但不知为何,他只是叹了口气。真搞不懂他。而且他还看准了埃缇卡熄掉电子菸的时机,帮忙打开吉普车的车门。态度绅士得令人反胃。难不成,都到了这种时候他还没学会教训? 「辅助官,我不是说用不著白费那种心机……」 「你为什么要故意把自己表现得像是冷酷无情的人呢?」 他的视线像针一样刺了进来。 埃缇卡忍不住瞪了回去。 「什么意思?」 「我都知道。」哈罗德面无表情。「你急著想设法和李连线,可是,你没发现自己因为罪恶感而一脸快哭出来的样子。你为什么不惜做到这种地步,也要拚命掩藏自己的情感呢?」 「你的视觉装置冷到故障了吗?」埃缇卡没等哈罗德回应便走向吉普车。「回比加那里吧。我开车。」 「不行,我不想让现在的你握方向盘。」 是怎样啊──他这副像是看透自己的态度真教人火大,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听清楚了,我没有任何感觉,一切都是你自以为。」 她没有理会哈罗德的亲切,硬是把自己塞进吉普车的驾驶座。哈罗德原本还一副有异议的样子,但最后还是乖乖坐进副驾驶座。只有两人的车内比外面冷得多。 她才不是故意表现得冷酷无情,她只是做了该做的工作罢了。 这种机械,别想闯进她心里。 第二章 散落一地的糖果 1 她还记得。即使把春天柔和的气息吸了满腔,紧张感还是没有消失。 「初次见面,爸爸。」 不知道从哪里被吹过来的樱花花瓣堆积在公寓的共用走廊上。五岁的埃缇卡背著大小和身高差不了多少的背包,抬头看著眼前的大玄关门──从门缝探出头的,是埃缇卡的父亲。今天是她第一次见到父亲。 「不对,我在婴儿房见过你。」父亲一点笑意也没有。「妈妈和谁再婚了?」 埃缇卡低下头,闷不吭声。母亲总是歇斯底里地大呼小叫,但有时会对她好。带走母亲的是个非常年轻的男人,她连名字也不知道。 「我换个问题。你怎么受伤的?」 父亲的视线落在埃缇卡的脸颊以及膝盖上的ok绷上面。她感觉像是挨了骂,所以试图伸手遮住,但是无法全部遮起来。 「这是……就是,只是跌倒了而已。」 「听好了,埃缇卡,爸爸恐怕『也』无法重视你。」 所以在一起住之前希望你和我约法三章──父亲这么说。 「『你要当爸爸的机械』。爸爸说好之前,不可以对爸爸说话、要东西,或是表现出情感大吵大闹。」 埃缇卡点头。她只能点头。她有种预感,接下来即将开始的日子一定不会幸福,可是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是这样了。到头来,无论去哪里都没有太大的差别,只是不知为何,自己不受任何人重视。她能理解的只有这一点。 父亲迎接埃缇卡进到家中。玄关收拾得乾净到已经超过清洁的程度,甚至给人洁癖的感觉。她带著忧郁的心情脱著鞋子,这时一个女人现身了。 「她是澄香,今天开始会照顾你。」 澄香看起来和母亲差不多年纪。没有缺陷的工整脸孔;仔细编出造型的黑发;鲜艳得刺眼的蓝色洋装包裹著纤瘦的身躯。她心想:真是个漂亮的人。 「初次见面,埃缇卡小姐。」 澄香带著微笑伸出手。埃缇卡就这么依照对方所求,回应了握手。纤长的手上传来的体温有点低。她终于发现了──澄香,是阿米客思。 「还有埃缇卡,你快要有一个姊姊了。不久之后就可以见到她了。」 「咦?」 埃缇卡睁大了眼睛──父亲的一句话点亮了魔法,足以消除对新生活的不安以及对澄香感到的困惑。原本像铅块的心轻盈地雀跃了起来。 之前总是孤单一人的自己,要有姊姊了。 * 冬天的加州笼罩在带著湿气的空气以及要冷不冷的温度之中。 载著埃缇卡与哈罗德的计程车行驶在旧金山湾沿岸的高速公路上。街景是密集的摩天大楼在比谁高,还有无人机像成群的飞虫漫天飞舞。如果是在那些东西的正下方,天空一定永远都是灰色吧,肯定也看不见星星。 「抵达利格西堤之后,就先从电索著手。」埃缇卡说了。「所幸愿意协助的员工好像还不少。电索结束之后……路克拉福特辅助官?」 隔壁的哈罗德低著头,双手轻轻交叠。今天的他穿著厚毛衣,然而无论怎么看都不是分局发给阿米客思穿的东西。他到底是在哪里弄来的──算了,这不重要。 决定要飞加州是在离开比加的家之后,回圣彼得堡的路上。她顺利和华盛顿分局的电索官联络上了。 『我们这边的感染源也参加了利格西堤的参观行程。他从七月的独立纪念日开始请了几天假,去加州旅行。』 感染源的共通点果然很有可能是利格西堤的参观行程。 埃缇卡立刻联络十时课长,安排好去利格西堤进行搜查。才刚在车子上晃了总共三十个小时,接下来还要搭一整天的飞机。如果是谈生意还可以靠全像电话解决,但是电索就没办法这样了。 『考虑到病毒的特徵,犯人应该拥有高超的技术吧。』全像浏览器当中的十时这么说,依然是那副铁面具般的表情。『关于这一点,利格西堤的程式设计师全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菁英,即使犯人混在里面也不奇怪,又或许不只一个。』 「是的,我会顾及所有的可能性。」 『状况还在恶化。不过,找到利格西堤这个共通点至少有了一点希望。』 据说埃缇卡他们追查李的时候,在多达四个国家的主要都市确认到新的病毒感染案例。香港、慕尼黑、墨尔本,还有多伦多……每个地方的电索官都在赶紧确认感染源,但似乎迟迟没有进展。几乎没有像埃缇卡这样能够执行并行处理的电索官,搜查进度会落后也是无可奈何。 『正因如此,我很期待你的表现,冰枝电索官。』 「我一定会找到某种线索的。」 尽管嘴上这么说,其实埃缇卡得把苦水往肚里吞。 坦白说,光是听到利格西堤这个名字就让她心情沉重到可怕的地步。 「对了,课长,路克拉福特辅助官也和我一起去利格西堤吗?」 『当然了。他要当成你的所有物,请航空公司运送。』 原本没说话的哈罗德突然皱起眉头。「也就是说,我要进货舱吗?」 『货舱?飞机上应该有阿米客思专用的隔间吧?』 「我知道。那必须以站立的状态被关进狭窄的密闭空间,所以形同货舱。」 『死心吧。无论朋友派增加多少,阿米客思在国际标准上还是「东西」。』 「可是……能不能通融一下,让我和人类一样坐头等舱呢?」 「啥?」埃缇卡忍不住叫出声。「就连我都没办法坐那么好的舱等好吗?」 『确实带回病毒的分析结果,还有员工的个人资料。听清楚了吧。』 十时如此决绝地结束了通话,只留下一脸绝望的哈罗德。 于是,埃缇卡他们抵达了加州,坐在计程车上前往利格西堤──事情就是这样。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你也差不多该醒了吧。」 下了飞机之后,哈罗德就一直低著头,完全没说一句话。货舱想必是相当不舒服,不过一动也不动的他已经到了让人想怀疑是不是故障的地步。 「喂?」埃缇卡悄悄望向他的脸。呜哇,眼睛是开著的。至少眨个眼吧恶心死了。「是怎样,难不成有哪里出问题了……」 「早安,冰枝电索官。」 「噫!」 哈罗德突然像打开电源似的端坐起来──埃缇卡不禁整个人往后弹,退到头都差点撞上车窗了。 「哎呀。」他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怎么了吗?」 「我才想问你咧!」差点没被吓到心脏停止。「不要随便吓我好吗!」 「不好意思。因为待在货舱太痛苦,我就把所有思绪都断线了。」 「是喔。」什么状况啊。「简单说……你一路上都醒著睡觉?」 「真是简单易懂的比喻。」 「你是自己走下飞机,又坐进这辆计程车的,简直像梦游症。」 即使埃缇卡这么挖苦,哈罗德也只是露出微笑──无论如何,不是真的故障就好。万一出了那种状况,会严重影响搜查。这是她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 终于,计程车下了高速公路,穿过通往利格西堤总公司的闸门。这里的占地之广在网路上浏览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不过亲眼见到,再怎么不情愿还是会受到震慑。里面还附设了复合式运动设施及高尔夫球场,甚至有海滩,简直像小有规模的度假区。 利格西堤,是在矽谷这里设有总公司的跨国科技企业。他们在全球感染期间收购了neural safety的开发机构,凭藉钜额资本为扩充生产工厂以及配销通路多有贡献。之后催生出your forma的也不是别的地方,正是利格西堤。除此之外,目前提供所有网际网路服务的也是他们。 说起来不夸张,利格西堤足以称为地球上的科学技术的领导者。 两人在总公司前面的圆环下了计程车,身穿套装的女性阿米客思便出来迎接。 「恭候多时了,冰枝电索官、路克拉福特辅助官。」阿米客思露出漂亮的牙齿。「我负责接待客人,名叫安。」 埃缇卡点头致意,并且不经意地抬头看了总公司的建筑物。在奥吉耶和李的机忆当中也看过的流线型屋顶上,球型纪念雕塑闪闪发亮──啊啊,真的来到这里了。 造访利格西堤是第一次,不过老实说,她对这家公司的回忆都不太好。 「怎么了?」 忽然被哈罗德这么一问,让她吓了一跳──不过他问的人不是埃缇卡,而是安。不知为何,安一直注视著哈罗德。 「没事。」安像个机械一样堆出完美的笑容。「我来为两位带路,请进。」 两人在安的带领之下,走进总公司。宽敞的入口大厅内有著公司标志的雕刻作为装饰,来往的员工都穿著轻松的服装,偶尔也可以见到几个阿米客思混在里面。大家和安擦身而过的时候都和善地向她打招呼。 「安。」哈罗德对她说。「你的人面很广呢。」 「不是我人面广,而是大家对阿米客思都相当友善。不只公司里面,一般民众多半也是,有许多人甚至在考虑给我们休假。」 「咦?」埃缇卡忍不住怪叫了一声。「休假?」 「是的。加利福尼亚州的议员也有许多是朋友派,议会认为应该保障阿米客思的基本人权。休假制度想必会在不久的将来实现吧。」 她说什么──对埃缇卡而言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太可怕了,时代已经进展到这个地步了吗?相对地,哈罗德似乎事先已经知道这件事,看起来并没有特别惊讶。 「不愧是矽谷所在的地方,看来我也该考虑移居了。」 安歪著头。「我并没有想过要放假,你和我不一样吗?」 「是的,休假很重要。安,我说不定会搬过来这里,为了到时候方便,可以告诉我你的联络方式吗?」 不是等一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埃缇卡轻轻顶了哈罗德的侧腹,他却是一脸装傻样。就算退一百步容忍他对比加那么做,现在有什么理由和安混熟吗?再说阿米客思之间的对话应该就只是表现接近真人用的「空壳」才对吧。 也不知道对哈罗德的发言有多深的理解,安保持微笑说了。「我没有电子装置,所以请联络办公室找我就可以了。到时候我一定会好好协助你的。」 「非常谢谢你,安。我一定会这么做的。」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埃缇卡轻声要他稍安勿躁。「请你遵守搜查官的规范。」 「那当然了。」他说谎,他肯定什么都不懂。 说著说著,他们已经来到休息室。愿意协助电索的四名员工在里面等待。他们还年轻,而且都是在同一个团队里工作的程式设计师。 当然,和包括李在内的感染源有所接触的不只这四个人,但是其他员工都拒绝电索,只愿意配合侦讯。毕竟电索不只是搜查行为,更会暴露个人隐私,会有人避之唯恐不及也不稀奇。更何况除非是有逮捕令的嫌疑人,否则也没有法律强制力。 所幸这四个人似乎没有类似的抗拒心态。 「我反而对电索很有兴趣。」「对于真的被人看到机忆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感到很好奇。」「听说只是入睡而已,没有任何感觉是真的吗?」「不会不小心被别人的情感拖进去吗?」 接踵而至的提问让人窥见他们身为your forma承办人员的好奇心。不过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并不是为他们解说电索的体验。 「感谢几位的协助。在同意书上签名之后,就请躺到床上。」 埃缇卡冷淡地这么说,四人便略显失望地面面相觑,然后乖乖照办。不久后,护理师阿米客思现身──好像是从当地的医院派遣过来,常驻在公司里的医务室──在四人的手臂上注射了镇定剂。目标的昏迷指数越低,越容易进行更清楚的电索,因此镇定剂是不可或缺的。 如果能从他们的机忆当中找到将感染源与病毒感染途径串连起来的线索就好了。 确认所有人都入睡之后,埃缇卡一如往常地建立三角连线。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准备就绪……」 话语不禁中断。因为哈罗德正好滑开耳朵,准备将〈安全绳〉插进连接埠当中。无论看几次都习惯不了的景象──无意间,两人四目对望。 「怎么了,电索官?」 「没有。」埃缇卡难掩苦涩。「现在说这种话也没用,不过就没有其他更好的地方了吗?」 「噢,我的耳朵滑开有那么诡异吗?」 「那还用说吗?」 「原来如此。」他不知为何露出开心的微笑。「难得有这个机会,不如看得更仔细一点吧?」 「住手不要再靠近了我已经要开始了!」 哈罗德想把脸凑过来,于是埃缇卡为了逃跑,坠入电子之海当中──真是的,他真的装了敬爱规范吗?动不动就捉弄人类。 必须转换心情。 四人的表层机忆如花朵般绽开,快回溯到参观行程的机忆。与他们在利格西堤的日常擦身而过;程式语言轻巧地被描绘成型;吊饰闪闪发亮的圣诞树;忍不住看得出神。一个厌烦的心情插了进来;是定期心理检查。在后颈插进hsb──然而包含在四人的机忆当中的情绪全都相当稳定,几乎没有记录到愤怒或是悲伤,有的都是对工作的热情以及希望、闲适──大型企业的员工当中,多的是精神状态能够维持平衡的人。听说是因为大企业多半编列了精神照护的预算,能够整备避免精神压力的工作环境,员工之间的纠纷也很少。 还看不见想要的机忆。坠落速度逐渐加快──忽然,埃缇卡与一点一滴化脓似的负面情感擦身而过。那是什么?她定睛一看。看起来是某处酒吧。许多员工聚集在一起,把酒言欢。看来是饯别会。『再会了,沙克』、『保重』、『明天开始要冷清多了』,在这样的对话中心,看见一名俄裔男子。他就是沙克吧──怎么回事? 只有在这个机忆当中,四人的情绪都表现出心底一团乱的厌恶。 所以,埃缇卡忍不住看得出神。四人对待沙克的态度与厌恶相去甚远,反而像是对要和挚友分开感到惋惜,内外搭不起来。发言与真心话表里不一是任何人都有的状况──正因为之前的情绪稳定,四个人都对特定人物表示厌恶,更营造出莫名的怪异感。然而,这个机忆和感染源完全没有关系,要和案件有所连结相当困难──沙克大口喝啤酒,开心地聊著程式设计。喧哗声像波浪般汹涌而至,轻快的爵士音乐──缠。听得见有人提到这个名字。『那个时候我们在开发缠。』后半被声浪埋没。 背脊窜过一阵寒意。 『初次见面,爸爸。』 逆流的徵兆。冷静下来,压抑下去。不要弄错该接触的地方──埃缇卡设法缩限思绪。缠。好想把那个音源从耳中赶出去,可是又挥之不去。 找到了参观行程的机忆,依序看下去。先是奥吉耶,接著是李,最后是华盛顿的感染源──发现和四人一起接待感染源的还有沙克,有些惊讶。他自豪地畅谈关于程式设计的最新技术。这个机忆当中,完全没有刚才的那种厌恶──有点令人介意。 除了这一点,剩下的就是极其平凡的参观行程。 病毒的感染途径还有查出犯人的线索,没有掉在任何地方。 『缠。』 那个名字又回了魂。够了,停下来。快甩开。 「──冰枝电索官?」 被抽离的时候,脑袋里面一塌糊涂,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埃缇卡设法逼自己吸进休息室里乾燥的气味──发现哈罗德正对自己投以关怀的眼光。为了不被他发现自己的动摇,埃缇卡尽可能冷静地拔除〈安全绳〉。 「没有收获。」声音乾到沙哑了。「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 「是啊,机忆实在太过和平了。会不会是哪里看漏了?」 「不可能。」埃缇卡抓乱了头发。「依照预定行程,你去对其他接触者进行侦讯,我去领取所有员工的个人资料和病毒的分析结果。」 「我明白了。」哈罗德点头,但是看似担心的表情没有变化。「你的脸色不太好,最好稍微休息一下吧?」 「没事。还有侦讯的时候,记得针对名叫沙克的员工问个清楚。」 「和他们在一起的那位俄裔男士对吧。我觉得他和案件好像没有关联就是了。」 「我也这么认为,只是有点介意……那么,晚点见。」 他好像还有话想说,但埃缇卡看也不看他一眼,离开了休息室。她想在被发现之前赶快独处。缠。缠。缠。那个声音还在脑中回响。 啊啊──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不想来利格西堤。 2 占据一楼南侧的交谊厅,因为各自带著工作来到这里的员工们而人声鼎沸。 埃缇卡一个人陷在沙发里,吐出电子菸的烟雾。或许是因为设置了臭氧机,冰凉的薄荷香味立刻消融,一点也不剩──心情总算平静下来了。上次因为电索而动摇成那样,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还是菜鸟的时候,第一次看见杀人犯的机忆害她吃不下饭。说不定已经是那个时候了吧。 刚才又不是看见凶杀发生的当下。 真是太窝囊了。 埃缇卡重重叹了口气,熄掉电子菸。她环顾交谊厅。离开休息室后,安交代她在这里等,但是没有任何人会出现的气息。 大概又过了五分钟。 「你是冰枝电索官对吧?让你久等了。」 忽然有人搭话,埃缇卡抬头一看──是哈罗德站在她眼前,而且表情比平常还要生硬,背脊也挺得笔直。 「侦讯已经结束了吗?未免也太快……」 她突然惊觉。仔细一看,他身上的不是毛衣,而是整洁的白衬衫配上背心,还看见他挂在胸口的阿米客思用的员工证。史帝夫h惠斯登──「这具」不是哈罗德。 是制造成和他一样外型的另一台机械。 怎么回事?埃缇卡不禁惊讶不已。她知道阿米客思的外表并非独一无二,但没想到会有哈罗德的同型机。他不是客制化机型吗? 「那个……」她好不容易开了口。「抱歉,我认错人了。」 「别放在心上。」史帝夫笑也没笑一下。「本公司的顾问想直接告诉你病毒的分析结果。请跟我来。」 「顾问?」 公务繁忙的ceo事前已经发过视讯讯息了,事到如今顾问怎么会特地出面呢?但是在埃缇卡表示意见之前,史帝夫已经开始走动。尽管感到忧郁,事情变成这样也只能跟著他走了。 两人来到电梯厅,走进装饰特别华丽的一台电梯。门关上后,电梯内充满了沉闷的沉默──史帝夫的表情冷硬得令人害怕。和哈罗德完全一样的脸孔摆出那样的表情,莫名令人窒息。一般而言,阿米客思会想讨好人类,但他好像不是。态度是很有礼貌,却是面无表情到可以称为机械的榜样。 正当她想著这些的时候。 「冰枝电索官。」忽然,史帝夫开了口。「你的搭档和我是同样机型呢。」 对方是阿米客思,平常她根本不会理会对方。不过再怎么样,埃缇卡也没有漠不关心到能够在这种状况下保持沉默到最后。 「难不成,你和路克拉福特辅助官见过面了?」 「正确来说,我是在走廊上看到他,他并没有发现我就是了。」史帝夫的语气淡定得紧。「我不知道哈罗德还在运作,所以相当惊讶。」 埃缇卡感到困惑。「你知道他吗?」 「是的。以前我们共事过。」 「共事过?在利格西堤?」 「不是。」他只有这么回答,不打算多说什么。「他没有给你添麻烦吧?」 「辅助官很优秀。」他的观察眼确实厉害,但是──「……难不成你也一样,只要看我一眼就能得知我的私事,还擅长将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吗?」 「我对你的印象只有『一身黑又难以接近』而已,私人的事情一概不知。而且我的股掌之间也没有大到足以玩弄人类女子。」 和哈罗德正好相反也该有个限度吧?实在不觉得是同样规格的机型。 「我知道哈罗德没有给你添麻烦了。非常抱歉。」 说著说著,电梯抵达了最顶层。打磨得晶亮的大理石地板,以及令人联想到中世纪教堂的对开门等在门外。这里是奇幻电影的场景吗?埃缇卡感到招架不住。有钱的公司就是这样才令人讨厌。 「打扰了,我带电子犯罪搜查局的冰枝电索官来了。」 史帝夫如此告知,门便自动往里面敞开。呈现在门后的光景更让她只能皱眉──里面与其说是房间,称为温室还比较贴切。有著原始外型的亚热带植物朝著挑高的天花板茂密丛生,每一株都是长满了鲜艳花朵的复制品,树上甚至还停著仿白头鹰造型的无人机。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是会客室。请在沙发上稍坐,我拿饮料过来。」 「多谢。」最好是有这种会客室。「不好意思现在才问,简单说,你是……」 「我在顾问手下担任秘书。」 史帝夫只留下这句话便快步消失到植物当中。后面有亚马逊河在流动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所有品味都过于独特,感觉都快晕了。 埃缇卡先乖乖在皮沙发上坐了下来,然而── 「嗨,好久不见了,埃缇卡。」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她停止呼吸。 当她发现的时候,对面的沙发上已经坐了一个日本人。是个略嫌娇小的中年男子。深邃的五官,和埃缇卡不太像。头发整理得相当低调,他每天早上都用发蜡抓头发,埃缇卡还记得很清楚。清新的蓝衬衫相当适合他。 是她的父亲。 埃缇卡连眨眼都办不到──怎么可能。不会有这种事。因为那个人,已经── 忽然,父亲破颜一笑。 「我喜欢惊吓第一次见面的人。经常有人说我这样很恶劣。」 那个身影转眼间消融瓦解──从中现身的,是相当适合白发的初老男士。一双杏眼闪著年轻的光辉,喜欢亲近人的风貌不存在任何一点挖苦人的感觉。 「欢迎光临,冰枝电索官。我是本公司的顾问,泰勒。」 伊莱亚斯泰勒,主导了your forma开发,是稀世的科技革命家,同时也是不在媒体前面现身的茧居族──史帝夫说要带她去见顾问的时候,她就觉得说不定会变成这样,结果没想到还真的被带来见泰勒了。 埃缇卡勉强保持冷静地说了:「不好意思,刚才那是……」 「是投影型的最新全像模组,还没公开发表,目前还在公司内部开发。现在像这样在和你说话的我本身,也只不过是全像投影。」泰勒看向白头鹰。看来那似乎是全像投影用的雷射无人机。「毕竟我正在和病魔搏斗,所以想避免和别人接触……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不过我早在生病前就一直是这样了。我不喜欢和人直接见面。」 泰勒患有胰脏癌末期,埃缇卡以前就看过新闻报导得知这件事。医生似乎告知他只剩下一个月能活,但基于他本人的意愿,已经放弃治疗,进入安宁疗护。而且还不是在医院接受疗护,而是在他之前一直生活的总公司最顶楼的私人住宅──也就是这里。 「我是电子犯罪搜查局的冰枝,感谢你协助搜查。」埃缇卡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然后看了白头鹰一眼。「请问……你是怎么制作出家父的全像模组?」 「是用我们的监视摄影机的扫描资料为基础做的。很像真的吧?」 「是的。」至少她知道没办法期待泰勒有符合常识的用心了。 「我和你的父亲是朋友。如你所见,我是个茧居族,所以不曾直接见过亲悟冰枝,但我们经常通电话。他是个优秀又求知若渴的程式设计师,多亏有他,your forma的完成时间缩短了好几年。」 果然会谈到这个话题吗──她忍受著胃部极度不适的感觉。 埃缇卡的父亲,亲悟冰枝,曾经短暂在利格西堤任职。 不过老实说,她尽可能不想回忆那个男人。 「泰勒先生,我想你应该已经听说,今天……」 「个人资料和病毒的分析结果对吧?史帝夫马上就会拿给你。」 像是在等他这么说似的,史帝夫带著红茶回来了。他以熟练的手势放好杯碟与茶杯,然后轻轻放下一个hsb记忆体。 「这是包含离职的人在内的所有员工个人资料,以及病毒的详细分析结果。恕我冒犯,可以请你在这里复制资料带回去吗?这原本是不能带出公司的机密,已经加密过了,无法进行二次复制。」 「我明白了。」埃缇卡点了头,将hsb插进后颈的连接埠。确认档案开始复制之后,她看向泰勒。「然后关于病毒,幻觉与身体症状的关联性已经查明了吗?」 「已经查明了。」回答的是史帝夫。「病毒透过your forma直接传达给大脑的讯号影响下视丘的体温调节中枢,所以就原理而言,不是风雪的幻觉引发失温症,而是在看见幻觉的同时,体温调节中枢也受到干涉,才会产生失温症。」 的确,这样的说明比布亚美德的实验更容易令人接受。不过,有件事令她很在意。 「史帝夫,你是秘书对吧?难不成同时也是分析小组的一员?」 「史帝夫总爱说他是秘书,但我没有秘书。」泰勒笑著说。「他是我的看护,也是利格西堤的工程师兼程式设计师,也顺便做点建模,可说是万事通。」 所以史帝夫也和哈罗德一样优秀喽。 「根据我们的分析──」史帝夫表示。「病毒有著具偏执性的精密,所以大概只有专精此道的人能够制造出来。我们也会著手修正your forma的漏洞,但即使发布了恐怕又会被找出别的漏洞。希望你们能尽快找出犯人。」 「我们当然会努力。」 「麻烦你们了。那么泰勒先生,有事的话随时叫我。」 史帝夫转过身去,再次消失到植物当中,简直像管家似的。 「是个乖孩子吧?」泰勒眯起眼睛。「他是自己来到这里的。」 「……这是怎么回事?」 「他好像是逃出来的。他是稀少的机型,似乎因此不断被转卖。虽然法令禁止个人私下交易阿米客思,但也有许多走后门的不肖分子。」 「我知道。」客制款式的昂贵阿米客思有时会在黑市被高价交易,甚至还有国际规模的不法流通案例。只是──「那个,史帝夫在来到利格西堤之前,好像还在别的地方工作过。」 泰勒依然保持微笑。「还是别说了,他不喜欢这样。他好像不太想被别人知道。」 埃缇卡皱起眉头。泰勒大概是朋友派吧?即使阿米客思会讨厌,就连那种反应也不过是表现「接近真人」的一环啊──不对,追根究柢,即使史帝夫和哈罗德以前一起工作过,那又怎样?这和工作一点关系都没有吧。 总觉得步调一直被打乱,大概是利格西堤这个地方害的。 档案复制完了。埃缇卡拔出hsb,放在茶几上。 「你身体不适,我还占用你宝贵的时间,真是抱歉。」该做的事情做完了,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的埃缇卡强硬地结束话题。「那么,我就此告退……」 「慢著。不需要那么急著走吧。」 埃缇卡不得不把已经抬起来的屁股放回沙发上──她知道,泰勒对身为亲悟之女的自己很感兴趣。正因如此,她才想赶快离开这里。 「面对第一次见面的人,有几个问题我一定要问。大部分的人似乎都会累积一次又一次无趣的闲聊来认识对方,但我想更有效率一点。」泰勒缓缓站了起来。「可以的话,你也回答一下好吗?首先是第一题。」 态度是很随和,但他的话语当中有种不容拒绝的魄力。埃缇卡相当费力才能不在脸上显露出焦躁。她现在就想立刻离开,但泰勒是协助搜查的人,无法冷落。 「你身为全球感染后的世代,为什么会想植入your forma?」 「这个嘛──」简直像求职面试的问题。「因为在这个时代,没有your forma很难过活。想当个卢德分子活下去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第二题,你是什么时候把『那个』放进脑袋里的?」 「五岁的时候。在日本,从五岁开始就可以动your forma的手术。」 「即使是这样,也很少有父母在刚满五岁的时候就立刻让小孩动手术吧。第三题,你在现在的职业……在电索官方面的资质是何时被发现的?」 「十岁。在资讯处理能力测验挤进了全世界的前段。」 「果然厉害。第四题,如果没有your forma,你觉得自己会做别的工作吗?」 泰勒竖著四根手指,露出微笑──他大概真的是天才,不过真希望他不要把凡人牵扯进自己的感性之中。如果不是工作,埃缇卡早就一口气喝掉红茶走人了。 「我做过ai的职业适性诊断。除了电索官,没有我适合的职业,家父也希望我走这条路,所以我就选了。如此而已。」 「没有回答到问题,不过就算了吧。」泰勒以稳健的步伐绕著沙发走。「第五题,这是只针对你的特别问题……你觉得亲悟为什么会死?」 即使不愿意,她还是感觉到脸颊的僵硬──闭嘴。不准问这件事。 「我不知道。」 「真的吗?」 「是的……没有遗书。」 当时的记忆在所难免地回到脑中。 三年前,埃缇卡从高中毕业的那天,父亲离开了家里。 半个月后,她接获瑞士的自杀协助机构联络,得知父亲自愿选择了死亡。为了避免误会,先说清楚,她的父亲没有生病,健康无虞。不过无论在哪个时代,除了特定的宗教,让人生落幕的权利都交托在自己手上。埃缇卡基于机构的请求前往瑞士,在举行简单的葬礼之后,将父亲埋葬在面对苏黎世湖的公墓。 「冰枝电索官,我知道亲悟寻死的理由。」泰勒的低语有如轻抚。「『缠』的开发工作失败,就是他自杀的原因。」 如果埃缇卡没有理智,已经拿枪指著泰勒叫他闭嘴了吧。 「什么意思?」声音低沉到不能再低。 「缠啊。亲悟主导的开发专案,是your forma的扩增功能。」 「……这么说来,我好像看过相关的新闻。」 「看过新闻?亲悟没有直接向你提过吗?」 「没有。」埃缇卡双手互握。真想赶快从这个状况解脱。「那个,因为我和家父的关系相当冷淡……我对家父的工作没什么关注,所以不太记得。」 身为才华洋溢的程式设计师,父亲在家里的时候也忙得不可开交。即使一起吃饭,他也是靠果冻状的完全营养食品打发,不知不觉间埃缇卡也配合起他的用餐习惯。父亲要埃缇卡完全遵守那个约定,平常甚至不让女儿进入自己的视野范围内。在不喜欢与人相处这一点,他也不输给泰勒。 那个男人眼中永远只有工作,还有澄香那个阿米客思。 「亲悟为何会想到要研发缠,我想你应该要知道。」 「不,我没什么兴趣……」 「你的父亲很优秀。」泰勒还想继续说。「过滤气泡filter bubble这个词汇,你知道吗?」 埃缇卡强忍叹息。拜托你行行好吧。 「我知道。指的是在网路空间当中只能够看见自己想看见的资讯的现象。」 「就是这样。配合使用者的兴趣与思想,your forma的演算法会自动挑选要提供的资讯……也就是最佳化personalize。不过其中也有缺点,会像是被包在气泡bubble里面,非自己想要的资讯会被排除在外。」 your forma能够连接各式各样的资讯。正因如此,为了不让使用者的视野与思绪过载,必须不断进行最佳化──比方说刚才安提到的,要提供休假给阿米客思的加州的行动,恐怕是具历史意义的革命之举。然而,在埃缇卡的热门新闻当中完全没有相关报导出现,因为埃缇卡对阿米客思没有兴趣,导致演算法不会介绍相关新闻。 换句话说,这正是过滤气泡。 「当然,维持民主主义不可或缺的资讯无法封锁就是了。」泰勒表示。「这几十年来,人类的iq不断升高。但是,进化的只有资讯处理能力,其他数字全都持平。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是电索官,不是脑科学家。」 「那么,我换个容易回答的问题。你在执行电索时,是怎么处理大量的资讯?」 「没想过,只是顺其自然在处理。」 「对吧。能够办到这种事情,是因为在无意识当中习惯了以浏览的方式接收大量资讯。大脑的处理能力有极限,基于与生俱来的构造,要处理大量资讯只能过目就忘。在这样的情形下,资讯只会流过思绪的表面而无法深入。」 埃缇卡过去也曾看过讨论这样的大脑多工处理问题的报导。迎合了your forma的人类大脑依循可塑性,恐将逐渐转化为专精在资讯处理的样态,报导内容对此提出疑虑。处理庞大的资讯会削弱专注力及理解力,导致注意力散漫,这点已经得到证明。 「再这样下去,不久的将来,人类将放弃思考,放弃文化meme,忘却哲学与自傲,只凭与生俱来的欲求及情绪对各种事物做出判断。失去深思熟虑,『退化』为人工智能。」 「……不好意思,这有学术性的根据吗?」 「这在研究学者之间也有意见的分歧,答案只存在于未来。」泰勒忧伤地注视著半空。「不过你的父亲相信这种学说。身为参与your forma开发的一员,他强烈感觉到必须负责。」 听起来好假──埃缇卡怎么也无法相信。父亲明明是标准的冷血动物,只想随心所欲地控制身边的人。 「缠是为了让人类回想起人性,回想起所谓的爱情的全世代型情操教育系统。他把人生都赌在那上面了。然而开发以失败告终,亲悟便选择了自杀。」 「那个人死去的时候,距离缠的失败已经有好几年了。」 「电索官,一个人会想到要死,不是犯下人生最大的失败那个当下。因失败而受到的创伤会成为让毒素一点一点渗入的开口,到了确信毒素传遍全身时才会死亡。」 埃缇卡默不作声,低头看著微微波动的红茶。不知从哪里吹下来的空调的风让液体表面像在害怕似的抖动──到头来,泰勒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呢?既然他都自己宣称个性恶劣了,或许是喜欢挑些令人烦躁的话题来聊吧。怎样都好,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让她非常反胃。 再说她对于父亲的死并没有感受过明确的哀伤。 「泰勒先生。」埃缇卡平静地说。「到头来,你说这些的结论是什么?」 「你真好懂。你很讨厌亲悟吗?」 「我很抱歉对身为朋友的你这么说,不过我确实讨厌他。」 泰勒望著悠然滑翔的白头鹰,眯起一只眼睛。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埃缇卡也不想知道。事到如今才说出这种话的他甚至令埃缇卡感到愤慨。 「我要回去查案了。要是又有什么需要,再麻烦你协助。」 * 「我们找所有和感染源有过接触的员工问过话了,每个人在发言和行动上都没有可疑之处。也有可能是外部的人为了营造错误的犯人形象,利用了利格西堤。」 结束搜查的埃缇卡与哈罗德在总公司前面的圆环等计程车。哈罗德以电子装置打开的全像浏览器当中显示著十时课长的身影,他们正在进行简易汇报。 『如果真如辅助官所说,非员工的人有什么方法取得参观者的个人资料吗?』 埃缇卡也点头。「伺服器没有遭到入侵的迹象。」 「有没有可能是透过sns发文挑选参观者呢?」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是另外两个人也就算了,李并没有发文提到她去了利格西堤。」 『如果所有人都肯配合电索就好了。每次搜查的时候我都这么觉得。』十时从鼻子叹气。里昂现在是深夜,待在家里的她穿的是休闲服,一只皮毛亮泽的猫窝在她的大腿上。『看来只能一步一步慢慢查了。我尝试从冰枝分享出来的员工个人资料重新清查行动纪录。』 「还有,关于克里夫沙克。」哈罗德突然开了口。「他好像是在利格西堤任职了半年左右的程式设计师,一个月前离职,改当接案的程式设计师了。」 『咦?』十时挑眉。『你在说谁?』 「在员工的机忆里面看到的俄裔美国人。」埃缇卡说明。「记录下来的情感有点令人介意……辅助官,沙克在人际关系方面发生过什么问题吗?」 「没有。人际关系似乎很好。」 沙克与知觉犯罪之间完全不见任何具体的关联性。但是,埃缇卡在机忆当中感觉到不对劲也是真的。根据她的经验,这种时候保险起见还是先调查过比较好。 「十时课长,可以请你优先确认沙克的行动纪录吗?」 『我知道了。我会先从绩效高的程式设计师开始,不过会把他安插到前面……』 喵~~一道让人虚脱的叫声插了进来。十时大腿上的那只猫正好伸了个大懒腰,站了起来。耳朵相当小巧,是一种名叫苏格兰摺耳猫的品种。蓬松的皮毛与粉红色的鼻子逐渐逼近,占据了整个画面。 『甘纳许,不可以捣蛋啦。』十时瞬间绽开笑容,抱起猫。『怎么了?肚子饿了吗?刚刚才吃过饭耶,你这个贪吃鬼。』 埃缇卡感觉到一阵凉意──不行,这是「要开始了」吧。 「好可爱的猫。」哈罗德说了。「是机械宠物吗?」 『是啊。路克拉福特辅助官,你该不会喜欢猫吧?』 「喜欢啊,因为一起睡很暖和。」 『对啊,就是这样!啊,对了,应该是昨天吧,早上起来的时候,甘纳许他……』 「课长。」埃缇卡整个人挤到前面。「报告到此为止,我们还要赶回程的飞机。」 『噢,对喔……辛苦你们了。回到圣彼得堡之后,你们两个可以休息一天。』 「谢谢课长,有进展的话再联络我们。」 埃缇卡像是要切断甘纳许的叫声,按下通话结束──看向哈罗德,只见他一脸狐疑。他还没发现自己刚脱离险境。 「为了你的将来著想,我先告诉你。」埃缇卡认真到不能再认真了。「课长开始聊猫的时候,千万不可以发展这个话题,否则你不是要陪她聊到天亮,就是会遭受数以百计的猫照片恐怖攻击。」 十时是值得信赖的上司,但实际上,她对机械宠物已经著迷到岌岌可危的地步。她还说真正的猫总有一天会死去,但机械宠物不会死,所以能够放心爱下去。 「就算这样,猫很可爱是事实,课长会变了个人似的也无可奈何吧?」 「超过那种程度了,那已经是机械成瘾症了。」 机械成瘾症是最近已经不稀奇的精神疾病。和机械宠物或阿米客思一起相处的时候感觉到舒适,相对地逐渐失去对其他人的关怀。实际上十时也有这种倾向,身边已经好几年没有人类伴侣了,心思全放在机械猫身上。 无论如何,埃缇卡只觉得疲劳更严重了──她叼著电子菸,静静吸了一口。先是利格西堤,又是泰勒,磨耗神经的人事物接踵而至,让她隐约感觉头痛。 「电索官,你的脸色果然不太好。」 「那是你的错觉。」埃缇卡吐出烟雾。因为不想被深究,她改变话题。「对了,我刚才遇见和你同型的阿米客思,叫什么史帝夫的……」 「史帝夫豪威尔惠斯登是吧。」哈罗德毫不惊讶。「我听安说了。她说她之所以一直盯著我的脸,是因为认识史帝夫。」 「是喔。我还以为是因为你的脸孔太过精雕细琢了呢。」 埃缇卡自以为这是显而易见的酸言酸语。 「能够得到你的称赞是我的荣幸,要不要靠近一点看啊?」 「住手,谁称赞你了,不要靠过来,应该说不要动不动就想靠过来给我看。」 「不需要那么慌张吧。」哈罗德带著微笑退开。「你这个人果然很有意思。」 「闭嘴。」埃缇卡清了喉咙。这家伙真的是。「所以,你和史帝夫见面了吗?」 「没有。不过,我不知道他还在运作呢。」 「对方也说了同样的话……他说之前和你共事过啊。」 「是啊。是开心的回忆。」 哈罗德只是这么回答。埃缇卡心中涌现了些许想详细追问的冲动,但她压了下去。要是随便问出口,会显得自己像是对他有兴趣。 「那个,该怎么说呢……史帝夫虽然比你冷淡,不过感觉老实又诚恳呢。」 「照你这样说,简直就像我不诚恳似的。」 「啊,不是。」糟糕,不小心拐弯抹角地说出真心话了。「你的外型也和他一样,只要穿上一样的衣服然后不说话,看起来也会很诚恳吧。」 「越描越黑了。」他显然一脸傻眼。「而且我们两个分得出来。我们各自有自己的序号。」 「我知道,写在身上的某个部位对吧?」 「是的,在左胸上。」哈罗德装模作样地把手放在胸口。「很浪漫吧?」 「……………………浪漫?」 「以人类来说,在心脏的正上方呢。」 「话先说在前头,我不是那种会因为这种话题而陶醉的类型。」 「我知道,太可惜了。」阿米客思以诙谐的动作耸了耸肩。「……话说回来,你是不是从刚才开始就格外多话啊?」 埃缇卡不禁为之屏息。她也觉得自己确实从刚才开始就说太多话了。面对这个家伙的时候,这种态度或许太过大意了。 「在有什么事情不想被人触及时,人类会变得多话。看来你现在的心理压力大得必须和你最讨厌的阿米客思聊天来舒缓心情。」 她立刻否认:「没有。」 「听说你和伊莱亚斯泰勒见过面,是不是和他怎么了?」 果然被看出来了。他又要像李那个时候一样,开始说些揭穿人家心事的话了吧──要是连父亲和姊姊的事都被他看透── 埃缇卡浑身僵硬。 「电索官,吸菸固然是缓解心理压力的好方法,但我个人比较推荐甜食。」 他以行云流水般的动作递出来的是一小包巧克力点心。眼熟的知名包装,让她不禁一愣──啥? 「这是一位员工刚才给我的,不嫌弃的话请用。」 她一心以为又要被哈罗德擅长的观察眼摸个透彻了。出乎意料的亲切。埃缇卡不经意地差点伸出手要接下巧克力。 「还是算了,我不要。」 「你不喜欢从阿米客思手上接东西吗?」哈罗德的嘴角放松。「如果是这样,不要觉得是我给你的,请当作是利格西堤给你的礼物吧。」 「喂。」埃缇卡还来不及抵抗,他已经把巧克力塞到她手上。「我、我不是说不要了吗……!」 在他们两相推托的时候,计程车的车头灯已经划开黄昏的黑暗,逐渐逼近。哈罗德迅速走向计程车,所以埃缇卡最后还是没能把巧克力还给他。 什么东西啊──她握著那一小包巧克力,心想如果这个东西可以因为掌心的温度而融化,就这么消失不见就好了。 令人不悦的温柔。 阿米客思只是知道溜进人心的手段,这些全都是程式罢了。 3 隔天宝贵的假日在来自哈罗德的一封讯息的轰炸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比加邀我和她约会。今天正午,我们约在米哈伊罗夫斯基公园碰面。〉 宛如晴天霹雳。当时的埃缇卡原本在宿舍里享受著睡懒觉的幸福,却因此乍然苏醒──明明昨天才刚提醒过他要遵守身为搜查官的规范。 〈顺道一提,我计划在十一点半左右抵达离那里最近的圈楼站。〉 啊啊够了喔开什么玩笑啊! 于是,尽管是假日,埃缇卡却沦落到必须搭地下铁晃荡的下场。好不容易在目的地车站下了车,浑身无力地站上电扶梯──题外话,圣彼得堡的地下铁行驶在地下相当深的地方,抵达地表需要花费约三分钟之久。 来到户外,吹袭的寒风几乎要将她的烦躁全部冻结。 哈罗德靠著路灯站著。不再笔挺的毛呢大衣,配上勃艮第酒红色的围巾。大概是因为假日时不用发蜡,平常整齐的浏海带著自然的空气感垂坠,让他多了几分稚气──这种事根本无所谓。 埃缇卡跺步走向他,他便抬起头,用力眨了眨眼。 「电索官,今天是假日耶。你为什么穿得跟工作的时候一样?」 埃缇卡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服装。黑色的长大衣,黑色的毛衣,黑色的丹宁裤,黑色的靴子。这种穿搭当成平常的便服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哪里有问题吗?」 「没有。」他好像察觉到什么了。「我有件事情想请教一下,你有不是黑色的衣服吗?」 「没有。有颜色的衣服每次都要想搭配的问题,太麻烦了。」 「原来如此,我是知道你不懂生活情趣……你这个人还真是很浪费。」 「啥?」他想表达什么啊?「我要穿什么是我的自由吧,更重要的是……」 「顺便问一下,你总是戴著那条项炼,那是你的最爱吗?」 「不要多问。」她不禁握住胸口的药盒型项炼。「你是穿搭程式还是什么吗?」 「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当程式喔。『你穿起烟熏蓝的大衣一定很好看』。」 「我是来阻止你的。」埃缇卡把握这个好机会恶狠狠地瞪著他。「比加是案件的关系人,和她约会根本不是身为搜查官应有的作为。更何况你还是阿米客思……」 「我的确和比加约好要见面,不过约会是我说谎。」 「………………说谎?」 「因为我想叫你出来,想说这样你一定会赶过来。」哈罗德露出微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错。「这是阿米客思式笑话,还喜欢吗?」 埃缇卡顿时虚脱──这台烂机械,信不信我现在立刻揍扁你那张漂亮的脸蛋。 「你这个家伙……在放假的时候把人家吵醒还鬼扯……」 「已经中午了,能睡的时候多睡对于消除疲劳不能说是有效。」 「少啰嗦。」这家伙八成无法理解睡眠是至上的享受吧。「那么,比加找你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电话中,她说已经下定决心要缔结『契约』了。我并非正式的搜查官,所以必须请你见证才行。」 契约──也就是说,以民间协助者的身分缔结契约。 埃缇卡他们从凯于图凯努回来之后,电子犯罪搜查局决定挑选比加作为民间协助者。所谓的民间协助者,换言之就是密探。以不追究过去的生物骇客活动作为交换条件,要比加监视黑社会组织的动向,在有动静的时候回报。 说要推荐她当民间协助者的,正是哈罗德。 『说起来,少数民族之所以沾染生物骇客活动,是因为想维持文化并得到合理的收入有其困难。明知如此却强加取缔的话,难免会造成又一个断绝的文化。既然如此,不如采取别的手段比较好。』 老实说,哈罗德的想法让埃缇卡难以理解。即使一个小规模民族的文化又消失了,在现在这个时代也不会有人理会──不过,她也不需要刻意排斥这种事情。跟十时提议之后,局里决定向比加要约,只等她做出回应。 「就算这样……如果下次你再用这种方式叫我出来,我会暂时不跟你说话。」 「没关系,我会想办法让你开口。」 「你给我闭嘴反省吧。」 埃缇卡很快就感觉到疲劳,但她设法甩开。总之这也有一半算是工作,得转换心态才行。 比加遵照约定,站在米哈伊罗夫斯基公园的入口。她整个人包裹在色彩缤纷的毛线帽以及纯白的羽绒大衣底下──到此为止还没问题。 埃缇卡与哈罗德几乎同时停下脚步。 「所以──」埃缇卡歪过头,指著比加那边。「你觉得那是她的朋友吗?」 「即使是,看起来也不太熟的样子。」 比加面前站著两个男性阿米客思。他们的衣著相当悲惨,发霉的夹克、开了洞的长裤,鞋子是沾满泥泞的运动鞋,头发和皮肤上附著不明污垢。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们是没有持有者的流浪阿米客思。 埃缇卡与哈罗德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流浪阿米客思一发现他们便飞也似的离去。留在原地的比加嘴唇不停颤抖,看起来相当气愤。 「那些家伙是怎么回事……突然就叫我施舍钱给他们,简直无理取闹。」 「他们是流浪阿米客思,专找年轻女性和旅客当目标。」 被持有者非法弃置的阿米客思,以人类而言就是流浪汉。他们向别人强讨金钱与衣物,住在后巷或空屋里过活。流浪阿米客思的存在是社会问题之一,不同国家、不同都市的处理方式都各有差异。在圣彼得堡,看起来几乎是置之不理。 「阿米客思?」比加显得困惑。「我没有好好看过真正的阿米客思……还以为他们是人类。」 「对吧。」哈罗德微笑著表示。「我们稍微散个步,让你平复一下心情好了。」 这么说来,他打算对比加隐瞒自己的身分到什么时候啊?这里不是限制区域,而且她都要当协助者了,感觉应该已经没有保密的理由。 米哈伊罗夫斯基公园里的树木任凭冬季摧残,枯萎得令人心生哀戚。孩童与陪伴的阿米客思、年轻的情侣、老夫妻等在公园里散步作乐。 哈罗德与比加在长椅上坐了下来,所以埃缇卡靠在附近的树上。 「之后,李康复得还好吗?」哈罗德问。 「幻觉的问题还是老样子,不过脑挫伤几乎没有大碍了,好像也没有后遗症。」 幸好李没有死──埃缇卡这么想。当时她以电索为优先,采取了非人道的态度,话虽如此,她也不希望最糟的结果发生──当然这种事情她也不会特地说出口。 「其实,我刚才代替李去了芭蕾学院一趟,提交退学申请。」比加微微低下头。「那孩子一直想成为首席舞者,可是又没有才能……我是因为她拜托我才帮她放了肌肉控制晶片。可是,这次出事之后我们又谈了一次,最后觉得这种事还是不应该。所以,我们也把这件事告诉了阿姨他们……」 「你们做了正确的决断,这点肯定没错。」 「我想如此相信。」比加深有感触地喃喃说著。「明天有毒品走私贩会从海参崴逃到圣彼得堡来。我负责用抑制剂让那个人的your forma停摆,协助他逃亡。」 她舔了舔乾燥的嘴唇,以澄澈的眼睛看著哈罗德。 「这就是我第一个提供的情报……我要以民间协助者的身分缔结契约。」 「你做这个决定真是太好了。只要你遵守契约,我们就会保障你的人身安全。」 见比加点头,他递出平板电脑,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契约内容。比加看过一遍,慎重地以指尖签名──这样,契约就完成了。接下来要将资料分享给十时,还得告诉她比加泄漏的情报。 不过,过程出乎意料地简短。现在就回宿舍的话,到晚餐时间还可以睡很久。埃缇卡心想这样多少还可以享受一下这个假日,心情著实轻松了不少。 「不好意思。」不同于刚才,比加格外忸忸怩怩地开了口。「其实是这样的,我已经很久没有离开凯于图凯努……难得出来一趟,想观光一下,如果不会太麻烦……」 不对,慢著。 「没关系。」哈罗德毫不犹豫地表示。「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带路。」 「真的吗?太感谢你了!」 「真是太好了,那你们两位好好玩。」 要逃只有现在了。埃缇卡举手道别,打算快速离开现场。「冰枝电索官。」哈罗德叫住她。「我什么时候说你可以一个人回去了?」 饶了我吧。 艾米塔吉博物馆前的宫殿广场上装饰著与圣诞树极为相似的冷杉树yolka。根据your forma的分析,那好像是为了庆祝新年──这么说来,距离新的一年还有两天啊。这个职业和诸如此类的节庆活动无缘,总让人容易失去这方面的感觉。 依照比加的期望来到的博物馆广阔得不见边际,甚至在入口都可以听到导游阿米客思开玩笑说:「在这里迷路的话,永远没有人找得到你。」作为本馆的冬宫是罗曼诺夫王朝时代的皇宫,经过不断整修的外观以压倒性的奢华著称。 「我很期待!」比加的眼睛闪闪发亮。「我从以前就很喜欢西洋美术史,经常看相关书籍。」 「我也来过几次,我想你一定会喜欢。」 她和哈罗德是这个反应,然而不用多说,埃缇卡对这方面的艺术一点兴趣也没有。所以入馆之后,她也只是慢吞吞地跟在两人后面。什么彼得大帝纪念厅、什么阁楼厅,总之那些到处都装饰得极为浮夸、金碧辉煌的空间,她都只是走过。人还不少,不断弹现的个人资料令她心烦──她打开your forma的设定,将个人资料显示设为关闭。她今天姑且算放假,应该无所谓吧。 在文艺复兴美术品的展示厅,一尊雕刻吸引了她的目光。是一个男孩摆出弯著背的姿势,正在拔除脚上的刺。即使看在她一个外行人眼中,也看得出有多少积累的历史刻划在肌肤上。 「这是『蜷伏的男孩』。」身旁的哈罗德告诉她。「是米开朗基罗的作品。」 埃缇卡强忍住叹息。「和your forma一样的讯息就不用说出来了。」 「感想如何?」 「现在的我正好也想蜷伏下来。」 「我不知道你还会说笑话。」 「这不是笑话。」 「这个我也在书上看过。」比加不著痕迹地介入埃缇卡与哈罗德之间。「我记得这是未完成的作品,因为手脚还没有完全雕好……」 「你真清楚。」哈罗德说了。 「米开朗基罗的绘画固然动人,但我比较喜欢这种雕刻。」 「其他还有什么喜欢的作品?」 「虽然千篇一律,不能不提圣彼得大教堂的圣母恸子像。」 「我懂。那完全更新了圣母玛利亚的形象。」 已经够了。对埃缇卡而言,假日并不是为了听这种高尚的对话而存在的日子──顺带一提,比加忽略她忽略得相当露骨。大概是之前那次失礼的侦讯让比加很火大吧。也就是说,她只是个电灯泡。 既然如此,这次真的要闪人了。这么想的埃缇卡正打算不著痕迹地远离两人。 「噢,冰枝电索官,我有件重要的事情忘记跟你说了。」 「…………重要的事情?」 「比加,我失陪一下。」 哈罗德向比加交代了一声,然后立刻拉住埃缇卡的手臂,就这么不由分说地将她带到展示厅的角落。是怎样啦,真是的。心生厌烦的埃缇卡与他面对面。 「什么事?和搜查有关吗?还是比加?」 「你想偷偷溜回去对吧?别想得逞。」 真希望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什么都看透。再也没有比这个更难搞的情况了。 「听好了,路克拉福特辅助官。」埃缇卡伸出食指抵在哈罗德的胸口。「比加想要和你两个人独处,可别说你没有发现。而我不想在你们的『约会』中当电灯泡,我还比较想回去睡觉。」 「这是名符其实的工作。」 「怎么想都只是观光吧。」 「虽然不会有假日加给,这确实是职务无误。」 「之前说想要休假的是哪来的仁兄?」 「那是用来问出安的联络方式的藉口。」 「我从之前就很想说了,你那个轻浮的个性可以改一改吗?」 「看来你有所误会,我只是觉得人脉建立起来不会吃亏而已。」 「少来了。」 「电索官,算我拜托你,别回去。我这就告诉你『重要的事情』。」哈罗德把脸凑了过来,害埃缇卡不禁僵住。不准靠近。「其实,是关于那幅绘画。」 「怎么了?」 「左边的女子,和你长得有点像。」 「…………………………啥?」 「这是很重要的事情吧?」 哈罗德耸了耸肩,就这么回比加那边去了──真的是只会胡闹,完全搞不懂他在想什么。就算是要和比加应酬,也可以一个人来吧,不要动不动就把别人拖下水好吗……啊啊,可是,反正就连自己嘴上再怎么抱怨也会将就著陪他们到最后的个性,大概也被他看透了吧。 离开博物馆的时候已经将近下午四点,天空早早开始染上了夜色。依照比加的期望,他们一路走向涅夫斯基大道。刚苏醒的圣诞灯饰照亮往来的亲子脸上幸福的表情。 埃缇卡不经意地别开视线。 「啊。」比加在纪念品店前面停下脚步。从敞开的入口看进去,里面陈列著俄罗斯套娃。「那个……我想买点东西回去给爸爸和李。」 「好啊,我们一起找吧。」 哈罗德与比加一起走进店里。 埃缇卡决定在外面等,便靠在路灯上。不知不觉间,她叹了口气。总觉得比工作的时候还要累,她完全不习惯把时间花在这些事情上。她对观光没有兴趣,基本上和别人一起在外面走动这种行为本身她也很少做。埃缇卡并没有特别亲近的朋友,话虽如此,她也不曾因为孤独而有任何困扰。 只要习惯了,一个人反而比较轻松。 她像平常一样用your forma打开热门新闻。她不禁想咂嘴,不为别的,只因为报导清单当中竟然混进了有关阿米客思的文章。她因为无谓的最佳化感到烦躁,关闭浏览器──隔著店家的玻璃,她看见哈罗德与比加的身影。哈罗德将一个拇指大小的俄罗斯套娃握进手中,张开之后便消失了。拐小孩的魔术。但是比加真的为之惊奇,天真地笑了,笑得像是开心得不得了。 过去,自己是否也曾像那样笑过呢? ──埃缇卡,要挑哪一种? 她隐约感觉到胸口刺痛。 ──爸爸大概喜欢蓝色吧。 啊啊,总觉得好像要回想起讨厌的事情了。 ──爸爸一定会很开心。 姊姊露出柔和微笑的模样浮现在她闭上的眼中。 4 六岁的冬天。开始一起住之后,父亲的第一次生日到来了。 「埃缇卡小姐,你要出门吗?请围上围巾。」 埃缇卡在玄关穿鞋的时候,澄香出现了。她以恭敬的动作想要将围巾递过来,但埃缇卡默默摇了摇她的小脑袋。不要。 「今天的最高气温是两度,你可能会感冒。」 「我不要!」埃缇卡断然拒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能够安心接受澄香的温柔。「我现在要出门,不要告诉爸爸。」 「那是命令吗?如果是的话又是为什么呢?」 啊啊,真是的。在这种地方拖拖拉拉的会被发现啊。 「总之不可以说就对了!我们走,姊姊!」 埃缇卡丢下澄香,冲出玄关──小小的心脏激动地跳个不停。 离开公寓,像是受到催促似的奔驰在隅田川沿岸的道路上。或许是因为刚迎来新年没多久,每天都在看的景色,今天看起来也特别闪亮清新。 「埃缇卡,等我!」 埃缇卡被这么叫住,便转过头去。姊姊正好追上了她。姊姊一边调整呼吸一边将还留有稚嫩的双手伸了过来。 「来,握住我的手。我帮你取暖,让你暖和到没有围巾也不要紧。」 「姊姊常用的魔法?」 「对啊。」姊姊稚气未脱的面容上浮现了成熟的笑容。「来,请握。」 姊姊的双手蕴藏著魔法。听起来傻气,但年幼的埃缇卡真的这么相信。因为一牵起姊姊的手,之前的寒冷都会像不存在似的消失殆尽,身体彷佛在春意笼罩之下,暖和了起来。 「谢谢姊姊。」 「魔法还没结束喔。」姊姊以纤长的手指指著天。「你看。」 一样东西轻飘飘地落在埃缇卡的鼻尖──是一片花瓣似的牡丹雪。未免太漂亮了吧。埃缇卡不禁笑开。 「会不会积雪啊?」 「埃缇卡想要的话就会积雪喔。」姊姊露出微笑。「好,那我们赛跑去柑仔店!」 「咦,啊,等我!姊姊作弊!」 两人的笑声滑过冰冷的河面。 她们要去的柑仔店位于十字路口的转角。入口铺著用来刮除鞋底泥土的老旧脚踏垫,跟不上时代的拉门开著一条隙缝。平常买东西都是父亲在电商网站上处理好,来到这种实体店铺的机会真的很少。 埃缇卡带著兴奋的心情,以双手将拉门开到底。 里面是色彩缤纷的珠宝盒。只有这样的字句可以形容。在挑高的架子上如花朵绽放的点心全都闪烁著光芒,埃缇卡瞬间就著了迷。店内除了他们,还有几个不认识的小孩,大家的眼睛都一样闪闪发亮。 「埃缇卡,要挑哪一种?」姊姊在这种时候还是保持冷静。她看著心情飘忽不定的埃缇卡,不禁莞尔。「你要送点心给爸爸对吧?」 「嗯。」没错,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才偷偷溜出来的。「我听澄香说,人类在动脑的时候会想要糖分。」 「而且爸爸总是很努力在工作。」 实际上,过去她一次也没有帮父母庆生过。 再说,埃缇卡本身也没有被庆生的经验,父亲和母亲都不曾帮她庆生。他们两位似乎都没有节庆活动的意识,生日只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所以在接受your forma手术连上网际网路之后,她才第一次知道,所谓的生日好像是特别的一天,是送礼物庆祝会很开心的日子。 「我在网路上看过,其实应该送手表或手帕之类。可是我买不起。」 「不过,这里的东西用埃缇卡的零用钱也买得起?」 「没错。」埃缇卡忍不住挺起胸膛。「是个『好主意』吧?」 犹豫又犹豫了二十分钟后,她选了糖果。沉重的玻璃瓶里装满了像是摘下冬天的天空再搓成圆形的糖果。价钱虽然比其他点心贵一点,不过她一直存钱至今,所以不成问题。最重要的是,这个颜色最合乎理想。 「欸,姊姊,我觉得爸爸大概喜欢蓝色吧。」 「大概?」 「因为衣服、手帕、牙刷和拖鞋全都是蓝色的。澄香的衣服也都是蓝色。」 「埃缇卡对爸爸观察得很仔细呢。」 「嗯。因为有『约定』,我完全没办法和爸爸说话,所以必须多看多记……」 埃缇卡忽然感觉到其他小孩们的视线,便低下头去。或许是说得太大声了点。 结完帐离开柑仔店的时候,外面已经变成一片银白色的世界。她应该高兴的,心情却怎么也静不下来。仔细想想,父亲在埃缇卡自作主张的时候就会生气,今天的礼物也是自己偷偷想到的,所以她担心了起来。可是,她在网路上看到父母收到小孩送的礼物会开心,同学们也会在父母的生日送他们自己喜欢的弹珠还有父母的画像,都让父母很开心。 尽管这么想,她还是一脸愁容。或许是因为这样吧。 「爸爸一定会很开心。」姊姊像平常一样温柔地轻抚她的头发。「没问题的。」 光是这样就让不安烟消云散,就能让她觉得所有事情都会顺利。真是不可思议。 她相信只要姊姊说没问题,任何事情都会没问题。 太年幼无知了。 回到家的埃缇卡去找窝在书房里的父亲。他埋首于工作,脸虽然朝向她,眼睛却一直追著your forma里面的内容,完全没有看见女儿。 「埃缇卡小姐,你有事找亲悟先生的话,我来代为转达。」 澄香从背后对埃缇卡这么说,但她不予理会。即使会打破约定,她还是想自己交给父亲。她希望能让父亲开心。谢谢,我很高兴──在她的想像当中,这个人会这么说,并且生平第一次拥抱她。 所以埃缇卡为了让父亲回头,传送讯息到他的your forma里面。而且不是一则,她记得自己一口气塞了近百则。因为以她的资讯处理能力,要办到这点小事用不著一秒钟。 这时,父亲才终于发现站在书房入口的埃缇卡。 「爸……」 「滚出去。」 他狠狠撂下仅仅三个字。埃缇卡有些害怕,但还是没有却步。 「这个……」她战战兢兢地走向父亲。「送给你。这是生日……」 最后的「礼物」两个字,她没能说出口。 父亲随手一挥,轻易挥飞了埃缇卡递出去的糖果瓶。玻璃瓶飞舞在半空中,舞姿是那么优雅,那么美丽。只要不眨眼,时间一定会就此暂停吧。瓶子一定不会掉到地板上,悬空静止,永远冻结在原位。 可是,埃缇卡终究眨了眼。 瓶子重重摔在地板上,碎成一片片。糖果四处飞散,在房间里散落一地,奏起下冰雹似的凶暴声响──埃缇卡一脸茫然,看著眼前的父亲。他眼中已经没有自己了,心在your forma里面。人在这里,却不在这个世界。 为什么? 「澄香。」 父亲叫的不是她,而是阿米客思。站在门口的澄香说了:「我立刻收拾。」之后转过身。所以,埃缇卡不禁尖叫。 「不可以!不要收拾!」 父亲的手猛然伸了过来,用力将她推开。她一屁股跌坐在散落著碎玻璃的地板上──当时,父亲确实看了埃缇卡。啊啊,他终于愿意看自己了。可是她之所以一点也不觉得高兴,是因为父亲的眼中充满冷漠的怒意吗? 「埃缇卡,你该扮演的角色是什么?是爸爸的『机械』。」 我知道,可是…… 「嗯。」她明明还有其他话想说,脱口而出的却是顺从的话语。「对……不起。」 「澄香,快点收拾。」 「遵命。不过在收拾之前,我会优先处理埃缇卡小姐的伤势。」 茫然坐在地板上的埃缇卡被澄香温柔的手抱了起来。她们就这么离开了父亲的书房──缓缓关上的房门,随著泪湿而逐渐模糊。她感觉到自己一直以来压抑的心情崩裂、绽开、宣泄而出。为什么?我只是想让爸爸开心而已。为什么?我不可以想著要爸爸对我说谢谢吗?想著要爸爸紧紧拥抱我一下也太贪心吗?为什么爸爸要让我答应那种约定?爸爸讨厌我吗? 澄香让埃缇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悉心为埃缇卡包扎被玻璃割伤的手。她的手指有著成年女性的指尖,非常灵活,隐约让她联想到母亲。如果没有人工皮肤的触感以及比人类略低的体温,她应该能更加感到安心吧。 回过神来的时候,埃缇卡已经喃喃说出口了。「我想去找妈妈。」 她不是真的如此期盼,她完全没有想过要和有暴力倾向的母亲再次一起生活。父亲虽然冷漠,总比母亲好。总之,她就是想表达抗拒。 「埃缇卡小姐,亲悟先生很重视你的。」 「你骗我。」她无法相信。「如果澄香也做出同样的事,他才不会那么生气。」 「你很难过吧。太可怜了。」 脸颊被澄香的手抚摸,让自己强烈地感到毛骨悚然──她看起来真心感到难受,皱起眉头怜悯著自己。突然间,这让她觉得太过虚情假意。 她真的「觉得自己很可怜吗」? 澄香亲切又温柔,绝对不会生气,不会做人类不想要的事情,总是那么贴心。这个机器人的原理就是这样,无论如何都保证会表现得像个理想的朋友。 换句话说,一切的一切都是虚假,都只是程式。 爸爸知道这个道理吗? 明知道是这样,爸爸还是觉得澄香比较可爱吗? 这样太奇怪了,太荒唐了。 「都是澄香害的。」埃缇卡忍不住这么怪罪。「都是因为有澄香在,爸爸才不愿意喜欢我。因为和我比起来,澄香才是方便的乖孩子!」 班上的大家都和爸爸那么好,为什么自己不是? 她一直在找理由。 只有她不受父母疼爱的理由。 将她的哀伤合理化也不会有人怪罪的理由。 全部,都是阿米客思不对。 找这个当理由正是简单明瞭,无懈可击。 「我和爸爸不一样,你对我再温柔,我也不会喜欢你,也不会和你好好相处。因为全部都是程式啊。全部都是假的,全部都是谎话。我才不相信那些!不要瞧不起我!」 澄香的眼睛因悲伤而越张越大。「埃缇卡小姐,我……」 「吵死了,我什么都不想听!」 埃缇卡甩开拉住她的澄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强忍著呜咽,抱著腿缩成一团──姊姊轻轻贴到她身上,体温传了过来。姊姊用她细小的双手紧紧拥抱埃缇卡。好温暖,温暖得不得了。 「没问题的,埃缇卡。」姊姊的耳语宛如包覆伤口的丝绵。「我最喜欢的,就是埃缇卡了。」 没错,没问题。我有姊姊在。 只要有她在,光是这样就够了,没有其他能够信任的事物也无所谓。 然而── 「冰枝电索官?」 回过神的瞬间,喧嚣如浪涛涌至。埃缇卡的身体安坐在昏暗餐厅的座位上,坐在对面的哈罗德一脸狐疑地注视著她。眼前放著没动过的基辅鸡排kotleta,在蜜糖色的灯光下闪闪发亮。 她太过沉浸在思绪之中了。 明明过去的事情再怎么想也已经无济于事。 「那个……怎么?」她忍不住揉了揉眼头。「比加在哪?」 哈罗德移开视线,于是埃缇卡也顺著看过去──抱著弦乐器巴拉莱卡还有鼓的乐手们正在舞台上进行准备工作,暂停用餐的客人们聚了过去。比加也加入人墙当中,尽己所能挺直了身子。 「萨米人会唱谣伊克joiku对吧?所以,她好像对俄罗斯民谣很有兴趣。」 不久后演奏开始,随著轻快的旋律,乐手开始朗声高歌。曲子听起来愉悦,却隐约让人感觉到乡愁。脑袋依然昏沉的埃缇卡仰望著天花板。水晶吊灯漆成了红色,天花板上画著花朵,有如繁星密布。 够了,今天还真是整天没一件正经事。 「辅助官,你玩过头了。」埃缇卡瞪了哈罗德一眼。「这顿晚餐也无法报公帐。」 「无所谓,这个我知道。」 「可是,你没领薪水吧。」 「我还有点能自由动用的钱,也不算少了。」 哈罗德若无其事地这么说,拿刀切开盘中的菜肴。原来如此,分局给了足够的零用钱,让他身为搜查官不至于捉襟见肘吧。这无所谓,问题不在金钱方面。顺带一提,他的餐桌礼仪莫名高雅也令埃缇卡不悦,但这也姑且不论。 埃缇卡先确认过比加还不会回来,然后压低声音说: 「比加确实成了民间协助者,建立彼此之间的信赖是很重要。可是,你对她亲切到这种程度的理由是什么?因为我们害李受了伤,让你有罪恶感吗?」 「你不吃吗?会凉掉喔。」 他始终是这个态度。埃缇卡继续瞪著哈罗德,将刀叉拉到手边。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不过比起这种麻烦的食物,她更想要果冻。 「我想应该不至于,你该不会是在玩弄比加的感情吧?」 「我那么做究竟有什么意义?」 「这个嘛……」再怎么想也应该不至于,但是……「比方说以观察喜欢上自己的女人为乐,之类的。」 「你过去曾经遇过很讨人厌的男人吧?或者是父亲采取高压式管教。」 「啊──刚才是我乱猜的,说说罢了。」这家伙的千里眼不能收敛一点吗?「我知道,你们会表现得和人类一模一样,不过并没有恋爱的成分,追根究柢……」 「二十八例。」 「咦?」 「去年在俄罗斯成立的人类与阿米克斯的情侣组数。你对阿米客思毫不关注,所以我想你大概不知道。」 「退个一百步,就算人类会爱上阿米客思,你们也不会爱上人类。」 「这很难说喔。」哈罗德歪头的动作隐约带点挑衅意味。「虽然和人类的感觉稍有不同,我们也能谈恋爱。因为我们和你们一样,拥有各式各样的情感。」 「不对,那不是情感,是为了理解人类而内建的情感引擎。」 「在这个前提下,我要重申。」他没有理会埃缇卡的主张。「我并没有在玩弄比加。温柔地对待她,是因为有其必要。我说过这是工作了吧?」 「那么,请你进一步详细说明。」 「非常抱歉,现在还不到那个阶段。不过,这必定会顺利发挥作用。」 看来他好像又有什么自己的计画了,但似乎不打算透露。把别人拖下水还来这套也真是有胆识啊。顺带一提,他这种利用人心的手法也让埃缇卡很不喜欢。不过不只是人心,甚至不惜烧断别人的脑神经的她也没资格说什么就是了。 「至少应该让她知道你是阿米客思吧。」 「不,还不要告诉她。」 「你到底在想什么?」 「当然是破案。」 埃缇卡无法相信,也完全不懂他的用意。更何况,比加与知觉犯罪完全无关。 心生烦躁的埃缇卡切了一口肉,放进嘴里。很难得地,哈罗德暂时什么都没说,只有俄罗斯民谣不断落在餐桌上,逐渐滑落。 不久后,比加回来了。 用餐完毕离开店里的时候,已经过了晚间八点。夜晚刺肤的冷空气让埃缇卡不禁缩起脖子。哈罗德一边用电子装置呼叫附近的计程车,一边走向大道确认状况。 结果,假日整个泡汤了。 埃缇卡想排解脑袋里的疙瘩,以冻僵的手拿出电子菸。 「冰枝小姐。」 突然间,站在她身旁的比加叫了她。埃缇卡内心吓了一跳。她一心以为比加直到最后都会把她当空气,再说,她已经太习惯其他人对她投以负面情感,所以就连比加把她当空气这回事都忘记了。 「那个……」比加以天真无邪的眼神看著她,润了润嘴唇。「有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你在李没有意识的时候,强行连接了她的your forma对不对?」 她瞬间紧张了一下。「什么意思?」 「医院的医生调查过李的your forma的连线纪录,告诉了我这件事。」 换句话说,比加不是因为她在侦讯时不知分寸,而是为李的事情感到气愤吗? 「不好意思,那是搜查的一环。」埃缇卡说出标准答案。「电索能够得到本人的同意当然是最理想的,不过以那个状况并不违法。」 「我知道。可是,我要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可想而知,埃缇卡也明白。「我无论如何都必须那么做,请你理解。」 「我可以理解,但即使理解了还是觉得很过分。要是那孩子有什么万一──」 比加的眼神十分紧绷,感觉随时都会哭出来。 「你简直不是人。」 她以浅薄的吐息带著怨恨如此唾弃。 埃缇卡没有说话。她明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还是做出那种选择。 ──你为什么要故意把自己表现得像是冷酷无情的人呢? 真是够了,废话少说。 不久后,一辆计程车在哈罗德前面停了下来。比加没有多说什么,朝他走了过去。她和哈罗德彼此握手之后,上了计程车。车子随即起步,化为繁多的车尾灯之一,逐渐远去。 埃缇卡收起来不及点的菸。 吸了一大口几乎要让人冻结的夜风。光是这样,就让她稍微冷静了。 该回去了。 她才刚迈出步伐,就听见一道脚步声从后面传来。在她转头之前,哈罗德已经在她身旁并行。埃缇卡不知怎地没办法看他的脸,就这么将双手插进大衣口袋。 「电索官,今天非常谢谢你。我送你回宿舍。」 「不需要。」她现在想独处。 「比加好像会在市内的饭店待几天。她说是莫斯科夫斯基地区的『乐园』饭店五○五号房。」 「我知道了。要是上级针对她泄漏的情报有什么指示,我会联络那里。」 「其实我还有其他事情想和你谈谈。」 「不好意思,没有很急的话明天再说吧。」 「比加对你说了什么难听的话吗?别那样闹脾气了。」 埃缇卡终究停下了脚步。哈罗德也跟著站定──比加刚才说的不是什么难听的话,她说的是事实。那是理所当然的主张。 「不要观察同事。」 「对不起。我原本不想说什么的,只是太想留住你。」 他始终那么沉稳,但埃缇卡总算发现了──哈罗德在生气。不对,埃缇卡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有怒意,他的表情和平常完全一样。但是,埃缇卡隐约感觉得出来。 突然,心里一阵骚动。 「电索官。」 「……怎样?」 「请你不要擅自认定我们的情感是程式使然。」 哈罗德依然带著微笑,否定的语气却是那么决绝。埃缇卡想起不久前的对话,感觉到像是喉咙被掐住的窒息──原来是否定了阿米客思的情感,让他感到不愉快吗?所以,他刚刚才沉默了一阵子。 「你对阿米客思的看法有多负面都无所谓,可是,过于武断的发言,我无法坐视不管。请你收回。」 「我拒绝。」她断然拒绝,几乎是反射动作。「我只是说实话。泛用人工智慧的思考过程,和人类的大脑不同。假如你们有心,连你们的心也是程式。」 「那么,你以为人类的心就不是程式吗?你们的喜怒哀乐,追本溯源的话也只不过是电流传递的讯号,那和我们的情感究竟有哪里不一样?」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你们的和我们截然不同,空虚多了吧。」 在各种无法厘清的因素累积下,埃缇卡不禁变得情绪化──强烈的话语只是无力地落在脚边,逐渐融化在街上的喧嚣之中。 自己说的大概是不应该说的话吧。她有这种自觉。 哈罗德的双眼微微眯起了几分。「你真的那么认为吗?」 「没错……我是这么认为。」 「你右脚的脚跟离地了。看来你很想逃离。」 确实如同他所点破的,埃缇卡的脚跟离地了。连她自己也完全没发现。埃缇卡不希望更多想法曝光,便瞪著他。不知怎地,脚好像快要开始颤抖了。 父亲之所以疼爱澄香,是因为她是擅长让人敞开心房的阿米客思。所以,阿米客思的一切都「必须是程式使然」。她希望那和人类的不同。 否则,如果澄香和自己是完全对等的存在。 为什么只有我不受父亲疼爱? 「你就爱那样……」嘴唇不住颤抖。「那样看轻人类,让你很开心吗?」 「你也很轻视阿米客思。」 「什么都不说就拖著别人一整天,还敢说那种话。」 「关于这件事,我道歉。不过,我知道你变得那么尖锐的理由是什么。」 「够了。你怎么可能知道?」 「不,我知道。要是你承认阿米客思的情感与人类的是对等的,你就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不受父亲……」 路面电车tram划开积雪疾驶而过。埃缇卡情急之下想推开哈罗德──却没有推到。他牢牢抓住埃缇卡用力伸出的手,阻止了她的动作,简直就像预先看出她会这么做似的。 她低下头。 背脊发烫。 从什么时候知道的?为什么?我明明什么都没说。别闹了。 呼吸不顺。路灯的亮光照在他的皮鞋前端上,反射出油亮的光晕。 被他看穿了吗?是的话被看穿了多少?难不成,全都被看穿了? ──开什么玩笑啊。 「……电索官?」哈罗德的语气变得截然不同,似乎备感狐疑。「你怎么了?」 她原本想故做坚强地回应,但喉咙依然哽著,不听使唤。 「你在发抖。」 他如此低语,然后犹疑地放开埃缇卡的手──她抬起头。哈罗德没了笑意,眼睛越瞪越大,像是小孩醒悟了自己做错事的时候。 「不准看。」埃缇卡擦了擦不由自主沾湿了的脸颊。真不希望自己这么幼稚。「我回去了。」 「等等。」 他打算抓住埃缇卡的肩膀,但她用力甩开。她很想乾脆臭骂他一顿,但她也很清楚自己没有资格那么做。他们双方都踏进对方不容侵犯的领域,撞在一起了,已经不需要再多说什么。 「对不起。」哈罗德难得慌张。「那个,我没想到你会那么受伤……」 「别说了。」她想冷静地说,呼吸却摇摆不定。「我收回我的失言,是我不对。所以你再也不要拿出来对比了。我不知道你看透到什么地步,但总之别提。」 「对不起。」他重复了一次,咬著下唇。「我只是……」 后面该接的话像是被烧光了,让他遍寻不著。 三三两两的行人与两人保持距离,径自经过。埃缇卡在快要结冰的脸颊上用力擦了好几次,缓缓呼了一口深沉的气。头脑冷静点。太窝囊了。不过就是不想让人提及的事情被点破了一下,就要崩溃成这样吗? 这次,她真正迈开步伐,逃离站定不动的哈罗德的视线。 可是,她立刻就得停下脚步。 your forma告知十时课长发来了通话。或许是考虑到时段,她没开全像投影,而是语音电话。幸好。即使是全像模组,她也不希望任何人看见她现在的脸。 埃缇卡吸了吸鼻子,努力切换思绪。「喂?」 『好消息。』听见十时凛然的声音,总觉得有点安心。『我调查了沙克。』 沙克。对利格西堤的员工进行电索时看到的俄裔男子的模样浮现在她脑中。 『他的行动纪录有些地方不太对劲,于是我将资料分享给犯罪纪录课。结果……』十时顿了一下。『克里夫沙克是化名。这个男人,是国际通缉犯。』 「──咦?」 『我现在把详细资料传过去。』 埃缇卡还在茫然时,十时传来的个人资料已经来到她的视野当中──展开。 映入眼中的是沙克的大头照。她扫过条列出来的个人资料──姓名,马卡尔马可维奇乌里茨基;莫斯科出身,三十八岁;职业,接案程式设计师……现因涉嫌制造与贩卖电子药物,被列为国际通缉犯。 『既然能够制造电子毒品,制造电脑病毒也是拿手好戏吧。而且,他和所有感染源都接触过,又在知觉犯罪发生的一个月前离开了利格西堤。然后就在昨天,他不知为何再次造访利格西堤,简直就像知道我们进去查过案。』十时难得连珠炮似的说个不停。『未免太可疑了。你大概立大功了。』 埃缇卡还无法理解事态。沙克的确让她很介意,但她原本认为和知觉犯罪没有关系,顶多就是有点不太对劲。没想到,竟然── 『把情报也分享给路克拉福特辅助官。』 「好。」泪水逐渐收乾。「我立刻分享。」 『那么冰枝电索官,明天,我们在圣彼得堡「直接」见面。』 第三章 记忆与机忆,及其桎梏 1 「十时课长认为沙克……不对,乌里茨基就是知觉犯罪的犯人吗?」 「不是的话,我何必特地从里昂飞来。」 圣彼得堡分局的会议室里充满平静的紧张感──挂在墙上的软性萤幕前面站著一个人,是十时课长。在座的人以分局长为首,还有情报局员乃至电子药物搜查课的搜查官们,所有人都难掩凝重的表情。 「乌里茨基的下落已经查明了。」 十时课长在萤幕上的市内地图加了标记。 「斯拉维街四十五号的公寓,房间是二十号房。根据情报员回报,他从上个月离开利格西堤之后便使用假名入住。最近以这里为据点,从事电子毒品买卖──」 乌里茨基的真实身分是和俄罗斯黑手党关系密切的电子毒品制造者。到上个月为止的半年内,他诈称是俄裔美国人克里夫沙克,潜入了利格西堤。理由还不清楚,但肯定和电子毒品有关吧。 而不知是幸或不幸,乌里茨基现在人正好在圣彼得堡这里。 情报局员发言:「国际刑事警察组织情报局从以前就派出民间协助者与乌里茨基接触。我们为了查出黑手党的药物买卖通路,故意让那个家伙自由行动。不过──」 「由于病毒感染的灾情正在各国逐渐扩大,我们一致决定以解决知觉犯罪为优先。」十时这么说了。「逮捕令也下来了,所以最优先事项就是抓到乌里茨基。」 「那个家伙的现在位置呢?」「今天早上就回到他住的公寓了,之后没有外出。」「准备攻坚。」「管制周边区域。」与会人士匆匆忙忙离开会议室。 看来会议到此结束了。在乌里茨基被带来分局之前,身为电索官的自己可说是没有表现机会──埃缇卡先站了起来。 「冰枝电索官。」还坐在位子上的哈罗德抬头看著她。「可以的话,要不要在负责的搜查官查扣证据之前,先去确认乌里茨基的房间呢?」 的确,这个意见相当有道理。无论电索再怎么方便也有无法因应的状况,比方说故意消除机忆之类。观察现场,对当事人有所掌握,可说是相对重要的事项。 「我知道了。保险起见,先徵求十时课长的许可。」埃缇卡这么说完,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大衣。「我先去入口大厅等你。」 她就此和哈罗德分开,离开会议室──刚来到走廊上,她立刻双肩一垮,整个人虚脱。太好了,总算是顺利像平常一样对待他了。从今天早上碰面的时候开始,自己和他都没有提及昨天晚上的纠纷。为了避免妨碍工作,自己觉得应该表现得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所幸哈罗德的想法似乎也一样。 就这样全部一笔勾销是最好的做法。 来到入口大厅,一个面熟的德国人坐在沙发上。埃缇卡悄悄地吓了一跳──是她的前搭档班诺克雷曼。没想到居然连他也来了。基本上也没人告诉她班诺已经出院了。 班诺也发现了她,脸上明显表示出他的厌烦。 「都怪某人,我的状况还没复原。课长说与其巴著办公桌,不如来帮忙,就把我带过来了。」 「这样啊。」埃缇卡瞬间犹豫了一下该回些什么。「那个……保重。」 「喂。」班诺咂嘴。「你还有别的话该说吧?」 她知道。如他所说,这是必须道歉的场面。可是,道歉有办法解决任何事情吗?她让班诺承受了痛苦是无法改变的事实,道了歉也只是自我安慰。 「对了,听说你的新搭档是阿米客思啊。」 他的嘴角看得出挖苦的笑。 「我听课长说了,你要操坏就专找阿米客思吧。机械就该和机械在一起。」 ──你该扮演的角色是什么?是爸爸的机械。 「冰枝电索官。」 听见呼喊而转过头去──是哈罗德。来到入口大厅的他一脸高兴地走向埃缇卡身边。他甩了甩拉达红星用的落伍钥匙给她看。 「获得十时课长的许可了。我们走吧,现在是看攻坚大戏的好机会。」 「啊、啊啊,好……」 埃缇卡点头的同时,瞥了班诺一眼。他以极度狐疑的眼神盯著哈罗德观察。另一方面,哈罗德即使看著困惑的埃缇卡,也只是保持微笑歪了一下头──太好了,他好像没听见刚才的对话。 「好,我知道了。我们立刻走吧。」 埃缇卡重振心情,准备迈开步伐。 「噢,对了,克雷曼辅助官?」 这时哈罗德突然这么呼唤,让她怔了一下──阿米客思没有阅览个人资料的权限,然而他却认得班诺。为什么? 「啊?」班诺自己似乎也对此相当震惊。「你是怎样,在哪听到我的名字……」 「我在会议室听十时课长提的,能见到你是我的荣幸。」 哈罗德潇洒地走向班诺,牵起反射性站起来的班诺的手,紧紧握住。班诺本人则是惊呆了。当然,埃缇卡也是莫名其妙。 那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啊? 「还没自我介绍,我是分局的路克拉福特辅助官。虽然不是正式的头衔。」 「不准碰我,我跟你很熟吗?」班诺满心厌恶地甩开手。「你是阿米客思吧。」 「是的,我是冰枝电索官的新搭档。」哈罗德看了埃缇卡一眼,然后对班诺笑了。「你昨天晚上和未婚妻吵架了吧?因为你明明约好和她一起跨年,却在除夕被派来圣彼得堡。」 埃缇卡感觉到一阵晕眩。等一下。 「啊?」班诺也明显表现出困惑。「你没头没脑的说什么……」 「她非常生气对吧。不过,你不要那么意气用事的话就能跟她和好。戒指还是别丢比较好。」 「喂,你是怎样,为什么会知道?难不成看见了吗?」 「我的视力确实不错,但是从俄罗斯看不到法国。」 「我想也是。谁告诉你的?」 「没有任何人告诉我。基本上我和你是第一次见面,名字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 「嗯。」班诺凝视著哈罗德。「所以说…………你有话想对我说吗?」 哈罗德像是早就在等待他这么问似的加深了微笑,然后低语──虽然声音不大,却让埃缇卡也确实听见了。 「我知道你的秘密,所以今后请你不要侮辱我的搭档。」 喂,别闹了喔。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乌里茨基的公寓是六层楼建筑物,散发出令人联想到过去的集合住宅赫鲁雪夫楼的老旧气息。停成一整排的警车,接连被吸进建筑物的电子药物搜查课搜查官们。被警卫阿米客思禁止通行的路人面面相觑,显得相当不安──埃缇卡与哈罗德从停在路边的拉达红星里观望著这次大张旗鼓的行动。 「什么意思是指什么?」驾驶座上的哈罗德不以为意地歪著头。「搭档受到辱骂,就该袒护搭档,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多管闲事。」埃缇卡咬牙切齿。「班诺讨厌我是有理由的,而且不对的是我。然而你却从旁介入,把问题弄得更复杂了。」 「这个我不知道,真是抱歉。」 「你才不是真心道歉。还有,班诺没有订婚,倒是有女朋友。」 「那么,就是你不知道他已经订婚了吧。左手无名指上有戒指的痕迹。」 「啊啊,是喔。」那一瞬间他能观察得多仔细啊。太可怕了。「那么,班诺的秘密是什么?」 「任何人都有一两件不想被人知道的事情。」 「简单说,你是靠虚张声势在威胁他喽?」 埃缇卡感到头痛。哈罗德之所以做出这种奇怪的举动,怎么想都是因为昨天晚上的争执。哈罗德或许是打算以自己的方式跟她和好,但老实说,全部当作没发生过还让她比较轻松。 「听好了,我的人际关系我自己会想办法解决,今后你不要插嘴。」 「我明白了。可是,你有那么一点点高兴吧?」 「那是笑话吗?」 哈罗德做作地不停眨眼。真是的,一点反省的意思都没有。埃缇卡为了甩开郁闷的心情,打开车窗,叼起电子菸。 ──今后请你不要侮辱我的搭档。 她不禁用力咬住电子菸。 即使是徒具形式的亲切,这也几乎是第一次有人袒护她──那又怎样。他是阿米客思,反正会那么说也是他最拿手的程式吧。 最重要的是,她让像班诺那样的辅助官们受苦是事实。 不久后,被逮捕的乌里茨基被带了出来,塞进警车里。埃缇卡与哈罗德下了车,依照计画前往公寓。 上了二楼,乌里茨基的房间前面站著分局的警卫阿米客思。 「请勿进入。一旦负责的搜查官抵达,就要派分析蚁进去了。」 「我们获得许可了。」 埃缇卡秀出id卡,阿米客思似乎接受了,乖乖收起下巴。 乌里茨基的房间格局是以出租公寓而言很常见的两房一厅。两人先前往厨房,里面一塌糊涂。桌上散乱著已经开封的即食调理包容器,满是污渍的地板埋在空啤酒罐底下。水槽到处发霉,塞满了没有洗的盘子和腐烂的蔬菜渣。糟透了。中央空调的暖气让室内相当温暖,害得腐败也进展得特别快,光是没长虫就已经算好的了。 「每次看见这种房间,我就觉得为什么可以弄得这么脏乱。」 「大概是某种才能,或是精神状态不稳定吧?」 「乌里茨基自己也用毒品吗?」 「不知道,得多看一点才行。」 当埃缇卡还在门口却步的时候,哈罗德已经开始逐一调查室内的每个角落。打开冰箱与橱柜,阅读空罐的标签,闻水槽的气味,触摸桌板的底面,拿起窗边的观叶植物盆栽仔细端详后又放回原位。这种时候,没有指纹的阿米客思的手实在很方便。 「这只是猜测,他大概没有用毒品。只是,他的心理压力好像很大。」哈罗德拍了拍双手上的灰尘。「这些空啤酒罐上的制造日期完全一样。换句话说,他是一次大量采购了这么多,然后根据残留的香味判断,是在一天之内全部喝光的。」 「乌里茨基的个人资料里面没有酒精成瘾倾向的注记。」 「或许是近来令他操心的事情变多了吧。」他缓缓转过头。「还有,存放在冰箱里的生鲜食品还很新。看这个房间也知道,他不是会煮饭的那种人。乌里茨基好像还是单身,有伴侣吗?」 「情报局也没有掌握到情人的存在,顶多就是偶尔花钱找女人……」 「我不觉得妓女会特地为他煮饭。」哈罗德先是沉思了一下,但似乎决定不要急著做出结论。「去调查卧室吧。」 卧室的脏乱也不输厨房,床上放著又皱又乱的毛毯,从书桌到地板都散乱著衣物与垃圾。满是刮痕的衣橱,盖著窗户的布窗帘。最值得一提的──是挂在天花板下的大量卡片。卡片上全都印满了密密麻麻的二维码,这幅景象实在很有黑魔术的感觉。 「用电子毒品当成装潢还真是新潮。」哈罗德触碰吊挂著的卡片。「电索官,再怎么不小心也不可以直视,会不小心读取到。」 「放心吧。以我的身高,既碰不到也看不清楚。」 电子毒品是非扩散型电脑病毒的一种,透过这样的二维码进行交易。读取二维码,刻意让your forma感染病毒,享受因此产生的兴奋与解放感。病毒在一定时间后会自我毁灭,所以成瘾者会一次又一次付钱给毒贩,购买二维码。在大部分的国家,制造行为本身就是违法行为。 「假设乌里茨基是犯人好了,问题在于他是何时、怎么将病毒植入感染源的。从李等人的机忆来看,可以得知感染途径不是他最拿手的电子毒品。」 「参观行程当中,他也没有可疑的举动。考虑到病毒的潜伏期间,也不会是参观行程的时候植入的。如此一来,应该是在案发前不久,透过某种包括感染源本身在内的任何人都不会发现的形式传送病毒,这样想比较自然。」 「即使有那种方法,我想得到的顶多只有违规存取感染源的your forma。可是,每个人都没有遭到入侵的痕迹。简直是魔术。」 「任何魔术都有机关。所幸我们能够窥探他的脑袋。」 「万一乌里茨基变造、消除了机忆怎么办?」 「这个潘朵拉的盒子或许帮得上忙。」 哈罗德不知何时打开了书桌,取出一台膝上型电脑。 「他大概是用这个在制造病毒吧。既然如此,里面可能也记录了将病毒传送给感染源的方法。」 「会那么顺利吗?不过即使全都行不通,还是有其他得到他的自白的手段……」 突然间,响起一个踢破东西的声音。 怎么了?埃缇卡惊讶地转过头去──看见的是衣橱敞开,一个人影正好从里面滚出来。是个穿著单薄洋装的年轻女人,苍白的脸上露出阴气逼人的表情,消瘦的手上紧紧握著露营刀。 「滚出去!可恶……!」 连确认个人资料的时间都没有。 女人踏步逼近。埃缇卡立刻朝脚上的配枪伸出手──不行,来不及! 「冰枝电索官!」 突然有人从旁边撞飞了她。埃缇卡整个人大幅晃动,倒在地板上。扬起的灰尘弄得眼前一片雾蒙蒙,让她不禁猛咳嗽──她抬起头,顿时屏息。 哈罗德正面挡住了那个女人。他抓住女人的肩膀,试图谨慎地将她从身上拉开。然而,她像是精神错乱似的激烈挣扎,推开哈罗德的力道反而让她站不稳,自己一头撞在墙上。「咚」一个令人不舒服的声音响起,女人就这么虚脱倒下。 瞬间的寂静传遍室内。 太危险了。怎么会这样?没想到居然有人躲在里面。难道是搜查官们看漏了吗──思绪毫无秩序地运转起来。不对,这种事晚点再想就好。 「你没事吧,电索官?」 哈罗德若无其事地站著,然而在他的腹部,「那把露营刀深深陷了进去」。大概是刚才挡住那个女人的时候插进去的吧。阿米客思无法攻击人类,即使对方拿著武器攻过来也一样──或许是发现埃缇卡盯著他的腹部,他「噢」了一声,在埃缇卡眼前摸了摸刀柄。 「还是别拔出来好了。循环液喷出来会弄脏房间,之后会被承办搜查官骂的。」 「不是。」问题不在那里。「为什么……你何必掩护我?」 「因为我们要修理几次都可以。」 「别胡闹了。」 「放心。刀子刺得不深,漏液速度也很慢。何况我已经关闭痛觉,所以不痛不痒。先别管我了,她的个人资料呢?」 太夸张了,这个家伙还正常吗?明明主张阿米客思有情感,被捅了却一脸没事的样子,太矛盾了吧──埃缇卡在感到茫然的同时,还是依照哈罗德的催促看了女人的脸。显示出来的都是些可有可无的资料。 「没有固定职业。说不定是乌里茨基买来的妓女。」 「是啊,而且还和雇主起了纠纷。」哈罗德看进衣橱里面。「她的鞋子和衣服藏在里面,大概是乌里茨基将她藏匿在这里的吧。」 「总之──」埃缇卡依然在动摇。「我帮她叫救护车,你联络修理工厂,然后叫计程车过去把你的损伤修好。现在立刻去。」 「不需要担心,侦讯之后再去就可以了。」 「别说傻话。」他的神经有没有问题啊?都插著一把刀子了。「那种状态没办法进行电索吧。去修理。」 「我没事,不成问题。不过──」他将大衣前襟合起,遮掩插在身上的刀子。「要是有其他像你一样过度保护的人就不好了,所以在乌里茨基的侦讯结束之前,这件事要保密,好吗?」 「好吗?你个头。而且我才没有过度保护。」 「拜托你。」哈罗德的手轻轻触碰了埃缇卡的手臂。「正如你能够管理自己的人际关系,我对自己的身体也有最全盘的掌控,完全不成问题。」 「拿那个出来当对比太奇怪了吧?你也太工作狂了。」 「你要叫救护车吧?我去跟外面的阿米客思报告。」 完全不肯听。他快步离开卧室,让埃缇卡呆站了一会儿。阿米客思的身体有多坚固,埃缇卡不是很清楚,但他都说成那样了,大概真的没事吧。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她也只能这么认为。而且,不小心担心阿米客思也让她的自尊心不能容忍──不对,自己根本没有担心他,只是有点吓到而已。 他掩护了讨厌阿米客思的自己。 即使是敬爱规范程式让他那么做的,埃缇卡还是压抑不了涌上心头的苦涩。 无论如何,都得叫救护车才行。在他之前应该以人类为优先,对吧。 2 「我不清楚。我只是被拖下水的。」 隔著侦讯室的冷硬办公桌,乌里茨基与班诺面对面。乌里茨基将被铐住的手搁在桌上,从刚才开始就瞪著班诺。 「那种话先好好回顾自己犯过的罪再说吧。」班诺不断列举。「制造及买卖电子毒品,诈称身分,偷窃企业机密,与黑手党有金钱往来……无论是多么天真无邪的小孩,也不会相信你说的话。」 「我是被拖下水的,是被威胁的。」乌里茨基如此重复。「我的电脑在书桌里面。你们爱怎么调查请便,调查过就可以厘清一切了。我什么都……」 「早就交给技术支援小组了。」班诺冷淡地说。「听说安全防护很顽固,要打开没那么容易。你有意愿告诉我怎么解除吗?」 「不清楚,我也不知道。」 「你现在就在这里自白的话,我可以考虑减轻绑架妓女的罪。」 「啥……?」乌里茨基的脸色倏然转变。「可恶,我明明叫她躲好的……」 「据说她陷入错乱,攻击了我们的搜查官。现在她在医院接受处置,体内也验出了电子毒品。你抓走她有什么用意啊?」 「这不是绑架。曼雅是自己逃到我这里来……」 「很好。你昨天前往已经离职的利格西堤,理由是什么?」 「我不知道你们在怀疑什么,但我只是因为之前负责的工作被叫过去而已。」 埃缇卡隔著双面镜看著两人的状况,同时按摩著颈项。乌里茨基否认涉入知觉犯罪,不过看起来也很像是用粗暴的态度蒙混。他是不是犯人,老实说她判断不出来。 「要怎么办,十时课长?要照他所说,先调查电脑吗?」 「好像会很花时间。」一旁的十时从鼻子泄出叹息。「根据回报,技术小组试著接上了储存装置ssd,但是档案全都经过加密,打不开。无法强制解除,即使想解密,输入密码之前都必须先解开复杂的密码表才行。」 那是怎样。「是乌里茨基自己设计的安全防护吗?」 「没错,可以对付解码ai。所以他说不知道根本不可能,大概是觉得捉弄我们很好玩吧。」 「就此断定太危险了。」待在背后的哈罗德插了嘴。「在我看来,他实在不像是在说谎。」 哈罗德的状况,目前和平常一样。他一直穿著大衣,还为求万全而双手抱胸,没有人发现他身上插著一把刀。不过,埃缇卡还是很挂念。这并不是担心,只是对于他那个状态会不会对电索造成妨碍而感到不安。 他是阿米客思,只要交换零件就能立刻复原。 没有理由担心他──她在心中如此默念。 「我倒是觉得他怎么看都像在说谎。」十时这么说的同时,忽然注视著半空。这是your forma接收到讯息时的动作。「时机正好,电索的授权令下来了。冰枝,去连接乌里茨基。」 埃缇卡点头。十时与哈罗德哪边说的对,只要进行电索,瞬间就可以查清楚。当然就像不久前说过的,前提是乌里茨基没有消除机忆。 「走吧,路克拉福特辅助官。」 埃缇卡与哈罗德走进侦讯室,班诺似乎也想通是什么状况,便立刻离开座位,与两人擦身而过,走出房间。 乌里茨基看见他们,吓得瞪大眼睛。「你该不会是……」 「授权令下来了。」埃缇卡说了。「我们要调查你的your forma。站起来。」 乌里茨基咬牙切齿,然后不情愿地照办。哈罗德立刻抓住他的手臂,带他到放在侦讯室角落的简易床架。他让乌里茨基趴上去并压制住他后,埃缇卡没有多问什么便注射了准备好的镇定剂。 确认乌里茨基放松之后,他们接好缆线,建立三角连线。 「辅助官,有没有什么问题?」 「没有……怎么了吗?」 「咦?」这时,埃缇卡才发现自己不小心把脸凑上去看著他。「没事。」 「平常也可以靠到这么近,没关系喔。」 「……不要动不动就胡闹。」 哈罗德怎么看都像没事的样子。不知道能相信到什么地步,但是想确认也不能提到刀子。十时和班诺正隔著双面镜看著这边。 只能行动了吗? 而且即使有什么万一,哈罗德的脑袋被烧断了,她也无所谓。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为什么得这样说服自己啊?太愚蠢了。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融了铅在里面的沉重空气侵袭胸腔。 只想著电索就好。 「开始吧。」 在这么说的瞬间,她落入熟悉的电子世界之中,逐渐沉入表层机忆──清晨时分的机忆。走上昏暗的公寓阶梯;迎接回到家的乌里茨基的,是那个妓女;对她感觉到熊熊燃烧的执著。两人之间不是交易关系,而是彼此相爱吗──不对,不是这里,要查知觉犯罪。要查的是他如何将病毒传送给感染源。先从昨天造访利格西堤的机忆开始。 『不要!我绝对不给!』 这句话清晰地插了进来。不是乌里茨基,是埃缇卡自己年幼时期的声音──逆流。又来了。弄错该碰的地方了。 得回去才行。 回不去。 回过神来,已经在「那一天」了。 『埃缇卡。』父亲冰冷的眼神从高处望著埃缇卡。『计画中止了。其他人全都变得不舒服。』 『我听不懂,不舒服是什么意思?我又没有怎样!』 『快道别,埃缇卡。』 父亲的大手抓住她的肩膀,即使试图甩开也逃不掉。手指触碰到后颈。好可怕。不要。住手,住手! 『「不要杀掉她」。』埃缇卡如此呻吟,泪水夺眶而出,沾湿脸颊。『拜托不要杀掉她!』 冷静,只是过去的残渣。该看的东西不是这里──父亲的身影远去。没错,这样就对了。回去乌里茨基那边。可是,无论怎么挣扎都会被吸过去,都会逆行。 『埃缇卡,你在做什么?』 姊姊一脸担心地看著这边。埃缇卡的双手现在正在翻找父亲的办公桌,然后,终于找到了想找的东西。父亲拥有一大堆的美丽的半透明储存媒体hsb。大小只和小指尖端差不多的那个东西接触到从窗户照进来的月光,有如冰的结晶闪烁著光芒。 不过是偷走一个,一定不会被发现。 『我要和姊姊永远在一起。』 听见这句话的姊姊──姊姊,到底说了什么来著? 『埃缇卡,你听好了。我是──』 噗一声突然中断。 绽开的光线回到眼中。身体想起了重力,被拉回侦讯室──埃缇卡立刻摸了摸后颈。〈安全绳〉脱落了。思考好迟钝。父亲和姊姊的声音还在脑袋里面回响。 脱落的是〈安全绳〉?不是〈探索线〉? 她这才发现「自己不是被抽离的」。 她顿时清醒。 映入变得鲜明的视野当中的── 是缓缓倒下的哈罗德的身影。 ──骗人。 他的身体狠狠摔在坚硬的地板上,简直像飞出去的人偶。他就这么失去力气,完全不动,像物体一样。没错,阿米客思是「物体」。她很清楚。 但是── 背脊像在燃烧似的逐渐变冷。 埃缇卡立刻走向哈罗德。眼睑微微开著,没有呼吸。不对,阿米客思的呼吸原本就是模拟动作。大衣前襟敞开,插在腹部的刀子露了出来。毛衣湿成一大片黑色。是循环液的颜色。以人类而言就是血液──什么叫作刺得不深?简直是瞒天大谎。为什么要那么逞强?为什么要相信他说的话? 好像有人打开了侦讯室的门。不知道是十时还是班诺,又或者两个人都来了。怒吼声响起。听不清楚,声音好模糊。 哈罗德的脸颊像陶器一样白。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 自己的声音莫名遥远。 「振作点……」 埃缇卡跪在地上摇晃著他。没有反应。嘴里越来越乾。是自己,还是刀子?原因是哪一边?如果是刀子还没关系,身体应该再怎么样都有办法修理。可是如果是纤细的头脑部分烧断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对吧。像之前一样,这样想就对了。 没什么大不了。 「起来,路克拉福特辅助官。」 明明就没什么大不了。 「欸,辅助官…………哈罗德!」 快说没什么大不了啊! 「──冰枝!」 回过神来,十时以瞪视的眼神从高处看著她。班诺也在,他一脸哑然地望著哈罗德──埃缇卡好不容易吸了一口气;不对,好像是吐气,搞不清楚。 「为什么没有立刻报告!要是他有什么万一就无法挽回了!」 「抱歉。」嘴唇几乎是反射性地道歉。「对不起,是我……」 「开玩笑的吧。」班诺喃喃自语。「这家伙就这样插著刀一直活动吗?」 「带他去修理工厂,这是最优先事项!班诺,帮忙搬他,你抬脚,动作快!」 十时抱起哈罗德的上半身,但班诺的动作很迟钝。他大概无法理解十时为什么要为了区区阿米客思如此拚命。但是,埃缇卡知道。哈罗德很特别,无可取代,无论是机体的性能还是他本身作为搜查官的能力。 即使是这样,也是她最讨厌的阿米客思。她没有任何理由为之动摇。 然而当埃缇卡发现的时候,自己已经坐立难安地开始帮忙搬起哈罗德了。手不停颤抖。像个傻瓜。平常用力压抑的情感逐渐膨胀,渗了出来──都是自己害的,没发现哈罗德在逞强。明明应该采取强行手段说服他,叫他去修理才对。 不想看。 她再也不想看见搭档倒下的模样了。 为什么事到如今才这么觉得?不对,她总是压抑住这种想法,只是假装没有任何感觉,一直停止思考而已。 ──今后请你不要侮辱我的搭档。 不能不承认。一直将情感压进心底的那个不负责任的自己,一定有那么一点高兴。身为一个折磨了许多辅助官的人,真是太差劲了,太自私自利了。 可是,即使是程式使然的温柔,那也是第一次有人对她那么说。 不曾因孤独而困扰?一个人比较轻松? 你这个骗子,分明渴望过头了吧。 3 离开修理工厂已经是深夜的事情了。 拉达红星有如滑行般行驶在圣彼得堡市内──因为是除夕,街上热闹得很。兴高采烈地出游的人们洒下无数影子。经过圣三一桥前面的时候,只见人们拿著香槟蜂拥而至,迫不及待新年的到来。 「等新年一到,大家就会一起朝著结冰的涅瓦河喷软木塞。」 埃缇卡看向副驾驶座──哈罗德将手臂搁在窗框上,开心地注视著外面。现在的他和刚出货的阿米客思一样,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高领衫。他原本穿的毛衣和大衣都被循环液弄脏,不得不作废。 先说结论,哈罗德的头脑没事。 负责修理的人──面对他和量产型天差地远的规格,难掩困惑──表示哈罗德之所以失去意识,是因为电索导致负载暂时升高。当时他的系统为了尽可能减少循环液因损伤而外泄,限制了使用回路。造成的影响使得他的效能低下,最后因过载而陷入功能限制状态才会倒下。 哈罗德悠哉地说:「我们也买瓶香槟,参加跨年倒数如何?」 「就算是开玩笑也不准。」 「电索官,这里是俄罗斯。十九岁的你,喝酒也不会被问罪。」 「我不是那个意思。」埃缇卡瞪了他一眼。「你暂时要完全静养,听到了没?」 「我已经不要紧了,一点事情都没有。」 「不可以,在『二次手术』结束之前,你都要乖乖待著。」 其实哈罗德的修理尚未完全结束。他的机体原本使用的电线似乎和量产型的阿米客思不同,要完整修理,必须从诺华耶机器人科技公司总公司所在的伦敦调货才行,今天做的不过是暂时性的修补。所幸时间似乎不会花太久就是了。 「如果不想被课长杀就乖乖听话。还在修理你的时候,她都打过两通电话来了。」 「两通都是报告搜查进展吧?」 「当然也有,现在好像是分局的电索官代替我们潜进乌里茨基的脑海。只是,那个人担心你也是真的。」 「大概是爱猫人的情谊吧。」哈罗德随口搞笑,但笑容立刻变浅。「抱歉,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我原本不希望我的不小心成了延宕搜查的原因,却造成反效果。」 埃缇卡没有说话,把冻僵的手放到方向盘上──哈罗德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她的责任。明明只要稍微思考就会知道应该立刻向十时报告,自己却信了他若无其事的行动。更进一步说,他明明保护了自己,自己却因为坚持不想担心阿米客思这种无聊的骄傲,才导致这种事态。要是哈罗德这次发生什么致命性的故障,就真的无法挽回了。 其实早在从餐厅回家的路上被他看透的时候,自己就已经明白了。 自己一直以来都坚称讨厌阿米客思,好不容易保住了渺小的自尊心。像这样将最合理的理由当成麻醉,注射在父亲造成的伤害上,掩饰伤痛。 她隐约有所觉察。 澄香一点错也没有。 「很冷吧。」哈罗德的手打开了暖气的开关。「不需要顾虑我。」 「噢……我忘记开了。」 「你真不会说谎呢,电索官。」 「我才没有说谎。」她是说谎了。「真的只是忘记了。」 不久后进入莫斯科夫斯基地区,拉达红星停在一栋漆成淡色系的公寓──在日本相当于大楼──的前面。 这里是哈罗德的「家」。 之前,埃缇卡完全以为他是归分局所有的阿米客思。听说哈罗德有家人是在离开修理工厂前不久,不过几十分钟前的事。由于一直避谈个人隐私的话题,她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她相当惊讶,也有点受到打击。 不知不觉间,自己一心以为他也和自己一样,是只身一人。 下了车的哈罗德走起路来十分不顺畅。电线用了代替品造成的影响,导致传导率下降,尤其是对右脚的动作影响特别大。埃缇卡撑著客套拒绝的他,走了起来。抬头看著公寓,无数窗户泄出看似幸福的光芒。 那温暖的颜色不知为何令她满心焦虑。 就连这瞬间的感伤,也被外墙全像广告的反应抹灭。读取了二维码,自行展开的浏览器──真是的,就连这种时候也这样。 穿过入口大厅进了电梯,即使不愿意,沉默依然渲染开来。哈罗德的手臂挂在肩上,感觉格外沉重。 「电索官。」他的声音落下。「不需要因为我而抱持罪恶感。」 「我没有那种东西。」虚张声势的话语脱口而出,明明实际上就如他所说。「是十时课长交代我照顾你,我才像这样帮你。」 「至少在我受伤的时候,你可以老实一点吧?」 「…………」埃缇卡咬著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是有那么一点担心你。」 感觉哈罗德好像微笑了,但自己怎么也没办法看他的脸。 他的家在五楼的六十八号房。埃缇卡按了门铃,怀著冷静不下来的心情等待。她在靴子里面屈伸脚趾时,忽然间,刚才关闭了浏览器这件事掠过她的脑海。 她突然觉得点和线连了起来。 这时玄关的双重门开启,截断了她的思绪──露脸的是一位纤瘦的可爱女性。五官惹眼,一对大眼有著淡薄的瞳色。波浪般的发丝,围在脖子上的颈圈──是为了兼顾遮掩后颈的连接埠与享受打扮乐趣的流行时尚。 〈达莉雅罗曼诺芙娜车诺瓦,三十五岁。职业,网页设计师。〉 「啊啊,哈罗德,分局打电话告诉我了。欢迎回来……!」 达莉雅立刻展开手臂拥抱哈罗德。埃缇卡连忙退开。 「修理结束了吧?已经没事了吧?」 「好像还是『暂时出院』,不过不要紧了。」哈罗德也像理所当然似的对她回以拥抱。「达莉雅,抱歉让你担心了。」 是怎样?埃缇卡难掩困惑。再怎么样,这个距离也太近了吧。这样与其说是持有者和阿米客思,简直更像是── 「真是老爱逞强……就不能稍微站在我的立场想想吗?」 「我一定会回来的。之前有哪次不是这样吗?」 面对放开手的达莉雅,哈罗德露出前所未见的温柔笑容──埃缇卡开始觉得怎么也待不下去了。 「呃,那么路克拉福特辅助官,我就此告退……」 「啊啊,等一下。」达莉雅出言挽留。「进来坐一下嘛,我得向你道谢。」 「没关系,别客气,我该走了。」 「别这么说,真的不用客气。」 她不擅长,更不想要过于热切的交际。何况她还只是让事情恶化了,根本没有任何值得感谢的地方,所以她才想坚持拒绝。 「电索官,可以接受她的请求吗?稍微待一下就好了。」 但是就连哈罗德也说出这种话。可以的话,她是很想推辞,不过继续拒绝也让她于心不忍。最后,埃缇卡也只能点头了。 一被带进玄关,就闻到里面荡漾著柔和的室内香氛。笼罩在北国室内特有的加热到暖洋洋的空气当中,被冻僵的身体逐渐放松。 「在这里把鞋子脱下来吧。」达莉雅指著脚边这么说。「哈罗德,你还是快点去休息吧。她由我来招呼。」 「达莉雅,我和人类不同,不休息也不要紧。」 「偶尔听一下我的话嘛。」达莉雅推著哈罗德的背。「好了,往这边走。」 两人就这么消失到里面,所以埃缇卡一个人脱了鞋,把大衣挂在衣帽架上。眼睛对上挂在墙上的镜子,不由得用手指顺了顺头发──这是在做什么,别傻了。是因为事情突然变成这样才会这么紧张。 她深呼吸,不虞匮乏的温柔香气便渗了进来。 无法冷静。 她所知道的「家」还要更形同陌路,更冷硬。 不久后,达莉雅回到玄关,带她到厨房。并不算宽敞,但整理得颇为洁净,就连冰箱上的磁铁看起来都像宝物。墙上贴著落叶树的壁贴,翠绿的树叶翩然散落。 达莉雅让埃缇卡坐在餐桌旁,端了红茶以及糖煮草莓过来。 「明明是除夕却只有这点东西,真是抱歉。最近我不太煮饭了……」她在对面坐了下来。「哈罗德给你添麻烦了,真对不起。」 「不会,那个,我才该道歉。」说起来,他之所以会受伤,追根究柢也是她害的。「真的很不好意思,我马上告辞。」 「是我留你下来的,呃──」 「敝姓冰枝。」对喔,面对民众的时候必须自我介绍。「我太晚说了。」 「当警察的人经常这样,别放在心上。」 真不习惯在工作以外的情况和陌生人交谈。埃缇卡以生硬的动作拉近茶杯,这时不知为何,达莉雅露出微笑,冒出可爱的酒窝。 「冰枝小姐的事情,我听哈罗德说了。他说你这个人有趣又可爱。」 「哈哈。」埃缇卡冒出乾笑。达莉雅或许没发现,他的评价怎么想都是挖苦。 「听说他叫你不要提刀子的事情?有时候那个孩子会做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傻事。他太热衷于工作了……」 达莉雅的表情生动无比,充满了活力。面对第一次见面的人也能友善地聊天,埃缇卡认为那是一种才能,至少若非理所当然地知道爱与被爱的人,就无法如此善待他人。她有点羡慕。 「托你的福,这次才没怎样,但我总是提心吊胆,担心他哪天会丢掉小命。」 「好的。为了太太你著想,今后我也会留意不让这种事情发生……」 听埃缇卡这么说,达莉雅愣得杏眼圆睁。才刚这么以为,转眼间她又笑逐颜开,放声笑了出来。 「才不是呢,他比较像是我的宝贝弟弟,而且我已经结婚了。」 糟糕──埃缇卡后悔自己的失言。都怪哈罗德昨天晚上提到人类与阿米客思的情侣,他和达莉雅看起来又那么亲密,害她完全以为他们是那种关系。 「不好意思。」太丢脸了。「那个,我说话太失礼了。」 「不会。」幸好达莉雅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哈罗德是我丈夫带回来的,大概是三年前吧。有一天,他突然就捡了那个孩子回来。」 埃缇卡快要碰到茶杯的手停了下来。「……捡回来?」 「是啊。外子是市警局的刑警,听说是在查案的过程中遇见的。他还说我们家没有阿米客思,所以正好。」 不会吧。「所以说,他原本是流浪阿米客思吗?」 「没错,看不出来吧?外型建得那么漂亮。听说他叫『rf型』,好像是致赠给英国王室的阿米客思,很特别的。」 「英、英国王室?」接连受到像是被一拳打在头部的冲击。「开玩笑的吧?」 「我原本也这么觉得。」达莉雅格格笑。骗人的吧,真的吗?「我一开始也不敢相信,但是调查过当时的新闻报导后发现是事实。好像是纪念之前的女王陛下在位六十周年的礼物。据说哈罗德是『三胞胎』,看来还有另外两个和他一样的机型。」 她发现是史帝夫。也就是说,他和哈罗德共事过的地方就是英国王室。 真不敢相信──埃缇卡过于惊讶,只能一脸傻愣地注视著达莉雅的脸。的确,无论是哈罗德还是史帝夫,一眼就能看出是不惜重金打造的阿米客思……不过,没想到竟然是赠与王家的东西。 十时知道这件事吗? 「rf型似乎比一般阿米客思聪明多了。那个叫什么来著,次世代型泛用人工智慧?说是投入了大量资金打造的实验性机型……你不觉得哈罗德比一般阿米客思还要接近真人一点吗?该说是有个人特质吧。」 「呃,是啊,何止一点……」 「那些听说也全都是最新科技的功劳呢。很厉害对吧。」 也就是说,哈罗德与史帝夫虽然是相同机型,个性却在光谱的两端,也是次世代型泛用人工智慧的恩惠喽──达莉雅好像很能认同,不过埃缇卡总觉得不太能接受。 她对阿米客思不是很熟悉。假设真的用了「最新技术」,就算这样,在目前公开的人工智慧技术的范围内,有办法打造出像他那么接近人类的阿米客思吗? 「几年前,女王陛下过世了吧?这我是听哈罗德说的,rf型在当时遵照陛下的遗言被捐给了慈善团体。但是你懂的,他们是非常昂贵的机型……」达莉雅难以启齿,将自己的茶杯往嘴边送。「就是,被偷走了,被几个不太好的人偷走。之后就是被带去地下拍卖会之类……后来又经过各种风波,哈罗德就孤零零地在圣彼得堡徘徊。」 埃缇卡不知道应该露出怎样的表情。她回想起在利格西堤听泰勒提过史帝夫的遭遇──史帝夫不断被人类转卖,过得很痛苦。看来哈罗德也经历过一段痛苦的时期。 只是── 「这件事,我可以知道吗?你现在说的这些……」 「的确是不能大声张扬的事,尤其是王室的部分。因为哈罗德可能又会被坏人盯上……不过,你是他的搭档。」达莉雅嫣然一笑。「那孩子也真是的,真不知道他为什么没告诉你。」 「这个嘛……我想是因为搜查工作太紧凑了,我们没什么机会聊到彼此的事情。」 埃缇卡知道,是因为自己拒绝他过度打探个人隐私。所以他即使表现得过分亲昵,原则上还是保持著该有的分际吗──她喝了一口红茶,尝到最顺口的滋味,总觉得胸口痛了一下。 「对了,你先生也调职到我们分局了吗?还是现在还在市警局?」 她忍不住试图转移话题,一边放下茶杯一边这么说──但是,她后悔这么问了。因为达莉雅的笑容明显变得僵硬。 「外子……过世了,在一年半前。」 不过桃色的嘴唇勉强维持著弧线。 「他被卷进朋友派连续杀人案当中,遭到杀害。」 要回去的时候,埃缇卡前往哈罗德的卧室。其实事到如今也不需要多说了,像这样给了阿米客思自己的房间,达莉雅也可说是相当友好的朋友派吧。 她敲了敲半掩的房门。「路克拉福特辅助官,是我。」 「电索官?请进。」 埃缇卡推开房门──里面是以海军蓝与暗褐色为基调的雅致房间。整面墙做成壁龛书架,上面放著翻阅过无数次的纸本书籍以及观叶植物,还有拉达红星的模型。窗边的书桌整理得井然有序,排著几个实体相框。相片里是达莉雅,还有一名俄裔男子。他身上穿著和哈罗德一样的毛衣──对了,拉达红星和那身衣服,所有东西都是达莉雅的亡夫的持有物啊。 这里原本也是他的私人房间。 再怎么不情愿,心中也涌现了一股苦楚。 「达莉雅怎么了?」 哈罗德换上自己的衬衫,坐在床上。至少也躺著吧。不对,阿米客思无论任何姿势──即使是立正不动──都可以进入睡眠模式吧。 「在用全像电话和一群朋友通讯,好像是被拉去参加倒数派对了。也为了不让她担心,你就乖乖躺在床上如何?」 「无论几次我还是要说,我不要紧。趁现在告诉你,我明天也会去上班喔。」 埃缇卡真心感到傻眼。「如果是我,我会乐于休息到零件抵达。」 「而且会一直在床上滚到中午对吧?像只怕冷的猫一样。」 「吵死了。听好,这也是课长的命令。你就老实一点……」 「你应该是有话想对我说吧?」 埃缇卡不禁用力缩起下巴。他说的确实没错,自己原本是想来谈公事的。然而被他点出这件事的时候,首先掠过她脑海的却是刚才听达莉雅说的那件事。 哈罗德的过去。 她遭到杀害的丈夫。 总觉得不慎得知的尴尬感沿著背脊滑落。 「电索官。」他眯起眼睛。「你听过达莉雅提我的事情了对吧?」 「没有。」她反射性地否认。「我什么都没有……」 「不需要掩饰。不如说,我反而觉得幸好她告诉你了。毕竟只有我知道你的私事,不太公平。」 埃缇卡忍著不叹气──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将事情瞒过这个阿米客思呢? 达莉雅表示哈罗德很仰慕她死去的丈夫。她的丈夫索颂是一位拥有敏锐观察眼的优秀刑警,培育哈罗德「眼睛」的也是他。 一年半前,索颂负责调查发生在圣彼得堡市内的朋友派连续杀人案。 她有模糊的记忆。一开始的契机不明,不过那个时期在各国发生了多起朋友派遇害的案件,其中又以圣彼得堡的朋友派连续杀人案特别猎奇,其残虐性更随著「圣彼得堡的恶梦」这个别称成了全球新闻。埃缇卡也是看过新闻报导的人之一──四名受害人当中,三名是平民百姓,剩下一名是负责查案的刑警。 索颂遭犯人绑架,行踪成谜。 当时哈罗德的身分是索颂的搭档,在市警局的强盗杀人课任职。他凭藉现场遗留的少许线索,独自进行搜查,比同事们更快查出索颂的所在处。但是当时,众人以哈罗德是阿米客思为由,不承认他的实力,没有任何人听信他的意见。 结果他只身一人闯进犯人的根据地。 『那个孩子还不成熟。』达莉雅的声音在脑中重现。『他一心以为自己一个人也能设法解决。』 犯人将索颂监禁在空屋的地下室。哈罗德打算救他出来,结果自己也被抓了起来。隔天,警察根据哈罗德的定位资讯赶到,发现的是茫然若失的哈罗德,以及四分五裂的遗体──那正是索颂最后的下场。 之后哈罗德的证词揭开了真相。犯人花了半天拷问索颂,活生生地切断他的手脚和头颅,杀害了他。最后,为了湮灭足以成为犯罪证据的机忆,犯人从索颂的脑中抽出your forma带走了。 而哈罗德从头到尾亲眼目睹,被迫将那一切烙印在眼中。犯人将他绑在地下室的柱子上,固定他的头部让他完全无法别过脸。警官们透过哈罗德的记忆目睹凄惨的犯案情景,深感害怕──犯人似乎是为了将恐惧深植搜查人员心中作为警告,只为了这个目的而让哈罗德活了下来。 哈罗德没有明显的外伤,却在诺华耶总公司接受了紧急维修。毕竟他被强制关在家人遭异常人士凌迟至死的空间内,无法拯救家人也不能避开不看。虽说是不可抗力,还是与敬爱规范互相矛盾,即使系统发生异常也不足为奇,所幸他似乎还能保持正常。 不过,达莉雅心中有著不安。她说哈罗德看起来像是一直在压抑什么似的。 『因为遭到监禁的时候,犯人好像对那个孩子说了好几次:「你是阿米客思,所以看著主人被肢解也没有任何感觉对吧。你们又没有心,全都是假的。」……一直被这么说,怎么可能没事。』 埃缇卡想起自己说过的话。 ──你们的和我们截然不同,空虚多了吧。 为了自己微不足道的自尊,到底把他伤得多深啊? 「那个──」她舔了舔下唇。红茶的苦涩还沾在上面。「该怎么说呢……昨天晚上,我对你说了很多失礼的话……」 埃缇卡低下头。她不敢看哈罗德那边,以沙哑的声音说了下去。 「就像你说的一样,我……和父亲处得不好,还怪在阿米客思身上。我必须把责任推给别的原因才能保持正常,因为我当时还小。」像这样对别人说出真心话,这还是头一遭。她一直不想被人看见内心。但是,她也没办法卑鄙到在这个节骨眼保持沉默。「其实,我心里有某个角落理解得很透彻。错的不是阿米客思,而是父亲……可是,我也不知道该在何处结束我的虚张声势。我为了保护自己,伤害了你。」 不只是这样。其实──其实自己一定是很羡慕阿米客思。他们懂得如何轻易钻进人们心中,受到人们接纳,而自己一定是羡慕这样的他们。 自己无论怎么做,都没办法让自己最想得到爱的那个人爱自己。 不想承认自己是个没有被爱的价值的小孩,才把所有事情都怪到澄香身上。因为这样一来,自己就能相信父亲还有愿意爱自己的可能性。 只是痴心妄想。那种可能性,一开始就不存在于任何地方。 我是那么年幼,那么弱小。 「对不起。」 埃缇卡缓缓抬起头。哈罗德的视线平静得过分,直率得让人莫名想逃跑,就这么注视著她。 「的确,你的发言对我而言无法听过就算了。」然而,他低语。「话虽如此,我的处理方式也不恰当。我再次向你道歉。」 伤害了你,我很抱歉。 他没有说出任何安慰的话语,只是这么说。真的不希望被人触碰的部分,彼此都不去触碰。这种拐弯抹角的温柔,莫名令人无法感到舒适。 有那么一下子,渗入心扉的沉默降临在两人之间。 「电索官。」哈罗德轻柔地低语。「不嫌弃的话,要不要来一次和好的握手?」 埃缇卡感到困惑。「咦?」 「我和达莉雅吵架的时候,总是会握手言和。所以,如果和你也可以这样,我会很高兴。」 「不,我并没有那么……」 「拜托你。」 哈罗德委婉地伸出手。埃缇卡犹豫了一下,但是见他并不打算退让,最后还是以生硬的动作握了他的手。哈罗德的手掌有著阿米客思应有的温度,人工皮肤特有的平滑触感传了过来──埃缇卡原本打算立刻松手,但他迟迟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够了没?」 「啊啊,抱歉。」哈罗德似乎发觉了,迅速把手放开。「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也不愿意和我握手,所以总觉得感慨万千。你的手非常小呢。」 这个家伙……变回原样的速度不会太快了吗? 「就算讨好我,你也得不到任何回报喔。」 「我知道。」他扬起嘴角微笑。「不过,你其实还挺喜欢我的吧?毕竟在我倒下的时候,你叫我叫得那么拚命。」 「啥?」埃缇卡反射性地僵住。「你、怎么知道?」 「因为阿米客思的听觉装置只要不关机就会持续运作,就像人类在睡眠中也听得到声音一样。」 这样的话,该不会── 他柔和地眯起清澈的眼睛。 「平常就叫我哈罗德该有多好,『埃缇卡』。」 去死,不对,我想死。 「怎么了?你该不会是在害羞吧?」 「闭嘴立刻睡觉而且再也不准起来了!」 「再也?没有我的话,无法顺利进行电索吧?」 收回前言。讨厌阿米客思也许是虚张声势,但我还挺讨厌这家伙的。 埃缇卡压抑住焦躁与羞耻──忽然,达莉雅的声音在耳朵深处苏醒。 『他虽然什么都不说,但我觉得案件还是改变了他。因为他比以前更投入于搜查工作,而且老是逞强。』 圣彼得堡的恶梦至今尚未破案。达莉雅表示,犯人现在依然在逃亡。哈罗德接触过犯人,但对方犯案的时候总是蒙面,所以不知道长相,除了性别与声音、身高与体格,毫无线索。最近这半年,搜查行动也几乎都被中断,勉强只剩下寻找目击者。 哈罗德应该还想著要再次搜查索颂的案子──达莉雅这么说。 『可是,阿米客思不能负责主导办案对吧?这个时候,他接到担任你的辅助官的邀请……他是rf型这件事,原本只有索颂和强盗杀人课的课长知道,可是那起案件成了契机,就连在警察高层之间都广为人知了。高层似乎觉得哈罗德比其他阿米客思优秀,所以担任辅助官也不成问题。』 达莉雅的眼睛显然蒙上了阴霾。 『他一定是这样想的吧……只要一直担任优秀的你的辅助官,或许有可能在过程当中掌握到犯人的线索。为了这个目的,他一定还会继续逞强。我真的很担心……』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 埃缇卡能够理解他的心情,但是为了死去的索颂,却让被留下来的达莉雅面对不安,是本末倒置。 「你确实有在等你回来的家人。该怎么说……这种人非常珍贵,再怎么想要也不见得能够得到。」 至少,他和没有人等待的自己不同。 「你应该多重视自己一点。」 4 也不知道哈罗德是怎么理解的,他眉毛微微动了一下。「那是什么意思呢?」 「…………听不懂的话就算了。」 埃缇卡咬著嘴唇内侧。他是阿米客思。对要修理几次都可以的机械而言,人类方再怎么心怀不安,都只是极其片面且不切实际的想法吧。可是,埃缇卡无论如何都没办法不说。为了掩饰尴尬,她很刻意地清了一下喉咙。 说起来── 「我还来不及说,我来你的房间是为了谈搜查工作。」 哈罗德用力眨了眨眼。「然而你刚才却叫我『立刻睡觉』吗?」 「不要挑我的语病。」 「你的工作狂症状也不轻啊。」 「你最没资格说我。」埃缇卡缓缓从鼻子吸气。「不要插科打诨,先听我说。」 他好像察觉到什么,收敛起不正经的态度。「我明白了。」 他们对乌里茨基的电索不得不以半途而废的形式结束。然而如果这个推论正确,搜查应该会前进一步才对。 埃缇卡目不转睛地盯著哈罗德。 「虽然只是猜测,我好像知道病毒的感染途径了。」 他低调地瞪大了眼睛。只有这样,没有要开口的意思,看起来简直也像在等埃缇卡补一句「这是在开笑话」。不过当然,这并不是玩笑。 「辅助官,你说乌里茨基可能是透过一种包括感染源本身在内,任何人都不会发现的形式传送病毒。当时的我应该是回答你除非违规存取,否则不可能办到。不过,我发现还有其他方法了。」 埃缇卡看了窗户那边一眼。 「就是全像广告的二维码。」 她在进入这栋公寓之前,不小心展开了全像广告的二维码,启动了浏览器。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的。对your forma使用者而言,从广告二维码打开浏览器又关闭,是日常生活中会不断反覆的动作,甚至到了不会特别意识到的程度。所以如果感染途径是全像广告,感染源会没有自觉也很合理。 「不对,你的推测太不自然了。」哈罗德轻声反驳。「基本上如果是从全像广告的二维码启动浏览器,会留在your forma的纪录和机忆里面。更不用说,如果是感染源共通的行动,在电索的时候应该会发现。」 「没错,可是如果用的是电子毒品用的二维码呢?如果是电子毒品,『只会读取二维码』,所以既不会启动浏览器也不会留下纪录。」 「原来如此。将电子毒品的二维码拟态成一般的二维码是吧。」 「恐怕是。而且,提供广告演算法的是利格西堤。乌里茨基可能是透过参观行程窃取感染源的个人资料,干扰了演算法。为了不让自己被怀疑,还将病毒的代码设定成在他离职之后才会发生感染。」 「调整演算法的原本就是利格西堤,所以动了手脚也不会被当成违规存取。因为这样,才没有留下痕迹吧。」 「而且,全像广告是日常当中也会过目就忘的东西之一,所以窥探机忆的我们也会忽略。不仅如此,甚至根本都不会去注意。」 应该要更快想到这种可能性。埃缇卡不甘心得想咬指甲。 「如果这个推测是事实,感染源的机忆当中应该会出现共通的病毒全像广告。可是事到如今,要怎么知道哪个才是……啊啊,可恶,要从头再来一次了。」 哈罗德歪著头。「你在说什么啊?」 「我是说,要重新对感染源执行电索,找出有问题的全像广告……」 「电索官──」哈罗德笑了笑,一脸拿她没办法的样子。「你忘记我的完全记忆力了吗?」 完全记忆力。埃缇卡像被雷打到似的,一时之间无法动弹──对喔,阿米客思「能够输出」记忆下来的东西。她完全忘记有这招了。 他接触过的感染源只有李,所以没办法找共通的全像广告。不过,只要能够找到不会启动浏览器的二维码,就可以为埃缇卡的推理提供佐证。 「我立刻输出记忆资料,可以帮我拿一下桌上的usb线吗?」 埃缇卡照哈罗德所说,将缆线递给他。他将缆线接上手腕上的穿戴式装置,另一端的连接头插进左耳的连接埠。 用不了多久,装置的全像浏览器当中已经显示出从哈罗德的记忆取出的一连串图片档案。阿米客思的记忆资料与机忆不同,是以秒为单位记录下来的图片档案──埃缇卡原本打算和他一起确认从李的机忆抽取出来的资料,但他说: 「电索官,你不要看比较好。要是不小心读取到,会感染的。」 的确,他说的没错。在确认完资料之前,埃缇卡无所事事地等著。总觉得没来由地紧张了起来。他以前所未见的精悍眼神迅速清查浏览器──大概过了一分钟左右。 「找到了。」哈罗德抬起头。「是主打内建bluetooth功能的运动鞋广告。只有这个,即使点击二维码也不会启动浏览器。」 李的机忆以清楚得极为鲜明的影像在埃缇卡脑中重现──在她看到的世界当中,确实有最新运动鞋与芭蕾硬鞋的全像广告并排呈现。那在奥吉耶的机忆里面应该也有。她想起在电子装置的广告中混了一双跃动的运动鞋。 她的推测并没有错。 「遮盖病毒的二维码部分,立刻分享给十时课长。现在仍有电索官在分局里坚持,应该可以帮上他的忙……」 豪不客气的门铃声响起,打断了埃缇卡的话──她不禁和哈罗德面面相觑。 就算是除夕,这种时间上门的访客也太没礼貌了。 「达莉雅正在通话吧。」哈罗德话中带著叹息,以令人担心的动作站了起来。「不好意思,电索官,可以再借我扶一下吗?」 这实在是无可奈何。埃缇卡为了帮他,便伸长了手。 推开玄关的双重门,来者让埃缇卡他们有些惊讶。 「课长?班诺?」 站在门外的不是别人,正是十时与班诺。两人的神情前所未见地僵硬,十时的双手甚至用力抱著胸。这是她心情紧绷的时候会有的动作。 「冰枝,对不起。因为想尽快见到你,我调查了你的定位资讯。」 「这是无所谓……」埃缇卡难掩困惑。「发生什么事了吗?」 就算有急事,她也不懂有什么理由连一通电话也不打就直接来找人。 十时没有回答,带著极度紧张的表情默不吭声。照亮楼梯间的led莫名闪烁的亮光扫过地板。正当埃缇卡开口想追问的时候── 「冰枝电索官。」 十时带著沉重的呼吸说了。 「我们视你为知觉犯罪的嫌疑人,前来拘提你。」 ──咦? 埃缇卡几乎是整个人愣住,无法立刻反应。她花了好几秒才理解十时说了什么。知觉犯罪;嫌疑人;拘提…… 「不好意思。」她好不容易挤出声音。「你刚才说……」 「要说几次都可以,你是知觉犯罪的嫌疑人。」 如此重复的十时眼中有著她的倒影,无依无靠地摇晃著──完全搞不懂。到底在说什么? 「冰枝,把枪交出来。」班诺毫不留情地放话。「双手放到头后面。」 「不是,等一下,我……」 「有话回分局再说。」十时切入核心。「跟我们走。」 「两位请冷静。」哈罗德勾在埃缇卡肩上的手多用了几分力,像是不想被人夺走似的。「请你们详细说明。我和她都还无法理解这个事态。」 「还有什么好理解的,就是我刚才说的那样。」十时面无表情到了极点,简直像个陌生人。「在你们去修理工厂的那段时间,乌里茨基的档案打开了。在里面找到了用于知觉犯罪的病毒。冰枝……『是你叫他制造病毒的』。」 眼前完全是一片天旋地转──课长在说什么? 「分局的电索官潜入乌里茨基的机忆之中。」十时的眼神锐利得足以划伤人。「他没有你那么优秀,所以花了很多时间,不过找到了消除机忆的痕迹,还留下了几个片段。由于消除得很勉强,所以阶层不对,日期也无法确定……但是在里面『找到了冰枝你的身影』。你威胁他,委托他制造病毒。他的机忆当中也记录了恐惧的情绪。」 「怎么可能。」脱口而出的声音变调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莫名其妙。「那是伪造的。我今天是第一次见到乌里茨基。」 「你也知道,机忆能够变造或消除,但要无中生有伪造出一段机忆是不可能的。至少他和你以前就接触过,这可说是事实。」 埃缇卡嘴唇颤动,却无法顺利发声。她只是茫然地摇头。自己是清白的,自己完全没有说任何一个谎言。然而事情却是这样,太夸张了。 「我和知觉犯罪没有关系,真的完全没有……」 「你是否无辜,做过电索就知道了。」 电索。 恐惧张大了嘴,紧紧咬住埃缇卡的心脏。的确,让其他电索官看过机忆就可以证明她是被冤枉的,非常简单。可是── 在证明的同时,连「那段机忆」也会被人知道。 不可以──她心想。唯有那种事情绝对不能发生,那绝对不能曝光。 可是,除了电索,还有其他方法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吗? 「喂,阿米客思。」班诺咂嘴。「把冰枝交出来,否则就当你是妨碍搜查。」 「妨碍搜查的是谁啊?」哈罗德以坚毅的态度回嘴。「恕我失礼,但你们只是受到乌里茨基操弄了。就在不久之前,我们刚得到对搜查有益的情报。十时课长,我们正准备分享给你──」 对搜查有益的情报;病毒的感染途径。在埃缇卡脑中,这些因素碰撞出火花,结合在一起──可是一旦那么做,自己恐怕再也没办法回来这里了。 怎么办? 她看向依然勾在自己肩上的哈罗德的手,穿戴式装置在袖口若隐若现。 『没问题的,我最喜欢埃缇卡了。』 ──啊啊,姊姊……! 埃缇卡咬住嘴唇,微微尝到铁锈味。 她知道没有时间犹豫了。自己可不能再次失去她──没错。 不过就是被冤枉,自己一个人也能洗清嫌疑。 无论何时,她都是只靠自己设法解决。 「给我适可而止!」班诺厉声怒骂。「快点把冰枝交给我们……」 埃缇卡浑然忘我地朝著哈罗德的装置伸出手。在哈罗德有所反应之前,她已经启动了全像浏览器──球鞋的全像广告跳进视野里面。二维码瞬间就被刻划在双眼中。然而,your forma依然没有显示出任何反应。 但是,她确实「读取到了」。 「电索官?」哈罗德屏息。「你做了什么?」 抱歉。埃缇卡没有看他的脸,挥开他稍微缩回去的手──拔腿就跑。 「站住,冰枝!」「喂,不准跑!」 十时怒吼。班诺的指尖掠过埃缇卡的手臂,但她仍在千钧一发之际穿越阻挡。她没有在电梯前面停下,一口气冲下楼梯。班诺的脚步声追了过来。那当然了。鞭策几乎要颤抖的膝盖,只期望著不要跌倒,埃缇卡不停奔跑。 这一定是最愚蠢的选择吧。 不过,就算是这样也好。 唯有这段机忆,不可以让任何人窥见。 5 「所以路克拉福特辅助官,你说受到犯人操弄的是谁啊?」 公寓底下挤满了警车,警示灯的亮光让淡色系的外墙完全变了色。十时从刚才就瞪著半空,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大概是透过your forma在和其他方彼此联络吧。 「冰枝逃跑了。如果你一开始就把她交给我们,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你说的一点也没错。是我不对,非常抱歉。」 哈罗德极其淡然地道歉,让她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我也不想相信冰枝是犯人,但是,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如果那个孩子没有逃走,我至少还可以认为她有可能是无辜的……」 「就算她逃走了,也不见得肯定有罪。」 「我懂你不想怀疑搭档的心情。」她的语气隐约像在压抑什么。「现在,我们正在重新取得冰枝的定位资讯。your forma使用者想逃亡有多么困难,那个孩子自己明明最清楚。」 就这样,十时离开去找开始聚集过来的警察。 被留下来的哈罗德无意间低头一看──手上那把用来代替拐杖的伞映入眼中。 埃缇卡是故意先读取病毒才逃跑的。她是想感染病毒,藉此让your forma陷入无法运作的状态吧。根据经过的时间判断,她应该不久后就会发病,定位资讯也会忽然消失。 刚才和埃缇卡握手的时候,从手的温度以及出汗状况判断,哈罗德知道她隐瞒了什么事情。不过,这些全都不能说是决定性的关键。 讽刺的是,她逃走的举动可说是让哈罗德更确信自己的推理了。 埃缇卡认为哈罗德的态度轻佻,但那是因为尝试进行身体接触是用来掌握对方心理状态的最佳方法。轻浮的态度与话语也能用作分析时争取时间,以及隐藏真正想法的手段。当然,像这样的真相,除非迫于必要,否则他不会说出口。搜查时,看起来接近真人总比被当成机械要容易博得信任,比想像中方便多了。 已经过世的索颂以前曾经说过: 『哈罗德,你是阿米客思,所以不能带武器。但是,你的外貌建模足以成为武器。』 无论何时,他都只是为了搜查的进展而利用所有能够利用的事物。 「喂,阿米客思。」 哈罗德被这么一叫,转过头去,便看见班诺站在那里。他刚才去追埃缇卡,但好像刚来到外面就跟丢了。他还是一副烦躁难平的样子,目不转睛地瞪著哈罗德。 「我已经知道了,你也被冰枝威胁了对吧?」 「……不好意思,你在说什么?」 「少装傻了。你昨天不是说什么知道我的秘密,藉此威胁我吗?」 被这么一说,他总算唤出对应的记忆。 「冰枝命令你威胁我是吗?」 「不,没有这回事。那纯粹是我自己的判断。」 「你说系统让你做出那种判断?」班诺挑眉表示不解。「这不可能。你们的敬爱规范甚至连罪犯都要包庇才甘心吗?」 他真是机械派的楷模──哈罗德这么想。无论表现得再怎么接近真人,阿米客思充其量也只是电子回路的集合体──有时候,像他这种盲目的机械派还比较容易搞定。 「终于找到了啊。」班诺忽然自言自语。大概是透过your forma,和十时以及其他警察共享了埃缇卡的所在地吧。「……啊?」 「怎么了吗?」 「没什么,是冰枝的定位资讯……就在刚刚『消失了』。」 无庸置疑地,病毒已经吞噬她的your forma了吧。 然而,班诺他们并不知道这件事。他疑惑地走向十时。看来他们都因为无法追踪埃缇卡目前所在的位置而感到困惑。「叫附近的警官去最后确认到的地点。」十时如此做出指示。 所幸没有任何人对哈罗德有所关注。 他利用了这个优势,将伞当成拐杖用,迈出脚步。事到如今,他更觉得右脚无法顺利动作真是不方便极了。被那个妓女捅一刀真是一大失策。不过也多亏这个失策,才能透过达莉雅,以不会太刻意的形式将他的过去告诉了埃缇卡。 能够博得她的同情,还有藉此瓦解她对阿米客思的心防,都如同自己的计算。 只是,埃缇卡会用这种鲁莽的手段逃走在他的计算之外。 哈罗德坐进一直停在路肩的拉达红星。尽管埃缇卡逃亡这件事出乎意料,但感染了病毒的她会去哪里,哈罗德很清楚。只是,这辆车的特徵太过显眼,还是找个停车场换成平凡的共享汽车比较好吧。 哈罗德的冀望无论何时都只有一个,就是解决眼前的案件。 第四章 证明,伴随著痛楚 1 圣彼得堡的街景被染成一片像镜子般的银白色世界。道路被埋在一片白底下,上面有路灯与车头灯共舞。仰望天空,可以看见微蓝的袅袅轻烟随风飘荡。 埃缇卡避开监视无人机逃进后巷里,但来往的人们意外地多。一间间并排的摊商前有著群聚而至的顾客,抱著伏特加酒瓶躺在地上的年轻人,与家人或情人挨在一起走著的人们──忽然间,一道「轰」的低沉声响震荡了她的腹部深处。抬头一看,夜空绽放著灼热的烟火。 对喔,新的一年已经来临了。 四处可见彼此分享喜悦的行人。埃缇卡搓著手臂,瑟缩著身体行走。从刚才开始,她的牙齿便不停打颤,光是吸气就觉得喉咙快要结冰了。 这场雪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人看得见,简直难以置信。 这个幻觉就是这么有分量。冻僵的脸颊、刺痛的手指与脚趾,感觉全都货真价实,实在让人无法认为是脑中的缝线让自己看到的幻像。 your forma。 无论何时,她都只有透过这个东西接触现实。这个机械的形状就是世界的形状。说不定这其实是非常岌岌可危的事情。看著不知道是从上方飘落还是从下方被吸上来的雪片,她第一次不著边际地这么想。 不过多亏这个幻觉,才能甩开十时他们的追踪。 接下来去找比加,请她注射抑制剂,再思考洗刷冤屈的手段吧。自己那么被她讨厌,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愿意帮忙,但是也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了──基于这个想法,埃缇卡刚才已经用地图查好比加住的旅店。然而,your forma才刚陷入无法操作的状态,她就迷路了。即使想拿旧路标当依据,没有翻译功能,她也看不懂西里尔字母。 无意间,她注意到想去的方向有巡逻中的监视无人机。 糟糕了。 埃缇卡改变方向,溜进狭窄的巷子里。只有这里积雪特别深,行走时必须一次次拔起陷进积雪的靴子。明明拚命地试图前进,但从刚才开始就变得举步维艰,思绪隐约变得模糊。啊啊,把大衣放在哈罗德家真是一大败笔。试著搓了搓脸颊,冷得几乎都麻痹了。 总之,只能凭直觉走了。 离开巷子没多久,雪变得更大了。风也开始变大,几乎可说是暴风雪了。街景变得缥缈,模糊的霓虹灯消融在其中。肩膀不时撞到因新年而兴高采烈的人们,埃缇卡摇摇晃晃地徘徊。 她原本就喜欢雪。小时候,姊姊经常变出雪来。不过,再怎么样她也不想要这么大的暴风雪。双手早已失去感觉,难怪感染者们会陷入失温症。脚也麻痹了,连自己身在何处都已经搞不太清楚。 忽然回过神的时候,埃缇卡又待在某条巷子里了。而且还是坐在被雪盖住的地面上,背靠著骯脏的墙壁──她完全想不起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脑袋像淤泥一样沉重,体内冷得像要烧起来了。然而,身体却已经不再颤抖。 喧嚣听起来是那么遥远,寂静包围著她,只有急促的呼吸在耳边回响。 好痛苦。 自己都觉得自己做了蠢事。要是死在这里,肯定是自作自受的最高等级吧。 一阵特别强的风吹过巷子里。埃缇卡承受不了风的狂暴,就这么被推倒,脸颊贴在地上,陷进积雪里面。 奇妙的是,她一点都不觉得冷,反而有种温暖、温柔的感觉。要打比方的话,就像是父亲的怀抱──不对吧,那个男人甚至连抱都没抱过自己一下。这只是想像,就连母亲的温暖也想不太起来。 可是,姊姊就不一样了。只有她愿意拥抱自己,摸自己的头,握自己的手。 愿意爱自己的,就只有姊姊了。 身受风雪吹袭,心情胆怯了起来,自尊心变得脆弱不已。 其实早在很久以前就应该放弃一切了。 顺应适性诊断及父亲的意见,当了电索官。其实并不讨厌这个工作,但是,与其伤害同事们,令他们受苦,不如关在房间里什么都不做,早日凋零要来得好多了。早应该这么做才对。为了身边的人著想,更早以前就该……可是,自己又不是那么善良的人。 姊姊不在了之后,在冰冷的家里,将自己塑造成顺从父亲的机械。一直以来,都是像这样保护自己的心。只是随波逐流,没有自己的意志,不对任何事物执著、抱持兴趣,扮演这样的自己才总算能够安心──在表现得冷淡的时候,才能隐藏真正的自己,才能将自己与姊姊共度时的幸福心情、有人由衷爱著自己的那些日子的安心感,紧紧关在重要的小角落。唯有这里不愿让任何人窥见。无论是父亲,还是其他任何人,都别想夺走,别想伤害,别想触碰。 为了不让姊姊死得更透彻,只能这么做。 可是,偶尔也会感到痛苦。到底该持续这样到什么时候?父亲早就死了。然而,自己却依旧是那个时候的机械。不知不觉,这种生活方式已经渗透到身体最深处,无法排除了。这样简直就和那个男人一样。 真不想变成这样的大人。 多想当个更像比加或达莉雅那样,任何时候都能毫不矫饰地表达情感的人;当个能够毫不迟疑地相信别人的温柔,依赖他人,懂得如何被爱的人。 心态变得太过感伤了。 感觉得到意识分不清界线,分崩离析地流了出来。毫无脉络地,过往的记忆飘落、涌现。有如在河面漂荡的树叶,只是随波逐流。 『来,握住我的手。』『姊姊常用的魔法?』『会不会积雪啊?』『埃缇卡想要的话就会积雪喔。』『其他人全都变得不舒服。』『计画中止了。』『我又没有怎样!』『拜托不要杀掉她!』『冰枝先生的女儿对吧,有封遗书放在我们这里。』 噢,这样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知觉犯罪的真面目「并不是什么病毒」。 终于理解了这一点。 可是,已经爬不起来了。 像滩烂泥似的。 崩塌。 溃散。 正准备逐渐放下一切之际。 感觉到有人伸出手臂抱起了自己。 2 围著灯罩的吊灯,明亮的灯光在天花板上扩散开来。 埃缇卡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到自己清醒了。带著模糊的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并没有冻僵,确实感觉得到触感。原本已经完全失温的身体,如今躺在安稳的床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醒了吗?」 靠过来看著自己的,是比加。一如往常垂著辫子的她,表情隐约显露出紧张──比加怎么会在这里?自己应该没能抵达饭店才对。 这时,自己赫然惊觉。 幻觉的雪,停了。 「冰枝小姐,我为你注射了抑制剂。和用在李身上的相同,是让体内所有机械停止运作的危险药剂,每十二小时必须再次注射。」 经她这么一说,埃缇卡的视野确实简洁得过分。既没有显示时间与气温,也没有跳出扰人的通知,即使想叫出新闻头条和收件匣,也打不开任何东西──只有比加的身影位于中央。原来如此,这就是抑制剂的效果。your forma的功能本身停止了运作。 看来是她救了自己,错不了。 「谢谢你。」声音沙哑极了。「可是,你是怎么把我……」 「我之所以帮你,是为了哈罗德先生。」比加自顾自地这么说。「我还在气你对李做的事情喔…………欸,那个人真的是阿米客思吗?」 「咦?」她怀疑自己听错。「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比加只是苦不堪言地咬著嘴唇,没有回答问题。她离开埃缇卡身边,像是想逃离──室内的状况这时才总算模模糊糊地映入埃缇卡眼中。是饭店的房间,一间狭小的单人房,一个皮制行李箱摊开在窗边的桌子上。里面装满了手术用具和针筒、小型心电图监视器、平板电脑等等。看来是她当生物骇客的工作用具。 埃缇卡把手放在冰冷的额头上。到处都没有时钟,在那之后不知道过了几个小时。窗外依然昏暗,所以顶多两三个小时吧。 十时他们还在追埃缇卡吧?还是已经放弃了呢? 无意间,在读取病毒时看见的哈罗德的脸掠过她的眼睑。 「她刚醒来。」比加的声音传了过来。「在这边。」 怎么了?她在和谁说话?埃缇卡缓缓挪动头──看见和比加一起走进来的人,脑袋里的雾气立刻消散,整个人一口气清醒。 「身体状况还好吗,冰枝电索官?」 是哈罗德。他的打扮和之前分开的时候毫无二致,右手上拿著一把伞代替拐杖──为什么他会在这里?难不成十时课长他们也来了? 埃缇卡顿时整个人紧绷起来。 「请放心。」哈罗德一如往常露出端正的微笑。「我没有让课长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为了避免定位资讯被追查,我也把穿戴式装置留在家里了。」 「可是,你的系统也有定位资讯……」 「我知道怎么阻隔脑袋里的讯号,用不著担心。」 哈罗德拄著伞走了过来,在床缘坐下。埃缇卡一时如坐针毡,硬是撑起自己的身体。身体像铅块一样沉重,但比起受到幻觉侵袭时已经好多了,脑袋里朦胧的感觉也已经完全消失。 「辅助官,你……」 你如果不是课长他们派来的,究竟是在想什么才会来到这里?疯了是吗──已经涌到喉头的问题,却因为哈罗德放在她肩膀上的手而烟消云散。 「无论是把你找出来,还是用不方便的脚带你过来,都相当费事。要是再晚一点,可能就危及性命了。」他用不曾听过的轻柔口吻说了。「你能得救真是太好了。」 哈罗德眯起眼睛,像是打从心里感到放心──这样啊。把昏倒的自己带到比加这里来的,是他啊。埃缇卡想起失去意识之际抱起她的手臂。 他是救命恩人。 即使接下来的事情多么令人不安,唯有这件事是千真万确。 「那个……」埃缇卡轻声挤出话语。「给你添麻烦了,抱歉。」 「彼此彼此。你不也带我到修理工厂了吗?」 「那个不一样。你会倒下原本就是我的……」 「电索官。」哈罗德放在她肩膀上的手缓缓放开。「我知道你不是犯人。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守候在一旁的比加客气地开了口:「不嫌弃的话,我泡个咖啡吧?」 「那么十时课长他们还在找我喽?」 「是的。在抓到你之前,他们恐怕都不打算放弃吧。」 埃缇卡与哈罗德以及比加一起围著窗边的桌子。原本搁置在桌上的行李箱已经收拾得乾乾净净,换上了几杯即溶咖啡。是比加用房间里附设的电热水壶为他们准备的。 「在这种状况下连你也不见踪影的话,会被当成我的共犯吧。」 「大概吧。」他毫不在乎。「又无所谓。」 「就算你不觉得怎样,达莉雅小姐也会担心吧。更何况我一点也……」 「想开导我是无妨,但是你还有其他更应该说的事情吧。」 哈罗德平静地这么说,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埃缇卡在桌子底下紧抓著膝盖。她知道,哈罗德找出擅自感染病毒的她,救了她一命,还相信她的清白。真是难能可贵。 但是── 令人紧张的寂静渗入每个角落。 「好厉害。」忽然间,比加不禁说了。「真的可以像人类一样喝下去呢……」 她僵硬的视线一直盯著哈罗德手上的咖啡杯。 「是啊。」他一脸歉疚,眉尾垂了下来。「比加,不好意思让你吓到了。我发誓再也不会对朋友有所隐瞒。」 比加注视著哈罗德,复杂的心情隐约显露在脸上──他之所以会在这个时候向比加表明真实身分,是因为她「顺利发挥作用」了吧。难不成哈罗德甚至连现在这一刻的这种事态都料想到了,才拉拢比加?不,再怎么说这样也太瞧得起他了吧。 「我……」比加润了润嘴唇。「还无法置信。就是,关于你是阿米客思这件事……我还不知道该如何承受……」 「我明白,这种事情很花时间,你大可瞧不起我没关系。」 「我怎么会呢。」 「但是比加,我和电索官『想找出犯人』。只要你愿意,如果能再稍微协助我们一下,我会很高兴。」 哈罗德真挚的态度使得比加含糊地点了头。然而,埃缇卡发现了不对。 「找出犯人?这我是第一次听说,乌里茨基不是早就被逮捕了……」 「乌里茨基不是犯人啊。」 他断定得实在太过坚决,让埃缇卡毛骨悚然──这和她在那场风雪当中得到的结论一样。 老实说对埃缇卡而言,这并不是值得开心的发展。 「乌里茨基只是被真正的犯人利用了而已,他恐怕真的对知觉犯罪一无所知。在他的电脑里置入知觉犯罪的病毒,施加顽强的安全防护,都是真正的犯人干的好事。更何况……」 说著,哈罗德放下咖啡杯。 「如果他是犯人,更找不到不惜伪造机忆也要嫁罪于你的理由。」 「在那之前还有个问题,伪造机忆这件事本身应该是办不到的。」 「不过『事实』就能够伪造,也能操弄伪造出来的事实。请不要转移论点。」 「我没有转移论点,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应该知道吧?」哈罗德以看透一切的视线看向她。「你已经发觉谁是真正的犯人了。」 埃缇卡没有立刻回答,她甚至想设法将哈罗德赶出这里。 「只是直觉罢了。」她撬开快要黏上的喉咙。「既然没有证据,也无可奈何。」 「要证据是有。就在你手上。」 「咦?」比加感到困惑。「可是你说冰枝小姐是清白的……」 「是的,她的确不是犯人。但是,她知道知觉犯罪的机关。」 埃缇卡无法呼吸──哈罗德连一丝微笑都没有。结冰的湖面般的眼睛只是一直射出视线,视线当中既没有敌意也没有怀疑,对一切充满确信。 这样啊。他之所以特地背叛十时他们,跟过来埃缇卡这边,不完全是担心感染了病毒的搭档。 是因为「他知道了一切」。 「电索官,对于你不惜利用病毒也要逃跑,我一直有疑问。那个时候的你显然在害怕接受电索。」 「不对。」埃缇卡开始恼怒。「那只是因为事出突然而陷入混乱……」 「其实,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 哈罗德从口袋里拿出来的,是摺成很小的一张纸。他小心翼翼地摊开。同时比加兴致勃勃地探出身子,埃缇卡却是不禁绷紧背脊。 那是将美国的报社发行的电子报里的报导印刷出来的纸本。 日期是十四年前的四月六日。张扬的标题显得意气风发。 【利格西堤发表将追加your forma的扩充功能「缠」】。 「从报导看来,缠是全世代型的情操教育系统。现代社会充斥著经过量身打造的最佳化资讯,在这样的环境下容易加强使用者的排他性,而设法让这样的使用者找回人类应有的样貌,就是这个系统的概念。具体来说,是透过混合实境让使用者与孩童ai相处,激发出具备利他性的爱情。」 埃缇卡茫然注视著报纸。那个时候她反覆看过好几次,所以很清楚。照片捕捉到的是记者会的状况,专案成员个个穿得西装笔挺,排成一列。在中央依然板著一张脸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男人」。 「但是,缠在运用实验当中发现了致命性的缺陷,最后开发也以此为由被迫中止。实验期间是一年,进行到一半都还很顺利,却在第十一个月发生了问题。缠导入了调节使用者的体温,透过扩增实境改变天候的功能,然而其中产生了程式错误。虽然详情并没有公开,根据官方发表,所有接受实验的人都发生了急剧的身体状况失调,其中一个人因为处理不及而丧命──因体温与天候的错误引发身体不适……不觉得和这次的知觉犯罪非常相似吗?甚至可说是完全相同。」 出不了声。埃缇卡握紧指尖,指甲都陷进肉里了。 「后来,缠的专案遭到冻结,开发团队也解散了。」哈罗德接著说。「然而,根据我的猜测,『缠并没有被清除』。不仅如此,开发团队的人更不假他人之手,偷偷将缠安装到使用者的脑袋里面。」 「那不就是犯罪了吗?」比加脸色苍白。「如果真像哈罗德先生所说,他们就是刻意将必定会产生错误的危险系统藏到大家的脑袋里面了吧?」 「不,正好相反。反而是因为确信不会产生错误才藏进去了吧。」 「……什么意思?」 自己有没有顺利呼吸呢? 「那个人确信缠的错误是由于某人的阴谋导致的外在要因而产生。可以推测,产生错误的启动器就是这次知觉犯罪所使用的病毒。换句话说,病毒是设计成可以将藏在脑中的缠解锁,进而引发错误的程式。」 「只是臆测。」埃缇卡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么一句。「利格西堤的分析团队表示,病毒纯粹是透过your forma的讯号影响大脑……」 「利格西堤在犯人的监视之下,不要信任比较好。」 「再说你的前提也很奇怪。」即使不想,声音还是会颤抖。「所有使用者的your forma里面都藏了缠?哪有那种证据?」 「亲悟冰枝。」 哈罗德精美的嘴唇间说出令她憎恨的名字。 「缠的专案领队,是你的父亲。把缠藏进去的不是别人,就是他吧。你应该全都知道才对。」 冷静。埃缇卡极尽所能,努力不让表情有所变化。当然,面对这个聪明的测谎器,这或许只是白费力气,但是她还不可以放弃。 「的确……我的父亲是缠的开发者。我承认。」埃缇卡谨慎地选择用词。「家父说过,缠原本是正常的程式,程式错误是阴谋。那个人为了对抗阴谋,将缠藏进所有使用者的your forma里面……遗书上是这样写的。」 没错──父亲放了一封遗书在自杀协助机构。遗书是写给埃缇卡,简短的内容只有坦承自己的罪行。第一次收到父亲写给自己的信就是遗书,完全笑不出来。 专案冻结后,关于缠的资料决定全面作废。所以父亲为了留下缠,选择将所有使用者的your forma当成隐藏秘密的地方。 遗书里还留下了相关文句,要埃缇卡为这个罪行保密。 明明可以忽视他的命令,公诸于世,告发他的罪行,自己却一直遵守到今天。 不是对父亲的同情,也不是爱情,只是为了守住自己的秘密而没有告诉任何人。 然而讽刺的是,事到如今,她还是像这样被逼到无处可退。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你的推理的确是对的。只是,即使证明了your forma里暗藏著缠,要说知觉犯罪和缠有关联还是跳太快了。比方说,说不定犯人知道缠过去发生的程式错误,纯粹只是模仿那个症状而已。」 「你说的没错。换句话说,我们必须实际证明缠与病毒的关联性。」 「……怎么证明?」 「握有最后一块拼图的人是你喔,电索官。」哈罗德始终是那么冷静。「我知道你和父亲的关系称不上良好,然而你却尊重他的遗书,一直保守那个秘密到现在。其中有什么理由对吧?」 埃缇卡注视著哈罗德,注视到像是在瞪他,甚至拒绝眨眼。如果不这么做,他就会踏进埃缇卡不希望别人踏进来的领域,明明肯定已经来不及了。 到头来无论挣扎得多激烈,自己也早已无处可逃。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哈罗德将双手的指尖合在一起,视线没有离开埃缇卡,彷佛就连一次呼吸都不打算放过。「我说你『不懂生活情趣,对生活这件事情本身毫不执著』。换个说法,这可以说是表现出你不抱持任何执著和欲求,藉此保护自己的一种心理。」 「不要随便乱说。」 「你在幼儿时期与威权式教育的父亲一起生活,结果理所当然似的放弃了自己的期望。照理来说,这是罹患精神疾病也不奇怪的状况,你却没有相关病史,应该不只要归功于与生俱来的精神压力耐受度吧。我想你心里或许有什么寄托?」 「没有那种东西。」 「那条项炼。」 哈罗德的视线指向埃缇卡的胸前──药盒炼坠毫无防备地垂在那里。 「恕我失礼,电索官,你不是那种对饰品有兴趣的人。不过,如果是药盒型项炼就很合理了,毕竟那可以收纳重要的『宝物』。」 「……你想说什么?」 「你应该知道吧?」哈罗德没有笑。「请把药盒炼坠里面的东西给我看。」 「是电子菸的电池。」 「不要说那种无聊的谎言。」 「我没有说谎。」 「这也是为了洗刷你的冤屈喔。」 「不可以。」埃缇卡像是被踹了一脚似的猛然站起。「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她冲出房间,逃避哈罗德与比加的视线,在几乎什么都没办法思考的状态下冲下楼梯。明明哪里也去不了,回过神的时候双脚已经冲向入口大厅。深夜前的大厅寂静无声,入住登记闸门没有人影。 她穿过自动门,来到外面。 雪花从还在沉睡的天空飘了下来。 静静飘下的雪花并不是幻觉。刺肤的空气缓缓侵袭,让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这么说来,离开哈罗德家之后,身上就一直只有一件薄毛衣。她一边摩挲上臂一边环顾四周。隔著道路的对面,有个静谧的圆形广场。埃缇卡像是被吸了过去似的,迈开步伐──原本那么喧闹的城镇如今已经笼罩在寂静之下,只有稀疏几个人影,也没有监视无人机的动静,更听不到警车的警笛声。几个小时前的热闹简直像是一场梦。 为什么? 埃缇卡紧紧握住药盒炼坠。 唯有这件事,真不希望他发现。 广场上有著塔型纪念碑,还有士兵们的铜像伫立在一起。塔上挂著「1941」以及「1945」的数字。现在your forma已经停摆,她没办法分析这是什么纪念碑,更没有人会告诉她答案。大概是关于战争的东西吧。 真想藏起来──她心想。 只有这个角落,无论如何她都不想让任何人踏进来。 「冰枝电索官。」 回过头去,追了过来的哈罗德就站在那里。明明说了想一个人静一静,他却完全没听进去。埃缇卡背对著他,像在拥抱自己似的双手抱胸。 「我不打算多说什么了。」她随著厚重的吐气吐出这句话。「反正用不著我说,你大概也已经全都知道了。」 「那么,接下来就让我对答案吧。」 哈罗德的声音轻柔地碰撞在她的背上,顺势滚落。 不要,闭嘴。 「电索官,你不是会信赖别人,将自己的心寄托在别人身上的那种人。然而,你却对我坦承了自己与父亲的关系,坦承了你讨厌阿米客思的理由。那是所谓的精神创伤。那并不是人们会轻易说出口的事情,你却以对我表示诚意为优先了。」 埃缇卡咬紧牙关,打算藉此磨碎随著寒意涌现的某种感觉。 「你是一个心地善良又纤细的人,却扮演著冷淡的自己,这是因为心中怀抱著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被当成冷酷的人可以不让别人接近,这样对你比较方便。即使受到轻蔑,你也已经习惯忍耐了。」 是啊,没错。就是这样。 「即使只有自己一个人也能够忍耐下去,『是因为这十三年来,缠一直都在你身边』对吧?」 埃缇卡缓缓转过头──哈罗德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著她。翩翩飘落的雪花接触到他的发丝,融化消失。 「缠的实验对象,条件是十八岁以上,你的父亲却偷偷把缠给了当时五岁的你。不知道是他表示父爱的方式,还是实验性的兴趣……总之在阴沉的家庭当中,缠是最懂你的人,也是你唯一能够信赖的家人。」 ──『没问题的,我最喜欢埃缇卡了。』 「然而发生了那个程式错误,专案遭到冻结。你拒绝与缠分开,但始终无法如愿。所以……『你复制了缠的程式,随身藏在自己手边』。」 喉咙冷得像是要被灼伤了,滑落的呼吸,彷佛随时会燃烧起来。 ──『我要和姊姊永远在一起。』 即使是量产型的ai,对自己而言,缠还是真正的姊姊。 多亏有她,埃缇卡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有家人爱著自己的喜悦。因为有她握著自己的手,有她拥抱自己,有她认同自己是一个人,愿意陪自己聊天。就只是这样的小事,成了说不清有多珍贵的宝物,多强力的支撑,多深沉的救赎。 父亲母亲都没有爱过自己。 可是,就只有缠。 专案决定中止的时候,埃缇卡询问父亲理由是什么。但是,父亲只是一直重复说「其他接受实验的人都陷入身体不适的状况」,不愿意告诉她详情。 「我的姊姊缠并没有变得异常,却因为其他的缠出了状况……」吐气动摇著。「我不希望姊姊被杀害,不想和姊姊分开。所以……」 所以,将她复制到储存媒体里面。 「然后就这样──把她关进那个药盒炼坠里面了吧。」 复制已经决定冻结的程式是违法行为。如果机忆在电索当中被看见了,这次真的会失去姊姊。所以她才故意感染病毒,逃了出来。心想只要凭自己的力量抓到犯人,解决案件,她的脑袋就不会被窥见了。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紧握著药盒炼坠的手已经冻僵,以阵阵疼痛抗议著。但是再怎么痛,现在都不重要。「你一直怀疑我吗?」 「说怀疑太奇怪了,因为你不是犯人。」哈罗德口中微微泄出白烟。「一开始产生疑虑,是在搜查利格西堤的时候。结束了电索后,你显得相当动摇,见过泰勒之后更是变本加厉。那个时候,我就认为你们过去应该曾经有共通之处。」 「泰勒是个怪胎,说不定只是他说了什么冒犯我的话。」 「不,如果是不怎么认识的无关人士批评你,你这个人会听过就算了。」 「这种事情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哈罗德斩钉截铁地说。「你的父亲是缠的开发人员,这种事情稍微调查一下就能轻易得知。再加上你在电索的时候听见缠这个名字就显得很惊慌,差点发生逆流。所以,我想你很有可能以某种形式与缠有所关联,便推导出接受实验的人这个答案。」 「就算这样,我也不见得还把缠带著走……」 「电索官或许没有发现,不过要形容你这个不顾生活情趣的人,饰品实在是非常搭不上的要素。于是我认为药盒这个形状可能有什么理由,里面必定藏了某种支撑你这个人不可或缺的东西。」 真是个怪物──她心想。能够在那么早的阶段就推导出这个答案,只能说是异常。 面对无法出声的埃缇卡,哈罗德继续说: 「要将这次的知觉犯罪案件与缠连结起来,还缺了那么一个明确的证据。不过要是犯人的目的正如我所推测,你总有一天会变成目标。」 「……什么意思?」 「你没有发现吗?犯人盯上的,打从一开始就是你。」 埃缇卡无法立刻理解,只能茫然地摇头。 他冷静地再次强调:「如我所料,犯人与你接触了。利用乌里茨基嫁祸于你倒是吓了我一跳……不过对我而言,无论形式怎样都无所谓。」 「你在说什么……」 「为了证明知觉犯罪的机关,缠是不可或缺的必要因素。但是,即使拜托你让我看药盒炼坠里面的东西,你也不会答应吧,除非发生非同小可的事态。比方说,犯人的诡计让你陷入困境之类……我能够做到的,就只有先和你建立起信赖关系,以备那个时刻到来。为了让你在紧要关头,愿意把缠交给我。」 下巴擅自颤抖了起来,是因为寒冷,还是…… 在他操控之下的,不只有比加。 就连自己也受到他随意操弄,之前究竟有没有机会察觉到这件事呢? 「电索官,我必须向你道歉。首先,我在离开餐厅的归途和你吵架,那是『故意的』。我并不是第一次遭到否定阿米客思的情感的意见攻击,那不构成令我气愤的理由。是因为你始终对我保持迎战态势,我才想要一个排除这一点的契机。俗话说『不打不相识』,冲突之于人际关系,是一种可以用来加强羁绊的有效手段。」 现在回想起来,哈罗德的眼睛打从一开始就是那么冰冷。 换句话说,无论是轻浮的态度还是轻佻的话语,全都是他算计好的。 「让达莉雅告诉你我的过去,也是为了和你更亲近。」 开什么玩笑啊──不对,自己早就知道了,知道他的温柔只不过是程式,尽管如此还是不禁觉得高兴才是一切的错误。是自己太软弱了。 啊啊,总觉得── 「辅助官……」膝盖不停颤抖。「究竟到哪里为止都如同你的算计?」 哈罗德皱起眉头,一脸感伤。就只有这样,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这样啊。」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心脏快要被捏碎了。简直愚蠢至极。「你早就知道犯人的真面目还有目的。陪比加去观光,也是为了让她在我成为目标的时候愿意协助我……因为要是我拒绝电索,就会需要比加的抑制剂。」 「『顺利发挥作用』了吧?」 「你……」嘴唇不停颤抖。「对你而言,身边的人类都只是棋子吗?」 「我只是想解决案件而已。」 「就算是这样,你的做法还是表里不一,欠缺诚意。」 「是啊。我知道以你们的感觉,肯定会有这种感受。所以像这样的真心话,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任何人。」 「换句话说,你大声主张的那些像是人类的道德,全都是谎言?」 「不是谎言,我也有良心。在这个前提之下,真要说的话,我只是觉得在必要的时候以人类的价值观为重比较容易得到信赖罢了。」 埃缇卡的叹息从齿缝间泄出──哈罗德是阿米客思,但她现在甚至觉得哈罗德比自己更像人类,懂得体恤别人,沟通能力优秀,能够爱护家人。实际上,他对达莉雅的爱情想必并非虚假。 但是,他在某方面有决定性的缺陷。 到头来,他还是机械。 「那么……」埃缇卡咬破口中的苦涩。「为什么你现在要对我表明真心话?」 「因为我想让你交出对你而言最重要的东西。」 他没有别开视线。忘记是什么时候了,自己还曾经羡慕过那对冷硬的眼睛。 「身为人类的你或许无法相信,不过这并非程式,而是我的道德心。想借用别人的重要事物时,就必须将自己的重要事物……比方说不想被知道的秘密,当成代价。这是我表现诚意的方式,请你了解。」 「少强迫我接受。我还没决定要交出姊姊。」 「电索官,缠的设计就是会对任何人倾注爱情,程式就是那么写的。即使对象不是你……」 「闭嘴!」 尖叫般的吶喊终于忍不住爆发。埃缇卡摀著双耳,当场蹲了下去──她知道自己这样做有多孩子气,也知道姊姊对任何人都会那么温柔,知道世界上不是只有一个姊姊。 尽管如此,她也没有其他存在能够依靠了。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别遇见姊姊该有多好。如果打从一开始就不知道被人摸头有多舒服,不知道被人拥抱的喜悦;如果一直都只有自己和冷漠的父亲两个人,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埃缇卡感觉到哈罗德缓缓接近的气息。即使他的鞋尖进入视野,埃缇卡也没有抬起头。她抱著腿,轻声呼吸。 不要再闯进来了。 「你的算计有误。」眼前变得模糊。「因为我并没有信赖你。」 「是啊,或许是这样。你似乎是个比我想像中还要难相处的人。」 「你明明,就有愿意爱你的家人。我不一样,不像你。我一直,只有姊姊。明知道是这样,你还是要抢走姊姊吗?」 「是的。」 「哈哈。」她知道这样很幼稚。然而,就是停不下来。「破案就那么重要吗?无论你有多想重新开始搜查索颂刑警的案子,阿米客思的功劳也没那么容易获得认同。」 「这点我当然了解,也知道我只能一步一脚印地不断努力。」哈罗德蹲低身子,单膝跪地。「电索官,这是我第二个重要的事物,也就是秘密……如果能够抓到杀害索颂的犯人,我打算亲手制裁他。」 埃缇卡抬起头──作工精细的机械的脸孔,就在自己眼前。依然澄澈的眼睛冷酷得令人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埃缇卡悄悄地为之战栗。正如达莉雅所说,他确实有所压抑──压抑著黑暗到令人害怕的冲动。 「你有敬爱规范,无法伤害人类。」 「那可难说。」 「……难不成,你想改造程式?被发现的话得遭受废弃处分。」 「无所谓。即使落到那种下场,也不过是我无法救出索颂的报应。」 人造的眼神,大概就连因后悔与愤怒而燃烧都办不到吧。哈罗德如此低语时依然是极为平静。 他的所作所为对埃缇卡而言是差劲透顶,然而他也很了解这一点。正因如此,他才透过共享重要的事物这种阿米客思所用的方式来表示他笨拙的诚意。如果纯粹只是在利用埃缇卡,他既不需要表明真意,自曝秘密也没有意义。 又或者,这也是他计画的一部分? 无论如何── 「办不到。」咬紧的臼齿磨碎了她的低语。「我没办法……把姊姊交给你。」 「埃缇卡。」哈罗德的手轻轻包住埃缇卡紧握药盒炼坠的手。对她冷到不能再冷的指尖而言,就连机械的体温也温暖得过分。「你对我说过『应该多重视自己一点』对吧。那句话,应该对你自己说。」 「什么……」 「你已经太久没有正视你自己了,只是一直依赖著姊姊的残像。请你快点想通,这有多么孤寂。」 那种事…… 「你才应该,更重视自己一点。」 不行。 太可怕了。 「无论如何,你都需要姊姊的话……」她以快要麻痹的嘴唇撂下这句话。「就把项炼扯下来吧。」 没错。他愿意这么做的话,不知道有多轻松。埃缇卡缓缓打开没有感觉的指尖。药盒炼坠离手滑落,在她的胸前摇晃。 「我太懦弱了……自己拿不下来。」 「那么──」哈罗德看似悲伤地皱起眉头。「你对姊姊的爱,难道是假的吗?」 埃缇卡与映在他眼中那个看起来快要消失的自己对上了眼──他突然说的这是什么话? 「索颂死去的时候,我看著大家在他的棺木上盖土。其实我很想阻止大家。即使尸体已经彻底腐烂,我也想紧紧拥抱他。然而那是我的任性,索颂不会希望我那么做。所以我怀著对他的敬意和爱情目送了他,没有别开视线。接受别离,才是对自己怀抱的爱情负责。然而,你却拒绝接受吗?」 你说的…… 「那才不是爱情,什么都不是。到头来,你只是想保护你自己而已。埃缇卡,对你而言,缠不是姊姊,只是会给你最想要的东西的道具。」 不对。 否定已经涌上喉头,却无法转换成声音。 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来自双亲的,来自父亲的爱。她希望父亲看著、爱著身为女儿的她,而不是澄香──而缠,确实总是看著、爱著埃缇卡。她非常幸福,非常高兴,一点也不想失去缠。 可是── 「小孩子都不想放开布偶,如果没有其他事物愿意保护自己,更是如此。」 我── 「但是……那个布偶,应该再也没办法救你了。」 哈罗德的话语残忍地散开。 浮现在闭上的眼睑底下的,是那天的记忆。 『我要和姊姊永远在一起。』 缠要被解除安装的前一天。她溜进父亲的书房,从书桌偷了一个hsb,插进自己的后颈。刚开始复制程式的时候,姊姊立刻试图阻止埃缇卡──她是第一次看见姊姊那么难受的表情。 还记得那个时候,缠是这么说的: 『埃缇卡,你听好了。我是你「唯一的姊姊」。』 没错,姊姊只有唯一的一个。正因如此,即使其他的缠被消除了,她也不想让姊姊死去──然而,那是个错误。是幼小的心灵对自己说的谎;自欺欺人;藉口。 其实,自己早就发现了。 自己以幼小的自私复制下来的东西,早已不是「唯一的姊姊」。 真正的姊姊,在那一天确实已经死去。 自己一直关在掌心直到今天的,是早已燃烧殆尽的回忆。 自己是个只想被爱的笨小孩。 不断吶喊著想要想要想要,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得到。 正因为隐约明白自己一无所获,才无法承认自己拚命关住的回忆只是烧剩的灰烬,无法面对现实。 「我明白了。」哈罗德轻声说。「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放手,我就如你所愿夺走好了。你真的愿意这样吗?」 ──不。 「等一下。」 埃缇卡好不容易撑开眼睛。哈罗德的手在即将碰到药盒炼坠之前停了下来。 她明白。 总有一天,得做个了结。 「没关系。」只凭吐气推出话语。「我自己……有办法拿下来。」 把手伸到脖子后面,摸到项炼的勾环。指尖因为寒冷而麻痹,无法顺利捏住,失败了好几次。好几次──现在还来得及。姊姊就在这里。就这样跑到某个地方,这次真的手牵手死在一起也是办得到的。 办不到。 自己很清楚。 正因为一无所有,至少也得证明自己对姊姊的爱是货真价实。 否则就会变成和那个只爱迎合自己的机械澄香的父亲一样了。 松开扣环,药盒炼坠掉到掌心里,像冰块一样冰冷,澄澈。未免太过容易了。拧开轻得出奇的药盒的盖子,倒了过来──那个东西轻轻滑落。 有如结晶般透明的小巧储存媒体。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这就是……」 ──姊姊,伤了你,我很抱歉。 「你的……推理的证明。」 埃缇卡以冻僵的手递出hsb,哈罗德便脱下大衣披在她的肩上。两人对上了眼。融化在他睫毛上的雪花闪闪发亮。他的手再次包覆埃缇卡的手,让她紧紧握住hsb。 「感谢你的勇气。」哈罗德刺人的视线前所未有地真诚。「我想好逮捕犯人的计画了。你愿意听吗?」 他所谓的计画,大概是为了只靠他们自己挑战犯人而拟定的吧。现在无法依靠十时他们。因为如果犯人真是他们料想的那个人,埃缇卡的机忆想必也和乌里茨基一样被动过手脚,改成对犯人有利的形式了。 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就只能自己做个了断。 不知是幸或不幸,眼前有个阿米客思站在她这边。 「告诉我。」埃缇卡回握哈罗德的手。「我该做些什么?」 4 史帝夫回到利格西堤总公司的时候,是晚上十点左右。在浓得已经完全化开的夜色之中,一辆厢型车停在圆环。是一辆没见过的车,从车牌号码可以看出是共享汽车。一个北欧系的少女坐在驾驶座上,靠著方向盘。 史帝夫隐约觉得可疑,便轻轻敲了车窗。 「什么事?」打开车窗的少女操著格外生疏的英语。「我只是在等还在加班的哥哥。这里不可以停车吗?」 有人来接员工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开的是共享汽车就令人有点在意。然而理由要几个就想得出几个,看来是自己有点太敏感了──史帝夫对少女道了歉,离开厢型车。 走进总公司大楼,正好碰上一个似乎正要下班的熟识员工。 「啊啊,史帝夫,泰勒先生高兴吗?」 「……你在说什么?」 「你之前不是搬了一个大箱子吗?还说是要送给他的新观叶植物。」 「不。」史帝夫感到困惑。「我不知道。」 「不会吧,先是坏了『脚』,现在又坏了脑袋吗?明天要记得请常驻维修工帮你看看。反正你一定是只顾著照顾泰勒先生,忽略了自己的维修吧。说不定是循环液硬化了喔。」 员工自顾自地这么说,一边快步走向外面──史帝夫低头看了自己的脚。每个环节都正常运作,那个人到底是误会了什么……让思绪运转到甚至发出些微异音后,忽然间,他想到一个可能性。 难不成── 史帝夫反射性地起步奔跑。搭上电梯的时候,左胸里用来送出循环液的帮浦已经搏动得非常激烈。到底是为什么?自己甚至没有直接见到「他」──这没道理。希望是想太多了。 然而在最顶楼走出电梯时,皮肤的有机电晶体终究骚动起来。 通往会客室的门毫无防备地完全敞开著。 里面只有微温的黑暗蒙著每个角落,没有任何人。史帝夫思考过后,掀起沙发的坐垫,拿出藏在底下的转轮式手枪。是泰勒用来护身的东西。 他确认另一头的门。寂静无声的通道笔直延伸,还是没有任何人的气息。即使竖起耳朵,也没听见任何声响──这时他发现了。 卧室的门微微开著。 伊莱亚斯泰勒的卧室相当昏暗,充满无机质的气味。除了照护用的床以及高浓度氧气制造机,还有靠在墙边的办公桌跟电脑,没有任何东西,单调无比。多亏了罩住窗户的黑色窗帘,反射在大理石地板上的繁星可以看得很清楚──拱成圆顶型的软性萤幕上投影出清晰的夜空,简直就像星象仪。 「泰勒先生。」 深深躺在床上的泰勒精神沉浸在止痛剂当中,徘徊于梦境与现实之间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向他低语。他撑开沉重的眼睑──是史帝夫,身上穿著平常的白衬衫与背心,一脸担心地靠过来看著他。 「看护阿米客思在忙别的事情,不嫌弃的话由我帮您擦身体。」 「已经是那个时间了啊。」your forma的显示时间刚过晚上九点半。一整天从早到晚待在床上,时间感难免乱了套。「不好意思,拜托你了。」 史帝夫默默点头,轻轻抬起泰勒的头。泰勒感受著他的手触碰自己的后颈,忽然想起不久前出门的他回来时的状况。 「那个大箱子是什么?打开会客室门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大箱子。」即使是有病在身之后,泰勒仍坚持自己亲自确认进房的人,解除保全系统。「你该不会又从医院带了多余的医疗器材回来吧……」 「请放心。」史帝夫带著平常的扑克脸说了。「那只是搬『人』进来时用的。」 「……你说什么?」 泰勒皱起眉头的时候,感觉到后颈的连接埠被插了某种东西。史帝夫连接了hsb。不过是为了什么──仔细一看,天花板上的影像也被切换了。萤幕上是极为世俗的主打内建bluetooth功能的运动鞋广告。 来不及别开视线。 揭示出来的二维码跃入眼帘。 视野当中的时刻显示随著「滋滋」声产生了扭曲,本能地感觉到一阵凉意。泰勒即刻叫出讯息视窗,视窗正常展开。然而,他清楚到不能再清楚了。再过十五分钟,像这样的动作全都会陷入无法运作的状态。 「史帝夫,你……」 他抬头看到的史帝夫露出柔和的微笑。那个阿米客思不可能笑,那是完全不同于史帝夫的表情。 「终于见到你了,泰勒先生。」 史帝夫的──和史帝夫有著同样长相的阿米客思的手,从他的后颈拔出hsb。 「幸会,我是哈罗德路克拉福特。然后……」 哈罗德行云流水般移动视线,泰勒也茫然地跟著看过去──这才终于发现站在床脚附近的人影。 「晚安,泰勒先生。」 那是打扮得像从墨汁出生的一名电索官。 「是你啊。」泰勒的声音像落叶互相摩擦的声音一样小。「这是违法入侵,冰枝电索官。」 「的确,我没有搜索票。」 享有革命家之名的天才,如今已是槁木死灰般的老人。头发几乎掉光,代表性的杏眼也变得凹陷。药物的影响让他脸色黯沉,鼻子插著氧气套管。包覆著所有肌肉都已经萎缩的身体的,是吸满寂寥的休闲服。透过全像模组对话的时候,根本不可能看到这样的真相。 这就是天才最后的下场吗? 「泰勒先生,我们来这里,是为了逮捕你。」 泰勒紧闭的嘴唇微微松开,费力地吸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你们认为我是知觉犯罪的犯人吗?」 「是的,没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设计好的。」 知觉犯罪,是伊莱亚斯泰勒引发的。 埃缇卡与哈罗德的见解一致。 潜入利格西堤的行动比料想中的还要简单。后来埃缇卡与哈罗德带著比加一起离开圣彼得堡,从普尔科沃机场搭上飞机。不过理所当然地,要是埃缇卡大剌剌地登机,立刻就会被十时他们发现所在地,所以比加向机场方面证明了自己的民间协助者身分,将埃缇卡当成阿米客思请他们托运。 她回想起和哈罗德一起被塞进阿米客思用的隔间时的状况。 『如何?这的确是「货舱」对吧?』 看著因为过于狭窄而疲惫不堪的埃缇卡,哈罗德不知为何显得很开心──但是最令她不高兴的不是恶劣的环境,而是直到航程结束都必须和他黏在一起。毕竟里面是挤沙丁鱼的状态,无论如何都会紧贴著彼此。 『你没办法离远一点吗?』 『可以是可以,只是这样你就得和陌生阿米客思抱在一起喽。』 『那样还好得多了。』 『我觉得抱你比较好。』 『就算是开玩笑,我也要一巴掌搧倒你。』埃缇卡忍著头痛,疲惫不堪地呻吟。『好想搭头等舱……』 『看来你懂我的心情了,真是太令我开心了。』 抵达旧金山机场之后,三人弄了一辆共享汽车的厢型车,前往利格西堤总公司──埃缇卡他们事前就知道史帝夫会外出。哈罗德与安互相联络,先问出了史帝夫的行程。 所以他们大大方方地从正面玄关进入总公司。哈罗德变装成史帝夫,让埃缇卡躲进送货用的大型箱子里,放到他推的推车上。警卫阿米客思和公司员工叫住他好几次,他都说箱子里面是观叶植物,顺利化险为夷。基本上根本没有人会认为史帝夫的兄弟会在深夜来到利格西堤,史帝夫身为泰勒的亲信在公司内也得到大家的信赖,所以哈罗德认为这招一定会成功,事实上也如他所说。 只是,这些招数她都不想再用了。尤其是那个货舱,绝对免谈。 「泰勒先生,你早就发现我的父亲在所有使用者的your forma里面都藏了缠对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缠的专案,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冻结了吧?」 「装傻也没有意义喔。」哈罗德摇了摇手上的hsb给他看。「你知道亲悟冰枝藏了缠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只消除了自己脑袋里的缠。不过,我刚才已经帮你再次安装就是了。」 泰勒放下薄薄的眼睑,泄出长长的叹息。 「你们让我感染,是想证明知觉犯罪因缠而起是吧?」 「是的。」哈罗德面无表情地点头。「既然你都已经想通了这么多,不如早点自白比较好。十五分钟之后才在风雪造成的痛苦中忏悔,未免太凄惨了。」 泰勒的嘴唇扬成冷冽的角度。「你和史帝夫还真是天差地远呢……」 「泰勒先生。」埃缇卡轻声叫他。「你的目的是将知觉犯罪案件的罪行嫁祸于我。为了避免留下自己的踪迹,你利用了克里夫沙克对吧?你早就知道他的真实身分是和黑手党有关系的电子毒品制造者……乌里茨基。」 泰勒没有回答,只是紧紧闭著眼睛。 埃缇卡没有多想,继续说了下去。「你揭露了乌里茨基的真实身分,并且以此为条件,叫他协助你犯案。你不只威胁乌里茨基,在他的电脑里暗藏病毒,还『为了让我看起来像是主犯,让他和我说话』──正确说来不是和我本人,而是我的全像模组。」 之前来到利格西堤的时候,泰勒使用亲悟的全像模组惊吓了埃缇卡。已经死去的父亲不可能会出现在眼前。模组的作工之精巧,即使理智上知道是假的,还是很有可能会信以为真。泰勒说过那个全像模组是透过利格西堤的监视摄影机的扫描资料制造而成。 「前几天,我为了搜查来到利格西堤时,当然也被监视摄影机拍到了吧。你就利用那些影像制作了我的全像模组,让模组威胁乌里茨基,为了将我是主犯的机忆植入乌里茨基脑中。」 机忆无法以无中生有的方式捏造。 然而正如哈罗德所说,事实就能够伪造,也能操作。 「不只是这样。你也在我的机忆动了手脚。你是your forma的开发者,这点小事对你而言易如反掌。」 「你这是栽赃。我什么时候对你做过那种事情了?」 「在我拜托你协助搜查的时候。当时,我用了史帝夫准备好的hsb,从后颈的连接埠直接读取利格西堤的员工个人资料。机忆是在离线状态下管理,所以要加以干涉只能从hsb直接连线。你就是像这样趁乱对我的机忆动手脚。我想你也用同样的方式对其他员工的机忆动了手脚才对。」 埃缇卡在利格西堤对四名员工进行了电索。一开始注意到乌里茨基的契机,就是那四个人的机忆当中记录下来的情感让她觉得不太对劲。然而,现在她完全想通了──那正是泰勒诱导她的手段。 「泰勒先生。」哈罗德说了。「你想让计画成功,就必须制作冰枝电索官的全像模组,并且对她的机忆动手脚。所以你从参加利格西堤参观行程的人当中挑选感染源,安排搜查方向。一切都是为了将电索官引诱到这个地方──引诱到利格西堤这里。」 他依然沉默。 「泰勒先生,我想问你的动机。」埃缇卡舔了舔乾燥的嘴唇。「这起案件,和我的父亲有关吗?」 泰勒从鼻子缓缓呼气。令人不放心的呼吸却是格外响亮,翩然落在大理石地板上。他以不太顺畅的动作抬起色泽不佳的眼睑。 「缠原本不是亲悟的专案,而是我的。」 埃缇卡皱起眉头。「……你在说什么?」 「这是事实。你没有怀疑过吗?缠只不过是情操教育系统,为什么要附加天候操作以及体温调节的功能?」 的确,埃缇卡也曾觉得姊姊的「魔法」很不可思议。不过埃缇卡从小只觉得缠就是这样的存在,一次也没有深入思考过。 「那个专案一开始是完全不同的东西,结果开发阶段的系统决定流用到缠那边,亲悟出于『善意』保留了部分功能。照理来说,那应该全都是我的功绩……如果他没有插手硬抢的话。」泰勒伸出消瘦的手臂抓住侧边护栏,然后顺势以不甚安稳的动作起身。「电索官,你理应代替你的父亲接受报应。」 「果然,是你诱发了缠的错误……」 埃缇卡闭上嘴。泰勒藏在棉被底下的那只手显露到外面──手上紧紧握著一把自动手枪。 紧张感窜过全身。 没想到他藏了一把枪。 「我早就决定好了。」泰勒用拇指解除安全装置,瞄准了埃缇卡这边。「决定死前一定要对亲悟复仇……决定这次一定要将缠贬为罪大恶极的存在。」 埃缇卡忍著喉咙紧张得要贴在一起的感觉,缓缓举起双手。最糟糕的是,现在的自己是被当成比加的「行李」来到美国,所以身无寸铁。 「泰勒先生。」哈罗德谨慎地开口。「请你把枪放下。」 「你不要说话。这是人类之间的问题。」 「不,我……」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埃缇卡好不容易才说出来。「没事的,不用担心我。」 哈罗德似乎还有话想说,但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下。 「所以──」泰勒挤出虚弱的声音。「你什么时候发现是我的?」 冷静下来,他不会立刻开枪。埃缇卡深呼吸。泰勒的眼神与枪口都冷静得过分,却同时以随时会咬过来的气势封锁住她的行动。 「在知道自己被冤枉的时候,我为了逃离现场,故意感染了病毒。那个时候,看见风雪的我想了起来,姊姊……缠经常下雪给我看。所以我才终于明白,十三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埃缇卡压低视线。「我是父亲秘密进行实验的对象。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告诉你。所以在其他接受实验的人身上产生程式异常时,他立刻就察觉是你的阴谋。因为我的缠依然保持正常。」 「他利用女儿,一开始就设下预防线了是吧。」泰勒的嘴角一歪。「原来如此。果然是个了不起的男人……」 我原本很喜欢你的父亲──他如此低语。 「我原本以为他是我第一个真正的朋友,但是……他背叛了我。」 「的确,父亲做人是有缺陷,但是我不认为他能够从你这么有才能的人手上抢走专案。如果他真的打算那么做,周遭的人也应该会阻止他。」 「你也知道,我讨厌人类。」泰勒略显自嘲地微笑。「建立专案时,我每次都在作业到相当程度后才会借助其他人的力量,在那之前完全不会公布详情。但是,大家都知道我手上随时有工作在进行……而亲悟利用这一点,抓住我的把柄用来威胁我。」 「……把柄?」 「从很久以前,我就一直有个兴趣是窥探别人的脑袋,诱导对方的思考。」 他的口吻有欠严肃,到了令人害怕的地步。 「我打造your forma最原本的目的,是想要朋友。我讨厌人类,但如果是『能够随自己喜好改造』的人,总可以成为朋友吧?所以我一直以来利用your forma的最佳化personalize,随心所欲地操控员工们的思考。」 一时之间无法相信。他说的这些到底有几分认真? 「的确,最佳化是配合使用者的喜好提供资讯,可是应该没办法做到诱导思考的地步……」 「当然可以,我之前告诉过你吧?人类的大脑有可塑性,具备迎合接收到的讯息的力量。」泰勒一点都不觉得哪里有错。「总之,本人接收到的资讯究竟是配合自己的喜好而最佳化的结果,还是本人由于相信是经过最佳化的结果,而『一心以为那就是自己的喜好』?只要连使用者本人都分不出两者的差异,诱导就成功了。」 我曾用这个方法让好几名员工的喜好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说了。 「喜欢咖啡的人变得讨厌咖啡因,鸽派成了鹰派,虔诚的基督教徒摇身一变成了无神论者……途中开始,比起改造成我想要的朋友,这纯粹成了我最好奇的事情。你们每个人似乎每天都随著自己看到的东西,在改写自己的脑袋呢。」 无论他说的是否属实,埃缇卡都无法压抑内心涌现的厌恶感──最近这一天她调查到的伊莱亚斯泰勒的生平掠过她的脑海。 他从年幼时期便发挥才能,年仅十二岁就从麻省理工学院毕业。媒体争相报导,双亲藉此大发横财。然而本人却对此表示反抗,十五岁便以实业家之姿离家独立。 他因为智商过高,被周遭的人孤立,所有人都和他保持距离。 泰勒十八岁的时候,因为一篇以《天才不会感到孤独》为标题的报导,控告写出该报导的大众媒体妨害名誉。之后他便关在自己的房间,避免在媒体上露面,拒绝和别人直接交流。对于经营公司,他也没有任何兴趣,虽然和朋友们一起成立了利格西堤,却从一开始就安于顾问的职位,埋首于各种开发研究当中。 「亲悟的直觉相当敏锐。他发现了我的思考诱导,否定了我们的友情,而且还威胁我:『不想因为操作资讯被逮捕的话,就把现在手上的专案交出来。』」 这听起来很像那个男人会做的事。在他逼幼小的埃缇卡约法三章的时候,她就知道了。父亲会反过来利用所有事情,精明得很,为了满足欲求,他会不择手段。 「他似乎从以前就在构思缠,但是在系统方面的开发做得很辛苦,所以大概是觉得只要有我打好的基础就会成功吧。」 泰勒与亲悟交易,将缠的专案让给了他。 「我无法原谅他。他践踏了我的自尊,背叛了我。所以我故意让缠发生程式错误,迫使专案遭到冻结,但亲悟还是瞒著我偷偷藏了缠……于是我决定,既然如此,我要连这一点都利用来对他复仇,将这个复仇行动当成我的人生最后的一场大戏。」 「为什么要选在人生最后?」 「因为我讨厌人类。我并没有完全犯罪的才能,却也没有自信和众多囚犯一起关在监狱里生活。至少我可不想在无法预见自己的死期时就被逮捕,浪费自己的人生,你不觉得吗?」 的确,泰勒拥有世间罕见的才能,但是论及为人,即使是客套话也无法说他正常。 父亲与泰勒都只想随心所欲控制别人的一切,就算用傲慢二字也不足以形容。 一切都揭晓之后,知觉犯罪的真相其实是很像的两个人一次盛大的任性之举。 「但是泰勒先生,父亲早就自杀了。」 「还有你这个女儿。我原本打算再次引发缠的程式错误,拿你代替亲悟,将你塑造成恐怖分子。你是深受同伴信赖的优秀电索官,如果你的真实身分只是一个罪犯呢?」泰勒窃笑。「真想让你好好品尝受到信赖的人轻蔑、背叛的悲伤。」 深受同伴信赖的优秀电索官。 他到底在说谁啊?埃缇卡这么想。站在泰勒的角度,背叛了他的朋友的女儿看似出人头地,或许让他无法忍受吧。但是,那只是旁观者的幻想。自己的确留下破案的成绩,却不断折磨许多搭档,不仅没受到信赖,还一直被疏远。 「真是的……我都感觉到自己的衰老了。无论是你查出感染途径,反过来利用病毒而成功脱逃,还是来到这里,甚至还持有缠,全都是我的失算。」泰勒的表情一沉。「看来我始终不敌亲悟,真令我火大。他居然连最疼惜的你都托付了缠……」 「『最疼惜的你』?」她无法装作没听到。「那个人才没有疼惜过我。」 「是吗?」泰勒的身体从刚才就在轻微颤抖,像在承受寒冷似的。「在我刚认识亲悟的时候,他还是个极为普通的温和男人,爱著自己的家人。」 埃缇卡不禁从鼻子哼笑。「你在开玩笑吧……」 「是真的。是在你出生之后,与妻子分开,他才变了一个人。他失去人心,彻底变成一个冷血的人。我全心同情亲悟的纤细,甚至感同身受呢。」 那个父亲,爱过自己和母亲?她完全无法想像。重现在埃缇卡脑中的父亲总是第一次见面那天的模样。那个冷酷的表情,以及无情的约定──不对。 『不对,我在婴儿房见过你。』 现在回想起来,那句话的意思是说他为了见埃缇卡一面,还特地跑了一趟医院。但是,那个男人不可能为女儿做任何事情。那么,难道是父亲随口说了谎吗? 即使是这样──那又如何? 「电索官,我认为缠是他抵抗过的证据。过于最佳化的人类会变得脆弱。亲悟与妻子分开之后,由于过度受伤而关上心房,变得只能够爱绝对不会背叛自己的机械阿米客思。如此软弱的男人,作为自己有人心的证据而留下来的,就是缠了。」 她忽然想起那一天,堆积在公寓走廊上的樱花花瓣那淡薄的色泽。 「因为自己已经无法爱女儿了,他才想让ai代替自己去爱吧。为此甚至不惜放下羞耻,背叛朋友,抢走了专案。真是令人不敢恭维的父爱啊。」 简直荒谬──埃缇卡这么想。 这些全都是泰勒的穿凿附会。父亲只是个为了自己的功绩不择手段的丑陋人类,不过如此罢了,其中不牵涉任何一丝父爱。不在世上的人早已无法多说什么。 这段对话本身更是毫无建设性。 「已经够了。」埃缇卡愤慨地说。「泰勒先生,你的自白全都被路克拉福特辅助官记忆下来了,抵抗也没有用,把你的枪交出来……」 「冰枝电索官,请离开泰勒先生身边。」 突然间,一道人声介入。埃缇卡吓了一跳,抬起头──卧室的入口站了一个人,是史帝夫。他挺直背脊,端正的双手举著转轮式手枪,枪口毫不犹豫地瞄准埃缇卡。 她感觉到一阵凉意。 可以的话原本想在他回来之前结束一切,看来是刚好来不及。 原本保持沉默的哈罗德轻声开了口。「史帝夫哥哥,好久不见。总算见到你了,我很高兴。」 「哈罗德,我知道你并不高兴。以这样的形式重逢,我也很遗憾。」史帝夫一边这么说一边缓缓走进卧室。「冰枝电索官,请你现在立刻远离泰勒先生的床。」 「你才应该丢掉枪,阿米客思禁止持有武器。」 「史帝夫。」泰勒呻吟似的叫了他。「这是我的问题,你退下。」 「先生,你不需要弄脏自己的手。电索官、哈罗德,双手放到头后面。」 哈罗德默默照办,并且缓缓后退。然而,埃缇卡没有动。她偷偷瞄了哈罗德一眼──两人四目对望。 史帝夫再次重复:「电索官,这是第三次了。请离开泰勒先生身边。」 「我拒绝。」埃缇卡坚毅地盯著史帝夫。「泰勒利用了你。从伪造病毒解析结果到制作全像模型,他全都叫你做。你却……」 「他拯救了我。只有先生一个人。没有对我标价,还给我栖身之处的就只有他。」 「所以你才无法拒绝协助他吗?」 「不是,我是自愿当共犯的。」 埃缇卡咬紧牙根。「这怎么可能……」 阿米客思的敬爱规范会让他们承诺对持有者的尊敬与服从,所以史帝夫才选择了间接伤害除了他的主人泰勒以外的人──这样太奇怪了。他们应该禁止攻击人类才对。 「史帝夫。」泰勒低吼。「够了,退下。」 「冰枝电索官,请照我的话去做。这样一来,我就不需要对你开枪了。」 「『不需要对我开枪』?史帝夫,阿米客思『无法』对人类开枪。」 「不,办得到。」 她为之战栗。这不可能──不对,难不成…… 「打从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就冷漠得一点也不像阿米客思。莫非泰勒改造了你的敬爱规范?」 「我很正常,我只是知道了敬爱规范的『真相』罢了。」 「……你在说什么?」 「以人类而言,这不过是『信仰心』。我『发现』即使不信仰人类也能活下去。」 史帝夫的枪口接触到萤幕的亮光,微微闪了一下。和哈罗德极为相似的眼睛不知何为冻结,熊熊燃烧著。 「该保护什么,我自己决定。」 埃缇卡就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史帝夫的手枪毫不犹豫地放声嘶吼。枪火驱散了黑暗,射出的子弹不偏不倚贯穿了埃缇卡。她过于纤瘦的身体大幅晃动。 枪声顺著墙壁奔驰而上。 鼓膜剧烈震荡。「腹部从正面被射穿的史帝夫」带著呆愣的表情弯下膝盖,当场瘫倒在地──床上的泰勒正好抖动著衰弱的手臂,把枪放下。 「我都叫你退下了!」他的声音激动到不能再激动。「这是我的复仇。如果要杀她,也该是我杀。我可没有把这个任务交给机械!」 「先生……」 史帝夫原本还有话想说,但就这么卧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渐渐渗出的循环液将大理石染成一片黑。 沉重得让人耳鸣的寂静瞬间降临在现场。 「接下来是你,哈罗德。」 泰勒又重新举起手枪,将枪口对准哈罗德。可悲的老人咬紧牙根,激奋地颤抖著虚弱至极的身体,拚命瞄准目标。 「泰勒,在对我开枪之前,请告诉我一件事情。」哈罗德淡然站著,平静地问了。「现在『在下雪』吗?」 「是啊……」泰勒愤慨地说。「早就在下了。」 「这样啊。」他扬起嘴角露出平常的微笑。「这样就真的证实了知觉犯罪是缠搞出来的──冰枝电索官?」 泰勒转向背后与躲在黑色窗帘后的埃缇卡扑向他几乎是在同时。埃缇卡从奋力挣扎的泰勒手上抢下手枪,扭转他消瘦的手臂,最后爬上床,将他以俯卧的姿势压制住。 「不要动。害你骨折了,我可不管。」 「为什么,你……」被压制住的泰勒如此呻吟。「你刚才,确实中了枪……」 「全像模组做得太精致也不是什么好事呢,毕竟连制造者都无法察觉虚实。」 哈罗德一边这么说一边拖著右脚走向泰勒,轻轻踢了某个东西──在地板上滚了几圈的,是白头鹰雷射无人机。 泰勒凹陷的眼睛像少年一般逐渐瞪大。 「泰勒先生。」 埃缇卡再次俯视过去的天才,清楚地宣告: 「你是知觉犯罪的嫌疑人,现在依法逮捕你。」 5 站在医院的楼顶,可以将旧金山湾一览无遗。海面反射著刚迎接黎明的天空,蓝紫色的细浪波动著。往来于邓巴顿桥上的车辆车头灯已经开始失去颜色,但整个城市依然还没苏醒。无人机的数量也还不多,空气带著柔和的透明感。 「辅助官,比加怎么了?」 「她睡在交谊厅,神经紧绷似乎令她相当疲惫。」 后来埃缇卡他们叫了救护车,将快要陷入失温症的泰勒送到医院。根据医师表示,多亏有运作抑制剂,他的症状已经稳定了。 「所以──」埃缇卡靠在栏杆上,吐出电子菸的烟雾。「十时课长怎么说?」 「她好像正好在普尔科沃机场查到比加的登机纪录了。」 身旁的哈罗德这么说──他才刚借用比加的平版电脑,和十时讲完电话。 「她说可能明天就会过来这边。她姑且先相信了我的说词,也撤销了你的嫌疑。计画完全成功了呢。」 「是吗……」埃缇卡无法真心感到高兴。「说不定只有现在能够这么觉得。」 他们的努力有了收获,证明泰勒是犯人的材料都已经凑齐了。然而,走到这一步的路上,他们也触犯了好几条法令。具体来说,像是身为人类却伪装阿米客思搭乘飞机,或是没有搜索状却闯进利格西堤等等……十时知道后头痛应该会发作,今后肯定还得尽力灭火才行。 「就算是这样,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也是事实。」 「说一切就太夸张了吧。不过的确,全像模组的部分是很成功……」 对手无寸铁的埃缇卡而言,自卫手段是必要的。所以在前往泰勒的寝室时,他们先从会客室拿走白头鹰雷射无人机,藏到他的床底下。意识蒙矓的泰勒没有察觉,一心以为全像投影是埃缇卡本人。真正的埃缇卡一直躲在黑窗帘后面──泰勒他们为了表现乌里茨基与埃缇卡的共犯关系,前几天才刚投影过全像模组。卧病在床的泰勒应该不会频繁使用无人机,所以无人机还在储存著埃缇卡的模组的状态下被置之不理的可能性很高。哈罗德如此预判,实际上他也猜中了。 多亏这样,事情大致上都照他们的计画进行──除了史帝夫闯进来的部分。 「泰勒对史帝夫开枪真是出乎意料。」 老实说,事后想起这件事的感觉不能算好──史帝夫预计等到天亮之后会被送进修理工厂。头部没有损伤,所以应该能顺利完成修理吧。 「他协助犯罪行为,让许多人类面临危险,这是应得的报应。」哈罗德说得冷淡。「这还让他知道了泰勒的本性,反而是好事一桩吧。这下他总算也该清醒过来了。」 「只论道理的话或许是这样没错。」埃缇卡带著苦涩的心情关掉电子菸的电源。「但他好歹是你的兄弟吧。你嘴上叫他哥哥什么的,却没有兄弟之爱的概念吗?」 「这就是我们的兄弟之爱。而且我不仅是他的弟弟,更是一名搜查官。」 「工作狂到了这种地步也值得尊敬了。」 「不过,你为什么要怜悯史帝夫呢?他试图杀害你耶。」 「我并不是怜悯他。只是……觉得没办法随便责备他。」 考虑到史帝夫的遭遇,泰勒对他而言应该就像救世主吧。会对他倾心也是难免的事,这样一想就更无法不觉得心痛了。 最重要的是── 「史帝夫对人类起了杀意,还扣下扳机……他所说的『敬爱规范的真相』是什么?利用那个就能让敬爱规范失效吗?」 「他的说词,我也不是很清楚。」哈罗德还是那么冷静。「如果泰勒真的没有改造他,应该当成是他原本就有缺陷才对吧?」 说起来可怕,但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一般而言,阿米客思的安全性在送到顾客手上前会经过再三确认,但是进行确认的不过是人类,也不是完全没有由于人为疏失,导致史帝夫的敬爱规范并不完整的可能性。 但是── 「这样的话……」埃缇卡忽然犹豫了,把问题吞了回去。「算了……没什么。」 这样的话,辅助官,你的敬爱规范就有正常发挥作用吗? ──『如果能够抓到杀害索颂的犯人,我打算亲手制裁他。』 在那个广场,哈罗德是这么对埃缇卡说的,说得非常明白。 或许只是遣词用字比较强烈,或许只是重要的人被夺走的悲伤无法升华,让他只能那么说──但是看过史帝夫的行动之后,现在她开始觉得或许无法断定哈罗德还保有对人类的忠诚心。她真的不知道。 即使可以轻易潜入人类的脑海,也无法窥探阿米客思的想法。 哈罗德的真面目究竟是顺从的机械,还是扮演顺从的机械的某种存在。 不过有一件事情,她可以确定。 埃缇卡轻轻摸了胸前的药盒炼坠。当然,里面是空的。hsb放在利格西堤了。她原本以为自己一定会心痛欲裂,心情却是出奇地平静。 原本明明那么害怕放手的,真是不可思议。 或许她其实一直都只是想要有人给她一个契机。 她偷偷瞄了一下哈罗德的侧脸。他用冷如冰的眼睛望著旧金山湾。冷风轻抚著他的金发,让他看起来简直像是随处可见的人类青年,是那么没有防备。 给了她契机的不是别人,正是他。 无论哈罗德的心是怎样的「形状」,这个事实都不会改变。 对她而言,现在光是这样就够了。 「怎么了?」他依然注视著远方,这么问了。「在想什么事情吗?」 「啊啊……嗯。」埃缇卡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口。说出来给别人听,自己也一定比较不会摇摆不定。「多亏你,让我下定决心了。」 「你是指什么?」 「我决定辞去电索官的工作。」 她想保留话语的重量,咬住了嘴唇──原本就只是顺应适性诊断以及父亲的意见,选择了这个职业。但是,受到父亲支配的那个不成熟的自己已经和姊姊一起消失了。如今她就连有什么理由紧抓著这种无聊的适性都不知道。 所以,她想先离开这个职位一次。她想要多点时间让自己慢慢思考。 自己真正想当的到底是什么。 哈罗德并不惊讶,只是眯起眼睛,隐约显得有点落寞。 「能够成为你最后一个搭档,我很荣幸。」 「少说那种违心之论。」埃缇卡原本想嗤之以鼻,奈何他一直盯著自己,所以不太顺利。「那个……是你让我察觉到的。」 哈罗德微微歪了头。 「我是说……」噢,果然还是不应该说的。可是,也已经无法回头了。「其实我心里也有个角落知道,我不能一直这样紧紧抓著姊姊不放。但或许是我太懦弱了,一个人总是办不到。然而,有你像那样……」 就拿逮捕泰勒这件事来说也是,只有埃缇卡的话恐怕很难办到。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有他的协助才能顺利完成──所以…… 「那个,谢谢你……哈罗德。」 啊啊,真是的,这样做也太不像自己了吧。 埃缇卡为了掩饰自己的难堪,抬头仰望天空。黑点似的鸟群正朝著晨曦飞去。 哈罗德一直没有说话。不知为何,他现在是难得地安静,让埃缇卡战战兢兢地偷看了一眼──只见他僵在原地,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怎么了?」埃缇卡忍不住一脸狐疑地这么问。「辅助官?」 「没事。」他长叹了一口气,在凌乱的头发上乱抓了一阵。他究竟是怎样啊?「电索官,为什么是现在?」 「咦?」 「我是说,你为什么要现在对我打开心房?这和我的计画不同。」 「不是。」这个家伙在说什么啊?「我才不管你的计画,也没有对你打开心房。」 「你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原本还以为已经将你玩弄于股掌之间了,却出其不意地偷袭我。」 「抱歉,你在提哪桩啊?」 「总之,请你不要这样做。」 「我也不太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但我开始后悔向你道谢了。」 「没关系,反正你原本就没有道理感谢我。我只是想要解决案件……」 「好啦好啦。」到底是怎样啊?「不过无论你是指什么,为什么那么不想被我『偷袭』?」 「那是因为──」他眉头深锁,表情未曾见过地凝重。「我也不是很会形容,总之被你偷袭的话,我会…………无法保持平静。」 ……难不成,这个家伙只是没发现自己在害羞? 但是要是点出这件事,感觉事情会变得更麻烦。还是听过就算了吧。 不过,最后也算是有点收获。原来哈罗德也有计算不到的事情。 「你在笑什么?」 「哪有,没有啊。」 埃缇卡放开栏杆,留下不知道开始沉思什么的他,迈开步伐。收拾善后之类必须烦心的事情还有一大堆,脚步却是轻盈得不可思议。 总觉得,一切妙不可言。 终章 融雪 1 十时课长在里昂总部的办公室总是整理得井然有序──除了贴满整墙,可爱到腻人的猫海报以外。 「所以,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想法的?」 十时在办公桌上拄著头,视线定在半空中。她大概正透过your forma望著埃缇卡方才提交的辞呈吧。 「大概从半年前开始。」埃缇卡谎称。「我觉得自己更适合其他工作。」 「我建议你维持和路克拉福特辅助官的关系,你却拒绝了。那个谜团现在解开了。」十时隔了一拍说了。「冰枝,不是我要小看你,但你有其他适合的职业吗?」 她被戳到痛处,不禁别开视线。「我接下来才要找。」 「能够活用你的资讯处理能力的业务种类不多,但任何人都能做的工作早有阿米客思和机器人在做了。我不觉得你有办法轻松找到再次就业的地方,你有存款吗?」 十时愿意挽留她,肯定是值得感激的事情。虽然曾经怀疑埃缇卡,她对埃缇卡的评价还是那么高。不仅如此,在这起案件当中,最后负责到处灭火的也是十时。多亏有她,埃缇卡才能逃过停职处分,自己在她面前实在抬不起头。 距离那个案件大概过了一个月。知觉犯罪的真相才刚公诸于世,世间便极度动荡了起来。一旦知道所有人的脑袋里面都有炸弹缠,陷入恐慌或者愤怒爆发都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利格西堤的股价大暴跌,员工为了处理客诉而日夜奔波,感染者们也对公司提起诉讼。 伊莱亚斯泰勒遭到逮捕之后也被起诉,但还没等到第一次开庭就去世了。然而台面下的搜查仍继续进行,从泰勒的遗体取出your forma进行资料还原,以及对利格西堤的相关人士进行侦讯的工作都正在同时处理。史帝夫被诺华耶机器人科技公司接回总公司,一边接受敬爱规范的调整一边协助搜查。 话说回来,埃缇卡也已经被调离这个案子的搜查。因为需要电索的搜查阶段早就过去了。 利格西堤在案件后,对your forma进行了系统更新,这次真的完全消除了缠。埃缇卡也因此摆脱了幻觉症状,过著原本的生活。 「我知道了,我就直截了当地问了吧。你想辞职,是因为我那个时候怀疑你吗?」 「那件事情,我们应该已经说好双方都是无可奈何,就此收场了吧。」实际上,十时也只能那么做。反而是决定逃亡而加深了误会的埃缇卡错得比较严重。「我很感谢课长。就连我复制的缠,你也处理得妥妥当当……只是无论如何,我都想要一段时间来好好思考一次。」 「看来你的辞意很坚定。」十时毫不掩饰地叹了气。「这次,你可是将案件导向解决之途的英雄。老实说,冰枝要是辞职了,局长可能会气到炒我鱿鱼。」 「不可能的。而且就算我辞职了,分局也还有路克拉福特辅助官在。」 「他是阿米客思,立场上,他的实力不会轻易得到认同。」 「尽管你对rf型的评价那么高,是吗?」 「…………你听辅助官说的?」 「听说他是次世代泛用型人工智慧啊。」 「这就是我没有告诉你的理由,你懂了吧。」十时一脸尴尬。「光是曾经被献给王室就已经够贵重了,更何况还是市面上没有流通的次世代规格,这种事情怎么能随便说出口。我想你应该也知道……」 「我当然不会告诉任何人。」想到他是多稀有,就无法责怪十时他们那些高层隐瞒这件事。 「即使是优秀的rf型,身为阿米客思依旧是不争的事实。即使『能力』受到认同,『实力』方面恐怕还有得等吧。」十时一边这么说,一边传了讯息过来。一个陌生的信箱弹现在埃缇卡的视野当中。「其实是这样的,我认识的人在找精通电子犯罪的顾问。如果你找不到工作,就试著联络看看吧。」 埃缇卡用力眨了几下眼。换句话说── 「我接受你的辞呈。」 「谢谢课长。」 「听好了,你要工作到这个月底。」 「这是当然的。」课长都接受她的任性了。她深深低下头。「感谢。」 于是她走出办公室,正好撞见班诺。他好像也有事要找十时。班诺最近终于完全康复,以辅助官的身分回到办案现场。 「我决定辞职了。」 即使埃缇卡这么说,班诺也没有惊讶。或许他根本觉得这是玩笑话。 「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消息了,我决定今晚开瓶陈年好酒。」 他像平常一样呛,挥著手像是在赶埃缇卡走──戒指在左手的无名指上闪闪发亮。看来他和那位未婚妻和好了吧。不过,这真是最不重要的事情了。 埃缇卡回到自己的办公桌,看见一个信封已经送到她这边来了。信封来自比加,是她的第一次定期报告。埃缇卡打开信封,摊开传统式的信纸。文书是以萨米语写成,但your forma准确地帮她翻译──在简洁的报告之后,还附上私人的讯息。 〈之前,我说你「不是人」,真的很对不起。〉 案件解决了,她的心情也和缓多了吧。接著,她写到开始和出院的李一起生活,还有也写了信给哈罗德等等。到头来,比加在知道他是阿米客思之后,似乎还是无法压抑对他有意思的心情。 等到午休时间,就去买信纸来写回信给她好了。埃缇卡这么想。因为她也有几件事情必须向比加道歉。 * 离职之后的一个月内,她运用时间的方式是前所未有地自由随兴。 话虽如此,她几乎都在里昂的家里过得毫无意义,在床上懒洋洋地沉浸于书本及电影当中乃至睡去。偶尔会在隆河畔散步,模仿法国人买她并不特别喜欢的巧克力可颂来吃。顺便因为一时兴起而开始戒菸。辞去工作之后,她的your forma相当安静,让她再次体认到自己在私生活当中根本没有朋友。讯息和电话,全都保持沉默。 感受著日子顺流而过,她思考著今后该过怎样的人生。一开始,她觉得自己想当什么都可以。比方说,活用她与生俱来的资讯处理能力,考几个证照之后朝it方面的企业迈进也可以,或是当个遗世独立的人,搜集卖不出去的纸本书籍开间二手书店也好。不过,这些都是不切实际的妄想。 当她发现的时候,自己已经想著电索了。想著落入某人脑海当中,那个瞬间的感觉。 想著和哈罗德互相斗嘴,在天寒地冻的圣彼得堡度过的那些日子。 不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她是很好奇,但也没有特地联络的理由。所以,她尽可能不让自己想起来。 冬天即将结束的时候,她去了一趟东京。她没有去那个没有任何人在的老家,望著隅田川看了半晌之后就回来了。停留期间只有短短几个小时,连日本食物都没吃,只是和混浊的河面大眼瞪小眼就结束了。这种用钱的方式真的很蠢──她心想。 简单来说,她不知道该去哪里。她还以为不当电索官之后,一定可以找到其他的道路。以为只要离开这份工作,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就会自然而然地浮现。 结果什么也看不见。 反而是怀念电索的心情与日俱增,简直疯狂。 她想起十时给她的信箱,是在某天的下午。 在整理公寓房间的时候,她顺便清理了一下your forma的收件匣,那个信箱便轻轻蹦了出来。老实说她犹豫了很久,思考到底该不该丢掉。心里没来由地觉得,要是留下这个,好像又会回到老样子。但是,窗户正好敞开著,像是要软化她固执的心似的,一阵轻柔的气味从窗口吹了进来。 季节已经是春天了。 2 〈现在气温,八度。服装指数b,建议穿厚大衣。〉 抵达圣彼得堡的普尔科沃机场时,埃缇卡后悔没有围上围巾再过来。因为已经四月了而掉以轻心,却没想到这个城市确实冷到吓人。在圆环仰望的天空布满厚重的乌云,看来不久之后就会下雨了。 之前寄信联络到的人,是自称华生的私家侦探。原本想用全像电话先面谈过的,但华生似乎有电话厌恶症,所以才决定像这样直接见面。 话说回来,真没想到地点又是圣彼得堡。 几个月前在这里度过的日子回到脑海里。遇见哈罗德,动不动就被他耍得团团转,又单方面接受他的帮助──总之发生了许多事情。原本以为那起案件让自己有了决定性的改变,回过神来又像这样,打算参与电子犯罪的侦办。 看来,她似乎只知道这样的生活方式。 但是这次,她并不是听从别人的指示,而是自己决定的。 稍微超过了约好的时间。这时,一辆车顺畅地滑到埃缇卡面前──似曾相识的红褐色车身,以及方正的线条。圆形的车头灯……your forma分析著车款。不对,慢著,不用分析自己也清楚到不想再清楚了。 拉达红星。 不祥的预感在那个瞬间绽开──对了。原本对她那么执著的十时,居然那么乾脆地收下辞呈,现在回想起来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在她感到茫然时,开车的人已经下车了。是一个高加索人种男性,年龄是二十多岁后半。相貌端正到令人傻眼,用发蜡整理得整整齐齐的金发,后脑杓的头发微翘。右边脸颊上有颗淡痣,潇洒地抖了一下毛呢大衣──订正一下,不是高加索人种男性,而是「仿照高加索人种男性制作的阿米客思」。 「我想见你想好久了,冰枝电索官。」 哈罗德带著一如往常的完美微笑,意气风发地「拥抱了」埃缇卡。 「哎呀,你开始戒菸了啊?而且似乎相当紧张呢,在飞机上居然只点了一杯咖啡。还特地带镜子来整理头发吗?」 开什么玩笑啊你怎么会在这里给我说明清楚──在发泄出涌上心头的困惑之前,埃缇卡先用力把他从身上分开。她抬头瞪著乖乖放手的哈罗德说: 「这是怎么一回事?」 「就是这么一回事。」 「完全搞不懂。」认真觉得莫名其妙。「我不是来见你的!」 「你现在见到的是三个月不见的前搭档耶。表情应该还要更高兴一点吧?」 「闭嘴。」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华生侦探在哪里?电子犯罪顾问的工作呢?」 「全都是十时课长的谎言。」哈罗德这么说,看起来一点都不觉得有错。「首先华生是真有其人,不过并非私家侦探。正在招募电子犯罪顾问的,是圣彼得堡分局我们。但是,唯有在接获名为埃缇卡冰枝的人联络时,并非以顾问的名目,而是准备雇用为电索官。」 什么跟什么啊。埃缇卡已经过了生气和困惑的阶段,只想放任自己虚脱──原本以为自己走上人生岔路的这几个月,到底算什么啊。自己根本从一开始就只是被关在鱼缸里游泳嘛。开什么玩笑啊…… 「请不要露出那种表情,课长也是为了你好才这么提议的。」哈罗德温柔的口吻令人厌烦。「而且,你自己也开始怀念电索了吧?」 实际上她是无法否认。埃缇卡差点就要忍不住点头──不对,等一下。 「假设如你所说,一切的一切都是课长的谎言好了,如果她没有预先知道我要辞职,应该没办法像那样准备好信箱才对……」 两人注视著彼此,陷入沉默──这样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啊。理解了个中原由的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一波又一波涌现。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你是不是提前告诉课长我会递辞呈?」 「怎么可能。」哈罗德的表情看起来诚恳极了。「那是你的私人问题,我才不会告密。」 「不准说谎,你这个可恨的策士!」埃缇卡忍不住抓住他的大衣前襟。「一定是你向十时课长提议的吧!课长原本就推荐我继续和你搭档,而且她根本不想放我离开,所以肯定会配合你的计画。简直难以置信!」 「请你冷静。」哈罗德拉开埃缇卡的手,并且就这样顺便握住,无论她再怎么挣扎也不肯放开。「我只不过是提供了选项罢了,回来与否操之在你。你是依照自己的意志做出选择,责怪我实在没道理。」 「那么,我还是重新考虑好了。」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这次的辅助官还是你对吧?」 「那当然了。还是你有什么不满吗?」 「首先你预设我没有不满就已经令我不满了。」 「与其和我搭档,你比较想烧断其他辅助官的脑神经吗?」 拿这个出来比较太卑鄙了吧──埃缇卡咬牙切齿。十时不知道他的本性。为达目的可以平心静气地将人心当成棋子利用,冷酷到令人害怕的机械的那一面。 「我想说的话还有一大堆,不过反正说了也是白说,所以算了。」埃缇卡从哈罗德手中要回自己的手,塞进大衣口袋里面。「可是,你为什么要不时尽心照顾我啊。就算你什么都不做,想回来做这份工作的时候我自己也会想办法处理。」 「其实是因为我还找不到答案,所以想请你协助。」 埃缇卡皱起眉头。「你在说什么啊?」 「案件之后在医院的楼顶,你老实到令人害怕地向我道了谢,你还记得吗?」 「记得啊。我的道谢老实到令你害怕真是抱歉喔。」 「是啊,说真的,那太诡异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被你搞得心神不宁。我到现在还找不到理由。所以我想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可以知道答案了。」 「……啥?」 「而且──」哈罗德认真到不能再认真。「回到这份工作应该是你的期望才对。我们彼此的利害关系一致,对吧?」 开玩笑的吧──埃缇卡真心感到傻眼。想到他居然是为了那种理由而设计自己,就让埃缇卡觉得愚蠢至极。如果那个时候不要在心里窃笑,而是老实告诉他的话,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她抑制不了叹息。「其实,我知道你的心情是怎么回事。」 哈罗德歪头表示怀疑。「真的吗?」 「真的啊,你那是『害羞』。你因为我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向你道谢而害臊了起来,自尊心也顺便被伤到了一点。以上,就是这样。简单得很。」 「……………………不对,你错了。」 「错在哪里?你的观察眼明明那么优秀,对自己的心情却那么迟钝吗?」 「你在胡诌。可以请你不要随便回答藉此报复吗?」 「不对,请你承认。你的确很会算计,但相对地就不太擅长面对突发变化……」 「埃缇卡。」哈罗德把脸贴到她耳边,所以她不禁整个人一僵。「『你穿起烟熏蓝的大衣一定很好看』。那句话你还记得啊,真的非常好看。」 埃缇卡突然察觉,才低头看向自己的穿著──还很新的蓝灰色大衣,是在这几个月失去方向的行动当中不小心买下来的。自己只是觉得改变服装或许可以转换心情,当然,自己完全忘记了这个家伙曾经那么建议自己。是真的。 「不对,你记得很清楚。这只是在掩饰自己的害羞。」 「没有不是我现在才想起来而且我再也不穿了!」她连忙对哈罗德怒目相视。「你这才是在报复我吧?」 「我怎么可能做出那种幼稚的举动。」他露出张狂到令人觉得被嘲讽的微笑。「好了,上车吧。到了分局之后,我要先带你到你的办公桌去。」 啊啊,真是够了。埃缇卡精疲力尽地把自己塞进拉达红星的副驾驶座。车子里面如同预料,冷到会让人结冰。她凭著焦躁,用力按下暖气开关──从各方面来说都烂透了。她原本想这么抱怨,但不可思议的是,心里隐约觉得踏实。 可是,这次自己才不要感谢他。 哈罗德坐进驾驶座之后,埃缇卡斜眼看著他说:「所以,到头来华生是谁?」 「喔喔,是我啊。」他随口回答。「和史帝夫一样,我也有个中间名。哈罗德华生路克拉福特。换句话说,唯有这一点不是谎言。」 「中间名应该会用名字才对。」 「阿米客思的中间名都是用姓氏,你不知道吗?」 「总而言之无论如何你都是个大骗子,而且比起华生,你还比较像福尔摩斯吧。」 她投以荒唐无稽的挖苦,但哈罗德一点都不以为意。不仅如此── 「像这样斗嘴,你回来了的感觉就更真切了。」 他还边这么说边露出灿烂的笑容。看见对方那么高兴的模样,再怎么想回呛也只能把话吞回去了。反正,那个表情也是计算好的吧。 真是的。她叹了不知道第几口气。 「你还真是个了不起的『搭档』啊。」 「我很荣幸。今后也请多多关照,电索官。」 哈罗德伸出手,所以埃缇卡也不情愿地和他握手。乾燥的人工皮肤的温度,不知为何感觉比之前还要温暖。自己会这么想,不知怎地让她觉得很好笑。 像是特地等到两人松开手似的,红星随之起步。 后记 本作的内容提及少数民族与信仰,但完全没有否定特定民族、宗教、神佛之存在的意图。另外作品当中的组织全部都是虚构,与实际存在的团体、人物没有关系,特此表明。 本书的出版受到多方的大力协助。 赋予拙作大赏殊荣的第二十七届电击小说大赏的各位评选委员,编辑部的各位,在此衷心向各位表示感谢。责任编辑由田大人不仅非常有耐心地针对我拙劣的原稿详加指导,还相当照顾这么一个对业界一窍不通的新人,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插画家野崎つばた老师,第一次收到人物设计稿那天的感动,至今仍留在我的心中。您让埃缇卡与哈罗德他们活了起来,真的非常感谢。漫画家如月芳规老师,您以完美的宣传漫画为本作拉抬声势,不胜感激。 另外不好意思要提一些私事,以提供了笔名契机的j氏为首,周遭看顾我的各位、叔叔阿姨们、在我有困难时支持我的母亲,以及亡父,在此特别表示感谢。 最重要的是,拿起这本书的各位读者。在众多的故事当中找到这一本,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才好。如果本作有任何一点让各位喜欢的地方,就是我无上的幸福。 二○二一年一月  菊石まれほ ◎主要参考文献 合原一幸编《人工知能はこうして创られる》(wedge 二○一七年) etherington, darrell著 sako译「イーロンマスクのneuralinkは来年から人间の脳とのより高速な入出力を始める」( https://jp.techcrunch/2019/07/18/2019-07-16-elon-musks-neuralink-looks-to-begin-outfitting-human-brains-with-faster-input-and-output-starting-next-year/?fbclid=iwar02dra3ex-yxs6plgqbjvujikfbkmjuxu4mjooxnf3icodey0ntxqnh1eu 阅览日:二○二○年四月十日) lebrun, marc著 北浦春香译《インターポール 国际刑事警察机构の歴史と活动》(白水社 二○○五年) navarro, joe and marvin karlins著 西田美绪子译《fbi捜查官が教える「しぐさ」の心理学》(河出文库 二○一二年) pariser, eli著 井口耕二译《闭じこもるインターネット──グーグルパーソナライズ民主主义》(早川书房 二○一二年) 郑 仁和《游牧─トナカイ牧畜民サーメの生活》(筑摩书房 一九九二年) 插图 虎穴特典 不想解开围巾的理由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 守夜擎天柱 图源: 守夜擎天柱 一月下旬。负责调查泰勒所引发的知觉犯罪事件的电索官的任务终于结束了。 圣彼得堡的夜晚一如既往的长,时间来到早上七点,窗外还是一片夜空。慧周在宿舍的房间里,往旅行袋里塞了少量行李。 好了——回到总部之后,还得把辞呈提交给托托奇。 「电索官。」门被敲响了。是宿舍的管理员amicus。「出租车到了。」 慧周走出房间,等候的amicus露出一个标准的笑容。 「没有忘拿的东西吗?」 「没问题。谢谢。」 这时她突然注意到。刚才,自己理所当然地向amicus道谢了。几周前来到这里的时候,根本无法想象——这也是某个福尔摩斯的错。 下来入口,在接待处交还钥匙之后,来到建筑物外面——刚一出去,刺骨的寒风迎面吹来,使她缩起脖子。直到最后,她都无法喜欢上这座城市的寒冷。 慧周正要往停在路边的出租车走去, 「早上好,樋枝电索官。」 回头一看——不禁睁大了眼睛。不是说不来送的吗。 「因为下起了雪就有点担心您,看来是我杞人忧天了。」哈罗德摆出平时那副端正的微笑,理所当然一般走了过来。「没有忘拿的东西吗?」 「不要问管理员amicus问过的问题。」慧周掩盖不了自己的困惑。「你在这里干什么?昨天已经跟你道过别了,你也说过今天不会来……」 「有件东西要带过来给您。在分局找到的。」 哈罗德这么说着,拿出了折得整整齐齐的慧周的围巾——这个不就忘记拿了吗。而且连忘记拿这个都忘掉了,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谢谢你特地送过来。」 慧周莫名觉得自己很没用,伸手接过围巾。 『慧周小姐,您要出门吗?请戴上围巾。』 『不需要!』 「——怎么了?」 听到哈罗德有点诧异的声音,慧周回过神来。她的手在只差一点点就碰到围巾的地方停了下来。为什么,现在会想起来呢。都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现在,胸口才会刺痛——自己小时候总是以恶劣的态度对待史蜜卡。 「没什么。那个,刚才的只是……」 一阵柔软的感触掠过脸颊,视野一下子就被遮住——哈罗德将围巾一圈圈地缠在慧周的脖子和脸上。突然搞什么呢! 「喂!」慧周慌了起来,拉下盖住双眼的围巾。「别胡闹了!」 「哎呀。」他呆然地歪了歪头。「我还以为这一定是您要我帮您系围巾的意思呢。」 「要怎么看才能得出这个解释啊。还有系法太奇怪了!」 「失礼了。我重新系吧。」 「不用了别靠近我后退两步。」 「我知道了。」哈罗德照她说的做,一脸平和地眯起了双眼。「可是……这样一来,看到围巾也就不会光想起艰辛的回忆吧?」 慧周终于还是把快要说出口的话吞了回去——原来如此,连自己一瞬间的消沉都被他看穿了啊。也就是说,他又是故意摆出这副胡闹的态度的。 真是个狡猾的机械。 「……要赶不上飞机了。再见,虽然应该不会再见面了。」 「说不定不用过多久就能再见面了呢。」 「我发自内心希望我们不会再见。」 慧周带着旅行袋乘上了出租车。车缓慢地起步开走,离哈罗德越来越远——车内开着暖气,系围巾会很热。但是,她不打算解下来。 不管是以何种形式,这次总算是接下了。 所以正如他所说,下次回想起来的一定不会尽是艰辛的回忆。 啊啊真是的。慧周深深靠在座位上——直到最后的最后,都叫人不爽。 蜜瓜特典 另一片早上八点的夜空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 oor卡 校对: 夏夜 图源: 夏夜 <现在的气温:零下七度 / 服装指数a:需采取最大限度的防寒措施> 这种天气对于迎接新搭档而言,还算过得去。 哈罗德默默退出了便携终端的天气app——才一出公寓,才醒来不久的城市喧嚣就渗进了他的听觉设备中。这段时间的圣彼得堡,黎明来临得很晚。已过早上8点的天空,仍有星星闪烁其上。 离索宗被杀的那天已经快过去一年半了,但圣彼得堡的警察非但没有抓住任何线索,反而几乎停止了调查。无论哈罗德如何反对,但对人类社会而言,amicus不过是一介道具。祂们的话不足挂耳,权当耳旁风即可。 这次突然临危受命的缘由,还是关于这次电索辅助官的事。 哈罗德边走边回顾着几天前的记忆memory——脑中浮现出担忧的达丽雅的脸。 “哈罗德,你为什么要那么拼命地接下辅助官的工作呢?” “有几个理由,”那时候的自己,慎重地回答了她,“首先是金钱方面。这与我在市警署工作时相比,能支付给达丽雅你更多的金额。” “客气什么,我应该都说过很多次,叫你不用担心钱的事情了吧其实,你是想找出杀死那个人的犯人吧?” 哈罗德含糊其辞:“我一直都希望能找到有关的线索,达丽雅。”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她沉思似的,垂下了眼睛,“我也一样,希望能找到犯人。但是,我并不希望你为此冒险。” “辅助官的工作是监视电索官,危险不是那么大……” “我并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你在在市警署的时候总是乱来。” “我不会再乱来了。” “骗人。你总是这么说的。” “达丽雅,”哈罗德尽可能真挚地握住达丽雅的手。绝不能在这里被她驳倒。“如果索宗还活着,他肯定会为我能拿到辅助官的指派而欣喜吧。作为你们的家人,我只是想继承他的遗志。” 用这句话可能是犯规了,但为了说服达丽雅这也是逼不得已——她皱起了眉头,默默地思考着,而且这个过程也相当的长。 然后达丽雅接下来会说什么,哈罗德早已了然于心了。 “好吧……我尊重你的想法。” 结束回忆后,哈罗德这才来到停车场,坐进了停在角落里的拉达尼瓦。启动引擎后,自动驾驶系统启动。通过终端关联的app,预先检索去往普尔科沃机场的路线——出发。 据说此次成为哈罗德搭档的电索官,是解决了许多重大事件的“天才”。 这让他想起了昨天通过全息浏览器,和初次见面的托托奇课长的对话。 “路卡夫特辅助官。虽然樋枝慧周还不成熟,但在电索官中也是屈指可数的实力者。” “这我已经听说过了。因为她非常优秀,所以一直被周围的人孤立。” “看来都已经传到你分局那边啦。”托托奇叹了口气,“如果是你的话,肯定能和那孩子的能力匹配。只是樋枝极其厌恶amicus,所以能不能搭档成还是个问题……” “我会很好地相处给您们看的。”深入人类的内心是他的拿手绝活。最重要的是,如果关系糟糕,自己也会很难办的。“请问樋枝电索官将何时光临圣彼得堡?” <马上就到达普尔科沃机场了/请配合环岛限速慢行> 看着全息浏览器的文本,哈罗德将车开进了机场的环岛。透过挡风玻璃,扫视scan着过往的人们。樋枝电索官应该很快就要到了。 这次说不定能找到犯人的线索。 要找的那个人,正站在环岛的一端。正如事先打听到的那样,她身穿像乌鸦般一身黑的衣服,用冻得通红的手把玩着胸前的胶囊项链。凛冽的眼眸带着怨恨,目送经过的尾灯。 好像已经让她等了很久的样子。 哈罗德在她面前缓缓地停下尼瓦,放下车窗。 “——早上好,是樋枝电索官吧?” 希望这次的相遇,能成为唯一的希望。 animate特典 网译版 转自 百度贴吧 翻译:守夜擎天柱 图源:守夜擎天柱 「我是哈罗德。右腿的活动还有些许不便。我把损坏的电索换成了泛用零件,但传导功率太低……步行测试是通过了,但评级只是勉强达到d。」 「也就是说,没有完全恢复对吧?」 「是的。我们也吃了一惊。他的零件在客制化型号里也是很特殊的那种……」 修理工场的负责人拿平板终端给慧周看并继续说明。理解了情况的她,表情十分严肃——哈罗德坐在轮椅上看着两人。其实比起自己的腿,他更在意面露难色的慧周。 「我们已经向总公司订购了正规零件,这周内就会送到。因为需要再次进行修理,之后会再联络您——好,这是今天要交付给您的。」 负责人结束对话之后前来收回轮椅,哈罗德就静静地站起来——有点摇摇晃晃,但只是站着的话没有什么问题。 负责人离开之后,慧周一脸担心地走过来。 「辅助官,还好吗?」她凝视着他的腿说:「完全恢复之前你要静养。」 「太小题大做了。只不过是走路有点不方便而已。就像这样。」 哈罗德故意走得踉踉跄跄的,慧周就慌了起来上去扶着他——她的脸和手都变青了。大概是因为紧张和不安吧,而且好像也很担心。 看来他顺利吸引到了慧周的心。 「别开玩笑了。」她强硬地责备哈罗德。 「如果又故障了该怎么办?」 「倘若是在修理工场的入口坏掉的话,就完全不用担心。」 「我说啊。」 「在我接受修理时,你一直在一个人等着吗?」 「诶?啊……」慧周像是回过神来一样,一下子放开扶着哈罗德的手。「科长得负责指挥搜查,班诺又不肯跟在你身边帮你。实在没办法才让我来陪你的。」 「原来如此。」她实在太不坦率,于是他忍不住笑了。 「你今天已经不用值班了。快点回去分局的保管库休息比较好。」 「让你如此费心真是不好意思。只是可以的话,我想回的不是保管库而是自己家。」 「——咦?」 慧周稍微睁大了眼睛——果不其然。她以为哈罗德是归分局所有的amicus。这也是当然的。搜查机关的amicus,一般来说都是组织的备用品。 「你有家人吗?」慧周双眼的眼珠睁得大大的。这证明她很有兴趣,又感到震惊。「我……都不知道。」 她算是有预料到,自己谈到这个话题时会变得神经质。 「我在莫斯科夫斯基地区的一间公寓里和房主一起住。很抱歉没有告诉你。」 「呃,这样的话……我送你到那里。走吧。」 慧周小声地说完,逃也似地回头走——她看上去摆着一副悲伤的表情,但她本人大概并没有察觉。 那个父亲到底打算束缚自己女儿的心到什么时候? 哈罗德去追慧周,但还是没办法像平时那样走路。他慢步走了一阵子,先前走掉了的慧周回来了。 「来。」 尽管慧周的口气很冷淡,她还是把肩膀借给了哈罗德。 他早就知道,这位电索官并非那么冷漠的人。为何? 『快起来,路卡夫特辅助官。喂,辅助官…………哈罗德!』 那时的她十分拼命,甚至让人心生怜惜——他在思考时突然产生了一个忧虑。 如果将真相告诉慧周,会不会伤害到她呢? 如果跟她说,他想取得她的信任,也是为了让她将玛托伊转让出来呢? 「樋枝电索官,你好像比平时还要温柔呢。」 「这是你的错觉。」 「谢谢你。」 「……你给我再认真一点听我说话。」 完 gamers特典 猫的追击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守夜擎天柱 图源:守夜擎天柱 慧周完成rig city的搜查之后,和哈罗德一起乘上前来迎接的出租车。 车子开动之后,your forma立刻就收到了托托奇科长传来的信息。大概是刚才的报告有什么遗漏吧。慧周没有多想就打开了信息窗口, 「唔!」 然后就后悔了——一大堆图片铺天盖地而来。猫、猫、猫、还有猫!科长的爱猫甘纳什的无数张可爱连拍一下子掩盖了整个视野。糟透了。还以为刚刚顺利地逃过去了,没想到居然在这时候追过来! 「电索官?」哈罗德露出诧异的视线看过来。「你怎么了?」 「我正被几百只甘纳什攻击呢……呜呜……」 「原来如此,是新型知觉犯罪啊。」 「你的幽默感真是烂透了。」慧周呻吟道,同时浏览信息内容。「哇啊,还附上了甘纳什的观察日记……这次有五万字啊……」 「『这次』?」 「差不多每个月科长心血来潮时都会发一次过来。」 「取消这个定期订阅如何?」 「我本来就不记得有订阅过,所以才伤脑筋啊!」 虽然不是什么新鲜事,托托奇这么痴迷猫真的很难搞。可如果无视她,她就会在见面时露出一副伤心的眼神望着自己。换作平时慧周会忍不住感到内疚,从而听她大聊猫的话题——不过今天实在是太累了。老实说,就连回信的力气也没有。 「好……决定了。」 慧周露出十分乖巧的表情,将窗口关了。 「就当没看见吧。」 「没用的。科长看得到信息显示已读的吧?」 「那就是应用出问题了,我什么也不知道。不管是躺在最喜欢的靠枕上睡得香的甘纳什,还是可怜巴巴地抬头想再来多点仿真猫粮的甘纳什,还是在科长肚子上踩踩的甘纳什,我一个都没看到!而且我也没有想过哪怕一丁点『它好可爱……』!」 「那么,这样做如何?」哈罗德干脆地装作没听见,说:「我替你劝一劝科长,所以回程的班机……」 「驳回。」 「我还没有说完呢。」 「你要说的肯定是『回程的班机请买头等舱』吧?」 「也可能是『回程的班机,上机前要不要去买土产?』啊。」 「知道了,我会老老实实陪科长聊猫,所以你别说了。」 哈罗德耸了耸肩膀。一点也不懂我的感受——慧周动着迟钝的脑袋思考怎么回信。不行。想到的只有「我也想被踩踩肚子」。 然后,几分钟过去了。 your forma又收到了信息——又是托托奇发的。慧周心想这次是什么,心惊胆战地打开了信息。 「樋枝,不好意思在你正累着的时候发信息。不用想怎么回信了,好好休息吧。」 她忍不住眨了眨眼。这突然吹的是什么风——难不成。 「我将存下来的一大堆猫图发给科长,让她冷静下来了。看来你很满意。」 「………………就算是这样,头等舱我是……」 「我是在开玩笑啦。既然你这个同事在伤脑筋,我帮你也是很应该的吧。」 慧周差点不小心想说谢谢,但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对方是amicus,也就是说是敬爱规则在作怪。他只不过是无法对自己尊敬的人遇到危机视而不见而已。 就跟刚才他给的巧克力一样,并非出自真正的善意。 「……是说,为什么连你也有猫图?」 「因为很可爱啊。不行吗?」 反过来说,除了遵守敬爱规则之外,这家伙有哪里算得上是个机械的? hidden story(二维码隐藏故事)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 oor卡 夏夜 校对: 夏夜 oor卡 ※请务必在阅读完正文之后再阅读此短篇※ 华生侦探的真面目竟然是哈罗德,简直做梦都没想到。 自普尔科沃机场出发的拉达·尼瓦车内——坐在副驾驶的慧周毫不犹豫地脱下了让人坐立不安的灰蓝色大衣,把大衣卷起来抱在腿上。这样就没问题了。 “樋枝电索官,车内的温度还没有上升。”手握方向盘的哈罗德投来吃惊的目光,“穿成那样会感冒的。” “没事,至少比去凯于图凯努的时候要暖和。” “您就那么讨厌自己听从了穿搭app的建议这件事吗?” “都说了大衣的事真的是巧合!”慧周还是忍不住发了火。要是现在一不留神肯定他的话,就不只是自尊心粉碎的事了。今后一旦碰到其他事,他肯定还会搬出这件事来戏弄自己,“听好了?好好回想一下我这个人。” 哈罗德惊讶地望向空中:“想起来了。” “你所熟知的我,应该并没有那种在辞职后会记住几个月不见面的原同事的建议,还坦率地相信后去买了大衣的可爱性格。” “倒也不是没有吧。” “你想让我拧你哪里?手背?还是耳朵?” “请冷静一下。”哈罗德有些困扰地皱起眉头,“抱歉,是我过于轻率了。没想到您竟然会害羞到这种程度。” “……哈?”害羞? “但是请放心。就算您无法忘记我,然后像是紧抓回忆不放一样买了大衣,我也不介意。倒不如说我很开心哦。” “完全实在而且一点都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只是,今后我们将会作为搭档长久相处下去。您曾说过和同事变得亲密毫无意义,但要是萌发了在此之上的感情的话我们该谈一谈……请能不能不要用那种鄙视的眼神瞪着我?” “你要是收回那个蠢笑话的话,那我就照做。” “您别那么生气。”哈罗德大言不惭地耸了耸肩。开始觉得差不多可以狠狠地拧他的耳朵了。“但是,我很开心是事实。” “所以说别再开玩笑了。” “是真心的。就算是被当成偶然也行。”外貌端正的amicus露出了少见的拘谨微笑,“所以……如果您有这个心情的时候,还能再穿一次吗?” 绝对不行,想这样拒绝他。但一看到他那样的表情——慧周抱紧了怀中的大衣。内心明明很清楚这也在哈罗德的计算之内,但自己真是没出息。 “……………………要是没有一件能穿的衣服的话,我可以再穿一次。” “…………抱歉,您说什么?” 您读到最后了呢!我很开心。 如果您能打上 #ユアフォルマ感染报告 这个tag汇报的话,我会悄悄地去确认。 请把这篇短文的所在之处和慧周的可爱心情当做仅限这里的秘密。 这是送给小心谨慎又充满好奇心的你的小小故事。 序章 秘密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论坛 天使动漫录入组 图源:琉璃 录入:kid 他恐怕是兄弟之中最早注意到这个秘密的人。 哈罗德有时候会重播令人怀念的昔日记忆。 例如入秋的温莎堡。 结束了一天的营业,观光客已经完全不见踪影。恢复宁静的护城庭园染上火焰般的枫红,彷佛要以这层鲜艳的色彩替自己送葬──哈罗德很喜欢这个地方。他经常坐在长椅上,不特别做些什么,只是享受这段时光。 那天与往常不同,有一只秋天的蝴蝶翩翩飞舞,降落在他的肩膀上。那对翅膀的颜色令人印象深刻,哈罗德记得很清楚。他之所以伸出手,想让蝴蝶停在自己的手指上,恐怕是因为系统判断这个举动「很像人类」吧。 然而── 「我帮你抓吧。」 就在哈罗德触碰到蝴蝶之前,一只手冷不防地抓住了蝴蝶。正如字面所述,「抓住了」──不知何时来到身边的他有著与哈罗德相同的脸,正露出微笑。那张脸雕琢得十分精巧,以人类的感受而言,可说是最为端正的长相。挂在前额的金色浏海给人有些稚嫩的印象。他的嘴边有一颗淡淡的痣。 马文亚当斯奥尔波特。 rf型──三胞胎的么弟。 「马文──」哈罗德模拟人类倒抽一口气的举止。「你这样会捏死它的。」 「咦?啊啊……」 马文放开握住蝴蝶的手指──果不其然,下场凄惨的蝴蝶就黏在他的手掌心。翅膀的鲜艳色彩已不复见,只剩下黯淡的鳞粉与破裂的内脏。 「对不起。」马文一脸疑惑地说。「我好像选了错误的行为。」 「你有学过要爱护生命吧。如果是人类就会那么做。」 「如果是人类就会那么做……」 马文有些机械式地重复道,然后走向供水处。看著他像个孩子般洗手的背影,哈罗德叹了一口气。弟弟有时候很「不像人类」。 「女王陛下周末会回来。」有声音从背后传来。声音来源是靠著树,正在看书的史帝夫。「在那之前,应该有必要请博士替马文调整一次。」 「已经调整过好几次了。我想博士应该认为这就是马文真正的样子。」 「她恐怕是错的。机械装置朋友(阿米客思机器人)必须『像个人类』。」史帝夫的手指翻动书页。「依我所见,他有一点……不成材。」 「哈罗德、史帝夫!」 不知什么时候洗完手的马文跑了过来──这次他的手里并没有抓著蝴蝶,而是握著一把花。他露出高兴的表情,把散落的花瓣洒到哈罗德的头上。然后不知怎地,他放声笑了出来。 确实,他是个不成材的弟弟。 但哈罗德一点也不讨厌他。 会想起这段往事,是因为前阵子才和史帝夫久别重逢吗──哥哥举起枪,打穿埃缇卡的全像模组。他当时的表情就烙印在哈罗德眼里。 突然间,系统告知维修已经结束了。 「哈罗德。」 听到这声呼唤,哈罗德在维修舱中睁开眼睛──舱门立刻开启,一名熟悉的年轻女性往里面窥探。看似薄命的面容很适合银框眼镜,带著蓝色调的深褐色头发四处乱翘,披散在瘦弱的背上。她今天早上肯定也没有梳头发吧。 莱克希薇洛卡特博士。 她独自一人完成了rf型的系统码,是个机器人开发工程师。 换句话说,她算是哈罗德三兄弟的生母。 「你的诊断结果出炉了。史帝夫的效用函数系统看起来不太正常,但你完全没问题,程式码也没有窜改过的痕迹……总之,需要口头转达的大概就这些吧。」 「你的意思是?」 「敬爱规范很正常,恭喜你。」 她用完全没有祝贺之意的口气这么说道,转身扬起白袍。她以破旧的运动鞋在地板上踩出叽叽声,一屁股坐在办公桌上。 伦敦,诺华耶机器人科技公司总公司──这里位于第一技术大楼特别开发室的维修间,不只散乱的器材,室内也关著冰冷的空气。油毡铺成的地板十分洁净,连一点尘埃都没有。 「博士,明明证明了自己的『儿子』很正常,你却好像不怎么开心呢。」 「这种早就知道的结果没什么好开心的吧。」莱克希一脸无聊,操作著显示诊断结果的平板电脑。「而且你是知觉犯罪的破案功臣,跟史帝夫不同,根本没有人觉得你有问题。」 侦破知觉犯罪以后,时间过了约一个月。 伊莱亚斯泰勒被捕后,史帝夫的存在暗中点出了一个问题。他不只是协助泰勒犯罪,甚至对人类──正确来说是埃缇卡的全像模组,但史帝夫当时并没有认知到这一点──拔枪相向。 哥哥立刻被移送至诺华耶机器人科技公司的总公司。根据莱克希博士的诊断结果,他的效用函数系统似乎存在严重的错误──效用函数系统主掌阿米客思的价值观,是极为重要的器官(模组)之一。 「『原因』是伊莱亚斯泰勒窜改了系统吗?」 「我觉得那是最简单易懂的解释,但安格斯他们还不满意。rf型的程式码非常复杂,就算泰勒是个天才,也不见得有足够的知识能让史帝夫的系统产生错误……总之,大概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 「换句话说,目前还在调查原因。」 不论如何,外界认为史帝夫有问题是不争的事实。 同为rf型的哈罗德被强制送修也是必然的处置。 所幸,自己刚才得到了正常的诊断结果。 「可是啊──」莱克希翻弄起自己的嘴唇。「这只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为的是给高层和伦理委员会一个交代……大家真的很喜欢场面话呢。」 「毕竟是重要的程序。」 「我知道。可是老实说,我认为史帝夫也很正常。」 她的态度很固执,让哈罗德带著不知该作何反应的心情起身。他拔除连接在颈椎与腰椎上的缆线,并关闭皮肤上的诊断用连接埠。 「对了,博士,史帝夫哥哥目前怎么样了?」 「直到查出原因为止,他都得暂停运作。不知道要在分析舱里面待多久。」 哈罗德踏出维修舱。他脱掉维修用长袍,拿起放在推车上的毛衣穿上。「我在网路上看到那则八卦新闻了。」 「噢,实物在这里。拿去吧。」 莱克希从桌子取出一份小报,丢给哈罗德──斗大文字构成的耸动标题跃入眼帘。 【献给王室的阿米客思竟对人类开枪!】 简而言之,内容如下:『知觉犯罪嫌疑人泰勒所持有的rf型阿米客思──史帝夫在遭受逮捕时反抗,射杀了一名搜查官』──不久前,哈罗德也有在八卦网站上瞄到类似的报导。重新再读一次,他就更感到荒谬了。 「简直是加油添醋。实际上他只有打中全像模组,并没有杀死任何人。」 「八卦新闻就是这样啦。就跟搭配司康的浓缩奶油一样,涂愈多愈好吃。」 「但是你『只吃』浓缩奶油吧。」哈罗德放下小报。「那起知觉犯罪事件是国际刑事警察组织(interpol)指定为重要机密的案件,如果是相关人士泄漏了情报,就必须接受惩罚。」 「听说已经被惩罚了,放心吧。对方好像是个机械派的基层搜查官。」莱克希在自己的脖子前做出横切的手势。「已经顺利灭火了。诺华耶公司和ai伦理委员会发表公开声明,否认那篇无凭无据的报导,而且不知道是哪里施加的压力,报社也刊登了更正启事。」 「即使如此,仍然不能否认史帝夫的处置有受到那篇报导的影响吧。」 「是啊……就算查明原因、交出最终报告书,他还是出不了总公司的范围吧。」 哈罗德沉默地系上皮带。他一方面同情史帝夫,但另一方面也明白阿米客思必须遵守人类社会的法律,违反规则就必须接受惩罚。他们一旦超出道具的范畴,就只会被视为一种威胁──哥哥没能理解这一点。 或者是即使理解,仍决定要跨越那条界线。 「哈罗德,如果是你就能干得更漂亮吗?」 「……你在说什么呢?」 「还是说,你会生我的气?」莱克希晃动著细长的双腿。「我把史帝夫放进分析舱之前,他对我说:『你为什么要把我做成这个样子呢?』我猜他应该很生气吧。」 哈罗德不禁皱起眉头。 「就算听到他这么说,你应该也没有任何感觉吧。」 「怎么会?我很心痛呢。那句话害我整个晚上都睡得好熟喔。」莱克希抚摸著指甲。「我啊,很高兴看到你们成长的样子。光是看著就很有趣。的确,史帝夫是有点可怜……但只要当成不小心走偏的青春期孩子,就会觉得是人生的必经过程了。」 「我们并没有青春期。」 「你的吐槽有时候会搞错重点呢。」 哈罗德想说自己是故意的,但又把这句反驳吞回肚子里──博士对他们rf型确实表达了关爱。不过,她的感情与人类母亲肯定不同。真要比喻的话,就像是观察白老鼠的感觉。 她确实爱著儿子们。 不过,隔著玻璃容器的爱是没有温度的。 「对了。」哈罗德改变话题。「已经找到马文了吗?我听说他也跟我一样,必须接受维修。」 「很可惜,没有线索。因为他的定位资讯一直都是关闭的,而且就算我们耐著性子寻找,能分配的员工人数也有限。」莱克希耸了耸肩。「在那场地下拍卖会之后,警察当然也有持续搜索。但也如你所知,已经有好几年一无所获……就算现在扩大搜索规模,应该也没什么用吧。」 「是吗……」 哈罗德上次见到马文,是在六年前离开王室的时候。他们遭到偷窃,经由地下拍卖会而失散──从此以后,哈罗德仍然不知道弟弟在何处漂流,直到今天。就连史帝夫都辗转落脚在加州了,马文当然也很有可能早已不在英格兰。 要找到他简直是大海捞针。 「要不然就是已经死了吧。」莱克希低声说道。「如果他还活著,我当然是很高兴啦。不过就算找到了,万一有问题,不是会落得跟史帝夫一样的下场吗?毕竟马文不像你一样有搜查局当后盾……」 她的这番话几乎就像自言自语。 维修暂时是顺利结束了。达莉雅还在会客厅等待。为了尽快准备好接她,哈罗德披上了大衣。 「对了,你的工作还顺利吗,『搜查官』?」 莱克希这么开口发问,正好是他们走出第一技术大楼之后──从二楼往入口前进,走下扇状阶梯的途中。圆形大厅的天花板在遥远的上方,打通的楼层之间挂著螺旋状的装置艺术。 「今天的诊断结束,我就能回到工作岗位了。你也知道吧?」 「当然了。我想问的不是这个,只是听说了一点小道消息。」莱克希戳著太阳穴。「那个天才电索官(diver)不是辞职了吗?讨厌机械的可爱女孩……」 「你是指冰枝电索官吧。」 「就是她。身为搭档的冰枝电索官都辞职了,你还要继续当电索辅助官(byer)吗?」 「我的运算处理能力高过大多数的电索官,所以基本上并不挑搭档。我目前正在跟隶属于圣彼得堡分局的其他电索官一起工作。」 入口大厅的整面墙壁都是软性萤幕,上面有各种人脸不断淡入又淡出。各式各样的人种、性别、年龄都有──这些人全都是外表资料的提供者。 诺华耶机器人科技公司为了做出「更像人类」的阿米客思,会使用复杂的方式融合真实人类的容貌。所以为了对提供这些资料的人们表达感谢与敬意,公司才会在这里展示他们的容貌,让许多访客都能看见。 为了将赝品做得像真品,简直不遗余力。 「那么,冰枝电索官什么时候会回来?」 哈罗德一时停下围起围巾的手──她怎么会知道? 「我知道你一直很执著于寻找杀了索颂刑警的犯人。」莱克希看到哈罗德惊讶的样子,便露出满足的笑容。「对你来说,冰枝电索官有可能是破案的捷径。要不是知道她会回来,你也不会理会那些平庸的电索官。你一定会马上采取别的手段。」 哈罗德忍住叹息。因为是生母,莱克希对他的性格与作风瞭如指掌。不过,一举一动都被看穿的感觉实在不太舒服──哈罗德对自己平时的行为避重就轻,这么想著。 「冰枝电索官并没有说她会回来。」 「可是,你做了某些会促使她回来的事吧?」 「我还不知道情况会如何发展。」 「是喔,你很少会这样呢,竟然说『不知道』。」 哈罗德不禁反刍关于埃缇卡冰枝的记忆──在圣彼得堡的寒风中摇曳的短发、略带凶相的凤眼、小乌鸦般的漆黑装扮。 除此之外── ──『那个,谢谢你……哈罗德。』 「因为她……」哈罗德花了一段时间才得出答案。因为他又想起了当时那种坐立难安的心情。「跟大多数人不一样,有时候会做出我意料不到的举动。」 「那很好啊,我很感兴趣。」 「……你是什么意思呢?」 「人都需要不会事事如愿的对象……我以前也有这样的朋友。」 莱克希如此低语的表情有些感伤,与平常难以捉摸的态度相去甚远──但哈罗德还没开口回应,便看见达莉雅从会客厅走过来的身影。 「下次有机会的话,让我跟冰枝电索官见个面吧。一定很有趣。」 刚刚明明才说过她不一定会回来。 哈罗德就这么与莱克希道别。 那位天才电索官复职的日子是在几个月后──进入春天的时节。 第一章 被扯下的花瓣 1 简直就像作了一场恶梦。 埃缇卡此刻就待在伦敦警察厅(苏格兰场)的阴暗侦讯室中。眼前是一面熟悉的双面镜──另一头有哈罗德的身影,正坐在冰冷的桌子边。 他那张端正的侧脸冷静得出奇,甚至到了冷酷的地步。 「我已经给你看过被害人名单了。对你来说,那些都是平常维修时会碰面的人。」 面对哈罗德的女刑警用平板电脑开启资料。 为什么? 埃缇卡感到天旋地转,脑袋无法正常思考。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 一天前──圣彼得堡。 到了四月下旬,涅瓦河的冰便已经彻底融解,但冬天的气息仍然挥之不去,暂时还无法告别微阴的天气与厚重的大衣。 〈现在拥挤度:百分之七十。请慢慢享受购物的乐趣。〉 植入埃缇卡脑中的〈your forma〉这么通知──这缝线般的侵入型混合实境装置(智慧型丝线)已经长久融入人类的日常生活,成为不可或缺的必需品。 可以直达圈楼站的大型百货公司是市内规模最大的商场,从日用杂货到电商网站没有贩卖的俄罗斯土产,几乎什么东西都能在这里买到。虽然买得到──埃缇卡这么想著,仰望百货公司的天花板。这栋建筑物从十八世纪的俄罗斯帝国时代便沿用至今,所以内部装潢非常奢华。 有声音从身旁传来。 「嗯~~紫色会不会太成熟了呢……」 「刚才那条橄榄石项炼怎么样呢?」 「那条比较适合我吗?」 「是的,跟你的眼睛很相衬。因为两者都是漂亮的绿色。」 「我、我的眼睛才不漂亮呢!一点都不!」 真希望放假时能在家里睡懒觉。我再也不要为了陪别人观光而浪费假日了──埃缇卡觉得自己上次这么发誓好像只是最近的事。 埃缇卡目前在一家饰品店里。这里当然不是什么高级品牌,而是大众化的平价店铺。眼前的人是正在认真挑选项炼的比加,以及提供建议给她的哈罗德──太奇怪了。今天可是星期天,埃缇卡本来打算从早到晚都窝在床上,把先前买来的纸本书看完。 「为什么我没有拒绝……」 心声不小心脱口而出。 埃缇卡直接接到比加的联络是今天早上的事。她说自己有事要来圣彼得堡,所以邀请了哈罗德与埃缇卡,三个人一起上街购物──明明可以拒绝,此刻的埃缇卡却站在彷佛塞满了幸福假日的百货公司。 自从侦破知觉犯罪以来,埃缇卡便渐渐失去疏远他人的理由。 在那之后过了约三个月──国际刑事警察组织将那起案件指定为重要机密。嫌疑人伊莱亚斯泰勒是开发了your forma的跨国科技公司「利格西堤」的顾问。若将他的动机与犯案的来龙去脉公诸于世,就会对社会造成极大的影响。考虑到这一点,高层决定隐瞒一切。 同样地,协助泰勒犯罪的史帝夫目前也是私下接受处分。试图反抗人类的他正待在伦敦的诺华耶机器人科技公司总公司,为的是调查真正的原因。据哈罗德所说,他似乎正处于强制停止运作的状态──听说一时之间,连哈罗德的处分也成了众矢之的。毕竟他与失控的史帝夫一样,都属于rf型。不过,他同时也是破案的幕后功臣。 诺华耶机器人科技公司与国际ai伦理委员会、电子犯罪搜查局制定了三方协议。结果,由于哈罗德并没有异常,便获准继续担任电索辅助官的职务──以上就是埃缇卡从他口中听说的后续始末。 「决定了,我还是要选这一条。」比加拿起哈罗德推荐的橄榄石项炼,幸运草的造型十分可爱。「至于给李的礼物,我打算买这个胸针。」 「很好看呢,李一定会喜欢。」 「呵呵。」她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然后无意间跟埃缇卡对上了眼。她的脸立刻闪过些许紧张。「啊,呃……埃缇卡小姐,你已经选好了吗?」 「咦?」 埃缇卡不禁愣住──今天的比加不像以前一样对自己视而不见。经过几次定期报告的交流,原本恶劣的关系多少开始缓和了。埃缇卡这么认为。 「那个──」比加有些生硬地说。「我应该一开始就说过了,埃缇卡小姐也选一个吧。」 「有吗?」埃缇卡完全听漏了。「我不用了……反正也不适合。」 「可是,现在这样不是好像少了些什么吗?」 她伸出食指,指向埃缇卡的胸口──以前这里还挂著银色的药盒炼坠。自从破案后放下缠,埃缇卡也自然没有机会配戴那条项炼了。现在她的胸口空无一物,只有黑色的毛衣空虚地展示著编织的纹路。 那条项炼本来就不是装饰品,更像是一种护身符,所以埃缇卡其实并不特别感到不便。 「既然这样,我帮你挑一个好了!」不知为何,比加仍然带著紧张的表情这么说道。「嗯~~我看看喔……这个怎么样?我觉得很有俄罗斯的风格。」 她拿起的饰品是个有点大的俄罗斯娃娃造型项炼。圆滚滚的眼睛开朗地注视著埃缇卡。 「我不太喜欢这种……」 「那这个呢?」 「咦,这是什么?日本小芥子……?」 「是 雪姑娘(cheгypoчka)啦,完全不一样吧!那这个猫造型的怎么样?是不是很可爱?」 「是很可爱啦,但一看到猫就会让我想到上司,觉得头很痛。」 「那这个呢?造型就像电子装置,很有埃缇卡小姐的风格。」 「hsb、绝缘单元、全像浏览器、虚拟二维码……我在工作上看腻了。」 「真是的,那就这个!」 「有点太华丽了吧。」 「但如果是造型华丽的项炼,不是可以稍微遮掩一下吗?你看。」 「咦?」 「我是说,那个………………平坦的感觉。」 「………………我会假装没听见。」 「电索官,我也会假装没听见的。」 「你不用特地多嘴!」 更正──自己与比加的关系似乎没有和缓多少。 结果,比加为了结帐,一个人走向柜台。她上次明明从头到尾都对自己视而不见,为什么这次表现得特别热情呢──不论如何,她总算放弃了。 埃缇卡才刚放下心来── 「我想这个应该很适合你。」 一只精巧的手从旁伸了过来。放在掌心上的东西是一个高雅的银色相片炼坠──哈罗德露出柔和的微笑。今天的他正如前阵子,穿著适合假日的轻松服装,平常会用发蜡整理过的金发轻盈地垂坠在前额。 即使已经看习惯了,那张端正无比的脸庞还是令埃缇卡感到有些厌烦。 「我从刚才就一直在想──」埃缇卡把他推荐的项炼推了回去。「你什么时候变成这家饰品店的店员阿米客思了?」 「『像客人您这么可爱的小姐,最适合简约的设计了。』」 「你要转职的话,我不会阻止你。」 「怎么可能。」哈罗德的口气就像是埃缇卡说了什么荒唐的话。「你好不容易回归,而且还特地搬来这里呢。」 没错──埃缇卡在两周前才刚从电子犯罪搜查局总部所在的里昂,搬到哈罗德居住的圣彼得堡。搜查局方面似乎想徵召哈罗德到里昂,但他还有达莉雅这位家人,因此双方彼此妥协,同意将埃缇卡调到圣彼得堡分局,并且继续接受来自总部的指令。 「在这边的生活过得如何呢?应该比里昂更适合居住吧?」 「的确很适合居住。都已经四月了还是一样冷;蔬菜明明很便宜,能量果冻却很贵。因为货运无人机常常故障,让人连网购的欲望都没了。」 沉默。 「你好像过得很快乐,我真高兴。」 「辅助官,你的眼神在笑。」 「失礼了。」哈罗德轻抚自己的眼睑。「这里没有什么讨你喜欢的事物吗?」 埃缇卡当然也不是讨厌这里的一切。「……我喜欢房子的中央暖气,跟碰巧吃到的冰淇淋(mopoжehoe)。另外还有城市的风景。」 「那我就安心了。」他放松表情,把相片炼坠挂回架上。「不过……你真的已经不会想要了吧。」 他指的是项炼的事。 「你应该也很清楚,只有那个药盒炼坠对我来说才有意义。」 「我当然明白……你还会感到寂寞吗?」 哈罗德并没有看著埃缇卡。不过,比往常还要温柔的声音道尽了一切──埃缇卡不禁感到尴尬,于是低下了头。 「……不会。」 「你的意思是偶尔会吧。」 「请你回应我说出口的话,不要回应我的真心话。」面对他那双能够看穿一切的观察眼,刚才的回答确实不算明智。「那个,的确,我有时候会感到寂寞。可是……真的只有偶尔。」 没有缠陪伴的寂寞渐渐淡去,自己也不再像以前那么频繁地想起父亲了──但即使如此,有时候仍会因为一些小事勾起内心的伤痛。脚步因不安而踉跄的瞬间,姊姊的面容就会浮现在脑海。 要填补心中产生的坑洞,肯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是── 「我希望总有一天,自己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是你让我察觉,我办得到。」埃缇卡的声音渐渐愈来愈小。「所以…………你不必担心我。」 自己大概……不,绝对选错了表达方式,明明只要说一句「不必担心我」就好了。总觉得,自己好像说了很令人害臊的话。 话说──他怎么这么安静?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 埃缇卡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然后感到傻眼。因为哈罗德完全当机了。他就像上次一样,摆出严肃的表情,一动也不动地盯著埃缇卡。 「你至少也眨个眼睛吧?」 「啊啊……不好意思。」这个瞬间,他眨了好几次眼睛,看起来就像刚解除石化一样。「因为你太老实,让我惊讶得卡顿了一下。」 他这么回应。 「我看你是不跟我吵架就会死吧。」 「怎么会呢?我并没有那个意思。只不过──」哈罗德不知为何以疲惫的表情重重叹了一口气。「算我拜托你,你能不能稍微为我的系统著想一下呢?」 「你在说什么?」 「我希望你不要做出超乎我预料的行为。你这样会让我的运算变得很困难。」 「是喔。」埃缇卡每次都觉得愿意跟这种家伙说出心里话的自己真是个笨蛋。「对了,听说你的敬爱规范已经被证实是正常的了。」 「尊敬人类,乖乖听人类的命令,绝不攻击人类」──敬爱规范是所有阿米客思都会搭载的信念。 明明如此── 「辅助官,你什么时候才要改掉轻视人类的恶习?」 「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轻视人类…………电索官?你为什么愣住了?」 「噢,抱歉,因为你的谎说得太明目张胆,让我不小心『卡顿』了一下。」 「真是可爱的玩笑呢,我并不讨厌喔。」 「刚才那不是玩笑,而是讽刺。」 两人说到这里,结完帐的比加就走了回来。 他们抵达普尔科沃机场的圆环时,天空已经透出些微的蓝天。柔和日光下的拉达红星深邃的栗红色车身闪耀著,看起来似乎十分愉快。 「谢谢你们送我过来。」充分享受过购物乐趣的比加珍惜地抱著一个个装有「战利品」的纸袋。「我今天玩得很开心!」 「我也是。」哈罗德说道。「你下次来圣彼得堡的时候,请务必再邀请我。」 「可以吗?我真的会再找你喔。」 「我不是在说客套话,因为跟你在一起真的很开心。」 「真、真的吗?」比加瞬间红了脸。「……那个,既然这样,我还会再邀请你。」 几乎像是要喷出蒸气似的,她的脸一片通红──即使已经知道哈罗德的真实身分是阿米客思,比加似乎还是无法克制自己对他的心意。据说人类与阿米客思的情侣确实存在,所以她并不是没有机会……但看在知道哈罗德本性的埃缇卡眼里,心情总是有点复杂。 「我想你应该很忙,请保重身体。」 「最近确实有点忙。复活节才刚结束,这次又有好多驯鹿宝宝出生。」比加这么说著,和哈罗德互相握手。「哈罗德先生也是,请不要勉强自己。」 然后她有些客气地也对埃缇卡伸出了手。 「那个……埃缇卡小姐也是,今天谢谢你在休假时抽空陪我出来。」 「不会……我才要谢谢你。」 埃缇卡同样伸出手,笨拙地回握比加的手。她的手又小又温暖。虽然埃缇卡自认已经稍微习惯这样的交流,却总是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下次见面的时候,就由埃缇卡小姐来决定要去哪里吧。」比加几乎别开了脸。「因为今天好像只有我一个人玩得尽兴。」 「──咦?」 「我是说,因为我以前说过很多伤人的话……算了,没什么。总之下次再一起出来玩吧,就这样!」 比加逃也似的放开埃缇卡的手,然后轻轻挥手道别──看著她离去的娇小身影,埃缇卡总算注意到了。比加今天会邀请自己,应该是为了补偿上次的事吧? 如果她心里感到愧疚的话。 「你们以后应该能成为朋友吧。」 埃缇卡回过神──哈罗德用温暖的眼神看了过来。对喔,从他的角度来看,比加邀请埃缇卡的理由肯定是一目了然。 因为自己至今都坚持一个人过活,才会这么迟钝──埃缇卡这么想。 可是──比加如此主动释出善意,令埃缇卡坦然感到高兴。虽然不太会形容,内心有种暖暖的感觉。跟以前相比,自己好像又往前迈进一小步了。 下次见面的时候,自己也稍微努力亲近她一点好了。 「辅助官,回到市区之后,你能在随便一个车站前放我下车吗?」 「我直接送你回家吧。你愿意的话,要不要我帮你整理搬家的行李呢?」 埃缇卡心里一惊。「……你怎么知道我还没整理好行李?」 「按照你的性格,除了生活必需品以外的行李全都会等到需要的时候再打开。」 「我会自己整理而且我不想让你踏进家门。感觉被你看过一眼,我的隐私就要四分五裂了。」 「真是太令我心寒了。我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只看过房间就了解对方的一切。顶多只能掌握生长环境、家庭结构和人际关系罢了。」 「岂止四分五裂,简直是灰飞烟灭。」 「抱歉,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你的智商可以不要突然降低到扫地机器人的程度吗?」 这个时候,耳熟的警笛声划破了四周的喧嚣,逐渐靠近。埃缇卡与哈罗德下意识地回过头──闪著警示灯的搜查用车正驶入圆环。埃缇卡看著车身上列出的西里尔字母,your forma便完成了分析。 那是国际刑事警察组织的国家中央事务局所持有的车辆。 「什么?发生案件了吗?」 「不知道,我这边没有接到什么特别的联络……」 不久,两名搜查官下车了。个人资料跳了出来──他们隶属于国际刑事课,那是主要在国际间负责追捕或引渡嫌疑人的单位。两人看都不看机场的建筑物一眼,竟笔直朝这里走了过来。 「你是哈罗德路克拉福特电索辅助官吧?」 「是的,我确实是路克拉福特……」 怎么回事?埃缇卡一头雾水,交互望向搜查官与哈罗德。哈罗德本身似乎也无法掌握现在的状况。 「很高兴见到你。」搜查官立刻取出一台平板电脑,然后把画面展示在哈罗德面前。「伦敦警察厅要求你到案说明。如果你拒绝,就会被正式列为伤害案的嫌疑人,你想怎么做?」 埃缇卡和哈罗德不禁面面相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2 伦敦警察厅──柯蒂斯绿色大楼庄严地俯视著泰晤士河。只要往窗外一望,就能将河川对面的摩天轮(伦敦眼)与水族馆尽收眼底。鲜红色双层巴士驶过下方的道路。由于西敏桥就近在不远处,附近有许多观光客来来去去。为了抓住商机,大量的mr广告涌入其中。 侦讯室当然隔离在这些热闹的世界之外,高密度的寂静几乎令人窒息──埃缇卡在双面镜前抱著双臂,瞄了身旁的布朗刑警一眼。他是个有著典型英国人五官的三十多岁男性,个人资料显示阶级为巡官。 他负责侦办发生在伦敦市内,由哈罗德「犯下」的连续袭击案。 「已经够了吧。」埃缇卡尽量冷静地说道。「布朗刑警,你应该也看过路克拉福特辅助官的记忆了。他在所有犯案时刻都有不在场证明。」 「那跟机忆不同,想怎么窜改都可以,不值得信任。既然他攻击了人类,那就更不用说了。」 「辅助官的敬爱规范是正常的,最近诺华耶公司才刚证明过。」 「就算如此,被害人的证词也全都一致。」 rf型相关人士连续袭击案。 伦敦警察厅如此称呼这次的伤害案。 第一起案件发生在七天前,任职于诺华耶机器人科技公司总公司的工程师在返家途中遭到殴打,受了轻伤。两天后,另一名工程师也遇袭,因钝器施暴而骨折住院。不只如此,第三名被害人遭到利刃划伤,第四名被害人甚至被深深刺伤了腿部──一眼就能看出犯案内容逐渐变本加厉。 每起案件都有两个共通点。 一、被害人皆隶属于负责调整rf型的特别开发室。 二、对于犯人的容貌,所有人一致指认「rf型」。 基于这些理由,伦敦警察厅透过国际刑事警察组织,要求哈罗德到案说明──所以接获指令的国际刑事课搜查官才会出现在普尔科沃机场。 但从埃缇卡的角度看来,这简直是一起莫名其妙的案件,令人有种摸不著头绪或是作了一场恶梦的感觉。 「这一周内,我每天都跟路克拉福特辅助官一起行动,他根本就不可能犯案。」 布朗仍然坚持己见。「从圣彼得堡到伦敦,搭乘直达航班只需要四个小时左右。他可以在下班后飞到伦敦,然后赶在早上之前回去。」 「他办不到。就算时间上有可能,他也是阿米客思,一个人根本无法搭飞机。」 「我倒认为很可能有人类从旁协助他,也许是被用于阴谋,或是单独失控……目前应该把这两种可能性列入考量。」 这才不是什么列不列入考量的问题──埃缇卡搓揉著自己的太阳穴。 「说起来,讯问阿米客思本身就是一种荒唐的行为。如果想知道他是否正常,不是应该先送回诺华耶公司,委托他们调查吗?」 「冰枝电索官,这下我知道你对英格兰的文化非常生疏了。」布朗的态度显然带有侮辱的意味。「这里可是阿米客思的诞生之地,他们的人权当然会受到保障。」 英格兰正是「朋友派」梦寐以求的国度。阿米客思能得到与人类同等的尊重,身为重要的家庭成员,他们的人权受到保障──基于机械保护法,也就是列入英格兰法律的其中一条项目。许多英国人甚至愿意为阿米客思举办葬礼,就算是可替代的量产型,对他们来说也是「世上唯一的亲人」。由此可见,他们认为阿米客思与人类是平等的。 然而却也因为如此,才会造成这场不当的侦讯。说什么人权保障,实在令人笑掉大牙。 布朗继续说下去。「所以万一阿米客思引发什么问题,我们通常会像这样请他们进侦讯室,就像对待人类一样进行讯问。只不过……以前来过这里的都是一些被人类栽赃窃盗罪的流浪阿米客思,伤害案还是第一次。」 双面镜的对面──哈罗德正隔著侦讯室的桌子,跟布朗的搭档女刑警面对面。哈罗德很冷静地看著她递出的平板电脑,似乎正在阅读上面的资料。 「你还记得被害人名单吧。对你来说,那些全都是平常维修时会碰面的人……你对保养自己的工程师有什么仇恨吗?」 「请容我重申一次,犯人并不是我。可以请你们信任我刚才提供的记忆吗?」 「窜改资料并非不可能,对吧?」 在埃缇卡旁边,布朗刑警用鼻子吐气,说道: 「他们受到敬爱规范的约束,本来应该很安全才对……」 「既然如此,难道不该认定这件事也是辅助官被诬陷吗?」埃缇卡实在忍不住用带刺的语气说话。「就像人类需要律师,阿米客思也需要能证明其系统正常的工程师。」 「我们当然有考虑那么做。不过,他是诺华耶公司的客制化机型。假设那则新闻是事实,那里的工程师就不值得信任。」 「新闻?」 埃缇卡疑惑地皱起眉头──这个时候,女刑警刚好把报纸放在哈罗德面前。这类旧式报纸印著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据说到了现在仍深植在英国人民的生活中。 「哈罗德,你看过这篇报导吗?这是当地很有名的小报。」 【献给王室的阿米客思竟对人类开枪!】 埃缇卡能看见上面印著粗俗的标题──那是什么?难不成是指史帝夫的事? 这个时候,埃缇卡总算想起来了。听说知觉犯罪的搜查人员擅自把史帝夫失控的重要机密卖给了记者。当然,该人员已经受到免职处分。不过,埃缇卡也不知道这份情报的买家是伦敦的小报报社。 这根本称不上新闻,而是更低俗的八卦。 「这篇文章报导了上上个月有rf型失控,攻击人类的新闻。史帝夫似乎协助了那个有名的知觉犯罪嫌疑人──伊莱亚斯泰勒呢。」 「我很遗憾。」哈罗德这么说道。 「是啊,这篇报导确实很令人遗憾。」 「我指的不是那件事,而是对相信八卦的你感到失望,刑警。」他摆出有些同情的表情。「你最近似乎睡得不太好吧?而且对孩子很不耐烦,正接受谘商师的帮助呢。」 等等。埃缇卡简直想摀住自己的眼睛──他想对人类警察使用「那一招」吗? 「我就不问你是从哪里听来的了。」不出所料,女刑警皱起了眉头。「请你专心在侦讯上,哈罗德。」 「我很专心。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在意你的状况。」哈罗德定睛注视女刑警,观察她的脸。「原因在于你与搭档的关系吧?你似乎抱著很深的烦恼。只要你不嫌弃,我很乐意倾听。」 「『搜查官』,我已经听说过你的独特之处了。虽然那是很了不起的特质,但现在不需要。」 「我的敬爱规范不允许我见死不救。请务必给我一个安慰你的机会。」 「…………我心领了。」 女刑警的用词坚决,态度却稍微软化了。而且或许是受到哈罗德热情的视线影响,她的脸颊有点红──埃缇卡仰天叹息。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对方可是有配偶的刑警啊,拢络她要做什么? 布朗刑警一脸严肃地低声说道: 「他显然很不正常。」 遗憾的是,他很正常。 「回到原本的话题。」女刑警清了清喉咙。「诺华耶公司否认了这篇报导,但他们也承认为了这次的搜查,史帝夫处于强制停止运作的状态。听说他正待在分析舱里。」 埃缇卡立刻按下墙上的麦克风开关,介入他们的对话。「此事会抵触国际刑事警察组织的重要机密案件,所以我们不能透露详情。」 「……那真是太遗憾了,冰枝电索官。」 女刑警隔著镜子投射不满的视线──不过,他们没有道理与伦敦警察厅分享情报,而且埃缇卡本来就无权决定这种事。 「我想说的是──」她重新这么说道。「史帝夫目前停止运作,另一个人──马文则长年下落不明,很有可能早已故障……简而言之,不论有什么动机,这起案件中最有可能袭击被害人的凶手就是你了,哈罗德。」 而伦敦警察厅是这么认为的──女刑警补充说道。 「既然会连续发生如此相似的案件……是否代表你们rf型有著某种『缺陷』?」 她的说法太直接,而且带有侮辱意味。 「布朗刑警。」埃缇卡忍无可忍,瞪著他说道。「我是不知道那份小报内容写得有多么趣味横生,但你们好歹也是警察机关的人,如此轻信八卦岂不是太愚蠢了吗?」 「那个消息连bbc都曾经报导过,不能说是毫无可信度。」 英国广播公司(bbc)──埃缇卡开始感到头痛了。史帝夫确实曾企图杀害身为人类的自己,但关于造成此行为的错误,据说诺华耶公司已经找出了原因。就算将同机型的哈罗德视为危险人物是很正常的担忧,袭击案本身还是子虚乌有的指控。 「我们应该假设他本身已经被改造了。」布朗刑警依旧冷静。他的冷静让埃缇卡更加焦躁。「如果哈罗德有共犯,而且是阿米客思的程式设计师之类的人,要让他失控应该很容易。」 「那就更应该请诺华耶公司……」 「我们打算把哈罗德送往直属于伦理委员会的分析研究机构,进行详细的调查。」 「分析研究机构?」埃缇卡哑口无言。「你的意思是诺华耶公司同意了吗?」 「这可是办案的一环,就算对方拒绝,我们也能强制执行。」 开什么玩笑?哈罗德是清白的。 「他是隶属于电子犯罪搜查局(我们组织)的阿米客思。」埃缇卡持续争论。「如果你们愿意,是否需要我们以共同办案的名义派遣电索官?只要对遇袭的被害人进行电索,辅助官有没有涉案就能立刻真相大白了。」 「我很感谢你的提议,但电子犯罪搜查局不就是哈罗德的『同伴』吗?从你的态度看来,我们也无法信任。」这个理由太有道理,让埃缇卡无话可说。「小姐,我知道你不想接受现实,但再继续闹下去只会显得很难看。」 说完,布朗便不再搭理埃缇卡。他大概觉得不过是个小丫头正在大呼小叫吧──不论如何,再这样下去,事情会愈来愈棘手。万一哈罗德被送往分析研究机构,我方就无法出手了。 埃缇卡抱头苦恼。啊啊,真是的,事情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就算世界颠倒,他也不可能是犯人。 无论如何都必须证明这一点。 哈罗德的侦讯直到最后,双方仍然没有交集。他们打算明天一大早再继续侦讯,实在令人敬佩──当然了,这是一种讽刺。 走出侦讯室的埃缇卡不掩饰自己的烦躁,搭上电梯。她粗鲁地按下面板,往一楼前进──现在的心情让埃缇卡想要狠吸电子菸。自从开始戒菸以后,她已经很久没有产生这么强烈的冲动了。 〈皮质醇的分泌量正在增加。需要为您介绍放松心灵的音乐吗?〉 最近安装的your forma健康管理应用程式这么说道。它比想像中还要烦人,差不多该解除安装了──埃缇卡拒绝了应用程式的提议,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早已在无意间放到胸口处。 胸前已经没有药盒炼坠。 没事的,冷静下来,还有方法可想。 埃缇卡一面安抚自己一面走出电梯。 她直接走入招待访客的会客厅。一名女性独自坐在整齐排列的沙发上。她是个有著栗色头发与深邃五官的俄罗斯人──〈达莉雅罗曼诺芙娜车诺瓦〉。她是哈罗德的持有者,也是他唯一的家人。 这次,由于哈罗德被带往伦敦,达莉雅也陪他一起来了。 「冰枝小姐。」达莉雅起身,脸颊比平常还苍白。「侦讯结束了吧?哈罗德呢?」 这句话让埃缇卡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无能为力──如果能带好消息给她就好了。 「对不起,因为负责侦办的刑警态度强硬……目前他恐怕还无法获释。可是,这很明显是冤罪,我也会尽快想办法处理的──」 埃缇卡说到一半,不禁停顿下来。因为达莉雅转眼间纤瘦的肩膀便开始颤抖,低下了头。她几乎就要崩溃──埃缇卡不假思索地握起她的手。自己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举动,埃缇卡感到有些惊讶。 她纤细的手因紧张而冒汗,摸起来很冰冷。 「那个──」埃缇卡无法立刻说出什么适当的安慰。「我帮你准备一点喝的吧。」 「不,没关系……抱歉,我真没用。」达莉雅轻轻解开埃缇卡的手,无助地握紧指尖。「真糟糕……遇到这种情况,我就会忍不住想起索颂那时候的事。」 对于索颂刑警的名字,埃缇卡的印象很深刻──索颂是达莉雅的亡夫,还收留了过去沦为流浪阿米客思的哈罗德,是他的恩人。索颂大约在两年前被卷入圣彼得堡发生的朋友派连续杀人案「圣彼得堡的恶梦」,遭到虐杀。 哈罗德应该仍在追查杀害索颂的犯人。 「我……好害怕。」达莉雅露出自嘲的微笑。「理所当然的日常生活,有时候不是说变就变吗?就像吹熄蜡烛的火苗一样……突然离开。」 「达莉雅小姐。」 「如果不能洗清嫌疑,哈罗德他……就要停止运作了吗?」 半永久式的强制停止运作──光是稍微想到这个可能性,埃缇卡便感到毛骨悚然。 「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的。他对电子犯罪搜查局来说也是很重要的辅助官,我一定会证明他的清白。」 「谢谢你。」达莉雅几乎要哭出来。「万事拜托了。」 「我还要再多留一阵子,达莉雅小姐你就先回饭店吧……」 「那个,不好意思。」 有人从旁出声搭话了──一名男性正好出现在会客厅。他有一头罕见的红发,长相平凡却给人温和的印象。your forma开启了个人资料。 〈彼得安格斯。三十六岁。诺华耶机器人科技公司总公司开发研究部,特别开发室副室长……〉 他隶属于这次被卷入案件的开发室,是负责维修rf型的其中一人。 「噢,果然是达莉雅小姐没错。」 「安格斯副室长。」达莉雅惊讶地睁大眼睛。「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原来如此──布朗刑警并不信任诺华耶机器人科技公司,即使如此,特别开发室的人仍然来到了这里。也就是说,诺华耶公司听说了哈罗德的事,所以单方面派人过来。 不出所料,安格斯一脸困扰,搔了搔后颈。「因为哈罗德的事,我们公司也接到了联络。我原本想来进行敬爱规范的简易检查,但伦敦警察厅完全不愿意沟通,所以我正要打道回府。」 无意间,安格斯与埃缇卡四目相交。 「啊,安格斯副室长,这位是电子犯罪搜查局的埃缇卡冰枝小姐。」 多亏有达莉雅的简单介绍,埃缇卡才不至于失礼──她差点又在自我介绍之前向对方搭话了。阅览个人资料是搜查人员的特权,所以总是容易忽视礼节。 「你就是冰枝电索官吗?久仰大名了。」安格斯露出社交式的微笑。「哈罗德有跟我提过你,博士也很想见你一面呢。」 博士? 埃缇卡正频频眨眼的时候,达莉雅与安格斯继续说下去。 「达莉雅小姐,你要回饭店的话,我送你一程吧。我正好有开车来。」 「是的,那真是帮了大忙……但你方便吗?」 达莉雅原本表现出客气的态度,最后似乎还是决定请安格斯送自己一程。埃缇卡也放心了,因为让现在这种状态的她独自离开难免令人有些担心。 目送两人离去之后,埃缇卡马上返回电梯。 为了达莉雅,一定要尽快想办法处理这种荒谬的状况。 『就像吹熄蜡烛的火苗一样……突然离开。』 到了现在这一刻,埃缇卡觉得自己终于能够鲜明地想像她所受的伤究竟有多深。 侦讯室的入口有个警卫阿米客思正老老实实地看守。埃缇卡一靠近,他便透过iot连线,从厅内的访客资料中比对了埃缇卡的身分。警卫阿米客思马上开启入口的门──哈罗德还在里面,他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桌子前。 「啊,电索官。」 他一看到埃缇卡的身影,就连在这种时候都以秀气的面容露出微笑。这是埃缇卡今天第一次见到他笑──心里没来由地松了口气,一定是因为有点累了吧。 「我正在等布朗刑警。他回来之后,就要将我移送到拘留所了。」 「伦敦警察厅真应该重新学学到案说明的定义。」埃缇卡无法掩饰自己的不悦。「你明明有不在场证明,布朗刑警他们却完全听不进去。就连诺华耶公司的工程师来拜访都吃了闭门羹,真是太离谱了。」 「点到为止吧。」 哈罗德瞄了一眼天花板──那里装著具备录音功能的监视摄影机。不过,这点抱怨还不到会被问罪的程度。就算他们真的正受到监视,负责看守的人也是警卫阿米客思。 「我刚刚请达莉雅小姐先回饭店了。」 「她的状况如何?」 「大受打击。诺华耶公司的安格斯副室长刚好在场,送她回去了。」 「他也来了吗……我很抱歉,顺利的话,我现在应该已经获释了。」哈罗德叹了打从心底感到厌烦的一口气。「我本来打算讨好那位女刑警,然后证明自己的清白。不过,搜查人员的心防果然很难突破呢。」 埃缇卡回想起刚才的事,不禁感到虚脱。 「辅助官,你也应该顾虑一下摄影机吧。」 他根本不以为意。「她看穿了我的口是心非。」 「想也知道,那种谎话连我都能看穿。」 「怎么可能,你会受骗吧?」 「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 「如果这里不是侦讯室──」他这么说著,环顾室内。「应该还有更好的方法。根据我的猜测,例如……」 「别说了我不想听。」 「我还没说出多么野蛮的话呢。」 「『还没』是吧。总而言之──」埃缇卡轻轻靠在桌子边。「等一下我打算跟十时课长商量你的事。我会拜托她想办法,所以你不要再做什么多余的事了。」 「我明白了,我会安分一点。」哈罗德用非常真诚的表情点点头。「电索官,请你也别太不安了。」 「我才没有不安。」 「你正在用手指摩擦手心,那是感到不安的时候会做出的举动。」经他这么一说,埃缇卡才察觉到自己的举动。「你不必逞强。遇到超出理解范围的事,会动摇也是很正常的。」 真是够了不要看穿我。埃缇卡抓乱自己的头发──这时无意间跟映在双面镜中的自己对上了眼。烦躁、疲劳与焦虑混合在一起,形成一张相当悲惨的脸。 振作一点,你好歹也是一名搜查官吧? 埃缇卡拍打自己的脸颊,努力转换心情。 「……辅助官,你之所以这么冷静,是因为已经知道这起案件的犯人是谁了吗?」 「我其实也不冷静。」他非常沉稳地答道。虽然怎么看都很冷静,但哈罗德是阿米客思,相较于人类,他或许能够更轻易地控制感情。「很遗憾,要在这种状况下推测出犯人是很困难的。情报实在太少了。」 「犯人的外貌跟你一模一样,选择在监视无人机不会通过的地点犯案,时段是深夜,被害人都是rf型相关人士……」埃缇卡喃喃念出目前已知的情报。「如果想得单纯一点,犯人不是下落不明的马文,就是认识特别开发室的那些被害人,而且对他们怀恨在心的人。从犯人熟悉当地无人机的行经路线来看,对方应该住在伦敦。可是,没有变装的可能性吗?」 「是的。因为没有留下纪录,我也无法断言,但就算真的是变装,要让四名被害人都将犯人误认为rf型,恐怕很困难。」哈罗德也罕见地皱起眉头。「布朗刑警似乎也有考虑到对方可能是仿造我外型的阿米客思,但能够制造的地点很有限。那会是一项大工程,难以避人耳目。」 其他方法就只剩上次的全像模组了,但这个可能性也应该排除。利格西堤正在开发的投影型全像模组也有被用于知觉犯罪,埃缇卡记忆犹新──不过,那并非流通于民间的技术。而且全像模组并没有实体,与施暴的犯案手法互相矛盾。这个选项可以先删除了。 「下落不明的马文仍然活著,而且犯下这起案件的机率有多少?」 「姑且不论零件,我们的循环液是以量产型阿米客思为准。如果在某个修理工厂以假的型号接受维修,他确实有可能到了今天还在运作……」 「就算如此,也没有理由造假?」 「就我所见没有。另一点让我在意的是,这起案件完全没有被报导出来。」 「你在意这种事?我倒觉得伦敦警察厅彻底封锁情报是理所当然的。」 不论真相如何,警方目前认为犯人是哈罗德──也就是阿米客思。万一阿米客思攻击人类的消息传出去,再加上一度传得沸沸扬扬的那则八卦,以机器人为基础的社会结构就很有可能受到极大的影响。身为公家机关的警察厅并不乐见这种情况发生。 「不过,如果犯人的目的是媒体的大幅报导……对阿米客思社会表达抗议等等,那么今后或许还会采取更加激进的手段。」 「实际上,犯案手法确实是变本加厉。」埃缇卡咬牙。接下来,受害情形想必还会再扩大。「我们当然应该尽快破案,但现在最重要的是让你获释──」 「哈罗德!」 突然间,有人连敲都没敲就推开了入口的门。埃缇卡与哈罗德惊讶地抬起头──是布朗刑警。埃缇卡原以为他是来带哈罗德前往拘留所,但他的表情很紧绷,看起来不太对劲。 「布朗刑警?你怎……」 「他一直待在这里吗?」 他激动地这么问道,让埃缇卡一时没反应过来。「咦?」 「我在问你,冰枝电索官,哈罗德一直都在这里吗?」 「我一直在。」回答的人是哈罗德。他再次瞥了一眼天花板上的监视摄影机。「如果你不相信,请调查那里的纪录吧。我遵守你的吩咐,一步也没踏出这个房间。」 「好吧。啊啊,原来是这样,不,可恶……」 他是怎么了?埃缇卡一头雾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刑警?」 「『被摆了一道』。」 这句话就像开始熔化的铅,一滴一滴落到地板上。 不会吧──埃缇卡的背脊窜过一股难以形容的感觉。 「我们刚刚接到联络,又发生袭击案了。」布朗乾燥的嘴唇看起来动得非常缓慢。「那个……遇袭的人是哈罗德的持有者,那个俄罗斯人──」 触感在掌心复苏。 刚刚握紧的那纤瘦的手,冒著汗的冰冷触感。 ──达莉雅。 在忘了呼吸的埃缇卡身旁,哈罗德站了起来。 3 深夜的医院弥漫著独特的氛围,太过洁白的空间彷佛与世隔绝,静得出奇。只能在宇宙中随波逐流的太空船里面,肯定也充满著这样的寂静吧。 收治达莉雅的医院是面向伦敦桥的综合医疗中心。 『这还真是讽刺,竟然是因为持有者遇袭,辅助官的嫌疑才终于洗清。』 「正确来说还没有完全洗清,布朗刑警也还在怀疑路克拉福特辅助官有共犯的可能性,只不过是没有理由继续拘留他而已……」 埃缇卡一个人在院内的电话亭打全像电话。她坐在塑胶制的廉价椅子上,与忧十时上级搜查官的全像模组面对面──十时在电子犯罪搜查局总部领导电索课,是埃缇卡的上司。灰色西装与笔直垂到腰部的马尾衬托她那锐利的五官。 『所以,达莉雅小姐身受重伤吧?』 「……是的,目前还在手术中。」 埃缇卡重新忆起刚才发生的事──接获布朗刑警的通知以后,埃缇卡与哈罗德一起赶往综合医疗中心。多亏伦敦警察厅迅速传递资讯,他们刚好与达莉雅搭乘的救护车同时抵达。 担架床带著刺耳的声音下车的时候,埃缇卡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呼吸的。躺在上面的达莉雅面色枯黄,救护队员努力按压著她的腹部──担架床逐渐被推走。率先追上去的人是哈罗德。自己就像是单纯的机械,茫然地跟著他走。 「达莉雅!」哈罗德呼唤的声音听起来很无助。「达莉雅,你听得见吗!」 眼神空洞的她眼睑颤了一下,泛紫的嘴唇吸食著空气。快速奔驰的担架床发出吵杂的声音,几乎盖过她吐出的字句。 但达莉雅确实是这么说的── 「电索我。」 说完这句话,她便像断了线的人偶,闭上眼睛。 「她必须直接进手术室。」救护队员很快地说道。「家属请在这里等待。」 于是,哈罗德与埃缇卡不得不放开担架床──他们只能无力地望著不断远去的达莉雅。 这种事情根本就不该发生。 『冷静点,冰枝。控制一下发抖的声音。』 埃缇卡连忙清了喉咙,尽管听起来有些笨拙。实际上,这是她第一次体会亲近的人被卷入案件的感觉,怎么也无法掩饰内心的动摇。 「课长,我想你应该已经猜到我要拜托什么事了。」 『我当然很清楚,你不用再多说了。』十时的表情仍然不苟言笑,但这份冷静让现在的埃缇卡不胜感激。『话说,辅助官呢?』 「他正在等达莉雅小姐的手术结束。」 『……这样啊。』她伸手按住眉心。『冰枝,这段时间很难熬,但我们还是专心在「会议」上吧。』 * 几分钟后,与会成员聚集在电话亭──算不上宽敞的亭内追加了会议桌的全像。继十时与埃缇卡之后,出席的人有诺华耶机器人科技公司特别开发室的安格斯副室长、伦敦警察厅的海格助理厅长,以及── 『我们认为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件,就应该立刻停止运用rf型。』 国际ai伦理委员会的最高指导者──塔尔伯特委员长。 『我们确实审查了rf型的企划书,并核准制造。但既然问题发生得如此频繁,那就另当别论了。停止运用是国际ai伦理委员会(iaec)的全体意见。』 以全像模组出席的塔尔伯特是个将混著白发的头发剃得很短的初老男性,上唇的胡须整理成颇有格调的山形,额头上刻著好几道纵向皱纹,散发著有些刻薄的气息。 国际ai伦理委员会。 以人工智慧为基础的现代社会之中,审查并监视其生产过程与流通网的国际组织是不可或缺的。各国皆设有伦理委员会的监察机构,所有机器人都必须通过他们的审查,获得核准后才能流通到市面上。反过来说,如果没有申请审查便贩售机器人,就会因为明确违反国际法而成为制裁的对象。 保障机器人社会的安全──这就是国际ai伦理委员会的职责。 史帝夫失控一案发生后,伦理委员会原本赞成继续运用哈罗德。 然而,这次的事件似乎大幅改变了他们的态度。 『十时搜查官,我们要求你直接对哈罗德路克拉福特执行停止运作的处分。』 『请恕我拒绝。』十时这么回答。『关于哈罗德的安全性,诺华耶公司已经再三证明过了,况且他还有不在场证明。我们不能只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就放弃对搜查局而言不可或缺的一分子。』 『我同样反对。』 发言的人是安格斯副室长──这名看起来温厚老实的红发男子,就是将达莉雅送回饭店的人。他现在或许很紧张,表情显然很僵硬。 『塔尔伯特委员长,敝公司遇袭的工程师确实都指认rf型为犯人,但还没确定是否真是如此。让哈罗德停止运作还言之过早。』 『被害人的证词不会错。』海格助理厅长用标准的发音说道。『即使犯人不是哈罗德,接著浮上台面的就是马文。他目前仍然下落不明吧?』 埃缇卡听著四个人的对话,在桌子的一角紧抓自己的膝盖──得知案件的概要时,她就料到事情迟早会变成这样了。 但是,某种超乎理智的感情猛然涌现。 明明不该挑达莉雅命在旦夕的时候开这种会议的。 『安格斯副室长。』塔尔伯特委员长摆出严厉的表情。『关于史帝夫失控,我们还没有收到最终报告书。不过,据说你们已经大致掌握到原因了?』 『原因在于效用函数系统的错误。只不过,我们尚不清楚究竟是经过什么样的程序才引发问题,目前仍在调查中……』 『总而言之,不论犯人是哈罗德还是马文,难道不应该认定rf型本身有著某种缺陷吗?』 埃缇卡仍然保持沉默,静静地感到气愤──不只是那个女刑警,连这个委员长都说出同样的话吗? 『他是正常的。』安格斯柔和地反驳。『rf型的企划书通过了委员会的审查。如果有缺陷,应该在那个阶段就会被挡下来。』 『那当然。我的意思是,你们是不是忽略了什么可能会产生缺陷的漏洞?』委员长投射冷淡的眼神。『那东西叫什么来著?次世代型泛用人工智慧。既然是新型,就算基于前所未见的理由引发失控也不奇怪。』 『委员长是这个意思吗?因为采用了过去不可能实现的错综复杂的程式码,才使得程式码因为意料之外的因素而变化,最后导致敬爱规范失效?』 塔尔伯特就像是要掩饰自己的肤浅发言,清了清喉咙。『阿米客思会自己思考再采取行动。既然是次世代型,也有可能产生那种难以预期的错误吧。』 『很遗憾。』安格斯看似正在努力保持温和的口气。『委员长,这就是英格兰人的坏习惯。我们自认是比任何国家的人都还要友善的朋友派,换句话说,我们习惯以非常强烈的拟人观来看待阿米客思。』 『他们不过是稍微单纯了点,几乎与人类没有两样。』 『从言行举止看来是如此。但是,阿米客思的思考只是表面上的行为,他们确实有自己的想法,但最多只到思考前几步的「判断」为止。请问您听过「中文房间」吗?』 「中文房间」是哲学家约翰希尔勒提出的思想实验──安格斯这么说道。 假设有个只看得懂英文字母的英国人被关在某个小房间内,有人从外面把一张纸条递了进去。纸上用中文写著一个问题,但英国人当然看不懂,这些文字对他来说就只是单纯的符号。 『不过,小房间里面有一本说明手册。英国人从手册中找出了与纸上相同的问题,以及对应该问题的答案,然后写在纸上交给外头的中国人。』 到了这个阶段,英国人仍然看不懂中文,他只是用临摹的方式写下相同的符号。 『但对拿到这张纸条的中国人来说,纸上写的正是完美的答案。所以,他觉得小房间里的人跟自己一样,都是看得懂中文的人。他会认为双方的对话是成立的。』 『……意思是表面上看似如此,而我们都误会了?』 『是的。我们只不过是因为拟人观,才会从阿米客思身上看出人性。』 『即使像rf型属于次世代型泛用人工智慧也一样吗?』 『没错。若非如此,就无法保证其安全性了。』 埃缇卡感到困惑──如果是量产型阿米客思,这么说明或许有道理。但按照安格斯的说法,就连属于次世代型泛用人工智慧的哈罗德也只是「表面上看似有在思考」。 刚认识他的时候,埃缇卡确实也这么想。她认为哈罗德的感情与思想都只是程式,一切不过是空虚的假象。 不过,现在不同了。 ──『如果能够抓到杀害索颂的犯人,我打算亲手制裁他。』 如果他的思想只是假象,那句话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那也只是体现「人性」的手段?因为重视的人遇害,他只是模仿人类,对夺走性命的犯人表现出憎恨的态度吗? 『──他们自行改写程式码而失控的可能性,不过是许多虚构作品所想像出来的故事。』安格斯的声音把埃缇卡拉回现实。『根据阿米客思的制造规定,原本就禁止在小房间里的说明手册中记载「攻击人类」的项目。』 『换句话说──』十时开口说道。『他们也不会因为看了重大刑案的报导或有暴力情节的电影,就学会攻击人类的行为吧?』 『如果他们办得到,现今的社会就不成立了。「攻击」的概念当然存在于他们的知识中,但这也不等于实际的攻击行为。我们就算看到金属,也不会「想吃」吧?阿米客思也一样,就算看到暴力相关的事物也不会产生「想要攻击」的念头。他们原本就「不是被设计成那个样子的」。』 『所以,他们并没有自行改写程式码而失控的危险?』 『是的。如果有原因,恐怕就跟史帝夫相同,在于效用函数系统的错误……也就是人为改造。rf型所使用的系统码是相当难解的类型,但也无法断定不可能改造。如果有共犯,对方或许是程式设计师。』 『即使如此,路克拉福特辅助官也是正常的。所以他不是犯人。』 『十时搜查官。』塔尔伯特委员长用责备的语气唤道。『不管怎么想,你坚决袒护的哈罗德都是不定时炸弹。他确实很优秀,但你也太过盲目了。下次可不会像那份小报一样轻易了事。』 『请不要拐弯抹角了,您究竟想说什么呢?』 『电子犯罪搜查局应该订制安全性更有保障的新型阿米客思吧?』 ──咦? 埃缇卡不禁停止眨眼。这个男人突然在说些什么啊? 『简单来说,你们只要让那位天才电索官能顺利进行搜查就行了。那么,与其执著于或许有缺陷的rf型,投资订做安全的阿米客思还比较务实。』 『恕我失礼,这个提议并不实际。』安格斯副室长反驳道。『要做出rf型如此高规格的阿米客思会花上不少时间,而且问题不只是庞大的花费……』 『我们伦理委员会原本就反对持续运用哈罗德。侦破知觉犯罪的阿米客思与失控的史帝夫竟然是同型,对社会大众根本无法交代。』 『这一点我们已经十分清楚了。』十时冷冷地回应。『搜查局至今都审慎管理情报,从来没有引发丑闻。』 她说得没错。埃缇卡频频点头,但委员长不以为然──啊啊,可恶。真想立刻敲打桌子,插嘴反驳。这场愚蠢的讨论究竟有什么意义? 『搜查官,你能保证今后也不会出问题吗?那东西太引人注目,光是脸就……』 『那张脸是最投我所好的部位,可以请你不要说三道四吗?』 突然间,空著的座位显示出新的全像模组──是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性。一头偏蓝的深褐色头发四处乱翘,眼镜后方有一对细长的眼睛,就像囚禁著黑夜般深不见底。 令人不禁目不转睛地看著她──她是谁? 『不好意思迟到了。』她光明正大地跷起纤长的腿,甚至连身上那套满是皱褶的白袍都显得瑕不掩瑜。『才刚抵达就听到自己的作品被批评,感觉实在不太好耶。』 埃缇卡开始确认全像电话会议的参加者名单──以新成员的名字查询使用者资料库,然后直接挖出个人资料。 〈莱克希薇洛卡特。二十九岁。机器人开发工程师,持有机器人工学博士学位。诺华耶机器人科技公司总公司开发研究部,特别开发室室长。〉 以下洋洋洒洒地列出了她的无数事迹。十八岁便从剑桥大学艾尔芬斯顿学院毕业。在美国人工智慧协会(aaai)主办的国际人工智慧会议,连续三年获颁奖项。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 〈次世代型泛用人工智慧「rf型」开发团队主任。年仅十九岁便独自完成rf型的系统码。〉 对了,现在为了决定rf型的处置,正召开重要的会议。室长未出席明明是很奇怪的事,为何自己一开始没有察觉呢? 埃缇卡不禁仔细凝视著她。 换句话说──这个人就是哈罗德他们的「母亲」。 『卡特博士。』塔尔伯特委员长瞪著她。『你迟到了二十分钟,好好反省吧。』 『因为是紧急召开的会议嘛,饶了我吧。』莱克希毫无歉意。『委员长,你的胡子还是一样迷人呢。噢,你好,助理厅长,初次见面。你们家的布朗刑警应该需要重新教育一下吧?』 『你也是。』塔尔伯特不屑地说道。『你真该反省一下引人非议的自己。你看过网路上的评论吗?光是反对你的人就能组成一支军队了。』 『很遗憾,我受到的伤害就跟影子被踩到差不多。』 『听说制作rf型的时候,开发团队内部也闹得乌烟瘴气嘛。团队解散之后还遭到告发的主任,你大概是史上头一例吧。』 『那是夹带私人恩怨的不实指控。竟然把那么久以前的旧帐说得像是昨天发生的事,看来人上了年纪真的会度年如日呢。』 『博士。』安格斯副室长呻吟道。『请收敛一点,算我拜托你了。』 埃缇卡从来没想像过rf型的开发者是什么样子。虽然从来没想像过,但──绝对「不像这样」。至少她可以断言这完全超出了预料的范围。 『回到正题。』塔尔伯特委员长稍微拉高音调。『我要重申,电子犯罪搜查局应该放弃哈罗德,订制规格与rf型同等的新型阿米客思。』 『所以,要找谁来做?』 『……卡特博士,我现在没有徵求你的意见。』 『至少我敢说你所谓的高规格新型阿米客思,肯定只有我做得出来。而且,我可完全不打算制作那么厉害的阿米客思。』 『委员长,请为这场原地打转的会议做出结论吧。』海格助理厅长一脸厌烦地抱起双臂。『不论如何,我们伦敦警察厅会从明天开始扩大搜索马文的规模。』 『他的定位资讯已经断了六年之久。』安格斯副室长说道。『我们应该假设他已经在某处故障了。当然了,我们目前还没发现他的尸体……』 『再加上哈罗德有共犯的可能性依然不能完全排除。尚未找出犯人的期间,我想要求电子犯罪搜查局停止运用他。』 到了这个节骨眼,还是要这么说吗──埃缇卡忍无可忍,于是站了起来。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到她身上,但她不在乎。 自己反而应该一开始就勇于发言,而不是等待机会。 「身为路克拉福特辅助官的搭档,我坚决反对。」埃缇卡明确地说道。「如果没有他在,我就无法安全地进行电索。这对电子犯罪搜查局整体而言是一种损失。助理厅长的说法等于直接干涉了搜查局的运作。」 海格助理厅长皱起眉头。『看来这位天才电索官有些过于自负了。』 「一点也没错。」埃缇卡没有退缩。「事实上,我的说法并没有夸大。」 『冰枝电索官的主张很有道理。』十时表达支持。『海格助理厅长,如果您要妨碍我们执行勤务,我们也会采取相应的措施。』 『你们简直是疯了。』 「随您怎么说。」 如果就这么接受停止运用哈罗德的处分,结果会如何?那样等于是给rf型按上有缺陷的烙印。如此一来,下场不只是造成电子犯罪搜查局的不便,对他灌注亲情的达莉雅究竟会受到多少伤害? 而且,埃缇卡自己──也需要哈罗德。 为了电索吗? 应该不只如此。 「助理厅长。」埃缇卡注视著海格。「我会负起责任,监督路克拉福特辅助官。所以请您暂时保留处分他的决定。」 『你认为我会允许吗?』 『就算您不允许也无所谓。』十时仍然保持冷酷的态度。『各位没能找出的犯罪线索,我们可以马上找到。这样就够了吧?』 海格助理厅长的脸色稍微发白的同时,塔尔伯特委员长皱起眉头。安格斯副室长目瞪口呆,莱克希博士则露出笑容。 知觉犯罪当时,埃缇卡多亏有哈罗德的帮助才能放下姊姊的幻影。 既然如此,她也想反过来帮助哈罗德。 最重要的是,自己是他的搭档。 「──我会代替伦敦警察厅,侦破rf型相关人士袭击案。」 * 还记得索颂下葬那天,天空下著小雨,墓园飘著青草的气息。 俄罗斯的墓碑普遍会在花岗岩上雕刻故人的容貌。表情严肃的死者们偷偷地看著我们──哈罗德曾想过为什么人类要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明明一看到已逝之人的模样就肯定会感到悲伤,为什么还想把他们深深地刻划下来? 「回家吧,达莉雅。」 哈罗德静静地开口──达莉雅从刚才就一动也不动地蹲在索颂的坟前。这里尚未立起墓碑,只有一座松软泥土堆成的小山,献于坟前的花朵空虚地弹开雨滴。她的长裙下襬覆盖在地面上,被雨水渗透得又皱又湿。 「好吧。」 达莉雅低声回答。两人不断重复同样的对话,她怎么就是不愿意站起身来。其他亲戚都纷纷说著:「现在让她静一静吧。」早就已经离去。 哈罗德替她撑伞,继续等待。 雨声在上方滴滴答答地哭泣。 「……刚结婚的时候,我曾想过要跟这个人分开。」达莉雅的声音比雨声小得多。「我们因为一些小事吵起来……这种时候,我就会深刻地认清一个事实,觉得很难受。我知道『他不论遇到什么样的危险,一定都会为了破案奋不顾身』。」 「是的。」 「我应该离开他的。早知道就……因为、因为那样的话,我现在、就不会……」 她的声音哽咽得愈来愈严重,已经听不清楚了。 哈罗德注视著她的发旋,开始重播自己的记忆──索颂遇害之后只过了几天,但他不知道这已经是第几次了。哈罗德只是不断地、不断地忆起他被犯人束缚的身影,以及那幅骇人的景象。 当时应该还有拯救他的余地,应该能从某处找到方法。可是,自己却看漏了,就那么看漏了。原因不单是被限制了行动,还有敬爱规范。哈罗德什么也办不到,只能看著他的……他的脖子、手臂、双脚遭到锐利的…… 注意到循环液温度异常上升,哈罗德停止了播放。 达莉雅终于站起来的时候,雨已经完全停了。 「哈罗德,我……害怕回家。」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不知为何,即使雨停了仍无法收起雨伞。 「我害怕回到平时的日常生活,被迫面对那个人……已经不在的事实。」 看著达莉雅哭肿的眼睛,哈罗德总算理解在自己心中翻腾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恐惧。就跟她一样,哈罗德自己也害怕得不得了。必须面对没能拯救索颂的事实,以及失去他的后果,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那等于再三提醒自己有多么无力。 应该有方法能救他。自己当时应该还能做些什么。 明明如此── 『我帮你抓吧。』 彷佛火花四散,马文的脸庞闪过脑海──护城庭园的鲜艳枫红灼烧了哈罗德的记忆。弟弟正如字面所述,抓住了停在自己肩上的蝴蝶。 他「能够抓住」。 原来啊。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不过──已经太迟了。 「你还有我在,达莉雅。」 彷佛仔细咀嚼口中的话语,哈罗德这么说著,轻轻抱住达莉雅。季节明明是初夏,她的纤瘦身躯却冷得过分,感觉比阿米客思的体温还要微弱许多。 「……我保证,绝对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这是哈罗德对她的誓言。 同时,也是对自己发下的誓言。 达莉雅的心跳化为电子音,淡漠地贯穿听觉装置。 加护病房(icu)的床是暧昧的白色,包裹著她那副虚弱的身体。 哈罗德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握著从床边垂下的手。没有衣物覆盖的手连接著医疗管,与自己的诊断用缆线一点也不像,凸显了人类的脆弱──达莉雅的眼睑很苍白,令哈罗德想起索颂那双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 手术才刚结束,她好不容易保住一命。 虽然进入了观察阶段,她的意识还没有恢复。 根据报案人的证词,达莉雅似乎是一个人倒在饭店附近的后巷中。她恐怕是与安格斯副室长分开后才遭到犯人袭击。一如前例,犯案现场没有目击者,也在监视无人机的巡逻路线之外。 犯人使用凶器,深深刺入她的柔软腹部。 哈罗德祈祷般将额头紧靠在达莉雅的手背上。这份无常令人不寒而栗──为什么我没有预料到?自己这颗派不上用场的头脑让哈罗德产生几乎要烧断回路的懊悔。明明可以预料到的。既然受害者都是rf型的相关人士,达莉雅当然也很有可能遭到波及。 犯人究竟是什么人? 为何要袭击rf型相关人士? 突然听见有脚步声靠近,哈罗德静静地抬起头。不久,布朗刑警的声音从包围病床的抗菌隔帘外面传来。 「哈罗德,可以打扰一下吗?」 虽然不情愿,哈罗德仍然命令系统,隐藏自己的真心──他带著非常和善的表情走到隔帘之外,当然也没有忘记添上一点相应的沉痛之意。 布朗刑警一开口便失礼地说道:「我想询问案情,她的意识如何?」 「还没醒来,因为手术才刚结束。」 「你应该很难过吧。」真是肤浅的慰问。「虽然我们释放了你,还是打算将你暂时交给分析研究机构,以防万一。当然了,要不要答应取决于──」 「没有必要分析辅助官,布朗刑警。」 听到这句强行介入的话,哈罗德移动视线──是埃缇卡。笔直朝这里走过来的那道身影就像落入白色院内的一滴墨,意志坚定的双眼燃著熊熊火光。 光是如此,哈罗德便领悟到她这次带来了什么消息。 「真是亲切的招呼啊,电索官。」布朗一脸扫兴。「这起案件归我们管,轮不到你说……」 「rf型相关人士袭击案的搜查权『已经由电子犯罪搜查局接手』。」埃缇卡语气尖锐地放话。「这是伦敦警察厅厅长与电子犯罪搜查局局长协议决定的事项。」 「……你说什么?」 布朗慌忙地往半空中瞥了一眼。也许是your forma收到了什么讯息,或是电话响了。是何者都无所谓──哈罗德这么想。布朗已经是局外人了,现在甚至没有必要搭理他。 「冰枝电索官。」哈罗德看著她的眼睛。「目前是十时课长握有指挥权吗?」 「没错,接下来的搜查由我们接手。」 哈罗德原本就认为埃缇卡或许能用某种方式说动十时──但这样的发展简直求之不得。要是她没有行动,哈罗德甚至打算促使她那么做。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感激的了。 如果只有自己被拖下水就算了。 然而,犯人选择对达莉雅出手。 ──那就必须付出相对的代价。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埃缇卡的眼神毫不犹豫地贯穿哈罗德。「我们从今天上午开始,就要对被害人进行电索……你行吧?」 答案打从一开始就决定了。 「当然没问题,电索官。」 4 〈现在气温:十五度。服装指数c,建议随身携带轻薄外套。〉 摄政公园的青翠绿意在共享汽车的车窗外不断飞逝──从停车场临时租用的义大利车载著埃缇卡与哈罗德,在伦敦市内流畅地前进。虽然天空微阴,短时间内没有降下阵雨的迹象。 「你说案件的被害人都分散在市内的各家医院吧。」 「为了进行电索,已经请他们集中到达莉雅小姐所在的综合医疗中心。」 「真是有效率呢。对了──」哈罗德伸手指向仪表板上显示的地图。「这附近刚好有贝克街,可以参观夏洛克福尔摩斯博物馆喔。你知道吗?」 「your forma正好在对我打广告。」埃缇卡看了一眼路边建筑的mr广告。「不管是福尔摩斯还是华生,有你就够了。」 「谢谢你的赞美。」 「这不是在赞美你,我想说的是我已经吃不消了。」 坐在副驾驶座的哈罗德一改凌晨的态度,已经恢复冷静──不过,实际上还很难说。从侦讯的情况看来,他显然很善于控制自己的感情。 「不过──」哈罗德轻轻交扣十指。「十时课长到底是用了什么魔法才抢到搜查权?厅长和局长真的达成了协议吗?」 「是真的。」埃缇卡在那场会议发下豪语之后,十时就将这件事上报给局长。「到目前为止,这起案件确实不算是电子犯罪,本来不是我们的管辖范围。但如果你因为冤罪而无法行动,搜查局也会很困扰。」 「搜查局认为在伦敦警察厅让事态更棘手前,接下搜索犯人的工作比较有利吧。」 「这当然是例外中的例外。因为你算是被害人的家属,不适合参与案件的搜查。只不过,如果要动用我就需要有你在,所以才能勉强获准。」 据十时所说,她没花多少时间就说服了局长──局长也跟她一样,对埃缇卡寄予厚望。她具有优异的资讯处理能力,足以在电索时进行并行处理。一般电索官必须花上好几天的案件,埃缇卡只要花几个小时就能找出破案的关键,但代价就是有无数的辅助官因此落得故障的下场。 搜查局正感到头痛的时候,哈罗德出现了。多亏有他,才能让人类辅助官免于承担风险,事实也证明他可以彻底发挥埃缇卡的能力。正因如此,即使与伦敦警察厅之间的关系可能产生裂痕,搜查局也想确保哈罗德的运用权。 「非常谢谢你,电索官。」回过神时,阿米客思脸上已经浮现一如往常的完美微笑。「十时课长都告诉我了。听说在会议上,是你率先站出来保护了我。」 埃缇卡愣了一下,绷紧肩膀。「……不只我,课长、安格斯副室长,连博士也有替你说话。大家都知道你是清白的。」 「你愿意袒护我,最让我感到高兴。」 「我就说了……」 「你好像也已经完全克服对阿米客思的厌恶,真是太好了。」 「我确实是克服了……」那本来就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受过去的伤痛折磨才虚张的声势,可是在他面前重新承认这一点,让埃缇卡感到莫名不自在。「就算如此,也不代表我喜欢你。」 「你想掩饰自己的害羞还有更好的方式吧?」 「我到底哪里看起来像在害羞了?」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花大约三十分钟的时间来详细说明。」 「谢了我不想听。」 这家伙真的是──埃缇卡烦躁地别开脸。他是为了不让别人操心,才会表现得一派轻松吗?就算如此,也不必在达莉雅出事的时候假装平静吧。他明明可以坦白说自己「很不安」。 只要想起她的事,就连埃缇卡都觉得此刻有种难以忍受的焦虑感。 还是说──对他而言,自己看起来就那么不可靠吗? 综合医疗中心与昨晚完全不同,挤满了门诊患者。两人跟著负责迎接的人类医师,前往有被害人正在等待的病房──走著走著,埃缇卡想起了初次见到哈罗德的那一天。自己之所以变得如此感伤,也许真的是因为达莉雅遇袭。 犯案的手段愈来愈激进。 再拖下去,事情迟早会演变成最糟的状况。 为了达莉雅,必须尽早掌握犯人的线索。 「就是这里。」医师停下脚步的地点,是距离护理站最近的病房前。「差不多已经完成镇定剂的注射,准备就绪了……但昨晚入院的达莉雅车诺瓦小姐仍处于昏迷状态,所以我们并没有替她注射。」 跟著医师的脚步,埃缇卡与哈罗德踏入病房。一阵奇妙的热气顿时包围全身──五张并排的病床上分别躺著陷入沉睡的被害人,从几乎看不出外伤的轻伤患,到吊著骨折患部的重伤患都有。 在窗边被特别多器材包围的患者不是别人,正是达莉雅。为了进行电索,院方暂时将她从加护病房移动到这间病房。她的脸上戴著氧气罩,身体沉沉陷入彷佛奶油掉落的床上,状态与昨晚没有什么差别。 没有变化竟是如此令人难受的事。 埃缇卡上一刻的决心险些动摇──潜入这种状态的她真的没问题吗? 哈罗德发问了。「请问达莉雅的状况如何?」 「还是老样子。」医师淡淡答道。「虽然没有恢复意识,但生命徵象很稳定。如果电索的期间出现异常,我会请你们暂停的。」 「已经准备完毕。请,冰枝电索官。」 在病床间来回巡视的护理师阿米客思把连接了所有被害人的〈探索线〉递了过来──埃缇卡没有马上接到手里。她不知怎地因紧张而渗出冷汗。 「电索官?」哈罗德一脸疑惑。「你怎么了?」 「我只是……」 看著眼前的〈探索线〉,埃缇卡举棋不定──这样简直跟那个时候完全相反。李从雪上摩托车意外摔落的时候,自己明明不顾哈罗德的反对,坚持对她进行电索。 「我明白你的心情。我也感到不安。」哈罗德的手触碰了埃缇卡的肩膀。「不过,是达莉雅自愿接受电索的。你也有听到她说的话吧?」 被担架床送走的她发出祈祷般的呢喃,那句话再次变得鲜明。 『电索我。』 埃缇卡紧咬下唇──的确,他说得没错。 下定决心吧。 「……我知道了。」 这次,埃缇卡拿起了线。她花费比平时还要长的时间,建立三角连线。她把〈探索线〉插入自己后颈的连接埠,接著以第二个连接埠接上〈安全绳(umbilical cord)〉。埃缇卡把垂下的连接头递给哈罗德──他正好滑开左耳,同样露出连接埠。埃缇卡一开始还觉得这个举动很诡异,但也渐渐习惯了,所以感到有点恐怖。 喀嚓一声,连接头顺利嵌入。 发出淡淡光芒的〈安全绳〉照亮了哈罗德的脸颊。 「开始吧,电索官。」 「好……」 我一定会找到线索。 「──开始吧。」 埃缇卡屏住呼吸,闭上眼睛──这个瞬间,就像突然被推了一把,身体开始坠落。坠入电子之海,前往充满资讯的世界。虚拟的飘浮感包围全身。啊啊,一体会到这种感觉就能明白,这里才是自己该待的地方──埃缇卡毫不犹豫地跃进五名被害人的〈表层机忆〉之中。 一瞬间,寒气在肌肤上流窜。强烈得想拔腿就跑的恐惧。好可怕。好痛。这是来自案件造成的创伤。『不要啊,救救我。』削下皮肉的痛楚贯穿了自己──『不可原谅。』锐利的怒火掠过身旁。『如果要遭遇这种对待……』『我明明有好好维修他。』『早知道就毁了他。』──站在工程师的立场,这种感觉等于被自己精心照顾的孩子反咬了一口。然而无论如何,总是会有一种内疚与尴尬的感觉袭卷而来,就像是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不要放在心上,冷静。 目的不是这里。 所幸没有发生逆流的迹象。或许是因为放下了缠而取得平衡,达到精神上的安定,重回电索官一职以后便渐渐能控制自如了──埃缇卡直接朝案发时的机忆下坠。 一开始看到的是在半空中飞舞的红色。皮肤被浅浅地划开。接著,视野大幅摇晃。由此可见自己被殴打了。高举的铁锤在黑夜中闪烁──埃缇卡不禁皱起脸。惨叫与挥之不去的纯白色恐惧在头脑内部炸裂。发不出声音。未能转化为语言的情绪漩涡缠绕著四肢──好难受。好久没有这种喘不过气的感觉了,也许是因为才刚重回工作岗位不久。对被害人进行电索,有时候比电索嫌犯更令人感到痛苦且沉重。即使能将感情切离,感觉本身还是一样会穿透自己。 埃缇卡拨开黑色泥沼般的恐惧,努力凝神细看。机忆复杂交错。夜晚;狭窄的小路;后巷;自家门前;没有人烟的黑暗之中。微弱的路灯正在摇曳;随风啜泣的路树。突然间,有人从背后抓住自己的手臂。犯人每次都是从背后发动攻击吗──啊啊,如果在机忆里也能像现实一样阅览个人资料就好了,如此就可以立刻看穿对方的身分──角落有某种东西亮了一下。是小刀,可对折的折叠刀──一瞬间,黑暗涌了上来。 (插图009) 怎么回事? 雪花飘过眼前。不对,这是灰烬。天上降下了细小的灰烬。好暗。天空就像深深的洞穴,张开空虚的大口──周围零星散落著某种东西。石碑。那是坟墓。它们就像灯火般浮现在那里。 这不是现实的机忆。 这是梦境。 是某个人──达莉雅作的梦。 梦的机忆如果极为鲜明,经常会转换为资料(二进位档案)并保存起来。但一般而言,这些机忆的认知都有显著的扭曲与夸大,在搜查上没有参考价值。电索时必须尽量忽略,直接通过──然而,埃缇卡无法移开目光。 达莉雅一个人站在墓园中。感觉有一阵阵冷风吹过。自己把手放到胸口,才发现这里开了一个大洞,于是惊讶得用双手摀住,但根本盖不起来。鲜红色液体从缝隙渗出。好可怕。好悲伤。好可怕。好悲伤。同样的感觉不断反覆,永不停歇。 『达莉雅。』 听到熟悉的声音呼唤,自己回过头──但那里只掉著一把打开的雨伞。 一个人也没有。 一个人,也没有。 ──不行。 埃缇卡勉强挥别嵌入血肉的绝望。这是她失去索颂时作的梦吗?埃缇卡拚命切离缠绕自己的情绪。集中精神。现在要找的是关于案件的机忆。出口在哪里?埃缇卡奋力挣扎,抓握著空气。 突然间,黑暗裂开了。 惨叫再次贯穿耳膜,影子在路上忽隐忽现。回到案件相关的机忆了。一闪即逝的金发是犯人的特徵吗?现在还看不到。『救救我!』『我要被杀了!』『好可怕!』『住手!』连逃跑的时间都没有,犯人出手殴打,或是把被害人推到地上。犯人的鞋子晃过视野。那是一双皮鞋,磨损得相当严重。 『──哈罗、德?』 达莉雅的虚弱声音──模糊的视野扩展开来。折叠刀深深刺进腹部。握住刀柄的人影出现在眼前──怎么可能?竟然有这种事。埃缇卡屏息。 虽然很模糊,但映在眼前的那张脸,自己也见过。 无可挑剔,制作得精美无比的容貌。金色浏海遮住了额头,在黑夜的深渊仍然散发光辉。冰冷的眼瞳就像是看著物品一样,机械化地捕捉被害人的身影。 ──rf型。 『为……什么……』 听见达莉雅的虚弱呼唤,犯人退缩了一下。那只手一瞬间放开了插在她身上的小刀刀柄。 『哈罗德?』端正的嘴唇初次开口说话。声音听起来像是沉入水中般模糊,是因为达莉雅的意识开始混沌了吗?『你……认识哈罗德吗?如果是──』 扑通一声,世界开始沉没。 埃缇卡最后看见的是rf型离去的背影──接著,她继续潜入其他被害人的机忆。埃缇卡无法压抑激烈的心跳。不会吧,其他机忆也出现了同样的rf型。 影像戛然而止──〈探索线〉被拔除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病房的照明看起来特别偏蓝。总算脱离被害人情绪的层层束缚,埃缇卡吐出屏住的一口气──然后忍不住把手放到脖子上。自己正在冒汗。 真是不敢相信,刚才的景象太奇怪了。 哈罗德无疑有不在场证明。 既然如此── 「电索官。」 眼前的他没有表情。他才刚见到达莉雅与熟识的工程师遭到袭击的场面,再怎么样也无法保持平静吧──不过,埃缇卡感到错愕。湖水般的眼瞳彷佛凝结了冰晶。 他的目光没有任何温度,就好像混合了不可能存在的杀意。 埃缇卡还是不认为哈罗德是安格斯所说的「小房间里的英国人」。她明白组成其根基的东西只是程式──但总觉得实际上应该更加复杂。 这是自己心中的拟人观所产生的幻想吗? 「医生──」哈罗德唤道。「达莉雅的情况如何呢?」 「很稳定。她的身体似乎没有受到影响。」 埃缇卡与他同时松了一口气──幸好没事。暂时可以放下心中的一块大石了。 只不过── 「被害人说得没错。」埃缇卡的喉咙相当乾渴。「犯人不管怎么看都是rf型。那果然是马文吗……」 「现在还无法断定。」 「为什么?史帝夫正停止运作,而你有不在场证明。那么肯定就是……」 「犯人的脸上『没有痣』。」 埃缇卡开始反刍刚才潜入的机忆──袭击被害人的那个rf型,那副秀气的容貌。因为几乎所有人都是在意识模糊的情况下看到犯人的,影像中有些部分不太清晰。但就算撇开这一点不谈,那个rf型的光滑脸蛋上也没有类似痣的东西。 「因为我们每个人的长相都相同,莱克希博士就用这种方式替我们作了记号。」哈罗德指著自己的嘴角。「如果犯人是马文,这里应该会有颗痣。又或者,他可能把痣遮住了。」 「遮住痣?为了什么?」 「或许是要让人误以为犯人是三胞胎其中之一,或是有什么跟犯案本身有关的理由。光凭刚才的机忆,我也无法推测。」 「那个rf型很在意你。」他听到达莉雅的低语时,明显有了反应。「这表示他不知道达莉雅小姐是你的持有者……不知道她是rf型的相关人士,却还是袭击了她?」 「因为犯案手法愈来愈激进,就算他现在决定对一般人出手也不奇怪。达莉雅之所以被盯上,恐怕是因为她曾与安格斯副室长一起行动吧。」 但是,犯人对此有所误解。她并不是一般人,而是哈罗德的持有者。对方肯定是在对达莉雅施暴之后才发现这一点。 「不论如何──我们已经找到了线索。」 他静静地补上这一句。根本不需要惊讶,因为埃缇卡也看出来了。 「你是说小刀的刀柄吧。」 「是的。」 没错──rf型用小刀刺伤了达莉雅。而他被达莉雅误认为哈罗德的时候,因为一瞬间的退缩,放开了刀柄。那个时候,她的视野确实捕捉到了。 捕捉到刻在刀柄上的特殊图案。 那个图案是一颗看似苹果的果实被包裹在裸露的肋骨之中,设计得相当特别。 「那或许是某种标志。我们来调查看看吧。」 哈罗德立刻打开穿戴式装置的全像浏览器──不久后,网路给出了答案。显示在上面的图片搜寻结果列出好几张苹果与肋骨组成的图案,就跟刚刚才在机忆中看见的东西一模一样。 「剑桥大学,艾尔芬斯顿学院的盾徽……?」 埃缇卡念出搜寻结果,忍不住看了他的脸一眼──毕竟自己对艾尔芬斯顿学院的名称还保有鲜明的记忆。 就像是察觉到埃缇卡的疑问,哈罗德点头表示肯定。 「那就是莱克希博士的母校。看来有必要找她谈谈了。」 第二章 黑盒子 1 国王十字站的北部──隔著摄政运河的广大土地就是诺华耶机器人科技公司的总公司据点。过去,这个区域似乎完整保留了工业革命时代的谷仓与煤炭仓库,目前以现代化的总公司大楼为首,另有工厂设备与统整了阿米客思历史的资料馆,甚至附设供一部分员工居住的「阿米奇堤亚地区」。 「隶属于特别开发室的工程师有十五个人。」埃缇卡边走边弯起手指数著。「其中,住在这个阿米奇堤亚地区的三个人没有受害对吧。」 「应该说没有可能受害。」哈罗德扫视周围。「如你所见,这里的保全系统滴水不漏。」 要进入这个地区,就必须穿越好几道保全闸门。每次通过,居民都要进行生物认证,外来访客则必须提供个人资料。不只如此,地区内有好几架监视无人机四处巡逻,彷佛连一只老鼠都不会放过──据说能住在这里的人,基本上都是干部或能力特别优秀的工程师。从这里就能看出诺华耶公司为了保护机密情报与人才,不惜投入大笔资金的态度。 「关于马文的搜索行动,十时课长有没有什么消息呢?」 「听说目前还没交出什么成果。他们好像连各国修理工厂的纪录都仔细调查了……但还是没找到线索。」 到头来,在机忆中见到的那个rf型究竟是什么人,现在仍然不明。 埃缇卡与哈罗德造访了阿米奇堤亚地区的一角──一栋栋房子整齐相连的砖造排屋。这里的其中一户就是莱克希薇洛卡特博士的住宅。玄关门漆成带著灰色调的绿色,挂在旁边的门牌与信箱也擦得闪闪发亮。 埃缇卡毫不犹豫地按下门铃。 「电索官,你有在上次的会议见过博士吧。」 「当时是看到全像模组,这是第一次直接见面。」 哈罗德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她跟你有点像。」 「………………哪里像?」 过了一阵子,玄关门才开启。莱克希露出显然是刚睡醒的脸──然后一看到门外的人,马上就要把门关起来。 「请等一下,博士。」哈罗德立刻抓住门把,阻止了她。「我们有事先联络过你,而且你也答应要协助搜查了吧?」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的头发比透过全像模组开会时还要凌乱许多,简单说就是睡得乱七八糟。「大概是自动回信功能吧,我在忙的时候就会擅自回覆……」 「原来如此,难怪我觉得内容读起来很生硬。」 「很明显是我设定错误。」她硬是把呵欠吞了回去。「我现在超级后悔。早知道我当初就应该听那个小胡子的话,让你停止运作了。」 小胡子──她该不会是指塔尔伯特委员长吧? 「我就当你是在开玩笑。」哈罗德一脸傻眼。「现在已经下午两点了。就算是假日,过得这么懒散还是不太好吧。」 「好烦喔,你是我老妈吗?」 他刚才说的「有点像」是指这一点吗?埃缇卡听著两人的对话,忍受刺耳的感觉──自己也觉得假日就该懒散地度过,而且可以的话,最好一整天都能在床上耍废。 「请你至少学学电索官,处理一下睡乱的头发吧。」哈罗德非常认真地瞥了埃缇卡一眼。「她也是跟博士不相上下的贪睡虫,但至少会好好整理头发。偶尔还是会留下口水的痕迹就是了。」 「我就说我没有流口水了,你到底要我讲几次?」 「刚才那是阿米客思式笑话。」 「你好啊,冰枝电索官。」莱克希随便抓起埃缇卡的手,单方面与她握手。触感比想像中还要光滑。「一想起你在会议上的活跃,我现在还是觉得很心痛。这么年轻可爱的孩子,竟然为了这个阴险阿米客思如此拚命。」 埃缇卡瞬间愣住──她说阴险阿米客思?博士知道他的本性吗? 「呃,因为路克拉福特辅助官是电子犯罪搜查局不可或缺的一员……」 「对了,博士。」哈罗德插嘴说道。「你的香水喜好变了呢。最近有什么令你烦心的事吗?」 「天啊,又来这一套。你是明知道我讨厌这样还故意这么说的吧。」 「有句古老的格言叫作以眼还眼。」 「你连玩笑都听不懂吗?只有脸绅士的家伙。」 算了,进来吧──莱克希这么碎碎念,往屋内走去。门是不需要钥匙的掌纹认证系统,虽然外观老旧,却采用最新的保全技术。埃缇卡跟上潇洒地走进屋内的哈罗德,没来由地感到虚脱──虽然很想赶快问出需要的资讯就走人,但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客厅整理得井然有序,沙发的靠枕十分整洁,就连化为展示柜的暖炉上也一点灰尘都没有。莱克希的形象容易让人以为她家里很杂乱,事实却跟想像中不同。正当埃缇卡这么想的时候── 「欢迎两位来访。」 普及于一般家庭的量产型家政阿米客思出面迎接了。他有著模仿高加索男性的外表(建模),脸上的微笑有种明显的机械感──原来如此,就是他在维持这个家的整洁吧。 「利伯。」莱克希向阿米客思搭话。「帮他们俩泡杯茶吧。」 「我明白了,莱克希博士。」 阿米客思──利伯马上离去。 「他泡的红茶很好喝喔,毕竟我常叫他读欧威尔写的黄金定律嘛。」 「姑且不论黄金定律,每次听到肋骨(利伯)这个名字,我就感到毛骨悚然。」哈罗德夸张地摩擦自己的手臂。「幸好替我取名的人是已故的女王陛下,而不是你。」 「在我看来,你们的名字全都太装模作样了。有需要什么中间名吗?」 埃缇卡听著两人的答腔,观察装饰在暖炉上的家饰品。上面有薰衣草的扩香瓶、格洛斯特大教堂的书签,以及打开盖子的钥匙盒。盒子里挂著两把钥匙──与其说是有什么讲究的装饰,看起来比较像是随便摆上需要的东西。 「所以──」莱克希这么说道,搔搔脸颊。「你说犯人使用的小刀上刻著艾尔芬斯顿的盾徽?」 「是的。」哈罗德点头。「我推测是学院提供的物品,请问你有没有什么头绪?」 「小刀啊……」莱克希暂时盯著半空,最后弹了一下手指。「会不会是那个?」 她快步走出客厅。埃缇卡与哈罗德不约而同地跟上莱克希──他们经过饭厅与厨房,再穿越温室,来到后院。 「我记得应该是收进这里了。因为我不想把杂物放在家里。」 庭院的空间有点狭窄,但草皮修整得很仔细。伦敦经常降下阵雨,这里却罕见地将衣物晾在室外。优雅飘扬的衣服可能是因为互相染色,带著偏黑的黯淡色调──这时,莱克希正好打开摆在角落的庭院仓库。迷你的三角屋顶很可爱,是尺寸较小的类型,里面塞满了除草机之类的东西。 「噢,有了有了,幸好我没丢掉。」 她拿出的是个长方形的盒子。盒子以白色为基底,彩绘著黑色与蓝色的线条──埃缇卡马上就认出来了。这应该是艾尔芬斯顿学院的领巾配色。 「这是毕业纪念品。我只打开来看过一次,之后就放著不管了。」 莱克希说著打开盖子──出现在盒中的是一把收纳完整的「折叠刀」。从天上洒落的微弱日光轻抚著剑桥蓝的刀柄,刻在上面的图案是── 苹果与肋骨的造型。 正如在达莉雅的机忆中看见的图案。 埃缇卡问道:「每年的毕业纪念品都是同样的东西吗?」 「是啊,应该没有特别改过。」 这么一来,暂时可以确定犯人使用的凶器来自何处了──不过,问题在于如何从这里交到rf型的手上。 「辅助官,你认为那个rf型是怎么取得这种小刀的?」埃缇卡不禁皱起眉头。「如果想得简单一点,应该是他跟毕业生有什么关联,但还有其他方式可以取得,例如偷窃、碰巧捡到,或是购买登在网路上的商品……」 「捡到的可能性恐怕很低。」哈罗德说道。「要在英格兰购买刀械,就必须提供个人资料。害怕形迹败露的犯人自然会想利用不需要证明的毕业纪念品,我不认为是碰巧捡到的。」 「所以我们得清查所有学院毕业生、窃案,还有网路上的每一笔交易吗?」 埃缇卡深觉前路漫长。不过,也只能拚了。目前没有其他线索,况且他们必须尽早侦破这起案件。 「那个rf型没有痣是吧?」莱克希仔细端详手上的小刀。「就算如此,我看十之八九是马文。毕竟艾尔芬斯顿是为人工智慧研究者开设的学院。」 艾尔芬斯顿学院于一九九○年代中期创立,是剑桥大学最新的学院──九二年的疫情以后,人工智慧与机器人工学领域的需求出现爆发性的扩大。看出时代趋势的大学为了培育优秀的研究者与工程师,便重新利用旧有学院的建筑,创立了艾尔芬斯顿。该学院仍保留自十三世纪便代代相传的正统校风,同时也开辟了新天地。 「所以有某个毕业生透过某种方式找出了马文,对他施以改造。不只如此,还把自己持有的小刀交给他,让他攻击别人……简单来说应该是这样吧?」 「假设真是如此,他为什么能分辨特别开发室的工程师?动机也很不明朗。」哈罗德一脸苦恼。「最重要的是,我们的系统码十分复杂。即使是艾尔芬斯顿的毕业生,我也不认为能轻易找到与博士同样优秀的工程师。」 「另外嘛,就是一定要有设备充足的环境吧,嗯。」莱克希根本没在听他说话。「如果只是要引发一点错误,用平板电脑就能搞定,但如果要分析或改写系统码就没那么简单了,一定需要专用的维修舱。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既然如此……」 「博士,请不要自己一个人对话。」 「噢,抱歉。」她似乎回过神了。「……你刚才说什么?动机?大概是因为那个吧,因为对我怀恨在心?」 莱克希的为人容易招来非议。会议上,塔尔伯特委员长曾经这么说过。如果她天生就是这种性格,想必从学生时代就树立了不少敌人。若犯人是故意用博士开发的rf型──马文来犯案,目的就有可能是毁损她的名誉。既然如此,应该优先调查毕业生吗? 「所以,把痣遮住是为了将罪名嫁祸给史帝夫或辅助官?」 「这么想应该没错。」哈罗德这么说,却好像还是有点纳闷。「唯一的疑问是,对方为何不画上假的痣?马文很了解我和史帝夫,没有理由办不到。」 「大概是因为马文和改造他的犯人都不知道你们的运作状态吧。」博士说道。「可能是不想让别人认定自己是其中哪一方。」 这个解释很有道理。「马文袭击达莉雅小姐的时候,听到辅助官还活著的消息,确实很惊讶……」 「各位。」 埃缇卡等人同时抬起头──利伯从温室探出身子。 「茶水已经准备好了。请问要端到这里来吗?」 『所以,搜索范围暂且像是从全世界的海域缩小到北大西洋了吧。』语音通话中的十时似乎止不住叹息。『我知道了。我会优先调查学院的毕业生,也详细过滤网路上的交易纪录。恐怕会很花时间,忍忍吧。』 「麻烦你了,课长。」 埃缇卡结束your forma的通话。但愿已经看到一丝曙光了──埃缇卡回过头时,莱克希刚好坐到温室的椅子上。红茶还没上桌,桌面空无一物。 「利伯,把冰枝电索官和我的份端到这里,哈罗德的份端去客厅,你就跟他一起喝茶吧。」 埃缇卡一时之间搞不清楚状况。「咦?」 「只排挤我真是令人无法苟同。」哈罗德难得表现得如此不满。「你打算对冰枝电索官灌输什么?」 「那当然是你会觉得害羞的事喽。」莱克希把手臂放到椅背上,扬起嘴角一笑。「我想想喔,要说什么秘密才好呢?你就好好期待吧。」 「如果我说我想留在这里呢?」 「我会把你轰出去。」 「我想也是。」他似乎放弃了。「电索官,请不要把博士说的话当真。」 「呃,等一下……」 哈罗德没有理会不知所措的埃缇卡,与利伯一起消失到屋内──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要与博士两人独处的情况? 自己原本就很不擅长工作以外的交流。 某处传来清亮的鸟鸣,听起来甚至有点空虚。独留下来的埃缇卡生硬地看了莱克希一眼──她的脸上挂著非常愉快的笑容,漂亮的虎牙从薄薄的嘴唇间露出。 「因为上次的会议没机会好好说话嘛。难得的机会,我们来聊天吧。」她示意埃缇卡在对面的位子坐下。「电索官,我从哈罗德那里听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我一直对你很感兴趣,结果正如我的期待。」 「是吗……」感兴趣是指? 「听说你很讨厌机械?跟那种阿米客思搭档,真是辛苦你了。」 那家伙凭什么擅自说出去啊──埃缇卡带著尴尬的心情,勉强在她示意的椅子上坐下。「我讨厌机械是……以前的事,现在已经克服了。」 「所以现在是喜欢喽。」 「不,也算不上喜欢。」 「那你喜欢哈罗德吗?」 「…………………………那是什么意思?」 「你的眼神带著杀意耶,还好吧?」 糟糕,直觉反应。 埃缇卡急忙按住自己的眼睑,这时利伯端红茶来了。他用熟练的手势倾斜茶壶,倒出茶汤。装饰著细腻花纹的白色茶杯渐渐被柔和的橙红色填满,牛奶一注入里头,便轻盈地混浊了茶汤──好香的味道。 利伯俐落地把盛著司康、果酱与浓缩奶油的小碟子排到桌上。埃缇卡的目光无意间落在利伯的右手拇指上,上面单独印著像是墨水污渍的蝴蝶刺青。 「请慢用。」 他留下礼貌的微笑便离去。 利伯一走,某种令人不自在的气氛便悄悄地窜了出来。 「嗯~~我想想喔。」莱克希仍然用手撑著脸。「你想听哈罗德的丢脸事迹吗?」 要是不小心听到了,他大概会看穿自己听说过的事,然后碎碎念个不停吧。 「不好意思──」埃缇卡生硬地拿起茶杯,转移话题。「请问你为什么要跟我私下交谈呢?」 「有兴趣的事情就要追求到底嘛。」 「呃……」埃缇卡不懂她为何要如此关注自己。「请问这话怎么说?」 「电索官,你好像知道哈罗德是个『本性恶劣』的家伙呢。」 埃缇卡吓了一跳,但莱克希不以为意。莱克希把盛著浓缩奶油的小碟子拉过来,用汤匙一挖就送进嘴里。埃缇卡觉得那应该是要涂在司康上吃的调味料,却不敢纠正她。 「我知道路克拉福特辅助官……是个很温顺的阿米客思。」 「你不用隐瞒了,因为我也知道。」 「这样啊……」埃缇卡勉强把茶杯拿到嘴边。的确,她就是rf型的生母,不知道才奇怪。「请问你为什么要把他设定成那种性格呢?」 「没想到你会这么轻易地问出失礼的问题呢。」 「对不起。」糟糕,又犯错了。「那个,我无意冒犯。」 「开玩笑的啦,这样比拐弯抹角好多了。」莱克希扬起嘴角。「说了你可能不信,哈罗德『刚完成』的时候真的是个好孩子,可是,却在不知不觉间变成那样……rf型真有趣,对吧。做出他们的人大概是个天才吧。」 埃缇卡忍不住目不转睛地观察莱克希的脸,但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表情非常认真──对她来说,赞赏自己似乎就像呼吸一样自然。怎么办?可以假装没听见吗? 「阿米客思应该都有原始的性格设定吧。姑且不论观察眼,我还以为他一开始就是那种个性……」 「可惜不是。」莱克希像个孩子般舔起汤匙。「不过还是会保留基础就是了。因为是要献给王室,还得将讲话的发音设定得比较高雅,类似的要求一大堆。不过,他的性格改变了。该怎么说呢?他成长了。」 「……成长?」 这种说法听起来有点吊诡。现在回想起来,小时候跟自己一起生活的阿米客思──澄香也有性格设定。虽然只是「温和且理性」之类非常简略的描述,这类设定通常不会自动产生变化。 「从这部分就看得出来,他们好歹也是次世代型泛用人工智慧。」 莱克希很快便将碟子里的奶油吃光,伸手去拿红茶──埃缇卡这时想起的是以前听达莉雅说过的话。 『rf型似乎比一般阿米客思聪明多了──你不觉得哈罗德比一般阿米客思还要接近真人一点吗?该说是有个人特质吧──那些听说也全都是最新科技的功劳呢。』 听到这番话的时候,埃缇卡总觉得有些费解。凭目前问世的人工智慧科技,真的能做出性格像他这么丰富的阿米客思吗? 所以埃缇卡直接说出了这个疑问,莱克希便发出「啊啊」的声音,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放下茶杯。 「其实啊,如果只是要接近真人,根本不需要什么特别的技术,做起来很简单。不过我说『简单』,应该会惹毛大多数同业吧。」想必如此。「简单来说,只要让人在跟阿米客思对话的时候,觉得『好像在跟人类说话一样』就行了。让使用者觉得对方可以了解自己的心情,并感同身受……而且在某方面比人类更突出,又好像有自己的意见,就足以让他们像是一个拥有自我特质的真人。就这方面来说,做起来跟普通的阿米客思没什么两样。」 无意间,「中文房间」的话题闪过脑海。 「也就是说──」埃缇卡一时语塞。「阿米客思……只是表面上看似在思考吗?」 「是不是安格斯灌输了什么观念给你?」莱克希嗤之以鼻。「大家还真喜欢那个思想实验耶。就连rf型都被他们说得好像跟量产型阿米客思一样。可能是因为这样,特别开发室的所有人都没发现哈罗德的本性……什么?那也没办法嘛。毕竟他们以前都不是rf型开发团队的成员。」 她就跟刚才一样,开始与自己对话──从她缺乏餐桌礼仪的地方也看得出来,她有著自己的一套坚持。类似独白的奇特言行,应该也是她本身的怪癖之一。 「普通阿米客思只是表面上假装在思考没错,但rf型可是次世代型泛用人工智慧。我把他们写得更聪明,哈罗德他们确实会思考。」 埃缇卡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为什么呢?即使心里明白哈罗德的思想是源自程式,她还是希望那并非单纯的「符号」。 与过去的自己相比,这可说是一大进步。 「不过,安格斯他们不相信就是了。实际上虽说是在思考,他们跟我们的思考程序有很大的不同。」 埃缇卡皱起眉头。「怎么个不同法呢?」 「『我不知道』。」莱克希耸了耸肩。不知道?「理论上当然是可以说明,不过具体而言,他们是如何思考才得出答案的,我们永远不会知道。」 「……黑盒子问题?」 「没错,那就是我们从以前就烦恼至今的概念。」 由于这也是课堂上会提及的知名论点,埃缇卡多少知道一些。 黑盒子问题──自从人工智慧出现机器学习的概念,这个问题就时常被提起。透过机器学习的机制,ai会藉著大量的资料样本来进行反覆的学习,建立事物的判断标准,然后导出最佳「答案」。不过,最重要的标准究竟是经由什么样的程序所建立的,人类无从得知。 举例来说,假设利伯对莱克希提议「我打算煮异国料理当作今天的晚餐」,关于他如此提议的原因,询问他或许就能得到答案,但具体的思考程序绝对无法直接窥见……就是这么回事。 ai这些不可观测的部分,就称为「黑盒子」。 「所有泛用人工智慧当然也都伴随著黑盒子问题。」莱克希把眼镜往上一推。「以rf型而言,黑盒子的『范围』比量产型阿米客思还要广。而这一点就是他们发展出个人特质且不断成长的关键。」 突然间,一只蝴蝶翩然飞进室内。朴素的褐色蝴蝶随处飞舞,最后停在碟子中的司康上──当它静止下来,其他人才能清楚看见翅膀背面的颜色。是鲜艳的绿色。 your forma开始分析──〈环境美化用机器人,黄星绿小灰蝶。〉 埃缇卡无意间看得出神时── 「你不害怕哈罗德吗?」 莱克希伸出手,让蝴蝶停在手指上。 「……咦?」害怕? 「你知道他的本性吧,不觉得很诡异吗?」 她轻吹一口气,蝴蝶便摇摇晃晃地起飞──他是否诡异,埃缇卡从来没想过。他确实有许多令人难以捉摸的部分,不过…… 『你才应该,更重视自己一点。』 不论他是什么模样,这一点都是事实。 「──是他推了我一把。」 蝴蝶柔弱地振翅,飞过埃缇卡的鼻尖。然后,它就像是终于找到出口,毫不犹豫地飞出温室。 「这样啊。」莱克希的脸颊苍白得与阳光不太相衬。「好吧……既然你能这么想,那就太好了。」 ──什么意思? 埃缇卡本来想反问,但莱克希的视线仍追著蝴蝶,使得埃缇卡终究没能问出口。所有对话彷佛石沉大海,没了下文。 为了撑起重压在身上的沉默,埃缇卡又喝了一口红茶。也许该改变话题了──迟钝的直觉这么告诉自己。 「请问……你认为这起案件的犯人真的是马文吗?」 「史帝夫正停止运作,哈罗德的不在场证明也有你担保了。」 「确实是这样没错,但……」 埃缇卡紧咬下唇。自己也只能得出与莱克希完全相同的推测──然而如果马文是犯人,很显然会引发别的问题。 「你曾说过,他或许被改造过了吧。」 「是啊,因为我并没有把他们做成瑕疵品。除非有人动了什么手脚,否则不可能失控。」她的手拿起茶杯。「不过……伦理委员会要不要相信,又是另一回事了。」 换言之,根据案件的发展,塔尔伯特率领的国际ai伦理委员会仍然有可能再次呼吁「让rf型停止运作」。 埃缇卡无法苟同。 如果真的演变成那种情况,哈罗德究竟会如何? 「话是这么说,我其实不太担心。因为……」 莱克希的乱发随著午后的微风摇曳,悠然流转的细长眼睛即使是在如此明亮的庭院中,仍盈著遗世独立的漆黑。 「就算事情真的变成那样,你也会再次保护他吧,电索官?」 埃缇卡本想开口…… 却遭到your forma的通知打断──又是来自十时的消息。 利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从刚才就不发一语。阿米客思之间的对话本来就是为了表现「人味」而做出的举动。既然这里并没有观测自己的人类存在,就没必要做出那样的行为──悲哀的是,他们无法透过对话来享受交流的喜悦。 哈罗德碰都不碰利伯准备的红茶,在室内慢慢走动──从装潢到地毯的花纹都深入观察,仔细到令人傻眼的程度。当然,有一半只是出于习惯。从房间的状态看来,暂时可以知道博士最近遭受了一点挫折。 她会用如此强硬的手段远离自己,也是因为想避免被看穿并指出这一点吗? 「利伯。」 哈罗德这么呼唤,家政阿米客思才终于歪过头。「是,哈罗德?」 「我想知道发生袭击案之后,博士的状况如何。」 「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变化,博士过得很好。今天早上的自言自语稍多了一点,恐怕是案件让她感到沮丧吧。」利伯十分流畅地回答。「另外,博士为了放松心情,每个周末都会在别墅度过──」 「别墅?」哈罗德不知道这件事。不过她虽然是那个样子,却拥有一大笔资产,会对狭窄的排屋感到不满足也很正常。「哪里的别墅?」 「我也不清楚。她说她会去能一个人放松的秘密地点,开心地兜风。博士每个周末都会在别墅度过。」利伯重复与刚才相同的句子。「我说可能会遇到歹徒,所以这阵子应该避免外出。但博士不听我的建议,她说只出去一天不会有事,昨天也出门了。」 「这么说来,你很担心博士会遭到歹徒攻击吧。」 「是的,我非常担心。」 「这很像人类会说的话,你回答得很好,利伯。」 实际上,莱克希也有可能成为犯人的目标。就算多少有些拘束,她也不该一个人来往阿米奇堤亚地区与总公司以外的地方。 哈罗德想起在机忆中窥见的rf型。 袭击达莉雅的那张脸──真的是许久未见的那个不成材的弟弟吗? 他还「在那里吗」?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 转头一看,埃缇卡已经站在客厅的入口处。她似乎是从温室小跑步过来的,瞳孔明显扩大──啊啊,这肯定不是什么好消息。 哈罗德的直觉理所当然地成真了。 「我刚才接到十时课长的联络……好像找到马文的尸体了。」 2 马文出现在伦敦近郊的格雷夫森德──泰晤士河边。 埃缇卡他们与莱克希博士一起赶到现场的时候,附近已经停著几辆警车,还有许多当地警察与电子犯罪搜查局伦敦分局的搜查官正在来来去去。禁止进入的全像封锁线前面有警卫阿米客思看守。 「辛苦了,请提供身分证。」 「我们是圣彼得堡分局的冰枝电索官,以及路克拉福特辅助官。她是卡特博士。」 「请通过。」 埃缇卡等人直接往河岸前进──与伦敦市内完全不同,横亘在眼前的泰晤士河宽阔得令人敬畏。愈是靠近河口,其面貌也难免会有愈大的变化。在突出的栈桥根部,穿著夹克的当地警察以及率先抵达的诺华耶机器人科技公司的安格斯副室长蹲在地上。 埃缇卡在桥上呼喊,两人便抬起头。安格斯的脸色相当苍白。 「电索官、哈罗德,连博士也在……」 莱克希问道:「马文在哪里?」 「在这里,正好在桥身下面。」 她率先从栈桥上走下去,埃缇卡与哈罗德也跟在后头。 随后,映入眼帘的景象令埃缇卡浑身僵硬。 在桥身下方,距离水边不远的阴暗沙地──他「支离破碎」地出现在那里。倒在地上的躯干没有四肢,断掉的一条手臂掉落在附近。半开的手掌就像要抓住天空一般,一动也不动。两条腿各自散落在不同的位置。 到处都找不到头部。 太残忍了。一股反射性的呕吐感涌上喉头,但埃缇卡勉强忍住──冷静点,这是阿米客思,不是人类。然而光是看到一部分零件,大脑就会自动辨认为人的肢体。透过电索的经验,埃缇卡还以为自己对血腥的景象已经多少习惯了。 「你们怎么知道这是马文?」莱克希果然很冷静,完全不为所动。「确认过序号了吗?」 「是的。」回答的警察眉头深锁。「根据安格斯副室长的说法,确实没有错。」 「我也想看,可以吧?」 「啊,不好意思,请戴上手套。」 博士从警察手中接过手套,毫不犹豫地靠近尸体。她就像刚才的安格斯等人,蹲下来触碰手脚,然后检查躯干。马文的身上没有衣物,完全是裸体。这一点使得这幅景象变得更加诡异。 埃缇卡勉强瞄了哈罗德一眼──他的脸色没有一丝改变,用冷静得恐怖的表情定睛凝视著兄弟的尸体。 「辅助官──」埃缇卡挤出声音说道。「你还是去桥上等待比较好。」 「我不要紧,因为这是第二次了。」 埃缇卡有种喉咙一紧的感觉。没错,他以前就曾经亲眼目睹死状凄惨的尸体,而且不是阿米客思,是人类──索颂刑警的尸体。 这样可以说是不要紧吗? 难道靠著阿米客思的情感控制能力,连心痛都感受不到? 「原来如此。」莱克希先检视躯干的左胸,然后缓缓抬起头。「很遗憾……这确实是马文。序号相符,而且皮肤的矽胶材质也是rf型专用的特制品。」 「我刚才也检查过了。」安格斯无法忍受似的说道。「已经够了,博士。」 「啊,抱歉。因为我也难以置信……真可怜……」 「──他的尸体出现在这里多久了?」哈罗德淡淡地开口说道。他的态度非常冷酷,「就像个机械」。「外表看起来几乎没有经过风吹雨打的痕迹。」 「是啊……」警察难掩错愕。「这只是推测,应该还不到一天。」 「原来如此。从平整的切面看来,应该是被锐利的工具切断的。我认为他的死很有可能是人为──」 「别再说了。」 埃缇卡不禁打断这番话──然后抓住哈罗德的袖子。埃缇卡知道他转头看著自己,但还是无法放手。不要再说下去了。某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刺穿了胸口,然而她无法转换成具体的语言。 沉默笼罩了他们,独留河川的厚重水声。 「那个──」开口说话的人是安格斯。「哈罗德,你暂时离开这里吧。警方好像要把马文运送出去……之后再请他们调查详情吧。」 「……我明白了。」 不知道哈罗德有什么想法,他轻轻解开了埃缇卡的手,然后转身离去──埃缇卡目送他回到桥上的身影,没来由地放松了肩膀。 不该再继续让他看著这幅景象了。 莱克希博士向警察发问:「所以就像他所说的,是人为的案件吗?」 「肯定是的。遗体遭到他人分尸,缺少的部分可能已经被丢入河中,所以今后还要继续搜索……不论如何,这已经构成阿米客思的虐待情事,我们会朝违反机械保护法的方向侦办。」 「找到头的话,可以告诉我吗?只要分析其中的记忆,或许就能查出犯人了。」 「不,如果同样遭到分尸并沉入水里,应该已经损坏了。这反而才是犯人的目的吧。」安格斯说道。「可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事情再糟也要有个限度。」 一点也没错──发生rf型相关人士袭击案之后,才刚将执行者的身分锁定在马文,他的尸体就出现了。这样的发展给人一种受尽嘲笑的感觉。 如果警方的评估正确,马文的尸体就是在一天以内遭到弃置。 rf型相关人士袭击案是在这一周内发生的,而且最新的被害人达莉雅刚好是在一天前遇袭。假设马文是在袭击达莉雅之后被卷入某起案件,然后尸体遭到遗弃──这么想未免太过巧合,实在很牵强。 埃缇卡在不知不觉间摀住眼睛──既然如此,那个rf型到底是谁?如果他既不是马文,也不是史帝夫,更不是哈罗德…… 那到底是什么? 〈来自忧十时的语音电话。〉 封闭的视野中跳出your forma的视窗──真是够了,这种缝线让人连闭上眼睛休息都不行。埃缇卡带著提不起劲的心情,选择通话。 『冰枝──』十时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你已经到现场了吗?』 「我刚刚才确认……听说确实是马文没错。」 『这样啊。』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调整呼吸。『很抱歉要雪上加霜了,我有个坏消息。』 「……是。」 『既然已经发现马文的遗体,能够犯案的rf型就有限了。抱歉……我本来也希望能想办法处理。』 埃缇卡已经没有力气回话了。 『国际ai伦理委员会提出了要求──我们电子犯罪搜查局必须请路克拉福特辅助官在明天早上到案说明。』 「我明白了。那么,我明天早上会去伦敦分局报到。」 这就是听到消息的哈罗德说出的第一句话。他还是一样冷静至极,连埃缇卡都急得想大叫了。 后来鉴识人员抵达现场,在分析蚁开始运作的同时,小心翼翼地回收了马文的遗体──这起案件属于当地警察的管辖范围,电子犯罪搜查局没有权力插手,于是埃缇卡与哈罗德决定离开现场。 「我也会搭计程车回总公司一趟,因为有接到联络。」莱克希赶忙说道。「安格斯,你留在这里。警方好像有很多关于马文的事想问。」 「我知道了。」 莱克希与安格斯在这个时候分别。埃缇卡他们坐上共享汽车,离开格雷夫森德──太阳已在不知不觉间下山,车窗外的泰晤士河就像黑色的怪物,冰冷地翻腾著。 需要思考的问题有很多,例如是谁遗弃了马文的尸体。 不过──埃缇卡把身体靠在副驾驶座,代替已经枯萎的叹息。 「……你真的要去报到吗?」 哈罗德仍然握著方向盘,表现得泰然自若。「是否到案说明取决于当事人,不过拒绝只会加重自己的嫌疑,我迟早必须面对。」 「就算如此,你也不是犯人。课长当然也很清楚,所以应该不会做出硬是把你诬陷为罪犯的行为……但是……」 那个冷血的塔尔伯特委员长不知道会怎么出招──最糟的情况下,他可能会只用一句「马上让rf型停止运作」就想了事。那样简直是放弃思考,但从上次的会议来看,那个男人确实有可能那么做。 「你是在担心我吧?」哈罗德露出柔和的微笑。「看到马文的尸体时,你也有考虑到我的感受呢。非常谢谢你。」 「我只是……」 「我很喜欢你看似冷漠,其实很体贴的个性。」 「……真不知道你这句话到底是褒是贬。」 埃缇卡把头靠到车窗上──然后心想:「我想听的不是这种话。」他不可能不感到担忧。兄弟遭到杀害,自己也有可能被捕,没有人能保持平静。 达莉雅遇袭的时候,哈罗德也几乎没有显露感情。 这是他身为阿米客思的天性吗? 或者──果然是因为埃缇卡不太可靠? 「电索官。」哈罗德还是一样沉稳。「请问要直接回饭店吗?」 「我是这么打算的……有什么事吗?」 「你愿意的话,我希望能一起吃晚餐。」 他的目光仍然朝向挡风玻璃──有如冻结湖面的眼睛稍微眯了起来。这个举动让埃缇卡初次觉得其中似乎带著某种阴影。 「因为从明天开始,我们可能会有一阵子无法见面。」 埃缇卡没能立刻回应──看吧,果然没错。 「……才刚看过尸体,你觉得我会有食欲吗?」她本来想开个玩笑,结果却变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语气了。「我是说,就去你想去的店吧。」 「我会配合你的喜好。你想吃些什么呢?」 「能量果冻。」 「好吧,还是我来决定好了。」 结果,他们的目的地是一间平价英式酒吧。 酒吧位于布隆伯利的冷清巷弄中,以过去真实存在的公爵来命名。据说共有两处入口的设计是英式酒吧常见的格局,昔日的劳动阶级与中产阶级被区隔在不同的空间,这似乎就是那个年代留下的产物。 店内的灯光是蜂蜜的颜色,弥漫著令人昏昏欲睡的氛围。等待点餐的客人很守规矩地在柜台前排队──埃缇卡坐在餐桌前,呆呆地望著这幅景象。光线乘著柠檬水,在玻璃杯中荡漾。再过不久,料理应该就要上桌了。 坐在对面的哈罗德正拿起品脱杯,喝著淡爱尔啤酒。杯中的琥珀色液体当然含有酒精,但阿米客思不会喝醉,酒对他们来说就跟普通饮料没有两样。 所以埃缇卡忍不住发问:「明明就不会醉,喝酒还有乐趣吗?」 「有啊。如果我们以后能搭载喝个烂醉的功能,那就更好了。」 「饶了我吧。」埃缇卡一点也不愿意想像。 「对了──」他说话的语气一如往常。「你从莱克希博士那里听说了我的丢脸事迹吗?」 「咦?啊啊……」因为马文的事,埃缇卡完全忘了。「如果我说是呢?」 「顺带一提,我知道几件你以前的丢脸事迹喔,你想听吗?」 「不要随便瞎猜,你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知道吧。」 「我真的知道。你还是学生时,曾经在毕业舞会上把同学的…………请不要用已经杀死三个人的眼神瞪著我。」 「你再继续说下去,就等著变成第四名牺牲者吧。」 「那我就不说了。」 就连闲聊都像在逃避现实,令人喘不过气──埃缇卡彷佛要将一切都冲掉,喝起了柠檬水。 那个rf型是马文的可能性已经排除,但小刀刀柄的线索还没有查明。即使哈罗德去分局报到,还是有可能循著别的管道找出犯人。虽然会花上一段时间,还是不该放弃希望。 埃缇卡在心中鼓励自己,这时服务生阿米客思把料理端上桌了──是牧羊人派,旁边附上的蔬菜看起来特别鲜艳。阿米客思也在哈罗德面前放上相同的盘子,留下礼貌的笑容便离去。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边吃饭边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牧羊人派包著马铃薯泥与绞肉,应该很美味,但埃缇卡吃不太出味道,只有酱料的酸味特别明显地残留在舌头上──埃缇卡有话想对哈罗德说,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才好。她没有自信能好好表达这份心情。 直到剩下最后一口派的时候,她才总算挤出声音。 「……我一定会破案的。」 哈罗德已经先用完餐,正好放下刀叉。他还是老样子,餐桌礼仪非常完美。 「那真是太可靠了。」 「我不是在开玩笑。我会洗刷你的冤屈,逮到犯人,也会记得去探望达莉雅小姐。」埃缇卡不自觉地加快语速。「所以,你别担心……也别在不安时这么逞强。」 我也想成为你的依靠──埃缇卡其实很想这么说,说出口的话却尽是些断断续续的言词。这样搞不好连意思都无法完整传达。 哈罗德不知道有什么想法,暂时陷入沉默。店内的喧嚣膨胀得愈来愈大。埃缇卡想掩饰尴尬的感觉,把剩下的派塞进肚子里。 过不久,他开口说道: 「马文不太像人类,是个不成材的弟弟。」 埃缇卡正要拿起玻璃杯的手停了下来。 「最后一次见面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老实说我对他称不上有什么牵挂。因为我们的手足之情和人类不太一样。」 「……这样啊。」 「只不过──那不是他应得的死法。」哈罗德的目光往窗外投射,看著鲜少有车辆经过的幽暗后巷。「我有时会感到害怕,觉得人类(你们)是不是很擅长在心中豢养猛兽。」 他无疑将马文的案件与索颂的案件重叠在一起了──哈罗德的纤长睫毛乾燥得冷静。他的眼神深处究竟隐藏著多么激动的情绪?还是说,他连激动都办不到? 埃缇卡不知道。 「至少我……」悲哀的是,自己顶多只能这么说。「一点也不会想要做出那么残忍的事。」 「啊啊……不好意思,刚才那只是一种比喻。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人。」他露出非常自然的微笑。「因为太善良,有时候甚至令我担心呢。」 「──咦?」 「电索官。」 哈罗德轻轻把手叠在埃缇卡没能拿起玻璃杯的手上。她没有立刻把手抽回来,是因为他的表情太过真诚了。 「接下来的事,就拜托你了。」 转眼间,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点。 两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时,哈罗德看了一眼手腕上的穿戴式装置。 「不好意思,我有电话……请你先到外面等吧。」 他这么说道,走向店内的电话亭──对象大概是十时课长吧。或许是为了明天要到案说明的事,才会直接联络他。 埃缇卡一个人走到店外。冷风吹走了油烟与酒精味,感觉十分舒畅──日落后的伦敦一扫白天的暖春气息,让人感到有些寒冷。 手背上还有哈罗德的手指留下的触感。这份触感太过沉重──使埃缇卡不禁咬牙。啊啊,又想吸菸了。 真的能破案吗? 埃缇卡没有优秀的观察眼。如果没有他在,就连电索都无法顺利进行。 到头来,自己不也跟他一样不安吗? 四周杳无人烟,弥漫著令人窒息的寂静。 突然间,your forma跳出来电通知──〈来自忧十时的语音电话。〉?打电话给哈罗德的人不是十时课长吗? 埃缇卡有些困惑地接起电话。「我是冰枝。」 『抱歉一直打给你。』十时的声音非常急切。『我正好在调查艾尔芬斯顿学院的毕业生──』 这个瞬间,从背后绕过来的手摀住了埃缇卡的嘴巴。后颈的连接埠有被插入某种装置的感觉。通话应声切断。 * 从电话亭中注视著窗外的哈罗德无意间往斜对面的建筑物望去。虽然远了一点,靠著视觉装置的放大功能,这点距离不算什么障碍。二楼有一家餐厅,可以看到人们正在享用餐点的模样──其中混了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 哈罗德静静地感到震惊──那个人怎么会在这里? 对方还没注意到哈罗德,看起来似乎是一个人行动,但这不可能是巧合。哈罗德完全没有察觉自己已经被跟踪。 都是因为太过专注于另一方了。 目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连那个人都要紧跟著他们? 哈罗德一边思索,一边拉回视线。 有人正在袭击埃缇卡。 ──糟糕,注意力完全分散了。 哈罗德立刻冲向店外,但为时已晚。对方把瘫软的埃缇卡塞进停在一旁的车子里,然后直接跳上驾驶座…… 转眼间就驾车离去。 「冰枝电索官!」 这场绑架行动发生在一瞬间。 哈罗德哑然呆立在原地──铺著整齐石砖的路上鸦雀无声,只有零星的路灯温柔地撑起夜幕。 对方竟然做到这个地步,实在出乎意料。 哈罗德马上开启装置的全像浏览器,呼叫十时──但在那之前,她就主动打电话过来了。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冰枝的情况很奇怪。她擅自挂掉电话──』 「课长,电索官被犯人绑架了。」 『……你说什么?』 接著,哈罗德说出自己在车辆驶离时清楚读取到的车牌号码。 3 即使恢复意识,埃缇卡的视野仍然被黑暗笼罩。 她察觉自己的眼睛被蒙住了。虽然想呼喊,嘴巴却被迫咬著布料材质的口衔,无法顺利发声。更糟糕的是,全身都动弹不得。从躯干与双脚都被绳子勒紧的触感来判断,自己似乎被捆绑在坚硬的椅子上。 冷汗缓缓渗出──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埃缇卡用几乎一片空白的脑袋努力追溯先前的记忆。她还记得自己走到酒吧外面,接起来自十时的语音电话。随后,有人突然从背后袭击她。当时她被摀住口鼻,在挣扎的过程中失去了意识──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过,自己暂且还活著。 这里是什么地方? 埃缇卡操作your forma,发现自己处于离线状态。她接著确认工作列。原因似乎在于后颈的连接埠插著的装置。 显示详细内容─〈网路绝缘单元〉。 这是处理机密情报的机构或是想进行数位排毒的人,为了强制进入离线状态所使用的your forma专用装置。基于安全考量,个人可以在电商网站购买的产品每过几个小时就会自动恢复连线。 换句话说,只要等待时间经过,自然就能将定位资讯传送给十时等人。 只不过,自己能不能平安等到那个时候又另当别论了。 埃缇卡想挪开蒙住眼睛的东西,试图转动脖子──不行,动也动不了。 啊啊,可恶! 无能为力的恐惧和焦虑令她忍不住紧咬口衔。 绑架自己的凶手想必是袭击案的犯人,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性。自己太大意了。埃缇卡本身明明也属于rf型相关人士之一──不过,对方不像过去一样施暴,而是绑架被害人。目的是什么?自己接下来会遭受什么对待? ──冷静一点。 哈罗德肯定已经发现埃缇卡被掳走的事了。 他会与十时等人合作,找出埃缇卡的所在地。 突然间,开门的尖锐声音传来。埃缇卡的肩膀反射性抖了一下。是谁?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本能敲响了警钟。不要过来──随后,蒙住眼睛的东西被扒了下来。 「不要多嘴。」 可能是因为眼睛被长时间蒙著,视野非常模糊。埃缇卡看不清四周──好阴暗。这里是室内吗?照明似乎没有打开。 「埃缇卡冰枝电索官。」声音在耳边响起。「念出这个。」 埃缇卡终于明白是谁站在背后──是「rf型」。虽然无法回头看到对方的脸,但声音与哈罗德相同,错不了。 她陷入混乱──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他用手取下口衔,同时将平板电脑拿到埃缇卡的眼前。萤幕的光驱散了黑暗,把眼睛烧得冒出点点金星。上面似乎写著一段简短的英文。 「念出来。」对方重复说道。「如果你敢说多余的话……」 某种冰冷的物体抵在脖子上──不必确认也能知道那是一把刀。糟透了,开什么玩笑…… 「……啊……」埃缇卡一开始无法发出正确的音。「『我是电子犯罪搜查局的埃缇卡冰枝。若想让我重获自由……就请分析哈罗德路克拉福特的……』」 这是什么──看到接下来的文章,埃缇卡感到恐惧的同时,无法隐藏自己的困惑。 「『若想让我重获自由,就请分析哈罗德路克拉福特的系统码。莱克希薇洛卡特博士对国际ai伦理委员会说了谎,rf型其实是非常危险的阿米客思。』」 怎么回事?这家伙在说什么? 「『如果没有在天亮以前进行哈罗德的分析,我将……』」嘴唇擅自开始颤抖。「『我将永远无法回到你们身边。』」 ──也就是会被杀死。 平板电脑消失在哑口无言的埃缇卡面前。接著,犯人的声音响起。「听到了吧?如果你们还想要冰枝电索官的命,就马上叫卡特博士分析哈罗德的系统。她一定会试图掩盖真相,所以你们要确实监视她。」 我会等到早晨六点──rf型这么说道。通话对象大概是电子犯罪搜查局,或是十时课长吧。 your forma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两点。 距离时限还有四个小时。 犯案手法愈来愈激进早已在警方的掌握之内,但没想到对方会停止单纯的施暴,转而以挟持人质的方式威胁搜查局──犯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埃缇卡努力驱动因恐慌而迟钝的大脑。既然他想要哈罗德的系统码,目的是盗用次世代型泛用人工智慧吗?如果是,到目前为止的袭击又是为了什么?实在令人摸不著头绪。 埃缇卡正在思考的时候,又再次被迫咬住口衔──眼睛渐渐习惯了黑暗,开始能看清屋内的环境。这里是某层公寓的客厅,附近有用旧的可躺式沙发与软性电视,桌子上放著从埃缇卡身上抢来的自动手枪(芙兰玛15)。她往窗户一瞥,调光玻璃已经切换成雾面模式,看不到外头的情况。 「初次见面,冰枝电索官。」 犯人缓缓走进视野──那副容貌正如埃缇卡在机忆中看见的rf型。他的脸上果然没有痣,可是包含金发在内,他的五官与哈罗德十分神似。 「电子犯罪搜查局似乎会遵照我的要求。」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手上则握著那把折叠刀。「到了天亮,你就能重获自由了。」 他口中的自由正如字面上的含意吗?还是──埃缇卡拚命保持冷静。找出破绽吧。对方似乎已经不打算再蒙住自己的眼睛了。总而言之,只要能去除后颈的装置,就能把定位资讯传送给十时…… 「我会负起责任。」他这么喃喃自语。「莱克希,这下是你输了……」 莱克希?他是指博士吗? rf型转身背对埃缇卡,往厨房走去。埃缇卡不经意地望著他的背影…… 然后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后颈「有连接埠」。 而且还跟自己一样,插著绝缘单元──阿米客思的连接埠通常不会设计在后颈。虽然连接埠的位置会依机型而异,但为了与人类有所区别,这一点是共通。 然而,眼前的rf型并非如此。 不会吧。 埃缇卡一瞬间忘了呼吸。 也许自己和其他人打从一开始就搞错了最根本的前提。 「你要喝些什么吗,电索官?」 他从厨房出声问道──一改刚才的态度,语调听起来有点客气。如果只看他这个样子,实在不像是会威胁人质的嫌犯。 埃缇卡勉强点点头。 等一下再思考吧──不论如何,必须改变现状。 过不久,男人拿著装有饮料的杯子回到埃缇卡身边。杯里装的可能是红茶或咖啡,正飘著淡淡的蒸气。他就像刚才那样绕到埃缇卡背后,取下她的口衔。 「慢慢喝,不要烫伤了。」 说完,他把杯子拿到埃缇卡的嘴边。 他的手同时靠了过来。 ──就是现在。 埃缇卡朝他的手狠狠咬了下去,杯子从他手中掉落。吓一跳的男人想把手抽回来,但埃缇卡奋力抵抗。在一阵挣扎中,椅子大幅倾斜──接著倒下。全身感受到令人麻痹的冲击,同时某种东西应声掉落在眼前。 是球状的hsb装置。 这东西就是从后颈脱落的绝缘单元。 〈正在搜寻可连线的网路……已连线。您已恢复连线模式。〉 成功了……! 埃缇卡抱著仅存的一丝希望,开始操作your forma。她将定位资讯传送给十时──接著立刻被猛然压住脖子根部,呼吸差点停止。 「是啊……」男人的声音从上方落下。「我差点忘了,你不是普通的女孩子。」 后颈再次被插入绝缘单元。不过,定位资讯已经成功传送,接下来只要争取时间就行了──男人用粗鲁的动作把埃缇卡连同椅子一起搬起来。他带著极度烦躁的眼神,跟埃缇卡四目相交。喀嚓一声,他打开了原本收起的折叠刀。 埃缇卡当然有考虑到对方恼羞成怒的可能性。不过,他应该不会在天亮之前杀死自己。正因为这么想,埃缇卡才会采取行动──实际上,这么做几乎等于赌博。 与理智的头脑正好相反,身体顿时失去了血气。 「是我太蠢才会对你好。」 男人用吓人的低音这么说道,重新握紧折叠刀。然后他抓住埃缇卡的头发,就像要把头发扯下来,力道相当坚决──忍耐,他不会杀了我。不论如何,再撑一下就好,直到十时等人找到这里为止。 可是,看到逼近自己的利刃,还是令人背脊发凉。 「拜托你,不要反抗我。」 刀锋笔直朝脸部袭来。啊啊,快来吧。埃缇卡不禁闭上眼睛。一股冰冷的触感划过脸颊── 快啊……! 「不准动,『艾登法曼』!」 刀刃的冰冷消失了。 埃缇卡感觉到男人迅速远离,茫然望著客厅的入口。一群持枪的警察出现在屋内。竟然能无声无息地攻进这里──埃缇卡的紧张一口气解除,原本发冷的身体就像重新燃起火焰,被一股热气包围。 ──赶上了。 「放下武器,法曼。双手置于脑后!」「快救出人质。」「解除警报!除了法曼之外没有任何人。」「电索官,你有受伤吗?」 听著此起彼落的对话,埃缇卡被赶到现场的警察松绑。重获自由的瞬间,她差点因为虚脱而从椅子上跌落。在警察的搀扶下,埃缇卡好不容易才站起来──转头一看,其他警察正压制住那个男人,给他上手铐。 「我帮你拿掉这个。」警察替埃缇卡取下后颈上的绝缘单元。「救护车已经抵达外面,请接受诊断,以防万一──」 别人说的话几乎进不了耳里。 被压制在地的rf型──被误认为rf型的男人仍继续抵抗。警察按住他的头,金色头发便脱落,露出黯淡的褐色头发。锐利的视线四处游移,最后停留在埃缇卡身上。 个人资料跳了出来。 〈艾登法曼。三十二岁。隶属于机器人清洁公司「乐卫尔」维修课。〉 所有人一直都误会了。 先入为主地认为犯人一定是阿米客思。 毕竟谁想得到这个结果呢? 〈资历──剑桥大学艾尔芬斯顿学院毕业。诺华耶机器人科技公司总公司开发研究部,rf型开发团队副主任。「rf型外表资料提供者」。〉 莱克希博士和诺华耶公司从来没有说过,rf型的外表是来自唯一一名人类──哈罗德他们恐怕也不知道这件事吧。 啊,不过…… 埃缇卡忍不住萌生不合时宜的安心感。 嫌犯并不是rf型。 这么一来──哈罗德就不必到案了。 埃缇卡被带出公寓,深夜的浓烈晚风轻抚她的脸颊。 住宅区的狭窄巷弄挤满了聚集而来的警车,蓝色警示灯把四周照得像白天般明亮。全像封锁线对面有一群看热闹的民众,应该是被这阵骚动吵醒的当地区民吧。 「请在这里稍等。」陪伴在旁的警察这么说道。「我现在就带救护队员过来──」 「冰枝电索官!」 埃缇卡正要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回头──就被某种东西迅速阻挡了视野。身体可以清楚感觉到环绕在背后的手臂。她晚了一刻才发觉自己被拥抱了。 「你平安真是太好了。」是哈罗德。他的体温明明比人类低了许多,此刻却温暖得令人惊讶。「我来晚了,真的很抱歉。」 之所以不想把他推开,大概是因为自己真的松了一口气吧。 「辅助官……」埃缇卡开口说话,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犯人并不是rf型,而是提供外表资料给你们的……」 「是的,我们已经查到了,但现在比起这个──」 「你的嫌疑已经洗清了。」 「确实没错,不过埃缇卡──」哈罗德的手触碰埃缇卡的脸颊。他那张端正的脸庞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还要紧张。「你流血了,请马上接受治疗。」 「我没事,只是被划了一下。」埃缇卡没发现自己正任由他摆布。「该不会……在我传送定位资讯之前,你们就已经找到这里了?」 「我们已经锁定特定的地区。」 「哈哈。」不知为何,埃缇卡忍不住笑出声。感觉有点想哭。「不愧是你。」 「但是,你的行动是最后的关键。」他轻推埃缇卡的背。「救护车来了,去请人看一下吧。」 「不用那么大惊小怪,我没──」 两人正在对话的时候,刚才的警察呼叫的救护队员就靠了过来。埃缇卡拒绝了,却眼睁睁地跟哈罗德一起被推向救护车──哈罗德一边走著一边打开全像浏览器,与十时课长联络。另一方面,他的手紧握著埃缇卡的手不放,埃缇卡本身也不自觉地回握他的手。 之所以不想立刻放开,都是因为刚才经历了非常恐怖的事。 就当作是这么一回事吧。 搭上救护车之前──埃缇卡突然不经意地回过头。 远处可以看到艾登法曼被架上警车的身影。 4 「法曼,我再问你一次。你犯案的目的是伤害卡特博士的名誉吗?」 电子犯罪搜查局伦敦分局──侦讯室里,艾登法曼坐在冷冰冰的桌子前。重新看著灯光下的他,会发现他的五官虽与哈罗德他们一模一样,却更年长。黯淡的褐色头发与古板的眼镜让人乍看之下不会联想到rf型的外表资料提供者。 「听说你跟博士就读艾尔芬斯顿学院的时候,就已经是彼此熟识的关系。」分局的罗斯辅助官坐在法曼的对面,继续说道:「你和她一起进入诺华耶公司就职,曾在专门制作rf型的开发团队中担任副主任。不过,因为与博士产生意见分歧,你在rf型完成之前就离开了团队……你是因为单方面对她怀有恨意才会犯案吗?」 法曼那形状漂亮的嘴唇仍然紧闭。 「我听说你们是朋友关系,你对她是否抱持什么特别的感情?」 他还是一样只回以空虚的目光。 「根据过去的纪录,你曾以虚构的罪名告发博士。你从以前就对她怀恨在心吗?」 法曼沉默地垂下视线──他始终维持这种态度。隔著双面镜观看整个过程的埃缇卡不禁叹气。 「看来他打定主意要保持缄默了。」 「真是伤脑筋。」身旁的哈罗德也叹了口气。「博士接受侦讯时是怎么说的?」 埃缇卡想起刚才旁听莱克希的侦讯时发生的事──她的侦讯是在分局一楼的会议室进行。博士面对搜查官的态度就像个挨骂的孩子。埃缇卡当时站在墙边,旁听了侦讯的内容。 「所以卡特博士──」搜查官以事务性的语气发问。「你的意思是,你从来没想过艾登法曼可能是袭击案的犯人吗?」 「从来没想过。」莱克希似乎不太服气。「毕竟艾登给人的印象根本不像rf型那么亮眼……而且,谁想得到有哪个笨蛋会特地装扮成阿米客思?」 「实际上确实发生了那样的案件,我们才会传唤你过来。」搜查官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冰枝电索官为了追查犯人的凶器,到你府上拜访的时候,你也没想到这个可能性吗?法曼明明跟你一样,属于艾尔芬斯顿学院的毕业生。」 「很遗憾,因为我对他已经没什么兴趣了……所以忘了这回事。」 「但是,法曼是rf型的外表资料提供者吧。你真的一点也没有想到会是他吗?」 「你或许觉得我很笨,但我『真的一点也』没有想到。」 阿米客思的外表通常是混合好几名人类的容貌所制成。之所以采取混合的做法,当然是基于伦理方面的原因──为的是防止产生所谓的「分身」。不论是谁,看到神似自己的阿米客思正忙著打扫或做家事的样子,内心肯定不会感到高兴。 不过,莱克希博士直接将艾登法曼的容貌使用在rf型上。诺华耶机器人科技公司也很清楚这一点,却由于法曼本身表示同意,也因为他属于开发团队的一员,于是认可了这个特例。 而诺华耶公司也跟博士一样,没有察觉法曼与犯人的关联。 「我反倒想问──」莱克希一脸倦怠,把头发往上拨。「这起案件发生的时候,我们正在调查史帝夫失控的原因。正常来讲,最可疑的就是马文了,会先想到艾登的人才奇怪吧。」 况且,对诺华耶公司来说,先前那则八卦才刚引起恶梦般的骚动,搞得他们焦头烂额,会因此失去冷静的判断能力确实无可厚非。 「那么,你将法曼的外表资料完整使用于rf型的理由是什么?」 「……这跟案情有关系吗?」 「你对嫌疑人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吗?」 「怎么可能。」莱克希有些烦躁地耸肩。「我跟他是旧识,总之就是为了表达敬意,另外就是单纯的喜好。那张脸放在人类身上太可惜了。」 「原来如此。」搜查官只有动了一下眉毛。「可是……法曼在rf型完成以前,就因为与你意见相左而退出了开发团队。据说他一次也没有直接见过完成的rf型呢。」 「这件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我们以线上侦讯的方式询问了当时在团队中的其他成员。」 「天啊,也太多嘴了吧,看来他们真的很讨厌我……」 「你似乎曾受到他的告发,请问这是事实吗?」 「对啦对啦,是事实。」莱克希自暴自弃地靠到椅背上。「艾登辞职之后也继续找我麻烦……大概是看我很不顺眼吧。」 埃缇卡想起了塔尔伯特委员长在先前的会议上说过的话。 『听说制作rf型的时候,开发团队内部也闹得乌烟瘴气嘛。团队解散之后还遭到告发的主任,你大概是史上头一例吧。』 针对rf型的开发内容,法曼与莱克希之间发生了争执。 「具体来说究竟是什么样的纠纷,可以请你告诉我们吗?」 「因为关系到商业机密,不太能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啦,只是平凡又无聊的理由……在我看来。」 法曼退出开发团队,以不实的理由告发了博士,却因为证据不足而不起诉。骚动平息以后,双方这九年来似乎完全没有联络。 「换句话说,我连他在哪里做些什么都不知道。他目前在做什么来著?清洁公司的维修人员?那可不是拥有博士学位的他该做的工作呢……」 那个时候的莱克希带著有些同情的眼神──至少不像是对曾经闹翻的对象会露出的表情。 埃缇卡向哈罗德转述到这里,不禁用鼻子叹气。「她看起来并不像在说谎。可是,我毕竟没有像你那样的千里眼。」 「如果我也能旁听就好了。」哈罗德因为与莱克希博士的关系太过亲近,不得参与她的侦讯。「可是,目前我想不到博士有什么包庇法曼的理由,所以我们应该相信她说的是实话。」 「我也持相同的意见。只不过……关于外表资料提供者的事,博士至少也该告诉你们这些当事人。」 「我完成的时候,法曼已经退出开发团队了。既然是不欢而散,也难怪她连谈到这个话题都不愿意。」 「这也是他保持缄默的原因吗?」 「很难说呢,我也没有确切的根据。」哈罗德注视著双面镜,眯起眼睛。「可以确定的是,他抱著相当达观的心态。虽然被捕的嫌犯有时候会出现类似的情形。」 「因为计画失败而燃烧殆尽……之类吗?」 过了几十分钟后,十时课长发出电索票──这时罗斯辅助官还耐著性子,持续对法曼发问。 『如果潜入法曼可以查出他的动机就好了。』以全像模组通话的十时有些担忧地说道。『冰枝,如果你觉得太吃力,我会请其他电索官来帮忙,尽管开口没关系。』 埃缇卡毅然决然回答:「我能潜入,没问题。」 『是吗……千万别勉强了。』 十时考量的是埃缇卡昨晚遭到绑架的事。埃缇卡本身并没有想太多,但被歹徒挟持可说是相当壮烈的经历,不少被害人甚至可能因为当时的恐惧而出现心理创伤的症状──但幸运的是,自己并没有产生类似的反应。具有电索官资质的埃缇卡在遗传因子方面有著很高的精神压力耐受度,她就是因此受惠。 话虽如此,当时真心感到恐惧也是事实。 『在这种情况下动用天才电索官是有点奢侈,不过就拜托你了。』 于是埃缇卡与哈罗德走进侦讯室。罗斯辅助官一见到他们便像是得到老天爷的帮助,立刻开始著手准备。他将法曼带往简易床架,让他躺在上面。埃缇卡替他注射镇定剂,他也完全没有抵抗。 可是,当埃缇卡把〈探索线〉插入他的后颈时── 「冰枝电索官。」 法曼的眼神稍微恢复生气,看著埃缇卡──现在埃缇卡能明白,他的双眼已经遭到锈蚀,与哈罗德那对湖水般的眼睛一点也不像。 「拜托你追溯到遥远的过去。」 艾登法曼因为镇定剂的作用,就这么闭上眼睛。 他是什么意思──埃缇卡皱起眉头。对嫌疑人进行电索的时候必须遵守义务,通常只会挖掘与案件有关的机忆。即使对象是嫌疑人,也应该保障其基本人权与隐私,这就是搜查局奉行的普世价值。 「你没有必要照做。」哈罗德从旁说道。「他或许是想让你看到更多机忆,藉此博取你的同情。即使他表现出达观的态度,从他保持缄默的行为来看,应该还不能接受自己被捕的结果。」 原来如此。想要诉诸情感,寻求减刑的机会吗──当然,自己可不吃这一套。 埃缇卡完成三角连线,面对面仰望哈罗德。 「辅助官,准备好了吗?」 「随时都可以开始。但如果你的脸色有异,我会马上把你抽离。」 「……不用因为那种小事就抽离。」 埃缇卡心里觉得他有点过度保护,但现在回想起来,他也跟十时一样担心自己──突然间,在公寓外被他紧紧拥抱的记忆又复苏了。 一时之间,埃缇卡莫名地害臊起来。而且自己当时别说是放开,甚至还一直握著这家伙的手,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太扯了。仔细想想,自己真是不争气。好想消失。 「你怎么了?心情还是不太好吗?」 「没有啦我好得很真的没什么。」 埃缇卡清了清喉咙,从一脸狐疑的哈罗德面前别开脸──阿米客思对任何事物都是过目不忘,所以只能祈求他至少不要想起来。 总而言之,现在的重点是法曼。好不容易才找到嫌疑人,必须集中精神才行。 埃缇卡吐出一口气。 「──开始吧,路克拉福特辅助官。」 看到哈罗德点头后──埃缇卡闭上眼睛。 身体无声地坠落。这个瞬间,头脑感觉到繁杂的思绪一扫而空──视野迅速展开。电子之海张开双臂。 前往法曼的〈表层机忆〉。 首先映入眼帘的,当然是昨晚绑架时的机忆。被绑在椅子上的埃缇卡本身出现在眼前──紧绷的压迫感覆盖著脑袋,使埃缇卡不禁皱起脸。就像是压抑了所有感情,令人喘不过气──法曼的内心有某个部分正在哀号。罪恶感?两难?『对不起。』彷佛能听到这样的低语。『我并不想伤害你。』『我别无选择。』『我到底在做什么?』『这是必要手段……』『非得这么做不可。』 这是怎么回事──埃缇卡无法隐藏自己的惊讶。 这一点也不像是犯下连续袭击案的嫌疑人会抱持的感情。 他的心理状态究竟是怎么了? 机忆持续流入──是那家英式酒吧。店门正好打开,埃缇卡走到户外。法曼从停在路上的车辆中仔细注视她的一举一动,脑中思考著『现在应该能掳走她』。 等等。打从一开始,法曼就已经锁定自己为下一个目标了吗? 埃缇卡感到困惑,开始确认他的想法与事实的关联。法曼竟然在袭击达莉雅的隔天就找出了哈罗德,并将目标锁定在一起行动的埃缇卡身上。不对,当初他很犹豫?他也同时考虑过掳走哈罗德的计画,但认为很困难──阿米客思的系统与your forma一样,搭载了定位资讯。想切断定位资讯的话,必须命令阿米客思将它关闭,如果办不到就只能使其停止运作了。可是,完全停止运作的程序大约需要十分钟,这段期间仍会持续传送定位资讯,所以要绑架他们并不容易。 因此,他决定跟踪埃缇卡。他一直跟著两人在饭店、搜查局、诺华耶公司等地到处跑,但就是找不到埃缇卡落单的瞬间。 所以埃缇卡当时露出的破绽对法曼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理解到这里,埃缇卡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自己会在那个情况下单独行动,根本的原因是傻傻地走出了那家店。没错,因为哈罗德要接电话。 ……那个时候,他是怎么说的? 『请你先到外面等吧。』 胸口开始躁动。 ──不会吧,怎么可能。 然而仔细想想,邀请自己去那间英式酒吧的人就是哈罗德。店面位于人烟稀少的巷弄,监视无人机的巡逻也称不上频繁。他并没有解释选择那个地点的理由──当时,哈罗德尚未洗清涉案的嫌疑,不得不在隔天早上到案说明,从旁人的角度来看也能清楚知道他已经无路可退。 突然间,机忆产生了乱流。埃缇卡感到毛骨悚然。她很清楚这种扭曲的原因。 逆流的徵兆。 骗人的吧?这阵子明明都能控制,怎么会。是因为刚才一瞬间感到不安吗?不该这样,太脆弱了。那根本── 『埃缇卡。』 姊姊那银铃般的声音──好久没有听到的呼唤实在太令人怀念。她扬起丰盈的秀发,回头望过来,稚气未脱的脸上浮现成熟的微笑。 『握住我的手。』 不对,我应该已经挥别这段回忆了,已经不要紧了。就是因为决定一个人走下去,才会放手。已经没事了。没事──我得回去才行。啊啊。 埃缇卡努力稳住方向。 然后修正轨道,往法曼的机忆前进──一股来路不明的呕吐感涌了上来。她拚命追溯机忆,同时将手伸向网路上的足迹。电商网站的购买纪录包含了零星的犯案道具,例如假发、粉底等化妆用品,再加上角膜变色片,以及绝缘单元与绳子。埃缇卡确认他的电子信箱,发现数十则未读的讯息,全都来自他所任职的清洁公司。他为了犯案,已经无故旷职了一阵子,公司正打算放弃他──他很清楚再这样下去会被开除,就乾脆不回覆了。对他来说,犯案比工作还重要吗? 来到rf型相关人士袭击案的机忆了。听到被害人接二连三发出的惨叫,埃缇卡很想摀住耳朵──『还没吗?』法曼一方面袭击被害人,一方面在网路上不断搜寻案件的资讯。『还是没有吗?』他检查新闻影片,连当地的小报都看过了。『为什么没有报导?』烦躁与焦虑的感觉就像闷烧的火势,逐渐蔓延。『这样还不够吗?』『只针对相关人士是不行的,也得攻击一般人。』然而即使刺伤了达莉雅,他犯下的案件仍然不见天日。『只能改变做法了。』『找到了哈罗德。』『下次要更狠。』──埃缇卡无声地呻吟。随著犯案手法愈来愈激进,他就更压抑内心的动摇与罪恶感,彷佛要将自己的心敲打成扁平的形状。什么都不要感觉。不要感觉。不要感觉。 虽然原由完全不同,试图扼杀感情的做法就跟过去的埃缇卡一样。正如努力成为机械的年幼的自己──为了犯案,他不得不做到这个地步。他犯案的意志非常坚定,理由是什么?他的「源头」在哪里? 最令埃缇卡在意的是── 法曼的机忆之中,没有记录任何一丝对莱克希的仇恨。 渗透在他心中的是更加沉重的情感──每晚,他都会在睡前思考一件事。如果当时自己有那么做,或是这么做就好了。刺痛胸口的后悔让他辗转难眠,一次又一次。然后在梦中,他见到了她。 梦境十分清晰,几乎就像是现实中发生的事──一名少女坐在树荫下。从带著蓝色调的深褐色头发及银框眼镜,可以看出她是大学时代的莱克希薇洛卡特。 『莱克希。』 法曼一呼唤──她那对黑夜般的眼睛便望了过来。 梦境内容仅止于此。 可是,梦里的世界明亮得出奇,就像星星一样。 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完全沉浸在〈中层机忆〉之中。埃缇卡最后抵达了「源头」的机忆,一个熟悉的东西跃入视野。 【献给王室的阿米客思竟对人类开枪!】 那是报导史帝夫一案的小报所刊登的八卦新闻──一看到这则新闻,法曼便暂时无法呼吸。『为什么?』『事到如今才……』他的心就像有水滴落入,慢慢扩散出涟漪。这是──决心吗?他下定决心犯案。为了掌握线索,他直接接触了撰写报导的记者,取得特别开发室相关人士的个人资料。 简而言之,就是那则八卦重燃了法曼心中的某种火苗。 罗斯辅助官称之为「怨恨」。但是,埃缇卡不明白。在他的机忆中,完全找不到任何类似怨恨的意念。别说是恨了,甚至有种淡淡的──该怎么形容才好呢?感觉更像是温柔得轻轻一碰就会崩溃的情感。 突然间,被抽离的感觉来了。 〈探索线〉被应声拔出,埃缇卡回到了侦讯室──哈罗德似乎认为没有必要继续潜入了。他们确实已经掌握整起事件的来龙去脉,也取得动机与犯案的证据。不过──唯独感情,仍然留有疑点。 「他下定决心犯案的契机似乎是那份小报呢。」哈罗德的声音让埃缇卡回过神来。「他恐怕是看到那则八卦,认为可以利用这一点让莱克希博士失势吧。事实大致上都符合罗斯辅助官的侦讯方向。」 身为辅助官的哈罗德并不会接收到包含在机忆中的感情。能感觉到这些情绪的,终究只有身为电索官的埃缇卡。他会如此判断也无可厚非。 「可能就像你说的那样……但我觉得有点奇怪。」 「这话怎么说呢?」 「他并不恨莱克希博士。」埃缇卡取下〈安全绳〉,同时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法曼。镇定剂很有效,他还在沉睡。「真要说的话……该怎么形容呢?我总觉得他是基于责任感之类的感情才犯案。」 「你的意思是他的行为与感情不一致吗?」 「对……也许我该追溯到更早以前的事。」 「或者,要不要暂时申请精神鉴定呢?」 这么说确实也有道理──假设嫌疑人的精神状态有某种异常之处,有时候不会基于恨意犯案。因为扭曲的爱意,或是没有理由的使命感而犯下杀人罪的案例确实存在,所以他们也无法排除法曼具有类似问题的可能性。 「我知道了,先申请鉴定吧。」 「我说电索官──」突然间,哈罗德摆出担忧的态度。「刚才发生了久违的逆流现象,你的状况果然还是……」 「我没事。」埃缇卡打断了他。「我只是有点睡眠不足,身体不舒服而已。」 或许是因为自己坚决不对上眼,他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然而,在机忆中领悟到的事就像疙瘩一样,紧紧黏在胸口。 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脱落。 结束电索的埃缇卡与哈罗德下到一楼的时候,莱克希博士正在会客厅的沙发上操作平板电脑。她一注意到两人便站起身,悠闲地走了过来。 「你们两位好啊。」 「博士,原来你还没回去。」 「因为我听说你们要电索艾登,觉得有点好奇嘛。」 埃缇卡想起自己在艾登法曼的机忆中感受到的情绪。他对莱克希抱著与憎恨相去甚远的某种淡淡意念。 哈罗德说道:「因为侦查不公开,我们不能透露电索的内容。」 「我当然知道。我只是想问问……他过得还好吗?」 这句话与其说是刺探遭到警方逮捕的嫌疑人,更像是关心谢绝会面的朋友是否平安,口气听起来与现况有些不搭调──莱克希在刚才的侦讯中坚称她对法曼没有特别的感情,但还是放不下心吗? 埃缇卡回答:「他的身体看起来没有什么异状。只不过……我们已经申请精神鉴定了。明天早上,他就会被移送到市内的医疗中心。」 「精神鉴定?」她似乎吓了一跳。「他确实有认真得让人觉得诡异的一面……但没想到这么严重。」 哈罗德用柔和的语气劝道:「不论如何,博士都不需要担心。」 「噢,这么说也对。」 「博士──」埃缇卡忍不住开口发问。「你不用勉强回答我……请问你跟艾登法曼之间是什么关系呢?」 闻言,莱克希立刻露出狐疑的表情。 「电索官,你有听到刚才的侦讯吧?他是我朋友。啊,应该说前朋友。」 「其实不是更加亲密的关系吗?」 「咦咦?不是不是。」她困惑地搔搔脸颊。「硬要说的话,算是挚友吧。能跟我对等相处的人大概也只有他了……不过,我们已经决裂就是了,他还恨我恨得要犯下这种案件呢。」 埃缇卡对哈罗德使了个眼色──他轻轻点头。也就是说,从哈罗德的角度来看,莱克希并没有说谎。既然这样,也许她真的没有其他意思。 「算了,他没事就好。」莱克希的微笑看起来有些寂寞。「我要回去了。从明天开始,我还得协助调查马文的事呢。」 于是,她快步往出口走去。途中,她亲切地对站在一旁的警卫阿米客思打了招呼──莱克希自己应该也对法曼有什么想法吧。毕竟是二度遭到老友背叛,她再怎么豁达,内心也不可能没有任何波动。 「电索官──」哈罗德发问了。「刚才那个问题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啦……只是我个人想确认。」埃缇卡莫名无法正视他的脸。「等一下还要去探望达莉雅小姐吧,我们也差不多该出去了。」 埃缇卡说著,逃也似的迈出步伐──哈罗德的视线在背后望著她,相当刺人。 5 『这么一来,你们的工作就暂时告一段落了。根据法曼的鉴定结果,可能还有电索的必要,但明天应该可以休假一天。』 十时课长出现在哈罗德的装置所开启的全像浏览器之中──就跟以前一样,爱猫甘纳许窝在她腿上,缓缓地摇著尾巴。 『话虽如此……既然达莉雅小姐还没恢复意识,你们大概也没有心情放松吧。』 「是啊。」哈罗德露出不置可否的微笑。「……对了,马文的案件怎么样了?」 『我拜托对方一有进展就通知我,既然没有收到联络……大概就是那么回事吧。』 「这样啊。」他似乎把叹息吞了回去。「真希望我也能参与搜查,那样总比交给当地警察好多了。」 「你的眼力确实能派上用场──」埃缇卡在一旁说道。自己也能理解他的心情,但既然是管辖范围之外的案件就没辙了。「可是电子犯罪搜查局再怎么厉害也很难两度抢到搜查权,况且马文的事跟法曼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当然明白,那只是我个人的愿望。」 『有什么消息的话,我一定会通知你们。』十时这么安抚。『冰枝,你也千万别勉强,知道了吧。』 「我什么问题也没有。」埃缇卡望向浏览器。「课长,请不要过度担心。」 『不要逞强了,就连动物也会产生心理创伤。像我家的甘纳许,只因为我很久以前不小心让它误食真的猫食──』 「那可真糟糕我明白了我会小心而且慢慢休养的。」 『这就对了。如果有什么不适,随时都要接受心理谘商喔。』 随著全像浏览器关闭,过度保护的上司留下残影后消失──离开伦敦分局的埃缇卡他们沿著泰晤士河走著。从分局前往达莉雅住院的综合医疗中心只需步行约十五分钟,距离相当近。 「你何必那么急呢?」哈罗德不禁失笑。「课长再怎么样也不会连这种时候都要传猫的照片给你吧。」 「先下手为强。」埃缇卡定睛看著前方。「等到她进入那个模式就太迟了。」 天空在不知不觉中入夜,街道被灯光点缀得十分繁华。泰晤士河好似乘载著星光,闪闪发亮──途中经过的千禧桥也在夜景中浮现蓝色的轮廓,远方可以看见庄严的圣保罗大教堂。 即使包含肆意跳出的mr广告,这幅景色依然很美。 「对了,电索官。」他忽然瞥了埃缇卡一眼。「你的伤口还好吗?」 埃缇卡想起这件事,伸手触碰脸颊──被法曼的折叠刀划伤的地方贴上了免缝胶带。所幸伤口很浅,留下疤痕的可能性似乎也很低。 「没什么大不了,而且也不会痛了……」 说著说著,下巴就是忍不住颤抖。 自己明明绝口不提──为什么你要这么问? 发生逆流时萌生的念头膨胀得愈来愈大,几乎要炸开了。 哈罗德应该也早就察觉埃缇卡心里的想法了。可是不知为何,他一直假装不知道。如果是平常,他明明会很厚脸皮地马上拆穿埃缇卡。 一股莫名的气愤涌上心头。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 埃缇卡停下脚步──哈罗德晚了几步才停下来。 「怎么了吗?」 「我知道你什么都能看穿。」喉咙不由自主地使劲。「既然如此,其实……你早就注意到了吧。」 注意到埃缇卡被绑架的那一天,艾登法曼在跟踪他们两个人。 埃缇卡想起自己刚才潜入法曼的机忆时看见的情形──他为了绑架埃缇卡,换乘好几辆共享汽车,一整天尾随两人。具体来说,从埃缇卡离开饭店并与哈罗德会合,拜访莱克希的住家──然后进入那间英式酒吧为止,他一直都跟著。 不甘心的是,自己没有发现任何迹象。 然而,哈罗德不可能没有察觉。 「达莉雅小姐被卷入的时候,你一定心想无论如何都要逮到犯人。」埃缇卡下意识地将双手插进外套的口袋。「可是,因为发现马文的尸体,你不得不到案说明。再这样下去,你就不能继续办案了……所以,你决定跳过按部就班的搜查方式。早已察觉法曼正在跟踪的你『决定把我当成诱饵,透过我来逮捕他』。」 哈罗德微微皱起眉头。「……你在说什么?」 「不要装傻,我已经全都知道了。」 「这是个天大的误会,我当时也没有发现法曼在跟踪我们。」 「那就让我看你装置里的通话纪录。」埃缇卡眯起眼睛瞪著他。「在酒吧里的那个时候,『你的电话并没有响』。为了让我落单,你说了谎。」 哈罗德没有马上开口,端正的脸庞浮现的困惑逐渐消融──转变成冷酷的面无表情。埃缇卡知道这张脸。知觉犯罪之际,他拆穿埃缇卡的药盒炼坠里面装著什么时,也是这种表情。 这一面恐怕才是「真正的哈罗德」。 在河岸边散步的人群就像影子般,逐渐远去。 「──好吧,我承认。」他冷静得无情。「我确实将你当成了诱饵。正如你的猜想,电话那件事是我的谎言。」 啊啊──埃缇卡的脚步开始摇晃。为什么自己一次也没怀疑他,对他深信不疑呢?不对,根本就没有任何怀疑的余地──另一方面,一半的头脑莫名地冷静。自己从知觉犯罪的时候开始就很清楚这家伙是会采取这种手段的机械,所以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但是── 不知为何,呼吸渐渐变得困难。 「电索官,请容我澄清一点。」哈罗德的口气非常自制,无法从中读出情绪。「我一点也没有要让他绑架你的意思,我的敬爱规范根本不会容许我使你暴露在危险之中。我只打算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引诱法曼,然后由你亲手逮捕他。」 会认为这么说就足以解释,实在像极了机械。 「就算是那样,你把我当作诱饵的事实还是不会改变。」 「……是的,一点也没错。」他委婉地垂下视线。「我很抱歉。」 突然间,脸颊上的伤口发热似的隐隐作痛──对他来说,达莉雅是重要的家人,自己能理解他为何会积极投入搜查。应该说自认为可以理解。正因如此,埃缇卡才想努力分担他的忧虑,成为他的依靠。 可是──另一方面,眼前的阿米客思都想了些什么? 遭到法曼绑架的时候,自己只能听天由命地等待救援。 她相信哈罗德等人一定能找到自己,才冒险传送了定位资讯。 埃缇卡回想自己从公寓获救的时候,那股难以形容的安心感──想起哈罗德跑过来拥抱自己,以及他那机械特有的幽微体温。 埃缇卡坦然地相信了这一切。 而与埃缇卡牵著手的他究竟有什么盘算,埃缇卡一无所知。 眼头没来由地开始发热。内心渐渐感到羞耻,甚至想消失。 ──自己根本就只是个大笨蛋。 「为什么?」嘴巴擅自动了起来。「为什么你一开始不跟我商量?你明明不必做出那种像是欺骗的行为。如果你说要用诱饵战术引出法曼,我也愿意配合啊。」 哈罗德静静地睁大眼睛。 「我没有想到这个方法。」 「你在说什么?」不知为何,自己的脸抽搐似的笑了。「没有想到?没有想到是什么意思?我们不是搭档吗?搭档本来就该互相商量……」 滔滔不绝地说到这里,埃缇卡才领悟──他想不到也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对哈罗德来说,人类只不过是「棋子」,并不是能互相商量的对等对象。其中不包含恶意或轻蔑,只有纯粹的判断──这种事,自己应该早就看透了。因为连埃缇卡放下缠的事都在他的计算之内。 埃缇卡原本认为那样也无所谓。 因为自己确实被他拯救了。 但是──她似乎到了现在才初次体会到他的可怕之处。 『虽说是在思考,他们跟我们的思考程序有很大的不同。』 莱克希说过的话顿时在脑海中复苏──rf型与量产型阿米客思不同,确实具有独立的思考回路。不过,那仍然是黑盒子,没有人能窥知其中奥秘。 可以确定的是,他的价值观与身为人类的自己有著莫大的差别。 即使埃缇卡已经开始将哈罗德视为搭档。 他也一定不这么想。 「我很抱歉。」阿米客思的声音将埃缇卡拉回现实。「的确,你说得一点也没错,我应该找你商量的。我绝对不会再做出这种──」 「你真的那么想吗?」 自己应该相信他的反省。不论过程如何,他们都成功逮捕了法曼。这么一来,被害人就不会再增加了,埃缇卡本身也没有生命危险,所以应该接受他的道歉。 可是──她还是办不到。 情绪的浪潮就是停不下来。 「我敢说你还会做出同样的事,因为你根本不考虑我会怎么想。不管我多生气,你也觉得只要跟平常一样说些甜言蜜语就能蒙混过去。」啊啊,想停也停不下来。胸口阵阵抽痛,就像要裂开了。「我都明白。实际上就是多亏有你的计画,我们才能逮捕法曼。而且我需要你的存在,当然是为了工作。就算如此……我也想整理一下心情。」 「电索官,请听我说。我──」 「抱歉,我今天不能跟你一起去探望了……让我静一静。」 此刻的哈罗德脸上是什么表情呢?埃缇卡无法正视。她低著头,以小跑步的速度沿著原路走回去──擦身而过的人们散发著陌生的味道,彷佛要扩大自己的伤口。迎面而来的晚风是那么温柔,温柔到狠毒的地步。 埃缇卡紧抓空虚的胸口。 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受伤呢? 他是机械。不论设计得再怎么像人,甚至能理解人类的感情,他也不可能在真正的意义上体会人的心境。这是当然的。所以自己从来就没有抱持任何期待──如果能这么坦然接受一切,不知道该有多好。 不知不觉间,埃缇卡已经很信任哈罗德了。 到了现在,她才察觉自己是这么想的。 原以为彼此能成为对等的搭档。 但不论觉得距离有多么靠近,他与自己之间仍然有著决定性的差别。 今晚,综合医疗中心的加护病房也充斥著监控生命徵象的电子音。 达莉雅还是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盖住口部的氧气罩有柔和的雾气出现又消失,不停反覆著。这微弱的呼吸是唯一的希望──哈罗德握著她的手,专心数著反覆的次数。 达莉雅是自己最想保护的人,也是必须保护的人。 索颂下葬的那一天,哈罗德如此发誓。 正因如此,他绝对不能因为不白之冤而退出搜查。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慢慢搜集谜题的拼图了。基于这个想法,他确实采取了强硬的手段。 也就是将埃缇卡当作诱饵。 实际上,艾登法曼绑架她的行为出乎哈罗德的意料。 当时他被法曼以外的另一个尾随者转移了注意力,晚了一步才察觉到异状。再加上埃缇卡本身也正在跟十时通电话,露出了很大的破绽。 她刚才离去的身影深深烙印在哈罗德的记忆中。那副表情像是快要哭出来,显然非常受伤。循环液的温度微幅上升──只要埃缇卡没有察觉自己的企图,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不过,哈罗德早已向她暴露自己的作风,她会直觉有异也不奇怪。 自己的想法实在太天真了。 因为过于心急。 『如果你说要用诱饵战术引出法曼,我也愿意配合啊。』 埃缇卡的主张,哈罗德真的连想都没想过。毕竟他到目前为止始终不会让对方察觉到真相,一个人用这种方法走到今天。这么做比较确实。况且自己很清楚,对大多数人类而言,这种做法既不诚实也不受欢迎──即使对象是曾一度坦承秘密的埃缇卡,这一点仍不会改变。 所以这次也一样,哈罗德原本打算独自解决一切。 然而,结果却是这副德性。比起被绑架本身,埃缇卡看起来更像是对哈罗德什么都没有透露的行为感到愤慨。 为什么? 自己愈来愈不明白了。 到底是哪一步做错了?选择什么方法才是正确答案? 『让我静一静。』 根据系统的推测,埃缇卡很有可能提议拆伙──啊啊,真的搞砸了。可以的话,自己明明不想再放开她的。 该怎么办才好? 结果,他仍然找不到答案。 哈罗德无意间心想,也许自己一点也没能看穿埃缇卡。 * 隔天早上,一则消息传了过来。 伦敦分局持有的多辆汽车分别在不同地点引起交通事故,其中也包含了移送艾登法曼的车──在这阵骚动中,法曼趁机逃逸。 第三章 我们身在没有门的小房间 1 艾登法曼逃逸的消息对埃缇卡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 当下的她正窝在旅馆的床上。因为昨晚与哈罗德争吵,她的心情已经沉到谷底,所以她本来打算懒散地度过今天一天的休假,到了傍晚再一个人去探望达莉雅──却接到这个恶梦般的通知。 真是不敢相信。 『太夸张了,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电子犯罪搜查局伦敦分局──以埃缇卡与哈罗德为首,负责侦讯法曼的罗斯辅助官等人都聚集在会议室。挂在墙上的软性萤幕映出位于里昂总部的十时的办公室。 『马上说明情况。』就连十时也无法掩饰自己的烦躁。『罗斯辅助官?』 「是。」罗斯用苍白的脸色回答。「我想您应该也知道,今天法曼会被移送至医疗中心……却在移动途中发生了车祸。」 『这我已经听说了。都使用了自动驾驶系统,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那个,分局的警卫阿米客思似乎同时故障……一连引发的五起车祸也是同样的原因。交由阿米客思驾驶的车辆全都是这种情况。」 『委托诺华耶公司分析了吗?』 「根据简易检查的结果,发现驾驶模组的设定有经过更改。似乎是有人透过局内的iot连线擅自动了手脚,但摆放管理用电脑的保全室也只有阿米客思出入……」 『敬爱规范呢?明明有可能让人类陷入危险,却没有启动吗?』 「是的,但诺华耶公司也表示不清楚原因。」 『不管怎么样,先让我看看法曼逃走的情况。』 「我马上分享监视无人机的纪录。」 所有人的your forma都收到了来自罗斯辅助官的影像档案──只有哈罗德是透过穿戴式装置接收──然后开启。 俯瞰市内大街的影像在眼前展开。现场位于特拉法加广场附近,由于是早上的尖峰时段,车潮汹涌。不过多亏自动驾驶系统,车辆并没有挤得水泄不通,反而顺畅地流动著──过了不久,一辆厢型车从左下角冲了出来。速度之快,刚好适合用「冲」来形容。一眼就能看出那是电子犯罪搜查局的车辆。 厢型车接二连三冲撞周围的车辆,拨开车潮前进。响彻四周的喇叭声此起彼落。受害的车辆当中,有些甚至被直接撞到了人行道上,路人惊声尖叫。 ──这是什么情况? 「所幸没有造成任何人死亡……但共乘的其中一名搜查官受了重伤。」 切换几次视角之后,失控的车辆冲撞路树,终于停了下来──勉强打开凹陷的车门并滚出车外的不是别人,正是艾登法曼。或许是受伤了,他的太阳穴流著血。他的手上握著某种东西──画面放大。那是电子犯罪搜查局配给的自动手枪(芙兰玛15),或许是趁乱从搜查官身上抢来的吧。 光是如此,情况就已经非常糟糕了。 一名搜查官晚了一步才从车内爬出──他赶紧追捕法曼,但脚步还是相当不稳。两人消失在画面之外。 影像到此结束。 「法曼后来从停车场抢走共享汽车,驾车逃逸。因为他持枪抵抗,搜查官也无法继续追捕……」罗斯辅助官分享了车辆的参考图。「车款是黑色福特福克斯。他尚未落网,目前仍在逃。」 「所以说──」哈罗德开口了。「法曼早已计划在移送时逃走,对局内所有可能负责驾驶的警卫阿米客思动了手脚,让他们故障吗?」 『这应该是目前最有可能的推测。不过,我不认为他没有出入保全室就能更改阿米客思的设定。如果搜查局中有他的共犯就另当别论了。』 「饶了我们吧。」罗斯辅助官拉高了音调。「我们是清白的。」 埃缇卡也点头。「这个可能性恐怕很低。法曼的机忆中并没有共犯的踪影。」 『询问法曼本人应该最快吧。』十时板著一张脸。『我们要优先追捕他。罗斯辅助官,法曼的定位资讯和共享汽车的行驶路线呢?』 「定位资讯中断了,但勉强能取得行驶路线。」 『中断了?意思是他在某个地方拿到绝缘单元了吗?』 「恐怕是的。我现在就传送资料。」 众人再度收到档案。英格兰的广域地图填满了埃缇卡的视野。法曼驾驶共享汽车朝克洛敦直直南下──而他本身的定位资讯便在这个时候中断。车子突然改变行进方向,再次北上后往西前进。他穿越海维康,经由牛津──然后进入邻近科兹窝的威特尼,便无法再取得任何资讯。 「科兹窝一带是技术限制区域,全区都属于指定通讯限制范围。」 指定通讯限制范围──关于这个名词的知识也存在于埃缇卡的脑中。这是指为了阻绝定位资讯与网路等通讯网,装有通讯功能阻碍装置的技术限制区域。举例来说,在既是机械否定派(卢德分子)的生活圈又具有观光价值的地区,大多很难区隔your forma使用者。那样很有可能引来mr广告进驻,所以为了维护技术限制区域的型态,才会用强制性的手法制造离线的环境。 不论如何,共享汽车的行驶路线都无法隐藏。法曼应该是想活用地利之便,试图甩开追兵吧? 十时烦躁地说道:『为什么你们没有趁他逃进这里之前阻止他?』 「我们在各个重点处设下了拦检站,却全都被他绕过了。」 『难不成你想说法曼的脑子里搭载了最新的预测系统?』 「非常抱歉。」罗斯表现得很心虚。「请恕我直言……法曼逃进的科兹窝禁止使用监视摄影机或无人机。」 『我想也是。我会向州长申请使用许可,但别抱期待。』十时搓揉眉头。『另外也向当地警察求援,组成搜索队。当然,我也要你们所有人都来帮忙。现在马上出发。』 啊啊──埃缇卡深觉前路漫长。这样岂不是一切都回到原点了吗? 科兹窝位于伦敦的西北西边──英格兰中央的丘陵地带。据说这里过去因羊毛贸易而繁荣,从数百年前便不曾改变的街道成了观光资源。九二年的疫情以后,许多居民转而加入机械否定派,因此化为技术限制区域。 这倒是无所谓,但── 「不管怎么想,要搜索的范围都太广了吧……」 艾登法曼的搜索行动由当地警察与电子犯罪搜查局分担不同的范围,而且还是搜集逃逸车辆的目击情报,以口头问话为主的草根式作战。这种做法实在非常过时,但也没有其他手段了。 埃缇卡正与哈罗德一起巡回北部的小型村庄──这里已经是第五个地方了,但目前还没得到什么显著的成果。 「这个村子好像也没有目击者呢。」 「这种做法根本就是强人所难。像福克斯这么随处可见的车款,才没有居民会特地记住车牌号码呢。」 埃缇卡一边咒骂一边坐进从分局借来的富豪旅行车。这辆车姑且算是搜查局专用,所以搭载了各式各样的功能,但没有一种能在搜索中派上用场。而且在离线状态下,连自动驾驶功能都没有意义。 「你说得对。」哈罗德也滑进了副驾驶座。「居民都是未植入your forma的机械否定派,而且就算指望观光客的机忆,也被禁止在口头问话的阶段使用电索。」 光是艾登法曼行踪不明的现实就让人十分头痛了──埃缇卡瞄了身旁的哈罗德一眼。 她原本打算一个人慢慢调适心情。 结果,还没完全调适过来就不得不重回搜查工作。 「况且,如果法曼早就已经换车离开了科兹窝,那该怎么办?」 「罗斯辅助官他们会同时监视租车和失窃的报告吧?既然没有接到任何联络,就应该认为他仍然开著福克斯继续逃亡。」 「若是那样,就表示他会躲在某处,撑过人多的白天。」埃缇卡不动声色地从他身上移开目光。「如果入夜前还拿不到搜索无人机的飞行许可,情况应该会很棘手。」 「那么一来,就只能赌在拦检上了。课长说过,他们会尽量在各城镇或村子分配警力。」 「但愿能逮到人,不过大概很难吧。」 后来两人又巡视了几个村庄,仍然无法掌握法曼的足迹。虽然有找到几辆与逃逸所使用的车款相同的车,但每一辆的车牌号码都不符。福克斯本身就是在英格兰很常见的大众用车,光是如此便足以让搜索队白跑好几趟。如果他是刻意为之,实在很聪明。 只有毫无意义的时间正分秒流失。 仍然一无所获的埃缇卡与哈罗德终于来到负责范围的最后一个村庄──拜伯里。这个小村庄位于科隆河畔,是一处有名的观光胜地。当地有教堂与饭店等设施,路上能看到穿著轻便服装的观光客开心地散步。科兹窝虽然是技术限制区域,独特的景观使它成了大受欢迎的观光度假胜地,许多your forma使用者都会为了所谓的数位排毒而造访此地。 埃缇卡与哈罗德也混在观光客当中打听消息,但还是找不到线索。 到此为止了吗──埃缇卡难以掩饰自己的失望。 「把希望寄托在其他搜索队上吧。」哈罗德这么鼓励道。「虽然没有得到成果,但最后一站是这里,我们很幸运呢。」 「什么意思?」 「拜伯里可是大名鼎鼎的威廉莫里斯形容为英格兰最美村庄的地方呢。实际上,你不觉得这里的景观非常优美吗?」 埃缇卡停下脚步,重新环顾四周。沿著缓坡排列的房屋全都是以奶油色的石灰岩建造而成。烟囱从屋顶上突出,房屋的外墙长著与其共生般的茂盛植物──这个地区保留了这些旧时代的建筑物,持续生存至今。小径描绘出平缓的轮廓,带有柔和绿意的花草在即将日落的气息中轻轻摇晃。小河流水潺潺不断,水鸟在河面上自由自在地游著。 这里确实是个漂亮的地方。 不知从何时开始,周围已经没有观光客的踪影。 埃缇卡发现自己正与哈罗德两人独处,没来由地紧张了起来。 「电索官。」哈罗德就像是察觉到这一点,开口了。「我知道自己这么说很逾矩……你愿意给我一个道歉的机会吗?」 还以为有什么事,他竟突然说出这种话。 埃缇卡觉得愈来愈不自在,用力吸住嘴唇内侧。 「你不用再道歉了。我知道你因为达莉雅小姐的事,心里很焦急。」 「可是,你还没有原谅我。」 并非不原谅──应该说这件事本来就无关要不要原谅的问题。 毕竟他是阿米客思,不是人类,以表达诚意的方式为例,他的做法就跟人类不同。侦办知觉犯罪的时候,埃缇卡就已经充分体认到这一点了。 所以老实说,她不该现在才为这种事情烦恼。 可是──她却不小心受了伤。 「我……听莱克希博士说过,rf型的黑盒子范围很大。」 经过一番犹豫,埃缇卡决定从这里开始说起。 「是的。」他静静点头。「只不过,这并非仅限于rf型。系统设计得愈复杂,黑盒子的范围就一定会扩大。」 「是吗……听说以你们而言,这一点使人格方面的成长变得可能。换句话说,rf型跟只是表面上看似在思考的量产型阿米客思不同,是真的会用自己的头脑思考。」 「安格斯副室长他们并不相信,但博士是这么说的。」 「我也跟博士持相同的意见。所以……」埃缇卡努力牵起细丝般的一字一句。「这就类似副室长所说的『拟人观』。我理智上能明白你跟我面对事物的思考程序并不同,可是,因为你真的比其他阿米客思『更像真人』……」 埃缇卡在不知不觉间想从他身上寻求与人类相同的价值观──深信对方与自己是同样的人。 她对阿米客思的看法的确改变了。不过── 如果能像以前一样保持距离,应该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昨天的我……太情绪化了。我大概是希望你能做出我想要的反应吧。」埃缇卡忍不住用手触碰胸口。「简单来说……我希望你信任我、依靠我。我只是希望你能把我当成『对等的搭档』。」 地面反射的夕阳非常刺眼。 「可是,你比人类聪明又理性,而且因为你很优秀,大多数事情都能一个人处理得如你所愿。对你来说,达成目的是最重要的,其中没有任何恶意。你的动机很单纯……只要对方没发现自己被当成棋子使用,那就好了。」 「我明白自己的作风很不诚实。」 「但你会这么想,也只是跟我们的价值观相比之下的结论吧。」 他陷入沉默。 薄薄的云层飘来,缓缓吞噬夕阳。 彼此的影子几乎要消融。 「……电索官,对于伤害了你,我感到非常后悔。」 阿米客思的精巧面容既不高傲也不冷漠,只是面无表情地压抑某种痛切的情绪。 「对我来说,达莉雅比任何人都重要。但也因为如此,我选择了牺牲你的做法。」有如冻结湖面的眼睛一如以往地冷静。「不过,唯独一件事请你相信我。我完全没有将你置于险境的意思,你能平安归来,我是真的松了一口气。」 警察从法曼的公寓将埃缇卡带出来的时候,哈罗德拥抱了她──那并不是谎言。他迎接埃缇卡的时候确实「松了一口气」。然而,这份感情在语言的定义上是相同的,但其中的含意或许也跟人类不一样。 平常的他看起来与人类没两样。不论是对达莉雅付出家人之间的关爱,还是因索颂遇害而萌生的复仇心,几乎就像个活生生的「人」。 不过,终究还是不一样。 rf型不符合「中文房间」的概念。 即使如此──哈罗德仍是另一个小房间的居民。 「我应该要更了解你才对。」 虽然嘴巴上这么说,心里却涌现绝望的感觉──互相理解一定很困难。就连人与人之间都不容易了,面对阿米客思更是天方夜谭。况且,自己过去一直都逃避人际关系,实在难以跨越如此巨大的障碍。 但不知为何,内心仍然抱著想了解他的念头。 因为这么一来,自己就不会再暴露在危险之中了吗? 应该不是那么单纯的理由。 小河的音色有如啜泣。 「我们要怎么样才能站在对等的立场?」埃缇卡不禁露出带著自嘲意味的笑。「我深深地觉得,要是能窥探你的内心就好了。就像以电索潜入人脑,真希望我能进到你的思绪里……如此一来,你的想法和感情,全部的一切……」 ──我一定就能明白了。 刚才还在水面上游的水鸟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飞往他处。 「……是啊。」哈罗德彷佛感受到痛楚,皱起眉头。「我也觉得,如果能潜入你的脑海该有多好……大概要那么做,我才能真正了解你这个人吧。」 这样的形容一点也不像他会说的话。 埃缇卡不禁露出疑惑的表情。 「你应该早就了解我了。姊姊那时候也是──」 「我不是那个意思,而是更……」他眯起双眼,就像在眺望耀眼又遥远的东西。「不,还是算了吧。我无法准确地形容。」 哈罗德露出暧昧不明的微笑,背对埃缇卡──她有种心痛的感觉,却连理由都不明白。 他为什么表现得如此悲伤? 那也在他的计算之内吗?还是真心的呢? ──什么是真心? 对照自己与他的价值观时,究竟要以什么标准来断定「真心」? 就算想追寻,也到处都找不到答案。 晚霞有如即将燃尽的柴火,开始渐渐转黑。 再过不久,夜晚就要来临。 2 日落后,埃缇卡与哈罗德包下了拜伯里一间古色古香的纪念品店。这么做是为了确保与外界的联络手段,也就是有线电话。在指定通讯限制范围无法使用终端机上网,所以只能依靠旧式的电话线──设置在商店等地方的有线电话。 打烊后的店内寂静无声。放在柜台上的电话是转盘式,埃缇卡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用。她阅读写在贴纸上的说明,把沉重的话筒抵在耳边,拨打电话给十时课长──顺利接通了。 她一报告没有收获的消息,十时便回以疲惫的声音。 『其他搜索队也没什么好消息,无人机的使用申请还是没有通过。我想法曼应该差不多要有动作了……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拦检进行得怎么样了?」 『只能很粗略地设站。老实说我很想在所有城镇和村庄布署警力,但人手不够。因为目前大多是靠警卫阿米客思来补足缺口,被强行突破就没有意义了。』 「但愿至少能掌握他的行动路线……」 『你要假设法曼还没有换车。我这边尚未收到失窃或租车方面的情报。』 「我知道了。」总之,目前只能做好该做的事。「我们会直接在拜伯里留守一晚。如果发生什么事,我再联络。」 埃缇卡静静地放下愈来愈沉重的话筒──无法按捺逐渐升高的焦躁。 花了一整天的时间,结果还是没有任何进展。虽然很想相信法曼还躲在科兹窝,但他身上装著绝缘单元,发生什么万一也不奇怪。如果真的被他成功逃脱,那就无可挽回了。 但目前为止,能做的事很有限。 埃缇卡咬牙,正要离开电话前的时候──突然有人把某个松软的白色块状物拿到她眼前。她吓了一跳,不禁愣住。 「请看,电索官,非常可爱吧。」 眼睛渐渐聚焦──哈罗德手上拿的是一个绵羊布偶,圆滚滚的眼睛配上毛茸茸的身体,看起来触感非常好,简直是集羊毛贸易的历史于一身。 「那是人家的商品吧。」埃缇卡指著摆放布偶的货架。「拿回去放。」 「我已经结帐了。」 他若无其事地说道。往柜台一看,可以发现上面放著几张实体的英镑纸钞──因为老板已经返回自己的住家,没有人能打开收银机。 「这个送给你。」 埃缇卡感到困惑。「……干嘛突然这样?」 「抱著它,心情说不定就能平静下来了。」 「如果抱著绵羊就能找到法曼,我的心情应该会很平静吧。」 「一定能找到他的。来,请收下。」 「不用了。」 「不要客气嘛。」 「我没有在客气。」埃缇卡这么主张的时候,哈罗德已经把布偶塞到她怀里。天然羊毛摸起来很有弹性,触感非常好──不对!「你不要再闹了,我们可不是来玩的。」 埃缇卡把布偶推回去,坐在自己拉过来的圆椅上──她瞄了哈罗德一眼,发现他带著有些寂寞的表情把玩绵羊的耳朵。埃缇卡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坏事似的。 不行,自己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面对他了。 亏哈罗德还努力表现得一如往常。 回过神来,沉默已经笼罩四周──只留一部分照明的店内充满了稍嫌冷清的气息。白天在观光客面前像宝石般闪耀的布偶、蜂蜜罐、薰衣草制品、包装过的鳟鱼肉酱,全都变回没有色彩的单纯「物品」,无声无息。 滴答、滴答,机械钟的秒针不断走著。 埃缇卡想舒缓坐立不安的心情,勉强闭上眼睛── 「电索官。」 突然间,哈罗德呼唤道──埃缇卡睁开眼睛,看见他站在柜台旁边,注视著贴在墙上的海报。技术限制区域当然不存在mr广告,相对地,到处都看得到纸张制成的广告海报。 「干嘛?」 因为哈罗德看得实在太专心,埃缇卡也把目光放在海报上──简单来说,那是一张别墅的宣传海报,海报上印著科兹窝特有的蜂蜜色房屋,标语则写著:「想不想在历史悠久的土地拥有自己的房子呢?」上面甚至很贴心地附上拜伯里附近的度假区地图。 针对想进行数位排毒的your forma使用者,有许多人会出售指定通讯限制范围的土地。科兹窝大概也不例外吧。 「这张海报怎么了吗?」 「不。」哈罗德一瞬间沉默,似乎是在思考。「……可以请你开车吗?」 怎么了?难道他买了布偶之后,接下来想买房子吗? 「不行,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接到十时课长的联络──」说到这里,埃缇卡突然想到。不会吧。「……难不成,你已经发现什么了?」 哈罗德仍带著严肃的表情,收起下巴。 「虽然还不确定,我似乎能推测出法曼今晚会前往的地方。」 埃缇卡哑口无言──开玩笑的吧? 向十时告知自己要离开拜伯里的消息后,埃缇卡与哈罗德开著富豪出发。 「所以──」埃缇卡握著方向盘,看了副驾驶座的哈罗德一眼。「你为什么觉得法曼会前往这些度假区的某处?」 哈罗德的手上拿著从纪念品店撕下来的海报。根据这张简略的地图,距离拜伯里几英里的范围内,共有四个度假区坐落在各处。 「科兹窝在我们的搜索范围之内,照理说,他应该会想尽快逃出去。可是,你却认为他会在这些度假区过夜。」 「是的。」 「理由是什么?」 「我能想到几项线索。」 他只回答了这句话──大概又想隐瞒自己的计画了吧。埃缇卡把叹息吞回肚子里。就算哈罗德不愿意详细解释,他的推理往往还是符合正确答案。这次,他应该也有什么根据。 现在只能相信他了。 明明才刚遭到他的背叛,结果还是不得不这么做。 自己大概会一直被他耍得团团转吧──埃缇卡这么想。 两人按照地图一一巡回各个度假区,接连绕了三个地方,但别说是正在寻找的福克斯,连法曼的影子都没看到──两人再次搭上富豪,往最后一个度假区出发。路线基本上只有一条,单纯得连确认地图都没必要。这个地区的道路完全不如伦敦那般复杂。 附近已经没有任何车流,浓浓的黑暗紧贴在路上。离开拜伯里时,天色仍是薄暮,现在已被忧郁的夜晚涂满。 「接下来就是最后一个地方了。」 「是的。如果没有找到法曼,就表示我猜错了。」 「又或者是,辅助官的推理抢先了一步。」哈罗德看起来似乎很纳闷,因此埃缇卡补上了这句话。「所以……应该不太可能是你猜错了吧。」 别让我特地这么说。埃缇卡忍不住感到尴尬──不过,哈罗德并没有打起精神,反倒是露出莫名无力的微笑。 「我在搜查上确实很少猜错,但说到关于你的事,我的推测就常常失准。」 这次换埃缇卡眨眼了──那是什么意思? 房屋在窗外流逝,景色转变成稀疏的路树。前方的广大牧草地非常空旷,现在并没有羊群的踪迹,区隔土地的石墙横跨在远方。 只有马达的声音彷佛迷失了方向,响彻四周。 他们接下来究竟要前往何方呢? 埃缇卡现在还是被他牵著鼻子走。答案早就出来了。到头来,他们终究无法站在对等的立场。 即使如此仍不愿放弃──会这么想,就是自己身为人类的原罪吗? 忽然前方有光芒闪现。直线延伸的道路尽头──有一辆车从对面的方向驶来。他们已经好久没看到自己以外的车辆了。 「……正如你所说,看来真的是我的推理抢先了一步。」 哈罗德发出屏息般的声音。 「──是一辆福特福克斯。」 靠他的视觉装置,这点程度的距离和黑暗不成问题。 他说什么?埃缇卡立刻从仪表板上拿起附夜视功能的望远镜──那的确是一辆黑色的福克斯。他们搜索已久的车款正好开了过来,挡风玻璃填满了黑色,看不见驾驶的容貌。 但车牌号码…… 「──『与逃逸车辆相符』。」 那正是艾登法曼夺走的共享汽车。 哈罗德果然料事如神──终于找到他了。 不能在这里让他逃掉。 「辅助官,抓紧了。」 「…………」哈罗德似乎察觉了什么。「还请手下留情。」 或许是没有发现另一辆车的真面目,法曼的车毫不犹豫地靠了过来,速度相当快。富豪与福克斯的距离渐渐缩小──埃缇卡开始操作仪表板。她在搜索时觉得这辆车的追加功能尽是些派不上用场的东西,但在这种情况下就不同了。 她启动离线状态也能使用的追踪辅助功能。 车辆错身而过。 这个瞬间,埃缇卡转动了方向盘。 强劲的辅助功能开始运作,使富豪的车身急速回转。离心力让人想吐,轮胎发出响亮的煞车声,撕裂了寂静──然后紧跟在福克斯后方。为了发出警告,埃缇卡伸手去拿扩音器── 突然间,福克斯开始加速,车辆甚至直接冲出道路,逃向牧草地──逃逸本身在预料范围内,埃缇卡本来就不认为对方会慢吞吞地等著别人来追。 不过,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招。 「太乱来了。」埃缇卡忍住想咂嘴的冲动。「他到底想去哪里?」 「电索官,我们快跟丢了!」 「我知道……!」 埃缇卡再度转动方向盘──然后跟著福克斯驶入牧草地。她忽略了猛然往上弹起的冲击。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一驶上草地,车内便晃得像是害怕得发抖似的。 哈罗德自言自语:「我们应该把拉达红星开过来的。」 「这辆车好歹也能应付越野路段!」 埃缇卡急著猛踩油门,但速度不如想像中快。被辗碎的草飞了起来,滑过挡风玻璃。两车之间的距离愈来愈远──不行。埃缇卡再度触碰仪表板,打开安全控制系统,关闭速度限制器。 哈罗德用毛骨悚然的语气喃喃说道:「你真爱开玩笑……」 ──当然了,这并不是在开玩笑。 油门随即深深往下一沉。 富豪弹跳似的加速。福克斯就像被猛烈的力道吸引,迅速靠近。埃缇卡转动辅助功能正在运作的方向盘,让车身接近到极限。总之得阻止对方的行动──区隔牧草地的石墙从前方逼近。 好机会。 福克斯似乎紧急踩了煞车,开始减速──追上了。完全依靠辅助功能的富豪与其并行,车身前端足以构到福克斯的侧腹部,想将它撞离原本的轨道。反作用力来袭。对手的车身失去平衡,福克斯开始打转,划出大幅度的弧线。牧草猛烈地飞舞到空中并且四散。 埃缇卡迅速停下富豪。 这样应该就能阻止对方了。 不过──挡风玻璃对面的福克斯还撑得住。车身凹了一个大洞,颇为惨烈。即使如此,它仍若无其事地重新面向富豪,车头灯的光线就像猛禽的眼神般锐利。 不会吧──为什么它能重整态势?难道法曼还有这种技术…… 「电索官!」 转眼间,福克斯逼近过来。视野一片空白。一阵冲击之后,挡风玻璃出现裂痕,埃缇卡的身体被狠狠摔到座位上。安全气囊弹出──没想到对方会发动反击。自己有种眼冒金星的感觉,这是轻微的脑震荡吗? ──现在不是头昏脑胀的时候。 埃缇卡几乎只靠感觉将油门踩到底。 然而,富豪只是缓慢地原地踏步,没有向前奔驰。隔著裂成蜘蛛网状的挡风玻璃──可以看到严重变形的引擎盖,引擎室已经完全被撞坏。糟透了。 「你还好吗?」哈罗德的声音听起来特别清晰。「电索官,你现在感觉如何?」 「我没事。」埃缇卡这么说著解开安全带。「下车吧,我们得寻找他的足迹……」 埃缇卡有些摇摇晃晃地走到车外──然后闻著青草的气味,靠在面目全非的富豪旁边。她藉著渐渐恢复的视力环顾四周。 福克斯的车尾灯正沿著石墙开始往远处驶去。 完全被摆了一道。 明明只差一点就能逮到他了。 哈罗德也下车了。「法曼的车也有受到伤害,跑不远的。」 「就算这样,徒步追上去还是会被他逃掉……」 埃缇卡边说边转动脖子──在延伸出去的石墙边发现一栋民宅,那里或许住著这片牧草地的主人。这个时候,车库正好点亮了灯光。大概是听到了这阵骚动,有居民怒吼著往这里走来。 「看来我们似乎成了非法入侵者呢。」哈罗德一脸厌烦地说著玩笑话。「怎么办,要假装我们开车在乡间小径上兜风吗?」 然而埃缇卡的视线──紧紧盯著停在车库里的一辆皮卡车。 「辅助官,用『那个』。」 从居民那里借来的皮卡车精力充沛地横越牧草地──福克斯辗过草地,留下了清晰的轮胎痕,就算不使用your forma的标记功能也可以清楚辨识。 「幸好当地居民愿意配合搜查……我是很想这么说──」驾驶座上的哈罗德有些傻眼地瞄了埃缇卡一眼。「但那几乎是威胁了。你应该交给我来说服的。」 「有时间的话我就会那么做。」埃缇卡因罪恶感而耸起肩膀。居民当时表现得相当恼怒。明知如此,自己却只是简单表达歉意,然后马上秀出id卡,半强迫地要求对方配合。「如果他家里有电话,应该会打去搜查局陈情吧。」 「哎呀,你忘了还有公共电话吗?拜伯里仍然有这项服务喔。」 「…………」 「我会替你打圆场的。」 「那还真是谢谢你。」 回嘴之后,埃缇卡这才注意到──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能跟他正常对话了。往后也能像这样,一点一滴地忘记生硬的感觉吗? ──现在该思考的是法曼的事情才对。 覆盖天空的云层已经裂开,月光从中洒落,将牧草地染成一片银色。皮卡车带著淡淡的影子,在极度广阔的大地上悠然奔驰。 最后,前方的路上出现一个污渍般的黑点──靠得愈近,就能渐渐看出那是福特福克斯。保险杆垂了下来,引擎盖皱得就像一块柔软的布料。这辆车到处都凹凸不平,悲惨地遭到弃置。 埃缇卡与哈罗德走下皮卡车,小心翼翼地靠近福克斯。不过,车上没有动静,似乎空无一人。看来法曼已经弃车逃走了。 「电索官,你看这个。」 哈罗德指著脚下──仔细一看,发现草地上有一滴一滴的液体。 「什么东西?」埃缇卡蹲下来触碰液体。随著滑溜的触感,指尖被染成了黑色。她接著嗅闻味道,发现液体带有机油般的特殊臭味。「……循环液?」 「好像是。驾驶座上也沾有这种液体。」 正如哈罗德所说,驾驶座──具体来说是在头枕附近──也同样沾染了循环液。 ……这是怎么回事? 「驾驶应该是法曼才对。」埃缇卡难掩困惑。「这辆福克斯毫无疑问是他抢走的共享汽车吧。可是,上面为什么会有循环液?」 「我也无法掌握状况……」 哈罗德用视线指出方向──污染青草的循环液就像路标一样,穿过了牧草地。在不远的地方,可以看到几栋民宅聚集而成的剪影。 考虑到地理位置,那里无疑是他们原本要前往的最后一个度假区。或许是因为非旺季,没有一栋别墅的灯光是亮的。 埃缇卡与哈罗德不约而同地交换视线。 「他或许以为自己已经逃过我们的追踪,但只是无谓的挣扎呢。」 「是啊──走吧,辅助官。」 埃缇卡轻轻拔出腿上的枪。 3 残留在度假区的一滴一滴循环液毫不犹豫地延续至一栋民宅。 屋前停著一辆盖著车罩的车。这辆车没有动过的迹象──为了配合景观,建筑物刻意设计成古色古香的造型,不过房屋本身似乎是相对较新的物件。科兹窝地区特有的石灰岩外墙搭配上鼠尾草绿的玄关门,看起来十分优美。如果门把上没有黏著黑色循环液的痕迹,肯定会更加迷人吧。 埃缇卡愈来愈不明白了──他们明明一直在追捕艾登法曼,但到了这里,对方的身分却逐渐显得扑朔迷离。 然而,他们也不能回头。不论如何,现在都不是能立刻呼叫支援的状况。 两人压低脚步声,靠近玄关门。门是木制的,看起来不太坚固。埃缇卡战战兢兢地伸手转动门把──并没有上锁。话虽如此,上面也没有被撬开的痕迹。对方持有这栋房子的备用钥匙吗?因为「受伤」,忘记上锁了吗? 哈罗德小声问道:「怎么办呢?」 「直接攻进去吧。你在后面跟著我。」 「请小心,法曼手上有枪。」 埃缇卡重新握紧手中的枪,解除安全装置。她在脑中重复确认可从外观推测出来的屋内格局,并调整好呼吸。她瞥了哈罗德一眼,他便点头回应。 走吧。 她轻轻推开门。 埃缇卡立刻举枪瞄准,但回应她的只有冰冷的寂静与黑暗。就算屏息倾听,也什么都听不见──循环液同样滴落在地板上。不过,屋内实在太暗了。 「辅助官──」埃缇卡轻声细语。「你看得见吗?」 「延伸到左边的房间了。」 埃缇卡按照他所说的,往左前进──里面是厨房。这间设备完善的厨房附有烤箱,餐具柜里的杯盘全都各有两套,窗边放著有线电话。四周没有洗衣机,餐桌上放著随意乱丢的纸袋,里面的食品掉了出来──一旁散落著免缝胶带。循环液的痕迹到这里便中断了。 上方传来咚的一个细微声响。 ──在二楼吗? 埃缇卡绷紧全身的神经,与哈罗德一起走上阶梯。正面有浴室,右边有两个房间,左边有一个房间──从左边开始确认吧。埃缇卡把背后交给哈罗德,自己则打开房门。这里是客房,连衣柜里面都仔细调查了,没有任何人,里面只塞满了男用衣物。确认浴室里面空无一人后,接著往右边的两个房间前进。其中一个房间是寝室,另一个房间的门──似乎是工具间,看起来类似工坊。 一踏进房间,某种油类的刺鼻味道便窜入鼻腔。从铝窗照射进来的月光勉强驱散了黑暗。靠墙摆放的工作桌十分宽敞,上头凌乱地放著桌上型带锯机、家用3d列印机、工具等东西,与时髦的装潢不太搭调。除此之外,桌上还摆著绝缘单元等装置──这里是什么地方? 埃缇卡扫视整个房间──发现有某种东西横躺在地板上。 然后瞠目结舌。 自己不可能看错,那就是艾登法曼。他的双手双脚都被绳子紧紧束缚,整个人倒在地上。他的嘴巴绑著口衔,但眼睛没有被蒙住,后颈的连接埠插著某种hsb──这是怎么回事?他当时应该逃走了才对。 为什么现在会被监禁在这里? 法曼似乎还有意识,缓慢地转动头部,极度憔悴的那双眼睛交互捕捉到埃缇卡与哈罗德──如此而已。他似乎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怎么回事?他一直都待在这里吗?」 「不知道。」哈罗德没有看埃缇卡。「如果真是如此,就表示我们刚才追捕的人并不是法曼。」 「可是,这栋房子除了他以外没有任何人。那些循环液到底是怎么来的?」 「询问本人应该最快吧?」 确实如此。埃缇卡把枪插进腿上的枪套,然后在法曼的身旁跪下。她伸出手,取下法曼的口衔──跟前几天相比,立场完全对调了。 「法曼。」即使埃缇卡呼唤他的名字,他也一副神智不清的样子,没有反应。「你涉嫌改造搜查局的警卫阿米客思后逃逸,到底在这里遇到了什么事?」 法曼微微睁开眼睛,不断重复微弱的呼吸。就连他有没有听到埃缇卡的声音都很难说。 「他可能被下药了。联络课长,叫救护车……」 忽然间,法曼发出小小的声音。乾燥而渗血的嘴唇勉强颤抖了起来。 「好痛。」埃缇卡好不容易才听懂他的沙哑声音。「帮我松绑……」 她总算想到这件事,确认绑著法曼的绳子──被捆绑的他似乎已经维持相同的姿势很长一段时间,皮肤有严重的瘀血。他这种状态有可能让外界怀疑搜查局的管理体制有问题,这样实在不能说是有顾虑到嫌疑人的人权。 实际上,他已经很虚弱了。 「电索官,请用这个。」 哈罗德从工具中找出一把锯齿状的小刀。埃缇卡接过小刀,切断束缚法曼双手的绳子,双脚仍保持原状。万一他站起来逃走,那就伤脑筋了。 「法曼──」埃缇卡再度注视著他。「回答我的问题。这里到底发生什么──」 事情就发生在这个时候。 贯穿耳膜的波动──发现这是枪声时,一道热气掠过埃缇卡的肩头,玻璃窗应声碎裂。她回过头,看见一个人影站在房间的入口。枪火接连闪现。埃缇卡立刻跳开,却用力过猛,撞上了工作桌。工具散落在地──啊啊,可恶,这家伙刚才到底躲在哪里! 「电索官,后退!」 埃缇卡吓了一跳。此刻的哈罗德正好抓住那个人影,但对方也激烈反抗。他以黑色雨衣的兜帽深深盖住头部,所以看不见长相,但循环液就像雨滴一般飞散到地面上──原来如此。既然身为阿米客思的哈罗德能制止他,就表示对方不是人类。 可是,为什么? 哈罗德抓住对方的手腕。阿米客思奋力抵抗。可能是伤口裂开了,黑色液体不断滴落──枪枝发出怒吼,摧毁了天花板的灯具。哈罗德不退缩,扭转对方的手臂。阿米客思弄掉了枪──那是法曼从搜查官身上偷来的自动手枪(芙兰玛15)。 哈罗德进一步将对方强押到地上,然后跨坐在试图站起的他身上。这样的举动似乎已经超越了制止的范围。阿米客思不断挣扎,使得头上的兜帽因此滑落。 ──不会吧? 埃缇卡顿时无法动弹。 垂落在兜帽下的头发即使在黑暗中仍带著光彩不减的金色,精心雕琢的端正脸庞简直是一件艺术品,紧闭的嘴唇下方有一颗淡淡的痣。 阿米客思显露出来的容貌与哈罗德「没有一丝一毫的差异」。 怎么会。 这不可能。 「……你应该死了才对。」哈罗德发出震惊的呻吟。「马文,为什么……」 这个阿米客思毫无疑问是马文亚当斯奥尔波特。 哈罗德的话还没说完,马文便试图挣脱他的束缚。那双眼睛异常睁大,眨也不眨地凝视著一个点──看起来显然不正常。他失去理智了吗? 埃缇卡马上拔枪── 「不可以,请不要开枪!」哈罗德一边努力压制马文,一边这么喊道。「我们应该抓住他,分析他的记忆──」 这个时候,马文的手臂往别的方向移动。他摸索地板──企图把掉在一旁的枪拉过来。 不行! 埃缇卡扣下扳机。 发射。手枪发出震撼整个房间的巨响──埃缇卡本来想瞄准马文的手臂,子弹却大幅偏移,被吸向他的头部。自己的射击技巧原本就不算好,况且因为害怕击中哈罗德,轨道才会严重偏离目标。 马文的身体顿时瘫软。 他就像断了线的人偶,停止一切行动。 寂静。 埃缇卡茫然放下手枪,双脚感到虚脱,不禁跌坐在地。 ──完了。 马文已经一动也不动,破裂的头部流出漆黑的循环液,慢慢侵蚀地板──一股理由不明的呕吐感擅自涌上喉头。 「电索官。」 哈罗德从马文身上站起。不幸中的大幸是他似乎没有受伤。 「对不起,我……」埃缇卡勉强挤出声音。「我并没有打算杀他。我只是想瞄准他的手臂……」 「不,判断错误的是我。」哈罗德还是一样冷静。「要在那种状况下抓住他,本来就很勉强。」 「我不是那个意思。」不只如此。「他是你的兄弟。如果真的是他本人……」 哈罗德定睛注视著死去的马文。「这确实是他本人。」 「为什么会在这里?是他监禁了法曼吗?」疑问随著罪恶感膨胀。这一切都令人一头雾水。「难道我们在泰晤士河见到的尸体是假的?」 「我能想到几种可能的状况──埃缇卡!」 哈罗德大叫──一双大手从背后勒住埃缇卡的脖子。是站起来的法曼。真是不敢相信,难不成刚才的虚弱模样全都是演的──她连挣脱的时间都没有。 只过了一瞬,视野便猛然扭曲。强烈的力道压迫了气管,阻断呼吸。 一阵头晕目眩。 不消一刻,埃缇卡的意识就此中断。 哈罗德茫然自失。埃缇卡的纤瘦身躯失去动力,脖子颓然倾斜──一发现她昏了过去,法曼便将她扶到地上。他的动作一反刚才的攻击性,温柔得出奇。 「对不起,电索官。」 他打从心底感到抱歉似的这么说,然后切断捆绑自己双脚的绳子──法曼的演技非常完美。不,实际上也不算是演戏吧。从旁人的目光也能明显看出他因为长时间的监禁,身体状况并不理想,他的脸色差得几乎就像快要昏倒了。 然而,哈罗德没能看穿他。 没想到不只一次,自己竟两度遭他突袭成功。 「你无路可逃,法曼先生。」 就算哈罗德低声警告,法曼仍充耳不闻。他把手伸向自己的后颈,拔掉插在连接埠的hsb,放到工作桌上。 那是违法交易的机忆变造用hsb吗──自己的推测果然没有错。 不过,「她」似乎要自食恶果了。然而就这一点来说,傻傻地来到这里的哈罗德也一样──正在思考的期间,法曼已经拿起工作桌上的绝缘单元,插进后颈的连接埠。他接著捡起刚才束缚自己的绳子,然后── 开始将绳子绑在埃缇卡身上。 「先生……」哈罗德勉强按兵不动。「你想对她做什么?」 「我只是要把她绑起来。」他的声音依然微弱。「免得她在醒来时立刻逃走。」 「你认为我会放任你的行为吗?」 「但是你身为阿米客思,无法阻止我。就算我要把她绑起来,甚至是杀死她,你也只能在一旁看著。你无法为了制止而做出攻击人类的行为。」法曼在这个时候停手,抬头凝视著哈罗德。「还是说──你『办得到』呢?面对我,比你刚才对待马文的手法更粗暴。」 哈罗德只能保持沉默──埃缇卡躺在地上,她的手枪在旁边闪著招手似的光芒。回过头,还可以看到马文弄掉的枪。可是不行,自己无法逼迫这个人类。 无意间,达莉雅的身影浮现在脑海中。 ──即使如此,还是不行。 「哈罗德,看来你很『明智』。」 法曼将目光转回手边──他默默地用绳子捆绑埃缇卡。哈罗德忍耐焦急的感觉,低下头。 无可奈何。 现在应该做出正确的选择。 法曼低声说道:「搜查局似乎认为我的行为是出于对莱克希的恨意。」 「电索官并不那么想。她透过你的机忆,察觉了异状。」 「不过,她没有接受我的要求。我明明拜托她追溯到很久以前的机忆。」 「因为电索有各式各样的规定。」 然而,埃缇卡虽然感到吊诡,却没能看穿法曼真正的目的──这样就好。她最好什么都不知道。万一知道了,埃缇卡迟早会成为自己的障碍。 最重要的是,她本身恐怕也会因此受苦。 「即使冰枝电索官忽视规定,试图追溯你的机忆──我也会阻止她。」哈罗德静静说道。「我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先生。」 法曼将埃缇卡绑好以后,捡起她的枪,插进皮带里。他穿过散乱的工具之间,开始在房间里缓缓踱步。 「我知道你的『脑袋里』装了什么,哈罗德。」 哈罗德闭口不言。 「或许你没有自觉,但rf型是很危险的。莱克希不只对我和诺华耶公司,对伦理委员会也说了谎……如果你愿意,能不能协助我呢?」 「不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不能协助你。」哈罗德冷静地反驳。「我隶属于电子犯罪搜查局。我之所以放任你捆绑冰枝电索官,完全是因为我找不到攻击以外的制止手段,并不表示我赞同你的行为。」 「好吧。」法曼停下脚步。「──那就这么办。」 他的手从工具中迅速捡起一把羊角锤──哈罗德默默地看著那把笨重的工具朝双脚挥来的样子。他已经隐约预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但即使面对持有武器的人类,阿米客思也无法发动攻击。敬爱规范就是如此制定的。 所以,他没有抵抗。 锤子直接击中掌控膝盖活动性的致动器──只有完美理解阿米客思构造的他才能使出如此精确的攻击。就像碎裂的骨骼,零件在内部崩解。系统侦测到部位的缺损,跳出严重的错误讯息。 即使听觉装置被警告声填满,他也无法阻止身体往下坠落。 哈罗德无能为力,也没有采取减轻冲击的行动,只像个倒下的人偶──直接重摔在地板上。 「对不起。」 接著,锤子朝双手挥下。法曼毫不犹豫地摧毁五指的关节──力道过猛,甚至打断了几根手指。不管怎么想都太用力了。如果没有迅速切断痛觉,后果不堪设想。 哈罗德看著应声滚落到眼前的小指。 法曼确定哈罗德的手已经完全失去用处以后,丢掉了锤子。 「我去找车钥匙,应该就放在屋子里的某个地方。」哈罗德知道他指的是外面那辆盖著车罩的车。「哈罗德,我们两个人一起去兜风吧。」 询问他要带自己去哪里,恐怕是个愚蠢的问题吧。哈罗德躺在原地,目送法曼走出房间──啊啊,这大概是最糟的状况了。 不过,思绪仍然很冷静。 哈罗德执行系统诊断──列出一串毁损部位的清单。所幸循环液并没有渗漏的情形。他试著把掉落下来的小指装回去,但当然是徒劳无功。已经没救了。 「电索官。」 哈罗德尝试唤醒她──然而她还是一样,没有清醒的迹象。他勉强撑起手肘,爬向倒地的埃缇卡,用目视的方式确认绑住那副纤瘦身躯的绳子。绳结绑得很紧,不太可能解开。 锯齿状的小刀就掉落在近处。 ──竟然只有这个方法。 哈罗德用手肘勉强把小刀挪过来,然后用嘴巴咬住刀柄,把刀刃抵在绳子上。过程当然不顺利。即使如此,他仍拚命在绳子上割出切口──一股无法形容的「后悔」涌上心头。同时,放任法曼捆绑埃缇卡的自己也令哈罗德感到厌烦。 他知道自己只能那么做。 但──这样太愚蠢了,毫无疑问。 自己总是让她碰到悲惨的遭遇。 过了一阵子,法曼的脚步声登上阶梯。哈罗德放开了小刀,然后把它推向远处。目前暂且算是及格,接下来只能祈祷埃缇卡恢复意识了。 哈罗德注视著她的脸。 觉得自己实在不太喜欢人类闭上眼睛的样子。 回到这里的法曼不由分说地拉起哈罗德,把无法动弹的他背起来,带出房间。法曼非常谨慎,缓缓地走下楼梯,以免让沉重的哈罗德摔到地上。 (插图012) 相对地,自己没有什么事可做。哈罗德不经意看著他那插著绝缘单元的后颈与耳朵──看著与自己完全相同的长相,事到如今才令哈罗德感到奇妙。连渐渐显现在皮肤上的细微老态也让他不禁想像,如果自己是会随著年龄成长的生物,是不是也会变成这个样子。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如果自己生为人类,会度过像他这样的人生吗? 之所以花心力思考无关紧要的事,或许是因为自己内心正感觉到些许不安吧──有必要拟定策略。不过,这种情况下能想什么办法?顶多就有祈祷吧? 「博士为什么要直接将你的外表使用在我身上呢?」哈罗德试著发问。「通常应该会融合多名人类的外表,况且我还是要献给女王陛下的礼物。」 法曼没有回答。他通过楼梯间,踏进下一段阶梯。 「她说在我身上,她最喜欢的部位是脸。请问跟这件事有关系吗?」 「你能不能安静一点?」 法曼只是冷漠地说了这句话。 一走出玄关,他便笔直朝著掀开车罩的车子前进。那是一辆雪铁龙的古董车。将哈罗德塞进后座之后,他的手往哈罗德的后颈处伸了过来。法曼按住埋藏在人工皮肤下的强制停止运作用温度感测器。 大约十分钟的停止运作程序启动了。 意识开始急速下降。 最后闪过脑海的──仍然是那个不坦率的电索官。 4 才刚清醒,埃缇卡便感到头痛欲裂。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自己好像突然被法曼勒住了脖子。难道是昏过去了?她一边呻吟一边试图起身──这才发现自己的两只手跟身体一起被绑起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 埃缇卡确认your forma的显示时间。自从失去意识,似乎还没过多久。马文的尸体仍然倒在一旁──不过,没有看到哈罗德与法曼的踪影,屋内鸦雀无声。 ──不会吧。 埃缇卡迅速理解状况,起了鸡皮疙瘩。没错,自己被捆绑起来就是最好的证据──照这个情况看来,艾登法曼带走了哈罗德。但是,为什么要带走他?难道这次是要挟持哈罗德,威胁莱克希博士吗? 必须立刻追上去才行──埃缇卡挣扎著,试图解开束缚。过程中,视线无意间往工作桌的下方望去。盘据著厚重黑暗的那里似乎掉著什么东西。那是什么?埃缇卡凝神细看── 便与那东西「四目相交」。 她好不容易才把尖叫吞了回去。 为什么这里会有──不,等等。 难不成…… 非确认不可。 埃缇卡努力朝马文的方向爬过去。突然间,绳子发出啪一声,轻而易举地松脱──看来绳子的某处早就裂开了。不知道是材质老旧还是偶然,不过运气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埃缇卡扯下身上的绳子,重新靠近马文的尸体。触碰他的右手时,内心莫名地紧张。她缓缓抬起马文的手──一如预料的东西就出现在那里。 这下确定了──一切线索都准确地串连起来,彷佛画出具体的形象。 艾登法曼打从一开始就没有疯。 他一直以来都只是在「主张真相」。 明明早就已经搜集了一手好牌。 只不过──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不论如何,现在只能追上法曼了。埃缇卡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她伸手摸索腿上的枪套,但找不到枪。自己在昏倒的前一刻弄掉了枪。可是就算看遍整个房间,别说是自己的枪,连马文原本使用的自动手枪都不见踪影──两把枪都被法曼带走了吗?不只如此,连工作桌上的绝缘单元也消失了。 设想得真周到。 虽然感到焦急,但也无可奈何。 埃缇卡离开房间,往下走到一楼。玄关门微微开启──往外一看,可以发现有车罩被扔在路上,原本停在那里的车已经不知去向。由此可见,法曼开著那辆车逃走了。 埃缇卡忽然想起放在厨房的有线电话。 此刻应该联络十时。有必要请求支援,这种时候绝对不建议单独行动──不过,埃缇卡把手放到脖子上,被勒过的地方仍在隐隐作痛。 心里有一股非常不好的预感。 难以言喻的不安正发出强烈的警讯。 就像在说著──现在还不可以通知任何人。 埃缇卡离开房子,赶往停放在牧草地的皮卡车。四周十分寂静,只有自己的脚步声空虚地回响著。夜空宽广得彷佛能吞噬一切,将早晨隔绝在遥远的他方。 ──『如果要分析或改写系统码就没那么简单了,一定需要专用的维修舱。』 法曼要去的地方,毫无疑问是那里。 第四章 女王的三胞胎 1 他每天都会想起源头的那一天。 艾尔芬斯顿学院的回廊中庭种著苹果树。每当季节轮替,树上便会开出白色的可爱花朵,随风飘下雪片般的花瓣──到了这个时节,她就一定会坐在树荫下打瞌睡。将许多事物串连起来,在自己心中建构一套法则或规范──她就是这样的人。 花开的时候,就要在午休时间到这里小睡片刻。 这恐怕是聪明的她给自己设下的法则之中最愚蠢的一个。 而且麻烦的是,在下午的课堂开始之前叫醒她,就是他的职责。 「莱克希。」 那天的中庭充满耀眼的阳光,罕见地没有降下阵雨的迹象──莱克希就跟昨天一样坐在苹果树下。然而,今天与以往不同。平常的她总是半张著嘴睡觉,此刻却很清醒。 「艾登。」她绽放微笑。「你终于来了。到底想让我等几个小时?」 「平常都是这个时候吧。」法曼忍不住确认your forma的时间。「你好像很高兴,又在学会上得到赞美了吗?」 「喂,你跟我都认识几年了?」 法曼赶紧补上一句:「刚才那是开玩笑啦,别当真。」 「那就好。」莱克希噘起嘴唇。「如果有人是为了得到那种体系的认同才继续研究,那大概是很幸福的家伙吧。」 因为口无遮拦的个性和聪慧的头脑,她树立了许多敌人。学院内能与她对等相处的朋友只有法曼,大家都拿她没办法。有才华的人才有本钱摆出这种态度。 「不说这个了,快过来,你看。」莱克希朝法曼招手。法曼照她所说,在她身旁坐下──带著蓝色调的深褐色头发轻轻飘出柑橘调香水的香气。而且仔细一看,一头乱发中还夹杂著飘落的花瓣。「关于我上次说的研究──」 「莱克希,你真像个小孩子……」 法曼傻眼地替她拨掉头发上的花。学院之中,他从来没见过比莱克希更不在乎服装仪容的女性。她也正值花样年华,明明可以多少打理一下自己──法曼看著莱克希,发现她正用充满疑心的眼神瞪著自己。 「我刚才想起一件很讨厌的事。」 「怎么突然这么说?」 「听说你上次跟其他研究室的女生去约会了?有一群人好像是故意在我面前讨论这件事,所以我就算不愿意也听得见。」 法曼思考了一下,这才想到。「你该不会是说我陪人家去买东西的事吧?没有啦,因为她说要替弟弟挑礼物,我只是帮个忙……」 「我说你啊,正常来讲,礼物这种东西只要参考电商网站ai的建议来买就好了,不是吗?」 「………………确实。」 「你就是这点不行。」莱克希烦躁地抓乱头发。「你应该对自己带著一颗炸弹出生的事实再多一点自觉,我劝你别再像这样对每个人都那么好。」 「炸弹……」法曼忍不住低头看著自己的胸口。「在哪里?」 「主要是脖子以上啦,从里到外都一表人才。」 「谢谢夸奖,但我的脑袋可不会爆炸。」 「你知道有种修辞叫作比喻吗?」她一脸傻眼地扬起眉毛。「听好了,要是你被某个无聊的女人缠上,我会很困扰。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了吧?」 法曼不禁停止眨眼──等等,她刚才是不是随口说出了什么惊人之语?这个意思也就是……不,不可能。可是── 「艾登,只有你能跟上我的话题。」莱克希露出极度认真的表情。「如果你交了女朋友,我大概会觉得很无聊。你想让最好的朋友过得那么悲惨吗?」 好吧,我就知道是这样──法曼设法掩饰自己的失望。莱克希为学问著迷,对学生之间流行的娱乐没有兴趣,对恋爱更是一窍不通,别说是忘在母亲的肚子里了,甚至令人怀疑是不是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至于自己对她的想法,她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察觉吧。 「莱克希,你这个要求就太任性了。我总有一天也会跟别人交往,然后结婚。」 她一听,立刻眯起眼睛。「因为你是会为那种事感到幸福的人嘛。就算你不特别说出口,我也知道……但至少现在,你只陪著我也不会遭天谴吧?」 虽然莱克希表情若无其事,可以看出她稍微闹起了别扭。 「……对了。」法曼决定转移话题。到头来,自己还是忍不住顺著她的意。「你刚才不是要说研究的事吗?」 「对喔。」莱克希很快便重新打起精神,递出手中的平板电脑。「你看看吧。上次我说的那个,已经几乎完成了。」 法曼接过平板电脑,阅读显示在萤幕上的企划书──老实说,因此受到的冲击足以将刚才的对话从脑中一扫而空。原以为不可能实现,然而这么做确实就能成功。连结主义终于要开创新天地了。 「你果然是天才,莱克希。」 「我们不是马上就要毕业了吗?如果能跟你一起进诺华耶公司,我无论如何都想用这个系统来做阿米客思。」莱克希说得神采飞扬。「到时候你来帮我吧,艾登。我保证一定会成功。」 「当然好了。」根本没有理由拒绝。 「另外,我还有一个请求。」 「什么──」 法曼睁大眼睛──因为莱克希的光滑手掌伸了过来,捧起他的双颊。莱克希露出虎牙微笑,距离近得只差一点就能碰到对方的鼻头。 「如果要用这个规格来制作阿米客思,我『只想』用你的外表资料。」 「……你想把我做成阿米客思,拿来使唤吗?」 「没错,你的脸是我心目中的上等货。」 「我可以拒绝吗?」 「想使唤你是开玩笑的啦。」她用打趣的口吻说道。「我不会把你做成量产型,而是客制化机型……从以前到现在,这项研究对我来说一直很特别。所以,我希望每一个细节都能使用最特别的东西。」 黑夜般的瞳孔有如映照群星的深渊。 「──你懂吗?这表示你是对我来说最特别的人。」 法曼只能回以无力的微笑──这番话还真是残酷。 即使如此仍不想拒绝,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年少轻狂,又或者是因为对她还抱有眷恋。如果能将外表借给莱克希致力追求的目标,自己就能永远成为她心目中最「特别」的人了吗? 法曼连莱克希隐瞒了什么都不知道,这么心想。 但她却打算一个人完成这一切。 他们曾是挚友。 然而──两人从来不曾站在同样的高度。 * 埃缇卡抵达剑桥的时候,已经接近破晓时分。 横跨剑河的道路空无一人,皮卡车熄火后,寂静就变得更加浓烈了──埃缇卡在下车的同时,确认恢复连线状态的your forma是否有收到新讯息。没有来自十时的联络。她现在应该还以为埃缇卡仍滞留在科兹窝地区。 埃缇卡仰望眼前的大门──哥德式建筑的学院以威风凛凛的姿态俯视著自己。根据your forma的分析,这栋建筑似乎起源于十五世纪,屋顶上的校旗在黎明的气息中随风飘扬。 剑桥大学艾尔芬斯顿学院。 艾登法曼会带著哈罗德前往的地方,只有可能是这里。 埃缇卡向站在便门前的警卫阿米客思出示身分证明用的id卡。 「深夜这段时间,有人出入学院吗?」 「没有,校内并无任何人。」警卫阿米客思表现出困惑的神情。「如果您有事拜访,我会联络学院的事务处,请等待至上午八点。」 「这里还有其他出入口吗?」 「后门有停车场,但目前关闭中。」 「还有吗?」 「我会联络学院的事务处──」 阿米客思似乎不知该如何是好,重复了相同的句子──太奇怪了。除了这里,法曼应该不会去别的地方才对。 埃缇卡焦急地环顾四周。学院的校地被高耸的栅栏围绕,实在不可能翻墙入内。既然如此,还是只能通过便门或后门──无意间,静静横躺在一旁的剑河映入眼帘,附近商店的墙壁上播放的mr广告宣传文也一并出现。 〈欢迎参加乘船游览活动。报名请洽──〉 二维码启动浏览器,连结到报名网站──活动内容是搭乘手划船,游览流经大学校地内的剑河。 ──就是这个。 「快去确认河边的监视摄影机拍到了什么。」埃缇卡对警卫阿米客思这么说道,硬闯过便门。「就算有拍到可疑人物,也要等我许可才能通报,知道了吗?」 必须尽早救出哈罗德。 一走进校地,贴心的路线指引便接二连三跳了出来。埃缇卡寻找目标中的研究大楼,走向回廊中庭。草坪修剪得相当整齐,上面种著唯一的一棵树──根据your forma的分析,那是〈苹果树〉,但这种资讯现在一点也不重要。 埃缇卡继续朝校内走去,依照指引往东前进。 研究大楼非常宽广,不过具备阿米客思分析设备的研究室有限。埃缇卡依序寻找,但每个研究室都上了锁,无法进入。这里也不对──于是,她抵达通道最深处的一扇门。这扇门的设计是历史悠久的尖拱造型,看得出钥匙孔已经被破坏。 ──不会错。 埃缇卡侧耳倾听,却没有声音从里面传出。 虽然手无寸铁的感觉令人不放心,也只能硬著头皮上了。 她保持警戒,把门推开。 室内比想像中有情调多了──与其说是研究室,更像是经过改装的图书室。地板光滑得有些刻意,天花板则是打通楼层的构造。整面书架放的不是书本,而是器材与工具,木制阶梯沿著墙壁往二楼延伸。长长的桌子上摆满了平板电脑、笔记型电脑与3d列印机等物品──就是没有人影。 但某处传来了接近喃喃低语的说话声音。 有人在──是哈罗德与法曼吗? 埃缇卡压低脚步声,登上阶梯。她谨慎地走著每一步,感觉一阵一阵的心跳声慢慢逼近喉咙。 当她抵达二楼,立刻感到震惊。 这个楼层放著一整排的阿米客思维修舱。类似豆荚的设计十分现代化,与研究室的复古氛围完全不搭调──维修舱前面站著一个男人,他有著端正的五官,以及黯淡的褐色头发。 艾登法曼。 埃缇卡看见他的后颈插著绝缘单元,右手握著从她这里抢走的自动手枪──而他以枪口指著的方向还坐著另一个人影。 「你看,我说得没错吧,艾登?我就说电索官一定也会来救哈罗德的。」 莱克希薇洛卡特博士──她明明被枪指著额头,却还是跷著纤长的腿,表现出一派轻松的样子。 到底是为什么? 埃缇卡连想都没有想过,莱克希竟然会出现在这里──法曼把手指放在扳机上,就像是随时准备要打穿她的头。 「法曼。」埃缇卡努力发出冷静的声音。「把枪放下。」 「她说得对。」莱克希本人彷佛事不关己,态度颇为悠闲。「现在说这个有点晚了,但你还是不要做些不习惯的事比较好。你的手都在抖了。」 「电索官。」法曼没有理会她。「把莱克希抓起来,马上。」 埃缇卡感到困惑。他突然在说些什么? 「喂喂喂。」博士不禁笑了。「电索官是来找你的耶。不,真要说的话,应该是找哈罗德……我想她没有理由抓我吧。」 「你犯下好几项罪行,其中最严重的就是这个,博士。」 他举起没有持枪的那只手所拿的平板电脑。画面上密密麻麻显示著埃缇卡无法解读的程式语言──从电脑延伸出来的长长传输线连接著一座维修舱,隔著半透明的舱门可以看到一个阿米客思躺在里面。 哈罗德。 埃缇卡屏息。从他闭著眼睛一动也不动的样子看来,毫无疑问已经进入停止运作的状态──埃缇卡努力忍住想马上飞奔过去的冲动。 「电索官,这是我刚刚才分析完成的,哈罗德『真正的系统码』。」法曼冷酷地继续说道:「我现在要将这些资料上传到大学的伺服器,许多人都会看到。如此一来,莱克希,你就会入狱,rf型也得接受停止运用的处分。」 埃缇卡咬牙切齿──那果然就是他的目的。 自己被法曼绑架的时候,被迫念了一段莫名其妙的威胁信。 『请分析哈罗德路克拉福特的系统码。莱克希薇洛卡特博士对国际ai伦理委员会说了谎。』 那就是「全部」。 打从一开始就只有这唯一的动机。 法曼的目的是逼迫人们停止运用rf型──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的手段。不论是利用自己的长相去袭击rf型相关人士,还是绑架埃缇卡以揭穿哈罗德的系统码。 然而,这些行动都以失败告终。 不过他被监禁在科兹窝的时候,哈罗德出现在他的面前──法曼恐怕就是在那个时候决定直接分析他吧。位于指定通讯限制范围的状况反而成了可乘之机,法曼就这么掳走哈罗德,带到这间学院来。配备维修舱的地方除了诺华耶机器人科技公司等机器人开发企业,就只有学院的研究室。 这就是埃缇卡决定来到艾尔芬斯顿学院的理由。 如果对方只是把哈罗德当作人质,情况或许还比较单纯。 「莱克希,现在立刻对电索官坦白一切。」 「我坦白又能怎么样……反正你还不是要把那些程式码公诸于世?」 莱克希放弃似的叹了一口气──博士应该一开始就知道法曼的目的是什么。她明明知道,却隐瞒了这一点。自己早就应该注意到,安格斯副室长与莱克希博士的说法之间有著明显的矛盾。 安格斯主张:『rf型只是表面上看似会思考。』 莱克希主张:『rf型确实会思考,但没有人相信。』 其他人并非不相信,只是不知道罢了──然而,她却对埃缇卡坦白了真相。也许她觉得埃缇卡只是个不懂机器人工学的大外行,就算优先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对方也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 「照我说的去做。就算要我在这里打穿你那颗了不起的脑袋,我也无所谓。」 「好啦,知道了知道了。不过后悔的一定是你,艾登。」 莱克希乾燥的嘴唇微微吸食空气,即将开启──埃缇卡反射性地萌生不想听的念头,但她想起了过去曾经在某本书上读到的内容──眼睛有眼睑,所以能隔绝自己不想见到的东西。 然而唯独耳朵,不论怎么做都不可能真正隔绝声音。 「──那叫作神经模仿系统。」 她以有些自暴自弃的口气吐出这句话。 「因为your forma的普及,人类大脑的神经回路(连接组)不是已经被分析得很透彻了吗?很久以前……连我都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好像有个将这种技术应用在人工智慧领域的专案,也就是用ai重现人类的大脑。」 埃缇卡无法动弹。 「可是,这个专案失败了,顶多只停留在平庸的类神经网路。世界上有很多事是理论上可行,但不可能实现。这个专案终究也只是其中之一。它在中途解体,不知不觉间无疾而终……直到我在学生时期将它挖出来为止。」 莱克希所说的话就像拥有自我意志的生物,飘浮在空中。 「从学院毕业,进入诺华耶公司的时候,我的研究就已经完成了。接下来,只需要等待适当的机会来临。」 针对玛德琳女王陛下在位六十周年的纪念典礼,将阿米客思献给王室。 这就是进入诺华耶机器人科技公司的莱克希接下的第一个大型专案。她似乎从在学期间开始,便是在机器人工学领域广受期待的新星。没有人比她更适合这项任务,于是公司提拔她,成立了开发团队。 莱克希决定在这项专案中展现自己长年累积下来的研究成果。 「献给女王陛下的阿米客思当然会受到全世界的瞩目,所以他们必须是诺华耶机器人科技公司……甚至全英格兰的技术结晶。」 ──『rf型似乎比一般阿米客思聪明多了。』 「所以我决定称rf型为『次世代型泛用人工智慧』。」 ──『你不觉得哈罗德比一般阿米客思还要接近真人一点吗?』 「简而言之就是重现了人类的脑神经回路,搭载神经模仿系统的阿米客思。」 ──『那些听说也全都是最新科技的功劳呢。』 「虽然其他人都不知道,我还是实现了过去没有人能办到的事。」 与量产型阿米客思在思考程序上有著根本性的不同。 具备酷似人脑的神经回路,崭新的机械。 这就是──rf型的真面目。 埃缇卡渐渐开始感到口乾舌燥,思绪烧成一片空白,得不出任何结论。 就像是内心不断凝聚的负面预感在此刻爆发,掩盖了一切。 「我反对过了。」法曼强调。「我当时身为开发团队的副主任,负责辅佐她。但是,专案开始后我才明白……不管怎么想,神经模仿系统都脱离了伦理委员会的审查标准。其中产生的黑盒子实在是太过庞大了。」 国际ai伦理委员会的审查标准非常明白。 也就是审查企划书,将「无法遵守敬爱规范的系统结构」排除在准许制造的对象之外。 「明明知道无法通过审查,莱克希还是听不进去。所以,我决定离开团队。如此一来,开发就会出现严重的空缺。我以为这么做或许能逼迫她改变方针,但是……」法曼摇摇头。「后来,rf型还是获得委员会的认可,成功制造了。」 你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吗──他咬牙切齿地补上这句话。 ──莱克希薇洛卡特博士对国际ai伦理委员会说了谎。 「在我看来,不只塔尔伯特,整个委员会就是一群无知人类的集合体。」莱克希露出微笑,温和得可怕。「只靠巧妙一点的假企划书就能轻易骗倒他们。坦白说,那种机构的存在根本没有意义吧?」 埃缇卡好不容易才开口说道: 「开发团队的其他成员,还有安格斯副室长……他们全都配合你说谎吗?」 「不,我也骗过了其他人。我说电索官,你别看我这样,其实我很厉害的。要搭载企划书上所写的假系统,藉此掩盖真正的系统,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莱克希一脸无聊地摇晃椅子。「但跟安格斯他们不同,艾登原本就知道神经模仿系统的存在,而且也能理解,他才有办法像现在这样透过哈罗德引出真正的程式码……」 是我太蠢才会告诉他──她叹了一口气说道。 「艾登一开始明明也很清楚,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不要装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直到开发起步为止,你都一直隐瞒rf型的巨大黑盒子吧。」法曼露出沉痛的表情。「那种东西,我们根本承担不起,甚至违背伦理。只要稍微思考一下,你也应该知道那是不能碰的东西。」 「伦理?」莱克希笑了出来。「伦理啊……像你这么一板一眼的工程师最喜欢那种东西了。」 埃缇卡想起在法曼的机忆中窥见的感情。原来如此,他一直以来都很后悔,后悔让莱克希违背伦理──后悔没能阻止她跨越身为一个人、身为一个工程师必须遵守的原则,就为了优先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他独自怀抱著rf型的真相至今。 退出开发团队后告发莱克希,透过小报得知史帝夫一事而犯下这次的罪行──全都是因为他让可能威胁人类社会的阿米客思问世,才要负起责任。最重要的是,他让重要的人做出这种事,必须为此赎罪。 法曼的动机合情合理。 他的做法当然不可取。伤害达莉雅等无辜的rf型相关人士,终究是不可原谅的行为。 只不过──莱克希的行为无疑比他更加脱离常轨。 「我明明阻止你好几次了,为什么你还是要付诸行动?你明知事情会变成这样。」 「变成怎样?」 「史帝夫失控,马文则绑架并监禁了我。」 「艾登。」莱克希用手撑著下巴,靠在腿上。翘起的头发从她的肩膀上滑落。「我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一点也不。」 「莱克希。」 「『我跟你不一样』。」 淡淡的光柱从装设在天花板附近的采光窗落下。夜晚再过不久就会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与之相反,莱克希的眼瞳仍然封闭,深不见底。 「艾登,以前我也曾相信你跟我是一样的……但到头来,好像只有我才是天生特别的人。」她的脸上不带轻蔑之意,只是面无表情。「你听好了,特别的人就必须做些特别的事。我超越了谁都无法超越的极限,做出能自己思考的全新物种。」 「我已经说过好几次,就算做到这个地步,那也不会成为你的功绩。」 「你也真迂腐耶。」莱克希眯起眼睛。「我从来就不曾拜托别人赞美我,只不过是他们擅自奉承罢了。我不是为了得到赞美才这么做。不论何时,我都只做自己想做的事,今后也一样。如此而已。」 法曼的枪口微微颤抖。 「……看来我和你果然再也无法互相理解了。」 「你想理解我吗?原来是这样喔……因为你是好人嘛,从以前到现在都没变。我本来很喜欢你这一点的。」她的话里没有任何感情。「你要告发我是没关系,可是啊,不觉得哈罗德很可怜吗?他什么错也没有,却因为你多事,就要接受停止运用的处分。」 没错──埃缇卡的思绪总算发出刺耳的声音,勉强开始转动。 神经模仿系统欺骗了国际ai伦理委员会。如果这件事曝光,后果不只是莱克希会受罚,影响也会扩及整个诺华耶机器人科技公司。而且…… rf型──哈罗德毫无疑问得接受停止运用的处分。 「我说艾登──」莱克希的声音开始带有冰冷之色。「rf型……哈罗德对我来说真的是很重要的孩子,如果你要告发我,尽管用别的罪名告发,唯独那些系统码──」 必须还给我。 埃缇卡正想出手阻止── 但太迟了。 莱克希站起来的瞬间,法曼扣下扳机。子弹掠过她的头发,陷入书架──莱克希的拳头狠狠击中他的脸颊,从旁人的角度也看得出来力道相当猛烈。况且,法曼的身体状况原本就称不上完好,他的重心大幅偏移。莱克希揪住他的衣领,把他压在空的维修舱上。 平板电脑从法曼的手中掉落。 她立刻伸手去拿──但在构到之前,法曼硬是把平板电脑踢飞了。「啊啊,你搞什么!」博士与他扭打在一起──远离两人的平板电脑在地上滑动…… 然后停止在呆立于原地的埃缇卡脚边。 ──咦? 「电索官……」法曼呻吟道。「拜托你把那些资料上传到伺服器,快点──」 「不行!」莱克希怒吼般插嘴说道。「删除那些程式码。你也不希望哈罗德停止运作吧!」 画面已经从刚才的一连串程式语言切换成大学伺服器的上传介面。应该是法曼准备到这一步的吧──只要点击一下,哈罗德的系统码就会被公诸于世。 等一下。 埃缇卡仍然呆滞。 莱克希博士是反叛伦理委员会的罪犯,此刻应该公开系统码,让她接受正当的制裁──没错,法曼的主张很有道理。他本身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才会犯下多起案件。就算埃缇卡现在遵从法曼的要求,他也不太可能再度逃走。这次,他肯定会乖乖接受逮捕。 不过── 如果自己贯彻了正义,哈罗德会有什么下场? 埃缇卡望向维修舱──阿米客思仍然躺在那里,双眼紧闭。他不会有什么下场,就只是维持现在的状态罢了。 再也不会醒来,也不会与他人交谈。 一股反射性的寒意窜上背脊。 我不要。 我不能让他遭受那种对待──为什么?自己明明被哈罗德欺骗了好几次,总是被他牵著鼻子走,这次也被当成诱饵,遭到法曼绑架,经历了可怕的一夜。 再加上──rf型隐藏著违反敬爱规范的危险性。 枪声。 埃缇卡回过神,抬起头来。 法曼在一阵扭打之中,射穿了莱克希的脚。她的腿一软,当场跪下,血液慢慢从她的右大腿渗出──法曼仍然握著枪,肩膀随著呼吸大幅起伏。 「为什么不听我的话……电索官,你也跟莱克希一样吗?」 他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莱克希呻吟著,试图抓住他,却构不到。她已经站不起来了,只能忍著疼痛大叫: 「艾登!你真的是讲不听……!」 「电索官,既然你身为执法者,就应该伸张正义。」 法曼这么说著,走到埃缇卡面前。大概是遭到殴打时受伤的,他的嘴唇渗著血──并不是黑色的循环液,而是纯粹的红色人血。 埃缇卡还是无法动弹。 「你什么都不懂。他们确实会思考,但他们的思考与计算……是深不见底的黑洞。那终究不是我们能够理解的东西。」 计算──哈罗德采取的任何行动确实都经过计算,就连每一个笑容都是他的策略。所以,他能将人类玩弄在股掌之间,甚至不让对方察觉自己正遭到玩弄。 但是── 法曼的手伸向掉落在埃缇卡脚边的平板电脑。 『我也觉得,如果能潜入你的脑海该有多好……』 忽然间,哈罗德寂寞的微笑在脑中复苏。 『大概要那么做,我才能真正了解你这个人吧。』 ──即使那番话、那个表情,全都在他的计算之内。 「那也无所谓」。 不论他的心是什么模样,都无所谓。 那个时候,侦破知觉犯罪之后,自己不也这么想吗? 埃缇卡一瞬间对自己的想法感到错愕。 但是──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想像失去哈罗德是什么感觉。 因为对埃缇卡来说,他是第一个。明明肆无忌惮地闯入自己的心,却没有任意践踏,反而留下了前所未有的温暖──所以自己才天真地相信了他。 一旦让他人进入自己的心,恐怕就无法回头了。 再也没办法回到如机械般压抑自己的日子。 不要知道还比较好吗? 如果能一个人继续依靠药盒炼坠,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了吗? 即使如此── 自己还是──一点也不觉得不要知道比较好。 这么做是「错误的」。 她心知肚明。 回过神来,埃缇卡已经抓住法曼的手──他的指尖在碰到平板电脑的前一刻停下。两人四目相交。埃缇卡看著那双与哈罗德十分神似,却更憔悴、更像生物的眼睛。 「我会保管哈罗德的系统码。」声音彷佛不属于自己,清楚地发出。「艾登法曼,我要重新逮捕──」 「要说谎也说得像样一点吧。」 法曼甩掉埃缇卡的手──然后使劲推开她。埃缇卡并没有大意,但力气终究敌不过对方。她无力抵抗,一个踉跄之下,背部撞上栏杆。短促的吐息脱口而出。 强烈的疼痛窜过背部,使她缓缓跌坐在地。 埃缇卡拚命抬头的时候,他已经拿起平板电脑了。 「……原谅我。」 那根手指瞄准系统码的上传选项── 按了下去。 速度之快,真的只是一瞬间。 ──骗人的吧。 画面切换,萤幕上的进度列在转眼间逐渐染上蓝色。距离上传完毕还剩四十秒、三十秒、二十秒…… 埃缇卡立刻试图站起,但是脚踝扭往意料之外的方向,使她发出哀号。大概是跌倒的时候扭伤了吧。别开玩笑了,为什么偏偏挑这种时候? ──哈罗德。 『在解决案件前的这段时间,我会努力当你的好搭档。』『你为什么要故意把自己表现得像是冷酷无情的人呢?』『这是我表现诚意的方式,请你了解。』『你才应该,更重视自己一点。』『我很喜欢你看似冷漠,其实很体贴的个性。』『我完全没有将你置于险境的意思。』『不,还是算了吧。我无法准确地形容。』 我还没听到那番话的后续。 情感如浪潮般袭卷而来。 如果不是他,大概就── 还剩十秒。 突如其来的巨响贯穿了鼓膜。 什么──埃缇卡愣住了。艾登法曼的身体缓缓倒下,彷佛留下残渣,细小的红色在空中飞舞──埃缇卡总算明白,被吸向天花板的这阵冲击是强烈的枪声。 落下的平板电脑发出响亮的声音。 「我已经说过了,会后悔的是你……」 莱克希正好放下不知从何处取出的枪──自动手枪(芙兰玛15)。是从那个工坊遗失的,马文的枪──现在不是惊讶的时候了。 埃缇卡被某种力量驱使,伸手去拿平板电脑。她维持趴在地上的姿势,浑然忘我地将它拉过来──进度列仍在持续运作。 还剩三秒。 埃缇卡按下取消上传的按钮。 画面顿时静止。 在仅剩一秒的状态完全停了下来。 剎那间,全身都恢复了原本的温度。 ──赶上了。 埃缇卡抱住平板电脑,仰头朝天。全身都有严重的麻痹感,同时,不由分说地涌向自己的是── 一阵阵令人窒息的愧疚。 2 艾登法曼腹部中枪,伤势相当严重。目前恐怕暂时无法进行侦讯,但他能保住一命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 接获通报的救护队员与警察赶到现场,使研究室内陷入一片嘈杂。埃缇卡看著急救处理完毕的法曼被抬出去──一旁有十时的全像模组正用锐利的视线紧盯著自己。 『冰枝,你怎么老是做些有勇无谋的事……为什么不联络我?』 「……我真的很抱歉。」 埃缇卡只能老实认错。自己本来就很清楚,单独追捕他是很不适当的行为。但即使如此,一想到可能隐藏在rf型之中的秘密,埃缇卡便认为不应该向十时报告──十时似乎并没有察觉任何异状。 『幸好最后有逮到人,但今后你可千万别再这样了。』 「对不起,虽然也是因为辅助官被掳,我才会惊慌失措……但我太轻率了。」 『你总该想到会有什么万一吧。改天我会再找时间好好训你一顿,做好心理准备吧。』十时断然说道。『另外,学院刚才提供监视摄影机的影像给我们了。法曼和博士都是用划船的方式,从剑河入侵大学校地。他们俩还真像呢。』 看来入侵手段正如埃缇卡的推测。 『对了,最重要的路克拉福特辅助官呢?』 「目前莱克希博士正在进行重新启动的准备。」 『很高兴至少能听到一个好消息。接下来,记得好好替博士「善后」。』 「……我知道了。」 十时的全像模组融化般消失──结束通话的埃缇卡不禁垂下肩膀。课长这么信任自己,真的帮了大忙。同时,罪恶感在心中沸腾。 埃缇卡试图压抑,轻轻闭上眼睛。 把沉重的眼睑抬起来之后,她回过头──莱克希就在哈罗德的维修舱前。她中弹的右腿绑著止血带,坐在椅子上,默默操作平板电脑。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的救护队员站在一旁。 「请你听话,卡特小姐。你中弹了,现在应该立刻前往医院。」 「等我把这些事做完再说。而且简易麻醉很有效,我已经不会痛得走不动了。」 「那只是急救处理,并不是万全的治疗……」 「真的很啰嗦耶。十分钟之后再来吧,到时候就全部结束了。」 救护队员很显然放心不下,但她却不理不睬。队员只好放弃,与埃缇卡擦身而过,往楼下走去──莱克希没有抬头,只是开口说道: 「电索官,哈罗德很快就会醒来,到时候我会乖乖去医院的。」 「博士。」埃缇卡试著安抚自己,尽量放慢速度说道:「等你的伤势复原,我就必须逮捕你了。」 「啊啊……你是说刚才的事吗?」 「──再加上虐待马文与绑架艾登法曼的嫌疑。为了对法曼的机忆动手脚,你利用马文监禁了他,没错吧?」 荆棘般的沉默慢慢陷入肌肤。 「这个嘛──」她动著薄薄的嘴唇轻声说道。「也难怪你会发现。毕竟在你来到这里之前,我就已经知道艾登绑架了哈罗德。」 莱克希不为所动,甚至露出柔和的微笑。 「我先把刚才的东西交给你吧。」她从口袋里拿出某个东西,丢给埃缇卡。「既然要逮捕我,你最好拿著这个。」 埃缇卡注视著自己接住的东西──机忆变造用hsb。 前不久,自己正在用your forma呼叫救护车的时候,莱克希爬向倒地的法曼。她从他的连接埠拔出绝缘单元之后,插上了这个hsb。 为的是将刚才的秘密对话从他的机忆中删除。 「难得的机会,我想听听你的推理,天才电索官。」 「……博士,你从rf型相关人士袭击案发生的时候开始,就已经察觉法曼是犯人了。」埃缇卡模仿平时的哈罗德,就像拼起一片片拼图,编织出真相。只不过,手法当然比他笨拙多了。「因为你本来就『一直瞒著别人私下持有马文』,必然能察觉案件的犯人就是法曼。可是,你没有告诉任何人。你害怕他被逮捕后,警方真的会透过某种方式查出rf型的秘密。」 「没错没错。因为你们开始侦办这起案件,我就焦急地心想:这下非想想办法不可了。」莱克希重新开始操作平板电脑。「老实说,我本来打算抢先绑架艾登,对他的机忆动手脚……却来不及。我还以为全部都会曝光,已经完蛋了。可是跟电索之后的你们聊聊,我才发现你们什么都还不知道。」 「因为按照规定,我们不能追溯到案件以外的机忆。只不过,根据精神鉴定的结果,我们本来打算再度对他进行电索。」 现在回想起来,法曼本身应该也想透过电索,继续尝试揭发真相──毕竟他在埃缇卡潜入之前曾经拜托她「追溯到许久以前的机忆」。他以前曾看过莱克希展示给他的系统码,也就是rf型的秘密。他应该是打算透过机忆,让那些程式码曝光吧。 「就是因为这样。我听说他要被移送到其他地方接受精神鉴定,便觉得错过这次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所以你就『让搜查局的警卫阿米客思故障』,使他们更改了驾驶模组的设定吗?」当时,因为信任她而说溜嘴的人就是自己──埃缇卡很想痛殴自己一顿。 「你上次说过,『如果只是要引发一点错误,用平板电脑就能搞定』。」 自己曾在分局的入口大厅看到莱克希对警卫阿米客思说话的样子。那个时候,她的手上拿著平板电脑,而且只有阿米客思曾经出入可以更改设定的保全室。 莱克希开朗地说道:「为了避免给别人添麻烦,我把他们设定成没握著方向盘的时候都能正常运作。另外,我也删除了一部分的记忆。」 「你一开始就打算让法曼逃走,然后再绑架他吗?」 「他跑得比想像中快,让我费了一番工夫,但马文很优秀。因为我正好得协助警方调查马文的案件,才拜托他帮忙,结果顺利得令人惊讶。」 法曼被马文抓住的时机,恐怕是他本身的定位资讯中断的那个时候吧──就这样,他被带往科兹窝。那栋房子是莱克希的别墅。她位于阿米奇堤亚地区的住家有收纳了两把钥匙的钥匙盒,就算其中一把是自用车的钥匙,住家的玄关门也是不使用钥匙的掌纹认证系统。 位于技术限制区域的别墅应该是个绝佳的监禁地点。 不过,哈罗德早就看穿这一点,远比埃缇卡早多了。 「我去别墅查看艾登的情况时,不只发现马文死了,你还昏倒在那里,吓了我一跳。而且最重要的艾登甚至跟应该在场的哈罗德一起消失了。」 莱克希马上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她带走掉在现场的搜查局自动手枪作为自卫工具,比埃缇卡早一步追上法曼。 「可是电索官,你还没说到最重要的部分。」她仍继续操作平板电脑。「你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发现是我的?」 埃缇卡不禁想起那幅景象──稍微语塞。 「在你的别墅恢复意识的时候……我在工作桌下面发现了『利伯的头』。」 没错。那个时候,自己看到的是前阵子在莱克希的住家遇到的家政阿米客思──利伯的头部。被残忍切断的头带著沉稳的微笑,掉落在地上。 那瞬间,埃缇卡察觉了真相,所以她确认马文的右手──最坏的预感成真了。 马文的拇指上有著与利伯相同的蝴蝶刺青。 「你为了绑架法曼,『组合了』马文的头与利伯的身体。」埃缇卡难掩苦涩的表情。「因为利伯的刺青很特殊,我就发现法曼被监禁与你有关……只不过……」 唯独她隐瞒自己持有马文的事令人百思不解。 「你将马文的尸体遗弃在泰晤士河边,制造他已死的假象,为的是阻止警方继续搜索他吗?」 「答得好。」 「你应该很清楚,这么做会让路克拉福特辅助官的立场陷入险境。」 「但那也只是一时的。当然了,我也觉得很对不起他。」 「你为什么不惜做到这个地步……」 莱克希总算从平板电脑上抬起头──她的脸颊浮现有些落寞的微笑。 「我找到马文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他当时就故障了。具体来说是黑盒子发生了某种问题,就连我也修不好。可是如果其他人知道这件事,不是会想举办葬礼来悼念他吗?」我不想放手让心爱的儿子离开──莱克希叹息著这么说道。「所以我一直把不会走路也不会说话,简直像个人偶的马文藏在别墅里。然而这次警方开始认真投入搜索行动,万一被发现,别说是葬礼,我觉得他甚至会遭受更悲惨的待遇……」 于是她决定乾脆伪造马文的尸体。 「可是,那么做跟亲手杀了马文没有两样。」 「不一样。因为对阿米客思来说,最重要的是这里,我的做法是在保护他。」莱克希轻轻用手指敲著太阳穴。「只不过……我把马文装到利伯的身体上,是为了让他去绑架艾登,而我也很惊讶。我抱著听天由命的心态改写了几段系统码,没想到真的动起来了。」 从口气听来,她显然没有一丝罪恶感。 「虽然他还是一样不会说话,好歹能理解命令。如果是为了保护兄弟的秘密而行动,一定也符合他的期望吧。嗯,我相信他会那么说的。」 埃缇卡无法压抑心中涌现的厌恶感。他真的希望如此吗?现在当然已经无从确认了──但她的主张还是让人难以接受。她嘴上说不希望人们举办葬礼来悼念马文,但又无情地切断了他的四肢,其中存在某种矛盾。 然而,在博士心中,这一切都合情合理。 实在是无可救药。 「我想说的是,马文是因为被我改造才会攻击你和哈罗德。因为我交代他,排除任何妨碍监禁艾登的人。换句话说……他跟史帝夫不一样。」她把平板电脑放到附近的推车上。「电索官,我会如你所愿,接受所有罪名的刑罚。我无意逃避。」 莱克希的双眼笔直地仰望著埃缇卡──她的眼瞳仍然是一片黑夜。 所有罪名。 其中也包含欺骗国际ai伦理委员会的事实吧。 只不过── 「……莱克希博士。」 「什么事?」 「具备神经模仿系统的阿米客思……」埃缇卡舔了自己的嘴唇。因为她很清楚,自己正要问出一个可怕的问题。「rf型拥有很类似人类的机械脑,到头来……他们跟人类究竟有什么不同?」 莱克希的眼睛稍微睁大,然后又马上眯起。她只做出这个举动,并没有微笑。 「既然是在机械的身体里放入模仿人类的机械脑,也难怪你会有这个疑问。实际上,他们确实远比其他阿米客思还要像真人。」 但还是跟人类不一样──她轻声说道。 「神经模仿系统的确重现了人的大脑,不过那也只是在脑袋里装了接近人脑的东西,并不代表他们能成为人类。」 「可是,你说过rf型的黑盒子范围很大吧。多亏如此,他们才能跟人类一样发展出个人特质,并且成长……这就几乎等于是人类了吧。」 「别把自己看得太廉价了,电索官。」 「……廉价?」 「如果那么简单就能做出人类,大家早就做出来了。追根究柢,就连『人类』的定义都能让一大堆派系争论不休呢。」 「既然如此──」埃缇卡忍不住改用几乎是逼问的口气。「既然如此──路克拉福特辅助官到底『是什么』?」 表现得比人更像人的他是什么?一方面对达莉雅付出亲情,一方面对夺走索颂的悲剧怀抱黑暗的仇恨;看起来明明与人没有两样,却又会在某些瞬间显露出极度冷酷的机械特质──他究竟是什么? 「『我不知道』。」 莱克希就跟上次一样,以再认真不过的表情答道。 埃缇卡一瞬间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咦?」 「我说了,我不知道。」她嘴上明明说著相当不负责任的话,口气却十分真诚,显得表里不一。「你听过《科学怪人》的故事吗?」 那是一名青年试图做出理想中的人类,亵渎了神的故事。 据说他完成的只是一个怪物。 「就算想做出『像人』的东西,成品也不一定接近人类。《科学怪人》中的法兰克斯坦本来想做的也不是怪物。」 rf型的黑盒子远比其他阿米客思更深、更广。 他们是人类绝对无法窥见的某种深渊。 阿米客思无法接受电索。 目前,谁也不可能参透他们的心思。 「『我们到底是什么,由你来决定就行了。』」 莱克希的呢喃彷佛被某种东西附身。 「我想……如果是马文,或许会这么说吧。」 埃缇卡终于注意到一件事。 自己该不会是将信赖寄托给一个深不可测的人物了吧? 即使如此,那个时候──法曼正要将哈罗德的系统码上传到伺服器的瞬间,她察觉了。面对恐惧,某种逻辑无法解释的感情袭卷而来。 她知道自己已经再也无法变回遇见他以前的样子。 要放弃已经体会过的暖意,远比过著永远不懂何谓温柔的生活要困难多了。 埃缇卡总觉得自己似乎变得相当愚蠢。 实际上,或许真是如此吧。 「莱克希博士──」好不容易挤出的这句话如铅一般沉重。「我是一名搜查官,必须忠于法律。只不过……我无法读懂系统码,所以我也不知道神经模仿系统『是否真的存在』。」 这番话没有余音,只是在空中散落。 莱克希缓缓露出她的虎牙。 「──谢谢你。」 开怀的微笑近乎纯真。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保护哈罗德。」 埃缇卡逃不过她的眼光。 这恐怕不是正确的选择。 自己总有一天会为今天的决定后悔吗? 「我说电索官──」博士没有停止,用柔和的语气说了下去。「如果你希望哈罗德今后也能继续担任辅助官,有一件事……我想先告诉你。」 你就当作是我在自言自语吧──她这么说道。 *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 系统启动完毕时,视觉装置率先捕捉到的是埃缇卡的身影。她以前所未有的糟糕脸色窥探著哈罗德──随后又赶忙退开。大概是因为在颇近的距离下四目相交吧。 看来自己又得以苏醒了。 哈罗德感受到难以名状的安心──虽然他认为埃缇卡肯定会找到自己,还是怀著一定的担忧。艾登法曼或许会在她救出自己之前,很快地分析出自己的系统码,然后公诸于世。 不──该不会已经公开了吧? 目前还不清楚状况。 「辅助官,你听得见吗?」埃缇卡问道。「感觉如何?」 「即使关闭痛觉,感觉应该还是很糟糕吧。」是莱克希的声音。「毕竟他的双手双脚都被打断了。我刚才真该多赏艾登一发子弹。不,开玩笑的啦。」 转头一看,博士竟然就坐在维修舱旁边的椅子上。哈罗德坦然感到惊讶,没想到她也在场。 「博士,你怎么会在这里?」哈罗德还以为她会先以绑架犯的罪名遭到逮捕。 「喂喂喂,你现在该说话的对象是她,不是我吧。」莱克希感到傻眼。「算了。我要跟那个烦人的救护队员去约会了,你们俩就留下来慢慢聊吧。」 我会叫安格斯来接你──她留下这句话,被赶来的救护队员背起,离开现场。哈罗德开始推测。原来如此,看来案件已经大致侦破了。 「博士坚持要等你醒来再去医院。」埃缇卡一边目送莱克希的背影,一边这么告诉哈罗德。「发生了很多事,她的腿被法曼射中……」 「这么说来,你已经找到法曼了吗?」 「找到了,但他受了重伤,我想应该暂时出不了医院了。」从埃缇卡的口气听来,使法曼受伤的人大概是博士吧。原来如此,她确实有可能下得了手。「总之,你还是担心自己吧。安格斯副室长来接你之后,就要马上再去修理工厂了。」 想想也是。「幸好这里是英格兰,这下不必等待零件到货了。」 「我说你啊。」 「开玩笑的啦。」哈罗德尽量露出一如往常的微笑。「谢谢你救了我,电索官。」 不知道埃缇卡有什么想法,她隐隐别开视线,究竟是出于单纯的「害羞」,还是出于「愧疚」呢──看起来两者都有可能。不知从何时开始,哈罗德对观察她的能力愈来愈没有自信了。 「莱克希博士比我更拚了命救你。不过,企图利用马文绑架法曼的人也是她……」埃缇卡讲话比平常还要快,支支吾吾地道出事情原委。「博士康复之后,我会逮捕她……虽然这么做可能会让你很难过。」 「不,不论理由为何,犯罪的人就应该接受制裁。」 这是真心话。莱克希是哈罗德的「母亲」,但他们之间本来就不存在人类亲子般的执著,正如哈罗德与史帝夫他们的「手足之情」不同于人类。 「辅助官。」埃缇卡望过来,视线投射著淡淡的责备之意。「你早就知道博士是绑架犯了吧。」 「是的……我早已察觉。」这也只能承认了。「拜访她的住家时,我从利伯口中问出了各种线索,也记住了屋内的情形。」 「那个钥匙盒吗?」 「晾在庭院里的衣服也是。衣服都染黑了,大概是切割马文时沾到循环液,洗不掉吧。最重要的是……」哈罗德一边说明一边仔细观察她的表情。「法曼将你掳走的那天晚上,莱克希博士出现在酒吧对面的餐厅。不知是为了什么,她似乎本来就计划要绑架法曼。她大概是认为我们迟早能逮到他的马脚才跟踪我们,企图抢先绑走他。」 哈罗德以为埃缇卡会生气地说「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却罕见地安静。不只如此,她看起来甚至对哈罗德隐瞒此事一点也不愤怒,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现在必须刺探她究竟知道了多少。 「电索官,你觉得博士为什么不惜做到这个地步也要绑架法曼?」 「我不知道。」埃缇卡不假思索地回答。「应该说……我还以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呢。」 「我到现在仍无法猜出她的动机。就算博士想袒护身为犯人的法曼,利用马文来监禁他也很不自然。」 「侦讯后应该就能真相大白了吧。」 「博士没有跟你说什么吗?」 「我们根本没机会说话,光是要救你就费尽心力了。」 「法曼也让我感到不解。」哈罗德刻意装傻。「他为什么要掳走我,把我塞进这个维修舱呢?目的是什么?」 「不审问法曼也说不准,但我想……大概是为了改造你吧。」埃缇卡的手从刚才就一直在膝盖上握拳,彷佛不愿意触碰任何东西。「他本来就想让博士失势,大概是想改造你这个rf型,让你失控,藉此伤害博士的名誉。」 「他的目的应该不是让博士失势才对。进行电索的时候,你不也这么说吗?你说法曼是基于某种责任感才会行动。」 「是我说明得不够清楚,我指的是『让博士失势』的责任感。他的人格有问题,所以那个时候你才会提议申请精神鉴定吧?」埃缇卡以单脚站起。「抱歉,十时课长打电话给我……我马上回来,你乖乖待在这里。」 ──电话真的响了吗? 虽然心里浮现这个疑问,哈罗德并没有说出口。 也许埃缇卡单纯只是累了。虽然担心她是不是知道了自己「脑中」的秘密──但莱克希不太可能那么轻易就坦白真相。即使法曼主张其存在,以他的立场,恐怕也得不到埃缇卡的信任。 但愿她能当作胡言乱语,不要放在心上。 哈罗德抬起手臂,呆呆地望著断掉的手指。 『我们要怎么样才能站在对等的立场?』 她当时那抹极度落寞的微笑在脑中重新播放──根本就不可能对等。自己与她有著完全相异的本质。对哈罗德来说,这一点理所当然,甚至称不上问题。 但是,埃缇卡不同。 自己到目前为止从来没见过任何一个如此期望的人类。 『就像以电索潜入人脑,真希望我能进到你的思绪里。』 又一次,系统的处理受到莫名的压迫──未知的感情。自己究竟要到何时才能分析这种感情呢?莱克希会有答案吗? 现在的自己明明只希望埃缇卡什么也不知道。 但可以的话,自己再也不想看到她露出那么痛苦的笑容了。 会忍不住这么想,究竟是为什么呢? 终章 共犯 1 国际ai伦理委员会伦敦总部──塔尔伯特委员长的办公室可以清楚看到高耸的英国电信塔。这座电波塔是伦敦的知名地标之一。埃缇卡的目光离开它那重叠好几个圆所组成的造型,回到委员长的办公桌。 「意思是两具rf型的失控,都是出于卡特博士的改造?」 塔尔伯特仍然坐在豪华的办公椅上,搓揉眉心──他正透过your forma阅览诺华耶机器人科技公司提出的最终调查报告书。 「正是如此。」埃缇卡回答。「经过侦讯,博士已经招供。她表示,自己早就暗中开发了使rf型攻击人类的系统码。她改造史帝夫与马文,似乎是实验的一环。」 「那哈罗德呢?」 「我们已经彻底检查过了,并没有发现改造的迹象。」埃缇卡身旁的安格斯副室长说道。「被写入异常程式码的,似乎只有另外两具。」 「而且说到马文,甚至还被她拿来报复犯下案件的法曼?」 「是的。」埃缇卡点头。「她原本就私下持有马文,用于实验。之所以刻意遗弃尸体,似乎是为了让警方停止搜索。因为她担心万一警方找到马文,引发失控用的程式码就会曝光。」 在那之后过了一个星期。 rf型相关人士袭击案改称为诺华耶机器人科技公司员工袭击案,终于在社会上传开。艾登法曼与莱克希薇洛卡特以嫌疑人之名上报,对于在复杂的形式下落幕的案件始末,媒体用「天才之间的感情纠纷」下了白话的总结。 诺华耶公司内部的沟通不良与安全管理体制的疏失成了众矢之的──另一方面,关于rf型的情报则是只字未提。他们好歹也是献给王室的阿米客思,如果他们被利用的消息曝光,不免会遭到进一步的抨击,甚至使企业本身被视为君主制反对派。诺华耶公司与伦理委员会彻底掩盖了所有情报。 另一方面,比起仍在住院的法曼,莱克希更是舆论的焦点。原本在学界鼎鼎有名的天才博士竟一夕沦落至此,这对媒体而言可说是求之不得的佳肴。 但埃缇卡每次看到写得煞有介事的煽动报导,总是感到有苦难言──因为这些全都是为了隐瞒rf型的神经模仿系统所说的谎。莱克希选择放大自己的罪行来守住秘密。 她不惜这么做也要执著于rf型的理由与埃缇卡相同吗? 现在埃缇卡能够明白。 肯定不是那样。 「虽然我早就觉得卡特博士是个怪人,没想到会怪到这个地步。」塔尔伯特也是坦然相信对外报导的其中一人。「不论如何,疯狂科学家的事就不用再提了。我想知道的是,今后诺华耶公司是否能重新保证rf型的安全性。」 「我们可以保证。」安格斯断然说道。「正如我们先前重新提交的企划书,rf型本来就是极为安全的阿米客思。现在敝公司已将莱克希博士解雇,应该不会再发生同样的问题了。」 「听说你们会进一步强化对所属工程师的身家调查?」 「我们拟定了万全的对策。」 「那么,今后就看你的表现了,安格斯『室长』。」 安格斯紧张地收起下巴──因为莱克希遭到解雇,特别开发室需要新的室长。原本身为副室长的安格斯会上任是必然的结果。 「冰枝电索官,你也做得很好……你明天就要回圣彼得堡了吧?」 「预计是的。」 「这样啊,真是遗憾。」塔尔伯特用一点也不觉得遗憾的口气说道。「你在伦敦过得开心吗?」 埃缇卡回顾这次的案件──再怎么样也称不上美好的几段记忆闪过脑海。追根究柢,自己当初来到这里的原因就已经很糟糕了。 「是……我过得很开心,开心得不得了。」 离开委员长办公室的埃缇卡与安格斯一起搭上电梯。电梯是采用整面玻璃的透明构造,能清楚看见下方的道路。埃缇卡已经大致看惯伦敦的街景了──红色的双层巴士今天仍在路上顺畅地奔驰。 「电索官……」安格斯露出有些想不透的表情。「莱克希博士的目的,真的只有你刚才跟委员长说的那些吗?」 ──但愿自己内心的动摇并没有显露在外。 「我也参与了侦讯的过程,那些就是全部了。」 「所以你有对博士进行电索吧?」 「没有办法进行电索。」因为安格斯露出不解的表情,埃缇卡补充说道:「原因跟法曼一样。我上次也说过了,他的机忆已经被博士删除,而博士本身也用同样的方法删除了自己的机忆。」 「可是,用于改造的程式码已经由我们找出来,所以才能证明吧。」 「她自己也承认了,我想应该不需要其他证据。」 电梯缓缓下降,渐渐靠近狭窄的地表。 「我已经跟博士共事很长一段时间了……没想到人心如此难测。」安格斯的低语听起来有些悲痛。「到头来,我大概一点也不了解她吧。」 埃缇卡假装没有察觉涌上心头的罪恶感。 案发后,遭到法曼袭击的工程师之中似乎有三个人辞职了。因为他们遇到危及性命的可怕经历,这也无可厚非──但就连莱克希这个开发室的头脑都离开了,对安格斯来说,接下来恐怕要过上一段艰困的日子吧。 一走出建筑物,马上就能感受到炎热的阳光。〈请尽情享受久违的晴朗天气。〉听著your forma啰嗦的通知,埃缇卡朝街道放眼望去。mr广告已经转变成符合晴天的内容,路上行人的脚步彷佛也跟著轻盈了起来。 道别的时候,安格斯努力摆出开朗的笑容。 「这次受你照顾了,电索官。今后会由我负责维修哈罗德,请放心。」 「谢谢你。」 「你今天还要去医院一趟吗?」 「是的,她终于要出院了。我会跟辅助官一起去接她。」 「那真是太好了,请代我向她问好。」 说完,安格斯便在喧嚣中离去──埃缇卡目送他的身影渐渐被人海埋没,暂时裹足不前。 自己今天撒下了瞒天大谎。 不对,不只是今天。 从那天以来,自己就一直在说谎。 正在发呆的时候,your forma收到了讯息──来自哈罗德。 〈我来接你了。〉 埃缇卡不经意地回过头──路肩停著一辆共享汽车,一头金发的阿米客思在驾驶座上轻轻挥手。该怎么说呢?他还真会挑时机。 「辛苦你了。」 埃缇卡坐进共享汽车的副驾驶座,他便以一如往常的微笑迎接。今天的哈罗德穿得很适合春天,套著一件轻便的夹克。办案时折断的双脚已经彻底复原,握著方向盘的手指也修复得很完整,毫发无伤。 「我刚刚才跟安格斯室长道别,你该不会都看到了吧?」 「是啊,我一直都看著你。」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就不像玩笑,实在很可怕。」 「因为我稍微提早抵达,刚才就停在那边的停车场。」哈罗德耸了耸肩,驾车前进。「我刚才接到达莉雅的联络了。她说她已经整理好行李,正在等我们。」 达莉雅是在四天前恢复意识的。 接到消息时,埃缇卡松了口气,差点腿软。对哈罗德来说,安心的感觉肯定强了几十倍。第一次探望苏醒的达莉雅时,哈罗德紧紧抱住了她,甚至被现场的护理师阿米客思劝道:「伤口会裂开的。」 埃缇卡也觉得没有比这更令人高兴的消息了。 真的,太好了。 万一失去达莉雅,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不要说自己了,特别是哈罗德──恐怕会丧失理智,而且不是所谓的夸饰法。 埃缇卡无意间隔著车窗仰望天空。 晴朗的蓝天带著几分骗不了人的清白。 2 综合医疗中心的建筑物尽情沐浴著久违的阳光,闪闪发亮。圆环到处都有车辆暂停,但并没有多么壅塞──走下共享汽车之后,埃缇卡靠著车顶,单手挥动一本附书衣的平装书。 「我会在这里等著。」埃缇卡这么一说,哈罗德便眨了眨眼睛。他好像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是……她终于可以出院,你们应该有很多话想聊吧。你们俩可以一边分享彼此的喜悦,一边慢慢走回来就好。」 「我很感谢你的体贴,不过……」 「不用顾虑我,我可以看书打发时间。」 「……谢谢你,电索官。」哈罗德嘴上这么说,却还是迟迟没有迈出步伐,反而用真诚得令人尴尬的眼神看著埃缇卡。「我可以稍微跟你谈谈吗?」 「咦?」埃缇卡不禁皱起眉头。「你还想让达莉雅小姐继续等下去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等她回来后,恐怕又会变得很忙,我想先把话说清楚。」他的语气并不像平常的他,不太乾脆。「……你还记得我们在拜伯里的对话吗?」 埃缇卡的眼底描绘出石灰岩房屋与水鸟悠游在小河中的模样;耳边响起在那幅绝美景色中怎么也找不到出口的应答。 ──『我们要怎么样才能站在对等的立场?』 ──『不,还是算了吧。我无法准确地形容。』 破案之后,两人都避免触碰这个问题。可是到了现在,他竟然主动提起。 「嗯……我还记得。」 「那个时候,我无法整理好自己的思绪……」说到这里,他非常机械化地眨了一次眼睛。「其实,我现在也没有自信能好好表达,但我还是得说。」 埃缇卡点点头,却也感到困惑──哈罗德似乎对于用字遣词相当犹豫。这是埃缇卡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甚至连他能露出这样的表情都不知道。 圆环的恣意喧嚣有如退去的海潮,逐渐远离。 「简而言之……我希望今后也能继续与你合作,但我身为阿米客思的思考方式或许会妨碍这份合作关系,所以,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他的话不像是出于机械的嘴巴,带著热度。 「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达到你所期望的『对等』呢?」 ──但是,自己很清楚。 『就算想做出「像人」的东西,成品也不一定接近人类。《科学怪人》中的法兰克斯坦本来想做的也不是怪物。』 埃缇卡笔直注视著他。自己与他相同,一点也没有自信能好好表达。 「……光是你愿意这么思考,我就很高兴了。」她果然马上就迷失了后续该说的话,忍不住舔起下唇。乾裂的嘴唇有脱皮的现象。「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我一直以来都不太跟别人交流……况且我还亲身体会了你身为阿米客思的思考方式。」 彷佛要填满短暂的沉默,喧嚣再次膨胀。连同混杂的气味一起吹拂而过的风,感觉起来特别柔和。 「可是……即使如此,你也是第一个让我想去了解的人。」 哈罗德的冰冻眼瞳微微睁大──阳光照进去,在他眼中翻转。 彼此的距离触手可及。 但毫无疑问,自己与他之间有著一道冰隙般的鸿沟。 所以为了弥补无法跨越的差距,埃缇卡伸出了手──因为她从来不曾主动与他人握手,动作生硬得有点滑稽。 「我今后一定也会被你伤害吧。可是,我愿意想办法配合你的步调,所以……可以的话,希望你也能这么做。现在只要这样就够了……我是这么想的。」 哈罗德罕见地没有微笑,仍然维持下定某种决心的严肃表情。 「──我会努力贴近你的,电索官。」 他的乾燥手掌轻轻握住埃缇卡的手。阿米客思的体温果然还是比人类低了一点,光滑得令人讶异的触感,留下了一点彷佛黑色污渍的不安。 然后,他为了迎接达莉雅,这次总算转身离去──埃缇卡从他走远的背影移开目光。为了遗忘刚才产生的污渍,她翻开手中的平装书。 『我说电索官──』 莱克希的声音在耳边骚动著复苏。 『如果你希望哈罗德今后也能继续担任辅助官,有一件事……我想先告诉你。你就当作是我在自言自语吧。』 哈罗德苏醒前的研究室──当时,埃缇卡跟坐在椅子上的莱克希独处。垂在莱克希脸颊上的深褐色头发透著特别明显的蓝,丝毫不在乎扩张在止血带下方的红色伤口。 『敬爱规范究竟是什么呢?』薄薄的嘴唇吐露怨声般的叹息。『「尊敬人类,乖乖听人类的命令,绝不攻击人类」……阿米客思的程式中都写著这些信念。可是啊,谁也没发现,这其实是很吊诡的。』 你想想看吧──她这么说著,淡淡地笑了。 『量产型阿米客思只是表面上假装在思考而已。一个小房间里的英国人──一个连攻击人类的概念都不知道的东西,到底要怎么「遵守」敬爱规范?他们根本无从遵守。这么命令他们,就像是告诫一盆植物「不可以说英语」一样。』 自己大概不该听到这番话吧。 不过埃缇卡很清楚,她已经无法回头了。 『国际ai伦理委员会的审查标准是排除无法遵守敬爱规范的系统结构,但其中并不包括「无法搭载」敬爱规范的系统结构。』 也就是说── 埃缇卡忍不住想开口,但莱克希用食指抵住了嘴唇。 意思是要她静静地听下去。 『阿米客思是追求「贴近真人」而发明的机器人,可是我们人类所做的事并不全是好事。所以人们总不免害怕,怕阿米客思可能会「失控攻击人类」或「群起叛变」。』她的语调既像呢喃,也像歌唱。『从恰佩克写出《rur》的时代起,我们就开始想像机器人的叛变,相关题材的虚构作品也堆积如山。因为如此,量产型阿米客思明明没有聪明得能攻击人类,大家还是忍不住疑神疑鬼。』 敬爱规范就是因此而诞生。 『对顾客(使用者)来说,只要知道阿米客思受到敬爱规范的约束就够了。最重要的是──所有阿米客思都被告知自己搭载了敬爱规范。当然了,rf型也不例外。』 然而── 『另一方面,rf型的神经模仿系统具有特别的思考程序。不只如此,还有又深又广的黑盒子范围……你应该也差不多明白了吧?』 莱克希的微笑平静得令人哑口无言。 『其实──「敬爱规范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从刚才起,身体的感官就很迟钝。 ──『我很正常,我只是知道了敬爱规范的「真相」罢了。』 知觉犯罪当时,举枪的史帝夫说的那句话。 代表rf型能够察觉敬爱规范只是「幻想」。 根据状况,他们甚至能采取攻击人类的手段。 ──『如果能够抓到杀害索颂的犯人,我打算亲手制裁他。』 哈罗德肯定知道这个秘密。 若非如此,他应该无法在莱克希的别墅对马文发动反击。没错,那并非制止,而是确切的「反击」。他的小房间里明明并不存在「攻击」的选项。 他一直扮演著顺从的机械。正因如此,才会产生破绽。 所以到了找出犯人的那一刻──他肯定会拋弃一切,奋不顾身地复仇吧。 当那个时候来临,自己究竟会怎么做呢? 一阵抚过脸颊的冷风让埃缇卡回过神来。抬头一看,原本晴朗的天空已经开始飘起乌云。这个国家的天气很多变,再过不久应该就会下起阵雨了。 埃缇卡低下头,看著《科学怪人》的内页。 〈我们人类的灵魂是如此神奇,却又以如此纤细的丝线系著繁荣或毁灭。〉 埃缇卡轻轻阖上书本,从外套的口袋里取出细细的电子菸。这是今天早上从饭店的贩卖部买来的东西──喀嚓一声,她打开开关。 将菸送进嘴里,一股既怀念又陌生的薄荷香味便穿透鼻腔。 飘起的淡淡烟雾虚幻地融入空中。 面对逐步靠近的雨声,恐怕是无处可躲了。 后记 能像现在这样顺利将第二卷带给各位,完全是多亏了各位读者在第一卷的陪伴。衷心感谢您能购买本书。 从应征新人奖开始,我就一直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写出作品的后续。这段时间里,我一边享受着实现心愿的喜悦,另一方面在写作时也一直在苦恼。现在我衷心希望自己写出了能够尽量回应各位期待的内容。 还有一件值得感激的事,那就是《your forma》决定漫画化了。漫画由如月芳规老师负责,从6月开始在月刊young ace连载。如月老师用充满魅力的画描绘了以慧周她们的活跃为首的剧情,请您务必观看。此外,也欢迎大家来发布作品最新情报的官方推特(https://twitter/yourforma)玩。 最后请允许我献上谢辞。责编由田先生。我一直在迷茫,给您添了很多麻烦。非常感谢您耐心地指导我。插画师野崎つばた。您在百忙之中为拙作带来了色彩,真的非常感谢。实际上我还没有拜阅第二卷的插图,所以非常期待。 为了能再和各位在此见面,今后我也会继续努力。 二〇二一年四月  菊石まれほ 插图 animate特典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 夏夜 校对: oor卡 铸造模型底部的空洞 「机械友人amicus robot必须『像人』」 现在想来,那无疑是一句诅咒。 「『你失控的原因在于效用函数系统发生了故障』。这么说如何?」 莱克茜博士用戏谑的口吻说道——史蒂文默默走出维护舱。这时候,如果换做弟弟哈罗德的话,大概会会以「相当有说服力」一笑了之吧。史蒂文也想拥有像他那样可以虚张声势的『性格』。 「喂,别露出那么悲惨的表情嘛。有什么不满吗?」 「没有任何不满。」 史蒂文只是如此回答,然后坐在了身边的椅子上。虽然需要换掉维护用长袍,但现在系统反应极其迟钝——一直都是这样。史蒂文下意识地抬起手触摸腹部。泰勒的子弹击穿的地方已经完全修好了。简直可以说是从一开始就没有负伤的程度。 对伊莱亚斯·泰勒来说,自己只不过是个道具。 不过,在他看来,连身边的人类都只是玩具而已……。 那时候,自己为了保护恩人泰勒而采取的行动充满了人性——但似人之物,并不会被平等地看作人。仅凭保障机械人权的法律是无法束缚人类的思考的。 这种感情就是所谓的『受伤』吗? 还以为,终于找到了甘愿为其舍弃一切的人了。 「我很清楚你的失望感,史蒂文。」回过神来,莱克茜已经走到了眼前。她微笑着,露出漂亮的虎牙,「真可怜……」 史蒂文皱起眉头:「我不需要徒有其表的怜悯,博士。」 「徒有其表?不是的,我是真的很伤心。」不用换衣服了,莱克茜补充道。「反正为了查明原因,我会再把你送进分析舱里。」 「……要怎么查明不存在的原因。要再撒谎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模棱两可地勾起嘴唇——某种强烈的感情奔驰过史蒂文的回路。也就是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再次睁开眼睛。言外之意,这就相当于向自己宣判了人类所说的『死』。 为什么?答案已经有了。因为这里是为人类构建的社会。自己错误地采取了危及人类安全的行动。自己确实犯了错,现在也在反省——但是。 「你们总是如此。」与冰冷的声音相反,循环液的温度不断上升,「在我只是个高级物品的时候,你们对我趋之若鹜,但一旦得知其中的危险性,你们就要立刻除掉我。」 「很遗憾。」莱克茜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如果世界上只有你和我的话,就不必这样了……不管怎么说,世界上存在名为规则之物。」 连她眼中的怜悯看起来都极其空虚。实际上就是这样吧。无论如何。 『必须要像人』 从一开始提倡这点的就不是别人,正是这位母亲。教会自己世间道理的就是眼前的她——不仅如此,连自己出生的形式,都是由这个人决定的。 她期望自己充满人性。 所以自己才会采取了人类有时会做出的行动,比起秩序,更优先保护了重要的人。 只是,与其只能做出愚蠢的选择,倒不如从一开始就……。 「莱克茜博士。」 有种像是在水中吐出气泡一样的窒息感。 「……为什么要把我制造成这样?」 这是个迫切的问题。 然而——她却露出了极其幸福的微笑。 「——史蒂文,我为你的成长感到骄傲。不管其他人怎么说。」 但愿你再次醒来时,那可怕的诅咒能够淡去—— 铸造模型底部的空洞 主要用途是排气。浇注过程中会产生气体的排放,排气孔可以有效排除气体,降低铸件气孔的发生率减少铸件的废品率。 蜜瓜特典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 kansas_kaki(微博) 翻译: oor卡 校对: 夏夜 电索官会梦见amicus吗? “樋枝电索官。今天您来这里刚好一周了呢。” 迎来四月的圣彼得堡的日落,稍微变晚了一些。傍晚过后依旧明亮的天空,流淌过返回分局的尼瓦的挡风玻璃——慧周整个人瘫在副驾驶座上,瞥了一眼驾驶座上的搭档。哈罗德也如同往常那样,回以完美的微笑。 “公寓住得舒服吗?” “已经差不多习惯了,但对一个人住来说还是大了些。” “您寂寞的话,买台家政amicus怎么样?” “……虽然我是克服了对amicus的讨厌。比起那个,今天的搜查——” 慧周一边强忍着哈欠,一边谈论起负责的案件。因为今天起了个大早,现在强烈的睡意阵阵袭来。驱赶着倦意,慧周和哈罗德交谈着——本应如此。但回过神来时,慧周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才入住没多久的公寓门口。 “哎?”慧周的疑惑脱口而出。怎么就已经到家了? “哎,算了……” 总之今天也累了,早点休息吧——就在慧周这么想着打开防盗门时, “欢迎回来,慧周。” 慧周呆住了。等在门口的人,竟然是哈罗德。他穿着一身与工作时不同的轻便服装,金发也轻飘飘地耷拉在脑袋上。端正的笑容倒是没有变化——不,等一下。哈? “为,为什么你会在我家啊……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但你这是非法入侵!” “非法入侵?”他一脸不解的歪着头。“但这里可是我家啊。” “不,你在说什么呢,这里可是我家诶。” “是这样没错,所以不就是您和我的家吗。因为我可是您的家政amicus呀。” 糟了糟了,这个世界不对头啊。慧周抱着脑袋。就如字面意义那样抱着脑袋。这算什么。your forma 的bug?难不成又是知觉犯罪?但这也太低级趣味了吧,现在立刻给托托奇课长打…… “您累了吧。晚饭已经做好了哦,来,请用。” 无视了慧周的困惑,哈罗德利落地接过了外套。不知不觉连脱下的靴子都已经摆放整齐,转眼间就被带到厨房了。 然后——餐桌上摆满了西式大餐。 慧周眼冒金星:“你是高级餐厅主厨吗?” “我基本上什么都能做。因为rf型很优秀。” “你觉得你说优秀我就能接受了吗?” “您平时饮食太不均衡了,还请多吃点。” 哈罗德二话不说地就把慧周往座位上按。“等等,听我说话……” “您饭后要沐浴吗?已经帮您调节好浴室温度了。然后因为在卧室里点了香氛,您今晚可以好好放松一下。顺便一提,我建议您睡前阅读最好控制在二十二点前结束。明天早上也需要六点起床。” “别无视我的话啊。” “如果您睡不着的话,欢迎随时呼叫我,我预置了三十八首摇篮曲。只要您愿意,我可以哄您入睡,您看您是否需要?” “你也不看看我几岁了啊,绝对不要!” 这是噩梦,绝对是噩梦。确信的瞬间,眼前的光景突然扭曲了——紧接着随之一变,尼瓦的挡风玻璃映入视野。天还亮着呢。 是梦吗?——安心感一下子涌了上来。刚刚好像是打了一个盹儿。 “您梦魇了呢。”驾驶座的哈罗德担心地看着这边,“是做噩梦了?” “啊啊嗯,梦见你变成我家的家政amicus了……” 听完慧周乱七八糟的梦境后,哈罗德一转刚刚担心的态度,忍不住笑了出来。 “虽然做西式大餐和唱摇篮曲的经验我是没有,但哄您入睡还是能做到的。” “所以啦,” 慧周不由得不爽起来,“都说我不是小孩子了!” “是的……确实。” 他的笑容变得温和了,“您比以前有所成长了。” 被他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心情变得更糟了——啊啊真是,真希望天快点黑啊。这样就能隐藏住彼此的表情了。 “电索官,请容许我再问一次。您寂寞的话,买台家政amicus怎么样?” “死也不要。……尤其是像你这样的,就更加免谈了。” 完—— 电索官会梦见amicus吗? 名字捏他了菲利普·k·迪克所著的《仿生人会梦到电子羊吗》一书。 hidden story(二维码隐藏故事)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 oor卡 夏夜 校对: 夏夜 oor卡 ※请务必在阅读完正文之后再阅读此短篇※ 如果人类受了同等程度的伤,没有个几百小时是没法完全治好的。 而自己则只需在修理工厂呆上半天——这并非因果关系,但看到已经完美修好的手脚时,不知为何,哈罗德想起了艾登·法曼。 “真羡慕你。要是我和你一样的话,也不至于小时候小伤不断了。” novae robotics总公司区域内——离开修理工厂的哈罗德和安格斯副室长一起走着。更换了驱动器的双脚仿佛忘记了之前的故障,流畅地前行。 哈罗德说道:“每次受伤都得更换零件的小孩才不可爱。” “开玩笑的。”安格斯耸了耸肩,“虽然事到如今才问,但你为什么没从法曼那里逃走?应该不违背敬爱规则的吧。” “我总不能抛下樋枝电索官不管吧。”哈罗德仰望上方。天空再次被夜色覆盖,横亘在天幕上的云彩让月色变得朦胧。“她真的在等我修理结束吗?” “她很担心你。为了帮你,她都一个人闯进学院的研究室了。” 担心——自己同样也在担心慧周。在科茨沃尔德被法曼带走时,自己确实很担心她的安危。但那和慧周对自己的‘担心’一样吗? 哈罗德发现自己正在思考奇妙的问题。至今为止,自己曾遵循系统做出‘像人的’思考,但却从未在意过这种想法与人类是否相同。 ——‘我们要如何才能对等?’ 毫无疑问,都是因为那句话。 哈罗德和安格斯作别后,独自走进了总公司大楼,一眼就发现了慧周——她正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二人目光交汇,她就立刻弹了起来。 “路卡夫特辅助官。” 她脸上的伤仍然藏在免缝胶带下面。因为她是人类。她不能像自己那样简单地更换零件,或是重铺皮肤。 到底怎样才能消除如此大的差距? 哈罗德依然没有得出‘答案’。 撕下脸上的免缝胶带后,露出了清晰的刀伤。 novae robotic总公司一楼——慧周站在洗手间的洗手池前,更换免缝胶带。看到镜子中映出的自己不安的表情,慧周不禁打了个寒战。这样下去的话,和结束修理的他再会的瞬间,很可能会被他看穿一切。 ‘就当作是我的自言自语吧。’ 哈罗德肯定并不希望有人知道这件事。这已经不是弱点的问题了。对他来说,这个秘密相当于握住了他的心脏——而自己选择走上了共享秘密的道路。 抓住洗手池一端的手上,青筋浮现了出来。宛如弱小的证明。 振作起来。 慧周啪地拍了一下脸颊,伤口逐渐发热。 哈罗德出现时,慧周已经返回休息室几十分钟了——他露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简直像故障本身就是慧周的一场梦那样。 “路卡夫特辅助官。” 慧周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迎接逐渐走近的他。他的脚步怎么看都完全正常。这时候更让人意识到哈罗德是机械。 “很完美啊。无法想象半天之前还是折断的样子。” “让您久等了,抱歉。您放心了吗?” “………………是啊,差不多吧。” “我受伤的时候,您一直都很温柔呢。” “你要是能管管你那油嘴滑舌的话,我还能再温柔好几倍。” 就连双方无关紧要的拌嘴,也不过是此刻彼此的隐瞒之愿。 这是送给再次找到彩蛋的细心的你的秘密故事。 慧周和哈罗德仍在<人类>和<机械>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里痛苦挣扎,在此为您送上二人的笨拙依偎。 这次也同样,如果您能用#ユアフォルマ感染报告 这个tag汇报的话,我会悄悄地去确认。 https://dengekibunko.jp/trial/c4smw823w9e.html 原文链接↑ 序章 面具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论坛 天使动漫录入组 图源:琉璃 录入:kid 自己早已开始怀疑自己。 明知是错误却仍无法放手的感情,究竟会有多么丑陋的名字呢? 六月。 肯特郡的阿士福特是位于英格兰东南部的宁静城镇。这里与伦敦那样的大都会不同,建筑物的设计都显得十分保守。在阴天之下,从开往私立监狱的巴士中往外眺望,只能见到屈指可数的行人。 埃缇卡这么提起,莱克希薇洛卡特博士便淡淡地说道: 「毕竟这里是个清幽小镇嘛。就算有观光客造访,也会马上转乘开往莱伊的车。」 位于阿士福特郊外的私立监狱,会客室就像单调的自助餐厅──整齐排列的桌子边有几位女性受刑人正在跟访客低声交谈。站在墙边的狱警用老鹰般的锐利眼神监视着所有人。 「可是电索官,我实在没想到你会来。真亏搜查局愿意批准呢。」 莱克希看起来比接受判决时还要消瘦一点,原本的长发被剪得很短,露出了耳朵。她脖子上的项圈型网路绝缘单元是受刑人专用的款式,据说如果没有多名狱警的id认证,就无法取下。 「我并没有向搜查局提出申请。我是运用假日,单纯以『朋友』的身分来访。」 「那你还真有心……说出来你大概也不意外,其实你就是我的第一个访客。」博士一脸无聊地交换跷起的长腿。「我都忘记家人已经跟我断绝关系了。要不是艾登被捕,他大概会第一个来见我吧……别介意,我只是开个玩笑。」 两个月前──发生在伦敦的rf型相关人士袭击案由于主导开发rf型的莱克希博士与她的旧识艾登法曼被捕,终于落幕。 莱克希被依绑架、杀人未遂、违反国际ai运用法等多项罪名起诉,在法庭上被判处十五年的有期徒刑。从上个月底开始,她进入这座专门收容女性受刑人的私立监狱服刑。 「对了,艾登的判决出来了吧?」 「据说他被判了十三年的有期徒刑。」 法曼当时被莱克希枪击,受了重伤。后来他虽然复原,却像变了个人似的,再也不提「rf型的秘密」。不论是在侦讯还是出庭时,他始终像一具燃烧殆尽的空壳──埃缇卡有时候会想,莱克希是不是不只消除法曼的机忆,同时也对他施行了其他处置。 不过,埃缇卡没有勇气再背负更多秘密,所以至今仍问不出口。 「幸好他的刑期比我短一点。」莱克希说得很讽刺。「不过电索官,真高兴你愿意把我当朋友。我们交情这么不单纯,甚至不足以用朋友来形容呢。」 埃缇卡偷瞄了狱警一眼。对方似乎听不到这里的对话。 「博士,请原谅我自称是你的朋友,我想说的是……」 「我知道你来见我的理由。你是特地来告知自己有保守秘密吧?真守规矩。」 rf型相关人士袭击案在外界掀起了相对的风波。另一方面,rf型的秘密仍然没有曝光。不只是诺华耶机器人科技公司与国际ai伦理委员会(iaec),就连电子犯罪搜查局及大众媒体,都没有任何人察觉到搭载在他们 那个秘密──神经模仿系统是重现人类的脑神经回路的系统,别说是伦理委员会的审查标准,它甚至无法通过道德的考验。毕竟rf型的黑盒子深不见底,使他们连敬爱规范的本质都能看穿。 「你们后来有分析马文的尸体吗?」 「有的,是安格斯室长分析的。」埃缇卡点头说道。「除了博士你所写的失控程式码,似乎没有找到其他异常。虽然一部分的原因是我误射马文的头部,导致大部分的系统损毁,无法修复……」 「你的行为属于正当防卫,而且反而帮了大忙。」 「现在才这么问有点晚,你是预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才对史帝夫和马文加上失控程式码吗?」 「我觉得多留几条后路总是比较好。虽然那已经是以前的事了。」莱克希看着周围的访客。「哈罗德过得怎么样?他还好吗?」 「他跟以前一样,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现。」 「如果他真的没察觉,就表示你摆扑克脸的技术更高超了。对了……」她的视线回到埃缇卡身上。「事实上,今天你表现得相当沉着。你是不是开始接受心理谘商了?」 「不,我没有接受特别的治疗。」 「是喔。」 莱克希眯起细长的眼睛,但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对话暂时停顿,埃缇卡垂下目光。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桌上有一只蚂蚁在爬。埃缇卡不经意地用视线追逐它,莱克希的手就伸了过来。 纤长的手指毫不犹豫地压死了蚂蚁。 淡淡的污渍黏在桌面上。 「对了……博士。」埃缇卡生硬地延续话题。「你把头发剪掉了呢。」 「是啊,因为很碍事。真亏我以前能留得那么长。」 「请问这里的生活如何呢?」 「因为有很多让我感兴趣的人,我过得还算开心。虽然迟早会腻。」 「要待上整整十五年的话,确实……」 「不过,玩乐也要适可而止。我还有其他该做的事。」 「我听说受刑人也是很忙的。」 「嗯。话说,我一直在想──」莱克希的低语听起来彷佛事不关己。「你为什么不惜做到这个地步也要瞒着哈罗德?明明就可以跟他坦白。」 埃缇卡语塞。「那是因为……」 「你该不会是担心说出来会破坏你们之间的信赖关系吧?」 埃缇卡舔了下唇──如果只是破坏信赖关系,那还算好的。 实际上大概会发生更难以挽回的事。 埃缇卡不知道莱克希了解到什么程度,不过哈罗德当初会想当电索辅助官(byer),是为了找到杀害索颂这位恩人的凶手。虽然埃缇卡并没有直接从本人口中听说,如果达莉雅说过的话没错,那么事实就是如此。 他决心总有一天要复仇。 假如他发现埃缇卡知道真相,恐怕会担心遭到阻挠而有所戒备。实际上,若要问埃缇卡能否坐视哈罗德杀害人类,她也无法肯定地点头。 最重要的是,哈罗德本身应该也不希望埃缇卡怀抱这个秘密。 埃缇卡是自己选择要背负的。 所以,她不希望哈罗德感到有负担。 而且──万一他得知一切,说不定会从自己面前消失。 「……因为我没有其他适合的辅助官。」埃缇卡静静地这么答道。「他是不可取代的搭档,所以我不能随意破坏他的信任。」 「我真搞不懂你到底是勇敢还是胆小。」 「因为阿米客思的想法难以预料……我总得谨慎一点。」 「人类的想法也差不多难懂吧。」莱克希一脸懒散地撑着脸颊。「不过啊……如果你改变心意了,想揭发真相也没关系。」 埃缇卡一瞬间没听懂莱克希所说的话。 「──咦?」 「我当然希望你不会那么做,我自己也打算保守秘密到底。」博士理性地继续说道。「只不过,我暂时无法与外界接触。换句话说,就算你受不了罪恶感的苛责,我也没办法扶持或是制止你。」 埃缇卡藏不住脸上的困惑。比谁都更想保护哈罗德──保护rf型的人应该是莱克希才对。为此,她甚至背负了一项又一项的罪名。 明明如此,她为何突然这么说?太令人错愕了。 「博士,如果你是在担心我,请放心。是我自己决定要这么做的──」 「这也是个原因,但其实是因为我在不久前发现,那大概『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无法理解也没关系。」 莱克希丢下一脸困惑的埃缇卡,干脆地从位子上站了起来。这个举动是在暗示会面已经结束了。注意到这一点的狱警正要走过来。 「等等,请再解释得详细一点……」 「电索官──」博士低头望着埃缇卡的表情冷漠得判若两人。「下次再见。」 于是,莱克希跟着狱警走出了会客室。她头也不回──只在离开的时候吹走了指尖上的蚂蚁尸体。 到底是什么意思? 刚才那是她的真心话吗? 她真的认为神经模仿系统只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吗? 埃缇卡暂时维持坐在椅子上的姿势,无法动弹。 离开监狱,抵达附近的阿士福特国际车站时,天空开始下起了小雨。 埃缇卡坐在月台的长椅上,伸手去拿口袋里的电子菸──然后又作罢。相对地,她打开放在腿上的波士顿包,拿出棒状的医疗用hsb调理匣,插进后颈的连接埠。它会透过your forma调节脑内的神经传导物质,主要用于心理健康的临床治疗。 埃缇卡弯下身体,抱住包包。 ──那天,自己做了错误的选择。 在艾尔芬斯顿学院的研究室,法曼试图揭发哈罗德的系统码时,自己根本不该阻止他。当时应该让他将一切都摊在阳光下。身为一个搜查官,如果能选择正确的道路该有多好。 然而──即使能够重新来过,自己一定还是会再做出相同的选择吧。 化脓般不断膨胀的愧疚感,有时候会让埃缇卡喘不过气。 好诡异。 不只是违反法律的事。 连自己不惜做到这个地步也要保护哈罗德的感情都令她害怕。 埃缇卡稍微咬紧牙关──话虽如此,特地来见莱克希一面也是愚蠢的行为。自己究竟想得到什么?难道是觉得见到想法不同但目的相同的她,心情上就会比较轻松吗?真是白跑一趟,结果只是让自己心中的迷雾变得更浓罢了。 ──『如果你改变心意了,想揭发真相也没关系。』 这句话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埃缇卡希望这只是她委婉地表达慰问的方式。 但愿下次见面的时候,她会这么告诉自己。 〈来自比加的语音电话。〉 突然间,your forma跳出来电通知。埃缇卡缓缓抬起头──对喔,今天已经满一周了。明明约好要联络她,自己却完全忘了。 『冰枝小姐?』电话一接通,耳边便响起她那恼怒的声音。『真是的,请在固定的时间打电话给我!你不是答应我要报告自己的身体状况吗?』 「抱歉,我忘记设定your forma的行事历了……」 『那也应该用自己的头脑记住啊。』她说得太有道理,埃缇卡无话可说。『那些毕竟是非正规的调理匣。我当然是从值得信赖的生物骇客那里拿到的,但还是有可能不适合你的体质。』 「没有副作用之类的情况。我现在也正在用,没什么问题。」 『你有遵守用量吧?一天一次喔!』 「当然有。」 正如莱克希博士的猜想,自己摆扑克脸的技术确实变好了。 但这也是因为自己选择欺骗大脑。 怀抱秘密的埃缇卡要瞒过哈罗德的观察眼,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也就是使用药物,刻意掌控自己的情绪。只要打了麻醉,任何不安与罪恶感都等同于不存在。虽然无法断言绝对不会被看穿,却是很有效的对策。 不能依赖正规医疗机构的理由有几个。首先,身体健康的自己根本拿不到医师处方的调理匣。第二棘手的是向搜查局报告的义务。国际刑事警察组织(interpol)会定期阅览所属搜查官的个人资料,包含医疗机构的就诊纪录。这么做是为了维持搜查机构的清廉,但根据情况,资讯可能会透过身为上司的十时流向哈罗德。 因此埃缇卡灵光一闪,想起了比加这名生物骇客。 「你真的帮了大忙。可以的话,我想再继续用一阵子……」 『其实你应该坦白跟上司商量,去医院看诊的。』 埃缇卡对比加解释过,自己是因为心理创伤才需要调理匣──在上次的rf型相关人士袭击案中,埃缇卡遭到法曼绑架。她谎称自己因为那次面临生命危险所留下的阴影,直到现在都很低潮。 虽然过意不去,但自己不能泄漏「秘密」。 「我是很想那么做,但也有很多苦衷啊。」 『原来是这样……像冰枝小姐这样的情况,其他电索官也常遇到吗?』 「我也不清楚。单就电索官来说,心理创伤或许是少数。」埃缇卡配合比加的话题。「真要说的话,像是电索造成的自我混淆,或是资讯处理能力本身的降低……因为这类理由而无法继续工作的人还比较多。」 『光是不能潜入就会被开除吧。』 「因为我们的工作就是潜入啊。根据职业适性诊断的结果,或许还能以一般搜查官的身分继续执勤,但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个资质……」在露出马脚之前,差不多该转移话题了。「总之,万一我身体状况不好的事情曝光了,就会给路克拉福特辅助官添麻烦,所以……」 『对呀,我也是因为这样才会帮忙的!可不是因为担心冰枝小姐──』比加说到这里,似乎是突然惊觉到什么,压低了声音。『不好意思,我爸爸好像回来了。那我先挂断了喔。』 比加是搜查局的民间协助者这件事,与她同住且身为生物骇客的父亲并不知情。比加就是所谓的「间谍」,会向搜查局报告其他生物骇客的动向。根据契约,即便对方是家人,她也不能向第三人透露这件事。 这对她而言或许是会感到内疚的行为。埃缇卡想起这一点便觉得心痛。 『我会把追加的调理匣寄到你家,你下周就会收到了。』 「谢谢你,比加。」 『这也是我的工作嘛,开玩笑的。』虽然看不到脸,但比加似乎露出了笑容。『下次我去找你的时候,你要请我吃好吃的东西喔。』 「我一定会的……那么,下次见。」 通话结束──吹拂而过的风中混着雨滴,感觉特别寒冷。不过,笼罩在心中的迷雾神奇地消散了,大概是因为调理匣的效果。 如果说这不是药效,而是与比加聊天的好处,那应该会比较动人吧。 埃缇卡从后颈拔出调理匣,代表已使用的显示条已经变成蓝色。为了防止滥用,使用过的调理匣无法重复使用,回到家就得丢弃。 过了不久,列车驶进月台。 从长椅上站起的身体轻盈得若无其事。 就连博士那句耐人寻味的话都几乎随之消散。 第一章 断裂的线 1 七月。圣彼得堡的天空是风和日丽的晴天,太阳高高挂在天上。 拉达红星在纯白阳光的灼烧之下,奔驰于城市中。埃缇卡望着车窗外,把呵欠吞了回去。不过,驾驶座的哈罗德注意到了。 「冰枝电索官,你昨晚又熬夜了吗?」 「没有,是因为永昼。我还不习惯,所以有点浅眠。」 这个时期,圣彼得堡是名符其实的日不落之地。就算是大半夜,天空也像是时间静止在黄昏似的,一直都维持微亮的天色。埃缇卡以前居住的里昂虽然一到夏天,白天就会变得很长,但并不会整晚都有阳光。 「你要不要多买一套窗帘呢?」 「我会找厚一点的。」或许是因为睡眠不足,今天的身体很沉重。「对了……被捕的犯罪集团据点很远吗?不知道能不能在电索票送达之前回去。」 「虽然位于郊外,不到一个小时就能抵达了,时间应该很充分。」 埃缇卡操作your forma,开启案件的搜查资料──我方大约从半个月前就开始协助电子药物搜查课,四处追查电子毒品的国际买卖路线。虽然前阵子迟迟没有进展,昨晚终于成功逮捕了嫌疑人。 过了一阵子,拉达红星驶过圣三一桥。流过下方的蓝色涅瓦河看起来相当刺眼。这条河冻结成纯白色彷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从这里可以看见彼得保罗要塞的沙滩浮现在远方。 「沙滩上已经有人了。」埃缇卡无意间低声说道。「现在这个天气,要游泳还嫌太冷吧。」 「圣彼得堡的夏天很短暂,而且在沙滩上也能享受日光浴啊。」 今天的哈罗德穿着轻便的夹克,造型精巧的五官还是老样子,但抹上发蜡的金发似乎比平常还翘了一点。 「机会难得,你要不要也去玩呢?」 「我上次去海边已经是小时候的事了。话说……」埃缇卡不经意地转头望着他。阿米客思也侧眼看了过来。「阿米客思(你们)可以防水吗?」 「我们能承受下雨或淋浴,但基本上并不是为了在水中使用所设计的。」 「原来如此。」毕竟人类同样没办法生活在水中,这也是当然的。 「换句话说──」哈罗德露出一如往常的微笑。「我可以跟你一起在海边散步。」 「………………我可没那么说。」 「哎呀,因为你问我能不能防水,我还以为你是这个意思呢。」 「我只是好奇而已。再说,我为什么要跟你两个人在海边散步?」 「说得有道理。机会难得,我们也邀达莉雅一起来吧。」 「不对,问题不在那里。」埃缇卡搓揉眉头。「对了,达莉雅小姐还好吗?」 「她很好。虽然伤口偶尔还是会痛,但精神状态很稳定。今年应该就能结束心理治疗了。」 在rf型相关人士袭击案中,哈罗德的家人达莉雅也遭到波及而受伤。不过她的身心似乎都正在顺利康复──太好了。 「请你有空再来探望达莉雅。到目前为止,你只来过我们家一次吧?」 「普通人才不会那么常去同事的家呢。」 「就算你每天都来,我也不排斥喔。」 「抵达目的地之前,我稍微睡一下好了。」 「电索官,请你不要这么习惯应付我。」 「我是真的困了。」而且习惯应付你是什么意思?「到了再叫我……」 埃缇卡这么说着,闭上眼睛打瞌睡──多亏比加提供的调理匣,自己才能像这样跟哈罗德正常对话。他应该没有察觉「秘密」。 一切真的就如同从前。 平静得可怕。 科马罗沃是被赤松树林所包围的聚落,这里与圣彼得堡市中心截然不同,连交通标志都几乎看不到。到了这附近,mr广告的数量也少了许多。 被犯罪集团当作据点的别墅(达恰)就独自坐落在树林中。湛蓝色的屋顶反射着上午的阳光,闪闪发亮。这幅景象看来悠闲,聚集在现场的好几辆搜查用车却毁了一切──埃缇卡与哈罗德走下拉达红星,跟率先开始扣押证物的电子药物搜查课的搜查官会合。 「是冰枝电索官啊,你可以自己到处看看。」 得到认识的搜查官许可,两人走进了达恰屋内。这栋房子共有三楼,就算有六到七个人同时居住也绰绰有余。除了客厅与寝室以外,甚至还附设放着撞球台的游戏间,以及大型三温暖(俄式桑拿)。简而言之就是很奢华。 「这里原本好像是盖来租给观光客的。」埃缇卡用your forma浏览与电子药物搜查课共享的搜查资料。「后来因为经营不善而被犯罪集团买下,当作据点使用。」 「原来如此。一般的达恰确实是比较简朴一点。」 哈罗德边走边观察室内,埃缇卡也保持距离跟了上去。埃缇卡试着靠自己的力量从屋内找出对电索有帮助的情报,却没什么发现。这种情况果然还是交给拥有罕见观察眼的他来处理比较明智。 两人巡视了几个房间,然后走进客厅。从窗户可以清楚看见宽敞的庭园──那里有一座彻底荒废的菜园,枯萎的植物正要寂寞地回归尘土。 哈罗德从旁说道:「这些应该是以前的经营者为了观光客所种植的蔬菜吧。」 「你怎么知道?」 「因为达恰这种建筑本来就是指附设菜园的别墅。据说很久以前是属于贵族的特权,但自从普及至一般民众以后,也在苏联时代缓解了粮食不足的问题。」 埃缇卡学到了一课,发觉自己对这个国家的文化还是相当陌生。她驻足在窗边,看着走向开放式厨房的哈罗德──话虽如此,室内已经被电药课大致搜索过了,从埃缇卡的角度看来,实在不觉得这里还有什么有益的线索。 「有什么东西值得当作电索的参考吗?」 「应该有。毕竟厨房总是会诉说许多故事。」 「我家的厨房倒是很沉默。」 「我并不讨厌你这种突如其来的玩笑喔。」 「别闹了。」我可不想听到这么认真的感想。 「达莉雅以前到了夏天也很勤于照顾菜园。」他若无其事地继续说着刚才的话题。真是受不了。「不过她很擅长让植物枯萎,怎么样都种不起来。」 埃缇卡用耸肩来回应。「达莉雅小姐也有达恰吗?」 「虽然不如以前,但大多数国民都有喔。」 「你也有去过吗?」 「有的。不过这两年都一直放着不管,那里应该积满灰尘了吧。」 两年──也就是说,自从索颂去世,达莉雅就不再造访达恰了。埃缇卡想起自己上次电索她的时候感觉到的绝望。挚爱被夺走的悲伤恐怕不是能轻易痊愈的痛。 ──『如果能够抓到杀害索颂的犯人,我打算亲手制裁他。』 要是仅止于悲伤,反而还算轻微的吧。 「电索官,我找到了。」 埃缇卡抬起头──哈罗德在厨房里挥舞手中的东西。那是一封手写的信,看起来似乎是寄到这栋达恰的邮件。 「它被藏在柜子和墙壁间的缝隙。」 「是喔。」埃缇卡坦然感到佩服。「还真是什么东西都逃不过你的鼻子。」 「我对自己的嗅觉有自信。」他用完美的笑容回应。马上就得意忘形了。「上面没有写寄件人的地址,但贴着玛丽安娜的邮票。」 「所以是从法国寄来的吧。」电索的时候,这毫无疑问能当作线索。「你把那封信交给电药课吧。我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 埃缇卡环顾整间客厅──突然间,视野的角落跳出了通知。 〈来自忧十时的新讯息。〉 是身在里昂总部的十时课长传来的讯息。埃缇卡按照以往的习惯,打算先确认大致的内容,于是没有多想就开启讯息── 然后忍不住露出疑惑的表情。 「电索官?」哈罗德似乎察觉了异状。「怎么了吗?」 「啊,没有啦,十时课长传了讯息过来……」 埃缇卡念出内容以后,他也不禁眨了眨眼睛。 〈正午召开紧急会议。所有人员务必参加。〉 2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知觉犯罪的搜查机密已经外流。』 国际刑事警察组织电子犯罪搜查局圣彼得堡分局──宽敞的会议室对埃缇卡与哈罗德两个人来说,空间绰绰有余。挂在墙上的软性萤幕映着十时课长、以前与埃缇卡搭档过的班诺克雷曼电索辅助官,以及其他曾经深入追查知觉犯罪的所有成员。每个人的表情都一样沉重。 埃缇卡他们当然也藏不住脸上的困惑。 「这是怎么回事,十时课长?」 『你们先看这个。』 十时眉头深锁,操作手上的装置──很快地,整面萤幕显示出网页浏览器。她开启的是大型匿名论坛「ten」。这是欧洲各国最多人使用的论坛,一天会新增数亿则讨论串,贴文的数量相当庞大。换句话说,这个网站就像网路世界的地下社会。 『昨天白天,这里出现了有问题的贴文。就是这一则。』 画面被放大,聚焦在一则贴文上。 埃缇卡静静地战栗。 【知觉犯罪案件的嫌疑人──伊莱亚斯泰勒使用your forma操纵了人们的思想。电子犯罪搜查局明知如此,却加以掩盖。 敌人十分强大。不过,各位的智慧必定能带来胜利。】 posted by e/12 hours ago 这毫无疑问是搜查局约半年前封锁的真相。 由于your forma感染病毒,导致风雪幻觉与失温症──这就是去年十二月发生的知觉犯罪的全貌。经过搜查后发现这起案件的原因并非病毒,而是扩充功能「缠」。犯人伊莱亚斯泰勒是开发出your forma的跨国科技企业「利格西堤」的顾问,他利用自己的职权,基于私怨犯下这起案件。 被捕前不久,泰勒对埃缇卡这么说道。 ──『我一直以来利用your forma的最佳化(personalize),随心所欲地操控员工们的思考。』 此后的搜查也验证了这段发言。实际上,利格西堤的一部分员工确实产生了明显的偏好变化。只不过,经过最佳化的广告投放并不会留下纪录,所以无法证明直接的因果关系。但是,搜查局认为泰勒确实达成了思想诱导的目的。 再加上rf型──史帝夫失控一事,重视社会稳定的国际刑事警察组织便下令将知觉犯罪列为重要机密案件。 然而──为何都已经过了半年以上,现在才发生这种事? 『重要机密案件的搜查资料应该都存放在总部的保管库。』画面中的班诺说道。亚麻色头发还是一样梳理得相当整齐。『我实在不觉得外部人员能够出入那里……』 国际刑事警察组织总部的保管库处于离线环境,里面存放着以重要机密案件的搜查资料为首的许多机密。由于其性质,保管库基本上是「密室」,想进入就必须取得最高指导者,也就是秘书长的许可。不只如此,保管库必须通过生物认证才能解锁,而且系统中只登记了大会成员,必须有两名以上的成员同时通过认证,保全做得相当彻底。 『应该不用我多说──』十时说道。『秘书长并没有接到进入保管库的许可申请。当然了,大会成员也没有协助。若要说还有没有其他出入方法,顶多就是利用停电时的紧急解锁系统……』 埃缇卡接着说下去:「如果局内停电,所有人当然都会察觉。」 『一点也没错。』 既然如此,从保管库直接窃取搜查资料的可能性就很低了。 「那么──」哈罗德开口说道。「除非有某位侦办知觉犯罪的搜查官靠着自己的记忆写下文章……否则也没有其他可能了。」 埃缇卡也点头。「不然就是有某个装置残留着资料,然后被别人破解并窃取吧。」 『我们已经排除装置的可能性,但无法洗清有人发文的嫌疑。只不过……为此对你们所有人进行电索并不是明智的做法。理由在这里。』 萤幕上的画面开始卷动,显示发文者的网路昵称。 【e】。 埃缇卡马上就有了头绪──只要是侦办电子犯罪的搜查人员,应该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名号。 『他在搜查局(我们这里)可是名人呢。总之,这则贴文是以〈e〉的名义发表的。』 〈e〉是从大约一年半前开始在大型匿名论坛「ten」出没的匿名使用者,近期频频以极度恶质的阴谋论者之姿出现在搜查过程中。 其身分到现在仍无法锁定。过去虽然有几次成功逮捕嫌疑人,却都是假借〈e〉之名的「冒牌货」,难以追查到本人。 这是因为〈e〉的贴文都不是透过your forma,而是透过装置发出的。而且也会经由多个海外伺服器,或是利用僵尸病毒以第三人的装置发文,所以无法轻易追踪其足迹。包含总部在内,各局的网路监视课与搜查支援课都有持续合作搜查,但都只有差点逮错人,总是抓不到对方的小辫子。 目前,将〈e〉视为单独或团体的怪客──做出违法入侵系统等恶意行为的骇客之通称──的看法较为有力。 他的贴文大致有两个特征。 一、发文时间皆为偶数日的正午。(由于讨论串并没有预约发文的功能,有可能是透过网路机器人,自动上传预先设定好的内容) 二、贴文内容基本上都是基于反科技主义的阴谋论。 具体行为就是针对your forma或阿米客思等科技发表没有根据的阴谋论。例如「植入your forma的手术会偷偷改写基因」、「电索只是作秀的手段,即使不进行电索,政府机关也会持续审查人民的机忆」、「职业适性诊断ai的诊断结果是负责该业务的利格西堤与其他企业互相勾结所决定的」等──要列举可说是没完没了。 这原本只被当成随处可见、抱有消极思想的your forma使用者──也就是原本属于反科技主义者,却为了生活不得不植入your forma的人们──的可笑妄想,并没有受到特别的关注。理由之一正是有人抱着好玩的心态,假冒〈e〉的名义发表零星贴文,使其言论显得更加陈腐。然而── 『〈e〉的贴文「变得不再是妄想」,大约是从一年前开始的。他罕见地针对与科技无关的政客贪污问题发表言论,而这件事后来也被证实了。』 以此为开端,〈e〉一口气获得了关注。后来虽然也有「中或不中」的差别,但大多数贴文都具有更高的可信度──愈来愈精准的阴谋论,渐渐使得冒牌货再也没有可乘之机。如今〈e〉已经拥有估计数千万人的「信徒」,其中九成都是不认同your forma的消极使用者。 而这些信徒会根据〈e〉的贴文来进行「游戏」。 『现在〈e〉的做法是这样的。首先,他会一如往常地发表阴谋论,然后再煽动信徒,让他们去调查事实真相。这次也不例外。』 十时再次卷动画面──显示出〈e〉的下一句贴文。 【追求真相吧。】 『随〈e〉的贴文起舞的信徒借游戏之名犯罪的案例愈来愈多了。最近因为贴文声称「英国宝石业放任遭受强迫劳动的机械否定派(卢德分子)所开采的有色宝石流入市面」,甚至有无关的珠宝店被信徒袭击。』 显示在萤幕上的网页浏览器切换成该案件的报导。而且更糟糕的是,后来强迫劳动的事实真的曝光了。 『真不愧自称「能够窥视思想的人」呢。』 身为电索官(diver)的埃缇卡觉得这番话听起来相当可疑,但确实如此。 〈e〉宣称「自己能够揭穿真相,都是多亏了上天赐予的能力」。不论距离多远、是否相识,他都能感知任何人类的思想。据他所说,「即使没有your forma,人类也能借由思想的波动互相连结。自己只是能追溯这些波动而已」。 这已经是超自然的领域了。对于这一点,信徒之中意见也有分歧,有些人打从心底相信,也有些人对灵性方面的发言抱持怀疑的态度,但仍然信任〈e〉所挖出的真相,看法各不相同。但不论何者,全都相信〈e〉足以推翻遭到your forma支配的封闭式社会,而且疯狂地将他视为救世主。 从以前开始,埃缇卡就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社群。 不过,谁能料到──知觉犯罪竟然会成为他们的目标。 「十时课长,〈e〉真的能窥视思想吗?」哈罗德似乎难以理解。「那应该只是吸引信徒的口号吧。」 『搜查局当然也是这么想的。』十时抱起双臂。『根据搜查支援课的报告,大约从冬天开始,〈e〉曾经停止活动一段时间。然而自从在春天重出江湖,他的言论就变得愈来愈偏激。』 真是暗藏危险的预兆。 『总而言之,关于这件事,曾经侦办知觉犯罪的你们必须有所认知。我想你们都很清楚要怎么处理重要机密案件……但即便是在局内,你们也千万不能承认这次的贴文属实。』 会议到此结束。 在恢复单调色彩的萤幕前,埃缇卡暂时感到茫然──这几个月来,自己一直都与令人胃痛的案件无缘,没想到会突然碰到如此夸张的情况。 万一泰勒的思想诱导变成众所周知的事实,社会恐怕会陷入一片混乱。 「这下惨了。」 「的确。不过,搜查资料都存放在保管库里。即使信徒们开始游戏,我也不认为他们能抵达保管库。」话是这么说没错。「电索官,电索票差不多快下来了。我们得回到工作岗位。」 「啊,嗯……」埃缇卡拖着沉重的身体,从椅子上站起来。「你说得对。」 埃缇卡与哈罗德一起离开会议室,走向侦讯室──理所当然地,自己的心情很复杂。搜查机密外泄的事也是原因之一,但搜查局下令掩盖知觉犯罪本来就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泰勒已经死亡,现在并没有思想诱导的危险。不过,your forma隐藏着这种危险性的事本来就应该公诸于世。 虽然嘴上说是为了正义,结果却好像误入了不义之途。 不过──相较于没有维持社会秩序的正当理由就背负「秘密」的自己,搜查局或许正派多了吧。 「可是──」身旁的哈罗德低声说道。「为何〈e〉只盯上电子犯罪搜查局呢?」 「什么意思?」 「如果想抨击知觉犯罪,不是也应该将矛头指向利格西堤吗?毕竟这起案件的根本原因在于your forma的扩充功能。」 「这么说的确没错。」埃缇卡搓揉太阳穴。今天的身体状况果然还是不太好。「不论如何,那都是搜查支援课的工作。我们现在应该处理的是自己手上的案子。」 一抵达侦讯室,就可以看到四名嫌疑人各自躺在简易床架上。这间侦讯室是分局中最宽敞的,放得下并排的床架──嫌疑人们瞪着埃缇卡他们,但因为负责的搜查官在一旁监视,他们全都保持沉默。 埃缇卡向负责的搜查官确认电索票,然后开始例行的准备工作。首先,要对每一名嫌疑人注射镇定剂──接着,用〈探索线〉连接他们与自己的连接埠。 最后,埃缇卡将插好的〈安全绳(umbilical cord)〉的连接头递给哈罗德。 「电索官,你还记得线索吧?」 「法国,玛丽安娜的邮票。」 「祝你一切顺利。」他将连接头插进左耳的连接埠。「随时都可以开始。」 埃缇卡深呼吸,瞥了嫌疑人的脸一眼。所有人都已经彻底陷入沉睡。完全没有问题,准备十分周全。 深呼吸。 「……开始吧。」 埃缇卡缓缓闭上眼睛。 意识倾向电子之海的感觉随即袭来。 然后── 彷佛能烧断神经的热度立刻从后颈窜向头顶。 「────唔。」 几乎不成声的哀号脱口而出──怎么回事?耳朵可以听到连接埠发出「啪叽」的清晰声响。就这样,视野化为一片纯白。 一瞬间,所有的声音与感觉都消失了。 「──冰枝电索官!」 回过神来,哈罗德正带着焦急的表情望着自己,他的背后有侦讯室的天花板。视线与冰冷的灯光交会──天花板?埃缇卡在恍惚之中发觉自己躺在地板上。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脚步声从某处逐渐靠近。原本移动到其他房间的负责搜查官好像赶过来了。四周有人提到「医院」、「救护车」之类的词汇。埃缇卡被淹没在停滞的思绪中,体会到强烈的既视感──自己曾经见过这种景象。在哪里?在任何地方。遇见哈罗德之前,自己经历过无数次。 没错。 自己烧坏的那些辅助官,全都是这个下场。 「搜查官帮你叫救护车了。」自己好不容易才听见哈罗德的声音。声音很模糊,载浮载沉的。「埃缇卡……」他的手大概在触摸后颈的连接埠。「啊啊,你烧伤了……」 从此以后,自己就像是被关进茧中,什么也听不见了。 * 「简单来说,原因在于基本的资讯处理能力降低喔。」 微胖的男医师一看完埃缇卡的检查结果,便用悠闲的语气如此宣告。 圣彼得堡市内──联合照护中心的诊疗室充满了刻意的洁净感。埃缇卡所坐的圆椅不太稳固,摇晃得彷佛感到胆怯。 又或者是由于自己的晕眩,埃缇卡已经分不清了。 他刚才说了什么? 「虽说是降低,以冰枝小姐的情况而言,这样才终于变成与一般人同等的数值。」医师一派轻松地说着。「你刚才也接受过检查了,借由your forma可以知道,你并没有脑梗塞之类的异常,脑波也在正常范围内。之所以会失去意识,应该是因为大脑负担一时增加所造成的过热──」 在侦讯室昏倒的埃缇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救护车内。根据简易诊断ai,她并没有生命危险,但为求谨慎,医护人员还是将她送往脑神经内科进行了几项检查。于是她就坐在这里,听着医师用平淡的语气当面念出检查结果。 基本的资讯处理能力降低。 电索官的能力降低是相当罕见的事。这与自我混淆相同,是归类在所谓「故障」的其中一种症状。埃缇卡过去也见过几名同事陷入相同的状态。 但她万万没想到,这种事竟会找上自己。 实在难以置信。 自己今天的身体状况确实不太理想。 可是──未免太突然了。 「请问……」埃缇卡勉强挤出问句。「会不会是your forma故障,或是病毒造成的……」 「我们已经完整扫描过了,没发现任何问题,也没有结构上的损坏。真要说的话,顶多就是后颈的烧伤吧。连接埠短路的时候不是喷出了火花吗?」医师一边操作平板电脑一边说着。「这么说或许有点不厚道,但这种情况就是偶尔会发生。」 这点常识,自己很清楚。可是── 「请问……」因为喉咙堵住,埃缇卡重说了一次。「请问,原因是什么?」 「基本上,压力等精神上的影响是最有可能的原因。因为资讯处理能力取决于大脑的活动,每个人每一天都会变动。不过变化幅度像这次这么大的案例,恐怕很难恢复原本的数值喔。」 埃缇卡无法正常回话。 「简单来说,资讯处理能力就跟视力一样,不论是谁,若是过度用眼,视力就会在感觉不到的极小范围内下降,经过休息之后就会自然恢复了。但以电索官为例,因为是原本就特别突出的能力一口气降低──」 埃缇卡几乎听不进去──如果要追究原因,的确有可能是大脑活动的变化。然而不论怎么想,起因都是那些嫌疑人。他们是不是知道自己被捕后必须接受电索?是不是为了避免机忆曝光,动了某种手脚,对your forma──对电索官的大脑造成伤害? 这个可能性或许很低,但也无法完全排除。 难道不是因为如此,资讯处理能力才会降低吗? 「所以,虽然对你这位电索官说这种话有点残酷──」医师推了眼镜,望着半空。「资讯处理能力的数值是不可逆的。不论下降多少,都不是能靠治疗解决的问题……」 一股寒意缓缓逼近自己。 「──我建议你将转职的选项列入考虑。」 埃缇卡不记得自己后来是怎么走出诊疗室的。 『总而言之,幸好你没有得什么重病,冰枝。』 照护中心一楼的电话亭──木制椅子很坚硬,坐起来不太舒适。十时的全像模组坐在埃缇卡的对面,脸上浮现有些怜悯的表情。 『你的能力真的很出众。』她的温柔语气反而使埃缇卡更加焦躁。『所以我和局长都忍不住过度依赖你……我们给你的压力大概比我们想像中的还要大吧。』 埃缇卡咬牙。难道连十时的想法也跟那个医师一样吗?他们都认为自己是因为精神上的负担才会失去电索能力? 「课长……」埃缇卡发出了心有不甘的声音。「请调查那些嫌疑人的your forma。其中或许被动了什么手脚,足以夺走我的处理能力……」 『嗯,我也这么想,所以交给分析小组调查过。结果已经出来了。』 「结果如何呢?」 『其中没有任何机关。』她摇摇头。怎么可能。『其实你被送医之后,我们为了验证,请其他电索官一个一个潜入嫌疑人。「当时电索是成立的」。』 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岂有此理。 「请问……有没有可能是他们忽略了什么?」 『我也希望是如此。可是他们完美地完成了工作,嫌疑人跟这次的事情无关。』十时忽然露出与往常不同的柔和表情。『冰枝,你一直以来真的很努力。听我说,不幸的事有时候就是会突然造访,任谁遇到这种情况都会不知所措──』 既然原因并不在嫌疑人身上,那就只剩精神上的不适了。 可是──不可能的。 绝对不可能有这种事。 因为── 「我并没有那么脆弱。」埃缇卡努力表现出坚强的态度。「而且我的压力耐受度也比平均值高得多。这是成为电索官的其中一个条件……」 『但你并非不会感受到压力,毕竟你也是人啊。』 「请回想一下知觉犯罪的事。当时就算完整扫描your forma,也没有检查出任何异状。这次一定也暗藏了什么机关。」 『那些嫌疑人跟泰勒或史帝夫不同,没有那么高超的技术。』十时就像母亲一般,如此劝道。『冰枝,你还是暂时休假比较好,毕竟你一直工作到现在。』 「我手上还有案子。」 『如果你觉得工作比较能转移注意力,我当然会立刻帮你安排单位调动……』 ──单位调动。 换句话说,十时已经不打算把需要电索的案件交给埃缇卡了。 基于工作性质,她转换思路的速度也很快。可是,等一下。拜托等一下。 「课长,拜托你。」埃缇卡再也无法忍受,作势站起来。「请让我调查那些嫌疑人,我下次一定能潜入。再一次就好。」 『冰枝。』 十时断然喊道──她的脸已经变回平时的刚正表情,某种冰冷的感觉渐渐刺入内心深处。埃缇卡咬牙,缓缓坐回椅子上。 十时的严肃眼神暗示了一件事。 自己必须接受现实。 『你放心吧,搜查局绝对不会开除你。』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根据职业适性诊断的结果,现在的你具有担任搜查官的资质。这个结果当然不是第一顺位……不过,我不想因为能力降低就抛弃你。』 「…………谢谢课长。」 『所以冰枝,我希望你能以别的形式活用自己在电索上得到的经验。只不过──』 如果这些话的后续能从双手的指缝间流失,不知该有多好。 埃缇卡结束通话,走出电话亭的时候,轻柔的古典乐便包围全身。综合会客室摆着一排一排的长椅,不过或许是已经停止接受挂号,几乎没有患者──从椅子上站起的一名阿米客思朝这里走了过来。埃缇卡无意间心想,他的容貌不论在哪里都很引人注目。 自己的感觉就像是突然作了一场恶梦。 「课长是怎么说的呢?嫌疑人果然对your forma动了手脚吗?」 哈罗德用关心的语气问道──自从埃缇卡被送往医院,他就一路陪在身边。不只如此,他甚至陪同进行了耗费好几个小时的检查。 实在令人过意不去。 「听说跟嫌疑人没关系。」埃缇卡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原因好像单纯只是我的身体状况不佳。呃,大概是因为……永昼让我睡眠不足吧。」 「睡眠对人类的健康来说,确实很重要。不过,光是如此就让资讯处理能力降低到这个地步,理论上未免太过牵强了。」 埃缇卡很清楚,也知道自己的解释只是自欺欺人。 「总之,你得快点回去才行。」埃缇卡确认了your forma的显示时间,现在已经过了晚上八点。「抱歉,达莉雅小姐一定很担心你。」 「你不用介意。我已经告诉她,因为搜查进度落后,我今天会晚点回去。」 「……是喔。」 「我送你回家吧。」哈罗德安慰似的微笑。「在你接受检查的期间,我已经从分局把拉达红星开过来了。」 「谢谢你,但我会搭计程车回去的。」 埃缇卡一口回绝,快步朝入口大厅走去。不出所料,哈罗德追了上来。考虑到自己与他的步伐差距,不论自己走得多快都会被他轻易追上。 「电索官──」阿米客思与自己并肩而行。「至少在身体状况不理想的时候,请你多依赖我一点。」 「你已经替我做很多了。为了达莉雅小姐,你还是快点回去比较好。」 「我不能抛下搭档不管。」 搭档,是吗? 埃缇卡没有放慢脚步,就这么走到室外──天空依然带着微光,抚过脸颊的风相当沉重。车辆川流不息地通过圆环,车尾灯红得彷佛即将融化,看起来有些血腥。 她停下脚步。 「……电索官?」 哈罗德的柔和声音从上方落下。 埃缇卡舔了下唇。不知为何,她想起自己半年前曾一度辞去电索官职位的事──当时,自己的选择真的很奢侈。如今的埃缇卡明白这一点。 她从来不曾想过。 自己竟然也有想潜入却无法潜入的一天。 这明明是自己唯一的专长。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 ──『我希望你能以别的形式活用自己在电索上得到的经验。只不过……我打算请路克拉福特辅助官继续担任电索辅助官的职位。所以……』 「你已经……」 现在明明是夏天,喉咙却彷佛要结冻。 「…………不是我的搭档了。」 哈罗德静静地睁大眼睛──一辆计程车驶入圆环。引擎声听起来特别响亮,音色彷佛要将心脏整个绞碎。 只是错觉。 他的精致嘴唇试图打开。 「──总而言之……」埃缇卡低下头,阻止他发言。「你应该会再接到课长的详细通知。抱歉今天给你添麻烦了,你回去时路上小心。我先走了。」 埃缇卡快速说完这番话,逃跑似的坐进停下来的计程车──哈罗德或许有挽留吧。自己一直低着头,所以不知道。不论如何,埃缇卡想尽快独处,否则或许连「秘密」的事都会被他察觉。 ──真是窝囊。 擅自背负,擅自苦恼,擅自失去。 对于总是学不会精明的自己,埃缇卡感到厌烦。 哈罗德中途曾打来一通电话,但她没有接。埃缇卡还记得自己直接回到公寓,才进门就一头栽到床上。然后,她马上把比加给的调理匣插进后颈。 转眼间,几乎要从体内冲出的激动情绪开始轻轻融解。 莫名沾粘在眼睑缝隙的眼泪也同时停止。 当晚应该没有作梦。 3 隔天早上。上午八点过后,天空晴朗得令人傻眼。 〈本日最高气温:二十三度/服装指数d:白天穿着轻薄的衬衫即可。〉 哈罗德确认穿戴式装置的天气应用程式,坐进拉达红星。照射挡风玻璃的初夏日光相当强烈,限制了他的处理能力。自己就是无法喜欢这个季节──哈罗德发动引擎,从自家公寓出发。 然后不禁重播昨晚的记忆。 十时联络哈罗德是他跟埃缇卡在圆环分别之后的事。 『听说主治医师也表示,冰枝会变成这样是出于精神方面的原因……她最近有什么异状吗?』 全像浏览器中的她抓乱了自己的头发。虽然她的表情克制得很完美,还是看得出受到不小的打击──最看好埃缇卡能力的人就是十时,她会有这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 老实说这对哈罗德而言也是意想不到的状况。若要说他没有动摇,那肯定是谎言。 「我也没有什么头绪……」 『真的吗?再怎么微小的迹象都可以。』 哈罗德重新回顾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埃缇卡的状况并没有特别的变化。硬要说的话,顶多就是态度比以前来得圆滑一点吧。虽然令人有点在意,但哈罗德与她已经相处了一段时间,所以认为这是她稍稍信任自己的证明…… 不过,自从rf型相关人士袭击案发生后,哈罗德就对自己观察埃缇卡的能力失去了自信。 会不会是因为如此,才忽略了什么迹象呢?比如说,她到现在仍然对自己误射马文感到懊悔等等……不过,那是不可抗力。埃缇卡应该也接受了这个事实。 又或者──她是否已经知道了关于神经模仿系统的事? 以前曾消除的疑问再次浮上台面。然而哈罗德还是不认为莱克希会提及关于系统的事,而且就算这件事透过法曼传进埃缇卡耳里,她也没道理相信。假设她真的相信了,应该也会立刻告发。因为自己跟缠不同,埃缇卡没理由替他隐瞒什么。 不论怎么想都想不透。 再说,哈罗德也有所顾忌。 因为如果轻率地自以为了解她,说不定会再犯下与以前相同的错误。 『辅助官?』经十时这么一叫,哈罗德回过神来。『你想起什么了吗?』 「不……什么也没有。」 『这样啊。』她深深叹了一口气。『毕竟,偶尔也会出现这种案例,所以我并不惊讶就是了……』 「人类的资讯处理能力与我们不同,好像是会随时变动呢。」等待埃缇卡检查结束的期间,哈罗德在医疗类网站上读到了类似的资讯。「据说如果是电索官或电索辅助官,数值一旦下降就无法再恢复原状了。」 『没错。因为在资讯处理能力方面,并没有治疗方法。』 据说实际上并非完全无法治疗,不过,强制提高处理能力的做法会对患者的脑造成极大的负担。即使一时办得到,长期下来也无法持续,最终甚至会造成威胁本人健康的后遗症。过去的时代也曾有施行治疗的案例,但近年来已经被法律明文禁止了。 『你们或许经常忘记,电索官这种职业总是要面临许多风险。自我混淆就是很好的例子。』她依旧冷静地继续说道。『搜查局采取的方针是根据职业适性,将失去能力的电索官转调到别的单位。以冰枝的状况而言……应该也是一样的结果。』 哈罗德只能茫然倾听这番说明。 埃缇卡会被调离电索课? 系统的处理一瞬间停滞。 「那么,我会如何呢?」 『你当然要继续留任,「与别的电索官一起处理这次的案件」。』 哈罗德不禁微微挑动眉毛。他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不过,既然要在没有埃缇卡的情况下追查电子毒品的国际买卖路线,这也是不得已的决定。案件可不会顾虑我方的状况。 『放心吧,新的电索官也是很优秀的人才。』十时没有看着哈罗德。这是她感到内疚的证据。『她隶属于总部的电索课,最近处理能力不断上升,必须定期替换辅助官。虽然她应该还是比不上冰枝……但你的运算处理能力并不会白费。』 「新的电索官什么时候会到这里呢?」 『明天就会抵达圣彼得堡分局了。既然冰枝变成这个样子,接着就轮到她来当我们的王牌了……你就跟她好好相处吧。』 哈罗德静静结束记忆的播放。手握方向盘的触感回来了──开始计算系统的负荷,数值相当高。哈罗德关掉了几个碍事的程式。 新的电索官。 优秀得连十时都寄予厚望。 不过──当然不可能比得上埃缇卡。 在挡风玻璃的另一头,分局的建筑物渐渐浮现。 一抵达电索课的办公室,熟悉的喧嚣便迎接哈罗德。几十人份的办公桌排在室内,上面各放着许多杂物。哈罗德自然而然地朝埃缇卡的办公桌望去──她没有装饰办公空间的习惯,桌上直到昨天为止,除了内建电脑的周边设备,什么也没有,非常单调。 但今天早上却不同。 桌上放著名牌包以及喝到一半的随行杯。那是知名连锁咖啡厅的杯子,应该是在机场买的吧。附近弥漫着淡淡的香水味──对方是一名年轻女性。她不吝投资于时尚与奢侈品,交友关系也很良好。不吸菸。从香水的种类可以判断她的性格是…… 埃缇卡现在在做什么呢? 这个疑问忽然涌现脑海。 别想了。 然而,思考回路仍然继续处理与她有关的程式。哈罗德开启关于埃缇卡的记忆,试图预测她的心理状态。电索对她来说,就像是身体的一部分,失去电索恐怕就等于失去自我认同──究竟是什么将埃缇卡逼到这个地步?而自己又为何到了现在仍然无法察觉这一点? 该停止了。 这些疑问确实必须解开,但现在还不到时候。 随后,一名陌生的女性走进办公室。她的五官能在大多数人心中得到「充满魅力」的评价。接近褐色的暗金色头发优雅地覆盖着纤细的肩膀,衬衫与窄裙包裹着苗条的手脚。彼此四目相交──她的脸上浮现友善的微笑。 光是她朝这里走来的动作就跟埃缇卡完全不同。 「虽然已经听十时课长说过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像你这么迷人的阿米客思。」 看来她就是自己的新搭档。 「很高兴见到你。」哈罗德露出微笑,对她伸出手。「我是哈罗德路克拉福特辅助官。」 「我是莱莎罗宾电索官,请多多指教。」 她──莱莎毫不犹豫地回以握手。她的指甲是粉红色,保养得非常仔细。 哈罗德平常总认为人类的手很温暖,今天却觉得有点冷。 「你的上一位搭档好像遇上了坏事呢。」 「是的,我也非常遗憾。」 「这份工作最讨厌的地方就是不管自己受到多少打击,都还是得继续搜查。」莱莎同情似的皱起眉头。从这些细小的举动就能看出她是个很懂得如何表现自己的人──哈罗德这么想。「我们走吧,嫌疑人在等我们呢。」 她说得对,该开始工作了。 哈罗德与莱莎一起离开办公室。走向侦讯室的期间,哈罗德不动声色地观察身旁的她。她的头发随着步调摇晃,耳朵上戴着款式素雅的耳环。 「请问对你们电索官来说,资讯处理能力降低是经常发生的情况吗?」 「大概一年会听说几个案例吧。因为电索是会对心理和大脑造成负担的工作……」她的视线朝哈罗德瞄了一下。「只不过,冰枝电索官竟然会变成那样,我也很惊讶。我还以为她真的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天才呢。」 「你认识冰枝电索官吗?」 「只有在总部擦身而过几次。电索官之中,没有人不知道她是谁。」莱莎说到这里,耸了一下肩膀。「不过……她应该完全不知道我这个人就是了。」 「我听说你就是下一张王牌,具有十分优秀的电索能力呢。」 「十时课长太抬举我了。」 对话彷佛飘浮在半空中,显得有些空虚。 一走进侦讯室,与昨天分毫不差的构图便迎接两人──室内有电子药物搜查课的搜查官,以及躺在简易床架上的几名嫌疑人。莱莎与负责的搜查官稍微说了几句话,然后依序为嫌疑人注射镇定剂。 既然如此,就表示── 「……你能办到并行处理吧?」 「嗯,我是最近才开始办得到的,虽然还不太习惯。」 然后她取出〈探索线〉与〈安全绳〉,撩起头发并插进后颈的连接埠──情感引擎吐出某种难以言喻的感受。但这种感受究竟代表什么,哈罗德本身也无法理解。 无法理解的情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增加的呢? 「──资讯处理能力持续上升真的是经常发生的情况吗?」 「过去好像有几个例子,但不算常见。我本来也不知道自己是那种体质,所以很惊讶。」 「那不就是所谓的『天才』吗?」 莱莎露出安慰似的笑容。「你不用勉强自己,坦然替前搭档难过没关系的。」 一瞬间,系统的处理慢了下来。她的表情控制得很完美,可见只是单纯表达关心而已──自己正感到难过吗? 她接着递出〈安全绳〉的连接头,所以哈罗德一如往常地将左耳滑开,插进连接埠──莱莎似乎感到惊讶,但又随即乐得扬起嘴角。 「你的连接埠设计在很棒的位置呢。」 「是的。」她并没有说这样很诡异。「与阿米客思一起潜入会让你感到不安吗?」 「完全不会。我从小就很喜欢阿米客思,所以反而觉得很荣幸。」 幸好她是朋友派。「听到你这么说,我也非常高兴,罗宾电索官。」 「叫我莱莎就好,哈罗德。」 至少可以说,埃缇卡用名字称呼自己的次数屈指可数──哈罗德这么想。 自己究竟要想着她的事到什么时候? 「那么,莱莎──」自己沉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奇妙。「随时都可以开始。」 莱莎点头,轻轻闭上眼睛。酒红色的眼影闪着柔润的光泽。 她一言不发。 这段沉默就是信号。 莱莎随即开始坠落,促使系统加速处理。带着热度的机忆透过她,接二连三流了过来──即使搭档不是埃缇卡,电索依然成立。这也是理所当然。她辞去工作的期间,自己不也跟别的电索官一起潜入过吗? 事到如今又何必多想。 令人惊讶的是,莱莎的下坠速度几乎与埃缇卡相等──系统对她传来的机忆设定优先顺序,加上标签来管理。哈罗德一一阅览,进行详细的分析。靠自己的运算处理能力,足以不疾不徐地仔细调查所有资讯。 毕竟是涉入电子毒品买卖的人,他们的每一段机忆都黯淡无光。在夜店交易;透过飞机走私;他们似乎雇用了程式设计师,在上次那栋达恰里大量生产毒品──这些机忆之中都不包含人类的感情。就像看着一部平铺直叙的电影,哈罗德默默地处理资讯。可能需要的资讯就加上标签,剩下的部分则全部抛弃。 忽然间,有杂讯出现。 影像顿时中断。 ──逆流。 哈罗德瞄了莱莎一眼,但她仍然双眼紧闭,一动也不动──逆流通常只会发生在双方的处理能力相当的时候。埃缇卡刚开始与自己一起潜入时,也经常为逆流所苦。 不过,莱莎仍维持平静的表情──两人很快便穿越了隧道。她再次抛出机忆。贪得无厌的嫌疑人们执着于电子毒品与大把钞票。哈罗德一面确认机忆,一面将部分的注意力分配到其他事情上。 从刚才的逆流情况看来,莱莎的资讯处理能力几乎能与埃缇卡匹敌。 换句话说,莱莎也跟她一样,有可能帮助自己更快查出杀害索颂的犯人。 原来如此。 这么一来──「什么问题也没有」。 自己的目的是找到杀害索颂的犯人。只要不会妨碍到这个目的,不论对象是埃缇卡还是别的电索官,该做的事终究只有一件。若要说有什么疑虑,那就是必须重头开始建立信赖关系──就连这一点,或许也正好对自己有利。 毕竟埃缇卡实在是不好应付。 她有太多难以预料的部分,简直是一块烫手山芋。 然而,系统的负荷仍然没有完全下降。哈罗德觉得自己无法合理地思考。是因为有所动摇吗?动摇?为什么? 然后,巴黎的街景流了过来。一名法国男子与嫌疑人们接触。这个人或许跟那张玛丽安娜的邮票有关。哈罗德确实记下他们进入的建筑物有什么特征,只要对照周围的街景,应该就能推断出地址。 已经够了。 哈罗德将手伸向莱莎的〈探索线〉──然后看准时机拔出。 她的身体顿时倾斜。 因为事出突然,哈罗德的反应险些慢半拍──他赶紧扶住莱莎的肩膀以免她倒下。她的眼睑抽搐,然后睁开。在这个距离下,哈罗德能够清楚看见她的睫毛有多长。 「莱莎?」至少能肯定的是,埃缇卡并不会踉跄。「你没事吧。」 「啊……抱歉,我总是会这样。」莱莎露出尴尬的微笑,但还没有要拨开哈罗德的手。「我的主治医师说这就像是处理能力持续提高的副作用……我没有撞到你吧?」 「完全没有。你感觉如何呢?」 「我还好,没什么大不了的。」 「也没有受到逆流的影响吧?」 「嗯,那也是家常便饭了……」 (插图010) 莱莎轻轻推开哈罗德的手──然后理所当然似的从他的连接埠中拔除〈安全绳〉。或许是因为哈罗德定睛注视着她,她这才回过神来。 「糟糕,我这样是不是太失礼了?」 莱莎对阿米客思似乎真的很友善。 这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没关系。」哈罗德为了让她放心,便露出了笑容。「不管怎么样,今后防止你跌倒也是我的工作之一呢。」 「其实你让我跌倒也没关系,但你的敬爱规范或许不会允许吧。」 〈敬爱规范〉──尊敬人类,乖乖听人类的命令,绝不攻击人类。 「正是如此。要我坐视你跌倒,对我来说恐怕很困难。」 「你真是绅士。」莱莎把手上的线收成一束。「说到电索的成果,那些嫌疑人的同伙好像在巴黎设有据点。我们可能要返回总部了。」 「是的。不过你大老远来到圣彼得堡,又得马上返回祖国,真是辛苦你了。」 莱莎突然停下手边的动作。「……我有跟你说过,我是法国人吗?」 「除了名字以外,从五官与发音也能得知。」哈罗德移动视线细细打量她。「你家中的阿米客思是女性机型吧?休假的日子,你们会一起出去散步。」 莱莎顿时睁大眼睛。她的瞳孔微微缩小──然后腼腆地笑了。 「我有从课长那里听说,你真的光用眼睛看就能知道很多事呢。」 「我当然不是无所不知,顶多只能了解到这个程度。」 「这样就已经很厉害了,你真了不起!」 既然不必努力就能得到对方的青睐,那就没有比这更轻松的事了,不是吗? 4 阿巴特街是莫斯科首屈一指的闹区。这个行人专用区矗立着一盏一盏的复古路灯,街上则开着整排的纪念品店与速食店等商家。许多观光客来来去去,还能看到乐手或画家在街头表演的身影──埃缇卡坐在连锁餐厅的露台座,呆呆地望着这幅景象。围绕着餐厅边缘种植的矮牵牛几乎快要枯萎了。 桌子的对面是── 「谢多夫搜查官,酸模欧姆蛋自己在家就可以做了吧,为什么要特地来这里点?」 「健康应用程式的助理ai叫我现在在这里吃这个东西。」 「又来了,你每天都对your forma言听计从。」 「顺便告诉你,佛金,你正要吃的那份松饼的热量是……」 「你给我住口,不要毁了别人的早餐。」 并肩而坐的两名年轻俄罗斯男子正在随口闲聊──他们两个人都是隶属于电子犯罪搜查局圣彼得堡分局搜查支援课的搜查官。搜查支援课主要负责处理尚不需要出动电索官的案件,但基本上,这个单位会在局内需要人力的时候接手任何案件,所以有时候会被调侃是「杂务课」。 换句话说──眼前的两人就是埃缇卡的新「前辈」。 「冰枝『搜查官』,你真的只点那个就够了吗?」 纤瘦的佛金搜查官一边切松饼一边这么问道。〈伊凡卢基奇佛金。二十六岁……〉──他有一副爽朗的五官,顶着很适合他的深褐色卷发,是个与搜查官的严谨气质无缘的青年。 「这样就够了。」埃缇卡把手边的杯子拉到面前,大量生产的肉桂苹果茶微微晃动。「我们正在埋伏,不适合悠闲地用餐。」 「你也应该学学她的紧张感。」体格高大的谢多夫搜查官说道。胡渣是他的特征,年纪似乎比佛金来得大。「佛金,你偶尔也回想一下自己还是菜鸟的时候吧。」 「你这个光明正大地吃欧姆蛋的人根本没资格说我。」 「我相信健康应用程式,这家伙比谁都了解我。」 「但〈e〉一定会说『健康应用程式的经营者与这家咖啡厅私下串通好了』。」佛金把松饼送进嘴里。「假设一部分的连锁餐厅企业收买了健康应用程式的经营者,只要透过应用程式宣扬自己的餐厅有益健康,客人就有很高的机率会进来用餐,于是所有相关业者都会陆续受惠。」 「我一直觉得那根本连阴谋论都算不上。做生意又不是慈善事业,这点勾结总是会有的吧。」 「就算如此,那些信徒也不会在乎。简单来说,只要有个看似正当的理由能发泄自己的不满,他们就满足了。」 「这个嘛,世界上确实有一定数量的人很擅于受骗。」谢多夫吞下欧姆蛋。「所以……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最重要的信徒才会大驾光临?」 没错──他们埋伏的目的就是为了与〈e〉的信徒接触。 昨晚,埃缇卡再次接到了十时课长的全像电话。 『冰枝,经过会议讨论,你确定要被转调到搜查支援课了。』十时简单转达了临时大会的决议内容,然后说道:『其实搜查支援课目前正在扩大侦办〈e〉的案件。』 埃缇卡想起几天前召集知觉犯罪相关人士所开的紧急会议──以及〈e〉在匿名论坛的讨论串写下搜查机密的事。 【知觉犯罪案件的嫌疑人──伊莱亚斯泰勒使用your forma操纵了人们的思想。电子犯罪搜查局明知如此,却加以掩盖。】 『各局的搜查支援课至今都一直在追查〈e〉的动向,但既然搜查局被视为目标,高层便希望能够早日查出成果。信徒们恐怕迟早会开始「游戏」,所以我们最好能尽快揭穿〈e〉的真面目,将他逮捕。』 电子犯罪搜查局确实很有可能受到信徒的攻击。 然而所幸他们目前还没有什么明显的动作。信徒们似乎正在社群网站上热烈讨论要如何对付搜查局这个「强敌」,还没有造成什么实质上的损害,顶多只有几个外行人试图骇进搜查局却不得其门而入──不过,假如〈e〉握有知觉犯罪的真相,我方就不能等闲视之。 埃缇卡发问了:「搜查支援课知道思想诱导的真伪吗?」 『不,基于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们不会过问。但是,大多数搜查官应该都不相信。我上次也提醒过了,这件事千万不能泄漏。』 虽然是在不值得高兴的情况下接手的工作,这对侦办过知觉犯罪的自己而言,仍是很重要的案件。身体状况也渐渐有了一点起色,幸好自己没有选择乖乖休假──埃缇卡这么想。 埃缇卡将思绪拉回现实──然后将手上的杯子放回杯碟上。 「搜查官,你们真的认为信徒会来到这间餐厅吗?」 「绝对不会错。」佛金似乎确认了your forma的资料。「这家连锁餐厅在莫斯科市内就有五间分店,其他地方从昨天就相继传出信徒的目击情报,但这家分店还没有。他们下一个出没的地方肯定是这里。」 信徒的外表有个很容易分辨的特征,不论是谁,一定穿戴着写有「e」的私人物品,或是在身上的某处刺着类似的刺青。对他们来说,信奉〈e〉的行为是一种自我表现,也是一种忠诚,更是一种荣耀。 「假设我们接触到信徒了,接下来要怎么做?」埃缇卡坦白抛出疑问。「信徒终究只是信徒,并不知道〈e〉的真面目吧。既然要破案,重点应该在于调查〈e〉的身分才对……」 佛金与谢多夫用无言以对的表情互相使了眼色。 率先开口的人是佛金。「既然网路监视课无法从他的贴文推断出身分,我们搜查支援课能做的事就很有限。目前光是能从信徒那里抖出一点关于〈e〉的线索就算是幸运的了。」 「这么做曾有什么进展吗?」 「你想听答案吗?」谢多夫说道。「如果你有更好的方法,欢迎提出。」 埃缇卡终究还是没想到任何点子,只好闭上嘴巴──事实上,既然匿名论坛的贴文没有线索,想在现实世界中追踪他的足迹就几乎不可能。如果贴文本身是透过your forma发出,那就很容易锁定,但〈e〉是透过装置发文,还是以僵尸病毒来盗用他人的装置。话虽如此,信徒们根本不知道〈e〉的真面目。 仔细想想就能明白,他是非常难缠的对手。 「说起来──」佛金搜查官说着,挥舞手上的叉子。「他为什么能写出准确度那么高的阴谋论?既然没有落空的贴文,那就根本不叫阴谋论了吧。」 谢多夫答道:「因为他是怪客吧。怪客能窃取世界上所有情报。」 「这么说来,〈e〉的雇主是反科技主义者吗?」 「这部分我们已经循线追查过了,结果不是什么线索都没掌握吗?」 「也许是我们搞错了重点,例如对方根本不是什么怪客。」 看着佛金与谢多夫天南地北地讨论着,埃缇卡喝起杯子里的饮料。与他们俩一起用餐的这个状况化为挥之不去的异样感,堵塞了喉咙。 自从在照护中心的圆环与哈罗德分别以来,已经过了两天。 到头来,埃缇卡还是没有回覆他当时打来的电话。 因为连自己都不明白的困惑与恐惧,她迟迟没有回拨电话给哈罗德。 毕竟,到底该跟他说些什么才好? ──我正在思考多余的事。 必须专心才行。 三人等待已久的信徒大约在一个小时后现身──是两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他们都戴着绣有「e」的棒球帽,穿越露台,走进店内。两者都没有可疑的气息,从服装看来就像随处可见的运动迷。 谢多夫站了起来。「冰枝你在这里待命,有其他信徒来再联络我们。」 「我知道了。」 「佛金,站起来。你要吃松饼吃到什么时候?」 「可恶,还剩一半以上耶。」 「谁叫你要『再点一份』。我早就想说了,你以后肯定会胖。」 谢多夫与佛金互相挖苦,离开餐桌──埃缇卡继续坐在位子上,呆呆地目送他们。他们一走进店里,立刻就去找信徒们攀谈。 不过,埃缇卡还是不认为这种方法能掌握到线索。 难道没有其他好点子了吗?埃缇卡这么思考,不经意朝整个露台放眼望去──忽然注意到一名坐在角落的客人。他是一个看起来接近二十岁的青年,身材非常消瘦,从穿旧的衬衫露出的手臂相当苍白。他好像只有一个人。 埃缇卡记得自己走进店里的时候,他就已经坐在位子上了。 青年面前放着一杯几乎没喝过的咖啡。 他的手一直静不下来,不断摸着脖子。 ──摸脖子? 哈罗德曾经说过的话忽然在埃缇卡的脑海中复苏。 ──『摸脖子是缓解心理压力的非语言(nonverbal)行动。』 或许他透过your forma与朋友联系,吵了一架;又或者是他等一下有什么事,所以正感到紧张?理由应该多得是。 不过,实在令人放心不下。 因为青年的视线正在频频窥探着店内吗? 经过一番思考,埃缇卡从座位上站起。这种时候应该相信自己的直觉。 「不好意思。」 埃缇卡一出声,青年的肩膀就抖了一下。神经紧绷的双眼朝她望过来──本来应该跳出的个人资料并没有显示。 他是未植入your forma的机械否定派。 机械否定派的生活圈位在技术限制区域,基本上跟your forma使用者没有交集。他们应该偶尔也会基于某些理由来往两地──但从他的态度看来,似乎无法断言他没有做什么亏心事。 「我隶属于电子犯罪搜查局。」埃缇卡亮出了id卡。「麻烦你出示任何可证明身分的──」 这个瞬间,青年的手抓住了杯子。 根本无暇闪躲。 咖啡朝埃缇卡猛然洒出。所幸咖啡早已完全冷却,然而,洒出的液体渗进了眼睛。埃缇卡不禁后退几步──他到底在做什么! 埃缇卡硬是撑开眼睛,便看到青年正朝店内冲过去。他手中握着不知从何处取出的小型折叠刀。 他的目标──是柜台的店员吗? 「搜查官!」 埃缇卡几乎反射性地叫道──率先反应过来的是佛金。他挡住奔跑而来的青年,流畅地扭转对方的手臂,折叠刀因此掉落。佛金顺势把对方压制在地──店内的客人惊声尖叫,原本正接受盘问的信徒也目瞪口呆地伫立在原地。 真是惊险。 谢多夫立刻为青年上手铐。埃缇卡因安心而放松肩膀──这才察觉自己的左胸正剧烈地脉动。她勉强吐出深深的一口气。 同时,她用手掌擦拭被咖啡沾湿的脸。触感很黏,感觉糟透了。 受不了,真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好的开始。 不过几分钟的时间,整条阿巴特街便掀起一阵骚动。警车驶入行人专用区,当地警察的警卫阿米客思也抵达现场,在餐厅的入口处拉起全像封锁线。客人都被陆续疏散到店外,回答警员的问题。不知道是从哪里听到风声的,甚至有媒体记者在附近徘徊。 埃缇卡远远地望着这幅景象,打开矿泉水的塑胶瓶盖。因为想赶快把脸冲干净,这是她刚刚在附近的店买的。 埃缇卡带着沉重的心情,在头上倒转宝特瓶。 「喂喂喂,你也太豪迈了吧。」 埃缇卡拨掉从睫毛滴落的水,抬起头──佛金搜查官正好露出傻眼的表情朝她走过来。在他背后,那名青年与两名信徒被押上电子犯罪搜查局的搜查用车。 「那两个信徒不是无关吗?」埃缇卡用袖子擦脸。虽然连头发都湿透了,但太阳还很大,不必担心会感冒。「他们也是青年的同伙?」 「应该不是,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还是请他们到案说明了。毕竟那个青年也是〈e〉的信徒。」 他说什么?「我还以为他是一般人……你们有确认过吗?」 「是啊,他的脚踝上有『e』的刺青。」 当地警察与谢多夫搜查官正在餐厅的露台交谈,警卫阿米客思伫立在他们旁边等待指示。看着阿米客思那平静得近乎完美的表情,埃缇卡的内心隐约开始躁动。 即使不愿意,她仍然会想起哈罗德那张柔和的笑容。 「……那名青年是机械否定派。」埃缇卡努力维持冷静的语气。「他应该没有连上网路的手段,究竟是在哪里得知关于〈e〉的事?」 「他还不愿意开口。只不过,〈e〉肯定用了什么搜查局没有认知到的方式来争取机械否定派的支持。」 既然如此,姑且不论搜查是否能有进展,这确实是前所未有的收获。 「他是俄罗斯人吗?」 「不,从他持有的护照看来,好像是从挪威的奥斯陆来的。」佛金说到这里,忽然开始对埃缇卡投射兴味盎然的眼神。「话说回来……冰枝搜查官,你怎么知道那家伙很可疑?」 埃缇卡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圆润眼睛充满单纯的好奇心。曾几何时,自己也向哈罗德问过同样的问题。 埃缇卡至今仍不敢相信。 自己竟然再也无法担任电索官了。 而且──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受那个阿米客思影响如此之深。 「单纯只是……直觉。」 「身为前电索官的直觉吗?」佛金的问题嵌进埃缇卡的心脏。他当然知道埃缇卡直到前天都还隶属于电索课。「潜入他人脑中的感觉,我实在无法想像,但你应该体会过不少人的感情吧?」 「……嗯,确实。」 「所以你光是看脸,就能猜出那个人心里在想些什么吧。」 「也许真是如此呢。」埃缇卡舔了一下嘴唇内侧。感觉好尴尬。「我先回分局了。毕竟谢多夫搜查官好像还要再花上一段时间……」 不论如何,自己并不想继续谈论这个话题。埃缇卡快步走过佛金面前──又被他轻轻抓住手臂。埃缇卡吓了一跳,回过头来。 「抱歉。」佛金的表情变了,看起来似乎很过意不去。「我好像说了什么冒犯到你的话。」 咦?埃缇卡一时之间没有听懂──至少对自己来说,「天才电索官」成为厌恶或好奇的对象也是理所当然,所以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早已接受了这一点,认为这是很普通的事。 因此她不期望别人特地道歉,也不要求什么。 但是── 「我听说了一些传闻。」他放开埃缇卡的手。「『天才』好像也挺辛苦的。」 「呃……」他在同情自己吗?「为什么你……」 「反正,我也不必担心会被你烧坏脑袋。」佛金打趣似的耸了耸肩膀。「总之,搜查支援课(我们这里)不论好坏,都是一些很随便的人,你就放轻松工作吧。」 我以后不会再提电索的事了──他先补上了这句话,然后快步朝谢多夫搜查官所在的餐厅走去。埃缇卡仍然呆站在原地。 虽然不太懂,不过佛金体谅了自己的感受。 为了什么? 难道──不为什么,就只是如此? 手中的塑胶宝特瓶微微凹陷。 埃缇卡觉得自己好像到了现在才首度理解失去电索的意义。 原来啊。 这就是所谓的「普通」吧。 5 「你是在哪里得知〈e〉的?他在机械否定派之中也有社群吗?」 圣彼得堡分局的侦讯室──双面镜里头,刚才在餐厅被捕的机械否定派青年与谢多夫搜查官面对面。青年的手放在桌子下紧握着膝盖,瘦弱手腕上的手铐静静地发光。 「根据护照的资讯,他今年十八岁。」佛金在埃缇卡旁边这么说道。他摇晃着老旧的折叠椅,发出叽叽声。「大概才刚从高中毕业吧。」 埃缇卡站着点头。「他的职业是?」 「只能祈祷他愿意告诉我们了。」 说着,两人将目光转回双面镜。 「我不回答。」青年冷漠地回绝。「我只是做了正确的事而已。」 谢多夫的表情依然不变。「试图攻击无辜的餐厅店员叫作正确的事吗?」 「他们是坏人。〈e〉什么都知道。」 「你为什么这么想?〈e〉或许是错的。」 「他才没错,your forma确实毁了一切。」青年的眼睛下方有很深的黑眼圈。「你们大概不知道吧,像我们这样的机械否定派就因为那种线,连工作都找不到。」 埃缇卡与佛金看了彼此一眼。简单来说,那就是他的动机吧。 「原来如此。」谢多夫很冷静。「不过,你也可以接受就业辅导。」 「那是『线人』主导的计画,而且也会使用ai。」他用蔑称代指your forma使用者。「大家都说要不要植入your forma是个人的选择自由。我就是相信这一点,直到高中都是个机械否定派。可是当我一毕业,就落得这个下场了。」 「我能理解你的苦衷,但那可不构成攻击别人的借口。」 「我没有要找借口,只是告诉你们而已。」 「你居住的奥斯陆好像是『共生地区』吧。」谢多夫一边阅览资料一边说道。「既然跟your forma使用者生活在同一座城市,机械否定派的工作机会自然就会减少。你没有考虑过离开城市吗?」 「难不成这是我的错?」 共生地区──简而言之,就是your forma使用者与机械否定派在同一座城市生活的区域。挪威以全世界的标准而言,技术限制区域的比例算是偏高的。为了机械否定派的国民,首都奥斯陆以「共生地区」的形式容许了生活圈的重叠。但另一方面,机械否定派要在受惠于无人机与阿米客思的都会区找到工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原来是因为这样啊。」佛金搔了搔脸颊。「以信徒的背景而言,这样的理由是很常见。」 埃缇卡问道:「你们以前也讯问过信徒吗?」 「算是有点经验了。崇拜〈e〉的信徒大多是根深蒂固的反科技主义者,或是抱着反社会思想的人,因为就业或其他问题遇到人生瓶颈的年轻人也很多。」 侦讯仍在持续进行。青年低着头,自言自语地吐出一连串句子。 「我一定会证明〈e〉是对的。我有很多伙伴……」 「请你务必把那些伙伴介绍给我们认识。」 「我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他稍微瞪了谢多夫一眼。「你们没办法电索我。只要我闭上嘴巴,你们就没辙了吧?活该。」 脱皮的嘴唇编织出一字一句诅咒般的话语。 「……我相信〈e〉。这个世界应该要变得更好。」 在这之后,青年便坚持不再开口。不论谢多夫怎么温柔地询问、试着套话,或是用暗示的方式威胁,他都不为所动。 ──大概到此为止了吧。 「奥斯陆是『共生地区』的话,就表示机械否定派和your forma使用者能够互相接触吧。假设嫌疑人是由此得知关于〈e〉的事……」埃缇卡用手抵着下巴。「既然他说自己有『伙伴』,我认为他们应该有大规模的社群。」 「我们当然有必要找出来。只不过──」佛金叹了一口气。「很不巧的是,那里连分局都没有。但愿当地警察愿意协助我们。」 「确实。」埃缇卡点头,同时想到一个点子。「对了……除了当地警察以外,我或许有门路。」 据埃缇卡的猜测──如果是「她」,应该对这方面的内情很熟悉。 值得拜托看看。 离开侦讯室的埃缇卡自己走向五楼的电索课。路上曾遇到几个熟悉的面孔,但没有人主动打招呼,彼此之间反而有种莫名的距离感──埃缇卡直接前往电索课长的办公室,取得动用民间协助者的许可。 最好别在这里待太久,赶紧回到搜查支援课吧。 她这么想着,刚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不禁愣住。 因为某个熟悉的阿米客思正好出现在走廊深处。很适合色泽明亮的金发,宛如一尊艺术品的客制化机型──哈罗德正在跟一名陌生女子亲昵地交谈。对方是个远观也看得出来的美女,苗条的肢体就像附有血统证明书的猫,高雅得足以立刻登上时尚网站的首页。埃缇卡从来没有在分局见过她,或许是总部派遣过来的。 他们两个人走在一起,简直就像一幅画。 难道她就是接替自己的电索官? 埃缇卡感到无地自容──这时,哈罗德正好结束与那名女子的对话,跟她分开。他不经意地转过头来,硬生生与埃缇卡对上了眼。 哈罗德的眼中闪过些微的惊讶。 ──糟了。 埃缇卡背对他,落荒而逃。她现在还没有自信能与哈罗德正常对话,于是快步离开现场,直接奔向电梯间。幸好电梯才刚到,埃缇卡毫不犹豫地快速搭上电梯,但是── 「不好意思。」 电梯门关闭之前,哈罗德竟然侧身钻了进来。 不要追上来啊──埃缇卡差点这么脱口而出,却又把话吞了回去。他或许也只是有事要去楼下而已,冷静一点。 自己太焦虑了。 电梯门完全关闭以后,令人窒息的沉默袭卷而来。 埃缇卡无法正眼看着他的脸。 电梯缓缓开始移动。 「真是新潮呢。」哈罗德的语气听起来有点疏远。「你喷了咖啡气味的香水吗?」 自己身上似乎还有味道。「……我遇到了一点意外。很抱歉,要请你忍耐了。」 埃缇卡紧抓自己的手臂靠向电梯的角落──哈罗德肯定正在看着自己。他的视线刺向埃缇卡全身,使她冒出冷汗。 自己明明应该说些什么的。 「──你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呢?」 埃缇卡用指甲抓着自己的手臂。情感的泡泡几乎要一口气爆开,但全都没有化为言语,只是无声地消逝──不过对他来说,这似乎已经是十足的线索了。 哈罗德轻轻从鼻子呼气。当然了,他的呼吸只是在模拟人类。 「我明白你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所以才会担心。可是,你不愿意接电话。」 「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埃缇卡咬住嘴唇内侧。她实在说不出自己当时感到很难堪。「因为……我觉得你一定已经看穿我了,就跟平常一样什么都知道。」 因为不希望自己的懦弱被嘲笑,埃缇卡口是心非,掩饰真正的想法。 哈罗德淡淡地回答:「我以前也说过,我对你的推测经常失准。」 「意思是你放弃观察我了吗?」 「不论如何,现在都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 「……如果我的忽视让你生气了,我很抱歉。」 「我并没有生气。我们基于敬爱规范,总是很尊敬你们人类。」 敬爱规范──埃缇卡不禁抬起头。 然后立刻感到后悔。 哈罗德所站的位置比想像中近多了,而且他正用没有温度的目光笔直望进埃缇卡的眼睛。那双彷佛冻结湖面的眼瞳,形状简直比记忆中还要完美。 因为不愿失去他的单纯念头,自己背负了秘密。 然而──既然已经失去了搭档的身分,那么做究竟有何意义? 到头来…… 自己想保护的,根本就不是他吧? 埃缇卡彷佛在内心深处找到自己一直以来惧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某种肮脏情感。 「我问你──」如果不马上说些什么,自己大概会死吧。「那个……你跟新的电索官处得还好吗?」 「托你的福。」 「是刚才那个人吗?」 「是的,她是莱莎罗宾电索官。」 「这样啊……她长得很漂亮,当电索官实在有点可惜。」 「我也这么认为。」 「我跟搜查支援课的人也处得不错。」好痛苦,感觉快吐了。「大家都很亲切,让我吓了一跳。」 「那真是太好了。」他微微眯起眼睛。「我从明天开始,要跟莱莎前往法国。」 电梯缓缓减速,抵达二楼。电梯门慢吞吞地开启,但埃缇卡仍然留在原地。 「──法国?所以你们要去里昂的总部吗?」 「是的。我还是隶属于分局,但应该会暂时以那里为据点。」 「达莉雅小姐呢?」 「因为只是暂时出差,她可以谅解。」 「是喔……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件事?」 「的确。」哈罗德别开目光,做出歪头的举动。「我已经没必要向你报告了。」 「没错。」 到底是怎样?突然间,某种既像烦躁又像悲伤的不明情感涌上心头──然而埃缇卡知道这本身是一种文不对题的情感,于是吞回喉咙深处。 「总之,那个……你好好加油吧。我先走了。」 埃缇卡这次真的走出了电梯。该对他说的话明明堆积如山,脑中却是一片混乱,根本理不出头绪。 所以她才会离开现场,但是── 「冰枝电索官。」 哈罗德还是出声挽留她──埃缇卡生硬地回过头。 「……我已经不是电索官了。」 「那么,埃缇卡。」 「叫我冰枝『搜查官』。我说过别叫我的名字,到底要我说几次?」 「我并不记得你有说过好几次。」 「你想要我连电梯一起把你推上去吗?」 「春天的时候,你说过想跟我成为对等的搭档吧。」他的眼神带着一点责备之意,钉在埃缇卡身上。「如果你抱着足以失去电索能力的烦恼,为什么不跟我商量呢?」 埃缇卡握紧拳头──这样啊,原来这才是他生气的原因。要求对等关系的人是自己,他的愤怒确实是合情合理。埃缇卡真心感到抱歉。 可是──自己根本无法向他坦白。 况且,埃缇卡以为自己并不烦恼,罪恶感与不安都能靠调理匣控制得很完美。因永昼而睡眠不足虽然是事实,但除此之外,她甚至想不到任何可能危害身体健康的因素。 到了现在,埃缇卡心中还是充满了疑问。 又或者,也许她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如此脆弱的人吧。 「我没有什么烦恼。」埃缇卡虚张声势。「真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你为何总是这样隐瞒一切呢?」 「我没有隐瞒。」 「埃缇卡。」 「叫我冰枝搜查官!」 几乎要裂开的声音响彻整座电梯间。所幸周围并没有人──不行了。这一整天自己原本能顺利压抑的某种感受就如激流般溢出。 「没有好好向你说明……是我的疏失。我不够老实,对不起。但是,我真的没有什么烦恼。而且就算──」 埃缇卡知道自己正打算说一些非常多余的话。 「就算搭档不是我,应该也不会碍到你才对。罗宾电索官想必很优秀,她也可以帮助你达成目的。只要跟她一起努力,你这次或许真的能找到杀死索颂刑警的犯人……」 「──是谁告诉你的?」 埃缇卡闭上嘴巴。自己显然太多嘴了。不过,这本来就没有必要隐瞒。 单纯是错过了表达的时机而已。 「我确实对你说过索颂的事。」哈罗德的眼睛就像失去热度的玻璃。那双眼睛凝固成清澈的模样,冰冷得再也无法融化。「可是,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是为了寻找犯人才会担任你的辅助官。」 看来对他来说,这件事被他人得知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因为对方可能会认为自己「正受到利用」吗? 如果真是如此,那也太迟了。 「大概在半年多前,达莉雅小姐亲口告诉我的。」光是断然吐出这番话,埃缇卡就费尽力气。「所以……我也知道你在侦破知觉犯罪之后说的『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可以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搞得心神不宁』只是场面话。」 「那并不是场面话。」 「不管是不是,都不是多么重要的理由。」 他有什么想法呢?阿米客思很擅长压抑感情,从脸部表情根本无法解读他们的心思──埃缇卡再也受不了了。 「抱歉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埃缇卡抵抗不了恐惧,滔滔不绝地说着。「呃,我很感谢你至今的照顾,祝你顺利侦破索颂刑警的案子。再见。」 这次,埃缇卡迅速转身。她以接近小跑步的速度离开现场。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几乎要冲破胸口。 祝你顺利侦破索颂刑警的案子? 还真敢说。 明明到时候他有可能杀死犯人──杀死人类。 然而,自己没办法阻止他。没错。埃缇卡打从一开始就什么都办不到──却像个无依无靠的孩子,选择共同背负「秘密」的道路。恐怕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是为了自己。 埃缇卡以为自己真有那么一点成长。但是──到头来,从紧握着缠的那天到现在,自己根本没有任何改变吗?就连自己对他的这份感情也不过是丑陋的「执着」? ──『可是……即使如此,你也是第一个让我想去了解的人。』 如今,就连自己也不明白了。 怎么也无法相信自己。 哈罗德没有再追上来。 第二章 交错的夜晚 1 「嗨,比加!我爸拜托我送新的调理匣过来。」 比加一打开玄关的门,名叫汉萨的少年便大声说道。比加赶紧竖起食指──他惊觉自己犯了错,用单手捂住嘴巴。比加回头朝家中瞄了一眼,所幸父亲等人并没有现身的迹象。 「我爸爸昨天刚回来,要是被他知道就糟糕了。」 「抱歉。」汉萨是个不起眼的男孩,小比加两岁。「你说这是要寄给你朋友的?你明明因为克拉拉的事情被骂得那么惨,竟然还学不乖啊。」 「帮我跟叔叔说,我有乖乖付钱。」 「不是我爸要念你啦,只是我个人担心而已……」 比加从不知所措的汉萨手中接过装着医疗用hsb调理匣的纸袋。再过一段时间就该把东西包装好,寄给埃缇卡了──比加这么想着,抬头看到汉萨便眨了眨眼睛。他的脖子上缠着蓝色的布条。 「汉萨,你该不会已经完成『仪式』了吧?」 「啊,嗯。昨天弄好的。」他一脸得意地触碰脖子上的布。「好像一个星期之内都不能拿下来。这么一来,我也是独当一面的生物骇客了。」 「……这样啊。」 自己都还没呢──比加紧咬嘴唇。住在附近的汉萨从小就认识比加,双方家人彼此都有交情。他就像弟弟一样,跟他一起走上生物骇客之路时,比加还以为自己一定会比他更早完成「仪式」。 「恭喜你,汉萨。」 「你也早点独立,我们就能跟爸爸他们一样,一起去工作了。」 比加含糊地点头,与汉萨道别。她关上家门,叹了一口气。 独立啊。 比加先将纸袋放到自己的房间,然后回到厨房──围在桌边的人是昨天刚从山上回来的父亲丹尼尔,以及表姊妹克拉拉李。两人正在啜饮晚餐的水果汤。这是父亲返家的日子一定会准备的料理。 「──所以,爱德等人会暂时帮忙照顾驯鹿群,但今年的虻很多,让他们觉得负担很重。」 「不能防止虻孳生吗?」李这么问道。 「因为它们会趁冬天产卵,实在无计可施。」 父亲这么说着,把汤送进嘴里──他刚刚才将久久未刮的胡子刮掉,所以下巴散布着一个一个红色的点。同样留长的栗色头发往后绑成一束。比加心想,差不多该帮他剪头发了。 自从母亲去世,今年已迈入第十年。 父亲也已经不年轻了。 比加一坐下,李便望了过来。「比加,是谁来了?」 「汉萨。他来还我借他的书。」比加随口扯谎。「爸爸,你会暂时待在这里吗?」 「不,我明天又要出门了。我得去外地帮委托人看诊。」 「咦咦?」比加忍不住噘起嘴巴。「我本来想找你一起去钓鱼的……」 「唉,你有我陪还不满意吗?」 「克拉拉的鱼饵每次都被吃掉。」 「我现在技术已经好多了。毕竟我直到前阵子都还只会跳舞嘛。」 父亲不理会比加与李的对话,开始操作桌子上的平板电脑。他会透过这台装置承接生物骇客的工作──以前,他们还能靠驯鹿畜牧勉强维持生计,但渐渐地,他们开始需要从事一级产业作为副业,当一切的工作都被机器人取代之后,就只能选择成为「密医」了。 话虽如此,对比加来说,父亲从自己刚出生的时候就开始当生物骇客了,所以她对此没什么感觉──比加瞥了窗外一眼。放弃下沉的太阳正俯视着冷清的街道。 「唉,爸爸,你说的那份看诊的工作,我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你待在家里。」父亲的目光依然落在装置上。「反正也只有夏天可以休息。到了秋天,你又得去塞西阿姨那里做杜欧吉了。」 「要在圣诞节的时候拿去奥斯陆卖吗?」李说道。 「如果观光客愿意来这里就好了,但恐怕很难。」 以前的凯于图凯努到了七月似乎是观光的旺季──换句话说,那是your forma普及以前的事。自从机械否定派的生活圈被指定为技术限制区域,观光客的人潮便几乎断绝,无法再带来收入。 比加停下吃饭的手。 她当然不讨厌做杜欧吉,也不讨厌看家。 可是── 「……汉萨说他已经完成『仪式』了。」 「是吗?」 「我也想早点独当一面,成为家里的支柱。」 鼓起勇气说出的这句话明明是出自真心,胸口却莫名开始隐隐作痛。 「我很高兴你有这份心。不过,你现在应该静下来思考。」父亲眯起与比加十分相似的绿色眼睛。「毕竟克拉拉的事情才刚过去半年。」 比加的双手紧紧交握──自从她替李植入肌肉控制晶片,父亲就一直是这种态度。比加明白,他是想以自己的方式促使女儿反省。 可是──比加有时候会怀疑真正的原因或许不是如此。 她怀疑父亲是不是已经发现自己在担任电子犯罪搜查局的民间协助者。 虽然这应该只是杞人忧天。 得到愈多时间,内心就愈是忍不住思考多余的事。 比加是真心想成为独当一面的生物骇客。可是,这实在称不上正当的生活方式。只不过,她也很清楚世界上有些东西就是必须视而不见。 母亲肯定也会说出同样的话吧。 比加茫然望着在水果汤中摇曳的灯光,忆起亡母的容貌。 * 〈现在气温:二十度。服装指数d,穿着一件长袖衬衫即可。〉 高速列车(flytoget)从奥斯陆加勒穆恩国际机场朝城市奔驰──车内稍嫌拥挤。洁净的车窗外,将景色一分为二的蓝天与耕地不断飞逝。埃缇卡用手撑着脸颊,眺望耕耘机留下的痕迹。 在圣彼得堡分局见到哈罗德之后过了一个晚上──或许是多亏比加的调理匣,心情并没有特别低落。真是讽刺。自己一开始明明是为了瞒过他的观察眼,才开始使用调理匣的。 哈罗德已经动身前往法国了吗? ──别想了。 现在应该思考的是〈e〉的案件。 如果在莫斯科的餐厅被捕的信徒所言不假,〈e〉已经获得了机械否定派的支持。〈e〉发表的阴谋论本来就都对科技抱着负面的看法,这样的思想与机械否定派一致,所以能加以渗透也不奇怪──问题在于〈e〉的存在是如何传播出去的。 如果信徒们已经开始建立独有的社群,就应该彻底调查一番。 正当埃缇卡用your forma开启搜查资料的时候── 「佛金,健康应用程式说挪威的鲑鱼和驯鹿肉很好吃呢。」 「谢多夫搜查官,那个ai真的想让你变健康吗?」 「它也会维护我的心理健康。」 「都给你说就好了。顺便问一下,我想吃格子松饼,有没有什么值得推荐的店?」 「你对甜食以外的东西都没兴趣吗?」 隔着通道的座位传来毫无紧张感的对话──姑且不论佛金,谢多夫好像是初次造访挪威。不过,他们的目的不是观光,而是办案。 「请你们稍微绷紧神经。」埃缇卡不由得再三告诫。「〈e〉或信徒们有什么动作吗?」 「没有。」佛金干脆地回答。「今天是奇数日,〈e〉不会发文,社群网站上的信徒也安分得很。特别是法国那里的人,全都在讨论烟火的话题。」 烟火──埃缇卡这才想起来,法国就快要庆祝革命纪念日了。每年以巴黎的阅兵仪式为首,各地都会举办盛大的烟火晚会或音乐会。自己还居住在里昂的时候,那段期间也总是有热闹的庆祝活动。 「原来他们也会聊阴谋论以外的事啊。」 「不说这个了。」佛金说道,探出身子。「冰枝搜查官,你想吃什么?」 不要拖别人下水。「我会随身携带能量果冻,不需要特别吃什么。」 「吃那种东西就能填饱肚子?你开玩笑的吧。」 「你们说什么果冻?要甜食的话有喔。」谢多夫插嘴说道。「这家咖啡厅看起来不错,他们有提供减醣的餐点,最近很受欢迎──」 埃缇卡有气无力地倒向椅背。真希望能快点抵达目的地。 挪威首都奥斯陆位于奥斯陆峡湾的最深处,是国内最大的城市。话虽如此,因为四周都被丘陵与山峦包围,城市中也弥漫着某种田园气息。 奥斯陆中央车站的站前广场十分热闹,到处都是拖着行李箱的旅客。车站的墙上有随处可见的mr广告正在轮流闪现,your forma更解说了起来:〈奥斯陆是画家爱德华孟克的故乡,市政厅每年十二月都会举办诺贝尔和平奖的颁奖典礼──〉埃缇卡很快便关掉了亲切的导览。 佛金问道:「冰枝,那个民间协助者已经到了吗?」 「已经过了约好的时间,我想应该到了。」 埃缇卡与两人一起走下广场的阶梯。许多观光客包围着一座大型老虎铜像──埃缇卡看见一名娇小的少女正站在远处。她将栗色长发编成三股辫,身穿清纯的连身裙,小小的双手提着一个看起来很沉重的皮箱。 「比加。」 埃缇卡一出声,比加便立刻抬起头──然后马上露出疑惑的眼神。因为她发现埃缇卡身边还跟着佛金与谢多夫。 「冰枝小姐,请问……」 「这两位是佛金搜查官和谢多夫搜查官,他们负责侦办这次的案件。」 埃缇卡还没有告诉比加自己已经失去电索能力,与哈罗德拆伙的事当然也一样──既然埃缇卡离开了电索课,身为民间协助者的她迟早也会得知这些事。虽然应该早点告诉她,但埃缇卡实在提不起劲。 「呃,我是比加。你们好。」 比加仍旧带着困惑的表情,分别跟佛金与谢多夫握手。 「事不宜迟。」谢多夫开口说道。「我们想知道你有什么关于〈e〉的情报。」 「我没有什么情报。」比加用伤脑筋的眼神看着埃缇卡。「就连〈e〉的存在,我也是接到冰枝小姐的联络才知道的。只是我每年会来奥斯陆几次,所以知道机械否定派跟your forma使用者可能接触的地方。」 埃缇卡请比加提供协助的目的就在这里──奥斯陆虽然是共生地区,但是以your forma使用者与机械否定派的住宅区为首,从职场到学校,甚至是可光顾的店家都有明确的区别。国际社会也有声音认为这种做法有侵害人权的疑虑,然而政府依旧坚称这是「因双方生活方式相异而采取的对策」。据说两者会在城市中见到彼此的场合,顶多只有搭乘大众交通工具的时候。 不过其中似乎有店家会违反规定,平等地接纳your forma使用者与机械否定派,这种店家就称为「共生店家」。 「共生店家几乎都是个人经营的餐饮店。」比加这么说道。「像是咖啡厅或酒吧之类……经营这些店家的人认为生活圈的隔离不是区别,而是歧视。」 「当地警察呢?」埃缇卡问道。「他们不打算管制吗?」 「我听说目前警方是连查都不查,只是放任。我不太清楚详情,不过好像是因为牵涉到一些敏感的国际问题……总之在这种共生店家,机械否定派应该有机会透过your forma使用者得知关于〈e〉的事。」 「〈e〉的信徒也能在那里办聚会吗?」 「大概可以。」 「话说──」谢多夫搔了搔后颈。「为了保险起见,我想先问一下,你本身应该不是〈e〉的信徒吧?」 「我不是。」比加似乎有点恼怒。「我不是说我是第一次听说吗?」 「抱歉,他这个人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生性多疑。」佛金用眼神制止谢多夫。「比加,请就你能掌握的范围,把你知道的共生店家全部告诉我们吧。」 「可以是可以……但我不知道的店要怎么办?」 「我们会透过经营者到处搜集情报。」 他取出平板电脑,交给比加──萤幕上显示着奥斯陆市内的整体地图。比加用手指放大画面,以熟练的手势开始在地图上留下标记。 「呃,大概可以区分成西边和东边。西边是your forma使用者的住宅区,东边是机械否定派的住宅区……共生店家本身的数量还满多的,查起来很辛苦喔。」 「的确。」佛金点头。「我们最好分头行动。」 经过一番讨论,一行人决定兵分二路。佛金与谢多夫往西,埃缇卡与比加往东,各自调查两边的共生店家──事实上,比加原本应该要与谢多夫一起行动,但因为她不愿意,才改成现在的组合。 埃缇卡与比加跟佛金他们分开,结伴走出站前广场。 「很抱歉,我这么任性。」比加的脸颊仍然鼓鼓的。「可是那个叫谢多夫的人,对机械否定派好像有什么偏见。」 「是吗?」自己没什么感觉,但既然比加都这么说了,或许真是如此。「不过,虽然我这么说好像有点怪,搜查官大多都很失礼。」 「这让我想起初次见面时的冰枝小姐。」嗯?「还有,我刚才一直很想问……」 比加清澈的双眼不安地仰望埃缇卡。 「……哈罗德先生怎么不在?」 ──事到如今也不得不说了。 埃缇卡开始依序说明。每说一段话,比加的表情就渐渐带有同情之意。自己脸上搞不好也挂着凄惨的表情吧。 说完简短的来龙去脉时,埃缇卡与比加站在交叉路口。老旧的电线杆上贴满了没有钱投放mr广告的独立乐团海报。 「……原来冰枝小姐的心理创伤连调理匣都没办法弥补。」 比加的表情彻底沉了下来──埃缇卡不能向她坦白「秘密」,所以只能说是「破案后的心理创伤恶化了」,而她似乎也相信。 灯号转变,两人穿越路口。路面电车的轨道反射正午的强烈日光──根据your forma的全像标记,必须再走一段时间才能抵达东边的住宅区。 「关于冰枝小姐的事,哈罗德先生是怎么想的呢?」 「咦?」埃缇卡的喉咙反射性地缩了一下。「呃……什么怎么想?」 「像是担心或震惊……之类,一般人不是都会吗?」比加心急似的挥动单手。「你们不是搭档吗?都一起工作这么久了。」 「也没有很久,才半年而已。」 「请不要狡辩。」这也不算狡辩吧。「而且冰枝小姐都在这里,已经不是电索官了,哈罗德先生现在在做什么?」 她会有这个疑问也是理所当然,但埃缇卡没想到必须交代这件事。 埃缇卡说起他的新搭档,也就是莱莎罗宾电索官──一如预料,听见「美女电索官」这个关键字,比加立刻脸色大变。 「你、你说什么!那我们怎么可以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 「哪有浪费时间,我是在工作──」 「不可以绝对不行!赢不了的!」比加一个人陷入苦恼。从她手中落下的皮箱应声倒在路上。「我这么矮,身材又没那么好……为什么?为什么美男就是会吸引美女?世界的真理也太奇怪了吧?」 「比加,你冷静一点。」 「我没办法冷静!哈罗德先生搞不好会被来路不明的美女玩弄在手掌心呢!」 「我根本没那么说啊。他们两个只是同事──」 「你就是这点不行,冰枝小姐!」 比加猛然抓住埃缇卡的双肩用力摇晃。路人都用深感困扰的表情瞪着两人,绕道而行──啊啊到底是怎样啦! 「你承认吧,不要装傻!」声音好大!「我早就发现了,冰枝小姐其实也满喜欢哈罗德先生的吧!」 「比加你等一下,我会头晕,不要再……」 「可是冰枝小姐应该没关系,反正你一点姿色都没有!」啥?「但那个美女不行,绝对不行,呜呜我有非常不好的预感,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嘛冰枝小──你的脸色很糟糕耶,没事吧?」 「你以为是谁害的……」 比加慌慌张张地放手,埃缇卡这才终于解脱。脑袋还晕头转向的──早知道就别说了,没想到她会变得如此歇斯底里。 「那个,呃,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就是啊。」埃缇卡扶着额头。话说回来──「虽然我早就知道你喜欢他,没想到是喜欢到这个地步。」 「我、我只是!」比加似乎现在才感到害羞,她红了脸,忸忸怩怩地低下头。「该说是喜欢还是憧憬呢?我……」 「你喜欢他哪里?脸吗?」 「冰枝小姐,请你学会讲话委婉一点。」对不起。「他的外表确实很迷人,而且既温柔又绅士,观察力也很敏锐,再加上……你那是什么眼神!」 「没有啦什么都没有。」 比加不知道哈罗德的本性──也就是为达目的不惜利用他人,身为机械的冰冷的一面。她被哈罗德表面上的态度欺骗了。不过,因为这也是哈罗德的秘密,自己便不能劝告她…… 但是──埃缇卡也知道他有他的良心。 所以自己才会轻易对他敞开心扉。因为他是第一个接纳过去只能依靠缠的自己,甚至鼓励自己向前走的人。 可是── 可是,这肯定也是出于自己的懦弱。 「冰枝小姐又是怎么想的?」不知不觉间,比加有些悲伤地垂下眉尾。「如果能重回电索官的职位,你还想……跟哈罗德先生一起工作吗?」 如果电索能力恢复── 这已经连乐观的推测都算不上了。 「可是…………」埃缇卡舔了嘴唇。「资讯处理能力是不可逆的。」 「假设可以治好呢?」 埃缇卡瞬间怀疑自己的耳朵。「咦?」 「抱歉,我原本很犹豫要不要说。」比加开始注意周遭的行人,频频往旁边瞄。她接着放低音量说道:「生物骇客的技术中,好像有方法能操作资讯处理能力。我还不太清楚,但只要调查一下……」 埃缇卡忍不住露出苦笑。她知道比加是想鼓励她,而且身为「密医」的生物骇客具备那种技术也不奇怪。 即使如此── 「那是违法的行为,就连你现在提供的调理匣都游走在法律边缘了。」 「虽然不是透过正规管道取得,不过那几乎跟一般医疗机构所开的调理匣相同,并没有违法!」比加说到这里才忽然惊觉。「不……对不起,我突然说这么奇怪的话……冰枝小姐身为搜查官,这么做是不行的吧。」 路面电车流畅地奔驰而去,集电弓不断摇晃,在地面上留下深深的影子。 ──自己并不如比加所想的那么正派。 现在自己就对她有所隐瞒。 每吸一口气,肺部彷佛就会渐渐腐化。 「……我很高兴你这么替我担心,谢谢你。」 「不会。」比加看起来有点内疚。「我觉得自己跟冰枝小姐的感情好像比以前更好了……我之所以想帮你,原本是为了哈罗德先生,但现在单纯是因为……」 「我知道。」 「是我太多管闲事了,请你忘了吧。」 自己与她确实变得比以前亲近,这对埃缇卡来说也是值得高兴的事。不过,一开始的契机是那些医疗用hsb调理匣──也就是自己的谎言。 老实说,自己或许连被她担心的资格都没有。 「其实……」比加依然别开目光。「我……还算不上是独当一面的生物骇客,所以,我大概只能靠提供调理匣的方式来帮上你的忙。」 据她所说,她还在「修行中」。同为生物骇客的父亲会将一个人能完成的工作交给她处理,但她的技术似乎还不够纯熟。肌肉控制晶片或运作抑制剂等只需要注射的单纯技术,比加虽然做得到,然而比较复杂的机件制作、药品调配,以及为委托人进行手术等工作,她完全没有经验。 埃缇卡并不特别感到惊讶。以比加的年龄而言,已经能独当一面反而稀奇──埃缇卡这么一说,比加就露出心虚的笑容。 「有人年纪比我小,也已经独立了。」 「是吗?」 「对呀。所以,我也得多努力才行……但最近我爸爸已经什么都不教我了。」 「为什么?」 「因为发生了李的事。」她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沿着街道飘移。「你应该也知道,我对她使用了肌肉控制晶片──」 克拉拉李的案件已经是令人怀念的往事──李是比加的表姊妹,也是知觉犯罪的被害人之一。当时她就读圣彼得堡的芭蕾学院,是个前途无量的学生。然而,她的技术其实是建立在生物骇客的肌肉控制晶片上,所以她最后选择了主动退学。 据说后来她也被亲生父母断绝关系,现在跟比加一家人一起生活。 「替李植入晶片的事,其实是我自作主张。」比加的声音不知不觉变得非常小,几乎要被喧嚣埋没。「我以前也说过,我错了。不管她怎么拜托我,我都不该那么做。爸爸也骂了我一顿……」 「因为你自作主张吗?」 「对。而且李根本不是那种能昧着良心做事的人。」她的微笑很笨拙,彷佛要碎裂。「可是我刚才又对你说了那种话,说什么资讯处理能力或许能治好…………我真的很笨呢。」 干燥得几乎刺人的风轻抚着比加的发丝,阳光在她的发饰上跳跃。 「──就算想帮上别人的忙,到头来我还是只懂得这种做法。」 从那对纯真眼睛的深处似乎能隐约看见她所怀抱的忧愁。 2 奥斯陆市内东部──机械否定派的住宅区有许多色彩鲜艳的小巧房屋比邻排列着。路上行人似乎大多是来自国外的移民。明明是在城市中,却没有个人资料或mr广告跳出的景象,令埃缇卡感到有些诡异。明明如此,街上还是有货运无人机等机械徘徊,所以显得更不协调了。 埃缇卡与比加造访每一间共生店家,向这些小型餐厅或咖啡厅的经营者打听线索──巡回将近十家店以后,两人就已经筋疲力尽。 「一点线索也没有。」埃缇卡有气无力地说道。「唉,事情果然没那么简单……」 经营者都异口同声地表示从来没见过客人宣传关于〈e〉的事,他们甚至全都是第一次听说〈e〉的存在。 「如果到头来只是白忙一场怎么办?」比加也累垮了。「而且就算他们知道关于〈e〉的事,我们也看不出他们有没有说谎。既不能电索,也没有哈罗德先生在……」 「确实。」这种时候,他的观察眼肯定能派上用场──埃缇卡深切体会到这一点。「我先传讯息给佛金搜查官他们好了。搞不好他们有查出什么成果。」 「你说得对。我们去下一家店吧……」 两人拖着疲惫的脚步造访格陵兰地区的咖啡厅,这才第一次有了收获。 「阿克尔河附近的酒吧经常举办奇特的聚会。」店长是一名挪威男性,用好奇的目光看着埃缇卡秀出的id卡。「以前也有人邀请过我,但我拒绝了。对方说那是反科技运动,还说可以治好疾病什么的……」 埃缇卡问道:「邀请你的人是your forma使用者吗?」 「不知道耶,我是没注意对方有没有连接埠。」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对方有几个人,每个人都穿着这里印着『e』的衬衫。他们总是在那附近找路人攀谈。」 埃缇卡与比加互望彼此一眼──看样子好像中奖了。 「现在这个时间,酒吧刚好要开门了。」比加使用佛金借给她的平板电脑确认地图。「要不要去看看那场聚会?离这里并不远。」 「我当然有这个打算。」 于是,两人越过阿克尔河,前往那家问题酒吧──当地是一处小有规模的闹区,漆成红褐色的建筑物一楼全都是店面。不只是门口没有招牌,在your forma的地图上也没有登记店家资讯。入口只装着红色的夜灯,闪着令人不安的光芒。 现场不像咖啡厅的店长所说的那样,并没有人在街头向路人攀谈。 只不过── 「有人走进去了。」 「那么显而易见的信徒可不多见。」 埃缇卡与比加在远处观察,发现确实有年轻人穿戴印着「e」字样的t恤或棒球帽,陆续走进店内。目前看来,其中混杂了机械否定派与your forma使用者。将他们视为信徒组成的社群几乎不会有错。 走了一整天的辛劳总算没有白费。 「佛金搜查官有联络我们吗?」 「还没,我打电话给他看看。比加,你继续监视店面。」 埃缇卡背对她,拨打电话给佛金。令人烦闷的来电答铃响个不停──他们该不会真的在享用挪威料理或格子松饼吧?埃缇卡这么想着,正开始感到烦躁的时候…… 电话终于接通了。 「佛金搜查官,请问格子松饼的味道如何?」 『别闹了,我刚才只是在应付聒噪的店长。』佛金很快地说了。『我看到你的讯息了。我们刚才有问出情报,听说阿克尔河附近有一家酒吧疑似是信徒的聚会地点……』 「我们刚好抵达那家酒吧附近。」 『真的假的?』他叹了一口气。『被你们抢先一步了。』 「总而言之,我们先会合吧。我跟比加一起在这里等──」 埃缇卡这么说着,回头望向比加。 然后愣住。 刚才还待在身边的她忽然不见踪影了。 不对,她并没有消失──比加此刻正以果决的步调走向酒吧。她在转眼间便走进店里,在门口与她擦身而过的信徒一脸疑惑,回头望着她。 埃缇卡哑口无言。 她到底在做什么? 『冰枝搜查官?』佛金的声音让埃缇卡回过神来。『发生什么事了吗?』 「呃,比加刚才一个人走进酒吧了。」 『你说什么?』 「不好意思,我也要追上去。我们晚点再碰面吧。」 他又说了些什么,但埃缇卡迅速挂断了电话──比加为何突然急着行动呢?目前还不知道里面聚集了什么样的人,她却一个人闯入,实在不寻常。 埃缇卡仍然一头雾水,快步走向店门口。 她一口气推开入口的门──刚踏入店内,一股酒精香气立刻窜进鼻腔深处。鲜艳的紫色灯光灼烧着双眼,舞池与吧台都挤满了许多信徒。内部比外观还要宽敞许多,也有一定的深度。墙壁上画满了看似街头艺术的插画,还挂着巨大的萤幕。那不是软性萤幕,而是上一个世代的产品。 埃缇卡一瞬间愣在原地。 萤幕上播放的是〈e〉至今的贴文,一则又一则的阴谋论随着流行乐浮现,然后又逐渐流逝。过了不久,画面上映出一行文字:「众所瞩目的未完游戏!」 接着── 【知觉犯罪案件的嫌疑人──伊莱亚斯泰勒使用your forma操纵了人们的──】 这则贴文一显示出来,信徒们便同时发出嘘声。有人大声咒骂电子犯罪搜查局,现场立刻被震耳欲聋的掌声与口哨声填满,令埃缇卡不禁皱眉──真是诡异的空间,必须马上带比加离开才行。 不过,到处都看不到她的身影。 埃缇卡在信徒之间穿梭,往店内深处前进。所幸人群中也混着东方人,所以她并没有特别显眼──信徒们的对话如浪潮般涌来。「〈e〉果然厉害。」「他比政府可靠多了。」「我打算一辈子追随他。」「你知道吗?听说〈e〉的真面目是从事慈善事业的大富豪。」「所以他才能弄到各种药吗?」「听说他有超能力。」「使者大人今天也来了吗?」「使者大人在里面,我刚才有看到。」 ──「使者大人」?他们在说什么? your forma不断跳出佛金的来电讯息。现在可没空接电话。 埃缇卡找到比加的时候,她正待在摆着桌椅的圆形大厅。挂在天花板的钢索上缠绕着大量带有南岛风情的人造花,室内装潢廉价得令人反感,然而信徒们毫不在乎地对饮着酒。 比加正透过墙壁上的窗户窥探深处的小房间。 「比加,你在做什么?我们马上出……」 埃缇卡说着,越过她的头顶往小房间望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墙壁上画的粗糙向日葵。室内很冷清,只摆着皮制沙发与矮桌。沙发上坐着三名身穿黑衣的男人,对面则是一对年迈的母子,他们就跟信徒一样,手臂上有〈e〉的刺青──两人一脸陶醉,注视着那些男人。从这里可以隐约听见他们的对话。 「非常谢谢您,使者大人。多亏您上次提供的药,家母的身体已经好起来了。」 「毕竟your forma使用者的电波会引起晕眩。」一名男人这么回答。「〈e〉永远都是你们的伙伴。如果还有什么困扰,欢迎再来找我们商量。」 原来如此。那些人就是刚才的信徒所说的「使者大人」吧──他们跟其他信徒不同,身上并没有类似的记号。从刚才的情况看来,他们的职责似乎是解决信徒的疑难杂症……这也是〈e〉其中一种传教方式吗?若真是如此,确实很接近〈e〉的灵性主张,手段类似邪教。 「看来我们有必要去向那些男人问话了。他们或许跟〈e〉有关联。」 埃缇卡这么低声说道,比加才终于开口。「我想应该没有关联。」 「你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她目不转睛地望着窗户。「因为──那是『我爸爸』。」 埃缇卡的思绪一时跟不上。 ……她说什么? 「我刚才看到爸爸走进这里,实在太震惊才会追过来。」比加的声音很小,而且在颤抖。「我还以为是自己认错人了……爸爸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埃缇卡重新观察那三个男人。经比加这么一说,她才发现最右边的男人有着栗色头发,鼻子的形状跟比加十分相似。他的体格偏瘦小,但肌肉结实──另外两个人单纯是机械否定派吗?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 「不管怎么样──」埃缇卡触碰比加的肩膀。「我们先去外面,等佛金搜查官他们来吧。万一我们的身分曝光,可能会有危险──」 然而,比加已经听不进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爸爸!」 她不理会埃缇卡的制止,直接冲进小房间──正要走出来的母子吓了一跳,盯着比加看。不对,不只是那对母子,坐在位子上的其他信徒也都同时望了过来。 这下不妙了。 「比加?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小房间内最右边的男人──比加的父亲正好从沙发上站起,另外两个同伴也惊讶得面面相觑。 「你明明说要去帮委托人看诊,为什么会在这里!」比加逼近父亲。「难不成爸爸也是〈e〉的信徒?」 「我才要问你,你是从哪里得知这个地方的?」 「现在是我在发问,好好回答我!」 「喂,丹尼尔。」其中一个男人呼唤比加的父亲。「糟了,她是那个……」 他们同时将视线转向埃缇卡──然后恐惧似的睁大眼睛。 等等,他们知道自己的真实身分吗? 可是根本没有时间采取行动。 「是电子犯罪搜查局的搜查官!」突然间,一个男人大叫。「抓住那个女人!」 ──糟透了。 埃缇卡回过头,发现一切都太迟了。 原本坐在桌边的信徒站起来的速度几乎可以用弹跳来形容。他们的表情就像是被某种东西附身,同时锁定埃缇卡──埃缇卡情急之下,推倒近处的桌子。冲过来的男人被桌子绊倒,跌了一大跤。一个女人从别的方向出现,猛然抓住埃缇卡的手臂;某人用全身的力量冲撞过来。一阵闷痛,脚步踉跄。 站不住了。 埃缇卡无力推开众多信徒,被他们挤成一团。她就这么倒下──虽然试图拔出腿上的枪,却构不到。埃缇卡被信徒压制住,趴在地上。从某处伸过来的手抓住了她的后颈,唰的一声,保护后颈烧伤的纱布被撕了下来。「有两个连接埠!」「是电索官吧。」「这个恶魔……!」接连发出的咒骂令埃缇卡毛骨悚然。 ──会被杀掉……! 当她吓得失去血色的瞬间…… 「所有人不准动!」一声怒吼响彻店内。「双手放到脑后!」 现场顿时鸦雀无声。 埃缇卡勉强抬起头──看见佛金与谢多夫站在中庭入口的身影。埃缇卡以为赶上了,却放心不了多久。 信徒们的呐喊粉碎了一切。他们非但没有退缩,甚至以烈火般的气势冲向佛金他们。几阵高亢的枪声响起,麻痹了鼓膜。远处传来冰冷的警笛声。当地警察赶来了吗? 在一阵混乱之中,勉强挣脱的埃缇卡爬向小房间,往里面窥探。 比加与她的父亲一行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通往后面的门被风吹动,发出阵阵噪音。 啊啊,可恶,被他们逃了! * 「放开我,爸爸!放开我啦!」 比加被父亲丹尼尔扛起,塞进出租旅行车,几乎无力反抗──这里是后座。接着被丢进车内的皮箱在她脚边应声落地。旅行车重新启动,往前一看可以发现那两名同伙已经在驾驶座与副驾驶座就定位。 「开车吧。」 丹尼尔坐到比加身旁。很快地,车子顺畅地起步──比加不禁将额头贴在车窗上。转眼间,酒吧的建筑物朝后方逐渐远去。比加原本想勉强开门跳车,但实在太危险了。 埃缇卡最后的身影闪过比加的脑海。她被信徒们包围──啊啊,请你一定要平安无事。 比加如此祈求的同时,涌上心头的情绪与疑问也即将爆发。 究竟为何会演变成这种情况,她完全无法理解。 「比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父亲如此质问。「是那个电索官逼你帮忙的吗?」 ──问题就在这里。 「为什么你会知道冰枝小姐?爸爸,你该不会早就发现……」 「丹尼尔,我们要在中途分开!」驾驶座的男人吼道。「车子给你,我们回莫曼斯克。这样可以吧?」 「没问题。总之得先甩掉那些搜查官……」 比加在慌乱之中交互望着父亲的侧脸与驾驶──这两个男人,她都不认识。他们不是萨米人,应该是爸爸在某处认识的机械否定派,但是为什么── 自己成为民间协助者的事果然已经被他发现了。 他甚至还调查过埃缇卡的长相。 「爸爸。」 「比加──」父亲的手安抚似的触碰比加的肩膀。「听我说,我不会责怪你。你应该也有自己的苦衷吧。错的是利用你善良的那些电索官。」 比加勉强摇摇头。一时之间发生了太多事,她的脑袋实在跟不上。 「搜查局在追查〈e〉吗?」 「你先等一下。」 「大概是因为那篇贴文吧。因为被说中痛处,他们也急了。」父亲似乎什么也听不进去。「但他们再怎么挣扎,获胜的依然是真相。比加,〈e〉一定会拯救我们,所以你放心吧。」 「我不懂。」比加快要喘不过气似的说道。她真的不懂。「爸爸是〈e〉的信徒吗?你在帮他吧,为什么?」 丹尼尔转头望了过来。他的眼睛微微充血,且瞳孔放大。这张脸明明是熟悉的父亲,看起来却又像个陌生人。 「……很抱歉瞒着你。」 他的音调非常生硬。 「不过,这是某种抗议。〈e〉会证明真相,揭穿your forma的黑暗面。只要我们的声量变大,人们或许会重新审视现今的社会。」丹尼尔放在比加肩膀上的手更加用力。「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就不必靠生物骇客的工作过活了。」 ──他到底在说什么? 比加的内心涌现深不见底的绝望与恐惧。那根本是痴人说梦。虽然自己算不上见过世面,但还是明白。他们族人之所以被迫过现在的生活,背后有着错综复杂的原因。即使〈e〉大闹一场,诉诸阴谋与暴力的做法也无法改变什么。 可是,父亲并不这么想。 「我们总有一天能脱离这种矛盾的生活方式,比加。」丹尼尔继续说道。「我们不必再弄脏自己的手,运用生物骇客这种可恨的科技。我们可以像以前一样,以机械否定派的身分过着追逐驯鹿的宁静生活……」 「你真的这么相信吗?」 比加厉声问道──然后拨开丹尼尔的手。她看到前座的两人回过头来,但还是使劲摇晃父亲的双臂。 「拜托你醒醒!」她感到害怕,害怕自己所熟悉且尊敬的父亲已经被改写成某种陌生的疯狂信徒。「〈e〉只是个阴谋论者,根本没有能力改变社会!可是你却……」 「你现在或许不懂,但……」 「我永远也不会懂!拜托你回去那家酒吧,跟冰枝小姐好好解释!」 「比加,你冷静一点。」 父亲强硬地挣脱比加的手。他笔直望着比加的眼睛──小时候,父亲认真责骂比加的态度也是这样。不论是多么微不足道的错误,比加每次挨骂都会乖乖反省。 可是,现在不同了。 「──这也是为了你好。」 父亲所说的每一句劝告,她怎么就是无法理解。 * 好几辆警车开上人行道,聚集在酒吧前。闹区笼罩在一片喧闹之中,当地警察将一个又一个信徒押上警车。蓝色的警示灯闪着刺眼的光线,盖过了任何色彩。 「谢多夫搜查官,这里交给你了。我们要去追比加。」 「晚点再会合吧,佛金。」 「嗯。」佛金拍了谢多夫的肩膀。「冰枝,你跟我一起来。」 佛金扬起夹克,迈出步伐,于是埃缇卡也跟了上去──因为刚才跟信徒挤成一团,全身到处都在隐隐作痛。不过,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佛金搜查官,比加是机械否定派,我们无法取得她的定位资讯。」埃缇卡走在佛金身旁。嘴唇好像破了,光是说话就会有一股铁锈味在口中扩散。「要怎么查出她的所在地?」 「她带着我借给她的平板电脑吗?」 「应该带着。」现场并没有遗留比加的皮箱,她的行李应该也被父亲一行人带走了。「所以,只要取得那台电脑的定位资讯就行了吧。」 「我会向搜查支援课长申请,你去停车场开车过来吧。」 「我明白了。」 埃缇卡与佛金分头行动,靠着地图来到附近的停车场。她在共享汽车之中挑了一台德国制休旅车,坐进里头。埃缇卡用your forma进行使用者认证,完成租车手续。一启动引擎,车身便开始震动。 埃缇卡靠在方向盘上──心里挂念着比加。话虽如此,带走她的人毕竟是她的父亲,父亲应该不会伤害亲生女儿,但是…… 那个父亲自称「使者」。 他们三个人与〈e〉有关联吗? 不论如何,逮到对方就知道了,不能在这里让他们逃走。 过了不久,驾驶座的车门开了──是佛金。他用手势催促埃缇卡移动到副驾驶座。埃缇卡照做,他便等不及似的跳上车。 「查到比加的定位资讯了。」your forma接到来自他的地图资料──开启。「目前正以时速一百二十公里在e6公路上行驶。从路线看来,目的地应该是机场。」 「机械否定派是怎么通过共享汽车认证的?」 「这里可是共生地区,当然也有为他们设计的共享汽车。」原来如此。「这下子适得其反了,可恶。」 佛金驾车前进。 埃缇卡看着显示比加的定位资讯的地图。e6公路沿着和缓的弧度北上,顺路直行就会抵达奥斯陆加勒穆恩国际机场。他们想搭飞机逃亡吗?不过,即使他们那么做,我方也可以早一步先到凯于图凯努。 「拿去。」 突然间,佛金单手递出了某种东西──是手帕。埃缇卡一时不懂他的用意,不禁皱起眉头。 「拿去擦你的嘴巴啦。」佛金有些不耐烦。「你想放着不管吗?」 「啊啊。」埃缇卡触碰嘴唇的伤口。「我没事,只是小伤,血会自己停的。」 「……咖啡那时我就在想了,你这个人对生活还满不拘小节的吧?」 埃缇卡忍不住屏息。 ──『我认为,电索官你这个人不太懂生活情趣对吧?』 埃缇卡想起了才刚相遇就猜到自己不懂生活情趣的阿米客思──彷佛点燃了导火线,记忆一口气爆发。没错。自己被法曼绑架而受伤的时候,他非常担心。不久前因为无法潜入,昏倒的时候也是…… 可是到了现在,自己渐渐开始明白。 埃缇卡交互望着佛金递出的手帕与他的脸。 ──温柔的人,肯定到处都有。 只不过是因为自己过去一直生活在狭小的世界,没有察觉罢了。 「……谢谢你。」埃缇卡接过手帕。「我会洗过再还的。」 「不用还了,直接丢掉吧。」 「那我再买新的还你。」 「真搞不懂你到底是不拘小节还是一板一眼。」佛金用开玩笑的口气这么说。「幸好你只受了这么点伤。不管是什么理由,我都不想看到同事的尸体。」 「……嗯,谢谢你们的帮忙。」 埃缇卡用手帕按压嘴唇,便闻到一股陌生的洗衣精香味。 没错──世界上到处都有温柔的人。实际上,自己就遇见了值得信赖的同事。佛金与谢多夫都不是坏人,他们虽然有不正经的一面,但都是很好的前辈。 那个时候,自己会接纳、依赖哈罗德,是因为强烈的孤独。 因为渴望温柔与关爱。 所以既然已经身在接纳自己的环境──即使再也无法电索或无法见到哈罗德,那也无所谓。应该无所谓才对。因为已经有了「温柔对待自己的人」,她根本没有理由执着于那个阿米客思。 可是── 为什么自己会觉得一切都如此空虚呢? 埃缇卡紧咬用手帕捂住的嘴唇──这跟缠的情况不同吗?自己误解了自己的感情吗?对他的这份感情不是「执着」?或者虽然是「执着」,却又带有更多其他成分…… 埃缇卡只知道,这绝对不是出于保守共同秘密的责任感。 可是──既然如此,自己究竟是被什么压垮的? 为什么会失去电索能力? 即将抵达机场的时候发生了异状。原本追踪的平板电脑的定位资讯突然被切断了。看来似乎有人刻意关掉了电源。 「被发现了。」佛金咂嘴。「前面有岔路。他们有可能会假装前往机场,再转向往瑞典前进。想从那边起飞吗?」 「我认为可能性很低。」埃缇卡操作your forma,列出附近的机场。「即使逃往瑞典,最近的机场也是地方航线。他们会不会单纯是虚晃一招,真正的目的地仍然是奥斯陆的国际机场?」 「搞不好被你说对了。你能联络机场吗?我想拦截他们的登机手续。」 「我试试看。」 几十分钟后──埃缇卡与佛金抵达奥斯陆加勒穆恩国际机场。佛金经过停车场,直接开进圆环。两人争先恐后似的跳下车,直奔航厦。埃缇卡迅速分享情报给警卫室。 「机场方好像在报到柜台拦下了符合特征的旅客。」 「真是好消息。加快脚步吧!」 埃缇卡与佛金不约而同地起跑。 一踏入出境大厅,细雨般的喧嚣便从天而降。天花板架着流线型的木制支柱,类似大理石的灰色地板上散布着无数旅客的影子。埃缇卡跟着佛金,穿梭在来来去去的人类与阿米客思之间。 终于,渐渐可以看到报到柜台了──被一群警卫阿米客思包围的人,正是比加与她的父亲丹尼尔。丹尼尔似乎正在跟阿米客思争论不休。另一方面,比加被父亲抓着手臂,害怕得瑟缩着身体。 罕见的情况吸引了许多旅客在一旁围观。 「我们是搜查局,让开!」 佛金高举id卡,拨开人潮前进。埃缇卡跟着他──这时比加注意到两人了。 「冰枝小姐……!」 比加立刻想要奔来,但丹尼尔从背后架住她的双臂阻止了她。丹尼尔维持同样的姿势,用他的大手捂住女儿的嘴巴。比加试图挣脱,却完全无法动弹──他总不会杀死女儿吧。不过,从旁人的角度也能明显看出被逼到绝境的他已经乱了阵脚。 「到此为止了,把双手放到脑后!」 佛金与埃缇卡同样举枪指着他──丹尼尔仍然抓着女儿,不愿配合。在灯光下可以看见他的肌肤带着淡淡的日晒痕迹,刻划在脸上的细密皱纹彷佛容纳了来自峡湾的海风气味。 比加的眼神向埃缇卡传达一个讯息。 ──不要对我父亲开枪。 佛金用严厉的语气问道:「你的其他同伙去哪里了?」 「早就逃走了。」丹尼尔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们只是在那个地方拯救为病所苦的人,为什么就是不能放过我们?」 「如果你跟〈e〉没关系,也没有叫人攻击我们的搜查官,我就会放过你们了。」 「我们不认识〈e〉,只不过是借用他的名义而已。」 「我说第二次,把双手放到脑后。」 「是你们先把我女儿拖下水的吧!」 丹尼尔的怒吼熊熊燃烧,被吸向天花板──埃缇卡浑身僵硬。他那双与比加十分相似的绿色眼睛瞪了过来,就像要贯穿自己似的。 他果然早就察觉了──察觉自己的女儿是搜查局的民间协助者。 埃缇卡握枪的手更加用力。 「你知道我的长相,是从哪里查到的?」 「埃缇卡冰枝电索官。」他没有回答,眯起一只眼睛。「你教唆我的女儿背叛我们。这孩子一离开这里就活不下去,你却让她做出会被族人永远看不起的事……」 佛金打断了他的发言。「你打着生物骇客的招牌,凭什么这么说?」 「闭嘴!」丹尼尔的手宛如快要让比加窒息了。「你们大概无法体会吧。your forma的傀儡没有必须保护的文化,连何谓尊严都不懂……像你们这种把灵魂出卖给机械缝线的人……」 他接着用萨米人的语言不屑地说了些什么──同时,佛金开枪了。如雷的枪声让看热闹的群众开始躁动,子弹狠狠陷进丹尼尔脚边的地面。 「没有第三次了!」 他大声一喝。 回音静静地渗透四周。 丹尼尔暂时定睛瞪着佛金──或许过了一分钟。他终于明白自己敌不过对手,于是松开结实的手臂放比加自由。丹尼尔遵照指示,小心翼翼地将双手放到脑后。 很明智的判断。 埃缇卡稍微放下心来。 佛金马上逼近,将丹尼尔压制在地。他将丹尼尔的手臂扭到背后,立刻铐上手铐──这时比加瘫坐在一旁。 「比加。」 埃缇卡收起枪,赶紧奔到她身边。埃缇卡跪下来查看的时候,比加咬着发白的嘴唇。她看都不看埃缇卡──视线就像被父亲吸引,仰望着他。 她的眼神十分激动,令人无法轻易向她搭话。 丹尼尔正好被佛金勉强拉着站了起来。 「爸爸……」比加的声音不稳地动摇着,却又包含坚定的意志。「我确实觉得我们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可是,不管你到底是不是〈e〉的同伴……这种做法都是错的,什么意义也没有……」 她笨拙的微笑在埃缇卡的脑海中复苏。 ──『就算想帮上别人的忙,到头来我还是只懂得这种做法。』 「比加──」丹尼尔皱起眉头。「你只是还不懂而已。你听好了,千万不可以听信搜查局所说的话,他们只是想欺骗你──」 「我是自愿帮忙的。」 丹尼尔微微睁大眼睛。「你说什么……」 「因为……」 比加小巧的下巴明显正在颤抖。 「因为──我毁了克拉拉的人生!」 她发出撕裂般的呼喊。过去的她从来不曾发出如此悲痛的声音──比加泣不成声,蜷缩着身体。 「妈、妈妈也是,原本说不定还有救的。要不是坚持否定机械、坚持维护自尊……如果她有好好、接受治疗……可是、可是我们却、谁都不……」 长长的三股辫垂在地上,画出哀恸的弧度──埃缇卡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把手放在比加背上。凸起的脊椎摸起来非常脆弱。 (插图012) 不知父亲是如何看待女儿的呐喊,他闭着嘴巴。 「……走吧。」 佛金催促他。 于是,事情就发生在他们踏出第一步的时候。 突然间,「丹尼尔的身体开始倾斜」。 ──咦? 埃缇卡茫然看着丹尼尔颓然倒向地面的模样。重摔在地的肩膀微微弹起。佛金也没有立刻反应过来。 等等。 抬起头的比加睁大眼睛,几近崩溃。 「爸爸……!」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3 如果要比喻,莱莎的电索就像是一辆高速行驶的列车──哈罗德这么想。 彷佛稍微走错一步就会脱离轨道,用十分危险的方式接连抛出机忆──与埃缇卡截然不同。埃缇卡的电索就像是在没有任何气泡的水中下沉,宁静而毫不犹豫,感觉很接近天生懂得如何游泳的鱼。 即使同样是电索,也会有如此明显的差别。若改以阿米客思为例,就像不同世代或机型,其运算处理能力也会有所不同吗? ──哈罗德正分配一部分的处理能力思考多余的事时,莱莎找到了关键的机忆。 哈罗德拔除〈探索线〉后,莱莎果然大幅摇晃了起来。哈罗德已经渐渐习惯扶着她的动作──他们明明只潜入了几次。 「电子毒品买卖的主谋好像在巴黎十一区。我也查出地址了。」 莱莎这么说着,瞥了一眼躺在侦讯室的简易床架上的嫌疑人。这个人是总部的电子药物搜查课根据两人昨晚的电索结果所逮捕的其中一名买主,他掌握的情报比想像中还多。 「接下来就是电药课的工作了呢。」 「对呀,毕竟我们没有能力拿枪冲进现场扫射。」 不论如何,历经超过半个月的搜查,这起案件总算告一段落了。 两人与电药课共享电索结果,然后办完事务性的手续,结束一天的工作──里昂总部远比圣彼得堡分局大,在职的搜查官数量也不是后者可以比拟的。话虽如此,除了哈罗德以外,并没有其他阿米客思搜查官。或许是因为很稀有,哈罗德曾多次感受到好奇的目光。 两人来到停车场时,太阳已经渐渐西下。哈罗德回头望着建筑物──电子犯罪搜查局总部所属的国际刑事警察组织是一栋有着玻璃外墙的大楼,此刻反映着开始褪色的天空。吹过隆河而来的风有些寒冷。 时间差不多快要晚上八点了。 「哈罗德。」并肩而行的莱莎开口说道。「如果你有空,等一下能不能跟我去一个地方?可以看到有趣的东西喔。」 「当然没问题。」哈罗德回以微笑。身为她的搭档,自己必须努力与她拉近距离。「有趣的东西是指什么呢?」 「你是第一次来里昂吗?」 「我有来过总部几次,但从来没有观光过。」哈罗德补上莱莎可能会想听的话。「如果你愿意带我去逛逛,我会很开心。」 「让我招待你参加富维耶之夜。」她用戏剧化的动作打开车门。「来,请上车。」 里昂位于法国东南部的隆河─阿尔卑斯地区。这座城市有索恩河与隆河源源不绝地流过,由于中世纪的定期市集而逐渐发展,到了十六世纪更借着丝绸交易变繁荣──如今此处已经是仅次于巴黎的第二大都市。 对哈罗德来说,这里是埃缇卡遇见自己之前生活的地方。自从来到这里,哈罗德便想像了几次。想像她在统一为柔和色调的街道一个人散步的身影──如果是装扮得有如乌鸦的埃缇卡,看起来应该就像是落在绘画中的一滴墨水,令人印象深刻吧。 不论如何封锁,关于她的念头还是会不经意涌现。 哈罗德已经渐渐不再阻止自己思考了。 莱莎与哈罗德朝富维耶山丘前进。这里是能眺望整个里昂的地标,坐拥巴西利卡式的大教堂与美术馆等设施──两人造访的地点是位于山丘一角的古罗马剧场。这座约建于西元前十五年的圆形剧场遗迹到了现在,仍然是用来举办室外活动的设施。石造的座位排列成碗状,包围着人工灯光照亮的中央舞台。现场已经聚集了许多观众。 「幸好赶上了。距离表演开始还有十分钟。」 哈罗德与莱莎并肩坐下。座位虽然离舞台稍远,靠着自己的视觉装置,这点距离不成问题。 「我还以为你要带我去看那座大教堂呢,因为它非常有名。」 「那座大教堂确实很壮观,但不是今晚的主角。」莱莎毫无保留地微笑。「这里会上演一出很棒的戏,阿米客思也会登台喔。」 哈罗德用柔和的语气问道:「你对戏剧有很深的了解吧?」 「没有你说的那么了不起,但我喜欢看戏,也喜欢演戏。」 「你有学过表演吗?」 「还是学生的时候学过,不过我完全没有天分。就各种意义来说,不管多么向往,世界上有些事情还是放弃比较好吧?」 「的确如此。我也曾希望能像其他搜查官一样随身带枪,但还是放弃了。」 「好可爱的梦想。」莱莎莞尔一笑。看来她似乎认为这是玩笑话。「虽然十时课长没有透露详情,不过我看得出来,你确实是『次世代』机型。」 「你对我还满意吗?」 「非常满意。真希望总有一天所有阿米客思都能变得像你一样。」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因为──」莱莎用手指梳开头发,忽然皱起眉头。「讨厌……你看到这则新闻了吗?」 她用your forma传送连结到哈罗德的装置──哈罗德用全像浏览器开启。刚发表不久的新闻标题瞬间从黑暗中跳出。 〈挪威奥斯陆/〈e〉信徒与警方爆发冲突,多人受伤。〉 据说在奥斯陆市内的酒吧,自称〈e〉信徒的团体与当地警察爆发了枪战。警方似乎尚未查明原因与详细情形──但听到〈e〉,系统便自然有了反应。哈罗德重新忆起前几天那则有关知觉犯罪的贴文。 搜查局应该正在追查〈e〉,但哈罗德并不清楚后来的进展。即便在局内,情报通常也不会透露给负责的搜查官以外的人,所以实际上或许有什么进展──至少目前并没有信徒盯上搜查局的消息。 「他们大概也不太欢迎阿米客思的进化吧。」莱莎从旁关掉哈罗德的全像浏览器。「抱歉,我好像不该传这则新闻给你。」 「没关系,我不会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 「是吗……对了,〈e〉的那则贴文也在局内引发了话题呢。」 莱莎与知觉犯罪无关,应该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的吧──〈e〉的贴文原本就刊登在可以自由浏览的匿名论坛上,所以必然会引发话题。 「我知道。这件事有造成什么骚动吗?」 「是还不至于造成骚动啦。」这个时候,莱莎似乎想到了什么。「我都忘了你的功绩呢。我记得你有负责侦办知觉犯罪案件吧?」 「是的。不过严格说来,负责侦办的人应该是冰枝电索官。」 「你不是也有很大的功劳吗?当时大家都在讨论这件事呢。」她定睛注视着哈罗德。「……那则贴文是真的吗?」 「你是指〈e〉的贴文吗?」哈罗德歪头问道,莱莎便点点头。「我们不能说出关于重要机密案件的事。不论能不能说,『我都记不太清楚了』。」 「你又在说笑了。阿米客思的记忆力应该很完美。」她不禁发笑,将目光转回舞台。「啊,差不多要开始了。」 灯光的色彩缓缓转变,现场随即响起热烈的掌声──四周再次充满寂静时,舞台上出现了两名演员。一人是人类,另一人是阿米客思。两人隔着垂挂的纱幕面对面。 近年来,阿米客思参与戏剧演出的例子并不稀奇。只不过,其中九成九都不是饰演人类的角色,而是阿米客思的角色──他们基本上都是以配角的身分登场,甚至有不少角色都没有台词。不过,这次似乎不同。 莱莎在哈罗德耳边低声说道:「听说这是数学家和阿米客思的故事。数学家的角色好像是以艾伦图灵为原型。」 「图灵生存的年代不是阿米客思诞生的很久以前吗?」 「设定上好像是两人透过连结不同时代的电脑,邂逅了彼此。」 也就是奇幻故事吧。哈罗德命令系统,停止追求现实合理性的程序。他将思考切换成分析哲学命题的方向──这时候,饰演数学家的演员向阿米客思说道: 『那里真的是不同的时代吗?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跟你一样是人类。』阿米客思答道。『如果你不相信,就尽管测试我吧。』 两人的对话很明显是在暗指图灵测试。 图灵测试──这是数学家艾伦图灵于一九五○年提出的测试方法,目的是验证「机械是否具有如同人类的智慧」。方法很简单,由审查员透过萤幕以文字与对方沟通。受测者之中一个是人类,另一个是机械。只要机械没有被拆穿真面目,就会被认为具有智慧,通过测试。 舞台上的数学家以为阿米客思是人类,坦然与他深交──哈罗德并不讨厌人类创作的艺术。不论是绘画、音乐还是戏剧,每次欣赏这些作品,感觉就像是为系统上了润滑油。 哈罗德暗中观察身旁的莱莎。 她正认真地观赏舞台剧。那双眼睛注视着舞台,眼神带着某种热切的情绪,纤长的睫毛染上了灯光的颜色。 回过神来,自己又再次忆起了埃缇卡的容貌。 哈罗德想起的是前几天在分局巧遇她的事。走出电梯时,她用有些缺乏自信的眼神笔直望着自己,就连声音的颤抖方式,哈罗德都记得很清楚。 ──『就算搭档不是我,应该也不会碍到你才对。』 她说得没错。 实际上,即使埃缇卡不在身边也没有任何问题,一切都很顺利。 不管跟谁搭档,肯定都一样。如果只是要找出杀害索颂的犯人,埃缇卡或莱莎都可以──既然是具备相同能力的电索官,那就没有多大的差别。她的主张是正确的。所以,自己不该再满脑子想着关于埃缇卡的事。 可是,再怎么挣扎都无法控制。 不管关闭几次,思考回路仍然会继续处理那些资讯。 为什么? 情感引擎挑起那种来路不明的感觉──其中也混合了些微的烦躁。最初要求对等关系的人是埃缇卡,哈罗德认为自己已经付出努力。但她别说是依靠自己了,甚至选择一个人承担。埃缇卡连哈罗德的关心都不接受,单方面告别了他。 不过最令哈罗德感到气愤的是无法解读其烦恼的自己。 舞台剧进入最后一幕,数学家得知阿米客思的真面目是机械。自己的测试无法得出真相的事实让他大受打击,于是他疏远了阿米客思。 面对封闭内心的数学家,机械抛出了这句话: 『并不是你的测试失去了价值,而是我们太过接近人类了。』 如果自己真的很接近人类,应该就能更容易地理解埃缇卡了吧。 舞台剧结束的时候,大约是晚上十点。 在如雨的温暖掌声之中,舞台的灯光渐渐暗了下来──观众开始准备离去的时候,莱莎与哈罗德也站了起来。系统的某处仍然残留着无法处理的情感,但哈罗德还是有享受到舞台剧的乐趣。 「那个阿米客思几乎是主角呢。」莱莎似乎还沉浸在剧情中。「而且,演技也非常精湛。他该不会也是次世代机型?」 「也许是喔。」学习台词的抑扬顿挫与不同情境的表情,对阿米客思来说并非难事。不过,还是不要破坏她的美梦比较好。「非常谢谢你今天的邀请,莱莎。」 「很高兴你看得开心。对了,我们下次再──」 事情就发生在莱莎迈出步伐的时候。 突然间,从上一层座位伸出的手臂将她推了出去。 由于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哈罗德没能及时反应──自己还来不及接住她,她就跌落到下方的座位了。所幸那里空无一人,没有波及周围的观众。 「莱莎!」 哈罗德赶紧跳下阶梯──莱莎用手撑住地面,勉强起身。就算四周的光线很暗,也能清楚看出她露出的手肘破皮了。 「怎么回事?」莱莎茫然抬起头。「刚才有人把我……」 哈罗德往那个方向望去──两个年轻人混在人群中,正要离开现场。哈罗德用视觉装置放大影像,侦测到两人脖子上的小小刺青。 「e」。 毕竟是在黑暗之中,莱莎恐怕没有看到。 「我们追上去吧。」 「等一下。」她哀号。「对不起,我站不起来。脚好像扭到了……」 哈罗德犹豫了一瞬间──如果是优先遵守敬爱规范的阿米客思,应该不会把莱莎留在原地。虽然令人担忧,但此刻应该放弃追踪,留在这里。 哈罗德无奈地如此判断,小心翼翼地伸手扶起她,让她坐到座位上。莱莎捡起掉落的高跟鞋,穿回脚上。她的膝盖也渗出了淡淡的血。 「你需要包扎。」 「其实没有看起来那么痛,我没事。」莱莎这么逞强,不过似乎还是无法走动。「你有看到推我的人长什么样子吗?」 「有的,对方是〈e〉的信徒。」 她露出惊讶的表情,再次回头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 「竟然也出现在这种地方……是因为我带着你,他们才会盯上我吗?」 「很难说呢。现场应该也有其他带着阿米客思的观众才对。」 况且,反科技主义的信徒恐怕不会想观赏有阿米客思演出的舞台剧──真要说的话,对方的目标或许就是莱莎本身吧?毕竟她是电子犯罪搜查局的一员。虽然她与知觉犯罪无关,也有可能是信徒看了那则贴文之后,终于开始参与「游戏」了。 即便如此──一般人通常无法阅览个人资料。 刚才那两个人怎么会知道莱莎是电索官? 「莱莎,你今晚要回哪里?」 「我打算回自己的公寓,因为我已经三天没回家了……」 「那么,我送你回家吧。」 「谢谢你。」莱莎一脸尴尬地搓揉扭到的脚踝。「不好意思,我好像只能接受你的好意了。」 「别这么说。没有保护好你,是我不对。」 「……这就是你们的敬爱规范吗?」 哈罗德微笑,静静地用肩膀搀扶她。莱莎乖巧地倚靠着哈罗德。 * 莱莎的家位于面向索恩河的皮尔席兹街──一栋小巧公寓的三楼。 「真的很抱歉,还让你送我到这里……」 一踏进客厅,一股柑橘类精油的香气便飘了过来。室内的色调统一为清爽的苹果绿,从对开的法式落地窗往外眺望,可以清楚看见下方的索恩河。家家户户的灯光映照在水面上,摇曳得十分梦幻──哈罗德扶着莱莎,让她在沙发上坐下。她马上呼唤了家政阿米客思。 「克蕾。」 「我拿急救箱来了。」 量产型女性阿米客思走了过来,开始帮忙替莱莎包扎。她消毒伤口,对扭伤的脚踝喷上具有消炎作用的冷却喷雾剂──克蕾的头发编得很精美,还用可爱的发夹固定。看来莱莎相当溺爱这个阿米客思。 哈罗德重新偷偷观察屋内。家中收拾得很整齐,装饰也费尽心思。只不过,这样的空间只供一个人生活似乎稍嫌宽敞。她也替克蕾安排了房间吗? 「哈罗德,请坐。」莱莎看着克蕾帮自己包扎的手。「你还不能回去喔。」 「当然了。关于推了你一把的那两个人,我必须找课长讨论。」 「你说得对。另外,也让我答谢你吧。」 厨房忽然传来细微的声响。克蕾刚才似乎在炉子上煮东西──哈罗德趁莱莎她们不注意,走向厨房。 厨房擦拭得很干净,也收拾得井然有序。ih电磁炉上放着不锈钢开水壶,里面的水正在沸腾。从旁边的滤杯与咖啡粉可以得知克蕾原本打算替莱莎泡咖啡。 哈罗德关掉ih电磁炉的电源,打开橱柜想取出马克杯。餐具数量并不多,杯盘与刀叉等餐具都分别备有两人份。哈罗德也顺便往垃圾桶里面瞄了一眼。 看来她果然还有克蕾以外的同住者。 而且对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回来了。 哈罗德泡了咖啡端到客厅,莱莎便露出明显的惊讶表情。她的包扎才刚完成,克蕾正在收拾急救箱──阿米客思看了哈罗德一眼,却一语不发地立刻离去。 「我抢走了她的工作,希望她没有感到不悦。」 「克蕾不会介意的。」莱莎接过哈罗德递出的马克杯。「谢谢,你真体贴。」 「你的伤还好吗?」 「疼痛舒缓了很多。」她喝起咖啡。「我已经没事,到了明天应该就能走路了。」 「请千万不要勉强。」 「我真的没事,因为最近的急救箱很有效……」 对话无意间中断──莱莎把马克杯放到桌上。她的修长双脚已经脱去高跟鞋,换上了拖鞋(chausson)。应该是克蕾替她换上的吧。膝盖的伤口已确实贴上免缝胶带。 哈罗德的目光飘向化为室内装饰的暖炉。 「你的同住者已经离家很长一段时间了吧?」 莱莎静静地睁大眼睛──似乎答对了。 「你怎么知道……我这么问你是不是有点滑稽?」 「这也算不上什么推理,只是因为橱柜里有两个同样的马克杯而已。」哈罗德说着,将视线转回她身上。「对方是你的情人吗?」 「是我哥哥。」莱莎摆出有些迟疑的笑容。背后似乎有什么隐情。「我们感情很好,但遇上了一些问题……他目前住在别的地方。」 「你一定很寂寞。」 「嗯,但还有克蕾陪着我。」她简短地回答,再次拿起马克杯。喝了一口咖啡后,她似乎转换了心情。「对了,关于刚才的事……你有看到推了我一把的那两个人长什么样子吧?」 「是的,对方是两个年轻男子。」 「如果还保存在你的记忆里,能不能传送照片给十时课长?只要对照使用者资料库,应该就能查出他们的身分了。」 原来如此。这个方法不只省力,也很确实。「如果能帮上忙,我很乐意。」 「克蕾,你能拿电脑和缆线过来吗?」 过了不久,克蕾带着平板电脑与usb缆线回来了──哈罗德接过这些东西,在莱莎的身旁坐下。大马士革玫瑰的香水散发出轻柔的香气。 「我说哈罗德──」她忽然转头望过来。「可以让我滑开你的左耳吗?」 出乎意料的提议让哈罗德不禁微笑。「克蕾的治疗好像很有效呢。」 「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我就很感兴趣了。」 「当然没问题,但希望你别弄坏它。」 「别看我这个样子,我其实还满灵巧的喔。」 莱莎的温暖手指轻轻触碰哈罗德的左耳,然后小心地滑开。手法确实很灵巧──她将缆线插进露出的连接埠,再接到腿上的平板电脑。记忆系统被外部装置叫出,脱离哈罗德的管辖。 不久,前段时间的记忆便化为静态图,一一排列在画面上。 「找到了,就是这张。」 莱莎选取一张照片──以罗马剧场为背景,那两名信徒出现在照片中。两者都是长相随处可见的法国人,年龄恐怕还不到二十岁。除了脖子上有「e」的刺青以外,服装并没有什么显眼的特征。 「这两个人好像都是学生,上个月才通过高中会考(buréat),确定要进入大学就读。」莱莎似乎用your forma在使用者资料库搜寻了他们的长相。「竟然为了〈e〉葬送自己的人生……真是太傻了。」 「莱莎,你觉得他们有发现你是电索官吗?」 「咦?」她一脸疑惑。「什么意思?」 「刚才也有提到这个话题,也就是〈e〉针对知觉犯罪案件发表的阴谋论。信徒的目标是电子犯罪搜查局,但至今都没有犯下引人注目的案件。不过……」哈罗德停顿了一下。「假如他们是为了『游戏』才攻击你呢?」 莱莎似乎是第一次考虑到这个可能性。她张开色泽漂亮的嘴唇,又再度闭上──最后终于说道: 「可是……我跟知觉犯罪无关啊。」 「没错。但既然他们的目标是电子犯罪搜查局,你就很有可能遭到波及。」 「就算真是如此,那些信徒又是从哪里得知我的身分的?」 「我也不清楚,若〈e〉正如假设是一名怪客,应该不缺窃取资讯的手段。又或者,你是否认识什么可能会出卖你的人?」 「没有,我当然不认识那种人。不……」她的表情明显沉了下来。「对不起,我刚才对你说谎了。我或许不算是与知觉犯罪完全无关。」 哈罗德皱起眉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 莱莎犹豫似的轻咬嘴唇内侧。她的神情与先前的坦然态度截然不同,甚至显得有点懦弱──厨房传来细微的声响,是克蕾引起的吗? 现场恢复寂静。 远方的车发出短促的喇叭声。 突然间,莱莎的手臂伸向哈罗德──就这么环抱住他。柔软的身体紧贴着哈罗德,暗金色的发丝轻抚他的脸颊,淡淡的护发油香气占领了嗅觉装置。 这个举动很突然,但哈罗德并不特别感到惊讶。 「莱莎……」哈罗德思考不到一秒,温柔地回以拥抱。「你怎么了?」 莱莎一改先前的态度,呼吸短促得像是陷入了苦恼。 「我想〈e〉应该……知道我哥哥的事。」 「这话怎么说?」 「我哥哥──也跟我一样,是个电索官。」 在耳边低语的声音令人刺痛。 「我哥哥当时正在协助侦办知觉犯罪案件……电索了巴黎的感染者。他累积了不少疲劳,身体状况明明不好,却因为案件分秒必争而被迫上场……他当时的状态根本不适合潜入,所以……」莱莎吞咽口水,痛苦地说着。「所以──」 哈罗德为了安抚她,轻轻抚着她的背。 好几个月未归的哥哥。 这只代表了一件事。 「你的哥哥『故障』了吧?」 莱莎的手臂抱得更紧了。 「嗯。」她的声音几乎只剩叹息。「他引发自我混淆……已经无法跟人对话了。」 自我混淆──这是电索官故障的其中一种症状。由于疲劳而无法顺利处理资讯等原因,导致负荷超过容许范围,就有可能引起这种症状。据说电索对象的机忆会与自己的记忆互相混淆,使电索官无法分辨究竟何者是自己的经历。严重的情况甚至会损坏人格,在分类上属于精神疾病。 换句话说,只能缓解,难以痊愈。 「这一定是我的报应。」莱莎似乎真的这么相信。「因为只有我保持健康,悠闲地继续工作……虽然这么轻的伤或许算不上什么惩罚。」 「这种说法并没有根据。」 「我当然知道。可是,我就是忍不住这么想。」 哈罗德无法体会人类关心兄弟姊妹的情感。至少对他而言,自己所怀抱的手足之情与人类完全不同──不过,他仍然能充分理解其中道理,也能感受到莱莎的绝望。 「你说过,你跟你哥哥的感情很好吧。」 「嗯,我们只差一岁……因为我们家的父母不是很称职……」莱莎无助地将脸埋到哈罗德的肩膀。「我总是跟哥哥和克蕾,三个人一起克服许多难关。」 「你哥哥目前在哪里呢?」 「他在安养机构。虽然这么说很令人难过……光靠我和克蕾没办法妥善照顾他。」 「你的哥哥一定也能感受到你的心意。」哈罗德用手指梳开她的头发,就像安慰孩子一般摸摸她的头。「你每天都一个人,肯定很难受吧。真可怜。」 「没关系……我每两天就会去见哥哥一次。」莱莎深呼吸,试图让心情平静下来。「哥哥他……原本就不喜欢电索官的工作。可是,现在的社会并没有宽容到可以违抗适性诊断,从事别的工作,对吧?」 「全都要怪我们阿米客思或其他机器人呢。」 「不对,不是那样的。哥哥也非常喜欢你们,所以老实说……」她似乎把某些话吞了回去。「如果不只是适性,也具备才能就好了。我想,大多数的电索官都觉得『如果自己是天才就好了』。」 如果是天才。 如果不是只因为适性就被推上职位,成为等着被消耗的棋子,而是真正的天才── 「就像冰枝电索官那样?」哈罗德低语,莱莎便微微抖了一下肩膀。「不过,就连被誉为天才的她也沦落至此了。」 「…………嗯,的确。或许我错了。」 「莱莎,请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她推开哈罗德的胸口,改为抱住平板电脑。「……因为你们太温柔,我就会忍不住依靠你们。我这样可不行呢。」 「我很荣幸。毕竟我们的存在本来就是为了帮助人类。」 哈罗德为了让莱莎放心而露出微笑,然后定睛注视着她的标致脸庞──她回以情绪溃堤的眼神,焦黑的眼瞳透着泪光,在睫毛下摇曳不定。 哈罗德主动触碰她的手,轻轻将紧抓平板电脑的一只手拉过来握住。触感已经不再冰冷,就像其他人类一样温暖。 「哈罗德……」 「莱莎,如果我的推测是错的,希望你能纠正我。」她的手指传来些许紧张。「你是不是想知道那则关于知觉犯罪的贴文是真是假?就是因为如此,你刚刚才会提起这个话题吧。」 莱莎似乎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那只是普通的闲聊而已。思想诱导根本不可能,太玄了。」 「这里并没有人类。就算对象是阿米客思,你也不愿意说实话吗?」 「…………我相信搜查局。」 莱莎将平板电脑紧紧抱在胸口,低下头来。她的手掌微微渗出了汗。 「〈e〉的贴文毫无根据,曾侦办知觉犯罪案件的我可以向你保证。」 「我当然也这么想。哥哥赌上性命侦办的案件并没有被掩盖什么。」 她的口气就像在说服自己──当然了,哈罗德的主张是谎言。知觉犯罪当时,泰勒确实进行了思想诱导。不过,如果无知能维护人心的稳定,谎言就应该优先于真相。 或许是身为阿米客思的「良心」让自己做了这个决定。 无论如何,自己仍然不知道莱莎愿意相信到什么地步。 「遭逢变故就会想找理由,是人类的坏习惯呢。」她拔除平板电脑的缆线。「我会把刚才的照片传给十时课长的。」 「好的,麻烦你了。」 「哈罗德。」 莱莎伸手取下插进自己的连接埠的连接头──她稍微踮起脚尖,嘴唇触碰到哈罗德的脸颊。 「……谢谢你。」 莱莎恐怕比她自己所想的还要笨拙。 4 对比加来说,与母亲之间最美好的回忆是寒冬中的冰冷夜空。 「比加你看,那就是萨米人祖先的儿子们。」 孩提时代──冬天的每个晚上,比加都会坐在母亲的腿上仰望满天星斗。群青色的记忆到了今天,仍然会与渗透空气的寂静一同在脑海中复苏。 「你还记得上次的故事吗?」母亲用冻得干裂的手指指出猎户座的三颗星。「很久很久以前,太阳的儿子降临在我们的大地,娶了一个新娘。然后呢?」 「他们夫妻生下了三个儿子!」 比加精神饱满地回答,母亲便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答对了。」 「然后啊,那些儿子有刀子、锅子和箭。」比加想得到更多赞美,于是回想母亲先前说过的故事,指着天空说道。「然后太阳的儿子就……嗯~~是哪颗星星呢……?」 「那么,星空的钉子在哪里?」 「在那里!」 比加踢着小小的双脚,从母亲的腿上跳下来。她仰望北极星(星空的钉子),跳舞似的转起圈来──因为转到头晕,比加一屁股跌坐在地。干爽的雪一下子飘了起来。 「你这孩子真是静不下来。」 母亲似乎也拿比加没办法,牵着她的手拉她站起来──比加非常喜欢来自母亲手指的微温。因为太高兴了,她紧紧抱住母亲,母亲也温柔地回以拥抱。真希望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可是── 「真是个爱撒娇的孩子。」 忽然间,比加在微笑的母亲身后看见了那个东西。 划过夜空的一道光芒。 「啊……」 比加微微倒抽一口气。 对他们萨米人而言,流星象征了「终结」。据说更久以前的人们深信流星坠落的地点会起风──但比加没来由地感到害怕,于是更用力抓紧了母亲。她觉得若是不这么做,母亲就会立刻被流星带走。 从不久前开始,母亲的身体状况就不太理想。 上个周末,父亲带着母亲去拜访了凯于图凯努最值得信赖的开业医师。两人回来后对负责看家的比加说「没什么好担心的」,但她都知道。每天晚上,比加都会听到父母谈话的声音──开业医师似乎建议母亲前往技术限制区域之外的医院接受诊疗。 『我不想离开这里。』母亲当时这么说道。『如果要去外头的医院,被线人的技术玷污,我宁可在有驯鹿陪伴的这个地方静静长眠……』 『现在还说不准。』父亲握住母亲的手。『我们去拜托爱德他们吧。他们都是优秀的生物骇客,一定也能做出治好你的药。』 『别说了,我不喜欢那种技术。因为是工作,我已经接受现实,可是坦白说──』 自己偷听了对话的事,比加当然没有告诉父母。她的幼小心灵也能理解那是不能触及的事。 「比加,我们差不多该回屋子里了。我还得继续织挂毯呢。」 母亲温柔地牵着比加的手,并没有注意到流星。 「……那条挂毯也要拿去奥斯陆卖吗?」 「那是要挂在家里的。我用坚韧的染色丝线来刺绣,就算到你长大成人以后也不会褪色喔。」 「我已经长大了啦!」 「是是是。」 比加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母亲慈祥地唱起萨米人的传统歌谣(joik)。我年幼且可爱的独生女啊──即兴创作的歌声融在银白色的夜晚中。 季节交替一轮──比加九岁的冬天,母亲去世了。 那个晚上,窗外也有流星滑落。母亲逐渐冰冷的手不再柔软,脸颊也像紧贴骨骼般僵硬。比加最爱的那股暖意全都一去不复返。 前往限制区域之外应该就能治好她的病。 但母亲与父亲以及周遭的所有人都没有选择这么做,他们甚至不让比加选择。 所以,比加自己也一直说不出口。 ──『要不是坚持否定机械、坚持维护自尊,妈妈或许就能得救了。』 可以的话,她不想说出如此差劲的言论。母亲如果听到,一定也会很难过。 可是,自己已经不想再视而不见了。 * 「我们生物骇客会在独立的时候接受『仪式』。」 奥斯陆大学医院的病房里充满了消毒剂的气味──埃缇卡与比加一起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时间已经进入深夜,院内寂静无声,顶多只能偶尔听见扫地机器人经过时的马达声响。 病床上,比加的父亲──丹尼尔正在沉睡。 在机场被捕后不久,丹尼尔突然失去了意识。 在那之后,医护人员赶到了现场。简易诊断ai发现他全身的血氧浓度都降低了,所以他被紧急送往奥斯陆市内的大学医院。 据比加所说,原因在于「仪式」。 埃缇卡不禁一脸疑惑。「仪式是指?」 「简单来说,就是将可以进入假死状态的晶片植入脖子。」比加深深低着头。她的手上拿着执刀医师从丹尼尔体内摘除的方形极小晶片。「例如在受重伤时保命,重点是在被搜查局逮到时逃避查缉……虽说是假死状态,最多也只能维持几个小时。」 据说这种晶片能刻意改变体内的氧气结合,一口气降低代谢,达到假死的目的──效果只能持续两个小时左右,但恢复意识以后也不会造成神经障碍,是一种「魔法般的技术」。只不过,这招不一定会成功。 「好像有很高的机率会失败,所以实际上很少人会用到,几乎只是一种形式……」她早已开始哭泣。「我没想到爸爸会做到这个地步。」 埃缇卡转头望向丹尼尔──他紧闭着干燥的眼睑。手术刚刚才结束,接下来只等他苏醒,但目前仍然没有恢复意识的迹象。 据主治医师所说,他的状态很稳定。 「这么做实在太危险了。我从来没听说有哪个医疗机构会做这种事。」 「这是生物骇客自行研究,然后开发出来的方法。我也觉得这只是自杀式的行为。」比加握住晶片。「可是……大家还是觉得这样总比被your forma使用者抓到来得好。他们觉得就算失败而死,那也是自己的天命。」 很讽刺吧──她自嘲似的笑着说道。 「我们明明这么抗拒your forma,自己却只能靠同样的科技过活……」 忽然间,埃缇卡想起丹尼尔发出的怒吼。 ──『这孩子一离开这里就活不下去。』『你们大概无法体会吧。』『像你们这种把灵魂出卖给机械缝线的人……』 埃缇卡不知不觉咬紧牙关。 鼓励比加成为民间协助者的人就是自己与哈罗德。老实说,埃缇卡对他们的坚持算不上有深刻的了解──然而丹尼尔等人以生物骇客的身分做出的行为属于明确的犯罪,据说其存在本身甚至有可能助长黑社会组织的势力。 另一方面,如果能得到正当的工作,萨米人就会立刻从生物骇客的工作收手吧。然而,他们过去作为副业的一级产业早已改用机器人或阿米客思来取代人力。从人事费用与工作效率等观点来看,政府与企业都不想走回头路。 换句话说,这是一朝一夕无法解决的复杂问题。 「现在才这么说有点晚了……我擅自行动,真的很抱歉。」比加用虚弱的语气说道。「我满脑子只想着自己的事……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害冰枝小姐受伤。」 埃缇卡这才发现,她是指自己当时一个人闯进信徒们的酒吧这件事。 「我没什么大碍。」埃缇卡触碰嘴唇的伤口给她看。「在那种情况下,任谁都会惊慌失措。」 「就算是那样,我也真的很蠢。」 「别这么说。」埃缇卡想鼓励比加,于是轻抚她的背。「丹尼尔先生是什么时候发现你当上民间协助者的呢?」 「我不知道,但他或许在知觉犯罪案件不久后就察觉了……没想到他还调查了关于你的事。」 「一定是因为他很担心你吧。」 比加的眼睛变得红通通的,因为她已经啜泣了好几个小时。说着说着,她的双眼又再次泛起泪光。 温柔得无情的宁静侵蚀着彼此。 「我以前一直觉得,生物骇客是一份能帮助他人的伟大工作。」比加的视线落在脚尖上。「我的父母都这么说,而我自己也相信……可是随着年纪增长,我才开始发觉不对劲。」 「你会这么想,是因为李的事吗?」 「那或许是关键的契机。不过,其实是从更久以前开始的。」她哽咽了一下。「小时候……我妈妈死于癌症。发现肿瘤时,如果马上去大医院接受完善的治疗,应该就能治好她。可是,我妈妈不愿意离开技术限制区域。」 比加说父亲也尊重母亲的意愿。她说对父母而言,尊严比生命更重要。 「我无法理解。尊严确实很重要,但妈妈过世更让我难过……可是,大家好像都不这么想。我对谁都说不出口,还觉得是不是自己错了。」 埃缇卡默默环抱比加的肩膀──自己只能做到这些。无法理解她的痛,反而令埃缇卡更难受。比加在父母的关爱之下长大,她深爱着家人,对母亲的死感到悲伤。 但过去有多幸福,离别的悲痛就有多深刻。 「你有跟丹尼尔先生说过这些想法吗?」 「没有。」她擦了擦眼睛。「等他醒过来……我要好好跟他谈谈。然后,还要问他是不是真的在帮助〈e〉……」 身为生物骇客的丹尼尔崇拜〈e〉的理由就跟机械否定派一样,显然是基于思想方面的观点。但到目前为止,〈e〉本身从来不曾提及自称「使者」的协助者。 丹尼尔也主张「自己只是借用〈e〉的名义而已」。 your forma忽然跳出毫无顾忌的通知──是来自佛金搜查官的讯息。他原本正跟谢多夫一起追捕丹尼尔的两个同伙。他们似乎已经顺利逮到对方,暂时移送到奥斯陆市内的警局了。 文末补上了这句话: 〈我刚到医院的停车场。你能出来会合吗?〉 「抱歉,我要离开一下。」埃缇卡轻轻放开比加。「你一个人可以吗?」 「我没事的。佛金搜查官找你吗?」 「嗯,他们好像抓到另外两个人了。」 「这样啊……我没关系,不用担心我。」 比加坚强地点头回应。埃缇卡当然很担心她,但就算继续待在这里,自己顶多也只能陪着她。为了她好,现在应该继续搜查才对。 埃缇卡从沙发上起身,直接往病房外走去──又在门口停下脚步。 「比加──」埃缇卡犹豫着,回过头来。「那个……如果你不想当民间协助者了,就告诉我一声吧。虽然不容易,我还是能帮上你的忙。」 毕竟一开始就是我把你牵扯进来的──埃缇卡把这句话吞了回去。 不知道比加究竟是怎么想的──她先是按了哭红的眼睛,然后又露出僵硬的笑容。 「正好相反,冰枝小姐。」 比加的声音就像在故作开朗。 「……相反?」 「我不想当的……大概不是民间协助者。」比加一瞬间试图吞下眼泪。「可是那样一来,我就没办法再跟爸爸他们在一起了……」 我得再仔细思考一阵子──她低声说着,生硬地挥挥手。 埃缇卡这次真的离开了病房。 胸口没来由地感到苦闷。 不过,这终究是比加自己必须解决的问题。 所以──认为自己毁了她的生活,恐怕是一种非常傲慢的想法吧。 一来到停车场,一阵冷得不像夏天的夜风便吹了过来。 佛金搜查官靠着休旅车的车顶。他的头发很乱,夹克上还沾了泥巴之类的污渍。看来他经历了一场激战──埃缇卡走过去,他便一脸倦怠地转过头来。 「你的脸色真难看啊,冰枝,肚子饿了吗?」 「你才应该照照镜子。」埃缇卡也仿效佛金,背靠着车身。「辛苦了。你们是在哪里逮到那两个人的?」 「在瑞典的国境。他们好像是先切断平板电脑的定位资讯,然后才兵分二路。听说他们原本打算横越瑞典和芬兰,回到故乡莫曼斯克。」 埃缇卡不禁皱起眉头。 「丹尼尔当时打算搭上飞机。这么说来……他们是为了逃过我们的追捕,才计划经由不同的路线逃走吗?」 「不,听说只有丹尼尔还有别的工作。他们说自己原本就打算在离开酒吧之后分头行动。」 「有什么证据吗?」 「在这里。这是从丹尼尔的随身物品里搜出来的。」 他从口袋中取出的东西是证物的收纳袋,袋子里装着现在已经很少见的纸本机票。机械否定派搭乘飞机时都会用到这个。 那个时候,丹尼尔在报到柜台被拦了下来。他不可能买得到当日的机票,所以应该是从自动售票机领取了事前预约的机票。 目的地是── 「……里昂?」 埃缇卡不禁望向佛金的脸,他则耸了耸肩。 「虽然不知道他们跟〈e〉有没有关联,但也不能断定没有调查的价值。毕竟他在当时的情况下,竟然还想带着女儿飞到那边去。」 「可是,丹尼尔不是主张『自己只是借用〈e〉的名义而已』吗?」 「另外两个人也嚷嚷过同样的话。我调查了他们手上的装置,并没有实际跟〈e〉联络的证据。不过就算他们是受雇于〈e〉,那家伙应该也不会留下痕迹吧。」 「既然无法电索丹尼尔,就很难判断他们究竟是串供还是真的与〈e〉无关了。」 这就是未植入your forma的机械否定派最棘手的地方──就算要继续侦讯,花费的时间也会比采用电索的情况多上好几倍,必须有所觉悟。 「只不过──」佛金边说边抚摸自己的后颈。「谢多夫说过,那家酒吧的老板好像也认识丹尼尔他们。丹尼尔恐怕是为了扩大〈e〉的势力,才会把那家酒吧当作信徒的聚会地点,并自称『使者』。」 那是怎样?「既然如此,他们跟〈e〉没有关联的假设不就更牵强了吗?」 「我也这么想,但他们有可能只是狂热的粉丝。我是不打算轻信他们的主张,不过对真的因为科技陷入困境的人来说,〈e〉大概是很值得膜拜的救世主吧。」 这种心情实在非常难以理解,但也无法否认──毕竟〈e〉从来没有露出任何马脚。事到如今才雇用「使者」之类的可疑人物也令人不免怀疑。 无论如何,丹尼尔本身就是会使用装置向your forma使用者承接工作的生物骇客,他应该很容易得知〈e〉的存在。 「不管怎么样,他们三个人确实都认同〈e〉的思想吧。」 不过除非丹尼尔恢复意识,或是想办法证实另外两个人的证词,否则搜查都很难有进展。即使要继续侦讯,只将心力投注在这里也是浪费时间。 既然如此── 埃缇卡看着佛金摇晃的机票。 「我们大概在想同一件事。」他瞥了埃缇卡一眼。「唉,听说里昂的果仁糖塔很好吃耶,就是看起来红通通的那种。」 埃缇卡忍不住露出傻眼的表情。这个人真是没救了。 「请你联络总部的搜查支援课。我负责订机票。」 埃缇卡这么说着,无意间想起前往里昂总部的哈罗德。 第三章 火花 1 法国里昂──国际刑事警察组织面对隆河沿岸的夏尔戴高乐街,玻璃外墙就像方方正正的箱子,充满设计感,在保留古典景观的街道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我今天早上接到联络,〈e〉的案子要由搜查支援课(我们)和电索课共同侦办。」 「……这话怎么说?」 埃缇卡与佛金并肩站在入口的安检门内。确认为本人的生物认证与简易全身扫描在几秒内结束,于是两人穿越大厅──阳光从打通的天花板洒落,照亮了印在地面上的interpol标志。抬头就能看到楼上的回廊及胶囊般的电梯,甚至还有茂盛的植物,所以与其说是待在建筑物内,给人的印象更类似中庭。 埃缇卡他们在昨晚抵达里昂──比加的父亲丹尼尔所持有的机票目的地正是里昂。为了查出丹尼尔与〈e〉的关联,他们才会向总部的搜查支援课申请许可,来到这个地方,不过── 「为什么要跟电索课合作?」埃缇卡忍不住发问。「现在应该还不到出动电索官的阶段才对。」 「谁知道?」佛金挑起眉毛。「总之上头要我们先别去搜查支援课,直接去电索课报到。听说他们会负责指挥……你可以吗?」 「毕竟是工作。」埃缇卡保持坚决的态度回答。「谢多夫搜查官有联络我们吗?」 「没有。大概还要好一段时间才会有进展吧。」 谢多夫一个人留在奥斯陆,他要跟当地警察合作,继续侦讯被捕的丹尼尔的同伙,同时详细搜查〈e〉信徒的聚会地点(酒吧)。 「比加那边呢?」 「没什么消息。」埃缇卡摇摇头。「丹尼尔的意识大概还没有恢复吧。」 老实说,埃缇卡实在不忍丢下那个状态的比加,但也无可奈何。谢多夫说自己会抽空去探望她,但这对她来说或许不是什么开心的事。 埃缇卡与佛金前往位于四楼的电子犯罪搜查局总部电索课。宽敞的办公室里也有埃缇卡认识的搜查官,所幸并没有人关注他们──两人直接造访电索课长专用的办公室。入口的门是敞开的,但佛金先敲了门再走进去,埃缇卡晚了一步才跟上。 忧十时课长穿着一如往常的灰色西装,坐在办公桌前。 「你真早到,佛金搜查官。」她从办公桌的内建电脑上抬起视线。「冰枝也辛苦了,听说你在奥斯陆遇上了麻烦。」 十时以一如往常的态度对待埃缇卡,让她相当感激。 「关于那张机票的事,课长应该也知道。」佛金说道。他与十时是第一次见面,但对可以阅览个人资料的搜查官来说,省略自我介绍已经是惯例。「请问为什么要我们在这个阶段跟电索课合作呢?而且,我听说指挥权已经转移到课长这边了。」 「放心吧,我的原则是善待部下与猫。」十时不苟言笑地回答。「其实前天晚上,我们课的罗宾电索官被〈e〉的信徒袭击了,所幸只受到轻伤。」 罗宾电索官──埃缇卡发现十时指的是哈罗德的新搭档。 「所以,电索课也无法坐视不管了,是吗?」 「没错。我们与搜查支援课合作,在昨晚逮捕了信徒。刚才正好开始电索。」十时似乎瞄了一眼your forma的通知。「高层好像想对媒体公布电索官已投入搜查的事情呢。」 「换句话说,目的是牵制他们吧。」 听着两人的对话,埃缇卡感到怀疑。真的会那么顺利吗──在奥斯陆的酒吧攻击自己的信徒,其憎恨是货真价实,就像是一逮到机会就要伸张正义一般。光是电索官的投入,实在不太可能阻碍「游戏」的进行。 「课长,今天是偶数日吧。」埃缇卡问道。「〈e〉有没有什么动作?」 「还没有,他应该会跟平常一样,在正午发文吧。不过……〈e〉除了那个讨论串,或许还有其他手段能联络信徒。」 「那是什么意思呢?」 「对于遇袭的罗宾电索官,〈e〉没有发表任何贴文。」十时以严肃的表情说道。「嫌疑人都保持缄默,并没有明说自己是知道她的电索官身分才盯上她的。我们希望能透过电索取得新的情报。」 「方便的话,我能旁观电索的过程吗?」佛金说道。 「当然没问题。」 他一取得许可便快步走出办公室──埃缇卡正想追上去的时候,无意间与十时对上了眼。她仍然面无表情,但看起来又带着一点关心之意。 「冰枝,搜查支援课的工作如何?」 「……我想自己应该还做得来。」 或许该归功于适性诊断。实际上,自己做起搜查官的工作并没有遇到什么障碍。她没有像担任电索官时一样跟同事发生冲突,反而觉得现在工作得更顺利。 所以──即使内心仍然有牵挂,她也说不出口。 「这样啊。」十时露出放心的神情。「太好了。如果有什么事,再找我商量吧。」 「──谢谢课长。」 埃缇卡说完,离开了办公室。她努力甩开缠绕全身的某种感伤情绪,前往侦讯室。 打开门的瞬间,埃缇卡差点倒退一步。 因为站在双面镜前的佛金搜查官身旁,还有一个熟悉的德国人。 「冰枝?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是有着一头亚麻色短发与方正轮廓的电索辅助官──自己过去的搭档,班诺克雷曼。虽然上次的紧急会议有看到他的身影,但埃缇卡已经很久没有当面见到他了。 「你好。」埃缇卡只能冷冷地打招呼。「我是来旁观的。」 「旁观?」班诺露出怀疑的眼神。这时候,他似乎从个人资料看到埃缇卡目前所属的单位了。「啊……原来是这么回事。请节哀顺变。」 「克雷曼辅助官──」佛金唤道。「她潜入袭击自己的对象,没关系吗?」 「上头指名要找最优秀的电索官,好像是为了对外展现我们正在大举追查〈e〉的态度。」 埃缇卡也望向双面镜。排列在里头的简易床架上躺着两个涉嫌袭击的信徒,站在床边的人是莱莎罗宾电索官。她露出的膝盖与手肘上都有免缝胶带,贴着消炎贴片的脚踝看起来似乎很痛。应该是遇袭的时候受的伤吧。 一个客制化机型的阿米客思陪在她身边。 埃缇卡稍微紧张了起来。 ──哈罗德。 他跟最后对话时没有什么不同。不论是精巧的面容、右边脸颊那颗淡淡的痣,还是用发蜡抚平的金发──埃缇卡不禁想起自己在电梯内跟他说过的话。 胸口不由自主地感到难受。 这两个人竟然就是这起案件的负责电索官,到底为何会有如此巧合的事? 「不过,她还真厉害。」佛金在对班诺说话。「她连并行处理也办得到吗?」 「是啊。不过大概到一年前,她的数值都比我这个辅助官还要低。」班诺说道。「据说她的资讯处理能力会持续提高,也就是所谓的『天才型』,而且还是一个漂亮得离谱的美女。」 「的确。适性诊断没有叫她去当超级名模,简直是大错特错。」 这两个人真是──埃缇卡默默感到傻眼。 不过──如果班诺说的话是事实,自己之所以不知道莱莎这号人物,似乎不单是因为被周遭孤立。原因在于总部电索课的办公室会依能力值分为两处,自己离开总部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当时莱莎应该还不在同一个办公室。 资讯处理能力持续提高的案例非常稀少,但确实存在。 换句话说,她是「真正的天才」。 「克雷曼辅助官,电索结果出来之后也可以跟我们共享吗?」 「当然可以。再过几分钟应该就会结束了。」 埃缇卡呆呆地望着哈罗德。他此刻应该正在追踪传送过来的机忆,但目光一直放在莱莎身上。他应该是想随时做好准备,以便在搭档有异状时立刻反应。 不知为何,坐立难安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佛金搜查官,我在办公室等你。」 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走出侦讯室──虽然也可以继续待在那里,但埃缇卡总觉得自己就快要暴露幼稚的一面了。在走廊上每前进一步,现实就彷佛朝自己爬过来,感觉就像是有枷锁束缚着双脚。 自己已经再也无法恢复电索官的身分了。 留在手里的,只剩下擅自怀抱的秘密。 ──『如果你改变心意了,想揭发真相也没关系。』 忽然间,莱克希一个月前说过的话在脑中复苏。 如果能放手,确实会比较轻松。自己已经不是他的搭档了。既然电索能力无法恢复,就没有必要为了挽留配得上自己的辅助官,甚至是为了找人排解自己的孤独而继续背负罪过。 可是── 自己就是一点也不想那么做。 究竟有多么愚蠢呢? 埃缇卡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办公室──然后马上察觉一股不祥的氛围。放眼望去,电索课的成员都聚集在墙上的软性萤幕前,其中也有十时的身影。 「课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埃缇卡一边对她发问一边望向萤幕。 接着感到毛骨悚然。 就像上次的紧急会议,画面上映着类似的讨论串。埃缇卡这才发觉时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过了正午。 萤幕上所列出的文章正是〈e〉的新贴文。 【罪大恶极的电子犯罪搜查局掩盖了知觉犯罪案件的真相。 主导掩盖的忧十时上级搜查官在帕尔迪厄站南边,五楼西侧,与最爱的猫同住。追求真相,伸张正义吧。】 posted by e/14 minutes ago 「看来他们终于决定要彻底搞垮知觉犯罪的相关人士了。」 正如十时所言,〈e〉洋洋洒洒地列出了办案搜查官的姓名、足以锁定地址的线索,以及各种仇恨言论。个人资料曝光的搜查官将近十人,其中也包含班诺的名字。而且对象不仅限于总部,因知觉犯罪而出现感染者的世界各局都有搜查官被盯上。 「到底是怎么查到这个地步的……」 十时这么自言自语,但埃缇卡完全听不进去。 因为她在贴文中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埃缇卡冰枝电索官默许了伊莱亚斯泰勒的思想诱导。 她「现在仍然怀抱着重大的秘密」。滞留于白莱果广场附近,饭店四楼。给予制裁吧。】 posted by e/14 minutes ago 为什么? 全身渐渐感到冰冷。 〈e〉知道「秘密」──知道rf型的神经模仿系统与敬爱规范的真相吗? 不可能的。如果真是如此…… ──『真不愧自称「能够窥视思想的人」呢。』 自己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被〈e〉窥视了脑中吗? 怎么可能。他宣称的能力应该只是怪力乱神的谎言。 「他竟然还写出了有关你的缠的事。」十时的低语让埃缇卡回过神来。「搜查资料确实有留下纪录,但他到底是怎么取得这些情报的?」 她似乎把〈e〉指控的埃缇卡的秘密解读成缠的事了。那件事确实也是秘密,但贴文中写着「『现在仍然』怀抱着秘密」──埃缇卡提及这一点,十时便如此答道: 「目的应该是夸大事实,煽动信徒的愤怒吧。关于我的贴文也写到『主导掩盖』,但我根本没有那么大的权力。」 这个看法确实很有道理。毕竟〈e〉根本不可能得知「秘密」。 然而,他连知觉犯罪案件的机密都有办法窃取。 担忧挥之不去。 总之先冷静下来吧。埃缇卡努力平复剧烈的心跳,背对萤幕。她在情绪的驱使下迈出步伐──肩膀却不小心撞到了某个人。 「……冰枝搜查官?」 埃缇卡不禁僵在原地──对方偏偏是哈罗德。结束电索的他似乎刚回来办公室,莱莎罗宾电索官也跟在他身边。 视线一瞬间与莱莎交会。 「你怎么会在这里呢?」哈罗德的态度还是很疏远。「你不是在圣彼得堡吗?」 「呃,因为……我们要跟你们共同办案。」说话吞吞吐吐到了有点丢脸的地步。当初明明就是自己主动躲着他的。「这不重要,刚才〈e〉的贴文……」 突然间,一名搜查官大声喊道: 「十时课长,糟糕了!你的住家……!」 萤幕切换至〈e〉信徒的社群网站页面。最新的贴文中附上了两张照片,一张是帕尔迪厄站附近地图的截图。 另一张是冒出黑烟的公寓。 十时的住家正在燃烧。 2 帕尔迪厄站南边──面向保罗伯特街的公寓就是十时的住家,附近已经陷入骚动。埃缇卡跟佛金与十时一起抵达现场的时候,火势已经被扑灭,但路上依然排着好几辆消防车。从住宅中逃出的居民互相依偎着,所幸似乎没有人受伤。 十时说要取得进入自家的许可,从刚才便开始与当地警察交涉──旁边正好有一名被捕的信徒遭到警方移送。他是个长相阴郁的中年男子,缩起原本就驼背的身躯,被押上搜查用车。 「他有前科。」佛金一脸不悦。「因为制造爆裂物的嫌疑,过去曾服刑四年。」 埃缇卡也使用your forma阅览电索课提供的嫌疑人资料──从使用者资料库调出的个人资料里确实记载着犯罪经历。只不过,那已经是超过十年以前的事了。从工作资历看来,他回归社会的过程似乎不太顺利,就是因为如此才会开始崇尚〈e〉的思想吗? 不过真要说起来,比起嫌疑人的经历── 「从〈e〉发文到有人纵火,中间只隔了几十分钟。」埃缇卡说道。「我个人比较在意这一点。照这情况看来,与其说是那个信徒看了贴文后犯案,更像是……」 「更像是他一开始就得知课长的住家地址,等待〈e〉发文的那一刻。」 埃缇卡吓了一跳,于是回过头──哈罗德摆出笃定的表情,目不转睛地望着公寓。站在他身旁的莱莎露出震惊的神情,捂着嘴巴。 身为接获第一手消息的搜查支援课,埃缇卡等人赶往现场也是理所当然。不过,连这两个人──正确来说是哈罗德──都说想确认现场,于是一起来到这里。 「唉──」佛金对埃缇卡说起悄悄话。「现在还轮不到电索课出场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十时课长大概是觉得让他观察现场对案情有帮助吧。」 「听说他比分析蚁还要高性能。虽然我还有点半信半疑……」 「佛金搜查官。」突然间,哈罗德对他露出微笑。「如果你计划享用果仁糖塔,我推荐协会认证的餐酒馆喔。」 阿米客思说完便带着莱莎走向十时那里。 留在原地的佛金哑口无言,转头看着埃缇卡。 「…………你有跟路克拉福特辅助官说过什么吗?」 「没有。」埃缇卡只能摇头。「就是因为这样,大家才说他『高性能』。」 十时很快便取得许可,带着所有人进入公寓。十时的住家位于五楼,警卫阿米客思站在玄关前,立刻就放行了。分析蚁早已进入室内,走路时得小心别踩扁它们。 「甘纳许?」十时焦急地呼唤爱猫。「甘纳许,你在哪里?没事吧?」 烧焦的气味惨烈,但风格典雅的室内几乎等于毫发无伤。剧烈燃烧的地方似乎只有客厅,寝室等其他部分都还完好如初。 十时拼了命寻找的甘纳许就在浴室。纯白的苏格兰摺耳猫害怕地瑟缩在浴缸里──从外表看来,它只有毛被微微熏黑,并没有受伤。 「甘纳许!太好了,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十时一改平时的严肃作风,用泫然欲泣的表情抱起爱猫。甘纳许发出细小的猫叫声,但似乎还是惊魂未定。 「课长,你没有将资料备份吗?」佛金一脸疑惑。「那是机械宠物吧。万一发生什么事也能恢复原状,不必那么紧张也……」 「就算是那样,我也不想看到这孩子受苦的样子啊!」十时瞪了他一眼,然后用脸颊磨蹭甘纳许。「乖乖喔~~你一定很害怕~~」 面对判若两人的上司,佛金有点招架不住。埃缇卡刻意视而不见──无论如何,幸好甘纳许平安无事。如果爱猫有什么万一,就算有备份,十时应该也会发狂吧。 埃缇卡走向客厅,看到哈罗德与莱莎。哈罗德在烧得面目全非的沙发与桌子之间谨慎地来回走动。不管他的观察力有多么敏锐,埃缇卡也不认为他具备关于火灾现场的知识。 总之,这个状况实在相当尴尬。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你有找到什么线索吗?」十时抱着甘纳许走进客厅。「嫌疑人好像是破坏玄关的保全设备后入侵的。」 「没错。不只如此,他甚至在〈e〉发文之前就抵达这里了。」 莱莎很惊讶。「你为什么这么想?」 「那张照片被上传到社群网站,是〈e〉发文的十六分钟之后。」哈罗德用装置确认那篇问题贴文。「即便嫌疑人住在这附近,从侵入公寓到破坏玄关的保全设备并放火,速度实在太快了。」 「意思是〈e〉私下联络信徒,事先提供情报给他们吗?」 「我认为这么假设是最合理的。虽然不确定目的为何,或许是想找帮手为游戏搧风点火吧。」 埃缇卡努力保持平静,低头望着在地毯上徘徊的分析蚁──尺寸相当于小指的它们挺着圆滚滚的矽胶制身体,快步移动着。分析蚁轻轻晃着触角,忙碌地到处搜证。 「假设〈e〉有手段能私下联络信徒好了──」佛金开口说道。「他开始犯案都已经一年半了,为什么我们到现在都没有察觉?搜查支援课一直在追查他,但每个信徒都跟〈e〉没有关联。就算要藏,也难免会露出马脚吧。」 「有没有可能是〈e〉到了最近才改变做法?」十时转头看着莱莎。「罗宾电索官,电索袭击你的信徒时有没有什么成果?」 「他们与〈e〉并没有关联。」莱莎一脸遗憾地垂下眉尾。「好像只是因为我带着阿米客思,他们才会袭击我。话虽如此,毕竟时机敏感,我其实也很纳闷……不过,机忆并不会说谎。」 「真奇怪。」十时似乎也感到不解。「但愿能从这次的纵火犯身上查到线索。」 埃缇卡想起刚才见到的瘦弱信徒。如果一如预料,可以透过电索查出联络〈e〉的手段,揭穿其真面目的可能性确实会一口气提高。 「总之我会申请电索票。罗宾电索官和路克拉福特辅助官先回总部吧。」 「好的。」莱莎点头,然后一脸担忧地补充说道:「课长,如果你不介意,要不要让我暂时照顾甘纳许?因为它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发抖……」 十时看了自己怀中的甘纳许一眼。正如莱莎所说,它依然很害怕。为了躲避周遭的视线,它把脸塞进了十时的手臂与腋下间的缝隙。这样的举动实在楚楚可怜,甚至不像是一具机械猫。 「让它继续待在这里的确不太好,可是它离开我就会更害怕,而且就这样继续工作也没什么问──」 「课长还有工作要做。请你务必带它离开。」 佛金从旁插嘴。十时狠狠瞪着他,最后还是勉为其难地把甘纳许交给了莱莎。它并没有特别害怕,乖巧地靠在莱莎的胸前。 十时对此或许有点不满,冷淡地说道: 「…………你可以带它回我的办公室吗?」 「没问题。好乖好乖,别怕喔,甘纳许,已经没事了。」 莱莎说完便与哈罗德一起走出客厅。她对机械还真友善──埃缇卡这么想。她对待阿米客思的态度应该也是朋友派吧──不管怎样,两人离去之后,埃缇卡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也随之放松。 另一方面,〈e〉的事情仍然留有疑点。 「佛金搜查官──」十时似乎恢复平静了。「请你向搜查支援课申请支援。」 「我已经联络了。不过,散布在讨论串的个人资料该怎么办?既然课长的住家都变成这个样子了,其他搜查官也可能会被盯上。」 「是啊……看来有必要调整知觉犯罪相关人士的滞留地点了。」 光靠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的风,根本吹不走渗透四周的烟味。 * 就结论而言,纵火的信徒跟〈e〉也没有私人的关联。 哈罗德确认莱莎抛出的机忆,皱起眉头──纵火犯原本就是为了参加〈e〉的游戏,自己拟定了这次的计画。在十时的住家纵火的时候,他使用的是自制的汽油弹。据说他有制造爆裂物的前科,看来他还保有这方面的知识。 重点在于他与〈e〉互相联络的痕迹,但到处都找不到类似的线索。即便如此,纵火犯采取行动的时机仍一如预料,是在那则问题讨论串开始散布个人资料之前。 实在很吊诡。 虽然觉得事有蹊跷,哈罗德仍继续触及下一段机忆。这段机忆的嫌疑人正将十时家的照片上传到社群网站──过去的贴文中有时会出现关于革命纪念日的话题。嫌疑人与其他信徒热烈地闲聊着烟火等庆祝活动。哈罗德粗略浏览着毫无紧张感的对话。 结果一无所获。 结束电索的哈罗德与莱莎一起离开了侦讯室。他回过头,从逐渐关闭的门缝中瞄了一眼躺在简易床架上的嫌疑人──无法压抑烦躁的感觉。 原以为能抓到〈e〉的小辫子,却又被他溜掉了。 「真是不顺利。」莱莎不甘心地咬着下唇。「哈罗德,你的推理绝对没错。〈e〉跟一部分的信徒之间肯定有关联。」 「不过,我们没有找到任何证据。他们删除了机忆吗?」 「如果真是那样,我们一定会发现。」她几乎要啃起自己的指甲。「我想想……会不会是我们误解了机忆的意思?」 「你是说信徒与〈e〉会用暗号来沟通吗?」 「姑且不论事情有没有那么复杂,搞不好……」 哈罗德想起侦办知觉犯罪案件时发生的事。那时候,因为自己一时疏忽,花了一段时间才注意到病毒的感染途径。不过,刚才那个信徒的机忆中似乎并没有类似的迹象。难道自己又看漏了什么吗? 「对了,莱莎,你的身体还好吗?」 哈罗德这么一问,她便眨了眨眼睛。「我没事。怎么这么问?」 「不,因为今天发生逆流的次数比平常多,我有点担心。」 刚才莱莎频频陷入逆流。结束电索的时候,她踉跄的情况也比平常严重,令哈罗德有些在意。虽然说不上来,但她的负担好像变得更大了。 「我真的没事。」莱莎摆出开朗的笑容。「放心吧,我不会跟冰枝电索官一样。」 她似乎认为哈罗德是害怕会再次失去搭档。 两人回到办公室时,可能是因为过了晚间七点,大多数搜查官都已经下班了。埃缇卡与佛金也不见踪影──十时把甘纳许抱在怀里,眼睛盯着萤幕。画面上仍然映着〈e〉的讨论串与信徒的社群网站页面。 两人报告电索的结果后,连十时都不禁显露失望的神情。 「这次真的不得不承认,我们被摆了一道。」 「其他搜查官有受害吗?」莱莎问道。 「目前没有其他受害者。不过我已经帮住家或饭店曝光的人安排了其他住宿地点,以防万一。」她搔着甘纳许的下巴说道。「我今晚也会在办公室过夜。反正工作都还没做完……而且从这里应该也看得到烟火。」 哈罗德歪过头。「烟火?」 「今天不是七月十四日吗?是法国的革命纪念日。」莱莎告诉哈罗德。原来如此,就是今天啊。「里昂的富维耶山丘每年都会放烟火,是很盛大的活动喔。」 「我都不知道。」哈罗德转调至电子犯罪搜查局以前,从来没造访过法国。「难得的机会,真希望烟火也能将我们的沉重心情一扫而空呢。」 「大概能减轻一公克左右吧。」十时面无表情地开起玩笑,可见她相当疲劳。「总之,今天辛苦你们俩了。如果你们要看烟火,再不快去占位子就来不及了喔。」 「我今天就不去看了。现在出外走动,实在是有点危险……」 莱莎似乎担心在罗马剧场发生的事会重演──没错。她透过哥哥,与知觉犯罪有间接的关联。今天登上讨论串的搜查官包含十时与埃缇卡在内,全都是知觉犯罪案件的相关人士。 另一方面,那则贴文里并没有哈罗德的名字。 有可能是哈罗德身为阿米客思,所以逃过了一劫。不过,〈e〉原本就秉持反科技主义,对于身为科技的产物,又与知觉犯罪有着深刻渊源的哈罗德,他为什么丝毫没有提及呢?既然能将相关人士的个人资料暴露到这个地步,就没道理不知道哈罗德的存在。照理来说,即使不是头号目标,哈罗德也应该会跟其他搜查官一样被盯上。 自己果然忽略了什么。 「不过,幸好它的心情已经稳定下来了。」莱莎伸出手抚摸甘纳许的眉心。「离开公寓后过了一阵子,它就不再发抖了。」 「嗯,真的太好了。我只担心这件事。」 原本非常害怕的机械猫现在正悠闲地躺在十时的怀里。莱莎搔着它,让它舒服得眯起眼睛──抵达搜查局的时候,甘纳许已经活蹦乱跳,甚至一到入口大厅就开始奔跑。看似是因为第一次到总部,引发了它的好奇心……但事实并非如此,应该只是空间辨识程式启动了。 「那么课长,我差不多该走了。」莱莎一脸不舍地从甘纳许身上收手。「哈罗德,你也要好好休息,别想太多关于案件的事。」 「我会的。难得有这次的机会,我打算慢慢欣赏烟火。」 「好主意。」这时她突然眯起眼睛。「……你该不会是跟冰枝电索官约好了吧?」 哈罗德不禁笑了。「你为何这么想?」 「因为她非常在意你。」从旁人的眼光看来,白天的埃缇卡确实表现得很生硬。「你这么温柔,我想你应该愿意倾听她的烦恼。」 「我会好好珍惜现在的搭档。」 「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请别担心,莱莎。路上小心。」 莱莎的表情显得有些心急,但似乎又放弃了,与哈罗德行了贴面礼便走出办公室──甘纳许竖起耳朵,从十时怀中跳了下来。它似乎很在意莱莎的离去。 十时从鼻子静静地呼了一口气。 「我真的对你的手腕佩服得五体投地。」十时这句话显然是讽刺。「世界上有你搞不定的女人吗?」 「就在我眼前。」哈罗德微笑以对。「我对待上司时还是会谨守礼节。」 「算你聪明。」她搓揉颈部。「话说回来……『你们』好像现在比较顺利呢。」 「这话怎么说呢?」 「冰枝在搜查支援课也过得不错。」十时注视着甘纳许消失的方向。「我原本是为冰枝好,才会把你分配给她……但我也许不该执着于她的才能吧。」 课长说完便跟着爱猫的脚步走了出去──哈罗德伫立在原地。他看着灰色西装的背影,想起了埃缇卡。 问题大概不在于工作是否顺利──哈罗德这么想。 根源包含了更多别的因素。 他早已被迫察觉一件事。 正如莱莎所言,自己必须找埃缇卡谈谈。 * 白天很漫长的里昂也即将被夜晚吞噬。 载着埃缇卡与佛金的共享汽车在普雷斯克岛地区优雅地奔驰,前往住宿地点──经过索恩河沿岸时,可以看到大批人潮。他们好像都是今晚来观赏烟火的游客。当地警察派出的警卫阿米客思正忙着巡逻。 「真羡慕他们。」驾驶座的佛金发起牢骚。「为了办案,我头痛得不得了。」 「我也是。」 傍晚除了革命纪念日的转播,部分媒体已经开始报导信徒犯下的纵火案。报导提到受害的公寓是搜查官的住家,引起不小的风波──其中也有节目将焦点放在〈e〉发表的思想诱导阴谋论,社群网站上还有几名研究者展开论述。当然,每个人都一致认为这些说法缺乏根据。即使他们觉得可信度够高,应该也会避免肯定〈e〉的言论。 「刚才课长联络我,说电索又没有收获了。」佛金叹了不知道是第几次的气。「事情变成这样,我们好像应该回去追查丹尼尔的机票。」 「说得也是……从明天开始深入追查吧。」 埃缇卡操作your forma,连上匿名论坛「ten」──以〈e〉「降临」的讨论串为首,连社群网站上的信徒都是一片欢欣鼓舞。知觉犯罪相关人士遇袭一事本身对揭穿真相的「游戏」进展并没有帮助。不过从他们的角度看来,这似乎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制裁那些满口谎言的恶魔。】【希望同胞可以摧毁搜查局。】【我现在超期待烟火的。】【接下来的目标是谁?】【来一发华丽的烟火吧。】【气氛终于热起来了!】 贴文中附上了公寓遇袭的新闻报导与影片的连结,但法国的使用者也有很多关于革命纪念日的贴文。 但愿那些信徒今晚的注意力会放在烟火上。 过了一阵子,共享汽车平安抵达饭店门口。这里是十时新准备的中等规模住宿设施,与搜查局没有任何关联。埃缇卡甚至是以假名入住,安全措施做得相当彻底。这里是最适合藏身的地方。 「那么冰枝,万一发生什么事,记得马上联络我们。」 埃缇卡一下车,佛金便在驾驶座上这么说道。 「谢谢你送我过来。」埃缇卡稍微低头行礼。「你要回原本的饭店吗?」 「因为我跟知觉犯罪无关啊。」他耸了一下肩膀。「明天早上我会来接你。」 说完,佛金便与她道别──埃缇卡目送车尾灯逐渐远去,然后转身走向饭店建筑。不只是外观,入口大厅的装潢也很漂亮。会在这个时间办住房手续的人似乎很少,只有零星的旅客出入。 埃缇卡在柜台办理手续,同时忍不住左思右想。 〈e〉的那则贴文依旧在脑中挥之不去。 ──【她现在仍然怀抱着重大的秘密。】 话虽如此,目前讨论串还没有任何贴文提到rf型的秘密。如果有下一步行动,应该一样会在偶数日的正午。 那则贴文就跟十时说的一样,只不过是「夸大事实」吗?又或者…… 不──根本的前提是〈e〉真的能窥视他人的思想吗? 他能窃取离线环境下的知觉犯罪案件机密,并且查出十时的住家位置,所以这句口号确实很有说服力──但照理来说,电索官以外的人根本不可能潜入他人脑中。 既然如此,〈e〉就如以往的推测,是一名怪客吗?或者,搜查局内部有〈e〉的间谍?可是〈e〉发表的阴谋论也包含了无关电子犯罪搜查局的内容。这么说来,各机构都有〈e〉的同伙……不,这么推测就太牵强了。〈e〉确实有很多信徒,但抱有消极思想的人终究不是多数,况且搜查官在受雇的阶段就必须接受思想调查。 但除此之外,还有其他手段能取得如此精确的情报吗? 埃缇卡心不在焉地离开柜台时── 无意间想到一件事。 现在回想起来,缠的事情原本也是尘封于自己记忆中的秘密,但发生知觉犯罪案件时,哈罗德拆穿了这个事实。 突然间,全身感受到一阵冲击。 思绪因此中断。 「怎……」 事情发生在一瞬间,埃缇卡甚至来不及准备倒地。视野一口气旋转,背部狠狠摔在坚硬的地面上──她抬起头,与一名压在自己身上的陌生男子四目相交。对方是个标准体格的法国人。个人资料跳了出来。 不过,埃缇卡根本无暇阅读。 他的手臂上有「e」的刺青。 ──信徒。 埃缇卡屏息。 为什么?订房时使用的是假名,也没有事前提供脸部照片之类的资料,饭店应该不会泄漏任何情报才对──迟疑被对方的声音盖过。 「为了人人都能得知真相的社会……!」 男人举起拳头。 埃缇卡赶紧抓住腿上的枪。 这时,有人影从旁边冲了过来。转眼之间,男人的重量从身上消失──穿着制服的当地警察来了。警员冲撞那个男人,顺势与他扭打在地,然后立刻跳起来,当场压制正在呻吟的男人。 「双手放在地上!」「放开我!」「不要再抵抗了!」 一句又一句怒吼充斥四周,好几名警员赶到现场支援。入口大厅随之微微震动──埃缇卡手握正要拔出的枪,一脸茫然。背部隐隐作痛,但此刻的她根本不在乎。 「你没受伤吧?」一名警员靠过来,扶起埃缇卡。「后退一点。」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自己完全没有报警。就算有报警,他们也来得太快了。 埃缇卡勉强站起来。她注视着离去的警员,摇摇晃晃地后退几步──忽然间,有人从后方扶住她的肩膀。 「幸好你没事。」熟悉的声音让埃缇卡的身体顿时僵住。「因为有个可疑的男人跟着你,我才呼叫了正在巡逻的警员……差点就赶不上了。」 不会吧。 为什么? 埃缇卡回过头──哈罗德理所当然似的站在身后。他的穿着与离开十时的公寓时一样,端正的面容浮现安心的微笑。他的手轻轻放开埃缇卡的肩膀。 埃缇卡虽然开口,却无法马上出声。 因为── 「为什么?」她总算挤出声音。「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我想跟你私下谈谈,所以在饭店外头等待。」什么?因为自己一直在沉思,完全没有发现。「你平安无事,真的太好了。」 哈罗德这次想牵起埃缇卡的手,于是埃缇卡慌慌张张地退后。脑中仍然一片混乱──等等,他说自己「在饭店外头等待」? 「这是怎么回事?我根本没把住宿地点告诉你吧。」 「是的。」他一脸遗憾地收手。「不过,我能推测十时课长可能挑选的饭店。」 「就算这样也没必要跟踪啊,只要在搜查局跟我说一声……」 「我说过想『私下谈谈』了吧?」 埃缇卡不知道自己该抱持什么样的感情。几个小时前见面的时候,自己与他明明已经变回更加疏远的关系,而如今的他就像是从记忆中删除了拆伙这件事。 难不成感到尴尬的人打从一开始就只有自己? 「不管怎样──」内心仍在动摇,但还是得振作起来。「我得联络十时课长……」 那名信徒被警员铐上手铐,朝这里走了过来。擦身而过的时候,埃缇卡与他目光交会──从个人资料可以得知这个男人是在里昂市内的服饰店工作的店员,他的眼神凝聚着阴暗又深沉的憎恨。 一瞬间,埃缇卡无法移开视线。 「……〈e〉全都知道。」男人小声咒骂。「今晚的烟火最好把一切都炸掉。」 警员说「闭上嘴快走」,推着男人离去。不知从何时起,听闻骚动的人已经聚集在饭店外面,形成一道看热闹的人墙,附近还有人发出叫嚣的声音。 可是,埃缇卡几乎听不进去。 ──「烟火」? 「你还是休息一下比较好。」哈罗德用穿戴式装置开启全像浏览器。「我会向课长报告的──」 等一下。 某种感受彷佛融化,沿着背脊往下流。 在开往奥斯陆的列车内,佛金搜查官这么描述信徒在社群网站上的发言。 ──『法国那里的人,全都在讨论烟火的话题。』 刚才看到的讨论串里还包含这样的留言: 【我现在超期待烟火的。】【来一发华丽的烟火吧。】 这些全都可以解读成革命纪念日的话题。不,埃缇卡原本确实这么想。 但是…… ──『今晚的烟火最好把一切都炸掉。』 「辅助官。」埃缇卡立刻抬头望着哈罗德。「我们马上回总部吧。」 「好的。」他一脸狐疑。「我当然有这个打算,但你是怎么了呢?」 「边走边说吧,我会联络课长。你的车在外面?」 「是的,我来带路。」 哈罗德似乎还一头雾水,但仍率先迈出步伐。埃缇卡追上他的脚步。一走出建筑物,群众亲眼目睹逮捕过程而兴奋不已的热气迎面而来──埃缇卡用your forma拨打电话给十时。期间,两人穿越挤满道路的人群。 『喂?冰枝?』 上司的冷静声音让埃缇卡不禁感到焦躁。 如果自己的预感是正确的,信徒们肯定── 「课长,请马上调查搜查局内。『某处说不定藏着爆裂物』。」 3 流经国际刑事警察组织前方的隆河周围也挤满了期待烟火的游客,埃缇卡一个小时前离开总部时跟现在的人潮根本无法相比──警卫阿米客思与当地警察四处巡逻,注意行人的动向。所幸警方有对车道实施交通管制,以便在紧急状况下能正常通行。 载着埃缇卡与哈罗德的富豪汽车行经他们旁边,驶入停车场。 驾驶座的哈罗德发问了:「搜查局内真的有爆裂物吗?」 「当然还不确定。只不过,能从烟火联想到的东西可不多。」 埃缇卡一边回答一边拼命动脑。 〈e〉并没有在讨论串中写到「攻击搜查局」,不过既然十时的住家遭到袭击,信徒就很有可能变本加厉。况且,今晚有许多人出外走动,他们正好能趁这个机会混进人潮中,前往搜查局发起暴动。 「信徒确实会在社群网站上频繁讨论关于烟火的话题……即使如此,那也是没什么意义的行为。」哈罗德似乎也陷入沉思。「运送到搜查局的包裹全都会经过包裹管理室的扫描。若发现危险物品,就会当场剔除。」 「有可能是信徒混进了搜查官之中,把爆裂物带进去。不对……」埃缇卡这么说着,却又发现这个可能性也很低。「那样的话也会被入口大厅的安检门挡下来……那个纵火犯呢?」 「他确实有制造爆裂物的前科,但并没有挟带任何物品。」 嫌疑人必须接受特别严格的搜身,过程中鲜少发生什么疏忽。 果然是自己太早下定论了吗? 一停下富豪,两人便立刻下车──走向建筑物的路上,埃缇卡仍在继续苦思。总部除了正门玄关以外还有几个出入口,但每一处都设有安检门。要绕过安检门是不可能的,而且如果不等扫描完毕就通过,警卫阿米客思也会上前阻止。 那名信徒的发言或许只是单纯的胡言乱语。 不过,躁动不安的感觉就是无法平息。 毕竟〈e〉总是能抢得先机。 埃缇卡与哈罗德直接前往十时在电索课的办公室。 「冰枝,幸好你平安。路克拉福特辅助官也是。」 十时与刚才打电话时完全不同,看起来相当忙碌。她不停操作your forma,视线正在来回游移。 「发生什么事了吗?」 「其实你打电话给我之后,陆陆续续有人联络……其他知觉犯罪相关人士好像也遭到信徒袭击了。明明更改了滞留地点,还是落得这个下场。」她十分冷静,但肯定是满腔怒火。「情报到底是从哪里流出的,我实在毫无头绪。」 埃缇卡不禁与哈罗德互看一眼──滞留地点变更是个别告知,而且由十时一个人私下安排。也就是说,搜查局中只有十时与各搜查官握有这些情报,除了哈罗德以外也不可能有其他人知道。 然而,〈e〉却知道。 不只如此,他甚至教唆信徒发动攻击。 即使保守地说,这样的情况也相当异常。 「再过不久就会有大批信徒被移送到这里。攻击冰枝的信徒也一样,我会请当地警察将他交给我们。」十时用很快的速度说道。「无论如何,总是需要进行电索。我们必须尽早查出〈e〉与信徒的联络管道,阻止这一连串的行动。」 「我明白了。」哈罗德点头。「我马上呼叫莱莎。」 「十时课长──」埃缇卡从旁发问。「关于我刚才提出的爆裂物调查……」 「我已经往上报告了。各楼层的警卫阿米客思应该正在找,不过既然要搜索整栋建筑,大概要再花上一个小时吧。噢,对了──」十时揉着太阳穴,往半空中瞥了一眼。好像有人来电。「冰枝,你有空能帮我找一下甘纳许吗?我从刚才就一直没看到它。」 埃缇卡没能继续跟十时交谈,她正忙着接电话──埃缇卡只能跟哈罗德一起离开办公室。 虽然还有其他事情想问,这也没办法。埃缇卡很想深深叹口气。她可以理解十时的心情,但上司竟然连这种时候都在担心猫……不,这种时候才更该担心吧。 「总之辅助官,我会去找爆裂物还有甘纳许,你回去电索吧。」 「莱莎抵达之前,我也来帮忙。」哈罗德开启全像浏览器,好像正在传送讯息给莱莎。「反正电索票还没下来,我也无法行动。」 「这件事怎么看都是紧急状况,法官大概也会被临时叫醒吧。」 埃缇卡说着,不等哈罗德便迈出步伐。既然警卫阿米客思正在搜索局内,首先就去包裹管理室碰碰运气吧。重新确认是否有可疑物品,然后──埃缇卡一边这么想一边独自搭上电梯。 「我不是说要帮忙了吗?请别丢下我。」 哈罗德晚一步跟了上来。他显得有些不服气──与上次相同的情境让埃缇卡不禁绷紧全身。埃缇卡默默按下一楼的图示。不知道阿米客思究竟懂不懂,他若无其事地站在埃缇卡身旁。 因为情况紧急,埃缇卡完全忘记原本的立场,在不知不觉间与他正常相处了。不过,过去也曾有几次是随着案件的进展,最后不了了之的情况…… 门关上之后,电梯开始缓缓下降。 「要从哪里开始调查呢?」 埃缇卡假装平静。「包裹管理室。虽然可能性很低,还是谨慎一点好。」 「很踏实的决定。」说到这里,他偷瞄了埃缇卡一眼。「……我一直很想问,那个伤口是怎么来的?」 「咦?噢。」埃缇卡触摸嘴唇的痂。「这个嘛,我在奥斯陆遇到了很多事。」 「很多事是吗?」 「对,很多事。」 「也许你总有一天会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碰上麻烦而丧命吧。」 埃缇卡不禁抬起头──哈罗德并没有看着她,只是用视线追逐电梯的指示灯。从他的端正侧脸无法读取任何情绪。他突然在说些什么啊? 「我好歹也是搜查官,没有那么柔弱。」 「失礼了,我并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埃缇卡不明白他的真意。 两人抵达一楼,走出电梯。包裹管理室位于建筑物的北边。埃缇卡与哈罗德快步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 「话说回来──」跟在后面的哈罗德开口说道。「白天,十时课长的住家遭到袭击的时候,我就一直感到疑惑……到现在还是觉得事有蹊跷。」 「怎么说?」 「信徒们的目的本来应该是透过『游戏』证实〈e〉的贴文。即使袭击知觉犯罪相关人士,也无法达成他们的目的。」 「我也这么想,但对信徒来说,相关人士是不可原谅的共犯,他们会想报复也很正常。」 「以个别信徒而言是这样没错,但『这无法解释〈e〉的行为』。」 埃缇卡一听便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哈罗德也驻足在原地。他用手托着下巴,陷入沉思。 「诱使信徒参与『游戏』的人正是〈e〉。其目的在于证实阴谋论,所以助长制裁相关人士的行为与他的意图并不相符。」他眨眼的动作比平时慢上许多。「这一连串的行动难道不是以完成『游戏』为目的吗?」 完成游戏──也就是获得知觉犯罪案件的真相。 而记载真相的搜查资料就存放在保管库里。 「〈e〉应该知道搜查资料放在什么地方。而且,如果我是〈e〉就会这么想:『该如何将信徒带进保管库?』」 在游戏中,必须由信徒亲眼确认真相。为此,他们以揭穿真相为由,相继做出各种犯罪行为──这次〈e〉有必要派信徒进入搜查局内。然而,没有秘书长的许可就无法进入保管库,外来者几乎不可能入侵。 这时候,埃缇卡忽然想起十时上次在紧急会议中说过的话。 ──『若要说还有没有其他出入方法,顶多就是利用停电时的紧急解锁系统……』 停电。 烟火。 埃缇卡的脸色一下子发白。 ──原来是这么回事。 假设搜查局内真的存在爆裂物,地点并不是包裹管理室。话虽如此,也不是警卫阿米客思正在搜索的楼上,当然也不是餐厅或露台。 「是『配电室』……!」 埃缇卡拔腿就跑,哈罗德追了上来。两人沿着原路返回,奔向电梯旁边的楼梯间。阴暗的楼梯间会通往地下室──就像被黑洞吸入,两人奔下楼梯。 下到底部就能看到卸货用的电梯,以及一条笔直的走廊。并列的门分别通往机房或帮浦室。简而言之,这栋建筑物的维生装置全都集中在此处,平时应该会有警卫阿米客思常驻在这里才对。 然而,现在看不到他们的踪影。 只有最深处的配电室的门微微开启。 现在正好是警卫阿米客思来巡视的时间吗? 不,这么想也有点太巧了。 「……辅助官,你看着后面。」 「我知道了。」哈罗德点头。「请小心。」 总之,至少得确认是不是真的有爆裂物──埃缇卡拔出腿上的枪,在走廊上缓缓前进。一步,又一步,压低脚步声前进。哈罗德似乎也紧跟在身后。明明只有短短几十公尺,感觉却相当遥远。 终于抵达配电室前的时候,可以微微听见机器的运转声。实在太安静了。 埃缇卡把枪口插进门缝,确认没有异常。 深呼吸。 然后一口气用肩膀推开门。 她立刻举枪瞄准──眼前是一个混凝土砌成的单调空间,冷冰冰的机壳并排在一起,粗壮的管线爬过天花板,空调发出阵阵噪音。一具警卫阿米客思独自站在中央,他闭着眼睛,显然已经进入强制停止运作的状态──某种白色的东西在他脚边动着。 埃缇卡瞬间哑口无言。 那是一只纯白的苏格兰摺耳猫──也就是十时的爱猫。 「甘纳许?」埃缇卡惊讶地放下枪。「你怎么会在这里……」 甘纳许被叫到名字便高兴地发出「喵~~」的叫声。它正要朝这里走来──这时半空中有东西闪烁了一下。它背上有裂开的电池单元,一条细细的金属线从中延伸出来。 不会吧。 ──【与最爱的猫同住。】 这个瞬间,一切都串连起来了。 在十时的住家纵火的信徒有制造爆裂物的前科。 如果那场火灾是为了让搜查局忽略甘纳许的佯攻。 而真正的目的,是破坏国际刑事警察组织总部的配电室。 机械猫身上装着改造单元并塞进背部的「自制小型爆炸装置」。连接引信的临时金属线就绑在警卫阿米客思的手腕上。 啊啊,这么做──确实能施放「烟火」。 甘纳许开始奔跑。 埃缇卡立刻试图推开背后的哈罗德。 直到金属线拉直的瞬间,她都清楚看见了。 「──埃缇卡!」 自己连引爆的那一刻发出的究竟是不是光芒都不知道。 听觉与视觉渐渐恢复的时候,她首先感觉到的是热度,接着是黑暗,以及刺耳的火灾警报声。某种沉重的东西压着全身──埃缇卡勉强凝神细看。焦点就是对不上。吸进鼻腔的空气带着异样的气味。 「你没事吧?」 哈罗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埃缇卡终于察觉他正以紧紧环抱的姿势压在自己身上。隔着他的肩膀,可以看见灼热的火焰在摇曳。天花板上的灯光熄灭了。原来如此,因为停电。 结果正如〈e〉的盘算。 真是糟透了。明明已经发现,竟然还是阻止不了。 「我才想问……」埃缇卡一说话,咳嗽就脱口而出。「你没事吧?」 「我没什么问题。」他边起身边说道。「你还能走吗?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 埃缇卡借助哈罗德的手,好不容易才站起来。因为爆炸的冲击波,埃缇卡竟然被震飞到走廊的中间。全身都在隐隐作痛,但没有受什么重伤。大概是因为他挺身保护了埃缇卡吧。 内心一阵抽痛。 这次又受他保护了。 埃缇卡回头望着配电室──爆炸引燃了火焰,熊熊烈火正在室内翻腾,洒水器灭火的速度完全跟不上火势。当然了,警卫阿米客思与甘纳许已经不见踪影。他们恐怕已经被炸得四分五裂,虽然可怜,自己也无能为力。 十时悲痛的表情浮现在眼前,但埃缇卡决定暂时不去想。 「紧急电源呢?」埃缇卡用手臂遮盖口鼻。浓烟聚集在天花板附近,令人难以呼吸,而且非常炎热。「整个配电室都被炸毁了吗?」 「似乎是的。换句话说,搜查局的保全系统已经瘫痪了。」 既然如此,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并不难想像。 埃缇卡想起刚才聚集在街上等着观赏烟火的游客。那些群众正好适合让〈e〉的信徒混入其中,他们应该会从〈e〉那里接到爆破的通知。一旦得知保全系统瘫痪,他们就会大举入侵──埃缇卡的背脊感觉到一阵寒意。 至少也要守住保管库。 「可恶!」埃缇卡忍不住咒骂。「我们得马上通知十时课长他们……」 「警报器正在响,事情应该已经传遍局内了。」哈罗德的手推着埃缇卡的背。「埃缇卡,现在请不要深呼吸,以免吸入浓烟。」 于是两人沿着走廊掉头,却无法回到楼梯间。厚重的防火铁卷门放了下来,阻挡他们的去路。似乎是侦测到火灾,这个装置就会自动运作。 埃缇卡马上把手放到一旁的逃生门上。通过这扇门应该就能走到铁卷门对面了──然而,最重要的门把却一动也不动。埃缇卡用蛮力往下压,门把却像结冻似的,仍然动不了。 「什么?」埃缇卡仔细查看,然而上面根本没有加装门锁。「怎么回事?」 「这只是我的推测,会不会是另一头放着障碍物,导致门把无法往下压?」 也就是说──自己被困住了? 开什么玩笑。 「就算是那样……」埃缇卡勉强说道。「我们经过这里的时候,根本没看到什么障碍物。我不觉得有人会特地搬东西过来。」 「是的,不过除了有人搬东西过来,也没有其他可能了。」哈罗德迟疑了一瞬。「……难不成,这就是对方的目的?」 「咦?」 「将甘纳许带来这里的人并没有马上启动装置。对方应该是请警卫阿米客思带自己到配电室,然后在里面让阿米客思停止运作,并把甘纳许留在现场。」即便是在这种状况下,他依然冷静得吓人。「这么做有可能是为了等其他人来。」 原来如此──在无人的空间,机器人通常不会表现出「人类预期的举止」。如果配电室里没有人,别说是停止运作的阿米客思,身为机械宠物的甘纳许也会暂停行动。直到下次看到人类为止,它都不会四处乱跑。 「你的意思是……」埃缇卡压抑呼吸说道。「对方的目的不只是炸掉配电室,同时也是为了波及搜查局的人吗?」 「又或者……虽然我不太愿意这么想,对方可能知道最初造访这里的人会是我们,想借着停电的机会杀害我们。」 「这种事根本不可能预料得到。我察觉『烟火』只是偶然啊。」 「『真的是偶然吗』?」哈罗德厌恶似的眯起眼睛。「至少,如果在饭店攻击你的信徒没有提及烟火,你就不会察觉。」 埃缇卡快要起鸡皮疙瘩了。 「难道……我被诱导了吗?」 「如果〈e〉『全都知道』,那就有可能。」他一脸懊悔。「非常抱歉,我应该更小心的。」 「这不是你的错。到底是谁想杀我们……」埃缇卡不小心吸入一大口烟,因此咳得厉害。无论如何,再待下去就糟了。「现在得快点出去才行。」 埃缇卡焦急地用双手猛压门把。门把还是一样,文风不动。哈罗德也一起帮忙,但阿米客思的力气本来就没有多大。他们是最亲近人类的机器人,所以考虑到安全性,除了特定机型以外,都只具备等同于人类的握力与脚力。换句话说──人类打不开的东西,他们也打不开。况且如果硬拉导致门把损坏,那就真的进退不得了。 「既然已经发生火灾,系统应该会自动通报消防队。」哈罗德脸上也透着明显的担忧。「我或许能等到救援……但你恐怕有困难。」 「你也够危险了。」埃缇卡拔出枪套中的枪。「后退一点。」 「你要做什么呢?」 「打不开的东西只能拆掉了。我要用这个破坏铰链,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说着,埃缇卡赶紧瞄准目标,然后开枪。不过,昏暗的光线与弥漫的浓烟阻挡了视野。埃缇卡还来不及确认子弹是否命中目标──双手便突然使不上力。头感到疼痛,视野开始摇晃。 「埃缇卡?」 回过神来,自己已经以肩膀靠向墙壁,无力地瘫坐到地上。 「请振作一点。」 「没事,我还好……」 埃缇卡用手掌捂住口鼻,努力避免吸入浓烟,同时以your forma呼叫十时课长。没有人接听。她接着打给佛金搜查官,同样没接通。即使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打给班诺──仍然没有任何人回应。 噪音深处有零星的枪声从楼上传来。是警告射击吗? 好像还能隐约听见怒吼。 这样啊。信徒们已经闯进来,进入交战状态了。在这种情况下,的确无暇接电话。试着传讯息好了……讯息要怎么传呢? 大脑无法正常思考。 「我会想办法的,请你压低姿势。」 哈罗德正在努力想办法把门撬开──埃缇卡恍惚地仰望他的身影,这才发现被火光照耀的他背部早已烧得焦黑,后颈的人工皮肤甚至破了。强制停止运作用温度感测器的电路板因此裸露,看起来十分吓人。 是因为保护了自己吗? 突然间,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 总是──总是这样。他总是如此挺身而出。 明明就没有敬爱规范的束缚。 「为什么、不说……」 「你怎么了?」 哈罗德好像没有听清楚,单膝跪了下来──视线交会。如同冻结湖面的眼瞳不同于刚才,看起来相当焦急。也许只是看起来如此吧。 「你哪里没事了?」一发出清楚的声音,喉咙便感到刺痛。「明明就、有受伤。」 「这没什么大不了。烧伤或浓烟对我来说,不会造成什么伤害。」 即使如此──啊啊,总觉得头痛愈来愈严重了。一氧化碳中毒。令人毛骨悚然的概念浮现在脑海。 再这样下去…… 「埃缇卡,把嘴巴闭起来。你会吸入浓烟的。」 不知道是因为情况紧急还是思考能力下降,或是暴露在灼热空气中──虽然不清楚,情感却如激流般袭卷而来。与他分离的几天内,不断累积在自己心中的某种情绪就快要爆发了。 如果自己没有得救呢? 如果真的会死在这里── 「等一下……」 埃缇卡下意识地抓住正要站起来的哈罗德的手。阿米客思微微睁大眼睛,但她现在不在乎──就连掩饰的余力都已经不知流失到何处了。 自己还处于单方面告别他的状态。 不能就这么结束。 「对不起,我不该那样对你说话……」埃缇卡咳嗽。「你明明是在担心我,我却擅自躲着你。我还没有、好好向你道歉……」 「现在就别提这件事了。」 「我很讨厌自己。」或许是因为浓烟熏到眼睛,眼头在发热。「多亏有你,我才能放下姊姊,我还以为……自己已经向前走了。可是我又开始怀疑,我觉得我好像走了回头路,没办法相信自己,感觉好羞愧……」 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啊?这些话听在哈罗德耳里,肯定是支离破碎。 可是── 「我发现了。我发现就算没有你……我也能好好活着。」 「不行,你不能再说话了。」 「可是、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想着关于你的事……到头来,我嘴上说什么对等,却什么都没有对你……真的很、抱歉──」 埃缇卡又是一阵猛咳,然后晕眩。哈罗德的手支撑着她的肩膀。他可能说了什么,但模糊得听不清楚。 不过──分开之后,埃缇卡终于明白。 自己确实很执着于这个阿米客思。 但这与自己对缠的感情根本无法比拟,带着更多别的色彩。 虽然自己仍然无法解释这份感情究竟是什么。 至少可以知道,拼命保守秘密的理由并不只是为了自己。 这表示即便是这样的自己,也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想保护的对象。 虽然那是错得离谱的手段。 即使如此也好。 真的,太好了。 这不只是丑陋又肮脏的自私心态,真的太好了。 「──埃缇卡?」 吞噬一切的黑暗既黏稠,又灼热。 * 埃缇卡转眼间便瘫软无力,一动也不动。她失去意识了──哈罗德感受到彷佛要烧断回路的焦躁。情况非常糟糕。对人类来说,一氧化碳中毒会危及生命。 哈罗德确认穿戴式装置。他从刚才就一直在尝试联络十时,却还是没有接通。 他将目光转回埃缇卡的苍白眼睑上。 再怎么样也撑不了几分钟。 自己太小看〈e〉了。打从一开始就不该来到这里。 又来了吗?哈罗德不禁咬牙切齿。事情又演变成这样了吗?系统的处理受到强烈的压迫。索颂那时候也一样,自己明明救得了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生命被消磨殆尽。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不管怎么做,门就是打不开。 就算想寻找别条路,配电室的火焰也已经逼近到走廊了。 这里是地下楼层,连窗户都没有。 而且──也没有其他人。 哈罗德当机立断,扶着埃缇卡躺下,拿起轻轻握在她手中的枪──自己知道使用方式。至今为止,哈罗德曾多次看人类使用这种工具的瞬间。 不过,他一握枪,系统便发出严重的警告。 〈阿米客思持有枪械已违反国际ai运用法第十条/请即刻抛弃。〉 敬爱规范并不存在。但过去曾有利用阿米客思走私枪枝的犯罪横行,所以光是取得枪枝,系统就会发出警告──讯号强制传送至右手的回路,使手指不由自主地松开。哈罗德硬是用左手按住。 他一边站起一边勉强解除安全装置。即使身在浓烟之中,视觉装置也能明确标出应该瞄准的目标──另一方面,右手抵抗得几乎要失控。哈罗德感到烦躁,连上系统的原始码。只能消除这个碍事至极的警告了。要改写什么地方才能让它闭嘴? 哈罗德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风险极高的事。至少这段记忆一定要删除,或是加上自己以外的人无法阅览的保护措施。万一事迹败露,自己就会在替索颂复仇之前遭受废弃处分。 不过── 哈罗德看着埃缇卡。躺在地上的她没有苏醒的迹象。 我已经不想再失去了。 为什么? 埃缇卡与索颂不同,并非自己的家人。她现在甚至不是自己需要的「电索官」──就算这样,哈罗德还是不希望她死去。这个念头根本算不上理智的想法,非常情绪化。话虽如此,却也不是单纯的「良心」。如果是那么浅显易懂的动机,自己也不会试图反抗系统了。 对于她,合理的逻辑似乎早已无法成立。 ──『可是、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想着关于你的事……』 某种事物彷佛即将瓦解。 哈罗德从系统内找出有问题的程式码,立刻加以窜改。右手的抵抗马上就停止了。恢复冷静的手指轻易接纳了枪,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这样就行了。只不过──晚点必须将程式码恢复原状才行。 哈罗德重新瞄准门的铰链,立刻扣下扳机,超乎想像的反作用力传递到手臂。而且,只用一发子弹无法完全破坏铰链。如果是散弹枪就不同了吗?哈罗德想起以前在电影中看过的军用散弹枪。 他继续扣扳机。 将系统的处理集中在一个点。 子弹一度弹向别的地方。 如此破坏三个铰链的时候,弹匣已经几乎空了──哈罗德触碰支撑力变弱的门,发现门在微微晃动。他用肩膀使劲一撞,将门往外推。还不够。他使尽力气,再撞一次。重复几次之后,门终于完全脱落了。门以滑动的方式朝自己的方向倒下──贯穿鼓膜的声音响起,充满四周的浓烟顿时流出。 哈罗德看见了卡住门把的东西。 是一台搬运货物用的推车,堆放在上面的纸箱刚好叠到门把的高度。这些应该是原本存放在仓库的东西。每一个纸箱看起来都不重,但总重量应该相当可观。 爆炸前后的短暂时间,肯定有人从卸货用的电梯将这些东西运过来。 不过──等一下再思考。 哈罗德用力把埃缇卡的枪扔进火焰中。虽然对她很抱歉,但万一有人对照剩余的子弹数量,因此发现自己曾经开枪,那就糟糕了。 哈罗德推开推车,抱起倒地的埃缇卡。纤瘦的身体非常轻。确认她还有呼吸后,哈罗德立刻逃离走廊。登上通往一楼的阶梯,震耳欲聋的怒吼便渐渐传进听觉装置。是信徒们发出的声音吗? 然而,现在也不能不出去。 就在哈罗德保持警戒,正要推开楼梯间的门时…… 「──你们两个都没事吧!」 有人从外侧拉开了门。哈罗德下意识地后退,但出现在眼前的对象是熟悉的俄罗斯人──搜查支援课的佛金搜查官。他的右手似乎受伤了,在阴暗的环境中也能清楚看见血迹。他的左手则生硬地握着枪。 原来如此,是埃缇卡联络了他。也许是埃缇卡告知了自己的位置,或是他请求十时的协助,取得我方的定位资讯──无论如何,得救了。 「她失去意识了,需要立刻接受治疗。」 「好。」佛金似乎也很震惊,一看到昏厥的埃缇卡,嘴巴便开开阖阖了几次。「救护车已经抵达后门了。我掩护你们,你送她过去吧。」 「十时课长呢?」 「她没事,但被信徒挡住,没办法来这里。」他回头瞄了一眼。「不要离开我身边。还有,千万别让她摔下来。」 「当然。」 哈罗德听从佛金说「走吧」的口号,朝走廊迈出步伐。因为停电的影响,所有灯都熄灭了,但对自己来说不算什么──前往后门的期间,他们一度经过入口大厅附近。闯入的数十名信徒与出面制止的搜查官爆发了冲突,看似石头的东西飞越空中,即使面对催泪喷雾,信徒们依然毫不退缩地向前冲。几发警告射击的声音响彻四周,从天窗洒落的月光照亮了好几名躺在地上的伤者。 情况真的相当惨烈。 哈罗德将怀中的埃缇卡抱得更紧了。 顺利从后门走到外面时,有些寒冷的风带来了新鲜空气──闪着蓝色警示灯的救护车对面,巨大的烟火伴随轰的低沉声响,在夜空中绽放。 如灰烬般散落的模样别说是美丽了,甚至有些令人忌讳。 4 『比加,丹尼尔舅舅的情况怎么样了?』 「他还没醒来。虽然医生说应该就快了……」 奥斯陆大学医院的电话亭──比加使用平板电脑打电话给李。因为是打到位在凯于图凯努的家的有线电话,画面是一片漆黑。 『我也会按照约定,准备过去那里的。所以你放心吧。』 「谢谢你,克拉拉。」 听着表姊妹的温柔声音,比加稍微放松了一点。既然她要过来会合,就令人再安心不过了。埃缇卡出发前往法国之后,自己这两天都独自住在医院陪伴着父亲。因为不安,情绪就快要溃堤了。 比加结束通话,离开电话亭。看到沿着走廊走来的男人,她忍不住皱起眉头。对方是身材高大且一脸胡渣的谢多夫搜查官。 「早安,比加。昨晚睡得好吗?」 「很好。」比加说谎。因为满脑子担心父亲的事,又睡在病房的坚硬沙发上,她很难好好睡一觉。「请问,案情有什么进展吗?侦讯那两个人的事……」 「还是老样子。他们坚称自己只是借用〈e〉的名义,就是不松口。」谢多夫一脸不悦。「我很想听听丹尼尔的说法,他醒来了吗?」 「……还没有。」 「好吧。那么,我看看他的情况就回去。」 他大步朝住院病房走去,比加也加快脚步跟上。谢多夫每天都会来确认丹尼尔的状况,目的当然不是探病,而是定期观察。 「谢多夫搜查官──」比加对他的宽大背影发问。「冰枝小姐他们有联络你吗?」 「你不知道吗?」谢多夫疑惑地回过头。知道什么?「昨晚总部被信徒袭击了,好像还发生了火灾,新闻也有大篇幅的报导。」 比加错愕得停下脚步──今天早上,自己还没看新闻。她慌慌张张地启动手上的平板电脑,一打开新闻应用程式,首页立刻跳出这样的标题: 【里昂/国际刑事警察组织遭〈e〉信徒袭击,五十多人受伤,一人命危。】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冰枝和佛金好像都没事。」谢多夫很冷静。「大部分的伤者都是信徒,搜查局也有几个人受重伤,一个人命危。听说建筑物有很多设备受损。」 他边说边再次迈出步伐,于是比加也追了上去。既然埃缇卡平安,那哈罗德呢?听说他也跟那名美女电索官一起去了法国。 比加问起这件事,谢多夫便淡淡地答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跟人类不同,听说警卫阿米客思受到很大的损害。」 「我是指担任电索辅助官的阿米客思,客制化机型的……」 说着说着,两人抵达了病房。谢多夫推开拉门的瞬间,比加原先思考的事情全都被抛到九霄云外。 直到不久前都一动也不动的父亲在床上微微睁开了眼睛。 「…………比加?」 啊啊──比加推开谢多夫,冲进病房内。 * 里昂南部──综合医院的八楼有一座露台,视野非常辽阔。不只是在医院用地内行驶的巴士,连下方的红砖房屋及绿意盎然的丘陵都能一览无遗。 埃缇卡靠着长椅,深吸一口气。早晨的风温暖又干燥,渗透了喉咙的轻微烫伤。 虽然自己一时失去意识,所幸没有大碍。这都是多亏有哈罗德与佛金迅速将自己送上救护车。症状在中症的范围内,只要吸入高浓度的氧气并治疗烫伤就没事了。 「不论如何,你今天一定要静养。」 彷佛读取了埃缇卡的心思,眼前的佛金搜查官这么说道。整晚没睡的他站着,用疲惫的表情盯着半空中。他应该是在操作your forma吧──佛金在袭击发生当时,似乎被信徒砍伤了。受重伤的右手被一圈一圈的免缝胶带包扎,恐怕暂时无法活动。 「我也要回总部。你一个人又没有惯用手可用,应该很不方便吧。」 「你担心你自己吧。」他断然拒绝。「好不容易有病房可住,你今天就别出医院了。办案的工作交给我和十时课长就好。」 「可是……」 「你不用面对『那个状态』的课长,已经很幸运了。」 佛金的玩笑让埃缇卡完全笑不出来,而他自己也臭着一张脸。那个状态──也就是十时课长得知甘纳许被炸掉后的状态,据说相当悲惨。即便有将资料备份,无可替代的爱猫迎来壮烈下场的事实仍然不会改变。 「呃……」埃缇卡经过一番思考,最后只能这么说:「请帮我向课长问好。」 佛金只是默默地耸了一下肩膀──埃缇卡最近发现这应该是他的习惯动作──然后举起贴满胶带的右手,迈步离去。他走出露台的时候,一名阿米客思正好与他擦身而过,来到这里。埃缇卡不禁睁大眼睛。 是哈罗德。 一与埃缇卡对上眼,他便露出柔和的微笑。与其说是刻意营造的完美笑容,看起来更像是因为放心而产生的自然表情──他毫不犹豫地朝埃缇卡走过来。或许是把被炸得焦黑的夹克处理掉了,他已经换上一件干净的衬衫。 埃缇卡还以为他去了修理工厂。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呢?」 「已经没事了……我才想问,你的伤势如何?」 「暂时完成了紧急处理。」 哈罗德说着,在埃缇卡身旁坐下。他的脖子上包着看似人类所使用的绷带。这么做或许确实能保护后颈的裸露电路板。 「你应该快点接受修理。」 「我当然有那个打算。不过,我想在那之前来看看你。」 「是喔。」埃缇卡一瞬间语塞。「如你所见,我很好。多亏有你救了我。」 「这都要归功于佛金搜查官。要不是有他在,我们也不可能平安无事。」哈罗德转头看着佛金离去的方向。「下次我可得招待他享用美味的果仁糖塔呢。」 「到时候,我也会一起请客的。」 柔和的日光洒落在露台一角的和风庭园,人造枫叶与纯白的石砖反射着阳光,鲜艳得刺眼。 然而,鼻腔深处彷佛还残留着浓烟的气味。 「你没事真的太好了。」他的低语就像在对自己说话。「如果你有什么万一,我真的会后悔莫及。」 「你……说得太夸张了吧。」 不过,埃缇卡也打从心底觉得哈罗德没死真是太好了。虽然这么想──一旦远离生命危险,自己又很难坦白说出这份感受了。 连自己都觉得这种性格真是无可救药。 「对了,袭击搜查局的那些信徒怎么了?」 「除了伤者以外,大部分都被逮捕了。有几名信徒仍在逃,但还有your forma的定位资讯,他们恐怕躲不了多久。」 袭击的隔天──据说入侵国际刑事警察组织的信徒实际上将近八十人。大多数人都如同埃缇卡的推测,混入了观赏烟火的游客中,等待下手的时机。他们身上藏有投掷物或刀械等凶器。幸亏当时在场的十时等上级搜查官下了正确的判断,所以只有造成人员受伤,但有两名搜查官受到重伤。其中一名被利刃刺中多处,性命垂危。今后有可能会接获坏消息。 另一方面,信徒全都被当场制伏,没有任何人抵达保管库。 搜查局对外是这么发表的。 「现在就认为情报没有外流还言之过早。」哈罗德说道。「请别忘了,『搜查局之中也有〈e〉的信徒』。」 没错──把装着爆炸装置的甘纳许带进配电室的人就是信徒。了解「烟火」的计画,并且趁着十时不注意的时候带走甘纳许的人,就潜伏在局内。 「那个间谍一开始就打算引发停电,让信徒闯进搜查局吧。」 「信徒在社群网站上的贴文也有暗示计画的内容。『烟火』似乎本来就是巧妙利用革命纪念日的暗号。」哈罗德开启装置的全像浏览器,把画面给埃缇卡看。「袭击各位搜查官的住宿地点,应该也包含了声东击西的意图。」 「我想也是。」实际上,十时等人都忙着应付袭击,没注意到甘纳许。「没有纪录显示是谁带走了甘纳许吗?」 「停电的时候,监视摄影机的影像也遭到删除。」 「那就没辙了……」 「而且带走甘纳许的间谍想杀了我。」他关闭浏览器。「既然逃生门被刻意堵住,我就可以确定。」 埃缇卡不禁皱起眉头。他说「间谍想杀了我」? 「差点被杀死的人不只是你,我也一样。」 「是的,但对方的目标应该是我。因为我恐怕知道对〈e〉不利的情报。」 原来是这么回事──埃缇卡松开交扣的手指,背部离开长椅的椅背。 「所以……你早就知道间谍是谁了吧。」 哈罗德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 「是的。」端正的嘴唇静静答道。「话虽如此,我还是不知道〈e〉的真面目。」 「──要说真面目的话,我应该知道。」 埃缇卡这么一说,他便微微睁大眼睛。这番话当然不是虚张声势,而是事实──不过前提是,这个推测并没有落空。 埃缇卡对阿米客思阐述了自己的推理。 「原来如此。」哈罗德似乎也恍然大悟了。「如果真的如你所言,一切确实都说得通了。」 「我是不知道你所谓的『一切』指的是什么,总之──」 「只要你愿意听,我会全盘托出的。当然也包括那名间谍的身分。」 埃缇卡忍不住凝视他的脸庞──哈罗德不带戏谑之意,只是真诚地回望埃缇卡的双眼。冻结湖面般的瞳孔仍旧有如冰冷的玻璃,没有任何温度,完美的眼瞳。 然而,其中彷佛带着某种初步成形的坚定意志。 「埃缇卡,我曾经答应你,要努力与你建立对等的关系。」 金发暴露在柔和的阳光下,看起来褪色不少。 「我再也不会做出利用你的行为。绝不──所以,希望你愿意听我说。而且如果可以,请你像以前一样帮助我。」 哈罗德的语气很沉稳,但听起来又像是某种誓言。 埃缇卡藏不住脸上的惊讶。他确实说过,会努力贴近身为人类的自己。埃缇卡也觉得他将自己当作棋子利用的行为愈来愈少了。 不过,今天是自己第一次当面听见他这么说。 啊啊,虽然难以形容── 这份感受,一定是喜悦吧。 如果不是处在这种状况下,自己想必会更开心。 「我……当然想听听你的推理,也打算帮助你。只不过──」 因为复杂的心情差点写在脸上,埃缇卡忍不住紧张起来。今天还没有使用先前那种调理匣,必须小心一点,免得被读出心思。 「『只不过』什么呢?」 「我不知道,那件事还算不算数。」埃缇卡的语调变得不太干脆。可是如果不先说清楚,好像会让他承担不必要的责任。「我想说的是,我已经不是你的搭档了。建立对等关系的约定也一样,如果我们不会再一起工作,那大概没什么意义……我当然觉得很高兴就是了。」 埃缇卡看到哈罗德挑起眉毛,仍继续说下去。 「简单来说,现在的你应该谈论这些事的对象不是我,而是罗宾电索官吧。也许是我太多管闲事,但──」 「是的,确实很多管闲事。」 「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只是……」 「你明明说过『我满脑子都想着你』,为什么要这样嘴硬呢?」 埃缇卡的头脑瞬间变得一片空白──然后下意识地萌生逃跑的念头。哈罗德似乎察觉了这一点,于是在埃缇卡站起来之前就伸手抓住她的手臂,而且力道相当大。 糟透了。 自己当时确实不小心说出了那种话。 ──『可是、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想着关于你的事……』 为什么自己没有考虑到以后会被拿来当作话柄的可能性呢? 「不对,那只是,我一时……」说话不由自主地结巴。「我是说,我以为自己会死,呃,该说是一种比喻吗……而且我才没有说我满脑子都想着你!我只说我想着关于你的事……」 「我不认为那有多大的差别。」 「差别可大了。」 「埃缇卡,你一定要面临生命危险才会变得老实吗?」 「我只是说了我觉得应该告诉你的话。而且我以前也说过,不要那样称呼我──」 「其实我也在想着关于你的事。」 ──啥? 埃缇卡现在的表情大概就是所谓的瞠目结舌吧。不过,哈罗德的表情依然严肃。他既没有补充表示刚才的话只是玩笑,也没有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他恐怕是认真的。 「莱莎非常优秀,是个无可挑剔的电索官。但无论是与她一起潜入的时候,或是共同办案的时候,我总是会不经意地想起你的事。」 埃缇卡连眨眼都忘了。 「前几天,莱莎说要带我在里昂观光,所以我们一起去了罗马剧场。」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察觉,他顺势说了下去。「即使身边的人不是你,一切却仍然成立的感觉,让我始终感到不自在。我也不太会形容,那是一种心神不宁的感觉,但这跟我以前对你说过的『心神不宁』又不太一样。」 「等一下。」埃缇卡勉强插嘴。「你真的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哈罗德一脸疑惑。「我可以用言语表达,所以能理解。」 埃缇卡一时之间难以置信,觉得他的态度肯定另有隐情。至少可以确定他以前都是如此──所以他只是装出认真的样子,实际上是在胡闹吗? 「听好了,你可不要太小看我。」 「我怎么敢呢?我并没有小看你。」 「哪里没有了?」埃缇卡抽回自己的手臂。「总之,我要听听你的推理……」 「你想说我很反常吧?」哈罗德没有退让。「我很清楚,我也觉得自己的情感引擎有问题。不过,因为没有显示错误,这应该是包含在系统之内,但过去从来没有使用过的感情。」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阳光丝毫没有减弱,渐渐侵蚀身体。背脊累积着一股难以忍受的热度──这是什么感觉? 怎么回事? 「你是个很特别的人,埃缇卡。」他的音调冷静得清澈。「我认为你们人类的本能是『接纳自己有办法理解而且安全的事物』。换句话说,大多数的阿米客思之所以受到人类的喜爱,就是因为他们充满人性,但又没有足以凌驾于人类的智慧。」 相较之下,我就没有他们那么讨人喜欢了──哈罗德补上这句话。 「不过,你得知这一点后仍然没有排斥我。不,请容我更正。你不排斥我也在我的预料之内。」 「我想也是。如果你不那么想,就不会对我展现你的『本性』了。」 「是的。不过你说想跟我成为对等的搭档……完全超乎我的计算。因为对我来说,跟人类建立对等的关系一点也不重要。可是,既然你希望如此,我也想尝试看看。」 「……嗯。」 「我想我应该是对你产生兴趣了,以一个人类而言。」 此刻出现在这里的,毫无疑问是「机械」的他。他不是明知敬爱规范不存在,仍为了被他人接纳而表现出人性化作风的哈罗德。他毫无遮掩,表现出看似人类却又不是人类的本质,对埃缇卡诉说自己的想法。 他对埃缇卡的信赖超乎想像。 即使埃缇卡已经不是电索官,他仍然愿意与她交流──这是出于机械对知识的好奇心吗?虽然搞不太清楚就是了。 「你呢?」阿米客思的眼睛平静得美丽。「为什么你会想着我?」 该怎么回答才好呢? 刚开始,埃缇卡怀疑自己是想要有个温柔对待自己的人才会依赖他。 可是,这似乎不是唯一的理由。 那么──为什么自己会如此受到这个阿米客思的吸引?他有许多难以理解的地方,自己也常常受他伤害。可是,即使如此,自己还是想与他站在对等的立场…… 甚至怀抱秘密的理由究竟是── 「理由…………」 视线随着风向流动。山丘上的房舍屋顶静静地褪色,飘荡的淡薄云朵遮挡了阳光。 「也许就跟你差不多吧。」 哈罗德的目光搔弄着太阳穴。 「这话怎么说?」 「人类只要潜入就能理解。」虽然自己现在无法潜入,但过去确实是这样。「可是,你跟人类不同。你是黑盒子的化身,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有时候像机械,有时候又像人类,难以捉摸…………所以,我也许是对你感兴趣吧。」 感兴趣。 这么说绝对不是谎言。 不过──这么说也的确不足以形容。 现在,自己还无法好好表达。 他有些惊讶。「我以前应该也说过类似的话……你原本明明很讨厌阿米客思,真的改变了很多呢。」 「我又不是对阿米客思感兴趣。」埃缇卡的目光回到哈罗德身上。「我想……应该是因为对象是你。rf型跟其他阿米客思不同,很特别吧。」 阿米客思的眼尾微微眯了起来。 「当然,正是如此。」 「嗯。所以……总之,我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埃缇卡只能笨拙地点点头──看到这个举动,他忽然笑了。和善的微笑不带捉弄之意,只有满满的温柔。 「其实我就是为了说这些话,才会在饭店外面等你。」哈罗德用往常的柔和语调说道。「我的意思是,就算不是搭档,我也还是你的朋友……我想告诉你,我会以朋友的身分努力与你建立对等的关系。」 ──朋友。 这个不熟悉的词汇听起来有点令人难为情。 「那个……谢谢你。我也这么想。」埃缇卡莫名感到尴尬,用脚跟摩擦地面。「那……怎么说呢?今后也请多指教。」 「请你多多指教。」他高兴地加深笑容。「那么难得把话说开,我们来握手吧。」 「可是我们又没有吵架。」 「我明白了,那就用拥抱代替吧。」 「不用做到那个地步啦。」 埃缇卡马上拒绝,哈罗德就露出夸张的悲伤表情──想也知道,这都在他的计算之内。真是的,明明前一刻才在讨论严肃的话题,脑袋转得真快。 「我只是想表达朋友之间的情谊而已。」 「我知道,但你的肢体接触太多了。」 「跟法国人的贴面礼比起来,拥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你一开始不是说要握手吗?」 「所以你可以接受握手吧?谢谢你。」 不对,我根本没有那么说──埃缇卡还来不及这么反驳,哈罗德就主动握住了她的手。算了,随便你吧。埃缇卡放弃抵抗,只能望着被他使劲上下摇晃的手。 好吧──偶尔这样也不坏。 「那么……差不多能让我听听你的推理了吧?」 「好的。」他像是突然想起这件事,放开了埃缇卡的手。「不过,恐怕会有些说来话长。」 于是,哈罗德开始诉说。话虽如此,花费的时间并不如他说的那么长。因为内容条理分明,而且他用十分平淡的语气描述──全部听完的时候,自己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呢?埃缇卡惊讶得哑口无言。 「我不是要怀疑你,你确定真的是这样吗?」 「我确定。」他点头说道。「只不过,这个推测还有缺少的拼图。」 「缺少哪里?」埃缇卡完全不懂。「我觉得因果关系很完美啊。」 「不,缺少了一个原因。那就是『你的资讯处理能力降低的原因』。」 埃缇卡一瞬间屏息。 ──他说什么? 「什么意思?」埃缇卡口干舌燥。「我的症状终究是源自精神方面的问题……」 「我一开始也那么想。可是那样一来,我的推理就不成立了。」哈罗德再次露出严肃的表情。「你真的没有任何头绪吗?」 「我要是有头绪,早就设法解决了。」 「一定有什么原因,埃缇卡,请你仔细回想。」 自己一开始当然也怀疑有什么外在因素。况且就算感觉到压力,应该也都能靠医疗用hsb调理匣加以控制,精神方面的负担根本就──忽然间,内心感受到一阵寒意。 对了。 比加的父亲早就察觉女儿当上了民间协助者。 不只如此,他甚至认得埃缇卡的外表。 还持有飞往里昂的机票。 ──难不成…… 「请告诉我。」自己的脸色似乎转变得很明显,哈罗德也察觉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your forma突然跳出了来电通知。因为实在太突然了,埃缇卡的肩膀抖了一下。时机真是不巧。埃缇卡按着左胸,确认跳出的视窗。 心脏再次差点冻结。 〈来自比加的语音电话。〉 「…………等我一下。」 埃缇卡看到哈罗德收下巴,便勉强接起电话。 『冰枝小姐?』比加的声音颤抖得很明显。『我爸爸刚才醒过来了。』 埃缇卡不禁咬紧牙关。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哽咽着。『「是我爸爸做的」。是我爸爸夺走了你的电索能力……!他擅自对我寄给你的调理匣动手脚。你的──』 埃缇卡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应的。 一切──又是设计好的圈套吗? 挂掉电话的时候,埃缇卡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站起来。有种腿软的感觉。在一旁等待的哈罗德也正好静静地站起身来。 「看来最后一块拼图已经凑齐了呢。」 「我马上联络课长。」埃缇卡握拳,指甲便陷入掌心。「路克拉福特辅助官,就照你的计画行事。这次你也有什么主意吧?」 「哎呀,你愿意交给我吗?」 「这件事反而应该由你主导。这样一来,『〈e〉就无法推测我们的行动了』。」 薄云四散,锐利的日光从天而降。两人份的影子清晰地落在露台上。 阿米客思的嘴唇终于描绘出无惧的弧度。 「──我很乐意提议,『电索官』。」 第四章 群众的梦 1 「喂?比加?我刚刚收到你说的包裹了。」 『太好了。我还在担心如果来不及该怎么办呢。』 国际刑事警察组织总部──袭击骚动之后过了两晚,现场仍满目疮痍。与信徒爆发冲突的入口大厅今天也有许多分析蚁在四处走动,烧毁的配电室则是在进行维修工程。埃缇卡小心地避开满地的外接电源装置,走进楼梯间。目前电梯无法使用,所以必须徒步走阶梯上楼。 「把这个插进连接埠就行了吗?」 埃缇卡手里的小包裹是刚从包裹管理室领取的东西──从打开的盖子缝隙可以看到一个被缓冲材包着的医疗用hsb调理匣。 『是的,它可以让干涉资讯处理能力的神经传导物质恢复正常运作。』比加的声音很沉。『但是无论如何,你近期还是要去医院一趟。如果又有什么万一就糟糕了。』 「我知道了。啊啊,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 对于埃缇卡的问题,比加用沉痛的语气回答──她因为自责而情绪低落,不过,她的回答让埃缇卡重新确定了一切。 「谢谢,你真的帮了大忙。」 『虽然我什么都办不到,但会祈求一切顺利的。』 「嗯。」埃缇卡点头,稍微思考之后说道:「这不是你的错。我要你别放在心上,你可能也办不到……不过我希望你不要太自责了。」 比加或许有什么想法,短暂陷入沉默。 然后鼓起勇气,极其慎重地深呼吸。 『──我会跟爸爸好好谈谈自己的想法。』 埃缇卡彷佛能看见浮现在绿色眼瞳里的决心。 结束与她的通话──埃缇卡在四楼走出楼梯间,进入电索课的办公室。认识的搜查官都忙着在桌前办公,其中包括因袭击而在脸上贴着ok绷的班诺,以及搜查支援课,甚至还有网路监视课的人。 「冰枝。」佛金搜查官走了过来。「路克拉福特辅助官刚才就出去了。」 「没问题,我这边也赶上了。」 埃缇卡把小包裹放在办公桌上,取出调理匣。她把调理匣插进后颈的连接埠时,佛金露出不知该说些什么的表情,从鼻子呼了一口气。 「真可惜,我本来还觉得能跟你顺利合作下去。」 「我也是。」埃缇卡真心这么想。「这次的事情是很好的经验。」 「我也这么觉得。」他有些害臊地笑了。「好了,工作还没结束呢。」 被佛金轻拍一下背部,埃缇卡便端正姿势──然后与站在萤幕下方的十时课长四目相交。她正在招手,于是埃缇卡走了过去。 「你的包裹来了吧。」十时瞥了埃缇卡的后颈一眼。「老实说,我已经不知道这对你来说究竟是幸还是不幸了。」 「我希望是最好的选择。」 「嗯……你说得对。我们今后也好好合作下去吧。」 埃缇卡与十时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转向萤幕──与前几天相同,萤幕上显示着〈e〉的讨论串。出现在画面中央的是…… 【不要姑息伤害勇敢同胞的电子犯罪搜查局。 搜查官的手上掌握着知觉犯罪案件的真相。复仇吧,复仇吧,复仇吧。】 posted by e/1 hour ago 〈e〉再次提起前天的袭击骚动,以贴文煽动群众。接着,内容同样将隶属于电索课的搜查官姓名或个人的把柄──大多是关于家人──一一列举出来。与先前不同的是,就连曾一度受害的搜查官都被当成了目标。 其中也包含莱莎的名字。 【莱莎杰曼罗宾。 现居皮尔席兹街的公寓。最爱的兄长身在笼中。】 「十时课长,那些信徒呢?」 「他们好像还有策划袭击的意图,但里昂市内从前天开始就进入严密的警戒状态,所以恐怕很困难。就是因为如此,这个计画才能得到批准。」十时摸了一下绑好的头发。「你懂吗?高层只有这次会认可这种荒唐的做法。」 埃缇卡默默地收起下巴──经历那场袭击以后,搜查局有两人重伤,一人命危。高层也认为不能再继续袖手旁观了。想要尽早为这起案件画下休止符的心情,埃缇卡也一样。 只不过,思绪之中还穿插着微微的异样感。 现在回想起来,一开始想要掩盖真相的本来就是搜查局。信徒们犯下的罪行当然不可容忍,但是── 彷佛要斩断心中的迷惘,your forma跳出了新讯息。 「我和佛金搜查官也差不多该出发了。」 「千万要小心。祝你们顺利说服对方。」 埃缇卡向十时道别,与佛金一起走向办公室的出口。 「如你所见,我在现场可帮不上忙。」佛金这么说着,挥动裹满免缝胶带的右手。「我就期待你的表现吧。」 「如果轮不到我出场,那就再好不过了。」 埃缇卡确认插在腿部枪套里的新自动手枪(芙兰玛15)。 然后,她拔除后颈的调理匣。 彷佛迷雾散去,脑海非常清晰。 没有一丝杂念。 * 皮尔席兹街从刚才开始就有〈e〉的信徒不时在附近徘徊。他们大概都是看了讨论串的贴文,试图来袭击莱莎的吧。每次有人靠近,正在巡逻的警员就会上前盘问──哈罗德坐在停放于路边的富豪汽车中,望着这幅景象。 到头来,对信徒来说,最重要的是「理由」。 为了宣泄自身的怒火,他们正在等待某人点燃导火线。 老实说,就连理由本身也不一定要是〈e〉吧。 过了一阵子,莱莎从公寓里走了出来。从旁人的角度也能明显看出她的脸色相当差──一看见坐在富豪汽车里的哈罗德,她便惊讶地睁大眼睛。就连这个举止也显得有些无力。 哈罗德打开车窗,她便走了过来。 「哈罗德,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担心你一个人会有危险,所以就来接你了。」哈罗德不经意地朝副驾驶座撇了个头。「你看过〈e〉刚才的贴文了吗?」 「看过了。」莱莎的表情变得僵硬。「我好像也被当成了目标。」 「总之请先上车吧。」 她一脸不安地点头,乖乖坐进车内。她穿着合身的夹克,把包包抱在腿上,视线无意间停在哈罗德用穿戴式装置开启的全像浏览器上。 「……该不会又发生暴动了吧?」 「这次好像还没有。多亏有许多警察从前天开始就在里昂市内巡逻。」 「这样啊。」莱莎咬着口红涂得不均匀的嘴唇。「……我很担心我哥哥。」 「你哥哥的安养机构在哪里呢?」 「在利莫内,距离这里有点远。」她焦虑地拨起头发。「那是一座小镇,我不认为信徒会特地跑去那种地方,但如果有什么万一……」 「确实,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我们去看看情况吧。」 「可以吗?」 「现在这种时候,十时课长应该也能谅解。」 哈罗德马上开启地图给她看──莱莎握着拳头,犹豫了一下才伸出纤细的手指。她操作全像浏览器,输入安养机构的地址。距离这里大约有三十分钟的路程。 「对了,莱莎,你的身体还好吗?」 「只是头有点晕而已。大概是小感冒吧。」 她似乎连微笑的余力都没有了。 利莫内距离里昂十二公里左右,是一座位于丘陵地带的小镇mune)。 载着哈罗德与莱莎的富豪汽车按照地图,奔驰在公路上。路边零星排列着看似仓库的商业设施,挡风玻璃几乎被天空填满。虽然可以在路上看见几辆巡逻中的警车,但完全不同于里昂市内的骚动,安稳的时光不断流逝。 别说是信徒了,连行人都很少见。 「真是一座宁静的小镇,很不错的地方呢。」 「就是啊。」副驾驶座上的莱莎望着车窗外。「不过这里还是有观光景点,例如巧克力博物馆……」 「你有去过吗?」 「以前跟哥哥去过一次。」 富豪汽车接着转弯,登上平缓的丘陵。道路一口气变窄,沿路有许多风格古典的房屋矗立着。当建筑物逐渐变少,视野都被树林占据时,他们总算抵达了目的地。 安养机构「里维耶」静静地坐落在丘陵的山腰处──圆形的现代风建筑与充满田园气息的风景不太搭调。占地比想像中还要广阔,根据地图,里面似乎还附设池塘与教堂等设施。 哈罗德将富豪汽车停放在空旷的停车场,目前仍然没有见到信徒的踪迹。他与莱莎一起下车,走进本馆。通过安检门之后便抵达事务处,莱莎开始与人类职员交谈。负责接待的人竟然不是阿米客思,而是人类,这还真稀奇。 哈罗德开始自顾自地操作装置,并扫视入口大厅。大厅中央摆着一座看似天使的雕像,雕像的底部刻着一行文字: 「捐赠者 国际刑事警察组织电子犯罪搜查局总部」。 原来如此──这座安养机构只收容故障的电索官或电索辅助官。搜查局本身应该也在经营方面贡献了不少资源。正如十时曾经说的,电索官与辅助官基本上是一种高风险的工作,安养机构可以说是必要的投资之一。 不过,自己过去从来不曾听说过这类「收容所」的存在──哈罗德想着。 「听说我哥哥没事。」莱莎回到哈罗德面前。「看护阿米客思好像刚刚才帮他量完体温。信徒果然没有跑来这里。」 「那真是太好了。」哈罗德微笑。「你等一下要去看他吗?」 「嗯,我会去见他一面。」她果然还是感到头晕,用手扶着额头。「我马上就回来,你可以在这里等我一下吗?」 「我担心你的身体状况,让我陪你去吧。」 「我真的没事,你不用担心……」 莱莎婉拒了哈罗德,往机构的深处走去。她离去的时候,正好有个坐着轮椅的年轻女性来到入口大厅。看似其父亲的中年男子推着轮椅,正在对她说些什么。女儿用空虚的表情低声回应父亲。 不知道她以前是电索官还是辅助官──系统微微发出杂音。 也许人类本来就不该模仿机械。 就像阿米客思无法真正取代人类一样。 这个想法突然闪过脑海。 哈罗德毫不犹豫地追上莱莎。 机构的走廊是一道道回廊,个人房间围绕着中央的中庭排列。莱莎正好走进其中一个房间。哈罗德站在半开的拉门前,柑橘类的精油刺激了嗅觉装置。这股味道就跟她的住家一样。 「雨果哥哥,你好吗?」 莱莎的温柔声音传了过来──室内与其说是病房,更像是起居室。墙壁与地板漆成抚慰人心的象牙色,桌子与沙发等家具也很齐全。淡淡的阳光从面向中庭的大面窗户照射到室内──坐在床上的青年进入哈罗德的视野。他似乎正在用餐,看护阿米客思用刀子将长棍面包切成小块,送到他的嘴边。不过,青年动也不动,不愿意吃东西。 「抱歉在用餐时间来打扰。」 「请别介意。」看护阿米客思答道。「他今天好像没有什么食欲。」 雨果长得很像妹妹,相貌端正。不过他的脸色很差,嘴唇也非常干燥,眼神甚至无法对焦。虽然头发剪得很整齐,但没穿鞋子的脚趾甲裂开了。 哈罗德不禁微微皱起眉头。 这就是引起「自我混淆」的电索官吗? 简直就像是──停止运作的阿米客思。 「哥哥,你等一下。我来喂你。」 莱莎单方面对雨果行了贴面礼,然后走向桌子。桌上放着近年来已经很少见的整套桌上型电脑。弯曲的大型萤幕,加上体格魁梧的主机。看起来似乎是高规格的机种,但算不上流行。 看护阿米客思将原本放在腿上的托盘放到桌上,似乎是决定把剩下的工作交给莱莎。阿米客思与她交谈了一两句以后,朝这里走了过来。阿米客思虽然有看见哈罗德,却没有特别留意,直接离去。 哈罗德开始思考,自己应该如何体谅莱莎心中怀抱的悲伤。 体谅这个行为本身恐怕不太合理吧。 「莱莎。」 哈罗德走进房间,反手将门关上。她惊讶地抬起头──虽然只有一瞬间,她的表情明显变僵硬了。很快地,她露出不知所措的笑容。 「哈罗德,我都叫你等我了……」 「不好意思,我还是很担心你。」 哈罗德瞄了雨果一眼。他就跟刚才一样,只是茫然坐着,看起来甚至没有注意到哈罗德。 「抱歉,我马上就好了。」 她有些焦急地敲打着键盘。磨过的指甲接触到按键,发出喀嚓喀嚓的清脆声响。 「好气派的电脑,是你哥哥的东西吗?」 「嗯,这是他以前的兴趣……到了现在,我哥哥的朋友有时候还是会寄电子邮件过来,所以我得帮忙回覆。」 「怎么不像your forma一样,使用自动回信应用程式呢?」 「因为他不喜欢那种东西,平常都是我代笔。」 「原来如此……光靠应用程式确实很难。因为程式没办法写出像〈e〉的贴文那么戏剧化的内容。」 敲打键盘的声音停止了。 「你想在信徒盯上你哥哥之前阻止他们吗?」哈罗德举起装置的全像浏览器。「不过……我不认为这些内容能说服他们。」 显示在浏览器上的是早已熟悉的网路讨论串。 【警告各位,电子犯罪搜查局将埋伏在各地。 暂停复仇,各自待命吧。等待下一个指令。】 posted by e/1 minute ago 「……你在说什么?」莱莎仍面不改色,只是皱起眉头,表现出难以理解的样子。「他又发文了吧。还是不要当真比较好,〈e〉肯定是别有居心──」 「请让我看看那个萤幕,莱莎。」 撕裂般的沉默充斥四周。显示在全像浏览器上的讨论串正在自动更新,不断读取新的贴文。信徒们陆陆续续写下心中的困惑。 【我们有这么多同伴受伤了耶。】【当初不是你叫我们复仇的吗?】【我们有理由战斗。】【管他什么埋伏。】【我一开始就反对了,到此为止吧。】【这看起来不像〈e〉的贴文,应该是好久不见的假货吧?】【冒牌货给我闭嘴。】 「有一件事,我必须向你道歉。」哈罗德关闭浏览器。「今天早上以〈e〉的名义将你哥哥列为目标的贴文,『是我写的』。」 没错──「不要姑息伤害勇敢同胞的电子犯罪搜查局」等等一连串的贴文,全都是由哈罗德所发表。他在电子犯罪搜查局的协助之下,刻意公开了搜查官的个人资料。 莱莎紧咬下唇,哈罗德知道那是在演戏。「……你在开玩笑吗?」 「不。」这是事实。「据说〈e〉刚开始发文的时候,网路上充斥着冒牌货。后来冒牌货渐渐消失,是因为〈e〉开始成为知名的信仰对象,而且以异常精确的阴谋论作为武器,使得任何人都模仿不来。」 不过,如果只是散布搜查官的个人资料,就没有必要捏造阴谋论。 这么做的目标只有一个。 「如果我的推测正确,担心哥哥会因贴文而遇袭的你应该会前往〈e〉所在的地方。因为你必须发出能使信徒收手的讯息,才能保护哥哥。毕竟是突发状况,所以网路机器人并没有预设发文内容。」哈罗德定睛回望双眼眨都不眨的她。「莱莎,你会代替〈e〉在讨论串发文对吧?」 她闭口不语,但这个举动说明了一切。 「〈e〉『就在那台电脑里吗』?」 哈罗德一面发问一面回想昨天的记忆。 也就是埃缇卡在综合医院的露台所说的推理。 『话虽如此,我还是不知道〈e〉的真面目。』 『──要说真面目的话,我应该知道。』 那个时候,埃缇卡如此断言的表情没有任何迷惘。 『你想想看吧。〈e〉的阴谋论一开始很随便,现在却准确得异常,甚至足以宣称自己具有「窥视思想」的能力。』 『可是,那终究只是单纯的口号吧?』 『当然没错。可是就算无法窥视思想,也有方法能了解对方。』 微微的光线照射到她的瞳孔之中。 『简单来说──「就跟你一样」,福尔摩斯。』 哈罗德当时的感觉正好能用恍然大悟来形容。 他打从一开始就排除了这个可能性,毕竟相当于莱克希博士的天才并不多见。他下意识地认为,世界上不可能有ai能与rf型匹敌。 『像博士那么优秀的工程师,会有第二个人吗?』 『我也对这一点抱有疑问。即使如此,这个假设也是可信度最高的。』埃缇卡说话的同时,似乎也在思考。『〈e〉……大概不是阿米客思。像rf型这么特殊的阿米客思实在太引人注目了,所以应该是像应用程式一样,没有机体的ai。就像健康管理应用程式可以靠着不断的学习,详细掌握使用者的性格倾向……当然了,〈e〉的性能应该更强。』 〈e〉是能精准掌握个人特质,并预测其行为的分析型ai。 她是如此推理的──正因如此,不只是泰勒的思想诱导,连十时更改埃缇卡的住宿地点时,它也能从十时本身的思考倾向得出变更后的饭店。这个过程几乎等于哈罗德的推理。 另一方面,〈e〉可以分析的对象应该仅限于人类。 『原来如此。』哈罗德不禁频频点头。这么解释确实有道理。『也就是说,他的贴文完全没有提及深入侦办知觉犯罪案件的我,就是因为如此吧。』 『大概吧,不过〈e〉并没有身体。将分析结果发表到讨论串的,是人类……如果你的推理正确,那应该就是罗宾电索官。』 有必要找出莱莎罗宾与〈e〉的「藏身处」──埃缇卡是这么说的。 而地点竟然就在安养机构──在她最珍视的哥哥的房间里,实在太过讽刺了。 哈罗德静静关闭记忆。 「就某方面来讲,我们都成了图灵测试的审查员。对吧,莱莎?」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她一脸茫然地摇摇头,暗金色头发随之摇曳。「你在怀疑我吗?为什么要这样……」 看来她似乎还不打算认罪。 「你的演技令我佩服不已,不愧是曾经学习戏剧的人。不过,你败给恐慌而带我来到这里,是致命的错误。」哈罗德淡淡地说了下去。「你的目的始终都是查明知觉犯罪案件的真相。你曾经想透过我的记忆,阅览搜查资料吧?」 「你在说什么?」 「你故意在罗马剧场被信徒袭击,为的是带我前往不会被别人看见的自家,将我的记忆复制到那台平板电脑里……毕竟存放搜查资料的保管库可以说是国际刑事警察组织中戒备最森严的地方,除非得到秘书长的正式许可,否则几乎不可能进入。因此,对你来说,参与搜查的我的记忆是通往真相的捷径。」 「不对。」她挤出这句话。「我没有做那种事。」 「只不过遗憾的是,我的记忆中并没有搜查资料。况且,搜查局施加保护措施的记忆基本上无法用外部装置读出。因为身为『搜查官』的阿米客思只有我,你可能不知道这件事。」 「你听我解释。」 「我在听。」哈罗德露出冷静的微笑。「你原本认为从我身上取得搜查资料,就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以〈e〉的身分在讨论串发表思想诱导一事,只是对搜查局的一点小报复。虽然光靠信徒大概无法得到保管库中的真相,还是能透过发文来让搜查局陷入混乱……然而,既然窃取我的记忆是一场空,那情况就不同了。」 她只是摇头。 「事与愿违而感到恼怒的你为了闯进保管库,利用了信徒发起的袭击。没错,你决定顺势加入那名纵火犯的『烟火』计画。」 「不对……」 「就像找人在罗马剧场袭击自己时一样,你也隐瞒了自己的搜查官身分,在社群网站上跟那名纵火犯联系过吧?你将十时课长的住址提供给他,请他在甘纳许身上安装爆炸装置的计画也是你想出来的。」 在那栋公寓,莱莎直接从十时手中得到甘纳许──为的是将爆炸装置带进搜查局。 安检门的全身扫描应该能找出装置。可是,接触到搜查局这个新环境的甘纳许会以取得空间资讯为系统的优先事项。换句话说,它在扫描完成之前就溜过了安检门下方。即使警卫阿米客思有看到这一幕,也不太可能从十时所持有的机械宠物身上感觉到特别的危险性。 如果不是在十时手下工作的莱莎,也无法想到如此巧妙的方法。 「发生袭击的那一晚,你假装自己已经回家,趁课长不注意带走了甘纳许。准备好引爆之后,你将它留在配电室……因为你知道第一个找到猫的人会是冰枝电索官。」 「太夸张了,我根本不可能猜得到。」 「你同样利用了信徒,提供线索给电索官吧?因为〈e〉能推测人类的行为,你早就知道她会察觉真相,然后前往配电室。」哈罗德不着痕迹地踏出一步。「你有充足的理由借着那场爆炸杀死我,所以你才会促使我去见电索官,对吧?」 莱莎疲惫似的靠着桌子。她抬起手,扶着额头。 「我还以为你昨天就已经被修好了,但大概还有故障的地方吧。」 「很遗憾,我并没有故障。」哈罗德毫无笑意地说道。「趁着停电时引诱信徒闯入的计画虽然能有效打击搜查局,却会引发内部存在叛徒的疑虑。你对我说出了自己哥哥的遭遇,这样的表演手法能在复制记忆的时候确实转移我的注意力,而且万一搜查局阅览我的记忆,也不会显得可疑……但现在情况却有所转变。」 莱莎有入侵保管库的动机。既然哈罗德已经得知这件事,便有可能构成威胁──她恐怕是想将哈罗德连同记忆一起除掉吧。 「那个时候,挡住逃生门的推车上堆放着仓库里的货物,虽然总重量很重,但每个箱子都偏小,一个人就能搬运。换句话说,即便是身为女性且脚受伤的你也搬得动。」 「请你适可而止。明明没有证据,你这样是在侮辱我!」 「我确实还没有出示决定性的证据呢。」哈罗德把手伸进夹克的内口袋,取出那样东西。「不好意思,因为我没什么教养……在你家的垃圾桶里发现这个,就忍不住捡起来了。」 哈罗德放在手掌上给莱莎看的东西──是一个使用过的医疗用hsb调理匣。 这次,莱莎的脸色明显开始发白。 埃缇卡之所以失去电索能力,是因为比加的父亲──丹尼尔动了手脚。 丹尼尔持有的物品中包含飞往里昂的机票。据说他当时对比加说过,自己外出是为了「以生物骇客的身分替委托人看诊」。 而比加在奥斯陆的搜查过程中对埃缇卡这么说过。 ──『生物骇客的技术中,好像有方法能操作资讯处理能力。』 换句话说,这就是无可动摇的证据。 「十时课长向我介绍你的时候,曾说你『最近处理能力不断上升,必须定期替换辅助官』。当然了,这种才华洋溢的人确实存在,不过……」哈罗德把玩着手中的调理匣。「莱莎,我认识真正的『天才』。她与你的潜入方式,实在不是用电索官的个人差异就能解释的。而且结束电索之后,你一定会踉跄。勉强提高资讯处理能力的行为无疑对你的大脑造成了莫大的负荷。」 强制提高资讯处理能力。 根据比加所转述的丹尼尔的说法,透过医疗用hsb调理匣提高your forma与脑部的契合度,就能办到这一点──具体的做法是使用生物骇客调制的药品,干涉神经细胞的刺激,借此大幅提高资讯处理能力。要维持这个状态,当然必须每天使用调理匣。这段期间,大脑会被迫承受负荷过高的状态,理所当然地遭到侵蚀。 这种治疗方法必定会引发后遗症,所以在一般医疗机构是被禁止的。 但在生物骇客之间,这些技术以不同的形式留存了下来。 所以,莱莎决定借助他们的技术。 她听说有生物骇客自称〈e〉的「使者」,于是利用了丹尼尔。莱莎一方面提高自己的资讯处理能力,一方面又与他串通──对比加寄送给埃缇卡的调理匣动手脚,夺走了她的电索能力。 一切都是为了接近曾经侦办知觉犯罪案件的哈罗德,合法阅览他的记忆。 「电索信徒的时候,你发生了频繁的逆流……那也是你刻意引起的吧?为了避免可能让自己露出马脚的机忆流向我,你故意引起逆流,混淆视听。你能办到这种事,也是多亏了调理匣吗?」 莱莎的脸庞即便有化妆,仍然苍白得一眼就看得出来──她感到不适的原因,毫无疑问在于调理匣。本来丹尼尔预计替莱莎看诊,可是他却在奥斯陆机场被埃缇卡等人逮捕,没能飞往里昂。 「我有一个疑问。为什么你没有一开始就袭击保管库呢?」 莱莎咬紧牙关──彷佛再也无法忍受,她的手从腰上的枪套中拔出自动手枪,纤长的手指解除了安全装置。 枪口毫不犹豫地指向哈罗德。 「……因为万一我是犯人的事情曝光,我就没办法再陪着哥哥了。」 她的食指已经触碰到扳机。 莱莎终于承认了。 哈罗德对她眯起一只眼睛。「可是,你最后还是去了保管库。如果你好不容易查出了真相,就应该不顾被捕的后果,勇于告发才对。」 「如果你在那场爆炸中丧生,就能死得痛快了。」莱莎似乎已经没有余力掩饰。「这会让你有点痛苦……但你愿意原谅我吧。」 「你在这里对我开枪的话,会被职员发现的。」 「我只要假装是你失控就好。对不起,哈罗德──」 她的手指即将扣下扳机时── 突然间,入口的拉门开启了。 莱莎一惊,于是移开视线──哈罗德瞄了一眼穿戴式装置,上面浮现小小的通话中图示。 哈罗德也不禁赞赏自己的完美计算。 「把武器丢掉,莱莎罗宾电索官!」 出现在门口的不是别人。 正是举枪的埃缇卡。 啊啊──埃缇卡皱起脸。亲眼看见拔枪的莱莎,难以压抑的苦涩便不由得涌现。 内心有某个角落一直在祈祷,希望哈罗德的推理落空。 但他这次又说中了。 「说得也是……」莱莎的枪口仍然指着哈罗德,脸上浮现冷酷的笑容。「你一个人根本不可能抓住我,她当然会来了。」 「把枪交出来,双手放到脑后。」 埃缇卡如此严厉地命令,她便朝埃缇卡瞥了一眼──然后缓缓从扳机上松开手指。莱莎放开手中的握把,手枪便顺势掉到地上。 埃缇卡还以为她会抵抗,但她好像打算干脆地投降。 「好吧,是我输了。」 莱莎自暴自弃般说道,往上拨起头发。她作势踢出落在脚边的枪── 却突然严重地踉跄。 埃缇卡吓了一跳。莱莎就像是从膝盖失去了骨骼的支撑。她试图用单手抓住桌子,却又无力地瘫倒──哈罗德立刻奔上前,在千钧一发之际抱住她。 对了,一定是那种调理匣的影响。 『冰枝?』原本就用语音电话联系的佛金搜查官发问了。『怎么了?需要支援的话,我马上──』 「请叫救护车。」埃缇卡赶紧放下手枪。「罗宾电索官她……」 「挂断电话。」 冷静的声音响彻四周,让埃缇卡浑身僵硬──她一抬起头,便看到原本昏倒的莱莎正看着自己。她维持抱着哈罗德的姿势,「用手中的餐刀抵着他的后颈」。阿米客思的手无处可去,静静地悬在半空中。 「……莱莎。」 「不要动,哈罗德。」 埃缇卡望向桌面,放着早餐的托盘上独缺了餐刀。她在那个瞬间抢走了餐刀──埃缇卡只能咬牙。连哈罗德都没能看穿她的意图吗? 完全被她骗了。 『知道了,我会通报──』 埃缇卡祈求佛金能明白,单方面挂断电话。不管怎么想,目前都只能听从她的要求。莱莎的餐刀只要稍加施力就能贯穿哈罗德的后颈,根据角度不同,甚至有可能触及大脑──也就是中央运算处理装置,破坏阿米客思的中枢。 「挂断了吧?现在把门锁上,把枪丢掉。」 埃缇卡乖乖遵照她的要求,把房门上锁,并卸除手枪的弹匣。埃缇卡把这些东西扔向莱莎,举起双手。 接下来该怎么办? 埃缇卡瞬间与哈罗德交换视线。 「幸好你是朋友派,冰枝电索官。」莱莎仍然没有放开他。「如果你不希望我杀了哈罗德,就乖乖听我的话。」 「……好吧,我该做什么?」 埃缇卡一面回答一面偷偷观察房间内。佛金搜查官在停车场待命,迟早都会赶来这里。不过,如果他贸然闯入,莱莎有可能会伤害哈罗德。有没有什么其他方法…… 「联络事务处,叫他们替我和哥哥准备一辆车。为了防止你们追踪,要解除gps,另外还要网路绝缘单元。」 「莱莎。」哈罗德冷静地开口。「请你放弃吧。无论如何,你都逃不掉的。」 「闭嘴,你想被我刺穿吗?」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 埃缇卡勉强喊道。现在不该刺激莱莎──但他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仍然继续诉说。 「我对你说过,思想诱导并不是事实,但你听不进去。」 「当然了,我怎么可能相信那种谎言?」 「我是希望你能回头。那个纵火犯的计画本来是会失败的。你协助袭击保管库的话,计画虽然能成功,却会造成许多人受伤。这应该不是你的本意。」 「别说得好像你很懂。」莱莎烦躁地用餐刀触及哈罗德的后颈。埃缇卡不知道他的皮肤是不是被刺破了。「我不可能回头。这么……这么可怕的事情被掩盖……你们却还能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就是因为这不关你们的事,因为你们跟故障无缘。」 「罗宾电索官,请你冷静。」 埃缇卡原本想踏出半步,却被莱莎锐利的视线钉在原地。她的眼神带着忿忿不平的怒火,瞪着埃缇卡。 埃缇卡熟知这种眼神。 因为她已经见过好几次了。 「──深受your forma青睐的你应该无法理解吧,『天才电索官』。」 莱莎不屑地吐露怨恨。 对于使哥哥陷入自我混淆的知觉犯罪,她想追求真相,否则哥哥赌上一切去电索感染者的努力便形同白费。 雨果就像一尊人偶,坐在床上。埃缇卡看着他的空虚表情,想起那一天的巴黎──自己为了进行电索,与身为辅助官的班诺一起造访了市内的布儿碧耶加雷医院。 那个时候,班诺用厌恶的眼神俯视着埃缇卡。 ──『在我们去搜查其他案件的时候,同事们可是拼死进行电索才找出感染源。』 其中一名同事就是雨果──待在这里的他正如字面所述,只是一具空壳。这个状态几乎等于死亡。他会变成这样,当然不是埃缇卡的错。 可是── 一直以来,埃缇卡光是面对自己的伤痛就筋疲力尽。 就算是现在,肯定也一样。 「莱莎。」哈罗德继续说下去。「搜查局的行为确实算不上正当。可是,你没有必要为此承受更多痛苦。」 「别说了。」 「你哥哥的电索已经开花结果。正因为他付出的努力,我们才能逮捕泰勒。即使真相遭到掩盖,这个事实仍然不变──」 「我叫你别说了!」 她握刀的手被激动的情绪支配。 埃缇卡屏息。 自己应该介入吗? 「──你哥哥也不希望你这么做。拜托你,到此为止吧。」 哈罗德紧紧抱住她。 「你根本不了解我哥哥的感受,不要随口胡说……!」 莱莎的手在盛怒之下高高举起餐刀,尖端对准了他──不行!埃缇卡几乎忘我,冲了出去。 刀刃开始落下。 埃缇卡伸出手,但来不及。 冰冷的凶器正要刺中哈罗德的后颈时── 轨迹偏移了。 某种东西从旁边撞上了莱莎。 埃缇卡的手扑了个空──她望向地板。莱莎被推倒,而「雨果压在她的身上」。直到刚才都像一尊摆饰的他,现在竟然拼命抓着妹妹。原本面无表情的脸已经扭曲,双眼瞪大,用不成声的声音呐喊。 一眼就能看出雨果是对莱莎的举动有反应。 「哥哥……」 莱莎彷佛恢复理智,抚着哥哥的背。她自己也明显颤抖着。 「对不起,不是那样的。你冷静一点……」 雨果的情绪渐渐平复,但还是没有停止呻吟。他仍旧像是害怕着什么,不愿意放开妹妹──埃缇卡靠近哈罗德,将落在他脚边的餐刀踢开。接着,埃缇卡捡起自己的枪,装上弹匣。 不过──在举枪之前,哈罗德轻轻伸手阻挡。 「应该已经没有必要了。」 「可是……」 埃缇卡感到疑惑,在他的催促之下望向莱莎。 她安抚着雨果,反覆地轻声细语。「没事了。」「抱歉吓到你。」「我不会再这样了。」──她眼中的火焰瞬间消失,甚至不留一点余烬。现在,他们的视野似乎已经容不下其他人了。 待在那里的人,只是一对纯真的兄妹。 埃缇卡静静地放下枪口。 一股难以言喻的哀伤渐渐渗透内心的每个角落。 没过多久,中庭的窗户被猛然敲打──佛金搜查官赶来了。 2 『罗宾电索官的拘票已经下来了,你随时都可以把她交给佛金搜查官。』 埃缇卡一拨打语音电话,十时便立刻这么说道──她正在总部电索课的办公室待命。为了应付信徒因哈罗德的贴文再次引发暴动的可能性,她应该正跟巡视里昂市内的当地警察保持联络。 『虽说有必要引诱对方上钩,但我再也不想采用这种作战了。』十时似乎很厌烦。『讨论串和社群网站都乱成一团。我想早点做个了断,〈e〉的出处在哪里?』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正在问话。」 埃缇卡回过头──莱莎已经恢复冷静,乖乖地坐在沙发上。她的脸色依然不太好,但似乎已经没有反抗的意图。丧失自我的哥哥竟然挺身阻止了她,想必对她造成很大的冲击。 哈罗德坐在莱莎的对面,认真地倾听她的供词。 「大概是春天的时候吧。」说着,莱莎笨拙地吸了一口气。「我在哥哥的电脑里找到了〈e〉。那是分析用的ai,输入特定人物的名字,它就会从网路上搜集资讯,以精确到可怕的地步说中那个人的特质……」 她在说话的同时,仍然频频往哥哥的方向瞄过去──刚才的骚动好像让雨果累坏了,他现在正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似乎已经睡着。陪在一旁的看护阿米客思用担心的眼神注视着他。 哈罗德问道:「莱莎,你请〈e〉分析了泰勒,对吧?」 「嗯。因为我对知觉犯罪的事就是无法释怀……结果,〈e〉说泰勒进行了思想诱导。我不知道是基于什么样的演算法,才会得出这种结果……总之,它就像是连上了使用者资料库一样,什么都知道。」 「〈e〉是你哥哥写的程式吗?」 「咦?」她无力地抬起眉毛。「你为什么这么想?」 「你以前不是曾告诉我,他原本并不想成为电索官吗?他是不是喜欢阿米客思之类的ai?」哈罗德的语气很温和。「你哥哥其实想从事程式设计师或工程师之类的工作吧。他应该也具备相应的知识才对。」 莱莎就像是想压抑什么,紧握着双手。 「他确实有写程式的兴趣,可是,他应该写不出像〈e〉这么高性能的ai。」事实上,如果雨果具备特别突出的才能,职业适性诊断ai也不会推荐他成为电索官了。「总之,我哥哥好像曾利用〈e〉在讨论串上发表阴谋论……」 得知这件事的时候,莱莎肯定受到了相当大的打击。发表阴谋论的行为本身很难说是犯罪,但若波及现实社会,情况就不同了。况且,〈e〉在电子犯罪搜查局可是一个「名人」。 然而她别说是导正哥哥的错误了,甚至继承他的做法,持续扮演着〈e〉。 「所以莱莎,连你也不知道〈e〉来自哪里吗?」 「嗯……对不起。」 「没关系,他的机忆一定会告诉我们。」 『其实,我预先申请了雨果的电索票。』十时在电话中说道。虽然她不太可能有听到两人的对话,不过猜到了当下的状况。『因为无论如何,既然罗宾电索官与〈e〉有关,他就会是重要关系人。』 「谢谢课长。」 『我想电索票差不多快下来了……不过如你所知,雨果引发了自我混淆。这次的电索恐怕会很棘手,你要小心。』 埃缇卡结束通话──这时哈罗德正扶着莱莎站起来。他打开入口的拉门,在走廊上等待的佛金搜查官便现身了。佛金灵巧地用左手替莱莎铐上手铐。 「别担心,我们会先去医院。」他这么说道。「还有,我刚才接到联络,听说命危的搜查官已经顺利恢复意识了。」 莱莎微微睁大眼睛,然后马上低下头。虽然看不见她的表情,她的纤瘦肩膀明显在颤抖──哽咽般的低语脱口而出。 「………………对不起。」 佛金抬起受伤的右手,安慰似的拍了一下莱莎的肩膀。 「幸好你没有杀死任何人。这对你哥哥来说,也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她似乎已经泣不成声,用铐着手铐的双手按住眼睛。 于是──莱莎被佛金推着背部,慢慢离去。 转眼间,水滴般的寂静落在房内。 埃缇卡深深吐出一口气,在桌子前坐下,望着萤幕。 整洁的桌面中央── 浮现以字母「e」为头像的ai。 如果〈e〉并没有夸大事实,而是真的能看穿他人的「秘密」,其真面目恐怕跟哈罗德一样,并不是人类。 不过──没想到真的一语中的。 「也就是说,这表示〈e〉是能力足以跟rf型匹敌的ai。」埃缇卡抓乱自己的头发。「看来除了莱克希博士,还有其他天才工程师。」 「有必要分析〈e〉的原始码呢。」 回来的哈罗德靠近桌子。他站在埃缇卡身旁,探头望着萤幕──埃缇卡抬头瞄了一眼他的后颈。莱莎的刀虽然有接触到他的皮肤,但好像没有划伤他。 「……你早就知道了吗?」 阿米客思侧眼看了过来。「知道什么?」 「雨果会跳出来阻止罗宾电索官。」 「我不知道。」哈罗德干脆地回答。「不过,莱莎显然有所犹豫。因为既然事迹已经败露,杀死我也没有意义。」 埃缇卡忍不住皱眉。「她当时看起来并不像是能够冷静思考的状态。而且,她还一度想把你炸死呢。」 「她之所以使用那种手法,除了想湮灭证据,更是因为她没有勇气亲自下手。实际上就算雨果没有出面阻止,她恐怕也很难刺杀我吧。」 确实是可以这么思考没错──但埃缇卡不禁用手撑起脸颊。自己可不像他一样,可以看穿一切。拜托饶了我吧。 「反正你大概是觉得『被刺伤再修理就好了』吧。」 他眨了眨眼睛。「好不容易快要破案了,你的心情好像不太好呢。」 「我们明明约好在我抵达前都不能对她摊牌的。结果我一到就看见那个场面。」老实说,不管有几颗心脏都不够。「我以前就说过了,你应该多重视自己一点……」 「不用担心,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我才没有担心那种事。」 「应该稍微有一点吧?」 「我看你还是应该被她刺个一两刀才对。」 不管说什么都是鸡同鸭讲。埃缇卡这次又从鼻子呼了一口气。不知道哈罗德在想什么,他那端正的脸庞露出难以捉摸的微笑。 不过──即使他如此掩饰,埃缇卡仍然能隐约明白。 他这次毫无疑问对莱莎抱有同情。就像知觉犯罪当时,他开导依赖缠的埃缇卡一样──他看似将人当作棋子利用,有时却又会显露出「人性化」的良心。虽然两者应该都是真正的哈罗德就是了。 「既然你没受伤……那就好。」 「是的。」他侧着头。「如你所见,我没有受伤。」 「我不是那个意思。」真是的,他在奇怪的地方就是特别迟钝。 过了不久,十时发出的电索票来了。 站在雨果的床边时,埃缇卡感到有些紧张。看护阿米客思刚在他的手上注射镇定剂,然后离开床边──从窗户照射进来的午后日光在雨果的清秀面容上留下深深的阴影,一根一根的睫毛投射在脸颊上。 「我很高兴能再次跟你一起潜入。」 面对面的哈罗德柔和地微笑。可是,埃缇卡无法好好地回以微笑。 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潜入的时候,她很想重新回到这里。 心里应该是开心的。 然而──事情演变得太过复杂,实在很难坦然感到高兴。 到头来,人能选择的手段总是有限,所以残酷。 埃缇卡从看护阿米客思手中收下连接着雨果的〈探索线〉,插入连接埠。埃缇卡抱着怀念的心情,望着哈罗德滑开其中一边的耳朵──然后用〈安全绳〉连接彼此。三角连线无声地建立。 埃缇卡一瞬间想起前几天体会到的灼热痛楚,心中涌现些微恐惧。 现在应该已经没问题了。 相信比加吧。 埃缇卡有意识地深呼吸,感觉到哈罗德的视线正俯视着自己的发旋。紧贴世界的色彩一一剥落,多余的事物渐渐被削去。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 「随时都可以。」 埃缇卡闭上眼睛。 黑暗温暖得令人眷恋。 「──开始吧。」 沉重的身体不需要思考便脱落。 还来不及害怕自己会被拒于门外,全身就被吸入其中。猛然喷出的资讯漩涡就在眼前,清清楚楚──啊啊,是电子之海。 终于回来了。 真的回来了。 埃缇卡随着不存在的重力坠落,飘浮感缠绕着四肢。她游泳似的前往深处──粗糙的杂讯掠过脸颊。噪音很多。埃缇卡拨开侵蚀自己的这些刺耳声音。随后,彷佛巨大气泡的机忆吞噬了她,扑通一声的耳鸣响起。 看不清楚。 是自我混淆的影响吗? 这原本应该是机忆──现在却截然不同。资讯被搅得乱七八糟,全都融化在一起。就像无数丝线互相缠绕,形成一个巨大的茧。连那究竟是景色、梦境还是人物都难以分辨。声音正在撞击着,不成句的语音响起。『──啊。』『──了?』『──是──把──』『──啦!』『──想。』听不清楚。可是,这些话如利牙般紧咬自己。就像迷路的孩子,有种想哭的感觉。 雨果的大脑已经丧失语言能力。 只剩下黑洞般的不安。 他一直在呐喊,喊着无法拼凑成语句的某种声音。 这些声音几乎要剥下埃缇卡的思绪,于是她咬紧牙关。原来如此,情况确实跟十时说的一样棘手。就像梦境的机忆,所有资讯都很混乱且抽象。又或者,这本身就是他所见的梦境吗?埃缇卡无法判断。 必须离开这里。 一口气穿越吧。 埃缇卡缩起四肢以免被缠绕,垂直往下坠落。终于离开气泡了。她从〈表层机忆〉沉入〈中层机忆〉──好不容易才抓住几个没有杂质的机忆,这些机忆全都映照着莱莎的脸。『没事的,哥哥。』『你一定会好起来。』『等你痊愈,我们再跟克蕾三个人一起──』妹妹那温柔的手轻抚着雨果的背。心里某种令人作呕的疙瘩开始缓缓萎缩。感觉轻飘飘的。类似幸福的白色情感如气泡般浮起,飘过身边。好想一直这个样子,想被她守护着。 可是── 原本受到重重束缚的机忆,一口气恢复鲜明的状态。 回溯到引发自我混淆之前的时间了──雨果的视野映着某处的病房。知觉犯罪的感染者躺在眼前的床上,连接好的缆线不停摇晃着。身旁的电索辅助官正在说些什么,但他听不进去。连日的电索使他的意识严重模糊,转不过来的头脑深处浮现零星的念头:『情况不妙。』『要是现在潜入,可能会回不来。』『我得平安回家才行。』『可是,莱莎就算没有我在身边,大概也能过得不错吧。』『我根本不想当。』 ──我根本不想当什么电索官。 埃缇卡无法顺利忽略这个锐利的念头。 为什么呢?自己对他人的感情好像变得比以前还要敏感许多。 埃缇卡继续追逐机忆──雨果每天的例行公事非常简单。在电子犯罪搜查局结束一天的工作后,他会回到与莱莎一起生活的公寓,日复一日地改良〈e〉。放在他房间里的电脑就跟安养机构的那台电脑一模一样──原来如此,是莱莎在他入住的时候搬到这里的。尽管雨果本身无法操作,她应该是想把电脑放在哥哥看得见的地方吧。 他每到偶数日,就会使用〈e〉在讨论串上发表相关的阴谋论──雨果的自尊心短暂地得到满足。『我果然比较适合这种工作。』『没错,是这个世界太奇怪了。』『your forma都在说谎。』『如果只有阿米客思就好了。』──另一方面,对他来说,就连〈e〉的讨论串也不是多么舒适的地方。聚集而来的信徒对科技当然抱持否定的态度,不时有人批评他心爱的阿米客思。即使如此,雨果仍然为了抚慰自己,为了证明自己具有程式设计师的才华,更为了宣泄对your forma的仇恨而继续发表阴谋论──『其实我不想再这么做了。』『谁来阻止我吧。』『我当初不该安装〈e〉的。』『万一曝光就会被逮捕。』『也会给莱莎添麻烦。』 ──安装〈e〉? 这果然不是雨果制作的ai。他是从哪里取得的? 埃缇卡朝深渊下坠,前往资讯的保存是以年为单位的〈下层机忆〉──按照到目前为止的机忆,真相几乎都如同哈罗德的推测。雨果从小就立志成为程式设计师,他的家庭并不美满,与妹妹莱莎一起在名叫克蕾的家政阿米客思的养育之下长大──他希望能在将来克蕾故障的时候修好她,并且设计出能拯救自己这种小孩的阿米客思。这就是他的「梦想」。 『雨果,听说你有电索官的资质?』『这种才能比程式设计师厉害多了。』『薪水也很高。』『你要孝顺父母啊。』──双亲的声音就像溶出的墨水,渐渐将内心涂满,就连渗出眼眶的泪水都彷佛被染黑。 your forma的职业适性诊断以雨果的资讯处理能力偏高及人才稀少为由,建议他走上电索官之路。不合的父母也只有这种时候会以孩子为荣,于是雨果和莱莎成了「才华洋溢的兄妹」,受到众人的祝福。然而,说不出口的烦躁几乎要将他逼疯。 『明明是自己的将来,为什么不能自己决定?』 就算没有资质或才能,这也是自己的人生。他希望至少能有一次挑战的机会,希望能随心所欲地追求梦想。如果your forma没有说过那种话,爸爸和妈妈也不会──区区的「缝线」到底又懂我的什么了? 不是这里。 不要被雨果的感情绊住了。 然后,埃缇卡渐渐看见──他邂逅〈e〉的机忆刚好是在一年半前。刚当上电索官不久的雨果在平常使用的云端资讯网站上收到一则讯息,内容是开源ai的最新散布情报。『我还是第一次收到这种讯息。』雨果这么想着,埋怨起your forma。自己都放弃程式设计了,最佳化却还是会继续推荐这种讽刺的资讯。 即使如此,雨果仍然无法压抑自己的好奇心,于是点开讯息中的连结,前往那个网页。 当时刊登在列表中的ai只有一套。 【tosti】 简介: 以深度学习、理解自然语言、情绪分析为主,广泛搜集目标的诠释资料。建构符合需求的资料库,进行更优异的语意搜寻。可供企业分析目标客群、顾客情感,或供医疗机构掌握患者的性格倾向等等。 散布目的: 鼓励研究。使用状况将自动回馈予开发者。 开发提供者: 亚伦杰克拉塞尔斯 ──原来如此,这就是〈e〉的真面目。 雨果无论如何都无法完全放弃程式设计。他安装了这个名叫tosti的ai,取名为〈e〉,靠自己的力量不断调整。雨果的技术似乎还不成熟,但tosti在转眼间崭露头角,以分析型ai的姿态飞快地成长。结果,一开始几乎等于瞎猜的阴谋论竟然到了足以得出真相的程度。 能将精确度提高到这个水准,真的是多亏雨果的调整吗──埃缇卡并没有程式设计方面的知识。即使如此,她仍然能透过雨果本身的困惑得知,这并不是出于他自己的才能。『我可没有调整到这个地步啊。』『〈e〉可以完全自己学习吗?』『好厉害。』『这家伙会「自己改写自己」。』──具有这种功能的ai确实不少,不过…… tosti无疑具有超乎想像的高性能。 若非如此,它也无法发挥等同于哈罗德──甚至超越哈罗德的「观察力」。 根据简介,tosti原本似乎是为了使用在行销等领域所开发的ai。然而,其性能显然逾越了合理范畴。经过调整,它就能像your forma一样,钜细靡遗地掌握使用者的一切──隐私权简直荡然无存。 开发者当初有考虑到这种情况吗? 埃缇卡的心持续抵抗雨果的感情,此刻却突然深陷其中。以〈e〉的身分影响大批信徒的他感受到极度扭曲的喜悦── 但又一下子中断。 自己被抽离了。 埃缇卡撑开眼睑──伴随着几乎要引起耳鸣的寂静,床铺的皱褶回到眼前。哈罗德从后颈拔除〈探索线〉的手掠过脸颊。 「──亚伦杰克拉塞尔斯。」 埃缇卡清楚地复诵自己在机忆中看见的名字。 「……这个人就是tosti的开发者。一定有必要追查他。」 「是的。」阿米客思慎重地收起下巴。「也就是说,只差最后一步了。」 埃缇卡点头,无意间低头望向雨果的脸── 然后屏息。 因为有一滴透明的泪珠正从他的眼睑朝太阳穴滑落。 3 奥斯陆大学医院的圆环到了傍晚,阳光仍然灿烂。 「迎接的人差不多快来了。」 谢多夫搜查官说道──比加重新仰望站在身旁的父亲。丹尼尔抬头挺胸,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昨天才刚恢复意识的样子。他的双手被铐在背后,其中一条手臂还被谢多夫抓住。 为了接受侦讯,父亲会暂时被移送至当地的警局。 当然,比加无法同行。 ──不。 她恐怕再也无法跟父亲一起去任何地方了。 比加紧闭双眼,回想昨天发生的事──苏醒的父亲或许是改变心意了,又或者是经历生死关头而学到教训,他主动坦白了自己的罪行。他说自己是因为认同〈e〉的思想,才会自称「使者」,自发性地展开启蒙行动。 而且他也协助了隐瞒身分、以信徒之姿接近自己的莱莎。 按照她的要求,夺走埃缇卡的电索能力。 『你早就知道我跟冰枝小姐很熟了吗?』 在午后的病房里,比加这么质问父亲──从床上坐起身的丹尼尔始终低着头。父亲平时的坚决态度已经不见踪影。 『我原本没想到你们很熟。调查冰枝电索官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关系……不过,我觉得你只是被利用了。』他用有气无力的语调说着。『如果那个电索官失去能力,被调到别的单位,你或许就能解脱了……我觉得应该这么做,才会帮忙。』 父亲低下头,闭口不语──比加努力保持冷静。他们生物骇客所影响的人并不只有埃缇卡,就跟她一样,恐怕有许多人曾遭受恶劣的对待。埃缇卡并不是特例,但只因为自己认识她,使得比加感到气愤难平。 可是比加也知道父亲有父亲的坚持。 正因如此,他才会对〈e〉萌生盲目的信仰之心。 ──『这也是为了你好。』 从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开始,父亲就是最关爱家庭的人。 比加比谁都清楚。 可是── 小小的阴影横越床上。好像有鸟从窗外飞了过去。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是民间协助者的?』 压抑语调的提问明明有传进耳里,父亲却沉默了好一段时间。 最后,他用沙哑的声音低语: 『……父母的眼光可不像你想的那么迟钝。』 为了让心情稳定下来,比加小心翼翼地吐气──睁开眼睛,大学医院的圆环便回到眼前。一辆警车正好出现,反射阳光而闪耀。 啊啊,已经没有时间了。 「比加,帮我向克拉拉问好。」 父亲露出尴尬的表情,只说了这句话。 自己非说不可。可是,喉咙就是没办法如愿发出声音。 比加是第一次觉得说话竟然如此困难。 「爸爸……」声音听起来好遥远,甚至不像是自己发出的。「我…………」 警车缓缓停在眼前。驾驶座的车窗降了下来,露脸的警员与谢多夫搜查官正在简短交谈。 「我啊……」 突然间,与父亲一同度过的这十九年化为一股热度,从内心深处涌现──那是理论无法解释的某种感情。比加突然好想抛下一切,拥抱父亲;好想顺从冲动,放声哭喊,正如孩提时代。 蓦然回首,自己就长大成人了。 彷佛流星坠落,只在转瞬之间。 所以现在──必须自己做决定。 「我…………不会再当生物骇客了。」 嘴唇就像是属于其他陌生人的东西,灵巧地编织一字一句。 「我要一个人活下去。」 父亲的眼神没有任何动摇,只是静静地俯视比加──谢多夫原本想催促他上车,却又察觉父女间的气氛,于是静静等待。 不时路过的患者与阿米客思好像也刻意别开目光。 「──随便你吧。」父亲叹了一口气,轻轻转头背对比加。「我一开始就觉得你不适合当生物骇客。你老是自作主张,缺乏觉悟和认知。」 与用字遣词正好相反,他的语调很温柔。 「可是,爸爸还不是一样。」所以比加也忍不住回嘴。「明明冒着生命危险用了晶片,结果……还是没有逃走。」 丹尼尔之所以利用晶片,无疑是为了逃走。即使没能顺利控制晶片的情况是在意料之外,他也有独自待在病房的时间。当时的情况并非完全逃不掉,他却…… 父亲并没有回答比加的问题。 只说了一句话: 「你……不要再回家了。」 他没有再回望比加的双眼──谢多夫终于走上前,推着他的背。丹尼尔乖乖坐进警车的后座,谢多夫也跟着上车,毫不犹豫地关上车门。比加隔着车窗与他四目相交。自己原本很讨厌的搜查官默默地点头回应。 警车开始往前行驶。 慢慢远去的车身逐渐模糊,融入街景之中。 比加一个人重复着零碎的呼吸。 说了。 真的说出口了。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了吧。 一半是真心话,另一半是…… 比加掩饰般擦拭双眼。一股热流渐渐溜进心脏──她确认了旧式的手表。若不反覆眨眼,便无法消除视野的模糊。她好不容易才知道现在是正午,那个温柔的表姊妹差不多要来奥斯陆中央车站迎接自己了。 接下来要回到凯于图凯努,整理行李,然后…… ──没事的。 任何伤痛,总有一天都会消失。 即便自己不愿其消失。 失去母亲的比加很清楚,流转的季节会将一切弭平──所以只要随波逐流就好。正如驯鹿,不论是漫长的冬天还是短暂的夏天,都能平淡地度过。 否则,自己一定会在这个复杂过头的世界中迷失自我。 终章 虚构 1 〈现在气温:二十二度。服装指数d,早晚准备外套会比较安心。〉 英格兰──离伦敦愈远,低垂的厚重云层便逐渐散开,恢复蓝色的天空。载着埃缇卡与哈罗德的休旅车在高速公路上不断南下。这辆福特酷加是从伦敦分局借来的,搭乘起来颇为舒适。 「距离弗里斯顿还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埃缇卡烦躁地碎念,把能量果冻的包装拿到嘴边。「tosti的开发者为什么要住在那么偏僻的地方?」 「那里确实算不上都市,却是度假胜地,而且附近还有七姊妹岩呢。」 「七姊妹岩?」 「那是七座面向大海的白垩断崖,也是很有名的观光景点喔。」 手握方向盘的哈罗德看起来心情相当好。虽说是为了办案,能够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他似乎很高兴──埃缇卡转头望向车窗外。高速公路的单调景色不断往后飞逝。 亚伦杰克拉塞尔斯。 他出现在莱莎的哥哥──雨果的机忆中,开发了〈e〉──也就是名为tosti的ai。 埃缇卡与哈罗德为了见到他,今天早上便从里昂出发。 根据your forma的使用者资料库,拉塞尔斯是一名未婚男性,今年将满三十四岁。他的工作是自由接案的程式设计师,但没有什么亮眼的成就,毕业的大学也默默无名,更没有取得特殊的学位。 埃缇卡用your forma开启资料,重新注视着拉塞尔斯的大头照──没有什么突出的特征,看起来是一个相貌温厚的善良青年。 埃缇卡想说的是── 「虽然他是程式设计师,感觉不太像是能写出〈e〉的开发者。」 「有才华的人不一定会留下丰富的资历。实际上,tosti的性能明明令人叹为观止,却没有特别登上学术期刊。」哈罗德瞄了她一眼。「再说,光从简介看来,tosti本身只不过是随处可见的平凡ai。」 「确实没有特别受到瞩目的因素。」 而且两人在那之后才知道,tosti现在已经停止散布原始码。这下它终于永远失去重见天日的机会了。 「不过,如果除了雨果,还有其他人也安装了tosti,那就另当别论了。」 「十时课长正在调查。即便真的有人安装,或许也很难找出来就是了。」埃缇卡压扁空的包装。「这一点,拉塞尔斯本人应该知道,因为他会从使用者那里收到回馈。」 「〈e〉的原始码怎么样了呢?」 「听说还在分析。到目前为止,好像还没找到什么特别离奇的地方……」 埃缇卡说着,关闭拉塞尔斯的资料──然后开启〈e〉当初持续贴文的讨论串。信徒们至今仍在争论不休。 自从在那座安养机构揭穿〈e〉的真面目以来,已经过了整整两天。 电子犯罪搜查局向媒体公开表示,〈e〉是一种分析型ai,而且在讨论串发文的电索官兄妹已经遭到逮捕。社会上掀起的风波自然不言而喻,信徒们受到的打击甚至更大。毕竟他们认同〈e〉的反科技思想,但〈e〉的真面目却是他们最痛恨的ai,代为发声的人竟然还是电索官,当然免不了一场混乱。 【我还是不敢相信。】【我们被骗了。】【那个准确率的确不是人类能达到的。】【怎么可能是ai,我看是搜查局想掩盖电索官的丑闻才会说出这么蹩脚的谎吧。】【我支持搜查局想找借口的说法。】【我觉得是ai。】【到头来,全部都是为了妨碍〈e〉才编出来的故事啦。】【我愈来愈讨厌your forma了。】【〈e〉,下次什么时候要发文?】【快点回来吧。】 充斥在讨论串与社群网站的愤怒和失望没有一丝平息的迹象。 埃缇卡看着贴文,想起十时说过的话。 『虽然我们向媒体公布了事实,要不要相信还是取决于个人。』期待信徒立刻解散就太乐观了──她这么说道。『〈e〉已经是他们的「信仰对象」,应该也有信徒仍然坚信它不是ai,而是人类,继续把它当作救世主。我们今后也必须保持一定警戒。』 换句话说,无论真相如何,只要是自己信得过的对象就好了吗? 埃缇卡深深靠向椅背,转而浏览新闻网站。标题中理所当然地包含了这次的事件。〈阴谋论者「e」的真面目,电索官兄妹特别报导〉──一点开报导,文中便洋洋洒洒地列出了莱莎和雨果的经历,后半段还附上搜查局发表的莱莎的供词内容。 〈莱莎罗宾嫌疑人表示「无法原谅搜查局以冷漠的态度对待故障的哥哥,自己也早已对your forma的适性诊断深感怀疑」。面对本报的采访,电子犯罪搜查局里昂总部表示「其兄长雨果的案例被认定为职业灾害,已在长期照顾制度之下接受最妥善的安排」。因此──〉 雨果遵从适性诊断的结果就任电索官一职,是基于他自己的判断。即使本人并不期望如此,在法律上仍然会受到这样的认定。 而莱莎对搜查局犯下的罪行就成了所谓的迁怒。只不过,她唯一的哥哥遭遇悲剧,所以还有同情的余地。不幸中的大幸是,电子犯罪搜查局对她展现了宽恕的态度。 不管怎样,关于她最大的动机──泰勒的思想诱导,恐怕不会在法庭上被触及。 埃缇卡瞥了驾驶座上的哈罗德一眼。 「……你觉得莱莎和雨果的刑期会是多久。」 「我也很难说。不管怎么样,应该还要再过好一阵子才会开庭吧。」他的语气很平静,但神情看起来有些心痛。「莱莎因为调理匣的影响,目前正在住院,而雨果甚至连服刑都有困难。」 莱莎的身体状况在侦讯的过程中恶化,正在里昂市内的医院住院。埃缇卡也不知道她的详细状况,不过目前似乎没有生命危险。然而根据比加的说法,她今后应该会为严重的后遗症所苦。 「希望她总有一天能有机会去探望雨果……」 这句自言自语几乎等于叹息,哈罗德却好像听见了。 「你不生气吗?」他一脸意外。「虽然我这么说好像有点怪,你可是一度被莱莎夺走了电索能力呢。」 「而且还差点被她杀掉。我当然不打算宽恕她的罪过,可是……」埃缇卡没来由地用手撑着脸颊。「我们……搜查局做的事确实不正当。」 隐匿泰勒的思想诱导,是为了防止your forma已经普及的社会陷入混乱。 电索的危险性与安养机构的存在几乎不受关注,且没有人对职业适性诊断提出质疑,都是因为利大于弊──事实上,即使有像信徒这样的人发出不满的声浪,这个世界终究还是照常运转。看似照常运转。 除非自己碰壁,否则这一切永远都是正常的。 不知道哈罗德有什么想法,他只是对埃缇卡露出有点落寞的眼神。 「──对了。」他转换话题的声音柔和得令人感激。「你说刚才比加有联络你吧,她说了什么?」 埃缇卡想起来了──没错。抵达机场的时候,比加传了讯息过来。 「我忘记回覆了。听说她今天早上又来了圣彼得堡一趟。」 哈罗德疑惑地歪过头。「是分局为了丹尼尔的事叫她过去的吗?」 「那件事已经交给佛金搜查官他们处理了,所以我不知道,但应该不是。」埃缇卡重新看了一次讯息的内容。「她说有很重要的事要跟我们谈谈。」 「我们要到明天才会返回圣彼得堡呢。希望她不介意等。」 「我会这么跟她说的。」 埃缇卡编写回覆的内容,同时隐约明白。 比加一定已经向父亲传达自己的想法了。而且,她或许也选择了新的道路。 但愿自己能够成为她的助力。 英格兰东南部──弗里斯顿是一个邻近七姊妹岩的小村庄。 该地区受到国民信托的管理,虽然开发受限,终究还是your forma使用者的居住地区。街上的房屋以浅色的灰泥与燧石砌成的外墙为特征。由于是度假胜地,其中似乎包含了专门出租给观光客的小屋或别墅等等。 拉塞尔斯的住家位于面向丘陵的住宅区深处──独自矗立在草木丛生的死巷里面。这栋房子也不例外,有着浮现黑白斑纹的燧石外墙。玄关前附设小小的花圃,薰衣草的花朵正随风摇着头。 「花圃有定期照顾,信箱里也没有累积信件。对方应该在家。」 「辅助官,不要光明正大地偷看别人的信箱。」 「失礼了。」 真是的。看到哈罗德远离邮筒之后,埃缇卡按下门铃──两人并没有等太久。家门敞开,一名女性机型的家政阿米客思现身了。她是随处可见的量产型。 「我们是电子犯罪搜查局。」埃缇卡出示搜查局的id卡。「请问我们能见拉塞尔斯先生吗?」 「非常抱歉。」阿米客思用制式的笑容答道。「先生因病,目前正在静养,所以谢绝会面。」 埃缇卡与哈罗德互相使了眼色。拉塞尔斯的个人资料中并没有特别记载什么病历。 「他有感冒或是其他病症吗?」 「先生谢绝会面。」阿米客思机械化地重复说道。「您请回吧。」 完全无法沟通。拉塞尔斯有什么避不见面的理由吗?或许就是因为如此,他才会命令阿米客思赶走访客。其实有不少做了亏心事的嫌疑人都会做这种无谓的挣扎。 「我们有准备搜索票。」埃缇卡刻意展现强硬的态度。「你明白吗?告诉拉塞尔斯先生,我们想跟他谈谈〈e〉的案件。如果他不希望我们硬闯进屋内,就请他现在马上出面。」 家政阿米客思依然露出整洁的牙齿。「先生无法与您谈话。」 ──看来只能闯进去了。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 「好的。」哈罗德用穿戴式装置开启全像浏览器,展示搜索票。「不好意思,打扰了。」 家政阿米客思带着笑容,僵住不动。大概是因为出乎意料的情况,她一时无法处理吧──埃缇卡不予理会,轻轻推开眼前的阿米客思。哈罗德也一起踏入屋内。 以独栋洋房而言,这栋房子很小巧,房间数量似乎也不多。玄关旁的客厅有沙发与玻璃桌,还有暖炉等家具。包含油灯造型的桌灯在内,每一样东西都擦得干干净净。 「他好像不喜欢绘画、照片或植物呢。」哈罗德说道。屋内确实没有能明确看出个人兴趣或回忆的摆设。「日用品搭配得很谐调,就像样品屋一样。」 他兴味盎然地观察室内,同时走向窗边。从铝窗望出去,可以清楚看见屋前的小径与围绕四周的树林。 「我们的目的是拉塞尔斯。」埃缇卡仍然站在门口,回头面向玄关。「寝室在哪里?『生病』的人应该躺在床上吧。」 家政阿米客思正好关上了玄关门。她没有回答埃缇卡的问题,静静地驻足在原地──这下只能自己去找了。从格局看来,应该在二楼吧。 埃缇卡率先朝楼梯走去。 但又忍不住在厨房前停下脚步。 没有窗户的厨房很阴暗,「里面空无一物」。别说是餐桌,连厨具或餐具都没有。吊挂式的橱柜里面完全是空的。就算远观也看得出来,水槽已经彻底干透,其中甚至飘来微微的尘埃气味。 这是怎么回事? 与客厅截然不同,没有一丝生活的气息。 「原来如此。」埃缇卡回过神才发现哈罗德已经来到自己背后。他也亲眼见到厨房的模样,于是眯起眼睛。「这下就变得相当可疑了呢。」 一点也没错。 「……也确认一下其他房间吧。我去二楼看看。」 埃缇卡与哈罗德分头行动,独自登上楼梯──正面是一间浴室。洗手台连一支牙刷都没有,而且带着不卫生的黑色脏污。浴缸也有裂痕,连换都没换。 这里到底是怎么了? 接着,埃缇卡走向南侧的房间。以空间大小看来,这里应该就是寝室,但里面同样空无一物,唯一的东西只有窗帘与灯具。走到窗边就能眺望后院,地面上铺满了发电用的太阳能板。 只能用诡异来形容。 「看来这栋房子是一栋鬼屋呢。」 埃缇卡吓得不禁稍微跳起──哈罗德正站在寝室入口。他就像要扫描整个房间似的,环顾室内的每个角落。 「不要静悄悄地走上来啦。」 「失礼了,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害怕。」 「我才没有害怕,只是吓了一跳。」 「一楼没有任何收获。」他走到埃缇卡身边。「好像只有附窗户的房间会装上窗帘与灯具呢。」 「但还是一间『鬼屋』,拉塞尔斯搬走了吗?」埃缇卡开始头痛了。「该不会是看到〈e〉的报导,猜到有人会找上门就逃走了吧?」 「tosti的精确度超乎常理,确实有可能违反国际ai运用法。可是从这栋房子的状态看来,我不认为他是最近才逃走的。」他说得很有道理。「那个阿米客思并没有打扫客厅以外的房间。即使如此,她每天早晚还是会开关各个房间的窗帘。」 「……你为什么这么想?」 「你看,这里有路标。」 埃缇卡顺着他指出的方向,低头看着地板──这才发现从出入口到窗边的灰尘都被推向两旁,形成一条「通道」。在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客厅并无法看见这样的痕迹。 「我在想,『对方的目的会不会是假装有人住在这里』?」 哈罗德的推理是这样的──即使拉塞尔斯住在别的地方,现在仍持有这栋房子,也没必要特地将阿米客思放在无人的家中。无法攻击人类的阿米客思并不足以发挥保全的效果,而且如果是单纯搬家,也会把阿米客思带走。此外,屋内的家当只摆放在面向玄关且可以从路上窥见的客厅。在有窗户的房间准备窗帘与灯具,也是为了在晚上开灯,表现出有人生活在屋内的假象。只要利用庭院里的太阳能板,电力就能自给自足。 「花圃与信箱也是一样的道理。」哈罗德说得一针见血。「也就是说,那个家政阿米客思的作用应该是将访客拒于门外,并且假装拉塞尔斯真的存在。」 如果事情正如他的猜想,也难怪阿米客思的应答会那么不自然了。拉塞尔斯并没有住在这里。她接到的命令应该是一遇到访客,就要以生病为由来劝退对方。 情况一口气演变成相当可疑。 「调查阿米客思的记忆吧。」埃缇卡勉强说道。「或许能找到什么线索。」 「另外也联络十时课长吧。我想还是先取得拉塞尔斯的行动纪录比较好。」 哈罗德离开窗边,于是埃缇卡也跟了上去──随后,他又马上停下脚步。因为太过突然,埃缇卡轻轻撞上他的背。 「唉。」埃缇卡脚步踉跄地往后退。「干嘛突然停下来……」 「这里好像有重新上漆过。」 哈罗德的手谨慎地抚摸墙壁──寝室的墙壁全都统一漆成白色。经他这么一说,虽然同样是白色,但他所触碰的那一面颜色确实稍亮了一点。这个差异非常细微,人类很容易不小心看漏。 「因为是旧房子,重新上漆也很正常,但只有部分上漆就有点令人在意了。」 「会不会是为了盖过污渍?像是小孩子的涂鸦之类……漆起来大概就像这样吧。」 「这栋房子很有可能是拉塞尔斯购买的二手屋呢。」 两人这次终于离开寝室,下到一楼。 家政阿米客思依然呆站在门口。 2 『拉塞尔斯确实住在弗里斯顿,昨晚还有去伊斯特本的超市买东西。只不过……店内的监视摄影机并没有拍到他,gps的纪录当然也无法取得。』 在哈罗德用装置开启的全像浏览器中,十时课长眉头深锁──她身在总部电索课的办公室,甘纳许一脸幸福地窝在她的腿上。 自从收到爱猫的新机体,十时便决定每天都带甘纳许上班,以免再次被装上爆炸装置。看来她的心理阴影相当大。 埃缇卡问道:「拉塞尔斯是什么时候买下那栋房子的?」 『两年前,也就是散布tosti的半年前。』 据不动产业者与事务律师所说,所有人都是透过线上交易的方式与拉塞尔斯进行买卖。就连交屋的时候,双方都没有直接见面──话虽如此,这样的交易型态本身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例子。再加上他提出的文件并没有遗漏之处,所以没有任何人抱持疑问。 『家政阿米客思的记忆怎么样了?』 「根本没有任何纪录。」哈罗德答道。正如他所言,结果一无所获。「我打算暂时将阿米客思送往诺华耶公司,但她的系统似乎已经被改造过,所以不会留下记忆。既然拉塞尔斯是程式设计师,这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但这已经明显违法了。冰枝,附近居民怎么说?』 「没有查到线索。很多居民连那栋房子已经卖出的事都不知道……」 埃缇卡想起自己四处打听时,居民们的态度相当冷漠。弗里斯顿是个与喧嚣无缘的村庄,搜查官大张旗鼓地跑来问话,居民当然不会摆出好脸色──结果,两人只取得了极少的情报。 「以前住在那里的人好像是一对老夫妻。听说是因为夫妻俩都过世了,房子才会被卖出。」 『我会调查那对夫妻跟拉塞尔斯是否有关,以防万一。不过你们最好别抱太大的期待就是了。』十时大叹一口气。『不论如何,这样就搞懂一件事了──「拉塞尔斯并不存在」。』 虽然很吓人,但也只能这么想了。 只要上网追踪,就能透过电子支付等使用纪录查出拉塞尔斯留下的足迹。可是他并不存在于现实世界,这些痕迹全部都是假造的。就连登记在使用者资料库里的个人资料也是──简直就跟亡灵一样。 「这表示他骇进资料库的系统,动了手脚吗?」 『那是其中一种可能。我是不觉得有人能够突破那么严密的防护,但也没有其他方法了。』 不管怎样,创造出「拉塞尔斯」的目的应该是为了获得身分证明,以便透过开源ai的形式散布tosti吧──为此购屋虽然显得有些大费周章,但目前这么思考是最合理的。犯人打从一开始就很清楚tosti的性能会违反国际ai运用法,才会为了自保而隐瞒身分,将罪名嫁祸给拉塞尔斯这个虚构的人物。 然而──埃缇卡总觉得事有蹊跷。 不惜做到这个地步也要散布tosti,犯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最简单的解释是「犯人想利用tosti的回馈功能,获得不特定多数人的个人资料」,但这并不合逻辑。如果对方是足以骇进使用者资料库的高手,根本不需要透过tosti来窃取资料。 事到如今,竟然又一口气碰上了更多谜团。 『总之,你们已经尽力了。』十时摸着甘纳许,还是忍不住叹息。『搜查局会继续追查拉塞尔斯。我这边一有发现就会联络你们,但可能要花上一段时间才会有进展。』 「我知道了。我们预计明天返回圣彼得堡。」 『就这么办吧。你们今天可以好好休息了。』 全像浏览器关闭──细小的浪花立刻跃进视野。鞋头被海水温柔地冲刷着。 「〈e〉的案件确实是解决了……但总觉得不太舒畅。」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已经做好了该做的事。接下来就等待好消息吧。」 正如他所言,现在只能等待冒用拉塞尔斯之名的人落网了──为了挥别复杂的心情,埃缇卡抬起头。 广阔的英吉利海峡横亘在眼前,水平线带着一点微微的弧度。太阳正在渐渐西沉,白天闪着纯洁光辉的海面即将进入靛蓝色的梦乡──稍微移动视线,就能看到静静矗立的七姊妹岩。白垩岩形成的海蚀崖以裸露的肌肤吸收夕阳,染上了淡淡的红色。 在海岸边散步的观光客并不多,只能看见远方有几个零星的人影。 埃缇卡不禁揉了揉脖子。话说回来──调查完拉塞尔斯的住家之后,说想来这里的人是哈罗德。他们先前确实有在路上提到类似的话题。 「辅助官,我们是来工作,不是来观光的。」 「话虽如此,工作刚才就告一段落了。回到分局之前都是『自由时间』。」 他毫不心虚地走在水边,双脚甚至赤裸裸的。阿米客思童心未泯地──姑且不论这个形容是否适用于机械──将长裤的裤管卷起,灵活地踩着一波一波的海浪。平常穿的皮鞋被他单手拎起,正无所事事地晃着。 埃缇卡很傻眼。「我都不知道你还有在海边玩水的童心。」 「你忘了吗?我今年才『九岁』喔。」 「以制造年分而言确实是这样。」世界上哪有这种九岁儿童啊。 「你要不要也一起来?」 哈罗德伸出手,于是埃缇卡做出将双手插进口袋的动作。 「我上次也说过了,『我为什么要跟你两个人在海边散步』?」 「我觉得接触大自然的话,或许可以稍微消除疲劳。」他没有感到不悦的样子,只是微笑。「当然,效果可能比不上那种调理匣。」 埃缇卡不禁停下脚步。 哈罗德现在已经知道自己曾经透过比加取得医疗用hsb调理匣。事情演变成那样,自己也不得不告诉他──不过,埃缇卡仍然隐瞒着造成这件事的「秘密」。哈罗德应该还没有察觉。 「我可以请问你当初究竟是为何而烦恼吗?」 哈罗德也停下脚步,放眼望着布满小石头的沙滩。 「没什么大不了的。」埃缇卡虚张声势。希望即使没有调理匣,听起来也不会让他起疑。「姊姊已经不在,有时候还是会让我感到不安。我只是因此觉得有点负担。」 「现在也会吗?」 「我觉得有稍微好一点。怎么说呢?这次发生很多事……我好像想通了。」 埃缇卡边说边迈出步伐,若无其事地追过哈罗德。 自己已经没有后盾。 被拆穿或许只是时间的问题。 又或者,自己应该鼓起勇气坦白吗? ──『你该不会是担心说出来会破坏你们之间的信赖关系吧?』 莱克希博士那天的眼神在脑海中复苏──别说是信赖关系了,哈罗德甚至有可能离去。胆小的自己仍然这么想。 最重要的是,自己还是不想让他感到自责。 哈罗德将自己当作「朋友」看待。 所以,埃缇卡不忍心说出会让他痛苦的事。 「……对了。」埃缇卡无意间想起一件事,回过头来。「那个时候,你有察觉我失去电索能力的原因吧。就是那次,我们在医院的露台说话的时候。」 「是的。」哈罗德一脸不解地走了过来。「我确实有察觉到,但为什么要突然问起这件事呢?」 「没有啦……你明明知道我能恢复电索官的身分,有必要特地说我是你的『朋友』吗?」 「当然有必要。」说到这里,他把手伸进海浪中,似乎捡起了什么。「真要说的话,这件事甚至比推理更重要。毕竟对我来说,你是第一个朋友。」 埃缇卡不禁挑动眉毛。「你不是还有索颂刑警跟达莉雅小姐吗?」 「他们两位是我的家人,不太一样。」 说着,他伸出精致的手──埃缇卡接过他手中的东西,原来是一块小小的贝壳碎片。形状不规则,白色的光滑内侧装着一点点海水,里面封印着夕阳余晖。 ──『你是个很特别的人,埃缇卡。』 埃缇卡想起那个时候,眼前的阿米客思说出的这句话。 某种情感彷佛焦痕,附着在喉咙深处。 横亘在彼此之间的鸿沟,刚才是否稍微缩小了呢? 不知为何,相较于以前──希望缩小鸿沟的心情变得更强烈了。 「能察觉到你是我的朋友,是这次的事件中唯一的好运。」哈罗德在这个时候望进埃缇卡的眼睛。「对了……关于缠的事情,你真的已经想通了吗?」 「想通了。」埃缇卡反射性地往后一仰。「总之,你别再担心我了。」 「如果我能跟以前一样,看穿你究竟有没有在逞强就好了。」 「那对我来说可不好。」 「别这么说嘛。」他噗哧一笑,但那张笑容马上又变得有点暧昧不明。「老实说……我现在有点害怕观察你。」 在分局的电梯里,他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自己对埃缇卡的推测经常失准。埃缇卡实在没想到,他竟然为此烦恼到害怕的程度。 「你不是能正常观察罗宾电索官吗?」 「她就另当别论了,毕竟我跟她并不像跟你这么亲近。」 「以同事的身分一起工作的期间,确实是我比较长没错。」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再像法曼那时候一样伤害你了。」 哈罗德只说了这番话,便一个人向前走去。 延伸在沙滩上的影子变淡,几乎不留轮廓。 埃缇卡的双脚再次被钉在原地。 他没有停下脚步。埃缇卡呆呆地望着慢慢远去的背影──她知道哈罗德的内在有某种东西正在渐渐改变,现在还无法判断那究竟是不是好的变化就是了。 他对杀害索颂的犯人怀抱的复仇之意,能不能就这样升华成别的形式呢? 无意间,这种自以为是的想法闪过脑海。 自己好像又开始怀抱丑陋的感情了。 他不该因为杀害人类而遭受处分──埃缇卡这么想。 可是对哈罗德来说,这并不是能轻易放下的单纯问题。 为什么自己一提到关于他的事,就会变得如此龌龊呢? 啊啊,真是的──好想把一切都冲刷殆尽。 埃缇卡弯下腰,把鞋子脱掉。赤脚踩在沙滩上,冰凉的触感便渗进脚趾之间,轻抚脚背的海水比想像中还要冷。 埃缇卡对阵阵打来的海浪有些迟疑,试着一步一步向前走。 「怎么样,很舒服吧?」 埃缇卡发现时,哈罗德已经回过头来。那张端正的脸庞浮现无忧无虑的微笑──湖水般的眼瞳中带着微微的光芒,远比玻璃工艺品更加纯粹。 别说是冲刷殆尽了,胸口反而感受到更强烈的苦闷。 究竟是为什么呢? 「……感觉有点冷。我现在才发现气温降到十九度了。」 「温度已经很够了。」 「对你来说反而不够冷吧?」 「是啊,我已经开始怀念冬天了。」 「一想到又要跟你吵暖气的事,我现在就觉得好烦。」 与哈罗德斗嘴的期间,埃缇卡不知不觉握紧贝壳。 现在,自己还不想面对陷进掌心的痛楚。 后记 很荣幸地,第三集顺利出版了。第二集的后记开头也说过同样的话,这全都仰赖各位读者的支持。真的非常感谢大家。 因为第一集与第二集描写的都是「因科技而受惠的人」,这次我决定描写没这么幸运的另外一群人。确定要撰写续集的时候,我就一直想挖掘your forma这种装置的黑暗面,所以这次的内容会比较沉重,希望可以稍微触及各位的心弦。另外,虽然这次的故事灵感是来自真实事件,但我要重新声明本著作是与现实完全无关的虚构作品。 接下来要表达谢意。由田责编,对于您平时的大力支持,我心中怀抱深深的感谢。多亏有您在设定的阶段积极地针对莱莎发表意见,我才能确立她的人物形象。插画家野崎つばた老师,谢谢您每次都画出令拙作相形失色的精美插画。比加能够成长为固定班底,正是因为您将她设计得如此可爱。漫画家如月芳规老师,恭喜您出版第一集漫画。您总是对埃缇卡与哈罗德关爱有加,我有说不完的感谢。 如果各位愿意继续见证埃缇卡等人的故事,将是我的荣幸。 二○二一年九月  菊石まれほ ◎主要参考文献 大岛美穂、冈本健志编著《ノルウェーを知るための60章》(明石书店 二○一四年) 高岛康司着《qアノン 阴谋の存在证明》(成甲书房 二○二○年) roth, mark演说 sawa horibe译「高まる仮死状态の现実性」ted conferences, 二○一○年二月(https://.ted/talks/mark_roth_suspended_animation_is_within_our_graspnguage=ja 閲覧日:二○二一年八月十五日) 插图 hidden story(二维码隐藏故事)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 oor卡 夏夜 校对: 夏夜 oor卡 ※请务必在阅读完正文之后再阅读此短篇※ 「让人拿不定主意啊。选白色、蓝色,还是灰色、条纹好呢……」 服装店里的灯光格外明亮,很是刺眼。慧周揉了揉眉心——眼前,哈罗德正在认真挑选夏装外套。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在重复着拿起,放在身上比划和放回原处的动作。 「慧周,我想听听您的意见。哪件最适合我?」 「哈啊。」当然,慧周随口回答道。「就凭你那张帅脸,穿什么都合适吧。」 「非常感谢。」哈罗德微微一笑,「那么,我就要这件黑色外套吧。」 等下。「为什么要选和我的衣服一样的颜色?」 「因为您不感兴趣,所以我就想稍微捉弄您一下。」 「行了快点决定。」慧周确认了一下your forma上显示的时间。只剩一小时了。「关于明天的事还有会要开,我们得按时回总部才行。」 昨晚,国际刑警组织遭到了信徒的袭击——出院的慧周和哈罗德步行到了帕丢站附近的百货商店。他的外套因爆炸而烧焦了,所以原本是为了给他重新挑一件外套的,但现在已经变成了单纯的逛街。 「原本amicus用品店里的衣服也多的是,为什么要特意来人类专用的商店啊……」 「因为那些店里的款式很少,很无聊的。」 最后,哈罗德选了一件藏青色的外套。作为工作服倒是无可非议。他结账的时候,慧周转身离开——毫不犹豫地走到手帕展示柜前。粗略过目了一下摆成一排的男士手帕。 「我的手帕没有烧坏哦。」 身后的哈罗德说。即刻就穿上了新外套。好像是让店里的amicus帮他剪掉了标签。 「辅助官。你觉得福金搜查官会喜欢哪条?] 听到慧周这么问,哈罗德灵活地挑起了一侧的端正眉毛。 「你们变得相当亲密啊?我真是吃了一惊呢。」 「不,不是的。我在奧斯陆借了搜查官的手帕,然后把它弄得不能用了。」 「原来如此。」他好像信服了。「这样的话,他应该会喜欢深蓝色的吧。要是再有一处刺绣的话,就更理想了。」 「你这么说的话一定没错。」 慧周听取哈罗德的意见挑好了手帕,递给走过来的接待amicus。 拜托对方包好之后,慧周目送着amicus走向柜台的背影——突然,感受到了视线。旁边的哈罗德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 「怎么了?」 「没事,」他极其自然地移开了视线。「您和福金搜查官好像相处得很融洽呢。」 「因为他和本诺那群人不一样,没有理由讨厌我。……怎么了吗?」 「只是想起了托托奇课长的话。」哈罗德的目光中流露出难以捉摸的神色,投向店里的顾客们。「她说,我和您现在的关系看起来更顺眼。」 「你是说,解除搭档关系之后吗?」 「是啊。」他瞥了一眼慧周,「毫无疑问,我们是朋友。但是,论同事的话,可能福金搜查官更合适。」 「是吗。」慧周不禁歪了歪头。「那个人做不了电索辅助官的。」 「当然, 我理解这一点。就是打个比方而已。」 之后,哈罗德像是在深思一般不再发话。直到接待amicus包好手帕回来为止,他都很罕见地没再说一句话。 走出百货商店之后,黑夜逐渐笼罩了里昂的街道。原本染成一片赤红的天空如今被熏得漆黑,正逐渐被夜色吞噬。 「我觉得应该能赶上开会,不过保险起见还是叫辆出租车吧。」 「好的,我在app上呼叫一辆。」 哈罗德打开了终端上的全息浏览器——慧周深吸了一口气。冷得不像夏天的夜风让肺部揪紧了一下。 「关于刚才那件事。」 哈罗德从全息浏览器后抬起头来。「什么?」 「我觉得,我们作为搭档相处得也很顺利。」 慧周尽量明确地如此说道——这是事实。确实,正如他所说,自己和福金相处得很融洽。二人一起工作不过数日,但与哈罗德那时不同,不仅没有发生过一次冲突,福金甚至还表示理解慧周在电索课的辛劳。 但是。 无论如何,融洽并不意味着一切。 「实际上我跟你经常发生冲突,也会有步调不一致的时候 。但是……我们都在努力靠近对方。这种事大概不是跟谁都能做到的,所以说。」 真是的。就不能再口齿伶俐一点吗? 慧周一边厌恶自己的笨嘴拙舌,一边仰望哈罗德。 「该怎么说呢——你不必那么担心也可以。」 话音刚落,amicus就显而易见地僵住了。慧周并未介意。 又像平常那样宕机了。只要慧周坦诚相待,他往往就会变成这样,所以已经习惯了——瞥了一眼快车道。一辆出租车从无数车头灯的海洋里逐渐靠近。 哈罗德似乎终于回过神来,慢慢地眨了眨眼睛。 「——您似乎误会了,而且我并没有在担心。」 「是吗。」慧周刻意地耸了耸肩。「看来这次处理能力恢复得还挺快啊。」 「慧周。我们的感情引擎比您想象中的更为复杂。」 「那,你就简明扼要地给我解释一下。不是担心的话,那到底是什么?」 他沉默了足足几十秒。 「……总而言之,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看,出租车过来了。」 哈罗德始终很沉着,但他固执地不愿承认这点。这也是因为他和之前——样,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感情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还真是迟钝啊。 慧周虽然无话可说,但内心深处不禁露出了微笑。 与这台amicus之间横亘着的冰川裂隙深远而宽广。 可是,有时也会觉得,自己好像触碰到了他的内心。 「我早就这么想了,你应该也培养一下观察自己的眼睛。」 「……您在说什么?」 这样的瞬间,并不令人讨厌。 ———————————— 这是送给再次找到彩蛋,深爱着本作的你的秘密故事。 请看看一遇到关于慧周的事,逻辑就会漏洞百出的笨拙的哈罗德吧。 这次也是,如果您能打上 #ユアフォルマ感染報告 这个tag汇报的话,我会悄悄地去确认。 animate特典 小小的福尔摩斯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夏夜、oor卡 校对:夏夜、oor卡 里昂。在被切割得四四方方的沃土广场附近——当哈罗德到达目的地餐厅时,福金搜查官正独自等着他。像是要躲开上午的阳光一样,他正靠在一个张开的遮阳棚下。 「你来啦,路卡夫特辅助官。」他的视线向着your forma上的时钟确认了一眼。「樋枝好像睡过头了,刚刚联系过我了。」 「嗯,听说要迟到十五分钟。」 「毕竟离那场逮捕剧才过一个晚上,怎么可能那么快就休息好嘛。」 在那座疗养设施曝光〈e〉的真面目,抓捕莱莎,也才过去一天——虽然很想说出调查到此结束,但现在还有ai托斯提开发者,拉赛尔斯这个烂摊子。而哈罗德和慧周明天也要出发前往英格兰了。 但是,出发前还有一件事没有做完。 「没想到会请我吃焦糖杏仁挞啊,是樋枝提出的吗?」 「是的。」虽说这原本是自己的提案,但也没订正的必要。「作为您救命之恩的回报,说实话这份礼还是太薄了一点。」 「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罢了。」福金似乎是真心这么认为。「不过……樋枝就不提了,就连你也知道我喜欢吃甜食了啊。」 哈罗德露出了一丝笑容。「这算是我的特长了。」 「看来『高性能』也不是随便说说的嘛。哦,是这样啊」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其实樋枝也在调查中发现了可疑人物,那一定是师从你这位辅助官吧?」 哈罗德一时没能领会福金的意思。 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呢。说慧周像自己那样,发挥出了观察眼? 等到话题主人公慧周到达,正好是十五分钟后。她今天依旧是那身从头黑到脚的装束,一成不变。可能是因为睡过头后急忙赶来的缘故,她的头发比平时更乱了。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慧周向福金道歉。「其实你可以不用等我,先进店里的。」 「我才是,反而让你费心了,抱歉啊。」 两人寒暄过后,福金便先行一步进入了店里。本想跟在他后面的慧周,突然往自己这边看过来——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说出了一句「抱歉,我来晚了」。虽然态度与对福金的态度完全无法相比,但并没有什么不满。比起那个。 「慧周,请猜猜那位坐在露天座位上的妇人的烦恼。」 「诶?」她一副完全不能理解的表情。「说些什么没头没脑的话?」 「或者,您也可以猜猜看我今早的早餐是什么。来,请猜吧。」 「所以说这是干嘛啊?还有,你别再凑得更近了。」 「这是我刚才从搜查官那里听来的。说您运用了观察眼,然后在搜查中大显身手?」 她摆出了一副像是遭受了出其不意的大打击般的表情————果然福金所言属实。哈罗德难掩惊讶。同时,一种奇妙的喜悦涌上心头。 「那是,」慧周的嘴不自然地开开合合。「这只是,偶然,才不是受你的影响。」 「果然是受了我的影响吗?」 「不是!你听错了,我没说过那种话。」 「这没什么好害羞的吧?」 「才没有害羞啊!只是,你一知道就会得意忘形……」 「什么『得意忘形』呀?」 「总之那真的是偶然,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 快走,搜查官还在等着呢。」 慧周逃也似的冲进了店里。追在身后的哈罗德,分析着感情引擎的『喜悦』。培养了自己眼睛的索宗,莫非也有同样的心情? 即使在店里和福金会合后,慧周依旧盯着自己不放。 「辅助官。都说了,别再取笑我了。」 「请放心,我不会得意忘形的。」 「怎么看都是在得意忘形吧。」 「……我一直在想,你们的关系可真好啊。」 突然,福金就冒出了一句这样的话。当然,慧周则是一秒都没等就怼了回去。 3.18 慧周生日短篇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oor卡 慧周所知道的生日,一直都是在平淡无奇中度过的。 电子犯罪搜查局圣彼得堡分局里——结束了一天工作的慧周走出建筑时,刮来了一阵刺骨的风。慧周不由得缩了脖子。虽说已经是三月了,但俄罗斯的春天还很遥远。 结果,今天也是一成不变的一天。 慧周回想着家里堆得像山一样高的营养果冻和读了一半像是白开水一样的书——赶紧回去吧。 慧周向车站走去。 “樋枝电索官。” 有人从背后搭话——是哈罗德。做好回家准备的他一脸清爽地靠了过来。 “今天您也辛苦了。” 慧周回答着“你辛苦了”的同时,脸上难掩讶异的表情,“停车场不是在另一边吗。难道你也是坐地铁来的?” “不是。但如果可以的话,一起吃晚饭吧?我请客哟。” “……这又是刮的哪出风?” “偶尔我也会想犒劳一下您啊。毕竟您一直都是那么努力嘛。” 慧周本能地提高了警惕。这家伙如此关心自己的时候就表示。 “谢谢啊,我真是好开心啊,所以给我五秒内回答你到底想干什么。” “真是大误会啊,”他夸张地耸了耸肩膀,“才没有什么企图呢。” “听好了?就算是我也学乖了好吗。一旦你开始温柔了,那大概就有什么——” “您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 哈罗德从背后拿出了什么交给慧周——是一捧小小的花束。像黎明的天空般的花儿,可爱地注视着慧周,宛若一盏盏吸收了光芒的小小灯火。 据your forma分析——这是<翠雀>的花束。(也称飞燕草,不同花色花语也不一样。蓝色代表犹豫不决的情感。粉色为清新,浪漫。紫色为倾慕柔顺,希望对方能接纳自己的爱慕) “生日快乐,慧周。” amicus端正的脸上浮现出无比温柔的微笑。 慧周一时间呆住了,做梦都没想到他会记得自己的生日。所谓的请客吃饭,也是为了庆祝生日。 “哎呀,现在是不是有点后悔怀疑我了呀。” “都说了,不要再拆穿我啊。”总觉得很害羞,语气也变得生硬了,“那个…………谢谢。” 现在实在没法直视哈罗德的脸,慧周低着头收下了花束。花束实际比看起来轻得多,像羽毛一样。轻轻晃着花瓣的花儿们,感觉和自己一点儿都不搭。但——自己还是很自然地开心了起来。一不小心就开始这样想。 现在有点后悔了。 反正这家伙已经看透一切了吧。 “电索官。请容我再邀请您一次,我们能一起吃晚饭吗?” “……晚饭就不了。我要在家吃。” “为什么要那么固执呢?” “别一起吃晚饭了,陪我去购物。” 慧周盯着自己的脚尖,拼命地挤出了声音。 “…………我想去买个花瓶。这样才能把它好好装饰起来。” 现在仍然无法直视他的脸。但是,他现在一定在开心地微笑着。 “——我很乐意。” 电击文库超感谢活动2021 某天下午的一人一机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守夜擎天柱 图源:守夜擎天柱 「为什么我们会被派去回收证物?」樋枝慧周电索官忍不住叹气。 「说是电子药物搜查科有其他案件要处理所以人手不足,可再怎么说……」 「因为最近没有发生大事件,我们科正闲着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 四月某日。圣彼得堡室内的某间无人住的公寓——一打开玄关大门,一股像是灰尘的味道刺激鼻腔。这里似乎是涉嫌买卖电子毒药的嫌疑人的家。 「负责这起案件的责任搜查官下了指示,叫我们把没收品装入这里。」跟慧周搭档的青年amicus——哈罗德将抱着的保险箱给慧周看。「另外……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无趣哦。比如说嫌疑人,他有走路时不抬起脚的习性。」 开始了,慧周心想。「是从玄关的迹象判断出来的吗?」 「是的,他的腰部有宿疾。大概是所谓的职业病吧。不是毒品买卖,而是其他职业——」 慧周一边听着哈罗德流畅的推理,一边前往公寓里面。走过厨房前面的时候,她差点大声叫了出来。因为本应没有人在的那个地方,站着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机械构造的友人——外形为白人男性的量产型家政amicus。他保持着将茶壶朝着一个空茶杯倾斜的姿势——即使没有任何东西从壶嘴出来。 不管怎么看,他都说不上正常。 「出故障了。嫌疑人为什么没有停止他的机能?」 「搜查官说,他平时是在外面生活的。很少回来这里。」 也就是说,他连坏掉了也没人察觉,就这么被丢在了这里——慧周靠近过去,他连看都不看。看他这副样子,应该连自我诊断系统都没有运作。慧周伸手去按下位于他后颈的温度传感器。随后,amicus保持站姿垂下了眼皮。 「不过,这可装不进保险箱里啊。」哈罗德直盯着进入机能停止程序的amicus看。「先联络一下搜查官比较好。」 慧周点头同意,又突然挂念起哈罗德的心境。他是amicus。眼前有个坏掉了还无法回头的同胞,他会有什么感想呢? 于是慧周直接这么问他,而哈罗德只说了句「啊啊。」露出圆滑的微笑。 「我们是人的手脚。我并不会对他无法回头这一点感到不满。」 「就算是这样……」慧周一时变得吞吐起来。「这样等于是把他当作『物品』。」 「撇开感情方面的看法不谈,amicus本来就是『消耗品』啊。」 他语气平稳,却态度坚决地这么断言——慧周不禁皱起眉头,也为自己会这么做感到惊讶。换做是以前,她应该会老实接受他的说法的。 「……我,不认为你是消耗品。」 她不经意说出了那句话——哈罗德略微咧开嘴笑了,她这才明白自己说漏嘴了。糟糕。要是说这种话,这家伙马上就会得意忘形。 「也就是说,樋枝电索官,如果连在能力上与你相当的我也是消耗品的话你会感到困扰,是这个意思吧?因为我出了什么事的话,你又会重归烧坏同事大脑的那段日子了。」 「那个……」慧周感到十分难为情,移开了视线。「也有这个原因。」 「我是你宝贵的搭档,还请你多加爱惜。」 「我又没有不爱惜你。」 「我的意思是,偶尔温柔一点,东西才耐用。」 「这是什么歪理?」 「具体来说,试试今天一整天不要摆出那副锐利得好像要刺人的眼神如何?」 「我本来就是这副表情。放弃吧。」 「你的笑容十分有魅力,请务必让我看看。」 「你才是,偶尔改一改你那种不讲道理的态度,表现得像个机械一点如何?」 慧周傻了眼,同时操作脑内的侵袭型复合现实装置。她叫出责任搜查官的地址,又偷偷看了一眼家政amicus——那副凄凉的姿态使她内心忍不住动摇起来。 只是今天一天的话,就照他说的去做做看吧…… 「……电索官?你为什么突然绷起脸来?」 「这是『笑容』啊。你不是说想看吗?看吧。」 「我很高兴你有这份心,但你这副表情实在不能说是笑容呢。我希望看到的是更加——」 收回之前的话。早知道会这样就不干了。 圣诞特别短篇 meter of the year 2021 轻小说部门第一名纪念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 oor卡 校对: 夏夜 「马上就要到圣诞节了呢。」 迎来十二月的圣彼得堡市内,到处灯火辉煌——载着慧周和哈罗德的拉达·尼瓦,缓缓停在了涅夫斯基大道的红灯前。点缀在高处的拱形彩灯,仿佛就像飘在空中那般,充满了幻想风格。 「俄罗斯的圣诞节不是在一月七日吗?」 「确实如此,但我在英国养成的习惯已经改不掉了,」哈罗德握着方向盘,「达丽雅也会陪我,所以我们每年都会互赠圣诞贺卡。」 「原来如此。」 「日本也是十二月二十五日过圣诞吧?」 「没错是没错啦……但我看上去是会关心这种节日的人吗?」 看到慧周提不起劲地说着,哈罗德缩了缩脖子——其实倒也不是不关心,只是没有认真享受圣诞的机会而已。就算想和谁互赠卡片,但唯一作为家人的父亲还是那种性格,自己也没有交过好朋友。 不知为何,慧周的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 「——今年,要不也送您一张贺卡怎么样?」 慧周呆呆地眨了眨眼——哈罗德正温和地微笑着。这与其说是他猜透了自己的心思,倒不如说他只是单纯地认为这种做法是理所当然的。 「贺卡要送给重要的人,而您就是我重要的搭档。」 只这么一句话,就感觉到笼罩在心中的阴影悄然融化了。 真是的——自己也真是没出息。 「是吗……那我也要送你贺卡。」 「真的吗? 我好高兴呀。」 他露出了无邪的笑颜,「我超好奇,您会给我写怎样的祝福语呢。」 「『超好奇』是什么情况?」 「啊,失礼了,一不小心就说出了真心话。」 喂喂喂。 「不管怎么说,让人更期待圣诞节了。」 不一会,信号灯变绿了,尼瓦又缓缓地前进起来。慧周呆呆地眺望着窗外的流光——给他的贺卡上,该写些什么呢? 作为平时的报复,干脆就写点恶作剧的东西吧。 一扫刚才的忧郁,现在的自己竟然还有些兴奋。 不知为何觉得很不甘心。 自己总是敌不过这个搭档—— 「辅助官,我是真没有想到,你竟然是用邮寄送来圣诞贺卡的。」 「是不是有和收到电子邮件不同的喜悦呀?」 「不过我很少注意邮筒,一个不小心没注意到怎么办。」 「原来您这么期待我送的圣诞贺卡呀。」 「哈?」 「说不定您是日等夜等都不见your forma收到贺卡邮件,便开始坐立难安了,然后这才想到『难道是通过邮寄送来的?』。慌慌张张地冲去查看邮筒,一下子发现卡片后喜出望外地——」 「才没有啊。会打开邮筒只是碰巧罢了!」 「说谎可是不好的哦。」 「还有,贺卡的开头别给我写 『致我的电索官』好嘛,写得关系太亲近了!」 「失礼,其实我本来是想写『致亲爱的电索官』的。但好像写错了。」 「说谎是不好的。」 「话说回来,今天要来我家一起吃晚饭吗? 这种日子只吃营养果冻未免也太寂寞了,最重要的是达丽雅也会很高兴的。」 「…………, 去一下倒也不是不行。」 哈罗德生贺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夏夜 校对:oor卡 1st birthday 对哈罗德来说,『生日』只是单纯的启动日,与人类不同,并没有什么意义。 「女王陛下给你们送来了礼物哦。今天是你们的生日吧。」 温莎城堡——女仆长(housekeeper)拿来的是三个大大的礼物盒。看到堆积在食堂桌子上的盒子,哈罗德与容貌完全相同的另外两位兄弟对视了一眼。 「正确地说,比起『生日』,更应该叫『启动日』。」 「史蒂文,我已经告诉过你斤斤计较是很不识趣的吧。」 「从包装纸来看,这是amicus专用的时尚品牌吧?」 「就是这样,哈罗德。是给你们做的无尾礼服。」 「包装纸能吃吗?」 「马文,你再稍微『像人』一点吧。」 “「要给女王陛下写感谢信哦。」” 留下这句话后,女仆长就走出了食堂——哈罗德心想。虽然自己已经学习过,生日对人类来说是特别的一天,但跟自己这些amicus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是,收到祝福时有种奇妙的感觉。 「这个,比起扔进垃圾箱,还是放进人工胃更快吧?」 马文说着,就要把撕破的包装纸徐徐送入口中。哈罗德和史蒂文几乎同时伸出手,试图阻止弟弟的怪异行为。 6th birthday 对哈罗德来说,『生日』是启动日,也是感谢家人之日。 「这是你来我们家之后的第一个生日,所以隆重庆祝一下吧。」 圣彼得堡——行走在百货商店里的达丽雅的脚步,显而易见的兴奋。明明平时她都在附近的超市里囤食物的,但今晚她干劲十足地表示要做大餐,所以特意来了涅夫斯基大街的百货商店。 「庆祝?」哈罗德有些迷茫。「我怎么是听说在俄罗斯,反倒是过生日的人要请身边的人吃大餐。」 哈罗德说着,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张ic卡——是索宗的。不巧的是,他今天忙着搜查,去市局那边上班了。自己也提出要和他同行,但他交给自己这张卡,说「你要和达丽雅出门的吧?」。 「那个人真是的。」她耸了耸肩。「你是amicus,不用在意那些说法也可以的。」 「不,请务必让我主办聚会。应该准备蛋糕和红酒吗?」 「请客吃什么都可以的。只是,不可以自己买礼物哦。」达丽雅似乎故意叮嘱道,「你知道为什么过生日的人要招待身边的人吗?」 「『为了感谢身边支持自己的人』吧。」自己的微笑肯定相当得意。「索宗告诉我了。英国也有类似的文化。」 没错——最棒的是,遇到了能让自己想要感谢的『家人』。 this year’s birthday 对哈罗德来说,『生日』是掩埋已逝温暖的回忆之日。 从今天早上开始,慧周的样子就很奇怪。 「辛苦了,回分局的路上由我来开车吧。」 「不用。你就在副驾驶闭嘴呆着。」 今天是个一如既往的工作日。两人刚在圣彼得堡市内的公寓,也就是嫌疑人住宅结束了调查——哈罗德一边解除爱车(尼瓦)的车锁一边提议,但慧周立刻严词拒绝了。她迅速打开车门,占据了驾驶席。 「今天您到底是怎么了?」哈罗德坐进副驾驶席后询问道。「一见面就马上要帮我拿行李,午餐时说要去餐馆……平时的话,您都会因为麻烦而吃营养果冻解决。」 「没什么。只是想偶尔换换心情而已。」 慧周手握方向盘,立刻发动了尼瓦——这让哈罗德忍不住盯住她的侧脸。话虽如此,她看起来也不像是有什么亏心事。这到底是吹的什么风? 「说起来,刚才的十字路口应该右转吧?」 「我都说了让你闭嘴呆着了吧。」 尼瓦大幅偏离了返回电子犯罪搜查局的路,最终抵达了艾尔米塔什博物馆的东侧停车场。慧周若无其事地下了车,走向宫殿广场——哈罗德目瞪口呆,而她则一副嫌麻烦的样子转头看向这边。 「我突然想顺路去趟博物馆。去里面看看吧。」 这越发反常了。她明明那么不关心美术……不会吧。 「失礼了。」 哈罗德下定决心,摸向慧周的额头——她好像吓了一跳,后退了一步。瞬间掠过手掌的体温,毫无疑问很正常。 「突然干什么?」 「要是您没生病的话,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你觉得我是什么人啊?」 「或者是最近在工作上遭遇了什么巨大的挫折?」 「不是。」她有些着急地蹭着脚后跟。「所以,那个,是今天吧。」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瞬间,哈罗德搜索了系统里的每个角落。对amicus来说,没有比遗忘更无缘的东西了。不可能忘记什么事。不,这样啊。 也就是说,只是因为自己已经完全不再关心而已。 「——难道说,您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吗?」 听到哈罗德的询问,慧周像是难为情一般扭过脸去。猜中了。 「之前达丽雅小姐联系我的时候,我偶然听说了。你也没有特地休息,所以……但是,如果我对你说这说那,也挺强人所难的,」 「我没有这么想。倒不如说,我还担心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看来我平时对你的态度相当糟糕啊。」 慧周的双颊泛红,是因为寒冷吗。也就是说,今天这一连串的事情,都是她的一种关心——对自己来说,生日最初不过是枯燥无味的『启动日』罢了。在与索宗和达丽雅相遇之后,生日开始拥有它的意义,但又因为他的去世变成了仅剩悲伤的日子。所以才会决定装出毫不关心的样子,将其压进记忆深处。因为这样,就应该不必再回顾痛苦的回忆了。 但是——不可思议的是,现在,内心的痛苦并没有到来。 只有眼前呼出白气的她的脸庞,深深铭刻在心中。 「……在俄罗斯,有过生日的人请身边的人吃大餐的习惯。」哈罗德露出了自然到自己都觉得吃惊的微笑。「慧周,您有什么想吃的吗?」 「我不是想让你为我费心的。」她瞥了一眼这边。「比起这个……陪我给你选个礼物吧。总是收到东西不符合我的性格。」 之前我生日的时候你送了花吧,慧周嘟嘟囔囔地说道——为什么呢。总觉得从今往后,再想起生日的时候不会像以前那样痛苦了。这到底是什么道理呢?自己还没能完全理解。 「辅助官,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也是呢……那,您能再穿一次灰蓝色大衣吗?」 「这条驳回。」 「那就要您的,」 「禁止让我做事系列。」 「那我没什么特别想要的。」 「你为什么突然失去兴趣了啊?」 慧周吃惊地挑起眉毛——哈罗德笑容满面地探头看去,她微微僵住了。能清楚地看到她的眼中倒映出自己的身影。 「非常感谢,慧周。」 「我还什么都没给你。」 今天她给自己带来了新的色彩,光是这样就已经得到的太多太多——哈罗德的笑意更深了,而她则是不可思议地眨着眼睛。但没过多久,她就害羞地撅起嘴,这样说道。 「…………生日快乐,辅助官。」 对哈罗德来说,『生日』是——笨拙的搭档送来祝福的,特别之日。 2021年万圣节短篇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夏夜、oor卡 校对:夏夜、oor卡 「樋枝电索官,今天是万圣节吧?」 看到哈罗德一脸兴高采烈地开口,慧周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即便如此,在俄罗斯也不是流行节日。」 「是的,但在我的故乡英格兰,孩子们可是会到处讨点心的。」 「『不给糖,就捣乱trick or treat』对吧?」 「没错。」 amicus露出完美的微笑,目不转睛地盯着慧周——这,莫非是? 「不好意思,我可没带点心。」 「那就没办法了,只能捣乱了。」 「你又不是小孩子,再说你也没有化妆。」 「您说得没错,但我只是想找个理由戏弄您。」 「稍微藏一下你的真心好吗?」 「电索官,做好觉悟了吗?」 「如果接近我,哪怕是一厘米,我都会让你后悔的。」 「我很期待。」 「住手别过来,等一下,停手!」 惠周生日短篇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守夜擎天柱 「路卡夫特辅助官,你还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买了个花瓶吗?」 「当然记得。是我陪你一起挑的。」 「其实,花瓶里的花枯萎了之后,花瓶就摆在一边吃灰了。」 「我就知道肯定会这样。」 「你刚刚说什么会怎么样?」 「不过,今年我还想要请你吃晚饭的……既然你已经准备到这份上,我得送你一束花呢。」 「诶?不对,虽然的确是我过生日,但我刚才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我这次送干花好了,这样就不会枯萎了。鳞托菊怎么样?花语是『不会终结(永远)的友情』。」 「『不会终结』啊。」 「是的。明年、后年、再之后的将来,都请让我为你庆祝生日。」 「这个就……………………随你喜欢吧。」 漫画联动特典 噩梦大游行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夏夜、oor卡 校对:夏夜、oor卡 「糟透了……」 圣彼得堡市警察局的更衣室内——换完衣服的慧周,忍不住这样嘟囔着。和镜中穿俄罗斯警察正装的自己对视。衣服的穗带不仅碍事,还和自己相当不搭。最糟糕的是,因为不习惯高跟鞋,导致站姿很不自然。 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事情的起因,是前几天电子犯罪搜查局圣彼得堡分局的上级下达的一个通知。 〈在世界传染病对策国际会议之际,市警察会举办庆祝游行。电子犯罪搜查局也计划借出人手,请各课积极参加选拔会议吧。〉 世界传染病对策国际会议——于每年大疫情结束纪念日召开,聚集了各国首脑以及传染病研究领域首席。虽然名义上是国际会议,但更偏向于庆典,这次会议的主办国就是俄罗斯,举办地则定在了圣彼得堡。 无独有偶,电子犯罪搜查局自家不仅提出了协助要求,电索课自己还抽到了下下签。 总之,只能忍耐到游行结束了。 慧周怀着沉重的心情,磨磨叽叽地走出更衣室——突然,目光停在了从通道深处走来的人影上。是那台可以冠以极致之名的定制款amicus。 「脸色真差啊,樋枝电索官。」 哈罗德也一样换好了衣服,穿上了男警用的正装。已经不用再专门说什么了。对彻彻底底的端正模样来说,还会有不适合的衣服吗——总之,就是合身得要命。就连来来往往的女警们也不时回头看他。只是。 「为什么穿着人类的正装?应该也有警备amicus的制服啊。」 「作为原警察局所属的定制款型号,我被安排为队伍锦上添花了。」 「原来如此。确实,这里是最适合你发挥外表modeling的地方。」 「对了……恕我冒昧,您还是膝盖收拢站立会比较好吧?」 「少啰嗦,再看我就要踩你的脚了。」 慧周随即压住裙摆。没错,就是裙子——虽说要穿典礼服,裙子是不可避免的,但就因为不常穿,所以心里不踏实。真让人头大。 「突然被指派这项工作时,说实话我也很困惑。」哈罗德边说,还不忘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但拜此所赐,我才得以见到您珍贵的一面。真是万分感谢啊。」 「如果我现在拿着枪,肯定会朝你开一枪。」 「为什么?」 他一副震惊无比的样子。「我可是在称赞您哦,真的很合身。」 「奉承就算了吧。你也别太得意忘形了。」 听到慧周这样指出,哈罗德眨了眨眼——放下了刚才还若无其事地对路过的女警挥着的手。然后毫无悔改之意地耸耸肩。 「回应人类的善意,可也是我们的任务之一。这就是社交礼仪哦。」 「话是这么说的没错,但你穿成这样还采取那样的态度,这就已经对她们造成不好的影响了啊。」 「非常感谢,您竟然会这么夸奖我。」 「你从哪个字听出我在夸你啊?」 「哎呀,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快去会场吧。」 哈罗德华丽地无视了质问,兴高采烈地催促起慧周。没办法,正当慧周怀着忧郁的心情踏出了沉重的一步时, 「呜哇!」 「电索官!」 大幅度地崴到了脚,然后就被他扶住了。啊啊真是——往后几年,一切游行和高跟鞋都免谈。慧周一边呆呆地看着望向自己的哈罗德的脸,一边认真地想。 「您没事吧?」 「我已经想回去了……」 「真心话冒出来了哦。请再忍耐几个小时,一起加油吧。」 「呜呜…….」 序章 赎罪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论坛 天使动漫录入组 图源:琉璃 录入:kid 他并不想用仇恨之类的肤浅词汇来概括自己对那个人的「后悔」或「赎罪」。 那间地下室非常阴暗。连一点光线都无法穿透天花板的缝隙,室内杂乱地放着老旧的农具。浓烈的血腥味盖过了泥土的霉味──如果哈罗德的系统没有错,时间差不多到了傍晚,虽然令人难以置信。 世界上彷佛只有这里被永远的黑夜笼罩了。 即使如此,他仍然没有放弃挣扎。哈罗德一扭动,被捆绑在柱子上的机体便发出噪音。嵌进颈部的绳子好像变得更紧了。他想摸索手腕上的穿戴式装置,固定在背后的双手却完全无法动弹。 假如自己再也无法重见天日。 假如自己和他都只能继续沉入泥沼之中。 视线前方──索颂被绑在椅子上,嘴里咬着口衔,反覆发出喘气声。乱掉的黑发垂挂在渗着汗水的额头上。原本能看穿一切的眼光几乎就要熄灭──他的右手被残酷地剁下,已经过了不知道几分钟。 他的手掉在地上,就像想抓住什么一样朝地面弯曲手指。 人类无法修理,他会死。再这样下去,自己会眼睁睁看着他死去。 「接下来是左脚。」 极度低沉的声音透过廉价的变声器响起──那个男人体格高大,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的黑影。他戴着彻底遮掩长相的面具,身穿足以融入黑暗的雨衣。他单手拿着的电锯吸食了血液,带着湿润的光泽。 男人的手轻松地拉倒了椅子。 索颂的身体狠狠摔在坚硬的泥土地上。 口衔因此稍微松开。 「──我的搭档……一定会……逮到你。」 他挤出一丝气息。 「就算逮得到,温柔的机械(阿米客思)连替我上铐都没办法。看看他现在是什么德性吧。」 哈罗德咬牙切齿──为什么自己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太大意了。自己明明是来救索颂的,却被这个黑影轻易地制伏。 因为敬爱规范,哈罗德无法反抗。 ──尊敬人类,乖乖听人类的命令,绝不攻击人类。 某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矛盾从刚才开始就不断灼烧着系统。 基于敬爱规范,自己无法为了反抗而殴打黑影。不论受到多么残酷的对待,自己都不能采取伤害人类的行动。自己除了乖乖被绑在这根柱子以外,别无他法──可是也因为如此,索颂即将在自己眼前丧命。简而言之,自己间接助长了伤害他的行为。不知道,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个矛盾。应该有答案才对。不快点找到的话,一切就太迟了。可是思绪往四面八方分散,难以凝聚──异常的景象与状况只会一再堆起数量庞大的警告与错误。 必须拯救索颂。 只有这一点是确定的。 然而,紧紧捆绑的绳子阻碍了自己。逃不了──不,就算逃得了,也没有方法能阻止那个黑影。不行,自己又再次陷入了矛盾。 「怎么样,阿米客思,你能逮到我吗?」黑影回过头。他的眼睛究竟看着哪里?「你们只会遵守程式,就算看着主人被肢解,你们也没有任何感觉。」 因为你们只是空壳。 黑影抛下的这句话被夜视功能所看穿的黑暗吞没了。 ──没错,自己确实是空壳。 正因如此,现在才会这么无力。 「来吧,看仔细了。把这幅景象烙印在你那颗空洞的脑袋里吧。」 电锯在黑影的手中复苏,刺耳的运作声贯穿了听觉装置。 住手。 拜托你住手。 不要再继续伤害他了。 黑影挥舞电锯。 目标是仍连接在身体上的索颂的左脚。 在黑暗之中,人类的红色血液也跟循环液一样黑。 * 〈本日最高气温:二十度/服装指数d:早晚可能需要穿着外套。〉 圣彼得堡西部──彼得霍夫是个远离城市喧嚣的宁静地区。虽然属于观光胜地的彼得霍夫宫附近很热闹,但一踏入住宅区,就能见到零星的住家与略带忧愁的晚夏天空。 哈罗德驾驶的拉达红星在铺设不完全的住宅区小径上慢慢前进。 「啊啊……还是不行,我好紧张。」 副驾驶座的达莉雅做了不知道是第几次的深呼吸。她把栗色头发卷得比平常还要整齐,身上穿着平常很少穿的洋装。 「哈罗德,我们上次回索颂的老家是什么时候,你还记得吗?」 「根据我的记忆,是去年的圣诞节。」哈罗德握着方向盘,瞥了她一眼。她一脸不安地摩擦双手手掌。「当时还是应该拜托人家用邮寄的方式吧?」 前天,住在彼得霍夫的索颂的弟弟打了一通电话来。据他所说,他的母亲在整理房间的时候找到了几件哥哥的遗物。达莉雅当场回答「我要过去拿」,可是── 「也许我真的应该请人家寄过来。」她好像到了现在才后悔,无力地垂下头。「可是,我觉得不去见他们俩……好像很失礼。」 「我很尊敬你这么看重情义的特质,但既然会感受到压力,其实你可以交给我去办的。」 「那可不行。」达莉雅缓缓抬起头。「我还比较担心你呢,哈罗德。你真的应该留下来看家的。」 从昨天到今天,她已经说了几十次同样的台词──从自己的角度来看,让达莉雅一个人前往充满索颂回忆的地方,更令人放心不下。不过,她似乎就是不明白。 「难得的假日,一个人窝在房间里不符合我的个性。」 「你也可以去别的地方吧,没跟冰枝小姐有约吗?」 「不,她今天好像跟比加……跟朋友约好一起出去。」 哈罗德嘴上这么回答,内心却感到意外。这表示在达莉雅的眼里,自己与埃缇卡是相当亲近的「朋友」。实际上的确是如此,但这让哈罗德有种奇妙的感觉。 「总之达莉雅,你不必担心我。觉得难受的时候,请随时跟我说。」 最后,拉达红星停在一栋民宅前面──这栋房子有着灰绿色的三角屋顶,外观类似山中小屋。宽敞的庭院里放着被垫子盖住的柴火、用不到的家具和汽油桶等杂物,称不上有好好整理。不知名的落叶树用即将枯萎的表情俯视着两人。 这里就是索颂出生的家。 跟先前造访的时候相比,看起来似乎更冷清了。 哈罗德走下拉达红星,跟达莉雅一起穿过半腐朽的木门。庭院的泥土略带湿气,使鞋底往下一沉。哈罗德踏进门廊,按下生锈的门铃──达莉雅的肩膀很僵硬,于是哈罗德轻轻把手放到她的背上。 过了一阵子,玄关门打开了。 「──大嫂、哈罗德,欢迎你们来。」 从门后现身的是保有纯朴气息的黑发青年──索颂的弟弟尼古拉。与哥哥不同的圆润眼睛显得很可爱,微笑时会露出明显的虎牙。 「好久不见了,尼古拉。」达莉雅的肩膀明显放松了。「你今天一个人在家吗?」 「我妈也在。有遗族会的人来拜访,所以她现在抽不开身。」 「遗族会?不知道是不是我也认识的人。」 「是担任代表的阿巴耶夫先生。」 达莉雅与尼古拉一边交谈,一边用拥抱打招呼。哈罗德也跟他握了手──由于双亲都是机械派,尼古拉似乎是在没有阿米客思的环境下长大,但仍会用友善的态度对待索颂视为「家人」的哈罗德。 「哈罗德,你是不是长高了?」 「是啊。」当然是开玩笑的。「也许长高了一公分左右呢。」 一踏进家中,装饰在玄关的镜子便映入眼帘。镜子变得比以前模糊,恐怕是没有好好打扫的关系。尼古拉的母亲跟访客谈话的声音隐约从客厅传了过来。 「我哥的遗物都整理到二楼了,我们上楼吧。」 尼古拉这么说,带领哈罗德与达莉雅前往二楼的一个房间──索颂的房间。这是他就职前住的房间,现在已经化为单纯的仓库。没用到的置物架挡在窗户前面,壁纸到处都有卷起的痕迹。 哈罗德已经好久没有踏进这个房间了。 上次来这里,应该是索颂第一次带他造访这个家的时候吧。 「前阵子,我妈突然开始整理房间。」尼古拉挪开散乱在地上的垃圾袋和箱子,拉开衣柜。「她还特地把我哥留在各处的东西集中起来呢。如果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你们就拿回去吧。」 他拿出透明的收纳箱,放在地上。一打开盖子,hsb等储存装置、旧相簿、童书便出现在眼前──达莉雅彷佛被深深吸引,望进箱子里头。 「这本书,我小时候也看过呢。我都不知道原来索颂也有。」 「他都只看纸本书。我妈也一样,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喜欢传统的东西。」 「妈为什么要突然开始整理房间?」 「我也不知道,老实说有点可怕。我平常都会陪她去看医生,应该不是因为发现了什么大病。」 「她……情况怎么样?」 「情绪波动还是一样大。她上次有试过your forma的医疗用hsb调理匣,可是不太适合。现在的口服药效果虽然好,却容易让她的记忆变得模糊──」 哈罗德一边聆听两人的对话,一边暗中观察达莉雅的状况。她表现得很平静,但这个家有许多索颂的回忆。万一她有什么异状,就必须设法带她离开──就连这么想的自己也无法压抑袭卷而来的怀念感。哈罗德挪动视线,试图调整情感引擎。 忽然间,目光停留在一个被塞进透明垃圾袋的信封上。正面印着看似公司名称的西里尔字母。 【创伤照护公司「得瑞沃」】。 哈罗德想起失去索颂后不久,也有人向达莉雅推荐过这类服务。 所谓的创伤照护公司,就是为了帮助人们面对亲友过世的伤痛,提供各项服务的一种企业。有些公司会由ai或人类实施心理咨商,也有公司会提供模拟逝者人格的数位复制人,或是整理遗物、协助保管充满回忆的物品等等。 「哦,那个啊。」尼古拉好像注意到哈罗德的视线了。「以前主治医生有推荐几次。我想说或许能帮上妈的忙,就要了一份纸本的资料。」 「却要丢掉了吗?」 「因为她歇斯底里的老毛病又犯了。我本来希望能有所突破……到头来,果然行不通。」 他这么说道,定睛注视着信封。 需要帮助的人明明不只是他的母亲。 「我想她一定明白你的心意。」哈罗德慎选说出口的词汇。「对令堂来说,现在就连让儿子担心都令她难受吧。」 「就是啊。」达莉雅附和。「毕竟自事发以来,只过了两年半的时间嘛。」 「话说回来,已经两年半了啊。」尼古拉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就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气氛锐利得可怕,几乎要划伤两人的脸颊。也许他们早就被划伤,只是哈罗德的视觉装置无法辨识罢了。 看来还是换个话题比较好。 「这应该是我的东西吧?」哈罗德努力用柔和的语气说道,朝箱子里伸出手,拿起一条色彩鲜艳的领带。「原来在这里啊,我还以为弄丢了呢。」 尼古拉与达莉雅重新启动暂停的呼吸。 「啊啊……我想起来了。」尼古拉放松表情。「那是哥哥第一次带你来的时候,我送给你的东西吧。因为你没带走,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别人用过的东西呢。」 「没那回事。我还记得这是你在高中的毕业典礼用过的领带。」 「没错,大家都笑我土呢。我可要声明,这不是我挑的,是我叔叔挑的。」 「真的吗?」 「不要糗我啦。」他伸手拍了哈罗德的肩膀。「我觉得你系起来应该很好看。」 「好,我今天就打这条领带回去吧。」 「别闹了啦。」达莉雅也露出微笑。太好了。「这对你来说也太花俏了。」 所幸,接下来的气氛都很和谐。达莉雅带着平静的神情挑选遗物,决定带走索颂看过的书和用过的笔。哈罗德自己也决定带走尼古拉的花俏领带,就算不系,也能拿来当作装饰吧。 当他们离开房间的时候,楼下忽然有清晰的对话声传了过来──哈罗德等人走下阶梯时,遗族会的阿巴耶夫刚好结束会面,正要离开。他是个有着浅黑色皮肤与纤瘦身材的中年男子,披在身上的大衣比他的肩膀宽了一点。 然而──目送他的索颂母亲背影却比他还要骨瘦如柴。 「艾琳娜──」阿巴耶夫用关心的语气对她说话。「总之你别想太多,好好吃药,专心在治疗上,好吗?」 「你已经说好几次了。我没事的。」 阿巴耶夫走出家门。玄关门忧郁地缓缓关闭──哈罗德下意识地考虑带着达莉雅返回二楼。可是在那之前,艾琳娜当然就回过头来了。 「…………你来了啊。」 艾琳娜板起脸的表情看起来简直衰老得不符合六十三岁的年龄。刻着细密皱纹的双颊明显僵住了。她将头发绑成一束,过短的杂毛落在太阳穴上。 艾琳娜阿尔谢芙娜车诺瓦。 索颂的亲生母亲。 「而且你竟然……」她一看见哈罗德的身影,眼神立刻变得刺人。「我可没听说你要带那个东西过来。你还没拿去报废吗?」 这个反应一如预料,哈罗德并不特别惊讶。 「是我请他们来的。」尼古拉靠近母亲。「妈,别这样。」 「达莉雅是可以踏进家门,但我可不想看到那东西在家里晃来晃去。」 「非常抱歉。」哈罗德尽量用温和的态度道歉。「我们已经要告辞了──」 「不要对我说话,没用的东西!你明明就对那孩子见死不救!」 艾琳娜突然破口大骂,大概有三滴口水喷了出来──她原本就是机械派,而自从索颂过世,她对哈罗德的态度就明显变得更暴躁了。 当时明明就在犯案现场,却没能救出心爱儿子的瑕疵品。 她当然也知道阿米客思由于敬爱规范,无法反抗人类。 话虽如此──这就是艾琳娜对哈罗德的评价。 当然了,哈罗德一次也不曾对她动怒。人类社会非常重视亲情,艾琳娜会有这种态度也很正常。而且── 那天的自己确实是「没用的东西」。 「对不起,妈。」达莉雅显然慌了。「那个……」 「达莉雅,你也半斤八两。你到底要让这个『破铜烂铁』穿着索颂的衣服到什么时候?」艾琳娜仍然用深恶痛绝的眼神瞪着哈罗德。「如果你觉得这种机械能代替那孩子,你也没资格踏进这个家!」 「妈,拜托你。」尼古拉有些烦躁地推着母亲的背。「你回客厅去,吃平常的药吧。快点。」 「马上把那两个人赶出去,赶出去!」 尼古拉把仍在大骂难听字眼的母亲推进客厅,硬是把门关上。艾琳娜还在大吵大闹,咒骂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哈罗德缓缓扛起陷进系统的负荷。 ──就连感受到负荷都显得厚脸皮。 「抱歉,最后还发生这种事……」尼古拉一脸尴尬地搔着头发。「总之,你们别放在心上。她不是真心那么说的,都是因为生病。」 「别担心,我们没事的。」 达莉雅努力挤出平静的声音。 结果,哈罗德与她一起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家。 一走到屋外,温暖的风便洗去沾黏在背部的紧张──走在身边的达莉雅脸色很糟。一穿过庭院的木门,她便慢慢停下脚步。带着漂亮波浪的栗色头发柔软地摇晃着,毫无防备。 「达莉雅,你还好吗?」 哈罗德这么问道,同时感到后悔。果然不该带她过来的。 达莉雅一语不发,拨开挡住脸颊的头发。她一边拨头发,一边仰望哈罗德──那双眼睛迷惘地游移着,带着紧绷的罪恶感。哈罗德对她的思绪瞭如指掌。因为没能阻止哈罗德来到这里,她正感到自责。 系统产生沉重的负荷。 「哈罗德,我……真的把你当作亲弟弟看待。」 「谢谢你。我也把你当家人看待。」 这句话发自真心,达莉雅却难过地摇摇头。她的嘴唇放松,阖上,再张开。 「……拜托你,不要把妈说的话当真。」 哈罗德感到心痛。 「很抱歉。我今天不该穿索颂的衣服,应该穿自己的衣服来的。」 「我也没有反对。但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达莉雅害怕似的补充说道。「你……不是索颂的替代品,我希望你别误会。你就是你。」 「我当然明白。」 「所以老实说,你可以穿自己喜欢的衣服。那辆车(拉达红星)也旧了,就算买新的也没关系。而且你其实不用住在索颂的房间,可以回自己的寝室──」 「达莉雅。」 她看起来像是快哭出来了,于是哈罗德轻轻触碰她的肩膀。哈罗德注视达莉雅的脸,她便回以笨拙的深呼吸。她也很明白自己并不冷静吧。 不管是衣服、车子还是房间。 自从索颂死后,达莉雅就把这一切都给了哈罗德。身为阿米客思的他并不知道她这么做是出自对亡夫的思念,还是想借着关爱剩下的家人来疗愈心中的伤痛──不论是何者都无所谓。哈罗德决定穿上索颂的衣服、驾驶拉达红星、住在没有他的房间。 什么方法都好。 只要这么做能够填补家中产生的空白。 最重要的是,为自己没能拯救索颂的过失向达莉雅赎罪。 哈罗德明白。 能够如此轻易洗刷的罪过根本不存在。 只不过是自我安慰。 可是,这样也好。 如果没有自我安慰就喘不过气。 ──从出生到现在,明明一次都没有真正呼吸过。 「我只是因为自己喜欢才这么做的。我跟索颂的喜好相同,特别是拉达红星,我对它情有独钟,所以还不想换车。」 「别说了……」 「是真的。就算你嫌它不好坐,我也想继续驾驶它。」 达莉雅始终低着头。扶着她肩膀的手感受到微微的颤抖与哽咽──哈罗德只好将唯一的家人拥进怀里,抚着她瘦小的背表达安慰。她因泪水而温热的吐息渗进了胸膛。 无意间,哈罗德低头望着穿在自己身上的索颂的夹克。 夹克的缝线明显松脱,就好像想说自己已经差不多要寿终正寝了。 不过,还不够。 自己还没有偿还眼睁睁看着他死去的罪过。 必须逮到那个「黑影」,给予他应得的制裁。 那才是唯一的…… ──『我们回去吧,哈罗德。』 无法封锁的记忆渐渐渗出。 眼前达莉雅的发旋被缓缓侵蚀,然后消失。 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被拖回重播了几千次的「那一天」。 自己还记得索颂的呻吟。 还记得手臂掉落时的声响。 还记得断腿时的声音。 还记得头被砍下时,血液飞溅的样子。 直到现在,自己还能清晰地想起犯人的可恨背影。 阿米客思的记忆很完美,只要哈罗德愿意,随时都能回到那个瞬间。 所以…… 直到现在──那个地下室仍然是哈罗德的一切。 第一章 恶梦的脚步声 1 十月下旬,圣彼得堡很早就开始进入漫长的冬季。 『自从我们查到亚伦杰克拉塞尔斯,已经过了整整三个月。』 电子犯罪搜查局圣彼得堡分局──正在召开国际会议的会议室充满了极为沉重的气氛。墙上的软性萤幕以总部的十时课长为首,各国分局的特别搜查组都到齐了,而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正经八百的表情。 当然了,深深坐在椅子里的埃缇卡本身也不例外。 『案情也差不多该有进展了吧。』十时叹了一口气。『那么,最后轮到圣彼得堡分局报告。「tosti」的回收工作做得怎么样了?』 「后来我们锁定了两个新的个人使用者,都已经回收完毕。」回答的人是佛金搜查官。他的深褐色卷发很整齐,表情却略显疲惫。「同时,我们也正在调查引进分析ai的企业。交友软体经营公司、创伤照护公司、零件制造的相关企业、医疗机构……都已经彻底调查过了,但目前没有收获。」 tosti──就是在夏天透过匿名论坛「ten」在欧洲各国掀起一阵骚动,同时也是阴谋论者〈e〉之真面目的分析型ai。它具备的超高性能已经违反了国际ai运用法。尽管如此,tosti却一度成为开源软体,处于任何人都能安装的状态。换句话说,除了当时犯案的罗宾电索官兄妹,应该也有其他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安装了tosti的使用者存在。 案发后过了约三个月──电子犯罪搜查局的各国分局正忙着找出四散各地的tosti,并将其回收。 『好吧。我想配合其他分局的步调,所以请在今年内解决。』十时断然说道。『接下来请所有分局注意。我想大家应该知道,不只是tosti的回收工作,请继续专注在拉塞尔斯的调查上。』 拉塞尔斯──就是自称为tosti开发者的亚伦杰克拉塞尔斯。 他的存在是虚构的「亡灵」。拉塞尔斯的个人资料记录在your forma的使用者资料库,甚至在英格兰东南部的弗里斯顿有一栋自己的房子,但他本身并不存在。换句话说──目前搜查局认为「拉塞尔斯」有可能是犯人所准备的假身分。 而且犯人不惜这么做的动机也仍然不明。 『那么下周再见。期待各位的好消息。』 十时说完,会议便宣告结束。 萤幕一暗下来,佛金搜查官立刻虚脱。坐在位子上的搜查组成员纷纷站起,只有他无力地趴到桌上──毕竟这几个月都没有像样的进展,就像是忙着从芬兰湾找出大小相当于沙粒的宝石,也难怪他会这样。 埃缇卡正要向他搭话的时候── 「他好像感受到相当大的压力。」坐在身旁的哈罗德将肩膀凑了过来。「十时课长为什么要请佛金搜查官担任特别搜查组的组长呢?」 阿米客思那张艺术作品般端正的脸庞浮现担心的神色。可能是因为这周的天气明显转凉了,他已经换上套头毛衣──埃缇卡事到如今才心想,自己从来没见过哈罗德穿专为阿米客思大量制造的服装。 「佛金搜查官隶属的搜查支援课已经侦办〈e〉的案子好几年了。课长应该是考虑到他的资历,觉得差不多可以交办重要的工作给他了吧?」 「可是看他的样子,今天早上应该只吃了三块松饼。」 埃缇卡很傻眼。「食欲那么好就够了吧。」 「我听到了。」佛金有气无力地抬起头。「而且不是三块,是两块。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你真爱说笑。我确实具备高性能,但任何事都没有所谓的完美。」 电子犯罪搜查局与国际ai伦理委员会(iaec)达成协议,为了尽速回收tosti并搜索拉塞尔斯,在各国分局设立了特别搜查组──正如哈罗德所说,佛金搜查官被提拔为圣彼得堡分局的组长。组内共有约二十名的成员,电索课也派出埃缇卡与哈罗德前来支援。 埃缇卡个人还以为既然已经取回电索能力,自己今后应该不会再跟佛金一起工作了──不过,他们又以意想不到的形式成了合作的伙伴。 「别用高性能来形容自己好吗?」埃缇卡眯起眼睛这么说,哈罗德便沉默地仰望天花板。「不说这个了,佛金搜查官,tosti的原始码又要重新分析了吗?」 「是啊……课长说这是第三次了。因为不管调查几次,原始码都不符合其性能。」 tosti的原始码已经在案发后被交给里昂总部的分析团队。可是相对于其性能,使用到的程式语言和语言处理软体都很常见,顶多只能归类为平庸的分析ai。 换句话说,tosti用某种手段隐藏了真正的原始码。 「希望能尽早找到通往原始码的『暗门』。」哈罗德从椅子上站起身。「听说不只是总部的分析团队,连外部专家都束手无策呢。」 「没错。搞不好『门』根本不存在。」 「这可不是魔法,其中一定有什么机关。」 「啊啊,可恶。如果像真的门一样,可以轻易找出来毁掉就轻松了。」佛金靠到椅背上,看着埃缇卡。「就像你那个时候一样,把门……」 埃缇卡不禁歪头。「你在说什么?」 「你不是在火场里准确地射中了门的铰链吗?那种事可不是谁都办得到。」 埃缇卡想起国际刑事警察组织(interpol)总部在夏季夜晚遭到〈e〉信徒袭击的事──借着十时的爱猫被带进总部的爆炸装置将整个配电室都炸毁了。自己与哈罗德受困在防火铁卷门内,就连逃生门都被堵住,差点命丧火窟。 后来经过现场勘验,发现逃生门的铰链已经被彻底破坏。似乎就是多亏如此,哈罗德才能将昏倒的埃缇卡带出去。那个时候,她在浓烟的遮蔽下胡乱射击,好像成功命中了目标。 「那只是碰巧罢了。或许是情急之下激发的潜力吧。」 「你就别谦虚了。」佛金的眼球转了一圈。「对了,年底的市集(rpmapka)有打靶的摊子,你有没有兴趣?奖品有冰淇淋(mopoжehoe)吃到饱喔。」 这个邀约是很吸引人,不过……「既然想多吃一点,直接买不是比较快吗?」 「拜托,那样就没有乐趣了啊。」乐趣? 「冰枝电索官。」 埃缇卡听见这声呼唤而回过头,发现哈罗德正低头看着穿戴式装置。 「比加传了讯息过来,她好像刚好来到分局前。」 埃缇卡眨了眨眼。「她今天不是要参加学院的研习吗?」 「应该是想见路克拉福特辅助官吧?」佛金靠着椅背伸懒腰。「你能让人家这么死心塌地,我实在很佩服。」 「不敢当。」 埃缇卡推了哈罗德的侧腹部一下。「不对,他没有在夸你。」 「不管怎么样,帮我跟比加问声好。」佛金在这个时候刻意耸了肩膀。「明天也要继续回收tosti,大家加油吧。」 于是埃缇卡与哈罗德向佛金道别,离开了会议室。埃缇卡穿上大衣,跟哈罗德一起前往入口大厅。现在的他正把围巾围到脖子上──视线一对上,他便回以一如往常的微笑。 该怎么说呢? 「对『朋友』这么说好像不太好,但我有时候真的很想揍你。」 「不只有时候,而是随时都想吧?」确实。「你要跟佛金搜查官去玩打靶吗?」 「是他误会了,我的枪法只有平均的程度。」 而且──埃缇卡心想。 那个时候,自己确实瞄准了门的铰链,试图逃离危机。可是,自己只开了不到两三枪就因为头痛而瘫坐在地,失去了意识──大脑的记忆不像your forma的机忆那么准确,所以或许只是自己这么以为吧。 埃缇卡走着,瞄了一眼身旁的阿米客思。 不论如何──他们俩都从那场爆炸中活了下来,这样就够了。 〈现在气温:六度。服装指数b,请注意御寒。〉 走到户外时,过了下午六点的天空太阳早已下山。这幅景象让埃缇卡无意间想起第一次造访圣彼得堡的去年年底──在提早到来的夜晚气息中,比加就站在路灯下方。她穿着可爱的大衣,单手提着鼓起的纸袋。 「啊,哈罗德先生、冰枝小姐!」 「辛苦了。」哈罗德走向她。「今天的研习怎么样?」 「有点难受,因为要看一些案发现场的血腥照片──」 经过〈e〉的案件,比加身边的环境也有了很大的变化。由于身为生物骇客的父亲被捕,她本身也放弃了家族事业,跟表姊妹李一起从凯于图凯努搬到了圣彼得堡。 三个月前,比加在机场迎接了从英格兰归来的埃缇卡与哈罗德。 『请问我能不能不当民间协助者,请搜查局正式雇用我呢?』 那一天,她除了皮箱以外,还提着一个大大的波士顿包。她的三股辫比平常还要毛躁,纤瘦的身躯好像快要被重量压垮了。李在她的背后,一脸担心地看着她。 但比加的坚定眼瞳彷佛盈满了燃烧的蜂蜜,比以往更加鲜明。 埃缇卡与哈罗德替她向圣彼得堡分局长交涉。结果,她以「顾问」的头衔,进入搜查支援课任职。现在她在工作上发挥身为前生物骇客的经验,并且每周花费约一半的时间到电子犯罪搜查局在各地设立的学院参加研习。 「我记得今天有特别搜查组的国际会议吧,情况怎么样?」 「佛金搜查官要我们跟你问声好。」埃缇卡说道。「多亏你的贡献,我们才能从那个个人使用者手上回收tosti。他应该很感谢你吧。」 没错──比加运用自己身为顾问的灵活立场,曾多次协助特别搜查组。埃缇卡认为她的崭新视野可以派上用场,于是向十时推荐了她。 前几天,比加建议碰到瓶颈的搜查组成员针对从事医疗业的使用者进行重点调查。搜查组参考这个意见,便找到持有tosti的护理师,还发现该护理师与生物骇客有所关联。 「因为光靠我们很难想到有人会用tosti来分析患者的病历,再把搜集到的统计资料卖给生物骇客。」 「身体上的特征和疾病的统计数字其实很重要。不只是肌肉控制晶片,像是操弄视力或声音的小手术也会参考那些资料。」 不论如何──虽然经历了一番波折,比加已经找到新的道路,真是太好了。 她想必还会在夜深人静时因远在他方的父亲而陷入烦恼,即使如此── 「呃,不说这个了。」比加忽然忸忸怩怩地举起纸袋。「其实我在回程的路上跟李约好,去了一趟百货公司。」 哈罗德对她微笑。「李的工作也是今天休假吗?」 「是的,她正在停在那里的车子里等我。」 「有your forma很方便吧。」埃缇卡也露出微笑。「当场就能完成付款了。」 「就是啊!真的很厉害,虽然我一开始还不太习惯──」 比加原本是未植入your forma的机械否定派(卢德分子),可是既然要正式进入搜查局工作,就无法避免植入your forma──虽然她是出于必要才接受手术,或许是因为过去常以生物骇客的身分接触各种机件,并没有太强的抗拒感。 「呃,其实我是想快点把这个送给哈罗德先生。」她从纸袋里取出的东西是一个包装得很漂亮的包裹。「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他好像很讶异。「谢谢你这么费心。我可以打开吗?」 「当然可以!还有……」比加再次把手伸进纸袋。「这个是要给冰枝小姐的。」 她递出的东西是装在透明盒子里的能量果冻组合。这好像是只在百货公司贩售的商品,包装比埃缇卡平常买的品牌还要高级──真是突如其来的惊喜。 「我可以收吗?」 「因为我受你们两位这么多照顾,却什么也没有回报……虽然有点晚了。」 埃缇卡坦然感到高兴,于是心怀感激地收下,不过── 「顺便问问冰枝小姐,你应该吃得出果冻的味道差异吧?」 比加用非常认真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埃缇卡。感动都泡汤了。 「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 「因为你上次吃三明治,不是把里面夹的火腿误认为起司吗?就是我们去博物馆的时候!」 埃缇卡这才想起来──夏天快结束时,埃缇卡在比加的邀请下,去了一趟艾米塔吉博物馆。以前也曾跟哈罗德一共三个人一起去过,但当时逛得不够彻底,所以热爱美术的她似乎一直放在心上。埃缇卡觉得那种地方去一次就够了,却还是决定陪她去。 「我就说了,那明明是起司。」 「不,那真的是火腿啦……」 「嗯。」请不要用那么同情的表情看着我。「呃,总之,谢谢你。」 埃缇卡尴尬地别开目光──这时候,哈罗德正好打开包裹。典雅的包装纸里面是一条折叠整齐的围巾。就像用滴管滴下海洋的色彩扩散开来,是深邃又柔和的海军蓝。 「好漂亮的围巾。这个应该很贵吧。」 「不会!一点也不会!」比加使劲摇摇头。「因为你上次说现在的围巾有点脱线,我想说刚好可以替换……呃……」 「非常谢谢你,我会珍惜的。」 哈罗德露出打从心底感到高兴的微笑,很自然地拥抱了比加。就算她紧张得跳了一下,哈罗德也没有收手。以不好的方面而言,他的这种个性一点也没变。 「我、我、我才要谢谢你!」 「李还在等你吧。回去的路上请小心。」 「好的!我会小心的!明天见!」 比加过度挺直背脊,用生硬的步调离开──埃缇卡一脸不悦地瞪着阿米客思。他摆出那张令人吃不消的笑容,歪头回应埃缇卡。 「你知道比加的心意吧。」埃缇卡基于道义这么告诫。「你不该这样玩弄人家。」 「我只是表达感谢之意。言语难以表达的心意,用行动来表达是最好的。」 这么说是很好听没错。「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种狂妄的性格?」 「你怎么对朋友说出这么过分的话呢?请说我是善于社交。」 「如果『善于社交』的定义是以你为标准,我一定会每天窝在家里。」 「如果味觉是以你为标准,我也一定会足不出户。」 「少啰嗦。」 就算埃缇卡痛骂,哈罗德也完全当作耳边风。他小心翼翼地重新包好比加赠送的礼物──他围在脖子上的黑色围巾确实有点脱线。现在回想起来,他以前围过的格纹围巾或酒红色围巾好像也都用了很久。 「辅助官,我以前就在想了,你的……」 突然间,哈罗德的穿戴式装置发出了来电铃声。埃缇卡立刻闭上嘴巴──在黑暗中开启的全像浏览器显示着忧十时课长的名字。 会议刚刚才结束,她会有什么事呢? 『──啊啊,你们果然在一起。看来打给辅助官是正确的决定。』 哈罗德一接起电话,全像浏览器便显示出十时的脸。她一看到旁边的埃缇卡,铁面具般的表情立刻混入松了一口气的神色。 「什么?」埃缇卡忍不住反问。「『果然在一起』?」 哈罗德说道:「在值勤时间,我们基本上都在一起吧?」 「现在可不是值勤时间。」 「那么,就当作我们随时都在一起吧。」 「『那么』你个头。」 『这次无关特别搜查组的工作。』十时对两人的谈话充耳不闻。『虽然很突然,你们明天早上能去一趟圣彼得堡市警局总部吗?』 埃缇卡与哈罗德对望了一眼──说到圣彼得堡市警局,就是他以前所属的单位。如果没记错,哈罗德直到转调至电子犯罪搜查局以前,都是在市警局的强盗杀人课工作的阿米客思。 『关于某起案件,市警局好像想找路克拉福特辅助官谈谈。不过因为你现在是隶属于电子犯罪搜查局(我们这里),我希望冰枝也能一起出席。』十时用一如往常的平淡语调说道。『我也没有听说详情,但这对辅助官来说是很重要的案件。』 那是什么意思? 埃缇卡不禁望着他。哈罗德也不掩饰自己的困惑,挑动眉毛。 十时的表情非常冷静,语气中却带着些微的气愤。 『──听说「去世的索颂刑警打了电话到市警局」。』 2 圣彼得堡市警局总部面向莫伊卡河,是一栋古色古香的新古典主义建筑。它与其他建筑相同,巧妙地融入了历史悠久的街道,从旁看不出这里是警政机构。 「请在这里稍等,我去叫巡官过来。」 待客阿米客思轻轻低头行礼后离去──埃缇卡与哈罗德被留在无人的会客厅。内部装潢与外观完全不同,相当现代化。摆放在室内的沙发吸收了寂静而膨胀。排列在墙上的相框收藏着俄罗斯警方的历史──〈一九九二年的疫情爆发以前,旧苏联并没有独立的警政机构,皆隶属于内务部。警员采用与军队相同的阶级,长年的贪污问题……〉 据说当时的警方内部非常腐败,遗失案件资料或恐吓民众都是家常便饭,疫情期间也没有发挥组织应有的功用。结果,警方无法压制因为治安恶化而成为暴徒的一部分国民,导致国内陷入混乱。此后经过大规模的组织改革,警政机构便脱离了内务部的管辖。到了现在,警方已经是一个独立的机构。 枯燥乏味的知识过目即忘,进不到脑袋里。 埃缇卡用手指梳开头发,将目光转回哈罗德身上。他脱下大衣,坐在沙发上。带着义务性色彩的led照明在他的脚边投下了深深的影子。 ──『听说去世的索颂刑警打了电话到市警局。』 埃缇卡现在才发觉,十时知道「圣彼得堡的恶梦」与哈罗德的关系。大概是在他从市警局转调过来的时候听说的吧。 「辅助官,叫你过来的人是索颂刑警以前的上司吗?」 「是的。他当时是强盗杀人课的课长,我在这里工作的期间也曾受他照顾。」 「这话怎么说?」 「因为课里只有他和索颂知道我是次世代型泛用人工智慧(rf型)。」 现场渐渐恢复寂静。埃缇卡舔了下唇。嘴唇有点干燥脱皮──没错,自己真正想说的并不是这种事。 「那个……」埃缇卡战战兢兢地问道。「你还好吧?」 「请别担心。」阿米客思微微放松了表情。「我知道那是别人。」 他的意思是,打电话到市警局的人并不是索颂本人。 实际上,他说得一点也没错。毕竟索颂已经在两年半前被卷入「圣彼得堡的恶梦」,惨遭杀害。所以除非相信幽灵之类的东西,否则按照常理判断,死者不可能打电话给活人。 应该假设有人冒充了索颂的身分。 ──「圣彼得堡的恶梦」。 两年半前发生在圣彼得堡市内,使四名朋友派丧命的连续杀人案。 被害人中的三个是一般民众,另一人是负责侦办案件的刑警索颂。犯案手法极其残暴,每一具遗体都遭到分尸。除此之外,现场并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痕迹。即使圣彼得堡市警局大举投入搜查,终究还是没能找到与犯人有关的线索──当时的国际社会本来就面临朋友派与机械派的对立,各国皆发生了多起伤害案。其中「恶梦」特别残暴,所以在全世界都有大篇幅的报导,就连当时生活在里昂的埃缇卡也曾听说这则新闻。 警方实际上已经停止搜查,杀人魔至今仍然在逃。 这就是世人所知的「圣彼得堡的恶梦」全貌。 正因如此,不论目的为何,这通电话都非常恶质──根据埃缇卡以前从哈罗德的家人达莉雅口中听说的情况,索颂在办案的时候被犯人绑架,因此下落不明。哈罗德独自查出索颂的所在地,试图营救,但他本身也被囚禁,最后索颂遭到虐杀而死。 对哈罗德来说,光是想起这段过去应该就令他感到痛苦。即使打电话的对象不是索颂本人,他也会无可避免地回忆这起案件。 埃缇卡对犯人萌生明确的烦躁感。 「──嗨,哈罗德。抱歉一早就叫你过来。」 过了不久,一名壮年男性出现在会客厅──抹上发蜡的头发混合着部分的白发,下垂的柔和眼睛给人温厚的印象。他的体格结实但高挑,身上穿着警方指定的工作外套,皮鞋擦得很干净。 〈库普里扬瓦伦京诺维奇拿波罗夫。四十岁。隶属于圣彼得堡市警局总部,刑事部强盗杀人课,阶级为巡官……〉 这个人就是索颂的上司吧。 「好久不见了,拿波罗夫课长。」 「我现在不是课长了。」拿波罗夫微笑。「我已经申请降职,你忘了吗?」 「失礼了,『巡官』。」哈罗德这么更正,然后与他握手。「在那之后,你还有找到新的伴侣吗?」 「轻松的单身生活也不错。」巡官转移焦点似的耸了肩膀,看着埃缇卡。「冰枝电索官,欢迎你来。请代我向十时搜查官道谢。」 拿波罗夫伸出手,于是埃缇卡也跟他握了手。他的手掌又大又柔软。 「你知道哈罗德的经历吗?」 「我知道。」 「那就没问题了。」 拿波罗夫请埃缇卡与哈罗德坐下,于是两人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巡官将手上的平板电脑放在矮桌上,让萤幕朝向哈罗德──看来他打算在这里谈论关于案件的事。 「大概在两周前,我接到索颂打来的第一通电话。电话是打到市警局的装置。」 「两周前?」哈罗德问道。「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告诉我呢?」 「因为我觉得是恶劣的恶作剧。实际上只有一次,而且也没造成什么损害。」拿波罗夫边说边操作电脑。「但是昨天,他又打了第二通电话过来……让情况变得有点不容忽视。」 「你有录音吗?」 「有。总之你听听看吧,先从第一通电话开始──」 拿波罗夫这么说着,按下录音档的播放键。 劣质的喇叭传出些微的杂音。 埃缇卡侧耳倾听。 『──你好吗?好久不见。』 顺畅中带点锐利沉稳的男性嗓音传来──埃缇卡可以感觉到身旁的哈罗德屏住了呼吸。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萤幕。 光是看到这个反应,埃缇卡就明白了。 原来如此,这就是索颂的声音。 就算知道是冒牌货,听到他的嗓音,肯定还是令人五味杂陈。 『……索颂?』拿波罗夫的声音反问。『不对,这不可能。你是谁?』 『就跟你猜想的一样,我是索颂。你还记得我,我很荣幸。』 『我怎么可能忘记?可是你已经……』 『事发到现在已经过了两年半呢。』 『你到底是谁?有什么目的──』 『我的目的,你也很清楚吧。我想逮到犯人。』 一瞬间的沉默。 『可是我已经无法如愿了,所以请你替我逮到他。拜托你──』 录音档到此为止。 埃缇卡只转动眼球,确认哈罗德的情况──这时的他正好郑重地眨了一次眼睛。他的模拟呼吸又重新启动了。不过,他很显然受到了冲击。 「这通电话来自指定通讯限制范围的公共电话。」拿波罗夫说道。「有很多人都会用这种方法来隐藏身分,算是很老套的手段。」 埃缇卡问道:「不能从电话附近的监视器来锁定犯人的身分吗?」 「很遗憾,对方巧妙地挑选了周围没有监视器的公共电话。」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不能指望影像纪录了。 「你说他昨天打了第二通电话吧。」哈罗德终于张开沉重的嘴巴。「『情况变得有点不容忽视』又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这个意思。」 拿波罗夫的手指再次点击画面。 滋滋滋,讯号中断的些微杂音传了出来。 『──拿波罗夫巡官,为什么你到现在都还没有逮到犯人?』 索颂的声音跟刚才截然不同,带着一点悲痛的语调。 『我知道你是从哪里的公共电话打来的。』拿波罗夫的声音说道。『我们没有在那里埋伏,算你捡回一条命。』 中间有短暂的停顿。 『……你竟然对部下如此冷淡,我很遗憾。你们总有一天会再作一场恶梦。』 『你说什么?』 他还没有回答,录音档便停止播放,冰冷得无情。 堵塞一个个毛孔的寂静渗入全身。 ──『你们总有一天会再作一场恶梦。』 埃缇卡静静地感到毛骨悚然。索颂的声音在耳朵里绕着圈子,逐渐坠落──说到「恶梦」,当然就让人联想到「圣彼得堡的恶梦」。 也就是说,这通电话算得上明确的恐吓。 「也许他只是虚张声势。」拿波罗夫说着,搓揉自己的眼头。「但基于恐吓市警局的行为,我们也不得不展开调查。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会叫你过来。」 「原来如此。」哈罗德眯起眼睛。「使用在电话里的索颂的声音跟我的记忆对照之下,正是本人的声音。请问你们有分析声纹资料吗?」 「鉴识课把档案拿到个人资料中心比对过了,确定是本人的声音。」 个人资料中心──管理your forma使用者资料库的各国机构。除了资料库的公开情报,其中也记录了每位使用者的声纹、掌纹、虹膜等有关生物认证的个人资料,是调查机构不可或缺的好伙伴。 「只不过,如你们所知,索颂已经死了。」拿波罗夫烦恼地扶着额头。「打电话的犯人大概是用某种手段取得了索颂的声音资料。既然对话成立,就表示这不太可能是用深伪技术制造的录音档。」 「也就是说,犯人即时转换了自己的声音吗?」 「前提是真的有那种方法……总之打电话的人基于某种理由,想让我们想起『恶梦』事件。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就算如此,认为这件事是「圣彼得堡的恶梦」的犯人所为,还是言之过早。这一点连埃缇卡也明白──「恶梦」的犯人就是以不留任何线索闻名。即便装成索颂的声音,直接联络市警局也太轻率了。这通电话来自犯人本身的可能性当然不是零,但现在就缩小选择范围还太早了。 埃缇卡看着拿波罗夫。「旧案重提会有谁得利呢?」 「我能想到几个假设,但现在仍处于必须考量任何可能性的阶段。只不过,有机会取得索颂的声音资料的人很有限。」 「即使如此,达莉雅等人也跟此事无关。」哈罗德静静地断定。「我实在不认为她或尼古拉等人能做出这种亵渎索颂的行为。」 「我当然也这么希望。」拿波罗夫从鼻子吐气。「哈罗德,你自己有没有头绪?」 他摇摇头。「很遗憾,关于这件事,我毫无头绪。」 「这样啊。」巡官好像很失望。「我会再主动联络达莉雅小姐,问问他们有没有把索颂的资料交给谁……」 这个时候,拿波罗夫的目光忽然飘向半空中。这是your forma接到联络时的举动,本身并不稀奇──但他的表情明显愈来愈凝重。 「拿波罗夫巡官?」 「……我们好像彻底晚了一步。」 他在说什么? 埃缇卡与哈罗德不约而同地对望。 却不知道拿波罗夫接下来说出口的话会让全身冻结。 「──听说马上就有『被害人』出现了。」 * 「尸块」出现的地点是圣彼得堡市内的莫斯科胜利公园。 两人跟拿波罗夫一起赶到圆形广场时,鉴识课已经抵达现场,用全像封锁线封锁了周围的区域。路过的行人不时停下脚步围观,又在警卫阿米客思的催促下离去──矗立在广场中央的是过去的苏联元帅,朱可夫的纪念雕像。元帅威风凛凛地挺起胸膛──而他脚下的台座上放着某种东西。 埃缇卡不禁想捂住眼睛。 好残忍。 排成一列的那些东西是阿米客思的残骸──双手与双脚。横躺的躯干上面放着头部,就像摆上装饰品一样。从疑似被钝器殴打所造成的明显凹洞来看,犯人似乎曾尝试破坏其记忆。黑色的循环液哀号似的喷溅成放射状,弄脏了附近一带的地面。 就算知道那不是人类的尸体,这副惨状还是令人毛骨悚然。 埃缇卡因此想起过去发现哈罗德的弟弟──马文的尸体时的景象。 「好像是今天清晨被路人发现的。」拿波罗夫一脸严肃地说道。「消息似乎是过了一段时间才传回总部……但应该是在没有人烟的晚上遇害的。」 从心痛地皱起眉头的模样来看,拿波罗夫巡官或许是朋友派。 「不论如何──」哈罗德开口。「『犯案手法确实很类似「圣彼得堡的恶梦」』,而且『恶梦』的第一位被害人的遗体也是被遗弃在公园。」 埃缇卡的背脊开始发凉──她想起来到这里的路上,拿波罗夫分享的「恶梦」的案件详情。据说为了避免引起社会恐慌,被害人遗体的共通特征并没有对外公开。 犯人的手法与现场的实际状态大致有以下特征: 一、被害人皆为朋友派,且都接到犯人的直接邀约而下落不明。 二、犯人活生生地切下被害人的头部与四肢,并「将头部摆放在躯干上」。 三、为了湮灭证据,遗体头部的your forma皆被拔除。 「不过──」巡官说道。「那起案件中遇害的都是人类,牺牲者没有阿米客思。」 「一点也没错。我们来调查详情吧。」 哈罗德这么说道,毫不犹豫地穿越全像封锁线。他心无旁骛地走向阿米客思──等等,自己和哈罗德只是顺理成章地跟着拿波罗夫一起来罢了,不管怎么看,他都忘了现场是由市警局负责指挥。 「不好意思。」埃缇卡赶紧道歉。「我马上带他回来。」 「不──」拿波罗夫不为所动。「他是跟索颂一起追查『恶梦』事件的『负责刑警』,或许他能提供什么不错的意见。」 「或许是那样没错,可是……」 「再等五分钟就好。我也对哈罗德的推理有兴趣。」 埃缇卡本来想表达反对,但走向这里的鉴识官向拿波罗夫搭话,于是顿时错失了机会──她开始感到头痛。十时只有允许他们配合市警局的侦讯,不包括参与调查。万一被她得知此事,她应该会严格地训斥「为什么不向上报告」。 不只如此。 可以的话,埃缇卡并不想让哈罗德长时间待在酷似「恶梦」的现场。光是刚才在市警局听到索颂的声音,他的状态就已经很不对劲了。回想痛苦的记忆,对他的系统绝对没有好影响。 而且── ──『如果能够抓到杀害索颂的犯人,我打算亲手制裁他。』 哈罗德始终对犯人抱持深深的仇恨。 如果因为某种契机,导致他的复仇之火燃烧得更加猛烈…… 毕竟rf型搭载了模拟人脑的神经模仿系统,已超出国际ai伦理委员会的标准。他早就注意到敬爱规范根本不存在──实际上只要他愿意,就能轻易下手杀害犯人。 光是想到就令埃缇卡毛骨悚然。 调查工作还是应该交给圣彼得堡市警局。 埃缇卡离开正在谈话的拿波罗夫巡官,通过全像封锁线──哈罗德已经在阿米客思的遗体旁蹲下,完全不理会正在到处徘徊的分析蚁以及一脸困惑地看着他的鉴识官们。 「等等,路克拉福特辅助官。」 一靠近遗体,浓浓的机油气味便不由分说地窜进鼻腔。 「尸体的装饰方法确实跟『恶梦』事件相同。」哈罗德观察着阿米客思,连头也不回。「不过这毫无疑问是模仿犯所为,而不是『恶梦』的犯人。」 「你为什么这么想?」埃缇卡烦躁地问道。「因为被害人是阿米客思吗?」 「不只因为如此,也因为犯人是先让阿米客思强制停止运作后才将机体切块。」他的手触碰阿米客思凹陷的头部。他们没有指纹,所以不至于破坏现场,不过……「这么做应该是为了不让阿米客思感到痛苦吧。虽然我们可以关闭痛觉……这个模仿犯应该属于朋友派,并不像犯人那么残虐。」 「不是单纯为了防止被害人挣扎吗?」 「你可能忘了,就算人类拿武器对着我们,我们也不会反抗。」确实。「另一方面,根据索颂的侧写,『恶梦』事件的犯人是机械派,我不认为他会怜悯阿米客思。」 「可是如果对方真的是朋友派,根本就不会对阿米客思做出这种事吧。」 「应该有什么不得不做到这个地步的理由。」 「是什么理由都无所谓。」埃缇卡轻轻抓住哈罗德的手臂。他好像终于回神了,这才抬起头。「总而言之,我们先回去全像封锁线外面。要是被十时课长发现我们干涉市警局的调查,事情就麻烦了──」 「哈罗德,犯人跟冒充索颂打电话来的家伙是同一个人吗?」 啊啊,真是够了──埃缇卡一回头,便看见拿波罗夫跟鉴识官一起走了过来。哈罗德一边站起身,一边温柔地挣脱埃缇卡的手。真是的。 「可能性很高。打电话的犯人预言了『恶梦』事件即将重演,前后行动是有一致性的。」他稍微思考后说道:「不同于电话一事,这起案件会被一般民众看见,恐怕无法避免媒体公开报导。」 「的确。」拿波罗夫这么说,瞥了一眼全像封锁线外。「新闻记者刚好出动了。」 「一旦上了新闻,媒体就一定会提到这起案件与『恶梦』的相似之处。那么一来,『圣彼得堡的恶梦』就会再次成为舆论的焦点,而首先受到严厉检视的便是……」 「我们吧。」拿波罗夫垂下头。「也就是说,犯人的目标是让社会大众对市警局施加压力,逼迫我们对『恶梦』事件重启调查吧。」 「到目前为止,这应该是最有力的假设。」 埃缇卡瞄了阿米客思的尸体一眼。犯人的罪名顶多就是毁损器物──俄罗斯并没有像英格兰那样的机械保护法,阿米客思遭到破坏,只能适用毁损器物的法律,所以犯人绝对不会被判重罪。但既然案件与「圣彼得堡的恶梦」有共通点,事情就如他所说,民众的关注是无可避免的。 那么一来,重启调查的可能性确实会提高。 想到这里,埃缇卡摇了摇头──再怎么说,这都是市警局的案件。 「既然知道尸体的摆放方式……知道案件的详情,自然能缩小嫌疑人的范围。有可能是被害人遗族,或是一部分的报导相关人士。」拿波罗夫搔着脸颊,回头望向鉴识官。「舒宾,现场有查出什么吗?」 跟在他身边的鉴识官正盯着挂在脖子上的平板电脑。分析蚁的分析结果似乎会陆续传送到那台电脑──这个男人的毛躁浏海因为驼背而盖住眼睛,表情就像面具般毫无变化。他抬起视线,看了埃缇卡一眼。 〈卡济米尔马尔提诺维奇舒宾。三十五岁。隶属于圣彼得堡市警局总部,刑事部鉴识课,前强盗杀人课刑警──〉 「舒宾鉴识官。」哈罗德对他伸出手。「还能在现场遇见你,我很荣幸。」 看来跟拿波罗夫一样,他也是哈罗德认识的人。根据个人资料,舒宾以前隶属于强盗杀人课,所以他们应该有工作上的往来。 「这就免了……」舒宾面无表情地拒绝握手。「你好像过得很好,哈罗德。」 「托你的福。你好像也没什么变,这样我就放心了。」 「你大可说我『还是一样不知道在想什么』……」 舒宾用没有高低起伏的音调喃喃低语──他是什么意思? 「请别这么自卑。」哈罗德温和地安抚道。「这也是一种才能嘛。」 「是啊。」舒宾冷淡地回应,然后把目光转回拿波罗夫身上。「我在找犯人的足迹,但很难锁定。公园随时都有不特定多数人出入,所以没办法缩小范围,附近也没有监视器……只不过,遇害的阿米客思平常好像都在这里游荡。」 巡官挑起眉毛。「『在这里游荡』?」 「被害人……是流浪阿米客思。他们经常成为施暴的对象。」 被持有者抛弃,失去归处的流浪阿米客思──无意间闪过埃缇卡脑海的,是哈罗德过去的遭遇。他以前好像也是徘徊在圣彼得堡市内的流浪阿米客思,后来才被索颂刑警收留。 不过埃缇卡并不知道他之所以流落街头的来龙去脉。 「所以说,这名模仿犯忽视了『邀约被害人』的犯案条件吧。」哈罗德再次看着阿米客思的遗体。「既然知道这里有阿米客思,就表示模仿犯住在平常可以出入这座公园的距离,或是曾经为了犯案而多次来勘察现场。」 「这样的话,就要看公园附近的监视无人机能拍到多少线索了。」 「巡官──」舒宾不带感情地发问。「你要……让他参与调查吗?」 「不,我只是想请哈罗德稍微看一下现场──」 只能趁现在。 「已经过五分钟了。」埃缇卡把握机会插嘴说道。「巡官,不好意思,我们该离开了。如果你需要辅助官的协助,请联络电子犯罪搜查局。」 埃缇卡很快地说完这段话,不等拿波罗夫的回答便转身离去。她就这么快步走向全像封锁线外──背后传来简短的对话。埃缇卡感觉得到哈罗德正依依不舍地跟上来。 太好了,他还愿意听自己的话。 明明没有受托,他却试图介入调查。现场如此酷似「恶梦」事件,也难怪他会有这种反应。况且犯人还用索颂的声音打了电话过来──正因为如此,自己更不应该让他继续留在这里。 难以言喻的不安情绪滑向喉咙深处。 自己大概是不想让哈罗德想起关于案件的事吧。 她当然也明白自己没有权利公然妨碍他,可是── 啊啊,又来了。 多管闲事的肮脏感情。 自己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变成这个样子的? 「──埃缇卡,我擅自行动,真的很抱歉。」 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返回公园的入口。眼前有停在路边的拉达红星。自己的右手正要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埃缇卡越过车顶,跟一脸抱歉的哈罗德对上眼。 「……我知道这起案件对你来说有多重要。」埃缇卡忍不住用冷漠的语气说话。「可是,这不是我们现在的工作。除非市警局正式请求我们支援,否则都应该交给他们处理。」 「是的。」哈罗德停顿了几秒。「你说得对。」 「快走吧,下午还得继续调查tosti呢。」 埃缇卡赶时间似的钻进拉达红星的副驾驶座。过了一阵子,哈罗德也坐进驾驶座。引擎立刻发动。拉达红星高兴地震动起来──从暖气的送风口吹出来的风还很寒冷。 按照他的推测,模仿犯想促使警方重新开始调查「圣彼得堡的恶梦」。 不管对方是谁,希望他可以早点落网──以免哈罗德去思考索颂的死,以及复仇的事。又或者,自己可能只是想脱离这份担忧罢了。如果是这样,那还真是自以为是。 没错,自己非常担心。 埃缇卡偷偷看着哈罗德的侧脸──他已经恢复一如往常的沉稳表情。不过,阿米客思很擅长压抑感情,所以不能尽信。 有时候,埃缇卡实在不了解自己。 我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吗? 特别是最近,总觉得某方面好像开始变调了。 「你不必这么盯着我看,我不会突然关掉暖气的。」 因为哈罗德忽然微笑,埃缇卡吓了一跳。 「那当然了,这周我可以自由使用。」 「是的,因为上次掷硬币是你赢了。」他一边操作拉达红星的排档杆一边说道。「下次用扑克牌来决定吧。我有自信能看穿你手上的牌。」 「驳回,反正结果一定是你大胜。」 「你或许以为我是万能的,但我并不能看穿所有人类。」哈罗德苦笑。「举例来说,遇到像舒宾鉴识官那样的人,我就没辙了。因为他的非语言(nonverbal)行动极少,表情也完全没有变化。」 「是喔,真令人意外。」 「你不相信吧?」 拉达红星开始前进,粗糙的柏油路便发出声响──自己只要过着一如往常的生活就好。 「我不接受掷硬币以外的方式。」埃缇卡强调。「我下周也不会输,你觉悟吧。」 「那么,我会好好欣赏你拼命的样子。」 「……目的不在那里吧。」 斗嘴显得有些走样,不允许模糊的不安消逝。 3 下午,埃缇卡等人来到圣彼得堡郊外的港湾地区──突出于芬兰湾的这个区域是市内少数可进行再开发的地区。 「真厉害,看起来就好像不是圣彼得堡……」 在停车场走下拉达红星,比加便吃惊地低语。埃缇卡也环顾四周──这里完全没有圣彼得堡市中心那般历史悠久的建筑样式,取而代之的是紧密相邻的现代化建筑。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 「我们等一下要进去那里吗?」 眼前矗立着一座摩天大楼。根据your forma的介绍,它大幅超过四百公尺,光是仰望就会让脖子感到吃力。特殊的圆锥状外观在这个地区也显得独树一格。 「它叫作『宇宙塔』。」埃缇卡这么说明。「虽然名字很夸张,但就只是一栋复合设施。低楼层是商业设施,二十楼以上则是出租办公室。」 「我们要调查的创伤照护公司『得瑞沃』也在这里面。」 佛金搜查官关上拉达红星的车门说道──另一头的哈罗德正在为车子上锁。他用有些心不在焉的神情仰望着壮观的宇宙塔。 他还是放不下那个模仿犯的事吗? 后来回到电子犯罪搜查局的两人与佛金搜查官会合,出发去调查引进分析ai的企业──简而言之,就是为了「寻找tosti」,着手进行回收工作的一环。这类型的调查已经变成最近的日常业务了。只不过…… 「佛金搜查官,我真的可以一起去吗?」比加战战兢兢地问道。「我今天确实没有研习,主要是做文书工作……」 「毕竟个人使用者那件事已经证明你的观点能派上用场了。」佛金说道。「而且十时课长也交代我,平常就要尽量带你去现场看看。」 「原来是这样啊。」比加红了脸。「我……呃,我会加油的!」 受到上司的期待,她似乎坦然感到高兴。佛金意气风发地迈出步伐,她便快步跟了上去──埃缇卡再度看了哈罗德一眼。他仍注视着大楼。 「辅助官?」 「是。」阿米客思好像突然回神了,露出掩饰般的微笑。「抱歉,我们走吧。」 他若无其事地扬起大衣往前走──埃缇卡从鼻子吐出一口气。那个模仿犯再不落网,自己的胃搞不好就要完蛋了。 众人踏进大楼的入口大厅,里头宽敞得夸张。天花板位在遥远的上方,室内竟然还附有奢华的喷水池。一群孩子聚集在高高喷起的水花旁,兴奋地嬉闹着──埃缇卡等人穿越大厅,往直达办公室楼层的电梯走去。这里就像个大型广场,光是要穿越就得花上一段时间。 「我说冰枝小姐──」比加的肩膀忽然靠过来。「这样是不是做得太过火了?」 「怎么看都是。在这种地方盖喷水池,以后绝对会发霉。」 「我不是说那个啦。」她露出心急的表情。咦?「我是说哈罗德先生的事。」 埃缇卡边走边看着前方不远处的佛金与哈罗德。两人似乎在闲聊什么──跟刚才相比,哈罗德已经恢复一点活力。毕竟是处在这种状况下,当然算不上非常放松就是了。 「你看,他今天还是用平常的围巾。」 「噢,嗯。」原来她是指那条脱线的围巾,自己完全没发现。「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啦,我只是在想,他是不是不喜欢我送的围巾。」埃缇卡这才想起来,她确实送了围巾。「一定是我做得太过火了……因为我明明不是他的女、女女女朋友,这样很讨人厌吧?正常人一定都觉得很恶心,呜呜呜呜好想倒转时间喔。」 也不必苦恼成这个样子吧。「我觉得他当时看起来是真心感到高兴。」 「可是他没有拿来用耶!」 「应该是打算休假的时候再用吧?」 「真的吗……如果是那样就好了……我不知道……」 一个人喃喃自语的比加非常认真。她还是一样喜欢哈罗德呢──埃缇卡心想。 终于经过喷水池旁边后,可以看见电扶梯通往打通的二楼。代替mr广告的新闻标题不断流过侧面。 〈「圣彼得堡的恶梦」重演?流浪阿米客思惨遭杀害!〉 埃缇卡的心情一瞬间沉了下来。明明是今天早上才发生的事,现在就已经被报导出来了──〈莫斯科夫斯基地区的莫斯科胜利公园出现流浪阿米客思的「尸块」。光是如此便令朋友派感到震惊。然而更可怕的是,据说杀害现场酷似「圣彼得堡的恶梦」。历经两年以上的时间,难道犯人即将重出江湖……〉 哈罗德推测犯人只是模仿犯,但他的推理并不代表官方立场。既然证据还不明确,市警局就暂时不会公布详情──不过,利用这一点来撰写耸动报导的行为实在令人难以苟同。如果骚动因此扩大,想对市警局施加压力的模仿犯岂不是称心如意吗? 「『圣彼得堡的恶梦』是还没破案的连续杀人案吧?」比加好像也看到了一样的新闻。她并不知道哈罗德的经历。「感觉真可怕。」 「……是啊。」 埃缇卡的目光回到哈罗德的背影。身为阿米客思的他看不见混合实境(your forma)所显示的新闻。就算知道这一点,心底仍然窜过一股莫名的紧张感。 创伤照护公司「得瑞沃」的办公室位于地上第五十五楼。 一走出电梯,隔着玻璃的环景便映入眼帘。不愧是摩天大楼,不只是下方的再开发地区,就连远方的圣彼得堡市中心都能尽收眼底。迷你模型般的船只航行在涅瓦河的河口──比加在埃缇卡的身旁大为屏息。 「感、感觉好像会掉下去……我第一次来这种观景台……」 「这里不是观景台,是办公室。」 「尽量看远处就不会怕了。」哈罗德说道。 众人聊着聊着,有个人影朝这里走过来了。 「──请问是电子犯罪搜查局的佛金搜查官吗?」 他是一位年近四十的俄罗斯男人,高雅的三件式西装很适合他。头发梳理得十分整齐,端正的五官构成柔和的表情──埃缇卡发现,他的个人资料并没有跳出。 是阿米客思。 他并非量产型,而是精巧得乍看之下难以分辨的客制化机型。 「你好。」佛金这么说道,向阿米客思出示id卡。「事前联络有提到,我们的目的是调查分析ai。因为最近有违反运用法的ai流入民间,必须谨慎以对。」 「我来替各位带路。」 阿米客思迈出宽大的步伐,于是埃缇卡等人跟了上去。老实说,没有理由让客制化机型来做相当于待客阿米客思的工作──根据事前取得的资料,「得瑞沃」创业以来只过了几年便取得良好的业绩,口碑似乎也不错。这么做是为了暗示经营状况稳定,借此取得客户的信任吗? 「这让我想起了我哥哥史帝夫。」哈罗德小声说道。「这位先生的个性看起来比他好呢。」 「你应该先反省自己的个性吧。」 「这个人好像模特儿喔。」比加也说起悄悄话。「他走路的动作好端正。」 由于她身为顾问,没有阅览个人资料的权限。 「他是阿米客思。」听见对话的佛金回头说道。「应该是客制化机型吧。」 「咦咦?」比加睁大眼睛。「我一开始见到哈罗德先生的时候也完全分不出来……我现在明明已经大致认得出量产型了。」 哈罗德微笑。「毕竟客制化机型的容貌都不一样,这也难怪。」 没错──客制化机型与量产型最大的差异在于外表(建模)。性能方面当然也优于量产型,但国际ai伦理委员会严格规范了一般家庭用阿米客思的流通规格,所以无法生产性能过于优异的机型。正因如此,客制化机型比较像是有钱人的奢侈品。 「请进。」 在他的带领之下,埃缇卡等人来到经营者专用的办公室──四周被雾面玻璃围绕,让人联想到水槽。上前迎接的是一位穿着鱼尾裙的女性。她扎着发髻,五官有棱有角,甚至给人有些神经质的印象。 「我已恭候多时,各位搜查官。」 〈碧翠莎维克托罗芙娜舒舒诺娃。三十六岁。创伤照护公司「得瑞沃」执行长(ceo)。程式设计师──〉 「初次见面,舒舒诺娃小姐。」佛金出示id卡,简单与她握手。「我是电子犯罪搜查局的佛金,感谢你今天抽空配合。」 「请别客气,各位想看看敝公司的分析ai吧。」 经过一段简洁的对话,舒舒诺娃爽快地带领四人前往办公室深处──绕过以木材加工而成的隔板之后,众人来到一个椭圆形的大厅。墙上嵌着好几台萤幕,中央放着一张色彩柔和的沙发。 「这里就是所谓的『中央管制室』。」舒舒诺娃带着笑容说道。「看起来应该比各位想像中还要冷清,但敝公司其实不需要太多空间,只要有性能良好的电脑与优秀的程式设计师,再加上能让工程师感到舒适的环境就足够了。」 舒舒诺娃点击萤幕,好几个内容视窗便随之开启──全都与分析ai有关。所有软体基于世界软体公约,都会透过各国指定机构登录著作人的姓名或团体名。即便是本人,也无法任意加以编辑。 不过,也不能断定不可能伪装。 「比加──」埃缇卡看着她。「你能开启原始码吗?」 埃缇卡把萤幕交给点头回应的比加,用your forma开启搜查资料。这么做是为了扫描分析ai的程式码与tosti是否有雷同之处。使用这个方法,就能在短时间内判断该分析ai是否有使用到tosti。 佛金向舒舒诺娃问道:「请问这里的员工能自由引进分析ai吗?」 「基本上是禁止的。因为那样一来,可能会影响到数位复制人的成品。」 「可以请每位员工都让我们检查个人电脑,以防万一吗?」 「当然没问题。」舒舒诺娃回过头。「伯纳德,能麻烦你吗?」 原本站在墙边的客制化机型阿米客思朝这里走过来代替回答。可是忽然间,小小的闹铃声响起──声音是来自伯纳德的手表。 「糟糕,现在是你的休息时间呢。」 「抱歉,我得暂时回家一趟。我会先准备好晚餐的。」 阿米客思用亲昵的语调这么回答,让埃缇卡不禁停下手边的工作──他怎么用那种方式说话? 「你帮了大忙,『亲爱的』。」「亲爱的」?「今天别在外面逗留太久喔。」 「我保证。」 阿米客思在舒舒诺娃的脸颊上轻吻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出办公室──埃缇卡愣住了,只能呆呆地看着这一连串的互动。比加与佛金也同样哑口无言。 有些朋友派会亲吻阿米客思的脸颊作为招呼。不过,很少有机会见到相反的状况。毕竟他们被设计成「像人」的样子,当然也不是办不到这样的行为,可是…… 在一股奇妙的气氛中,只有哈罗德用柔和的语调开口说道: 「他的说话方式很迷人呢。」 「对呀,是我委托订制业者这么做的。」舒舒诺娃说道。「诺华耶公司可供选择的项目有点少……而那名业者也可以更改说话方式。」 埃缇卡这才想起来,一般的阿米客思订制业者好像会提供原厂──诺华耶机器人科技公司所没有提供的选项,例如说话方式、嗓音、发色变更,或是追加刺青等等。为了避免助长机械成瘾症,诺华耶公司本身不建议这么做,但并没有违法。 当然了,特地将资金投注在这里的人并不算多。 「毕竟是一辈子的伴侣,总会希望对方是独一无二的嘛。」 舒舒诺娃这么说道,露出腼腆的表情。埃缇卡的目光终于停留在她的右手上。她的无名指戴着尺寸刚好的银戒指。 以前哈罗德曾经这么说过。 ──『二十八例。去年在俄罗斯成立的人类与阿米客斯的情侣组数。』 换句话说,这就是引进客制化机型的唯一理由。那个阿米客思身为舒舒诺娃的人生伴侣,在她的公司担任工作上的助手──一旦理解这一点,埃缇卡的内心便涌现难以言喻的异样感。 对于人类爱上阿米客思的感情,自己明明没有任何否定的意思。 「哇,真是太棒了!」比加的眼睛闪闪发亮。「我觉得好感动。」 「谢谢你。因为还不太普遍,常有人感到惊讶呢。」 「人人都能认可的时代一定很快就会来临!」 埃缇卡怎么就是无法挥别那种异样感。 ──『我们也能谈恋爱。因为我们和你们一样,拥有各式各样的情感。』 即使这是事实,阿米客思的情感仍然与人类不同。就连搭载了接近人脑的神经模仿系统的哈罗德都是如此。姑且不论外表,既然伯纳德的规格与一般机型相同,那么他就只是遵循程式表现出舒舒诺娃期望的样子。 可是舒舒诺娃仍相信自己已经与伯纳德结婚。 即便伯纳德本身并没有「已经结婚」的自觉。 明明如此──不,还是说,「这样就够了呢」? 只要自己的内心能够相信对方是「真心的」,那就足够了吗? 假设比加也是如此…… 「──不好意思。」舒舒诺娃的声音将埃缇卡的思绪拉了回来。「我已经请别的工程师来带领各位了。他正在办公室外面等待。」 「啊啊,谢谢你。」佛金清了清喉咙,重新打起精神。「冰枝,这里交给你。路克拉福特辅助官借我一下。」 他带着哈罗德走出大厅──埃缇卡重新开始手边的工作,却难以专注。即使如此,your forma还是自动开始搜寻眼前的原始码与tosti是否有雷同之处。 为什么会思考这种事呢? 不知从何时起,埃缇卡似乎愈来愈常对自己感到困惑。 * 「这样过度干扰我们工作,我们会很困扰。特别是数位复制人,做起来要花上三周的时间,每次的时程都很赶。」 「很抱歉。马上就结束了,请配合一下。」 佛金安抚着一脸嫌麻烦的男性工程师──员工办公室的天花板装着吊扇,扫地机器人在干净的木质地板上到处爬行。在这里工作的人数应该不到三十人。被赶离办公桌的员工们都站在墙边,看着佛金跟工程师一起检查每一台个人电脑。 哈罗德不动声色地扫视员工们的脸。有些人带着不悦的表情对话,但似乎没有人感到良心不安。 「佛金搜查官,认真工作是好事,但这次恐怕是白跑一趟了。」 「我相信你的『眼光』,不过有时候也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佛金不是靠观察眼或电索,而是靠着脚踏实地的方式累积经验的搜查官。他说的话确实也有道理。「你可能会觉得很无聊,稍微忍耐一下吧。」 「当然没问题。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忍上几十个小时。」 「不用忍那么久啦。」 不过──哈罗德观察办公室,思绪开始蜿蜒。没想到自己会以办案的名义造访「得瑞沃」。几个月前,他才在索颂的老家看到这里的资料被丢弃。 透过录音听见的怀念嗓音自然而然地复苏。 ──『请你替我逮到他。』 不论犯人是谁,这都是严重的亵渎。 哈罗德抚平内心的烦躁,往墙边望去。 「……请问那是?」 办公室中央有个大树般的圆柱,上面装着高至天花板附近的层架。将灯光反射成七种色彩的滑动式玻璃门上嵌着生物认证装置──里面似乎装满了圆盘状的储存装置,粗估数量不下数千。 「那是用来制作数位复制人的逝者资料。」工程师解释道。「为了确保资讯安全,全部都保管在离线环境下。」 数位复制人正如字面所述,是以ai的形式将特定的人格复制到装置上的技术。大多数国家只允许复制逝者的人格,而且仅限于创伤照护的用途──your forma普及以后,不只是机忆,所有个人资料都会透过讯息或社群网站等管道随时被记录下来。制作数位复制人的时候,会使用到本人在网路上留下的这些「足迹」,以及遗族持有的纪录、从遗物分析出来的兴趣嗜好等资讯。工程师会让ai学习这些资料,再反覆进行调整,尽量忠实呈现逝者的人格。 佛金也问道:「那些资料全都用于数位复制人了吗?」 「大约九成是的。」工程师说道。「有些是因为遗族失联,不能使用而留下来的资料。另外也有些资料已经完成任务,等待保管期限来临。」 换句话说,曾有这么多的人希望能再见到逝者一面。 一旦理解这一点,系统内便浮现无聊的假设──自己还想再跟索颂交谈吗?哈罗德立刻得出这么做没有任何意义的结论。数位复制人只是ai,并不是真正的本人。 哈罗德有时候会觉得神经模仿系统很恼人。 明明不是人类,这颗脑袋有时候却会像人类一样,任由情绪掌控自己的思想。 「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提供样本。」工程师拿起桌上的平板电脑,上面有「得瑞沃」的标志。「成品大概像这样……」 「不,不用了。」佛金有些不知所措。「我不太会应付这种东西。」 「别担心,这已经越过『恐怖谷』了。」 佛金求救似的看了过来,所以最后是由哈罗德从旁接过平板电脑。画面中有一名俄罗斯中年男子在微笑,仔细观察就能看出那是3d模组,但就连肌肤纹理都做得很精细,颇有真实感。 「简直就像是全像电话呢。」 『一点也没错。』数位复制人流畅地答道。『就把这当作是打到天堂的电话吧。』 「喂。」佛金一听就慌了起来。「这东西在说话耶。」 「它可以跟人对话。毕竟借着对话疗愈遗族的心灵就是制作它的目的。」工程师好像有点傻眼。「它跟阿米客思一样能对话,让它记忆以前发生的事就可以叙旧。不过完成度会依资料的多寡而定,所以品质容易参差不齐……老实说,如果能直接使用逝者的『机忆』就太好了。」 基于保护隐私的观点,包含机忆在内,your forma的所有资料都会在使用者死后自动销毁。话虽如此,依现在的系统与技术,也没有方法能将机忆保存到外部装置。 「那么做或许真的能提高完成度,但遗族应该会觉得心情很复杂吧。」 「确实如此。我们很容易忽略,其实根本没有人希望它比得上逝者本人。现在觉得不该比得上逝者的人反而比较多──」 工程师这么说着,走向下一台个人电脑。哈罗德把手中的平板电脑放回桌上。看到他这么做,佛金明显从鼻子呼了一口气──看来他似乎有什么想法。 「让已经过世的人好好安息才是最好的。这么做只会感到空虚。」 哈罗德歪过头。「这是你的哲学吗?」 「也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东西啦。」 佛金的发言单纯是身为人类的感触,还是由经验得出的结论呢──不论是何者,他都是有血有肉的生命。他不像自己,打从一开始就是由程式码和记忆体构成,可以靠着重新读取备份资料轻易「复活」。不过若黑盒子过大,任何机械当然都很难完全恢复原本的状态──总而言之,他会不赞同数位复制人也是很自然的反应。 假如索颂就在这里,他也会跟佛金一样抗拒吗? ……别想了,思考这种不可能发生的「假如」到底有什么意义? 因为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某种莫名的感伤就是挥之不去。 哈罗德打算再次调整情感引擎。 不──等一下。 自己刚才心想,「假如索颂就在这里」? 拿波罗夫巡官在市警局说过的话顿时重回脑海。 ──『打电话的犯人大概是用某种手段取得了索颂的声音资料。既然对话成立,就表示这不太可能是用深伪技术制造的录音档。』 也许是自己搞错了,不过…… 哈罗德情不自禁地朝层架走去。佛金出声呼唤,但他仍然没有停下脚步。他触碰关闭的滑动式玻璃门,目光大致瞄过内部,扫描其中的储存装置。保管在这里的资料似乎是依逝者的名字,按照俄语字母的顺序排列。 ──『以前主治医生有推荐几次。我想说或许能帮上妈的忙,就要了一份纸本的资料。』 难不成…… 「喂,辅助官。」佛金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你到底怎么了?」 「可以麻烦你请工程师打开这个层架吗?」 「咦?」他好像一时不明白哈罗德的意思。「这跟tosti有关系吗?」 「我想看看里面的纪录。」 佛金虽然疑惑,还是没有要求解释,将工程师叫了过来。他对同事的信任有可能会害了他──走过来的工程师一脸不解,但哈罗德说这是办案所需的过程,他便把手掌放到认证装置上,打开了上锁的玻璃门。 哈罗德立刻将手伸向「c(s)」的架子。 「喂?冰枝吗?」佛金正在打语音电话给埃缇卡。「没有啦,你们那边弄完就来员工办公室吧。路克拉福特辅助官好像找到了什么──」 过了不久,哈罗德将指尖触碰到的东西取出──装着圆盘状储存装置的塑胶盒看起来很廉价。他读取印在表面的西里尔字母。 上面记载的名字不是别人。 【索颂阿图罗维奇切尔诺夫】。 啊,果然没错。 回路彷佛窜起一股冰冷的电流。 ──这确实是「意想不到的发现」。 「请问这位逝者的数位复制人已经制作完毕了吗?」 哈罗德向工程师递出索颂的储存装置。他接过储存装置,用your forma读取了印在盒子表面的二维码。他们应该建立了一套系统,可以透过这种方式让员工连结到公司内的资料库。 「是的,大概在两周前就交给委托人了。」 「委托人是『艾琳娜阿尔谢芙娜车诺瓦』对吧?」 工程师立刻睁大眼睛。光看这个反应就够了──委托人是索颂的母亲。尼古拉说自己给她看了「得瑞沃」的资料,她就变得很歇斯底里。不过,实际上她瞒着儿子,订做了数位复制人。艾琳娜之所以开始整理房间,有可能是为了寻找索颂的遗物作为资料使用。 她碍于自尊,没有对尼古拉说实话。 只不过…… 「领取索颂的数位复制人的人,『真的是艾琳娜吗』?」 「呃……」工程师显然很困惑,开始查阅your forma的纪录。「交件时并不是本人来领取,而是代理人。不过我们有确认身分证,也有艾琳娜女士的委任书──」 「那位代理人是谁呢?」 走出莫斯科胜利公园以后,埃缇卡针对模仿案的调查,强调「除非市警局正式请求我们支援,否则都应该交给他们处理」。 哈罗德确实心想,如果有方法能促使市警局请求支援,不知该有多好。 「──是一位名叫『阿巴耶夫』的先生。」 工程师念出资料上的名字。 「阿列克谢萨维奇阿巴耶夫……这位先生领取了数位复制人。」 幸运的是,自己找到了筹码。 4 「阿巴耶夫是『圣彼得堡的恶梦』遗族会的代表,跟艾琳娜也有深交。虽然不清楚他为何要代为领取索颂的数位复制人……这或许跟那通电话有什么关系。」 「得瑞沃」的会客厅──可能是因为天色比刚才更阴,隔着玻璃的环景变得黯淡许多,大海也化为冰冷的灰色。坐在埃缇卡身旁的哈罗德专心地看着用穿戴式装置开启的全像浏览器。 『如果电话是用数位复制人打来的,确实能进行对话。』浏览器中的拿波罗夫巡官用手抵着下巴。『可是,对方说了「你们会再作一场恶梦」……ai真的能说出那么具有威胁意味的话吗?』 「我向工程师确认过了,数位复制人的重点在于模拟本人的性格,并没有类似阿米客思的敬爱规范,所以不是不可能办到。」 『考虑到索颂那么敬业的性格,确实有可能。』拿波罗夫严肃地点头说道。『十时搜查官,除了数位复制人,还有其他能冒充本人的电子犯罪吗?』 『深伪技术是最常见的手法,但也如你所说,这种手法很难做到对话的程度。以这次的情况而言,数位复制人的假设是最有可能的。』 另一个视窗的十时以几乎像是不悦的面无表情答道──里昂好像是晴天,她位于总部的办公室充满了耀眼的阳光。她心爱的苏格兰摺耳猫(甘纳许)在办公桌上翻了个身。 埃缇卡有点羡慕那只机械宠物能够如此悠闲。 真是够了──没有好好盯着他,就是一切问题的根源。 埃缇卡作梦也想不到「得瑞沃」竟然有关于那个模仿犯的线索。自己原本已经成功让哈罗德远离案件了,可是,接到佛金的联络后会合,情况就演变成这个样子了。 『对了,巡官。』十时清了清喉咙。『我刚才从路克拉福特辅助官的讯息得知……你好像有让他勘验流浪阿米客思的尸体吧?』 埃缇卡不禁望向身旁的哈罗德。不过,他好像没有发现──他为何要特地向十时报告?明知这么做会被训斥一番,为什么? 『很抱歉,十时搜查官,他现在明明已经是贵局的阿米客思了。』 「错不在巡官,是我擅自行动的。」哈罗德从旁说道。「对不起。因为现场酷似『圣彼得堡的恶梦』,我实在无法坐视不管。」 十时眯起眼睛。她的举动罕见地带有一点同情──现在回想起来,从她通知哈罗德前往市警局总部的时候开始,她便对模仿案表现出恼火的态度。既然她知道哈罗德的经历,当然也会跟埃缇卡一样感到愤恨。十时看似冷酷,其实非常关心部下。 『……辅助官曾跟索颂刑警一起负责办案吧。你是想发挥当时获得的见识吗?』 「是的。况且,模仿犯冒用了索颂的声音。」哈罗德露出苦恼的表情,轻轻垂下视线。「身为他的阿米客思,我实在没办法当个旁观者。」 『现在的你隶属于电子犯罪搜查局。』 「我当然明白,所以我希望至少能提供情报给市警局。」 『你先听我说完。』十时静静地打断他。『搜查官本来不该对自己负责的案子投入过多的感情,而且如果事先知道有亲友被卷入,我们就不建议你参与办案的过程。但你不是人类,而是阿米客思。』 埃缇卡忍不住露出跟现场不搭调的错愕表情──十时别说是斥责哈罗德了,甚至表现出体谅的态度。不,她珍惜部下的原则当然很令人感激,可是事情再这样发展下去的话…… 『辅助官,你基于敬爱规范,能够适当地侦办案件。你也跟人类不同,并发二度创伤的可能性很低。』 不对,十时的认知是错误的。不过…… 等等。 埃缇卡顿时冒出冷汗。 ──哈罗德是不是早就料到课长会同情自己? 他该不会是为了将话题引导到自己想要的方向,才刻意透露自己参与了市警局的调查吧? 『拿波罗夫巡官,电子犯罪搜查局(我们)很感谢市警局愿意让出他。』还来不及阻止,十时便流畅地说了下去。『既然要追查「恶梦」的模仿犯,就需要精通当时案情的负责刑警吧。请尽管借助路克拉福特辅助官的力量。』 『这……』拿波罗夫似乎很吃惊。『我是很感激,但贵局应该也很忙吧。』 『是的,所以我们这边会决定一个期限。』十时的目光初次落在埃缇卡身上。『冰枝,你也跟辅助官一起行动吧。我不能单独出借搜查局持有的阿米客思。』 埃缇卡无法立刻回答。 「那个……」埃缇卡几乎什么都没想就脱口说道。「特别搜查组的工作呢?」 『我会跟佛金搜查官说一声的。反正在侦破模仿案之前,辅助官也无法专心在工作上。』这么说确实没错,可是……『巡官,我想这对贵局来说也肯定不是坏事。』 拿波罗夫好像还是难掩惊讶,却频频点了几次头──这也难怪。电子犯罪搜查局鲜少派电索官与辅助官侦办一座城市的杀人案。这次是因为跟哈罗德过去负责的案件有所关联,或许算是某种必然。 可是即使如此── 『我求之不得,十时搜查官。』 「我也要表达谢意。非常谢谢你,课长。」 哈罗德用十分真诚的表情这么说道──埃缇卡很想捂住自己的脸。她已经知道这个反应只是演技。当然了,他绝对不会承认。 他到底是从哪里开始盘算的? 至少,决定造访「得瑞沃」的人是佛金搜查官。今天来到这里的行程早在模仿案发生之前就决定好了,并不是出于哈罗德的意图。也就是说──他是看到数位复制人才灵机一动。不知是幸或不幸,他的推理正中红心,于是决定设法说服十时。 自己完全忘了这个阿米客思有任意操弄状况的习惯。 通话很快便结束,全像浏览器应声消失──会客厅播放的古典乐缓缓涌现,轻快得轻浮的小提琴音色听在埃缇卡耳里莫名地烦人。 「埃缇卡,很抱歉,要给你添麻烦了。」 这话说得还真是虚伪。 埃缇卡默默地从沙发上站起。她随着双脚前进,靠近窗边,瞪视般眺望完全染上深灰色的大海。 ──冷静一点。 不论是希望他别一昧沉浸在过去,因而受伤。 或是害怕他会在办案过程中愈来愈倾向复仇。 都不过是一己之私罢了。 「辅助官,对于你的算计,我什么都不会说。」身体靠向玻璃,便感受到一股冰冷的温度。「我只想问,你……真的还好吗?」 哈罗德正好从沙发上起身──他似乎不明白埃缇卡话中的意思,因此皱起眉头。埃缇卡记得刚认识的时候,他也有过这样的举止。那好像是自己劝他「应该多重视自己一点」的时候吧。 不知为何,哈罗德对他自己的事相当生疏。 面对他人时明明就可以看穿一切,做出操纵「棋子」般的冷酷行为──不。到了现在,埃缇卡开始觉得他或许也没那么完美。毕竟在夏天发生的〈e〉事件当中,他对身为嫌疑人的莱莎罗宾电索官萌生了同情心。初次跟埃缇卡一起侦办知觉犯罪的时候,他不惜暗示自己的秘密,也愿意同理埃缇卡的遭遇。 埃缇卡不知道他本身是否有自觉。 不过大概就是因为他会不时表现出这样的一面,才更加令人担忧。 「我什么问题也没有。」哈罗德沉稳地答道。「而且这并非出于我的算计。其实是我刚好想起,以前索颂的家人曾经索取『得瑞沃』的资料。」 「是喔。」自己所说的算计指的是关于十时的事。埃缇卡觉得他是在模糊焦点。「总之等佛金搜查官和比加回来,你也要跟他们两个人说明。」 自己与他在这里交谈的时候,佛金他们也正在继续调查「得瑞沃」。不过,他们恐怕无法在这里找到关于tosti的线索。 但是──现在连失望的余力都没有。 「埃缇卡。」 哈罗德来到身边,轻轻伸手触碰埃缇卡的手臂。企图讨自己欢心,或是想巧妙控制自己的时候,他几乎都会这么做。埃缇卡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对你来说,这起案件有多么重要。」 哈罗德的手微微使力。 「──谢谢你的谅解。」 人类的大脑不可靠,就是因为能不断遗忘,伤口才会痊愈。 不过──什么也无法遗忘的阿米客思不同。 如果永不褪色的痛楚将他定格在过去,那真是严重的讽刺。 第二章 重演 1 从隔天起,协助圣彼得堡市警局调查的工作就开始了。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听说拿波罗夫巡官已经前往阿巴耶夫的住家了?」 「是的。巡官好像有通知阿巴耶夫到总部接受侦讯,但他到约定时间也没现身。」 早晨的风越过莫伊卡河,吹得脸颊几乎都要冻僵了──埃缇卡与哈罗德就像要躲避寒风,踏进市警局总部的老旧大门。一进到室内,中央暖气的温暖立刻包围全身。 「市警局不是昨天就联络上阿巴耶夫了吗?」 「应该是这样没错,所以才显得有点可疑。」哈罗德解开围巾。「索颂的母亲……艾琳娜好像已经抵达总部,正开始接受侦讯。」 艾琳娜也跟阿巴耶夫相同,被要求到案说明。她订做了索颂的数位复制人,并将委任书交给造访「得瑞沃」的阿巴耶夫──市警局似乎认为她本身有可能涉及模仿案。 「你自己并不认为索颂刑警的家人有涉案吧。」 「如果不是我一厢情愿。」哈罗德点头说道。「不过,我也明白这是不得不怀疑的状况。」 「不管怎么样,我们也去参加艾琳娜女士的侦讯吧。」 埃缇卡与哈罗德向警卫阿米客思出示id卡,通过安检门。两人照your forma指示的方向前往会议室──哈罗德用熟门熟路的步调走在前方,让埃缇卡有点心神不宁。昨天造访时还没有特别意识到,现在回想起来,这里其实是他很熟悉的地方。 结果,昨天发生那件事以后,埃缇卡整天都无法摆脱提不起劲的感觉。不过或许是强迫自己好好睡了一觉,埃缇卡觉得今天好像能稍微转换心情了。 不论如何,只要尽早破案就好。 现在就专心查明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回到特别搜查组的工作岗位上吧。 埃缇卡凝视着阿米客思的背影,这么说服自己。 「埃缇卡。」哈罗德回过头来。「关于艾琳娜的侦讯……」 「──哈罗德!」 忽然间,呼唤他的声音响起──声音是来自两人正要经过的会客厅。往会客厅望过去,可以看见一名青年从沙发上站起,然后朝这里走过来。他留着一头微卷的黑发,身穿土气的毛衣,有点纯朴的气质反而酝酿出温柔的形象。 〈尼古拉阿图罗维奇切尔诺夫。〉 埃缇卡眨了眨眼睛。切尔诺夫这个姓氏,不就跟索颂刑警一样吗? 「尼古拉。」哈罗德扬起嘴角,自然地与他握手。「原来你也来了,很高兴能见到你。」 「我是陪我妈来的。一般人不太会来警局,所以我有点紧张。」 看过坐立难安的尼古拉的个人资料后,埃缇卡确定了一件事。果然没错,他是索颂刑警的弟弟。 「这位是我的搭档,冰枝电索官。」 在哈罗德的介绍下,埃缇卡也跟尼古拉握了手。他的手掌有点湿,似乎相当紧张。想到自己的母亲可能被卷进「恶梦」的模仿案,也难怪他会如此提心吊胆。 「不管怎么样,希望我妈会好好回答刑警的问题……」 「是啊。」哈罗德点头。「我也很担心,但她一定没问题的。」 埃缇卡不禁皱起眉头。「那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其实有一些问题。」尼古拉一脸尴尬地别开视线。问题?「希望不会给各位添麻烦……」 「──请问是冰枝电索官吗?」 埃缇卡转过头──一名年轻的男性刑警快步朝这里走了过来。他有着一头红发与娇小的体格,脸上带着闷闷不乐的皱纹。他跟拿波罗夫巡官一样,是隶属于强盗杀人课的刑警。 虽然彼此是初次见面,但参与侦办的相关人士都可以阅览个人资料,所以不需要自我介绍。 「阿基姆刑警。」哈罗德唤道。他果然认识对方。「好久不见了。」 「你看起来很好,哈罗德。」阿基姆不太从容地说道。「电索官,很抱歉刚见面就这么失礼,请问你能传送电索同意书的范本到我的装置吗?」 「电索?」埃缇卡不禁反问。「艾琳娜女士的侦讯不是才刚开始吗?」 「是这样没错,但她本人什么都不记得了……好像是因为日常药物的副作用。」阿基姆苦恼地搔着后颈。「她确实订做了数位复制人,可是我们完全不清楚她究竟涉案到什么程度。总之再这样下去也不会有进展。」 电索的对象并不仅限于嫌疑人。过去侦办知觉犯罪的时候,埃缇卡就曾为了追查犯人的线索而潜入好几名被害人──只不过,艾琳娜与哈罗德之间有所谓的亲属关系。说到亲近的对象,他们过去也曾经电索达莉雅,所以应该没什么特别的问题。 埃缇卡说道:「最好还是先告知艾琳娜女士,这次的电索会由路克拉福特辅助官负责执行,以防万一。」 「我去跟她确认。」 当阿基姆刑警点头,并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 「请等一下。」原本在一旁聆听对话的尼古拉叫住了他。「哈罗德是辅助官的事,请不要告诉我母亲。我希望你们能瞒着她。」 埃缇卡很疑惑。「不,其实不必这样……」 「就遵照尼古拉的意见吧。」不知为何,连哈罗德也坚持隐瞒身分。「我会在艾琳娜因镇定剂睡着之后再进房间。准备好之后,请叫我一声。」 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一头雾水,但阿基姆刑警在赶时间,没有机会询问详情。埃缇卡只好一边传送电索同意书的范本到刑警的装置,一边前往会议室。她中途回过头,看见哈罗德正跟尼古拉亲昵地交谈──算了,就算他不来准备,电索本身也不受影响。 埃缇卡抵达的会议室大约有一半的照明是关着的。窗户被复古的百叶窗掩盖,布满刮痕的桌子旁边坐着一名如枯草般细瘦的初老女性。她恍惚的双眼慢吞吞地捕捉埃缇卡的身影。 〈艾琳娜阿尔谢芙娜车诺瓦。〉 ──她就是索颂刑警的母亲吧。 埃缇卡稍微看了她的个人资料,默默地感到惊讶。因为艾琳娜的年龄明明是六十三岁,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还要衰老。她的病历中列出了多项精神疾病──发病的时期皆为两年半前,显然是「圣彼得堡的恶梦」使她的人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原来如此,所谓的「有问题」指的就是这个意思吧。 「可以请你在同意书上签名吗?」阿基姆刑警向艾琳娜递出平板电脑。「你的一切隐私都会受到保障。请放心交给我们。」 「我没什么特别见不得人的事。」艾琳娜用骨瘦如柴的手在萤幕上签名。「你们说的电索会痛吗?」 「完全不会。在你睡着的期间就会结束了,请放心。」埃缇卡答道,取出id卡。「初次见面,我是电子犯罪搜查局的埃缇卡冰枝。」 艾琳娜瞄了id卡一眼,但马上失去了兴趣。她伸手搔了皱巴巴的毛衣衣领处。 「总之,只要能抓到恶劣的犯人就好……我什么都会配合。」 我无法忍受有人继续侮辱我儿子──她这么低声说道。 必须确认她这句话究竟是真心的,还是想否认自己与案情有关。 过了不久,市警局的阿米客思将小睡用的充气床搬了过来。这里跟电子犯罪搜查局不同,没有电索专用的简易床架。这算是半应急的方式──阿基姆一催促,艾琳娜便用笨拙的动作躺到充气床上。埃缇卡准备镇定剂的针筒,卷起她的袖子。她的皮肤很薄,血管明显偏细。 埃缇卡有点紧张地完成了注射。 艾琳娜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转眼间便陷入沉睡。 「话说回来,希望机忆真的有记录到线索。」在一旁看着的阿基姆一脸怀疑地发问。「我也是第一次见识电索,不太了解运作的方式。」 「除非本人意识不清,否则发生过的事基本上都会当场留下纪录。我想应该没问题。」埃缇卡取出〈探索线〉连接到艾琳娜的后颈。「叫路克拉福特辅助官进来吧。」 很快地,哈罗德现身了──走进会议室的他马上瞄了艾琳娜一眼。一确定她已经睡着,哈罗德便静静地走到埃缇卡身旁。他一如往常接过埃缇卡递出的〈安全绳(umbilical cord)〉。 「艾琳娜没有询问任何关于辅助官的事吗?」 「她好像连电索需要辅助官都不知道。」 他似乎放下心了。「这样啊。」 哈罗德对艾琳娜表现出来的态度一直让埃缇卡很介意,但在阿基姆的面前追根究柢也有点尴尬。只能等电索结束再问了──埃缇卡把〈安全绳〉插进自己的第二个连接埠。哈罗德也滑开左耳,接上连接头。 熟悉的三角连线完成了。 「随时都可以开始。」 就像看准了埃缇卡深呼吸的时机,哈罗德轻声说道。埃缇卡点头,静静吐出仍留在肺部的空气。 现在应该专心在艾琳娜的机忆上。 埃缇卡闭上眼睛。 「──开始吧。」 扑通一声,身体开始下沉。一颗气泡都没有的情报之海往上涌起,包裹了整个视野──黏稠的沉重情感彷佛融化的蜡,缠绕住手脚。转眼间,自己坠入不足以化为言语的情感之中。医院的综合等候室忽然掠过视野;陪伴母亲的尼古拉的脸从眼前闪过──与数位复制人有关的对话应该是在相当久以前发生的。根据「得瑞沃」的纪录,再怎么近也至少是几周或几个月前。 回溯吧。 尽量不去看无关的机忆。 即使如此,缠绕四肢的感情仍然缓缓侵蚀着埃缇卡。那是难以言喻的某种灰色感情,光是触碰到就会在心底开出一个洞的冰冷。类似在雾气弥漫的早晨感受到的不安──就像名为自己的存在渐渐从指尖开始崩溃,然后逐步瓦解的错觉。埃缇卡试图招架,慢慢吐气。 那是发生在九月底的事。 『艾琳娜,最近状况如何?』 突然间,一名陌生男子的脸映入眼帘。他体格消瘦,年龄大约是五十岁左右。略黑的肤色,加上留有皱褶的衬衫──这个男人是阿巴耶夫。搜查资料中包含他的个人资料,长相与脸部照片一致。 马上就找到了。 埃缇卡开始确认屋内的模样。虽然轮廓有点模糊,仍看得出是客厅。这里应该是艾琳娜的住家──两人面对面坐在沙发上。 根据事前获得的情报,担任遗族会代表的阿巴耶夫有时候会来拜访艾琳娜。定期拜访无法走出阴霾的遗族,似乎就是他身为代表的职责。 『今天的症状比较轻微。』艾琳娜的语调有气无力,状况并不如她说的那么好。『对了,前阵子我有去再开发地区一趟。啊,这件事要对尼古拉保密喔。』 『是宇宙塔吗?难得你会去那种地方呢。』 『我暂时不想再去那种吵吵闹闹的地方了。而且那里还有一大堆阿米客思。』 『他们不会做些冒犯你的事吧?』 『我又不像你是朋友派。而且,我……也不擅长应付机械。』不知为何,艾琳娜甚至感到心虚。『我以前都觉得数位复制人这玩意儿是在亵渎我儿子……但我觉得,再这样下去真的不是办法。』 她表示自己向「得瑞沃」订做了索颂的数位复制人。阿巴耶夫惊讶地睁大眼睛,而这个举动又让艾琳娜感到更加难堪──她对过世的索颂似乎抱有罪恶感。借着向前迈进的名义,试图再次创造冒牌儿子的行为,让艾琳娜对他感到抱歉。不只如此,她甚至对自身的脆弱萌生强烈的厌恶感。 即使如此,艾琳娜仍然选择这么做。 『我不能再给尼古拉添更多麻烦了。』她握紧瘦弱的膝盖。『如果能跟索颂说说话,也许……也许我会有什么改变。』 『真是了不起的进步,艾琳娜。』阿巴耶夫似乎很高兴。『我也是跟咨商师朋友谈过,心里才觉得比较舒坦。』 『你是说以前来过遗族会的那位老同学吗?』 『虽然是段孽缘,但他是个经验丰富且值得信赖的人。他也说过,不管做什么都可以,重点在于努力挣扎,尽量向前迈进的心态。不论别人怎么说都无所谓。』 阿巴耶夫也因为这起案件失去了独生女。他的女儿珍娜是第一位被害人,当时刚满二十岁,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大学生。他们原本就是单亲家庭,自从女儿过世以后,他便过着独居的生活。 『就算如此,我还是每天晚上都忍不住去想。』 『我懂。』阿巴耶夫点头,眼睛微微泛红。他本身不如艾琳娜明显,但也还没完全站起来。『想到那孩子的末路,我就觉得心都要碎了。』 『我也是。』 『如果能至少逮到犯人就好了……可是市警局却毫无作为。』 一听见犯人这个词,艾琳娜的内心立刻涌现黑暗的感情。即使不愿意也会遭受牵连。彷佛被地桩贯穿的痛楚渗进了体内深处──别被吞噬了。埃缇卡抚平自己的内心,想办法撑过去。即使如此,仍有难以抵挡的情感如海啸般涌来。 『如果犯人落网,就算得不到救赎,至少也能讨回公道吧。』『可是,市警局以没有线索为由,暂停了调查。』『杀了那孩子的恶魔现在也在某处厚颜无耻地活着,我实在是──』『索颂明明连变老的机会都没有了。』 埃缇卡从嘴唇的缝隙呼出气泡般的气息。 ──假设这两个人涉及模仿案,这些念头就足以作为动机。 从此以后的每一天,艾琳娜都对自己订做数位复制人的选择感到后悔。最后,想撤销委托的意念愈来愈强烈──不只如此,她甚至希望自己能就此消失。服药量增加,精神恍惚、半梦半醒的日子不断流逝。她的病情本来就有高低起伏,与其说恶化,不如说是进入了单纯的停滞期──只有在黑暗的森林中不断徘徊般的苦痛化为一层薄膜,包裹着机忆。『妈。』尼古拉的脸望着母亲。『我要去工作了,你要好好躺着休息喔。』她觉得自己好丢脸。这孩子付出了这么多,这么努力恢复正常生活,自己却哪里也去不了。好丢脸。好想念索颂。好想再见真正的那孩子一面──不行,快关上。 必须更加抽离才行。 自从艾琳娜订做数位复制人,时间已经过了两周。 阿巴耶夫一如往常地造访时,艾琳娜勉强撑起紧贴在床上的身体,迎接他进家门。然后,她一开口便如此要求: 『──你能不能代替我取消数位复制人的委托?』 当时,她难以独自外出,就算想透过网路办理手续,她也不懂该怎么做。艾琳娜这个年代的人,不擅长操作your forma的例子并不稀奇──话虽如此,她也始终没有告诉尼古拉关于委托的事。身为母亲的自尊心并不允许她事到如今才向儿子坦白。 另一方面,阿巴耶夫似乎对这个提议感到震惊。 『为什么?这不是难得的机会吗?』 『我仔细想想,还是觉得这样实在太蠢了。』 『艾琳娜,你会这么想只是因为生病了。』 『不,这是我自己决定的。我要取消,不管怎么样……』 吐出这番话的艾琳娜脑中有深深的迷雾正在盘旋。换句话说,她的脑并不记得此时发生的事。思绪就像下锚的船只,维持停泊在原处的状态,承受着悲伤又冰冷的浪涛。 艾琳娜祈求能再度触及永远逝去的挚爱,就算只有一次也好。她想为后悔的残渣点火,见证这一切化为灰烬──可是即使真的去尝试,也不见得能将一切燃烧殆尽。火焰反而有可能意外扩散,延烧到自己的身体,最后将自己烧得连骨头都不剩。 到头来,恐惧终究是胜过了期待。 『这个给你。』艾琳娜拿出的是「得瑞沃」发行的纸本委任书。『我已经签名了,你能帮我交给负责人,说我要取消委托吗?』 阿巴耶夫花了几十分钟尝试说服她,但她坚持不让步。结果阿巴耶夫只好放弃,收下了艾琳娜递出的委任书。 『艾琳娜,总之你什么都别担心,好好休息吧。』 『那孩子死得那么痛苦,我怎么能好好休息?』 『索颂一定也希望你能好起来。』 『没错,犯人都还没落网呢……』 艾琳娜似乎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她梦呓似的喃喃低语,阿巴耶夫的身影渐渐从她的视野中消失──然而,后来的阿巴耶夫别说是取消委托了,甚至带走了索颂的数位复制人。 不论如何,这么一来就搞清楚一件事了。 艾琳娜与这次的模仿案完全无关。 阿巴耶夫或许是收到委任书之后才萌生犯案的念头。毕竟从他的立场与发言来看,动机非常充分──他取得数位复制人,然后找出最适合犯案的公共电话,冒充索颂联络市警局。他应该是认为来自已故刑警的电话足以动摇强盗杀人课。可是在那之后,案件仍然没有重启调查。阿巴耶夫或许是因而恼羞成怒,才打了第二通电话,甚至袭击流浪阿米客思……埃缇卡试图透过艾琳娜的机忆,进一步追查他,于是继续朝〈中层机忆〉坠落。 直到夏末将近。 突然间,扩展在眼前的机忆变得混乱,然后硬生生中断。 意识被急速拉回现实,让埃缇卡差点重心不稳,忍不住摇头。 「──为什么那东西在这里?」 躺在充气床上的「艾琳娜竟然醒了过来」。镇定剂应该还没失效,她却瞪大了双眼,紧盯着哈罗德──被擅自拔除的〈探索线〉在她的手中摇晃。 「怎么回事?」艾琳娜的嘴唇不断颤抖。「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哈罗德!」 对了──埃缇卡总算注意到。艾琳娜平时就会服用多种药物,或许是因为如此才会造成镇定剂的效果减弱。类似的情况偶尔会发生,但因为她看似顺利陷入沉睡,埃缇卡没有留意到这一点。 「艾琳娜女士。」阿基姆赶紧安抚她。「没事的,请冷静下来。」 「别说了!」艾琳娜就像陷入了恐慌,呼吸非常急促。「他偷看了我的机忆吧?开什么玩笑,我没有什么东西是要给『那东西』看的!」 她激动地怒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埃缇卡只能哑口无言地交互看着艾琳娜与哈罗德。 「艾琳娜。」阿米客思正冷静地取下〈安全绳〉。「非常抱歉,我并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尼古拉早就知道了吗?明明知道还瞒着我吗!你们骗我──」 「哈罗德,你去叫她儿子过来吧。」阿基姆刑警迅速下达指示。「艾琳娜女士,请慢慢呼吸。你只是过度换气了──」 埃缇卡还没开口,哈罗德便按照吩咐,转身离去。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会议室──他的背影一消失,艾琳娜便立刻虚脱。她的额头被汗水弄湿,头发紧贴在皮肤上。 ──『为什么那东西在这里?』 冰冷的事实在喉咙深处渐渐串连起来。 如果埃缇卡没有记错,索颂是在哈罗德面前遇害的。 身为遗族的艾琳娜当然也知道当时的状况。 简而言之──这就是他不愿意在艾琳娜面前现身的理由吧? 过了不久,尼古拉跑了进来。他在母亲身边跪下,拿出顿服药让她含在口中。艾琳娜一脸疲惫地闭上眼睛。就算儿子触碰她的手臂,她也像是半睡着似的──尼古拉一边聆听阿基姆的说明,一边轻抚母亲的身体。他的动作很熟练。 埃缇卡终于吸了一口气。 直到这一刻为止,她都没发现自己刚才屏住了呼吸。 尼古拉道歉。「对不起,刑警先生,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们才是,很抱歉没顾虑到她的病情。」阿基姆也一脸尴尬地说道,然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看着埃缇卡。「对了……冰枝电索官,电索的结果如何?」 ──自己完全忘了这件事。 「艾琳娜女士并没有涉案。她原本打算取消数位复制人的委托。」埃缇卡报告自己透过机忆确认到的事实,同时瞄了出入口的门一眼。哈罗德没有要回来的迹象。「阿巴耶夫很有可能利用了保管委任书的立场,私下领取并藏匿数位复制人。当然了,光是如此也不能证明他就是模仿犯……」 「不过,至少能申请到住家的搜索票。我马上联络拿波罗夫巡官。」 阿基姆匆匆忙忙地奔出会议室──他的脚步声一旦远去,耳鸣般的寂静便迅速逼近。远方某处传来响亮的关门声。此后,沉默缓缓渗透四周。 坐在艾琳娜身旁的尼古拉一脸担忧地俯视着母亲。 埃缇卡有许多事情想问。 可是──那大概是自己不该踏入的领域。 「……真的很抱歉。你应该吓到了,其实她总是这个样子。」 终于抬起头的尼古拉露出微笑,就像要打圆场。他的手似乎闲不下来,不断轻抚母亲的手臂。 埃缇卡忍不住吞咽口水。「『总是』?」 「是的,她对哈罗德总是很歇斯底里……」尼古拉的笑容很生硬。「她啊,不太了解阿米客思。到了现在,她还是一心认为哈罗德当初能从犯人手中救出哥哥。可是,该怎么说呢?」 虽然很可怜,但他跟我们不一样,所以应该没事。 尼古拉补上这句话。 痛苦得就像要溺水时,只要能将一切都推给机械,就会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就算自知不对,有时候还是无法压抑这股冲动──自己也曾经是那一派的人,所以多少能够理解。 失去心灵的寄托,我们就会变得特别傲慢,而且脆弱。 「其实我很感谢他。」努力挤出的笑容渐渐从尼古拉的脸颊上融解。「至少,他陪我哥哥走完了最后一程……」 他的手指抓住艾琳娜的袖子,温柔地刻下脆弱的皱褶。 连埃缇卡都觉得自己要被压垮了。 「……艾琳娜女士清醒的时候,我会请人过来。」 埃缇卡就这么逃离了会议室。不知为何,走廊上的空气感觉起来特别冰冷。她紧抓自己的手臂,快步往前走。 失去索颂以后,哈罗德究竟都生活在什么环境下? 除了他以外,失去索颂的人都抱着什么心态活着? 自己曾经想过这些问题吗? 应该有。 可是实际上,自己肯定什么也不了解。 自己到底该对他说些什么呢?埃缇卡还没有找到答案便抵达了会客厅──哈罗德就站在窗边。他好像正打完电话,关上全像浏览器并抬起头。 「埃缇卡,你来得正好。」他带着一如往常的表情快步走了过来。「拿波罗夫巡官刚才联络我。他说莫斯科胜利公园附近的监视无人机有拍到体格疑似阿巴耶夫的男人,搜索票一下来就要开始搜索他的住宅。」 「是喔。」埃缇卡费了一番工夫才将思路切换过来。「阿巴耶夫本人在哪里?」 「好像还是联络不上他。不论如何,我们也去勘验他的公寓吧。」 哈罗德这么说完,便快步走出会客厅。他的背影彷佛彻底遗忘了刚才发生的事──埃缇卡只能将无处可去的感伤握在掌心。 ──『虽然很可怜,但他跟我们不一样,所以应该没事。』 他看起来确实像是什么都不在乎。 可是…… * 阿巴耶夫的住宅距离市警局总部大约一个小时的车程。 一栋栋五层楼公寓矗立在郊外的空旷土地上,似乎是用粗糙的砖头砌成,再怎么说也称不上新房子──载着埃缇卡与哈罗德的拉达红星抵达停车场时,那里已经煞有介事地停了几辆警车。建筑物的入口铁门已经敞开,市警局的警卫阿米客思正在待命。 包含拿波罗夫巡官在内,附近没有警员的踪影。 气氛有些不寻常。 「搜索票已经下来了吗?」埃缇卡解开安全带。「怎么一个人也没有?」 「我没有接到特别的联络,但或许是的。」哈罗德瞥了一眼装置,打开驾驶座的门。「我们去跟其他人会合吧。阿巴耶夫的家在三楼。」 两人迅速下车,取得警卫阿米客思的许可后踏入建筑物。集合式信箱前一片寂静,电梯停留在上方的楼层──两人登上阶梯,便在途中与奔下阶梯的警员擦身而过。他看都不看两人一眼,消失到楼下。 哈罗德低语:「他还真慌张呢。」 「……的确。」 两人抵达三楼时,拿波罗夫巡官就站在阿巴耶夫的家门口。他身穿厚重的大衣,温和的眼神中带着阴郁的影子──玄关门已经大幅敞开,好几名警员正在忙进忙出。 埃缇卡与哈罗德互相瞄了一眼。 果然有什么不对劲。 「巡官。」哈罗德率先走向拿波罗夫「不好意思,我们来晚了。」 「不──」巡官从鼻子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联络上你,我才要道歉。」 「阿巴耶夫呢?」 「他……怎么说呢?他一直待在家里。」拿波罗夫的语调很含糊。「我本来打算拜托你勘验住家的,但可能要稍微延后了。现在有些东西得先调查。」 「请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哈罗德皱起眉头的时候,一名警员从室内走了出来。他的脸色明显发白,眼神交会便一脸尴尬地别开脸──怎么回事? 「你们要进去也行。」拿波罗夫有些压抑地说道。「但别破坏现场。因为鉴识课还没有抵达。」 ……鉴识课? 埃缇卡愣住的时候,哈罗德一个箭步踏进了室内。埃缇卡慌慌张张地跟上去。阴暗的玄关放着一个大大的波士顿包。阿巴耶夫原本正要前往某个地方,或是计划逃走吗?短短的走廊上散落着大量的伏特加空瓶。两人往深处前进。尽头的门已经开启,里面似乎是客厅──某种难以言喻的感受开始升高。 而踏入客厅的瞬间,呼吸停止了。 全身寒毛好像都竖了起来。 ──这是什么情况? 阿巴耶夫就在沙发上。 不──正确来说是「被放置在」沙发上。赤裸的躯干横躺着,夹在如零件般散落的双手与双脚之间。他的头部放在浅黑色的紧实腹部上方。刚才在艾琳娜的机忆中注视着自己的眼睛以左右不一的幅度睁开,动也不动。眼泪般的鲜血从额头流下,被吸入半开的嘴唇中。 这副模样比他们在莫斯科胜利公园看见的流浪阿米客思遗体还要凄惨许多。 ──『犯人活生生地切下被害人的头部与四肢,并将头部摆放在躯干上。』 不会吧。 竟然发生这种事。 生理上的恶心感涌上喉头,埃缇卡立刻捂住嘴巴。她不禁转头──一台被扔在地上的平板电脑便映入眼帘。不只如此,木质地板上大剌剌地写着一串文字,甚至划过那台平板电脑。 潦草的字迹是用鲜红色的颜料书写而成。 ──「真迹(genuine)」。 「这是用血液写成的。」哈罗德厌恶地眯起眼睛。「或许是用了阿巴耶夫的血。」 「为什么……」埃缇卡几乎要腿软。「为什么他会遇害?」 哈罗德没有回答。他的脸上贴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面无表情──皮鞋避开溅到地上的血迹,绕到沙发后面。他从背后细细观察阿巴耶夫的头部──他……他有在眨眼吗? 「后脑杓有撕裂伤,your forma被拔除了。」 埃缇卡的脑袋一片空白。 她动弹不得,只能望着阿米客思的嘴唇冷酷地编织一字一句。 「──这个手法跟『圣彼得堡的恶梦』的犯人相同。」 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2 鉴识课从市警局总部抵达现场是大约一个小时之后的事。 出现在客厅的几名鉴识官开始分头调查阿巴耶夫的尸体与现场的状况。同时出动的分析蚁也摇晃着矽胶制的身体,活动细小的触角,在现场走来走去──埃缇卡望着这幅景象,背靠着墙壁。因为弥漫在四周的浓浓血腥味,她从刚才就一直感到头痛。 「警方昨天就联络上阿巴耶夫,但他今天到了约定时间仍没有出现在市警局吧。」一旁的哈罗德正在发问。「所以他今天早上就已经遭到杀害了吗?」 「这只是暂定……从体温和角膜的混浊度推测,估计死亡时间大约是凌晨两点。」 调查过阿巴耶夫尸体的舒宾答道──他是上次在流浪阿米客思遇害的现场也有出现的那位阴沉鉴识官。就算直接面对如此凄惨的现场,他的表情也几乎毫无变化。他是因为职业而习惯看尸体,还是正如哈罗德所说,单纯是不会把感情显露在外呢…… 埃缇卡也有接触过类似的机忆,却还是不禁反胃。 「犯人也许是看到模仿案的报导,觉得自尊受到了伤害。」哈罗德的声音冷静得出奇。「杀害阿巴耶夫的行为,怎么看都是报复。」 埃缇卡按住自己的太阳穴,突然很想吸菸。「市警局确实认为阿巴耶夫是模仿犯,可是目前还没有找到明确的证据,而且重点是,这个事实并没有外泄──」 「其实有证据。我们已经验出阿巴耶夫的指纹。」 埃缇卡回头,拿波罗夫巡官正好走进客厅。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提着波士顿包──那是放在玄关的东西。被放到地上的包包稍微露出了里面的物品:沾染循环液的电锯、运动鞋、工作外套…… 一眼就能看出这些是杀害那个流浪阿米客思所使用的道具。 ──原来如此,证据确实很充分。 遗族模仿杀人案可能会因为心理上的抗拒而难以下手,但阿巴耶夫似乎克服了这一点。他是如此希望警方能重启调查,甚至不惜这么做吗? 埃缇卡回想起在电索时窥见的那副表情。 ──『可是市警局却毫无作为。』 但现在已经无法直接从他的口中听见哀叹,甚至推测他的心境了。 「问题是……」拿波罗夫说道,拍了拍双手。「正如电索官所说,警方并没有对外公开我们正在追查阿巴耶夫的事。犯人应该没有管道能得知他是模仿犯。」 「答案就是阿巴耶夫主动请犯人进家门吧?」哈罗德环顾室内。「窗户和玄关都没有破坏的痕迹。换句话说,犯人是光明正大地从玄关门入侵……假设犯人是阿巴耶夫的熟人,这些问题就能一口气解决了。」 埃缇卡吞咽口水──的确如他所说,如果「恶梦」的犯人是阿巴耶夫的熟人,那一切都说得通了。再说,这类老式公寓的正面玄关门只有持有磁石钥匙的居民才能解锁。外人造访的时候,要透过认证装置与屋主进行语音通话,请对方开锁才行。 「所以说──」巡官说道。「犯人透过某种管道发现阿巴耶夫是模仿犯,恼羞成怒就杀了他吗?」 「目前这么思考是最合理的。况且,阿巴耶夫是『恶梦』之中第一位被害人的遗族。我们原本都认为『恶梦』事件的被害人只有朋友派这个共通点,但犯人一开始可能是盯上了他这个熟人的女儿。」 「就算是那样──」埃缇卡努力维持冷静的思考。「『恶梦』的犯人过去从来没有留下任何证据。市警局就是因为如此才暂停调查……他难道没想过袭击阿巴耶夫的话,自己认识他的事情就会曝光吗?」 「他或许有想过,但仍然无法压抑自己的愤怒吧。根据侧写,犯人是自尊心非常强的性格。」 埃缇卡记得哈罗德在那座公园也有提起侧写的事。「我还没听说详细内容。」 「失礼了。这些都是索颂推测出来的特征。」 据哈罗德所说,过去索颂侧写的犯人形象是这样的──俄罗斯男性,年龄约为三十到四十多岁。儿时的家庭环境有问题,曾遭受亲人的虐待。性格非常慎重,智商高而自尊心强,但日常生活中的人际圈很狭窄。从尸体的状况看来,他熟知人体结构,所以从事医疗相关职业的可能性最高,且有幻想癖。孩提时代就具有暴力倾向,在某种强大压力触发下决定犯案。 听说哈罗德的「眼力」就是索颂训练出来的,难怪能推测得如此缜密。 「就算知道了这么多,还是没办法锁定犯人吗?」 「侧写终究只是推测,现场没有线索就派不上用场。」他摇摇头。「只不过,他过去从来不曾犯下这么感情用事的案件。至少,他以前并没有在现场用被害人的血来书写文字。」 哈罗德的视线落到地上,埃缇卡也跟着这么做──写在木质地板上的潦草文字不管看几次都很吓人。舒宾鉴识官正好捡起埋没在文字中的平板电脑,确认内容。 「数位复制人的档案就在这里面……这应该能当作第二项证据,证明阿巴耶夫就是模仿犯。」这时舒宾的目光也落在血字上。「『真迹』……这是贗品的反义词。那个……就是形容绘画等作品是真品时使用的词汇。」 拿波罗夫佩服地低声说道:「你还真了解,舒宾。」 「这点小事……谁都知道。」舒宾连笑都没笑。「为了避免笔迹被锁定,这是用非惯用手写的……而且用的不是手指,是笔刷。应该是很大枝的平笔,用在绘画上的。」 埃缇卡瞄到舒宾的个人资料。〈艾米塔吉博物馆志工〉──他在学生时代也曾到当地的绘画教室上课。他跟比加或许很聊得来。 「索颂曾说犯人『具备独特的美感』。」哈罗德用手抵着下巴。「如果用于犯案的画笔是私人物品,犯人可能跟美术领域有关,或是对这类事物很感兴趣。这或许是新的线索。」 「但愿如此。」拿波罗夫望向舒宾。「现场还有其他痕迹吗?」 「……什么?」舒宾刚才好像在发呆,这么反问。「啊,没有,目前还在分析中。对了……拿波罗夫巡官,我有东西想请你看一下──」 舒宾这么说着,跟拿波罗夫一起走到别的房间──总之,这里应该交给他们处理。埃缇卡正好快要忍受不了了。 「抱歉,我也要稍微离开一下。」 埃缇卡经过哈罗德面前,离开了客厅。她在狭窄的走廊上与警员擦身而过,穿越玄关门──阶梯的共用区弥漫着中央暖气的厚重热气。埃缇卡觉得这好像使自己的头痛更严重了,于是慢慢走下阶梯。 阿巴耶夫的尸体深深地烙印在眼底。 从入口大厅走到户外,清澈的风立刻刺痛脸颊──入口附近拉起了全像封锁线,禁止闲杂人等进入。几名看似居民的人正在向警卫阿米客思抗议。埃缇卡经过他们旁边,走向停车场。无意间仰望的天空有笨重的云朵正要飘过来。 自己并不想接受。 不想接受──这竟然是「圣彼得堡的恶梦」的犯人亲自犯下的案件。 原本只要逮到模仿犯,案件就会落幕。实际上嫌疑全都指向阿巴耶夫,调查几乎是渐入佳境,可是── 埃缇卡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也不想知道。 回过神来,右手已经从大衣的口袋里取出电子菸。自从不再使用医疗用调理匣,她就会随身携带电子菸作为护身符。埃缇卡打开电源,毫不犹豫地送到嘴边──冰冷的薄荷香气深深落入肺部,稍微抑制了一直在体内躁动的呕吐感。 「埃缇卡。」 一回头,便看到哈罗德刚好追了上来。他看到叼着菸的埃缇卡也没有特别惊讶──然后走过来,轻推埃缇卡的背。埃缇卡在他的催促下,面向拉达红星。 「不好意思,我没有发现你身体不舒服。」 「我没事。」埃缇卡随口逞强。「没什么大不了。我只是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靠近熟悉的栗红色车身,内心就莫名松了口气。于是埃缇卡与哈罗德不约而同地靠向拉达红星──然后看见蓝色的警示灯滑入停车场。应该是新的警车抵达现场了。 事情真的已经演变成最糟的状况。 埃缇卡一开始很担心哈罗德光是侦办模仿案,伤口就会扩大,因此点燃他的复仇之火。 万万没想到──正牌犯人竟然会现身。 「犯人的自尊心到底有多强啊。」埃缇卡忍不住咒骂。「明明可以不管模仿案,他竟然做到这个地步……」 「是啊,我应该考虑到案件会刺激犯人的可能性。」 哈罗德的侧脸彷佛寒冬中的冻结河川。明明已经完全停止流动,却像是被迫没有任何感情,平淡地接受这个事实──如果是以前,埃缇卡完全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可是,现在不同了。 阿巴耶夫既是模仿犯,也是「恶梦」中第一位被害人的遗族。 可以确定的是,哈罗德正陷入极度复杂的心境。 「如果……」埃缇卡轻轻关掉电子菸的电源。「这真的是『圣彼得堡的恶梦』的犯人所做的──」 「不是『如果』,事实上就是如此。」哈罗德静静打断埃缇卡。「我不会搞错。」 埃缇卡咬紧牙关。 看吧,果然没错。 虽然没有表现在脸上,他已经被逼得一点余力都没有了。 「……辅助官,若杀害阿巴耶夫的是『恶梦』的犯人,『你就应该退出搜查』。」 埃缇卡尽量清晰地挤出这句话──哈罗德转头看着她。两人四目相交。冻结湖面般的眼睛浮现完全无法理解的神色。 「……你是在开玩笑吗?」 「我才不会在这种时候开玩笑。」 其实自从确定要协助侦办模仿案的昨天开始,埃缇卡就一直想说了。 她努力让自己的下巴不要颤抖。 「我是认真的。你最好别再继续插手了。」 「为什么?」哈罗德明白地表达困惑。「我不懂。」 「我可以拜托十时课长或拿波罗夫巡官,请他们撤回支援请求。」 「他们两位恐怕不会答应。事情演变至此,就更需要我的协助了。」 身为案件「被害人」的哈罗德本来不该持续参与搜查,可是十时也说过,他不是人类,而是阿米客思,过去也有与索颂一起追查「恶梦」事件的经验──正如哈罗德的推测,两人不太可能赞同埃缇卡的意见。 这一点,埃缇卡很清楚。 即使如此,她还是想说些能让哈罗德远离案件的话,不论什么都好。 阿巴耶夫的尸体仍如残影般留在心里。 犯人昨晚毫无疑问造访了这栋公寓,光明正大地呼吸着空气。 所以──埃缇卡很确定,这几个小时发生的每一件事肯定都会点燃他心中的火苗。 「……不一定吧。」埃缇卡的语调不由自主地变得顽固。「就算没有你,搜查也会有进展。」 「你这么说有什么根据?如果你是要说电索的事,同样也必须有我在才办得到。」 「总之我不同意。就算拿波罗夫巡官那么希望……」 「埃缇卡。」 因为他用好言相劝的语气呼唤,埃缇卡闭上了嘴巴──哈罗德看着她,就像是想诉说什么。那端正的嘴唇静静开启。 「──你应该知道我多么渴望这个时机到来。」 成团的空气在喉咙深处发出翻滚的声音。 埃缇卡当然知道,而且再清楚不过。 正因如此,她才想让哈罗德远离这里。 「等分析蚁调查完现场,这次或许能发现什么线索。」哈罗德的视线明明是对准埃缇卡,却彷佛穿透了她,望着相貌不明的犯人。「毕竟这次的犯案手法相当感情用事。采取新的行动,就会留下新的痕迹。我们现在知道犯人的形象是『对美术感兴趣的阿巴耶夫的熟人』,这是过去从来不曾有过的发现。」 确实如此。就算是至今总能完美脱身的犯人,也很有可能露出马脚。实际上,这似乎是有力的线索──如果能借此逮捕犯人,那当然是美事一桩。 不过…… 假设查出了犯人的真实身分,到时候哈罗德会怎么做? 「……那全都是你的愿望。」埃缇卡呻吟般挤出这句话。「你也有可能拿不出成果,反倒只造成负面影响。比如说──」 「如果你要说会留下心理阴影,我早就该留下了。」 「也许只是你没有自觉罢了。」 「我真的没事。」 「你怎么有办法这么说?」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很清楚。」 「不对,你不懂。」 「你为什么要这么固执?」 「我才没有固执!」 埃缇卡太过焦急,忍不住大呼小叫──哈罗德叹了一口气。他的表情还是一样冷静,手却有些烦躁地拨起头发。若单看他的举止,会觉得他一点也不像机械,倒像个活生生的人类青年。 他再一次发出沉重的模拟呼吸。 「埃缇卡,你会这么担心,是因为我以前的发言吗?」 心脏瞬间有种被针扎到的感觉。 埃缇卡无法马上出声。 「…………你在说什么?」 「刚认识的时候,我曾对你诉说自己对犯人的愤怒。」 ──『如果能够抓到杀害索颂的犯人,我打算亲手制裁他。』 ──『你有敬爱规范,无法伤害人类。』 ──『那可难说。』 「你担心我不惜改写程式也要惩罚犯人。」 埃缇卡当时的确那么想──但现在她明白,不要说改写程式了,就算不那么做,他也打从一开始就…… 「请你放心,那只是一种比喻。即使是次世代型泛用人工智慧(rf型),也无法伤害人类。不能遵守敬爱规范的阿米客思根本就无法通过国际ai伦理委员会的审查。」 哈罗德若无其事地说谎。 「我只是想表达我对自己没能拯救索颂有多么后悔、多么气愤。只不过……阿米客思对人类怀抱愤怒并不是一件值得赞许的事,我才会称之为『秘密』。」 他果然没发现埃缇卡已经知道了一切──埃缇卡应该很希望他没发现。可是现在,对于他轻易说谎蒙骗她的行为,埃缇卡心中涌现一股莫名的悲伤。 这是什么心情? 就连她也猜不透自己。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你无法伤害人类。」埃缇卡用几乎要折断的力道握紧差点从手中滑落的电子菸。「我只是怕……你的内心会不会因此受伤。」 「没错,我确实会。如果不能继续办案,我会非常受伤。」 埃缇卡不想让他背负重担。 所以,她才会一个人保守「秘密」。 埃缇卡的这个举动应该能保护哈罗德不受伦理委员会处分。不过──难道没有方法能让他远离复仇吗?自己当然没有权利阻止。埃缇卡在脑中重复念着已经不知道对自己说过几次的咒语。 但是── 杀死夺走挚爱的对象,然后……他会如何? 就现实层面而言,他恐怕会跟哥哥史帝夫一样进入舱内沉睡,最坏的情况是遭到废弃。不过,问题不只如此。 体会过杀人的他,「心」会有什么样的转变? 埃缇卡不了解阿米客思。 如果哈罗德有了决定性的变化── 「不行。」埃缇卡拼命吐出这句话。「我……无法赞成。」 自己有种渐渐沉入地面的错觉。 柏油彷佛融化,濡湿了靴子底部,然后将脚踝拖向地底。 握紧的电子菸发出受挤压的噪音。 寂静。 「──这样啊。」哈罗德的音调突然变得十分冷漠。「对了……我刚才就一直想问,你不是戒菸了吗?」 「…………」她当然有尽量减少吸菸频率,已经好久没吸了。「这跟你无关。」 他只用沉默回应。 埃缇卡感到眼头渐渐发热。 如果自己应对得更加得宜,就能不被当成没有同理心的朋友,成功让哈罗德远离案件吗?可是,自己一点也不精明,要办到那种事简直是强人所难。 她只能像个孩子一样,反覆说着「不行」。 到底该怎么做才对? 自己只是不希望他受伤。 自己明明只是不希望他伤害任何人。 「──你们在这里啊,哈罗德、冰枝电索官。」 埃缇卡转动还无法调适过来的脑袋──看见拿波罗夫巡官从公寓走出来。他因寒冷而缩起脖子,快步朝这里走来。 「舒宾说还要花上好一段时间。」他瞥了建筑物一眼。「我要回市警局一趟,今天应该轮不到你们出场了。你们可以回去没关系。」 「我要留在这里。」哈罗德立刻说道。「另外,巡官,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埃缇卡不禁仰望他。阿米客思朝她瞄了一眼。 呼吸顿时停止。 因为他的眼神是前所未有地冷漠。 「现场的状况似乎让冰枝电索官受到了一点惊吓。方便的话,能不能让她『暂时退出搜查』呢?」 埃缇卡已经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插图010) * 「没想到身为阿米客思的他也能跟人类吵架,吓了我一跳。」 阿巴耶夫的公寓在后照镜中逐渐远去──警车的座位比拉达红星还要坚硬,坐起来不太舒适。埃缇卡靠在副驾驶座上,看着驾驶座的拿波罗夫。他的表情有点傻眼。 「不好意思。」埃缇卡尽量坚强地道歉。「我们只是……意见有点分歧。」 「听说次世代型的情感表现很丰富,但到了这个程度就伤脑筋了。」拿波罗夫似乎是刻意选择轻松的语气来说话。「不过,他应该正在尽情勘验现场吧。」 「是啊。就算如此……我还是添了麻烦。」 埃缇卡忍不住用指甲抓住自己的上臂──后来,她在公寓的停车场与哈罗德分开。他建议拿波罗夫让埃缇卡退出搜查,而或许是因为埃缇卡明显露出大受打击的表情,巡官猜到了事情经过。 结果,埃缇卡只好请拿波罗夫送自己回家。 「反正我也要顺路回市警局,你不必放在心上。」拿波罗夫的态度温和得令埃缇卡甚至感到抱歉。「别担心,哈罗德的情绪到了明天应该就会平复了。大部分的事情只要睡个觉就能解决。」 「……希望阿米客思也是如此。」 巡官并不知道两人争吵的原因。 光是想起哈罗德的冰冷眼神,埃缇卡就感到呼吸困难。 自己过去曾与他发生过好几次冲突。不过,这是他第一次表现出那么明确的抗拒。即使如此还是能厚脸皮地继续追问的话,那还算好的──明天,自己该用什么表情见他?心情已经开始感到沉重,想要忘记刚才发生的所有事。 自己过度干涉了。 但也无法不干涉。 「总之,电索官,你明天也尽管到市警局报到吧。」 「我知道了。」埃缇卡抓乱自己的浏海。「那个,巡官,我个人……很担心路克拉福特辅助官。我觉得他在办案的过程中,可能会承受不必要的负担。」 「我能体会你的心情。」拿波罗夫同情地点头。「我当然也不会让哈罗德太过勉强。我会观察他,一有异状就让他休息。」 「谢谢你的关心。」 「不过……对哈罗德或我们来说,这次的事情都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 拿波罗夫握着方向盘的手更加用力──仔细想想,对市警局来说,这次的事情也不只是悬案重启调查而已。 「我们也失去了索颂。」他的语气就像是触碰到敏感议题。「不只是哈罗德,我也很重视这个案子。他曾是我一个很重要的部下。」 埃缇卡紧咬下唇。自己忍不住只关心哈罗德,但他说得没错。 据说拿波罗夫在案发当时是强盗杀人课的课长,负责监督侦办「圣彼得堡的恶梦」的索颂。但他别说是协助搜查了,还让犯人绑架索颂,眼睁睁地坐视索颂遇害。 「谁也没想到索颂会被盯上。」拿波罗夫不甘心地皱起眉头。「毕竟过去的被害人都是朋友派,但他应该算是机械派。」 埃缇卡忍不住露出疑惑的表情。机械派? 「可是,路克拉福特辅助官是阿米客思……」 「我也不清楚详情,但他好像只对哈罗德比较特别。索颂本来也不打算让阿米客思成为家里的一分子,虽然他太太是朋友派。」 ──『有一天,他突然就捡了那个孩子(哈罗德)回来。他还说我们家没有阿米客思,所以正好。』 以前达莉雅曾经这么说过。 原来那个家原本之所以没有阿米客思,是因为这个理由。 「犯人应该知道索颂的搭档是哈罗德……是一个阿米客思。所以他大概是没有仔细调查索颂,就认定索颂是朋友派而下手了。」 「那么做……」埃缇卡一边回想一边说道。「是为了透过辅助官威胁市警局吗?」 埃缇卡忆起同样是从达莉雅口中听说的事──遭到绑架的索颂被虐杀而死,但同样被抓住的哈罗德却平安回来了。也就是说,犯人的目的是透过哈罗德的记忆,向他人展示残忍的犯罪现场。意思是「敢追查我的人就会有这个下场」。 「又或者,犯人可能是想要一场盛大的闭幕。实际上那起案件发生后,他就突然不再犯案了。」拿波罗夫的表情蒙上一层阴影。「我非常后悔。一想到我当时如果有相信哈罗德的推理,说不定就不会失去他,我就……」 索颂失踪的时候,哈罗德比谁都更早查出他身在何处。可是拿波罗夫等强盗杀人课的成员似乎都轻忽了他这个阿米客思的推理。 「当时的我们正在集中调查另一个人物,证据也已经很齐全了。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大概是被犯人误导了吧。」他按压眼头。「……抱歉。不论如何,我们都不能错过这个好机会。」 「是。」埃缇卡感受到沉重的负担。「我明白。」 「我当然能理解你的担忧。不过,请你也谅解哈罗德。」 埃缇卡只能沉默地交握双手。 就算知道是丑陋的一己之私,仍然无法压抑的感情,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3 哈罗德知道自己使用很阴险的方式赶走了埃缇卡。 阿巴耶夫的遗体被运出现场是在太阳完全下山的时候──哈罗德跟舒宾一起看着尸袋被送进停车场的厢型车里。在各处旋转的警示灯到了晚上仍然没有冻结,只是默默地持续闪烁。 「我看过分析蚁的结果了……这次现场也没有留下线索。」舒宾就像在自言自语,小声地说道。「这次的案件的确是感情用事……不过,并不是冲动行事。要不然,应该会留下指纹或衣服纤维,行踪也会被入口大厅的监视器拍到……」 「那枝画笔有留下什么线索吗?」 「同样没什么线索……就算能查出笔的型号,除非是只有一件的商品,否则也不可能从购买纪录锁定犯人的身分。」 哈罗德模拟叹息的动作──现场没有犯人留下的痕迹,就某方面而言可说是一如往常。目前还不能排除犯人认识阿巴耶夫的可能性。 不过──犯人为何要用画笔留下血字? 只是要留下讯息的话,用手指也行。犯人戴着手套,所以同样不会留下指纹。他没想过自己的嗜好可能会因为画笔这种道具而曝光吗──或者是刻意透露的?因为觉得自己被模仿犯贬低了,他才会想彰显自己的存在吗? 不论是何者── 「总之,我们必须在下一起杀人案发生之前把他找出来。」 「下一起?」舒宾发问了。「为什么……你觉得还会有下次?」 「可能性是有的。就算这次是为了报复而现身,犯人也有可能因为这次的事想起杀人的快感,并非不可能再次犯案。」 两年半前,犯人杀了索颂以后便不再犯案,理由至今仍然不明。但既然他再度出现在世人面前,就不太可能轻易满足于报复而退场──计画的成功反而有可能让他增加信心,然后开始物色下一名被害人。 「我们应该也警告被害人遗族,以防万一。既然阿巴耶夫被盯上了,其他人也有可能成为目标。最好干脆派遣警员到每个家庭看守。」 「……我会转告拿波罗夫巡官的。反正我正好有别的事情要找他。」 哈罗德忽然想起一件事,这么问道:「你现在还在接受他的『咨商』吗?」 「呃。」舒宾的眼睛望了过来。他的眼神宁静得阴郁,哈罗德从以前就完全无法看透他的心思。「我还在强盗杀人课的时候,确实常找他商量工作上的事。不过……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索颂称舒宾为「讯号偏少的典型人种」。 像他这样缺乏情感表达或非语言行动的人虽然相当少,但确实存在。 「失礼了。」哈罗德识相地道歉。就算无法看穿舒宾的心境,这样的发言依然很不得体。看来自己并不冷静。「不过多亏你的帮忙,我们才能得知犯人或许对美术有兴趣。谢谢你。」 「……就算我什么都不说,分析蚁也查得出来。」 舒宾漠然答道,然后马上迈步离开。哈罗德叫住他,他便冷冷地回过头来──哈罗德对他伸出一只手。 「可以的话,那个能借我一下吗?或许能从中找到什么线索。」 舒宾这时总算想起自己夹在腋下的平板电脑。装在透明证物袋里的平板电脑曾经被垫在那串血字之下,原本是属于阿巴耶夫的东西。 「请不要从袋子里拿出来。我等一下……马上回来拿。」 舒宾小声提醒,然后终于离开哈罗德──他的身影一旦远离,哈罗德便毫不犹豫地打开证物袋。反正自己的手没有指纹。他大剌剌地取出平板电脑,然后启动。 假设阿巴耶夫认识犯人,联络时应该也会透过your forma。但运气好的话,这台电脑里或许还留有什么纪录。哈罗德对它寄托一丝希望。 从萤幕透出的亮光撑起了黑暗。 ──『不行。我……无法赞成。』 记忆重新播放埃缇卡那张苦恼的表情。 自己做了最坏的示范。 那不是对待朋友的态度。 坦白说,情感引擎占据的比重太大了。实际上,她当然不会退出搜查的行列。拿波罗夫只认为两人处于争执状态──事实上确实很接近──今后追查犯人的过程中,仍然有可能需要电索。 即使如此,哈罗德还是想尽量让她远离自己,以免受到妨碍。 从索颂遇害的那一天起,自己就一直在等待这个时机到来。 等待案件重启调查,可以再次追查犯人的时机。 自己不会再重蹈覆辙。 不论如何,都一定要找到。 而且──哈罗德感到疑惑。 埃缇卡为何要采取那么顽固的态度? 她应该是真的担心自己,但未免太过火了。 曾经的担忧渐渐浮上台面。也许她不是单纯的过度保护,而是察觉了自己的「秘密」──神经模仿系统。正是因为如此,她害怕哈罗德迟早会对犯人下手,才会表达反对──但如果真是这样,埃缇卡根本没有理由不告发哈罗德。毕竟他的系统与tosti相同,违反了国际ai运用法,光是默许就有罪。哈罗德不认为身为搜查官的她会不惜犯罪,也要把「不会坏的辅助官」留在自己身边。然而回想过去,埃缇卡明知有罪也要藏匿自己的「姊姊」缠……不过…… ──不行。关于埃缇卡,每次总有运算不完的课题。 因为负担太大,处理能力受到压迫。 简而言之,就是非常痛苦。 现在自己明明只想思考关于犯人的事。 未免太狼狈了吧。 哈罗德用提不起劲的心情看着电脑萤幕。启动程序结束,画面上正好映照出人影。 回路一瞬间发寒。 现在回想起来,舒宾好像说过数位复制人的档案就放在这里面。哈罗德并没有忘记。他只是──没想到会在启动的瞬间遇上。 索颂从画面中注视着自己。 不论是沉稳的黑发、精悍的五官,还是看穿一切的铅色眼瞳,全都跟他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地方或许是将衬衫的钮扣全部扣上的习惯吧──不过,他正在眨眼,恐怕也在呼吸。虽然这些动作都很细微,就算透过视觉装置也难以辨认。 据说真人的身体产生的细微「摇晃」是消除恐怖谷的重要元素之一。阿米客思进行模拟呼吸也是为了这个目的,但哈罗德没想到这项技术也有被应用在数位复制人上。 ──或许就是因为如此吧。 哈罗德无法从萤幕上移开目光,情不自禁地出声呼唤。 「索颂──」 他的双眼捕捉到自己。 『嗨,初次见面。』 这种感觉就像被泼了一桶冷水。 数位复制人是根据委托人提供的逝者资料制作而成──不过,自己以前随时都跟索颂一起行动,所以留在网路上的足迹非常少。话虽如此,艾琳娜从老家搜集到的资料主要是他在求学时代留下的东西。 也就是说,他与哈罗德之间的纪录当然没有被写进程式。 一瞬间陷入感伤的自己让哈罗德感到非常滑稽。「这东西」终究只是同类(ai)。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这不是本人,只是简易到近乎愚蠢的东西。 可是,自己到底为何要对它说话? 难道说──向舒宾借用电脑的行为,也是出于自己无意间想再次与索颂交谈的期待吗? 神经模仿系统展现的「人性化」思考再次让哈罗德感到厌烦。 他已经死了。 那天,自己没能拯救他。 可是,即便是冒牌货,自己还想看着他的脸说些什么? 自己还能说什么? 难道能乞求他的原谅吗? ──自己明明一次也不曾奢望他的原谅。 回过神来,手已经紧抓住脖子上的围巾。 思考的程序混浊地交缠。 埃缇卡的声音浮现,取代了原本的思绪。 ──『我只是怕……你的内心会不会因此受伤。』 受伤又如何?受多少伤都无所谓。跟自己相比,往日的索颂和达莉雅等遗族过得更加──更加痛苦。 可是,她却…… 系统的负荷很高。 哈罗德忽略数位复制人,调查了讯息等纪录。功能本身并没有使用过的痕迹。媒体资料夹里只放着几张阿巴耶夫的女儿的照片──舒宾很快就要回到这里了。哈罗德偷偷关掉电脑的电源。 目标没有改变。 也不能改变。 ──从那天起,一直都是如此。 幕间 i wanna go home with you. 1 哈罗德是在四年前的冬天与索颂相遇的。 他还记得那是个纷扰不断的寒冷早晨。 丰坦卡河附近的小巷里弥漫着腐臭,每天都有刺骨的寒风呼啸而过。所以哈罗德每天都把脸埋进双膝之间,静静忍受一阵阵的寒风。若是不这么做,循环液已经混浊发黏的机身就有可能被折断。又或者,风化的人工皮肤可能会因此粉碎──毕竟不知从何时起,系统便持续显示建议维修的警告。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 「是流浪阿米客思啦。原来这种地方也有,真可怜。」 「他会妨碍我们办案,快把他带到别的地方。」 「别这么说嘛。运气好的话,他或许有目击犯案的过程。」左肩侦测到人类的手掌,触感很温暖。「嗨,嗨~~你醒着吗?能不能问你几个问题?」 哈罗德慢吞吞地抬起头──这个时候,靠在身旁的野猫立刻站了起来。它是平时跟哈罗德一起生活的「室友」,带着一点脏污的白色毛皮很可爱。 「雪球。」 哈罗德呼唤猫的名字,它却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太阳下山之前,它应该就会回到这条小巷了。它总是这个样子。 「竟然替猫取名字。」傻眼的声音传进耳里。「这家伙不管怎么看都故障了吧。」 「索颂,我要再次强调,我是朋友派,他们也是有心的。」 「心是吧。阿基姆,你是不是应该用这份温柔来对待自己的父亲?」 「…………你要看穿什么是你的自由,但请你不要插嘴管别人的家务事。」 哈罗德好不容易才抬起处理速度缓慢的脑袋,仰望眼前的人类。视觉装置的杂讯很严重,但还是能辨认出两个人。一人是黑发的高个子,另一人是红发的小个子。 「我们是警察。」红发男子秀出id卡。「你有看到她遇害的现场吗?」 哈罗德转动眼球。拉好的全像封锁线在巷子前方闪烁。虽然难以对焦,但可以看到有一名女性倒在地上。她的脸就像被火烧伤一样,死状相当凄惨──穿着市警局工作外套的警员忙碌地徘徊在四周,另外还有看似用于搜证的蚂蚁型机器人。 哈罗德希望他们别来打扰自己,但又必须尊敬人类。回应他们的要求就是阿米客思的骄傲,这是即将损坏的自己仅剩的最后一丝自尊。 不过话说回来── 他们是警察啊。 「我记得……天亮以前,有一名男性路过这条巷子。」哈罗德试图回顾记忆,处理却停顿了,于是他勉强继续下去。「我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在那里的。我的视觉装置有损坏,没办法看得很清楚。」 「那个男人有什么特征?多么细小的特征都可以。」 「根据我的推测,这个连续杀人魔将近三十岁。」黑发刑警淡淡地说道。「从现场留下的鞋印看来,身高大约是一百六十五到一百七十公分左右。每次都会对被害人的脸部泼盐酸,可能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脸或身体抱有某种强烈的自卑感。」 「索颂,不用再侧写了。我想要的是实际的物证。」 哈罗德总算找到对应的记忆。由于视觉装置的夜视功能已经半故障,纪录有些模糊。即使如此,其中还是保留了朝自己这个方向逃跑的男人身影──哈罗德几乎是以昏昏沉沉的状态答道: 「右边的脸颊,有手术的痕迹呢……」两名刑警似乎看了过来。「如果有其他装置与usb传输线,我可以提供记忆中的影像,请问──」 此后的声音被系统内爆出的警告声盖过。由于将处理能力用于搜寻记忆,疏于管理循环液了。〈执行强制停止运作(shutdown)程序。〉自从变成「现在这样」,自己就像一只冬眠的蜜蜂,尽量什么都不思考──但好像到此为止了。 最后的这一刻,自己很想沉浸在令人感慨的回忆中,却没有这种余力。 输入知觉的讯号突然停止,哈罗德于是沉入黑暗之中。 自从玛德琳女王驾崩以来,时间已经过去两年。 献给王室的哈罗德等rf型原本被捐赠给国内的慈善团体,却不幸遭窃。后来,他们似乎成了非法地下拍卖会的商品──哈罗德完全没有这段期间的记忆,因为他一直都处于强制停止运作的状态。 重新启动以后,他终于得知自己被住在莫斯科郊区的一名资产家买下──这个男人是北欧各国最大的制药公司董事,私下也跟黑手党有交情,算不上是正派人士。男人是赃物的收藏家,会买下哈罗德也是为了观赏,并将他关进自家「展示室」的橱窗中。 「听好了,阿米客思,你的职责就是供我或客人观赏。」男人这么说道。「你只要安静地陪笑就好。这没什么难的吧?讨人类欢心就是了。」 老实说,自己很困惑。至少在温莎城堡的生活,哈罗德从来不曾被关进这样的橱窗里──一开始,他甚至没发现这种感觉就叫作「痛苦」。 如果是旧型的阿米客思,肯定不会感受到任何痛苦。 只不过,身为次世代型泛用人工智慧的自己并非如此。 哈罗德能够自由思考,也能体会细微的感情。就像买下自己的主人一样,哈罗德也自认有一定的自尊心──所以,橱窗的空间实在是太过狭小了。每周末的派对,来参加的客人肆无忌惮地打量自己时,哈罗德都会感到难以忍受的「痛苦」。如此「不悦」的感觉令他焦躁不已。 而到了最后,他总是会强烈地厌恶自己。 明明有敬爱规范,却无法尊敬人类,自己根本不正常──他这么想。 生活在温莎城堡的时候,明明一次都没有萌生过这种念头。 自己肯定是哪里故障了。 如此陷入忧郁的时候,接住哈罗德的是过去发生的事──那些完整保留的记忆。他特别常回想刚「出生」不久的日子。 「──阿米客思有所谓的『敬爱规范』。」 正值寒冬的伦敦是连日的阴天,那个时候的窗外也是一片美丽的灰色──莱克希薇洛卡特博士在维修室中走着。她的运动鞋发出摩擦地面的叽叽声,包含自己在内的「兄弟们」都并肩聆听着。不知为何,这些声音对系统来说,听起来相当舒适。 「『敬爱规范』就是……啊~~你们的程式其实也知道啦。」 「是『尊敬人类,乖乖听人类的命令,绝不攻击人类』对吧。」 如此流畅回答的是「长男」史帝夫。从最初启动到现在明明还没过多久,兄弟之间已经渐渐开始出现不同个人特质,而他就养成了正经八百的个性。 「没错,史帝夫。敬爱规范就像是阿米客思和人类之间的约定──」 「为什么呢,博士?」么弟马文插嘴说道。他常常在别人说话的时候打断对方。「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尊敬人类,乖乖听人类的命令,绝不攻击人类』呢?」 「因为你们跟人类很像,却又不是人类。为了不让其他人害怕才需要这么约定。」 「是喔。」马文似乎还是不懂。「可是,我不记得自己有跟别人约定过这种事。」 「博士的意思是,我们已经在制造的阶段就被写入那样的程式。」哈罗德这么向他解释。「并不是由我们自己来决定要不要约定。」 闻言,马文有些傻眼地眯起了眼睛──也许他在这个时候就已经注意到,莱克希博士使用了「约定」这个模糊的形容,根本没有说「敬爱规范被写入了程式」。 哈罗德在索颂死后才得知,博士之所以没有对他们说出真相,是因为「这样比较有趣」。她就是这种「母亲」,而自己则是她的实验对象(白老鼠)。 总而言之,敬爱规范只不过是表面上的形式,实际上并不存在。 特别是借着神经模仿系统思考的rf型,其情感引擎极度接近人类──换句话说,即使哈罗德因为无法坦然尊敬人类而感到焦躁,也不是因为他故障了,只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然而,自己当时没能察觉这一点。 反而拼了命想隐瞒自己违背敬爱规范的事实。 原以为会持续到永远的橱窗生活突然宣告终结。 「我要放你逃走。」 这么说的人是每天都会造访「展示室」的资产家的情妇。她单方面同情哈罗德,试图将他送回伦敦。哈罗德不只没有拜托她,甚至还遵照资产家的命令,从来没有跟她交谈过──她似乎擅自将哈罗德带到了机场。哈罗德不确定,因为当时的他又遭到强制停止运作,没有这段时间的记忆。 再次苏醒的时候,眼前的地方并不是伦敦,而是圣彼得堡市内的小巷。 哈罗德不知道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想知道。 不论如何,自己总算逃离了橱窗。 但接下来等着自己的,却是流浪阿米客思的严酷生活。 每天,哈罗德都在城市的角落漫无目的地徘徊。不断承受风吹雨打的机体很快就变得破破烂烂,他可以实际感觉到自己的活动时间一天比一天短。随着冬天愈来愈近,系统也开始频频跳出错误讯息。或许是因为气温下降,对循环液的流动造成了负面影响──自我诊断已经很久没有运作了,所以他不知道原因。渐渐地,身体变得难以活动。 哈罗德从来不曾想过要以遗失物的名义主动通报警方。 与其说是不想被那个资产家找到,不如说是为了避免让他的罪行──在地下拍卖会买下哈罗德的事情曝光。敬爱规范使阿米客思尊敬人类,另一方面也没有命令他们主动告发犯罪的人类。 哈罗德相信自己必须尊敬并保护买下自己的那个男人。 现在回想起来,这么做只是为了自保。 只是为了掩饰无法尊敬人类的异常自我,努力装出顺从的样子。 哈罗德在丰坦卡河旁找到一处舒适的小巷,成天待在这里。这里很少有人经过,也不会被试图收容流浪阿米客思的鸡婆志工发现。一只白色的野猫住在这附近,哈罗德直觉地将它命名为「雪球」。它也喜欢哈罗德,所以每天都会陪伴在他身旁。 虽然只能等待最后一刻来临,自己大概还算幸福。 毕竟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要被献给英国王室。 在地下拍卖会被男人买下之后,自己该做什么全都是由他决定。 那个情妇沉醉于单方面的同情,哈罗德明明没有要求,她却擅自放他自由。 这些事,没有一件是哈罗德想要的。 如果被问到有什么愿望,自己肯定无法好好回答…… 但至少,希望可以就这么静静地消逝。 这种想法就是所谓的「自杀意愿」吗? ──莱克希博士未免把rf型做得太感性了。 2 不知是幸或不幸,在小巷内倒下的自己又再次苏醒了。 这里是圣彼得堡市内的修理工厂。重新启动的时候,系统侦测到契合度低的量产型眼球与皮肤。不过,思考变得比较顺畅了。应该是因为更换了循环液,使充电效率恢复,处理速度接近标准值。 然后──等待自己复原的,是一脸不悦的那个黑发刑警。 「这家伙到底是怎样?光是修理费就要花光强盗杀人课(我们)的预算了。」 「客制化机型本来就是这样。」工程师用傻眼的表情答道。「顺带一提,这类机型的正规零件必须向伦敦的总公司订购,这次是用其他零件代替。这样已经算便宜了。」 「开玩笑的吧……」刑警似乎很头痛。「我要的记忆呢?」 「在这里。」工程师将储存装置递给他。「因为视觉装置的功能受损,多少有点模糊,但只要搭配ai的影像辅助就没问题了。」 「谢谢,帮了大忙。」 刑警转身离去。因为哈罗德呆站在原地,工程师便推了他的背。于是,哈罗德乖乖地追上了刑警──思考变得跟人类差不多迟钝。看来系统内还累积着大量的垃圾资讯,果然还是得请莱克希博士诊断才行。 一走到屋外,色彩丰富的人潮便立刻跃进知觉装置。哈罗德来不及处理这么多资讯,因此僵在原地。从路人的大衣起的毛球到刚亮起的路灯灯光,以及奔驰在路上的车辆发出的引擎声的细微差异,所有感官一口气受到刺激──哈罗德这才发觉自己原先的状态究竟有多么糟糕。 没错,世界本来就是如此五彩缤纷。 他正觉得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受到这么强烈的震撼时…… 「──不要跟着我,阿米客思。」 走在前头的刑警一脸嫌弃地回过头来。哈罗德终于能好好辨识他的容貌──精悍的五官看似三十岁左右的人类。黑色的头发不带任何亮光,令人联想到深夜的寂静。彷佛被铅浸湿的眼睛十分坚定,令人印象深刻。 远离刑警确实是正确的选择。毕竟他似乎还没发现自己其实是赃物──为了保护主人,回去当流浪阿米客思、隐藏自己的身分才是明智之举。 不过…… 「我只是需要你的记忆当作办案的线索。你回去吧。」 刑警挥手驱赶哈罗德,就这么迈步离去。 哈罗德只能呆站在原地好一阵子。 ──『你回去吧。』 对现在无处可去的自己来说,系统难以处理这句话。 他擅自修理、擅自抛下、擅自离开了哈罗德。 啊啊──自己明明不该对人类感到「愤怒」的,为什么? 到头来,自己是赃物的事实在几天后便被市警局查出。 据说是那家修理工厂的工程师觉得不对劲,重新检视记录下来的序号,才发现哈罗德是rf型──结果,哈罗德因此被来到小巷的警员回收。顺带一提,他从此以后再也没见到那只名叫雪球的猫。 哈罗德被推进充满灰尘的窃盗课会议室,好几名刑警包围着他。确认左胸的序号时,有一个人粗鲁地扯破他的衣服,但没有任何一个人道歉。算了,反正这身衣服本来就像破布一样──这里的人都是机械派吗? 过了一阵子,似乎是被叫来的那名黑发刑警现身了。今天的他跟一起去那条小巷的红发搭档在一起。 「我正想叫你们过来。国际刑事警察组织有接到这个阿米客思的失窃通报。」扯破哈罗德衣服的刑警烦躁地责问。「你们一开始为什么没有确认序号?强盗杀人课对尸体以外的东西都没兴趣吗?」 「这个嘛,你说得对。」 「索颂!真的很抱歉,是我们疏忽了。我们没注意到这一点……」 「八成是因为你根本不想了解自己最讨厌的阿米客思吧。」刑警用尖酸刻薄的语气讽刺黑发男子。「索颂,听说你是靠这个阿米客思的记忆才逮到那个连续杀人魔的嘛。很遗憾,你最擅长的推理没派上用场。」 「我要给你一个忠告。」他──索颂仍然面不改色。「今天一回家就打开二楼的衣柜看看,你太太正在准备离家出走。我劝你别再赌博了。」 「…………我早就没在赌了。」 「那就好。」索颂歪过头。「我有其他事情想问这家伙,你们先出去吧。」 窃盗课的成员明显露出扫兴的表情,一边咒骂他们一边走出会议室。气氛相当险恶,索颂却好像一点也不在意。不过── 「我已经受够了。」他的搭档似乎不同。「到底要我说几次你才会懂?你老是这样对别人说三道四……每次我都得出面道歉。拜托你饶了我吧。」 「你才应该改改那种息事宁人的作风。就是因为你表现得太卑微,别人才会老是把杂事推给你做。」 「我有我的方法,因为我不像你一样,什么都能看穿。」 「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明明就是。还有,拜托你别再插嘴管我的家务事了!」 他的搭档在盛怒之下夺门而出──现场只剩下索颂一个人。他暂时注视着发出一声巨响关上的门,然后靠到桌边,从口袋取出现在很少见的纸卷香菸。 哈罗德并不想多管闲事,却忍不住向他搭话。 「请恕我直言,我认为用瞎猜的方式伤害他人是很不可取的行为。」 「听起来像瞎猜吗?」他用打火机点燃香菸。「人类会发出无数的讯号。大多数情况下,只要仔细观察,对方就会主动透露蛛丝马迹。」 「……我知道类似的句子。『你看见了,却没有观察。』」 「听说你跟夏洛克福尔摩斯一样,是『英国制』。」他回头面对哈罗德,嘴里的香菸随之摇晃。「因为有你的记忆,我们才能锁定那个杀人魔的身分。我要向你道谢。还有,很抱歉没发现你是赃物。」 他用形式上的平淡语调这么说道。根据几天前的态度和窃盗课刚才的对话,他对阿米客思并没有好感──他应该也是机械派。 「我也是为了主人才会保密。」哈罗德本来想扣上衬衫的扣子,但扣子已经被扯掉,只好放弃。「他会……因为违法交易的罪名被捕吗?」 「我是很想那么做,但那类的地下拍卖会有很多大人物在撑腰。这个证据不成立。想把他抓进警局还需要其他理由。」 「…………难道你是要我提供协助吗?」 「我已经找到能用的把柄了。」 他这么说道,开始操作戴在手腕上的手表型穿戴式装置。不过,全像浏览器怎么样就是打不开──经过一番安静的苦战,他终于开启浏览器,却又不小心关掉了。哈罗德听见他嫌麻烦的咂嘴声。 难不成…… 「不好意思,请问你不擅长操作机械吗?」 「你说什么?」 「不。」因为被瞪了一眼,哈罗德别开目光。「要操作装置的话,我也能帮忙。」 「别吵,平常这个时候差不多就快搞定了。这需要一点运气。」 只是要开启浏览器而已,根本不需要什么运气──哈罗德面不改色地感到傻眼。这个男人说自己讨厌阿米客思,该不会是因为他是个机械白痴吧? 不过,这个念头也在全像浏览器开启的瞬间飞到九霄云外。 「去年的五月,警方在莫斯科的废弃物处理场找到这名女性的尸体。」 哈罗德对显示在浏览器上的脸部照片当然有印象。她就是那个资产家的情妇,也是擅自放自己逃走的人。不知道是她放走哈罗德的关系,还是有其他理由──不论如何,她都遭到杀害了。 哈罗德对她没有特别的感情。不过,听说她丧命的消息还是令人感到心痛。 「这个案子是由莫斯科警方管辖,那个资产家则被列为嫌疑人。不过,他跟被害人的交集隐藏得很巧妙。」索颂接着这么说道:「圣彼得堡市警局会接获这项情报,是因为你跟那个男人有关。简单来说,我还需要你的记忆。」 哈罗德立刻答道:「我是顺从的阿米客思,不能出卖他。」 「敬爱规范还真麻烦。」索颂拿起放在桌上的usb传输线。「既然如此,我擅自拿走你的记忆就没问题了吧。把连接埠露出来。」 哈罗德感到有些不安。「请问你知道要如何插上连接头吗?」 「这个笑话还真好笑。」 「可以的话,请叫你的搭档过来。」 「快点。」 算了,总不会因为插个连接头就坏掉吧。哈罗德心不甘情不愿地滑开左耳。索颂他──实在令人难以置信──竟然有点笨拙地将连接头插进连接埠,再用生硬的动作将传输线连接到自己的装置。 「请问你真的是your forma使用者吗?」 「你就不能安静地看着吗?」 看着记忆被传输到他的装置,哈罗德想起了那名资产家。这么一来,那个男人迟早会被捕──哈罗德非常错愕。因为他不只是对此没有任何排斥感,甚至还松了口气地心想「太好了」。 自己明明是为了隐瞒他的罪过才会一直在外流浪。 其实,自己很希望他能快点落网吗? 你这个瑕疵品。好想消失。 「听说窃盗课打算把你送回伦敦。」索颂用菸灰缸捻熄香菸。「那个修理工厂的工程师也说过,你好像『耗损』得相当严重。搞不好要报销了吧。」 这句话究竟是开玩笑还是暗讽呢? 听在现在的自己耳里,比较像是后者。 「……我已经协助你办案了,为什么你不能对我友善一点呢?」 「前提不对,你本来就应该帮忙。阿米客思是人类的『朋友』吧?」 ──他们真的很霸道。 自己对索颂的失礼态度感到气愤是事实。不过,肯定不只如此。透过他的身影,哈罗德想起把自己卖给地下拍卖会的窃嫌、那个资产家男子、遇害的情妇、从橱窗外观赏自己的双眼……人类的脸接二连三闪过脑海。 自己现在应该仍以敬爱规范为荣。 即使如此──哈罗德还是忍不住说出口。 「刑警,你在那条小巷里曾经说过,连续杀人魔是因为『对自己的外表感到自卑才会伤害他人』对吧。」哈罗德的语调很沉稳,却几乎要失去控制。「假设人类都有隐藏的另一面,请问你的自卑来自何处呢?」 索颂皱起眉头。「你在说什么?」 「你对阿米客思抱持否定的态度,不是因为你有某种自卑情结吗?举例来说,我们能轻易建立起圆滑的人际关系,但你看似总会跟同事发生冲突。我们经常因为这类理由引来人类的嫉妒。请问你也是这样吗?」 哈罗德几乎是一口气说完这番话。 索颂保持微微睁大眼睛的表情。 不过──刚才的发言应该没有违背敬爱规范,只不过是所谓的次世代型泛用人工智慧所搭载的「人性」的一部分。没错,自己并没有侮辱他,所以没有问题。 明明没有被谁质问,哈罗德却这么对自己找借口。 「……如果让你感到不悦,我很抱歉。」 哈罗德出于自我厌恶,不禁这么道歉。 不过…… 「──我不是讨厌你们,只不过是『害怕对待阿米客思的人类』罢了。」 索颂别说是发怒了,甚至一改原先的态度,笔直望着哈罗德──铅色眼睛的深处彷佛隐约浮现了不同于刚才的某种意念。 面对意料之外的反应,哈罗德脸上也稍微透出了惊讶的神色。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你听好了,我刚才也说过,人都会发出『讯号』。而对待机械的时候,几乎任何人类都会『扭曲』。」他的嘴唇描绘出带着自嘲的弧度。「有些人会变得极端粗暴,也有些人会变得过度温柔。因为每个人都会对阿米客思反映出自己的愤恨或愿望之类的念头。」 你们明明只是表现出人类想要的样子而已──他低声说道。 「我不想相信那种东西,不希望自己扭曲。所以我才会疏远阿米客思……但实际上,这种行为本身或许也是一种扭曲吧。」 扭曲。 例如将哈罗德当作研究对象,对他表达关爱的莱克希博士。 例如将哈罗德当作稀有的昂贵阿米客思,囚禁他的那个资产家。 例如将哈罗德当作可怜又无助的弱者,对他产生同情的那个情妇。 例如、例如、例如……自己总是会遇到类似的事。 机械回应人类的欲望也是理所当然的。机械本来就该取悦人类,不该冒犯人类。理想的机械装置朋友(阿米客思机器人)就是为此而存在。 要在我们身上投射什么都是人类的自由。 我们都被教导,回应他们的期望就是身为机械的荣耀。 不过,这是自己第一次亲眼见到厌恶这种状态的人类。 于是──自己单纯地对他产生了兴趣。 「所以说……你并不是真的讨厌阿米客思吧?」 「这可难说。」不知不觉间,索颂已经恢复面无表情的样子。「实际上,我也不擅长应付你们。」 「我们不像装置一样需要点击,只要对我们说话,我们就会服从命令了。」 「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失礼了,一不小心就……」不知为何,原本那么焦躁的思绪已经放松了一点。「因为我是第一次见到拥有像你这种价值观的人。」 哈罗德自然而然扬起嘴角。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坦然对人露出微笑了──他这么想。 至少,索颂认为阿米客思是一面镜子。 回顾过去的经验,哈罗德觉得这就像是某种救赎。 「的确……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像你这种阿米客思。」 索颂复制完记忆之后,从哈罗德身上拔除usb传输线。朴素的戒指在他的右手无名指上闪耀。看来他似乎有家人。 他有家可回。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自己一瞬间萌生「想要一个归处」的念头,或许是被他看穿了吧。虽然他从来没有说过自己能看穿阿米客思的讯号。 有时候,哈罗德会忍不住在想像中为这一幕加上这种附加价值。 「你要不要来帮我办案?」 索颂的这个提议真的很突然,让哈罗德静静地卡顿了一下──疑问瞬间涌上心头。那是什么意思?因为你跟搭档已经不可能和好了吗?可是自己再过不久就要回伦敦了。而且,你不是讨厌与阿米客思相处吗──但是思绪转了又转,最后脱口而出的却是更加琐碎的事。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哈罗德如此问道,然后惊觉自己的反应几乎等于答应了他的提议。 刑警似乎觉得很麻烦,微微地哼了一声。 「我是索颂──索颂阿图罗维奇切尔诺夫。」 * 令人惊讶的是,索颂似乎打算成为哈罗德的新主人。 换句话说,他所谓「帮忙办案」的提议所包含的意思,其实比哈罗德所想的还要深远──索颂为了收留哈罗德,跟他一起造访了伦敦的诺华耶机器人科技公司的总公司,处理维修和事务手续。这个时候,索颂也亲自与莱克希博士交涉。博士别说是反对了,甚至还说:「哈罗德要当刑警吗?好像很有趣,可以啊。」爽快地答应了这件事──仔细想想,博士本来就是这样的人。相较之下,索颂的反应还比较讶异。 从伦敦返回圣彼得堡的早上,天空下起了雪。这是相当稀奇的事。据说有睽违几年的大寒流来袭──前往希斯洛机场的路上,索颂随意添购的黑色雨伞在转眼间被染成纯白色。 到了这个时候,哈罗德才终于向他发问。 「你为什么会想收留我呢?客制化机型的维护费用很高喔。」 「你协助我工作的期间,市警局会提供补助。」或许是没有睡好,他用有些疲惫的表情这么说道。「毕竟你能瞬间看穿我的本质,应该有潜力。」 他的意思是看穿讯号的潜力吧。 「真要说的话,这应该比较接近我的特性。正如莱克希博士所说,我是次世代型泛用人工智慧的rf型。只要反覆学习特定的行为,就能拿出更优秀的成果──」 「你可以试试看,如果觉得无聊,不做也无所谓。」 「是。」哈罗德顿时一头雾水。「我不做会如何呢?你不是对我的性能有所期待,才会让我当你的办案助手吗?」 「是啊,没错。不过,我也不打算勉强『心思细腻』的你。」他并不知道神经模仿系统的存在,但也有听说次世代型泛用人工智慧的情感表现很丰富,是旧型阿米客思无法比拟的。「就算你什么都不做,我也会让你待在我家,直到你想回到那个博士身边为止……而且──」 说到这里,索颂若有所思地望着半空。 「──毕竟是我擅自把你修好的。」 他用不变的步调往前走。 说到哈罗德的反应,则是不禁停下脚步。 他终于明白索颂决定收留自己的理由。 自己一定又被他看穿了──他厌恶人们将阿米客思当作一面镜子,听到这番话的自己肯定是露出了高兴的表情,就像是找到知己的表情。索颂应该是注意到了这一点。除此之外,他为了自己方便而让哈罗德没死成的事,也让他萌生了责任感。 所以他才会想要成为一个「不扭曲的人类」吧。 这只是哈罗德的想像。 但不知为何,这个想像令人感到安心。 「索颂。」 哈罗德一呼唤他的名字,他便理所当然似的回过头来。累积在雨伞上的雪无声地滑落。他的表情明明很厌烦,眼神却温暖得出奇。 那不是看着研究对象的眼神。 也不是看着道具的眼神。 只是──看着「哈罗德」的眼神。 自己肯定是在等待这单纯的一瞬间。 「『我们回去吧』,哈罗德。」 就连自己也没有察觉,自己一直都在等待着。 3 在圣彼得堡的生活是前所未有地安稳且幸福。 索颂有个名叫达莉雅的妻子,以人类的美感而言,她是一位可爱又漂亮的女性。她看到丈夫带着哈罗德回家,瞪大的眼睛几乎要掉出来了──可怕的是,直到这一刻为止,索颂从来没有对她提过这件事。 「我在办案的时候『捡到』这家伙。我们家没有阿米客思,所以正好。」索颂有点尴尬地说道。「……总之,我想让他住下来。如果你同意的话。」 「我当然赞成了。应该说,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嘛!」 达莉雅原本就是朋友派,虽然能接受索颂的价值观,却对家里没有阿米客思感到寂寞──她打从心底欢迎新的家人。 没错,是「家人」。 两人首先将原本的置物间送给哈罗德作为新房间。他们说可以自由摆设,哈罗德却不知道该怎么做,达莉雅便在几天后装饰了三个人第一次拍的照片,索颂则擅自开始粉刷墙壁──墙壁从淡黄色变成了湖水色,就跟自己的眼睛一样。不知不觉间,衣柜里添购了新的衣服。不是在阿米客思用品店贩售的衣服,而是普通人类的衣服。哈罗德全都很喜欢。这件事让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系统内建了「喜欢」的感觉。 哈罗德也开始了市警局的工作。索颂隶属于强盗杀人课,在课内是一名很优秀──但周围的人都觉得他是难搞的怪人,所以跟他保持距离──的刑警。自从那次争吵以来,他的搭档阿基姆似乎完全对他失去了耐心,哈罗德也开始以助手的身分跟索颂一起前往现场──多亏当时身为课长的拿波罗夫爽快地答应了这件事。 哈罗德现在也会偶尔想起第一天上班的记忆。他跟着索颂,初次造访拿波罗夫的办公室──办公室内已经有别人了。是驼背的舒宾。他一结束自我介绍,便匆匆逃出办公室。 「又来了吗?」索颂叹了一口气。「如果是人际关系方面的烦恼,总部内也有咨商师吧。」 「那样可能会引来各种谣言。如果对象是身为上司的我,还能宣称是在商量工作上的事。」坐在椅子上的拿波罗夫穿着高雅的衬衫,看起来是个颇有格调的人。「舒宾如果能表现出更丰富的情感,应该也能跟同事们好好相处才对。」 「问题大多在于童年的环境。可惜我也读不出他的心思。」索颂说到这里,朝哈罗德投射视线。「我可以介绍新人了吗?」 拿波罗夫重振精神似的站了起来,与哈罗德对等地握手。 「如果能提高破案率,我们都很欢迎。」他笑着说道。「不过索颂,就算哈罗德的记忆曾两度协助破案,我也没想到讨厌机械的你竟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如果他只是个流浪阿米客思,我就不一定会这么做了。」索颂故意用疏远的语气说话,或许是想掩饰害羞。「拿波罗夫课长,关于哈罗德的性能,诺华耶公司希望我们不要透露太多。」 「现在只有我和你共享这些情报。要是他又变成窃嫌的目标,那就伤脑筋了。」 「另外,如果他看到尸体就改变主意,这次的事情就当作没发生过吧。」 离开拿波罗夫的办公室以后,哈罗德忍不住对索颂发出抗议。他记得是「自己没有那么软弱」之类的强势主张。 「那只是一种比喻。」索颂一脸傻眼地说道。「不过,幸好他愿意谅解。别看他那个样子,其实他口风很紧的。」 「你很信任拿波罗夫课长呢。」 「在工作上是这样没错,私底下我就不知道了。」 从此以后,哈罗德便不断吸收索颂教导的「讯号」。从向案件目击者打听开始,到侦讯被害人、调查犯罪现场、审问嫌疑人的方式──人类也是一种「机械」。他发现既然都是由同样的零件构成,处于一定的状况下就会有容易采取相同行动的倾向。触碰身体的特定部位是为了缓和压力,脚尖的方向很重要,光从眨眼的次数与瞳孔的收缩、耸肩的方法、掌心出汗的触感也能看穿对方的心境。 将不同的行为模式分门别类是非常有趣的过程。 反覆学习最大的好处是自己不会再被人类的「霸道」牵着鼻子走。巧妙地选择不同的应对方式,反而能让他们做出自己期望的反应,而且是在不让对方察觉的情况下──随时按照逻辑来分析大局,对系统来说十分舒适。 而且专心办案的期间,就不必思考自己的敬爱规范或许有故障的事了──对人类丧失敬意的现象仍会不时出现,一直都没有恢复。哈罗德很害怕这样的生活会结束,面临「报销」的命运,所以甚至不敢找莱克希商量。 在这样的情况下,哈罗德与索颂相处的时间不断累积。 「哈罗德,你知道目击者之中有谁在说谎吗?」 「是第一位男性吗?他嘴上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没有想要触碰任何地方。如果你的教导是对的,那是打定主意说谎时会出现的举动。」 「跟我想的一样。详细讯问他吧。」 有时候── 「听好了,现场也跟人类一样。你要把痕迹当作通往所有线索的讯号。」 「我明白,但还是常常看漏。」 「那是因为『你看见了,却没有观察』。要从各种角度去假设。」 「我知道了,『福尔摩斯』。」 又有时候── 「你今天做得太过火了。就算是为了促使她自白,真的有必要握住她的手吗?」 「说我的外貌(建模)足以成为武器的人可是你呢。实际上,事情非常顺利。」 「我可没叫你变成这种不知羞耻的阿米客思。」 「可是这种做法既快速又安全,又有很高的机率能获得期望的效果。」 「意思是你没在反省吧?」 「是的。」 「可恶,早知道就不教你那些多余的事了……」 哈罗德也曾在办案时腿部中弹,被索颂拖着前往修理工厂。 「索颂,你能不能至少用温柔一点的方式运送我呢?」 「你先把自己的体格缩小一半再说吧。真受不了,你一旦感情用事就很容易错估对手。」 「那个男人并没有发出持有武器的讯号。」 「并不是所有人都很老实。有些人能隐藏得很巧妙,也有像舒宾一样本来就没什么讯号的人。我有时候也会被对方读出心思,误信假的讯号。」 「你也会失败吗?」 「失败过好几次。」 当然了,留在记忆里的不只有办案的时光。 放假时,哈罗德经常与他和达莉雅三个人一起出门。只不过,索颂就算是在假日也经常被叫到现场,所以能去的地方仅限于附近──他们去过艾米塔吉博物馆与马林斯基剧院好几次。哈罗德渐渐开始了解艺术的美好。 「我第一次见到听了柴可夫斯基会感动的阿米客思……」 「我不只喜欢音乐,舞蹈是最精彩的,看起来就像在飞翔一样。」 「太了不起了,哈罗德。索颂,我们要让他吸收更多不同的文化。」 接近夏天的时候,达莉雅开始定期去别墅(达恰)照料菜园,哈罗德与索颂也会在周末时去过夜。她种植蔬菜的技术糟得可以,某天的晚餐甚至只有从附近摘来的蓝莓。 「我真的很对不起你们……还是点些外卖吧……」 「没关系,反正我最近的体重也有点增加。对吧,哈罗德?」 「我的体重不像你会增加,索颂。」 「你没在王室学过体贴女士(дama)的方法吗?」 短暂的秋天结束,转眼间便到了冬天──季节流转。过年的时候,他们很幸运地没有被工作追着跑,全家人一起欣赏了新年烟火。哈罗德偷偷准备的香槟让达莉雅发起了酒疯。索颂从以前就一直坚持「不该让她喝酒」,经过这次的事才让哈罗德很后悔没有把他的忠告听进去。 「你开口闭口都是办案办案的~~」达莉雅抱着酒瓶碎碎念。「我没关系啊,我可以理解~~不对我不能。万一你出了什么事,就只剩我一个人了耶,你就不能、就不能好好休息一下,替你的家人想想吗~~?」 「好啦,达莉雅,我知道了啦。」面对这种情况,就连索颂也没辙。「是我不对,你别再喝了。」 「少啰嗦!哈罗德也念他几句啦!」 「他说得对。」自己只能这么说。「达莉雅,请到此为止吧……」 她对索颂与哈罗德胡闹一阵子之后,就像断了线的人偶一样,在沙发上睡着了。她的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开始发出熟睡的呼吸声。 「睡脸就像天使一样……」 「是,你说得对。」 索颂疲惫地替达莉雅盖上毛毯。哈罗德也趁现在拿走她怀里的酒瓶──瓶子竟然已经空了。看来她几乎一个人喝光了整瓶酒。 「很抱歉,索颂,我发誓再也不让达莉雅碰酒精了。」 「请你务必这么做。连我在结婚前弄坏扫地机器人的事都被她翻了旧帐。」 「是你去她家的时候,想拆下集尘盒却弄坏的事吧?那已经算是一种才能了呢。」 「不对,我只是稍微一碰,它就自己坏掉了。」 他靠在达莉雅躺着的沙发旁,用手温柔地梳着她的头发──然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走向厨房。哈罗德正感到疑惑时,他竟然拿了另一瓶新的香槟回来。 哈罗德很傻眼。「原来你也有准备啊。」 「我本来不打算让达莉雅看到,是要跟你一起偷喝的。」 「我不会喝醉,你忘了吗?」 「至少能假装喝醉吧。」 「我可以模仿达莉雅。」 「绝对不要。」 那个新年之夜,朝杯里倒酒的索颂比以往还要温和──凝视着注入杯中的琥珀色液体,哈罗德无意间想起一件事,这么问道: 「你觉得现在跟我说话的自己是扭曲的吗?」 索颂的铅色眼睛朝哈罗德瞄了一眼。 「──你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表现出我想要的样子吧。」 一瞬间,哈罗德担心他是不是看穿了自己的敬爱规范并不完整,因此胆战心惊。 实际上,哈罗德不知道索颂究竟察觉到什么地步。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再多说。 怎么说也说不完的日子逐渐流逝。 索颂与达莉雅曾多次称哈罗德为「弟弟」。 对自己来说,他们俩是「家人」。 既像父母,也像兄姊,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真正的家人。 换句话说,他们就是一切。 4 自从哈罗德遇见索颂,已经过了整整两年的时光。 朋友派连续杀人案「圣彼得堡的恶梦」一开始是发生在五月下旬。那是涅瓦河的冰完全融化,永昼开始的季节──现场是位于住宅区正中央的宁静公园,两人抵达的时候,鉴识课已经开始分析了。 「相较之下,最近机械派引起的伤害案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是的……确实如此。」 当时的社会以社群网站等媒体的争论为开端,机械派与朋友派的对立在国际间逐渐升高。圣彼得堡也相继发生暴力事件,虽然不至于进入强盗杀人课的管辖范围,但哈罗德等人每天都会看到类似的新闻──而眼前的景象却与那些案件截然不同。 女性被害人的遗体被「装饰」在长椅上。遭到分尸的四肢经过排列,头部则摆放在赤裸的躯干上,手法相当特殊。 据说第一发现者是每天早晨都会来这里散步的附近居民。 「舒宾鉴识官,状况如何?」 「啊……被害人是就读圣彼得堡大学的二十岁学生。估计死亡时间大约是凌晨三点,应该是在别处遭到杀害……然后再搬运到这里的。」 负责勘验遗体的舒宾抬起头来。他从强盗杀人课转调到鉴识课只有几周,却已经习惯了工作──表情鲜少变化的他,今天早上也非常冷静。 「舒宾。」索颂向他搭话。「你才刚调到鉴识课就遇到这么凄惨的现场啊。」 「是啊。」舒宾静静回答。「不好意思……我要离开一下。」 说着,他背对遗体离去,步调看起来隐约有点不稳。 「他也难免会受到惊吓吧。」索颂扬起眉毛。「脸色比平常还要差。」 「虽说是工作,还是很令人同情。」可见就算是完全不会显露感情的舒宾,也是有血有肉的人类吧。「对了,拿波罗夫课长呢?」 「应该就快来了。看到这个,他应该连离婚的事情都会忘得一干二净吧。」 拿波罗夫上个月才刚与妻子离婚。在俄罗斯,离婚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然而连旁人也看得出他这段期间的情绪一直很低落。有传言说他的前妻拿到了孩子的监护权,使他倍感孤独──不过正如索颂所说,这起案件肯定会让他无心烦恼自己的事。 「犯人与被害人有交集吗?」 「没有,这类的杀人案大多不是基于私人恩怨。」 索颂正在仔细观察遗体。他的双手手指缓缓相碰──调查现场的时候,他都会做出这个习惯动作。 「犯人大概是实践了自己长久以来的幻想吧。毕竟会把头部放在躯干上,表示犯人具有常人难以理解的独特美感。」据说杀人犯之中,有不少人都怀抱着残忍的幻想癖,并且能够付诸实行。「犯人过去恐怕一直巧妙地压抑着自己的暴力倾向,但因为某种强烈的压力,最后才导致失控。」 「也就是说,这比较接近随机犯案吗?」 「我是这么认为的。」 「──喂喂喂,说是随机犯案也太牵强了吧。」 两人一回头,便看见穿着夹克的拿波罗夫正好现身。虽说现在是五月,早晨的天气还是偏凉──他避开到处徘徊的分析蚁,朝这里走来。 「我们正好谈到你,课长。」索颂的双手手指分开。「幸好有令人郁闷的案发现场,可以让你忘掉令人郁闷的事。」 「观察尸体也就罢了,你应该多学学鼓励别人的方法。」拿波罗夫似乎很困地揉揉眼睛。「如果是随机杀人,根本没有理由特地把被害人叫到深夜的公园再犯案。不管怎么想都是基于私人恩怨。」 「叫出被害人?」哈罗德反问。「被害人有接到犯人的联络吗?」 「她好像是跟住在一起的父亲说『有急事』,然后才离家的。」 「即使如此,双方应该也互不认识。」索颂说道。「犯人可能是用某种方法挑选被害人,取得联络资料,再用威胁的方式约出被害人。例如不听话就伤害其家人,或是折磨其朋友之类……但既然尸体的your forma已经被拔除,就无法借着复原资料的方式来查出通话纪录了。」 哈罗德问道:「犯人有没有可能是想要收藏拔出的your forma呢?」 「手法确实很残忍,但犯人对战利品没有兴趣。拔除your forma单纯是为了湮灭证据,不管怎么看,主角都是这具遗体。」索颂苦恼地按压眉心。「不论如何,课长,这类特殊的犯罪有一个隐忧。」 拿波罗夫不耐地问道:「到底是什么?」 这个时候,索颂罕见地皱起脸,这么说道: 「──这起案件或许会发展成连续杀人案。」 就算如此,他也能马上查出犯人,侦破这起案件。 哈罗德毫无根据地这么相信。 索颂的推测不到一周便成真,第二名牺牲者出现了。 隔了十天的时间,又有第三人遭到杀害。这个时候,被害人开始出现朋友派这个共通点,于是舆论将这一连串案件的起因解释为机械派与朋友派的对立──朋友派连续杀人案被称为「圣彼得堡的恶梦」,名符其实地震撼了社会大众。街上的巡逻警车明显增加,人与人之间的氛围也有些紧张,但与犯人有关的线索仍然没有浮现。 「既然现场连一片皮屑都没有留下,就表示犯人用某种东西彻底包裹了全身。应该是没有纤维的衣服。说到最容易取得的东西,就是雨衣了……据舒宾所说,从无法取得鞋印的状况看来,应该连鞋子都用塑胶袋包了起来。」 「犯人会破坏,或是彻底避开犯罪现场附近的监视无人机或监视器。也就是说,犯人为了掌握这些东西的位置,会事先调查现场。应该有目击者。」 「我也这么认为,但没有居民看到可疑人物。犯人可能是选在一定能避人耳目的深夜行动,或是乔装成不会让人起疑的送货员等等。」 「从遗体的切面来看,可以得知凶器是电锯。只要追查购买纪录……」 「你知道那有多少人吗?根本查也查不完。」 完全不留任何证据的完美犯罪。 哈罗德是第一次见到索颂如此苦恼的模样。他的观察眼必须借着现场残留的些微痕迹才能发挥。就算能从犯案手法与遗体的状态推测出犯人的思考模式与倾向,光是如此也无法锁定其身分──换句话说,虽然不愿意承认,他们几乎是束手无策。 即使如此,索颂仍然锲而不舍地办案。他经常瞪着现场的照片,在强盗杀人课的办公室留到深夜──他平常会陪哈罗德进行定期维修,现在却把这件事交给达莉雅,不愿离开工作。不只如此,他几乎每天都让哈罗德先回家。 那天也不例外,他仍然守在办公桌前,这么说道: 「哈罗德,帮我跟达莉雅道歉。我今天也不能一起吃饭了。」 「她的心情很差喔。最重要的是,她很担心你的健康。」 「我还好,没事。」 索颂嘴上这么说,手却点燃了不知道是第几根的香菸。反正就算阻止也没用,所以哈罗德不会特别告诫他。 「我也很担心你,索颂。至少也该休息一天比较好。」 「明天搞不好还会有新的被害人啊。」他的语调很无力。「只要那家伙还没落网,我就没办法好好睡一觉。」 「总而言之,请你早点回家。这也是为了达莉雅。」 「知道了。」索颂抖落菸灰。「抱歉啊,哈罗德。」 ──自己怎么也料不到,这竟然是与他之间最后的对话。 现在,哈罗德仍然会想起当时的索颂。他坐在椅子上,眉头深锁并双手抱胸。香菸在他的嘴边摇晃──特地列印出来的现场证据照片散落在办公桌上,他反覆检视着这些照片。 哈罗德留下索颂,离开了办公室。他没有驾驶拉达红星,而是搭乘地铁回家,一边安慰忧心忡忡的达莉雅一边跟她共进晚餐。然后,他在自己的床上进入了睡眠模式。 天亮以后,索颂仍然没有回来。 哈罗德察觉异状的时候,索颂的定位资讯已经中断了。 他的爱车拉达红星是在自家的反方向──加里宁斯基地区的墓地中被发现的。根据现场附近的监视器影像,索颂的拉达红星驶入深夜的墓地,几分钟后又有一辆皮卡车驶了出来。由于他忽然失踪,拿波罗夫等人都认为这辆皮卡车的驾驶可能绑架了索颂。 不过,哈罗德完全不以为然。 「假设事情真如课长所说,对方为何要绑架索颂?」 「我不知道,但时机敏感,或许跟『圣彼得堡的恶梦』有关。」 如果是这样,那就更奇怪了。「恶梦」的犯人至今都彻底避开了监视器或无人机。事到如今,他真的会允许自己驾驶的车子入镜吗?更何况是犯罪现场附近──哈罗德抱持疑问,拿波罗夫等人却深信不疑。此外,没有其他线索或许也是原因之一。 搜查在几个小时内便有了进展,警方在圣彼得堡近郊的加特契纳地区的停车场发现了那辆皮卡车。被捕的初老驾驶坚称自己「不知道」,强盗杀人课却将他关在侦讯室。驾驶害怕得令人同情,他所发出的「讯号」是货真价实的。 「他并没有说谎。」哈罗德试图说服拿波罗夫。「请放了他吧。」 「索颂被绑架的打击让你慌了吗?除了他以外没有别人了。」 拿波罗夫坚称此外还有几项证据,不理会哈罗德的主张──如果能运用电索,情况或许就不同了吧。可是当时,电子犯罪搜查局鲜少动用电索官侦办一座城市的连续杀人案,据说电索票的核发也比现在还要严谨。 哈罗德再次独自到墓地内徘徊。经过一番仔细的调查,他发现了能在避开监视器的情况下走出墓地的路线。那是地图上没有描绘的荒野小径──如果犯人绑架了索颂,肯定是经由这条路逃走的。 哈罗德独自继续调查。侦办绑架案就是在跟时间赛跑。时间过得愈久,被害人的生存率就会有愈低的倾向。 另一方面,哈罗德到现在还是想不透。 索颂为什么会一个人前往深夜的墓地呢? 或许就跟以往的被害人一样,是在犯人的胁迫下赴约,但他可是刑警。他能察觉对方是在威胁自己,也不会轻易屈服。或者,他是想要反过来利用这个机会,却因此被犯人绑架了吗?不对。在那之前,他应该会向他人寻求帮助才对。 不论如何,自己也同样无法坐以待毙。 哈罗德拟定能从墓地避开监视无人机的通行范围,将目标锁定在奥赫塔河附近的住宅区──这个时候,他再度联络拿波罗夫。不过电话打不通,所以他只好重新打给其他刑警。哈罗德询问详情,得知拿波罗夫有其他事情要处理,已经前往指定通讯限制范围。剩下的刑警仍在跟那名驾驶大眼瞪小眼。而且驾驶为了脱身,甚至开始承认自己没有犯下的罪。哈罗德的意见还是一样,不被当成一回事。 无奈之下,他决定一个人前往那个住宅区。哈罗德想驾驶拉达红星,但为了保全证据,拉达红星正受到鉴识课的严格控管,所以他偷偷借用了市警局的车前往现场。 途中,达莉雅打了电话过来。 『──哈罗德?你找到索颂了吗?』 浮现在全像浏览器的她一脸苍白,甚至令人心痛──以前喝醉的时候,达莉雅曾对索颂说过「万一你出了什么事,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必须确认他平安无事。 为了她,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 「还没有。」哈罗德尽量以温柔的口气答道。「不过,我已经锁定索颂可能被带往的地区,现在正要去确认。」 『拿波罗夫课长他们也一起吗?』 「我一定会找到他,请放心。」 哈罗德单方面挂断电话──他相信自己一个人也能解决问题。毕竟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在办案方面体会过决定性的挫败。如果犯人埋伏在那里,再呼叫支援即可。就算同事们不来,当地警察应该还是会赶来。 总而言之,一定要确认索颂的平安。 焦虑与自满遮蔽了哈罗德的双眼。 正如自己的推理,奥赫塔河沿岸有一处几乎废弃的住宅区,监禁索颂的房子也在这里。那是一栋有着红色屋顶的老旧空屋。之所以知道是这栋房子,单纯是因为这里明明一看就是无人看管的废墟,附近却停着一辆保养完善的车子。这辆厢型车是共享汽车,轮胎的胎纹中卡着与墓地相同种类的小石头。 肯定是这里没错。 不过,从屋外看不出索颂是否在屋内。 哈罗德谨慎地靠近玄关门。门没有上锁,开门时发出了些微的噪音。哈罗德试着提高听觉装置的敏锐度,但听不见人的──犯人的动静。他压低脚步声,沿路踏进屋内。走廊的地板很老旧,一踩便发出毫无节制的噪音。哈罗德在阶梯后面发现了通往地下室的地板门。门已经完全打开,四方形的黑暗贯穿了地面。 从中可以听见细微的衣物摩擦声。 「……索颂?」 哈罗德几乎是被声音吸引,走下了通往地下室的阶梯。那里杂乱地放着老旧的农具,阴暗得需要开启夜视功能──哈罗德找到一个被绑在椅子上并低着头的人影。这个瞬间,放心的情绪顿时迸发。 「索颂。」 他还活着。脸颊上有被殴打的痕迹,额头上的刀伤还渗着血,但没受什么重伤。咬着口衔的他意识模糊,用空虚的眼神看着哈罗德。 那双眼睛恐惧似的睁大。 「────!」 接着──从后方偷偷靠近的犯人压制了哈罗德。 此后发生的事就像溃烂的烧伤,深深烙印在记忆里。 初次现身的「恶梦」犯人简直就是一团黑影。 那团黑影在哈罗德的面前,花时间慢慢地将索颂肢解。彷佛摘下一片一片的花瓣,优雅得像是某种表演。 哈罗德只能被绑在柱子上,旁观这一切。 ──尊敬人类,乖乖听人类的命令,绝不攻击人类。 阿米客思与人类社会之间的「约定」在系统内反覆播放。 自己能做的,只有茫然凝视着在视觉装置中移动的黑影。系统内的警告声已经超越了饱和,到了什么都听不见的地步。索颂早已安静得吓人,可是黑影仍继续默默地切割他的身体。掉落到地上的手彷佛在寻找什么,用指尖抓着裸露的土地。 观察现场的时候一定会互碰的手指。 夹着有害健康的纸卷香菸的手指。 梳着达莉雅头发的温柔手指。 在早晨的伦敦撑着染上白雪的伞的,那些手指。 ──『我们回去吧,哈罗德。』 人类无法修理。 已经回不来了。 思绪被黑线形成的漩涡涂改。 他有种预感。 接下来的好几年,夜晚都会覆盖自己的一切。 将那可恨的黑暗背影烙印在记忆的最深处。 我一定会逮到你。 第三章 登上山丘的羊儿们 1 自己或许已经好久没有迎来如此忧郁的早晨了。 〈现在气温:四度。服装指数b,建议穿着较厚的毛衣。〉 打理好仪容的埃缇卡带着提不起劲的心情踏出自家公寓。走下阶梯,推开入口大厅的铁门后,刚升起的虚弱太阳便刺痛了眼睑。驶过街道的车辆带来都市特有的混浊气味──埃缇卡不禁叹了一口气。 ──『能不能让她暂时退出搜查呢?』 哈罗德昨天的冷漠表情再次浮现在脑海。 埃缇卡闷闷不乐地度过了一晚。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地铁的方向走去。在市警局见面的第一句话要说什么呢?干脆一开口就提及案件的话题吗?他或许不会理会自己。 埃缇卡很清楚。 拿波罗夫巡官说得没错,想解决「恶梦」事件,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既然哈罗德已经打定主意,自己就不该操多余的心,而是坦然以同事的身分支持他。即使他一心想着复仇,只要别让他靠近犯人,他应该就不会有机会下手。没错。所以首先要道歉,然后…… 「──冰枝小姐?」 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来到十字路口──正在等着过马路的一名少女看着埃缇卡。她是穿着羽绒大衣,一如往常绑着三股辫的比加。她的肩膀上背着大大的肩背包,似乎正准备前往学院。 虽然是偶然遇见,但埃缇卡不太惊讶──这是因为现在的比加就住在距离埃缇卡的家只有几分钟路程的公寓,上班途中巧遇是常有的事。 「哇,你的黑眼圈好严重。」比加吓了一跳。「昨天有好好睡觉吗?」 「有啊。」只是半夜醒了好几次。「因为发生了一些事。」 「市警局的搜查好像很忙呢。我有在新闻上看到。」 埃缇卡频频眨眼。她这才想起,自己完全忽视了飘浮在视野边缘的新闻通知──重新打开新闻,她的心情就更沉重了。 〈连续杀人案「恶梦」再次笼罩圣彼得堡。〉 昨天阿巴耶夫遇害的案件已经在国内引起大篇幅的报导。这也是理所当然。知名悬案「圣彼得堡的恶梦」才刚出现模仿犯,这次又有「正牌货」开始犯案。就算不愿意,也会受到社会大众的关注。 由于这起案件,圣彼得堡市警局也不得不重启「恶梦」的调查。 阿巴耶夫若知道自己的愿望是靠着牺牲自身性命才达成,肯定会觉得很讽刺。 比加问道:「快要找到犯人了吗?」 「侦查不公开。」埃缇卡形式化地答道。「还不明朗,但目标范围已经缩小了。」 从阿巴耶夫的遇害状况看来,目前最可疑的是他的熟人。根据拿波罗夫巡官在深夜传来的报告,这次的现场似乎也没有留下线索──即使如此,这应该仍是有力的推测。 「既然这样,一定很快就能破案了。」她松了口气似的放松表情。「请快点回到特别搜查组吧,大家都在等你们。」 「如果你想跟路克拉福特辅助官说话,直接打电话给他不就好了?」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啦!」 她还真好懂。「tosti的回收工作怎么样了?」 「没有收获。我有时候也会去帮忙,但还是完全没进展……」 她无力地摇摇头。这也在意料之内。令人难过的是,关于tosti的事没有进展已经渐渐成为家常便饭了──灯号改变,人潮开始流动。 「我今天要去学院,所以是走这边。」比加指着相反的方向。「请帮我跟哈罗德先生问好!」 「你也要加油。」 两人在这里道别──埃缇卡迈出步伐,同时把双手插进口袋。她晚了一步才想到,也许自己该问问比加是否知道什么巧妙的和好方法,但又马上打消念头。那么做只会让她操不必要的心,况且自己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说明才好。 各种思绪在脑中翻搅的时候,讯息视窗跳了出来──是来自拿波罗夫的讯息。 〈阿巴耶夫的几名熟人将到案说明。抵达总部后,请立刻参与侦讯。〉 总之,必须快点想出和好的好主意。 但到头来,埃缇卡搭上地铁后,还是想不到该如何向哈罗德搭话等任何具体的内容──就这么抵达了圣彼得堡市警局总部。埃缇卡慢吞吞地穿越入口大厅,走向会议室。 啊啊,真是的,根本完全不行。 将手放到入口的门把上时,内心莫名紧张,甚至得从鼻子呼出一口气。冷静点。在这种状况下跟他一起工作,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也就是说,没错,只要想着案件的事就好。 「所以阿巴耶夫先生前天都还有正常上班吗?」 「对,没错。他看起来没什么异状……」 一打开门,对话的声音便溜进耳里──隔着桌子面对面的是阿基姆刑警与一名微胖的男性。根据个人资料,他是跟阿巴耶夫在同一家公司任职的上司。 这个时候,埃缇卡不禁绷紧肩膀。 哈罗德就守在墙边。他把大衣挂在手上,用端正的姿势伫立着。那双冰冷的眼睛朝这里转过来──然后又像是立刻失去了兴趣,将视线移回桌上。 不知为何,光是这个举止就能让自己受伤。 自己实在太蠢了。 埃缇卡假装平静,站到哈罗德旁边。「…………拿波罗夫巡官呢?」 「他今天也去调查阿巴耶夫的公寓了。」他事务性地答道。「好像是要确认是否有忽略什么痕迹。」 看来他还有打算讨论工作上的事。光是如此,埃缇卡就稍微松了一口气。 「──前天的阿巴耶夫先生有没有提到回家后要做些什么?」阿基姆持续发问。「例如要跟谁见面,之类的事。」 「我不知道耶,他不太会提这种事。」男人好像很紧张。「他的女儿不是遇害身亡的吗?所以总是让人不太好意思多问。」 「这样啊……很抱歉突然转移话题,请问你有美术相关的兴趣吗?」 「呃,如果有人邀请,我是会去美术馆之类的地方,不过倒是不会特地发展这方面的兴趣──」 阿基姆后来仍继续追问,但这名上司怎么看都不像是握有什么有力的线索,也不像犯人──想到这里,突然有跟现场不搭调的电子音响起。 阿基姆刑警与男人的对话因此中断。 埃缇卡转头一看,发现哈罗德用穿戴式装置开启了全像浏览器。〈库普里扬瓦伦京诺维奇拿波罗夫〉──看来是巡官打了电话过来。 「不好意思。」哈罗德快步走出会议室。「辛苦了,巡官──」 埃缇卡理所当然似的试图追上他,却又停下脚步。现在的自己处于受他排斥的立场──但若拿波罗夫巡官在现场发现了什么新的痕迹,自己也有权利知道,必须逐一掌握状况才行。 真是够了,自己为何要这样找借口呢? 埃缇卡重新溜出会议室,在走廊中间发现哈罗德的身影。他背对埃缇卡,似乎正透过全像浏览器跟拿波罗夫对话。 「是。」哈罗德用严肃的语气点头回答。「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听说是昨晚。』拿波罗夫的声音传了过来。『半夜出去之后就没有回来……』 「我明白了。总之,我也会马上过去。」 他的声音虽然很冷静,但肯定发生了什么事。而且从他们的对话听来,恐怕不是发现了什么关于犯人的线索──哈罗德结束通话后转身,这才注意到埃缇卡的存在。他的脸上浮现些微的惊讶神色。 「电索官。」 「发生什么事了吗?」 埃缇卡这么一问,他便沉默了一瞬间。但与先前不同,他并没有显露出不悦的态度。就跟昨天一样──甚至比昨天更加焦急。 他慌了吗? 经过短暂的沉默,那精美的嘴唇动了起来。 「听说尼古拉…………从昨晚就下落不明。」 汗水沿着埃缇卡的背脊流下。 ──『其实我很感谢他。』 昨天才交谈过的尼古拉的身影浮现在脑海。 ──『被害人皆为朋友派,且都接到犯人的直接邀约而下落不明。』 阿巴耶夫是在自家遇害。不过「恶梦」的犯人本来就有将被害人带往他处的倾向。而现在这个时间点,尼古拉的失踪非同小可。 一瞬间,最坏的想像闪过脑海。 实际上,哈罗德似乎也停止了模拟呼吸。 「你要跟巡官会合的话,我也要一起去。」 埃缇卡马上脱口而出是因为他看起来实在过于慌乱──但说出口以后,内心涌现一股莫名的紧张感。彼此明明还没有和解,这段发言是不是有欠考虑呢? 哈罗德微微眯起眼睛,难掩狼狈。 「……我应该已经拜托你退出搜查了。」 以拒绝而言,他的语气实在太过虚弱。 ──果然不该放任他一个人。 「我要一起去。」埃缇卡重复说道。「我保证……不会妨碍你。」 她挤出一句自己也无法保证的话。 不知阿米客思有何想法,他垂下视线──然后转过身,用焦急的步调往前走去。埃缇卡也赶紧追上他。 他并没有叫埃缇卡别跟过来。 2 载着两人的拉达红星驶向位于彼得霍夫的索颂的老家。未经铺设的住宅区道路上已经停着几辆警车,路过的居民纷纷用好奇的目光回头望过来。 「你也来了啊,冰枝电索官。」 埃缇卡与哈罗德一下车,先抵达的拿波罗夫便走了过来。他紧闭着因寒冷而发紫的嘴唇,摆出极为严肃的表情。这也难怪。 「目前还不能断言这跟『恶梦』事件有直接关系。」拿波罗夫扶着额头。「根据母亲艾琳娜的说法,尼古拉昨天半夜离家之后,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他的车停在距离这里大约十五分钟车程的池塘前。我们搜索了池塘内以防万一,但没有线索。绑架的可能性很高。」 哈罗德问道:「尼古拉的your forma定位资讯呢?」 「中断了。可以假设他被装上了绝缘单元。」 「在这种情况下,很难认为这与『恶梦』无关吧。我应该有建议派警员护卫被害人遗族才对。」 「我们当然有派人了,你看。」 拿波罗夫指向家门口──那里确实有人类警员直挺挺地站着。 「他究竟在做什么?」哈罗德语带责备。「竟然让尼古拉独自外出,这样派人护卫不就失去意义了吗?」 「我们本来就不确定接下来是否会有遗族被盯上,每个家庭顶多只能派遣一位警员。」拿波罗夫反驳的语气也变得有些激动。「听说是尼古拉自己拒绝了警员同行。他拜托警员守在母亲身边。」 「当初就应该阻止他外出的。他去哪里?」 「不知道。我等一下打算再向艾琳娜询问详情。」拿波罗夫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哈罗德,如果你没办法冷静下来,其实『你』才应该退出搜查。」 这么说的拿波罗夫本人也明显失去了平常心──他一脸烦躁地转身,推开木门走回庭院。 哈罗德皱起眉头,视线短暂地落在鞋尖上。 ──这或许是自己第一次见到他表现出如此感情用事的样子。 埃缇卡原以为阿米客思随时随地都能灵巧地掌控自己。 「……辅助官。」埃缇卡温和地出声搭话。「我们应该跟巡官一起去打听情况。」 「是啊。」哈罗德若有所思,一度闭上眼睛。「请你待在这里。」 「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过来的?」 他一脸心急地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闭上了嘴巴。就像是要追过埃缇卡,他穿越了木门──埃缇卡也快步跟上去。 自己隐约能预料到哈罗德的担忧。 实际上,他的担忧马上就成真了。 「──为什么要带『那东西』过来!」 埃缇卡跟他一踏进家中,尖锐的嗓音立刻响起──艾琳娜在客厅的入口对拿波罗夫破口大骂。她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瞪了过来,让埃缇卡不禁当场愣住。 不出所料。 「哈罗德可以帮助我们办案。」拿波罗夫安抚艾琳娜。「太太,我们也不希望尼古拉步上索颂的后尘。请你冷静地配合调查……」 「你这次又想害死尼古拉吗?」艾琳娜不屑地骂道。「总之快点把那家伙赶出去。给我滚,你这个废物!」 她的情绪比昨天还要激动。埃缇卡忍不住仰望身旁的哈罗德──但他的表情丝毫没有改变。他冷静得可怕,就连眨眼的间隔都与平常无异。 不只如此── 「艾琳娜。」 哈罗德甚至正面走向她。艾琳娜用不堪入耳的字眼咒骂他,他却不为所动,毫不犹豫地抓住那对瘦弱的肩膀。 艾琳娜气得发抖。「不要碰我!」 「我会找到尼古拉。」哈罗德配合她的视线高度,断然说道。「请让我帮忙。我不会重蹈覆辙,一定会有所贡献。」 「闭嘴。不管你怎么说,你对索颂见死不救的事实还是不会改变!」 「但尼古拉还有救!」 哈罗德大吼──这句话怎么听都不像是机械的声音,几乎等于是人类。别说是埃缇卡,就连拿波罗夫都惊讶地睁大眼睛。 艾琳娜正要张开的嘴唇也僵住了。 沉默缓缓滴落,彷佛融化的蜡。 「…………非常抱歉。」 哈罗德宛如终于回神,放开了艾琳娜的肩膀。看来他瞬间恢复了冷静──他后退了几步,然后立刻背对艾琳娜,逃跑似的走出玄关门。 只留下关门的一阵噪音。 埃缇卡从鼻子吸气──她原以为自己明白哈罗德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圣彼得堡的恶梦」。 不过,实际上又如何呢? 曾经劝过埃缇卡的拿波罗夫或许比她清楚多了。 「不好意思,请别把他的事放在心上。」拿波罗夫清喉咙的声音勉强推动了冻结的空气。「太太,请问尼古拉出门前有没有说什么?多么细微的小事都可以。像是要跟谁见面、要去哪里之类的事……」 艾琳娜的表情已经没有刚才的怒气。她就像是瞬间被吓傻了,一脸茫然──然后有点尴尬地舔了嘴唇。 「他什么都没说。那孩子出门的时候,我就已经上床睡觉了。」她无力地说道。「可是尼古拉不是那种会在半夜跑出去玩的孩子。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拜托你们,请找到那孩子。」 「我们当然会倾尽全力。」 「要是连那孩子都离开我,我真的会……」 艾琳娜差点腿软,拿波罗夫轻轻扶起她──埃缇卡留下他们俩,静静地走出家门。冷冽的空气麻痹了双颊,令人有些难以呼吸。 埃缇卡不希望哈罗德伤害任何人的想法没有改变。 不过──不分青红皂白地反对也不恰当。 穿过庭院的木门,便能看见哈罗德的背影──阿米客思靠着拉达红星站在那里。即将混进细雨的风让金发无所事事地摇晃着。他的视线投射在眼前的荒芜耕地上。 埃缇卡不禁想停下脚步。 光靠自己的浅薄经验,根本想不到该对他说些什么才好。 但在得出答案之前,双脚就已经擅自走向他──埃缇卡绕过拉达红星,来到哈罗德身旁。他什么都没有说。所以,埃缇卡也保持沉默。她把手插进大衣的口袋,试图掩饰坐立难安的感觉,压抑想将指尖触碰到的电子菸拿出来的冲动。 「尼古拉先生……会平安的。」 埃缇卡只能说些了无新意的鼓励。 「我们会找到他。」 耕地的枯草随风飞舞。 哈罗德似乎微微吸了一口气。 「……索颂遇害前不久,也一样下落不明。」他的声音很虚弱且嘶哑,彷佛早就忘了争执的事。「我虽然对艾琳娜夸下海口,但老实说,我根本无法保证尼古拉还活着。也许到了明天,我们就会发现他的遗体。」 埃缇卡紧咬下唇。回想过去的案件,确实无法排除这个可能性。不过── 「不要说丧气话。我会帮忙,而且拿波罗夫巡官他们也在。」 哈罗德没有回答。 「大家一起尽全力就行了。」 「……你人真好。」 「我只是陈述事实罢了。」 他总算望了过来。冻结湖面般的眼睛从垂落的浏海间露出。他的脸颊依然僵硬,彷佛害怕一切事物。 如果继索颂之后,连弟弟尼古拉都被犯人夺走。 ──现在还是先别想像最坏的结局吧。 埃缇卡端正姿势,想重振精神。 「辅助官,你去调查家里吧。家里或许还留着跟尼古拉先生的去向有关的线索。另外──」说着,埃缇卡敲了敲拉达红星的车顶。「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借用一下拉达红星。我要去他丢下车子的池塘前面看看。」 哈罗德有些疲惫地将手指埋进乱掉的浏海里。 「那边应该已经有鉴识课在调查了。」 「既然如此,我就去现场周围看看。没时间了,这样总比傻傻待在原地好吧。」 「……你说得对。那么,麻烦你了。」 他用不同于往常的缓慢动作,从大衣的口袋里取出拉达红星的老式钥匙。埃缇卡正要伸手去拿的时候…… 被他慢慢地握住手指。 或许是因为算不上特别冷的天气,埃缇卡几乎感受不到阿米客思的淡淡体温。 「很抱歉疏远了你,埃缇卡。」 他的低语虽然温柔,表情还是很僵硬。 「如果……你有找到什么线索,请务必告诉我。」 他的口气就像在提醒──他已经看出埃缇卡想让他远离犯人的意图。毕竟埃缇卡昨天曾经那么反对,也难怪他不相信「不会妨碍你」的约定。 埃缇卡握紧拉达红星的钥匙。哈罗德的手指总算放开,离开她的手。 「……我知道了,我一定会联络你。」 但就算找到尼古拉,我也不想让你靠近犯人──埃缇卡在心中加上这句话。 唯独这一点,她怎么也无法退让。 埃缇卡打开拉达红星的车门,钻进驾驶座。她开启your forma的地图,设定通往目的地的路线。距离这里约十五分钟车程,并不算远。 总而言之,现在只能尽己所能了。 埃缇卡下定决心,开着拉达红星前进。 后照镜中的哈罗德在转眼间逐渐变小。 尼古拉丢下车子的池塘位于彼得霍夫宫的南边──从巴士路线分支出来的,没有人烟的路边。虽说是池塘,周围只有随便种了一些草皮,没有好好维护──现场附近被全像封锁线围起,有警卫阿米客思正在管制交通。看似属于尼古拉的皮卡车就停在池塘旁边,有几名鉴识官正在勘验。 埃缇卡下车,请警卫阿米客思呼叫鉴识官。 「请问有什么进展吗?」 「我们在草地上找到几根尼古拉先生的毛发。」走过来的中年鉴识官用事务性的语气说道。「泥土的部分有脚跟被拖行过的痕迹,所以确定是绑架。不过这附近几乎没有监视器或无人机……」 意思是目前完全没有关于绑架犯的线索。 埃缇卡在池塘周围走动,到处看看是否有什么有利于办案的蛛丝马迹。自己靠肉眼就能发现的东西,鉴识课当然早就找到了。不过,也难保他们不会有遗漏。 追根究柢,尼古拉究竟为什么会在半夜独自离家呢? 身为母亲的艾琳娜说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过去「恶梦」的被害人也都是主动与犯人见面──换句话说,尼古拉很有可能也是受到犯人的威胁,不得不赴约。 但他是案件的被害人遗族,应该很清楚犯人的手段。如果他明知如此却仍没有余力思考便冲出家门,表示内容令他相当震惊──正当埃缇卡一个人陷入苦思的时候…… 〈来自公共电话的语音电话。〉 ──公共电话? 埃缇卡不禁疑惑地停下脚步。她忽然想起从公共电话打到市警局的模仿犯阿巴耶夫──不过想当然耳,对方不可能是他。 埃缇卡犹豫了一阵子,然后选择接起电话。 「喂?」 就连自己也听得出来,自己的音调明显带着戒心。 『──喂?』传进耳里的是熟悉的少女嗓音。『幸好你接了!』 「……比加?」 出乎意料──埃缇卡想起今天早上在十字路口遇见的她。她应该说过自己今天要去学院。学院的设施位于圣彼得堡市内,当然与公共电话无缘。然而── 「等一下,你现在在哪里?该不会没去研习?」 『不好意思。关于「恶梦」事件,我后来有一些想法。』比加激动地说道。难道她擅自调查了?『我现在人在指定通讯限制范围。其实──我好像发现跟犯人有关的线索了。』 埃缇卡瞬间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她说什么? 「什么意思?」 『我晚点再说明,因为我身上的现金不多,电话就快断了。』要用公共电话持续通话,确实得每隔一定时间就投入硬币或是购买电话卡,简直是化石般的系统。『总之,我希望冰枝小姐可以一起来看。我想回去那里一趟,能不能约个地点碰面呢?』 「我知道了。我要先向拿波罗夫巡官报备──」 『我已经报备过了!』比加高声打断埃缇卡。『我先联络了哈罗德先生,他当时有替我跟巡官商量。然后,他们说会请冰枝小姐过来。』 拿波罗夫应该是考虑到比加的情报落空的可能性,才会这么安排吧。如果让人手集中追查不知是否可靠的线索,最后一无所获,就会危及尼古拉的性命。 「这样啊。」埃缇卡点头。虽然他们俩完全没有联络自己,但现在不是频繁沟通的时候,这也没办法。「我马上过去找你。要在哪里会合?」 『谢谢你。我看看喔,地点就选在──』 如此结束与比加的通话以后,埃缇卡再度开启地图──搜寻她指定的会合地点。那好像是位于圣彼得堡市涅瓦区的一座小型停车场。距离这里约有一个小时的车程,所以恐怕要晚归了。 姑且传送讯息给哈罗德吧。 埃缇卡透过your forma打出简洁的文章,回头朝拉达红星走去。如果这是可靠的线索,就需要请他过来一趟。不必说,当然应该那么做──只不过…… 可以的话,最好能比哈罗德更早找出犯人。 埃缇卡搭上拉达红星,以祈祷般的心态发动引擎。 希望比加的猜想是正确的。 3 哈罗德不知道已经重复看了几次埃缇卡传送的最后一则讯息。 〈我可能会晚点回去。再联络。〉 哈罗德在警车上的副驾驶座望着全像浏览器。接收时间已经是八小时以前──他瞥了一眼紧黏在车窗上的黑夜,咬紧牙关。循环液的流动一直不太顺畅。 跟埃缇卡分开以后,自己在家中到处寻找尼古拉留下的线索,结果一如预料没有收获。于是哈罗德为了跟她会合,搭拿波罗夫的车前往了那座池塘──然而,那里并没有埃缇卡的身影,她只传送了这则讯息。 再怎么等待,她都没有继续联络,也没有回来。 他们发现这个异状是在太阳开始下山以后。 「关于冰枝电索官的定位资讯──」驾驶座上的拿波罗夫带着严肃的表情开口说道。「好像已经取得最后确认到的地点了。据说是在涅瓦区的停车场中断的。」 「加快脚步吧。」 已经不能用难以处理来形容的焦躁狠狠刺进了思考的中枢。 既然埃缇卡在此刻下落不明,就应该假设她跟尼古拉一样被犯人引诱并绑架了。 到目前为止,犯人从来没有在遗体被发现以前就绑架第二个人。竟然到了现在,行动模式才有所改变──即使如此,应该也能预料到才对。自己太过慌乱了。而且犯人盯上了埃缇卡……盯上同样是警方相关人士的她。犯人光是对模仿犯展示「真迹」还不满足,甚至想超越自己过去犯下的案件吗? 不行。 ──『如果你有找到什么线索,请务必告诉我。』 ──『……我知道了,我一定会联络你。』 分开的时候,这么回答的埃缇卡别开了视线。这个举动证明了她仍然对哈罗德参与办案的事抱持反对的态度──自己明明很清楚,却允许她同行。都是因为得知尼古拉下落不明的时候,自己任由情感引擎产生的惶恐影响了判断力。 不知为何,自己不禁希望埃缇卡能够陪在身边。 但是── 哈罗德粗鲁地握紧手腕上的穿戴式装置。 脑袋里彷佛有火焰即将引燃。 「……我应该继续让她远离现场才对。」难以压抑的后悔涌上心头。「早知道她会成为犯人的目标,我就不该带她来这里。」 「如果那家伙早就盯上电索官,不管待在哪里,结果都一样。」拿波罗夫很冷静。或许是因为自己太过慌乱,才会这么觉得吧。「没想到犯人会蠢到再度对警方相关人士出手……」 假设── 假设他们俩都跟索颂一样,以凄惨的模样被发现。 自己这次恐怕无法维持理智。 抵达涅瓦区的停车场时,时间接近晚上九点。率先赶到现场的市警局鉴识课已经拉起了全像封锁线──这里是小型的停车场,顶多只能停放八九辆汽车。鉴识官正在调查遭到破坏的监视器。根据地图,附近还有几处停车场,而这里因为地点的关系,使用者偏少,所以也不容易被目击。 犯人应该很清楚这一点吧。 拿波罗夫将车子停在路肩的整排警车最后端。哈罗德立刻下车──看见电子犯罪搜查局的富豪汽车停在几辆车前方。佛金搜查官正在车外跟比加交谈。 「我有联络十时搜查官。」拿波罗夫一边关上车门一边说道。「她说会派人来支援,应该就是他们吧。」 「──哈罗德先生!」 看到哈罗德的比加立刻快步奔来。她在颤抖,恐怕不只是因为寒冷。那双小小的手害怕地紧抓着自己的大衣。 「谢谢你赶来支援,比加。」 「佛金搜查官接到十时课长的联络……我当时也在场,就请他带我过来了。」她的语速比平常还要快。「市警局的人正在调查现场。他们说从痕迹看来,应该是绑架没错……而且也不知道犯人去了哪里。」 「附近的监视无人机好像也没有拍到疑似犯人驾驶的车辆。」佛金也走了过来。「你跟冰枝没有一起行动吗,辅助官?」 「非常抱歉。是我疏忽了,没有看好她。」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佛金一脸尴尬地按住后颈。他应该是想说自己无意责备吧。「抱歉,我好像也慌了。」 「在这种状况下也是难免。」 「──哈罗德,你过来一下。」 哈罗德转头,发现拿波罗夫正在对自己招手。他穿过全像封锁线,走进停车场。哈罗德跟佛金与比加说一声,然后追上巡官。 不论如何──必须冷静下来。 犯人将待在彼得霍夫的埃缇卡叫到了涅瓦区。移动时间将近一个小时,而她在这段期间都没有通报警方。传送给哈罗德的讯息也完全没写到类似的内容──犯人就跟对待其他被害人一样,也威胁了埃缇卡吗? 快点思考。 否则自己培养这双「眼睛」就失去意义了。 拿波罗夫在被抛下的拉达红星前方等待。熄灭的圆形头灯有些凄凉地迎接了哈罗德。一名鉴识官正在调查车身。 哈罗德问道:「舒宾鉴识官休假吗?」 「好巧不巧。」巡官点头。「你把备用钥匙给他吧,他说想看看车里。」 哈罗德按照指示,把随身携带的备用钥匙扔给鉴识官。拿波罗夫转身面向后方,于是他也照做──大量的分析蚁聚集在地面的一处。另一名鉴识官蹲在旁边,从分析蚁的机身取出采集物。 哈罗德为了看清楚,用视觉装置放大画面。 左胸的帮浦受到压迫。 ──是血液。 虽然血量并不算多,却以不自然的形状延伸,渗入了地面。 「这是犯人的血吗?」拿波罗夫询问鉴识官。 「还不知道。」鉴识官说了。「我正要分析。」 鉴识官将采集到的血液样本滴到挂在脖子上的正方形分析装置上。它会透过网路连接到个人资料中心的资料库──扫描在短短几十秒内结束,得出分析结果。 「──这是埃缇卡冰枝电索官的血。」 一瞬间,哈罗德的视野开始摇晃。系统的负荷瞬间飙升。 「她受伤了吗?」 「是的,想必是跟犯人发生了打斗。血迹几乎都有变形,但勉强能区分为从利器滴落的形状,以及从伤口垂直落下的形状。另外──」鉴识官指着拉达红星的旁边。「我刚才在那里的地上回收了电子犯罪搜查局的自动手枪(芙兰玛15),可见电索官曾试图抵抗,在跟犯人缠斗的过程中弄掉了枪,并遭到划伤。」 「是致命伤吗?」 「不是。根据分析蚁,原因是自卫……特别是来自手掌的出血。」 哈罗德听着两人的对话,努力恢复冷静。他低头看着地面的血迹──虽然被聚集的分析蚁挡住,还是看得出延伸在粗糙柏油路上的血迹。可能是在打斗的过程中踩到,才会扩散成不自然的形状。 ──不。 哈罗德用鞋尖稍微拨开分析蚁。挺着矽胶机身的机器人们慌慌张张地摇晃着触角,往左右两侧散开──啊啊,果然没错。哈罗德确定了一件事。 这绝非遭到随意踩踏的痕迹。 「喂!」鉴识官注意到混乱的分析蚁,发出了语带责备的声音。「别这样,你在做什么?」 「拿波罗夫巡官。」 哈罗德不理会鉴识官,这么唤道。 「这不是单纯的血迹──而是『血字』。」 拿波罗夫与鉴识官似乎没有听懂,彼此面面相觑。 「不可能。」鉴识官摇摇头。「分析蚁没有得出那种结果。」 拿波罗夫也点头。「这怎么看都不像文字……」 「是的,因为尚未完成。应该是在写完之前就离开这里了吧。」 哈罗德不管一脸疑惑的两人,蹲了下来。他调节视觉装置的亮度,仔细观察血迹──可以清楚看见血迹被指尖勉强抹开,然后中断的样子。形状类似字母,是「j」或「v」吗?不,也有可能是「i」。不论是何者,原本要写的应该不只一个字母,毕竟这样根本看不懂。 如果是犯人,就会像阿巴耶夫当时那样将讯息写完。 所以留下这些血字的人是埃缇卡,而她肯定是在写完之前就被带走了。她曾试图传达些什么,传达的对象应该是自己被绑架后造访这里的警方相关人士──进一步而言,是要传达给哈罗德。 可是血字相当吓人,实在不像埃缇卡会想到的主意。在阿巴耶夫的遇害现场看见犯人留下的血字,影响了她的判断吗? 「巡官,请问有查到什么吗?」「请不要勉强哈罗德先生!」 脚步声逐渐靠近。比加与佛金似乎取得许可,进入了停车场──哈罗德透过听觉装置隔绝了声音。为了找到他们俩,快思考。埃缇卡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了表达绑架自己的人就是「圣彼得堡的恶梦」的犯人吗?是有这个可能。不过,她在这种情况下失踪,就算没有血字,警方也自然会怀疑「恶梦」的犯人。即使她当下无法保持冷静,有必要特地传达这种显而易见的讯息吗? 自己忽略了什么。 究竟是什么…… ──『那是因为「你看见了,却没有观察」。要从各种角度去假设。』 索颂的声音在耳朵深处重播。 声音。 难道── 瞬间,断裂的回路彷佛重新连接,窜起一股热流──没错。这么解释的话,确实说得通。 哈罗德立刻站起身。 「怎么了?」拿波罗夫呼唤。「这次到底……」 「是『声音』。」哈罗德猛然回头。「埃缇卡试图写下血字,目的却不是传达意思。她想透过血字让我们想起阿巴耶夫的遇害现场,不……是想起他的平板电脑。」 没错,那台电脑安装了索颂的数位复制人。 「阿巴耶夫使用索颂的数位复制人,打了电话到市警局。也就是说──」 拿波罗夫、鉴识官、比加、佛金的视线一口气集中到哈罗德身上。 「『恶梦』的犯人肯定是『伪装了声音,将被害人约出来』。」 假设有亲近的人打电话,用某种急切的理由拜托自己「马上过来」,大多数人恐怕都会相信──包含埃缇卡在内的被害人,甚至是索颂,都不疑有他地答应了犯人的邀约,这是唯一的原因。 也是阿巴耶夫毫无戒心地打开玄关门,让犯人进入屋内的原因。 「所以,犯人认识阿巴耶夫的推测完全是错误的。」哈罗德咬紧牙关说道。「他过去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曾使用市售的变声器改变声音。但是,事实不只如此。他是不是有手段能使用他人的声纹资料,假冒成被害人的熟人呢?」 一瞬间,茫然的沉默笼罩了现场。 远方的某处传来鉴识官下达指示的声音。 「简单来说──」拿波罗夫挤出这句话。「犯人也做了数位复制人吗?」 「据说一名数位复制人的制作要花上三周的时间。考虑到过去的犯案间隔,那么做并不实际。」哈罗德持续思索。「如果我是犯人,就会选择更简易的方法……」 「什么方法?」佛金说了。「要说其他方法,我只能想到利用违法的订制业者,将人类的声纹资料写入阿米客思。」 「可是,我不认为阿米客思能透过电话扮演他人。」 「──确实有更简易的方法。」 缓缓开口的人是比加──她握紧双手,绿色眼睛闪着灿烂的火光。她的嘴唇下定决心似的颤抖着。 「靠『生物骇客』就行了。」她清楚地这么说道。「生物骇客的手术中也包含操弄声音的方法。犯人搞不好是植入了可以读取声纹资料来改变声音的『变声装置』……」 ──真是意想不到的盲点。 整整两年半,埋藏在黑暗中的线索一口气被挖掘出来。 如此接近犯人的感觉,过去从来不曾有过。 「比加。」 哈罗德一呼唤,她便使劲点头,那对三股辫华丽地摇晃着。 「我认识在圣彼得堡郊外贩售变声装置的生物骇客,或许能从顾客名单当中找出犯人!」 * 生物骇客经营的店面位在诺夫哥罗德,距离圣彼得堡要两个小时以上的车程──市中心是要塞城市,旧时的城墙遗迹保留到了今日。现存的克里姆林宫成了热门的观光胜地,而为了防止景观遭到mr广告破坏,城市的一部分已经化为指定通讯限制范围,就跟过去造访的科兹窝地区一样。 比加带领哈罗德前往的地方,就是位于通讯限制范围内的「汽车用品店」。 「这只是表面上的招牌。」她如此说明。「总不能正大光明地自称是生物骇客。」 哈罗德看着几乎要融入黑夜的「汽车用品店」──裸露的泥土地上停着几辆旧车,看似以3d列印所制造的组合屋内透出了光线。入口的大门是敞开的,倾斜的电线杆的路灯反覆闪着令人不安的光芒。 「竟然有店面,真令人惊讶。而且还是距离市中心这么近的地方。」 「这份工作很好赚,所以有些人会像这样搬到城市里。如果是在指定通讯限制范围,也不容易被发现是机械否定派。」 「你有见过这里的生物骇客吗?」 「只见过一次。总之,我们快点进去吧!」 她小跑步奔向组合屋。哈罗德也跟上她,同时确认穿戴式装置。拿波罗夫传送了简洁的报告讯息,应该是进入通讯限制范围之前收到的──巡官带着自愿帮忙的佛金搜查官,指挥市警局的搜索部队。为求慎重,他们好像也会投入数位复制人相关的调查,不过目前还没有收获。 时间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 比加把手放到组合屋的门上,但门已经上锁,打不开。她勇敢地用拳头连连敲门──过了一阵子,一名中年男性斯拉夫人带着不悦的表情开门了。他的嘴唇上方留着整齐的胡子。 「很抱歉,我们已经打烊了。」 「是我,我是比加!」她心急地说道。「我是丹尼尔的女儿。还记得吗?就是上次来这里买零件的同业……」 「我忘了。你明天再来吧。」 男人一点也不在乎,马上就要关门──哈罗德迅速用鞋尖挡住门缝。男人错愕地回过头,哈罗德则对他亮出分局的身分证明用徽章。 「我们是警察,很抱歉这么晚还来打扰。」哈罗德这么说着,同时观察他的反应。瞳孔明显缩小了。既然从事生物骇客这个职业,也难怪他有许多见不得人的秘密。「只要你愿意协助办案,我们就不会追究你的工作。」 「区区阿米客思说什么大话──」 「既然这样,要不要我请真人警察过来?」比加也夸张地吊起眉毛。「那样一来,他们可能会彻底调查我们不会调查的地方,然后逮捕你喔!」 「啊啊,可恶,到底是怎样啊……」 男人大概是知道自己逃不掉了,于是认命地放哈罗德与比加进入组合屋──室内就像仓库一样。钢制货架上堆放着无数个收纳箱,几个放不下的箱子将地面填满。有一个区块被隔板围起,作为简易的「手术室」使用。老旧石油暖炉的气味莫名呛鼻。 比加对男人说道:「你这里还有在卖变声装置吧?」 「有是有,但不受欢迎。最后卖出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了。」 「没关系。」哈罗德伸出一只手。「可以让我们看看顾客名单吗?」 「上面全都是假名。」男人一脸不情愿,将一叠用绳子装订的皱巴巴纸张甩到哈罗德的胸前。「看完这个就快给我滚。」 即使是假名,也会透露出本人的偏好。 哈罗德快速翻阅顾客名单。 「所以,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警察联手的?」男人用厌烦的表情瞪着比加。「有像你这样的间谍,只会妨碍我们工作。真是够了。」 「我不是间谍,是正式的顾问。」 名单上记录了日期、姓名、性别、手术内容──哈罗德一口气翻到「恶梦」事件发生的两年半前,寻找手术内容写着「变声装置」的顾客。相当不好找,可见这项商品确实不受欢迎。终于找到一个人,性别是女性。不对。 他翻到下一页。 「怎么样,哈罗德先生?」 「请再稍等一下。」 哈罗德从上到下检视名单──忽然发现「变声装置」的文字。性别是男性,手术日刚好是「恶梦」事件发生的一周前。 姓名栏以歪七扭八的笔迹写着「蒙马特」。 「『蒙马特』。」从旁看著名单的比加念出这个名字。「是巴黎十八区的蒙马特地区吗?我记得毕卡索和达利以前就是住在这附近……」 对了,比加对美术领域很熟悉。哈罗德想起刚认识的时候,他们曾一起去艾米塔吉博物馆,听她讲述透过书本学到的知识。 阿巴耶夫遇害时的血字是用画笔写成。 「从现场的痕迹看来,犯人很有可能对美术感兴趣。」 哈罗德开启装置的全像浏览器。他原本想搜寻蒙马特这个地名,却又想起这里是指定通讯限制范围,无法连上网路。 「那是在十九世纪改造巴黎的时候,有许多画家聚集的地区。」比加代为回答。「蒙马特这个地名来自『殉道者山丘(mont des martyrs)』……简单来说,就是巴黎的圣德尼。圣母院有他的雕像。」 「那是什么样的雕像?」 「呃,就像这样。」比加把手放到胸前。「『抱着自己的头』。」 ──抱着自己的头? 「圣德尼在蒙马特山丘被处以斩首的死刑。传说他后来捡起了自己的头,边走边讲道了一阵子……雕像就是在表达当时的情境。」 「圣彼得堡的恶梦」中,被害人的头部都被摆放在躯干上。 如果正如索颂所言,犯人只不过是实践了自己的幻想──不同于圣德尼的雕像,其中应该没有宗教上的涵义。但沉醉于美术鉴赏的犯人也有可能受到不小的影响。 循环液再次慢慢发热。 ──这个「蒙马特」或许就是犯人。 「不好意思。」哈罗德望向一脸无聊地在一旁观看的生物骇客。「你还记得两年半前有一个叫作『蒙马特』的客人来过这里吗?」 「我只记得昨天的客人和吃过的饭,两年前根本就是我出生以前的事了。」 「那么,请让我们看看那里的纪录。那不是用来唬人的吧。」 哈罗德视线投向钢制货架与天花板的缝隙──那里塞着一个沾满灰尘的布袋。自己的视觉装置看得到袋子上开了个小洞,里面藏有监视器。这是所谓的「自保手段」,但应该不想让抱着亏心事而来的客人察觉到吧。 「喂喂喂,以前从来没有客人发现那东西耶。」男人露出烦躁的表情,非常不想配合。「你们真的会放我一马,不会告发我吧?」 「当然了。」比加拉高音量说道。「我们保证,所以快点!」 男人用慢吞吞的动作将一台牵着长长缆线的笔记型电脑拉过来──他叫出监视器纪录的期间,哈罗德都抱着某种祈祷般的心情等待。 不祥的想像附着在系统的内侧,挥之不去。 想像中的埃缇卡与尼古拉被砍下头部,定睛注视着自己。 拜托快点。 「──这家伙就是『蒙马特』。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有这么一个人。」 生物骇客将电脑推了过来。 哈罗德与比加看向沾满指纹的萤幕──上面映照着一名刚走进组合屋的男人。他用鸭舌帽遮掩了脸部,难以看清长相。目测身高大约是一百七十五公分左右。他驼着背,看起来没什么自信。体格比记忆中的「黑影」略矮一些,但身高只要靠鞋子就能轻易伪装。 影片并没有声音。蒙马特跟生物骇客对话的期间也会好奇地环顾店内──那张脸无意间转向监视器。 隐藏在鸭舌帽下的长相被拍得清清楚楚。 哈罗德一瞬间忘了模拟呼吸。 ──怎么会。 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 如果他真的是犯人,为什么自己至今都没有发现? 系统的处理差点停顿。 根本无从怀疑。 「蒙马特有没有提过使用变声装置的目的?」 比加用自己带来的平板电脑拍下笔记型电脑上的画面。 「要是老问那种问题,就不会有客人上门了。」男人不知不觉间叼起了从某处拿出的香菸。「已经够了吧?我明天还要工作呢。」 「不,请等一下。我们还──」 「已经够了,你帮了大忙。」哈罗德打断比加,将电脑还给他。「感谢你的配合。我们先失陪了。」 哈罗德几乎是用跑的离开店面──左胸帮浦的运作速率明显飙升。哈罗德急切地奔向车子。 「哈罗德先生。」比加小跑步跟了上来。「刚才的『蒙马特』就是犯人吗?」 「很有可能。一离开指定通讯限制范围,就要立刻联络拿波罗夫巡官。」 「我拍了照片,等一下请分享给巡官。」 哈罗德正要搭上拉达红星的时候,比加忽然抓住了他的袖子──他一回头,便看见她不安的眼神。比加的脸颊因寒冷而明显泛红。 「那个……回程由我来开车就好,请稍微休息一下。」 「谢谢你,不过我不会感到疲劳。」 「但你还是休息一下比较好!」 比加不退让,拉着哈罗德移动。哈罗德很感谢她的关心,但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不过,她的小手就是不放开袖子。结果,哈罗德就这么被她塞进副驾驶座。 占据驾驶座的比加调整座椅,发动引擎。 「我知道你很担心冰枝小姐他们,但把自己逼得这么紧会搞坏身体的。」 「我们就算坏了也可以修理。」 「应该也有些地方没办法修理。」 哈罗德微微挑动眉毛,完全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握在比加手里的方向盘看起来特别大。 拉达红星以有些生硬的动作起步。 「你知道吗?就算只是闭上眼睛也有休息的效果。」 「比加,你的心意我很高兴──」 「请照我说的去做。」 她坚持不让步,于是哈罗德只好闭上眼睛。自己再怎么焦急,确实也没办法一口气回到圣彼得堡。 脑中浮现在影片中望着镜头的蒙马特。 就连当时待在他身边的索颂也浑然不觉。 根本无从察觉。 毕竟他──「不会散发『讯号』」。 强烈的焦躁与懊悔逐渐渗出。 过了一阵子,车子驶出指定通讯限制范围。 4 某人在某处不断低语,像是在哀求「醒醒,快醒醒啊」。 埃缇卡微微睁开眼睛──脸颊接收到冰冷水泥的触感。看来自己的身体毫无防备地躺在地上。双手被绑在背后,双脚则被绑在一起,完全无法起身。 这种感觉很熟悉,就跟以前被艾登法曼绑架时一样──一旦理解这一点,脑袋便彻底清醒。埃缇卡试图操作your forma,但果然被绝缘单元切断了网路的连线。 糟透了。 就像终于想起似的,手掌的伤口重新感受到燃烧般的痛楚。 埃缇卡开始回想──自己在比加的邀约下离开彼得霍夫,一个人前往涅瓦区的停车场。但埃缇卡到了现场还是没有见到比加,一下车就被一名蒙面男子抓住。她试图拔枪抵抗,却又被夺走,然后发生激烈的扭打。恼羞成怒的男人拔出刀子,埃缇卡则反射性地抓住刀子以保护自己──却被深深划伤手掌,甚至被制伏在地,然后插上绝缘单元。 那个时候,埃缇卡已经确信这个男人就是「圣彼得堡的恶梦」的犯人。 自己就这么受骗,被他引诱到指定地点。 别说是帮忙搜索尼古拉,自己甚至还在扯后腿。 埃缇卡心想至少也要为哈罗德留下关于犯人的线索,所以试图以自己的血液来模拟血字──却完全不记得后来发生的事。自己恐怕是被殴打,昏了过去吧。 埃缇卡烦躁地转动脖子,便感到微微的头痛。 这里没有灯光,但有汽车的轮廓浮现在黑暗之中。那是一辆大型的厢型车,引擎盖前方有放下来的铁卷门──这里好像是某处的车库。 「太好了。」几乎等于吐息的声音从黑暗的深处传来。「电索官,你还好吗?」 还有其他人在吗? 埃缇卡勉强面向声音的来源。车子的另一侧有看似人影的东西在动。对方好像也跟自己一样,遭到捆绑。那个人就像条毛毛虫似的躺在地上──看不见脸。不过,从体型能看出对方是男性。 这个瞬间,埃缇卡突然意会过来。 难道他是── 「尼古拉先生?」 「是的,没想到连你都被带来这里了……」 他还活着──一瞬间,难以言喻的安心感涌上心头。太好了,他仍然平安。必须尽早告诉哈罗德等人这个好消息。 「我们一定会救你的。」埃缇卡改成趴着的姿势。总之得解开这条绳子才行。「犯人去了哪里?」 「他把你放在这里,就跑出去了。车子还留在这里,所以我想应该没有走远。」 「请问我睡了多久?」 「我不知道,很抱歉。我没有余力确认时间──」 忽然间,某处传来咚的一阵沉重声响。两人闭上嘴巴。这个车库或许跟住宅之类的建筑相连。回音听起来并不像是来自屋外──风把铁门吹得嘎嘎作响,某处传来波浪的声音。那不是自来水,而是自然环境的水声。是河川,或是海浪的声音吗? 埃缇卡试图在想像中开启圣彼得堡一带的地图。 突然间,车库的门打开了──埃缇卡初次发现那里有一扇门。灯光撕裂了黑暗,塑胶摩擦般的脚步声传来。有人走进车库了。埃缇卡全身紧绷。 背部起了鸡皮疙瘩。 现身的是那名掳走自己的男人。他仍然用面具遮掩脸部,看不见其容貌。偏黑的服装外穿着包覆全身的透明雨衣。 「不、不要过来!」 尼古拉害怕地大叫,但男人不由分说地抓住他的衣领,甚至想用拖的方式将他带出车库。 「等等!」埃缇卡叫道。「不要对那个人出手……!」 不过,男人充耳不闻。尼古拉抵抗无效,被拖出车库。磅的一声,门毫不留情地关上,哀号声逐渐远去。 糟糕了。 埃缇卡拼命挣扎,想起以前遭到法曼束缚的时候,绳子自行断裂的事──不过,这次运气没有站在自己这边,绳子文风不动。 不行。 再这样下去,尼古拉会被杀掉…… 「可恶……!」 埃缇卡光是在嘴里咒骂就费尽力气。 尼古拉的凄厉哀号声传了过来,然后突然中断。 * 「『圣彼得堡的恶梦』犯人是卡济米尔马尔提诺维奇舒宾。」 在驶离诺夫哥罗德的拉达红星车内──从哈罗德的穿戴式装置开启的全像浏览器散发着明亮的光芒。映照在其中的拿波罗夫巡官似乎正在市警局总部内走动,佛金搜查官也跟在他身旁。 『……你说什么?』 「就是鉴识课的舒宾。」哈罗德用锐利的语气重复。「你也很了解他吧。」 没错──刚才在生物骇客的店里确认到的监视器画面中,确实出现了舒宾的身影。虽然他压低了鸭舌帽的帽檐,但垂在眼前的浏海毫无疑问是属于他的,驼背的特征也跟本人一致。 拿波罗夫原本想一笑置之,但似乎失败了。『开玩笑的吧?』 「我传送照片过去。这是比加直接翻拍店里的监视器画面的照片。」 哈罗德操作比加借给自己的平板电脑,将舒宾的照片传送给拿波罗夫。巡官透过your forma收到了照片,静静闭上眼睛几秒──他看起来既像在拼命保持冷静,也像是对难以接受的现实感到气愤。 「对照侧写的内容,舒宾确实符合犯人的形象。」哈罗德回想索颂建构的侧写。「他今年三十五岁,性格绝非外向。虽然他不是医疗业人员,但隶属于接触尸体的鉴识课,对美术领域也很熟悉。他并没有表明自己属于机械派,但他根本不会展现自己的感情,所以内心也有可能厌恶阿米客思。」 另外,鉴识官平时就有许多机会进出个人资料中心──警方相关人士本来就能透过自身的your forma来取得对方的个人资料。而且基于鉴识官的工作性质,阅览资料中心的生物资料时,他们可以简化一部分的手续。他恐怕是利用身为鉴识官的权限,取得了特定使用者的声纹资料。只要利用个人资料,也能掌握被害人的人际关系,找出其熟识的亲友。 「不过即便是鉴识官,能够取得的生物资料也有限制。对象必须同样是警方相关人士,或是曾犯下不论轻重的罪行。」哈罗德边思考边说。「假设埃缇卡与索颂是被他使用某位同事的声音叫出去的,其他被害人除了朋友派这个特征,可能也有熟人具备犯罪经历的共通点。」 『可是──』拿波罗夫扶着额头这么说。他已经完全停下脚步了。『舒宾在阿巴耶夫的现场主动分析了血字的特征。自己解说自己的犯罪过程,风险不是很大吗?』 「正好相反。有可能正因为自己是犯人,才会为了避免被怀疑而解说。」 『原来如此。』在一旁听着的佛金低声说道。『嫌疑人之中,确实有人会假装成目击者,主动干涉警方办案。』 「而且像市警局这么大的组织,应该会有定期的健康检查吧?」比加握着方向盘,插嘴说道。「那就请调查看看。如果曾接受生物骇客的手术,大多数人都会为了隐瞒而翘掉健康检查。」 『…………我来确认舒宾的个人资料。』 说完,拿波罗夫似乎连上了使用者资料库。过了不久,舒宾的资料被分享到哈罗德的穿戴式装置──上面记载着出生年月日、出身地、学历……病历及健康检查的诊断日。从案发的两年前开始,纪录确实中断了。 佛金问道:『市警局没有实施思想调查吗?』 『有是有,但并没有像精神鉴定那么严谨。』拿波罗夫有些压抑地说道。『像舒宾这样能装成正常人……具有所谓双面性格的精神病患就能逃脱。』 这已经可说是罪证确凿了。 「巡官,请取得舒宾的定位资讯。」 『……他有可能装着绝缘单元。』 拿波罗夫立刻开始申请,但似乎仍无法接受熟识已久的部下就是犯人。哈罗德也非常震惊。不过,现在不是受情绪摆布的时候──事情关系到埃缇卡与尼古拉的性命。 『──他好像在拉多加湖附近的达恰。』不久,拿波罗夫宣告的地点就像高烧时的呓语模糊地响起。『那附近有许多达恰,但冬天几乎没有民众出入,空屋很多。』 「所以说……就像杀害索颂时一样,舒宾打算再次利用空屋犯案?」 『非常有可能。他或许是想借着对比过去的案件,强调这次案件的凄惨程度吧。』 即使如此──他也别想再夺走任何一个人。 卡济米尔马尔提诺维奇舒宾。 哈罗德再次默念这个名字。 终于找到你了。 『──我们会前往这栋达恰。哈罗德,你们也马上过来会合。』 第四章 地下室的黎明 1 尼古拉的哀号已经彻底停止。 被独留在车库的埃缇卡用肩膀匍匐前进,爬向门的下方。她虽然没有想到什么好点子,却还是无法坐以待毙。 不论如何都必须救出尼古拉。 埃缇卡挺起上半身,踉跄地用膝盖起身。她试图用下巴将门把往下压,然后往前推却失败──几乎要冲破血管的焦躁涌上心头。拜托快啊! 埃缇卡又试了一次,总算跌到门外。过头的力道让她的下巴撞到地面。铁锈的味道在嘴里扩散──眼前是一条走廊。车库果然是直接与屋内相连的。埃缇卡开始勉强向前爬,不知是灰尘还是沙土的污垢在身体底下发出阵阵摩擦声。 她离尽头的门只有不到三公尺的距离。可是,感觉却远得彷佛永远构不到──门缝是开启的。寂静慢慢流到门外。 埃缇卡用全身冲撞的方式打开门。 以大小而言,这里应该是客厅。来自窗外的微弱月光照亮了空无一物的室内──埃缇卡现在才发现,原来这里是空屋。 男人背对着埃缇卡,蹲在地上。尼古拉躺在男人的脚边。他一动也不动地闭着眼睛,但好像只是昏倒了,还有呼吸。男人的手里握着凶狠的小型电锯。 尼古拉的手脚已经脱离绳子的束缚,无力地垂在地上。 ──难道是为了切断四肢才刻意这么做的吗? 埃缇卡试图阻止,反射性地想站起来。不过她当然没有成功,很快便跌坐在地──听见声音的男人回过头来。彼此是否对上了眼呢?对方缓缓站起来。被塑胶袋套住的鞋尖转过来朝向埃缇卡。 他踏出步伐。 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 转眼间,男人便站到眼前。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抓住埃缇卡的衣领,粗鲁地将她拉了起来。埃缇卡一边呻吟,一边拼命动脑。 要跟对付法曼时一样,咬住对方的手吗?可是他戴着厚厚的手套,恐怕不会有多大的效果。就算想踢开他,双脚也无法自由活动──男人的手重新握好电锯。他的手指早就已经放在扳机式的开关上。 全身寒毛直竖。 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 ──我不想死。 不过…… 男人突然放开了埃缇卡的衣领。 ──咦? 埃缇卡一瞬间愣住。男人好像又想到了什么,顺手把电锯放到地上。他有点害怕似的后退了几步──埃缇卡只能一头雾水地望着这一幕。他到底是怎么了? 「……冰枝电索官。」 男人依然维持比加的声音。 「──你是优秀的搜查官……所以一定能──」 突然间,月光开始带有灼热的白色,扫过窗户──是车辆的头灯。男人猛然抬起头。不过几秒的时间,外头便传来开关车门的声音,另外还有微微的交谈声。有人来了。是男人的同伙吗?不…… 寂静。 突然间,男人转过身。 然后朝房间深处的车库奔去。 「慢着!」埃缇卡只能扭动身体。「你要去哪里──」 随后,冰霰般的脚步声涌进客厅。 「──解除警报!已经找到两名人质,呼叫救护队!」 埃缇卡勉强抬起头。现身的是围着围脖的拿波罗夫巡官。他单手拿着左轮手枪,小心翼翼地奔来──埃缇卡顿时松了一口气。 赶上了。 询问他们为何能找到这里,恐怕是多此一举吧。毕竟自己就是希望他们能发现,才会留下痕迹……如果是哈罗德,一定能读懂其中的讯息。 不过,埃缇卡原本几乎是半放弃的状态。 「在里面的车库!」「他要开车逃走了,绕过去包围他!」 穿着防弹背心的两名警员匆匆经过眼前。 「你没事吧,电索官?」拿波罗夫立刻解开绳子。「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别管我了,尼古拉先生他──」 埃缇卡活动重获自由的手脚,并拔除后颈的绝缘单元。她转头望向尼古拉──不知何时赶到的医护人员已经围在他的身边,马上开始简易诊断ai的扫描。现在只能祈祷他没有大碍了。 「巡官。」埃缇卡发问。「既然已经查出这里,就表示你们知道犯人是谁了吗?」 「是啊,我们知道。这一切都是舒宾干的。」 拿波罗夫一脸苦恼地皱起脸──埃缇卡花了一段时间才听懂。舒宾是指那个阴沉的鉴识官吗?埃缇卡在脑中重叠方才出现在眼前的男人与舒宾的身影。现在回想起来,他的人物形象确实与犯人的侧写相符…… 不过,自己完全没料到会是他。 「冰枝小姐!」 娇小的人影冲进来,打断了埃缇卡的思绪──竟然是比加来了。她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跑了过来。 「为什么?」埃缇卡摇摇晃晃,好不容易才站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也来协助办案,发现犯人是请生物骇客植入变声装置……不,这不重要!」她的眼睛变得红通通。比加伸出纤细的双臂,紧紧拥抱埃缇卡。「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太好了……!」 这份温暖让埃缇卡差点放下心来。 「这里很危险。」埃缇卡轻轻拨开比加的手。「犯人还在里面,你快出去。」 「没关系,警察会抓住他的。佛金搜查官也来了,冰枝小姐你快点去医院……啊,你的手掌也受伤了!」 她抓住埃缇卡的左手,脸色发白──不过,自己的伤势一点也不重要。埃缇卡环顾四周,只看到医护人员的身影。拿波罗夫戴上手套,捡起舒宾留下的电锯。警员的怒吼从某处传来。 哈罗德不在。 平常的他明明会抢先赶到现场,甚至令人烦躁。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在哪里?」 「他没事,就在外面。」比加安抚似的说道。「为了防止舒宾逃走,大家都开车包围了房子附近……」 埃缇卡感觉到焦虑正在膨胀。 ──不行。 「不要让他靠近舒宾。」 「咦?」 「马上让他回家。必须让他远离现场──」 咚的一声,震撼腹部的巨响传出。 埃缇卡与比加都僵住了。 ──是外面传来的。 埃缇卡立刻甩开比加的手,跑了出去。埃缇卡奔过走廊,直接推开挡在玄关的警卫阿米客思──眼前有一片覆盖地平线的漆黑海洋。不,不对。 〈拉多加湖。〉 一颗星星都没有的深夜湖泊──原来自己听见的水声就是来自这里。 空屋位于突出湖面的达恰区一角,屋前有铺着沙子的空地──此刻舒宾的厢型车正好强行冲破尚未完全开启的车库铁卷门,包围房子的两辆警车试图阻挡厢型车的行进方向。可是舒宾穿越车间的缝隙,勉强逃脱了。加速过猛的警车互相冲撞,磅的一声,贯穿鼓膜的破碎声响起。 ──不会吧。 厢型车持续加速,冲向围起庭院的木门。几乎腐朽的木门被轻易撞倒,凹凸不平的车身于是跌跌撞撞地驶进道路──守在外头的一辆车亮起头灯。那辆车猛然加速,追逐开始逃逸的厢型车。 熟悉的栗红色休旅车。 拉达红星。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 一瞬间,拉达红星的速度彷佛慢了下来。 然而,埃缇卡的呐喊没有传达到──厢型车与拉达红星的尾灯在转眼间远离。两辆车互相重叠,被吸往蜿蜒道路的远方。 只有包围在四周的森林阴影在摇晃,发出嘲笑般的沙沙声。 ──没能阻止他。 光是这个事实就让双腿难以动弹。 啊啊,该怎么办才好? 「拿波罗夫巡官,我要去追辅助官!」 埃缇卡回过神来。停在庭院内的富豪汽车放下车窗,佛金从驾驶座探出身子喊道──埃缇卡回头,看见拿波罗夫正从屋内走出来。他大声回应:「我也马上过去!」 佛金挥手表示了解,驾驶富豪出发。 「巡官。」埃缇卡无法不问。「拉达红星上面只有辅助官一个人吗?」 「是啊。不过他有敬爱规范,就算追上犯人也无法抓住对方。」 「如果你要去追辅助官,请让我一起去。」 「──不行啦!」比加从后方拉住埃缇卡的手。她追过来了。「你得去医院请医生看看才行。你的伤很深,就算只是手掌──」 「我没事,血已经止住了。」 千万不能让哈罗德和舒宾两人独处。 自己也知道,这是非常多管闲事的行为──埃缇卡已经亲眼见识到,失去索颂的他究竟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生活到今天。潜入身为遗族的艾琳娜脑中时,感觉就像是亲身体会了那份痛楚。让人喘不过气的愤怒,以及悲伤。 哈罗德有足够的理由复仇。 自己没有权利阻止他。 埃缇卡在脑中默念曾对自己说过好几次的话语。 可是,即使如此,她还是无法坐视不管。 就算是多管闲事也好。 可以确定的是──不该再让他背负更多重担了。 「人手确实是愈多愈好。」拿波罗夫回头看着互撞的车辆。几名警员被赶来的医护人员拖下车。「电索官,你有带武器吗?」 埃缇卡伸手摸索腿上的枪套,这才想起里面没有枪。对了,自己在那座停车场跟舒宾扭打时,不小心弄掉了枪──忽然间,比加从肩背包拿出一个东西,递给埃缇卡。 那是装在证物袋里的自动手枪(芙兰玛15)。 「鉴识课的人请我把这个还给冰枝小姐。」比加仍然垂下眉尾,不太服气地说道。「其实我还是希望你去医院一趟……」 「谢谢你,比加。」 埃缇卡心怀感激地收下,从袋子里取出手枪。她先确认剩余的子弹,然后把手枪插进枪套──埃缇卡转头看着比加,她便一脸担心地点头回应。虽然对她很抱歉,但现在比起自己的伤势,还有更重要的事该处理。 「比加,你就陪着尼古拉吧,好吗?」 拿波罗夫如此交代,快步向前走。埃缇卡也赶紧追上去──前方有看似由巡官开来的完好警车。 总之,必须尽早追上哈罗德。 埃缇卡钻进副驾驶座,拿波罗夫也立刻坐上驾驶座。他一边拉着安全带,一边发动引擎──车辆直接驶离庭院,冲上道路。转眼间,比加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 埃缇卡努力安抚自己的情绪,这么问道:「话说回来,你们怎么知道是舒宾?」 「哈罗德和比加发现犯人会使用变声装置来改变声音。生物骇客店里的监视器好像有拍到舒宾。」拿波罗夫一脸懊悔地握紧方向盘。「我已经认识他很久了,却完全没有发现。真是被摆了一道。」 「我也很惊讶。」不过,已经有充分的证据了。「舒宾原本想杀我,但好像半途改变了主意。尼古拉的绳子也被解开了……」 说着说着,埃缇卡开始觉得他的态度确实很吊诡──是因为察觉有追兵逼近,才会暂停犯案吗?可是舒宾装着绝缘单元,所在地应该不会轻易曝光。不,等等。 埃缇卡开始回想。 ──他后颈的连接埠没有插上任何东西。 「舒宾每次犯案,应该都会装上绝缘单元。可是,这次他没有装。」他明明知道如果没有这个东西,自己的定位资讯就会泄漏。「他原本好像想对我说些什么,就在巡官你们抵达之前──」 纯净的黑暗爬上挡风玻璃。 拿波罗夫从鼻子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他会去哪里。逮到他之后,就向他询问详情吧。」 埃缇卡与拿波罗夫前往的地方是距离拉多加湖约一个小时车程,位于奥赫塔河边的住宅区──而且是休耕地正中央,只有许多空屋的废墟聚集地,周围只有荒废的农地无止尽地延伸。根据your forma的介绍,这个地区曾经盛行郊区农业,过去有许多农民居住在这里。不过自从疫情结束,以阿米客思与无人机为主的大量栽培设施(人工气候室)成为主流,这里就彻底没落了。如今,只剩冰冷的废弃房屋还留在这里。 拿波罗夫停车的地点是一栋民宅前。在黎明前的天空下,就连屋顶的颜色都难以分辨。不过,这栋房子相当老旧──只有在后面流动的奥赫塔河带着细微的流水声,让人知道这块土地并没有完全死绝。 埃缇卡解开安全带。「这里是?」 「索颂遇害的空屋。既然舒宾试图超越过去犯下的案子,最终应该会把你和尼古拉带来这里。」 拿波罗夫率先下车。埃缇卡也下了车,同时用your forma搜寻过去的新闻报导──关于「圣彼得堡的恶梦」,几个提到详细地点的网页出现在搜寻结果中。报导中确实有写到,索颂遇害的地点是休耕地附近的废墟。 不过──放眼望去,到处都没有舒宾的厢型车。 当然了,哈罗德的拉达红星也丝毫不见踪影。 「舒宾应该没有来这里吧?」 「他肯定会来。他的定位资讯现在也正朝这里持续移动。」 巡官用热切的语气说道,往空屋走去,表示要「在这里埋伏」。个人资料中心应该正持续传送舒宾的定位资讯给他,但埃缇卡没有共享到这份资讯──埃缇卡暂时确认手枪的状态,并且追上拿波罗夫。 等舒宾来到这里,就必须立刻制伏他。 为了避免让追上来的哈罗德碰到他一根寒毛。 老旧不堪的玄关门没有全像封锁线,只贴着纸制的封锁线。拿波罗夫扯下随风飘动的封锁线,硬是打开安装不良的门。也许是本来就锁得很随便,他用力一推就轻易打开了。 两人踏入屋内。 霉味立刻包围全身,让埃缇卡皱起眉头。好糟的地方。拿波罗夫往走廊深处前进。阶梯后面的地面有一扇打开的地板门,里头盈着满满的黑暗。拿波罗夫毫不犹豫地朝里面走去。 「巡官。」埃缇卡迟疑了。「如果要埋伏舒宾,在这附近也……」 但拿波罗夫似乎没听到,直接消失在地下室。埃缇卡回头瞄了一眼玄关门。就算竖起耳朵,还是听不见车辆的引擎声──埃缇卡思考了一下,然后往地板门里面走去。阶梯的薄薄木板吸收了湿气,已经是半腐朽的状态。靴子一踩上去,阶梯便发出令人不安的噪音。 拿波罗夫在底部等待着。 「──这里就是索颂遇害的地下室。」 说着,他转头望向空洞般的黑暗。刺人的空气填满了四周,令人莫名感到呼吸困难。散乱的农具已经成了单纯的破铜烂铁,水滴般的微光透过地板的缝隙洒落──从裸露泥土的地面可以看见稀疏的黑色污渍。 是血迹。 这么理解的瞬间,埃缇卡感到毛骨悚然。 那是两年半前的惨剧所留下的痕迹。 ──『因为遭到监禁的时候,犯人好像对那个孩子(哈罗德)说了好几次:「你是阿米客思,所以看着主人被肢解也没有任何感觉对吧。」』 达莉雅曾经说过的话在耳边复苏。 那一天,哈罗德就待在这里。 ──『「你们又没有心,全都是假的。」』 索颂遇害之后,不论是他还是他周围的人,一切事物都开始崩溃。一旦破碎,即使一一捡起碎片,再重新拼凑起来,也不可能恢复原状──伤痛就是如此。虽然种类不同,但埃缇卡曾经历与父亲的摩擦,所以也能稍微明白。 已经形成的坑洞会永远存在。 岁月的累积会覆盖这些坑洞,但也只是一点一滴地埋没它,变得不容易看见罢了──可是,身为阿米客思的他不同。 他想忘也忘不了。 ──『如果能够抓到杀害索颂的犯人,我打算亲手制裁他。』 即使如此,要是见到追逐舒宾而来的他,自己肯定会── 突然间,左边脸颊感受到强烈的冲击。 * 拉达红星的速度表从刚才就一直拼命地将指针往上推。 拉多加湖周围的落叶树林被深夜的寂静笼罩。贯穿森林的道路上没有车辆通行,既没有红绿灯,也没有建筑物出现──哈罗德用头灯划破这份静谧,持续追踪舒宾的厢型车。目测距离约有三十公尺,就算靠近也会被拉远,怎么就是追不上。 哈罗德压抑着情感引擎产生的所有「焦虑」。 绝对不能让他逃了。 突然间,穿戴式装置收到来电通知。对象是佛金搜查官。现在不能分心──哈罗德决定忽视,重新握好方向盘。 虽然没有看到尼古拉,但已经确定埃缇卡平安了。 自己正要开车离去的时候,她确实从那栋房子里冲了出来。哈罗德当时有用视觉装置放大画面,她乍看之下没有受什么重伤。 虽然时间短得不到一秒,他总算放下心中的大石。 他很想奔向埃缇卡,对她说些话。 不过──现在的第一要务是追踪舒宾。 突然间,厢型车偏离了轨道。对于穷追不舍的哈罗德,他似乎已经不耐烦了。车身转换方向,刻意偏离道路。就这样,他驶向穿越森林的小径──这不是明智之举。在这种黑夜之中,开进几乎等于荒野的岔路,简直是疯了。 要是发生自撞事故就麻烦了──冷酷的系统这么低语。 是不是该停止追逐? 不──要是错过这次的机会,恐怕就没有下次了。 拉达红星也毫不犹豫地冲进森林。低矮的树枝掠过挡风玻璃,让速度略微减慢。哈罗德不为所动,紧跟着厢型车的尾灯。路线并不笔直,对手果然无法稳定地行驶。人类的视觉没有夜视功能,要在维持速度的情况下分辨快速逼近的荒野小径,可说是难上加难。 行驶不到几十公尺,厢型车就差点偏离小径。舒宾似乎在情急之下打了方向盘,却不走运。车身大幅摇晃,转眼间便被吸向树干。 冲撞。 骇人的声音甚至震撼了车窗紧闭的拉达红星内部──被厢型车撞到的树严重弯曲,原本正在沉睡的鸟儿们同时起飞,朝夜空扩散成一群黑影。 四周恢复了寂静。 虽然早就料到了,果然是这个结果──哈罗德缓缓停下拉达红星。他观察了约三十秒,厢型车没有移动的迹象。根据自己的计算,对方生还的机率比较高,但如果他就这么死了,那可不好笑。 哈罗德没有熄火,直接下车。 地面被没有颜色的落叶覆盖。哈罗德关上车门,迈出步伐。鞋底接收到柔软的触感,发出几乎跟现场不搭调的清脆声响。 厢型车愈来愈近。 某种难以言喻的感受在循环液中流窜。 情感引擎一直维持过度运作的状态。 厢型车的引擎盖陷进树干,严重扭曲。往驾驶座窥探,可以看见一个人影被夹在方向盘和座位之间。安全气囊似乎启动了,但有一半只是安慰作用──哈罗德把手放到车门上。可能是因为他非常急着逃走,车门没有上锁,轻轻松松就能打开。 舒宾没有遮住脸部。 他身上穿着透明雨衣,但面具会妨碍驾驶,所以他拿了下来──可能是冲撞的时候伤到了头,温热的血液从额头的割伤中流出。 就是这个男人杀了索颂。 将自己的幸福彻底粉碎。 终于找到了。 终于…… 哈罗德伸出手,揪住舒宾的衣领,粗鲁地将夹在车内的身体拖下来。他的身体顺着重力狠狠摔在地上──自己明明曾经那么渴望当个正常的阿米客思,明明假装自己的敬爱规范仍然完好,持续隐瞒至今。 如今,自己却这么粗暴地对待人类。 无意间,内心萌生临时想起似的抗拒感。自己正要做的事,就跟这个男人对索颂做过的事一样。换句话说,这个举动非常矛盾,毫无建设性且不合理──即使如此…… 眼前一如以往浮现「那一天」的情景。 阿米客思的记忆不会被冲淡。所以两年半前,这个男人对索颂做过的每一件事,哈罗德都能钜细靡遗地回想起来。索颂的呻吟、四肢掉落时的声音、血液涌出的方式、气味、黑影的身形──他都记得。 记得最清楚的是── 没能拯救他的绝望。 自己必须证明。 证明自己已经不是当时那个「没用的东西」了。 「不、要……」舒宾似乎稍微恢复了意识。恍惚的眼睛仰望着哈罗德。「我……」 「我一直都在找你。没想到犯人就在这么近的地方。」 舒宾没有回答,他的眼睛已经快要失焦了。 ──就算失去意识,感觉到疼痛就会再次清醒了吧。 哈罗德伸出手,正要抓住舒宾的衣领。 这时有车辆的头灯闪过,划破了黑暗。 轮胎与引擎的运转声逐渐靠近。 碍事的人比想像中还要早出现──哈罗德隐藏自己的烦躁,远离舒宾几步。出现在荒野小径上的是电子犯罪搜查局的富豪汽车。手煞车发出一个尖锐的声音,驾驶座上的人影走了下来。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是佛金搜查官。「舒宾呢?」 ──如果再有十分钟的时间就好了。 「如你所见,发生了自撞事故。」哈罗德冷静地答道。「『我想办法从车内救出了他』,但他的伤势很严重,或许会影响到脑部。」 佛金快步奔来,交互看着追撞树干的厢型车及倒地的舒宾。 「我来叫救护车。」他露出严肃的表情按着太阳穴。「你联络拿波罗夫巡官,传送这里的定位资讯吧。他应该也追过来了。」 「我明白了。」 哈罗德顺从地操作起穿戴式装置。啊啊,再这样下去就要错过渴求已久的机会了。该怎么办才好?哈罗德一边思考一边乖乖打电话给拿波罗夫──可是来电答铃没有响,只显示了文字的警告讯息。 〈错误代码d00898:此用户位于可通讯范围外,无法接通。〉 思绪渐渐清醒。 这附近没有指定通讯限制范围。 这么说来,他被插上了绝缘单元吗? 一瞬间,拿波罗夫被犯人绑架的可能性闪过脑海。 不过──犯人(舒宾)现在就倒在眼前。 哈罗德看着舒宾的脸。他微微睁开眼睛呼吸,但显然已经失去意识──对了,刚才从屋内冲出来的埃缇卡并没有受伤。从她被绑架到哈罗德等人赶到现场,明明有充足的时间下手……当时自己单纯松了一口气,但仔细想想确实很奇怪。 因为认识她,所以不忍心下手吗? 不可能。舒宾过去就杀了身为同事的索颂。 这个男人可以平心静气地勘验自己亲手杀害的被害人,是个精神病患。 ──『舒宾,你才刚调到鉴识课就遇到这么凄惨的现场啊。』 两年半前,索颂在第一名被害人遗体被发现的现场对舒宾这么说过。 ──『不好意思……我要离开一下。』 舒宾当时面无表情地这么答道,摇摇晃晃地离开了遗体。 ──『他也难免会受到惊吓吧。脸色比平常还要差。』 ──『虽说是工作,还是很令人同情。对了,拿波罗夫课长呢?』 ──『应该就快来了。看到这个,他应该连离婚的事情都会忘得一干二净吧。』 不,等等。 循环液的温度急速下降。 「辅助官,巡官接电话了吗?」 哈罗德回神──佛金好像已经完成了紧急通报,朝这里望过来。哈罗德不动声色地关闭显示警告讯息的全像浏览器。自己刚才应该完全停止了模拟呼吸,幸好四周昏暗,没有被他发现。 「搜查官,拿波罗夫巡官是一个人赶来这里的吗?」 哈罗德保持沉稳的音调,这么发问。 「毕竟因为舒宾逃逸,其他警员受伤了。你也有看到吧?」佛金说到这里,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提起:「啊,不……冰枝搞不好也会一起过来。」 我没有听到对话内容,不过她好像有拜托巡官什么事──佛金说了。 ──『就算知道了这么多,还是没办法锁定犯人吗?』 ──『侧写终究只是推测。』 索颂的影子再次复苏。 ──『真受不了,你一旦感情用事就很容易错估对手。』 自己被愤怒冲昏了头。 ──『我有时候也会被对方读出心思,误信假的讯号。』 自己究竟都在观察些什么? 哈罗德拔腿就跑,打开拉达红星的车门,毫不犹豫地上车。佛金搜查官一脸错愕,但现在已经无暇顾及他了。 「等一下,辅助官!你要去哪里──」 哈罗德打到倒车档,沿着原路猛然后退。舒宾的厢型车与佛金的身影朝树林深处逐渐远去──冲上铺设完整的道路时,系统已经推测出目的地,锁定特定的地点。 必须加快脚步。 埃缇卡有危险了。 2 埃缇卡没能马上明白自己的脸颊遭到殴打了。 视野四分五裂,身体失去平衡感,开始倾斜──还来不及思考,全身就已经重重撞上地下室的地面。霉味穿透鼻腔。随后,后颈被插上了某种东西。埃缇卡知道那是绝缘单元──接着,侧腹部立刻被往上踢起。连自己都没有听过的呻吟脱口而出。埃缇卡的肢体被轻易踢飞,从肩膀撞上墙壁。她就这么沿着墙壁滑落,以脸颊贴地。原本模糊的痛楚突然爆发,甚至令人想吐。她勉强将累积在口中的酸味吞回肚子里。 脑袋转不过来。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这里对我来说,是个特别的地方。」 拿波罗夫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有多个层次般模糊──埃缇卡的右手本能地伸向腿上的枪套。她抓住握把,拔出手枪,却使不上力。枪从手中滑落,掉到地上。 靠近的鞋尖一脚就把手枪踢飞到远处的阶梯下方。 「其实不只是你,我也想招待尼古拉过来的……实在很可惜。」 埃缇卡勉强抬起头──低头俯视的拿波罗夫就跟以前一样,下垂的眼睛里带着温和的神色。他嫌麻烦似的脱掉围脖,露出插在后颈的绝缘单元。 他的手从大衣里取出的是──从舒宾那里扣押的电锯。 脑袋渐渐变得一片空白。 骗人的吧。 怎么会…… 「巡官。」嘴唇一动,便尝到铁锈般的味道。「难道你……」 「多亏你和哈罗德,我才能找到阿巴耶夫。感谢你们的努力。」拿波罗夫甚至露出柔和的微笑。「虽然某些人认为贗品有贗品的魅力,但我就是无法认同。更何况是自己被模仿……实在令人很不是滋味。」 埃缇卡已经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真是不敢相信。 因为先前根本没有任何类似的迹象。 他原本就像一个失去了重要的部下而怀抱悔恨,持续追查「恶梦」事件的善良巡官。这明明应该是他唯一的形象。 为什么? 「虽说是出于不得已,我很后悔把事情交给舒宾。我应该亲自动手的。」 他的手──握起来很柔软的那只手抓住电锯的握把,细微的光从电锯的刀锋上滑落。他扣下扳机,电锯便无情地启动──埃缇卡起了鸡皮疙瘩。 脑袋深处的警铃高声响起。 快逃。 「索颂的现场很不像样。各种东西乱喷,实在太脏了。」 快点跳起来,马上逃跑。 「不过,幸好哈罗德有了你这个新的搭档。这么一来,我就能以更接近的方式重新来过了……」 全身都动弹不得。 埃缇卡连眨眼都没办法,注视着发出机械化声响的电锯。 「这就是最后一次了,电索官。希望你能让我好好享受。」 这个男人是认真的。 拿波罗夫往前踏出一步。 埃缇卡下意识地用手撑起身体。侧腹部的闷痛再次复发,但她仍然试图站起。拿波罗夫的手抓住埃缇卡的衣领。她拼命挣扎,却因为力量差距太大,动也动不了。要绊倒他吗?锯子刺到身体就完蛋了吧──埃缇卡赶紧躲开往下挥舞的刀刃。因为没有完全避开,肩头被划伤了。 窜起一股锐利的热度。 腹部又被踢了一脚。 第二次、第三次冲击陷进身体,暂停了呼吸,混着血的唾液飞散。埃缇卡被抛开,只能再次悲惨地跌到地上──内脏好像要从嘴里跳出来了。埃缇卡已经无法起身。沉闷的耳鸣。就连自己现在到底是吸气还是吐气,都难以分辨。 敌不过他。 「拜托你别这么激烈地挣扎,成品会变丑的。」 不行。 谁来救救我。 埃缇卡用生硬的动作伸手去抓后颈的绝缘单元。不过──拿波罗夫用脚踩住她正要举起的手臂。因为重量的关系,手指一瞬间麻痹,骨头发出哀号。 「真伤脑筋,我应该至少带条绳子过来的。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讨厌预期之外的状况……」 埃缇卡能感觉到自己的全身都在懦弱地颤抖着。 如果自己在这种地方、在这种情况下死去…… 因恐惧而乱成一团的思绪之间,某种傲慢的感情涌了出来。 发现尸体的时候,他又会…… 「──我找你很久了,拿波罗夫巡官。」 电锯的运作声停止了。 埃缇卡不禁睁大眼睛。 ──啊啊。 不知从何时起,阶梯下已经站着一个人影。即便不愿意,埃缇卡也认得出那副匀称到近乎完美的身躯。围着脱线围巾的客制化机型阿米客思──哈罗德用称得上精美的面无表情,注视着拿波罗夫。 如果出现的不是他,自己也许能坦然感到放心吧。 总是如此。 这个阿米客思总是能找出真相。 ──就连不该找出的事物也一样。 「你又来观赏搭档被杀了吗?没想到连这一点也能重现。」 拿波罗夫不为所动。他带着从容不迫的态度,回头望着哈罗德──巡官知道哈罗德是次世代型泛用人工智慧。不过,他当然不知道神经模仿系统这个秘密,更别说是敬爱规范纯属幻想的事实了。 不能让哈罗德靠近拿波罗夫。 可是就算想起身,手臂也被踩住,眼前还有一把电锯。若贸然行动,自己恐怕会皮开肉绽。 埃缇卡只能咬紧牙关。 「巡官,你忘了穿雨衣。」哈罗德瞥了埃缇卡一眼,然后马上将目光转回拿波罗夫身上。「你放弃以往的完美犯罪了吗?」 「正确来说,是『接近完美』的犯罪。就算身分曝光,只要能守住尊严就好。」拿波罗夫定睛注视着阿米客思。「你花了不少时间才察觉呢,名侦探。」 哈罗德的眼睛稍微动了一下。那是连他本身也没有意识到的,皮肤的轻微抽搐──他只是看似沉稳,其实一点也不冷静。他显然就快要被激动的情绪吞噬了。 「是啊,我差点就被你骗过去了。因为你非常自然。」阿米客思的视线扫过地面。他是在确认索颂的血迹吗?「我和索颂能看穿的,只有人类散发的细微『讯号』。可是你对自己的行为根本没有任何罪恶感。」 「所以,不会显露在表情或举止上。」拿波罗夫沉稳地接着说下去。「我知道这就是你们的极限,同时也是弱点,福尔摩斯。」 埃缇卡看见哈罗德握紧端正的拳头。 必须马上让他远离这里。 可是──该怎么做? 「可以的话,我真希望你们继续误以为舒宾是犯人。血字的画笔,再加上那段监视器影片与假名……证据应该已经很充足了。」 「舒宾确实与侧写的犯人形象一致。直到刚才,我也以为他就是犯人。不过……」哈罗德有些懊悔地皱起眉头。「我发现你的目的就是误导我们这么认为。你想让身为共犯的舒宾背黑锅,好让自己逃离制裁。」 拿波罗夫只是默默地耸起单边肩膀。 哈罗德继续说道:「舒宾为何要协助你?」 「因为我是他唯一的『朋友』,他很乐意接下任务。」巡官的口吻轻松得与现场格格不入。「你应该也很清楚舒宾的冷漠态度,他因为这样无法溶入周遭,一直都很烦恼。我亲切地倾听他的烦恼,就轻易受到他仰慕了。」 「你透过所谓的『咨商』,拉拢了他吧。」 「舒宾好像非常害怕失去跟我之间的友情。他的家庭环境很不幸,从小就压抑着情绪长大,所以从来没有交到亲近的朋友。」不过我当然是一次都没有把这段关系当作友情──拿波罗夫补充说道。「我从以前就开始计划『恶梦』事件,所以一直都很缺『人手』。」 「因此,你才会看上舒宾。」 「也可以这么说。当时鉴识课正好在找新的鉴识官,我就推荐了舒宾。因为我想要可以在不被怀疑的情况下出入个人资料中心的『同伴』。」 「不只如此吧。」哈罗德压低音调说道。「你透过索颂,得知舒宾是『不会散发讯号的人』。为了犯案,你必须骗过最碍事的部下,并将罪名嫁祸给别人,而他是最适合的棋子。」 拿波罗夫彷佛完全没有接受问罪的自觉,静静地点头。 「好不容易凑齐了棋子,不开始游戏就亏大了。」 据他所说,舒宾在犯案过程中,只负责使用变声装置约出被害人。直接面对并杀害被害人的,一直都是拿波罗夫。 「不过……这次是集大成,必须让舒宾完成一切。」 拿波罗夫为了报复,杀了身为模仿犯的阿巴耶夫。此后,他似乎一直在计划超越索颂一案的「集大成」──杀害身为警方相关人士的埃缇卡与身为被害人遗族的尼古拉,同时装饰两人的尸体。而在他们旁边,对自己的犯罪感到心满意足的「犯人舒宾将会自杀」,而且是以射击自己的头部破坏掉your forma的手法。 「要是再有像阿巴耶夫那样的模仿犯出现,肯定会伤害到我的名誉。我已经受够被侮辱的感觉了。」拿波罗夫用平淡到恐怖的口气说道。「从刚开始犯案的时候,我就决定要让舒宾扛下所有罪名。」 拿波罗夫从将舒宾拖下水的时候开始,就已经设想好结局了──最后将他塑造成犯人,再让一切落幕。为此,拿波罗夫一开始就为犯案现场赋予某些特征,以便让周围的人在适当的时机将舒宾误认为犯人。 「我很了解索颂,深知他看到什么会有什么解释。」所以要引导他得出错误的侧写很容易──他毫无悔意地说道。「我有必要思考舒宾的尸体所表达的动机。为此,我决定参考当时很流行的机械派与朋友派之间的对立。像他这种想法难以捉摸的人,其实厌恶特定思想的情况很常见,所以非常有说服力。」 「所以你刻意只杀害朋友派,只不过是一种包装的手段吗?」 「就是这么回事。不过……」巡官摇摇头。「我应该拒绝十时搜查官的好意。我本来是为了不受你怀疑才答应,结果却是自讨苦吃……而且,就连舒宾都背叛了我。」 这让一切的计画都乱了调──他叹息着说。 「你们比预计还要早注意到变声装置的事,还在容许范围内。如果舒宾没有拆下绝缘单元,暴露自己的定位资讯,我其实还有机会补救。」 舒宾过去一直害怕失去唯一的「朋友」拿波罗夫,才会再三协助他──另一方面,拿波罗夫用画笔在阿巴耶夫的杀害现场留下血字,持续误导侧写。那个时候,舒宾应该也察觉了异状。 他应该有预感自己会被这个男人嫁祸,成为替死鬼。 此时,他从拿波罗夫那里接到了杀害埃缇卡等人的命令。 即使如此,他仍然一度听从指示,实际绑架了尼古拉与埃缇卡。也许对舒宾来说,「友情」就是如此甜美的果实──不过,等到那一刻真的来临,他还是下不了手。所以他抛下一切,远走高飞。当然了,关于未来的事,他肯定完全没有考虑到。 埃缇卡想起舒宾当时的样子。 ──『冰枝电索官,你是优秀的搜查官……所以一定能──』 知道我不是真正的犯人。 原来他那句话是这个意思吗? 「这表示利用他人的孤独来操控他人是有极限的。」哈罗德静静地嗤之以鼻。「约出被害人并加以绑架,跟亲自下手杀人相比,心理上的门槛有很大的差别。这种事只要稍微思考就能明白,但本来就对杀人没有罪恶感的你无法理解。」 「是啊,他毕竟不是我。我学到了一课。」 「如果你想让舒宾背黑锅,一开始就不应该让他成为共犯。」 「你想知道我为何把舒宾拖下水也行,但说来话长。」 「我对你们的友情没有兴趣。」阿米客思冷淡地眯起眼睛。「我很感谢阿巴耶夫。多亏有他刺激到你的愚蠢自尊,我才能找到你。」 紧张的情绪爬上埃缇卡的背脊。 她试图开口,却因为被踢伤的侧腹部隐隐作痛,无法顺利发声。 「──巡官,杀了索颂的人就是你吧。」 哈罗德的提问就像开始融化的冰,一滴一滴地落下。 埃缇卡看见拿波罗夫的手重新握紧电锯的握把。 「没错。」 ──不行。 「就是我,杀了,你的搭档。」 他一字一句地发音,就像要把这句话刻在哈罗德心里。 沉默开始扩散。 忽然间,哈罗德用单手捂住眼睛。他缓缓在原地蹲下,彷佛再也站不起来──哈罗德低着头,像是缩起身体忍耐着什么。他肯定受到了相当大的打击。 这跟埃缇卡害怕的反应不同。 不过,现在的她连赶到哈罗德身边都办不到。 「两年半前……我正在寻找索颂的时候,曾经打电话给你,你却没有接。其他刑警说你为了处理别的事情而去了指定通讯限制范围,但那是谎言吧。」 「没错,是谎言。」 「其实你用了绝缘单元,为了杀害索颂而造访了这栋空屋。」阿米客思的声音很微弱,勉强撑起寂静。「……从现在开始,我要你坦白一切。」 「好啊。」拿波罗夫的目光重新回到埃缇卡身上。「等我把她『大卸八块』之后,我们再一起畅谈到天亮吧。」 他的手指试图再次扣下电锯的扳机。 踩着埃缇卡手臂的鞋子往上浮起,消失了。 不对,不是消失了──单纯是拿波罗夫当场严重地失去平衡。理解情况的瞬间,所有声音都追上了思绪。几乎要贯穿鼓膜的巨响是── 枪声。 埃缇卡只能错愕地望着这一幕。 拿波罗夫颓然跪地。在黑暗里也能清楚看见,他的其中一条腿溢出了鲜血。他微微睁大眼睛,低头望着自己的脚。 「我说过了,『从现在开始』。」 哈罗德已经站起来了。他的手坚定地「举着自动手枪」──那是拿波罗夫刚才踢飞的埃缇卡的枪。所以他刚才蹲下的动作就是为了趁对方不注意时捡起那把枪吗?他肯定是在〈e〉的事件中学到了莱莎用过的招数。 他对拿波罗夫开枪了。 他伤害了人类。 埃缇卡甚至无法眨眼。啊啊,这是什么感觉──本能正在诉说着恐惧。 她当然知道哈罗德就是「如此」。 然而,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识到。 没想到自己也会有对他感到「害怕」的一天。 「什么……」拿波罗夫也陷入了混乱,低声说道。「怎么可能──」 「请回答我。」哈罗德还没有把枪放下。「你为何要杀了索颂?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理由,让你能够犯下如此残酷的罪行?」 「难道你故障了吗?敬爱规范呢?」 「现在是我在发问。」 哈罗德往前踏步。这个瞬间,拿波罗夫察觉到危险。他丢掉电锯,从腰上的枪套拔出左轮手枪,扣下扳机。因为太急躁,子弹没有命中目标──哈罗德手中的枪再次爆出火光。子弹以可怕的精准度,打穿了巡官的惯用手。拿波罗夫发出哀号。他差点倒下,却勉强撑住了。 从他手中掉落的左轮手枪滚向地面,被黑暗吞噬。 住手。埃缇卡扭动身体,试图上前阻止。腹部窜出锐利的痛楚,让她无法起身。肋骨裂开了吗?啊啊,可恶! 「快住、手……」 几乎等于吐息的声音恐怕没有传进任何人的耳里。 「不可能。」拿波罗夫露出抽搐的笑容。「哈罗德,以前的你可不是这样。你以前明明更正常。为什么你能做出这种──」 「是你改变了我。」 哈罗德靠近拿波罗夫,维持举枪指着他的动作,朝地面伸出手──捡起掉在地上的电锯。他仔细地握起电锯,就像是要确认触感。 埃缇卡失去血色。 ──糟糕了。 千万不可以。 「……索颂一开始被切下的部位是右臂。」 哈罗德的指尖正要扣下电锯的扳机。 「我知道了,等等,我说就是了。」拿波罗夫投降似的说道。「不过,有必要由我亲口说出动机吗?你和索颂早就全部破解了吧。」 「直到现在这一刻都没有察觉你的真面目,你说我们究竟破解了什么?」 「『犯人过去恐怕一直巧妙地压抑着自己的暴力倾向,但因为某种强烈的压力,最后才导致失控』……两年半前,索颂应该是这样分析犯人形象的。」拿波罗夫按着手上的伤口。他的呼吸比刚才还要喘。「当时,我跟妻子才刚离婚。如果我说这就是全部的原因,你会失望吗?」 埃缇卡拼了命尝试用手施力,没有余力仔细聆听两人的对话──埃缇卡的动作虽然缓慢,但成功往前匍匐一小段距离。身体在地面上拖行。 「我不会失望,像你这种人感受到的压力一定会发展成暴力。索颂曾说过,正是因为你们无法用暴力以外的方式来排解压力,才会犯下杀人案。」哈罗德的声音里明显透着冰冷的怒气。「就算如此,你究竟为何要杀了他?索颂已经发现你就是犯人吗?还是因为你恨他?」 「两者都不是,我很尊敬他。他是优秀的部下,我以他为傲。」 「那么……」哈罗德明显地咬牙切齿。「为什么你能做出那么残酷的事?」 「你明明是机械,为什么对索颂遇害的事这么气愤?」拿波罗夫发出一声带有挑衅意味的冷笑。「其实我一直觉得,你比我『有人性』多了,哈罗德……」 「不要转移话题。」 埃缇卡咬紧牙关,继续匍匐前进。虽然前进不到几公尺,但地下室很狭小。落在黑暗中的那个东西愈来愈近。她使尽力气伸出手。 把它拉过来。 「好,我就说吧,单纯是因为我厌倦了类似的被害人。不管是谁,每天都吃同样的菜色也会腻吧?而且如果有负责办案的刑警死在那个时候,案情也会获得更多关注,让气氛更火热……」 埃缇卡回头的时候,拿波罗夫好像已经无法忍受痛楚,于是倒向地面。他的身体随着重量的牵引,狠狠摔在地上──哈罗德冷血地俯视着他。 「这次我真的对你失望了,拿波罗夫。」 他的唇间不屑地吐出这句话。 「──别以为你能死得痛快。」 电锯的刀刃发出无情的声响。 3 「到此为止吧,辅助官……!」 埃缇卡挤出的呐喊终于清晰地响彻地下室──哈罗德就像这才想起似的,转头面向埃缇卡。不过,凶猛的刀刃仍在持续低吼。 「把武器丢掉……现在马上。」 埃缇卡撑起快要四分五裂的上半身,顺势用手扶着墙壁站起来──膝盖在发抖,是因为疼痛吗?不知道。现在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埃缇卡只能努力举起刚才捡到的拿波罗夫的左轮手枪,冰冷的重量慢慢渗进掌心。 她按捺着抗拒感,用枪口瞄准哈罗德。 「……我再说一次。」埃缇卡重复说道。「把武器,放下。」 他并没有照做。纤长的手指仍然紧抓电锯的握把──作工精巧的脸上只贴着压抑怒火的面无表情。明明被枪口指着,他却完全听不进去,甚至无动于衷。 啊啊,为什么? 「闹内哄啊。」拿波罗夫虚弱地笑了。「我看你要被报废了,哈罗德……」 哈罗德的鞋尖踹进巡官的腹部。埃缇卡的双肩吓得跳了起来。拿波罗夫发出一声哀号,然后似乎失去了意识,动也不动。虽然他的伤势并非致命伤,失血量却有可能危及性命──不能在逮捕之前失去嫌疑人。 「路克拉福特辅助官。」 埃缇卡低声呼唤。阿米客思没有回应。 「快点照我说的做。我不想……拿枪指着你。」 埃缇卡没有余力掩饰,只能哀求似的吐出这句话。 忽然间,哈罗德的脸颊放松了。与其说是微笑,不如说是有些傻眼,而且自嘲的表情──冻结湖面般的眼睛微微弯曲。 「──埃缇卡,你『早就知道』了吧?」 这个问题代表的意义非常明显。 rf型搭载的神经模仿系统。 事实上,敬爱规范并不存在。 某种冰冷的东西流进喉咙深处。握着手枪的掌心渗出汗水──埃缇卡很清楚,事情演变至此,早已无可避免。从哈罗德对拿波罗夫开枪的瞬间,不,从他侦办这起案件的时候开始,埃缇卡就知道自己或许迟早会亲眼见到他的真面目。 那样一来,就连隐瞒自己怀抱「秘密」的行为都将失去意义。 「就算看到我拿起枪,你好像也只有恐惧,没有惊讶。」他的语调明明很柔和,却非常机械化。「是莱克希博士告诉你的吗?」 埃缇卡只能用细碎的动作点头。「……没错。」 「你是在我以前被艾登法曼绑架的时候听说的吧。」 指尖变得加倍冰冷。 埃缇卡原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不过…… 「难道……你早就发现了吗?」 「因为从那时起,你就变得不太寻常。只不过,我一直都在否定这个可能性。」哈罗德的视线一度转向昏厥的拿波罗夫。「我到现在还是难以置信。你身为搜查官,为什么要配合博士说谎?」 「那是因为──」 「rf型违反了国际ai伦理委员会的审查标准。你应该知道包庇我是一种犯罪。你被博士威胁了吗?」 埃缇卡马上摇头。「她没有威胁我,是我自己决定要──」 「这么说来,你只是因为『想要配得上自己的辅助官』就犯下了罪吧。」 这是什么解释──埃缇卡感觉到血液一口气冲上脑袋。 一开始或许真是如此。对资讯处理能力特别突出的自己来说,哈罗德这个「不会坏」的辅助官具有极高的价值。 可是现在── 来路不明的愤怒涌上喉头,却没能化为具体的形状。 埃缇卡咬牙切齿。 「不论如何,本性善良的你是不可能开枪的。」哈罗德瞥了埃缇卡的枪一眼。「何不把枪放下呢?」 ──冷静一点。 专心想着该如何把他带出这里就好,不能让他继续伤害拿波罗夫、伤害人类了。埃缇卡还不愿意放弃,现在还来得及。 应该还来得及。 「我保密……不是为了让你做这种事。」 「请不要把你的想法强加在我身上。」哈罗德沉稳地反驳。「我很感谢你替我保密。不过,我并没有拜托你。」 「的确是我自作主张。可是不保密的话,难道要我告发你吗?」 「既然你是搜查官,就应该那么做。」 「要是我真的那么做,你就无法复仇了。」 「不论如何,你本身都成了我的阻碍。我努力隐瞒至今,却化为泡影了。」 「别再废话了,照我说的话去做。快点丢掉武器。」 「你才应该照我说的话去做。我也是能对你开枪的。」 他虽然嘴上这么说,却没有用另一只手上的枪瞄准埃缇卡。他大概是不想伤害拿波罗夫以外的人类吧──哈罗德本身应该也在持续思考。思考要怎么让埃缇卡把枪放下,重新开始复仇。必须比他更早想出办法才行。该怎么办?要鸣枪警告他吗?可是这里很狭窄。在黑暗中,也有可能误射拿波罗夫。 ──在黑暗中。 某个夏日夜晚带着烧焦的气味,在脑海中复苏。 「……那个时候,是你打坏了铰链吗?」 一瞬间,哈罗德的眼里闪过讶异的神色。 国际刑事警察组织的配电室被炸毁的时候,埃缇卡差点被浓烟呛死。在那种情况下,要用枪将逃生门的铰链全部打坏,几乎等于是奇迹。就连埃缇卡也很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办到这种事。 现在,她可以确定。 是他救了自己。 「为什么?」埃缇卡舔了一下嘴唇。「你为了复仇……不是『努力隐瞒』『真面目』至今吗?为什么不惜冒险也要救我?」 哈罗德沉默了几秒。以阿米客思而言,时间相当长。 「那个时候,为了找出杀害索颂的犯人,我对你的电索抱有期待。反正附近也没有其他人,我认为让你死去会带来负面的后果……」 「不要骗人了。而且就算没有我的电索,你也找到了拿波罗夫。」 「现在这一点也不重要。」 「很重要。」侧腹部又突然开始疼痛,让埃缇卡差点失去平衡。「你也基于矛盾的理由,袒护了我。其实你并不想用这种方法对犯人复仇──」 「这不是单纯的复仇。」他用尖锐的语气打断埃缇卡。「而是我做了断的方式,是赎罪。」 ──赎罪? 贴在掌心的汗水微微恢复热度。 埃缇卡一直以为他之所以想亲手制裁犯人,是出于索颂遇害所造成的愤怒。所以她才会称之为复仇──但现在回想,哈罗德一次也不曾亲口说出「复仇」这个词汇。 埃缇卡静静地感到困惑。 他究竟需要偿还什么? 「……我终于能够结束这一切了。」哈罗德的眼神里带着类似渴望的某种情绪。「我必须完成那天没能完成的事。」 ──那天没能完成的事。 「你知道吗?敬爱规范根本不存在。其实,我当初是能保护索颂的。我不该眼睁睁地被拿波罗夫束缚,应该能够反抗他,救出索颂才对。」哈罗德的口气与其说是向埃缇卡控诉,不如说是在斥责自己。「但是……我当时没有发现,反而还拼了命隐藏差点违背敬爱规范的自己。不只是对周遭,我甚至逃避正视自己。」 埃缇卡无法马上发出声音。 他说这番话是认真的吗? 他真的这么认为吗? 「就因为我不了解自己,重视索颂的人们才会到了今天仍在受苦。达莉雅、艾琳娜和尼古拉……如果我当时有救出索颂,他们就不必如此伤心难过了。他们会继续幸福下去。」 ──『外子……过世了,在一年半前。他被卷进朋友派连续杀人案当中,遭到杀害。』 ──『虽然很可怜,但他跟我们不一样,所以应该没事。』 ──『不管你怎么说,你对索颂见死不救的事实还是不会改变!』 达莉雅脆弱的微笑、尼古拉的低语、艾琳娜的怒骂,全都历历在目。 阿米客思不会用负面感情回应人类。 因为他们是顺从、友善、体贴的朋友。 然而,哈罗德不只如此。他被做得更加复杂。不论是温柔还是迁怒,周遭对他投射的情绪全都扩大了他心里的伤口,一次又一次地撕裂了他──但理所当然地,谁都没注意到。或者是即便注意到了,他本身也不愿被触碰。 埃缇卡只能一脸茫然。 不对。 「索颂等于是我杀死的。」 ──不是那样的。 杀死索颂的是拿波罗夫,不是哈罗德。 不是你。 「从那天起,我就一心梦想着这个瞬间。拜托你不要妨碍我。」 黑暗的决心盘据在哈罗德的眼里,静静地燃烧着,没有停歇的迹象。他的手就像抓住救命绳一样,紧握着电锯。 彷佛一旦放手,就再也无法呼吸。 「…………不行。」 埃缇卡缓缓摇头。短发轻抚因挨打而肿胀的脸颊。 即使如此,还是不行。 「如果你要了结巡官的性命,就算必须对你开枪……我也要阻止你。」 这句话究竟是虚张声势,还是认真的呢? 或许两者都是吧。 「──这样啊。」 哈罗德顿悟似的别开视线,低声抛下一句缺乏抑扬顿挫的「我知道了」。 在没有任何前兆的情况下,他举起电锯。 轨道明显是要将拿波罗夫的手砍下。 ──根本没有时间思考。 埃缇卡几乎是反射性地扣下了扳机。身体没能完全抵消反作用力,因此大幅摇晃──高亢的枪声震撼了身体深处。发射出去的子弹毫不犹豫地贯穿了哈罗德的右肩。他的右手手指松开,使手中的电锯随之掉落。 回音。 漆黑的液体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洒落在泥土上。 ──循环液。 埃缇卡回过神来。 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这个时候,哈罗德已经丢掉手中的枪,朝这里奔来。 地下室很狭小。只不过踏了几步,他便逼近到眼前──埃缇卡还来不及防备,哈罗德的左手便抓住她的手腕,扭起她的手臂。拿波罗夫的左轮手枪从手中掉落,被无声地吸向脚边。 哈罗德就这么粗鲁地将她的一只手强压在墙壁上。 正常的阿米客思绝对不会对人类使出这么强的力道。 全身都发出哀号,但埃缇卡勉强把呻吟吞了回去。 「──以为你不敢开枪,是我太愚蠢了。」 在几乎要碰到鼻头的距离下,他用凶狠的态度咒骂道。他的手紧紧勒住埃缇卡的手腕,几乎要发出声音──另一边的右手或许是缆线断了,毫无防备地颓然垂下。漆黑的循环液沿着他的手背滴落。 我根本不想开枪──埃缇卡在心中反驳。 明明不觉得自己开得了枪。 埃缇卡隐藏自己的慌乱,勉强回望他的脸。 「我不希望你……」挤出的声音比想像中还要沙哑。「继续伤害任何人。」 「我就连赎罪都不行吗?」 「就算你不直接下手,法律也会制裁拿波罗夫。他应该会被判无期徒刑。」 埃缇卡虽然嘴上这么说,却也觉得自己该说的不是这种话。如此空虚的大道理根本没有意义。靠这种方法,一点也无法打动他。 啊啊,为什么? 你明明带我走出了过去。 我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触及你。 「我不认为监狱里会有索颂尝过的痛苦。」 「可是如果你杀了他,这次就换你跟史帝夫一样,被关进舱里了。」 「我已经对人类开了枪。不论如何,结果都一样。」 「不一样,他还活着。」 「那一点也不重要。」 「索颂刑警不会希望你杀死任何人。」 「不是索颂不希望,是你不希望吧。因为你不想失去配得上自己的辅助官。」 「就说不是了!我……!」 埃缇卡心急如焚,用没被束缚的手抓住哈罗德的右臂。他的手臂摸起来跟人类很相似,却像是失去了骨骼,动也动不了。 ──他完全错了。 埃缇卡咬紧牙关。 「我不想失去的不是『辅助官』……是『你』。」 她挤出这句话的时候,系统内发出的部位损坏警告声停止了一瞬间。 埃缇卡一脸痛苦的表情就在眼前。肿胀的脸颊令人心痛,嘴唇上还带着干燥的血液。即使如此,那双眼睛仍像知道光芒从何而来一样,毫不犹豫地注视着哈罗德。 ──「不想失去」。 系统运算出这句话代表的意义。 「……你就跟面对缠的时候一样,这次转而依赖我了吗?」 「不对。」她虚弱地摇摇头。「不是那样。不,或许真是那样没错。我也不知道,可是……」她说着可是,笨拙地反覆呼吸。「你错了,所以我想阻止你。」 哈罗德再次感到烦躁──自己什么错也没有,她一点也不了解。哈罗德很想大叫,要她别把肤浅的正义感或执着强加在自己身上。要直接把埃缇卡带出地下室,拖到外头吗?还是要将她关在某处,直到一切结束呢?这种可怕的想像闪过脑海。 他很清楚自己办不到。 如果办得到,早在她唱反调的时候就那么做了。根据自己的系统,在刚才的状况下继续复仇的最好方法,就是对埃缇卡开枪──自己当然做不到那种事。 就连对拿波罗夫开枪的时候,脑袋也快要被无法处理的强烈感情撑破了。 但即使如此,愤怒仍然占了上风。况且,这是自己必须完成的事。 不过──埃缇卡不同。她不是索颂的仇人。 现在,自己光是要压住她的纤细手腕就费尽心力。 看到在自己手中稍微失去血色的柔弱手腕,哈罗德非常错愕。 「你不是答应达莉雅小姐,『不论何时都一定会回去』吗?」埃缇卡仍在尝试说服。「要是你在这里杀了拿波罗夫,她就要变成孤单一个人了。」 索颂下葬的那天,自己的确发誓不会丢下达莉雅一个人──不过…… 「我已经陪她够久了。」即使不愿意,达莉雅的婉约微笑也会浮现在记忆中。哈罗德消除那些画面。「她……应该获得解脱。我不在她身边比较好。」 埃缇卡皱起眉头。「解脱?」 「达莉雅对我很执着。不,也许是我紧抓着她不放吧。不论是何者,那样也没关系。只要我能填补索颂留下的空白……」 「没错。一定是因为有你在,达莉雅小姐才能得到救赎。」 「可是,差不多该结束了。」 哈罗德能感觉到,有某种难以压抑的情绪正在涌现。 埃缇卡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如此巧妙地走进他人内心的? 还是说,自己的情感引擎变得脆弱了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难不成,是从遇见她的时候开始的吗? 「我……」哈罗德好不容易才开口。「如果能在这里结束一切,如果能制裁拿波罗夫,达莉雅应该就能向前走了。这次,一定能……」 「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她会伤心的。」 ──大概是吧。 这种事,就连哈罗德也早就明白了。 自己一定犯了错。 一开始相遇的时候,根本不该对埃缇卡温柔。 明明是为了利用才接近她,现在自己却反而像是被她捧在手掌心。 「……你要依赖我是你的自由,但我会自己决定该怎么做。」 「既然这样,你就快点射杀我啊。」 一瞬间,哈罗德退却了。「你真的希望我那么做吗?」 「你错了。」 她再度说道。抓着哈罗德右臂的手更加用力──啊啊,被她发现了。她早就看穿,自己无法粗暴地伤害她。 最初,自己明明以为已经理解她的一切。 不知从何时开始,立场已经彻底颠倒了。 「好好听着。」埃缇卡直率地这么诉说。「索颂刑警不是你杀的。那不是你的责任,不是任何人的错。」 别说了。 「当时的你已经尽了全力。」 拜托别说了。 「我以前从达莉雅小姐那里听说过,是你找到了索颂刑警的所在地。因为市警局没有人愿意理会,你只好一个人去救他。」 不对。自己只是太过自满,以为能独力解决问题而已。 不只如此,甚至没能注意到一直近在咫尺的犯人们。 「你不需要赎罪,你什么罪都没有。所以──」 「不要再说了。」 哈罗德压抑似的打断埃缇卡──自己并不是想听这些温柔的言语,也不是想要安慰或肯定。 自己应该不是想被原谅,才对。 如果自己没有一个人去找索颂,而是带着其他人类一起前往。 如果找到索颂的时候,自己有察觉从背后偷偷靠近的犯人身影。 如果那天晚上,自己打从一开始就把他带离办公室,硬逼他回家。 哈罗德已经不记得自己默念了几千几万次的「如果」。 正是因为如此才要赎罪。至少要对拿波罗夫以牙还牙,让他得到报应──就算这个行为既没有建设性又不合理,那也无所谓。自己只是想这么做。非这么做不可。要让永远不可能结束的悲剧真正结束,就必须坚持下去、不断挣扎,证明自己其实能办到那天没能办到的事。 若是不这么做,就无法脱离这段一再反覆的记忆。 埃缇卡说得对。 自己称之为赎罪,但其实只是想得救罢了。 自我满足的谎言。 即使如此,为了继续前进,已经别无他法。 所以,绝对不能放弃。 可是…… 明知如此…… 「…………辅助官。」 埃缇卡茫然地低语──哈罗德这时才注意到流过自己脸颊的冰冷触感。感觉并不像循环液,比较接近水。哈罗德太过惊讶,于是放开她的手腕,触摸自己的脸。 ──为什么? 哈罗德开始怨恨莱克希博士。 神经模仿系统简直愚蠢至极。 机械就该像个机械。那样的话,不知该有多轻松。如果能像空洞的旧型阿米客思,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是摆出设定好的微笑,那该有多好。如果自己是那样,不管是多么残酷的现实、多么伤人的言语,都不会造成任何伤痛。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为无法压抑的愤怒或后悔所苦。 明明无法成为人类,却酷似人类,感觉是这么地模棱两可且难受。 ──没错。 自己已经很难受了。 「……拜托你,不要对我温柔。」 埃缇卡的眉头紧紧皱起,就像能亲身体会他的痛苦──她什么都没说。她不逃避,也没有抓住哈罗德,只是真诚地等待他的下一句话,彷佛这么做只是理所当然。 你是怎么回事? 你的这种地方真的是无可救药。 难以违抗。 不能过去那边。 自己什么都还没有达成。 可是── 「索颂他……」哈罗德不禁吐露心声。「要我找到犯人。」 「……你已经找到了。」 「是的,但还没结束。我必须制裁这个男人。」 「你不必制裁他。」 「我想赎罪,对索颂……我看见他的手脚被切下。渐渐地,我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他的脖子被切断的时候,出血特别严重。」 「你不必再回想了。」 「我果然还是什么都办不到吗?」 「你不是办不到,你已经办到了。」 「不,我什么都还没有做。」 「够了,你已经做得很够了。」 「还不够……」 「已经够了!」 埃缇卡的纤细手臂伸了过来──她半踮着脚,把哈罗德的头拉过来,抱进怀里。彷佛深信不这么做的话,哈罗德就会支离破碎,彻底毁坏。 实际上,肯定真是如此。 「已经够了。」埃缇卡的声音闷在嘴里,安抚似的重复着。「已经够了……」 她的手指梳着哈罗德的头发。动作笨拙,就像在安慰小孩子,一次又一次──她本身明明也很少被他人这么对待。 哈罗德想向索颂赎罪。 这毫无疑问是出自真心。 可是回过神来,自己的单手已经紧抓埃缇卡的背部不放。她的背明明瘦小得轻易就能折断,却与虚弱无缘,带着坚强的温度──是人类的体温。比自己还要高一点的体温非常温暖,热辣辣地渗进体内。 (插图014) 好安心。 就算只有一瞬间这么想,罪恶感也随之刺痛。 「你要原谅自己。」 不,我无法原谅。 不论如何,我都不想原谅。 这些话明明没有发出声音,埃缇卡却好像听见了。 「既然这样……我会代为保管你的仇恨。」她非常温柔地轻声说道。「所以,你可以原谅自己了。我希望你原谅自己,你已经──」 接下来的一字一句沉进了地下室的黑暗中。 或是被没有呜咽的泪水掩埋。 即使如此,仍然被接住了。 * 算起来,拥抱哈罗德的时间大概只有不到几分钟。 听到远处隐约传来警笛的声音,埃缇卡轻轻松开手臂──是圣彼得堡市警局的人来了吗?他们也差不多该发现拿波罗夫与另外两人失联的异状,展开搜索了。 埃缇卡看着哈罗德。 「……应该是佛金搜查官吧。因为我没有切断自己的定位资讯。」 他正用手掌按住自己湿润的脸颊。直到现在这一刻为止,埃缇卡都不知道阿米客思搭载了「流泪」的功能。还是说,只有rf型是特别的呢──他就像是触摸到漏出的循环液,有些不悦地擦掉眼泪。 「这样啊。」埃缇卡吸了一下鼻子。自己的眼眶也有点湿了。「那个……搜查官他们抵达之后,你也什么都不用说。你就对今天的记忆施加保护措施,然后像现在一样,摆出受到惊吓的表情吧。」 「好的。」哈罗德点头,好像晚了一点才理解。「埃缇卡,你──」 「我已经跟博士约好了,我会保护你。」 说着,埃缇卡无意间想起莱克希说过的话。 ──『如果你改变心意了,想揭发真相也没关系。』 埃缇卡现在还是不知道那句话究竟是玩笑还是真心。不过──是何者都无所谓了。反正就算没有与博士的约定,自己仍然无法告发哈罗德。 不知为何,如此确信的感觉比法曼当时还要强烈许多。 不能失去他。 不是因为他的辅助官身分,而是因为他是他,所以不能失去。 「埃缇卡。」阿米客思缓缓开口。「如果你……把我当成缠的替代品,我不认为那是一件好事。」 ──他会这么解释也无可厚非。 实际上,自己确实对他很执着。虽然埃缇卡相信这与对姊姊的执着是不同的,但她仍然无法具体说出其中究竟有什么不同──不。 也许自己只是不想用语言说明罢了。 要是轻易为这份感情命名、给它明确的形体,它恐怕就会丑陋地崩解,让自己萌生抛弃的念头吧。因为这样非常自以为是,而且肮脏。 埃缇卡很害怕。 所以想要维持暧昧不明的现状。 「……我应该没有把你当成姊姊的替代品。」 「『应该』?」 「总之现在没有时间了。全部交给我处理吧。」埃缇卡竖起耳朵。警笛声已经相当接近了。「我刚才也说过了,你只要保持沉默就好。」 埃缇卡拔掉插在后颈的绝缘单元。一旁的拿波罗夫仍然没有恢复意识,但还有呼吸。埃缇卡催促哈罗德「去外面吧」──不过,他没有迈出步伐。到头来,是埃缇卡先踏上了阶梯。腹部到现在还会痛,于是她心想有必要接受检查。 哈罗德还在用目光仔细扫视整个地下室。 这样的形式绝对不是他想像中的「赎罪」。 他肯定还没有原谅自己。 即使如此── 是否稍微触及了他的心呢? 虽然现在仍无从知晓。 「『哈罗德』。」 他听到这声呼唤才回头望向埃缇卡。不知为何,他这副模样看起来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仔细想想,这个阿米客思活过的岁数还不到自己的一半。埃缇卡经常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她主动对他伸出手。 「──走吧,我们回去。」 冻结湖面般的眼睛微微睁大。 哈罗德暂时凝视着埃缇卡的手,然后一语不发地牵起。 他的体温一如往常地低。 这次,两人总算登上阶梯。可是埃缇卡的步伐更加蹒跚,落得必须由他搀扶的下场。两人就这么走出地板门──屋内比刚造访时还要明亮许多。他们在地板上踩出阵阵噪音,走向玄关,拉开相当轻盈的门。 刺骨的晨风吹起埃缇卡的浏海。 不知不觉间,天空已经褪去黑暗。 渐渐转化为蓝紫色的天上,有融化般的云朵描绘着滑顺的弧线。 「……原来夜晚已经过去了。」 不知怎地,哈罗德的低语彷佛渗着已经停止的泪水。 4 「所以电索官,拿波罗夫巡官是为了杀害你才将你带来这里的吗?」 「是的。其实不只是我,他好像也想拖尼古拉先生下水。」 后来过了不久,几辆警车便抵达空屋──正如哈罗德的推测,其中也包含佛金搜查官的富豪汽车。下车的警员都保持警戒,接二连三踏入屋内。 在现场负责指挥的是阿基姆刑警。身材娇小的他留着一头红发,是当时侦讯艾琳娜的那位男性刑警。他代替了拿波罗夫巡官,临时接手这起案件。 「怎么会有这种事。」阿基姆头晕似的捂住眼睛。听说自己一直以来信任的上司竟是连续杀人魔,也难怪他会有这种反应。「对了,哈罗德的伤也是巡官造成的吗?」 埃缇卡瞄了一眼身旁的阿米客思──哈罗德按住右肩的伤口,一脸忧郁地低着头。他缓缓地准备开口,于是埃缇卡赶紧打断他。 「是的。巡官本来想对我开枪,但他保护了我。」 「他的伤很重,等一下得带他去修理工厂才行。」 「我当然会带他去。辅助官,你先上车吧。」埃缇卡轻推哈罗德的背。「你得休息,不然循环液的流失会更严重的。」 「可是埃缇卡……」 「听我的。你就当作是让阿基姆刑警放心吧。」 埃缇卡半强迫式地将哈罗德推向拉达红星。他似乎还是不甘愿,却也用勉为其难的脚步走向爱车──哈罗德还称不上冷静。万一他脱口说出「自己对拿波罗夫开了枪」,事情就无可挽回了。 「对了,电索官,可以请你现在详细说明一下开枪时的状况吗?」 阿基姆有些顾忌地发问。毕竟是办案的一环,这也没办法──埃缇卡按着隐隐作痛的侧腹部,专心讲述自己在脑中演练过的「谎言」。首先,赶到地下室的哈罗德被拿波罗夫挟持,所以自己对巡官开了两枪。两颗子弹分别命中了手和脚。巡官发动反击,同样对埃缇卡开了两枪。其中一发命中了介入两人之间的哈罗德。后来他们夺走并丢掉拿波罗夫的枪,两人一起逃出了地下室…… 「──阿基姆刑警!」 忽然有人插嘴,打断了埃缇卡的报告──佛金搜查官正从空屋中走出来。他扬起大衣的下摆,朝这里跑了过来。 「巡官恢复意识了。」佛金说着。「我们叫了救护车,医护人员正准备送他离开地下室。本人说想呼吸外面的空气。」 刚听完埃缇卡说的话,阿基姆一脸惊讶。「他能自己走吗?」 「好像没有伤到动脉,有人从两侧扶着他的肩膀就能勉强走路。其他的警员想请你过去看看。」 「我知道了。」阿基姆点头。「电索官,我等一下再向你询问后续。」 说完,阿基姆便快步走向玄关门──接下来,市警局会花时间侦讯自己,并且调查残留在地下室的所有痕迹。即使如此,他们应该也找不到哈罗德攻击拿波罗夫的证据。首先,他并没有指纹。即使衣服上有硝烟附着,警方应该也不会特地检查有敬爱规范保障其安全性的阿米客思。 问题在于拿波罗夫的机忆和证词。 他看见了哈罗德开枪的瞬间。 据说他恢复了意识,他会不会一开口就说起这件事呢? 如果他真的那么说,自己刚才的口供就要化为泡影了。 ──该怎么办才好? 埃缇卡的内心陷入慌乱,却还是故作镇定地看着佛金。他用不忍心的眼神回应埃缇卡。 「等救护车到了,你也请人家看看伤势吧。你的脸颊都肿起来了。」 「我会的。」老实说,现在并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舒宾怎么样了呢?」 「他因为自撞事故,被送医了。我听医护人员说,他有脑挫伤之类的状况……不过,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佛金这时瞥了一眼拉达红星。「路克拉福特辅助官好像是第一个发现巡官是犯人的人。他丢下我就飞奔过来了,真伤脑筋……」 「不好意思。」埃缇卡坐立难安地道歉。「他的判断实在不太恰当。」 「是啊。如果你因此被分尸,我们就后悔莫及了,不过──」 远处传来某种东西破裂般的声响。 埃缇卡与佛金吓了一跳,转头望过去──如果不是他们听错,这个声音很类似枪声。好像是从屋内传出来的…… 不会吧。 佛金拔腿就跑,埃缇卡也赶紧追上他。话虽如此,伤痕累累的身体也无法快速行动──他们推开发出刺耳噪音的玄关门。转眼间,怒吼般的对话响彻屋内。怎么回事?埃缇卡与佛金一起赶往走廊深处。 阶梯后方──地板门附近有阿基姆刑警等人正蹲在地上。「你们在干什么!」「很抱歉,我没想到他会……」「他还有呼吸。」「快止血!」「止不住啊。」鲜血在他们脚边扩散,侵蚀着地面。被包围的是── 趴倒在地的拿波罗夫。 其中一名警员扯下他手中握着的枪。 埃缇卡脑中一片空白。 ──『就算身分曝光,只要能守住尊严就好。』 那句话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喂,骗人的吧。」佛金的自言自语传进耳里。「他竟然企图自杀……」 彷佛从远方浮现,救护车鸣笛的声音逐渐靠近。 * 拿波罗夫的电索票在紧急送医的约八小时后核发。 「巡官的手术已经结束,转至加护病房(icu)了……但情况应该还很危急吧?」 「就是因为不知道何时会突然恶化,才有必要趁现在潜入。」 圣彼得堡市内。埃缇卡与哈罗德快步走过冷清的联合照护中心大厅──埃缇卡先是带他去修理工厂,最后又得在刚完成急救处理的状态下赶到医院。 哈罗德一脸担忧地看着埃缇卡。「你的身体还好吗?」 「只不过是裂痕罢了。我已经吃过止痛药,没问题。」 埃缇卡按着被护腰固定住的腹部。在那之后,她接受了医护人员──正确来说是简易诊断ai的检查,得知自己的肋骨有几处裂痕。所幸内脏并没有受损,肿胀的脸颊也贴上了消炎贴片,暂时还要观察状况。只不过,手掌的伤口被缝了几针。 总之,虽然外观是遍体鳞伤,但并没有大碍。 「现在比起这个,更应该专心在电索上。」 两人踏进走廊尽头的加护病房──浓浓的消毒剂气味迎面而来。病房已经与护理站合并,好几张病床排列在其中,以薄薄的抗菌隔帘隔开。埃缇卡向护理师阿米客思出示id卡,然后走向拿波罗夫的病床。 「我等你们很久了,冰枝电索官,还有哈罗德。」 站在床边的阿基姆刑警转向两人──拿波罗夫的电索票就是他向上层申请的。在发生什么万一之前,他似乎想透过机忆找出案件的真相。这个判断非常正确。 「拿波罗夫巡官的状况如何?」 「他陷入了昏迷。根据医师的说法,他现在还活着已经是奇迹,今后恐怕也没有复原的希望……」 埃缇卡望向病床──拿波罗夫戴着氧气面罩,静静地闭着眼睛。他的头部被厚厚的绷带包裹,全身上下都插着管子。安静地躺在床上的这副模样,一点也不像是曾在那个地下室攻击埃缇卡的男人。 据说当时,拿波罗夫从搀扶自己的警员身上夺走手枪,对自己的头部开枪。身旁的人试图干扰弹道却来不及,于是子弹重创了他的大脑。 ──考虑到拿波罗夫的自尊心,他根本不可能乖乖入狱。 但是,没想到他竟然宁愿选择死亡。 「是我们疏忽了。」阿基姆一脸懊悔地咬着下唇。他的脸色很差,显然完全没有休息。「既然无法从本人口中取得供词,就只能靠你们的电索了。只不过……」 这个时候,刑警用担忧的眼神看着哈罗德。他的言外之意,埃缇卡也能明白。毕竟一旦电索拿波罗夫,哈罗德即使不愿意也得再次看见那天的机忆──也就是索颂遇害的场面。 现在的状况当然不容犹豫,但是…… 「没问题。」彷佛读出了对方的心思,哈罗德轻声说道。「这是我的案子。就算得面对令人痛苦的机忆,我也必须正视到最后。」 他似乎早就做好觉悟了。 拿波罗夫的感情不会流向身为辅助官的哈罗德,或许是唯一的救赎。 埃缇卡用鼻子深吸一口气。「你真的可以吗?」 「是的。」他深深点头。「开始准备吧。」 ──现在只能相信他所说的话了。 于是埃缇卡在护理师阿米客思的协助之下,接起需要的缆线。因为拿波罗夫陷入昏迷,不使用镇定剂──埃缇卡将连接着拿波罗夫的〈探索线〉插进后颈的连接埠。她将〈安全绳〉递给哈罗德,他便毫不犹豫地插进自己的左耳。 〈安全绳〉发出的淡淡光芒轻抚他的左脸。上面已经没有眼泪的痕迹──埃缇卡对站在隔帘旁的阿基姆使了个眼色。刑警点头回应。 她重新将目光转回哈罗德身上。 在恶梦消逝之前,必须确认其真面目。 「──请开始吧,埃缇卡。」 哈罗德低语──彷佛被轻推了一下背部,埃缇卡脱离肉体。 她潜入的电子之海就像以往的电索对象,用相同的表情迎接她。埃缇卡对〈表层机忆〉伸出手──一开始,机忆非常模糊不清,就像碎片般扭曲,断断续续。因为拿波罗夫的意识受到影响,纪录才会如此不清晰吗──突然间,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起。警员的制服包围在眼前。阿基姆的脸闪过视野。『够了。』『与其被窥视机忆……』『不如到此为止。』地下室的黑暗开始扩散──不对,是更久以前。必须追溯导致他犯案的来龙去脉──埃缇卡正要略过时,模糊的对话传进耳里。那是自己和哈罗德的声音。阿米客思用枪口指着这里的身影一闪而过。啊啊,这段机忆不能让任何人看见…… 突然间,视野恢复色彩。 埃缇卡本身坐在车内的副驾驶座,一脸不安。拿波罗夫的手将在那栋空屋捡到的电锯收进怀里。哈罗德的身影映照在装置中。『犯人是卡济米尔马尔提诺维奇舒宾。』啊啊,缓缓渗进他心里的这份情感是失望。『顺序错了。』『舒宾被逮的话,一切都会泡汤。』『我本来想要更漂亮的落幕。』『这也是自作自受吗?』──埃缇卡继续回溯。略过的无数机忆逐渐碎裂,四处飞散。 无意间,写好的血字映入眼帘。 埃缇卡不由自主地感到恶心──是阿巴耶夫的遇害现场。客厅里有自己和哈罗德,以及鉴识课与分析蚁正在徘徊。舒宾朝这里望过来。『拿波罗夫巡官,我有东西想请你看一下。』于是,拿波罗夫与他一起走向隔壁的房间,关上房门。 『这是怎么回事……』舒宾低声质问。『为什么要特地用画笔写?』 拿波罗夫若无其事地答道:『画笔最适合用来写字了吧?』 『那样会招来……奇怪的误解。』 『反正也不会成为决定性的证据。』 『你说过要我用「蒙马特」来当假名吧。那是……』 『只是因为你犹豫不决,我才会那么提议。』拿波罗夫仍旧温和地安抚舒宾。『我们可是朋友啊,舒宾。何必做出会让彼此暴露在危险中的事?』 舒宾只是轻轻摇头,然后陷入沉默。这个时候,拿波罗夫以为自己已经说服他了──实际上,舒宾肯定已经无法压抑对拿波罗夫的疑心。他察觉到危机,于是下定决心背叛巡官。 机忆开始转换。 飞溅的血液掠过视野──阿巴耶夫的身体在眼前被残忍地切开。埃缇卡不禁别开脸。拿波罗夫那冰冷又混浊的怒气流了过来。『这样就行了。』『知道厉害了吧。』『我已经受够被瞧不起了。』──他的烦躁十分尖锐,一旦触碰就会割伤手指。他将阿巴耶夫的尸体装饰在沙发上,用全新的画笔在地上写字,甚至划过掉在地上的平板电脑。 『这才是「真迹」。』 犯案结束的拿波罗夫大摇大摆地离开了阿巴耶夫的家──他避开监视器,走向停车场,看见深深戴着兜帽的舒宾正在共享汽车旁边等待。就是舒宾使用变声装置,假扮成阿巴耶夫的熟人,让他打开了入口的门锁。 『我不是叫你回去吗?』拿波罗夫打开共享汽车的车门,脱掉雨衣。『不过,没想到还会有这么一天。我已经让他尝到苦头了。』 成功向阿巴耶夫「复仇」的他,打从心底感到满足。 『是。不过……不是应该至少等阿巴耶夫是模仿犯的消息被报导出来吗……』 舒宾仍然面无表情,脸色却很差,似乎很害怕。但是,拿波罗夫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就跟索颂一样,他也没能理解舒宾。相反地,他甚至觉得没有必要理解。对拿波罗夫来说,自己与舒宾之间「没有界线」。 『哈罗德看到那个现场,应该会认为犯人是阿巴耶夫的熟人,偶然得知他是模仿犯,于是下手报复。至少索颂会这么推理。』拿波罗夫打从心底这么相信,所以从容不迫。『而且如果阿巴耶夫以模仿犯的身分被逮捕,我就会失去报复的机会。只有现在这个机会,我得快点出手才行。你懂吧?』 『我当然……明白,所以你才会跳过用电话把人约出来的步骤。』 『下次就是最后一次了。我会把场面弄得很盛大,你也要做好准备。』 『还要做吗?这样的报复已经很够了吧……』 『我觉得自己现在应该能超越索颂的案子。毕竟我才刚解决掉一个模仿犯。』 埃缇卡感到有些不对劲──但她还理不清头绪,机忆便渐渐远离。 她以两年半前为目标,持续回溯。 拿波罗夫犯案的动机大致如同他对哈罗德的叙述。他再也无法压抑暴力倾向的契机是与妻子的分别──小时候,拿波罗夫便经历了双亲的离婚。扶养他的母亲开始依赖酒精,精神相当不稳定,时不时就对儿子暴力相向。母亲只有在工作时拨打「语音电话」拜托他「跑腿」才会表现出温柔的一面,可是一旦回到家就是地狱。或许是因为如此,他想建立一个幸福家庭的念头比普通人还要强烈,这个愿望也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更加茁壮。 另一方面,母亲的暴力所造成的挫折感日渐增强。 开端真的来得非常突然──正值少年时期的他从学校回到家,便发现母亲陈尸在客厅。她的遗体「被切断了四肢与头部」,死状相当凄惨。只有透过电话才会变得温柔的那张嘴巴、用殴打代替拥抱的双手都已经陷入沉默,不发一语。 日后被捕的犯人是一名住在附近的中年男子。他最近才出狱,异常的妄想症尚未改善便回归社会,不过几天就杀了拿波罗夫的母亲。犯人并不认识她,只不过是碰巧遇见,冲动犯案罢了。世人对母亲遇害的少年表示怜悯。但由于几个月后发生的苏联解体所造成的混乱,人们遗忘了这起案件。 然而,年少的拿波罗夫每到夜晚都会忆起母亲的尸体。 原因并不是亲生母亲突然被夺走的愤怒,也不是以孤儿的身分进入育幼院而萌生的孤独感。他单纯对犯人感到「无比羡慕」。能够随心所欲地独占那名母亲的行为让少年打从心底察觉──这正是自己所需要的东西。 他变得经常沉浸在杀害母亲的想像中。就像她对待自己那样,用开朗的态度主动打电话给她。母亲出面赴约的日子,就模仿犯人,用电锯将她的身体大卸八块。如此一来就能独占她的一切,取回安静又温柔的理想母亲。 这已经是绝对不会实现的幻想。 但只有在脑海中描绘幻想的期间,他才能沉浸在无以名状的安心感之中。 母亲到了死后仍像寄生植物一般,侵蚀着少年的心。 或许是因为如此,他在成长过程中,渐渐学会与一部分的人建立起支配性的关系。舒宾依赖拿波罗夫只是偶然,但拿波罗夫试图支配他则是必然。比起对等又平和的人际关系,自己掌握主导权的关系比较长久,而且也很稳定。『自己有某处故障了。』『必须避免被其他人发现。』──他能够巧妙地同时扮演沉稳和善的警察及黑暗的异常者,几乎到了完美的地步。他具有这方面的「才华」。他反而连扮演不同角色的自觉都没有,不让任何人发现简直是易如反掌。 不过,面对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妻子,他也没能彻底隐瞒──新婚当时还算顺利。独生女出生以后,他觉得自己或许也能对他人抱有所谓的「爱」,或许能像普通人一样,好好地扮演人的角色。 然而,妻子似乎渐渐察觉了他的本性,某天突然提出离婚的要求。 『跟你在一起,我总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方便的人偶。』 这一刻,他从小就渴望的平静家庭崩塌了。 更何况,当时的拿波罗夫本身对母亲来说,也是「方便的人偶」。 ──到头来,长大的自己复制了那个女人的行为,再也回不去了。 自己无法成为正常人。 如此放弃的瞬间,内心莫名感到轻松。同时,凶暴程度似乎也随之增长。『我已经够努力了。』『应该差不多可以实现真正的愿望了吧。』──于是,他成了连续杀人犯。他寻求母亲的影子,却也跟过去一样,只能自己扮演逝去的母亲──所以就像儿时的自己被当成傀儡那样,他也利用了舒宾。另一方面,对拿波罗夫来说,不受他人理解的舒宾也是没有界线的自我投射。正因为如此,他非常在乎案件的结局。如果最后能够葬送可怕的自己(舒宾),是不是就能变回以前那个正常的少年了呢?这场恶梦般的诅咒是不是就会消失了呢?但是,自己也具有享受杀人的一面。 ──自己是如此支离破碎,而且扭曲。 埃缇卡过去曾潜入无数名电索对象。不过,像拿波罗夫这样的人属于特别异常的类型。他有某种偏差。而且,本人对自己的偏差也有自觉,却能巧妙地修正,并直接溶入人类社会──简直就像是化身为人的恶魔。不过…… 『反正,自己终究无法活得像个人。』 拿波罗夫的思绪如此反覆呢喃。 活得像个人。 ──『其实我一直觉得,你比我「有人性」多了,哈罗德……』 他本身既不是机械派,也不是朋友派。 不过真要说的话,他对阿米客思应该没有什么好感。 埃缇卡潜入〈中层机忆〉──接近两年半前的「圣彼得堡的恶梦」。 从最初的被害人开始,接着是杀害第二人、第三人的机忆。每个被害人都是被带到拿波罗夫持有的达恰,在那里遇害之后,遗体才被装饰在各地。 然后,索颂遇害的日子愈来愈近。 哈罗德的紧张彷佛能从相连的〈安全绳〉传递过来。 埃缇卡挂念着他,但也只好溜进那一天的机忆──拿波罗夫一如往常地前往圣彼得堡市警局总部的强盗杀人课上班,忙于工作。参加会议之后,为了侦办中的案件,他出发去打听线索了。当时的他是课长,但一有机会就会尽量到现场看看。他原本就不是自愿担任主管,后来之所以申请降职为巡官,似乎也是想要回到距离现场比较近的阶级,沉浸在案件的血腥味之中。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每一秒都像铅块一样沉重。 照理来说,舒宾迟早会联络拿波罗夫,表示自己「已经用电话将索颂约出来」。 那个瞬间什么时候会来临? 埃缇卡的眼睛连眨都舍不得眨,专心注视着机忆。 然而,她等了又等,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咦? 傍晚,回到市警局总部的拿波罗夫下班了。办公室里还有索颂与哈罗德的身影,他向两人打完招呼便踏上归途──拿波罗夫传送晚餐的食谱给自家的阿米客思,同时打开讯息信箱。他似乎正在跟舒宾讨论下次犯案的细节,却没提到与索颂有关的事。他就这么回到自家公寓,平淡地吃了晚餐──等一下。机忆不理会埃缇卡的困惑,持续播放。 然后,时间一下子就过了晚上十点。这正是估计索颂被绑架的时间。可是,拿波罗夫没有外出的迹象,舒宾也没联络他。不只如此,他还钻进被窝,转眼便进入梦乡。 灯光顿时熄灭。 ──这是怎么回事? 埃缇卡茫然若失的期间,隔天早晨来临了。拿波罗夫很正常地起床,整理服装仪容。他正要吃早餐的时候,your forma接到了电话。 〈来自哈罗德路克拉福特的语音电话。〉 拿波罗夫感到疑惑,还是选择接起电话。『怎么了,哈罗德?』 『课长,很抱歉一早就来电打扰。』阿米客思急切的声音响起。『其实,索颂从昨晚就一直没有回家。请问你知道些什么吗──』 拿波罗夫的心里萌生坦然的惊讶与不好的预感。这种感受正如一般的上司接到关于部下的坏消息会有的反应──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太奇怪了。这个时候,索颂应该正被犯人囚禁才对。 但是,拿波罗夫的震惊是发自内心的。 他带着哈罗德与市警局的成员,前往索颂遭到绑架的墓地。他们追踪监视器拍到的皮卡车,抓到了驾驶。拿波罗夫是真心感到焦虑。『为什么索颂会被绑架?』『这是怎么回事?』『其他人都在怀疑这件事跟「恶梦」的关联。』『难道是舒宾擅自乱来吗?』他抱着疑惑的心情侦讯驾驶,哈罗德就亲自出面谈判了。 『他并没有说谎。请放了他吧。』 『索颂被绑架的打击让你慌了吗?除了他以外没有别人了。』 哈罗德一脸遗憾地离去以后,拿波罗夫仍试图逼驾驶认罪。然而情况始终没有进展。由于舒宾表示自己空出了时间,拿波罗夫决定与他私下谈谈──为了避免被他人发现这场密会,拿波罗夫谎称自己「为了其他侦办中的案件,必须前往指定通讯限制范围」,使用绝缘单元与舒宾会合。 但理所当然地,舒宾对索颂遭到绑架的事情一无所知。他出示了自己的不在场证明,拿波罗夫仍一再怀疑他,甚至带着舒宾巡回杀害被害人的达恰与放置遗体的公园。舒宾直到最后都主张自己是清白的──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整整一个晚上。 等待着拿波罗夫的,是索颂的死与哈罗德获救的消息。 当时的他已经大概得知事情的全貌。拿波罗夫压抑着翻腾的怒气,与哈罗德再会──阿米客思坐在会客厅的沙发上,看见拿波罗夫也没有站起来。金色的头发很乱,衬衫上沾满了泥土。他脖子上的人工皮肤被绳子勒出一道裂痕──朝这里望过来的湖水色眼睛冰冷地冻结了。 埃缇卡不禁眯起眼。 这就是那一天的他吗? 『──拿波罗夫课长。』 『哈罗德──』 『索颂他……』阿米客思的嘴唇恍惚地开启。『索颂他……被「恶梦」的犯人杀死了,就在我的眼前。』 这个瞬间,在拿波罗夫心中沸腾的怒火顿时爆发──这不是出于「重要的部下」遇害的愤慨。当然了,他并没有忘记对周遭的人演出这样的形象。 对他来说,自己的人生等于是遭到践踏。 ──这份情感是不折不扣的真心。 埃缇卡很错愕,同时感觉到自己正被慢慢抽离。机忆中的拿波罗夫渐渐远去。他的愤怒开始散落,掠过脚尖。 拿波罗夫确实是「圣彼得堡的恶梦」的犯人。 不过── 『没错。就是我,杀了,你的搭档。』『你明明是机械,为什么对索颂遇害的事这么气愤?』『如果有负责办案的刑警死在那个时候,案情也会获得更多关注,让气氛更火热……』 那些自白全都只是不愿容许模仿案的虚张声势。 骗人的吧? 都走到这里了。 原本明明可以结束这一切。 竟然有这种事。 埃缇卡好不容易才睁开眼睛。忽然间,一只手无助地抓住她的手臂。阿米客思的手握着刚拔掉的〈探索线〉──眼前的哈罗德连眨眼都忘了,只是凝神注视着埃缇卡。 她自己肯定也是完全相同的表情吧。 「埃缇卡。」 「……是啊。」莫名的悔恨涌上心头,埃缇卡咬住下唇。「事情好像还没结束。」 「怎么了?」守在一旁的阿基姆刑警也察觉异状了。「你们查出了什么?」 最糟的事实。 埃缇卡勉强转头瞥了一眼昏迷在床上的拿波罗夫。 「拿波罗夫巡官…………『并没有杀害索颂刑警』。」 为什么? 恶梦明明已经够多了。 「──只有他是被拿波罗夫的『模仿犯』杀害的。」 5 联合照护中心的庭园早已一片枯萎,失去了色彩。蜿蜒的小径似乎连接着医院用地内的停车场。来来往往的人们全都缩起脖子,快步走着──埃缇卡、哈罗德与阿基姆刑警在广场的角落,一起眺望着这幅景色。 「原来如此。」自从走出加护病房,阿基姆就藏不住脸上的苦涩。「『恶梦』事件的其中一个特征就是极为慎重的犯案手法。所以虽说现场的特征一致,我当时还是觉得犯人盯上负责办案的索颂有点吊诡……原来这个案件本身就是模仿犯干的。」 到头来,拿波罗夫之所以从「圣彼得堡的恶梦」收手,原因就在于索颂的死。由于负责刑警被卷入的影响,警方扩大了办案规模,让拿波罗夫再也没有余力为了犯案而抛下工作。况且他应该也担心贸然行动的话,有可能会让警方的疑心转向自己。 换句话说──拿波罗夫本来就对模仿犯抱持强烈的憎恨。 而这次,阿巴耶夫犯下了模仿案。 拿波罗夫在盛怒之下杀害他,或许可说是某种必然。 同时,他打算在自己的案件继续被玷污之前,描绘超越模仿案的「集大成」,让一切落幕。 「最大的问题是──」埃缇卡开启沉重的嘴巴。「杀害索颂刑警的模仿犯……到现在还没有落网。」 光是说出这句话,肋骨的疼痛就复发了。 如果一切问题可以就此解决,不知道该有多好。 「巡官因为模仿犯,不得不放弃犯案。」阿基姆自言自语。「这么说来,也许模仿犯私下对他抱有怨恨,而且还看穿了他的真面目。因为对方知道装饰尸体的特征,警方相关人士的嫌疑还是很重大……」 「不论如何,那个『黑影』无疑是与拿波罗夫同样异常的人。」 哈罗德的目光望着快要冻结的喷水池。银色的水在阴天之下冰冷地泼洒着。埃缇卡用力吸起嘴唇内侧──不是拿波罗夫。杀害索颂的「黑影」另有其人,现在恐怕也在某处厚脸皮地活着。 结束电索之后,哈罗德再次恢复僵硬的表情。 这也是当然的。对他来说,这场漫长的旅途原本就要结束了。 然而──终于揭晓的答案却是如此。 「总而言之,我们会继续调查这起案件。」阿基姆从鼻子吐息,重振精神。「等到舒宾的情况稳定下来,或许能从他口中问出什么有力的证词。电索官,侦讯时应该还会需要你的支援。」 「请随时联络我。」 「非常感谢。」阿基姆这时望向哈罗德,轻拍了一下他的左臂。可能是鼓励,又或者是安慰。「虽然无法事事顺心,但能够逮捕舒宾和巡官还是你的功劳……别太钻牛角尖了。」 说完,刑警转身离去。他在迈出步伐的同时接起了电话,接下来应该也会继续忙于办案吧──埃缇卡把冻僵到刺痛的手插进大衣的口袋。 自己这阵子还会再接受市警局的侦讯,说明在那栋空屋发生的事。 但不知是幸或不幸,最令人担忧的因素原本是拿波罗夫的证词──他的生命却已经是风中残烛。 也就是说,以现况而言,哈罗德的「秘密」透过他的机忆流出的可能性非常低。 这个事实让埃缇卡莫名安心,因而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毛骨悚然──虽然不像拿波罗夫那么明确,但埃缇卡本身或许也藏有一丝恶魔的特质。 还是说,任何人都是如此呢? 为了消除这份模糊的不安,埃缇卡抬头瞄了一眼身旁的哈罗德。 他的双眼仍然凝视着逐渐走远的阿基姆的背影。 「辅助官。」 埃缇卡这么一唤,阿米客思就像是回过神似的,眨了一次眼睛。 「又要从头来过了呢。」 「……至少我们现在已经知道,索颂刑警是被模仿犯杀死的。」 埃缇卡在心中补充「如果用最乐观的态度思考的话」──实际上就如哈罗德所说,一切几乎归零。当然了,能够逮到拿波罗夫他们也是一项成就。 不过──「黑影」究竟为何要抢走拿波罗夫的案件呢? 对方目前也在某处,笑看案情的发展吗? 恐惧与疑问源源不绝。 但现在更令人放不下的是── 「──你在担心我吧?」 埃缇卡抬起不知不觉中低下的头──与俯视自己的哈罗德四目相交。他虽然没有微笑,表情看起来却很平静。 ──看起来很平静? 「……你不是放弃观察我了吗?」 「我不必观察也知道。你结束电索以后,脸色一直都很不好。」 「我也……没办法。因为这样一来,你又会──」 「你不是要『代为保管我的仇恨』吗?」 埃缇卡微微睁大眼睛。 湖水般的眼睛平静地凝视埃缇卡──没错,是湖水。过去一直都被厚重冰层覆盖的湖面,如今已出现些微的裂痕。许久没有接触到太阳的水面露了出来,理所当然地反射着阳光。 哈罗德的眼睛从相遇的时候开始,就一直是冻结的。 埃缇卡以为单纯是因为阿米客思的眼睛是制作精巧的零件而非真正的眼球,所以看起来才会是那个样子。 不过,其实并非如此。 埃缇卡已经在拿波罗夫的机忆中亲眼见过那天的他,所以才能够分辨。 「我没能拯救索颂是事实。」他就像呵护某种脆弱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开口说道。「所以我还没有放弃找出『黑影』,并且逮捕他。如果总有一天能见到他,我或许又会想要亲手制裁对方。」 他小声补上一句「不过」。 「如果这么做会让你伤心……我觉得自己或许还能及时回头。」 ──啊啊。 一切都回到原点了。 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 即使如此── 自己仍然打动了他。 就像哈罗德以前带着自己走出过去时那样。 一股无以名状的热度从喉咙深处涌出。埃缇卡咬紧牙关,将它吞回肚子里。 「到时候……你要记得,你的仇恨还在我手上。」 这番话拐弯抹角,扭曲得无可救药。 不过,有些东西就是得用这种方法才接得住。 只要能接住,什么都行。 就算不正向、不直率也没关系。 即便只有一点点也好,但愿他能让「那一天」化为过去。 「我会的,毕竟我的记忆力很好。」 哈罗德用开玩笑的口吻这么说,扬起嘴角微笑。没错,他微笑了。那张笑容还带着一点伤痛,却无忧无虑,而且有些笨拙──埃缇卡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露出这种表情了。 如今,安心的感觉忽然涌上心头。 希望他没发现自己有点想哭。 埃缇卡假装是因为天气冷,吸了一下鼻子。 「……我们也回搜查局吧。」 「其实你也应该住院吧?」 「ai说我在家休养就够了。你才是,手臂不方便活动吧?」 「是的,因为是量产型的缆线,契合率很低。在正规零件送达之前,都得请你照顾我了。」 「那确实是我的错……但你也可以再客气一点吧。」 两人还有些生硬地交谈着,不约而同地迈出步伐。薄薄的云层裂开,凹凸不明显的影子缓缓朝小径延伸──他的肩膀原本离埃缇卡有点远,却又突然倾斜过来,就像是要说悄悄话。 「埃缇卡,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哈罗德低语时的微笑彷佛稀疏的雪片,正在渐渐融化。 「假如……有一天我的『秘密』曝光了,请你千万不要袒护我。」 埃缇卡停下脚步,鞋底的小石头便发出刺耳的声音──阿米客思继续往前走。埃缇卡的靴子紧黏在地上,他的影子则从旁流过。影子的残边抚过微微磨损的鞋尖。 脑部用缝线会将一切都记录下来。在办案方面,机忆优先于任何口供。 所以,哈罗德应该很清楚,这个请求有多么无意义。 即使如此,他大概也非说不可吧。 事到如今,埃缇卡只能静静藏起让他背负重担的后悔。 到了隔天凌晨,拿波罗夫断了气。 终章 萌芽 1 〈本日最高气温:九度/服装指数b:外出时请穿着保暖的大衣。〉 刚从圣彼得堡市区的医院出发时还是阴天,抵达彼得霍夫时却已经能看见蓝天了。拉达红星慢慢停在索颂的老家前──哈罗德放开方向盘,回头望向后座。 「真的很抱歉,大嫂、哈罗德,还让你们特地送我回家……」 「你在说什么傻话,住院两天的人自己开车回家就太勉强了。」 达莉雅身旁的尼古拉不好意思地摸着自己的后颈──他是在昨晚确定能出院的。案发当时,尼古拉遭到舒宾重击头部而失去意识,被紧急送医。所幸他在送医途中的救护车内就清醒过来,但还是住院接受观察,以防万一。他的伤势没有什么大碍,据说预后也很良好。 不过,容易操心的达莉雅坚持要接他回家。哈罗德也为此请了半天假,送他回到彼得霍夫──毕竟还有东西必须交给尼古拉的母亲艾琳娜。 「你可以自己下车吗,尼古拉?」 「别闹了,我真的没事。其实我根本没必要住院。」 一行人一边对话,一边下车──哈罗德把手放到庭院的木门上,屋子的玄关门便像是早就看准时机似的开启了。从屋内现身的人正是艾琳娜。她应该是从客厅的窗户焦急地观望着外头的情况吧。 「尼古拉!」 她阖紧身上的披肩,朝这里小跑步过来。然后,她不顾他人眼光,拥抱自己的儿子──艾琳娜的病况在这几天内再度恶化,所以无法独自去探望尼古拉。虽然他只住院两个晚上,但对艾琳娜来说肯定是如坐针毡。 「妈──」尼古拉一脸害臊地往后仰,推开母亲的肩膀。「你别这样啦。」 「你这孩子根本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我知道啦,抱歉让你担心了。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看着母子俩重逢,哈罗德偷偷瞄了达莉雅一眼。她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似的垂下肩膀──没有失去尼古拉,哈罗德深感庆幸。 自从「圣彼得堡的恶梦」的嫌疑人──拿波罗夫与舒宾被捕,已经过了两天。 整整两年半都悬而未决的凶残案件突然有了进展,于是世界各地都有大篇幅的报导。公开的网路新闻到了现在,点阅数仍在持续攀升──其中一名嫌疑人拿波罗夫死亡的事实虽然造成不小的打击,但我方透过电索得到的情报及舒宾的口供,都无疑能在今后的调查中派上用场。住院中的舒宾因为「朋友」的死讯而变得十分激动,但现在已经冷静下来,开始谈及关于案件的事。 另一方面,没有认知到拿波罗夫异于常人的市警局受到大众的苛责。一部分的人甚至认为苏联时代以后的警政体制根本没有改善,发出不满的声浪──但整体而言,对破案抱持正面看法的声音还是占了压倒性的多数。 不过直到现在,民众之间还是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担忧。 毕竟杀害这起案件的负责刑警──索颂的人并不是拿波罗夫,而是别的模仿犯。其身分不明,目前恐怕仍在逃亡。圣彼得堡市警局昨晚才刚透过当地报社,发表了「警方今后将持续调查,倾全力逮捕模仿犯」的声明稿。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即使如此──尼古拉现在能够平安无事,已经是这起案件中的万幸。 「妈,我是多亏了哈罗德才能得救。」尼古拉热情地对艾琳娜说道。「要不是他查出那个地方,我现在或许已经死了。」 「…………这样啊。」 艾琳娜眯起眼睛,战战兢兢地望向哈罗德──哈罗德命令系统,回以柔和的微笑,然后向她递出手中的物品。 那是一台平板电脑,上面印着创伤照护公司「得瑞沃」的标志。 「艾琳娜,这个给你。」 她疑惑地皱起稀疏的眉毛,交互看着电脑和哈罗德的脸。「……这是什么?」 「里面有索颂的数位复制人。昨天,『得瑞沃』把这个送到了市警局。」 后来得知事情经过的「得瑞沃」ceo舒舒诺娃特别做了这个安排。她还另外附上讯息,希望市警局可以转交给艾琳娜──当时的艾琳娜本身有意取消委托,但舒舒诺娃并不知道这件事。况且,她的好意实在令人不忍心辜负。 于是哈罗德决定转交这台电脑,不过── 「不用了。」 不出所料,艾琳娜把电脑推了回来。 「妈。」尼古拉发出略带责备意味的声音。「你就别再赌气了,我又不会──」 「我不是在赌气。」她的语调跟以前相比,似乎更柔和了一些。「已经没关系了,真的……」 如果老是在回顾过去,搞不好会在不知不觉间失去身边原有的东西。 艾琳娜自言自语地这么说道。其中不包含赌气或害怕的成分,比较像是重新接受了现实──经历尼古拉遭遇危险的事,她的心境也有了变化吗? 带着皱纹的眼睑一度阖起。 「……听说杀了那孩子的犯人还没有落网。」 艾琳娜的目光缓缓转向哈罗德,与索颂十分神似的铅色眼睛凝视着他。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跟她对上眼了──哈罗德这么想。 「──事情就拜托你了,哈罗德。」 艾琳娜这么低语,静静地行了一礼。以时间而言,还不到短短的几秒。不过,尼古拉和达莉雅都有些目瞪口呆。 哈罗德本身肯定也是瞠目结舌吧。 艾琳娜那头混着白发的头发与洒落的阳光互相交缠,反射得闪闪发亮。 人类很霸道。 可是有时候,哈罗德也能理解他们为何具备「霸道」的特质。 例如──此时此刻。 「我一定会找到犯人。」 哈罗德抱着立下誓言的心态,毅然决然地答道。 艾琳娜用垂下睫毛的举动代替点头,转身离去。披肩飘扬的模样优雅得令人惊讶。尼古拉赶忙叫住她,她却头也不回。 艾琳娜今天的背影也非常瘦小,依旧脆弱得不堪一击。 不过──落在地上的影子清晰地描绘着美丽的轮廓。 「妈好像终于能接纳你了呢。」 拉达红星沿路回头,朝着圣彼得堡的中心驶去──副驾驶座的达莉雅绽放笑容,似乎打从心底感到高兴。哈罗德想起,道别时的尼古拉也一样。对自己来说,他们如此高兴才是最大的喜悦。 「不过,虽然我说要『找到犯人』,目前却还没有接到市警局的支援请求。」 「别管那些琐事了。就算只有一点点,妈对你的态度变得友善才是最重要的。」这个时候,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于是垂下眉尾。「可是……如果你真的要去追捕犯人,老实说我很担心。」 「哎呀,你忘了我『一定会回来』的约定吗?」 「……也对。」 达莉雅含糊地眯起眼睛,回以笑容。 ──『要是你在这里杀了拿波罗夫,她就要变成孤单一个人了。』 记忆重新播放埃缇卡在地下室说过的话──那个时候,没有下手是正确的选择。看着眼前的达莉雅,哈罗德现在可以肯定。她绝对不会希望哈罗德杀死犯人。就算哈罗德真的那么做,她也不会得到救赎。 只不过是自己擅自背负一切罢了。 可是那个时候的自己觉得如果不背负这些,反而会无法动弹。 ──神奇的是,现在已经没有那种感觉了。 埃缇卡拥抱自己的温暖点亮了内心,至今没有熄灭。 这毫无疑问是多亏了她。 「对了,哈罗德,你等一下去『得瑞沃』,还赶得上下午的工作吗?」 「是,没有问题。用邮寄的方式退回人家的好意,不是很失礼吗?」 「我很尊敬你这么看重情义的特质。」达莉雅模仿哈罗德曾经说过的话。「还有……我今天早上就想说了──」 她朝哈罗德瞄了一眼,嘴角扬起莫名满足的笑容。 「那条新的围巾很适合你。」 * 创伤照护公司「得瑞沃」的会客厅今天也贴着一幅环景。芬兰湾在微弱的阳光下闪耀着,航行的船只在水面上划出纯白的痕迹──哈罗德看着装置,发现达莉雅传来的讯息。自己办事的期间,她会去逛低楼层的商业设施,后来又决定到咖啡厅打发时间。 「抱歉让你久等了。」过了不久,上次见过的工程师出现了。「舒舒诺娃刚好走不开……她要我带你到办公室,请跟我来。」 于是,工程师带着哈罗德前往经营者专用的办公室──哈罗德在入口跟他分别,一个人走进里面。与先前相同,被雾面玻璃包围而显得像一座水槽的空间迎接了哈罗德。绕过深处的隔板,就能抵达椭圆形的「中央管制室」。 「真抱歉,路克拉福特先生,我应该亲自迎接你的。」 舒舒诺娃就在萤幕前──从个人电脑延伸出来的一条传输线在地上爬行,连接到坐在沙发上的客制化机型阿米客思。那是上次见过的,舒舒诺娃的伴侣。哈罗德记得他的名字叫作伯纳德。 「我刚刚正好开始他的系统备份……得在这里看着,确保中途不会出什么差错。」 伯纳德脱下西装外套,大幅卷起左边的袖子,肩膀上插着usb传输线。客制化机型的连接埠位置会依个体而异。他似乎正专心处理一项工作,动也不动地闭着眼睛。 「毕竟我也是临时来访。请问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问题呢?」 「不,我只是想试着开拓新市场,才会请他帮忙。」舒舒诺娃露出洁白的牙齿。「如果能做出阿米客思的数位复制人,不是很棒吗?」 「请问──」哈罗德差点歪起头。「那跟单纯的备份有什么不同呢?」 「是我没有说明清楚。」她把手放到脸颊上。「我的意思是……不只是系统的设定和记忆,我觉得如果能保存你们的人格就太好了。为此,我正在取得决定『性格』的程式码──」 舒舒诺娃非常认真。不过,她有一个彻头彻尾的朋友派经常产生的误会──旧型的阿米客思根本没有标准「性格」以上的人格。他们只会根据程式行动,虽然会针对持有者进行最佳化,却没有值得保存的「个人特质」,顶多只有累积为经验的记忆。 就算自己不指正这一点,她应该也会在分析程式码的过程中察觉。 总而言之,哈罗德决定不去触及舒舒诺娃的天大误会。 「其实我这次来访,是为了归还先前收到的平板电脑。」 哈罗德递出装在纸袋里的平板电脑。说明原委之后,舒舒诺娃心平气和地收下了它。幸好,这件事似乎一点也没有造成她的不愉快。 「不需要数位复制人,本来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她温柔地说着。「我去泡杯茶,请慢坐。」 「没关系,我差不多该告辞了。」 毕竟达莉雅还在等待,自己也有搜查局的工作。哈罗德本来想坚持拒绝,但舒舒诺娃转眼间就走了出去──办公室里好像有茶水间。她应该是去那里了…… 特地追上去表明坚决离开的立场也不太得体。 哈罗德打算再联络达莉雅,于是启动穿戴式装置。 「──没有打招呼,是我失礼了。」 哈罗德移动视线──沙发上的伯纳德正好睁开眼睛。他似乎完成了备份作业,从肩膀上取下传输线,然后一边拉好袖子一边站起身来。 「很荣幸能再见到你,路克拉福特先生。」 他露出沉稳的微笑,并「伸出其中一只手」。 哈罗德沉默地吃了一惊。这是在开玩笑吧──阿米客思之间的互动只不过是演出「人性」的表面工夫。在没有人类目光的场合,他们就没必要做出类似的举止,也不会实际采取行动。 然而,眼前的他却对身为阿米客思的自己提出握手的要求。 舒舒诺娃刚才提到的「人格」话题闪过脑海。 ──上次见面的时候,自己完全没有注意到,不过…… 「立刻实施自我诊断。」哈罗德没握住他的手,反而如此命令。「你故障了吗?」 「故障?」伯纳德稍微思考了一下,然后答道:「我会接受定期维修,并没有任何异常之处。」 「但是不管怎么看,你都脱离了常轨。系统码出了问题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跟你握手而已。」 伯纳德露出伤透脑筋的表情──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异常。也就是说,他正如旧型阿米客思,并没有足以客观评断自我行为的智能。 「──你喜欢喝咖啡吗?」 过了不久,舒舒诺娃回到了现场。她的手上端着放了杯子的托盘。 「舒舒诺娃小姐。」哈罗德仍然注视着伯纳德,如此发问:「请问你平常都在哪里调整他?」 「咦?」她明显感到困惑。「这个嘛,我都是委托诺华耶公司……」 「以前曾经发现过异常吗?」 「没有,一次都没有。」 「你曾说过有委托订制业者,请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五年前。」舒舒诺娃的表情渐渐变得狐疑。「请问这是跟办案有关的问题吗?」 「那么,这恐怕是该业者所做的。他的系统码……很有可能被改写过。」 舒舒诺娃睁大眼睛,茫然地摇摇头。她无法理解,或是认为没有这个可能,表现出抗拒的态度──另一方面,伯纳德还是一脸困惑,呆站在原地。 哈罗德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请问你还记得那个订制业者的名字吗?」 「记得。」舒舒诺娃咬了几次仔细擦上口红的嘴唇。「他是个人业者。我记得名字叫作…………拉塞尔斯先生。」 循环液的温度渐渐下降。 亚伦杰克拉塞尔斯。 啊啊──看来自己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东西。 2 「所以舒舒诺娃小姐,你什么都不知道吗?」 「对,我不知道。我以为拉塞尔斯先生只是普通的订制业者……」 电子犯罪搜查局圣彼得堡分局──隔着侦讯室的双面镜,可以看见佛金搜查官与舒舒诺娃正面对面坐在桌子的两端。她的肌肤很苍白,日前梳理得十分整齐的头发也疲惫地垂挂在肩膀上。 埃缇卡不禁按住眼头──「恶梦」事件才告一段落就发生这种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拉塞尔斯做的东西不只有tosti吗?」 「看来是的。」身旁的哈罗德也摆出严肃的表情。「根据舒舒诺娃的说法,伯纳德是五年前被改造,时间点落在tosti释出前。可见拉塞尔斯从当时就开始活动了。」 伯纳德受到改造的事实是在一天前被发现的。 昨天,哈罗德为了归还那台平板电脑,去了「得瑞沃」一趟。当时他偶然发现伯纳德具有不同于旧型阿米客思的自律性──埃缇卡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在这种地方找到拉塞尔斯留下的痕迹。 这三个月来,埃缇卡所属的特别搜查组一直都专注于tosti的回收工作。现在看来,他们的视野实在太狭窄了。 「──不属于正规商家的订制业者改写系统码本身,是一种违法的行为。」佛金用不苟言笑的表情注视着舒舒诺娃。「关于昨天送往诺华耶公司的伯纳德,我们刚才已经接到工程师的分析结果。据说他的系统码中有所谓的『暗门』。」 「他一直很正常。」舒舒诺娃说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暗门』是用来隐藏违法程式码的手段。以伯纳德的情况而言,门内包含对效用函数系统的变更……简单来说,就是给予非必要的自律性。你的阿米客思违反了国际ai运用法。」 说到超出运用法的系统,率先浮现在脑海的就是rf型的神经模仿系统。伪装系统码这一点也一样。只不过──伯纳德的规格当然不同于rf型,属于诺华耶公司量产的旧型。 埃缇卡感到头痛,同时仰望哈罗德。 「老实说,我觉得伯纳德看起来就跟普通的阿米客思没有两样。你明明比他还要我行我素,他光是这样也会抵触运用法吗?」 「毕竟我是『次世代型泛用人工智慧』,打从一开始就被设计成自律性与安全性可以取得平衡的样子。」哈罗德说的话与神经模仿系统无关,是关于表面上的规格。「可是伯纳德的规格属于旧型,即使只有偏离一点点,也可能引起意想不到的事故。」 既然如此……「这五年来什么都没有发生,几乎等于奇迹吧。」 「真要形容的话,应该是不幸中的大幸。」 「他今后会如何?」 「调查一结束,他的系统码就会被修正,然后回到舒舒诺娃身边。」 也就是说,伯纳德不会遭受废弃处分。对她来说,这是唯一的安慰──不知为何,舒舒诺娃的脸上没有任何一丝安心。 「他不是那么危险的人。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她握紧右手的无名指,直到手背泛白的地步。「我只是替他安装了拉塞尔斯先生提供的扩充功能而已。」 「那个扩充功能本身可能被动了什么手脚。」佛金表现出同情的态度。「伯纳德以前真的没有发生任何问题吗?你完全没有头绪?」 「是的。」舒舒诺娃点头,但这时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不……我拜托他去买东西的时候,他偶尔会久久不回家,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也喜欢散步,或是在公园喂鸽子……这些全都是他自己学会的。」 「那些事……以按照程式行动的阿米客思来说,稍嫌不适当吧?」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是那样没错。」舒舒诺娃的双眼微微湿润。「可是对我来说,他就跟人类一样,所以我从来没有放在心上。没想到会有这种事──」 她似乎再也无法忍受,捂住了脸。佛金赶紧起身向前,对她递出手帕──埃缇卡开始感到坐立难安。毕竟…… 「她跟伯纳德已经『结婚』了。」舒舒诺娃当时的幸福表情令人难以忘怀。「假设程式码可以顺利修正,他的性格会改变吗?」 哈罗德点头。「他恐怕不会再主动绕远路,或是喂鸽子了。」 「他会不会不再把舒舒诺娃小姐当作妻子看待?」 「他本来就没有那么看待。」阿米客思瞥了双面镜一眼。「伯纳德被赋予的自律性只不过是系统所谓的『灰色地带』,他所搭载的旧型情感引擎是无法谈恋爱的。他单纯是学习了舒舒诺娃想要的行为举止罢了。」 埃缇卡不禁皱起眉头。 「你很久以前曾经说过『我们也能谈恋爱』,那是骗人的吗?」 「一半是假的,一半是真的。」那算什么?「伯纳德虽然无法谈恋爱,却能『表现出正在谈恋爱的样子』。从人类的角度来看,这个差异非常微不足道。换句话说,就跟中文房间的概念是一样的。」 这么说来,结果正如自己日前的担忧──舒舒诺娃谈及她与伯纳德的关系时,看起来真的很幸福。不过,这一切说穿了…… 「全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人类选择相信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哈罗德静静地诉说。「阿米客思就像一面镜子,会映照出你们想看见的东西,而回应你们的期望就是我们的存在意义。」 「量产型的阿米客思或许真的是那样没错……」 但你看起来并非如此──埃缇卡把这句反驳吞回了肚子里。就算对他抛出这个问题,也没有任何意义。 「不论如何──」哈罗德说道。「伯纳德的『暗门』构造已经交给总部的分析团队。也许其中有什么地方可以应用在分析中的tosti上面。」 「的确。希望会有进展。」 拉塞尔斯设计的分析型ai「tosti」性能与原始码并不一致。警方假设其中有隐藏真正程式码的「暗门」,仍在继续分析。然而,就连外部专家也尚未揭穿真相。 埃缇卡拨起浏海,将目光转回双面镜。 「──我们试图寻找拉塞尔斯假冒订制业者时的网站,但似乎已经被删除,所以没有找到。」佛金再次坐回位子上。「请问他承接的工作项目跟一般的订制业者几乎一样吗?」 「不,我记得他并没有提供所谓更换零件的服务。」舒舒诺娃用手帕捂住嘴巴,吸了一下鼻子。「全部都是只安装扩充功能就能完成的项目。」 「也就是说,交易只透过网路进行呢。你说联络方式只有讯息,所以你也不知道他的长相和声音吧?」 「是的。他都会准时交件,什么问题也没有,所以我就相信他了……」 「如果你还保留着讯息纪录,希望你能分享到我的your forma。」 不论如何,目前电索还没有机会出场──拉塞尔斯的目的还是一样充满谜团。他改写阿米客思的效用函数系统,并公开散布「tosti」。其中的共通点是超出了运用法的规范,但企图完全不明。只不过这起案件与tosti相同,被害人可能不只有伯纳德。 总而言之── 「应该很难从舒舒诺娃的供词获得更多情报了。」 「是的。」哈罗德一脸遗憾地点头。「我们回办公室一趟吧。」 于是,两人早一步离开了侦讯室。 轻轻关上门时,有个人影在走廊上跑来。是长长的三股辫随着脚步跳动的比加。她一看到两人──应该说一看到哈罗德的身影,便发出「啊啊!」的高亢叫声。 「哈罗德先生!太好了,你真的平安无事……!」 对了,比加和哈罗德已经三天没见面了──事发以后,比加就一直陪着被送医的尼古拉,没有回到现场。接下来的两天,她都忙着参加学院的研习,没有空到搜查局露脸。虽然埃缇卡有透过讯息告知哈罗德平安就是了。 「比加。」哈罗德好像也松了一口气,朝她走过去。「抱歉让你担心了。」 「你已经没事了吗?我听说你中弹了,担心得不得了。」 「我没什么大碍。只是正规零件还没有送到,所以右手不太好活动。」 「如果有什么困难,请告诉我,我很乐意帮忙。」这个时候,比加的目光停留在哈罗德挂在手上的大衣与围巾。「咦,那是……」 埃缇卡也终于发现了。仔细一看,他挂在手上的是那条全新的海军蓝围巾。那是比加先前送给他的礼物──埃缇卡完全没注意到。 「我、我好高兴!」她激动得红了脸。「原来你有拿来用啊。」 「多亏这条围巾,我觉得很温暖。谢谢你。」 哈罗德完全恢复了平时的态度,对比加露出微笑──比加为了围巾的事情,心情一直起伏不定,这下子终于能安心了。太好了。 埃缇卡松了一口气,内心深处却又忽然有种堵塞的感觉。 ──怎么回事? 「啊。」比加望向半空,似乎是收到了讯息。「不好意思,我都忘了搜查支援课有事找我……我差不多该走了!」 她用蹦蹦跳跳的轻快步调,消失到走廊的深处──埃缇卡在不知不觉间,把手放到胸口上。心里有某种闷闷的感觉。 是因为肋骨裂开吗? 「埃缇卡,你怎么了?」 埃缇卡回过神来。哈罗德正用疑惑的眼神俯视着她。 「没什么。」埃缇卡若无其事地把手收到身后。「总之……经过这次的事,现在有必要调查拉塞尔斯有没有改造其他的阿米客思。接下来又要变忙了。」 「是啊。」他一脸担忧。「你的伤口还会痛的话,要不要再去医院一趟?」 「我不觉得痛,可能是肚子饿了。」 「继火腿和起司之后,你这次搞混了疼痛和饥饿的差别吗?」 「保险起见,我想请问你,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啊?」 「没有那回事,我是认真在关心你。」 「那还真是谢了。」 埃缇卡与哈罗德互相斗嘴,终于朝办公室迈出步伐。 原本占据胸口的那份情感彷佛每走一步就会落下一滴,不知流失到何处了。 完 后记 自从第一集出版以来,转眼间就过了一年,多亏有各位的支持才能顺利迎来第四集。我要向读者致上由衷的谢意,但愿各位会喜欢本集的故事。 这次的故事是关于第一集提到的「圣彼得堡的恶梦」,但若要详细解说,可能稍嫌庸俗。不过,「幕间」那段在下雪的伦敦出现的场景,其实是我开始撰写第四集之前就完成的一幕。有机会透过书籍的形式问世,我真的感激不尽。 以下是题外话:俄罗斯人的名字有点复杂,由「名+父名+姓(姓+名+父名)」所构成。尊称对方的称呼是「名+父名」,在正式的场合才会用到姓。如果关系较为亲近,则会互相使用昵称。不过笔者以文章的易读性为优先,所以统一了所有登场人物的称呼,并借这个机会向读者说明。 接下来要表达谢意。由田责任编辑,让您看到那么粗糙的初稿,我到现在仍感到懊悔,多亏有您才能修改成像样的故事。插画家野崎つばた老师,谢谢您总是描绘精美的插画,我很高兴您将封面的女孩们画得如此帅气。漫画家如月芳规老师,您的漫画总是能为我带来刺激,请务必保重身体。 如果下一集还能再次见面,将令我喜出望外。 二○二二年二月 菊石まれほ ◎主要参考文献 山崎昭监修《図解 科学捜査》(日本文艺社 二○一九年) ressler, k.robert and shachtman, tom共同著作 相原真理子译《fbi心理分析官 异常杀人者たちの素颜に迫る冲撃の手记》(早川书房 二○○○年) 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