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争之奴御天下》 第一章:大府宅 元安二十一年,八月十五。 正值中秋佳节,圆月高挂。红漆墙外,觥筹交错,歌舞喧嚣,更衬得当下寂静。 “小姐。”白双从内屋出来,见女孩坐在门前发呆,不由微叹一声,走到她身旁坐下,问,“小姐在看什么?” 女孩没有回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变得沉默,冷淡,像个玩偶。 压抑,连空气都变得沉重。 白双似未察觉,故作轻松开口,“今儿是十五,中秋呢。” “是啊,三年前的这天,娘病死了。”女孩突然道,平淡的语气没有一丝悲伤。 白双一怔,浅笑着道,“小姐,无论尚宫大人在不在,她都希望你能幸福地生活下去。”她笑得很好看,可女孩分明看到她眼角有泪。 幸福? 女孩环顾四周,残败的一方屋子,枯树败叶,死气沉沉,如同一座囚牢。唯有正上方的门匾——“小柳庵”依稀保留着很多年以前的雅致。 母亲,这就是你用性命给我换来的幸福? “白双,你觉得我如今还有幸福可言吗?”女孩问。 “小姐,你是东里王朝威名赫赫陆将军的四女儿,将来嫁的必然是王公贵族,这是她答应过的,答应过夫人的。”白双口中的“她”是陆将军正室夫人——李毓之。 “是么?”女孩转头看她,一字一句道,“白双,我,是卫奴儿。” 是的,不姓陆。 她的父亲,连个姓氏都不肯给她。 他厌恶卫奴儿,也厌恶她的母亲! 卫抚柳,多好听的名字啊。 母亲,如她名字般那样美好。 她美丽,有垂柳之姿,风荷之秀。她贤淑,通琴棋书画,女红刺绣。 她是夏朝第一位拥有品级的女官,是京都众公子倾慕的美人。 可就是一个如此完美高贵之人,却委身于陆挚成为妾室。 自此,京都盛名不再。 垂柳风姿转眼便成败柳枯叶,埋葬在将军府的黄土之下。 可怜,可悲,可泣。 卫奴儿缓缓站起,朝着明月高悬的地方跪下。在膝前点燃两支白烛,面无表情地将手中泛黄的纸钱一张张投入火盆之中。 而这死后祭拜,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母亲。 风,瑟瑟的吹着。铜盆上,火焰在跳动。 心中突然溢起一股不可言说的悲凉。从小到大,她从来都不明白母亲当初的选择。 明明有无数条安逸大道可走,偏却选了条最难,最悲哀的。 灰蒙的视线内突然出现一双黑纹云锦鞋,用金线绣有暗图,暗夜中隐隐折射出点点光亮。 头顶传来一声阴沉质问,“你在做什么?” 卫奴儿抬头,望着他—— 她的父亲,陆挚。 他横眉剑目,眼光锋利,周身带着深深的戾气。他从不在她眼前收敛他的厌恶与嫌弃,因为对于他,卫奴儿是耻辱,是污点。 “悼亡母。”卫奴儿一字一句道。 话音未落,他突然发怒,一脚踢翻火盆。火球滚落在地,明亮的光扑哧几下,转眼即逝,随风而散。 “将军。”这声低低的呼唤,极尽了温柔。陆挚身侧站着一丽人,那是大夫人李氏毓之。 “四小姐是一片孝心,何必要如此动怒?规矩不会再*就是了。”李氏柔言劝慰以平息陆挚的怒气,转而又好言对奴儿道,“四小姐,今儿虽是三夫人的忌日,但到底是中秋也是个阖家团圆的喜庆日子。你在此时做祭坛悼念死人,的确不和规矩,晦气得很。” 陆挚冷哼一声,“烂泥扶不上墙。没规没矩怎能做我将军府的四小姐。” 卫奴儿仰头,倔强地辩驳,“爹,那是我娘!” “大胆!”陆挚厉声训斥,“你的母亲只有一个,那就是你的嫡母。” 白双忙上前同她一起跪着,在她耳边压低声音劝慰,“小姐,你这样冲撞将军总是不好,听话,服个软。” 卫奴儿知道,白双是怕,她怕陆挚盛怒之下会伤了自己,就像当初他乘着酒劲,一刀结束卫颐的性命。 卫颐,是她的胞弟。一个爱笑的小男孩。 在六岁时,死在自己父亲的刀下。 而她,这个叫卫奴儿的女孩,躲在衣柜里,目睹一切。 还记得,那时她抱着自己的双臂,努力地温暖自己。可她清楚,那种透骨的冰冷是怎么捂也暖不了的。 “对不起,父亲。” 她的声音亦如今夜的风,充斥着寒意。 陆挚见她伏小认错,面色稍缓,“小柳庵只有白双一人到底是不够的。夫人,改日再抽派两个妈子过来好好教导,莫要在琼光宴上丢了将军府颜面。” 琼光宴……李氏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女子,才发现她低头的样子像极了她母亲。唇角弯起一抹温柔的笑意掩去眼底的凌厉,李氏点点头,“是妾身疏忽了。明日妾身便将方姑和采儿遣来小柳庵。” 陆挚不欲在此久留,临走前看了眼奴儿,眉头微皱,“白双,扶四小姐起来,堂堂将军府四小姐跪在地上像什么话。” 白双连声应是,将身旁的奴儿扶起来,再抬头时,小径路口已看不到人影。 月光迷离,树影婆娑。奴儿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前方出神。许久,“白双,你是跟着娘从宫里出来的吧?” “回小姐,尚宫刚到咸福宫,奴婢便一直服侍在侧。直到现在,服侍着小姐您。”每当忆及从前,白双总是能暂时忘记现在的艰难,她爱带着浅浅的笑,像个说书人,将她和尚宫从前在宫中的事,缓缓道来。 可她从不提起任何有关尚宫和将军的事。奴儿每每问起,她也只会苦涩地笑笑,像是触及到了什么悲伤。 白双以为奴儿又要问起从前的事,刚想开口,奴儿却先一步发问,“琼光宴是什么?” “嗯?”白双始料未及,却仍答了,“琼光宴每三年举办一次,每次举办都在十二月。由太后亲自主持,正三品以上的官员需携所有子女一同参加,三品以下的邀佼佼者。名为贺盛世太平,普天同庆。” 奴儿没接话,安静地等待白双未说完的话。 “实则是要为一众皇室子弟物色人选,进行婚配。其中不乏也有被陛下看中的。这是一场盛宴。”白双一口气说完,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尚宫局。昔日的一幕幕,如白驹在眼前一闪而过。 对着那皎洁的明月,奴儿笑了。 她蹲下,将洒落一地的纸钱,完整的,残缺一角的,都一张张拾起。 娘,你的爱,奴儿受着。 可,我的恨,又有谁来承受呢? 你那么悲惨的死去,可这世间除了白双,没有人知道完整的你。连作为你女儿的我也无法探究你的过去。 “小姐,你怎么了?” 白双见她瘦弱可怜的样子委实心疼。她才十岁啊,那双本应正当明媚的眸子却无时无刻都透着悲凉和冷漠。 卫奴儿微微抬眼看着前方的小台阶,自言自语,“小时候,每年中秋,娘都会抱着我坐在那儿。她说,奴儿,人心所向往的地方永远是善良美好的。就像天边的月亮,一年中,人们总是等待着它最亮最圆满的一天。” “可为什么……”奴儿突然泪如泉涌,“我却觉得,残月不圆,暗夜无边呢?” 她微微颤抖,在无声哭泣,滚烫的泪顺着她苍白的脸落下。 白双将奴儿抱在怀里,呜咽着喊,“小姐,你很好,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月会圆,天会亮,一切都会好的,都会好的……” 白双不知道,此刻,她亦满脸泪水。 为什么,同样的年纪—— 有人万事皆全,得尽怜爱。 有人却受尽白眼,悲凉孤苦。 有人富贵一生,衣不染尘。 有人却布衣荆棘,满身风霜。 有人恭亲友爱,家宅兴旺。 有人却母去父厌,伶仃孤苦。 她不明白,从来都不明白。 她只知道,她的四姑娘,承受着本不属于这样年纪的伤痛。 奴儿靠在她肩头,泪浸湿她的灰衣,“白双,我想我做不到了。答应娘的,做不到了。” 母亲临终前,她答应过。她要敛去光华,收起野心,做个普通人,安稳地度过平淡的一生,庸碌到死。 她忍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再一年,仅为那个承诺。 她将不甘和恨藏在心底,却一不小心开花结果。 “白双,你会一直陪着我,对吗?” “小姐,白双会陪你一辈子。” “就算我有违母亲遗愿,也如此?” “只要那是你想要的,就算他日黄泉路上尚宫责怪于我,白双亦不会后悔。” “白双,谢谢你。” 奴儿离开她的怀抱,那样的温暖,一旦拥有,就舍不得。 晚风凉薄,月影摇曳。 卫奴儿站在白双前方,小小的个子才及白双肩头,那么瘦小的一个女孩,却要靠自己撑起一片天地。 无人知道,这将会是一个怎样风华绝代的女子。 试问,一个生来为暗夜而活的人,又如何会惧怕黑暗?一个在暗夜里偷生的人,又如何会胆怯? 一个生来为暗夜而活的人,又岂会惧怕黑暗? 第二章:文氏去世 起风了。 秋日的里的风,最是凉薄。 卫奴儿抬头望着远处,那儿,灯火最亮的,是涟漪苑。府内,最耀眼的一处苑落。将军府正室夫人,李毓之的住处。 第二日,晨。 白双推门而入,她眼中的情绪太过复杂,语气几乎冰冷,“小姐,五夫人去了。” 奴儿眯着眼躺在床上,“死了就死了吧,这深宅内院不怕再添一个孤魂。” 白双久久注视着奴儿,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小姐,五夫人病死在中秋之夜。” 中秋? 奴儿猛地睁眼,沉默了许久,终是开口,“替我梳妆,去前面瞧瞧。”尔良应了一声,却又被奴儿拦下,“去叫采儿过来,也好见识一番她的手艺。” 白双点点头,转身离去。 再到前堂的人来小柳庵传话时,采儿已替奴儿梳妆得体。 奴儿看着镜中女子发间的红色喜鹊登梅簪暗自轻笑。本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原来也不过如此。 走在去听雨阁的路上,方姑远远地便迎了上来,“老奴给四小姐问安。” “小姐,听雨阁事务多,昨晚便找了方姑去帮忙。”尔良在奴儿耳边轻声道。 奴儿点点头,这边听雨阁是死人的大事,她自不会计较。问道,“里面如何?父亲可到了?” “将军这会儿应是去见五夫人最后一面了。”方姑回道,又撇头吩咐采儿,“你腿脚快,先进去通报一声,小姐这儿自有我带进去。” 碧兰迟疑一下,却还是福身应下,“是。” 方姑带着奴儿进去,七绕八拐地走了许久,在一处拐角停下。 她从下往上细细地打量奴儿,视线在奴儿头上停了一眼,微微皱眉。她将奴儿领至侧廊一处,下方有一条暗渠正好可以看到水中两人的倒影。 方姑盯着渠面,缓缓说道,“四小姐,听雨阁是死人的晦气事,最是见不得红。犯忌讳。” 奴儿自然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心中有些不解,李毓之派来的人怎会那么好心出言提醒? 再望她,她的头发高高盘起,梳的光亮。却只别了一支木簪。穿的是青灰色的家常粗布,很不起眼,可腰打得笔直,很有精神。 这位方姑,又是何方神圣呢? “是我大意了。” 奴儿笑着道,伸手将发间那支喜鹊登梅簪拔下扔进暗渠。扑通一声,再也不见,只有渠中荡起的圈圈涟漪证明它曾存在过。 有时候,想让一样东西永远消失,只需轻轻一掷,就那么简单。 方姑未想到这位还未及笙的四小姐如此聪慧,只是这样浅淡的一句话便能一点就透。心中暗自惊讶,却又对她多了几分赞许。只是面上不言,像是一切都未发生,“过了这个拐角就是听雨阁的耳房,采儿想必已经禀告过,便要委屈四小姐自己过去。至于小姐遗失的那支登梅簪,老奴自会遣人去寻,请小姐不必挂心。” 这才是个聪明人。 奴儿低头浅浅一笑,眼如明月皎亮,如星辰散发光辉。“那便有劳姑姑了。只不过那簪子也不是什么贵重物件,若是寻不到也就罢了。” 方姑福身,恭而不卑,“老奴明白。” “姑姑自去忙吧。不用担心我。”说罢,奴儿转身走过拐角,果然见到采儿正候在耳房外。 碧兰远远地迎上来,面色倏地一僵随即又恢复如常,“小姐可算是到了,可让将军夫人好等!” “先进去见过父亲与大夫人再说旁的。”奴儿挥手止住采儿的话,径自走进耳房。 “四姑娘到了!”李毓之坐在陆挚身侧,第一个发现进门的奴儿。不由惊呼,语气颇是欣喜,像极了一个挂念女儿的母亲。 屈膝颔首,奴儿故作伏小作微之态,用尽量温顺的语气请安,“奴儿见过父亲、大夫人。方才在来的路上发饰无意间不知遗落何处,这才来晚了,还请父亲恕罪。” 陆挚眼中神色晦暗不明,未多加责怪于她,反而平和开口,“毓之是正室,就是你们的嫡母。日后都唤母亲吧,莫要为着一个称呼生分了。” 心中似有一团烈火在灼烧,恨意在身体无声蔓延。娘,对不起。奴儿想要的,永远不会是庸碌。我要将过去你我所受之屈辱,将我那死在生父手里的幼弟所受之痛苦,都千倍百倍地向他们讨回来!我要毁了陆家,毁了这个埋葬了你的地方! 不理藏在袖中早已紧握的手,奴儿笑了,得体的笑,“是,奴儿给母亲大人请安。” 是的,只要能达到目的,认贼做母又如何?终有一天,她都会一一讨还。 李毓之含笑点点头,承了她这一声“母亲”,又道,“府中的公子小姐们个个都是妾身的孩子,妾身自会视如己出,好好对待。只是苦了同安,小小年纪就失了生母……”说着便拿出锦帕擦拭眼角,仿佛真有泪可落似的。 李毓之口中的同安,就是刚逝的五房文氏的儿子——陆同安。今年也不过八九岁的年纪,排行老六。 奴儿皱眉,她深知李毓之这样的人是绝不会容忍府中任何庶出公子有出头之日的,她这样提起,无非就是为了将陆同安留在身边,折断他的羽翼,让他永远也够不成威胁。 奴儿冷笑,哪那么容易呢?李氏。 “父亲,小柳庵只我一人居住。六弟又刚遭丧母之痛,不如让六弟搬到小柳庵住下。奴儿也可好好开导他一番。” 李毓之似乎未曾想到从前从不主动的开口的卫奴儿会有这样一番请求,有些措手不及,“那恐怕是不好,毕竟四姑娘是个女孩和同安住在小柳庵算什么,传出去有损女儿名节。” “父亲,奴儿也曾遭丧母之伤,最能明白六弟心中伤痛。也最明白六弟最需要怎样的照顾。何况奴儿尚未及笙,六弟也不过九岁。两姐弟又能传出什么闲话呢?” “四姑娘,现在可不是耍小性子的时候。孩子怎么能照顾好孩子?莫要再胡闹。”李毓之虽仍是笑着,但奴儿依旧能看到她眼里逐渐燃起的厌恶。 奴儿似作不知,继续道,“奴儿的生母去世多年,奴儿一直在小柳庵独自生活。必能照顾好六弟,还请母亲大人、父亲大人尽管安心。” 多次提起生母。 陆挚眼光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看着奴儿,她的眉眼越发像她母亲,那个绝代风华的女子。他不由地愣了,仿佛昔日那个女子就在他面前,如初见那般言笑晏晏。 即便她背叛了他,即便她爱着别人。可如今站在眼前的奴儿,终究只是她们的女儿。只属于陆挚和卫抚柳的女儿。 心中的柔软被触动,这个在战场上厮杀多年的男人竟也有了一丝柔情。他抬手阻了正欲开口的李氏,望着奴儿道,“丧事一完,就把同安接去小柳庵吧。下人不够,就自己去张全那里差两个。” “谢父亲成全。” “你要想好了。”陆挚后又补充一句,“若是同安犯错,你也要跟着受罚。” “将军,这……”李毓之还想再说些什么。 陆挚没有看她,而是等着奴儿的回答。 奴儿与他对视,福身行礼,“谢父亲。” 陆挚已经下令,李毓之只得悻悻作罢。只想着总归都在后院,也起不了什么争端,倒也不继续纠缠。以免失了她的正室身份。便唤来丫头,问道,“五夫人的丧事办得如何了?” “回大夫人,该是在奏哀乐。”这丫头叫晴方,微微有些发福,脸圆圆的,十分可爱,却无半分娇美之态。 也对,李毓之用人,身侧向来是不许出现丽人的。 李毓之望向陆挚,“将军,可要去见见五妹妹最后一面?” “她服侍我多年……”陆挚喃喃,长叹一声,神情悲恸,“走吧,去前堂。” 奴儿也随众人起身,跟在陆挚身后往前堂行去。 “将军!”张全从府门处匆匆赶来,对着陆挚耳语一番。便恭敬地立在一旁。 陆挚神色一惊,即刻便要挥袖而去。 “父亲!”奴儿终是忍不住叫住他。 她看着他,眼神中的寒冷亦如当年母亲离世时的样子,“五夫人最后一面,您也不去见吗?” 奴儿清楚地记得,那天下着雨。她也是这样站在陆挚面前,几乎是绝望地哀求,求他为母亲请个大夫,求他去看母亲一眼,只是一眼,临终前的一眼而已。 可惜,直到母亲入土,她也未能见他一面。 那时,他背对着她,说,“你母亲想见的不是我。” 那会是谁呢? 除了你,我的父亲以外,还会是谁呢? 可,你任她缠绵病榻,自生自灭。 你亲手杀死你们的儿子,断送她的希望。 你羞辱我,让她活得痛苦,又不忍留我一人,独自死去。 你疑了她一辈子,折磨了她一辈子。 我的亲爱的父亲啊,你杀了我胞弟,逼死我母亲,要我怎么能不绝望?怎么能甘心?怎么能不恨你! 奴儿等着他,她是多么希望他能够走进文氏的灵堂,这样她也会欺骗自己,她的父亲从未抛弃过她们母女。 但,事实永远是伤人的。 她等来的只会是陆挚的一句,“文儿素来温淑,我对她的情分她自然是知道的。不见也好,以免徒增伤心。” 心渐寒。奴儿收敛心绪。 “父亲说得有理。逝者已逝,终是不得。” 奴儿退后一步,“恭送父亲。” 第三章:尽孝 走进听雨阁正堂时,只见各人行色匆匆,低头忙于手中之事。不见半分悲悯,若不是门前那个大大的奠字,奴儿肯定想不到这就是灵堂。 “奴婢见过大夫人!”眼尖儿的丫头见了李毓之忙上前请安。随后便来了更多的奴仆,要知道听雨阁刚死了主子,这些人的命运可不都由李毓之决定。 李毓之点点头,问道,“六公子呢?” “回夫人的话,眼下六公子正跪着守灵。”第一个来的丫头回道。 “六公子还小,守灵七夜怕是受不住的。总归文氏只是偏房,这丧事办到今晚也就够了。”言罢,李毓之笑着望向奴儿,“四姑娘明早就将同安接去吧。不过,怕是同安不会听你的。” 同安生母刚逝,自是悲痛不能自拔。何况他与奴儿也仅仅只有几面之缘,又如何会听她的?李毓之不过是趁此机会想给她一个下马威。 奴儿乖乖应下,“母亲放心,奴儿自会好好去开导六弟。” 李毓之低头拨弄手中的绣帕,低头不语,只要她一看到那张与卫抚柳酷似的脸,霎时间就没了心情。 “夫人。”晴方覆在李毓之耳边细语一番,也不知说了什么。她便匆匆走了。 李毓之的事情自然不是奴儿现在能问的,她对着身侧的芙子道,“我们进去。” 灵堂布置得很草率,随意挂了几条白纱,墙上贴了一个大大的奠字。棺材前面摆了些蔬果牲畜、香蜡钱纸。一个男孩身着孝服跪在中央。他脸色苍白,死咬着唇,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却始终未落下。 “你们先退下。” 奴儿慢慢走上前,在同安身旁站定。久久凝视灵牌,未说一言。 ——媵妾文氏。 多简单的四个字,仅四字就概括了她的一生。当年娘的牌位也是这样的几字,媵妾陆卫氏。 或许娘比文氏要幸运些,至少还冠以陆姓。即便这只是陆挚宣布卫抚柳是他的人的一种方式而已。 奴儿见地上还有一个蒲团,取来三柱香,毫不忌讳地直接跪下。恭谨地三叩三拜,虔诚祭拜。 她将一包桂花糖放在他膝旁,“心里苦,便吃颗糖暖暖。” “你是谁?”同安问。 “我是你四姐。” “四姐?”同安苍白的脸有了一丝波动,他颤颤地拿起一块桂花糖放进嘴里。哽咽着开口,“府中上下只有你肯跪拜我母亲。” 甜味在嘴里散开,越发衬得同安心中的苦。 奴儿看他强忍悲伤的样子没由来的有些心痛。如果小颐没死,现在也应当与他一般大小。 “哭出来会好受些。” “娘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同安不停地往嘴里一块一块塞桂花糖,奴儿不免更觉悲伤。她知道桂花糖是文氏最爱的东西。 “泪是为母亲流的,不丢人。”奴儿死死地盯着前方的奠字,又道,“五年前我娘也在中秋病死。以后,四姐会照顾你。” 到底还是一个孩子,泪终究是忍不住的。同安望向奴儿,小小年纪的他眼中有超乎常人的坚毅。奴儿亦是为之一震,她从这孩子身上看到了五年前的自己。 “大夫人已经下令,丧事办到今晚为止。同安,你可愿意随四姐回小柳庵。” 正当此时,听雨阁外响起一阵喧闹。 “贵客来了,快去准备!”晴方的声音尖锐刺耳,听得出很急切。 奴儿还未来得及起身,就听见听雨阁奴仆请安的声音。她循声回头,只见有四人被众人簇拥。陆挚、李毓之、嫡出大小姐陆银华还有一名陌生男子。虽说那男子身着便服,但他气宇轩昂,周身自有一股气势。他能让陆挚亲自接见,想必定是皇家之人。 “这是六皇子。”陆挚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他看着奴儿像是说给她听的。 奴儿随即稽首叩拜,“奴儿见过父亲母亲,见过六殿下。” “本是便服出宫,小姐不必多礼。”六皇子的声音很好听,他看上去也不过十六岁的样子,可面冠如玉,英气自发。自有皇家尊贵。 奴儿起身退至一旁,低头道,“谢殿下。” 李毓之面色一沉,摸不透陆挚心中意图。她可不以为一个毫无背景的偏房小妾死了,就能让六皇子到此吊唁。陆挚此举必有深意。只怕他心里还惦念着卫奴儿那个死了的娘,想让她的女儿高攀皇家。否则他又怎会让卫奴儿与皇子会面,而忽略了银华。 心中虽是这样想,但面上总归不能表露,李毓之故作悲伤,“也不知五夫人是修了几辈子的福分,竟能有六殿下来吊唁。也不枉文妹妹此生。” 陆银华伸手替李氏擦去眼泪,“人死不能复生,娘也不要太过伤心。我相信五夫人在天有灵定会知道咱们的心意。”转而又对六皇子微微颔首,“殿下,母亲伤心过度。失礼了。” “陆夫人重情重义,令我佩服,岂有失礼一说。”六皇子淡淡地开口。 陆银华微微抿唇,走到牌位前深深鞠躬。样子看上去十分虔诚。 六皇子笑笑,对陆挚道,“陆大小姐真是仁心仁德。” 奴儿微微抬眼,视线从这位六殿下身上划过。他看似赞赏的笑容里分明藏着嘲讽,他的样子就好似一个台下看客,任台上风生水起,他也依旧保持着谦逊有礼的姿态,将自己眼中所有不好的情绪都统统隐藏起来。 许是感觉到奴儿的注视,六皇子不经意地一转头,竟对上了她的视线。他冲她微微点头以示礼貌,丝毫未有对奴儿是庶出身份的看低。 这相视一眼被李毓之尽数看在眼里,她目中含悲,几步上前握住奴儿的手,叹道,“可怜这孩子的生母也是在中秋之夜去的,小小年纪受了这般苦楚当真是……叫我心痛不已!” 奴儿微微低下头,心知李毓之这左一句右一句不过是想告诉六皇子,这不过是一个连生母都没有的人,更无需提什么身份背景,才能学识。短短两句话就断了六皇子与她发展的可能。心知如此,奴儿却顺着李毓之的话让眼眶泛起泪水,“父亲说过养育之恩大于天,主母您便是奴儿的母亲。奴儿必会在父亲母亲脚下极尽孝道。父亲,奴儿知道您为国家之事日益操劳,请允许女儿日后出入树德苑服侍父亲,以全此情!” 说罢,奴儿俯首跪地,朝着陆挚深深一拜。 她强忍悲伤,又一派懂事的样子,十分惹人怜爱。陆挚有些心软了,他突然记起那个他爱恨交织的女子,让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女子。他看向奴儿的眼神里多了一些柔和,“你既有这份心思,那我便全了你的孝心。” “多谢父亲成全!” 李毓之假笑道,“老爷,四姑娘再怎么有心也是庶出,到树德苑服侍怕是不合适吧。不如让四姑娘到涟漪苑来,这孝心自然也要在我这个做母亲的面前表一表才是啊。” “母亲说得有理。只是涟漪苑有大姐二姐承欢,平日里两头跑也着实劳累。奴儿去树德苑服侍父亲,是再合适不过的。母亲尽管放心,每日晨奴儿都会按时向您问安。” “陆将军,家有如此孝女当真是福气。父皇推行以德治天下,想必这孝也包含于此。全一份心意,倒也无伤大雅。”六皇子开口,这分量自然是不同了。陆挚应道,“殿下说得有理。”又对奴儿说道,“既如此,你明日便来树德苑吧。” 话已至此,李毓之已无法再阻止。只得作罢。 “是。”奴儿站起来,福身行礼,“谢父亲母亲,谢六殿下成全。” 陆挚点点头,回身对六皇子说道,“殿下方才提到的凉州刺史一事,咱们去树德苑详谈吧。” 六皇子微微颔首,同陆挚走在前方。李毓之颇有深意地望了一眼奴儿,接着带着陆银华跟了上去。 当今皇上共有九子四女,虽说太子早已定下皇后嫡子,可整个大夏都知道,皇帝不喜庸碌的太子,而是十分欣赏为人谦逊,颇具才能的六皇子。几番重用,风头与太子旗鼓相当,甚至大有超越之势。 所以李毓之才急着将自己的女儿推到六皇子跟前,要知道她的宝贝女儿陆银华生来就是为皇后之位而活的。 四尊大佛离去,奴儿方才松了口气。白双这才上前,一脸担忧地开口,“您是堂堂将军府的四小姐,便不是嫡出也是半个主子。小姐您何苦要为难自己去树德苑做下人们做的事情。若李氏暗中做手脚,您岂不是要吃亏了。” 奴儿冷笑,“你以为我当真是去尽孝心的?” “我违背了李氏的意思,将同安接到小柳庵。以李毓之的性格她难道会善罢甘休?怕是会想尽一切办法,一石二鸟踏平小柳庵才是。放眼将军府上下,哪一处不是她的人?唯有树德苑,是陆挚的地方,她的手还伸不到那里,也不敢伸到那里。” 何况她要毁的可不仅仅是一个李毓之,而是陆挚,是整个将军府。 为官者少有清廉,她可不信她的父亲大人会是一个如此安分老实的人。再凶猛的野兽也会有软肋,只要抓住了,害怕无法将其捕杀吗? 第四章:树德苑 夜里,奴儿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盯着房上横梁,屋外有淅淅沥沥的雨声。雨滴从房檐上低落,滴答,滴答,奴儿的一颗心渐渐沉静。 忽而,外面传来叩门的声音。 现下已是深夜,奴儿有些狐疑,但仍旧下床开门。 门开的那一瞬,她滞了一下,半晌,她侧身,“进来吧。” 是同安。他的衣服有些湿,眼底尽是悲伤和冷漠以及仇恨。这样的眼神,奴儿再清楚不过,因为曾经她也拥有过这样的眼神,和藏在眼底里的所有情感。 “你会帮我吗?”同安沉沉地问,他转身看着奴儿,“告诉我,你和她们……一样吗?” 奴儿沉默一会儿,才答,“一样。” “又不一样。”她轻笑一声,也不知是嘲讽别人还是嘲讽自己。她继续说道,“放心,我会帮你。在这里,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共同的目标,我们一样的无助。我们太相像了。同安你明白吗?” “这也是你把我带回小柳庵的原因吧。一是因为我们经历过同样的痛苦,你可怜我。最大的原因,是你知道我除了你,别无选择。你我携手,必定会是最牢不可破的一体。我懂了。”小小年纪的同安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着实让奴儿震惊。然而他接下来的话更让她震惊。 “那就这样吧。我们一起,”同安目光坚定,“报仇。” 同安上前抱住奴儿,“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四姐,陆同安唯一的姐姐。” 同安离开后,奴儿盯着他离开的背影看了很久。她喃喃道,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在我眼里你就好像是小颐……” 她摇摇头,送走自己的多愁善感,终于关上门。 天蒙蒙亮时,奴儿便梳洗完毕,来到树德苑。一进门,大管家王福就笑吟吟地迎上来,“这天还没亮堂,四小姐这就到了啊。” 说起来这位王福是陆挚身边的侍从也是将军府上的大管家,颇受陆挚重用。名为下人,实为半个主子。奴儿淡淡一笑,朝着王福微微施礼,“侍奉父亲,实为孝道,不敢怠慢。奴儿初到树德苑,还望王管家多加照拂。” 卫奴儿的声音很温柔,给人一种甜甜糯糯的,像咬了蜜汁一样的感觉。她未拿小姐架子,而是把身份放得很低,显得谦卑恭逊,十分懂事。王福点点头道,“小姐初来,对很多事物并不熟悉。今日便先在屋外侍候,等过些时候熟悉了再到屋内伺候。” 说罢,王福回头唤了一声秋兰,立刻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娇俏女子上前,恭恭敬敬行礼。 “秋兰,这几日你先将手中的事情放一放。带着四小姐熟悉苑内事物,譬如如何迎客、行礼、煮茶、掌灯,明白吗?”王福道。 “是,管家放心,秋兰会做好的。”言罢,秋兰转身,“四小姐请!” 奴儿入了树德苑,李毓之心里不舒坦,夜里也没睡好觉,早早地便醒了。画屏听得房间里有动静便立刻进来,一边将李毓之的衣服整理好,一边说道,“夫人今日怎么这样早便醒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李毓之懒懒地起身,“那个卫奴儿得了将军准许去了树德苑,将军甚至还要将她带去琼光宴。我能睡得好吗?” “夫人多虑了,卫奴儿就算去了树德苑,可做的却是下人的活计。拿不上台面。”画屏宽慰道,“夫人您,莫要担心。” “不担心?”李毓之冷笑,“怎么可能不担心?她那个娘活着的时候在折磨我,现在死了也还在折磨我。让她的女儿继续折磨我!”李毓之眼里绽放出瘆人的精光,像是一头在丛林捕杀猎物的野兽在敏锐地察觉到潜在危险。她轻轻挥手,道,“去把银华叫过来,我有事要同她商议。” 画屏点点头,知趣地退下。 八月里的盛京还算是闷热,刚到正午已有些日头。李毓之坐在堂前,双手扶额,只觉得胸闷气短难受得厉害。屋外的知了聒噪不停,更叫人烦躁。有人递上一杯清茶,“夫人,这是前几日宫里赏的上好茶叶,最适合消暑,可要尝尝?” 李毓之轻瞥一眼送茶的丫鬟,随后她接过茶盏浅尝一口,她忽地沉下脸色,将茶盏重重摔在地上,斥责道,“作死的奴才,你是想烫死本夫人么!拉下去,日头下跪三个时辰!” 丫鬟惊恐地跪下,茶水洒了她满身,她却什么也顾不得,不停地磕头认错。怎奈李毓之却依旧端坐,连看她一眼也不愿意。李毓之的近身侍女都知道,主子心情不好时,惯喜欢罚人,她喜欢听别人的哭喊求饶,以满足自己高高在上,大权在握的优越感。所以没有人上前带走那个送茶的丫鬟,都只是默默屏息,祈祷着主子心中的火不要烧到自己。 慢慢地,丫鬟似乎也已经知道自己无法挽回,哭声渐渐小了。正当此时屋外走进一人,她身着宝蓝色的对襟长襦裙,外披一件月白的披帛,柳叶眉,樱桃嘴,行如步步生莲,摇曳生姿,正是将军府嫡长女陆银华。女子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母亲,夏日本就气盛,莫要动怒,以免伤身。” 陆银华看看这一地残渣,顿时明白发生什么事,她拿了团扇上前为李毓之轻轻摇扇,“这丫鬟看着面生,像是新来的不懂规矩。心意想必是好的,母亲又何苦为她生气?”说罢,她又转过头来对着那丫鬟温柔一笑,轻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丫鬟怯生生地看看陆银华,低声答,“回小姐,奴婢名唤秋心。” “秋心。”陆银华点点头,脸上仍旧挂着温柔的笑意,“好名字。你下去吧,没事了。” 秋心受宠若惊,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磕头谢恩,这才退下。 陆银华散了奴仆,这才重新为李毓之斟茶,斟茶之时才不急不缓地开口,“母亲今日冲动了。为了一杯茶便下如此重的惩罚,一旦传出去会被有心之人扣上虐待奴仆的帽子。有违圣上提倡的仁德,大大折损名誉。得不偿失啊。”话说着,陆银华已经茶杯奉到李毓之面前,“不过母亲放心,银华是不会让这样的流言出现的。” “还是你最让我放心。”李毓之揉揉额角,像是遇见了什么烦心事。陆银华问,“还有半个月便是琼光宴了,可银华却瞧着母亲最近心不在焉,无心准备。” “那个卫奴儿是我心头的一根刺,从前在我掌控之中尚好,可如今她却让我渐渐不安起来。”李毓之看向陆银华,语重心长地说道,“银华,你长大了,她也长大了,渐渐有了反抗之力。而你父亲有意无意间露出的对她的心软,让我觉得这根刺,如鲠在喉。无法安生。” “既然是根刺,拔掉就好。”陆银华笑吟吟地说道。 李毓之来了精神,问道,“你已有计划?” 再从涟漪苑出来之时已到黄昏时分,陆银华只带了一个侍女梦云沿着小路一同回去。她一路上不发一言,梦云忍不住问道,“小姐在想什么?” “你去查查秋心。” “小姐是想……” 陆银华看看天,“梦云你看,太阳落山,天快黑了。” 盛京真是个奇怪的地方,明明白天还闷热得厉害,夜晚却又有一丝凉意。走在走廊上,奴儿冷不丁打了一个冷颤。 秋兰似乎察觉到,于是停下脚步问道,“四小姐冷?”还未等奴儿做出回答,秋兰已经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奴儿的肩上,一边为她系好带子,一边说道,“在盛京,夜晚总是比白日冷些。小姐日后夜晚出门一定要记得带一件披风。” 披风上还带着秋兰的体温和淡淡的皂角香味,奴儿从未想过除了白双和记忆里的那个女孩,还会有别人关心她,把温暖送给她。她低头看看已然披在自己身上的披风,这并不是华丽奢侈的衣料,用的反而是市面上最便宜的青布裁剪而成,可她却觉得这胜似一切绫罗。她滞了滞问,“你把披风给了我,不冷么?” 只见秋兰走在前方,回过头笑着应,“不冷,我已经习惯了。你穿着吧,这样暖和点。” 奴儿永远也不会忘记秋兰那个不掺杂任何杂质的笑容,那是母亲死后她见过的第二个这样的笑,连眼睛都在发光。她想她永远也做不到那样肆意张扬,永远也做不到如此纯粹的笑。 其实奴儿心里很清楚,这样的温暖是她做梦都想得到的,或者说,她想要成为一个拥有这样笑容的人。她向往善良,却只能走向地狱。 所以啊,她只能在心里默默记下这份温暖,再来日,来日飞黄腾达之时,颠倒乾坤之时,予她们自己最大的保护。 秋兰走在前方,手持红烛,沿着走廊将灯盏一盏一盏点亮。她的影子被烛光拉得很长很长,让奴儿仿佛看见自己那似乎永远也走不完的漫漫长路。 奴儿微微垂眼。 娘,您在天上可看到我的艰难? 第五章:树德苑 不知不觉间,奴儿在树德苑呆了五六日。秋兰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不仅没有藏技,将自己会的都悉数教给了奴儿,还将这树德苑内大家默认的法则规矩也都告诉了奴儿。 譬如,陆挚的书房不能随意进入;譬如,陆挚不喜青色,树德苑的丫鬟小厮都不能着青衣;再或者,树德苑长廊尽头的那间无字号房间,每个月的十五除了王福指定的人可以进去洒扫外,任何人都不能靠近那里。听说从前有人好奇偷溜进去,结果被人发现,陆挚大怒命人将她逐出府外,后来她瞎了双眼,被人灌了哑药,没多久便死了。从那之后,没人再敢靠近那间屋子。 经过这几日,奴儿已然对树德苑熟悉许多。树德苑主要分为大厅、小室、书房、竹园四个部分,大厅用以接待来访客人,书房自然是陆挚处理公务的地方,有时也会是他和幕僚议事的地方,小室紧挨着书房,是陆挚办公疲惫时小憩的地方,竹园则用来观赏园景,偶尔陆挚会坐在石椅上,下棋作画,消遣消遣。剩余的便是一些客房。 王福对她还算不错,在奴儿跟着秋兰学了五六天后,就将奴儿留在大厅伺候。 这日,刚到午时,就有一个留着白胡子,满身书卷气的老人前来求见陆挚。 老人微微作揖,不卑不亢地道,“老夫是陆将军新请来的夫子,今天是第一日授课,特来拜见。望能通禀一声。” 奴儿最敬佩有学识有智谋之人,听说眼前之人是夫子,心中更多了一份敬重,“敢问夫子如何称呼?” “老夫姓许,名伯庸。” 许伯庸!奴儿心中一震,这许伯庸可是京都最为博识之人,他所作的《功德赋》甚至受到过圣上的赞扬,是各高官争相求取的贤士。这些年奴儿对他一直常有耳闻,便是在木子村那两年关于许伯庸的传说都仍在流传。奴儿对他的才识佩服不已,拜师的念头在她脑中突然闪现。 她后退一步,双手交握,与眉相平。她笔直地跪下,对着许伯庸深深一拜。说道,“素闻许先生学富五车,智谋能与诸葛亮相比,着实让人佩服。小女子卫奴儿,望能拜进先生门下,吾愿立侍左右,援疑质理,俯身倾耳,能学得皮毛,吾亦满足。望先生准许!” “你先起来。”许伯庸扶起奴儿,其实在这个时代女子只要善女工能歌舞,熟读《女则》《女训》,略识得些字便已然够了。女才子实在少之又少,何况世人本就不看好女子多才。要拜他为师的人有很多,但面前这人却是第一个女子,也是第一个甚至未到及笄之年的孩子。许伯庸喜欢这孩子的勇气和果敢,他来了兴趣,“我考你一个问题,若你能答,且答案让我满意,我便收你为徒,如何?” “先生请问。” “武则天坐拥天下,自称为皇。你怎么看?” 奴儿沉默片刻后,对着许伯庸说了八字,“窃据天下,媚色为本。” 许伯庸一愣,随即大笑,而后弯腰对奴儿说道,“你这女娃颖悟绝人,是个好苗子。你的请求,老夫应了!” “果真?”奴儿大喜,正欲跪下再拜,却被许伯庸拦下,“不必再跪。只是陆将军请我来为府上公子授课,你在树德苑当值,怕是去不了课堂……” “老师不必担忧。老师所讲解的内容,我会让幼弟上完课后为我复述。若有不懂之处,先生每半月便要来树德苑向将军汇报教学情况,届时奴儿会向您请教。如此可好?”奴儿笑着问道。 许伯庸反问,“幼弟?” 奴儿这才想到还未告诉他自己的身份,想必许伯庸将她认成府上的一个普通丫鬟了。她点点头,“是,六公子陆同安是我的幼弟。奴儿是庶出第四女。府中关系错综复杂,为了避免将老师牵扯进来,奴儿拜师一事,还希望老师能替我保密。” “好,我会保密。你我的师徒关系便只有你我才知。”许伯庸若有所思地看向远处,他继续说道,“我险些忘了家中还有事未处理,今日便先行离开,不必通禀了。” 刚刚送走许伯庸,紧挨着树德苑的后园就传来一声尖叫。 这一叫惊扰了许多人,必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很多手里有空闲的下人都寻着声过去看热闹了。奴儿摇摇头,显然对这些不感兴趣。她转身准备回大厅,却碰巧瞧见一脸淡然的秋兰,她认真地擦着茶杯,那声尖叫似乎不能影响她分毫。奴儿走过去问,“你不去看看么?” 秋兰冲她笑笑,“你不也没去吗?在这府里啊,踏实本分地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了,其余旁的东西,知道得越多反而不好。” 奴儿附和着点头,她也拿起一个杯子来擦,闲聊似的说道,“秋兰,你做事规矩,从不犯一丝错误。你这个年龄能做到如此稳重,真的很不容易。我想知道为什么。” “嗯?”秋兰似乎没听明白。 “当一个人和身边的绝大部分人不相同时,那必然是有造就不相同的原因。”奴儿的眼角弯弯的,她看向秋兰笑着反问,“我说的对吗?” 秋兰淡淡地笑笑,她并没有避讳,而是坦然地开口,“只有这样才能活的久,才能有足够的钱。如此,我才有足够的时间去等,我才有那个资本去找。小时候家里穷,于是把我卖到奴隶所,我这才来到将军府。我还有一个妹妹,爹娘把我卖掉时她才八岁。现在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我回去找过他们。可是听说前些年发了旱灾,又发了疫病,我爹娘早就死了。我妹妹也不知道流落到了哪里,是不是还活着。” 秋兰叹了一口气,“我这一生别无所求,只想找到她,我唯一的亲人。可惜这几年,一直没有什么结果。” 奴儿拉过秋兰的手,轻声安慰道,“你念着她,她念着你。总是会重逢的,只是时间问题。你莫要伤心。” 正说着话,出去看热闹的人们已经开始三三两两地回来了。平日跟秋兰要好的丫头妙春刚一回来便兴冲冲地过来,拉着秋兰说道,“可吓死我了。后院井里捞出一具女尸,听说是前几日新到涟漪苑服侍的丫头。秋兰,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尸体呢。今日我攒够了胆子,凑上去瞧了一眼,当真,当真叫人害怕得紧!” 秋兰见妙春又紧张又新奇又害怕的样子,忍不住调侃道,“你说你,明明胆子小偏要去看,今晚怕是得做噩梦呢。可不许来缠着我啊。” 妙春显然还沉浸在方才的刺激的心情中,仍旧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接着说道,“我还看到死的那姑娘手腕上有个拇指大的月牙疤记,带着一只银铃铛很是显眼,而且……” 月牙疤记……秋兰突然想到什么,她一把抓住妙春,激动地问道,“你方才说什么?手腕上有个月牙疤记!是吗妙春?” “那人叫什么名字?尸身现在又在何处?”秋兰一改往日处事不惊的模样,大概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在不受控制地落泪,她激动的样子着实把妙春给吓着了,她愣住了,说话都有些结巴,“似,似乎是叫秋心,现下应该尚在后院敛尸。” 话音未落,秋兰已经放下杯子手巾,冲了出去。奴儿忧心秋兰激动之下犯下过错,慌乱之下也跟着追出去。她刚追到后院,便听到一声撕心裂肺地哀嚎。秋兰跪在地上,怀中抱着那具刚从水井里打捞出来的死尸大哭。王福早已闻讯赶来,他站在一旁看了秋兰半盏茶的功夫,随后回头招招手,示意底下的人将秋兰拉开,好收敛死尸。 秋兰死死地抱着不肯撒手,她拼了命地摇头,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直到两名小厮强行将她拉开,她看着妹妹的尸体,泣不成声。大概她从未想过,自己期待已久的重逢会是如此,再见的竟会是妹妹的尸身。生离死别,何等的痛啊!她用力挣开小厮的手,冲到王福的面前跪下,哭喊道,“王总管,这是我妹妹,这是我妹妹啊!她不能白死,求求你报官彻查此事,还她一个公道!求求你,求求你了!” 深宅大院原本就是承载着孤魂的地方,奴才在富贵人眼中不过如蝼蚁一般,只是死了一个下人,又岂会惊动官府,丢了大家脸面。王福无奈地扶起秋兰,只能深深地叹口气,说道,“我会吩咐下去厚葬秋心。” “厚葬是必须的。否则教外人听去,便要说我将军府苛待奴仆了。”一个清亮的声音在后面响起,王福连忙上前行礼,“二小姐怎的来了?这儿刚死了人,恐沾染了晦气。” 来人正是李毓之的第二女,陆月白。这陆月白貌不及陆银华,却也属上乘。她与陆银华不同,陆银华自小是被李毓之当做皇后来培养的,一言一行皆是端庄,在盛京更是第一贵女的美称,是大家闺秀的典范。而这陆月白本也不差,只是奈何自家姐姐光芒太盛,被压制多年,一直苦于无法证明自己。 “王管家,人命关天,岂能埋了作罢?”陆月白上前掩鼻看了看秋心的尸体,眼中闪过一丝嫌恶,随后退下来说道,“这是口死井。立刻派人下井打捞,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旁的东西落下。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真相终究是不能被掩埋。若是抓到凶手,自然也不能放过。”陆月白转身看向奴儿,“我说的可对?四妹妹。” 奴儿眉心一跳,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她点头应道,“二姐说的自然在理。” 陆月白笑笑,不在应答。只是掉过头去,静静地等待着打捞结果。 小半个时辰过去,打捞的人才上来,他手里拿着一支精致的兰花银簪,恭谨地说道,“二小姐,在井底发现了这支簪子。” 陆月白瞟了一眼奴儿,暗有所指地道,“这支银簪看起来真是眼熟啊,我记得不错的话,仿佛是四妹你的东西。” 第六章:初次较量 一个丫鬟莫名溺死,且在井中发现了府中小姐的饰物。 原本只是一件富贵人家家中的一件小事,因为一支簪子顿时变得不寻常起来。顺乎其理的惊动了府中主母,而卫奴儿也被陆月白直接从后院带到了涟漪苑。看似每件事情都顺理成章,一件接着一件毫无漏洞。可时间之紧凑,节点掐得之好,奴儿当然明白这是李毓之设下的局。 她并不慌张,脸上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安安静静地站在一侧,不加妄动,看上去十分温顺。 李毓之则坐在最上方,不急不缓地吹了吹热茶。整个涟漪苑陷入一种诡异的静谧之中。在李毓之发话之前,所有人都敛声屏气,只剩下秋兰低低的啜泣声。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陆挚的几房妾室先后到来。其中有一位弱肩柳腰,身似柔柳,娇美姿容恍若从画中走出的美人儿。这应该便是陆挚新宠,一年前从南方带回的烟雨美人,聂氏。 “人都齐了。”李毓之放下茶盏,理了理衣袖,颇具威严的开口,“今日后院发生的事情想必诸位都有耳闻。原本死一个丫鬟,多半是自己有什么想不通的事情,不过二姑娘命人从井里捞出这个,事情便不那么简单了。” 画屏随着李毓之的意思将银簪呈上,顿时吸引了在场众人的目光。 这时候有人犹疑地开口,“妾记得当年将军在外征战归来,将一支簪子送了卫姨娘,当时妾细瞧了一下,那支簪子钗头是金银交织打造的兰花,很是奇特。如今看着这支,觉得十分眼熟,像是卫姨娘的……旧物。” 话者是府中的老人江氏,江氏原是打小在陆挚身边伺候的丫鬟,在陆挚尚未娶妻时便做了通房,后来又提为了姨娘,成了妾室。她是陆挚的第一个女人,陪在陆挚身边多年,连名字温玉,都是陆挚亲自给她取的,出自诗经: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所以她便是妾室,在陆挚心中也是不同的。再加之她性子不争也未专宠,所以李毓之倒是能容得下她。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也沉默了。她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局,知道再说下去,那已故卫氏的女儿怕是难逃一劫了。她不愿作孽,却也阻止不了,所以对于李毓之这种人,她一向是避之不及。 “哦?是么?”李毓之接下话茬,眼睛死死地盯着卫奴儿,“这簪子我们大家都见着眼熟,四姑娘可有什么话要说?” 奴儿故作惶恐之色,连忙跪下解释道,“奴儿的确有一支木兰花簪,那也确实是生母遗物。可因着是生母遗物,奴儿从不妄动,一直将其好好收捡着。”她慌慌张张的模样,看上去倒更像是心虚。陆月白岂会放过这个绝好机会,她嗤笑一声,朗声说道,“四妹妹既然说是将东西收捡好了,不如母亲这就派人前去小柳庵看一看那支簪子,究竟在还是不在。如此,也好还四妹妹一个清白。” 奴儿垂下眼,一脸的不安,将头埋得更低了。她开口,声音里都带着一丝轻颤,“奴儿今年不过十二岁,怎会去做那般恶毒的事情。若大夫人真的派人前去小柳庵,岂不是告诉所有人奴儿是一个背着杀奴罪名的恶主?何况,奴儿这几日都在树德苑伺候,又岂会跟涟漪苑的人有所牵连?我与那丫鬟无冤无仇又为何要害她?” “四妹妹这话便说的不对了。搜查小柳庵是为了还你清白,怎么就变成了一个杀奴的恶主?我这当姐姐的,也是一心为了你好。你怎么能曲解姐姐的意思呢。何况——”陆月白拉了个长长的尾音,装作无意地说道,“妹妹才从木子村回来不过两年,母女之间,姐妹之间,感情总不似咱们旁的姐妹那般深厚。其实啊,当初母亲送妹妹到木子村将养,也是为了父亲和将军府的安康,让妹妹吃苦了。” 当年卫抚柳去世,奴儿成了没人管没人要的孤儿。李毓之憎恶卫氏,留下卫奴儿折磨了一年,便以她不祥一说将她送到了乡下木子村寄养。足足过了两年,为了彰显她的宽厚仁德,方才派人将奴儿接回府中。陆月白故事重提,不过是想为奴儿残杀恶仆寻一个理由,无非是想说奴儿记恨李毓之将她送到乡下,蓄意报复罢了。 在众人都将注意力放在奴儿身上时,聂氏却偷偷唤来贴身丫鬟,对着丫鬟耳语几句,那丫鬟便悄然退下了。 对峙仍在继续。 “二姐,还未及笄,不过也是个孩子。从小母亲教的,也都是仁德仁训,何来那龌龊心思。便是在木子村那两年,那里的村民大都朴实善良,待我也极好,奴儿又何来怨怼。二姐的意思,奴儿已经知晓。可奴儿却是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若二姐姐真要如此冤枉奴儿,奴儿也只有。”奴儿从头上拔下一根银钗,生生地抵在自己的脖颈之上。话虽然是对着陆月白说的,可她抬头看向的却是李毓之,“奴儿也只有一死来证明清白!” 李毓之恨不能奴儿真的自尽,死了才好呢,一盆脏水泼过去谁也怪不得,也让她安心许多。不过她面上却装作惊惶的样子站起来,用手帕捂住嘴,“我的好女儿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事情咱们好好说,母亲答应你,你便是做错了,也绝不怪罪于你,可好?” “奴儿要证清白,唯有一死了!”奴儿微微咬嘴,仿佛是极为憋屈的,眼泪汪汪的模样倒是真的惹人怜爱。她手上稍稍加重了力道,银钗轻轻刺破她的肌肤,渗出了点点血迹。像极了那蒙冤的窦娥。 这时,众人只听到一个威严的声音,“都在闹什么!” 所有人回头,竟是陆挚站在门口,顿时都有些呆了。李毓之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她忙走上前,“将军怎么来了?”她看看跪在地上还拿簪子抵着自己脖子的卫奴儿,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解释道,“四姑娘年纪小任性,怕是受了委屈有些想不开。” 陆挚把目光转向奴儿,他还是那样站在她面前,她跪着,他站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她在树德苑这些天,她跟在秋兰身后,未尝得见陆挚一面。似乎每一次见面都是如此,他目光冷漠,没有半点作为父亲温情。在他眼里,自己恐怕什么都不是吧,或者,只是一个对他不忠的女人为他生下的孩子。 “你说,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卫奴儿慢慢地低下头,眼角流下一滴泪来,她将整件事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陆挚听后微微皱眉,嘴巴微微抿着,看起来十分严肃刻板。这时聂氏迈着细碎的步子上前,柔声柔气地说道,“将军,四小姐终究是府上的小姐,不可随意断言,还是要细细审查,以免冤枉了好人。” 陆挚看了一眼聂氏,又看了一眼奴儿脖子上的血迹和满眼泪痕,心中不由一动。他一向知道她要强的性子,如今这满腹委屈的样子却叫人想起了她娘,那个处处透着柔弱,骨子里却异常坚韧的女子。随着卫抚柳的离世,时间的流逝,他对她的思念远远胜于当初对她的恨。 他略微思忖一下,说道,“既然清白的,我也不叫人去搜,你便叫你的近身侍女,去将那银簪取来。对峙之后,便知真相。” 奴儿拿着银钗的手慢慢放下,她点头,“便请父亲派人叫白双将银簪取来。” 陆挚点点头就立刻有人前往小柳庵,他面无表情地从奴儿面前走过坐到前方,嫌恶地看了一眼奴儿,“王福,找个大夫,把她的血止住,免得晦气。” 李毓之拿着手帕的手微微一紧,面上笑着赔罪,眼底却是一片冰冷,“是妾身疏忽了。” 心里说不出是怎样的感受,有些闷,有些痛。奴儿跪在地上,任由大夫为她缠上布带。她的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努力地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直到白双双手捧着一个陈旧的木盒走进来。奴儿哑着嗓子说道,“簪子就在里头,昔日里娘将其视为珍宝,临终前更是将其交给奴儿好生珍藏。父亲尽管打开盒子,就知道娘的心意,也会明白奴儿是清白的。” 李毓之与陆月白对视一眼,她们早已命碧兰将簪子偷走,这个盒子当然是个空盒子。饶是知道最终结果,可卫奴儿当着自己和将军的面提起她母亲,更是提起她母亲对将军的情深意中,不由让李毓之暗憎:人都死了,再提又能怎么样?孤魂野鬼,难道还敢回来和她争宠吗? 不过奴儿一席话倒是正中陆挚下怀,他的眼睛变得不那么严肃,反而透出一种柔情,少许的温柔。他从白双手里接过木盒,手轻轻拨动开关,一众人的心都随着他的动作而吊起来。 木盒发出一声轻微的“咔”一声,李毓之一下子站起来,心中大惊。 怎么会! 怎么可能? 没错,那支银簪正安然地躺在盒子里。 奴儿捂着脖子,看向李毓之,目光正与她对上。 第七章:真假之争 卫奴儿冲李毓之淡淡一笑,就这一笑,这带有丝丝挑衅意味的一笑彻底激怒了李毓之,让她陷入盛怒的情绪之中。 没错,奴儿在赌。 李毓之出自名门,一生顺风顺水,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掌权者。她从来没有输过,所以她自信于自己智谋与自己的权力,可她并不知因为她从未输过,所以她把自负当成了自信。她相信她安插在小柳庵的碧兰,相信她不会背叛自己,相信自己的安排是天衣无缝。所以她一定会坚定地认为她拿到是真的木兰花簪,而木盒之中的,却是奴儿为了逃避罪责而假造的一模一样的赝品。 果然,李毓之几步上前,凑在陆挚身边瞧了瞧他手中的簪子。这样乍眼一看,这两支簪子当真是一模一样。 “倒真是奇了!怎会有两支一模一样的簪子。”李毓之叹道。 “是呢,怎么会是一模一样的呢?”奴儿也如此反问,她故作懵懂继续说道,“娘亲的簪子我一直珍藏,也不知为何会有一支一模一样的簪子落在了后院井底,偏还这样巧,正好是秋心落水的地方。” 李毓之与奴儿两人说话之间暗自交锋,也难辨谁真谁假。此时江氏上前,对着奴儿问道,“四小姐,这支簪子除了花纹样式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自是有。”奴儿抬头看了看陆挚,“只怕父亲不愿意听。” 陆挚一挥大手,“说。” 奴儿犹疑了一下,像是下了决心这才开口,“父亲当年将这支簪子赠予娘亲,娘亲爱若珍宝,自己用小刀在木兰花瓣后刻下了父亲的挚字和娘亲的柳字,刻字虽小,但依稀之中仍能辨析。”说罢对着陆挚深深地磕了一个头,“请父亲亲自验证!” 是么? 她竟把他们的名字刻在一起……柳儿,你是念着我的,对吗?陆挚连忙将手中的簪子反过来,他的大手在银簪上摩挲几下,是真真正正的刻字,而且看上去已有些年头,决不能可能造假。这是她刻的吗?她刻下,便说明她有情,那她又为何要背叛他? 他长叹一声,双手无力地垂下。他低头看看仍旧跪在地上的奴儿,心中有了一丝不忍,他起身亲自扶起奴儿,道了一句“委屈了”。奴儿心中一震,这一句委屈了她等了多久,多少年。娘死了,卫颐也死了,一句委屈就能带过这些仇恨吗?爹啊,作为你的女儿,不管你怎么对我,冷落我也好,折磨我也罢,我都可以不恨你,我都可以原谅你。 但人死不能复生。在你把冷剑刺进卫颐的身体里的时候,在你任由李毓之毒害母亲的时候,在母亲躺在病床上变成一具冰冷的尸身的时候,你就不是我父亲了,血缘之情,血缘之亲,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彻底断了。 如果当初李毓之栽赃母亲红杏出墙之时,如果当初从母亲枕下搜出那块玉佩时,你能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给她一个说话的机会,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可是你没有,你甚至都没有彻查,仅凭一块玉佩就判了她死罪,从此将她打入冷宫,恨她怨她。 陆月白见状,顿时按捺不住,她忿忿不平地开口,“父亲难道连另一支簪子都没看就认定卫奴儿是无辜的吗?” “放肆!”陆挚怒斥,“越发没有规矩了!竟敢出言顶撞自己的父亲!” 李毓之见状暗道不妙,她立刻上前一巴掌狠狠地扇在陆月白脸上,“果真是放肆!母亲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都统统忘了吗?你也是,你才多大,儿时也不过是见过卫姨娘几面,就将这簪子给错认了。差一点竟冤枉了你自己的亲妹妹,你可知错?” 陆月白白皙的脸庞上瞬间出现一个巴掌印,她捂着脸,泪水止不住的落下。她虽没有陆银华精明,但却不傻,她知道此计已然失败。一切的事情都只能是她的一个失误,与栽赃绝无干系。而她也要撇清自己,于是她跪下哭着道,“父亲,是月白错了。月白年纪小,本也是想替无辜惨死的人找回公道,却不想弄巧成拙。只凭着印象便将簪子错认了,请父亲责罚!” 陆挚一向雷厉风行,李毓之生怕他动怒责罚陆月白这才抢先扇了她一个巴掌,现在见陆挚的心绪已被卫奴儿搅乱,心中恼怒又不得发作。只能在一旁求情,“还请将军念在月白年纪小不懂事的份儿上,饶了她这一次。而且琼光宴在即,若是传了出去,月白的名声又往哪里放啊!” “是啊,将军。”江氏走上前轻轻拉了拉陆挚的衣袖,劝道,“琼光宴在即,女孩子家的名声最重要,将军大可饶恕她这一次。莫说她一个小孩子,方才就连妾身都看走了眼呢。” “江姐姐,话虽是这样说不假。只不过,这簪子无论是从材质、样式,除去刻字都一模一样。若非有心而为,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情?而且跟谁的簪子不一样,偏偏跟卫姨娘的簪子一样。”说话之人是府里最为泼辣的妾室王氏,她出身青楼,形形*的人什么没见过,性子泼辣又耿直。当初随是在青楼但却是个淸倌儿。她崇拜陆挚的英武之气,当初为了嫁给他更是当街拦马示爱,这才入得府中。 “我们这些后入府的,都未曾见过卫姨娘,更何况是要仿造她的簪子。为何会有一模一样的簪子出现在一具尸体旁,而涟漪苑的人又为何溺死在井中,这些将军都不想知道吗?”王氏反问。 奴儿心知,李毓之在府里根基深厚,又有强大的娘家作为后盾。此次之事并不能扳倒她,不过她也从未想过要凭此事来扳倒她。她不过是想要借此撕开李毓之伪善的面孔,让陆挚知道他的正室夫人是一位为了扳倒敌人不息栽赃别人的人,就算那人是个孩子,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他陆挚的孩子。 其实奴儿心中不是没有抱过为母亲洗清冤屈的念想,不过之所以想要为母亲洗清冤屈,她是想要他的父亲明白真相之后带着悔恨而死。要他后悔,要他自责,明白自己曾经究竟做了多大的错事。 奴儿跪下说道,“父亲,奴儿已经证得清白之身,已然足矣。其余的,但凭父亲做主!只愿父亲日后,肯多信奴儿一点,记得奴儿也是您的女儿。便罢。” 陆挚看着这个女儿,他似乎很久很久没有这样仔细的瞧过她了。还记得当年这个女儿刚刚出生之时,他一手抱着柳儿,一手抱着女儿,还记得那时候他的柳儿笑着对他说“陆郎,这是我们的女儿,你日后可不能因为她是女儿便薄待了她,否则我可是会责怪你的”。她娇嗔的样子到现在他都还记得很清楚,柳儿,你在天上看着可怪我薄待了咱们女儿? 他微微闭眼,稳了稳心绪,理智告诉他,他对此事应该就此不追究。事实上,他也的确这样做了。 他的选择几乎是在奴儿意料之中的,她丝毫不感到意外,这就是权贵。任何事情,在利益面前都是不可深究的。陆挚明白,她也明白。 殿里的人三三两两的退下,奴儿走时,秋兰还跪在殿中的一个角落里。她无声地抽泣着,她只是一个丫鬟,哪怕找到了自己的妹妹,哪怕看着她死了,她也没有办法去改变什么,甚至连追究凶手都做不到。 奴儿走上前扶她,却被秋兰一把推开,她双眼通红,眼中充满悲伤和愤恨。 奴儿上前在她耳边低声说道,“秋兰,你难道不明白吗?秋心是怎么死的,为何而死,根本不重要。秋心的死,仅仅是有人想要借此给我按上罪名,让我万劫不复而已。这只是一场上位者之间的斗争,弱肉强食,你,看开些。” “是谁?”秋兰喃喃问。 “是谁,就要你自己去深究了。”说罢,奴儿转身退了出去。白双在外面候了许久,一见奴儿出来立刻迎上来,大松一口气,“小姐你可算是出来了,奴婢的心可都要跳出来了。” “这便心都要跳出来了。那再过些时日岂不是要吓死了。”奴儿淡淡地说。 白双一脸迷惑,“小姐可是有主意了?” “琼光宴要到了,好戏,还在后头呢。”奴儿轻笑。 “若非小姐聪慧,一早叮嘱要牢牢看紧碧兰,否则也不能略施小计,就偷天换日。不然,眼下恐怕已经被安上了罪名。” 碧兰是李毓之安插进小柳庵来监视自己的,这一点,奴儿一早便知。所以她才要白双盯紧碧兰,她故意任由碧兰偷走那支簪子,又变卖了当初母亲从宫里带出的一幅珍贵字画,重金请外面的匠人打造了一支一模一样的簪子,再用假簪子把真簪子换了回来。如此,一出偷梁换柱就唱成了。 白双眨眨眼睛,“那碧兰应该如何处置?” “碧兰办事不利,以李毓之的性格必然会惩处她一番。想来碧兰也会将小柳庵盯得更紧。而且经过此次事件,想必李毓之定然不会再轻举妄动。”奴儿顿了顿继续说道,“去打听一下碧兰可有什么把柄在李毓之手上,若是有咱们便要帮她一把,若是没有那就更好了。” “小姐想要策反她?” “不可以么?”奴儿笑眼盈盈地看着白双,“等着吧,琼光宴可会比今日精彩多了。” 第八章:隔阂 夜,静悄悄的。 盛京的夜就是如此,明明很安静,背后却又暗流涌动。无声的争斗,不见血刃的输赢。白天所有人都衣冠整整,你来我往,夜里互相算计,尔虞我诈。在这盛京,在这皇城,在这深宅大院,又藏着多少孤魂,没有人知道,红墙高瓦之下藏着的罪恶。 陆银华此刻已然梳洗完毕,她着了一件素色的衣衫,宽大的薄衫上刺有百花蝴蝶的样子,低调又不失华贵。她独自坐在梳妆台前,纤纤玉指懒懒地拨弄着头发,她低头,周遭镶着红色宝石的铜镜里映出陆银华一张美丽的脸庞。她一直如此美丽,娇嗔怒斥,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丝丝风情,让人移不开眼睛。 门被轻轻推开,陆银华抬眼,从镜中见来人是李毓之,她微微敛眉柔声说道,“今日之事银华已然听说。是我小瞧了我那位四妹妹,让母亲和妹妹今日白白受了委屈,银华心中总是过意不去。” “倘若卫奴儿真的如此容易就能除掉,我也不会一直忧心。”李毓之上前从陆银华手中接过玉梳,她站在陆银华身后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肩膀上,她弯下身子,看着镜中的绝世佳人心底的怒气顿时消减许多,她伸手替银华把碎发别到耳后,她温柔的眼里闪着光芒。这个女儿无论是面容、品行、智谋都是盛京最好的,是她的上好佳品,是她的骄傲。 想到这儿,她嘴角弯起一抹浓浓的笑意,在陆银华耳边说道,“银华,我的好女儿。你是这世上最好的,母亲要给你最好的,要你成为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无论是卫奴儿,还是别人都不能成为你的绊脚石,母亲会为你清扫一切障碍。”说着她慢慢执起陆银华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我家银华的这双手高洁无比,是执掌凤印,造福百姓之手,那些染了血的事情便由母亲来做。” 陆银华低下头略笑了笑,她顺势靠在李毓之的肩上,“母亲为女儿做的,女儿心里都知道。只不过今日……此事怕是要让月白好一阵伤心了。母亲待会儿还是去瞧瞧月白罢,免得她心里不痛快。” 李毓之点点头,又对陆银华叮嘱了几句琼光宴上的事情,这才离开往陆月白住的西厢房行去。其实跟在李毓之身侧的几个心腹,对于李毓之对自己两个女儿的看法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表面上看,两个都是李毓之的亲生女儿,两位吃穿用度几乎是一样的。正所谓手心手背都是肉,可这手心厚实,手背单薄,李毓之偏爱陆银华,这已是不争的事实。 便说这住处吧。同住在涟漪苑,陆银华住在东厢房,陆月白却住在最西边的西厢房。虽说两处环境相差不大,但东厢房紧挨着李毓之的寝房,而西厢房却要远得多。且东里王朝,向来尊右不尊左,尊东不尊西。两位小姐,立见高下。 然则此刻的西厢房有些压抑。 “莲儿,你说。在母亲心里,我究竟是什么?”陆月白坐在床边,眼里止不住地落泪,褪去白日里娇纵的模样,她现在脆弱得随手一捏就能捏碎。 莲儿小心翼翼地替陆月白的脸擦药,她眼里也水汪汪的,打陆月白出生起她就一直伺候着,对于她的委屈自然是感同身受。她柔声宽慰道,“二小姐莫要伤心,夫人今日这一巴掌也实属无奈之举。小姐要多多体谅夫人的难处。” 陆月白咬着下唇努力抑制自己眼中的泪水,大概是因为强压着情绪的原因,连带着她的整个身体都在轻轻颤抖。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我伤心的不是因为娘亲今日打了我,而是因为这种冒险之事,这种容易落下骂名之事,娘亲她从来不会让姐姐去做。对她来说,我不过是姐姐的一块挡箭牌,是为姐姐铲除障碍的一把利刃。” “她什么时候才能向对姐姐一样对我呢?”陆月白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清泪落下将刚涂好的药膏又化开了。莲儿心疼,连忙拿手帕替她拭去泪水,“小姐这样,叫奴婢心疼。” 此时外面响起叩门的声音,接着又传来李毓之说话的声音,“月白可睡了么?” 陆月白闻声连忙拭干泪水,止住哭泣,莲儿快步上前将门打开,对着门外的人盈盈施礼,“见过大夫人。” “你先退下。” “是。”莲儿点点头。 李毓之径直走到陆月白身边坐下,她捧起陆月白受伤的脸,心疼地说道,“为娘今日下手重了些,委屈你了。可还疼?” 陆月白摇摇头,她回房多时娘亲却到现在这个时辰才来安抚她,想必娘亲一回来便去了姐姐那儿。不想还好,这一想刚压下去的委屈顿时又涌上心头。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她想要任性地发脾气,想要质问娘亲的偏心,可她忍住了。娘亲喜欢像姐姐那样知性懂事的孩子,所以她不能生气,一生气娘亲就更不喜欢她了。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哽咽着开口:“娘亲放心,女儿很好。女儿知道今日娘是不得已而为之,月白都明白。” “你明白就好。”李毓之抽回自己手,端端正正地交叠放在腿上,她坐正继续说道:“此次卫奴儿未除,我终究是放心不下。琼光宴,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出席。眼下已是八月底了,正是天气渐渐转凉的季节,这时候最易生病,你也要好好注意身体。月白,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陆月白垂下头,眼底的自嘲和悲伤都被长长的睫毛所掩盖。她有些难受,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原以为娘亲哪怕是为了让自己不记恨姐姐,今日也会好好安抚一番。谁曾想,所谓的安抚,所谓的探视,又是另一场利用的开始。 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李毓之不想要卫奴儿出席琼光宴。眼下却又没有什么好计策能将她扳倒,最好最稳妥的办法便是让她生病,病中面容不宜面圣,就算卫奴儿强行要去,李毓之也能用冠冕堂皇的话将她压下来。虽说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却也有一定的效果。 李毓之见陆月白陷入沉默,出声提醒道:“月白,你懂了吗?” 陆月白苦笑一下,她慢慢抬起头,问:“娘亲,今日父亲已然对我不满。若我近日再去生事,父亲知晓了必然会动怒,说不定还会取消我参加琼光宴的资格。不如,交给姐姐去做吧。毕竟父亲一向看重姐姐,再怎么样总是会为姐姐考虑的。” “这……”李毓之一愣,随即讨好地笑着说,“你不是不知道你姐姐身子弱,近来又忙着准备琼光宴的事情,已经忙得焦头烂额。就不要去烦她了,此事交由你,为娘才算放心啊。” 陆月白脸上虽然挂着淡淡的笑意,可心却随着李毓之的话一沉再沉。其实她并没有真的想要将此事推脱给陆银华,她不过是想要试探一下母亲。看看在她心里,这个二女儿究竟已经不重要到了何种地步。果然,她宁肯让自己冒着再度惹怒父亲丧失宴会资格的风险,也不肯让纯洁无瑕的姐姐沾染上一点泥尘。 她忍着心绪点头:“既然娘亲已经如此说了。月白明白了。月白会将这件事做到滴水不漏的,请娘亲尽管安下心,好好教导姐姐的《鼓上舞》,也好在琼光宴上一展风采。”她微微扶额,做出疲态,又说:“夜已深。今日娘亲也劳累了一天,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为人母亲,李毓之怎会对陆月白的心绪变化一点感觉都没有?陆月白的心思其实她懂,只是皇后之位只有一个,两个孩子终是只能周全一个。她亦不再多言,默默起身穿过屏风,向门口走去。 开门之时,陆月白突然唤了一句“母亲”。李毓之的脚步迟疑着停下,她转过身,看到陆月白坐在床榻之上,泪汪汪的一双眼睛里充斥着委屈和悲伤。 她问:“若今日将月白换成姐姐,那种情况下,母亲是否也会选择将所有过错都归结在姐姐身上?” 话一问出口,陆月白就后悔了。她慌忙地转过身,努力地藏好泪水,“月白脑子糊涂了,怎能问出这种话。我和姐姐同是娘亲的女儿,自然是一样的。” 陆月白听到身后一声细不可查的叹息声,李毓之没有说话,而是无声息地将门关上了。门关上那一刹那,陆月白钻进被子里颤着身子大哭。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母亲,我知道不会是一样的。姐姐永远比我好,永远受你偏爱。 “小姐……”莲儿不知何时进来,她轻轻抱住陆月白,想要安慰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这样静静地抱着她,在她压低的哭声中,莲儿隐约听到她说,“我骗不了自己,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许久。 陆月白一把掀开被子,她双眼哭得通红死死地盯着莲儿,“莲儿你说,我要怎么做才可以让娘亲高看我一眼,才会让她觉得我不比姐姐差,姐姐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莲儿犹豫再三,心一横,什么也顾不得了,“小姐,卫氏母女一直让夫人忌惮。这次的事情也是大小姐一手策划筹谋的。若小姐能够亲手除掉卫奴儿,做到大小姐都没有做到的事情,想必夫人定会十分赞赏你的。” 是么? 亲手除掉卫奴儿就能向母亲证明自己比姐姐强吗? 陆月白抓着棉被的手渐渐握紧,她的眼神里不再尽是悲伤,而是多了一份坚定。 娘亲,总有一天我要你明白,陆月白才是你最好的女儿。 第九章:父亲的秘密 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夜,奴儿晨起的时候桌案上已经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同安昨日整理的许伯庸先生的讲课要义。她拿起来粗略地看了看,心道那孩子年纪虽小字却写得不错,而且整理的内容里不乏有许多生僻字,他还那么小,认得的字也不过是些常用字,生僻字运用的如此娴熟,想必私下也是颇费了一番工夫的。 奴儿对同安的刻苦很是满意,简单的收拾了一下,便心情极佳的往树德苑行去。 “哟,四小姐来了!”王福一见到奴儿便乐呵呵地迎上来。奴儿略微福身,问道,“看起来王管家心情不错,可是有什么喜事?” 王福点头称是,说道,“昨日将军回来传了话,让小姐今日去书房伺候。”说话间王福的视线落在奴儿脖颈的伤口上,想想将军昨夜回来时的异样,他又问,“小姐的伤口可有大碍?” 提到伤口,奴儿的手不自觉地捂了捂脖子,她笑着应道,“本是小伤,有劳您费心了。” 王福抬头看看天,道,“时辰也不早了。眼下将军正在书房会客,四小姐便先在书房门口候着吧。” “怎么,父亲会客时不需要换茶添香吗?”奴儿笑着问。 王福的表情一僵,不过他立刻反应过来,干咳了两声掩去突如其来的尴尬,假笑着压低了声音说道,“将军在书房会客不留人伺候,亦不能被任何人打扰。这是树德苑的规矩,四小姐可万要牢记。” 不留人,不打扰。 奴儿的眼神逐渐变得晦暗,看来这个书房才是将军府里秘密最多的地方。她提了一口气,故作乖巧,柔声道,“多谢管家提点,奴儿这便去了。” 因着是第一次到书房伺候,奴儿并没有像平常守门的人离得这么远,而是在离门一臂远的地方站定。里面说话的人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就算奴儿离得近了些,却也只是模糊地听见几个断断续续的词。 “凉州……账本……全都得死!” 突然里面传来一声瓷器落地破碎的声音,接着便是急冲冲地脚步声,奴儿眉心一跳,她立刻转身走到门前,做出敲门姿势。 就在这时门突然开了,那人不是陆挚而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大腹便便的男子,他见到奴儿的时候显然吓了一跳。奴儿忙躬身行礼道,“方才听到里面有响动,奴特来看看将军与大人是否有什么吩咐。” 说话时奴儿偷偷抬头瞧了一眼书房里面的情况,见陆挚背身负手站在书架一侧。地上杂乱地洒满了瓷瓶的碎片。那人挥挥手,迈着大步气冲冲地离开。 正在奴儿不知该进该退之时,里头传来陆挚低沉的声音。 “进来。” 奴儿恭恭敬敬地走进去,一直保持着身体半屈的状态。她走到陆挚身后,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开口,“奴儿特来拜见父亲。” 陆挚慢慢转身,他看着奴儿低眉顺眼的模样,不禁问,“你怕我?” “不是怕。是突然懂了。” “自母亲去世,奴儿一直很固执,对父亲常有顶撞。可现在奴儿明白了,有些事情不是我能改变的,父亲你没错,是我错了。奴儿不想再像以前一样活得像一个刺猬,刺伤自己身边的亲人朋友。只是奴儿不知道,这样做究竟对不对。” 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不仅陆挚颇为感触,就连奴儿自己都差点相信这是自己的真心话。陆挚能走到今天的地位,手握重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绝非常人。要想以情动人,唤起他心中少有的父女情分,并不是一件易事。奴儿知道要想骗人,就要先骗过自己,有些话若是连自己都辨不清真假,更何况是旁人? 而这次显然她是成功的。她能感觉到陆挚对她的愧疚,能感觉到他的片刻心软。这就足够了,只要他慢慢地对她放下戒备之心,对她袒露出自己本来的样子,那么他就会像是一个没有盔甲的士兵,不堪一击。 陆挚没有再说什么,而于案桌前坐下,他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磨墨。”陆挚连头也未抬,沉声道。 奴儿微微屈身,快步上前站在陆挚左侧。她先将清水滴入砚面,把墨汁推入砚池。她站得很直,磨墨时很轻很缓,力道适中。蘸墨写出的字既有墨本来的颜色,又无墨渣很顺滑。陆挚禁不住抬头看了奴儿一眼,说道:“你墨磨得不错。” 奴儿淡淡地笑了,问道:“比起大姐如何?” 陆挚回过头继续书写,半晌他突然说了句,“比她好。”而后他放下狼毫笔,将信纸上的墨晾干折好,装进信封以红蜡封笺。他又继续说:“就算你墨磨得是盛京第一好,可最好的东西永远也轮不到你。这是你的命。” 命? 奴儿不怒反笑:“原来命中注定奴儿便不能德享福气。” 说这话时奴儿语气里没有丝毫怨怼,她微微低头敛眉,平平淡淡的样子仿佛已经将世事看得透彻。这不该属于她年纪的老成与淡漠深深刺痛陆挚为人父亲的心。可心疼又怎么样,愧疚又怎么样,依旧不能让他就此放弃陆银华,精心培育十几年的人怎能说放弃就放弃? 陆挚起身,“你若懂事,日后我自不会亏待你。”说罢他迈着阔大的步子走出门外,奴儿对着他离去的背影福身,喃喃道:“谢父亲垂爱。” 她慢慢站直身子,视线扫视四周最终落在陆挚方才站立的书架前。她眸色渐渐变得幽深,冥冥中她有一种感觉陆挚的秘密就藏在这个书架里。可现在仍旧不是探究的时候,她收拾好东西,默默退出门外。刚刚陆挚的话一遍又一遍的在脑海里回响。 他说,这是她的命。 命。 是吗?可卫奴儿偏偏不是一个信命的人。 走在曲曲折折的长廊里,奴儿的手渐渐握紧。她的内心陷入到被陆挚打击的狂风暴雨中,一向冷静的她此刻也不能控制住自己的心绪。她并没有察觉到身后的两个鬼鬼祟祟的影子。她毫无防备之时,身后突然冲上来一人,他力气很大,一只手一招就控制住奴儿的身体,另一只手则是拿着一张手帕迅速地捂住奴儿的嘴鼻。 奴儿的意识渐渐模糊,忽地,眼前一片黑暗,她重重倒下。 正午时分,小柳庵。 陆同安从学堂回来,没见着奴儿的影子便对着白双问:“四姐还没回来?” “没呢。兴许是树德苑事忙,这个时辰都还没回来,怕要等到晚上才回来了。”白双从食盒里端出几碟小菜,几片没有油水的叶子,连肉沫星子都没有,看着就没有食欲。白双今日大闹了一番也无果,想必是李毓之打了招呼,这些人才敢如此放肆。她恨恨地说:“这是大厨房送来的菜。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只好委屈公子了。” 陆同安看看这几碟菜式,他随手指了两道看起来好些的菜,说道:“这两个菜给四姐留起来。给我留一个馒头,其余的都端走吧。” “公子……”白双还想说些什么,却看见同安已经摆手走进屋内,只好照他的吩咐将饭菜都端了出去。 天渐渐变黑,幕布笼罩夜空。恍惚之间奴儿感觉到身体一阵阴冷,她打了个哆嗦,慢慢睁开眼睛。这是一个陌生的房间,里面没有烛火,只有外面淡淡的月光从窗户透进来。奴儿站起来,茫然地看向四周,她浑身一震。恐惧、阴冷、惊慌像是一双隐形的手将她包裹,让她喘不过气,脱不得身。 娘,娘亲…… 这间房间从屋顶到地上,从瓷瓶到屏风,从书架到案桌,每一处都挂满了卫抚柳的画像。连屏风上的仕女图也是她的画像。卫抚柳在其中或言笑晏晏,或翩翩起舞,或低头垂目,或目中含泪。喜怒哀乐、弹琴作画赏花,各种各样的画充斥在每一个角落。画中的母亲一颦一笑都尽展风姿,让奴儿记忆中已经模样的样子又变得清晰起来。 地上还有一些被扯烂的画像碎片和几个酒壶。奴儿蹲下身子,捡起一片碎纸放在掌心,看得出这是母亲和陆挚相依偎的画像。外面突然响起一声惊雷,奴儿心一惊,理智告诉她自己出现在这里绝对是一个阴谋。 这儿究竟是哪儿? 这府里为何会有这样的地方? 时间在一点一点的流逝,奴儿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多。四周的门窗全部被封死,她根本出不去。她相信若是再在这里呆上几炷香的功夫,就会有人带着陆挚前来与她正好遇见。卫抚柳是陆挚心中的一根刺,没有人可以提及,这是将军府上下心照不宣的秘密。 慌乱中,奴儿看见案桌上的烛台和打火石,心生一计。她立刻拿起打火石将蜡烛点燃,随后走到屋子的最里侧和靠近窗户的一边,将画像点燃。 画纸本就是易燃之物,顷刻之间,屋内已燃起大火。 “着火了!” “着火了!快来人!” 屋外很快就发生骚动,奴儿嘴角弯起一抹笑意,默默地退到靠近正门的角落里。 第十章:无字号房间 火势迅猛,闻声赶来的人合力撞开大门,纷纷拿着水桶、脸盆取水救火。奴儿悄然从暗处走出加入混乱,她故作慌乱从一人手中接过水盆,大声说道,“里面火势太大,快去再打些水来!”说罢便自己端着水冲了进去。 足足半个时辰,这间屋子的火才被完全扑灭。而此时,陆挚才匆匆赶来,定睛细看,他身后还跟着精心装扮的李毓之。 所有树德苑的奴仆都跪在地上,奴儿也不例外,黑压压地跪了一片。每个人都小心翼翼,不敢轻易做声。陆挚来时未曾瞧过他们,而是径直走进几乎已经被烧毁的屋子里。奴儿微微抬头,视线落在他的背影上,又转而停留在屋子外面挂上的木牌上刻着的一个“无”字,她略微有些失神,一瞬间竟有一种恍惚隔世的感觉。 树德苑的无字号房间是将军府心照不宣的秘密,但从来没有人知道这个房间里究竟藏着什么。大多数人,或者说连奴儿自己都以为这间屋子里藏着的定是事关朝堂的东西,到了今日她才知道,这个房间是陆挚用来缅怀她母亲的一个地方。不过,真的是缅怀吗?那地上被撕碎的画像,和破碎的酒壶又是什么呢? 无字号房间的秘密,奴儿相信连李毓之也是不知道的。只因李毓之踏进房间那一刻,只因她看见地上碎画的那一刻,她眼中乍现的无法掩饰的嫉妒和怒火,和对一个人恨到极致的无法自控的怨怼。那个女人,卫抚柳那个女人,究竟好在哪里?让陆挚对她念念不忘,甚至死后还要备上一间房来怀念! 李毓之的手渐渐握紧,指甲狠狠地嵌入掌心,她竭力压住自己心中的恨意,面色很快恢复如常。 陆挚此时面色黑沉,他一言不发地走出来,也不问话。此刻亦无人敢作声,场面一度陷入沉寂。倒是王福主动上前说道,“原因尚在排查中。” “不必排查了。”李毓之的声音在后方响起,她从里面走出来,脸上早已换上一贯温柔的浅笑。李毓之穿着时下最兴的娟纱金丝绣花长裙,外面罩着勾勒宝相花纹服。雍容无比,倒是符合她的主母做派。她款款走上前,对着陆挚盈盈福身。而后她走到陆挚身侧躬身说道,“将军,此事是妾身的失误。望将军恕罪。” 陆挚没有说话,也没有让李毓之起身,如此僵持了半盏茶的功夫,李毓之额头上已经浸出细细的汗珠。她身份高贵,一向是众星捧月,从小到大没受过苦,只是小半盏茶功夫她的腿就已经有些微微颤抖。 “娘亲!” 陆月白赶来时见李毓之如此受委屈不禁心疼自家母亲,她连忙上前扶住李毓之,她看向陆挚说道,“父亲莫要责怪娘亲。是月白错将树的影子当成了四妹,是我看花了眼睛,这才让娘亲误传给了父亲。若要责罚,便请父亲责罚月白吧!” 通过这一番话,奴儿倒是对李毓之原本的计划大概有了模子。她弱弱地开口,样子有些胆怯,“那二姐姐是真的看错了。奴儿也是闻声而来救火的。” 陆月白闻言,回头狠狠地剜了一眼奴儿。虽然极力掩饰,可面上仍旧透着丝丝不满。原本她打算让手下的婆子打晕卫奴儿,悄悄扔进无字号房间,再让父亲来逮个正着,将她打发回原来那个小庄子。谁知她竟那样狡诈,直接一把火烧了房间,还趁乱混在人群,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竟是挑不出半点差错来。 何况为着能把父亲引来,她在涟漪苑不知求了娘亲多久,又是赌誓,又是保证,娘亲这才愿意答应出面。如今事情办砸了,话圆也圆得僵硬。本想借此来讨好娘亲,如今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免不了又是娘亲的一顿责罚。 如此想着,陆月白心里也不好受,她手里搅着锦帕,有些不知所措。但有一点她却是十分清楚的,娘亲决不能因此事受到半点成见,亦不能受半点委屈。否则那才是叫真正吃了大亏。她打定主意,于是开口说道,“父亲,是月白……” 错了。两字还未说出口,陆月白便看到自家大姐陆银华正娉婷而来,她穿着姜黄色的百褶襦裙,裙角边绣着几只灵动的蝴蝶,在灯火的映射下随着她的步伐摇曳,衬得陆银华像是神妃仙子,每走一步都有蝴蝶环绕四周。陆银华走得急,却不见丝毫的慌张。她生的极好,两颊上有个渐渐的梨涡,笑起来时,明艳得像花园里开得正好的芍药花,不笑时,又像是一朵高贵纯洁的莲,一双漆黑的眸子,美得让人心惊,天生就是勾人心魂的。 “银华见过父亲、母亲。”陆银华福身,行的礼极为标准。 “你身子不好。如今夜深风凉,怎的出来了?”李毓之见到陆银华忍不住责怪道,当然了,对陆银华再怎么责怪她的语气都要比平时温柔许多倍。陆月白微微低头,眼神有些黯淡。 陆银华上前携了李氏的手,浅笑着道了一句并无大碍,又转过身面对陆挚,她低垂双眸,道,“今日树德苑走水,银华听了消息便抄小路赶来。谁曾想到竟让女儿在路上撞见了小厮王大柴从树德苑方向匆匆忙忙跑出。女儿见他神色慌张,便命人将他扣下审问一番。现下他已俯首认罪。”陆银华冲立在下方的人招招手,很快那个叫王大柴的小厮便被人压上来。 王大柴见到陆挚,早已被吓得面如金纸,抖如筛糠。他扑通一声跪下,高喊,“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奴才是猪油蒙了心,才想到树德苑偷点值钱的东西,却失手打翻烛火。将军恕罪,将军恕罪!奴才上有七十岁的老母,下有五口小儿嗷嗷待哺。请将军网开一面,饶了奴才吧!” 陆银华的视线扫过王大柴,她的眼角含了一丝满意的笑意,旋即又化作平常。她开口继续说道,“父亲,王大柴本就矮小瘦弱,身形与女子也有几分相似。也难怪二妹会眼花看错,还请父亲不要责怪妹妹了。再有,这王大柴虽然偷窃有罪,失手放火更是罪无可恕。只是,他家中的确有老母卧病,也有幼儿尚需照料。依银华看,不如小惩大诫一番,教训一下便好。” 陆挚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陆银华,“老四,你说此人当如何罚。” 奴儿在家中,行四。 奴儿仍旧保持着先前谦卑的姿势,她缓缓开口,“奴儿觉得大姐说得在理。这小厮家中情况窘迫,虽然犯错却也情有可原。若真为着这件事送他去见了官,反倒叫人小瞧了将军府。只是,若有错不罚,却又失了将军府的规矩。”奴儿顿了顿,又道,“他既然犯的是鸡鸣狗盗之事,又是失手打翻烛火。不如便要他一只手罢。” 话一出口,所有人的心都咯噔一下沉下去。底下跪着的仆役们更是又惊又怕,谁也未曾想到一个十岁的小姑娘开口便要砍人一只手,而且这话从她口中说出竟是如此的云淡风轻,仿佛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王大柴听言更是冷汗直冒,身子抑制不住地在颤抖。他偷偷看看陆银华,眼中充满恐惧。陆银华微微闭眼,缓了片刻才说道,“这,未免太过残忍了。” “残忍么?”奴儿抬头望着陆银华反问。陆银华这才注意到这个被母亲一直视为眼中钉,而自己却不以为然的妹妹。她年岁要小些,还没长开。一张脸长得白白嫩嫩的,像是案盘里的玉珠。一双弯弯的眉挂在脸上,眉下的一双眼眸十分有神,看不见丝毫杂质,眼神纯粹的仿佛是夏日里的莲,冬日里的雪。 未长开的脸带着一丝严肃的意味,奴儿一本正经地说道,“宫中律法自有规定,无论身份,若犯偷盗之事,轻则杖二十,扣押一月。重则杖五十,扣押半年。城中纵火者,无论伤亡大小,鞭五十,斩右趾。如今不过要他一只手,为自己所做错的事情付出代价。若真把他交到官府只会受更多的皮肉之痛,大姐,奴儿如此还算残忍吗?这,是在彰显我将军府的仁德啊。” 陆银华还能说什么,难道要她质疑大夏律法,要她当众说出君王所制律法残忍吗?她无助地看向陆挚,想要寻求安慰,可当她看到陆挚眼里闪动的光,她忽然意识到母亲的担忧是正确的。 陆挚沙场征战多年,见过比这断手更加残忍的事情多得多。只是,他印象中的女子都是柔弱拂柳,水一样温柔的女子。而奴儿,却让他眼前一亮。她虽为女子,胆识却不比男子差。这孩子有她母亲身上的倔强,性子却比她母亲决断得多,杀伐果断,毫不手软。这,才应该是他陆挚的女儿。他心中欣喜却并不表现,只是淡淡地说,“就依你所言。”然后对着王福吩咐,“把他带下去,即刻动手。” 说罢,陆挚便大步离开了。 李毓之见陆挚走远,狠狠地瞪了一眼陆月白,而后她敛敛心绪,拿出主母的做派说道,“你们都退下。”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随后纷纷起身逃似的退下。奴儿年纪小,跪久了有些腿麻,所以起来得要慢些。李毓之似笑非笑地看着奴儿,“我的四姑娘,今日还真是让为娘出乎意料。” 奴儿站定,看着李毓之甜甜地笑了,“母亲,以后出乎您意料的事情还多着呢。” 第十一章:变故 将军府府邸在盛京是出了名的别致奇巧,奴儿穿过一道道迂回的长廊,夜里月光洒在路上,落到长廊边的水渠里,水光粼粼,树影摇曳。奇石耸立在各处,高低不一,错落有致。偶有凉风拂面,让人心神爽快。 长廊拐角,隐秘的暗处,传来一个低低的女声,“四小姐。” 奴儿停下脚步站定。黑暗之中走出一个人,她高高瘦瘦的,穿着一身素白色的衣裳。 “秋兰?”奴儿见她的样子很是憔悴,早已没了往日里的精神。想必是秋心的死对她打击太大,奴儿可怜她的遭遇,却并不代表对于她毫无警惕之心。她面色如常地道,“你找我可是为了秋心的事?” “今日无字号房间起火,我看见了。”秋兰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看向奴儿,她的眼里失去了从前的纯粹和阳光,有的只是像夜一样幽深的黑暗。她继续说道,“四小姐刚刚不就像我那样从角落里走出来。” 奴儿眉心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秋兰并没有恶意,否则她刚刚大可当着李氏与陆挚的面说出来让她百口莫辩。可现在她既然站在自己面前,就说明她是来做交易的,或者更确切的说是来结盟的。奴儿的唇角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她顺势问道,“所以呢?你为什么不去涟漪苑,反而要站在我面前。” 秋兰握紧了藏在衣袖下的手,“我要报仇。” “秋心死前是被陆银华身边的侍女梦生传走的。”秋兰恨恨地说道,奴儿听到她的声音中隐约藏着一丝颤抖。秋兰扬起的脸庞划过两行清泪,悲伤、愤懑是她表露出的情绪,她努力地克制自己,问,“你知道秋心为什么会死吗?因为李氏无故斥责了她,还罚了重刑。她们不想让这种事情传出去败坏了她贤德的名声,又想一石二鸟拉你下水,所以起了杀心。” “她何其无辜啊。”秋兰收起眼泪,她目光坚定地看着奴儿,“我可以帮你。” 这样的恨,奴儿早已反复品尝了多次。她挑眉问,“哦?我倒是想知道你要怎么帮?”奴儿微微移动步子走到秋兰身侧,轻声说道,“我是将军府的正经小姐,尚且有心无力,你又能怎么帮我。秋兰,我感激你在树德苑给我的照顾,只是你总要拿出诚意让我相信你有能力帮我。” 秋兰垂下头陷入沉思,许久后她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她望着奴儿坚定地说道,“我会让你相信我。” 树德苑走水,陆挚动怒,大管家王福自然会意地加强了府中上下的守卫巡逻。眼看着琼光宴将近,李毓之亦无心恋战,在心中记下这一笔暗亏,只每日在涟漪苑守着陆银华练舞弹琴,想要自家女儿在宴会上大放异彩。至于陆月白,据说回房当夜便被李毓之痛斥一顿,被关在房里思过不得出。朝堂上也不知有什么大事,陆挚整天忙得见不到个人影。其余各房姨娘夫人明里暗里争斗也不少,不过也都是小打小闹,也波及不了小柳庵的一方清净。 这下倒让奴儿得了个清闲。除却在树德苑当差,每日里便躲在房间钻研着陆同安写的讲义,时不时地向许伯庸请教。许伯庸也是位好老师,从未因她是女子而轻视于她,反倒因为她的才学机敏而对她尤为喜爱,恨不能将自己所学倾囊相授。 从中秋到十一月,这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将军府统共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府里大公子陆明武在前方带兵打仗,三破北蛮骑兵,建下功勋。圣上亲自下旨封正五品千户。 二是树德苑的丫头秋兰突然得了陆挚的眼,不仅销了奴籍换得白身,还破格抬了贵妾,颇受陆挚喜爱。 琼光宴的临近,让盛京候门大户皆摩拳擦掌,关紧大门偷偷备宝,以求拔得头筹,一步登天。这两个月盛京的绸缎庄、首饰铺、脂粉店更是被各路官家小姐夫人们踏破了门槛,前几天还有两位小姐在全京最大的曼祥绸缎庄为了一匹流云锻大打出手,成了盛京的一时笑料。人人都满是欢欣地期待着这场盛宴的到来。 然而就在举行宴会的前几天,前线突然传来消息,北蛮大军攻破庆门关,士气大涨连破大夏五城,现已兵临凉州城。一旦凉州城破,大夏便将面临敌人直捣黄龙的困境,会深陷于沼泽难以脱身。圣上震怒,朝中上下无不惶恐。 “实在是放肆!” 龙阳殿里,元安帝一把掀了案桌,叠成小山的奏章顿时洒落在地。松花石砚落在地上发出“咚”的一个响声。在殿外候着的总管徐权连忙赶紧来,高呼圣上息怒。 元安帝怒气不减反增,他指着地上的杂乱说道,“看看这一个个的,平时高呼国泰民安,一到打仗就全都畏首畏尾!要么卧病在床,要么年老不能胜任,要么无将士之才!如今北边那些蛮子入侵,放眼大夏,朕竟无一可用之人!” “陛下息怒,那位不是还在吗?”徐权跪在地上,恭敬地说道。 元安帝眉头深锁,略微沉思一下。徐权说的那位正是陆挚,只是陆挚从军多年,功勋颇多,手中握着兵权,恐有功高震主之嫌。所以元安帝在一开始没有用他,而是选择用他的儿子陆明武。可现在军情紧迫,陆明武年轻气盛,缺乏经验,根本无法胜任收复领土这一重任。左挑右选,整个大夏似乎只有陆挚一人可行。 “太后近来身子可好?”元安帝沉声问。 徐权摸不着头脑,老老实实地点头,“琼光宴将近,太后她老人家忙着张罗,身子大安着呢。” 元安帝拂袖,“摆驾寿康宫。” 翌日,元安帝先后颁布两道圣旨,一是拨了银两三十万,粮草十万石送往凉州作为军需供给。二是任命陆挚为平远大将军,以琼光宴为他设宴送行,邀了将军府全家一同出席。 这场宴会比起前些年更受元安帝的重视。 圣旨送到将军府的第三天,太后便遣了宫里的人来接府里的大夫人李毓之并一众公子小姐进宫小住一些时日,直到琼光宴结束。 来人名叫林慧,是太后身边的老人。她一早便到了将军府,拜见陆挚后又细细说了一些注意事项,用过午食后就张罗着出发了。 林慧头上的坠马髻梳的极为规整,连耳边的碎发都被一把月牙白的玉梳篦在发间。身上着的是深色对襟齐腰宫装,腰间的两束宫绦长短一致,稳稳落落地顺着裙摆垂下。她挺挺地站在府门的两座石狮一册,双手交叠放于腹部,像是看惯了太多风雨,脸上是处变不惊的沉静。 李毓之着了诰命正服,将府中的公子小姐排成左右两列跟在自己身后。她面上带着浅淡的笑意,朝着林慧走去。 “奴婢给夫人请安。”林慧不卑不亢地屈腿行礼。 李毓之微微点头,笑道,“劳烦妈妈从宫里跑了一趟,也不知太后她人家身子近来可好?” “太后身子大安,劳夫人记挂。”林慧看看一旁搬东西的小厮,说道,“外头有风,夫人先上车歇着罢。再有半个时辰,咱们便出发,否则迟了,宫门下钥,那便不好了。”说罢,林慧示意,车夫立刻蹲下作脚踏。李毓之扶着晴方的手,踩上脚踏,端端正正地坐在香车之中。 林慧共备了三辆香车,两辆马车。香车一辆供李毓之单独乘坐,一辆供府中小姐乘坐,一辆供府中公子乘坐。剩下的两辆马车,一是用来装货物,二是用来坐奴仆。这些自然有人一早交代过。李毓之上车后,身后的公子小姐们也都各自分开上车。 “这位可是四小姐?”身后传来林慧的问话,奴儿定住脚,转身看着她微微点头,“是。慧妈妈可有什么吩咐?” 林慧怔怔地看了奴儿一会儿,而后摇摇头笑着说,“四小姐脚下有石子,慢些,可别摔着了。” 奴儿低头看看,避过碎石,她回头冲林慧甜甜地笑了笑,“谢谢慧妈妈!”倒还有几分十岁孩童的天真无邪。 奴儿上车后,林慧这才慢慢转身,嘴里呢喃了一句“真像啊……” 林慧备的香车很大,五六个人坐上去也不显得拥挤。奴儿环视一圈,心下约莫有了大概。陆银华陆月白姐妹、老三陆念玉、李毓之的外侄女李丹晨。 李丹晨是李家的女儿,打小便养在李毓之身边。她的年岁最大,已经及笄,现年十六。已到了婚配的年龄,只是现在还未定下人家。带她入宫,李毓之也是有所打算的。若能为李丹晨求得一门好亲事,于李家来说就是一大助力,日后她行事也能更加方便。 “表姐,你说皇宫是什么样子啊?”陆月白挨着李丹晨坐着,一手托腮,一手拉着李丹晨。她们年岁尚小,平日里连出门都很难得,自是没见过皇宫的。 李丹晨拍拍陆月白的手,笑道,“自是几方红瓦青砖,多的是富丽堂皇,霸气威严。” 陆月白噗嗤一声笑了,顺着李丹晨的话接着夸张地说,“那一定吃的是青玉白瓷,喝的是黄金流水,穿的是凌波羽衣,对不对?”她歪着脸笑问。 这番陆月白李丹晨两人在调笑,倒冷落了坐在另一侧的陆银华。说实话,她虽与陆月白是一个娘胎里的亲姐妹,可陆月白与她素不亲近,她自知一切是由于母亲的偏心造成了自家妹妹的不满。她享受母亲的偏爱和重视,所以她一直以来都在坦然接受这种不满。 看着现在说笑的两人,陆银华有一瞬恍惚她们才是真正的亲姐妹。其实,多少心里是有些嫉妒的。陆银华闭上眼,详作小憩的模样。 奴儿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她低下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自己手里的帕子。不知怎的,林慧身上散发的那种气场总让她觉得似曾相识,仿佛从前在哪里见过。 一丝不苟的表象下藏着一颗敏锐聪慧的心。那种处变不惊的沉静不是一朝一夕之中就能够练就的。奴儿渐渐出神,林慧的样子竟慢慢在脑海里和方姑的模样重合在一起。 方姑…… 奴儿神色渐暗,手里的帕子猛地攥紧,你又是何方神圣呢? 第十二章:入宫 入得宫门之时,已是半抹斜阳挂在天边。香车不急不缓地行驶在宫道上,车轱辘压在云纹上发出吱呀的响声。陆银华早已睁开眼端坐着,陆月白则靠在李丹晨肩上睡着了。陆念玉与卫奴儿两人分别坐在左右两侧靠窗的位置,奴儿伸手挑开玛瑙帘子一角,眉头一挑。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座高低耸立的宫殿,远远地看上去只能看见起伏的红瓦绿顶。宽阔的宫道被两条刻有云纹的小道分为三路,两侧是低头匆匆而行的宫女太监,和四处巡逻的侍卫。中间则留出一条大路,专供香车行驶。这是将军府没有的宽阔。 香车微微颠了一下,随后停下。有宫女挑了门帘,探进头,“各位小姐,雍和门到了。请移步换乘步撵。” 陆银华微微点头,随即起身下车。奴儿是最末一个下车的,她年岁尚小,个头不高,饶是踩着脚踏下车,仍旧差点跌个踉跄。林慧不知何时站在她身旁扶了她一把。奴儿感激地回望了林慧一眼。李毓之下车时看到这一幕,不由得神色变得暗沉。她瞟了一眼林慧,慢慢转身在众人的簇拥下坐上步撵。 由于入宫之时已近黄昏,所以原定乘步撵前去寿康宫拜见太后的所有陆家子女,改为嫡系子女拜见。其余的庶出子女便分为两拨被内务府的人带走安置。 卫奴儿与陆念玉一同分在朱云楼,按着身份李丹晨本应同她们一处,陆银华去求了李氏,故李丹晨便与陆银华姐妹同住在长沐堂。朱云楼与长沐堂分别在寿康宫左右两侧,前者与寿康宫隔了两条大路,后者只隔了一条小道并一个园子。 陆念玉寡言,奴儿与她同路几乎不怎么交谈。只到了地方,便各自领了家中带来的丫头回房间。 “碧兰,把带的衣裳收好。那可是母亲亲自遣人来替我新做的过冬衣裳,好生看着。”一进屋,奴儿在罗汉塌坐下,一脸认真地对采儿嘱咐道。 这次进宫只许一人带两个丫头,奴儿摸不着秋兰上位的心思就将白双留在府里看着秋兰。自己则带了方姑和碧兰,一方面想要探究方姑的背景,另一方面则是寻找机会除掉李毓之留在自己身边的眼线。 碧兰捧起一个不大不小的木箱子,规规矩矩地应了一声,便抱着箱子退出门外。方姑这番即刻找来热水,替奴儿斟了一杯热茶,“眼下虽还未到年下,这天儿倒是一天天冷起来。姑娘喝杯热茶紧着点身子,莫要凉了身。” 奴儿接过热茶喝了一小口,她歪着头看向方姑,若有所思。方姑虽然面上并没有太多表情,可是浑身却散发出一种重回故里的喜悦。宫里的一切她看上去都是那么的熟悉,她的规矩,她的一丝不苟,在将军府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在这里却是如此的契合。 “方姑。”奴儿轻轻唤了一声。 “姑娘可有什么吩咐?”她闻声回头,停下手中的活计。 奴儿没说话,又盯着看了她一会儿。方姑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又问,“姑娘可是饿了?奴婢这就叫御膳房备些吃食来。”说着她便张罗着要走出去,奴儿收起眼中的探究,甜甜地笑着说道,“好啊,奴儿正巧饿了。姑姑第一次来,就能找到御膳房在哪儿吗?看来是奴儿太笨了,皇宫这么大,奴儿一个人出去肯定会走丢的呢。” 方姑的脚步一滞,她面上虽然淡淡的,可心底却是感到心惊。她在府里隐藏了这么些年未被人察觉,难道就这么一个小姑娘就看出了什么吗?她的视线朝着奴儿看过去,只见她双眼明亮,长长的睫毛下一双漆黑的眸子,很好看,像是一粒黑色的珍珠,未掺杂质。她放下心来,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能察觉到什么?许是自己多疑了才是。念及此,她方才笑着回道,“那姑娘出门时可得叫采儿跟着,若是走丢了可就闹了笑话。” 此时的寿康宫里,一片安详。 太后半倚在榻上,身前跪着两名宫女。一个捶腿,一个奉茶。李毓之一行人到时,太后正在小憩,在殿外足足候了小半个时辰,才得召见。 李毓之进殿之时,微微抿嘴,神情严肃。身后的陆银华与陆月白更是紧张得手心冒汗。天家威严,有几人不畏惧? “臣妇(臣女)拜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洪福齐天,万福金安!”李毓之母女三人盈盈下拜。 太后仍旧半阖着眼,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打着大腿,寿康宫里陷入沉寂。静悄悄的,连呼吸声都能听到。半晌,捶腿的宫女低声提醒,“太后,将军夫人带着陆家姑娘们向您请安呢。” 太后似才回过神来,慢慢悠悠地睁眼,手抬起来招了招,“怎么还跪着呢?来人,赐座。” “谢太后娘娘!”谢完恩,李毓之才由宫女们搀扶着起身落座。 太后细细打量了陆家姐妹,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哀家瞧着这陆家的姑娘都生的水灵,又懂礼节。李氏,你这两个女儿教导的不错。”太后转头对林慧说道,“哀家记得皇帝前两日送来一对手钏,颜色艳丽可不适合哀家这把老骨头。这两个孩子哀家看着喜欢,又是亲姐妹,正好一对。你带下去领赏吧。” “是。”林慧点头。 三人退下后,李毓之还未谢恩,太后的话锋突然一转,“只是不知,她的女儿可好?当初你答应哀家的,可都做到了?” 十一月的盛京,寒风呼啸,树木萧瑟。风顺着寿康宫门口时而掀开的帘子漏进来,打在李毓之身上让她背脊一寒。又有宫女端了几盏暖炉进来,本应变得暖和的身体,因为太后的一番话,让她的手变得更加冰冷。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臣妾从未食言,一直善待于那孩子。算起来,再有三年她也及笄。她的婚事,臣妾自会好好替她挑选,绝不亏待与她。” 太后含笑点头,她由人扶着坐直身子。拿了一串佛珠握在手里,一颗一颗拨动,又道,“你能如此通惠知礼再好不过。她去了多年,终是哀家对不住那孩子。她的女儿自然不能再亏欠了。” 第十三章:朱云楼 奴儿性子喜静,在朱云楼二楼的楼阁上一坐便是一个时辰。她趴在廊上,一双眼睛看着远方,若有所思。在这里她可以看到整座皇城中最高最宏伟的两座建筑—— 一是龙阳殿,那是一国之君独有的宫殿。它的檐顶被雕刻成了一条巨龙的形状,远远地看上去栩栩如生,恍若真有金龙绕顶,格外威严,彰显了那不一样的身份地位,和那至高无上的权力。 二是正阳宫,这个地方大概是全天下女人都想住进的宫宇。普天之下,王土遍及,唯有此处极尽奢靡,椒房恩宠,有凤来仪。那只朝阳之凤,面向龙阳,与帝遥相呼应。住在这里面的就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皇后之尊。 什么时候能拥有这样的权力呢?成为天下至尊,成为主宰生死的人。 奴儿在想。 如果那时,她拥有这样的权力,她就可以保护母亲,保护小颐。他们不会死,一切都会变得很好,可是她没有。她什么都没有。所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受辱,看着李氏加害于她却什么也做不了,看着弟弟死在自己父亲手里。那个夜晚,一回想起就只剩母亲的隐忍的哭声,和那把刺进卫颐身体的冰冷的剑。还有,刺痛骨头的寒冷。 “姑娘怎么又在此处坐着了。外面风这样大,若是着凉怎好?” 奴儿回头,一件厚厚的大氅已经将她裹住。奴儿低头拉了拉衣襟,“在这里看看新奇,便未看着时间。”她用手捏了捏大氅,问道,“这是母亲前几日送来的新衣吗?” 这件大氅十分好看,料子是极好的织锦缎,四下绣的又是梅花图案。火红的颜色在冬日里十分打眼。然而这并不是新衣,不过是李毓之压箱底的衣服拿去给裁缝改小了,又翻新了一遍,看上去像是新做的。但善于针线活的人一细看便知这是从前的旧衣裳。方姑自然也是知道的,不过奴儿年纪小看不出,她也就没必要多嘴,于是便顺着奴儿的话点点头,“是呢,前几日还在府里大夫人就派人送过来了。” “这件大氅真是好看。母亲果然是将我视如己出呢。这么好的衣裳给了我这么一个庶出小姐,这定是不容易得吧,穿着也不重还暖和呢。”奴儿笑道,她的手爱惜地抚摸大氅边缘的毛领,似乎很是喜爱。 大氅一向是寒冬御寒最重要的衣物,不论富贵贫穷,人人都将氅子做得十分厚实,故而往往是有些重的。而奴儿现在穿的这一件是李毓之压箱底的旧衣,虽说是改小了但料子确是在那里摆着的。按理说这件大氅就算不重,也绝不算轻…… 方姑不动声色地伸手替奴儿紧紧领口,她面上仍旧挂着淡淡的笑容,可心却渐渐沉下去。这衣裳,有问题。 忽而一阵狂风吹来,奴儿正在捣鼓她的衣服,一个不留神,她的手帕就顺着风落到了楼阁下的石阶上。奴儿小声惊呼,方姑无奈的摇摇头,果然还是孩子心性,“四姑娘先回房去,奴婢先下去把帕子捡回来。” 可别小看一张手帕,在大夏未出阁女子的手帕若是出现在别的男子手中,那可是会影响名节的事情。所以,决不能轻易遗失。何况,那手帕上还绣有一个“奴”字。 然而就在奴儿回房后不久,方姑就端着一碟小食上楼,一脸歉意地说道,“奴婢在楼下找了几回,那手帕怕是掉了。” “方才不是落到了石阶上吗?怎的下去就没找回来。” “原本奴婢也是这样想的。可奴婢下楼之时确实没找到手帕,兴许被哪个路过的宫人拾去了。” 方姑不会傻到自己收起那张帕子,何况现在自己还未及笄,就算帕子真落到了谁手里也闹不出什么大事情。想到这里,奴儿也就不再追究,只是挥挥小手,“罢了,丢了便丢了。我记得来时白双收了好几张手帕,再拿便是。” 看到桌上这碟小食,小小巧巧的,很是精致。奴儿忍不住问了一声,“这是御膳房送来的点心?” 方姑见奴儿不计较,心情也好了不少。她拿了一块递给奴儿,“这是三小姐方才派人送来的点心,说是江姨娘亲自做的,特意送过来尝尝味道。” 奴儿咬了一口,这点心入口即化,甜味在舌尖一点点蔓延开来,让人回味无穷又不觉得腻得慌。她赞道,“江姨娘不愧是打小伺候父亲的人,这手艺果真是极好呢。”奴儿又吃了一块,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上个月父亲赏了我一只狼毫笔,我记得三姐惯喜欢写写画画的,待会儿便给她拿去,权当是回了这点心的礼了。” 黑夜降临,皇城的另一面又展露出来。 阴森、冷漠而神秘。 在皇宫最深处,一座看上去很陈旧的宫殿里。一个男孩坐在最上方,他年纪尚小,看上去约莫十五六岁的模样。但却穿着一身玄服,他的眼神里没有太多的感情,冷冰冰的样子,倒是和这座皇城十分相符。 “主子今日不该出去。宫外来了人,若是叫人察觉,娘娘那里又该如何交代。”黑暗里有人沉声道。 “若有人察觉,杀了便是。”男孩起身,径直走到寝殿,将自己关在黑暗之中,再无声息。 一阵风来,从男孩离开的座椅上顺风飘下一张手帕。手帕落地,上面赫然绣着一个“奴”字。 第十四章:面见太后 第二日晨,天还未见亮方姑就将奴儿从床褥中拉起,找了套得体的桃红色襦裙给奴儿换上后就将她一把按在妆台前面坐着。她唤来碧兰梳妆,自己则出去备下早膳。 奴儿揉揉仍旧睡意朦胧的双眼,打了精神,将身子坐正。可梳头的碧兰却是拿着象牙玉梳在一缕发上来来回回梳了几次,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奴儿似作随意地问道,“碧兰,你可是有什么心事?我总瞧着你最近有些没精神。” “谢小姐关心,奴婢跟着小姐吃得饱穿得暖,没有什么可担忧的。”碧兰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将心思收回来,认认真真地捣弄头发。 奴儿笑而不语,她并没有指望碧兰会轻易扭转枪头,投靠于她。毕竟在堂堂将军夫人面前,她不过是一个不得宠爱的庶出之女,一个连自己命运都无法把控的人,如何来掌控别人的命运?说来也是方姑算准了时间,寿康宫里来人传话时,碧兰恰好忙完手上的活计,为奴儿梳了一个漂亮的坠马髻。 奴儿有条不紊地披上披风,由方姑带着出了门殿。她四处张望一番,朱云楼外并没有停着轿子,也没有引路的宫人等候。彼时的她并不知道,以她的身份,以她父亲抚远大将军的威名,是不可能让她独自前往寿康宫的。她不熟悉宫中规矩,自以为太后因她是庶女,故而不重视,所以她没有多想,而是带着方姑匆匆往寿康宫赶去。 此时十一月的盛京还在飘着细雪,昨夜夜间下了场大雨,路面湿滑,青色的石板上覆了一层白色的雪。奴儿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扶着方姑,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小心翼翼地走着。此时,她桃红色的裙延已经被雪水打湿,混杂着点点泥尘,污点在一片艳丽的桃红中间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 奴儿一个不留神,脚下踩滑。 “姑娘小心!”方姑惊呼一声,因为她右手为奴儿撑着伞,只能左手拉住奴儿,险些两人一起摔了个踉跄。 “无碍。”奴儿蹲下去将自己皱巴巴的裙摆抚平,就在此时,眼前出现几双黑色的宫靴。四名太监抬着一座深黄色的轿子在她面前匆匆走过。她仰头,正好来了一阵风吹起轿子轿帘的一角,里面端坐着的正是陆念玉。 和她的狼狈不同,陆念玉坐在里面从容淡定,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同为庶出,陆念玉高贵得像个公主,而她她仿佛就是一个跳梁小丑一般,在别人的陷阱里自以为的挣扎。 可笑。 奴儿稳稳心思,在宫中故意为难她的,除了李氏母女不会有旁人,而陆银华姐妹年纪尚轻,既没那个胆量,也没那个能耐,她怎会不知这定然又是李氏为她挖下的坑。等她狼狈不堪的赶到寿康宫在众人面前出丑,顺便在提提她庶出的身份,提提她克死生母的事,还未到及笙之年她的名声就被毁得所剩无几了。 她看向方姑,问,“怠慢太后召见,会有何责罚?” 方姑表情一滞,其实李毓之的伎俩方姑怎会看不通透?她不说,只是不想惹人眼。本想这四小姐小小年纪许多事看不明白,这个哑巴亏是吃定了的,说曾想她突然如此一问,倒是早慧得让人有些心惊。方姑看了眼奴儿,低头道,“轻则责骂,重则领罚。” 她没说的是不论责罚轻重,哪怕太后看在抚远大将军的面子上不动怒,可这第一印象没了就是没了,往后的日子只会更难过。奴儿不傻,这些事情她心里跟个明镜儿似的。李氏给她的挖个坑,她不仅要跳,而且还要摔得够惨才是。 奴儿停下匆忙的脚步,低头看看自己,对方姑说道,“我这衣裙脏了,怎好面见太后娘娘。你赶回去将我柜子里那件流云素裳给拿来,以免待会儿在太后面前失态。” “可姑娘你识得往寿康宫的路吗?”方姑皱眉问。 奴儿点点头,“我认得,沿着这条路走完,右拐不就到了?”见方姑很是吃惊,她又补充了一句,“昨日我问过守房的宫女。” “好姑姑,你可要抓紧点,务必要在我进寿康宫之前把衣服送来给我换上。不然奴儿可又得挨训了。”奴儿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方姑。方姑亦是心软,只当这孩子的早慧是没了亲娘所致,还是决定帮她一把,故而把伞柄交到奴儿手里,自己便微微福身快步离去。 奴儿转过身,眸间的可怜天真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冷漠。 她看看周围,宽阔的宫道上忘不见人影,地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雪。奴儿放下伞,走到宫灯后的角落拾起一块石头,她心一横,用力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额角被撞的红肿,她嘶了一声,随手扔掉石头,拿起油伞,回道宫道上把伞压低,遮住了自己的大半张脸,然后往前匆匆走了几步,直到瞥见不远处的人影,她便脚步一滑,狠狠地摔了下去。 油伞盖住了头,她在冰冷的雪地上趴了半晌,才有人上前把伞拿开,将她扶起来。 “你是何人?”扶起她的是一个衣着华贵的小姑娘,应是八九岁的年纪,梳着两个花苞,项上挂着一把长命锁。她虽是一个人,可奴儿见她说话时半点没有惧色,看那衣着应也是颇有身份的人。奴儿抚了抚额头道,“我是陆家第四女,卫奴儿。” “陆家?我只知道抚远大将军陆挚陆家。”女孩托着脑袋想了想说道。 奴儿点头,“那正是我父亲。” “你父亲可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呢!是个大英雄!”女孩拍手一脸兴奋地说,她忽然想起什么,拉起奴儿的手径直往前走,边走边说,“我瞧你额头都摔伤了,得用药来擦一擦。” 奴儿被这小姑娘拉着,竟被这姑娘带到了寿康宫门口。守门的人见了她立刻迎上来,“福柔公主您怎么来了?” 原来她是公主。奴儿暗叹一声。 “这是大英雄的女儿,刚才她不小心摔了,我便带她来皇祖母这儿讨些药。”福柔自顾自地说着,让那守门的太监听得是云里雾里,奴儿解释道,“臣女是陆将军第四女卫奴儿,今日应召来面见太后,谁料……”她露出一抹苦笑,那太监立刻会意,他让出一条路,唤来两个宫女吩咐道,“你们先带卫小姐下去梳洗治伤。” “是。”两名宫女齐齐应声。 那太监又对奴儿说道,“小姐先去候着,奴才这便去禀告太后。”见奴儿点头,太监又替福柔拍了拍身上的雪,让她抱了手炉,笑吟吟地对福柔说,“公主既然来了,可要随奴才去给太后娘娘问安?” “自是要的。”福柔点点头,又对着那两名宫嘱咐一句,“你们要好生照顾这位小姐。”随后便蹦蹦哒哒地跟着守门太监去太后处了。 第十五章:梅骨伞 寿康宫作为太后的寝宫自然不会小。亭台楼阁,奇花异草是一样不少。不过太后礼佛,园子里种得最多的还是各式各样的竹子,四季常青,倒是让这寿康宫显得生气勃勃。 穿过迂回曲折的长廊,奴儿被引至一小阁内。房间虽然不大,但很精巧别致。门口摆了一张仙女献珠的屏风,地上铺着一张朱红的地毯,四周都点了暖炉子。倒不像是冬天,反而更像是春天,暖暖的,让人心神惬意。 奴儿方才坐下片刻,方姑便抱着衣服进来。 “雪天路滑,姑娘怎的如此不小心。”方姑看看奴儿额上缠着的布巾,颇为担心地说道,“若是留了疤怎好?” 奴儿笑笑,“倒也没什么大事,先替我将衣裳换上吧。” 面见太后之时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了。奴儿双手交叠放于小腹,身板站得笔直,安安静静地在殿外等候通传。片刻,有人挑了帘子,一股木檀香味顿时扑面而来,里头传来太监高亢的声音,“传陆四小姐――” 话落,奴儿再次理好衣衫,迈着细碎的步子走进殿内。殿内铺着红色双凤戏牡丹的地毯,隔去地板的冰凉,脚踩上去又软又暖。身旁深黄色的长幔垂了一地,每十步长幔之上便系着九个铜铃,看上去很威严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奴儿对着坐在上方,将女人做到了极致的太后徐徐跪下,“臣女拜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长乐无极,万福金安!” “起吧,赐座。”上方传来一个有些慵懒的声音。奴儿慢慢起身,低着头乖乖退到左侧最末端的位子上坐下。 将军府的人一早便到了,李氏坐在太后的右下侧首位上,她今日穿着紫红团金莲诰命服,头上着绕金丝并蒂莲花簪,并流云长苏金步摇,雍容典雅不失贵气。 李氏看了眼奴儿,笑着对太后道,“四姑娘年纪小,不懂规矩,来迟了还请太后娘娘莫要怪罪。” 奴儿闻言连忙起身跪下,“实在是雪天路滑,臣女不慎摔了额头,脏了衣衫,恐殿前失仪方才来迟。臣女有罪,怠慢太后召见,请太后恕罪!” “我看着其他人都是从轿子上下来,独她一人在雪地里奔走,福柔见她着实可怜这才去扶了她一把。”赖在太后怀中的福柔软软糯糯地唤了一声皇祖母,叫得太后心都化了,她捏捏福柔的小脸蛋,转过头看着奴儿说道,“哀家何时说过要怪罪你了?哀家不但不怪罪你,还要赏你。” 奴儿受宠若惊地抬头。 “福柔一向是宠溺惯了的,今日撇开宫人自己个儿跑了,若不是你,不知这小妮子又要生出多少事端。”太后虽说口中责怪福柔,可眼睛却是笑着的,她又道,“你这孩子很是知礼,不愧是她的女儿。” 李毓之眼中的光越来越幽深,在座的其他陆府中人心中皆有他想。卫奴儿,一个庶女,一个原本在将军府可有可无的人,却是除了陆银华姐妹,唯一得了赏赐的小姐。 “四妹妹,还不快谢恩。”陆银华含着温柔的笑看着奴儿。 太后口中的她应是指母亲吧,听说母亲是从宫里出来的,打小养在太后膝下。奴儿低着头暗忖,被陆银华开头提醒方才回过神来叩头谢恩。 直至正午,盛京的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到地上,积到屋檐上,整座城都处于一种惊异的白色中。 众人围着太后坐了两个时辰,话家长里短,偶尔太后也会调笑两句,大家便配合着发出轻微的笑声,气氛倒也很融洽。后来太后有些疲乏,便一人赏了一盒点心打发回去,最末了只留陆银华一个人说话。 退出殿外之时,奴儿遍寻各处都没见着方姑身影,只得一人走在最末端,独自出了寿康宫。不得不说皇宫真的很大,盛京的雪也很大,不过半日时间地上已经覆了厚厚的一层雪。远远看去,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辨不清来路。奴儿犹豫一下,凭着记忆朝着一方走去。 其实人很多时候都是这样,在辨不清方向的时候,误打误撞选错了路,遇见了不该遇见的人。从一开始,就错了。 奴儿个子小,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艰难前行。雪还未停,已有薄薄的一层雪落在肩头,她望望天,她在想会不会还没走到朱云楼自己就会埋葬在这茫茫一片雪中。从有记忆起的数年来,她恨过,怨过,陷入过绝境。可她从来没有畏惧。可这一刻,独自一人处于这偌大的皇宫中,她独立在这里,任由风雪吹打,她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脆弱。这是第一次让她感到无助。 此刻她是多么地想念娘亲温暖的怀抱,想念小颐,想念曾经温暖的家。可她早就失去了,失去了一切。奴儿环膝蹲下,把头埋在腿间,任由寒雪浸透身体。 忽然,雪停了,没有雪落在她的身上。地上的雪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奴儿慢慢地抬头看去,一个男孩在她身旁站得笔直,他穿着淡青色的长袍,手里撑着一把梅骨伞。那把梅骨伞遮住了她大半,男孩的身体亦为她挡去风雪。 奴儿痴痴地看着他,这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孩,俊秀的面容,青色的衣衫,很干净。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没有疏离冷漠。他就像是一束光,突然照亮了奴儿生命里的黑色地带,让她迫不及待地追寻这点光亮。 “姑娘,风雪满身,当心凉了身子。”男孩轻轻地说,他很温柔,是奴儿这辈子未曾见过的温柔。他向她伸出手,奴儿定定地看着他,神差鬼使地把手递出去。 “你是谁?”奴儿问。 男孩比她高了足足半个脑袋,他伸手替奴儿拍去身上积雪,淡淡道,“东里裕阳。”奴儿傻傻地愣在原地,再反应过来时,东里裕阳已将梅骨伞塞到她手里,走了好远。那抹青色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盛京的白中。 “东里裕阳……”奴儿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她记住了这个男孩,在她最无助之时为她遮去风雪的人。 第十六章:伏 回到朱云楼时,方姑并碧兰已经等候多时。奴儿面色沉沉地走进里屋,她小心翼翼将梅骨伞收好,径直坐在罗汉塌上。 “碧兰,我饿了,去找些吃食来。”奴儿说道。 碧兰有些不情愿地点头,慢吞吞地走了出去。打发完碧兰,奴儿坐直身子,她目光灼灼地看向方姑,“为何我从寿康宫出来未曾见到你?” “奴婢等了许久,未见着姑娘便先回来了。” “是么?”奴儿歪着头看她,“那你一直在寿康宫外候着?未曾到别处去?” “是。”方姑低头道。 奴儿笑了笑,又问,“那为何你身上会有太后寝宫里木檀香的味道?你不但进了寿康宫,而且还进了太后寝宫。你,见了太后,是吗?” 方姑扑通一声跪下,她伏在地上,“请姑娘责罚。奴婢确实进去想瞧瞧新鲜,并无他意。” “若你只是进去片刻,身上的味道不会这么浓厚。除非你在那里逗留了许久,太后寝宫不会莫名多出一个人而不自察。方姑,你究竟是谁?若你再欺我年幼,与我说谎,我便只好将一切禀明母亲,把你交给她了。” 方姑猛然抬头看着奴儿,这真的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吗?心细如发,不见波澜。没想到自己隐藏多年的身份就这样被一个孩子发现了。方姑埋下头,“奴婢是太后娘娘的陪嫁丫鬟。姑娘的母亲也是奴婢看着长大的。卫夫人进府时,我便跟着进府了。” “我猜你不是来帮衬母亲的吧,你只是来替太后娘娘看着将军府的后宅,看着李氏对吧?” “是。可人心是肉做的,卫姨娘受苦,我心里也不好受。” 奴儿冷笑,“你们眼睁睁地看着她死,也不肯救她,就不要在我这里讲什么情分。”奴儿的声音越来越冷,“你要监视便监视,我对李氏的事情不感兴趣。只一处,拿捏好分寸。这一点,我相信姑姑是有把握的。” 奴儿忽地收回脸上的冷峻,她起身扶起方姑,“众人皆欺我年幼无母,这番话姑姑且当耳旁风,说过作罢。奴儿依旧会尊你为长辈,承我一声姑姑。” 话不能说得太死,方姑是个聪明人,敲打一番也就过了。若真是不懂见好就收,便不是卫奴儿了。方姑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在屋内候了许久,等到换班的碧兰到了也就告退退了出去。 直到琼光宴开席,这段在宫中小住的日子都很平静。因是在宫中,李毓之要维持贤良淑德,落落大方的形象,故而表面上对朱云楼的两位庶出小姐十分关心,隔三差五便差人送来东西,不过送的大多是些中看不中用的瓷器瓶子,既不能卖了换钱,还得防着磕着碰着,惹来闲话。不过李毓之却是因此在宫里博了一个好名声。 这几日,奴儿多多少少也从朱云楼的宫女那儿听来了些宫中之事。再加上方姑的提点,她对这座皇城没了开始的陌生。 如今住在宫里有五个皇子一位公主,公主自然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福柔公主,五位皇子便是年龄较小,尚未封爵的皇五子、皇六子、皇七子、皇八子,以及太子东里弈。 其中皇五子东里匀出生卑微,其生母为宫女,故而沉默寡言,亦不得圣心。在这座皇城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皇六子东里明睿,颇具才能,文武双全颇得皇帝宠爱。皇七子东里敬患有眼疾,自小身子孱弱,一直足不出户,由生母贤妃李氏照料。皇八子东里裕阳性温和,善诗书,宫人对他的翩翩君子之风,无不赞扬。 当然,最不可忽视的便是太子东里弈。他为皇后嫡出,身份尊贵,一出生便是太子。对他的性情众说纷纭,有人说他心软善良,也有人说他喜怒无常,暴虐成性。然而无论在外流言如何,皇帝对他一直持包容维护之心。曾经有人上书提议改立太子,这一提议不仅被圣上驳回,上书人还被打了二十板子,连降三级,放到偏远地区做了一个九品芝麻小官。 自那之后,大夏上下都知道圣上对太子的偏爱。然后随着六皇子东里明睿日渐表露出的才能与毫无作为的太子形成鲜明对比,朝中众人无不斟酌站位,毕竟圣上正处于健年,形势变化不过瞬息之间。 在宫中一连呆了数日,除去偶来玩耍的福柔公主,和在寿康宫巧遇了一次受召的五皇子东里匀,其他人奴儿都未曾见过。眼看着琼光宴将近,又快到了年关,饶是战事吃紧,皇城内外依旧挂起了红色的灯笼和明黄色的铃铛,路边的宫灯也都由普通青灯换成了七彩琉璃瓦烛火灯。 “四姑娘,表小姐过来了。”方姑进门禀报道。 话音刚落,方姑身后就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李丹晨笑吟吟地走进来,身后跟着的宫女,一人手里捧着一个盒子。想必是琼光宴将近,李毓之怎么着也得做好表面功夫,这才特意差她的侄女送来头面。 “四妹,瞧,这是你丹晨表姐特意为你挑选的首饰。快来看看。”李丹晨冲奴儿招招手,她一个一个将木盒打开,珊瑚珠排串步摇、卿云拥福簪、绿雪含芳簪……各式各样的首饰直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姑妈最是偏爱你。内务府刚送来的首饰连银华都没挑,就巴巴让我送过来让你先挑了去。”说着,李丹晨在其中挑了一支绕金丝牡丹点翠钗,“我瞧着这支钗子做工精细考究,款式又是极为好看的。妹妹不如将这支钗子挑了去?” 奴儿接过金钗仔细打量了一番,确实是一支上好的金钗。她不禁点头说道,“这支金钗倒也说得上是这些首饰中的上等佳品。只是这样的金钗自不是奴儿能带的。所谓嫡庶有别,这一点奴儿颇有自知之明。”奴儿将金钗放回原处,手游走在各式首饰之上,末了,她拿起和里面繁复华丽不同的绿雪含芳簪,“这支簪子颇得我心,就它吧。有劳表姐走一趟了。” “妹妹眼光倒是别具一格。”李丹晨点点头,“行吧,既然你选中它便罢了。还有,这簪子是内务府送来的首饰,是宫里的物件。琼光宴之后还是还回去的,妹妹莫要将它遗失了。” “表姐放心,奴儿会妥善保管。”奴儿微微福身,对着门外唤道,“方姑,送送表姐。” 李丹晨走后,奴儿将簪子交到碧兰手里,吩咐道,“将这和母亲赏我的衣裳放在一处,后日的琼光宴再拿出来给我。” “是。”碧兰接过簪子。 琼光宴,终于要到了。 奴儿看看窗外还在飘雪的天,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李氏,我为你准备了一份大礼。 第十七章:琼光宴(一) 今日是琼光宴,约莫卯时时分,诰命贵妇们便陆陆续续地乘着紫顶香车到达雍和门。宫婢们更是比往常早起了一个时辰准备早膳。雄鸡初鸣,太后亦是一早就被众宫婢们簇拥着到招待命妇女眷的惊梦园里端坐赐福。 李毓之更是梳了时下最兴的长云发髻,额间点飞云朱红花钿。着团紫百花绕云长裙,披黛色并莲花开云锦长披帛。她脸上带着温柔端庄的笑容,整个人泛着光彩,神采奕奕的模样让人移不开眼睛,一出现便是众人吹捧赞美的焦点。 “陆夫人真是越活越年轻,瞧瞧这周身的贵气,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一个贵妇笑吟吟地说的。 “要我说夫人您是福泽深厚,受上天眷顾,这般好的命是臣妾羡慕不来的呢!” 李毓之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既没有因众人的吹捧露出过多的笑意,也没有表现出疏离冷漠,那番恰到好处的笑容不知是经历了多少才修炼得如此完美。 “说起这福泽深厚都是圣上、太后垂怜,再多的荣宠都是天家给的。我等必回感恩戴德,回报天家恩惠。”李毓之笑着说道。 “是是是,夫人说得有道理,这才是真正的聪慧明理呢。”众人纷纷附和。 这大概就是那些人和李毓之之间的差距吧。李丹晨站在远处,心里默默地想。普通的人,只注重眼前,溜须拍马地在李毓之面前说了一大通好话。实际上这般的拍马屁,又会带来多少真正的好处。而李毓之的聪明之处则在于不会过多溜须拍马,降低身份,而是在适时的时候说适时的话,这一点看似简单,实则却是最难的。 李丹晨心里很清楚,不管陆月白现在对她有多好,她的这个姑妈对她有多好,她始终都明白自己的身份,也很清楚自己的价值。所以她从不会露出任何的野心,她所扮演的角色就是一个听话顺从的傀儡。当然,这些只是现在而已。她还太年轻,有太多东西需要学。 “呀!那不是陆大小姐吗?”一声惊呼瞬间使得四周安静下来,众人纷纷将目光放在惊梦园的入口处。 那是一个怎样的女子,明明还未至及笄之年,却已然出落如聘婷仙子。她缓缓走进惊梦园,眼角眉梢之间尽展柔情,冬日里厚重的衣裳偏穿在她身上仍旧轻盈如蝴蝶。陆银华迈着细碎的步子行来,长长的桃红曲裾落在地上,随着她的步伐摇曳,腰间的银环佩玉发出细微泠泠的响声,她低头浅笑间仿佛世间一切都已经黯然失色。 如此样貌,仅是女子都要为之惊叹,更何况世间男子。李毓之很满意众人的惊叹,她含着笑站在原地,看着她最为之骄傲的女儿向她缓缓行来。 “银华见过母亲,各位夫人安。”陆银华微微福身,她的声音犹如黄鹂,娓娓动听。 李毓之点点头,为陆银华引荐,“银华,这位是大理寺卿王大人的夫人、这位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周大人的夫人,这位……” 陆银华一一问好,此时没有人注意到和她一同前来的陆月白,甚至谁也没有想起,陆夫人是有两个女儿的,她们为之惊叹的陆大小姐还有一个亲妹妹。陆月白黯然退开,李丹晨上前拍拍她的肩膀,“月白,你可算是来了,我在这儿等了许久呢。”李丹晨指了与陆银华所在相反的方向说,“方才那边我瞧见了绿蓉酥,你最喜欢的,咱们过去看看吧。” 陆月白知道李丹晨这是在缓解她的尴尬,她心中升起一阵暖意,笑着应道,“好啊。” 陆银华出场,所有人都黯然失色。奴儿亦不例外,她安安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偶尔喝喝热茶,一双明亮的眼睛将周围的一切都看在眼里。现在到场的几乎全部都是女眷,太后虽说早到,可一直坐在里面的偏殿里休息,惊梦园的大殿几乎站了一种精心打扮过的夫人小姐们,充斥着低低的嬉笑声音。 “四妹坐在这里不无聊吗?”陆念玉从旁边的席位挪过来挨着奴儿坐下。 陆念玉一向话不多,她主动来搭话并不容易,奴儿冲她笑笑,又低头说道,“这些人我都不认识,况且坐在这儿安安静静地吃些东西也不错。” 陆念玉笑笑,她随手拿了一块糕点轻轻咬一口,“果然很好吃。” “宫中的糕点胜在材料珍贵,道道工序都很考究。”奴儿看向陆念玉,“贵则贵已,却不及江姨娘做的精巧。” “姨娘若是知道四妹如此夸赞她的手艺,一定很高兴的。”江氏是侧室,大夏的规矩,庶出子女只能唤嫡母为母亲,故而陆念玉才唤生母江氏为姨娘。 “说起来,三姐姐似乎只比奴儿大了一岁半,再有一年多便到了及笄之年。”奴儿似做无意地提起。 “是啊。”陆念玉理理衣袖,“也不知及笄之后,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又有人进来了,宫人挑起帘子,门外漏进一些寒风。奴儿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陆念玉注意到,问,“怎么了?可是冷?” “也不知怎的,今日穿上母亲差人做的冬衣,却仿佛比起往日还要更冷些。许是这天又降寒了吧。”奴儿笑着回应,伸手拢了拢衣襟。 此时,外面传来一个高亢的声音:荣皇贵妃到—— 众人纷纷止了谈话,起身行礼,“参见皇贵妃娘娘!” 这位荣皇贵妃,奴儿知道。她是皇八子东里裕阳的生母,自入宫之时便颇得圣上宠爱,诞下皇八子之后,这些年后宫中入了多少新人,唯她一人圣宠不衰,独得宠爱。 原本,太子最为有利的竞争对手应当是八皇子,可是八皇子自幼喜爱诗书礼乐,不拘小节,是个翩翩少年郎,却无心于储位之争。饶是皇贵妃多番出手,然而皇子无心,终究也是无法。 至于奴儿为什么会对此了解得格外多呢? 全然是因为那个雪天,那把梅骨伞,那个青衣少年郎…… 第十八章:琼光宴(二) 荣皇贵妃翩翩走到惊梦园正前方,来到李毓之母女面前。李氏微微福身,道了一句万福。荣皇贵妃笑着应下,目光却在陆银华身上停下,她轻启朱唇,“陆家银华,蹁跹神妃,果然生得一副好样貌。” “皇贵妃娘娘谬赞,小女不过平常庸碌姿色,如何能与娘娘的花容月貌相提并论。”李毓之谦虚地回道,此刻她恨不得将陆银华藏起来,生怕一个不小心得了皇贵妃的眼,去求了圣上赐婚八皇子,那便真的让她十几年心血白费。 “陆夫人真会说话。”荣皇贵妃浅浅一笑,对着身后的宫女问道,“太后娘娘可是在偏殿休息?” “回娘娘,正是。” 荣皇贵妃拢拢耳边碎发,将手里的暖炉子交到身边的侍女手中,“各位不必拘谨,本宫先去给太后娘娘请安。”见众人又要福身行礼,荣皇贵妃手轻轻一挥,“不必行礼了。”说罢,便搭着侍女的手聘婷袅袅地向偏殿行去。 这位皇贵妃生得极美,并非是传统意义上纯粹的娇弱美态,眉目之间带着一丝英气,明明育有一皇子,身材却与少女并无两样。她步子虽走得慢,但每一步都稳稳踏踏,更显得精神。许是这样与众不同的女子才会教养出那样温柔有礼的儿子吧。奴儿愣愣地望着荣皇贵妃的身影,有些出神。 “妹妹?”陆念玉轻唤。 奴儿回过神,看着陆念玉,“怎么了?” 陆念玉摇摇头,“没什么。”她拿了一块梅花糕递给奴儿,“方才吃了我觉着味道不错,四妹尝一尝吧。” 奴儿狐疑地看着陆念玉,却还是接了,放在嘴边小小地咬一口,甜而不腻,味道确实不错。奴儿点点头,“确实不错,看来三姐对吃食很有研究。”奴儿瞟到帘子又被挑起,外面有一顶紫帽金顶轿子行来,来人身份必然不低。奴儿放下梅花糕,对着陆念玉抱歉一笑,“奴儿突然想起答应送福柔公主的花鼓未拿,要先行一步了。三姐慢用。” “嗯,去吧。”陆念玉点点头。 奴儿不急不缓地向门口行去,身后方姑匆匆跑上前,在奴儿耳边低低地问,“姑娘这是要去哪儿?琼光宴上还是不要乱跑得好。” 奴儿并没有停下脚步,守门的宫女为她调了门帘,奴儿一面走一面对方姑说道,“前几日我答应送福柔公主一个花鼓,方才出门太急忘了拿。反正现在时辰尚在,我速速回去一趟,不会耽误的。” 方姑无奈,“奴婢陪你回去吧。” 奴儿点头,带着方姑匆匆赶回朱云楼。惊梦园到朱云楼并不远,准确的说比起寿康宫,惊梦园还要近些。所以奴儿这一返一回并没有花太多的时间。 再回惊梦园的途中,她远远地便看见那辆紫帽金顶的轿子停下,从里面走出一个着黛色宫装,怀里抱着一只白猫的女子。那人是近来新宠,云嫔。 奴儿加快脚步,赶到云嫔身后两米远,静静地候着,等待进园。 忽而,本在云嫔怀里睡着的白猫睁眼。它叫了一声,一跃离开了云嫔的怀抱。云嫔娇嗔一句,“雪团,回来!” 白猫先是在地上茫然地绕了一圈,随后竟慢慢走到奴儿脚边停下。白猫在她脚上蹭了蹭,奴儿似作淡定,她蹲下身子,将猫抱起,伸手摸了摸它的头。 云嫔走过来,笑吟吟地看着奴儿怀里的白猫,对着奴儿说道,“看来雪团很喜欢这位小姐。” 奴儿低头笑笑,藏在猫身下的手不动声色地将一根丝线绕在它的猫爪之上。她甜甜一笑,好像很喜欢猫,“许是有缘吧。臣女从小就很喜欢猫。” 不,奴儿并不喜欢猫。从前李氏也养了一只猫,一只黑色的猫。她曾将那只猫饿了三天,然后丢进一个装着犯错丫鬟的麻袋里。后来那个丫鬟没死,却被黑猫抓得血肉模糊,毁容之后,那丫鬟便自尽了。 那个丫鬟就是母亲曾经的陪嫁丫鬟,李毓之为了剪除母亲的羽翼,用最拙劣的手段陷害她,然后用最残忍的手段除掉她。奴儿一直都深深地记得那丫鬟死时的模样。所以,她从来不喜欢猫。 后来,她在书上看到猫喜好香味,她便去学配香包将那黑猫吸引到偏僻处,杀之。今日白猫靠近于她,也并非是因为什么缘分,只是因为她身上的香包而已。 奴儿正伸手准备把雪团交还给云嫔,她手微微用力,雪团吃痛,叫了一声,搜地一下跳下去,飞快地跑了。 “雪团!”云嫔惊呼一声,立刻冲身后的宫女们怒斥,“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把雪团给本宫找回来!” “啊――” 与此同时,奴儿惊叫一声。云嫔这才看向奴儿,她宽大的袖子和身上的大氅被猫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怎么回事?”云嫔身后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奴儿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明黄色的身影。 云嫔立刻跪下,“臣妾参见陛下!”奴儿闻言亦跟着跪下。 “雪团受惊,将这位小姐的衣服划破了。”云嫔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她自知今日宴会重大,不应任性地将雪团带来。这,是她错了。 元安帝低头看看跪在地上的两人,并没有动怒,而是平和地开口问,“你是哪家的小姐?” “回陛下,臣女是陆将军第四女,卫奴儿。”奴儿把头埋得低低的,不知为何她觉得头有些昏沉,她伸手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让自己打起精神。 “原来是陆将军之女。”元安帝语气变得更加温和,他转头看向云嫔,“爱妃先将陆小姐带下去重新换件衣裳。” 奴儿缓缓起身,一阵寒风袭来,她顺势将捂住裂口的手松开。乍然间,许多白色柳絮一样的东西从奴儿衣袖里飞出来。随着风纷纷扬扬地飘起,洒了惊梦园一地。 “这是……”云嫔伸手握住飞到面前的白絮,“芦苇花?!” “内务府里谁这么大胆子竟敢陆小姐衣服中的棉花换成芦苇!简直可恶!”云嫔看向元安帝,“这等事情决不能姑息,请陛下彻查。” 云嫔的声音将园内的人都引了出来。奴儿只觉得头越发的疼了。脑子里一片混沌,周围的声音和目光都变得虚幻起来。她勉强抬头,前方出现一张熟悉的脸。 她张张嘴,轻轻唤了一声,“爹……” 随后,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第十九章:琼光宴(三)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奴儿感觉身子很沉重,像是跌入深渊,不停地往下坠落。她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可无论怎样努力仿佛都无法挣脱……那种陷入困境无法自拔的绝望,像梦魇一样袭来,死死地缠绕着她,让她无法呼吸。 “陛下见笑,如此家丑实在让老臣无颜面圣。” “爱卿不必如此惭愧。你忙于朝堂为国尽忠,无暇顾及后宅之事实乃情理之中。” “此事朕会压下这些家事还是交由爱卿自己处理。” 耳边的对话被迷迷糊糊的奴儿听了个七七八八。她微微动动手指,慢慢地睁开眼睛。 “姑娘醒了?” 奴儿转头,方姑正一脸焦虑地看着自己。她的身子尚有些绵软,但睁眼之时大脑已经在快速运转。她飞快地在心里捋了捋目前的状况。 上好的棉花被不值钱不保暖的芦苇替代,奴儿倒下之前云嫔就提到要彻查此事。眼下的情况就非常清晰了,想必圣上、云嫔及陆挚都已经知道这衣裳是李氏差人做的,与内务府无关。世家贵妇虐待庶出子女,本就是一大丑闻,还在今日诸多权贵面前暴露。顾及陆挚颜面,圣上必然会压下此事。 可,这是盛京。一旦表露,盛京城里就没有藏得住的秘密。 “你可好些了?”陆挚走过来问。 奴儿抬头,看着陆挚轻声说道,“奴儿已无大碍。”她的眼角余光瞥到背对着她的明黄色的背影。那就是天下的主人吗? “内务府已经送来新的衣裳。你待会儿换上继续出席宴会,不要再提此事。要识大体,明白吗?” 奴儿看着陆挚殷切的眼神,许久没有说话。正当陆挚以为这孩子记仇于心,不肯轻易放过此事之时。奴儿突然甜甜地笑了,她笑着说,“这是父亲第一次同奴儿说了这么多话。” 陆挚心中一滞,突然涌上一阵酸楚。他从来不知道因为他的不闻不问、不关注,这个原本应是他最疼惜的女儿竟已然卑微到如此地步了吗?在她眼中,和自己的父亲说话也是一种渴望吗? 陆挚心软了,他爱抚地摸摸奴儿的头。一个驰骋沙场的威武将军,降低了语调,放缓了语气,轻声宽慰,“你受了风寒,歇一歇再出来。此事,为父会为你做主。” 说罢,他示意方姑服侍奴儿穿衣吃药。自己则朝着圣上走去,同圣上一并出了小阁。 “姑娘先将衣裳换上吧。”方姑拿了一件绕纹含雪广袖青长裙,又呈上配套的头面首饰。这些都是云嫔遣人送来的,一是想为雪团赔不是,二是想慰问奴儿,三自然是想顺水推舟做抚远大将军的一个人情。奴儿看看这青色的衣裳,很素雅却不寡淡,倒是很得她眼。于是她点点头,让方姑给她换上衣服。 方姑一面替奴儿换上衣裳,一面念叨,“姑娘今晨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得了风寒,还这般严重。真是叫人不省心啊。” “是啊。”奴儿的看着镜中的自己,眸色越加深沉,喃喃道,“怎么会突然生病呢?” 此时已近正午,各路宾客已经陆陆续续地在惊梦园大殿入座。只余下上方的三个高位空着。因着邀请的都是官员一家,男女眷混杂总归不好,所以惊梦园内的座次也是分了左右两边。左方坐女眷、右方坐男宾。 奴儿走到惊梦园外,里面传来丝竹奏乐之声。圣上、太后都已经就坐。宴席刚刚开始。奴儿深吸一口气,才命人挑开帘子。 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一进门便吸引了全场人的目光。 她穿着青色衣裙,与殿内穿红着紫的小姐们不同,像是一朵不染淤泥的莲,清新、雅致。她尚在病中,步子有些虚浮,走起路来犹如弱风扶柳。低垂的双目中满含秋波柔情。如若说陆银华的美是张扬的,是乍见之初让人移不开眼的。那么奴儿的美便是低调沉稳,经时间的流逝长久不衰。 一个是朝阳,一个明月。 她莲步走到殿中央,朝着上方明黄色的影子跪下,“臣女参见陛下、参见太后娘娘、见过诸位贵人娘娘!” 头顶上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平身。” “哀家听说你病了?”太后坐在上方,明明离奴儿并不远,可奴儿却觉得仿佛隔了云端。她点点头,“回太后,臣女不过小病,惊扰太后实属臣女罪过。” “陛下、太后,这陆家的姑娘还真是会说话呢。嘴巴像抹了蜜糖似的。”荣皇贵妃笑吟吟地说道。她瞟了一眼元安帝的表情,见他心情尚好,继续问道,“也不知陆小姐今年多大了?” “臣女年十二。” “皇贵妃今日看来心情不错呀。”太后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话间虽无不满,可这语气让人一听就忍不住打个冷颤。荣皇贵妃自然识趣的闭嘴。 “抬起头来。”元安帝突然开口。 奴儿乖巧地抬头看向元安帝。丝竹乐声还在继续,从头到尾元安帝都没有认真瞧过这孩子的脸。眼下这样看上去,竟惊觉于这孩子的相貌颇像故人。他一直没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下方的女孩。他的记忆仿佛被拉到很久很久以前…… 那个笑颜如花的女子对他说,“山无陵,天地和,才敢与君绝。” 那时候,她也是如此,一身青色的衣裳。倚在门边,静静地目送他远去。 她总爱穿青衣,因为她的名字里有一个柳字。 “陛下……”荣皇贵妃低低地唤了一声。 元安帝回过神来,脑海里的那个女子是他这辈子的遗憾。他看着奴儿,她的脸庞、她的眉目、她的发梢都与记忆中的女子重合。和儿时的她一模一样。 “你上来。”元安帝冲奴儿招招手。 奴儿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踩着朱色的地毯走上台阶,来到元安帝面前。元安帝握住她的手,“好孩子,告诉朕你的母亲是谁?” 母亲么? 奴儿低头看看被元安帝宽厚的手掌包裹的小手,她很诧异。心中有一种预感,她的人生转折将会由此开始。她低下头,小声说道。 “臣女的母亲……” “姓卫,唤抚柳。” 第二十章:明月朝阳 在这世上什么东西是亘古难忘的? 有人说是情爱,有人说是仇怨,可真正最难忘的是原本曾经唾手可得的东西,最终走向他人,所谓得不到的才是遗憾,遗憾的才是最难忘的。 元安帝脸上带着柔和的笑,他放下帝王的威严,轻声说,“朕封你为郡主,赐号明嘉。你可喜欢?” “这孩子的确是懂事知礼,皇帝若是喜欢便封县主再赐封号。”太后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声音有些阴沉。她当然知道元安帝如此做法究竟是为何,只是故人已逝,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理智被一个女人左右。她的视线从奴儿身上划过,继续说道,“陆家嫡出大小姐哀家颇为中意,俗话说好事成双,不如皇帝将两张喜事一同成全了?” 奴儿怯怯地看着元安帝,一直没有说话。而元安帝似乎也对太后所言并没有过多在意,只是直直地盯着奴儿看,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他耐心地问,“小奴儿,朕封你为郡主你可欢喜?” 奴儿一只手被元安帝拉着,她内心着实有些惶恐。虽不清楚元安帝这突如其来的恩荣究竟是为何,但直觉告诉她此事与母亲有关。她抬起头,冲元安帝浅浅一笑,她轻轻点头,“奴儿很欢喜。” 说罢,她福身想要跪下谢恩,却被元安帝一把抱起放在自己身侧的空位上。他心情大好,举杯,掷地有声地说道,“陆将军驰骋沙场多年,立下赫赫功勋。朕今日赐封其两位女儿为郡主,卫奴儿赐号明嘉,陆银华赐号华裳。” 陆挚一甩衣袍,叩头谢恩,“臣,谢主隆恩!” 众臣纷纷举杯,对着元安帝深深俯身,整齐划一地喊道,“陛下厚德,賀大将军之喜!陛下厚德,賀大将军之喜!” 奴儿坐在元安帝的身侧,这是她第一次在最高的地方 俯视那些曾在她面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人。 此刻,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世人会不停地、不顾一切地追逐权力。因为这样受人跪拜,受人仰视的感觉实在太美妙了。瞧瞧,跪在下方的人对她不论是蔑视也好,憎恶也罢,哪怕像李毓之那样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的人,面对权势,也只能违心地露出笑脸,跪在地上恭贺她得封之喜。 午宴将过,众人在下方,觥筹交错,你来我往。元安帝没理会太后的县主之请,虽说顾及太后颜面,封了陆银华为华裳郡主,可太后心头始终憋着一口气,一直沉着脸,坐了片刻便寻借口离开。 宴会还在继续,元安帝继续和底下的大臣讨论着蛮族之事,奴儿一个人坐着无聊,便滑下位子,跟徐权打了声招呼,自个儿偷偷溜出去透气。 呼―― 奴儿站在惊梦园小门外,伸伸懒腰。她的视线落在角落里坐在石阶上的一个背影上。那人背对着她,身形瘦削,穿着合宫内小太监的服侍。奴儿走上前 问,“你是何人?为何坐在这儿?” 那人闻声回头,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长着一张俊逸的脸,棱角分明,目光深邃。看上去倒是有几分贵气,这身太监衣裳压不住他周身的气质。少年冷冷地看了奴儿一眼,起身拍拍身上的落雪,“我是谁与你何干?” 少年一脸冷漠地转身,嘴里喃喃道,“我也想知道我究竟是谁……” “等一下!” 奴儿追上去拦在少年面前。少年眼中的温度骤降,他脸上没有表情,明明年纪尚轻,却有超乎常人的老成。奴儿拦下他,他立起的警惕和防备,让奴儿眉心猛然一跳,竟有一丝寒意。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拿起少年冻得青紫的手上面赫然有几道深且长的划痕。 “你受伤了。”奴儿看着少年说道。 少年有些意外,又显得有些局促,很不自然。奴儿从腰间抽出一张锦帕,小心翼翼地包扎伤口,她说道,“风雪寒身,你既受伤,便莫要在外面待着。你是哪个宫的小太监?早些回去吧。” 奴儿拍拍少年的手,还想再说些什么,身后走来一个宫女,施礼道,“明嘉郡主,陆将军要见您。” “好。”奴儿点点头,她转头对着少年说道,“明日此时,就在此处,烦你走一趟将手帕还我,可好?” 见少年点头,奴儿便转身随那宫女进了惊梦园。陆挚选在很少有人经过的西阁,奴儿进去时,里头已经坐了陆挚、李毓之并陆月白。 奴儿走上前,屈身,“奴儿拜见父亲、母亲。” 李毓之想说些什么,在看到陆挚阴沉的眼神又生生憋回去。只是狠狠地剜了眼奴儿。 陆挚点头,“坐吧。”又问,“大小姐呢?” “银华来迟了,请父亲责罚!”还未见着人影,陆银华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已然在西阁响起。陆银华从屏风后面走出,她盈盈施礼,“父亲。”陆挚点头,立刻有人搬了凳子给陆银华坐下。 陆挚理理衣襟,正色道,“今日将军府一下出了两位郡主,实属将军府的荣宠。银华,太后很喜欢你,要你留宫服侍。” “父亲放心,女儿必会在太后娘娘跟前尽心服侍。”银华笑道。 “老四,你也要留宫。”陆挚看向奴儿,“以后你就在宫中做福柔公主的陪读。” 奴儿颔首,“是。” “李氏。” “将军!”李毓之猛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陆挚。刚才他竟唤自己为李氏!李毓之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她伸手摘下头饰、耳珠、金镯,起身跪下,“将军,妾身今日丢了将军府颜面,无论什么样的责罚,毓之都愿意承受。只是将军,四小姐衣服中的芦苇的确不是妾身换的。必然是有心之人提前做了手脚,想要栽赃妾身。” “还想诡辩!”陆挚一巴掌拍在紫檀香木桌上,他满是失望地看着李毓之说道,“纺织司的人已经来看过,那衣裳是旧时衣裳,花样也不是这种小姑娘适合穿的。你将旧衣裳给庶女穿也就罢了,心思竟还龌龊到把棉花换成芦苇!让孩子忍饥受冻。她再是庶出,也是我陆挚的女儿!如此恶毒的妇人如何能主管将军府的后宅?” “武则天为除对手尚且能对亲生女儿下毒手,汉时薄姬为求自保尚能划破自己的脸庞。将军为何不想想,这芦苇到底是谁换的?” “母亲的意思是奴儿自己换的?”奴儿冷不丁地说了一句,她冷笑一下,“衣裳是母亲派人送来的,且这衣裳一直由碧兰保管。奴儿今年十二,并不善女工,哪来的能力将棉花换成芦苇,再把衣服还原。母亲未免太高看奴儿了。” “是,你确实不会。” “那白双呢?她出自皇宫,对宫里衣服的针法再熟悉不过。”李毓之一字一句地说道。 “白双一个月前划伤了手,平时端茶送水都多有不便,更何况是针线这般的细活?所以此次进宫,我带的是方姑和碧兰,而不是白双。” “你……” “够了!”陆挚一把抓住李毓之白嫩的手腕,他指着奴儿,对李毓之怒斥,“她才十二岁,一个孩子怎会有如此城府!我本想轻罚,可你冥顽不灵,必须严惩。回府后,你自去佛堂好生反思,府中大小事物通通交由江氏打理,秋兰、王福协理。没有我的允许,不许擅出佛堂!” 李毓之瘫坐在地上,心如死灰。她不甘,败在了卫抚柳手里,还要败在她女儿手里。 人去楼空。 陆银华已经离开,一个在盛京权贵面前声名狼藉的母亲,联系越紧密,她离自己想要的东西就越远。 末了,奴儿走上前,看着李毓之,笑问。 “怎么样?被冤枉的滋味如何啊?” “当初我娘也是这样跪着祈求父亲的信任。” 李毓之冷冷地问,“你想要怎么样?” 奴儿起身,理理衣裙,“我要你遍尝我母亲所受痛苦折磨。欠我的,十倍偿还。” 第二十一章:晚宴(上) 琼光宴的正式宴会是晚宴。天色渐渐昏沉,宫中的七彩琉璃宫灯点亮,烛火透过火红的灯笼照亮长廊。惊梦园内灯如昼。 本次宴会本就是为陆挚饯行,再加之陆家两个女儿得封郡主,陆大夫人又出了那样的丑闻,今夜的陆家倒全场的焦点。因为封了郡主,奴儿的位子从最末端移到前面与陆银华并坐,只是看上去春风得意,唯有奴儿自知嫡庶有别。她低头看看自己比陆银华低了半寸的案桌,手渐握成拳。 同样都是圣上亲封,同样是三品郡主,凭什么卫奴儿永远比不上陆银华?只因为是庶出么? 她面无表情地坐着,冷冷地看着一众官家小姐从她面前走过,向陆银华贺喜。 “姑娘在想什么?”方姑替奴儿斟满一杯热茶,问道。 奴儿拿起杯子端详了许久,又放下,“我在想从前。” “从前?” “没什么。”奴儿将视线从杯子移开,她看看四周,突然笑道,“母亲还没来呢。” 李毓之惯喜欢众星捧月的感觉,因着她将军夫人的身份所有人从来都是敬她三分。对于这种宴会她一向十分积极,只是今日迟迟没有现身,怕是落了臭名,觉得无颜见人罢。一想到李毓之瘫坐在地上的样子,奴儿就觉得好笑。 方姑没有接话,只是起身静静地站在奴儿身后。芦苇事件后,保管衣裳的碧兰成了替罪羊,挨了十个板子就被送到浣衣局做苦力。眼下奴儿身边也就只有她一个人近身侍候。半晌,方姑凑上前对着奴儿耳语,“来了。” 奴儿随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只见惊梦园口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正是她贤良淑德、端庄贤惠的好母亲吗?饶是李毓之化了浓妆,可是奴儿仍旧能够一眼看出她身上的憔悴之姿。怕是夜路湿鞋,让她冷不丁摔了个踉跄,顺风顺水的她还没有缓过来。 李毓之今日穿的十分地低调,只是着了一件黛色的中规中矩的宫装。看上去就是极其普遍的款式,也没有太多繁复的花样。像是想把整个人都隐藏在人群里。可偏有人不随她愿。 “哟!陆夫人到了!” 一个体态丰腴的贵妇从人群里挤出来,她的声音又高又尖骤然出现将不少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李毓之深吸一口气,身后有人在小声议论,虽然听不太真切可隐隐约约也能猜到内容是什么。李毓之面色不改,端着手款款走过去,施了一个平礼,道了一句,“王夫人好。” “别别别。”这位王夫人连连摆手,“陆夫人这句好,妾身可担当不起。是妾身该向夫人道万福。”王夫人作势行礼,只是这礼行得极不标准,又毫无半点尊敬可言,反倒带着一丝挑衅的意味在里头。 李毓之的脸色仍旧端着笑脸,她不能表露出半点不喜,因为她宽容大度,端庄贤惠。芦苇衣裳一事虽对她有重创,只是她多年来苦心经营的东西怎么会顷刻之间付之东流呢?这位王夫人是御史台王世林的糟糠之妻,出自市井,性子泼辣。因为王世林官职特殊,各路官员都曾好好提点过自己的夫人小妾,对于这个王夫人必要忍让三分,毕竟她的丈夫是在朝堂之上随时可以上本弹劾之人,且深受元安帝重任。 “王夫人头上这金雀簪是妙饰阁最新的首饰吧。上一次我去时便看到了这簪子的图纸,今日得见实物倒是比那画上还要好看三分呢。”女人在意的无非就是衣服、首饰、脂粉,这也是和那些官家太太们快速建立起友谊的方式。 只是好巧不巧,这王夫人来自市井,最见不得这些个太太小姐们的矫情,偏不吃这一套,她伸手摸摸头上的簪子,说道,“陆夫人好眼光,这支金雀簪的确出自妙饰阁。看来夫人对于衣服首饰这类东西都十分擅长呢。” 身后猛然传来一阵笑声,李毓之强忍心中不快,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是呀,王夫人这身衣裳倒是将您的好身段都展现出来了。” “皮相终究不及人心重要。夫人身段再好,在妾身看来也不过如此。”王夫人上下打量李毓之一眼,随后从她旁边擦身而过。 一段小插曲过去,宴会正式开始之时,圣上、太后这才姗姗来迟落座。 太后脸上明显带着不快,她看看身下空着的位子,问,“皇后呢?怎么还没到?” 底下立刻有人回道,“启禀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方才派人来传话,说是身子不快,不宜出席宴会。” “既然皇后身子不痛快,就到太医院多传唤几个太医瞧瞧,她身子总是不好也不行。”元安帝吩咐后,众人又齐齐赞皇上皇后鹣鲽情深云云。只有奴儿注意到,太后在那儿之后脸上的不耐烦越来越多。 因是正式宴会,所以人几乎都已经到齐。男宾席第一排坐的皇子紧接着是各位王爷。奴儿端起茶杯时,视线偷偷朝着前方瞄了一眼。是他,那把梅骨伞,那身青衣。奴儿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四妹在笑什么?”陆念玉不知何时走到奴儿面前,她手里拿着酒杯似乎是想要来向奴儿道喜。 “三小姐是要来贺喜吗?只是奴儿尚未及荆,只好以茶代酒了。”还不等陆念玉回答,奴儿已经自顾自地举杯自饮。她放下茶杯,顿了顿,复又看向陆念玉,“往后还请三小姐唤我明嘉郡主。” “四妹,你这是怎么了?为何突然与我如此生疏?”陆念玉看上去委屈极了,“难道你得封郡主,便看不上我这个庶姐了么?” 奴儿笑笑,她拿起盘子里的一块芙蓉糕,面带微笑地放到陆念玉手中。她走到她身侧,压低声音说道,“奴儿当真要感谢三小姐给我那块芙蓉糕,若非如此奴儿怎能突然晕倒,突然大病,又因祸得福获封明嘉郡主呢?” “四妹,我……” 在奴儿的计划之中并没有重病晕倒这一步,而且这些天她一直身体健康没有病痛。她醒来时就感到极其可疑,思来想去唯有突然亲近她的陆念玉最为可疑。她先用江氏做的糕点来套近乎,又在上午的宴会上给她吃了下药的芙蓉糕,本想害她,谁知弄巧成拙,反倒帮了她一把。 “嗯?”奴儿看着陆念玉问,“你方才叫我什么?” “明嘉郡主,臣女身子不适,先行告退。”陆念玉咬着唇道。 奴儿点头,“退下吧。” 第二十二章:晚宴(下) 觥筹交错之间,宴上众人兴致逐渐高涨,不停地推杯换盏,谈笑间暗藏风云,又恰到好处地隐藏了关键。 奴儿百无聊赖地自己绞着手里的帕子。今日这场宴会倒是让她见到了活在盛京传言中的太子,东里弈。与其他皇子王爷不同,他穿着明黄色的蟒袍,头顶束白玉发冠,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给人一种像玉一样温和的感觉。 奴儿仔细端详他很久,总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看到过,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许是她的注视太过于明显,太子好像感觉到了,转头朝她看了一眼。 奴儿一惊,猛地收回视线,将头深深埋下。 忽然,周围的奏乐声停了。外头的烛火也三三两两的灭了许多。就在众人哗然之时,一群身着白色舞服的女子从门口鱼贯而入。在她们身后跟着一个红衣女子,她带着珠贝面具,只露出小半张脸。手里拿着一束开得极好的红梅。 琵琶声渐起,由缓渐快,声音由小到大。红衣女子在随着乐声抬手,她时而转身留笑,时而半掩遮面。将女子的娇羞之态演绎的淋漓尽致,让人忍不住想要探寻面具之下的绝色容貌。 奴儿看看坐在上方分陆银华,只见她优哉游哉地吃着茶,时不时和身旁的小姐们对舞者的舞姿作一番评论。她笑得云淡风轻,仿佛丝毫不在意,可她不经意扫向大殿上的眼神却出卖了她。 奴儿知道陆银华为琼光宴精心准备了一支鼓上舞,但现在看她的模样却没有半点下去准备上台的样子,奴儿心想恐是她得封郡主,令李毓之计划改变。 眼下目光扫下去,唯有李丹晨和陆月白的席位是空的。 乐声忽然扬起变得急促,犹如一颗颗大小不同的玉珠落地,又有如银瓶炸裂,仿佛有千军万马之势。就在众人的心随着乐声提到最高点时,乐声突然放缓。红衣女子的动作也变得柔和,红裙随着她的步伐扬起,在白衣舞姬中的她就好像雪地里的一朵红梅。 她将手里的梅花扔掉,不知从何处捧出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她莲步上前,乐声停,脚步止,她跪在殿下方,将夜明珠送到元安帝面前。 “愿大夏国泰民安,天下升平,出战则胜!” 一个清脆的女声在殿上响起,话音落地,大殿上发出热烈的掌声。所有人都为这个女子的舞姿折服。 “好!好一个出战则胜!”元安帝亦不例外,大喜问,“何人献舞?” 女子取下面具,娇羞地看了一眼元安帝,“臣女为礼部侍郎李庸嫡女,名丹晨,拜见陛下、太后!” “好,你今日所舞甚合朕意。你说想要什么赏赐?”元安帝大手一挥,十分霸气。 “陛下!”李毓之走到大殿跪下,“臣妇斗胆为我这亲侄女求个赏赐。” “哦?” 见元安帝没有反驳,李毓之便接着说下去,“臣妇这侄女已经及荆,眼下这殿中皆是青年才俊,陛下不如给她赐一门好姻缘。” “你可有中意的人选?你大胆说出来,朕今日便为你做主。”元安帝来了兴趣,他看着李丹晨问道。 李丹晨娇羞地低下头,“臣女但凭陛下做主。” 太后饮了一口茶,不咸不淡地说道,“哀家记得老八尚未娶亲,身边也正好缺个可人儿。皇帝怎么看?” 东里裕阳……奴儿心口一紧,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个人身上。他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正想说些什么,却被荣皇贵妃抢先,“陛下,裕阳年纪尚小,现在就让他专心读书,不如再过两年再考虑他的婚事如何?臣妾觉着五殿下现在年岁也不小了,该是成家立业之时,与这李小姐也是般配的一对璧人。” 荣皇贵妃何等精明,李丹晨说到底只是李毓之的侄女,她的父亲官职并不算太高,如若嫁给自家儿子,那她攀上的可不是抚远大将军陆家,而是李毓之攀上了她这个皇贵妃。何况终归不是李氏的亲生女儿,日后她要支持的必然也是陆银华姐妹的丈夫才是。 精明如她,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吃下太后给的这个哑巴亏。所以她故意提了这个不太受宠的老五,反正本来也没人在意他,娶不娶亲对所有人来说都没有什么利益损失,不是正好吗? “好!”元安帝拍板,没等李毓之说话,他直接下令,“老五,朕今日就将李小姐赐予你作正妃,让内务府择日完婚,可好?” 东里匀身份低微,哪有什么资格说不。他笑着拱手,“儿臣谢父皇赐婚!” 不知怎的,元安帝看向坐下下方的奴儿,他突然笑着问,“奴儿可到了及荆之年?” 奴儿看向元安帝,元安帝脸上挂着笑意,眼神里都是柔和和慈爱。她的心微微触动,自己的父亲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她回道,“回陛下,臣女再有三年便及荆了。” “待你及荆之时,朕必会好好为你指婚。”正说着话,元安帝脸上的笑意突然淡了,变得有些惆怅,好像想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半晌,他收回自己方才的黯然神伤,突然对奴儿笑道,“聪慧如你,灵秀如你,姿华犹如明月。朕瞧明嘉你,是有凤来仪,富贵之像!” 此话一出,大殿瞬间安静。 众皇子们放下手中的酒盏,若有所思。 有凤来仪。所谓凤,就是国母,皇后之命。元安帝此话的意思便是定下了下一任的皇后,换句话来说,谁娶到奴儿,谁就是储君。 所有人都震惊了。谁都知道,卫奴儿是个庶出,怎能有资格坐上皇后之位?太后亦是如此,她没有想到元安帝竟会为了弥补当年对卫抚柳的遗憾和愧疚如此厚待她的女儿。早知如此,她当年便不该心慈手软…… 看似平静的宴会并不平静,直到宴会结束,所有人都各有所思。宴会结束后,陆挚单独见了奴儿。 他很平静,似乎对于皇上的做法并没有感到太多的意外。他站在奴儿面前,静静地端详了她良久。 “父亲。”奴儿忍不住唤他。 陆挚微微叹息,随后他蹲下身子取出一枚祖母绿的板指交到奴儿手里,他摸摸奴儿的头,“我知道你恨我。我即将出征,刀剑无眼,也不知能否得胜归来。你记住这个扳指很重要,将来可用它来保全自己。只是切记,莫要贪心,知足长乐。” “你……想做什么?” “我知道你进过书房。” 奴儿眉心一跳,“那你为何还要把我留在身边。” “你是我陆挚的女儿,你该有野心。有他那句话我也就放心了,好好活下去。”陆挚低下头,长叹一声,“这辈子终究是我亏欠你。” 夜,静悄悄的。 谁也不知道每一次的道别究竟是永别,还是山水有期,再能相逢。 第二十三章:抚柳往事 明月高悬,奴儿坐在罗汉塌上若有所思,一枚祖母绿的扳指静静地躺在掌心。脑中一直浮现陆挚将此物交到自己手中的场景。她很不解,总觉得这枚扳指透露着古怪。 而陆挚说的那番话更是让她迷惑,他身上散发出一种决然和难以言说的悲伤惭愧。他的话不多,可奴儿却隐约觉得像是遗书。 “郡主这么晚了还不歇息吗?”方姑缓缓走到她身侧,将厚厚的毯子裹在她身上。 “可派人去接白双了?” “姑娘今日才封郡主,白双许是要过几日才能进宫。再且这内务府还是需要打点一番才能方便白双登记入宫。” “我记得今日内务府除了送了些首饰衣裳,还有五百两银子。你在里头支三十两前去打点吧。”说话间奴儿找来一根红线将扳指绑好系在脖子上,又将其放进里衫。随后她才抬头看向方姑,“你从前在太后身边伺候,应该认识我娘吧?” 方姑点点头,“是。说起来卫姨娘也是奴婢看着长大的。” “既是如此,那你可否给我讲讲娘亲的往事。说起来也是可笑,我虽是娘的女儿,可从小到大她在宫里的事却是一句也没提过。很多事都是我从别人嘴里零碎听来,自己猜的。”奴儿微微地叹息一声。娘亲很爱她,很爱卫颐。她原本柔弱,可为了她们却能像一头母狮拿出自己最后仅存的威严,仅仅是为了让她的孩子能够吃上热饭。但除此之外呢?她什么也不知。 方姑慢慢地走到窗前,她看着那圆圆的月亮,心中不由生起感触。忆及从前,她幽幽地开口。 “抚柳小姐出生将门世家,后来父兄亲人都死在战场。先帝慈悲,将卫家仅存的女儿接入宫中交由太后也就是当时的淑妃抚养。圣上与抚柳小姐同岁,从小一起长大,是青梅竹马的情分。” “而抚柳小姐渐渐长大,她生得极美,又熟读诗书是当时有名的才女。后来先帝许她后宫女官尚宫之位,抚柳小姐从后宫走进世人的目光中。她很有能力,一手操办了许多场重大宴会。是多少王公贵族的梦中情人,是多少人眼里的完美女人。当时向她提亲的人数不胜数。只是……” “只是什么?”奴儿问。 “只是都被她拒绝了。我并不知道原因,只是听说抚柳小姐同圣上订了终身,此生已经非圣上不嫁。可当时的圣上还不是圣上,只是一个普通皇子,他被先帝派去边塞平乱,一去就是数年。抚柳小姐一直未嫁,只是像往常一样操劳着后宫琐事。直到某天,先帝突然下旨将抚柳小姐赐给陆挚将军作平妻。” 奴儿托着腮问,“为什么先帝会突然下旨?” “许是因为抚柳小姐年纪见长,许是因为陆挚将军当时的雄武之姿。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抚柳小姐会大闹一场的时候,她却不声不响地辞了尚宫之职,上了花轿嫁给了陆挚将军。再后来圣上得胜,班师回朝,随后也迎娶了草原公主娜木钟,一年后被立为太子。” 奴儿陷入沉思,按理说依娘亲固执的性子应是会一直等着圣上归来,可为什么她却心甘情愿,不声不响地嫁给了陆挚,偏偏还只是一个平妻。当时的她明明还有这么多的选择…… 娘,你当时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抚柳小姐嫁出去,奴婢随后也被送到了陆府。刚成婚之时,其实陆将军对小姐很好。饶是小姐对他有多冷漠,他也会每天来陪小姐吃饭聊天。他不会计较小姐忽喜忽怒的情绪,反而乐于想尽各种法子讨她欢心。后来便有了姑娘你。” “有一次将军被派出去打仗,将军走后两个个月小姐才发现自己已经怀有身孕。这就是后来的卫颐公子。后来将军打仗归来,看见公子很高兴。对小姐也是加倍的好,奴婢曾听将军说起要将小姐扶正变成陆府唯一的夫人。可没过多久,就发生了玉佩事件。” “大夫人带着人从小姐枕头下搜出一块玉佩交到将军手里,将军一见玉佩连解释的机会都没给小姐就夺门而出。小姐求见过将军很多次,可将军仿佛再也不相信小姐了。他变了,变得冷漠、残酷,不再对小姐好,也不再容忍小姐的坏脾气。他对小姐不闻不问,明知大夫人在为难她也视而不见。” “你不必再说。后来的事情我都知道。”奴儿的心很沉重,她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是觉得心里堵得慌。娘亲受了多少委屈只有她知道。是她没用护不了娘亲,也护不了弟弟。奴儿的手死死地握住毯子的一角,她在努力地克制自己心中涌起的愤怒、不甘和委屈。 这就是你的人生吗?娘亲。 为什么深爱圣上的你会愿意抛弃青梅竹马的感情,嫁给父亲? 为什么父亲会仅凭一块玉佩就断定你红杏出墙?甚至不相信卫颐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为什么你不肯反抗?不愿洗清自己的清白? 太多太多的疑问在奴儿心中得不到答案,她坚信方姑所说只是一部分,而问题的答案只有等到唯一知道母亲过去的白双入宫才能知晓。 第二十四章:暗流涌动 “郡主?” “郡主?快醒醒。” 奴儿猛地坐起来,她扭头问,“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眼下已经卯时,将军辰时便要帅兵出发。郡主若想去跟将军道别就得赶快了。”方姑絮絮地说道。 什么!他就要走了? 留下一个扳指,留下一段奇奇怪怪的话,留下一堆问题,他便要走了? “快!替我更衣!”奴儿着急忙慌地从床上起来,着急忙慌地套了一件袄子就一个人飞快地冲出去。她要找陆挚问清楚,当年和娘亲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个玉扳指又究竟代表着什么。 她顾不得路上向她投来异样差异的目光,青色的弓鞋在雪地里跑得飞快。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定要赶上,一定要赶上!平日里她觉得皇宫宽阔霸气十分受用,可此时此刻她却对着宽阔厌恶起来,她一直跑一直跑,仿佛看不到尽头。就在刚到雍和门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一声低沉的号角声。 奴儿脚步一顿,随后飞快地往城楼跑去。她爬上城楼,上面林林总总地立了许多人,有元安帝,有李毓之,有众皇子。她的视线落在下方骑着一匹棕色千里马的背影上,他背挺的很直,走得很决绝,连头也不曾回。 奴儿眼眶有些泛红,她握紧拳头,死死地盯着那抹背影。心里说不出是何等的感受,她恨了他好多年,原以为血缘亲情早就没了,可当看到他远去,她心里还是会有那么一丝惆怅,还是有那么一丝悲伤,可她也恨,恨自己的下贱,硬不下心肠来一直恨这个伤害她们母女的人。 “妹妹也来了。” 奴儿转过头去,陆银华正看着自己。她眼睛红红的,手里拿着一张锦帕拭泪。声音都有些呜咽。奴儿上前,伸手替她揩掉眼角的泪渍,说道,“姐姐,父亲去前线打仗,是为国效力,为国争光。身为陆家人应当感到骄傲才是。你怎的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呢。” “姐姐也只是舍不得父亲,不似妹妹如此知晓大义,与父分别竟连一丝悲伤都没有。”说着,陆银华又伸手拭拭泪水,倒是将一个孝顺女儿的样子给做足了。 奴儿怎会不知陆银华话里说的是她亲情寡淡,不是个好女儿。她不怒反笑,拉去陆银华的手宽慰道,“我的好姐姐,父亲是将军,自小教育我们的是要有尽忠报国的精神。奴儿怎会不伤离别呢?只是私情在大义面前,又何足挂齿呢?” “明嘉郡主这番话说得好!不愧是将门儿女。”六皇子走到两人面前微微颔首。 “银华见过六殿下。六殿下安好。”陆银华低下头,脸上挂着一丝娇羞的笑容。 六皇子颇有风度的应下陆银华的礼,也道了一句,郡主安。随后他便看向这个颇有巾帼气概的女子,“明嘉郡主此番豪言壮语倒是很有女将风气,令在下佩服。” “六殿下好。”奴儿上下打量一番这位六皇子,他说话时随都带着笑意,语气也很温和,可隐隐却给人带来一种威压。奴儿像一头小兽很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绝非善类,或者说绝不是一个能轻易打发的人。 她后退一步,与六皇子保持恰当的距离,她微微福身,“殿下实在高看臣女,臣女只不过如实而言罢了。殿下若无別事,明嘉便先行一步。” 六皇子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侧开身子让出一条路。奴儿见状也就毫不客气地与他错身而过,路过时她听到陆银华娇怯地开口说,“听说梅园的梅花开的很好。银华初来乍到有些不认路,不知殿下现在可有雅兴一同去赏梅?” 奴儿没听清六皇子说了些什么,只是她回头时两个人已经相并着一同离开了。 饶事元安帝在宴会说她是有凤来仪又怎么样?人心会变,谁能保证一个庶女能一直得圣上宠爱,最现实的便是实打实的背景和身份,这些东西总是不轻易改变的。所以陆银华还是陆银华,她仍旧是天之骄女。 雍和门外,李毓之正被众人簇拥着走上香车。她挑起帘子探出头对着一旁的花屏问,“宫里的事情都交代好了吗?” 画屏点点头,俯身对李毓之耳语道,“夫人放心,都已经打点妥当。出了宫,谁也查不到我们头上。大小姐聪慧,自会懂得如何推波助澜,如何善后。” “这便好。事情若办成了,你少不了赏赐。本夫人听说你很中意西街杂货铺李老板的儿子,如若成了,我就把你许给她,还赐你两箱嫁妆。” 画屏大喜,“夫人大恩大德,画屏必会铭记于心!” 李毓之笑笑,放下帘子,回到车里端端正正地坐着。这次的琼光宴那个卫奴儿让她吃了这么大一个哑巴亏,她怎能咽得下这口气?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这个将军夫人就算是受了责罚可陆家的女主人还是她,要暗中操纵一些事情根本是轻而易举,更何况她还背靠大树。 这个卫奴儿现在还未及笄就已经如此有城府手段,若不早日剪除她的羽翼,他日岂还了得?最好,便是借此事让她翻不了身,连同她的郡主封号一同削掉。 她不是最盛宠吗?她不是有凤来仪吗? 她偏偏就要她飞不起来,让她变成败凤残凰,贱如草芥。 第二十五章:冰窟 奴儿一个人失魂落魄地一步一步慢慢地向朱云楼走去,她木讷地看着这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宫道,突然觉得脚步有些沉重。 多少人这一步一步走来都是如此,每一个辉煌的背后都藏着无数的罪恶和阴险。 片刻间,天上又开始飘起雪花。一阵风吹来,奴儿拢拢衣襟,加快脚步。走到拐角处时,背后突然出现一个人,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后颈被重击一下,奴儿眼前一黑,软软地倒下。 “你下手这么重干嘛?好歹是个郡主,打死算谁的。”一个女人在埋怨。 “死不死管她呢。要真出了事,横竖都是要死的。你也收了钱,赖不掉的!”男人的声音有些尖细,是宫里太监的声音。 “那边来人了,快走快走!”女人有些惊慌,催促着男人快步离开。 此刻,正阳宫。 皇后坐在一方木椅上,略有些苍白的脸上带着些许担忧。她看上去有些憔悴,可胜在妆容艳丽令疲惫之色淡了许多。她出自草原,并非盛京本土人士,比起大夏人她的五官要更加立体些,眼眸深邃,且眸色异于常人是为深蓝色。她的美是来自异域不同风情的美,神秘艳丽,让人眼前一亮。 “初二,现下他可回去了?”皇后看着下方一袭黑衣的人问道。 “算算时辰公子眼下应在回去的路上了。”初二抱拳回道。 “唉――”皇后长叹一声,她站起身,慢慢地走下来。她眉头紧锁,看上去很是担忧,“今后不论发生什么都请你们务必以公子的安危为重。”深蓝色的眼睛中迸出一丝杀意,皇后沉沉地说道,“眼下有些人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野心,跃跃欲试,想要跨越雷池。” “娘娘需要臣如何做?” “本宫说了,你们唯一的任务就是保证公子的安危。公子才是你们的主子。” “可臣是奉王上之命……” “不必说了!”皇后挥挥手,“他是本宫的儿子也是王上的孙儿,从今天起你们的主子就只有公子。退下吧。” 初二应是,他是草原王培养的一批死士之一。死士一向只听命令不问缘由,既然皇后已经如此说了,他自然也就明白应当如何做了。他一个转身,隐于黑暗。 身子像是坠进了无尽深渊,奴儿恢复了一丝意识。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她站起来环顾四周,这里是一座破败的宫殿,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枯叶和薄薄的一层雪。柱子上的红漆已经被岁月磨洗得所剩无几,整个地方只给人一种感觉那就是败落,寂静。像一潭死水。 这是哪儿? 奴儿想走出去,身体刚一动就觉得脖子传来一阵激烈的疼痛。她用手揉了揉,慢慢地往前挪。她深知像这种与皇宫格格不入,又或者隐藏在角落里的地方多半是禁区。她恐怕被人摆了一遭。 她现在不能呼救,因为一旦被人发现她出现在这里,恐怕惹怒上位者才会真正招来杀身之祸。唯有凭着自己走出去,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地回到朱云楼,否则彻夜未归,不知道又会被人扣上一顶什么样的帽子。 然后就在她准备离开之时,命运就是这样跟她开了一个玩笑。上千块地砖中偏偏这么巧,她踩中了机关。不出意外地她落尽了地道,并且顺着地道滑到了最底部。 嘶―― 好冷。 奴儿打了一个寒颤,她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这里是一个巨大的冰窟,中央有一块类似于冰床的东西。而且就表面来看整个冰窟是密封的,没有出口。像是设计之初,就是想要把人活活冻死在里面。 不过奴儿的性子是何等的倔,她虽在书上看到过如何建造密封的密室,可每一个密室的建造始终都是要考虑一个问题的,那就是通风。因为在建造过程,工人总是要在里面长久的待着,没有通风孔就只能憋死了。所以奴儿坚信,只要找到通风孔就一定有办法。 她沿着冰壁一点一点地摸索着走,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她的手指开始变得僵硬,步子也变得有些迟缓。她身体的温度在一点一点的降低。她想要加快速度,可是身体已经不再听她的使唤。 奴儿搓搓手,哈了口气,使劲地蹦哒了两下。她感觉好些了便又接着摸索。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双腿突然不听使唤,直挺挺地跪下去。奴儿的唇已经冻得青紫,她感觉自己再多待一会儿,就会变成一个冰人。她颤颤地伸手想要掐自己一把,可她已经快没有直觉了,她倒在冰块上,四肢变得僵硬,意识也逐渐变得模糊。 不行,不行。大仇未报,真相未明,卫奴儿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奴儿在心中呐喊,难道你忍辱负重走到现在,就要轻易地将自己的一切葬送吗?不行,不能这样!奴儿拔下头上的一支发簪,对着自己雪白娇嫩的小腿狠狠地划下去。 温热的鲜血随着发簪慢慢渗出,疼痛使她清醒了几分。温热的血流到她冰冷的肌肤上变得如此温暖,像是噬毒一样,奴儿上瘾了一般,一道接着一道划下去。 她不知道里面的一切都被人看在眼里。 “她在这里面呆了多久了?”一个身着玄服的男孩问道。 “两个半时辰。” 又是一阵沉默。 “开门。” “公子?” “开门。这个人,不能死。”男孩盯着那个血色的身影一字一句说道。 他还没有将帕子还给她,约定还未作数,所以这个人不能死。 第二十六章:公子易安 “奴儿,看看铃兰花开得多好看啊。等你爹爹回来,咱们就带上弟弟一起出去踏青怎么样?” 卫抚柳摇摇睡篮,满是爱意地看着尚在襁褓之中的卫颐。奴儿的印象中娘亲一直是一个温柔的女子,她弱不禁风,偏骨子里又带着一股韧性。她眉宇间都是笑意,好像很久很久娘亲都没这样笑过了。奴儿有些恍惚。 沉思之间,画面突然一转,又是那个冰冷的夜晚。她仿佛重新回到那个藏身的衣柜,她惊恐地环抱住自己,压下自己的尖叫,张大了嘴巴亲眼看着父亲一巴掌扇在娘亲脸上,嘴里骂着*,将她的衣服撕得稀烂,不停地蹂躏她,一遍又一遍地质问她为何要背叛。 她看到娘亲任由泪水模糊双眼,也死死咬住下唇,不发出任f肤,刺进皮肉,插进骨头,该是有多痛啊!那柄冷剑让她害怕,恐惧密密麻麻地爬上她身体的每一个地方。 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紧紧地保住自己,给自己温暖。可是她的身体却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她的内心一遍又一遍在焦灼地,愤怒地呐喊:不要――不要―― “不要!” 奴儿猛地坐起来,冷汗浸透衣衫。 “醒了?”一个慵懒的声音想起。 奴儿看看四周,一片黑暗,只有角落里有一个小的夜明珠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可那光实在很暗,奴儿寻着声音望过去也只能隐约看见一个男子的身形和一张模糊的脸。 记忆中她被困在了冰窟里,而现在自己却是在一张温暖的大床上。她摸摸被子的布料,还是上乘的波斯棉,在大夏很是稀有。说明此人要么身份高贵,要么富可敌国,不管是哪一种都是奴儿现在惹不起的。 她放缓语气,尽量使自己变得温柔,“你是?” “你的伤口可还疼?”那人答非所问,从椅子上起来,向奴儿走来。 不提还好,一提奴儿还真觉得小腿上还略略有些疼。她微微皱眉,用手摸摸自己的腿,才发现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她又伸手摸了摸自己衣服,惊觉自己的衣服也被换了! “腿上的伤口太深,一时半会儿好不了。”男子走到床边坐下,毫不避讳地掀开她的被子,用手轻轻握住她的小腿。一股暖意从小腿传到大脑,她虽心智比常人早熟,可究竟还是个十二岁的女孩,情窦初开,又从未经历过感情一事。所幸四周昏暗隐去了奴儿脸上的一丝红晕。 她朝后面缩了一下,防备地看向男子。 男子仿佛有些莫名其妙,他明显愣了一下,有些惊愕地问,“你怕我?我刚刚才救了你。” “阁下的救命之恩,我自会牢记于心。若阁下救我并无企图,那么请让我现在离开吧。”奴儿说道。 “对待救命恩人如此冷漠。就不怕我再把你扔进去?”男子说话时语气里带着戏谑的笑,奴儿摸不准他的意图,试探性地开口,“那阁下想要我如何报答您的救命之恩。”说话时奴儿故意靠近他,想要看清他的相貌,失望的是他带着半张面具,将一半的面容都遮了去。 “这笔账姑且记下,等我想好了自会告诉你。”男子起身,“你先在这里待着养伤,伤好了自会有人带你出去。”说罢,他没有作半分停留,而是打开门径直出去了。奇怪的是,门打开,外面非但没有透进半点光亮,从里面望出去,反而觉得外面更加黑暗。 正当奴儿疑惑之时,外面走进一个女子,她没有带着面具,也没有避嫌,而是直接走向奴儿,“不知该如何称呼姑娘?” “我姓卫。” “卫姑娘,我是叶秋。公子派我来照料你。”叶秋不卑不亢,没有自称为奴,不禁让奴儿对她的身份感到好奇。不过她什么也没说,而是装作不经意地说,“多谢叶姑娘为我更衣,还替我包扎伤口。” “卫姑娘唤我叶秋吧。”叶秋顿了顿,又说,“卫姑娘恐怕误会什么了,我刚刚奉命赶回来。这才刚到。” “许是别的姑娘帮我换的吧……”奴儿抓抓头,笑道。 “卫姑娘,这儿除了我们,都是男子。”叶秋麻溜地替奴儿穿好衣服,拿了靠枕让奴儿靠着。 叶秋并不知道奴儿内心汹涌的波涛,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就是刚刚那个男人给她换的衣服还顺手包扎了伤口…… 门外。 “初一,你说公子为什么不杀这个人?”初二抱剑半倚在柱子上,一脸疑惑。 初一摇头,“而且公子还让她住进暗室。她可是头一个。” “是呀。要我说恐怕是公子春心萌动,看上别个姑娘了!” “去去去,别瞎说!小心你的舌头!”初一推搡着初二快步离开。 “哎哎哎,你推我干嘛……”初二嘟囔道。 在乖乖待着修养几天后,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奴儿安安静静,不吵不闹地在这看不见光亮的地方生活。在那儿之后,她再也没见过那个男子。 每天陪在她身边的人是叶秋,叶秋寡言,性子冷淡。但对奴儿可谓是体贴周到的,她与叶秋也渐渐熟稔起来,经过几番旁敲侧击套近乎,奴儿知道了这个地方是她们公子的暗室。 所谓暗室,就是将周围全部的光亮遮去,只用小夜明珠微弱的光亮来照路。暗室的范围不大不小,刚好是一座宫殿一半那么大。 奴儿每天待在暗室里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是白昼还是黑夜,她只能凭借着腿上的伤口愈合程度来大致估计天数,按照她的估计,她已经在此处待了半个月。 无端消失半个月,也不知回去以后又该如何说辞。 “公子。”不远处的叶秋唤了一声。 奴儿坐起来,“公子好。” “几日不见倒是学乖了。”男子的语气中分辨不清喜怒。他在奴儿身旁坐下,把她的腿揽过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从袖里掏出一个银盒子,“别动。” 奴儿停下本能的缩腿动作,乖巧地坐着。小腿上好像被人抹了什么膏药,有些凉,又带着一点薄荷的香味,“这是什么?” “祛疤的。”男子头也不抬。 “不告诉我名字,至少告诉我你姓什么吧。恩人,不然日后你如何向我讨账。”奴儿笑着说,这些天这个人都没有伤害她,也没有一丝异动。所以奴儿对他的防备也放下不少。 “易安。”男子说道。 “你的伤好了。”易安把她的腿放下去,“叶秋,送她走。” “等等!”见易安起身要走,奴儿一把勾住他的脖子,整个人被他带起来,她惊呼一声,腰间被一只手稳稳地抱住。 奴儿终于看清他的眼睛,这双眼睛有些异于常人,眼瞳是灰蓝色的。他的眼睛里看不见一丝感情,冷漠中带着一丝傲气。这双眼睛生得极美,只可惜太过淡漠疏离,装不下任何事物。 “干什么?”易安沉声问。 奴儿抱着他,笑道,“想与公子道一声再会。” 第二十七章:重见天日 离开暗室之时,奴儿双眼被被黑纱遮住。叶秋扶着她,一步一步地领着她走。 “走到外面,卫姑娘只需要记住这二十五天都在正阳宫伴驾。若有人胆敢质疑,卫姑娘只需以皇后施压,皇后娘娘自会打发。”叶秋说道。 “皇后娘娘为何要帮我?”奴儿语气故作平淡,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暗地却十分吃惊。 目前为止她仍旧不知道这位易安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搬出皇后为她做挡箭牌。看来易安只是外表上看起来的冷漠,心思却还很细致。 “你不必知道这么多。”叶秋的语气仍旧冷淡。 脚步停下,叶秋把蒙眼的黑纱取下。已经许久未见阳光的奴儿,突然还有些不适应这样的光亮。她眯着眼,抬手遮了遮刺眼的光线。待稍许适应之后,奴儿这才转头看向叶秋。 暗室的光线很暗,直至在这光亮之中她才真正看清叶秋的相貌。她五官清秀,发髻之间只别了一柄碧色玉梳。整个人跟她的声音一样,透露着一股疏离之感。 “叶秋,日后在宫中我还会见到你吗?” 许是想不到奴儿会这样问,叶秋愣了一下,随后说道,“见到我不一定是好事。告辞。” 说罢,叶秋干脆利落地转身再次走入暗室密道。密道的出口和入口并不一样,这里很开阔,并没有入口处的荒凉破败,才走出两步随后就有人出现,“郡主,正阳宫的房间已经备下了。” 见奴儿有些疑惑,来人微微福身,“正阳宫知忆见过郡主。” 当奴儿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踏入正阳宫,当她终于不再是坐在朱云楼阁间遥远地眺望这座宫殿,奴儿的心情有些忐忑不安。她知道正阳宫的这位异族皇后出自草原,作风低调,几乎很少踏出正阳宫一步,连上一次的琼光宴也未出席。 她曾刻意去打听过这尊贵无比的大夏国母。她是草原王唯一的女儿,当初圣上能够顺利登上皇位,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比起其他皇子,他的王妃拥有最强大的母家,他所拥有的不只是一个王妃,二十草原上的最大势力,可以与一个大国所抗衡的势力。 这些年来,虽然荣皇贵妃圣宠不衰,后宫新人一个接着一个地出现、消失。可依旧没有任何人能够撼动皇后之位,尽管她足不出户,尽管她一心礼佛,可是大夏国母的位子她却是坐的稳稳落落的。在奴儿看来,就算皇八子东里裕阳生母得宠,就算皇六子东里明睿才华卓绝,就算东宫太子毫无政绩建树,可那又有何,只要皇后还是皇后,太子之位终究不会改变。 所以,她对于皇后是怀着一颗崇敬之心的。她想要看看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才能担得起大夏国母,才能将权势紧握在手,不落旁人。她是来观望,也是来学习的。 走入正阳宫大殿,奴儿顿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压迫感,她莲步上前,对着上方的身影行叩拜之礼,“臣女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万福!” 皇后轻轻抬手,“免礼,赐座。” “谢皇后娘娘。”奴儿坐下,她终于得见这位活在人们嘴里的皇后。所谓百闻不如一见,这话正是如此。皇后不同于荣皇贵妃的艳,她着朱红色凤袍,披暗云纹玄色披帛,眉间一点朱砂,微微上扬的眉。她双手交叠放于大腿之上,端庄之中又不失威严。她的美隐藏于这份威严之下,略带英气的艳丽,更能吸引别人的目光。 “知忆可都同你交代过了?”皇后轻启朱唇,淡淡地问。 “这些天能在正阳宫陪伴娘娘抄写佛经,感念上天恩德,实乃臣女之幸。”皇后对于奴儿的一番话感到很满意,她略点点头,说道,“你抄些的佛经很好,本宫赏你一尊玉面笑佛如何?” 奴儿起身,“臣女谢娘娘赏赐。” “郡主聪慧,想必明白在恰当的时候说恰当的话,做恰当的事这个道理。”皇后扶额,看上去有些疲惫,“本宫乏了,你若无事便先退下。” “臣女告退。”奴儿退出殿外,正好遇上前来请安的太子。她福身行礼,“臣女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一番奴儿,他笑道,“明嘉郡主近日为母后抄写佛经祈福,辛苦了。” 奴儿看着太子,他说话很客气,也很真诚。不像其他皇子周身总会给人距离感,而这位未来的储君却给人平易近人之感。奴儿摸不准太子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装的,她还是笑着承道,“能帮娘娘抄写佛经是臣女的福气,怎会有辛苦一说?” “话虽如此,但郡主还是要注意身子,莫要太过劳累。”太子做了一个平揖,“母后还在等我,郡主路上小心。” 奴儿颔首行礼,“恭送殿下。” 眼下已到十二月末,眼看着就要过了年关。盛京里的雪是一日都没消停,地上堆了厚厚的一层雪。所幸知忆备了轿子,让她免于赶路。 然而轿子并没有将奴儿送回朱云楼,而是将她送到了另一座宫殿门口。奴儿下轿,抬头看看大门的匾额,上面豪放霸气地写着三个字“长清宫”。 “郡主!”方姑听到动静,急急忙忙从里屋赶出来。 奴儿问,“怎么是长清宫?” 方姑一边扶奴儿进屋,一边解释说,“圣上听闻郡主到正阳宫陪皇后礼佛,不由赞叹郡主德行品质。特此下令,让郡主搬来长清宫住,还让内务府送来了太监、宫女各六个。” “这长清宫比朱云楼好多了。太后喜静,寿康宫建造深处,朱云楼傍着寿康宫自然不比这比邻龙阳殿的长清宫来的好。这儿离龙阳殿隔了两条路,是多少嫔妃求也求不来的好住处。” 走进里屋,里面正有两个宫女在打扫,方姑招呼她们过来介绍道,“郡主一直未归,奴婢看这两个丫头灵巧,就暂提进殿内伺候。一个叫大玉,一个叫小玉。” 奴儿看看大玉小玉两人,大玉虽然名字叫大玉个头实则要瘦小些,小玉则要高挑一些。她想了想说道,“这名字不好,不如大玉叫幽若,小玉叫新眉,如何?” 两人欣喜地应下,“谢郡主赐名!” “都退下吧。”奴儿挥挥手,待两人离开后她才一脸疲惫地坐下,她喝了口热茶,不咸不淡地开口,“看来我不在这些时日,发生了很多事情啊。告诉我我第一晚彻夜未归之时,谁是第一个来找我的?可是我那位好姐姐,陆银华?” 方姑点头,“正是。” 第二十八章:前尘 “奴婢拜见郡主,郡主千岁。” 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奴儿欣喜地转过头,“白双?”她连忙从座位上起来,将跪在地上的白双扶起来,“何时到的宫中?多久了?” 白双轻轻拍拍奴儿的手背,她露出惯有的笑容,“郡主莫要着急。这阵子发生了许多事,待奴婢慢慢道来。” 方姑十分有眼力,她适时退下,只留下白双与奴儿两人在殿内待着。 奴儿携了白双的手一同坐在罗汉榻上,白双与奴儿平坐,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她站起来,“奴婢还是站着吧,小姐现在已经是郡主,奴婢坐着不合适。” “有何不合适的。”奴儿拉过白双的手,亲自扶白双坐下,“以后若无旁人,你便不用自称奴婢。从前你一直在娘亲身侧伺候,自我有记忆以来也一直陪伴在我身侧。在奴儿心中,你早已不是奴婢。奴儿一直将你视作长辈,视为姑姨。” 白双心有动容,她眼眶微有些湿润。奴儿的一番话着实让她很感动,她张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说,“郡主,我……” “我一直都很敬重你。我也知道你对娘亲忠心耿耿。所以一直以来,你谨遵娘亲遗命,从不肯提及往事。可是我已经进宫,现在的一切都变得和娘亲预计中不一样。我的命,也就不同。”明亮的一双眸子让白双无法拒绝,奴儿继续说道,“白姨,我唤你一声白姨。可否告诉我,娘亲当年在皇宫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旁人说的我都不相信,唯有你的话,我才能完全相信。如若你再继续瞒我,便是存心让我在这宫里举步维艰,说不定哪一天就像娘亲一样,香消玉殒。” “郡主,这话不吉利,怎能随便说出口?”白双深深地看了一眼奴儿,她许久都未曾开口,终于,她长叹一声,幽幽开口问,“看样子郡主在这之前已经打听过,不知郡主已经了解到哪些事情?” 奴儿沉思一下,场面再度陷入短暂的沉默。随后奴儿望向白双问,“娘亲与圣上青梅竹马,她们曾经应该是两情相悦,对吧?” “是。”白双点点头,“尚宫与圣上一起长大。每次宴会上,尚宫看到圣上的眼睛都是发光的。当初先帝派圣上出征,圣上离开之时曾与尚宫约定过,待得胜归来便娶她为妻。在圣上离开的这些日子里,尚宫还是一如往常的举办各种宴会,接见各位名流公子。直到遇见陆将军。” “将军对尚宫一见倾心,多次求娶未果。后来先帝下了圣旨,尚宫没有反抗的余地这才嫁给了陆将军。” “依娘亲执拗的性子,她怎会如此顺从地嫁给父亲。她甚至没有哭闹过,这不像是娘亲。其中必然是有缘由的,是吗?”奴儿急切地问。 白双不可置否,她看看奴儿,“有些话还没到真正说的时候。郡主,我答应你。待你及笄,真正长大成人,奴婢必然会将一切如实相告,绝不隐瞒。”她伸手摸摸奴儿的头发,“你现在还太小,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为好。” “好,我不勉强你。”奴儿起身,她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当初娘亲与圣上却有情义。如此她的所有恩宠,全都是因为圣上心中对娘亲的愧疚之情。既然这份愧疚之请,又或说是遗憾,能长发数十年而未消减。这份感情,或许就是奴儿日后唯一可以用来傍身的之处了。 “新眉。”奴儿唤一声。 “郡主有何吩咐。” “备下轿子,本郡主要去龙阳殿。” 第二十九章:面圣 长清宫与龙阳殿不过隔了两条路,离的很近。尽管雪天难行,也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便到了。轿子停下,有人挑了帘子,新眉探进身来,“郡主,龙阳殿到了。” 奴儿搭上新眉伸进来的手,走出轿子。她紧了紧身上的厚厚的披风,一侧有人递了一个暖炉子到她手里,奴儿转头看见白双冲她浅浅一笑。在这个世上大概只有白双是最体贴她的人了。她抱紧手里的暖炉,向龙阳殿大门走去。方姑叩叩门环,立刻便有人打开宫门,守门的太监上下打量了一下奴儿问,“你是?” “这位是圣上新封的明嘉郡主。”新眉站得笔直,说话间颇有几分威严在里头。 “原来是郡主。”守门的太监冲奴儿行礼,又道,“郡主可是来求见圣上的?倒是不巧了,眼下圣上正在殿中召见几位皇子公主,郡主恐怕要改日再来了。” 奴儿可算是听明白了,这太监的意思是自己并非圣上亲子,不过是一个小小郡主,当然没资格去打扰圣上与皇子皇女的谈话了。新眉一早便看出这太监的不恭之心,她正想发作,却被奴儿暗自伸手摁下。 “其实我也不是非要见圣上不可,只是想要这位公公替我通传一声。圣上若是回了不见,我也不会多做停留,自会回宫。”奴儿一面笑着说道,一面从袖子里掏了十两银子塞到公公手里,“还请公公您通融通融。” 太监掂了掂银子的分量,这才改口,“既然如此,奴才便为郡主跑这一趟。请郡主稍候。” 待那太监走后,新眉才愤愤地说,“郡主何必受一个奴才的气,您是主子,便是拖他出去打上几个板子也没人敢置喙。” “就属于你嘴快。龙阳殿的奴才和浣衣局的奴才是一样的吗?”奴儿也没有点明,这一问便留给新眉自己体会吧。 雪越下越大,过了一会儿,另一位公公从里头出来,手里还拿了一把伞。方才守门的太监恭恭敬敬地跟在那位公公身后,与方才贪钱傲慢的样子截然不同。 “奴才徐权参见郡主!” 徐权在宫中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打小伺候元安帝,最熟悉元安帝的性情。伴驾多年,是圣上跟前儿的大红人。是多少人想要巴结的对象。难怪刚刚那个太监会恭恭敬敬地跟在徐权身后。奴儿虚扶一把,“徐总管快起。” 徐权起身,“圣上听闻郡主求见,怕风雪凉了郡主的身子,特意让奴才前来相迎。”徐权撑开伞,“郡主这边请。” “有劳徐总管了。”奴儿含笑跟在徐权身旁,视线不经意间从刚刚那个太监身上划过。徐权笑着问,“郡主这些日子在宫中可还习惯?” “奴儿飘零惯了,到哪儿都能扎根生长。有劳徐总管挂心。”奴儿说道飘零一词的时候心中一阵酸楚,当初娘亲死后,她就被李氏送到了木子村寄养,像是一个被遗忘的人,几年后才被重新接回将军府。 徐权是个何等精明的人。圣上对抚柳小姐这么多年的感情他是看在眼里的。现在抚柳小姐死了,只留下这么一个酷似她的女儿,圣上心里的愧疚他看的比谁都清楚,否则也不会不顾及嫡庶,不顾及门第,对这位郡主如此宠爱,甚至说出有凤来仪的话。他看看身旁这个小姑娘,不由暗叹,托了她母亲的福,这辈子她注定是富贵一生的。 龙阳殿门外,奴儿将手里的暖炉子递给身旁的宫人。站着任由白双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脱下,她简单地整理了下仪容,这才命人挑了门帘,步入大殿。 一走进龙阳殿,就有一股暖意袭来。里面放了很多地龙,和暖炉。和殿外仿佛就是两个季节,一个是寒冷的冬天,一个是温暖的春天。一张朱红色的毯子从门口一直铺到台阶,铺到龙椅之下。奴儿踩在地毯上,很软,像是春天踩在草地上一样。在四方台阶的两侧分别置有两座青花莲鹤纹素狮纽熏炉,里面燃着龙涎香,淡淡的香味无形中充斥在整座大殿之内。 元安帝正端坐在上方,他的身侧分别立了两名提金盏的宫女,两名执金扇的宫女。下方左右两边分别坐着太子东里弈、五皇子东里匀、六皇子东里明睿、八皇子东里裕阳,以及永寿长公主。 奴儿直直跪下,长拜,“奴儿拜见陛下,拜见长公主殿下,拜见诸位皇子!” “平身。”元安帝挥挥手。 一旁的长公主笑呵呵地说道,“陛下真是好眼光呢,本宫瞧着这郡主生的水灵,还有几分眼熟。日后长大了,想必是个楚楚动人的美人。” 这位永寿长公主是元安帝的同胞妹妹,小名哲哲。不仅太后宠爱,元安帝自己也很喜欢这个妹妹。长公主的驸马是当年的文状元,元安帝登基之后将驸马提做从二品内阁学士,虽说是个闲职,但胜在官品高,给足了长公主面子。何况驸马本身就是公主的附属品,不管是什么官,别人称的永远是一声驸马。 元安帝冲奴儿招招手,“过来。” 奴儿慢慢地走向元安帝,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当中,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走到那些皇子们一向敬重且带着一丝惧意的父皇面前。奴儿冲元安帝甜甜一笑,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会说话一样。元安帝一把抱起奴儿,让她坐在身旁的空位上,问道,“小奴儿怎么突然来见朕了?” “奴儿……”奴儿故意低下头,让元安帝看见自己眼中的泪花。 “怎么了?可是有人欺负你?”元安帝盲问。 奴儿连忙摇摇头,“奴儿有些想家了……陛下仁德可否让奴儿回家小住几日?” “原来是想家了啊!”元安帝伸手刮刮奴儿的鼻子,“怎么朕待你不好吗?才住几日这便想回去了。” “陛下待奴儿当然好了!只是……” “只是奴儿当初进宫来的匆忙,娘亲的一些旧物还未曾来得及收拾。奴儿这次想回家收拾一下,再去和娘亲好好道别。”奴儿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元安帝顿时为她的孝心所感动,于是点点头,“罢了,既然如此便回府住三日,多派些宫人跟着伺候。” 奴儿大喜,“谢陛下恩德。” 第三十章:回府 “请到正殿里去。”奴儿皱眉,这样好的一个日子偏偏有人这样不懂事来煞风景。她转身说道,“你们继续先收着,时辰到了提醒我一句,不要耽误了时辰。” “郡主,奴婢陪你过去吧。”白双放下手中的东西说道。 “不必。”奴儿轻轻一抬手止了白双,便独自走到大殿。陆银华十分不客气地坐在正上方的主位之上,悠闲地喝着热茶,身后站着梦生、梦华两人。奴儿这一进去反倒觉得陆银华才是这长清宫的主人呢。 “今儿天才亮,姐姐倒是来得够早。”奴儿笑笑,倒是并不在意陆银华的僭越,直接挑了下方的位子坐下。 陆银华放下茶杯,扬着声道,“听说妹妹今日要回府,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不知会一声我这个姐姐呢?得亏你这宫里声势大,所以我特意去求了太后娘娘,要同妹妹你一同回府瞧瞧。与妹妹同行,妹妹应该不会介意吧?” “自然不会介意。只是姐姐来得突然,奴儿只备下一辆香车。恐怕要委屈姐姐挤一挤了。”奴儿站起来,鹅黄色的串枝木棉百褶裙摆拖在地上,奴儿慢慢地走向陆银华,“姐姐从前是天之骄女,入宫之时奴儿有幸与姐姐同乘香车。在那之前,奴儿是庶出,是没有资格和姐姐一同乘车的。” “今日姐姐前来拜访。我既唤你一声姐姐,便是视你为长辈。毕竟姐姐你的确长我两岁。姐姐聪慧,自然明白当下时事,更能清楚哪里应该是自己的位置。”奴儿走到陆银华面前,一字一句说道,“姐姐现在是不是该起身了?” “你放肆!”陆银华身边的梦生怒斥一声,随即抬手一巴掌打在奴儿脸上,“郡主是否忘了,你终究还是将军的四小姐,再华美的称号也掩盖不了你是庶出的事实!在小姐面,奴就是奴,庶出就是庶出。果然是有娘生没娘养的灾星。” 有娘生没娘养……奴儿的脸色逐渐阴沉下去,她看看梦生,又转过来看看依旧端坐的陆银华,扬手响亮地给了陆银华一巴掌。这一巴掌奴儿打得着实用力,陆银华半个人都往一旁倒了。 “小姐!”梦生、梦华惊呼。 奴儿眼中露出凶光,像一匹潜伏已久的狼,终于张开自己锋利的爪。她冷冷地说道,“这一巴掌打的是姐姐你教导无方。姐姐可要明白天下是皇上的天下,今时不同往日,我与你同是郡主,你任由身旁的丫头如此羞辱于我,说出去姐姐你善良纯洁的形象可就没了。若真是闹到皇上面前,姐姐觉得皇上又会偏心于谁?” “我是庶出又如何。姐姐看看长清宫里的东西,是你长沐堂有的吗?皇宫不是将军府,在这里,你该向我行礼。” 陆银华站起来,定定地看着自己曾经不以为意的妹妹。她冷笑,“我的好妹妹,你可别被眼前一时的优势迷花了眼睛。忘了自己姓甚名谁。记住,我陆银华是嫡出,而你。”陆银华顿了顿,笑道,“是庶出。” 奴儿微微福身,虽是行礼却没有带着半点敬意。假笑道,“妹妹受教了。” “郡主,时辰到了。”门外白双高声提醒。 奴儿看了一眼陆银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走吧,姐姐。” 将军府在盛京最繁华的街道上,从皇宫到将军府其实并不远。当初选定宅子的时候,陆挚就考虑到要上早朝的问题所以买的宅子离皇宫很近。约莫是半个时辰的香车的路程。这一路上陆银华同奴儿是相顾无言。梦生、梦华和白双、新眉也是大眼瞪小眼,倒是方姑优哉游哉地在车上绣了一个荷包。 香车轻微地颠了一下,随后停了。丫鬟们纷纷下车,新眉倒是个手脚快的家伙,先一步将奴儿扶了出来。奴儿踩上脚踏,稳稳落落地走下来。正对上秋兰笑吟吟的脸。 “妾身给两位郡主请安!” 奴儿点点头,她看看秋兰。气色比起先前好了许多,面色红润,倒是少了几分丧妹之痛。着了浅紫色的直裾,有了几分主子的气势,只是她的裙子仍旧很素,发饰也很简单,只别了一直木兰玉簪并一柄银菊步摇。想来也是为了悼念秋心。 陆银华从车上下来,左右扫了一眼,并没有看到李毓之,问,“母亲在何处?” “回郡主的话,夫人还在祠堂思过。”说罢,秋兰偷偷抬眼窥了一眼陆银华的脸色。果然陆银华端了手,“我与妹妹得封郡主,没想到回府竟是一个妾室相迎。” “那也没法子的事情。老爷吩咐了,没有他的允许,夫人不可擅出祠堂一步。否则,当休。”秋兰恭恭敬敬地福身说道,“若是郡主不信,大可问问府中上下奴仆,便知妾身所说属实。” “咦?”秋兰看看陆银华,“郡主似乎今日的胭脂没有抹匀。右边似乎要红些。” 陆银华摸摸脸,深深地看了一眼,旋即对秋兰一笑,“许是今日上妆的丫头不够用心罢。” “想必两位郡主还没用早膳,里头已经备好了粥点。原来的屋子也都打扫干净了。”秋兰说着就往前面走。奴儿进门之时便发现许多来来往往的小厮丫鬟看着面生,看来果真如白双所说秋兰把李毓之的人换掉了大半。 陆银华何尝不是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她一路很安静,摸不清府里现在的状况她也不想轻举妄动。只是在心里暗自恼怒自家那个不聪慧的妹妹,府里变成了这般光景也不知想个办法传信于她。现在也不知道母亲如何了? 陆银华藏有心事,眉头一直未曾舒展。她心不在焉地用了几口早膳,便回了涟漪苑休息。想必也是想要寻着机会去见李毓之。 卫奴儿此时何尝不是愁眉满头,陆挚留下的那个绿扳指究竟代表着什么?这些时日她一直苦苦思索,但却始终得不到答案。眼下毫无线索,奴儿长叹一声,那边只好先从陆挚平日里的书房开始查起。 她隐隐觉得那里头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卫奴儿!” “站住!” 熟悉的尖锐声音响起,奴儿在长廊拐角处转身,看着曾经久违之人,微微一笑,“二姐,好久不见。” 第三十一章:各怀心思 “大胆,竟敢对郡主不敬!”新眉挡在奴儿身前,怒斥。许是被新眉的气势唬住了,陆月白的声音骤然降了几个调,“我是陆二小姐,你又是哪里来的奴婢?” “见到郡主,还不快行礼!”新眉这丫头天不怕地不怕的,厉声冲陆月白喝道。 “你……”陆月白指着新眉,看到新眉皱起的眉又有些害怕,所幸横了心,指着卫奴儿大声说道,“我是她姐姐,你给我让开!” “好了,新眉。”奴儿抬抬手,示意新眉退下。她走到陆月白身前,含笑问,“许久不见,不知二姐有何指教?” 见卫奴儿仍旧端着讨好的笑,陆月白自以为这还是从前逆来顺受的卫奴儿。不由地挺直腰板,说起话气势更足了,“秋兰不过是一个小妾。你想要傍着她在这府里说上话,只怕是痴人说梦。我劝你识清自己的身份,免得到最后落不到好下场。” 奴儿掩嘴轻笑,她上扬的眼角,带着丝丝嘲讽的意味。她撩开袖口,露出光洁的手腕。慢慢悠悠地取下腕上的金丝百叶绕金镯拿在手里好好地赏玩一番,随后她拉过陆月白的手,将那金镯稳稳地戴在她手上。 “这金镯是太后娘娘赏赐的。原本有一对,太后顾念我与大姐的姐妹情深,便赏了我们一人一个。不过,奴儿总想着论起姐妹情深谁能比及大姐二姐呢?这只镯子便送与姐姐了。同是嫡亲的两姐妹,总该是一样才对。否则一人有,一人无,岂不是分了高低上下?” 奴儿此话正中陆月白下怀,李毓之多年来的偏爱使得陆银华姐妹貌合神离,陆月白更是打心里自卑,想要证明自己。可现在陆银华得封郡主,而她却什么也不是。距离越来越远,在母亲心中她越发不重要,到底还是心伤。 “二姐姐若无旁的事,奴儿便先回小柳庵了。”说罢不等陆月白回答,奴儿便带着新眉一行人飘然离去。 踏上熟悉的小路,奴儿心中百感交集。路边的树木枝桠上覆了厚厚的一层雪,将一切事物都覆在雪白之下,就好像一切阴谋都隐藏在金色的碧辉下。 穿过曲折延绵的长廊,在长廊的尽头立着一座素雅的小阁楼,奴儿心中那根紧绷着的弦骤然放松,唯有小柳俺才是她真正的家,回到这里她才会真正有安全感。 她抬脚进去,正好迎上闻声而来的同安。同安见她眼睛中闪过一抹亮色,眉梢之间涌上喜色,他冲奴儿揖礼,“给四姐问安!” “我一切皆好。”奴儿笑着回道,她携过同安的手,关切地问,“我不在府中,秋兰可有为难过你?” “秋兰是奴婢出身,待人处事比起李氏好了许多。也未曾为难过我。”同安答道。 “郡主,公子,外头风大,小心凉了身子。还是先进屋去吧。”方姑低声道。 奴儿点点头,拉着同安一同进了里屋。里面侍候同安的婢女花信早已烧好炭火,一进去只觉得一股热流扑面而来。花信见奴儿进屋,连忙放下手里夹碳的夹子,小跑着过来行礼,“奴婢花信拜见郡主!” “花信。”奴儿打量了一下跪在地上的女子,她年纪小,约莫十四岁,模样生得秀丽可人。她夸赞一句,“名字不错。” “方姑、白双,你们先将屋子收拾出来。花信,你便带着新眉熟悉一下小柳俺的事务。”奴儿在太师椅上坐下,自己为自己斟了一杯茶,“其余的都退下吧。本郡主要与六公子话家常。” “是。”众人应声,纷纷退下。 同安看看奴儿,“四姐可有吩咐?” 奴儿放下茶杯,莲步走到同安对面坐下。随后她拿出一摞银票,“这一千两你拿着。” 一千两?同安张大了嘴巴。这些钱已经够一户平民半辈子衣食无忧。这一千两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奴儿并不理会同安的震惊,她继续说道,“先生许伯庸是有才之士,只是他安于现状,甘心做一个教书先生。我要你拿着这些钱想办法让许伯庸为我所用。” 奴儿定定地看着同安稚嫩的脸庞,卫颐的影子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忽而有了一些不忍,她放缓语气,“同安,你还小,若你不愿被牵扯进这些算计之中,四姐不会勉强你,也不会怪你。你若愿意,四姐便会助你一臂之力,你若不愿,四姐就是拼尽全力,也会保全你,给你无忧无虑的生活。” 同安默默地接过银票,他微微蹙眉,想起母亲文氏的死,眼中充满坚定。他说,“生在高门,囿于庶出,如何能无忧无虑?四姐放心,此事同安一定办成。” 同安坚定执着的模样和从前的自己一模一样。奴儿在心里微微地叹息一声,脸上勉强露出一抹笑意,“我相信你。事情办成,你便找到每日负责运水的水车,挂上一个铃铛,我看到后自会想办法出宫回府。” 外面突然刮来一阵狂风。风里混杂着的雨和雪打在脸上,冰冷刺骨。陆银华此刻穿着银灰色的斗篷穿梭在一重又一重的回廊中,她脚步匆匆,低调地进入陆家祠堂。 陆家祠堂不大,东西两侧各有两间偏殿,主殿之中林林总总摆放着陆家各祖先的灵牌。乌漆木的大方桌上长年供奉香火,用三个云纹青瓷立柱盘里分别装盛着各类祭祀品。整个祠堂呈四方结构,多用乌木建筑,一走进便是给人庄重严肃的厚重感,施人以威压,让人不敢妄动。 陆银华压低斗篷的帽沿,一个转身快步走进左边的偏殿当中。她推开门,看到变得憔悴的母亲,眼眶不禁有些湿润,她低低地唤了一声,“母亲。” 李毓之闻声回头,眼中满是惊喜之色,她立刻冲过来握住陆银华的手,“我的儿啊,母亲等你等得好苦!你在宫中可好?” “我知道母亲回府受了不少委屈,还被困在这祠堂不得出。”陆银华轻轻拍拍李毓之的手,安慰道,“母亲放心,我早已书信一封送到祖母处,祖母一向最重嫡庶主次,明日祖母一到秋兰、卫奴儿一个也跑不掉。” 第三十二章:秘密账本 陆家是个大家族。陆挚是陆氏一支发展最为强大的分支,这一分支除了陆挚以外,还有陆挚的大哥大理寺卿陆文,小妹淮南王妃陆桑。而老太太陆李氏与陆挚不亲,一直被供养在陆文府上,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她竟一次也未曾踏入过将军府。 而对于这位祖母,陆银华还是时时上大伯府里前去拜见,偶尔还陪着老太太到章华山普陀寺上香拜佛,嘴巴甜甜的,倒是很受老太太的喜爱。她知道老太太一生最看重嫡庶长幼,故而她书信一封诉说将军府妾室当家,主母被禁的状况,特请祖母来府主持公道。 据说那番老太太收到信,勃然大怒,摔碎了一个上好的景德镇青瓷茶杯,怒骂陆挚宠溺贱妾,轻视主母,立时决定第二日便要起身前往将军府。 翌日,雪停了,暖阳初升。让一片雪白的盛京多了一丝生气,盛京原本因大雪停开的商贩店铺纷纷张起了彩旗,喊卖糖人面具的人又在街上吆喝,冷清的街道再度繁华起来。 老太太的香车行至朱雀街时,就有消息传进将军府。斜靠在榻上的秋兰身子震了震,放下手中的燕窝粥,眉头轻促,许久没有说话。她身侧的丫鬟终于忍不住问,“这老太太来多半是来给下马威的,主子你看……” “慌什么。”秋兰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心中顿时有了主意。她唤过妙春,在她耳边细语一番,随后妙春便匆匆出府。秋兰轻轻呼了一口气,笑意回复到脸上,她低头看看斜射进房间的阳光,气定神闲地端起桌上的燕窝。 而此时,奴儿正忙着在陆挚的书房里翻找,想要找到绿扳指的线索。然而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还是一无所获。她派白双支开了树德苑书房的仆从,但时间不多,估摸着也就只有两刻钟的功夫。她越发着急,在书房胡乱地踱着步子。 忽然,她的目光落在昔日陆挚站的楠木博古架上。她慢慢地走近,但她个子尚且不高,视线并不能达到陆挚的高度。她麻溜地搬来一条凳子,踩上去。身子转到记忆中陆挚的角度,她眼前一亮! 在博古架的上段放着一座通体幽白的白玉雕山水山子。玉山子下方的嵌金丝山形褐色铜铸座看起来尤为华贵,奴儿伸手拿开玉山,接着她想要将玉山底座拿下来,却发现那底座已经固定。 奴儿心下诧异,微微踮起脚尖,才发现在那铜座里有一个圆形的小凹槽,这大小形状怎么看都与绿扳指相符。奴儿从怀里掏出扳指,费力地将扳指放进去。 时间停滞两秒,随后玉山一旁看起来是实木的隔板突然移开,暗格打开,里面赫然摆着一册账本。奴儿大喜,她将账本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揣进怀中,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她大惊,立刻寻了一个地方藏起来。 却听到门外的交谈声。 “听说老太太来了,这秋兰怕是嘚瑟不了两天。” “可不是,如今将军不在,谁能护得住她?我进府这么久,这还是老太太头一回来呢。” “也不知秋兰用了什么狐媚办法竟让将军对她死心塌地,千般万般地护着。怕不是用了那种法子吧?”说话人的语气变得意味深长。 “我上一次偷偷看到秋兰穿了一身青衣,梳着朝云近香髻,整个人的气质都与平时不一样,难道她真的用了狐媚之术?” 声音渐渐变小,脚步声远去。奴儿快步闪身离开。其实秋兰得宠,她一直猜不透其中的缘由。不知是巧合还是陆挚真的念着娘亲,在娘亲死后他的确再未有过其他女人。而秋兰偏是个意外。而且陆挚还许了她穿青衣,这可是府中忌讳啊。 奴儿一路想着,又忽地想到方才那两个丫鬟提到的老太太。她暗暗思忖,心中已有了头绪。回到小柳俺,她立刻叫来方姑,“马上去查查,从昨夜到现在,秋兰可有什么异动。” “小姐为何突然要查秋姨娘?”方姑不解。 “老太太来访用意明显,秋兰不傻,不可能没有动作。去查查,我可不想回府小住,还被人拿来作挡箭牌。”奴儿一面说着,一面喝了一口茶,她想着那册账本,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内容,于是她挥挥手,“本郡主要小憩一会儿,都退下吧。没有我的吩咐,不要来打扰。” “是。”众人齐刷刷地退下。 奴儿翻开账本,在看到账本数目以及牵扯到的人之时,张大了嘴巴。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好奇与不经意地探索已经接触到大夏政治中最隐秘,最秘不可宣,最罪恶的一部分。拿到账本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被卷入权利斗争的漩涡之中。 元安九年,六月,淮南赈灾: 六皇子――二十万两,大米三百担,盐五十斤 巡抚李革――五万两,大米一百担,盐十斤 户部尚书朱深――十万两,盐二十斤 元安十年,九月,蛮人入侵,押送粮草: 六皇子――三十万两 兵部尚书王忠――十五万两 凉州刺史汪泉――八万两 粮草官姚东――一万两 …… 这册账本几乎记录了大夏之中大型贪污受贿的所有事件以及参与人员,所涉及钱财。几乎每一个人,每一个在大夏皇朝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的人都牵涉其中,无论是皇子、亲王、大臣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奴儿从不曾想到天子脚下,在金钱利益的驱使之下,那些平日里看起来衣冠楚楚的权贵竟如此黑心,贪了灾民的救命钱,贪了前线士兵打仗的粮草,贪了朝廷拨下发展农田学堂的钱,贪了官盐……还私设赌场,妓院,利用官僚之间的联系互相包容,互相受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利益网。 简直不敢置信! 奴儿重重地合上账本,怒火腾起。原以为陆挚是匹狼,没想到陆挚是藏在林中捕杀那些穷凶恶极的贪狼的猎人。只是他暗中记下这些,恐,会惹来杀身之祸。 第三十三章:陆老太太 巳时不到,老太太的香车就已经停在将军府门口的两座石狮中间。秋兰与府里余下的几位姨娘并新封的两位郡主,齐齐站在门口相迎。 从侍女的搀扶下,从香车里走出一个鹤发老人。她手拿鸠头玉手杖,上着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缎裳,下着乌金云秀裙,外披状锻狐肷大氅。单是这身衣着已是价值千金。老太太由身旁的侍女扶着上前,她走得极慢,脸上神色如常,不怒而威。 “贱妾给老太太问安!”秋兰仍旧是一身浅色衣裳,画着淡妆,很是低调,她盈盈施礼俨然一副小媳妇的样子。 老太太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我的好儿媳去了哪里?怎么,我这个婆婆来了,都不出来迎接吗?” “回老太太,夫人被将军禁足于祠堂,无令不得出。还请老太太见谅。”秋兰不卑不亢地说道。 “祖母。”陆银华笑着上前扶住老太太的手,她本生的美,一笑起来眼睛像一轮弯弯的月亮,她轻轻说道,“外面凉,祖母还是先进去喝口热茶吧。” 老太太点头,被众人簇拥着走进里屋。秋兰一早便命人备好吃食,烧好地龙,生怕一个不小心被老太太责骂,落得个不孝之罪。然而她却没有料到,此次陆银华有备而来,岂是她小心谨慎就能躲过的? 奴儿一直跟在人群之后,直到白双上前同她耳语几句,她才露出一丝欣赏的笑意。低低叮嘱了白双几句,奴儿走进里屋。丫鬟才刚卷了棉门帘,奴儿还没走进,里头便传来瓷器落地的清脆响声。 随后是陆银华的惊呼声,“祖母祖母,您这是怎么了?” “来人,快传大夫!” 里面梦生小跑着出来,与奴儿撞了一个满怀。她连连说了声“郡主恕罪”,便匆匆跑出去请大夫了。此刻奴儿也顾不上计较,她大步走进,老太太已经晕了过去,陆银华与秋兰都没说话,然而视线与视线相交,就如同两把锋利的剑刃相撞,迸裂出四射的火花。 “怎么回事?”奴儿问。 “妹妹来得正好。祖母突然晕厥,也不知究竟怎么了。”陆银华焦急地说。奴儿走上前安慰道,“姐姐莫要着急,吉人自有天相,祖母不会有事的。” “是啊,两位郡主放心,老太太不会有事的。”秋兰说道。 正说着,梦生已经领着一名大夫走进来。她双颊微红,还呼着气,看得出是跑得着急的。大夫为老太太把脉许久,半天没瞧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能抱拳说一句,“在下无能瞧不出老夫人的病,还请郡主另请高明。” 一来二去换了好几个大夫,说的话都如出一辙。直到第四个大夫,“启禀郡主,老夫人身体并无大碍。” “那为何祖母一直昏睡不醒?”陆银华问。 “邪祟作怪,郡主不防搜一搜家中是否有人行巫蛊之术。再请道士做法,如此老太太自会醒来。”那大夫说道,在座之人闻言都不禁皱了皱眉,巫蛊之术历代都是最大的忌讳,一旦查处都是死路一条。 陆银华转过头看看秋兰,“话已说到这个地步,不知秋姨娘如何看待?” “郡主,巫蛊之术事关重大,眼下将军未在府中,不如此事暂缓一缓?”江氏沉沉说道。一直笑而不语的聂氏,突然放下茶盏,站起来走到温氏身侧说道,“姐姐,若不查,难道就让老太太这么晕着?此事,不可不察,你说是吧,秋姐姐?” “查,自然要查。”陆银华之心人人皆知,温氏心善尚且帮她说上几句话,这聂氏怨恨她抢了将军恩宠,几句话便让她骑虎难下,她没得选,眼下府里是她主事,自然没了推脱的道理,“来人,搜查府中各处,查封巫蛊之术。” “秋姨娘所住楼阁可要一同搜查?”陆银华假笑看着秋兰,“姨娘千万别误会,本郡主并没有其他意思,只是要查便要查得彻底,不必顾忌我郡主的身份,涟漪苑可以搜查。”陆银华突然调转过头看向卫奴儿,“想来妹妹的小柳庵也可以搜查吧。” “自然。”奴儿点头。 于是在冬日里暖阳升起的第一天,将军府经历了一场大搜查,大到衣柜床榻,小到胭脂粉盒。足足查了一个时辰。 “启禀主子,查到了这个。”王福捧着一个脂粉盒子来到众人面前,“这盒中脂粉香味有异,可请大夫查证。” 陆银华挥挥手,立刻有人将那脂粉盒拿下去查验。这似乎并不是陆银华等的东西,她问道,“还有呢?”语气中的急切连她自己都没能察觉到。 “并未发现其他异常。”王福答道。 陆银华怔怔地坐下,她环顾坐在下方每一个人的脸色。她们面色如常,并没有什么变化。秋兰更是悠闲地坐在椅子上,还吃了一个果饯。她并不知道秋兰看似平静,实则拿果饯的手早已渗出细细的手汗。 奴儿一直处于看戏状态,她看看陆银华有些苍白的脸色,心情不由有些畅快。她问,“查验结果可出来了?” “回郡主,已经有了结果。”大夫回道,“这是,这是……” “吞吞吐吐地做什么?”聂氏训斥道,“怎么连句话都说不清楚。” “这是房中药。”大夫把头深深地埋下去,这里都是女眷,他怎好说得出口? 聂氏怒拍桌子,“这是哪门子的脏东西,咱们这还有两位尚未及笄的郡主呢!王福,这是从哪个房里搜出来的东西?” “兰居。” “好啊,秋姨娘,没想到你竟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博取将军宠爱!”聂氏气得一张娇俏的脸都变得扭曲。 温氏的脸色也不好看,她深深地看了眼秋兰,“没想到你是这种心思阴沉的人。” “此药伤身,若是将军身体有了损害,你怎担待得起?”聂氏指着秋兰怒骂。 咳—— 老太太悠悠醒来,搞清楚事情缘由后,怒火中烧,手杖在地上杵得砰砰的响。她厌恶地看着一言不发的秋兰,“到底是奴才出身,改不了奴才骨子里的下贱德性。用这么卑劣的手段争宠实在可恶。今日,我便去了你的名分,拖下去杖责三十,发卖出府。将军府的一切事务重由主母李氏掌管。” 老太太一个眼神示意,立刻就有人上前要将秋兰带走。一直沉默的秋兰突然爆发,她摔了茶杯,怒斥,“我腹中有孕,谁敢动我!” 第三十四章:笼络秋兰 秋兰这一声怒吼,让众人都安静下来。只见秋兰走到殿中央,从王福手里拿起脂粉盒,冷笑着扬头看着老太太和陆银华说道,“这不过是我与将军的闺阁情趣,旁人怎可置喙?” 脂粉盒从她手中滑落,秋兰继续说道,“将军临走之前将府中一切事务都交由我来掌管,并将主母禁足。老太太可还记得这里是将军府,而不是大理寺卿陆文陆大人的府上!” “你……”老太太几时被人这般顶撞过,她气得指向秋兰的手都在颤抖。半天说不出一个字,陆银华扶着老太太,斥道,“秋氏,你好大的胆子,竟然顶撞祖母。我陆家怎能容得下你这般不孝之人!” “姐姐。”奴儿突然开口,“祖母第一次上门来访,我们理应尊重善待长辈。只是秋姨娘腹中怀着父亲的骨肉,自是动不得。”奴儿斜睨一眼打翻在地的脂粉盒,“余下的还是等父亲得胜归来,由父亲亲自处置吧。祖母也累了,还是好好休息得好。姐姐也莫要再用府中之事烦扰祖母,否则惊扰祖母身子,便是不孝了。” “我几时不知这将军府竟还有庶女说话的份。”老太太语气不善,继而她又说道,“这府中治家不严,正室没有正室的威严,庶出没有庶出的自知。难不成我这把老骨头果真是老了,半点话都说不上了?今日我便要正道,谁又能奈何我!” “来人,去祠堂将大夫人请出来好生侍奉。”老太太看看秋兰,“你既然怀了孕,便先在兰居里静养。” 一场闹剧,终是以老太太的强势画下句号。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奴儿返回小柳庵的中途,突然折道,去了兰居。 秋兰看到奴儿并没有太大的惊讶,反而是淡淡地吩咐妙春下去切壶热茶。秋兰脸上的戾气收敛了很多,她又变成奴儿记忆中那副处变不惊的模样,“郡主驾到,可有何指教?” “你还好吗?”奴儿答非所问。 秋兰心中一滞,眼中浮起淡淡的忧伤,她别过头去,“我销了奴藉,抬了贵妾,掌管府中事务,好的不得了。怎么,郡主想通了?终于看得上我这个奴婢了?” 奴儿并没有因为秋兰话语中的明枪暗刺感到生气,而是平静地开口,“陆银华回府,没有我,你斗不过她。你需要我帮你。” “难道你真的以为巫蛊之术没有搜查结果,是你的运气吗?没有我,你现在早就已经送到官府见官,判处死罪了。还是说,你以为怀孕就是万能的挡箭牌,你以为一句怀孕就能躲过所有事情吗?何况,”奴儿停下来,看着秋兰笑道,“你根本没有怀孕。” 一句话犹如一声惊雷划破黑色的夜空。秋兰的瞳孔骤然紧缩,她压低声音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奴儿浅浅一笑,仿佛一切事情尽在把握。她淡淡地说,“很简单,你用一百两收买了那个大夫,而我用了三百两。” “势利的小人。”秋兰暗骂一句。 “你不必生气,世事本来就是如此。人呀,都是贪心的。” 秋兰侧过头认真地打量奴儿,她一直知道奴儿早慧,可这话终究不像是能从一个孩子嘴里说出的话。她沉默了半晌说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要你掌管将军府,替我折磨李氏,为我所用。” “好大的口气。”秋兰不冷不热地说道,“你凭什么认为,在将军和你之间,我会选择依附你,而不是想办法得到将军宠爱,生下一个孩子依靠。” “凭什么?”奴儿突然笑了,笑得明艳如花,眼角又带着一丝嘲讽。她站起来,慢慢走到秋兰的梳妆台前,她随手拉开一个抽屉,随手拿了一支银簪放到秋兰面前,“就凭这个。” “你的宠爱究竟是怎么来的,你自己心里清楚。你着青衣,梳朝云近香髻,别木兰花簪,神色形态,一举一动都在模仿着谁,你我心知肚明。我父亲究竟有没有碰过你,你究竟能不能生孩子,你自己难道不清楚吗?” 原来,秋兰在树德苑伺候多年,陆挚对于卫姨娘的感情她一直看在眼里。她曾打扫过天字号房间,见过里面卫姨娘各种各样的画像。当初秋心枉死,她急于得权,所以她扮作卫姨娘的样子,穿她穿过的衣服,梳着她昔日的发髻,戴她昔日最爱的木兰花簪,蒙上面纱来到陆挚的房间。 她躲在屏风后面,烛火晃荡,她的影子映在屏风上与卫姨娘是那么的相似。陆挚思念成疾,以为斯人复活,他抱着她正欲行云雨之欢时,面纱掉落,他眼中的火骤然熄灭。可他第二日仍旧给了她名分。 他每夜都召她陪伴,要她躲在屏风之下,模仿卫姨娘的声音,模仿卫姨娘的形态,与他对话,就仿佛那个人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可这么久,他从来没有碰过她。 这些事情只有她与陆挚知道,卫奴儿是如何得知的?秋兰紧促眉头,她对这个十二岁的女孩的畏惧竟又多了几分。 “除了我,你还有别的选择吗?”奴儿的问话将她从自己的思绪中拉了出来,秋兰讷讷地道,“但凭郡主吩咐。” “老太太的事,你不用担心,我已有办法。我要你做的是另一件事。”奴儿拿出一千两银票放到桌上,“我要开一家盛京最大的茶坊,你去朱雀街给我寻一个好地方,这钱是定金,等你找好地方,我自会给你余下的钱。” 秋兰接过银票,“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你不必问,该你知道的你自会知道。按我的吩咐去做。”奴儿起身离开,走到门口她又折回来,“不要暴露我的身份,记住你才是买家。还有,你只有三天时间。办不成,后果自己承担。” “我卫奴儿从不要无用之人。” 日头渐暖,阳光洒落在每一处地方。可盛京这样满载鲜血和孤魂的地方,再灿烂的阳光照进来,都只剩刺骨的寒冷。 第三十五章:打劫(上) 涟漪苑内,李毓之两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女儿,心中百感交集。她禁足于祠堂许久,秋兰隔断了她与母家的联系,在祠堂与秋兰几次交手,明里暗里也吃了不少苦头。如今得见天日,心中自然是感触良深。 只是走了这一遭,越发坚定李毓之对权力的争夺之心,那被禁足在祠堂的阴暗日子,不见天日,整天面对的就是一个个灵牌,一个个死人,连空气里都充斥着死亡的气息。 许是看出了李毓之的不甘,陆银华安抚道,“母亲这些日子便好好休养生息,卫奴儿有了郡主身份,已经不好再动。秋兰那边我自会想法子分了她的权,让母亲的日子好过些。” 李毓之看着乖巧懂事的大女儿长叹一声,“银华,唯有你最是让我省心,是我的左膀右臂。你说,要是你妹妹能及你的万分之一,我也就安心了。” “母亲日后还是莫要再说这样的话了。若是让月白听去,只怕心里又要难受一阵。对了,太后赏了一对珊瑚串手珠,待会儿母亲给月白送去吧,免得她心里不痛快。” “你这孩子总是这么知事。”李毓之拍拍陆银华的手笑道。 门外,陆月白面色苍白,眼中逐渐燃起熊熊妒火。她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端着的参汤,那颗关怀母亲的心骤然受到重击,她愤愤地转身,将参汤倒进路旁的花盆里,快步离去。 奴儿回到小柳庵支退众人,从最隐秘的地方拿出那册账本,细细翻阅。纤纤手指滑过页脚,直到一处手指停下。上面赫然写着这样几个字: 元安十九年,八月二十四。边关暴乱,凉州刺史遇害。案件转交大理寺审: 大理寺卿陆文——三十万两,改判富商万富永之子万兆远无罪,平民赵二希顶罪。 元安二十年,五月初三。陆老太太大寿: 大理寺卿受新任凉州刺史万富永贿百两黄金,名画十幅。 …… 奴儿合上账本,心中已经有了主意。她放好账本,唤了一声,“新眉。” 门外立刻有人掀开棉门帘,露出一只脑袋,“郡主有何吩咐?” “备下香车,下午本郡主要去陆府拜访大伯。” 用过午膳,白双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道,“今日老太太到涟漪苑用的午膳,李氏现在讨好得紧,郡主可要想个法子应对,万一……” “万一李氏翻身,有了回手之力便会针对我?”奴儿笑着摇摇头,“李氏现在自顾不暇,她是病急乱投医。只看到老太太是父亲的生母,却没看到这十几年老太太愣是连这将军府一步都没跨进过。你以为老太太真是想要帮她?” 白双仍旧一脸疑惑,奴儿正想解释,却被新眉抢了先,“想必是陆文大人见将军出征,想要老太太过来探一探将军府的情况,看看是不是能揩到什么油水。谁不知道陆家两兄弟性情天差地别,一个刚正不阿,一个爱钱如命。这陆老太太又是一味地偏袒陆文大人,两家分家少有往来。再是生母,这将军府也不能她说了算。我说的对吗?郡主。” “就你机敏。”奴儿嗔怪道。 “那是当然!”新眉抢过白双手里的活计,扬着头笑着说,“刚到将军府,我可是将这府里上上下下的八卦都已经打听全了。郡主可不得赏我一块芙蓉酥。” “我说今儿怎么这么积极,原是来讨赏来了。”奴儿调笑道,“得了,一会儿到小厨房去拿一盘芙蓉酥,叫你吃个够。” 众人哄笑,新眉高兴地紧,麻利地干完活就冲到小厨房里去拿她的芙蓉酥了。 未时刚过,奴儿便上了香车前往陆文陆府。 其实陆文与陆挚都是大夏重臣,两人的住处都选在离皇宫不远的贵族区域,香车行驶也不过一刻钟功夫,便行到陆府。 奴儿扶着新眉的手下车,忽感一丝寒意,只是这寒意还未透进衣裳,奴儿就被一件斗篷包裹住。白双冲奴儿笑笑,将奴儿身旁的位子留给了新眉,自己则走在后方。 因为奴儿是圣上亲封的郡主,陆文到底还是给了几分薄面,特意派了自己的小厮前来接人。 走进陆府,奴儿明显感觉到了差距。这陆府和将军府完全不一样,将军府构思奇巧,处处都是别致风景。而这陆府则是用金钱堆砌出来华贵,陆府很大,没有弯弯曲曲的长廊,而是四四方方的亭台楼阁。很好认路,从正门进,一直沿着大路走便是陆文的书房。 虽然远远地就看见了那书房的轮廓,可足足走了半刻钟的功夫才到。奴儿不禁想,这陆文大伯好脚力,每日都这样走不累么? 走进书房,等待着奴儿的是一个体态宽胖的中年男子,没有陆挚的英武帅气,只有富贵流油的肥胖。奴儿福福身子,“奴儿见过大伯。” “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陆文坐下,挥挥他那双肥胖的手,“给郡主看座。” 奴儿坐下,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道,“祖母初到将军府,恐怕是有些不习惯,昨日竟晕了过去。” “那便是你们照顾不周了,老太太一向体贴人,又从不找麻烦。我看我那弟弟实在是治家无方。”陆文语气不善,让奴儿心里略略有些不自在,索性懒得念什么情谊。 “元安十九年,八月二十四。边关暴乱,凉州刺史遇害。案件转交大理寺审。大伯您收受三十万两,改判富商万富永之子万兆远无罪,由平民赵二希顶罪。元安二十年,五月初三。祖母大寿,而大伯您收新任凉州刺史万富永贿百两黄金,名画十幅。永安……”一连串的话从奴儿嘴里轻轻巧巧地说出来,陆文的脸色变得铁青,奴儿转而笑道,“怎么,大伯还想继续听下去吗?” “你这女娃莫不是假扮的?在胡乱说些什么!来人,给我拖下去好好审问!”陆文大喊。 “大伯别急。”奴儿笑着止住陆文的吩咐,她慢慢地踱着步子,幽幽说道,“若我今日不能完好地走出这道大门,恐怕方才侄女所说之事,明日就会送到圣上的案桌前了。大伯,可要想明白。” “你到底想怎么样?”陆文低声怒斥。 “我一个小孩子能怎么样?我这人最不喜欢多管闲事,只不过……”奴儿眨眨眼睛,一双明亮如皎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狡猾的光芒。她兀自坐下,淡淡道,“既然祖母身子不好,在将军府待不习惯,不如明日午时之前大伯亲自上门接走祖母如何?” 陆文一甩长袖,冷哼一声,“不肖子孙!”却并没有拒绝奴儿的要求。他想孩童终究是孩童,多大的把柄握在手里也无奈眼界太小,终是没有大作为。正暗自窃喜抓着自己小辫子的人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时,奴儿冲他莞尔一笑,他忽然打了个颤,身子一震。 第三十六章:打劫(下) “大伯也知道,奴儿是庶出,亲娘死的早,没有什么体己。如今得封郡主,看似风光,实则在宫中步步维艰,连打赏的银钱都得勒紧裤腰带节省出来。着实不易。”奴儿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越发让陆文心中的想法坐实,在他眼里,这不过是一个见识浅显又贪财的庶出侄女。他不耐烦地打断奴儿的念叨,不屑地问,“你要多少?” 奴儿面露喜色,等的就是陆文的这句话。她毫不客气的将手掌张开,笔出一个五,含着笑看着陆文。 “五十两?” 奴儿微笑摇头。 “五百两?”陆文的语气尚且平稳。 奴儿继续摇头。 “五千两?”平稳的语气中隐约带了一丝惊讶。 奴儿既不点头也不摇头。陆文见此以为自己猜中,想想她手中握住的把柄,咬咬牙,“罢了,你走时自己去账房支五千两银票带走。” “不,大伯。”朱唇轻启,奴儿越发笑得灿烂,“我说的是五千两……” “黄、金。” 陆文浑身一震,僵在原地。五千两黄金?她怕是疯了吧! “怎么?大伯强取豪夺这么多金银细软,搜刮民脂民膏,不过五千两黄金便心痛了吗?”奴儿依旧坐着,脸上端着温柔的笑意看着陆文。身后仿佛有一朵一朵的莲花绽放,她所具之光芒在此刻展现,野心表露无遗,明明是在胁迫别人,看上去偏偏是那么人畜无害,仿佛只是一个懵懂小孩。 陆文面色逐渐变得铁青,他背过身掩饰自己脸上的震惊。而后压低声音道,“我一个小小的文官哪里来这么多钱?你好歹是我侄女,这是要把自己的亲大伯往死路上逼啊。” 噗。 奴儿轻笑,她悠悠地站起身,环顾了一下这大殿之中的陈设。她咂咂舌,“既然大伯手头这么拮据,侄女也不好强求。只是我也不能空手而回。不如这样吧,我在陆府看中了什么物件便带走,不多,我只要六件。大伯看这法子可行?” 见陆文不说话,奴儿慢吞吞地走到一旁,“这瓶子不错,新眉,带走!” “是!郡主!”新眉麻溜儿地上前开始动手搬东西。 陆文闭眼,龙泉窑梅子青雕仕女折花六方瓶,造型周正,釉质肥厚润泽,瓶底有纹,出自雕刻大家王道子之手,极其珍贵难寻,价值千金。 “这画也不错,本郡主喜欢。”奴儿随意一指,陆文看了一眼,心不禁一疼。这幅《湘妃图》,乃是从三人手中几经周转才到他手中,此画是由已故静心先生所画,已是世间绝笔之作。珍贵至极,珍贵至极啊! “这玉山子,搬走。”奴儿的声音再度响起,陆文只感觉心上被人用刀生生剜掉一块肉下来。这泰山墨玉乃石之精华,是泰山一个小官吏献上来的。既可治病,又能带来福运,可保官运亨通。说来神奇,自这石头搬进来,他可谓是平步青云,财源广进。这,这可是他的命根子啊! 眼看着连这运气石头都要被搬走,眼看着奴儿那双纤纤细手再度举起,陆文觉得实在不能再忍。他大喝一声,“郡主!” “哦?”奴儿转头看向陆文,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陆文,“大伯有何指教?” 陆文憋住一口气,一改先前轻蔑与傲慢,他恭恭敬敬地抱手对着奴儿长揖,“明日老夫自会将五千两黄金亲自带到府上交给郡主!” 主动送钱,言下之意就是要奴儿停下她的强盗举动。奴儿拍拍手,“大伯一早这么爽快不就得了吗?倒累得我的几个丫鬟辛苦搬东西。既然如此,现在天色也不早了,奴儿便先告退了。还请大伯多派几名护卫保我安全,否则,若是奴儿今日出了什么事,只怕大伯明日便要上断头台了。” 奴儿嫣然一笑转身,翩翩然向大门走去,行至门口,她突然停下,“这三样东西,奴儿着实喜欢得紧,想必堂堂大理寺卿陆大人,不会不舍得送与我这个亲侄女吧?” 大殿空荡,奴儿清脆笑声显得遥远而又缥缈。陆文站在原地,脸被气成猪肝色,平生第一次被这么一个小娃娃威胁,还吃了个大闷亏。不仅狠敲了一笔,还顺走这三件价值不菲的东西,根本就是打劫!打劫! 偏生他还得派人护着那个打劫的安全,从未吃过亏的人吃了个大亏,陆文气的眼前发黑,险些一口气没上来。他重重地咳嗽几声,差点栽倒。 这个捡了大便宜的人此刻正没心没肺地坐在紫色垂幔的香车里嗑着瓜子,喝着热茶。新眉一个劲儿在旁边叽叽喳喳夸赞奴儿的机智,白双时不时地说上两句调侃,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一直在角落里,眼神越发幽深的方姑。 回到小柳庵时,秋兰已经在偏房里等候多时。见奴儿回来,她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来。 “你们都退下。”奴儿立刻会意。 待人都退出去后,秋兰这才说道,“郡主要我办的事已经打听好了。朱雀街和东华门前的小御街交汇处有一家酒楼,名叫醉霄楼,三层阁楼,临江而建。我联系到了店家主人,要价这个数。” 秋兰竖起两根手指,还没等奴儿说话,就自己忍不住叹道,“二十万两啊!定金五万两,不议价。” 奴儿倒吸一口凉气,她微微蹙眉,静静地听着秋兰的下文。秋兰喝了一口茶,眉飞色舞地讲道,“不议价在我这儿可行不通。我收买了那店家在青楼相好的,才知道那店家不是真正的主人。几经辗转查探,终于联系上了真正的主人。我听那店家唤他安公子。” “安公子传了话,要买得拿出诚意,要真正的买家前去见他。”秋兰无奈地叹了一口,“郡主可要去见见?” “约了几时?”奴儿问。 “三天后,午时,醉霄楼,三楼天字号房间。” 奴儿站起来,嘴里喃喃道,“自然要见见这安公子是何方神圣。” 第三十七章:李氏歹心 第二日一早,暖阳依旧,路边的积雪消减不少。陆文一早低调来访将军府,连里头的公子小姐都未惊动,只拜访了嫂嫂李氏,同老太太私下谈了谈,便带着老太太以将养身体为由,辞别了嫂嫂李氏与姨娘秋氏,连午膳都未用就匆匆离开。 阳光透过门窗照进小柳庵内,金洒洒的一片映得博古架上的玉山子都变得晶莹。 “郡主。”白双推门而入,她手里捧着一个木匣子,快步走上前冲奴儿福身道,“这是陆大人差人送来的。我点了数,不多不少正好五千两黄金。” 奴儿嘴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手里的茶杯不轻不重地落在茶桌上,仿佛五千两黄金只是一片轻飘飘的雪,无足轻重。她半靠椅背,“寻个由头出门,将黄金兑成银两存到银庄上去。” “是。”白双捧着木匣子退下。 “方姑呢?”奴儿转过头问。 “方姑姑这几日染了风寒,恐怕伺候不了郡主了。眼下正在房中养着身子呢。”新眉黄鹂似的声音响起。 “好端端的怎么生病了。前几日还好好的。”奴儿想了想,又说,“若是病得严重便去找个大夫瞧瞧,别让她硬撑。” “郡主真是善心。”新眉笑道,“姑姑若是听到了,心里得暖好一阵呢。” 与小柳庵时时传出的嬉笑声不同的是涟漪苑内的低气压。好不容易出了祠堂的李毓之懒懒地卧在榻上,她穿着流紫金的长裙,身上盖着陆挚打猎得来的白狐狐裘毛毯。脸上画着淡妆,眉心花钿由过去的牡丹花变成了飞云纹,少了几分狠厉,平添许多柔和在里头。只是她微微蹙眉,原本消瘦不少的身子在锦衣玉被的包裹下更显单薄憔悴。 “母亲这些日子受委屈了。”陆月白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她虽不满母亲偏爱长姐,可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她还是会心痛。眼泪不受控制地就落下了。 “哭什么。”李毓之伸手替陆月白拭去泪水,她的眼神很平淡,平淡之中藏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杀意。琼光宴给了她重重一击,早已将她从曾经的骄奢美梦中惊醒,她收敛了自己从前外放的戾气,转而变得温柔,从内而外散发的柔弱。她伺机而待,这一次一击必中。 “母亲在想什么?”陆月白的问话将李毓之从神游梦境中拉回,李毓之笑笑,“我在想你的生辰马上就要到了。可想要什么礼物?” 陆月白立刻露出一抹欣喜之色,母亲难得没有将她忘记。可欣喜不过片刻,她脸上的光随后暗淡下去,“父亲尚在前线打仗,月白生辰什么也不想要,只想要父亲平安归来。” “这番话倒是说得好听。只可惜你父亲不在。”李毓之其实并不是不喜欢自己的二女儿,只是这二女儿着实没有大女儿的聪慧,她也不由得偏心。陆月白还想说些什么,门口传来一声娇柔的“娘亲。”她的话顿时被堵在喉中。 “银华来了。”李毓之的语气微微上扬,看得出很高兴。她挪出半边位子,拍拍毯子对着陆银华说道,“过来坐。” 陆银华笑嘻嘻地上前,见陆月白规规矩矩地站在李毓之一侧,动作顿时顿了一下,她也规矩地站在陆月白身边,“银华站着便是。” “母亲看上去气色好了许多。”陆银华盯着李毓之看了半晌说道。 “母亲每每看到大姐心情总是要好上那么几分。大姐来了,母亲自然就好了。” 陆月白这话酸,酸到醋坛子里了。李毓之只作没听见,她还有正事要同陆银华商量,于是她挥挥手,“晴方,送二小姐回房休息。” 陆月白眼睛红红的,没像往常一样哭闹,而是断然地背身离去。 看着陆月白离开的身影,陆银华略微叹了一口气,“母亲如此,妹妹心中只怕是容不下我这个姐姐了。” “再容不下,你也是她姐姐,她也要为你铺路。我在,她不敢造次。”李毓之语气平常,仿佛陆月白并不是她的女儿一般。有时候看着陆月白,陆银华也常常自问,自己与她果真是亲姊妹?两人性子不同,打小也不亲近,反倒是跟外人更熟埝一些。 “我要你办的事可都办妥了?”李毓之沉声问。 “母亲放心,此事我已同表哥说好了。只是……”陆银华犹疑一下,“母亲确定要现在动手?您刚刚从祠堂出来,会不会太着急了点?” “后天她要去醉霄楼,在外面动手,雇的人也是江湖里不要命的那些歹徒,出面的又是你表哥。除了她最好,若是失手了,怎么着也查不到咱们头上。”李毓之深深地看了一眼陆银华,她拉过陆银华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一旦回宫,想要除掉她就不容易了。母亲这是在为你铲除绊脚石啊。” 陆银华低下头,“母亲所做的一切银华都知道。但,” “够了!”李毓之挥手止住了陆银华的话,“卫奴儿这个祸害必须要死。否则我食难下咽,夜难安眠!你不必再说,退下吧。”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下去,日头落下,冬月的寒冷再次袭来。小柳庵里新眉正点燃烛台,放到奴儿身侧的小方桌上为她续灯,“外头天要黑了,奴婢这便去打了热水,伺候郡主梳洗罢。” 奴儿合上书本,揉了揉干涩的双眼。她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打着哈欠说道,“那许伯庸果真是个人才能之士。他的书可谓是字字珠玑,句句话暗藏深意,令人回味。” “郡主今日看了一天了,也该歇歇了。”白双端着双鱼戏珠铜水盆走进,拿了方巾在水里打湿,新眉立刻从梳妆台拿了扁方玉盒在奴儿脸上涂涂抹抹。随后一张滚烫还冒着热气的方巾就被平平整整地铺到奴儿脸上。 “这玉合花粉美容养颜,又滋补。郡主用着日后定会出落成一个大美人。惹得盛京贵公子们丢了魂儿!”新眉调笑道。 “瞧你这油嘴滑舌的样子!”奴儿娇嗔一声,脑海里竟浮现出一个场景。 里面有一片风雪,一把伞,一朵红梅,和一个带着温暖笑意的青衣男子…… 第三十八章:再见易安 醉霄楼之约至。 为了不招人眼,奴儿特意挑了藕色素雪绢裙并素绒绣花黛绿长袄,脸上画着淡妆,连花钿都未贴。只带了机灵的新眉一人出门,临行之前,白双拿着一顶雪色长纱斗笠上前,替奴儿带上,只说郡主已不是小孩子,抛头露面总归不好。 奴儿和新眉从将军府的后门出去,门口早已停着秋兰提前安排好的香车。今日天公不作美,连着晴了两天的盛京又开始飘起小片的雪花。 醉霄楼临江而建,从将军府过去少不得要小半个时辰。新眉轻轻掀开车帘的一角,露出一双大大的眼睛,奴儿斜睨一眼,“看什么?” 新眉放下帘子,笑嘻嘻地说道,“虽说这天回冷,但我看着这街上人还不少。” “这里是朱雀街的临口,最热闹的地方,人哪能少呢。”奴儿闭上眼睛小憩,她在想那位安公子究竟会是什么样子,又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涟漪苑,晴方匆匆跑进李毓之的房间,低声说道,“夫人,卫奴儿已经出发了。” 李毓之脸色未变,她淡淡地说,“立刻去跟表公子传信,让他伺机动手。” “是!”晴方立刻转身。 李毓之看着手里的青瓷鱼纹茶杯有些出神,拿茶杯的手渐渐捏紧,她忽然笑了。卫奴儿,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砰! 醉霄楼里一个壮汉拍桌而起,冲店小二吼道,“你这不是牛肉!叫你们老板出来!” “这位壮士,咱们醉霄楼是盛京数一数二的酒楼,怎么会用假牛肉呢?这可是正宗的凉州黄牛肉啊!”店小二点头哈腰地说道。 “少来!”壮汉一掌撂倒店小二,摔碎了酒坛碗筷,原本喧闹的地方顿时安静下来。其他的桌的客人,胆小不想惹事的早已偷偷结了账离开,想看热闹地则停下原来的动作和谈话,将目光投向争执的地方。 店小二趴在地上捂着腰,半天直不起身子,只在原地*。那壮汉似乎还不解气,正欲继续闹事,从柜台蓝布的后面走出一个中年男子。 “这位客官,我醉霄楼打开门做生意,招待的是各方客人。上至皇公大臣,下至平民布衣。皆是好评如潮,今日你说我这牛肉是假的,可要拿出证据来!否则,我醉霄楼定不会轻易罢休!”中年男子的声音掷地有声,底气十足。 哪还有什么牛肉,壮汉桌子早已被他掀翻,连带着邻桌的菜也被打翻了几个。破碎的碗,满地的菜,谁又分得清是谁的。 壮汉大手一挥,吼道,“东西都打翻了,还怎么查!” 中年男子假笑一笑,他直直地看着壮汉说道,“东西是你打翻的,说不定谁就趁乱扔几块假牛肉在里头呢。这位客官在下看着十分眼熟,似乎前日在朱雀街云罗坊您正与祥云酒家的萧老板在一起,您忘了,您还为萧老板买了一匹流云锻呢。” 众人哗然,原来是别个酒楼老板娘派相好的来砸场子。 “你胡说什么!我不认识什么萧老板!”壮汉嘴硬道。 “哦?那要不要我们一起去云罗坊验证验证?”中年男子笑着问,见壮汉不说话,他脸上的笑意顿时收起,正声道,“想砸我醉霄楼的招牌恐怕客官得等上好些年了。” 他看看满地的狼藉,继续说道,“来者是客,我们并不多加为难。只是客官您砸坏了桌椅,打翻了其他客人的饭菜,伤了店小二。还是需赔偿银钱。不多,二百两。交了钱就可以走了,若是交不上便去问问萧老板吧。不然咱们就只好官府见了。” 众人再度哗然,二百两可不少啊,这个傻大个是摊上事儿了。壮汉立刻被几个五大三粗的人带到后堂。事情处理得不错,奴儿倚在门边看了这场好戏,不由对这中年男子高看了一眼。 “敢问贵客可是赴三楼天字号的约?”中年男子不知何时来到奴儿面前,他并没有因奴儿不高的个子和女子的身份而小看于她,而是十分对她长揖。 奴儿有些惊讶,她一直站在这里可没有做什么动作,没想到这人却能一眼认出她。索性斗笠遮脸,中年男子看不见奴儿脸上的表情,只看到这个带着斗笠的女子轻轻点头,说了一句,“正是。” “阿福,引路!”先前被打趴在地上的店小二又生龙活虎地跑上前,“是!掌柜的!” “客官随我来。”阿福一甩汗巾,作出一个请的手势。 醉霄楼是奴儿第一次来,这是一座三层的阁楼。第一层的客人多数是市井小民很是喧闹,第二层的客人应该是达官贵人,旁边还另有入口,很显然是为了让这些贵人们不用穿过楼下的喧闹。而这第三层…… 在奴儿踏上最后一道楼梯的时候,她顿时有些惊讶。这第三层无论是装潢还是空间的构造都与其他两层不一样,且安静异常,几乎看不到有人在走动。在深处传来若有似无的琴音,缥缈而遥远。 奴儿转过头看阿福,见他虽然一直半屈着身子,但眉宇之间有一股侠义之气,与方才楼下的狼狈模样简直判若两人。奴儿不由得将心沉了沉,看来醉霄楼的主人来头不简单。 “来了?”里头传来一个温和低沉的声音。 奴儿抬脚走进去,引路的阿福早已退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具长长的屏风,屏风上倒映出一个人影。整个房间很开阔,陈设也很简单,不过一桌一琴一椅,和那具屏风罢了。不知为何奴儿总觉得这声音略有些耳熟,她试探性地问,“不知阁下应当如何称呼?” “名字不过是一个代号,小姐又何必强求。”屏风后走出一个白衣男子,他面容清秀,看上去很年轻,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男子走到奴儿身前,突然戏谑一笑,“你腿上的伤可是好了?” 知道她腿上有伤的人只有那暗室里面的人,看着这张陌生的脸,听着这莫名觉得熟悉的声音,奴儿一下子反应过来,“你是易安。” “好久不见,明嘉郡主。” 第三十九章:遇刺 佛说,前生五百次回眸,才换得今生一次相遇。 很多时候,人的命运总是在遇见某个人开始发生改变,他们也许并不知道,初次相见,往后的一切都已注定。轮回往复,总逃不过一个命字。 白纱斗笠取下,露出一张略施粉黛的脸。原本奴儿的身高在同龄人中算是高挑的,可站在易安面前却足足比他矮了一个脑袋。她抬头看着易安说道,“公子似乎相貌变了。” “这世上人之皮囊千千万万,说到底不过是一副皮相。何况,你又怎知你上次所见就是我的真实相貌呢?”易安徐徐道,他身上的老成并不符合他的年岁,亦如奴儿,拥有着与年龄并不恰当的早慧。 “你这人真是叫人捉摸不透。”奴儿兀自笑笑,懒懒地坐在椅子上。不知为何虽然知道这个易安秘密诸多,并非常人。但她对易安却似乎没有平时的警惕。反倒在面对他的时候心情格外放松。 “话说回来,你想让我做什么?”奴儿问。 “哦?我是那种人吗?”易安反问。 “你开出天价不就是想要见幕后的真正买家。现在正主就坐在这儿。还等什么呢?”奴儿坐直身子,嫣然一笑,“说吧,究竟要我做什么你才肯将醉霄楼卖给我。” 易安背手走到奴儿面前,忽地弯下身子凑到奴儿面前,“我要你陪我去梨园听一出戏。”男子的气息扑到奴儿的脸庞上,易安身上淡淡地不知是什么的香味在奴儿鼻间散开。他们离的很近,近到奴儿可以数清楚易安有多少根睫毛,近到奴儿可以看清易安眼瞳里透出的,仿佛是错觉的灰蓝。 奴儿伸出食指,轻轻推开易安,“公子还真是好兴致。看来,这梨园我不得不走一趟了。” 易安笑着站直身子,阿福突然出现在门口,拱手道,“公子,车已备好。” 秋水般的眸子转了转,奴儿起身,不怀好意地看向易安,“让我陪听一曲价格可不菲。” 易安盯着奴儿看了半晌,只说了两字,“市侩。”他微微低头看奴儿,对上那笑意翩然的脸,耳根子突然一红。他飞快地别过头,沉声道,“再不走,就一分钱不少。” 说罢,易安不再看奴儿,一甩袖子大步离去。奴儿小声嘟囔几句,还是带上斗笠悻悻地跟了上去。 候在二楼的新眉看着这一前一后出来的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正想跟上去同奴儿搭话,怎奈阿福只备了一辆车,此刻易安已经掀帘上车,而且并没有停下来等她的意思。奴儿拍拍新眉的手,只说了一句,“跟在后头。”就提着裙摆屁颠屁颠地小跑着过去。 “你这人未免也太过无礼。怎么说也是你邀请我陪你看戏听曲儿,好歹也应客气些。”奴儿刚上车就开始念叨,只是这屁股还未挨着座椅,车夫就已经驾马而行,险些摔她一个踉跄。 易安坐的端端正正,可谓是衣襟丝毫不乱。他伸手扶了奴儿一把,面色说不出的怪异,待奴儿坐下半晌,他才说道,“我从未等过人。” “公子身份高贵,自然都是旁人等你。”奴儿别过头看外面的风景,不再说话。 易安亦端坐在内,许久不发一言。时间慢慢过去,香车停下,阿福掀开帘子,“公子,可要用茶?” 易安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奴儿的脸,接杯子的动作戛然而止。他递了一个眼神给阿福,阿福立刻会意,冲奴儿躬身道,“小姐请。” 易安嘴角露出一抹不可察觉的笑意,似是很满意阿福。奴儿受宠若惊地应下。新眉探进一只脑袋问,“小姐可还有别的吩咐?” 正当此时,门帘被风吹起一个角,易安和阿福脸上的笑意顿收,有杀气! “小心!” 易安突然喊了一句,奴儿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易安一把拉进怀中,与此同时一支冷箭从奴儿耳边划过,稳稳地插进车内的木板里。 奴儿瞪大眼睛,显然被吓着了。她被易安紧紧地抱在怀中,她猛然抬头正好对上易安的视线。他似乎对于这样的事情已经见怪不怪,仿佛已经习惯了似的。眼中竟没有一丝波澜。 “看来郡主仇家不少。”易安伸手捏捏奴儿的下巴。 咻咻—— 十几只箭同时发出,易安一手环着奴儿的腰,一手一记掌风打出去,香车顿时四分五裂,散架的木板飞向四周打落了直直逼近的冷箭。 此刻,外面已多了十几个像是土匪的莽汉将奴儿一行四人团团围住。易安低头在奴儿耳边轻声问,“怕吗?” 第四十章:救命之恩 “怎么办?我又救了你一命。”易安歪着头看奴儿,眼中尽是戏谑。 奴儿掏出手帕仔仔细细地将短剑上的血擦拭干净,她头也未抬,只是淡淡开口,“救命之恩自会相报。公子若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开口。” 易安正想开口接话,远处传来一阵马啸,尘土飞扬处,一个着黑色短袍的男子骑马飞策而来。奴儿没有注意到易安微微皱起的眉,耳畔响起易安的声音,“这救命之恩且先记在账上。”易安的视线在下马行来的黑衣男子身上瞥过,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看来今日是听不成戏了。都好好记着,日后我来讨账。” “公子,您该走了。”黑衣男子上前抱拳说道。 “知道了。”易安面色冷峻,丝毫没有方才的打趣戏谑。他浑身上下所散发出来气息,像他的暗室,幽深而黑暗。像雪山的峰顶,冷得刺骨。又像秋日里的落叶,萧瑟清冷。 奴儿看着他,仿佛相识,又仿佛只是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山长水远,后会有期,郡主保重。” 奴儿抬头看着易安,她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只是觉得四周连空气都带着一丝怅然。奴儿神差鬼使地取下腰间的竹节玉佩放到易安手中,“日后讨债以此为证。” 易安收下玉佩,笑着道了一句“好”,便随黑衣人策马而去。 道路之中只剩下奴儿、新眉与阿福。 “你干什么!臭流氓!”新眉尖声叫起来。 原来方才打斗之中,易安护着奴儿,阿福也在护着新眉。阿福情急之下拉了新眉的手,两个人都未曾察觉,打斗结束,这手还紧紧地交握着。 “流氓?我刚刚可是救了你!”阿福喊道。 “救人就救人,干嘛拉我的手!”新眉丝毫不输气势。 “你,你你你。”阿福涨红了脸半天没你出来,他嘟囔一声,“懒得和你计较。”便走上前对奴儿躬身道,“这便送郡主回府吧。” 见奴儿有些犹疑,阿福继续道,“郡主放心,待会儿差人给掌柜的送一千两银子,醉霄楼便是您的了。” “如此,我便又欠他一个人情了。”奴儿喃喃道。 且不说醉霄楼临江而建,与朱雀街相近,这绝佳的地理位置。只说这单单的三层阁楼,其价值就远不止一千两银子,按照最低价来算怎么着也要万两银子才能建下。若是再加上其他的,价格便更高了。 而现在易安一千两卖给她,只能说她捡了一个大便宜,当然也欠下了一个大人情。 本不想欠他这么多的,只是迫于现实,奴儿只能接受。这欠下的人情日后还便是了。 回将军府时,恰巧遇见陆银华外出。陆银华见了她,明显一怔,旋即笑道,“妹妹这是去哪儿了?” “我去哪儿,姐姐不是很清楚吗?怎么我现在好好地站在这里,姐姐似乎很是不悦啊。”奴儿似笑非笑地看着陆银华。 陆银华掩嘴轻笑,“妹妹这是说的哪门子话,你好好的,我再高兴不过。” “是么。”奴儿走上前与陆银华擦身而过之时,轻轻说道,“往后姐姐要高兴个几十年了。我,会一直好好的。” 小柳庵。 “白双,备纸笔。”奴儿刚刚踏进大门就对着里面喊道。 白双见奴儿走得急,立刻在案桌上铺好宣纸,递了一支狼毫毛笔过去。奴儿接过,飞快地在上面写了些什么,然后把它折好放进信封,以红蜡封好。 “把这封信送到大伯手上。” “郡主为何突然……”白双问道。 “李毓之以为让李家动手害我,我便拿她没有办法吗?不让李家吃点亏,我怎能出气。”奴儿冷冷地说。 她方才写下的是李侍郎私下里抢占粮田与贪污受贿的小小一笔,把这个交给陆文,一方面是因为陆文在她手上栽了一把,恐怕不会那么容易作罢。把李侍郎的把柄交给他能起到很大的安抚作用。另一方面,是想让陆文借此狠敲一笔,让李府大出血。 李家,连同李毓之,迟早她都会一一除掉。 “小姐今日可是出了什么事?”白双低声问。 奴儿突然抓了白双的手,低声道,“今日我遇刺了。” “小姐!”白双大惊,连连拉着奴儿上上下下仔细地检查了一遍,见奴儿一切安好这才舒了一口气。她皱着眉问,“是谁动的手?” 抓着白双的手兀地松开,“还能有谁?除了她,谁还会这样绞尽脑汁地害我。” “那伙人显然是有备而来。我今日前往醉霄楼的事情知道的人不多。” “小姐的意思是有内应?”白双的话里明显带着不敢置信的语气。 奴儿不可置否。 “那人是谁,我心里已大概有了模子。此事我自有打算。眼下,我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奴儿看向白双,拿出醉霄楼的房契放在桌上说,“我要你留在宫外,把醉霄楼打造成盛京最大的歌舞坊。” “我虽为郡主却并无实权。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我要建立一个情报网,收集所有人隐藏在最深处,最不愿意被世人揭晓的秘密。只有拿捏到他们的命脉,我才能在夹缝中光鲜体面地活下去。” 夜幕悄然降临,月影稀疏,在小柳庵这个小小的庭院里,有人装着权御天下的野心,有人装着安生度日的平淡,有人装着富贵荣华的美梦。唯有上苍才知,在这里诞生的是长凤。 白双落泪,她心疼奴儿。她知道奴儿看似坚强,强势的样子只是一层外壳。而真正的奴儿,只是一个憧憬着最平常的幸福的孩子而已。 可偏偏上天就是不肯成全她。 奴儿替她拭干泪水,一双明亮的眸子带着些雾气,她坚定地说道,“白双,你要相信我。我们会活得比任何人都好。” 第四十一章:得良将 翌日,午时过半。 “参见六公子。” “四姐可在里头?”门外传来同安的声音。 奴儿听到门外的响动,连忙放下手里的女工,对着外面喊道,“可是六弟?进来吧。” 同安进来冲奴儿福了一下身子,道,“这些日子课业繁重,还没来得及陪姐姐说会儿话。” “这是哪门子的话,说了反倒显得生疏。”奴儿探过身子拿了桌上的茶壶,倒了杯茶递给同安,“近来如何?我在宫里待着难以照拂,可有谁让你受了委屈?” “同安一切皆好,四姐费心了。只是今日来,是那件事有了进展。”同安喝了口茶继续说道,“许先生那边已经松口。” “哦?”奴儿来了兴趣,许伯庸可不是常人,她很好奇同安是用了什么法子打动了他。她笑着问,“短短数日,你是如何让许伯庸松口的?不容易啊。” 同安低下头讪笑一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他迟疑半晌,还是说了,“许先生有个刚满月的儿子,我把他绑了,现下养在我乡下的舅舅家。” 见奴儿许久不说话,同安的脸涨得通红,“四姐可是觉得我这手段低劣,我……” 看着同安局促不安的样子,奴儿笑着摇头,轻声说道,“能达目的,何来低劣一说?同安,你做的很好。只是,这许先生并非常人,只靠胁迫,恐怕只能得到他的人,却得不到他的才华。上位者要学会恩威并施。” “四姐的意思是?”同安脑海里隐约有了模糊的法子。 奴儿笑而不语,而是扭头冲门外喊道,“新眉,去树德苑请许先生来,就说我要考校六公子的功课。” “是,郡主!”新眉利落地答应一声。 “四姐为何一定要用许伯庸?”同安突然问。 奴儿的眉头微蹙,沉声道,“因为现在无人可用。”她扶额,一双星光水眸里尽是烦愁,“眼下醉霄楼已经买下,要想把醉霄楼变成盛京最大的歌舞坊并不容易。白双是我身边最为可信之人,可是她心计不足,谋略不够,着实难以独当一面。” “何况,我要的是不仅是一家鼎盛的歌舞坊,而是一个暗卫营、情报坊。我回宫后,你就是醉霄楼的少主,许伯庸就是我留给你的谋士。只是醉霄楼明面上还是一个歌舞坊,你们都是男子总归不方便露面。所以,白双就是明面上的老板。她会帮衬你们。” 同安点头,“四姐果然思虑周全。” 其实同安并不知,奴儿留下白双的真正的用意,并非是为了帮衬,而是为了监督,或者说是监视。毕竟她与同安不是真正的姐弟,她们走到一处只是因为有相同的敌人,相同的野心。往后她回宫,鞭长莫及,必然顾不了醉霄楼,顾不了同安。或许,一道宫门之隔,她们会许多年难以见上一面。 人心易变,她不得不防。 但从内心深处来说,面对这个像是代替小颐来陪伴她的弟弟,她还是希望至少这辈子不会成为仇敌,如果可以,她愿意一直做他的四姐。 门外传来叩门的声音,“郡主,许先生带到了。”、 奴儿与同安对视一眼,随后她收敛了方才眉间的烦恼,转而露出淡淡的笑意,扬声道,“快些请进来。” 许伯庸还是老样子,一件素净的长袍,腰间配了一个白玉环,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只是他看上去似乎有些憔悴。许伯庸见了奴儿,不卑不恭地躬身道,“参见郡主、公子。” 奴儿连忙从椅子上下来,亲自扶起许伯庸,“学生可受不得老师行此大礼。” “老夫惶恐。”许伯庸仍旧半弯着身子,“如今小姐已贵为郡主,老夫不过一个寻常百姓,怎敢受郡主一声老师。” “受不受得起,我说了算。”奴儿收回扶着许伯庸的手,笑道,“老师才华卓绝,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学生都一如既往的敬佩。” “老师聪慧,想必知道今日我找先生所为何事。”奴儿将视线停在许伯庸身上。许伯庸顿了顿,“还请郡主直言。” “先生是位奇才,世间多少君主王臣想要将先生收为麾下。奴儿虽是女子,但仍旧有追寻贤德之心。今日,我买下醉霄楼,想要建造盛京最大的歌舞坊,不知老师可愿助学生一臂之力?”奴儿前称先生,是以平常人之心来做的评价,后称老师,则是在跟许伯庸讲师生情分。 许伯庸岂会不知这女娃的聪颖,只是他的儿子……想到这里,他抱手道,“老夫只是一个教书先生,并不长于经商之道,郡主怕是找错人了。” “以先生智慧怎会不知奴儿话中深意。先生拒绝之前,可曾想过自己刚刚满月的儿子?”奴儿放缓语速,轻声问。 许伯庸果然楞了一下,他看向奴儿的眼神变得晦暗不明。 然而奴儿却不以为意,“用如此手段并不高明,想必老师心中必然恼怒我的行为。还望老师息怒。” “其实奴儿并无恶意,老师是有才之士,想必贵公子也是人中龙凤。不如先将小公子留在我这儿,只要先生尽心为我办事。我保证会给小公子请最好的老师、最好的生活,让他衣食无忧的长大。而且只要先生没有二心,每年此刻,我都会让你们父子团聚。待小公子成年,再将他送到先生身边。” “如若不然,恐怕先生便会留下遗憾了。” 这打人一巴掌再给颗糖的做法,奴儿本是不屑,只是看许伯庸的脸色,这法子倒的确好用。奴儿眨眨眼睛,含着笑反问,“不知老师意下如何?” “郡主方方面面都如此周到,老夫还有的选吗?”许伯庸苦笑。他后退一步,随即冲奴儿深深地一拜,“从今往后,许伯庸愿为郡主效命!” “很好。”奴儿看看同安,她今日也是想要给同安上一课。毕竟他年纪尚小,还需要更多的磨炼。见他面露沉思之色,奴儿便将许伯庸扶起来,带到同安面前,对许伯庸说道,“回宫后,你便替我照顾提点六公子。” 许伯庸抱手,“是。” 第四十二章:八殿下来访 冰雪消融,一连几天都是暖阳高升。 元安帝给出的半月之期已然过了十天,离回宫还有五天的时间,新眉就开始张罗着收拾准备。这不大前天去曼祥绸缎庄买了几匹上好的缎子,留着开春时给奴儿做新衣。前天又去了石头阁选了好些各式各样的首饰头面,留着奴儿及笄之后穿戴。昨天又忙不迭跑去普陀寺,给奴儿祈福。 这一天天忙里忙外的,反倒让奴儿落了清闲。同安时常同许伯庸一起忙着醉霄楼的事情,花信得了空闲便到奴儿身边伺候。 “郡主,请用茶。”花信笑吟吟地为奴儿沏了一杯碧螺春。 奴儿接过,不经意间瞥见花信的目光在自己皓白手腕上的赤金珍珠手钏上掠过。她在花信的眼里看到了羡慕、欲望、渴求的情绪。奴儿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茶,赞道,“你沏茶的手艺倒还不错。” 花信低下头,谦卑而又恭敬地道,“郡主谬赞。奴婢这手艺哪能比得上宫中的精巧呢。” “的确比不上。但我却瞧着你比她们聪明。” 奴儿不轻不重地将茶杯放在案桌上,偏过一侧身子,撩开袖口,露出那璀璨夺人的赤金阵阵手钏。她的指腹从一颗颗圆润饱满的珍珠上划过。这是圣上赐下的一等一的佳品,精巧美丽,是一百个工匠不眠不休打造出来的精品。 从前奴儿只是对于权力和富贵有一种骨子里的追求,可是当她站在元安帝身侧,当她真正地感受到来自众人的朝拜,真正地拥有这世间万里挑一的精品,真正地初尝富贵滋味。她才明白为什么世人会不停地追逐那些富贵荣华。 花信,也不过是一个凡人,又岂能免于世俗?只是这样的人留在身边,总归还是要好好敲打一番。 奴儿不急不恼,慢悠悠地抬头看向伏在地上的花信,“宫里的人手艺好,心也大。一心往上爬,却不知爬得高,掉下来就是粉身碎骨。富贵一场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的美梦。聪明的人就该明白,与其装着别的心思,倒不如本分做事,将手艺学精,才能换来长久的富贵。” “郡主,奴婢,奴婢愚钝……”花信的头上冒出大颗大颗的冷汗,她伏在地上,头埋得越来越深。 “花信,你是个聪明人。”奴儿拢拢耳边的碎发,继续说道,“在大夏想要销掉奴藉换得白身,需要有正经官员的担保。你现在在同安身边伺候,若是你老实本分,本郡主自不会亏待你。” 花信的主子本是同安,而这些天却往奴儿这儿跑得勤快。奴儿自然明白花信是想巴结着这个宫里来的郡主,好有个好前程好去处。 花信背后起了一身冷汗,中衣被汗水打湿黏在后背上,她朗声道,“奴婢唯郡主马首是瞻。” “得了。你的忠心本郡主日后自会知晓。”奴儿看看青灰色地板上的一缕阳光,心情也变得畅快起来。她动动身子,伸手,“外头阳光这样好,陪本郡主出去走走罢。” “是。”花信从地上起来,伸出手背让奴儿搭手。 走到门外,奴儿伸了一个懒腰。她最喜爱冬日里的暖阳,夏日里的风雨。眼下心情大好,又见苑里的梅花开得正好,于是脱了大氅,穿着轻薄的袄子跑到一棵梅花树下。她垫脚,伸手想要去摘开在最上方,开得最艳丽,最红的那朵梅花。 可是无论她怎么够都够不着,明明离指尖不过一寸的距离,却怎么样的触碰不到。就好像她在朱云楼,遥遥地看着正阳宫的飞凤,伸手时明明离得这么近,好像不过一步之遥,却怎么都跨不过去。 身侧突然出现一个青色的身影,顿时一股清香裹着梅花的香味席卷而来。奴儿微微扬头,望见一张清秀的脸庞。正是那个少年,那个让奴儿一见难忘的青衣少年。贵妃之子,东里裕阳。 他今日穿着青色的素面杭绸鹤氅,头戴羊脂玉冠,腰佩碧玉。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一种光亮至美的气息从他的脸庞传来。 奴儿面颊微红,福身,“参见八殿下。” “郡主多礼了。”东里裕阳含笑应下,然而他拿着红梅的手却一直悬在半空,他也不恼,而是极为耐心,眼中又带着丝丝无奈地拉过奴儿的手,轻轻地将她的手心展开,将手中的红梅轻柔地放在奴儿掌心,“郡主可喜欢?” 盯着掌心的一抹红,奴儿微微点头,“奴儿很是欢喜,多谢殿下。只是家父不在府中,殿下今日怎么来了?” “今日我是特意来找郡主你的。”东里裕阳笑道。 “我?” “明嘉姐姐!”远处一个粉红的小人儿冲着奴儿直奔而来。她一把抱住奴儿,扬起自己圆嘟嘟的小脸,“明嘉姐姐,我想死你了!” “福柔,不得无礼。”东里裕阳虽然责备,语气里却满是宠溺。他伸手摸摸福柔的小脑袋,对奴儿说道,“这个小家伙很是喜欢你,你出宫不过十天,就来闹我,吵着要来见你。我也是没法子了。” “八哥讨厌!”福柔努努嘴,傲娇地哼了一声,“净知道告我的状,一会儿回去皇祖母又该说教我一番。” 东里裕阳拍了一下福柔的脑袋,“哟,你这丫头还有怕的东西啊,不容易。” “哼!”福柔表示不想和这个坑妹的哥哥说话,她调头拉着奴儿说道,“福柔早就听说宫外有好多好玩的东西,明嘉姐姐快些带我出去瞧瞧热闹。” “郡主,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的快到了。这街道也比往日热闹。小公主想必会喜欢朱雀街的东街的糖人杂耍。”花信上前躬着身子说道。 “公主意下如何?”奴儿问。 福柔拍手,“那就东街吧!” 奴儿唤来新眉陪着一起出去逛街。走到门口时,奴儿的脸色微微变了变。 “殿下,我们出发吧。”陆银华忽略掉奴儿,笑着走上前对东里裕阳说道。 第四十三章:谁是才女 果然如花信所言,龙抬头节日将近,这朱雀街来来往往的人多了不少。福柔拉着奴儿两人走在前头,陆银华和八皇子则落后几步。 奴儿有些失神,原本的好心情随着陆银华的到来像被泼了一盆冷水,骤然熄灭。 “明嘉姐姐,那是什么?”福柔指着河道边的一个小摊问道。奴儿望过去,那个小摊用红绳一排一排地拴在木桩上,每一排上都极为有序地挂着各式各样的面具。 这是大夏人的习俗,每到龙抬头这个节日,白天人们会穿着颜色鲜艳的衣服走街串巷,祭拜水神。夜晚,年轻的男女们会带上各式各样的面具,在朱雀街游玩,不相识的人也可以结伴而行。明月高悬之时,人们便会戴上面具,来到河边放灯,祈求水神保佑。 是而,每年龙抬头前夕,街边都会有很多摆摊卖面具的小贩。 福柔似乎对这面具十分好奇,不由分说地便拉着奴儿往面具摊走去。她东看看,西选选,最后选了一个白色狐狸的面具拿在手里。 “这儿可好看?”福柔问。 “好看。”奴儿点点头,问老板,“这个多少钱?” “五文。”老板笑嘻嘻地说道。 奴儿正在摸荷包的时候,八皇子已经笑着递了一两银子给老板,“不用找了。” 老板乐呵呵地收下银子,连连奉承了什么玉树临风、出手阔绰云云。 奴儿与八皇子相视一眼,正欲带着福柔离开。陆银华突然笑盈盈地上前挑了两个珠贝面具,一黑一白,倒像是一对。她开口问,“老板,这两个我要了。” 老板还不算贪心,见陆银华是与刚刚那位公子一路的,便躬着身子说道,“小姐若是喜欢,这两个便算我送的。” “那便多谢老板了。” 明亮如朝阳的眸子露出淡淡的笑意,陆银华白皙的脸颊上有个浅浅的梨涡,耳发被风吹得有一丝凌乱,却为她平添了几分风情。她本就生的极美,一笑便令朝阳都失色了。 她翩然走到八皇子面前,半低着头,略带娇羞地将其中的黑色珠贝面具递给八皇子,“少爷面冠如玉,想必带上这面具会更添俊逸。” 陆银华貌美,原本一出现在街道上就是众人的焦点,如今美人主动,在众人灼灼的注视下,八皇子实在不好拒绝扫陆银华的面子,他颇有风度地接下,“多谢小姐美意。” 果然自古才子配佳人。 看热闹的人在心里唏嘘一声,遥遥地望了一眼那对璧人,感慨着离开。不知为何,奴儿心里隐隐有些失落,虽然她知道八皇子肯定不会当众抚陆银华的颜面,但她的内心深处还是希望他能拒绝吧。 看到他们两人带着相似的面具,并肩而行。奴儿默默地拉着福柔打算跟在他们身后,福柔歪着脑袋,眨巴眨巴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她突然转过身,拿了一个纯白的玉兰花面具,伸出短短的胳膊,“给。” 奴儿看着小小的福柔温柔地笑了。心中的不快和郁闷少了大半,她戴好面具,拉着福柔快步跟上八皇子与陆银华。 没走多远,街道前方就响起响亮的敲锣声和吆喝声。 “来来来,猜灯谜、对对联,猜中有奖,对上有奖!” “看一看,瞧一瞧!” 这一吆喝,街道上自认读了些书的人都纷纷围上去。这猜灯谜、对对联是民间逢年过节最为流行的趣味游戏。猜灯谜构思奇巧,十分有趣,而对对联,往往是山外青山,人外人,只有对得最为精妙的才能博得彩头。 “少爷可要去瞧瞧热闹?”戴着面具的陆银华只露出半张脸,颇有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她回头的一瞬,连奴儿都不得不说这副皮相生得好。 八皇子转过来问,“福柔?” 福柔这个豆大的孩子哪里不喜欢凑热闹,连连点了几下脑袋,“要去要去!” 几个人走进人群,围观的人见他们衣着不凡,想必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生怕得罪了贵人,便不自觉地让开一条小道。 陆银华走在最前面,老板笑着迎上来,“这位小姐可是要猜灯谜?”老板让了让身子,让身后挂着的几十个不同颜色,不同花样的花灯露出来,“小姐要选哪个灯?” 陆银华看了看,指了一个红色花灯说道,“我要牡丹花灯。” “好勒!” 老板立刻取下花灯,敲锣的人吆喝得更加起劲儿了。不知不觉间已经围上十几号人。老板展开花纸,大声念题,“谜题: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小姐可有答案了?” “东海有条鱼,无头亦无尾,去掉脊梁骨,这可是你的迷?”八皇子一手背在身后,缓缓上前说道。 陆银华略微思忖一番,“老板,可是‘日’字?” “小姐、公子好生聪慧!”老板拍手赞道。 尚在绞尽脑汁思考的围观人群听到答案后恍然大悟!纷纷拍手称赞两人的智慧。陆银华突然转过身,看向奴儿,“这灯谜着实有趣,妹妹可要猜一个?” 奴儿面上虽笑着,心里却在冷笑。想必是陆银华想她从未去过学堂,又在乡下养过几年,在诗书学识上没什么涉猎。所以才有这一问。 有她珠玉在前,奴儿若不是十分出色,便都是衬托了她。更显得自己读书少,没才华。 乖巧懂事的福柔摇摇她的手,示意她拒绝,可奴儿却笑着点头,“姐姐方才已经猜过灯谜,不如我便来对对联吧。” “好好好!”老板自然不知这对话之中的深意,只当这一行人是哪家的贵公子小姐,饱读诗书,颇有才华。想着她们对对联必然十分精彩,所以原本定在压轴的对对联活动便提前拿出来了。 “上联:香山碧云寺云碧山香——” 这联着实巧妙,巧就巧在既可正读,又可反读。这类对联一般都是在家中苦思冥想,炼字炼句慢慢写出,即兴写出,既要对仗工整,又要兼顾正读反读,是极为考人的。 陆银华似笑非笑地看着奴儿,这对子连她都不能立刻对出,何况是这个乡下小丫头。 奴儿许久未说话,众人渐渐失去耐心,小小的议论声由开始的低声细语,逐渐变得吵闹。陆银华见奴儿窘迫,此刻便是展现她的才华和大度的时候了。她上前,道,“黄山落叶松叶落山黄。” “好!” “不知道这是哪家的小姐竟如此聪慧。” “是啊是啊,这才是真正的才女啊。” 陆银华站在原地,对于这些赞美接受的很是坦然。忽然,奴儿也上前一步,她这一动作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奴儿面色如常,淡淡地道,“红叶丹鹤楼鹤丹叶红。” 众人寂然。 半晌,突然人群里接二连三发出叫好声。八皇子也站在原地看着奴儿点头,老板摸摸自己不长的胡须说道,“第一位小姐的对子联意虽好,但对仗、平仄却不太工整。第二位小姐的对子却是都有兼顾,底下可还有人要对?” 老板见无人出声,便拿了一个锦盒,“那今日首发对子的彩头,便是第二位小姐了!” 面具之下看不清陆银华和奴儿的脸色,老板将锦盒交到奴儿手中,道了一句“小姐好才华。”便又张罗着第二轮比试。 “妹妹真是深藏不露。”陆银华笑道。 “奴儿怎可比及长姐万分之一。”奴儿谦虚道。 “两位都是盛京才女!今日让我开了眼界。”八皇子说道,他看看天,“今日天色也不早了,我便先领着福柔回宫。”他对着身后喊了一声,“来人。” 人群中立刻走出几个便装打扮的侍卫。八皇子吩咐道,“把两位小姐安全送回府上。” 夜晚,涟漪苑。 梦生看看妆台上的银白色的面具,“郡主今日为何要对八殿下如此主动?要知道夫人属意的可是六殿下。” “我自然知道。只是我瞧着我那位郡主妹妹,倒是对这位八殿下很是上心。” 陆银华的眸色渐深,回想起上一次她无意间看到的一幕,一个青衣男孩拿着一支红梅,雪地里倒映出卫奴儿娇羞的模样。 随着这一连几次的失败,陆银华就渐渐明白,与其像母亲那样绞尽脑汁地除掉她。倒不如让她姑且好好地活着,不仅要活着,还要活得很好。让她觉得自己得到了一切。然后,再夺走她最想要的。 一呼百应如何?爱而不得,才是这世上最痛苦的。 陆银华目不转晴地盯着那面具,喃喃道,“只要是她想要的,我都要。” 第四十四章:王朝隐秘 大夏皇城,正阳宫。 皇后端坐在青金瑞兽雕漆凤椅之上,红黄相间的金丝鸾鸟朝凤绣纹朝服垂在凤戏牡丹的红色软毯上,阔大的袖口上绣着银凤,裙裾边用赤金金线绣的云纹,随着光线的微弱变化,闪着若隐若现的光芒。 这位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此刻眉头深锁,微微抿起的嘴隐隐含着一丝愠怒。 金色镶珠弓鞋下方,黑压压地跪了一片人。此刻的正阳宫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中,皇后不说话,没有谁敢开口,没有谁敢动作。 许久,知忆捧着一杯热茶上前,恭敬地说道,“禀娘娘,公子已经重新安顿好了。” 皇后的眉头略略舒展开来,她接过茶小啜一口。在所有人都悄悄松了一口气的时候,茶杯重重地落在茶托上,众人刚刚放下的心又立刻提起来。身子不自觉地比方才弯得更深了。 “公子擅自出宫,你们为何不劝阻?又为何不立刻禀明本宫?”皇后平淡的话语在大殿上响起,她的声音不大,却有足够的威慑力。 “公子之令,属下不得不从。”初一跪在地上回道。 “放肆!”皇后一怒之下挥手打翻知忆手里的茶托,知忆眉心一跳,立刻埋头跪下去。皇后柳眉一挑,“本宫要听的不是这个。” 底下还是一阵沉默,初一一行人是死士而不是细作,皇后想要知道的事就算他们知道亦不能开口。只能重复的请罪,“请娘娘责罚!” 皇后知道再下去也问不出什么,摆摆手对初一道,“你知道该怎么做。” 初一面色如常,他迅速地抽出一把褐色短剑,与此同时跪在他身后的十几号人也先后抽出相同的短剑。 绝对忠心的死士也会犯错,而他们的惩罚方式便是自刺肩骨一剑,不伤及要害但足够疼痛。初一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这些痛在训练时受了多少,早已数不清了。 短剑正欲落下,外面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住手!” 门外走进一个玄色衣裳的少年,他走到殿中,对着皇后微微点头,“放过他们,是我一意孤行。他们没错。” 初一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少年。公子年纪虽小,但喜怒不形于色,心思阴鸷不可捉摸,是一个比雪峰还冷的人。他做梦都没想到公子会为一群死士出面求情。 不仅是初一,连同跪在初一身后的人亦是满脸震惊。 皇后看着底下一反常态的男孩问,“你要救他们?” 男孩点头。 “可以。”皇后答应的干脆利落,她看着面无表情的男孩,眼中有愧疚,然而更多的还是无奈。她微不可寻地叹息一声,随后朗声道,“将公子带回暗室,无我之令,不得擅出。” “凛儿,再有下一次,本宫便替你重新换一批死士。”皇后看着男孩,淡淡地说道。 “谢皇后。”男孩连礼都未行,转身便走,只是路过初一身侧时,停了一下,冷言道,“还不起来。” 看着男孩离去的身影,皇后始终波澜不惊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起伏,她喃喃道,“知忆,你听见他刚刚叫我什么了吗?” 知忆将头埋下去,她在皇后身边多年,自知此时不该自己说话。 “他叫我皇后。” “皇后,皇后……” 皇后突然大笑,只是那弯起的眼角慢慢滑出一颗晶莹的泪水。空荡的大殿不断回响着皇后的略带凄厉的笑声,她大笑又大哭,一把拉住知忆的手。 “知忆,我错了吗?这么多年,我都是为了保护他!我们是母子,母子啊!” 知忆手腕上的手骤然一送,皇后带着泪痕呢喃着,“可他现在却连一声母后都不肯叫我……” 龙涎香还在燃烧,地龙依旧暖和。这看似尊贵的皇宫,看似得到一切的皇后,谁又知道滔天富贵里头藏着多少泪和血。知忆轻声开口,“公子日后自会明白娘娘的苦心。” “但愿吧。” 皇后的语气又恢复平淡,她拿出锦帕拭干眼泪,缓缓伸手搭在知忆的手腕上。那张艳丽的脸没有太多表情,只是看上去比往常更加沉静。她遥遥地望了一眼天边将落的夕阳,“带上参汤,陪本宫去龙阳殿瞧瞧陛下。” 知忆冲身后的小宫女使了眼色,便扶着皇后慢慢往前走。夕阳的余辉洒在皇后火红的凤袍上,皇后头上的五凤挂珠钗随着她的步子轻轻晃动。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走到殿门口时,她忽地停下步子。半晌,她轻启朱唇,“今日殿中之人,皆杀。” 语罢,守在门外的侍卫立刻冲进殿内执行命令。皇后不再停留,头也不回地搭着知忆的手缓缓走向步撵。今日凛儿冒然出现,所有见过他的人都得死。 这世上唯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暗室,玄衣男孩负手而立。 初一站在他身后,平生第一次内心觉得有些局促。他抱剑道,“请公子恕罪。” “你有何罪?”男孩平淡地问。 “属下……”初一想了想自觉没错,但皇后说他错了便是错了。 “既然无罪为何要请罪?”男孩问。 “属下未能合皇后心意。”初一老实地答。 男孩转过身,“你的主子是?” 初一毫不迟疑地答,“公子。” 男孩拂袖走进内室,“既如此,合不合皇后心意有什么重要的。重要的是合了我的心意。” 初一呆呆地看着男孩的背影,讷讷点头,是啊,死士只忠于一人,那人便只是公子,如此而已。 一个小石子飞过来,初二走上前坐在一旁的台阶上问,“想什么呢?” 没等到初一的回答,初二就自言自语地说道,“今日正阳宫里的人都被皇后处置了。我刚刚出去走了一遭,周围的隐卫增加了一倍。若无变故,公子恐怕……”初二朝里面深深地看了一眼,“此生难出暗室。” 初一站起来,踢了踢初二的脚,“那些不是你我该想的事。我们,只管听公子吩咐就好。” 谁会想到在皇宫深处的禁宫中,在看不见的黑暗里,会生活着一个人。而这个人恰恰是整个大夏,整个东里王朝最大的秘密。 第四十五章:正面交锋 “郡主,奴婢从小厨房拿了些芙蓉糕来,可要尝尝?”门外响起新眉的声音。 此刻奴儿正拿着那册账本伏在案桌上苦读。这册账本意义重大,若被人知晓它的存在,必然会带来杀身之祸,最好的方式就是一字不漏地将它记在心中。 这几天她得了空闲,便天天将自己关在房里研究这个账本。不许任何人打扰,故而新眉便一直站在门外。 奴儿葱白的手指还在不停地翻动书页,她头也未抬,朗声道,“我不饿,这芙蓉糕拿下去散了吧。” 新眉迟疑了一下,还是应了一声“是”,便端着木托到了别屋分给其他人。 新眉走后不久,外面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白双的声音。 “郡主,有要事。” 奴儿想了想,将账本收好,又在书桌上摆上一本翻开的《诗经》。这才说道,“进来吧。” 话音未落,白双立刻推门而入,她微微福身,“郡主,刚刚得了消息。李侍郎今日一连三贬,官品连降三级,从从一品的户部侍郎贬为了从三品的太常寺卿。现在这件事闹得可大了,街头巷尾都在传呢。” “可打听到李侍郎为何被贬?”奴儿问道,她心中隐隐觉得此事与大伯陆文脱不开干系。 “据说是被陆文大人弹劾了。”白双沉声道。 陆文? 奴儿漫不经心地合上诗集,皎月般明亮的眸子转了转。陆文爱财,按说拿着李家的把柄私下敲诈总比闹到朝堂上好。难道这陆文贪心太过,既敲诈了别人,又把别人给告上了朝堂? 奴儿想想,觉得那是极有可能的。但是,奴儿给陆文的,仅仅是李侍郎贪污受贿的一小笔,就算闹到朝堂,那也绝没有到连降三级的地步。 李侍郎降职的背后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彼时的奴儿自然不会知道,李侍郎之所以一连被贬,全然是因为李家公子动了不该动的人。 朝堂之事里藏着多少宫中秘辛,奴儿回过神,索性懒得再想。管它什么原因,总之李家突逢变故,李毓之失了靠山,这府里总算可以落个清净。 这就是结果。在奴儿看来结果远远比过程重要。 门毫无征兆地“砰”的一声被人踹开。 出现在门口的是一张气到扭曲的脸,李毓之来得很急,头上的步摇还在左右晃动。她刚刚收到父亲的消息,还未沉下心来细想,便将一切事情归咎到奴儿身上。气得她失了往日的沉着隐忍,不顾下人的阻拦直直地冲进小柳庵。 “卫奴儿……” 这三个字几乎是从李毓之牙缝里挤出来的,那恨得带着一丝微颤的语气,倒真是只有恨毒了才会有的。李毓之三步并作两步快步上前,她站在奴儿面漆,扬起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了奴儿一记响亮的耳光。 她颤颤地指着奴儿怒道,“你娘死了,我这个嫡母便来教教你做人的道理!” 她一把抓住奴儿的肩膀,长长的指甲嵌进奴儿娇嫩的皮肤里,在她身上留下青色的痕迹。李毓之已经丧失理智,她不顾一切地吼道,“你告诉我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你还活着!你究竟是什么人?又是谁在背后帮你?” “说!” “说!你说啊!” 李毓之的暴怒将所有人都惊呆了。她们震惊地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动作,只有白双在拼命的用力想要拉开李毓之,无奈李毓之已经癫狂,怎是她一个人能拉得开的? “大夫人的意思是,那些人是你派的?”奴儿盯着她问。 “是又怎么样!”李毓之大笑,她慢慢凑近奴儿的脸,用只有她们听得见的声音说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卫抚柳那个贱人是怎么死的吗?我告诉你,她就是我杀的,我一碗药一碗药的毒死了她。” “想必你还不知道吧。她死后收殓下葬,我命人以发覆面,以糠塞口。你想想你那貌美如花的娘亲,那个样子该有多丑啊。” 李毓之在看到奴儿眼里无法抑制的愤恨时,嘴角轻轻一挑,她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斜睨一眼奴儿沉下去的脸色。心中顿时感到无比畅快。 肩上隐隐有些疼痛,然后奴儿却不自知。此时此刻环绕在她脑海里久久不散的只有印象中娘亲的病容,卫颐的死相。 那些每个夜晚都在纠缠着她的梦魇,像一双无形的手时时刻刻都在缠绕着她。像是被巨大的黑暗笼罩,像是有无数块的巨石压在她身上,让她无法喘息。 年少时阴暗和寒冷已经定格,自此无论她怎样的奔跑逃离,都永远逃不出那阴影的边缘。那雪中的一枝红梅于她而言就是照进她黑色生命里的一束光,让人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 奴儿慢慢地站起来,眼中的愤怒渐渐转化为一种死一般的沉寂。她看着李毓之突然诡异一笑。 “啪!” 脆生生地一记耳光打在满脸不可置信的李毓之脸上。 “啪!” 又是一声脆响,李毓之的另一边脸顿时出现一个手掌印。 “你敢打我?”李毓之捂着脸又惊又恐地尖声叫起来,“我是你的嫡母,你名义上的母亲,好啊,好啊!你个不孝之女,今日我便要替将军行家规,好好地管教管教你!” 奴儿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安之若素地坐下,“方才你已经亲口承认派人刺杀本郡主。于公,我是圣上亲封的二品郡主,你却派人刺杀,是对我的不敬,亦是对圣上的不敬。视为不忠。于私,您是我的嫡母,虎毒尚不食子,而你却要置我于死地,视为不义。” “今日你个不忠不义之人想要替我父亲管教我这个圣上亲封的郡主,恐怕不能了。因为……”奴儿柳眉轻挑,随手拿起案桌上的茶杯小酌一口,忽地她话锋一转,朗声道,“因为今日本郡主要废了你!” “你敢!”李毓之怒斥,“我是你父亲八抬大轿从正门抬进来的妻子,小小庶女也敢口出狂言!” “若是平常我自然不敢逾越。但今日,我偏偏就敢了。想知道为什么吗?”奴儿似笑非笑地问,“新眉,传负责给夫人诊脉的王大夫。” 看着李毓之不解的面孔,奴儿掩嘴轻笑,“大夫人难道不知自己已有半个月的身孕吗?可是父亲外出征战已经快要两个月。你这半个月的身孕,又是从哪里来的!” 第四十六章:李氏惨败(1) 天边划过一道惊雷。 秋兰与陆银华一前一后走进来,前者脸上带着狡黠,后者则微微蹙眉,娇美的脸上写满疲惫。 “今日的小柳庵真是热闹。”奴儿含笑放下茶杯,小柳庵并不大,一下子进来五六个人,一时间显得颇为拥挤。奴儿递了一个眼神给白双,“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华裳郡主和秋姨娘看座沏茶。” “是。”白双立刻搬来两张梨木圆凳,又细心地铺好软垫。在场四个有身份的人,独李毓之这个将军府的主母,愣愣地站在原地。 她脸上的表情复杂,失去的理智渐渐回来。她略略抬眼与陆银华的视线接上,她的身子忍不住微微一颤。她从陆银华的眼里看到了什么? 那双她平时引以为傲的秋水般的眸子里充斥着不尽的失望、疲惫、愧疚,然而真正令她心惊的是一种坚定。她不知道那种坚定是什么,愧疚又是从何而来。 她只知道她在疼爱多年,栽培多年的女儿眼里看到了自己曾经看月白的眼神。 “这小柳庵地方不大,事情却不小。姐姐我便也只好来走一趟了。”陆月白捋捋衣袖,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正了正身子说道。 “当家主母怀有身孕,却对不上日子。这事情的确不小。” 秋兰不咸不淡地说道,大夏最为看重女子贞洁,七出之条里独这一条能给她足够的理由彻底废掉李毓之,也独有这一条,卫奴儿才敢凭着自己郡主的身份,不顾名义上的母女之情,废主母。 秋兰冷冷地看向李毓之,眼里露出挑衅的笑意。她继续说道,“恐有红杏出墙之嫌。” 李毓之冷笑着回道,“我竟不知在大夏何时竟轮到小妾指责主母,庶女冒犯嫡母这般。” 李毓之恨恨地将视线投到奴儿身上,“你以为你现在贵为郡主便可在将军府只手遮天?你这般拙劣的栽赃陷害,这世间又有多少世人会相信你的谎言?待将军回府……” “只可惜。”奴儿扬声打断李毓之的话,她脸上的笑意不再,只剩下隐隐的恨。她一字一句道,“只可惜你等不到那天。” “启禀郡主,大夫已经带到了。”新眉莲步走进,冲着坐在上方的奴儿微微福身。 “带进来。”奴儿面无表情地道。 从外面走进来一个着深色直裾的长胡子老头,他肩上还挎着一个硕大的药箱。他走到中间,“草民谢长治见过郡主。” “谢大夫,将你这些日子为大夫人诊脉的结果,好好说清楚。”秋兰迫不及待地开口,她的声音里隐隐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语气。然,唯有这位谢大夫才能听出坐在上方貌美如花的秋姨娘语气中的胁迫。 谢大夫躬着身子,额头上渐渐冒出细汗。他不敢伸手去擦,亦不敢去看大夫人灼灼的目光。他只能深深的把头埋下去,吞吞吐吐地开口,“草民在半个月前诊出大夫人已有喜脉……” “你胡说!”李毓之冲上前啪的一声打在谢长治的脸上,“你为何,为何要帮着她栽赃于我?谢长治,这些年,我待你不薄啊——” “大夫人,我……” 谢长治何尝不是内心饱受煎熬,他猛地抬起头想要解释些什么,话涌到嘴边,却有一道寒光般的视线投射到他的身上。想要说的话顿时卡在喉间,他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 “大夫人,草民所说句句属实,如有半点虚假,我谢长治便不得好死!” 谢长治颤巍巍地伸出三根手指头毒誓道,他不想做一个卖主之人,可秋姨娘拿捏到了他的痛处,他不得反抗,不得反抗啊! “此事事关重大,妹妹怎可听信一人之言?” 陆银华慢慢地抽出袖口里的锦帕,不经意地扫过鬓间珠翠。她斜睨一眼跪在地上的谢长治,用那婉转如鹂鸟的声音轻飘飘地说道,“不过是民间庸医,诊断有误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妹妹,我听闻此事便立刻派人入宫请了太医。为求公允,想必妹妹是不会介意多让一个太医来诊断的吧?” “姐姐说的是哪里话。奴儿也不想平白冤枉了大夫人,若能多一个太医的诊断,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奴儿颔首,她眼珠一转,转而说道,“只是若太医诊断此事为真,姐姐便要难做了。” 陆银华的视线不经意间从李毓之身上掠过。她自然明白话里的意思,她继续说道,“若此事为真,我自不会偏袒于谁,妹妹尽管公允处置,我绝无怨言。” 正说着,外面传来梦生急匆匆的脚步声。陆银华笑着说,“看来太医已经到了呢。”她对外面喊道,“梦生,请樊太医进来。” 这位公里来的太医在众人灼灼的视线里坦然走进。不愧是宫里的太医,他面色坦然,一举一动不差分毫礼仪。 “劳樊太医走一趟。”陆银华站起来盈盈施礼道,她将视线移到李毓之身上,“这位便是家母。” 樊太医早已知晓事情缘由,他能出宫跑一趟,全然是因为欠了芳嫔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他没有太多话,而是打开药箱,拿了一张雪白的娟子出来。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都在静静地等待着太医的诊断结果。 半盏茶功夫过去,樊太医收了娟子,将它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回药箱。这才起身回话。 “禀两位郡主,陆夫人的确已经怀孕半月。” 樊太医一句话便定下了局势。 陆银华深吸一口气,不再去看李毓之惨白的脸色。默默地坐回凳子上,微微闭眼,“有劳太医,梦生,送太医回宫。” 这一结果并不出乎奴儿的意料。宫里的太医虽说医术高于民间大多数大夫,但民间却也并不缺乏医术高超之人。而这谢长治便是一个,他师从医圣华明,在医术上颇有造诣。 秋兰费劲心思地控制住谢长治,从奴儿回府的那天起就开始布下此局,自然明白李毓之母女并非善类,早就留了后手。 谢长治早在半个月前就在李毓之的药膳中加了一味药材,使她的脉象呈怀孕的假象。若非宫中第一太医薛乔出手,寻常太医根本诊不出来,然而薛乔从来只为皇帝诊脉。 第四十七章:李氏惨败(2) “李氏,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李毓之沉默半晌,突然笑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一笑过后她又突然变得很平静,她的眼睛布满血丝却没有半点湿润。整个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状态,像死了,又好像还活着。 秋兰突然起身,她充满挑衅意味的走到李毓之面前。伸手抚上自己小腹,像是故意炫耀似的开口,“大夫人膝下已有两位小姐,一个公子,却偏偏要做这般见不得人的勾当。” “妾身原本以为腹中的孩儿终于有人作伴,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将军尚未出征之时,便时常对妾身说想要一个小公子……”秋兰微微扬头,仿佛在回忆昨日与陆挚的缠绵。李毓之本就妒她得宠,更知此次栽赃秋兰也少不了出力。更是恨得牙根痒痒。 “闭嘴。”李毓之的声音气得有一丝颤抖。阔大的袖口里的手早已紧握成拳。 秋兰对她的反应不甚在意,反而越发夸张地说道,“还说妾身若有了孩子,便要将妾身抬作平妻,给他嫡出的身份,免得委屈。” “我让你闭嘴!” 李毓之突然高声尖叫一声,猛地撞向秋兰。秋兰立刻转身想要跑开,却被李毓之抓住头发往前猛然一推。陆银华惊呼,秋兰整个人扑在案桌之上,她惨叫一声,软软地倒下。 李毓之此刻坐在地上一只手狠狠地拽着秋兰的头发,另一只手则是拼了命的掐住秋兰的喉咙。陷入癫狂的人力气都大的惊人,足足四个人才将李毓之拉开。 秋兰发丝凌乱地躺在地上,雪白的脖子上多出了几道红色的印子。她的身子微微抽搐,鲜血从她的两腿间流出,逐渐渗透她的下裙。她伸手拉住奴儿的裙角,用很虚弱然而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开口。 “郡主,救我。” 不得不说秋兰倒真是一个演戏的好手,瞧瞧这狼狈的样子,像极了一个被恶毒主母欺压到小产的可怜女子。 原本秋兰假怀孕自然不是长久之计,她自导自演这出戏当然是为了彻底拔除李毓之这根刺,顺带将怀孕这件事给带过。 这些,奴儿心中自然清楚。她看看躺在地上面色惨白的秋兰,连忙故作惊慌地蹲下扶着秋兰的肩,冲身旁已经愣住的丫鬟们吼道,“愣着做什么。快把秋姨娘带下去,再请大夫诊治!” 妙春小跑着上前,在几个婆子的协助下,将秋兰给半抬着到就近的屋子。 所有的事情都已明了。胜败已定。 陆银华仍旧做得端正,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有微微抿起的嘴流露出一丝担忧。奴儿看看她,饶是蹙眉也是绝色风姿。可惜,她不是男子,不懂怜香惜玉。 还未等到她开口,沉默已久的陆银华突然开口,“既然事情已经查明,此事便由妹妹处置,姐姐绝不会有半分异议。” 她的语气很冷静,目光里藏着的是触碰不到的寒冷。李毓之打了个哆嗦,她终于明白一开始看到的愧疚从何而来,决绝又是从何而来。 原来她的女儿从一开始,就已经打算舍弃掉她。果然是她李毓之的女儿,这般狠心,这般懂得取舍。可不知为什么,那张一贯挂着冷静和骄傲的眼睛滑出两行清泪。 她哭,不是因为她败了,而是哭自己是个失败的母亲。 “让我进去!” 陆月白匆匆赶来,连自己头上的朱钗歪了也没发现,看来她真的很着急。奴儿原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发一通娇娇小姐的脾气。谁曾想,陆月白扑通一声跪下,双手交叠高高举起朝着奴儿深深地拜下去。 “明嘉郡主手下留情!” 奴儿低头看着跪在自己脚下的陆月白,遥遥想起很多年以前那个中秋。 她也是如此跪在李毓之脚下,苦苦地哀求她为娘亲请一个大夫。她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一下又一下重重地磕下去。滚烫的泪水落到冰冷的地板上,她记得李毓之那双绣着红牡丹的金绣鞋,也记得那一刻的绝望和卑微。 大夫终究没有请到。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小柳庵。她只记得那晚,在所有人都在庆贺着中秋佳节的时候,她却失去了这个世界唯一的牵挂,娘亲选在世人团圆的日子永远地离开了她。 那时,娘亲气若游丝地躺在床榻上,原本姣好的面容早已不再,只剩下苍老的病容。犹记得她跪在娘亲床下。贝齿死死地咬住下唇,双眼憋得通红,可愣是没落下一滴泪水。 娘亲抬起颤巍巍的手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她不停地拍打床沿质问着奴儿,“你为什么不哭,为什么不哭!咳咳,我要你哭!” “你要记得我教你的,不要去争,不要去抢。那些东西不是你的!”娘亲一着急连连咳嗽了好久,可她宁肯拖着病体,强撑着一口气,也要逼她。她怒问,“告诉我你是谁!” “我是卫奴儿,我不争不抢,安然度日,永世为奴。” 这是自她出生起娘亲便对她说的,奴儿恨啊,恨娘亲空有才智却不懂争取,所以才会落到这个地步。就在那一夜她第一次顶撞了娘亲。 “可就算如此,就算不争不抢,永世为奴。换来的又是什么呢?” “换来的就是她她一碗药一碗药地把你害死!你骗了我整整七年。七年啊!你若真想我安心为奴,就不要死!你死了,我便会不顾一切地去争、去抢!” “不孝之女!”娘亲气急了大喊,然而她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弥留之际,她用自己最后的温柔轻轻地舒展开奴儿紧握的拳头。 她说,“奴儿,你终究是个女子。你别怪娘,我只想你别活得那么累。娘,心疼……” 天边传来一声闷响,蓄势已久的大雨终于落下。 奴儿回转思绪,怔怔地看着远方,一股酸楚猛然涌上心头。她清清嗓子,“李氏犯我大夏七出之条,且心思歹毒,戕害侧室,意欲刺杀本郡主。罪无可恕,然念其操劳将军府多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废其主母身份,即日发配至田庄。府中之事,暂由姨娘秋氏主管,聂氏协助。” “从此,李氏毓之与我将军府,再无半点干系。” 奴儿看向陆银华,“姐姐可有异议?” 陆银华起身,“并无。” “大姐!”陆月白大喊一声,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陆银华。 陆银华俯下身子,拉起陆月白,“月白,听话,跟我走。” 她语气温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命令。陆月白看看已如死灰的李毓之,到底还是跟着陆银华走了。 事情了结,所有人都三三两两退下。奴儿终于长舒一口气,疲惫地坐下。 “郡主累了吧。”方姑端上一杯碧螺春,“刚沏好的。” 奴儿漆黑的眼珠转了转,含笑接过茶杯,突然说道,“我在醉霄楼遇刺,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老奴愚钝,不知郡主想听什么。” “愚钝?”奴儿喝了一口茶,淡淡地说道,“你可不愚钝。” “否则又怎会亲自去了一趟涟漪苑?” “我一直以为我待你不薄。”奴儿嘴角扬了一下,像是在自嘲一般。忽地,明亮的眼眸中释放出一道冷光。怒气中隐隐含着一丝杀意,“而你却又为何要背叛我?” 方姑重重地叹息一声,她缓缓站起来,许久,她才开口,“因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何人之托?” 方姑沉声道,“你母亲。” 第四十八章:惊梦 娘亲…… 奴儿红了眼睛,仿佛心口上那道结痂的伤口被人骤然用利刃挑开。才发现血肉深处已经溃烂,黑色的血顺着伤口,流遍全身,浸透骨髓。 “你生下来掌心便有一个红色的月牙胎记。曾有道士来到府上为你算命,道你出生之时手握红镰,命带富贵,主杀戮。能颠倒日月乾坤,会给大夏带来灾难。” 方姑不看奴儿震惊的脸,回想起当初旧事仍旧历历在目。她踱着步子,继续说道,“而你出生那年,洪灾泛滥,瘟疫横行。天灾人祸不断。夫人亲自去拜访那算命道士。为你取名为奴,压制你命中贵气。此后,一切才恢复正常。” “夫人重病之时曾召见于我,嘱咐我,若有一天小姐真应了那预言,便让我想法子杀了你。”堆积在心中多年的旧事终于说出来,紧绷的弦骤然放松。方姑慢慢转身看着奴儿,缓缓开口。 “郡主早慧,我原以为是生活所迫。可后来我渐渐发现,郡主的早慧根本是为了成全自己的野心。你现在已经得了许多人这辈子都求不来的地位和荣耀,而你却还想要更多。人的欲望只增不减,郡主若不放手,只会深陷其中,无法自拔。黄泉之下,夫人如何能安心啊!” 奴儿沉默地听完方姑的所有话,她的心情变得很奇怪,没有恼怒母亲,没有责怪方姑的背叛,而是超乎寻常的平静,平静得诡异。 “她死时,李毓之命人以发覆面以糠塞口,黄泉之下,又怎会心安?”奴儿轻笑一声,眼角有些湿润。 “去他的颠倒乾坤,去他的天灾人祸。不要我争,我偏要争。命?什么是命?我偏要天下尽在我手,任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要受万人朝拜,我要我为刀俎,人为鱼肉!” 奴儿红着眼睛看向方姑,“谁又能奈我何?谁又能奈我何!” 方姑震惊地望着奴儿,她微微摇头,却知道现在无论她说什么也阻挡不了这个十二岁女孩的野心膨胀。 视线与视线相撞,方姑不禁感到一丝寒意。她在一个十二岁女孩的身上看到了太后当初在后宫厮杀时所散发的杀气。可那个时候的太后已经二十四岁,而她才十二岁。 背后的里衣已经被汗粘住。方姑忍不住耸耸肩抖开粘在后背的里衣。她很清楚事发之后,会面对什么。 奴儿起身,拖着长长的裙摆缓缓走到门口停下,她回首低声道,“你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我从此容不下你。找个体面的死法,我不想闹得太难看。” 说罢,奴儿头也不回地离开。 方姑盯着那抹离去的背影看了很久,直至那背影消失在了拐角,她也还怔怔地望着。她一向知道郡主心狠,却从未想到在这个孩子心中,死只是淡淡的一句话而已。 罢了罢了。 将死之人计较那么多做什么。方姑淡淡地叹一口气,从地上起身,她扶正头上的发梳,将腰带捋整齐。而后她扬着头,挺直腰,阔步走出去。她走得很慢,每走一处都会稍停片刻,看看这将军府的景色。 这么久,这还是她第一次沉下心来欣赏这奇石嶙山。可惜,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方姑走到河道旁边停下。冰雪消融,冰封的河道已经有河水开始流动。 方姑抬脚,一步一步迈上河道之上结的冰层。她看着裂缝从自己的脚下延伸出去,她嘴角微微上扬,带着宁静释然的笑,缓缓地走向已经流动着河水的一边。 她闭上眼,就让这冰雪河水埋葬她吧。 噗通。 河水溅起一道水花。 翌日,奴儿与陆银华一同回宫。 长清宫。 奴儿靠在罗汉榻上,身上披了一件绒毛大氅,她单手支着脑袋,闭着眼睛小憩。 “新眉。”奴儿唤了一声。 “郡主有何吩咐?” “去内务府通报一声,长清宫的方掌事在将军府不慎落水,人就近葬了。再让他们支两个人过来帮衬。从今天起,你就是长清宫的掌事宫女。” “郡主,我……”新眉受宠若惊。 在宫中,宫女爬上龙床变凤凰的事着实很少。她们最好的出路便是跟得一个好主子,主子荣耀,她们便荣耀,在宫女太监中说话也能硬气些。最再便是能成为有品阶的女官,但那多也是为王公大臣的女儿们设置的。 对于新眉这类宫女来说,能成为一宫的掌事,便是顶好的差事。这位子一般是上了年纪,有阅历的嬷嬷坐的,依着寻常时候新眉至少还得再奋斗个七年八年才能去争一争。 然而她现在这么年轻便能得到多少人望也望不来的位子,有多少羡慕,就会有多少嫉妒。嫉妒作祟,新眉多少会成为宫女太监之中的众矢之的。学会从容不迫地处理这些嫉妒,学会接受别人的羡慕,这也是奴儿想要给她的历练。 只是因为方姑的死,和在将军府每日都像打仗一般的费心,着实身心俱疲。奴儿不想过多解释,于是翻过身,“去吧。” 新眉点点头,“是。” 回宫之后一切都开始渐渐恢复正常。陆银华颇得皇太后的喜爱,日日伴着皇太后礼佛读书,博了一个贤良善德的名声。而元安帝即便政务繁忙,隔三差五也会到长清宫来看看奴儿,时不时地也会赏赐些新奇玩意儿给奴儿。 不同于陆银华的低调温柔,因为元安帝的宠爱,奴儿本就颇受大众的关注。她活得肆意而又张扬,却也博了一个机敏聪慧的名声。当然,这和元安帝天天的称赞有很大的联系。 奴儿也在一次次的相处中摸清了元安帝的脾性。 半年的时间过去。将军府发生的所有事都随着冰雪的流逝而散去。日日枕着玉枕而眠的奴儿并不知半年前她的无心举动,竟害的整个大夏贵族都惴惴不安。 陆挚征战半年,大破蛮夷,收回三座城池。 这年,奴儿十三岁。 陆挚征战一年,连胜三仗,沙场之上直提敌军首领头颅。 这年,奴儿十四岁。 眼看凯旋在即,却在凉州,那个仿佛被人诅咒的城里发生变故。 蛮军诈降,趁夜偷袭,里应外合。 那个威名远扬的抚远大将军也在厮杀中不慎被人刺中心脏,战死身亡。 大夏此战,惨败。 第四十九章:长歌当哭 战报八百里加急送进皇宫。 听闻噩耗之初,奴儿手里的团扇砰地一声落到地上。她怔怔地望着前方,想要透过这云端看看千里之外的陆挚的境况。 可除了一层又一层的云,除了一重又一重迂回的宫道,她什么也望不见。奴儿的心突然空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声音再不断回响。 陆挚死了。 陆挚死了。 陆挚死了! 她的身子猛然一震,空荡的脑子迟缓地滥滥泛出一丝悲伤,那若有似无的悲伤像一根细细的绳子慢慢地缠绕在她身上,一点一点的融进她的血肉,化为一种巨大的悲痛突然将她掩盖。她后退一步,右手撑在案桌之上,勉强站定。 新眉冲上来一把扶住奴儿,带着哭腔喊道,“郡主,您节哀啊!” 奴儿讷讷地将手放在胸口上,她脖子上还带着那枚扳指,眼前突然闪过陆挚那时的眼神。她努力地想要跟着他的眼神一步一步回忆,寻找异常。可是无论她怎样克制,她的大脑仿佛已经不再受她控制。 她混混沌沌的,听不见新眉的呼喊。心中有一个声音再不断地呐喊,让她无法思考,无法停息。陆挚,你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带着我十几年的恨死了,那么我活着的意义呢? 我又为什么而活着? 气血上涌,耳畔传来昔日母亲温柔似水的声音,“奴儿,到娘这里来。” 奴儿咧嘴一笑,她伸手想要抓住那光亮中模糊的影子,可她自己的身子却不受控制地软软地向后倒了下去。 “郡主!” 龙阳殿。 元安帝下方站了整整齐齐的两排人。他们是大夏政治中举足轻重的人物。眼下却所有人都愁眉不展,默默叹息。 “陛下,大将军的尸首已经在回京途中。当务之急一是安顿好将军尸首安抚将士之心,二是另寻良将前往前线收回城池,赶走蛮夷。”一个老臣站出来,颤巍巍地说道。 “废话!”茶盏落地,水花四溅,然而却没有人敢上前收拾。元安帝转身,他额角青筋暴起,似乎很是愤怒。 “朕要听的是派谁去打仗,谁去收复失地,谁去重拾我大夏的颜面!”元安帝重重拂袖,朝中文兴武衰,陆挚一死,根本没有可用之人,要他如何不气? “陛下,抚远将军之子陆明武骁勇善战、有勇有谋。臣以为是前往凉州收复失地的不二人选。”翰林院刘学士拱手说道。 “陆明武虽也是个武中奇才,可年纪尚轻,也无威信。在凉州该以何来服众,又该以何来统帅三军。不妥不妥啊!”兵部侍郎王大人反驳道。 刘学士双手一摊,“既然王大人觉得不妥,那便举荐一个更合适的人来。” “我……”王大人一时语噻,朝中的确无人可用。他一甩袖子,仰天长叹,仍旧坚持己见,连连摆手道,“陆明武难当重任,委实不行委实不行。” 元安帝本就心烦,底下的大臣争成一团半天也没争出个结果来,心情变得更加烦躁。 直到角落里的陆文站出来,大声说道,“启奏陛下,臣以为放眼朝中上下,最能担当此任的当属太子殿下。陛下可命殿下为主帅,再择良将为太子参谋。一来太子殿下身份尊贵,更易号令三军。二来殿下亲自出战亦能鼓舞士气。三来太子殿下此战得胜,亦是扬我大夏雄姿!” 不知何时,大殿内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站在末端不起眼的角落里的陆文。是啊,他们把贵胄公子、寒门学子都想了个遍,独独忘了这些个皇子殿下。 元安帝眼中闪过一抹亮色,当下拍板决定,出征凉州,由太子挂帅。他赞许地看了陆文一眼。说道,“你倒是个有主意的。朕宫里的汝窑天青水仙盘便赏你了。” 陆文大喜,立刻跪下谢恩,“臣,谢陛下赏赐!” 太子挂帅,这个主意当然不是他陆文想的。而是许伯庸提的,两年之间,陆文已经成为醉霄楼的常客,而许伯庸便是他的谋士。当然许伯庸助他得到想要的,他自然也要在某些事情上听命于许伯庸。 换句话来说,陆文便是许伯庸安插在朝廷中的一个眼线。 头脑十分不灵光的陆文还不知道许伯庸的背后是那个劫匪一样的侄女。若有一日他知道自己被她玩得团团转,又不知会是怎样的表情。 长清宫这番,奴儿昏睡了小半个时辰才悠悠醒来。 新眉跪在她床边,手里拿着一张帕子轻轻替奴儿擦拭着额头,“郡主,你可让奴婢担心死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奴儿坐起来问。 “未时一刻。”新眉起身,将帕子交给门外的宫女,又拿了一把扇子过来替奴儿扇风。奴儿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该来了。” 片刻,门外响起幽若的声音,“新眉,郡主可醒了?陛下召见,可要我去回了?” 新眉看看奴儿,“外面日头正晒,郡主又刚醒来。陛下一贯心疼您,不如去回了话,迟些再去。” 说话间奴儿已经自己下了罗汉榻,她一面整理自己的衣裙,一面说道,“别的事情都可以迟,现在却是片刻不能耽误的。”奴儿提高声音,“幽若,备好步撵。” 元安帝的召见多半是因为陆挚。方才心中的郁结还在,可是理智却在告诉奴儿这是进一步加固皇宠的机会。她当然清楚她所得到的尊敬,一半是因为元安帝的宠爱,一半是因为他父亲的身份。 现在陆挚一死,她在世上就真的再也没有依靠,而元安帝是唯一的希望。今日她就是要在元安帝面前把这个痛失亲父,孤苦无依的娇弱形象演好,让人怜惜,为自己铺个前路。 “郡主,将军新丧,换上素服再去面圣吧。”新眉捧出一身雪白的衣裳走到奴儿面前。 奴儿瞟了一眼梨木衣柜,她伸出葱白的食指指了一件火红的衣衫,“我要穿那个。” “郡主不可,那是红衣,将军战亡,您若穿上那便是会被世人诟病不孝的啊。”新眉以为奴儿伤心过度,失了心智,可当她看到那一如既往幽黑深沉的明眸,她的心突然定下来。 新眉不再劝说,而是转身将手里雪白的衣裳换作那件红的惊心的对襟长裙。 奴儿站在妆台前,镜中的人儿一袭红装,眉心一点朱红,女子的娇美随着年龄的渐长慢慢显露出来。她站在那里,不笑亦是一处风景。 她莲步走到宫外,红纱轻扬,她坐上步撵。 爹,我来看你了。 第五十章:梨花带雨 步撵停下。 新眉挑开帘子,恭敬道,“郡主,龙阳殿到了。” 一只纤细雪白的玉手伸出搭在新眉的手腕上,一个火红的身影缓缓从步撵内缓缓走出。纤腰束素,尽展婀娜风姿。龙阳殿的太监忍不住看着这抹明艳的身影怔怔出神。 都说大夏第一美人是抚远将军的大女儿陆银华。然而眼前这个女子眉若远山,眸如皓月,轻叠乌云发,风消雪白肌。折纤腰缓缓而至。难怪那些个文人学士常赞美人“俊眉修眼,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 “这位公公烦通报一声,明嘉郡主到了。”新眉微拘着腰一手扶着红衣美人,一面含着笑柔柔唤回看得出神的守门太监。 太监恍然回过神连连到是,躬着身子退下时忍不住又偷偷瞥一眼那抹红色影子。 奴儿静静地站在原地,眼神幽深,新眉知道自己主子一向让人捉摸不透,自将军噩耗传来,她便变得更像一座云烟蒙罩的茫茫远山,愈发不可揣测。 半晌,里头匆匆跑出一个太监,恭敬道,“郡主里面请。” 奴儿随引路的太监向元安帝的御书房行去,她走得很慢,每一步她都自感沉重。她在御书房门外定定地站了许久,眼前这道门一旦打开,她便再也没了回头路。她终究还是变成了自己内心深处最为不屑的人,一个可以把任何东西都用来博宠的,不择手段的人。 “郡主,别让陛下等久了。”新眉在她耳边低声道。 奴儿微微抬手,立刻有人将门打开。这不是奴儿第一次来龙阳殿,亦不会是最后一次。可今天,她一身红装出现便感受到上方投来的几道灼灼的视线。像是烧红的铁落在她身上。 可她依旧面色坦然,她迈着细碎的步子上前,微微抬头看清上方正坐着元安帝并太后和荣皇贵妃。她盈盈下拜,“奴儿拜见陛下、太后,参见皇贵妃娘娘。” 太后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了奴儿半晌,她皱眉,语气不善地开口,“你可知今日召见是为何事?” “回太后,奴儿已然听说。”奴儿低声答,语气中隐隐带了一丝微颤。 太后哦了一声,扬声说道,“丧期之内,那你又为何不着缟素而着红衣?大夏国境可容不下不孝之人。” 因为元安帝的偏爱和厚宠,使得一向尊崇礼教规矩的太后对奴儿一直不满,平日里碍着元安帝和她那已故母亲的面子也并未多加苛责。只是她已然受封郡主,算是皇室之人。今日她着红衣面圣,实在罔顾皇家颜面,大失体统。 荣皇贵妃看看不发一言的元安帝,自然知道元安帝喜欢这个孩子,这两年屡屡为她打破了不少规矩。今日看这样子也没有任何异常,许是不好驳了太后的面子这才一直没有开口。于是皇贵妃体贴地开口,“郡主年纪尚小,定是身边的宫女太监没有提点着。太后万万息怒。” “这衣裳是奴儿自己要穿的。”奴儿死死地咬住下唇,似乎是在克制自己丧父之痛。小小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带着一丝颤抖,皓月般的眼睛里折射出点点星光。她站在空荡的大殿上显得很是单薄,像一缕四处游荡的浮萍,弱小无助,惊恐地看着世界。 元安帝看她无助的模样着实可怜极了,铁血亦有柔情。他思忖一下,这才开口,“可是想说什么?别怕,朕在。”语气里是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 奴儿看向元安帝,雾气朦胧的眼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委屈和悲伤。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浸湿,奴儿哽咽着说,“父亲曾对我说过,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便是看到奴儿许的好人家,风光出嫁的样子。可是如今,父亲却再也看不见了。奴儿一身红衣前来,是想让天上的父亲看看他的女儿穿上嫁衣该是何等的漂亮,何等的幸福。即便他,即便他永远也看不见了……” 一滴晶莹的泪落下,那双以往明亮的眼睛里装着绵绵无尽的悲伤。奴儿低低地抽泣一声,又道,“何况奴儿承蒙圣恩,得封郡主,养在皇宫。皇宫是陛下的皇宫,奴儿也算陛下的半个女儿。父亲去世,纵使我凄入肝脾,痛心入骨。又怎能在皇宫缟素,使陛下平白沾染晦气。” 死人是极为不详之事,饶是陆挚是为国战死,仍旧是带着晦气的。奴儿身为郡主,蒙受了皇家恩德,她戴孝便是为皇宫戴孝,便是为圣上戴孝,岂不是在诅咒天子? 清泪落下,奴儿姣好的面容留下两道泪痕。她本就是美人,哭得梨花带雨更是让人心疼。元安帝本就心软,听到她一番哭诉更是心疼。他示意徐权将奴儿从地上扶起来,“你平日里顽皮时,叫朕无可奈何。懂事起来,却又叫朕心疼。” “是啊,明嘉郡主对抚远大将军的一片孝心实在感人。连臣妾都忍不住想要落泪呢。”说罢,荣皇贵妃掏出一张手帕在自己眼角揩了揩。 太后轻飘飘地望了一眼皇贵妃,没有多说什么,方才奴儿的一番话可谓是有情有理,她再为难下去,便是不通人情了。太后沉沉开口,“你虽孝心可表,但礼教于先,丧期之中总不好一直如此打扮。” 元安帝点头,世俗的眼光对于皇室来说是不可不在意的。他略略沉思,说道,“朕也不驳了你的孝心。许你今日红妆,待陆将军尸首回到盛京,还是着素衣吧。” 原本这红衣也只是为了营造一个痛失亲父,又顾全大局的形象。目的达到了,自然也没理由坚持,奴儿乖巧地点点头,轻轻地道了一声“谨听圣命”。 “你方才说陆将军最大的心愿是看到你们姐妹许的好人家,风光出嫁。”太后看向元安帝,“皇帝,陆将军为大夏立下赫赫功勋,如今人不在了,亦要满足他的心愿啊。” “母后说的是。只是奴儿尚未及笄,眼下订婚略是着急了些。”元安帝说道。 “陆将军的女儿可不止明嘉郡主一个。”太后没功夫去计较元安帝的偏心,继续说道,“哀家的长沐堂还住着一位华裳郡主,将军府中还有一个二小姐。这两个都是陆将军的嫡出女儿,且已经过了及笄之年,皇帝可要一碗水端平啊。” 元安帝适才迷糊地想起长沐堂的陆银华,他记不清她的模样了,只是依稀记得仿佛也是个美人坯子。他点点头,“母后可知华裳郡主可有心仪之人?她是功臣之后,我大夏的青年才俊自然由她挑选。儿子自不会亏待了陆将军的骨血。” 太后含笑点头,“哀家今日特意传召了她们姐妹二人。皇帝不妨问问她们吧。”太后看看奴儿,转过头对元安帝道,“至于明嘉郡主的婚事,便等着过了及笄之年再提吧。左右皇帝是不会忘了她的。” “也好。”元安帝颔首,奴儿的归宿他心中早已有了定夺。 正说着,有人来禀了一声,“华裳郡主到了。” 元安帝大手一挥,“宣。” 殿外的太监立时尖着嗓子喊道,“宣,华裳郡主觐见——” 第五十一章:银华订婚 双龙盘飞的红漆柱后走出一个翩然明媚的女子。陆银华年芳十六,出落得越发水灵。她是名扬盛京的第一贵女,多少才子少年甘做裙下之臣。曾有一风流才子远远得见过陆银华一眼,作诗立誓不娶银华,便入空门。 陆银华莲步上前,因陆挚噩耗,她没有往日的盛装打扮,而是着了一身逶迤蝉翼纱裙,发间只戴着一支月牙白玉银步摇。她的视线淡淡地扫过奴儿,她的眼睛犹如一泓清水,流转之际自有一番风华。 她从奴儿身边走过,留下一阵淡淡的栀子花香。她盈盈施礼,“华裳拜见陛下,陛下万福,太后娘娘万福,贵妃娘娘金安。” 如玉珠落地的清脆,柔和动听,低垂眉目之间当真比画里走出来的人儿还要美上几分。太后眯着笑眼挥手让陆银华起身,她温和的地开口,“华裳的眼睛红红的,可是哭过了?” “让太后挂心,华裳真是罪过。”陆银华微微垂首。 太后看向华裳的眼神更加柔和,她柔声开口宽慰,“你父亲是大夏的英雄。你是英雄的女儿,华裳节哀顺变,陛下与哀家是不会亏待功臣之后的。” “华裳已到婚嫁之年,皇帝你看……”太后看向元安帝。陆银华白嫩的脸上闪过一抹红,眼眶里却包着一汪眼泪。她微微福身,“陛下、太后,父亲新丧,臣女怎能婚嫁?请陛下准许臣女为父亲守丧一年,以尽孝道。” 空气突然变得安静,荣皇贵妃温和地笑了笑,转头对着元安帝说道,“陛下,臣妾瞧着这陆家的女儿个个都是孝女,难怪华裳郡主担得起盛京第一贵女这一称号呢。” 第一贵女?元安帝的视线扫过下方的陆银华,模样生的的确不错,有着江南女子的柔弱,是上上佳品。可是,元安帝视线一转,到底风华气度小些,及不上身后那一袭红衣的女子大气冷冽。 明黄色的人影略微动了动,心下想到太子敦厚无甚心机,甚至连基本的争取之心与防备之心都很匮乏。或许,他需要一个对手才能激起心中的危机感,有一丝觉悟吧。 念头一起,元安帝有了主意。他沉沉开口,“华裳郡主性秉惠和、行推柔顺。朕想起明睿身边倒是缺个可心人儿。母后觉得这桩婚事如何?” 元安帝口中的明睿便是威名赫赫的六殿下。几年来,太子建树不大,而文武双全的六皇子才是众望所归。陆银华的心微微一动,这位六皇子便是她心中的如意郎君。只是她毕竟方才将守丧的话摆在那里,打定心演个孝女,饶是心中雀跃,嘴里还是得推脱。 她正想开口,上方的太后却点点头。太后虽深居后宫,但对于朝中把控却也从未放松过。能做六皇子妃意味着什么她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她缓缓开口,“明睿俊逸有才,华裳蕙质兰心,二人才子佳人,当真是段金玉良缘。华裳,你意下如何?” 似乎看出陆银华想要推脱之心,元安帝头一回细心了一把,他说道,“至于守丧一事,你孝心可表,朕岂有不准之理。今日便先定下婚约,待你丧期一过,届时再完婚吧。如何?” 陆银华闻言心中暗喜,面上却不表露。她盈盈施礼道,“陛下与太后钦赐的姻缘华裳自然是万分愿意。华裳自当谨听陛下、太后的吩咐。” 一个是储君的有力候选人,一个是以美貌惊世的郡主。这桩姻缘怎么着也算得上是轰动盛京的大事。大事既出,自然有人喜,有人忧。 荣皇贵妃美艳的脸忽地闪过一丝阴暗。她很快恢复如昔的笑颜,嘴里道着好姻缘,阔袖里的手却差点把价值千金的蜀锦手帕撕裂。 东里明睿迎娶将门世家的陆银华,一来陆挚虽死,但身后的势力还在,兵符也将交到陆挚的嫡长子陆明武手中,陆明武又是陆银华的同胞兄长。陆银华这一嫁,嫁的不只是人,还有身后的势力,和最不可忽视的兵权。二来,陆挚英勇战死,六皇子娶了他的女儿,既博了美名,还得了陆挚手下十几万将士的军心。 元安帝此举是不是动了改立储君的心思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比起太子,这个六皇子才是自家儿子真正的对手。 “恭喜姐姐得了段好姻缘。” 奴儿与陆银华一同告退,她们并肩而行,远远看上去倒像真的好姐妹。 陆银华淡淡地接话,“妹妹深的陛下宠爱,日后姻缘许是想不到的华贵。我又怎敢在明嘉郡主面前班门弄斧。”陆银华抬眼,远远地看见一个青衣男子,她下了台阶站定,“八殿下芝兰玉树,行善助人颇为温厚。妹妹这样的人,最好还是离得远远的。免得靠的太近,雪白折射出污垢,更是狼狈。” 陆银华看了奴儿一眼,眼中有一丝轻蔑,“何况无论怎样靠近,妹妹终究变不成那样的人。” 说罢,陆银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青色的人影走近,“我听说了将军的事,奴儿,你可还好?” 奴儿抬头正对上东里裕阳的焦虑担心的眼睛,陆银华方才的话还在她耳边环绕。是啊,她终究变不成东里裕阳的这样的人。 盛京若要评选善心人,八皇子东里裕阳称第二,便没人敢称第一。因为八皇子从不陷于政党之中,他这些年做的,是到大夏各处疫病泛滥之地设医馆免费为穷人诊病,是作为大国使臣与游说周边各国和平相处,无形之中化解战争,使百姓免受战乱之苦。 他是一个在路边看到乞丐会收留,看到难民会施以援手,看到一只受伤的野兔也会抱回宫里医治的人,像是地藏王在世,对待世人无私无畏。善良纯粹如白璧无瑕。 就是这样一个人吸引了她这个活在黑暗中的奴。给她从未有过的关心和在意,让她觉得这个世界不那么冰冷。可是,如陆银华说的那样,她终究不能变成他那样的人。 卫奴儿,从来都是自私心狠的。没有什么不可以利用,没有什么不可以舍弃。 第五十二章:情定 日头渐长,奴儿的衣裙虽是元安帝特命内务府以天蚕冰丝所制,但额角仍旧浸出微微细汗。 东里裕阳张望四周,神神秘秘地拽着奴儿到背靠大榕树的一个极其隐秘的角落。新眉知趣地站在三尺之外的口道上望风。榕树阴影之下,狭窄的地方里只站了两人。 东里裕阳和娘亲一样爱着青衣,总是让奴儿有着莫名的亲切感。夏时炎热,望着眼前挺拔俊逸的青衣男子,奴儿却觉得有一阵微凉的风吹在脸上,向冬日的阳,夏时的雨,惬意得让人闭上眼睛便能安心地进入梦乡。 东里裕阳漆黑明亮的眸子里闪着比寻常更多的温柔,他细心地替奴儿拢去耳边碎发,“你还这样小,便要承受这么多。平日里和福柔嬉笑时还不叫人注意,你这一安静下来,倒真叫人心疼。” “殿下怎知奴儿承受了什么?”奴儿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什么时候她已经能够将自己心中的悲伤全部藏于微笑的外表之下了?连奴儿自己也不知道,或许,是在很多年前的那个中秋吧。 有谁能够真正懂得她的悲伤。应当是没有吧,她一方面希望有人能够看懂她姣如明月的眼睛下的情绪,另一方面却又不希望那些隐藏在最深处,最不堪的东西被人知晓。她不想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展现给世人。 东里裕阳不了解奴儿的过去,然而他却能看出奴儿的眼中隐藏的忧伤,但他所能看见的也只有忧伤。他是个温柔如水的温雅男子,第一次见她时,她虽在表现得中规中矩,可是当父皇将身侧的位子留给她时,他却记住了那双美目之中的眼神。 他生在深宫,见过太多有野心、有欲望的眼神。然而那双眼睛里他看到的却是桀骜与张扬,明明她的眼睛清澈得犹如一汪清潭,可他却在里面看到了探究不到的野心。 就是那一瞬,他记住了这双眼睛,也让这双眼睛的主人烙刻在自己的心底。他喜欢她恰到好处的张扬、喜欢她谈论古今通史时眉飞色舞的样子、喜欢看她被父皇独宠、喜欢她成为万中挑一、喜欢她的聪慧,总之,喜欢她的一切,且爱她所爱。 朝夕相处的两年,他们每日在翰林院学堂相见,不知不觉间那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每日看她坐在福柔身侧的模样便是他最大的享受。 他知道奴儿是庶出,在大夏庶出子女往往讨不得好。他一直以为美目之中流转的不过是儿时因庶出而遭遇的不公,却从未深究过美目中隐藏的幽深。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玉环交到奴儿手里。 他道,“此物名唤昆仑眼,传说是上古的灵物,能辟邪消灾。这也是我母妃交代日后要交到我的王妃手中的东西。” 一向波澜不惊的眼中终于泛起一丝涟漪,奴儿低头看掌心中的昆仑眼。此物质感温润纯泽,白玉云纹雕环中间坠深蓝菱形玉石,以黑绳相接。透过树叶缝隙中的日光照在上头,玉石隐隐泛着蓝光,看上去倒是一件稀罕物品。 王妃么? 奴儿在犹豫,收下昆仑眼便是他们的定情信物了。如若真的收下,那么她日后便多了一重顾忌,多了一份感情,也多了一处软肋。可是…… 她抬头与东里裕阳温情脉脉的视线对上,她爱极了这样的惬意舒适,她想要靠近这个青衣男子。她喜欢和他待在一处,十四岁的她以为这就是戏文里唱的爱情。然而她却忘了,那个早已失去生气的心,却从未为他而跳动过。 握在昆仑眼上的手渐渐收紧,奴儿心中做了一个大决定。 “我收下此物,是不是日后就是你的王妃了。你,会娶我吗?” 原以为她会拒绝的东里裕阳听出她语气里并没有恼怒,不由心中大喜,他连连点头,情不自禁地握住那只拿着昆仑眼的手,“父皇答应母妃今年封我为王,待你行了成年礼,我必定会向父皇求娶你。此生我的王妃之位都只为你而留。” 话虽如此诚恳,理智却告诉奴儿,她身上带着元安帝给的有凤来仪之命,她的姻缘早已不是自己能做主的了。然而看了许多戏文的奴儿,自以为戏文里讲的那些为爱奋不顾身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是不是也应像戏文那样疯狂一把。 一贯擅长分析现实的奴儿在这一刻摒弃掉了自己心中所有的犹豫,她不管不顾地一头冲进这个所谓的爱情漩涡之中,自愿地活在这个难以实现的诺言之中。却不知不懂爱情的人开始爱情,就注定没有善果。 “那便如此说定了。”奴儿笑着说。突然笑脸一沉,“可丑话说在前头,我这人一向不喜欢被人背叛,若有一日你不喜欢我了,你便直言告诉我,咱们好聚好散。如果有一日你背叛我了,那就……” 东里裕阳看她娇憨的模样忍不住伸手将她揽在怀里,奴儿原本想要挣扎,却又突然想到自己方才收下了昆仑眼,于是便乖巧地呆在他怀中。扬着头道,“那就一别两宽,从此山长水远,各生欢喜。” 东里裕阳不禁失笑,却将她此时的话牢牢地记在心中。傻丫头,我怎么会背叛你。就算全世界都舍弃你,我也不会放弃你,除非是你不要我。他忍不住戏言,“那你呢,你会背叛我吗?” 奴儿想了想,“不会,我会待你好的。如果我背叛你,那我便……” 环在腰上的手骤然收紧,东里裕阳低低的声音中夹着温柔,“饶是你背叛我,我也不需你为此付出什么,更不想你因此遭受什么不好的事情。奴儿,你要相信,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只要你好好的。” 奴儿湿了眼眶,世间两情相悦者甚少,能得一人倾心相待,已是前世种下的善因。她低低地嗯了一声,将头埋在东里裕阳的怀中。 斑驳的影子映在两个相拥的人身上,风起云落,一眼万年。 如果我背叛你,那我便永生困于牢笼,永生忏悔,永生遗憾。 第五十三章:姐妹同心 走在回去的路上,新眉的视线一刻也未从奴儿的身上离开。她几次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犹豫几分还是安静地跟在奴儿身侧。 许是瞧见了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奴儿淡淡地说道,“你若有什么话想问便说吧,我瞧着你那个样子眼睛累。” 得了主子的话,新眉立时开口说,“今日郡主同八殿下单独待了许久,往日里一直避着嫌,今天倒是头一回。只是郡主莫怪奴婢话多,郡主承蒙圣宠多时,与诸位皇子怕是不宜太过亲近。” 新眉所说的倒是实话。她因着元安帝那句有凤来仪身份特殊,实在不应和任何一个皇子过于亲近。因为她是凤,她的丈夫便是龙。以现在朝堂之中的局势,但凡与她过于亲近的皇子都会被怀疑成觊觎储君之位,对天子有不臣之心。 这一点她一早就明白。所以在打定心要同东里裕阳在一起时,她便已经想清楚。她不能平白害了这个善良的少年,所以明面上她要同其他皇子公主保持相同亲近的关系,不让别人瞧出她和八殿下之间的不寻常。 奴儿定定心,“亲近不亲近都不打紧,我会拿捏好分寸,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然而奴儿却不知真正爱上的人,便是远远地看着一个背影,眼睛里也能泛出光亮。深宫中虽说真心难见,可是到底还是有爱得深沉的,过来人谁不认得那光亮,谁不知那光亮的意义。 夕阳渐沉,余下的光辉将长沐堂里的一个人影拉得很长很长。一身素衣的陆银华端在在红漆梨木长椅上,脚下跪坐着低低抽泣的陆月白。她低垂着眼,半合上的眼缓慢的流下两行清泪。 就在刚才陆月白应太后召见入宫商议婚事,她同时也给陆银华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被发配至田庄的前夫人李氏,田间劳作时忽闻将军战亡的噩耗,一时心气郁结,悲伤过度,当下晕厥过去。因为乡下贫瘠,农妇只知那是被贵家分下来犯错的人,因此对于李氏的晕倒不闻不问。一天一夜后,李氏便在水田中一命呜呼。 说到底李毓之虽不是将军府的大夫人,但到底还是她华裳郡主的生身母亲。陆银华再无情,可骤然失去双亲,她又怎能不伤心伤情。 当初卫奴儿下令发配母亲,其中自然是有报复的念头的在里头。她知道卫奴儿恨,也知道卫奴儿有仇必报的性子,更知道现在的自己没有圣宠无力与她相争,所以这两年就算母亲那边屡屡传信诉说委屈,可她也从未放在心里头。没曾想,短短两年,母亲便受不住先去了。 是啊,她怎能忘了,她的母亲从小便是娇滴滴的世家贵女。农庄多蚊虫,少佳肴。三餐不过馒头咸菜,洗头洗澡得自己动身,已经习惯被人服侍的母亲,又怎能习惯自力更生受人指使的日子?陆银华长叹一声,想想自家仍旧不知事的妹妹,不由得更多了一重叹息。 陆月白先闻父亲战亡噩耗,刚刚恢复过来,又闻母亲去世的消息。早已哭得肝肠寸断,两只眼睛肿的像核桃似的。陆银华看着还在不停流泪的陆月白低声斥道,“哭什么,你流再多眼泪还能把母亲给哭回来吗?” 陆月白抽抽噎噎,断断续续地哭着反驳,“你,你以为我像你一般冷酷无情吗?从小我便没有大姐你,大姐你知事。可是大姐的冷漠,大姐的算计,我学不来,也不想学!这两年若大姐肯出面帮衬母亲一把,母亲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她也不会死!” “从小到大,有什么好东西母亲都是第一个想着你。她的眼里全部都是你,而我呢?我也是她的女儿,可在她眼里却从来不如你。你从母亲那里得到了我望了一辈子的肯定和赞扬,可是你为什么这样心狠啊,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发配到庄上,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 父母死了,兄长又是外臣,许久见不上一回。仅剩的妹妹却又在恨着自己。陆银华苦笑,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她还真的是那个盛京第一贵女吗?心中没由来地升起一股火气,陆银华顺手拿了手边的茶杯朝着地上狠狠地砸下去。 “没错,我冷漠,我算计。那你怎么不想想,若不是如此你今天还有机会见到太后么?还有机会见到陛下么?没有我,你陆月白还能好到哪里去?你恨我不帮母亲,那你为何不想想我的苦衷!” “你以为我生下来便得了这些名号和赞扬吗?在你们在玩耍吃糖人的时候,我在房间里苦读诗书,苦练琴艺。在你们听着戏磕着瓜子时,我在跳舞。我每天天还没亮就起来,深夜才入睡,我从未放开吃过肉食,从未放开吃过甜食。我为了这些你口中的赞扬,付出了多少心血你知道吗?” “你恼怒我,我不计较。可是你不能恨我,你我是从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姐妹。这个世上谁都可以讨厌我,独你不能。谁都可以怨恨我,独你不能。谁都可以害我,独你不能。你明白吗?月白银华,从来都不能分开。” 陆月白震惊了,这是第一次陆银华对她说了那么多掏心窝子的话。其实她本性并不坏,心眼儿也不多,她娇蛮任性只不过是想要多博得一点关注,多博得一点母亲的关注和姐姐的尊重而已。打断骨头连着血脉,她哽咽着说,“这些话,你为何不早些同我讲?” 陆银华坐下,长长地叹息一声,“讲了又有何用。那时候你听的进这些吗?恐怕,根本不想见到我这个姐姐吧。” 陆月白主动握住陆银华冰凉的手,道,“过去的事情便莫要再提。我们姐妹这些年心里的隔阂也就就此去了吧。母亲已走,你我姐妹,还是要同心同体。” 陆银华的美目中闪过一抹不可察觉的笑,她亦搭上陆月白的手,“说到底,这些到底还是因为卫奴儿。罢了,不提她了。你心中可有中意之人?” “姐姐怎么突然问这个?”陆月白害羞地收回手。 陆银华笑着问,“你瞧着八殿下如何?” 第五十四章:暗流涌动 五天后,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元安帝携皇后于雍和门外的城楼之上,与众朝臣以及皇子公主亲自送别太子。 战旗飘扬,风过铜铃,声响皇城。太子东里弈一身黄金战甲,骑在雄壮威武的千里马之上,威风凛凛。奴儿站在城楼之上,任风吹乱肩上的流云披帛,她远远地注视城楼下最为引人注目的那抹明黄色的背影。 太子此去,肩负着重振大夏雄姿,收复国土的责任。一方面体现了元安帝对太子的重用。另一方面,打仗艰难,其中变数太多。除去前方所面对的困难,后方的粮草补给也是一重问题。若有人背地里在补给之上使绊子,要得胜仗更是难上加难。 这场仗,不好打。 一旦不成,恐会被人诟病无能无才。可一旦得胜归来,太子之位便是稳如泰山。 号角声响,太子行军浩浩荡荡地向城楼外行去。 奴儿看看不远处的元安帝握住皇后的手一直未曾松开过,心中不禁感到一丝冷意。帝王之家哪来什么真情,看看这元安帝一面无限地缅怀在指尖流逝的爱情,一面与美艳温柔的异族皇后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他后宫有多少女人,他的后宫又葬送了多少芳魂? 这就是帝王,这就是皇室。 奴儿目送帝后相携着离去,她自觉得心寒,一反往日对谁都笑意盈盈的模样,她冷着脸转身离去。视线未曾离开过奴儿的东里裕阳目光担忧,在众人散去后便独自跟上去。 此时此刻,灰色的宫道上有两抹丽影在逶迤移动。 一人着淡紫兰花刺绣领子粉红对襟褙子,下配百褶如意裙。一人着镂金丝钮月季花纹蜀锦衣,腰环五凤白玉佩,烟云蝴蝶裙在日光下散发出隐隐金光。两人身后分别跟着两名宫女掌扇,四名宫女掌旗。 一左一右,正是六皇子生母钟粹宫德妃与元安帝长姐永寿长公主。 “长公主殿下近来可好?”德妃不同于皇后异域美艳,也不同荣皇贵妃张扬艳丽。而是透着江南水乡小家碧玉的温婉尔雅。她的五官每一处都并不出众,但是凑到一起却是恰到好处的柔弱清雅。 人人都道六皇子东里明睿聪慧明净,文武全才。却不知能养出这样一个优秀的儿子,又需要这个娇小柔弱的德妃如何教导,如何谋划。 永寿长公主与德妃是至交。当初选驸马时一波三折,若非德妃从中周旋,她也不会嫁的一个好郎君。她与驸马成婚后,也是德妃在元安帝面前开口,给了驸马爷一个位高钱多的虚职。 现在,后宫虽已有皇后,前朝虽已有太子。只是后宫里皇后撒手不管事,前朝中太子又无建树,所以在长公主东里哲的心里,眼前这个温婉女子才是真正有管理六宫能力的人,她的儿子东里明睿才是大夏皇子中真正具有治国之才的人。 长公主也是一个有野心的女人,她把注压在六皇子身上,自然是希望日后自己的女儿陈娥英能坐上皇后之位。 即便现在元安帝定下了六皇子和陆银华的婚约,且不说现在只是一纸婚约,就算来日六皇子为了名声当真娶了陆银华,便是六皇子妃又如何?只要来日六皇子登基,用皇后仪仗迎自家女儿入宫,那么娥英自然是板上钉钉的皇后。 长公主点点头,“本宫近来一切都好。只怕是德妃娘娘忧思过重,人都消瘦了。” 德妃抚上自己的脸苦笑道,“今日太子出征,陛下送行的阵仗弄得这么大,不可谓不是对太子的重视。要妾身如何不忧心?” “话虽如此,但德妃总要保重自己的身子。你的身子若是垮了,六殿下便少了助力。”永寿长公主循循善诱地说道,而后她抬抬手,身后的宫女太监立刻会意放缓脚步,与前方的两位主子隔开距离。 永寿长公主拉过德妃的手,压低声音说道,“太子出征,此战若胜,局势便不是你我所能轻易改变的。合宫上下都道德妃娘娘潜心礼佛,无欲无求。本宫知道德妃娘娘是想隐藏锋芒,蛰伏静待。这一次娘娘若再不出手,恐怕时机尽失。” 柳眉轻皱,德妃徐徐开口,“长公主殿下所言极是。只是妾身深居后宫,难以在前朝走动周旋。还望长公主殿下能助妾身一臂之力。” 长公主握着德妃的手骤然松开,她淡淡道,“本宫听说陛下已经定下了六皇子的婚约。” 德妃眉心一跳,她立刻半屈身子福礼道,“陛下金口玉言订下婚约,明睿确实不能抗旨。只是请长公主殿下放心,妾身作出的承诺从来没有变过。娥英秀外慧中,品行端良,明睿也一直很中意她。只要殿下肯帮妾身,来日明睿荣登大宝,娥英便是皇后。” 德妃的话说到了长公主的心坎儿里,永寿长公主扶起德妃,柔声道,“本宫要的也不过德妃你的一个承诺罢了。还望你不要多心。” 德妃低声笑道,“怎会?”说罢,她从窄袖中抽出一个小拇指大小的信笺交到长公主手中,“请长公主殿下务必这封信交到妾身兄长欧阳全林手中。他见了信自然明白应当如何做。” 长公主将信笺收好,眼角余光瞥到身后有宫女偷偷抬头,她顺势拉过德妃的手放在自己手中,轻轻拍拍她的手背,朗声道,“德妃娘娘人善心慈,布施六宫。娘娘既要明日要在佛堂祈求我大夏安康,本宫自然也应当前来祈福。” 聪慧如德妃,她立刻屈屈身子,道,“佛祖看到长公主殿下的一片赤诚之心。定会保佑我大夏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永寿姑姑!” 远处一个鹅黄色的小人儿飞奔而来,一把扑到永寿怀中。小人儿身后还跟着一个明艳的女子。 “哟,我们家福柔长高了,这小脸儿也越发圆润了。”永寿的手忍不住在小丫头的脸上捏了捏,软而弹,倒真跟个团子似的。 “长公主殿下安。”追上来的女子朝着永寿施礼,眼睛却瞪着福柔。 许是感受到自家母亲要命的眼神,福柔往永寿的怀里缩了缩,糯糯地呢喃一声“姑姑”。 长公主的脸上笑开了花,这福柔跟小时候的娥英一样水灵可爱呢。她看看丽人,“淑妃不必多礼。福柔倒是越来越机灵,本宫瞧着喜欢得紧。你啊,就别瞪着咱们的福柔公主啦。” “是。”淑妃这才发觉身旁还站着一个人,“德妃姐姐也在?” “妹妹安好。”德妃行了平礼,便冲长公主道,“臣妾宫中尚还有些琐事未处理,便先行告退,长公主见谅。” “去吧。”长公主点点头,又捏了捏福柔的脸蛋儿,“乖福柔,姑姑得回府了。明儿姑姑进宫给你带些好玩儿,好不好?” 福柔乖巧地点头,小胳膊小腿儿还行了一个有模有样的跪安礼,“姑姑慢走。” 永寿冲淑妃点点头,便搭着身后宫婢的手悠悠的离开了。 随行末端的宫女在淑妃面前走过时,用口型说道—— 德妃有异。 第五十五章:太子出征 五天后。陆挚的尸身送回盛京。 元安帝御赐祭葬,追封抚远大将军为一品建安侯,爵位世袭,其妻秋氏封七品宜人。并亲自题写将军墓志铭。 世人皆叹,圣上仁厚! 这一日,秋兰入宫。一是谢皇恩浩荡,二是领回陆挚尸身,三是将陆家三个女儿接回府中操办丧事。 长清宫。 奴儿一身素衣,如瀑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她一手托腮,一手执子。全神贯注地看着面前黑白相争的棋局。手中的白子久久未落下。 “臣妇参见郡主。”秋兰着一身诰命服,福身行礼道。 “来了。”奴儿头也不抬,手中的白子干脆利落地落下,掐断黑子生路。这才抬手,“坐吧。” 秋兰规规矩矩地坐下,“谢郡主。” “还未恭喜你得封七品宜人。”奴儿懒懒道。 “郡主真是折煞臣妇。臣妇原本是个卑贱奴婢,能一步步爬上来,全是托了郡主和卫夫人的福分。我会将卫夫人记入族谱,灵牌与将军一同安置,供奉香火。” 奴儿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大概就是卫夫人了,正因为明白这一点,所以秋兰不顾族中长辈的反对,一意孤行地将已故的卫姨娘抬为夫人记入族谱。她要让奴儿看到自己的忠心。 她从身后妙春的手里接过一个木匣,“这是将军临走前一直握着的东西,我总觉着应该给郡主瞧瞧。” 奴儿瞥一眼,别过头去,“我不想看。” 秋兰不以为意,自己把匣子打开,推到奴儿面前说道,“这是卫夫人留下的那支木兰花簪。” 一阵酸楚猛然涌上心头,奴儿的手不知不觉地握紧,指甲嵌进皮肉里,痛感消除她心中突然泛起的异样悲伤。 奴儿缓缓伸出手拿起簪子放在掌心,指腹在木兰花上轻轻摩挲。她不明白,明明两个相爱的人为什么却会是这样的一个结局? 许久,奴儿长叹一声,将簪子递给秋兰,“将这支簪子同父亲葬在一起吧。” “还有一事。”秋兰接过将簪子放回原位,她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将军之死恐怕不是战死那么简单。醉霄楼收到文牒,城破那晚,是有人故意打开城门放敌入城。而且城内敌军假扮成我方士兵,整整埋伏了千人,这么多人不可能没有人察觉。除非有奸细掩护。这是将军来的。” “军中势力混杂。定是朝堂中有人容不下将军,所以不惜让蛮军得胜,也要置将军于死地。”秋兰越说越激动,险些打翻了手里的茶盏。她放下茶盏,缓了口气继续说道,“现在坊间有传言,将军府有一个账本,掌握了王公大臣的贪污证据。我想就是因为这个传言,才为将军招来了杀身之祸。” 账本! 奴儿眉心一跳,她想起在陆挚书房里找到的那个东西。 秋兰并没有察觉到奴儿的心绪变化,她仍旧在说,“现在虽然还不能确定传言的真假。可是这样的传言一旦出来,高位上那些恐怕坐不住了。据调查,自账本传言传出,几个皇子都先后送信到前线,朝廷里的几个大家也都有所动作。” “说了这么多,还是不知道究竟是谁在背后动了手脚。”奴儿眉头紧蹙,母亲的事还未了,父亲又被人暗害。即便她恨毒了陆挚,可她仍旧不允许有人对她的生身之父动手。 “公子一直在调查,此事恐怕与萧家脱不了干系。” 萧家……是荣皇贵妃的母家,也是东里裕阳的外祖家。 萧家在大夏也算顶尖的大家,家主萧正擎为正二品江南总督,而小一辈的萧妙云高居皇贵妃之位,嫡子萧冲是几年前的武状元,现在宫中任从四品的二等护卫。国库每年的进账,江南一带出了很大一部分力,萧正擎治理有方也算是个得圣心的。萧冲也曾因护驾有功得过重赏。故而萧家在朝堂上也有几分话语权。 何况瑾王的生母慎贵人因为卑微的出身一直不得圣宠,依附于皇贵妃。而瑾王自迎娶李丹晨后,元安帝又给了他镇守使一职,可以小幅度调动兵力。若果真的是萧家,那东里裕阳和她…… 奴儿起身,“父亲的丧事算起来要举办半个月,一切待我回府见过同安再议。此事,必须要查清。” 秋兰点头说道,“这是自然。我来时着人去长沐堂请了华裳郡主和陆二小姐到雍和门,算下时辰,咱们也该过去了。” 步撵刚走到长清宫外的岔路口,正好与迎面而来的淑妃的步撵撞上。太监停了步撵,新眉在下方说道,“郡主,是淑妃娘娘。” 奴儿掀开垂幔,说了一句,“让路。” 步撵慢慢地向一侧移动,停了片刻,前方淑妃的步撵却迟迟未动。隔着垂幔,奴儿依稀瞧见,淑妃那边匆匆跑来一个宫女。模样瞧着似乎是淑妃宫中的大宫女欣然。 “郡主,娘娘听闻你今日便要回府,特来送别。”欣然朗声说道,她走上前,压低声音道,“淑妃娘娘想与郡主单独说会子话。” 奴儿思忖片刻,陆挚战败,太子出征,局势微妙。淑妃此来必不单纯。奴儿扬声道,“淑妃娘娘前来送别,奴儿自然是要亲自上前道谢的。新眉,请宜人先走,我随后就到。” 黄紗垂幔中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新眉不在,幽若连忙上前抚下奴儿。奴儿缓缓走向淑妃的步撵,此时淑妃也从步撵上走下。 “明嘉郡主近来可好?” “劳淑妃娘娘挂心,奴儿并无什大碍。” 淑妃与奴儿相视一笑,淑妃抬抬手,“本宫要与郡主说几句体己话。你们都退下吧。” 众人退下。淑妃本想客套几句,怎料奴儿抢先开口,“奴儿的两位姐姐和秋宜人还在雍和门等着。娘娘此来所为何事可与我直言。” “既然如此,那本宫也就不绕弯子了。”淑妃顿了顿,又道,“本宫膝下无子,却深知大夏正统在全系太子殿下。今太子出征,德妃有异,皇后娘娘闭门不出。本宫是想要求得凤面也不得法,郡主曾在正阳宫伴皇后礼佛,不知可否传个话?” “传话事小,奴儿自然乐意。可是后宫上下都知道,皇后娘娘一向身子不好,无力打理宫务。恐怕这话就算是传到皇后娘娘耳边,娘娘也是有心无力啊。” 奴儿故作无奈地摇摇头,而后她话锋一转再次开口,“淑妃娘娘与其想要请出一向避世的皇后娘娘,倒不如好好思索思索该如何帮太子一把。” 见淑妃一脸茫然,奴儿再次笑道,“娘娘久居深宫,太子又远在边关,鞭长莫及这个我是知道的。世人最怕谣言,谣言有时候传着传着也能成真。娘娘何妨不往这方面好好想想呢?” 说到底,皇后并没有在宫中拉帮结派,淑妃身居高位也未曾表明站在哪一边。只是太子仁厚,若太子真有什么不测,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六皇子,然而六皇子表面恭谨,暗地里却是个心狠的。淑妃自然希望最后即位的是太子。 可话又说回来,到底也不是自己的儿子,局势瞬息万变,她亦不能表明心意。所以这事儿她想管,也管不得。最好的法子的确是奴儿提到的流言。若她在京中广散德妃暗害太子的消息,流言四起,德妃一党总也会有所顾忌。 一瞬间,脑海里已经闪过千种思绪。淑妃回过神,含着笑意冲奴儿点头,“郡主果然聪慧。难怪深受陛下宠爱。” “娘娘谬赞,奴儿也不过是随口一说,与您话话家常罢了。”奴儿看看天色,“日头渐大,娘娘还是早些回宫吧。奴儿这便告退了。” 淑妃重回步撵,头上的云鬓花颜金步摇随着步撵轻轻晃动。她伸手取下拿在手里把玩,想着奴儿方才的一番话,有些失神。连到了延禧宫都未曾察觉。 小林子打发了欣然,亲自扶着淑妃下轿,“娘娘在想什么?竟这般出神。” 见淑妃久久未答,小林子自顾自地开口,“娘娘,明嘉郡主倒是一个机灵人。” 是啊,若不是个机灵人,又怎会凭着一个庶女的身份,越过皇子公主。 “记得秦贵人吗?别看长清宫那位年纪小,心思可沉着呢。”淑妃终于开口。 提到秦贵人,小林子渐渐皱起眉。那位秦贵人母家只是算个中等,费尽心思入宫得了几天恩宠,便有些得意忘形。在御花园冲撞了明嘉郡主,也不知明嘉郡主在圣上面前说了些什么,第二天,胜眷正浓的秦贵人降为答应,贬去辛者库做苦力。 天知道,这个明嘉究竟是如何左右陛下的喜好和宠爱的。 雍和门,奴儿匆匆踏上香车,“宜人好等。” “来了便罢。”秋兰点点头,冲外面的车夫喊道,“动身吧。” 夕阳渐斜,天边晚霞无边无际地伸展。马车缓缓行驶在宫道上,两年时间,奴儿再次回到将军府。 踏入府门的那一刻,一切依旧如故,可奴儿伸手,却怎么也抓不住那抹熟悉的影子。 第五十六章:办丧 五天后。陆挚的尸身送回盛京。 元安帝御赐祭葬,追封抚远大将军为一品建安侯,爵位世袭,其妻秋氏封七品宜人。并亲自题写将军墓志铭。 世人皆叹,圣上仁厚! 这一日,秋兰入宫。一是谢皇恩浩荡,二是领回陆挚尸身,三是将陆家三个女儿接回府中操办丧事。 长清宫。 奴儿一身素衣,如瀑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她一手托腮,一手执子。全神贯注地看着面前黑白相争的棋局。手中的白子久久未落下。 “臣妇参见郡主。”秋兰着一身诰命服,福身行礼道。 “来了。”奴儿头也不抬,手中的白子干脆利落地落下,掐断黑子生路。这才抬手,“坐吧。” 秋兰规规矩矩地坐下,“谢郡主。” “还未恭喜你得封七品宜人。”奴儿懒懒道。 “郡主真是折煞臣妇。臣妇原本是个卑贱奴婢,能一步步爬上来,全是托了郡主和卫夫人的福分。我会将卫夫人记入族谱,灵牌与将军一同安置,供奉香火。” 奴儿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大概就是卫夫人了,正因为明白这一点,所以秋兰不顾族中长辈的反对,一意孤行地将已故的卫姨娘抬为夫人记入族谱。她要让奴儿看到自己的忠心。 她从身后妙春的手里接过一个木匣,“这是将军临走前一直握着的东西,我总觉着应该给郡主瞧瞧。” 奴儿瞥一眼,别过头去,“我不想看。” 秋兰不以为意,自己把匣子打开,推到奴儿面前说道,“这是卫夫人留下的那支木兰花簪。” 一阵酸楚猛然涌上心头,奴儿的手不知不觉地握紧,指甲嵌进皮肉里,痛感消除她心中突然泛起的异样悲伤。 奴儿缓缓伸出手拿起簪子放在掌心,指腹在木兰花上轻轻摩挲。她不明白,明明两个相爱的人为什么却会是这样的一个结局? 许久,奴儿长叹一声,将簪子递给秋兰,“将这支簪子同父亲葬在一起吧。” “还有一事。”秋兰接过将簪子放回原位,她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将军之死恐怕不是战死那么简单。醉霄楼收到文牒,城破那晚,是有人故意打开城门放敌入城。而且城内敌军假扮成我方士兵,整整埋伏了千人,这么多人不可能没有人察觉。除非有奸细掩护。这是将军来的。” “军中势力混杂。定是朝堂中有人容不下将军,所以不惜让蛮军得胜,也要置将军于死地。”秋兰越说越激动,险些打翻了手里的茶盏。她放下茶盏,缓了口气继续说道,“现在坊间有传言,将军府有一个账本,掌握了王公大臣的贪污证据。我想就是因为这个传言,才为将军招来了杀身之祸。” 账本! 奴儿眉心一跳,她想起在陆挚书房里找到的那个东西。 秋兰并没有察觉到奴儿的心绪变化,她仍旧在说,“现在虽然还不能确定传言的真假。可是这样的传言一旦出来,高位上那些恐怕坐不住了。据调查,自账本传言传出,几个皇子都先后送信到前线,朝廷里的几个大家也都有所动作。” “说了这么多,还是不知道究竟是谁在背后动了手脚。”奴儿眉头紧蹙,母亲的事还未了,父亲又被人暗害。即便她恨毒了陆挚,可她仍旧不允许有人对她的生身之父动手。 “公子一直在调查,此事恐怕与萧家脱不了干系。” 萧家……是荣皇贵妃的母家,也是东里裕阳的外祖家。 萧家在大夏也算顶尖的大家,家主萧正擎为正二品江南总督,而小一辈的萧妙云高居皇贵妃之位,嫡子萧冲是几年前的武状元,现在宫中任从四品的二等护卫。国库每年的进账,江南一带出了很大一部分力,萧正擎治理有方也算是个得圣心的。萧冲也曾因护驾有功得过重赏。故而萧家在朝堂上也有几分话语权。 何况瑾王的生母慎贵人因为卑微的出身一直不得圣宠,依附于皇贵妃。而瑾王自迎娶李丹晨后,元安帝又给了他镇守使一职,可以小幅度调动兵力。若果真的是萧家,那东里裕阳和她…… 奴儿起身,“父亲的丧事算起来要举办半个月,一切待我回府见过同安再议。此事,必须要查清。” 秋兰点头说道,“这是自然。我来时着人去长沐堂请了华裳郡主和陆二小姐到雍和门,算下时辰,咱们也该过去了。” 步撵刚走到长清宫外的岔路口,正好与迎面而来的淑妃的步撵撞上。太监停了步撵,新眉在下方说道,“郡主,是淑妃娘娘。” 奴儿掀开垂幔,说了一句,“让路。” 步撵慢慢地向一侧移动,停了片刻,前方淑妃的步撵却迟迟未动。隔着垂幔,奴儿依稀瞧见,淑妃那边匆匆跑来一个宫女。模样瞧着似乎是淑妃宫中的大宫女欣然。 “郡主,娘娘听闻你今日便要回府,特来送别。”欣然朗声说道,她走上前,压低声音道,“淑妃娘娘想与郡主单独说会子话。” 奴儿思忖片刻,陆挚战败,太子出征,局势微妙。淑妃此来必不单纯。奴儿扬声道,“淑妃娘娘前来送别,奴儿自然是要亲自上前道谢的。新眉,请宜人先走,我随后就到。” 黄紗垂幔中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新眉不在,幽若连忙上前抚下奴儿。奴儿缓缓走向淑妃的步撵,此时淑妃也从步撵上走下。 “明嘉郡主近来可好?” “劳淑妃娘娘挂心,奴儿并无什大碍。” 淑妃与奴儿相视一笑,淑妃抬抬手,“本宫要与郡主说几句体己话。你们都退下吧。” 众人退下。淑妃本想客套几句,怎料奴儿抢先开口,“奴儿的两位姐姐和秋宜人还在雍和门等着。娘娘此来所为何事可与我直言。” “既然如此,那本宫也就不绕弯子了。”淑妃顿了顿,又道,“本宫膝下无子,却深知大夏正统在全系太子殿下。今太子出征,德妃有异,皇后娘娘闭门不出。本宫是想要求得凤面也不得法,郡主曾在正阳宫伴皇后礼佛,不知可否传个话?” “传话事小,奴儿自然乐意。可是后宫上下都知道,皇后娘娘一向身子不好,无力打理宫务。恐怕这话就算是传到皇后娘娘耳边,娘娘也是有心无力啊。” 奴儿故作无奈地摇摇头,而后她话锋一转再次开口,“淑妃娘娘与其想要请出一向避世的皇后娘娘,倒不如好好思索思索该如何帮太子一把。” 见淑妃一脸茫然,奴儿再次笑道,“娘娘久居深宫,太子又远在边关,鞭长莫及这个我是知道的。世人最怕谣言,谣言有时候传着传着也能成真。娘娘何妨不往这方面好好想想呢?” 说到底,皇后并没有在宫中拉帮结派,淑妃身居高位也未曾表明站在哪一边。只是太子仁厚,若太子真有什么不测,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六皇子,然而六皇子表面恭谨,暗地里却是个心狠的。淑妃自然希望最后即位的是太子。 可话又说回来,到底也不是自己的儿子,局势瞬息万变,她亦不能表明心意。所以这事儿她想管,也管不得。最好的法子的确是奴儿提到的流言。若她在京中广散德妃暗害太子的消息,流言四起,德妃一党总也会有所顾忌。 一瞬间,脑海里已经闪过千种思绪。淑妃回过神,含着笑意冲奴儿点头,“郡主果然聪慧。难怪深受陛下宠爱。” “娘娘谬赞,奴儿也不过是随口一说,与您话话家常罢了。”奴儿看看天色,“日头渐大,娘娘还是早些回宫吧。奴儿这便告退了。” 淑妃重回步撵,头上的云鬓花颜金步摇随着步撵轻轻晃动。她伸手取下拿在手里把玩,想着奴儿方才的一番话,有些失神。连到了延禧宫都未曾察觉。 小林子打发了欣然,亲自扶着淑妃下轿,“娘娘在想什么?竟这般出神。” 见淑妃久久未答,小林子自顾自地开口,“娘娘,明嘉郡主倒是一个机灵人。” 是啊,若不是个机灵人,又怎会凭着一个庶女的身份,越过皇子公主。 “记得秦贵人吗?别看长清宫那位年纪小,心思可沉着呢。”淑妃终于开口。 提到秦贵人,小林子渐渐皱起眉。那位秦贵人母家只是算个中等,费尽心思入宫得了几天恩宠,便有些得意忘形。在御花园冲撞了明嘉郡主,也不知明嘉郡主在圣上面前说了些什么,第二天,胜眷正浓的秦贵人降为答应,贬去辛者库做苦力。 天知道,这个明嘉究竟是如何左右陛下的喜好和宠爱的。 雍和门,奴儿匆匆踏上香车,“宜人好等。” “来了便罢。”秋兰点点头,冲外面的车夫喊道,“动身吧。” 夕阳渐斜,天边晚霞无边无际地伸展。马车缓缓行驶在宫道上,两年时间,奴儿再次回到将军府。 踏入府门的那一刻,一切依旧如故,可奴儿伸手,却怎么也抓不住那抹熟悉的影子。 第五十七章:再回府 灵堂已经设好。 陆明武与同安并列跪在堂下最前方。两人都穿着白布裤襟。腿邦白粗布带。身后按照亲疏远近黑压压的跪了一片。堂间两侧分别坐着嘴里念念有词的和尚道士。 一走进府门,就有一股强大的威压袭来。每一个人都低着头行色匆匆,不间断的哀乐,不间断的诵经,时不时传来的哀嚎,都让人心神不宁。 跪在地上的人中哭的最惨的当属她的庶出姐姐,陆念玉。她一身缟素,手里拿着手帕不住地擦拭眼泪。时而低低啜泣,时而痛心顿首。似乎随时都会哭得晕厥过去。看上去倒是比旁边请来哭丧的人还要卖力几分。 身旁的陆银华见此岂能落了下风,当下一双眼睛唰唰地落泪。她柳眉紧蹙,快步上前,扑倒在灵台之下,大声哀哭。嘴里不住地喊着女儿不孝、女儿不孝。美人终究是美人,她悲痛欲绝的模样楚楚可怜,让人顿生怜惜,谁又记得方才哭得卖力的陆三小姐。 陆月白一反常态地站在一旁,一动不动。奴儿扭头看她,红肿的眼睛里没有一滴眼泪。陆月白突然对上她的视线,“郡主可满意了?如今,我也同你一样,无父无母。” 李毓之死在庄上的消息奴儿早已听说,她知道如今的陆银华姐妹怨毒了她。可是杀人偿命,这些本就是她该拿回来的。奴儿毫无愧疚地直视陆月白,“血债血偿,这笔账还没算完。” “卫奴儿!”陆月白抓住奴儿的手,力气之大似乎想要把她的骨头捏碎。陆月白从来没有这么恨过,这是第一次,她的心中涌上杀人的冲动。她冷声道,“这辈子咱们都算不完这笔账了。你记住我的恨,记住终有一天我陆月白会抢走你最爱的东西。” 奴儿甩开她的手,面色如常道,“那边走着瞧吧。”说罢,奴儿款款向前走去,扶起陆银华,柔声宽慰道,“奴儿知道父亲去世,姐姐伤心欲绝。可若是哭坏了身子该如何是好?姐姐贵为郡主,还是要保重自己,莫失了颜面才是。” 两年未见,听到熟悉的声音,同安慢慢抬起头,低低地唤了一声,“四姐。” 这声四姐唤到奴儿心底。熟悉而又陌生,像是穿越时空,从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传来。就像小颐第一次唤她阿姐,那般亲切,那般久违。 奴儿看看同安,他长大了,比起从前变得更懂事,更强壮。似乎已经不是那个跪在自己母亲灵下无助的男孩了,又仿佛还是那个雨夜前来寻她的那个弟弟。同安想要起身,无奈他跪了太久,膝盖跪得麻木,挣扎两下才费力地站起来。 他刚想唤一声四姐,却猛然想到尊卑有别。他拱手,只是沉沉地道了一句,“郡主节哀。” “我……”奴儿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无法察觉的颤抖,谁都当她卫奴儿冷漠无情,唯有他知道那颗麻木的心终究是为那个自己恨了十几年的人痛过的。 世间有许多人,看似无情却最有情,看似有情却最无情。 门外匆匆跑进一个小厮,“淮南王妃到了!” 陆桑也来了。奴儿挑了一下眉。刚刚迈脚,却见放在跪在地上守灵的陆文第一个起身出去。 “参见王妃!” 一个素色衣裳的女子被众人簇拥而来。她的打扮并没有王妃的讲究,很简单很素雅。头上的发饰更是最简单的玉梳和银簪。陆文迎上去,拱手道,“臣见过王妃!” 陆桑扶起陆文,她虽保养得极好。可是眼角的细纹仍旧难以被脂粉掩盖,她眼眶有些微红,“二哥他……”陆桑提到陆挚,眼泪就止不住地落下,她哭着说,“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桑儿,二弟是战死。别哭了,不关你的事,你没错你没错。”爱财如命的陆文此刻被妹妹的眼泪弄慌了手脚,他柔声宽慰,眼底里终于透出一丝温情。 “大伯,姑姑舟车劳顿,心神俱伤。房间已经备下了。先让下人带姑姑进去休息吧。”陆银华走上前说道。 陆文担忧地望了一眼陆桑,又低声宽慰几句,这才让王福将人带进去休息。 傍晚。直到用膳时分,同安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小柳庵。 圣上给陆挚加封了建安侯,爵位世袭,理应由嫡长子继承。按理本应是陆明武,可是当初奴儿废掉李毓之,秋兰更是用尽法子将族谱上李毓之的名字去掉,所以现在陆明武也称不上嫡子。 如今府中男丁本就不多,唯陆明武、陆同安二人而已。真正的人选还是要由陆文陆桑决定,再递折子给龙阳殿,圣上准了,才能真正地登记在册。 现在陆明武、陆同安两个人是对手,两人互相对比,都死撑着跪在灵堂下,谁也不肯先起来。听说同安生生地把陆明武给跪晕了,这才受了众人的劝告回房暂且休息。 奴儿对着同安身后的花信吩咐道,“去把厨房备下的小米粥热一下送过来。”她走到桌前,斟了一杯茶递给同安,“累了吧。喝口水缓一缓。” 同安不吃不喝跪了一天一夜,嘴唇都已经龟裂。他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四姐,父亲的死没那么简单。” 奴儿坐下,“此话怎讲?” “昨日得到的消息,开城门的人不是蛮军细作,是我方士兵。那个人叫黄义,曾是萧正擎的门生,与萧冲交好。他能在军中混得看守城门的重任,也是萧冲提拔的。”拿着茶杯的手渐渐握紧,啪的一声,茶杯碎在同安的掌心,碎片划伤他的手,而他却不自知。 奴儿沉吟一下,“这么说,是萧家要杀父亲。” “何止。”同安的话里隐隐带了一丝怒气,“上千名蛮夷伪装成我军,如果没有人替他们掩护,是决计不可能让人毫无察觉。此事,不仅是萧家,还牵扯到了六皇子。”同安砰地一声把茶杯放下,“话说回来,父亲是个武将,平素里做人行事也都问心无愧。权贵世家突然要将他置于死地,其中必有蹊跷。” “现在盛京不知何时起流传出神秘账本藏于将军府。传言,那账本记录了大夏最顶端的人的隐晦秘事。所有人都怕了,怕那账本暴露于世人面前,怕自己做下的丑陋恶行展现。所以才会对父亲下手。” 同安抬头看向奴儿,“四姐可知那个账本?” 奴儿下意识地移开目光,她面色不改地开口说道,“账本之事先前曾有耳闻。这东西许是有的,否则父亲也不至于招来杀身之祸。”她顺手拿过身侧的团扇轻轻扇动,“可查到是谁传的谣言?” “流言这东西,怎能查得是谁传的第一个。从接到父亲战死的消息,我就开始着人追查。这传言是从花牌坊开始的。” 奴儿心中并不吃惊,这花牌坊是盛京青楼的前三甲。文人骚客、达官贵人到了晚上都喜欢朝那里钻。听说花牌坊里的姑娘楚腰纤细、清喉婉转、粉光若腻、百媚千娇。 青楼茶坊,酒楼客栈,自古以来都是各方消息的流转处。 “花牌坊每日进进出出的人太多,鱼龙混杂,怕是再查不到什么消息了。”奴儿幽幽地叹了口气,然而自己心中却在暗想,账本在自己手中并无第二个人知道,是怎么传出去的,又是谁传出去的。 同安站起身,“灵堂那边还有事情。四姐好好休息。明日宾客会更多。” 奴儿点点头,“对了。建安侯之位你要争取,四姐也会帮你争取的。陆文那边倒是不用担心,至于姑姑那儿我来想办法。” “谢四姐周全。同安先去了。” “去吧。别累垮了身子。”奴儿叮嘱一句。同安走后,新眉上前替奴儿揉肩,“华裳郡主今日一直在房里陪着王妃娘娘呢。她占了先机,这可如何是好?” “先机?不见得吧。”奴儿冷笑一声,昔日深刻记在脑中的内容一字一句闪过。如若不错,淮南王表面上远离盛京,对于皇储之争漠不关心。可是账本上却清楚地记着淮南王和六皇子之间的金钱来往,数目都不小。所以,淮南王应当是六皇子的人。 砰砰砰。 叩门的声音传来。奴儿回过神,“进来吧。” 来人是秋兰,她手里拿着一个信封,“你让我查的事情有了眉目。长公主相助德妃,果然是有目的的。” 奴儿展信,半晌。 “果然天下父母心啊。”她将信交到新眉手里,“拿去烧了。” 秋兰不可置否,“可怜华裳郡主还以为有了圣旨,自己便是板上钉钉的六皇子妃了。连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难道还想淮南王妃看在六皇子的面子上举荐陆明武吗?” 奴儿的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建安侯,必须是同安。” 小柳庵外突然变得喧嚣起来,隐隐中还有人的尖叫声。新眉刚想出去瞧瞧,却被跑进来的幽若撞了个满怀。 幽若神色慌张,像是被吓到了,“郡主不好了,池子里的鱼都死了!” 第五十八章:鱼死了 “鱼死了,又不是人死了。你这么慌张作甚?”新眉长舒一口气,刚刚紧绷的心骤然松懈。 “不,不是这样的……”幽若拼命地摇头否认,她像是遇见了极为惊恐的事情吓坏了。她抬头看向奴儿的眼睛里写满惊惧,“都死了,全都死了。池塘里的鱼尸体盖过了荷花,全,全都是。” 幽若说得语无伦次,奴儿索性走在前方,“新眉,走,我们去瞧瞧。” 站在石桥之上,奴儿亦是有一瞬的惊愕。身后不少丫鬟都恶心得弯着腰作呕。整个池塘里不见成片的荷花荷叶,水面上漂浮着密密麻麻的鱼的尸身。月色照下来,没有水波粼粼,只有一只又一只瞪大了眼睛的死鱼。仿佛在诉说它们的冤屈。 很快,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起来。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大。连在东厢房休息的陆桑都闻声而来。陆银华扶着陆桑,被眼前之景震惊了,她慌慌张张地遮住陆桑的视线,“姑姑,那东西不干净,还是不见得好。” 堂堂淮南王妃,陆桑亦不是个胆小怕事的,她移开陆银华的手,沉沉说道,“本宫活了着大半辈子,有什么古怪东西没见过。”说罢,她自己走上前,不得不说如此景象的确让人……恶心。 陆桑用手帕掩掩嘴,清了清嗓子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活鱼全死了,大不祥之兆啊。” “是啊,将军刚走,这鱼就全死了,莫不是什么预兆?” “听说前朝将亡,宫里的荷花一夜之间全部枯死。莫非……” 话越说越离谱,陆桑轻轻皱起了眉。王福何等会看眼色,见王妃不悦,立刻转身冲后面低声议论的小厮丫鬟呵斥道,“闭嘴!一个个都不想要脑袋了?” 王福这一嗓子立时让周围安静下来。陆银华见陆桑微微抿唇不发一言,便低声在陆桑耳边说道,“姑姑,池塘的鱼突然间全死了,这恐怕是不祥之兆。” 话音刚落,妙春便扶着秋兰款款而来,原本将池塘紧紧围住的人群也顿时为她让出一条路来。秋兰得封宜人,表明圣上承认了她将军府主母的位子。身份自然不同以往,可惜她膝下无子,否则理应是她的儿子继承建安侯的爵位。 秋兰冲着陆桑微微福身,“妾身参见王妃娘娘。” 原本搭在陆银华臂上的手收回,陆桑端手上前在秋兰面前站定,她轻瞥一眼池塘,缓缓问道,“秋夫人怎么看?” 青灰色的小路上,新眉提着灯笼跟在奴儿身后,嘴里喊着,“郡主,您走慢点,当心摔了。” “啊!” 身后的新眉惨叫一声,奴儿停下步子回头看她,见她蹲在地上捂着脚踝,久久站不起来。她无奈地摇摇头,正想上去扶她,却瞥见拐角处有一个人。见她回头,立刻想要走。 奴儿连忙冲上去,大喝,“谁在哪儿!出来!” 那人影顿了一下,刚迈开步子想要跑,新眉眼疾手快地捡起身边一块石头扔过去打在那人的腿上。那人踉跄一下,跪倒在地上,手里的水壶落在地上。她刚想爬起来,奴儿立刻快步上去对着她的脚后跟狠狠踩下去。 骨头一声脆响,那人惨叫一声,痛的难以站起来。 “郡主。” 新眉一瘸一拐地上前。奴儿给了她一个赞赏的眼神,随后扯着那人的衣领,强行将她的脸转过来面对自己。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又惊又吓的脸,原来是一个丫鬟。黑夜朦胧,她又将头发绑起来,奴儿险些以为这是一个男子。 “你鬼鬼祟祟跟在后面做什么?” “我,我……”丫鬟望见前面不远处有光亮,知道是有人来了,她刚发出一点声音,立刻被奴儿捂住嘴巴。不知何时,奴儿的脚轻轻放在她刚才被踩断脚踝骨的那只脚上。珍珠玉弓鞋微微用力,丫鬟叫喊不出声音,痛的冷汗直流。 “那边好像有声音。”光亮处传来一个小厮的声音。 “将军大丧,不能有闪失,过去看看。” 脚步声越来越近,新眉坡着脚到路口上蹲着,嘴里还哎哟哎哟的叫着。 暗夜里,奴儿和那丫鬟藏在柱子后面,将前面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两位好大哥,我是郡主身边伺候的大宫女,脚给崴了。烦你们带我去瞧瞧大夫。”新眉的声音软软的,还带着一丝哭腔。 “天都见黑了。你不在郡主身边伺候,怎么在这儿崴脚了?” “方才外面喧嚣得厉害。郡主特地叫我出去瞧瞧,谁知走到半途就把脚崴了。”新眉又闹着脚疼,蹲在地上哀求道,“好大哥,先带我去瞧瞧大夫吧。否则明日宾客来了,我不能再郡主身边伺候,罪过便大了。” 两人考虑再三,扶起新眉,“行吧。” 新眉瞧瞧回头朝着身后深深地看了一眼,便跛着脚跟着那两人离开了。 奴儿看看四周,对着那丫鬟说道,“你再生出别的心思,我便踩断你的另一只脚。所以,乖乖地说实话,明白了吗?” 断骨的那只脚又传来一阵剧痛,踩在脚上的力气越来越大,丫鬟痛出眼泪,拼命地冲奴儿点头。奴儿这才放手,“说吧。” “管事的常妈妈给了奴婢十两银子,叫奴婢候在小柳庵外面,要我等着郡主出门,跟在郡主后头给道路两旁的花草浇水。”丫鬟怯怯地看了一眼奴儿,小声说道。 “浇水?为何叫你浇水?”奴儿回头望她走过的那条路,可是乌云遮月,黑漆漆一片,看不清楚有什么东西。 丫鬟埋着头,“奴婢、奴婢也不知道……” “不知道是吗?”奴儿作势要踩上她的另一只脚。丫鬟只觉得后背生凉,她打了一个冷颤,“我说,我说!” “奴婢好奇试过,这水浇到花草上,一盏茶的工夫花草就会枯死。” 联想到方才幽若说的鱼,摆明了这事儿是冲自己来的。 当初她出生,大夏灾难不断。卫颐死了不久,母亲病死。从前就有她是灾星的闲话传出。说她克死了自己的弟弟、克死了自己的母亲、给大夏带来灾难,所以李毓之才以此为借口将她送到乡下寄养。 看来,有人趁着陆挚之死,要旧事重提啊。 奴儿站起来,“常妈妈除了吩咐你,还吩咐了哪些人?” “我……” “你想要保住别人,却不知道自己现在已经一只脚踏入地府。我贵为郡主,便是栽赃成功,我也还是郡主。我所受的不过是一顿训斥,顶多禁足。而真正要了命的,便是你们啊。” “常妈妈给你的十两银子,你以为是贿金,而实际上,那是她给你的买命钱!难道你的命就值十两银子吗?” 丫鬟神色微动,奴儿继续说道,“她给你十两银子。我给你十两黄金,保你平安出府。这十两黄金够你衣食无忧一辈子。好好斟酌斟酌。” “还有江水阁的双喜。”丫鬟抬头说道,似乎想通了。 奴儿将地上的水壶捡起来,“叫什么名字?” “奴婢妹淑。” “想活命就站起来。” 妹淑倚着墙,强忍着疼痛站起来。奴儿把水壶递给她,“你跟着我,继续浇水,照她们嘱咐你的做。把水壶收好。此事你做的好,十两黄金自然会交到你手上。” 妹淑颤颤地接过水壶,也不知道是不是想着那十两黄金,她异常坚定的点点头。 奴儿走在前方,刚走到池塘人群之外,有一个丫鬟悄悄走到她身侧扶起她的手,丫鬟压低声音说道,“奴婢若灵,是小柳庵的促使丫头,新眉姐姐脚扭了,特意让我来伺候郡主。” 见奴儿眼中存有狐疑,若灵又道,“奴婢来自醉霄楼。白老板让我给您问句好。” 原来是白双送进府里的人,奴儿自然不再怀疑。她扬扬头,盈盈走进人群。 “这是出什么事了?” 清脆的声音响起,众人寻声望去,只见明嘉郡主素衣行来。朦朦胧胧的月光和着灯笼隐隐跳动的烛火映在她脸上,如白璧无瑕,照亮了这个黑夜。 “参见郡主。”仆妇们纷纷行礼。 “都起吧。”奴儿缓缓上前,“见过姑姑、夫人。”视线一转落到陆银华身上,“姐姐也来了。” 陆银华略过奴儿,转而看向陆桑,“姑姑,不如先请道士来看一看?免得人人惶恐,人心不安。” 陆桑深深地看了一眼陆银华。王府后宅那些事她见过太多,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事儿并不简单。在她迟疑的时候,秋兰朗声道,“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尚未确定,华裳郡主未免太过着急了。” 陆银华轻咳一声,“我也是太过担心。父亲刚走,如今冒然出现这些事,若不妥善处理。万一在发生什么,秋夫人也承担不起啊。” “够了。”陆桑终于开口,“天灾人祸一查便知。” 陆桑递给秋兰一个眼神,秋兰会意,“来人,把鱼打捞上来,取一壶池塘的水。再把谢大夫请来。” 第五十九章:反杀 小半个时辰后,谢长治用帕子擦干手,禀报道,“这水并无异常。草民剖开十数条鱼检验。发现这鱼是中毒而死。” 陆银华唇畔勾起一抹笑,随即她斥道,“水既无毒,鱼又怎么中毒而死?谢长治你莫不是在张口胡言!” “这……”谢长治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这水的确无毒,可这鱼确确实实是中毒而死啊!便是再请大夫来验,也是一样的结果!草民以自己的医德担保,绝无验错!” “谢大夫原来有医德啊。”陆银华轻飘飘地说了这么一句,当初若无谢长治的相助,母亲也不会蒙冤被废。这笔账,陆银华一直记着。 谢长治此刻也埋下头,他对于李毓之那件事还是心存愧疚的。可是天知道,今日他所说的话的确没有半点假话。 “姑姑,与其相信这个庸医的话,倒不如请府上办丧的茶房师傅来看看府里是不是有什么邪祟。”陆银华沉声说道。 “夫人、夫人,不好了!”一个小丫鬟小跑着过来。 “何事如此慌张?”秋兰皱着眉头问。她当然知道这些事是冲谁来的,也怪她思虑不全,怎么也没料到回府第一日就会出事。打得她一个措手不及。 “外面的花草都枯死了……” 此话一出,众人更是心惊。要知道寻常时候接连发生这些古怪的事情都让人有些害怕,更何况现在的将军府是正在办丧事的地方,更为这些事蒙上一层灵异神秘的面纱。 见奴儿面色坦然,秋兰也摸不清虚实,只得硬着头皮问,“你好好说,说的详细些。” 小丫鬟抬头偷偷地瞧了一眼奴儿,欲言又止。陆银华见状,连忙道,“秋夫人、王妃都在这里,你不要怕,实话实说就是了。” “奴婢路过小柳庵发现,小柳庵周围一大片花草都枯死了。从小柳庵一直顺延到了这里。”小丫鬟跪在地上缩成一团,仿佛怕极了奴儿的郡主权势。人都更容易相信弱者的话。小丫鬟的话刚一说完,所有人看向奴儿的视线里都多了几丝防备和恐惧。生怕被染上厄运。 陆银华不敢置信地捂嘴,“怎么会这样?你这丫头莫不是胡谄的。明嘉郡主福气厚重自能庇佑小柳庵。你若再胡言乱语,便乱棍打出府去。” 小丫鬟一听着急了,连连喊道,“人人都瞧得见的事情奴婢怎敢有欺瞒?郡主明察,郡主明察啊!” “既然你说道言之凿凿。梦生,去看看。”陆银华吩咐道。 好一个善心仁慈的姐姐。奴儿瞧着陆银华唱念俱佳的模样心中泛起一丝冷笑。 但她深知李毓之死了,将军府由秋兰打理,陆月白是个没心机的。陆银华的手再长,在将军府也难以培养心腹。回府第一天就出这些事情,准备充足,计划完整,根本不可能在半天之内完成。所以陆挚刚死,府里有人已经投靠陆银华了。 “四妹在宫中身子本就不大好了,如今府里又出了这档子事儿,我这个当姐姐的实在是忧心。若是真出了什么事情,我,我又怎么对得起父亲的在天之灵。”陆银华说着说着便开始拭泪,倒真是一个温柔贤惠的长姐模样。 “大姐放心,有陛下圣泽照拂。奴儿的身子早已大好了。”奴儿一双明亮的眼睛看向陆银华,她亦柔柔地开口,“何况天灾人祸还没定义。姐姐千万不要想多了。” 陆银华放下帕子,好像听进去奴儿的劝告。她释怀的叹一声,“许是我想多了吧。虽说你在七月半出生,可在皇宫圣恩浩荡,天子之气自是能制住邪祟。妹妹无事,姐姐我真是再高兴不过了。” 七月十五! 陆银华情真意切的一番话,众人只听见了一句“虽说你生在七月半”。她们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七月半是什么日子啊?中元节,鬼节啊!生在这样一个不吉利的日子,难怪一出皇宫没了天子庇佑,便咒死了这满池塘的鱼,便咒死了小柳庵的花草。 这样的一个人,又有谁敢靠近? 梦生回来,冲陆银华耳语几句。陆银华神色大惊,这下也不问陆桑和秋兰了。直接慌慌张张地挥动手中的锦帕,喊道,“快,快去请茶房师傅来!” 陆银华口中的茶房师傅也就是钻研鬼神方面的道士。此茶房非彼茶房。她这一动作让本就不知情的众人心中又多了一重疑惑和恐惧。她们心中已经默认了这一切都与中元节出生的明嘉郡主有关。 甚至明知后宅阴私的陆桑,也因为中元节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她皱眉问道,“发生什么了?” 陆银华犹豫一下,“回王妃姑姑的话,府里的花草但凡在小柳庵周围,但凡,但凡……” “但凡什么?” 陆银华看了一眼奴儿,这才开口,“但凡四妹去过的地方,无一生机。” 她的声音不大,却能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果然。秋兰有些慌了。她求助似的朝奴儿望去,却见她仍旧一派安之若素,事不关己的模样,心中不免有些着急。 秋兰说道,“这事儿倒真是奇了。从前明嘉郡主还在府上时不见鱼死花枯?同华裳郡主一回来,便出了事。” “秋夫人是意有所指啊。难道我会去害自己的妹妹吗?再说,这么多鱼这么花草,我刚回府又怎么能做到?”陆银华越说越委屈,临了还捎带一句,“秋夫人当家自应秉持公正,怎能偏颇。” 奴儿仍旧一言不发,她在等一个时机。 “茶房师傅到了。”不知道谁在底下说了一句。 只见几个穿着青灰色道袍的男子手拿拂尘,快步走来。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着孝衣的女子。奴儿眼中了然,时机到了。 道袍师傅一甩拂尘,右手捏成莲花状,朝着前方站着的身份尊贵的几个人施礼,“贫道法号长松。见过诸位贵人。” 陆桑抬手示意免礼,长松道士直起身子。神神秘秘地沿着池塘走了一遭,口中念念有词。身后跟着的几个徒弟模样的小道士,则拿着摇铃三步一响。 而后,长松道士朗声说道,“禀贵人,府中诡气环绕,百鬼出府,怨气冲天,恐有邪祟。若放任不管,俱生俱灭。这鱼死因难寻,花草枯死,正是上天给的警示啊!” 陆桑急忙问道,“可有办法消除邪祟?” 长松道士正拱手想要回答,沉默许久的奴儿突然轻笑。 陆银华不解问,“妹妹在笑什么?” “子不语,怪力乱神。我在笑这道士的荒唐胡言。”奴儿走上前,朝着陆桑和秋兰微微福身,“所谓天灾不过是人为。王妃姑姑和秋夫人可否给我一个机会证明,鱼死花枯实乃人为。” 秋兰会意,“明嘉郡主请!” “方才谢大夫已经说了,鱼是中毒而死。”话还未说完,底下就有人道,“方才谢大夫也说了,水无毒,鱼又是怎么被毒死的?” 奴儿淡淡一笑,走到池塘附近的草丛里,拿出一罐鱼食。 “鱼中毒,不一定是水有毒。所有的鱼都死了,它们的共同之处除了生活在同一片池塘,还有府里的鱼食。” 奴儿将陶罐交到谢长治手中,“烦谢大夫再查一遍。” 谢长治收下立刻着手查验,而奴儿则是走到附近一处已经枯死的花草前。她蹲下身子,手在枯草上轻轻划过。随后她摊开手掌,“大家可以看到每一片枯死的地方花草叶上都沾有水滴。” “这又说明什么?府内的花草每日都会浇水,自然会有水滴。”陆银华如是说道。 “每一片枯死的花草地下的泥土都更为湿润。说明了这些花草浇了比正常水量还要多的水。蹊跷就在此处。”奴儿转身,“若灵,传花房负责洒扫的丫鬟。” 一盏茶后,众人只见一个一瘸一拐的丫鬟走上前跪下,“奴婢妹淑见过王妃、郡主!” “妹淑,你说,这花草可是你浇的?”奴儿问。 妹淑点头,“正是。” 对质之时,梦生悄悄地拉了一下陆银华的袖子,低声耳语一番。陆银华微微蹙眉,再看向妹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杀意。 此刻奴儿正问道关键。 “是谁让你深夜浇花的?若不说实话便发卖出府去!” “我……”妹淑抖了一下,她怯怯地开口,“是常妈妈多给了我十两银子让我跟在郡主后面浇水的。奴婢什么也不知道啊!王妃饶命!” 秋兰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说,“在场可有两位郡主呢。说清楚,是要你跟在哪位郡主身后?” 妹淑颤颤地伸出手,手指在陆银华身上停顿一下,转而指向奴儿,“明,明嘉郡主。” 与此同时,谢长治走上前道,“查出来了,鱼食里有七杀丹,无色无味,绝佳的要命毒药。” 奴儿垂下头用众人都听得见的声音叹息一声,“这一桩桩一件件,看来都是冲着本郡主来的。秋夫人身为当家主母,难道不该给本郡主一个说法吗?” 奴儿一句当家主母把命令下到嘴边的陆桑给生生憋回去。秋兰立刻领悟奴儿的用意,配合着怒斥道,“哪个奴才好大的胆子!竟敢陷害郡主。来人啊,传妇人常氏!” 第六十章:陆三 常氏来的途中,陆桑神色疲惫,她揉揉脑袋,本想回去休息。可眼下的确不是离开的好时机。无论是秋兰还是陆银华,还是将军府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都不容许她此刻离开。 “妇人常氏拜见各位贵人!”一个体态略宽的粗衣妇人迈着细碎的步子上前。细小的步子与她宽大的身子有些不符,莫名有些喜感。 “这不是三小姐身边的常妈妈嘛。” “是啊,怎么把江水阁扯进来了?” “嘘,别多嘴。” 底下两个小丫鬟小声议论道。 这俩人声音不大,却刚好让几位身份尊贵的人都听了个明白。身旁的妙春轻声道了一句,“夫人,这是在花房伺候的常氏。” 秋兰清清嗓子,对着跪在地上的常氏问道,“常氏,我问你,为何要吩咐花房的洒扫丫鬟妹淑浇水?又为何要妹淑跟在明嘉郡主身后?” “夫人明察!原本负责夜里当值的洒扫丫头珠儿是奴婢的亲侄女儿。她今日偶感风寒,已经病得起不了床。可恰逢将军办丧,府里事务繁多,又不许告假。奴婢着实是没了法子才用一两银子请妹淑帮忙。” 常妈妈泛着皱纹浑浊的眼泛出泪光,俨然一个慈母的模样。她盘起的发髻中隐隐约约显露出几丝银发。她颤颤地说,“可是老奴的的确确没有吩咐妹淑那丫头尾随郡主!老奴不过是想让珠儿能得到一丝喘息罢了!求夫人明察,夫人明察啊!” “你胡说!”一直跪在一旁的妹淑慌了神,大声否定。她跪走到秋兰面前,“夫人,是常妈妈给了我十两银子要我守在小柳庵门外。她给我的十两银子我还用红布包好放在枕下。夫人若是不信,大可派人搜查。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啊!” 常妈妈冷哼一声,“你这贱蹄子说不定是在哪儿勾搭野男人得了便宜钱。我分明只给了你一两银子,何时给了你十两,又何时让你尾随郡主?若你一口咬定是我,何不拿出证据来?” “你!” 妹淑显然没想到这位常妈妈竟翻脸不认人,甚至还想反咬一口。她气得直哆嗦,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的话,“常妈妈巧言善辩。可这一次却失算了。你给我银钱时,我正巧刚从厨房取祭菜回来,手上有油渍。当时常妈妈的肩头落了灰,我替你拍灰时不小心将油渍蹭了上去。那十两银子上也有油渍。” 妹淑在秋兰脚下磕头,“请夫人派人查看!” 秋兰看着妹淑眼睛里的惊慌失措和哀求,她仿佛看见当初的自己。她抱着秋心的尸体跪在院里苦苦地哀求那些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可是没有一个人理会她,没有一个人在乎她的秋心。 她唯一的妹妹,就是死在后宅的斗争中,成为一件无辜的牺牲品。而这妹淑,又何尝不是? 念及此,秋兰心软,她给了身侧的妙春一个眼神,妙春立刻下去检查常妈妈的衣服。查看过后,妙春冲秋兰点头示意。 “常氏,你如何解释?”秋兰淡淡地开口询问,可眼神里却藏着丝丝冷意。 常氏低下头,脑子在飞快的运转却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终于,常氏点头,“奴婢的确给了妹淑十两银子。可奴婢从未指使过妹淑做下错事。奴婢可以向苍天指誓!” “常妈妈,不过是府内问询。你实话实说便是,不需要你的发誓。” 奴儿幽幽开口,她缓缓地走到常妈妈面前,轻启朱唇,“本郡主只有一个问题。你不过是想让人替珠儿当值,如此简单的差事,一两银子已经顶了天。你又为何要给妹淑十两银子?要知道你在府内每个月的月钱也不过五十文。十两银子,你不吃不喝不用,也得存上大半年。这么多的钱,就为了让妹淑浇花?说出去,你信吗?” “奴婢,奴婢……”常妈妈一时语塞。罢了,她在心中长叹一声,终是逃不过去的一场劫难。她动动嘴唇,刚想开口承认,却被人打断。 “呀!这是出什么事了?”声音略有些刺耳。陆念玉从人群中走出,她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上前说道,“听说了这边出了事情,我便立即赶了过来。”说话时她还有一些喘气。她站定后顺了一口气才俯身行礼,“王妃姑姑好,秋夫人好。” 陆念玉出现之时,谁也没有发现常妈妈的眼色一变。原本已经绝望的眼神顿时又充满了希望,可是这希望之光转瞬又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担忧。而陆念玉一双明亮而无辜的眼睛中也仍旧藏着让人无法察觉的担忧。 奴儿的唇畔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看来这件事情并不简单呢,连陆三小姐都牵扯进来了。犹记得当初在皇宫之时,她的这位好三姐用一块芙蓉糕来暗害她。当初若不是他强撑着一口气完成了自己的计划,否则稍有不慎,被人发现她的计划便只有死路一条。 原本可怜她同为庶出之女,在将军府受尽李毓之的压迫,所以当初才肯轻易放她一马。 若此事真与她有关,卷土重来奴儿是绝对不会放过她的。 常妈妈一力承担的决心在见到陆念玉时变得更加坚定了。她双手交叠放于头顶,朝着秋兰深深的拜下,“夫人,对不起。这一切都是奴婢指使的,与旁人无关。今日无论夫人如何处置我,我都无怨无悔。” “常妈妈,我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了你?竟让你肯付出如此代价,陷害于我。我自问从前在府中,乃至现在在府中,一向待你不薄。你究竟为何要如此?”奴儿含泪,无比痛惜地问。 为何? 是啊,为何呢? 常妈妈低下头想了许久都没有头绪。她的视线不经意从陆念玉身上划过,她突然笑了,“为什么?还能为什么!不过是因为一颗嫉妒之心。你本是庶出,与我们一样下贱。何德何能能成为高高在上的郡主啊!” “你是在中元节出生的。你是一个灾星啊!克死了自己的父亲、母亲还有亲弟。留着你做什么?难道留着你,等着你再来克死我们吗?”常妈妈颤颤巍巍的站起来。看向奴儿的眼中有许多的愤恨和不甘。 她自嘲似的笑了一声,“我这辈子无儿无女,了无牵挂,孑然一身。又有什么事是做不得,不能做的?自古七月半出生的人会带来厄运和灾难,天道轮回,谁又会放过谁?” 常妈妈的视线慢慢落到石栏的柱子上,她沉重地叹息一声,百般不舍又无奈地道,“孩子,保重啊——” 啊—— 常妈妈撞柱而死,鲜血四溅。 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参杂着一个悲痛的喊声,“常妈妈!” 可仅仅只是一闪而过,奴儿再想寻却再也寻不到了。底下的人乱成一团,而几位身份尊贵的人却依旧面色不改的站在原地。奴儿环绕一下几人的表情,几乎看不到起伏。果然上位者都是踩着鲜血和白骨走上去的。所以才能在面对尸体的时候如此的坦然。 像冬天里的雪,夏天里的阳,春天里开得正盛的花。仿佛事情本该如此。一切都是如此的理所应当,没有半分差错。 常妈妈死了,事情自然也就追查不下去了。但常妈妈的死又已经足够向众人交代。所以秋兰挥一挥手帕,表示事情到此结束。 她正着身子严肃的说道,“没有什么天灾。一切不过是因为一个贱婢的嫉妒之心在作祟。常妈妈的死就是一个前车之鉴,以后府中若再有人敢犯下这等作奸犯科的事情,便乱棍打死,扔出府去。” 秋兰看看地上的尸体,冷冷的说道,“至于她不准任何人祭拜。草席子裹了,扔到坟山去。此等恶人,不应得到厚葬。” 事情了结,曲终人散。 待众人都散去之后,陆念玉的指甲已经嵌入掌心,掐出血来。她死死地咬住下唇,不让任何情绪表现出来,可她的腿已经没有力气,她在颤抖,仿佛立刻就会倒下去。 “三小姐,节哀啊!” “我如何节哀?常妈妈……”陆念玉回头看那躺在地上孤零零的尸身,心中悲痛,“你这又是何苦?”念玉承受不起啊!她重重地抽泣一声,眼眶憋得通红。 原来常妈妈是陆念玉的乳母。陆念玉的生身母亲江氏因为陆念玉是女儿家,从小便不怎么过问这个庶出女儿。母女情分自然平淡,而常妈妈却像亲娘一样,从小到大什么好的都紧着陆念玉。在陆念玉心中,常妈妈更像是她的母亲。 而常妈妈的的确确也是把陆念玉当做亲生女儿来疼的。否则今日也不会宁肯死,也要保住真正设下此计的陆念玉。 陆念玉扶着身边丫鬟的手,越走越远。常妈妈,你不会白死的。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蠢才!” 回到涟漪苑,陆银华气得掀翻了茶桌。梦生连忙宽慰,“郡主气坏了身子可就不好了。” “原以为老三是个聪明的。能一击即中,没想到也是如此不中用。”陆银华的眸色越来越深,“都是那个妹淑坏事,想法子除了她。” 三日后,夜。 十两黄金如愿送到妹淑房间。 妹淑并不知道,拿到黄金之时,便是她的死期。就在那个平静的夜晚,她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第六十一章:爵位之争 三日后,抚远大将军于太巫山落葬。 后世记载,将军噩耗传出,数千百姓聚集在将军府府门之外,不论男女老少都痛哭流涕。哀叹英雄早逝,上天不公。出殡之日,数万盛京百姓独步送行二十余里。 观大夏上下数十年,能得此荣幸之人少之又少。 傍晚,夕阳沉下。余晖落在青灰色的地板上,将奴儿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新眉轻轻推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走进生怕惊扰了倚在窗边的素衣女子。 她恭恭敬敬地站在奴儿身后静候。不敢发出一点响动。她偶尔抬眼看看面前十四岁的少女,她的美丽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绽放,不画而黛的柳眉,配上那双幽深沉静的眼眸,任何时候所见都是芳华。 一阵微醺的风从雕花刻纹木窗吹进,头上的银莲含珠步摇轻轻晃动。奴儿的睫毛微颤了颤,思绪从天边收回。她转身淡淡道,“该去见见她了。” “谁?”新眉抬头。 奴儿伸手搭上新眉的手,“去醉霄楼看看。” 此时的东厢房。陆桑疲惫地躺在罗汉榻上小憩,身侧陆银华坐在圆凳上拿着苏绣团扇,不重不轻地给陆桑扇着风。 一柱清香燃尽,立刻有人重新换上新香。陆银华伸出左手捏了捏扇风酸痛的手腕。她累得几乎抬不起手来,可她不能放下,只能咬着牙坚持。哪怕是为了大哥。 小半个时辰过去,陆银华的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水。扇子一下一下地摇着,她的整个胳膊都已经使不上力气,仿佛已经失去知觉。 就在她几乎要拿不住扇子的时候,正在闭目养神的陆桑幽幽开口,“辛苦你了。让下人来扇吧。” “姑姑这是说的什么话。银华是您的亲侄女,帮您摇摇扇也算是尽了一份孝心。”嘴里虽然这么说着,然而拿着扇子的手却已经收回。梦生眼见着主子受累,见状立刻手脚麻利地接过扇子。 陆桑坐起来,银华贴心地将瓷枕放在陆桑背后。陆桑何尝不知陆银华这份孝心从何而来。她笑了笑说道,“如今你爹走了,所幸陛下恩德,定下了你与六殿下的婚约。如此才能叫我稍微放下心来。” “六殿下才能卓绝,银华能得此婚事亦是我几世修来的福分。”陆银华笑着道,而后又颇有些伤感地说道,“爹爹去世,府中男丁稀少。银华生怕将军府的荣耀也会就此慢慢没落。也不知有没有什么法子能保住陆家荣耀门楣。” “二哥英勇无畏,他的儿子自然也是如此。明武自幼习武,也在沙场上驰骋了几年,小有建树。在朝中也算是个前途无量的好苗子。本宫瞧着,二哥建安侯的爵位传给他是再合适不过了。”陆桑淡淡地说道。 这一番话正中陆银华下怀。陆银华抑制住心中的暗喜,眉头轻蹙,有些为难地开口,“话虽是如此。只是到底我和哥哥如今只算得半个嫡出。六弟饱读诗书,想必也是想继承荣耀。” 陆桑轻笑一声,“不过是一个庶子,饱读诗书又能如何?能在战场上杀敌吗?本宫心中唯有侄儿陆明武最得我心。建安侯的爵位,本宫自然是要帮他保下的。” “一年之后,你便要同六殿下成婚,成为尊贵的六皇子妃。我的好侄女儿,届时可别忘了姑姑对你们兄妹的提拔之情。” 陆银华坚定地说道,“姑姑恩情,银华与哥哥自会铭记于心。日后姑姑一句话,我们兄妹定会竭尽所能完成姑姑所托。” 陆桑愿意举荐陆明武完全是因为陆银华和六皇子的婚约。朝中淮南王看似中立,实则背地里举的却是六皇子大旗。圣上金口玉言定下的婚约便是板上钉钉,陆桑当然要趁现在拉拢这位未来的六皇子妃。 夜幕落下。 醉霄楼第三层的房间里坐了两个人。素衣女子坐东朝西,一个身着紫衣的艳丽妇人在素衣女子身侧坐南朝北,双手交叠规矩地坐着,与她脸上艳丽的妆容和明艳的服装形成显然不符。 这一素一艳正是奴儿和白双。 “郡主这两年在宫中过得可好?可曾受委屈?”白双急切地问。 奴儿小啜一口清茶,这才缓缓开口道,“陛下待我极好,你不必担心。”奴儿放下茶杯继续问,“这儿如何了?” “两年之内,醉霄楼谍者共有五十八名,其中重要谍者占二十五名。新增谋士两人、江湖能人两人,一人善易容医术,一人善武功。这两年醉霄楼除却花销本钱,也赚得五万两银子。奴婢已经存在钱庄您的户头上。” 奴儿的食指关节有节奏地敲打桌面,一下一下不轻不重地落在白双耳中。白双话锋一转,“这两年公子也很勤奋。不仅苦读诗书,还每日天不亮就起床练武。长进很大,也没有生出别的心思。至于许伯庸先生,奴婢保证了他每年和儿子见面的机会。也将他的儿子养得很好。办起事来还算忠心。” 奴儿这才满意的嗯了一声。她略微思索一番,幽幽开口,“这两年我一直深居宫中,醉霄楼全权交给了你。今日便是真正检验醉霄楼能力的时候。一个时辰之内,我要知道淮南王的所有信息。” “是。”白双走到门口招了招手,两道人影不知从何处闪现。他们穿着黑色的夜行衣,蒙着脸,只露了一双眼睛出来。只见白双对着他们耳语一番。他们又立刻消失了。 大半个时辰后,叩门声响起。 这回出现的是一个清秀的女子。她将一个信封交到白双手中,便识趣地退下。 “郡主,淮南王的全部消息都在这里了。”白双将信封交给奴儿,又说道,“这淮南王隐藏的非常深。表面上看上去处于中立,实则却是六皇子的人,背地里帮助六皇子洗黑钱,铸造兵器。奴婢瞧着他们储备粮草、铸造兵器、准备钱财。这是要准备造反啊!” “造反?”奴儿轻哼一声,“六皇子他有这个胆量吗?至少现在他不敢。” “咦,这是什么?”白双指着信封中的一个图腾问道。她想了想,有些不肯定的说,“似乎是蛮军的图腾。” “他所准备的这些东西恐怕是为了在太子出征之时派上用场吧。”奴儿若有所思的说道。毕竟现在皇上正值盛年,六皇子想要造反是决计不可能成功的。而他准备的兵马不多不少,足以在太子在外征战之时,置他于死地。 如果奴儿猜的没错的话,六皇子的办法就是让这批兵马扮作蛮军的人,在两军开战之时混入战场。让太子腹背受敌插翅难逃。 而这一计划的物质条件都是淮南王准备的。其实太子与六皇子之争她不感兴趣。换句话来说,她现在和八皇子在一起,要想护得八皇子周全,唯有让太子与六皇子两相争斗,这样他们才不会有余力去顾及八皇子。 奴儿合上信纸。似作无意地问,“长公主府可有传来什么消息?” “长公主殿下每日除了赏花游园并无什么异动。倒是长公主殿下的女儿陈娥英曾在一次宴会上说自己才是未来的六皇子妃。众人都以为她是爱慕六皇子得紧,受了刺激,可是眼线传话来说陈小姐说得有鼻子有眼,不像是假的。毕竟她的母亲是皇上的亲妹妹,自然是向着陈小姐的。” “六皇子还真是抢手。”奴儿喃喃道。 她的目的很简单,她只要同安得到建安侯的爵位。什么六皇子妃让她们争去吧。 “这里的事你继续帮我盯着。”奴儿刚走出两步又突然折回来。她执起白双的手,神色严肃的说道,“以后不要再自称奴婢了。我说过你不是我的下人。你是白姨。” 白双眼中微微动容。奴儿的一声白姨便换得了她一生的忠心。 奴儿匆匆留下一张字条交给白双,嘱咐她务必要交到许伯庸手中。随后便带着新眉急急忙忙的朝府里赶回去。明天一早陆桑和陆文的举荐书就要送到皇宫。今晚奴儿必须要见到陆桑。 东厢房,陆桑的贴身侍女正准备挑了灯芯。谁知外面传来一个声音,“王妃娘娘,明嘉郡主求见。” 陆桑想也没想便一口回绝,“不见。” 通常的人犹豫了一下又说,“郡主说有要事禀告。事关重大,牵扯到了王爷。” “我倒要看看她能有什么事牵扯到了王爷。”陆桑喃喃自语一句,随后扬声说道,“让她进来。” “王妃姑姑身子可好些了?”奴儿盈盈施礼,柔声问。 陆桑对这个出生不高的郡主侄女儿并不感兴趣,她冷冷地开口,“你若是为了建安侯爵位的事情来求我是没用的。本宫心中已经有的人选。不会为了任何人而改变,恐怕你白来这一趟了。” “为了王爷也不可以改变吗?”奴儿似笑非笑地看着陆桑说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陆桑有些拿不准奴儿的目的了。 “我此行的确是为了爵位究竟该授予谁。可我却没打算求王妃娘娘。” “淮南王私下为六殿下铸造兵器,上供银两粮草,还训练了一批士兵。王妃娘娘可知道目的是何?”奴儿含笑问。 陆桑忍住心中惊讶,面无表情地说道,“你说的话我听不懂。” “是为了……” “太、子。”两个字从奴儿嘴里轻飘飘地出来却仿佛一道惊雷打破了陆桑的心理防线。奴儿继续说道,“你举荐陆明武是为了笼络陆银华这个未来的六皇子妃。可是姑姑却不知道,真正的六皇子妃是长公主嫡亲的唯一的女儿陈娥英啊!我姐姐不过是打出来的一个幌子,父亲一死,她,便配不上六皇子了。把她推到明面上只是为了替陈小姐挡箭啊。” “而我,是皇上定下的皇后。姑姑难道就不想为姑父留下一条后路吗?其中利害关系,我想姑姑肯定清楚。所以,建安侯的爵位究竟该给谁,姑姑想必清楚吧。” 奴儿笑一笑,“六公子陆同安是我的弟弟。还请姑姑记得照拂。” 说罢,奴儿不等陆桑回答,便带着人慢慢悠悠地离开了。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第六十二章:回宫 翌日。 圣旨下。元安帝亲题建安侯府金匾一块,赐建安侯陆同安白银千两,御马皎雪骢一匹。 金匾由一名太监开道,八人从皇宫一路抬到将军府门口的两座石狮之间。游民百姓皆可见圣上恩泽。 同安领旨谢恩,当即安上金匾。将军府由此变成了建安侯府。 圣旨到府这天也正是两位郡主回宫之时。陆桑也在递交举荐信的第二日便出发回了淮南。 此刻建安侯府外站了两个人,正是奴儿在与同安告别。而陆银华姐妹此刻已经在香车中等候。 “我此去再见也不知是何时。你虽得了建安侯的爵位,但切不可忘记初心。男儿当自强,你在前朝能有几分能力,四姐在宫中便有几分助力。你我姐弟要想走得稳当,唯有相互扶持。才不会让奸人有机可趁。”奴儿看着同安语重心长地说道。 同安微微动容,他是真心将她看作了四姐。他知道比起他在宫外,四姐在宫中表面上看上去颇得圣宠,实则无处可依,孤苦伶仃一人还要防着小人暗害。比他难太多。 “四姐身边只有一个新眉得力。若灵是白姨精心挑选出来的机灵丫头,又会些拳脚功夫。我已疏通好关系,这次四姐就将若灵带进宫去也好有人照应。” 说完同安拿了一块青玉交到奴儿手中,“新入宫的宫女里有我们的眼线。若四姐在宫中见到佩戴青玉的人,可凭白姨赠你的落月银簪号令。里头有一个丫头叫南霜,长于医术,兴许四姐用得上。” 方方面面同安都打点妥当,从未有人这样细致地为她考虑过。奴儿心中泛起一丝暖意,她点点头,将青玉还给同安,“青玉的样式我记住了。同安,谢谢你。” 那双明亮的眸子泛起点点星光,同安略显疲惫的脸有一丝淡淡的笑容。他的四姐有这世上最灵动的眼睛。既有杀伐果断的狠辣,也有碧波秋水的柔情。像……天上星,海间月。 “四姐怎么同我这般客气?姐弟之间日后不许再说谢谢。”同安忽然抓住奴儿的手,认真地说道,“以后我会保护你!” 奴儿眨眨眼睛,不禁失笑,“好,我等你变强保护我。” 同安看着她不正经的样子,忍不住说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连说话都还带着稚气的孩子,定定地看着奴儿。他恼怒她的不正经,将他的认真视作玩笑。只恨自己没有早生几年,没占哥哥这个称呼。 “郡主,华裳郡主那边派人来催了。”幽若走上前说道。 “知道了。”奴儿点头,不知是不是真的到了离别的时刻,心中反倒有一种苦涩。她深深地看了一眼站在面前的少年,两年时间他已经从当初那个不及自己肩头的小孩变成现在略高自己一个额角的小男子汉。再过几年,应该会长得更高,更英俊,便不再是那个跪在母亲灵前无助的男孩了,而是一个要承担责任的男人了。 许是感受到奴儿散发出的伤感,同安眯着眼半开着玩笑道,“再有半个月便是你的生辰,今年四姐及笙,你可是忘了?放心吧,再有半个月,我们就会再见。” 同安一提奴儿方才响起自己的生辰的确要到了。她想了想觉得同安说的有道理,于是伤感的情绪消了大半。她这才搭着新眉的手往香车走去,临上车前,她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忍不住叮嘱一句,“照顾好自己的身子。” 玉帘子放下。香车缓缓行驶。 因为加了陆月白,所以此次要了备了两辆香车。陆银华姐妹同乘一辆在前方,奴儿独乘一辆在后方。 香车上,陆月白拉过陆银华的手说道,“这个卫奴儿也不知命到底有多硬。能几次三番逃过罪责。将她长久的留着终是不妥。姐姐可有什么法子?” “她如此得陛下喜爱。回宫之后,就没机会了。”陆银华面无表情地说道,她的视线看向陆月白,“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她马上就要及笙,便再不能像从前一样孩子气的娇蛮。皇家天恩,这泼天的富贵看似华丽。可于她,祸福焉知啊。” 月白不解,“月白不懂姐姐的意思。” 陆银华伸手替月白拢了拢耳边的碎发,像是对着陆月白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她的眼神渐渐变得幽深,“不懂没关系,姐姐都会教你。月白你要记住,后宫真正的主子是太后。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讨好太后,然后等,等一个时机,真真正正能绞碎她心的时机。” 陆月白扑进陆银华的怀里,眼泪簌簌地落下。她呜咽着道,“我都听姐姐的。所幸陛下给姐姐赐了婚,一年后待姐姐成了六皇子妃,咱们也算熬出来了。” 陆银华轻轻拍拍陆月白的背,眸色渐深。放心,不会等那么久的。 大半个时辰后,香车在雍和门外停下。 步撵早已备好,陆银华姐妹先后上了步撵。奴儿亦随其后。步撵刚走出几步,就有一个太监匆匆忙忙地跑过来。 “明嘉郡主留步!”小太监气喘吁吁地喊道,步撵停下。领头的抬轿太监在看清来人后,笑吟吟地迎上去,一脸谄媚道,“哟,这不是龙阳殿的李公公吗?是哪门子风将您给吹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李公公歇了一口气,一面向奴儿的步撵走来,一面尖着声音回答,“杂家过来替皇上办趟差。” 在宫里,奴才也分高低贵贱。 除了内务府的人,当属在龙阳殿、正阳宫、寿康宫伺候的宫女太监最为有底气,最受人巴结。尤其是龙阳殿,不仅受底下奴才的巴结,便是后宫里边好些主子也得敬上他们三分。毕竟他们时常跟在皇帝身边,若偶尔能美言几句,也是极好的。 这李公公走到奴儿的步撵前,一改方才了不得的样子,恭恭敬敬地行礼,“明嘉郡主,陛下召见。这步撵便直接改道往龙阳殿走吧。” 刚回来就召见,奴儿笑着问道,“李公公可知陛下所为何事?” “奴才不敢揣测圣意。郡主到了龙阳殿,自然就知道了。”李公公耐着性子笑嘻嘻地说道。 在宫里能得龙阳殿的人几分尊敬,要么是身份顶尊贵的人,要么便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 抬轿的人惯会看眼色,步撵重新抬起改向龙阳殿行去。奴儿明显感觉到这回的步撵比起刚才稳当许多。 陆银华见此,也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淡淡地吩咐,“回长沐堂。” 龙阳殿还是一如既往的庄重威严。奴儿莲步走入大殿,一抹明黄色的身影首先映入眼帘,再是元安帝身边的一个丽人。那位丽人看上去很是眼生,似乎并未在后宫里面见过。 徐权走下来迎奴儿,低声说道,“陛下与瑛常在等了郡主许久了。” 奴儿感激地看了一眼徐权,走到大殿中央站定,徐徐拜下,“奴儿拜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元安帝看着奴儿笑眯了眼,他挥挥阔袖,“看座。” 立时有人搬来凳子,奴儿从容地坐下,看了看元安帝身侧娇艳动人的瑛常在说道,“这位娘娘看起来很是眼生。” “这是朕新封的瑛常在。”元安帝话音刚落,瑛常在便起身朝着奴儿盈盈福身,“妾身见过郡主。” 常在位份不高,这礼奴儿倒也受得起。不过一般要在贵人或者妃位才会赐封号,这位美人还是常在便有封号,可见还是很得圣心。奴儿笑着道,“瑛,玉光也。瑛常在玉骨冰肌,风姿绰约。果然像玉一般美好纯洁呢。” 这位瑛常在看上去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眉眼倒是生的好,柔弱之中又带着一丝刚强。与后宫那些娇弱得能被风折断腰的女子不同。这样的气韵,奴儿隐隐觉得有一点熟悉,却又着实说不上来哪里熟悉。 得了奴儿的赞美,元安帝忍不住将视线又移到瑛常在身上。她美丽动人,双颊微红,低头害羞的模样像极了柳儿。他很满意这个自己亲自挑选的丽人。 元安帝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笑颜如花的女子,不禁有些怅然地说道,“美则美矣。怎么都是及不上你娘的。” 对,娘亲! 奴儿终于知道那股熟悉感是从何而来。瑛常在的一些小动作和气韵倒与母亲颇有几分相似。奴儿笑着道,“母亲若是听到陛下的赞美,想必很开心的。” “前几日芳嫔同朕提起,你的生辰快到了。马上可就要及笙,长成大人了。”元安帝半带着笑说道,他想了想又道,“朕想了想,及笄是件大事,不能轻易便过了。不如让永寿作正宾,芳嫔作有司,华裳作赞者。主人一向由你的双亲担任,如今你父母不在,朕便来作主人。如何?” 主人家为天子,正宾为长公主,有司为嫔妃、赞者为郡主。这礼遇多少公主都比不得。奴儿怎敢消受,她连忙起身跪下,“陛下厚德,可怜奴儿失去双亲。可是如此隆恩,奴儿着实受不得啊!当初奴儿的两位姐姐及笄,也未有如此荣耀,何况家父刚走,奴儿,奴儿着实不能受……恳求陛下,奴儿的及笄之礼,一切从简即可。” “在朕心中,如此荣耀唯有你才配的。”元安帝看看跪在地上的人,到底还是妥协了,“罢了,既然你要从简,那便从简吧。只是及笄之礼的人选不变,届时便只邀你的家人和后宫嫔妃吧。” 这……也叫从简?奴儿怀疑若不从简,元安帝是不是打算将朝中众人都一同请了。 圣意已定,奴儿不好再推辞,只得叩头谢恩,“臣女谢陛下恩典!” 第六十三章:选人 瑛常在与奴儿一同从龙阳殿出来。 “时常听陛下提起郡主聪慧,今日一见果然人如其话。”瑛常在盈盈笑着说道。她的脖间带着赤金缨络项圈,中间坠着一个红色玛瑙。奴儿盯着那玛瑙看了许久,似做无意地提起,“瑛常在脖颈间的缨络项圈看上去倒是一个稀罕物件。” 瑛常在低头看了看,脸上展露出的笑意多了几分骄傲,她的手忍不住抚上这颗她极为喜爱的红玛瑙,“郡主好眼光。这赤金缨络项圈是荣皇贵妃赏妾身的。听说是去年南海的贡品,总共只有十件呢。” 荣皇贵妃赏的?这事倒是有意思。在后宫里奴儿并不觉得荣皇贵妃是个简单人物。要知道皇后不问世事,六宫事务几乎由皇贵妃代为打理,且这么多年盛宠不衰。这样的人物怎会简单? “我看着这东西是在好看,不知常在可否取下给我瞧瞧新奇。”奴儿笑着道。 “好啊。”瑛常在笑着答应,立马便伸手将缨络取下交到奴儿手中。奴儿拿着那块玛瑙认真把玩一番。这个红玛瑙色泽鲜明光亮,没有一丝杂质掺杂。隐隐中带着一股异香。 异香,那便是了。奴儿会意一笑,将缨络交还给瑛常在,“无论是工艺,还是材质都是上上佳品。闻起来还隐隐夹着一股异香。看来皇贵妃娘娘真的很是喜欢常在,这么贵重的东西都赏赐下来了。日后还望常在能在皇贵妃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只是这缨络项圈虽好。却也不能天天戴着,知道的是常在感念皇贵妃恩德。不知道的还以为常在是在炫耀皇贵妃的宠爱。所谓树大招风,常在还是谨慎些为好。”这些告诫权当是看在瑛常在与母亲有几分相似的缘分。否则小小常在,她又何苦如此多费唇舌。 “谢郡主提点。妾身谢过了。”瑛常在仍旧带着人畜无害的微笑。也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装做戏。不过奴儿点到即止,能不能参透,就看她自己的悟性了。 奴儿微微颔首,便带着新眉沿着另一边的岔道回长清宫去。 “郡主,内务府送来了几个宫女,要您挑两个留宫呢。”一进宫门,长清宫的大太监海禄就笑吟吟地走上来。 念及回宫之时同安所嘱咐的话,奴儿便饶有兴趣地哦了一声,跟着海禄进了内殿。 殿内恭恭敬敬地跪着十二名宫女,一排四个,整整齐齐地跪了三排。见奴儿走进,齐声道,“内务府奴婢给明嘉郡主请安!” 奴儿淡淡地瞥了一眼,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到上方的梨花椅坐下。她扬声道,“都把头抬起来,挨着顺序一个一个地出来介绍。” 奴儿的手指随意一点,“就从你开始吧。” “奴婢墩儿,善女工。”一个怯怯的声音传出。这个介绍还真是简单得随便。 “奴婢清荷。年芳十八,未曾嫁娶。呃……擅长做饭洗衣,还有,还有……”连个介绍都说不明白的人自然不会留用,奴儿一抬手,海禄立刻有眼色地喊道,“下一个!” “奴婢朗月,家中以卖花为生,略识得几个字。”这声音清冷,没有方才两个宫女的毕恭毕敬,透着一股子的傲气。奴儿不禁抬头多望了朗月几眼,在看到她腰带上镶着一块青玉的时候,突然明白了她的不同之处从何而来。 同安口中的南霜擅长医术,自然识得各类花草的习性。卖花人也是如此。这个朗月兴许就是南霜。 于是奴儿满意地点点头道,“长清宫的花草正好缺个打理的人。” 新眉立刻会意,对着朗月说道,“还不起来站到旁边去,郡主这是要留用你了。” 朗月站起来,默默地退到一旁,连一句谢恩都没有。奴儿也不恼,“你人不错,只是名字本郡主不太喜欢。不如本郡主给你赐个名字吧。就叫南霜可好?” 朗月猛然抬头,看向奴儿的眼中多了一丝惊讶。原以为公子让她保护的人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娇弱女子,然而她却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仅凭着一块青玉和一句话,就猜出她的身份了。果然,能让公子如此挂心的人。非同寻常。 朗月终于肯跪下谢恩,“南霜谢郡主赐名!” 挑选还在继续,奴儿又挑了一个名叫娉婷的宫女,她模样乖巧,说话懂得分寸,还算机灵。又擅长女红。便留用了。 末了,奴儿吩咐海禄将未选之人送回内务府。只留下新眉、幽若、若灵与刚选出的两人。奴儿端正身子,徐徐说道,“从今天起你们便是在殿内伺候的宫女。说话做事都要分寸。掌事仍旧是新眉,大宫女是若灵和南霜。一等宫女便是剩下的幽若和娉婷。长清宫不涉后宫之争。从前如此,现在亦是如此。你们要时时刻刻记住这一句话。” “是。”五人福身。 “新眉,这几日你先带着新来的熟悉事务。”奴儿突然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似乎很是疲乏。她揉揉额角,“我累了,都下去吧。南霜留下。” “郡主累了,我替郡主揉一揉吧。”不等奴儿回话,南霜已经上前轻轻按住奴儿的头。她手下有轻重,奴儿只觉得紧绷的大脑终于得了片刻歇息。本想同南霜说些什么的,可是身子越来越放松,她缓缓闭上眼,此刻只想好好睡个觉。 殿外。 “幽若,你怎么了?”新眉小跑着上前跟上幽若的步子。 幽若与新眉本是姐妹,原先一个叫大玉,一个叫小玉。奴儿分别给她们赐了名字,但是因为新眉办事机灵又忠心,一跃成为了后宫里最年轻的一宫掌事。同为姐妹,同样的起步,却在短短不到三年的时间里,有了如此差距。幽若心中到底还是不甘心。 “没什么。”幽若冷淡地回道。 “分明就是不高兴了,怎么就没什么呢。是不是有人欺负了你?”新眉抓住幽若的手急切地问道。 “没有人欺负我。”幽若的语气仍旧冷淡。她不动声色地抽开自己的手,继续往前走。就在刚才郡主已经明确地给殿内伺候的宫女划分了等级。 从前没有划分,长清宫人手不够,她一直以大宫女的身份自居。如今却平白无故地降上一等,成了一等宫女。虽说两者相差不大,份例上区别也不大,可这心里就是不舒坦。平白叫人烦躁。 “幽若!”新眉追上来,刚拉住幽若的手,没想到幽若却突然一把甩开。 “你别跟着我了!我很好,我很好,不用你假惺惺地替我担心!”幽若突然吼道。新眉愣在原地,眼眶有些红了,“幽若,你到底怎么了?我,可是做错了什么?” “不,你没错。”幽若仿佛也认识到自己的失态,她面无表情走到新眉面前,一把抱住新眉,在她耳边说道,“你没错,是我错了。你好好地在郡主身边服侍,好好的做你的掌事吧。” 说罢,她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若灵不知何事走到新眉身旁,看着幽若离去的背影,用一种仿佛已经习以为常的语气开口,“嫉妒之心会使人忘了自己。新眉,你错就错在你活得比她好,比她忠心,比她聪明。都是如此的,习惯就好。” “你要好好瞧着她,嫉妒之下,兴许她哪一日会卖了长清宫也说不准呢。” 长沐堂。 陆银华坐在二楼的阁楼上,远远地看着天边云彩。夕阳渐沉,晚霞映红了天。她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父亲母亲你们可都是在天上看着? “郡主,从您回来就一直坐在这里。您到底是怎么了啊?”梦生担忧地问。见陆银华不理,梦生忍不住又道,“郡主可是为了陆同安受封建安侯的事情。全都是那个卫奴儿,奴婢听说递交举荐信的前一晚,她去见过王妃娘娘。” 是啊,明明王妃已经表明她要举荐陆明武,怎么会突然变成陆同安呢?还有陆文,她往陆文那里送了那么多钱,而陆文也仍旧举荐了陆同安。 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王妃和陆文为什么突然变卦?卫奴儿究竟对王妃说了什么,又给了王妃什么好处,竟能比得上六皇子。陆银华想不明白,但有一件事情她非常清楚。 卫奴儿必须要死! 陆银华的手渐渐握紧,她的眼见渐渐浮现出一个女子的笑颜。她坐在龙阳殿的上方言笑晏晏,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她见她笑得明艳如花,光彩夺人,眼角眉梢之间已经初见风情。若日后,若日后…… 指甲嵌进掌心,没有日后,她不会让卫奴儿有未来。她要看着她痛苦一生,挣扎一生,落寞地死去。 “郡主现在千万要忍,待日后您成了皇妃。再折磨她也不迟。” “她现在颇受圣上喜爱,听说陛下又命人将长清宫重新修葺了一遍。今日的赏赐又是流水一般地进了长清宫。卫奴儿的恩宠连后宫里的娘娘们都快赶不上了呢。”梦生絮絮叨叨地说着。 陆银华冷冷一笑,冷哼一声,“不过刹那芳华。” 第六十四章:及笄之礼 七月十五。 奴儿的及笄之礼选在惊梦园举办。因为从简,宾客不多,除去陆家人外,便是各宫娘娘和皇子公主们。 众人听闻元安帝不顾太后反对做了明嘉郡主及笄之礼上的主人。先是在心中感叹一声明嘉郡主好大的面子,紧接着便备好贺礼,马不停蹄地朝着惊梦园赶来。 尤其是后宫里那些宠爱平平的妃子们,为了得见圣驾,早早地便提着贺礼到惊梦园拜见。还未开始,底下的席位便被占去了小半。 东偏殿内,奴儿坐在双鱼戏珠梳妆镜前。娉婷心灵手巧,于是今日便着了她来梳妆。她先用玉梳将奴儿的头发顺直,再将头发分成几股,像拧麻花似地把发蟠曲扭转而缠盘在头上。 娉婷一面固定发髻,一面笑着说,“此为灵蛇髻。是甄后所创,传言甄后每每梳妆之时,窗边有一绿蛇盘绕成型,甄后效仿而梳成髻,每日因灵蛇的形状而变,由此称灵蛇髻。郡主螓首蛾眉,梳上此髻端庄秀丽又不失娇俏。” 奴儿看看铜镜中的自己,娉婷的手艺的确精进,她点头称赞道,“你梳头的手艺到算得上是我长清宫的头一份了。” 娉婷笑着从妆盒奁里拿出花钿,对着奴儿的眉心比了比,笑着说道,“郡主说笑了,娉婷的手艺放在宫中实在平常的很。倒是郡主天生丽质,能给郡主梳头,是奴婢这辈子莫大的荣幸。” “看来你不仅头梳得好,这双巧嘴生的更好呢。” 说话之间,幽若走进来颇有些埋怨地说道,“外头娘娘小主坐了一片,平时也不见与咱们长清宫走得多近。今儿一听到陛下来了,倒是跑得比谁都快。” “幽若,郡主及笄,有人观礼是好事。怎么到你这儿反倒不高兴了。”娉婷调侃一句,她把花钿在奴儿眉心贴好,又道,“何况上个月选秀刚过。新进宫的贵人小主见不到皇上的一抓一大把,难得有这样一个机会,又怎么轻易放过?” “好了。长清宫不涉后宫之事。我说的话是不是都忘记了?”奴儿沉下脸色,见娉婷和幽若都突然闭口不言,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严厉。于是她放缓语气,“后宫里的事情盘根错杂。有些事情知道就好,何必宣之于口。” “是。”两人低头应道。 奴儿站起来,将两只手展开。娉婷立刻拿过采衣给奴儿换上。换衣服时,奴儿看了看幽若问,“你来可有什么事情禀报?” 幽若这才想起,她捧出一个小木盒,“这是建安侯私下送的贺礼,说是郡主儿时最喜欢的东西。要奴婢亲手交到郡主手中。” “东西先放下,我一会儿再看。” 行及笄之礼的服饰是非常讲究的。第一重是采衣,颜色亮丽,象征女童的天真烂漫;第二重是素色襦裙,象征着豆蔻少女的纯真;第三重是曲裾深衣,象征着花季少女的明丽;第四重是隆重的大袖长裙,象征着对女子的希望,盼望她日后雍容大气,典雅端丽。 换好衣衫,奴儿这才打开木盒。里面放着一支无关紧要的金钗,金钗之下有一张字条,上面只写了一个字“萧”。却让奴儿眉心一跳。 看来同安已经调查清楚父亲之死与萧家脱不了干系,看这字笔力苍劲,仿佛可见写字之人的腾腾杀气。奴儿皱眉将字条撕得粉碎。为什么是萧家?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青色的身影。手隐隐有些颤抖。 外面突然传来奏乐声响,有一个嬷嬷小跑着进来,“郡主,时辰到了!” 由于天子为主人家所以省去了迎宾、就位两个步骤。 惊梦园大殿外,由奴儿前方有八人掌灯,四人引路,身后有两名执扇宫女。随着乐声渐渐高涨,奴儿莲步缓缓像大殿中行去。 娘亲,女儿终于长大了。 你看见没有,我有这世上最好的及笄礼。天子为我招待礼宾,公主为我笄簪。瞧瞧那些人看我的眼神,有嫉妒、又不甘。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她们依旧要尊称我为郡主。依旧要向我行礼,依旧要谄媚地向我道贺。 奏乐仍在继续,奴儿一步一步登上台阶。永寿长公主今日也着公主服站在前方笑吟吟地看着她。芳嫔手里端着托盘,站在西侧,面朝南。盘里从东到西排开,依次是:发笄、发簪、钗笄。 陆银华则是面无表情地站在另一边,唱赞礼:“天地造万物,万物兴恒,以家以国,祖光荣耀。父母传我,人生家国,贵至荣和。夫,人之因幼,少而及往,青年独立继承。家、族、国纳其人之成立,与其人之权利,其成人者受个体生存,家族责任,社会义务之命。此,特予正礼明典。成人笄礼开始!” 唱罢,陆银华走到一旁,点燃清香。 陆银华复而转身,望向众人,朗声道,“请正宾盥手,为将笄者理妆。” 永寿长公主从容不迫地盥手,拭干。然后拿起玉梳蘸水后,在奴儿发髻上梳了梳。此刻,担任有司的芳嫔走上前奉上罗帕和发笄。而后长公主走到奴儿面前高声吟诵祝辞。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随后长公主为奴儿加笄。奴儿朝天一拜。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去笄换钗。奴儿朝东一拜。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去钗加钗冠。奴儿朝元安帝深深一拜。 三拜完成,这礼成了大半。陆银华从芳嫔手中接过酒具交到长公主手中。长公主接下对着奴儿道,“执酒祭亲,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奴儿接过酒,象征性地往地上洒了一些,此谓祭天。随后又伸手蘸在唇上,复又将酒具交还给陆银华。 “请正宾赐字!”陆银华又唱。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女士攸宜,宜之於嘏,永受保之,曰文茵。” 奴儿接过文书交给赞者陆银华,对长公主道,“文茵虽不敏,敢不夙夜祗来。” “听训词!” 话音刚落,元安帝从座位上站起来,慈祥地看向奴儿,“事亲以孝,接下以慈。和柔正顺,恭俭谦仪。不溢不骄,毋诐毋欺。古训是式,尔其守之。” 奴儿答,“文茵虽不敏,敢不祗承!” “笄者拜有司及众宾!” 奴儿对着元安帝、芳嫔、陆银华以及所有观礼的人作揖长拜。 “礼、成——” 及笄之礼礼节繁琐冗杂。礼成之后奴儿叩谢圣恩,便回房间小坐休息。 “四姐累坏了吧。”同安为奴儿斟了一杯茶。 奴儿耸耸肩膀,活动活动筋骨,拿起茶杯一饮而尽。“这礼节实在繁琐。险些将我累死。” “四姐可看了我给你的信。”同安一脸严肃地说道。 奴儿的疲乏顿时消失,她干咳两声,“你可查清楚了?的确是萧家做下的。” “萧家是主谋,其他的不过是谢虾兵虾将。”同安冷哼一声。 正当空气中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的时候,门外恰合时宜地响起了敲门声。奴儿与同安相视一眼,同安立刻隐在暗处。 “进来。” “奴儿!”东里裕阳一脸兴奋地走进来,他神神秘秘地从背后拿出一串珊瑚手串。他丝毫没有察觉到奴儿紧绷的表情,自顾自地说道,“今日是你及笄。我特意寻了这个宝贝来送你。这里面镶有夜明珠,到了晚上会隐隐发光,十分新奇。你可喜欢?” 说着便要拿起奴儿的手给她戴上,奴儿巧妙地避过,“八殿下不在正殿吃酒,怎么到这儿来了?这手钏我很喜欢,待会儿八殿下交给新眉登记入库吧。” “奴儿,你怎么了?这是我特意寻来给你的。这……” 生怕东里裕阳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奴儿厉声打断,“八殿下,臣女已经行完及笄之礼,殿下与臣女还是莫要离得近,免得坏了规矩。”奴儿转身,“殿下请回。” “奴儿……”东里裕阳还想说些什么。 “殿下请回!” 奴儿下了逐客令。东里裕阳只好放下手钏,悻悻地离开。 暗处之中的同安早已手握成拳。四姐异样的表现,让他猜出一些东西。他心中莫名腾起一股怒火,无处发泄,只能憋在胸口之中。 “你都听到了?”奴儿问。自知已经隐瞒不下去。 同安走出,“他是皇贵妃的儿子,是萧家的希望。四姐也喜欢他吗?” 喜欢?什么是喜欢? 东里裕阳待她极好,可为何她就是没有戏文里所说的那种的心动呢? 是她不懂感情么? 奴儿摇摇头,她缓缓坐下,“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不想他受到伤害。他很善良,善良得让我羞愧。” 良久,奴儿只说出这么一句话,“他是无辜的……” “无辜?”同安轻笑一笑,“四姐,皇家之中,何来无辜?” 第六十五章:皇后之心 及笄之礼后,奴儿还是一如往常每日陪着福柔到翰林院读书,时时又会到龙阳殿前侍候。而同安自从那日离宫之后,一时间竟有半个月没有传来消息,仿佛赌气似的不理人。 暮鼓晨钟,转眼之间炎炎夏日已经去了大半。每到八月奴儿心中就会腾起一种莫名的颓废情感。或许是因为每年众人团圆的中秋佳节,却无情地葬送了母亲的生命。看着别人的幸福圆满,心中总是会有些许不甘和嫉妒的吧。 新眉捧着一碗酸梅汤走进来说道,“郡主,方才传来消息瑛常在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奴儿哦了一声。她记得当时荣皇贵妃赏的赤金璎珞圈里的红玛瑙是含了麝香在里头的。却在短短数日之间瑛常在便有了。可见她当时的提醒瑛常在是听明白了的。倒也还是个聪明人。 奴儿从新眉手里接过汤碗,拿起银勺在汤里搅了一下,她小啜一口,清凉从舌尖蔓延开来。她这才漫不经心地开口,“谁发现的有孕?” “一众新人要去正阳宫拜见皇后娘娘。可皇后娘娘一向闭门不见客,就在吃了闭门羹的时候,瑛常在突然在正阳宫门外呕吐不止。惊动了皇后,皇后娘娘这才将人请进正阳宫,还宣了太医诊治。” “瑛常在有喜。皇后娘娘当即便下懿旨晋瑛常在为贵人,迁居淑妃娘娘的延禧宫揽月殿。”新眉说罢,歪着头想了想又道,“这皇后就是皇后,饶是许久不理事。可她若真要做什么,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瞧着次瑛常在的位分说晋就晋,连咸福宫一直代理六宫之事的皇贵妃都没知会一声。” 奴儿可不觉得能在大夏国母的位子上人是个简单人物。淑妃一心向着太子,皇后将有孕的常在放到延禧宫去,就是想要淑妃照应,让瑛常在平平安安地生下这个孩子。 可是皇后早已不理事,六宫事务虽未在明面上说,可六宫上下都已默认荣皇贵妃打理。皇后不可能为了一个小小常在便要出手,那么她到底是为什么要护着瑛常在呢? “自然是因为有人野心太盛。本宫若不出手压一压,恐怕她便要反了。”皇后坐在正阳宫里的小花园里沉沉说道。她手里拿着一把苏绣刺花的团扇轻轻扇风,只是那双略带有暗蓝色的眼睛渐渐表露出狠意。 “我儿在外抵御外敌,本已艰难重重。却有人在这国家大事面前拿捏不准,竟伙同外敌戕害我儿。前几次若非是他福大命大侥幸逃过,如非如此恐怕他现在早已横尸荒野。” 说到这,皇后心中的怒火越来越盛,这些年她不问世事,一是因为操心那孩子的事情,无暇顾及。二是她深知她的皇后之位不可撼动,何苦要在这六宫中事周全,白费精力。可是就因为她不管不问,所以助长了萧氏一族的嚣张气焰和野心。 萧氏平常时候暗害嫔妃,戕害皇帝子嗣,克扣宫中用度。这些她都可以视而不见,可是这一次竟敢把心思动到太子身上,真真是罪大恶极。 知忆一贯会看皇后脸色,见皇后脸上仍有怒色,于是上前小心翼翼地开口,“娘娘,太子殿下在关外受了伤,虽说封锁了消息,可是蛮军还在外虎视眈眈,随时有可能会进攻。娘娘可要派人前去保护殿下?” “可是娘娘,盛京的人手本就不多,大半送到暗室护着公子。哪里去调来人手?”说话的是一个叫风晴的隐卫,一直跟在皇后身边扮成宫女保护皇后安危。 皇后思忖一番,从腰间取下一枚龙凤双成的玉佩交给风晴,“拿着这枚玉佩到城门之外,自会有人前来,让他们去保护太子。” “可是娘娘,这护金卫是陛下用来保护您的。若他们……”风晴有些犹豫。 “本宫在后宫用不着暗卫保护。让他们都去给本宫保护太子,太子若是出了事,那他们也不会回来了。” 见皇后意已决,风晴便不再劝说,而是拿着玉佩出宫。 “知忆。”皇后揉揉太阳穴,明显有些累了。她起身,“本宫要去暗室看看他。” 暗室。 有一个少年负手站在窗前。他一身玄色衣裳,昔日稚嫩的脸庞变得棱角分明。由于长期生活在暗室之中,未受日照,所以他生得异常白皙。更衬得他的眼眸中的异色更加明显。 知忆扶着皇后来到暗室之外,启动机关,暗室的石门骤然打开。皇后留知忆在外等候,独自一人抬脚走进。长长的凤袍曳地而行,凤袍之上的金丝银线在夜明珠淡淡的光芒下偶尔折射出点点光亮。 皇后走得很慢,步子很轻。直到看到少年欣长的背影才停住脚步。她在原地站了很久,盯着那抹背影出神。这么多年了,她和他说过的话掰着手指头都能数清。 都说骨肉亲情,血脉相承。可是每每她望着他,她便不知该如何开口,如何迎上他冰冷的视线。她重重地叹息一声,“凛儿。” 少年没有转身,只是淡淡地说道,“皇后凤驾,纡尊降贵至此,所谓何事?” 少年的话疏离冷漠得让人心寒。皇后的身子震了震,她哽咽一下,眼中满含委屈,“凛儿,你不能这样对我。” “皇后以为我该如何对你。”少年缓缓转身,他那异色眼眸里平静无澜,目光淡淡的,却看得皇后心一颤。他才十八岁,这双眼睛里就已经看不到感情了。 暗室里没有风,却让皇后感到寒冷。她翕翕嘴唇,想要解释些什么,可是最终她还是将想要说的话都咽回去了。她稳稳心神,“宫里近来不太平,你要小心。若被人察觉,后果不堪设想。” 少年的唇畔勾出一抹苦笑,他打量了一番周围漆黑的一片。“谁能找到暗室呢?外面的世界和我,有关系吗?” “我知道你怨我把你关在不见天日的暗室之中。可是凛儿,若不如此,我们母子三人都活不了。”皇后眼中含泪走上前,她伸手想要摸摸儿子的脸,可是少年头微微一侧,顿让她的手落了空。 皇后悻悻地收回手,她微不可寻地长叹一声。她环顾四周,走到案桌前,被一张素绢吸引了目光。少年微微一动,正想阻止皇后。然而皇后已经将素绢拿起。 素绢边角绣了一朵小小的木兰花。顺着看下去,皇后的拇指摸到一处凹凸不平的地方。她移开手指,上面赫然绣着一个‘奴’字。 奴。这么特别的字,这宫里只有一个人。 皇后的眸色渐深,她的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少年走上前从皇后手里拿过素绢,“不过是块捡来的手帕。瞧着好看,便留下了。” 是这样吗? 皇后显然不相信。凛儿的性格是什么样她很清楚,若真是捡来的,何必它放在案桌之上。何况这还是女子之物。联想到他几次偷跑出宫皆是因为一个女子。她突然明白为什么。 喜欢一个女人倒是无关紧要。可卫奴儿未免心机过深,太过张扬,哗众取宠。 在某一个想法渐渐浮现出在皇后脑海中的时候,少年仿佛已经看懂了似的突然开口“别动她。” “为什么?”皇后明知故问。 “因为……”少年顿了一下,面色恢复冷峻,“她还欠了我东西。” 他也说不准是什么。只是她拿着簪子将自己划得血肉模糊的样子实在印象深刻。她眼里的坚定,让他觉得似曾相识,就好像自己被关在暗室多年,依旧活着。 他不想让她就这么死去,他一直在暗室里活着,就是想要有朝一日能够再见她。他曾让初一偷偷去如意馆偷来她的画像,看着画像里的她越来越美丽。他想要见她的欲望就更加强烈。 那双明亮的眼睛啊,让他一见难忘。 初二常常在宫里听来她的消息告诉他。天知道当他听到初二那句“听闻郡主与八皇子素来亲近”时,他的内心有多么的嫉妒。他在那一刻恨极了自己这身世,他怨自己不能活在世人的眼中,不能活在她的面前,只能躲藏在望不见边的暗室里。 他甚至想过他要出去。可是他不能,时机未到,他不能就这么出去。 当他感受到皇后渐起的杀意时,他突然间有些害怕。他怕她会等不到他走出暗室那天便香消玉殒。 皇后看着少年的眼睛,一字一句问,“如果我偏要杀她呢?” “在我这儿,你连皇后都不是了。”少年冷漠地回答。 “皇后还是多担心太子吧。”少年走出去,“初一,送客。” “凛儿!”皇后大叫一声。然而少年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皇后走后,少年懒懒地斜靠在椅子上。他的衣衫没有系好,露出精壮的胸膛。比女子还要多了几分魅惑。 “公子。”初一抱剑行礼。 少年回过神,心中的想法越来越坚定。他沉声道,“记得添一把火。” 初一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寒意。对于面前的少年再一次刮目相看。 一个人该是有多狠,才会连至亲都不要。 第六十六章:中秋家宴 炎炎夏日转瞬即逝,秋叶垂落。宫墙之中处处都挂起琉璃宫灯,元安帝今夜在液清池设中秋家宴,六宫嫔妃、皇子公主、皇室王公都在邀请之列。 夜里月正圆。皎洁的月光洒下来,映在波光粼粼的池面上,隐隐约约地夹带着远山朦胧的烟雨美。奴儿一反常态的谈笑风生,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元安帝下方的席位上。时而饮酒时而沉思。 白双不在身边,没有人知道中秋佳节对于奴儿来说是个倍感寂寥的日子,也是一个令人神伤的日子。 她长大了,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赖在白双的怀里哭泣。现在除了坚强,她再也不剩什么。 酒一杯一杯下肚,四五盏酒饮酒,奴儿也毫不自知。她拿起玉壶正欲斟酒,却被新眉按住,“郡主,别喝了,再喝就该醉了。” 新眉看着奴儿少见的任性模样,低声劝道,“喝醉事小,殿前失仪事大。” 玉壶上的手这才缓缓松开。奴儿微微地叹息一声,看着四周觥筹交错,你来我往的人们,这一瞬间她忽然感到无比的寂寞。世上凡人千千万,竟无一懂她,便是东里裕阳也不懂她。 “明嘉郡主怎么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可是身边的奴婢服侍得不够好?”坐在奴儿对面的淑妃露出关切的神情,扬声问道。 淑妃声音不大,离得远的人倒是并没有察觉上方几人的谈话。然而离得近的人却已经安静下来,将视线投向上方的几位大夏最尊贵的人。 元安帝此时也回过神来看向奴儿,“怎么,明嘉心情不好?” 奴儿淡淡一笑,柔声开口,“今日是中秋佳节,阖家团圆的日子。明嘉又怎会扰了大家的兴致。不过是这陈年佳酿醉迷了眼罢了。” 说着,奴儿执起一尊玉盏起身。对着元安帝朗声道,“中秋佳节,不禁令明嘉想起陛下从前的教导‘常怀感恩之心,常念相助之人,常感相识之缘,常忆朋友之情。’所谓情义,贵时不重,贫时不轻。明嘉一直铭记于心。今日如此佳节,岂能不敬陛下一杯?” 静默片刻,上方的太后、皇后脸色晦暗不明。独元安帝拍手叫好。显然奴儿这番话他很是受用,他豪爽地拿起面前的酒盏,“说的不错!朕,的确应该同明嘉好好喝上一杯!” 说罢,元安帝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而后他又对说道,“朕记得明嘉素来喜欢玉器。龙阳殿里恰好有一个和田玉骑象童子玉雕。徐权,待会儿送到长清宫去。” 奴儿仿佛对于元安帝的各种赏赐已经习以为常似的。她并没有流露出太多喜色,只是脸上含着笑意徐徐朝着元安帝行礼谢恩。 众人不禁哗然。龙阳殿里的东西,哪怕是一砖一瓦都是上品中的极品,价值千金。能得其中一件不知是几辈子的修来的福分。再观这明嘉郡主面色淡然,显然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本次中秋家宴原本就有很多从封地赶来的王爷郡侯,都只是听说皇宫里有一位了不得的郡主,深受陛下宠爱。然而一切都是传言,这些人多半是耳听为虚。今日亲眼所见方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陛下待这位郡主的不同。 笙歌停了又起,起了又停。有一个着便装的俊秀男子匆匆赶到席上。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要知道,这是皇上举办的宴会,竟敢有人迟到,且这人衣着平平,还不知是哪家的穷小子呢。 于是众人皆在心中为他默哀三分钟。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大殿之上再一次响起元安帝爽朗的笑声。 “十一弟,你来迟了。你说,朕该如何罚你?” 便装男子笑着上前,朝着元安帝揖手行礼,“臣弟拜见陛下,陛下万福!” “十一,你若再不来,恐怕你皇兄就得派人到宫中寻你了。”坐在上方的皇太后笑眯了眼,那张一向不爱笑的严肃刻板的脸难能地露出一丝慈祥。 众人这才恍然,这位便装男子便是元安帝的同胞兄弟,先帝的十一子,梁王东里洵。当初先帝在世时的夺嫡之争可谓是腥风血雨。而这梁王因为年纪太小,是皇太后与先帝的老来子,比起元安帝整整小了十二岁。所以无力争储,反倒落了一身轻松。 自家兄长登上帝位后,也一直厚待于他。这个梁王一生倒是过得顺风顺水,争储之时的刀光暗影全都叫元安帝挡了去,平平安安高高兴兴地过了童年,又风风光光地做了梁王殿下。 宫中一直有这样的一个传言:因为皇太后当初对大儿子寄予厚望,从小严格培养,疾言令色,故而与大儿子并不亲近。而小儿子梁王,因生的个好时候,从小皇太后是捧在手里含在嘴里,万千宠爱。相比于大儿子,她更偏爱小儿子。 便是现在宫里年轻貌美的萧氏,当初原本是要指给梁王做正妃的,因为梁王不喜,所以皇太后便将她转手送给了大儿子。 元安帝即位后给了弟弟最好的封地,最好的待遇,可是却偏偏限制他一点,无诏不得回京。这一条诏令相当于隔绝了太后与小儿子见面的机会。传言也是因此,太后心中对元安帝十分不满。 可是无论怎样,梁王的人生都太美好了。这样丝毫不需要担心的人生,换作任何人都会有一些羡慕的吧。 “我的儿这一路风尘仆仆的,怕是累坏了吧。”多难得才能见自己的小儿子一面啊。皇太后激动得声音里面都隐隐带着一丝颤抖。 “母后不必担心。儿子一路赶来,便一直想着能与母后、皇兄一同团聚。这么一想,迢迢路途,也就不觉得累了。”梁王笑着道。 看着太后与梁王之间的母子之情。元安帝的大好心情像是被骤然泼了一盆冷水。这么多年,他尊重、孝顺太后,可无论他做得多好,可太后眼中永远都是冰冷的眼神,从不会,哪怕一次都不会有看向十一弟的温柔。 他挥挥手,面色如常地道,“落座吧。” 身为帝王,他早已练就喜怒不让人查的本事了。 尽管大多数人都不会感觉到元安帝情绪里的变化。可奴儿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她太了解这个被世人奉之为神的帝王。他看似宽宏大量、钟情专一,可骨子里却和一般男人一样的滥情,一样会有自己的计较。或许不那么多,但一定会有。 梁王落座后,太后心情显然好了许多。拉着平日里与她不怎么喜欢的荣皇贵妃说了好一会子话。众生娱乐,奴儿气定神闲地处在其中,越是人多越是热闹,越感寂寞越是清明。 突然,有一道灼灼的视线落到身上。奴儿像一头警惕的野兽寻着视线望去,只看到正在饮酒的雍容高贵的皇后娘娘。 奴儿不解地低下头拿起酒盏又喝了一口酒,皇后为什么要那么探究地看着她。她自问这些日子一直乖巧地待在长清宫,未曾惹事。 “郡主。”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 奴儿笑着点头,“瑛,贵人。”险些忘记瑛常在已经晋升了。奴儿不好意思地笑一笑,瑛贵人似乎并不在意。她手里拿着一个茶杯,“臣妾身怀有孕不便饮酒。只好以茶代酒谢郡主救命之恩。” “贵人说笑了。我整日待在长清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说得上救命之恩这个话?”虽是如此说,奴儿还是拿起酒杯,“在此恭贺贵人有孕之喜了。” 瑛贵人盈盈施礼,以袖遮面,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而在离奴儿稍有些远的地方,有一个人的视线一直有意无意在奴儿身上划过。她明艳如花,令百花黯然失色。正是久有盛名的第一贵女,陆银华。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陆银华脸上带着笑容,压低了声音冲身旁的梦生问道。 梦生借着斟酒之机,在陆银华耳边小声回到,“郡主放心,事情已经办妥了。” 陆银华脸上的笑意变得更浓了。她不再看卫奴儿,而是目含秋波地望向对面俊朗的男子。她的未婚夫,六皇子东里明睿。 再有半年,她就是名正言顺的六皇子妃了。 “梦生,斟酒。” 陆银华拿起酒杯,莲步走向六皇子。她袅娜的身姿倒映出一个婀娜的影子。原本男女有别,可是陆银华与六皇子本就有婚约在身,众人便也不讲究那么多了。 “月色这样好,殿下不与银华共饮一杯吗?”陆银华嫣然一笑。 六皇子抬头看看天,不由地点点头,露出一抹温柔地能掐出水来的微笑,“中秋的夜晚果然很美。”六皇子拿起面前的酒杯,若有所思的转了转酒盏,他微笑着看向陆银华,“陆将军走了不到三月,原以为郡主如此孝顺之人会沉溺与悲伤无法自拔。今日见郡主巧笑嫣然,看来,是我多虑了。” 陆银华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露出丝丝悲伤,“家父在天之灵,想必也不会想让银华沉溺于伤痛不自拔。” “郡主说的有礼。”六皇子点点头,礼貌中带着让人无法靠近的距离。陆银华讨了没趣悻悻转身之时,眼角余光瞥到六皇子的目光竟在卫奴儿的身上停了许久。 她不甘心的转身,心中对卫奴儿的恨又增了几许。 卫奴儿你想躲过后宫之争,我偏要你成为宫中的众矢之的。 咱们,走着瞧。 第六十七章:谣言四起 中秋家宴后的第四个月。 这一日,奴儿刚在龙阳殿奉完茶告退出来。恰好在门口遇见等候通传的熙嫔。熙嫔名萧毓秀。在几个月前入宫选秀,先封贵人,前几天的中秋宴会上晋封为熙嫔。是荣皇贵妃的表妹。萧家二房的嫡出小姐,这家世倒也算得上是极其显赫的。 不过奴儿素来与宫妃无甚交集,所以见到身份尊贵的熙嫔也只是微微福身行平礼,淡淡地开口,“熙嫔娘娘万福。” 按理说熙嫔应当回礼算是打了招呼,可她娇美的脸上略带有一丝鄙夷和厌恶。她端着手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心安理得地受了奴儿的礼,“郡主免礼。” 这是奴儿与熙嫔的第二次照面。她自问从未得罪过这位熙嫔娘娘,可是她眼里藏也藏不住的嫉妒和厌恶又是从何而来。奴儿也不欲与熙嫔纠缠,她直起身正想离开。 身后的熙嫔却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往自己身上一带,娇弱的熙嫔娘娘就这么重重地摔在地上。一旁的小太监见了连忙扶起嗷嗷直叫的熙嫔,“娘娘,您怎么摔了啊!” 话音未落,熙嫔转身啪的一声打在小太监脸上,嘴里还骂道,“你这狗奴才是瞎了眼睛吗?本宫怎么摔的你没看清吗?” 小太监捂着通红的脸噗通一声跪下,“奴才、奴才。” 刚才他离得最近当然看得清清楚楚,分明是熙嫔拉了郡主,自个儿摔在地上。可熙嫔主子这架势却是要他讹上明嘉郡主。 他是新到龙阳殿伺候的太监,都听别人说后宫的娘娘主子若是想要托你办事,必然会给许多赏赐。可他这啥也没收到的,就要冒着风险得罪皇上最宠爱的郡主?便是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啊! 他的帽檐盖过了那双溜溜直转的眼睛。眼前出现一双月牙白的白珍珠蜀绣弓鞋。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小太监头上响起。 “他当然看见了。” 小太监抬头正对上奴儿似笑非笑的眼睛,奴儿错开视线,扬声道,“熙嫔娘娘如此不小心在走廊滑倒,你这太监是干什么吃的,还不赶快到太医院请太医。” 小太监会意,明白郡主正在给他解围。 熙嫔冷哼一声,“分明是你推了本宫。怎么就变成本宫不小心在走廊滑倒。” 瞥见正欲起身的小太监,熙嫔呵斥一声,“站住!” 小太监的动作一僵,随后跪下。 “今日你就在这儿跪满六个时辰。好好反思自己所犯下的过错。”熙嫔冷冷地说道。 “熙嫔娘娘进宫不到半年,看来这规矩学得的确不够好啊。难怪明明身份显赫又有长姐举荐,却从未侍寝。连与娘娘一同进宫的瑛贵人如今都怀有身孕了呢。”奴儿笑着看向熙嫔。 熙嫔脸色铁青。一提到她进宫半年尚未侍寝的事情她就生气。这是她最不愿被人揭开的伤疤。她强压下怒气,“明嘉郡主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本郡主当然清楚自己所说的话。”奴儿慢慢靠近熙嫔,在熙嫔耳边说道,“这儿可是龙阳殿。我还是奉劝娘娘一句,在龙阳殿不要肆意生事。天威难测,雷霆雨露不过瞬息之间。尤其,你还是个未曾侍寝的嫔妃。” “萧家子嗣众多。前有受尽恩宠的荣皇贵妃,后有你那些貌美如花的姐姐妹妹作替补。无宠又无知的你,在本郡主面前还是低调些好。毕竟,本郡主每天到龙阳殿侍奉,而娘娘你只能坐在后宫,无诏不见。” 熙嫔气得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奴儿的话刚一说完,徐权就从里面走出对着熙嫔行礼,“娘娘,陛下政务繁忙,您还是请回吧。” 徐权这句话倒是来得刚刚好,奴儿脸上的笑意更浓。她温柔地执起熙嫔的手,然而尖锐的指甲已经深深嵌进她的皮肉之中。 “熙嫔娘娘保重身子,明嘉先行告退。”奴儿松开熙嫔的手,迈着优雅的步子缓缓离开。 “郡主今日不该与熙嫔起冲突的。” 路上,新眉一脸担忧地说道。 “怎么,你觉得我得罪了皇贵妃?”奴儿淡淡地问。 新眉不可置否地点头。谁料奴儿却一脸淡然,云淡风轻地说道,“我若是真让熙嫔彻底没了承宠的机会,恐怕荣皇贵妃还会提着礼来谢我。你以为熙嫔为什么会进宫。是那些人看着皇贵妃与皇后之位无缘,年华逝去,为了巩固家族地位才有了更加年轻貌美的熙嫔。” “可是在皇贵妃眼里,熙嫔可不是她要真心扶持的人。反而是她的劲敌。因为熙嫔进宫,萧家在后宫里支持的就不单单只是皇贵妃了。从另一方面来说萧家这也是从侧面限制了熙嫔。” 新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也就是说,皇贵妃碍于家族不但不能自己动手除掉熙嫔,还得再明面上帮助熙嫔得宠。今日熙嫔受辱,荣皇贵妃也只会面上责备几句,并不会真正的责怪郡主?” 奴儿拍拍新眉的脑袋,一脸嫌弃的说,“你这脑袋瓜子还得再修炼修炼才是。其中利害,自己下去好好琢磨琢磨。” 正走到一座巨大的假山旁边,在假山的另一端传来除草宫女的交谈声。 “诶,你听说了吗?长清宫那位是狐妖转世,把咱们陛下迷得团团转呢!” “她不是郡主吗?” “不过是陛下给的一个名号罢了。我听说啊,她在及笄之前就爬上龙床。碍于流言这才迟迟没有名分。” “难怪陛下会这么宠爱她,我说一个小小郡主的及笄典礼弄得这么声势浩大。原来是用自己的身子换来的。” “嘘,小声点。” “怕什么,宫中都传遍了。她还能把所有人都杀了不成。” “本郡主的确杀不了所有人,但至少现在可以杀了你。”奴儿骤然出现在方才八卦的两个宫女面前,吓得她们连手中除草的工具都掉在地上。 两名宫女大惊失色,立刻跪下,“奴婢拜见明嘉郡主!郡主,奴婢方才都是胡说的,奴婢,奴婢……请郡主饶命,郡主饶命啊!” 奴儿深吸一口气,她身居高位,宫中女人众多,常有流言。所以一般这些流言蜚语长清宫的人都不会拿到她面前提起。若非今日偶然听到,她也不会知道原来这些流言已经荒唐到了如此地步,甚至还牵扯上了她的清白。 “这些话你们都是打哪儿听来的。老老实实回答,本郡主就饶你们死罪。”奴儿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这语气之中已经隐隐有了一丝怒气。 “奴婢只是昨日吃饭时偶然听到邻桌的宫女说起。今日只是闲来无事,便捡了她们的口角。” 奴儿挑眉,“方才我听到你说宫中都传遍了,是什么意思?”奴儿悠悠地问。 “这……” “回郡主,宫里上下都传遍了,说陛下对您十分宠爱,再过些时日就要封娘娘了!”另一个宫女答道。 新眉怒斥,“胡说些什么!” 原来如此。因为这些流言,所以熙嫔才会流露出那样的眼神,所以熙嫔才要故意摔倒来为难她。所以中秋家宴上会有那么多探究的视线。这一切的一切才说得通了。 奴儿转头看向新眉,“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新眉心虚地低下头,“郡主,谣言止于智者。何况这都是些子虚乌有的东西,奴婢不想让您听了烦心。” “荒唐!”奴儿气新眉的自作主张。流言四起,很明显是有人故意陷害。如今事态已经扩散到如此程度,要想扳回局面怎是那么容易! “郡主,奴婢知错了。”新眉委屈地说道。 “罢了。再同你生气也没什么用了。”奴儿看看跪在地上的两个宫女,“就罚你们俩把宫里所有的杂草全都清理完了,才可以吃饭。新眉记得通知她们的管事嬷嬷一声。” 说罢,奴儿便一个人径直走到前面。怒气冲冲地回到长清宫。 “若灵,去查一查,宫中关于我的流言是从哪儿传出的。” “南霜,我书信一封立刻送出宫交到同安手上。” “不必查了。”南霜突然说道,“我早已追查过,这些谣言自郡主及笄之日传起。是从龙阳殿里传出的。” 若灵拧着眉说道,“必定是有人收买了龙阳殿的人散播谣言。但这谣言具体从谁开始传出,就真的难以查到了。” 这个人还真是聪明。奴儿闭上眼睛,沉下心将宫里的人都细细过了一遍。实在觉得自己在宫中虽说张扬了点,但的确是规规矩矩的,除了长沐堂的两位姐妹外,未曾得罪过什么人。 “郡主,我听瑛贵人身边的彩云说,她那日去龙阳殿送羹汤的时候遇见了梦生。会不会,此事与华裳郡主有关?”娉婷试探性地开口。 “你倒是知道得挺多。”奴儿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她挥挥手让所有人都退下。 眼下最好的破除谣言的办法,就是寻个意中人嫁了。否则任由谣言流传,恐怕她会成为后宫那些女人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届时这么多人,便是一人生出一个心思,都会让她措手不及。 可是她的婚事岂是她说了算的。现在只剩下一个法子,那就是发生一件大事转移注意力,或者真的做出一副即将封娘娘的架势,寻几个人杀鸡儆猴,自然也就渐渐消停了。 两者之中,后者一旦没有掌控好度,指不定是娘娘没做成,反倒失了圣宠。所以还是前者吧。 那么,宫中能有什么大事呢? 第六十八章:宫中秘辛 不枉奴儿日盼夜盼,期待之中的大事就在谣言传至顶峰的时候骤然发生。 十二月,中旬。 前线传来消息,太子行军入夜遭受敌军埋伏,整队兵马惨遭覆灭。太子重伤坠入流道冰河,踪迹全无。 消息传到盛京,大夏整个朝野都为之震动。据说当时元安帝初闻此消息惊得从龙椅上起来,差点摔了一个踉跄。各怀心思的王公大臣都重新在心里默默计较利害。 太子究竟是生是死,究竟能否寻回,寻回过后又能否保住太子之位……随着众人心中的疑惑一个又一个的萌生。宫中原本关于明嘉郡主的传言骤然之间被太子失踪的消息掩盖。 “听说昨日太子失踪的消息传到正阳宫,皇后娘娘当下便晕了过去。今日一早便召见后宫里的贵、淑、德、贤四位嫔妃。”逶迤青石小路上,新眉走在奴儿身后压低声音说道。 奴儿并没有说话,嫣红的斗篷披在肩上,斗篷下方露出绢丝金线梅花马面裙的裙沿。腰间的环佩流苏随着她细碎慵懒的步子一步一摇曳。 半晌,红色的身影在梅园的一棵梅树下停住脚步。奴儿微微抬头,冬日暖阳的微光映照在她的脸颊上,肤若凝脂,白皙若璧。 书中常写美人:唇不点则朱,眉不画而黛,眼如秋波,腰若玉带。她站在梅树之下,与梅花交相比艳。梅花虽清丽,却不及她的明艳动人,般般入画。她伸出皓白的手,指尖落在近处的一朵开得正好的梅花之上。 流言源自长沐堂华裳。这一点她早已知晓。陆银华,你以为我会一直隐忍下去?俗话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而现在时候的确到了。 现如今元安帝正处于盛年。夺嫡争储之事本就变化无常不可琢磨。所以太子如何奴儿不在意,夺嫡大势如何奴儿也不在意。 时如白煦过隙,转眼之间她已经进宫三年。过去那段不堪的回忆仿佛已经尘封,仿佛已经渐渐淡了。唯一让奴儿铭刻于心的是刀剑入骨的寒冷和恐惧,是痛失至亲的绝望和无能为力,是十几年来的恨。 天空中渐渐飘起细小的雪花,新眉撑开油纸伞走到奴儿身旁。这一幕似曾相识。犹记得两年前在寿康宫外。是他为她撑伞,为她挡去风雪。也就是在那一刻,她才真正注意到这个青衣少年。他长得是那样好看,心地是那样善良。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光芒让她移不开眼睛。 可是。 中秋家宴之后,她却与他渐渐疏离了。一来陆挚的死,萧家脱不了干系,同安恨毒了萧家之人。二来,她与东里裕阳走的越近,越是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所以她慢慢地疏远。 可是,又见可是。她的脑海里总是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他那双纯粹的,不掺杂任何杂质的眼睛。可她又觉得那并不是喜欢,是一种不由自主的靠近,是一种连她都说不明白的感情。 这也许是太久生活在黑暗里的人总是希望能有机会被阳光照拂几分。 花,依旧娇艳。暗香袭来,奴儿的脑子里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她眼底的寒意看上去比这十二月的寒冬更加冰冷。 花枝啪的一声被折断。 正所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既然你造谣生事毁我清白,那么你自然就别想安安稳稳地坐上六皇子妃的位子。 雪落满檐。放眼望去,整座皇城都陷入白茫茫的一片。 正阳宫,一片沉寂。 一贯雍容华贵的皇后此刻却颓然的坐在凤椅之上。她的眼眶微红,双眉紧蹙。他千算万算,千防万防还是没有护好太子。 太子失踪之后,她才尝遍了人生百态,看尽世态炎凉。那些往日里阿谀奉承,恨不能趴在地上让你踩的人。倒戈得比谁都快。瞧瞧,太子只是失踪,还没死呢。那些大臣就一个个地上书陛下说什么太子乃国之根本。不可空缺,要重立太子稳定人心。 荒唐!自古立嫡不立长,除了她的孩子还有谁有资格继承大统。 “娘娘,您没事吧。”知忆看着一筹莫展的皇后关切地问道,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娘娘,太子殿下福大命大,一定会平安归来。娘娘切莫忧心坏了身子。” “知忆。今日你瞧见没有,那两位得意的嘴脸,简直让本宫恶心!只要本宫还是皇后,只要本宫一日不死,她们终究都是妾室,谁又敢真正说出让老六老八继承大统的大逆不道的话来。更何况!更何况……” 皇后的声音渐渐放低,像是喃喃自语,“更何况本宫还有一个儿子。” 知忆大惊。 “娘娘不可!这件事情便是皇上默认了,可一旦被人发现察觉,皇上也不可能偏袒您的啊!欺君罔上,诞下双生兄弟,要处以绞刑的!” 在大夏有一个大忌讳。妇人诞下龙凤胎视为祥瑞之兆,诞下双生子则会带来灾难,给国家带来覆灭之灾。所以,在大夏凡是诞下双生子的妇人都会被处以严厉的惩罚,而且要生母亲手杀死其中一个孩子祭奠天神以赎罪孽。 没有人知道,整个东里王朝,整个大夏最大的秘辛是当朝皇后诞下双生子。 原来当年皇后诞下双生子。帝后不愿亲手弑子。于是将一子隐藏,对外宣称皇后只生下一个皇子,而另一个孩子则在元安帝的默许之下养在皇宫深处最隐蔽的地方。从而,才有了暗室。 “生死有命。知忆,告诉宫中暗卫一定要赶在世人之前找到太子。若他还活着自然便好,若他死了,便销毁尸身,就地掩埋。然后立刻传信于我。”皇后阖目,眼泪簌簌落下。 儿啊,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一切全然看你造化几许。 与正阳宫截然不同的是此刻的钟粹宫。表面上钟粹宫德妃担忧太子几日不食病倒,实则德妃心里乐开了花。太子一死,她的明睿便是天选之人,才是真正有资格坐上储君之位的天之骄子。 “太子失踪,满宫哀戚。德妃还是收一收脸上笑意才是。”永寿长公主快步走进内殿在德妃床榻边坐下,“听闻德妃病倒了,特来探望。” 原本侧卧在榻的德妃见了长公主立刻坐直身子,笑道,“长公主殿下怎么来了?这群奴才越发不知事了,竟不知道来通报一声。” “是本宫让她们不用通传的。德妃娘娘看上去心情不错啊。” “今日之事全仰仗长公主殿下相助。否则事情一定不会这么顺利。昨日探子来报,太子身中数剑,又在这十二月的天坠入冰河,想必连尸身都寻不到,只能做荒郊野外的孤魂野鬼了。”德妃手里拿着一串佛珠,拇指在一颗一颗拨着。 “既然事情已经办好了。德妃娘娘是不是也应该向陛下提一提六皇子封王的事情了。我家娥英大了,再耗下去,年岁上总会被人诟病。” “长公主殿下放心,明睿封王一事,臣妾心中已有计较。”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五天后。 皇后收到密报,太子尸体在冰川二十里外的树林中找到,已经按照皇后吩咐烧毁尸身,就地埋葬。 砰的一声,正阳宫里的茶碗碎了一地。 两行清泪从皇后眼中落下,虽然早已料到是这样的结果,可是当真正知道的时候,她还是心痛得抽搐。 “娘娘!娘娘!您节哀啊!”知忆拉着皇后的小臂哭喊道。 啪! 知忆捂着脸,一脸懵地看着皇后。只见皇后颤颤地抬起手,脸上露出不知是笑还是哭的表情,她声嘶力竭地斥道,“节什么哀!本宫的儿子还活着,太子还活着。” 皇后挺直身子,她斜睨一眼知忆,“收起你的眼泪。本宫和太子都好好的,哭丧给谁看。” 她收回视线,“去暗室。” 在看到明黄色衣角的时候,暗室里的男子的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 “凛儿。”皇后看到这张与太子一模一样的脸,眼眶忍不住一红。连声音都带了一丝酸楚。 “你不是一直想出去吗?母后放你出去。”皇后一字一句道,“你要为你的兄长继续活下去,把他未完成的人生好好活下去。” “我常常在想究竟到了什么样的时候你才肯放开我。没想到竟非要到如此地步,你才肯让步。你囚禁我多年,我凭什么要按照你的意愿活下去。” 这是凛儿第一次同她说了那么多话。皇后心里隐隐有些委屈,她强忍落泪的冲动,用最平静的语气开口说道,“你不是一直念着一位姑娘吗?你若肯,我便下旨将她赐给你。” “你可愿意?”皇后问。 两天后,前线快马加鞭传来消息,已经寻回太子,只是太子受伤须在凉州静养数日。 元安帝得知消息后大喜,封六皇子为恒王,紧急前往前线暂代太子打理军务。 一道圣旨下,再一次搅乱朝臣之心。看来太子始终被元安帝看重。原本倒戈六皇子的人瞬间变回太子一党。 局势变得更加微妙起来。 第六十九章:皇后威仪 雨雪交加。十二月的盛京总是令人感到无边冷寂。 自太子失踪之后,皇后重拾六宫事务,后宫嫔妃每三日便要到正阳宫请安,每五日便要到寿康宫请安。 “明嘉郡主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寿康宫门口的另一方淑妃携着福柔款款而来。奴儿将手里的手炉递给南霜,她走上去拉过福柔的手,温柔地开口,“公主殿下今日也来了啊。不是一向最怕冷了吗?” 这两年福柔长了个子,只是那张团团的圆脸还是肉乎乎的。福柔眨巴眨巴自己的大眼睛,“明嘉姐姐越发美丽,福柔远远看着像是天仙下凡似的。” “瞧瞧福柔这张甜嘴。”淑妃笑道。 奴儿上前替淑妃拍拍肩上的落雪,开口说道,“外面风雪大,淑妃娘娘咱们还是先进去吧。” 跨进寿康宫内殿就有一股暖意在脚底蔓延开。奴儿和淑妃第一个到的,便先行在大宫女玉湖的引导下坐下。随后皇后与皇贵妃一前一后进殿,其余嫔妃也陆陆续续都到齐了。 “太后驾到——” 众人立刻起身行礼,“臣妾(儿臣)拜见太后娘娘!” 太后不过五十六岁,样貌保养得极好,她正襟危坐在正上方的椅子上,视线在左下方的空位划过,“德妃呢?” “德妃病了,眼下正在钟粹宫静养。”皇后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温柔接话道。 “哦?病的可严重?”太后微微侧首,头上的凤凰半钿细珍珠流苏微微晃动。太后的眼中满是慈祥,俨然一个和蔼的老太太。 “太后娘娘仁厚还挂念着德妃。只是最近德妃大病一场,连床都下不得。儿臣已经遣了太医院的第一圣手薛乔去瞧过了。” 皇后此话一说底下的妃嫔不禁唏嘘,谁都知道表面上德妃卧病在床,皇后让她留宫静养,不许任何人打扰德妃养病,又命内务府撤下德妃的绿头牌。 所谓养病不过是一个幌子,实际上德妃已被皇后囚于钟粹宫,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这一招既是皇后对德妃伤害太子的惩罚,也是杀鸡儆猴给后宫里那些蠢蠢欲动的人看。 皇后出手果然狠辣。不过这些时日后宫里的确平静许多。 后宫诸事皇太后一向看得清楚,她清楚皇后的脾性,也没有过多问下去,只是吩咐一旁的林慧,“将宫里那株百年人参送到钟粹宫去,让德妃安心将养身子。” 看太后这样子是不想插手此事,连太后都默认皇后的作为,这宫里又有谁能管? 这样想着,原本规规矩矩地坐在下方的一众嫔妃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纷纷低下头不敢抬头。 “马上就要过年了,皇后后宫诸事可都准备好了?”太后转头问。 “母后放心。内务府已经吩咐下去,各宫的份例都按照位分相应增加,绣房新做的冬装也会在月末的时候送到东西六宫。年宴上的菜式御膳房也已经送了折子来过目。”皇后事无巨细一一禀报。 太后显然对于皇后的安排感到满意,徐徐道,“原来你身子不好,如今大好了,后宫里的事情交给你打理才算放心。皇贵妃处的金印宝册可都收回了?” 荣皇贵妃眉心一跳,她抢在皇后之前开口说道,“金印宝册尚在臣妾这儿,待会儿臣妾回了宫便差人立即送到正阳宫。瞧臣妾这记性,险些忘了交给皇后娘娘,没给皇后娘娘添麻烦吧。” “皇贵妃说的是哪里的话。本宫到底是先帝赐封的皇后,就算金印宝册不在,到底底下人是认得本宫的。差事办得也算尽心。”皇后笑吟吟地说道。言语间便是在暗讽皇贵妃就算拿着皇后的金印宝册也不是正宫,妾终究是妾。 荣皇贵妃讪笑一下,顺势拿起茶杯喝茶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有金印宝册到底是要方便许多。皇后可要收捡好了。”太后转而看向下方的瑛贵人,关怀地问道,“哀家没记错的话,瑛贵人的产期快要到了。” 瑛贵人的手抚上自己高高隆起的孕肚,脸上带着恬淡的笑意,柔柔地回话,“回太后,这已经是第八个月了。再有两个月便到了产期。” “太后娘娘,华裳瞧着瑛贵人的孕肚似乎比一般人的要大些。兴许是龙凤胎也说不定呢。”陆银华见太后心情好,连忙顺着太后的意思说下去。 熙嫔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开口说道,“肚子大也不见得是龙凤胎,万一诞下双生子,那可是大不详。” 双生子出口,众人脸色大惊。 “住口!”荣皇贵妃呵斥,她慌忙起身跪下,“太后娘娘,熙嫔口出妄言,犯了宫中忌讳。还请太后娘娘看在她才进宫不懂事的份上,轻罚于她!” 见身后的熙嫔还安安稳稳地坐在位子上,荣皇贵妃简直气得眼前发黑。她再不喜熙嫔,可熙嫔终究是萧家的人,若是触怒太后,自己死便罢了,若是连累了萧家连累了自己岂不是太不划算。 何况双生子在大夏视为不详,在大夏后宫所有人都是避之不及。又怎能宣之于口?她对着熙嫔低声斥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向太后娘娘请罪!” 熙嫔这才反应过来,她连忙跪下,“太后娘娘恕罪,嫔妾只是一时嘴快忘了规矩。” “熙嫔一句忘了规矩,便开口诅咒皇嗣。太后娘娘,若不严惩,只怕日后宫中任何人犯了错都会以此为借口逃避职责。如此下去,后宫将乱。”淑妃悠悠开口。她笑着看向皇后,“皇后娘娘,嫔妾可说得对?” “此事就交由皇后处理。”太后揉揉脑袋,伸出手,“哀家乏了。林慧,扶哀家去偏殿休息。” 太后走后,皇后扫了一眼座下的嫔妃,轻启朱唇,“熙嫔既然口不择言,学不好规矩。又岂能居于嫔位作为六宫表率。传本宫懿旨,着降熙嫔为贵人,罚俸三月,抄写女则女训各一百遍送到正阳宫。”皇后起身,“在后宫谨言慎行四字,各位妹妹定要牢记于心。本宫的眼睛里一向装不得沙子。有错必罚,有功必赏。是本宫的处事原则。从前的事本宫不计较,可日子还长,本宫还是希望六宫和睦,不要有人肆意生事。” 众人起身,“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走在回宫的路上,新眉忍不住道,“郡主,方才皇后娘娘好大的气势,底下的那些妃子们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口呢。” “前面太子失踪想必给皇后敲响了警钟。太子这次是命好救了回来。倘若后宫中事她再不管,兴许下次就没那么幸运了。”奴儿淡淡地说道。 “奴婢听说太子病好之后,性情大变,领兵连破敌军三次。现在关外全都是太子如何英勇杀敌的传言。” “是啊公子那边也曾传来消息。太子重伤之后似乎变了一个人,连作战手法都不像从前。变得果决狠辣。公子预计,以当下太子的实力,蛮夷之战用不了三个月便能凯旋。”若灵接话道。 “如今太子风头正盛得胜归来陛下必定重重有赏。”路过门可罗雀的钟粹宫时,新眉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当初太子失踪,德妃称病,六皇子受封恒王。钟粹宫的门槛都快被妃子贵妇们踏破了,而今太子回来,皇后复出,这钟粹宫简直比冷宫还要冷清。” “想必连德妃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究竟败在何处。她苦心孤诣蛰伏多年,却在一朝锋芒毕露,在不能一招制敌的情况下以卵击石。简直是愚笨。”奴儿眼中闪过一丝蔑笑。 新眉看看四周,低声说道,“郡主,这话可不能再说了。” 主仆三人正走在宫道上,迎面走来内务府总管元林。身后还跟了两列太监,两两挑着一个用红绸系着的大箱子。 奴儿给了新眉一个眼神,新眉立刻会意,扬声道,“这不是内务府的元总管吗?” “哟,新眉姑娘。”元林走上前对着奴儿恭敬地行礼,“奴才见过明嘉郡主。” “元总管不必多礼。”奴儿抬抬手,视线落在元林身后的十个大箱子上面,“这可是内务府新置办的物件?往日不过五箱,今日怎么多了一半出来。” 元林凑上去,神神秘秘地说道,“郡主有所不知。这宫中啊,将有大大的喜事。奴才可不得多备些常用物件。免得到时候圣旨一下,奴才手足无措,办不好差事,可是要掉脑袋的。” “什么喜事?”奴儿到有些好奇。 “这话奴才也不好说。郡主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还能不知道?”元林笑嘻嘻退下,“得了,奴才这东西还紧着送回内务府,便先行告退了。” 元林带着一行太监匆匆离去。倒是让奴儿心中有了疑问。宫中的大喜事…… 眼下陆家女儿的守丧之期将过。难道是陆银华与恒王的婚事? 新眉摇摇奴儿的手,“郡主想什么呢?八殿下朝咱们这边过来了。” 果然,一抬头一个青色的身影落入眼帘。 第七十章:好戏开场(1) “奴儿。”东里裕阳轻轻地唤了一声,他忍不住伸手想要抚上她白皙的脸庞。却被奴儿一个侧首躲了过去。他的手落了空,只好尴尬地收回。 奴儿屈身行礼,“给八殿下请安!” 东里裕阳翕翕唇,似乎想要说什么。喉结动了动最终还是只有些落寞地说道,“你定要与我如此生疏吗?” “明嘉已到婚嫁之年,亦懂得男女有别。殿下莫要再如此,否则于你于我都不好。”奴儿不敢直视东里裕阳满是不敢置信的眼睛,她微垂了头,顿了顿,转身就要走。 东里裕阳一把抓住奴儿的手腕,“既然如此当初你又为何要收下昆仑眼?” “我……”奴儿一时语塞,一向巧言善辩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东里裕阳见此以为事情还有回转之机。他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握住奴儿的掌心,“我知道你为何要疏远我,可奴儿我一点都不怕,别这样好吗?我宁肯和你相携一同面对风雨,也不愿用你的离开换取这眼前的平静。” “可我不想!”奴儿强忍心中莫名的酸楚,她一把甩开东里裕阳的手,“殿下明明拥有我这辈子求也求不来的东西。你有一个为你筹谋的母亲、有一个尊贵的出身、有一颗赤诚之心,永远活在阳光之下,为什么要轻易放弃这些弥足珍贵的东西?” “为了我吗?呵,一个张扬跋扈,争名夺利的人有什么好让你付出的。连我都替你不值得!” “谁没有谁都不会死。殿下,我只愿你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你淡泊名利,怀有善心,悬壶济世。正是这样的你才让我有收下昆仑眼的勇气,你的人生不应该因为我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如果你变了,在我心里你也就不是东里裕阳了。” 奴儿深深地看了一眼东里裕阳,戏文上都说相爱之人不得已而分开之时会有撕心裂肺的痛楚。可是为何她的心除了愧疚竟感不到丝毫疼痛。 奴儿在心中冷笑,看来自己果然是个冷血无情的怪物,约莫自己没有心罢。 她不再看东里裕阳而是决绝地转身,不带丝毫犹豫留恋地离开。她走得很快,因为她无法在东里裕阳满是失望、落寞,充斥着悲伤的视线里继续待着。 几乎是跑着回到长清宫,她一个人冲进寝殿,遣退了所有伺候的宫女太监。封闭的门将追来的新眉和南霜挡在外面。 以往沉静的南霜皱紧眉头,她担心郡主初经感情之事,会做出傻事伤害自己。正欲开门进去,却被一脸冷静的新眉拦住,“别去了。理智如郡主,让她一个人静一静吧。” “可是……”南霜尚有犹豫。 “我跟了郡主三年,从未见她为谁流过泪。”新眉朝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回头给了南霜一个坚定地眼神,“她不是一般人。不能以常人心思揣摩。” 屋内,奴儿拿出昆仑眼放在梳妆台上。她坐在这里盯着它足足看了一个时辰,试图参透感情之事,可是有些人用一辈子的时间都悟不透的东西又怎会让她轻易参透。 良久,她终究还是没有将昆仑眼还给东里裕阳。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留着,理智告诉她应该将这东西还给他,可是她犹豫了,或许她以为留着昆仑眼就仿佛他们之间还有联系,她还没有完全泯灭于黑暗之中。昆仑眼是保存她生命里最后一点阳光,最后一丝良善,让她不被权力的欲望所吞噬。 第二日,奴儿果然一脸平静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年节将至,这是皇后多年来首次操办年宴。自然诸多事情都比以往要讲究些。不出半个月,绣房的人已经将新年的衣裳送到长清宫,新眉吩咐里里外外都要挂上红灯笼讨个喜气。 这一日,快要临产的瑛贵人扶着大肚子突然造访。 “嫔妾来得唐突可冒犯了郡主?” “贵人这是说的哪里话。贵人如今身怀皇嗣,身份贵重,能来长清宫走动自是明嘉的荣幸。只是贵人即将临盆,按说,也应当是我去瞧贵人才是。”奴儿笑着道。 瑛贵人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低头,她徐徐道,“若非郡主提醒,也不会有这个孩子。郡主之恩,嫔妾一直铭记于心。今日来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哦?贵人且说来听听。” “前几日我的侍女妙云撞见了长沐堂的梦生与内务府副手小章子对食。原本宫女与太监对食也是寻常事,嫔妾本也没有在意。只是昨日我到梅园赏花之时,偶然见到小章子藏了什么东西在假山里。” “我不敢惊动他,待他走了后,取了一点送到太医处检验,竟然是催情香。我料想事情并不简单,派人查探之后竟查到郡主宫里的人。” 奴儿微微蹙眉,“谁?” “娉婷。”瑛贵人看向奴儿的眼神中略有担忧,“嫔妾在宫中人微言轻,帮不了郡主什么。唯一能做的便是给郡主提个醒,免得遭人暗算而不自知。” 瑛贵人慢慢地起身,她的肚子已经很大,连行动都有些不方便。她站起来,“这也算是还了郡主恩情。还请郡主保重。” 瑛贵人离去之后,奴儿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年宴将在惊梦园举办,而梅园与惊梦园不过几步之遥,距离很近。娉婷、梦生、催情香。很显然陆银华这次是当着王公贵族的面毁她清白。 我的好姐姐啊,这招可真损。 “郡主,这是今年过年陛下赏赐的礼物。您可要瞧瞧?”新眉掀了门帘走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端着盘子的小太监。 奴儿收起情绪转而笑道,“按照类别登记入库,我改日再向陛下谢恩。”她看看手指被冻得通红的小太监,“风寒雪大的,有劳你们跑这一趟了。新眉一会儿带他们下去领些赏钱,再一个人赏一瓶冻疮药吧。” 底下的太监闻言有些不敢置信地抬头,连连跪下谢恩,这才离开。 咳咳—— “娘娘,喝口水吧。” “滚!都给本宫滚!” 声嘶力竭的叫喊声让原本安静的宫殿变得更加沉寂。钟粹宫的荣光,早已随着太子的归来,皇后的复出而消散。 “德妃妹妹身子不好,怎么还这般任性。”娇媚的声音里隐隐含着一丝不怒自威的气势。珠帘之后缓缓走出头戴凤冠的曼妙女子。 “皇、后!”德妃见了来人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两个字。 光鲜亮丽的皇后迈着优雅的步子缓缓走到德妃床前,她看看形容枯犒的德妃,随手拿起一旁已经冷掉的药碗。拿着银勺轻轻搅动已经冷掉的苦药。 “德妃重病在床,不吃药怎么会好呢?”说着她轻轻舀了一勺送到德妃嘴边,然而德妃却恨恨地望着她,不肯张嘴。 皇后倒也不恼,笑着收回银勺。徐徐道,“妹妹不吃药可怎么好呢。万一传到恒王的耳朵里,恒王殿下可是要担心了。万一战场杀敌之时一个走神,丢了性命可怎么好啊。” “毒妇!”德妃啐了一口。 药再度送到德妃嘴边,皇后唇畔勾起一抹让人生寒的笑意,“论狠毒,本宫又怎么及得上妹妹?我儿战场杀敌,为国而战,你却暗害于他,不惜将储位之争上升至国家之争。你伤了我儿,可知亦是卖了大夏!” “德妃妹妹若不想恒王战死沙场,就乖乖地听本宫的话。嗯?” 德妃看看银勺中黑乎乎的药,又想想儿子,到底还是顺从的张嘴。 皇后起身将药碗交给一旁侍候的宫女,“务必好好侍奉德妃娘娘吃药。” “皇后,你究竟想做什么?”德妃看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心中突然生了一丝恶寒,她如花的笑容下藏着浓厚的杀意。 皇后轻笑一下,“放心吧,我是不会让你死的。怎么能这么容易死呢?我要慢慢地折磨你,为我儿报仇。德妃啊德妃,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谁曾想到你和那些人一样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这钟粹宫就是你一生的归宿。” 半个月后,年宴将近。大雪初停的那一日传来捷报。 太子领兵三捷凉州城。 龙颜大悦。要知道太子刚刚康复,领兵作战不过一月便取得如此捷报。如今敌军气势锐减,看来凯旋之日将近。 “郡主,今日是年宴可要穿这件嫣红绣花百褶襦裙?”红灯笼的光亮照在新眉脸颊上,映得像个红彤彤的苹果,倒是娇憨的很。 “过年了,自然要穿得喜庆些。”娉婷笑着走进来,拿起妆台前的梳子,“郡主,今日便让奴婢给你梳一个时下最好看的发髻。” 自那日见过瑛贵人后,奴儿对于娉婷不疏反亲,这些时日就是想让她放松警惕,等待今日唱一出大戏。 “好啊,今天的确是个好日子,自然要与往日不同些。”奴儿淡淡地说道。 天色渐晚,年宴正式开始。 惊梦园一前一后走进两个女子。前者眉目含羞,柔情脉脉,一身鹅黄色的袄裙赚足了眼球。后者眉目张扬,巧笑倩兮,一袭红衣,让人移不开眼睛。 这一前一后正是郡主华裳与明嘉。 人人都道,陆家生得好女儿,个个聪慧俏如花。 陆银华含笑坐在席位上,她在默默等待今日这出好戏开场。 第七十一章:好戏开场(2) 距离正式开宴还有半个时辰,然则人已经陆陆续续地到齐。 女眷席中各色如花小姐看得人眼花缭乱,其中被众小姐簇拥奉承着的是穿着绣刻丝瑞草云雁广袖双丝绫鸾衣的妙龄女子。她姿色妍丽,虽谈不上陆银华的倾城之色,却算得上是个美人。 这位在官家小姐们言笑晏晏,谈笑风生的正是永寿长公主唯一的女儿,陈娥英。 若灵看了一眼喧闹的人群,斟酒之机低声道,“长公主府的陈小姐十分中意六殿下。” 奴儿脸上漾起涟涟笑意,星光水眸仿佛能够看透一切。须臾,她缓缓道,“让新眉去提点一下陈小姐,把梦生支开。” 新眉立刻会意,悄悄退下去。 娉婷此时神神秘秘地凑上前,交给奴儿一个字条,上面赫然写着:辰时三刻,梅园假山见。字条上还煞有其事地用金粉画了一株梅花。 奴儿合上字条,不动声色地执起茶杯,面色如常。娉婷见奴儿毫无反应,忍不住问,“郡主可要去赴约?” 奴儿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唇角轻扬,“自然会去。娉婷,你回长清宫将我的赵粉玉珠银镯取来。速去速回,别误了时辰。” 可怜娉婷还不知计划早已暴露,还傻乎乎地以为郡主已经上套,于是立刻去回禀了那人的消息,便又匆匆赶回长清宫。然则,就在她踏入长清宫宫门那一刻就被人从背后狠狠一击,晕了过去。 候在奴儿身侧的南霜静静地看着这个安之若素的女子,她一直以为这只是一个寻常女子,然而在这一个她却深深明白公子为何会对她言听计从。不过十七岁的年纪,她已深谙弄权之术。 可笑的是,偌大的后宫,竟无一人察觉这人的心计。 半晌,新眉走上前,“陈小姐那边已经办妥,字条也已经递给皇贵妃娘娘了。” 奴儿含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搭着新眉的手缓缓起身。顺着那道停留在自己身上许久的灼灼视线看回去。淮南王府的景安世子果然生得一副好模样,眉眼之间倒颇有几分陆桑的风采,俨然一个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 然而,盛京上下无人不知,淮南王府的景安世子自小纨绔。是青楼的常客、酒肆的霸王。出了名的无所事事,却因为其身份尊贵,寻常人开罪不起,漂亮姑娘见了他都得绕道而走。 从今日入园起,他的视线便落在奴儿身上,未曾离开半步。 起身之时,奴儿的视线有意无意与他对上。她微微低了头,脸上闪过一丝飞霞,随后再次抬眼,妩媚一笑,梨涡轻旋,美目光华巧转。 她原本生得极美,比起陆银华也毫不逊色,细细装扮起来甚至比陆银华还要美上三分。如今故作媚态,便犹如地狱罗刹勾人神魄而不自知。 景安世子望得痴了。原本宴会喧闹,倒也没人注意到两人之间的火花。见奴儿转过头,独自一人离席而去。景安世子色迷心窍,急急忙忙撇下仆人,匆匆跟了上去。 竹影斑驳,曼妙女子的纤纤玉指轻轻抚竹,雪夜之中,她一袭红妆美得惊心动魄。 “绿竹苍葱,更衬郡主姿色艳丽,身姿窈窕。” 一开口便是如此放荡之词,倒也是景安世子的作风。奴儿轻咬红唇,半晌才带着小女儿家的几分娇羞敛衣行礼,“明嘉见过景安世子。” 景安立刻伸手抓住奴儿的小臂,笑道,“郡主不必多礼,说起来咱们也算是表亲,你大可亲昵地唤我一声表哥。” 奴儿脸上微红,收回手之时指尖却在景安世子的掌心划过,惹得世子心中一阵痒痒。 “表哥。” 这声音似山间黄鹂清脆,又比戏园子里唱戏的吴侬软语多了几分妩媚。让他真想把这个尤物抱入怀中好好的宠爱一番。 他伸手勾起奴儿的下巴,“听说表妹还未婚嫁,不如从了表哥我,如何啊?” “表哥让我做世子妃?”美目褪去方才的娇羞,转而是一种欲拒还迎的诱惑。 景安世子不安分的手搂上奴儿的柳腰,“你想做世子妃总该拿些诚意出来。” 奴儿伸手在景安的胸口上缓缓地画了一个圈,她凑上前对着景安世子的耳边吐气如兰,“年宴还未开始。辰时三刻,妹妹在梅园假山等你。” 说罢,奴儿轻轻推开景安世子,翩然离去。留下一阵暗香让人迷醉。景安世子看着那袅娜的身姿咽了一口口水,悻悻地回到席位上。 回到席位片刻,惊梦园外就传太监尖锐的声音:“皇上、皇后驾到——”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皇上万福金安、皇后娘娘千安!” 元安帝显然心情不错,明黄色的阔袖一挥,“免礼。” “陛下爱听戏,今年臣妾特意请了宫外最好的戏班子,陛下可要瞧个新奇?”皇后曼声道。 元安帝携过皇后的手放在自己宽大的掌心,欣然接受,“既是皇后的一番心意,自然不能白费。宣上来吧。” 戏班开戏,锣鼓喧天,戏声不断。果然是最好的戏班,让人不自觉地陷入其中。眼看着时间渐渐过去,众人不查之时,上方的席位已经空了明嘉郡主一席。紧接着荣皇贵妃也悄然退席。 此时,辰时一刻。 半盏茶的功夫后,华裳郡主离席。 辰时二刻,景安世子离席。 辰时三刻,大戏落幕。戏班离去,坐在皇后左下方的淑妃突然咦了一声。 太后看过来问,“怎么了?” 淑妃嫣然一笑,“臣妾只是瞧着一出戏看完,怎么空了这么多位子。” “兴许是这戏班子唱的不够好,这才让皇贵妃娘娘都出去透风了。”芳嫔笑道。 皇后面色一沉,荣皇贵妃如此岂不是摆明要下她的脸面了。她微微蹙眉,“皇贵妃去哪儿了?” “回皇后娘娘,皇贵妃娘娘不胜酒力,便出去透透气。”皇贵妃留下的宫女答道。 皇后正欲再问,此刻一个小太监匆匆跑到芳嫔身边耳语一番。芳嫔大惊,她立刻起身向皇后禀报道,“皇后娘娘,方才我这小太监看到梅园后山有人行淫秽之事。” “年宴之上,当着皇上太后的面儿谁这么大胆敢行淫秽之事。皇后娘娘,此事可不能轻饶。”贤妃悠悠开口。 皇后起身,对着元安帝微微福身,“皇上,臣妾亲自去看看。” 元安帝也跟着起身,“朕与你一起去。朕也想瞧瞧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破坏年宴。” 因为是淫秽之事,帝后只带了少数人前去,留下太后招呼这些不远千里而来的王公诸侯。 刚刚走进梅园就有*之声传来,女子的娇喘,男子的粗重的喘气此起彼伏,让那些跟在后面未经人事的宫女羞红了脸。 闻声走近,绕过假山,只见一男一女颠鸾倒凤,汗水淋漓。见了众人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元安帝阴沉着脸,“把他们拉开。” 徐权一眼便认出两人,在元安帝耳边小声说道,“陛下,是长沐堂的华裳郡主和淮南王府的景安世子。” 陆银华此刻面色绯红,全身上下不过薄薄的下裙和红色的牡丹肚兜遮羞,而景安世子也被底下的太监用一件白色的中衣包住。 陆银华尚还沉迷于方才的激情之中,整个身子又软又酥,跪在地上背靠在假山上,口中偶尔还有一丝低吟。而景安世子在看到元安帝阴沉的脸色时早已恢复理智。 他跪在地上,重重地磕头,“陛下,景安知错了!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元安帝冷哼一声,“年宴之上大行淫秽之事,你好大的狗胆!” “陛下,我是冤枉的,是她勾引我的,是她勾引我的!”景安世子冲上前抱住元安帝的腿,哭喊道。 “来人,带景安世子下去清醒清醒,此事本宫要彻查。”皇后蹙紧眉头,沉声吩咐下去,又看了一眼陆银华,眼中闪过一丝嫌恶,“带华裳郡主下去穿好衣服,泼盆冷水好好清醒!” 帝后阴沉着脸回到席位,然而早已没有了年宴的欢欣。元安帝心情不佳,众人也不敢放肆,在下面提心吊胆。直到半个时辰以后,元安帝终于不耐烦,一挥手散了今日的宴会。只留下淮南王夫妇。 审问的地方就在惊梦园的内殿。 陆银华和景安被带上来,此刻陆银华身上的催情香已经失去效用,她恢复了理智,明白自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再看光鲜亮丽,一脸从容的奴儿,此刻正悠闲地坐在上方喝着热茶。 心中的嫉恨再一次涌上心头。什么皇子妃她都不在意了,卫奴儿既然你逼我至此,咱们便鱼死网破、玉石俱焚吧! “世子刚才说自己是冤枉的,不知冤在何处?”皇后沉沉地开口。 “臣,臣。”景安瞥了一眼奴儿,突然指着奴儿,“是她,都是她!是她约我到梅园假山!是她要栽赃我!” 与景安相比,奴儿就显得淡定从容多了,反问,“我与世子无冤无仇为何栽赃你?” 第七十二章:好戏开场(3) “皇上、皇后,臣女亦是冤枉的!” 陆银华眼中含泪,楚楚凄凄地跪下。她脸颊红晕仍未散去,一头青丝垂下,素衣加身。像春雨后的花苞湛露。惹得人心生怜爱。 “你们俩人口口声声都说自己是冤枉的。可你们当众行淫秽之事,有何冤枉啊?”皇后凝眉问。 “皇后娘娘,臣女之所以会出现在梅园,全然是因为有一个宫女告诉臣女,皇贵妃娘娘传我至梅园小聚。”陆银华的眼角滑出两行泪水。她作出一副受害人的模样,委屈地开口,“今日有人故意引臣女前往梅园,居心叵测,想要借此毁了臣女的清白。请皇后娘娘一定要为臣女做主啊!” “一派胡言!本宫何时派人传你了?”荣皇贵妃怒斥,她转而看向帝后,连连起身,“皇上、皇后,臣妾今日不胜酒力的确中途离席。可臣妾并没有去东边的梅园,而是去了西边的竹苑。期间还遇见了明嘉郡主。” 说罢,荣皇贵妃话锋一转,“既然华裳郡主说有宫女传召,不知是哪个宫女?” “当时天色渐黑,臣女,臣女没有看清楚。”陆银华渐渐低下头,声音也越来越小。忽而,她似乎想起什么,“臣女入宫三年,品行如何,皇后娘娘最是清楚。怎会不辩场合作出如此下作之事。必是有人下药暗害。” “皇后娘娘!”奴儿扬声打断陆银华的话,她起身跪下,“既然华裳姐姐认为有人下药暗害,不如皇后娘娘立刻派人搜查整个梅园。以还姐姐清白。” 皇后点点头,她轻轻抬手立刻有人退下办差。这些原本也是后宫之事,皇上一般不会插手,只是涉及到了景安世子这才留下淮南王夫妇与自己一起旁听。 元安帝赞许地看了一眼奴儿,在他心里奴儿是一个八面玲珑、刚毅果断、狠决不亚于男子的美丽女子。比起她的母亲,更能在皇城生活,更能担当得起一国之母的角色。 须臾。 知忆莲步走进,徐徐施礼以后缓缓说道,“启禀皇上、皇后,在梅园假山后找到一个药包。经太医查证后,此药为催情之药。” “反了,反了!”皇后没有想到宫中禁药居然会明目张胆地出现在她苦心筹办的年宴之上,她气急攻心,连连咳嗽几声,元安帝连忙扶着爱妻,对着底下的人斥道,“这几日到过梅园的人都给朕挨个挨个地查,查不出来就提着脑袋来见朕!” 元安帝疼惜地看着怀里的皇后,轻声问,“你没事吧?” 皇后摇摇头,她随后重新回到位子上坐下。她顺了顺气,坐直身子,视线落到跪在地上的奴儿身上。 “方才世子说是明嘉郡主勾引你。不知此话从何说起?” 奴儿斜睨一眼景安世子,脸上浮现出若隐若现的笑意,景安世子感受到这道视线。明明如此美丽的女子,当下看上去却不免让人平生出一种寒意,他抖了一下,却突然低下头。 陆桑恨铁不成钢地狠狠地踢了一脚,“不孝子!还不快说!” “娘……我,我……”景安世子半天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天子动怒,底下的人办事果然很利索。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徐权便带着小章子进了大殿。 “启禀皇上。*就是这个小章子放在梅园假山上的。” 见到天子,小章子浑身上下抖得像筛糠一样。他感觉眼前直冒金星,身体的反应先于头脑已经冲着明黄色的身影深深地叩拜下去,“奴才拜见陛下!” “你是受何人指使将催情香放在梅园假山的?”元安帝沉沉地问。 小章子犹犹豫豫,欲言又止的样子激怒了元安帝,“若不老实交代,朕便让你尝遍慎刑司酷刑。” 小章子吓得浑身一个机灵,他连连叩头,“不要啊陛下!是,是梦生让奴才去宫外买来催情香放到梅园的!奴才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啊!” “你闭嘴!”梦生冲上来打了小章子一个耳光,她连连跪下,“陛下,小章子是奴婢的对食。最近奴婢想要断了这层关系,他嫉恨在心,这才想要把脏水泼到奴婢身上。还请皇上、皇后娘娘明鉴!” “对食?这事情倒是有意思了。”一直未曾插话的淑妃淡淡开口,“亦有可能是梦生借与小章子对食的机会,取得*,却错害了自己的主子。陛下,臣妾说的可对?” “陛下,兴许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栽赃呢。”奴儿跪在地上突然开口,她的眼睛闪过狡黠的光,一句话让大殿中的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景安世子直指是臣女主动勾引。可年宴之上,觥筹交错,难免有些醉意。加之天色已晚,灯火摇曳,兴许是将与臣女有几分相似的家姐华裳误认作了臣女。而姐姐原本想要私会的便是世子殿下,至于催情香嘛。” 奴儿停顿一下,略有些不好意思,“闺阁情趣而已。” “你胡说!” 陆银华作势要冲上来扑向奴儿,却被两旁的太监死死地拦住。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一切的事情究竟为何而起。 “你我之间何处相像!”陆银华声嘶力竭地嘶吼道。原本梨花带雨清丽绝伦的脸因为恨意而变得扭曲,“我与六皇子本有婚约为何要私会他人?你有什么证据,什么证据!景安世子分明是你的情郎!我明明看到你收了他的情书!卫奴儿,你个毒妇!” 陆银华嘶吼过后,整个大殿都只剩下她的啜泣声。皇后蹙眉,“给本宫住嘴。” 元安帝深深地看了一眼奴儿,“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陛下,今日臣女的确收到了一纸未署名的字条。原本臣女以为是哪个的玩笑,并未放在心上。现下想来倒是事有蹊跷。” 奴儿给了新眉一个眼神,新眉立刻将字条呈上去。 “字条上明确写了辰时二刻,梅园后山一叙。若非臣女在惊梦园的小道上遇上荣皇贵妃,想必今日丢了清白的就是臣女。” “陛下,陛下,你不要听这个贱人的狡辩。就是她,嫉妒我与六皇子的婚约,所以才设计毁了我的清白。陛下一定要为我做主啊!”陆银华伏在元安帝的脚下痛哭。 “可辰时二刻,我与皇贵妃娘娘待在一起。我又是……” “分明是辰时三刻!” 陆银华粗暴地打断了奴儿的辩解。然而就在话出口时,她顿时意识到什么。她怔怔地抬眼看向奴儿,在看到她眼中带着胜利者的笑意时。她就像一个彻底枯死的树木,瘫坐在地上。 “姐姐,这张字条只有我、新眉、陛下皇后见过。你又是怎知里面写的是辰时三刻。除非……” 奴儿淡淡一笑,“除非姐姐你是写字条的人。” “真正想要诱我去梅园的人是姐姐你。想要借景安世子毁我清白的人也是你。” 陆银华愣愣地坐在地上,眼泪簌簌地落下。突然她轻笑一下,笑得越来越大声,整个大殿上都是她肆意的笑声。 元安帝抿着唇,沉默许久。须臾他开口宣判,打算结束这场闹剧。 “陆银华,取消与明睿的婚事,褫夺郡主封号,贬为庶民。关进暴室,非死不能出。景安世子,杖五十。五年内不得考取功名,在朝任一官一职。夺淮南王五万兵权,择日上交。淮南王就好好留在府中教导儿子吧。” “不,不要。”陆银华摇头,她看向奴儿的眼神就像锋利的刃,想要将奴儿碎尸万段。 戏终人散。淮南王为了保全儿子安全,不敢质疑圣上裁决,带着儿子悻悻离去。 奴儿不得不在心中感叹一声。帝王果然是帝王。元安帝借景安世子之事,顺道收了淮南王手中的五万兵权,也是在警告六皇子野心不可太盛。看来,太子这一次能平安归来了。 事情了结,众人纷纷散去。奴儿缓缓走到陆银华面前蹲下身子,唇畔露出一抹笑意,“姐姐,我给你准备的这份大礼,你可还喜欢?” 奴儿转转食指的戒指,“别怨我。我也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这一切都是姐姐咎由自取。” “卫奴儿你记住,我今日的下场就是你明日的结局。”陆银华任由太监粗暴地将她架起来。奴儿掩嘴轻笑,她伸手挑起陆银华的下巴。 “姐姐以为这就是结束么?” “姐姐天资貌美,是盛京的第一美人,一个人在暴室难免寂寞。放心,催情香我还留了些,妹妹我会好好替姐姐关照一番狱卒的。” “卫奴儿,你个贱人!” 陆银华何等聪明啊,瞬间明白了奴儿话中深意。她真恨不得冲上去掐死那个贱人,可是那些太监的力气真大啊,无论她怎样挣扎都无法挣脱,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诅咒。 “卫奴儿!我诅咒你终有一日痛失所爱!死于非命!哈哈哈哈,死于非命!我在地下等你!哈哈哈哈哈!” 奴儿捏紧手里的锦帕,她伸手搭上新眉的手,“别让她自尽。这么一个美人,暴室里的那些人已经很久没见过女人了吧。” “走,新眉,回宫。” 第七十三章:一纸婚约 陆银华入暴室不到一个月,不堪折磨,撞墙自尽。 至于长清宫出的奸细娉婷,寻个借口杖五十,病了半个月便死了。 这两事,可谓让奴儿在宫中顿时成了心狠手辣的一号人物。各宫太监宫女都对她更敬上几分,半年时间里倒是得了几分清净。 “郡主,陆二小姐又送来了手抄的佛经。”南霜手捧着一卷书走进内殿。新眉连看也未看一眼,颇有些怒气地放下手中的玉梳,“自那位在暴室里身亡,陆二小姐天天往长清宫送手抄佛经,不知道还以为暴室里那位不知检点的死跟咱们郡主有关系。” 奴儿从耳边取下珍珠耳饰放在奁盒之中,眼中倒是水波不惊,她淡淡地说道,“半年时间,你的心气儿怎么反倒不及陆二小姐。” 新眉深吸一口气,她轻轻叹一口气,“她如此坚持不懈地送了半年,这等毅力,既给郡主招来流言蜚语,又给自己博了一个良善名声。这算盘打得这样精细,奴婢怎能不气。” “由她去吧。不过小小蝼蚁,又能翻得起什么风浪。” 奴儿起身,她展开双肩,立刻有人为她穿上薄如蝉翼的轻云长衫。晶莹剔透的水晶步摇低垂在耳边摇曳,素手扶了扶步摇,泠泠脆响犹如一汪泉水。 长清宫外突然一阵喧嚣,隐隐伴着厚重的号角声。 “外面何事如此吵闹?”奴儿扬声问。 门外候着的大太监海禄扯着嗓子回道,“回郡主,太子殿下凯旋了!今日回宫面圣!” 太子回宫了。 奴儿沉吟一下,缓缓眯起秋光水眸。 “刚刚安稳半年,转眼又要热闹起来了。” 龙阳殿。 太子头戴束发嵌宝紫金冠,身穿殷红底团花暗纹玉绸袍子,束岫玉长穗宫绦。雅人深致,面若敷粉。一双眼深邃幽深,犹如冬日的寒月有着无边的冷寂和淡漠。 当他踏上大殿之时,所有人都感觉到太子的变化。 明明一样的貌相,从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是温润如玉的淳厚,而如今那双犹如迸射寒星的眼中唯有冷漠可寻。给人带来深深的威压,让人不敢抬头直视,甚至于想要臣服。 太子敛衣下拜,“儿臣参见父皇!” 元安帝看着底下的太子,眼神复杂,许多情绪相互交织难以捕捉。独里面的赞赏一直未变,甚至于过之不及。元安帝抬抬手,朗声道,“免礼。太子一路劳顿,辛苦了。” “为国杀敌,建功立业乃男儿本分。儿臣以此为荣,何来辛苦。”太子字字掷地有声,让元安帝眼前一亮。也许自己这个决定并没有做错,或许,真正的天选之人,是他。 “好,好一个男儿本分!”元安帝大赞。他一手负在身后,对着众朝臣说道,“太子功勋卓绝,着令太子入主东宫,佐理国政。” 入主东宫,佐理国政。单单八个字就奠定了太子不可撼动之位。 “启奏陛下,东宫既立,内务事多繁杂,理应为殿下挑选一名德行出众,温良恭俭的女子管理东宫内务。”紫衣锦袍的大臣站出来恭谨。 话音刚落,立刻有人走出附和,“正是正是。太子乃国之根本,太子妃亦是不可少缺。既建东宫,自然要为太子殿下充实*,延绵子嗣,方为正道。” 元安帝沉吟片刻,他看向太子,“太子意下如何?” 太子拱手,“但凭父皇旨意。” “启奏陛下,微臣昨日夜观天象,发现天象生异。五星连珠正是祥瑞之兆,太子姻缘应顺应天命,尽快促成。”星官王天仕站出来,语重心长地说道。 星官在大夏一向受人尊敬,地位崇高。是以元安帝又问,“爱卿此话怎讲?” “陛下,太子成婚乃一国大事,必定要选在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大喜日子。臣观天象,查史书,发现最近的一次吉日是七天之后的六月二十。若错过此次难得的吉日,再等便要五年的时间。是以微臣建议陛下尽早定下太子姻缘。” 须臾,元安帝考虑再三,终究还是顺了自己原本的意思。他沉声开口,“既然如此。那便传朕旨意。” “兹闻抚远大将军之女、郡主明嘉,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太后与朕躬闻之甚悦。今皇九子已过弱冠,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郡主明嘉待宇闺中,与皇九子堪称金玉良缘,为成佳人之美,特将郡主明嘉许配皇九子为正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于六月二十完婚。” 果然应了元安帝曾经那句有凤来仪。众人面色如常,然则内心早已波涛汹涌,思绪翻飞。 “谢父皇隆恩!”太子波澜不惊地跪下谢恩。 众朝臣纷纷跪下,“谨遵皇上旨意!恭喜太子喜得良人!” 皇城何其大,遍绕几天不得过。皇城何其小,一话一日花样出。 天子赐婚太子的消息像长了翅膀在宫中疯传。圣旨还未拟下,然而宫中众人看奴儿的眼中已然比原来更为小心翼翼,更为奉承。 长清宫一直没什么动静,明明得封太子妃是件顶好的事情,然而主子听说后一言不发地回了寝殿,未露半点喜色。倒让宫女太监摸不着头脑,不敢妄言,整个长清宫多了几分诡异的压抑。 直到圣旨送到长清宫,奴儿这才一身素衣前来接旨。 领完圣旨,徐权看看面无表情的奴儿,疑惑地开口,“能嫁给太子是多少女子几辈子修来的福分。郡主怎么瞧着反倒没那么高兴?” 奴儿微微垂首,神色间却深以为然,她收起圣旨,缓缓道,“劳徐总管知会陛下一声,臣女这几日染了风寒,待病大好之后,自会亲自前往龙阳殿谢恩。” 不等徐权回答,奴儿已经转身,“南霜,传我指令,长清宫有喜事,宫内上下人人有赏。新眉,亲自送徐总管。” 新眉面带微笑地走到还想说些什么的徐权面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含笑道,“徐总管请。” 回到寝殿中,奴儿呆呆地坐在床上,思绪紊乱。 新眉推门走进来,喃喃地喊了一声,“郡主……” 奴儿缓缓闭上眼,叹了一口气,“新眉,我病了,长清宫这些日子不见客。” “能坐上太子妃的位子便是未来的国母。得此殊荣,郡主为何还不展笑颜?”新眉不解。 “我……”奴儿丧气地垂着头,末了只淡淡地说一句,“亦不知。” 光昼如梭,四天时间里,上门拜访的宫妃命妇数不胜数,送来慰问病情的礼品更是晃得人眼花缭乱。未来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谁不愿意来巴结呢。 距离成婚之日还有三天。 夜里,奴儿抱着手半倚在窗口,三千青丝垂落在肩头。窗外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夜空,门外响起一阵叩门声。 “郡主,八殿下要见你。”若灵清冷的声音响起。 “不……”见字还未说出口,奴儿念头一转突然改变主意,“让他进来吧。” 话音刚落,门被轻轻推开,露出一个青色的身影。 东里裕阳看见奴儿眼中闪过一抹亮色,可须臾之间光亮骤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悲伤,他上前一把握住奴儿的手,“我都知道了。” “知道了又能如何呢?”奴儿反问。 “若你不愿,我自会想办法周旋。” “周旋?如何周旋?去求陛下吗?圣旨一下,难道让陛下在天下人面前失信?” 东里裕阳心中焦急,他急急地说道,“我去求父皇,我就跪在龙阳殿外求他。直到他答应将你许配给我。相信我,一定可以,一定可以的!” 奴儿收回手,她仰头看向天边那轮明月,“你明明知道就算你跪死在龙阳殿外,陛下也不会改变他的决定。更何况太子妃是日后的皇后,地位尊崇,我又有什么理由不愿意。” “六月二十当天,六宫上下都要筹备太子婚事,雍和门守卫松懈。若你愿意同我一起走,天涯海角,我必相随,咱们四海为家,做一对逍遥散仙。” “六月二十卯时末,我在长清宫外的那棵梧桐树下等你。一切我都会安排妥当。” 留下一句话,东里裕阳飘然而去。 奴儿怔怔地坐下,耳畔只有那句“六月二十卯时末,我在长清宫外的那棵梧桐树下等你。”久久回荡。 她动心了。在宫三年,她看尽了世态炎凉,厌烦了勾心斗角。她被关得太久了,她的内心深处有一种渴望,想要飞出这个金丝笼,想要过上自由自在的逍遥生活。 可是。 奴儿眉间的忧愁更加浓厚,她犹豫了,第一次在权力和自由之间犹豫。 三天后。六月二十,晨。 寅时刚过片刻,奴儿便被内务府派来的宫女嬷嬷簇拥着起床。 今天当她睁开眼睛的第一刻,她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她要逃,不管是为了自以为的爱情还是为了自己的自由。 “你们都退下,让本郡主单独待一会儿。”梳洗完毕,奴儿看似不经意地吩咐道。宫人退下,独新眉退下前深深地看了一眼奴儿。 所幸那晚她躲在门外偷听了两人的谈话。聪慧如新眉,她早已猜到自家主子想要做什么。 她退下之后匆匆走到耳房,拉起若灵,“你法子多。不论如何,太阳落山之前,一定要将白姨带进宫来。” 第七十四章:抉择 奴儿收回手,她仰头看向天边那轮明月,“你明明知道就算你跪死在龙阳殿外,陛下也不会改变他的决定。更何况太子妃是日后的皇后,地位尊崇,我又有什么理由不愿意。” “六月二十当天,六宫上下都要筹备太子婚事,雍和门守卫松懈。若你愿意同我一起走,天涯海角,我必相随,咱们四海为家,做一对逍遥散仙。” “六月二十卯时末,我在长清宫外的那棵梧桐树下等你。一切我都会安排妥当。” 留下一句话,东里裕阳飘然而去。 奴儿怔怔地坐下,耳畔只有那句“六月二十卯时末,我在长清宫外的那棵梧桐树下等你。”久久回荡。 她动心了。在宫三年,她看尽了世态炎凉,厌烦了勾心斗角。她被关得太久了,她的内心深处有一种渴望,想要飞出这个金丝笼,想要过上自由自在的逍遥生活。 可是。 奴儿眉间的忧愁更加浓厚,她犹豫了,第一次在权力和自由之间犹豫。 三天后。六月二十,晨。 寅时刚过片刻,奴儿便被内务府派来的宫女嬷嬷簇拥着起床。 今天当她睁开眼睛的第一刻,她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她要逃,不管是为了自以为的爱情还是为了自己的自由。 “你们都退下,让本郡主单独待一会儿。”梳洗完毕,奴儿看似不经意地吩咐道。宫人退下,独新眉退下前深深地看了一眼奴儿。 所幸那晚她躲在门外偷听了两人的谈话。聪慧如新眉,她早已猜到自家主子想要做什么。 她退下之后匆匆走到耳房,拉起若灵,“你法子多。不论如何,太阳落山之前,一定要将白姨带进宫来。” 砰砰砰。 新眉站在门外说道,“郡主,绣房的人在外面候着,请您沐浴更衣罢。” “知道了!”奴儿急忙把手里收拾好的东西藏在被褥底下,她在梳妆台前规矩地做好,拿起玉梳假意梳头,这才扬声道,“进来吧。” 话音未落,新眉已经把门推开。十六个宫女太监从门外鱼贯而入,手里各捧着一个鎏金白玉托盘,大红喜服、披帛、红盖头、百金柳叶头冠、金银首饰、玉镯明珠纷纷有序陈列。 “郡主生的真美。”梳头时,掌事姑姑艳羡地看着镜中绝美的人儿忍不住赞道。柔顺的青丝长发从她的指尖穿过,她又道,“郡主的头发乌黑透亮,垂垂如瀑。以前老人都说有这样秀发的人福气深厚呢。” 奴儿面上淡淡的,她的视线落在镜子里。镜子里的人柳眉樱唇,长长的睫毛下眼波流转,尽是风情。她露出浅淡的笑意,“福气深厚。”她顿了顿回味了一番,她微微垂首,“那便借姑姑吉言了。待会儿下去记得领赏钱。” 掌事姑姑面露喜色连连点头,她的手在奴儿头上灵活如蛇,不过小半个时辰便给她盘成一个端庄优雅,颇有大家之气的发髻。掌事姑姑刚刚放下手中的象牙雕玉梳,身后立刻就有人将早已候在身后的发冠稳稳落落地戴在发髻之上。 雍容高贵,何所谓典雅,当是如此了。 奴儿心里惦念着其他事情,心思用在旁处自然对喜服妆容不那么在意。总归都是打算要走的,华服再美,妆容再精致也都是枉然。 装扮完毕之后,奴儿被一众宫女嬷嬷安置在红纱罗帐中坐下。眼下申时过半,她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吉时到来。 殿内的宫女纷纷退下,原本熙熙攘攘挤满了人的宫殿瞬间又变得安静空荡起来。奴儿刚刚站起来想要有所动作,外面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郡主,太子殿下的侍从竹远求见。” 奴儿想了想,“进来吧。” 竹远走进,手里拿了一个小巧的锦盒。他一身玄色衣裳,横眉剑目,给人一种肃杀之气。竹远不卑不亢地递上锦盒,“郡主,此乃太子殿下命臣送来的东西。还请郡主亲自打开。” 奴儿盯着那锦盒看了半晌,最终她还是伸出纤纤玉手,轻轻扣动开关。锦盒打开,里面赫然呈着一枚云形暗金令牌。奴儿心中一惊,这是元安帝亲赐太子的宫牌,可调令宫中执金卫,出入宫廷畅行无阻。 太子……这是何意?奴儿不解。 竹远抬起头偷偷窥了窥奴儿的脸色,他轻轻干咳一声,徐徐说道,“殿下让臣转告郡主‘他这人一向心胸狭隘,锱铢必较。只给一次机会,望郡主好好斟酌把握。’” 奴儿的心猛然一跳。她若有所思地拿起锦盒中的令牌在掌心把玩。她的背后渐渐冒起一丝冷汗,她突然有一种预感,她的一切,她的所有,包括东里裕阳,他们的私情,他们的计划,仿佛一切都在这位太子殿下手中。 他知道所有事情,还送来令牌,这是摆明了要给她选择。若她走,拿着这块令牌,自然通行无阻。若她不走,按照太子字面上的意思便是一日入东宫,终身入东宫。一入便不得出了。 奴儿突然觉得自己处在这皇城之中无比渺小。原本以为一切事情尽在掌握,可是这块令牌的突如其来让她渐渐开始怀疑自己。被感情冲昏上理智渐渐回转,奴儿转身坐回床榻,对着竹远轻轻挥手,“东西我收下了。帮我给太子带声谢,你退下吧。” 奴儿的手伸进被褥里的包袱,她的心一点一点沉下来。原本已经坚定了的心因为这块令牌的到来顿时变得有些犹豫。她冷静下来,犹豫之中,真正改变她决定的人款款登场。 “小姐。”这声音无比熟悉,是奴儿听了十多年的称呼。入宫三年,人人都唤她郡主,这声小姐实在是久违了。奴儿猛然转身,对着来人怔怔地唤了一句,“白姨……” 这一刻仿佛又回到小时候,在一个个孤寂清冷的夜,是依靠在这个人的肩膀上,泪水滑落眼角,浸透衣衫,是她给了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温暖和关心。让她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残存着一丝温暖,让她的心底无论如何都保留着一丝良善。 她失去母亲,失去弟弟。白姨就是她唯一的亲人。这个世人为数不多的,她在乎的人。 “两年未见,小姐已经出落得如此标致。”白双缓缓走到奴儿身边,她为醉霄楼操劳三年,虽然也在保养上下功夫,然而终究还是日夜操劳,容颜苍老许多。她在奴儿的床榻边停下,看了一眼凸起的被褥,她微微蹙眉,眼中了然。 “宫中争斗不休,尔虞我诈,日日提心吊胆,谨防暗害。三年时间谁都累了,旁人是没机会离开,如今小姐有了机会,以小姐的聪明才智自然能安然脱身,在哪儿都可以过得很好。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也是当初夫人所希望的。” 奴儿自然知道白双是新眉等人请进宫来劝阻她的,她垂着眼喃喃道,“既然如此,那你又为何要来劝阻我?母亲当初不就是这样希望的吗?” “是,我此次前来亦不是自私地要请求你留下。我只是想让小姐自己做一个选择。”白双轻轻地叹息一声,她徐徐道,“小姐不是一直想知道当年的真相吗?” 奴儿眼中一亮,她握住白双的手,“你终于肯告诉我了?” “是,我之所以一直不肯告诉小姐,是因为小姐羽翼尚不丰满,在宫中本就举步维艰,又何谈有能力给夫人讨回公道。这从前一直是小姐的执念,如今我和盘托出,若小姐知道真相后,愿意放下执念,白双绝不劝阻。若小姐改变主意,白双亦会誓死追随。” 奴儿的神色越发凝重。她知道白双说出的真相必然不会让她轻易放下,甚至这或许原本就是白双留下她所用的筹码。可那又如何?她还是要知道,这个真相无所逃避。 “是太后。” 白双看向奴儿冷冷地开口,眼中似有怨怼。 “当初还是淑妃的太后趁着陛下出征之际,在宴会之上给小姐用药,用计让她失去清白。又擅自寻先帝赐婚,小姐无可奈何这才愿意下嫁陆将军。” “李氏用来栽赃小姐的那块玉佩,出自皇宫。我认得那是陛下的贴身之物,所以知道小姐与陛下有过一段过去的将军才会对小姐红杏出墙一事深信不疑。而那块玉佩。” “亦是太后的杰作。”奴儿冷冷地开口。那么一切都能说得通了。一直以来她想不通的一件事便是那块玉佩究竟从何而来。那时的芳嫔不过是一个不得宠的常在,是根本没有那个能力取得皇上的贴身之物的。后宫嫔妃试问哪一个会插手臣子后院之中的事情。所以有那个能力轻而易举地取到陛下贴身之物并且悄无声息的,唯有一人,那便是太后而已。 可还有一个疑问。 “太后为何要插手臣子家事?” “因为太后不允许任何一个人一件事影响到一个帝王的决策和态度。如若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那便是红颜祸水。如若有这样一件事的存在,那便是一国灾难。小姐,帝王之家,皇室之尊,不容任何侵犯。你懂了吗?” 白双定定地看向奴儿,一字一句地说道。每一个字都仿佛重于千斤。每一个字都重重地压在奴儿的心口上,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扬头大笑,眼角划出一滴眼泪。她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妆台之前,拉开最底下的一层抽屉,拿起昆仑眼放在掌心轻轻摩挲。她苦笑一下,手无力地垂下她把昆仑眼交给白双,长叹一声,“让人送回到他手里。”眼角余光落到墙角里的一把梅骨伞上,奴儿再一次走上去,拿起伞,顺着伞面,一点一点地撕开。连同心中那份向往,也一同撕碎了。 第七十五章:下嫁太子 “一拜天地!” 红墙花烛,烛影摇曳。一对璧人缓缓转身深深拜下。 隔着红纱盖头,奴儿的视线之中是一双云纹赤边暗红锦靴。这双锦靴的主人日后便是她的丈夫了。正当奴儿陷入自己的思绪的时候,唱礼的公公尖细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二拜高堂!” 身侧的新眉伸手扶起奴儿,这一层又一层的喜服的确华美,却也十分累赘。里三层外三层压在身上格外有分量。奴儿慢慢转身,高堂之上自然做的是皇上、皇后。 她跪在蒲团上,对着上方大夏最尊贵的、即将成为她的公婆的两人深深叩头。 “夫妻对拜!” 话音刚落,奴儿又被搀扶着转向与自己并立的人。太子的模样在奴儿的印象中有些模糊。唯一记得的就是太子带给她的感觉:温柔、敦厚、谦谦君子。红纱朦胧,她看不清对面之人的相貌,只是心仍有一丝异样情感。 奴儿的一时走神导致她愣愣地站在原地。唱礼官见势不对,再一次扬声提醒,“拜——” 新眉偷偷伸手拉拉奴儿阔大的衣袖,奴儿方才反应过来。她并没有看见来自对面的瘆人的眼光,乖巧地随着唱礼官音落,盈盈拜下。 “送入洞房!” 在一片赞声和笑声中,奴儿被众人簇拥着走入新房新殿。她被新眉安置在床榻边坐好,她偷偷伸手捏了捏后颈,沉重的发冠和繁杂的喜服,压得她腰酸背痛。 现在她要做的就是安静地坐在这里等待她的丈夫,也就是太子殿下招待完宾客后来见她。约莫等了一个时辰,门外才响起宫女们问安的声音。 门被悄然推开,新眉连忙迎上去,“奴婢恭请太子殿下千安。” 太子摆摆手,声音略带一些疲惫,“起吧。” “恭喜太子、太子妃今日喜结连理。今日是少有的黄道吉日,星官算过今日成婚之人,日后必会相互扶持、白头偕老。恭喜殿下,恭喜娘娘,奴婢们在此祝两位主子婚后举案齐眉、早生贵子!” 寿康宫的林慧姑姑跪在地上恭贺道。这下人们的恭贺一来是沾染主子们的喜气,二来是讨个赏钱。按照大夏的风俗习惯,在成婚这种大喜之日对于奴仆们越界的祝福,主子们都是乐意接受的。 太子自然认得林慧,他微微颔首,疲惫的语气中倒也有了几分严肃正经。他问道,“今日是姑姑司仪?” 林慧颔首,“正是。” “皇祖母真是费心了。”太子感叹一声,他自个儿走到奴儿身旁坐下,“开始吧。” 林慧身后的宫女走上前,微微低着头,恭敬道,“请殿下将自己的左衣襟压在娘娘的右衣襟之上。” 太子一手握住奴儿纤细皓白的手腕放在自己的掌心,他只觉得这双手细腻柔滑,叫人舍不得放开。 奴儿的手腕陡然被一阵滚烫的热包裹住,被吓得闪了一个激灵。她的身子都变得僵硬起来,呆呆地坐在原地,耳边完全听不进门外太监的赞词。任由那双带有温度的手动作。 “殿下、娘娘,此为坐帐。寓意日后殿下、娘娘夫唱妇随,同心同德。”林慧沉沉解释。说罢,她冲身后的四名宫女招招手,她们立刻会意端着青釉玉瓷立碗走上前。 林慧走上前,依次从她们的手里捧着的立碗中拿出红枣、栗子、花生各六颗,随后她将这些东西撒到纱帐上,曰,“此为撒帐,寓意两位主子早立子。” 此礼毕。四名宫女撤下,另有两名身着紫红宫装的宫女上前,两人分立在奴儿与太子两边,手里各捧着一尊琉璃酒盏。 林慧上前拿出红绳绑住盏柄,她笑吟吟地说道,“请二位新人饮下合婚酒。” 奴儿轻轻掀起盖头的一角,接过酒盏,与太子对饮。 林慧满意地点点头,“礼仪具备。殿下,奴婢们便先退下了。” “今日是本宫的大喜之日,都下去领赏钱吧。”太子的话刚刚出口,底下的宫女便面露喜色,太子的赏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便乐滋滋地退下。 众人退下之后,喜房之中便只剩下她们两人。所幸盖头遮面,掩去了奴儿脸上的尴尬之色。感觉到身旁的人站起来,转悠了两圈,并没有想要掀开盖头的意思。 奴儿等的有些不耐烦,正想开口说话之时,冷不丁地盖头便被人轻轻扯下。盖头滑落,奴儿微微扬头,烛火映在她精心修饰过的脸庞,平添了几分魅惑。 奴儿眨了眨明亮的眼,太子的相貌倒是比记忆中生得更加俊俏。大概是因为征战沙场的缘故,此次再见竟全无当初的温柔敦厚,相反多了三分肃杀之气,生出七分王者之尊。仿佛一座巍峨高山,隐于云巅,让人捉摸不清。 太子名东里弈。他的视线在奴儿白皙的脸庞上停留片刻,随即移开。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之意。只是转瞬即逝,快到让奴儿怀疑究竟是否是自己看花了眼睛。 “殿下见到我,似乎有些惊讶。”奴儿冲他微微一笑,努力地学着以往陆银华对着六皇子说话的温柔语调开口。 东里弈的眼中带着晦暗不明的探究,他伸手捏住奴儿的下巴往上轻轻抬了抬,他俯下身子,离她不过一寸之远,几乎快要碰到她的鼻翼。 “真的是你。” 从前在宫中太子便像他母亲一样深居简出,连在翰林院都极少见到太子上学的身影。三年来奴儿与他也不过寥寥几面之缘。所以关于太子的性格脾性,奴儿着实不大了解。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奴儿浅浅一笑,露出一个梨涡,她反问道,“为何不是我?抚远大将军之女,卫奴儿,如假包换。” 也说不清东里弈眼中的情绪究竟是喜悦还是犹豫,亦或是轻蔑。仿佛什么都有,又仿佛什么都没有。他的唇角勾起一抹极为浅淡的弧度,“我以为你不会来。” 奴儿伸手学着礼仪姑姑教导她的床笫之事时的内容轻轻勾住东里弈的脖子,她猛地凑上前,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太子妃之尊,未来的皇后之诱,殿下何以为奴儿会为了一块灵牌而放弃。” “何况,就算我拿着令牌要走。殿下以为奴儿出得了盛京城么?抗旨不尊,执金卫会放过奴儿么?”说罢,奴儿调皮地吹了吹气。 东里弈面色如常,然而此刻他已红了耳根,他推开奴儿,若无其事地望向别处,“我知道你与八哥有私情。” 奴儿眉心一跳,她强作镇定地站起身走到东里弈身边,“既然妾身今日与殿下成婚。殿下便是妾身的天、妾身的地、妾身的一切。往事如烟散云飞,慧如殿下,想必比奴儿一个妇道人家更加清楚。” “哦?”东里弈转过身,一把揽过奴儿的细软腰肢,他一边伸手解掉她的外衣,一边说道,“这么说你是愿意与我洞房,做我的女人?” 感受到外衣一层一层的滑落在地,奴儿的脸上不自觉地映上红霞。她故作淡定,身子柔弱无骨似的软软地靠在东里弈坚实的胸膛之上。她深知,无论她愿不愿意都注定了东里弈是她的丈夫。她这一辈子注定只能是他的太子妃,他的女人。 就算心有抗拒,他也仍旧要装出一副乐意的模样。因为他知道东里裕阳的存在,倘若她表现出半分不情愿,都是不贞。 衣服只剩下一件薄薄的中衣,中衣褪下,便只剩下一个肚兜了。奴儿的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东里弈霸道地抱起来压在床上。 他像是知道她的心思,故意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带着一丝挑衅和征服意味地从下而上,从锁骨开始越来越靠近她。 她的脸涨得通红,心像是要跳出来了似的。她的一只手死死地抓住大红的喜被。面上极力露出一个笑容。 不笑还好,一笑东里弈的眼中似乎有一丝怒气。他突然含住她的耳垂,一股酥麻的感觉像闪电一样爬上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心脏像是被无数地蚂蚁爬过,微微的痒。 正当奴儿茫然无措的时候,身上的重量骤然一轻。东里弈已经重新坐回身子,他阴沉着脸,“我这人一向爱干净,碰不得想着其他男人的女子。” 这话的意思是她,不干净? 奴儿迟疑地坐起来,她在东里弈身旁坐了半晌。突然放弃自己原来的想法。 何必要费心费力地去讨好太子?将来的东宫里会有数不胜数的貌美如花的女子,一个又一个,没有尽头。与其花心思在讨好太子、争风吃醋上,倒不如做一个真正对他有用的女人。毕竟一个能给他带来利益的女人,比起那些空有美貌的女人来得更为重要些。 “既然殿下如此嫌弃,奴儿自然也不勉强。只是这桩姻缘到底是陛下所赐,人前人外还要委屈太子与奴儿作出恩爱夫妻的模样。人后之时,太子宠爱谁,奴儿都不会过问插手。” “奴儿也会竭尽全力,助太子稳固地位,荣登大宝。不知太子意下如何?”奴儿笑问。 东里弈点头,“如此,甚好” 第七十六章:调戏 奴儿眼中一亮,她握住白双的手,“你终于肯告诉我了?” “是,我之所以一直不肯告诉小姐,是因为小姐羽翼尚不丰满,在宫中本就举步维艰,又何谈有能力给夫人讨回公道。这从前一直是小姐的执念,如今我和盘托出,若小姐知道真相后,愿意放下执念,白双绝不劝阻。若小姐改变主意,白双亦会誓死追随。” 奴儿的神色越发凝重。她知道白双说出的真相必然不会让她轻易放下,甚至这或许原本就是白双留下她所用的筹码。可那又如何?她还是要知道,这个真相无所逃避。 “是太后。” 白双看向奴儿冷冷地开口,眼中似有怨怼。 “当初还是淑妃的太后趁着陛下出征之际,在宴会之上给小姐用药,用计让她失去清白。又擅自寻先帝赐婚,小姐无可奈何这才愿意下嫁陆将军。” “李氏用来栽赃小姐的那块玉佩,出自皇宫。我认得那是陛下的贴身之物,所以知道小姐与陛下有过一段过去的将军才会对小姐红杏出墙一事深信不疑。而那块玉佩。” “亦是太后的杰作。”奴儿冷冷地开口。那么一切都能说得通了。一直以来她想不通的一件事便是那块玉佩究竟从何而来。那时的芳嫔不过是一个不得宠的常在,是根本没有那个能力取得皇上的贴身之物的。后宫嫔妃试问哪一个会插手臣子后院之中的事情。所以有那个能力轻而易举地取到陛下贴身之物并且悄无声息的,唯有一人,那便是太后而已。 可还有一个疑问。 “太后为何要插手臣子家事?” “因为太后不允许任何一个人一件事影响到一个帝王的决策和态度。如若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那便是红颜祸水。如若有这样一件事的存在,那便是一国灾难。小姐,帝王之家,皇室之尊,不容任何侵犯。你懂了吗?” 白双定定地看向奴儿,一字一句地说道。每一个字都仿佛重于千斤。每一个字都重重地压在奴儿的心口上,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扬头大笑,眼角划出一滴眼泪。她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妆台之前,拉开最底下的一层抽屉,拿起昆仑眼放在掌心轻轻摩挲。她苦笑一下,手无力地垂下她把昆仑眼交给白双,长叹一声,“让人送回到他手里。”眼角余光落到墙角里的一把梅骨伞上,奴儿再一次走上去,拿起伞,顺着伞面,一点一点地撕开。连同心中那份向往,也一同撕碎了。 她放弃了。无论如何,在她心中母亲高于一切,母亲的仇胜过一切。 什么自由,什么感情,于她来说都可以舍弃。 她缓缓坐下,没有看白双一眼。 “你赢了。这个时机你挑的再不过好。” “我不过是想要找回三年前那个野心勃勃,满身斗志的小姐而已。你要记住,在这宫里谁有了感情,谁有了倦怠,等待着的就是死亡。”白双转身之际停住脚步,“小姐真以为今日能顺利走出盛京吗?” 白双一语惊破梦中人。 奴儿突然反应过来。是啊,盯着她的人又怎会只有太子?六宫上下都在看着她。太子能知道的事情,皇上也能知道。太子能想到的事情,皇上也能想到。太子能帮她,皇上自然也能阻她。 事情从来都不是那么简单。她突然庆幸自己没有走出长清宫。否则,他们不但不能走出这座皇城,或许还会被秘密处置。 届时,太子妃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有谁会记得卫奴儿呢? 东里弈不再看身侧薄衣朦胧的美娇娘,而是阴沉着脸自顾自地将自己的喜服褪去,只留一件中衣。他不经意间扫了一眼奴儿,翻身上床悠闲地躺在里侧。 奴儿看看他,动了动唇,本想说些什么。可此刻他已然合上眼。说句实在话,东里弈将他那双含着冷冽寒光的眼睛合住,他的相貌倒也说得上是盛京年轻公子里的佼佼者,面冠如玉,不说话时仿佛是画中仙人。 比起谦逊的东里裕阳,东里弈身上多了几分桀骜和阴鸷。让奴儿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她觉得太子变了。不再是以前那个温和敦厚的太子,变得让人捉摸不透,就像云雾远山,无法探究。 走神之际,从床上飞出一张白丝绢打到奴儿面前。东里弈仍旧闭着眼,“既然要做恩爱夫妻,洞房花烛自然要有落红。自己解决吧。” 奴儿若有所思地拾起丝绢,她拿在手里端详片刻,微微蹙眉,右手随后从发间取下一支细且尖锐的金钗。撩开左手的阔袖露出小半节藕臂,金钗毫不犹豫地落下。 右手顿时被一只大手牢牢地握住,奴儿抬头正对上东里弈的灼灼的视线。饶是他眼疾手快,但小臂仍旧被划了一道细细的伤口。鲜血点点渗出,不知为何奴儿被他看得有些心虚。 东里弈皱眉,蛮横地躲过她手里的金钗仍在地上。顺手撕了一条白娟绑在她的伤口上,“新婚之夜划伤新娘,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子有什么小癖好。你是想存心陷害我?” 他挑眉的模样多了几丝男子的引诱魅惑,冲淡了他身上原本的阴鸷寒意。奴儿怨怼地看了一眼东里弈,反驳道,“害了太子,我这个太子妃还有好日子过吗?” 东里弈拿过白丝绢放在自己的腿上,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他划破手掌,鲜血滴落在白丝绢上,格外显眼。他面色如常地擦拭干净匕首剑身,扫了一眼奴儿,“真是没用。” 奴儿懒得和他辩解,自己来到妆台前,将头上的发饰金钗一样一样地摘下来。她把头发放下,褪去胭脂红粉,这才赤足走到床边。 再看东里弈,此刻已经在床榻里侧睡着了。她无奈地摇摇头,蹑手蹑脚地爬上床生怕吵醒了自己日后的主子。 这床是内务府为了太子大婚特意打造的,用的是最好的沉香木,雕刻的花样图案也是宫中最好的匠人花了三个月的时间精细雕刻完成。足够宽敞,然而备下的喜被却仿佛像是故意做小了一般。偌大的床上只有一床算不得大的喜被。 奴儿寻思了一下,太子是需得要盖被子的,自己这么娇弱的身子骨也不能不盖被子。只好委屈委屈在不惊扰熟睡中的太子殿下挤一挤了。 她展开被子,轻轻地搭在东里弈身上,自己则小心翼翼的钻进被窝。背对着他,蜷成一团,才渐渐入眠。 直到传来她均匀的呼吸声,东里弈这才缓缓睁眼。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奴儿看了半晌,伸手想要摸摸她白皙光滑的脸庞,可手举起来顿了半晌到底还是又默默放下。 他一直心心念念的人此刻睡在他的身旁,即便此时她的心里还装着另一个人。 卫奴儿,你要记住,我给了你选择。是你自己不要,是你自己义无反顾地踏上这条路。既然你来了,那么我便不会再让你离开半步。 熟睡中的奴儿全然不知东里弈此刻的想法,她睡熟了,翻身抱住他,像一条树懒一样抱着他。 第二日天刚刚见亮,门外就又开始张罗起来。 按照规矩,新婚夫妇,第二日起床需要沐浴更衣,到长辈房中敬茶请安。大夏皇室之中的规矩略有不同,沐浴更衣是要的,敬茶则要等到第三日太子携新妇入宫谢恩,拜见帝后,再到寿康宫给太后请安。 阳光透进来,奴儿被光刺得睁开眼,此时东里弈亦刚刚睁开眼。她顿了顿,这才反应过来她已经成亲了。她发现自己被他紧紧地抱在怀里,他的一条腿还压在她的身上。 奴儿挪挪身子,慢慢坐起来低声唤了一句,“殿下醒了。” 东里弈也坐起来,他细细地打量了奴儿一眼,突然说道,“别动。” 原本想要下床的奴儿动作顿时停下,呆愣愣地望向东里弈。东里弈的两只手轻轻从她的小腹滑向她的腰身,他一点一点地靠近。 突然,奴儿的脖间传来一丝温热,她感受到他的唇轻轻覆了上去,他小鸡啄米似的舔了一下,像是被蚂蚁咬了一口。 奴儿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愣愣地坐在原地。半晌他坐回身子,视线在她的脖颈之间停留了一下,眼中露出一丝满意之感,这才慢腾腾地起床。 外面传来叩门的声音,奴儿不明所以地摸摸脖子,“进来吧。” 话音刚落,新眉立刻带着四名侍女捧着新衣走进来。新眉走到奴儿身旁,抬头看到她脖颈间一点红痕的时候,又飞快地低下头去。 “娘娘,请随奴婢前去青池沐浴。” 奴儿点点头,从床上起来。刚迈出两步,东里弈随手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奴儿身边执起她的手,温柔地说道,“本宫正好也要沐浴,不如一起吧。” 在东宫,太子与太子妃沐浴的地方叫做玉汤苑,其余妾室皆在青池沐浴。 奴儿收回手,吞吞吐吐地说道,“太子如此,岂不是坏了规矩。” 东里弈笑笑,“本宫说的是和你一起去玉汤苑。” 是了,玉汤苑可不小。有两个主殿,正东方向的东玉池是太子沐浴的地方,旁侧的清浴池则是太子妃沐浴的地方。 她怎么会想到鸳鸯浴上去。奴儿在心里咒骂自己千万遍。她面色一僵,转而笑道,“殿下先请。” “不如一起?”东里弈再一次握住她的手,不容她放开。 玉汤苑沐浴完毕之后,奴儿才又回到喜房之中。此时东里弈正站在前方由侍女为他更衣。他听到响动,视线落到奴儿身上,抬抬手止了为自己更衣到一半的侍女。 第七十七章:初掌东宫 他指着奴儿说道,“你来替我更衣。” “娘娘。”新眉看看奴儿,更衣一直是下人做的事情,太子让自家主子来自是带了几分折辱的意味。 然而奴儿并不恼怒,她脸上带着恬淡的笑意,莲步走上前接过侍女手里的白玉革带,缓缓走到东里弈面前。 “为殿下更衣,是臣妾的福分。” 奴儿笑着为他系上革带,将阔袖蟒袍套在他的身上,细致地为他系好每一个结。末了,又拿起环佩轻轻别在他的革带上。 东里弈拉住她的柔荑引着她走到妆台前坐下。东里弈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爱妃替我更衣,本宫便为你描眉。” 说着东里弈便伸手去拿螺黛,奴儿伸手按住他的手背,“殿下身份尊贵,岂能为女子描眉。传扬出去只怕叫人笑话。” “你是本宫的太子妃,是父皇钦定的金玉良缘。为自己的妻子描眉,有何不可?” 不得不说这太子还真是会演戏,奴儿轻笑一下,冲东里弈勾勾手指。他配合地俯下身子,奴儿压低声音说道,“臣妾是怕殿下画的太丑,让臣妾无法见人。” 东里弈顿了顿,他放下手里的螺黛,一手抬起她的下巴,一个吻突然落到唇角。 “殿下!”奴儿捂着嘴略带有一丝娇羞嗔怪。 此刻新眉等人已经羞德满脸通红,十分有眼力见儿地说道,“殿下、娘娘,奴婢们先行告退。” 不等奴儿点头,新眉已经带着侍女们退下。 众人走后,奴儿斥道,“殿下怎可如此不正经?” “不是你说要做恩爱夫妻吗?”东里弈笑着反问,笑得一脸坦然。 “我……”奴儿一时语塞,竟无言以对。 “殿下,皇上召见,要您即刻进宫。”门外有人通禀。 东里弈看看奴儿,“东宫内务全权交由你做主,我先走了。” 奴儿福身,“恭送殿下。” 送走这尊大佛,奴儿方才长舒一口气,懒懒地坐在罗汉榻上。 “娘娘,奴婢看看你的手。”南霜不知道何时走进,她拿起奴儿的小臂检查。 “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 “殿下方才叫人送了药来。”说话之间,南霜已经将她的伤口重新包扎一遍。她又道,“娘娘要保重身子,东宫好比是一个另一个皇城,其中事务依旧繁杂。公子让奴婢传话,要您一切小心,若有机会,醉霄楼一叙。” 新眉推门走进来,“娘娘,周主子、杜主子、秦主子前来拜见。杜主子和秦主子是设立东宫之前太子的侍妾和通房丫头,从前因为未立太子妃,所以一直没有名分。今日应当也是来听封的。” 周氏是皇太后娘家的表侄女,是昨日随奴儿一起嫁入东宫的。太后没有给她名分,只是低调地将她送进来,自然也是要看看这位太子妃的态度。至于杜氏原本是从前伺候太子的贴身侍女,做了太子的女人,身份不高。秦氏的父亲也不过是一个五品地方官员,但又与宫里的慎贵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奴儿轻启朱唇,“传她们到正殿等候。本宫随后就到。” 正殿之中,周氏、杜氏、秦氏均端坐在下首。 茶水一杯续一杯,小半个时辰过去依旧不见太子妃身影。 直到奉茶的侍女为周氏续上第五杯茶时,脸色越来越难看的周氏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放在身侧的案桌上,冷哼一声,“太子妃好大的架子,咱们姐妹在这儿可是望穿了天也等不到得见娘娘一面。” 侍女怯怯地低下头,弱弱地说道,“主子息怒,太子妃娘娘正在更衣,稍候便到。” 虽说自己是太后送来的人,可到底东宫不比皇宫,还要仰仗着太子妃给位分,周氏心中憋着一团火又不能出,只能拿下人骂几句出气。 “妹妹何必为了一个侍女动怒。昨日是太子妃娘娘大婚之日,今日难免劳累,来得迟些也在情理之中。”杜氏嘴角含着笑意,脸上没有半分不耐烦。 只是周氏是昨日与太子妃一同嫁进来的,谁都知道太子昨日与太子妃洞房花烛,缠绵一夜。杜氏挑这个话来说,无形之中便是在讥讽周氏。 周氏不傻,岂会听不出来杜氏的话中之意,她恨恨地剜了一眼杜氏,“虽说杜姐姐虚长我几岁,承得起我一声姐姐。可是后宅之中,一向不问年龄只看位分。只怕这声妹妹,妾身着实受不起。” 杜氏脸上的笑意丝毫不减,她只是淡淡地说道,“看来是妾身逾越了。” 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这一点奴儿在将军府时便看得通透。她故意来迟,无非是想从中看出几位妾室的心气脾性罢了。 寝殿里新眉莲步走上前,在奴儿耳边提醒道,“娘娘,外面的几位主子等着急了。” 奴儿看看时辰,搭上新眉的手,“听说东宫美人众多,咱们也去好好瞧瞧太子殿下的品味如何。” 刚刚走到正殿门外,立时便有守在门外的嬷嬷朗声喊道,“太子妃娘娘到!” 殿中的三人连忙起身行礼,“妾身给娘娘请安!” 她们的眼前出现一个赵粉裙角,上头传来一个如玉珠落地般清脆的声音,“本宫来迟了,让诸位妹妹们好等。都起身吧。” 三人点头称是,待在太师椅上坐定。视线落到正上方的主位上,不由得眼前一亮。 上方端坐的人,面若桃花,肤如羊脂,唇似丹朱。乌黑透亮的发梳成一个别致的发髻。头上戴着云鬓花颜步摇,珠串垂落在她的锁骨上方微微晃动。身着彼岸花苏绣抹胸,下衬赵粉马面罗裙,外披嫣红对襟长衫。 原本是人衬金装,而她是金装衬人。再华美的衣衫、再美丽的珠饰,都抵不过她低头浅笑的容颜绝世。果然陆家的女儿都是仙子入尘,有陆银华珠玉在前,有卫奴儿锦绣在后。 难怪她会让元安帝说出有凤来仪的话,此等姿色若不为皇后,便只能做那祸国妖妃了。 秦氏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她对着卫奴儿露出一个笑容,“娘娘既要管理东宫内务,又要侍奉太子殿下。日夜操劳,本该多休息,今日是妾身打扰了娘娘。便是等再长时间也是应当的。” 周氏斜睨一眼秦氏,绵里藏针地说道,“方才不见你说话,娘娘一来,你这嘴倒是甜的很。” 奉承话谁都会说,奴儿自然笑一笑也就过了。她看看周氏不耐烦的脸色,端着笑脸温柔开口,“昨日没能顾上妹妹,也不知底下的侍女有没有怠慢妹妹?” 周氏身旁的侍女悄悄地拉了拉自家主子的衣袖,周氏这才收起脸上的不耐烦,换作笑脸回话,“劳娘娘挂心,妾身昨日在伊兰轩休息得很好。” 奴儿点点头,“那就好。”她顿了顿,将脸上的笑意收起,“且来说说正经事吧。杜妹妹和秦妹妹都是伺候殿下有一段时日的人了。从前碍于东宫未立,两位妹妹一直没有名分。如今既然东宫已立,自然不会亏待了两位妹妹。” “东宫之中,太子妃之下为良娣,良娣之下为宝林,宝林之下为孺人。本宫昨日与殿下已经商议,着封秦氏为宝林,杜氏为孺人。至于周妹妹。” 奴儿的视线移至周氏的身上,她莞尔一笑,“封良娣。” 三人脸上形色各异,只是动作都是统一跪下谢恩。 “东宫不亚于皇宫,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想必三位妹妹心里清楚。本宫不希望后宅之事成为束缚太子殿下的枷锁。三位妹妹皆是如花美眷,心思要用在该用的地方,为皇家开枝散叶才是正经出路。” “谨听太子妃娘娘教诲。”三人福身道。 “行了,姐妹不必多礼。”奴儿抬抬手沉沉说道。 周氏得了良娣之位,喜形于色,方才的怒气和不耐烦早已消失殆尽。她拿起身侧的茶杯小啜一口,笑着道,“这茶是碧螺春吧。娘娘这儿的茶倒是跟妾身在寿康宫里喝的茶味道一样醇香。” “哦,是么?”奴儿笑着拿起身旁的茶杯喝了一小口,眸间闪过一丝狡黠,她赞许地看向周氏,“周良娣不愧是寿康宫出来的人,这茶的确是太后娘娘赏赐下来的上好碧螺春。良娣倒是好见识。” 奴儿突然吩咐道,“新眉,去将贤妃娘娘送来的镶珠玉镯给本宫拿来。” 待新眉带着玉镯出来,只一个眼神,新眉便送到周氏面前。奴儿笑道,“这镶珠玉镯是贤妃娘娘所赠,用的是最好的白玉,上面足足镶嵌大小珍珠共六十四颗。本宫觉着妹妹周身华贵之气与这玉镯十分相配,便赠予你了。” 周氏受宠若惊地跪下谢恩,在秦氏、杜氏二人灼灼的视线中戴上玉镯。望着周氏满心欢喜的模样,奴儿不禁露出满意的笑容。 周氏,名唤周梓华。是太后娘家的侄女。日后在东宫对奴儿最有威胁的便是这位靠山强大的周梓华。奴儿给她仅次于太子妃的良娣之位,又赐玉镯。一是为了安抚太后,二是让她成为众矢之的。不必她动手,杜、秦二人自不会任由她做大。 “既然位分定好了,住处也要好好分配。周良娣就住在东边的伊兰轩,秦宝林和杜孺人便住在西边的景深阁和伴月楼。” 第七十八章:入宫谢恩 当夜直到月上枝头,东里弈也未回寝房。 奴儿等了又等,困意袭来,她打了一个哈欠,转身上床躺下。 “新眉,将灯芯剪了吧。本宫困了。” 新眉拿着剪刀走到烛台前,“按说婚后三日,殿下都理应过来就寝的。娘娘不等了吗?” 奴儿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床顶徐徐道,“殿下不来便不睡觉了吗?何况去哪儿是他的自由,安置吧。” 新眉点头称是。啪的一声剪掉灯芯。光亮骤然消失,新眉只留了帘帐外的两站烛火,寝殿里昏昏暗暗的,奴儿翻了个身,安然入眠。 深夜,睡得朦朦胧胧之时,隐隐约约腰上搭了一只手,身侧多了一丝均匀的呼吸。奴儿转身抱住这团棉被,微微眯了眯眼睛,似乎是东里弈。 奇怪,怎么会梦到他? 如此想着她又闭上眼睛,抱着身旁软软的棉被继续与周公相聚。 第二日晨,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射进来,奴儿终于缓缓睁眼。 当看到睡在自己身旁的人她猛然坐起来,突然的动作惊扰了熟睡中的东里弈。他睁眼看看奴儿,眯了眯自己狭长的双眼,懒懒地支起身子,“醒了?” 奴儿踌躇一下问道,“殿下怎么会在这儿?” “昨夜我来时,你已经睡熟了。自然不知道我来了。” 奴儿从床上下来,对着东里弈福身道,“臣妾昨夜等着等着就睡着了,失了礼数,还望殿下宽恕。” 夏日里的睡袍本就质地轻盈薄透,奴儿微微躬着身子,宽大的帕子隐约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姿。长长的头发垂落在肩,美人初醒,脸上还有些微红,东里弈这样看着着实觉得赏心悦目。 他扶起奴儿,“日后私下里不用行礼。” 看着奴儿疑惑的眼睛,东里弈不禁调侃道,“怎么?又坏了规矩?”他笑了笑,拍拍奴儿手,“在东宫,我的话就是规矩。” “是。臣妾不敢质疑。”奴儿走上前,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东里弈,她笑着说,“不如今日臣妾替殿下束发?” 昨夜睡前,奴儿思来想去倒是想明白了一件事。这太子终归是她的丈夫,日后若荣登大宝便是以后的九五之尊。既然她现在嫁了,往后的荣辱兴衰总归和他绑在一起。虽说她不想侍寝,可是到底太子妃是仰仗着太子而活的,所以对于东里弈还是得尽心讨好才是。 东里弈似乎对她的提议感到很是满意,他十分配合地坐在奴儿的妆台之前,任由奴儿捣鼓他的头发。这也是奴儿第一次为男子束发,足足花了两盏茶的功夫才完成。 只是这成果不尽如意,束得有些歪,不够精神利落。东里弈对着铜镜看了半晌,最后终于说道,“太子妃的手艺看来还有待进步。就拿本宫的头发来练练手吧,以后每日你都替本宫束发,直到本宫满意为止。” 奴儿淡淡一笑,脸上并无半点不悦,她温柔地答道,“只要殿下不嫌弃,便是让臣妾给您束一辈子的发,臣妾都心甘情愿。” 话说出口,连奴儿自己都被自己的做作的声音和言语给恶心到了。可是从前后宫里的嫔妃就是如此对元安帝说的,她也不过是依葫芦画瓢罢了。 东里弈的嘴角抽了抽,他的耳根子有些红,他干咳一声岔开话题,“明日随我入宫拜见父皇母后,一切可都准备妥当了?” “殿下放心,一切妥当,绝无纰漏。” 翌日。 东宫的香车缓缓驶入雍和门,这是设立东宫后,太子第一次携太子妃正式入宫。自然是仪仗排场都备好,声势浩大,十分张扬。 香车停下,竹远打了帘子,东里弈先行下车,奴儿紧随其后。 马踏有些高,奴儿又身着繁复的正装。许是看出了她的行动不便,东里弈下车后没有马上走掉,而是停在原地等她。见她怎么样也找不好下车的动作时,微微皱眉,无奈地伸出自己的手。 奴儿感激的看了一眼东里弈,搭上他的手,缓缓走下香车。站在一旁的宫女不由地在心底感叹:太子与太子妃真是鹣鲽情深啊。 第一个要拜见的自然是帝后。奴儿与东里弈在宫道上足足走了一刻钟才到龙阳殿门外。门外徐权早已等候,见了东里弈连忙上前行礼,“殿下、娘娘,陛下和皇后娘娘已经在殿内坐了有一会儿了。” 走进正殿,元安帝和皇后正坐在上方说话,远远看着,两人有说有笑,俨然一幅和和美美的景象。东里弈与奴儿并肩走到大殿中央行拜礼道,“儿臣给父皇、母后请安!” “都起来吧。”元安帝乐呵呵地道。 起身之时,奴儿的视线不经意间从皇后身上掠过。她似乎看到皇后眼眶湿润,偷偷地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她心下差异,虽说父母看到子女成婚,心中大都感慨。可是那是谁,那是大夏最尊贵的女人,那是时时刻刻都应大方得体的皇后,怎会忍不住落泪呢? 奴儿并不知道皇后落泪只是因为东里弈那声缺席了二十年的母后。 皇后很快掩去眼中的情绪,转而笑道,“本宫瞧着你们两人郎才女貌,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明嘉,你既然嫁入东宫,日后处事必要学会以大局为重,以丈夫为先。且为女子定要大度,要为丈夫广纳良人,延续子嗣。拿出东宫太子妃的气度风华来。” “母后放心。儿臣定然会贤良大度,为殿下遍寻良人,为皇家开枝散叶。”说到遍寻良人之时,身旁的太子瞥了一眼奴儿,见她说得无畏坦然,一副乐意将自己送出去的样子,心中顿时就不高兴了。 他拱手打断奴儿的话,“儿臣以为论女子贤良当属《女则》《女训》所记。既然太子妃想要变得贤良,与其为本宫遍寻美人,不如熟读此二书,诚心诚意地抄上几遍以作学习。” “太子说得有理。明嘉性子顽劣,的确要好好学习一番。”元安帝点点头,自觉地自家儿子说得十分有道理,“不如在翰林院差个老师到东宫好好地给明嘉讲讲?” 奴儿端着笑脸,幽幽地转头怨怼地看了一眼东里弈。转而对着元安帝明媚一笑,“陛下,老师讲解总归不是自己参透。还是让明嘉独自学习,明嘉必然会熟读二书,用行动告诉天下人,东宫太子妃贤良大度。” “太子妃说得有理。”东里弈表示赞同,他又道,“那太子妃熟读之后,便到本宫这里考察考察。也好叫本宫瞧瞧太子妃的学习成果。” 奴儿咬着牙齿笑道,“是。” “行了行了。你们小两口的事儿啊回到东宫自己商量。”皇后对着身旁的知忆使了一个眼色,“这串玉珠金纹缨络是当初本宫出嫁时从草原带来的嫁妆,是太子的外祖母生前最喜爱的东西。今日明嘉郡主做了东里家的儿媳妇,这串缨络本宫便赏赐于你。” 说话之时,知忆已经将缨络稳稳当当地戴到奴儿脖间。奴儿连忙跪下谢恩,“儿臣多谢母后恩赐。儿臣必会将此缨络收捡妥当,日日感念母后隆恩。” 元安帝很是欣慰地看了一眼皇后,他挥挥手,“时辰也不早了,你们到寿康宫去拜见太后,别让太后她老人家等急了。” “是,儿臣告退。” 走到寿康宫外,前来请安的两人正好撞见太医院的第一圣手薛乔。 “薛太医。”奴儿唤住薛乔,“眼下不是请平安脉的时辰。薛太医到寿康宫来,可是皇祖母身子不适?” “太子、太子妃娘娘请放心。太后娘娘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忧思过重,夜难安眠。每年梁王殿下回封地之时都会如此,臣开几副安神的药给太后服下,便没事了。”薛乔不卑不亢地答道。 梁王是太后的幼子。当初元安帝登上皇位便将自己的亲弟弟封去了虽然富庶但离盛京最远的封地。几年才能见上一面,太后当然思念爱子,梁王离开太后自然心里万分不舍。 只是明明是亲兄弟,元安帝为什么不把梁王留在盛京呢?奴儿压下疑问,面上云淡风轻的说道,“无事便好。” “又在打什么鬼主意?”路上,东里弈低声问。 奴儿偏着头看他,“臣妾可是正人君子,哪有什么鬼主意。且又字是从何说起?” 说话之间已经进到寿康宫正殿,太后靠在玉枕上,看向跪在地上请安的二人有些提不精神。只是疲惫地挥手看座。 “你们今日来的倒是早。”太后开口说道。 “父皇特命我们早些过来,免得叫皇祖母等得厌了。”东里弈答道。 “他倒是好孝心。”太后的语气里听不出半点高兴,隐隐还带着一次嘲讽。她看向奴儿,“哀家记得当初你母亲这般大的时候还在哀家跟前伺候,转眼之间她的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了。真是时光匆匆,岁月不饶人啊。” 奴儿嫣然一笑,藏在阔袖下的手却已经渐渐握紧。看着太后慈眉善目的模样,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母亲这一生的悲惨命运都是拜她所赐。 这个一直以养育之恩自居的太后,亲手扼杀了她的全部。尊严、丈夫、儿子以及自己的性命。 而一切的一切,所有的起源,都只是因为,元安帝对她生了情。 无论是爱情、亲情、愧疚之情,只要左右了帝王情感,便都该死么? 第七十九章:故人相见 寿康宫中的熏香乃茉莉薄荷所制,香气清淡宜人,正适合夏季用香。 身侧的宫女轻轻为奴儿摇扇,皇太后大拇指一颗一颗地拨动手里的木佛串。她睨了一眼座下的太子夫妇,“哀家库房里有一尊送子观音,拿回去放在东宫里头,来年争取给哀家添上一个皇曾孙。”太后的视线落在东里弈身上,“太子,要多加努力啊。” “皇祖母放心。”许是太后的话有些直白,东里弈显得无所适从,他有些尴尬地起身,随意找了一个借口便先行退下。只留奴儿一人在寿康宫陪太后说话。 太子走后,经过少许的沉默。奴儿率先关切地开口,“方才在寿康宫外遇见了薛太医,如今又瞧着皇祖母精神有些不好,要不要孙媳给皇祖母捏捏肩,揉揉额头。” 皇太后轻叹一声,她颇有些欣慰道,“难得还有人关心我这个老太婆。你啊,跟你娘一个样,贴心得很。捏肩这些事自有下面的人做,太子妃的心意哀家知道了。” “皇祖母这是说的哪里话。能为皇祖母捏肩捶腿是孙媳的荣耀。何况不仅是太子,陛下也是日日挂心皇祖母的身子。要孙媳好好照顾皇祖母的身体呢。”奴儿笑的明媚如花,倒真真像一个孝顺媳妇。 提到元安帝,皇太后脸上的笑意顿时少了大半。她语气冷淡地开口,“哀家的身体如何才能大好无忧,皇帝再清楚不过,可他就是不愿意随哀家的意。” 奴儿起身走到太后身后,轻轻开始替她捏肩,她试探着问道,“皇祖母可是为了梁王殿下的事?” 说起梁王,太后的眼里顿时露出一丝警觉。她立刻反问,“你如何知道?” “六宫上下谁不知道皇祖母与梁王殿下的母子情深,谁不知道陛下与梁王殿下的兄弟之情。如今梁王殿下即将离京,难免会有离别感伤,皇祖母千万不要忧思成疾。否则,陛下必会十分自责。” 奴儿的话里五分真五分假,真的是太后与梁王的确母子情深,至于这兄弟之情则要另当别论了。之所以如此说不过是想要看看明面上母慈子孝的太后皇帝的真实感情而已。 太后虽然尊贵,可到底拗不过皇帝。她何尝不知道皇帝对她虽然孝顺,可是在对于梁王的事情上,他总是心有埋怨的。她也不敢在皇帝面前过多为梁王说话,生怕话说多了,只会加重皇帝心里的不平衡。届时反倒给梁王惹来不必要的祸端。 她紧皱眉头,重重地叹了口气,“其实哀家也不求皇帝给梁王什么高官厚禄,只求皇帝将他的封地移得近些。罢了,皇帝的孝心哀家也知道,又何必强求这么多,人生总是要有遗憾的。” 看太后的话里隐喻的意思是要自己去帮她办事了。奴儿一脸了然,她淡淡地说道,“皇祖母可知所谓遗憾都是人一时不争,并非天命,所谓人定胜天。” “难道你有什么办法?”太后问。 “圣意难改,圣心难测。孙媳不敢妄言。” 太后垂眼看着地上的寿福金桃红丝地毯出神,她动了动身子,略有些疲惫地挥挥手,“哀家乏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奴儿低头,“那孙媳改日再来陪皇祖母说话。孙媳告退。” 从寿康宫出来,竹远候在门外,“太子妃娘娘,殿下去了御花园,吩咐您出来后到雍和门等他,一同回东宫。” 奴儿一面走着一面问,“好端端的他去御花园做什么?” 竹远笑笑,“自是去乘凉。” 对于竹远敷衍的回话,奴儿不以为然,她笑笑径直走在前方。穿过一重又一重的长廊宫道,奴儿走到一颗梧桐树下停留许久。这里,有她和东里裕阳的回忆。 东里裕阳太单纯善良,奴儿见着他,总是想要拼命将他的纯良留下。她希望在这个世上总是会有那么一个人是为自己而活,活成自己肆意洒脱的样子,而这些,这是她一直想要而不能要的东西。 她微不可寻地叹了一声,缓缓转身离开,走过一个拐角,迎面走来一个青色的身影。 奴儿的内心一震,那是东里裕阳,这是她与太子大婚后第一次见他。他清减了不少,脸色有些苍白憔悴,比起以往失了几分生气。见着奴儿时,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随即而来的是失望、伤心、无奈。 她们就这样迎面走着,一左一右,两厢无语。 手突然被一片温热包裹住,奴儿回头,不知何时东里弈已在自己身后。他牢牢地握住她的手,握得很紧很紧,仿佛在宣告身侧的丽人是他的物品,不容任何人侵犯。 奴儿收回视线,不再看东里裕阳。她直视前方,只是余光瞥见那抹青色,总是会让人心中溢起愧疚。 东里裕阳的视线在她身上一直未曾离开,直到奴儿头也不回地与他擦肩而过走出几步远,身后突然传来宫女们的一阵惊呼。 “八殿下!” “怎么吐血了?殿下您没事吧?” “快,快去传太医!” 奴儿终于忍不住回头,眼前的景象刺痛了她的眼。东里裕阳躬着腰,一手扶在红墙上,地上有一滩刺眼的血迹。他还在咳嗽,还在不断地咳血。他看上去仿佛骤然苍老虚弱了十岁。 再也无法忍受心中的愧疚之感。奴儿转身想要冲过去扶住他。他一生慈悲为怀,救了多少人命,怎么能如此虚弱,又怎能在如此虚弱之时身边没有人像他扶住别人那样扶住他。 然而一股极大的力道禁锢着她的手,东里弈的眼睛仿佛能放出寒光杀人。奴儿心头一惊,她感觉到了东里弈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浓浓的杀意。 东里弈握住她的手,冷冷地道,“清楚你的身份,现在你是东宫太子妃,不是八皇妃。” 头脑瞬间清明,奴儿当然清楚,比谁都清楚。她强忍下眼中蓄满的泪水,努力地抑制住自己内心的起伏。她缓缓地走在宫道上,每一步都无比沉重,她会记住她放弃了自己,放弃了良善,放弃了自由,只是为了讨得一个公道,为了站在皇城顶峰俯瞰众生。 身后的喧闹声渐渐消散,奴儿麻木地走到雍和门外,她抬头看看这四方的天。一滴泪不经意间从眼角滑落。她是无奈的,也是自愿的。没什么可怨的,只不过是心中有那么一丝不甘心而已。 东里弈盯着她看了许久,突然一个箭步上去搂住她。看到这样的她,他就会不自觉地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关在冰窖里不服输的女孩,她一直如此要强,什么都要逼着自己。可就是这样的她,让他第一眼就难以忘怀。 他在暗室里不见天日,一日又一日地等下去,不过是因为有一个念想。每每看到那张锦帕,每每拿着那块玉佩,一望无际的黑暗,似乎对他来说也就变得没那么漫长。 没有人知道,当他听说她和八皇子之间的关系时,他有多么愤怒,多么嫉妒。从那个时候他就发誓无论如何都要将她留在身边,无论她愿不愿意,便只是一具躯壳,他也要留在自己的身边。 所以他拼了命地想要离开暗室,他等待了多年的时机,就在他的孪生兄弟,真正的太子出征时,机会终于来了。 他知道德妃一党必然会为了储君之位对太子下手,也知道皇后一定会派出执金卫保护太子。所以他暗派人马跟随其后得渔翁之利。 两党争斗,强强相争,两败俱伤。太子仓皇出逃,是他暗派人马杀了太子嫁祸德妃。因为他知道看太子一死,重皇位的皇后绝对不会向德妃认输,她必然会铤而走险让他冒充真正的太子,自己就是皇后手里握着的唯一的筹码。 为达目的不惜杀死亲兄弟。他狠毒吗?是,他的确狠毒。可是当他六岁读史书之时,他就明白帝王之家,同室操戈,一向如此。 他算准了一切,终于可以走出暗室,活在阳光之下,接近于她。不必在她问你是何人之时,局促的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他有了名字,有了身份,有了她。即便她心里一直想着八皇子。可她终究是他的妻子。 许久,奴儿推开东里弈,“殿下这是做什么?” 东里弈放开她,踩上脚踏走上香车,回头看了她一眼,“还不快上车。” 奴儿乖巧地上车,安安分分地坐在东里弈的右手方,保持了一人的距离。他仿佛有些不满,身后拍拍身旁的空位,到底受不住他的视线,奴儿还是不情不愿地挪了过去。 “我困了,借你肩膀靠一靠。” 不容奴儿拒绝,东里弈偏头靠在奴儿肩上闭目养神。夏日里的衣衫本就轻薄,奴儿甚至感觉得到东里弈又长又卷的睫毛碰到自己脖颈。 她僵硬地提着身子,一路撑到了东宫。下车时早已腰酸背痛。 竹远的兄弟竹清远远地就走上来,“启禀殿下,建安侯求见。” 第八十章:长歌心计(上) 东里弈看了一眼奴儿,“你也来。” 走进房间,同安已经坐在太师椅上喝茶等候多时。见太子携了奴儿而来,眼前一亮,躬身行礼道,“臣见过太子殿下。” “建安侯不必多礼。”东里弈坐下问,“不知建安侯为何突然造访?” 同安干笑一下,眼中仿佛有被识破的窘迫,“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从南洋的商人手里买了一只一身雪白的狗,冒然造访也是借花献佛想要赠予殿下。” “太子妃一向喜欢动物,就由太子妃来照顾吧。”东里弈起身,“本宫还有要事未处理,你们姐弟难得见一次面,好好叙叙旧,留下来用晚膳吧。” 奴儿有些受宠若惊地看向东里弈,何时他竟变得如此通情达理了?她微微福身,“谢殿下体恤。” 东里弈走后,同安上下打量了奴儿一眼,“四姐在东宫过得可好?” “太子待我极好。”奴儿淡淡地答道,她缓缓走到太师椅上坐下,为同安斟了一杯热茶,送到她面前。 上一次同安怨她对八皇子生情,一直赌气未来找她,这还是时隔这么久后的第一次来寻她。 许久之后,直到茶凉了半截,同安才蹙着眉开口,“我原本以为你不愿加入东宫。” 奴儿顿了一下,她轻笑一下,“太子妃是未来的皇后,我有什么不愿的。” “那八殿下……” “我与八殿下清清白白,如今已经嫁给太子,从此以后没有八殿下,只有,太子殿下。”奴儿说的斩钉截铁。 “四姐能这样想自然再好不过。萧家的帐,我会一笔一笔地算清楚。为父亲讨回公道。”同安喃喃道。 “我只求你一件事。”奴儿突然说道。 同安看向奴儿。 奴儿背过身,沉沉道,“八殿下是个好人,无论你要做什么,你都要留他一命。” 同安愣了愣,思忖片刻,到底还是点点头算是默许了。气氛沉默得有些尴尬,同安颇有些无奈地叹叹气,“既然四姐无话嘱咐,那同安便先行告退。” 走到门口时,同安停下来说道,“新得了一株天山雪莲,我已让花信送到了新眉手里,四姐要好好保养身子,诞下子嗣,才有依靠。”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奴儿独留在房中待了许久,同安要报父仇,她要雪母恨。哪有资格谈情说爱。 她慢慢转身,缓缓走到门前,伸手轻轻推开门。 “竹清,去知会太子一声,建安侯有要事在身,不留膳了。” 俗话说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看似平静的东宫,实则背后早有有心人在轻轻撬动围墙。 此刻,杜长歌正在侍女阿媛的陪伴下徐徐走在景园的小石子路上,穿过东宫的白玉台桥,是宝林秦鸢的住处景深阁。前方一个身着绿萝纱裙的侍女手里端着一个碗匆匆前行。 阿媛看了一眼,对杜长歌耳语道,“是景深阁的琥珀,夏日里秦宝林爱吃冰露膏,听说一日必要吃上三四碗。连厨房里的白荟都供不应求了。不过前两日秦宝林吃多了白露膏腹泻不止,殿下便罚她三日不许再吃,细细数下来,这才刚刚第四日就迫不及待地差了琥珀去厨房取。” 杜长歌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她仍旧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在路上,“我记得你是厨娘出身,想必做的白露膏比起厨房里的师傅更加美味。秦宝林既然喜欢你便日日做,本主再亲自送去。” “孺人为何要如此?虽说咱们品阶要比那两位低些,可是到底孺人才是伺候殿下时间最长的人,也是东宫资历最深的人。若咱们真一日日地做了白露膏送去,只怕叫人以为咱们在讨好景深阁那位。”阿媛忿忿不平地说。 谁知杜长歌似乎早已明了,她转头看向阿媛,冲她微微一笑,“就是要让别人以为本主在讨好秦宝林。” “为何啊?”阿媛不解。 杜长歌悠悠地转过头去,脸上带着浅淡的微笑,“以后你就知道了,照我吩咐的去做。” 一连半月,杜孺人往景深阁送白露膏的事情东宫人人皆知。 这一日,三位侍妾前来给奴儿请安。 “听说杜孺人每天都给秦宝林做了白露膏送去。我说孺人啊,要拍马屁干嘛要这么明目张胆?平白叫东宫的下人们瞧了笑话,丢了咱们东宫女人的脸。”周梓华一脸不屑地嘲讽道。 杜长歌微微缩了一下,看上去胆小怕事,唯唯诺诺。她怯声开口,“回良娣的话,只是妾身听闻秦姐姐喜好白露膏,恰巧妾身身边的阿媛又是个有手艺的。将原本的白荟换成了水晶荟,秦姐姐吃了既不会腹泻,还能美容养颜。倒是一举多得。” “即便如此叫厨房将白荟换成水晶荟不就得了。”周梓华认定杜长歌就是想要借着白露膏这阵东风上了秦鸢这条船,不禁冷嘲热讽一番。 杜长歌似乎早已料到,她并不动怒只是显得更加谦卑,“周良娣有所不知,水晶荟不同于白荟。水晶荟更能使女子的肌肤变得光滑细腻,盛京贵妇们都爱用这个外敷。只是水晶荟娇嫩,寻常人不能处理恰当。所以妾身才一直将这差事交到了厨娘出生的阿媛手中。” 周梓华柳眉一挑,比起杜长歌讨好秦鸢来说她更在意的是杜长歌口中那句“使女子肌肤变得光滑细腻”上。水晶荟……周梓华记住了这个名字。 “都在说些什么,聊得不亦说乎。”奴儿从幕帘背后莲步走到主位上坐下笑着问。她的视线扫过底下的空位,随口一问,“秦宝林呢?” “娘娘忘了,昨夜殿下召的秦宝林侍奉。”南霜在奴儿耳边轻声说道,然而她的声音却能让底下的周梓华和杜长歌听得分明。 周梓华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讥讽道,“仗着侍奉殿下就不来给太子妃娘娘请安。这秦宝林未免也太失分寸,根本没把太子妃您放在眼里。娘娘可要好好惩戒她,否则日后东宫来了新人,一个个竞相效仿,岂不是乱了套?” 周梓华原本以为太子妃会动怒,谁料咱们好脾气的太子妃大度地笑笑,丝毫不介意,“想必秦宝林侍奉殿下也劳累,多休息一下也是好的。本宫还盼望着你们都能不来请安,早日为殿下开枝散叶,延绵子嗣呢。” “娘娘宽容大度,这等贤惠堪比娥皇女英,妾身着实佩服。”杜长歌低着头柔声道。 周梓华嫌弃地看了一眼杜长歌,“马屁精。” “妾身来迟了,还望太子妃娘娘恕罪!”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随着珠摇相碰的清脆响声,秦宝林娉婷袅娜地上前福身,“妾身给太子妃娘娘请安。” “既然来了,就落座吧。”奴儿抬抬手,立刻有人为秦宝林看座。 “原来秦宝林也知道自己来迟了,怎么一句话便想带过吗?”周梓华显然打翻了醋坛子她细细端详秦鸢许久,觉得自己的姿色并不迅于她。原本太子就很少召人侍奉,半个月不过到后院走了一两回,偏偏都落到了秦鸢那狐媚子身上。她到底用了什么手段?难不成真的是那水晶荟的作用? “良娣姐姐这是说什么话。妾身自然满心愧疚,怎是随随便便地带过呢?何况娘娘宽容大度,又岂会同我计较。”秦鸢反驳道。 “不过是殿下多看了你两眼,瞧瞧这尾巴都快翘上天了!” 秦鸢掩嘴轻笑,“再如何,总归殿下多看了妾身两眼,而不是周姐姐你啊。” “好了!”见两人随时会动手,奴儿斥道,“东宫统共便只有三房妾室,如今你们都吵得不可开交。若是日后人多了,是不是一个个要把本宫的房顶给掀了?” 秦鸢和周梓华互相剜了对方一眼,显然还憋着气,只是碍着奴儿的面上不敢在发作。 “你们俩都好好回去给本宫抄一遍女则女训。行了,本宫乏了,都退下吧。”奴儿被吵得头疼。 三人退出去,秦鸢和周梓华背道而行。杜长歌站在中央,阿媛看看左右,“主子,咱们该走哪条道啊?” “自然是秦宝林那条。”杜长歌请安时的唯唯诺诺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算计。 五日后,杜长歌带着阿媛正朝着厨房行去,在半途上正巧遇见被众人簇拥着的周梓华。她扫一眼阿媛手里的碗,迎上来不怀好意地道,“哟,这不是杜孺人吗?怎么又上赶着去给你的秦主子送白露膏啊。” “妾身参见良娣。”杜长歌低着头福身。 “本主问你话呢!”周梓华突然动怒。 阿媛扑通一声跪下,“回良娣,主子只是带着奴婢去取水晶荟到厨房去。” “还不是为了给那个小贱人做狐媚药。”周梓华走到阿媛面前,伸手掀开瓷碗上的红布,盯着里面的东西看了半晌,“这东西,本主要了。” “良娣不可,这是给秦姐姐做白露膏的必要食材,每日就这么一点。实在是……还请周姐姐高抬贵手……” 啪! 话还未说完,杜长歌就被打到地上半天没能坐起身子。阿媛扶着杜长歌,眼里噙着泪喊道,“周良娣你怎么能打人呢!” “不过是一个侍女出身的小小孺人,有什么打不得。”周梓华转身,“纤花,把白露膏带上。” 经过一番推搡,周梓华趾高气扬地抢走了白露膏,带着一副胜利者的微笑离开了。 “孺人,您没事儿吧?” 杜长歌尚挂着泪痕的脸露出一丝得逞的微笑,她自己站起身,拍拍裙角的泥土,“以后不用做白露膏了。” 第八十一章:长歌心计(中) 周良娣的脸烂了。 周良娣怒闯伴月楼,打死侍女阿清。 秦宝林伊兰轩探望良娣,坠下台阶陷入昏迷。侍女琥珀指认是周良娣推了宝林。 一连三件事,打得奴儿措手不及。 “娘娘。”新眉递上热茶,然而奴儿去靠在美人椅上迟迟未接,出神地想着什么。新眉凑近了些,又低低地唤了一声,“娘娘?” 出神之人方才接过茶杯,送到嘴边小啜一口。她低垂眼睫,淡淡地吩咐道,“去宫中请薛太医来给咱们的周良娣瞧瞧脸。” 新眉放下手中的团扇,对着奴儿微微福身,“奴婢这就去。” “启禀娘娘,伴月楼的杜孺人求见。”当初长清宫的掌事太监海禄也一同跟着奴儿入了东宫,他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外通禀。 该来的总会来,奴儿坐正身子,轻轻抬抬手,立刻有侍女扬声道,“请杜孺人进来。” 杜长歌在侍女阿媛的搀扶下缓缓步入正殿,她盈盈下拜,“妾给娘娘请安。”杜长歌的声音中隐隐带着一丝委屈和哭腔,奴儿连忙说,“孺人这是受了委屈?快快起身。” 杜长歌并没有起身,而是跪在地上将身子伏得更低了。她言辞恳切地说道,“妾身的侍女阿清无故被杖杀,妾身特请娘娘为妾身做主,也给阿清一个公道。” “阿清的事情本宫已经听说了。孺人先起来,为着一个侍女长跪不起,传出去总归不好。”奴儿语重心长地说道,她冲身边的南霜点点头,南霜连忙上前将跪在地上的杜长歌扶起来坐下。 “周良娣为何要闯入伴月楼?阿清又是为何会被良娣无缘杖杀?你且一件一件给本宫说清楚,如此本宫才能给你做主,给阿清做主。”奴儿将手里的茶杯不轻不重地放下,她的语气里隐隐带了几分探究。 杜长歌低头,这才将事情原委徐徐道来,“那一日妾带着阿媛去厨房做白露膏,半路遇上良娣,良娣将原本做白露膏的水晶荟要了去。” “什么要了去,分明是抢了去!”阿媛忿忿不平地说道。周梓华仗着背后有太后撑腰,又得太子妃袒护。平日里行事乖张,苛待下人,早有非议。只是碍于她的身份,无人敢发作。阿媛也不过是无意中将自己心头的话说了出来。 杜长歌闻言立刻斥道,“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妄议主子?” “奴婢所说分明句句属实。”阿媛望了一眼杜长歌的脸色,慢慢地低下头去。 这主仆一唱一和自然是做给自己看的,奴儿顺着她们的意思开口,“阿媛,本宫免你罪责。你来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媛跪下,满脸委屈地开始控诉周良娣平日里的种种恶行。 “那日偶遇良娣,良娣自己将水晶荟强夺了去。昨日脸坏了,便闯进伴月楼硬说是我家主子在水晶荟上淬了毒,害她毁容。不由分说地就拔了匕首要杀主子,阿清一路拦着误伤了主子,混乱之中被拖下去被人乱棍打死了。” 阿媛眼中噙着泪,她对着奴儿深深拜下叩头,“娘娘,阿清不过是为了护主,着实死的冤枉。还请娘娘还阿清一个公道,给孺人一个说法。” 奴儿仍旧有节奏地摇着手中的扇子,她脸色未动,沉稳地开口宽慰,“本宫会下令厚葬阿清,给她的家人一笔银钱好好生活。至于事情是非过错,本宫自会好好调查,给孺人一个说法。” 杜长歌微微叹了一口气,颇为担忧地说道,“周姐姐自从脸坏了,脾气见长,也不知秦姐姐现在如何了。” “孺人放心,秦宝林会得到最好的照顾,至于宝林为何误摔下台阶,本宫自会找东宫内务管事问问清楚。” 不咸不淡地几句话就将杜长歌接下来的话堵住了,杜长歌只得赔着笑脸点头称是,“娘娘宽明聪慧,妾自然是不需要操心的。”杜长歌站起身,“娘娘若没有别的吩咐,妾便先行告退了。” 奴儿点点头。杜长歌退下后,南霜方才开口说话,“都说是周良娣故意将秦宝林推下台阶。娘娘怎么压下不提呢。” 奴儿将团扇拿在手里,不自觉地转动扇骨,她沉思片刻,“事情接二连三的来,你以为都是巧合?” “难道不是么?能将事情算得事无巨细,奴婢实在少见。”南霜摇头道。 “正因如此,所以幕后推动之人才是最让人忌惮的。南霜,看来这东宫还真是卧虎藏龙,是本宫小瞧了。” 奴儿的眼神渐渐变得幽深,她越想越觉得事情并不简单,其中总是有一个重要关节想漏了。而那个漏掉的环节应该就是串联起所有事情的纽扣。 思绪想到秦宝林,奴儿吩咐道,“去库房里挑些好东西给秦宝林和杜孺人送去,以表慰问。” “启禀娘娘,殿下邀您到景园赏荷。”竹远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刚送走一个又来一个,奴儿抬手,南霜立刻接住,她满脸担忧,“殿下定是听说了后宅的事情,娘娘这……” 奴儿悠哉悠哉地整理好衣襟,拿着团扇的手紧了紧。 “兴师问罪也好,简单询问也好。太子召见,本宫又怎能推辞。船到桥头自然直,担心什么。”说罢,奴儿便迈着轻快的步子随着竹远前往景园。 景园水池里的荷花开得正好,朵朵荷花都被一大片一大片的荷叶拥簇着。远远走来,就能闻到荷花的清香,微风一吹,迎面而来,只叫人觉得舒爽。 太子负手而立站在玉桥之上,他一袭白色长袍刚好垂落在地,头发慵懒地披在肩上。其实太子样貌实数上乘,便是一个背影也带着几分清风傲然的意思。奴儿缓缓走上台阶,冲着那白色的背影福身,“参见殿下。” “来了。”太子转身,她低垂着头微微福身,露出光洁白皙的脖颈,往下是恰到好处的起伏,她一向生的美,叫人一望便移不开眼睛。他出神许久,方才响起伸手扶她起来。 “今日偶然走到景园,觉着景致极美,便寻你来赏荷。” “只是叫臣妾来赏荷?”脱口而出的话连奴儿自己都震惊了一下,按说她不应对待太子如此无理的。 兴许太子今日心情不错并未同奴儿计较,反倒携了她的手放在掌心,笑着反问,“不然呢?” 被他握住的手感受到他手掌的温度,奴儿笑得有些疏离,“臣妾以为殿下是为了近日后宅发生的事。” “你是太子妃,后宅之事自然有你操持,本太子又何须过问。” “太子就不怕臣妾心生嫉妒,做出些失了规矩的事?” 东里弈眼前一亮,颇有些期待地问道,“你会为了本太子心生嫉妒?” 奴儿与他对视两眼,突然低头笑道,“大婚之夜臣妾曾说过会辅助太子荣登大宝。自然不会妒忌他人,太子若是喜欢,愿为殿下寻遍世间美人……” “够了!”东里弈沉下脸,松开了奴儿的手,背过身去,“太子妃还真是大度。本太子还是第一回见到如此积极为丈夫搜寻美人的。” 奴儿见势不妙立刻狗腿地上前说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佳人才子,自然是要美人才能配得上殿下的英姿。” “若论美人,我的太子妃若称第二,这世间又有谁敢称王呢。倒不如。”太子重新拉起她的手,“太子妃与本太子相配如何?” “臣妾,本就是殿下您八抬大轿娶回来的太子妃啊。”奴儿转而笑道。 谈话之间,桥下一名侍女在地上长跪不起,显然太子也看到了。奴儿瞟了一眼,“殿下那是景深阁秦宝林的侍女琥珀。” 东里弈皱眉,刚想挥手让她退下,然而身旁的奴儿已经开口问道,“琥珀,你不在景深阁好好照顾你的主子,到这儿跪着做什么?” 话音未落,跪在地上的琥珀已经在哭喊,“殿下!殿下!求您去看看宝林吧。她一直昏迷不醒,奴婢,奴婢实在是没办法了!” 倒真是一个护主的好侍女,主子还躺在床上都还有心情跑到这里来邀宠。只怕秦鸢早就醒了,听了太子在景园赏荷的消息才忙不迭地又晕了。想必等太子过去,还要演上一番为情苏醒的感人大戏才可作罢。 竹远小跑着上前,对着东里弈低声道,“景深阁秦宝林。” 奴儿嘴角抽一抽,心中感叹皇家中人个个感情淡泊,女人多得,连名字都记不住。 东里弈扬声问,“秦宝林还未见好?” “殿下不如移步去景深阁看看秦宝林?”奴儿十分大度地问道,她简单的争争宠,博博宠爱,她倒是乐意成全的。 东里弈看了奴儿一眼,独自走在前方,“去景深阁。” 竹远跟上去前恨铁不成钢地望了一眼奴儿,见她还愣在原地,上前提醒道,“娘娘,殿下是要您跟他一起去景深阁。”竹远还想说些什么,走远了的东里弈不耐烦地喊了一声,“竹远!” 竹远便抱了礼,立刻匆匆赶上去。 这太子让自己去景深阁是想醋一醋她么?奴儿不明所以地跟上去。 第八十二章:长歌心计(下) 0景深阁是小而精巧的楼阁,入门便是绵延不绝的花草景观,嶙峋异石。一路上侍女小厮见了太子纷纷低头行礼,请安声不断。 直到至秦鸢的寝房,宝林不似太子妃地位超然,所居的寝房也不过是太子妃来仪阁一般大,东里弈带着奴儿进去,侍女小厮纷纷跟着进来,一时寝房内竟显得有些拥挤。 秦鸢紧闭着眼躺在床上,额角还有些细汗。听到东里弈的脚步声,奴儿却瞥见她嘴角微微扬了扬。她会心一笑,看向东里弈,他面色看不出异常,只是召来大夫问,“秦宝林为何还没醒?可是摔到哪儿了?” 大夫抬头窥了一眼昏迷在床上的秦宝林,跪在地上恭敬地答,“回殿下,宝林坠下台阶,伤及头脑,淤血未散,如今尚未苏醒也在情理之中。” 东里弈看着秦鸢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的意味,若何时她也能想尽办法博得他的关注就好了。这样想着却不代表东里弈会纵容秦鸢的任性做戏。他转头,视线正好与奴儿接上。 奴儿淡淡一笑,像是明白东里弈的意思,徐徐开口道,“既然秦宝林一直昏迷不醒,那就好好将养身体。吩咐下去,将秦宝林的名字从彤册上销掉,等宝林什么养好身子,什么时候在侍奉殿下。” 跟在后面的琥珀顿时瞪大眼睛,从彤册上销掉名字就意味着殿下不能传召主子侍奉,这不是直接断了主子的恩宠吗?原本想要借此博得太子怜爱,再坑上周良娣一笔,现在看来倒像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琥珀忧心地看向秦宝林,只见床上的冰美人眼睫毛动了动,轻咳了一声,悠悠转转地睁开水雾朦胧的眼睛。柔柔弱弱地喊了一声,“殿下。” 奴儿拿着帕子掩了一下嘴角的笑意,很快她又恢复先前的严肃恭谨,脸上保持着得体又疏离的笑。秦鸢楚楚可怜地看向东里弈,伸手拉着他的阔袖,泪眼婆娑地喃喃道,“妾委屈。” 琥珀见状立刻上前将自己主子扶起来,秦鸢顺势将脸靠在东里弈的手臂上,眼泪浸湿了东里弈的玄色阔袖。她嘤嘤哭泣,“殿下,妾坠下台阶,都是周良娣她……” “宝林在台阶上不小心滑倒,周良娣第一时间就帮你请了大夫,说起来宝林还得好好谢谢周良娣才是。”奴儿朗声打断了秦宝林的哭诉,她冲她笑笑,移开视线看向东里弈浅浅一笑。 这是她第一回这样冲他笑,以往她看他的眼睛里虽是笑着,但那笑假的很,对着旁人也是这样笑。所以他不喜欢她那样看着他,今日她浅浅一笑,像是坏事得逞的小窃喜,他看着竟觉得无比受用。 秦鸢见势不妙,拉着衣袖的手微微用力,整个人都软软地靠在东里弈怀里。她抽泣一下,“殿下,妾并非是自己滑倒,而是……” “竹远吩咐下去,秦宝林这几日在寝殿好好休息,就不必侍候了。”奴儿淡淡地冲身后的竹远吩咐道。 秦鸢听了奴儿的话,顿时打住了自己的话。她怔怔地看了奴儿一眼,一脸委屈地撇着嘴。东里弈低下头问,“而是什么?” “而是,而是妾自己踩了裙摆。”秦鸢生怕自己再要想说周梓华,保不准太子妃一句话直接将她从彤册上除名。这个周梓华不愧是太后母家的人,竟连太子妃都要护着她。 她忍不住埋怨道,“殿下,妾爱吃白露膏,杜孺人日日都给妾做。偏生周姐姐瞧不过,硬是将水晶荟给抢了。妾,妾……” 她越想越气,越气越急,忍不住咳嗽几声。东里弈淡淡笑一笑,“身体为重,好好保重身子。”随后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身子,转身牵了奴儿的柔荑,走时在琥珀面前停了一下,“好好照顾你主子。” 走出景深阁,迎面吹来一阵暖风。奴儿耳边的碎发轻轻扬起,东里弈定定地看着奴儿,她眉若远山,目若秋水。叫人瞧着就忍不住想要在她脸上啃上一口,他走上前温柔地将她耳边的碎发拢到耳后。 没有言语,有的只是夏日的风,娇艳的荷,美丽的人儿。奴儿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个桀骜不驯,喜怒不定的男子也会有如此温柔的一面。 他的指尖她的耳垂上抚过,蜻蜓点水一样掠过,撩得她有些不知所措。她低下头,“殿下今日不去书房处理政事吗?” 东里弈收回手,大步离开,“竹远,回书房。” 回到书房后,竹远不解地问道,“公子为何不留娘娘陪着?” “没看见别人已经在赶本太子走了?强留做什么。”东里弈沉着脸色,埋头在案桌上处理政务。见主子心情不佳,竹远不敢多言,默默地站在一旁。 入夜。 “殿下,夜深了,可要召哪位主子娘娘侍寝?” 东里弈停下手中的笔,抬头道,“让她过来。” 她?竹远问了一句,“可是太子妃?” 东里弈点头,想了想又把笔放下,“罢了,还是我去瞧她。” 此刻的来仪阁灯火通明。奴儿一件薄薄的素衣披在肩上,里面只着了一件粉色的抹胸。她坐在二楼的美人靠上乘凉,眺望东宫的晚间美景。 新眉一边替奴儿摇着扇子一边说道,“娘娘夜深了,该休息了。” “新眉,东宫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你觉得是巧合吗?” “奴婢觉着其中有蹊跷,却又不知蹊跷在何处。”新眉如实说道。 奴儿挪了挪身子,缓缓闭上美目,淡淡地道,“原本本宫也想不透。今日当秦鸢说起的时候,本宫却突然想通了。孺人杜长歌可不是简单人物。” “杜孺人?”新眉显然没想明白,毕竟这杜孺人是东宫三位妾室之中身份地位最低的,也没有什么家世背景。然而新眉却很清楚,主子能说出这话,想必是有所考虑。 “好一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她看似以白露膏讨好秦鸢,让众人包括秦鸢自己都以为她是自己的人。她故意将水晶荟送到周梓华手里。毁了她的脸,断了背景深厚的周氏得宠之路。也以此挑起了秦鸢与周氏之间的矛盾,无论是秦鸢害了周氏,还是周氏害了秦鸢,她都乐观其成。” “东宫妾室不多,统共三个,没了两个。只剩下她一人,饶是又来新人,资历总是比不过她。她料定,周氏与秦鸢一旦失势,东宫不可能只有一个孺人。本宫会迫于压力抬她的位份。以彰显主母的大度。” 新眉瞪大了眼睛,“这算盘真真是打得精细。” 奴儿轻笑一下,她的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就像是在丛林里,猛兽遇到对手,会时刻警惕着对方,护卫好自己的地位。 “你以为事情这就完了?”奴儿转头看向新眉,“我问你,算上我东宫的四个女人里,两个能得宠的都失势了。若说是你,你第一个怀疑的是谁?” 新眉想了想,心中有了答案后,猛然低下头去不敢开口。 奴儿了然,“不说是你,若是本宫自己第一个怀疑的也是太子的正妃,我自己。” “周氏的脸毁了。消息传出去,会让太后和周家以为本宫容不下她,让本宫霎时之间将太后和周家得罪个干净。而且阿清的事情一个处理不好,本宫就会被扣上一个难当大任的帽子。” “此一计一石三鸟,倒也算是一条妙计。只是这杜孺人,她要的可不仅仅是抬抬位分呢。” 新眉听得心惊胆战,所幸自己不过是一个侍女,若真将自己放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东宫,凭着自己这点小聪明,别说得宠,兴许连小命都难保。 她悻悻地说,“娘娘将秦鸢摔倒的事情处理好了,只是周良娣的这脸,还有阿清的事情又该怎么办呢?” “周良娣的事自然要查,不仅要查还要仔细地查。杜长歌能算,本宫倒要看看她能不能算到最后的结果。” “娘娘的意思是?” 奴儿冲新眉招招手,冲她耳语一番。 “找了许久,我的太子妃原来竟躲在这儿。”不知何时东里弈骤然出现在身后,奴儿被吓得一个激灵。竹远跟在东里弈身后,见东里弈上前挨着奴儿旁边坐下,便给新眉使了一个眼色,两个识趣地退下。 “夜深了,殿下不去陪着秦宝林,怎么来臣妾的来仪阁了。”奴儿仍旧靠在美人靠上,连礼都未行。 不过显然东里弈对此很是受用,他笑了笑,“自是想要太子妃侍奉。” “堂堂太子殿下,说话竟如此浪荡,真真是有失体统。”奴儿娇嗔道。 东里弈笑着将奴儿的腿放到自己的身上,看着他的眼睛,奴儿莫名觉着这一幕似曾相识。不知为何她总是想到待在暗室之时那个公子易安也是如此。 “怎么看着我出神了?”见奴儿久久不说话,东里弈问道。 奴儿摇摇头,“只是方才瞧着觉得殿下与臣妾相识的一个友人十分相像。” “哦?他同我长得一样吗?” “不,臣妾未曾见过他的真容。”奴儿低下头,小声道,“他于我有恩。” 第八十三章:断案 东里弈爽朗地笑起来,原来他放开眉眼大笑的样子竟是如此富有感染力,能让人原本愁闷的心情顿时好上几分。他握住她的脚踝,“看来本宫的太子妃心里有的不只是一个八皇子。” 感受到脚踝上传来的温度,看着他挑起的眉,嘴角带着痞痞的笑意,仿佛是故意想要奴儿难堪。毕竟以后还要依附着这个男人的身份和权势,奴儿赔着笑脸故作娇嗔,“八殿下不过是臣妾的一位普通友人,臣妾的心中可是殿下您呢。” 东里弈轻轻勾起她的下巴,凤眼微微上挑,“哦?” 奴儿被他瞧得不好意思,娇羞地推搡他的胸口一下,起身欲走,岂料赤足落下踩到的不是绵软的鞋子而是冰冷的青石板。奴儿嘟囔了一句,“定是新眉那小妮子将我的鞋顺走了。”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东里弈每次一笑眼里都会像星星一样明亮。 “我倒觉得你那侍女惯识时务。”他将奴儿拦腰抱起,阔步下楼。 奴儿的头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她轻嗅了嗅,东里弈身上有一种极好闻的味道,淡淡的,沁人心脾。虽然天色已晚,但路上总还有几个稀稀疏疏的人影。 奴儿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地将头埋在他的胸膛上,不让别人看见她脸上的红晕。东里弈感受到怀中人儿的娇羞,嘴角弯起一抹弧度。 太子妃所居住的来仪阁白日里又宽敞又明亮,夜里的走廊上每隔小十步都会有一盏琉璃宫灯照路。东里弈大步走进,将奴儿稳稳落落地放在床上,原本侍奉在寝殿内的侍女一见太子这阵势早已瞧瞧退下。 偌大的宫殿中只有她们二人。奴儿此刻坐在床上望着东里弈,往日里的冷静早已消失殆尽,她就像是一个小女子一样,此时此刻脑海中的几百种想法冒出。 嫁人之前宫里姑姑曾隐晦地教过她许多房中之事,她如今正值妙龄,多多少少也会感觉到东里弈眼中的悸动的情绪。他这是想要圆房了吗? 不知为何奴儿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儿时的场景,她躲在衣柜里,捂着自己的嘴巴亲眼目睹了父亲是如何强占母亲,如何用最下贱的语言攻击她,用最折磨人的办法踩碎她的尊严。 她的心中陡然生起惧怕之情。对于此事内心中的拒绝和防备变得更重。于是她用戒备的眼神看着东里弈,心中期盼着他会懂得自己的意思,不要强迫自己。 然而,她着实是高估了太子殿下的脸皮。 东里弈抽身上前,他离她很近,奴儿甚至能够数清楚他的睫毛有多少根。但是他的身体却没有一处碰着她,他的手撑在她的身侧,与她保持着一根手指头的距离。 “你方才说你的心里都是本宫。” “难道是在骗我?” 他的气息落到她的脸颊上,奴儿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男子阳刚之气。他的嗓音低沉诱惑有着一种属于男子独特的魅力。 东里弈顺着她的脖颈往下望去,淡淡地说了一句,“粉色不适合你。” 粉色?奴儿顺着自己的身子往下看去,身上唯一粉色的东西只有那件抹胸。她的脸变得更红了。身子禁不住往后一退再退,她讪讪一笑,“臣妾怎敢欺瞒殿下?”奴儿指了指心口,“这里,除了殿下绝无二人。” 东里弈握住她的手,盯着她的星光水眸看了半晌,也不知是自嘲还是在嘲讽奴儿的口是心非。 他猛然低头吻住她的唇,他的吻带着掠夺和侵占,不容奴儿有一丝反抗。许久,他含住她的唇瓣微微用力一咬,奴儿疼得嘶了一声,本能地想要将他推开。却被他反手控住双手动弹不得。 这个吻来势变得更加汹涌。东里弈的舌灵活地撬开她的贝齿,他突然放缓动作,这个带着血腥味的吻变得细腻又绵长。也不知过了多久,奴儿只觉得眼前发黑,辨不清方向。 东里弈适才放开手,奴儿重重地喘着气,心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她抬头,东里弈正看着自己。他的眼中有隐隐的怒气,奴儿却不清楚这怒气究竟从何而来。 宫里的姑姑曾说,男人生气是需要哄的,最直接的方式那就是主动勾引他。 奴儿心中犹豫几回,她试探性地伸出食指勾住他的白玉腰带,将他的身子往自己身上带。没想到东里弈顺势扑上来,奴儿的脸颊骤红,吞吞吐吐地道,“太,太子。” 东里弈的手指轻轻滑过她的脸颊,在她耳边轻轻巧巧地吐出两个字,“骗子。” 说罢,他顿时起身,抽身离开。 “娘娘,娘娘!您没事儿吧?”新眉神色匆匆地冲进来。 “刚刚还好好的,殿下怎么就突然怒气冲冲地走了?” 奴儿怔怔地坐在床上,方才东里弈的话还在耳畔回响。奴儿推开新眉为她整理衣襟的手,她赤足走到窗边,手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心口。奴儿头靠在窗边,身子就墙靠着。 这颗心里究竟有什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也就不怪别人说她是个骗子了。 “娘娘,恕奴婢多嘴。您虽是陛下亲封的太子妃,可是终究嫁到了东宫。不论陛下对您多么宠爱,始终鞭长莫及,不能插手东宫之事。” “无论现在在东宫,还是日后进了皇宫。不论是后宅还是后宫,权势虽然重要,可始终还是要依附于宠爱。眼下东宫的女人少,娘娘尚未品尝长夜寂寞。可是以后呢?” 新眉走上前轻轻地开口,“奴婢一直知道主子聪慧。只要是主子认定的事情都能做得很好。以主子的相貌、才能想要夺得太子殿下宠爱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娘娘,您要振作啊。” 奴儿对着圆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缓缓转身,“新眉,我累了,想休息了。” 灯火烛灭,一重又一重的纱帐放下。又是一个难眠之夜。 翌日清晨,新眉端上今日的衣装,奴儿瞥了一眼,“把粉色的肚兜换成那件青色的玉莲肚兜。” 新眉不明所以,却仍旧点点头,“是。” “去把周良娣她们三人一并请来,本宫今日要做一回包青天,断断案。”奴儿搭着南霜的手徐徐走到正殿的主位上坐下,南霜端了几碟小食到桌上,“娘娘一早起来还没吃东西,先吃些垫垫胃吧。” 奴儿看了一眼,实在没什么胃口,只留了一小杯牛乳,便挥挥手将小食撤下。 须臾。 “妾问太子妃娘娘安。”三人纷纷福身。奴儿抬头扫了一眼,周氏的脸留了疤,脸上挂着一层薄薄的面纱。秦鸢依旧打扮得娇艳,而杜长歌则是一身素雅的打扮,不争不抢,不会给任何人一种危机感。 奴儿没有让她们三人起身,反而淡淡地开口说,“本宫今日召你们三人前来,主要是有两件事。一是周良娣莫名毁容,二是侍女阿清被无故杖杀。你们三人今日且都好好瞧着,以免日后生出非议。” 三人福着身子,腿微微有些打颤。奴儿这才抬手让底下三个明艳的女子免礼,“请侍卫竹清。” 众人都认识竹清,乃是太子身边最为得力的侍卫,颇受太子信任,除了竹远,竹清便是太子身边最说得上话的人了。 竹清目不斜视地阔步走入,“侍卫竹清拜见太子妃娘娘。” “竹清你且将你调查的结果细细说来,一件不许遗漏。”奴儿严肃地说道。 “周良娣的脸被毁的确与水晶荟有关,只是水晶荟上并未淬毒。而是水晶荟与周良娣日常所饮的雀尖茶,两性相冲,具有毒性。而这一点只有熟知水晶荟效用的人才会知道。” “周良娣喜饮雀尖茶的习惯东宫上下都知道,然而水晶荟这种难见的食材便是东宫的厨子都无法妥善打理,唯有伴月楼的阿媛能熟练处理水晶荟。” “原来是你!”周梓华拍桌而起,愤怒地指着杜长歌喊道。 杜长歌面色不惊,淡淡道,“阿媛虽说能够处理水晶荟,也不见得对水晶荟功效十分了解。周姐姐莫要轻信了旁人的话。” “杜孺人说得有理。只是水晶荟虽然与雀尖茶相冲,然而毒性十分微小,不可能在短时间之内令良娣烂脸。唯有在水晶荟中加入丹蓝。经过调查,东宫上下唯有伴月楼的阿清先后三次分别在朱雀街的几家药堂购买丹蓝。” “原来如此,所以那日我前往伴月楼讨要说法,伴月楼的人百般阻挠更是出言激怒我。原来是杜孺人想借我制造混乱,趁机杀了阿清灭口。”周良娣隔着面纱说出来的话一字一句都让人心惊胆战。谁能想到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杜孺人,竟会心狠手辣到如此地步。 “竹清,你先下去吧。”奴儿吩咐后,竹清行礼退下。 周梓华连忙跪下,“娘娘,当日侍女阿清在混乱之中撞了妾身,妾身虽然恼怒却从未想过将她置于死地。不过是吩咐了一句拖下去杖二十。一个健康的侍女杖二十绝不致死。定是有人动了手脚,还请娘娘明察!” 奴儿淡淡地看向面色渐渐苍白的杜长歌,反问,“杜孺人可有何说法?” 第八十四章:树威 杜长歌放下手中的茶盏,从位子上起身跪下,从容不迫地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就算阿清曾到药坊购买过丹蓝,就算水晶荟之中真的被阿清加入了丹蓝。也是侍女阿清嫉妒主上下药暗害。阿清虽是妾是贴身侍女,犯下此事,亦是妾管教不当。妾愿意领罚。” “只是娘娘,阿清已死,妾希望娘娘能网开一面赐她一座孤坟。如此一来也能彰显娘娘您的仁德。” 杜长歌一席话言辞恳切,言语间又透露出一种死无对证,能奈我何的挑衅。饶是奴儿能面不改色地端着架子,然而周梓华却不同。她怒拍一声桌子,用手指着她气得颤颤地说,“好,好啊!我倒是从未想过你能有如此心机!” 秦鸢亦是气得手抖,她总算是想清楚了,感情杜长歌一直将她玩弄于鼓掌之中。她用水晶荟挑拨她和周梓华的关系,借着周梓华杖杀阿清的事情,又让她假摔栽赃周梓华。 她倒是打得一把好算盘。秦鸢坐在座位上抿着唇心中又气又恼。手里的锦帕险些被撕得粉碎。 “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妾身相信天道好轮回,没有做过的事情,妾身绝不会承认。”杜长歌跪在地上字字铿锵,她的样子看上去果真像是蒙受冤屈的窦娥,恨不能天降大雪以证清白。 奴儿睨了一眼一脸问心无愧的杜长歌,她平静得如一汪潭水,沉稳地开口,“杜孺人这一句天道好轮回说得的确在理。原本你肯俯首认罪,本宫尚会念在你伺候太子多年的份儿对你轻罚。既然你不知悔改,那么本宫也就不留情面了。” 平淡的语气当中隐隐带着威压和震慑力,顿时令蠢蠢欲动的周、秦二人定下心来,此事不便她们来闹,而是真正检验这位太子妃处事的时候,当然也能从中看出太子妃为人的脾气品性。 杜长歌听出奴儿话中的安之若素,她心一惊,脑中立刻将事情快速地重新过了一遍,她似乎没有遗漏。等等,她忘记了杖责阿清的两个人了。 原来当初她的确有处理阿清的想法,当然,她这么想也这么做了。阿媛故意推阿清撞上周氏,周氏一怒之下命人将她杖二十,她再重金贿赂那两个执行刑罚的太监,将阿清活活打死。 她深知贪财之人必然怕死,她给了他们贿金,却忘记了拿捏他们的要命的把柄。她缓缓闭上眼,眼下看来太子妃已经拿捏住那两人了。 果然。奴儿小啜一口茶后,放下茶杯,“把人带上来。” 不出杜长歌所料,被带上来的正是执行刑罚的两人,太监李福友、王来德。 两人畏畏缩缩地走上殿,在看到同样跪在地上的杜长歌时眼神闪烁,随后移开视线畏惧地看了一眼正上方端坐的人儿,规规矩矩地跪好,“奴才拜见太子妃娘娘!” “这是当初对侍女进行杖刑的两名太监。”奴儿随口一句就向众人交代好他们的身份,这话是说给周梓华和秦鸢听的。奴儿顿了顿,接着看向跪在地上的太监说道,“你们且将自己所知之事尽数说来。本宫会留你们一命。若有半句不时,本宫便将你们丢进装着饿了七天老虎的兽笼里。”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这位太子妃的心可真是狠。直接杀头都比被饿极了的猛兽一口一口地撕掉皮肉,慢慢死去得好。底下的两个太监身子更是抖得跟筛糠一样。 他们躬身身子,声音里带着一丝微颤,其中一个太监弱弱地开口,“奴才杖责侍女阿清时,伴月楼的阿媛给了我们一人一百两,要我们下手重些,打死为止。奴才想着不过是一个伤了主子的侍女,死一个也惊不起大浪,所以便斗着胆子受了这笔要命钱。” 殿中一时陷入诡异的平静,奴儿只坐在上方转动着自己的戒指,久久的安静给跪在地上的三人带来巨大的恐慌,尤其是那两名太监,仿佛已经看到猛兽扯下自己的腿,撕咬吞食。 许久,他们终于忍不住连连磕头求饶,“娘娘,奴才们是猪油蒙了心,被钱财迷晃了眼,这才犯下罪事。还请娘娘宽恕!饶奴才们一命啊!” “阿媛是杜孺人的近身侍女,怎么孺人还觉得自己是蒙受冤屈么?”奴儿淡淡地问,看向杜长歌的视线仿佛有巨大的穿透力,让杜长歌的所有算计无处可躲。 杜孺人眼中的光顿时黯淡了不少,原本跪的笔直的身体也重重地瘫坐在地。她一向自诩是东宫最聪明的女人,当看到美艳无双的太子妃更觉得她不过是仗着美貌才能得皇上亲封坐到这个位子上。 她自嘲一笑,笑自己太过自满无知。忘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她终于明白能凭着庶女之身让皇上盛宠多年,受封郡主,能让皇帝钦定为皇后,绝非常人。她的心机城府不流于表面,只在暗处像一条在暗流里游动的蛇,悄无声息地直中你命门。一招致死。 一直在门外观望的阿媛见势不妙立刻冲进来护主,她噗通一声跪下。 “太子妃娘娘,贿赂他们的是奴婢。让阿清在水晶荟里放丹蓝的也是奴婢。是奴婢自己为主子抱不平,周良娣刚刚进府就是高高在上的良娣,而奴婢的主子服侍多年却只落得一个最末的孺人之位。奴婢气不过才撺掇着阿清做下此事。谁料事后阿清害怕,想要自首,奴婢怕她供出奴婢来,所以故意推她冲撞周良娣,又命人打死阿清。” “娘娘,一切都是奴婢的过错。与主子无关,还请太子妃娘娘明鉴,放过我家主子。就看在她伺候殿下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请您放过她!主子是无辜的,是被奴婢牵连的。都是奴婢,一切都是奴婢做的!” 阿媛哭着喊道,不得不让奴儿打心里敬佩这个侍女。这年头踩高拜低的人多了,偶然见到一个肯拿命护主的人倒是让人有几分怜惜,哪怕她所忠心的不是自己。 杜长歌拦住阿媛,“你胡说些什么!给我出去,给我出去!” 阿媛泪眼朦胧地看了一眼杜长歌,这是她打小陪着的人,从前她们都还是侍女的时候,是她一次次的帮她,她成了贵人,也是她一次次地护她。是杜长歌在她害怕伤心的时候陪伴她,她们不仅仅是主仆更是姐妹。念及此阿媛心中的想法更加坚定。 “奴婢自知罪孽深重,犯下种种过错。惟愿太子妃娘娘不要迁怒于我家主子,奴婢阿媛愿意以死谢罪!”话音刚落,她的身子已经像一支射出的箭重重地撞向柱子。 “不要!”杜长歌伸出手想要拦住,然而她的手却落了空。 砰! 阿媛的血溅了一地,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杜长歌,身子随后软软地倒下。杜长歌尖叫一声,从地上爬过去抱住阿媛,不住地摇晃她的身体,“阿媛、阿媛,你醒醒!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阿媛!” 故人已逝,活着的人无论怎样叫喊都无法挽回最终的结局。两行清泪落下,杜长歌抱着阿媛的尸身失神。 她们俩从小一同入府,在这个偌大的东宫里步步小心谨慎,相互扶持。从前有人嫉妒她的美貌,冬日里总是打湿她的炭火,是阿媛偷偷地给她送手炉。有太监不住地骚扰她,也是阿媛跑去大闹一场断了那太监的心思。后来她伺候了太子,也是阿媛一直陪伴左右,不曾离去。 阿媛啊,阿媛。她不仅仅是一个侍女,而是她杜长歌这么多年来相依为伴的至交好友,是她的姐妹,是她的亲人。她恨自己的狂妄自大,也恨自己部署不周,棋差一招,害死了阿媛。 面纱之下周梓华看着杜长歌失意的模样,划过一抹笑意。看吧,毁了她的脸就该是这样的下场。而秦鸢只是一直盯着奴儿,等待着她下一步的做法。 奴儿在心中默默地感叹了一声侍女阿媛的忠肝义胆,她看了一眼杜长歌,“既然侍女阿媛已经供认不讳,但杜孺人管教不力,出了此等恶仆,不可轻饶。着消去孺人位分,重入奴藉,就到景深阁伺候秦宝林吧。” 此令一下,所有人无不感叹了一声太子妃的狠辣手段。 秦鸢现在已经明白自己为人利用,心里早已恨毒了杜长歌,将杜长歌销掉位分重入奴藉,便是同伺候人的侍女一样卑贱。任秦鸢如何处理,都不会有任何人有异议。 接着奴儿的视线扫过跪在地上的两个太监,淡淡地说道,“你们两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本宫就罚你们互打五十鞭,谁先倒下,另一个就免罪。” 这话着实令在场的人又震惊了一番。方才的狠辣转瞬变成了狠毒。 奴儿召了东宫后宅的所有侍女小厮及太监前来观看,王来德和李福友手拿长鞭,刚刚还同心同德的两人出手既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咻、咻。 一下、两下…… 两人的衣裳都被打烂,露出难辨血肉的肌肤。有些胆小的侍女看得直呕。 最终,死一个,半死一个。 自此以后,东宫上下但凡太子妃所令,所有人无不雷厉风行完成命令。 第八十五章:请安 杜长歌拦住阿媛,“你胡说些什么!给我出去,给我出去!” 阿媛泪眼朦胧地看了一眼杜长歌,这是她打小陪着的人,从前她们都还是侍女的时候,是她一次次的帮她,她成了贵人,也是她一次次地护她。是杜长歌在她害怕伤心的时候陪伴她,她们不仅仅是主仆更是姐妹。念及此阿媛心中的想法更加坚定。 “奴婢自知罪孽深重,犯下种种过错。惟愿太子妃娘娘不要迁怒于我家主子,奴婢阿媛愿意以死谢罪!”话音刚落,她的身子已经像一支射出的箭重重地撞向柱子。 “不要!”杜长歌伸出手想要拦住,然而她的手却落了空。 砰! 阿媛的血溅了一地,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杜长歌,身子随后软软地倒下。杜长歌尖叫一声,从地上爬过去抱住阿媛,不住地摇晃她的身体,“阿媛、阿媛,你醒醒!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阿媛!” 故人已逝,活着的人无论怎样叫喊都无法挽回最终的结局。两行清泪落下,杜长歌抱着阿媛的尸身失神。 她们俩从小一同入府,在这个偌大的东宫里步步小心谨慎,相互扶持。从前有人嫉妒她的美貌,冬日里总是打湿她的炭火,是阿媛偷偷地给她送手炉。有太监不住地骚扰她,也是阿媛跑去大闹一场断了那太监的心思。后来她伺候了太子,也是阿媛一直陪伴左右,不曾离去。 阿媛啊,阿媛。她不仅仅是一个侍女,而是她杜长歌这么多年来相依为伴的至交好友,是她的姐妹,是她的亲人。她恨自己的狂妄自大,也恨自己部署不周,棋差一招,害死了阿媛。 面纱之下周梓华看着杜长歌失意的模样,划过一抹笑意。看吧,毁了她的脸就该是这样的下场。而秦鸢只是一直盯着奴儿,等待着她下一步的做法。 奴儿在心中默默地感叹了一声侍女阿媛的忠肝义胆,她看了一眼杜长歌,“既然侍女阿媛已经供认不讳,但杜孺人管教不力,出了此等恶仆,不可轻饶。着消去孺人位分,重入奴藉,就到景深阁伺候秦宝林吧。” 此令一下,所有人无不感叹了一声太子妃的狠辣手段。 秦鸢现在已经明白自己为人利用,心里早已恨毒了杜长歌,将杜长歌销掉位分重入奴藉,便是同伺候人的侍女一样卑贱。任秦鸢如何处理,都不会有任何人有异议。 接着奴儿的视线扫过跪在地上的两个太监,淡淡地说道,“你们两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本宫就罚你们互打五十鞭,谁先倒下,另一个就免罪。” 这话着实令在场的人又震惊了一番。方才的狠辣转瞬变成了狠毒。 奴儿召了东宫后宅的所有侍女小厮及太监前来观看,王来德和李福友手拿长鞭,刚刚还同心同德的两人出手既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咻、咻。 一下、两下…… 两人的衣裳都被打烂,露出难辨血肉的肌肤。有些胆小的侍女看得直呕。 最终,死一个,半死一个。 自此以后,东宫上下但凡太子妃所令,所有人无不雷厉风行完成命令。 经此一事,东宫中人再不敢有人造次。周梓华忙于治好脸伤,秦鸢忙着折磨杜长歌。半个月来,东宫的后宅竟也难得的清静下来。 这一日,奴儿一早起身梳洗,挑了一件绛紫色对襟宫装换上。不急不缓地坐上早已备好的香车。按照规矩,太子妃需每半个月进宫给皇太后请安。今日还是奴儿出嫁后,第一回正正经经地进宫请安。 香车微微有些颠簸,奴儿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须臾,外头有人挑开珠帘,“请太子妃娘娘下车换撵。” 新眉扶过奴儿的手,下车时奴儿抬头瞧瞧了天方才蒙蒙亮。想着许久未曾回来,便挥手止了步撵,“寿康宫离这儿不远,本宫且走一走。” 太子妃开口了,自然无人阻拦,抬步撵的太监们都行礼退下。新眉跟在奴儿身后。瞧着主子今日倒是有几分兴致。于是乎便壮着胆子主动讲起话来,“没想到夏日清晨的风竟是如此凉爽。” 新眉毕竟跟着她有些年头了,换作旁人是决计不敢如此与奴儿说话。奴儿也未恼,仍旧不紧不慢地走在宫道上,她笑了笑,“细细想来倒是许久未曾如此放松了。” 新眉笑一笑,垂下头劝道,“娘娘平日里心事重,操劳许多,自然费心力。以后啊,还得多出来走走才是,免得将人憋坏了。” “究竟是怕本宫憋坏了,还是怕把你自个儿给憋坏了?”奴儿笑着说。 新眉左右年纪还小,平日里总装得老成,但奴儿知道她骨子里还是有几分孩子般贪玩的心性。被奴儿说破了心思,新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奴婢自,自然是为娘娘着想。” 难能看新眉如此娇憨的模样,奴儿忍俊不禁。她自知新眉跟在自己身边,要别家的大丫鬟多生出几分玲珑心思,心中所承受的压力也要多上几分。偶尔想要放松放松,偷偷懒,只要无伤大雅她自然不会计较。 说话间奴儿一行人已经走到寿康宫门口。林慧闻讯之后出来迎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端着一派和蔼可亲的笑容的林慧姑姑微蹙着眉,脸色有些严肃,饶是她见到奴儿之后将脸上神色尽力收敛。然则也抵挡不住笑容背后所散发出的凌厉。 奴儿似作不知,冲林慧甜甜一笑,“竟劳林慧姑姑出来走一趟,本宫还真是荣幸。” “太子妃娘娘身份尊贵,便是十个林慧出来迎接也是受得起的。娘娘还是莫要如此抬举奴婢。”到底是在宫里待了数十载的老人,说起话来也是这般的滴水不漏。林慧让让身子,“太后娘娘眼下正在服药,娘娘随奴婢进去吧。” 自大半个月前,元安帝下令让梁王即刻动身回到封地。太后身子就一直不见好。薛乔是一日日地来请平安脉,这参汤药水一碗碗送进来,可这太后始终病恹恹的。 太后是真病假病奴儿不知,奴儿只知太后卧病在床,是在变相地要挟元安帝留下梁王。否则太后尚在病中,元安帝便将梁王赶回封地,传出去总是会说是元安帝不通情理,不讲情分,没有帝王之大度,折损的还是元安帝自己的名声。 然而任由太后怎么折腾,元安帝都不曾让步,只是秘密连下三道令,命梁王立刻启程。 至于奴儿是怎么得知的,自然就要感谢同安让醉霄楼送来的消息了。 眼下这情形看来,梁王的离开已经成为太后与元安帝之间一道无法跨越的横沟,一道慢慢变大的裂缝。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这条横沟会越来越宽广,这道裂缝会越来越巨大,直到淹没掉太后与元安帝之间的本就不多的母子之情。 而奴儿要做的就是逼得太后没有回头之路。 “娘娘请!”宫女为她挑起珠帘。 奴儿对那宫女微笑示意,所谓上而下礼,贤能也。奴儿脸上带着恬淡的笑容,款款走进太后寝殿,盈盈下拜,“孙媳给皇祖母请安,愿皇祖母常乐安康,洪福齐天。” “想着你今日进宫,哀家心情都要好上几分,快些坐下吧。”太后坐在上方,虽是笑着,但是她的身上总是透出一种疲态。其实太后的年岁并不大,不过五十出头。加上保养得宜,看上去也不过四十几岁。只是她故作老态,反倒似个六十岁的老太太般孱弱。 奴儿坐下后看到太后身侧的宫女还端着药碗,她连忙关切地问道,“皇祖母身子近日可好?来时听林慧姑姑说您正在服药,怎么孙媳瞧着那药碗倒没动过。” “也不知道薛乔是怎么回事,开得药又苦又涩,比前些年的还难入口。哀家闻着那苦味便喝不下去。”太后埋怨归埋怨,只是话说的实在,她并不知道皇帝早已知晓她的意思,特命薛乔将药弄得十分苦涩,就是想让她消停消停。 奴儿对着端药的宫女招招手,那宫女立刻机灵地上前。奴儿笑着端起药碗,“良药苦口利于病。皇祖母可不能因为药苦便不喝了,这样下去身子又怎么好的了呢?不说旁的,便是陛下与梁王殿下也是担心的。”说罢,她又回头吩咐那宫女,“去拿些果饯来给皇祖母甜嘴。” 太后笑得无奈,饶是奴儿不开这口,这药每日都有人受了元安帝之令监管着喝下。索性太后也就全了奴儿这份孝心,指着她无奈地笑着道,“你啊你,倒是比这宫里的贵人娘娘都要机灵几分。” 奴儿舀了一勺药送到太后嘴边,打趣道,“奴儿若是不机灵又怎能做得太后娘娘的孙媳妇呢?” 太后被她逗得开怀大笑,心中原本对她的戒备也就小了许多。 收拾药碗时,奴儿随口说道,“倒是许久未见着皇祖母这样笑了。” 太后闻言,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转而化作一种无奈。她微微地垂下头,叹息一声,“是啊。哀家也不过是想膝下子女承欢,你说说皇帝怎么就不肯遂了哀家的心愿呢。” “皇祖母,陛下与梁王殿下始终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亲兄弟。其实陛下也不算是亏待了梁王殿下,梁王殿下的封地是诸侯之中最为富庶安定的地方。虽说偏远了些但胜在富庶啊。除了不能时常进宫看望您,倒也算得上是个好差事。” 第八十六章:故人心 太后思忖一番,“此事哀家自有考虑。今日你伺候哀家吃药,也辛苦了。早些回去吧。” 奴儿怎会听不出太后逐客之意。她随即起身福礼,“孙媳告退,还望皇祖母保重身子,也愿皇祖母心愿早日达成。” 说罢奴儿便莲步退下。出了寿康宫,奴儿恰好遇见前来探望太后的淑妃和福柔公主。淑妃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丽,福柔却也已经出落成一个水灵灵的美娇娘了。 “太子妃娘娘近来可好?”淑妃行了一个平礼后笑着问道。原本太子妃的品阶比淑妃高,但淑妃是皇帝的嫔妃,也算是奴儿的长辈。于是乎,她也回了一个礼,道,“太子殿下人很好。明嘉也过得很好。” “看到你嫁人之后能得圆满,本宫也就放心了。只是可怜了八皇子。”淑妃叹了一口气,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打住。转而笑道,“若是福柔日后也能像娘娘这般嫁一个如意郎君,本宫倒也有了慰藉。” “福柔公主聪明伶俐,又是陛下膝下唯一的公主。日后自会许一个好人家的。”奴儿如是说道,淑妃提这一嘴,也是怕哪一日元安帝先去了,太子登基,她这个太子妃也能善待福柔。 淑妃又说了几句家常便带着福柔去了寿康宫。她们走后,奴儿脸上的笑意顿失。 “他出什么事儿了?”奴儿口中的他,自然是八皇子东里裕阳。 新眉迟疑一下,仍旧还是答了,“八殿下重病在床,前几日听说已经下不得床了。” 话还未说完,奴儿已经朝着咸福宫跑去。 新眉连忙追上去,“娘娘,您不能去啊!” “太子妃娘娘!” 咸福宫的守门太监看见远处狂奔而来的华衣女子忍不住惊呼一声。想到皇贵妃的命令,眼看着华衣女子渐渐逼近。他立刻转身进宫,手忙脚乱地招呼着太监宫女,“快!快关门!” 见众人疑惑不解地停在原地没有动作,守门太监面上越发焦急,“都愣着做什么!关门关门!不然咱们都得掉脑袋!” 一听说是掉脑袋的大事立刻就有几个小太监上前推门。越来越近的华衣女子不顾身份地大喊,“不许关门,不要!” 小太监有一地看向守门太监,见守门太监一脸坚定地甩了一下拂尘。立刻继续手上的动作。 眼看着咸福宫大门就要关上,奴儿越跑越快,连头上的一支月上枝头金步摇掉了都不自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只差一步了。然而咸福宫的大门却砰地一声关上。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奴儿不住地拍打着金门环,“本宫是太子妃,给本宫开门!开门啊!” “娘娘,正因为您是太子妃这门才不能开啊。”大门里面一个太监尖着嗓子回道。奴儿闻言身子一顿,拍打门环的声音渐渐弱了。她转身靠在门上,慢慢地蹲下去,愧疚和自责填满了她的一整颗心。 她多想去看看东里裕阳。善良的人不应被老天如此残忍地对待。他应该健健康康地活着,做他自己想做的事情,云游世间,逍遥自在。 究竟是不是自己错了?奴儿每每想到东里裕阳心中总是愧疚自责,可是不后悔,若再回到从前,她还是会这样选择。 原本她想要拼尽全力地去护他周全,将那些血腥和罪孽都背负到自己身上,只想给他一个无须忧虑的环境。当新眉说出重病在床四字的时候,她却突然发现,她能算计这世间的一切却独独赢不过老天。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大门缓缓打开。侍候在荣皇贵妃身边的婉婷缓缓走出。她对着奴儿福身行礼,“太子妃娘娘,皇贵妃娘娘有请。” 奴儿浑浑噩噩地起身,正欲进门时新眉拦住她。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她是最了解主子的。一旦认定什么事情,就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于是乎,她只是踮起脚将方才遗落在地的步摇重新为奴儿戴上,她为奴儿整理了一下衣襟,“娘娘您时时刻刻都要记着您是东宫太子妃,切莫做出出格之事落人话柄。” 新眉的提醒让奴儿醍醐灌顶,她的思绪慢慢回转。她知道新眉是想提醒她踏入咸福宫便有了一重流言,见了八皇子流言就又多了一重。可她仍旧义无反顾地踏进咸福宫。 走进咸福宫的偏殿,荣皇贵妃此刻正坐在书桌上写字。奴儿单膝跪下,双手交叠放在左下方,行了一个标标准准的问候大礼。 “明嘉给皇贵妃娘娘请安!” 荣皇贵妃抬头睨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奴儿,冷笑一声,“如今的明嘉郡主已是东宫尊贵无比的太子妃娘娘,在大夏的女子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太子妃还是起来吧,您的礼,本宫受不起。” 她的语气间尽是讥讽。她身为八皇子的生母如何能不怨怼呢? 原本八皇子拥有一个大好的前程,就算八皇子不肯争,可至少将来也是一等一尊贵的王爷。然而就因为一个女人,不仅让他成为元安帝心中觊觎兄弟妻子的无耻之人,受尽世人嘲讽,成为坊间笑谈。还让他骤生重病,咳血不止,连床都下不得。 在她心中,奴儿就是一个朝三暮四的女人。 一开始勾引她的八皇子,让他魂不守舍。转眼又风风光光地嫁给了太子。如若当初她真的跟儿子远走高飞,至少世人都会以为他们是两情相悦,元安帝才是那个错点鸳鸯的人。然而她顺顺利利地嫁给太子,徒留裕阳伤悲,让世人皆以为是八皇子一厢情愿,是八皇子觊觎弟妻。 将原本贤明闻世的八皇子生生变成了一个无耻小人。 荣皇贵妃怎么能甘心啊? 奴儿自知理亏,她一反常态地受尽身上的戾气,仍旧跪在地上不曾起身。 “皇贵妃娘娘受得起,是明嘉欠了咸福宫的。” 荣皇贵妃啪的一声扔掉笔,她怒极反笑道,“太子妃欠的不是咸福宫,是本宫的儿子!他现在还躺在床上日日呕血。前程没了便罢了,可他的性命不能没了。本宫就这么一个儿子!” “卫奴儿,你既还不起他的这份情,当初又为什么要收下昆仑眼?又为什么要平白给他希望?你知不知道,比起干脆的拒绝,你如此优柔寡断的感情才是最令人神伤的。” 荣皇贵妃字字戳心,奴儿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根本什么都说不出口。是她错了。在她不懂得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的时候,仅凭着心中不自觉地靠近便以为那是喜欢,殊不知那只是一个生于黑暗的人对于光明的向往。 她想要靠近的不是东里裕阳,而是东里裕阳生活的那边温暖的阳光。 奴儿抬头,原本美丽无双的皇贵妃鬓间已有丝丝白发,厚厚的脂粉也掩不住她红肿的双眼和眼角细细的皱纹。她消瘦了许多,原本合身的宫装也显得太大了。她手腕上的玉镯也仿佛她只要垂下手就会顺势滑落。 奴儿沙哑地开口,能说出口的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就可以抹杀掉你对我儿的情伤吗?一句对不起就能让我儿的身子好起来吗?卫奴儿,这样不够。本宫要你剜出你的心看看,这颗心究竟是红的,还是已经被权力利益熏成黑色的了。是不是连你身上流的血都是黑色的。” “终是我欠娘娘的,欠他的。”奴儿苦笑着取下发间金钗,没有任何犹豫地奋力刺进心口。 荣皇贵妃怔住了。 剧痛袭来,让奴儿跪不直身子,她咬着牙抽出金钗,鲜血汩汩流出浸透了她的衣衫。 她一只手半撑着地问,“这样够了吗?” 荣皇贵妃沉默地移开视线。 奴儿看看手上带血的金钗,再一次狠狠地刺进心口,这一回比上次更加干脆,也刺得更深。 “够了吗?”她又问,语气明显虚弱了许多。 她再一次拔出金钗,疼痛顺着心脉传到大脑里,让奴儿身子打了一个冷颤。血流的更加汹涌了,连奴儿的嘴角都缓缓渗出血迹。 荣皇贵妃不看几乎疼得昏厥的奴儿,她微微扬头,显然奴儿此举还不够解她心头之恨。 金钗上的血从她的指缝滴落在地上,奴儿艰难地抬起手,正欲刺下第三次。 原本紧闭的门却被人重重踹开,东里裕阳脸色惨白,方才那一角已经用尽他的全部力气。他好不容易摆脱太监宫女的阻拦而来,没想到竟会看到这一幕。他几乎是强撑着一口气走进来,脚步虚浮,仿佛下一刻就会倒下。 奴儿想要站起来扶他,然而无论她怎样用力都站不起来,只能跪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已无面色的他。 荣皇贵妃连忙上前扶住东里裕阳,对着他身后的宫女太监怒斥,“谁准八殿下下床了!谁带他过来的!” 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没有一个人敢多言。东里裕阳虚弱地握住母亲的手,“母妃,是儿子自己要来。他们不敢拦,也拦不住。母妃莫要责罚他们。” 千般阻止还是未能阻了他见这个女人,荣皇贵妃恨恨地看了一眼的奴儿,扶着儿子慢慢地往前走,“母妃扶你坐下。” 谁知东里裕阳却轻轻推开荣皇贵妃的手,在她脚下跪下,“儿子生病,是自己身子不好。”他看了一眼奴儿,眼神十分苍凉。 “与她无关,还请母妃莫要为难太子妃。” 第八十七章:请罪 无边的黑暗。 奴儿环顾四周甚至辨不清脚下所踩的究竟土地还是玉石青砖。她仿佛置身于一片虚无之中,像无主孤魂漫无边际地飘荡着。 倏忽,远方突然亮起一阵耀眼的光芒。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奴儿站在光亮之中。奴儿慢慢走近,那个身影是娘亲。 “娘!”她大声呼喊。 女子缓缓转身。果然是娘亲!奴儿大喜。娘亲笑着冲她招招手。奴儿欣喜万分地跑向娘亲,然而就在扑进娘亲怀里的那一刻,原本和蔼的娘亲突然变得狰狞。 眼前突然出现父亲举剑杀子的场景,她的心头一惊。她猛然睁眼,惊起一身冷汗。 “娘娘您醒了!”守在床边的新眉见奴儿立刻欣喜地凑上前。 “新眉?”奴儿挣扎着坐起身,心口传来一丝疼痛。奴儿忍不住抚上胸口,眉头微皱。 新眉一脸着急地问,“娘娘可是有什么不适?” “谁送我回来的?” “是殿下。”新眉垂下头,颇有些懊恼,“都快那日奴婢没有将娘娘拦下。殿下闻讯带着怒气而来恰遇见娘娘浑身是血。直接便带着娘娘回了东宫。” “娘娘伤及心脉,饶是有薛太医前来诊治,也已经昏迷了七天了。”新眉看了一眼奴儿,有些话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奴儿,许是看出了她的吞吞吐吐,奴儿道,“不必忌讳,有什么便说罢。” “娘娘,这七天,太子殿下可是一次都没来瞧过您。底下的人虽说不敢克扣正妃的东西,可是到底不比原来恭敬。而且。”新眉突然止住话题。 太子不来看她想必是因为她不顾身份到咸福宫见了八皇子,这一点她能理解,也想得到。可看新眉这样子,似乎还有比太子动怒更糟糕的事情。 “而且什么?”奴儿沉沉问。 新眉不敢看奴儿的眼睛,吞吞吐吐道,“而且,宫里又送来了五位美人。其中寿康宫出身有两位,正阳宫出身的有一位,皇贵妃也送来一位给东宫赔罪。” 直觉告诉奴儿,新眉提及的前四位都并不算得什么。东宫本就缺女人,太后皇后往东宫送人并不稀奇,身为太子妃,奴儿自然会十分大度地善待众妾室。只是…… “还有一位出自何处?” 新眉的头埋得更低了,她小声嗫嚅,“出自龙阳殿。” 什么! 奴儿的右手紧了紧,她心中顿生一种不祥之感。元安帝一向重视于她,而她又是他亲口定下的大夏未来国母。如今,他往东宫送来一个美人,不是想用这个美人来博得太子宠爱,而是想以这个美人来警告奴儿。 警告她,皇室的尊严不容侵犯。没有任何人可以*皇家。要她本本分分地做好太子妃,做好皇后。与八皇子保持距离,不要让大夏的皇室蒙羞。 奴儿不敢想象,若是自己再与八皇子扯上任何关系,且不论太子,元安帝会如何对待她。原本她所依靠的就不是家世背景,而是元安帝心中对母亲的愧疚之情。人心易变,在权势和利益面前,所谓的感情就变得不堪一击了。 见奴儿久久沉默,新眉苦口婆心地开口劝慰奴儿,“如今东宫的女人多了,娘娘若再像从前那般不争不抢,假以时日只怕会被那些野心勃勃想要取代您的人骑在头上撒野。娘娘您要记住,太子的宠爱才是您的倚仗,诞下嫡子才是您日后的筹码。” 这些道理,新眉懂,奴儿岂会不懂?她闭上眼,下定了决心,自觉不应该再如此下去。思绪重回,奴儿转而问道,“本宫病的这些天可有谁来探望过?” 那日她大闹咸福宫的事情想必现在已经传遍了整座皇宫。多少人等着看她这个尊贵无比的太子妃从云端跌入泥尘呢。众人都以为太子妃与八皇子不清不楚,就算空占着太子妃的位子,那也是个不得宠的怨女罢了,谈何能走到皇后之位。 现在这形势,愿意不避嫌地来看她的人,必然对她还是存了几分关怀的。 新眉仔细地回想了一番,掰着手指头数到,“建安侯、陆府、福柔公主、六皇子。额,还有皇后娘娘。” 也罢,这里头总归有那么一两个是真心的。奴儿咳了一声,新眉立刻机灵地去取了一杯茶水来。奴儿长舒一口气,“本宫的身子已经大好。再过两日就让那些新人前来拜见请安吧。” “殿下那儿?” 奴儿笑而不答,而是起身吩咐侍女给自己换上一身素缕撒花樱花青袍。略施粉黛后,连头发都未挽起。便只身去了太子的书房请罪。 竹远、竹清看到素衣而来的女儿顿觉得一惊。一惊太子妃的身体好的这样快,二惊太子妃会主动来找殿下,三惊太子妃素衣之时的容貌比往常盛装的模样更要美上三分。清丽之中眼角眉梢之间自带风情,天生的媚骨,偏生出一种距离冷漠之感。 “参见太子妃娘娘!” 奴儿点头算是受了他们的礼,她哑着嗓子说道,“本宫今日身子好了,想来见见殿下。烦替本宫通传一下。” 竹远抱手,“臣这便去,还请娘娘稍候片刻。” 竹清不似竹远那么严肃刻板,他见太子妃眉宇之间并没有戾气。便主动开口说道,“娘娘能来见殿下,想必殿下心中自然欢喜。” “你又不是殿下,又怎会知道殿下的心意。”新眉努努嘴,嘟囔道。 竹清先是愣愣,随即笑道,“臣在殿下身边伺候许久,殿下心里看重娘娘,娘娘难道不知?新眉姑娘对娘娘就这么没有信心?” 新眉扬头,“谁说的。我家娘娘自是这天底下难能的貌美又贤惠的女子,自然不是旁人能比的。” 奴儿轻飘飘地瞥了一眼新眉,新眉便立刻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低下头。也不知怎的了,每每同这个竹清说话总要与他杠上。 半晌,竹远出来,“娘娘请吧。” 走进东里弈的书房,淡淡香味席卷而来,东里弈此刻正慵懒地半坐在罗汉榻上,一手支着头,一手拿着书卷。他只着了一件宽松的中衣,只松松垮垮地打了一个随时会散掉的结,半露胸襟,让奴儿脸上闪过一抹绯色。 她稳稳心神,一丝不苟地跪下,“臣妾有错,特来请殿下责罚。” “我倒是不知太子妃也会服软认错。”东里弈的冷嘲热讽并没有让奴儿气恼,反倒让她越发陪着笑脸说道,“殿下,臣妾不该去咸福宫,不该去见八殿下,不该与皇贵妃娘娘起冲突。臣妾已然知错,还请殿下责罚之后,不要冷落了臣妾。” 东里弈重重的放下手里的书卷,他的视线看向奴儿,沉沉开口,“看来太子妃实在没有认真思过,说了这么多,最错的地方却没有说出来。” 奴儿想了想,又道,“臣妾辱没了皇家尊严,使皇室蒙羞,是臣妾的错。” 东里弈的目光又沉了下去,奴儿暗道不妙,立刻又道,“臣妾,臣妾不顾身份在宫中奔跑,丢了东宫的脸面,是臣妾的错。” 东里弈起身走向奴儿,他伸手勾起她的下巴,“这些都不对。” 他俯下身子,在奴儿耳边吐气道,“你最错的,是用金钗刺心,伤及自身。” 奴儿目光一怔,心中突然有些酸涩。这还是第一回有人心疼她胜过于心疼名誉尊严。上位者大多如此,随意一句话,就能让人心生感动,无语凝噎。 奴儿的眼眶有些湿润,她翕动嘴唇,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看着面前这个高傲的男人。他喜怒不定,动辄暴躁发怒。可是不可否定,他却是真正知道她需要什么的人。 许是受不了奴儿灼灼的视线,东里弈松手移开目光,嘴硬道,“我说过嫁给我你就是我的人。我的东西别人一向碰不得,损伤不得,便是你自己也不行。” 奴儿苦笑,这样霸道的话大概也只有他这样桀骜的人才能说得出口吧。她点头,顺着东里弈的话说道,“殿下说得甚有道理。” 她冲东里弈明媚一笑,又道,“臣妾以后不会再做这样的傻事了。因为该换的东西还清了,也就再没有什么牵绊。”奴儿笑着问,“殿下可是不生气了,臣妾可否起身了呢?” 东里弈这才发现她原来一直跪着,见他不说话,奴儿便壮着胆子自己起身。奴儿走上前,像一头温顺的小绵羊一样轻轻地抱住东里弈的腰,软软糯糯地唤了一声,“殿下。” 第一次被她如此主动的温柔以待,东里弈显然有些意外,他抱住奴儿,轻轻拍拍她的背,“日后私下莫要唤我殿下,唤我君凛可好?” “君临?” “是为人君子,凛如寒山的君凛。”东里弈颇有耐心的解释道。 “是殿下的字号?臣妾怎么没有听说过呢?”奴儿不解地问。 东里弈笑了笑,仿佛忆起很久远的事情,抱住奴儿的手紧了紧,缓缓开口,“幼时乳母曾这样唤我,亲切些。” 奴儿不知,东里弈不是他,东里君凛才是与她拜堂成亲的男人。 第八十八章:美人魏氏 夜里东里弈抱着奴儿一夜安眠。 翌日晨,奴儿从床上懒懒地起来。身侧的床位已经空了,想必东里弈是一早便去皇宫上朝。奴儿伸手摸摸了空出的床被,床被上已经没有他的温度,可是奴儿却觉得掌心暖暖的。 昨夜东里弈出乎她意料的十分安稳,抱着她安安静静地睡了一晚上。而她也是第一次如此心安地躺在一个男子身侧,她也不知这份心安从何而来,大概是因为这是她拜过堂喝过合衾酒的丈夫吧。奴儿如是想。 她眼角微扬,眉梢上带着连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惬意,她伸手掀开垂幔探出头唤了一声,“新眉。” 新眉一脸欢欣地端着手走进来,“娘娘醒了?可是要用早膳。” 奴儿见新眉笑得一脸春情,仿佛昨夜与太子共眠的人是她一般。奴儿用手杵杵她的脑袋,“你今日倒是高兴得很。” 新眉摸摸额头,“看着娘娘好,奴婢心中自然最是欢喜不过。今日天气正好,娘娘用完早膳可要去景园里纳纳凉?” 奴儿起身赤足从床下,她走到妆台之前坐下,细细地打量着镜中的人儿。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好好的看过自己了。 她这才发现,镜中之人早已褪掉原来的稚气,生得亭亭玉立,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一股风情。连当年艳绝盛京的陆银华与如今的她相比也逊色不已。何为媚骨天成,大概书中说的人便是她罢。 她拿起妆台上的一支玉兰银簪戴在发间,只见镜中妙人儿顿生出一股清冷高贵,仿佛一朵盛世莲花。新眉凑上前,“这银簪戴在娘娘头上才算是没有埋没它的芳华,娘娘今日不如就簪它?” 奴儿看了看,将玉兰银簪取下,重新从奁盒中拿出一支红珠双绕牡丹金步摇稳稳落落地戴在发间。 骤然间清冷消退,只剩下雍容华贵和不容侵犯的高贵。奴儿看了一眼新眉,淡淡开口,“玉兰虽好,终归遗世脱俗。本宫生于红尘,免不了要世俗一番。否则若本宫愿做玉兰,昨日又何必前来请罪。” 一语点醒新眉,是啊,身为东宫太子妃端的是雍容大气、华贵不凡。一支玉兰未免太过小家碧玉,难等大雅之堂,唯有这牡丹天姿国色,百花之王,才是东宫太子妃应有的点缀。 新眉笑笑,拿起玉梳轻轻地为奴儿理顺头发,“是奴婢考虑不周,娘娘教诲得好。” “在本宫身边自然要多学些东西,要懂得随机应变,拿捏分寸。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奴儿对新眉肯定一笑,新眉心中暗自窃喜,这还是她第一次被主子这般夸奖。 “好了,东宫里来了这么多新人。原想寻着机会让她们来请安见见,既然今日天气大好,便下去传令,就说本宫邀各位姐妹纳凉赏花。” 新眉点点头,很快就明白自家主子的意思。主子这是要见见那五位美人,瞧瞧是不是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人。然而她心中却有一丝忧虑。 这五人来头都不小,样貌生得虽说比不上主子风华绝代,但也说得上是盛京贵女中的佼佼者。主子昏迷这七八日,里头就已经有一个王美人被太子召幸,封了宝林。 这些话新眉从没在奴儿面前提过,但是新眉知道,主子不说并不代表主子不知道。要知道自家这个可是一个无所不知的主儿。 心下的疑虑打消,新眉立刻出去寻了南霜进来伺候,自己便带着若灵下去准备今日景园赏花的事情。 吃过午膳,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奴儿便带着新眉、若灵前往景园。她故意挑在这一时刻比定好的时间晚了一刻钟。她姗姗来迟,就是想要看看这五位美人心绪如何。 谁料走进景园,原本脑海中的斗嘴场面并未出现。五位美人中来了四位,连秦鸢也来凑了热闹。只是这在座的几人都自顾自的喝茶、玩帕子,愣是没有相互交谈的,场面显得十分冷清。 秦鸢无聊地看看四周,看到奴儿后立刻欣喜地起身行礼,“妾请太子妃娘娘安!”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跟在秦鸢后头道,“妾身给太子妃娘娘请安!” 奴儿搭着新眉的手缓缓走到东方的石椅缓缓落座,她微微抬手,脸上带着平易近人又不失气势的笑容,“都起身吧。” 众人落座之后,奴儿的视线不经意间扫过众人。果然啊,宫里送来的人都是顶好的。环肥燕瘦倒是都齐了。各有千秋,各有娇容,让奴儿也不禁在心头默默地感慨一番太子好艳福。 这么多的美人日日环绕身侧,便是奴儿瞧着也赏心悦目更何况是太子。 视线落到空位上,奴儿刚想开口问,就听见假山后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一个俏生生的粉衣女子翩翩而来。不同于其他四人的沉稳,这位美人看上去十分地高调张扬,奴儿瞧着颇有几分自己的影子。 “魏美人,你来迟了。”唯一得了太子召幸的王宝林淡淡地开口。 这位魏美人便是龙阳殿送来的人,也就是元安帝送来警告奴儿的人,换句话来说也是元安帝送来让奴儿有了一丝危机感的人。 美人魏氏,名清越。虽唤清越,然则人却不是那么清澈,她肆意张扬,进府当日,所有美人皆身着紫红喜服,披紫红喜盖头,本应坐在床帐之中彻夜等待太子,谁料独她一人自己掀了盖头,明目张胆地自己安置,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日,又穿着自己做的衣裳,在府里溜达了一圈,一个上午的时间便让东宫的所有人都记住了美人魏氏。 奴儿瞧着她,恍惚之间仿佛能看到过去在皇宫里生活的自己。元安帝寻了一个和她相像的人是想告诉她,若她不识趣,自会有和她相似的人顶上位置。 奴儿心中不免感到寒凉。原本元安帝这些年的宠爱让她觉着自己弥补了年少时所缺少的父亲关怀。谁料……她自嘲一笑,皇家凉薄,明知如此,自己却偏偏还要相信,被虚无的东西迷晃了眼睛。 与其去要那飘忽不定的皇宠,倒不如自己看准时机,将权柄牢牢握在自己手中来得牢靠。 “妾身来迟了,太子妃娘娘宽容大度,想必是不会怪罪妾身迟到的这片刻吧。”魏清越嫣然一笑,让奴儿身子一震,她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 她心中隐隐约约有一种预感,这个魏清越将来才是她最大的敌手。 “魏美人迟到总要有个理由罢。否则在娘娘面前,你未免也太过失礼。”秦鸢扬着声音说道,她今日来就是为了杀鸡儆猴,免得这些个貌美的女人仗着一点姿色日后踩了她去。 魏清越掩嘴轻笑,“正是因为对娘娘恭敬,妾这才来迟了。” 奴儿挑眉,“此话怎讲?” “妾第一次见娘娘,心中难免紧张。妾想要以最得体的一面面见太子妃娘娘,所以在寝殿之中挑选衣服错过了时间。妾有罪,请娘娘责罚。”魏清越先是说明白了迟到的缘由是因为挑选服饰,足以见得她对这个太子妃的重视,然后再跪下请罪,这是逼着奴儿恕她无罪。 又是一个杜长歌,且心思比杜长歌还要缜密。奴儿面上未表露出丝毫情绪,仍旧端着笑脸,“魏美人有心如此,本宫又怎会怪罪?且落座吧。” “谢娘娘!”魏清越挑衅地看了一眼秦鸢,落落大方地在秦鸢身旁空着的位子坐下。 秦鸢脸色有些不好看,却也隐忍不发。见无人说话,也不能冷了场子,于是奴儿开口道,“今日是本宫与诸位妹妹第一次见面,前些日子本宫一直病着,妹妹们嫁进东宫也未曾赏赐,今日特意备下五件头面,让诸位新来的妹妹一人挑选一套。” 说话之时,新眉已经挥手让侍女们端着头面上来。秦鸢看着这华美的首饰,眼中不免露出丝丝嫉妒和不满,奴儿笑着转头看向她,“有了新人自然也不能忘了旧人。本宫也备下了两套衣裳,底下的人待会儿自会送到景深阁和伊兰轩。” “娘娘有心了。”秦鸢连忙谢恩。 “好了,也不知几位妹妹喜欢哪一套。”奴儿看看无人,没有一人愿意做第一人,于是便点了最左边的王宝林,“王宝林,就从你先开始吧。” 太子妃开口,王宝林自然不能推辞。她起身挑了一套中规中矩的累金丝双绕头面。接着是美人尉氏选了一套最为素雅的青菊竹节头面,这位倒是个清新脱俗的美人,与世无争啊。 紧接着便是奴儿最为在意的魏清越。她在剩余的三份头面中犹豫几番,手指本已停在华灯初上头面,却又转而移向一旁的并蒂双莲头面。 “看来魏美人是想与殿下成为并蒂莲花呢。”秦鸢的眼神晦暗不明。 魏清越笑而不语,重新坐回自己的位子。她看向卫奴儿。似乎眼中有一丝淡淡的微笑。奴儿微微皱眉,这样的魏清越她看不透,越发觉得自己是否应该找个机会将她除掉,永绝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