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之刺》 一 豪雨白衣 已经过了立秋,天气还是一样的热,但下午总算已经闷下来,一场暴雨势在必行。 行人寥落的道口有一间小茶棚,因为这天气,难得地聚起了二十来客人,将冷清的铺面撑得满起来。这其中有一名拄着长幡的道人,也寻了个贴近里壁的位置坐下。 道人年纪并不大,决计没超过三十,手上持的长幡上毫无新意地写着“铁口直断”四个字,显然是个算命的。一身道服是少见的素白,显得不那么吉利,想来生意也好不到哪里去,但茶棚的主人好像认识他,见到他,打了个招呼,道,道长又来了? 青年道士便也回以友善的笑意,道,最近都在这一带行走。 正说着,忽然霹雳一声,雷电鸣亮,两人不自觉都去看外面。外面的天不知何时已变得夜般漆黑。茶棚里还未及点起烛来,主人家的内眷手里一个火折子好不容易点起来,却被风吹得难以辨明,她只好差了小孩将蜡烛拿去里面灶间火点着了,再出来点了油灯,方保得室内仍可见物。 毕竟棚子亦是简易的建筑,风雨极厉时,在里面如同听山呼海啸,直如万江奔腾,洪水暴发,要把这小小藏身之所整个掀去一般。但毕竟落雨爽快,便有人喜欢就着门边细缝,品那雨粒击面的凉意。 门却忽地一开大,那人猝不及防,脸上就被兜头泼了盆水也似,哇地叫出了声来,踉跄向后退去。门外正进来一个人,昏沉雨雾中只见一团极高的黑影,头肩身都分不清,但细看之下,才发觉是一个人背着一件极大的背囊——那背囊里应有匣子一类的长方硬物,高高耸起,比那人的头都要高出不少,两边比那人亦要宽出许多。 那人见面前有人一脸狼狈,只轻声说了句,对不住,便松下背囊,觅席而坐。茶棚里一时却没了声音,便算先前未在意门口的人,此刻也已瞪大了眼睛。 这竟是个年轻女子,背囊取下,她高挑纤细的身材也便显现出来,只是室内昏暗,样貌却看不太清。 她也是一身白色,角落里的道士便多看了她几眼。女子被雨淋得不轻,就算有那背囊遮护,也几乎是透湿,衣衫已紧紧贴在了身上。茶主人不敢多看,只将壶交予了自家女人,道,去,去给她添个茶。 女子同桌已有人先凑了上去,道,姑娘怎么一个人背这沉重的东西赶路? 见女子不答,他略感尴尬,待茶家倒了水,又道,大雨天的,是该喝口热水,小心着了凉——这身衣服要不要换一换? 他说着衣服,眼睛便不老实地向那女子身上乱看,只看得喉结都滚了好几滚,却听角落里忽有人发笑。他便转头去看,见是个道士,不觉狠瞪他一眼,以示恐吓。 道士见他看自己,收敛笑意正色道,这位爷来算个命吧? 那人自是根本不理他,便又回转头要与那女子继续搭话。那女子却喝着茶,任他说什么,只如未闻般不动。 角落里便又传来招徕声,那道士又道,这位爷,姑娘不理人,留着徒然无趣,还是来算个命如何? 这人正没好气,便将桌子一拍,立起身道,你这女人莫不是聋子,休要不识抬举! 茶客中也有仗义的,便指那人无赖,要来教训,却被身边人怕事拉回,两个人反自争起来。青年道士正在边上,便劝道,两位莫争,看那位爷面相,今日恐是霉运当头,原想喊他来消消厄,他却偏是不领情,这会儿我们也便不必着忙了。 他要霉运当头,恐就是要老子揍一顿吧?那路见不平的茶客见他已经伸手要去模女子下巴,不由握拳。 话音刚落,却见那无赖不知怎的,哎哟一声跌到了地上。看不出是撞到了还是怎样,他捂着小腿,竟痛到打起滚来。众人初时还是惊愕,但随即却都只感一阵惧意涌出:他的右小腿上渐渐渗出片血来——究竟是热天,裤子单薄,不多时整个小腿上都已红了。众人听他一下子嚎得凄惨,都觉头皮发麻;而看那女子,却仍似浑然无觉一般,淡淡然顾自喝着茶。 看这架势,明眼人也都知道该是这女子下的手,但何时、如何下的手,却委实没人看了清。这一下棚中又是鸦雀无声,灯火摇曳中只觉外面无穷无尽的“哗哗”大雨声愈发清晰响亮,好似永远不会停止。 还是道士先站了起来,走去将那无赖小腿上裤子卷起。你嚎个什么。他说道,不早点止了血,恐霉运更大。 他便干脆将他裤腿扯下来裹缠他伤口,末了,那无赖仍然在嚎,却是声息弱了些。 若是能动,你还是快走吧。道士十分好意。 这人不敢再怠慢他的话,起身用左脚跳着,一跃一跃地去了雨里。 白衣女子这才看了道士一眼,那冷冷的眼神只如一个警告:谁要你管我的闲事? 道士却不以为意,转身走回角落去了。 围观众人的弦却仍紧绷着,整个茶棚间仍是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不知过了多久,气氛才松弛些,说话的人多了起来。 有人向道士窃窃私语细问方才的事情;茶主人则加紧了收钱,因为很明白雨势一缓,这里大部分人怕是要立刻闪人。 道士与人说了没几句,便觉边上站了个人。他停了口,抬头见是白衣女子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便道,姑娘,我正替这位公子解卦,旁人听了恐不适宜,还请…… 但对面那人早已吓得站起,结巴道,我不算了,不算了,这便走…… 道士也便无奈,只听那女子冷冷道,你要不要替我也算算,看看我有没有霉运当头? 茶主人在一旁对道士投以同情一瞥,默然转身走了开去。众茶客虽然不动声色,但心中都在猛跳,个个竖起耳朵想听听两人要说些什么,更担心那女子何时又要出手,给那道士好看。 道士闻言却是一笑,道,有生意上门,岂有不接之理。姑娘请坐。 女子落座,目光只是向身周一扫,邻近几桌刷地都退了开去,一下子在这两个白衣人周围空出大半个圈。道士不禁笑道,是该如此,算命时本不该有旁人打搅。 女子与他目光相视。面前的人长得还算正气,神情不温不火,让人一时真难以心生恶感;道士却也在打量她。她也称得上是个美人,就算被雨淋得如此,却竟凭一份傲然之气硬生生压住了一身狼狈,叫人不得不感到凛然。 他便开口道,姑娘刚才说是要推运,敢问近日可有什么不顺之事? 女子面露轻视之色,道,你号称“铁口直断”,我有没有不顺之事,莫非你算不出来? 道士解释道,姑娘恐误会了。其实运势之事,原是时时不同,凭空无故算算运道,无稽亦无用,所以是想听听姑娘近日是否有些什么要紧事情,我才好看看怎样给姑娘推运最为有利。 女子哼了一声,道,夸夸其谈之徒,不过是给自己招摇撞骗寻些理由。 道士听她说自己招摇撞骗,心里究竟还是略有不悦,道,贫道算术的确不精,但若推算不出,最多是不算了,还不至于胡诹骗人。姑娘如果不信,我们尽可各走各路,何必强要来砸场子。 女子冷笑道,原来道长也知道各走各路,不该胡乱砸人场子。 道士知道她是因了方才的事情寻碴,便道,他不过看了你几眼,你便将人伤至那般——他不是你们习武之人,你可知这伤于他来说…… 话未说完,他心中忽然一惊,下意识伸手便向侧一抓,一股裂肤剧痛顿时传上来。 围观的众人听不清两人说话,也未看清女子的任何动作,但是道士这忽然一抓的动作之下,他们却看见了——道士将手抬上来,带上来的是女子原本放在暗处的手,而两人的手之间,紧紧绷着几道细至几不可见的丝般细物,在烛火跳跃间,忽明忽暗地反射着光亮。 道士的手似乎没有抓准袭来的细丝,那丝线在他臂上缠了数道,看起来锋利异常,在女子微微用力之下,已嵌入他肌肤,臂上有血流了下来。 女子目中露出不屑,道,你敢在此挑衅,我只道是深藏不露之高手,看来不过尔尔。 道士却苦笑道,我不过是个算命的,姑娘高抬贵手吧。 好啊。女子冷笑。算命的,你若能说出我三件不为人知之事,我便放了你,否则便是你招摇撞骗,废你一手,算不得冤。 道士无奈道,那烦请姑娘将生辰八字见告,不要说三件,三十件都能说得出来。 怎么,没了八字,你就算不出来?女子蔑然看着他。 学艺未精,只能挑有把握的了。 女子手上一紧道,你便承认了自己是个骗子,看在你还不算罪大恶极,我也便容你走了;若是继续满口说辞…… 道士手臂吃痛,忍不住打断道,你是习琴之人,不好好爱惜琴弦,却用来伤人沾血,岂是习琴之道! 女子似乎微微一惊,手上一松,随即又一紧,道,好,你认出这是琴弦,猜我习琴,这也不难——我便算你说对一件事,但还有两件。 不是因为琴弦,是因为你的指甲。道士道。 女子向自己指甲看了眼。她的指甲始终修剪在不长不短,这原是习琴所需。她随即目光回视道士,道,便算你说得不错——这也并非因为你能算命推运,不过是从旁的事情推测而来。 姑娘又有所不知。要算命推运之前,原该对万事细察入微,这亦是必修之学。学到精处,一眼即知人境遇运命、过去未来,那方是最高之境,只是我如今所学却差之尚远,不过看出姑娘习琴而已。 倒也未见得。女子少见地微微一笑。你至少还推得了方才那个人要霉运当头,只是不知你推得自己今日这运没有? 自己的命运,原是算不得、推不得的,至于方才那个人——只能说他太没眼力,寻常人见到你背那般东西进来,都该猜得到必非常人。 他说着,目光也转去那被留在原座的背囊上,忽然似乎呆了一下,喃喃道,莫非你是……泠音门的人? 他说完,才把目光转回到白衣女子脸上,却见她脸色已经变了,人霍地离座站起,也因此那琴弦拉得更紧。 道士见她表情,便道,我不会又猜对了? 你是什么人?怎会知道泠音门?女子面色严肃,语声隐含威胁之意。 泠音门……很奇怪么?道士反问。我曾听我师父说起过,说他有幸听得泠音门一位大师演奏五十弦琴“七方”,那琴音实是世上最不可思议之音。刚才说到你习琴,我便想你应会随身携了乐器,但看那背囊巨大,我便思及那名叫七方的琴,所以便有此猜想。 你师父又是什么人?何时、在何地,听我门中何人弹奏过?女子仍旧惕然。 算命小道的师父……自然也是算命的。道士回答。至于何时何地……他没仔细说,总之应是数十年前的事情了,那弹奏之人该是女子,与他年纪差不多,算来应是姑娘的师父、师祖吧。师父年轻时便云游四海,也许恰好遇见令师尊也未可知。 他一只手在这女子弦下,回答起来不可谓不详尽,以至于这女子也实在没有什么毛病可挑,只好哼了一声又坐下了,道,好,还差一件事。 道士面露难色道,真的不能通融下?姑娘这根琴弦掐了我这么久,难道还没解恨? 你这是求饶?女子的神色重又转为冷蔑。我早说你承认自己是个骗子,我便也饶过你,但你既要逞口舌之快,恐就要受此皮肉之苦。 道士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那好,那恕我直言请教,姑娘今年,是不是刚失了至亲? 白衣女子双目圆睁,瞪着他看了半晌,方定定地道,你这次又是怎知? 你穿了一身白衣,难道不是在戴孝? 哼,若穿了白衣就是戴孝,你岂非也是? 我的确在戴孝。道士答道。 女子语塞,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 外面雨声已弱,已经有人立起要走;就连爱打抱不平的客人,在同伴一催再催之下,也还是离去了。只有极少数人留着,想看看这二人对峙究竟要如何收场。在旁人看来,那两手数弦始终悬在空中,但道士臂上的血一点点从袖间渗出来,显然该是处了下风。只有目光是平行的,他不像有退缩的样子。 但他自己觉得出来,弦上有些松了,正如外面这渐亮起来的天。疾风骤雨已然过去,女子的敌意显然也有些动摇。 我若真说对了,姑娘的这根琴弦,可以收走了么?道士说道。 女子长身站起,手上没看出明显的动作,但弦已倏然消失。今天便先放过你。她提高些声音,随即又放低:但你说的,也并不全对。 哪一句不对?道士问。 那琴——不是五十弦。女子道。 哦?道士有些意外,向那背囊看了一眼。那是……? 琴匣是那个琴匣,但里面装的,不过二十五弦。 道士略有疑惑。为何会——若是如此——七方琴又该装在什么匣子里? 早就没有七方琴了。女子道。琴身二十几年前就已破半,分为两边二十五弦,我自小所习,最大也不过二十五弦;五十弦琴,哼,说来我还不如尊师,连那琴音都没听过,遑论弹奏。 道士微微皱眉。他想问为什么要将琴身破半,又想问破半又如何成琴,更想问另外一半去了哪里——但他知道这是旁人门中之事,她若不说,再是好奇,也只能不问。 他便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受教了。 女子却又偏身下来,低声却不无胁迫之意,道,你最好记住,泠音门三个字,在谁面前都不要提起。若然我知道你向任何人透露了我的身份…… 她没再说下去,留下一个不无阴狠的表情直起身,回身去背起那装着琴匣的背囊。直到她走到了茶棚门口,道士跟前的桌面才忽然擦的一声,断落下一半来。 琴弦之利,简直已是寻常刀剑所不能及,那断裂之处整整齐齐,就像豆腐一般光滑。 茶棚中留下的数人都是目瞪口呆;等到醒过神来,女子人影早已不见。 几个人连忙跑过来,不迭问道,你们说了那么久,说了些什么? 道士的脸却有点扭曲起来,道,能不能劳驾诸位,先关心关心我的伤? 茶主人咦了一声。因道士一直面色平静,他虽然见他袖上带血,但以为并无大碍。谁料道士现在却显然痛得极了的表情,握住左手腕,好像连动都不能动。 他忙掀起他袖子来看,不由倒抽了口冷气,道,你先别动,我取些净水来——这婆娘下手恁重。 道士已经连撕带咬地扯下袖子来,要擦臂上的血。几人都围过来,便有人道,看不出来你一个小小道士,还有两下子,适才竟吭都不吭一声。 若真有两下子倒好了,也还算她手下留情。道士自嘲着。 我总记得你是会些武的。那茶主人端了水来说着。不然怎么还能抓得见她那无踪无影的细丝——我是连见都没见着。 道士哈哈一笑道,我是学过武,但却比我算命的本事更不入流,抓了还真不如不抓。 你不是有把剑么?旁边一人指着他身后道。方才用剑砍了她细丝,不就好了。 那祈法用的木剑?道士笑道。 那人啊了一声,道,我忘了道士只有木剑。 一干人说着,倒也笑起来。 二 暮中风景 时日流转,伤势痊愈得很快,连同这天的记忆,都很快淡去了。白衣女子这样的人,不过是他遇到过的形形色色人物中的一个,昔年跟着师父算命时,看过多少稀奇古怪的面孔,遭过多少险象环生的场面,说起来,这女人,真也算不上什么。 但是师父啊,却已经不在了。 他在日暮时分到了江边凭吊。今天是师父百日之祭,他还记得小的时候,自己喜欢水,尤其喜欢师父带自己坐船,所以江——是记忆里与师父有莫大关联的地方。老道长刚刚过世的时候,自己曾一连几天不吃不喝,沿着江来回行走,只是不愿接受这般事实,而今三个多月过去,他竟也能在茶棚酒楼出入,学着师父以前的样子,与人谈笑了。 没有办法——虽然也想仿效孝子贤徒守墓三岁,可总还是要过活,只好将师父那面“铁口直断”的幡旗举了出来。 他自小出家修道,唯一的亲人只是这个师父,也知道自己必将同师父一样四海为家终此一生,但这孤独的日子忽然到来,他还是有深深的不习惯。 若说那天他为什么能猜到白衣女子也是服丧戴孝——其实当然非止是她那一身白衣。他只是嗅到她有一股一样的孤独之气,令他立刻断定她正处于和自己一样的“不习惯”之中。他不清楚泠音门的情况,但是看到那巨大的琴匣,也在心里猜想,泠音门或许不再有其他人了。 如果对她要有任何印象,就只剩下这点惺惺相惜的孤独。 江面平静得一点风都没有,巨大的落阳正从水波之上消失。似乎只是一瞬,天色骤黑,好像所有的罪恶都要一瞬间跑出,他便想起小时候自己害怕夜晚,师父便举着木剑,装作驱鬼杀怪的样子。现在想想,既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他只是默默地也将佩剑取下来,举到空中。 这是把木剑,桃木,据说可以辟邪,但是祈法什么的,从来都是师父亲为,自己是一次都没给人祈过。其实自己一直不太喜欢多说话或多动,反而喜欢那些需要坐下默默研究的东西,比如研究八字,研究星宿。这一直是师父批评自己的地方。那日竟然被白衣女子说成是“夸夸其谈”之流,他真要是欲哭无泪。 并不是要你夸夸其谈——他还记得师父清清楚楚地说过——只不过算命之事,并非你一人苦思冥想,便有结果,是需得与那命运之主人不断印证。尤在你所学未精之时,若你不问他,怎知自己所推是否偏颇?初时也许只偏了一点,但越推下去,却可能偏得越多。 他叹了口气。后来自己一直试着变得跳月兑好语些,性情确实明快了不少,但想想至今所学恐仍不及师父之三成,而且算命之类,只是道学中极小的一块,那些未能学到的,也只能慢慢研习师父留下来的抄本了。 至于,还有更多想问却没能问到的,想来是永远不会有答案了。这其中,包括他从小执着着的,自己的身世。他曾想推卦算己,但不知是否真有冥冥之意,每到计算自己,无论用哪种方法,能看到的,都只是一团雾水。 这世上有两个人,你是永远算不出来的。师父曾说。一个是自己,另一个,则是你最关心之人。 好了,自己的命,自己师父的命,看来是永远也不要想算出来了。他那时候是这般想。现在师父已逝,最关心的人,又该是谁? 他把认识的人排了一排,但是不晓得是否算的命多了,人的名字或脸,竟似乎都变成了一个个符号,没有半点情感可言,遑论什么关心。 对了,我曾有个义父。他又提醒自己。十几岁的时候,机缘巧合,师徒两人去了徽州一大户人家,这家的主人与师父相谈甚欢,而独子新丧不满两年,那时便要收留自己。师父好像也有事远行,就真留自己在那家住了大半年。那段日子确实是开心的,可是自己终究是个出家人,就算当了人家义子,长大了也没法娶妻生子,传承香火,所以后来师父回来,他便仍是跟着走了。 还记得那家姓顾,所以自己那时候的名字,是原本的道号加了顾姓,叫做顾君黎。除了义父,还有个大自己三四岁的姐姐,叫做顾笑梦,也待自己很不错。但是若说他们中的谁要是自己“最关心的人”,他也排不出来。 他后来没回去过;他也没脸回去。他现在当然明白义父当年的意思是要他还俗,但是他从来没曾想过那种可能。所以,换句话说,他不过在人家家里白吃白住了大半年,最后拍拍走了。 木剑还握在手里,剑柄上不合时宜地绑了个很复杂的剑穗。是了,难怪别人会没看出来这只不过是柄木剑。但这剑穗……是啊,这剑穗,是自己绝对不肯丢弃之物。 他便想起还有一个人。那个人,也是在顾家遇到的,也是偶然到顾家拜访的客人。那时候那人似乎是三十多岁,算来如今也该将近五十了吧。那人眼睛盲了,看不见,但听说也算是个有名的人物——对了,他姓夏,这剑穗便是他给自己的。 他想起来他姓夏,不知为何心里就舒服了些。那时候和这个姓夏的长辈,聊得倒是出乎意料地开心。他心里暗暗地想,我现在最关心的人,便定作是他好了。 可是下一刻,他却又陷入莫名的难过。我关心的人,却恐怕早忘了我这样一个小孩;十几年过去了,我连他是否活着都不知道,又在关心些什么? 像是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他望着已然漆黑的江面,只觉得这个偌大的世界,真的只有自己一人。 三 亲深缘浅 山头升起的亮光带着点雾气,并不猛烈,这应该是个阴天。君黎背光坐着。江边没有什么人,他也就这样坐了一夜。一整晚上的沉郁,到天明好像稀释了些,却并不足以让他立刻雀跃站起。 他还是多坐了一会儿,思索着下一步要去哪里。 若行路没有目的,难免会像这样,时不时产生些茫然无助的消极之感。自然,道学本属消极,但——究竟自己还没得道成仙,若不鼓动自己多想些积极之事,恐怕得道成仙之前,就要先窒闷死了。 要不要回顾家看看呢?他心中暗道。就算不回顾家,去那里附近打听打听他们过得怎样也好。 主意既定,他才真觉心头明亮畅快起来,起身拍了身上的尘,举幡离开。 徽州路途倒也不远。君黎逐日行近,心里却也愈发忐忑。自己的义父,算来应该是六十好几了,不知是否身体还无恙?笑梦姐姐想来早已出嫁,多半是见不到了?还有嫂子——那带着丈夫遗月复子的嫂子滕莹,不知道如今有无改嫁?那个婴儿现在应该已经长大了,却根本不会认得我吧? 他这样想着,就站住,想起了师父临终前才终于说出的那四个字: 亲缘浅薄。 师父说我亲缘浅薄。他在心里苦笑。直到那最后一天,他才这样对他解释始终不肯告诉他他身世的理由。他也给他讲了很多故事,他小时候的故事,几乎是所有与他身世相关的故事,除了——身世本身。 为什么说我亲缘浅薄?他追问他的师父。从字面上,他当然明白这四个字的意义,但是,他从不相信这种命系会落在自己身上。 但师父的回答却很肯定:你命里注定如此,在你刚出生没几个月,我便看过了。 原来师父……是看过我的命的。他低声地说。他心里一直以为自己与师父相依为命,自己算不了他的命,他也算不了自己的,却忘了在收自己为徒之前,他早可以看清自己一生。 若非看你是这样的命,我大概也不会强要将你收走。师父又道。你是家里长孙,若非后来种种事情都证明我所说不错,你家中长辈,怎肯忍痛舍弃你。 我小时候出过什么事吗?君黎问。 你肚子上不是有道疤么,你曾问过我来历。师父道。其实,那是你小时候得的一场怪病的结果。 什么样的怪病?与“亲缘浅薄”,又有什么关系? 二十多年前我路过一户人家,看到一名少妇抱着婴儿在门口哭,便上前问出了什么事,她说孩子得了怪病,病得很重,四处重金求医都无人能治。我便好奇想看看什么样的孩子那般命短——那便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了。 然后呢?君黎迫不及待。 你脸上隐隐然是有些早夭之相,但竟同时也有与之相反的征兆,着实令我好奇。我便看你病症,只见你肚子涨得鼓出来。那时我心生奇想,便对你母亲说,若信我,就给我碗水,我试试治你——但若你不幸而死,也不能怪我。你娘想来也没别的法子,就取了碗水给我。我喝了那水,将碗敲碎,以碎片划开你肚子,你肚里就流出黑血来。 君黎听得有些悚然,这竟是自己的故事,想来匪夷所思。 那我便因此而得救了?他问道。 看来是奏了效,你身体没出几日便好起来。你家里长辈为谢我,便邀我过去,盛情款待。我对你的运命好奇,便还是去了——你父母不疑我有别的目的,便将你的姓名八字、诸种详情都告知了我,要我给你算个命——这个命盘,那日不看也便罢了。 老道士说到这里,沉沉地叹了口气。我没见过如你这般凶险的命盘,命中尽是大劫,件件都足以令你这条性命戛然而止,或者就是令你身边亲眷惨遭不幸。你父母、祖父母因你病愈都是兴高采烈,却不知那只不过是个开始。 君黎听得紧张,话也说不出一句。 我不忍就此告知你父母真相,自试着换法再推,结果亦是一样,只是偶然间试从你命中抽离至亲之属,竟见这命中就此劫数尽消,几乎可说是风平浪静。 所以,师父便告诉我父母,必须要我远离他们,避不见他们,方能保我平安——? 于那时的你来说,所谓至亲,当然便只是父母、祖父母,但你若留于凡尘,长大后尘世纠葛千千万,再要月兑身,恐已不易,所以你唯一解厄之法,便是出家。但这于你父母来说,恐要比原本的命运更为残忍——因为他们正以你为喜,珍你爱你,更逾己命。忽然你若离去,一世不得见面,于他们来说,与见你身死又有何异?我虽无凡俗之扰,却也知凡俗之痛,所以说了之后你祖父勃然大怒,拒不肯应,也在我意料之中。 我祖父不肯答应,后来又如何? 我当然也不能将你强抢走,况那时不过路人,若他们不信我的命断,最多是让你自生自灭去。我走时只说你后劫将至,不出一年,应能看得见,也便只有你母亲一人信了,追上来寻我,说信我必有化解之法,要我务必教她。 老道士说到这里,话题忽一转,道,你是否还记得你小时候,臂上一直戴有一只枯草梗编就的环? 记得。君黎点头道。师父还说那是我父母留给我的护身免厄符,害得——后来那草环被人捏坏时,我慌得都要哭。 老道微微一笑,道,那便是我那天交予你母亲的东西。 君黎一怔。是师父的? 其实不过是我先前可怜路边村妇,问她买来的粗糙织物。问我怎样化解——我尚不知那一劫要如何袭你,又怎知如何化解,只不过想着你家境好,吃穿都是精细之物,何曾接触过这等粗糙物品,也许这正是你所欠缺。你母亲便千恩万谢,将那草环去戴在你脖子上,后来这草环,竟也真的救了你一命。 真有此事? 你落了水。老道士答道。之前那病好之后约大半年,恐怕你家里人也忘了我的警告,在船上一时疏忽,你便落了水。那时已经日暮,水又大,你家中上下寻了你一夜都未有结果,几已绝望,到天明,却发现你一个小小娃儿漂着,四肢都泡得肿了,原以为是死了,却不料你脖子上那个粗糙草环缠住了水草,你动弹不得,却竟浮在那水上睡熟了。 君黎怔怔地听着,想着自己小时一直喜欢坐船、喜欢看水,倒不知道是不是与此有关。 我也是算着劫数要至,便又去你家附近,果然你娘早在等着我。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你家里人再也不敢不信我之前所言,我便又见了你祖父和你父亲,他们固然也仍是舍不得你,但若你离开他们便能平安,他们亦只能如此去做。那时他们还以为可以让你在附近庙宇、道观出了家,他们偶尔还可以看看你,但实际上,便算只是偷偷看看你,也一样会给你增厄。莫说是附近,便算是再遥远的地方,只要他们知道你在哪,就无法保证不会有一天念子心切,跑去寻你——唯一一途,便是由我将你带走,自此,四海为家。 他停了一下,听君黎只是沉默,便又道,你一直执着于自己身世,但你父母是谁、家乡在哪里,却是我最不想让你知道之事。如今你学会的东西也多了些,应能明白我这般做实是为你好。 君黎勉强点点头,道,我知道。随即挤出个笑意来,道,师父今天怎一口气与我说了这么多——往日里是连问都不让我问的,这意思是不是我如今定力已足,能算出师了? 老道士也微微笑起来。那是因为——我与你命中注定只能做这么一段时日的师徒,你便算是不出师,也非出师不可了。 君黎一时有点模不到头脑,道,怎么了,师父又要去哪里么? 师父今年有多少岁数,你知道么? 知道啊,该是七十六岁。 老道士点点头,轻轻叹道,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君黎,我修道数十年,终也是要有这么一天。 君黎听他这说法,才觉得有些不妙,慌道,师父身体康健,忽然说这个干什么?见老道只是微笑不语,一下有点手足无措,忙又道,我那什么家世、身世,我听都不要听,我几时说过感兴趣那些?如今这样多无牵无挂。 待我死后,你更无牵无挂。老道仍是笑道。 君黎发现自己又说错了话,可是听他真说了“死”字,他眼圈都红了起来,急急道,我现在就开一卦来看看,师父若不长命百岁、千岁,那便没道理了! 老道士便由他将器具都拿出来,一样样算,可是卦象模糊——君黎看了又看,却仍然只是一团迷离。是因为眼前的水雾,还是因为真的无法算清自己关心的人——他不知道;愈不知道,就愈着急,眼前的模糊就更重。 到最后,他只能把东西一扔,喊道,我便是不信! 君黎。老道士拍拍他肩膀。你小时候的事情,我也没有再多的可说,只是你仍是要答应师父——若将来机缘巧合,你还是得知了自己父母是谁,也不要去找他们,就当你仍不知道一般,就如现在一般——你能答应么? 这个……师父,这事情又有什么打紧,也不必非在今天说。君黎咬了唇,逞然不受。 我后来又见过你的父母。老道士恍若未觉他声中之颤。他们过得也是不错,后来也又再有了儿子,你倒不必为他们担心的。 我没为他们担心,我只要师父你莫要用这种办法试探我!君黎不知哪里来的盛气,一下站起身来。我已经说了不要听他们的事情,我一句都不要再听,师父你便不要再说! 老道士看他一双通红的眼睛,摇了摇头。到这般年纪,你仍如个小孩,求道之路,也许真的太难为你,但为求避劫,你也别无选择。好在你悟性还算好,跟着师父那么久,该会的也都会了,我倒不担心你一个人难以为继。 君黎一言不发。 你也不消觉得不公平,你孤独修道,失掉的东西固然是多,但总也有些旁人未能有的所得。若有一天你道行精进,便会发现看尽他人运命,再没有什么值得惊奇,也再没有人值你羡慕。 君黎在街心恍然抬头,才惊觉自己已经回想得太久了。师父的那些话他固然都记着,但是看到他溘然长逝,他能做的,也只是在心里呐喊一句“为什么”。 师父修道一生,却为什么从无一分一毫可能改变这最终的结局?我从此后要孤独地活着,活十年或二十年或三十年或四十年——就算看尽他人运命,我也算不出自己的阳寿。也许这样冥冥之安排,就是为了要让我活着,自己见证自己的一切,可是若最后都是一样的结局,活着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四 琴音泠泠 天气仍然保持着热度,如同夏天不肯离去,秋天无法到来。 他到了徽州。这地方很热闹,从淮北逃难来的,都喜欢扎堆在此,君黎看着人多,心情总算好点起来。 他没先去顾家周围,却去了个偏僻的酒馆——他还记得这地方与自己大有渊源,大概十八年前,自己那个视若护身符的枯草环儿,就是在这里被人捏坏的。 那天是两伙人在此打架,而他们一老一少两个道士算是受了牵连,不但算命没算成,还受了误伤。君黎至今还是有点后怕,那时自己年幼无知,看见有人开始动手,还拔出师父箱里唯一的铁剑来想帮其中被袭一方。 可是当看到旁人明晃晃的利刃开始向自己劈过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手足根本就不听使唤。若非有个人忽然从身后抓住自己手腕,替自己挥了几剑,恐怕自己那条命就不在了。 那只戴在腕上的手环就是那样被抓烂的,现在想来,那时为了一只粗糙到极点、早几年就该散架了的破草环哭丧着脸对自己的恩人一副“你赔”的表情,真该被刺上“骗子”两个字发配到淮北去。 捏坏草环的人,他听人家喊他“程左使”。这一伙人均属附近一个叫“青龙教”的江湖派别,那“程左使”想来真算得上好人,还当真愿赔他点什么,寻来寻去,寻了一个剑穗。其实自己已经打算欣然接受,可惜师父还是婉言谢绝了。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个应得却未得的剑穗,后来终于在姓夏的那人处得了一个同样的,自己是爱不释手,当做护身符的替代物,始终系在剑上。 君黎在酒馆里坐着等了会儿。这里是青龙教所驻的山谷附近,他原本希望着能见到一两个青龙教的人,就算不认识,也算是种与过去的联系。只可惜并没有,连旁的人都没几个,更没有算命的生意。他只好站了起来,慢慢向外走去。 但便在刚出门,他忽然听到些什么声音,怔了一怔,站住了。好像是琴声,但非常、非常远,只能隐隐约约听见些不连续之音。他求证似的回头看酒馆里的人,正见到掌柜的也抬起头来看他。目光一遇,老板也明白他心中所想。 这几天每天都能听见。掌柜解释似地说。不晓得是哪里传来的,我也在纳闷呢。 君黎就道谢地一笑,道,那么我去看看。 他就真的循着琴声去了。愈是靠近,那琴声就愈发听得完整悦耳,但这悦耳——却是种感伤之音,琤琮快慢间,是数不尽的心痛与遗憾,一层层、一轮轮地包裹上来,借着林木的交错回声,到最后,叫人都没有时间调整呼吸,只陷入无尽的悲切之中。 ——是谁在这里弹琴? 借着树影遮蔽,君黎小心翼翼地往前行去。这一首曲子音域极宽,内中细节却又分毫不乱——琴应该不是寻常的琴,那么…… 他还没来得及想到“二十五弦琴”这几个字,已经看到了远远的一抹白色。 难道是她?他眉头微微一皱。她怎么也会来这里,又为什么要在此地弹琴? 琴声忽止,君黎忙往身边树后一闪身。难道她发现了我? 只听一个声音冷冷地道,你总算肯出现了。这语声,果然正是那日在茶棚遇见的白衣女子。君黎目光微移,瞥见白衣女子不远处又出现了好几个人影。他松了口气:她想来是对那些人说话。但心随即又提起:那些个人影——又是谁? 君黎的眼力历来不错,目前所在稍稍探头已经可以看见所有人的情形。白衣女子坐在地上,身前架着二十五弦琴,而面对着的竟是一处坟茕。她方才是在对着这坟茕弹奏?这坟里的是谁?莫非是她正在戴孝的至亲? 这个猜测同时已经被否定。这绝对不是新坟,坟头四周已长满了枯草。他想侧个方向,去看那墓碑上写了些什么,却担心动作太大被人发现,只好暂时作罢。 那伙人中为首的已经答话道,非是我有心不来;青龙谷离此有段距离,我在谷中,并无闻得琴音。 他们看来是青龙教的人。君黎心道。 白衣女子冷哼了一声道,十年前我不过在此地弹了一刻钟,便有人发现了我;十年后我在此弹了三日,竟才有人出现——看来人死得久了,终究是没有人再会在意了吧。 为首之人沉默了一会儿,方缓缓道,我不否认姑娘的话;岁月既逝,有些事情,即使有心,却也难以做到了;不过如此说来,十多年前在此出现过的小女孩子,真是姑娘了? 白衣女子霍然站了起来道,便是我。只可惜那日你不在青龙谷,否则便不必等到现在,我才来问你关于她的一切了! 君黎实在忍不住,探出头去,看那墓碑上的字,隐隐约约地看到上面几个大字是“柳使白霜之墓”,边上一行小字,是“星使卓燕泣立”。他忙缩回头来,但这一瞬间他瞥到些那为首之人的脸,总觉得那个角度看来,他似有些面熟。 只听他又道,十年前我虽不在,内人却将事情告诉过我,只可惜后来遍寻不到姑娘踪迹。姑娘事隔十年仍特地来找我,是想问我什么事? 我要问的事情很多,但第一件,当然是要问问,白师姐是怎么死的! 原来这个“柳使白霜”的是她的师姐,这么说便也是泠音门的人了。君黎心道。照他们刚才所说,十年前白霜就已经死了,那时候这白衣姑娘应该还小,但也来问过一次,却没找到人——不过奇怪,没找到人,等几天也许便能找到,为什么要等过十年? 他这么想着,却忽然一个惊觉,想起了这为首之人来。他见过他,就是当年在那个酒馆,同“程左使”一起来的。如今十几年过去,这人年纪恐不有了五十,加上长相算不上有什么特点,一时竟是没认出来。 白霜之死——这么多年过去,姑娘原来并没有查到?那人反问。 哼,我去哪里查她的事情?这块碑既然是你立下的,这件事除了问你,还能问谁?白衣女子语声仍是十分不豫。 墓碑是他立下的……君黎在心里说。那么他就是墓碑上所写的那个……星使卓燕?但……依稀记得那时青龙教诸人称呼他时,不是姓卓,也不是称呼“星使”;青龙教既然有了“程左使”,那这些所谓“星使”、“柳使”,应当不是青龙教的称法才对吧?何况“星”与“柳”,若较起真来,皆是星宿之名,是属南方七星——南方是为朱雀,可不是对应青龙。 只见卓燕沉默了一下,忽然面露苦笑。白霜之死……姑娘可知道,白霜之死是我这一生最不愿意回想的事情。 你这老头,少要废话,叫你说便说!女子显然已经不耐。 你若要问——那一日,只不过是她奉她主人的命来杀我,而到最后她…… 说清楚些,她的主人是谁? 君黎在树后已经听得叹气。这卓燕也算是个脾气好的人了,被一个晚辈女流这般质问,竟然半点不发作,就连手下人似乎也都交待过,一个都没吭声。 但见卓燕是笑了一笑,道,有些事情,姑娘其实是知道的。白霜有很长一段时日一直会给师门写信,她的主人是谁,姑娘也应该知晓,再要来问,倒显得刻意。 我……我为何会知晓?那时我年岁尚幼,白师姐纵是有书信过来,也只有我师父见得。 十年前你奉师父之命前来这坟前挑衅,难道她没有将那些往事告知于你? 十年前我孤身前来,何曾奉过师父之命? 白霜离开泠音门很早,你应该根本没有见过她;若不是你师父不断对你说她的事,你对她的事情,何来这般执着?十年前你在此奏琴是不错,但是以魔音逼得监视你的几人不知不觉睡去,却绝不是你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可为——你想说那件事没有你师父的份,恐怕也很难;还有——你从没见过我,但我一来,你就知道我是你要找的人,除非你师父依照她的信说过我的长相,否则—— 这“星使卓燕”原来并非省油的灯。君黎心道。这下竟开始针锋相对了。不过原是这姑娘未曾将来龙去脉理顺,说话间露出破绽,被人抓住,也是没办法。料想她对于白霜的死十年来早已调查清楚了,只不过要找此人印证一下。 女子被卓燕连续反问到一时哑口,犹豫了一下道,好,我承认,有些事情我是知道。但我奉师父之命,一定要你亲口将发生在白师姐身上的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只因为在白师姐的信里,看得出来她对你极为信任,当你是唯一的朋友。只有从你这里听到,我才能肯定那确实是真相。 唯一的朋友么……卓燕的脸上,一时像是涌满了极多的无奈,竟满到要微微抬头望天,才能不溢出来。是啊,便是因为她当我是朋友,才终于……会死! 离开数远的君黎都为这语声深深一震。白衣女子没有说话,似乎在等他说下去。 九 往事扑朔 席间便只是些往来寒暄。君黎寻了机会,还是悄悄向顾笑梦问起关于刺刺的事来。 我便知你好奇。顾笑梦笑道。刺刺自然不是我亲生的女儿了。 那是收养的了? 也……不能这么说。顾笑梦伸手掠了掠头发。她……是你姐夫早先与旁人的孩子。 君黎不料是这个答案,啊了一声,心里记得那时姐姐不过十五六,来求亲的便不知有多少,怎么最后是嫁了人做继室? 顾笑梦目光正随着不远处的刺刺,徐徐道,不过你可不用给我抱不平,这孩子讨人喜欢,便算不是我亲生的,我也愿意带着她。 君黎随着她目光一起看着刺刺。刺刺的确招人喜欢,周围的人,虽然未见如他第一次见到她那般被惊住,但似乎也都愿意与她说几句话。不说话的时候,她站着,也透着丝静,但那静却并不是死的,仿佛也是种看得见模得着的气息,与旁边那些文静矜持的女孩子的刻意全然不同。 怎样,君黎。顾笑梦似乎看见了他的目光。你也喜欢刺刺吧? 啊,我…… 其实刺刺这孩子倒是我和你姐夫操心最少的了。顾笑梦接着道。因为她到哪里都能好好的,到哪里都有人帮着照顾。论起来,她哥哥反要费心啊。 刺刺还有哥哥?君黎又吃了一惊,心想既然是哥哥,看来也是姐夫和别人生的了。 嗯,她有两个哥哥。顾笑梦道。不过,只有一个在我们家;另一个——喏,你看。 顾笑梦说着,下巴点了点刺刺身侧的程平——另一个是平儿,比刺刺大一岁。 什……什么?……程左使的公子是……君黎疑心自己会错了意。 顾笑梦扑地一笑,道,这些俗事你多半搞不清吧?平儿是刺刺同母异父的哥哥,父母都没了,才让程左使他们收养了的。我记得那大概是——十二年前吧,他母亲过世,就一封遗书把三个孩子送到你姐夫这儿了。刺刺和另一个哥哥无意是双胞胎,都是你姐夫亲骨肉,就留下了;平儿却不方便留着,最后送了给程左使。 君黎总算明白过来,想来刺刺的母亲并不曾嫁过来,只是给自己这姐夫生了对双胞胎兄妹;而那一个平儿的爹又另有其人。这其中爱恨情仇君黎自然不好乱猜,只是这些事情自己这姐姐说起来神色如此平常,就好像一点也不在乎自己丈夫和别人有过私生子一样。 他知道姐姐一贯善良,心想必是她见了孩子可怜,又顾惜与丈夫之情,便此接受下来。看她与刺刺的样子,倒也亲密。想着低低道,既然是十二年前,那他们也有不小了,自己该都知道身世? 那是自然。刺刺从小都改不掉,一直叫平儿“大哥”,叫无意“二哥”。可是无意倒是我们家的长子了呢,我总担心旁人听见了老大被叫“二哥”怪怪的。 程公子是她亲哥哥,难怪看他们一直这般亲近了。君黎有点自言自语的样子。 顾笑梦却笑了起来,道,是啊,都在青龙谷,平儿便喜欢寻着刺刺一起。多少女孩子为了他神魂颠倒的,我们刺刺倒是害了他了。说着提高些声音喊道,刺刺,过来! 刺刺闻着声音,便走过来。 野够了么,还不回来坐会儿?顾笑梦瞪着她。 刺刺张目结舌,不知所对。 顾笑梦便站起来,向她头上轻轻一敲,道,别要装傻。你便坐这儿陪舅舅一会儿,我要去帮你外公招呼客人。 刺刺应了,看顾笑梦走了,便乖巧地坐下来,又叫了一声,舅舅! 君黎竟是有些不好意思,道,叫什么舅舅,叫我君黎就好了。 那怎么可以。刺刺歪着头,笑道,先前我是不知道。 这么近地看她笑,只见她一双眼睛如同弯成了月牙儿。那笑里的欢喜是真的欢喜,半丝尘俗的虚伪都看不见。 这样的女孩儿,该是在最美好的保护之下长大的吧?君黎心想,姐姐说把她丢哪里都有人照顾——也难怪,我看了她这样子,也会不自觉生出照拂之心,连一句不恰的话都不忍心讲。 只听刺刺又道,舅舅这次回来,准备待多久? 这个么……总要有些时日吧。君黎模棱两可地答道。 那怎么连那个都不放下呢?刺刺指着他的背箱。 君黎呆了一下。方才去了房间里,却半点没想到放下,想来自己潜意识之中,也的确没把这里当个家。 我习惯了。他解释。 要不——你去把东西放放。刺刺道。我带你去认识平哥哥,还有如飞表哥他们。 你果然是坐不住。君黎笑笑道。 他心里在意的倒是刺刺说了“平哥哥”。顾笑梦方才说,刺刺到现在都改不过来,喊程平作“大哥”——可是如今听她明明不是这么说。莫非真的是自己姐姐多虑了,其实在外人面前,这姑娘——可搞得清楚得很。 只见刺刺故意地一噘嘴,道,什么坐不住,还不是见你不开心,想找些人与你说话。 我不开心,你也看得出来?君黎逗她。 那是当然!刚刚外公见到你多高兴,可是你偏偏苦着个脸。我三丈方圆之内有个不开心的人,我自己心情都要坏了。刺刺道。 君黎辩解不出来。明明在顾世忠等人面前一直露着笑意,但想必无意中仍是流露出了些烦恼之色,被刺刺看在眼里。想起她先前问自己准备逗留多久,她的本意,或许不只是字面。 “我虽然回来了,但也不过是暂时”——若没有这件心事梗着,他也的确没什么好烦恼的。顾世忠、顾笑梦、滕莹应该都知道这个事实,就连刺刺,看来都若有所觉。只是,除了她,没有人提起,只作一件无限押后的心照不宣。 其实……真不必在意我。君黎搔了搔头,也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可说,只能选择依从她的好意。 待放好了东西出来,刺刺已经跟程平在厅口等着了。 舅舅,这个就是平哥哥了。刺刺迎上来道。我刚刚跟他说过你啦。 程平已经行礼道,见过道长。 君黎见这少年固然面如美玉,那一双目光也是坚定中不失温和,好感顿生,正要回礼,却忽然瞥见他抱拳为礼的手——他的左手,似乎少了些什么。出于礼貌,他并未仔细去看,目光一闪而转开。 程平自然立刻注意到了。他这左手从小被人看得惯了,当下也并不隐藏,便干脆伸直手掌,道,道长见笑。 君黎这次是看得确切了。人说完美无缺的程家翩翩公子,左手竟没有小指。 这个……是我失礼了。君黎连忙道歉。 程平好像并不在意,便引路到了一处席边,道,幸会道长,我先敬道长一杯。 但我…… 舅舅不喝酒。刺刺在一边道。 程平一怔,道,是哦,我倒忘了。——也没关系,原是我敬长辈,道长自便。说着自己斟了酒,便先一饮而尽。 你这是今日第几杯?刺刺悄悄问他。 程平便笑道,放心,才第一杯。我留着等回头遇了你爹,还有无意再喝的。 君黎饮茶回礼,细观程平气色,只见在他清澈的眉眼之间,隐约有丝不那么明显的郁结之气,将另一种原该更轩昂的感觉压抑住了。若再仔细看,他面色微微带红,不知是因为天热,还是别的原因。 他看起来身体并不那么好。君黎心道。眉间之气似是寒劲,但面色又隐隐犯潮,不知心脉是否有恙。刺刺紧张他饮酒之事,多半是为此。 三人聊了一会儿天,刺刺便想起道,还说要带舅舅认识表哥的。便回头去寻顾如飞,却见他并不在原先所站之处。 表哥怎不见了。刺刺嘟囔道。你们有看见吗? 正说着,却见顾如飞恰从侧廊转出。刺刺便招手喊道,如飞表哥,来这里! 顾如飞只如未闻,便向人群里去。君黎见刺刺便要追上前,将她轻轻一拉道,算了刺刺,晚些也有机会,现在想来他和义父正忙。 刺刺便转回身来,道,好罢,那我们自去兜兜。 她大概是没意识到君黎在这里住过大半年,只当他头次来一样将顾家庄子的各处一一说给他。程平看起来对这里也算熟悉,原来程家与顾家本是邻居,只是后来因为投了青龙教,程方愈便离了老人,搬去了青龙谷中。最叫君黎吃惊的是顾世忠原来竟也是青龙教中人,但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被青龙教主逐了出来,还被勒令一家人都不得再踏入青龙谷。 姐姐却还是嫁进去了啊。君黎心道。不知道她嫁的,又是青龙教中的谁? 一〇 往事扑朔(二) 所以外公不能来谷中看我们,只能我们时不时出来看看他了。刺刺接着道。以前发生了什么事,爹和娘都不肯细说,我也是听旁人说,说过了世的大舅舅,原本是青龙教右先锋,他过世之后,外公只好重新出了山,也担当过一阵这位置,但没多久便被教主不念旧情地赶了出来。程叔叔也去求过好几次情,要教主允许外公重新回去,但……如今也过了十多年了,教主仍然一点松口的意思都没有,外公看来也死了心,就专心打理顾家在徽州的地业,反倒挺有声色。 君黎算算时间,自己当年来到顾家时,想必正是他们一家刚刚离了青龙谷。想了想便道,这样也不错啊,又不是非得要在青龙教打打杀杀才好。 话是不错,不过……舅舅你不知道吧,顾家其实世代都为青龙教效力,与左先锋单家从来都并称“青龙双骄”,若突然自此再不得与青龙教打交道,外公总不免会觉得自己愧对了顾家——只是我又不晓得到底是什么样缘故,也就实在说不出这事到底是谁的不对了。 我爹倒是一直给顾家喊冤。程平道。但是……教主的决定,也不好说。其实我倒觉得这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你想,十几年了,教主都没指派新的青龙右先锋,若他真的决心不再让顾家重回青龙教,何须如此。 那还不是因为有我爹在吗!刺刺嘟嘴道。教主现在什么事儿都寻着爹去,还用得着右先锋?我娘常说,这哪里还是让爹独当一面,当了三四面都有了。 君黎见她忽然抱怨起来的样子,鼻梁上娇女敕的肌肤都微微皱起,竟不觉她是生气,看着便露出微笑来。刺刺转眼见到,鼻尖更是一皱,道,有什么好笑? 只是看着你便觉可爱。君黎端出长辈的架势,很自然地将溢美之词说出口来。 刺刺仿佛一呆,随即也转为微笑,道,那你现在心情总该好一些了吧? 君黎只是笑道,我本就没事,你太当真了。 三人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转为让君黎多说些游历见闻。程平、刺刺自五六岁来了之后便没离开过徽州,儿时记忆也已不那么深,听他说起外面的世界,还是饶有兴致。 爹答应了二哥,等他到了十八岁,便让他独自外出游历。刺刺道。我也想去,娘倒也是松了口的,反是爹不答应。 她这回倒是说了“二哥”。君黎心道。这是欺我反正也不明其中蹊跷。 他也不知怎的就心生一种戏弄她一下的念头,故作不解道,怎么是二哥外出游历,那大哥呢? 刺刺脸色变也没变,道,大哥嘛,当然是留下来继承家学、娶妻生子咯。 她说完这句话,才看了程平一眼,道,平哥哥肯定也是吧? 程平已经是满脸尴尬了,道,是,我家里就我一个,爹才不肯放我出去。 刺刺笑了起来,道,我大哥可是一贯很羡慕我二哥的。 君黎却没答话。这小姑娘。他心道。若非姐姐早告知我其中关系,我一定觉不出她话里有机关。瞧她样子是天真无邪,但原来心思机变灵巧,这不动声色的本事,也未见真的如先前以为的那般“可爱”,至少,可远没看起来那么易碎。 三人说着话,谁也没意识到下午已倏忽过去。日影益偏,刺刺总算想起了什么来,忽地道,都这么久了,怎么爹还没来。 我们出去看看。君黎说着站起来。 流水席此时已差不多撤完,顾笑梦正对着空下来的院子擦了擦汗,瞧见刺刺等人过来,微微皱眉上前道,你爹还没来,倒有点奇怪。 是啊。左近的滕莹道。都这会儿了,一会儿我们就要去鸿福楼了,他莫非想径直去鸿福楼与我们会合? 不可能,说好了下午他们就过来,这还有贺礼都没搬来,怎么去鸿福楼! 君黎问了刺刺,才知晚筵是准备在附近的鸿福楼,宴请的都是顾家亲友,与中午的流水席又有不同。 顾世忠已经过来,便在君黎肩上一拍,道,走罢,我们先过去,你姐夫不来便不来,反正他也从未将我放在眼里过。 爹!顾笑梦便撒娇似地喊了一句。他哪次敢不来了?我刚已经差人回去看了,你们先去鸿福楼也罢,我在这等他一等。 不必着忙,鸿福楼我已经派人照应着了。一旁的左使程方愈道。我们先走,还有些时间,老爷子晚些来也没事。 那也好。顾笑梦应了,便差了几名与鸿福楼呼应的家丁,派了先去安置,又让人服侍了顾世忠去书房稍作休息。倒也过了没多久,忽然只听门口有人喊道,来了来了!我看那跑的是无意少爷! 君黎也跟到门口去看——刺刺的双胞胎哥哥无意,他倒想看一看。再者,他更想看看自己姐夫到底是什么样人。 但不知为何,来的只有无意一人。顾笑梦见他面色有异,心里也就一沉,待到了近前,无意喘了口气,便道,娘,出了点事,爹今日恐是来不了了。 顾笑梦面色便是一白,拉住他道,怎么回事?你爹还好吧? 无意摇摇手。爹没事,只是教主急事将他叫去,他们如今应该都已经启程前往临安府了。因这事耽搁了下,不过给外公的东西都没差,马车在后头,也快到了。 什么事要这么突然去临安?顾笑梦不解。教主又不是不知道今天你外公办寿,他偏又这时候将你爹叫走! 一旁滕莹便道,进来再说吧,无意也跑得累了,慢慢说。 一众人进了门。君黎初看这无意,只见他宽肩细腰,竟是出落得一副好身段;此时再一细看,又见他五官削挺,虽不比程平的俊美,却也有种恰到好处的感觉。 只见刺刺也已上了前去。君黎又是一怔。这果然是双胞兄妹两个——虽容貌不尽相似,但那种几乎要透肤而出的鲜活饱满之力却并无偏差,此刻站在一起,这感觉愈发明显。无意目光转过,见到君黎,停留一下,似乎觉出这道士有些不同,但并不认识,也便转开,向顾笑梦又道,外公在么,我先与他说一声。 我一会儿去与他说罢。到底怎么样急事?去临安又是做什么?顾笑梦道。 无意道,便是临安夏家庄的庄主,是教主的亲戚不是么?他前日里忽然被拿下了牢,据说不多日便要处决,教主刚听得此事,恰程左使又不在,所以他便只叫了爹,说要立刻去趟临安把人弄出来。 君黎听到“夏家庄”三个字,忽地心有所忆,早便竖起耳朵。不过无意说得简单,来龙去脉却不是那么清楚。只听顾笑梦道,去牢里劫人——这种事岂是闹着玩的,你爹当年可不是没跟京城的人打过交道,活着回来便是侥幸了,这一次去不是自投罗网? 这一回教主自己也去了。这事情也确实十万火急,所以爹也推延不得。 那夏庄主出事的消息哪里传来的?刺刺在一边问了一句。 是夏家大公子夏琝。无意道。若非是他,教主还真不会听——夏公子一路躲了官兵追捕,好不容易逃到了青龙谷求教主帮忙,如今人还留在谷中治伤。 奇怪了,夏庄主不是在临安做着官,颇得重用的么?刺刺疑惑地看了眼顾笑梦。 我也是这样问爹。无意道。不过爹说,伴君如伴虎,夏家庄这一天也是迟早,既然夏公子这么说,这消息想来不假——爹说他和教主赶去,也未必来得及,不过有教主亲去,终归不会有什么危险,叫我还是过来,还有就是——叫娘莫要生气,总之事情完了他便回来。 唉,我如今有什么好生气的,我担心还来不及!顾笑梦说着也是无奈。好了,不早了,就快些去鸿福楼了吧。 君黎听在耳里,满脑子都想着“夏家庄”,所以另一个本来想问顾笑梦的问题,也便一闪即过了。原本,他也想问问她,与青龙左先锋单疾泉可熟,那日遇见他,明明他说会来,为什么一直不见踪影? 若他花点时间细细思索,答案原不难猜到:迟迟未至的单疾泉,正是自己姐夫。但或许也是单疾泉与顾笑梦的年纪差得太远,君黎不谙俗事,根本想不到这种可能。 他见顾笑梦去请顾世忠,便小心翼翼地去问刺刺道,夏家庄——是什么地方? 刺刺咦了一声,道,舅舅去过这么多地方,怎会不知道临安夏家? 说来也怪,我好像真的没去过临安。君黎道。 他心里忽地流过一个很奇特,也很重要的念头。自己去过什么地方,还不是看师父要去什么地方?他不带自己去临安,自己当然就没去过。但是为什么便偏偏不带自己去? 他还记得师父说过,自己的家乡在何处,父母是何人,是他万万不想让自己知道的事情。那么——是否会与临安有关? 刺刺见他突然沉默,奇道,怎么了? 哦,没什么,只是——刚刚说到夏家庄,你们说的庄主名叫……? 庄主夏铮,他是我们教主的亲戚,好像是舅舅吧。无意插言道。只是,刺刺,这位道长是…… 刺刺便笑道,这位道长——倒是我们的舅舅呢。 单无意便吃了一惊,不解道,舅舅?我们哪里来舅舅? 刺刺便仔细介绍了这舅舅来历,单无意方不敢怠慢,腾手向君黎行礼。 君黎踌躇了一下,又问道,你说的那位夏庄主,他——他眼睛是不是不太方便? 眼睛?单无意皱眉。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哦,那我大约是……弄错了人。君黎心一沉,不知是松快还是失落。 一一 酒楼之变 鸿福楼上,高朋满座。 在座的有顾家常有往来的客商,更有些江湖人士,多是顾世忠往日的一些好友,青龙右先锋旧部就占了三四桌。酒楼整个楼上都被包了下来,楼梯、廊口,都站了顾家家卫。 君黎默默上楼。十几年过去,顾家的排场比当年更大。痛失爱子后又痛失青龙教信任的老人,想必是拼着全力,方得了如今这般徽州小小天下。 顾世忠将他安排在自己身侧,随后才是顾如飞和滕莹。另一边则是顾笑梦、单无意、单刺刺和弟弟单一衡。小弟一飞倒坐在滕莹的另一边。 君黎虽然并不愿坐在这么受人瞩目的位置,但也知推托无用,反更增谈资,便只能故作坦然。凡上午曾到顾家拜寿的都大概知道这道士是顾世忠义子,不过席间还是起了一片窃窃私语之声。原该受此待遇的顾如飞当然心中不忿,碍于顾世忠的颜面,作声不得。 待到客套罢了,众人落座,顾世忠举杯便先谢了到场诸人。一众人等起身相和,顾如飞觅机抢话道,如飞祝爷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人如松柏永青,岁比山河久长! 他此举其实略略不合规矩,不过他是顾世忠爱孙,而在座一些江湖人物对此又不甚在意,所以他话音一落,众人也便轰然说好,干下一杯去。 顾世忠也觉高兴,听众人不住口夸赞他这孙儿聪明孝敬,便又举了杯,笑道,全靠各位朋友包涵栽培,如飞,还不快敬大家一杯! 顾如飞满面含笑,便向众人团团为礼,将那杯中又满上了一饮而尽。 既然席间热闹起来,顾笑梦也便带了单家一众晚辈站起,向外公祝寿。末了,才是君黎。他站起来,低低道,义父,孩儿以茶代酒…… 话还未说完,一旁的顾如飞便已道,哎呀叔叔,给爷爷祝寿岂能无酒,来来,我给你满上!说着便将他面前原也有酒的酒杯倒得越发满满当当。 小少爷,我道家规矩所限,实在…… 什么道家规矩,你看那边二位道爷,不也喝得好好的! 君黎抬头去看,不远处那桌的两名上午便见得的长须道人,果然也正喝得起劲,有一人脸上已是通红。 但我……君黎还待解释。 顾如飞却面色一变,道,爷爷的面子你都不给?一转头便向顾世忠道,爷爷,今日您大寿,可是他…… 顾世忠已经呵呵笑道,不打紧。便伸手将君黎肩膀一搂,向众人道,诸位,我还没向大家好好介绍,这是君黎,乃是我十几年前收的义子,不过这些年都不在我们徽州。他今日特特回来给老夫拜寿,诸位也认识认识,往后还要请各位多多担待。 众人便道,顾爷太客气了。话题便转而恭维君黎,倒将顾如飞气得面色愈发难看。他咬唇半晌,哼地一声,站起便走。 如飞?滕莹忙站起要拉他。 我便是去解个手!顾如飞咬牙说着,几步已走到楼梯口。 君黎自然不会觉不出他对自己的敌意,抬了抬眼,对面的刺刺正看着自己。他心中微微一动。刺刺——她虽然没说话,但看那眼神,显然,她明白他与顾如飞如今尴尬的处境。 他便对她微笑笑。刺刺点了下头,他便知道,她有心安慰他,叫他莫要放在心上。他心里一下子也舒展开来。 酒过三巡,顾如飞却还没回来。顾世忠皱了眉,君黎也觉得蹊跷,低低向顾世忠道,小少爷不至于一直不回来,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情? 顾笑梦已道,我让无意去寻寻看。单无意依言起身。便不多功夫,君黎估着他下了楼梯也没几步,却忽然隐隐约约听到一声低呼。 这声音一出即逝,在这嘈扰喧哗的环境里几不可闻,但君黎确信自己是听见了的。他霍地站起,道,义父,那是—— 顾世忠也站起,显然也已听见,向左右使了眼色,数名身着劲装的家丁便拔刀向那楼梯掩去。 还未见人,南边廊上忽然传来一个阴惨惨的声音道,顾爷,莫要多问,在此吃好喝好,便没有什么事会发生。 在这吵嚷之中,这声音明明不高,却好似有种穿透之力,在座都听得清清楚楚。 席间顿时骚动起来,便有人模了兵刃问,什么人? 站在廊口的护卫如临大敌,但廊间空旷,哪里有半个人影?顾世忠沉声道,哪一位朋友,未知有何指教,怎么不现身说话? 那声音便哼了一声,道,顾爷大寿,原不该煞了风景,只是顾爷席间有几位紧要人物,奉上头命令,要看得紧些,若不闹事也便罢了…… 已有脾气爆的喊道,藏头缩尾的鼠辈,有胆报上名来! 南廊连着楼梯,那木楼梯却是悬空的。君黎细看了下,这人不在廊上,也不可能在下面,多半是隐在了高处。料想刚才无意从楼梯走下去是遭了暗算,先前的顾如飞想来亦是同样。只听顾笑梦在边上低低道,他应是藏在楼顶。刺刺,你从北边绕上去看看。 刺刺应了便要走。君黎一吃惊,伸手便将刺刺一拉,转头道,姐,你怎么让刺刺去…… 顾笑梦便向他摇摇头,那意思似乎是叫他放心。刺刺正要往后行去,只听那人声音又道,此地方圆二里都已是我的人,诸位也不必心存侥幸想逃走——我只再说一遍,不相干的人便只在此好吃好喝,莫管闲事,我包你全身而退。 已有人便抢到廊口去看,果见下面黑压压一片黑衣人。顾世忠听得来报,心中暗惊。徽州历来都是青龙教的地头,在青龙教眼皮底下,谁能明目张胆地布下这么多人?刺刺也是吃了惊。若下面都布了人,自己想绕过去恐怕立时要被发现了。 但君黎却心中一沉。依下午所知,青龙教主刚刚离了徽州。这事情若说巧也太巧,莫不是出于谁的算计?听这人口气,他“上头”志不在这边几桌人——似乎只是要拦住众人不要离开这酒楼——他们的目标又是谁? 只听顾世忠沉声道,哼,有老夫在此,你那大话,说得早了些! 这人却似完全不怕,只道,是么?顾爷敢不敢试一运真气,看看有什么妨碍没有? 顾世忠口上未言,暗中运一口气,但觉月复中忽然有股隐痛,四肢竟绵软无力,心下不由大惊。他年轻时本是脾气暴躁,近年才有所收敛,当此情形知晓是中了毒,顿时沉不住气,骂道,鼠辈!奸贼!竟用这下三滥的手段! 那人泯然不语。席间众人也都面色变化,显然都已发现中招,就连顾笑梦都轻轻锁了眉,按了月复上道,似乎不能运劲。 君黎当然也暗中运了口内息,倒是运转无碍。思量间抬眼看到刺刺,听她凑过来低低说了声,你没饮酒。 她停顿了下,忽然嘴角一弯。 我也没有。 一二 檐上之斗 毒是下在了酒里。顾世忠并非没有防备,酒菜都由顾家信得过的人督办,甚至有人先行尝过,究竟又是哪里出了问题? 幸好这毒一时看不出致命,若不运劲倒没什么妨碍,一运力则痛楚逐步加剧。但在座江湖中人,哪个肯就此任人宰割,自是不断运功,反而令得自己月复痛难当,再难站立,少时便个个伏在桌上,连说话的力气都要没有。顾世忠也是闷哼一声,坐来,低低道,不想今日竟折在宵小手里。 外公。刺刺依过去,低声道。你还是引他说些话。他想来就在这上面,我寻准了他位置,便自下偷袭他,逼他将解药交出来。 家仆护卫也发现了人在楼顶,并未饮酒的互相使一眼色,自南廊向屋顶跃上。但稍许兵刃相交之声后,便听“砰”“啪”之声连起,竟是好几个人已被抛了下来。一边顾笑梦已经皱起了眉,道,刺刺,这人是个高手,你这样太冒险了。 刺刺却似乎因此已辨得那人方位,便道,我知道他在哪啦,娘,你们别说话了,省些气力。她说着抽了顾笑梦的佩剑,转回来指指下面第三桌,向君黎道,平哥哥多半也没喝酒,待我上去,你便喊他动手。 刺刺……边上的顾笑梦还待说什么,心中一急却愈发气弱。 不如,让我来。君黎道。剑给我,你和程公子后面接应。 刺刺惊讶地看着他。你会武? 君黎向上看看。这种偷袭,还能做到。 刺刺面上便又露出笑容来:那更好了。 说时迟那时快,她人已骤然弹起——那轻盈之态便如一只小巧的雨燕——君黎从来没想过年轻轻的刺刺竟有这么高明的轻身功夫,恍似毫不费力地便已越过了房梁。她没把剑给他。她手里的剑在那一瞬间,带着她一身的冲力,破开了屋顶。有碎瓦簌簌而落之声,有屋顶那人轻微一哦之声。君黎不及细想,只能大喊了一声,程平!随手抽出不知谁的短剑,已跟着刺刺向上跃去。 但便在他跃起之际,他清楚地看到,刺刺已经落了下来,便就这样,与他错身而过——就是这短短一瞬,他们的位置已经互换,她坠落下去,他偏偏在空中,没有半点办法,随她而下沉的目光,只看见她嘴角飘起的数点血珠。 他只觉自己这颗心一瞬间像是提到了咽喉,恐惧得快要炸开。人浮起,他一个挺身,落到屋顶。程平呢?他并没有起来。面对屋顶上那神秘人物的,只有他孤身一人。 只见这人年纪不大,一身深灰长衣,侧肋隐隐有些血迹,想是已为刺刺所伤。但刺刺又怎样了?君黎咬了牙。若不能解决此人,便不能去救刺刺。他脑中的念头也只来得及有这么一个,身形一闪,短剑欺上。 那人冷冷一笑,道,真有意思。 他是空手,却并不避君黎手中兵刃,看准来势有恃无恐地以指力一拂,便将短剑荡开了寸许,随即伸掌向他推来。君黎凝目冷静将剑尖一横,向他掌心刺到。 灰衣人啧啧了一声,忽然变招,双掌向君黎左右两侧同时击到。君黎疾退,堪堪要到屋檐,忙拿住步子,灰衣人并指如戟便向他胸口袭到。 君黎短剑上摆便去削他手指。但灰衣人却竟露出一笑。他手已停住,不再上前,可是那股指风却未止住,凉意瞬间渗入了君黎整个胸腔。 他只觉得要咳嗽,却又咳嗽不出来。短剑招式已老,而此刻这灰衣人甚至不用出招,他只要再上前一步,就能将自己逼下楼去。 但灰衣人面色忽然一变,身形回转,竟是让了开去。君黎已看见在灰衣人的身后出现了一个白衣人——那个,说是要再缀自己一日的白衣人。 你来了!君黎甚至顾不得什么惊讶或客气了。有你在就好了。他毫不掩饰这信任。 白衣女子却是哼了一声,冷言道,真是没用。星光暗淡,她手中的琴弦,完全看不见,但君黎知道,方才必是她替自己解了围。 灰衣人似乎觉出她是个劲敌,口中呼哨连声。君黎暗道不好,只见楼下人头已动,整个鸿福楼已被团团围住。 我劝你们还是乖乖下去。灰衣人道。便是与我争了一时胜负,也没好处。 那便先争一争吧。白衣女子冷冷地道。 她出手也是极快,几根细丝已迅速向灰衣人缠去。但灰衣人身法迅捷,君黎只见他脚步连错,轻快避了开去。他趁他后心空虚,便以短剑袭上。灰衣人半侧过脸,左袖一拂,君黎只觉他袖间似藏兵刃,已将自己短剑荡了开去。 但灰衣人终究有了肋下的伤口拖累,动作已慢,便此一半转,琴弦已将他缠住;他虽慌不乱,顺势而为,便依着女子的动作,与她同进同退,令那琴弦竟伤之不得,甚至有的还松月兑下来。 君黎看出他这伎俩,心道我短剑若封住他进退之路,他便不得不入白衣姑娘之毂。依此试了几下,果然渐渐模到了门道,只是灰衣人武艺实高,闪避腾挪,竟也数十招不露败象。 白衣女子战得不耐,忽然将那弦一收,道,你且绊他两招!灰衣人不知她有何计较,但没了她丝弦纠缠,手脚大开,袖中光亮一闪,一柄短刃已经握在手里,便向白衣女子刺去。君黎忙短剑袭他后心,只攻他必救,百忙之中还侧头看了女子一眼,只见她左手四指将五弦撑起,弦尾却缠在自己足上,竟是形成了一幅斜琴。这“琴”单有弦却无枕,不免难以成曲,但白衣女子仍是右手将弦一拨。君黎将将与回过头来的灰衣人交换了两招半,忽闻一股异样声响窜入耳际,脑中竟是一晕,仿佛血气都冲上了头顶,眼前一阵麻黑,那剩下半招便是使不出来。 他心中暗暗叫苦,谁料灰衣人看起来比他还苦得多,闻她弦音,忽然如受大创,面色苍白起来,手上微颤,招式也已不稳。君黎已猜到白衣女子多半用上了“魔音”的功夫,那音虽不成调,但似乎并不影响魔音之效。她表情凝重,双目只是盯着灰衣人肋下伤口。只见灰衣人肋下渗出的血愈来愈多,几次欲上前袭她琴弦,却因君黎在后,被他稍有动作就分心难成。只听他忽地低吼一声,那肋下似乎伤口迸裂,逼得他伸手一按,另一手却向空中一抬道,停手!便不怕我杀了那两人? 白衣女子冷冷道,与我何干。君黎知道他说的是顾如飞和单无意,忙道了声且慢。 怎么,你以为他回过头来会放过你?白衣女子乐声稍停,瞪了他一眼。 但是……小心! 他才说了“但是”两个字,星光下一阵忽然的心悸涌出,灰衣人趁着魔音的停顿,左袖一动,暗器发出。倒幸得他喊得及时,白衣女子抽身一避,数点寒星堪堪从她额前擦过,将她五条细弦打去了两条。 她心中后怕,怒叱之下,琴弦飞起,已缠向那人脖颈。灰衣人手中短刃一挡,明白今日多半不得善了,便咬牙厉声道,点火! 君黎悚然一惊。楼下已传来接二连三的酒缸碎裂之声,一股浓重的酒味飘了上来。有人将火把往酒里一丢,便听扑的一声,有火苗窜起的声音。 灰衣人冷哼一声,道,我原叫你们乖乖留在酒楼,便也无事,偏偏你们要强出头,这也……也休要怪我。他说到后来,究竟是伤口痛楚难当,语声终是不平稳了。 白衣女子未料还有烧楼一举,一时间也竟没了主意。自己固然是可以全身而退,甚至带走这道士也不难,但楼下那许多人——究竟也不能见他们就此统统死于非命。 我们先下去救火!君黎便待觅法下楼,那灰衣人心中愤恨君黎适才的偷扰,忽然脚步一滑,倏然到了君黎身侧,抬肩将他狠狠一撞。这股力气极大,君黎竟被撞得踉跄开数步,立足不稳;白衣女子琴弦去缠灰衣人的手,却已慢了一步,只见他袖间一点寒光已经跟出,直飞向君黎面门。 君黎不得不再避,但原已失重,这一闪,身体再无法保持平衡——身侧是空空的黑夜,他人已在屋檐之外。 一三 红绫忽现 白衣女子大惊之下,要以琴弦再去缠君黎,无奈手中弦是伤人之物,就算能将他拉住,恐怕也是遍体鳞伤。这一收一放加一犹豫,君黎已经向下坠去。她面色变得苍白,失声喊道,顾君黎! 便那楼下动也不能动的众人听上面这一番剧斗,下面又烧起火来,都是忧心如焚——忽然听这凄惶的一喊,君黎身影自廊边坠下,顾世忠、顾笑梦几个清醒的都变了颜色。顾世忠要用力站起,月复中却更是剧痛不已,还未支起,已知不及。 忽见廊外一匹窄窄的红绫自屋顶极快地垂下,随后下面传来君黎一声轻吁。众人还不确定君黎是否得救,只听上面传来一个清朗朗的男子声音笑道,顾爷,我来得晚了,还望恕罪。顾世忠怔了一下,脸上随即露出喜色来,拼了力大声道,凌公子来了,老夫这颗心也便放下了! 君黎原已在勉强调整落地之势。他被逼坠下,半空中借不到力,只道必要受了重伤,却忽然被软绸提住,随即身体一轻,又一弹起,待到再下落,已是轻松。 耳听得“凌公子”与顾世忠对话,他知来了救星。既然自己已到楼下,也顾不得其它,便冲进楼中扑火。火幸还不是太大,但楼下黑衣人见他冲进,便也再冲了进来,与他厮杀在一起。 君黎不多时已被烟火熏得双目泪流,幸好那“凌公子”也很快到了楼底。依稀中只见他一身月白色衣衫,倏忽来去,那身形,竟好似有一种“片叶不沾身”的洒月兑,那般烟熏火燎之势竟好像都未能沾到他半点衣角。便这人往自己身边一阵风似地一卷,君黎只觉身遭一空,浑身衣衫向外一蓬,毛发也是一竖。 身周那十数人竟已全数倒地。 君黎委实是矫舌难下。“凌公子”浑似足不点地,又欺去另外一边;而自己站在原地转头看都几乎要赶不上他飘动之迅。他手中握着一段火红色的长绫——但并不比方才卷起自己,此刻这长绫被他贯注了内劲,竟挺得笔直,正如利剑。 衣带为剑,这该是怎么样的境界?君黎正自看得心驰神往,不防一泼冷水忽兜头浇在身上,将他一凉。 救火。那“凌公子”自重围中回过头来,左手丢下个大瓢,对他说了两个字。君黎才始知是他用水泼了自己,回过神来,忙忙地去扑那火焰。身后便只不断听到剩下的黑衣人传来的“哎唷”“哇啊”之声,料想在这男子“剑”下,这些人委实不堪一击。 好不容易将火扑了,楼上已是咳嗽声不断。君黎急急冲了上去。众人看来仍是动弹不得,多是趴在桌上,面色痛楚,倒并无性命之忧。只有刺刺俯卧在地,脸却朝向另外一边,看不见表情。 君黎心头一慌,月兑口道,刺刺! 受伤的少女似乎听得见他声音,闻言轻轻嗯了一声,却没有动。君黎如同又回到了方才她坠下的那一瞬间,那错身而过以至要失去些什么的恐惧如此真实。他跑到她身前,轻轻抱过她,心里止不住害怕会看到灰衣人留下的重伤——他原本,宁愿那个受伤的并不是她,而是自己;但她连考虑的时间都没有给他,便就这样任性地冲上去了。 还好,身体翻转来时,没有太明显的血迹或伤痕。他稍稍松了口气。你……你还好吧?这话问得竟似十分艰难,他说着额前已淌下汗来。 舅舅……刺刺的头垂在他臂弯之中,娇弱道,我肚子好痛…… 君黎忽有所悟,转头去看桌上。刺刺位子前那杯中,隐隐有半杯酒的颜色。 你分明喝了酒……他心中一抽,几乎说不出话来。 灰衣人让众人试运气时,刺刺没有便照做,所以旁人不支时,她还抵受得住。她留着那一口气,给那用力一袭。也正是因此,她知道自己连喊程平的第二口气都不会有——才将那任务交给了君黎。 那用力一袭岂是旁人暗自运气可比。刺刺一剑得手,纵然对手没及反击,她也知自己必定只有坠下这一途。那一剑之后,她月复中剧痛,周身气力散尽,只化作几缕月兑口而出的血丝;身体直直落下,再也动弹不得分毫。 此刻见到这少女虚弱的模样,君黎止不住心痛如剜,更恨不能那个痛的是自己。好不容易定了定神,他自撞开的大洞见到白衣女子仍站在屋顶,想必是那“凌公子”要她在上面看着灰衣人,便喊道,姑娘,你看下,那人身上可有解药吗? 这东西没有解药。说话的是“凌公子”,他正一步步从楼梯走上,顺手将两个看来也是只有半清醒的少年推到顾世忠身侧的空位上,正是顾如飞和单无意。 没办法,诸位只能躺到天明等药性自解了。那“凌公子”接着道。 那……但是……但他们身上都是好痛,可有什么办法能缓解一些么?君黎似乎有所不甘。若要痛到天亮,我怕…… “凌公子”闻言想了一想道,倒正好是有。 是什么办法? 上面那位姑娘似乎精擅音律。乐声素能舒缓人心,此地恰好也有琴,姑娘若能弹奏一曲,这里诸位的痛楚或可减轻。 君黎抬头看白衣女子,她却冷冷道,我为何还要相助他们。 凌公子似乎有些意外,道,这位道长不是你朋友么? 白衣女子咬唇似是想了一会儿,伸手一指君黎道,那好,顾君黎,你说,你若要我在此弹琴,我便弹几曲也无妨,否则我也便走了,明日再来寻你算那一卦。 君黎不料她竟会将此事系于自己身上,忙将刺刺小心放下,站起身施礼道,若姑娘愿意略施援手,君黎定当感激不尽。也——算我欠姑娘又一个大人情,日后若有机会,必思相报。 白衣女子哼了一声,向那“凌公子”道,这人交给你!说着便是一推,那灰衣人便向“凌公子”撞落下来。好在这“凌公子”举重若轻,偌大一个人单手便接过,细看灰衣人手腕已被女子缠了丝弦,双手缚在身后,好不痛苦。 白衣女子也不看他,便自屋顶一跃而下,至奏乐之处取一七弦琴略加调试,坐下道,琴音疗伤恐没各位想得那般舒服,若有听不习惯之处,切记万勿用力相抗,否则反受内伤,休来寻我。便坐下着手去抚。 琴声起,初时舒缓,君黎听在耳中只觉十分受用,紧张的心情稍稍放松些。众人想来也是同样感觉,不过除了偷瞧这女子,更在看这“凌公子”,猜他来历。 若看他年纪,三十太少,四十似又太多。今夜本是无月,他一身月白色旧衫与这夜晚融得极洽,唯有右腕上缠着的一段火红色绫缎,显得有些跳目,但放在一起,再加上他相貌清俊,长发素束,只令整个人如从画里走出,淡处淡,浓处浓,鸿福楼的大红灯笼都似失了颜色。 这样一个人,又武功高绝,决计不可能是江湖无名之辈。座中不少其实已经想起一个人来,只是身体并无力气,是以也只互相交换眼色。 似是因为琴音,顾世忠已缓过一些劲,声音略透些无可奈何,道,凌公子,老夫今日又欠了你一份人情,这倒叫我如何是好。 凌公子却缓缓道,顾爷高兴得早了,这事情恐还有得好查。 顾世忠便去看那被擒住的灰衣人。凌公子知他心意,将那人往前推了推道,这个人,顾爷可知是谁? 顾世忠便道,顾家自认这些年未曾得罪过谁,便是做生意,也是一路打点下来,断然没什么不合规矩之事。此人为何要与我过不去,老夫实是想不起来。 你自然想不起来。凌公子哂笑抱臂。顾爷,黑竹会第四十八任金牌杀手的位子今年要落定,会里争得最厉害的两个人,你道是谁? 顾世忠一惊。莫非他是黑竹双杀“喑喑马嘶,凄凄凤鸣”中的哪一个? 是沈凤鸣。他是杀手,连同楼下的那数十个人,统统是黑竹会受人雇来的,你当然不识。这个人要价很不低,能请得起他的,不是常人。顾爷看来非但得罪了人,得罪的还是个大人物。 灰衣人始终默不出声,听到这里,闷哼了一声。 似乎不是这样。君黎忍不住,在一边道。 不是怎样?凌公子斜目看他。 这个人原本不是来杀人的,也并非冲着我义父一个人来,只不过想将我们困在这里。他先前说,“奉上头的命令,要看住几个紧要人物”,我想来想去,这件事也是另有图谋,他是怕有人去碍了他们另一件事罢! 当真如此?凌公子已转头去看沈凤鸣,后者面上却露出幸灾乐祸之色。 你便算是现在杀了我,我的目的也已达到。他泯然无惧。 是青龙教!边上顾如飞忽然哑嘶道。我方才听到他们说的……什么要留住这里一干与青龙教有关系之人,另外一伙人今夜要将青龙教……一网打尽! 一四 乌剑凌厉 那“凌公子”的表情似乎也有些变化。在徽州地头上想动青龙教——就凭你们?他看着沈凤鸣。青龙教主只不过没将黑竹会放在眼里罢了,否则岂有你们在淮河以南的一足之地! 沈凤鸣却仍然冷笑,道,青龙教不过一介江湖教派。如今金兵势大,江北都是不保,一个青龙教主,有何本事大言不惭一统淮南诸路? 我倒不知,原来黑竹会在淮阳久了,竟开始替金人说话了?那凌公子口气似乎越发不豫——你的意思,这次你们背后有了金人,要将青龙教从徽州起走? 随你怎样猜——总之这次青龙教怕是已保不住了。 那凌公子脸色铁青,冷冷道,张弓长是否也来了? 沈凤鸣一怔,并不回答。 你是不是还没认出我是谁?凌公子捏了他衣领将他轻易一推。我倒不知,自我离了黑竹,这会竟被他搞得乌烟瘴气。一个杀手不好好去接杀人之令,却竟受雇做这般绊人手脚的下三滥之事——哼,就做了也便罢,但那“任务之外,绝不杀人”这八个字好像也忘了吧?动手烧楼——这种事谁教你们的?——竟还受金人之令,在淮阳时我没接过金人一单生意,你们倒好,迁离了淮阳还不够丢脸,到了大宋地界,竟做的是金人走狗。不叫我遇见便罢了,竟到我面前丢人现眼么! 君黎在一边见这凌公子竟然发怒,也是意料之外,只见沈凤鸣听到后来身体簌簌发抖,脸色也愈发苍白,心中奇道,这凌公子究竟是什么样人?听他口气,他也曾是那黑竹会中之人么?这沈凤鸣想必认出了他来,所以害怕。 凌厉!他是凌厉!终于有人叫道。“谁人不识凌厉剑,乌色一现天下寒”,便是他,不会错! 纵然满堂人皆无力,但“凌厉”二字,还是令整个席间笼了又一阵低低语声,与那琴声嗡嗡地会在一处,竟不舒服起来。 君黎再看那凌公子。“凌厉”——他听过这个名字。淮阳黑竹会总舵的金牌之墙上,第四十五任金牌杀手,便刻的是这两字。他作为杀手成名甚早,一柄乌剑叫人闻风丧胆。后来退出黑竹会,与青龙教有过短暂相交,但朱雀山庄一战后,他又重回黑竹,凭借之前的声望,将分崩离析之会再度重振,以至于青龙教主对他都有了极重的忌惮之心。他似乎并不想与青龙教为敌,便二度离开黑竹,这一下是十几年未有音讯,以致江湖中关于他的传说都淡了。如今他乌剑未出就尽退敌手,是不是意味着比之昔年,还更上了一层? 沈凤鸣咬了唇,已低低道,我……我原不知你便是……但黑竹会……好罢,黑竹会固然已不似昔年,但也没有你说的那般不堪!你若懂规矩,便不会逼问我内中详情,但我也便跟你说,此事非是为了金人,而恰恰是为了宋廷——我……我能说的便是这么多! 宋廷早做了金人侄子,又好得到哪里去?凌厉冷冷道。我只问你,张弓长来了没有。 沈凤鸣额头起了丝丝冷汗,却是咬唇,不发一言。 你不肯说话? 你若要杀我,便杀罢。沈凤鸣昂然道。 凌厉看了他半晌,随后却松开手来,回身道,顾公子,你们在此照看一下,我去青龙谷瞧个究竟。 君黎不甚确定他这“顾公子”三个字是说自己还是顾如飞,不过瞥见顾如飞还未能起得了身,只得接了这称谓,道,前辈放心。只是——若此事真与朝廷有关,青龙教眼下恐是有很大麻烦,凌前辈务必要当心。 凌厉哼了一声道,我不过去看看。有青龙教主在场,此事也轮不上我插手。 但青龙教主不在谷中。君黎便将夏琝到来一事告知于他。 凌厉面色又变,显然此事也出乎他所料。若夏琝所言是真,那么朝廷因为夏家庄迁怒于青龙教主而致要围剿青龙谷,也不无可能;若夏琝所言是假——也足见有人要以此引青龙教主离开,其中阴谋,更是难测。当此情形,倒的确难办了。奈何这里所有人都躺了倒,能动的不过一个自己,一个青年道士,还有一个似乎只听这道士言语的孤僻女子。无论如何,也只能自己前去那龙潭虎穴看看。 这人我一并带走,省得他回头给你们惹麻烦。凌厉说着拉起沈凤鸣。至于你这里——你拿着这个,记着,可不要随意给了旁人。 君黎见他将背上所缚之物解下递了过来,也便接了,触手才敢确定是剑。先前凌厉以绫为刃,功力已足够惊人,想来这冷兵于他倒是可有可无了。但在不远的顾笑梦却是倒抽了口冷气,道,凌大哥,你做什么? 凌厉回过头来。顾笑梦又低低道,“乌剑”在你手里没人敢打主意,你现在给了他,不是害他?这满堂这么多人,你怎知没人会—— 我话放在这里。凌厉朗声道。今日我将这剑借给顾公子,谁敢动他,就是与我凌厉过不去——顾公子,你守在这里,若有敌来犯,便将我方才那句话说与他听。 天下闻之胆寒的乌剑竟就这样握在自己手里,君黎不觉也手心出汗。不过他知凌厉此举是要在人不在此时亦能慑敌,也并不推辞,便谢过道,改日相见,君黎一定奉还。 凌厉未语,人已离去。 白衣女子的琴音还在继续。君黎身上没什么伤病,倒不觉什么,便去一一再看过众人,确定都是差不多的情形,更特地去看了程平,才听他苦笑说其实也喝了一杯。 刺刺竟是料错了。君黎心想。今日若不是有那白衣女子,恐怕自己一人早就撑不到凌厉来援。 他寻了几张空椅在顾笑梦身边拼了,把刺刺抱过来,让她卧在上面。刺刺似乎倦得已经睡去,抱着时,只觉她动也不动,身体柔软得如同无骨;幸好有平静和缓的呼吸,让他心安些,确信她没有大碍。 末了,忽然顾笑梦轻轻拉了下他衣角。 他便靠过去。姐姐,怎么样?他问道。 那白衣姑娘你怎么认识的?顾笑梦问他。 君黎便将那日雨天茶棚之事细细说了。顾笑梦只微微点头,道,我十年前也见过她。 君黎啊了一声,想起了那日在白霜墓前那番对话来。 只听顾笑梦又道,十年前她弹的曲子便已不错,如今她的魔音,也已有几分功力了,但我担心时间久了,她会耗神太巨。 君黎心中一凛。姐姐也知道魔音? 我是听你姐夫说的,魔音之术,应该是她泠音门的独门绝技了。顾笑梦道。她起初便叫我们不要运力相抗,否则反会受伤——只有魔音才会这般。这段曲中之音,是宁神、疗伤的,不似方才你们在上面与那沈凤鸣相斗那般惊心,可是她年轻轻一个姑娘家,内功修为未见真能跟得上。你去告诉她,若累了,便休息就好,不必这样费神。今日之事,也要多谢了她,晚些请她也到家中做客吧。 君黎点点头,见顾笑梦说着,又是愁眉深锁,心知她在担心青龙教,更在担心自己丈夫与青龙教主是否也遭人算计。 先别担心了,姐姐。君黎道。凌前辈已经去了青龙谷,他武功绝高,我看谁也不会是他的对手;至于姐夫那边,他既与青龙教主在一起,也不必担心太多。 但愿如此。顾笑梦叹了口气,随即转脸看他。不过君黎,你真不记得凌大哥了?当年他来我们顾家,你应该正好在才是——他与我们倒该算是平辈的,你适才叫他前辈,叫得他老了,他可未见高兴。 我见过他?君黎道。我倒没什么印象了。 或许你没留意——不过你总该记得与他同来的夏庄主?夏庄主还与你聊了一会子天。 君黎心中猛然一跳。点头道,夏庄主,我记得! 顾笑梦又悠悠叹了口气,道,只但愿他这次平安无事。否则教主一怒之下,必会在临安弄出事情来。那时…… 君黎心一提。那个夏庄主就是这次出事的夏庄主?他追问。 是啊。 君黎心便惶惶然好像一散,再也静不下来。 一曲终了,他去白衣女子那边,请她稍歇。白衣女子并不推辞,这一下室内便又静了下来。 我姐姐说了,如今她也只是四肢无力,所以起不来,痛楚倒是消下去了,想来大家都差不多,所以你不用太费神,药性总也要到天亮才能过。君黎道。 你打算怎么谢我?白衣女子转头,斜睨着他。你不是说,算欠我一个大人情,必思相报? 这个,只要姑娘开口,我能做得到的,必不推辞。 他答得认真,白衣女子只好嗯了一声,道,便先记着,待我想到了再说。 那个……姑娘,得你帮了这么多次忙,还不知怎样称呼你。君黎道。姑娘可方便告知姓名? 怎么,先是问八字,现又问姓名。白衣女子道。知晓了我名字,你又要算些什么出来? 无事不算命。姑娘不说要算,我不会特特去看。 白衣女子似乎对于他总是将调侃这般当真感到无奈了。我名叫“秋葵”。她转开脸去道。 秋葵?君黎疑惑。便是那秋天的秋,葵花的葵? 是啊。秋葵微微一哂。其实你若要我八字,还真的是没有,因为我是师父捡来的,她不晓得我的生辰。这名也是她起的,想来她也是看见了什么,就起什么样名字。我白师姐也是这般。 她说着转头又向他一看。不似你,有个像模像样的姓名。 我?君黎苦笑。“顾”又不是我本姓,“君黎”更不是我本名,只是师父起的道号。原本,这两个字是“君离”,该是取自那一句“与君生别离”,因为……我生就是流浪孤独之命,师父说我自小便与父母分离,这一世无论认识什么样的人,也不久便要分离,才会好过,所以那个“离”字,才算是我的宿命吧。不过,因为我要跟了师父给人算命,如果用这么不吉利的名字,恐怕生意就要不好,所以就权改作黎民之黎了。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秋葵低吟道。 你知道这两句?君黎看她。 记不得在哪里听到过了,也许是师父有唱过罢。 是了,听你说过,令师也是个孤独寂寞之人。 秋葵嗯了一声,没再言语。 沉默的午夜,便这样坐着,虽有万千心事各怀,但那种惺惺相惜的孤独之感,却再一次清晰起来,共鸣起来。只是,像是更加明白地知道了很快要各奔东西的事实,这样的静静并肩而坐并没有舒解任何一个人的孤独,而竟然好像更放大了两个人的落寞,如同这咫尺之间,其实已是无法逾越的距离。 寒凉的夜,才让人觉出这真的是秋天了。天蒙蒙亮时,天空竟然飘起细雨。仿佛只隔一夜,酷暑就这样消去,浓秋就要到来了。 没有任何人来。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一五 寒毒冰瘴 药性奇特,反倒是功夫弱的人先能动弹,起了身,看着天边的光亮阴晴不定。似乎有些亮云,但凉风与潮意并未尽逝。许多人从未有过这种经历,不过好歹天明了,命还在,这样的寿筵,恐是要刻骨铭心了。 顾如飞勉勉强强爬起来,也没心情再和君黎争短长,便一同帮了招呼客人离去。楼下被火烧过的地方还是一片狼藉,一个人影都不见,被凌厉击倒的数十名黑衣人,也早不知何时偷偷撤走了。 待青龙教一行人陆续都起了身,顾笑梦便道,爹,我们要尽快赶回谷中看看究竟发生何事,这便先告辞,这里的事情,要劳烦爹打点一下了。又一转头道,君黎,你便帮着爹一起。 君黎原本心挂夏琝,有心跟她一起去青龙谷,闻言却也不好说什么。却忽听那边程方愈呼道,平儿,怎么了?抬头去看,只见程平面色灰白,牙关紧咬,似是有极大的痛苦,却仍是摇摇头道,不妨事,走吧。 难道他药性未除?君黎疑惑,又见他眉间寒气凝聚,心中一凛。 程方愈已将程平按了坐下,道,他体寒发作,你们先走,我稍后就来。 顾笑梦皱眉道,你还是要尽快回去。派个人送他去家里休息下,君黎他们都在,应该能照顾他了。 程方愈想了想便点头道,好。 顾笑梦说的“家里”,并不是顾家,而是指的程家在这徽州的老宅。老宅离此不远,但不比顾家的气派,只不过住着程方愈的一双父母和两个仆妇。隔壁则是亲家关老大夫家里。来此的目的很明白——关老大夫是此间名医,程平是他外孙,身上的寒疾,他多少是知晓的。 那么,我也要走了。秋葵待青龙教一行人走尽,开口道。 君黎一愣。姐姐要我招待你休息下,你先别忙走吧。 不必了吧,如今你们都有许多事情要忙,我也要忙自己的事去了。 呃,但我今日还欠你一卦。 便欠着,我改主意,今日不想算了。 你还是决定要去临安么? 秋葵未答,只是道,有缘再见。 姑娘。顾世忠上前道。多谢姑娘昨晚援手,姑娘若有要事,我们也不好强留,只是日后在徽州地头上若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只管来找老夫便是。 秋葵只是点一点头,并不答话,便已迈步走出。 顾世忠皱了眉头,似乎也不悦她傲慢的性子。 他与滕莹、顾如飞母子等先回家去,君黎便陪了程平去了老宅。程家老人一瞧,骇道,怎么这会儿会犯寒毒?忙忙地差仆妇按“老规矩”去煎服药来,一边又着人立刻去请隔壁关老大夫。 程平似乎已经冷到说不出话来。几人将他安顿到屋里躺了,老人便急道,这一大早,怎么他会在谷外发病——他爹娘哩? 君黎心知他只当自己也是青龙谷的人,便答道,昨夜都在谷外。程左使他们因有要事,必须赶回青龙谷,便让我送程公子过来。 不应该啊。程老爷子搓了手,眉头紧皱。 呃,前辈,恕我不明其中内情,究竟程公子的症状是怎么回事?君黎问道。 他见程老爷子似有疑虑,忙道,我叫君黎——呃,顾君黎——昨日是来义父他老人家的寿筵才刚认得的程公子,对他所知不多。 程老爷子哦了一声,道,原来你便是顾世忠的那个义子。才道,平儿那时原是早产儿,天生体弱,从小常犯寒病。 君黎微一犹疑。记得他方才说到一句“寒毒”,并非“寒病”。不过也不好相询。恰关老大夫已经赶了来,他便退了出来,在外面转了一圈,忽然想起姐姐跟自己说过,他不是程家亲生,收养过来的时候,已经有六岁。 那么他小时候的事情,程家怎会知道? 隔了一会儿才见老大夫出来,看老人脸色,倒是还好。他放下一半的心,上前向关老大夫询问情形,见他也是面含犹豫,便低低地道,前辈,程公子的身世来历我大概知晓,所以还请不必隐瞒。 关大夫面上稍许掠过丝惊讶,随即隐去,便道,道长既然不是外人,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唉,也是造孽,平儿的母亲怀上他时,身上就中着两种毒,一为寒瘴,一为情蛊。怀胎数月,这妇人也算是尝尽了苦头,而孩子竟而未曾中途流产,也殊是不易。只可惜,他究竟不比旁的孩子健康,最后还是不得不提早出生,还继承了母亲体内寒毒。 关大夫停了一下,又道,不幸中之大幸,便是蛊虫总算没落在了他身上,只是他左手残了一个指头,多半也是被蛊虫所噬。 君黎啊了一声。老大夫摇头道,那段旧事实是回看不得,那时平儿生下来,才一个巴掌那般大,轻得什么也似,到如今还能活着,也称奇迹了。他母亲被关在青龙谷几个月,孩子便在我女儿女婿那里照看着,过了冬天,才算没了性命之忧,后来被他母亲带走了。便又过了几年,女儿忽然告诉我,机缘巧合,平儿又回来了,如今已成孤儿,她和方愈有心收养他。我这小女儿,一直未有孩子,我想了也是心酸,自然也便没有反对。后来才发现,平儿身体看似比小时候好了,其实那些病根仍在。好在我女儿也懂医,收养他下来,对平儿也算是好事。 君黎便道,晚辈对医理只识皮毛,想请教,从程公子面上看,他身上似有二种病象,一为寒,一为热,不知是否如此?若说他继承了母亲的寒毒,那热症又是什么? 他在娘胎里时为抵那寒毒,身体不自觉积聚些热性,都聚在心脉一周,是以心脉上也有些不妥。原本若是足月,倒也好了,偏他在娘胎里时日不满八月,身体便弱,加上初生时天冷,为保他性命,我们也只能用热性之药,以致这心脉所聚之热至今未曾释出。好在如今渐已调理得当,热症并不会发作,也就只有每年一次寒毒发作,会有些痛楚,但我也已有合适的方子,发作时连服数日,便可平复。 原来如此。君黎说道。那这一次…… 这次倒怪,离上次发作不过两个月——没道理会有如此的变化。 会否和程公子饮酒有关?昨日他饮酒时,身边人似乎对此有所担忧,是否他这般身体,并不适宜饮酒? 倒也并非如此。为抵寒毒,又不致引发热症,给平儿的规矩,是每日必须饮酒三杯,不能少,亦不能多。现在时日久了,他便算偶尔喝多喝少一点,倒也不会有太大干系。 若是这样,那便只能是因为……因为昨天晚上中的那毒了。 关大夫面色一异。中毒? 是,昨天在义父寿筵之上,有人在酒中下毒,程公子也受了毒性。我听师父说过,世上的毒,都是同性相喜,互为牵引。如果昨晚那毒正好是阴寒之性的话,很可能激发了他原本的寒毒,以致现在发作。 这样便对了——他身体里的冰瘴寒毒是至寒,有时冬日天气寒些,我们都叫平儿要多穿些,少出门,免得受了寒气,引得发作,何况是寒性毒药相引。——但顾爷寿筵,怎会出这样的事?下毒之人可寻到了?顾爷可还好? 前辈放心,眼下应该没事了。君黎宽语道。倒是方才说的冰瘴寒毒,是什么东西?程公子的母亲怎会身中这样的毒?既然是毒,总也该有解毒之法? 关老大夫便叹了口气,道,那毒是在一个极寒、地势又高的冰川之地,因天气寒冷,冷气凝滞不流动,而形成的一种地气,类似于一些密林中之“瘴毒”,被人称为“冰瘴”。冰瘴究竟有没有根除的解药,我便不知,但却有一种暂时压制之药,只需要每年回去一次冰川,服一次药,便可保一年无事。 那地方在哪里?君黎疑惑道。每年回去服一次药,听来奇怪——这药……莫非是在谁手里? 道长所猜不错。那个地方,昔年叫做朱雀山庄。手里握有解药的人,便是那时朱雀山庄的主人,朱雀神君。 什么?君黎吃惊。朱雀山庄——我听过这名字,但原以为是在极热之地才对。 却正好相反。朱雀山庄在大江之源,冰川之上。地气之毒不比其它,只要一踏足那地方便已中毒。许多人是到朱雀山庄之后才自发现,却也为时已晚。 等一等——前辈说,去过朱雀山庄的人就会中毒,那——据我所知,青龙教那一位单左先锋,不知道前辈认得否,他原来是朱雀山庄的人,应该也中了寒毒,为什么他却无事? 关大夫苦笑摇头。单先锋老朽自然是认得的。方才的话却没有说完,这毒虽然不一定有根除的解药,世上却至少有一个人可以以内劲驱除此毒——便是青龙教主拓跋孤。单先锋身上的毒,应该是他驱走的。 既然如此,怎么不让他帮忙驱除程公子身上寒毒? 因为——平儿的生身父亲身份特殊,又与朱雀山庄有莫大关联,当年是拓跋教主的对头。 可是程公子却是无辜,我听闻他父亲也已过世多年,既然拓跋教主都容他留在青龙谷,怎么就不能替他驱除此毒呢? 冰瘴非比寻常,当年教主给单先锋驱毒,却令得他自己伤了七日,平儿是仇人之子,他当然不愿意,那时方愈试着求他,也被他拒绝了。不过拓跋教主性情古怪,有一日心情好,也曾去看过平儿一次,不知是否改变了心意,只可惜平儿不懂事,想着他之前曾拒绝,便逞强不欲受他之好,反激怒了教主。他便拂袖而去,便此再也不提这事了。 君黎叹口气道,逞一时之强,徒惹后患无数。又道,那朱雀神君想来该有解药,否则自己也中了毒,岂不是麻烦得很。 朱雀神君却又是另外一回事——拓跋教主是以青龙心法灼阳之力硬生生化解冰瘴之寒的,而朱雀神君之所以要在冰川上建他的山庄,却是因为他曾被人以寒性掌力打伤,只有在极寒之地才能活得下去。他自身体质也因为这内伤变得极寒,冰瘴对他反没有半点损伤,当然就无需解药。不过后来他被青龙教一把火破了山庄,丢了大半条命,据说一身寒伤反化解了,这之后是否还能不受冰瘴之荼,倒是未知。 君黎心道当年青龙教主与朱雀神君这一段交锋一定惨烈已极,想着也有些神往。只听关大夫又道,平儿小时候和他母亲生活在一起——他母亲原本是“太湖金针”的高徒,也算是我们医门中人,我听无意和刺刺两个孩子说起过,每到平儿发作时,母亲便以针灸之术缓解他的病症,也是一法。 那个……无意和刺刺——他们就没有过到寒毒,或是蛊毒吗? 想来是坏事都被这哥哥占了尽,那两个孩子倒是健康。 君黎叹了口气,暗道这便是命了。旁人大概也只见到程平生得俊美,那些女孩子若是知道了他自小这些病痛,还会如昨日这般围着他么? 一六 程家公子 程平喝了药,过了一会儿,寒劲才消,走出屋子,面上看来一如往常。 他向君黎先道了谢,便坚执要立刻赶回青龙谷。几个老人拦他不住,也便只能将几服药给了他,嘱他务必煎了连服三日。 两人离了程家,时已近午。先路过了顾家,程平便请君黎先回。君黎想了一下,道,你眼下这情形,我还是送你回去。你稍待我下。 他便将那个背箱背了出来。这一整日没有背箱在身上,他总觉少了什么,纵然手捧天下无双的“乌剑”,也好像没有自己那口竹箱安全。 刚刚到门口与程平会合,忽然只见一骑骏马远远奔来——闹市单骑——很是引人注目。待那马近了些,君黎才看清——马上那人眉头微蹙,牙关紧咬,一手持缰,一手抽鞭,浑身便如绷满的弓一般紧,透出种特有的刚健。 那是单无意。 程平也认出了他,正开口喊了声,马已经奔到近前。无意见到他,面露喜色,一个悬缰放慢,急促道,大哥,快上马。 谷中怎么样了?程平便问。 先别问,快上来!单无意焦急溢于言表。程平便依言翻身上马。无意马头半兜,向君黎道,舅舅,有人问起,别说见过我们。 究竟怎么回事?君黎有些不好的预感。 现在说不了太多!无意看程平已经坐稳,不待君黎答话,便一夹马月复,那马又奔起来,却是顺着他适才的方向,并非回青龙谷。 君黎只觉如一阵风从身侧刮过,衣衫才刚飘起,两人背影已是很远。但还没来得及仔细去想,只听雨点般踏踏之声也传了来,这一下,是真的有好多骑马来了。 他刚闪身到了门内,便有四骑到了顾宅门口,当先那人朝门楣上看了看,径自一提缰,要往里闯来。 君黎忙往门前一挡,道,岂有如你这般,不下马硬闯民宅的? 那马一惊,半人立而起,几乎就要踢到他鼻尖。顾宅里众人闻声也各执兵刃,现身到了门前天井。 那人眼见人并不少,勒缰哼了一声,道,奉上头命令,来搜个人。识相的,就退开些!说着,便将一纸似是公文的东西在手中一展,只见上面密密有些字,也有官印,只是他人在马上,又一放即收,看不太清。 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君黎左手边走出来个大汉,记得是顾世忠一名颇为倚重的心月复,名叫郑胆。 马上之人冷笑道,不过是个有点家财的徽商,怎么着,官府文书在此,你还能抗命不成? 君黎见他嚣张,心中不快,道,便算真有文书,也请大人先下了马再说。 大胆!那人手中马鞭就向君黎打来。君黎下意识举起凌厉给自己的剑一挡,鞭梢正击在剑面上,将那裹剑的白布都“刺”一声撕裂开来。 这人马鞭收回,凭空打个响,第二鞭又要打来,君黎正待拔剑,忽然斜里一声怒喝,一个身形抢在自己之前,将那挥来的鞭梢一抓,手上用力,便将这一势硬生生僵持住了。不是旁人,正是顾世忠。 顾世忠这一喝一拿,威风凛凛。君黎心中暗暗佩服自己义父,便向侧一退。只听义父道,老夫顾世忠,敢问官爷有何指教?他手上不松,双目炯炯看着马上那人。那人悄悄抽动马鞭,却并无稍移,知晓他手劲非常,不由有些尴尬,故作腔势一个哈哈道,顾老爷子来了自然最好,不比那些不明事理的年轻人——上头下令,要找个人,我想顾爷应不至阻拦我等? 你找人便找,往我家中来是何意思?顾世忠口气不豫,若非不想得罪官家,早将他掀下马来。 那人干笑一声,道,听闻顾爷昨日大寿,把鸿福楼都包了,想必人多,特来问问。 宴席已散,官爷现在来找,恐怕晚了。顾世忠冷冷道。 正自僵持,忽见后面几骑让开道来,有人喊了声,张大人!顾世忠和君黎都抬头去看,只见一人正大步走进。这人四十来岁,锦衣皂帽,身材中等,但手脚都是修长,君黎见他这样子,心下就是一凛,暗道这应是个高手。 这张大人在门内一停,看一眼这架势,便先笑道,误会误会,顾老爷子莫气。便伸手去抓那僵持着的马鞭,口中道,怎么在顾老爷子面前撒野,还不将鞭子收去! 马上那人当然不是不想收,只是被顾世忠这般抓住,委实也收不回来。但张大人在这鞭上只是一碰,顾世忠已感手心一热,不由自主地便一松,那鞭子便缩了回去。他已知这张大人是个劲敌,自己在徽州上下都算熟络,却并没见过有过这么一个“张大人”,心道莫非是从京城来的,当下也不动声色,道,大人言重了,既是误会,辨明了便好。 张大人挥手令几人退出外面,便又道,虽说是误会——不过还是想问问老爷子——目下我们在寻一个十八岁的少年男子,最好辨的特征,应是他左手少了一个小指,不知道老爷子可有印象? 君黎心中暗暗一惊,心道他们找的不是程平又是谁?无意定是知道了此事,特特将程平带走了。程平对自己的手疾似乎从不讳言,义父必定也知晓,不知他要如何作答。 只听顾世忠已道,未曾见过。敢问大人为何要寻此一人? 嘿嘿,这个嘛……张大人显然不欲明言,言他道,也是我们办事不力。原听说此人躲藏在青龙教,昨夜至青龙谷搜查,不想未有发现,这才想起昨日顾爷大寿,或许那少年会来了此地。 君黎心中愈惊,听他将“至青龙谷搜查”几个字说得如此轻描淡写,真不知青龙教如今怎样。 只听顾世忠又道,当真没有印象。 哦?那张大人下巴微抬,看着顾世忠的表情,便显得有些威吓之意。顾爷要不要再好好想想? 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嘿,意思就是,若顾爷真的没有,那便容在下搜上一搜。 岂有此理!顾世忠怒道。便算你是个官儿,顾家宅邸岂容你说搜就搜。 哼,我有公文在此——圣上有旨,无论如何也要捉到此人,若有拦阻—— 那张大人没把后面的话说下去,但威胁之意已很明显。这边君黎等人已是心中震惊,暗想程平不过徽州一个小小少年,怎会令得当朝天子下旨捉拿? 但此刻也无暇细想。毕竟这张大人手里的只是公文,并非圣旨手谕,便此就要搜府,顾世忠是万万不肯答应。可是此人手底劲扎,外面又有不少援兵,真要动起手来,未见结果便好。他见郑胆等人已然兵刃出鞘件件指着那张大人,心中忽然一动,也将手中剑身一横,道,大人若要强搜,那也休怪我等不客气。 张大人便转头来看他。他面带笃定之色,原未将这道士放在眼里,原不过随意一瞥。但一瞥之下,目光竟是被粘住了——被那露出了半截的乌黑剑鞘。 他不得不将目光移到君黎脸上。君黎没有说话。他看这张大人的眼神,就知道自己已经不必说了。 这张大人将君黎看了数久,方长长叹了口气,道,乌色一现天下寒——人在青龙谷,剑在徽州城——算他高明! 他说完一转身,到门口向众骑招一招手,头也不回,一行人便尽数离去。 君黎松下一口气。狐假虎威固非他所愿,但当此情形,也唯有此一途。他原担心这张大人不买凌厉一个江湖人物的帐,见他退去,才确知凌厉那日借剑之举,委实并非他狂妄。 其实凌厉若非杀手出身,也便罢了;但究竟传说太多,常闻自他手底下常有官富家大人物死得神不知鬼不觉的,如今这张大人见了,又如何不身上一寒。 爷爷,方才是怎么回事?顾如飞才刚从后院出来。我听人说有官兵来搜人? 如飞,你好好去忙爷爷方才交代你的那些事儿。顾世忠面色沉重道。那些官兵一时半会儿该不会再来,爷爷要出去一趟。 出去?但……顾如飞有些讶异。昨晚上的事情都还未——毒是怎么下的,都还未查明,难道现在还有更紧急的事情? ……君黎现今也在,总之,你们加紧调查此事,我不多时便回!顾世忠口气转硬,便向外走去。 义父!君黎跟到门口。义父难道是要去——青龙谷? 单看顾世忠的表情,他就知道自己并未猜错。 什么,爷爷,你要去青龙谷?顾如飞也跟上前来。去那里干什么! 照眼下情形看来,青龙教很可能处于险境。顾世忠道。教主不在谷中,恐怕官兵和黑竹会勾结,会趁虚而入,我必须要去看看。 青龙教险不险,又关我们什么事?顾如飞道。青龙教主那般对我们,早就不将我们放在眼里了,爷爷又何必管它生死! 住口!顾世忠怒道。如飞,我平日是怎样教你的?顾家先是青龙教的顾家,然后才是顾家自己的顾家,是徽州城的顾家!当年的事情原是我们对不起青龙教,无论如何,我不能坐视青龙教陷入险境而无所作为! 但青龙教主可未必在乎啊!顾如飞仍然争辩道。他不是自以为厉害么,又不稀罕我们。如今爷爷都久疏江湖,官兵和黑竹会,哪一个我们都惹不起,若再惹这些麻烦,这么多年辛苦创下的家业不是全毁了! 混账!顾世忠火起,抬手便“啪”一个耳光打了过去。你姑姑人便在教中,还有青龙教的那些叔叔伯伯,都是你爹和你爷爷好友,你自小受他们照拂教益不多么?如今他们身入险境,你没有半点担忧么?你爹生在青龙谷,死于青龙谷,尸骨也葬在谷中,教主每年容你入谷一次去拜他,你又忘了?便不为了别人,你便不想想你死去的爹,不想想他如今会否惨遭践踏? 顾如飞捂着脸,显然心中仍是不服,声音虽低了些,还是抗道,但我是为了爷爷着想…… 如飞。顾世忠语气沉下来。爷爷说过,无论何时,只希望我们顾家的子孙,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做人做事但凭一个义字,而不是一个利字。你年纪还小,又不是青龙教的人,说出那些话来,我不怪你。家里的事情,并非不要紧,我也是要你留在这里,好好查清昨晚之事,但青龙谷那边,爷爷是非去不可! 他说着,转头道,君黎,你和如飞—— 我陪义父去青龙谷吧。君黎已道。 顾世忠一顿。君黎,青龙教与你可是半点关系都…… 他们志不在此,家中暂时不会有事,青龙教如今才是凶险难测,不止如飞,我也一样不想见义父孤身涉险,但既然劝不动,那便只好同去。 顾世忠见他语调虽不高,但语气坚决,想了想,点头道,好,君黎与我同去。如飞,你莫忘了我交待你那些事! 老爷……一旁郑胆等人道。我们也与您同去…… 你们留下,帮小少爷!顾世忠回应得不容反驳,话音一落,人已走出。 君黎默默不语地跟在他身后,直到离家很远,才开口道,义父是知此行凶险,才不让他们同去的吧? 未必是凶险,只是情况不明。顾世忠叹了口气。不过你有凌公子宝剑傍身,我倒还不太担心。 隔了一忽儿,他又道,只是君黎,你才刚回来,便要你遇到此等麻烦事——待改日查到了昨日酒筵是哪里出了问题,我定将那当事之人解了来,由你处置! 义父,这算哪里话。君黎道。我……说来,我十几年未归,早是不孝已极,义父竟仍视我如子,君黎实在惭愧无地,但求能替义父稍尽绵薄,分忧解难,也缓去些心中疚意。 其实……君黎,如今你大可不必这般。顾世忠道。当年收你为子,其实也是我头脑一热。后来细想,你原是无所牵绊的方外之人,忽然套以世俗桎梏,本是难为你。如今如飞也大了,我已给他定了亲事,加上你姐夫那边,也答应他第三个儿子一飞跟我们顾家的姓,你便放宽心,义父这里,你只有暇便来看看就是,可不要有所顾忌。 君黎默不作声只点点头。若论这世上有谁对自己好,除开师父,也便就是自己义父了吧。但他想到这里,却忽然一个惊觉,停下步子来。 我会不会害了他?他忽地想。“我没见过如你这般凶险的命盘,命中尽是大劫,件件都足以令你这条性命戛然而止,或者就是令你身边亲眷惨遭不幸。”——这句话,他并没有忘。义父算是自己至亲吗?若与他这般亲近,会招来灾厄吗?昨晚上遇到的事情,是不是本就是因为自己心血来潮来参此寿筵而起呢? 怎么?顾世忠也停步。 君黎摇头。没,没有什么。 一七 青龙谷口 郊外的小酒馆今日也关了门。两人细看,只见前面小树林中枝落草伏,的确是有大批人马来过的样子。 看来官兵真的来过。顾世忠面带忧色,加快脚步往前,不多时,已听得前面传来兵刃相交之声。 两人忙伏低。是官兵。君黎道。和姐姐他们。 两伙人看上去交手时间已经不短。顾笑梦、程方愈等所带的青龙教诸人多不是庸手;官兵靠着人多,将一众人围住,但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见一时没什么危险,两人心中稍安,也不急上前帮忙。只听顾世忠暗叹道,有此一役,青龙教算是与朝廷交了恶,恐怕再也不能安然独霸皖南一地。 如此兴师动众,总不会真的只是——只是为了找程公子?君黎道。程公子没可能得罪过什么皇亲国戚吧? 见顾世忠默默不语,君黎又道,是不是朝廷有心打压江湖教派?想来想去,此事也像是找了个借口,忽然就来寻青龙教麻烦——但我仍是想不通,义父昨日还说,青龙教在这一带坐大,倒令此地少有江湖门派生事,反成了官府与朝廷倚仗的一处力量。那——就算朝廷要给江湖诸派来个下马威,也不该挑青龙教开刀啊! 顾世忠仍是不语。君黎心中起疑,道,义父? 顾世忠眼神却看着别处,缓缓道,君黎,你问的这些,义父也答不出来,只知,当年青龙教消灭朱雀山庄,声名鼎盛之时,教主曾有过很大的野心,不甘仅居于这徽州一地;朝堂之间也知晓他名头,临安府清河郡王张俊曾带人马来过徽州,趁着一次青龙教与其他门派相斗虚弱之机,准备有所动作。教主无暇旁顾,派你姐夫出面去拖延张俊——也算你姐夫厉害,不但单凭唇舌之利便尽消张俊疑虑,还将火引去了对头那里,结果变成青龙教借了朝中力量,平定了这皖南一带。张俊退回临安之后,你姐夫一直力劝教主不要再轻举妄动,因为他最清楚,当初他在张俊面前演的那出戏,只骗得过当时,其实经不起细思,难说什么时候这清河郡王回过神来,便知上了当,受了利用,那时恐怕就休想再这么侥幸完身而退了。教主也便听了他的,暂将势力收在淮南二路。后来因为情况有变,便张俊死后,教主也无心再行东扩,便此也安稳了十几年——若要给如今这情形找理由,除非就是张俊一党为了昔年的事情卷土重来,想清算旧账。 说起这“清河郡王张俊”,君黎虽没去过临安却也知道,昔年在高宗赵构面前论受宠,张俊可一点不输于丞相秦桧,退了将职后,得了个“清河郡王”在临安养老,委实也算是大红人了。如今天子赵?y当时仍为太子,对他倒并不待见。 这也不对吧?君黎皱眉。张俊死了那么多年,那一干受宠的朝臣几乎都已不在,况如今天子也换了人,就算还有旧党,手里哪来兵?以天子名义借口追拿程公子,就更不可能了。 顾世忠嗯了一声道,你说得也不无道理。口气却显得有些含糊。 君黎看着他表情,忽然想起早上在程家问起程平的事情时,一开始也遇到的是这般含糊表情,心下道,是了,他们都不知道姐姐已经将程公子身世告知过我,才不欲直言,但义父这表情——眼下我们分明是在说青龙教,说张俊,他何须含糊?难道这事情的关键之处,竟还是在程公子的身上?若是这样——义父方才说的那段往事,也并非全貌,甚至并非事实也说不定吧? 他心里想着,目光却始终看着谷口打斗,只见胜负久也难分,暗感奇怪道,谷中怎么没人出来帮忙?凌公子人也不在。看来…… 便抬头道,义父,还是帮他们速战速决为好,谷中多半还另有官兵。 顾世忠也已准备出手,便点了点头,一握腰间之剑,纵身上前,双足踏风,喝的一声,便落入人群。只见他须发斑白,但一剑出击便如猛虎出山,当者胆寒。 程方愈正自为三四人纠缠,顾世忠一冲之下,有两人便径直跌了开去。程方愈先一怔,惊喜道,老爷子怎也来了!顾世忠哼了一声,扬声道,任谁敢动青龙教,也须先问过老夫! 见来了强援,对方头目一声令下,率人倏然退开丈余,仍是在众人周围围了个圈。 爹!顾笑梦也一闪身到了父亲身侧,压低声音道,您是见到无意了? 我见到他了。君黎的声音自后传来。 君黎,你怎么也…… 官府的人来家里找麻烦,我们觉得青龙谷情况可能比原本想象更不妙,所以赶来看看。 顾笑梦嗯了一声,道,我们先合力解决这些人,我再与你们细说。 顾老爷子,你可确定要替青龙教出头,与我们为敌?只听对方有人提气说话。君黎抬目只见这人四十来岁年纪,手上不过一把普通朴刀,但看衣着,应是这伙人之长。 ……王副尉?顾世忠口气忽异,似乎与他相识。怎么竟是你? 王副尉抬袖,抹一把颊边的血,冷笑道,上头说我对徽州熟,这事儿能不派我回来?顾爷,这事儿与您老也不相干,是否看在往日交情上,别让小弟难做? 王副尉,这话倒该我说。顾世忠道。既是你带的队,那便给老夫个面子,别让老夫为难才好! 老爷子你……王副尉面色却更为难了,苦笑道,若真是我带队也便罢了,我是跟着京里的张大人来的,他刚刚带人去城里搜查,留我在此守住谷口,你们这么大一拨人要是进去了,我恐担不起那责任。 凭你这些人,拦得住我们?顾世忠便不悦。老夫也是为你着想,若你不肯叫人退开,就别怪我动手了! 王副尉心知如今是落了下风,面色微微扭曲,隔了一会儿,方抬手下令道,各队向东退后一里,就地坐下待命! 程方愈皱了眉头道,老爷子,放他们走了,外面援兵回来,岂不是麻烦。 王副尉算是熟人,应不至于。如今还是去谷中看看要紧。顾世忠说着便要先走。 老爷子……既如此,您还是别涉险了,我们去就足够。程方愈往前一拦。 顾世忠看了他一眼——程左使的意思是说,我顾姓之人,不配进这青龙谷? 不是——我没这意思。程方愈只得道。您还不知道我的立场么?只是这事情要是反让您染了一身腥,便划不来了。既然那王副尉与老爷子有交情,眼下抽身还算不上太晚。 哼,我顾世忠是为什么来的?抽身?既然来了,又怎可能抽身! 老爷子……程方愈欲言又止,似乎心有不忍。他何尝不知顾世忠在徽州苦心经营十几年,只不过因为没有别的事情可做,而只消青龙教主招一招手让他回去,恐怕要他放下什么都行。如今青龙教陷入险境,若顾世忠此举能让教主拓跋孤有一分改变心意的可能,他又怎么肯放弃。 好了,我们走吧。程方愈低头,话语沉,却无力。 入谷不远,竟已见倒卧数人。君黎心中一提,看那装束,应该正是青龙教众。 程方愈略加检视,站起身来,表情已是黯然加凝重,道,应是他们守在谷口,未虞会遭了偷袭。我看这凶手手段残忍,这几个人都是被一把扣断了咽喉,当时便已断气。对手之中,好像有手劲非常之高手。 再走几步,只见又有几具尸体。君黎也算见过好几次死人,但这些人死得凄惨,鲜血涂地,他只觉心里悬空了似的难受,头皮亦是一阵阵发麻,双手握紧了乌剑,咬唇不语。这几具尸体之后是一长段路的鲜血滴落,或渗于发灰的土地,或凝于被踩踏过的草叶,形成了淅淅沥沥、曲曲弯弯的一行两行,想是伤者前行。 顺着血迹抬头望,却只是瑟瑟空风,渺无一人。 一八 青龙谷中 程方愈吞了口唾沫,艰难道,那有人来袭的讯号应是发了出来,这里也有过剧斗,但最终仍是被人杀了进去。我们不知是否来晚了? 不会!顾笑梦道。若——霍右使发现不敌,至少也会带大家避入谷中深处。昨晚无月,那些人不熟地形,应该一时也模不到方向——到现在都还没人出来,我想那些人说不定还在找寻,我们快些追上,应该可以对他们来个两面夹击。 程方愈点点头,便先快步行了上去。 君黎。顾笑梦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问他。你见到无意的时候,他找见平儿了没有? 我那时恰好与程公子一起,无意见了他,便将他带走了。 顾笑梦眼神一亮。是在你说那官府的人来顾家找麻烦之前,对吧? 嗯。他们——在找程公子。 他能逃出城去便好了。顾笑梦喃喃自语。 君黎沉默了一下,道,除了顾府之外,我看其他各街各巷也都有官兵,人也不在少,看上去——他们是在整个城里搜程公子。只是——姐姐——他们的目标——真的是程公子?在青龙谷这样杀人,也仅仅是为了找他? 顾笑梦叹了口气。没错。为了找到他,那个张大人——他甚至宁愿减少谷口留守的人数,自己带了大量人马去搜找。我原也以为他们是为了捉拿夏?才来找青龙教麻烦,直到听他们提起要找的是左手仅有四指的少年,才明白过来。万幸他没跟我们一起回来,我便让无意悄悄先走,带平儿出城避避。 她停顿了一下,道,那张大人……他叫做张庭,先前是跟在清河郡王张俊府里做事的,手底下功夫厉害得紧。现今皇上从来不喜张俊,但不知为何,却好像对这张庭很看重,特调他到身边来做心月复侍卫,也是因此,原先受器重的夏、邵二家反受了冷落,便那夏庄主被下到牢里的主意,似乎也是他出的。这次事情就是这张庭受命主事,但看起来来的不止是他从京城和徽州二地调来的人,他们倚仗的主要力量,还有黑竹会。 便是昨晚在鸿福楼那一拨么?派黑竹会牵制你们,官兵则直接攻入青龙谷中? 不,听他们前面说话,先前进青龙谷的也是黑竹会的人。那张大人狡猾得很,怕青龙教厉害,全让黑竹会给他打头阵,自己是在后等着坐收渔利的。顾笑梦道。黑竹会是收钱办事,只是听命于人,或许也未必知道他们的真正目的。他们分了两拨人,一拨是沈凤鸣为首,到鸿福楼牵制我们的;另一拨则是进了青龙谷的。想想,鸿福楼应该不过是次要之务,就已出动了黑竹双杀中的一人沈凤鸣,想来青龙谷这边,至少也有双杀中的另一个——“喑喑马嘶”的份,甚至黑竹会首领张弓长说不定都亲身来了。虽然霍右使武功高强,青龙谷也留有不少好手,但若那些人也如沈凤鸣一般使用什么卑鄙手段,霍右使恐怕也是不得不带大家避去谷中深处,磨那些人一磨。算来凌公子过来的时间也晚了许多,只希望他对这里地形还记着,早些找到他们。有他在,黑竹会的人总还是会忌惮三分,不至于像方才我们在门口看到的那样滥杀无忌。 顾笑梦说到这里,前面又有人发现些打斗痕迹,这一次倒毙的却是几名黑衣人,想来应是黑竹会的杀手。虽然死的是敌人,但草叶带血,断刃散落,又兼脚印杂乱,景象却叫人愈发不安。 若只是要找一个人,何须做到如此地步。君黎不由道。这黑竹会人的做派,真不像是为找人而来。 我便是怕——便是怕那张大人根本没将真正目的说出来。黑竹会是什么样组织,多的是杀人不眨眼之徒——你还记不记得,如飞昨晚上曾偷听到黑竹会的人说话,说他们在说着另一伙人要将青龙教一网打尽——也许黑竹会接到任务,就是将青龙教赶尽杀绝而已!若是那样,便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们会上来就下重手,下杀手了! 若张庭敢这样做,也就是说,他们不是要捉程公子,而是根本就不会顾他的生死,便是只带了尸体回去,想来都是无妨?君黎说着,不由自主地抬头去看走在最前的程方愈。程平是他的养子,他却只抿紧了嘴,不发一言。 那究竟他们为什么要害大哥呢?一直跟在身边,沉默到现在的刺刺,似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出来,言语中似乎也已经顾不上避忌是用“大哥”还是“平哥哥”这般称谓。这一句话,君黎又何尝不想问,只是在谷口顾世忠那奇怪的表情,已经让他知道他们必有不能说的理由。 果然又是沉默。 顾笑梦沉默。程方愈沉默。顾世忠当然也是沉默。但也正因为此,君黎相信,他们三人,都知道原因。 我……也不知道。半晌,顾笑梦才勉强答了一句。 娘若不知道,怎么先前在谷外听他们说起要寻“左手少一指”的人的时候,一点都不觉奇怪?刺刺追问。我那时可根本没往心里去,你却立刻派二哥去通知大哥逃走! 顾笑梦便知要瞒不过她去,叹了口气,非是娘不愿告诉你,只是此事关系太大,知道了于你们绝非好事。 君黎听她说着,忽然想起自己在顾家见到程平时,在他眉间见到的那一缕被掩住的神采。那被郁结的寒毒压抑到看不出来的气息究竟是什么,他没深想,只以为是因为他面目英俊,自然而然带有的轩昂之气——可是,对了,轩昂之气。他不自觉低头细想。被抑住尚且如此,他原本的身份,难道不该是…… 他心里打了个寒噤。程平,那隐而未现的,会不会是赵姓帝王之后的痕迹?自二十余年前徽钦二宗北狩、康王赵构南渡以来,赵姓皇室里乱成一锅粥,死的死,遁的遁,若说哪一个王孙公子逃命时在外面留下一支血脉来,是一点都不奇怪。怪的倒是为什么现在回想起这回事来,还要灭他这口?康王赵构本非先皇嫡系,若他称帝后心怀些忐忑,也便罢了;可如今他又把皇位让回了先皇直系子孙赵?y,当今天子是名正言顺的,又捉拿一个旁支的小孩子做什么呢? 不过,若是这个原因,那么多少可以理解为什么义父、姐姐和程左使都不愿对他们说起。这事情,原本知晓了就该是死罪了。他见刺刺犹有不满,便将她轻轻一拉,道,刺刺,先别问这个了。 刺刺一愣,君黎又道,但是姐姐,我觉得另有一件事情更紧要。 什么事情? 我想知道,程公子出生的时候,周围都有谁?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是听关大夫说的——程公子出生之后,在青龙谷只留了几个月,后来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有六岁了。我想你们仍能辨识他身份、肯定他便是当年那个襁褓婴儿的依据,应该就是他的左手吧?如今张庭找寻他的依据,竟也是他的左手,这足以证明张庭身边有一个在程公子初生时就知晓他左手残疾的人。 顾笑梦忽然站住。她何等敏锐,便这几句话,她已觉出君黎是猜到了些什么,一双眼睛抬起来看着他,摇头道,君黎,知道得太多,真的不是好事。 君黎却神色如常,道,姐姐不消担心,我是个算命的,知道什么都不奇怪。我只想着,这么多年程公子平安无事,现在才突然被人搜找,一定是有什么知情人突然投靠过去了才对,不然实在没道理。 顾笑梦叹一口气,低头迈步,道,那让我想一想——平儿出生的时候,身边便只有他生身父母、关老大夫,还有你姐夫。就连我也都是后来才知。但他们——谁也不可能去告这种密。 方才说的那些人里面,会不会有谁对别人说起?君黎追问。 关老大夫便只告诉了程左使夫妇,你姐夫那时应该告知过教主…… 那程公子的生身父母呢? 君黎话音方落,忽见程方愈转回了头来,面色却透着些白。 顾笑梦觉出些什么来,道,程大哥,你想起什么了么?那些事情我都是后来听了来的,当时细节怎样,我原是不知。 程方愈目光从她,从一边的刺刺,从顾世忠脸上都一一游过,最后才落到君黎眼里,就好像有些未敢相信。 我不肯定,但也许——还有——朱雀神君。 一九 在劫难逃 君黎心中一跳。朱雀神君? 对,平儿的爹,和朱雀神君关系密切,他也许对他说过。只是朱雀不久之后就被冠以谋反的罪名,拿入了天牢,理应没机会。 ……谋反?顾笑梦咬唇道。 如今的天子已经换了一个人,谋反的罪名……也许……已不适用了。程方愈道。 若是朱雀神君……顾世忠也沉吟道。若他在牢里没死,他说不定真有本事借时势之变寻机会翻身。 君黎心头一紧,道,那拓跋教主和姐夫这次去临安岂不是便等于——自入险境! 几人都是心神陡绷,一时倒忘了注意谷中情势。忽然只听走在前面的人喊道,有人!话音方落,一声怪笑已经划空传来,尖锐刺耳——众人悚然一惊停步,非仅为这突然,也更为这笑的难听程度——尤其刺刺,差一点就要伸手去捂耳朵。她从未听见过这样尖锐如妖嚎,桀桀如鬼哭的声音,而那居然是笑。 便是同时,只见前面狭小谷口也同时涌出来一大片黑衣人,君黎脑子里首先想起来的,竟是小时候师父给自己讲过的故事中“装小鬼的口袋忽然打开”那般情景,搭配上这忽高忽低的诡笑,直令人毛骨悚然。而笑声到底是这群人里的谁发出来的,还未搞得清楚。 但也便一刹那功夫,只不过是拔出兵刃戒备的时间,那笑竟然已经到了极近之处,便如那笑是在长腿跑的。一个黑影忽地拔地而起,数丈距离一蹴而就,窜入人群。程方愈辨位抬掌相击,但这人却似泥鳅一般滑溜,只一个转身轻易化解又转了出去。他心中一惊,那人细细的声音已在对君黎尖笑道,“你说是谁——自—入—险—境?” 这一句话在这人高低窜伏间声音也变得忽上忽下,若隐似现,再加上用了尖细的声音说出来,直教人一阵毛发倒竖。众人明明已经举了兵刃,背靠背站作一圈全神戒备,却不防这个身影竟真如鬼魅,便“境”字话音还未落,君黎只觉身体忽然被一股大力一带,竟然就这样横移开去,倏忽一下,快到他连头晕的时间都还没有,人已在数丈之外,而那个尖嘶的声音正在自己头顶狂笑着,一只指甲泛着青光的精瘦之手已经掐在他咽喉,令他几乎连气都要喘不过来。 几人也只是觉出一股劲风在身边一掠,大惊之下,竟没人来得及沾到这人半点衣角,君黎已到了对方手中。顾笑梦喊出一声君黎,但见此情形,也是不敢上前。 只见君黎身后那人,身量明明极短,却站在一块大石头上,以至于反高出了他一个头,表情洋洋得意。他长得极瘦,额头、太阳穴青筋根根暴出,脸颊凹陷下去,到下巴则几乎没有了。便是这样一张丑脸,却笑得桀桀有声。想到他快至如此的身手,便是顾世忠、程方愈等算是见过多世面之人,也有些发寒。 你这妖物,快放人!先上前一步的却是刺刺。她手中兵器应是从官兵手里夺来的刀,刀身狭长,弧度并不大,她便将刃尖向那人一指,对他怒目而视。 刺刺回来!顾笑梦忙伸左手将她一圈,竟未圈到。她犹记昨晚刺刺不顾中毒硬生生去袭沈凤鸣那般胡来,以至于后来所受之痛,大大超过旁人,如今这人更是个比沈凤鸣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高手,她如何还能再让自己女儿受一次伤?无奈正要迈步挡到刺刺身前,忽眼前一闪,一抹深灰色影子已闪至自己与那怪人中间。 她心中一凛。这人分明是被凌厉带走的沈凤鸣。 沈凤鸣眉头却皱着,定定看着那怪人道,马斯,你这是什么意思? 几人心中更惊,暗想原来这怪人便是“黑竹双杀”中的“喑喑马嘶”那半句。这一下双杀到了齐,君黎还落在对方手中,自己这几个人,能对付得了吗?但见两人似有争论,也便压住了心神静观。 只听马斯一声怪笑,道,怎么,反正也是要走,还不兴我玩玩? 你别要闹出事情来,凌厉的话,你也听见了。沈凤鸣道。 嘿,最好不要跟我提凌厉——原以为今天可以杀他百来个人玩玩,他一来,十个都没杀到。要我卖他面子,哼,那总要给我些彩头吧? 沈凤鸣却似鄙夷又似恨恨地道,我早知不看着你便要出事,但你动别人也就罢了,动这个,他若找起麻烦来,回头连我也跟着晦气! 老子就是特特挑的他!马斯叫道。谁叫这道士拿了他那碍眼的剑在手上,我看了愈发不爽。怎么,姓凌的回头还能杀了我不成?用一个换那么多人,他赚了! 顾笑梦等却俱已失了颜色。他们不是没见过门口那几人被一把扭断喉咙惨死的情状,而君黎如今也一样被他一只如钳子般的爪子狠狠掐住,没有立刻便死,只不过是这人还想“玩玩”而已! 从君黎这角度努力仰脸看马斯,只觉他那张脸陋到无以复加。他是还没死,但换作是谁恐怕也都不会觉得这算件好事。马斯的手劲是一点一点加重的,他如今甚至能感觉得到气管被迫到只剩一条极细的线,勉勉强强才能维系住呼吸,这滋味足称得上生不如死。他咬紧牙试图去拔手里的乌剑,但刃刚出鞘不满寸,一股千钧之力压下,将他剑柄轻易推回。他抬眼看,那怪陋的唇角正露出得意洋洋的笑。 在不足的呼吸里,他脑子很快变得昏昏沉沉,无力感加速涌出,愈来愈烈——往前,只看到沈凤鸣犹豫不决的眉头,看到顾笑梦紧咬不松的牙关,看到刺刺含泪欲滴的双目,看到…… 还看到什么?他有些看不清,模模糊糊地将头垂下去。是的,咽上那只手还在收紧,但看来很快,便要结束了。 他在朦胧中,感觉自己放开了手中的剑。四肢已经失去了知觉,没有什么能握得住了——连自己的性命都握不住,何况一把剑?残存的意识开始乱窜,想着自己原来果然如此没用,但就算自己很有用,注定要死还是会死吧,命这种东西,何时能握在自己手里过? 所以,这次回来果然是错误的吧?师父不是早就说了“亲缘浅薄”么,我却还是心存侥幸。死也就死好了,只是当着这么多关心自己之人的面,不免有些难过,也有些难堪。如果有来生,但愿有机会看好了生辰八字再投胎,也省得活得这么麻烦了。 脑海里是这样密密麻麻的一通胡想,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或是晕了还是醒着。只是忽听马斯一声怒叫道,你敢跟我动手!随后是砰的一声,自己的头一偏,被他重重按到后面石头上,清醒了一瞬,随之而来的是剧痛。他没有办法动弹,太阳穴边上有滚烫的什么流了出来,黏糊糊流满一颊,令得昏沉的头脑愈发昏沉。颈上的压迫倒好像没有了,可是也许被迫得太久,呼吸仍然恢复不过来…… 然后,惊呼声,娇叱声,怪叫声,怒吼声……他睁不开眼睛,只能听到这些。依稀中有什么人到自己身边,将自己扶起。君黎?他听到这人颤着声音喊自己。这声音苍老,应该是义父吧。他想答,却答不出来,被义父捧着头,那剧痛的地方,被他用手狠狠捂着。君黎,你……你撑一下。他听见他的哭声。真的是哭声。这种感觉,是幸福还是不幸呢?在一个关心自己的长辈怀里离开这世界,是幸还是不幸呢?如果可以,他真的想对自己的义父好好说点什么的,可是,死生之事,来得太突然,到了现在他才后悔,却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忽然,那支撑一下消失。君黎摔下去,摔到地面。耳中听到的是一声难以形容的得意怪笑,伴之以更多的惊呼。 爹!他听见顾笑梦在喊。 君黎!这应该还是义父的声音,但不知为何,就这么一刹那,就变得好远。随后自己又被一个人扯了起来,那一只恶毒的手,再次捏上了自己咽喉。 你放开他!——即使闭着眼睛,他也感觉得到这次是刺刺,还是和那天一样,就像一只投林的小燕子,带着劲疾的一股风就撞了过来,小小的身体竟然将那个还没将自己拿稳的人撞了个趔趄。马斯一声怪叫,一手拉着君黎,一手便要去抓刺刺。周围已是惊呼一片,而君黎,他空有神智,却没法睁开眼睛来,连看刺刺一眼都做不到。 陡然间,君黎感觉自己又跌了下去。那只放在自己咽喉的手再次被迫离开了,一个声音不无怒意地喊道,停手,马斯!跌到地面之前,他又被人扶住。这一次扶住自己的人是刺刺,他恍惚间嗅到她身上有股很好闻的气息,还没有来得及感到奇怪,就发现,是因为自己的听觉都在渐渐消退,而剩下的只有嗅觉……了。 所有的声音都没了,他只能嗅到空气中的潮湿。是要下雨了吗,还是……还是刺刺也在哭? 感觉忽然好像破碎了,碎成很多很多细微。他已经说不清楚。他也不知道接下来的那许久,发生了什么事。 当嗅觉都没有,他只剩下了虚无。 直到有一股温暖的力量涌入身体,他才有那么一丝力气,将那碎掉的细微细微重新聚集起来,成为知觉。他微微睁开眼睛,月白色的衣衫映入双目。是凌厉吧?想来也是,若非他来了,刺刺哪能得幸,谁又有办法制得住马斯。想来这股温暖的力量也是他在救自己,所以刺刺已经走开了,只有自己跌在草地上。只是,对面,数丈距离,似乎有另一个人,也像自己一样卧着;也和自己一样,身下淌满了鲜红鲜红。 那个卧着的是谁呢?他依稀中看不清,想开口喊,才发现自己仍然发不出半点声音。 嘈杂中,他听见了顾笑梦的声音,程方愈的声音,刺刺的声音,忽大忽小地在耳边划过。但其中,怎么没有义父?那个——最早扶住自己的义父呢? 他心里有一个太可怕的念头,让他一定要用这双好不容易睁开的眼睛,找到他的义父。只是,还没有来得及用力去寻,他就发现自己的眼睛里流出泪来。是不是自己的身体比神智知晓得更早——知晓那个卧在数丈之外的,便是自己想要找的人? 义父……他……怎么了?他说话,可是他又没法说话,只剩谁也看不懂的口形,就像垂死之际,那口唇微张的鱼。 君黎不会有事吧?他听见顾笑梦哑声问着凌厉。显然,他们没人意识得到,他其实有知觉,他有话要问。 他愈发害怕,于是决定用行动表达。他要支起身来。他蜷起手,用力一撑地面——从来也没觉得这件事会这样难,可是这一撑,他身上那些细密细密汇聚起来的力气忽然消散,散得连神识都已不在。 他又摔下去。是他的整个神智摔了下去。 他撑不起来,却陷入了彻底的、深深的昏迷之中。 二〇 黯然神伤 他想自己一定是故意的,所以躲过了一切动荡,一切不安,一切震惊与悲恸,一切恐惧与绝望,在不知多久以后睁开眼睛,已经躺在一个柔软而舒适的室内。 耳畔嗡嗡在响,分不清是来自外面,还是自己脑中;明明是白天,却有一股晚间特有的烛油味道传了进来,让这房间的气息也显得有些浊重。 床边一动不动地坐着一个少女,他一时差点没认出她是刺刺,因为她和以前不同。她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就连头上的发带,都是洁白。 他动了一下。刺刺,你在。他轻轻地说着,显得有点吃力。 刺刺吃了一惊,抬头看他。他才注意到她两只红红的眼睛。见到他醒来,她似乎呆了一刹那,但在下一刹那,再也无法忍住,扑到他身上放声大哭起来。 舅舅,你醒了……你总算是醒了! 君黎有点不知所措,这多半也是因为刚刚醒来的自己终究还是有些迟钝。他伸出手,想安慰她,刺刺却只是不住地哭,哭到头都抬不起来,哭得他胸口的薄被都湿了一片。 ……怎么了,刺刺,谁欺负你?君黎用尽可能轻快的口气去问她。 舅舅……刺刺哭着道,外公……外公他……没有了…… 君黎那勉强露出的轻快之色凝固,头脑里忽然一阵剧痛,只觉天地似在旋转。伸出来的手原本是想轻搂刺刺的肩膀,但此刻却下意识地一坠,狠狠捏住了她手臂。 你说什么? 他其实已经不需要再问一遍。刺刺穿了一身孝服,哭得双目红肿。他知道自己只是不愿回想,或者不愿相信,因为,脑中的确还印着那样一幕,义父就那样倒在青龙谷的草地上的一幕。他总希望那是自己在不清醒之中的梦境,或者心存侥幸至少情形不是最坏的那种——可是现在,他醒来了,一切现实重新压到。本来应该死的自己还活着,而本来不该死的义父,却不在了。 师父的言语,又被忆起来,回响起来,萦绕不断起来。 “我没见过如你这般凶险的命盘,命中尽是大劫,件件都足以令你这条性命戛然而止,或者就是令你身边亲眷惨遭不幸。” “我没见过如你这般凶险的命盘,命中尽是大劫,件件都足以令你这条性命戛然而止,或者就是令你身边亲眷惨遭不幸。” “我没见过如你这般凶险的命盘,命中尽是大劫,件件都足以令你这条性命戛然而止,或者就是令你身边亲眷惨遭不幸。” 这一句话在耳边反反复复,加剧着他头脑里的嗡嗡作响。他只觉心里痛到无法跳动,开口想说什么,却哑透了。对,一定是因为我。便是因为我。我这个原该远离一切俗世亲情的人,认什么义父,又为什么要回来?君黎,除了害人,你还会些什么? 刺刺没去挣被他抓痛的手臂。在她心里,君黎应该什么都不知道,从一开始落入马斯手里,他的知觉恐怕就已经失去了。可是君黎便是在此刻回想起了一切。那时候,在自己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是沈凤鸣先出的手——沈凤鸣并不是为了救自己,只是不想被凌厉寻了麻烦,面对马斯的妄为,至少想证明自己也有过阻拦他的举动。他的突袭并没顾及君黎,但显然激怒了马斯,于是后者腾手与沈凤鸣相搏之前,顺手便一把将君黎的头按到石上。 那原是脑浆迸裂之祸,但或许是因为背箱碍了一碍,这一摔并没摔到十足。当然这原也足以致命了——至少自己应该是流了很多很多的血——当众人立刻将马斯团团围住时,离自己最近的义父便慌乱地、拼命地用手按住自己创口,稳住自己身体。可惜,沈凤鸣只是做个样子,所以马斯很快月兑出身来,瞥见欲救君黎的顾世忠,竟恶向胆边生,便这样斜刺里向他出手。他的动作该有多快?顾世忠整个人便此被击出,待马斯再将自己拖起,义父的声音已在数丈之外。 他回想着,就茫茫然松开刺刺的手臂,茫茫然从床上撑起来,走下来。眼神像是还没有活过来一般空洞,脚步像是还没有醒过来一般踉跄。 舅舅,你,你别起来……刺刺有点担心。你伤那么重,还是…… 眼看着他已经到了门口,她只好上来拉他。你别出去啊! 却不料这从来温文的小舅舅看也没看她,反而手一甩,顺手将她向后一推。算不上用力,但,坚决得几乎僵硬。他看到自己的背箱和乌剑都立在门边,也像是顺手便拿了起来,打开门向外便走。 舅舅!刺刺追上去。 君黎恍如未闻,跌跌撞撞地穿过庭院。在庭院里能清楚听到前面传来的哭声,嗅到香烛浓重的浊味。君黎仰面看天,却连天都是白色的,整个空气都像是惨白惨白的唁。 他知道自己必须作出一个决定:他必须离开,现在,马上就走,连一丁点儿停留都不能再有。那一次次的犹豫、心软与……仿佛是好心,最终却是害人的,是比所有的无情更害人的。这就是你的命吧,君黎。他对自己说。只要你在,就有人要因你而不幸,所以,你只能立刻离开,没有第二种选择。你不该得到任何人的亲近,永远都不要有此奢望。 前厅已经成了灵堂。君黎从庭院掀开帘子,两个家丁吃了一惊,喊道,君黎少爷! 灵堂里满满当当的都是人,顾笑梦、顾如飞一边哭着,一边向前来吊唁的客人回礼。但君黎忽然出现,两个人都怔了一下。 堂里也便出现了一阵窃窃私语之声,认得的便在向不认得的介绍这是顾世忠的义子。他头上有伤,那白纱紧紧缠了好几圈,在旁人眼里,这该也是他在戴孝吧。只是他道髻松乱,面白如纸,那样子委实也有些惨然。 君黎。滕莹忙过来道。怎么出来了——快回去躺着,这里我们应付得来。 却已经有几个认得的过来,不无同情地向他行礼,道,人死不能复生,顾少爷务请保重身体,节哀顺变。 君黎呆呆瞪着这些人看了许久,像是要说什么,但最后,却一句话也没说,连半个礼都没还,反抬抬手将人推开,便向门外走。 满堂人都诧异地看着他,暗想顾世忠这义子莫非是受不了打击,一时失心疯了。就连顾笑梦也愣了下,忙站起身来,喊道,君黎,你去哪! 君黎停了一停,却没回头,只道,我要走了。 什……什么?你说什么?顾笑梦诧异莫名。他是怀抱乌剑,背负竹箱,一副要走的样子,可是他后颈留给自己的惨白之色,就像预示着他下一刻就会血尽而枯。这般重伤的他,要走哪里去? 舅舅,你怎么了?刺刺追过去道。 我不是你舅舅。君黎冷冷地道。我跟你们顾家,一点关系都没有。 堂中一静,随即是一片哗然,顾如飞已经先忍不住跳起身来,喝道,顾君黎,你说什么! 我说,我跟你们顾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君黎平平静静地重复了一遍。顾公子是听不懂吗? 你……我爷爷他怎么待你,你有没有良心?他怎么死的,你知不知道!哼,我们原本过的好好的,便是为了你这个所谓的义子,他才送了性命!他现在躺在这里,你头都不磕一个,香都不上半炷,就想这么一走了之了? 如飞!滕莹皱眉低声喝止他。 君黎低低冷笑了声,道,你爷爷,与我何干?便即迈步。顾如飞益怒,上前便要抓他,横地里却被刺刺闪出张臂一拦,疾言道,表哥,你不知道舅舅有伤? 嘿,舅舅,舅舅——他都说了不是你舅舅了。是啊,他又不姓顾,他说走就走,跟我们家半点关系都没有——我看他是傍到更好的靠山了吧?他有了那乌剑——多威风!却只怕凌前辈见了他这不义不孝的样子,也要后悔把剑交在这种人手里! 顾笑梦犹自不信般地看着君黎,上前两步,语声喑哑道,君黎,姐姐不信你是那样的人,你若有什么缘故,便跟姐姐说,就算真要走,也晚些我们从长计议…… 如飞说得很对。君黎的声音只是冷冰冰的。我没生在顾家,没长在顾家,顾家与我本来就没什么关系,谁生谁死,我也不在乎。这个地方,我便一刻也不想多留,你就当我没来过,不认识我,也别再自称是我姐姐,我可消受不起。 你听听这可是人话!顾如飞怒道。爷爷真是看走了眼,怎会让这么一个人进了我们顾家的门!他说着,似乎仍然意犹未尽,又跟了一句道,你要走便走,顾家往后也不会认你这般子孙,你这种叔叔,我呸! 若不是碍于刺刺还挡着,他大约真要上去啐他一口。不过君黎只是充耳不闻,早已走出远了。堂中众人只是各各哀叹,便有人道,顾老爷子命苦,大儿子年轻有为,却不幸死得早;如今这义子,虽说是个道士,便先前见了,也彬彬达礼,还以为是个君子样人物,结果老爷子一死,这嘴脸便换得这般快!老天也真算是瞎了眼了。 刺刺也知君黎已走得远了,放下手臂来,与顾笑梦对望着,只见她眼里俱是不敢相信。她心中也是一痛,忽然忆起方才君黎在自己臂上那重重的一抓,咬唇喃喃道了句,我便是不信。忽回头便追了出去。 表妹!顾如飞喊之未及,自己不好离开,也只得怒气冲冲地回转来。 君黎出了门便走得飞快,奈何血气似乎不足,便方才说那几句话,似乎将他整个人都掏空了一般。刺刺追出来,他才刚刚拐过街角,被她轻易地一把拉住袖子,喊道,舅舅! 他便没了力,只能仍旧用方才那种冷冷的口气回应道,说了不要叫我舅舅。 舅舅,我便是不信。刺刺完全未理会他的话,语气中带了哭腔。我认识的舅舅,可不是这样的人,不是的! 君黎似已没了气多说,只将袖子一抽,无力道,离我远点。 舅舅……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君黎忽然如被激怒,似有满腔怒火要发作,似有满腔不甘要倾诉,将一张苍白的脸蓦地转过来对她吼着,如同变成了凶神恶煞,将五官都挤得狰狞。 我再说最后一遍,我不是你舅舅,我不姓顾,我跟顾家,跟你们,都一点关系也没有,够—清—楚—了—吗! 他咬牙切齿地想留给她一个恶狠狠的眼神,但也许有些事情真的是天生装也装不像,当这样回身与她相望,他竟几乎要无法与她四目相对。他不知道,若她听出那最后一字一顿的口气其实不过是他要掩饰声音的发颤,她会如何? 但刺刺终于只是定定看着他,不再说话了。就如同离岸前最后一道船索也已解开,他知道,她的沉默,代表着他终于无法回头了。那水波一定会将他推得越来越远,再没有什么力量能将他拉回。 他害怕无法压住心内潮涌,匆匆转身便走。刺刺便在这街角看他的背影远去,如同那一日他在那偏僻的小酒馆门口看着她。 只是,她虽然不再说话,不再挽留他,却并没有错过,在方才一刹的对视中,他那双忽然转湿的眼睛。 二五 浅浅心丝 他才开始对这个地方有点好奇——这间房,是女子的房,妆台抽屉里东西不多,但也件件精细,不染纤尘。若说女子闺房只是这大宅的其中一个房间而已,前些日子住的那小楼,房间虽然逼仄些,家具还没这里的全,可是依稀也见箱笼里有锦被宛然,细细想来,却该是女子一人居所。怎么这些地方好像都没了人许久,都腾了成了凌厉的临时落脚之处?“凌公子”,他年轻时,该不会是个风流少年吧? 他原是对凌厉心怀尊敬,所以从没试去读他面相,此刻好奇心一起,却只觉后悔,暗想下次见到他,要仔仔细细看看他命里犯过多少桃花。但却又一转念,想到自己关心这些终究也是无稽,反而心情又跌下去。这八九日以来,无论心里泛起什么想法,三个转念之内必会联系到自己那惨不忍睹的命断之上,然后将好不容易平复些的心情又搅得一塌糊涂,他也委实要忍不了自己这样自怨自艾了。这一下心里又是一堵,他狠狠将抽屉一推,转身便出了门。 运河上果然很忙,装着诸种货物的大船小船都准备着在码头上下,沿河又都是洗衣妇、洗菜妇、汲水妇……君黎一路向北走了数远,人才少些。他也不管不顾,一个猛子便扎到水里。 秋日的水其实已经很凉。但凌厉说过,要练便要沉到水底去。君黎于是便拼命地往下划。哪怕只当做清醒头脑、平复情绪也好吧。 浸在水里还真的有效。便只呆了一会儿,君黎就觉心情平静下来。也许是因为在水中只能如此——若不心境澄明,脑中清明,说不定就不小心淹死了。 但沉得久了,他还是会胡思乱想起来,想起自己小时候,那个在水里救过自己一命的草环。如今刺刺编的草环还戴在自己腕上。几天了,那青色已露出枯色,料想再过些日子恐怕手上也便戴不住。毕竟只是草,终究要死去的。 他想着,只觉憋闷,就浮上去,呼吸了几口,再沉下来。 不知不觉在临安城逗留一月有余,凌厉只在起初四五天时来了一次,却只是再与他练了练对袭与闪避。君黎虽然还是明显的下风,但心里有数了许多,凌厉也颇是赞许他的进境。但剑法——却好像仍没到该学的时候。 他于是每日就只能继续苦苦练习。偶尔不得已,还是要去人多的地方摆摊算个命维持生计,于是还是会听到些本来不想去打听的消息。 就比如,夏庄主。 听说,夏庄主已经回到庄里了。这是旁边字画摊头的老板说的。君黎也是才刚知道夏家庄离自己住的地方居然很近,而且临安城似乎没人不知道夏家庄主夏铮,和夏家大少爷夏?的。也都知道大半个月前夏铮忽然被皇帝召去,放出要杀头的消息。 但现在似乎搞清楚那时候是个误会。字画老板道。你说说,这皇帝的喜怒真是一日三转,也不知听了谁的煽动,一生气便要将人拉去砍头,派来的人还将庄子里闹得大乱,害得我们几个附近的,一连几天都不敢上街做生意。到后来真要砍头了,我便去看,却说那时弄错了,所以要砍那个进谗言的倒霉鬼。然后隔两天夏庄主人就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排人,推了一整车的金银财物,说是皇上给压惊——这真是……该说是好命还是什么的。 他说着,便又仔细打量了下君黎,道,你算命准么?倒看看我有没有这样好命发财? 君黎淡淡笑了道,便这样发财机会,放你面前你也不会要的。担惊受怕,不小心还掉脑袋,哪是寻常人过的日子。 你倒看得透。书画老板笑着,便轻拍了拍藏在案下的一个盒子,道,喏,我跟你说,我这有幅画,是我兄弟前两天受夏家大少爷之托画的,听说他许诺若能让他满意,便要给二百两银子——你给我算算,看看这银子我能不能拿到? 画的什么这么值钱?君黎好奇笑道。让我瞧瞧画,我便知你能不能拿到。 那可不行。这老板笑笑摇摇手,忽然似乎看见远处什么人,忙一招呼君黎道,快看快看,刚说着,那不便是夏公子了! 君黎顺着他目光过去,只见不远处一家玉器店正走出个二十多岁的公子哥儿,身材修长,面色白净,长相斯文,器宇不凡。又兼穿着精细,身携宝剑,腰悬玉佩,背着双手,俨然世家子弟,身后还跟两个随从,一个小心捧了个盒儿,想是刚在店里买了什么好东西。 夏家大少爷,该就是那天逃到青龙谷求救的夏?了。君黎心道。他好像也已看不出有伤,满面春风的,想来的确是没事了。 夏?随即果然折来了这书画摊头,犹疑地看了看,似乎因为没见熟人,不甚肯定。那老板已经迎上去道,夏公子好,是来取画的吧? 夏?方欣然道,对对对,那幅画好了吧? 好了好了。那老板连忙便从下面将那锦盒取出。夏?便道,打开我瞧瞧。 书画老板连忙便将盒盖打开,小心取了那画卷,交夏?拿了一边,两个慢慢打开。君黎侧头瞧着,只见先出来的是一幅透着些飘扬之意的裙摆,想见这画上的应是个女子,不由向那夏?看了一眼。再卷上去,现出女子一只静垂身侧的右手,然后渐渐是婀娜腰肢,素衣乌发,看来是个少女。并不重的墨色就绘得鲜活,这画师技艺确称得上精湛,而这少女虽没见脸,也已让人觉出是个丽人。再上去些是左肘衣袖,想来她当时正屈了手臂,以手掩口。还未见手,已见那皓腕便从宽口的袖间出一小截。君黎看到这里心忽然一跳——她腕上竟有个镯子——但这又哪里又算什么镯子,分明是一个若隐若现的草环。 说是若隐若现,只是这画师想显示那衣袖似垂非垂之感,其实在草环上用了极少量的青色,它反成了这画中唯一鲜明有色之物,以至草茎草叶都有种纤毫毕露的真实感。这画中的女子竟然也戴了这样一只草环?君黎下意识以手模腕。自己腕上那个草环,已经枯了,只是他始终也没舍得月兑下扔掉。但便在此刻,画卷已经全开,他看到那画中人的全貌,心中禁不住狠狠一颤。 那张透满灵气的脸,那双便如有生的眼睛,那没一丝虚假的专注表情,不是刺刺又是谁! 好啊,好啊,画得真像!夏?已经赞道。真是神笔,才见一眼,就能画得这般!他说着,便令身后一人见了赏。那老板千恩万谢,便将画又卷起给他装好。夏?似很郑重,将那锦盒拿了转给身后伙计,回身间才见边上道士正看着自己,心头便有些不悦,瞪了他一眼。君黎不想多事,转开了目光去。 却不防夏?忽然好像又见了什么,走近一把将他身后木剑掣出,竖起看那剑穗,道,喂,道士,你这个哪里来的? 君黎心里也便生出不悦来,但细想这剑穗正是他们夏家之物,他有此反应也不算奇怪,也只道,是有人送的。 有人送的?夏?似乎不满他不似他人恭敬,便道,谁送的? 若记得不错,应该是令尊大人吧。君黎也不满他傲慢,原不想说什么,却还是说了。 我爹?哈,怎么可能。夏?道。我爹最烦你们这些道士和尚,你扯谎给谁听? 他说着,竟一把将那剑穗扯下,道,谁晓得你是从哪里偷来,我今日没空教训你,便算你运气,别让我再见到你在这地方出现,否则—— 君黎已经一怒站起道,还给我! 这是我们夏家之物,你待如何? 他说着,那身后两名随从已经虎视眈眈。 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知道“理”字怎么写么?君黎仍然争道。 便此一争,周围已经围了些人,大多是想看看有谁敢在夏家庄地头上对夏大少爷不敬。夏?见人多,更是面带挑衅之色。君黎见那剑穗鲜红地就荡在他手里,心头一气,伸手便去夺,周围人都噫了一声,就连夏?都没料到真有人敢来跟自己动手。 还是字画老板先大声喊苦,便去抱拦君黎,暗道,不就是个剑穗,你跟夏公子争什么! 谁料君黎脚下轻轻滑动,轻易就避开他这拦腰一抱,一转到了夏?身侧,右手一抬,已抓住那剑穗。夏?未料这道士身手竟快,不及拔剑,忙用另一只手去捏他腕,谁料君黎也抬另一只手,去捏夏?手腕,一样是想逼他撒手。 这一下胜负还未见分晓,倒是君黎袖子垂下,腕上那只枯镯露了出来。夏?微微一呆,手腕已被君黎拿住。两个随从忙忙自左右袭去君黎腰上,要逼他撤手,君黎抬足踢开一个,身体急向旁一扭一移避开另一个,却还是牢牢抓着夏?,在他手腕上都捏出道青白色来。便此时只听人群中一个人轻哼道,出息了么,在此打架。 这语声熟稔,君黎一怔。人群里走出来的竟是那日在白霜坟前见过的青龙左先锋单疾泉,那一句“出息了么”,也不知他是在说自己还是说夏?。 但他一时也冷静了些,还是先收了手。夏?忙忙向单疾泉道,单前辈!还不是因为这道士他竟有这个—— 那个是他的。单疾泉已经打断他。还他。 夏?似乎很听单疾泉的,虽不情愿,也只能恨恨将那剑穗向君黎一摔,随即向单疾泉道,单前辈认得他?他怎会有这个?他跟我们家有什么关系? 单疾泉向君黎看了一眼,道,没关系。他跟谁家都没关系。 君黎只听这后一句,就知单疾泉一定已听说自己那日离开顾家之事,心里一酸,想这单先锋一定也认为我是那种无情无义之人。果然单疾泉没再多看他一眼,更没再跟他说话,只将夏?肩一搭,道,我们走。 两人便渐行渐远。夏?早不将君黎放在心上,依稀听他道,单前辈,我瞧刺刺这几天都不开心,特特给她买了件礼物,你看看她可会喜欢? 便见他自随从手上盒里拿出了一只玉镯子来。单疾泉回应的声音隐隐约约的,似乎是说,你自去问她便好,你们年轻人之事,问我作甚? 夏?便欢喜地将那镯子收了,后面又说什么,却已经听不清了。 君黎呆站了一会儿,才低头去拾剑穗,只见一端已被扯破了,无法再系在木剑上。他叹息着拿在手心,腕上忽然一痒,本来就枯黄的草环在方才的争执中已断,竟掉落下来。他也想拾起来,但那草叶整个都脆了,几乎一下就碎成了末末,捡都无法捡起。 他只觉心里又像有什么碎了一般,徒然将一堆粉末聚在一起。那书画老板不知他在干什么,一时也不敢与他说话,隔一会儿方道,算你走运了,真与他打起来,你可别想好过。不过啊,我还是劝你,这几天别在这露面了。 君黎才转头谢过他好意之劝,又道,老板,我想问问——他方才那幅画里的女孩子,到这里来过吗? 我没见着,该是来过,那日在摊上是我兄弟。那老板道。听说那姑娘是与夏公子一起来,原本夏公子有心给她画像,但姑娘好像兴趣不大,在这摊上也就待了那么一小会儿,只是夏公子坚持,还是要我朋友凭着印象再画了。 她竟也来临安了。君黎低头想着。也许是来找她爹的。 依我看,那姑娘该是夏公子的心上人。老板仍接着道。你瞧瞧,就这一幅画,他就舍得那么多银子!只消别得罪夏公子啊,我看发财还是有望。 君黎却只嗯了一声。他还在想那只草环——那只刺刺腕上的,青青的草环。是啊,那幅画里,都是寻常墨色,就连她的唇色也只点了浅灰,为什么偏要将这草环的颜色细染出来,让他发现?若能见到那画师,他真想问问他为什么要将它勾勒得如此出色,以至于只一眼,他整颗心都忽然乱了。 这是种无法解释的心乱。那种隐隐约约地、与她联系在一起的感觉,竟然如同被什么东西在心里拂扫,让他坐立不安。他不懂。他是真的不懂。 他收拾了东西,匆匆回家。那坐立不安却并不因时间而退,反更萦绕不去,让他难以招架。他只好奔出家门,飞跑到河边,喘了口气,跳进水里,一直沉下去。 只有这满是秋凉的水能让他冷静。 只有这水。 二六 技艺初试 凌厉是在两天后的傍晚再出现的。君黎还没在家,他便等了会儿,看那后院的地上,已被君黎肆意用剑写满了“我叫君黎”。 上一次来,好像还没有。这一次他像是一口气写了无数遍,到后来没了地方写,就在字与字的夹缝里,密密写些小字。但——他细看之下,竟发现这横横竖竖的一满地,并非全是原先的四个字。 那些小字,写的是“我叫君离”。 “离”,一字之差,这总似满怀心事的道士,究竟在想些什么? 看得出来他驭力已经轻熟了不少,这些字不再显得艰涩难看,剑痕更深,入石整齐。也正因此,凌厉能从他的笔迹里读出真实的心境。那是种很奇怪的心境,似乎总是起笔于热切,却又终笔于冷却,就像对一件事情满怀着希望,但到最后,却不得不变成冰冷的绝望。 君黎到了天色全黑才回来,吃了一惊,道,我不知道凌大侠今日要来——今天去山上练步法了。 你很勤奋。凌厉算是夸奖。 我不敢不勤奋,我怕自己资质太差,若每次凌大侠来考我都没什么进步,岂不是很丢脸。 那练得有什么心得么? 有啊,有很多。君黎笑道。你来试试就知道了。 现在竟不怕我试了么? 有什么关系,我败给你也是天经地义,反正也只拿你做个度量。 说得这么轻巧,那行,明日好好度量下你的本事。凌厉笑。 他其实见到君黎,就知道他已经与以前不同。虽然仍是那张温和内敛的脸,但双目中的神采已经变亮了许多,举手投足间也没了虚浮。 次日两人寻一处林中习练,凌厉才愈发吃惊——君黎还没习剑法,但身体上的协调已接近了完美——那身随意转在他体力最足时,几乎没什么毛病可挑,步法的选择与驭力的尺度,都可称恰到好处。 很可惜,他还是一下都没能沾得到凌厉。说是天经地义,不过停手之后他终究还是露出了点沮丧。 知道为什么打不到我么?凌厉特意问了一句与头一次一样的话。 君黎还记得上一次自己的回答是,“因为我动作及不上凌大侠的快”,而凌厉的则带点幸灾乐祸地加了一句,“明明看到破绽,却来不及击破,是不是很难受?”但今天,情形似乎已经不太一样。 我只是——临敌技巧不足而已。君黎不甘道。至少——这一次你让出来的破绽,我都没错过,只不过你早有后招避走,我手法却生疏。 凌厉就笑了,道,嗯,想来是时候教你剑法了。 真的么!君黎兴奋起来。 先别急,我们还有半场。 君黎知道是要自己闪避,把木剑向边上一扔,道,来啊。 小心点,这可不比方才轻松。 闪避没有出剑轻松,这点君黎早就领教过——毕竟自己出剑,自己掌控节奏,对方亦不会还手,精神上便没那么紧张;待到凌厉出手时,那才真要全神贯注了,眼,耳,身,心,无一得半寸之闲。 但练过了气和步,他已不是太慌,前三招已过,他气息未变,轻易避了过去,比头次不知好了多少。尤其是,因为担心凌厉又来一次忽然将红绫伸长一两寸的伎俩,他每每多退让了几分,还显出游刃来。但凌厉行招都是愈来愈加快,君黎究竟还不熟练,五十多招后,被他疾雨般剑势一逼,免不了开始被绫缎这里那里地点到身上。 凌厉便此仍不停手,似乎是为了逼他到极处,又一次红绫起处,点去他眉心。君黎侧身,故伎重施,绕到一棵树后。但那绫究竟是可塑之物,转了个弯就这样缠过来,他吓一跳,顺着树身继续转,可是红绫一弹回位,恰恰便要往他眉心一触。 他憋了劲拼力向后一仰,硬生生躲开,但平衡却失了,踉跄退一步,左肩还是被点了下。后招已至,只听凌厉皱眉道,你步法白练了是么? 君黎顿悟自己紧张之下,竟然又习惯性地只顾着身体闪避,忘了脚下。眼见已要不及,他咬了牙行一险途,趁着凌厉绫缎未收,倏然从他身侧擦到他身后。凌厉一转身,道,胆子好大。却见君黎露出一笑道,不敢对着你,只敢往你身后逃。说着又滑开几步,避他来招。 别自以为聪明,不是对谁都能这么做的。凌厉道。你不知道对手底细,轻易别行这样险招,人家身上若有暗器毒物,什么时候招呼你都没准。 停了一下,又道,你以为我用这刁钻兵器对付你是耍伎俩,但这早算最最光明的手段了。躲避时似方才多留些裕余当然是不错,但真与人交手,劝你再多加几分才够。 君黎肃然一正道,受教了。凌厉见他特意站好,自己便没法再出招,无奈收了兵刃道,你要偷懒,今日也就算了。 我没偷懒。君黎抗声。他虽不如上次气喘吁吁,但在这凉秋里汗落如雨,显然体力也已耗得很多。 歇会儿吧。凌厉指指树边。 君黎依言在树下坐了。凌厉便道,剑谱里的招式,你看过了么? 看了。 自己偷偷练过么? ……没,你没说让练,我不敢。 凌厉便笑起来。年纪轻轻竟如此死脑筋。 因为我看了之后,便觉得——只靠我自己,恐怕练不来。 哦? 那剑法太厉害。我的意思是——太简,太快,太狠,一出手都是要害,我只是看着,都手心出汗。顾家剑里都是繁复变化,前后相承,我倒可以一脉径直自练下去,可你这个里面,是全无关联,每一招都独零零的,什么变招都像不需要——我就算想练,都根本不知道怎么练起。 凌厉叹了口气道,倒不是不需要变招,只是——这剑谱原本并不是用来让人学的,而是有人把我的一些动作画下来了,让我自己看而已。我也从没想过将这些教给旁人。若真要说,这本册子根本不该称作“剑法”,个个都是杀人的招式。 他看了君黎一眼,又道,所以我要你先练眼,练步,练气。有了那些,其中大部分动作就不会很难。杀人只能这般简、快和狠,若能做到,便可省去久战的麻烦,又要那些繁复的招式作甚。我二十岁以前未曾好好习练过内功,想着倘若陷入久战,一定有输无赢;所以便创了一些招式,尤其有一个凶招,在动手前,要将全身的气力聚集起来,甚至要让内息数倍于平时的运转,力求一招致命,这之后我变成怎样虚弱都没关系了。这当然不是武学正道,却给我赢了叫人畏惧的名声。他们只说我剑可怕,其实没人知道我若用那一式杀人,每一次都恨不能睡个三天三夜才恢复过来。 难怪你说,若一剑出去对方没死,自己就要死了。君黎道。 当然,这只是其中最凶险的一种做法而已。凌厉道。我那时做的是暗杀的事情,所以会有那种先机;如果寻常对敌,便很冒险。你要杀马斯,又想怎样动手?是要与他光明正大地决斗一场,还是——暗杀? 我——若说我想与他正面决斗,你会否笑我不自量力? 会。 可是我要让他知道是我杀的他!君黎恨恨道。我要让他看得见自己是死在谁手里! 若是如此,你要学的东西就要更多些。凌厉道。习练剑法不比你前些日子练的基本功,你也感觉到了,单凭你自己是没法做得到,必须寻个对手。 他说着沉吟了下。我反正也在临安,每日来与你对习一两个时辰便是。 真的么?君黎喜道。 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我说了,最多也就再一两个月,我就又要回去北方,若这一两个月你没达到我想看到的进境,劝你也便放弃了找马斯的念头。 我才不放弃—— 你知道马斯在哪里?你知道黑竹会在哪里?你能找得见他? 君黎语塞。他竟然没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黑竹会原本总舵在淮阳,他倒晓得,但如今迁到了南边,反没线索了。 那你——你定知道,便告诉我啊。他没办法地道。 我已经说过了,若你在我走之前能让我看得到足够的进境,我会告诉你。 怎样才是你认为足够? 攻,你能逼到我还手——不限你多少招,只要你还有余力;守,百招之内,别让我沾到一次——我不会特特用奇招逼你,只还是与今日一样。——做到这两件事,我让你去找马斯。 君黎咬唇。如今自己是攻他百招便已到顶,半片衣角都沾不到;而守自五十招往后,便抵不住他剑疾,后面来招只有越来越快。与他所说的进境,看来差得还远。 但他随即眼神一扬,昂然道,好啊,那你别要反悔。 我反悔的话,现在就不会来教你。凌厉说着,将地上木剑随意向他踢起,道,接了,仔细听好剑诀。 君黎持剑在手,应声站起。 便这一定要复仇的心思,和向凌厉学剑时的专注,能令他暂时忘却前日那断损的剑穗与脆裂的草环带来的莫名低落。凌厉不在时,他或是继续负重、泅水、习字、练步——做那些他觉出仍有欠缺之练习,或是仔仔细细看那剑谱中的要诀,然后独自习练,追寻那一剑惊雷的感觉。他更在林中找到个矮矮的树桩,用乌剑稍稍加工,便当它是马斯的替身,将剑招在它身上实践。到晚上躺在床上,就仔细思索日间所得,思索这剑招怎样能逼得凌厉自救,又要怎样躲闪他的一百击。 便在两个月前,他做梦都没想过自己会如此苦练武功,没想过自己也会对一个人恨得如此之切,想要杀之而后快。假如——是说假如——自己真能杀了马斯,那之后又该怎样,是立刻懈怠了,仍旧做自己的算命道士去,还是会继续这般习武,他还真不知道。 但至少,那种渐渐能自己把握住些什么的感觉还是比以前好得多。若再遇到麻烦,想必不会再像以往一样,只是个弱者了吧。 二七 稚子美眷 凌厉每天早上来两个时辰,中午光景便回去。不过这日早晨君黎到了习剑的树林,却见到个十来岁的男孩子,脸孔圆圆的,眼睛又大,手里还拿着支竹剑,十足显得稚气未月兑。 男孩子看到他,便先道,你是君黎道士了吧?声音也还未变,稚女敕得很。 我是啊。君黎好奇。你认得我? 我爹今日有事去了,他说叫我跟你练剑。 君黎吃惊道,你是凌小公子?你一个人来的? 爹刚刚已走了,说中午再来。那男孩子道,你练不练嘛。 君黎见他身量才勉强到自己胸口,自己真与他对剑,岂不是成了以大欺小。但转念他若是凌厉的儿子,或许剑法早就比自己好了不知多少,当下笑道,好啊,那要辛苦小公子了。 什么小公子,我叫五五。那男孩子道。 五五?君黎心道。凌五五?——是小名吧?五月初五生的?便鞠一躬,道,那请五五赐教。 五五的竹剑就一竖,年纪虽小,也算是懂得回礼。君黎当然要让他先出招,凝然不动,直到确定他当胸刺来的一剑不是小孩子随便玩玩,才动了剑回应。 几招之下,他确定五五的剑法跟自己大概是差不多的,甚至还不如自己,心里也就放松了下来。他每日与凌厉对习,处处落下风,就算凌厉是给自己喂招,感觉终究也没像今天这样轻松,不觉心情愉悦起来;转念却想到这才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自己不知道在高兴个什么劲。 五五剑法勉强相当,气力却当然要远远不及,脸上神色认真,就没他这般轻快了。但君黎也不好对小孩子下什么重手,虽然难得地占了上风,却只能一直这样战下去,时间久了也有些走神。到了一百六七十招开外,五五忽然行个险,剑尖垂落,仗着人小身低,忽然便往他脚背刺去。寻常人是刺不到旁人脚背,真要刺还得弯腰,他一个小孩子却是占尽利处。君黎不虞,步法一动,便向后退。不料五五后招不停,一剑剑都向他脚背刺来。君黎原是木剑轻易可袭他肩臂,想一想也便不占这个便宜,探身下去架他竹剑,却不料五五似乎早有所料,竹剑忽一个上翻,反刺向他胸口。 这变招来得快,君黎反应却也快,木剑跟上,已经后发先至,恰恰将那竹剑一挡——只可惜他上来得急,力道大了,将五五一剑推开,那一个小人儿向后便倒,哟的一声就坐到了地上。 这一下想来是有点痛,君黎顿时生了“胜之不武”的感觉,忙上前扶他道,没事吧?五五将他一推,只道,不算,再来!便又站起。君黎心下有些好笑,心想小孩子究竟也是不肯认输的。不晓得凌厉每日早上跟我练完剑,是不是回去下午还要跟这个孩子练着? 五五果然又来了,这次换了狠劲,那剑敲、打、砍、击,倒似成了刀。他一怔。这可不是见过的剑招里的吧?那竹剑正切在他右臂边上,逼他用木剑侧过来一挡,五五却又变了招,人忽然滴溜溜一转,竟也是不错的步法,便就转到了他身后——与那日他擦到凌厉身后的区别,只在于一个是直线,一个是弧线而已。 眼见竹剑也跟着转过去,他心料这步法想必正让五五得意,便也让他一招算了,却不防背心一痛,剑尖已入肉。他不由抽了口气,才想起他那竹剑不比自己木剑松软,尖上是削得锋利。五五已经叫了一声,撤剑后退道,你怎都不躲。 君黎折手去模,已模到有血流了出来,苦笑道,各输一招,我们算打平。 五五便有些彷徨无计的样子,似乎想要道个歉,却又有些不好开口,末了,就垂了剑,说,不打了。又道,爹说你比我厉害,我就没多想。又停了一会儿,看君黎似乎没什么事,便再道,他平日里教我都懒得,竟有空教你。 他说着小孩子脾性上来,一坐下不悦的样子。君黎便去陪他坐着,道,他不陪你练剑吗? 他都才回来一个月,大半年不在家的。五五不满道。他教了你多久啦? 呃,也是一个多月……君黎实话实说。 五五啊了一声,看他道,那你比我学得快啊。 顿一顿,又叹气道,其实爹根本不想让我学武,要不是我娘总说多少要学点防身,他教也不教我。 他……君黎想说他的剑法的确不适合小孩子,却转了念,没说出口,反笑笑道,你爹这么厉害,谁还敢欺负你们。 这可没准儿啊。一声女子轻语忽然从身后传到,似乎就在自己所倚的树后。君黎大吃了一惊,不意竟有人到了这么极近,自己全无察觉。他不及站起,下意识一手撑地一手用力一拉五五,便向前窜出丈余距离,才回身欲起。 这一下算得上反应极快,那女子刚刚从树后现身。但五五一个弹起,欢快叫了一声,娘!君黎一愕,手上一松,由他跑去。 女子看来年纪与凌厉差不多,妆容轻淡,娴雅淑静,是个极为清美的妇人。君黎忙趋前行礼道,见过凌夫人。 女子牵了五五,淡淡道,君黎道长——是么? 是,晚生君黎。 那凌夫人就掠了掠头发,微微一笑道,真不好意思,小孩子不懂分寸,伤到了道长。 她这一句话虽然听来是抱歉,但话里语间,总好像是说他连一个小孩子都未曾比得过,五五占了上风之下,“不懂分寸”,才伤了人。君黎当然不会觉不出来,却只笑笑回道,一点小伤,没关系。 凌夫人的目光就在他脸上转了几转。她原是对君黎十分没有好感的——凌厉今年不过在江南小住这么几个月,却还要每日出来教一个外人剑法,她当然不会高兴,言语间便故意想给君黎些难堪。谁料这道士并不在意,她一怔之下,便觉得有些无趣。 不耽误道长练剑。凌夫人于是道。我先带这孩子走了。 君黎还没说话,五五先喊道,不是啊娘,是爹叫我来和他练剑的…… 凌夫人若有似无地轻轻哼了一声,道,所以你听他的话,不听我的了? 这个……五五呆了一下,没答上话来。凌夫人已经转向君黎道,小孩子便是贪玩,才不肯走。这便不叨扰了。 君黎只得点头道,夫人言重,还请慢走。 被凌夫人忽然将五五拉走,君黎心里倒有点空落落的。虽然和五五对习算不得什么挑战,但自己临敌经验本就很少,有这样一个对手,总比对着那木桩强多了。现在却又没了,只好拖了木剑,一个人回到林里。 那凌夫人——他在心里想——应该也是名高手无疑。不过,她适才举手投足间,言语嫣笑间,唯是淡淡风姿,若非她出现时那悄无声息的身法,自己恐怕根本猜不出她武功深浅。 大约又过了一个时辰,凌厉姗姗来迟,见状只是一怔,道,你一个人? 君黎便与他说了适才之事。凌厉听了,似乎微微叹了口气,道,她竟然会来。但转眼却又似殊不以为意,红绫一展道,那也好,五五回去了,我再陪你练会儿。 君黎不好多问,就依言施招。不久已过了正午,两人罢了手,凌厉临去,道,这几日我恐怕都有些事,明日我也让五五过来。 呃,但是,凌大侠,我觉得尊夫人似乎……似乎不太高兴。君黎犹豫半晌,还是说出口来。 凌厉便一笑道,她不高兴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那我便要过意不去。其实我央凌大侠教我剑法这件事,本来就有些……有些强人所难,现在又加上五五,惹到凌夫人也愈发不高兴,凌大侠其实不必因为我而…… 我自己的事,自己还会处理,便不用君黎道长来操这个心了。凌厉语气平淡,却特意将“君黎道长”四个字说得明白,随即又道,你当日如此坚决,我不教你剑法,你便要去死,如今怎么,却要对不起自己当初那一意孤行了么? 君黎也的确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不语。 凌厉看他表情勉强,转而一笑道,你心事未免太重。世上事情本没有两全的,终究免不了要作些选择。事事都要担心,患得患失,那便什么都做不了了,明白么? 君黎才点点头,道,明白了。 第二日,五五果然又来了。君黎也不问他太多,便始与他习练,又直练到中午,两人已累得又靠树坐倒。 五五喝了水,这次仔仔细细把周围看了一圈,确定自己娘亲没在,才悄悄凑近君黎道,我告诉你啊道士,昨天,我爹和我娘还为了你的事吵了一架。 二八 醍醐灌顶 君黎轻轻啊了一声,道,他们说些什么? 我想娘是怪爹昨天没跟她说一声,就把我领来这里了吧。五五嘻嘻笑道。 君黎皱眉。你娘也是担心你——怎么他们吵架,你还很高兴似的。 就是吵吵架么,有什么打紧。五五很是见怪不怪的表情。 ……那你今天来,你娘晓得吧? 那当然晓得了,还说今日中午她来接我。但是你看我这么大,难道还自己回不了家?她定是又找个理由,好早点将我拎回去。 可是现在也已经中午了。君黎道。 五五嘴一噘道,是啊,所以我奇怪啊,我都饿了,怎么她还没来。 君黎笑道,我去拿些干粮给你。便起身走去自己背箱,正拿了吃的,已看到一个淡红色的身影在不远处现出身来,正是凌夫人。五五便喜道,不用啦,我娘来了! 君黎放下干粮,只见五五已经扑去撒娇。凌夫人略含些宠溺地模了模他头,见君黎过来,便开门见山道,君黎道长,今日来有些话与你说。 她说着便叫五五在原地稍待,示意君黎到一边。 君黎依言跟着她走到边上。凌夫人沉默了数久,习惯性地掠一掠鬓发,回身道,其实——今日我是替凌厉来向你道个歉的。 君黎心道,昨日她与凌厉吵架,结果今天五五还是来了,定是她没吵得过凌厉,想来便径直要来劝我自己放弃了学剑之事。想着便回道,是否凌大侠很忙,所以不能再教我了? 却不料凌夫人摇摇头,道,他若真的不能教你,倒也不须道歉的,本来他也没答应非教你到何时不可的,对么? 君黎想想亦是,便有些不解,道,那么是为什么? 因为有件他答应你的事,却没能做到。凌夫人叹了口气道。其实也怪我,打从一开始知道他在教人学武,我便一直追问关于你的事情。 她停顿了一下,道,这也不奇,他连五五都没好好教过,我总也想知道你是什么样人,为什么会想跟他学武,他又为什么愿意教你。不过一直以来,他都未肯对我透露半字,直到昨日——想来是我逼他太甚,他才将关于你的事情告诉了我,我才知是他原答应过你,不与任何人讲的。 君黎便想起的确曾要求凌厉答应过自己两个条件,其中第二个——便是别要告诉任何人自己要杀马斯,甚至别说起还见过自己。只是他当时心里只是怕会让顾家人知道,至于旁人,尤其是凌夫人,本该不打紧。 他便深躬一礼,道,夫人言重了,这件事情,其实凌大侠知道和夫人知道,也是一样的,我原也只是不想让某些……某些可能有些关联的人知晓。凌大侠如此重诺,君黎感激不尽,怎好累得夫人还特特为此来道歉。 凌夫人却摇摇头,道,不一样。他一人知道和我也知道,决计不一样。 这话怎么说? 因为你说的那“某些有关联的人”——你那义姐姐笑梦,却是我昔年最要好、最心疼的小妹子。若说给了我听,我指不定就要告诉了笑梦了。 君黎吃了一惊,道,凌夫人和顾家…… 我和顾家倒没什么特别交情,只是和笑梦妹子要好而已。凌夫人说着一笑。不过你放心,既然是凌厉原本答应你的,我现在也只能替他一起先守着你的秘密。 多……多谢凌夫人。君黎心里仍是忐忑。哪曾想凌厉跟顾家的关系,还有这一层。 只听凌夫人又道,你的事情,我如今都已知道,既然你是笑梦的义弟,我也不得不再与你多说几句。 除了不必劝我不要报仇之外——凌夫人请说。 凌夫人便微微叹气。你果然心内固执,我尚未言语,你便主意已定。 这倒不是固不固执,但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那么可否将时间推迟?凌夫人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现在去不过送死,但十年二十年之后,也许便容易。 我——君黎迟疑。我未想过何时,但总在今年;十年二十年,那是决计等不到的。只要让我知道他人在何处,我便会忍不住要去寻他麻烦。 但听说你至今也没能逼得凌厉一招还手。凌夫人毫不客气地道。你凭什么去对付马斯? 可我相信自己每日皆有所进。君黎坚持道。马斯仗恃的不过是鬼魅般身形步法,还有瞬时手上巨力——但我只要眼力足够,苦练步法,闪避他那手上绝招,等待他的破绽——杀他并非完全不可能! 凌夫人冷笑道,我听说你眼力确好,身法也有小成,但高手对敌,仅靠这些却不行。 为什么不行? 你始终跟随他人步法,受他人牵制,便是立于无胜之地;你等待别人露出破绽,根本更是将自己置于被动之局。就凭你这点肤浅之解,莫说马斯,便普通好手,你也难敌。 夫人说我是肤浅之解,那何谓不肤浅,还请夫人明示。 凌夫人轻轻哼了一声,道,你可知交手时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掌握战局,我们称之为“慑场”。你与人自第一式交手开始,争的就是这慑住战局的地位。一旦慑了场,对手再要取胜,除非他确有千古奇招,否则根本没有可能。我听凌厉说来,便是在他只管闪避,任由你攻之时,你也全无慑场之心。战局轻易落入他掌握,只要他有心不露出破绽,你要逼他还手,便是再过百招千招,都没这个机会。他说不限你多少招,根本是因为你百招之内没逼得他还手,往后更无可能! 君黎听得呆立,过一晌,方道,但我原与凌大侠武功相去甚远,争不到慑场之机不奇怪吧。 要真的掌握战局自然不容易,但是至少也要争一争,不要让对手轻易地得到机会——你面对凌厉的时候,心里应该只想着眼前这一招要如何行动,只想着下一式要怎样才能欺到他,却想来从没仔细想过整个战局的优劣吧?如果你将每一战局的取胜都仅看作招式相争,看作寻找破绽,那只能说你还太天真了。不知你可看过旁人比武,有时可以翻翻滚滚上千招不分胜负,但忽然一招毫厘之差,便急转直下,败如山倒,再难扳回赢面——这便是因为之前上千招,只是两个人始终在争那慑场之机,而忽然一人占住此利,胜负便分。 但……凌大侠从来没有教过我那些……我…… 想来是他觉得还没到时候,我倒越俎代庖了。凌夫人笑笑。有些人天生便气势慑人,倒是一教就会;可是道长看来……恕我直言,在气势凌人上,应该并没什么特别之处,所以他应该是想你再多习一段时日,才开始与你说。 她停了一下,又道,不过既然我已说了,那么倒干脆与你说个明白吧——你与凌厉交手一直是下风,没时间去考虑什么掌握战局,也属正常;但反过来——便算是你跟五五交手,占了上风时,你又如何?若你仍然觉得很累,便证明你的上风仅仅是招式上的上风罢了,在局面上,却仍然与他处于相同地位,并不比他一个小孩子高明。三五式便能取胜的事情,也许你要三五十式。 君黎咬唇,心里知道凌夫人说得不错。这是不是足以证明,凌厉在闪避自己剑招时,根本还轻松得很?自己闪避他时,明明动作完全一样,也不比他更快或更慢,却总是事倍功半,却原来这其中的差距,是在于这个“场”究竟归了谁。他有道家渊源,对这阵势相克之说最有所感,凌夫人所言不啻于醍醐灌顶,但灌顶之下,他只如身入冰窖。 原来与马斯所差,根本不止是身形、招式、力气这样表面上的事情而已! 凌夫人又道,慑场之事往大里说,原与人本身气场有关,有的人甚至不必动手,一吹胡子一瞪眼,旁人就败了。这个,你性格温和,反比不上那些个趾高气扬之辈——不过也有神气内敛的高手,什么都不做便是静着,也无人敢近,比那些张扬之气又不知高明过多少。但这绝非短时可成,所以我才让你将报仇之计推后。 君黎便沉默了半晌,道,我明白。凌夫人说的一切,我都明白。但——我不愿推后。无论用什么方法,我都要在凌大侠这次离开之前,达到他要求我的进境,让他将马斯的所在告诉我。夫人说我性格温和——承您赞誉,但我恐怕也没有温和到等过十年的地步。莫说十年,便是一年,便是半年,便是现在在这里苦练,我已经觉得是放过他太久了,还不晓得这一段时光,他又要多杀多少人! 凌夫人还欲说什么,张口,却又缄口,似乎已经知道不可能改变他的心意。只见君黎深深一礼,道,多谢夫人今日指教,君黎茅塞顿开,获益匪浅。她只好又微微叹气,随即转身道,你还打算偷听多久?还不出来!便看见五五自树后探了头,委屈道,我饿得很了,娘却只顾跟人说话。原来你今天来却不是为了接我的——爹不管我,现在娘也不管我了,都只对外人好啊。 凌夫人哼了一声道,好的不学,撒娇耍赖倒是学了不少。 她虽然说着,却也知道该回去了,便向君黎看了眼,语气里带了些无可奈何,道,道长心意已决,我也便不多劝。不过凌厉留在临安的日子,应该也只剩一个月了,希望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君黎低头不动,凌夫人领着五五,已飘然远去。 这一日凌厉没有来。这一日下午,君黎也没有运一次剑。他在想。他在想自己到底要怎样,才能够在这一个月里,让凌厉说出马斯的所在。原本以为离他的要求已经越来越近,但今日听凌夫人一番言语,却忽然又觉得遥远得完全没可能触模。也许凌厉根本就是因为不想让自己做得到,才完全不跟自己说这一切吧? 到了晚上,他才勉强举起剑,在这夜幕之中,在这为厉厉寒风刮去了颜色的星光之下,举剑挥舞。他像是想发泄无尽的情绪,将剑舞得肆意而又漫无章法。而到了半夜,他忽然像是绝望,竟就这样张开双臂,在这无人的林间,在被剑风激得片片飞舞的枯叶间,仰天长啸。 又有谁能够听见这样的啸喊?天地虽阔,他却依然只是孤身一人。 三三 婵媛太息 君黎孤身上路,这次的心情,不同于以往任何时候。 近了徽州正是个午后,路过曾逗留的小镇,他忽然好像想起什么,拐了个弯去那当时住过的凌厉的小楼。推门进去,果然看到天井里,自己临走时歪歪斜斜刻下的四个字还在。 “我叫君黎”——离开时艰涩的笔画,如今看来竟有百感交集。他反手抽了新剑,将剑尖比到原来的四个字下。 纵然已经不是乌剑利刃,可是手上劲力比起那时却不知增强了多少,又自如了多少。他凝神用力,用长剑在下面将这四字重新划下。虽然只能浅浅书写,但在这纹路凹凸的青石上整齐写下这样四字,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他记得这是自己离开时的愿望,却没想到,真的这么快便能做到,便这样看着,他脸上露出微微的一笑,还剑入鞘,回身走出。 徽州就在不远了。 入了城,他选在距离顾家最远的一处客栈落脚,心里想着过不多日黄山上便要有黑竹会大会,自己倒应该先去探探路。 只是,连日来寒风凛冽,竟然有点要落雪的兆头。他到了山脚下,果然见有告示说不准上山,一打听,才知每年差不多这个时节,官府都会将山封了,派人专门守路,不准上下,以防冻死、摔死了人。 怎么可能?他心道。若是封山,黑竹会那些人又怎样上去。他们既然将事情定在半个月后,没可能不考虑到此事。 他不好硬闯,避开守卫的视线在附近转了一转,已看到有两拨七八个人往山口过去,等了一等这些人却没被拦回。 想来这几人就是黑竹会的人了。黑竹会和官府关系密切,借个天时地利的要在山上秘密开会,再容易不过。君黎心想。他们举止装束纵然稍稍异于常人,但若来了就住在山上,便不会在城里引起太大动静。不过方才看到的些杀手大多年纪轻轻,平日也是四散在各处——辨别身份不晓得靠的是什么切口或是信物,倒要再打听一下了。 只是今日天色已经晚了,君黎便也只好先回了城中客栈。 连日赶路劳累,他躺下不多时便也睡熟过去。一觉已到早晨,君黎在茫茫然睡梦里,就听到有人在喊“下雪了下雪了”,睁开眼睛,天色还没全亮。 下雪了?他揉揉眼睛坐起来。楼下有小孩子嬉闹之声,也夹杂着一两声喝斥。他将床头的窗子开了极小极小的一线,风嗖地一灌,卷进少量雪粒。 还真的下雪了,上山的路想必更加难行。他想着心中略有忧虑,下了床来。 今天,十一月初一,距离黑竹会金牌之会,又近了一日。 他从背箱里理出许久未用的那面“铁口直断”的幡,用杆子撑起。想来黑竹会那么多人,总有那么一两个——会相信算命吧,用这身份去寻些机会,我便不信我没法让谁说出我想知道的事情来。 他心里想着,人却在桌前稍坐,想静一静。忽然只听楼下似乎是前堂的方向传来?琮一声琴音,不知什么人在这样小客栈的清晨抚琴抒怀。拨弦随即成曲,君黎听了几节,只觉琴意古朴,似非今曲,可惜与小孩子的玩闹声夹在一起,便有些怪怪的。 天色更明了一点,从微开的窗子,能看到灰色调的半空。君黎自想着事情,那隐远琴音于他有如一切的背景,但数节之后却忽然一亮,就听一个女子声音悠悠而歌: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这是先秦时一首赋歌,辞藻华丽,说的是湘水女神思念心上人。女子声音冷艳却清绝,将辞中思念之意唱得凄婉动人。君黎虽是出家之人,并不识情思何物,但为声所触,一时也忘了旁事,侧耳倾听。 只听女子又唱道: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君黎听得怔忡,料想这客栈中听得见的,也必都醉了,这一段唱完,连孩儿玩闹的声音都已没有。他忍不住推窗,声音便更清晰些。窗外是院落,那雪正片片落下,地上有一层浅浅的、似是而非的白。 歌声暂止,琴音却忽升,愈见亮丽,又增繁复华美,但节奏并不稍快。隔一会儿,又听得唱: 驾飞龙兮北征,?吾道兮洞庭。 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 歌唱之声不比说话,但君黎听了这许多句,终于也觉出这声音有些耳熟了。加上……又有琴音。会不会是秋葵?他摇了摇头,料想该不会有那样巧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地跟这个姑娘重遇。见天色已经大亮,他还是照计划将背箱背上,擎了幡出门。 到了楼下,琴歌之声果从前堂传来,愈来愈清楚,走过院廊,已能远远看到一个白衣女子背己而坐,正在抚琴。只见她素手微抬,口中仍在吟唱道: ……隐思君兮?侧。 唱辞又是一停。抚琴的白衣女子——坐着也可看出她背影纤细高挑——正如他所认识的秋葵。君黎才真的吃了一惊,前走了十数步,距她不过几步之遥,只听她又开腔: 桂棹兮兰?ぁ??p>秋葵……?是你么?他究竟还是忍不住,喃喃开口。 完美无瑕的歌声里忽然出现一丝颤动,轻轻的一记滑音,琴、歌皆破。女子停口,琴弦被她右手忽地整个一按,一切声音戛然而止。而她似乎一时惊诧到呼吸走乱,竟未能转过身来。 但这无疑却肯定了她的身份。君黎到底也有些激动,上前道,果然是你,秋姑娘。怎竟又——在这徽州城里遇见你! 秋葵总算转过身来,面色已静了,一双眼睛将他上下看了一遍,却不吐一个字。 呃……对不起,是我打扰了你。君黎被她看得有点窘迫。只是见到你实在……意外。 秋葵才开口,道,你怎会在此,我听说你……早就离开顾家了。 你也知道了……君黎低低道。嗯,是啊,我…… 你的伤好了?秋葵打断了他,虽然好像是在关心,口气却变成了一贯的咄咄逼人。 君黎就一停,道,早就好了。你连我受伤都知道。 我前天刚回到徽州,去顾家找你,见他们在服丧,问了才知你义父竟已过世。秋葵道。那顾如飞见了我,也恶语相向,我才知你竟是公然与他们断绝了关系。我只打探到说你那日离开时身上受了重伤,后来是死是活,他们没一个人知道的。到底是发生什么了? 这个嘛……君黎故作轻松地笑笑,道,这事情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也没什么其他的了。他说着到秋葵桌边坐下,便将话题扯开,道,你这几个月去了哪里?不会是临安吧? 我回了趟泠音门。秋葵道。想着——白师姐那些书信里,也许会有那一半琴的线索,便去师父遗物中寻了出来。 那看出些什么没有? 秋葵摇摇头。暂时没看出来。所以接下来,还是只有去临安了。只是路过了徽州,就想起你……还欠我一卦来,才去顾家看看。 君黎笑道,去临安之前晓得来找我算卦,是个进步。 那你帮我算算么?秋葵道。 君黎便寻了签筒出来,道,你拿好,一边摇着,一边心内想着去临安的事情,然后抽一支。 秋葵依言抽了一支,递给他。君黎接来看了,道,再摇,再抽。 怎么还要抽?秋葵不解。这支不论好不好,都不能换的吧。 君黎笑。算你熟人,让你多抽一支。 你…… 抽就是了,还怕我骗你么? 秋葵看见君黎脸上微微露出的笑意,有些作声不得,依言又抽了一支给他。 君黎将两支并排握在手里看着,道,你从来没抽过签吧? 因为我从来不信你们这些算命的。 所以你都不晓得,抽两支比一支要贵多了吧?君黎笑道。 秋葵瞪着他道,什么意思啊? 意思就是……嗯,如果只抽一支呢,我一定就不让你去了。不过抽两支——好像情形会有点变化。 就是说我抽的第一支签明明就是不吉了? 第一支叫作主卦,第二支则称变卦,倒也没什么吉或不吉之说,只是——万事皆有变化,如只看静卦,也许会失掉很多机会。不过若你要去临安,虽然会有峰回路转之机,总的来说,还是阻碍重重。若可以说得动你,我还是要劝你不去为上。 都说有峰回路转之机,我更要去了!秋葵道。就算是个死卦啊,我也不会在乎。 我可断不出那么凶狠的卦来,“死”这种字眼,我是不会说,不过也未见得你抽的这两卦中就没有。君黎认真地道。 我听不懂。秋葵道。反正你就告诉我怎样趋吉避凶,消灾化厄不就行了么。 等我把爻辞抄给你,你仔细收着记着,遇事据其判断—— 我都说了不懂了,你抄给我也没用啊! 我自然会一一跟你解释的,只是我也只能释辞,没可能说出你具体要遇到什么事,应验时还是要你自己判断,所以你自己收着作个提醒比较好。 秋葵只好不说话了,半晌,见他抄得差不多,道,早知道不找你算,真是麻烦。我哪有空记得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君黎闻言,手中笔顿了一顿,随即道,若你愿意等个半个月——我陪你去临安,帮你解辞。 秋葵一怔,道,你?算了吧,凭你难道还想进得了皇宫——别拖累我把活卦拖成了死卦! 君黎一笑,便将最末几字写完,递过道,那你就好好听我说! 这话语竟隐隐有种命令之意,令秋葵不知为何拒绝不得,只好抿了抿嘴,努力作出喟然的样子道,你说。 她其实还是一句都未能听得进去,茫茫然只看到君黎口唇在动。也不是完全听不懂,只是心里总好像在想些别的什么事,有点恍惚失神。 怎么就变成讲爻辞了呢?她心里想。 三四 黄雀在后 她的确是两天前到徽州的;白霜给师父的所有书信,现在也都在她的行囊中——这一切,都没错。可是她没告诉他,为什么自己要在徽州逗留。去临安,原本不需要路过这里。 “我是为了让你帮我算一卦。”她是这样说的。可是现在他真的在仔细对她释卦,她却根本不想听。或者毋宁说,是内心不知什么原因翻涌难停,让她根本没有办法听。 君黎抬头看见她眼神有点古怪,不觉道,你在听我说么? 我……当然在听。秋葵连忙回答。 我刚刚说了什么?君黎便问。 …… 你看都不看爻辞一眼。君黎似乎有些无奈。秋姑娘,我觉得你似乎不是真心想算卦吧?若不诚心,出来的卦也不会准,我释了也是白释,那就算了吧。 秋葵少见地没有反驳,只是沉默地坐着。这反让君黎一时不好意思起来,道,你别生气。我看你今天有些心神不宁,这样吧,你先把这些按顺序收好,回头你心情好些了,我再跟你说。 你会一直住在这里么? 至少这半个月应该是在的。君黎道。我就住那边二楼叫“秋风”的房间。 但我——若我今天就出发去临安了呢?秋葵咬唇道。 你果然没好好听我说。我刚才说了,你这次临安之行最好找个人和你一起动手,有个照应,遇事会比较容易化险为夷。所以你不要急在一时为好。 哼,我从来便是一个人,要什么照应。 你问我怎样能逢凶化吉,我跟你说了,你又不听。 我……可我到哪里去找人,总不会真要找你这没用的道士一起! 是啊,我也没空和你一起上路呢。君黎心中稍有不悦。说实在的,若不是看在跟你还算有点交情,真懒得跟你废话这许多——你哪怕是花点银子,雇个人一起去都行啊。你若不信我的话,这两签给你,你带着去找别人解,看看是不是我在诓你。 我根本就不信这些,从来都不信!秋葵反也似被激怒,将那两支签一把抄起,向地上一掼。你真以为我是在求你么! 君黎有些哭笑不得,心道我明知她什么样脾气,竟然跟她计较。也便只好站起来道,你既然不信就算了,我却还要做生意的,先告辞了。 秋葵忍着未说一句话,手却握得紧紧的,看他要收爻辞,勉强道,那个留着! 君黎看了她一眼,也没说话,便只将两签捡回了筒里,顾自走了。 秋葵只好默默然将留在桌上的爻辞自己收了,心里不能不说稍稍有点后悔。她抱了琴,很有点低落地起身回房。 按理说,她还是应该启程去临安的——反正是不信他说的那一套,反正没有什么要紧得过寻琴之事。可是如果真的那么要紧,为什么自己又会在徽州逗留这两天?难道自己不是一直在心神不宁——从得知他下落不明开始,从得知他身受重伤开始——她原本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找他不可,也许因为她没有朋友,而他是唯一的一个还勉强可称朋友的人——若连他都自此再也寻不到,那么她在这世上,岂不是又重新孑然一身了? 但是没有任何线索,她不知道去哪里找他,心情烦乱之下,只能抚琴纵歌,幻想着或许他有一天忽然又会回来这城,一定会挑这间离顾家最远、最偏僻的客栈。她哪料得到竟就在自己用琴歌掩饰着“幻想”的时候,他竟真的便会出现,那一霎时的如受电击,哪里是君黎一句“见到你实在意外”可比。 但这真的不是意外。他们不曾巧遇,因为,她知道,根本是自己在这里等他。 她掩了房门把琴又在桌上放平,手指下意识轻轻一挑,?的一声,琴音又起。见到他之后的烦乱竟比先前更甚,这又是为什么?他平安无事,她应该放心。可是她也没流露出这样表情。对于顾老爷子之死她应该多加劝慰。可是他甚至没给她半分机会。到头来,都是他在问她,然后话题就转去了算卦——好像他们之间,永远只能有这样一层如同生意般的关联。而她无法挽回。她没有立场挽回。 她没有过朋友,所以不知怎样和人做朋友。而且她现在明白了——连朋友,都未必算得上啊。 琴声潺潺,心绪渐渐宁定下来。她也没再高声而歌,只是低低地,和着节奏,轻轻哼着: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这首四言短歌行,原是英雄壮怀,可是被秋葵单挑了一段出来,却变得有些暧暧昧昧的儿女情长。不过反正也没别人,她心中不好受,便顾自这样低吟着。正吟唱到第三遍,忽闻身后传来轻轻的一声冷哼。 这冷哼清清楚楚,分明正在自己窗前!秋葵大惊,不知是否自己太过专注,竟尔未注意有人偷听,立时站起,听音辨位,人未全转,袖中细弦飞出,便击向窗棂。 窗外之人却灵活非常,一个闪身,窗纸尽破,可他却安然无恙,反趁着秋葵怒击,已自外轻轻踅到门边,转身就进了她屋里。 秋葵何曾被人这样大胆径闯房间,看见是个灰色的人影,冷哼一声丝弦数根一起笼过去,料想无论如何也将这人罩得没了月兑逃余地,却不料这人竟像早有准备,一只手抬起就轻轻一抓——秋葵才发现他手上竟好像是戴着特质手套之类的东西,便这一下轻易地便将所有细弦都一把抓住,自己却毫发不损。 只听他啧啧了一声道,姑娘,咱们也是故人重逢了,不要上来就喊打喊杀好么? 秋葵与此同时也已经认出他来,心中暗惊,道,沈凤鸣——是你! 这灰衣男子正是那日在鸿福楼顶遭遇过的黑竹会杀手沈凤鸣。秋葵丝弦尽在他手,一时也只能与他相恃,却听沈凤鸣道,姑娘今天孤身一人,恐怕就不是我的对手了,我看不若罢了手,我们莫伤和气,怎样? 秋葵心知他说得多半不错,却也不肯就此收手,只得咬牙道,你来干什么? 我就是来给姑娘打抱个不平。沈凤鸣笑道。自打上次相见,在下可一直没敢忘了姑娘,难得今日听到琴声,觅得芳踪,姑娘却在为个不解风情的道士黯然神伤,就连我都要看不下去了。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秋葵怒而用力,将那细弦狠狠一拉,不虞沈凤鸣手套委实不惧锋利丝弦,半分不曾松手,也将弦用力一拉,仗着力大,反将秋葵拉了过去。 她往前冲出两步,用力站稳,左手正要再出招,不防沈凤鸣借她力再一用力,秋葵立足不稳,生生再往前跌出几步,眼看便要撞到沈凤鸣身上。她忽然左手掣出一把小刀,便去断那反令自己受制的丝弦。波的一声,琴弦断开,她臂上一松,还来不及后退,沈凤鸣趁此空隙已向她胸口袭了一掌,这一掌打的位置不可谓不微妙,秋葵大惊侧身相避,谁料那一掌竟又是虚招,中途收回下坠,沈凤鸣臂一舒,拦腰将身形已侧的秋葵一搂,轻易抱她入怀。 秋葵从小到大,还没被男人这样抱过,惊怒中左手小刀便向身后刺他。沈凤鸣哪里肯着道,一手伸到她肩井穴上一点,秋葵整条手臂顿时无力垂下,便这惶恐时沈凤鸣将她身体轻推,已经依次往她后颈至后背风府、风门、膏肓诸穴一路点了下去。 秋葵身体顿时受制,这一下心中大惧,呼道,沈凤鸣,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沈凤鸣便将她手腕一扭,扭落了短刀,笑着重将她搂入怀,道,我不是说了,自上次一见,我可没曾忘了姑娘——没忘了你利弦把我捆得那般狠的“恩情”! 你若要报仇便动手,休要多废话! 报仇?沈凤鸣冷笑。那倒的确该报的,只是看到姑娘……实在难以下得了手,我看还是换种方式来报的好吧……?他说着,低头轻笑着到她颈中轻轻一嗅。 秋葵咬牙道,你——你敢对我无礼,我必杀了你! 你现在要怎么杀我?沈凤鸣见她分明已经骇到脸都白了,反更出言挑衅她。可怜秋葵却连转头都已不行,情急中便欲待大喊。 行啊,你可以喊。沈凤鸣说话间手已抚上她脸。你每多喊一声,我就多拿些好处…… 他说着,搂在腰间的手也轻轻一拉她衣带,那外衣便散了开来。那手随即便作势要往她身上模去。秋葵心中惶极,切齿道,沈凤鸣,沈凤鸣!怪我一时轻忽落入你手,终有一天我一定杀了你! 你再说一遍?沈凤鸣便把手放在她里衣的襟口。你再说一遍,试试我接下来便做什么? 三五 黄雀在后(二) 秋葵再是冷傲孤高的性格,这时候却也额头尽汗,真的再不敢说一句话了。 对嘛,美貌的姑娘,就该温柔些。沈凤鸣这才将她人放开。要懂得落在别人手里,无论如何也该收敛一点,这样才不会吃亏…… 秋葵被他松了开来,心里松了口气,虽身体仍不能动,却又忍不住骂道,奸贼!小人!恶徒!尽做一些不入流、下三滥之事的懦夫! 你!沈凤鸣回身,便将她身体一推,重重推至墙上,将脸凑下,几乎便要贴住她的唇。 我说,姑娘,我本不想对你怎样,你别给我自找!他口气恶狠狠的。再给你个机会,说三遍“沈爷,求你放过我”,方才的话我便当没听见。 你休想! 沈凤鸣哼了一声,道,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双手将她外衣一掀,已掀月兑下来。只见他又始解她里面衣钮,若衣襟一敞,再便是亵衣了。 你别动我!我……我说就是了!秋葵脸上已全无血色。 哼,说啊。沈凤鸣看着她。 沈爷……求你……放过我! 秋葵说这七个字,浑身尽在发抖,就像是用尽了全力,话毕,狠狠咬住嘴唇,下唇竟被咬破,滴出血来。 还有两遍。沈凤鸣不为所动地看着。 沈爷……求……求你……放……过我……!这一句说得愈发艰难,秋葵只觉再怎么样逼迫自己,都填补不了这屈辱与愤恨,而更屈辱的是眼泪就这样流下来。她还从来没有在旁人面前哭过,可是如今一瞬间泪水爬了满腮,她忽觉再也无法承受,那第三遍,是再也说不出来的了。 便一瞬时间她忽然心若死灰,双目圆睁,柳眉倒竖,怒喝道,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话音落,她便合嘴待要咬舌自尽。 沈凤鸣眼疾手快,伸指到她下颌一点,令她连咬舌都无法做到,不过当然也便不能说话了。他见秋葵满脸皆泪,唇角流血,也似有些意外,不由道,我真搞不懂你这样的女人,要你说一句软语,竟真至于要用命来抗?——性命要紧还是逞一时意气要紧?清白要紧还是逞一时意气要紧?你这一辈子,难道便没有求过人? 停了一停,见秋葵更加目眦欲裂地瞪着他,他便伸手将她将散的里衣一束,道,算了罢,我是受不了你这般人,便长得再漂亮,也就是个不开窍的婆娘,只令人火大。也活该你在这为了个道士抚琴弄歌,而他根本对你这心意一无所知——依你这样性子,别说唱短歌,唱长歌也没有用——不过我倒也想知道他又好在了哪里?嘿,适才见他往街上去占了摊子,我倒该去寻寻他麻烦了! 秋葵满腔皆是愤怒,哪里会听得进他半点嘲弄,但听到他说要寻君黎麻烦,心中还是一时忧急无已,暗想这沈凤鸣卑鄙无尤,必定早就发现二人,却知两个人他斗不过,便趁了自己与君黎分开时对付,如今君黎一个人,那当然决计不是他对手了。可是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沈凤鸣不过留下了嘲讽的一个眼神,便开门走出,而自己只能立在墙边,心头纵有呐喊无数,也只能郁结,一时羞耻、惶愧、担心、无助诸般情绪争相挤成眼泪,竟止也止不住。 君黎已在街上寻位置坐了一会儿。大概也是因为天气寒冷,外面常有看热闹的地方都聚不起什么人气,行路者要不就是面色匆匆要回家的当地人,或者便是尽快寻个落脚避风之地的旅行者,没有愿意在外的。 他注意看过往是否有黑竹会中人,多少有些看得出来,只是也不好贸然上前兜揽,还是先静观其变。反来了两个不相干的要算命,也只好照样认真算了。 秋葵的表现有些怪异,他不是看不出来。但这姑娘在他印象里从来便是这样有些怪怪的性格,他便觉更不须与她较真。也许正是因为她这样捉模不透的性格,他才比较放心,因为与她说话,的确会有种如那日对凌厉所描述的“就算面对面,也如同陌生,就算说着话,也是不相干”的感觉,让他很自然地就觉得无论自己命中注定要害多少人,秋葵却一定不会被害。 这种感觉早在三个月前就有,在他们坐在鸿福楼上,守着一整楼的人的时候。他现在,害怕和姐姐太亲近,害怕和刺刺太亲近,害怕和凌厉一家人太亲近,甚至害怕和远得不相干的程左使、单先锋这些人太亲近——唯独秋葵,他不怕。那种“再亲近也是两个分开的人”的感觉,倒是种最难得的安全感。 也许她和我有一样的命。他心道。他心里莫名地便想起了昔年的柳使白霜和星使卓燕——似乎就是这种感觉,到最后甚至可以为对方而死,可是那层关系始终是似友非友,相隔千里也不会淡漠,近在咫尺却仍显疏离。大概这就叫天生孤独吧。 漫无边际地想了一通,忽然街角一个身形却令他心中一阵激灵,回过神来。那是个约模二十七八的男子,灰色的外衣,漠然的双目——沈凤鸣!他也来了。是啊,“喑喑马嘶,凄凄凤鸣”,十五日之会马斯会来,他当然也会来了。不过他却和自己认识,寻他下手打听些什么,反有些不便了。 他还在盘算着是否要先躲一躲,却不料沈凤鸣一转头,目光就看准了自己,便此走来。君黎心中一沉。被他看到我在这里,便算将来找到机会混上天都峰,也一定会有麻烦。 但是心念电转间又想到,我要对付的人是马斯——论起来,岂非正该是沈凤鸣这次最大的对手?敌人的敌人——不就该是朋友了?过去的过节先不提,难道他不想夺得这金牌之位么? 心头瞬时有了主意,沈凤鸣也已走到面前,径直坐下了。四目一对,彼此都知并没忘了曾有一会,君黎便先道,原来是沈公子,真是巧。今日是要来算个命,还是推个运? 沈凤鸣坐着,却将他看了半晌,方道,你命大,马斯那一掌竟没将你拍死。 马斯算什么,先头被沈公子那一撞差点坠楼摔死,倒是真的。君黎笑道。 沈凤鸣呵呵冷笑,道,你不说我倒忘了,看来道长还挺会记仇。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君黎道。我方才是说,“马斯算什么”,沈公子才是黑竹会中,真正厉害的人物,难道你自己不这么觉得? 沈凤鸣不甚肯定他的意思,没有接话,反而将手一伸道,不说闲话,我是特地想来劳烦道长,替我看个手相的。 可以。君黎欣然便去接他手掌,可眼神一扫,已瞥见似有一丝碧绿气息在沈凤鸣掌心隐现,但只一瞬间就迅速消失,若非眼力绝佳,恐怕要以为自己是眼花。 他伸出的手便悬而未搭,随即一笑道,沈公子,看相这件事,讲究的是心诚。如果你动了手脚,看起来可能就不太准了。 沈凤鸣眉眼一剔,冷笑道,看不出你眼力还可以。但面色随即变冷,那一只手掌向上一翻,手臂一伸,已拍向君黎面门。 若是三个月前,君黎当然不会是这沈凤鸣之敌;但如今他是从凌厉手底下一百招避过来的,沈凤鸣坐着不动拍出的一掌,他哪有半分惧怕,头只一侧,轻巧避开。 沈凤鸣催动内劲,掌心绿意又现。君黎听凌夫人说过这样情形,料想是他方才一瞬间以特殊手法在掌心喂毒,以至手掌和掌力都会带有毒素。若方才自己不防便真抓他手看相了,恐怕现在已经剧毒沾身。 不过如今也便不敢与他手掌相碰,他也是坐着,看他后招袭来,只横挪、侧避。两人动作都不大,隔摊甚至未发现动静,这里却已交换了十几式。沈凤鸣原记得这道士武功稀松平常,料想不出十招必能让他出丑,却不料十几式下来,被他避得轻松,不由心中吃惊。 君黎哼了一声道,沈公子,你别得寸进尺,我今日不想与你为敌,再不收手,我便要还手了。 沈凤鸣见一时的确拿不下他,忽地一收掌,哈哈笑道,怎么会呢,我特来找道长看手相,怎会与你为敌。 君黎抬眼道,那就麻烦换个没动过手脚的手掌来看。 沈凤鸣果然换了手,将右手换成了左手。君黎细看他这手掌应是无毒,哼了一声,也防他使诈,便先捏他五指。 沈凤鸣果然也并未真存了看相之心,这一回虽然无毒,但是有了机会与君黎掌指相触,手指忽然一屈,便扣向君黎脉门。 这却是擒拿手的功夫了,君黎焉能着道,手腕一抬,不妨碍原已捏向他手指,便将他来扣的数指一展,又将他手掌展平,口中道,你还要不要看?沈凤鸣原也是存了些轻敌之心,此刻才真正觉得眼前这道士决非易与之辈,暗想难道当日鸿福楼一战,他是故意隐藏实力?想间也将手一抽,要月兑出君黎的掌握,手腕灵活一翻,又点向君黎前臂穴道。 这一下来来回回交换单掌功夫又是十余招,沈凤鸣便一心要拿君黎脉门,君黎则一心要将他手掌展开。到得二十招上,沈凤鸣忽然一个变招就按君黎虎口,这一下变得倒快,君黎已感穴道一涨,忙抽手反拍,却迎上沈凤鸣追来之掌,啪的一声,两掌握在了一处,本是要看手相,结果倒似成了掰手劲。 道长厉害啊。沈凤鸣不敢松力,唇缝中挤出半句假惺惺的恭维。 不敢当。君黎盯着他的眼睛,也不敢放松。 沈凤鸣哼了一声,眼见一时无法取胜,他忽然右手一抬,掌心透着碧绿地便偷袭他手臂而来。君黎欲待撤手后退,但一手竟被他左手缠住了,无法月兑开,心中暗道不好,情急之下催动身体劲力,忽然一股气息自丹田至心脉,自心脉至肩臂,自肩臂至肘弯,便如潮水般涌到。沈凤鸣毕竟是分了心在两手上,只觉忽一股大力传上左臂,一时便如要折断般剧痛,手不由自主地一松,手臂顿时被他压倒,他右掌也便击了空。便只一瞬,胜负便分——下一瞬,沈凤鸣欲待抬手,却忽地一惊——已有三只手指牢牢搭住他脉门。 沈公子,够了没有。君黎声音低低,却定定的。 三六 友邪敌邪 沈凤鸣自是怎样都没想到自己会一招之差败给这道士,心念一转已道,失敬失敬,我实没料到道长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看来那日我那一撞没将自己撞下楼去,走运的实是在下啊。 君黎却知道胜得侥幸——真论武功,他未必比得上沈凤鸣,只不过凌厉说了,“三十招之内将人唬走”,如今堪堪二十招。这一下他哪敢再将沈凤鸣脉门松了,便道,沈公子,我不想多与你废话,便只想和你谈个条件,若谈得上,我便放你。 沈凤鸣哼了一声,道,如今我不是落在道长手里么,道长提条件,我岂敢不遵。 那好,我便直说了。沈公子,我便想请你帮我个忙,让我能去得了十一月十五的天都峰之会。 沈凤鸣面色一变,道,你怎知—— 公子别忘了我是算命的。君黎道。 你—— 你不要多问,便告诉我,这件事你能帮不能帮。 我若不能帮呢? 不能帮,你知道了我的计划,我便不能在十一月十五之前放你走,那金牌的位子恐怕是和你无缘了。 嘿,想不到小道士竟然也会威胁人了。 不敢,这都是那日在鸿福楼上跟你学的。君黎道。还不止。我现在手上用劲,你这半边身体不说废了,大半个月血脉不畅不能动总还做得到——就算你能逃走,我想金牌的位子还是一样要和你无缘了吧。 沈凤鸣咬牙道,你要上山,究竟有何目的! 我上了山,对沈公子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有何好处? 君黎低低哼了一声,道,我可以帮你夺得金牌之位。 沈凤鸣暗惊,道,就凭你——你要怎么帮? 容易啊。君黎道。我杀了马斯,你就是金牌了。 沈凤鸣侧目。你要杀马斯? 我听说你们一贯不和——可别现在告诉我你其实和他情同手足? 沈凤鸣面露踌躇之色。君黎说得当然不错,他与马斯从来不和,黑竹会中其他杀手,也因他们两人,大致分为两派,说“不和”算是轻了,两派之间,几乎是势同水火,似三个月前那次两人分头执行任务,都是各带各的,沈凤鸣的人做完了事,决计不会去帮马斯的忙,反之亦然。而临近金牌杀手落定之时,两人之间虽然面上波澜无惊,其实底下的人,暗地里不知道斗了多少遭,还有去行刺马斯的,马斯那里也有来行刺他的——几乎可说得上无所不用其极了。若到十一月十五两人都安然无恙,那么在天都峰上,想必到时候就是两人的一场生死较量。他自己武功比不上马斯的凶悍,其实也是愁闷非常,料想马斯从来嗜杀,自己若落败,不死也要掉大半条命——所以他才早半个月就来了这徽州城,想先上了天都,去看看是否能作些布置。 想好了没有?君黎见他犹豫,便开口相催。 好,我帮你上山。沈凤鸣回过头来。 真的?君黎没料他这便真答应了,反心生警觉。 沈凤鸣便自怀中模出一个小小玉扣,握在手上,道,你拿着这个,便可以上山,你松开我脉,我便给你。 君黎却皱眉道,你右手模过的东西,我不敢碰。 我这碧蚕毒只认活人肌血,传不到玉器上,你怕什么? ……这玉扣真是信物?那——我拿这个玉扣,你又拿什么上山? 笑话,谁不认得我,我沈凤鸣要上山,还用得着给人看信物? 君黎一沉吟。但我怎知你不会骗我。 沈凤鸣冷哼道,我还不知你有没骗我呢! 这话也对。君黎说着,将他脉门松了开来,为防万一,还是拿袖子遮了手,去接那玉扣。 沈凤鸣并未再有任何动作,只是看着他,道,你要杀马斯——你知道山上多少事情?你可想好了怎么动手? 惭愧,正想请教。君黎道。 沈凤鸣哼了一声。长身站起道,我如今也还不知道他来了没来,不过我准备三日后上山,你若要去,初四午后,在山脚等我。记着将你这身道士装扮去了,少给我惹晦气! 君黎站起抱拳道,多谢沈公子帮忙了。 沈凤鸣原是今日来挑衅他,但最后却被他迫得谈了个条件,不免心中不快,心念一转,嘴角微微一动,道,不必谢我,有件事告诉你。 什么? 那一位美貌的白衣姑娘——劝你趁早去客栈瞧瞧,不然我担心她身体僵硬久了——不大自在。 君黎面色微变,道,你说什么? 沈凤鸣不答,拂袖便走。君黎快步追出,便要拦他,口中道,你话说清楚,是你将她怎么了? 沈凤鸣只哈哈哈笑了三声道,我将她怎么了?我说道士,我不管将她怎么了,你也别怪我,因为——那些都是因为你而已! 你—— 还有空在这里你你我我的,不如先去看看?哦,对了,我忘了,神女有意,“湘君”无情,你不关心她——是吗? 君黎不曾细想他言下之意,只及丢下句狠话道,若她真有什么事,休想我放过你。便也顾不上多问,匆匆将东西一收,快步往客栈回去了。 他闯到堂中,向掌柜的问得“携琴的白衣女子”住的是号为“冷月”的房,便径冲上了楼去,寻到了一把推门而入。秋葵一惊抬头——她只道沈凤鸣寻完了君黎麻烦,便又归来,这一段时间不能动不能言语,她不晓得心里来来回回想了多少种可怕的可能,而这一声推门声,几乎是她一生中听到的最最绝望的声音。 还好,推门之后进来的人却足以将她从绝望的谷底一下托上。来的是君黎,他无恙;来的不是沈凤鸣,她也便可以无恙。心内煎熬忽然灭去,她泪水唰地便落了下来,一时都不知道是痛还是喜了。 君黎看到她这僵硬地站在墙边的样子,心中一提,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样事情,忙丢下背箱跑过去道,你还好么? 秋葵一时欣喜之下,随即冷静,便想起自己这狼狈的样子被他看见,登时心沉如冰。外衫被撕落,就这样散在地上,他见了会怎么想?自己脸上那都没法动手去擦的泪,他见了又会怎么想?而且,她所知道的君黎,应该根本不会解穴,那么他来这里,岂不是还要将自己这狼狈的模样再看上一个两个三个时辰吗? 另外一种绝望又绕上心头,但她随即已经感觉到君黎的手触到自己咽喉,气劲一透,喉间豁然开朗,已能说出话来。惊讶之下还没及喘口气,他的手又放到她肩上,依着云门穴导入的内劲,顺着脉络将她身上被封住的穴道一一冲开。 秋葵滞住许久的身体血行一下子恢复,头脑一晕,竟一时无法站稳,整个身体向后便倒。她轻呼一声,已被一条臂膀在身后一接,耳中听君黎轻声道,没事了,你别慌。 秋葵一天之内先后被两个男人抱在怀里,只是这其中的感觉竟有天壤之别。不过,不论是谁,她都不愿意被看到自己这般泪痕满面、虚弱已极的模样,在他怀里一沉,她立时觉得不好,聚了力气狠狠将君黎一推,喊道,别碰我! 但她心情大落大起,先是急怒攻心,如今忽然一切松懈下来,这一口强撑的气尽数散了,狠狠一用力之下,竟一下子虚月兑下去。君黎哪里还能“别碰我”,反只能将她抱得更紧,才不致让她摔了下去。秋葵身体无力,犹有神智,想要说话,这一口气愈发上不来,以致轻轻咳嗽出声。 先别说了。君黎将她半扶半抱去床头靠着。我看下你的伤。 他也不顾她反对,就按了她脉,确定并没什么严重内伤,才松了口气,抬手查看她唇角流下的血迹。这一仔细看,他清清楚楚看出这是她自己狠狠咬破的,不觉抬起眼睛,恰遇到她看着自己的双目。 你真是……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知道高傲如她,这次遭受到的事情,对她一定是极大的屈辱。原本想问她些详情,看着她此刻眼神,他也问不出来了——若要她回忆那时情境,岂不是要让她再屈辱一次? 但秋葵与他相望,只是呆了一下,忽然回过神,猛地站起,恨道,我去杀了他!只见她拾出新衣一披,向外便走。 君黎连忙一闪挡在她身前,双臂一抬,道,秋姑娘! 秋葵一下站住,怒道,别拦我! 你受惊过度,真气有些走岔,好好调息之前,不能再乱走了。 你……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若不杀了他,我誓不为人!秋葵说着,不管不顾地便来推他。 君黎占了门口,却只是不肯动。秋葵益怒,道,信不信我连你一起杀了! 我刚才遇到他了。君黎道。 秋葵一怔。 沈凤鸣,我遇到他了。君黎说道。我那时不知他对你无礼,否则便不会放他走。你若相信我,回头我替你去向他讨个公道,但无论如何,你不要一个人去找他。 我凭什么答应你,又凭什么相信你!秋葵听他提到沈凤鸣的名字,心中怒火益炽,道,让开,不然我真动手—— 她的“了”字还没有说出来,忽然气息一紧,君黎出手如电,已将她肩井穴道封住。秋葵不防他会先对己出手,刚解了穴气息还没太顺,现今又被封住,喉间一咳,一顿,嘶哑道,连你也敢偷袭我! 你这个样子啊……君黎叹着。冷静一点好么? 四一 双杀之争 马斯当然一见之下就认出他来,面上狞笑,竟不前反退,一缩身退到了山壁处,忽地双腿在山壁上用力一蹬,借力便如离弦之箭般扑向沈凤鸣。[全文字首发]君黎看在眼里,心知马斯是一上来便欲借极快地身法来扰乱对方视线与心神。 不能避。他心中暗道。你若避他而不阻截他的身法,恐怕就再也没法拦阻他接下来的步法了。恐怕大多数人都是因为害怕而不敢撄其锋芒,才将先机拱手让出了——自己如今旁观,倒真可以分析得很清楚。 沈凤鸣对马斯不可谓不了解,当然不会退让,便只在他袭来之时袖中隐剑一拦,马斯身形一转,怪笑一声,攻势未及施出,变了步法,自侧面而来。 看的人都吁了一口气,也不知是为马斯还是为沈凤鸣。只见马斯还是极快的身法,将沈凤鸣如同裹在一层织网之中,眼力差些的,恐怕看不出他是不断地虚实相依对沈凤鸣周身要穴递出招式。固然沈凤鸣说过马斯的出招不算快,所以这些绝不可能都是实招——可是常人又怎样判断得出那一招实,哪一招虚,哪一招虽虚,却随时要化为实招? 君黎光是看,就在这冷冬看出一身汗来。他还不晓得这一式正是马斯这几个月刚刚钻研出来的“幻风爪”,以马斯从来都喜欢一两招内解决问题的习惯来看,上来就用出这招想将沈凤鸣立毙爪下,半点不奇。 但沈凤鸣在他爪风笼罩之下却并不伤分毫。君黎从来不晓得沈凤鸣的功夫又师承何处,而且他那似乎从来未循常理的出招,委实也看不出来他擅长的究竟是什么——好像肉掌、匕首、暗器,他都有用过,却又都不多;仔细想想,他出招似本就不多,但每每出招,就必然犀利。 现在,他是不是也在等待机会呢? 忽然,沈凤鸣身形拔地而起——“幻风爪”的间隙被他捕捉到,他便立时跃到高处。斗笠遮挡视线,高处之人,占据绝对利处。果然马斯身形便一滞,抬头看准他位置,身体才一弹,这一弹若弹足了,决计比沈凤鸣弹得更高得多。 但沈凤鸣似乎早已有此算计,只见他右掌已出,那一只带着些许绿意的右手掌风,借着下落之力,击向正快速腾上的马斯。 马斯的摔碑手自然不会怕沈凤鸣的掌力,但那一瞬间,他似也看到了他掌心的毒色,面色一变,怪叫一声,一个千斤坠便重又向下坠去,落地一个翻滚,堪堪避开追身而来这一掌。 这一下马斯大怒。[我搜小说网]沈凤鸣这喂毒的掌力也是这几个月新习的,看来两人对于这一战都作了不少准备,而马斯原本对沈凤鸣的掌力全不放在眼里,如今居然被他逼得这样狼狈一躲,这一怒直连脖子都怒到红了,双手屈指成爪,口中念念有词。沈凤鸣面色一变,只见马斯整个身体变得青筋暴突,也就愈发瘦劲,而那爪尖的指甲竟好似一瞬间长长了寸许,坚而硬地闪着黑灰色的光泽。 糟了啊。他心道。这么长的指甲,可不怕我的毒了。 想间果然马斯恨他这只毒掌,便想以指爪之力,生生将他手掌废了。沈凤鸣袖中暗箭发出,身体一个倒纵向旁边山路之上,只能借着他目力受阻来拖延时间,却不料脚踝一阵剧痛,原来竟被马斯伸长了手臂,那长长的指甲抓到了脚上,虽然人还是翻上了山路,可是那一道长长的口子却是在了。 君黎心中一冷。脚上受伤,马斯步法一起,身形一快,沈凤鸣还怎么相抗? 他不自觉抬手,去扶背后的剑柄。只见马斯也一个纵身上了山道。那去往天都峰顶狭小的山道,都容不下两人并排,只见马斯忽整个人加力,如箭矢般就向沈凤鸣射去——君黎心中再颤了一颤。若无记错,义父顾世忠,就是死在这一招下的。 沈凤鸣!他失声喊了出口,迈了步子便要追去。身边人忙将他一拉,道,现在过去,不合规矩,你和沈大哥都要算输! 君黎却将他一推推开,心道你们输赢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要杀了马斯,只不想见他再在我面前用这一招杀人!可是他已经离得远了,哪里来得及做什么,沈凤鸣已受了马斯这一撞。君黎心中重重地一沉,已经顾不得什么便掠了过去,却只听沈凤鸣忽哈哈大笑道,来得好! 他一怔,忽然想起那日在山脚沈凤鸣故意不避自己那一剑,以寻得机会击了自己一掌。可是自己是停手没刺他,马斯又怎会留情?你拼死受这一撞以取得反击之机,自己难道还有得幸之理? 他堪堪掠到山道上,只听马斯也闷哼了一声,却原来沈凤鸣终于还是击了他一掌。马斯退开两步,随即怒而上前,又抓向沈凤鸣那带毒的手掌。沈凤鸣身体已被他撞得伤重,恍惚间抬手一挡,马斯那长长的指甲径直贯入他掌心。 喂,你是何人!台口的人已经开始怒斥忽然跳入阵中的君黎。 君黎没空搭理他,只见马斯手一收回,随即便如电般要捏向沈凤鸣咽喉。他百忙中催动步法——这大概是他学艺以来的极限了——倏忽之间,已挡至沈凤鸣身前,将他向后一挤。 一阵刺痛传来。饶是挤了好几步,马斯的指甲还是在他肩上划了数道口子,衣衫撕裂,鲜血便渗了出来。 君黎忍痛,才及回答台口之人道,这里胜负已分了,没道理我不能上场吧?他说着,便将手上银牌向他一掷。 台口之人狐疑。原本人人以为马斯与沈凤鸣一战便是最后了,怎么竟还又有个人?便翻牌一看,更是一呆。那银牌中心,分明写了一个“凤”字。他忙再翻适才沈凤鸣的,却分明又是别人的名字。 这……你究竟是谁……? 你不会看么?君黎边说着,边觑准了自己人的方向,将沈凤鸣身体一扶一推,凌空抛去。沈凤鸣半声也没吭,究竟是伤重昏迷还是怎样,也已不得而知,只听下面惊呼一声,几个人将沈凤鸣接住。 可是肩膀一股绞痛忽然随着血液直流胸口,一时心脉如沸般痛楚。君黎惊觉——马斯的指甲上——对了,他的指甲刺破了沈凤鸣的手掌,自然也带了沈凤鸣的掌毒,如今划破自己肩膀,也即是说,自己也中了毒。 马斯凝力不动,显然也是中掌之后,对毒性惊疑不定,似在悄然运功逼毒。君黎却早存了同归于尽之心,心道只要能杀他,就算我毒发而亡又如何——而且正因为中了毒,才必须更快地速战速决。想着已经拔剑,第一式剑光就兜头向马斯洒去。 马斯从来都是抢得先手,这次被对手先出了招,心头大忿,嘿的怪笑一声,也不再顾忌中了毒掌,手指一曲,就向君黎抓到。 君黎对今日之局也已经想了很久,早料到他会用这招来抓自己咽喉,原是故意在剑光中留出中路少许破绽,待他手刚伸出之际,忽然招式加快,便削向他前臂。 马斯常用的伎俩,便是攻敌必救,令人没有出手还击的可能。但如今被君黎抢先动手,却竟反被他攻己必救。他固然强悍已极,但还没想就这样被绞走一条手臂,百忙之中指掌一坠,挟劲改拿君黎手腕。 他这只手上劲力君黎领教过,自是半点也不敢冒险让他沾到分毫,忙也肘弯一沉,横剑封住他攻势,借着自己站得高,身形也比他高些,叱道,退!便欲将他力压而下。 谁料马斯矮小的身形极为灵活,忽然往他剑下钻过,整个人竟倏然就移动到君黎面前,那一只长长指甲的手已经再度抬起,无论是被捏到还是划到,恐怕都是非死即伤。 君黎一颗心快跳出了腔子,运起步法向后疾退,但竟被马斯就这样贴身而来。这一下一个退得快,一个却如附骨之蛆般甩月兑不掉。君黎明知对他尤其不能一味闪避,但当此情形,竟没有打破此局面的办法。 ——直到他忽然想起临走时五五硬要送给自己的那管机簧器筒。 下面的人早就看得目眩神驰,尤其君黎一退便是沿着狭窄的山道退向峰顶方向,云雾缭绕间,两个黑色的影子快到看不清。众人都离了原来的位置,到了山路下,伸长脖子去瞧。忽然只听马斯暴喝一声,身形向后激射而出,下面人都“噫”了一声,以为君黎出了什么奇招,但细看之下,却好像并没什么。 只有君黎知道这器筒形式大于实质,装的也根本是伤不了人的碎石细沙,只不过他按动机簧的一刹那,马斯自然大吃了一惊,一个倒翻就让了开去,那被逼到极处的凶险总算就此消除。 凶险暂消,他头上冷汗才来得及冒了出来,想起五五说“送你救命用”,当时自己不觉什么,可是如今看来,还真的如他所说。 他还未及喘息,马斯发现上了当,早是勃然大怒,头一低,身形又如风一般旋了过来。 不错,这便是他杀死顾世忠,又重创了沈凤鸣的一式。君黎正面对敌,才看清他一瞬间竟如将身体旋成了如同一根钉子,便这样撞了过来。但看清的一瞬间,人已到了面前。如受此击,自己势必也要重伤。 君黎脑中忽然回忆起凌厉的话来。“这世上没有一个招式是全无破绽的。” 这句话曾深深震撼到自己。自己原以为武学高手便能做到无懈可击,可是依照凌厉的说法,破绽一定是有,只在于对手是否能觉得出来,是否能抓得住机会。“快”是一种掩盖破绽的方式,“杀气”是另一种。马斯似乎对此中关键极为了解,所以他的招式,几乎无人可破。 “有破绽就必有破法。”凌厉的这句话,倒也暗合师父曾说的:命中有一劫,就必有一劫的解法。只是太多时候,解法却可遇而不可求,纵然知道是有也未见能找得到——就如现在。 但是这三个月来苦练力、练气、练步,看凌厉出招、攻击他、避让他——最终不就是为了让原本根本无法对抗的事情成为可能?三个月虽然很短,但君黎从不怀疑自己练功的扎实。马斯这一招的确很凶,但就在自己吸了口气的一瞬间,他冷静下来。 纵然真的将自己旋成了风,都会有风眼。何况这扑来的究竟只是肉身凡体。 四二 天都绝境 那一本已经看到烂熟的剑谱,真正的应用真的不多,但是在最最危急的时候,君黎还是毫不犹豫地回想起凌厉曾这样形容过那一招: “……尤其有一个凶招,在动手前,要将全身的气力聚集起来,甚至要让内息数倍于平时的运转,力求一招致命,这之后我变成怎样虚弱都没关系了。()……” 当自己内息数倍于平时的运转时,自己的眼、耳、心、手,都会变得极快,而对手的动作就会显得极慢。君黎已经没有选择,无论这一招能不能彻底击败马斯,他都必须耗尽自己所有的力气而为! 在众人看来,这一切只是电光石火的瞬间——马斯的动作就已经没人看得清,更没有人看清君黎是什么时候、怎样出的招——这瞬间过后,只听马斯怪吼一声,那狼奔豕突的整个身体顿住了,咽喉上一个小洞,忽然汩汩流出血来! 但与此同时,君黎身体陡然月兑力,也再按捺不住汹涌泛上的毒意侵蚀,一口鲜血突如箭一般冲出口腔,喷在地面。他低头去看,那血也已经变了颜色,红得鲜艳,一点都不真实。 他用手中剑支地才勉强站立。这是他第一次用这一个“凶招”,就算没有中毒,这一式也已经将他身体抽空。他才第一次知道,原来此刻的感觉竟是浑身剧痛,痛到要散了下去,便一刻都不能多忍。 可是马斯中此一剑在喉,竟然未死,一双眼睛看着君黎,面上的表情竟然是种愈发嗜血的诡异。只听他忽然狂笑,那“哈哈,哈哈”之声,在场闻之无不变色。 我想起来了……只听马斯声音枭然。我认得你!嘿嘿,你竟然没死,你竟然还没死! 君黎身体无法动弹,神智却还清醒,一颗心沉了下去。这一凶招,凌厉从没准许自己用,也许是知道自己还力所不逮。他也说过,这一招过后,“如果对方未死,你就要死了”! 只听下面的喊声已经此起彼伏。众人当然不晓得君黎此刻已接近废人一个,沈凤鸣这边的喊声更是高涨,便有带着哭腔的声音高喊道,杀了他!快杀了马斯,给沈大哥报仇! 君黎心里一惊。“给沈大哥报仇”?沈凤鸣他……难道已经……? 他便朝那方向看了一眼,果然依稀看见一群人围着沈凤鸣,有好几个仍在边抹眼泪边喊着“沈大哥”。[我搜小说网]他脑中忽然涌上来一大片空白,也不知一时间是什么样的感觉——沈凤鸣那一句“我死了,你才准上来”在耳边嗡嗡作响,让他心里忽一阵发痛。 沈凤鸣,他应该算不上是个好人,但至少,他也许本可以不必死的。他本可以让自己、让别人先上场的。他……甚至本可以不必来趟这趟几乎是必输的浑水。 可是,他竟死了。与自己无关吗?有关吗?他真的说不上来。毕竟,这是在自己的面前,眼睁睁看着的一切;毕竟,在这十几天,他们是同一阵营——虽然他从未承认过。 他只知道自己原以为再无力握紧的拳头不自觉又握紧了。身体依然痛楚,但不知为何,周身忽然涌起一股气息——就如那日在避让凌厉的第一百招时一样,是那种,激得他要长啸出声的气息。也许这是种悲痛吧——是种只有在悲痛时才会涌出的力量,是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 他忍着身体剧痛,抬剑,指向马斯,冷冷道,认出我了是么?好好记着是谁杀了你! 马斯显然受伤也已重,却仍笑得癫狂,怪声道,想杀我?哼,你杀不了我,就凭你,杀不了我! 只见他忽一个窜身,竟越过君黎头顶,向山顶而去。连君黎都一怔,不明白若他还有如此余力,又为什么不对自己出手。 他便也转身,却只见马斯已极快地窜至没影。但这天都峰就此一条道,君黎拖着身体也便追上去,张弓长也未料今日之事大出意料之外,双足一顿尾随而去,下面的人更加忍不住,都一拥而来,挤着抢着要上去看,连坐在高处的宁大人都已探头探脑,可惜已然是看不见。 君黎在接近峰顶处才见马斯身形,只见他已一瘸一拐过了那人称“鲫鱼背”的极险处,一个转身,狞笑道,小子,有本事过来。 今日落雨,“鲫鱼背”上滑不沾脚,君黎猜得出若自己追过去,马斯定会在半途袭击自己,而那时恐怕稍一不慎,就要跌落这万丈深谷了。 他便停留在这一端,冷冷地看着这个自己这辈子第一个决意要取性命的仇家。马斯捂着胸口,想来那毒掌终究是很不好受;咽喉处的剑创虽然看着不大,但血并未停,越流越多,看着几乎有些恐怖。君黎分明记得自己这一剑刺到很深,而马斯非但未死,还兴奋非常,原本似乎对中毒未解有些顾忌的表情也一概消失了。 果然是个怪物。他心里想着,这却也是种对自己深深的嘲讽和怜悯和哀叹。这么多人都命丧在这个怪物手中,这样的人早该死了,早该有人来杀了,却容他活到今日。若与他同归于尽便能除去他,我又犹豫什么呢? 他一咬牙,身体腾空,便向前踩出。马斯诡然一笑,双手一张,爪带阴风,便也向这险处迎来。两侧都是空空山谷,一人站立尚且危险,两人争斗,自然步步惊心,但马斯似乎犹有余力说话,只听他挑衅道,嘿嘿,小子,你可不是第一个来找我报仇的,但必定也不是最后一个死在我手里的。 “当然不是最后一个死在你手里的,因为你根本杀不了他!”后面已经有追上来的人嘶声喊着,“湘君兄,杀了他,杀了他给沈大哥报仇啊!” 这个时候听到人叫自己“湘君”,原该是哭笑不得的称谓,但心里竟然有点悲戚。现在自己动作已经很滞重,马斯强弩之末却仍然目带精光,好像随时准备着择机噬己。君黎心中苦笑,想着算了吧,我又何必苦苦支撑,原也想好与他一同坠下这万丈深谷,报了义父的血仇,也不算枉了这条性命。 主意已定,他忽然左臂一抬,准备硬生生受马斯一掌,一缠住了他手臂就拖着往下跳。眼见马斯手掌已经抬起,那一掌刚刚击至,忽地一口浊血喷出,吐了君黎满胸。只听他狂叫了一声,原本精光暴射的双目只一瞬时就黯熄下去,但手犹自用力,似要用最后的力气拖住君黎手腕。 君黎只觉手腕几乎要断了般的痛,而马斯身体摇摇欲倒,像随时就要拖得他一起坠入那万丈深谷。众人齐声惊呼,但在场这许多人,谁敢来阻上一阻?谁又有这个本事来阻上一阻? 便是这将倒未倒之际,君黎右腕忽被一个人抓住。他不及细看是谁,先借力保持平衡,才回过头来。 ——单先锋? 得知他在场时,他从未想过单疾泉会对自己有任何帮助——因为,第一,他应该根本猜不到这个斗笠下的人会是自己;第二,他应该根本不愿出手帮自己,尤其是,青龙教只来了他一个人,他绝对不会想因此得罪了黑竹会。 张弓长面上果然已经露出不满之色,勉强道,四哥,你说了不插手,怎么…… 我不插手,他们两个都死了,你的金牌杀手算谁的?单疾泉并没回头,只将君黎先拉回平地。 马斯也已经借力回来,一离了“鲫鱼背”,他右手仍未放松君黎,左手却立刻屈指成爪,便袭向君黎半转未转的胸口。 但君黎只是一转身——那始终在右手未曾松开的长剑,便这一转身,深深没入没头没脑扑来的马斯胸口——连君黎自己都吓了一跳,以至于松开了剑柄,向后退了两步。他没杀过人。他终究没杀过人。而这一次明明白白的一种“杀死他了”的直觉笼罩下来,让他一时间,真的不知是该欣喜还是……还是……恶心。 马斯的手终于松开了,他人慢慢软倒,委顿到了地面,血更加汩汩地流出,整个天都峰上,一时间静谧一片。 其实并不是静谧的,因为雨还在下。就算是毛毛雨,下得久了,也会好像整个世界都是它的声音,细密却挥之不去。 便有人蹲下检视马斯身体,隔一会儿才慢慢起身,颤着声音道,死……死了…… 君黎已然完全虚月兑,长剑既已月兑手,他最后一分依托似也消失,身体晃了晃,也向地下摔去。 那宣布之人咽了口唾沫,忽然高声道,还有没有哪一位要上台挑战? 一时人群里轰然一响。君黎已经晕迷,这个时候上台挑战,岂不是不战而胜?这种好事也会有?马斯那一伙的银牌杀手还有好几个没上过场,但是碍于方才一战的惨烈,一时间也都不敢吱声。 宣布之人似乎十分着急,暗使眼色。便终于有一人站起来道,我来。 不要脸!这一边便有人骂出口来。 哼,不服气你们也可以上来试试啊。那人迥然无愧,上来见了君黎倒在地上,手中亮出短枪,便向这毫无还手之力的身体刺去。 住手!便有人亮出兵器拦他,一时两边便要混战起来。 够了!张弓长忽地喝道。你们还把我这大哥放在眼里吗! 四三 如假包换 众人才各带忿忿地退下,等他发话。[我搜小说网] 把人都带回下面会场去!张弓长沉着脸道。 一时搬马斯的搬马斯,背君黎的背君黎,都沿着陡路下了天都峰。已有人向那宁大人报了情况。那宁大人听说马斯身死,似是十分不悦,已经从座位上走了下来,等着张弓长到来,便沉着脸道,张爷,先头说好的似乎不是这样吧? 宁大人有所不知。一边单疾泉开口道。比武之事,结果本是难料,此次固然与原先计划有所偏差,但也许未尝不是好事。 哼,好事?我倒想晓得回头见了张庭张大人,你们要怎么解释!宁大人仍然看着张弓长。 张弓长便与单疾泉对视一眼,后者压低声音,道,宁大人,借一步说话。 宁大人哼了一声,也便与他走到一边。 单疾泉低声道,宁大人,您不晓得,其实这次事情,是我们特特安排的。 你……宁大人惊怒道。你们难道不晓得上头便是看中了马斯的本事?如今他做不了金牌,上头对黑竹会恐怕就没什么兴趣了! 对黑竹会有没有兴趣还在其次,但是马斯这个人若留着,反而要对上头造成威胁,那就不只是有兴趣没兴趣的问题了。 此话怎讲? 宁大人大概也晓得,但凡做了金牌杀手的,几年后往往也是黑竹会的当家大哥。但是马斯这个人野心却大,他第一步做了金牌杀手,恐怕等不了那么久,下一步马上就要对弓长下手。他下手的狠毒,宁大人也是晓得的,弓长武艺虽高,却也未必防得住他。自然了,黑竹会易主,对朝廷算不了什么,但是朝廷重用黑竹会,马斯又做了黑竹会首领,他再下一步又是什么?自然是想将宁大人,或者张庭张大人取而代之。虽然二位大人功夫盖世、又守备严密,未见得会受他之害,但时时防着此人,却着实不痛快吧?说句实话,若非他是这样的人,宁大人以为弓长他何以肯忍痛割爱?实在是此人已经露出端倪,欺人太甚了! 那宁大人听得将信将疑,道,但是有此决定为何不先告诉我? 马斯此人勇悍异常,手下也多,这里进进出出大部分都是他的爪牙,就连抬轿的都是,不是我们不想说,实在是没有机会啊! 哼,不管怎样,如今他死了,你们总要给我想个办法交差! 宁大人也不必太担心,能杀得了马斯的人,怎会是平庸之辈,这新的金牌杀手,论武功必在马斯之上的不是么? 那此人叫什么名字? 他们都戴了斗笠,我也还不晓得。(神座)单疾泉有模有样地说着,便回头道,劳烦,将那最后一面银牌给我看看。 便有人依言将银牌送来。单疾泉翻过来看了眼,道,就是这最后一人了,这里刻了个“凤”字,想必他便是黑竹会赫赫有名的沈凤鸣了。 沈凤鸣?宁大人皱眉。我倒好像听说过…… 宁大人少涉江湖,都知晓这人名字。他其实是与马斯齐名之人,相信张庭张大人也必不会不知。而且此人比起马斯的好处,是一贯看淡名利,从来不结党营私,您瞧瞧他明明功夫胜过马斯,却在黑竹会被他压得这般,就晓得是了。相信这般向张大人回报,他应不会有所怪责吧?若真有甚事,便说是我卓燕力保的,让他找我就是。 宁大人眼珠转了几转,面色方定,道,好罢,你们都是朱雀大人座下,我便看在你的面子上,将此事回报给张大人。 单疾泉一笑,道,有劳宁大人——不过,在此之前,似乎此次金牌之选还未尘埃落定,还有一些不入流之辈想要趁沈凤鸣疲劳之际捡现成便宜,恐怕一会儿弓长要让我们两个仲见定夺,宁大人可千万别再让宵小得了逞。 这个自然,还用你说!宁大人不悦道。已经没了马斯,若连这个凤什么的也没了,我这颗脑袋还要么! 单疾泉便不再言语,转身回到张弓长一边,向他点一点头。 只听张弓长便咳嗽一声,便道,各位,今日黑竹大会,第四十八任金牌杀手已然尘埃落定。他说着,将手中一枚银色圆牌举起,道,便是最后上场的沈凤鸣! 就有人忍不住道,大哥,刚才最后上场的分明是…… 圆牌在此。张弓长打断道。莫非你觉得还是其他人? 我…… 两位仲见也都看见的,对么?张弓长又道。 单疾泉便微微颔首,又道,宁大人想必也看见了最后那块银牌是沈凤鸣所有的? 不错。宁大人道。此事已无疑议,我也将据此向朝廷回报。 那人便闷声没了话。只听宁大人却又道,但这新任金牌杀手,可能与我朝个相? 所有人都不自觉去看君黎。可是他苍白着一张脸,根本还昏迷不醒。 但是他身边却站起一个人,掀去斗笠,也一样面无血色,伸手按紧了身上创口,一瘸一拐地便往上走。 宁大人抬爱。他开口说道。沈凤鸣在此谢过。 沈大哥……他身后诸人都是面有忧色,却只见他一只手在身后挥了挥。 你就是沈凤鸣?宁大人道。 沈凤鸣就微笑了笑,道,如假包换的。 马斯那边的人群中早有一阵窃窃私语。本以为沈凤鸣多半已经丧命,却没料还好好站在这里,而他又的确是“如假包换”的沈凤鸣,没得可辩。 宁大人不甚懂得武艺,却也假惺惺称赞道,果然英雄出少年,沈公子年纪轻轻,武艺不凡,日后还多有借力之处。待我回报张大人、朱大人,必有赏赐! 不敢当。沈凤鸣客气道。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这天寒地冷,又碰上下雨,实在是过意不去。 宁大人便大度地一挥手,向张弓长道,张爷,今日算是大开了眼界,不过我听说金牌真正授予的仪式,却要到淮阳金牌之墙? 正是如此。张弓长答道。 那里我便不去了,先替朱大人、张大人恭喜张爷、沈公子。 张弓长与他客气几句,宁大人便要先回城去避风寒。张弓长遣人送他下了山,那一边沈凤鸣是支持不住,早被好几个人搀扶着,又坐在一旁。 马斯这一边的人因没了首脑,茫然无主之下,便准备各自下山。却不料张弓长回过头来,低吼一声道,谁准你们走了? 众人都是一惊,心中都有些惴惴不安。毕竟马斯一死,纵然之前势力再大,如今也尽向沈凤鸣一派偏斜,难道张弓长也要说些什么? 却不料张弓长是走到沈凤鸣这一伙人处,冷言道,凤鸣,此人究竟是谁? 他瘦长的手指指处,当然是君黎。 是我新收进来的人。沈凤鸣道。 哼,新收进来的?为何你的银牌会在他手里? 那是因为——他的还没铸好呢。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他其实是个外人?张弓长阴沉着脸道。黑竹召开大会,从来都不能有外人入内,你私自将外人带入,原是死罪!今日事已至此,看在朝廷的份上,你的事先不谈,但此人非死不可。 大哥,你先听我说…… 都给我听着!张弓长已经提声,沈凤鸣话被打断,众人心中也一凛,只听他道,今日之事,谁也不准对任何人泄露半句。马斯便是死于与沈凤鸣的对决,而这身份不明之人,根本未曾来过天都峰,都晓得了么! 众人齐声应了。张弓长又道,凤鸣,你若肯将此人杀了,我便当此事未发生过。 沈凤鸣愣了一下,忽然按住伤口,牙齿抽着丝丝冷风,道,大哥,我……我浑身都痛,现在站着都没力气,要杀人,实在有心无力啊…… 你别忘了!张弓长厉声道。你的名字刻上金牌之墙以前,我仍然可以随时废除你这身份。你若不动手,我便让这位置再空三年! 沈凤鸣咬了牙关,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好了,弓长,你不必逼他。单疾泉忽然道。这个人的身份,我知道。 四哥?张弓长回过头来。 或者不如说,是我逼沈凤鸣将他带上山来,也是我要此人杀马斯的——你可有什么不满么? 你说什么!张弓长震惊道。四哥,我信你不会害我,但此事是……是怎么说? 很简单,马斯杀人偿命。我要他的命,但我也不想当面与你翻了脸,所以我让这年轻人替我动手。 你……这么说你是奉了拓跋孤的命令而来?你说你只是想借此机会与我叙旧,只是个借口了?杀人偿命么?哼,是,我晓得,马斯在青龙谷杀了拓跋孤不少人,但你们难道不晓得规矩?杀青龙教的人不过是他的任务,有本事拓跋孤就去找背后金主,寻依令而行的杀手报仇,算得什么名堂? 你也晓得他的任务是杀青龙教的人?那么他杀了非青龙教的人,被寻仇是不是天经地义?天下人谁不晓得顾世忠早就离开青龙教多年?马斯胆敢将他杀了,便该早有觉悟! ……就算他杀了顾世忠,顾世忠既然不是青龙教的,拓跋孤凭什么管?凭什么来讨说法? 我有说过是拓跋孤派我来的?单疾泉冷冷道。你是不是忘记了,顾世忠是我的什么人? 张弓长身躯一震。单疾泉娶了顾世忠的女儿——他当然知道,但从来印象中这对翁婿不和,未曾想过他会为顾世忠来讨说法。 这样一想他便语塞,又道,那沈凤鸣呢?你说你逼迫沈凤鸣将这人秘密带入——你又怎么逼迫他法? 你让沈凤鸣抬手掌给你看看就晓得。 沈凤鸣一直沉默,因为他晓得单疾泉说的并非真相。但是忽然说到此节,他也大概明白单疾泉的意思了,便将右掌抬起,稍稍催动毒劲,掌心中隐隐的绿色便泛了出来。 张工长皱眉道,你说——你向凤鸣下毒? 单疾泉哼了一声,显然是觉得已经不必要回答这样明显的问题,只向君黎一指道,总之,这人是我派来的,我便要带走。弓长,非是我不给你面子,而是马斯杀我岳父,不给我面子在先。 张弓长却有些恼羞成怒之态,咬牙道,你别欺人太甚!四哥,我素来最不愿与你为敌,但如今这里都是我的人,你以为你能走得了吗! 这么说你还想困住我了。单疾泉微笑。劝你三思而后行,毕竟这是在徽州,徽州谁势力最大,你心里清楚。我若今日不能回青龙谷,那么你们这里所有人,也就不用想下山了。 四四 受人之托 他停了一下,道,何必呢,弓长,我们不必闹得如此。[我搜小说网]如今马斯人死也死了,而我只是要带走一个于你无伤大雅的年轻人。这样,我来作保,今日的事情,你不必担心他会泄露半句——毕竟这事情于他来说也没什么好处的,对么? 张弓长眼神在君黎和沈凤鸣身上来回转动,犹豫未决,最后还是看定在沈凤鸣身上。沈凤鸣与他目光对视,心里一沉,猜想他必定是要作出让步了,但这口气无处可撒,大概还是要撒在自己身上。他晓得单疾泉是君黎姐夫,想必今日拼着与张弓长翻脸也要救他走,但自己和他可无亲无故,他说一句“是我逼沈凤鸣将他带上山来的”来替他开月兑,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再接下来恐怕也只能由自己自生自灭了。 他就把心一横,道,大哥,此事事关重大,我——有些话先私下里跟你谈谈。 张弓长便哼了一声,走到一边。单疾泉已经看到他面色不豫,心念一转,提声道,弓长,有件事情我要提醒你——宁大人马上要回京回报是我们两个合谋杀了马斯,推了沈凤鸣上了这个位置。若你现在又将沈凤鸣推了下来,宁大人这里你恐怕要自己想办法解释。 张弓长恨道,你管得太宽了吧!你的人你要保,现在连我的金牌人选你都要保? 我不是在保他,是在保你。单疾泉道。怎么决定,还不是看你么。——若你不介意,我带那小子先走了。沈公子的解药,回头让他到青龙谷找我要。 他已经走到君黎身边。沈凤鸣的人都不敢拦他,向旁退开。只见君黎唇齿带血,面容惨淡,他心中不由叹了口气,将他架起。 马斯的人却没那么沉默,便将去路一拦,道,大哥,不能放他们走! 让路吧。张弓长低低说了一句。众人一愕,虽不情愿,也只能退开。 只有沈凤鸣在心中暗暗称奇。这个单疾泉,半招未出,全凭巧舌如簧,十句话里有九句是假的,竟然就生生化解了这一段危机将君黎带下了山,还顺带让众人都以为自己真的被他下了毒。 扶着君黎往山门的方向走了半程,离开黑竹会众人的视线,单疾泉才算是松一口气,斜手去搭君黎脉门,看他伤势,只觉他体内真气时有时无,顺逆冲撞,加上还有中毒之相,情形并不妙。 他就只好在一处平地放他下来,掌运真力,顺他肩上穴道导入,助他理顺气息。中毒虽深,但毒性似乎并不算太恶,他也便先未强逼,只将他外伤简单作了处理。[我搜小说网] 隔了一晌,君黎总算醒了转来,只觉身体麻麻的,头脑也有些混沌,慢慢才认出单疾泉来。 单…… 先别说了。单疾泉见他醒了便道。我们先下山,省得黑竹会的人改变主意,又追了来。 马斯呢?君黎还是问出来。——他真的死了吗? 你自己杀的人,自己不晓得? 君黎嘴唇轻轻颤着,说不出是因为激动还是害怕,但随即想到什么,又抬头道,那沈凤鸣呢?他也死了? 你希望呢? 我——只是想知道他究竟是死是活,毕竟若不是他,我今日也……也杀不了马斯,总觉欠了他很多。 单疾泉微微一笑,道,放心,他死不了。你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真的么?君黎总算松了口气。 走了几步,他才想起深谢单疾泉今日救了自己一命,见他漠然不应,便又忆起在临安时那匆匆一面,他曾经对自己投以的冷言。 我……万没料到单前辈会为了我出面。君黎赧然道。你是怎样认出我的? 我不是来了才认出你。单疾泉道。我是为你来的。 为我来的? 单疾泉哂然道,若不是在临安的时候,凌厉为了你的事情好说歹说求了我一个早上,我是不来趟这种浑水。 君黎心中大震,颤声道,是凌大侠——他托单前辈来接应我? 晓得应该感恩戴德谁了吧?单疾泉睨了他一眼。 君黎讶到口不能言,心中却在翻江倒海。凌厉为自己求人,单疾泉更为自己涉险——自己何德何能令他们如此? 他不晓得单疾泉除了看在凌厉面子上,更为了妻子顾笑梦。虽然君黎与顾家月兑离关系,但顾笑梦究竟还是挂心这个弟弟,若被她晓得自己明知君黎有险却听之任之,恐怕她有得好难过了。 而且,话说回来,不论如今立场,自己跟张弓长昔年交情还真的不错。也难怪凌夫人这么肯定地说,单疾泉是托付此事的最佳人选了。 我只能送你出山门,你还是要自己回城。单疾泉道。我今日须得回青龙谷去,否则教主真会带人来这里寻事了。 你来这里,拓跋教主也是知道的对么?君黎道。 他现在没立场来找黑竹会麻烦,但心里当然对马斯还是恨意非常,这次算是借你的手报仇。如果张弓长胆敢将我怎样,他要挑黑竹的立场便有了,我估模着他现在正巴不得早点天黑——若天黑了我没回去,这山门大概就要被攻了破了。 单先锋不希望如此?君黎问道。我听凌大侠说,青龙和黑竹之间,原就很快要有纷争…… 但我不想日后被人说纷争是因我单疾泉而起,这引线还是换个人来做。——等回了城,你趁早找一处避人耳目的地方,自己运功将身上的毒逼出来,否则毒性附得牢了,就麻烦得很。 说话间远远已能看到山门,忽然只听后面有人喊道,喂!君黎心一提。这是沈凤鸣的声音。两人转过身,只见好几个人陪着一个跛着腿的沈凤鸣,而他连跳带跑追上来,喘着粗气,咳嗽着道,你们……咳……你们走得倒快! 单疾泉抱臂笑道,沈公子来得才快——看来你跟张弓长谈判得不错? 沈凤鸣到他面前,深深一揖,道,今日若非单先锋,恐怕我也就讨不了好去,这个人情是欠下了。咳,如今黑竹大会已竟,我……也要准备下山去,若单先锋放心,能不能将这个——嘿嘿,就这个人,咳,交给我——他中了我的掌毒,惭愧,此毒功我习练日短,原是对付马斯用的,还没有现成,咳,现成解药,得花点时间才能帮他解毒。 单疾泉道,不耽误你去淮阳刻金牌之墙? 大哥答应让我休息三四日养伤再启程。 单疾泉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道,你是该养养伤。又道,既如此,我就先走了。 那个,单前辈。君黎忙叫住他,低声道,能不能劳烦你件事——别把我杀了马斯的事情告诉我姐姐、姐夫? 事到如今你还想瞒你姐姐?单疾泉皱眉看他。您宁愿她认为你是个无情无义之人? 我——不想叫她担心,今日山上的事情,就只有单前辈清楚,只要您不说,她也不会知道会与我有关。最好连拓跋教主也别告诉,免得我姐夫也晓得了。 沈凤鸣已道,奇了,湘君大人,你莫非不晓得单先锋跟你姐夫根本是同一…… “湘君大人”算是个什么称谓?单疾泉特特打断。 君黎却追问道,什么,你说单先锋跟我姐夫是同一什么? 沈凤鸣被单疾泉打断得一怔,改口道,是……同一……个碗里吃饭的好朋友啊。他晓得的事情,你姐夫必定也晓得。 单疾泉却反而失了笑,淡淡道,沈凤鸣,希望你担了这个金牌之后,青龙与黑竹的交恶可以发生得略晚一点。 沈凤鸣还未完全懂得他话里的意思,单疾泉只道,失陪了。倏然转身,便已离去。 君黎和沈凤鸣都是受伤的身体,哪里还能及得上,只能站在了原地。沈凤鸣先前跑得太急,现今身体的不好受,只怕还远胜君黎,这一下单疾泉一走,他绷不住,就露出痛苦之色来。 你当真没事吧?君黎皱眉看着他。我先前听他们都哭得惨,还道你死了。 嘿嘿,那是我故意让他们哭的。看不出来,湘君大人,你还挺关心我,受宠若惊啊!沈凤鸣说着又狠狠咳了两声。 故意让他们哭?为什么?君黎不解。 我是猜想着你这个人的杀气往往要到受了刺激之下才会忽然涌出,便装一回尸体,试试看咱俩交情够不够了。 君黎苦笑道,你让我在你死了才上去,是不是也是觉得……也许你死了,我的杀气便会被激出来? 你还记得我死了你才能上去,那会儿是全忘了吧?我拼着那一击,只是想让马斯中毒的,谁晓得你会冲出来,连你也中了毒,差一点就全然白搭了。走走走,要给你解毒,还有得麻烦。 我没事,倒是你活着就好,不然虽然杀了马斯,我心里也不得安生。 两人便走着,沈凤鸣又道,说到马斯——方才已经检视过他的尸体了。说来真是有点难以想象,他的致命伤,分明是你刺在他咽喉的那一剑,可是他中了那一剑之后,还跑了那么多路到峰顶,又跟你缠斗那许久。难道一个人的“气”真可以盛到这般,便在明明应该是死了以后,还犹能反扑,一直到所有的“气”都消失殆尽,才忽然倒地? 因为他是个怪物吧。君黎也不无后怕地道。 对了,还有件东西给你,你要就做个纪念。沈凤鸣说着,掏出又一个银色圆牌,上面还有血迹殷然。 君黎接过,呆了一呆。圆牌的核心,刻了一个“马”字。 你……给我这个牌子做什么? 作纪念啊。沈凤鸣耸肩。原本么,想着你或许需要这个去跟顾家交待,不过刚才听你好像说不想让他们知道——那就随你了,你想怎么处理怎么处理。 君黎看了他半晌,方道,谢谢,沈公子。 哟,学会跟我客气了。沈凤鸣正笑着,忽见山门处怦怦两下,升起来一颗讯号。 有人闯山?沈凤鸣狐疑地道。怪了,我们都要撤了,现在来人?这可不妙,兄弟们,我可没力气打架。 但君黎已经站在岩边,远远看到了闯过山门的人,眉头就是一皱。 怎么是她? 沈凤鸣到他身边一看,也怔了一下,道,你跟她说过你要来? 我去瞧瞧。 沈凤鸣见他当先而去就一笑,道,湘君还是向着湘夫人啊。便也抢上前去。 四九 独身北行 那一段树枝最后在君黎心里激起的是怎样的余波,秋葵都未敢去想。[全文字首发]事已至此,你懂也好,不懂也好,我都已经败退,希望从今往后再也不要见你的面了。 从来利于言辞的自己,在最后那一封留书上居然拙于笔墨,以至于半个字都无法写出,直到此刻想来,这仍是匪夷所思。但若书写,又要写些什么?告诉他么?不告诉他么? 还是让他自己去猜罢,就当我临走又给了你小小一个难题,只要能给你一颗离尘之心带来那么一丁点儿烦恼,也就心满意足了。 ——四个月前,我的师父过世,可巧,你的师父也刚刚过世。我们都是从那一师一徒相依为命的二十多年生活里,忽然一朝成为孑然一身的,而茫然无措之下各自独入这江湖,于那倾盆大雨中在一间小小茶棚忽然相见,回想起来,真以为世上缘分,莫过于此。 ——如果你不是方外之人,世上缘分,大概就真的莫过于此了。可是命运之残忍大概也莫过于此,所谓缘分,其实也不过一场虚妄。 她望天兴叹。她秋葵这一生第一次遇到一个心许的男子,可那不过是场虚妄。 徽州算是个平静的地方,但往北过了宁国府,就愈来愈不妙了。 宁国府也即宣州。便在前些年金主完颜亮大肆南侵,在巢湖一带,战火就烧得很旺,最旺时一直烧过了长江,烧到离宣州一箭之地的芜湖。 秋葵现在就在宣州。她也晓得,出了宣州城,再往北的路,会变得艰难起来。这里是踏入战火蔓延之地前的最后净土。 过了长江,就算那些土地名义上还是南朝的,被那几场仗一打,恐怕也多是废土一片,尤其现在又是冬天,那些村民自己过不过得了冬都难说,谁有空来管你们这些远道而来的客。 何况,除了不时来骚扰的金人,本来也没多少宋人会愿意往这边“远道而来”。所以,沿路的小地方,没有客栈、没有酒舍,大概连个小小茶棚,都不会有吧。 就连受命办事的官差好像都不愿意再往北行。秋葵耳力灵,坐在西城门附近一处食坊二楼的窗边,就听到楼下有人在抱怨。 她向下瞥了一眼,两个官差衣着光鲜,但听口音又并非本地人,料想竟是京里派来。[虫不知小说网]一个面皮白生些的道,现在这么冷的天,在这就冻得受不了了,出了宁国,荒郊野路的,人没找到,我们倒要先冻死。 另一人是个紫棠面皮,却也并不好些,也是一般抱怨,道,就是的,都怪那些个人自作聪明,现在倒好,这事儿又提起来了。不要害了爷爷赶不上了回家过年! 两个说着,径往这食坊里来,便嚷嚷要酒。掌柜的自不敢怠慢,叫小二将两人请上二楼雅座。 秋葵占着二楼的西南角,这二人便占了东南一席。并非饭时,加上二人,这一层一共也不过四桌。紫棠面皮的还在骂咧,白生面皮的还是不无警觉,先拉了他一拉,将众人都扫视了一遍才坐定。 紫棠面皮的便笑道,冯哥,你担心个啥,这事儿闹这么大,早传沸沸扬扬了——你道还有谁会不知? 便算人人皆知,也不能这么大庭广众地说。 秋葵心中好奇,心道我却是什么都不知。将目光漫过去,只见那紫面汉子手里拿着一卷白色小绢,上面似乎写画了些什么,心中想起方才听到他们在楼下说的“人没找到,我们倒要先冻死”,暗道他们想必是在找人,那绢布上应该是人像。 只听离自己近的一桌两个中年男子已经讨论开了,想必也是看见了这两名官差,才提了话头。一个年更长些的叹道,也真是庆幸我们如今年纪大了,不然岂不是连城也进不得、家也回不得了? 另一个也叹道,真不晓得那两个少年犯了什么样事情,要闹得这样天下捉拿——真要捉拿也就罢了,却又不见将捉拿公示贴出来,长什么样都不晓得,搞得人一头雾水。 是啊,所以才闹得一团乱,好几个县为了领功随意捉拿十八岁少年去交差。哪晓得到了京里,一下子是十几个不相干少年,这不就穿了帮?皇上一怒之下,将那些作假的都给斩了。 我倒关心那些少年放回来了没有? 就算放回来了,也是可怜。年长些的道。上个月我弟弟从老家来投靠我,跟我说了个事——本来我们那子桥镇打了仗之后也没剩多少人了,十八岁上下的少年更是少之又少,一整个镇子也才找出两个,但便那样都没放过。你晓得,那两个官府说要抓的少年,一个是左手没有小指的。子桥镇那其中一个少年,便这样生生被斩掉了一根手指去冒充!这也就罢了,听说到了京里,却得知原来京里的大人们,手上却拿着两个少年的画像,是有样貌的!可不是谁都能顶替!那押送人去的可凶残啊,竟将两个孩子的脸活活砍毁了交差!这可不是活见鬼?有一个没挨得过三日,便死在京里了,还有一个,后来放回来了,但……便放回来又如何? 另一个听得怒,将手中杯子捏得咯咯作响,道,这世道还给不给人活了!便金人的残暴也不过如此吧! 正说着,年长的忽然脸色一变,将他手一按。他一抬头,只见那紫棠色面皮的官差已经走了过来,往边上一站,道,两位知道得不少啊! 两个中年人似都有些怕,年轻些的便壮着胆子道,我们说的也是实情! 嘿,没说你说的不是实情!那紫棠面皮的官差反而在他们边上坐了,回头招呼自己同伴过来。 他同伴面色却阴晴不定,虽然也过来坐了,却道,叫人看见我们和闲杂人等谈论这般事情,脑袋还要不要? 这一片就派了我们两人,谁个告状?真有旁人倒好了,老子还用跟你跑那深山野岭!紫面汉子不满地吆喝了两句。 白面官差还是将另两桌看了看。楼上另一边坐着的是一名孤身公子哥儿,这一边坐着的是秋葵一人。不过两人不知是否心照不宣,脸都向着别处,看也没看这四人一眼,好像漠不关心。 白面官差便也不好发作,只低声道,可是张大人听说也离了京。他最近为这事儿又在到处跑,谁晓得哪天也来了这里——我们行事小心些为好。 我要是张大人啊,我定往那舒服的地方去,谁要到这不尴不尬的地方来?紫面汉子说着,又转向两个中年男子,道,你们还知晓什么,说说? 年长的咳了一声,道,官爷休要打趣我们,我们也都是道听途说而已…… 你方才说的那事儿,我都不知内情,也只听到些皮毛,砍手指的事情是有,那个将脸砍毁之事,委实吓人啊。 白面官差就哼了一声道,砍手指的也是没心智的,砍了也不过是新伤,你道张大人傻子看不出新伤旧伤来? 这我就不明白了。另一个中年男子道。明明京上有画像,又怎么不贴出来?搞得下面乱七八糟,尤其这些打仗打得奄奄一息的小地方,这些小官小吏,都想争了功好调到好点的去处,就做出这样昧了良心、伤天害理的事情。 你道这画像那么容易拿吗?这也是新近才有的,一开始却是没有。紫面官差就将手上绢布拍到桌上,一边道,不过依我看来,这说不定也是哪个邀功的胡乱编造、胡乱画的,皇上不晓得怎么的就信了。 只听两个中年人咦了一声,道,这两个少年人—— 怎么,见过? 不不,不是,只是,这个少年人——那年长的说着,指着其中一人,道,我可没见过生得这么俊俏的少年郎,便是在画里,也嫌好看得过了头。 是吧?你也觉得这画得太过假了对吧?紫面官差便道。所以我们怎能找得到人,唯一的线索,便也是这两个少年里的一个是左手没了小指的。原先一条线索找一个人,现在一条线索却要寻两个人。也难怪有人想四处拉人冒充了。冒充不了那左手天生没小指的,另一个总好冒充了吧? 秋葵听几人说得热闹,偏过头来,也想往他们桌上的画上偷眼去瞧。但画还没瞧到,先看到的,是坐在另一边那孤身公子哥儿,竟也将将转回头来,也要偷觑那画儿。两个人都没瞧到画像,却先见对方目光过来,都像没料到似的目里一缩。秋葵忙转开脸去。她素来是表现得万事不萦于心,漠然视世的态度,若被人看到她也会偷看这闲事,那可比杀了她还要难过。尤其是,自己是个姑娘家,万一被人误会成是听到了“俊俏的少年郎”才转过头来要看的,那不是羞煞了? 她正越想越难过,忽然只听凳子移动声,已经有人站起身来,只听那紫棠色面皮汉子道,左右也是没办法,这位小哥,瞧你年纪也不大,要不左手伸出来让我们瞧瞧? 她才回过头来,只见紫面官差已经向那公子哥儿行去。这公子哥儿看上去的确是二十不到的年纪,俊目挑眉,称得上是个俏生少年。秋葵这回是去看他的,不过因为紫面官差人已走开,桌上那画一眼得见,她心头便一怔。 画上这两个少年,她都见过。在那日的鸿福楼上,她都见过。 五〇 少年公子 她原是不怎么会在意旁人的人,但画像中那个矫健少年,她记得是凌厉自黑竹会众人手里连同顾如飞一起救回来的,是以有印象;那个俊美少年,她记得是第二日早晨发了寒病走不了的,也有印象。|我|搜小|说网何况那发了寒病的少年委实是生得太美,她一见之下也觉惊奇,而这画又的确将颜色夸张了两三分,也难怪他们要说假了。 便再将目光转回到那边少年,只见他已经不得不听话地将左手拿起,给官差看。左手自然是完好无缺,并无短少什么指头。紫面官差也不过例行公事,便作罢回了位子。那少年垂下的目光一抬,恰精准地射在秋葵眼中。 秋葵一怔——这少年公子的眉眼的确生得好看,甚至这正面忽然一对之下,竟有种不协调的媚然。她还第一次在一个男人的眼睛里看出媚然来,就算像画上那少年这么完美的长相,都没这种媚然。 她忙将视线垂下,少年正在收回的左手,落入她的视线。他的手指好细好长,这只手竟也是这么好看。只是这么好看的一只手,却不知为何在拇指上套了一枚黯淡无光的铁戒指,像是压抑住了本应更为炫然的光亮。 只见这手在桌上一撑。秋葵又抬眼——少年已经站起来,背上行囊,唇角微微一动——就连那代替道别的笑也是媚笑! 秋葵是个很少能被人动摇心旌的人,但这少年公子的一颦一笑里竟然好像带有种特殊的蛊惑。她只觉得自己脑中好像一阵留白,待少年下了楼,她忽然一激灵,才清醒过来:这少年——竟故意在眼神形容中掺杂了魅惑的功夫!自己对江湖诸家所知本不多,但因为魔音也是魅惑之学,所以相似的功夫她也略有所晓。这少年所用的,看来竟似是与泠音门原属同源不同支的“阑珊派”心法“阴阳易位”中的惑术! 好在他似乎恶作剧的成分多过于认真。但他又为何故意对自己这样恶作剧?难道他看到自己的琴匣,也像当日君黎一样,就此猜出了自己的来历?阑珊派与泠音门失联已久,也一样久不闻于江湖,这少年年纪看上去甚至比自己还小些,怎么会一个人出现在这兵荒马乱的地方? 只是,人已走。秋葵背起琴匣追出楼去,却只见市集渺渺,再无此人踪迹。 虽然失察之下被这少年摆了一道,但经此一事,秋葵原本心中总是堵着君黎的那般情绪竟也被冲淡了些。跟这少年公子如此一番相逢,是不是也算缘分?如果是的话——那么也许原本这世上的缘就很多,是自己太强求了。[我搜小说网] 她在城里寻了一处客栈落脚,又采买了足量的干粮和用品,才算将去江北的准备都作完。明日便从西门出发,不去芜湖,直接往西北方向过江,经巢湖、安丰过淮水,再经颍州、项城,便能到陈州了。 数来,途中也尽有些大城镇,可是那些在战乱中墙崩渠枯的城啊,经年战乱的血腥和尸臭味大概都还没有散尽吧;若还有一座完整的城,那也是金人的天地了。作为宋人的自己,只能做贼似的从山野小道悄悄上路。 君黎比秋葵的行程要晚一天,但好在,他与沈凤鸣已经商议好了暗号,不需要像秋葵一样,在陈州附近小心翼翼地打探金牌之墙的所在。 陈州虽然早早就落在金人手里,但正因此,这几年的战火并未烧及。城中居民金宋混杂,冲突倒算不上很多;虽然城池有些颓落之象,但一路走来看到的破败太多,陈州,还算很好的了。 距离十二月初一还有四日。君黎料想秋葵若是来了,多半也是驻在这城里,是以虽不用小心翼翼地去找金牌之墙,却很小心翼翼地在城里找了找秋葵的踪迹,只是,两日下来,暂无所获。 他也就有点颓唐,又占了一次卦,占得秋葵应是在这附近有两三日了不错,心里稍稍安定下来,第三日还是继续去寻。 这一路上,他也听说了官兵四处搜拿两个十七八岁少年的消息,他晓得便是程平与无意两人。自当日从徽州快马逃跑之后,两个少年竟是一直流落在外了。他曾听凌厉推测两人已到了淮阳金境,他说在金境,宋人就不好捉人——一路走来,还真是如此,在长江以南,捉拿的声势最大;过了江就弱了些;过了淮水,就几乎没了动静;似这陈州之地,宋人的官兵哪里敢来? 但凌厉能想到的,那个叫朱雀的就一定也会想到。君黎猜想,他若真的一心要捉程平,迟早也会派人过了淮水。从八月初一到近了十二月,已是四个月过去。若再不捉到程平,恐怕人人都要过不好年,谁又愿意这般? 正想着,忽见前面不远处狗吠人奔,却原来是金兵跋扈,一队人一路走便一路掀摊欺民,好不趾高气扬。这般情形君黎在宋境金境都见得多了,闹事的是宋兵还是金兵的都有,他如今身上这把剑也是当时伸手管了闲事,从一个宋兵手上夺来。不过陈州算是金人要府,附近是有金人军营驻扎的,若要在这里管闲事,代价或许会很大。君黎便只得先冷眼旁观,暗道他们不伤人也便罢了。 只见前面不远处正有个少年在一处摊头挑水果,手里还拿了个橘子。他是南朝的公子哥儿打扮,身材很瘦,从侧影看全然弱不禁风。金兵这样一整队那昭赫赫的气势一路滚过来,摊主早便吓得弃摊而跑,但少年似乎是被这般情形吓住了,竟就站着动也不动。 君黎便待上前两步将他拉走,步子方抬,忽然却见少年拿着橘子的那手指上,赫然套着一枚铁打的戒指。君黎一怔。铁戒指——是巧合么?便再细看那少年,他手指虽瘦,但一直抬着橘子的手,却连颤都没颤动一下。 君黎便收回了步子,暗道,险些被你骗过了。既然是马斯的手下,你便自己处理这局吧。 也许是自己的“杀气”起而又落,少年似有所觉,侧目向君黎看了一眼。眼波转过,君黎见他唇齿间露出微笑,虽然一瞬脸即转走,但这笑的不平常已扑面而来。 他暗暗皱眉,心道,这人好重的邪气。 一队金兵已到了面前,那少年只是顺势往后退了两步,可巧便避开了一应推搡,也没如旁人以为的跌到泥里去,却也没如君黎以为的,给金兵什么好看。一队人远去,少年才将那橘子擦了擦,俯身将那摊主翻倒的竹篓儿都扶起。那橘子滚了满地,君黎也便去帮了拾,只听摊主连声说谢谢,又不无担忧地道,公子方才怎么都不躲,还算运气好,没被他们伤着了。 君黎这次仔细看清了少年手指上的铁戒指,随即抬眼看他脸。少年也正看了他一眼,这一下是正面目光相对,君黎一怔。 原来适才觉出他面上的不协调与不平常,不仅仅是因为他那奇异的一笑。 也因为——这少年公子——其实是个女人! 亏得看相算得上君黎的老本行,这才没被这女扮男装给骗了。但甚至连他都有了一瞬间的恍惚,想着自己会否看错——因为,她真的扮得太像。 这少年——或者说,少女——还是继续买了橘子,起身便离去了。君黎想着那铁戒指,心道马斯的人也来到陈州,莫非是为了妨碍沈凤鸣来的?这女子处处透着古怪,武功深浅也是难测,还是留心些的好。想着便蹑起步子,远远缀着她而去。 只见少女又去药房抓了些药,便向城外而去。出了城门,她左顾右盼了下,似在寻人,忽然好似看到了什么,眼神一亮。君黎顺着去看,只见前面不远处迎过来一个少年。 这少年令他心头一震,几欲叫出声来:这不正是无意么! 还未张口,无意的声音先喜道,公子总算来了。没碰到什么麻烦吧? 君黎心下却感不妙。这扮作“公子”的女子是黑竹会的人,黑竹会与朝廷正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程平与无意又是朝廷着力在追拿的人物。如今他们不知什么原因好像认识,而听无意的口气,似乎还很信任她——君黎心里暗叹,心道一个连男女你都没搞清的人,你竟然信她! 只听那少女道,倒没什么麻烦,药我都抓好了,公子带回去吧。这还有些橘子,也一并给你。我这几日都住在陈州,若有要我帮忙的,来浮生客栈找我就是,我叫娄千杉。 无意便连连道谢,道,娄公子今日帮了这么大忙,实不知该如何感激才好。 娄千杉只摇摇头,道,没什么。便告辞转身。君黎见她回身,连忙往城门内一闪。从她对无意的这几句话来看,并没有明显的恶意。不过仔细一想,便有些端倪。 ——无意起初叫她“公子”,他原不知道她的姓,证明他们认识不久亦不深,多半只是萍水相逢;可是她却替他抓药,还买了橘子,凭什么? ——她一定是知道了无意有不能够抛头露面的理由,才愿意帮忙。无意是不是已经跟她说了实话呢? ——无意说娄千杉今日“帮了这么大忙”,若只是抓药买橘子,应该不至于用这样的口气来感谢,想必是那个大忙,让无意信任了她而将实情告诉了她; ——可她手上那枚铁戒指却证明了她是黑竹会杀手,马斯的手下。她是不是在等程平的出现?等程平也出现,她就能将两人一网打尽了? 此时娄千杉往城内走,无意却往城外走,君黎心中犹豫了下,还是决定跟着无意为好。要捉他们的人不止娄千杉一个,跟着她还不如就跟着无意,有机会将真相告知他们,让他们提防着些这个女子。 只见无意沿路独自走了约有数十里。这一段路不短,无意脚力算不错,也走了有一个多时辰,才见一个小村落。君黎跟上,只见村口斜着一块小小牌碑,写着“百戏”两个字,该就是这村子的名字了。 有牌碑,便证明这里曾经繁华。位处陈州到旧都开封和洛阳的必经之道,这村子自然有其繁华的道理,只是如今已经荒透了,这样一眼望去,也望不到几间瓦全的屋了。 看来程平和无意这一段日子就躲在这里。君黎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