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成灰》 第一章 谜案 在半个月前,打更的人在夜里发现了大理寺门前倏然出现“沉冤难雪,天道不公,鬼魂索命,切莫怨尤”这一十六个阴森的血字后,城内就紧接着发生了一连串诡异难言的命案。 命案至今为止已出现了四起,死者有各种各样的人。 屠户、妓女、书生、商贾,不但这四个人皮肉干枯如同遭遇了恶鬼吸尽血肉,就连同与这四人有些干系的亲朋好友亦被残忍杀害。 玥城里再也不复往日的蒸腾熙攘,一到落暮时分,家家户户皆足不出户,严阵以待。就连那些青楼楚馆也不敢在夜间再多招揽生意,都早早的关门闭户,以求人财两安。这么个偌大的都城里,夜里竟顷间刻变得空空荡荡,宛如毫无生人的鬼域。 朝廷也颁下了宵禁令,甚至已派遣了军队前来巡逻,但命案依旧持续地发生。 乃至第五起时,几乎已经是人人谈之色变,内心惊骇不已。这次的死者,是一位户部的执笔侍郎。且撇开“鬼魂”这一说,仅以这一连串的阴森血案也足以让人不寒而栗。 连日来的血腥就宛如一根细细的弦丝系在了京畿百姓的心中,如今已是渐系渐紧,若再找不出这个制造命案的源头,很快便会引起人人自危的境地。这一根已经越来越薄弱的弦丝只怕快要崩断了,一旦人心思危,对于朝廷久未能破案、恢复清明的怨气便会越积越高,若果在这一条引子上再给人点燃了火焰,一下子猛地爆发出些事情来,后果就更加的不堪设想了。 这里又是蔚国的京师重地,除却境外的虎视眈眈,境内的暗流也宛如狼群环伺,不容怠慢。 朝中对于这一直悬而未决的血案,气氛越来越焦灼,人心也是越来越不稳固,燎原之火在以肉眼不能明视的暗处以迅猛之势燃烧了起来,在一些敏锐的人眼中,已然可以看到了京都的腐朽暗流。 在如此严峻的情势下,却有一支浩浩荡荡的由豫国出使而来的队伍已在此刻被迎进了玥城。 在京师各方严防下,第六起命案又以嚣张的姿态呈现了出来,以此嘲弄着蔚国的朝廷。此次惨死的人却是刚刚进京不久的豫国使者,又促使了这一次暗涌的波涛到达了另一个顶峰,甚至是已然挑拨起了蔚豫两国的战火。 此刻夜色苍溟,正在巡逻的士兵早已整齐划一地站立在了原地,严阵以待,脸上无一不是恭敬的神色。 一道耀眼的洁白驱散了前方的幽黯,马蹄声犹如风卷残云,雪白的骏骑、皎洁的衣裳,修长的身躯顷刻间屹立于列队之前,静候已久的士兵齐声唱喏军礼:“云帅!”。 云言徵朝他们颔首,即便是如此静默地凝视,那岿然而立的身影当中自有一股泰然稳固的气势倾泻而出。这是一种久经沙场的威严以及被千万军士矢志追随的信望。 她一顿之后,再次扬缰,从列队旁纵马前去。自从鹤州闻讯起一路赶回来,披星戴月,收到的谍报中事情终究还是脱离了掌控。蔚国派遣的官员与豫国的官员在两国边境处,就血案一事,久久和谈不下。豫国半步不让,无论蔚国使者如何的舌灿莲花、赔礼致歉,一律坚决要求蔚国尽快缉拿凶徒,好让他们将其枭首治罪以慰亡灵,以振国威;但蔚国京畿血案时至今日仍未能告破,又如何交出凶徒给豫国祭奠死者,以慰邻邦? 这位在蔚国遭遇到离奇凶杀、死状可怖的使者正是豫国的礼部侍郎樊悟,最重要的是他有另一重身份,是豫国女皇的宠臣之一。豫国历来以女皇为尊,后宫中除了载入玉牒之首的皇夫外,更有许多宠侍。这些宠侍可是臣工之子;亦可是朝中大臣,更有各方献上的玉面郎君。 樊悟其人面如冠玉,文质彬彬,风姿清标,出口成章,乃豫国三年前科举的三甲之一。被女皇相中,招为宠臣,予以礼部侍郎,传闻甚得帝心,颇为爱重。如今特遣其来出使蔚国商谈两国边境互通商市一事,不料惨遭横祸客死他乡。豫国女皇闻之悲愤莫名,任由蔚国使者前去诸般调解,甚至动用重金买通豫国重臣从中斡旋,许与诸般金银财物,始终不为意动,坚决地要为其讨回公道。 身为统治一方大国的上位者,竟如此的至情至性,举国能臣竟无一人死谏劝慰,当真可谓引人深思? 谍报在途中传来时,豫国的军队已有异动,似乎在陆续地纠集,向着蔚国的边境隐隐有逼近的趋势。 蔚国与豫国一旦在北方开战,若现出败绩,那么与蔚国东土相连的漠国恐怕也不会只作壁上观了,豫国似豺狼,漠国便如猛虎。 漠国若不是在东境参战虎视眈眈蔚国的城池,必然就是要趁火打劫让蔚国为了维持两国的平静而借势威压对其俯首纳贡。 三国的平衡一旦被打破了,与蔚国隔洋相望的承国又将做如何的打算?是要与蔚国联盟成友国共抗敌酋,还是要在蔚国的大地上再参进来一脚,加入了这一场混战中谋取最大的利益? 云言徵驽着骏马逡巡着玥城的四方街衢,所到之处,戍巡的卫兵皆在她那不容错辨的白衣白袍、银铃雪马映入眼帘时,迅捷地列队致礼。蔚国的士兵人人都以能加入大小战役从无败绩,捍卫国土,守护黎民而战功彪炳的九天骑为榜样,都以能得到九天骑主帅的赞赏和青睐为荣誉。 她曾是蔚国以才貌双绝而闻名天下的四公主,九州四美之一。如今是获得新皇封号的“凤舞长公主”,是以一人之力重塑了当年的辉煌,并统领着这一支震慑边境的九天骑的云帅。她此刻在民间与军队中的名声,日益盛隆。 她在先皇在世时已在边关与蛮族的大战中收复珑烟三城,带领着她的九天骑一战成名,不仅获得了先皇独赐的公主府,更在其后辗转各处平乱与对外战争中扩充了九天骑的实力,使得他们成为了蔚国三分之一的实战军队,当时就成为了先皇的左膀右臂,攘外安内皆是不可缺少的一支铁骑军。 但在先帝驾崩,新皇继位后,这种荣耀与信任就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九天骑拥护的人由始至终都分明只有云言徵一人,而非他们的新帝。此事,新帝无能为力,云言徵心知肚明。 她万万不能抛下这些曾与之出生入死,甚至是一手提拔起来的将士,纵然明知自己如此的爱惜羽毛、拥兵自重,将会引火烧身,将会使得新帝对她的猜忌越来越甚;但是她一旦放手,只怕不仅不能全身而退,就连铜墙铁壁般守护着蔚国的九天骑也会被分崩瓦解,那些忠于家国的将士们也会遭受到来自至高无上之人的迫害。 手握重权,亦无疑于悬刀头颈之上,时刻便会有断头之险。 她是先皇后的唯一血脉,本应身份尊贵,但若非女儿身,早已不能保全自身;新帝乃德妃所出,一母同胞尚且同室操戈、血刃相向,更遑论是他们?新帝气量狭窄,心存多疑,她想掌控军权,保护自身与继承白家的苦心意诣守护家国军民,便无疑是与虎谋皮,一步步皆如临渊履冰,如何能不步步为营,三思而后行。 玥城,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血案,还不知是冲着她云言徵?还是冲着登基未稳的新帝?亦或是他们的一整个蔚国? 还有三哥信中提及将带一个人回来,在玥城这样危机四伏的时刻,那又将是怎样的一个人,才值得被一贯游手好闲的珩王爷如此的重视?这几日珩王府里忙碌异常,据说是王爷还没有到家,路上就派人送回来了一份专门为客人准备的采买单子,并交代管家必须亲力亲为,尽善尽美。 云言徵勾唇痞痞一笑,心中不免有些好奇了。 三天后的黄昏,天边层云铺叠间烁日熔金,暮气渺渺。 一辆骈骑轻辕的马车纷扬了喧嚣的尘土,在日落西山前急骤地驱近了蔚国玥城。 到了城门口,白锦珩从袖囊里掏出了一枚白玉雕成的四爪应龙令牌,向车窗外递了过去。 守门的将领候在马车旁,双手奉过他的玉牌仔细端详后,随却指挥士兵和出入京城的百姓队伍皆让出一条道来,还派遣了一队士兵给他在前面开路。近日出城避祸的人流日渐增加,而这一辆马车却通畅无阻的入城而去。白锦珩放下了手中的窗幔,目中的忧虑毫不掩饰。 再无心的人,若看到此刻玥城的境况,也要生出了悒郁来。 纵然旁人不觉,但熟知往日京都物宝天华盛况的人,眼下这种透露出诡异的冷清街衢,不禁让人心底里生出了长长的一声喟叹。 顾析一直未曾将窗幔放下,而是拿起了窗畔的带子将那些白纱束起来。平静的目光透过了窗缘,审视着这一个显得格外沉寂的都城。沿途每一处街景,商铺府衙错落的位置一一地映落在那一双清正的眼眸里,脑海中又一一地将这些景物的位置与早已看过的玥城地图对照了起来,一一地更正了错漏之处,星星点点地快速地在他的脑海中形成了一张崭新的地图来。 蔚国玥城,他终于来了。 第二章 贵客 想起那一年,春意渐浓,桃花灼灼。 “阿言,与我携手走遍九州,如何?”他眼角淡淡扬笑,语意温柔地问。 “天下的聚散皆不过是一个缘字,我与你之间的缘字只怕是缺了一笔。”想不到,她说的话是这一句,一句没有任何臆想的拒绝的话。 他的唇角依然是淡然雅致的微笑,只是那乌眸里掠过了一丝思绪,然后心中洞若烛火,瞬息明了。 她是已知晓了他的一些作为,亦因此而戒心于此。 是谁将他的消息泄露于她的呢? 他不期然地想到了一个人,一个与他一直纠缠不休的死敌,晏容折。 此刻,他心里并不因此灰暗。世上的死灰尚有复燃的可能,更遑论他有不止千百种的方法可以使她回心转意。 如今顾析来了,云言徵若再想去逃避,又怎能逃得了呢? 他清逸如山水的眉眼敛了起来,唇角的一丝笑意如眼前窗外的春初细雨,软绵而温润。 顾析悠闲地倚坐在车窗畔,脸上泛起了极致温柔的笑意。只有极为敏感的人,才能在马车经过了大理寺时,在他那不动声色的神情中察觉出了一丝宛如飞出针芒的情绪变化。望不到底的眼中有那么一刻的目光聚焦,仿佛细针般扎刺在了大理寺墙面上至今仍旧无法洗掉的血红字迹上。 他们果然是到了玥城,晏容折不仅没有死,甚至如今还把手伸到了蔚国来。 他这一变化,就宛如风动月影,一下子便忽略了过去。 坐在他背后的白锦珩自是无法觑见。他能瞧见的只有他岿然不动的优雅背影,与下一刻出现在了顾析唇角边的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 “舍之,可发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物?”白锦珩每当看到他这种笑意的时候,在这仅仅七天内的相处中已到达了一种下意识地认为这是他掌控了某种局面的表现。 就如顾析似笑非笑的让他输掉了那些一盘又一盘精心布置的棋局。 “没有。”否定的答案让人不禁有些失望,但白锦珩眉梢微挑,又生出了一丝疑惑。 正待他要追问下去时,顾析却转移了话题:“您就是传闻中,蔚国那个纵情江湖、锦裘沽酒的闲散王爷珩王殿下?” 听出了他言语中的促狭,又对上了他那灼灼的目光。白锦珩还没有琢磨出这个人在何时就发现了他的身份,但此刻也不想再对他有所隐瞒。 “本王正是珩王云言瑾。”白锦珩,此刻该称之为云言瑾。 云言瑾坦诚了自己的身份,又解释道:“我在外一直以‘白锦珩’之名游历江湖,并非只对舍之你刻意的隐瞒。” “江山秀丽,人心诡谲,本也应当顾忌。”顾析语气淡淡,笑意融融。 云言瑾见他并无恼怒之意,嘴唇微微一动,却欲言又止。 顾析浅笑道:“山人顾析对珩王殿下却并无隐瞒,顾析是真的顾析。”他吐字轻飘如云,眼眸幽静如渊,深不可测地在顷刻间将人心洞悉。 云言瑾微怔,心事被人戳破的滋味并不太好,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了摸鼻尖。 洁白无垠的月色下,骈骑轻辕的马车直接驶进了珩王府内。 府中的事务早已有人安排了个妥当。只等着主人与客人沐浴休整后,便可开始了今晚设在府中的洗尘宴。 王府后花园里静逸秀雅的景致当中有一顷明湖幽波,水光粼粼。六角的仿古亭建造其上,远望台榭似一艘画舫漂浮于水面上。沿了唯一的一道曲桥缓行,潺潺的水声便从脚底流淌而过,眼前渺渺的水汽,幽幽的宫灯,皎皎的月色皆溶入了湖水中,迎面而来的长风挟杂了水汽吹过了肌肤,泌人心透凉,待到回首处,却见那娇烂软红一片的桃花湖岸竟使人生出了些许隔世之感来。 仿古亭厅阁不大,胜在它的位置与意境。烛火洞明,宴厅分寸可见。阁顶梁柱交错,形状古雅,入眼处皆挂上了薄如蝉翼的轻烟碧纱,帘幕低垂,层云叠翠皆随风飘舞,火光中恍如幽林竹影。此处四张两尺宽四尺长的案几,呈正方形摆在厅阁中央,四周显得极为宽敞。左右相对的案几后皆是雕工精湛的纱窗,精致玲珑的图案飘渺了窗外的水光月影。前后相对的,一面是入阁的大门;一面是临水露台,此刻通往此处的门扇关合避风。 布置得利落高雅的厅堂内已经落坐了一位俊秀温雅的贵客。 楚睿容神态自若坐在右手方的案后,手握骨瓷清汤细品,望向门外联袂而来的两人微微而笑。 灯笼幽幽的火光中,首先映入眼帘的并不是衣冠华贵、轮廓分明的云言瑾,而是那个举止悠然的白衣少年。 他让人印象难泯是眉宇间超逸清冷的神情,然后是隽秀如远山烟雨的容颜,远看只觉得他白衣笼烟如皎月轻云,身姿颀长似弱不胜风。然而细看,体量竟比云言瑾更高,文雅秀致的感觉似只在于他眉目轮廓极致的仙逸。 不管堂中的人目光如何灼灼地注视,他始终怡然淡雅地步入了厅阁,将手中的灯笼交递给了身畔的侍从,才目光一转,沉静地落在了坐于宴厅当中的人身上。 楚睿容本在来回打量站在门前的两人,恰恰好对上了那个少年对他凝视的眼眸,如触冰雪,脸上不禁闪过了丝尴尬。他报以一笑,随后站起了身来,朝云言瑾双手施礼道:“见过珩王殿下。” 云言瑾摆了一摆手道:“这些虚礼都免了,你却是来的早,坐下罢。”挥退了行礼的侍从,走向案几,行止随意,似是与眼前的这位客人熟稔之极。 楚睿容未曾坐下,语气较为慎重地道:“京师情势紧迫,承蒙王爷相邀,岂能不早早过府相侯。” 顾析的目光在他身上略微停顿了片刻,已能判断出他的身份。 这位客人约十九年华,右手执杯,但左手虎门留下剑器磨损的薄茧。容貌俊朗气质清华,身上旁人看似平淡无奇的蓝锦布料珍稀在贡品之列;乌发系带上看似寻常无比的白玉雕饰,非玉中行家辨认不出光泽莹润当属贵稀品种。家世贵重应于候爵之列。他的神色间呈现出了对自身的自信以及对别人居高临下的威势,相较于言行洒脱的云言瑾而言更显得谨慎矜贵。 待两人谈话间歇,云言瑾正要为两位客人互相引见,面朝顾析话刚到了嘴边:“本王……”却觑见那一双温和的黑眸里已有所了然,他才一愣怔,顾析已神情从容地朝那客人优雅行礼,平静地点破了对方身份:“一介布衣顾析拜见震方侯世子。” “你们相识?” “记忆中不曾谋面。” 云言瑾与楚睿容一问一答脱口而出,两人皆是面面相觑。 顾析面对于两人的惊讶,唇角处微缓地泛起了丝柔和的弧度。 楚睿容正是云言瑾的同窗兼玩伴,开国之臣、功勋之家、冠冕相承、显赫华贵的震方候府世子。 楚睿容对于顾析的答案只予淡淡的一笑。 三个人相见之后,分了宾主,重新落座。 酒过三巡后,便谈起了那桩悬疑未决的血案。 碧水两岸的桃花如烟似雾,弥漫了这深邃的夜色,湖风漫吹而来,飞卷着那些青翠的垂幕。 临风阁内宴会未开,倏忽一人手执马鞭阵风般卷袭了进来。白衣乌发恣意飞扬,云言徵进门后,一手拉住了个候命在旁的侍从,连声吩咐道:“快去让人将晚膳端上来,尽量不要弄那些好看而不能果腹的。”说完,前行的脚步又顿了一顿,伸手回去抓住那个快要步出厅阁外的侍从,笑吟吟地道:“肉要多,饿狠了。” 珩王府的侍从早对她的言行见怪不怪,恭敬地应诺了一声便匆匆地离去。 云言徵抬眼朝宴厅里一望,就循着那张空着的案几走了过去。拂袍落座,将马鞭放在案面的一角,另一只手已迫不及待地倒了三杯春醅连续地灌进了口中。 喝罢酒水,也不管在场的三人注视。倾身就在案几上支起了一只手撑住额头,和着不曾解下的白色风袍,闭目敛眉假寐了起来。那样的旁若无人,分别落入了厅阁中三人的眼中,各人表情不一。 楚睿容目光柔和,掠过了她那疲惫的面容,眼中不动声色地浮起了一丝怜惜。 云言瑾眉头微皱,语音轻柔道:“多久没合眼了,为何不回府去休息?我让人给你准备……” 云言徵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依然是闭住眼睛,声音低哑中透出了浓浓的倦意:“不必了,待会还要出去巡视,睿容你们说到哪里了?” 顾析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听闻着堂上的动静,静静地啜饮着手中的春酿。 楚睿容接过了她的话,“正说到大理寺的血字无法洗擦,粉刷了一次夜里那血色又从墙壁里透了出来。” 云言徵闻言,眉头皱得更紧,颇为头疼,这三天两夜来皆疲于奔命。那命案思索来去,还没有一个确实的头绪。 第三章 舍之 云言瑾看了一眼安静的顾析,不疾不徐地补充道:“不必忧愁那些血字,这位顾兄弟有办法洗掉。”他的语气中带了一丝无法辩解的自信与笃定。 此言一出,不仅楚睿容颇为惊异,就连那闭目养神的云言徵也“咦”了一声,瞬间睁开了眼眸,看向了她右手边的那个一衣若水的顾析。 顾析微微地一笑,从酒盏中抬起了眼眸来,便被一双清澄透亮的眼睛猝不及防的直望了过来。那眼神里带起了打量、探究、猜度、疑问,种种的情绪交织在了一起复杂之极,却在最后化作了一片清明无垢。云言徵的手由扶额改为了支在颌下,笑眯眯地问他道:“你真的有办法吗?” 顾析直到此刻才真正瞧清了她,心头轻叹了一声。若这世间还有一个女子竟比男子更加的无拘无忌,说的大约便是此人了。她年岁不出十七八,但神情举止隐有长期居于上位者的淡定沉着。乌丝用白玉冠高束在头顶,修长眉毛下一双凤眸眼角微微上翘,随意的敛着浅笑,鼻梁挺秀显出了一种坚定倔强的弧度,淡红的唇角抿起了一丝不以为意的笑容。那同样是雪白的劲节衣衫穿在了她的身上却没有一丝的违和,反而突显出了她身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的那种清朗明快的气质,仿佛一种清泉流淌于白石上的干净,长风吹拂过了松林里的利落。 就在这么一瞬的电光火石之间。 云言徵也不期然地撞入了这一双世间仅有的,前所未遇的闲静清正的眼眸当中,这少年虽与她的年岁相仿,却不能从这一双乌黑的眼中看出这个人的情绪,也无法看透他此刻的思绪。还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让她如此莫名地有这种想要去防备的感觉,而这种危险并不是他此刻对她造成了侵犯,而是一种经历过了长期的淬炼对于危险本能的反应。 她一晃神,便已瞧见他唇角缓缓地扬起了一抹淡雅温和的浅笑。 云言徵顿时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地发凉发麻。 骗子! 这个词眼在云言徵的心里不其然地叫嚣了起来,眼前的这个仙逸宛如天云夜雪的少年明明是戴起了一张出尘无欲,温和无害的欺骗世人的伪善面孔。 云言徵仍然笑眯眯地看着他,饶有兴致。 顾析故作回避的敛下眼帘,灯光下他肤色白皙如瓷,脸上泛起了浅浅的笑意道:“办法不是没有,只是需要宽宥在下一些时刻。”他语气轻松,言下之意似乎是等闲视之。 楚睿容敛眉,看向顾析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明显的质疑。 “需要准备些什么,本王马上派人去办妥?”云言瑾对于自己猜对了顾析的能耐,颇有些自鸣得意。 顾析眉梢微剔,脸色有些细不可察的古怪,手中转着茶杯温柔地建议道:“王爷还是用过了晚膳,再去办这一件事情为好。” 云言瑾立刻言听计从道:“那好,就暂且先耽搁些时辰。” 云言徵笑容可掬地望了顾析一瞬,眼中流露出了一丝清澈的笑意,不敢肯定地问:“你真的有法子?” 顾析对上她寓意不明的笑意,微微颔首,“请拭目以待。” 云言瑾看着两人交错而过的目光,纵使瞧不见那暗中的光亮,却也察觉出了这其中一闪而过的奇妙气氛。他眼眸深处渐渐地升起了一丝奇异的笑意,带了一抹让人莫名的古怪。 堂中短暂的静默中,似乎没有人想起云言徵从出现到如今,一直也无人向顾析道出她的身份。 而转看顾析的态度,似乎在他们的面前也不怎么有身为卑微之人的自觉,不仅与云言徵对望言笑,言辞神情之中似乎还隐隐地有着交锋之意。若在旁的上位者眼中,这种种的情状都已该视为大不敬了,偏偏方才他又给人一种与他的身份十分不匹配的闲雅高华的错觉,让人竟一再着意在他的言辞之中,而完全忽略了他那与态度极致不相称的一介白衣的身份。 楚睿容微微地愕然回神后,见不仅云言瑾如此,就连云言徵在顾析的面前也没有作为上位者尊贵的自觉,不由轻咳了一声,正准备由自己来宣明了她的身份与地位。旁边的云言瑾却快他一步地逸出了一声笑意,言道:“舍之啊,你不要心急,先在三哥这吃饱了再说。” 这一句话道出,楚睿容闻之一怔,就连云言徵也是一怔,不明白三哥为何要在一个外人的面前明宣了她那不多为人知的字?他脸上那过于欣悦的笑容,甚至还明确地带了一丝揶揄。 楚睿容是云言瑾的玩伴,自然是知晓云言徵的字,他转而望向云言瑾的眼中已有了丝疑惑。毕竟有顾析这个外人在,一个女子的闺阁名字如何能如此袒露在陌生人的面前,而奇怪的是云言瑾叫的又是她的字。 顾析此刻脸上闪过了丝恍然的神色,怪不得云言瑾一直喊他“舍之”,而今日忽然改口叫他“顾兄弟”了。怪不得当时听到“舍之”这个字时,云言瑾瞬间的怔忡,而后却笑得离奇古怪了。 他的眼眸笑得温和宁静,给自己斟了一杯缠口汤,却没有酌饮,而是将青翠的骨瓷杯握在掌心上把玩,漫不经心地就着灯火观看那杯中云液的金色流霞。 云言瑾这话似乎是为了融合气氛,一面有意地忽略了楚睿容的灼灼注视;一面随意地看了顾析一眼,笑道:“忘了给顾兄弟引见,这位……是本王的表亲兄弟,在军中任职。看看他的那个样子,就是为了京城的血案废寝忘食所致,顾兄弟你可有什么法子能帮他一帮?” 表亲……兄弟?楚睿容的心中更是疑云丛生,他素知云言瑾明慧机变,不知他这次又打起了什么主意,以至于对于这位顾析礼遇有加,推崇备至?却不知这位顾析是否真的有如此本事,就连京都的众人都束手无策的案子也能理出个丁戌寅丑来? 云言徵对于三哥忽然宣称的表亲称谓无动于衷,一扬风袍,回身几后落落大方地坐了下来。又闭起了眼睛歇息,对眼前的三人再一次的不予理会。 顾析眼底隐隐地闪过了一丝笑意,他垂下眼睑,睫毛轻轻的一颤。云言瑾既知他是学医之人,又何故要如此一说?梳理了一下情绪,拂了拂本就无尘的衣袖站了起来,顺水推舟地道,“王爷,不知在下该如何尊称这位大人?” 楚睿容瞧了一眼他那认真恭敬的神情,心底顿起了一阵讪笑。他还以为他又会破出什么惊人之语来了。 云言瑾也双手环抱,好整以暇地看着,随口胡诌道:“这位是……云远云将军。” 顾析眉梢微扬,正经地朝云言徵双手执礼道:“在下顾析见过云远云将军。” 云言徵抿了抿唇,睁眼后目光极快地朝云言瑾一瞪,才回过眼眸来,朝他抬手虚托道:“无须多礼,顾兄请坐。” 顾析唇角微扬道,“谢过云将军。”复又提袍落座,笑如春风,身如笼烟。 说话之间,侍从已端着膳食鱼贯而入,将那一碟碟制作得精美的菜肴分别布下了四人的几面。侍从又托来了水盘为他们净手,才又纷纷地退出了厅阁,沿桥返回。 云言徵也不和他们虚词托礼,将身前的长发往身后一拨,动作不似女子的斯文优雅,酒肉交错更是吃得淋漓畅快更甚儿郎。与她俊雅的装束与清丽的容貌一厢对比的落差不禁让人为之侧目,身为皇家贵族的金贵欠奉,亦已将礼教所束缚的举止,统统抛弃到九霄云外,但身上自然有一种毫无顾忌的自由不羁。 “云将军当真是豪迈过人。”顾析淡然自若地看了一眼后,微微浅笑道,语气中一丝调侃似有若无。 “虚礼无用,急切行军之时吃得比今日还要狂放潇洒。”云言徵的动作宛如行云流水,一面与之笑语宴宴;一面三五下已将盘里的半只炖鸭吃了个精光。她在一旁备着的白帕上擦了擦手,毫无“食不言”的顾忌,不忘关怀道:“这个案子你们打算从何处查起?豫国的使者命丧于蔚国京都,只怕是不太好办了?” 楚睿容对于她的行止早已习以为常,但对于她自小在军中厮杀出来那堪比男子对感情更加粗心大意的心思也十分的无可奈何。他低头用白绢仔细地擦干了嘴角的残汁,才清声道:“事情发生之前,王爷游历在外,恰巧遇上了草原两族联姻被邀请留下主持观礼;之后又有鹤州蛮番扰境,云将军奉命前往缴敌。在你们远离京畿,都不能脱身之际,豫国的使者却恰恰到了境内,京都就爆发出了这一场血腥悬案。如此仔细想来,这其中便似是一场早有预谋的连环计。” 细细的碰瓷声响中,烛火也似因这一番话而显得阴冷了几分。 云言徵嘴里嚼着什么,目光凝视,似在沉思. 第四章 线索 “大理寺出现血字,‘沉冤难雪,天道不公;鬼魂索命,切莫怨尤’这一十六个字似有所指,但指的是什么冤情,是什么不公?之后,死者一个紧接着一个地渲染出了诡异血腥,屠户、青楼女子、书生、商贾、侍郎、豫国的使者,府衙彻查了这些人,都是户籍明确,身家清白,彼此之间也没有任何的干系,凶手究竟目的何在?究竟是其中一个才是这‘鬼魂’要索命的人?还是全部?而且最后与这些人接触的人也被异常残忍地杀死了。”楚睿容将这一起案件中的千丝万缕梳理了一遍,得出了几个疑点。 云言瑾握住酒杯,慢慢酎饮,似乎出于习惯般的抬眸望向顾析。只见他依然从容进食,似乎厅阁内的人食不知其味和那些血案对他毫无影响,就宛如是最挑剔的食客在认真地品尝着面前的佳肴,他几乎想要脱口而出地问他一句:“味道如何?” 楚睿容正要往下说去,抬头却瞥见云言徵已是兴味十足地转首望住顾析,眉心微揪。却见她舔了舔唇角,笑吟吟地道:“你觉得怎样?” 顾析淡淡一笑,拿起了白绢擦拭了嘴角,靠左倾身向她轻声道:“云将军问的是案件,还是这案几上的菜肴?” 云言瑾微怔,这两个人还有心情说笑? 云言徵歪头,亦朝他靠近了少许,舒雅的容颜在灯火中犹如水般美丽的流动了起来,淡笑道:“那先说说菜肴,听闻王爷特意为了顾兄准备的这一份佳馔单子,不知这位厨子做出来的味道可让你满意了?” 顾析眉毛稍动,朝向云言瑾施以一礼道:“这位厨子的厨艺尚可,但若他日王爷有兴致,舍之自当亲手奉上一案佳馔甘醪,以酬谢王爷此番的厚爱。” 云言瑾咧嘴一笑,他派人送单子回王府,一来是为了表示对顾析的重视;二来是存了一份让人误会的心思,好借此来掩饰顾析为他疗伤驱毒的目的。如今这个人竟当了自己的好友和妹妹的面,说要来为了他亲手做羹汤,这调侃未免太过于明目张胆,让人招架不住了。 这调侃不仅云言瑾招架不住,就连楚睿容也是一个怔愣,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两个字:“放肆!” 他的“放肆”还未来得及出口,便已听见云言徵“啧啧”有声,她转眸瞅住云言瑾那耐人寻味的神情似笑非笑,咂嘴道:“皇表兄当真好福气!顾兄这样的人,亲手做出来的菜肴肯定是举世无双,别人更是宵想不来。” 顾析含笑等她说完,颔首为礼道:“顾某不才,云将军谬赞了。”脸上的神情,却无一丝谬赞的惭愧。 云言徵凤眸微睐,复问出一个疑问:“‘舍之’亦是顾兄的字?” 楚睿容方想起了先前顾析所说的话,心中不期然地升起了一丝不豫。 “回云将军的话,顾析,正是字舍之,有幸同将军有缘。”他声音低泠中流露出了一丝悠然,微笑离座而起,复抬手朝她一礼,随意地道:“烦请云将军引领顾某到大理寺走一趟?” “好。”云言徵拍了拍手,拾起案面的白绢拭了拭。 她正要起身,楚睿容却抢先一步道:“云将军,如今京畿的情势不稳,想必军中事务烦忙。由他人陪同顾兄弟前往大理寺即可,何须你亲自跑这一趟?” 顾析自无异议,袖手等在一旁让他们决议。 云言徵眉目清雅地微微扬笑,右手拾起了案几上的马鞭,扯唇道,“皇表兄,世子爷,难道你们在府中坐得住?还不如一同去瞧瞧顾兄怎么想出办法来洗掉这些个诡异的血字?”她可不大放心让别人去瞅住这个莫测多变、来历不明的人接触这一件关乎京都与蔚国安危的重案。 云言瑾目光微烁,继而笑道:“本王正有此意,睿容,咱们一同前去瞅瞅。”他起身来朝楚睿容相邀。 楚睿容颔首,便也离座,四人跟随着云言瑾依次出了厅阁,留下了一室因推门而出被风吹得晦暗不明的烛火。 大理寺离珩王府不远,四人快马轻骑转眼即到。云言瑾传令不必大肆惊动,除了当值的官员恭候在侧,别无闲余。 一轮半弦月在沉郁云层中且隐且现,半圈火把照耀得白漆墙上那一十六个字阴森古怪,殷红如滴血,微微扭曲的字形生动,似有无数鬼魂觑视面前的人。连阵阵柔和的春风拂过了墙面,都似沾染了血腥,似孤魂野鬼在探出了冰冷的手指抚摸着众人的脸颊和后颈。大理寺中人日常进出,每每瞧见这些个字迹联想到那些可怖的血案,皆从脚底下生出了寒意来。 云言瑾、楚睿容神色不一地看向血字,云言徵却扭头去瞥顾析。不是她多心,确实是这个人看什么都与别人有所不同。他的神情不但不觉得这些血字可怖,而且是正在兴致盈然地鉴赏了起来。 难道他的品味实在是与别人的迥异? “鬼字颇有功底,没二十年的腕力写不出来,且是个有洁癖的女鬼。”果不其然,他的话不是一般人能接得上。顾析说完,泛起了笑回望住云言徵审视的眼眸。余下一干人等神色迥异地望向他,只觉得此人满嘴胡诌,不知何意? “顾兄何以见得是女鬼,又有洁癖?”云言徵抿唇一笑,眼神灿灿,饶有兴致地问。 顾析手指虚点,似在说“请稍等”,遽转身轻声问向一旁的卫兵。他是与王爷、长公主、世子爷一同过来的贵客,卫兵自是极快地递给了他一根火棍。 众人见他接过了火棍,右手倏然多出一样东西,黑乎乎的看不分明,将它嵌入了火棍顶端,又朝身前卫兵道一声:“借用一下。”声音尚在,右肘回旋,白光忽现,那空闲的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刀。待众人回过神来,锋利的刀刃已劈入了左手火棍的末端,他手握长刀柄将其举起,火棍便比旁人的长了一半。 他一连串的动作利落潇洒,晃得旁人眼花缭乱。云言瑾、楚睿容看清了他的动作轻快于旁人,只有云言徵看清了他的动作之间的力道掌控是如何的悠然自若。她眉头轻蹙,锐利的目光在火光中微微地闪动。这个人极其不同寻常,他又毫无掩饰地将之暴露于人前,始终是让人看不透的心思,然而觉得他更为莫测。 顾析在众人或防备,或好奇,或猜测的目光中,手举火棍一倾沾上了一旁火光,火焰顿时在末端灼灼地燃烧了起来。 楚睿容瞧见他行止有异,靠近云言徵的身边站前了一步,警戒地道:“大家且往后退一退!”他心生疑虑,若此人要用奇药毒杀他们岂不是易如反掌?众人但见一抹细烟随着异香从那火把中冒出,忍不住皆是退后避让。 疏落落地在顾析周遭留出了半圈的空余,云言徵和云言瑾却是纹丝未动。云言徵心中笃定,眼前的这个人若是要用药物肆虐,必定不会在如此空旷之地?她白玉冠束发,负手岿然立于原地,雪衣雪袍不染纤尘随风而舞,明暗交错的火光中清澄无双的凤眸里冷静坚定。 云言徵既然不动,楚睿容亦从始自终地站在她身前半步的地方。 顾析面对着众人不一的反应,唇角扬起了丝似有若无的浅笑,柔淡道:“此烟气对人无害,无须惊慌。”他秀逸非凡的脸庞上神情超脱而无辜,神姿高彻,言语柔和,眼神澹静,一袭如烟气般的白衣站在了春风夜里翩然翻动,宛如碧黛穹苍边上的那一抹不可捉摸的悠扬浮云。 修长的身影,优雅的步履,倏然转身朝那面血墙走了过去。轻柔温软的衣裳在渐渐远离了众人的火光里飘拂飞荡起来恍如流雪回风,冉冉轻扬的宽大云袖在离那面高墙大约五步之遥的地方被人轻轻挽住。他左手轻挽衣袖,右手执上长刀对准血字,手腕轻灵转动起了火把如是臂使,如影随形地在墙外游刃有余地勾勒了起来。 他提着如斯的“笔”和“墨”,却等闲视之,宛如临窗摹帖的悠然自在。在众人的目光所到之处,黑黢黢的凌空中,渐渐地现出了一连串的空灵星点火光,婉约有如烟火徐徐绽放。 神奇的一幕,在众人的眼前次第地呈现了出来。 火把所到之处,伴随着雪衣云袖那人对墙面上的字体临摹的一动一静:“沉冤难雪,天道不公;鬼魂索命,切莫怨尤”一十六个字殷红的血色,竟在墙面上一笔一划,缓缓地褪却了下去。 那面墙壁上,似乎就在转瞬之间消失了血字。 大理寺的众人无一不惊讶莫名,却又是一一地暗自松了口气。一连几日来堆积在心中的阴霾也似随着血字的消失,而被驱散了一角。他们谁也不愿意被这些诡异的字迹天天地“觑视”着。 云言徵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顾析的动作.自然看到了火光被他拿捏在空中连续成形,又追随着光芒消失无踪的婉丽字体。 第五章 破局 云言徵在心中不断地回想,自己似在什么地方曾经见到过这样的字迹?原本在墙面上少许扭曲的字,在火光中莹亮了起来,那一点点的火光也随着闪进了她的脑海里,蓬地点燃出了一条线索来。 “看见了么?”顾析回身相问,见她目有所思,又收起了火把向前走近,邀约道:“请过来一观。” 他的话,旁人不明白。 “看见了。”云言徵却答道,举步越过楚睿容走了过去。 如今墙面上只剩下了火熏的痕迹,旁人不明白他们还要去看什么?楚睿容和云言瑾却也不约而同地跟了上去。 顾析将火光照亮了墙壁,指向血字原本的位置,对身旁的云言徵轻声细语道:“你瞧,这就是‘鬼’所写的字。字体娟秀,腕力阴柔,即便不是女子,也是模仿女子的笔迹所作。” 经他这么的一说,楚睿容和云言瑾才发觉了壁上果然是有些被火烧焦了的怪痕。细心地连贯了起来,果然就是“沉冤难雪,天道不公;鬼魂索命,切莫怨尤”这一十六个字。 云言徵抬起手来想要去摸一摸那是什么东西,他们原本站得极贴近墙,她的动作又快。就在指尖几乎要沾上墙面时,手腕上一下就被人抓住,那人的力道虽轻,却遏制了她的动作,此掌微凉,似乎还有些细茧摩擦过手腕特别细腻的肌肤。 她狭长的眼眸一眯,扭转头却瞧见顾析一双乌漆平和的眼中凝着关切,他低柔宛转的语音伴随着微温的呼吸同时在她的耳边拂掠而过:“眼前的这些东西断然不能碰。” “这是些什么?”云言徵手腕一震,挣脱了他的禁锢,若无其事垂下了手臂。对于面对千军万马的她来说,这样的接触并不会太过敏感,只是他眼中那明显的关心与柔和的语意让她微觉得不安。 楚睿容见到了这一幕,目光蓦然地深邃了几分。这个人是什么身份,竟然如此的无礼?但如今云言徵是身为“男子”的云将军,他又有什么理由去斥责?这个顾析对身边的人心思的掌控和动作之快,竟让他心中的戒备更提升了几分。 顾析眉角微挑,唇边泛了丝似笑非笑的弧度,轻悠悠道:“这些是大藏山边境的剧毒,此种名为‘血丝’的虫子最喜欢用它来孵化初卵。” 他此言一出,其余的三人皆是浑身一栗。 “难道这些血字竟是无数条的虫子?”云言瑾低头轻喃,心中忍不住地打了个寒颤。他虽然不怕虫,但这些密密麻麻的满面墙只要想一想也是够寒碜人的了。 楚睿容更是一阵恶心,顿时脸色刷白。 顾析微微泛笑,淡定地道,“王爷猜得没错,方才墙面上的确是爬满许多人眼看不分明的虫子,它们的生命力极其强盛。那只‘鬼’将沾满了虫卵的药写在墙上,虫卵不断地孵化出新的虫,虫也不断的产下新的卵。如此血字自然始终殷红如血,而又因虫的蠕动字迹有些扭曲了。写字的人不愿沾染上这些虫子,势必要以长笔书字,但字迹左右没有一星半点多余流淌的毒药,可见此人对于自己的字是有严重的洁癖。” 经过了他的提醒,其余三人始才留意到字迹外确没半丝烧焦痕迹,此人长笔书写,字迹没半分歪斜浮躁,果然腕力非凡。当这一切还覆盖在满墙虫卵下时,已被眼前的少年洞悉于心,其余三人的心里不由一下震动。 云言瑾神色凝重,心中答案清晰:“这些虫进入人体内,是否会听从操纵者的掌控?” “嗯,这些蛊虫进入了体内后会迅速吸食血脉和破坏五脏六腑,无须操控。死者也会因机理遭到了破坏而发狂,自己死状凄惨离奇,最后接触他们的人也会在失控之下被残忍杀害。一旦寄主身亡,体内的虫就会随着消亡,以防有未死之虫与卵传染开来,尸体最好深埋火化。曾经接触过尸体和墙面字的人,等会儿我开张药方让他们煎来服用以防万一。”顾析平淡无奇地道,仿佛最可怕恶心的事对于他来说也不过是寻常。 他言讫,其余三人皆是一阵心悸,云言徵凝重地道:“这些蛊虫只要轻沾便可进入体内?”若是如此,岂不是防不胜防,而他们又繁衍得如此迅速,那要整个京畿的人死于非命岂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顾析奇清的眸里掠过了丝明光,无须她言明,他已知担忧为何。朝她淡淡一笑,言语轻柔道:“这蛊虫无法破肌肤而入,且对存活的冷暖极为讲究,只有先吃下含有虫卵的药丸,待他们适应了体内的冷暖才可能破丸而出。若非在体内出生的蛊虫,是无法适应体内的冷暖,即便吃了进去,它们也会因存活不了而死亡。炙造这些虫丸的药物极为稀少,工序繁复,并非可以大举炼制而尤显珍贵。单一味最主要的鹤荆棘就必须在悬崖峭壁的石缝中才能存活,二十年才开一次花,一株一花,想要栽培也不能,更不要说长在峭壁上的数量极其有限。对此,云将军无需太担忧他们会在百姓当中大为肆虐,让大家小心饮食便好。” 云言徵凝眉不展,沉思道:“顾兄可否上呈一份对血丝虫丸所了解的详细文书,也好让太医们参详一二,以防万一?” “嗯,好。”顾析温声道,神情坦然,毫不迟疑。 “想必他们的手段还不止这一样,这些人尽快捉起来为好,不然真是太危险了。南疆的巫师怎么跑到了我们玥城来?”云言瑾目色深沉,愤然地道。 楚睿容心里不期然地升起了一丝戒备,淡淡地道:“顾兄弟对蛊毒之事,知之甚详?” 顾析眉眼温润,淡定如天云漫舒,也淡淡地道:“顾某在大藏山住过一段时日,觉得这本事学会了也无妨。” 他语气轻快,似在说觉得无聊,这是顺手学来的本事。 云言瑾看一眼被他噎住的楚睿容,眼底透出了丝笑意,终于有人和他感同身受了。以为是稀奇,于顾析而言不过是寻常。 楚睿容对于顾析曲解他的话颇为不豫,一向温文的人也不维持风度,脸色微沉道:“不知顾兄弟对此案可有何独到的见解?” “豫国使者才是凶徒的目标,谋划这一起‘冤魂’夺命血案,杀掉其他的人不过是为了迷惑大家的视线,但豫国使者却也不是他最终的目的。”顾析眼帘一动眸色幽邃,语气低缓,左手抱住右臂手指下意识地在手臂上弹动,似在梳理出千丝万缕的关系。 一直沉默不语的云言徵,目光在颤动的火光中烁烁地流动。 楚睿容轻笑一声,问道:“何以见得?” 顾析扬眉一笑,眼神莫测,低语道:“我只是猜了一猜。” 云言瑾再一次见楚睿容脸色发青,一连被这个人噎了两次,这种滋味不好受。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以示同情,自己就是常常在这个人的面前遭受到了这种无语凝噎的苦头。 云言徵抬起了头来,定定地望住顾析,那目光仿若有实质般带了凛然一直望进了他乌漆眼眸深处。她内心中闪过了丝顾虑,若然这个少年才是血案谋划的人,如此的计谋,如此的胆识,岂不叫人防不胜防?若是这个少年真的与血案无关,他的才识与心思,当真是让人戒惧。无论是哪一种答案,这个人卷入了这一起案子里头,对于蔚国来说都极为不利。 她几乎思索的同时决断了下来,唇角微扬起一丝弧度,含笑致谢道:“有劳顾兄费心了,为我等解开了此间的谜团。剩下的事宜,待本将回去再参详一二,明早朝堂会将此事禀报于陛下。” 顾析也不赘言,只颔首而笑。 她又向云言瑾双手一礼,辞行道:“这里的善后,就拜托于王爷了,末将就此告辞。”顷刻间将局面掌控在了自己的手中,将认为危险的人从此案中剔除了出来。待云言瑾的眼神默许,她便已往后退去,利落地跃上了白马,一路离开了大理寺。 月色下,一道白影驰骋在无人的长街上。远离了大理寺,云言徵没有回转军营,而是手中猛地一勒缰绳,白马长嘶了一声停住脚步。她静坐在马上,目光穿透过了虚空看在了往昔的时光里,记忆中有一个女子拈花浅笑,纤手提笔写落了一首隽秀的长诗。字体婉然明丽,一如她那如花的容颜般让人印象深刻。那时,她倚靠在父王的身畔,眉尖总是轻颦了丝细细的哀愁,婉约动人。 丽人已失踪了多年,何缘事情会忽然牵扯到了她的身上?这一棋局又是谁所布下?最终的矛头又将指向了何方? 此时,这个顾析又出现在了玥城,是巧合?还是此局中人? 夤夜,灰霾的云层中,淡淡的弯月欲将息落。 灯火晦明的长街上,她放松了马缰,任由马匹缓缓地前行。 第六章 卷入 顾析心思剔透,深沉莫测,云言徵沉思片刻,三哥用此人,只是此人能否为蔚国所用还真难说?她轻叹了一声,舒雅的眉眼间含了抹忧虑,三哥因幼年便得腿疾,一直不近朝堂,如今外忧内患的蔚国,想为之出一分力,却只能如此的迂回曲折。以帝王的疑心,无论是她或者三哥都不好出面深涉其中,若由局外人来涉足兴许还能获得皇帝的信任和亲近。但在这样的局势下,不管顾析是否传闻中的那个人,他遇见了顾析,怕是真的动了结交之心,只是这个人能用真情实意来打动么? 任何的心思在他的眼中,都宛如透明,若真是传闻中的那个人,又会选择留在如今的蔚国么?她心中的答案竟是如此的否定。心中隐隐忧虑惧怕的是,引来了此人,就怕最终此举会引狼入室。 云言徵眼中的忧思犹如浮云般掠过,不顾此刻已更深露重直奔向了刑部。 待她前脚踏入了刑部的内卷宗室,映入眼中的情景却是叫她一怔。 云言瑾闻得声响,抬起头来,轻声道:“你来了?”他悠闲地倚坐在书案的一角,手上正在翻动着一叠案件文书。 云言徵点头,走入了室内,方才眼中见者并不是云言瑾,而是端坐在几案后的顾析。她在大理寺表明不让顾析继续理会此起案件,为何三哥还与他一齐出现在蔚国刑部的案件宗卷室内去查阅文书? 她心中疑惑,脸上却未曾表露。顾析由始至终没抬起头来,待她走近,赫然地发觉他一人在看四叠文书。左右双手翻动着,云言瑾坐在几旁用仅慢于他双手的速度,也左右手翻开文书,但看的人并不是他自己,而是一目十行的顾析。 “我们来时,那存放着三年前白云庵案文书的架子不知给谁弄倒了,散了一地的纸,方才让人收拾妥当了。”云言瑾看向云言徵脸上现出的诧异神色,唇角向上一笑,双手不忘给翻了一页纸。 “架子给人推倒,那案子的文书也不翼而飞了罢?”云言徵的眼中掠过了丝惊疑,是何人能进入刑部行事?他们方才刚发现了墙面上字体有异,这人就得了消息?她稍微凝眸,这个人和布局的是否同一个人? “我们找的并不是白云庵案,而是另外一个特别的案子。”云言瑾高深莫测地挑了挑眉头,云言徵却看出他眼中也有一丝好奇地望向顾析所看的案卷,似乎是正在等待着答案。 “何为……特别的案子?”云言徵几乎瞬间明了,这个“特别的案子”是顾析所提出,她此刻询问的已不再是云言瑾。 顾析连续地翻了几页,悠悠然地道:“‘鬼魂’索命,自是人死了之后才有鬼魂。” 云言徵心头骤亮,扶袍坐落了对面。云言瑾朝她努努下巴指着右手畔的文书,轻道:“这一摞已看过了。” 云言徵微一点头,将左手边的文书搬了过来,双手翻看。她虽不能似顾析般一眼顾看四分,一目十行左右两边也是轻松驾驭。 一时间,室内只剩下了沙沙的翻书声,火光勾勒出了三人的阴影晃动。隔几相对的两个人,影子互相融在了一起,他们的每一次翻书的手都似抚过了对方的影子,宛如蝶翼般轻触。 顾析眼角瞥见了她翻书的优雅剪影,唇角浅浮了一丝笑意,复又将目光投落在了文书上。仿佛那一抹的美丽,并未曾落入了他的心中,那只是偶然的意趣罢了。 云言瑾对于顾析的定力一向是知道的,但见他连蔚国才貌双全名动天下的女子坐于面前也无动于衷,更是不知要怎样才能打动这个人的心了?名利入不了他的眼,秀色入不了他的心,才学于此人而言更是不值一提,什么都不要,都不在乎,这个世上还有什么能将此人折服的呢?舍之,舍之,就如他字般无情?可将旁人不能舍都舍弃了去么? “顾兄,请看。”云言瑾的思绪中,云言徵忽地停下了动作,将一片文书递交给了顾析,这动作自然而然的,似是心底的一种悄然变化。 顾析转眸去瞧那手尖的所指,眉头微凝,抬头看向她,唇角泛了一抹上扬的笑意。她的指出正合了那可疑、可能发生事情的苗头,含笑点头道,“这确实是一起符合的案子,云将军,我们一同去瞧瞧那女鬼可好?” 澹静的室内,这声音特别的柔和,就宛如清风雪絮般拂过人耳,带着了些悠然宛转的温柔。 云言徵眼中映出了他的宛然带笑,在那一双幽漆的眼中隐隐可见了一抹“孺子可教”的欣然。她的目光忽凝,瞬间释然,兴许是这个人觉得意外了,才会现出这种神色来。想到此,她眼角斜飞的狭长凤眸里便闪过了一道锋芒,低语道:“好,本将亦很想知道那‘鬼’究竟在哪里?” 顾析眸光微动,如玉的容颜在灯火中似光晕流动,手支案上相交,微笑压声道:“外面的人不敢太靠近,一直监视着,我们把查过的案子恢复原位。继而王爷的腿寒症发作了,云将军与我要护送王爷回去,再传召御医过府诊治。” “珩王府中的密探只怕要比外面的更多。”云言瑾收拾着文书,闲闲地提醒道。 “作假的事越多人知道就越好?”顾析一面按照原顺序整理好了架上的文书,一面语气幽幽地柔声道:“御医诊治过后,王爷若是不舒服睡不着觉了,顾某自是要陪你在房中促膝长谈了。至于谈什么?怎么谈?就全凭王爷您来定夺了。”他一股子又揶揄,又任由宰割的语气,让面前的两个人怎么听就怎么觉的有阴谋,但他说的话又委实暧昧撩人,让云言瑾心里不禁有些哆嗦。 云言徵将案上的文书递给了顾析,脸上也笑盈盈地道:“尚不知顾兄要如何从我皇表兄的房中脱身而出呢?”她百无禁忌地开起了玩笑,丝毫也不忧虑,这个人既然能够提出让御医过来,必然是有让人诊治不出疏漏的自信。 云言瑾噎住了,被眼前的这个两人编排的,都快坐实了“色中饿鬼”之名。 窗外风声轻悄悄,黑无人影,夜色愈发的静谧幽邃。 云言瑾无辜地想要去辩解,却发觉这两个人谁也没有理会他的空闲。 “顾某身在王府中时日甚浅,熟人不多,找个与我身量不差的就行……”他手指对着脸虚晃,云言徵两人便知他说的是“易容”。 易容术?云言徵对这个人兴致愈发的高,眉梢一动,淡笑道:“本将军又该如何脱身?”她凤舞长公主可是人人知晓,不知道他又有什么本事让她走出珩王府而无人怀疑她的去向。 “夜已深,王爷体恤,特许将军待在王府留宿。”顾析整理好了最后的一叠文书,漫不经心地道。 “留宿?”云言徵一怔,隐觉得这个人有些什么隐瞒住了他们。要说夜色再深,也没有必要留宿,但以她如今是王爷表亲的身份,其实是凤舞长公主的身份,寻个由头在珩王府留宿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云将军在屋中安寝,别人也不好去查探。”顾析拍了拍手,拂了衣襟上虚无的微尘,“只要巧妙安排,偷龙转凤而已。”他语气低微,不知为何说“偷龙转凤”的时候,云言徵觉得他有所停顿,唇角的弧度似有丝可疑的浮光掠影。 且未待她深思,云言瑾已在旁边敲了敲木架,终是引起了这两个人的留意,他笑容可掬地道,“我们三个人回府后各自安歇,我与舍之也就不必秉烛夜谈了罢?”王府中的风传流言此事皆是大家的猜测,但流言一旦得到了证据,顾析怎么可能顶着个暧昧的身份入仕为官?他在心底里轻叹了一声,难道自己的心思早就透明地呈现在了他的面前?而顾析此时的所作所为就是在回答了他心底里的问题? 顾析漆墨的眸中笑意缓扬,浮了丝笃定地道:“今夜若不发生点什么事情,唯恐难以转移了别人的视线。王爷重任在身,不可卸肩了。” 云言瑾无言以对,这个人转眼间就什么都算计好了,让他们在面前竟也无计可施。如今王府中还有什么更比顾析暧昧未明身份值得令人留意的呢?在宴阁厅时,他顺着云言徵的话调侃于他,原来是一石二鸟之计啊!在他设计之初,自己却浑然未觉其中的奥妙,他不经意的笑言间,便已将他们带入了他的掌控之中。 云言瑾心中暗惊,愈发地翻滚如浪。本就是聪敏的人,自可随后看破顾析的用心,但始终是已落了他的下乘。 云言徵暗自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顾析的眼神中又深了一重。他却似浑然未觉,灯光下的一袭素衣皎皎,眼角含笑地望住他们,宁静高洁得宛如天边的浮云般高渺而不可揣摩。 第七章 访鬼 随后,三人依便计而行。 半个时辰后,两道黑影闪进了京都府衙中停放尸首的地下冰窖。 顾析单脚曲膝斜倚在门边上,衣似轻烟,笑如浮云。在这个阴森森、寒气逼人的地方还保持住了优雅的风姿,他一一扫过了面前的石床,目光落在了要找的数字上,纵然是在黑夜里,双眼也视物如常。 他好整以暇等着云言徵回答问题。 “这人是谁?”他轻声地道。 在离开王府前,她寻了个无人的时刻向云言瑾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云言瑾让她无须顾虑顾析的身份,只需等到时机成熟了就会揭开,届时她自然就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心中的某些猜测似乎得到了证实,但并不让人觉得更加的放心,反而却是多出了一些疑惑顾忌与及更多的患得患失。 云言瑾眸色郑重地道了一句:“让他入局愈深牵绊愈多便是愈难以脱身。”那双眼中闪过了一丝的凛冽与筹谋。一张罗网正自他的手中张开,而要请之入瓮的人正是这个白衣的少年顾析。三哥既然明说了这么的一句话,便是想要她施以援手,合计两人之力一起留下了顾析在京畿为蔚国施展谋略计策。 她冷静的眼中闪过了丝恍惚,目光徐徐地落在了一具覆盖了白布的尸首上,唇角微扬,浅笑道:“顾兄心思灵透,想必早已看穿了此人的身份罢?” 顾析嗤声低笑,轻语道:“这个人只剩下了一具骨架,恕顾某眼拙,只能看出了她生前的死状,猜出了她大约的年龄与身份,但未有与鬼魂通灵神交的本事。若让云将军你失望了,那确是十分的抱歉。” 他柔柔软软的话语回响在了这个狭小的空间里面,带了丝浅浅的笑意,看起来是那么闲适散漫。 “世上亦有顾兄不能为之事。”云言徵轻笑起回敬于他。心下却是在暗暗的琢磨,如若那个人有血有肉,他是否早已看出了她的身份?为何一直皆未曾揭露,是他的玩性倏起?还是顺水推舟的别有目的? 她随后微微正色道:“这个人兴许应该是前朝的宠妃丽莹。后来这个女子有一次出宫去祈福,在礼佛的白云庵里失去了踪影。那时随行的侍女与卫兵皆无人知晓她的下落;白云庵主持查遍了所有的弟子,也无人瞧见她离去时的行踪。先帝一怒之下便封锁了庵堂,在场的人无一可幸免牢狱之灾。因此涉及了宫闱的秘事,不便明察,先帝也只是一直派人暗中追查她的下落,却一直是音信无存。直到了今夜看见了大理寺墙面上的字迹,我才又想起了她来。” 她幽然地轻叹了一声,走过去揭开了眼前的白布。昔日眉目宛然的女子如今也早已化成了一堆森然的白骨。发乌散乱,隐约还能辨认出生前的环髻,身上的侍女宫装稍有残缺,只有那一枚松松落落地套落在了腐去血肉的食指上的精致羊脂玉指环显出了她曾经高贵的身份。 顾析已走到了的她身旁,轻声道:“指环是后来套上去的,除此之外还能怎么证明这个女子的身份?” 云言徵也留心到了那指环甚是光洁,并没沾染上了多少的泥垢。 顾析套上一双极薄看不出材质的手套,确认了周围并无人息,手上一动,擦亮了个火折子,俯身去轻捏那一付骨骼。从头颅直至脚趾,眼神专注而肃然,没有了半分的随意悠然。 云言徵在一旁有意无意的观察着顾析隐在了阴影里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神情,静静地等待着他检验的结果。 “颈骨折断致死,左肩胛处还有一道陈年旧伤。痊愈之后在骨头上形成了微凸的粗糙,是被一箭穿骨所致。”顾析眼眸微眯,细声低语道。 “当年丽妃陪同先帝去行宫狩猎,左肩是曾受过一箭之伤。”云言徵回忆起往事,淡静地道。那日丽妃究竟是为何会出现在狩猎的林子里?这件事情是否又与她后来的失踪有着什么千丝万缕的关系? “丽妃是否没有子嗣?”顾析淡淡地问。 “一直不曾怀上过龙胎。”云言徵回道。 “丽妃曾有一段时间不得荣宠,后来是恢复了帝宠才得以出宫祈福?”顾析又是淡淡地说了一句题外话。 云言徵蓦然怔住,疑惑地看向他,阴影里的眼眸幽邃得让人莫名心惊,如玉的容颜也似带了丝奇异的光辉,她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初地道,“你是如何知晓的?”后来,丽妃的确是不知因了何故,渐渐地遭受到了先帝的冷落,这也是帝皇家的无情,后宫里常有的事。 只是他一个当时应该是在千里之外的人,又是如何得知了这深宫后苑里的隐秘之事? 顾析并不理会身旁人的戒备,继续手上的动作,肃容道:“丽妃死时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孕,盘骨扩张程度可判是初次怀胎。”他顿了一顿,手指轻动,“孩子的脊骨也留在了她的身体里。”他的这一番倒是话说得风轻云淡,云言徵却是听得脸色悚然发白。 宫中不曾听闻过丽妃有孕的消息,如果这个孩子是她失宠之前得来的,按照常理来说,她应该会立即宣召御医前来记录以争荣宠。何缘竟已五个月了也无人知晓?云言徵的头皮发麻,这个孩子难道不是皇裔?丽妃那时正受到了父皇的冷落,那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 丽妃的出走,乃至身亡,是否又与这个人有关? 验尸文书上也并没有记载了丽妃曾经有孕的事,这究竟是仵作检验时的疏忽?还是有人要刻意为之?他的目的又是要指向何处? 丽妃身后的这男子究竟是什么身份?是在深宫后院中的男子,一个可以自由出入皇宫、戍守安危的侍卫?一个可以奔走于后宫而不人被怀疑的御医?还是一个当时本就居住在皇宫中的东宫皇储?她手心里的汗微微泌出,思绪渐次地混乱了起来,云言徵平静的眼中也涌出了一丝踌躇不安,心中更是为了那些可能的猜测,怦然地擂动了起来。 “丽妃是以什么身份进宫的?”顾析眉头微动,心思总走在别人的前面,他丢出了另一个话题。 两人似在比试,云言徵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低声道:“宠臣的义女,丽妃是因才艺出众,容颜绝色,被先帝纳入了后宫。想来她的手段也非比寻常,很快便得到了荣宠。” 两个人长衣如雪地出现在了黑夜里,同样的自信强大,彼此间存在着极其微妙的相处。你一言,我一语,话只说了个开头,对方已是心思灵透地想明白了下面所要谈的话。 “宠臣可有可疑之处?”顾析将白布重新覆盖上了尸首,目光转移向窗外迷蒙的月色,动作谨慎地脱下了手套。 “宠臣才学不高,只靠着逢迎得来的荣宠。丽妃失踪后,他就被先帝冷落了,乃至新皇登基后,就让他告老还乡去了。”云言徵眸色淡淡,心中却疑虑起了另一种令人惧怕的可能。 “他如今还活着吗”顾析手中的火折子将放在石床旁的手套付之一炬,顷刻间灰飞烟灭,不曾留下了丝毫的痕迹。 云言徵的眸光微微失神,呼吸顿屏。 顾析轻声了一笑,笃定道:“无须紧张,送丽妃入宫的应该是另有其人,并非如你所想的那样。” 云言徵在黑暗中倏然抬起了眼眸,目光如火焰般灼灼的望向他。顾析却依然如故,眸色幽然自若,淡然笑道,“血案故布疑阵,矛头自是指向了你心中所想的那一个人。他既指向那个人,必有八成的把握,能够确切地知道了丽妃的一举一动,甚至是知道了她有五个月的身孕。此人必定是在时刻地监视着丽妃,说不得,丽妃在后宫里的行事,也是受到了他的指使与安排。” 云言徵心中当如水晶般通透了起来,微垂下的眼眸中闪起了难以掩饰的颤动情绪,不期然地问道:“顾兄是如何断定的?” “以己度人。”顾析忽唇角上扬了扬,抿上了一丝笑意道:“云将军,将手伸出来。” 云言徵却是恍然回神,下意识地抬起了一双手,下一刻,有些怔然地看住了他在黑暗中有如冰雪消融般的笑意。 顾析看着她的脸,笑了一笑,才从袖囊里摸出了一只白瓷瓶,轻描淡写地道:“尸骨上被人涂了些噬粉,白布上也会沾染到了一些。云将军将此药拿回去后,双手洗净了再涂上一夜便可安然无恙了。” 云言徵猛然地盯住了他,倒是说不出话来了。 顾析又是无辜地笑了一笑,也是什么都没说,就转身往外走了出去。 云言徵的凤眸极轻微地眯了一下,跟在了他的身后,将门重新上了锁。两人出了京都府衙,她回望着被他们来时点倒的那些人的藏身之所,心中隐约地觉得有些不安宁。目光微烁,只期望经过了今夜对他们所布下的设局这一步步的破解,能给这一次血案下的阴谋些许的敲打。 第八章 胁迫 次日,经过了这一夜的“秉烛对弈”,面对着那些影影绰绰的剪影,珩王府中暗自流传的流言蜚语更是喧嚣尘上,各种传言不尽相同,只是益发的不堪入耳,被人描绘得有声有色。 顾析对这些暧昧绯靡的杂言碎语混不在意,在用过午膳后,倒掉了一壶见血封喉的贡品雨茶。他抿唇浅笑,那些人用噬粉计算不了他,如今倒是潜进了王府里来取他的性命了。 云言徵想要进一步去查证京都血案与丽妃尸首的干系,刑部与大理寺却是以皇命相抗以致于她碰壁而归。皇帝从鹤州急召了她回来坐镇军中以防京都动乱,经过了昨夜她从京都府衙尸房出来后,便明旨封赏了鹤州平乱事宜,又任命她筹备来年军粮,督造新研兵器等等的杂事,竟是有意的不让她再涉足这血案一事了。 皇命在明面上下旨大理寺和京畿衙门联手彻查此案,暗底里不让旁人插手其中。 云言徵揣着明白却故作糊涂,佯装在皇帝面前和军中稍作郁闷后,明面上便静观其变,不再有所行动了。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君心莫测,她可不想在此时无端地去触拂了虎须,自掘坟墓。 此时,云淡风轻近午后,珩王府的花园中,春风旖旎,繁花葳蕤。一处偏僻临湖的芳草地上,四野空旷,林中皆是桃花。 顾析仰面覆了一本古籍,双手枕在脑后躺在了丛丛花荫下假寐。白衣宛如流水铺洒,任由玉白浅粉的桃花一朵朵地从枝头坠洒,轻飘飘的落于他的身上,发间,映衬得白皙的肌肤如玉生晕,让那逶迤一地的衣发皆似飘浮了仙境般的清芳。 云言徵劲节白衣如云,在芳草地上缓缓地停住了脚步。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转首去看向那一树树繁芜如霞的桃花,那些青翠枝叶间夭夭桃花里映照出了她那一双乌瞳里的清澄。 “云将军可是来找顾某的?”低泠清淡的声音从顾析浅红的双唇中吐出,泛起了丝闲散。 云言徵双手一直负在身后,神色间似闪过了一丝踯躅,片刻才轻叹了口气道:“本将前来是想请教于顾兄,昨夜给我擦的是什么药?” 顾析声色慵懒地道:“是解毒的药。” 云言徵眉间顿起了丝犹豫,神色淡淡地从身后伸出了一双手来,平摊在他的面前,淡然地道:“顾兄你且看看我的手。” 顾析从脑后松出了一只手移开了脸上的书册,张开的乌眸里带了丝迷蒙的魅惑,朝她望去,但见那一双骨肉匀亭的手昨夜还是完好无损,如今却是皮肉溃烂得有些模糊了。他稍感惊诧地蹙起了眉头,眯了的眼中神情有些莫测地道:“云将军除了用过我所赠予的药物,还碰到过了什么?” “没有,自昨夜起用过顾兄的药后,今晨便已是如此。”云言徵眸光灼灼地看住了他,眼中的不解更甚于他。 顾析收起了散漫的神色,放下了手中的书册,软软地支身坐起,伸指轻捏住她的指尖。他的动作自然而然,她也并未去挣脱,只是正一脸疑惑地去等待着他能给出的答案。待顾析将她的手放到了鼻端轻嗅,才感觉到似有一丝羽毛般细微的呼吸极轻极柔地拂掠过了炙痛的手掌心,让她的神情中多了丝些微的防备。 除了闻到熟悉的草药香味,再无其余,而她的神情中除了对彼此此刻的接触有些许戒慎外,手腕的脉搏还是如此的有条不紊。顾析的眼中闪过了丝疑虑,放开了她的手,低声轻喃了一句:“难道是我错了?” “难道那不是噬粉?”云言徵追问道,此刻的眼神更是真诚无欺。 “兴许还有别的什么……”顾析皱起了乌漆的眉头,清正的眼眸微微的闪动而目光却漂浮在了她的身后,似乎是在回想着昨夜的每一刻情景。瞬息间毫无遗漏地在脑中逆溯了一个遍,不曾发觉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究竟是自己忽略了什么? 顾析偏头思忖了片刻,抬眼问她道:“是云将军欲对顾某有所求?” 云言徵顿时露出笑意,语气中带了丝诚恳,点头道:“我欲拜顾兄你为师?” “收云将军你为徒?”顾析扬了扬眉稍,笑了,语音低柔如绵。 云言徵定定地看了他片晌,轻声道:“若然蔚国的百姓,知晓了顾兄对本国的将军见死不救,不知会作何等的感想,何等的议论?更况且,我此举也是为了顾兄你考虑。” “哦?”顾析眸中意味深长,含笑道:“此话怎讲?” “昨夜那具尸体恐怕是关乎了皇家的密事,而此事大概陛下此刻也已知晓。顾兄以为,你既然置身其中,如今还能全身而退,自由地出入京畿么?”云言徵言笑晏晏地问。 顾析脸上毫无惊惧,亦是笑道:“那么,云将军是特意来为顾某提供庇佑的?”眼中的意思却是就凭你么? 云言徵却不与他怄气,点头微笑,故意用点大言不惭的语气道:“正是如此。如若顾兄与我牵扯上了些干系,珩王爷、凤舞长公主皆与本将最是亲厚不过,自然不会坐视不理此事。以顾兄的聪颖,自然是知道何以为利,何以为弊?” 顾析默言不语地看着她,眼神中却有些许的迟疑。 云言徵双手互相敲了敲,十拿九稳地道:“顾兄既是住进了珩王府,就已经与这蜚短流长脱不了干系。昨夜我本不想顾兄陷入此等困境,可你却一意孤行地插足进来。然顾兄有此等诚意,我自也不能辜负了你的期盼。更何况,你胆敢孤身跟随珩王爷进京来,必然是有过人的才能与胆识,自然也是有一番抱负的。不然大可在蔚国的青山绿水间逍遥自在,又何必来此涉足于红尘世事?” “照云将军如此说来,倒是顾某的不是了?但是我若想说,顾某是为了一见如故的知己而来,想要真心地在这玥城里戏耍一番呢?”顾析似笑非笑地睨住她,淡淡地道:“云将军就不能相信了?” “一见如故的知己吗?是指珩王爷?”云言徵眨了眨眼睛,神色间泛起了丝俏皮,接口道:“珩王爷玉树临风,才华横溢,自然是有让人一见如故的本事。但是……”她忽然盯住了他的眼睛看了许久,才淡笑道:“但依我观察顾兄的面相所得,却不似如此多情之人。” “哦?”顾析的笑意微微地染上了眼眸深处,问道:“原来云将军你还会看相?” “曾经拜过师父,自然是略知一二。”云言徵气定神闲地道。鬼才知道,她还拜过哪门子的师父? “那云将军还想学点什么?”顾析忽然就又转了话锋,语气里尽是漫不经心。他的人就坐在她的面前,却有如天边漫卷漫舒的轻舞白云,任由人伸手去抓,但似怎么也抓不牢靠。 碧绿浓荫下,那女子背对着流光,清雅秀丽的脸庞隐在了暗影中,然而那一双眼眸澄澈,其中隐藏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星芒。 “顾兄所知道的,本将军所不知道的;顾兄所能教的,本将所能学的,都可以学上一学。”仿佛被他的语气所激,云言徵入鬓的长眉一挑,带了些许凛然锐气。她的语气既不恭谨,也不谦逊,她是一国长公主,她是十万大军的统帅。她锐利的眸色一闪,断言道:“就以一年为期如何?” “一个月如何?”顾析笑容散淡如昔,若雪的纱衣映衬出了他稳固的神情一派的云淡风轻。仿佛就是再厉害的人,再纷烦的世事,都会被他以最气定神闲的姿势不着痕迹地削去了棱角,抚平了焦躁。 一个月。云言徵面无表情地凝住了他,她的这一双手就只值得他的一个月?纵然如此,他并不是一口回绝,那她的这一点狠心还是有所依仗。她微眯了眯眼眸,微隙在所必乘,微利在所必得,语气悠然地道:“这天下人的悠悠众口,虽不能让顾兄你头破血流,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总是会让人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对于她的心思,顾析自然通透。眼前的这个女子将他的药涂上,又用水洗掉,任由双手溃烂至此。聪颖如她,想必心里明白对付非常之人必须要用非常的手段。 她要谋算的就是一种成大事者的心胸和狠绝。她必然已知,要谋算此事,早已算计过了最好与最坏的结果,或是他心有恻隐而答应了她的要求;或是他无情地看着她的这双手溃烂至无法复原。 顾析不动声色地笑了一笑,就在她以为他会妥协时,却听到那声音不疾不徐地在耳旁响起,宛如没一丝涟漪的如镜湖面:“一个月。” 他只字未改,只是若有冷静的旁观者在旁或者可以看出了他笑容中有些许纵容的嫌疑。顾析面上带着慵懒散漫的笑意,看住她的眼神软绵轻柔,坦然自若地道:“云将军就不怕适得其反,将顾某逼得转投了敌国?在敌国这件见死不救的事情,倒是会成为了一件功劳。云将军也该晓得,流言的方向也是可以改变的。” 第九章 试探 两人四目相投,皆看到了彼此的眼里点点微妙的笑意,然后笑语晏晏中就有了一种针锋相对的意味。 她将计就计的想法,才露了点端倪,他便通盘明悟,心思之聪颖,又岂输于比干九窍。云言徵心下暗自盘算,接下来的谋算可否打动于他,思绪在脑中飞快地翻转了一遍,这个人实在是太通透了,敏捷得令她无从把握。 云言徵长眉微敛,思量片刻,既然已施行无赖,那便让她无赖个彻底了罢。她心意决然地道:“蔚国珩王视顾兄为知己,蔚国大将诚心与顾兄相交。如此深情厚谊之下,顾兄依然可以见死不救,存心残害蔚国大将,如此无情无义的名声,若然是传到了敌国,只怕顾兄也难以取得别人的信任?说不得还要去面对各种的猜疑与非议。虽然流言的方向,顾兄可以改变,但关乎顾兄为人无耻的流言要是终日不息,为此等的末梢小事而蹉跎了光阴,岂非大材小用,辜负了顾兄的一身才华?若然顾兄执意要无情到底,不接受我的建议,为了不让顾兄出世相助于敌国,我也只好不惜这一双手了。”此刻,眼前的这个白衣女子似乎骤然地明亮了起来,宛如出匣的宝剑绽放出了耀眼的光华,就连同她的这一番话语都似带了凌厉的剑风般划过了他的脸颊。 顾析眼神如风云变幻,幽幽浅笑后,轻轻掸了掸本就了无尘埃的衣襟,忽而就改变了口风,似乎有些怨愤和无奈地道:“好。那我们就以半年为期,半年后,顾某与云将军的师徒名分将会一笔勾销,不复再存在。” 云言徵垂下了眼睫,遮住了此刻眸中翻滚的思绪,心中轻叹了一声,她已尽力了。能出自非武力而与此人有更深的一层牵扯,这已是最好的结果。唯有如此,才能有日后斡旋的余地,况且这种责难和威胁,以后要化干戈为玉帛也可以是一笑置之的事,只是谋划人心的手段罢了。生在皇家耳濡目染,早已深谙此中的道理,更何况本就是冰雪聪颖之人。她点头应承,转瞬间便已虚心请教道:“好,一言为定。只是不知拜顾兄为师是要行何种的礼仪?” “顾某也得先看一看云将军你是何等的资质,才好因材施教?免得埋没了云将军你的天纵之才。”顾析看住她稍显郁卒的眉眼,笑容更深了一层,低缓地轻道,“在此之前,且让顾某先瞧一瞧云将军是如何将京畿的这一起血案解决了再说罢。” 云言徵并未将他言语中的调侃与不敬放在了心上。她行动中白衣劲节翩逸,拱手为礼,含笑道:“既然如此,便不再叨扰顾兄了,本将就此告辞。”似乎她并未曾为难过他般,潇洒地就转身离去。 绿意浓荫氤氲的凉意里,顾析白衣胜雪犹似天云般地闲坐于落花丛中,乌漆眉眼,目光清湛如水,而后微微弯起的润洁唇角却似噙住了一丝最温软的弧度。 接下来的几日,云言徵既没有惊动楚睿容,也没有去找云言瑾商议。手下的暗哨,皆是她一人掌控,平常在军中作为暗谍刺探敌军情报,曾助她堪破多少敌情,战胜多少顽军,而今日用在了京都血案的秘查中,自然也不会让人失望。 这些暗哨,只要她定下了目标,自然会用各种的方式,从各种的渠道中获取消息的来源,然后择要暗中禀报上来以供她参详。只是如今身在京都,她身边的暗哨并不集中在此处,再者也不便太过于明显行事,以防他人察觉她手中在暗处所掌控的这一拔利器。 暗哨沐冬送来的消息,那夜推倒刑部书架盗走丽妃失踪案宗卷的人,竟出自宫里那位的吩咐。他们才在大理寺消匿了血字,那边的宗卷就遭窃了,这是巧合还是证明了她心中的那一番猜测?当年的丽妃究竟是谁有意送进宫里来的?是当年不太得父皇宠信的太子,还是另有阴谋者? 她与三哥等人的行止可说是一直在皇帝的监视中,她的长公主府倒还干净些,三哥的王爷府里可就是各家各派的探子云集其中。 就在蔚国玥城弥漫着危机四伏的氛围当中,珩王府的“微云园”里却是显得格外的悠闲宁静。 幸好园子的方位极其孤幽偏僻,又是独门独户,珩王以顾先生喜欢清静为由,不准闲杂人等随意接近此处逗留。连府里的饮宴,府外的邀请,皆以先生体弱不善应酬为由为其统统挡诸在了门外,明摆着流露出一丝“专宠”、“独占”的意味。那些探子想要查探情报更是不易,珩王已年过二十仍尚未娶妻,原来是喜好男风的暗道消息一时间在玥城的官员中不胫而走。 她推开了繁芜花枝半隐掩的木门,入目时尽是参天的梨花古树。遮天蔽日,翠玉雪白,细细碎碎的清凉顿时就已拂面而来,微风轻抚之中能让人油然而生出一股惬意的闲适来。 园中只有一道白汉玉石铺就的路径在林中弯弯曲曲地环绕了一圈,始终不通向主屋,若然随意踏入芳草地,穿过梨花树林却可见一排古雅的屋群出现在了眼前。明媚的阳光从梨花树优美的绿叶间筛透了进来,一丝丝地落在了人身上早已变得稀薄而清爽。 云言徵扛了一个灰色的布袋,穿越过了树林,走近主屋,便已望见顾析正悠闲地倚在一棵参天的梨花树畔,云衣如雪,身姿修长。仅可见的侧脸上眼帘半阖,神情寂静而柔软宛如天边月下的絮雪浮云,顺肩披落的长发也在微风中轻轻地拂动,一只手横抱在腰间,一只手在虚空中翩然舞动。 王府内外正歪风劲吹,此人却安然自若,似乎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立世名声。还是,他当真喜欢上了三哥?云言徵为自己的臆想忍俊不已,还是说此人果真有所图谋,能当常人所不能忍之事? 他浑身上下皆似流溢出了一种看不见的音律,云言徵默然地站在了五步之外。初时只以为他在闭目假寐,后来仔细地瞧了瞧他唯一在动的手指,觉得那似乎是一种与什么有所呼应的举止。 再看着他的身边,那随风如蝶翼蹁跹而落的花叶,偶尔起起伏伏的发丝和纷纷扬扬的衣袂,云言徵略一思索,问道:“你这是在听风?” 顾析扬起了一丝浅笑,低声细语道:“不错,风吹过不同的东西,它们都会发出不一样的声音。而这些细微的声音汇聚到了一处,便成为了前所未有的美妙乐章。”他言毕,缓缓地撩开了眼帘,望住了眼前落下的花叶,神色淡静地望向她,“你的琴弹得可还好?” 琴么?云言徵目中的黯然一掠而过,淡淡应道:“还行。”在统领九天骑之前,她也曾和别国的公主一样,以才貌名动天下,但并不觉得那是她云言徵的荣耀。那只是一个身为蔚国公主的荣耀,一个身为九重宫阙中的女子为了摆脱命运而运用才情智计引起了父皇更多关注与荣宠的本事而已。 顾析的眼角余光掠过了她心事忽现即逝的眼眸,转而看向了她背负重物的肩膀,饶有兴致地微微笑起道:“不知云将军今日大驾光临,对顾某又是有何所求?” 云言徵不禁莞尔,在这个人面前一点作伪不得。她背着重物走到他的身旁,将那个包裹轻放在草地上,理所当然地道:“此园遍植梨花,因了顾兄入住此处,今年的花色竟比有史以来的都要玉白上了九分。我自然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来找顾兄自是有要事请教了。” 顾析倚靠着树干,转眼望向她,淡淡笑语:“如今云将军尚未拜入我的门下,你我也算不上何等的知交好友,不知云将军是要以何种的立场和身份来请顾某给予指教?” 被他拒绝得丝毫不留余地,云言徵也不生气,笑吟吟地道:“你我迟早皆是师徒,又何必计较这迟早呢?更何况顾兄曾说过要考量的我资质,如今我也正是为了此事应命而来,顾兄又何必要将人拒于门外呢?” 她大大方方地在他的面前将包裹打开,分别端出纸笔,又将其中的记载文书散落于地上。最后干脆盘腿坐下,仰头对着他道:“这些是我近日来收集到的谍报,其中真伪相杂,便想请顾兄给予参详参详。如此,顾兄也可借此考量于我,瞧瞧我的天赋和资质究竟有几成,是否能令顾兄你满意?” 顾析随意地看了眼地上文书,最后将目光落到她仰起的脸上。自知她是想试探于他的实力虚实,以及借此窥视他与这京都谜案背后的干系。她是非常自信自己和云言瑾的能力可将他囚困在这玥城里为他们所用,还是不能预料仅仅凭借这些只被他过目不忘的片言只语,零星谍报,就足以他去伪存真,加于利用,制造出了蔚国朝政中的诡变? 第十章 剖析 幸好他不是,顾析心底里微泛起了一笑,亦盘腿坐下树底,乌漆的额发柔顺地随风轻扬起,遮住了那一双沉静得幽深过分的眼眸,声音淡淡地道,“云将军这是要以此引我入局中,还是要向我表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诚意?” 云言徵单手支颐,眨了眨眼眸,狡狯地道:“你若不入局中来,又岂知我无诚意;我若无诚意,又岂能顺利地拜师?” 对于她模棱两可的说辞,顾析不置一词,随意地拿起了一卷谍报,飞快的看了起来。他一面看,一面问云言徵一些问题,问题看似五花八门。往往使云言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时择要回答后,静心细想,才能摸出了他思绪中隐藏的一点脉络,而那些脉络就像是树叶中的细微纹理般互相交错穿插,许多的计算就掺杂在了其中。她梳理了一遍又一遍,渐次地有了些头绪浮现,随着他的问题越来越多,又稍混乱了起来,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她便要静心地梳理上一遍,算计上一遍。 然而坐在她对面的顾析浑若无事地翻看着手中的记录,只眼中所见,耳中所闻,他便能飞快地将各种脉络分门别类,然后穿插汇总地在脑中形成了一张人物鲜明、派别井然的大网。 相较于顾析,云言徵原本更具有优势,这朝中官员的任命诸事早是烂熟于心,只需翻看零星琐事寻找出各种蛛丝马迹即可。可顾析虽后于她下笔,纸上字迹却俊逸飞扬一气呵成,云言徵执笔于手,转眼只见他妙笔生花,洋洋洒洒地,各种脉络条理清晰分明,各种明线暗线似早熟稔于胸中,完全让人无法想象出这是他刚才从各种谍报中预测出来的结果。 云言徵手下再不停顿,也照着自己的猜度,写下了各种的人事脉络和事情发展的趋势。 不时,两人各自歇了手,各执了一张纸。云言徵将卷子递到了顾析所书的纸旁,两厢比对后,她惊诧地发觉了他所书的竟是如此的明晰细致。 浓荫如盖的梨花树下,午后金黄色的阳光穿透过枝桠洒落在席地而坐的两个人身上,淡淡地生出了一层氤氲的光晕来。几乎并肩的乌发白裳,风扬起时,发丝衣袂皆飞扬交错,形成了一幅无比美妙的画面。 云言徵敛眉沉眸,手指轻敲于纸面,心中正细细地推敲着他猜测的各种干系。有时觉得不可能的枝节生长,顾析看出她疑惑后,便在旁边解释上一两句,却是恰如其分地指出了其中的关键所在。她再用心琢磨,便觉得隐藏在底下不可见的事,在他点拨下一下子就浮出了水面来,令她惊叹不已。 相较于她那张还算明细的脉络,云言徵惭愧地攥在了手里,微垂的眸中惊疑不定,始终捉摸不透他这样不加掩饰地将才能在她的面前展露了出来,究竟是揣了何种的心思? 顾析留意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红晕,低垂眼帘,钟灵秀致的目中含了丝笑意。在他所认识的人中,她资质算是其中的佼佼者,这其中的脉络干系,她也琢磨出了十之八九,虽有些微细节未能想通,大致方向也是正确的。 云言徵仔细地观研了一番,心中也已有了计较,诚心求教道:“顾兄,以你之见,此番血案的源头起于何处?” “以你所见?”顾析放松了身体,后靠在梨花树上,声音轻如风地反问,目光却看向了远处的虚无。 她抬眸看了他一眼,无奈地道:“从各种迹象和脉络逆反而溯……最有可能的人都是指向了翊王。” 太子云言珑如今已登基为皇。 二皇子静王云言瑄早在先帝时已封下了藩王,如今更是身在封地蓟州。 三皇子珩王云言瑾因双腿有寒疾留京医治,只封了个闲散王爷,从来不曾理会朝中政事,更从未曾与朝堂中的官员结交。只有如今手掌禁军的震方侯世子楚睿容与其自幼同窗,引之为友。 四公主云言徵就在新皇登基后,便受封为了凤舞长公主。她在先皇之时便已统领着蔚国三分之一军力的九天骑,战事起时,转战于边疆;战事平定时,便常驻京中。 五皇子翊王云言琦因是与皇帝一母同胞,太后不舍其远去千里封地,便求得皇帝留他守在了京城,更在户部谋得职位。身为皇子,即便他与皇帝同胞兄弟也少有和睦,倚仗着太后的疼爱,屡屡与朝中各部官员结党营私。 顾析淡笑了下,慢悠悠地低叹道:“有时候最不可能的人,才是最有可能的人。”微风吹过了地面,发丝微乱地划过他幽深不可度测的眼眸,使人看不清其中的意韵,更得显神秘莫测。白衣如云映衬出了他唇角的笑意,皎洁宛如黯夜姣美的昙花,格外的皎洁分明。 云言徵眸色微凝,此话何意?所指是什么?二皇兄云言瑄、三皇兄云言瑾,还是她云言徵? “要找出这个人并不难,他身边会有一个道行匪浅的巫师。”他闲闲地抛出了一条线索,并未待云言徵回应,又悠然曼声道:“在这些真伪并存的消息中看来此人很有可能就是翊王,而在别有用心的人眼中未尝不可是珩王与凤舞长公主?” 云言徵蓦然地听到他提了自己的封号,眼角的余光掠过他的脸颊,而后又淡然自若。 “事发前,珩王与凤舞长公主皆不在京畿中,也可以说成是为了避免成为嫌疑之人,借故离京。珩王与长公主的交情匪浅,两人联手也未尝不可。长公主拥有蔚国三分之一的军权,如若要发动政变,九天骑便是她最强有利的后盾。珩王虽未曾结交朝中官员,但长年在外游历,谁又知他不会以游历之名,拉拢番外势力为自己去暗中造势?他与凤舞长公主的交情,也成为了他的屏障与依仗。”他的声音淡淡地道来,云言徵的心间竟是怦然地跳起,他的一字一句便似事实般地鞭挞着她的思绪。 “密谋者的目标与目的,如今尚未明确,但可随时发展成为了他所需要的方向,只要对他有利,怎么去发展都有可能。反之,凤舞长公主手中的军权若是用来拥护陛下,那么对密谋者来说便是碍眼的阻力,若能将她除去,即便是只使陛下有所疑心,那也是一种谋算。珩王一直被羁绊在京城,身无官职,可见陛下对他的戒心极重。若有人提供了机会,不必密谋者亲自出手,陛下也不见得会放过了戬杀他的机会。”他有条不紊地分析出了各种的可能与心思,如此的阴谋论断,血腥杀伐,在他的口中说来却仿佛轻若云烟,不带丝毫的感情。 他的眼中,甚至还带了一丝如冰雪无情的微笑。 他言谈无忌,目光又似凌驾在了一切之上,高高在上地俯瞰着这京畿里所有人的命运,预言也似的说出了事情可能发展的方向。 云言徵心底里不期然地就有了些郁闷,低声问道:“你一点也不为珩王担忧?你们不是知交吗?” 顾析极沉的乌眸中,笑意宛然浮云漫卷舒展了开来,轻声道:“顾某既字舍之,必然是能舍弃一切能舍弃与不能舍弃的事情。更何况,与皇家人何来的情义?云将军这是说笑了罢。” 云言徵闻言,眸色复杂,她找不到辩驳他的理由,甚至是有些认同。更何况听过了三哥所言的那番心思后,她心中不仅不怪顾析生性淡漠,反而是有些安心了,声音也不由地柔和了起来,试探道:“既然顾兄能闻一知十,甚者闻一知百,在路上必然也曾听说过了玥城的要案,为何还要与王爷一同进京,陷自己于这些飓风激浪的困境之中?” 她心中的疑虑,这个人为何分明知道了玥城必会是阴谋重重,却还要涉足于其中? “困境?”顾析不以为意的低喃,在听出了她话语中稍带的一丝关心后,微一顿,敛了眼中的笑意,声音低泠而婉转宛如泉水潺潺地道:“我只是想知晓,自己有何事是不能办到。” 他话中没一丝说笑的意味,云言徵的眉头一剔,含笑轻哂道:“希望顾兄你不会作茧自缚,聪明反而被聪明所误!”她的语气不是嘲讽,而是气闷,气闷这个人竟能如此的自信得让人忍不住要愤恨。 顾析微蹙了眉头,似是有些不解地看住她,良久,双眸里却渐渐如春水温润,如冰雪消融后的涓涓细流,润入了人心的温柔。他眸光清莹如水,澄澈如璃,温柔的一笑道:“云将军这是在为我担忧?” 云言徵面对着他的笑容时有一刻的动容,但在看出他那温柔是刻意营造出来后,便已摇了摇头。她眸里也扬起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宛然笑意,散漫地道:“看来是我多虑了,以顾兄的才智,即便是被视为王爷的同党,被视为谋逆之人,想必也是会有脱身之法罢。” 第十一章 悸动 顾析淡淡地一笑并不予否认,却是转而另起了话头道,“珩王与凤舞长公主固然是别人的目标,但我们却不能放过了静王。”他的目光倏忽深邃地看落在纸上的名字上,像是一条量尺去寸度起了这名字背后的力量。 “二皇……爷,静王?他远在封地,没有旨意永不可入京。”云言徵还有些疑惑,已见顾析笑起对这她摇了摇头,听到那悠扬动人的声音就在耳边倏然的响起:“他远在封地,你可真的知晓他正在做什么?你知晓他身边有怎么样的人?纵然他身边有各种各样的探子,但远在千里之外,一切的事情都不如在眼前有把握了?” “他可以许诺草原联盟;他可以煽动番族作乱;他甚至可以与豫国合谋里应外合,一切只是为了达成一个目的。”顾析的手尖指出了纸上那些看似关系不大的暗线,使之一条又一条地攀连了起来。云言徵在他的指引之下看到了一条条细小的河流汇集成了一条奔腾的大河,而在这一条正奔腾起来的大河里面,源头便已隐隐地指向了那位沉默隐忍的二皇兄。 “人在千里之外,如何就能够把握住了京都的动向?应对得了每一步变化所做出的决策,若靠快马传递,靠信鸽传书,都有暴露的风险,也不能及时地判断出事态的走向?”云言徵说完了最后的一重质疑,却见顾析眼中闪过了丝莫测的光影,他唇角淡淡扬笑,似远山雪影,又似天外浮云,不可捉摸,说出的话却是让她更为之震惊:“你有没想过,他的人兴许此刻已是在玥城了?” 怎么可能?从封地到京畿一路不被人发现?又是如何地隐藏身份入的玥城?封地里一直受到监视的静王又会是谁?入玥城之后又是在何处落了脚藏匿住了行踪? 一连串的问题在云言徵的脑海中闪电般地掠过,她将信将疑地看住了顾析,谨慎地道:“顾兄,此事可不能说笑。” 顾析云淡风轻地回看了她一眼,眸里氤氲了抹沉静稳固的神光,语气低柔地道:“你已顺藤摸瓜去查清了当年城西的酒坊是因何事而致荒废,当时里面的人去向,户部官员的牵扯和京师府尹的玩忽职守。若有本事再去查清,如今因欲租赁酒坊而起的官家争端,以致丽妃尸首被掘的人的来龙去脉;户部官员的背后干系和京师府尹失职的真正因由,便更能证实了我今日所言的是真是假,也就能解开了你心中的某一些疑团。” 云言徵的目光微微黯然,低头沉思了起来。 “自然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多,破绽就越大,我们的目的会暴露得越快。我们要抢先在前头,将事情发展的方向掌控在了自己的手里,方可能制定胜局。”顾析悠然的声音响在了她的耳畔,蓦然地有一种强大的自信从他的语气中渗透了出来,使得她的心又是蓦地怦然一跳。 这种感觉就像是她决战于沙场之上,他语意虽不严酷,但其中所包含的杀伐决断自有一股凌厉的冷冽。她就像是骤然看见了他的另一个面,不仅诧异,更多是有种并肩作战的酣热沸血。 他白衣融春,如此闲坐于南风起伏中悠然谈笑,竟然有了一种冰雪料峭的气质蔓延在身周的空气里。就连那让人无法忘怀的清灵容颜,也似带起了一层奇特的夺目辉光,使得别人无法向他逼视。 云言徵发现自己此刻已无法淡定地对视住他的那一双眼睛,情不自禁地微颤了眼睑,移开了目光,心中怦然的声音却越加地强烈。就连带敏感地发觉,他就在身边的呼吸声也似变得清晰可闻,让她无法去逃避。 “这就当是我对云将军你考量的第一课罢。”他微带清冷的声音,让她在恍惚间逐步地回神。 云言徵暗叹着轻咬了咬牙,随后咧嘴露出了一丝微笑,万千感受皆化作了平常,坚定地道:“我断然不会让顾兄你失望的。”她凤眸里蓦地晏笑起来的神情里自带了一股独特的爽朗和磊落,似清风吹拂过了苍松之间,似白泉流淌于奇石之上,目光里又稍微地透露出了几分不驯的傲然来。 顾析凝望住了她,神情已变得柔和与平静,仿佛方才的冷峭肃杀并不属于眼前的这位眉眼温润的少年,那就像是别人眼中偶尔出现的幻觉,一场镜花水月般的梦境罢了。他朝她微含浅笑,轻言温语道:“但愿如此。” 云言徵利落地收拾起了散落在草地上的谍报,用来时的灰布包裹起来背负在了左肩上,心中不由地轻叹了一声,这个人的潜藏就像是天上变幻无穷的浮云般精彩绝伦,让人目不瑕接。 右手执起了她与顾析所书的那两张脉络图,目光便已定定地落在了纸张上,他的字写得实在是太好看了。就连她这个自创了别具一格的“云体字”的蔚国长公主也不得不由衷地赞赏,此人好像是无论做什么事都会做到了极致,竟是不知从哪里来的这么多的智慧与精力? 将这两张纸折叠了起来,一并揣进了怀中藏好。她才朝顾析一揖为礼,而后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微云园”去。 梨花树影的雪白翠玉之中,她纤长坚定的背影显得格外的英朗,宛如泼墨山水画中的那一带川流九天的磅礴飞瀑般的恣意灵动。 长公主府,东苑的“振翮院”内。 寝室外的夜色早已幽邃,四处沉静寂寥。 谍报在五天内,陆续地由暗哨沐冬传入了府中。此刻正握在了云言徵的手上,她眉头微掀。迎着床畔的青铜莲花灯火光,她把谍报和顾析所写的脉络图一一地对照了起来,越看越发觉得惊心动魄。 城西酒坊当年是失火致使的荒废,其余人因皆并未宿在酒坊而逃过了此劫,因东家在火灾里不幸遇难而不得不奔离四散。但她的暗哨总把子清晏却查到当年这家酒坊经营的是玥城里最负盛名的“梨花白”,当年竟与如今的户部尚书韦应有莫大的干系。虽然这位户部尚书当年一直将自己摆在了中立的位置上,而顾析却坚定地将他划在了皇帝亲信当中,她细细地回想着,这些年来,韦应的升迁似乎是有些不同寻常。 若韦应早已是当年身为太子的人,这间酒坊的一场大火是偶然,还是人为?若是人为,又是何人所为?是为了要掩盖什么样的事呢? 如今意欲租赁酒坊而起的官家争端恰巧也是发生在户部内,户部侍郎曹真受了贿赂,便悄然为人批下了这酒坊准备重建营生。不料那位商家才刚想为酒坊修缮,在后院中翻土动工时便翻出了一具白骨。惊骇之下怕惹祸上身,竟一路入城几乎是逢人就说,最后是一大群百姓齐齐地挤到京畿衙门前报了官,衙门的捕快与仵作也就飞快地将白骨撅了起来,甚至快得连京师府尹都后知后觉了。据清晏执着而不放弃丝毫蛛丝马迹的性子所得,当日府尹大人擅离职守,却是蹊跷地跑到了“闻雪楼”听曲了。 待户部尚书韦应知晓时,这则消息早已传遍了玥城。 这件事的始末是由谁来操纵?一环紧接一环,环环相扣,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商人待仵作验明白骨,脱了嫌疑后,如今已不知去向。待清晏追查之下,曹真与韦应是妻族亲戚,在这件事里纯属遭人利用,而商人暂住处,不仅人去楼空,半点线索未曾留下,顺着曹真在牢中对韦应提供的言辞所得也找不出他的半点线索。倒是清晏找到了一个当时为商人运送修缮用砖泥的下人,说他曾经无意中听见商人骂过了几句蓟州的方言俚语,正是他妻子的乡下语言,旁人并不会说得如此顺溜地道。 她已遣人去蓟州查探消息,确认二皇兄是否真的已不在封地?而从暗哨快马遣回的谍报来看,他们从蓟州出发的商队中暗中查探,确认他们曾经途径过沙漠时竟曾改道悄然到访过草原;而蓟州暗地里的地下银庄不时也有黑银和行军物资流向南番与蔚国接壤的边城。 果如顾析所料,是二皇兄在谋划此事么?新皇登基三年根基未稳,他卷土重来,欲行谋权篡位之事,问鼎九五至尊的宝座? 难道他不知朝纲再次动荡,民心散乱,亦是他国觊觎侵犯的机遇?还是他觉得即便是社稷飘摇,亦要一尝指点江山的帝王滋味? 如今尚未有确证此事,一切唯有等待时机成熟才能揭发。这些猜测与暗中查探,皆不能与皇帝说道,皇兄本就不信任于她,若然贸然上奏只会徒增他的疑心,对于实情不仅于事无补,惟有雪上加霜。 “真是个鬼才。”对照着图纸上牵连在一起的人脉,她忍不住地轻叹了一声。这个人的才能已不是以“天才”可以形容的,以将近未卜先知的才能,她觉得只有传说中那拥有异能的鬼怪,才足以形容他的判断力。 她握住那一张脉络图的手有一些颤抖,云言徵不知自己此时心中激荡的情绪是为了何故?是为了他这般令人震惊的才能?还是为了他这个神秘莫测目的未可知的人?只觉得眼前那纸张上的字,也会慢慢地化开了那一笔一划,形成了另外圆润起伏的线条,慢慢地在她的眼前勾勒了起来,逐渐地呈现出了那一个人清逸绝伦的五官轮廓,灵动含笑的容颜,那一双深沉如海的眼睛似在望住她,在这样久久地被凝视下,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吸入了其中,惘然地掉进了他那深不可测的浩瀚缥缈当中。 云言徵猛然地回过神来,似疯魔般地怔住,那张纸上哪儿有什么人面影像?上面的字仍是一笔一划,像是那仙女簪花,摇曳多姿;神韵超逸,妙不可言。然而使她更为留意的是他所书的“缘”字,只作了十一划。 为何所书的“缘”字皆欠了一划?这是故意为之?还是习惯使然? 她不知为何,在当天看到后,回到长公主府里就在书房中,将那些欠缺的“缘”字一笔笔地更正了,一一添上那欠缺的那一划。就像是一个严谨的夫子,容不得那字里的笔画有一丝一毫的谬误。 本来那“缘”字虽欠了一笔,但所书亦是绝妙;本来她并不是如此拘泥于小节的人。 云言徵也未曾深思过其中的缘由,只当是自己一时的兴之所至信手为之的游戏罢了,也不曾往心里去。 此刻夜色已坠入了墨碧当中,长公主府里最后的一盏灯火也已熄灭。一切皆又掩隐进了黑暗之中,再也无声息。 第十二章 镂埙 翌日,云言徵勤勉地料理完了军中的要务,依然不曾知会云言瑾便直访了“微云园”。外面与宫里的形势都愈加的严峻,不是她心存偷懒侥幸,而是在各种计量之后,觉得如今有尊大佛在此,为何不上去求一支好签?只盼她的这一招借力打力能够奏效,且解了这京都的燃眉之急再说。站在了那一座偏僻的院落门前,她蓦然地停下了脚步,竟然悄悄地有些向往,这一次他又正在做些什么呢?每一次都是那么的漫不经心,闲适随意,怎似得她这个大忙人,每每皆是分身乏术! 云言徵摇了摇头,推开虚掩的门如往日般走了进去。她手中提了一个小包裹,随着她的每一次迈步,都颇有韵律的晃动了起来。就连在她脚下踩踏的枯叶,也会发出了微弱的节奏有致的声音,已久未曾舞出当年一举惊艳各国宾客,自她亲手改编至古籍的舞艺——“凤凰古战曲”。 那一场婀娜蹁跹、韶华惊艳的飞天绝技宛如繁花雾雨,早已离她杳然远去,褪却去了繁复的轻纱宫装,纵是绮年玉貌,如今也只剩下了那铁骨铮铮的倩影,傲然于各国公主之上的将帅英姿。 未曾穿出了参天蔽日的梨花树林,她便已望见了那人闲散地屈膝坐在不远处的落花枯叶之上,午后的阳光正好投射在他的身前,映照出了他脸上的神色清冷而专注。因树叶层叠而斑驳的细微光影中,他的双手灵活地雕刻起了什么,飞屑纷纷地从修长的指间跌落向了那万丈红尘。地上那些早已颓败的花叶却因了他的风采,此刻而显得泠然生光,乌发如云,衣衫胜雪,黑白间那人眉目格外的分明,整一个人便宛如一幅秀雅清致的泼墨山水画。 云言徵悄无声息地走近,站到了他的身畔,只见他掌心中轻握住了一团灰不溜秋的东西。细看下是陶土捏成的圆,此刻他的另一只手上正持了把细小尖锐的刻刀在雕画着上面的纹样。 她静静地看,那纹样十分的奇特似是某种祭祀图腾,又似是某种灵异符咒。云言徵隐约地猜到他手中的东西,似乎是一个埙。但他又把最上面的刻纹镂空了,最终呈现出了极其精致的样式,她不确定这样的埙是否还能够吹奏出曲子来? 随了光阴的推移,顾析停住手中的刻刀,将陶土托在了手心上。阳光穿透过了那最上面古雅的纹样,立刻便折射出了奇异的文字来。他轻轻地转动起了手中的泥埙,地面上即一一呈现出了四个上古的文字。 云言徵眉头轻轻蹙起,唇角却掀起了一丝恍如会意的微笑。她本以为那么精细的纹样是什么神灵庇佑的图腾符咒,原来只不过是四个几乎要失传的古字。她幼时酷爱书法曾四处寻觅、翻阅过无数的字帖残本,从而找到了半帖这种繁复的文字。他却将这种文字稍加以变化成更为美丽的纹样雕刻在了泥埙上,而这四个字所要呈现出来的正如他眼中一贯的沉稳自信。 时光静谧,在“微云园”独特的花香微风中,这个明眸皓齿的白衣女子神情清灵笃定,欣然浅笑。打破了这绿意浓荫、静默时光的是一种顿遇知己的喜悦,云言徵眸光飞扬,菱唇轻启,声音清丽无双:“我佑我安!” 不祈求、不期盼神灵的庇佑,只会相信自己所拥有的力量,然而他所拥有的力量到底是几何,才足以让他产生出了这一种谈笑举止间皆能让人感觉到无形压抑的力量? 猝不提防地被她道破了谜底,多少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顾析的心中轻叹了一声:阿言,蔚国的四公主,果然名不虚传。 他回眸看向她,惊讶外也不由莞尔,眉宇间含了一丝沉思,似乎没料到她能看得明白他此刻想要刻画的心思。这种文字本已不被常人所识,更何况他又在笔画的走势上加以了诸多的变化,她竟然可以在顷刻间便辨认了出来,这一份书法底蕴更是让他青眼有加。 顾析微微一笑,轻掸了掸雪白的衣袍,他的神情动作总是宛如远山雪絮般俊逸流丽。五指轻拢泥埙犹如明珠在握,语调也十分的悠闲自在道:“你是如何识得这种文字?”伴随着他的动作的是云袖摩擦过枯叶发出的细碎声响,更显得他的轻言细语淡静温柔极了,让人的心也跟住舒缓轻绵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放松了警惕。平素里虽与他言行无拘,但彼此间始终是萦绕了一种针锋相对的碰撞与顾忌,如今这种仿佛真诚流露得如同朋友间的询问,倒是让她有些不自在。 与他一样席地而坐的云言徵错开了眼眸,神色柔和,声音宛如三月春风拂人自暖道:“本将自幼喜欢研习书法,这种古文字曾在残籍上临摹观研过……”眼角的余光却瞬间敏锐地捕捉到,坐在她身旁神色淡漠如云的顾析此刻唇角溢出了一抹浅浅的笑意。就在这么电光火石间,让她的心不期然地怦然一跳,似乎还能感觉到了自己的脸颊有那么的一丝灼烫。 她觉得这个冷静澄澈的笑容,像是他通透明悟了她所为之事后的促狭。这其中最要紧的,莫过于他必然已猜到了她曾经对着他所书的字迹每一笔、每一划的观研、琢磨,只怕是不比研究上那些古帖怠慢,才能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他在泥埙上刻意变化的文字如数家珍地道了出来,所以才会有对她步步为营的心思泛起了如此近似揶揄的笑意。 搜集天下各色字帖、奇妙文字,本来皆是每一个酷爱书法者所有的癖好。可是这一次在他的面前,纵然曾在千军万马前皆不改容色的云言徵,血液里也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焦灼感似在蔓延炙烧。惊惶频频地涌动了起来有如潮汐般起起落落的不得安宁,仿佛是她在背对着他做了一件极为不可对告人之事。 无论是从哪一种关系,哪一个角度而言,她与他之间似乎都还不曾到达了这种临摹对方字迹的亲密。而这种看似极其亲密的行为还要被对方在无意间瞧破了,这其中的尴尬,简直就是让人无法直面。 然而,此刻他们间的距离也就只有一臂之宽,不但对方的目光笑意清晰可见,若然静心下来就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几可相闻。 她紧张的似乎并不是被他猜破了心思的窘迫,而是那不想让他误会她对他防备甚深,就连他的一笔一划也不曾轻易放过。可事实上,她确实是对他有着极强烈的防范心,如何也无法做到坦诚相待,她临摹他的字迹其中又是隐藏了许许多多曲折得连她自己此刻也不能一一道明的心思 纵使是在这样复杂的内情之下,云言徵也不过是微微地一怔,而后暗吸了一口气,强自压下了心中自己也暗觉得奇妙的唐突,放下了右手里的包裹,声音已是淡然悦耳地道:“顾兄所书的文章意味深远,字字珠玑;字迹更是不食人间烟火,宛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本将自是不会放过这般绝妙的文字,只是这观研了许久也还不曾能看出顾兄到底是师承何人?” 就是在转念之间便已放下了拘束,恢复了一贯的清明坦荡,脸上的赞叹赏惜也已再自然不过了。顾析清正温润的眸色中透出了一点点的波动,眼前的这个女子虽然语气淡然,然而因是长年在军中磨砺出来的杀伐决断,三言两语间便能将他故意营造出来的尴尬消弭于无形。紧随之而来的探究之下,不由得便带出了一丝凌厉逼人的气势来。 她不用刻意为之,却有着极其敏锐的心思。纵然是未能彻底明辨了他的意图,但在他那迷惑人心的刺探之下,那容不得别人侵凌与窥视她软弱的本能,在意动间便已流露出了许多男子也无法抗衡的气度,宛如是宝剑深藏于暗匣之中,也根本不足以掩盖住了那冷静坚韧的光辉。 可惜的是,云言徵只能瞧见此刻顾析脸上那闲适自在的微浅笑意,却并未能从他宛然的微笑里看出因她的掩饰和反击而有了一丝微毫的欣悦。 他安然的眼眸依然是不可觑视的澄澈平和,眨眼间,四两拨千斤地转移了对方的话题道:“云将军今日前来找顾某,想必已是有所斩获。” 他收回了若有所思的目光,落于她右手边的包裹上,懒散地道:“不知云将军这几日所获几何?在时日上已是有些令人觉得惋惜,若是再在线索上也无一可取之处,那么对于即将要收徒授课的顾某而言,可真是要大失所望了。” 他安静含笑、轻言细语的样子,竟也能让她的心头惴惴不安。云言徵深谙高手过招,只在纤毫间便已决胜负。不管他方才的出手是刺探,抑或是考量,这内心的暗战便已是给她翻开的一课新篇章,足以让她对他稍有松懈的心绪,重新地提起了更高的警戒。 第十三章 釜底 云言徵垂眸打开了右手边的包裹,将一叠不厚的谍报送至他伸来的玉白手中。只是五日的辰光,在他看来已是让人不能容忍,那么在这些谍报之中又有多少的线索是能让他觉得满意呢?胁之以势,动之以情说要拜他为师,当时也只是她的权宜计策,然而此刻在自己的心中坦诚了较之于他的不足,如实地承认了自己与他的差距后,心情却也会因此而变得有如年幼时,等候夫子给予考核时严阵以待的肃然恭谨。 云言徵侧目而视,狭长的凤眸眼角微挑而闪烁出了明艳的星芒,但见顾析的目光淡淡,喜怒不行诸于色。手中的谍报看似很随意却翻得极为飞快,一众精英三日来所收集而得的谍报在他眼里恍如无物。她微微地敛眉,心情是起伏不定,耳畔却翕然响起了他一贯闲适淡定的声音:“马马虎虎。” 而他更是看出了其中的一些线索已被人给强行掐断,看来对方也有所防备,行动不可再怠慢,否则便会错失了先机。 那么,言下之意是,比他想象中的要好一点;但离他所期望的结果还有好一些距离,日后请将勤补拙,努力迎头赶上吗? 他抬起眼来,正巧瞧见了一身白衣劲节明朗的云言徵轻舒出了一口气来,宛如孩童待考时的神情。 顾析偏头望了她一眼,展颜一笑轻语道:“我有这么可怕?就连云将军也这么一副不堪重负的模样。”边说,边将手上的谍报卷了起来,递还给了她。乌漆的眸中笑意一直感染到了眼底少许,停留了一抹灼人的明晰可鉴。 地上枯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犹如她此刻稍显紊乱的心绪,云言徵垂下了眼睫,微微摇头,笑了笑,言不由衷地道:“若能入得顾兄你的法眼,可以得到倾囊相授实在是得益匪浅。然而顾兄的眼界甚高,此番考量怎能不使人心中忐忑不安?”她可不想在他的面前承认,他今日所给予的压力使她如临大敌,心思在须臾之间百变才能跟得上他的思绪,几乎让她是不敢轻易喘息,瞬息忽神。 顾析沉静扬眉,而后露出了一丝玩味的容色。他的唇角噙笑,眸光洞若烛火,宽大柔软的衣袂浮云般的轻扬了起来,坐于棕褐色的枯叶之上,浑身上下却似冰雪纤尘不染,宛如笑坐在云端高处。知道她所言未必是真话,也就不去计较其中的真伪,他瞥了一眼云言徵几欲重新将之收入包裹的纸卷,轻声提醒道:“这些东西还是趁早烧掉了为妙,以免得日后遗患无穷。” 云言徵略微寻思,随之摸出了袖里的火折子点燃了起来,拨开了地上的枯枝枯叶,将谍报在空地上付之一炬焚烧殆尽。随手挑了根枯枝拨开了飞灰,查验了一番后,等到她重新埋上了枯叶,已经完全看不出先前有燃烧过的痕迹。 确实如此,她此次所查的人固然是二皇兄,但倘若让皇帝或者皇族的其他人知晓她能拥有这样强横的暗哨力量,只怕那日后更是要被有心之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了。世上的事皆是明枪易挡,暗箭难防。 顾析听似关心的话语,尚未让她琢磨个明白,他已是另起了话由道:“云将军,可否引领顾某到官窑去走一趟?” “乐意之极。”云言徵跃起了身来,拂落了白衣上的轻灰。对于那些谍报她毫不惋惜,只因那上面的一言一字早已印入了脑中。 但是对于顾析此时此刻还有心思去烧制陶埙的风雅之举,她除却了在暗中腹诽心谤他之外,也晓得这个人的一行一言又岂能是在别人的意料之中? 若当年送丽妃入宫的人是二皇兄,那么他的目的是否要离间父皇与身为太子的大皇子?先让父皇立丽妃为妃,再让丽妃勾引了太子?让丽妃与太子有了苟且之事,而后又有了身孕是否也是在二皇兄的算计之中? 丽妃后来是不愿意牺牲腹中孩儿的性命,几欲出逃,才为人所杀?她最后所见的人是谁?杀害她的人是否太子?还是当初让她入宫的人? 无论真相是如何,此事若然大白于天下,只怕会危及皇帝与先皇的声誉。逝者已矣,那生者呢?如今宫里的哪一位坐在腾龙宝座上的人,若然背负上了叛父*之罪,更有何颜面安坐于九重宝塔之上,面对着天下的臣民?只是这一件事情又要如何去证实与丽妃,与当今的新皇有关? 如今,这京中冤魂夺命的血案和这沉尸白骨案都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各种的秘辛被人散布于茶楼酒肆,各种的要闻也已隐隐地沦为了京都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皇家自来多有脏秽事,只是被重重的繁华威仪所掩盖,被层层的宫门深苑所隔绝,百姓不知、无从揣测也就罢了;倘若是摆到这明面上来说,那可真是整个皇族云氏皆要蒙羞了。 二皇兄为了登上这皇位,竟连皇室仅有的一块遮羞布也要丢弃不顾了? 九五至尊,人人眼红耳热,卧薪尝胆,孜孜不倦,舍生忘死。 云言徵在面圣之后,背对着阳光走在宫中熟悉的路径上。她刚在圣前与几位老臣武将商议了开战后所用的行军物资。虽说蔚国如今再三承诺尽快地交出凶徒,但这一件事情暗中又牵连甚广,如何就能尽快解决? 她一面负手前行;一面心里掂量着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既然当年那人能将美色安插在后宫,布置筹谋,谁又安知如今的后宫各位妃嫔之中没有他的手笔在?云言徵的眉头一蹙,脚步微顿,那人匿藏在后宫中的眼线会是谁?当今的皇后庞氏乃当初蔚国京师的贵族、当年的左相之女,自然不会是她?那四妃、六嫔,三千宫人之中,究竟会是何人?其中又有几人是奸细谍探? 忽然,前面道上有一个小太监匆匆地跑来,朝着云言徵恭谨地行了礼,小声言道:“凤舞长公主,奴才是受乐嫔所托,务求请长公主赴约一见。” 云言徵抬眼只见这个小太监脸色黧黑,长眉细眼,十分的面生。转念想起了乐嫔前些日子被皇后查出意图用药膳谋害薛贵人和残害其腹中的皇裔,因此不仅被皇帝将其从贤妃贬成了嫔,更是下旨关禁闭于冷宫。她此时能求得一个人出来求援于己实是不易,但两人素未有往来,乐嫔为何却是要在此时找上她云言徵了? 小太监见她眉尖微颦似有疑虑,遽而斗胆走了近几步,以更细的声音道:“长公主,乐嫔说她是见了一些不该见的事,才落得了如今这般的下场,为了陛下和洺御小皇子的安危,请你务必来一趟‘秋缘宫’。长公主若然再不来,就会有人要置她于死地了。” 云言徵凝视了他半晌,见他不曾躲闪,便点了点头,叹气道:“走罢!”乐嫔看见了一些不该见的事?如今想要告诉她,怎就相信她云言徵会救她?怎就相信她云言徵不会趁机谋害皇帝?身在后宫妃位曾经皇帝眷宠的女子如何不知道皇帝防备她云言徵的心思?若是无知之女,如何在这心机斗巧的后宫中晋升至妃位? 但稚子无辜,若乐嫔所言为真,那么她的父亲官位不高,确实是不够能力保护他的皇子外孙云洺御。 将近“秋缘”冷宫,一路的繁华也黯淡了下来。这一片地方是帝王不会涉足的宫殿庭院,无人修缮,任由荒芜,散发着令人不适的气味。 冷宫中的人,或老,或少,或疯,或傻,或痴,或呆,无一不是浑身脏兮兮,发散衣残。不是在回忆着往昔荣华,就是在继续着承恩旧梦。 小太监引领着云言徵到了一所偏殿前,低声道:“长公主,乐嫔就在里间。” 云言徵瞧了一眼那虚掩的门,心中顿时警觉,似乎有什么不同寻常。她听不到那偏殿里有人呼吸的迹象。正当她要回身退出“秋缘宫”时,身后的小太监早已转身拔腿而逃,尖叫般大喊道:“杀人了,杀人了,凤舞长公主杀人了,救命啊——” 云言徵眉梢微蹙,反而破门而入,但见乐嫔披头散发地躺倒在地,颈脖上的血迹不断地涌出在地上汇聚成了一滩血。她走近了几步,摸了摸她的脸颊,尚有体温,刚被人杀害不久,乐嫔的眼睛圆瞪着似有些不甘,许是挨得近了,云言徵马上发觉她竟还没有断气,嘴唇轻翕着正在说什么。 她俯近乐嫔,听见她气若游丝般的声音道:“皇……皇……”一句话未能出口,已经没了声息。云言徵伸手再探她的鼻息时,已然断绝。 昔日芙蓉般玉貌红颜,香消玉殒,此刻徒留下了一具颓萎的躯壳。 “秋缘宫”的庭院内,迅捷地涌进了一批人。 当云言徵环视了一周这偏殿,缓步走出去来时,便见一群宫娥侍者簇拥住仪态雍容、颜色端丽的皇后娘娘正好来到了偏殿门前。方才那个小太监此刻正在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似惊吓莫名地断断续续道:“奴才……奴才叩见皇后娘娘,乐嫔被杀了……死了……杀人了……” 第十四章 抽薪 “怎么回事?”皇后娘娘冷喝一声,即刻有宫娥前去偏殿,经过云言徵身边时旁若无人地径直走了进去。 “长公主为何会在‘秋缘宫’?”皇后娘娘一袭暗紫刺金的宫装,云髻上珠环金钗簌簌轻颤,抬眸睃了云言徵一眼,眸风不咸不淡。 “乐嫔邀本宫前来。”云言徵据实作答。 “乐嫔为何相邀长公主到此一聚?”皇后娘娘神色间不郁地追问。 刚进去偏殿的宫娥此刻已反身出来,行至皇后娘娘跟前,行礼回禀道:“皇后娘娘,乐嫔遭人谋杀,此刻正陈尸于殿中。尸体尚温热柔软,死去并未多时。” “长公主,你该如何解释?”皇后娘娘眼角平静地道。 “本宫到时,乐嫔已死……”云言徵淡静地道,这局是有人针对于她,到底是皇后的布置?还是另有其人要嫁祸给她? “回禀皇后娘娘,杀人者正是凤舞长公主,这是奴才亲眼所见……”跪在地上簌簌发抖的小太监立刻打断了云言徵的话,尖声叫道。 云言徵唇角微翘,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皇后娘娘眸光一冷,朝他问道:“据实说来。” “奴才本是过来送膳到‘秋缘宫’,两天前乐嫔褪了一只玉镯子给奴才,让奴才务必要帮她想办法找到凤舞长公主前来相商。奴才一时贪念,便接下了她的镯子,她每日追问奴才,又说有人要害她,让奴才相帮。她说只要请凤舞长公主前来,日后若然脱困必会重酬于奴才。奴才打探到长公主今日正好入宫面圣,便……便斗胆去请了长公主过来……”小太监若有其事的说下去。 云言徵心里连连发出了冷笑。 “那你为何会说是长公主杀了乐嫔?”皇后身边的清秀宫娥接口道。 “请到长公主后,奴才本要回避,但一时好奇便又从那边的破墙洞里穿了回来……”他朝偏殿外左侧的宫墙那指了指,众人但见草堆半掩的墙脚果有一个小破洞,以小太监的身形大可自如穿过,又听他继续说下去,“我听到长公主和乐嫔在争吵,然后就没有了声音。奴才心中忐忑不安,就凑近窗缝一瞅,便见……便见……长公主用一支发钗划开了乐嫔的颈子……奴才一惊之下便反身从墙洞逃了出去,在慌叫中惊动了茉绿姐姐……” 茉绿正是站在皇后身边的粉衣宫娥,方才也是她接的话,入的偏殿看的乐嫔,此刻恭谨地道:“皇后娘娘,当时确是奴婢瞧见了他慌张乱叫。在喝问之下,才知道事态不同寻常,是以即刻回禀了娘娘。” 皇后娘娘点了点头,又问道:“可有听见乐嫔和长公主争执时都说了些什么?” “回皇后娘娘的话,乐嫔说这些年来我为你在宫中传送消息,做你的内应,如今事情眼见要败露了,你却对我不闻不问。你若不仁,我便不义,你快想法子帮我脱身禁囿,不然届时一拍两散,你休想独善其身。”小太监有声有色地道。 “还有吗?”皇后娘娘看了云言徵一眼,脸色淡淡地问。 云言徵朝她兀自微微一笑,这一问一答的配合得多自然,多流利。 皇后娘娘瞧她一副波澜不惊的蕴笑,脸色一沉,似有不豫,而眸光中愈发是冰冷无情。 “乐嫔还说,这些年来我听你的话谋害皇子保住我儿的地位,你应承届时用军中力量拥护我们争夺帝位,如今想来,这些都是你欲意利用我的言语。”小太监极其惶恐地道:“请皇后娘娘饶了奴才的死罪,竟听了此等大逆不道的言语。”语毕,“噗通”地一声跪伏在地上,身如抖糠,极其逼真。 云言徵回想了起来,他方才身手敏捷地从她身后逃窜出“秋缘宫”时,却不像是这样胆小的人。若是胆小,岂敢在皇后面前如实的说出了这一番话来,若真看见她云言徵杀人,只怕早就逃得远远的,唯恐被人牵扯进这一趟浑水中才对。 他的这一身作态,是作给谁看?皇后么? 一个宫娥领着太医走进了“秋缘宫”时,身后跟着一个由宫娥扶持的丽人。但见她婷婷袅袅地一路行来,一身浅色衣裳飘然如雾,乌鸦鸦的云髻上装饰也十分素淡,只簪了几枚梅花玉钿。她前来,先是浅淡文雅地给皇后行了个礼,语音清婉地道:“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神色淡静,悠悠地抬手让她平身,才开口道:“言淑妃一贯深居简出,何缘此刻却到了这是非之地来?” 言淑妃长得极其清雅秀致,柳眉丽眸间更有一股淡淡的书卷气,她温婉的一笑,柔声道:“回皇后娘娘,今日臣妾在宫道上偶遇了凤舞长公主便闲谈了几句。谁知这个小太监忽然出现说乐嫔恐有人要谋害她和三皇子,邀约长公主前来有要事相告。长公主心中关切小皇子的安危,又唯恐后宫的事自己不能擅作主张,便请了臣妾同来‘秋缘宫’。” 她此话一出,不仅云言徵心中纳闷,就连皇后的脸色也微微不豫。 “那为何方才本宫进来时,不曾见淑妃在此?”皇后的眸光似淬了冰般瞧向一旁清婉浅笑的言淑妃。 言淑妃不疾不徐地道:“臣妾与长公主一同来到此地,推开偏殿门时竟瞧见乐嫔不幸遇难倒地,我俩一同上前确认已了无气息。臣妾觉得此事蹊跷非常,便请长公主留下看着,不让闲杂人等破坏了这里的一切。皇后娘娘来时不见臣妾在此,皆因臣妾那时正前往面见陛下要禀告此事。” 云言徵一听,饶有兴致地望了她微微一笑。这位言淑妃和她也不甚往来,今日为何来此维护于她?后宫中人个个都是演戏的高手,都能将一番子虚乌有的话说得面不改色,煞有其事。 皇后微眯了下眼,含笑道:“哦,淑妃一向身居后宫,何缘会在前庭宫道上偶遇了长公主?” 言淑妃依然柔柔弱弱地道:“臣妾这些日正在为太后抄写佛经,听闻勤政殿书房里有一本佛经古籍原文,便想前往借阅。既然是供奉佛祖之用,想必古籍原文更贴近佛义,更显得礼佛诚心。但不巧,那时陛下仍与大臣们在商议朝事,臣妾不便打扰,便与偶遇的长公主攀谈了几句。”她瞧了瞧皇后的神色,又回首朝云言徵和煦的一笑,眼中似有些许歉意,“此刻想来,倒是臣妾一时心慌意乱,设想不周了。独留长公主守在此地,徒惹了嫌疑,幸好臣妾能及时赶回来释清前因,实是万幸。” 云言徵谨慎而又不置可否地眨了眨眼。宫中多年求存,早知宫闱中人心诡诈,在没有确定对方确实的目的前,她可不想和宫中的任何一位有所牵连。后宫里的每一个人都戴着一套面具,她可不敢肯定这位言淑妃一定就是在真心实意的帮她,她们间至今也没有什么利益关系,何故忽如其来的襄助? 皇后唇角冷冷地一笑,有些艳丽的眉稍微蹙,指向了面前一直跪着的小太监,质疑道:“可是这个奴才方说亲眼看见长公主杀了乐嫔。当时来此地,言淑妃可是与长公主同来?” 小太监神色慌张地瞅了言淑妃一眼,头顿时摇得拨浪鼓似的,大声道:“回皇后娘娘,言淑妃并没有一起来啊!奴才当时去请的时候,只有长公主一人在,也只有长公主一人与奴才同来此地……” “放肆!在皇后娘娘面前你也敢造次,歪曲事实。诬蔑长公主与本宫,你可知这是株连九族的死罪?”言淑妃气恼地低喝,虽则如此,她的风仪仍是清雅高亮,笑嗔宜人。 “淑妃不必动怒,此事既然极为蹊跷,不如交由宫中的廷尉彻查如何?届时凶手是谁?又是谁在说谎?自然也会一一的水落石出。”皇后双手仪态万千的交握于前,声音淡然中带着一股子的笃定,阴鸷的眸光分别扫过了言淑妃与云言徵,徐徐地唇角隐泛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言淑妃望向云言徵,脸色平静如水地道:“清者自清,长公主不必担忧。本宫相信廷尉大人能够明察秋毫,还乐嫔一个公道,也还本宫与长公主一个清白。” 云言徵挑了挑眉头,她也很想知道是谁在布局?又是为了什么?微微抿唇,向皇后点头道:“便依娘娘所言,请廷尉彻查罢!” 不时,太医已将乐嫔的尸体检验完毕,廷尉陆战在宣召后即刻赶到。在“秋缘宫”里里外外地勘察了起来,侍从在庭后一面枯井里找到了凶器,给曾服侍过乐嫔的宫娥们确认过,那是属于乐嫔所有的一只蝴蝶样式的发簪。 楚睿容随后跟在皇帝的身侧出现在了“秋缘宫”外,见云言徵站在皇后、言淑妃与一群宫娥身畔,纵然眼前群芳斗艳,但那净洁的白衣清绝至极。她气定神闲地站在那儿,长眉微敛,眸光深沉,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春阳透过了一旁的槐花树,清清淡淡地洒落在她俊丽修长的脸上,似明珠般溢着光,在人群中一眼便教人看见了她那仿似高雅无尘的风姿。 第十五章 红颜 当洁白的槐花随风扬起,一点点地飘过了她的身边,风掀起了她的衣袂,槐花沾染了那如鸦翼般纯黑光滑的青丝,她却似浑然未觉。 他走到了她的身旁,忍不住想伸手去拂落。 她却猛然回过神来,抬眸瞧见是他,遽然朝他露出了一丝未及收藏的玩味的笑意。 他微微的一怔,耳尖微红,而后道:“你还好?” “还好啊!”她状似无意地轻叹了一声。 宫里的人在这时朝她出手了,即便这皇后不是主谋,却也想趁机倒打她一耙。不经意地望了站在皇后身边的皇帝一眼,想来那人心里也在怎么算计着她呢。以达到用来制约她,甚至是从她手中收回先帝赐予的九天骑的兵权罢。 在这时,三哥放在宫中的探子应该早已得到消息了?为何一直不见三哥现身皇宫?难道他那边也出了什么意外? 事情的发展却出乎云言徵的意料,她在心中好好准备的一番质疑、责问、自辩什么的完全没有用武之地。言淑妃竟将她护了个滴水不漏,从替太后抄写佛经这事的起因,到勤政殿书房的佛经古本的存在,宫道上瞧见她与云言徵交谈的宫女侍从,再到她与云言徵到“秋缘宫”的前后经过,就连皇帝都不得不承认了她曾去过勤政殿书房请示之事的时辰。 随后又状似无意地引导出仵作对乐嫔死亡状况的判断到伤口的深浅并非如小太监所说的有争执并挣扎过,为了避免乐嫔大声叫嚷的时候遭遇杀害,而是那时乐嫔该是在一个静止的状态,没有挣扎,没有叫嚷,只能是凶手在她身后猝不及防的情况下杀害,因此云言徵身上和手上才没有沾染到颈部血脉破开瞬间喷出来的血迹,而是洒在了那面窗扇虚掩的墙上。言淑妃又问廷尉陆大人对云言徵武艺了解有多少?让他说出以云言徵的功力绝不可能任由一个身无武艺的人在旁偷听而不曾察觉,即便是在内心激动的情况下也不可能。上场杀敌时,面对千军万马且能耳听四方,目观八路,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寂静的“秋缘宫”偏殿内外的人声呼吸细响绝逃不过她的耳目。 陆战看了一眼那支凶器,如实地道:“回禀陛下,前年雍烦外族来贡。他们的使者曾在京畿夜市闹事,臣下曾目睹凤舞长公主赤手截断他们的青铜剑。这支作为凶器的金钗,以长公主的内力应可轻易毁掉,实在无须投入枯井中让人发现。” 他们每说一句话,皇后的脸色就越发有些难看。 倒是皇帝镇定自若地颔首,完全看不出那一双深深的鹰眸中潜藏的心思。 云言徵似事不关己地交臂于前,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一场戏。 这言淑妃为何要这样尽心尽力地帮她?而且这每一步,每一句都有条不紊,更能无中生有,让她怀疑,也让她钦佩在这后宫中竟拥有此等早有铺垫的智计筹谋与短时间可运筹帷幄的能力。 “作为一个曾经身居皇宫内苑的长公主,一个久负盛名、运筹帷幄的军帅要悄无声息地杀掉一个身在冷宫中无人监视的人,而不让人怀疑也多有别的手段,何必要如此的草率,如此的笨拙地杀,岂不是明摆了留下把柄让人捉么?”临末了,言淑妃还要加上一句清清淡淡的戏谑之言:“若是凤舞长公主当真是如此的不济,早已在战场上戟折沉沙、尸埋黄土了,何以还能多年来立下赫赫的战功,站在此处以供这些狡诈无耻之徒诬蔑陷害?” 云言徵不动声色地听着,心里却知道,若然没有言淑妃的言辞与这些人证的出现,皇后便可凭着此事让她下狱待查。届时皇帝只要顺水推舟,装聋作哑即可,一个廷尉纵然能看出了破绽,脑袋也抵不过皇权的威压。她一旦下了大狱,许多无中生有的事情就可以层出不穷,顺理成章地涌了出来,并且以此定下她的一干等罪名了。 自古良臣名将冤死的人并不在少数,而如今是谁在这蔚国京畿风起浪涌的时刻暗中筹谋,如此地釜底抽薪帮她脱过了此劫? 三月春光,繁花如荼,拂面杨柳风。漫山遍野的绿丛中,一点点的渲染开来姹紫嫣红,便如最赏心悦目的画作,却又不知比画作生动清灵了多少倍,让人如何也欣赏不够。 宫中的事情尚未传得出来,珩王云言瑾此刻正受到了邀约在京畿郊外的碧落湖游玩。偌大的画舫里,雀舌轻烟袅袅如雾中,三五青年或对弈;或谈论着江湖上的轶闻趣事;或在静搏武艺;或饮酒行令。只一人静静的凭栏听曲,一身绛紫银纹华服的云言瑾正斜倚着船沿,眼帘低垂,唇角噙住了一抹似笑非笑的意韵。而在他的正前方,桃色花浅衫的女子,十指纤秀如春葱,正轻挑慢捻着怀抱里的琵琶。 这女子十八年华,莲花瓣样的脸庞上轻系一片浅色的薄纱将容颜隐约了半分,余下一双眼睛细长微勾,显出一丝别样的妩媚。此女是玥城里最著名的“闻心楼”里最红的清倌澈水,才貌兼备,最擅长的便是一手琵琶,可弹得出神入化,连宫中的乐师也对其赞赏有加。 在京畿被血案笼罩的阴影下,往昔年年热闹拥挤的春游如今显得倍加的去清冷,一望无际的碧落湖上几乎只有这一艘画舫在湖面上飘荡游弋。 此画舫上的,大多都是京畿权贵之家里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亦有一两个是玥城名门世家的不肖弟子。也只有他们才会在这样的一个时期,敢在京郊的碧落湖上聚众游乐,胆大妄为,不顾名声。 而云言瑾更是其中出了名的颓废王爷,不理朝政,不务正业,只顾游手好闲,及时行乐。 前面两位青年的对话随着温柔的春风不时地传来:“传言一直暗中蛰伏着的帝师传人早已在各国游历,只不知如今身在何处?前朝的帝师可为君王开疆辟土、策定江山,开辟了一代盛世荣华,不知这一代的帝师传人的能耐可能比得上前人?” “这帝师传人一向身份神秘,无人能知其真正的面目,如今各国江湖与朝堂上皆没听闻他的踪迹。帝师传人一向是凤凰择梧桐而栖,不知这一代的帝师传人会选择辅助哪一国的君主成就大业?” “不知,这帝师传人可有什么凭证令人确信他的身份?不然,哪一国的君主可以轻易信任而任由他参与社稷大计?”另一个声音在旁横插进来,显然是不知其中的内情。 “呵呵,先不说帝师传人的才能不是一般人可以冒充,更重要的是他们的手中皆会持有一块姬猛山特制的令牌。这令牌也只有各国的帝王可知它的形貌,这早已是不宣之密。” “若帝师传人选中的人并不是当政的帝王,那他又要如何取信于他人?”这一句纯粹是好奇了。 “帝师传人拜师日起便发下了重誓,不得干预一国的党争。只选择合适的君王辅助,一旦立下辅助的誓言,便此身不违此志,生死共存亡,这也是帝师存身立足于天下间的契约。” “换言之,就是你必须先登上了帝位,才能与帝师传人立定契约?” “简而言之,帝师传人从来匡扶天下,救济的是苍生黎民,而不是一国一党之争,他们放眼的是天下人的利益,而不是一个人一个国家的兴荣。” 咚咚铮铮的琵琶声拉回了云言瑾的思绪,他抬眸望了一眼苍翠如玉的碧落湖,只见那幽谧的湖水深不见底,一层碧玉的绿色下更不知隐藏了怎样的波澜?此时,一个与他相熟的名门子弟庞羽走进来,在他的身旁坐落,看似无意地悄声说:“珩王,小弟近日听闻王爷改了喜好?”此人风仪出众,身着枣红锦袍,云冠簪玉,五官精细,便是眉宇间带了股不驯的邪气,他斜眼微睇了一旁的澈水,唇角噙了丝歪笑,说道:“王爷府上新近的客卿,不知比之眼前的如玉美人如何?” 关于珩王府最近的传闻,画舫中的人皆有耳闻。但好歹云言瑾也是一国王爷,敢如此近乎直言他的隐私的人并不多。但庞羽乃庞太后的亲侄子,庞皇后的亲弟弟,又是京中一个臭名最昭彰的纨绔,也只有他才敢有这样的胆量去向一个王爷打听这种事。画舫里,别人都是纷纷响起了抽气声,却又不期然的都悄悄竖起了耳朵来打听这内幕消息。 云言瑾习以为常的一笑,也不见他有怒色,目光淡淡地掠过了一旁心无旁骛地弹奏着琵琶的女子,微微一笑道:“澈水姑娘自然是天香国色、不同凡响,世上的女子中,许也只有当年流传的四大佳人可压她一筹。” 别人听他岔开话题,正要大失所望之际,回想气当年盛传的四大佳人,心中又是一热,这凤舞长公主云言徵他们自然是较为熟知的一位,其余的三位却分别在漠国、豫国、承国,又是漠国第一世家的嫡女,又是豫国的皇女,又是承国的公主,他们当中能见齐四位女子的人皆无,又怎能不好奇? 第十六章 算计 云言瑾身为王爷,或许有机缘见过其余三位佳人,众人中刚有胆大的想要问他其余三位佳人如何? 云言瑾又早已话锋一转,幽幽地泛笑说道:“至于本王府中的客卿,不仅有玉山之美,冰雪之质,更是神仙中人,不是寻常人可比拟。”那笑意直达了眼底,有着骄傲、欣喜、宠信的暗然意味。 他的这一番意态,直让画舫中闻言的众人心中蠢蠢跃动,各种揣测不可言喻地在大家斜视而过的目光中流动着。 澈水的琵琶声却“铮”然一响,眼眸不由黯了一黯。纵然她很快地调整了过来,熟知音律的人却很快地就发觉了她方才不自觉的错音,望向她的目光又是一笑,大家心知肚明,这位眼高于顶的清倌却是一直心慕于珩王。 奈何珩王在这二十岁的年头,不但正妃没有娶,就连侧妃和宠妾也没有半个,倒是在府里面养了一群歌姬舞优。如今更是悄然地传出了他迷上了断袖之癖,待一位新近入门的客卿体贴入微,传言两人行止亲密,不分彼此。暧昧之言,如今在京畿之地暗中流传。 大家听着他那溢之言表的称赞,眼色更是古怪地悄然而笑。 庞羽更是胆肥的邪兮兮地朝着云言瑾挑眉,贼笑道:“既是如此出众的人才,王爷何不引见给大家认识认识?” 大家底下又轻抽了一口冷气,三两个却眼睛骨碌碌地瞅着珩王。 云言瑾脸色温和,望着庞羽笑了笑,他知道这人表面上不识大体,吊儿郎当,实则却是太后在宫外布下的眼线,不然这些年他闯下的大大小小祸事,为何太后都为他善后了。只因这些祸事,大多数都是为了太后与庞家息息相关的利益而闯下的,别人看不出来,他却留意了许多年。 云言瑾轻睨着他,笑意若隐若现地道:“财不可外露!” 旁人听了一声怪笑,有人斗胆道:“王爷藏得可紧了。” 庞羽却听出了一声弦外之音:才不可外露。他眸光深处闪过了一丝阴霾,随即面上却绽出了个邪妄的笑意,说道:“王爷一贯一掷千金,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何时变得如此小气了?” 云言瑾哈哈地一笑,低语道:“可以一掷千金的自然是那真正的身外之物!”他看似不欲再多说,抬眼看了看天色,整理了一下衣襟,懒洋洋地道:“时候也不早了,本王府中还有要事理会,各位且在此处尽兴罢。” 庞羽看了他一眼,心中补充道,难道那是稀世的珍宝,要重之,藏之,就怕别人觊觎上?在心中鄙夷了一声,俊俏的脸上却是邪魅一笑,颔首为礼道:“王爷,请慢走!” 画舫方悠悠地靠向湖岸,却蓦然听见一声落水声砰然地响起。 有人惊呼一声:“珩王!” 紧接着就是一阵“哎呀,呀哟”声迭连地响起,在画舫中大家都觉得一阵头晕脑旋,纷纷跌坐在船中,心中不由震惊。 耳边又是一阵砰然入水声,有侍女轻呼:“姑娘……” 大家只见眼前粉影一闪,佳人已是义不容辞地跃进了水中,似乎是见珩王入水许久也不曾见他浮出水面。 且说云言瑾起身出船头,准备登板上岸,谁知忽然众人一阵熙攘,忽觉腰身一紧背后谁人将他一推。猝不及防中竟察觉身上的力气似被抽出,不由自主地便摔落了碧落湖中。入水之前,他及时猛吸了一口气,想要在落湖后借水力浮了上来,不料的是,双腿一紧,是有人在水中拉住了他的双腿,一径地将他沉向了湖底。浓绿的水中,隐约地只能瞧见一个人影,将一条坚韧的草绳缚在了他的腿上,然后他整个人便似被重物坠着一直跌向了深渊。 云言瑾心中的惊诧不言而喻,谁人在这画舫中意图谋害他?水下更安排了这样的伏笔,是要他尸沉湖底,藏身鱼腹,谁人这样歹毒? 庞羽?皇帝?还是那个在婴儿时便要毒害他的人,太后? 云言瑾的意识渐渐地模糊,他一面无力地挣扎,一面死死地咬住舌尖,想借由这种锥心的痛楚来使得自己保持着一点的清醒。 岸边的暗卫必然发现了湖中事,应该在不久之后便会来救他! 亦或,他们也早已被对方发现了踪迹? 终于水波趋于平静的湖里,开始有了新一波的涌动,一条纤长的身影艰难地潜了下来,努力的游弋向他。 待那女子用随身的发簪割开了他脚上的草绳,又揽着他的肩颈冉冉地划向水面时,云言瑾渐渐支撑不住了,只能由始至终地保持住最后的一丝清明。 获救,诊治,岸边的熙攘,颠簸的马车……一路的景象都似在梦中般不大真切。云言瑾紧闭着双眼,但终究无法始终保持清醒,不让自己昏晕了过去。 两天后,云言瑾醒来,看到竟是云言徵亲自守在床畔,二人互通有无后,才知道这几日里,不仅云言徵在宫中遇险,连顾析也在王府中病倒了。此刻歇在“微云园”中,得了风寒症病体虚弱,正在高烧不退,人也神智迷糊了。 这三天中,澈水姑娘留在了王府中没回去“闻心楼”,一直在床前衣不解带地照料着他。 云言瑾微皱了眉头,问她道:“为何如此?” 云言徵扬了扬唇角,含笑道:“王府中没有人当家作主,当我从宫中忙完出来匆匆赶到时,人家已在你房中为你喂药擦汗,诸般细心体贴。我劝说了几句,人家说太医说王爷病情怪异,心中担忧,回闻心楼等侯消息,不若在此间安心。她可是将你从湖底里捞起来的救命恩人,我也不好硬着将人送回闻心楼去啊?” 云言瑾的眉头皱得更紧,抿了抿嘴,苦笑道:“希望我和她间还是清清白白的。” 云言徵笑得隐晦,说道:“应该没什么事情,一旁还有侍女在守着呢。她还不至于这么胆大妄为,做出趁人之危,轻薄王爷之事?” 云言瑾瞪了她一眼,忧心问道:“顾析如今怎么样了,我得去瞧瞧!” 云言徵将要起身的兄长一把重新按下软榻,说道:“太医说,你身上的余毒未清,就不要胡乱走动了,再在床上躺躺罢。我代你去瞅瞅那个人就行了,更何况,你也有话要跟澈水姑娘说罢?”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又关怀了几句后便起身往门外走出,顿时听见了转角处的脚步声匆匆,一抹淡色的人影即刻就映入了眼帘来。 来人行近,朝她躬身一礼,柔声说道:“澈水见过长公主。” 云言徵瞅向她仍然蒙着面纱的面容,那一双眼睛忒是勾魂摄魄,微微一笑,说道:“澈水姑娘多礼了,这两日来有劳姑娘对兄长的照料。” 澈水缓缓地垂下了眼眸,似是微露娇羞之态,低语道:“长公主言重了,王爷平昔待澈水不薄,小女子只是略尽绵薄之力,回报一二。” 云言徵抿唇一笑,不再言语,举步与她擦肩而过,径直离去了。这与云言瑾同去游玩的人皆道当时浑身无力,太医诊断后都说是中了让人失力的毒,而云言瑾身上的药量特别的重,以至于不知被谁推到水里失去了自救的能力。而澈水却能下水救他,当时太医曾诊断过,她身上的毒量很轻,但下水救人还是需要冒很大的风险。如此说来,她究竟是真的对云言瑾情根深种,还是其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她与这一次谋害云言瑾的事情是否有干关呢? 这两日来她让暗卫监视着她,一切都正常的很,就连云言瑾都如期地醒了过来。而那日游船上的众人在暗卫的监察中,都没有发觉可疑之处。 连日来的意外,不由得让人心神愈加的绷紧。她与三哥除了彼此与自身便了无牵挂,她的军政素来处理得严谨就是防着有人必要时拿来作文章,而三哥一直远离社稷是非,闭口不提朝政就是防着别人在暗中拿捏把柄。两人战战兢兢这么多年,幸无差错。而此刻,她隐隐地觉得是对方是忍耐不住要将她与三哥掣肘或者除掉,只是这其中仅仅是那意图谋逆人的设计,还是也有皇帝趁乱倒戈一粑的心机在这个里面,就真的不好说清了。 那船上香炉里的毒是谁所下?画舫是珩王府之物,香炉、茶水一干物品皆是王府所备,不说王府里人物繁杂,就是当时在船上的人,也皆有可接触香炉的机会,但这毒投得让人不知不觉,其中便颇有些伎俩了。 其中更不排除,当时有人推了云言瑾一把使其掉到湖里,而湖里更是早已埋伏了人,用草绳重物缚于他脚上意图将他沉溺在水中。 可见,这些人的目标明确的就是三哥,余人不过是一同中了一些不致命的软筋药物。 澈水躬身待她渐行渐远,抬头望了一眼厢房内侧,唇角缓上了柔和的笑意,双手捧住汤药垂首移步而进。 此刻的“微云园”中,午后的主屋厢房里光线昏暗,门窗微掩,侍从都在门外守卫着,屋里都静悄悄的,只有那个人绵密的呼吸声。 第十七章 梦呓 阳春时节,天气和暖,榻上的人却盖了一床厚毯。 云言徵行近榻前,从厚毯中拉出他的手腕,依然是触之滚烫的肌肤,再次确认了脉象似乎正是风寒之症。她并不熟知病理,既然连太医都说是风寒症,那应该是没错,但照顾析对药理的了解,如何就不在病发之初时便对症下药,却让自己陷入了这昏迷之中?若按照风寒症来解,病发应当不会一下子就致人失去了神志。 这难道是毒?或是蛊? 云言徵心中蓦然地一寒,垂眸只见那张平素里白皙俊秀的脸容,此刻却已显得苍白清瘦,眼窝下的暗青色隐隐地浮现。她细致地回忆起了这些天来监视“微云园”的暗哨回报,顾析曾倒掉一壶上好的雨前贡茶;曾烧毁过一套上好的云绸衣裳;也曾弃用过一把上好的刻刀。 她知道,珩王府一向外松内紧。看似松散,人人可派探子进来,但三哥早已栽培了自己的心腹防御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对于他看重的人例如顾析也定会让心腹暗中看顾,可对方依然能够渗透进了珩王府中来,不仅是要她和三哥的命,这就是连对他们身边的顾析也有一并要铲除的意思了。 这些都是对方的真实意图,还是想嫁祸给皇帝让他们疑心生暗鬼,分化了他们与皇帝间本就极其薄弱的信任?还是皇帝愚不可及地想在这一趟浑水中,趁机戬除掉他们这两个心腹大患,而做出了这些自毁长城的事情来? “水……” 她思绪未果,已被人打断了,动了动凝思的眼眸,看落榻上,那人依然双目紧闭,双唇淡白地翕张呢喃道:“水……”蓦然地有些无端的脆弱击中了她的心扉。素日里,这个人总是一副高深莫测,智珠在握的样子,想不到他也有今日这样病卧在床,宛如平凡人的无助样子。 她唇角柔和地笑了一笑,放开了他的手腕,转身从黄花梨木桌上倒了一杯茶。玉汤已冰凉,指间运气将汁水蕴暖。云言徵右手轻扶起了他的肩颈,让由顾析神志不清地依靠在她的肩上,左手端起了杯子一点一点地小心喂他喝水。 顾析半身的重量依靠在她的肩上,能够深刻地感知到隔了衣衫仍能清晰传到她身上的滚烫体温,云言徵不由眉稍微蹙。她虽然长年在沙场上征战,要比一般的大家闺秀、妙龄女子不拘小节,但终究是第一次亲自侍候一个卧病在床的成年男子,况且是靠得如此的亲密,他身上特殊的淡淡草药香味和男子的方刚气息萦绕了过来,她玉白的脸颊上情不自禁地泛上一丝嫣红的霞光。 饶是如此,她还是慢慢地将一杯水耐心地喂给了他,为了不滴下一点水在他的衣襟上,她的头垂得极低,眼睛几乎是一眨不眨地注视住他双唇的细微动作。鼻尖与他的脸颊挨得极近,不期然地轻碰了一下,只觉得那肌肤光滑如凝脂,温烫如炙火,心中也紧跟着就是一颤,她的心还从来没有这样遽然地惊跳过。 云言徵晃了晃神,紧握住手中的瓷杯,慌怕自己的一恍惚就把水洒到了他的身上。那张厚毯却早已顺住顾析倾斜的身体缓缓地滑了下去,现出了他底下雪白的里衣,又因那衣襟松松的绑系,衣襟带松散,露出了雪白的颈子乃至胸膛上的一小片光洁柔润的肌肤。屋内光线昏暗,更显得娇嫩惑人,宛如暗夜里的昙花遽然地绽放,迷人眩眼。她的目光在那里转了几转,又回到了他的脸上,那张容颜纵然病弱昏迷,仍然是足以让人屏息,特别是这么近的瞧住,心里的怦跳声就连她自己都似能听清楚。 眉毛那么的黑,宛如墨染的远山;眼睫那么的长,宛如纤修的蝶翼;鼻梁那么的挺,宛如白玉的山峦;唇瓣那么的柔,宛如浅淡的花色;耳廓那么的美,宛如秀致的弯月……他的容颜五官无一不美,平日里远观已觉得清绝仙逸,却宛如冰山玉人一般不可亲近。如今这么仔细地看着,云言徵心不由己地抿了一下唇,两颊越发地滚烫,就觉得这依靠了她的少年美得惊心动魄,有一种使她神魂皆醉的震慑力。他整个人就犹如琉璃白玉雕成的,让人不得不从心里生出了一种对他小心翼翼的心思来。 云言徵正从心里面晃荡出了一种莫名的软绵无力感,顾析的鼻息却暖暖地一下又一下掠过了她的颈项,她扶住他肩膀的手不由地下意识地紧了一紧。方恍惚间,忽觉得自己端住茶盏的手上一暖,她转眸一瞧,却是被一只温热的手轻覆其上,心下瞬间停顿般地怔住了。却见他的眼睛依然闭紧,似不曾清醒,她才偷偷地轻舒了一口气,便听闻他低喃出声,细若蚊吟:“阿言,你何缘忍心撇下我?” 她心中突地一下,阿言,是在呼唤她么? 当即又听他细语呢喃道:“在云初谷时,你说过即便是死,也不会撇下我?何以后来要出尔反尔?何以出尔反尔?何以出尔反尔?”这一句话,他一连问了三遍,一声声,一句句,极是缠绵悱恻,极是锥心痛楚。 云言徵脑海中微微的一阵空白后,渐渐地意识到他叫唤的是别人?质问的也是别人?在她的记忆中,从未曾到过云初谷,更从未见过这个少年,也没有说出过这些话?究竟是谁对他出尔反尔?究竟又是为了什么才会言而无信? 她的心无来由地稍感怜悯,轻轻地摩挲了他的肩膀,似是在安慰他睡梦中也不安定的梦魂。而睡梦中的少年也似依恋般靠近了她的颈项,下意识地将脸埋进了她温热的颈窝里,有一道触拂有意无意地擦过了她颈子上细嫩的肌肤,那像是他的唇无意中吻了她? 云言徵恍然一惊,怔怔地不敢再有所动作,扶住他肩膀的手停在了那里有些僵硬,端杯的手依然被那只修长滚烫的手握住停在半空中。屋子里一时静谧,只有呼吸相闻。她的心跳被他枕在纤长的玉颈下,两个人的脉搏似在互相的牵引,跳动,时光就有如流水般飞逝,伴随了他复又轻轻地低喃:“阿言,两年多了,我如此的想念你,想忘也忘不掉。你却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了,真的好狠心。 他的手本来不动,此刻拇指却一下一下地轻轻抚拭她握杯的手指,那低喃的语气里暗哑而苦涩。云言徵此时虽明知他不是在与自己说话,他说的话也不是要给她听,但就是不忍心推开这个人,仿佛不忍心在他显得这般脆弱无助时,不让他依靠,不让他倾诉了心中的悒郁。 是哪个女子得到了他的爱慕?最终又是弃了他于不顾? 云言徵神思悠悠,手指却被他温热的指掌包裹住,紧握住。耳边也幽幽地传来了他极细极柔的轻喃声:“无论你逃到哪里去,都逃不掉,阿言。你怎能对我做了这样、那样,还有那样的事情后,毁了我的清白,还要对我始乱终弃?” 他的气息吹在她的耳窝里,痒痒的叫人想要去躲避,而他的话更是让她脸热耳赤。云言徵始觉得自己还是不宜再听下去了,不然下面还不知会听到他什么样的隐秘? 万一哪天他清醒之后,知晓了自己知道他这么多的秘密,岂不是糟糕之极?尴尬之极? 云言徵稍微地用力挣脱了他的手,将瓷盏放下一旁的矮几上,双手扶住他移回了被窝里,又将毯子拉好盖严实了。她垂下眼眸看了他一眼,才匆匆地离去,转身后头也不回,生怕眼前的这个少年下一刻便会睁开了眼睛,醒了过来,然后回忆起了自己的梦呓被她所听到,心里的辛秘被她所知晓了。 她浑身猛然地一阵冷颤,那后果真是不敢设想。 床榻上的少年舒服地窝在厚毯里,偷偷地张开了一丝眼缝,露出了水波般清澄的目光,随住那一道白色的身影脚步快捷地出门远去。他的眼角翘起了一丝幽微的淡笑,眸中既有揶揄,也有无奈,更有苦涩和不甘,乌瞳里渐渐地深邃后更多的却是志在必得。 云言徵、白徵言、阿言,顾析来了,你还要去哪儿呢? 暮色如墨,夜深人静,连守夜的侍从都依在了门边上昏昏欲睡。一条黑影自墙边潜来,鬼魅般举手将人点倒在地上,随即挥落了手中让人昏睡的烟弹。悄无声息的,只有一阵阵风声掠过院子里的落叶,发出了细细的索索声。 黑影小心翼翼地掀开了窗扇,目光很自然地先落在屋内的茶具上。那里的每一只杯子里都擦了令人昏迷的药物,只要用这些杯子喝过水药物就会随之进入体内。这些天屋里的人都很小心,不是云言瑾派来的侍从拿来的东西都不吃不喝,但他唯一算漏了云言徵。 带有伤寒病人物件的东西并不是毒,纵使是擅毒的人也不能轻易察觉,若这样的物件每天挂在床上,每日睡觉的时候都呼吸到,那就很容易让人感染上伤寒. 第十八章 收拾 伤寒与风寒极为相似,但严重起来可以要人命。但他们要杀的这个人,医术似乎颇为精湛,为了十拿九稳,他们不得不又在杯子里下了嗜睡的药,再经由云言徵的手喂给了他喝。 他们知道,对于云言徵,他会放下少许戒心的。 黑影倾听着屋里沉沉的入睡声,露在黑面巾外的一双眼睛冰冷的一笑,身体一倾宛如狸猫般跳进了屋内。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坚定而稳妥地走近了床边,隔着纱帐看落床榻上的那少年的脸容,确认了他的容貌后,瞬息屏住了呼吸,右手落出一把蓝光湛湛的短刀,空中轻挥,纱帐落下。夜里蓝光一闪,一截亮目的兵刃便刺向了顾析的心窝。 随着刀尖的刺落,黑衣人眼中的狞笑凝固,脸上的肌肉也有片刻的僵硬。一只温热的手捏住了他持刀的手腕,却宛如来自地狱的鬼手般捏住了他的命脉,似乎只要在一个呼吸间就会将他的气息掐断。这样的挫折来得太快,太忽然了,片刻的惊惧后,背脊就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股冰凉冷汗。 床榻上的少年缓缓地睁开了眼眸,宛然刚刚睡醒般的悠然,他所见的似乎也不是来杀他的刺客,而是他再也熟悉不过的人。他微微一笑,笑得那么的自然亲和,让人忍不住怔愣住,他柔和地说:“我们终于见面了。”他左手轻弹,快捷无伦的制住了黑衣人的穴道,另一只手放开,刺客便轰然倒地。 声响刚起,遽有一道纤秀的人影自远处从窗外一掠而进,躬身立在床榻旁,低声道:“子弈参见公子。” “宫中主事者是何人?”顾析掀被而起,悠然坐于榻上,竹屋里黑夜宛若明堂华灯千盏,其上风仪昭昭。 “皇后娘娘发觉此间是计,欲落井下石,言淑妃是我们拉拢的人早已留意宫中事宜。乐贤妃应是发现了某些人的目的,而反遭陷害,黄贵妃一直在礼佛闭门不出,我们只顺藤摸瓜,抓住了薛贵人,但她显然也只是一个替死鬼。”子弈声音清澈悦耳,事情未有想象中的顺畅,却也不见气馁。 顾析点头,目光晶莹如冰,轻声道:“继续查。云言瑾落水一事,是谁动的手脚?” 黑漆中,隐见子弈身着一袭夜行衣,身形挺拔,回禀道:“吏部侍郎的三子宋毅,他们是静王的人。” “吏部,果然。”顾析放在毯子上的手指缓缓地点了点,脑海中掠过了云言徵手上的谍报脉络,眸中同时闪过了一抹深思。 “可有发现晏容折的踪影?他可是与静王联手了?”顾析微凝眉,将对方的布局理了一遍,隐隐地察觉出对方对他的了解。譬如,他的医术,他对云言徵的感情,一连四次对他下毒的迷惑布局,还将云言徵算计在其中。只不过对方依然低估了他的细密和谨慎,只是他对云言徵的感情极为隐秘,知道的人并不多,他能想到的也只有那个密切地关注着他一切的死敌——晏容折。 “仍然没有找到晏容折的踪迹。”子弈轻呼了口气,他知道对方与自家公子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但对方的隐匿功夫也极好,他的谍报暗哨遍布了四国依然无法获知晏容折的身影。当年正是这个人使得他们家的公子身体受损,后休养了两年,公子自己料理身体,至今还是留下了后患。 若不是公子心性坚韧非常人能比,聪颖睿智,医术超群,这样的痛苦只怕早已骨立形销不复当年风采,亦会消磨掉了人的心志,挫败了人的傲骨。 自然,当年是两败俱伤的局面,他们的公子也没让对方好受,晏容折当年侥幸不死,如今也不敢显露行踪,可见公子当时的手段雷霆万钧可见一斑。如今,若不是知道对方极有可能将当年的怨恨报复在蔚国长公主云言徵的身上,公子也不必亲自踏上了蔚国的寸土,来到京畿玥城,以身为饵,以身相护,再加上精心算计设下了层层的布局守护住凤舞长公主她个里外周全。 往昔,若不是得蔚国长公主的生死相护,公子只怕会难逃一劫,如今还不知身处何种境地。这两个人中的情缘纠结,便也似这十里春风,落英缤纷,重重叠叠,让人猜不透,看不明,分不清。 “澈水是何人的桩子?”顾析的语音依然清泠泠的传来,不急不躁,优雅淡然。 一层层的棋局布在了蔚国,布在了玥城,最终谁为棋手,谁为棋子?孰胜孰负,孰生孰死,鹿死谁手? 夜风贯穿了丛林,吹起了地上的落叶哗哗直响,一直穿过了窗户,飞动了半截残破的纱帐。而顾析眸含隐秘的幽光坐在其中,雪白的单衣微微飞扬,宛如垂杨绿柳般的清淡柔曼,乌眉如远山,目光如湖水,浅淡的笑意里蕴着一抹桃花般的绮丽,在夜色中看起来是如此的高洁而空灵,仙气渺渺,不似尘世中人。 “澈水明面上是翊王的人,但‘黛香馆’主事人青梧先生身份可疑,似是晏容折的部下,却未见她与静王的人接触。”子弈尽职地将近日来收集的谍报奉上。 “晏容折的人?”顾析一再提起这个人的名字,却是嘴角悠悠含笑,似没有一丝的恨意,倒是亲密之极的缠绵呢喃道:“入住到珩王府里来了,是来和我抢人的么?”一抹隐隐的冰冷从他的眼底里泛出,转瞬间又融成了春水:“他既然要把桩子安到了云言瑾的身边来,玥城就不会只有这么一个桩子。且去把其他的桩子都给我摸清了,全部监视起来,若有危害到云言徵性命者,我准你先斩后奏格杀勿论。还有,将澈水和青梧先生的底蕴透露给了静王和翊王的部下,让他们互相攀咬倾轧,一同闹腾起来。” “是!”公子你就不怕她会成为你的软肋?子弈的嘴唇微动,欲言又止,还是你想让她成为你的笼中之鸟?他微皱的眉毛又已松开,最终选择了噤声不语。 顾析似并未留意他的神色,目光掠过了地上的黑衣人,吩咐道:“拎下去,用迷术让他带你们找到据点。这次请君入瓮,打草惊蛇,晏容折的部下定会让静王转移藏身处所,你只要监视,不能惊动他们。还有,这个黑衣人不能再让他现身在玥城,明天暗中传出我遇刺垂危的消息。” “是,属下明白。”子弈右手下意识地握了握拳,公子以身涉险来设局,又何止是一箭双雕之计?知道这是公子在布局收网,心里隐隐地升起了一丝期待。 顾析嘱咐完毕,脸色回归于平静,轻然地挥了挥手道:“你去罢。” 子弈行礼后,拎起了地上的黑衣人宛如无物般,推开房门,一阵青烟也似的消失在了黑夜深林处。珩王府外有四道影子为他引开了别人的盯梢,子弈挟带着黑衣人跃出墙外,渐行渐远,直至再次隐匿了行踪。 玥城市集的一间茶叶铺早已关门,里面已是黑灯瞎火。只是在一墙之隔的内院底下密室里,却团团地坐着了几个人。 有儒雅的中年文士;有内敛的青年;有神秘的黑衣人,亦有彪悍的武将。一老者匆匆引着一个戴了暗色斗篷的人进入了内室。众人只见来者身形精瘦,入室后,退去了斗篷,露出一张年轻而俊秀的脸来。 这少年朝一众人微微躬身,语气并无起伏地道:“青梧先生说,你们不该不与她商量,就贸然地对那个人下手。如今,已是打草惊蛇,只怕这里片刻后便已不安全,请你们速速转移了到别处落脚。” “区区一个文弱书生,如此层层的计策,谅他也没有命安在。”那武将对这个少年的劝说甚是不屑。仅仅为了对付一个人,已用了五种方法、五种毒药前去迷惑对方的视线,最后将伤寒死者的纱帐挂在了他的床上,如此的防不胜防,连他们买通的太医都确诊了。最后为求快捷起事,怕他有所妨碍,又派遣了最精锐的暗卫前去刺杀,这样的几重保证之下,仍然会要不了一条人命?他就不信了。 “青梧先生说,你们太低估了他的实力。若不是为了彼此的利益,青梧先生也不必冒着将有可能会暴露的风险派我前来送信,为了安全之计,请你们快走。青梧先生已经安排好了人手来接应你们,若你们仍是如此的冥顽不灵、固执己见,那么我们的联手之事将要到此为止了,我们将不再向你们提供任何的襄助。”这少年面无表情地把话平白地述尽后,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神色间不欲再多作劝说。 “我们走罢!”文士当机立断地提议道,盯了一眼脸色憋得通红的武将,制止了他的反驳。 一众人互相看了一眼,皆颇有默契地跟随着文士。文士朝那个少年一揖,作礼道:“且有劳青梧先生费心了。” 那个少年在鼻腔里闷闷地哼了一声,转身就走。似乎是瞧不起他们的自作主张,怪他们坏了事,乱了自己先生的布局。 第十九章 敲打 竖日清晨,云言徵尚未出长公主府即收到了顾析昨夜遇刺垂危的消息,她匆匆漱洗了一番,便直奔往珩王府。 上苑书房内,云言瑾正倚在太师椅里与澈水姑娘下棋,两人棋路分明,黑白对垒。他步步进攻,她步步退守;他进攻得凌厉一环接一环;她退守得坚固一层复一层。两个人看似下得心无旁骛,神情悠闲,内底里却是在绞尽心思的较劲和试探。 她不能表现得棋力太弱而引不起他的关注,却也不能表现得太强而让人怀疑她身为一个艺伶的襟怀与心思。更重要的是,她要从他所下的棋中探究一下他内心的想法,“微云园”那个人遇刺垂危,他却仿佛不见一丝的急躁,竟还有心思拉她一起来对弈,这件事情究竟是真,还是假? 他半夜获悉顾析遇刺的消息,披衣倒履赶至“微云园”时,顾析却笑吟吟地看着他一身风采全无、仪容有失的狼狈模样,柔声说道:“顾某何其幸哉,竟得王爷如此眷顾?”他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顾析一番后,发觉他根本一点伤口都没有,闲适悠然的半靠住床栏,不仅神情安然自若,就连身上的里衣都没有破一下。云言瑾才长舒了一口气,身体乏力般坐在了他的床侧,盯住那个似笑非笑的人,语气尤并不动怒,只是有些无奈地叹道:“顾兄弟何以开这样的玩笑,要知道本王身上余毒未清,还病卧在榻呢!” “最难消受美人恩……”顾析伸手在他的手腕处轻把,口中说的却是:“王爷莫要沉醉温柔乡了,要谨记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 “你是说……澈水姑娘?”云言瑾挑了眉看他,见他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不由得皱眉问道:“你究竟哪里有受伤了?遇刺,刺到了哪里?”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顾析眨了眨眼睛,目光中含了一丝狡黠,微笑道:“书云:兵者,诡道也。王爷,从今日起‘微云园’里连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进来了,当然,除了王爷你自己。顾某可是王爷专宠之人,受伤的日子,自然也是固宠的日子。”他唇角笑意带了一丝桃花的妖娆,眼中也似含了春水的媚色,他本就长得俊秀绝伦,这下让云言瑾看着心里也扑腾扑腾地一跳。他那修长的手指微蜷,抬起云言瑾的下巴,对上那一双幽深而清冷的黑眸,清凌凌的声音说道:“王爷,这几日可要看好你的澈水姑娘,莫要让她在你的王府里胡作非为了。最后的一点忠告,不要被美色所迷,若然发现自己快要陷进活色生香时,多想想我。顾某还在榻上躺着命垂一线,等着王爷眷顾呢。” 云言瑾怔怔地直点头,待他说完话,收回了手指,才惊觉自己被他戏耍了一番。自己明明平时并不沉迷声色,也不是愣头青,偏偏还是在这个人面前丢脸了不是一回两回,不是表现得像色鬼,就是傻愣。他不由地在心里朝自己翻了一个白眼,朝顾析问道:“是哪里来的刺客?”竟然可以如此不动声色地避过了他的暗卫,悄然地潜进了“微云园”。 顾析微微地一笑,跳动的烛火中,目光粼粼似水,放开了给他把脉的手,轻声道:“料是我们坏了他们的布局,如今要来铲除障碍的。王爷这次落了水,长公主在宫中遇了险,怕都是这些人的手笔。王爷与长公主日后还是要多加小心了,这些人既有了起事之心,便不会轻易罢休。我本不想参与进来你们蔚国皇族的争斗之中,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诛之。”他的声音且清且柔,淡漠中带起了一丝的冷冽,就宛如利剑般滑过了虚空,让人的肌肤里突起了一层层的寒意鸡皮疙瘩。 云言瑾不由心喜,他与顾析偶遇之后,彼此相谈甚欢,又无意间秘密得知了他的身份,更起了结交之心。他利用暗哨查知顾析的行踪,安排不断的相遇,攀谈之下,得知他熟知医术,便请他为自己来诊治调理腿上寒症。如此的一来二去,不仅被顾析的才华所折服,还费尽了心思携同他游山玩水,投其所好,一路辗转地回到玥城。路上听闻了玥城的血案,又以此来为引勾起了顾析的好奇,以向他请教破解之法为由,如此的费尽心思,想方设法,不就是为了想引这一个人入局吗? 他眸色淡静地望住顾析,却不去掩饰眼角明目张胆地升起的一丝笑意。 顾析心清目明的一笑,唇角弯弯,细语道:“我们再如此私下行动,只怕会引起了宫中那个人的猜忌。如今最好的计策就是转暗为明,顾某必须得见天颜,为陛下排忧解难,出谋划策了。”欲取之,必先与之,这是天地间的常理。只是他心中所谋划的,并不如云言瑾所知的那么简单,他既然要千方百计地拉他入局,他自然也要给对方这个机会才是,而且还不会让对方察觉这本就是他顾析原有的意图,却让别人以为他是为势所逼而不得不为之,以为是自己的计策得宜而沾沾自喜了。 他心怀叵测地看住云言瑾舒展了的微笑,脸上的笑容亦是那么的远淡而清雅,与他心中阴暗的陷构浑然不同。 谁知最初在乐坊的那一场偶遇,不是他知道了云言瑾的行踪后,安排下的一次惊艳会面,以乐识知己。古以来,知己难求!世人对“知己”一词的看重,都怀有惺惺相惜的情愫。以顾析对乐理琴音的精通,此事自然是水到渠成地取得了云言瑾的瞩目相顾,还有念念不忘的关注与寻觅。 再利用对方的暗卫将他的“身份”层层抽丝剥茧了出来,加上一两个德高望重的人物肯定,和他自己隐晦神秘的态度。顺从云言瑾网罗英才的手段,其中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便与他把臂同游山水间,一同进入了蔚国的京畿玥城,进入了珩王府,这个离“阿言”最近的地方。 “好,我会尽快安排妥当此事。”云言瑾颔首道,压下了心中的颤动,“‘微云园’这里我待会就加派人手,就连太医也不放他们进来了。那么,云将军呢?她能进来看看顾兄弟你么?”他目中小心地藏好了一丝的试探。 “云将军?王爷你信得过她么?”顾析似笑非笑地反将了他一军。 云言瑾怔愣一瞬后,笑了起来,眼前这个人还真不好对付。 “王爷,应该叫一些人进来,端一些血水出去了。‘微云园’里应该安静而忙碌着,王爷的心里应该紧张而压抑着。”顾析指挥若定地说道,一边慢悠悠地掀开厚毯子,倾身躺进去,唇角还留了一丝揶揄的笑意。 云言瑾自然明白这戏做起来必须要逼真,招手唤来了贴身的护卫,低声地吩咐了几句后将这些事宜都安排了个妥当。那个护卫领命转身出去,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一干人等便在“微云园”里忙碌了起来,只有顾析的厢房紧紧关闭着,除了云言瑾和他的贴身护卫谁也不许进入。 “那刺客人呢?是死了,还是残了?可要我前去清理?”云言瑾环顾屋内,不仅没看到刺客的身影或者尸首,便似连打斗的痕迹也不曾见着,一切井然有条,安然无恙的模样。他心里不由得疑惑了? 顾析自顾自地闭起了眼睛,转身朝里面睡去,低喃道:“他伤了心脉,跑不远了。无论他是从此在这个世上消失,还是暴露了尸首,都不会影响到珩王府,也不能再告诉别人真相了。王爷如今的一举一动皆在别人的监视中,这些时日倒不如顺水推舟地呆在府中韬光养晦,免得别人再多作文章。” 云言瑾挑了挑棱角分明的眉稍,不可否认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只是他心中隐隐地觉得顾析此人的心思,始终是难以猜透,难免地有一丝的抑郁与不快. 就在云言瑾与澈水的对局即将要分出胜负时,云言徵快步地闯了进来。窗外的光线投映在了她的身上,那张清雅秀丽的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那么的纤毫毕现。她清水明眸中的紧张让人一目了然,只是这个在深宫中与万千红袖蛇蝎女子过招而不留痕迹,不现败迹;在战场上与雄师誓死抗争修罗夺命中生死过场,智计筹谋的女子,什么时候竟变得如此的轻易败露内心的情绪了? 云言瑾低咳了一声,提醒了她房中还有别人在。 云言徵瞬间一惊,即刻收敛了情绪,目光落回了一旁抬头观察她的澈水身上,本来绷紧的唇线微微一翘,对云言瑾说道:“看来三哥你一点事都没有,还有如此悠闲的兴致下棋,倒是我关心则乱了。” 云言瑾微微一笑,顺着她的话道:“刺客没有趁机来要三哥我的命,而是专扑‘微云园’去害顾兄弟的性命了。” 第二十章 关切 他言讫,云言徵一颗心又半提了起来,垂目走了两步,寻了张椅子转身安静地坐下,静谧中又恢复了她一贯的沉着与无拘。云言瑾将手中的棋子歇下,转首望向了澈水,微笑道:“这局棋暂且就不下了,澈水姑娘先去花园里逛一逛,舒展一下久坐的筋骨罢。” 澈水美丽的脸庞上掠过了温婉的笑意,点头道:“是,谢过王爷的体贴!”言罢,放下了手中的棋子,稍理了衣袖,起身款款地朝云言瑾与云言徵一礼之后,才步态珊珊如弱柳扶风地退出了书房。 待澈水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云言徵已迫不及待地吐出了要说的话:“三哥,为何‘微云园’里三层外三层的守护了起来,究竟发生了何事?遇刺垂危一事,是真的?” 云言瑾见她一别于往日的冷静,不由微笑的扬唇,目中深意却是别有意趣,有别于往日醇厚的声音,淡淡地说道:“舍之,你真的为此人心乱了么?如此一来,这样就会成为了别人眼中的弱点、软肋的。” 他告诫的声音,让云言徵极快地恢复了冷静,她纤长的睫毛微掀,低语道:“如你所说,不可否认,他是奇特的,是极少数能牵动我情绪的人。但如今还不到你所猜测的景况,放心,我会留心了。好了,我在宫中所遇的事,你在船上所遇的事,顾析遇刺的事,这些都是对方不忿被我们扰乱了他们的布局,想必是要加快起事了。而在这个节骨眼上,顾析假若出了事,那我们再去哪里找一个人来纾解君臣间的矛盾,他们亦是看得很分明我们的意图。” 以顾析的身份和那身份所代表的才能,若要彻底解决了自古以来的人性矛盾与帝王家的猜忌兴许不能做到逆天而为,但要平衡他们和皇帝之间的关系还是可以寄托些希望。在这内乱暗潮层迭,和外敌环视之时,他们皇族势力的分裂和斗争,都是极为不利于蔚国政权的稳定。 他们只是在努力地挽救这一份即将要破裂的关系,挽救这个即将要陷蔚国于水深火热之中倾倒的人心。 他们皆在努力,一直都在努力。遭遇到这样一个嫉妒心重,猜忌心重的帝皇是他们所不愿,但他们的身份,他们的能力,又使他们不可避免地站到了这一场争战角力的漩涡最中心。 云言瑾自是了然她心中的顾虑,眼中划过了一丝深思,忽然低道:“你去‘微云园’看他一眼罢!”其余的事都不再多为解释,只吩咐随身的侍从领了云言徵前往那重重护卫的上苑。 云言徵盯了一脸神色莫测的三哥许久,始终瞧不出她所要的答案。当她起身,跟随侍从走进了“微云园”,迈进那一道以往常常虚掩,如今却关卡森严的门前时,心情忽地就有了些沉重起来。看向里面四周严密的布防,她不由地加快了入林的脚步,下意识地看向那一棵高大的梨花树,一次次地他或靠在树干,或坐在树下,微微地笑起,清冷淡然的说话,眼眸举止中皆似带了一片云淡风轻的惑人的光辉。 上一次来时,他还只是风寒躺在了床上休息。而这一次,竟是…… 她骤然地在门前停住了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才伸出手缓慢地推开了门。清晨的阳光随住她的动作倾泻进了昏暗的屋内,将屋内分割成了两半,一半光明舞动的是她在晨风中漫飞的皑皑衣裳;一半幽暗静寂的是他在帐中缓慢呼吸的沉沉身影。屋内清新的药香,比上一次的要浓重许多,她轻声步入,反手轻掩住了门以防寒风吹了进来,她知晓病弱的人尤其怕晨雾的清凉。 举步来到了帐前,榻上的人依然没有一丝的声息。云言徵隔了纱帐往榻上的人望去,只见他眉目依稀,昏暗的光线里又瞧不清他的容色。只听住了那微弱不稳定的呼吸声,她静静地站在了榻前,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的动作,似乎任何的动作都是不应该的。以她对他往昔的猜疑和利用,此刻就不应该未经过了对方的允许而站在了他的榻旁,如此地偷偷窥视于他。 “阿言,你终于还是来看我了。”榻上的人打破了一室的静谧,轻声低喃道。云言徵的心弦一紧,瞧见他双眼依然紧闭,露在厚毯外修长的手却指尖微动,似乎是欲捉住些什么?她犹豫了片刻,坐落在床榻前的踏脚处,将右手伸进了纱帐里,一寸寸地接近了那只手,最后轻轻地握住。顾析的指尖依然带了滚烫的温热,一下子握紧了她的手,似乎是溺水的人捉住了救命的浮木般;又似乎是抓住了他最渴望的愿望般温柔得令人沉溺。 他的声音有了一些的沙哑,却愈轻愈柔地道,“两年了,阿言,我梦见你千百遍,你却再从不曾忆起我来,你也不曾觉得有一丝的犹豫、可惜、遗憾吗?你是怎么舍得,竟让我如此的难过?那一坛酒我已酿好了,却才知晓你再也不会来与我对饮。世人皆说,拜佛参禅,可解世间诸般烦恼,可参透世间诸般无果之事,可是我参的每一段禅里,都是你的身影眉眼;我读的每一本佛经里,都是你的欢颜笑语,枉我自认聪慧,竟是参不透这份情深,理不出这一段缘浅,放不开你的手,怎么办好?” 他的话,问得人那么的揪心。 她默默的听住,心里却是满满的酸涨,从没有想过他这样的人也会如此的深情,也会对一个人如此的眷念不忘。有那么的一刻,她深觉得能成为他心底的那一个人的女子是何其的幸运,何其的幸福?在这茫茫的天地间,雾里雾外无法分清真情假意的人世里,竟有这样的一个人挂牵她至深至苦。 顾析轻阖住双眼假寐,握住她的手却是实实在在,柔软微凉的指尖安慰住他那止不了晃荡的心。面对刻意失去的记忆,刻意要将他从心中抹杀而去的人,他什么也无法告知她,只能借了此刻梦呓一般的言语一诉相思之情,倾诉一下这一年多来隐忍的无解相思。他的睫毛若是细心去看,已可见那轻微的颤动,而脸上的容色却还是强制努力的维持住睡梦般的平静无波,就连呼吸也不敢变得快捷或是寻常,也依然维持主那般微弱的缓慢的身受重伤的脆弱。 他苦心造诣的维持住的这一切,皆是为了得到一个名正言顺地如此的接近,甚至是可以依恋住她的机会。一旦他醒来,他们间便又会恢复到了一如初见时般的陌生人的位置,咫尺天涯,任何关于心中情绪的话语都无法再向她倾诉出口。 云言瑾问他,她可否来看他? 他说,王爷你可信得过她么?他心里想的自然是她可以来,但口中说出的却是防备的话,诘问云言瑾的话。 而云言瑾的心思,他不是不知道,他用尽心思想要把他留在了玥城,其中利用的人中自然少不了云言徵这个他最亲近的人,这个蔚国名动天下的佳人,这个对蔚国朝政军权皆举足轻重的女子。 今日,她可以进入“微云园”,进入这间屋里,是云言瑾向他表达了他对她的信任,其中更有的是对他心迹蛇行的一种窥视。云言瑾也在打草惊蛇,试探于他。 他看得破这一切,却不怕别人看破了他的心思,而是顺水推舟,将计就计,不愿意委屈了自己的心意,也不愿意错过了这等亲近她的机会。 感觉到纱帐里的手握住她的手愈发的紧,云言徵的心弦一动,还未曾动作,便是一阵强力的牵扯,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蓦然地顺了飘飞的纱帐缺口,倾倒进了榻上的人身上。 她正想动用内力摆脱这忽如其来的圈禁,身下的人却传来一声低微而痛苦的*,蓦然地将她定住了身。云言徵怔了一怔,正要思索着如何摆脱此刻的窘境,却有另一条手臂圈住了她纤修的项背,手指搭落在她乌黑的长发上,指尖恰恰落在她月轮般的耳廓上亲密地摩挲起了那里细腻的肌肤。 她的脸颊轻红,头顶上传来了那人清柔幽邃的轻唤:“阿言,乖,别闹!我的伤口好疼,刚刚才到了一趟枉死城,走过了黄泉路,乘舟渡过了忘川河,上去过了奈何桥头,那一路如火如荼的两生花红艳得如血般璀璨,迷惑人眼。见叶不见花,见花不见叶,彷如两生相隔不见彼此,这一路我想起了我和你,莫不是也要如此?”他的手放开了她的手,转而搂紧她的腰肢,沙哑的声音依然在她的耳边喃喃细语地萦绕,如此动听的迷惑人心神魂,“可是,我瞧见了三生石上明明刻了我和你的名字,既然如此,我如何能与你阴阳相隔?如何能舍弃了这一世的情缘,任由你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个世上孓然孤独?因此,我便又回转了身,朝了来路狂奔而回,你瞧,幸好我回来了,不然,你就再也瞧我不见,只能看见我这一副冰冷冷的皮囊了。” 第二十一章 缱绻 云言徵不敢再去相挣,只能任由了他如此的揽住、抱住,默默地说服自己不要去介怀一个重伤病人在梦中的恍惚执着,渐渐地放松了紧绷的身体,让大无畏而无拘束的心去忘却这个搂住她的是一个陌生的少年。却不知此刻他的唇角边挂起了一抹满足而贪恋的微笑,手指尖下是她完美的耳朵,滑腻的肌肤相触,在指尖似乎也留下了玉石般的温润。他连呼吸都小心控制,似乎怕自己的一个不小心,就会打破了这一刻的幻梦。 静静地闻住她发上散发出来的梨花的清淡幽香,忍不住转唇去轻触她耳轮的肌肤,心中刚觉得自己此举过于孟浪。便已感觉到了云言徵扶在他手臂上的手指一紧,她微微地抬眸望向他的脸,似乎是在探看他是否已醒过来了?顾析悄无声息地敛了笑意,伪装好了脸上的神情,微微蹙眉似在梦中也缠绵伤痛以及不舍,双目却是依然安稳的轻阖住,完全地看不出醒了过来的迹象。 云言徵久久的才轻呼了一口气,抬头的动作有些累着了,她一偏头又重新枕在了他坚实紧致的胸膛前,隔了一层薄薄的衣衫,感知脸颊下那个人温热的体温。她的手指顺了他的手臂往上移,抚过他柔润的颈项,他光洁的下颔,温软的唇瓣,高挺的鼻梁,指尖的微凉轻触他的肌肤,带起了一丝丝的麻痒惑人后,终于停在了他宽阔的额头轻按在那儿,原来是想探知他的温热。 指掌轻覆在他的额间,指间的执剑薄茧摩擦着他的肌肤带过了一丝的关切,片刻之后,轻离了他的脸,重新收回了扶在他的手臂上,极静极幽的室内,听住她压在他手臂上的心跳怦怦如擂战鼓。颈项锁骨间忽然一暖一凉,是她呼吸喷薄的气息,耳边响起了她自言自语的声音:“这风寒未褪,又受了重伤,还要防范对方派来的太医相害,你说,这要怎么办才好?顾舍之,你不是医术很了得么?为何病在了自己的身上,却是治不好了?”她轻叹了一声,言语中充满了忧虑,以及一丝丝的歉疚。 她是为什么而负疚?顾析好笑的想,是因她合了云言瑾一起来想留他在玥城,相助于蔚国么?手臂圈眷间,感觉到她的身体似乎比以前清瘦了许多,想是这两年来为了蔚国少不了忙碌奔波罢? 他的脸色微微发白,心里低叹了一声,为了贪恋这一晌的温柔,忍耐已过了极限。一道血丝蜿蜒如小蛇般从他的唇角逸出,血腥的味道极快的浸染进了屋内的空气中,怀中的人已然察觉,只是微微地一动似疑惑,又似怕惊动了他的睡梦般的小心动作,心思是如此的细腻温柔。他的心如被浸了蜜水一般的丝甜,身体里犹如万虫千蚁噬咬的痛苦,也似被这蜜水浸得淡了些许,他原本微蹙的眉头,此刻蹙紧,极力地忍耐住了这设法延迟而来的痛楚。 云言徵抬了头寻找的片刻,便惊见了这一幕。血迹源源不断地从他的唇角细绺的涌出,不断如泉,她惊诧地微凝了眼眸,极轻地拉开了他的手臂,却被他再一次地牵住了手,紧紧地再次握住。 她不知这血是何以来?也不知何以止住它?纱帐中的血气愈发的浓郁,猩红的颜色沿住他的下颌缓缓地流下,滑过了细长的颈项,在洁白的衣领上逐渐地洇染出了一朵红花来,花朵越开越大,绽放到了极致后又乱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黯云。 “顾析,顾析,顾舍之……”她惊急地叫唤他的名字,声音里透出一股不曾掩饰的惶惑。顾析徐徐地张开了眼睛,乌瞳里有些失神地望住她,目光有些迷离不清,他轻启唇瓣道:“阿言,勿须惊慌。我只是受了一点伤,淤血流出来便好了……”那只握住她的手,却在渐渐的发凉。 淤血么?这样猩红的颜色,怎么让她的心跳得有些失常慌乱,这怎么看都不像只是淤血? “这血要怎么止住?这血要怎么止住?”她连迭声地追问,清越的声音里失去了平日的冷静自持,有些失措。她另一只手并指,便要去点住他胸前的大穴止血,顾析却是挡住她的手,乌眸里凝起了一丝的清明,低语道:“这血不能止住,若一旦阻塞在血脉中逆流而上,便会侵袭五脏六腑俱伤俱损。这血流到不流了,它自己便会止住,不要担心。”他的手却因为失血,而越发的冰凉,就连那两片淡色的唇瓣也渐渐地失却了颜色,宛如花瓣染上了白霜轻雾。 “你这是中毒,还是受了内伤?”她听不太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转手欲去把他的脉。手指却再次被他阻挡住,顾析转指轻拉住她的手,拇指在她的指间轻轻的摩挲,白齿间尽染了血红颜色,气息微弱地道:“我自己便是极好的医者,若连我自己都没有办法。阿言,你觉得能胜得过我,想出办法来吗?” 他的语气那么的轻,那么柔,她从来还没有遇到过一个人可以将话说得那么的动人心弦,又那么的让人心疼酸涩。 她更不知他此刻是已然清醒,还是受伤后的迷蒙,为何明明面对着她还一直唤她作“阿言”?这究竟是“阿滟”还是“阿妍”,或是“阿颜”?不过只是巧合地和她的名字里有一个相同的音么? 她微怔住,眉头淡淡地颦起,清亮的目光在他容颜上流连不已,心中更是千回百转的思索着此间的种种疑问。他冰冷的手指却又忽然地拉走了她的心思,目光再一次落在了他蹙起忍耐的眉间,遽然释然地反握紧了他的手,任由他借助自己去臆想,这血腥不假,这其中的痛苦必然也不假,那么就由自己为他减少一分的痛楚,多拥有一丝的安慰又何必去吝啬,去分辨这其中的真伪。 她的心思才刚刚转换,榻上的人就已顺势拉下了她,让她重新靠落在他的手臂上,她侧过脸,轻闭的唇几乎就可触及他的脸颊,呼吸暖暖的一下又一下地掠过他的肌肤。这么的近,看不清他眼眸里的表情,只知自己的心跳因这样的接近,而不可控地跳得乱了章法。 他微微转脸,唇瓣便轻轻地触到了她的额间,带住血丝的吻,在那里留下了一道殷红。玉白的肌肤印住那样的鲜红,却显得如此的妩媚,云言徵慌乱地垂落了双眸,脸颊上却泛起了一丝的粉霞。他的手指抬起,指尖如冰地划落她的额间,将那一道血迹,在那上面一点一点地画出了一朵桃花来,如此妖娆,如此缱绻。 “阿言,你怕血吗?”他在她的耳边轻语声细细,带了温暖的气息抚过了她的耳垂。 云言徵的脸颊红得愈发的明艳,她轻闭住眼睛,低声道:“很小的时候是怕的,后来就不能再怕了,如今却是似乎已经习惯了。永远也谈不上喜欢,只是不能允许自己再害怕了。” “那你刚才,可有怕了?”他的轻语低喃,仿佛能拿捏住她的心跳般。 “方才……”云言徵嗫嚅着,停顿了半晌,才轻语道:“却是怕了,那是一种控制不了的心惊。”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握紧了他如冰寒冷的手,呼吸随着这声音的响起,缓缓地呼出。 “那是为什么?”他语音里如有魔力的诱惑住别人。 她的心轰然急跳,这是为什么?此中的答案,她不敢去深思。他与她是陌生人;他与她还不知是敌是友;他与她之间互相牵扯、互相防备,他的眼眸清正,却又宛如看不到底的寒潭墨渊,一个不小心就会跌落其中摔个粉身碎骨。她在他的身上看不透他的心思,看不到一丝可以信任的凭仗。 云言徵猛然惊醒,睁开了眼睛,发现他却已是闭上了双目。唇角的血气也终于是停歇住了,不再流溢出来,只是衣衫床榻上一片血迹狼籍,腥味浓重,那股原本的清香药味也完全掩盖不住这血气味。 “阿言,那是关心则乱……”他的唇瓣虚张,露出整齐的贝齿,语气带了一丝淡淡的愉悦的轻笑道:“你的心……乱了。” 云言徵放开了他的手,心却也因他的话而乱跳了。 “阿言,你又要走了吗?”他的手缠绕上来,轻沾住她的指尖,轻声地问。她刚要离开的心思又被他挽回,倚在塌旁回首看他。渐次明亮的屋内,他重新张开的双眸微红,似染了水迹般润泽,媚眼如丝,惑色天生,乌黑的眼瞳似琉璃珠子般倒映出她的影子来,愈发苍白的脸色薄玉般透明,失血的唇瓣还含住一丝殷红。整个人脆弱得宛如碎冰,仿佛只要轻轻一牵扯,便会破碎掉,消失而去。 她终是狠不下心来,低低叹了一声,细声道:“我去拿衣裳给你换掉。”她拍了拍他的手,才松开,转身前去衣橱里找来能替换的单衣,又找了一条厚毯和软枕,并细心的斟了一杯暖水返回榻前。 第二十二章 悱恻 看到榻上的人强撑了精神凝望住她,云言徵心里一软,拨开纱帐,躬身将他轻扶了起来如那日般靠在自己的身上,伸手解开了他的衣襟,缓缓地动作轻柔地给他脱下染血的单衣。他的气息一直萦绕在耳边,她耳朵也一直红得发烫,在军营里常常有受伤的兵将,她也久而久之视之寻常,何况身在帝皇家,更多的荒唐事也已见过,但在面对这个人时,却始终是面红耳赤。 纵然是面红耳赤,她仍然知道他的肩膀宽阔,肩头秀润,腰身细长,肌理分明,不经意间触手的肌肤也是滑腻如凝脂,光洁如玉石。她的指尖划过他的手臂,唇角轻轻地一笑,似乎在此刻她觉得自己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的忌惮和防范这个人,兴许是她已见过了他不为人知的一面。 她为他重新换上干净的单衣,从一边的衣袖,到另一边的衣袖,双手绕过了他的腋下,手指灵活地在他的胸前结起襟前的衣带。只觉得这个人在病中,比清醒时容易接近了太多,亲和了太多,没有那么多的伪善面容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态度,更少了那些似笑非笑的深沉莫测,和那一双乌眸里分辨不明的潜藏容光。 将软枕和厚毯拉过,用衣衫干净的一角仔细地洇去了他下颌和颈子上的血迹,才一并丢弃在了塌前,置换了新的软枕,掀过了干净的毯子重新盖在他的身上。发现他的身体已然变得冰冷,微微地有些寒颤,云言徵端起放在一旁的杯盏靠近他的唇边,轻声道:“来,喝点暖水。” 顾析张唇细细的啜饮完一杯水,依然往她温暖的颈窝里蹭了一蹭,口中轻轻地呢喃道:“冷,阿言,我很冷。” 云言徵放好了茶盏,低语道:“你躺好,我去多找两条毯子来。” 顾析摇了摇头,几乎是贴住了她的脸颊轻悄无声般地道:“阿言,我想要与你在一起。”他头微抬,温柔的目光静静地攫住了她澄澈的双眸,双唇虚张,覆盖住了她浅红的菱唇。云言徵只觉得唇上微暖,正要躲避开,可那唇已缠绕上了她的唇,温润的感觉从唇瓣上传透到了浑身的各处,他的手臂环拥住了她的腰肢,吻向她的双唇各处,动作极尽的轻柔,极尽的婉转,宛如蝶与花的相触相亲。 她一时间抓不定主意,是任由彼此如此的下去,还是该拒绝了他迷糊中的轻薄。她的脸颊上布满了红晕,难道她真的只是因为一时的心软就任由了这个陌生的少年轻薄施为么?还是难道她真的是对这个人动了情,乱了心,即便是知晓了他并不清醒,也不介怀他的亲吻?她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如此的容易动容了? 她晃神间,他已加深了那一个吻。“喀”地一声,她的身体后仰抵住了黄梨床栏,肩背上被那些繁复雕刻的花纹硌得咯微发疼,她的神志却又极快地被他轻盈如幻梦的吻迷惑住。羽毛轻挠般的亲吻触碰过了她的唇,他的唇轻磕上她的,浅淡的药香里合着少年独有的气息混在了一起迷离了她的呼吸,心里既是下意识地贪恋了;又忍不住要去为自己的沉迷而感到了羞惭。 她的双手抵上,准备拒绝。他的手却轻抚上她的脸颊,那样温柔体贴的摩挲,似是在安抚她心里面的踯躅与不安。他的吻是她从未体会过的甜蜜温软,竟是这样的让人安心,让人沉迷不已。 她的踯躅、忐忑,他都明白,使尽浑身解数就是为了留下她,留下这一个吻。他已相思得狠了,不愿意明明知晓就在咫尺间,却是无法相拥相亲相近,他一而再地忍耐心里的愤懑,谁让她今日前来,谁让她近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谁让她轻易地勾起了他的依恋? 纵使是不择手段,就是要让她为了他心软;就是要让她无处可逃,任凭他一偿相思之苦;就是要让她的心跳为了他而倾覆。他的吻却始终温柔辗转,慢慢地平复了心里的思潮。他望住她的双目,与绯红的脸颊,乌眸里泛起了一丝笑意,松开了她的唇瓣,吻上了她微微失神的凤眸,她秀挺的鼻子,她小巧的下颌,以及如玉般纤细的颈项,一直隔住了衣衫吻落到了她的锁骨上…… 云言徵感觉到他的吻不再在她的唇上,而脸上和身上的触吻,让她不期然地心惊。她有些惶急地皱了皱眉头,心里思量着此刻是该动用武力了。 顾析却不再动作了,只是软软地枕落在她的锁骨上。侧脸贴住她的肩膀浅浅地呼吸,握住她手腕的五指也不再冰凉,而是有了淡淡的温热。他久久地也不再有所动作,她依约是听到了一句轻喃:“不想再与你分开了。”霎时间似乎疑虑涣然冰释,蓦地顿住了手上的动作,任由他伏倒在了自己的身上,目光里有斯须的失神。 少顷,却听到了他呼吸平稳安详,似乎已然陷入了睡梦中。 这一场梦魇终于是过去了。她轻吁出了一口气,恍惚地觉得自己过去了一世那么长的辰光,不觉有些荒唐,但心里又似有些隐隐的留恋与欣喜,究竟是什么回事? 她将他扶起,重新躺落在榻上睡好,盖好毯子,手轻轻地拂开了他脸颊上的碎发。映住透亮的晨光,凝看了他半晌,才转身往外行去。在经过了窗前铜镜时,她下意识地停顿一下,抬眸望去,指尖柔柔地抚上,那洁白的额面,是一朵他所画下的,已经鲜血凝固的夭桃。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她的唇角微微一掀,眸色融融,却是抬起衣袖将其拭去。那本就不是属于她的桃花,又何必留住了这样的印记? 他在塌上缓缓地张开了双眸,悄然地望向她的背影凝视住了她的动作,乌澄的瞳仁里遽地显出了一抹幽邃来。虽知她不能带了这样的印记走出去,但是她又何止一次这样轻易地抹去了对他的印记?忒是无情,他却是始终眷眷不忘彼此的前尘,当真的只是情深缘浅了么? 书房里,当暗卫将“微云园”里的动静悄然禀报于云言瑾时,他的目光里闪过了一丝深思。这两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顾析是真的受了重伤,还是在他们的面前做戏?从暗卫禀告中云言徵身上所沾染的血迹和清理出来的衣衫和毯子上的血污所见,他真的是做戏做得如此逼真来迷惑敌人的耳目? 但若说他受伤了,之前太医来诊断的时候,并没有提及他身上有重创伤迹?若说他是那夜受的伤,他却看不出那个侃侃而谈,言笑晏晏的人有强忍痛苦的痕迹,而且,他还嘱咐了他多备些羊肠血衣,以备不时之需?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兵者,诡道也。 云言瑾垂眸轻叹,顾析其人,他还真是望不真切。 他本可命人在羊肠血衣里做些手脚,以便探知更接近真相的实情,但且怕还瞒不过身为医者的顾析,况心中终究有些愧疚,而与他相知之心也有真诚之意在,如此便不屑于用如此的刺探手段了。他之所以让云言徵前去探望,多少是希望在云言徵不知详情的情况下,关切之心真情流露下,多少可以打动于顾析那颗高远清冷的心。 惜才用人,还是需要真情以维系。 他俊朗而五官分明的脸,迎着日光望向窗外那苍翠的树影,斑斑驳驳的阴翳间就如同蔚国的底下隐藏着多少的虫蝎鼠蚁,不断的腐蚀着这个数十年大国的根基与脉搏。 两日后,宫中的太后也受到了惊吓,不仅皇宫中出现了鬼怪惊骇之事,就是翊王云言琦也出了事情。翊王因忍受不了京中沉抑的氛围,而出京到彤山皇家狩猎场围猎,不料却遭遇了流矢袭击,幸好随行的侍卫誓死相救,才免于一死。纵是如此,也在躲避追击中九死一生,浑身擦伤,肩背中箭,从身上剥下来的血衣,让人怵目惊心。太后惊闻之后,从宫中源源不断的送去各种珍稀药材前往翊王府,派遣了太医院院士亲自前往救治,伤势看似颇重,幸而无性命之忧。 而后,兵部接到线报,据说“黛香馆”里窝藏了刺杀翊王的刺客。玥城府尹领兵将京师三大胭脂坊之一的“黛香馆”包围得水泄不通,里里外外将之掘地三尺地搜查了一遍,带走了几个身份可疑的人,关进了刑部的大牢里。 午后,珩王府的书房内,云言徵与云言瑾相对坐着,一边执籽下棋,一边细声交谈。 “那刺杀翊王的是什么人?”云言瑾指间捏着一枚黑子,微皱的眉下,眼眸沉思不已。 “按理说,对方不应该四面树敌,这样对他们的情势不利,一旦有了刺客,京中必定四处搜查。看来也不像是对方要转移视线的计策,对翊王刺杀之举过于逼真了,思来倒像是要彻底激怒他般。”云言徵的声音平静地将这几日收集得来的谍报,细细地分析出来,手中刚刚落下了一枚白籽。 第二十三章 山雨 “这样说来,玥城里来的人还真是不少,我们都孤陋寡闻了。”云言瑾半是认真,半是自嘲的低吟道。 云言徵垂下的眼眸里,幽幽地闪过了一丝疑惑。她曾经怀疑过那个人,只是那个人此刻病倒在珩王府,又有伤在身,难道他也有一股隐藏的力量潜藏在玥城之中?他们是如何避开了她与云言瑾的暗卫,而取得联系?只除了那一晚,刺客来袭,击倒了所有的暗卫,但他又是如何得知那晚刺客会来袭击,难道真的能够未卜先知?还是他的力量已经控制并监视了玥城内其余的力量,包括明里暗里的,她如此一想,遽然觉得心下狂跳不已,又觉得不可能有人如此的精于计算,罗网密布。 “你看出了什么端倪了?”云言瑾见她久久的凝思,不由询问。 云言徵摇了摇头,挥去盘桓在心中的猜忌,轻笑道:“还看不出来,只觉得阴云密布,山雨欲来。只是不知道这风雨飘摇之下,玥城这百年古城可能支撑得住?” 云言瑾默默地低叹了一声道:“天时、地利、人和皆无,也只得苦苦支撑罢了。” 云言徵忽地从他的话语里感觉到了一丝悲壮,一丝激昂,他们身为皇家人若然国破家亡,也只剩下了与家国同去同归的宿命了。 “是谁去兵部投得密信?”云言瑾又问,将手中的棋子稳稳地落下了纵横之间。 “兵部一向有翊王的人,这次是他自己在操控此事。但他为何会忽然针对‘黛香馆’倒是让我奇怪了。他在‘黛香馆’也安插了棋子,难道其中还有别人的耳目在?这一次不知是他在清理门户,还是在与对方互相绞杀?我的兄弟一个个都不是能让人打击欺压的等闲人物,只要他不乱出大局,小打小闹的就任他折腾去,我们也管不了这许多了。”云言徵微微地苦笑,她的兄弟一个个都是聪明人,却一个个都是不能隐忍顾全大局的人,不然怎么会一个个地被别人挑拨起来闹事。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有大的闹腾,小有小的谋算,她只有学会隐忍退让,尽量不让蔚国这艘大船颠覆也就罢了。 “他在‘黛香馆’里抓走的那几个人有什么可疑之处么?”云言瑾眉心愈发地蹙紧,手中的棋子都下得有些漫不经心了。 云言徵喝了一口清茶,依然耐心地看着胶着的棋盘,淡淡说道:“其中有个‘青梧先生’,她是‘黛香馆’的主事,是玥城少有的长袖善舞、玲珑剔透之人。与朝中的不少官员家眷皆有亲密交往,但一直只是为了‘黛香馆’在玥城站稳脚跟筹谋,并无甚太出格的事情。只是在前些日里,‘玉人坊’中有一名小倌深更半夜地前去一家茶叶铺,而后又鬼鬼祟祟地出来了,这几天却消失在了‘玉人坊’内。” 云言瑾听着起了疑心,不由抬眸看着她。 “我派人暗中查了一查,那家茶叶铺是属于户部侍郎韦应兄长的;城郊那家破败酒坊的租赁也是户部所办;你那天游船出事时户部侍郎家的二公子韦文仪也在其中,你觉不觉得这其中有些必然的联系?”云言徵唇角轻抿,目光湛亮,有光华流转其中,“至于‘玉人坊’,明面上与‘黛香馆’一丝关系也无,但在那小倌消失前,却曾伪装进入‘黛香馆’。而‘玉人坊’还是一个与地下银庄联手销脏的所在,我怀疑它是在为‘黛香馆’销脏,至于翊王利用‘黛香馆’干了多少肮脏事就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黛香馆’和户部都是翊王的人?难道是他要行谋逆之事?这血案,皇宫里的闹鬼,还有你和我遇险之事皆是他的手笔?”云言瑾如此猜测着,但心里隐隐又觉得云言琦没有这么慎密布局的能耐。 “你也觉得他不像是有这等本事,户部不一定是他的人在干此事。‘黛香馆’虽是他的地方,但兴许还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地方,怕还有别的力量在渗透其中,不然他今日也不会有清洗‘黛香馆’这等事。”云言徵笃定地说道,手指点了点棋盘,将棋子推好,正一步步地做着局。 云言瑾浓密的睫毛忽闪,透出里面的一丝锐利的亮光,问道:“那么你猜是谁?” 云言徵从袖袋里抽出了几张纸,递过去给他,说道:“这是顾析所写的一张脉络图,你且过过目。” 待云言瑾细细地看完,他的脸色愈发的凝重,觉得这次的事情已经超出了原本的估算。他看向云言徵,她的眼中同样写着肃然的神色。云言瑾思量了片刻后,沉声说道:“明儿让楚睿容来一趟珩王府罢。这事情不容再拖延了,我们也无法越过宫里的那位去办事,便唯有期望顾析能够真正的入局了。” 顾析真的可信吗?云言徵心里踌躇地闪过了一丝疑问?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隐忧终究是盘桓不去。 云言瑾却是忽然睨笑地问道:“舍之,你与他之间可有什么进展?” 云言徵乍闻此言,朝他怒瞠了一眼。情敢这个三哥一直拿她来当钓大鱼的诱饵了? 云言瑾不紧不慢地靠落了椅背上,似有若无的笑道:“不要笑三哥非君子,处在我们这样的位置当真没有资格君子起来。无论是知己之义;知遇之恩;还是手足之谊;男女之情,且不说这是一些人的手段,但这切切实实是紧密联系了两个人的重要桥梁,论观人入微,体察人心,三哥实不及你,因此才对你寄予了厚望。为了社稷安定,为了家国大计,你还是牺牲一二吧!” 云言徵惯知他喜欢玩闹,性情并不如他脸上的端肃,便笑了一笑,却是正色说道:“不是不会,是不欲为之。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唯有真情流露才能紧密相依,若虚以付之,只能惶惶终日。已在这宫中领受了十多年的虚假情意,不想以后的日子还要这般地继续下去,就由我任情任性了罢。”她狭长的凤目眼角微扬,含了一丝浅浅的笑意,玉白的脸上显得光风霁月,身上翩翩的白衣宽大随意,宛如一抹自由自在的风。 刑部大牢。 幽暗而潮湿的囚室里,脏乱腥臭得让人难以忍受。 一个不耐的身影,蜷缩在角落里,诅咒了一声道:“翊王,他究竟发了什么疯?竟把我们关在了这里,也不想想这些年来从我们的手里走过了多少的腌臜东西,得到了多少的银钱利益……” “闭嘴!”一声冷斥传来,囚牢里又静谧了下来。一个冷清的女子坐在囚室的阴影里,目光沉静而阴狠,细声道:“我们和翊王这次皆是遭受了别人的算计。翊王以为我们背叛了他,在围猎场追击他的是我们与别人联手要取他的性命。而我们原来早已让人识破了身份,被人算计了却不自知,还在那里坐以待毙。如今你谁也怨不得,实在要怨就只能怨恨自己的愚蠢。” 旁人都嚅嗫着,不敢再说话。 冷清的女子一身青色碎花的纱衣,乌发如云,容色端丽,长眉入鬓,一双眼眸冷如凝冰。 “是谁算计了我们?”有人终于忍耐不住地问。 “如今在玥城之内,有如此能耐的人,只有他一人。”青梧冷冷地咬牙道,他们终究还是低估了他的实力。 “谁?”那些人有些惊惶地问,他们隐藏在玥城如此之久,潜藏得如此之深,竟然还逃不过此人的耳目,躲不过此人的计算? “顾析!”青梧低叹,唯有这个人能够成为少主的对手,也是这一场博弈的死敌。当年两个人的对弈虽是两败俱伤之局,但如今顾析已然现身玥城清算他们的据点,而少主如今还在隐处休养体魄,这千里操控的黏连藕丝,终究没有当面对决的利剑来得妥当锋锐。 “顾析?他不是遇刺病危了么?”旁边的女子疑惑地道,“这几日楼里还收到了他血染衣衫的确切消息。还有澈水遣人送来的谍报中,不是都说珩王与凤舞长公主对此事明面上粉饰太平,暗地里却是忧心忡忡、束手无策么?” “如今看来,那些消息多半是假的,只是让他的敌人放轻了戒心,转移注意力的迷障。澈水指不定还被他所利用了,以此来误导了我们。”青梧眉眼如烟,声音里泛起了一丝唏嘘,“只怕我们这次要有所负少主的期许了。” 身边的人身子微微一颤,惊惧地问道:“难道我们就逃不出这区区的囚牢了?” 青梧摇了摇头,垂眸道:“我们知道了翊王太多的秘密,他如今认定了我们是背叛之人,就断然不会让我们有机会对别人开口说话,吐露他通过‘黛香馆’所做的勾当,等待我们的不是刑部的审问,而是他的杀人灭口。我们只是区区几个包藏祸心的刺客,是生是死无人关心,死后只要胡乱再安一个罪名就可以蒙混过去了。” 第二十四章 清理 “我们再不济也可以从这里逃出去!”旁边的女子都是在压抑着声音低叫。 “哼,逃出去?无人接应我们,如何从这重兵把守的囚牢里逃出去,你以为翊王他想不到?用官兵押我们来这里,只不过是不想再在如今的玥城里制造血案引起了恐慌,顾析何曾不是顾虑到这一点,不想自己的势力引起玥城里别人的注意,才借助翊王之手官府之手对付我们。若然我们有幸能冲出去这座囚牢,也只能是自投顾析在外面张开的罗网,他手下自然少不了各种‘侍候’人的手法,从我们的嘴里掏出别的据点所在,一一地等着被他清算。”青梧沉声切齿地道,眼中冷静的光芒,却直叫别人感到了绝望。 他们如今的处境已是刀下肉,砧上鱼,牢笼中的困兽。 “别的据点的人必然知道我们出事了,难道他们也不来接应我们吗?”有人尤是不死心,人皆有求生的本能。 “他们纵然知道,如今玥城这样的局势,也容不得他们来接应我们了,他们也都知道顾析在此地虎视眈眈,正等在这里守株待兔。”青梧淡淡地吐了一口气,顾析此人用计又岂是没有连环下着的? 室内一时间,阒静得让人感到了窒息。 唯有混乱的气息在彼此起伏,和各人埋在胸腔之间如雷般的心跳声。 相比于少主的大局来说,他们的牺牲,他们的性命,实在是太过微不足道。 沉寂的氛围中,青梧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带给了众人最后一丝微薄的希望道:“我们能期盼的就是活着等到静王尽快起事,宫中的桩子能够为我们拖延一下辰光,到那时候趁乱来接应我们逃出去。” 但她心里知晓,这是十分渺茫的,只是不愿意这些年来安逸惯了的众人提早崩溃。把话说得如此的明了,也是希望众人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不要再让对方钻了空子。 顾析如今是断其羽翼,卸其爪牙,赶狗入穷巷,将压力从四面八方地逼向了静王。只是不知眼下,静王是选择了战,还是退? 珩王府,上苑的密室中。 云言瑾独自一人,默默地点燃了供案上佛像前的油灯,郑重地拈来一炷檀香点上,恭谨地合什拜了三拜,随后双手端正地安在了一个精致的牌位前的香钵里。 他起身,抬起眼眸,望住梅梵净的灵牌,唇角微抿,幽幽地道:“母妃,谁也想不到当年最为韬光养晦的德妃娘娘竟是最后的大赢家。先帝还曾赞许她清心寡欲,德惠双馨。却不料是个最口蜜腹剑的蛇蝎妇人,心机之深沉,世所难料。先皇楚淑妃的血崩之祸;先皇后的无子嗣与病体缠绵之难;先皇晏贵妃的谋逆之罪;母妃你的咯血之谜;儿臣一双腿的血瘀阴寒之症,还有那些许许多多的宫闱秘事,人命迷离之案,其中又有多少是与这位仁慧敏德的先德妃脱得了关系?” 他轻微眯眼,目光中流露出了一丝忿恨与厌恶。还有这个妇人养育的这两个儿子,一个心胸狭窄,刚愎自用,猜忌多疑,却身登大宝坐拥蔚国的江山;一个阴狠毒辣,高傲自负,私心自利,却坐享繁华尸位素餐。他冷冷地一笑,想不明白为何蔚国的运势会如此的衰败?竟沦落于此了? “母妃,若是静王胜,以他的身世性情只怕也不会善待蔚国罢?”袅袅的青烟间,他神色飘忽不清,声音亦低沉难辨地道:“如今的皇帝虽心胸不怎么样,但多少还是有些才能。至少他是个名副其实的,完完全全的蔚国血脉,云家皇族子嗣,还不至于会拿蔚国的江山社稷来当儿戏般戏耍罢?” 沉默了片刻后,他低语的语气中带了一丝的坚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母妃你生前信佛参禅心事最善,如今在冥冥之中,须得保佑我蔚国大安!” 云言瑾目光淡淡的,却是长叹了一口气。他纵然是这么多年来如此的玉韫珠藏,无所作为,也不见得就能明哲保身,终得苟全。这些年来,他若不是借助外力,审时度势,利用人心,又怎么能够保存至今? 想起,这几日来与之虚与委蛇,几番想要试探于他与“微云园”中虚实的红颜知己澈水,过几日也该送出珩王府去了。 云言瑾双手再次合什,朝着佛像与灵位又是毕恭毕敬而又无比虔诚地一拜。拇指在轻轻地挪动着虚挂在指间那润泽如水的黄玉佛珠,而墨玉般的双眸中然目光历历,势在必得。 三日后,天青日朗,万里无云。 顾析混在禁军队伍里,由禁军统领楚睿容带领着穿越过了皇城禁殿,秘密地到达了勤政书房。 当顾析解下了禁军卫服,一袭白衣飘然立于皇宫大殿内时,在他人眼中,他便似遗世独立的仙人。沉静的眼眸中那种超然,乃至浑身默然流动的气韵,都似凌驾于一切之上,生生地将这五光十色的宫殿变得黑白无色,成为了衬托于他的背景。 就连在珩王府曾与他有数面之缘的楚睿容也惊讶于他此刻所展露出来的风华,往日只觉得他是一介文弱书生。虽然才学渊博,对医蛊之术深有探究,并胆色过人,言谈举止从容尔雅,行事也有些出乎常人所料,但在他对人才的辨别中,顾析也就算是一个恃才傲物的异才而已。 而今日所现的风仪,竟似乎超脱了他的掌控。 勤政书房中空间开阔,皇帝云言珑头戴冕旒身着龙袍端坐于高位之上,隔着雕刻精致龙腾的书案,以俯视的角度观视着眼前人。这个少年大约不出双十年华,但眼眸中的静若深渊,竟是连他也无可探视。他的态度也并非有多么的狂放不羁,只是在那张脸上从容不迫的沉稳气度,就连身为帝皇的云言珑也几乎不能容忍,且使人不禁下意识地警惕起了他的身份来历。 大殿中隐藏于各处的暗哨,数十双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盯视住了闲适地站立于大殿当中的白衣人,似乎只要发觉他有一丝对皇帝不轨的意图,无数的利剑便会顷刻间洞穿他看似羸弱无匹的身体。 顾析兀自地淡笑,在步入大殿之时他早已将潜藏于暗中各处的呼吸了然于心。对于那些因他而有些起伏不定的气息,他除了腹诽这些人有点惊弓之鸟的嫌疑外,只剩下无辜的微笑。 只因此人曾破解了大理寺血字之谜,又有了楚睿容大胆地推荐,道此人确实有些异能,或许能破解出皇宫中屡屡发生的诡异之象。云言珑才格外的恩准他一介布衣,得以入宫觐见天颜,此刻却不仅不见他感恩戴德的姿态,反而是一派自然得如入寻常人家,面见了寻常之人,这一点颇令皇帝心生不悦,却也心生出了一股期待,这样的人或许真的有些奇特异能。 云言珑微微宽容,口上却肃然道:“顾析,到此来之前想必也已听闻了皇宫中近日的怪异之事,不知可有解决的方法。” 顾析也不赘言,直言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陛下可否让在下到寝宫内稍作勘察?” “当真是无知小儿,从来祖训皆有明言,陛下的寝宫岂可容外人进出?”垂首立于皇帝身旁,一直宛如雕蜡人像般的白发老太监忽然地尖声怒斥,随后又转身朝皇帝请示道:“陛下,此人其心必异,罪可当诛。” 云言珑抬手阻止了老太监的继续呵斥言辞,缓声道:“徐公公虽言之有理,但近日来皇宫中频现了鬼怪异事,正是人心惶惶之际,若然顾析能够分辨出其中的真伪端倪,且不妨随孤前往寝宫一趟。” 徐公公欲言又止,似乎正想要设法阻止于他,在接触到了皇帝那凌厉的眼风后,终于偃旗息鼓,又恢复了那行尸走肉般的老弥之态,在皇帝的示意下顺从地高声宣了一声:“陛下起驾!” 随行后宫的除了皇帝身边常值侍奉的内侍,还有特许跟随的楚睿容与顾析。两人一齐跟缀在皇帝的身后,却甚至连眼神也不曾交汇过一瞬。楚睿容正在思索云言瑾对他的信誓旦旦,实则他心中却是半信半疑,大理寺之事虽不能说是顾析侥幸为之,但也不能每一次的大事都让他勘察出破绽来罢?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穿行过了禁宫丽苑,停当在了“紫云殿”寝宫外的亭台精巧,景色秀美的庭院里。早有小内侍前来禀报,偌大的华丽后宫中所到之处早已禁止了旁人的出入,是以一路上半个人影也没有。静瑟的寝宫中大门洞开,里里外外的皆清扫得一尘不染,只是在五十步开外的茵茵草地上新搭了一圈的棚架,地上成圆形地布满了蒲团。 顾析面上八风不动,心中却是轻叹,这想必是到了夜晚要请和尚来念经驱鬼了。他眼中的皇帝也不过是三十开外的年岁,与所识的云言瑾、云言徵容貌上并无相似之处,且看仪容颇为英俊伟岸,气度也威武不凡,但那眼神太过于阴鸷凌厉,有野心抱负,却难有容人之量。 至于让和尚来念经作法,岂不是更显示出了他心中确实有“鬼”,而这个“鬼”大约便是那前朝的丽妃了罢。 第二十五章 招徕 皇帝负手立于殿门前,神色阴霾地望住了自己的寝宫片刻,而后回身,脸上的神情已变得磊落,目光缓缓地落到了顾析的身上。 这样的目光虽已收敛了锋锐,却仍然能让人察觉到了那若有似无的针芒入背之感。若是常人自会感到惶恐不安,身如抖糠,然而这个人是顾析,他脸上的恬淡微笑始终未曾变更,从容地踏上前了一步,朝他优雅地作礼后,淡淡地道:“请陛下准许在下入寝宫中察看‘鬼魂’的踪迹。” “你当真能驱鬼?”徐公公忍不住眯了他一眼,语气中极为不屑地道:“连一群和尚也无法驱散这作崇的阴魂。” “公公如何断定这当真就是阴魂作崇?难道已亲眼瞧见那阴魂不散的鬼魅了么?”顾析唇角勾起了一丝淡淡的浅笑,声音轻柔,而近似质问的话却是让徐公公哑口无言,鬼魂他确实没有亲眼所见,总不能睁眼说瞎话,当面欺君,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徐公公被他说的讷讷无语,瞪住顾析呆立在了一旁,暗暗地喘气。 云言珑徐徐一扬唇,笑意却并不达到了眼底,缓声道:“顾析既能破解血字之谜,必有过人的才能。”随后举手招来了两个小内侍引领着顾析进入了寝殿,并让他们跟随着听从顾析的吩咐。 直到顾析孤绝的身影投没入了那雕龙画凤的寝宫之内,楚睿容才微微地眯起了眼眸,他一直在静观其变,不想过多地掺杂进此事之中。一来是在这皇帝心思敏感的非常时期更应该独善其身,避免了嫌疑;二来是此次顾析若能再次破解鬼魂谜案他便是立了推荐之功,若然顾析不能为之,他必然要先想好了全身而退之法。 此次的推荐确实存在了博弈的风险,只是在衡量功过之时他已算计了其中的利弊。若能为皇帝分担了京都陷入困境的忧虑,他往后在皇帝心中的位置自然能更进一步愈加的稳固;若无所作为,错失了这次危机的机遇,他的地位虽绝不会轻易变更,但在皇帝的心中必定会逊色了一筹,这就等于送给了别人机会。 至于顾析能否了却此事,他并不十分的担忧,他在意地只是云言瑾对此人的推崇备至,以及云言徵对此人有些不同寻常的态度。 在楚睿容的思绪微掠的瞬息间,庭院中的云言珑等人已望见顾析掀开了香炉,用圭尺挑起些许粉末放于白绢上,并不闻不嗅,只包好了放在桌面上便不予理会。他神情专注地打量起了寝宫的布置,并不理会门外人的目光,似乎眼下世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与这“夜半鬼魂现形”的传闻在这偌大的宫殿中彼此地对视了起来。夜里,寝宫自然是要关上门了,而“鬼魂”又是如何地穿越过宫门而进入室内吓人呢? 顾析随意地拿起圭尺在掌心上一下又一下地轻敲,目中的层云翻卷,将两扇宫门与窗户都仔仔细细地审视了一遍,然后目光就凝定在了一扇宫门的最高处。那上面有了一丁点的破损,而且正是背阴之处,若不是他的目力极佳且又有意寻找,旁人定然是不能轻易地发觉那里的糊纸有了一丝的裂口,随了他的手推动着门扉而轻轻地翕张开合了起来。 两个随行的小内侍却是一脸迷惘地顺住了他的目光看去,在其中一个人看清了他的动作让那一纸张上的裂口随之轻开时,文秀的脸上登时就渐次地现出了震惊与畏惧来。 陛下的寝宫之内,竟有破损之处,他们每日的护理打扫竟然丝毫不曾察觉,这罪责可是不轻了。 顾析没有去理会这个小内侍的苍白脸色,只将手中的圭尺举起往宫门上的木格棱条使用暗劲一下又一下地轻敲去。旁人因为距离太远了,并不能瞧清他暗劲中对门扇的颤动,但当其敲到了第五下的时候,他用圭尺在门纸上轻划开了一道缝,糊纸划破之处立即便显出了一点可疑的黑影来,顾析眼中黑漆轻凝,唇边却是缓缓地泛起了一抹释然的笑意。 庭院中的人,亦只是被他忽而慎重,忽而轻松的神色所吸引了,并未能看出他这些举动到底是有何等用意? 他将圭尺递还给身边的小内侍,轻掸了掸衣衫,袖手而出。缓步行至了皇帝的身前,微微地一笑,温和地道:“请问陛下,近日来是否夜不能寐,并且诡梦连连发生?是否还曾经在漆黑之中见过了艳蓝的鬼魂在殿中漂浮不定,却又举灯不现?宫中那些已被鬼魅附体的人,是否曾经胡言乱语,现今成了痴迷不醒的形状?” 顾析的一番话后,他瞧见了云言珑眼底闪过的震惊之色,皇帝却又很快地恢复了寻常的神态。 云言珑微微地颔首,似轻舒了一口气后,叹道:“顾析果然颇有能耐,眼下所言皆中。”他夜夜遭遇噩梦惊醒,与曾看见过了鬼魂之事,从未与谁人提起过,近日来的梦魅情状更甚,就是连太医所开的安神药也毫无用处了。而这个少年在勘察完寝宫后,竟然能种种情状便如亲眼所见的一般,其中又不知是何等的缘故了? 不远处的徐公公掠过顾析身后的目光,却似带了一丝稍显浮躁的阴郁。 云言珑本不相信鬼魅神仙的传说,但这连夜来的噩梦尤历历在目,终究是让他的心中生出了一些畏惧来。如今他看向了顾析的目光中便也有了一些的不同,脸色更是愈加的缓和道:“顾析既然能看出了这其中的蹊跷,想必定是有治鬼之法了。” 顾析果然不负所望的颔首,轻轻笑道:“回禀陛下,办法自然是有。只是此等鬼魅既能穿墙附体,法力高强且又耳目聪敏,治鬼之法自然是不宜当众宣扬了。” 皇帝作为上位者,对于这种权谋之事,自然是比常人更为敏锐了,立即就吩咐道:“楚统领与顾析随行,余人一律立于原地不得走动半分。”而后又下令禁军将寝宫各处皆防卫了起来,不得允许任何人进出,否则一律格杀勿论。 寝宫之内,小内侍奉上了清茶后,便纷纷恭谨地退到了门外的庭院里,不敢私自再多走动一步。 殿门紧闭后,只余了两扇窗户透进些许明媚的阳光。 威仪凌人的皇帝坐于主位上,楚睿容腰悬佩剑长身玉立防卫于一旁。云言珑的目光当先便落于那案面上为白绢所包的香灰上,眼眸阴沉,问道:“顾析,这香炉中的烟末是否有毒?” 顾析微微地摇了摇头,声音清泠随意地道:“回禀陛下,这香炉中的香料并没有剧毒,一时片刻对人的害处也不大,但它却能招徕了鬼魅。”他说道此处时,眼中现出了一种层云飞卷的神色,唇角的弧度却柔和至极,这种灵动的神情让他看起来,仿佛有一缕灵魂从他的眼中鲜活地透露了出来,那种高不可及的气质顿时逼人眉睫,再一次地使面前的人眼中震动。 “招徕了鬼魂?”云言珑的心中波动不已,脸色在阴影中更加的显得深沉,声音也冷厉了好几分道:“此话怎讲?” 顾析笑容轻柔,缓声地道:“陛下请容在下在此招徕一次鬼魂,事情自然就会一目了然了。” 楚睿容的心中却是因了他的话而突突地一跳,左手缓缓地握紧了停在了离剑柄不远的地方,目光更是炯炯地审视着顾析,语气低沉地道:“顾兄弟为何会招徕鬼魂之术?在皇驾面前切不可故弄玄虚。” 顾析微微笑起,淡然道:“楚统领不必过于紧张,这只是那些阴谋者的心思有些许的小巧妙,此事还是当亲眼所见才能使人更加地了解了阴谋者的动机而已,何况在下口说无凭,也难以使人信服。再者,若是在下存心要对陛下有所不敬的话,又如何能走得出这座禁军重围的深宫大院?更况且,以我与珩王爷的情谊,无论如何也不能连累了他王府一百多人的性命。” 他斯文条理的声音响在了寂静的寝宫之中,算是掷地有声。 楚睿容虽然有些怀疑他与云言瑾的交情,但是要轻易地在这十面埋伏的寝宫中谋害皇帝怕也是不能,只是他为人向来谨慎,就怕一些所谓的心存异志的死士,不惜以身相博。 云言珑忽然地想起近日看到过的从珩王府中递出来的谍报,珩王爷双腿锥骨炙痛一夜不眠,白衣公子彻夜随侍。云言瑾这厮到底是在闹那般?当真是闲散得荒唐到起了什么癖好?他的目光静静地巡视了殿中的顾析一番,只觉得此人颜色隽秀绝伦,眼神高洁,气质超然,兼之听闻其才学横溢,行事喜欢出人意表,如此的人物,又是如此的风度,难道竟真的是让云言瑾倾心相慕了? 这也不是无可能,所谓空穴不来风。不然,珩王府中的谍报上也不会频频上报的皆是“专宠”连连,就连翊王手下澈水这等的美人,也入不了珩王爷的眼了。 第二十六章 魅影 心下的一番思绪较量再三地反复掠过后,云言珑微微地一笑,朝楚睿容摆手说道:“顾析言之有理,就是不知这鬼魂却要如何地招徕?孤当真想见识一番!”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的手悄然地握紧了扶手上雕刻的鎏金龙头,究竟是何等的乱臣贼子竟然可以如此的丧心病狂,胆敢如此地谋害于他? 他的气息微微地变动了起来,楚睿容已然感知,他知道皇帝此刻已是在盛怒爆发的前夕,之后不知要是如何的血流成河了? 他暗暗地重新调整了体内的气息,全神戒备,心中急转,已有了各种的应对之策,方也平心静气地看向了顾析。 顾析眉目舒展如云卷云飞,似乎完全不将这些阴谋算计看在了眼中,只是以一个局外之人的身份立于此地,以其最冷静地目光审视着这里的一切人与事。 他一边笑道:“请陛下宽宥,在下放肆了。”一边走过去,将殿中敞开的窗户关闭了起来,众禁卫与暗哨皆是心头怦然地一跳,全神戒备了起来,但始终没有听到了皇帝的命令,皆在原地候命待时而动,凝神地聆听起了殿中的声响。 云言珑的眼前骤然一暗,但很快地又在微弱的光线中看清了眼前幽深的情景,心中镇定,并没有似禁卫与暗哨的剑拔弩张,他相信以暗哨的武力定不会在此发生了大事。 楚睿容的眼睛在顾析触动窗扇的那一刻立即闭上,当屋内变得幽暗时,他睁开了眼睛一切都清晰如常,此过程之中他的双耳始终聆听住寝殿内的各种细微的声响。手暗暗地握紧了剑柄,他心中虽也不惧,但始终是身负保卫皇帝的重任,实则不可有分毫的差池。 顾析神情悠然,又快速移步到宫门前,低声道:“请陛下从此刻起留心宫门上的异象。”话音落下的片刻后,他便使用了暗劲轻轻敲打在门扇的横格木棱之上,不时地便有一点,两点……慢慢地就聚集成了十数点幽蓝的光影漂浮在了宫门之中,那些萤萤烁烁的光点翩翩地翼动,亦幻亦真。 这样的影像映入了眼中,蓦然的熟悉。 云言珑心中微微地缩紧,当时他在黑夜里就是看见了这样的光影,只是那一次比此刻的要大得多。滢蓝色的光影有人般的大小,悬浮于空气中变幻着各种奇怪莫测的形状,宛如鬼魅现形般向他袭来。 “怎么回事?”他此刻声音嘶哑,竟连自己也不曾察觉。 难道真的有鬼魂,附身在他的寝宫之内? 楚睿容也微微皱起了眉头,目中思绪不定。 顾析的唇角缓缓地扬起了一抹浅笑,眼神却高深宁静,不现波澜。他又返回到了窗户旁将窗扇重新打开,当外间明亮的日光穿透窗户而入时,殿中的人却发现了那宫门上的幽蓝光影便也在这片刻之间消失不见了。 楚睿容脸上的神色凝重,目光更是一瞬不瞬地凝视住顾析,不知他此次又是在玩什么把戏了? 云言珑的脸色稍有恢复,眼色却是越发的深沉,宛如是黑夜那吞噬万物般扎心的锐利。 站立在窗旁,阳光将他冰雪般的白衣映照得有如辉映云阙,脸上的神色慵懒散淡,顾析语调淡然温和地说道:“这便是鬼火漂浮的奥秘。请陛下再看看这鬼魅现身附体的把戏。” 他手指轻拢,已将窗扇微微合拢,只留下了一线的光影透入屋内。朦胧之中,他另一只手上已然点燃了火折子,将身旁的宫灯点上,然后缓缓地行至案上的香炉前,将其重新点燃了,幽幽地,便有了一股淡香弥漫在室内。 轻烟袅袅之中,顾析将那小巧的宫灯提在手上,让光线照向那宫门最上方的缺口。微微的光影在他的侧脸上忽明忽暗,莫名地让人就觉得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将从他的指引之下,展现到了旁人的眼前。 云言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那宫门的最上方,眯眼时,他已然瞧见了那里有一丝很细微的破裂处。只是他还未曾明白这到底是有什么用意时,须臾间,便奇异地瞧见了一点灰白的影子从那一道裂缝之中钻了出来,远离了宫灯后又化作了一点滢蓝的光影在殿中上下的飘动。他禁不止要去揉一揉眼睛,然而是被他身为皇者的自制力所阻止了。 那一点灰白影子极其的细小,若不是眼神极好,注意力极集中,轻易地不能瞧见这让人惊心寒栗的一幕。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灰白小点从那一道裂缝中冉冉地钻出来了,殿中的暗哨纷纷地凝视着这些影子的动向,只要它们一旦飞向了皇帝便有无数的暗器将这些异物射杀。可是,这些异物也太过细微了,还不知暗器是否能将它们一网打尽,这一刻之间,一众暗哨的背上皆是涔涔地冷汗直下,一个个的眼睛更是目眦欲裂般的瞪视住前方昏暗中的半明半暗的飘忽飞影。 楚睿容心中此刻更是紧张到了极致,他忽然意识到,他们是否太过轻信顾析了?万一他要谋害陛下,此时此刻,当真是防不及防!他的剑已然暗中出鞘,准备随时砍向了寝宫中那一个可疑的人。 顾析的眼色却是对这一切了然于心的冷静自若,不慌不忙地指向了那些在空中纷纷飞舞的光影,声音依然闲散淡定地道:“这是越北特有的一种飞蛾,名为湛蓝,皆因会在黑暗中发出滢蓝的光影。它们畏惧光明,喜好黑暗,若在光线充足时,即会尽量地隐藏在背光的地方。若是在夜幕降临时,夜色并未昏暗时飘散于空中,滢蓝的光影也不会太过于明显,兼之其极其的细小,只怕是会不易被人所察觉。如果有人将它们引至了寝宫门扇中藏匿了起来,当夜晚刻意地熄灭了灯火,漆黑时便自然地会现出了鬼魅的蓝光,若然室内燃灯明亮之后,它们便又会藏于背光的缝隙里,自然是难以寻觅鬼影踪迹了。” 他说话之间,云言珑已留意到了那些飞蛾纷纷地飞向那燃烧中的香炉附近,围绕住在空中那淡淡的轻烟上上下下的飞舞起来,然后是一一地飞进了香炉之中,仿佛那其中有它们久寻不遇的食物般迫不及待。 绮丽的寝宫景象一切都隐匿在昏暗里,此刻的气氛却是宛如一触即发,殿中余人心思各异。埋藏在人眼看不见的地方的暗哨中兵刃更有摩擦的细响,呼吸之声起伏交织,仿佛绷紧的弓弦,只要有一个力道下去便会立刻地万箭齐发。 “它们对食物也极其的挑剔,以一种落叶兰花的花粉为食。这香炉里的香料之中就被人渗入了这种落叶兰花的花粉和一种制作十分精确的*。”顾析的嘴角一直挂着不变的微笑弧度,眼神却幽深安静,波澜不惊,语意悠然地道出了其中的缘由,最后将一直提于手上的宫灯似乎是随手地置于了香炉的一旁,明黄的火光摇曳之中,不久便有几丝火光闪现,接着就发出了几声细微的嘶嘶声响。 “这种*可以通过烟气弥散,也可以通过飞蛾的煽动将粉末散播到飞蛾所经过的每一个角落,若有风吹过,便会随着飞尘一起被人吸进体内,使人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幻象,而且吸取的越多,幻影便越能扰乱人心。”伴随着淡然优雅的声音,楚睿容凝神看去,只见那些飞蛾纷纷地撞向了宫灯的烛火,被那些火焰无情地燃烧殆尽,不留下一丝痕迹。 正所谓是飞蛾扑火,义无反顾。 “布置这一个局的人,想必是十分地熟知陛下的作息与喜好,又有能力驱使这深宫之人为其所用。”顾析的气息沉稳,微微地溢笑,缓声道:“这种*吸取过多了,不但能扰乱人的心志遭人掌控,更可怕的是可以使人癫狂而失去了常性。” 云言珑的心中凛然,目光锐利地逼视向顾析,沉声道:“按照先生所言,谋害之人并不是想用这等*来杀孤,而是想要让孤变得癫狂失常且易于掌控?” 顾析秀雅的眉头一挑,笑得温和柔软,点头道:“依照在下的推论,当是如此才是。” 他的自信满满,让人不得不心存了顾虑。 云言珑按捺住了心中对此次阴谋背乱者的盛怒,镇静地道:“愿闻先生剖析其中的详情?” 顾析待飞蛾纷纷死去之后,便熄灭了香炉,打开了窗扇,宫灯在清风灌进之时悄然地灭去。他眼神中似有一点点的层云翻滚,声音悠悠然而空渺地道:“若是要用剧毒渗入了香料之中会极其地容易让人发觉,若是在检验或运送的其间发生了过失,便会极易容暴露了其目的,但以这种制作精确又有安眠效用的*少量地渗透在了其中,却是可以让人很不易察觉。再者,此人用此种的飞蛾,一来是需要利用湛蓝光影故布疑阵、扰乱人心来延续那冤魂夺命的目的;二来也是需要用它们将*散播到了寝宫的每一个角落,增强了*的力度;三来这种手法可使人渐渐地迷失了心智,日渐地失常,又与鬼怪联系在了一起,既可蒙蔽人心之余,更可利于制造谣言和安排以后的说辞。” 第二十七章 谋断 楚睿容闻言,心中蓦然地暗惊,究竟是谁要谋反?更留意到了,皇帝竟然对这面前的这个白衣少年改用了“先生”的尊称,而与其相对的,也是这个白衣少年对于这个称呼,并不退让谦逊,瞧他那安然带笑的模样,竟似坦然受之。 不知他是以何德何能,竟能受皇帝如此大的礼遇?自从他相遇顾析起,便起手追查了他的身份底细,却一直没有分毫的音讯传回。这个人似是凭空出世了,却又将自己的身份掩盖得如此隐秘。 他到底是什么人?究竟拥有了多大的能耐? 楚睿容的心底深处再一次地升起了对他的惴惴不安的疑问。 云言珑此刻却是不怒反笑了,微微冷笑道:“大理寺的血字,冤魂的夺命,皇宫的闹鬼,皇帝的失常……哈哈……真是一步一棋环环相扣。”紧接着,便是以陛下失去常性为名,退位禅让,阴谋者登堂即位?他的心思往更深一层地想去,此人不仅仅是要他神志失常,只怕还要利用了他的陈年旧账来侮辱他一番,不知当年那一个女子是否又是这一场阴谋中的一环?当年父皇派人严查户部贪墨之案,城郊的酒坊中的秘密不知被何人泄露了出去,情急之下,他只好命人将其付之一炬,造成意外失火的假象而掩盖了过去,根本就没有什么在后院里掩埋的尸首。 而那丽妃一再用腹中的胎儿来挟持于他,他怎么可能在将来执政之后留下这么的一个污点让百姓让史官清流议论纷纷?他令人在白云庵中将她易容带出,后在北郊山外的竹林里杀之,不曾想的是那一个女子竟有暗毒弑人,他当时昏乱之下就地掩埋了她的尸骨,便赶回了玥城寻人解毒。不料待他毒素清除,再到北郊打算清理尸身的时候,那土坑中的断气女子竟然已不翼而飞了。 这么多年来,他曾一直悄然地打探皆没有消息,谁知三年之后,竟会在城郊酒坊里挖出了她的尸骨?此局究竟是何人所布?想到了此处,云言珑的背脊上一层冷汗涔涔地渗出,整个宫殿之内顿时便觉得阴寒了几份,他的目光晦暗不明地凝视着殿中的两个人,脸色沉冷有如寒冰。 正在此时,寝宫外却是传来了一声惨叫,尖锐而细长,几乎是同时便有了长箭破空射杀的此起彼伏的声响,随后又是慢慢地消失了去。而殿中的三人皆是微微一皱眉,却神色不变。 楚睿容阴沉着脸走近了窗边,低斥道:“发生了何事?”从窗户内望出去,只见庭院的地上横躺了两个人,一个人双眼紧闭,嘴角渗出一丝血丝,虽还不清楚发生了何事,但凭他的判断此人多半已是气绝身亡。而另一人却是倒在了旁边,身上穿插住了十数支长箭,双目圆睁,身亡于血泊之中。 这两个人身上穿的皆是内侍的衣裳,他一眼望过去,便知晓了前一人是随侍在皇帝身边的徐公公;另一个却是跟随在徐公公身边的小太监长立,不由得眼眸一沉,心中微觉冰冷,感觉此间的事态发展得愈发的云谲波诡了。一个平日里毫不起眼的小太监,竟能在禁军包围的深宫之中,众目睽睽之下杀人夺命。 一众禁卫军皆不敢随意地离开了职守,待得楚睿容出言相询,才有人敢上前去查看,神色铁青地前来向他禀告。在众禁卫的监视之下,竟然还容他人血溅宫闱,这等罪责是否可以开恩,全凭造化,此人语气战战兢兢地颤栗道:“回统领大人话,太监长立不知何故要刺杀于徐公公?之后他被众禁卫射杀身亡,徐公公亦被匕首刺中了要害,已然断气。” 皇帝的神色更加的阴沉莫测,目光却凌厉宛如鹰隼,方才如顾析所言有人熟知他的喜好,又在这深宫中办差,他就已隐隐地察觉出徐公公多有可疑之处了。只是如今重兵把守,料想他插翼也难飞,只待此间事情一了,便要提来审问这幕后的指使之人是谁。且不料敌人早有预料到了这一步,竟然抢先一步将徐公公斩草除根了,并且是在他的面前如此的大胆行事,敢视他的堂堂禁卫于无物。 暗哨的精神力量一直注意在了皇帝的身上,万万也料不到有人敢在禁卫包围之中杀人,而且是杀一个素来恪守职位的老太监。 种种的出人意料,便使得事情的发展更加的变幻莫测了。 顾析的神情依旧悠然散漫,袖手而立。他早已发觉了徐公公身边的小太监目光沉稳,步态收敛,不似于常人,尽管他已尽力地收藏起了行迹。奈何顾析观人目力不同寻常,他一直不说,一来是没有实质的证据在手不便打草惊蛇;再来便是想要看看设计这一场阴谋的人在他的面前到底能走到哪一步?在破解了血字之谜后,在珩王爷的府中,他已经悄无声息地破解掉了对方三次的暗杀,就连云言瑾也并不知情,这样的挫折对于对方来说,只怕是颇具有威胁性了。 是以,今日他们的人看见自己蓦然地出现在了皇帝的面前,只怕是有些慌了手脚。不然,徐公公也不至于一而再地欲出言阻止于他,在这内忧外患之下已然是暴露了身份。 楚睿容低叹了一声后,迅捷地上前几步,单膝地朝皇帝跪下,敛容道:“末将失察失职,以至于寝宫内溅血,还请陛下降下罪责。” 皇帝心中盛怒到了极点,脸上却是极力地平静道:“事情有轻重缓急,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楚统领失察之事暂且先记下了,责罚俸禄三个月,一众禁卫责罚俸禄一个月,待他日清涤逆贼,孤再做计较,还望楚统领能够带领一众禁卫军将功折罪!”此刻,他自不会自己折损亲卫,远离亲近,再中了敌人的计策。谁又知徐公公的死,这一场的血溅宫闱不是对方的一场算计呢? “末将领命,谢陛下!”楚睿容恭敬行礼后,依然长身玉立地肃然守卫在皇帝的身前,一如既往,神情雍容,目光坚毅,似从未曾因方才的波动而受到了摧折。 顾析心中暗叹了一声,震方候世子果非同寻常人。可惜自视身价甚高,此刻又不能为明主所用。他心中思绪莫测,但脸上却是一派的平静恬淡,唇角那一抹柔和的笑意,似乎未曾变更过。 云言珑再一次将目光落在了顾析的身上,他身上的气度既叫人为之戒备,又让人产生相惜之心。若能捉摸到此人的弱点,使其为己所用,那岂不是宏图霸业中又添了一员智计绝伦之士?此人既能看破了对方的种种诡秘计策,心思自然也剔透明晓非常人所比,他的心中不由自主地便生出了招揽之心。 心思浮现过后,云言珑的神情更是放了亲和,坚定地道:“顾先生心思敏悟通透,洞观世事,既然能看透了此人的种种心思,却不知可有何良策能破解此次玥城的危难?” 顾析静默了片刻后,浩淼沉静的眼瞳深处显示出了一抹幽邃之意,随即浅笑道:“在下既有缘游历到了玥城京都,此刻又身在了皇城之中,自然是为了给陛下排忧解难而来了。” 云言珑闻得他轻声言好,心中不禁愉悦,这一番的说辞之后,当然是要对他有所求了。多少的自诩清高之士,都逃不离了名利权势、金钱美色的诱惑。自古有言道: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不料,接下来顾析并未如他所愿般的提出了什么条件。 顾析脸色平和高雅,似游离于世间万物万事之上,对皇帝直言心中的计策并不要求回报,声音依然宛转悠然地道:“回禀陛下,在下思量的计策共有三条:其一,从即日起请陛下斋戒沐浴、敬奉神灵,祈佑国泰民安,一切女子不得进入寝宫,不得近身侍奉。女子乃阴气之身,极易受阴魂附体,侵袭了皇城的龙气。” 他的言外之意,云言珑身为权谋者自然心领神会。如今对方的阴谋处处受阻,说不定必要时会行刺杀之事,而后宫的女子众多更是敌我难分,美色当前,也是使人最容易失去戒心的时候。 皇帝沉静地颔首。 深深的宫殿之中,余烟袅袅,阴谋重重。唯有那意个身穿雪白衣衫淡雅曳地的少年视若等闲,谈笑如常。纵然此刻站在蔚国最尊贵的上位者面前,他也依然孤绝得宛如那天边遥不可及的浮云。 “其二……”顾析乌漆眸中若有深意地笑了一笑,声音低沉却格外的清晰,细语道:“在下认为既然京师里出现了冤魂杀人的血案,又出现了前朝宫人的悬案,不如顺水推舟地将这两者联系在了一起。”他的指尖轻轻地敲击着左臂,脸上带了一丝微笑,“如此陛下既可以前朝鬼魂作乱之名了结了血案之疑;又可以以安抚前朝鬼魂之名作一场祭祀,节制了各路的人马。” 第二十八章 献策 云言珑听到了他将鬼魂之案与宫人之案两厢并论时,先是心头一惊,片刻之后却是眼前一亮,开口道:“愿闻其详。” 楚睿容此刻也不由得正色地看了顾析一眼,不知他对京师里的这些案件所知几何?是凑巧地将了这两件事来相提并论当作计谋如是臂使;还是已然知晓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内情? 顾析神色淡然,曼声道:“前朝后宫鬼魂作崇,自然是要向先帝亡灵祷告请示以示尊敬之意。陛下乃万金之躯,且日理万机自是分身乏术,幸好有两位王爷可以代陛下分忧,前去皇陵举行祭祀之仪。” “先生久站必乏,先请上座。”皇帝微微一笑道,示意顾析落座再谈。 顾析也不虚以礼让,在左手边的太师椅上便拂袍坦然地坐下了。楚睿容的目光从他身上一闪而过,他却似毫不察觉,微微含笑,娓娓道来:“后宫的鬼魂既然在宫外遇害,亡灵自然是不能再入皇家陵墓了,但要告慰亡魂必须得请高僧做法加持,然后选了一处山灵水秀之地将其妥善安葬,而且重要的是此地必然需得有一位皇家人所在。如此一来既可以长年为国之安稳祭祀于冤魂;二来也有皇气镇守才能消散怨气,亦可保日后不再作乱。” 言至此处,云言珑已然眼角笑意微泛,看向了顾析的眼色中的赏识却更是深了一重。 “要从京都到二皇爷的蓟州不远千里,此间路途遥遥,得需要派人护送。若有皇家人亲自护送前往,便更能显示出皇家消弭灾祸的诚心,不仅可以安抚了京城的百姓,更可以让护送冤魂的士兵们安心地前往蓟州,这便又需要另一位王爷为陛下分忧了。”顾析唇角的笑意似有若无,眼帘微微垂地,低幽地道:“禁宫内自有楚统领与禁卫军严加把守保卫陛下,宫门内外陛下心中想必也有可信任之人担当要职,让禁宫内外可互相地监督防卫了起来。再者,至于城门之外的各处要道,陛下且让凤舞长公主的九天骑和巡防营互相制约、均衡地加强巡查,以防于不测之乱。” 楚睿容心中暗暗地震惊,此人的一番计较下来,便已将京都的乱局利用了起来,并将各个可疑之人或是囚禁于皇陵之中;或是遣派离了京都之内;或是监视于城门之外,就连那远在蓟州的王爷也在其互相制衡的布局之中,无一人能漏网。 如此的一来,作乱之人若是不作为,却也来不及消抹去了痕迹,在各方彻查之下必会有所斩获;若是作乱之人隐忍不住,必然会在近期之内爆发出了最终的乱局,胜负就在此即将到来的一战之中了。这一盘棋子,开局的虽是对方,但被此人彷如一步棋子反客为主的相逼,似乎便要就此抢了一着先机,生生打乱了对方那个看似环环相扣的筹谋。 云言珑的脸色在阴暗之中显得黯沉不定,目光忽明忽暗,隐藏杀机。 顾析倏地一指轻敲下案面,静寂之中发出了“笃”地一声细响,随着声音的悠然而来:“陛下,兵贵神速,秘而不露。” “不知届时先生将身在何处?”云言珑唇角笑意愈深,阴鸷的眼色却愈是锋锐逼人。 顾析脸上浅笑着,眼神如云,洗练般的笑答道:“回禀陛下,谋划此事的人身边必然有一个或一群巫师,在下想与之一会,届时自在城中相侯。城门内外必须从此刻起便加紧盘查,他们若然不就势提前起事,必定就会趁机逃离了京城。” “先生如何断定了他们无人蛰伏在宫中以待起事?”皇帝的声音幽幽地道,听不分明其中的情绪。经过了鬼魂这一事,他已经深刻地体会到了巫蛊之术的可怕,无奈的是在这一整个的京师之内,此刻似乎除了眼前的这个少年有能耐破解此术之外,余下的人皆是束手无策。若然是有巫师藏匿在宫中想要继续地谋害于他,禁苑之内岂不是防不胜防了?但此刻他也不能明着说了出来,不能如此的示弱于人,不能坦然地将自己的担忧与安危皆明确地付托给了这个初次谋面的少年。 虽然他的手中握有了一份关于这个少年身份来历的重要谍报,探子曾在“微云园”里,顾析的包裹中发现了姬猛山的令牌,并拓印了一份上呈了上来。他也已拿出密匣中传下来的令牌拓印仔细地与之一一对比过,确实是绝无差错。若非如此这个少年也绝不会如此轻易地就出现在了禁宫后苑之内,纵然是如此,他作为皇者还是不能完全地信任于人。 顾析心中了悟,镇定自如地道:“在下之意,正是要引蛇出洞,为陛下解除了这后顾之忧。若要在皇宫内寻找一名隐匿的巫师,恐怕是耗时耗力也不一定会有结果,若然在下一直在陛下的身边,只怕这个人也会提高了警惕,或许便会一直隐藏在此,潜伏不出。” 楚睿容闻言,不禁暗暗地点头,赞同了他的说法。 “原来先生心中早有了计较,但请细说。”皇帝微微一笑道,唇角的绷紧渐渐地缓和一些。 顾析脸上看不出深浅,眸色依然乌黑如漆深不可见底,安坐于宫殿之中白衣胜雪,宛如浮光掠影般不可触摸,悠然地道:“当先,要切断宫中匿藏者与宫外谋划之人的联络,使其孤立地陷入了将要被遗弃的彷徨之中;再者,若宫外之人当真撤离了便正好一网打尽,若是没有动静也要制造谣传出宫外之人起事的假象风传入禁宫各处;最后,宫中在适当的时机里制造出来一些松懈的迹象,也好引诱匿藏者出击。” “如此,岂不是要陷陛下于危险之中?”楚睿容当先质问道,凝望住顾析的眼眸里已有了明显的不赞同。 顾析唇角的笑意不明地勾了一丝弧度,闲闲地道:“护卫陛下本就是楚统领的职责,若匿藏者动用的是武力,自有楚统领与禁卫军在御前格杀勿论;若匿藏者动用的是巫蛊之术,在下自然也有良方护佑于陛下,楚统领又何需忧心若此。” 楚睿容被他堵得脸现不悦,但在皇帝的面前也不敢太过于放肆,也就不和他再作争辩了,且静观他又有何良策可护佑得皇帝的周全? 面对于他灼灼的目光,顾析眼神依然清逸高洁而不带一丝尘埃,转身朝向皇帝,轻声道:“在下有一物呈献于陛下,此物可确保陛下不受蛊物侵扰。楚统领,烦请您将在下入宫之前,交由您保管的物件呈奉与陛下。” 顾析眼中霎时泛起了不经意的笑,他早就看出这楚睿容不敢甩他的东西。不然,在这紧要关头被皇帝一旦问起,说是给楚统领一袖子给摔没了,这件事情还指不定担在谁的头上了。 楚睿容无奈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方盒子,双手捧住,恭敬地将其放在了离皇帝甚远的几案之上。那是一个檀木雕刻得极为精致的盒子,淡淡的香气,博古的形状,都流露出了一丝高雅的气息。他得了皇帝的示意,才伸手将盒子缓缓地掀开,黑漆的盒子里面便露出了一枚环形的白玉。 白玉之上虽雕刻了精美的双龙吐珠却殊无新意,在窗外日光的照映之下,胜在颜色上莹白如初雪,光泽温润如流水。 “先生,且不知这是什么宝物?”皇帝凝视住这华美莹润的白玉环,历经了无数宝物的眼睛也无法辨认出它的特殊之处。 楚睿容垂下了眸睫,心中亦升起了一丝的鄙夷。这也不过是一块上好的美玉而已,又有什么值得夸耀了? 顾析稍稍垂眸,似笑非笑地道:“烦请楚统领拿起这一枚白瓷。” 楚睿容始料不及这竟会不是一枚白玉环,一怔过后便伸手去轻轻地掂起了那一枚圆润的白瓷,心中顿觉讶异,触手微凉,轻飘飘如无物。他稍微迎向日光细看,只见这一枚白瓷几近透明色,瓷壁莹透如玉,小心翼翼地托在掌心上宛如倒空的鸡蛋壳般,似乎稍微用力它便会顷刻间碎掉。他的神情微微一凝,这吐珠的双龙一看便知是出自官窑匠人之手,但这白衣少年出手果然不凡,他竟能将此白瓷烧制得如此轻巧莹润而无一丝裂纹破损,光泽更胜羊脂美玉。只怕蔚国京师尚无一人能为之,侧目看向顾析,不知接下来该是如何的动作,也未曾看出这其中的奥妙。 顾析看出了他的困惑,浅浅地一笑,优雅起身,过来伸手轻拈白瓷环便从他手掌之中粘了过来。以两指捏住,另一只手竟将那颗双龙相争看似瓷实的珠子轻轻地转动了起来,白瓷环的空气周遭便缓缓地盈起了一层淡淡的紫色烟雾。他悠然地道:“这是一颗可以活动的塞子,可供取出以便放下在下调制的一些驱蛊香料。陛下只需将此物佩戴于身,香气便从这颗可转动的珠子的缝隙间逸出,蛊虫闻之即会偃旗息鼓,不能再有所作为。” 第二十九章 驾驭 这精美的白瓷环加上黄绸系带悬穗,便似上好的皇家白玉饰物,绝不会使人对其有所防范。 皇帝心中却甚为不解,开口道:“为何要用瓷,而不是用玉?玉石更为不轻易破损,岂不是比这白瓷更宜于佩戴?” 顾析含笑低语道:“玉乃石中君子,正与白瓷中的药物相克相制,故不能使用。而瓷土正好与此药物相生相益,药效至纯至佳,此中不可有丝毫的差池,不然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将要适得其反了。” 皇帝一听,眉梢微扬,轻叹道:“此物竟还有如斯巧妙之处?” 顾析自然是明白皇帝对于这些药物的忌惮和猜疑,复而指向那几上的盒子,唇角笑意散漫自在地溢开,坦然道:“此礼盒中有在下所调制的香料单子,可烦请太医院配制一些让禁卫军佩戴以防不测。因怕香味太甚,蛊虫不近,那单中的香料分量已减少了三分。” “先生,果然虑事周到。”云言珑扬笑道,眸光闪动,似颇为满意他对时局和人心的掌控。事事周全,就连让太医院检验的单子都早已备好了。既然此人表现得如此坦荡,他也不能让人心灰意冷,转而便示意楚睿容将那白瓷环呈了上来,亲手握住细看,对如此精湛的技艺又是赞许嘉奖了一番。 珩王府中。 日光炎炎,照得*院里繁花似锦,春光妍丽。漫漫的湖水岸边桃花如火如荼,一片明媚的颜色看起来就似快要燃烧了起来,映着碧波如玉的湖面,自有一种灼然的妖娆。 面对如此如诗如画的美景,在古雅的水阁中,却是有人在神游远方。 从湖面掠过来的凉风,缓吹起了水阁内那些柔情似水的青碧纱幔,在眼前无端地起起落落,将岸边的美景渲染得更加如梦似幻。 云言瑾手中端了盏青瓷杯,懒洋洋地倚靠在美人椅中,双腿随意地搭起,神色悠闲地看住目光一直胶着于窗外优美景色却又无心欣赏的云言徵。她纤眉紧锁,一身白衣劲挺,如往常一般双手抱膝坐在太师椅上,脸上明显地写满了忧虑。 “担心什么呢?”他忍不住慵懒地开口,“此舍之是担心彼舍之太过目中无人得罪了皇兄?还是担心他不能破解皇宫中的奇案连累了睿容和我?” 过了半晌,云言徵才回过身来,看向那个自她从军中忙碌完赶至就一直躺在他的美人椅上不想起来的人,轻声斥道:“什么此舍之,彼舍之?” 云言瑾轻声一笑,道:“我不说这些胡话,怎能哄得你放下了那一张已经凝固许久的木头脸?”他继续揶揄她,唇角微微泛笑,好似一派无忧无虑的神情,“看着好生无趣呢。” 云言徵回眸望向他,问道:“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他反问,手指轻巧地敲了敲扶手,“如今该引荐的已引荐;该面圣的也已面圣。人已经在宫中,以顾舍之之能耐自然不会有触怒于陛下,血溅宫闱之险。只是待陛下慧眼识人,看他能有如何的手段留住得此人罢了,其余的担心也多是无益。” 云言徵观研住锦衣冷峭的他,却无法从他的神色中看出来一丝半毫的端倪,颇有些无奈地叹气道:“你才跟顾舍之相处了这么短的一段日子,竟然也已染上了他那故作高深莫测的做派。看来这个顾舍之是不能够深交的,不然还不知道他日后会把人变成了个什么样子?” “你说得他倒似是一种毒药,不沾则已,沾后便会愈陷愈深?”他笑着喝了口茗汤,将杯盏随意地置于一旁的矮几上,眼眸中的笑意化作了一片清朗。 “他确实似一种会引人上瘾的毒药。”云言徵目光微凝,清雅秀丽的脸上神色慢慢地凝重了起来,声音轻缓地道:“他身上似有一种美丽的火光,有时候纵然觉得是危险,却会让人如飞蛾般憧憬那丛火光里的明艳摇曳,然后会奋不顾身地飞过去,也许就被那一团火光燃烧殆尽,从此灰飞烟灭了。” 云言瑾有那么一刻的怔忪,片刻后,回过神来,定定地看住了云言徵,目光中的意味深长。 云言徵白了他一眼,轻笑着,摇头道:“我担心的是这倾国的皇权势力也未必能驾驭得住这样的一个人。与此人相处得愈久,我愈发觉难于将此人看透。当你以为自己已看明白了他的心思用意,往往却是自以为是,他所展现在你面前的,也许只是一种刻意营造出来的假象。试问这样的一个人,你要如何确定他当真已是听命于他人,已甘心地为他人所筹谋?” 云言瑾脸色微黯,良久后,才长叹了一口气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有些事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罢了。” 云言徵默然地沉思着他的话,心中却怦然而跳。顾舍之不展示才华则已,或者伪装得平庸唯诺一些尚可,但一旦以惯常犀利剖析、言出必中的惊艳姿态出现在了帝皇的面前,而后又不肯受皇命所限制,这样的结果究竟会是以两败俱伤来告终,还是要他以死谢罪呢? 她的脸色此刻反而平静得看不出了些微的波澜,而心中翻滚的波涛却是出乎意料的汹涌。 日光渐渐地偏移了,她明明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告别了云言瑾,一路行出了珩王府,但是身旁的人在向她请安的声音却是为何那么的模糊而遥远? 云言徵牵了白马并没有走向长公主府,而似漫无目的曲曲折折地走近了皇宫的方向。但这一件事情,陛下要隐瞒着所有的人,其中自然包括了她和云言瑾,她是在派去监视顾析的暗哨手中接到的谍报。但当她赶至珩王府的时候,云言瑾已在水阁中乘凉,看他那面上悠然的神情,自然他也猜到了顾析的去向。 站在长街上,春风微拂,下起了丝丝小雨,两旁的柳絮纷纷漫坠,落了旁人满头满身。 她最终选择了一家座落在从皇宫到珩王府必经之路的路口的酒家坐下。面前桌上摆的却不是酒,而是一壶鸟嘴清茶。汤香袅袅,她看似随意地嘬饮这茗汁,目光却一直掠过街上那些形形*的行人和马车。 经雨水清洗过的柳丝,翠色泌人,映衬着护城河边那一袭白色的身影愈发地飘逸出尘。他慵懒地半倚石揽膝而坐,仰首望向了前方那峰峦起伏的远山,雨水洗刷过身上恍若流云翩翩飞舞的衣衫,此人浑若未觉,只在此静静地相侯,等待着来人。 一壶新茶上来,杯底藏了一折纸条。 “城外,护城河边。” 纤手收起纸张,于掌内用内力催化成齑粉散于空中,无人知晓。 云言徵眸色深凝,气定神闲,却不知道此人是如何知道她在此间酒肆?如此神秘的邀约又是为了何故?其中是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抑或是他一贯喜欢如此故弄玄虚的习惯使然? 她却反其道而行之,跃上白马,素衣银铃旗帜鲜明的前往。 在城门处亮出“凤舞长公主”的令牌后通行无阻,一路沿了河岸踏马寻来。那人此刻正坐在河边的一块突起的青石上,浅浅带笑的容颜半掩在青翠柳色当中,安然的目光遥遥相迎。 有人说从远处赶来的身影多半狼狈,不宜供人欣赏。但云言徵一人一马的身姿,却似踏着最优美的舞蹈极其优雅的缓缓行来,她的眼神、动作都似带着绝美的韵律般使人赏心悦目。 她驱马停于他的身畔,居高临下地凝望住他的眼眸,笑意盈盈地道:“顾兄传纸相邀,不知是为了何故?” 受人俯视凝望,他也无丝毫的闪躲避让,含笑回视于她,清远淡雅至极地道:“凤舞长公主身份尊贵,本已是高不可攀,何须再作出如此的姿态?” 云言徵微微一笑,本就料到他不会不知她的身份。此刻被他说破便一点也不感惊讶。只是对于他的这些时日的作态有些不悦,双脚一踢马身扬起了灰尘,轻笑道:“既然本公主身份矜贵,就是盛势凌人一些又有何妨?” 顾析挥走灰尘,转脸作势轻咳了两声,慢悠悠地道:“昔日才貌双绝,名动天下的云四公主,竟会如此仗势欺人,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了。” 云言徵收紧缰绳停住了躁动的白马,见他不曾躲避倒是微微一怔。心中的怒意稍稍消却,歉疚未曾起,已听他口出讽刺,不由清声长笑道:“让顾兄你失望了,本宫深感歉疚呢!” 顾析笑意如旧,雨丝绿柳间容色如雪,双目却莹亮如晶,宛如星空夜海,宁静、幽邃、浩瀚,一向完美清冷的神情中绽放出了一丝明滟的微笑。此时此刻的他似将严实的冰雪伪装融化了半分,泄露出了一种足以倾倒众生的颜色来。 她几乎刹那间停顿住了呼吸,片刻后收敛了心神,仍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上火燎火烫。她心虚地别过了脸去转看向它处,却觉得被这样一双玲珑剔透的眼眸盯住看,还是忍不住会觉得浑身不自在,不仅是心虚耳热,还会心跳乱了好几拍。 “这个给你,云舍之。”他忽地从袖中取出一物,在掌中抛了一抛,随意地朝她掷去。 第三十章 释敌 云言徵回眸,已见一物几乎来至眼前,他的手劲拿捏得极好,白光一闪,她将物件握在了手中。展开一看,是一只他亲手雕刻,并亲手烧制的陶埙。白光盈盈之中,她有些诧异,却也不多作询问,只是道:“此物能吹么?” “能。”顾析又从袖中摸出了一只几乎一摸一样的陶埙,摩挲在指间,柔和地道:“这陶埙中夹有内层,里面放置了一些驱除蛊虫的药物,却并不妨碍它的音色,请听……”他握住了陶埙,置于唇边,十指轮番按住那些镂空的纹样,竟能使之发出了各种清越悠扬的音色而有别于一般埙音的单调沉闷。 “竟能如此别致?”云言徵微微扬眉,不由对这个小小的白瓷青眼相加。她骑在马上,将陶埙放到唇边,尝试地吹了几下。她本就通熟乐理,尤擅长笛,无须片刻便已掌握了此陶埙的吹奏法门。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会心一笑,互相和应了起来,恍如凤凰翱翔,龙游四海,皆是自由惬意,无拘无束的音律。 两人随意而奏,除却皆是技艺绝佳的人之外,心意交融处,彼此都能心领神会。 一曲吹罢,风声隐隐,余音似乎绕耳不去。 两人相视的眼眸中,皆是一种释然的笑意。 自相遇以来,一直的戒备较量,仿佛都能在这一笑间得以片刻的消弭,各自心中如铜墙铁壁般的壁垒也似有所松弛、有些微的瓦解。 “顾兄送我此物,只怕并非知音释敌如此简单?”云言徵将陶埙重握于掌中,目光微微一转,笑意重现。柳色新新,山水苍茫间,她长发飞扬,素衣飘然,眉目如画,言语间自有一股飒爽英气流转。如此的女子既可以闻琴起舞,赋诗长歌;亦可以权谋制敌,决战沙场,在凤舞长公主与军中元帅两重身份间互相转换,没有半点的矫揉造作,显得如此的潇洒自在,灼伤人眼。 “这个赠予云将军自有其用处,京都的危险未曾解除之前切记此物勿要离身片刻。”眼前的这个少年笑意宛然,却眸色深沉,又恢复了他一贯那高冷莫测的姿态,言语间甚是悠闲散漫,轻易地看不出喜怒哀乐。 长公主府的“振翮院”中,梨花树影在清夜中随东风轻缓婆娑,发出了细碎的沙沙声响。 “这个赠予云将军自有其用处,京都的危险未曾解除之前切记此物勿要离身片刻。” 云言徵仰躺在院中的一支苍劲横斜的梨花枝上,纤修身影换了居家便服,软绵的白绸如云般漂浮在空中,此刻的她也有些随意自在。一手曲肘枕于脑后,一手拿住那只陶埙举高了看完一遍再一遍,陶埙上所雕的字体依然是那上古的文字,写的却是“凤翔清音”。她头枕在花枝畔,双脚优雅地搭落在了另一端,嘴中反复地低喃着顾析临别前所说的话。 这话到底有什么深意? 他为什么要让她到护城河边说破了她的身份?见面时却又只说了那么几句的玩笑话,难道真的只是为了送她这一只新制的陶埙? 为什么不能是在王爷府中送? 送这一只陶埙,又是有什么用意? 她不能相信似他顾析这样的人会做无用的事,说这些无用的话,但若是这一句句的话,这一样样的事都是有其用意的话,他又想达到了什么目的呢? 花枝簇拥的空隙间,明星点点,夜色深远,她的目光穿透过了星空下分外皎洁的梨花,凝望向那天空最幽邈之处。 如今他从皇宫到护城河皆可以自由的出入,看来理应得到了皇兄的赏识,但是以皇兄一贯多疑的性情必不会轻易地完全取信于他。那么他的身边该是有监视的人,而在城外的护城河畔地势平坦,人迹也甚是稀少,一动一静皆可以极其容易地暴露在了别人的眼中,他是故意的为了让皇兄得知了消息? 如今京都的情势微妙,只怕是在皇兄的眼中她也未必没有可疑之处,而他在此刻不仅道破了她的身份,还互相言笑,赠物释敌,妙曲通义。在外人的眼中这看起来算是什么?是融洽,是友好,是深交,是知己,这些都不为过吧?他如此这般的作为是为了将她的身份处境与他的联系在了一起么? 若然她胆敢身犯谋逆之罪,这样一来他也脱不了干系;若是他能为皇帝平复了这一场的叛乱,那么她也自然而然地会因此免除了嫌疑之列? 她空灵而美丽的眼眸倏忽凝重了起来,坐起身来,如梦初醒般地望住了前方那堆雪砌玉的花影,但是在眼眸深处却没有一丝梨花的影子可寻。一丝丝的愧疚,从她的心底里蓦然地升腾了起来,但是很快地,云言徵又闭上了眼睛,唇角的笑意微微地泛了上来。 可是,这些都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到底真相却又是如何呢? 她不敢妄自菲薄,但是在这个人的面前她也不敢妄自尊大。 从相遇那一刻起,她就从未猜透过他的心思,这一次她依然是不敢肯定。 若真是如此,那么她也是如此的后知后觉了。 为什么此人谋事皆可如此的不着痕迹?若是与之为敌,又该是如何可怕的敌人。 她的心头不其然地在怦然狂跳。 当夜,圣旨下达关闭了京都城门戒严,四城兵马在城墙之内的客栈、商铺、民居、庙宇、荒废之地搜索起了籍外人口。城内张贴皇榜告示,凡不是京都人口皆要前往京都衙门审查户籍,且让全城百姓举报可疑之人并获得赏银。 珩王云言瑾在禁卫军护送之下,代陛下前往了重兵把守的溪山皇陵祭祀祈福。 九天骑将帅协同巡防营在城外戍卫京都安危,以及勘察一切可疑行迹。 恍惚在霎那时之间,整个玥城就宛如被铜墙铁壁包围了起来,就连一只城内的蚊子也休想找到一丝裂缝飞出城外去了。 隔天入夜之后,翊王云言琦接受了皇命,代皇上前往蓟州天下闻名第一佛法道场的弘隐寺去请出云大师超度亡灵,并建造坟茔安葬,了却鬼魂寻冤之事,随行之人皆是御林军。 翊王不甚明白为何皇帝要在全城如此戒备的情况之下,让他着急地去操办这样一件琐事?并且还要跑到蓟州这么远,且说什么要有皇家人所在之地才能镇压闹事之冤魂。想来应该都是鬼魂给闹急了,听了那些个光头和尚的无稽之谈? 不过此行也正合他的心意,在这非常的时期,能够离开了京畿这是非之地,也不失为一种保全自身的好法子。幸好,他当机立断地已经了却了狱中的一干人等,如今是死无对证,当时所做的那些事情也大可随之深埋黄土了。 子时三刻,当他拜别了太后,便和一众装束轻简的精兵悄然地前往西门而去。 西门将卫早已收到了命令,在看过翊王手中的令牌后,便打开了锁放这一众人出城而去。出城之后,巡防营一将领奉了圣旨请翊王一丛到扎在城外的战营宣读,说的是为免前方道路有叛逆贼子作乱已先后派了两拨将兵前去清理阻碍,以防他人谋害王爷以及阻碍安灵事宜。 翊王接旨之后,无奈地只好在军营中静坐,等待丑时一刻的到来。他明面上没什么表情,肚子里却是在打鼓,不知道这皇帝是在打什么算盘。 九天骑的营帐扎在东门外,此刻,云言徵正在四处巡防,脸上是出奇的平静,心下却不由地有些担心云言瑾的安危。皇兄虽说是让三哥代他去皇陵祭祀,却派了那么多的精兵同行,分明就是软禁的意图。怕的是,事情一旦有所骚动,皇兄会不会触动了心底那一个根怀疑的弦,利用了这一次的叛乱而对三哥不利?三哥身处皇陵当中孤独无援,又怎能安然脱身? 她已派遣了一些暗哨跟随而去,但要获悉皇帝的意图救助于三哥,实属不易之事。云言徵高坐在马背之上,回首仰望京畿城内的方向,目光幽远而深邃,不知此时此刻,那一个人又是在什么地方?他又正在做着什么事? 就在那一天分别之后,她就断了他的讯息,他不在王爷府,也不在皇宫中。在王爷府的那个人不是他,别人也许分辨不出来,但她曾经与他多次交锋言谈,自可从一些细微之处看出了不同寻常来。 她也从未道破,一切行止如常,明了了他此举应是在迷惑对方的耳目。 京城最中心最高的楼顶处,一抹孤绝幽冷的身影曲膝闲坐其上。顾析白衣皎皎,隐匿在黑暗的一面,月下只可辩得出个依稀轮廓。右手边的屋脊上摆放着一盘齐全的烹茶器具,壶中泉水滚烫,尖细的阳芽在水中翻滚,里面冒出的白烟细细,带出了今造新烘焙出的彤山银针的清新气息。 茶具是最好的茶具,水是最好的泉水,茶是最好的茶叶。 第三十一章 爆发 顾析右手中端着新倒的花乳,正在慢慢地品尝。 在进入蔚国京师前,整个地图便已印入了他的脑海中,再经过这些天的游逛,玥城里的每一个细微处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如今落脚闲饮处,便是整个玥城最好的眺望地。 他唇角笑意从容闲雅,如星的乌黑眼瞳中蕴了一汪无底的深潭使人无法窥视其中的奥妙。 从他的目光凝望处看去,那正是玥城的南门。前一刻还是漆黑平静的深夜里,忽然地就升起了一连串的火光,随着风势地升涨,漫天的浓烟飞腾起来,大火便迅速的蔓延了开来。紧接着锣鼓声“梆梆梆”地敲响,大队的人马从不远处涌来,救火的救火,厮杀的厮杀,城南似乎就如此的混乱了开来。 他静静地闭起了眼睛,风声带着急促的马蹄声从东面赶至了北面。若然叛乱之人想要逃逸,最应该取城北破门而出,北门之外尽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和分岔的丛林小道,极易于隐藏行迹,逃匿追踪。 此刻柔媚的春风里,城北也已传来了隐隐的金戈相斗之声。 城南纵火打草惊蛇制造混乱,城北起兵声东击西突围欲破城门。 “接下来,该是偷梁换柱、暗度陈仓了。”顾析轻呷了一口酪奴,手中握住了白瓷杯饶有兴味地把玩着。 银白的月色下,西门外的战营中,翊王一再要远离了京城,却一而再地遭到了营地将士的劝阻。 双方都在僵持不下,便于顷刻间发展成为了一场兵戎相见的对峙。 保护翊王的精兵,在三言两语的威胁下,便大开了杀戒。 营地内,巡防营的卫兵与那一丛精兵在血腥中战到了一处。奈何精兵个个英勇善战,凶狠老辣竟不似一般的皇宫禁卫,巡防营纵使人多势众也渐渐地不敌了他们的强悍,只得节节败退。 一队精兵看似保护,实则是挟持住翊王杀出了重围,只待翻身跃马而去。 却被一阵疾驰而来的马蹄声打乱了节奏,一气的银白铠甲闪亮,九天骑的将兵适时将突围而来的精兵包围在了圈内,乘了他们的一个先机。精兵忽遇到了强兵的袭击,只稍微动摇了片刻,便又勇气十足的与之酣战起来。 方才于巡防营对战多少保存了实力,此刻与此一支名震边关的九天骑对峙起来,才真正地显示出了这一队精兵的骁勇凶悍来,却绝不是辗转沙场百战不殆的将兵能匹敌的,他们一个个招式不一,却是一流的武艺,杀、伐、砍、绝,十步杀一人绝不留情。 云言徵骑坐马上,指挥杀伐,九天骑变幻阵形,以阵术围攻避免过多的损伤。她眯眼望向那一队精兵,暗暗寻思,蔚国是何时多出了这么的一队悍勇的精兵?竟连各处的暗哨也不曾察觉他们的存在,若是二皇兄所为,那么他的意图竟已是如此的昭然若揭。 她暗自地观察,欲在这一众人中找出二皇兄的踪迹。 忽然地,一阵阵的尖锐呜鸣声吹起,宛如野鬼恸哭之声,凄厉阴森之处令人不寒而栗。 原在城中登高望远的白衣身影已不在了原处,在这半弦月下孤绝之处只余倾城玉汤,白烟袅袅,恍如仙踪遗迹、引人遐思。 一曲埙音倏起,恍恍惚惚中,如烟似雾却又见针插缝般的,无孔不入。 云言徵凝神地静听,辩得这一股呜鸣声和那曲埙音皆是发自城北,只是瞧不见那边的战况如何? 城北城门已然攻破,在城外一条岔道的道口,一队队形严谨的黑衣人与巡防营、新到的九天骑混战了在一处。而这一队的黑衣人诡异之极,即便是被刺中要害依然没有丝毫的退缩之色,只是不断的挥刀杀伐。 他们当中似有一个人在指挥,此刻更是吹响了那古怪非常的短笛声,这鬼怪叫喊一般的声音愈响,那队黑衣人更是不知疼痛般的浴血奋战起来,被围攻得伤手损臂,依然立刻站起挥刀再战,此种坚毅似乎已出乎常人之力。 巡防营与九天骑在埙音奏响的那一刻起,慢慢地觉得昏聩的头脑渐渐地清明;起来,那埙音也由原来的如丝如缕变化成了穿云长歌,石破天惊般的振奋人心。清音一阵高于一阵地袭来,宛如一把闪亮的利剑将那呜鸣声所织就的丝网削斩得细碎飘零,不成声调。 在震慑一般的埙音中,巡防营与九天骑原本中邪般迟钝的动作,也渐渐变得利索灵敏了起来。面对黑衣人的嗜血成性也毫不留情地还击回去,猛攻之下,屡屡摘得敌首。 和留守城内的巡防营相比起来,九天骑明显地显示出了他们在疆场淬炼的优势,在再血腥,再顽固的敌人前面,他们仍然面不改色,阵列之中各居其位,进退有度,不因畏惧生死而作丝毫退让。 顾析立于树梢之上,纤修身影随风摆动,柔韧如竹。宽大而皎洁的衣袖宛如白云般飞舞变幻,他右手中一只洁白的陶埙放于唇下,一曲长歌,宛如奔雷泼雨,将眼下的那短笛之声击溃得粉碎。 黑衣人当中有人低吼了一声,极其的凄厉,忽然闪电般的一截银白在双方激烈的战群中飞窜上了小道旁那棵高大的野树。 一条细小的银蛇迅捷地向树梢上飞窜,在这刀光闪闪,人声混乱的场面中,这样的一条小蛇极不容易被人发觉。片刻间,树梢上的埙音骤然停下,有人闷哼了一声,哗啦啦的一阵声响中一片白影跌落了下来。“噗”地一声轻响摔落在地面上,一半身形落在了树干之前,一半隐在了阴影里瞧不分明。 黑衣人中有一人抬起头来,朝那人摔落之处飞快地看了一眼,听到声响之后,唇角露出了一抹冷笑。然而这一丝冷笑还尚未完全消失,就已经凝固了,他垂下了眼眸,只见自己的心脏之前,被一只纤秀白皙的手隔衣轻轻地按住,那人尚未动用内力,他便已觉得肝胆俱裂。 那一只手上曲卷着一条小小的银蛇,而那一条银蛇尖细的牙齿正在攀咬着他的胸口,毒液此刻从伤口中立即渗透进了他的身体里。他的动作慢慢地变得缓慢了起来,双手哆嗦着从怀中掏出了解毒的药瓶,一抖一抖地将药物倒出来,却始终无法送进了嘴中,他的身体已经僵硬着徐徐地倒向了地面。 他不曾见血封喉,那是身体习惯了毒性的缘故,饶是如此,还是抵不过这一条小银蛇的剧毒。 最后倒映在那一双惊诧、不解、畏惧的眼睛中,是那一个少年笑得暖如春风的容颜,他淡静而从容的把玩着那一条小银蛇,仿佛根本就是他饲养的蛊物,而并非他身前倒下的那一位蛊师。 “你害了这许多人的性命,如今自吃其果,也是该有的报应。与毒物为伍,岂能不受其害,我且让它陪了你走完这一遭。”对于如此嗜血如命的毒物,他毫无仁慈,手劲一发,小银蛇还来不及抖动,已是疲软地自他手中跌落尘埃,摔在那个蛊师的身畔,一齐还清了生前的债孽。 蛊毒驱使的人一死,那一队的黑衣人就仿佛一下子失去了主宰,纷纷停止了杀伐,垂头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了丝毫的动作。巡防营与九天骑遇见了此等怪异之事,都不由脸露惊诧,不少人良晌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都是纷纷地望向了那个站立在阵群中的白衣少年,他衣袂飘飞,眼睛安然带笑,风姿极致的美好,就像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血腥战斗中的人,可他就是那么的站着,却又恍惚有一股岿然如山的气度散发了出来,使人觉得他本应该出现在了这里,指挥若定,制定胜局。 “顾先生,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巡防营的肖总兵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胆颤心惊地战了半宿,如今敌人却又不明不白地倒下了,此事处处都似透露着一股诡异。 “这些人早已被蛊毒侵蚀了意志,无法存活了,你们给他们一个了结。火葬之后就地掩埋,土坑必须深二十尺,坑面上填满厚土,每填一尺厚土便撒上一层石灰,埋完后派人看守着,不许百姓接近,免得流毒祸害了更多的无辜之人。”顾析肃然说完,语音又转柔和,“你们也必须蒙了面,以布缠手,尽量不接触这些尸首,处理完后将身上里里外外的衣服全部烧掉。若有伤口流血者立刻派人去护城河运水挖深坑清洗,城门处我已留下了药粉内服外用,血水上也必须撒上石灰再掩埋,不能有丝毫的大意懒怠。” “是!”肖总兵不由自主地服从应道,他自己也感到震惊,不知为何在这个人的面前总有一种屈居膝下的自然而然。纵然是手提重兵的人,也不敢与他的目光相对,与那一双眼睛不经意间的相触,其中浩瀚如星海的包罗万象有让人吸引折服的力量。 顾析语速如珠地嘱咐完,低应了一声:“好。”清音袅袅如云烟,人影亦已如飞鸿般远去,飞向了城墙,飞向了天空,没入了黑暗之中。 “仙人踪迹,也不过如斯了。”肖总兵望天感叹道。 第三十二章 镇压 城西阵营的混战之中,九天骑将那一队的精兵围困在了阵中,精兵屡屡地突破重围,又被新的九天骑补上了缺口,阻挡了他们的去路。 云言徵观察了片刻,已看出那一些精兵无论如何地抢攻斩杀,他们始终都在誓死保卫着其中的一人,已宛然皇帝的禁卫暗哨。她的目光穿透过了重围,久久地凝视向那一个人,几番的照面,都不似是二皇兄那清朗斐然的面容。此人身形又是极其的高大魁梧,不像是她印象中的那个斯文纤修的二皇兄,但因二皇兄与她分别已经年久,相隔了两地又不常相见,是以这些年来有了些什么的变化,她也不可得知,是以也无法确定他此刻是否已易容在了其中。 无论如何,此人如此草菅人命,危害蔚国,终是不道义。二皇兄的身世她早已有所耳闻,父皇当年为了谋夺皇位设计娶得蔚国相邻沙漠王族荆商的楚梨公主为正妃,获得了助力,却在登位之后罔顾了当年的誓约,吞并了荆商。老荆王病死,其余皇族亦风流云散,死的死,逃的逃,而楚梨公主亦未如约登上了后宫凤位,只封了淑妃。她产下一子后血崩而亡,小皇子封为静王,五岁之后便获得了封地蓟州,并有无懿旨不得入京的皇命。细细地思来,母后也曾经私底下与身边的嬷嬷说过,这楚梨公主姿容绝艳、天下无双,琴棋双绝,就是太过红颜薄命了些。她曾经无意中翻看了父皇御书房里放置在青瓷缸中的画卷,其上的佳人如花绮貌,风姿卓然,后来入宫的丽妃竟是有几分与她的眉目相似,风姿相近。 那一队的精兵战力强悍,再加上了当中那人似乎熟谙兵法阵型,屡屡指点着攻破了九天骑的围困。 如今双方战局已不是在比拼兵力,而是在比拼将帅的对战谋略之道。 几番交手之后,激起了云言徵好胜之心,也许她传令更多的九天骑前来围困,便能歇他人之兵。但此人兵法谋策不在她之下,以如此少数强兵战她的九天骑,竟然能战个旗鼓相当,而且让她愈发无法以多压少的是,那人此刻一路挟持着五皇弟云言琦,一路又只伤人不杀人所展现出来的才能,如果以多欺少她便落了下乘,并又能让她投鼠忌器了。 身边微风忽拂,马蹄嘚嘚停歇,一个人的气息随之而至,一股熟悉之感泛上了心头。云言徵偏头侧目,凤眸微挑,那白衣的身影如期般的映入了眼帘,随后便是那人若有深意的笑,乌黑的双眸却又极为清亮,深深地印照出了此刻自己惊愕的神情。 “云帅,若论此刻的心思而言,你已败了。”他极为轻缓,又极为清晰的声音掠过了她的耳边。 她不问,只凝视住他,美丽的眼中升起了一丝的疑问。 他笑了笑,恍如春风的温柔,微微偏头附近她的耳廓,轻声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知己不知彼,胜负各半;不知己不知彼,百战百输。无论是你的阵法还是你的心思,此人都了解的一清二楚。” 云言徵心中如落惊雷,待要不信,却看见他笃定如磐石的眼神。暗中寻思,此人以五皇弟为盾,在此只伤人不杀人就是为了软化她强行压制的心思;又在此展现出了精妙的兵法相斗就是为了让她激起好强之心不想胜之不武?此番种种拿捏,微妙到巅毫,她的心思竟然已被他人掌控在手中而不自知,一直都随之他人的谋略而动。 “此人的心机极重,谋定而后动,层层布局,对京师各人也了若指掌。如今已显败绩亦能从容对敌,如此的人物断不会让自己处于绝地,必有后招。”顾析的声音轻轻地穿过风中,双眼里层云翻卷,目光穿透过了战群众人直视向核心中的那个人,似乎已穿过了他的头颅,看穿了他的思想。 云言徵猛然地有了一丝的寒意,不仅是因为那个人诡秘的心思,更是为了身边的这位少年的才能。 西方忽地一阵炸响,升起了一朵信号云,瞬息之间化作了璀璨的红雨在空中漫漫洒落下来。 “可以围剿了。”他轻叹了一声道,眸光幽深凝睇。唇角却是微微的含笑,月下白衣如流风回雪般映衬得他格外的仙逸清隽,左手轻握缰绳似放马平原游历;右手有一下无一下地捋顺马鬃,眼中看的似不是这满布杀戮的战场,而是月下美景。清冷至极的神情,优雅淡然的动作,无一不都在诉说着他的胸有成竹、胜券在握。 “顾兄斩断了他的后援?岂不是也断了翊王的活路?”云言徵灵光一闪,心中既是焦急愤懑,又是对自己的后知后觉后悔惭愧,自己手中掌握着暗哨,竟然查不出那个人埋伏在城外的援兵。而这一个少年却能处处料之必中,抢人先机,可他何必让人放信号云,如此一来不等于成了五皇弟的催命符?她的心中此刻恨怪此人狠绝太过,竟是如此的不管不顾。 云言徵一时间心思复杂到了至极,眸色深重地剜了他一眼,即刻回顾战况之中,心中的谋略几番地滚动,要如何才能从对方的手中救出了五皇弟,挽救于这一场危急错乱的情势? 顾析察觉到了她如有实质的冰冷目光刮过自己,不由微微的皱眉,待接触到她那神情极为纷沓的眼眸时略为一怔,感觉到那目光若是一把匕首,她此刻已经狠狠地削破了他的肌肤。 几番说话之间,战中的情势剧变,信号降落之后,那一队的精兵开始变得凶狠了起来,不再如之前的顾忌,开始大开杀戒,拼死突围。 云言徵思绪略定,不再犹豫。当即举手传令九天骑的骑兵即刻全力合围,又悄然地传令让强攻中隐掩留出一丝可乘之机。那一队精兵果然宛如利剑般的突破了重围,纷纷地强攻上前来抢夺了马匹跃上。云言徵一直纵观全局,已然望见一直受人挟持的五皇弟被人带上了马背,她执弓拔箭,两箭齐发,一箭取挟持之人的首脑;一箭取他们座下之马的前肢。 顷刻之间,在这一片的动荡之中竟能丝毫不差,手眼箭三者如无形的线,攒定两点。那挟持之人听到风声已然来不及阻挡,箭穿人倒摔下了马来;那骏马前腿一折而跪下,翊王就势翻下了马来,立刻就有九天骑的骑兵包抄了过来,将其负上了马背,往回飞驰而来。 云言徵一扬缰绳,雪衣白马随即迎了上去,领兵剿戬那一众叛乱之人。 黑夜中,前方亦有暗箭破风而来,云言徵耳目过人,微微侧首,只见那一支箭劲道凛然、来势汹汹,必定是箭射高手所发。看似指向她但差之分毫,谬之千里,目标实则取的是此刻离她甚远的顾析。此时她明知此箭危及他人,出手拦截于她来说是应尽之义,若再要抽箭却已然来不及了,只觉得袖囊中滑过了一物,不及多作细想,当即随手就将其朝那一支暗箭运力掷了出去。 “铛”地一声脆响,两物皆带着极其强劲的力道在空中激烈地碰撞,炸出了一片齑粉随风飞扬四散。一物化作零星的碎屑,白莹莹的如雪末般飘然落于地上,那支一暗箭也随之倾倒坠落,斜插入了尘土中还兀自摇晃不已,发出了好一阵低沉锋锐的嗡鸣声。 云言徵方才忆起那物什是顾析所赠与她的陶埙,此刻却是破碎了一地。她眼中闪过了一丝懊悔,但随即很快地又化作了一丝欣慰的笑意。 似乎此物能替他挡住了这一箭,还比留在她的身边更为重要。 她妍丽的笑颜随之即逝,一个猝不及防的身影朝她扑杀了过来。却是方才被她所救,此刻正与她的马匹擦肩相错的云言琦,他猛然地从马背上跃了上来,朝她的灵台拍出了一掌。云言徵仓促之间,本能地伸手接了一掌,她还未曾想明白,却已觉得身如飘絮般轻若无力。纵然是下意识地攥紧了缰绳,身体竟还是不由自主地朝马背外狠狠地摔了出去。 白袍在天昏地暗中一阵翻天覆地的翻转,她手中抓紧的缰绳却仿若自主地从掌中滑脱了开来,身体尤自不听使唤地朝外面地上飞跌落去。 白马望住了主人,低声嘶鸣,宛如有灵性般地四肢屈坐而下,却是始终无法接住了摔落的云言徵。 她摔落的地方也不曾坚硬如石,却是稳固而又清冷,耳边更是听到了那强健有力的心跳声。微微的眯眼,却映照出了他肃然的容色,不再带笑的神情,就连这天地间都仿若显得冰冷凝滞了好几分,宛如那高不可及的天边云月般不能侵犯。 顾析的衣袖却如浮云般轻抚上她的脸颊,那么的柔软,那么的温柔。此刻这胸怀里的世界清宁静谧得使人感到莫名的心安踏实。云言徵在落入了他的怀中那一刻起脑海中便现出了片刻的空白,仅听见了自己的心跳,跳得比激战时的鼓点更加的迅捷狂妄。 第三十三章 守护 云言徵强压下了正在身体里烈火般流窜的疼痛,故作冷静的任由他抱住,一瞬不眨地盯住他的侧脸,来转移了那莫名其妙如铺天盖地般的眩晕感觉。 直到了他的手改而揽住她的腰,一阵清脆胸骨碎裂的声音打破了这一瞬间的静寂,清晰地响在了她的耳边。 云言徵反应稍微迟缓,转眸望向前方,但见云言琦的身体即时委顿落地。随之似一滩软泥般的瘫倒在了地面,再也不见其弹动。他的唇角缓缓地流出了一丝鲜红的血迹,恍如色彩分明的画面般,瞬息之间印入了她几乎混沌迷失的脑海中。 她手上无劲,却使尽力气揪紧顾析的衣襟,忿然质问道:“你为何要杀了他?”声音中的嘶哑别有一抹浮若游丝的怨恨。 顾析转眸望向她,仍是微微的一笑,语意轻柔温软地道:“莫要激动了,他并不是云帅你的五皇弟。王爷此刻已被皇上扣押在了太后的宫中,只要他不趁乱进行那谋逆之事自可安然无恙。”他的手扶她在腰畔,另一只手却是从白云袖中掏出了一支信号弹来,拉开了红色的丝带,一声脆响猛然地炸向了天空。 她微皱起了眉头,整个人却无力地靠在了他的怀里,脸色清冷地看住那朝上空飞升而去的红色焰火。 下一刻,他又拉过了她刚才与人对掌的手来细看,白皙的手掌上红点隐隐,顾析的眸中闪过一丝云雾,脸上的神色却宛然带笑看不出轻重。他从怀中掏出了个白瓷瓶,拧开塞子拨了一颗药丸送至她的嘴边,轻声安抚道:“把此药给吞了,也好了却了此间的事宜,云帅也不想一直赖在我的怀里罢?” 才意识到自己此刻与顾析亲近得暧昧,目光略略地一转,身旁不远处还有自己的部下在众目睽睽下等待着随时在混战中营救于她。云言徵也并不忸怩羞怯,朝他们微笑以示无碍,无须为她挂怀,洒脱清朗,无拘无忌。身为主帅无论身陷何种境地,也要坦然面对,众部将早与她心有信任十分默契,各自颔首后,转瞬间迅速地又融入了围剿叛贼之列,连顾析也赞赏不已。 云言徵运力尝试了好几番,仍然是无法独立站住,才相信方才的那一掌,自己确是中了别人的毒物。她抿了抿唇,将顾析手心的那颗药丸吞下,运气催化,却依然无法改变这种情形。她仰起头来看向他,两人的目光胶着,云言徵幡然地悔悟这药丸根本就不是对症下药,他之所以说出了那一番话,不过是在激她吃药。 她心中虽不怕他的药中有毒,却恼恨他眼中那抹满含揶揄的微笑。这个少年玩弄人心的手段,真是纯熟之极。 顾析面对她生气的容色,却是低声轻道:“为了不让消息走漏,是以不能事先相告于云帅。”言讫,他的手依然扶在她的腰间,带着她在混战中走了两步,脚尖轻挑,一柄散落在地的长剑飞起正好落入他的手中。他握住剑柄以利刃轻轻拨开那倒在地上的云言琦的散发,她才看清那露出的容貌并不是长相俊秀而妖媚的云言琦,而是另有其人。 “他们既然要‘挟持’翊王为盾,定会物尽其用,此人早已换上了五皇爷的衣衫,就是为了此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的一击。而方才云帅为了顾某挡下的那一箭,也不过是要引你分神的诡计。”顾析语音温软低柔,一如往常般为她捋清了此间种种暗藏的诡异,他特意地看了她一眼,眸色幽密,语意忽然严厉地拂过她的耳边:“你不该如此分心。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云帅既要引我入此局中,就该相信我,而不该轻易地中了别人的计谋。” “那顾兄是否也能毫无防备地信任本帅?”她眸光闪耀如星,一切心思化作了这一句疑问直抵达他的心底。 “云帅既不能信任我,又何必要挡下了那一箭?”他浅笑反问,将其化解得轻而易举。 云言徵抿唇苦笑,半垂下凤眸叹气道:“方才那一箭如此歹毒,不管他要射的人是否顾兄,本帅都会将它挡下。” “不,云帅难道料不出此箭根本无法伤及顾某分毫?云帅故意去挡下它是为了要挟恩于顾某,是有所图谋,对吗?”他淡远带笑的轻问,不仅让她无言以对,还不期然地有了一丝丝的尴尬。她那时一闪而过的心思,竟恍如透明的水晶般呈现在了那一双乌黑深邃而不可直视的眼瞳里。 “一错而不可再错,否则时不我待。此刻云帅是否可以将军令暂交于顾某手中掌管片刻?”他微微挑眉,望不到底的眸光依然让人无法猜度。此刻他若要夺走她手中的令牌简直易如反掌,但他却郑重其事地询问于她。仿佛她若是信任,他便能平定了此间的混战,收拾了残局;若是她不信任,他也大可冷眼旁观,超然局外。 云言徵略作权衡,感觉自己是颇为窝囊地将手中的令牌交付给了这个自信自若的少年。他处处的强势愈发地让人觉得高入云端,不可企及。 顾析微笑着接过了凤凰飞舞的军令牌,以军令急召来了在一旁掠阵的两名九天骑将领。他对他们悄声低语了一番,从容指派,三言两语间便能让人钦佩信服,这种自然而然的气度,仿佛是长期处于上位者的习惯使然。而后两人转头在云言徵的颔首示意下,领命而去。 云言徵正自蹙眉沉思,期待着他下一步的举动。顾析倒是揽紧她一同跃上了等候在旁的雪铃战马,挥手扬鞭间竟朝着此地相反方向的玥城城门驰骋而去了。 “顾兄就是如此丢下本帅的将兵撒手不顾了?”云言徵怨怼地挣扎坐起,气息不稳地追问。 “他们只要按照顾某的计策行事即可,拖延片刻便有援兵来到。云帅无需为他们忧心了,此刻要忧心的人正是你自己。”他说走便走,再没有片刻在战场上停留的心思,声音中已带起了一丝清冷地道:“顾某不是与云帅交代过,此役未决之前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陶埙离身吗?”无论云言徵动作如何,他的左臂始终固若泰山地守护在她的腰间。 顾析从未曾用过如此冷厉的语气说话,云言徵不由心头一跳,却忽略掉了那一丝一闪即逝的思绪,问道:“你生气了?” “我有什么好生气?”顾析云淡风轻地反问,仿若万事不萦于怀。他唇角泛起了冷然的笑意,却在黑夜里微弱到看不得分明。 “顾兄本来有必胜的把握,也已经设置好了全局?是本帅破坏了这一切局面,让此刻的胜算倾向了他们?”云言徵稍微回首,用那一双清澈微翘的凤眸深深地凝睇着他的眼睛,一面猜测道:“你早已安排好死士伪装成五皇弟,并且营造出了让他们有挟持的机会,种种的布置皆是为引他们上钩。这一切是为了最后给他们致命的一击,而巡防营、九天骑只要一直配合好你的调度,便能将这一丛叛乱的人一举拿下。如今,你要离开了战场,纵然有这种种的布局,却无人能够总揽全局、随时策变,对方亦是兵法精湛纯熟之人,只怕情形会有所逆转。” 顾析懒慢浅笑,幽黑的眼眸光华了然,在如此药物控制下,心思还能如此的澄清如水。在她的心中只怕也早已将这一切的前因后果看穿了,故意挡下了那一箭才是刻意的坏局。 云言徵望住他轻若云烟的笑,知道自己已然猜对了全局。她无意真正地做这个坏局的人,亦能料想到他为了此役必然花费了不少的心思,和承受了皇帝寄予的厚望。她倔强地再次挣扎起来握住了他手中的缰绳,低声却坚定地道:“你回去,本帅的马自会将我送回长公主府,我在那儿等你的捷报。” “顾某不能眼看着云帅你死,或者终生受制于他人。此毒片刻也耽误不得。”顾析一笑而过地拒绝了她的提议,再一次扬鞭催促了白马往城内跑去。遇到了这样的情形,若不是为了要让她安心而不懊悔方才那一刻的错失,他也绝不会在战场上多耽搁一个片刻,多为谁解释一句话。 云言徵怔怔地凝视住他,有那么一刻的不说话。她的死,或者受制于他人,对于这个少年来说其实一点也不重要,以往他所说的话皆是那么的无情,仿佛早已看透了这个世间的一切情义。那么,此刻他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对她说出了这么的一番话? 感觉到她奇异的目光,顾析柔声地剖析道:“顾某既然答应了要当云帅半年的先生,就绝不能答应云帅在此半年期间受到了别人一丁半星的损伤。” 谋断本事极高的人,往往可以观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这一场考核,本帅只怕是要让顾兄你失望了。”云言徵转回眼眸看向前方,唇角边带起了一丝轻微而恣意的笑。她心里头有一根弦轻轻地放下了,身体也随之放松了,轻轻地靠落在他的肩膀上。 第三十四章 对峙 云言徵本来就是个百无禁忌的性情,此刻也不曾去管它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纵然她不畏死,但是未死之前还是觉得自己怎么舒服,就怎么随意的为好。 顾析对于她这样的动作也是微微一笑。 他们间似乎有些话无需多说,有些事也无需揭穿,彼此心中却是明了。 一路劲风快马,朝城门卫兵亮出了长公主府的令牌,顺利地掠过了西城门直取道奔向了珩王府。 两人尚未到达王府,长街外的一匹快马已是闻铃声而奔来,截断了他们的去路。 顾析及时地拉住了马缰,对来人猛然地投去了一瞥。 那个人一身禁卫服笔直地坐于马上,目光倒是直视着云言徵靠在顾析的身前,顿时心中一震,似是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匆忙地赶来会是瞧见这样的情景。 他未曾言语,顾析已然清冷地道:“楚统领,宫中是否出了意外?” 楚睿容才回过神来,压下了心中种种的情绪与疑问,沉声地道:“没错,事出意料,我特意来寻找顾先生,一炷香之内必须回到了陛下的寝殿,此刻已过去了半柱香的时间。” 皎白如银的月色下,他衣冠楚楚,神色晦明不定,炯炯的目光却由始自终地未曾离开过云言徵。 云言徵也并未躲避他的目光,只是大大方方地让他瞧了个清透,她实在是已无法再使唤自己的一根手指,也不曾觉得要为了谁而需要狼狈不堪地往前硬扑倒在马脖子上,像该避嫌般地拉开了一点距离来。她此刻仍然是依靠在顾析的身前,轻声地笑了一笑,再次催促着道:“顾兄,请你推本帅一把罢。我一人一马自行到珩王府中相候,你赶快跟随睿容进宫去!” 两人此刻心中的想法竟是一样,无需为那些虚礼而故作姿态。顾析自不必说,云言徵本性更是不喜拘于世事,所以面对着楚睿容的疑惑与不解,一人措置裕如,一人坦然处之。 “你这是怎么了?”楚睿容终是意识到了她的不妥,忍不住驱马上前来察看。目光交错贴近,迎着朦胧的街灯,才看清了她眉端的神色怏怏,双眸中灵光还在,却对着他浅浅带笑,白裳依依,乌发婆娑,竟别有一番慵懒的风情,娇弱的姿态。 她从未曾在他的面前示弱过,如今的这种情形让楚睿容的心中顿时一阵软绵,双眸凝视住她温润如水,等待着她的回答。 顾析悠悠地一笑,左手稳固地圈在云言徵的腰间,清声代为回道:“云帅此刻必须与顾某一同进宫去,也必须与顾某寸步不离。”抬眸迎向了对方意料中会射来的敌意目光,他眼中浮现的笑意更为幽微,声音也更为柔软,“方才对战中,云帅不慎中了对方的蛊毒,在她的体内已潜伏久了,若不是在寅时之前将其稳固住,必将会后患无穷。” 此刻,京畿寂静的长街上,风声隐隐中还能听见了远处传来的金戈声,近处的一盏幽谧灯火光晕中,那个清隽绝伦的白衣少年悠闲含笑,语音优雅,仿佛说的是那无关要紧的事,他的一句话却让其余的两个人神情骤变。 云言徵长眉倏蹙,她没料到自己中的竟是蛊毒。 “蛊毒!”楚睿容下意识地抓紧了缰绳,近日来已对蛊物极其的厌弃,更讨厌那些蛊物的种种恶毒。如今乍闻心上人中了此等邪物,心中一股怒气倏然窜起,狠狠地瞪视住顾析,近似质问地道:“顾先生,你不是自诩那驱蛊的药方可以令蛊虫委顿不侵么?” 顾析挑了一挑眉,不为此多作解释,只抬头望了望天际,不疾不徐地道:“此时已是丑时三刻,我与云帅先行一步进宫。还要劳烦楚统领到珩王府中将我的药箱带进宫来。”随手轻扯过了缰绳,腕力灵巧地一抖便已调转了马头,双腿在马腹一夹,那可日行千里的银铃白马当即载住了两人绝尘而去。 留下楚睿容一脸怒意地孤立在月下,他怔然了片刻,只好直奔向珩王府为顾析取了来药箱。 皇宫戒严更甚于往日,当楚睿容挽住了药箱重返皇宫,那些寂然的黑暗中又似隐隐地流动着不同寻常的微妙气氛。 愈是接近皇帝的寝宫,那一触即发的*味愈发的明显。各处埋伏的暗哨与禁卫军都已被撤出了百步外,虽没有任何的动作,但每一处的呼吸声都似绷紧了的弦丝。 他是皇帝的近卫,又是奉旨前去请顾析,故而他回宫复命,完全可以通行无阻。楚睿容一心关切着皇帝的安危;一心顾虑着云言徵身上的蛊毒,这一路可谓是马不停蹄,片刻也不敢耽搁停留。他扬眉看了看天色,心中轻叹了一声,跨步走上了寝宫院外的台阶,向守门的太监示意。 那个少年内侍战战兢兢地立着,接了命令后,转身恭谨地朝门内拘了身子,高声喊道:“禀报皇上,楚统领觐见!” “多一人还不如少一人。”一个宛转动人的女子声音由寝宫内远远地传来,却字字清晰,柔媚的语音中又带了丝决然,令人过耳不忘。 楚睿容停住了脚步,深深地蹙起了眉头,看来寝宫里的情势与他离宫前并无二致。他看了眼手中的药箱,正欲说话,寂静中里面却响起了顾析的声音,他依然带了笑意地道:“人可以不进来,但需将药箱放进了院中,娘娘方才不是说要看看我的本事么?怎么,现在倒是怕了?” 那女子轻声笑道:“院外的人若不想你们的陛下有所差池,请勿轻举妄动。更不必激将,若没有药物,这蔚国的长公主只要过了寅时便是我的人了,除非你在寅时前将她杀死。” 楚睿容闻言,片刻内只觉心急如火燎,恨不得冲进去,但理智告诉他万不能冲动。 顾析轻悠的声音又响起,却是在问云言徵:“长公主,我们现在似乎没有第三条路可选了。在寅时后,要么你会变成娘娘的傀儡;要么你便死于我手中。” 云言徵的声音轻轻说道:“那我选择死在你的手中罢。”她的语气很轻松,浑似并不担忧自己的生死。楚睿容甚至可以想象出她此刻正靠在躺椅上,清雅明丽的脸上带了浅浅的笑意,目光随意地看着顾析,随意地说着她的生死抉择。 “很好啊!”那女子轻叹道:“一个蔚国的皇帝,一个蔚国的长公主,一个天纵奇才的帝师后人,都陪本宫死在这金碧辉煌的皇宫中,本宫这一生也算不枉此遭了。” “帝师后人”四个字一经入耳,院外的楚睿容目光刹那变得湛亮。 寝宫内,锦绣的江山屏风旁,一把湘妃椅上躺着白衣流云般的云言徵,她呼吸稳定,神色平静地看住一旁的人;而她右手旁的黄花梨太师椅上,白衣少年优雅地靠坐在其上,他头后仰靠住椅背,双目轻阖,双手扣于腹间,唇角微微泛笑:“娘娘既然说我是天纵奇才,难道进宫前就料不到来此寝宫中会有这样的局势?若当时抛开一切,调转脚步朝城外走去,天涯渺渺,你又能奈何?若我依恋富贵,又比不上性命尤在,天地逍遥。我既然来到此地,便自然有能和娘娘和谈的条件。” “你能有什么条件?”锦榻旁的另一把黄花梨椅子上优美地坐住一位宫装肃然,妆容清艳的女子。她年纪轻轻,容色姣美,此刻眼神却极为酷厉,脸上的笑意也似带了一层严密的冰霜,看向顾析的目光更是充满了敌意与警惕。 她旁边的锦榻上躺住身着寝衣的皇帝,他的人虽是清醒,却不能弹动,不能言语,转眼望住那个女子,神色间有一闪而过的愤怒与畏惧。他没想到自己一直最纵容宠爱的这位名唤黄莹的女子,竟是对方埋在自己身边的一颗随时可致命的棋子。 京师命案发生后,此女便斋戒礼佛,为国为他祈福。没想到今夜她的寝宫便发现了刺客,都怪他一时的心软想护她于翼下,不料却正中了她的诡计,竟会是如此的深谋远虑,筹谋已久。若不是她还别有所求,只怕自己的性命也早已尽丧她的手中。 “娘娘既然冒死来挟持陛下,自然是为了以此将我羁绊在寝宫中,方便他们逃出京都去。”顾析语音淡淡地说来,眉目间似有春风拂过人面的温柔,“可惜,娘娘挟持陛下的计划并没有想象中的顺利,受到了一些阻碍,所以在时辰上出现了一点差池。可就是因为这一点点的差池,世上可以发生多少不可预料的事情?比如他们究竟有没有逃出去?”他伸手将一个银锁随意地放到了案几面上,“比如后援会不会来接应?” 黄莹看向了案面上那枚雕刻古怪纹样的银锁,脸色骤然地泛起了一丝青白,华袖中的双手握紧。她自然知道这枚银锁是代表他们巫师的身份而绝不离身的信物,此刻会出现在这里,便是一个不祥的预兆。 第三十五章 博弈 “三千后援在易阳长坡被歼;城南火势灭于顷刻之间;北门傀儡佯攻尽败主事被俘;五皇爷如今还在太后寝宫的密室中,娘娘,你说这西门的突围谋划还有多少胜算?”顾析一一点破了他们的计策,缓缓地睁开了眼眸,黑如点漆的双瞳望向了黄莹,眸光深邃,唇角笑意宛然地道:“娘娘若是还想周全他们一二,我们就不妨来谈一谈条件?” 黄莹听得他娓娓道出,这一场博弈似乎大有已被他一一破解的局势。心中也不得不震惊,闪烁不定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后,忽地重新平静下来,冷笑一声道:“我怎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若西门的突围并不成功,何以凤舞长公主九天骑的主帅会中了蛊毒?如今躺在此地苟延残喘,等待着命运的抉择?” 一直沉默观战的云言徵眉头一动,正待说话,却瞅见顾析放在腰间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让其稍安勿躁,她挑了挑眉稍,轻哼了一声后,又继续躺着装聋作哑。 顾析偏头望了她一眼,安抚般的微微一笑,转而去问黄莹道:“九天骑的善战之名,天下皆知,主帅又怎能轻易地被击中?我与长公主一同来此,不仅是因她中了蛊毒不可妄动,更因要向娘娘证明此战之激烈。两强相遇勇者胜,如今这样的情形,正是长公主拼尽全力重伤了对方敌首,才让别人有了可乘之机。同样的偷袭之人又岂能逃脱我俩联手?娘娘试想,折兵损将的败战之军又岂能逃脱得了巡防营与九天骑的联手追捕?” 黄莹的心思开始有些动摇了,她看不见战局,但顾析所言又似事实俱在。她垂下长长的睫羽沉思了片刻,微笑道:“那顾先生准备如何了却此等残局?” 不但院外的众人提心吊胆,就连云言徵心中也充满了好奇,皇帝更是一阵紧张,皆是洗耳恭听着他的决策。 顾析眼眸明光潋滟,云言徵从未曾见过他如此真诚的神情,但听他以商量的口气正色说道:“我们来交换一下如何?” 黄莹冷冷泛笑道:“不妨说来本宫听听?” 顾析以指敲击桌面,明亮的宫灯折射出这个少年圆润柔和的轮廓与悠然闲适的神情。仿佛什么事情交到了他的手中都会显得举重若轻,顷刻间便能迎刃而解。他轻声柔和地道:“第一,娘娘放弃对陛下的挟持,交出了解药,让陛下尽快下旨召回九天骑与巡防营,不得再对其余人进行追捕;第二,三天之内娘娘得到他们安全逃脱的消息后,请给出解除长公主身上傀儡蛊毒的方法,我相信娘娘暗中自有与他们互通消息的手段;第三,在这三天内,且请娘娘暂羁宫中,待确保陛下与长公主皆无异样后,便还与娘娘的自由。”他挑了挑眉稍,微笑道:“不知娘娘觉得如何?” 黄莹看了一眼已经面无表情的皇帝,笑道:“区区傀儡蛊毒,顾先生又何须我交出药方?” 顾析淡笑道:“娘娘谬赞了,天下蛊术之多,顾某不才,未能尽知。若说要保全长公主三日无恙,却还能勉力为之。” 云言徵看了他许久,却还是无法看出他所说的话是真是假,但她却还是一点也不为此事担心。一来,她并不惧怕此事的后果;二来,有他的承诺在前,心里多少有点像吃了定心丸。 黄莹更无法从面前这两个人的脸上看出丝毫的端倪,她始终有些猜不透这两人的心思。一个太从容自在,连自己的短处都承认得让人信服;一个太坦然平静,在面对着自己的生死存亡都让人觉得无机可乘。 她知道自己已是必死的下场,若如今让大家一起为她陪葬,那么这一场筹谋将没有任何的意义,也许更会沦为为他人作嫁衣裳的闹剧。也许她应该答应了他的条件,让他们得以从容些逃离京都!又是什么让他们的计划落得了如此的境地?黄莹再一次抬眸望向顾析,是这个白衣少年让这一切都颠覆了答案?让这一盘棋局的胜算与他们背道而驰,甚至就连逃脱都变得如此的狼狈不堪? 黄莹姿态优雅地扶了扶鬓角,冰冷的脸色开始变得明艳动人起来,盈盈浅笑中有一种勾魂摄魄的魅力。她目光流转,望住面前潋滟跳动的火烛,说道:“以一位长公主的命来换取皇帝的命与我的信任,似乎是太轻薄了些。如果顾先生能服下我一颗药丸,那么这些条件就都谈成了。”她眉梢妩媚地一挑,看向顾析微笑道:“不知顾先生意下如何?” 她此刻不能杀了皇帝,但以自己一命换来九天骑主帅一命也算有些功绩。可惜,面对着顾析此人,她心下不安宁,摸不出他的深浅,是以她必须赌上他的一条命。若能将此人就此除去那自然是最好,不然,也要让他与皇帝间生出些嫌隙来,以谋后算。 黄莹依然没能在这个少年的脸上看出任何的情绪变化,他闲适优容的神情就像是与生俱来,仿佛这世上最完美无瑕的伪装,将他的七情六欲都隐藏了在其中,不允许世人的窥探。这样的雍容华贵是可遇不可求的珍品,一如沧海明珠鲛人泪,都属于那种神话中的传奇。 窗外的空气愈渐清凉,夜色愈渐深重,丑时三刻也即将成为了过往。 顾析的指尖依然一点一点地敲打着桌面,唇角淡淡的笑意始终未变。他的声音依然入耳舒缓轻柔而不带一点杂质,一如世上最好琴弦弹奏出来的清音,“娘娘的谋算你我心中有数。只是这决策的时刻娘娘可要算准。若然九天骑与巡防营已经将他们围击了,或是死伤,或是俘虏,那么娘娘所筹谋的这一切意义还有几分?你我这样争持不下,时刻拖得愈久,娘娘可想清楚了,这样对谁愈是不利?” 云言徵唇角轻轻地抿了一丝笑意,这一丝笑意一闪而过恍如云烟消逝。却足以显示出了她对顾析此人的再一次刮目相看、赏惜敬畏。此人不但临危不惧,还能在片刻之间分析出了敌我的强弱情势,利用自己哪怕是一点微弱的优势就可以抓住敌人的弱点一再地攻击,当真是微隙所在必乘。 黄莹的心中不免有一些慌乱,不是她禁不住敲击。她能潜伏皇宫如此多年,又能得到皇帝的荣宠,自然是智策耐心毅力都非比常人。但她如今所面对的这个人的心智,太过高深莫测,这个人的心思,太过玲珑剔透,似乎只要她稍微一动念头,就会被那一双深若无底的眼眸给洞穿了。 这样强悍的压力,是她前所未遇。在他的面前她无隙可乘。他心中的运算太快了,她跟不上那样的节奏。 那一下一下,轻敲案面的节奏,更加扰乱了她的思绪。那就像是滴漏在催促着她的决策般,外面的战局不得而知,那个少年所说的每一句话却都是在干扰着她的心思。 若她再坚持不下,外面的人也许真的就会一败涂地。若是被杀,那么这一切的筹谋将付诸东流,恍若笑闻。她不敢猜测外面的人被杀的机会有多少,已经承受不起这样的煎熬,只能为他们争取最后的一线生机,才是她如今所该筹谋的事情。 若是他们被俘,到了那样的局面就更加的不利了,那么一切的博弈也许终将彻底倾盘覆灭。 她觉得自己的屈服,似乎有着许多的不甘和不应该,但又觉得除却这一条路,似乎亦无路可走。 黄莹双眼睁睁地盯视住了顾析,不知道这个少年是如何做到将她心中的思量明晓得如此一清二楚?不知道他是如何能这样清晰准确地抓住了事情的脉络,猜测得到她的来历身份?一而再地将她的弱点钉在铁板上加以逼迫。她的目光纵然再冰冷凌厉,却也未能将顾析洞穿,她不知道他的底细,也不知道他的弱点在何处?完全看不透这个人,猜不出这个人的一言一行背后所代表的目的? 寝宫院门外的台阶上,楚睿容一直凝望住天色。神色凝重地倾听着里面的对话,心中焦急得恍如火烧火燎,眼看这寅时便要到来,而他手上的药箱已经拎得麻木,只觉得似轻若毫羽,又似重逾千斤。眼看云言徵身上的蛊毒即将要爆发,他却不能跨过眼前的那一道门槛,将这救命的药物送至她的面前。他的冷静,他的自持,他的身份,他的责任,他的一切都不容许跨出去这一步,他明知道寝宫内的和谈已到了至关要紧的时刻,任何的异响妄动都可能破坏了顾析所营造的这一切渐渐逆转的情势。 此刻同时,他也深刻地痛恨着自己的冷静,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责任,自己的一切分寸与制约。他不知道顾析的考虑中是否有顾及到云言徵的安危存亡?他不敢猜测,他深恨自己看不明白这个人深沉若海的心思,但他又有些不甘心地想要去说服自己相信这个少年有着两全其美的办法。 第三十六章 完胜 楚睿容不敢再往下深思,若陛下和云言徵二者只能取其一。他的选择又会是谁?他既痛恨顾析将云言徵放到这火上炙烤,以她的性命命运来当作交换的条件,却也更痛恨着自己心中隐隐权衡出来的答案。 他的内心一番激烈的挣扎后,目光愈发的冷静。当他意识到自己的抉择时,背上的衣衫已紧紧地贴着了一层冷汗。 一片噤若寒蝉的黑夜里,寝宫内传来了女子冰冷如霜的声音:“交换条件可以。但必须让陛下在圣旨上盖玉玺,颁下军令,才能交出解药。” 顾析笑意清浅,闲雅起身朝皇帝一礼,问道:“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黄莹伸手解开了身旁人的哑穴,只听得云言珑咬牙切齿而又低沉地开口道:“好,很好。” 顾析唇角笑意不变,温和地道:“回禀陛下,圣旨暂由在下代笔,再请陛下加玺,可好?” 云言珑颔首道:“有劳先生了。” 院门外的小太监即时问道:“启禀陛下,笔墨皇卷已安排妥当,不知该如何送进来?” 黄莹轻笑了一声,柔声道:“元奎你将一具物件放在院子中央的地上。再劳烦顾先生你拿进寝宫来。” 云言珑看了顾析一眼后,沉声道:“照办罢!” 小太监元奎应诺后,接过早已备在一旁等候多时的一干物品。转身又请楚睿容交过药箱,将笔墨皇卷一同放在箱子最上层的空格子上。战战兢兢地跨进空无一人的庭院,小心翼翼地将其放置在中央的地上,又马上战战兢兢的退了出去。一点也不敢耽搁停留,对于这位娘娘果然点了他的名字,心中忍不住有些忐忑不安,又不由更加的钦佩顾析的未卜先知而所做下的种种安排。 楚睿容立在院门外,眸色渐发的锐利。虽然元奎一句也不曾解释,他也未曾询问过一语。但看着一众人,一干物件都似早已被人安排的井然有序,他又不由得不对殿内的那个一直言笑晏晏的少年生出了一种异样的震惊。 只半柱香的时间,他仅从城内赶至寝宫的这一路,思索困境、询问情势、安排对策,竟然就这样的有条不紊、从容自如。他的心思究竟要有多灵透,多缜密,才能显得如此的轻而易举,密不透风? 楚睿容怔立在原地,不得移动。实在是因心里掀起的巨浪已经将他彻底浸没,浑身的冰冷感觉,将他的手脚都似冻得麻木了。 寝宫内的人自然也听见了院子里的声响。黄莹看向顾析,只待他去取物。那安然站在一旁的顾析却是神态自若,眼角稍微掠过了门外,手指在腰间一拂猝然飞出了一条白索如同灵蛇般探出了寝宫门外。“嗦”地一声低响,却是白索卷住了药箱的提带,他手腕灵活地一抖,白索便犹如有灵性般带了药箱飞回了寝宫的案几上。 始终没有移动过一步,没有片刻分神留给对手有机可乘。他的唇角微微扬笑,掀开箱盖,轻巧地取出了其中的笔墨皇卷铺展在案面上,合上了箱子置之不理。似乎连思索的片刻也无需要,落笔而就便将圣旨拟好了。 黄莹心中尚有不甘,顾析已向云言珑行礼道:“陛下,懿旨在下已拟好,还请过目。且请陛下恕在下无礼之罪。”语罢,待皇帝微微点头后,限于之前与黄莹的约定,不得行近皇帝半分,他只以手中的白索卷起了皇卷送至锦榻之上,轻轻地放落,展开在云言珑与黄莹触手可及之处。这样的功夫虽然对于黄莹来说也并不算难为,但能做得如他这般流水行云的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且绝非易事。 云言徵忽然感觉疲惫之极地闭目,听着这一言一行,她的心中却在微微地发笑。这一个人自从踏入禁宫起就让人跟着将白幔撕成了条缚于腰间,原来有如此的用处。当真是胸有成竹的谋算,意在千里的机变。 云言珑转眼望住了黄莹,眸中针芒深藏,浅笑道:“爱妃,光阴似箭,可否准许孤用玺呢?” 黄莹目光掠过了皇卷上的内容,对于皇帝的亲昵,只是虚浮的一笑。事已至此,往夕于两人皆是如梦一般的虚幻而不可追。她伸手轻轻地一拂,解开了皇帝身上的穴道,任由云言珑自己翻身坐起,取过了皇卷浏览一遍,起身到锦榻后的密柜里取出玉玺,稳稳地将朱印盖在了上面。 云言珑回至锦榻旁坐下,将手中的圣旨举到黄莹眼前,此刻倒是强作镇定地道:“圣旨已在此,爱妃,孤的解药呢?” 黄莹从发髻上取下了一支并不起眼的金簪。轻拨上面的蝴蝶颤翼,便有巧妙的机簧弹开,蝴蝶的中央露出了两颗莹白色的小丸,她取出一颗递给云言珑,娇笑道:“陛下,请服用。” 这样的如花美眷,绝色容颜,如今在皇帝眼中当真便如蛇蝎毒药,他如何就敢接过服下,转眼去看向顾析,笑问道:“顾先生,依你之见,这颗药丸是解药,还是毒药?” 顾析微笑如云,举止文雅,“娘娘恕罪,还请将药丸交予在下查验一番。”黄莹一笑过后,屈指将药丸一弹迅捷地抛入了半空,顾析指尖微拂白索轻盈地卷落那颗药丸,右手将白索收回,左手隔着白索盛住细丸,凑近鼻尖轻嗅片刻后,才温声道:“陛下请放心。在此关节眼,只怕娘娘也没有心思弄颗毒药来糊弄,毕竟这一颗药丸关系着不少人的性命。” 云言珑略一思量,随后传令道:“来人!” 院门外守着的元奎与楚睿容当即应声而入,顷刻间便来至寝宫门前听命,随后禁卫军也进入了庭院。 云言珑一面让人将圣旨快马加鞭地送出去;一面让人请黄莹回宫加以禁闭,他手中接过顾析奉上的药丸,始终握着未曾服下,眸色底下有厉色翻滚。 寝宫的危机解除了,似乎无人意识到丑时已过。 待楚睿容回过神来,心中暗惊,转身但见云言徵安然地睡于湘妃躺椅上。她双目轻阖,呼吸轻浅,并没有发生他想象过无数次的可怖情景,也未曾发生过她生死悬于一线的悲痛与凄绝。 那个皑如山巅雪,皎如云间月的少年此刻正站在了她的身畔,雪白无暇的右手为她轻轻地拨开那散落在眼皮上的几绺碎发。他眼眸温柔而动作仔细,将她的发梳理得整洁而清爽,随后拢起了有些松散的发髻,重新将玉簪轻轻地插入其中将其绾住。他看向她沉睡的雪颜时,微微翘起的唇角扬起了一丝清幽澹然的笑意。 黄莹刚行至寝宫门口,站定回身恰好也瞧见了这一幕。她目光凌厉地凝视着,眼瞳收缩如针般定在了一处,云言徵身上的要穴处不知何时已插落了几枚细小的银针。这个少年竟在她一刻不缓的警惕中,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施针救人? 她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疑惑着自己是否在什么时候疏忽了对这个少年的防范?寅时已到,她身上藏着的母蛊明明在他们两个人踏入寝宫时已欣然萌动,此刻却偃旗息鼓不再有动静,云言徵在他的身旁安然酣睡,没有半分应该有的,她所期盼的剧烈的痛苦和撕心裂肺的挣扎。若不是傀儡蛊体性阴寒,在男子阳刚之体难以成活,她该施放在皇帝身上才对,她的心不由自主地如千斤重石般不断地下沉,更不确定自己这一局的博弈是有几分的胜算了? 禁卫军带走了黄莹后,早已等候在院庭外的太医鱼贯而入,纷纷来至皇帝床前看诊。 内阁阁老朱文骁朝服笔挺,冷眉肃脸望向一直守护在云言徵身旁的顾析。他暗闻其名多时,方才在寝宫院外也是匆匆照面,此刻才是认真地看清了这个传闻已久的少年。 听闻他身份神秘,与珩王爷私交亲密,甚至在王爷痛症难忍时,亦召他前去相伴。此前种种的传言,多有不堪入耳之暧昧处。不料此番在寝宫明耀的灯光中看来,眼前却是一亮,此人长得确实眉目如画俊秀绝伦,眉眼间更是高洁清冷,出乎他意料,并无半分的妖媚污浊之气。 “幽止殿”四周极为清静,看似一个养伤的好所在,却也是离皇帝最远最偏僻的殿宇。 名为休养,实则却是将顾析与云言徵软禁在了宫中。 顾析调派一同前来的宫女安置好云言徵后,平和的目光略微环顾了一圈殿内半旧不新的陈设,唇边轻轻一笑,神色中没有一丝的颓败。 护送而来的楚睿容眉宇间却是藏着一丝的忧虑,他远远地看了一眼云言徵,跟着顾析退出了寝室。转到前厅中,举眸望向顾析,不放心地道:“如此境地,先生真的有把握治好长公主么?”他不得不承认,在看到顾析依然镇定自若的神情时,自己的信心稍涨。 顾析朝他投之一瞥,淡然地道:“世子,请相候我两盏茶的辰光。” 第三十七章 绝艳 楚睿容稍微蹙眉不解,仍点头侯在了堂上。 顾析已行至一旁的书案前,倒了少许清茶开始研磨。不过片刻墨汁已好,他坐下展开纸张,开始提笔写字。 楚睿容想起此人行事一向出人意表,便在厅上寻了一把椅子坐下静侯。 两盏茶的时候未到,顾析已起身白衣飘然如云般行来,将写好的纸张双手奉上给楚睿容,郑重其事地交代道:“此地多有禁忌,诸事不便。顾某所做的这一切皆是为了给长公主谋一个好的去处,还望世子能够竭力襄助,千万莫要耽搁了长公主的医治时日。” “这些都是什么?”楚睿容脸色郑重地接过纸张,掀开一看,当先入目的便是一张药方。他粗粗一瞥,其中君臣佐使用药神乎其神,妙入巅毫,不及细细推敲。他又翻开了下面的文字,却是一篇论国策民政的洋洒大篇,观之其中,恢弘大气,精辟入理,粗略观之已是令人钦服感叹。 想不到这个少年能在顷刻间,文辞秀丽地写出了诸多鸿儒集思广益也无法扭转的弊政漏策,在他思来却是井井有条,迎刃而解。 这等的奇思妙论,若递到皇帝手中,可想而知的是如何难能可贵?但拥有此等才能的人,想必也会重新进入了皇帝的眼中,再次得以委之重任。 思索方过,楚睿容儒雅俊朗的脸上神色已由惊奇、震慑恢复到了平静,眼中的神情却还是复杂难辨。这一次,却又是一次对他重大的考量。 顾析微微地一笑,楚睿容的种种心思在他眼中自是恍如透明。他正是要看他如何的去选择? 楚睿容不经意间触及了顾析沉如碧渊的眼睛,心头猛然一惊,立刻收敛了心神,行礼道:“告辞。” 顾析举手挽留,含笑道:“且慢,世子请留步。顾某尚有一话相告,这等文书必须请世子在适当的时机才呈上,不然陛下认为是顾某故意要挟逞能,反而会适得其反。长公主的病情需要大量的珍稀药材延治,而且不能拖延过了三日的辰光,不然后果可真的是不堪设想。还请斟酌行事,一切皆托付于世子了。”言讫,他朝着楚睿容敛容躬身郑重其事地施了一个大礼。 楚睿容心中顿时大受刺激,轻哼了一声,语气抑郁道:“本世子对长公主的关怀,还轮不上顾先生来质疑。”话音一落,目光在寝室半掩的门上一掠而过,投袂转身快步地朝殿外走了出去。 顾析望住他在庭院中渐行渐远的落寞身影,唇边落下了一丝幽密的浅笑。他且要让他在一次次的抉择中看清楚了自己的心,在皇帝与云言徵之中,他选择的会是谁才让人心里生出了愧疚?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他想知道的事已然知道。今晚所算计的人当中,楚睿容便是其中的一个,既然是替皇帝来监视,却又有心来觑觎云言徵,就要承受得起他这一步步的打击。 他垂下了眼帘,长睫掩住了眸中稍稍闪动的微光。近日,观云言徵的面相,必有凶险灾难,是以那日到护城河前为她卜了一卦,显示为草木之难,东墙之害,果不其然。 若然她能听得他一言,不将那陶埙任性地损毁,也许便能躲过了这一劫。 恍惚中似有许多的云雾萦绕脑际,清静的世上似乎只剩下了马车的轱辘“支扭”、“支扭”辗转的声音,伴随了“叮铃”、“叮铃”的清脆碰撞声,仿佛是她白马前的雪铃声,又仿佛是那人赠送给她的白陶埙撞击着车厢的声响。 她不能确定,后来又几次颠簸移动,随了不时有苦涩伴随疼痛侵袭神智,眼前漆黑如渊,始终无法醒来。 昏昏沉沉中,时日渐逝,此时感官渐渐地清晰了起来,能感觉到层层迷茫的云雾后,有一个洁净而幽冷的气息安坐于梨花树下。她甚至能够察觉到梨花瓣落到手背上的细腻触觉,却依旧无法睁开眼睛,犹如一个漫长的梦境,她在其中不断的沉沦跋涉。 琴声清微飘渺,雅致悠远,那人淡然地闲坐在梨花树下看似有一下无一下地随心轻奏。 云言徵被人安置在梨树底下的软榻上,腰间搭了一条柔软的薄毡,她依然是沉睡的姿势,却是自在而舒适。 琴声让她渐渐地想起了许多的过往。这一首琴曲是她往日最喜欢的《云海翱翔》。常常在无人处拂弹,偶尔仰望上苍的云海合离,思念悠悠。母后白羽是先太皇太后的亲侄女,得她亲自指婚于父皇。母后与当年功勋贵族的白家曾经殚精竭力地辅助父皇登极称帝,安定朝局,其后虽贵为皇后,却一直无法怀上麟儿,直至嫔妃们陆续地诞下了三位皇子,数位公主后,才迟迟有了龙脉喜讯。 可惜的是,天命不曾从人愿,本应当是身份最高贵的她,却遗憾的是一个女儿身。母后常常为此暗恨不已,却因为生她时难产落下了病根,往后无论如何的调理,身体都大不如前了,就算是再想争取,奈何老天已不给机会。 卧病郁郁而终,也许已是心灰意冷,对这个后宫绝望,对她唯一能望其项背的夫君绝望,纵然有多少的心高气傲,也同样敌不过红颜薄命的劫数。 母后留给她的最后印象是沉默、寂寥、孤独,她永远也忘怀不了母后那双空洞的眼神,那样的韶华正是一个女子最宝贵的七彩时光,而身体底下的灵魂却已如一团燃烧殆尽的惨白死灰。随了先太皇太后与母后的先后薨逝,白家紧随着惨遭两朝天子的打压,如今早已风流人散,不复当的年辉煌。唯一的么舅为了明哲保身,毅然举家齐迁出了玥城,隐匿于蔚国山野间再杳无音信。 她每一次在无人时吹弹《云海翱翔》,她的心都远远地飞出了这一道道宫墙,飞离了这一片屋宇连绵的金碧辉煌。但每一次当琴音袅袅随风而散之时,她都发觉身周仍然是这阴谋重重的宫闱禁苑,仍然是这尔虞我诈的权利斗场。 她置身于这一片锦衣玉食的华殿中,心里有的也只如母后那般的沉默、寂寥、孤独,但她又不得不争取。不得不利用母后的离弃博取父皇的同情爱怜,不得不利用母后教导的世情机变去应付自己的生存,不得不利用自己刻苦所学的一切去让父皇青眼相加,保留住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保留住了属于母后与自己的那一份华贵的身份和体面的尊严。 在这深深的宫廷之中,亦有人是例外的。那个人就是从小皆维护她,与她言笑无忌的三哥。 他是父皇最宠爱的净贤妃所出,想来是从出生起就享有了万般的宠爱与呵护。可是在这权谋诡诈的后宫,就算是最严密的铁墙也会有疏漏的缝,所以这个三皇子从小身体就并不好。年长后双腿更是得了寒症经络受阻,有行动不便之虞,纵然聪颖灵慧,也与皇位无缘了。身有残疾的人尚不能入朝为官,更何况是登临宝鼎坐拥九五至尊之位、统御百官的帝王。 他经历着由宫廷里的众星拱月,到疏离背叛,却一直笑着面对了这一切的世情变幻。送走了母妃的离世、父皇的驾崩,迎来了太子的登基,一路走来的痛楚、悲伤、磨难,都深深地隐藏在了他潇洒疏朗的言行之下。 还记得第一次的相见,在那么明媚的春天,她追逐着断线的纸鸢翻上了宫墙,杏李夹杂的花树下,一位年少的皇子正坐在轮椅上默默地凝望住天空,眼神是如此的落魄沉郁。而她微怔地呆在墙头,恰好撞入了他的双眸里,两人对视了良久,眼中交替着无数的情绪与计量,最后皆是相顾地发出了一声会意的欢笑。 在他的眼中,一向闲雅雍容的四公主,竟也有如此放纵肆意的时候;在她的眼中,一直万事不萦于怀的三皇子,竟也会有在无人处有沉寂失意的面容。 脑海中思绪万千,竟宛如浮云幻象般层叠不穷地涌来。 “该是时候醒来了。” 一人仿是在耳边的低语,声音飘渺清闲。 她缓缓地一一想起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事情,脑海中的片段惊鸿掠影过后,已然睁开了凤眸。映入眼帘处果然是漫天覆地的梨花如云,欺霜赛雪的芳菲温柔如诗地渲染出了这一片如水宁静而澄清的夜空,映照出了极目远处的星子点点,眼前所见的这一切景色皆显得幽谧而美丽。 云言徵看向右手边,此刻顾析也靠在一旁的软榻上,安静地看住这花海与星空。她极少的在这没有防备的时候与人靠得这么近,虽是两张湘妃椅,但却毫不避嫌地并头排着,两个人一起靠在上面的时候,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微妙感觉。 她收回了目光,看落在自己的软毡上,雪白的颜色里缀满了莹白的花瓣,柔软而芳香,一种酥甜的味道被风卷得若有若无地掠过鼻尖。心里似乎也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感情在发酵,在她的身旁从来没有一个人似这个少年般不受礼法的约束,不曾在意过她的身份,无论是蔚国的长公主,还是九天骑的主帅,他和她针锋相对,他和她言笑不拘,他和她相约打赌。 第三十八章 星空 云言徵忽然唇角泛起了一朵舒展的笑靥,心里感觉无比的轻松,一扫了之前回忆中的艰涩与苦闷。 “这是鹿山别苑?”她有些不确定地问。 “嗯。”他轻应了一声,说道:“陛下问起要如何调理云帅的身体?顾某说要安静无闲杂人,环境清幽雅致之处,于是赐了云帅来此处休养。” “我已昏睡了几日?” “五日。” 云言徵挑了挑眉头,笑言道:“你给我吃的是什么药?” “如今才来关心这个,是否有些迟了?”他回眸望了她一眼,乌漆中带着耐人寻味的笑意,“以九天骑主帅与蔚国长公主的谋算,不应该如此的大意。” “在生死之间,面对的又恰好是你这样的人,我只好赌一把了。”她也笑着回答,眼角微挑的凤眸中充满了揶揄之色。 “我这样的人?对于你来说是好还是坏?”顾析的语气飘忽如风,更让人听不明白他的情绪。 云言徵的心中有根弦轻轻地在拨动,酥酥麻麻、隐隐约约、忐忐忑忑,她的手指轻轻地划过了面前的梨花瓣。他从出现到如今于她而言,就如天上风,云中月,山巅雪,摸不着、看不透、不可攀,纵然此刻人就在她的身边,那种清冷、神秘、疏远的感觉仍然是那么的清晰,清晰到他们仿佛就是隔着一道幽旷的银河,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胡思乱想,会错了意的好,笑道:“若作为敌人,那自然是这世上最不好的事情;但若作为朋友,那应该是这世上最不错的事情,你觉得呢?” “有时候作为敌人许是最好的相逢;作为朋友却是最坏的相遇。”他唇角翘起了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眼中似有淡淡的云烟在飞卷,面容却是那么的宁静闲适,仿佛只是随意地说了一句玩笑话。 她心里却如云卷风扬,想起了自己与三哥对他的谋算,不禁愧疚。自从相遇以来,从未曾看出过他的所求,他们却一而再地以权谋之心相待之,他不抗拒、不怨怒,非无洞悉这些心思谋略的能力,而似乎是真的不在意、也并不介意。 那他又是怀着怎么的心情与他们相交,旷达、孤高、不屑? 若然他的出现真的只是偶然游历至此,并无任何的目的,那么他们是否已不配作为他的知交? 对不起! 这一句话,她却无法宣之于口。其中已包含了太多的心思,太多的谋算,并不是一句、两句话可以解释清楚得了。 “身上的蛊毒已经解开,陛下特许长公主留在此地偷懒一些时日,再回军营。”顾析双手枕在脑后,语气轻松地说,他深知世情,却并不在此中沉沦。 云言徵却在心底里轻叹了一声,她是无法,也不能去追逐这样的从容闲雅,还是不敢挣脱了这禁锢于她的狴犴,放手一试? “偷懒几日,想来真是不错的主意。”她淡然不惊地低语,清莹的凤眼微挑却是掠过了一丝谋算。 她从小就步步为营,已经深入了骨髓,容不得真正的放松,纵然并不是刻意的去思索,那样的盘算还是会自然而然地升上了心头。如今的朝堂与后宫都必须重新整治一番,她若是着急回去掌控军权只能愈发惹得了皇帝的猜疑,还不如在这鹿鸣山庄里好好的清闲一阵。身体恢复的越慢越是有利,更况且危机过后,京都的那些烦心事总会有人操劳的,她就更没有什么好操心了,只要防着别人借题发挥就好。 “谢谢你!”云言徵抓起了一把梨花瓣,放近唇边轻吹,一团碎雪般纷纷扬扬地随意而起,化作了一团烟雾弥漫。这是儿时的游戏,如此地吹上了一口气,看着那些花瓣飘远落下,似乎是心中的不豫也会随之带走了,此刻仍然忍不住为了这个天真的想法轻笑出声,眼中露出了一抹欣悦的笑颜来。 “何以言谢?”顾析偏头看向她甚是孩子气的举动,想象着她年幼的时候吹住手中的花瓣时,脸上又是何等样的神情?蔚国先皇后应该是在她五岁之时薨逝,五岁的孩童双手捧住了花瓣,又将其吹走,眼中是否已然含有泪水?在那之前,她又可曾有过真正的欢笑? 他沉静的神情中微现出了一丝的波澜,转瞬间却又似湮没在了乌黑的深不见底中。谁的心中又没有一些不可言说的伤心事?顾析的脸上浮现出了丝清澹的微笑,双瞳恢复了一贯的淡然置之。 “谢谢你送给我的陶埙……”云言徵只疑惑是自己看错了他眼中的神情,停顿了少顷,继而叹道:“可惜还是被我摔坏了。” 一只陶埙代表的东西太多,她不能直白坦言。他的一只陶埙便会让彼此在皇帝眼中扯上了说不清的纠葛,他压上皇帝对他的看重,压上他自己的生死,担保着她的存亡,担保着皇帝对她的信任。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如今便似是一条绳子上的两只蚱蜢,而那一只陶埙便似是那一条至关重要的绳子。 还有陶埙里的药物,若不是被她摔坏了,便不会染上这几乎要命的蛊毒。 她的言下之意,他自然明了。 顾析不言语,只是双眸清澄如水,含了清浅的微笑凝望着她。 梨花纷纷的蹁跹当中,渲染得这个素裳如雪般弱不胜衣的少年清逸绝伦。无论他是含笑,还是凝眸;无论他是皱眉,还是展颜,都是如此的动人灵透,仿若是得到了上苍的至爱,赋予了这人世间上所有至美好的东西,都聚集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无论是什么,是谁也不能从他的身上夺走了半分的光彩。 能再要一只陶埙么? 这一句话在心中琢磨了许久,最终还是无法说出口。云言徵心头怦然而动,宛如波澜平静的水面下立着了一块耀石,有太多的顾虑,害怕自己的一句话就会打破了此刻彼此之间的宁静,害怕自己的所有感觉都只是被这一场危机压抑下催生的软弱而并非真实。千思万虑之下,最终说出口的话却是:“是黄莹交出了药方?” “陛下只问顾某是否可以解除去长公主身上的蛊毒,然后赐了她一杯假的毒酒,并让人偷偷地送她出宫去了。”顾析轻缓低慢地道出真相,眼睑半合,唇角噙起了一丝玩味的笑意。 云言徵的脸上不动声色,内心中的思绪却是变了又变,最后皆是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鹿鸣山庄在京都的郊野,在这里的日子显得清闲而安静。 云言徵除了喝药、看书,便是随意地在别苑花间穿行,偶尔与顾析执子对弈;偶尔与他煮水烹茶;偶尔与他谈书论道;偶尔与他观星卜卦;偶尔与他推算历法;偶尔与他沙盘布阵。 这许多的偶尔,便布满了这七天七夜之间。 也是这许多的偶尔,让彼此更加地了解了对方。云言徵也不由得愈发地钦佩,只要她能想出来请教的,他都能给她解析一番,上至天文星象山河地理;下至国策商贸耕耰冶铁,文至诗经子史琴棋书画;武至排兵布阵弓刀剑矢,一言一语皆是博古通今,纵横驰骋,发人深省,引入深思。 这日午后,窗外杏李交白,新绿翻翠。 外院的管家前来通报,震方候府的世子前来拜访,此刻已在前厅相候。 云言徵吩咐了一声,放下了手中正看着的《逍遥游》,自湘妃椅中起来,让侍女随意撺掇了一番。临行前顿了一顿,伸手拿起架上闲置的披风往身上一系,才不快不慢地走出东苑厢房,往前院的会客厅走去。 “竹清兰婉”的匾额下,一间厅堂布置得清雅古朴,熏香宜人。 堂内左手旁的首位上,楚睿容正在品着当季新醅的龙岭雪芽。 随着云言徵轻盈的脚步声步入厅堂,他才缓缓地放下了手上的茶盏,站起身来神情温和,风姿尔雅,雍容华贵如兰芝玉树。远远地望着风袍蹁跹、宫装昳丽的她走近,目光在她眉毛淡画,已显得红润的舒雅容颜上转了一圈,微微一笑说道:“郡主气色极佳,看起来已是安然无恙了。” 云言徵脚步未停,心中却是微怔,直走到主位上坐下,才看向他,笑吟吟地道:“楚世子,是奉皇命来探望本宫么?” 楚睿容矜贵的脸上神色有些落寞,低声道:“若不是身受皇命,就不许来了?” 一种赌气的疏离,在两人之间莫名地弥漫了开来,使得室内的空气也似变得凝滞,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云言徵轻咳了一声,并未作声,只端了一旁的茶水轻啜,半垂眼帘。 楚睿容听着她不时传来的咳嗽,望向那病后显得有些单薄的身上披系的风袍,心中又有些担忧,忍不住小声道:“你身子好些了没?” “已无大碍,只需再调养一些时日。”云言徵淡淡地说着,手中托住茶盏,脸色稍霁。 “我护送你回郡主府调养可好?在京都离我和言瑾都近些,我……们都很为你担心。”楚睿容向她前行了两步,闻着室内柔和的熏香,眸中凝着不容错辨的关切和柔情。 第三十九章 人心 云言徵没有抬头,他的心意,她一直都知道,以前是无心,如今亦无意。以前年少不识情爱,一心只为自己的安身立命筹谋;而如今这一份情意愈发地真切,她却从不曾想过要跳入这另一个更为复杂、更为狭隘的樊牢里。 “山庄清静,已是最好的修养之地,又何必再车马劳顿。”她垂着纤长的眼睫,声音清淡地回绝着他的心意。 楚睿容一身碧蓝云锦衣袍负手而立在堂中站得笔直,有那么一刻的沉默,脸上气极反笑。心中那一再思虑的疑问再也忍耐不住,声音微沉地道:“不知郡主当时想救的人究竟是谁?是被叛贼劫持的五皇爷?还是郡主以为他会不管一切人的生死,贪功冒险的顾析?郡主竟能为了别人而如此不爱惜自己吗?” 他的声音愈说愈是冷厉,最后已近似苛责,又近似疼惜。 云言徵双手捧住茶杯,手指禁不住有些颤动,心中先是升起了一丝的暖意,而后却是涌起了一股更大的寒意。孤立多年以来,眼前的这个人一直在意着她的生死存亡,而如今,他如此细致入微地留意着她的一言一行,是因为皇帝的授意?还是真情流露下的关怀? “是皇上让世子如此监视、猜度本宫的言行?”她一抬眸,看进了他的眼里,那样的眼神中有着利剑般的锋锐,似直剖人心。 “你是为了谁而怀疑我?”楚睿容的脸色有些惨淡,语气都已有些不稳。 “没有谁,本宫只是为了自己。本宫的言行不容别人来揣测,本宫的心思也无需别人来猜度。是为了救五皇弟也罢,是为了救顾先生也罢,在当时本宫认为如此的决断是对蔚国最有利便如此为之了,即便是陛下亲自相询,本宫的答案亦是如此。”云言徵言语铮铮地道,目光却由锋利转为了黯然,她别过了脸,声音渐渐地冷冰起来,“维护京都本宫已竭尽全力,此心可表日月,又何须楚世子前来责问?” 望住她孤寂的神色,楚睿容有些动容,但想起她一口一个别人,一语一个不容无需,一句一个本宫,完全是将他视作为路人过客的语气,说到顾析之时却是神情语气尊敬如先生,她竟然不相信自己是真意为她好的心思,也不由得胸中堵塞,脸色冷凝有如挂霜。 “我们相识了一十四年,你的心里就一点也不相信我?”楚睿容不想与她继续置气,冷声地道。 “三哥此刻在何处?”云言徵有些疲惫地靠落了椅背,也冷声地道,却似顾左右而言他。 “皇陵。”楚睿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言道。 “我此刻是在何处?”云言徵微微地挑眉,又道。 楚睿容不解地看向她,只见那双秀眉间的倦色,神情也不似往日的灵动鲜明。 “你如今又是在何处?”云言徵低低地道出,从茶盏中抬起眼眸,迎视向他的目光中带了一丝的犀利。 楚睿容心中一动,已然会意她将要说的事。他的脸色骤然大变,实属无奈,她是在说皇帝自今还在囚困住了云言瑾,软禁住了她,然而他楚睿容呢?却仍然能在皇帝的面前从容应答,出入自由。这其中的差别就是她心中的芥蒂吗?若是他放弃了这一切,他离她的距离又有多远,她又可曾知道?她对于他来说,是那天际翱翔的凤凰,若不能凭借了这东风扶摇直上,他又如何能够成为了青鸾相伴在她的身旁? 他夹杂在皇帝与她之间,又何曾不是步步跋涉、步步维艰,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楚睿容只觉得心头热血在翻滚,他紧紧地抿住了唇角。生怕自己的一时冲动,说出了更多违背自己心意的话去徒惹了她悲伤气闷。 云言徵看住他渐渐显得铁青的脸色,心下有些不忍,转而柔声地道:“睿容,我无心伤你,但我们如今的处境确实如此。往后只怕……会越演越烈……” 楚睿容垂下了眼帘,清俊的脸上神色坚毅,低声地道:“你不必再说,我心里自然明白。但并不后悔当这个磨心,我只想你安好,别的事情不说也罢。” “每个人当先能爱惜自己,才能顾惜别人。”云言徵秀眉间神情隐忍,一字一句地道:“我为了顾惜的人,会爱惜自己。” 她的意思,是让他不必再为她担忧,不必再为她做任何事吗?而她所顾惜的人当中,是否从来都不曾包括了他? 楚睿容眼中的黯然如黑曜石般深邃,他怔怔地回望住她,脸上的生气一丝一丝地褪去。胸臆间绞起一阵的刺痛,微一犹豫,行止雍容地朝她低头一揖礼,声音都已显得干涩艰难道:“打扰郡主了,臣下告辞!” 云言徵亦望住了他良久,心中叹出一口气后,极轻极轻地点了一点头。 楚睿容的脸上转瞬已收敛了所有的情绪,他面无表情地转身而出。待步出厅堂,走入了阳光中,庭院里的妍丽春景映在眼中竟也似有了一些恍惚的影子。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他一厢情愿的守护已变成了他们之间最大的阻碍?他愈想靠近她,却在不知不觉中离她越来越远了? 望着他不曾停歇而离去的身影,云言徵也是黯然神伤。 若不顾惜,何以让他离去? 她不能如此自私,既已决意不能回报他的一分一毫,又何必再让他徒受牵连?十四年的守护之情,她也并不是无知无觉。奈何她自在成癖,后宫与朝廷中的那些蝇营狗苟之事已极为厌倦,不曾想过从皇宫中走了出来,又进入了侯府。若日后与谁结发,便是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命即她命,如何可不为这偌大的侯府在朝廷那深不见底的漩涡风浪中屹立不倒而操心盘算?何能独善其身、远离名利,守护着她心中至关重要的蔚国安危? 云言徵支着扶手站起,她的身体本并不是如此的孱弱,这些样子都是做给楚睿容和那些布置在这山庄里某些人的耳目看。可如今心中确实有了几分的沉重,真的觉得倦怠至极,一阵阵地袭上了眉尖心头。 每一次的见面,她或多或少地都对他起了提防之心,这样的相处,试问以后又如何能够真正的坦然交心?还不如趁早的淡漠处之。 她正在出神,一名女婢双手捧着两份精美的盒子恭恭敬敬地呈了上来,下跪禀报道:“禀长公主,这俩礼品是楚世子携来,不知该如何安置?” 云言徵回眸望去,只见那女婢手中捧着在最上面的是“香容斋”的六角菱花木盒。伸手掀开其上的盖子,里面果然都是她爱吃的糕点。每一次去“香容斋”她都要大快朵颐,还曾言笑,若不做长公主,不做将帅,她就买下这“香容斋”,天天吃她的点心,让厨子月月变化出些花样来。 只是不知这话是谁传了出去,“香容斋”里果然皆月月都变出花样做新的糕点。他每一月都会送她一盒,却不让多吃,说是使劲吃就会腻了,每次都只吃一点,才有新意。 有了新意,她才会如此长久地吃下去。 她又如何不知晓? 云言徵随手合上,将它放到了一旁,又伸手将第二个盒子打开。 映入眼瞳的是一管紫泽通透花纹清雅的玉笛。他仍然没有忘记她最喜欢吹笛子,指尖轻轻地触及那莹润的笛管,冰凉细腻,玉笛的末端系了一根鹅黄的别致穗子,上面坠了一块雕了凤凰祥瑞的白璧,确实是可遇不可求的珍品。已不记得有多少年没有吹奏,此刻怕是早已生疏了。 云言徵收回了指尖,神情有些恍惚,须臾之后复化作了清明。她的心头一动,转而吩咐侍女道:“顾先生想必还未尝过‘香容斋’的点心,这盒送去给他尝尝。这管玉笛确实是上好的珍品,本应赠与雅士方不于至埋没了它,一并给顾先生送过去罢。”一时之间,这两份礼物她都送了出去:一件是要借别人之口吃了下去;另一件却是要彻底地冷却了楚睿容的心意。 云言徵看似神色郁郁地回至了厢房中,穿过重重的珠帘,又隔了一道雅致的屏风,她在妆台前坐落。静静地凝听了一会儿四周的声响,低下头似乎在整理衣袖,从袖中取出了自女婢手上暗中传递进来的纸条,悄然地藏在了掌心中观看。 上面用蝇头小字写着她们互通的暗语,只有明白的人才知道上面所说的是:“黄莹已交出蛊毒的药方。陛下放其出宫。她还遣人暗自到珩王府上寻找顾先生。” 她清绝的脸上秀眉一敛,随后秀丽的唇角缓缓地浮现了一丝莫测的笑意,声音几不可闻:“怪不得要请求陛下赐于我清静的休养之地,原来是他自己要避难来着,当真是算无遗策。” 好一个黄莹,审时度势,一下子就改变了策略。想是要给顾析栽赃嫁祸,离间他与皇帝的信任。亦是隔山打牛,想阴她和三哥一把,让皇帝对他们的猜忌越发的难以回头了。 只是不知皇兄收到了探子的回报后,会是怎样的想法? 第四十章 难测 云言徵一面思虑着,一面将纸条化成了粉末。 顾析的洞察力真是世间罕见,她才稍有动作,他就明白了背后的动机。并且能利用了这些动机,稍加以手段便可将一切往他所希望的方向发展。而他的这些手段使用了出来,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可以草绳蛇灰延绵伏线千里于旁人不觉之处;亦可以把握在最佳的时机上献出让人误以为是他的一番好意。 就如同她软硬兼施地要求拜师,他虽一而再三的推迟,却最终不仅让她如愿以偿了,还让她觉得是自己的计策得当而沾沾自喜。又如同他的闲来无事,在她面前随意地雕刻着陶埙让人毫无防备,却悄然无声地让官窑、皇帝都知道了,然后将这一个陶埙在她最需要人信任守护时,赠送给了她,让她一直以为他是在皇帝面前保证她的清白。 可是,他与她的牵绊越来越深,究竟是如她所愿地将他拖入了蔚国这个岌岌可危有如累卵的偌大泥潭;还是会被他牵扯得她将会远远地抛离了这个危机四伏可爱可恨的包袱? 这个意外的猜测,让她猝然心惊。 他的目的,他的立场何在? 事情是否真的似她所想的那般发展着了? 云言徵收回了心神,站起身来,整理了一番衣衫。推窗而出望见日落西山,残阳周遭萦绕的几抹艳红流云将庭院里的鲜花映照得流光溢彩;又宛如烈火烹油般的璀璨到了极致。近处的一棵高耸凤凰木却在漫天的光华中撑出了一片阴暗来,那样的荫影里碎叶细细飞舞,映照出了泄露下来的温柔光线也变得有些炽白,竟恍若流风回雪,霎那间似将园里的气象改变得翻天彻地,硬生生地多出了一番幽冷孤绝的意味来。 云言徵怔看了片刻,目光忽凝,遽然推门而出,绕过了凤凰木直往西苑而去。 她独自在这里猜度来,猜度去,还不如亲自去瞧一瞧这个人如今在干些什么? 清脆的脚步声轻响在寂静的西苑里,云言徵四下寻找,查看。总觉得这个西苑与往年过来时的印象有些不大一样。往日觉得这个西苑的设计虽是尽得玲珑精致,却有些过于繁琐沉冗,可是今日一瞧,竟觉得耳目一新,妙趣横生了。 究竟是有什么不同? 凭着记忆,好像是有些花木被人移植到了别处,有些山石怪木被人重新整治了一番,就是连流水的去向都被改得越加的曲折婉转,越加在这整一个西苑绝美的景色里似丝带般的若隐若现。最妙的不知是谁突发奇想抬高了水流源头的地势,一片斜坡上砌上了各种各样或细致,或粗糙的陶瓷器皿。有红土,白土,黄土,黑土烧制而成的混杂在了一起,显得古朴清雅却又别有一番意趣,水流落在各种瓷器上竟能发出了不同的声响,而这些叮咚泠然之声汇合在一起后又成了一曲让人百听不厌的曼妙之音。 云言徵深吸了一口气后,挑了一挑眉毛,皇兄如今可没有这样的雅致闲情,纵使是有,只怕也设置不出来此等音律绝妙的景致。 忽然心中一动,那闲倚梨花树凭风浅吟的白衣身影跃然于眼前。 难道是他,就在这么几天的辰光里,竟然连暂住的地方都改变了一番气象? 他打得是什么主意? 这里可是皇家园林,皇兄竟也任由他来布置了? 她已惯用了猜度之心去思量他,实在是这个人有让她步步惊心的本事。 林中忽而传来了一段悠扬清寂宛如隐士之曲的陶埙曲音,清泠低柔的声音从这幽谧之境中渺渺地传来,如梦似幻。竟然让她的心神有些恍惚,望住这身畔的草木葱茏,小径蜿蜒,落花如雨,当真是有种身在空山、云游幽境的错觉和不真实感。 云言徵凝神听了片晌,唇角微翘,循音前去。小路曲曲折折,不时有花木当道,不得不改道而行,拐了一个大弯,竟然还有一丛荼蘼横斜生长。漫山漫野,铺天盖地。她皱了一皱眉头,这究竟是花园,还是迷宫?当真细心回想了一番,又似乎有点暗合八卦阵图的安排,只是这其中的设置并不是为了迷惑和围困别人,仅仅是增添了一点游园的乐趣而已。 这个人当真是只要动一动心思,就会让人迷惑住。 云言徵既然心下清明,也不再绕路,只抬手从中拨开一丛荼蘼枝桠,果然藏有一道山石间的缝隙容人穿身而过。此刻荼蘼尚未开全,只是星星点点地绽放出了一点点的莹白,缀在绿叶丛中暗暗地吐露芳蕊。她从中经过带起了少许的落花,纷纷坠在肩头衣衫上亦是一样的莹白如雪,花瓣坠落泥土后,徒留了她一身的幽然暗香。 尚未走尽荼蘼道,忽见那人安然地坐在了眼前的望月流水榭中。 夕阳的一抹金光打在了他的身上,乍然一看觉得格外的耀眼。再看时却又似乎被他那净洁无暇的白衣渐渐地抚得平和温柔了起来,恍如清冷的月色。 云言徵带着细碎的脚步声走近水榭,远远地又被他镇得一愣。原来是他的白衣并没有在远处望见的那么皎洁,衣袖处带了点点烟灰的痕迹,但奇怪的是并未让人觉得狼狈不堪,反而正因是出现在了他的身上,倒似两丛墨染的梅花自袖口边缘往上婉约地绽放,看着清冷中自带意趣。 “顾兄的梅花衫真是让人惊叹呢!”她笑着打趣,轻盈洒脱地迈步进了水榭。 水榭里,他虽一人独坐,身前水浸墨染般的云石案面上却安置着两副碗箸,一桌饭菜。她掠了一眼,五菜一汤,甚是奢侈,而且样样皆精致,隐隐还带了酒香,是未曾见过的菜式,却又样样都极合乎她的胃口。云言徵不由抿了抿唇角,暗中已食指大动了。 但眼前这个人笑吟吟地望着她,优雅之极地坐着。 “长公主金口玉言,顾某受宠若惊。”顾析掸了掸衣袖上的浅灰,优雅从容地道,竟连起身行礼都省了,他还哪里来的惊? 云言徵轻叹了一口气,这个人一双清润幽静的眼睛就这样望着她,心头不由怦怦地跳,不知道他又在动什么样心思?不管了,纵然是龙潭虎穴,也要去闯一闯,她拂衣坐下,指了指其中一副碗箸,笑意盈盈地道:“本宫的?” “长公主,不然你以为呢?”顾析点了点头,顺手盛了一碗清汤递送给她。 云言徵颇有点受宠若惊地怔忡住,随之顺手接过喝了一口,眼眸在他的身侧周遭转了一圈,低喃道:“山庄今日换了厨子?这味道有点惊骇,还有点与众不同。” “惊骇?”顾析反问,一脸的认真翘唇。 “惊骇!”云言徵再次重复,表示肯定。 “何为惊骇?”顾析扬了扬眉,自己盛了一碗文雅地喝了一小口。 “惊世骇俗!”云言徵笑眯眯地回视着他,一抬手便已把汤喝完。她放下空碗,正色道:“这厨子道行很高,竟能将一碗再平常不过的肉汤做出不同一般的味道来,我倒真要见识见识才是。” “长公主已经见识过了。”顾析笑意了然,也放下了手中的汤碗。 “本宫只是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云言徵收拾起银箸,夹了一块切得薄如蝉翼的牛肉放进嘴里,入口即化,她又一次惊骇住。 “今日有人从京都而来,想必是惹得长公主不开怀了。”顾析一面轻声细语地说着,一面又给她盛好了米饭。他唇角扬起微妙的笑意,“何况长公主赠予我一盒‘香容斋’的糕点,顾某也只是礼尚往来而已。” 听他语音轻若飞雪,云言徵从一碟又一碟精妙得让人垂涎三尺的菜肴中抬起了眼眸来,偏头凝视住他的眼睛,清莹乌黑的双瞳一动不动。 “长公主想看什么呢?”顾析清隽的脸就在眼前,静静地含笑问。 “本宫就是想看出点什么来。”她抿了抿唇缘,手中的箸子一下又一下地敲点案面。这个人算计谋划起来没人有他心思慎密;可做起菜色来也绝不是皇宫里的厨子能敌得过的。他究竟可以一心几用?心中的那一趟浑水究竟又有多深呢?她看了这么久,也没能将他的这一潭深水看出个分明透彻来。 春风温柔,繁花细碎。 经过暮气的一蒸,园子里的香气愈甚,如雾般的弥漫了开来,鼻尖所闻到的尽是草木清新,馥郁馨香。 纵然如此,他还是清晰地闻到了她身上沾染的淡淡荼蘼香气,是一种花香之外,带着微微酥甜的味道。顾析抬眸迎向她稍带研判的目光,脸上的笑容愈发的高深莫测,温润的双瞳如水,轻声问道:“看出点了什么没有?” 云言徵还是想不明白,他真的只是为了回赠她一顿饭而已?真的只是猜到从京都带来“香容斋”糕点的这个人和那些事惹得她不快,然后下厨做了一顿饭全为了哄她开怀?她摇了摇头,眨了眨有点发酸的眼睛,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坦诚地道:“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第四十一章 好宴 顾析看着她那一张略带不甘神情的秀颜,忍不住轻轻地笑了出来。 “顾兄能让本宫拉一下么?”云言徵忽发奇想地道,眼神是特别的认真而诚挚。 “什么?”顾析微微睁大了眼睛,明知故问。 “你的脸。”云言徵厚颜无耻地道。 “……”顾析默然无语。片刻之后,抿了抿沾着了点油泽的唇,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银箸,柔声道:“可以,不过……” “什么?”云言徵兴趣来了,微微笑了起来,直起腰身,眼中瞬间燃起了饶有兴致的光芒。 顾析望住她带了夺人光彩的笑意凤眸,笑得再温柔不过,声音却轻得几不可闻:“长公主要轻一点。” 云言徵心中一顿如擂鼓顿停,随即呵呵一笑掩饰了过去。她就真的伸出左手去,倾身横过了桌面,微凉的指尖瞬间就落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地一拉,看他没有什么变化,又换了一个位置,又是往外一拉,这一次倒是下手重了一些。看他也没有什么变化,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咬了咬牙,指尖滑到他的耳边捏住就往外一掀,仍然是没有拉出什么来,神光数变的凤眸中倒是显示出了一些失望来。 “长公主还不打算放手么?”顾析的脸此刻与她的近在咫尺,笑意模糊,但眼睛幽谧如潭,清冽如雪。四目相对,目光胶接时可看到那里面如今更带了一抹宛如湖中沉壁的微光涟漪潋滟。 云言徵有那么一刻心中怦然而跳,去了那一层心思后,才觉得指尖下的肌肤细腻柔滑,再掠眼看了一下自己与他的这般姿势,是否有点似在调戏人家呢?她眯眯眼一笑,目中清盈流转有如月神银辉,唇角高高地弯起,缓缓地放开了手指,往后仰首坐了回去,右手中的箸子就继续去夹了菜,恍若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一样。 “在战场上杀伐磨砺出来的女子,确实是不同凡响。”顾析双手轻轻揉住自己的脸颊,听着似愤懑地道:“不是说好了要轻一点么?长公主又只说拉一下。可曾拉出点什么来了没有?” 云言徵脸颊暗暗地升起了一丝可疑的淡淡红晕,半垂着眼帘如扇,故作镇定。听着似埋怨地道:“顾先生的易容术那么好,本宫只想知道你脸上是否也易了容,所以才无法从脸上看出半点情绪和变化来?本宫更想知道的是藏在这一张清隽绝世的容颜下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妖物,竟能整天都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长公主说话还真是一点不留情面?”顾析放下了手,笑吟吟地道:“是否今天来送糕点的那个人将长公主气得太狠了?” “没有,本宫只是有些厌了。”云言徵曲手支颐,淡淡地叹道。这些尔虞我诈、阴谋诡计的事情,她真的觉得厌倦了。 顾析看着她那一张略带不甘神情的秀颜,忍不住轻轻地笑了出来。 “顾兄能让本宫拉一下么?”云言徵忽发奇想地道,眼神是特别的认真而诚挚。 “什么?”顾析微微睁大了眼睛,明知故问。 “你的脸。”云言徵厚颜无耻地道。 “……”顾析默然无语。片刻之后,抿了抿沾着了点油泽的唇,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银箸,柔声道:“可以,不过……” “什么?”云言徵兴趣来了,微微笑了起来,直起腰身,眼中瞬间燃起了饶有兴致的光芒。 顾析望住她带了夺人光彩的笑意凤眸,笑得再温柔不过,声音却轻得几不可闻:“长公主要轻一点。” 云言徵心中一顿如擂鼓顿停,随即呵呵一笑掩饰了过去。她就真的伸出左手去,倾身横过了桌面,微凉的指尖瞬间就落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地一拉,看他没有什么变化,又换了一个位置,又是往外一拉,这一次倒是下手重了一些。看他也没有什么变化,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咬了咬牙,指尖滑到他的耳边捏住就往外一掀,仍然是没有拉出什么来,神光数变的凤眸中倒是显示出了一些失望来。 “长公主还不打算放手么?”顾析的脸此刻与她的近在咫尺,笑意模糊,但眼睛幽谧如潭,清冽如雪。四目相对,目光胶接时可看到那里面如今更带了一抹宛如湖中沉壁的微光涟漪潋滟。 云言徵有那么一刻心中怦然而跳,去了那一层心思后,才觉得指尖下的肌肤细腻柔滑,再掠眼看了一下自己与他的这般姿势,是否有点似在调戏人家呢?她眯眯眼一笑,目中清盈流转有如月神银辉,唇角高高地弯起,缓缓地放开了手指,往后仰首坐了回去,右手中的箸子就继续去夹了菜,恍若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一样。 “在战场上杀伐磨砺出来的女子,确实是不同凡响。”顾析双手轻轻揉住自己的脸颊,听着似愤懑地道:“不是说好了要轻一点么?长公主又只说拉一下。可曾拉出点什么来了没有?” 云言徵脸颊暗暗地升起了一丝可疑的淡淡红晕,半垂着眼帘如扇,故作镇定。听着似埋怨地道:“顾先生的易容术那么好,本宫只想知道你脸上是否也易了容,所以才无法从脸上看出半点情绪和变化来?本宫更想知道的是藏在这一张清隽绝世的容颜下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妖物,竟能整天都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长公主说话还真是一点不留情面?”顾析放下了手,笑吟吟地道:“是否今天来送糕点的那个人将长公主气得太狠了?” “没有,本宫只是有些厌了。”云言徵曲手支颐,淡淡地叹道。这些尔虞我诈、阴谋诡计的事情,她真的觉得厌倦了。 春风轻拂过她如墨的发丝,带出秀眉间轻拢的郁郁淡愁,如江水蒙雾般的目光望向水榭外葱茏的花木,抚额低声道:“本宫绝不喜欢战争所带来的血腥与苦难。但比起京都的人心诡异,却更喜欢那一望无际的旷野,云阔天高,御马乘风,自由自在。即便是两军对战时也多为斗勇斗智,将士们万众一心、同仇敌忾,杀的是他国的敌人,卫的是自己的家国,畅快淋漓。不似如今这般猜来度去,自相残杀,纵然没有流血成河,却也比刀光剑影更让人防不胜防,疲惫不堪。” 顾析默然不语,唇角淡淡地盈起一丝看不分明的笑意。 “为什么不说话?” “顾某正在洗耳恭听。”他挑了挑眉头,面容如玉般完美无瑕,便连深邃的眸中眼神都显得无比真挚。 “不一起来感慨一下?”云言徵回眸笑问,目光中的倦色却是更甚。 “长公主不觉人生也是一种选择,你可以选择追寻伊人,意志坚定,百折不饶,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却也可以选择欣赏过美人美景,洒然离去,追逐更为自由广阔的天地。所有的选择,都只在人的一念之间,顾某认为,长公主是一个有能力并且有勇气去做出选择的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顾析飒然一笑,回望住她的目光中又露出了别样的温润,柔声地道:“长公主如今最好的选择,莫不过于我们该及时用膳,不然菜肴都凉却了,可尝不到我特意烹调的那些最好的味道。” 云言徵脸上的神情有那么一刻的凝固。 顾析以淡然无波的目光与之对视。 片刻之后,两人双双的错开了眼神,彼此皆是一笑。 两人心知肚明,他未必对她坦诚以待,她也未必心口如一。 只是他愿意陪同她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了一番,朦朦胧胧,隐隐约约地,其中隐藏了些许的微妙。她兜兜转转了这么的一圈,似乎又与他转回了原点。但又似乎有一些的不同,以往总感觉两个人之间隔住了一面两边带刺的冰墙,如今虽未曾消融殆尽,冰却也似薄了几分,刺也似短了几寸。 两个人一时默然进食,再无多话。 余晖逐渐地消散,暮色悄然将临,园子里的景色都变得影子般遥远而又亲近。 水榭里没有侍从,也无人来掌灯。 云言徵在此养伤,并未随身带上了火折子。她瞅瞅面前那些显得黑黢黢的饭菜,无奈地放下了箸子,抬头去看向顾析。 漆黑中,约莫还能看见顾析正巧抬起头来,轻声一笑道:“长公主不觉得黑暗中赏景,别有一番意趣?” “你也没带?”她笑盈盈地问,有些敢不相信。 顾析莞尔一笑,在黑暗中手指灵活而准确地端起了茶壶,给云言徵和自己斟了一杯半满的茶。他轻吹开了水面的瓯蚁,喝了一口手中微凉的玉汤,柔声道:“我们随意走走,消消食可好?” “这个主意似乎不错。”云言徵怔然看住他从衣袖里优雅地拿出了折好的帕子,仔细地擦掉唇上的油泽,脸上不禁一阵发窘。 停留在了京都时,她根本就没有随身携带手帕的习惯,在皇宫里长公主府王爷府里都有专门的婢女侍候此等小事。若是在军营,她才稍微注意这些礼节记得揣条手帕,好保证她身为主帅高大帅美的形象,和保证她的一身白衣没有染上那些可笑的污渍。 第四十二章 桃夭 这时,云言徵只能愣愣地发怔,脸色也是越来越不自在,幸好此刻隐藏在黑漆中,才不至于那么明显的尴尬。 若对方是别人,或者是粗放一点的人,她都不觉得这么的如芒在背。 未待她的下一步动作,顾析似看透了她的窘迫。他从容地将手中的帕子展开,和原来相反地对折再对折回去,随后递过去给云言徵,微笑道:“请长公主恕罪,是顾某考虑不周全了。” 云言徵的脸色愈加发红,这个千思万虑的人怎么就能将这样的事情给算漏了呢?可是如何去责怪别人,明明是自己的身份习惯使然太过不在意这样的小节了。若是别人,对于顾析这样算是不礼貌而放肆的举止不但不会接受,只怕还会生气责怪,可是她置世俗礼仪于身外的九天骑主帅,蔚国长公主。 凝视住他,云言徵含笑地接过了他的丝帕,沿了嘴唇轻轻地擦拭了一遍。动作没有半点的犹豫,也没有半点的粗鲁,而是极致的雍容自若。随后她将丝帕对折,揣入了袖中,浅笑道:“这丝帕给本宫弄脏了,改天洗好再还你。” 顾析幽邃静冷的眸中,闪过了一丝动容的颜色,微微一笑道:“有劳长公主了。” 云言徵颔首轻道:“不客气。”她的心却并未如脸上的那么平静。当丝帕带了淡淡的草木清香盈于鼻尖,丝滑细腻的触感滑过了娇嫩敏感的唇瓣时,她的心蓦然地酥麻了一下。身体自然地有些僵硬,却极好地控制住了手上的力道,温柔地完成了这个擦拭的动作,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竟如此神推鬼使地接过了他递过来的丝帕。直到手上的丝帕拿开了,才回过神来,禁不住唇上都似觉得有些发烫。 在昏暗中一切皆看得不太分明,顾析当先起身相邀,雪白皎然的衣衫随住他的举止款款摆动,宛如流水行云般的幽冷飘逸。 云言徵欣然一笑,搁置了手中为掩饰内心的波动而端起的茶盏,起身跟随着他出了水榭。两个人在迷蒙的暮色中煞有兴致地游园。 两人皆是凭了目力与记忆在花木横斜,延绵蜿蜒的小径上漫步而行。光线的缺失,让身体的其余观感愈加地敏锐了起来。脚边擦过的纤细芳草,肩头垂落的繁茂花枝,衣袖轻拂的柔软柳条,比起在夕阳下的游园,更多了一份未知的神秘与探知的乐趣。 两个人一前一后,同样是素衣雪裳。夜色中,步履优雅,偶尔交谈闲聊,在这昏暗寂静而又花木丛生的偌大园子里,显得有些诡异,又有些奇妙。在浅淡的月色之下,远远地望去却又是另一番温馨有趣的景象。 他当先而行,她在后追随。忽而见顾析从袖中取出了陶埙,云言徵正以为他要吹奏曲子,却听他埙音悠扬,清脆而短暂。 云言徵还没来得及猜出他的用意,乍然的脆响就在林中掠了起来,眼前瞬间闪过了一片绚丽的颜色。映照出的花树异常清晰,她甚至看到了最前面的那枝桠上花团锦簇中每一朵鲜花的姿态。心里头不其然地掠过了欣喜,四周顿时又恢复了昏暗。她转脸去看向他,约莫看到那双眼眸中似含了丝笑意,脆响和光彩复又莫名地在此刻绽放了开来,顾析的笑意宛然就如此地映入了她的眼瞳之中。 她不由得不感叹,这样的忽明忽暗花景,当真是让人欣悦而惊喜。 仰首望去,一束一束的烟火在黯蓝的半空中轮番地绽放,美丽的花朵开放出了七彩的光芒。身边的花海也这在乍隐乍现之间,折射出了七彩的颜色。一时间,仿佛天上地下皆春风十里,铺满了繁花,恍如置身于一个梦幻的世界里。 “随我来。” 耳边忽然有人轻声道,她回神时,已瞧见顾析一袭白衣飘然如仙般落在了最高的树梢上。 云言徵会意地含笑,赏花自然要找到最好的位置去。她随之跃上,顾析坐在树枝上微含浅笑,指向了另一边的空位,示意她去坐下。云言徵看了那树丫一眼,欣然前往,轻盈如飞燕般的一个转折脚尖轻盈地落在了其上,那树梢上的花朵也未曾动摇过了半分。 顾析递给了她一个激赏的目光。他唇角的笑意忽然宛如蒙尘的明珠般被人拭去了那上面的尘埃,露出了原本玉润莹泽的绝色光华来。 云言徵看得神色一呆,忙转过头去。只觉得此人若是真正地欣然笑起来还真不知是何等样的惊心动魄?她放在腰间的手指微微一动,心中却是暗忖着,真想将他那完美无暇的伪装脸面掀翻了下来,看一看究竟藏在那里面的是怎样的一付真实容颜。 烟火又在眼前升起、落下,漫天漫地的繁花如锦,华美动人。她的心中那个笑靥竟是长长久久地不能消散而去,就连眼前的这些天上地下的三千繁花也因此而变得有些黯然失色了去。 身后的春风中却缓缓地飘来了他轻柔的叹息低语:“顾某只希望能让长公主放宽心,在此安逸地修养一段时日,那些烦心的事,且不要去顾虑。这一切终将会有结束的一日。” 云言徵愕然地转首去望他时,只见雾霭迷蒙,芬芳吐蕊。优雅曲膝倚坐于繁花其间的顾析,眸光柔和淡静地相望向她。乌黑的发丝掠过了莹润精致的洁白下颌,清晰地映衬出了那微微翘起的唇角由始至终地挂住一抹若有似无、无人能猜透的微笑。 鹿鸣山庄,东苑。 一觉睡到安心醒来,窗外阳光隐约地透进室内,光滑的地面上倒映出别致窗棱的花纹。光线穿过了层层的纱幔,已变得温柔如月色。 云言徵睁开眼,慵懒地躺在床上。脑海中回想起的竟还是昨晚的景象:西苑、流水、陶器、梅花衫、晚膳、漆黑、手帕、烟火、繁花、笑靥,这一切叠加起来……太过美妙,太过诱人了。她眨了眨眼睛,有点不敢置信,他们两个本来明明是针锋相对的人,竟然一起经历了一番似乎是风花雪月的事? 脑袋似一下子装了太多的东西,昏昏沉沉。 云言徵伸手拉动床旁的银制铃铛,不时,门外有人推开,服侍梳洗的队伍鱼贯而入。既然是在此修养,她就理所当然地享受了长公主本该拥有的优越尊贵。 洗漱一番,穿好衣裳,梳上长发。云言徵坐在小厅里慢慢地进食。门外的院里花团锦绣,鸟语轻啾,处处都是美得如梦幻。 她放下了昨天楚睿容的到来所引起的种种不快,心情平静地欣赏起了这一座囚困她的笼子。皇兄对她还算不错,比起三哥所守的偏僻清冷的皇陵,这里相比起来显然不是优待自在了一筹两筹。 云言徵抿唇自嘲地笑了笑。 用过早膳,便在院里花陌间随意地走动。 花木成行,香溪碎玉。春风中,海棠尚未开败,而是愈发的娇妍。仿佛是要在这最后的时节尽情的绽放出她的美丽,每一朵花都极其努力地向这世间证明自己的存在。虽然,它们在别人的眼里,那样的存在是这么的渺小,甚至于不能分清它们谁是谁,却仍然不能阻挡它们冒出枝头,笑傲春风的决心。 云言徵负手于背,仰首望向枝上灼眼的海棠,唇角也微微地笑起。她伸手去温柔抚触身畔那拥挤在翠叶间的花簇,心中正在轻叹这些世间上顽强的生命力所焕发出来的逼人魅力。 届时,一声隐隐约约的笛声飘然而起,于清风中悠悠传来。 云言徵倾耳细听,宛然是一曲《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莫不是他也正在赏花?这明明是女子嫁娶欣喜之曲,偏偏被他吹出了另一种韵调。清清淡淡,朦朦胧胧,仿若只见遍地桃花笑靥妖娆,空山不闻人语响,竟有一种空灵婉约的美。 云言徵垂眸悠悠思索,此人什么到他的手中皆能变出另一番面貌。天纵奇才,令人可嫉可恨。 她心思一动,身形已快若脱兔。一阵风般卷入书房,寻了一支玉箫出来,又回来花丛间。白袖飘飘若举,竖管对春花,云言徵低眉思索了一阵,似在回忆这箫该是如何吹奏,又似在酝酿情绪该如何开端。 一丝清音缓缓地自她唇间响起,宛若碧玉澄空上一朵白云缓缓地飘落水面。轻轻地,柔柔地,涟漪一层层地荡漾开来,隐隐约约地,浮现出舒卷的白云在碧波上灵活优美地舞动了起来。 整个鹿鸣山庄都似乎笼罩在一片寂静的、华美的花林中。花瓣静静飘落,静静起舞:清风扬来,花落花谢;清风飘去,花聚花拢;清风舒缓,繁花高飞;清风飒急,繁花坠垂。整个世间似乎只余下风与桃花,天上、地下、枝头,它们无处不在,将春花的生命蔓延开来,从花未开时到花败落后。 山庄的花林边湖水轻漾,穹苍澄碧水天一色,一股熏风曼妙飞舞,推开了一圈圈的水波。 第四十三章 圈套 海棠随风落于其上,被涟漪旋转着分分合合,聚散变幻的云朵在花瓣间穿梭,忽隐忽现,忽动忽静。它们本来一个长在枝头,一个拢在青天,此刻却奇妙地在水中相遇,水中共舞,宛如天地的融合,万物的生发,其间的韵律胸襟皆是妙不可言。 他是极致的静中带动,恍如宠辱不惊的清冷淡雅。 她是灵巧的动中带静,恍如去留无意的潇洒飘逸。 两种极端的音律互相碰撞在一起,又互相慢慢地融合在一块儿。心、意、形、神,皆融为一体,竟似此曲出自一人之口。 从建造鹿鸣山庄开始,这里就是各种优秀艺优的汇集地。庄中的乐优是聚集在京中最顶尖的乐师和优人,甚至比之皇宫大内的普遍都要技高一筹。众人闻此音皆为之痴醉,一曲终了纷纷互相打听是何人在奏曲? 云言徵收住曲音,立于海棠风中抚箫凝眉。古人云,人生得一知音,死而无憾。他可曾是她的知音?轻轻叹息一声,她到如今,仍然无法确定他的立场。 春日柔暖,寂静室内,云言徵翻开笔录,在书案上细细地添上了一段文字。 七尺案头熏香袅袅,纱幔轻挽小银钩。 笔录洁白的纸张上,一笔笔墨色飘逸秀丽的云体字自成一家。 如此一个人,他所学之广,所识之深,就连皇帝也无法比拟。这就是身为帝师传人的可怕之处?若……帝师传人不为……帝师? 她合上双眼又蓦然张开,这样的后果将会发展成什么样的结局? 顾析的笔迹,她曾剪碎一份,暗中让人拿去请儒林追根溯源它们的出处、师承,却到如今仍然没有定论。 昨夜的那方锦帕,她洗涤后,仍旧让人拿去请织造坊最有经验的师傅辨认它的布料产地,和售卖商行。 这一种感觉,她无法与谁去说个分明,她是孤独的、寂寥的。他所说的话是,帝王之家,何来情谊? 他所写的字是,缘字缺一,何所弃之? 可皇帝最终得了黄莹所给的解药,却没有将其交给顾析来救她。云言徵眼眸深寒,皆因这是从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寒意。她的性命在皇帝心中有所保留,皇帝隐藏解药,是想万一顾析无能为力相救,得以掌控于她么? 顾析与黄莹周旋,不仅是为了解除皇宫的困境,也是为了她身上的蛊毒? 那么,她身上的蛊毒是真的解开了么? 指骨分明的手指,将狼毫细笔轻轻地搁在砚池的边缘。她静默抬头,望向窗外,浓密的睫羽下目光深远而幽邃。 西苑。 花木丛生的古雅凉亭中,清晨的阳光映照在一个人的身上,明亮、耀眼、夺目,但无论是怎样的光华,却丝毫没有进入他黑漆如墨的眼眸。 顾析手持一棋子,斯人独坐。 亭中石桌上摆了一盘棋局。 他一人独下白黑二子,互相攻守,互相厮杀。 持籽之人却似不在局中,身穿雪衣云裳的少年目光冷静果决地观顾棋枰上的战局走势,手指下生杀夺予,去留无情。 此次他以挟恩的借口,是试探,也是迷惑,她也窘然默认。其实,她是想将计就计,深入虎穴吧?既然她这么想了解他的想法,他便让她有机会好好的了解一番。 不然,她一直不能安心,也对他无法信任。 只是能呈现在她面前的,他尽量坦然地展现出来;至于不能呈现在她面前的,他一分半毫也不会滴漏出指尖。 不知从何日起,皇宫里不时有一些书信快马传递过来。这些书信从不经云言徵的手,甚至也不曾知会她,就直接送入了顾析所居住的西苑。 当夜又由快马传送回京都玥城去。 云言徵从暗哨手中秘密知悉,她不知道顾析是用了什么样的方法,又和皇宫中的那位皇帝兄长通上了书信。是他在离开皇宫前已留下的暗籽?还是最近在不为她所知所察时,使出的新招? 这人使计当真步步相接,连环相扣,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比她幼时母后所教的九连环,还要纠缠不清。她跟他玩暗的,他一眼洞悉;她跟他来明的,他伸手兜着。 云言徵有些无奈地叹气,自己也发觉近来叹气的时候是越来越多了。 当她在一个月朗风清的夜晚,手中接到暗哨传回来的消息时,面容上又有了一刻的了然。 果然…… 谈无好谈,园无好园,宴无好宴,烟无好烟,曲无好曲。云言徵折好纸条,轻抿浅唇淡淡一笑,眼中却无甚笑意。顾析啊顾析,识他到如今,竟真的没有一言一行不在谋算之列,微隙所在必乘,微利所在必得。她好端端地,不仅为他向帝王展示才情提供了助力,竟还为他背负了一个郎情妾意局中人的名声。 他是要展现弱点于皇帝,博其信任? 先与高傲之姿,再展与卓绝才能,最后又祭出人性的弱点,如此一个有血有肉,持才傲物,却倾慕美人的人才,可掌控,可任用,身为一国之君,如何还能不动揽才之心? 她脑海中一连闪过数幕景象,药方——陶埙-——建苑——学问——晚膳——烟火——桃夭,他要指向的人究竟是谁?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她心中怦然一跳,抬起凤眸来,看向室内轻盈跳跃的烛火。云言徵陷入了深思的神情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显得沉静如水,眸光如剑,冷静而果决。 时光如默然流水,一逝而不复返。 不出数日,皇帝就已派人来宣旨。一召顾析即刻进宫;二召云言徵同来觐见。 从何时起,他们两个人的命运变得如此戚戚相关了?云言徵站在勤政书房里,瞥了身旁的顾析一眼,心中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好气得是,他什么都似早已算计停当,却一步步地引了他们上钩,好整以暇地看他们为了留住他这个才华横溢、名利淡泊的少年才俊捉急犯难,绞尽脑汁。他却在大家捉襟见肘,心痒难挠的时候,缓缓唱出一曲可歌可叹倾慕佳人的戏文,让大家欣喜过望。她看明白了这是他挖好的陷阱,让人一个个地往里跳,漂亮至极,什么痕迹都没留下,她说出来也没人相信这个无稽之谈,敢去承认自己都是被愚弄的傻瓜。好笑的是,本来是她要帮三哥将此人留在京都,不惜使出各种狠招和怀柔政策,唯恐无法与他牵扯上一丁点儿关系,谁知今日,尚未与他按照约定成为师徒,却在皇帝眼中成为了他积极追求的美人。 一个是清高而有才华的隽秀少年;一个是尊贵又有才情的美丽长公主,好一双珠联璧合的玉人。 这样高段而华丽的障眼法,顾析啊顾析,果然是……人无好人。 顾析却没理会身边的人拿带刺的眼神在剜他。唇角依然泛起他若有似无的微笑,看似专心致志地在回答皇帝的问话。正在用他那高超的判断力与高人一等的眼界在论述这一次无可避免的蔚豫之争。 血案是两国之战的导火线。 和谈失败。 蔚国与豫国,边城的战役终究是一触即发。 而蔚国一连的败绩,丧失的城池,让皇帝又想念起了这个九天骑的主帅来,当朝臣们有所提议,便顺水推舟水到渠成地让她解除了软禁,好以重新披甲上阵,为他攻城略池,稳固江山。 云言徵不为人知地扯了扯唇角,有点神游天外。 她不是不重视这次蔚豫之争,只是对这位皇帝兄长的为帝为人和权谋手段都有些倦了。当她听到皇帝要任命顾析为军师,随她大军出征时,云言徵骤然回神,眉梢微挑,即刻想提出异议。她咬了咬唇,心思一个回转,又改变了主意,抬起的手,改为抱拳,侧身朝顾析笑眯眯地道:“恭贺顾先生,晋位为军师。” 顾析也拱手为礼,微微笑道:“顾某才疏学浅,只会纸上谈兵,还要请长公主不吝赐教。” 云言徵心下哼哼,若你只会纸上谈兵,别人就是小儿戏沙,却是朝他笑道:“本宫不敢当,顾先生抬举了!还有一件事皇妹要恭请陛下为此做个见证。昔日皇妹与顾先生曾定下拜师之约,此刻先生既已忝为军师更为可喜可贺,不如今日一同圆了本宫的心愿,趁此吉日良辰便拜入了先生的门下,如何?” 皇帝心下稍微怔忡一下,转而看向顾析,微笑问道:“真的有此事?” 顾析若有其事地暗叹了一口气,垂眸说道:“回陛下,确有此事,顾某与长公主赌约为师半年。既然长公主在陛下面前如此郑重其事地禀呈上报,顾某自然是要恭敬不如从命的。” 皇帝哈哈一笑,看向殿中两人。他深邃的眼眸中倏含了一丝微妙的笑意,朗声说道:“此是一件好事,孤亦乐见其成。看来你们当真是惺惺相惜!顾先生以主帅之师协助于大军,必定更使将士尊重振奋,这于我蔚国之战也多有裨益。” 第四十四章 一叶 顾析回眸望向云言徵,唇角微微上扬,那笑意有别于往日的闲适悠然,看似无奈实则暗里却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忽而柔声说道:“那便请长公主向顾某行拜师之礼罢。” 云言徵倒是忽略了还有这一出,此刻面无表情地回瞪于他,事到临头懊悔迟,实在是心中不甘。 皇帝一眼看穿两人间的调侃与不豫,便从中调解道:“皇妹贵为长公主与军中主帅自不比常人,就行三下点头之礼罢。不知顾先生可否酌情从权,宽宥此礼呢?” 顾析微微一笑,从善如流地道:“陛下代为说情,这三跪九叩的拜师礼稍微忝改,也无不可。” 云言徵才如释重负,纵然不情不愿,还是朝顾析点头三次为礼。算是拜入了他的门下,心中却有种被人瓮中捉鳖的挫败感和憋屈感,这种滋味实在是不太好受。却也是令她再三回味! 君臣唱和了一番,战事也大致商定,两人便一同告辞出宫。 待出了勤政殿,云言徵脸色沉沉,故意落后了几步。从身后望向那个人秀逸优雅的步调,白衣翩翩清淡孤绝的背影,行走于这奢侈繁华的宫阙间,竟让她有种既疏离又契合的怪异感觉。心中又是一番风起云涌。本不想让此人跟随大军出发,留他在这兵戎森严的京畿看守好像比较安全。可她转念一想,留他在京师真不知还会搅出什么样的局面来,倒不如让他随军而行,放在眼前看守着更为妥贴些。虽然如何安置此人,都不能让人少操心,但起码时刻的留意着,还能让她防范一二,见招拆招。 将最危险的人放在自己的身边。云言徵抿了抿唇,暗自又是一声叹息,有谁会明白她的苦心呢? “长公主,不必如此长吁短叹,心事重重的……”前面的人低声道,站定转身。 她不曾言语,只稍有颜色,他已闻弦歌而知雅意。连她的心思都知道?这人实在是太可怕。 云言徵微一怔忡,还是敏捷地停止了脚步。他们间相隔半步的距离,她抬起头来瞅瞅他。他比她高出半个头,因为距离近了,她的下巴不得不抬高,从脸颊到颈项形成了一道柔和而优美的弧线,加上她肤色白皙温润,在阳光的映射下愈发地如白玉般洁净无瑕。她的容颜不算是妖娆倾城,却也清灵绝俗如松风泉林,洋溢着飞扬洒脱的绝世风姿。 她只看见他眸色浩瀚无边,从不曾似旁人般将她姣好的外貌看入了眼中,心中也不曾似为此动弹过丝微的心弦,却偏偏在世人的面前上演了“凤凰于飞,使我沦亡”的戏码。他一直只是悠然自在地泛起那一丝轻盈如云、淡泊如风的浅浅微笑,那个世界对于她来说依旧神秘如故,一如初见。此刻,他稍稍低头,对她说完想说的话:“……请放宽心,这一仗为师必定会倾尽全力相助于长公主你。” 他声音低柔轻缓,却语气坚定,仿若誓言一般的保证。 她心头却翻滚疑惑,始终觉得他自称“为师”二字有种近似调侃的意味。云言徵眯起了凤眸,轻笑出声道:“先生,是想全力助本宫一胜千里?”她眨了眨眼睛,捕捉着那藏在他乌黑双瞳里面的情绪。难得这么近地看清这个人深若渊潭的眼眸,她怎会轻易地错过了这样的机会?再一次看似漫不经心地问:“还是想全力助本宫一败涂地?” 顾析的呼吸轻盈地吹落在她的额际,卷起了她额边的几根发丝,随了呼吸的一起一落飞扬,刮着她的脸颊有些微轻痒。他的眼帘半敛看住那一双微挑狭眸中的探究,目中的笑意一点一点晕染,宛若深不见底的沉璧湖面涟漪微澜,一层一层地荡漾了开来,形成了一圈又一圈曼妙的水花潋滟。 在远处望来,此时两人似在四目胶着,会心而笑,实不知他们间一言一语,一举一动,是暗藏机锋的锐利。宫女们远远看住,只会掩嘴而笑,暗暗低语这两个人竟如此胆大妄为,完全不顾皇宫的规矩*。 “难道在长公主的心中,除了攻克敌军,还有别的……不为人知的……目的?”他笑意宛然地瞅紧她,目光莹亮如雪,轻声如附耳般道:“长公主若是想胜,为师自然是倾尽全力助你胜。反之,为师必定也能从善如流。” 就在他说话的那一瞬间,云言徵没有看到他眼中幽潭有丝毫的波澜起伏,反而是他说的话不其然地击中了她的心扉,让她容颜上不禁笑靥一凝。不说这里是禁军巡防、暗哨潜藏的皇宫大内,谁能保证他们没有在别人的监视当中,谁又能保证这条甬道两旁不会隔墙有耳?更何况,他是什么的心思才能说出这样的话?他们此刻站在宫人、侍卫时有往返的皇宫甬道间,云言徵面无表情,不发一言,却已瞧见他清逸的眉眼恰恰地弯了一下。 顾析素衣如沐雪般站在刺目的阳光下,眼瞳却纯然清莹得无一丝杂色,阵阵春风拂过柔软的衣裳贴伏在他颀修的骨骼上,隐约地彰显出了那饱含张力的力量,并不似他的面貌所呈现的温润秀致,也不同于平日风姿的清雅仙逸,眸中隐隐地竟似有一股统御千军的凌人气势。 “先生此话何解?”云言徵忽略他眼中的笑意,犀利了声量反问。她的眼神镇静如镜,映照出了眼前这个人淡然自若的容色。 “长公主想试探于为师。”顾析眸光转瞬已清柔如水,方才的冷然锐利恍如镜花水月般消逝了幻梦一场,顿了一顿,语意缓和:“为师又何尝不想试探于长公主你?你我间一直相忌……相杀,日后又如何能携手克敌?” 他顿了一顿,正是不曾料及云言徵如此无所忌讳、不顾常理地忽然将手掌贴近了他的心口,按住了那颗稳固跳动的心脏。 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让她手掌下的心脏跳得如此冷静淡定,还是他说的确实是真心话? 云言徵扬了扬长眉,顺手过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于自己的这一连串自然而然的举止,没有一丝男女之别的觉悟,一笑而起清妍明媚,低语道:“希望先生的心……不会说谎。” 顾析轻笑出声,语音悠悠:“长公主又何曾对顾某坦诚相待?” “……”云言徵哑口无言,眨了眨凤眸,复抬头对视住他的目光,笑语晏晏:“礼贤下士,待之以诚,本宫也期盼可以与先生坦诚相交。” 顾析唇角微微地翘起,伸手拂了拂袖口的皱皲儿。他眉眼淡静美好,宛如云间皎皎朗月,颔首悠然道,“为师亦诚心期盼,此日能够早些到来,届时就可以与长公主推心置腹了。” 两人此次算是相谈甚欢,各自都祭出了些微的诚意,随后更是联袂出了皇宫。在巍峨*的宫门前相对款款作别后,云言徵登上了回长公主府的华丽马车,而顾析也登上了回珩王府的双辕马车。可以窥见珩王府的人一直在留意顾析的行踪,想必是三哥前往皇陵前留下的命令。而方才皇帝要指派住处给顾析,他也是婉言谢却。只说珩王府一切甚好,近日又将要启程远赴边关,陛下不必为了此等小事费心劳力。 两辆马车前后出了长街,便分作两头,各奔东西。 车厢里轻轻摇晃,云言徵惫懒地倚靠在侧壁上舒展开身体,才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只觉得胸臆间气闷得慌,回忆起了刚才在宫道上掌控住那个人的心脏时,自己竟也忘记了呼吸。自己此等窘迫的行径是否早已落入了那人的眼中,又要被他笑话了。此刻她早已感觉到了自己的脸颊微微发热,就连指掌都有些发烫了起来,心也在怦怦地乱跳。 随之忽开忽合的窗帘扇进来了一阵清凉的微风。一双凤眸亦渐渐地冷静下来,瞅住窗外的街景,她目光幽幽。在想着那两个人又打得是什么主意? 三哥必然是知道皇帝让他去守祭皇陵,有软禁戒备防微杜渐的意思。然而,他却让人如此密切地关注住顾析的动向?如今顾析已得到了皇帝的重任,并多少有了拉拢的意思,三哥如此的明目张胆让人送来了马车相迎他回王府,就不会怕皇帝猜忌这是结党营私?三哥一向都与朝廷撇得干干净净,为何这次却是无所忌惮地不避嫌疑了? 难道是为了向顾析表达他的诚意知交和对其的信任赞赏? 荣辱与共,不畏生死? 三哥在向皇帝表明心迹,坦然以对? 云言徵轻蹙了眉端,她从不怀疑三哥的聪明睿智,若不是这中间横隔了这许多的考量与无奈,三哥与顾析此人或能成为生死知交。 三哥将自己与此人捆得这么牢,他不怕万一有天顾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连皇帝都忌惮之时,他这个本来就受皇兄忌讳的珩王爷,要怎么去脱身局外,撇清关系呢? 第四十五章 障目 云言徵指尖一紧,为自己这个冷静而又大胆的想法心头徒然地一阵狂跳。她总觉得那个淡笑如云高深莫测的人,怎会受得住别人的羁束?皇帝如今误以为他的弱点是爱慕美人,而她深深地知晓那也不过是三哥、她还有顾析三人错综复杂的心思和手段,所营造出来的假象罢了。并且是无法说穿,也无法解释明白的假象。 而其中最可怕的,莫过于顾析似一步步地走进了他们耐心编织的罗网,实则他一直在默然淡笑中掌控了这一切的方向,让他们反而一步步地迈进了他的计划之中而后知后觉。就连她企图一而再地想打破了这个方向,最终也被他伸指一掐,甚至是言语间,又回归到了他所执导的歧途上。 譬如,在清剿叛逆一役,她直觉得他所展现出来的掌控力太过于惊人,想要在他的严密布局中造成了一丝不完美的裂缝。在不影响大局之下,让他有一丝的挫败感和失控力,即便是要以她自己的身体受到伤害为代价。可,事实不然,不管是她意外的中了蛊毒,还是黄莹挟持皇帝制造出了危机,都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自信与稳固,反而让他的才能得以绽放出了更为耀目的光芒。 譬如,方才在勤政殿中提醒皇帝,她与顾析因师徒之约在先,才有鹿鸣山庄中诸多的亲近举止。仅仅是为了拜师的目的而已,并不如他以及他人所误会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惜,皇帝的一瞬间疑惑,也敌不过了顾析的一句“恭敬不如从命”。放低的姿态,由一个持才傲物的人口中说出来,还能让人想到什么别的地方去呢?只有“求之不得,辗转反侧”为情所困的人,才会如此地对她“迁就”、“容让”。 云言徵揉了揉眉心,放松了身体,却又骤然地想起了顾析在鹿鸣山庄所说过的话,“那些烦心的事,且不要去烦忧,这一切终将会有结束的一日。” 他所说的这一切指的是什么呢? 他所言中期待的又是什么? 在这个充满权势斗争的地方,谁又能真正地以诚相待?能在这里安然存活下来的人,谁又不是步步为营、如临深渊、履薄冰?谁若是不小心地把自己绕了进去,完全信任了别人,往往等待着他的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她又何曾不是在这样各种的倾轧、出卖、背叛、阴谋中一路走了过来,看尽了这一切权柄利刃下多少的暗潮汹涌、刀光血影? 不其然地想起了顾析的话,皇家人何来的情谊? 她想笑,不竞唇边泛起的却是一抹苦笑。 若然顾析在这一役中没有胜算,不得圣意,或者是让皇帝有了猜忌的地方。今日的他还能活着走出宫门么?还能活着登上了珩王府为他安排好的马车么? 云言徵思绪纷纷,刚轻阖上了眼眸,马车却已停止了辗转的方向。 车厢内片刻的安宁,将又要打破。 她长吸了口气,起身掀帘,风姿洒脱的下了马车。在众人的恭迎声中直入了长公主府邸。 长公主府,本是公主府,乃先帝所赐。府邸占地广阔,设置得极为清雅舒适。当年她亲自参与了修建,将各样的亭台楼阁,假山回廊皆改得玲珑巧妙。这是先帝对她荣宠的凭证,她不但要接受,更要欣然受之,给朝廷和后宫的众人一个警告。却为此省下了一大笔修园的白银,将其归入了国库。先帝得知后也极为好奇,便来园里游览赏玩了一番,赞叹道:“虽不似皇家气象,可独具匠心,别有一番清幽宁静之妙。” 此刻渐入暮春时节,草木愈发的繁盛,府内所植的大多为清淡秀致的树木:竹、兰、松、柏、蕉、梨、梅、荷,整个园子里都笼罩在了木叶清新的淡淡芬芳之中。 云言徵步履轻盈的走回后花园,一身劲节白衣在风中飘逸如流云纷扬,脸上眉稍隐有清倦之色。 穿过了回廊,屏退了仆人,转到植满翠绿芭蕉的“识微堂”。她进入书房后,准备假寐半晌再来整理行军事。 不料,紫檀书案的中央处端正地呈放了一封崭新而郑重的信函。案上的玉壶安神熏香袅袅飘散,薄薄的烟气掩映住了洁白纸张上的漆黑字体,隐约间还是能看出那意态跌宕、大家气象。 一眼便能熟知那是出自楚睿容的手笔。云言徵转了转眼睛,过去拆开了信函打开纸笺,里面的信并不为楚睿容所写。她的唇角微微一翘,信上字迹,苍劲峻逸,力透纸背,乃为云言瑾所书。寥寥数笔,说的是皇陵四周山水奇俊,他自己每日登高望远流连忘返,闲适惬意,字里行间却是隐隐地叮咛她要万事小心。 云言徵细细地看完,便将其烧毁。 盯住火光吞噬掉信函上面秀逸的字迹,她心思流转。不知将其所赠送的糕点和那支玉笛转赠给顾析的消息传到了京都时,睿容是怎样的表情?他当时的心情,她不想亦可知,但他在她出征在即、大军开拔之前,给她送来了这么的一封平安信。 他是想让她安心地出证? 他是想告诉她,这期间会替她照顾好三哥? 还是这也不过是皇帝的权谋? 云言徵深感他们两个人皆是一样的悲哀。楚睿容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她和她对皇帝的提防。而他所为她做的每一件事情都离不开皇帝这个阴影,都逃不开她对他的心机目的背后的揣测。 纵然他们已经相交了多年,如今竟也是越来越无法真心地去信任他。 珩王府中。 “微云园”前门扉半掩,园中梨树叶碧翠细细,一如往昔的清新凉意。 顾析在树下姿态文雅地席地而坐,两边云袖铺展在枯叶草地上,宛如一只雪白的蝴蝶展开秀致的双翼。他正在低头看着手上的纸条,时而轻轻皱眉;时而微微一笑。 他看过之后,便握在手中将它们变成齑粉如星末般挥洒于空中。 果不其然,她对他有诸多的怀疑与防范。 有趣的是,她大概也能猜到了他一步步引君入瓮的布局,正因为想明白所以才对他有更多的猜测。可惜,皇帝是站在她的对立面。云言瑾如今受到了血案的牵连被关在皇陵中软禁。她与楚睿容间本来就隔了许多的东西,此刻更是无法乘坐在同一条船上了,因为他们的心中都藏住了不可告人的秘密与愧疚。 她知道了皇帝的隐秘,又唯恐皇帝知道,而瞒过了楚睿容,并且襄助了云言瑾举荐他顾析入宫觐见皇帝。若她将和他一起推测过的皇帝隐秘告诉了楚睿容,她会担心皇帝对她与云言瑾的猜忌,他顾析也不会如此安然无恙地坐在了珩王府中被视为上宾,更不会成为了出征蔚豫之争的军师。 而楚睿容,当他知道云言徵中了傀儡蛊毒,却只能拎了药箱站在寝宫院门外等待,意识到自己的束手无策,没有办法在如此焦灼紧要的关头去保护自己喜爱的人。看住时光一瞬瞬地从指尖里流逝而去,她的生死系于千钧一发之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当他顾析将云言徵的生死存亡置于危险之境,来换取了皇帝的安危时,楚睿容的心中抉择又是如何?当楚睿容无意中得知皇帝手中握住了解除傀儡蛊毒的药方,却不送去医治云言徵时,他的心中思量又是如何?楚睿容无论是偏向于云言徵而置震方候府的全族老少生死存亡于不顾,还是偏向于皇帝而置云言徵于不顾,他从此每当想起来都将会带了愧疚悔痛之心。 “兵不刃血,攻心为上。” 顾析目光幽秘,唇角微翘。此刻无论眼神、笑靥、衣裳、气度、风姿都似冰雪无情,又似冰雪高绝入云,无法逼视。 如今……云舍之,众人皆醉惟你独醒的滋味又是如何? 他微微的含笑,恍若春风春花的柔和旖旎。 顾析起身拂落了衣衫上的落叶,优雅地走向了院落,独留身后的枯叶纷纷地起舞。他清雅如仙的皎洁身影冉冉地穿梭在花木扶摇的绿意浓荫之间,宛如飞月流光,不染人间俗世的纤毫尘埃。 入营前,云言徵在长公主府的密道中验证了一件事。 此时,月薄星稀,夜凉如水。 她坐在寝室的窗旁,倾半身倚住窗户,目光如雪般看向了黑夜中的院里晕了月色淡黄的朝夕花飞飞落落。此花朝开夕落,只是短短一日的命运,它们可曾为过了什么而感觉到遗憾吗? 经过暗哨总把子清晏找来的蛊师判断,她身上的“傀儡”蛊确实仍然未解。只是让人用极其精妙的针灸手法将其逼入了三焦经中困住,然而这一个人应该也曾经给她服吃过近似龟息的药,使得这蛊毒在药力之下进入了休眠情状,暂且停止住了对中蛊者的侵害。 果不其然,皇兄没有赐下药方,顾析也没能彻底地解除了她身上的蛊毒。 清晏曾问过蛊师此蛊可有解救之法。 蛊师摇头,“傀儡”蛊毒的配置药方众多,先要知道对方配置的药物,再取来下蛊者的血为药引,才能调配出解毒的药方。 若贸然尝试,不但会使人中毒,更会刺激加快催醒沉睡中的蛊物。 云言徵在自省自己这一次是否太过于冲动与自信了,才将自己陷入了如此为难的境地。她没有懦弱,也没有敬畏,只用坚毅的自制力去控制住了自己对那些蛊物的厌恶。并且冷静果决地作下了几个决定,交代于清晏去完成。 对于皇兄的意图,她可想而知。 那么,那个心思深沉的人呢? 他对她说谎,又是为了什么? 第四十六章 小菜 直到两天之后,云言徵战甲皑皑地站在了九天骑营前遣军点将。他仍旧是白衣轻飏,笑得云淡风轻地伫立在了竞技台上观看着他们。那种悠然自得的气度不曾因阳光下整齐划一的冷肃兵戈而夺去了半分的风采;也不曾因校场中数十万将士热血沸腾的呐喊声威而显示出了丝毫的孱弱。 仿佛无论是什么样的人站在了他的面前,他,都能够依然故我如初。 对于蛊毒之事,他仍旧是只字未提。 他们两个人之间能够如何的坦诚相待?云言徵心中暗自冷然哂之。 三天后。 青天白日,护城河畔绿柳成荫,柳絮在暮春的风中犹如碎雪般纷纷飞荡,宛如离人的送别。九天骑在京都民众的欢送声中,浩浩荡荡地踏上了前往西北的征途。 皇宫北门的城墙上,伫立了一个颀长而笔直的身影。 他专注地凝望住九天骑前行的方向。尽管在长街的尽头,走在队伍最前方的银铃雪马上的背影已如一粒细沙,他眺望的目光仍然穿过重重屋宇,穿过层层的街衢,落到了她的身上。 楚睿容身穿禁卫服,风姿端肃地站在皇宫的最高处,极目相送。 纵然他们间横隔的鸿沟里存在了抉择与背负,甚至是更多的东西,但,他始终无法舍弃这一段感情。人生最苦,莫过于放不下、舍不得、看不透,如果他放下了世子之位,那么就没有更多的力量去守护她以及她所要守护的人;如果他舍得她,那么就不会再夹在她与皇帝间左右为难;如果他遗弃了他们可能会在一起的未来,那么就不会再有焦虑与痛心。 他并非不懂,只是毅然抉择了受这三者的蚀骨销魂,而执迷不悟。 他温润的眼眸中,微微地泛起了一丝浅笑。 双手紧紧地扶住城墙,在心中暗暗地祈祷上苍。保佑她一切安好!若有任何危难,请加诸于他的身上,纵然是百病百难性命攸关,也是无怨无尤。 九天骑最前方的白马上,云言徵战衣盔甲银光灼灼,洁白的风袍在春风里柳絮中微微飏起,清丽秀绝的脸上含了丝浅笑,目光宁静地望向前方的道路。她一次也没有回过头去望向玥城的方向,心中除却了云言瑾再没有牵挂的人。也不曾知道在皇宫的高墙上,有人在为她祈佑上苍的庇护,甚至是会许下愿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无论是在后宫里还是在战场上,她都早已习惯了果断决绝,绝不会留给对手反击的机会。 她已远行,但留在他心中的却是顾析与她并骑而行的背影,久久不能随之消散。楚睿容深吸了一口气后,转身下了城楼。这十年来的等待守候都已经过去,心中暗暗地告诫自己不必在意这一次短暂的离别,她终究是会回到京师来。 虽是如此地安慰自己,但这一去的危难困境,陪伴在她身边的人终究不是自己,而是别人。且是那一个让他危机四伏而无法看得分明的少年。 楚睿容停住了急行的脚步,呆立在缠绵如丝的春风中,目光中恍惚如梦。 城墙外,出征的队伍已有序而迅疾地渐离了玥城的地界。 这一路行军尽量避免惊扰村民,纵然不得已在村外扎营,也是极为约束自律,不去惊扰百姓的安宁。 这夜在途中扎营,满目皆是山野,但久惯作战的九天骑早已习以为常,一切部署按步就班,井然有条。 至今为止,顾析已发觉行军的人数少了十分之一,并且消失的应该都是九天骑部中的精锐。从皇帝宣旨让他一同出征以来,云言徵就没有一次邀他前去参与战略部署,他自然也十分的识趣,也没有必要去硬闯大营。云言徵大多时候也总是对他避而不见,纵然是偶然不可避免的碰面,也只是悠然自在若然无事地和他谈论起了沿途的风土人情,江山秀丽,更是无一言一语涉及于军情。 顾析此刻正坐在自己的军帐中,独自用膳,唇角微微露出浅笑。她是想完全架空他在军中的位置与影响,让他空负了一个军师的名头,在军中却比一个伙头兵更清闲无所事事。 这一场战役,她根本就不想让他插手半分,完全不同于在京师时的束手无策,受制于人。 这么想来,她是胸有成竹了? 他优雅缓慢地吃着菜,目光烁烁,心中暗笑。他根本就是志不在此,目的并不是在军中取得什么威望信任,更不是想因此让皇帝对他委以重任。这一场战役的胜负固然是至关重要,但他的目的却是…… 顾析将面前的牛肉丝一根根地挑到了空盘子里,脑海中却是在想了别的事。豫国既然也参与了蔚国这一起谋反夺位之事,想来并不会这么简单。且看此次派来征讨蔚国的将领,就可知豫国的狼子野心是蓄谋已久。 豫国的主帅尤子墨善用兵略智计,且手下有五员猛将。此五人或勇猛无匹;或擅长战略;或巧取擒拿;或智勇双全;或潜伏暗杀,每一个都不是易与之辈。不知此次凤舞长公主要如何去击溃这一支来势汹汹的敌军? 从不断消失的精锐来看,虽未到达战场,云言徵似已有所行动,是要避敌锋芒,化整为零?还是要立马扬威,挫敌先锐? 帐外响起了一阵轻微而有规律的脚步声。顾析抬起头来,那人已掀帘进来,完全没有一点要避嫌的意思。云言徵简装劲服仍是一身净洁之极的白衣,从头到脚一股清爽利落的装扮,微笑扬起走至长几的另一面安然坐下,看了顾析一眼,笑道:“云某未曾用过晚膳,还望顾兄莫要介怀。”话还没有说完,手中已拿过了装饭的小锅,另一只手正想向顾析面前的空碗请饭。 顾析唇角微翘,摆手道:“顾某已用过,云帅自请随意。” 云言徵挑眉笑道:“一个人吃饭多没意思呢?云某可是特意赶过来要与先生作伴用膳的。” 顾析斟了一盏清汤,笑意闲闲地道:“只能怪云帅来得不是时候了,医者常言饭不宜过七分饱,此乃养生之道。” 云言徵一笑也不和他执意分辨,只见他将牛肉丝都挑了出来,疑惑道:“先生不喜欢吃牛肉?” “自幼便不能吃牛肉,否则有毒症会发作。”顾析笑了笑,扫了一眼几上那两碟还不算狼籍的菜肴,随意地将这个隐秘告诉了她。似乎对这一路的冷淡疏离并没有丝毫的在意,甚至还能在他的眼角眉梢中看到了通情达理的笑意。 云言徵看在了眼里,心中却是愈发的忧虑。此人若不是胸怀宽广彷如海纳百川;就是谋算莫测彷如风云变幻。 “原来如此,往后我给伙头军嘱咐一声。”云言徵慢条斯理地就了饭锅吃起,目光再一次扫过那碟牛肉道。此刻行军粮草虽然齐备,但往日也曾多次陷入了困境,撅草挨饿以度恶战。在此节俭惯了的人,看见这样的肉食被浪费,不期然地就升起了一股暴殄天物之感。 她感叹的气息还没有呼出,便已瞧见顾析站起了身来,端起那一碟牛肉往外走去,他留下话道:“请云帅稍等。” 难道她的表情就这么的明显了么?还是他的眼睛实在是太可怕了? 云言徵稍怔了一下,停住了手中夹菜的动作。她轻皱眉头,托住下巴,他这是要去倒掉?让她眼不见为净?其实她完全是可以吃掉的,又不是没有和他同桌吃过饭?他也只不过是用箸子挑出来而已,又没有糟蹋过,和了泥巴的馍馍,和别人分吃的地瓜她也不是没吃过。嗯嗯,她身为身娇肉贵的长公主,实在是不宜吃别人箸子动过的食物,这次浪费就浪费了罢。皇宫里每日要被浪费掉的食物,还不知是何几呢? 就在她重新埋头吃饭时,顾析已掀帘走了进来,白衣孤绝如云,他手上却端了两碟正冒腾着热气的菜肴,轻轻地放到了云言徵的面前,又将自己方才吃过的半空碟子拨开。云言徵抬眼,只见他笑眯眯地道:“是顾某失礼了。不曾料想到云帅会大驾光临,此刻奉上两碟小菜,算是赔罪罢。” 云言徵瞟了瞟那两碟色香俱全的菜肴,呵呵一笑,放下箸子道:“先生言重了,快请上座,确实是云某来迟了。”通常都是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她在顾析的面前却没有这样的自觉,一来是对这个人防备得紧,不能按常理来推断,也不能按常理来出牌;二来是这人烧菜的手艺实在是会让她念念不忘,回味无穷。 一直就没好意思再开口讨菜吃,自古以来便是君子远离庖厨。虽然这样的世俗而成的约定,在这个人眼中想来也不算是什么?但在鹿鸣山庄中也就罢了,那也毕竟是在皇家的私院,可在这军中众目睽睽地去下厨烧菜,更加让人猜不透他心中的盘算了,只能说是此人自有他自己心中的一套行事准则罢。 第四十七章 两碟 顾析自在一边饮茶等候;云言徵自在一边大快朵颐,两个人都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的无礼尴尬。他依然是初见时的优雅无尘,悠闲自若;她也依然是初见时的无拘无束,随性而为。 饭饱七分后,云言徵推开了碗箸,满足的拍了拍手,笑道:“先生厨艺的精湛卓绝不下于先生的学识渊博,不过此一样云某是如何也学不来了。听闻学习厨艺也是极需天赋的。” 顾析轻轻地放下了茶盏,似乎是不经意地瞟了她一眼,漫悠悠地道:“云帅也不必去学……有时候有些事情不是你想去学,而是为势所逼。” “譬如……下厨么?”云言徵眨了眨眼睛,目光中暗藏期待,唇角却是泛了一抹指意不明的笑。 顾析“哧”声轻笑,缓了缓摇头道:“不是,区区厨艺能为云帅所喜,当是顾某的荣幸才是。” 这人翻脸比翻书还快,方才她明明看见了他眼中的隐晦失神,转瞬间却又如风过水面了无痕迹,与她言笑晏晏。 不过,他所说的为势所逼是什么? 他所说的境况,她倒是心有所感。从一个任人宰割的后宫女子,到如今拥有自由权利的尊贵长公主,她又是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一一击破了多少次的为势所逼。 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沉默是金。彼此眼中的却不是丝丝情意,而是互相的猜度与博弈。 只因彼此的心中皆是明了彼此的意有所图。 顾析自然明了她来此,其一不过是故意让大家认为她并没有冷落这位皇帝亲自指派跟随而来的军师。虽谈论作战军事的时候,军师大人不到场,但主帅却是会亲自到他的帐中商讨请教。这样在不知情的人眼中,他军师大人是多么的高傲不群,不与军士为伍清高自诩的人物,而她这位主帅却毫无介怀,屡顾茅庐,对这军师大人是亲切尊敬得很,彼此形象好坏立判,她在军中的信誉丝毫不曾动摇而让所有的人自然而然地将他孤立在了一隅之地。 其二,自然是不让敌方的探子产生了任何的猜疑,知晓了他们的不合与防备,以给予对方乘隙而进的机会。 她顺从皇帝的旨意让他远离了蔚国的京师重地,又在此地让所有的人将他圈禁看守在军中,一举两得。 云言徵自然也知道这一路自己的作为是无法瞒得过他的眼睛,所以索性不曾刻意回避。她是摆明了兵马告诉他,对他不信任,请他不要插足参与军情战事这一块。 请他自行取乐,这一路是游山玩水也罢;是翻书对弈也罢。她若有心情又得空闲,也不妨陪他消遣一二。他也是十分的配合,对于如此的困境,不仅从无一分的试图挣脱,也从无一分的试图破解。看起来倒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悠然自在,如此的无所作为,竟似和他在京都时的锋芒毕露两厢违和。 谋定而后动?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她也只得静观其变,以不变应万变了。 彼此对视的眼眸中,云言徵当先升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柔声地道:“先生日前曾说过的地理河志还没有说完,不若今日我们再来谈一谈,不知意下如何?” 顾析目光幽幽,里面的笑意让人玩味无穷,慢条斯理地道:“又有何不可?今日云帅既然来了兴致,我们是要接住往下说去,还是要换一个地方重新谈起?” 云言徵倾身轻倚了案几,懒洋洋地以指尖轻点桌面,道:“既然开战在即,先生今日便与我说说这豫国的地理图志可好?” 顾析漫不经心地点头,“就从即将奔赴的轩朗山说起,如何?” 云言徵欣然地一笑,颜色明丽,由衷地赞叹道:“先生闻弦歌而知雅意,着实是让人敬服呀!” 蔚军营帐外,各处站岗森然有度。 营帐内,两人分案席地而坐。面前的杯盏盘碟皆是山峦草木,之间的空隙便是河流经纬纵横。此二人皆无需图纸,一人指出此处是何处,另一人的脑中便自然而然翻出了当地的图样来一一对照起他人所说的事物。若一人指往何处提出疑问相询,另一人也同样可以在脑海中展现了出山川河流的动向趋势,以及各处的地质物种,险地危境。 问者细致入微,虚心讨教;答者知无不言,务实详尽。 在不知不觉之中已是日薄西山,霞岚环绕远峰,飞鸟归宿投林。 云言徵告别了顾析,轻巧地步出营帐后,迎了晚风在林间巡营。脑海之中一路回溯着顾析所说的地图,其中却不知是真伪,他所知的竟比她多次派人进入了两国交界边境探寻的地图更为详尽清晰,就连一些在豫国的地图上没有标识的山径河丘,他都能一一知晓掌握。 这样的一个人,眼前看来又将豫蔚两国的地图掌握得如此精确细致,他的所求所谋是为何物?却又从来不在她的面前掩饰了自己的才能,这样究竟是意欲何为?在她的心中,对于危险的警戒早已触及,若为安全故,当将此人困顿杀伐;但偏偏他所展现出来的才情,又让人不忍心将其粗鲁地毁灭。 就譬如一颗稀有的旷世奇珍不仅让人趋之若鹜,还明明让人知道可能会因它带来了灭顶之灾,却还是始终舍不得将其辗转碾碎,反而会珍而重之地将其保存了起来,收藏了起来,据为己有。 又有多少的人可能会为此丢失了性命? 然而,这一个少年又岂止是仅仅的一颗旷世珍宝的光彩所能比拟,所能相提并论呢?一颗珍宝虽然可以倾人城,灭人国,丢人性命,可这个少年却许是能襄助各国的任何一位野心家成为了天下的第一人。 她已不止一次地有这样的预感,这也是她对这个少年真正的惧戒所在。 更可怕的是,她不知道他的选择会是什么? 云言徵回至帅帐中,便秘密地派遣了人前往将轩朗山附近的一些隐秘的路径查探对照一番顾析的说辞。一来,是想引蛇出洞;二来,是…… 这边刚安排了中妥当,帐外便有士兵禀报声传来:“主帅,顾先生遣人来,说是有物件要呈献。” 云言徵与帐中密探对了一眼,那人一身伙头兵的装扮,长相平凡的脸上立刻收敛了双目的精锐锋芒退守到了一边,做出恭敬垂首状。 云言徵才高声扬言,道:“进来!” 帐帘由外揭开,一名卫兵双手捧住一个黑木盒子入内,朝她行了军礼。待云言徵点头后,卫兵道:“顾先生命属下将此只木盒交予云帅。” 伙头兵主动上前接过了木盒放在几案上,待那卫兵退下后,他朝云言徵谨慎地道:“此木盒盒面无毒,还是让清晏为您打开?” 云言徵眉头微微一扬,神色婉丽俏皮,温声笑道:“以他的心机手段,绝不会让你如此轻易地识破。” “防人之心还是不可无。”清晏沉脸道,从腰间抽出了小刀将其打开,立刻退到了一旁静观其变。 木盒打开后,并无异样。只见里面并排着四个清一色的青瓷小瓶,旁边又放了一叠折好的纸张。清晏用小刀将纸张轻巧的一一打开,其中有一张写了几行仙女簪花般的字体,另外几张却是分别重复地画着一种长相奇怪的虫子,和一朵形状怪异的鲜花。 清晏将那张写了字的纸笺,用小刀钉在了几上。 云言徵对于他的种种保护行为习以为常,此刻才来到案前,请他一同观看顾析的字条。上面写的是,轩朗山上毒虫异木众多,青瓷小瓶里皆是解毒辟障的药物,希望云帅能用得上。还有就是,托她在轩朗山上若发现了这样的虫子和鲜花,请给他捉三十只虫子和采下二十朵连枝带根的花回来。 另外,详细地写下了虫子喜欢出没在哪一带水泽阴暗的山石之下,和花朵都生长在哪边山谷干燥红泥土地的岩壁之上。 “云帅,他倒是有闲情逸致得很,我们是来歼敌开战的,他来……采风游玩么?”清晏当先愤愤地哂笑出声。 云言徵眼眸一眯,含笑道:“此人不会无的放矢。他的一言一行之中必定是有其用意,何况他的医术是有目共睹的。人家既然给你送来了解毒辟障的药物,你也合该礼尚往来地给他弄些虫子和花朵回来。” 清晏看住笑得一脸无辜的云言徵,翻白眼道:“他的药物是早已配好的,我却是要满山遍岭地去为他找虫子和鲜花,这也太不划算了。你们今天都谈论了些什么,就是这些虫子和鲜花么?” 云言徵摆摆手,低语道:“我们今天谈论的是轩朗山。”她将几上的书本拿开,将一幅回来后对照着顾析所说的地势重新画了的轩朗山图样拿给清晏看,指尖在上面点了点,“这就是他所说的图纸。我们派了这么多人前去看的地方都不知道,他却了如指掌……”她看着清晏的神色从不屑,慢慢地变得沉着,到最后的肃然,然后眨了眨眼睛朝他道:“所以,我想让你再去看看这些地方是否真实如图。” 第四十八章 料敌 清晏点头,声音低沉道:“若查实果真如此,这人是如何得知得如此详尽?” 这也正是她的忧心所在,每一国的地图都受到了严密的保护,特别是适合于行军作战的图样。然而她一再回顾细观,顾析所说的图样,竟恰恰便是非常合适埋兵伏击,潜行暗袭各种战策的兵法部署。 这一个少年每当拿出一样的本事,都会叫人心惊胆颤。 云言徵不禁蹙眉,他的这些虫子和鲜花又是要拿来派上何等样的用场? 将帅二人商议妥当后,清晏便托了茶盘离开了主帐。在经过了顾析的营帐时,他不由远远地望了一眼,帐帘缝隙间透出牛油大灯的丝微光芒,帐篷上倒映出那人清秀不凡的身影,就姿势看上去似是在倚案写字。 不知他这次写下的又是什么? 清晏转身匆匆地走过。 顾析抬起头来,淡淡一笑,目光深邃如海。 他手中的笔信手而写的是一些药物习性与药理,而脑海中真正所想的却是眼下的战事。有时候不闻不问不代表是真正的无所事事,而别人若要想试图探知他的心思作为,那也只能是白费功夫。 据他所知,云言徵手下有四大名将,分别是文远、路力遥、卫英、赫连红羽。文远是个文武兼修的儒将,战场之上能力敌千军,战场之下能决策百里;路力遥是个粗中有细的武将,最擅长袭营击敌出其不意,他所率部众皆是来去如风百里穿杨的精锐好手;卫英可算是九天骑中除了云言徵外武技最高的将领,听闻原本是江湖中人,后来是因些缘由投入了天九骑;赫连红羽原本是外蛮少年,云言徵在当年御蛮之时对其与家人曾有救命之恩,此人善于山野沼泽之战,各种机关设置,虚实兼备,使人防不胜防。 而此四人恰恰无一个是玥城,或蔚国的世家子弟。兴许在九天骑建营之初,那些世家子弟都不屑为一个女子所统领,纵然这一个女子是天之骄女,蔚国才貌双全的公主。还是这个女子故意吓走了那些有心前来的纨绔子弟,刻意留下了这些平头百姓提拔为营中精锐,让她有了自由而不受权势牵扯的天地与能力? 显然这个女子的目光十分独到,调训大将的手段也十分高明。文远与路力遥是开营之初就跟随在她的左右,不出三年已逐步提升到了大将的位置;卫英凭着善战之名得了一个常胜将军的称号,此人虽有些江湖义气,但在战场上勇往直前往往在敌军中无人敢簪其缨;而赫连红羽在她身边原本只是个护卫,这两年之间竟也已可独当一面,此次安排护送首发粮草的任务就落在了他的肩上。 如今她已遣路力遥领兵先行到晖城与守军汇合,和着那些陆续消失的两千精兵。这个女子想干什么呢? 敌方尤子墨帐下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陆开;有排兵布甲迎面对敌的谷河;有攻城夺地取人头颅的端木绝;有谋定而后动纵观全局的楚之荆;有喜欢擒贼先擒王暗中取人性命的黛青影。 聪明的办法,自然是不能让他们群策群力,群起而攻之,而是要逐个一一击破,断其臂膀,卸其爪牙,最后使其主帅独木难支,四面楚歌。 而其中,最先被攻陷的人将会是谁? 顾析手中的笔墨丝毫没有停顿,他心中自然有他的计策。但此刻他既不是主帅,也不曾是受人拥戴的军师,所以只能坐在此处无聊地预测一二。 他心中的顺序与计策,又是否她所选择的顺序与所用的计算,这个谜底自然要留待日后慢慢地揭开了。 豫国的尤子墨既然是有备而来,如今又已攻下了蔚国四城,自然对蔚国的兵士战力有所了解。对于这次出征而来的九天骑只怕是闻名已久,估计也不会自大到两眼一抹黑毫无准备。而尤子墨此人尤擅谋划,自不会是坐以待毙之徒,手中又有强兵猛将,不知对于蔚国的凤舞长公主以及手下的四将又要行使什么样的计策? 这一战,注定了是一场龙争虎斗。 白衣的少年轻轻浅笑,宛如天边不可挽的孤绝浮云。而这样的笑意冷然,又是如此的光芒四射,迷障人眼目。 顾析轻叹了一声,眼中的笑缓缓地染上了些许悦愉。 可以说,这一场蔚豫相争的战役——他期待已久。幽黑无底的眼眸轻阖,便有无数的游丝在他脑海中漂浮,而每一条游丝又牵引出其间各种各样的人脉,每一道人脉又牵引着各国的政事机要,每一件政事机要又牵引了这天下权利的走势。 至于他心中谋算的胜负,只有……天知晓。 如今天下小国星布,其中以四国最为强盛,各自制衡着对方的侵蚀,维持着一方的和平安定。此时四国分别为漠、豫、蔚、承,如今豫蔚两国开战,其余两大国又是存了怎样的心思?而一直各自依附着豫蔚两国庇护求存的小国又会打起了什么样的主意来? 四国分别占据东南西北各一方,豫蔚两国国界最为相近,论国力蔚国稍为富裕,论兵力豫国稍为强悍,而两国一直在互争邻土,却也不敢贸然发动大战。如今,却是什么原因诱发了这一场相争,是豫国里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导致了这一场大战的开端? 此夜此时,也正有一个人在帅帐中思索着这天下仿佛即将要到来的风云变幻。 天下局势的变化往往会取决于一个偶然的开端,至于这个偶然是自然而然,还是有人掌控促成,且有待她去求证了。 牛油大灯明耀,映照出婉丽的面容上点点的笑靥,云言徵饶有兴味地望住留在几案上的黑木盒子。空无一物,外表平凡毫不起眼,虽漆黑如墨却是京畿市集随处可见的事物。自从与顾析相遇以来,这个少年身边的事物也是出手不凡,从用异宝制成的草药包;到他亲手雕刻烧制的陶埙;献于皇帝的瓷佩驱蛊药方;重新改建的山庄西苑;甚至是为她烹调的菜肴羹汤,无不一一地展示出了他的清雅高洁、卓尔不群。光鲜亮丽的表象,成功地以最夺目的手段与最刺眼的光芒,夺取了蔚国京师所有上位者的瞩目与青睐,而此刻,他拿出来交给她的却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盒子,这样的作为是要告诉她什么? 已知晓她对他的怀疑,知晓她对他每一样事物的观研探究?这个盒子是要暗示他将要去掉那些花俏的表象,直面于她?云言徵伸出手指在木盒盖面上轻敲了敲,眯眼笑道:“那为何是黑匣子,而不该是不上漆的木匣子更能表明决心么?还是说,你的一肚子坏水,本来就如这个匣子般黑不溜秋?” 不日之后,大军已经进入了庆城,为了不扰民生,扎营在城外。 与此同时,顾析遣人到城里采买他所写下的草药。因他一路都让人去买下这些药物,云言徵也曾好奇他的用意,每一次都让人悄悄地检查这些药物中是否有什么蹊跷,但每一次都一无所获。他派遣的是她的卫兵,每一家医馆都没有发生什么可疑的事,这些药物也是重重复复都是这些,军医说都是祛毒治伤的药物,其中有几味虽不是常用,却也不是可以致命的东西。 云言徵这边暗暗防备监视,顾析手上却还是得到了他所想要的消息。 他随意地看了一眼,便悄然毁掉。 而他所看的情报,已然在脑海之中。 果然,路力遥没有直赴战事吃紧的晖城,而是绕弯去了郾城。郾城为尤子墨攻下,他派遣的守将是陆开。想是知道陆开生性火爆,不适宜与九天骑直面对敌,特命他关门死守郾城。 路力遥领兵在城外日夜不定,轮番击鼓鸣战,陆开始终如奉纶旨坚守不出。待到城中豫军疲惫松懈,路力遥却又领军突来偷袭城楼,使得陆开白日不敢懈怠,夜里不能安寝,不得安宁如浑身叮满了跳蚤,痛痒难挠,不胜其烦。 最终是惹得那火性子爆发,忍无可忍,打开城门迎战。路力遥使计败北,引他一路追入山阴谷。利用谷中歧道纵横,使其兵力分散孤身作战。蔚国早已埋伏在侧的精锐遂将追逐而至的豫军逐一射杀,战至力竭的陆开也不可避免的死于路力遥的三支连发穿心箭下。 九天骑首战得胜,豫国守将已故,郾城的收复应在朝夕之间。 顾析在帐内整理着草药,唇角微翘。她第一场的战役所挑选的对象,与他的不谋而合。利用对方主将的性格缺陷施以适当的计策引蛇出洞;又利用附近的地形既将敌军战力化整为零逐一歼灭,又得以逸待劳保存了自己的兵力;以如此迅捷之势夺得了首胜不但振奋了蔚军士气,更是给气焰嚣张的豫军立了一个下马威。 但还是有一些遗憾,既未能围魏救赵,亦未能活擒陆开用以为难尤子墨。 顾析微微而笑,笑意却甚是凌然。 这一次的计策使得还不够完善。 拨了一拨手中的草药,是他要求得太过严苛了? 他清亮眸中的笑意又缓缓变得轻柔,宛如微风拂过白云端,淡然、飘逸、孤高、清微,连带着仿佛身披流风回雪的他,也不像是真实的人。 接下来,第二个又将会是谁呢? 第四十九章 先机 一路可算是旗开得胜的豫军,遭遇到了如此的一盘冷水,不知又会使出如何的反击? 这样真实的战役,又岂能是棋盘上的棋子能比拟? 一将功成万骨枯。 自古的帝王都是脚踏着千千万万的白骨,登上了那高高在上的龙腾凤绕的宝座得以君临天下。 主帐内,云言徵却在与诸将商讨接下来的战役。 云言徵眉端轻蹙,沉声道:“郾城虽可收复在即,但未能致使豫军分出兵力来缓解郾城的攻击,这尤子墨看来已识破了围魏救赵的计策,决定放弃郾城了。如此一来,他的兵力都集中在了晖城,此城是入侵我蔚国的军事要地,并地势独特,若被其攻破不仅再要收复难上加难。豫国占有此地作为盘踞的腰眼,再与已攻下的苏城连成屏障慢慢地侵吞其他的小城,那么蔚国的这三分土地就要让给豫国了。” 文远一身戎装也不能掩饰他长相的斯文儒雅,沉默之后,轻叹道:“可惜未能活捉陆开……” 卫英身上战衣虽整齐,战盔却随意地褪在案几的一角,剑眉星目显得英气勃发,轻笑道:“如今再说此话未免有些多余了,至少我们还是收回了郾城。难不成你还想将他的尸首吊在城门外,让尤子墨遣兵来救么?陆开战至百箭穿身力竭而死,好歹也算是一名铁骨铮铮的男儿,可容不下别人对他的羞辱。” 他一向洒脱无形,说话也是如此。 文远却并未和他置气,只淡淡地道:“尤子墨手下的端木绝首战取下了我们卢城之后,血洗了多少我们城中的百姓?如今卢城附近的百姓听到端木绝之名皆要胆颤心惊,小儿止啼。” 卫英怔了一怔,光彩的眸色也暗淡了些许,片刻之后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端木绝此人日后若与我相遇,绝不会让他入土为安。” 云言徵手指抚过地图上的卢城,想起文远正是出身于此地,目光拂过他的脸上,见他目中悲伤难掩,点头道:“拿住陆开也未必见得能使尤子墨改变主意,更何况陆开勇猛之名传遍三军,想要将其活捉可不是易事。性子暴烈之人,多是宁死不屈之辈,逼降也是不可能之事,力遥想来已是尽力而为了。” 文远重振精神,从伤痛中抽离出来,肃然道:“如今力遥已有把握拿下郾城,那么接下来卢城、苏城、封城,分别由端木绝、谷河、楚之荆三人所守,不知云帅可已有所部署?末将自请出战卢城。” 云言徵不难听出他言辞压抑之下的激动,温声安抚道:“文远,卢城人不但是蔚国百姓,更是你的乡民,你的心情我自然明白。只是你明白,我明白,尤子墨更是明白,他一定会利用这个弱点对你进行攻击,如此一来不但解救不了卢城,只怕更会加深他们的苦难。” 卫英一挺胸膛,扬眉道:“卢城一战,云帅就让我去罢!端木绝这厮如此可恨,我定要将他挫骨扬灰!” 云言徵仍是摇头,摆手止住了卫英的疑问,郑重地道:“此战卫英你前去,必须将英雄义气彻底抛开。热血傲骨可以有,却不能成为了敌人攻击你的软肋,此战必须沉着应对,步步紧逼,首尾连环……” 她将手边地图张开与几案之上,三人围而观之,细声讲述其中的关要。 待详诉商讨之后,文远将目光投落于卫英的脸上带着恳切之意,卫英敛容颔首道:“卫英必不敢忘身负云帅与文兄重托,誓死击杀端木绝,以解卢城之灾。” 文远稍稍闭目而后重新睁开,转而向云言徵道:“云帅,既然卫英迎战卢城,末将是否该应战苏城谷河了?” 云言徵轻应了一声,击案道:“不错,楚之荆其人谨小慎微,封城地势宜守不宜攻,要让他出来堂堂正正对战不是易事。只有文远你拖住了苏城的谷河,让他不能与封城首尾相汇击杀我军,赫连才能出奇制胜。” 文远早已观研地图,熟知地形以及双方的形势,心中也早已有所计策。他虽未能如云言徵那般天资骄纵,但揽观全局,设谋断策之才仍旧是非常人可及。 一切大致安排停当。 云言徵才从案头的一大叠文书中抽出了今日刚收到的信函,低语道:“晖城告急,我须即刻启程赶赴晖城支援。卫英你也点将分兵奔赴卢城吧!文远你留下统军缓进,一切按照方才所议的安排妥当,留意赫连的信号。” 卫英起身,抓起头盔道:“末将领命。” 文远也起身行了军礼:“属下必不负云帅所托。” 各人皆知自己重任在身,不再迟疑,纷纷地离帐前去准备出兵事宜。 翌日,云言徵领将点兵,首先离开了庆城,转道前往晖城救急。自然,她也不忘知会顾析准备起程,这个少年她自是不放心留给文远圈禁照看。文远虽也拥有上人之姿,谋断之能,但与这个少年相比起来,无论是心智、手段、眼光、诡计,远远是无法匹敌的。就怕他骗了文远行了那不该行之事,不但坏了她此次行军的计策,只怕还会连累了文远的身家性命。 谁知顾析刚接到她遣人来的告知,即刻就出现在了将兵队列之外。一袭白衣随意飘扬如云如雪的漫步行来,便犹如走在阳春三月漫天飞舞的花径当中,一路眼神高洁神态悠闲地看住了她点兵遣将。 而前去的卫兵却恭恭敬敬地随在他的身后,给他肩负了两个不大不小的包袱。 这样看来,他好像能随时都动身前往任何的地方?还是,他早已料到她将要前往晖城,所以一早就整理好了自己的行囊,正等待着她下令出发? 并且,他似乎随时都能让别人对他表现出恭谨并仰慕的姿态,而为他所用,一如他身后的那个守护卫兵。眼中所呈现出来的那种神情,绝对不是因顾析身为他们主帅的先生才表现出来的附和尊敬,而是明明白白的心悦诚服的敬佩。 就连给他背包裹的动作,都是笔挺尊重之极的姿势。 能在她帐前听命的卫兵,自然不会是平庸耿直之辈,顾析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使这个卫兵对他如同对主帅般俯首听命,这一点实在是让云言徵心中暗自感到颤动而悄鸣不平。 在即将出发时,那卫兵更是亲自为顾析牵来了坐骑请他上马,然后将包袱往自己的背上紧紧系好,才自己上了马,还一路护行,直至追赶上了前方的云言徵。 一路风尘仆仆,一众人马急行赶路。 云言徵与顾析在此期间无一语交谈。 那卫兵更是沉默无语。 直至路经途中驿站安歇,各人安顿停当。 云言徵才吩咐那卫兵入内,问道:“徐危,将你今日去给军师传话的前后经过,详尽地道来。” “是!”徐危稍感讶异后,便对云言徵如实禀报。 “属下在帐外通报,即刻便得到了军师的允许。入帐后,军师帐中早已整理停当,只有两个包裹放在几上。他人就悠然地坐在几边,好似随意地问我,‘云帅要赶赴晖城了对么?” 属下只有点头。 军师又道:‘云帅让你来告知我一同前往?’ 属下还是得点头。 军师笑了一笑,‘我随时可以走。但我有一个瓶子要送给你……’说着就将手里一直把玩的瓷瓶抛向了我,属下伸手兜住,他又说道:“你腰上的伤先前处理得有些草率,如今外表虽似好了,实则里面的骨骼还是有些问题,如果动作不对时就会有一种如被针扎过的刺痛发出来……” 他慢悠悠地笑起,眼里的神采很笃定,属下顿时就有种惊诧莫名的驱使感,便又是点头。 军师微笑道:‘这种痛不理会,以后你整个腰脊都会坏掉。这两天我给你配了这瓶药,回去后内服外敷。用完了再到我处取,一时间也来不及多配,等到了晖城安顿下来,再多配些给你备用。’ 属下心里一下子极其复杂,连自己都不大在意的疼痛,军师竟然会留心,还给我特意配了药。 云言徵心下暗叹,她自然明白徐危当时握住这药瓶时,手里和心里是如何的热乎,久为军中的护卫虽未必会表现出得如何的感激,心中也必然会生长出了一种叫作敬佩的情绪。 这个人如此关心示好她身边的人,是想要反客为主了? “除此外,属下还有一件事情要禀报。”徐危身为云言徵帐前侍卫,对于她待顾析的态度虽不说十分明了,但大致还能感知其中的亲疏远近。他待云言徵颔首后,才踌躇不决地问道:“军师还让属下在空闲时,去找他施针治伤。云帅,属下应当前去么?” 云言徵看向徐危眼中的忠诚,心中自是不忍,不能因自己对顾析的怀疑猜测,而白白断送了一个卫兵的康健。 她唇角微微泛笑,轻言温声叮嘱道:“良医难求,你自然应当去!越快恢复越好,不然如何做我的侍卫?自己的身体都不好,如何护卫我的安危呢?” 山城的驿馆内,待徐危出去后不久,即有人送来了一封情报。 第五十章 刺杀 前来送信的人是驿站的军士吴仪,云言徵示意他将文书放在几上,便让他退了下去。她打开用红蜡封紧的信函,里面所书的是一封关切她安康和战事的信,落款处所写的是一个端方俊秀的楚字。 楚睿容自不会平白无故地不远千里送来了这么的一封询问信,他虽关切她的安危,却不会做出这等赘言无用的事。 云言徵又仔细看了一遍,她将信放进旁边洗漱架上铜盘水里。不久在信纸的空白处缓缓地现出了一行同样字迹的字:京都皇陵起变故,特遣来使前去相商。软禁于皇陵的三哥是皇帝钳制于她的一个把柄,此刻又会起了什么样的变故?她心中一番揣度,让人去请吴仪进来。 “送此信来的人呢?”她淡静无波地问。 吴仪恭谨道:“回云帅,那人说马无夜草不肥。他的马好几日没吃夜草了,已前去驿站旁的山丘放马。” 云言徵目光微闪,点头道:“好,你先行回去罢。” 吴仪作礼退下。 南山驿馆凌泽丘。 此刻夜深沉,一轮弯月藏在树梢间,忽隐忽现。山丘四周的视野愈发昏暗,不时有夜枭发出的咕鸣声此起彼伏。 云言徵只身前来,踩上地面的枯叶吱吱做响。她不知那人藏身何处,慢慢地走进山丘林间,才渐渐辨得一人的气息轻微地起伏。那人站在树下,身畔一匹骏马正在嚼食地上的野草。 “你是何人?”云言徵的目光在漆夜中依然明亮清澄,凝视向那人低问,站定在离他八步外的地方。 那人见她现身,立刻下拜,双掌间奉呈了一物过顶,垂首说道:“楚云参见云帅。卑职乃侯爷的亲卫,此番是受侯爷之命前来谒见。卑职身上还有侯爷交予的一份密函,为防不测必须亲手上呈,所以才在此处放马相侯云帅前来。” “嗯。”云言徵沉着神色,看清他手中举起的是一面玉牌,晶莹剔透的碧玉上刻了一个丰润的容字,是楚睿容身上常挂的一块腰牌,便抬了手道:“你起来说话。” “谢云帅。”楚云道谢后,长身立起。他将腰牌收入怀中后,手上摸出了一封信件,双手托住便要上前。 云言徵却是笑道:“楚云,且慢。虽说本帅常处于军营,那到底是光天化日下的事。可如今夜色昏暗,你我不便如此接近,说到底仍是男女授受不亲。” 楚云立刻停住了脚步,闻言后不由微微一怔,随即低头说道:“云帅说得是。是楚云心急大意,越礼了。” “此处亦无他人可窥视,你就将信函打开,举高让我看。”云言徵宛然一笑,伸手指了指他手上的信。 楚云略一皱眉,仍是按照她所说的办,抽出信函打开,捏住一角展现在她的面前,说道:“夜色黑漆,云帅能否看清?我这儿有火折……” 他话说未完,眼前忽地一亮。 楚云撩起眼帘时,只见云言徵已举了擦亮的火折子,笑吟吟地望向他,不觉眼前似呈现出一股明媚绚丽来。这个女子在黑夜的火光旁笑得玉靥清妍,无拘无束,恍如漫天的星光倾泻下来,又恍如满山的鲜花恣意怒放,一瞬间炫亮了他的眼眸。他不明白如此一个清婉不可方物的女子是如何统领名扬天下的九天骑?又是凭什么去号令三军,上场杀敌卫国于这漫长的岁月中?难道九天骑的男儿们都是为了贪看她的美貌而参的军,又是为了得到她的青睐而拼死冲锋杀敌? 这样的情形虽然有些荒谬可笑,但此刻他又认为这样也不无可能。 就在倏忽的分神间,楚云终于还是意识到了不妥。 他约她前来是以商议身困在皇陵的珩王爷之名,俗话说关心则乱,她怎么能笑得出如此悠然自在的花靥? 他约她前来是以商议身困在皇陵的珩王爷之名,俗话说关心则乱,她怎么能笑得出如此悠然自在的花靥? 就在楚云的脸色即将要变幻时,已听那女子清亮的声音悠悠问道:“你到底是谁派来的?楚云我虽没有见过,但他们都知侯爷的心思,是从来也不敢像你这般直视于我的。还有侯爷的这块腰牌,前不久才被我不小心弄出了一道裂痕来,他倒是舍不得扔,还是一直佩戴,你的这块完好无损,棋差一着了。” 云言徵一番嘲弄后,楚云脸上骤然的阴沉下来。 她虽是看穿了他的假冒,但是既能拿到身为蔚国大内统领楚睿容的字迹来让人模仿,又清楚地知道他身上佩戴的腰牌样式,这个人的来历可谓不简单。 她可不想前方有狼,身后有虎,周围还有一群匪狗贼鼠在垂涎环视,伺机而动。 楚云忽地一声哨起,本来平静的树林中即刻齐齐窜出了十多来条人影,个个手中皆是明晃晃,寒颤颤的刀光闪烁。楚云原本明朗的眉目,此刻也显得有些阴森起来,冷笑道:“长公主何必理会我们是什么人?只要将命交代在这里就可以了!” “你就这么有把握,他们定能胜得过我?”云言徵微微笑道,语气轻缓柔软,完全不像是一个久在沙场杀伐的军人,她此刻白衣飘飘,长发轻挽,却似一个天真无邪而又明眸皓齿的婉丽女子。 楚云更加疑惑,轻蔑地笑道:“长公主也许是自持武艺高超而只身前来。却不知当你打开第一封信时接触到上面的红蜡,已染上了第一道药粉。如今我手上的这封信上藏有的药末又已顺风吹到了你的呼吸中,虽未能使你顷刻软倒,也足以让你渐渐失去抵抗的力气。” 云言徵微微瞪圆了眼睛,待到楚云有些得意的笑时,她才歪头说道:“那要是我告诉你,我从没有碰到过那封信,是用刀子在边上划开的口子,又用刀子把它钉起扔进了水里,你说我的那把刀子它会不会中毒?还有,就是你方才打开信函时,我一不小心屏住了呼吸,这样一来,还会不会软到在地,任凭你们宰割呢?” “你……”楚云为之气结,一抬手,冷喝道:“杀!” 此刻除了杀伐,还有什么能让他解恨,可以让他挽回丢失的颜面? 是这个女子的伪装让他放松了警惕,为此迷惑而轻信了她的柔弱,低估了她的精明。致使他的安排和他轻敌的态度都成为了一个笑话。 十多名黑衣人轻喝一声,齐齐待要发动攻击。 “嗖嗖嗖……”一阵箭雨瞬间不知从何处发出,齐刷刷地射落在云言徵面前,将她包围住。 一干黑衣人心下惊诧,丛林中已响起了奔跑的脚步声,越来越多,越来越近。树林幽深处,只闻其声,不见人影,不知那一棵棵大树后到底站了多少的弓箭手。只要他们稍有动作,箭弩就可以随时穿透他们的身体,结束他们的性命。 螳螂扑蝉黄雀在后。 黑衣人间此刻越发的不发一言,眼神也从不交流,却在气息流转中似乎达成了一个共识。在第三个呼吸起伏间,第一批黑衣人各自从不同的方位朝云言徵发动了攻势;与此同时第二批黑衣人为第一批黑衣人抵挡住树林中射来的长箭;第三批黑衣人则冲进四面的树林中杀伐箭阵。 云言徵见他们如此默契而又进退有度,各个黑衣人的招数不一,却皆是凌厉非常,招招取人要害,似是惯谙杀戮。在黑衣人齐齐进攻的一瞬,她将随身的软鞭霍然甩开,长鞭出击如灵蛇般步步逼退前来的刀剑。 林中的刀剑撞击之声渐熄,外围的黑衣人也纷纷中箭,甚至有人以身挡箭给全面攻击云言徵的黑衣人拖延时间。但随住箭阵的逼近,寡不敌众,却也不败走,直至断气倒下。 云言徵的亲卫赶至,组成兵阵与她内应外合而绞杀,黑衣人终是不敌,一一被长鞭击中了穴道,陆续跌倒在地上喘息不定。 林中杀伐渐渐静止,云言徵看向躺了一地的黑衣人,倏然想起了什么,极快地掏出一条手帕就近塞进楚云的嘴里。却看见他阴森而笑,口中渐渐地流出了新鲜的血腥染红了手帕,而后血液慢慢地变成暗黑色。 云言徵不由皱眉,这人吞毒不成竟然咬断了舌头求死,是有多狠的心?她让人检视其余黑衣人,果然皆已咬碎了牙床里暗藏的毒囊,七窍出血而亡。看这些人的武功招式与行事方式合该是江湖上的暗杀组织,不知是谁动念要取下她的性命? 在两国交兵时,在蔚国的境内? 她是如何会有备而来?只因吴仪口中转述的那一句“马无夜草不肥”,楚睿容是出身候府从未带兵上过战场,京城的马匹都是圈在马厩里有人专门伺候喂养,又何时有过夜晚放马吃野草的习惯?楚睿容既能派遣的亲信自也定然出身于候府,所乘的马匹当会如回到候府一样,交到驿站的马厩中喂养,候府中严格的各司其职自然早已形成习惯。若要邀她出来单独面谈,也断然不会是这样的借口。人的言行举止必然和他出身、习性、经历等丝丝相关。 至于她为何不用手去接触那份信函,完全是因中了蛊毒后,越发的谨慎。对于一切抱有怀疑的物件,她越发的学会谨小慎微,多思多想起来,这一点多少也是因身边多了一个神秘莫测的顾析,让她形成了习惯般的时刻提防。 第五十一章 翻窗 云言徵一面命士兵清理好林中的尸首,一面令亲卫抬起楚云一同返回了驿站。 夜色将明,她独身经过顾析住宿的厢房时,刻意停下了脚步半晌。静夜里除了不远处的狗吠鸟鸣,也就剩下了房中那有规律起伏的呼吸声了。都闹了这么大半夜的动静,他竟然还能睡得如此安稳。也不打算起来关心一下她是否康健无恙?无论是身为军师,或者是先生,在这一点上他似乎表现得不太符合此刻的身份了。 还是他的定力太好,一切都是胸有成竹,所料不差? 云言徵唇角勾起了一抹浅笑后,甚至是有些忿然的举步离开。 屋内的人,听住房外的脚步声渐离渐离,缓缓地睁开了乌黑莫测的眼眸,由内而外地露出了一丝哂笑。既然是一路刻意冷落疏远于他,名为随军出征出谋划策,实为圈禁监视,此时又何必在意他是否关心了她的安危和进行的战事?他趁机偷闲,万事不理,这样不称职的军师与先生不是应该更切合她的心意么? 唉,他事事用心理会,她又提防他心怀叵测;他诸事漠不关心,她又猜疑他另有图谋。 顾析翘唇微笑地翻了个身,继续安稳自在地前去找周公下棋了。 尚过了不久,院子外却又有人脚步匆匆,小声的交谈。 “听闻云帅在凌泽丘里遇袭了?” “是啊!云帅安然无恙,倒是军师受了重伤,这会儿黄大夫还在急于施救呢。” “怪不得,我方才撞见了这一盘盘的血水从那面里的厢房中端出来。” 两人的声音渐远,顾析却是躺平了身体,好看的眉眼弯了一下,在微微地发笑。这是哪一个替死鬼,这么倒霉? 窗扇“咯吱”地轻响,有人抹黑从窗户外跳进了他的厢房中来。来人脚步声轻悄决绝了,直走到了他的床前站定,隔住那层纱帐凝望向了他的脸。顾析若无其事地重新张开了眼眸,迎视向她略带审判的目光,两个人的视线就这样在空中默默地交汇了半晌,又各自地淡去移开。 云言徵往旁边走了两步,轻声道:“先生,事出紧急,请恕我无礼了。” 顾析清笑出声,躺在榻上淡然道:“顾某向来不拘小节,云帅此行必是事出有因,亦无需介怀。”他缓缓地坐起身来,伸手有条不紊地拉好那松动的衣襟。然后掀开纱帐,赤足而行越过了云言徵,前去将木架上的外衣徐徐披上,回过身来时衣物已然利落地穿戴整齐,除却了一头乌墨般的长发柔顺地披散而下,掩隐住了他的眼角与唇边的笑意,柔声地道:“云帅深夜造访,不知是有何赐教?” 云言徵也不和他文绉绉地你来我往,她大喇喇地往椅子上一歪,微笑道:“我此行是前来跟先生学习易容之术的。” “此刻?”顾析略微挑了挑眉角,语气却不甚惊讶。 “不错,虽有些临阵抱佛脚的意味,却也是火烧眉毛了,没办法。”云言徵好似火烧火燎地道。 “那你想怎么学?”顾析转了转眼睛,目光柔和地回视向她道。 云言徵伸出了手,指了指他的脸,含笑道:“就在先生的脸上,活学活用。” 顾析忍不住有些失笑了,温文道:“你想让我易容成谁?” 云言徵好似神秘地笑了笑,又指向了自己的脸:“我。”最好的易容师当以不管男女,不囿老少都能一丝不差的易出对方的脸容来,并能精准地演绎出了对方的声音神韵,言行举止。 “然后呢?”顾析又是一派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习惯般的拂了拂衣襟,处之泰然地道。 “先生带了我的兵马领军进入晖城。”云言徵毫不觉得自己是有些异想天开的说着梦话。 “那你呢?”顾析故作好奇地轻声道。 “先生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你猜?”云言徵眨了眨眼,微挑的凤眸里带出了点清灵的笑意,泛出了一个小小狡黠的辉光。 “云帅不怕顾某我把你的几万兵马都给卖了?毁了?甚至是在晖城也给顾某给弄没了?如此云帅再多的努力岂不是都白费力气了?”顾析一边拿起六角木架上的犀角梳子轻柔缓慢地顺理黑发;一边敛眸笑眯眯地问她。 “诚如先生所说,这正是本帅心中的所虑。故而先生能否给予一个保证?”云言徵轻叹了一声,一手支颐,好整以暇地看住他。 顾析眸中乌漆闪动,这个女子一早就没想过让他带兵进入晖城的打算,绕了这么个大弯,也不过是想让他给一点诚信她看看。他唇角微微地翘了一点笑意,她如今要来此解晖城的困局,一是将他这个无所事事的人的本事给利用上;二是想试试看他是否与她站在了同一条道上且言而有信罢了。 一石二鸟之计。 “云帅打算给我多少的兵马?”顾析扎好了雪色云绸发带,转过身来。黑夜里他那双堪可入画的高华眉眼已融入了漆黑之中,其间的温润光泽却犹如星辉一般耀亮了别人的眼眸。白衣飘飘若举,宛如回风流雪,映衬出了他白皙润泽的肌肤与眉眼间高洁的神情,刹那间可夺人神志,使人无法逼视。 她再一次发觉,这个少年一旦提起了精神来,神采奕奕的模样,就会有一种莫名吸引人的风姿散发了出来,笼罩住了他四周的人与物。似乎无论是什么人,什么宝物,站立在或放置在他的面前都会形同虚设,能让人除了他之外皆可视而不见、皆可听而不闻。 “那先生想要多少的兵马?本帅觉得自然是越少越好,晖城此刻的局势极是危殆,先生若是不能及时得手的话,晖城的险情就可想而知了?”云言徵就事论事,她也想从这一次的试探中得到一个可靠的结论,内心底下自然也不想让更多的人去冒这个险。但一旦开战,又有谁能够保证自己和别人的生死,她只是希望每一个士兵都能用在最适当,最值得为之奋斗的关键之处,尽量地减少那些错误的,无谓的牺牲。 顾析在心中默然地细细计算了一下,举了三根手指,低语道:“三百骑兵。” “三百?”云言徵微挑了一下眉头,诚挚地道:“不知先生会用此作如何的安排?” 投石问路之计。 顾析凝了一下眉,微笑起将心中的疑惑一五一十的道出,又问了一下两军现下的情势。 云言徵净捡了些紧要的大略说于他听。 顾析在她的三言两语中便能捕捉住了其中的关键与缺漏,纵然有些地方云言徵故意隐瞒,他也能猜度出了十之八九。也不曾掩饰过自己所猜测的结果,直言不讳地道出了其中的软肋和攻陷点,以及他自己的一些对应计策和方略。 云言徵越是倾听越是心惊动魄,邀此人同行真真不知是福气?还是祸害? 她所能想到的,他言出必中;她所未能敲定的,他发人深省。 只是如今此等的情势,固然是骑虎难下,若然不让他同行,自己只怕会更为放心不下了。 云言徵心下海浪纵然滔天翻滚,脸皮上却也早已淬炼得能够控制得波澜不惊。她微笑住听他言罢,起身真诚地恭敬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多谢先生的赐教。”面朝了顾析便当真要毕恭毕敬地行上了一个大礼。 顾析目光和煦,伸手虚托了她的手臂,浅笑道:“云帅言重了,此刻你我既是师徒,顾某又是此行的军师,皆是在尽本分之事而已,实不应当受云帅如此的大礼。” 云言徵双手依然揖礼,清颜敛笑道:“本帅行事向来无端,今日先把礼数行在此处。日后若有得罪了先生之处,还望先生能够海涵一二。” 先礼后兵之计。 顾析心中慵懒地暗数了数,轻轻地点点头道:“既然云帅如此的坦诚相待,顾某也只好在此却之不恭了。” 云言徵闻言,不禁失笑。对视上他此刻清莹如水的雪亮眸光,虽然那双眼睛里仍然是黑漆得深不见底,但至少那一抹笑意却是真诚的。 两人皆是同时眨了眨眼睛,而后相视一笑,黑夜里莫名地有了一种融洽的氛围在暗中滋长。 随即,云言徵言出必行,当真给他行了一个大礼,是学生给先生所行的谢礼;而顾析也言而有信,当真不避不让地静然受了她这一礼。 礼罢,两人再次彼此面对时,脸上的笑容都有了一些的微妙。 他受礼,是为了让她安心。 她行礼,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 他们间的微妙心思与处境,两人皆是心知肚明,不必言说,却也无法言说分明。 云言徵行礼之后,转身从她刚才歪靠的椅子上拿起了一物,转回头来一笑,清声道:“素见先生爱穿白衣,此刻本帅却盼望先生能够换上这一套侍卫服,不知可否?” 顾析早知她那一礼是埋有伏笔的。他虽爱穿白衣,却也不是酷白衣成癖,眼眸稍微一弯,目光清透,轻柔低缓地道:“顾某既然是入了军营,自然得要听令于主帅的。”他从善如流地从她手中接过了衣物,虽则一路从未穿过戎装,却能十分利落无误地着戴整齐了。 云言徵见他依然未去白衣,只将暗色的军服衣甲穿在了其上,心中暗叹,幸好她所料不差,为他准备了大一些。 第五十二章 实情 这人纵然穿上了侍卫服,却没有一点侍卫端谨严肃的模样,倒是清逸秀雅的外貌上多了一份军人的英姿飒爽,少了几分悠闲懒怠,看着是多了一份人间的气息。 顾析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一路停留在自己的身上,略略抬眉,寻思的目光在微挑的眼角处瞬间潋滟而又转瞬消散,那一抹疑惑的光亮却似在那黑夜里绽放的烟火璀璨了苍野,迷惑了别人的心思。他此刻才想起了这个女子在他两度的穿衣时,竟都没有转过身去避讳一下。这是因为她本来就是衣来伸手的金贵公主,从小就已经习惯了不回避别人给自己穿衣的动作,对于别人在她的面前穿衣动作也早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 也不要说,若不是真正的公主,只怕也没有这种无视于礼法的定力了。蔚国的民风虽然不如承国的保守严苛;却也不似漠国的开放豪爽;更比不上豫国的颠倒乾坤,男女有别,授受不亲这种礼仪还是要严谨遵守的。 云言徵忽然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中有异,才想起自己似乎不该这样无拘无束地盯住别人来瞧。尤其那人还是一个成年的美男子。她本来就没有什么心思,只是早已习惯了这种被别人为自己披上一件件衣裳的场面,更何况对方还是一个少年,身上也穿了外衣,本来就没什么可瞧的。可后来又不过是有点好奇他会不会穿戎装,再后来就是自然而然地看着他优雅的动作和悦目的样子,一不小心就忘记了眨眼睛而已。 云言徵蓦然悄悄地有点脸红,心跳也悄悄的有点加快。她使劲地眨了眨眼睛,无辜而又有点小无赖般的微笑了起来,淡定地道:“这些天以来,通宵达旦地看情报和地图,商议对策,以至于眼神都有些发直了,先生切勿见怪!” 顾析“哧”地一声轻笑宛若冰雪轻盈,长眉舒展,温雅柔软得宛若天边的一抹微云初绽。他唇角似笑非笑,双手互搭优容作礼地道:“云帅辛苦了,此等为国为民的大事,顾某未能为此分担一二,只会在此处尸位素餐,实在是惭愧之至。” 这个人就连说句话舌头都要带倒勾刺么?这般说话是想指桑骂槐?还是想抛砖引玉? 云言徵心中对他腹诽万分,脸上却故作沉静地正色道:“军师的才能,昔日大家皆有目共睹,又岂可大材小用?今夜本帅前来,正是有要事相托于先生您,还望先生能够为此竭尽全力,切莫要推迟。” 终于要说出真正的来意了? 顾析乌漆漆的瞳里温温的一笑,明知故问道:“顾某洗耳恭听,愿闻其详?” 云言徵也装傻,道:“此事是性命攸关。” 顾析挑了挑眉稍,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云言徵点了点头,微眯的凤眸中神彩晶亮,嫣然笑道:“在随我去为别人治病前,还望请先生先教会了我易容之术。” 寅时三刻,天尚蒙蒙亮,大军便已经开拔起行。 在长长的队伍后面,多了一辆轻便的马车,马车两旁有三十人的护卫队在守护车上的人。 车里所乘的人,据闻是昨夜里刚受了重伤的顾军师,还有随身照顾他的一名侍卫林浚。 车厢内,身穿了侍卫服的人自然是易容后的顾析。他此刻正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厢内,看向面前躺住的这一名刺客,也就是他的病人,脸上又是不期然的有些无辜地露出了浅淡的笑意。云言徵交托给他的要事就是给这个人接上舌头,然后无论他使用任何办法都要问出此人的底细、隶属何人指派前来刺杀于她,和余下还有着什么样的计划? 只怕她的目的还不止于此。 用这个刺客棘手的伤势和身份绑住了他,无论是他的手脚还是他的心思。同时也是想试探一下他要用多少的力气和本事去襄助于她?也顺便再了解一下他还有多少力的气和本事没有使了出来? 顾析唇角抿了一丝隐隐可见的闲雅弧度,目光温煦地看住马车中的伤者。他将这个人从头到脚审视了一番后,心中的思量是他应该在云言徵的面前展现出来几分的力气和本事才算是最恰到好处的呢? 还有就是马车外的那三十个人组成的精锐护卫队如今是以保护顾军师安危的名义,名正言顺的盯住了他的一举一动。相信云言徵不会忘记去交代他们也要留心随行侍卫“林浚”的一举一动,这就是更加严密的软禁监视了。 她给他行了一个大礼,不仅是为了知晓他对此行的决战策略,也是为了如此心安理得地把他关进这个笼牢里罢? 在此处到晖城有水路与陆路可走。若然走水路顺利的话,可比走陆路早到五日,但水路多变,暗礁甚多。 顾析一直在车厢中,所见的人除了那个奄奄一息的刺客,也就是偶尔从飘飞的窗帘处往外瞥见的御马随行衣器精良面容冷肃的卫兵。就连下车改上官渡的大船,也是被这三十名卫兵围拢守护住,那位刺客更是以担了他的名头的荣幸,被人用软轿抬到了船舱的厢里房。 在这此刻宽敞的厢房,除了内室里的那名刺客断断续续的呼吸声,也就剩下了他一个人独坐狴犴中。 连房门外也由士兵把守,午膳有人专程送至房中以供他享用。 顾析无奈地笑了一笑,脸上的神色安然悠闲,并没有什么的改变。用过了午饭,依然在厢房中摆弄研磨他一路带在身边的草药。专心致志到,几乎已经忘却了自己的困境,忘却了这个天地间的一切,眼中甚至只有那些各式各样的草叶虫甲。修长干净的手指轻点了点桌面,心中在默默地计算着分量,似乎是在仔细地找寻出那个最佳的配方来。 外室厢房里一片静谧,只余偶尔有雪白衣衫摩挲的轻响,就连那呼吸声也是轻之又轻,专注到浑然忘我。专注到连那些船上船下本该留意到的异常,也似因了他心中的慎密思量而被忽略掉了。 船舱中,极少有人在走动。云言徵也只在登船不久于甲板上伫立远眺片刻后,再也没有出现过她的身影。但有心的人始终可以留意到船上某一处的窗扇微敞,有一个雪衣融融的修长身影或伏案看图;或提笔疾书;或来回踱步;或与人商议…… 船舱外,骄阳当空,映照出水光粼粼的波动,青碧而宽敞的长延河上宛如千万条金蛇浮游于水面舞动。每到战船行过处,那些金蛇便似钻进了船底下隐隐埋伏了起来,准备伺机而动。 前行两日后便是碧波湾,那里底下暗礁极多河水湍流,最是危机多发地。入夜后,这里更有一个名字被唤作白骨滩。纵然是常年在此与之打交道,十分有经验的掌舵人,也没有十分的把握能在夜里行船,可以避过这里的所有暗礁,找到一条最安全的航道。所以路经此地的人一般都会尽量在白天里度过碧波湾,或是在傍晚时分就于较远的地方抛锚停船歇上一晚等待天色放明。 而在这三天间,蔚国失守城池逃出来的难民纷纷地涌向了晖城。 守城的大将尉迟应望住城楼下越聚越多的难民,心中委实抉择不下。难民忽然大量奔涌晖城,他们中始终有人坚持要入城,辱骂官兵,拍打城门,久久劝诫依然不肯离散改投别的城池庇护。这些都极有可能是敌军的诡计,民众当中极有可能已混进了豫国的斥候。 尉迟应长长的叹气,城墙外的是蔚国百姓,可城墙里的也是蔚国百姓。 若为救城外的百姓而损害到城内的百姓,孰对孰错?可若要保全城内的百姓,而要眼睁睁地去牺牲城外的百姓,这又是孰轻孰重? 豫军这条歹毒计策,不仅让人左右为难,还存了伐人之兵攻心为上的连环计策。若城下的豫军斥候混进城来,还不知会施展何种歹毒计策毁掉这暂且防守稳固的晖城?若不让城下百姓入内,他们势必会遭受到豫军的射杀屠戬,让城内的士兵和百姓目睹如此惨烈残酷的修罗地狱,他们是否会对他这个身为守将的人心生厌弃,从而离间,将士不能一致,军民不能一心,撼固城之兵,以蝼蚁缺堤? 尉迟应此刻纵然心急如焚,他又要如何向城内的百姓和士兵解释清楚自己的种种担忧和用心? 纵然能够解释清楚,这些百姓和士兵又是否能够接受他的决定呢? 这样最糟糕的情形,最终发生在了第三天的早晨。 焦虑焚心的边际,又迎来了比自己更强大的敌人。 尉迟应手抚城牒,心弦绷紧,他垂眼望向城门下聚集的百姓,无论这些日子他们是如何的劝说,都不肯改投别城离去。底下拖儿带女,挽老扶幼,有人因困顿而倒下;有人因饥饿而卷缩;有人因恐慌而哭泣;有人因愤懑而悲喝,各种各样的人拍打着城门,推攘着城门,夹杂着高呼怒号的各种声音,悲切惶急的音律撼动着城墙上守军的心弦和意志。 第五十三章 交锋 晖城城楼上守卫的士兵,远远便望见了天际间有如潮水般涌现的豫军,黑压压的似飓风一片朝晖城奔袭而来。 承受着这些天的摧心折磨,尉迟应却不敢放松一丝一毫的警戒。若这座城池有任何的差池,这满城的百姓皆不知要遭受到如何惨烈的灾难? 他发起一声号令,随着这一声响亮而略到沙哑的声音,全城的士兵又一次严阵以待。他们已与豫军对阵半月有余,虽有死伤,但终是未让豫军得逞半分。但这一次不同以往,豫军以蔚国的无辜百姓作为利刃煎绞着他们的心。 随着黑色的流水越涌越近,城墙下的百姓更加惊恐的呼叫,宛如即将溺水的人最后的呼唤。 “将军,真的不让百姓们入城吗?” “你们给我守住晖城!不然晖城内的百姓以及晖城后的城池里的百姓谁又去保护他们的安危存亡?你们给我担起该担的责任,别的都是本将的决定!” “那城墙下的百姓们就不要理会了吗?” “你们尽量用弓箭远射敌人,能护住多少便护多少吧!”尉迟应眼中掠过丝迟疑后又恢复了黯然,语气中充满了决然的悲愤。 “是!”将士们的心也不禁住下沉,眼看着城墙下男女老少的百姓,眼中似有一片酸风吹过,皆是涩涩的发疼。 战争自古以来最苦最无辜的便是黎民百姓。他们当中有年迈的花甲老人;有未满月的无知婴儿;有正值青葱之年的热血少年;有豆蔻年华的懵懂少女;有刚成亲的小夫妻;有相依为命的祖孙;有儿有女的父母;有老有少的家人……他们等会儿就要生离死别阴阳相隔,又或者相拥着相伴着一起离开了这个人世间…… 酸风苦雨未落下,远处黄沙飞滚奔踏如雷的铁甲转眼间已是风尘散去兵临城下。阵列兵出,扣弦之声万众一发响彻耳际“嗡”地一声,震裂灵魂的发响之后,顷刻之间天地之间只见无数的黑矢飞舞而来。 城上城下的流箭如蝗,不断地吞噬着这个世间的生命…… 时间仿佛已然静止,只剩下了无尽腥红的鲜血与无数失去了灵魂而软倒的躯体;眼中的面画仿佛已然无声,只剩下悲苦不堪啼哭扭曲的面容与挣扎逃离牵绊拥抱的肢体,下一刻种种的不甘悲伤都定格在了死亡的那一刻……永久地留下了那些深植人心的灾难…… 一股白色的潮水汇集而来——他们在黑色的海洋中横冲直撞,宛如最无拘无束最任情任性的精灵,他们挥剑砍断黑色水流的动向,阻挡着黑色水流的脚步,他们以最勇猛最无敌地姿势夺走了黑色水流的生命,无情地骄傲地断裂着黑色水流的灵魂与躯体。 雪白的颜色融入了压抑人心的黑色之中,他们是那么的耀目,那么的灵动,分解着庞大的黑色的怪物。 无论黑色的兵甲如何的变换阵术,白色的骑兵皆能在关键之处截断他们,冲散他们,直将他们分解得七零八落,再不成式。 远处传来战鼓震鸣声,一下一下,仿佛敲击在人心之上,激荡着血气奔腾,大鼓的鸣响与白色战将们配合的天衣无缝,如虎添翼。 白鼓紫绸,与黑色战阵中的白袍紫缨遥遥相映,使这一片愁云惨雾黑压压的世间重新现出了一丝艳丽的鲜色。 “是云帅——” 晖城城头上的士兵激动而沙哑地大喊,遥遥指着那一抹白里鲜紫的盔甲,那一抹灵动利落的身影。 尉迟应远眺着那一抹指挥若定,破阵斩将的身影,许久许久才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来,低喃道:“是云帅!是云帅!” 此中含着惊诧欣喜,也含着这些日来压抑在心底的重负,更是对那一个人的期盼以及寄望。 她如传说中般的忽然出现;她如传说中般的破解围城之困;她如传说中般的英勇善战;她与她的九天骑如传说中般的让豫军铩羽而归。 豫军的箭阵早已被击得溃不成军,城楼上的箭羽也早已停住,只是偶尔击杀逃散而来的敌军。箭阵之后的兵列多次变阵,却始终被九天骑死死地踏准了要害,每一次的变阵都在白色羽军的挥剑之间无疾而终,这一张支忽如其来的骑兵不但剑器凌厉,人数虽不及豫军却是灵活强悍之极,始终无法将其围困。 尉迟应等将士从城门上俯瞰观望,便可见白色的九天骑宛如入海遨游的四条白龙,风驰电骋般融入了黑色阴森的海洋,在其中矫健无匹地翻波滚浪,准确无比的杀伐、绞碎、阻止着黑暗世界涌起的一次又一次的杀机。 正在交战之中,冷不防感觉到背后一记寒刀劈来,云言徵猛然回剑一挡,“噌”的一记回响,她只觉虎口发麻,好沉的力道!她左手劈开击到身前的长枪,回眸一瞧,那一把雪亮的长刀在她那一分神之际又迫近了几分,几乎横在了她的颈侧。长刀之后,却是一双漆黑而森冷的眼睛,紧紧地盯视着她,那人一身黑衣盔甲*繁复,不似是一般的兵将。 云言徵双手持剑抵挡,心底翻上来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低声冷笑道:“尤将军人后偷袭,好不光明正大!” 那人亦是冷笑道:“兵不厌诈,我想云帅必然懂得这其中的道理!” 两人说话之间,尤子墨警醒极快,只觉眼前寒光一闪,他迅捷倒身回避。云言徵的长剑顺势一压,就着他的长刀一拖,就在这彼强此弱之间,长剑几乎是贴着他的眼皮上方划了一剑,幸好他手中的力道稳稳地格住了这一剑。 云言徵见一招未能得手,立刻拍马分开,与其间隔了一段距离,冷眼对望。 尤子墨此刻也已直起身来,横刀在手,目光首先落在云言徵左手的一枚银戒之上,他自不能忘记她刚才暗箭伤人的银针就是在此枚戒指上发出,几乎让他防不胜防,唇角却是露出了一丝轻蔑的笑。心中也狠狠地记住了这个女子的不同寻常,与你声讨着背后伤人的话,手中却也能暗箭伤人。 “将军说的兵不厌诈确实如此!”云言徵浅淡一笑,竟没有一丝的冷厉,似乎是和谁开着玩笑般道:“背后袭人是因其心不正,对付其心不正之人本就不该用正当的途径。” 尤子墨抿嘴一笑,冷酷英武的五官也不曾因此而有丝毫的柔和,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闻名已久的女子。她的面甲狰狞威严犹如神祗,透出的眸光滢湛如雪,白衣白袍白马,银甲长剑紫缨,听闻九天骑余人皆是铁甲白缨,唯有她一人身上穿的是银甲,纵然在一片混战中敌军也能极快地辨认出来而将追击之力集中在她的身上,其从而计策百出,杀敌无数。 好自大的一个女子。 云言徵见他目光微动,略过她身上的盔甲,又是微微一笑道:“是自大,还是强大,尤将军此刻要下定论,似乎还言之过早罢?” 尤子墨心中一怔,好冰雪聪明的一个女子。而再想到这一路来,她将兵力隐藏得一丝不露的本事,是战是退,不由得慢慢的踌躇了起来。 她这一路不显山不露水,却一来就夺回了郾城,今日又出其不意地打乱了他的计划。刚才他出刀相袭一来是真心想要杀她;二来也是抱着试探之心,这一路她时明时暗诡计不断,他派出的斥候谍探被一次次地戬杀,他都有些抓不准她的心思了。自古有言,百闻不如一见,对于这个敌手,他至少是要与她见上一面。 尤子墨闻着未曾停歇的战鼓声,目光掠过了远处山丘上的白色身影,那里隐隐有兵阵布列。 再看那面架高的硕大战鼓非同一般,还有那高架上飞舞的红绸如艳火高炽,那擂鼓的身影洒脱利落、白衣飘扬内力沉着。这一切都显得是有备而来。 再看两军之中,豫军已被杀个措手不及,且仗着人数众多在此聊以周旋,但九天骑这一支精锐骑兵每每可以一敌百。 论战意,此刻算是对方同仇敌忾义愤填胸,对方胜;论战力,粗略估算一下该是自己的兵力为众,两军对垒胜败不定,纵然是勉强胜算也只能是险胜,必然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 尤子墨此刻略微从容地一笑,唇角弯起一抹弧度,却没有什么笑意,冷冷问道:“请问云帅此刻是想与我一场死战;还是各自鸣金收兵……”他一顿,执鞭指了指城门前的凄惨景象,语气颇是轻慢:“……好容云帅你收拾旧山河,重新热络人心?” 云言徵放眼四处望望,看似计算了一下,最后目光还是定在了晖城的城门前血迹斑斑生死相离的百姓之中,也是皮笑肉不笑地冷声回道:“今日将军杀戮已多,罪孽太深,还是先回去洗洗这一双血手。改日干干净净了,再来与本帅决一死战罢。”城郊野外的风沙带起了战场上的血腥之气缓缓地吹开了她此刻点点滴滴沾染着敌军血迹的战袍,映衬得她英姿飒爽,言语清冷如玉石相击铮然作响,她伸手掸了掸肩上的尘埃,唇角笑意微微:“云某这一身白色战袍是专门为将军与豫军的鲜血而设,却不想染上我蔚国无辜百姓的血迹,如此方是战袍本色!”她说罢,一双冷眼如箭般直射尤子墨的眉目。 第五十四章 入城 尤子墨但笑不语,心中再次估略了一遍,才拍马转身而去。片刻间快速融入了豫军当中,整理队列,缓缓退兵。 云言徵也挥手示意,息了远处的战鼓。九天骑也从容在豫军搏击之中退走,瞬息间犹如潮水般涌向那个紫缨白袍的女子聚拢而去。 尤子墨于马上回首远眺,一片白茫茫当中一点紫缨闪耀飞舞,白色的蔚军从四面八方一点点的汇集,片刻之间便宛如四条蛟龙从四个方向奔腾而去皆又朝着那中心之处迅疾纠集,会战之捷,交战之敏,退战之快,在他心中也不由得叹服这个女子竟能将这支骑兵训练得如此来去如风,攻守自若。他征战以来,从未遇到过这样强悍灵敏的敌军,这样百变莫测的敌首。 与此同时,云言徵也远远遥望着豫军的退去。虽是铩羽而归,却没有半点溃败之象。队列井井有条、士兵意气昂扬,宛如出征之时。 她心中暗惊,难怪他们可以如此迅捷地攻城掠地,在蔚国的土地上肆意而为。想来他们豫国对蔚国早已是觑视在侧,这样的军队必然是严训日久,有备而来。不知二哥所发动的京师之乱是否还与豫国有关?他纵然是想篡夺皇位,也不应该与豫国连成一气,如此一来不是等同于引狼入室,自取灭亡?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话,他又是为何要如此作为? 云言徵却下心底的一丝忧虑,回过神来,推鞍下马,一步步走向晖城城门。越过重重豫军的尸首,她的脚步愈发地沉重,渐渐地走入了城门前遇难的蔚国百姓当中。他们有着最普通的面容,却怀着人世间最痛苦的疑问神情离去,一张张苍白生硬的面孔宛如雕塑一般凝固在他们的眼前,重重地敲击着在场所有人的心灵,诉问着他们本是不该出现在这个战场之上的人,为何结局却会是如此? 而那些幸存的百姓,或仰倒,或瘫坐,或跪拜在地上,巨大的悲痛以及恐慌让他们暂且失去了恸哭的能力。至极的静止也让他们宛如失去了灵魂的泥像木雕般仰视着这个世间给他们带来的灾难。 随着云言徵脚步的走近,一声微弱的哭声从人堆里传出。她怔了一下,马上转身往回走,将覆盖其上的尸首移开,一个约莫两岁的小男孩不知道是受了伤,还是受了惊吓,瞪大了无辜地眼睛大滴大滴地淌着泪,小嘴撅着却发出低低的呜咽,脸上身上都是一片腥红的血迹。她轻巧地将他抱了起来,首先查看一下并没有受伤,而将他护在身下的许是他的父母,此刻已身上插满了豫军的箭羽,再无声息,远离他而去。 云言徵转首回望其余的人,或伤,或残,或死,眼前皆是一片人间悲惨的修罗地狱。心中默然悲恸,只怪自己不能来得更早一些。 晖城的城门终于沉沉地开启,尉迟应领着军士们快步迎了出来,纷纷朝向云言徵跪拜参礼:“末将拜见云帅!” 云言徵久久未曾让他们起来,手中轻轻拍抚着不断低声哭泣得让人肝肠寸断的孩子,冷厉的眼神也久久地凝望着尉迟应。心中自有一股郁闷以及怒火,却不能发出来,他不敢让百姓入城,也没有能力说服百姓们离去,更不相信她会来支援晖城,虽然有如此多的不是,但他却确确实实保卫了晖城不被敌军侵凌,保护了晖城里的大大小小的百姓。他没有她手下诸将的能力,但又有誓死护卫晖城的勇气,她一一看过这些天来死死守卫晖城的将士们,一个个的脸上都有了疲惫之色。不由心中低叹了一声,只转首朝已跟过来的近身侍卫徐危道:“你领一队人将这里的百姓扶进城去,先安置在观音庙里,大夫药物食物衣物一样都不能少,看看还缺什么一一补上。” “是!”徐危行礼领命。 云言徵又垂首温柔地看了一眼怀中的孩子,抬眼向徐危道:“这孩子父母双亡,又遭遇杀戮劫难,心中定然是极度的惊恐。你定要一直将他抱着,直到他不哭为止,不得松懈脱手。若然他睡着了,也要遣个细心的人在身边守着。” 徐危小心翼翼地接过云言徵交过来的小男孩,他虽生疏却好生地抱着,学着云言徵的样子轻轻地拍抚着孩子的背,眼神温柔地看着孩子的眼睛让他得以一些些的抚慰。 随着徐危领人把遭难的百姓都转移入城中,云言徵才让尉迟应等人起来。而在远处山坡上的九天骑也已渐渐会师城门,尉迟应粗略估算了一下,心中又一次震惊,远远望去一片白茫茫的兵马旗帜众多,原来只不过是五千多人。 再加上刚才加入阵团冲杀的骑兵,也不过是一万三千人,而豫军却是五万余人。云帅竟然敢以如此之寡数对阵声势浩大的敌军,并且能将他们……吓走!尉迟应心中的敬佩之情愈甚,但与此同时又夹杂了一丝的不安。豫军此次退走,必然会留下斥候刺探军情,倘若知道九天骑今日只是在虚张声势,卷土重来势在必然之事。更遑论方才放入城中的百姓当中,指不定还藏匿着对方的谍探暗哨,这一回晖城又该如何守得住? 尉迟应在一旁忧心忡忡,彷徨无底。 云言徵却在眼前指挥若定,各路人马派遣停当,她便翻身上马,领着身后的九天骑井然有序地入城而去。 看着她淡定自若的神情,以及精锐英武的九天骑,尉迟应以及那些军士们的忧虑惶然之心似乎又安定了些许。 尉迟应在心底悄悄地长叹了一口气,吩咐众人跟随入城,重新紧闭城门,警惕关注了豫军的动向。 将百姓迁移入城后,徐危按照云言徵的嘱咐命军士查看了这些难民的乡籍将他们同乡的编排分组,再设以连坐之罪,使他们互相监视并且不能出入军士严防的观音庙,以防他们当中有豫军的谍探潜藏入城中别处伺机作乱和勘察军情。 云言徵入城后,就即刻派暗哨前去监视这些入城的百姓。又与尉迟应等交换了情报,重新布置了一番防卫战略。等到众人退去,她拨空与尉迟应细谈了一番,尉迟应自请罚缴一年俸禄,豫军退却之前与军士们同吃同住,待他戴罪立功。云言徵也许他豫军退后,行功论赏,功过并论。 查看完守城的卫兵,探视好入城的百姓,安抚了晖城的知府和乡绅们,云言徵才回到暂时安置的住处,天色早已入黑。 让人备下热水洗了一身的风尘血汗,换下了戎装,穿上了平日的锦绸白衣。匆匆擦过的长发尚未干透,她干脆披了一条白巾在肩上,让它们在背后淌水。来至室内灯下,她解开入城前清晏遣人送来的书简和她留下监视长延河上动向的斥候送来的谍报。 她先看了清晏的那一份,这上面肯定了顾析所言的隐秘路径。并采到了一些他所要的奇花和异虫,一并让人装在那个黑不溜秋的匣子里捎了回来。 云言徵抿唇一笑,这人临出发前还指责顾舍之诸多的不是,此刻却还是乖乖地给他采了草药,捉了虫子。她掀开盒盖细看,觉得那些虫子、花朵与顾析所画的像如出一撤,只是此刻辗转多天,已有些颓败干枯了。 瞬然间想起这个人,眼前便自然而然地现出那袭白衣化羽,眸色幽邃,悠然含笑的优雅身影,心中不由一动。顾舍之此刻不知已身在何处?长延河上是否也还能平静如初?她与九天骑马不停蹄地奔赴晖城,就连睡觉和吃饭都几乎在马上度过,若非如此不能提前两天到达,杀豫军一个措手不及。 想到如此,眼神又不由黯然。纵然如此,他们还是未能将百姓全然救下。云言徵心中甚是无奈地低低叹了一口气,有时候,有些事情,纵然是自己已经竭尽全力,也未必能让天从人愿。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她此刻只希望长延河上的伤亡,不至于达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当初做出这个决定时,也是在两难的情形下不得已而为之。她必然要摆脱那些江湖杀手的牵绊和迷惑豫国谍探的耳目,早日支援晖城。才不至于城破沦陷于敌,届时必将会在更多的百姓身上发生今日之惨事。豫军有意驱赶百姓集聚晖城,想必是在通往其他城池的要道上摄吓阻拦,致使百姓不能通行,不得不往晖城逃奔而来。 而在长延河的战船上,她所安排的人数不多,却全是谙熟水性的将兵。若然在河上起了冲突,厮杀开来,即便是寡不敌众,不幸落水逃生的本事还是能保全十之八九。何况她已命河岸上追随的斥候拿了令牌,随时可以到附近的府衙召唤兵马策应缴贼。 但当她悠悠打开斥候急送过来,尚未有余暇观看的谍报时,心里却是不由自主地往一沉。 纵然已有诸多安排,也有诸多计策谋算,谍报上第一行字上便有“沉船覆没”这四个字跃然纸上。 云言徵眸色清寒,冷了脸看下去。战船夜行碧波湾,船底被贼人水底开凿,船上又遇黑衣人*相袭。船舱入水不待久战,纷纷有将士下水逃生,待官府遣兵到达,战船已半没于长延河里。 她紧紧握住了指掌,以她的嘱咐,战船行驶极快实则是在拖延迷惑敌方,应该在这两日白日间早已度过碧波湾,更不应该罔顾她的命令进行夜渡。那里的险情她不是不知,为何结果仍然是出乎意料? 云言徵心中波澜激荡,强压住怒气往下看。查之船底有数百钩链穿凿,钩链下连有铁球,可想是水底有贼人强行拖慢了战船行驶的速度,刻意拦截造事。攻击战船的黑衣人皆是有备而来,与水底的计策连成一气,势将战船炸毁。 是谁密切留意她的行踪,出动了这样的人力物力来阻止她赶往晖城支援?顾舍之不是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博古通今,上知天文,下达地理,熟谙兵书,事事一付胜券在握的样子么?怎么会容许战船沉没?怎么会不能察觉到船上和水下的异动?纵然如此,若是人有专长,术有专功……偏偏他的弱势就是不习水性,不能船战呢? 心痛似有意识般地蔓延扩张开来,连住整个左背臂膀都是一阵强烈的麻痹感。为那数百名战士的生死,也是为自己的这一个决策的疏漏。云言徵咬牙用力地挥了挥左臂,举右手使劲地拿捏按揉,却始终无法缓解下这刮骨剜心般的疼痛。 第五十五章 失踪 蔚国境内某一地天明水秀,鸢尾蒲菖随风摇曳。水草横枝葱荣之间,一艘小船划开碧波漂浮其上,宛如天槎浮悬于天际云端。雪白如蝉翼般的纱幔冉冉飞舞,远远望去宛如天槎展开的羽翼在悠然翱翔。 白纱蹁跹开合际,可觑见神仙般的人物轻依船舷,幽闲淡静地度着神仙般逍遥惬意的时光。 流水下浅滩,云霞出远岫。 鹭鸶在高高的草泽间倏然展翅高飞,掠过明晃晃的水面,倏然间又转折窜入另一片浓密的草泽丛,刁啄了一条鲜河鱼入口。 这一叶扁舟与这一片的风景似融为了一体,成为了人世间最美景物中的一笔。青山绿水,百花环绕,竞相绽放,仍然是春意盈然的热闹景象,而相对的,这里的时光却是静谧无垠,极少有人能跨越前面一处处天然与人力共同形成的险滩,到达了这一片鲜为人知而水草葱茏宛如人高的水域。 这个世间都似因他而慢了下来,世间上的忙忙碌碌:朝堂的明争暗斗;后宫的云谲波诡;边城的杀戮战争;商铺的繁荣来往;田地的农耕种织……乃至河流的脉动、山峦的变迁、百花的开谢、云烟的聚散、日夕的起落、星辰的更迭……都似与他无关,仅这一条河流,这一片山野,这一条小舟方是他的欢爱之物。 精致小舟随流水而徜徉,无人驾驭。从远方看,这一条小舟如半开的桃核般狭长,实则船身颇为宽敞。这样的设计让船身在略为湍急的水面上也极为平稳,一边的白纱幔被素花的白绫带束起随风鼓舞,从中露出里面的一角云白丝衣,宛如山巅雪月的清莹飘逸。 倏尔,一个干净如水清如流溪的暗衣少年轻巧如飞花般踏过这一片山野的鸢尾蒲菖,落在河中的浅滩之上。他朝着水面上的小船恭恭敬敬地遥遥下拜,声音清朗:“子弈拜见公子。” “起来说话。”在白子轻敲棋枰的间隙之间,那人声音轻若烟云,却是字字入耳,如泉水微甜般消融于别人的心田中。 “是,公子。”清水照出子弈清俊的容色,他目含恭谨地道:“禀公子,折羽已查出长延河上贼人的来历,乃蔚国境内最大的杀手组织玄黄机。托付重金与他们阻碍凤舞长公主的人,是蓟州的静王云言瑄。” “嗯。”舟上的白衣人轻笑,这个答案似早在预料之中。他目光潋滟间,幽谧而深邃不可度测,淡淡嘱咐道:“让折羽遣人去密切监视着他们,一旦再有任何行动切莫阻挠,但要暗中保护云舍之不可让她此刻有性命之虞。” “属下明白。”子弈颔首应道,“素书在豫国已按照公子的计策安排停当,随时可以发动;藏剑已在卢城伺机而为;而青诗的手下人已截获蔚军送往京都的战报更改了其上晖城之战的双方人数,并探知豫国已派遣一支援军前来作战,在中途我们截杀了知情的蔚国谍探。” “很好。”船内的那人和煦恬淡地道,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将一粒黑子按落腰眼上,声音清泠稳固,“你们接下来就按照我的安排帮他们结束这一场蔚豫之战。云舍之她心中对蔚国有无法切割的牵绊和坚持,也许当所有的人都背弃了她的事实呈现在眼前,才能让她自愿放弃作为蔚国长公主的身份。若果她一直不梦醒,恐怕将会在此处一去不回头。”他忽皱了皱眉头,踯躅地私语道,“又也许她早已看清了这样的坚持只是一条不归路,但她心中仍然抱着信念坚持走下去。纵然皇帝不能容忍她的存在,爱慕她的楚世子心中最重视的也并非是她,珩王也利用了她的身份和地位,但为了这个国家,她也可以委曲求全,即便是求不到,受伤害,她也不愿去改变自己的初衷,志比金坚,情深不寿。” “凤舞长公主既可能是将来阻碍公子棋局的最大阻力,是否需要派遣暗哨趁机潜伏到她的身边伺机而动?”子弈的声音平稳没有太大的起伏,微冷的眼眸中却隐隐带起了谋算。 那人的声音轻柔低缓,语气却也冰雪无情,“对于危险嗅觉敏锐的人,此举过易打草惊蛇,适得其反。有时候,对方的棋子也不是定要自己举剑斩杀,上兵伐谋,讲究的便是丝雨润物细无声。”手中白子缓缓放入局中,已将棋盘上的黑子层层围困于罗网内,他心里的棋局亦盘根错节,胜算可期。此刻布局已定,只待近日双方绞杀的结果,思及待到那四面楚歌时,不知她是会选择坟头相随,还是会洒然放手? 子弈心中信服,船上的人对他而言就如天地日月般的强大存在,微微蹙眉关切道:“公子身上的伤势可要紧么?” “无碍。”舟上的人轻叹一声,宛如月下浮云流动。这一声叹息无情无心,也没有什么感慨起伏,却是流露了他心中一丝暗藏而不自知的情绪。也许对于那个白衣女子他心中也有一种别样的情愫,此刻他的唇角微微上翘,心中想的是他们拥有着同样的字:舍之。云舍之,顾舍之。命运如此的巧遇,究竟是她舍得,他更能舍得;亦或是他舍得,她更能舍得呢? 子弈正待言语,小舟上的人忽地低咳一声,轻声说道:“去罢。”他悄声立起,对那人的命令是没丝毫的犹豫。展开敏捷的轻功辗转飞离了这一片鲜花浅滩,惊鸿落爪般瞬间消匿于绿水长草间。 风从青青葱葱的草泽丛中吹来,吹起了船上人丝般柔滑的乌发如云;一片翠绿殷红中映衬得他略微苍白的肤色莹润如玉。秀气高雅的脸容上,长眉漆黑如墨,双目中深邃莫测处的神采,竟似夜空浩瀚的不可揣度,风举云摇变幻千万;又似穹苍尽头的无法探视,星棋罗布纵横千里。 空中倏然响起了一阵玉笛之声,清雅悠扬宛如扶摇随风直上云霄玉宇,音调盈然珠润,宁澹幽远。似乎是在替他掩饰离去而带起的风声,子弈悄然远遁,心中带了起片片疑云,是谁能发觉了公子的隐遁之所? 与此同时,小舟之外正好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袭天青轻衣从目不可及的远方随河水飘来,此人如一片飘然竹叶轻盈地浮游于天地之间。他凭住绝妙的轻功,飞跃过那一片片的险滩,随心所欲地如大鹏鸟般追逐这一片雅丽的景致。 他仿佛是为天下的美景而生,脚步轻盈地踏落在一枝深紫的鸢尾上。衣裳垂碧如流水,长发随意轻挽,此刻皆随了鸢尾在无限摇曳多姿的风情中显示出了俊逸清华的风采。他轮廓绝俗的容颜上一双狭长的眼眸微微笑起来却让人倍感亲切,此刻他眸中的神彩正饶有兴致地望住眼前那一艘在河面上闲雅飘荡的小舟。纵然此间山水如画,但别人的目光当先还是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这个人的身上。 他微敛眉稍,在这样一个接近两国战火连绵的边城山水间,竟然出现了这样的一艘孤独而又雅致的小舟?舟上白纱掩隐中,似倚坐了一个清清冷冷,优雅飘逸的人,而这个人又正在吹起一首清悠淡远的隐士之曲。 倾耳细细品赏,此人所奏的笛音当真可算似天上之仙籁。 他前所未闻,静静细听,站在鸢尾上凭风而动平衡着身体的力度,脑海中却仔细地搜寻。九州各国之内,*之中,始终无法找到一个可以在音律上与之比肩的人。但这样的一个人竟然闲情逸致,安详地徜徉在这样的一个偏僻隐秘的山野之间,当真是……妙趣横生。 等着一曲终了,他仍然是回味无穷。 “漠国风长雪无意闯入山人宝地,叨扰了雅兴,还望海涵!”琅琅清音,带着飞扬潇洒的笑语。 能无意中闯入此间的人定非等闲之辈。船上的人轻笑了一声,放下手中的紫玉笛。目光隔了纱帘一转,便隐隐地想起了漠国的第二世家风家。转眸之间,语音如云烟开阖:“山人顾舍之漂流于此地,能偶遇兄台亦算是有缘。观兄台乃风雅之士,鄙人小舟之上有瑞草魁一壶,欲请共饮之,不知可应否?” 顾析缓缓地束起了滑落的白纱幔,渐次地露出了山月夜雪般柔和淡然的笑靥。 好一个高雅的山人,风长雪在白幔瞬然开启间,惊鸿一瞥。心中不由道了一声喝彩,心中更是起了结交之意。 好一个风流贵族,顾析心中亦是一声暗赞。白幔后,现出的这人容色风姿皆是他前所未遇。 顾析抬手做出一个相请的姿势。风长雪慵懒轩眉一笑,亦不见他如何动作,也不见他踏水而来,转眼间已是身在舟前。他点头向顾析致谢,举手挥开帘幔,登舟入坐,也不见其衣衫鞋袜上带有水迹,当真是清风如水,飘然若仙。但他的眉目举止间又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一股佼人风姿,尽显了贵族公子的雍容气度。 他此番动作绝非刻意卖弄,而是一向洒脱自在惯了。登船之际,却发觉小舟亦无一丝的摇晃,行走其上稳固有如履平地,风长雪不由抬眸看了一眼小舟的主人。 顾析唇角的笑意渐扬散淡如云,目光幽然宛如山巅之月。待客人一笑而落座后,两人隔几相对,他随意地提起了青瓷壶,轻巧地拿了一个崭新的杯子,有条不紊地洗了一遍,又再倒了一遍,才缓缓地将轻巧的茶盏推至风长雪面前,微笑道:“清茶一盅,请兄台聊以解渴。” 风长雪报以一笑,举杯轻呷了一口,曲膝懒散地倚住另一边的船舷。他没有一点身为客人的拘谨自律,动作也不见得如何的优雅,却似天生骨子里头有一种自由散漫,且不为人讨厌,更有一种他本就应当如此的感觉。 他慢慢闭目,慢慢品味,漫不经心地道:“水乃云峰冰水,取之峰顶梅瓣凝雪,陶罐盛之埋于六尺地下,故而隐带清澈寒香之气;茶乃云峰白毫,经云端露水灌溉甘香微甜,经三炒三炙之后烹茶,入口初时略带苦涩,而后甘甜逸出,醇香滑腻,可让人回味再三。水至好,茶至好,烹煮之法亦甚为精妙独到,只可惜此刻茶已有些微凉了。” 轻轻地转动起了手中的青瓷杯,他张开双目露出极为欣赏之意,坦言道:“此瓷观它质地应出自玥城官窑。但胎质轻薄几乎透明,色泽均匀有如翡翠,更胜于玥城官窑所谓名家的技艺何止百倍。如此珍奇物件,在下倒是孤陋寡闻了,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笔?” 观察间,风长雪心中亦暗暗叫奇。他对面的这样一个姿神清逸,风尘表象的人物,自他游历江湖以来竟是闻所未闻。再在他心里搜索了一下各国的王孙贵族,似也不曾有这么的一位相似的人物? 风长雪敢只身在他国游历,又敢在陌生人的面前自报属国来历,自然是有他游走于这天地间的本事,竟也无法察觉出坐在对面的这个少年的来历与师承,这个人连气息的吐纳与内力的运转也隐藏于人前。 而在他到来之前,明明还察觉到了有第三个人方从此处匆匆地离去。 此人,此地,奇哉,雅哉,怪哉,妙哉。 第五十六章 卸爪 只是,此事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风长雪言讫,唇角抿起了一丝自由自在的浅笑。 顾析闻弦歌而知雅意,自然知道对面的人在观察自己。纵然被人发现了他暂时的藏身之所,纵然被人说穿了他所用之物的全部来历,纵然面前这个人的武功内力皆比他此刻更胜了一筹,他仍然镇定自若。 而如对方这样出色的人物,面对他的神秘来历产生好奇之心,对他所用之物知之甚祥,本就该在情理之中。他自然是有把握不让对方知晓自己的底蕴,从请对方登船,到饮茶绝不是贸然轻率的举动。这一切都是经过他瞬间的精密计算与衡量的动作。 他悠然浅笑亦如薄雪,轻声问道:“鄙人乃山野之人,四处游荡,偶到此地。兄台乃漠国人,何故会出现在这烽火连城的蔚国边境之地?” 这是先发制人,也是交谈结交的初始。 风长雪眼角微敛似笑非笑,亦是轻声道:“顾兄是山人游历至此,风某乃是云游天下至此,风云际会,不谋而合。” 两人各自心领神会,皆是相视一笑。 顾析眉目淡雅,眸若点漆,手里端起茶杯,淡淡一笑道:“既然是风云际会,不谋而合,兄台与我手谈一局,以消磨此刻静谧时光,如何?”棋盘上的布局手段,最是能看出一个人的修养习性,乃至他身份家族的延续。他欲从中更了解眼前此人,或者是可以说他想更好的探知风国贵族培养后代的心思以及对眼前此人的重视程度。 “甚好,风某盼顾兄不吝赐教。”风长雪郑重地说着,举手相请对方。 此刻,顾析与这个见识不凡的贵胄公子棋枰上互相试探,明枪暗箭,锋芒聚汇;而同一时间远在边城地的云言徵心中却是多思多虑,风起云涌,喜忧参半。 晖城,城门紧闭,守卫森严。 两天之后,云言徵终于接到了卫英夺回卢城的捷报。观其上叙述的战役始末,仍然是心有余悸。若不是端木绝不知何故怠于战事,卫英他们必不能如此轻易伪装入城围剿敌首。若不是有信上所提及的蓝衣女子襄助,还不知卢城之内会发生如何的惨案? 她手中执紧信函,心中却在思虑,这个蓝衣女子又会是何许人?为何故会出现在卢城?又何以能找到端木绝藏身之处?又是如何能近身而将其弑杀之? 昔日,卢城城郊,卫英率大军前往出战。 他不曾为城内的百姓遭遇屠戬之事而一时意气大肆进攻;也不曾任由士兵喧闹辱骂端木绝而激怒于他反而戕害城中百姓受难。 尽管他知道卢城百姓夜不能寐,食不安宁,人人自危,皆畏惧于端木绝不知何时又会发难于自身,卫英仍然冷静沉着地步步逼近城池。依计在城头恰恰能望见的郊外扎营,除了起始三天雄赳赳,气昂昂地领军出去城墙外叫阵,端木绝不予理会守城不出后,便在营地上安顿下来。 日渐一日地松懈,只三天两头地出去叫叫阵,又无可奈何地归营。 在端木绝看来,蔚国军士对他怀恨而来,必然是士气正盛锋芒正锐。敌之锐,不可撄其锋。这是要对他们汹汹之气不予理会,任由谍报上说对方是骁勇善战以一敌百的常胜将军,在他这铜墙铁壁闭门不出的策略之下也只有望洋兴叹,百挠捉急。如此先锉敌锋芒,又让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不得其门而入的挫败,等待泼够了冷水,蔚军士气日渐消沉之后,自己再一鼓作地气势如猛虎,将城外的九天骑一扫而下,让他们有来无回。 端木绝是猛虎待战,欲戬杀绝。 卫英营中却是外松内紧,从外面看来是一日不比一日,士气下降,战意渐怠。在里面观之却是悄然夜夜磨刀,枕戈待战,将兵上下一致耐心等待,布阵潜伏,只待有朝一日时机成熟,端木绝受蒙上当,领兵前来便要将其斩落马来,凌迟于刀下。 却不知此时,端木绝在卢城之内正沉醉于温柔乡之中。端木绝年幼失母,受其父与后母毒骂虐打,后来逃出家门流落江湖,曾受一女子照料恩惠。两人相依为命,那女子却因饥饿卖身青楼换取银两给他投身军队。端木绝升为百夫长之后,曾回去寻那女子,却得知她已受人毒打而死,因而怀恨嗜血寻仇。而仇人却是豫国当地的权贵并不是他一个百夫长所能报复,他便一直隐身在军队中晋升至大将后使计陷害仇人满门性命,才终是大仇得报。 端木绝攻下卢城之后,斩杀卢城守将悬颅于城门,又血洗了守城军队连带他们的亲朋族人,使得城中血腥漫天,人人畏惧敢怒不敢言。除却蔚国军队英勇久阵激怒于他本身,如此作为不仅是有杀鸡儆猴的震慑目的,更加是有恃强凌弱的嗜血性情缺失在里头。 云言徵正是分析了他的这个弱点,才安排下如此对策,让卫英沉着使计。卫英善战被誉为常胜将军,又因有江湖人的义气血热,很容易让人认为他勇猛冲动,不善谋略,只能前往冲锋陷阵,不能守株待兔。这就是云言徵派他出战卢城的目的,让人以为他是要来和端木绝一决死战,以报卢城血洗之仇,而减弱了对其的估量与防范。以弱势示敌,迷障以诱。 几日以来,探子回报。卫英营前守卫严谨,营中将士却是焦急不安,皆是议论着不知何时才能得与豫军酣然一战。将军闻鸡起舞,勤于练兵,斗志昂扬。 又一些时日,探子又报。卫英营前守卫仍然有序,营中将士多有怨言,围炉时质疑这虚耗的光阴。将军听而不闻,勘察防卫,火气渐滋。 时日又渐,探子来报。卫英营前守卫已有懈怠,营中将士戏谑无状,暗中赌钱投骰兵刃懒拭。将军闲散帐中,偶展拳脚,心浮气躁。 一连番的勘察,得知了蔚营的变动。此夜月黑风高,卢城城门悄然开启,一支骁悍骑兵蜂拥而出。黑衣黑甲,马蹄亦以黑布包裹落地无声,风驰电掣般潜向九天骑的大营。远远望去,蔚营之内黑灯瞎火,营前守卫的士兵也在打着瞌睡,兵器都横搁在身旁的木栏边上。 端木绝手下前锋利竞渡观测了一阵,忍不住一声低低地冷笑,举起手中的银刀一挥。随着一道银光闪耀,追随的骑兵一起奔向蔚营,手中全都挥起了锋利如雪的银刀,准备着随时收割人命。 一阵急促的风声刮过,蔚军营前的守卫忽然惊醒,瞪大圆目,兵器也不及提起,反身就向大营内狂奔而入,大声惊呼道:“豫军来袭营了!豫军来袭营了!”缓缓的大营之内的人也陆陆续续醒来,也随之惊惶大叫:“袭营了!袭营了!赶快集合……”一片的慌乱无序,东歪西倒。 那样的慌张失措,那样的四处奔走,只惹得利竞渡连连冷笑。率众冲杀进大营之中,挥刀便要斩杀蔚军,不料得进营中,黑漆一片竟不见蔚军的影子。砍倒的营帐之中,竟空无一人,利竞渡心中正滑过一丝不祥,豫军后面的骑兵已现出一阵惊呼之声。身下的马匹奔走间竟有下陷之势,利竞渡稳住驭马一纵逃出陷势,但身后追随的骑兵却纷纷随着松软的沙石陷入了地下的坑阱之中,或人或马,皆被深埋的长矛短刺洞穿身体。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一刻还静谧无人的大营,此刻四周草木之间呼声大作,兵刃铿锵。一声响彻云霄的号令之下,羽箭如雨霍然而下,锐利的箭矢伴随着浓烈的火焰一起射入营中,一时间营帐失火,豫军中箭,人倾马倒,惨烈至极。 利竞渡拍马遥望,近处火焰熏天,远处却仍然黑漆一片,身周飞矢升跌。自己来袭营未果,却已深陷别人的计谋陷阱之中。他怒目而视,眼中隐隐现出猩红的血丝,手中挥起银刀几欲斩杀,又无法寻得对方的身影,但不得不挥舞手臂用银刀不断地抵挡着越来越密集的羽箭,似乎是无穷无尽的射杀之下,风中吹来呼吸之间的焦灼血腥之气越来越浓重,逐渐地笼罩了死亡的影子。 营地暗设陷阱,群起围之火箭双管齐下,剩余的豫军挥舞着银刀誓死抵挡,终是无法逃脱厄运,逐一死于蔚军的阵列之中。 卫英检视了豫军尸首,发现领兵的并不是端木绝,不由心中一冷。他心中略一思索,把心一横领着一支骑兵,穿着了豫军的战服冲向卢城。佯装得胜而归,而在门卫盘问之时挟持了活捉的豫兵应对,装着利竞渡肩颈受伤急于入城救治。城门洞开之后,一队人马直入城楼控制了守卫的豫军,继而奔赴府衙寻找端木绝的去向。 随后的蔚军长驱而入,卫英与端木绝在卢城府衙官邸相遇,两人展开一场生死决斗,而双方战将士兵也兵戎相交。城中早已是夜不出户,只余刀光剑影,百姓风闻蔚军入城,振奋之余也渐渐有人群起而攻之,将落单的豫军包围棒打。 一场血战后,端木绝负伤而逃,竟在卫英追逐间绝迹而去。 豫军虽然落败,但端木绝仍在城中藏匿,百姓不由心惊胆颤,唯恐他出现在自己的家中。 卫英一边治伤,一边下令全城追查端木绝的踪迹。心中却甚是忧虑,不知此人在如此穷途末路之际还会做出什么样的残忍举动来伤害卢城的百姓。 就在卫英束手无策之际,一个蓝衣女子足踏金莲款款而来。向他双手呈献锦盒一樽。卫英在府衙门前列兵接见,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对方却是浅笑嫣然,明眸夺目,声如燕呖莺啼:“将军不必草木皆兵,小女子是蔚国人,前来自然是为解卢城之忧。”含笑着,将手中的锦盒放于地上,缓缓揭开盖子,众人喟然一惊,盒子之内所盛者正是端木绝浴血而逝的苍白头颅。 待蔚军众人回过神来,那蓝衣女子已哂然一笑,飘然远去,恍若仙姝。 种种疑虑,在她的心头忽明忽暗,隐隐觉得此事似有人在暗中操控它的始末。却又是千丝万缕摸不准其中的始作俑者。但这样掌控全局,伏笔千里,决然终局的手笔,像极了一个人的手法。 第五十七章 罪责 这个人此刻却又是在哪里? 云言徵脸色苍郁,眉梢紧颦。她确实不知道顾舍之到底会不会水性,能不能在水里逃生,只是这一路意识到大家都被他耍弄于股掌之中,心里免不了存了许多的怨怒和猜忌。也下意识地认为他很强大,强大到了无论出现什么状况,都有手段去转危为安,甚至是扭转乾坤。她的这种心情极是矛盾,既是忌惮他的本事,却又是十分信任他的能力。 不然,她也不会在思量间,将他置于战船上。实则是给他准备了个举足轻重,力挽狂澜的位置。 如今,却不料竟是战船沉没,人不知所踪…… 如此火燎火急的心情,等待而来的却是一封封他不知所踪的谍报。甚至等到了与他一起沉船失踪的四百将士的陆续回归,也没有等到他的分毫踪影。她手下星罗密布的暗影四处搜索追踪,都没有得到关于他的半点消息,这个人就像是在长延河战船沉没的那一刻凭空消失了。 询问当时同在战船上的军士,何以得平安归来? 近卫林浚禀告道:“顾军师早已得知船底的诡计,将到碧波湾时让我们一批水性最好的将士和他一起趁夜潜入了水中截杀了河中潜伏的水鬼,再一一和他们换过了衣裳,将他们换到了船上。” “我们依计在船底攥紧铁链,将战船加速拖向碧波湾。而后顾军师回到船上与我对换了云帅你的衣裳,让我们在到达碧波湾之前一一下水集合水底的将士一起逃生。他却在船上使计迷惑敌人的耳目,一直到战船被敌人炸毁沉没!” 林浚的声音说道此处,微微冰冷颤抖,英俊的脸容上也有些泛白。。 徐危忍不住含怒道:“云帅让你们保卫军师的安危,怎么你们却贪生怕死只顾自己逃生了?” 林浚焦急反驳道:“不是如此!我们本如何也不肯走,顾军师却说云帅将我们交付于他,他便必要保全我们四百人的性命。如今边城大战在即,男儿郎当是为保卫家国抛头颅,洒热血,却不可在此处轻抛性命,死于鼠辈贼人之手。而且……而且他说只有我们全脱险了,他一个人才好应对敌人,不再有所顾及。他在京都和在水中所展现出来那出神入化的本事都是我们亲眼目睹,更使我们望尘莫及,是以不由心生信服,相信在最后他自能入水保全自己。” “那后来呢?”云言徵打断林浚有些忏悔的言语,淡淡地问道。 大堂外,整齐有序地跪着三十多名士兵,却是鸦雀无声。 大堂中,窗外透进的阳光明耀,各人的表情纤毫毕现。 林浚抬头望了一眼云言徵,只见她清丽容颜脸色淡然,看不出神情,却被徐危的眼神炙得脸色阵红阵白,微低了声音说道:“我们竭力避过险滩,游到河中时,战船在水里已映照出汹汹火光。后来几乎游到岸边时,湖上便爆起了一阵炸裂的声音。等我们悄然上了岸,回首望时,战船已倾倒于河里。我们藏身于暗处,一直心情忐忑地等待着,眼见战船完全覆没于河里,最后连火光都灭去,敌人也已纷纷散走,始终没有等到顾军师的身影!我们为了避过敌人的围捕,遵照顾军师的叮嘱分批而行,却一直在附近守候寻找了好几天之后,仍然没有丝毫顾军师的踪影和消息,猜测着他也许已独自前往晖城与云帅汇合,于是我们便也一批批悄然循路潜来晖城归营……”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几近苦涩咽哽。 别人舍身涉险,他们安然逃生,甚至可说是不顾职责。 林浚“噗通”一声跪倒于地上,痛心疾首地道:“属下失职,且贪生怕死,请云帅军法处置赐我一死。然其他弟兄仍要助云帅守卫边城,请求能让他们戴罪立功,将功赎罪!”他重重地磕下头去,怀着必死谢罪之心。 随后他从衣囊中摸出一个包裹,打开了裹布和油纸之后,露出两个似曾相识的瓷瓶,双手递过给一旁的徐危。林浚低声如兄弟之间的嘱咐,又似遗言般郑重说道:“军师托我必要送达这两只瓷瓶给你,其中皆是治你腰上旧伤的药。他让你记得涂抹,和请人按照他所传授给你的指法推拿,这样才能以期早日康复,动作自如。” 徐危的唇齿虚张,手指微颤地接过这一双冰凉的瓷瓶。林浚所犯者已是违抗军令的死罪,但与他同为兄弟多年,怎能忍心看他就此赴死,可又该如何地开口求情?军中无令不行,军令不可违,这是行军要旨,也是他们作为军人该彻底服从的职责所在。他脸色苍白,垂眸看向地上跪倒的林浚,与他双目相视之间只觉喉中艰涩,言语不能出口。方才他怨怪责骂林浚,一来是他不相信林浚他们是贪生怕死之徒所以独自逃生;二来也是想借机争取给林浚一个解释的机会。 事到如今,他夹在两难间,求情的话已是无法宣诸于口。只能眼睁睁地望向坐在大堂上的云言徵,眼中忍不住隐隐带了万分的恳求。 云言徵脸色冰寒,目光如刀箭般掠过林浚与徐危。他们都不敢与她眼中的寒芒对视,纷纷地低下头去。良久,才听见她的声音防似由那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那不容错辨的威严:“余人皆有本帅许可在遇险之际保命逃生,唯独你们必须紧跟军师,如今确已是犯下了这失职的死罪!如今战事正紧,与其让你们血溅营地让亲者痛、仇者快,还不如遣你们去血洒疆场以报家国。这也是顾军师保你们脱险的原意。你们且身为本帅身边的亲卫更应以身作则,遂下去各自领军棍五十,休养三日之后,你们便整装待发前往苏城文将军部下助攻。此后是生是死但看你们自己的本事,若然保得住性命,再行赏功论过!” “是!” 大堂内的林浚以及堂外一起跪着的三十多名兵卫,齐刷刷地一声应喝,皆是热血男儿的承诺。 待徐危和林浚相拥,众人一起退去后,云言徵独坐明堂当中,心潮蜂拥而至。最后气极反笑,唇角微微勾勒出了一丝如冰如魅的清艳笑意。她云言徵从来就不是可欺之辈,这个人却是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中。在皇宫之中与皇兄呈书为她换药也好;在长延河上涉险托药也好;在卢城埋下辅助战局的棋子也好,这一切都是日积夜累地在她的心中埋下了萌芽的种子。即便是她一而再地压制,仍然是不可抑制地发现这一颗种子不可掌控地在心里发了芽,渐渐地茁壮滋长,生发出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枝叶和花朵来。 她对他既妒忌他的聪颖又憎恨他的智慧,愿意亲近,又忍不住要去提防;她对他既监查他的举止,又好奇他的意图;刻意置他于险境,又忍不住去关切他的安危。她知道这绝非是众人所认为的男女情爱之情,又有别于棋逢敌手的惺惺相惜,也不是知己好友的相逢恨晚,而是一种相忌相恨,相杀相抵的复杂难言的感情牵绊。 在他的心中是否已察觉了她的这种曲折的心思?故而,在长延河上失踪,久久未归,却留下了这种种的疑问以及猜测供她念想呢? 他当真是玩弄人心思的高手,连她身边的人都一一落下了他布置的渔网当中。唯留她一个人清醒而孤独地对抗着这种大势所趋的狂澜。可笑的还是,她却感觉到自己竟无力去力挽这样攻心为上的狂风巨浪。 云言徵徐徐地喘出了一口气,伸手去揉了揉感觉疼痛的眉心。苍白清寒的脸上澄澈盈亮的凤眸之中,再一次现出了那份坚决果断之色来。豫军再次朝蔚国全面开战,她不能在此刻分心他顾,消耗了多余的精力,连日来左臂上一直未曾停歇的隐隐的作痛,更不知是何种缘故? 她拿过案上的战报,文远与苏城的谷河亦已连日开战。两人都是双方主帅手下的得力战将与智谋人物,各自都是深谙兵法布阵,奇门遁甲,旗鼓相当。如今争战多场皆是不分胜负。接下来只看双方主帅该如何布置接应与绞杀的战局了。 赫连红羽此刻不知是否已与清晏汇合?是否能经由顾析所供的路径中找出捷径偷袭封城背面。那一带多是奇山峻岭,密林迷障,不知赫连红羽一行人可否安然穿越?可否平安抵达预定的方向实施她所定下的计策? 从暗哨的情报中所知,蔚国中原境地此时竟频频出现盗匪作乱。劫镖夺命,刺杀官员,绑票商贾,不知何时悄然激起了一股民怨,除了一贯怨恨豫国的侵袭伐挞,更多的却是不满和埋怨蔚国自己的军队无能守卫住自己的城池以至于连续城陷于豫军。不但州府官兵无力保护百姓遭受侵害,如今大军进击却又陷入胶着之中无力反击豫军,将其一举扫荡出蔚国境内,以至于如今的蔚国陷入了这种外有强敌虎伺,内有狼匪横行之内忧外患的境地。 云言徵却怀疑,这些盗匪的出现并非偶然之事,或是有人刻意为之。只在她出征之初,就一直派暗哨在监视着京都和蓟州的动向。这些天来,都一直风平浪静。而盗匪却在这种平静当中,蓦然地爆发出来,且让人十分的疑惑。 第五十八章 狼子 是日,云言徵密召暗哨问话。 假扮亲卫的沐冬与监视难民的陈阶暗中互通消息后,他借由巡防机变,秘密进入云言徵在晖城暂居的住所禀报情况。徐危长相憨厚,林浚五官俊逸,沐冬容颜粗犷,陈阶面貌清瘦,皆是在云言徵手下训出的亲卫,每人各有所长,皆是聪敏能干之辈。 大堂外,由徐危看守。 大堂内室中。 沐冬行礼后,向云言徵禀报道:“据陈阶所报,难民之中的敌探暂时没有可疑的异动。” “他们不曾预料本帅会如此迅捷到达晖城,也不曾料进城之后会被如此严密的监视起来,以至于暂时无法实施他们的计划。”云言徵眼眸微眯,里面掠过密密的思量,“让陈阶继续留意这其中可疑之人,尽量确认他们的身份,但不要惊动了他们,以待后话。” “是!”沐冬沉声回话,“而前次的刺客与长延河上的伏击皆为玄黄机所指派,幕后之人似乎与蓟州有着莫大的关系。” “嗯。”云言徵身穿净洁的白衣劲服负手立于窗缘,阳光淡淡地落于那浓密纤长的眉睫之上,映衬得一双凤眸深邃非常,她眼中闪过几缕忧思,沉默之后道:“玄黄机是蔚国境内一流的暗杀组织,一向不沾染朝廷中的事情,这一次是什么原因让他们也来横插一手?你们必须查明此事的缘由。还有,玄黄机组织里分明有严令限制从不向外泄露雇主的身份,你们是从何种渠道发现了他们的隐秘?” 沐冬浓眉大眼微敛,神色越发沉静,据实道:“我们是通过蓟州的暗谍打探,再通过地下钱庄在蓟州的钱银进出和江湖中的线报分析得来,我们处处小心验证,应是可靠情报。” “蓟州的地下钱庄?”云言徵蹙起眉尖低喃了一声,心思莫可名状,难道真的是二哥要绞戕于她? “果真是蓟州里有人想要在此两国交兵之时对云帅施行暗杀么?”沐冬眉头一挑,声色低微地说出心中的疑惑与估量。 云言徵不置可否,只目光凝定,面容冷肃,语气却平静自若地说道:“施行暗杀乃势弱一方在局势危倾,不可绾之后孤注一掷的行径,多为沙场勇士所鄙夷。如今豫国以来使遭遇杀害蔚国无力缉凶,他们要代为追缉还以死者公道为借口出兵,断不会在暗杀上轻易授以人口柄以动摇军心。何况敌军势众,我军寡弱,也不必行使这样鬼祟之策。只是尤子墨手下一直如影子般出没的谍探总哨黛青影,到了此刻我们依然无法查明他的行踪,对于此人你们要小心提防,他截杀谍探的嗅觉惊人奇准。” “那位来使是何许人?豫国是真的为了此人的消亡而问罪出兵?还是早有筹谋觑视我蔚国沃土?”沐冬低喃道,同时将云言徵方才所言谨记在心中。 “那位来使在豫国朝廷中是礼部纪事,也是豫国女皇的后宫宠信中的一员。豫国历来尊女皇而号令群臣,她后宫三千佳丽自然皆为男子。”云言徵望住沐冬唇角轻轻鄙夷的神色,却是正色对他说道:“若此次豫国使者是偶然在蔚国遇刺身亡那也就罢了,若果是豫国早有预谋的设计使其礼部要员和宫中爱宠之人折损于蔚国。这女皇的心性之狠绝毒辣,手段之雷霆势均皆可见一斑。若这个礼部官员不知女皇的利用与设计也就罢了,若然是早已知晓仍然毅然前往,或是参与其中仍然赴死而来,那豫国要鲸吞蚕食我蔚国的狼子野心可谓是上下一心,众志成城了。” 沐冬闻言背脊一阵冰凉冷汗冒出。一个颠倒乾坤的后宫信宠可为国赴死,实在是有别于他所想象的油头粉面柔媚矫作的男宠面首;一个可以暗通蔚国境内叛逆,联手掀起一场内忧外患的血腥阴谋的女皇君主,也实在是有别于他所认识的娇媚美丽柔弱可欺的女子。 他不由望向眼前的主帅云言徵,她作为一个女子,一国之长公主,不仅有清雅绝俗的姿容,卓尔不群的风采,更有辗转沙场,统御千军的气魄;亦有保家卫国,誓死攘敌的誓愿。心中自然而然地暗中将两人比较了一下,相别于豫国那令人胆颤心惊的女皇,他沐冬更是愿意追随这样的一个高雅净洁的主帅。 云言徵自不知他的暗卫心中此刻对她的推崇,默然地望了一眼沐冬脸上不停变换的脸色,唇角微微一笑。私下她从来不是一个拘谨严肃的人,常与属下说笑的事情也时有发生,但是在战时她是绝对的慎密警觉,语气复而又淡淡地说道:“我与你说这些,是要让你知道豫国虽与别国的皇统制度不一样,但绝不可轻视。这一次两国交兵胜负尚在未知之数,然不必妄自菲薄,可对方有备而来,我们必须严阵以待,坚决拒敌于境外,守护境内清平,保佑得一国水土黎庶平稳安泰。” “我们如今是腹背受敌?”沐冬忽然领会了她言语中虽不明言,却隐隐暗示的预料结果,神色转而肃然,谨慎地道,“他们早有筹谋,如今的情形我明敌暗,我们定当全神戒备,步步提防!” “还有……”云言徵身姿卓绝,身后的精致锦绣的束发飘带在阳光下散发出点点的银色辉光,她清冷的语气果决坚毅地道:“更何况我们蔚国尚有这众多的百姓,等待着结束这一场噩梦。”她目光微微一闪,抬手嘱咐沐冬道:“派人前去潜伏入境内那群悍匪当中,查探出他们的踪迹以及来历,摸清了他们身后指使之人是谁?” “属下领命!”沐冬低声应和,眸中焕发出一股坚毅之色。如今蔚国和九天骑的局势一同陷入了危境,一同面临着极其严峻的考量,他必同主帅般固守城池,尽其所能为其主帅扫清障碍,襄助蔚国军队与九天骑扭转局势。 尤子墨所统领的豫军绕过晖城北上四处攻城,甚至撤走了原本围守在晖城之外的主力军队。他们占领着苏城与封城,豫军兵分两路,一路与苏城的谷河首尾联兵合围囤兵苏城之外的文远所领的蔚军;一路奔赴封城,封城之内虽是山多道险又有长延河的中游为天险,此刻却也是一条通往蔚国境内的捷径。 大堂上,窗几敞亮明净。 云言徵接到战情谍报后,将地图展开在案上,她凝眉支颐地看着豫军的行军路线。心中不断思索着豫军此次攻打蔚国的作战目的是什么?他们蔚国的作战目的的着眼之处在敌我双方的心中都是十分的明确,就是将失陷的城池收复之后,再将豫军赶出蔚国境内。按照云言徵的意思,九天骑众将心中自是明白,要趁此尽量重创豫军的锐气以及兵力,使他们得到尽量惨痛的教训,才不至于不断地燃起侵占蔚国的念头,使得边境兵祸连年,使得其余两大国以为蔚国暗中积弱,人人在暗中窥视,皆欲夺之食之。 这一战,无论如何她都要战胜豫国,偏偏又因诸多的钳制不能伤害国本根基不能消耗过多的军资兵力。如此她只能尽量智取,只能避免与豫国军队的正面交锋,争取以最小的代价来换取最大的胜利。 不然,此刻内忧外患,一旦有了缺口,环视的众国皆会来撕咬一口,蔚国便会四分五裂,陷入风雨飘摇的危险境地。 她和朝中一些比较清醒的臣子都已看到了蔚国里潜伏的危机,只有皇兄猜疑忌惮、刚愎自用,还沉醉在这偌大江山的绮丽画卷里头和小人们的歌功颂德的美誉当中。看不见这地下暗藏着的汹涌波浪,忘却了当初甫登皇位时的励精图治和枕戈待战。一心只求安逸的大臣们也是在尽量地用各种各样的借口粉饰太平,诬蔑那些上疏直谏的同僚是危言耸听,扰乱纲纪。 擎天大厦的倾塌,往往起始于一个小小的蚁穴。 她与三哥都已看到了蔚国地底的裂纹,是以三哥在甫遇顾析之时,才会有那样复杂煎熬的心思,他们才会有种种的作为,想要将顾析引入皇帝的眼中。希望他可以燃起惜才之心,借助于顾析的能耐让她与三哥一起清除皇帝身边的佞臣,让皇帝看清眼前的情势,让他们可以一起同心同策为了这个国家的安稳献上全部可以奉献的力量。 尽管如此有些近乎痴人说梦,有些近乎冒险犯禁,甚至会以性命相授,但是只要还有一丝可以力挽狂澜的希望,他们都不想放弃,他们都会为此努力到最后的一丝力量。 然而,她不曾料到,顾析非但有过人的才能,且这一种卓越的才能已经超乎了她的想象与掌控,就连这个人她都以超乎寻常的敏锐心思发觉他是一个危险的未知之数。 云言徵脑海中掠过那个白衣少年悠然淡定的笑靥,那是一种令人心悸的艳丽,当初在珩王府的水榭中初见时,她就有一丝如芒在背的警觉,而且这种感觉越演越烈,无论他以后做过了什么,解除了京城的危机,缓解了她体内的蛊毒,拯救了四千名将士的性命,甚至是此刻他并不在她的眼前,云言徵都能时时刻刻地感受到顾析此人对她的巨大威胁。 她努力挥去心中重重不安的感觉,回神继续盯上地图上蜿蜒曲折的山河,豫军本来的战略路线是想占领苏城,封城,卢城,郾城,晖城连城一片,再一步步举军推进,慢慢地蚕食蔚国的江山国土?如今郾城、卢城皆被她夺回,晖城又遭她截杀救援,豫军出师不利,计策未果,现下是要在苏城合围拖住文远所领的九天骑施行声东击西,实则改道封城直上宾城,然后占领江北六城? 第五十九章 力挽 如今豫军要在封城渡江而过直捣蔚国京都玥城的话不大可能,则不说军队粮道补给线拉得过长不利于行军作战,还有如此横穿蔚国国境会遭遇各城军队的联合攻击和阻拦有覆灭的危险,就说以豫军作战的人数也不够他们一边将九天骑留在边境,而另一边遣军队入侵蔚国境内。除非豫国再遣军队前来,然则如此,他们国内便有冒着国境军备空虚以涉他国觑视的风险,豫国女皇虽惯用于雷霆手段,却也不至于如此贪功冒进、逐末舍本。 云言徵重新看了一次近日所获的种种情报,豫国虽然曾遣派人出使漠国与承国,但漠国势大,国主却已年迈没有了气吞天下的野心;承国虽跃跃欲试,可几经血腥风雨暗中积弱,也不是一时半刻有雄霸天下的实力,只能暂时安于一隅但求平稳。豫国出使此两国,又受到蔚国的暗中干预,都未能与其中一国达成共识联盟。 此番豫国出兵是想要试探蔚国的军力,还是想要鲸吞几座城池,一步步扩大豫国的版图?还是与蔚国境内的叛臣贼子达成了什么协议,要里应外合,将蔚国分裂割据一方? 在军队出发前,云言徵早已暗中修书朝中几位她可以信任的重臣,将她心中的这次豫国来犯的目的猜测与对境内种种危机的疑虑一一分析叙述,希望他们能够宛转传达上听,以期唤醒皇帝的重视。在两国交兵其间能够出使漠国承国,即便不能达成应援的协议,也要以重金厚利于他们的重臣甚至利达后宫,让舌灿莲花的能使说服两国应承不出兵襄助豫国,如此才能不受两国夹击之险。对于境内,各州各府在两国交兵其间各种异动的势力都要层层排查戒严,或怀柔疏导;或分化离间;或打击镇压;或利诱策反,将其目的夭折于事发之前。 只是她如此忧心忡忡,却不知这些重臣又能为国为民做到哪一步?她如此思虑重重,却不能与皇帝君臣同心,直书分说忧虑甚至出谋划策。她只能如此这般的旁敲侧击,只能如此那般的推波助澜,让皇帝和各位有心有力的大臣看到这样或者那样的忧虑以及隐患。 但叫人无力且无奈的是,如今的战事又分散了她更多的精力。她还来不及收集更多的证据去证明自己的猜测。然而自己深信这样的推算必然存在,可是整个蔚国除了三哥会完全相信于自己之外,别的人又怎么会明白她心中的焦急以及种种担忧,兴许她写了十份信也只有一两位重臣勉强相信并且主动担忧了这样的忧虑;兴许她在信中陈述了一百个理由也只有一两个理由能够引起别人的重视。 她知道自己不能抱太大的希望,在蔚国她云言徵在军中兴许可以叫人敬畏佩服。但是在朝野之中,终究是因为种种原因,她不能与朝官格外亲近,一来她终究是女子之身男女授受不亲,纵然她不拘于常理,却不能保证别人也能如她这般豁达世情;二来她终究是在先帝之时已能手掌军权为现今皇帝所忌惮的人,且不说她自己不愿拉派结党,朝中官员也大多是明哲保身,对她退避三舍的人;三来在朝廷之中皇帝也是有意无意的使她孤立无援,无朋无党,云言瑾在皇家是一个属于自我放逐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比之她更不能有分毫的作为,更会引起皇帝的猜忌疑心,然则楚睿容与她自*好却因身份缘故,立场变得极其微妙尴尬。 兴许在别人的眼中,她的种种猜测与忧虑只被看作杞人忧天,无事找事。云言徵自顾自地笑了一笑,目光冷冷清清既不寒凉也不温暖。自己这样的苦心造诣,还要千方百计地瞒着皇帝,以防皇帝发现这些种种乃出自她的言行被怀疑是别有用心而延误了时机,又要担心连累了那些还肯在皇帝面前请谏直言的忠臣们而花尽心思地悄然地送出信件,且让他们尽其可能的相信这些信件的真实和可信。 兴许只有一两个人相信,兴许只有一两个理由让人重视,但只要有一个人重视,但只要有一个理由让人相信,她都觉得自己的这些心思没有白费。蜡烛的光辉虽然微弱,但它至少曾经照亮过身边的人;它的光明与温暖虽然短暂,但它至少曾经不惜燃烧了自己,只为驱走这世间那一瞬间的黑暗以及寒冷,点燃了别人的希望以及未来。她如今何曾不是在寂寞地,静默地,孤独地燃烧着自己,只为了保住蔚国百姓平静而安稳的未来。 她身体里的蛊毒不知何时就会解开封印,重新再肆虐摧残,使她面临生死抉择的绝境;她的这些信件不知何时将可能变成有心人攻击她的利刃,将种种的忧心变成谋逆的苗头。争权夺利,颠倒黑白,你死我活,这些黑暗的手段在出身于宫廷的她早已熟稔于心。她不想自己一辈子都沉浮在这样的勾心斗角之中,活得虚无,苍白,空洞,她本来手握军权是为了保护自己,为了保护三哥,可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起已经慢慢地改变了初衷,兴许是在父皇带着她南下赈灾沿途看到百姓流离失所生离死别的时候,兴许是曾经为父皇抄录奏折体会到民生不易的时候,就连三哥都不曾知道,当年父皇为她起字的时候,她的字,并非由父皇所赐的:“煜华。” 而是她自请父皇所赐。 “舍之。” 她心中所要的并不是一生的富贵荣华;不是高高在上的权利;不是蝇营狗苟的后半生;不是没有主心骨的扯线木偶;不是扶持皇兄成就大业的权臣,那些她都已看透看累,她要的只是为了百姓民生,为了蔚国疆土而可以舍弃一切她能够舍弃的东西。 她只希望自己能够为了自己心中想要坚持的东西,就宛如一根再普通不过的蜡烛般默默地,静静地,将自己从容不迫地缓缓燃烧至殆尽。 云言徵再三分析之后与众将商议,决定由她亲率五千骑兵抄捷径赶往前面扰乱豫国军队的行军,毁其辎重,断其中路以此支援文远,并拖住豫军的主力军。余下众人留守晖城,固守严防豫军反复奔袭,虽然豫军在此处的兵力已然清空转移,但也不能不提防他们使诈,还有混进城内的谍探也有可能伺机而动。 本来云言徵应在晖城坐镇调度,但她手下众出色的将领皆有待命。余人又不堪重任,只有她自己亲率骑兵才有可能完成这次的任务。事实上也与她所料一般,从开始的在豫军尾部的偷袭,到其中路的厮杀,再伺机劫毁他们的粮道,这五千余人的九天骑就宛如一阵风般来去如电,善伏击、善绞杀、善谋算、善弓射,所到之处无人能撄其锋,每来便大片冲杀缴获,若合兵围剿便退逃;每次追击于他们必入陷阱埋伏,若以阵型对抗,他们人马合一,弓射娴熟,利箭所到之处死伤无数。 奔袭苏城的豫军行军之中不停地受到侵扰,粮道又被其毁坏,最后不得不择地停下来扎营对抗。 就在九天骑凭仗着地形的熟悉以及势不可挡的威力,硬生生地拖住了前往苏城的豫军脚步的时候,这五千余人还来不及高兴和喘一口气,只见他们的主帅在接到一份谍报之后静伫当地,脸色凝重,目光清冷。 云言徵领着五千余人正藏在山中以待下一次的袭击,却迎来了快马送来的谍报。因为他们的行踪不定,送报的斥候几经辗转才循着隐约的痕迹寻到他们的落脚之处。谍报上却是说晖城受到豫军的袭击,而这一波豫军并不是从奔赴封城的道上折转,而是新的一波从豫国派遣而来的军队。 云言徵心头湛凉,是豫国与另外两国达成了什么协议了么?不然豫国女皇绝不敢另派精锐前来边境支援此处的战况。更何况据情报所述这一支军队,也并非完全是豫国其余边境戍卫的兵力,而更多的像是崛地而起隐秘训练的新军。 这样的一支豫军在豫国应该是秘训已久,并且如今穿州过府远道而来,在她这里竟然毫无知觉。除了可能是豫军化整为零隐秘行进,更大的可能是她亲自派遣到豫国潜伏的谍探遭遇到了最猛烈秘密的截杀,豫国的谍探竟然有能力做到了这一点?云言徵心头涌起了许多的疑惑与顾虑,双方的实力她心中有数,除非是豫国军中出现了什么新的人物增添了更多的变数,或者是蔚国军中谍探有人叛变了,才致使这样重要的情报不能及时传递回来。 如今她弃文远及九天骑中军而回晖城,他们必然会遭受到豫军合围以双方悬殊的兵力对抗加上豫军主将谷河的兵法谋略,蔚军形势必然要伤亡惨重;若她弃晖城而救文远以及九天骑中军,只怕在尤子墨率领的豫军强攻之下会有破城之危。 第六十章 狂澜 云言徵微微上翘的凤眸中闪过几番计算,将整个局势以及双方的战略布局极快地整理了一番后。当机立断,两权相害取其轻。这一番计算看似繁复浩大,但于云言徵而言也不过是前行几步间的秘思。她唤过斥候,让他联络谍探前往苏城知会文远,遭遇豫军合围时且战且退撤军入梵城固守对抗,要尽量保存了九天骑的兵力,避免与豫军短兵相接,生死博弈。 斥候领命而去。 云言徵而后从容上马,鼓舞军心使五千余人重新热血沸腾,意志高昂,战甲凯凯一同跃上马背,抄捷径重返晖城。 她心中却是升起了一股隐忧,让文远率军退入梵城,尤子墨自然也能预料到;晖城是否可以攻下,对双方的作战目的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关系。然而,此刻她和所率领的五千九天骑精兵主力却夹在前往苏城的豫军和屯兵晖城的豫军之间,若然尤子墨这次的目的是先诱敌,再将他们合围绞杀,这样似乎更能有效地打击蔚军。如果蔚国主帅战殁,五千精英尽歼,这样的消息相对于此刻正在各地镇守奋战的蔚国军将是怎样的一次重挫? 云言徵心中突突地腾跳,脸上却依然平静如水坚毅如山岗。不久之后,她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前后方的斥候相继回报,皆说豫军在大肆搜索他们的行迹,欲有合围夹击之势。她凭着记忆中顾析所述的偏僻路径,五千人口含枚,以棉布包裹了马蹄,悄无声息地日夜穿行于密林山野当中,尽量隐藏行踪,避开豫军的耳目,拖延双方正面对敌的时机。 豫军人数众多,在追击围歼他们五千余人的同时,可以攻取晖城,亦可以夹击文远军部,可是他们却耗不起这个时机和兵力。既不能被豫军过早发现行踪,也不能与豫军开战,还得想方设法回去救援晖城。 两日后,终于还是遭遇了豫军的小分队,虽然要消灭这样一小股的力量对于五千精英来说是易如反掌之事。但一旦厮杀便会留下更多的痕迹以供敌军追踪。而且对于豫军能在她所预料之外的时间之前寻找到他们的踪迹,云言徵心中的顾虑更深。并且开始疑惑,她带着这五千人走在那个白衣少年所提供的途径之上,是会引领着他们成功地穿越过山岭返回晖城狙杀敌人,还是正在引领着他们走入敌人早已设计好的修罗场死亡地狱的深渊? 云言徵趁着大家休息重整的时刻,心中的思路有些茫然地一遍遍回想以及重新谋划。层层高耸的树木枝叶交错,将暮春的夕阳阻挡在外,山岚袭来林中愈加阴凉的空气中带着些地上草木腐朽的气息。还有林中各处隐藏着的动物所散发出来的声音与气味。战马在静寂中咀嚼着林边的青草,喝着小溪流中的清水,战士们默默地拭擦着自己的兵刃,整理着弓箭和干粮。没有一人出声议论,他们对自己将要面临的处境皆是心中明了,却没有一个人感到惊慌和沮丧,他们拥有着九天骑当中最坚固的心志以及最强韧的意志。 他们不仅不能期望有别的军队前来救援,蔚国各处的军队都在严防镇守,与他们相近的几座城池的兵马也绝不会冒着将被豫军攻破的风险而出兵扰乱豫军的计划;而且他们还不能被豫军围困山中坐观敌军在蔚国攻城略地,必须以猛虎之势杀出重围,阻断豫军对晖城的攻击。 五千人马略作休整之后,不敢拖延时机,继续在夜中沐风潜行。云言徵不再依照顾析所给的路径前行,而是按她让清晏另外寻找的途径更加宛转地奔赴晖城。然则如此路途会更为曲折,时间上要拖延一些,但她必须保证这五千人的安危存亡,必须要为蔚军保留住这一批最精锐的军士。 风雨无阻,沿途偶见豫军搜山的分队除了擒拿拷问军情,其余的人一个不留的全歼,每一次都将一部分的豫军衣物兵器携带同行,再将失去战甲的尸首抛入隐秘之处。在云言徵的亲卫沐冬专挑软柿子下手和经过训练得来的各种各样方式的逼迫之下,陆陆续续地撬开了豫军兵将的嘴从而得知,他们分成了数百个分队在山中搜寻他们的踪迹:一来是促使他们不断前行,二来是继续掌握他们的方向,以便苏城的豫军在后面追击,而晖城的豫军正在前方伺机伏击。 沐冬本就机警敏锐,再经了这些年云言徵有意地将他丢给本合该是杀手组织头领的清晏亲自去训练,如今他的眼光和手段都是一等一。他经过再三地软诱威逼,终于得出这样近接于事实的军情。云言徵眼中的神色渐深,看来尤子墨这一次是拿定了主意,要将她置于死地。之前的种种布局皆是为了使她离开晖城,而陷入如今这样进退两难之地,才好一雪她一举夺回郾、卢两城,以及破坏他的计策在晖城阻退豫军之耻?敌军不容她生存于这个世间,而在蔚国的境内亦有人要将她折殒于暗杀之手,层层强敌联手便宛如一张天罗地网向她扑杀而来。 在豫军口中获得的情报中,还有豫军正在攻袭晖城不日可克之,只要他们将她云言徵和九天骑的五千精英围困于林中。苏城文远败走,九天骑伤亡惨重,豫军追击之处尸横遍野。这些消息分析下来真假混杂,不知是敌人故意让这些豫军军士烂熟于心以便迷惑他们,引诱他们上钩,打击他们意志的陷阱诱饵?还是真的是山中一日世上已千年,他们隐身于林,外面的世界早已千疮百孔,翻天覆地,面目全非?外出打探消息的斥候不再返回,必然是早已遭遇到敌军的截杀,敌军要将所有的消息封锁在外,让他们失去部署策略的方向。 云言徵尽管心中焦急如火如燎,凤眸中的神色却愈发地沉着坚固,眉眼间更是闪过了一丝决然狠戾。她清算着时日,估量着双方的实力所造成的战果,决定不再刻意隐藏行踪:而是兵分两路,一路由徐危所领小部分骑兵,一人驱使两三只马继续在林中兜转蜿蜒前行引诱豫军追击,吸引他们的兵力;而另一路由云言徵亲率伪装成豫军,分前后左右四拨若遇敌军可以前后夹击互相照应,沿路又迫使所歼的豫军分队幸存者迫使说出他们通关的暗号潜行往晖城。 云言徵所率部属一路上且行且消匿行踪。虽遭遇了几拨豫军,但凭着云言徵的随机应变以及熟练的豫国语言,在几番有惊无险的情势下,三天之后顺利悄然到达了晖城的地界。 就在四拨九天骑三千余人暗松一口气的时候,在树林边上又与一拨从远处前来巡山的豫军狭路相逢。九天骑众人皆是外松内紧,暗中戒备,对面的豫军也骤然放缓脚步。在云言徵的眼中他们的刻意掩饰无所遁形,似乎也并不想与他们正面相逢,但又不便在此刻改变了上山的路线,两队人马终究是慢慢地汇合近前。 当双方的视野变得清晰之后,大家脸上的神情都是在慢慢地变化,由戒备到不信,再由确认到欣喜,然后大家的脚步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最后快速地融合在了一起。云言徵也是心头一松,却又不得不升起了疑问。对面的队伍中一人排众而出,快步来到她面前,躬身下拜,声音也带着喜悦道:“参见云帅!”此人相貌清俊,声色爽朗,正是被她罚往苏城助攻的林浚。 “你们怎会在这里?苏城如今形势如何?文将军是否已退入梵城?”云言徵虽换了一身豫军兵服,却不掩她身上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锐气。她抬手虚扶之后,放眼望去对面的这一队豫军竟然大多是她罚往苏城的军士,也是和他们一样假扮的豫军队伍。 蔚国军士齐齐朝云言徵行礼,为了避免敌军发现行迹,皆是口不发声,只是默然躬身行礼。 林浚直身而起后,恭敬回道:“我军在苏城遭遇豫军合围,文将军下令让大军且战且退,我们四千余人随了将军断后。豫军穷追不舍,我军退军之时屡有小部众遭到围剿,文将军也不断受了伤。就在龙源谷豫军追上来与我军绞杀之际,顾军师忽然现身加入了战团,顶替了文将军。文将军回到大军前方领着大军奔向天线峡,顾军师指挥我们作战竟熟稔之极,左突右奔冲乱豫军的阵形,却又有意无意地奔袭在军阵之后亲身引诱他们追赶……” 顾军师?云言徵眼中升起了一丝墨色凉意,她此刻也没有时间去细品自己的复杂心情以及分析此中种种的疑虑。只有那么的一瞬间,她出神地想,他又回来了,在她寻他千百度无所获的时候,在她九天骑陷入困境的时候,在她最猝不及防的时候,他就忽然回来了。 第六十一章 溃敌 “我军一直将豫军引入天线峡,待我军穿过之后,峡谷两边箭矢滚石纷纷而下,大石封山豫军进来之后就退不出去,冲杀出峡谷的又被我军在谷口截杀,俘虏了他们两位将军。在峡谷中我军绞杀完身边的豫军之后,攀附着山上抛下来的绳索藏入山中与梵城军士合力火攻箭射歼灭了敌军三万余人。”林浚说起这一场反败为胜的战役,神采飞扬,唇角依然微微带笑。 其余将士静静地听着,皆是与有荣焉。 “梵城军士?”云言徵微微一笑,心中却并不平静。顾舍之忽然出现的目的已经够她细细品味,如今还要加上梵城的军士。这么说来,他不是有未卜先知的通天本事,就是拥有敌我双方完善的情报和超前的战略布局。 “梵城的军士是顾军师前往梵城借来,特意在天线峡布局引豫军入彀。”林浚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测。 尤子墨若能得知豫军三万余人惨死的如斯真相,不知会否被顾舍之的心机和手段折杀得心头滴血,一头栽下马去?反正她云言徵是听得心有余悸,心里隐隐地只有一个声音:千万莫与顾舍之为敌。 暮春三月,蔚国边境战火连城。而在晖城地界的山林之中,林荫漫漫,五千九天骑正在凝神倾听一人讲述着这些时日以来外面正在以及已经发生的战况。 主帅云言徵隐藏在豫军兵甲之下的灵魂,承载着满满的忧虑。蔚国内外的形势、杀手组织的参与、朝中皇帝的态度、豫国外交兵战的威迫以及那个心机深沉的白衣少年带给她时时刻刻的威胁。云言徵只觉得眉尖突突地暗跳,虽然连日来未曾负伤,但左边肩胛处的麻痹之感时有发作,甚至是一日甚于一日,如今暂时的松懈令那股痛楚愈加地锥心肆虐,连脸色都显得微微地发白。 众多军士全注意在林浚讲述的话语当中,没有人发觉她的异样。 云言徵默默地忍受着肩胛处的痛楚,声音平稳如恒地问道:“如今顾军师身在何处?晖城的战况如何?” “顾军师并没有退入梵城,而是率军由梵城绕道前往救援晖城;文将军领兵从梵城改道赶往封城联合水军阻挡豫军渡江北上。顾军师另遣属下等前来接应云帅前往晖城,临行前军师卜算一卦,告知我等应在西北方向寻找,龟甲岭中自有所遇,果不其然……”林浚笑道:“军师真乃神机妙算!” 听见自己属下对顾舍之的赞誉,云言徵心中越发的不是滋味。那个少年本事越是深不可测,越是神通广大,她的危机感就越发的严重。 “那顾军师可有计策告知我们要如何穿越豫军的包围,回到晖城?”云言徵语气平和,口吻却是有些负气地问。 林浚不曾想过自己的主帅会在这个时候,和军师有什么过不去的过节,是以并没有会意到云言徵的微妙变化,仍是照实说道:“军师确实有交代,他说会在晖城尽量拖住豫军的主力,让他们包围我们的力量变小。再以云帅的统战能力与九天骑冲杀重围的实力,应该可以突破防线有惊无险地回到晖城。” 云言徵故意使脸色有些微变,心中明白必须要让全军意识到这一点。这个顾舍之的口吻俨然是军中主帅看她如属下,而林浚等人竟然毫无所觉,毫无违背之感。看来,在苏城这一阵,他顾舍之不但赢得了这一场战役的胜利,更是赢得了这些九天骑的信任以及拥戴。 林浚毕竟是云言徵的亲卫,此刻已隐隐地感觉出主帅的神色变化。那样含怒清冷的眉眼让他心中本能地自然而然地一阵惊悸。他本是聪颖之人,转眼间,已明白了云言徵的心思,不由立刻伏跪于地,越发恭恭敬敬地肃然道:“属下谨遵云帅之令!” 余人皆是感受到了林浚与云言徵间氛围的微妙,不由自主地纷纷参拜于地,等待着他们一向爱戴的、崇拜的、从来皆是誓死追随的主帅发布命令。云言徵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五千余人,心中一阵感慨此起彼伏,顾舍之竟然可以逼迫她于此,他这一手润物细无声的手段当真叫人心惊胆战。这些战士是与她在战场上多少次出生入死才建立起来的信任,是她多少年花了多少心血才达到可以互相以性命相托的军队,如今却被他如此横插一手,竟然有轻易覆盘之危。 云言徵此刻也不和他们展现亲和言笑的一面,在这一点上她必须让他们九天骑牢牢地认清主帅,辨别亲疏之分。对于主帅的唯一遵从有时候就可以威胁到一支军队的胜负存亡,在这一点上她绝不含糊。 在威势立足之后,云言徵询问了林浚外围的军情战事、豫军的布防形势:一面思索突围的计策;一面考虑全盘的战局。大约一盏茶时间之后,云言徵命人沿路入山寻找徐危等人蜿蜒下山前往目的地;她亲率余人潜行到离此地最近的豫军营地准备劫夺马匹军备。 豫军的散军不及集合,被云言徵等人从后袭击立刻溃不成军。一路奔赴晖城,情形早已转变,从行迹来看,原本在晖城地界包围她的豫军已经起拨前往前方晖城的战场,不知此刻双方的战情如何? 顾析果真将豫军的主力都拖在了晖城,甚至连包围他们欲擒其杀之的军队都迁往了晖城之战。他究竟使用了怎样的计策?如今危如累卵的晖城在新旧两批的豫军夹击之下,是否还能承受得住这样的重压?若城池已破,一路再无险关可以拒敌于外,即便她安然无恙的回归,也已束手无策。蔚军只能退守到长延河以北的华城,以河道为天险才能据守,如此只能让出江北六城给豫军了。以敌我双方悬殊的兵力,想要再重新夺回疆土,短期间之内只怕是举步维艰了。 云言徵愈想心中愈是不安,若因她的缘故失去了这众多的城池,往后还有何面目面对蔚国的军民?这样的想法使得胸中块垒益发沉重,压抑得她几乎喘息不过气来,一行人快马加鞭、披星戴月地往前赶,毫不停歇。 这日,暮色合璧,落日熔金,半天的金黄层云飞涌宛如流火下坠映照出天地之间的这一片沉郁肃杀的气息。 晖城的战场上兵危战凶,城墙沟壕一片血腥狼籍。双方的激战未曾因日落而稍有停歇稍有减缓,豫军的号角连连吹响,云梯重木不断地送往晖城的城墙和城门。杀红了眼的豫军宛如蚁群般前仆后继地登上云梯杀上墙头,底下的士兵随着号角的韵律扛起重木一下一下地用力撞击向那一扇危危颤颤的城门。 晖城城头的蔚军一阵阵的重石推下,滚水倾倒,不断地带走敌军的性命。又与在同僚的尸体庇护下登上城头的豫军厮杀成一片,甚至肉搏之中双双摔落城头。豫军在城下组成盾队,后面藏有士兵朝晖城上的蔚军猛射箭矢以助同僚攻城,蔚军却不忙于对射,而在城头遍布穿戴兵甲的稻草人以便收集豫军射上来的箭矢,士兵躲在盾牌之后斩杀豫军和火烧斩毁损坏他们的云梯。 云言徵率领了六千余人在山丘上静默地凝望住城头的战况,在她看到晖城仍在屹然拒敌的那一刻,心头稍感宽慰。而以她的目力依约可见晖城的墙头正在领兵作战的并不是尉迟应,而是一个隐约的身影,却是蓦然的熟悉。 她恍惚有一种怪异的错觉,觉得正在那儿统战蔚军的人是她自己。但她自己却是明明白白地在这晖城之外,就在这一片山丘的隐秘之处凝望着下面激烈的战况。而城头上那人的指挥从容淡定,面面俱到,章法严谨,目光独到,战略手法层出不穷令人为之惊叹,即便是她自己亲临统战也不能做得比他更好。 云言徵的目光转而望向底下声势浩大的豫军,他们除了尤子墨的黑色帅旗,还有另外的一种红色旗帜,那上面绣着的是韩字旗帜。而他们在前方统战的人依然是尤子墨,却在中军的后面有一辆战车,旗帜鲜红,上面依稀站着一个颀长的人影,四周有亲卫环绕守护簇拥在当中。 就在她这么分神凝思之间,城头上忽然一道白线飞掠过她的眼眸,云言徵回神眺望,只见是豫军的箭矢飞上城头,星芒直指蔚军的主将。她目不交睫地凝望着,那五箭连珠的手法,云言徵亦是弓射好手,自然知晓其中的厉害之处。而此刻这五箭的力道以及准头,连珠时刻的拿捏皆已妙到巅毫,远远地望着背上也不由涌起了一丝寒意,她心中暗叫糟糕,却苦于距离太远,角度太偏,无法弓射化解,反而只会暴露出了自己的藏身之地。 五道星芒一气呵成连化一道如练的白线,电光火石之间已到了城头。城头的士兵都发出一阵忙不迭的惊呼,但见那指挥统战之人身形在倏忽之间移动,身形已上了城垛,那连珠五箭偏偏就此落了空,迅雷快不及掩耳之间,那人手上不知何时已将大弓拉满,一支尖锐的长箭以极其诡异的速度直插向豫军主帅尤子墨的左胸。 第六十二章 固城 幸得尤子墨久经沙场,身手敏捷,横刀挡了一下,也只是偏颇了一点位置,那支箭仍然势不可挡地穿透左肩,一阵急痛让他摇摇欲坠。尤子墨身边的亲卫急速地围拢了起来,将他护卫在中心,随后而至的四箭分别将四个亲卫射下马来,一箭缴命。亲卫护住尤子墨缓缓地在军中后退而去,豫军后方不久便传来了退兵的号角声。 晖城墙头上银甲白袍的少年冷然轻笑,一抹艳丽的笑意掠过唇角。他伺机已久,激战了一天,蔚军早已兵力疲惫不可久战。他方才在墙头故意露出了破绽现身,让对方以为有机可乘,殊不知这正是他的诱敌之计。只有在对方志得意满、稍有松懈之时,趁其射出箭矢一时疏忽防备,他才能一招得手。 而另外的四箭却是以牙还牙,趁机极力打击对方,振奋我方士气,击溃敌军攻城的意志。顾析深黑的眸子里闪过无情的冷意,对方的五箭连珠确实威力惊人,若然不是他仗有极妙的身法,恐怕也不能毫发无损地躲避过去,自己还回去的五箭不能尽没尤子墨之身,总算是他还命不该绝。 而在山丘上观察已久的云言徵此刻正似出海的飞龙般,率领着六千骑兵疾风般冲进了正在退兵的豫军右翼,那里正是他们此刻最大的破绽之处。不说豫军侵占疆土乱民生之仇,就是这些日封山欲戬的计策,也让她不能让豫军如此的安然退军。更何况豫军新旧两军人数之众,终究是对蔚军的巨大威胁,她如何不能趁此刻主帅失利,军心混乱之际给予豫军造成更大的损害。 六千余人白浪般冲杀围歼,将其右翼冲散绞杀,伏尸遍野,血流成河。 待豫军号角吹起,指令传来使右翼余兵渐渐形成攻防阵势,云言徵等人早已如风般且战且退,一面收割豫军散兵;一面退向了晖城,顺利完成了一次漂亮的追击。 顾析远远地在城头上眺望收兵回来的云言徵。纵然只是那么的一点白影,在渐次暗沉的暮色中看得并不分明。他的唇角却是缓缓地忍不住翘了起来一抹难得清朗的笑意,余晖没去,连带他隽绝的容颜也隐掩于夜色之中,那一双清透的乌眸却与夜色连成了一片,隐隐地也带起了丝笑意。 她云言徵又岂止是一名飞将,这样出其不意的攻击,锐利的战略目光以及微风细雨般树立起来的威望,种种心思谋略,处处敏锐筹谋,让他顾析且爱且恨,且忌且怨。他出征以来,在九天骑中悄然地一步步瓦解云言徵独一无二的威信,又一步步地在建立自己在九天骑心中的位置,隐隐有潜移默化取而代之意,而云言徵的警觉终于在这一场歼灭对方右翼的追击战中完全地爆发了出来。这一路的隐忍默不作声也证明了她坚固的心志与胸中沟壑非凡人能比肩。 顾析在城头思索期间,云言徵所领的一支飞骑已到了城下。她蓦然抬头望来,正好迎视住他从城头俯瞰的微笑目光,只觉得那黑漆宁谧的天幕下,那样的目光亮逾繁星,柔软似水,竟可摧折人心。然而两人目光交接片刻间,互相的心思都已被对方激荡得转换过了数遍,最后似心有灵犀感应般皆是互相示以更深的笑靥。 身边的人自然不能明白他们两个人间的哑谜,尉迟应率领了军士大开城门,将云言徵这一支偏师迎进城来。 庭中皓月银辉洒地,棚架上的紫藤花早已落尽,只剩枝条藤蔓错综盘缠,绿叶繁茂生长。廊下的茉莉枝叶翠绿如碧,花骨朵洁白如星点,黑夜里悄然绽放,萌发出了一股清新雅致的香气。 大堂内,两人相对而坐。别人都以为他们有许多军事要事相商,却不料实情是,两个人相对、无言。 火烛洞明,堂亮的虚空中,两人再一次目光相交,这一次都是忍不住堂而皇之地打量起了对方身上的变化和伤势。 顾析依然一身银甲白袍未曾换下,此刻优雅地坐在太师椅上,微微浅笑地看着她。而他的那一身铠甲战袍分明就是她的衣物,穿在他的身上比之上次他换过兵甲战袍的时候更加的英武俊逸、气势非凡,虽然略窄略短了些。而幸好两人的身形都是修长而高挑,若然他将头盔上的面甲放下,竟可以以假乱真。想必这些时日她不在晖城,他都是用这样的装扮来迷惑敌人的吧? 如今被正主儿抓个正着,他并没有露出尴尬,反而笑得柔软温和,让云言徵莫名其妙的有些不自在,甚至是脸颊上微微地发烫。但看他容颜疲惫,眼眶下的淡淡青影,衣袖上破损了几道伤痕,就可知他这些天是如何的辛劳。梵城借兵,苏城诱敌,晖城保卫,援手困军,可以说是马不停蹄。如此一想,她心中又有些犹豫和恍惚。想起在长延河上,自己金蝉脱壳转战晖城,他却为她保住了四千余人的兵力而深陷险地,如今不但为她解了苏城的困境,歼灭了两万余敌军,更是硬生生地抵挡住豫军声势浩大的攻城,解除了她的生死危机,并代替她在这晖城的城头上迎接住敌人最猛烈的攻击,在她鞭长莫及无能为力的时候使其不至于沦陷城破。 种种的计算,似乎都是功大于过。 更何况他的“过”,她竟没有抓到一丁半点实质的证据。云言徵扇了扇眼睫,不禁暗想是否自己的疑心太过了? 但面对着这个人,云言徵实在不知她该说些什么话?似乎在他明悉如洞烛的目光下,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更何况她的心事重重,层层疑问,只怕在他的心中也恍如透明,话更不知是该从何说起了。 顾析的目光清莹如雪宁和如水地掠过云言徵的脸容,但见她神情复杂,目光由清冷变得温和,又由温和变得顾虑重重。她眉眼间也有着掩饰不住的疲倦,想必这些天奔袭苏城,又困于山中,敌情惊变,心中的种种思虑担忧不下于连场的大战。望着她比男儿薄弱许多的肩头,却是在担负起许多男儿也无力承担的重任。他在心中微微一叹,懒洋洋地起身走到案几前拿起一叠压在最下面的文书。折返回来到了云言徵面前,将文书递过去给她,慢悠悠地道:“这些是我思虑的战局形势以及攻防策略,我的大帅请看看是否可行?” 云言徵稍为一怔,想起前一次向他讨教。结果人家为她分析利弊提供战略,转头却被她一躬身后抛弃在战船上,将他放在算计当中。她不由会心地一笑,将他的战略书接过,就着焰火明烛细细地观看起来。 云言徵本只想先大略翻翻以示诚意,不料这么一看,却被他的谋略与才能深陷了其中。待她稍有停歇,眼前的蜡烛竟已燃烧过半,顾析早就坐在她身畔的椅子上,一只手支着案面撑颐,双目合闭,呼吸绵长,不知是否熟睡? 她静静地看了他半晌,心中暗笑,这个人分明是极累了罢。何必还硬撑着在这里和她说话,照他以往的性格此刻大可扬长而去。留下这些种种疑问和猜测,全然不理会别人的心情和顾虑,找一个干干净净的厢房去沐浴更衣,舒舒服服地睡他的大觉去了。 烛火不断地跳动,映照出他容颜如玉,五官清逸绝俗,这样从容优雅的人似乎并不适合出现在这边境的战场之上。似乎本就该在一个环境清幽的所在,绿荫绕舍,姹紫嫣红绽放间,他在树下手抚长琴轻弹漫声浅吟一曲;或是烧一炉松香煮一壶清茗闲敲落子;亦或是荡漾江河上品评山海醉卧长舟笑闻风雨。 云言徵心思漫飞,不自觉地出神。 那一种日子该是怎么的心旷神怡,自在潇洒?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样的日子终究是与自己毫不相干。只怕自己只能等待死后,若有灵魂出窍时,才能如此畅快淋漓地游览山南海北,游历天下的时刻了。 “怎么叹气了?是为师哪里思虑得不周全,布局得不够完善?”顾析忽然双唇微动,问出声来。看着他缓缓睁开眼睛,直向她望过来,眼神似乎还有些迷惘惺忪,云言徵心中慢腾腾地升起了一丝歉疚。看他似在熟睡中蓦然惊醒,心中始终记挂着她正在一旁观看策略,随时要为她的询问而解答的事情,而无法安心沉睡。 云言徵唇角扬起一抹暖暖的浅笑,低声道:“我还没有看完,方才并不是为了此间战局的事情而叹息。” 至于是关于什么样的事情,她绝口不提。 顾析轻轻一笑,唇角微微上翘,目光渐渐清莹,转了转眼眸,漫不经心地道:“你身上最近有没有出现什么没有来由的疼痛?” 云言徵神色微怔,眨了眨眼睛,笑道:“没有。” 顾析懒洋洋地伸了伸双臂,仍然是慢悠悠全不在意的语气,“没有吗?难道是我计算错了日子,多思多虑了?” “怎么回事?”云言徵一脸平静,故作不知。 第六十三章 消融 顾析看了她一眼,“此事也该跟你说清了。”见她神色轻松,也就不戳穿她的心思,声音轻柔地道:“你身上的傀儡蛊我尚未能解除,在京师时对你说谎是为了掩瞒别人的耳目和让你无需思虑担忧。我那时只能够用金针和龟息药让它在你体内沉眠,减缓它萌发的速度,但此次你前来战地,无论是交战之时的内力催动,还是血腥之气的激发,都会使它提前醒觉,在你的身体里再次萌动。” 云言徵容色微白,却并不惊惶,微微一笑,淡然道:“我早已知道这样的结果。” 顾析对于她的沉静坚固,心中暗赞,点了点头道:“药材我一路采买,加上你属下采摘回来的琥珀花和青骨虫在你房中发现,已加入了我配制的药方当中。”他“唰”地一下将衣袖抽上来,手臂瞬间展现在云言徵面前,只见他手腕以上,肘骨以下两边皆用红线扎紧,勒得皮肉紧实,其中一条血脉狰狞暴起,在中间处的皮下隐隐的显出了一颗桂圆核大小的东西。这一条血脉兴许是久不得畅通,或兴许是为药物而侵蚀已成了怪异的深紫色,就连带着那一段的肌肤都显得乌青淤胀。 “这是什么?”云言徵眉尖一蹙,沉声问着,心头突突地跳,隐隐地有什么答案要迸出人的心头。 她抬眼望住顾析,这个白衣少年却是微微一笑,温柔道:“这是血蛊,我已养了它多时。只因傀儡蛊需要养蛊者的鲜血为药引,我无法得知它是何人所养,也没有时间容许我去寻找探究那些蛊师的行踪,只好养这一只血蛊试一下。”他虽说的是“试一下”,眼眸中的神色却是笃定自信,能让人蓦然地心安淡定。 “你……这样养着它,必定有很大的损伤吧?这手臂的血脉经络会影响全身的血液流动脏腑运行……”她忍不住不赞同而有些不自觉地焦急地提醒他,或者是企图要说服他立刻放弃这样残忍的方法。 “无妨。”他只是笑着说。看见她眼中没有隐藏的担忧,才又缓缓地解释道:“我身上的血液里有各种各样的药性它侵蚀不了我,而每隔一个时辰我会松开红线让血液流通一阵,只要掌控恰当不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不会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就是说只是他熟知医术药理,又对蛊物有所了解,自信地将伤害的力量减缓到最小而已,而并不是毫无伤害。 “这些时日我已将解药配制好不断服下,届时只需将这血蛊渡到你的体内,让它捕捉傀儡蛊,并将解药带入你血液当中,应该便可再无后患。待你修整些时日,养好血气,我们便可以开始医治,至于成效能达到几成,我也不敢十分断定,毕竟是第一次畜养这种血蛊。试与不试,决定都在你。”他的声音从来没有这样的恳诚真挚,对于这样医术上的态度近乎严肃,有别于平常的悠闲疏懒,“不过,我要提醒你的是,傀儡蛊觉醒后会第一刻去入侵心脏……”他伸指点了点额头,容色平静,声音清泠地道:“然后顺由血液进入你的脑中,最后就是彻底地将你掌控住,只听从驱蛊者的命令行动。” 云言徵已不止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辞,清晏找来的蛊师也曾这样提醒她。她以过人的心志,将如此可怖的威胁排除在自己的思虑外。从小除了母后真心真意关切过她外,再无别人真正的诚挚的为她设想担忧,早已习惯独行独断。后来与三哥也算是相依为命,互相照应关切,但三哥如今已自顾不暇,她也不愿再去增添他的烦忧,只是自己一直默默地承受这些来自各方面的重压。 看着她决绝而坚固的神情,顾析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他知道,似她这样坚毅冷睿的人,需要的并不是廉价怜悯。而且他也认为这种对事情无任何帮助,无法改变任何即将要发生的危机的廉价怜悯,对即将承受的人有丝毫用处。。 除却了蔚国百姓遭受敌国攻击所带来的苦难还让她记挂,还能让她坚毅的心中生出一丝柔软和悲悯外,云言徵早已做好了准备。只要一旦感受到了蛊毒不受控制在身体横行,她绝不让自己做出丝毫违背自己意愿的选择,届时自然会有她早已安排妥当的暗卫出手将她绝杀于地,避免灾祸发生。 这样的惨烈,顾析不是不能料到。就是料到了她会有这样的死志,他才会如此刻不容缓地想出了这种医治的法子。 “你为什么要想尽办法救我?”云言徵不期然地问出了中心的疑虑,她目光炯炯,在烛光中万分明艳动人。 “这种蛊毒太过阴损,我不想容它在世间横行,所以想出了这种损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法。你可以当成是我将你当作试验,兴许这次可以成功,也兴许会失败。”顾析眼眸微敛,散发出一种锐利可以穿透过虚空的冷然光芒,语气坚决地道。随后,唇角淡淡一笑,他柔软地低声道:“还有一个理由是,我也不想这个世间骤然少了一个你,那样我会觉得寂寞,会觉得无聊,若然这个世间骤然少了一个你,也会因此变得无趣许多的罢?” 他在这边轻声地感叹,云言徵却在那边怔愣。 她从未想过,这个世间会有一个人因为少了她,而觉得无趣无聊? 她成为了他寻找乐趣的对手了吗? 望向云言徵秀雅明婉的脸上那若有所思的笑意,顾析不期然地也想起了这一路上自己与她的斗智斗勇,还有那一次躺在梨花树下的谈心。许久,许久,没有人与他这样平起平坐,安然平静地仰望星空,无拘无忌地谈论说笑。他散漫地温柔如水地提醒她道:“若然你感觉到左肩麻痹疼痛就要提高警惕,那可是蛊虫觉醒的预兆。必须尽快做出决定了,待到蛊虫入侵心脏,即便是妙手回春如为师我也要回天乏术的。” 云言徵忍不住“扑哧”一笑,每一次他说到“为师”的时候,她都觉得他是言不由衷,多少有种戏耍她的味道。 这样融融的月色穿窗而过,映照在大堂的地上。这两个“舍之”心中如冰如山的壁垒隔阂,似乎也随之不知不觉地在消融减弱,而他们此刻却不自知。 竖日,趁着敌军退去,晖城里的蔚军都在修整补漏,以备敌军再次攻城。 云言徵夜里稍作歇息,清晨又已起来巡查防务,整理各种情报,与众将分析局势布防。查看战资物备,督促辎重军饷。忙忙碌碌下来,已经日落西山,又是一天的黄昏时分。 云言徵站在城头,凝望住天边的残阳如血,暮云尽染,瑰丽无端。她心头蓦然升腾起了一丝的悲凉,不知自己他日身死之时,还能否看到如此雄奇壮观的景色?不知是百战而死,还是决然自戬?不知届时可有谁为她身披素缟,坟头洒酒,轻声吟歌?不知届时豫军是否退败千里,蔚国百姓是否早已幸免于战乱之苦? 她不由地想起,昨夜那人说,若果这个世间少了一个她,他是会感觉到寂寞以及无聊。这个人当时说得那样的真挚无瑕,就连她也分辨不出他这一句话的真伪?顾舍之啊顾舍之,我可以选择相信你么? 云言徵从城楼上拾阶而下,偶遇前来的沐冬,才幡然想起这一日都不曾见过顾析的身影。不由迎面问道:“你可知顾军师此刻身在何处?” 沐冬顿了一顿,神色有些古怪,低声回道:“云帅,顾军师今日一日都在厢房之中没有任何的动静。属下曾刻意留心倾听,房中也只有呼吸之声,再无其余声响。” 云言徵微微蹙眉,难道这些时日他当真累成了这样? “听林浚偶然说起,顾军师在苏城与他们相遇时,身上似乎已然带有内伤,不知是否在那长延河中的一役上留下了后患?”沐冬神色疑虑,语气中也透露出了林浚话语中的担忧。 若然顾析身上果然带着长延河上一战时所留下来的伤患,那么最内疚不安的就当是林浚一众人,首当其冲地自然是林浚其人。 云言徵默然颔首,明白了沐冬告诉她的目的,轻声道:“我去瞧瞧。” 沐冬朝她躬身一礼,不再言语,只避开一旁待她离开之后,才又继续上城头完成他的巡防,他的真实身份不可公开。 云言徵大步流星地赶往顾析暂时居住的院落。此刻,暮色苍凉,冷月如刀,此处庭院却是寂静无声,几乎隐没在了黑暗之中。她凭借目力,穿廊走径,轻推了他的房门已然在里面上锁,云言徵屏息而听,房中果然只有呼吸之声。 若是在平常,她这样的动静,只怕他早该醒来。据于以往的经验,云言徵再次不假思索,直截了当地掀窗而入。 上一次她是来找他密谈计策,自然要掩人耳目,这一次她就无需再如此偷偷摸摸,自行去找了油灯点上。 第六十四章 镌刻 昏黄的灯火映照出屋里一切景物依稀。 云言徵转过千帆点影的水墨屏风,将油灯轻声放在黄梨木的案面上,慢慢地走近床边。但见顾析只着里衣而睡,连帐幔都没有放下,身上也只是轻搭了一张薄被。外衣就搭在床边的矮几上,似乎随时都要准备起来穿上出去。可是,他这一睡就已经睡过了一天一夜,如今又将到了一天的夜里? 黝黑坚实的楠木床,映衬着在上面阖目而睡的顾析宛如一片稀薄的白云般孱弱,云言徵微微眯眼,但见他白皙的额头上细细密密的全是汗珠。两道长眉在睡梦之中依然轻蹙起来,有些苍白的双唇紧抿唇角上翘,似乎是在忍耐着什么,对抗着什么,却又无法从沉睡之中清醒过来的情形。 云言徵的目光缓缓地转移到了他的左臂上,她抬起一只脚跪在床沿,半边身子探了过去,双手落在他的衣袖上极其轻缓地将它挽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立刻暴露在她的眼前。那只血蛊已经胀得宛如枣粒般大小,将他左臂的肌肤涨得青紫乌黑,似乎随时都会将那一根血脉撑破暴起而出。 她心中忍不住一阵寒瑟,他是在以什么样的意志在养着这样可怖的东西?他就从不担忧自己的左手会被这只东西给生生废掉?自从在大理寺知道那些蛊虫之后,她就对这些的东西感到厌恶之极,特别是她知道自己的身上也存在有这样的一种东西后,更是从心底深处对之厌恶到无以复加。但是此刻,她轻捧住了他的手臂,却没有由于心中的惊悸与恐惧,而对他疾步远离。 云言徵不明白他如此作为的真实动机,真的只如他所说的那样,是为了不让这种蛊毒横行于世么?是为了这个世间不要少了一个她?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冲动,如果手边有一把刀的话,云言徵只想把那只可怖的东西从他的手臂血脉里起了出来,然后烧毁灭绝。云言徵有些忍受不住,那蛊物在他的血脉里一涨一缩,宛如正在生长,吸取了他的鲜血后在不断的壮大自己的力量。这样的东西,她不期然地想要拒绝他想要将它放到自己的身体里的心思,可是,她自己的身体里不也是正有着这样的一种东西在不断地吸取她的鲜血,不断的壮大。 那傀儡蛊吸取她的鲜血壮大,是为了入侵她的灵魂,蚕食她的意志。 而这血蛊吸取他的鲜血强壮,真的只是为了吃掉她身体里的跗骨之俎吗?为什么她那么的不确定,她很想去相信这个人,也很希望这个世上会有一个人能够被她真正的信任。可是,在她的回忆中历历在目的皆是背叛、出卖、利用以及践踏对方的尊严和血肉,从而建立起了自己的辉煌的人事。 云言徵的目光由清冷渐渐变得迷茫,她的手改而把上顾析的手腕命脉。查知他体内确实曾经受到过创伤,如今伤势并不严重,只是血气衰败得有些厉害,连脉搏都沉缓无力了许多。 她慢慢地退回去,乌发白衣转身坐落床沿。云言徵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低声说话,声音温婉而平和:“不管你能不能听见,我都想把话说在这里了。若然你真的只是想找到对付傀儡蛊的方法,我必不会阻止你在我身上试行,反正我身体里正好有这样的蛊物。你不想它横行于世上,我心亦然,这样阴损的东西,可以叫人丧失尊严。” “我绝非惜命,亦无命可惜,然而如今豫军紧迫,蔚国战情势危,我不能不顾而去。战情未定,若我不幸身死,必不能瞑目九泉,然而如今身未曾腐朽,意志未尝他予,还想借此残躯完成心中未竞之事。”云言徵幽幽地道来,语气中带着了淡淡的忧伤顾虑,“不知老天可会宽宥,让我得偿所愿,护佑我蔚国百姓得以逃离了这一场战难?” 云言徵回眸去看顾析没有丝毫变幻的面容,颜色淡薄的唇畔噙了一丝清绝的笑靥。 她的目光中却焕发出了坚毅的神色,“若然你如此摧折自己,只是为了达到什么不可言说的目的,我认为这样并不值得,也并不道义。以你的才能什么事情皆可通过其他稳妥的途径图谋,不必将你的智略花费在一个将死之人的身上,这样不仅是对天地生命的一种侮辱,更是令一个将死之人生死不宁,于心何忍?若你说生来无可敬畏,死后无法知觉,那么逼迫一个将死未死之人又是何其的残忍?岂不是与你要杜绝傀儡蛊横行于世的悲悯之心,相悖而行?” “在你的心中,为师就是一个如斯无耻之人么?”顾析的声音忽然轻悠悠地在静默中响起,听起来似有些气若游丝。 他本来就长得文弱秀气,如今这样更似弱不禁风的样子。云言徵讶异地看着他,心中怦怦直跳,升起了些莫名的欢喜。她敛着凤眸笑了起来,“若不是我疑心太过,你当是我和九天骑的大恩人才对。我本不该疑你,可是自小惯于猜度人心,而你是我到如今为止唯一一个猜不透心思,看不懂作为的人。每一个人的所言所行背后皆有其心机与目的,你的心机太深,种种行为背后的目的皆可让我疑惑猜忌。” “能得名动天下的凤舞长公主如斯赞誉,顾某何幸如之?”顾析垂睫含笑,宛如一朵夜昙悄然绽放,笑靥温柔不带一点俗尘。语音细细,听起来语气也是温柔至极,春水般的温润人心。 云言徵对视向那双半开半敛而笑却又让人看不透的黑漆眸子,心情犹如水栽叶舟忽沉忽浮。而后她低声道:“若果此番战事了却之时,我无论生死,都任由你试行这血蛊之术,但我有唯一一个条件,就是你可否用其他的法子来豢养这只血蛊?再不济,何不尝试将它畜养在我的手臂之上,届时要知晓成效也可直白快捷一些?” 顾析听得微怔,随后“哧”地一声低笑。从她的眼神之中可以看出,明明是心里对这种蛊物厌恶至极,却还能一脸沉静地提出这样的条件。看来她是很想看到蔚军的胜利,而不惜让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作出让步,作出牺牲。 她怕自己的身体支撑不住等到这蔚国战退豫军,想要借助他的力量,而不惜涉险,甚至是不惜自己的性命。 “但这血蛊的试行,必须是活人才能看出成效。”顾析左手慢腾腾地轻枕在脑后,望着她微扬笑,眼中笑意微妙而悠然。 她心思,他自可看穿。 而她亦知自己心思,在他面前根本无法隐藏。 云言徵会意一笑,眨眨眼,俏皮道:“我会尽量保护自己,不让自己出师未捷身先死。”就是为了蔚国的胜利,她也要千方百计地让自己不能在此之前死去。她在城头千思万虑尽之后,只能想到兴许这个世上还能为她达成愿望的人,就唯有这个深不可测的人了。只要他能达成她的心愿,她自己可以万死不辞,即便是万蛊钻心也必不言悔。 顾析伸手不期然地抚上她的手腕命脉,云言徵也静静地任由他轻按住,心情平稳,神情澹然。片刻之后,他松开了她的手,眼中似有风云滚涌,一瞬间之后又已风平浪静,眼前的一切彷如镜花水月般不甚真实,他的声音温软漫然道:“时不我待,你身上的蛊虫已然有醒觉的征兆。看来,将血蛊渡到你的手臂上去畜养起来,也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此事宜早不宜迟,你可已有准备?” 云言徵微蹙眉头,似乎无论多大的事情,在他口中说出来皆似平常。她清婉的脸上容色稍退,而后咬了咬牙,把心一横,沉声道:“可否容我三日修整?” 顾析笑了笑,漫不在意地道:“无妨。不过这血蛊对人的血气消耗极甚,顾某先在此请罪,请恕顾某这些时日不能参与战事,襄助云帅退敌了。”他嘴上说出请罪的话,却连起身行礼的礼节都没有,依然是那般的慵懒优容地躺在被窝里,甚至是脸上神情都似笑非笑,没有半点慎重端肃的意思。 他的脸色却要比身上的衣物和白色的薄被还要苍白上几分,宛如他自己亲手烧制的瓷器般脆薄,眉毛眼眸偏偏又乌黑滢湛,如此鲜明的颜色对比,让那本就秀致清逸的五官在这橘黄微弱的灯光之下更加地显示出了一股慑人心魄的诡艳来。明明看起来是那么柔弱无力的一个人,偏偏在他的身体底下却又潜藏了这样的一个强大而无情的灵魂,这样的偏颇,竟似一股深不可见底的渊潭般将人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入其中,乃至于淹没沉溺。 他的手已从她的手腕处放回了身前的薄被之上,但那种柔软无骨的感觉仍似停留在她的细腕间。那种肌肤相触时的冰冷感觉而带起来的惊悸,反而是愈发细腻清晰了起来,云言徵只觉得胸臆间蓦然地心惊,心跳飞速地腾跳擂动,脸颊两边控制不住的滚滚发烫。 有一种错觉,她觉得自己是将要把灵魂献给了这个人,而以此来换取自己想要得到的愿望。而这一件事情,在她来此之前已经思索再三,但是事到临头,却又觉得自己是惴惴不安。心脏里,仿佛有一种什么东西在惶恐不安,在奔腾咆哮,仿佛有什么猛兽在撕扯着她的皮肉,几乎要撕碎了她的心脏,从此破心而出。 就连她远远地离开了顾析所在的厢房,回到了自己的住处。那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却依然清晰如故。那一刻的感受,仿佛是一道青烟袅袅的热铁烙下的伤痕印记般,深深地镌刻了在皮肉其中。 第六十五章 信赖 晖城内,屋宇连绵。 行馆外狂妄的风,穿透过窗棂吹抚向那婉丽无双的面容,一身洁白的衣袍也在风中猎猎飞舞。连日的大雨,使得这边城的战事得以暂时的喘息。这三日以来,她无日无夜地在书房里伏案而书,处理各种的情报,安排各种的战事,以及写下各种信函。 雨声“噼噼啪啪”地忽然拍打在薄弱的窗扇上,天空里乌云密布,仿佛预示今日又将是连场的滂沱大雨。 云言徵停住了手中的笔竿,脸色愈发苍白地看向不远处门外的大雨。她面前的案几上,不但有斥候谍探带回来的消息,豫军大营中连日传召军医救治守护,对方的主帅尤子墨似乎是心脉受了重创,病情危殆。而如今在营中主持大局的是另有其人,他叫韩箭。是豫国女皇身边崛起的另一位新秀,但看他布防处理军事严谨有序,刚柔并济,却并不是生手。 而另一方面却是来自蔚国皇帝的意旨,要让她趁着敌军主帅伤重之际,乘胜追击,将豫军彻底赶出蔚国境内。 先不说对方敌营传出来的消息是真是假,就是对方拥有的兵力,以及她这些天派遣谍探细致观察所得,那位新将能够将偌大的一个中军主营镇压住,并令新兵与旧兵相安无事的本领也就是不容小觑。 何况,这连场的大雨也不是出兵的好时机。对方以逸待劳,严防布营,指不定已安排了什么陷阱等待着蔚军焦急追击,踏上前去入计中伏。九天骑的兵力不能再被消减,蔚军的军备也容不得做无谓的消耗。 但若不出兵,那在这意旨传来之后,便是要背负上抗旨的罪名。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那是发生在君臣相宜的朝廷才有那样的凭仗,而似她与皇帝之间这般的忌惮对抗,只怕此刻的忍耐最终可以换来蔚军的胜利,也会遭受到来自皇帝的猜疑与责难。她本身不由己,命不由己,纵然届时一力承担过错也已无所畏忌,云言徵担忧思虑的是,这样的结果会连累到九天骑众人。 如何能战胜豫军,收复失去的城池? 又如何能为九天骑善后,不连累他们的家人性命? 左肩适时又传来了不可抑制的锥心麻痹,云言徵握住笔的右手蓦然地将掌中的狼毫笔“啪”地一声折断,不能控制地掉落地上。 她肩痛欲裂,背上的冷汗汹涌而出,胸臆间的心脏里猛烈地跳动,似有什么在咆哮着要爆裂开来撕碎她的灵魂意志。云言徵这些天一直以为自己的眼前昏花是过度疲惫,精神不济,从未想到过可能是身体里的蛊虫要破茧而出所致,此刻乍然意识到这一点,只觉得死亡也许就会来得如此突然。 自己甚至还来不及和谁道别,上天就要收走她的灵魂了么? 她坚毅的意志在拼命地挣扎,眼前瞧不清的黑影中不知是谁来到了身边,只觉得那种气息是蓦然的熟悉。那人双手扶住了她几欲倾倒的身体,如斯温和的语意轻喃在她的耳边:“何必把自己往死里逼,是恨不得早日成为别人的傀儡?”她疼痛得几近抽搐,几乎混乱的意志让她只能迷迷糊糊地听到那人说话,感觉到被那人抱了起来,双手却是无来由地紧紧地抓住了那人的手背。 顾析只觉得手背上骤然传来狠烈的疼痛,却是被他刚抱起的女子宛如救命稻草般抓住了自己的手。她的牙齿深深地陷入了唇瓣,下唇破开鲜血一滴滴地往外流淌,她的眼瞳漆黑浓郁眼神迷离而空洞,她却还保留着最后的一分清醒道:“顾舍之,幸好来的是你。快……先去把门关上,不能让别人知道我这样,特别是敌军的谍探。” 看向她此刻过分苍白的脸色,顾析无奈地摇头,抱住她走过去,将书房的门掩上。 云言徵听到了门上锁的声音,心中稍安,语气带着点耍赖地道:“先生你一定要答应我,不能将这个消息泄露出去。一定要等到我军战胜了豫军,才可以将我的尸身烧毁,我相信你一定会有办法做到这一点的,我军的军心绝不可动摇!” “你这是在向为师交代后事么?”顾析抱住她走入了屏风后,放在了躺椅上,顺势点上了她心脉附近的穴道。 云言徵的手却依然紧紧地攥住他的手,能让人感觉到她从心里传出来的恐惧。顾析怔了一瞬,她是那个统领九天骑纵横沙场的主帅,是那个深谙后宫朝廷生存之法的长公主,是那个与他智计相斗相惜相忌的对手,更是那个与他言笑无忌,不拘礼法的少女。她的身上纵然背负着这些种种的名号和辉煌,但到底在这一刻也只不过是想要一个人的陪伴,来一起面对那些不可知的危境的病人。 顾析稳固无情的心,这一刻也不知为何出现了怨恨她不爱惜己身的怒意,又为她对他的依赖而软绵,即便手臂上传来了极致的痛楚也不容许自己去挣脱这一只紧紧揪住他的手。他的右手探入怀中抓出一个小包裹,从中取出了几枚金针快速而纯熟地扎在她的左肩周遭的穴道以及身上几个要穴上。心中轻叹了声,低语道:“别怕,我在这里,我一直都会在你的身边。” “我只是希望你看在一个垂死之人的份上,你能为我做点什么。”云言徵被他扎完针后,感觉身上的痛楚有所舒缓,语气也稍显得轻松地开起玩笑来。 顾析转眸,盯住她依然苍白得像淋了雨的鲜花般脱了色的脸容,轻轻冷哂道:“死到临头了,还嬉皮笑脸。不是答应过我,要尽量保存好自己,不让自己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么?怎此话说出来只有三天,这么快就要食言而肥了?” “并不是有心要耍赖。我真的不知道三日的时光就可以让它催化到这种地步。如今还有救么?如果先生你都已无能为力,一定要记得曾经答应过我的话,一定要在我失去自己的意志前将我杀死。”云言徵勉强地微笑道,唇角的鲜血凝固成了一小块。之前的鲜血还留在脸上,颈子上,衣裳上点点滴滴,猩红刺目,映称出她此刻有些失去了生气的清白脸容,反而显出了一丝柔弱而诡异的美艳姿态来。 顾析从袖中拿出白色的丝帕沾了点旁边桌上的茗汤,俯身给她温柔地拭擦掉唇角的血迹。微凉的触感、细致的动作刚刚触到那敏感的唇瓣,云言徵的身体就忍不住微微地一颤,她的意志里认为这样亲密的动作并不妥当,但是心里却反对她去抗拒他这样的动作。 云言徵的心中怦怦地乱跳,只感觉到整个人的呼吸里头都是属于他的气息。这种气息不只一次地离她这么近,上一次是在玥城的西门外,他出乎她意料的接住了从马上摔下来的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住了她,并且一起共乘一匹马返回皇宫。为何两次偏偏都是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呢?不知自己这一次是否和上一次那样的难看,丝帕随住他的动作,轻轻如羽毛般滑过她的脸颊,云言徵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也变得微微地急促与温热,胸腔里的怦跳更加的急躁,她努力地使自己看起来镇定些。注意力的转移让身上锥心刺骨的疼痛都似乎渐次远离,云言徵在不断地说服自己,那在脸上的和脖子上的,不过是自己幼时所养的那只小猫的小肉掌。 顾析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感觉她似在神游天外。这一次他当真看不透她在想什么,竟然唇角上扬笑得有些甜蜜。在这种连性命都已受到了威胁的时候,竟能绽放得出这样与事实互相悖论的笑容,当真叫人感觉到有了一些怪异。 “我在想以前养的那只小猫,它很顽皮很贪玩,每天早上都用它的小肉掌把我弄醒跟它玩耍。”云言徵感觉到他的静默,虽然眼前已然看不清晰,但内心深处却渐渐地安稳平和,她轻声地说起了往事道:“那只猫本来是三哥养的,他那时坐在轮椅上,总喜欢看它东奔西跑生龙活虎的样子。”声音里满满地凝了一丝悲伤,又带了一丝温暖,“后来,他看出我很喜欢它,总是跟随它跑来跑去一起玩耍,就把那只猫送给了我养。” 她没接下去说那只猫后来如何了,只是脸色静穆地出了一会儿神,已然漆黑浓郁的眼眸深处盈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感伤。 “先生你老人家这次也会开些药给我吃着,养着吧?”云言徵瞬间又笑了开来,继续用半认真半揶揄的语气道:“这次可不要再给我吃什么龟息丸安神的汤好不好?我要每天都醒着,不要一觉醒来,天地都颠倒了过来。 “好,不过这样要承受的痛楚可要比吃龟息丸安神汤多了许多。”顾析眉眼温柔笑起,伸手抚了抚她的发梢,语气轻软,才从衣袖中摸出一颗蜡丸,捏碎后,将药丸塞进了她的嘴里,又倒了一杯水慢慢地喂入她的口中。 第六十六章 弹剑 云言徵感谢地点了点头,展开了明丽的笑颜道:“先生,书案上还有两封战报未曾看完呢。我如今眼睛不方便,你能给我念一念么?” 顾析微皱眉,也忍不住气极反笑了道:“刚刚才担忧自己要云游仙境,此刻却又要故态复萌了?”他轻轻掰开她一直抓住他的手,放回她的小腹上。乌黑的眼瞳里幽密不可预测,观一叶而知天下秋,含笑道:“这一次,云帅又打算拿什么来威胁和什么计策来算计我呢?” 云言徵顿了一顿,并不回避地道:“这一次本帅并不打算威胁,也并不打算算计,而是堂堂正正地在请教先生。本帅此次遇到了一个大难题,天逢大雨,敌营情形尚未明朗,又有高明的新将坐镇。而朝廷昨日却以八百里快马加鞭地送来了圣旨,是要让本帅乘胜追击,歼灭豫军。我此刻既不想出兵去涉险,也不想抗旨不尊连累了部众,还恳请先生能够不吝赐教,对此出谋划策,为本帅排忧解难?” 顾析自然知晓她心中早已想好了对策,这个女子一会儿直呼其名:顾舍之;一会儿又尊称他:先生。在她的心里,先生自然不会是先生,而顾舍之其人却是她的心心念念都在防备的对手。他眉眼弯弯柔柔地笑了一下,这一次他对她给之予之,让她称心满意,看她还有什么计策可施? “计策也不是没有,只要有一个人站出来阻止云帅出兵;另一方面陈书陛下详述其中的因由利弊,这么一来一回便可多耗了些时日静待豫军的变化。如此一来,陛下怪责下来,罪责也并不在云帅与九天骑的身上。”顾析的语气悠悠地道,一旁拉了张椅子到她身边坐下,仍然是用那么漫不经心的口吻,仿佛是全然事不关己般的冷静淡定。 云言徵眉眼渐渐肃然,这也正是她心中所打的主意。 “而这一个人,既要有能够阻止云帅出兵的能力与身份,又要有承担得起陛下重责的勇气,还要能够长袖善舞,文辞斐然,新近得到过陛下的青睐与倚重,并且最好还能够将陛下的怒气消解于无形。”顾析的声音始终平淡无波,无忧无喜,只是在冷静地分析出这个对策的可行性。 而他的这种优雅清冷却让云言徵心中颤抖不已。 云言徵听完他的计策,久久幽幽地才吐出一句话来道:“这个人还必须要有一颗可以为三十余万将士承担重责,乃至死罪的大无畏的心。” “我愿意当这个人。”顾析的声音随即在她的话语结束后毫无间歇地、轻轻淡淡地响起。甘愿做那个人,守护住你的一生,护住你的真心,你的感情,你的梦想。 这一句话却宛如忽然地一道惊雷炸响了在她的心里,使得她的心,以及她的整个人都软糯地依靠在躺椅上,不得怦跳,不得弹动。 云言徵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许久才感觉到空气又重新进入了自己的胸腔。想再说些什么,咽喉却似被咽哽住,她不能保证他的安危,也不能对他承诺些什么,只因她早已命在旦夕,肩背上却负山而行。 纵然是目不能视,却还能听见窗外的滂沱大雨噼啪乱响,始终未曾停息。 “若然我因此而死去,你会想念我么?”他的目光凝望向她仿似淡静的脸,轻声地问。 云言徵心头一阵寒栗,转眸看去,却始终只是依约地瞧见他轮廓模糊的暗影,不管她如何地用力,也看不清他的容颜。他的声音依然是那么的优容自若,她根本分不清楚这一句话,他问的是玩笑,还是认真? “不会忘却故人昔日承我此诺,曾为三十余万将士慷慨高歌、毅然弹剑,若真有这一日,我总会使你不至于坟前寂寞。”云言徵淡淡地一笑,声音却低低回道。苍白的容色间似也看不分明她的神情。 顾析唇角上翘,浅笑弯弯,仍旧是那么的漫不经心地道:“若然果真如此,长公主需记得往后每一年,好歌、好酒、好琴来相祭于我。” 窗外紫电惊闪如蛇,持续的一连串雷霆震怒声响中,映衬出她脸色也更加的惨白了三分。 伴君如伴虎,君恩莫测,帝皇的雷霆雨露,生杀夺予,皆只在一念之间。 云言徵如何不知,纵然你巧舌如簧,纵然你天纵奇才,只要你是触怒了逆鳞,摆在面前的也只有百般酷刑,死路一条。更何况,她深知皇兄虽有惜才之心,却难以有容人之量。 在她的思量间,她的心中一半是为了蔚国,一半是为了这个亦敌亦友的对手。纵然对他有诸般的猜忌,但百般思量后,却能清楚地看到他的才华屈就在蔚国这样的君臣泥泞当中,不会得到真正的赏识,他的人生应当是海阔天空的。若然皇兄怪罪了下来,也将会是让顾舍之离开蔚国的好时机。 顾析孓然一身,无所顾忌,随时都可以远走他方。以他的才能既然能得到蔚国君主的赏识,在别国要平步青云想也不是难事。可九天骑是蔚国存亡的根本,而顾舍之此人是否能安于蔚国,为蔚国效忠却是一个未知之数,两厢取舍,蔚国在九州需要步步为营,她不愿意冒险让蔚皇借机损毁了九天骑;纵然他的才华倾世也就只好借助他身份和力量来保存蔚国的军中实力了。唯一让她有些优柔寡断的是,此刻并不愿意伤了他的性命,只希望自己的这一个决定,日后莫要让她悔之不及。 云言徵阖目卧在躺椅上,听顾析主事。 这些天来,行馆书房外悄悄地严防,以防敌军的谍探觑视蔚军主帅的实情。自从那天之后,皆是由顾析在代她处理军务,却一点都不生疏,他也不曾掩瞒,或询问一下她的意见,就这么直白地把军事才能呈现在她的面前,任由她去猜度,他一个在沙场上名不经传的人,如何有这样老道扎实的经验? 这些日,云言徵除了歇息,就是喝药,听谍报,闻决策,更有一些时间是什么都不想,静静的发一会儿呆,偶尔想一下幼时的趣事。她已很久没有这么空闲过了,也很久没有享受过这种有人替她分忧的时光,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母后还在她身边时的事情了。 如今回想起来,时间竟已过去了那么久,久到每一个细节都又那么清晰地印刻在了脑海中,清晰到了一点一滴都不能磨灭。 云言徵蓦然地清明,原来她可以珍惜的时光,可以铭记的快乐,竟然是那么的少。少到她每一次回忆起来都是那么的巨细无遗。 顾析说了许久,却没听到她说话。他习惯地从简报中抬起头来,转眸望向旁边那个躺着的人。见她又在莫名其妙地发呆,他发觉这些天这人特别容易的走神,往往他正在说着什么,她没有答话,早已神游天外了。 但待她回过神来,顾析又发觉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云言徵都能原原本本地复述出来,然后还会加上她自己的见解与分析。他本来就觉得她挺聪颖,如今更是发觉了她竟有如此特殊的才能,不由暗地里点头,若然她果真的是他弟子的话,总算是一个不错的苗子,可以加以历练栽培。 “云言徵。”他不知是第几次在直呼她的名字。本以他的优雅,他的耐性倒是可等到她发呆完才继续议论谈话,反正是在这蔚国将要翻天覆地的战事面前还不知是谁比谁更紧张担忧。但他发觉自己越来越不喜欢她这样懒散、忽视、不尊重他这个军师的态度,忍不住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直呼其名,招呼她的神魂归来。 云言徵听到耳边始终温柔如初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回过神来,唇角微微的发笑。看向他的眼中满是悠闲懒怠,又一次的歉意道:“人有些累了,椅子躺着特别的舒服。不知不自觉又走神了,军师切勿见怪。” “无妨。”顾析闲闲地道,笑吟吟地望向她。幽黑眼瞳里的情绪,永远让人望不真切,他轻语道:“探报传回,豫军中那位大将终被说服策反。届时,便会与我们里应外合,一举破城。” 云言徵微微一怔后,看到他神色间笑得有些狡猾,醒悟过来,立刻接话道:“此消息可不可信?”她深知这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地说些没用的话,必定是又在施行什么计策了。云言徵笑地配合,此刻语气话语都接得天衣无缝,既不似早已商量妥当,又不似毫不知情。 顾析稍点点头,朝她平静地笑了笑道:“此期间豫国发生了一些朝局动荡。有些官员被御史弹劾贪贿军饷物资,克扣军备。如今正是豫国出兵之际,这些贪贿的官员一旦严查处罚,不仅是身家性命攸关,还要连坐九族。” 这些事情,她也曾在豫国谍探送回的情报上看到过,本以为在这出兵之际,豫国女皇也不会大肆惩处严办,一切皆会待到战事结束时,再秋后算账。不然国内掀起轩然大波波及的官员可难以控制,万一与境外正在出征的大员连上什么牵扯,那可是会动摇军心的。 第六十七章 布局 谁家没有父母兄弟,有些官员父子兄弟九族亲戚都在朝廷任职,文官武将,一发动全身,牵连甚广。更何况,在哪一国供应边境军队的物资军饷,哪一国的官员没有多多少少的贪贿行径,这是朝廷和皇帝控制都控制不住,管理也管理不全的弊政。若在内外无战事,新君上位之时,这种事情自然可能会大举动作,清理一批蠹虫政弊;但是如今两国交战之际,豫国上位者怎么会容许此事发展起来,又怎么会有如此不懂进退利弊的糊涂官员发起追查此事? 云言徵一时间不得其解,却瞧见顾析一副坦然自若、胸有成竹的神情,心中不禁暗暗纳闷。难道他之前给她看的那些战略中,其中一条是使使者离间对方大将,使其战线瓦解崩析。 她届时还在思量着他要用什么计策,如今看来这条计策只怕早已被他实施,而且还将手伸到了豫国,不知是使用了什么样的人脉和计谋扰乱了豫国的朝政? 云言徵却不忘问道:“豫国大将人人英勇善战,纵有亲友与此事有关,自然会大义灭亲;豫国女皇也是清明君主自然不会连坐出征在外的大员,这个消息莫不是对方故意发出的烟幕,要引我们上钩?” 顾析澄亮的眸子里悠悠含笑,淡淡说道:“事情本该如此,只因一来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发生了几十条人命官司,是女皇愤然下令严查。一经追查之下事情火速蔓延开来,如今已是一发不可收拾,君无戏言,豫国女皇最后也不能自打嘴巴了。唯今之计只能杀一儆百以平民怨,官员贪贿之事不可能只一人为之,甚至是父子兄弟互相包庇,因此父兄被查办,不管清白不清白,他自己也跑不了关系。” 云言徵心中已然明了,据情报所知,攻下苏城的谷河父兄皆在朝中为官,如今顾析是要打他的主意了? “若然将军要寻庇护于我蔚国,我们自然不能亏待了他。”云言徵煞有其事地放轻了一些声音说道。她以蔚军主帅以及蔚国长公主的身份说及此事,自然是不同一般的意义,在不知情的人眼中,就多少等同于君主的意思了。 顾析眉间含笑地点了点头,眸中饶有兴味地看了云言徵一眼,见她慵懒中带起一丝俏皮的笑,容颜宛如流水般明婉,松歌般清丽。这个女子既有长公主的雍容高贵;又有军将的英朗帅气;更有一个女子的灵动聪慧,种种形象看似互不相干,却又在她的身上得到极好的融洽,上天神奇地铸造出了这么一个独树一帜的人。 顾析的思索如云般瞬间消逝,唇角微微一扬:“这个自然,我已安排好人手在豫国暗中护卫其家人的安危,必然会让他再无后顾之忧。” 他说出这话时,神态自然泰若,似乎说的就是一句大实话。 然而在云言徵的心中却另有一个声音在悄悄的疑问。这位将军是真的叛变了么?若然没有,顾析安排在豫国的人手是要干什么?真的要把人劫走坐实这叛变的罪名?还是要将人送上风口浪尖,引颈一刀? 顾析看出她心中的猜度,也觉得此事说到此处已然足够书房外那个装成花王的豫国谍探回去“通风报信”了,也不再就此事说下去,恢复了一手握笔偶尔书写;一手翻看书案上情报的静默。 待院子外的那个“花王”收拾器具物什,渐渐走远之后,顾析淡淡的一笑。这个谍探自然是故意让他有机会进入行馆,顾析好趁机让他得知一些“内情”带回豫国大军的中军营去。他故意在书房外加强的巡防引起豫国谍探的注意,又让行馆里内紧外松以供机会他们前来潜伏伺机打听“情报”。 再故意让云言徵处于一个很闲适的姿态,然后两人闲闲散散疏疏懒懒地将这个消息散发出去,叫人怎么听都不觉得他们是故意在谈论这个话题。这就是他一直没有提前告诉云言徵的原因,太心中有数了,语气中只怕多少会留下些破绽。不出所料的云言徵也配合得天衣无缝,两人就似是无意中聊起,随意地交谈了几句,这一切都做得随其自然、水到渠成,听在恰巧出现在那里的“有心人”而言就更加的可信了些。 自然,事后的安排,还要因势利导,安排些人数变动和烟幕,才好引了鱼儿上钩,完成了这一次离间的目的。 这一切,闭目一想后,云言徵自然明白,背上却是激起了一层冷汗。 顾析的手段和本事,实非她所能看得通透。在晖城这一次“泄密”事件的前后过程,她甚至连细节都能想个明白。但是,在豫国发生的事情呢?究竟有几分是偶然发生,又有几分是事情本身的真相?无论是蔚国还是豫国,双方都会派上无数的谍探潜入对方的国境潜伏以备不时之需,当云言徵从简报中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她也曾想过要从这件事情上做些文章,但蔚国谍探所做的都只能是推波助澜,根本起不了关键的作用,豫国对他们的防卫也不是那么的容易打破。 然而,云言徵方才从他口中淡淡的叙述中隐隐得察觉出,这一件事情的起因、经过都似被人精密的算计过,安排过。她阖闭双目,静静地暗想着其中的关节,必须是节节相扣,层层推进,这其中要计算的东西多不胜数,人心、权利、国防、物资、军事、民生……顾析到底在这里面掌控了多少的势力? 是强大得让人为之戒惧? 还是一切不过是她自己的臆想猜测? “先生,你是哪里人?”云言徵忽然睁开眼睛,出其不意地道。她心中暗忖:若他不是蔚国人,那她以前的种种防备都不是杞人忧天。 “山野之人。”顾析又是微微一笑,眼眸深处幽邃而宁谧。 云言徵脸上表情可怜兮兮地扁了扁嘴,继而有些不甘地翻了个大白眼。心中喃喃地道,她忘记了此人可以一心几用的本事。 顾析低眉垂眸瞥了她一眼,“嗤”地轻笑出声来。规矩重重阴谋深深的皇宫里是怎么养出一个这样无拘无忌恣意自在的人来,他不禁有些好奇云言徵的母后究竟是如何培育的她?他失神后,又用那高洁而又漫不经心地口吻缓缓地道:“我自幼跟随着师父住在蔚国的姬猛山。老头子告诉我是一个孤儿,是他捡回来的。顾某并不知晓自己是哪里的人,回答不了长公主的疑问,十分抱歉。” ,其实只要回答是蔚国人也就满足了她的试探。她刚刚想说点致歉的话,可刚刚张了张嘴,不由又想起了他这一些回答不知道是真的,还是随口一说用来糊弄她的?云言徵无奈地挑了挑眉,跟在这样的人身边,怪不得她的疑心病真是越来越病入膏肓,就快要无药可救了。 顾析偏头看着她暗中纠结的模样,宁静柔和的眉眼不由愉悦地微弯笑了起来。 “苏城的事,该安排的已安排妥当,就等着一步步实施和收线了。”顾析合上了一本刚看完的谍报,暂时放下手中的笔墨。改而手指轻敲案面,目光移落在另一本摊开的谍报上,口中却议论起与此无关的事情,轻声地道:“封城的事情,你准备怎么办?” 行馆书房内,两个人你眼瞧我眼,我眼瞧你眼,互相瞟了一下,甚是有默契地都没有说话。短暂的静默里,他们就像在打哑谜,难得的是你看懂了我的意思,我也看懂了你的意思,这其中没有丝毫的障碍。若有第三人在场,肯定会觉得他们是在眉目传情,又可惜的是没有一丁点的旖旎氛围,情是情报的“情”。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你早已心中有数,我又岂是不知?云言徵横了他一瞥,眼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顾析也是心知肚明,微微地抿了一下唇角,显视出了一道浅浅的弧度。而他的目光所落下的那一本黄色的本子,却是一道最新快马加急送来的圣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住几面,可他的眼神深处却潜藏了冰雪无情似的酷厉决绝。 他们如今进行的事情都是在暗中铺排的布局,很多不能在没有成功之前说出来,上疏时更不便多言。然而看在别人的眼中,特别是在远在几千里外的玥城的上位者眼中,就不明白为什么不能趁胜追击,而是按兵不动白白浪费了这大好的时机?若再有些佞臣和后妃旁击侧敲,嚼嚼舌根吹吹枕头风,就更容易生出重重的误会和深深的疑心来。尽管顾析一而再地叙述他们正在出谋划策,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等等云云,皇帝还是一连发来了好几道圣旨,让他们务必要出兵歼敌,刻不容缓,甚至到后来的几次已经由原来的语气平和宽宥转变成为了强势的命令与指责,措辞中已显示出了一位君王频临绝顶的耐心及愤怒。 第六十八章 折杀 这些圣旨都是云言徵与顾析一同接的懿旨,她自然知道皇兄的怒气已经要势不可挡,但如今的形势实在不容她出兵。 云言徵心中亦有过些微的犹豫,目光也相继落在了那一本明黄的圣旨上,叹了一口气后有些无奈地轻声商议道:“我们是否要借几次无关重要的出兵掠阵,先平了一平陛下的怒气再说?” 顾析却轻松悠闲地靠落在椅背上,斜眼睨住她,顺滑的乌发以白玉冠轻系从他坚实宽阔的肩膀上滑落下来蜿蜒摩挲在椅背上宛如月下流泉的清逸高旷。穿在他身上如云如雪的云绸丝衣却又宛如暮春的花朵焕发出惑人眼目的芳华。人如温玉,衣如皑雪,云言徵只觉眼前那人如在画卷中,即似远在天边,又似近在眼前,她不自觉地有些恍惚,看见那眉目清隽仙逸的容颜上两片淡红的薄唇缓缓开阖,语气讥诮、骄傲、狡黠而又柔软地道:“既然已经要下定决心做成的事,就不要中途放弃和更改。如今无论假意出兵还是真意出兵都是有害而无一利。假意出兵只会挑起豫军的士气和怒火,我们却又不能真的去攻打做这以卵击石的愚蠢事。陛下远在玥城,自然不会明白这里的真实形势,我们既心里明白就不应当让将士们白白的去流血流汗,甚至是不幸牺牲,只是为了讨取那些上位者的高兴与信任。更何况,我们若不能在这些出兵期间取得最终的胜利,他们的这些牺牲还真是一无用处,更不能换取来我们的上位者的半点欢喜和奖赏。” 云言徵何尝不知是这样的结果,她依然是愁眉不展,心中暗暗地叹气。 顾析淡淡一笑,轻言道:“长公主又何必担忧?这件事的后果自会由顾某一肩承担,绝不会连累到旁人。” 他坦白冷静的话语,淡定清宁的眼眸,皆是让云言徵心头一塞,千万将士的命是命,难道他顾析的命就不是命了么?无论如何,她感觉到终是自己在逼迫眼前的这个少年走上了一条不该走也不能回头的绝路,云言徵心里难受得将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 “长公主不必难受,我说过,我是自愿做这一个人。”顾析眼中的笑意漫然空灵,语调平和而舒展,神情优雅而从容。此刻窗外的余晖恰恰照落在他的眉眼上,金灿灿的光线映照出每一根睫毛都似乎能看得分明,那一双奇清得纯粹的眼瞳也似乎变得澄澈起来,里面印得满满的皆是温柔的光泽。 目光转移不开,云言徵怔怔地注视住顾析,一瞬间心中的情绪复杂到了极点,都已经不知胸口中溢涨的是一种怎么样的滋味。 顾析却闲适散淡地站起身来懒懒地伸展了一下手臂,向她眨眨眼睛,似笑非笑地道:“我的大帅,你的军师我感觉有些饿了。我们应该去吃点晚膳了罢?” 几日后,潜入豫国的谍探传来情报。豫国朝廷中弹劾的奏章宛如雪花片飞,其中最集中指责的便是豫军大将谷河因牵连贪贿案,投敌蔚国,致使豫军在龙源谷天线峡与蔚军大战时折损兵将两万余人。而后谷河的妻儿在豫国境内被人救走,不知所踪了。其父兄亲族,漫延至九族连续下狱数百人之众。 而在封城的豫军欲北上侵伐,遭遇蔚军猛烈地反抗,双方陷入激战当中。而在苏城的一片静寂之中,隐隐有消息传向豫军的中军营,大将谷河的妻儿现身苏城,正与其相聚于城中,城内豫军不由军心动摇,纷纷议论起自己的主将谷河投敌之事。豫军中军营屡次派遣谍探前往苏城探查真伪,皆遭到蔚军谍探无情的截杀,至此,中军营与苏城失去联络,渐渐生出分歧与隔阂来。 而身在苏城中的谷河,只有他自己知道一肚子的黄连无处吐。明明自己什么都没有做,什么投敌,什么贪贿,根本就是身不由己。父兄的贪贿,他多多少少暗中听闻,但是劝已劝过,怒已怒过,根本无法消匿父兄贪婪之心,更何况身在其位,若然不同流合污是会被别人视为异类清党而排斥在外,甚至乌纱不保。他虽在暗中与父兄断绝来往,但在外人眼中他们终究是血肉至亲,同气连枝,怎么会不相干。 事情的起因如何,矛头又是如何指向了他。谷河做为文武双全的大将,自然有所猜测估量。只是这件事情牵连甚广,他所能想象的强大并不在其认识之中,往往只觉得自己的猜测太过于夸大和可笑。 兴许是老天有意,机缘巧合被蔚军的主帅利用这一件事情来做文章,人算不如天算,有些命中注定的劫难实在是势不可挡。 他本拿定了主意,绝不会投敌,只要从中策划朝蔚军发动攻击,协助封城的同袍占取江北六城,那么届时流言便可不攻自破,甚至可以多建功勋,保下父兄妻儿的性命。 可是,他不曾想到的是,敌人竟如此的神通广大。竟可从豫国救走他的妻儿,甚至投谍进苏城,让他出城迎接妻儿。在他以为是敌人的诱敌之计,领着兵马出城而来到竹林中,见到久别的妻儿两个彷徨相依的身影,见到妻儿眼中深藏惊疑恐惧而熟悉的面孔的那一刻,谷河头脑之中“哐当”一声有些懵然,身子也觉得轻如柳絮。但他作为一个男人,绝不能让妻儿担惊受怕而弃之不顾,更何况他根本没有看见除了妻儿以外的其他人,妻儿留在这战乱之地,孤身敌国,只怕不只是死路一条如此简单。谷河只能护了妻儿返回苏城,无可奈何地也只好一家团聚。 谷河灯下抚剑,心知这一次无论自己再说什么,再做什么,只怕都是百口莫辩,证据确凿。何况,还不止如此困境,从妻儿的口中不仅猜不出劫持之人的身份,还获知他们曾服下对方给予的药物,让他切勿轻举妄动。 如此两难的境地,叫他如何选择? 苏城的豫军在悄然地沉寂,封城的豫军却忽然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攻击。封城一面据河而守,豫军不断遭到蔚国水军的袭击,两面靠山的城门易守难攻,紧闭固守便可不让蔚军前来增援,只有北面的城门让豫军进入横过封城继续北上攻伐,北门外地接豫国,蔚军难以接近,楚之荆只要稳稳守住长延河口岸便可供豫军中军营不断地进驻蔚国。 这天夜里,暮色苍莽,就在中军营都认为苏城谷河已成叛逆时,却在他们猝不及防下,封城的东南两扇大门被人在城内打开,与早已埋伏在外的蔚军和长延河上的水军、九天骑里应外合攻进了城中,将城中的豫军三面包围攻歼。 顾析依然是借用了云言徵的金甲白袍,甲面紫缨,一马当先。在蔚军之中指挥九天骑将豫军三面逼迫致使他们一部分退出了北门,分散了他们的兵力,然后再关上城门,瓮中捉鳖,一一戬灭。此后蔚军兵分三路,一路守住北门,阻挡退出去的豫军再次攻城;一路北上将残留在蔚国境内的豫军杀个血流飘杵,遍地枯骨;再有一路水军在长延河上严防谨守,不让豫军渡江溃逃,潜伏作乱。 负责镇守北门的是顾析,而负责追击猎杀的是绕过山林飞将封城打开城门的赫连红羽以及清晏。他们两人,一人是飞骑将军率领着九天骑的大军弓射刀裁势如奔雷,将豫军残兵赶尽杀绝;一人是谍探总哨引领着谍探精英互相配合,将境内的豫军谍探清洗得一干二净。 在顾析故意让豫国谍探飞奔苏城通风报信,待谷河决意前来支援时,文远已然拉开了阵线,在半途与其再次对决。此刻,蔚国士气正旺,文远虽然连日在封城抗击豫军稍有疲惫,但在精神上却是斗志昂扬,胸有成竹。而豫军大将谷河此番连受诬陷攻讦,担忧妻儿安危,豫军军心不稳,如今出兵救援不仅是心事重重,更是急切求胜之心悄然滋长。 强弱胜负间,泾渭分明。 纵然如此,顾析断不会忽略了败战之军背水一战的绝勇,也有可能会反败为胜,他作为一个放眼全局的操棋人自然不会容许出现这样的纰漏。若文远还是最终不敌,他自有后招来招呼谷河。 这一次的蔚豫之战中,他的军事目的是尽最大的可能将豫国的军资兵力削弱。他安排的棋子在一一地爆发出来,事情也一步步地按照心中策划的样子发展下来,纵然中间曾发生过些许的偏差,却也在他的掌控下没有偏离太多的轨迹。 豫军的中军营皆被或围困或阻碍在封城内外,而在晖城外便显得一片平静。以防万一,云言徵依然下令严防敌军攻城的可能,全城军士戒备,按照严谨的时辰轮班更换,坚守城池护卫家国。 云言徵与士兵们一起守在城头,她偶尔望向封城的方向,眼前一片深夜茫茫黑暗无边,心中却是稳固中透露出了一丝的起伏。 第六十九章 取舍 此战关系到蔚豫之战的最终胜利,若不能将豫军重创从此赶出境内,就是要迎来豫军更加猛烈的反扑攻势;也关系到皇陵里三哥的安危,若不能取得让皇帝满意的战果,解除三哥的嫌疑,就是要眼看着三哥终生囚困于皇陵或顶着冤屈的罪名含恨而终。 她自己的生命,以及前途,云言徵终究不及顾虑。 顾析的前程以及命运,在云言徵心中也早有定局,他的最终的归宿终究不会是在蔚国。 云言徵坚定的凤眸中瞬间化出了丝谜样的茫然,顾析的远走他乡可说是她一手促成。但蓦然想起,这一场战役结束后,就要与这个少年险关送别,从此后或许再无重聚之日;又或许他日相逢已然是真正生死相克的敌手,不期然的心中泛起了一阵惋惜以及……不舍。 她与他之间似乎亦敌亦师亦友,其中牵扯,难以分辨。 城外的风吹起,迎面带来了一股草木清新、岚露寒凉的气息,它缓缓地吹拂起云言徵束发的丝带和猎猎的战袍。她仰头凝望向那正在空中穿行于霭霭云雾间、若隐若现的上弦冷月,只觉得心头虚冷。 此刻,离十五月圆已是不远。 上弦月一步步地下坠,离黎明前的黑暗也越来越接近。 时光在静默中流逝,城外的东方已破白。 不久后,尉迟应已收到封城传来的捷报,他喜冲冲地前来承奉给云言徵。 云言徵接过,看完战报,唇角也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抹释然的微笑。 尉迟应有些担忧地瞧向她越发显得苍白的脸色,这些天来他就觉得她气色不佳,特别是今夜整个漆黑的夜幕为背景的衬托下,苍白的肌肤,莹白的衣袍,仿佛是前所未有的单薄羸弱,越发显示出了她的憔悴以及疲惫来。 “云帅,天色将明,豫军的中军大部亦不在晖城,不若就让末将来守城,你先进城内行馆稍作歇息罢?”尉迟应看了看天色,恭敬有礼的劝说于她。 云言徵本想在这里再坚持一下,但左肩的疼痛越来越麻痹,整个晚上她都以强制的意志力控制住自己脸上的冷静表情,如今几乎已到了极限,背上早已是冷汗淋漓。她心中不由轻叹了一口气,缓缓地点了点头,低声说道:“也好,就有劳尉迟将军了!” 尉迟应恭敬而不敢承礼。 既然如今战果硕硕,豫军也再无力反击晖城,云言徵心中终于落下了一块壁垒。吩咐尉迟应照看好城池,她再在城头巡视了一遍之后,便下城楼返回行馆而去。 她实在已无法再在这众目睽睽之中强装镇定,她必须找一个无人的所在静静地挨过身上的痛楚以及心中的忧虑,更可怕的是她担心自己会像上一次般忽然倒下,浑身无力而两眼不能视物。如此柔弱无助的情形,她不能容许自己暴露在他人眼前,如今豫军还没有完全退走,绝不能够让将士们知晓他们的主帅身中蛊毒而身不由自,让敌军的谍探知晓他们还有机可乘。 云言徵按鞍登上白马,扬鞭快速地奔走于无人的长街。此刻天色依然未曾亮起,入夏的早晨中雾霭蒙蒙,宛如一袭白色的轻纱迤逦环绕。快马背后的城楼越来越遥远,在雾气中渐渐地变得青灰,变得模糊,两旁的街景不断地倒退。 白马似有意识般地在行馆门前停下,云言徵将它交给门人,便动身往内阁走去。里面昏黄的灯光将她徐徐包围笼罩,她的神情已徐徐缺失了冷静,双眉微微蹙起,双眼中的神情亦有一些的空蒙。隔着厢房那蕙林兰皋的六扇屏风,云言徵在一张太师椅上缓缓坐下,后仰而靠在了椅背之上,静静地闭上了眼睛。纵然身上似有千万的虫蚁噬咬之痛,她也不能发出一声的声响。 云言徵紧紧地握住了双手,指甲深深地陷入肉掌中。她想借由这样的疼痛来减缓那来自肩胛上的疼痛却只能是杯水车薪,无法相抵。左臂上的血脉里同时又有一个东西在突突地弹跳,似乎是想要破茧而出,顺流而上,她突地张开眼睛,将左手的衣袖撩起,就着橘色的灯火细瞧。只觉得前些日顾析移到她左臂上养着的血蛊今天晚上特别的活跃,她甚至可以感觉到它突起的那一块都在一下一下地跳动与胀大,似乎是有种跃跃欲试的势头。 她轻轻抚上雪白手臂上绑着的那两根红绳,指尖来回的摩挲着,心中暗想,若然她解开这困住血蛊的红绳,它便会顺血流而上追噬傀儡蛊,届时,她是真的能重获新生?还是两蛊在体内互相残杀,她会七窍流血,死于非命?其中最可怕的情形,还在于两蛊同时存在于她的身体中,互相制衡,一起慢慢的一步步地蚕食她的身体以及意志,那样大概也就是生不如死,但又不甘心在还有自我意志之前自裁。 云言徵纵然心志强大,想到此处也不由得心中微凛,浑身一阵寒颤。 一股轻悄悄的杀气,蓦然地让她心脏收缩紧绷。 若是在平日她断不会到如此关头才察觉出潜藏在这厢房之内的杀意,只因她此刻心中牵系的东西太多,加上身上的疼痛分散了她的意志,才会在如此忽略之中还暴露了自己的软弱之处。 对方必然是潜伏已久,必然是将她方才的神情与手臂上的血蛊尽收眼底,不然不会在她的心神意志最为疏松的一刻,递上这么决绝狠戾的一剑。对方的武艺绝对是一流高手之列,身形、速度、剑招完美配合,一招夺命不在话下。 一点银光近在眼前,云言徵甚至已可感觉到剑锋的凌厉要割在了咽喉之上,剑气激荡而来,将她颈旁的长发纷纷削断,纷纷跌落,又纷纷被那股气息激得飞了出去飘散在她身旁的虚空之中,几经起伏皆还不曾落地。 云言徵指戒里的银针激射对方的双目,就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她一下子便镇定了下来。沙场上多少次生死相搏早就锻就她坚强过人的心志和敏捷反击的速度,但对方却似对她戒指里的暗器早有防备,就在银针射出的一刹那,对面的黑衣人微微偏头,让两枚银针从眼前飞过,而手中的剑尖顺势朝前再送出一份,直抵云言徵的咽喉。 她坐在太师椅上根本无法腾挪应变,只得抬手一挡,“噌”地一声,准确无误地将指间戴着的戒指对准了剑尖挡住了那一刻凌厉的剑势。这并非常人可做的应对,速度,准头,眼光,内力,冷静,胆识缺一不可,若无速度赶不上剑势;若无准头挡不住剑尖;若不眼光看不出对方的缺漏;若无内力抵不住杀气;若不冷静无法判断决定;若无胆识不敢冒险尝试,就等对方这一惊讶的停顿片刻,虽不过是眨眼瞬间,云言徵左手中的茶水已然泼出,早已在太师椅旁几上放得冰冷的清汤和青瓷杯皆成为了她的暗器,挟带着一股内径直扑刺客的门面。 云言徵借得对方稍做闪避之机,一个翻身便已腾空而起。离开了那张太师椅,对方也未容她寻得喘息之机,手腕一错,剑出新招,又在空中追击而去。云言徵人在半空之中无处借力,一股气息已歇,新机未起,眼前那长剑又要穿心而来,“当当”的两声激荡,原是她在半空中早已拔出藏于袖中的匕首。 两张利刃互相碰撞,竟互不相让,皆是砍出缺口来,然而云言徵的匕首毕竟较短更适合近身搏击。对上长剑若不能砍断对方的利器,就只能防守不利于攻击了。那刺客隐在黑色面巾之后的眼色充满了戾气,他一招未得,一招又至,势要取得云言徵的首级而祭奠豫军的亡魂。 她凭着过人的毅力与武艺连续接下他一气呵成的攻击,最后用匕首格力一挡用尽全力将那刺客和他的剑一把挥开,那刺客宛如硕大的黑影般在不远处飘然落地,挥剑在前以防她的反攻。 然而云言徵此刻但觉周身气息涌动而凌乱,左肩的疼痛愈发的不可控,有什么东西即将要破茧而出,方才的一番动作似乎已用尽了她的所有力气。顾析曾说过血腥之气以及血气的激荡流动都会加速傀儡蛊的觉醒,她心中暗暗吃惊,脸色更加的惨白,映着她的眼神越发的坚定而诡异。左臂中的血蛊拼命地往上钻,整条手臂都似要失去了力气般的锥痛,冷汗一滴滴地在她额头冒出,缓缓地延着清秀丽雅的脸颊滑落下来,额头两旁的发丝也已被浸湿得完全地缚在了她的脸颈之上。 一时之间,两人都默然地在站在室内对视着,默默地打量着对方的弱点。云言徵估量这个刺客竟敢在此与她相斗,行馆之内势必已被其控制,纵然她出声也不能召来救援之人。此刻她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解决这次生命的危机,然而这个危机就发生在她几乎是最脆弱的时候,她手中的匕首一寸寸地举高,锋利的利刃尖端利落地挑开了左臂上的红绳,她宁可背水一战,也不能让人宰割。 第七十章 生死 两条红绳几乎同时跌落凡尘,雪白手臂上的那一个鼓起米粒迅速地往上移动,她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只能放手一搏。云言徵的右手稳妥地握住匕首,目光不曾落在自己的左臂之上,她将一切事物都排除在了意念之外,只用最冷静而稳固的眼神睨住眼前的刺客。 这个刺客他已不只一次潜入这所行馆,上一次他所代替的身份是“花王”。而他真实的身份却是豫军谍探总哨黛青影。将上次得到的“情报”辗转送出晖城之后,他又设法避开蔚国的耳目留了下来。他的目的就是要在最后关头刺杀云言徵,他伺机已久,此刻豫军已遭受了蔚军的反击围攻,若然他能够成功刺杀了云言徵,兴许还可以就此帮助豫军力挽狂澜。此时晖城里的军士都已集中在城头备战,城中相对的空虚,他与同伴便谨慎地在行馆内外埋伏了下来,只要耐心的等待云言徵的出现就可以开始行动。 尽管顾析与云言徵各方面的严防和掩饰,但黛青影是极为有经验的谍探,他终究是从一些蛛丝马迹中分析出云言徵近日必然是身怀暗疾。而昨夜在他们猝不及防的情况下,顾析领兵悄然出城大有偷袭之意而非身为主帅的云言徵,这一点更加地肯定了他的猜测。一行人终于等到云言徵心不在焉地回到行馆,凭着他敏锐的嗅觉总觉得两军之间似有大事发生,但此刻晖城城门更加的严密防范,他不可能出城传递消息,只有实施暗杀一途,望可对于未知的局势有所改变。 战情紧急,已不容许他们的等待,只要等到云言徵一死,再在晖城城中制造大乱,他们便可动摇和扰乱蔚国军心,趁机逃走。若然他不是急于得手,不是迫于时间的紧迫,只要等到云言徵沉睡或体内蛊物发作,他便能一招得手。 然而这一切的未知情和错误估量,让最好的时机有所发生了偏差,以至于黛青影的连续失手。 黛青影只觉得云言徵左臂上绑住的红绳隐隐地中透出些怪异,仓促之间,在红绳飘落的那一刻,他也未及看得清晰那血脉之中的米粒律动。他悄然地防备着她的古怪,但眼前的这个女子明明已是脸上血色全无,汗下如雨,恍如那最虚弱的人般喘息着最没有规律的气息。她明明该似身上有难以忍耐的疼痛,她明明该似力竭之象无以为继,但她就那样的站着,既不是笔挺伫立的英姿飒爽;也不是严阵以待的从容大气,而只是那样简简单单地站立,甚至身体都有点佝偻,但在这安安静静之中却散发出了宛如要择人而噬的杀气。 虽然她营造出这样的慑人杀气,云言徵却知道自己已是强弩之末,不堪重负。但此时此刻的相搏也是蔚豫相争的最后的一场博弈,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功亏一篑。在她心中的取舍,显而易见,即便是死,她也要拉着这些人做垫背才行,只要在豫军退去之前无人知晓她已战死,那么这一场收复蔚国城池的大战才会以蔚军为最终的胜利者而落下了帷幕,并可以凭此震慑四方,攘外而安内,暂时终止了那些野心家对蔚国的觊觎。 一匹快马疾驰于封城与晖城之间的路途上,它绕过官道,专挑小路捷径奔行。马上的人脸色冷峻,不时遥遥望一眼天际那颗赤红侵晕的将星。他一手提缰;一手扬鞭,已用了上他最为出色的驾驭之术,胯下的白马本是千里挑一的良驹,此刻也已是大口大口地喷薄着极为喘急紊乱的气息。 在顾析骤然离开它的那一刻,白马双膝跪下,瘫倒在地。他却一跃而上了树梢,一路施展轻功奔向晖城,披星戴月,势如流星。晖城巍峨城头的将兵几疑是自己的眼花,一道白影风般窜上了墙头,众人手中的强弩就要对准他激射。 顾析一把抓下战盔,凌厉的眼色望向守城的尉迟应,急促道:“云帅何在?” 尉迟应微怔之后,回道:“已回行馆。” 此刻,旭日已然破开了云层,万丈金光洒落,却映照出这个白袍银甲的少年一脸的苍白神色,眉目深沉如海渊。不过一瞬间,人影又已下了城头,消失在众人的眼前,城头上的军士们皆是一起揉了揉眼睛,暗道自己是否产生了幻觉,回头见大家都是如此,才又略略地有些肯定方才见到的人确实是顾军师。 城中各处景物沉浸在晨初的雾霭金光中,似乎是一片的祥和宁静。再加上不久就会传来的大胜消息,一定会让这些笼罩在战役阴影中的蔚国人欢欣鼓舞,大肆庆祝,届时这里定是一片欢乐的海洋。 顾析一刻也不曾停留地往行馆赶去,不能在一切事情都往他计算的方向发展的时候,却失去了他一直要保住的人。心中惊惧不定,却也不慌乱,当他推开行馆的门,一路放轻脚步走过的时候,四处的血腥景象便一路沾满了他的双眼,果然,在这行馆中曾默默地发生过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搏击。 然而,搏击的结果呢? 谁胜谁负,抑或是两败俱伤? 遍地皆是黑衣人染血的尸首,并且这些尸首被杀戮得近乎残忍。 云言徵呢?顾析一路辨察着气息,但行馆中却似一片的死寂。云言徵的厢房外花枝摧残,墙恒崩塌,这里本该是最激烈的战场,他修长的手推开虚掩的门,一阵浓郁的血腥气息扑鼻而来。门后不远处的地方又躺倒着一个黑衣人,那人的脸上的神情震惊,死水般的眼眸中似乎还停留着不敢置信的神情,是什么会让他如此的震慑? 顾析抬手掩鼻,继续前行,绕过蕙林兰皋的六角屏风。映入眼帘的是云言徵抱住双脚曲坐在太师椅上。她长发凌乱宛如黑瀑铺散下来将整个脸庞遮掩住,劲节的白衣已辨认不出原来的颜色,在幽暗的光线中显出褐红的底色和染成了鲜红的纹样,白色反而成为了点缀,这样浓重的血袍却不知是她自己的血,还是两者皆有。 “云舍之。”他微微蹙眉,低声唤她。 云言徵缓慢地从膝盖上抬起头来,一双闪烁着怪异光芒的眼睛透过敷脸的长发防备地觑视着他。 “云舍之。”他一步一步缓慢地朝她走近,一声一声轻柔地呼唤她的名字。 云言徵有些僵硬地直起身来,左手似无力地从抱住双脚处滑开来,隐隐地看见她的右手捂在心脏的地方。 “云舍之。”他的这一声带上了一丝担忧,但脸上的神色依然平和而稳固。顾析不敢再继续走近,他蓦然地看清,她右手抵住心脏的地方露出了一把匕首精致雕刻的青铜尾端,她的手正在艰难而缓慢,却不曾停留地将它插入其中。 现在的情形像是傀儡蛊正在体内发动攻袭,试图掌控一个人的意志。而她最后残留的清醒意志强制地命令着自己一定要将匕首插入心脏里了结了自己的性命,不成为行尸走肉,不受别人的掌控。她如今并不是在一个清醒的状态下,只是靠着强大的意志在对抗着傀儡蛊的侵袭,费力地一点点地在完成自己脑海里下给自己身体最后的一道命令。 这是要一个多么坚韧的心,多么强大的精神意志才能呈现出这样的一种对抗不屈的状态。 “云舍之。”他的声音愈发的柔软轻缓,带着隐约引诱的意味,眼中的震惊徐徐退去,泛上的却是轻松悠闲的笑意,用最温柔的眼神看住她仿佛失去了聚焦而赤红的眼睛,徐徐地道:“我们胜利了,战争结束了,我们可以马上启程回玥城帮言瑾解困,你还坐在这里发什么呆?快,快起来,跟我走,马匹已都在外面备好了。” 云言徵的右手停了一下,目光有些微的迷惘地望向眼前的这个少年,神情有些质疑的掠过了他的脸面。 顾析不敢蓦然上前去夺取她的匕首,就怕匕首一经夺下,她最后的一点精神涣散了,就会被对抗的傀儡蛊彻底的侵蚀。他并不知道血蛊是否能控制住傀儡蛊,隔了这样几步的距离,也不可能凭借一双肉眼来判断她体内的情形,只有在方才看见她左手的红绳没绑在手臂上,想是被她弄断了放出了血蛊。 “言瑾还在皇陵里等着你呢。”在他心中所知道的,她唯一还在意的人应该就是云言瑾,和这一场战争的胜利,这些事应该都可以让她放松余,又不至于失去了最后的意志,她还要回去解救云言瑾。 “母后仙去了。”她却答非所问地道了一句,语气悲戚,“以后再无人管我了,我必须自己管好自己。” “你已把自己管得很好。”顾析温柔地顺着她的话回答。 “对,我答应过母后要把自己管好,但你看我把自己弄成了这样,好吗?”她轻轻地回话,轻轻地质问他,不知道她是否能辨别出眼前的人是谁,还是她的潜意识里有些疑问想向谁倾诉。 第七十一章 控魂 顾析仍然是不慌不忙地笑了一笑,缓声道:“你站起来,跟我走出去,一切都会好起来。外面的阳光都已出来了,大家都在庆祝战争的胜利,你不想出去看一看么?” “我不应该去接那一支箭,明明料想过凭他的武艺应该伤不了。”云言徵眼前一片空蒙,她根本看不清眼前的人是谁,只听见屋里有一个声音在回应,那声音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她根本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如果我不去管那支箭,就不会中了傀儡蛊,就不会是如今这样的模样。但那时是为什么呢?”她微微偏了偏头,似乎是在回想当时的情形,而后嘴角一扯笑了一笑,整个人宛如血染的人偶诡异而明艳,“好像是我不由自己地就去把箭给挡了,我的身体竟然快过了我的意识……然后,我还为自己找了一个借口,告诉自己那是因为我不想他获得全胜,不想看见他将一切掌控在手里的悠然自若,不可仰视的样子。” 顾析开始沉默,他眼中的神色幽邃中划出了一丝波动,看着她仿似不能控制自己笑容动作的人偶,又仿佛是一个临死之人对自己一生的回顾。“你后悔了?”他良久后轻声地道,眼神莫测得宛如星空浩淼而宁谧。窗外有天光泄入,却照不到这两人的身上,隔着层层轻纱帷幕,淡淡的光辉氤氲出他颀长的身形轮廓,投射在屏风上的背影显得孤高寂寥。 “我也不知,只是在晖城……在那山丘上凝望住他穿上我的盔甲战袍站在城楼上,心里的感觉有些怪异。感觉那似乎就是我自己在守护蔚国,却又不是……”她僵硬地皱了皱眉头,似乎这里的情绪有些混乱,她也无法表达清楚,“可是……当另一支箭同样射向他时,我的心依然如前一次般的提了起来,然而我与他之间的距离那么远,我手上的弓箭根本就射不到那一支箭,我的马再快也赶不上那一支流矢,心里就似被人用刀尖抵住了心脏凛凛作痛。后来,我才发觉原来他真的不需要我的担心,他的箭射得极好,甚至比我射的还要好。那一刻,我的心里涌起的竟然不是懊恼自责,而是欣慰一笑,待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后,整个人都轻盈自在多了。” 面对于眼前这个女子无意识般的表述的情感,顾析却面无表情俊秀绝伦的容颜宛如冰雪的无情。他自然知道这样的情感代表的是什么,可他此刻并不欣喜,也不想对这样的情感加以利用。在他的布局中,是不屑对这样的情感加以利用的,他对别人无情,也不需要别人对他有情,而他竟后知后觉地发现,偏偏他对这个女子的感情是例外的。 “你不是一直在提防他,戒备他吗?”他淡淡地道,眉眼漠漠中如冰封的河面看不出一丝的情绪。 “嗯,他从一开始出现在三哥的水榭里,就是一个让我不能放下心来的人。”云言徵的眼瞳微微有些收缩,语气有些游离:“可为何当我看见他的手臂上养了血蛊,还因此而消耗了血气,面色苍白,棉絮般昏睡在床榻上时,我心里隐隐地却有一丝愿以身相代的想法?”顾析隐约看见了长发后的那双凤眼赤红得愈发的诡异,神光迷离,随之她幽密的心思悠悠打开:“明明那时我还心怀戒备,一切都将他放在敌对的位置上来思量,甚至是我还利用了他和他的易容术来施行金蝉脱壳之策。但听到他所乘坐的战船遭袭覆没……那一个晚上,心里却似有什么按捺不住地要破茧而出,整个左臂都麻木疼痛,巫医明明说过要我克制情绪。那一个晚上,我竟然做不到,一个晚上都没合上过眼……明明两国开战还有那么多的事情等了我去解决,我却不能闭上眼睡去……为什么呢?” 她轻轻地问,似在拷问自己,又似在对面前的人提出疑问。 “你觉得他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强大和无所不能,你为自己的这一次计策感到后悔和懊恼?”顾析在静寂中幽幽地响起了轻柔的语调,又是那么的真实,宛如春风般抚慰人心。 云言徵静静地等了许久,似在艰难地回想了什么,随后又轻喃道:“从小到大,他是第一个我看不透的人,我身边的人都带有伪装,唯独他那一张脸面下藏了什么样的表情和心思,我猜度不出来。当我认为他并不是那么的强大可怕,并为之后悔自己的谨慎以及戒惧时,他……却又挟带了我预料不到的绝对的掌控力回来了……每一件事情的发展,似乎都是他精心经过安排好了的,每一件事情的发展似乎都会顺了他的心意去发生……” 她骤然停住了话语,右手不自然地有一些颤抖,似乎是从心底深处涌出来的恐惧使得她浑身都有些寒栗。 顾析定定地凝视住她的眼睛,那双清极的眼瞳中顷刻漾起了一丝奇异涌动的波澜,他轻声如月底清风无意地划过尘世,又仿若来自远古的询问:“你查到了一些什么?又看出来什么了?” “他像是想要毁掉一些什么……”云言徵的意志在这样轻柔的声音中恍惚一松,喃喃地道:“又像是想要重新建立一些什么……他想打破如今四国的平衡……他想要……”她的思绪和言语都有些跳跃,似最后的那一点频临的意志在挣扎。 “或许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为何不朝另外一个方向去想呢?”顾析眼眸中的幽思恍如月笼云烟蜿蜒升腾,似有香花明水在他眼中悄然绽放潺湲,蓦然地抓住人的神志,他声音清澈如琴弦泠泠微弹,带出引人入胜的语调:“比如放弃……不甘……后悔……眷恋……” 他的声音悠长如梦,似要将人带入他这样温柔营造的梦乡之中。 云言徵脑海里最后的一点意志随之他的声音,沉入了渊底,划入了梦靥般的困境。她的右手缓缓脱力的松开,整个身体都似失去了支撑的精神重心般的在摇摇欲坠……若屋内有第四个人,此刻便可看见顾析的右手上紧紧的握住了一截锋利如冰的剑身,鲜血不停地从他绽开的皮肉里嘀嗒落下,已在光滑的砖面上凝了一滩不大不小的血迹。 在此时此刻,他对云言徵施展离魂之术营救的过程中,绝不容许别人的介入斩断了他与她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神思。 若一旦遭遇破坏,云言徵就不能顺利进入他所营造的梦境里,而是彻底地失去了自我的意志,冒着遭受蛊物侵袭的危机。 而这一柄寒凉如秋水的长剑正握在一个面容粗犷的卫兵手上,他的眉眼隐在阴暗之中,眼神炯炯。他的剑从顾析背后刺过去的时候无声无息,却还是在最后的紧要关头被握在了掌中,至此之后,这一柄剑既不可再近一步,也不可再退一步。 眼看云言徵将要从太师椅上跌落地面,那个卫兵顿觉手上一轻,“叮”的一声微响,他的剑断开,半截被人以脚尖接住轻巧无声地放至地上。当他再抬眼时,那个白袍银甲的少年已然将云言徵接在了怀里横抱住站在太师椅前,他冷然的眉眼眄视于他带起了莫名的压迫之力,肃然地道:“我知道你是她专门安排下刺杀失去自我意志的自己的暗卫,可如今你想置她于死地么?” “你施展的应是魅魂术?难道就是在救长公主么?”暗卫一瞬不眨地盯视住他,一字一句地反问。 “是救是害,你尽可在一旁看着,但绝不可耽误了时机。若你还是信不过,可以提出一个条件与我作交换。”那个少年乌漆的眼瞳中冰凌无底,语音却压得轻缓无比,仿佛是一阵风吹落花的轻响也怕惊醒了他怀中人似的,然而他那悠悠的语气之中又带起了一股不容别人抗辩的威仪气势。 没有知觉的身体,仿若灵魂的释出。 云言徵感觉到自己似跌落了深渊,坠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待有白光一闪而现的时候,她看见了荒芜大漠,酷月当空,一人一马似乎迷失在了漠漠的黄沙上。然而当她千辛万苦地凭了记忆找到传说中绿洲时,那里只是一片长满了荆棘般植物倔强地伫立在贫瘠土地上的黄沙沙丘,并没有她渴望已久的清澄水源。 但就在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却有一个人坐在利用沙漠中的植物支起的白纱帐幔中,悠然自饮。 她迫不及待地驰马过去,下马抱拳相询:“在下与同伴约定在此地一起返回梵城,不意他来晚了。我囊中清水已尽,兄台可否赏一杯不夜侯解渴?” “无妨,请进。”纱幔中的少年一笑相邀。 茶过三巡,她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微笑道:“敢问公子贵姓?” “顾。”他目光似凝定于摇曳在夜空中的花枝上,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却听见那低泠的声音清淡地道。 “芳草顾、离人顾、倾城顾?”她似笑非笑地接话,语气却极是诚恳。 “顾析。”他这回并没有犹豫,眼角的余光掠过了她的脸,洞穿她想知道什么般,继续道:“并非相惜之惜,而是分崩离析之析。” 第七十二章 魅生 “哦。”她清婉地应了一声,朝着他微微一笑,一字一句地缓声道:“在下姓白,白云之白。白徵言,非宫商角徵羽之徵,而是徵召之徵,言而有信之言。” 他的眼睫微垂而轻笑,脸色淡漠如云。 她的心顿时不住自主地往下沉去,这个人的眼神太过幽眇,神色也太过超然,不是寻常的人事可以撼之。 “不知兄台在此,是否与我一样在等人呢?”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那少年笑靥绮丽,语气温柔道:“不是,我是在等花开。” 等花开,她神色中闪过了一丝的讶异,随即释然,笑道:“若兄台不介意,在下可否一起等待花开?” 白衣少年“哧”地一声轻笑,柔声道:“无妨,我正觉一人看花过于寂寞呢。” 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优雅少年,她心里想,不由又看了他一眼。他眉如远山,双目秀致深沉,令人看不分明其中的神光。记忆中似乎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她都觉得那夜大漠中神奇的花开,都比不上那个少年的一个微笑,一次回眸。就连那最让人惊艳的莹白的硕大的花朵,也比不上他皎洁的一片衣角,一个动作的优美。 白光陆续闪现,当它又破开一道光影,呈现在她眼前的,已是青山渺渺,春草萋萋。蜿蜒的山道旁有一座供离人送别的旗亭。这日春雨霏霏,离人甚少,她打马急行,却听道旁琴声淙淙宛如月破流水,鸟惊层云。 她恰恰惊觉身边的杀气,一柄银剑如水般由山道草丛中飞来,直取旗亭中人的双目。她无意多管闲事,但就在恰恰一转眸间,瞥见了那旗亭中有白衣一袭。心中一动,已拍马行近,眼前旗亭中,一双修长的手指轻轻地夹住那柄流星追月也似的长剑,宛如手拈春花,手的主人在轻轻一笑,目中神光潋滟,柔声道:“我只是不愿意辨别你家主人的珍品,何至于要取我的双目,如此横蛮霸道,实在是不敢恭维。” 他语意闲闲地说,而被他夹住剑的刺客却是目色惊惶,兴许是他练剑出道多年也未曾遇到过如此尴尬的情形,他的剑刺不过去一分,也拔不出来一寸。那个少年的一双手指,却明明白白地夹住了他的剑身,“喀嚓”一声轻响,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横断开来。 待到那名刺客满脸羞红地遁走后,她依然笑吟吟地站在一旁,意犹未尽地笑。 “你折马而回,是为了看我的热闹?”那少年不紧不慢地从衣袖里掏出手帕,轻轻地擦拭了双手,然后笑看向她道。 “不,我折马而回是为了给你掠阵,以报那日的茶水之恩。”她煞有其事地回道,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撒谎撒得羞愧。 “你报恩的方式,有点特别。”那白衣少年轻皱了眉头,随之笑意宛然。 “那人的主人让你鉴赏什么珍宝?你为何就不给别人面子以致惹祸上身。”她笑嘻嘻的,双手抱住,歪头问他,一点也不正经。 “我不看,他只是想要我的一双眼,若然我看了……他会想要我的一生。”他含笑地缓缓道来,神情间却是一点也不在意的漫不经心。 她挑了挑眉,怎么听这话怎么暧昧,笑道:“到底是什么珍宝?” 他笑意悠然地道:“掌上明珠。” 她差点咬破了自己的舌头,仰首望天,好像平日里她似乎没有这么愚蠢。 白光一闪之后,似已到了下一个梦境里面。 月明星沉,清风朗朗,莽莽草原上,一白一黑的两匹快马尽情地在奔驰。 她与他间互相地较劲,她自幼训马,不要说在马上百步穿杨家常便饭,就是要在战场上纵马杀敌追逐千里也是视若等闲,如今怎么可能在人马合一的驾驭术上输给了别人。 两匹马几乎是齐头并进,偶尔你超过了我,我又越过了你,却始终无法有一人胜出,他们好像要这样一直跑到天涯海角也无法分出胜负来。 而他们最终的目的却不是赛马,是追逐落月,要看看它最终在哪一处天边落下消逝。两匹马都恰恰地在悬崖岸边停住,一同掠缰看向那仿佛特别皎洁而亲近的月盘。 她笑说:“就快要到十五了。” 他含笑道:“这月将满未满才是最美妙,不然古人怎么会说月盈而亏,水满则溢,太圆满的事就意味了将要发生不好的事。” 她的眉目在月下显得特别的清灵,轻叹道:“可人生在世总想体会一下圆满时的美好,只要感受过了,以后再遇到再多的苦难,想起曾经的圆满,都会为那一刻的欢愉而坚强地活下去。” 他转头望向她,眼中带了一抹奇妙的神色,微微一笑道:“众生皆苦,只因执念。若放下执念,随遇而安,便可无喜无悲,无惊无惧。” 她的唇角缓缓笑起,斜眼睨他,“你这是要成仙,我可能不能陪你了。” 他低头看看地上,她的马匹踏在比他胯下马匹更前的地方,那匹白马前蹄踢踏间已有石子滚滚落下了深渊。他眼眸笑得弯弯,她迎住他的目光看去,觉得他是在心里笑她执念太过,终有一日会自食苦果。可他不知的是,她的苦果吃过太多,苦得都已有些麻木了。 白光一点一点地闪现,情景一幕幕的呈现。 篁翠如嶂,樱红如烟,屋舍环绕,流水潺湲,恰似人间仙境。 竹林旁,他青梅煮酒,面前的案上美食丰宴铺满了一桌。她远远牵马赴约而来,缓缓行近,白衣纱裙抚过脚下的绿草茵茵,落花钿钿。 “今日金笺相约,就是为了让我来大开吃戒么?”她望向案几上琳琅满目的菜肴,好些连她这个金玉之质的公主都未尝听闻过,见识过。 他看住她惊喜的模样,微笑地相请上座。 她自然不同他客气,“你从哪儿弄来的,汤还热着呢?” 他笑而不答,只是轻声道:“你说你是蔚国里最好的舌头,如今就请你来点评一下这个厨子的厨艺罢。” “这可是最乐意之至的事,可以说除了弓马骑射,这是我最擅长的事情了。”她欣然笑道,一手抓起玉著开始品尝美食;一手将玉杯推到他的面前,毫不含糊地公主风范道,“上酒。” 他不怒反笑,唇角轻轻上翘展开昙花般清净的笑颜,手中木勺缓缓地从瓷钵中取出清酒,泠泠如溪泉般倒入玉杯中,那样的动作优雅而好看。 “秀色可餐。”话一出口,她微微一怔。不知自己怎么就会这样自然而然地将话说了出来?只就这么一怔后,她立刻露出洒脱的笑靥来,清朗道:“人俊,景美,时节对,可当浮人生一大白。古人对此有一篇长论,昔日只觉不过吃顿饭已而,何需如此的大费周章,今日身在其中了,才发觉古人诚不欺我乎。” 他忍不住“哧”声轻笑,淡然道:“古人的长篇大论中,还要有丝竹之声相得益彰,不若你就成全了这十全十美罢?” “你的意思是我奏乐,你吃饭?”她有些微愕然地抬头,嘴里还正吃了一根翠玉丝。 “不错,正是如此。”他一点也不像是在说笑,剔眉道:“不然这一桌子的菜肴只能可惜地倒掉了。我可是一个精益求精的人,若你所奏的丝乐抵不上这一桌菜肴,依然要可惜地倒掉了。” 她愁眉苦脸地呆看向他,眼神中在说,你这是在眦睚必报吗? 他笑得如风吹柳岸的轻柔,月出雪山的高洁,幽邃的眸子中说的,正是如此,你半点也没猜错。 绵里藏针的人呢!她怎么以前觉得他高雅如仙,心怀宽广,可以海纳百川? “不是你请我来品尝的么?”她不甘且不忿地道。 “此一时,彼一时,你不好好珍惜,我便想看看你后悔的模样。”他一点也无障碍地将自己耍戏别人的心思,笑吟吟地道了出来,语气还温柔到让人心颤。 “我可没带乐器。”她正要推脱自己没带乐器,别人的乐器自己可能用得不趁手,已见他悠然地抬手折下了一片细长竹叶,青翠如玉,递将给她。 白光一瞬间闪烁,她没有听到自己吹成了什么样的曲子,也不知晓自己最终有没有吃到了那一桌菜肴。 接下来已经是浊浪滔天,风雨无情地折断客魂,桅杆在天险中摇摇欲坠。 无论是人力如何的努力,大船依然在惊涛骇浪中断裂覆没了去,纵然她想要捉住最后的浮木,又被海浪一次又一次地卷向海底的深渊。 神志迷茫的一刻,她隐约见有一袭白衣宛如雾中花开,月夜飘雪般朝她而来,如此的胜景在深海中就宛如海市蜃楼般虚幻不可信。但当她要放弃了最后的一丝挣扎时,却有一条藤蔓般的手臂紧紧地拦腰抱住了她,一股力量将她卷了上去,无力地任由那一股力量将她拖行,海水一次又一次无情地灌入她的口鼻之间,窒息欲死。 第七十三章 相酌 恍惚间,意志频临崩溃,有两片柔软贴近她的双唇,唇齿磕碰处拨动她最后的一丝意识。她微微开启了唇齿,一股气息缓缓地注入她的胸臆之间,她宛如婴儿的本能般吸吮着这源源不断送入她体内的气息,手足的麻木也似渐渐恢复了可以感知冰冷,她不甘地挣扎着睁开眼睛。虽与那人近在咫尺之间,看不清他的容颜,却似能心有灵犀般地感觉到他眼里舒心的微笑。 他带她游出海面,任由他将她推上了一块偌大的浮木,海面上依然是狂风暴雨大作。他翻身上来,伏在浮木上,紧紧地将她护在身下,修长的双臂紧紧地扣住浮木两边,他的呼吸就响在她的耳畔,轻盈而急促,身上一股草木冷香萦绕于她鼻端。她的心噗通地跳,转脸将唇凑近他的耳边,“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莫非是我临死前的幻觉?” “你临死前想的人竟是我么?”他的唇也凑在她耳际,狂妄肆虐的海浪声中听不清他的语调。 她的脸颊微烫,低声道:“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似乎轻轻地笑了一下,气息贴住她耳朵道:“我看见你的回笺说要经海上去承国一趟,但近日星宿变化海上定会有风云不定。我怕有莫测之事,所以租了一艘大船追来了,追了三天三日不眠不休终于是赶上这一艘大船,恰恰看见一袭白衣卷在桅杆上掉入海中,还不敢确定就是你……幸好老天垂怜……” “那你的船也翻了么?”她焦急地问。 “没有,那船长是个经验老道之人,他见惯了大风大浪,此刻只不知漂到哪里去了。他会在船上指挥部下尽量救援下水的人。”他有条不紊地缓缓安慰她。 “谢谢你!”他的头微偏,她的唇恰巧擦过了他的脸颊。她蓦然的怔住,自己确实没有情不自禁、献吻谢恩的意思,可事实却是如此的巧合。 他看住她怔愣而显得有些天真的眼神,淡淡一笑盈在唇边,温柔地道,“若此次大难不死,彼此作伴踏遍天下晴川,听遍九州流泉,可好?” 白光逝去,又渐陷于黑暗与混沌之中。 蔚豫之战,最终是以蔚国军队收复了所有失守的城池,并歼灭了豫国二十万众将兵的辉煌战绩获得胜利而落下了帷幕以告终结。 晖城中张灯结彩,万民同庆,烟火漫天璀璨。 云言徵却远远地避开了热闹,驱马城郊。脚边流溪潺潺,天上月明如水,白马自在一旁嚼食溪畔新鲜的青草。她坐在一块突起的青石上,右手举坛,对月独酌,分别的日子终于还是要到来了。青石旁,荼蘼横生,枝叶婆娑,簇簇拥拥的雪白花团宛如堆雪砌玉,芬芳馥郁。 她已在床上躺了好长的时间,心脏上方留下了好大的一条疤。云言徵记得那是她自己刺下的伤口,那日感觉自己的神志就要失却的瞬间,手中的匕首“落雪”无声下意识地刺入了胸口,那样艰难的博弈不下于那日与一众刺客的搏杀。她望着溶溶月色的目光有些茫然,林边的树梢在风中发出了轻轻地哗响,对于那日神志将失时的事情她已不能想起半分,但在沉入黑暗之后发生的梦境,却是从醒来的那一刻到如今仍然历历在目,宛如是她的记忆醒觉般,无法抹除去。 暗影禀告她,在失去意识之前,顾析曾对她实施了魅魂术。 他竟然连失传已久的魅魂术也可掌控,难道真的是无所不能么? 云言徵唇角扯起一抹无意的笑,眉头却逐渐蹙紧。她有些分不清那些是顾析所施的魅魂术致使她产生了的虚幻梦境?还是她本来的记忆受到了魅魂术的激荡而幻化成的梦境?若然是应术而生,那梦里的人分明就是顾舍之,难道她的心里竟是存在着如此的非分之想,如此的想入非非,所谓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脸上颊蓦然绯红飘飞,眼中的神情却是不敢置信。 若说那些梦境都是真实所发生过的事情,那为何她寻遍了脑海也不觉得有半点印象?每一段梦境都与顾舍之其人有关,与这样的人在一起所发过生的事情,她又怎么可能会忘记? 难道这又是他的诡计的一部分? 他要利用她的感情去进行什么阴谋? 云言徵百思不得其解。身后却嘚嘚地传来了由远而近的马蹄声,她回眸间,一袭白衣如云烟笼清月、白雪落天涯般自矫健的黑马上飘然落下,优雅自若的脚步声在这静谧的林泉边响起,踏踩枯枝落叶的轻微声响就宛如一篇清越而悠长的乐章。 “把酒临风,独酌问月,云帅好情致啊。”一把清凌凌的声音慢悠悠地传来,伴随着他不疾不徐的脚步缓缓地站定在她所坐的那块青石下,仰首迎向她自上而下的目光。那双微翘的凤眸在背光里依然熠熠生辉,亮若宝石,里面的神光依次带起了审视、困惑和迷惘,最后又归于平静与镇定。 云言徵从身畔拿了另一只小酒坛朝他晃了晃,神色间示意他上来。 顾析乌漆眼眸含笑,纵身而上,宛如菩提花开一瞬间的动态变化作了静态,如她一般盘膝而坐,洁净的轻衣铺满半边青石,两边长袖宽广宛如蝶翼翩动,接过酒坛,却未尝开封饮取,而是夹在指间轻轻摇晃,微笑地道:“云帅留笺邀顾某赴约,不知是有何要事相商?” 云言徵眯眼一笑,举起了手中的酒坛喝了一大口,欣悦道:“第一杯,敬你如出师前的承诺,襄助我蔚军大胜于豫军。这一杯,是我作为蔚军统帅敬顾军师的。” 顾析笑笑,不置可否,手中揭开封布,举坛陪她饮了一口。 云言徵又举坛喝下一口更大的,坦诚道:“这第二杯,敬您老人家言出必践,一而再救我于生死徘徊之间。第二杯,是我作为学生敬顾先生的。” 顾析浅笑不语,依然举酒相陪。 云言徵再次喝下了第三大口,郑重道:“至于第三杯,敬你甘愿承陛下一怒,替九天骑担下了抗命之责。第三杯酒,是我作为云舍之敬顾舍之的。” 他扬起酒坛在她的酒坛上轻轻一碰,仰首将剩余的酒喝尽,随之笑道:“没有第四杯了罢?我的酒已喝尽。” 顾析眸色深深,唇边笑意飘渺,却隐约藏着一丝不动声色的不悦与清冷。 “没有第四杯了,我酒也已尽。”云言徵将酒坛倾倒,也已没有一丝的酒液。既酒尽,宴也该散了。她又从身后的阴影里提起了一个包袱,递过去给顾析,一派清朗地笑道:“既然酒已喝完,先生也该动身离开蔚国了。这里是通关的文书和一些盘缠,只要先生使出易容术,天下之大,除了蔚国哪里都去得了。” “我走了,若果陛下一怒之下迁怒于长公主与九天骑,那岂不是功亏一篑?更何况,如今我军大获全胜,陛下怎好向有功勋之臣下发难,最多也该是功过相抵?”顾析笑吟吟的道,眼中却无多少的笑意。 “先生有通天之能,神龙杳迹,谁能预算?届时,陛下也只能是发下通缉令着蔚国府衙一齐追捕先生而已。”云言徵瞧了他一眼言不由衷的神情,笑了一笑,言语中带起了些微的冷意与倦怠,“顾兄自然是知道君心莫测,虎须莫触,如今为了身家性命的安全,还是走为上策的好。” 顾析唇角微翘,伸手接过了她的包袱,打开看了一眼里面的东西,懒洋洋地笑道:“就这么点东西,就想打发我走?虽然古人说施恩莫忘报,但在我这样眦睚必报的人眼中,应该是点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更遑论这些都是救命之恩。” 云言徵心头一跳,这“眦睚必报”这四个字蓦然地熟悉,她一时有些怔忡地望住了他,眼中有须臾的失神。 顾析见她眼色怪异,微笑道:“怎么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是我会忽然变成了厉鬼吃人?” 云言徵摇了摇头,佯装轻松地反道:“那你要待怎样?” 顾析似笑非笑的看了她许久,墨黑的眼眸中似乎盈了许多刁钻算计人的主意。很久之后,似乎已经想好了,他柔声如水地道:“陪我再看一次烟火,可好?”对视上他飘忽而无法看透的眼神,她心下微怔,心道,这人的思绪还真的是让人无法捉摸,又是极会伪装演戏来骗人。 “上一次在鹿鸣山庄里你我并肩看过了一次,那时长公主心事重重,如今战事大捷,多少也该去了一些负担。如今,你我分别在际,就让彼此再陪伴彼此看一次烟火,也好有始有终,有聚有散。自此别后,只怕未必再有机会与长公主你一同看第三次烟火了。”他说话的语气依然是那么的如水温柔,轻轻淡淡的,但说出来的话,却是那么的让人伤感和惆怅。 云言徵也不由有些黯然地点头。确实如是,自此别后,该是彼此天南地北,他从此犹如大鹏高飞直上云霄;自己却宛如囚中困鸟作茧自缚,再也无相逢之日了罢。 第七十四章 花火 恍惚间,顾析曲指于唇中一个响哨亮起,片刻之后,林中树梢上一片此起彼伏的响哨似是对此回应了过来。紧接着又是一片震耳欲聋的轰然声响瞬息喷薄而出,漫天的火线一道道地冲天而上。姹紫嫣红,火树银花,通通似在云霄深处炸裂了开来,半边的湛蓝夜幕皆是被这花火满满的铺就,目不暇接地,绮丽如云霞当空,明艳如飞月流星。 云言徵也有一刻的懵懂,不由脱口而出:“谁为你在树梢上点燃的烟火?” “徐危、林浚还有九天骑里的人都踊跃自荐,我也不需要那么大的排场,就让徐危随便点了三十个人来。云帅你请放心,你我相谈的话题和内容,他们绝不会听见,也不敢偷听,都早早地潜到十里外等候我的一声哨响呢。”顾析曼声而笑,脸上的神色一本正经,眼角却含了一抹不动声色的狡黠和愉悦。 云言徵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脸红,就他那样的说辞,仿佛他们间方才谈了一些不能让第三人知晓的隐秘私事似的。自己以为是很隐秘的心思,他不但早已看透在眼里,还早早地做好了一切的安排。可气人的是,原本是她的九天骑,她的暗卫,此刻却毛遂自荐,陪了他来此一通胡闹,和看她的热闹? 啊,不对,她也没有什么热闹给他们看的……嘛? 只不过是跟顾析喝了一坛酒,并且是一人一坛,和就是给了他一些银票银两和通关文书让他逃之夭夭而已。 她纯粹是一片好心! “云帅可不要责怪于他们,大伙皆是为了云帅的身体康健和此战大捷而高兴,特意一起来为云帅准备了这一场盛大的花火。临行前,我已向大伙许下了承诺,事后云帅绝不追究,有什么责罚,让她全冲住为师的来。”顾析笑吟吟地缓慢轻道,右手从袖囊里摸出了两把象牙骨扇,一把递给了一旁瞪眼龇牙状的云言徵;一把自顾自地挥开,轻摇慢扇,合是风度翩翩,旖旎烟花掩隐下,意态姿容皆是行云流水,远山月雪,皎洁万端,无可比拟。 “如此美人,美景,当有丝竹之乐和翩然之舞相辅相成才不至于辜负了这一场烟花胜景,云帅,你说是么?”顾析的象牙扇一张一合,向她挑来,扬眉轻道,但语气中却没有半点相问的意思,完全是要求的意思。 云言徵心头腾腾地跳,一口咬定道:“顾军师莫要忘了,我只答应了与你一同看烟火而已。” “对啊,烟火看过了,已还清了你陷为师在长延河那一役的情。”顾析神情莫测,眨了眨眼睛,沉静地道:“可还有解救文远的那一役;守城救你的那一役;为你养血蛊解除傀儡蛊的救命之恩呢?” 云言徵以手撑额,郁闷地低声道:“你不是要一件一件地计算,让我一件一件地还你恩情罢?” 顾析点头默认,“正是如此。”他曲指又是一声响哨,树梢头片刻后纷纷有响哨回应,半空中的烟花缓缓落幕,树上的人离开的风声一一响起。 云言徵没忍住,又是一扯嘴角。 林间有马蹄声嘚嘚行近,只见黑马背上果然负有一个颀长的包裹。顾析亲自飘身而去取来,重新坐落她的身旁,揭开了那裹缠的白布,现出一具细长的古木琴来。云言徵细看这具古琴,竟不是在仓促之间能寻得,其上的琴漆断纹宛如梅花初绽,冰魄弦丝却是新攒,琴身上刻有婉丽古字:九霄遗音。 “为师将要远行,授徒未满半年不能言出必践,大是遗憾。如今便让为师再指点你的琴艺,和有一套剑法传你,以作补偿。”顾析将琴递交给她,一敛方才的笑容,忽然正色道。他白衣乌发飘然,双手轻盈托琴的姿态,竟可入画成仙,清风吹骤,几欲遗世而独立,乘风而杳去。 云言徵心中怦怦直跳,待接过了古琴在手,依然有些恍惚失神。她因有心结,久已不碰古琴弦丝,琴技琴心乃母后所授,她却用此成为了蔚宫琴技的第一人,用此来投其所好取悦于父王,使琴声沦为了工具。 “琴为心声,心病宜解不宜结,你三哥每每谈起皆是惋惜长叹,他盼望你能够放下心事,重觅琴心。”顾析的话语淡淡传来,云言徵缓缓抬头,凤眸微敛处,他已跃身而下,折了一枝葱茏的荼蘼在手,也不去花叶,微微笑起,眉目间向她示意开始。 云言徵将琴搁置于膝上,将琴头雪白的流苏慢慢地整理好,任其流水般蜿蜒于青石之上。左手按弦取音;右手拨弹琴弦,当第一个第二个音连续泄出时,顾析手中的花枝已成利刃,飘逸的身法,简练优雅的剑法倏忽间吸引了她的心神,未容她略作抵触感慨,他的剑招便已宛如流水行云挥洒而出。指下琴弦自然而然地拨动,不成曲调,她只是随心而弹,琴技娴熟,挥指如风。 渐渐地,一琴一剑互相有所呼应。她的琴声空旷思古,他的剑势大开大合;她的琴声清冷入仙,他的剑招洒脱俊逸;她的琴声呢喃吟唱,他的剑法秀丽温婉;她的琴声拷问人心,他的剑路繁复多姿。 云言徵微微浅笑,手下的琴声泠泠,已渐入了太虚化境。 顾析人剑合一,身法剑招皆有如化羽登仙,飘渺无穷。此刻已分辨不清是剑是舞,他手中的荼蘼微扬,宛如拈花浅笑不语,倾城的姿容中菩提花自开。青石旁的荼蘼纷纷化作了碎雪浮玉,清溪苍野之间宛如幻化的仙境。 此夜,此景,注定必将一生难以忘怀。 然,荼蘼花落尽,春事已了。 琴剑相和,终成绝迹。 云言徵的指下琴弦不想按罢,心中却始终是悠然地一声长叹。 愿天下无别时,与君长饮杯中酒。 终是世事难却。 留,不得。 报捷先锋抵京后,圣旨快马传来,知她卧病在床,容许暂缓了归程,却也不容多待,唯恐京城时事多变。 顾析早已为她整理好军资事务,隔日一早,云言徵便率领了九天骑回朝复命。 她倚在马车里,神思渺渺,双目空茫。就让她借病缓缓而归,京师事多繁杂,且容她再多看看这旷野云烟、陌上花开。 车窗白纱被她纤瘦的手指掀起,窗外清晨云霞满天,远处山峰如黛,中间夹杂着山峦青翠延绵,近处是道旁蔷薇花开。一团团的绮丽花枝漫山遍野,颜色璀璨,在挟着晨露的凉风中轻摇慢曳,花香清郁。 那人应是白袍翩逸,马蹄远去千里之外,此刻已与她南辕北辙、背道而驰相隔万重峰峦了。 正思索间,一阵马蹄声声迫近了马车,轻盈快捷而规整有力。可见骑马之人驾驭之术极高,马蹄声一直到了马车后方皆没有停下的意思,到底是什么人会这样的乱了军中的规矩? 云言徵眉头正欲蹙起,便见一人驽马傍近在车窗旁缘,修长的五指撩起纱帘。在这旖旎的天光云色之下朝她微微一笑,恍如幽梦一般的浮现。他嘴角微翘起,眼眸幽邃得有如静夜暗影,其中却是流光潋滟,宛如映照出漫天的霞彩绮光深深浅浅地凝视住了她俊丽的容颜。 “你……”云言徵一时语塞。她心中似有太多的话,却无从说起;心中似有太多的气,却无从撒出。 “是我。”他淡淡地盈笑,白衣渺渺,风吹宽袖如羽翼般展开,翩然坐于黑马之上。 她怔怔地望住他,似乎并不相信他是真实的人。脑中却不意地出现了他披着漫天云霞,迎着满山烟花,追逐她马车而来的情景。 “你为什么要去而复返?”云言徵终于是听见了自己说出这一句话。这样的去而复返,岂不是要将她的话当成了儿戏?她不知道自己的心里此刻是欢喜是气愤是激动还是忧虑?她为他多做的顾虑,此刻统统皆被他抛弃了在脑后,昨夜她陪着他在月夜之下的一番酬唱践行,如今看来也似成了一场闹剧笑话。 顾析望住她眉间欲恼未恼的神情,漫不经心地笑道:“为师说过要当你半年的先生,如今约期未满,又岂能言而无信?顾舍之说过抗旨一事自会一力承担,事到临头了又岂能将责任轻抛,加诸于他人的身上,而自己却畏罪潜逃?还有昨夜顾某也未曾说过要离开,只是昨晚吩咐徐危我今日还有事情要办,启程回京之时无需寻找,届时自会循路寻来与大家汇合已而。” 那他一定也有吩咐徐危不要将此事告诉她,让她白白的惆怅一场?云言徵霍然抢下了车窗帘,眉间有些怒气氤氲。随后听到那人在车外一声轻然浅笑,马蹄声不远不近地跟随在她的车窗旁,疑似苦口婆心地道:“大病初愈,还是不宜动怒动气,将身体养好才是正事。跟了为师时日已是不短,竟连一丝镇定自若的本事也没有学到心里去,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听着他喃喃自语的语气,却一字一句恰到好处地响在了她的耳边。偏偏眉间怒气还不及升起,云言徵唇角已是忍不住露出了一丝浅浅的微笑。 第七十五章 回朝 既然他让她好好将养,她便安心睡去,反正在蔚国境内这样的行军大队伍也不会有什么人敢来挑衅,何况还有他在。她且好好地睡一囫囵觉去,这一场战役的前前后后她都没有睡过一次安稳觉了。 马车轱辘声响中,云言徵躺下车厢内铺好的软垫上闭阖了眼睛。脑海中初始有些影像翻动,心中不定。辗转了身体后,车帘因风开合之际隐隐有清郁花香泄入车内,她轻轻地嗅了一下,但觉心中安稳,渐渐地神思渺渺,缓缓地滑入了梦乡。 时光在车马前行的声响中渐渐消逝而去。 待到云言徵醒来,张开双眼时是一片漆黑。马车也不在行进中,四周寂静的似乎只剩下了火把燃烧的毕剥声。她徐徐翻身坐起,神色有些惘然,不意自己的这一觉竟真能睡了这么久,伸手去掀开车帘,果然见九天骑在这一片山野处扎营落脚,除了远处巡防的士兵,余人早已进入了酣梦之中。 一点烛光在她的身后亮起,暖暖的黄色火光瞬间盈满了整个宽敞的车厢。云言徵蓦然回首,只见那人眉眼含笑,一手持一支青铜烛台,其上燃着红烛;一手揭高她的车帘,就这样的站在她的车窗之外。 顾析剔眉示意她接过烛台,云言徵将烛台放在车厢的小几上。转身后,才发现那张小几上堆满了一束束的鲜花,每一束都有十二株,皆用云绸的丝绳扎好,每一扎下来都垂着一个繁复绮丽的木牌。云言徵伸手分开,只见其中有蔷薇、栀子、玉簪、桔梗、木槿、凌霄,那其上的木牌里还标明了采摘处的地名,这一块块木牌是新削的,还带着新鲜的草木清香,上面的字迹仙女簪花,飘逸古雅。 听到车窗外去而复返的脚步声,云言徵正想抬头说话,却见车厢的角落里散放着两个丝质的香囊。她随手捡起已可闻到那里面淡淡的花香,但这种气味又似乎是可以使人安眠的草药气息。 “猜的不错,这些都是我投放进车厢里的安眠草药。你之所以睡了这么久,也正是拜了它们所赐。”顾析的声音缓慢地响起,语气悠悠不以为意,越来越近,将车帘挂起,侧身坐在车辕处,“在沉睡中才能更好地促使身体复原,但沿路我都已为你采摘和记录了下来,不致使你错过了这陌上花开。” 云言徵未及反驳,他已双手递上了食物。 她肚子咕咕一声轻响的配合,更是无法说出心里的埋怨,只好默默地接过了那两只不大不小的白瓷钵一一放置在小几上,心里瞬间也似被这两钵热气腾腾的膳食蒸熨得暖暖烘烘。一钵看是肉汤熬出来的粥,绵糯香软;一钵是药膳兔肉汤,飘着细碎的红枣枸杞子,汤色不浓不淡香味诱人。 “你哪来的这许多药材……”话刚问出口,云言徵便立即想起了他早上曾说过,要出去办些事情,难道就是特意去为她准备这些林林种种的东西么?她望着他目光清湛,似盈了澄澈的水色,里面动容的神情一望可知。 这样深漆的夤夜里,顾析白衣轻披,散发松系,看是掐准了时辰起来给她热粥温汤似的。他就这么散漫闲适地倚坐在车门旁,风采斐然,笑了一笑,“你莫要太过感动,我只是在尽一个先生的责任而已。若过完了这些天,约期满后,休想我再管你半分,届时就好自珍重罢。” 云言徵忍受不住美食的诱惑,早已在一旁捧钵喝粥,闻言只是略略地点头,不作言语。 更确切地说是,她此刻的嘴巴没有空闲说话。 “还有这张是为师配下给你调理身体的药方,日后可叫长公主府里的大厨给你配着做药膳吃补回来。”顾析望了望她一点也不优雅的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不由唇角抿起了一丝熟悉悠然的轻笑,这个人怎么就不会在别人面前稍为掩饰一下自己的食相。他伸臂用手背碰了碰她的手,将字条递给她。云言徵停下了自己刚刚想要置换的动作,不敢有丝毫怠慢地将它接过,收入了袖中。 纵然她是长公主之尊、主帅之位,但能如这个人般细心体贴地照顾于她的,还真是没有几个。 顾析看她郑重其事的神情与动作,心里暖暖的一笑,伸手自然而然地从袖里拿出了一块丝帕,拉过她的手臂继续交到她的手里。 云言徵微怔了一怔,她刚想说我也有,却瞧见自己的手已经将那一块柔软的白丝帕捏紧在了指中。这回她可再也不好说其实自己的衣袖里也正躺着一块,也不好再说其实行军的时候,她还是会准备这个以备不时之需的。其实她在接过药方前,正想要完成的动作就是从衣袖里掏出一块丝帕来拭嘴,她不会再想像上次在鹿鸣山庄那样的失礼于人前了。 可是,事与愿违。她的身体动作还快过了她的意志。更何况人家特意体贴地为她递了丝帕,她也不好不接,然后告诉他自己也有?云言徵如此地安慰了自己,然后心安理得地用那一块泛起淡淡花木清香的帕子拭了嘴,凤眸眼角稍稍眯了一丝暖笑,轻声道:“谢谢!” “有些事习以为常了就好。”顾析气定神闲地道出了这一句话,转瞬间,他微凝的眸里泛起了一丝温软的笑。却见眼前的女子脸上现出清舒爽朗的笑靥,也是气定神闲地看着他。 “早些……”他本想说,早些歇息吧,可转念一想,她是刚刚睡醒,不由转口道:“顾某要早做歇息了,明日还需赶路,长公主你自己随意罢。” 云言徵轻笑出声,懒洋洋地倚落在车厢壁旁,微笑道:“不然改日先生也点拨一下我的厨艺罢?说不定学生哪一日也可以孝敬一下你老人家。”想了想最后又补上了一句:“最不济也可以自己解馋。” 顾析“哧”的一声轻笑,“改日看看你的资质再说罢。”他翩然起身,挥了挥手,朝着自己的营帐不疾不徐地走过去。 云言徵看住他远去的孤绝幽谧身影,久久未曾回过神来,这个人纵然是对你千好万好,却依旧会觉得他似天上的一片浮云,任由谁也挽留不住他的脚步。目光回转,落于案几满满的鲜花上,其中有一个木牌上写的是一句古人的典故,她轻语笑念道:“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脸颊顿时微红,心里却是盈满了温柔之意。 阡陌上的百花已然盛开,你可一边慢慢欣赏;一边慢慢地归家,我总希望你可满心欢喜,不要因忧急而错过了路上的美丽风景。 回京的队伍,一路上不紧不慢地走来,终究路有尽头时。当踏入了玥城的那一刻,云言徵身披铠甲战袍骑坐于银铃白马之上,身畔陪随着一身白衣如雪的顾析,身后带领着九天骑向夹道相迎的满城百姓挥手微笑,心里却是在轻轻地一声长长的叹息:终究还是回到了这个地方来。 紧接着,便是与顾析一同进宫面圣,叙述战事的林林总总。 一番君臣对答,百官祝贺应酬后,待两人分别回到长公主府和珩王府时早已经是暮色深沉。 已而,云言徵借故身上有伤抱恙,休养在了长公主府里。她深知此次大战凯旋归来,外表自是风光无限,但暗里潜藏着的惊涛骇浪却可以随时将人颠覆。她必须作出沉寂冷淡的姿态,推拒了朝官与同僚的逢迎,明哲保身、蛰伏锋芒,以期免去借机营私结党的罪名而去触怒了帝王的猜疑之心。纵是如此的闭门谢客,深居简出,百官还是逢迎趋势地皆各自送上了各样礼品以表关切与恭贺,其中竟然是以皇帝的赏赐最为贵重。 顾析也以调养云言徵病体为名,被她请入了长公主府客居在上苑的“翠微堂”。实则是她向皇帝表明了,要与他安危与共,休戚相关,不避嫌疑之意。 楚睿容并没有亲自上门探访,而是迟了两三天,才遣人驱车送来了让人眼花缭乱的补养血气,调理伤症的珍稀药品和一些投其所好吃的用的玩意和珍本书籍、画卷、字帖以供云言徵养病其间吃食赏玩,不至于闲极无聊。 云言徵负手站在大堂门前,看着仆役们忙忙碌碌地在搬运着这些东西,心中唯有一叹气,再叹气。 楚睿容给她收罗了这么多东西,就没有吩咐仆人转告她一字半句,也没有捎给她半封信函。回想起来,那日她进宫复命,楚睿容正当值守,两人在宫阶上偶然相遇,他也不再如往日般上前嘘寒问暖,也不朝她露出笑容,只是远远地对望了一眼,便已步伐淡然地转身离开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呢? 已然想通,要和她保持适当的距离,不想再栽入她与皇帝间的斗争中,也不想再当这个自讨苦吃的磨心了? 云言徵默然地点头,心道:也好。天地为炉,万物煎熬,彼此间又何必再要加诸对方更多的煎熬与负担呢? 但想起这十多年的情谊终究是这样的风流云散,毕竟还是会在心里感觉到了黯然惆怅。 第七十六章 诬陷 天有不测之风云,特别是身处于天子脚下的皇城里,在这不经意之间就可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没顶之灾。 离征战归来还不到半个月的时光,长公主府就在某一天的夜里被禁卫军重兵包围了。刚服药躺下睡得迷迷糊糊的云言徵,也被这些忽如其来的禁卫圈禁在“振翮院”中不得外出,其余人等皆被控制在庭院厢房里不许随意走动。 而其中的一队禁卫军由楚睿容所领着直奔了“翠微堂”,将正在倚住床栏看书的顾析惊起,兵刃相加之下不容分说地要将他带走。他若然反抗或逃走,且不说是否能逃脱这一队全由武林高手组成的禁卫军的围攻,还要连累了珩王府和长公主府上的众人有性命之忧。 顾析似乎心念一转之后,就放弃了对抗,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容我衣冠整齐前去赴刑。” 楚睿容微一沉吟之后,默然点头。 顾析就在如此众目睽睽之下,穿上了一衣带水的白衣,用梳子一丝不苟地梳理好了长发系住在身后,一切都在不慌不忙,悠然自若的动作中完成。然也没有一丝故意拖延的意图,而是极快地就将自己收拾得光彩照人,风姿斐然。 “请带路,楚统领。”顾析淡淡一笑轻声道,那样的姿态笑意就像是要到楚睿容的候府做客般的轻松优雅。 两名禁卫就要上前将他上锁扣押了起来,楚睿容稍略一皱眉头,举手阻止了那两个人的鲁莽,沉声道:“我亲自陪同,送顾先生到京师天牢,请诸位沿路随行可好?” 在禁卫中以楚睿容职位最高,他又是皇帝近臣。众禁卫明面上也是听命于他,如何也不能不给他这个面子。于是,众人皆无异议地点了头。 “顾先生,请!”楚睿容面无表情地道,伸手礼让。 顾析向他点头致谢后,缓步而出,潇潇洒洒地不带上一点的尘埃,彷如孓然而来,孓然而归,从不沾染了这俗世的名利浊气。 一行人经过了上苑必经之道,出了长公主府,一路浩浩荡荡地前往京师天牢。长公主府外的禁卫也渐渐地宛如潮水般退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了长公主府内的禁卫军依然在看守着这一众惊惶不定的奴仆侍从,和满心郁结的云言徵。 当她在院中听见外间的声响时,就已知道皇帝必然是来发难了。只是料不到的是皇帝并没有为难她,而是仅仅将顾析带走了。这是为了什么呢?是因为顾析在军中违抗了他的圣旨,还是别的原因?如今长公主府里遭遇禁卫军的监视,她在这里面可说是举步维艰,若然要硬闯出去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怕这样于事无补,还会对顾析愈加的不利。 遥想那日进宫复命,皇帝对她与顾析宽言以待,还给予他们进阶奖赏,竟然看不出一丝的端倪。云言徵心中愈发的冰凉,她回京这许久,竟然连她在京城的暗哨都嗅不到一丝的危机气息,而灾难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发生了。而此刻,她只能坐在这座庭院中,枯等着暗卫给她带来此次事变的消息。 云言徵在坐立不安中,又想起了楚睿容这些时日的变化,原来是他早已知晓了京都有事要变幻,却不来向她暗示一番,还帮衬着皇帝做得如此的滴水不漏。凤眸中渐渐地燃起了一道火焰,原来这十多年来的情谊竟然真的是这样不堪一击,他由始至终地都是早已偏向了至高无上的皇权。 本以为皇帝会忌惮她手中的兵权,此次又是大胜而归,皇帝必然会想方设法地将她投闲置散。云言徵便主动称病,卸下铠甲军权,迎合圣意。并且让顾析也不接触朝中事物,以防触动皇帝的逆鳞。不料此事还是如此的发展,这正是她回京路上的担忧,此刻她只恨顾舍之为什么不听她的劝告早早地离去。她以为两个人互为助力与皇帝慢慢地周旋,皇帝看在了战事功勋之上,不会在这一时半刻便来发难。待过了些时日,这半年期满,她便有理由劝顾析远走他乡了。 她实在不该听取顾舍之之言,什么师期未满,什么不能将责任旁丢她身上。这些有责任,有担当的话,如今只怕是要害了他。 三哥还在皇陵里,她的身份与皇帝有意无意为之,使她独立朝中,连个与之商量的人也没有。 本以为一直的诸般隐忍容让,便能够维持平衡,便能够独善其身,未料,纵使是忍气吞声的蛰伏,九死一生的战功,亦是未能逃脱得了权利的欲望与贪婪的人心。 可在这细之又细的夹缝中,她要如何地继续前行?不能踏前一步,那已是至尊帝王之位;若然退后一步,便是身首异处之境。 扪心自问,她无意觊觎那高高在上的帝位,难道是为了蔚国的安定平和,她就只有投身一死之途了吗?竟是没有半分能让她生存的余地了吗?她没有生存的权利么? 云言徵的眼中涌上的嘲讽与悲愤难以言喻,最后在唇角咧开了一笑,嗤笑之声绵延不绝,然而双目中无泪垂挂。 头顶上有一片枯叶缓缓地朝她坠落了下来,顺着她的肩头衣袖滑落,然后安躺到了地上,默然无声。 天明后,暗哨尚没送来消息,倒是楚睿容登门来探访。 云言徵一宿枯坐到天明,听得侍女的禀报,才缓缓将心中的怒气压下,慢慢地梳理了一番,冉冉来到长公主府大堂。 楚睿容长身玉立站在大堂中候着她,等了云言徵上坐后,才恭敬作礼道:“参见长公主。” 云言徵唇角扯了一丝浅笑,不咸不淡地道:“楚世子何须客气,且请看座罢。” “谢过长公主!”楚睿容依然步步为礼,一点也没有放松作错半分。就像他艰辛地游走于皇权中,半点也不能行差踏错,不然可能就是万劫不复。他坐下之后,目光也不去瞅她,只望向自己的鞋尖地上瞧着,良久才淡淡地开口道:“不日之后,陛下便有旨意下来,召珩王回京。” 云言徵微一眯眼,心头不由惴惴,脱口而出:“为何?”为何事情都要发生得这么凑巧? “回禀长公主,这些都是陛下的思量,臣下不敢擅自揣测圣意。”楚睿容左手拇指磨了磨椅子的臂手,有些有气无力地道。 云言徵目中露出冷笑:“世子今日前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一件事?” 楚睿容的眼角瞥见她脸上冷淡的神情,容色愈发沉静地道:“珩王重回京师,不是一件值得长公主高兴的事么?不然,长公主还想知道些什么事?” 云言徵忍不住一声轻笑,寒声道:“世子昨夜领了禁卫军直闯长公主府,将客居府上的顾先生带走也没想要知会本宫一声。如今你既是登门造访,纵不是为负荆请罪而来,也不应该对本宫有一个解释一个交代这件事的起因后果吗?更何况,顾析是本宫的记名先生,连陛下都是知道此事的,难道世子不知道?你将本宫的先生捉走了,难道本宫作为学生就不能知道他的去向,就不应该关心一下他的安危存亡吗?” 楚睿容被她口口声声质问得脸色铁青,也是冷声道:“你明知他在军中时就抗旨不尊,还拉着他客居长公主府。如此急切而不顾一切地维护于他,就仅仅是把他当作了先生吗?” 云言徵被他连珠炮般的话问得气结,她闭目将喉头微甜的气息强咽了下去,才缓缓地道:“本宫自然不是仅把他当作先生,而是亦师亦友。在军中抗旨一事,是本宫的意思。在军中作为主帅本宫自然知道那时候并不适宜趁胜追击,急于取胜,便会落入敌人的罗网,更不可能有最后得来的这样的胜利。但本宫也不想抗旨惹得陛下不悦,给九天骑以他们的家人带来了忧患,是……是顾舍之自愿承担起了这样重大的罪责,将这一件事情揽到了他自己的身上去的。” 楚睿容眉头倏敛,默然地沉下了气息。 云言徵知道此刻与他强争胜辨对事情没有半分的助益,只是语气愈发轻缓地道:“在整个战争中,他不但曾救过本宫的性命;保住过九天骑的实力;守护过晖城的安危,还是这一次蔚军能够取胜的最大的助力。在我军获胜后,在回京的前一夜,本宫曾有意让他悄然远遁,离开了蔚国。但他不愿自己曾说过要一肩承担的罪责,有可能落到旁人的身上,让别人替他去受罚,所以才一起回到京师面圣的。不然他早可以天高海阔,行踪杳杳。不料,事情还是依着我担忧的方向发端了……” 她幽幽地叹息了一声,只觉得心头倦怠之意愈甚。她苦苦支撑着这个危如累卵、危机四伏的家国,可是这个国家的君主却并不需要她。不但倾轧她本身,还在不断地剪除有可能成为她的助力的一切力量,比如三哥,比如顾析。 楚睿容蓦然抬眸,瞧见她日渐消瘦的容色黯然神伤,不由脱口而出:“在你们未曾回到京畿之前,已有人收集了顾析与豫国通敌叛国的罪证上呈给了陛下。” 第七十七章 囚禁 云言徵一怔之后,气极反笑:“罪证确凿?” 楚睿容叹了一口气,垂眸道:“这件事情是由官员密匣呈上来的,其中真伪我并不知晓,只是陛下自从那以后心情愈加的阴晴反复,难以捉摸。想必是陛下正想对他委以重任,不料却出了这等事情。” “若他要通敌叛国,为何最后是我们大军胜利了?他由始至终都在襄助我们蔚国取胜,最后除了把自己送进了京师天牢,又得到了什么利益?”云言徵心中气愤,说出来的话已经是冷嘲热讽。她只觉得整一件事情都是那么的荒谬,难道就几封不知是谁伪造的,也许是豫国心中不忿而买通蔚国的贪官设下的诡计,这样就可以将刚刚从大胜敌军的前线回来的人,毫不犹豫地关进了天牢,也不需要旁证,也不需要人证,也不需要经过大理寺会审么? 还是那个一言堂的帝王,想要对人屈打成招,眦睚必报那前线一而再的抗旨之罪? “如今他人在何处,已经用上刑了么?”云言徵口中淡淡地道,清丽秀致的眉目却凝成了白冰青霜。 楚睿容也曾看过此次豫蔚之争的谍报,从中也可以看出许多不同于云言徵以往作风的战役兵法,从而确定她方才对他所说的话中并没有刻意夸大顾析的功劳,这一切都显得合情合理。可是,陛下的心思他此刻琢磨不准,他深陷其中又能如何呢?他能尽力为云言徵,云言瑾周旋已经是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着陛下都有些不大待见他了。 他和顾析交情不深,也不曾共事,从头至尾也并不了解他这个人,和云言徵、云言瑾相比起来,顾析在他心中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人,只是有些可惜了这个人的才华而已。但在他的心中,也没有非此人不可的感觉,所以,对于顾析入狱此事,他更赞同地是静观其变,不想插手其中,以防最后把自己都搅入了这一趟浑水中,丢了自己性命不说,还有候府的全族老少五百多人。 “人现今已交由刑部,若他再不肯认罪画押,可能就要真的用上刑具了。”楚睿容也是淡淡的道。 云言徵一听,果真是如此,冷笑后,低语道:“睿容,陛下现在对我的态度是怎样的?是想由这一件事情开始蔓延到我身上置之死地,还是暂且想留下我的性命稳定军心?” 楚睿容听她问及自身的安危,不由略为皱眉,思索了一番道:“瞧着陛下的意思,还不想此事波及到你的身上,不然他也不会同意让言瑾回来以安你的心,而且只是派了禁军围困长公主府而没有其他的懿旨。” 云言徵轻哼了一声,这就是君王之道么?打一个巴掌,又给一个甜枣。要陷她于两难之地,一边是三哥云言瑾;一边是先生顾析。这是威胁,是警告,是谋略,是诡计,无论她的天平最后倾斜向哪一边,最终获得胜利的人都是皇帝,最终痛失至亲挚友的人都是她云言徵。 楚睿容的心中怦怦地跳着,眉目间神色毅然。他自然明白她的处境,这一趟前来就是特意和盘托出皇帝的安排,明面暗地里都是想劝她对于顾析之事千万不能轻举妄动。他怕她出事,怕她一时冲动,他怕连为她周旋缓颊的机会都没有了。京师的动向,帝王的心思,他都在一直暗暗地为她保驾护航。 云言徵如何不明白他相劝的心思,但她又如何能够向他说明自己欠下看顾析的情谊以及内心的愧疚。这一切事情的发端,似乎都是起源于三哥,而在其中推波助澜,出谋划策的,最终使得顾析深陷入这陨落绝地的人,正是她云言徵。 她背负着这样的一个沉重包袱,叫她如何能够安心地度日?如何能够对于顾析的冤屈可以做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待送走了客人后,云言徵依然木然地坐在了大堂的椅子上,不断地思索着顾析的困境该如何地解决,她又能从什么地方去下手襄助? 只觉得此刻的心中乱糟糟地一团麻丝。 帝王的真正心思,她此刻还有些抓不准。许多的事情都不敢妄下定论,只怕会一子错步步错,满盘皆是输。 在朝中她没有可以依傍的人脉,顾析也没有时间去积累交情;而在军中虽有将士拥护他们,但此刻若由武将出面求情,那只怕会适得其反,甚至是还会连累了那些求情之人的身家性命。而在楚睿容的这一边,她更清楚与明白是借不上力的,她也不能去面圣求情,皇帝早已对她忌惮,若然前去求情不但没有丝毫裨益,反而会加大皇帝利用此事对付她的赢面。 虽然楚睿容说帝王还不想置她于死地,但谁又能保准帝王不是想逼她犯上劫狱,给她坐实了犯上作乱造反通敌之名,然后便可以名正言顺地解除了她掌中所握的兵权,轻而易举地趁机瓦解了九天骑? 她从未有过这样力不从心的困境,云言徵深刻地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能安然存活到如今,并比较自由地活着,那是因为她早在父皇在位的时候就建立了并拥有了一支蔚国最精锐的军队九天骑。 在还没有训练出一支可以与之媲美的军队前,帝王是不会在明面上对她怎么样,暗地里的手段自然可以是层出不穷,各种的攻击防范不复繁叙。若是帝王在明面上动她,自有是整个九天骑为保住她这个主帅而做为后盾无可非议,但若是她仅仅为了顾析而去动用九天骑的力量威胁帝王,那可就是谋反之罪,除非她是真的要不顾及了整个九天骑及其家人的性命。然而这样的不珍惜部众的主帅是很容易便会造成军心离散的,只会给帝王有可趁之机,威胁、利诱、杀戮,利用各种的手段来收纳、分裂了九天骑的力量,最后可以化整为零容入了他自己的军队之中为其所用。 所以,这一步棋万万不能使用,她不能为了一个人的性命,而去做牺牲更多人的性命的决定。 那么,如今的她只能动用那藏在地下的暗哨力量了。 可她如今被皇帝囚禁在长公主府中,不能随意地走动,很多的事情就变得比较被动,许多的事情也就变得需要静待时机了。 云言徵使自己重新的沉定了下来,心中只希望顾析不要在这些日子里出了什么变故。一定要咬牙坚持下来,可是只要想到刑部那些刑具在那人身上统统用过一遍,她就觉得心里发凉。纵然他身上的内力深厚,但有那些大内高手在必然有许多使人丧失内力的方法,在使用刑具的时候一定会给他用上以加深痛彻心扉的苦难。更何况,他大战而归,加上为她解除傀儡蛊消耗了那许多的内力、血气以及精力,据一齐陪同顾析为她驱蛊的陈阶所言,最后顾析是不间断地将血滴入她的口中,才换回了她的清醒。 陈阶说,那是两个人满身和满床的血迹。可是,当她醒来后,已有侍女帮她换上了干净的衣裳,洁净芳香的枕被。三天三夜里没有看到过顾析,但他过来探视她的时候早已是一身净白无瑕的衣裳,一脸温柔关切的微笑,对于自身和医治之事都绝口不提。他难道不知道,那样苍白憔悴的脸色,看在她的眼里,是让她心里有多么的难受和歉疚么? 想到了这样为她与蔚国尽心尽力付出的一个人,还要在刑部承受着那些使人血肉模糊,筋骨崩裂的刑具时,云言徵的双手就不自觉地蜷缩起了拳头,藏于衣袖中,深深地在掌心中剜出了血痕。 不料到这么快,五天后,云言瑾已经从西郊皇陵回到了玥城。 这日,清早的鸟儿还正自在窗外啾鸣,就听到侍女的通报云言瑾上门到访了。云言徵顾不上梳妆打扮就披头散发地从内院里快步飞奔了出来,在后院的廊道上接到了她的三哥。 两人在相隔一步的时候同时止步,互相地打量着对方。心中皆是既喜且忧,喜的是彼此之间还有相见之时;忧的是彼此的处境皆不容乐观,且休戚相关。 “舍之,你辛苦了。”云言瑾首先打破了沉默,不见她不修边幅的形容,只见她衣裳宽松,浑身上下似乎都瘦了一圈,连下巴都愈发的尖细了。苍白的面容上隐隐地带着愁容倦意,那一双凤眸里也藏起了满满的心事,只是一见到他就忍不住的将欢喜溢于言表,清雅动人地先笑了起来。 “你也瘦了,是皇陵的灵山圣水渡化了你身上的肥肉吧?”云言徵微微一笑,笑起来仍然是那么的清爽雅致。 见云言瑾衣冠雍容,长身玉立在那儿,仍然是她那个风流秀逸的三哥。如今也显得清瘦了许多,却依旧精神明锐爽朗似乎并没有受到圈禁之事的影响。英俊硬朗的五官轮廓愈发的显得棱角分明,咄咄逼人,他瞧见她后神情却变得温和柔软,眼睛里洋溢满的皆是欣慰与担忧。 第七十八章 衷情 云言瑾忍不住轻声低笑,抬手道:“让人奉上茶水糕点到大堂去,总不能让三哥我陪你在这里谈话叙旧罢?” 云言徵点头道:“走吧。”遂将他引进了内苑“振翮院”的一间厅阁里,这里属于云言徵居住的地方,外人一律不许进出。在这里伺候的下人侍女都是经过云言徵亲自严格地筛选和安排,就连帝王派来的禁军也不敢贸然犯禁,只能把守在“振翮院”之外。 这间雅致秀丽的厅阁表面看起来与其余的并无二致,而早在建园初时,云言徵亲自督建令暗哨着人暗中在这些墙体里做了些文章,除非已进入先天之境的高人,若非如此在院外决不能偷听到这里面人的谈话。早有伶俐的侍女将茶水、糕点、瓜果打点整齐,只待他们的主子和珩王爷上座品尝。云言徵屏退了所有的侍女,并不需要别人的伺候,此刻只想与云言瑾无拘无束地好好谈一回话。 白绡帘幕旁,一截断梅凌雪的屏风后,两人极有默契地互相挨着落坐,两人间只隔了刻着梅花绣枝的两把椅子的扶手。 云言瑾迫不及待地关切道:“听说你在大战中受了伤,回京后一直在府上将养,这伤势可要紧么?”他深知云言徵与皇帝间的矛盾,虽在乍然听闻时,心中有作过各种的猜测,但是终究还是最担心她这次是真的伤到了哪里,以至于今日所见脸色如此的苍白无血色。 云言徵默然叹了一声,刻意压低了声音道:“这次大战我并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势,只是这傀儡蛊一直在我体内潜伏,直到上了战场后受到血腥与气血的影响,它便要幡然发作。” 云言瑾闻言,惊骇之余,不由皱眉,亦低声道:“难道顾舍之之前并没有真的给你解了这蛊,他当真是别有用心?” 望了一眼他疑惑猜忌的眼眸,云言徵摇了摇头,未经梳理的散发纷纷地滑过肩头遮住了她的素丽清颜,只听低语道:“并非如此。先前顾先生并没有法子真正地解除这傀儡蛊,而是用金针和龟息丸将其镇住在我体内处于休眠之状。反而是皇兄……”她的声音自然而然地放得更低,似悄无声音地道:“黄莹给了他傀儡蛊的解药,他却一直控制在手中。”云言瑾的眼色愈加的深沉阴霾,他自然明白帝王的诡秘用心,云言徵的声音继续响在他的耳畔:“我也曾着了暗哨寻来巫医询问,这解药竟需要用养蛊人的血为药引,别人皆是无能为力。” 云言瑾瞿然扬眉,担忧地看向她的眉眼。 云言徵无力地笑了笑,伸手拨开滑落颊边的乌发,淡然道:“三哥如今不必担忧,我已暗召巫医查探过,体内的傀儡蛊确已尽除。”她停顿了一下,似乎要攒足些力气了才又继续说下去:“是顾先生配了解药,在他自己的身上以血气养了血蛊。再过渡到我的身上噬食了这傀儡蛊。他说自己的血中有无数的药物,是在这世间上最好的药引,姑且尝试一下。也不知晓他最后是用了多少的药血才能把我唤醒。” “这傀儡蛊竟是如此的歹毒!那血蛊可是还存留在你身上?”云言瑾关切道,“还有,听闻顾舍之被陛下关进了天牢,据闻是有人诬告他通敌叛国?” “傀儡蛊化解后,血蛊也已被解除,如今再无后患。只是陛下如此处置顾先生之事,不知是何用意?”云言徵轻轻地一声叹息,随手将袖中的帕子系住松散的长发,毅然道:“我虽已查出了诬告者是何人,但在朝中并没有人脉可以替我去看一看那上呈的证据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不然我还可以从这物证的方面下手查证此事。若能证实此是伪证,那么多少也有法子可想,可让皇兄迫于真相而归还顾先生的自由。” 云言瑾瞧着她眉目间的沉重和坚毅,不由轻声道:“舍之,你对顾舍之的态度,似乎改变了许多?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么?若然我要帮他也要有个理由去决定将要出几分的力气,免得以后舍之你怨恨我这个做哥哥的。比如说,他以后可能会成为了我的妹夫什么的话,我就必须奋不顾身地去救人了……” 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神情,云言徵轻“呸”了一声,随之正色道:“你不要想得太多。若这次能顺利地将顾先生救出,只能算是我还他的一次救命之恩。这次的豫蔚之战最后能够如此大胜而归,顾先生可说是功不可没,怎能够在别人于我们陷入困境的时候施与援手,事后,却如此不顾道义,只因一点未曾查明的罪证,就将人打入了天牢用刑?如此以往,天底下的有识之士,谁还能心甘情愿地竭尽心力地襄助于我们蔚国?” 云言瑾听她说的大义凛然,眼中也没有任何私情,神色间更没有忸怩姿态,不由心里有些琢磨不透,这两个人间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情谊? “亦师亦友,惺惺相惜。”云言徵一语道破了他的心中所思,也一语回答了他的疑问。 “仅此而已?”云言瑾往后靠落在椅背,挑眉问,有些将信将疑。 “仅此而已,天地为证。”云言徵倚住扶手,回答的斩钉截铁。 “好吧。我姑且先相信了。”云言瑾在她的凤目怒瞪下败下阵来,佯装端起茶盏轻呷了一口解渴,点头应道。 “三哥,那你和顾先生又是怎样的一种情谊?”云言徵不紧不慢地道,一双凤眸扬起似笑非笑地睨住他。 “我和他,还能有别的么?当然是……朋友、知交。”云言瑾被她那咄咄逼人的眼光所摄,差点噎茶,顿了一顿,才又笃定地道。 “就只是朋友知交?”云言徵继续在言语上不放过他,慢慢地道:“那时候,你们甫一回王爷府,就传得漫天铺地言之凿凿的传闻又是怎么回事?” “就是那么回事而已,你是知道的。”云言瑾眉目镇定地道,语出如山。 “就是那么回事而已,可有我不知道的?”云言徵还是咬住他不放,不厌其烦地和他打着哑谜。 “至少,你以后若然决定了要招他当驸马的话,三哥我是没有任何异议和妒忌的,这个可以指天发誓。”云言瑾又恢复了他一贯懒洋洋的闲散态度,调皮地揶揄道。 “好吧,既然三哥你对于他当妹夫这事如此推崇备至,兄长如父,小妹我也不好完全辜负了兄长的一番好意,暂且也就不完全排除了这个可能。那么接下来,就要看看兄长你到底有多大的诚意来说这个媒了。”云言徵也自我调侃地道,并且又反将他一军道:“至少这个驸马的人选不要先无故身亡,英年早逝吧?” 云言瑾呵呵的一声大笑,眨眨眼低语道:“我此刻就动身去皇宫向陛下谢恩,顺便给你的驸马打探一下消息。” 云言徵白了他一眼,却笑道:“早去早回,万事小心。” 云言瑾点头起身,就往长公主府外走了出去。 精致的金盏莲花香炉闲置在案几头上,不断地吐纳出几缕清馨烟气袅袅的厅阁里,云言徵坐在梨花木的太师椅上,久久地望住那变幻无形的烟雾,就着熏香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终于是能找到一个人替她去皇宫里,一探究竟了。 傍晚的时光,霞照漫天,残阳如血,血红如滴。 层层宫宇沐浴在如血的残阳下,显出其愈发的深不可测、阴霾弥漫。那些精致雕刻的斗拱飞檐上的神兽都似要为此嗜血而生地俯瞰着这座金碧辉煌的皇城里的每一个人,这里面似乎正会有什么不详之事要发生。 云言瑾刚从深宫大苑里出来,雍容华贵的宫装玉冠衬托得他俊朗轩疏的眉目更像是神相一般的端庄凝重,微垂的眸色间却是心事重重。 “凌迟”二字,似乎压在他的心头犹如千斤重坠。他要如何与舍之交代,她心心念念想要相救的那个人,如今正在京师天牢里每日承受着凌迟之刑。凌迟乃蔚国的极刑之一,每天在犯人的身上割下几片肉来,又给他止血上药,若中途没有发生意外身亡的情形,就要将犯人的肉全部直至割尽不剩为止。 蔚国已然许多年没有施行这样的惩罚了,即便是对待穷凶极恶之徒也极少使用这样的酷刑。帝王这次下手竟然如此狠毒残忍,仅凭着顾析绵长的内力,若再加以有意的阻挠和看守,绝不会让人在短期内身亡,那么就只能是天天地忍受着这样的酷刑直至血肉模糊,白骨森然后才能死去。 云言瑾乍然听闻,便由心底冷了起来,此刻站在宫门前,仍觉得不大真实,四肢都在寒栗发颤。他心冷的不仅是皇帝的毒辣心思,更是顾析所要承受的痛苦,而这种结果的源头可以说是起源于他的私心利用。 他心中的愧疚、痛苦、难过、憎恨、惋惜、后悔各种情绪交杂在一起,使得他行走的步伐都已变得缓慢,使得他的背影看起来都有些萧索。 而这时有人从暮色中走来,不急不徐的步伐已经追上了他,从身后轻声行礼道:“参见珩王爷。” 第七十九章筹谋 闻着熟悉的声音回头,云言瑾果然在身后瞧见了一别多时的儿时玩伴楚睿容。 楚睿容衣冠楚楚,禁军统领服衬显着他笔挺英武,神采熠熠。云言瑾从未如此憎恨厌恶过眼前的这个人,特别是在他为之神伤心痛的时候,却看见他楚睿容依然以天子近臣的姿态,矜持娇贵地站在了他的面前,眉目含笑。 他很想一拳打在对方的嘴巴上,打掉那似乎含着讽刺般的笑容。一直以来他觉得像楚睿容这般在夹缝中生存的人,他做不来,也办不到,但对方还能如鱼得水,左右逢源,说心中不佩服这种本事是不能的,但对于这样的处境他云言瑾却始终无法认同。若是旁的人,若是心中无一点情感,他也就不必理会了,陪着一直做戏那也就罢了,这宫里宫外形形*的戏子也真的不少。但楚睿容曾与他在虎爪下一齐死里逃生;曾在泥地里打架扭成一团;曾在王爷府的屋顶上同醉成烂泥……儿时的,少年时的种种记忆汇集成一条不可磨灭的大河,一直地折磨着彼此的心。 楚睿容是他的儿时的伙伴,但他的身份却让彼此又站到了对立面去。 这种艰难尴尬的局面,让彼此都是深受折磨。 云言瑾瞬间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微抿起了一丝嘴角,笑着回应道:“原来是睿容,许久不见了。”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他已习惯了这种似真似假的应对。 楚睿容微微一笑,有别于往日的彬彬有礼,而是上前一步猝不及防地将云言瑾轻轻一抱,瞬间在云言瑾耳边以轻之又轻的声音道:“阻止言徵劫狱,陛下正侯着她呢。” 他一抱即松开,后退了一步,恭谨道:“我们改日再叙。”那一句话,他说得极轻极快,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不曾说过似的,但心头却怦怦地直跳。望住云言瑾的眼睛里充满了郑重和谨慎,隐隐的竟有种恳求之意。 云言瑾极缓地点了点头,含笑道:“好的。”他自然是听到了那一句话,虽然无头无绪,但观察楚睿容的神色不似有诈。何况关于云言徵的事情,他一向不会拿来开玩笑。必然是他在皇帝那儿打听到了什么消息,而以云言徵此刻的心情与态度,若然知道顾析的处境,确实大有可能会暗中劫狱。 云言瑾状似悠闲地朝楚睿容挥挥手,告别道:“我先回府了,改日等你来小酌。”言罢,也不赘言,便直截了当上了马车。 楚睿容别过了云言瑾,也怀着层层的心事往皇宫里走去。陛下的心思是要暗中剪除云言徵手中的暗哨力量,并借此栽赃她造反的罪名,趁机一并夺取了她的兵权与九天骑,一举砍掉了她一切可以凭借的力量。他是在无意间窃听到的,本来这正是多事之秋,他不应该如此的冒险行事。可是此事关系到了云言徵的性命之忧,他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几日来对陛下心思的猜测得以证实,他心中直到此刻依然紧绷窒息,就连喘口气都似带着沉重的压抑。 云言瑾倚坐在车厢壁旁,陷入了沉默的思量当中。他该拿什么样的办法去阻止云言徵?顾析的处境必不能瞒过了她,她可会拿自己的性命去相抵顾析的性命吗?帝王既有此心,必然自会安排人手暗中散播消息给她知晓了。 云言瑾当下并没有直奔长公主府,而是回了珩王府中。 入夜后,云言瑾动用了在京城天牢里埋下的暗籽。 两个牢卒悄然地打开了天牢里的一扇门,一个牢卒弯腰进入了铁门,走进牢狱里。昏暗灯火中,悠闲的依靠在墙边的顾析抬起头来,那个牢卒也抬起了头来,在这样的境地里,两个人还能相顾一笑,恰似偶然相遇般的自然。 装扮成牢卒的云言瑾走过去,与顾析并肩坐在墙边,转头打量着他单薄的白衣上血迹斑斑,浓重的血腥之气一阵阵的传来,他压低了声音道:“还好吗?我这里有些药,是你自己动手,还是我给动手?” 顾析轻轻地摇了摇头,笑道:“不必了,他们已经给我上过了。王爷你来这里是要干什么呢?陛下那儿想来正等着你上钩,怎么就来自投罗网了?” 云言瑾笑了笑,低语道:“这几年虽然有些颓废,我在京师里还是有些人脉的,你放心。”说着,他就伸手去脱穿在外面的那件牢卒的衣服,急切道:“我是来换你出去的,你那些易容术的膏药我也带了进来。你赶紧去把这一身血衣换给我,还有等会儿在你挨刀的地方给我原模原样的割上几刀。” 顾析未等他说完,眼中已闪烁出了略微吃惊的神色,“嗤”然一笑道:“你要代替我在这里受刑?” 云言瑾点了点头,衣服已解开了一半,肃容道:“在京中对你最熟悉的人除了云舍之,就是我。我会尽量少出破绽挨它十天半月,外面已经安排好了接应的人,你出去以后带上舍之,你们就远走高飞罢。离开这个噬啃人心的地方。” 顾析微微浅笑,倏忽将他脱衣服的手按住,望着他眼中真诚的神色,摇头道:“言瑾,你能这样待云舍之,这样待我,我们都将很感激。但你让云舍之以后怎么活下去,带着愧对兄长的心情,带着皇帝给予的通敌叛国的罪名在蔚国被自己国家的军队追捕,在别国他乡隐姓埋名忍辱偷生地活着?若然她的身份被别国发现,不是被利用,就是被追捕,你真的想要她如此屈辱的活着么?” “不然,你说能怎么办?在这里再和皇帝周旋下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若然你能带她逃出去至少还能活着。你可以带她漂洋过海,给她平静安定的生活,给她幸福快乐的笑容。”云言瑾毅然地道,似乎他一旦决定的事情绝不会轻易更改。 顾析却是反道:“你怎知我们定能逃出去?你怎知我们以后那样的生活她定会活得快乐?你又怎知我定能给她幸福快乐?说不定我在外面早已经有了心仪已久的姑娘,家乡里早已有一个翘首企盼着我归来的未婚妻?” 云言瑾这一下倒是怔住了,喃喃道:“你这话是真是假?” 顾析抿唇一笑,淡然道:“不管我的话是真是假,你这样的寄托太过虚妄,绝不可行。我有一个办法,既能保住她的性命,更无需隐姓埋名忍辱偷生,以后更是可以在蔚国山河各处行走无忌。不过,你一定要依我所言行事,半点也不能出了差错,连事情前后的顺序都不能乱。言瑾,你能做到么?” 云言瑾看他以惊异的目光,皱眉道:“你真有此等计策,快说来我听?” 顾析抬眸望了一眼牢狱里幽幽的灯火,转头以他一贯的柔和语气缓道:“在我客居时留在你卧室的药箱里有一瓶“夜露”的药,可以使人暂时失去行动力,你可用它来阻止凤舞长公主冲动行事。而‘微云园’右手旁以八卦阵图入白虎的位置有一棵老梨树是中空的,里面藏了一些二王爷谋反和通敌的人脉和证据。你回去剥了树皮起了出来,利用暗中的人脉将之前京师的血案、宫中的鬼魂命案想方设法联系到我通敌叛国被人诬告的这件事情上来。不过这件事情一定要在我受不了极刑之后才能爆发出来……” 他伸手按下云言瑾欲打断的语言,继续轻声嘱咐:“你必需利用官府的、书院的、军队的、民间的力量为这个冤案造势,迫使陛下将其证据重审并推翻,使事情自然而然,顺水推舟地将这件事推到二王爷身上,再传出在蔚豫之争时他重金买下杀手刺杀我军主帅,和豫国有通敌之嫌等事来。陛下察觉出他最大的敌人另有其人,自然会转移目标先一心一意对付二王爷。你成功将祸水东引后,朝中必然有一次大清洗,届时便是王爷你埋伏人手,凝聚力量的时候了。再等到一切事情尘埃落定,你以立功平反的身份,凤舞长公主同以受冤平反的身份请奏将军权和九天骑交付于王爷手中托管,这样将可以免除了凤舞长公主再受陛下忌惮的苗头。” 他侃侃而谈的目光中明亮闪耀,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凌厉气势,轻言慢语地剖析道:“这军权与九天骑的力量是先帝在位时交予的,陛下也没有无故剥夺之权,不然他也不会如此地忌惮凤舞长公主。这时,王爷的腿疾早已痊愈无恙,又有了这股军队力量和朝中文官的支持,以社稷功臣之姿,先帝后裔之贵,成为社稷栋梁,大可为凤舞长公主保驾护航。蔚国大地岂不能让卸甲外游的凤舞长公主横行无忌,畅行于天地山水之间?王爷与长公主皆各得其所。” “那你呢?”云言瑾不由不佩服他深谋远虑的筹谋策划之能。 “我,死了。”顾析淡淡地道。 “真死,还是假死?”云言瑾紧追着问。 “自然是真死,不然如何喊冤平反?若然被人查出这是弄虚作假的事情,王爷和长公主的名声都要招致损毁。有功于社稷而含冤屈死的人可比含冤而残的人更加的能激愤人心,凝聚民心力量。”顾析漫不经心地道,目光中却含着一种透穿人心的敏锐与犀利。 第八十章 冤狱 云言瑾眸色毅然,点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我决不希望你死去。顾舍之,我会想办法混个死囚进来接替你,你一定要等着我把这件事情做成,在未成功前,请你不要死去,好吗?” 顾析神色微怔,而后一笑,低语道:“如此,极好。” 云言瑾将身上藏着的金创药递过去给他,郑重道:“顾舍之你定要保住性命,不然,我无法向舍之交代。” 顾析弯眸一笑,微言轻语道:“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不过这可是极刑,言瑾你的动作可要快些了,不然我可不敢保证定能挨得下去。” 云言瑾默然点头,重新将牢卒的衣裳穿戴好,起身叩响铁门,自然有人接应他出去。临走前,他回头再朝顾析看了一眼,眼神坚定无比,沉着尖锐。 铁门再次重新上了锁,听着云言瑾悄声远去的脚步声。身陷狴犴之中,血迹斑驳衣衫单薄的顾析,秀致苍白的脸容上透露出了一丝浅浅的微笑,眼眸弯弯,在灯火潋滟闪烁中,却乌黑墨染得宛如望不见了底。 严夏刚过,京城正是多事时。 云言瑾所要去完成的事情,竟然比想象中的要来得容易和顺利,可是唯一一件让他出乎意料的事情却发生在猝不及防中。顾舍之在牢狱中挨不过受刑死了。在入狱后,他的内力已被人以独门秘法封住,凌迟之刑每日皆是以常人般的肉体之躯所承受,本来他刚从战场回来身上便已带了伤势,内伤也未曾痊愈,如今受不过刑罚也是常事。 这件事情,皇帝严令封锁消息,不准外传。 然而,云言瑾在天牢的棋子早已带来了消息。他颓然地坐倒在大堂的太师椅上,一阵茫然后,两眼渐渐发热。 他已物色好了形貌相似的死囚加以易容修饰,对其家人许以重金,让他在刑罚之前三箴其口不得败露身份。并让人将顾析身上的伤痕全在这名死囚身上,脸上动了手脚,用药物使死囚身上的伤痕结疤,一切渐臻完善,准备就绪,正要寻觅适合的良机就打算将人悄无声息地换了出来,可还是迟了一步。 这件事情,自然也瞒不过云言徵。 云言瑾望着窗外黑沉的天色,他此刻不能前往长公主府,不然会引起皇帝的猜疑。自从他上一次夜探牢狱后,皇帝对他的监视就愈发的绵密。如今事情刚刚发端,他不能功亏一篑,辜负了顾析的一番筹谋和计算。 云言徵此刻也并没有轻举妄动,而是揣住一块清晏悄悄让人送进来的拓布黯然失神。她无力地跌坐在躺椅上,双眼无光,脑中一片空白,心里空荡荡的,慢慢地,慢慢地才有了一股刀子绞戬般的疼痛漫溢上来,麻痹得整个胸臆间都已似无法呼吸。她不应该听从三哥的劝告,她不应配合地喝药佯病,她不应该只是假传行动的消息来迷惑皇帝;她应该义无反顾的前去劫狱,她应该不顾性命地换取他的性命,她应该一心一意地担忧着他的伤势和痛楚。 眼前的白布上,血迹斑斑。是那个人用鲜血写在牢狱墙壁上的字,仙女簪花无人可拟的笔法:舍之舍之舍之。 她心中狠狠地一痛,眼中隐忍不住地滑下了两行滚烫的热泪。 是云舍之舍弃了他顾舍之? 还是他顾舍之已然决意舍弃了她云舍之而去? 她不应该听取三哥的劝告,她不应该等待他的谋划,她不应该相信顾舍之不希望她去相救于他的话,她不应该感动于顾舍之不想她流离失所忍辱偷生的愿望。这些的不应该,皆造成了今日的愧疚、痛苦、后悔和无可挽回。 舍之、舍之、舍之。 是怪她云舍之舍弃了他顾舍之,真的不曾出手相救,在他最无助,最痛楚的时候,她云舍之竟然在袖手旁观。不曾援手,不曾相助,不曾安慰,不曾同甘共苦,不曾理会过他心里的所思所想。 是他顾舍之最终选择了舍弃她云舍之,不能承受最后的痛苦而离去。是要让她后悔莫及,是要让她痛彻心扉,是要让她终身不能原谅自己? 他说自己眦睚必报;他说点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他说师期约满不会再管她;他说言而有信要一力承担;他说那些事情终将会过去;他说蔚豫之争会全力相助;他说再陪她看一次烟花;他说有套剑法传她聊表心意;他说琴为心声放下负担;他说药方给她厨子做调理药膳……他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他的言行举止、音容笑貌一幕幕地掠过心头,云言徵不自觉地扶住扶手,十指深扣入木头,十指指尖鲜血淋漓,却是一点痛感皆无。她仰天虚虚地笑起,不知要如何去表述,如何去发泄自己内心中的痛苦,那一种复杂难言的感情将要叫她的胸膛崩裂破碎,右手无意识般地伸上胸口的位置隔着衣裳连着皮肉一起紧紧的抓住,仿佛那里面的疼痛已经无法承受,她想要一把将心脏抓碎才能够解了这样难以负担的锥痛。 在深陷剜心之痛时,忽然灵光闪现中,想起了那个人曾经问过她。 “若然我因此而死去,你会想念我么?” 云言徵的心中一阵阵的颤栗不已,那时她根本分不清这一句话,他问的是玩笑,还是真心? 可,如今一语成谶。 叫人如今想起了宛如跗骨之俎,痛入骨髓。 “不会忘却故人昔日承我此诺,曾为三十余万将士慷慨高歌、毅然弹剑。若真有这一日,我必会使你不至于坟前寂寞。” 她低声地,一字一句地艰难地重复着当时自己所曾说过的话。 当时自己是用怎样的心情说出这样的话,如今又是用怎样的心情? 当时自己只怕也是半说笑半调侃他的吧?自己心底早已打算好,只要大战一结束,就让他离开蔚国,而所有的罪责将由自己去一肩承担,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他获罪受刑,更何言含冤身死,更何言坟前洒酒低歌祭奠? 皆是子虚乌有的事—— 而如今,一切竟成为了真实,自己所说过的话却变成了对一位挚友故交的承诺。昔日故人承一诺,为我慷慨高歌、毅然弹剑,如今只遗我在你冢前洒酒低声相送。 依稀记起,他当时也曾是半认真半揶揄的道了一句:若然果真如此,长公主需记得每年,好歌、好酒、好琴来相祭于我。 被囚禁在鹿鸣山庄时,在西苑中,她曾经半试探,半问道于他:“本宫绝不喜欢战争所带来的血腥与苦难。但比起京都的人心诡异,却更喜欢那一望无际的旷野,云阔天高,御马乘风,自由自在。即便两军对战时也多是斗勇斗智,畅快淋漓。不似如今一般猜来度去,纵然没有流血,却比刀光剑影更让人防不胜防,疲惫不堪。” “长公主不觉人生也是一种选择,你可以选择追寻伊人,意志坚定,百折不饶,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却也可以选择欣赏过美人美景,洒然离去,追逐更为自由广阔的天地。所有的选择,都只在人的一念之间,顾某认为,长公主是一个有能力并且有勇气去选择的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当时眼眸温软回望于她,声音柔婉笑道:“长公主如今最好的选择……莫过于我们该及时用膳,不然菜肴都凉却,尝不到我特意烹调的最好的味道了。” 云言徵闭上清澄的凤眸,任由泪水无声地连珠似的滑落脸颊。而后,静寂的厅阁内低沉细腻地传出来一首慢声清唱,语调苍凉的《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如今,却是无处可寻,无法再觅。 此后,京都玥城几度皇城风云杀伐、血腥变幻,她都只是闭门不出,百事莫问,安分守己地坐她的软禁牢狱。。 云言瑾上门来看她,云言徵只有一个要求:“请三哥帮我保住顾析的尸首,含冤大白之日,我要以长公主之尊,主帅之名,亲自拜祭厚葬于他。” 云言瑾毅然应诺。 终于冤案一切罪证都指向了二王爷的谋害,迫于朝廷、军队、民间的各种力量各种呼声,帝王不得不下令彻查。一旦彻查,云言瑾早已准备好的二王爷的罪证,一件件地得以证实,摧枯拉朽地倒了一大片的官员。 云言徵不管朝中正在如何商议对付已然有意造反的静王,如今帝王已撤去长公主府中的禁卫,不仅还回她的自由之身,且下旨表彰她的功勋,以示清白,以示皇恩浩荡。只因,若然和蓟州的静王对抗,帝王心中的盘算是,只怕又要用到她的九天骑前去和蓟州的兵马互相残杀,以保留他自己栽培的军队力量,所想的便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之计。 怎不知,他下旨之时,也正是云言徵称病不能率军,将九天骑托付于云言瑾之时。此刻,帝王又要犯难了。若让云言瑾领军出征,大胜而归,必是天大的功劳一件,届时不仅需要封赏,至少也让他在军队中建立起了威望。若然留他在京师,派自己的军队出征,那么这一支九天骑由云言瑾领着在京都对他虎视眈眈,也让人坐立不安,睡不安寝。 第八十一章 亲酬 只是无论如何,帝王都想不到云言瑾的腿疾好得如此烟消云散,校场比武、骑射威震三军,如今再加上云言徵与之联手,将她身后的九天骑拱手相托,当真是如虎添翼。帝王每每皆有种感觉是,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落索。 帝王那儿,如今自然有三哥去对抗周旋。 云言徵只一心一意地做一件事情。请国师亲自选好吉日良辰,又在玥城城郊选好了一块风水宝地。再请收敛师重新为顾析的尸首修理仪容,长发结簪白玉冠,身着云绸雪衣。之前云言瑾命人将尸首一直藏于冰窖中,如今虽然时日已久,却未曾腐化,躺在冰床之上,烟气缭绕之中,但见肌肤惨白泛紫,身上伤痕累累,几处割肉之处几欲见森森白骨,脸容眉目上的伤痕经过收敛师的修整粉饰,才得以存留了往昔的依稀面貌。 这些事情皆弄好了以后,她的亲卫又将崭新贵重的棺椁抬来,收敛师将顾析的尸首好生移进铺好了雪白绵帛的棺木之中。 一切准备就绪,云言徵一袭白云刺绣白羽凤凰的宫衣,白丝腰带,白玉流绦,浑身上下无一丝的杂色,只有乌漆的长发,黑白分明。轻挽的宫髻上也只是独簪了几簇玉白如雪的茉莉花,在她的行止之间,淡淡地飘洒出幽胜的清香。她左手扶住棺沿,右手将一束白丝带所缚早已摘好的茉莉花轻插在他的衣襟上,随后理了理他微乱的额发,目光温柔,轻声道:“有花香相伴,愿你黄泉路上不至寂寞无聊。”又亲手将一枚白玉玦系在了他的腰带之上。 云言徵久久凝视了他最后一眼,缓缓转过身去,挥了挥手,便已听到身后传来封闭棺椁的丁当之声。如此,此人便真的与世长辞了,以后天长地久春来秋往两生茫茫,终是不复得见。 云言徵轻擦了颊边泪水,沉声命人起棺。 一路人马清一色的白衣素裹浩浩荡荡,纸钱铺洒,白幡开路。为免造成上位者的猜疑顾忌,云言徵只在九天骑里甄选了三百多人为顾析抬棺发丧。 城郊的西坡上,坐山望水,有松林梨花为伴,清雅之地。祭神,开土,下棺,盖土,烧纸,祭拜,九天骑三百多人皆是在长延河上受过顾析的救命之恩,无一人不是诚心诚意相送祭奠。 一切完毕之后,云言徵命余人先返回玥城,她要再亲自送送顾军师的魂魄过奈何桥。 余人依言退去之后,天空忽然云烟隐蔽,纷纷地飘洒下了丝丝的细雨。 林木悄悄,在岚雨霏霏中轻哗。一阵梨花宛如碎雪飘落,洒满了新盖起的坟土前后。石碑上雕刻的是云言徵亲书的云体字:恩师顾析之墓。这一切都宛如一场大梦袭来,叫人梦魇其中,不能清醒。 云言徵动作缓慢地拍开一坛陈年佳酿“梨花白”置于身畔,随后一圈一圈地揭开瑶琴上的白绸。墓旁梨花树下的青石上盘膝而坐,白衣迤逦雪羽凤凰栩栩如生,她将琴置于腿上,琴头的白色流苏飘洒于草木萋萋风雨之中。琴音拨弦弹起,她轻语道:“好酒已备好,请你慢慢饮,且听我为你低和一曲。” 她闭目半晌,脑海中忽起一段乐章,那样有别于古调旋律的,却是昔日在鹿鸣山庄中她与顾析合奏的一曲寓意不明的《桃夭》。虽然此刻奏取这喜乐之调极致的不合时宜,但她想起顾析其人生前又何曾事事相肖于常人,不若就在这送行的坟头奏取这唯一一次与之相较于乐的合奏。 云言徵略微思量了一番,将之前两人合奏的曲调稍为调整,又将笛箫的音调改为丝弦音,手下缓慢指引,一曲别出心裁的《桃夭》便如此横空出世。她想起那一日自己在马车上,曾想过与他彼此琴剑相和终成绝迹,不由指下音调愈发的悲凉沧桑,宛转清越。 远处的松树下,一个人举着素色纸伞背向青山而立。静静地注视着梨花树下的那一个白衣女子。 风雨凄凄,茔坟、古琴、白衣、乌发、梨花、《桃夭》,人景琴音就如此的混合成了此刻天地之间的一副绝色而凄艳的水墨山水画,历历地戳伤了人眼。 一曲奏罢,云言徵缓缓抬眸,骤然惊觉远处一个依约的身影,素衣玉立,她不觉眼前一片恍惚。 是谁的身影在此坟地之上忽然朦胧地浮现? “顾舍之……”一声呼唤从烟雨中穿透而来,响彻了此刻的静寂空山。“是你鬼魂未过奈何桥,回来听取我的一声琴音么?” 远处那人闻声,手心一颤,垂下了对她凝望已久的眼眸,消瘦的脸颊在风雨中沾满了雨珠,脚上鞋袜尽湿。 淌过青山绿水,穿越过风雨飘摇,一棵、一棵青翠挺拔的松树在他的身后倒退而去,他一步、一步艰难地朝她走了过来。 素色的衣冠整洁矜贵,乌黑的长发垂落身后,随了他行走的脚步微微飘逸,一双衣袂翩然宛如神仙御风。右手上依然稳固地握着一把素色无字无画的六安骨伞,容色静穆苍凉,一双眼眸沉静地看着她的脸上神情渐渐变换。 惊诧、疑惑、期翼、了然、失落、平静、沉着、哀伤,她那一双凤眸中的感情是如此的分明可辨,无一处可让人错认。 “我们回家吧?”他微微地笑着对她说,脸上的笑容有着冬日初阳般的暖意。 云言徵的心里面却是宛如古井之水的湛凉,她垂眸低笑一声,“玥城之大,我又可以在何处安心为家?”她对自己暗自责备了一声,怎么会将楚睿容错认成了顾析?他们间是如此的不同? 楚睿容移步,将雨伞遮住她,为她挡住愈来愈滂沱的雨势,低语道:“言徵,若你愿意,可以以我家为你家!” 云言徵的眼眸微怔,抬起头来定定地看住他。他的心思,她不是不知道,但是大家一直维持着友人情谊,一直也没有人去打破这个答案,捅破了这一层的心思。为何今日他会如此的反常,在这样的一个地方,在她这样的一种心情之下,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楚睿容在她的脸上没有看到半分的动容,他却绝不想气馁,依然轻声道:“言徵,与其别人来告诉你,来让你误会我,不如让我自己来告诉你。陛下……陛下将要赐婚于你和我,圣旨已然拟好,也许明天就会送往长公主府。” 云言徵脸色倏变,近日愈显清瘦的容颜蓦然苍白,沉声道:“这是陛下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楚睿容眸色中隐隐一痛,瞬间恢复了平静,轻言道:“陛下不想让你和言瑾联手相抗,想以婚事分化你们两人。” 这一桩婚事又何止是要分化她和三哥如此简单,简直就是在要挟于她,将她细之又细的生存缝隙,压迫至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信仰、尊严、自由、感情,而得以苟且求全。 若然她不想嫁给楚睿容,嫁入候府,帝王必然会要她拿兵权来交换换回这一道未曾发出来的圣旨,如此一下子釜底抽薪,既能剥夺了她手中的大权,又能借此镇压三哥一日千里的势头,并且拿捏住了他们的命运;若然她不肯顺从赐婚的懿旨,又不能将兵权交给帝王,便只能为抗旨不尊而获罪下狱,如此一来不仅控制住了她的生死,还能制衡三哥与九天骑,甚至分化、利用、离间、收为己用;若然她不想在此多生事端影响三哥的筹谋,牵连九天骑诸人的性命前途,就只能顺从圣旨嫁入候府,而候府这一百多人的性命,从此就是身上钳制的枷锁了,帝王依然可以通过委婉的手段钳制他们这些人的生死存亡。 最后一种选择,看似最为温和,若然她是心甘情愿的也就罢了,不然,被如此一个偌大的笼牢困住,岂不是叫她终生受缚,折翼而亡。 云言徵眼中有鄙夷之色升起,毫不掩饰地朝他看去,冷声地道:“你今日来此,是陛下让你来威胁于我?” 楚睿容神色蓦然一变,胸口乍然一阵剧痛掠过,久久不能出声。风雨之中,过了好半晌,他才苍白着脸,咬牙地道:“我需要用婚事来威胁于你么?你不愿意嫁给我,不愿意嫁入候府,我是今日才知道的么?我赶来此告诉你,是想你能够有更多的时间做出你认为最为恰当的决定,而不至于一生后悔莫及!” 他极少如此的声色俱厉,说罢,将纸伞一收放在青石上,自己便转身冒着大雨毫不迟疑地往山下走去。 云言徵望向他匆匆离开的背影,眼眸微黯。她与楚睿容之间何曾不是互相残杀?他们互相之间因为存在着不能说清的情谊,所以从来皆不能以旁观者的身份,冷静地看着彼此的所作所为。 云言徵在心中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睿容,对不起!与其明日将你伤得更加鲜血淋漓,不如今日就先把你刺伤了。 滂沱大雨早已将她淋得湿透,铺展在青石上的白衣乌发沐浴在水里愈发显出清丽冷傲来,一双凤眸之中更加是寒气逼人,宛如山中艳鬼。 第八十二章 拒婚 楚睿容脚步蹒跚下山,一旦待转过山坳,隐去了那一双凤眸的目光,胸中刚才翻滚的血气再次溢出,一口鲜红喷洒在雨地里,顷刻之间又被雨水冲洗成了淡淡的粉红水迹。 云言徵对他的心思,没有人比他一天一天地更加明白。她不愿意再受皇权的束缚;她不愿意再面对那些尔虞我诈;她不愿意再在宫墙内外假面迎人。她年少时候,就总在无人处弹奏《云海遨游》,她想要云游四海、她想要马踏平川、她想要追风逐浪——而这些,他只能默默地看在眼里,他不能为她的愿望付出一点的力量,因为那样他们将会离得越来越远,可以远至不再相逢,可以远至相逢陌路。 若然她愿意,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愿意,他都会用一生偿还她的自由。他会为她挡下朝廷的明枪暗箭、他会为她推却一切不必要的应酬、他会为她在候府建造一个只属于他们的小天地不容旁人清扰。 可是,她是一只将要展翅高飞的凤凰,小小的候府只怕容不下她广阔蓬勃的羽翼。 更何况,他心中所有的一切设想,都要在她心甘情愿之下才能实现。 事实是,她并不愿意。 那么,他又何必强人所难,强求彼此,最后变成了真正的互相残杀,不得善终。他愿意她展翅高飞;他愿意放手,纵然他年重逢他们已然形同陌路,他如今也已义无反顾,问心无悔。 执着多年的心事,终于在如今要真正的放开了手去。 弦月如牙,长公主府中的庭院早已沉寂宁谧,沉睡在这一片黑黢黢的夜的怀抱中。只有“振翮院”里一盏青铜宫灯独照,云言徵沐浴更衣后就一直坐在妆台前,凤眸微挑观研着这铜镜里面的脸容。她身上更换的衣衫雍容高雅,含领宽袖上绣满了芙蓉花,依然不改雪衣本色。双耳垂挂一双莹白的明月坠,乌幽光滑的发髻也梳得一丝不苟,其中簪上点点的雪白珠钗,在灯火中焕发出流光溢彩的光芒。 她左手中执了一把青铜匕首,右手缓缓地将其开启出鞘,匕首短而锋利,粼粼的刀光在灯火之下隐隐地泛着清湛光芒。云言徵将刀面微侧,其上倒映出那一双毅然坚定的凤眸潋滟。 厢房外的天色渐次发白,流云之下,梨花如白雪纷纷坠落,宛如离人垂泪。 待到长公主府负责洗漱的侍女敲门而入,云言徵依然是安坐在妆台前,手中的玉梳慢慢地梳理长发,侍女泠羽前去侍候,低声道:“长公主,请让奴婢为你梳……”一句话未曾说完,她忽然眼眸蓦然圆睁,“啊”地一声惊叫控制不住地逸出口中,急急地倒退两步,眼中充满了惊恐。 云言徵唇角微微一扬,将玉梳轻轻放下妆台上。她安然起身,稍稍整理了一下仪容,便往外走去,厢房中的其余侍女皆是相继地发出惊呼之声,人人心中惊慌不安。一路上前去大堂,相遇的下人侍女皆是惊慌失措。 云言徵如往常一样,慢条斯理地用完早膳,然后命人奉茶在翠绿焦叶掩隐的书房里,燃上了一炉幽幽的檀香,她安坐其上看书,静静地等待。 白日一点一点的偏移,终于外院传来了脚步急促的声音。 侍从疾步到书房门前停下,恭敬地行礼禀告道:“长公主,陛下有圣旨到!” 云言徵凤眸微敛了一丝冷意,点了点头,将手中的书本放下几案,再次整理了仪容,步调疏朗地朝外院走去。 长公主府雅致清逸的大堂上,孙宫人坐在右上首。他轻轻推开茶面上的浮末,缓缓地呷了一口玉汤,正在感受着那清香甘醇的滋味。云言徵便在此刻微笑着踏进了大堂,清声道“孙公公,许久不见。” 孙宫人急忙起身,正要回她的话,咋不知抬眼之后,手中一颤“嘭”地一声将那端着的官窑白瓷茶杯摔了个四分五裂。如此仍然掩饰不住他眼中的震惊,喃喃道:“凤舞长公主你……你这是……” “小事一桩,孙公公请宣圣旨罢。”云言徵却不以为意地让下人去收拾了地上的残片,落落大方地笑道。 孙宫人心中的震惊稍过,才匆匆招呼一直站在旁边侯着的徒弟,将圣旨奉过来。孙宫人有点危危颤颤地双手捧过圣旨,神色之间有些别扭,但是圣旨可不能不读,最终是一正嗓音,宣道:“凤舞长公主云言徵接旨!” 云言徵便在他面前领了一群仆人侍女齐跪在地上聆听旨意。 孙宫人始终是有些颤音地将这赐婚于凤舞长公主云言徵与震方候世子楚睿容的圣旨好不容易地宣完,心中却是颇觉尴尬。云言徵却是一脸正色地谢主隆恩,双手过顶恭恭敬敬地接过了圣旨。待站起身来之后,她手中的圣旨也未曾交给别人,却是笑道:“孙公公,可是要回宫复命了?” 孙宫人点头,“正是!”下面一句“恭喜凤舞长公主”的话此刻硬是无法说出口来,只能勉强地一笑。 云言徵将他的神情看落眼中,却又似视若无睹,笑道:“即是如此,便不多留公公。本宫还有别的事,就先行一步了。” 孙宫人看见她一直言笑晏晏,浑若无事的样子,心中只觉得不禁寒颤发冷,暗道:在沙场上驰骋杀敌铁血之人,果然不同于寻常女子啊! 云言徵远去的脚步一刻都不曾停留,手中托住圣旨,让人将白马备在长公主府门前。她一跃而上,不需扬鞭,手中缰绳微抖,白马自然而然地顺了她的意志朝皇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此刻,早朝已退,皇帝只让几位老臣留下来正在勤政书房议事。云言徵让侍监进去禀报之后,就耐心地坐在偏厅中等候。每一个人见到她都是神色惊变,就连皇帝暂退了朝臣,宣她觐见,一众老臣在御书房门口与她不期而遇,每一个人与她一照面都是冷嘘了一口气。 云言徵也不进内,就在勤政殿门前行了个大礼跪下,双手托住圣旨高举于顶,口中宣道:“请皇兄赐皇妹死罪!” “皇妹何出此言?”皇帝高坐明堂,却在逆光之中看不清楚门前的云言徵的容色,语气之中仍带了生杀予夺的优容淡定。 云言徵清声婉然回道:“今日接到皇兄赐婚皇妹与震方候世子的圣旨,心中深感皇恩浩荡。只是我蔚国朝廷礼法规定,容颜损毁之女子不得为大臣侯爵的结发正妻。皇妹身为皇家长公主若成为了震方候世子的偏妾,岂不是有失国体?何况待传扬至他国更是贻笑大方?此事起因皆由皇妹昨日不慎遭遇刺客伤毁了容颜,恐怕再也无法恭从懿旨,今日特意前来请求皇兄降旨死罪。” 一众老臣也不禁被她言辞所惊,纷纷忘了礼法规矩,一并驻足不前。 皇帝一听,不由鹰眸暗敛,脸上闪过杀伐夺予的阴鸷之色。 “臣恳请陛下三思!凤舞长公主南征北战,战功赫赫,功在社稷,如今边城初定,蓟州叛逆将起。今日京城民心不定,不宜再在此刻问罪于长公主增加京城的血腥之气。不若只能是让敌人拍手称快,额手相庆之事。”莫善莫阁老排众而出,方脸上长眉微垂跪地求情,神色肃然道。 “臣附议!” “臣附议!” 几名老臣紧跟其后跪下,皆是从旁加以缓颊。 勤政殿内外顿时陷入了一片可怕的静寂,皇帝坐在远处香雾缭绕之中,看不清此刻的神色。 “启禀陛下,不如先让太医院院士沈横山为长公主诊治之后再议此事?”朱文骁朱阁老避重就轻,从中斡旋道。 “宣!”良久之后,勤政殿里的侍监才在皇帝的微微点头中高声唱道:“宣太医院院士沈横山前来觐见。” 圣旨传下,自有宫人快速去太医院通报。沈横山接旨之后,放下了手中的事务,一面旁敲侧击地向宫人打探内情;一面命随侍帮他提起小药箱,两人一起跟着前来的侍监穿廊过道,匆忙赶至御书房。但他在御书房门前,不期然地瞧见了依然跪在地上的云言徵时,心下也是一阵震惊。可知,在蔚国凤舞长公主云言徵不仅是军中精锐九天骑的主帅,更是早已闻名天下的才貌双绝的美人。 而如今……叫天下慕名之士,情何以堪? 天下间最是让人苍凉扼腕之事,莫过于壮士断腕、美人迟暮,然而如今的凤舞长公主何止是叫人悲悯惋惜,简直是可以说惨痛残烈而至不忍直视。 云言徵却是眼角微敛,神情毅然,任何人的目光皆不被放在她的心上。 云天悠悠,烈日当空照下,耀得皇城的金雕碧瓦云蒸霞蔚也似的一片琉璃光。 楚睿容与云言瑾闻讯相继赶至之时,勤政书房偏殿中,沈院士正好给云言徵诊治完毕。他自站在一旁眉头深锁,欲言又止的神色让一干等旁人为之捉急。 云言徵抿唇浅浅一笑,轻悠悠地道:“有何为难之处,沈院士尽管照直说来,本宫才好心中有数。” 沈横山低叹了口气,才点头道:“回禀长公主,这伤势虽看着可怖本来只要好生照料,缚以治伤灵药与宫中的生肌白玉膏,若要复原也只是时日问题。只是……如今……这伤口上……”他实在是没有勇气一口气说下去。 云言瑾已是忍耐不住,两步上前,走到云言徵跟前。他愈发清楚地瞧见她右边脸颊上的伤痕从鼻翼到眼角外皮翻卷隐隐有腐蚀溃烂之象,心中的震怒愈发的不可抑制,沉声对沈横山道:“说下去!” 第八十三章 逃离 沈横山定了定心神,沉稳地道:“想是行刺长公主的刺客在刀刃之上沾有噬粉之类的药物,这类药物无色无味最是叫人疏忽大意。虽不至于夺人性命,却是会使肌肤溃烂,特别是在伤口血腥之处浸入肌理难以去除,被它侵蚀过的肌肤更是从此难以复原,只怕将来长公主的脸上……脸上的伤疤再难以去掉。” “刺客?”云言瑾眼中怒火中烧,敛眸问云言徵道:“你在哪儿遇到的刺客?可知是何人所为?” 云言徵摇了摇头,目光清莹平稳,娓娓低语道:“是昨夜从山上回来的路上忽遭行刺,看他们的剑法似是江湖上的杀手。至于是何人所派,我暂且还不清楚。” 楚睿容一直站在离云言徵不远不近的地方,闻言之后,脸上容色复杂,眸色深沉黯然。 云言瑾伸手按在云言徵的左肩上,轻声安慰道:“不必太担心,蔚国之大必有能人异士可以为此练出去腐生肌之药。”又转向沈院士和一众老臣分别道:“请院士给长公主先清洗治理伤口,本王与朱阁老、莫阁老一起去觐见陛下,禀报此事。” 众人附议,云言瑾望了一眼云言徵他眼中神情安定坚毅,随之与一众老臣出门前往勤政殿。 小内侍给云言徵、楚睿容和沈横山分别奉上了香茶,沈院士命随侍监打开药箱,他开始着手为云言徵处理脸上的伤势。云言徵一言不发,只闭目任由他治理。而楚睿容则静静地坐在一旁饮茶,默然相陪。 偏殿里声音细碎,只剩下沈院士整理药物的声响,最后为云言徵缚上生肌白玉膏,便也告退前去勤政殿向皇帝复命而去。 一干人等皆退去之后,只剩下了云言徵和楚睿容相隔几案并排坐在偏厅里头。明亮的日光从窗外飘洒进来,映照在雕花的地砖上一片的明光耀目,空中微尘飞舞,净是人世尘埃。 楚睿容稍稍侧目,只见云言徵沐浴在明媚的光线之中,雪衣乌发端庄矜持,容颜半是清婉,半是狰狞,却是有一种清净无垢的震撼人心的美丽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她双目轻阖,呼吸绵长平稳,神情之中也看不出悲伤、痛楚、不甘和怨怒,只是一派的平静宁和,宛如一尊用玉石精心去雕刻出来的菩萨宝相,宁谧、安详、典雅,并没有沾染一丝人间的尘垢,整个气息都平静宁和得让人的心一直地往下沉没。 他和她之间仿佛有一种静默在渲染,无人能够打破这样静止无声的境地。 他是无法去打破。 而她是不想去打破。 他不知道自己哪怕是一句安慰的话,是否都是苍白无力,或者都是多余的。这一切的结果,无论是行刺之事是真有其事,还是真相是她自己狠心下手为之,她如今的态度却只有一个,那就是要抗皇命拒婚,就是要不入候府不嫁他。 并且,她心意已决,以死相抗,以此一搏。 事到如今,纵然他胸臆间血气翻涌,痛苦不堪,他都已无话可说,也不能再说。楚睿容只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掩饰不住自己的情绪,就会暴露自己的担忧害怕。他不知该如此表述自己从一开始由别人的口中听到她进宫之时的形容、她在勤政殿前请旨死罪、宣太医院院士为她出诊、在这偏殿之中甫见到她脸上的这道伤痕,乃至到如今静默地并列而坐,这一路的种种复杂心情。他只觉得自己二十年来的心,从未像今日这样的跌宕起伏乃至不堪重负,几乎就要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崩弦裂断,不复存在,灰飞烟灭。 直到云言瑾的脚步声响在偏殿里面,云言徵才缓缓睁了开眼睛,第一眼也是先看向云言瑾。云言徵朝他淡淡一笑,轻声道:“可否借三哥的马车送我回长公主府?”云言瑾神色凝重,朝她颔首。 云言瑾又转而向楚睿容,正色行礼道:“睿容,在这件事情上,皆因身为兄长的本王粗心疏忽,对皇妹护卫不周以致她被无辜牵连受此重创。本王也有愧于你这个朋友,使本是喜庆之事沦为了如今的困境笑谈,请你受我一礼!” 楚睿容急切站起身来,不敢受他的一礼,还礼道:“王爷言重了,微臣不敢受此礼!世事多变,又岂能事事皆在意料之中。还请长公主放宽心回去将养伤势,陛下面前微臣自然会尽力斡旋缓颊。” “楚世子,对不起!”云言徵终于在沉默之后,对他说出了第一句话。 楚睿容心中一动,眼眶微热,转瞬间又将意气压下,抿唇微微一笑道:“长公主,多加保重!” 他心中却是道,言徵,今后请多为自己保重! 云言徵朝他淡然一笑,转身便跟随云言瑾走出了偏殿,脚步再也毫不停留地朝皇宫大门走出。 她此次一走,不知是否还有相见之日。 楚睿容有些怔忪地看住她秀丽而轻盈的背影,心中不禁酸楚且又有些宽慰。 莽莽红尘浊世里,她似乎与这座充满权谋斗争的深宫大院,越走越远了。她一身净洁的雪衣,穿行于此地多年,似乎将要携了这一身的纯色,消失在这漫天烈日的刺目光华之中,杳然无迹。 一辆,应龙雕饰的马车穿行在玥城的街衢大道间,车厢里分左右两壁,各自懒懒散散地倚坐了人。 他们的容貌中并无相似处,一个仍然是英俊硬朗宛如峰峦峭壁,刀刻剑削;一个本来清雅秀丽如晨风暮霭,仙歌雅画,然而此刻却有着相似的眼神和气质,都是那样的针锋相对,剑拔弩张。 “为何急于求成,如此冒险?为何不徐徐图之,委婉周旋?”云言瑾此刻的眼神深沉得显得咄咄逼人。 而坐在他对面的人,敛起了凤眸,小声道:“三哥,我已经在这里呆不下去了,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 “你这样做,是为自己的自由?是为离开玥城?还是为顾舍之?你不能还他性命,却要以毁掉自己容颜的这种方式,来还清他对你的救命之恩么?”云言瑾用极度压抑的声音质问她,眼中的火几乎是一簇一簇地就要扑到人身上烧了起来。 云言徵眼中有别人看不分明的云烟在翻涌,淡淡地道:“三哥,容貌对于我来说并不算是什么?身体发肤授之于父母,本不该有所损伤,但我不会违背心意嫁入候府,也不会让九天骑落于皇兄手中,两权相害取其轻。更何况只是伤我一点皮毛而全大局之事,三哥是成大事者,不必对此耿耿于怀。” “不算是什么?难道你的一世就这样过了?”云言瑾不敢苟同道。他不知道叫“舍之”的人的想法是否都有些与常人不同? “如能生出玥城,踏遍天下晴川,听遍九州流泉,天下间赏心乐事皆可识遍,还有什么遗憾?至于三哥口中的一世,是指找一个心意相通的人,相依相伴一辈子的幸福快乐?这种事,这样的人可遇不可求,纵在我容颜妍丽的这十多年来也不曾遇到过,往后岁月里也未必能遇得到,若然遇到了他嫌弃我如今的模样,更可知不是知心的人?”云言徵漫不经心地道,语气里满是不以为然的嬉笑。 云言瑾伸出手触摸一下她脸上的伤痕,皱起了眉头,“可是……”他低叹了一口气道:“这伤势真的是无药可治了么? 对上他忧心忡忡的样子,云言徵心下明了,终还是不忍,转瞬间朝他俏皮的眨了眨眼,“当初我和顾舍之去追查京都血案时,丽妃的尸体也曾被人擦拭过噬粉。我当时不慎沾染了上手,他赠了两瓶去腐生肌的解药如今还在。” 云言瑾凝望住她,再一次确认道:“真的?” 云言徵郑重其事地点头道:“在玥城其间我需要掩人耳目,待出了笼牢,信马由缰时,我会让它好起来的。” 云言瑾久久地望住她眼中的真诚,最后不得已轻轻地点头,“我会尽快让皇兄答应让你出外寻医求治。”他双手合拢,神情坚毅稳固。 云言徵眼中微微有些发热,凤眸微垂间,轻之又轻地道:“谢谢三哥成全。”心中虽知道他对自己存了利用之心,但这么多年的相依相伴,终不是无情无义。这噬粉一旦深入肌理,便立刻擦上去腐生肌的膏药还能有效,而像她这样刻意要让伤势恶化而造成无药可医的境地,日后再擦上再多的去腐生肌的膏药,也不可能再恢复如原状了。 云言瑾的手臂伸过来,轻轻地拥住她单薄的双肩,将她的脑袋靠落在自己宽阔的肩膀上,声音沉沉地低声道:“男人本该让自己想要守护的人得到她想要的幸福和快乐,你不必谢我,这是我身为一个男儿该做的事。应该说声谢谢的人是我,你守护了我这么多年,该是换我守护你的时候了。” 她有些贪恋地伏在云言瑾熟悉的气息和肩头上,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也可以这样渺小脆弱的姿态依靠在一个人的身上,安心闭目地去品尝泪水滑落唇角的苦涩难辨的滋味。 自此,云言徵对朝堂上所发生的事,再漠不关心。她如今看起来已有些听天由命,不争而争,心灰意冷。每天只在长公主府里跟了花王打理花木;跟了厨子学习烹饪菜肴,不然就翻看天下的书帖琴谱、医理草药、调香品酒、巫蛊茶道、星宿八卦乃至卜算占相,终日无所事事。 当云言瑾带了自由的喜讯赶至长公主府时,云言徵露出了一个淡然而有些孩子气的笑靥。 这样的笑容里,没有衷心的欣喜,也没有太多的情绪。就像一个人的心里压抑了太多的东西,却没有一个出口释放,只能逼迫自己在别人面前露出一个最纯然的笑容来掩饰自己不想为人所知的心事。 云言瑾轻抚她柔软的发顶,微笑道:“言徵,顾舍之究竟是给了你心防上的最后一击;还是给予了你追逐自由决心的一丝重要的契机?” 使尽浑身解数,终究辞别了玥城,一叶轻舟随倾江绿水漂浮万里过尽万重青山。 云言徵自己也不知,这十九年来那么多的明争暗斗,生死徘徊,她都能咬紧牙关撑了过来,为何这一次竟是如此彻底的心灰意冷,决意地逃离了呢? 第八十四章 寻梦 如此任性地在山水间放逐自己了两年,在这个世上,仿佛再已没她特别想去的地方;再也不存在她特别想留恋的人。大江南北已踏遍,只差黄泉三生石碧落九重天不得其门而入;天下流泉已听遍,只差凌霄天籁奈何苍凉无法听取,然而心中隐隐想要寻找的那一个人,甚至只是一个相似的眉眼或者是身影,却再也已不复存在,似乎在这一个苍凉迷茫的天地间,又只剩下了她一人孓然孤身独行。 此时不知不觉地到了初秋时节,沿着长延河漫无目的地漂流而下,已进入了漠国禹城的内湖。此地的山水秀丽、风光迷人皆氤氲在一层水汽当中,宛如水中月,雾里花。此刻夜色空旷,一轮明月在山水间冉冉升起,夹岸两旁木槿花清柔可爱,漫山遍野的开得如梦似幻。 远处的软语温声、丝竹乐响不时从过往的雕花船只上传来,十里软红,靡靡之音。月下游湖的众多画舫当中,其中有一只朴质的小船上竟无灯无火。一人只手枕于脑后,仰躺船上,随意仰望着夜空出神,任由波光徜徉,逐水而流。她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只想一直这样的随波逐流、一任东西,乃可如此至那天长地久、海枯石烂也就罢了。 这一只小船自己漂流在靠近湖边的繁花树影里悠悠晃晃,和水中映衬出的半月相对成影,显得格外的孤独清冷。云言徵身上柔软如云的男装白衣慵懒地在船里铺展了开来,层层叠叠的衣衫尾端有一半浸在了飘着花瓣的清澄水里,小船上弥漫起一股浓郁的甘醇酒香,手边还摆放了一坛尚未喝完的酒。她醉眼朦胧地看向眼前那场纷纷扬扬被风吹得翻卷飘落的木槿花花雨,似曾相识的景物又如一段段被风吹起的往事,曾经那些有烟花洒落彼此眼前的夜晚;曾经那些有花瓣环绕彼此身边的时刻,那个时候、那个少年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皆是恍然在目,似近在眼前,此刻却一一忆起惟有觉得心疼如剜,痛不欲生。 云言徵只觉得胸臆间宛如受到了不能承受的重创般,深深地蹙起了眉头,痛意便顺着血液漫延至全身都似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轮回,已然铸造的错误,就连弥补的机会也不曾有,这一种愧恨的悔痛让她的筋脉几近痉挛抽搐。从她静静躺着的闲适优美姿势看来,竟不能看出那具身体里面承受着怎样的千疮百孔的伤痛与折磨。 疏忽,一个身影从对面错身而过的热热闹闹的雕花船上惊鸿掠影般的一飞而至,脚不沾水地落在了船舷上。他故意一沉,使得朴实的船身微微荡漾,在湖面上悠悠旋旋地转了一圈。对面划过的雕花船上传来一阵阵的高声惊呼,片刻之后又变成了一片片的赞赏与欢笑。 来人身姿矫若游龙,锦靴轻点已稳住了船身,似与熟悉的朋友打完招呼般。此刻挺秀翠竹般负手立于船舷上,上挑的眼角含了抹浅笑的俯视而下。清新近人的水蓝锦衣和他只系了一条蓝丝带而显得松垮如缎的长发随意地在清凉夜风中曼飞。 那绝艳浅笑的脸容,在这水天一色玉空明的夜幕下,宛如临江仙人欲将乘风而去般的逍遥自在,那种似从天性中带出来的任性和自由仿佛任凭谁也触摸不到他的一片衣角。 云言徵徐徐展眉,依然不惊不怒地枕臂仰躺在船上,似半醉半醒的目光带了丝清冷,一丝疑问,散淡地迎向了来人。 只见这个风采绰约的美公子敛住了狭长的乌眸,眉尖却徐徐皱起,艳丽的容颜上带起了丝歉疚。随即又是自我解嘲地一声轻笑,宛如金声玉振,坦然地道:“十分抱歉,唐突了姑娘的清静。只是……”他的目光随意地打量住她,温和带笑,“姑娘实在是与我的一个朋友太像了。白衣、孤舟、喜欢纵情于山水之间……你与他的衣着、姿态、风采、动作,都有七八分相像。不知,姑娘你可是认识他么?” 瞧他的神情,竟不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荒唐? 云言徵缓缓地支身而起,幽然叹气,靠住船篷,右手漫不经心地拈住一片落在她眉心上的木槿花瓣,散漫的凤眸微挑,不以为然地泛笑,“不知兄台的朋友姓甚名谁?竟与我相似……” 她言下之意并不相信他说的话,随了皎白月色落在那残破损毁的脸上,面对旁人却没有一丝的自卑和闪躲。一双凤眸盈了冷光伴随了一丝孤傲,三分幽邃,六分漫不经心,指间把玩住那一片娇嫩脆弱的木槿花瓣。 美公子微微讶异于她清婉面容上的疤痕,但看她淡定雍容的姿态便会让人自动忽略了那一道狰狞的伤疤。他唇角漾了一抹笑意,依然用清润缓和的语调询问:“他说他叫顾舍之,姑娘可曾听闻过?” 手指上一紧,漾出了花汁微凉地沾在指尖,云言徵眼眸不自觉地涌出了一丝的暖意,语气也不知觉地转变,轻之又轻地带了微妙的希翼,又似怕惊了什么的问:“你什么时候见到他?” “姑娘认得他。”美公子眉心舒展,宛如雨后竹叶扶摇透出的水墨画韵,十分惬意地笑了起来,语音柔和道:“我们是蔚豫之争尚未结束前见的面,具体时日我记不得了。” 凤眸中光芒忽地黯淡,心中百无聊赖,她低语喃喃,似无限轻柔:“原来如此。” “姑娘……也不知他的去向?”美艳公子看不太分明她脸上的微妙多变,只语气颇为惋惜,“在下风长雪,若姑娘改日得见于顾兄,烦请转告于他,我盼与他一聚可好?” 脸上仿若不能再露出一抹让人看得分明的笑意,云言徵似笑非笑地回道:“我会帮你转告于他的,至于……他会不会来找你,我却不能保证。”她心里显出一丝丝的痛,连带讲话的每一个字都似带了痛楚的撕扯,却又不想让自己的脆弱和痛苦暴露于旁人前,尽力地去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与语调。 这一句话虽回答得不算长,却每一个字说出来都是痛的,心里又觉得莫名的悲伤、莫名的可笑、莫名的荒唐、莫名的残忍。顾舍之已死去,他的朋友却不知道,她竟觉得他不知道是多么幸运与幸福的事。 他请我转信与你,约你一聚,我却不能将你的死讯说出,仿佛这样一来,我也可以如他般无知地认为你仍然没死去,仍然活在这个世上。只是如他般在我寻找不到的地方,等待着彼此的一场偶然的重聚。 如今你的朋友想与你一见,你会前去托梦给他么?为何这两年多来,你就从不曾托梦与我呢?是否你早已踏过了奈何桥,渡过了忘川水,喝下了孟婆汤,早已忘却了今生今世的一切因由,早已忘记了我是谁?还是,心中早已记恨于我,永生永世也不愿再见我一面? 而你朋友的话,却让我又一次忆起了你已然死去的事实。 云言徵垂下了眼帘,掩饰住自己眸中刹那间涌上的悲伤,强迫着自己面上流露出自然慵懒、漫不经心的神情。 风长雪闻言微一怔,瞧她的神情变幻似乎大有隐情。不由微微一笑,行礼道:“风某在此谢过了姑娘,多有叨扰,就此告辞。” 言讫,他便如风过无痕般掠过了水面,转身上了湖岸。脚步刚踏落草地,却听身后追来一句:“公子且慢。”风长雪微笑回头,身旁的木槿花枝正拂过他的长发带落几瓣淡紫的花瓣,好听的声音道:“姑娘,有何事?” 叫唤一声后,云言徵站在船上看住他站在花间的隐约身影,像随时皆会消失的幻象。凤眸一眨,信口胡诌道:“盘缠已用尽,公子能否借我一些?” 风长雪敛眸一笑,露出好看的贝齿,朗声道:“可以。”从衣袖中掏出来一个锦袋,就朝她抛了过去。 云言徵在心中估量,脚下使船身晃荡了一下,“噗通”地一声钱袋在无限接近船沿时跌落了湖中,瞬间沉没了下去。 风长雪看向船上那人无辜的眨眼,不由莞尔,指下摸了摸腰间垂挂的那枚雕工精致的双环琅璧,转念一想,微笑道:“如今钱袋沉了,我不谙水性。姑娘若不介意可随我到岸上来,我去想办法为姑娘解决盘缠的问题?” 他的话正合她的意,云言徵偏头状似想了一想,点头道:“可以,那有劳公子了。”她弯腰抓住绳索,身形一展白鹭般盈盈足尖在湖面落花上轻轻地一点便已上了草岸,手中的绳索简单地系在岸边的一棵柳树上,小船就漂浮于离岸边不远的地方悠荡。 风长雪淡淡地一笑,更加肯定钱袋绝不是因自己的失误,又或不可避免的巧合而落的水。 出了湖岸,风长雪带了她在禹城内毫无目的地左逛右荡,她临时起意跟住他,皆因这两年多里,她头一回遇到了认识顾舍之的人,心里舍不得就这样又重新断了牵绊,于是便起了望梅止渴、画饼充饥的心思。想从他这里知道更多关于顾析的事,哪怕是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或是留给别人的一段回忆。 风长雪看穿了她并不在意他去哪儿,去做什么的心思后,就一路只管和她在集市上瞎逛,偶尔地攀谈上几句,发觉这个女子言辞举止间的落落大方和漫不经心显得如此大气洒脱,身上有种随时可以与你纵马高歌的气质使然。几回攀谈下来,云言徵也觉得眼前的这位谈笑风生的美公子,既有一掷千金换美酒的狂生行径;又有击节不惜玉箸碎的贵族风流。 风长雪最终说要进这一家名为“明当”的当铺,将随身挂在腰间的白玉佩典当了。当他走出来时,云言徵见他手中将为数不少的银票大略数了数,分了一大半给她。 云言徵思虑了一下,手上自然而然地接过他的银票,随即扬了扬,悠悠然地道:“这些改日还你,还不知该如何联络公子?” 风长雪修长的眉稍微挑了一下,不以为意地道:“这些就算了,若日后有缘相遇你执意要还我再说。风某游历天下,居无定所,实在难以给姑娘你一个确切的落脚之处。” “也罢,风公子你说如何便如何罢。”云言徵也不固执,看出他是一个并不想言明身份,又真正洒脱之人,便从善如流道。 风长雪挥挥手,朗朗道:“还不知姑娘的名讳该如何称谓?” 云言徵听他的言辞中一点也不计较俗世礼节,心中欣然地笑了此人脾性正合她的意,言语间不由多了几分真诚,清声道:“我姓白名徵言。” “白姑娘,既然相逢便是有缘,奈何风某还有要事在身,就此先别过罢。”风长雪微笑道,转身间蓝衣飘扬,行走起来无风自动,颀长纤修的身影宛如度柳穿花般有着说不出的散淡自在。 听得他的一声告别,竟似有丝不舍。云言徵眨了眨眼,忍住心底即将要涌出的热意,他终究只是那人的朋友,而非顾析。 第八十五章 美人 漠国。 苍崖雪山上。 冬季里雪花飘摇,山里气温更低。放眼望去皆是银装素裹,山峦起伏处宛如一条条擎天的玉柱,仿佛攀援而上便能直入琼楼玉宇,天上宫阙。若不熟悉路径,便很容易迷失在这样一个四处皆一致的景色里。 一人披着褐色的裘衣,在山中雪地里缓缓行来。 他走得看似非常的缓慢,一步一个浅浅的脚印。他似在漫山遍野里闲游,自由自在,无论身边的风景如何,都是如此的耐心,如此的惬意。天光云影在身边翩然地流逝,他看起来似是个从九天上高处不胜寒的宫阕里漫步而下来的神仙,风姿飘然而隽永。 一条晶莹剔透的冰凌柱前,一个女子正斜倚住一株艳丽如血的红梅在饮酒。她的姿态优美,颜色秀丽,身上裹着白色的裘袍,从袖子里透出底下同样是雪白的丝绸衣袖。她乌漆漆的发丝轻挽了一个斜髻,上面结了一支洁白透亮的丝带,耳垂下坠着一双莹白的珠子,在脸颊两旁一荡一荡的。她肤色洁白细腻,冰肌玉骨,秀眉如画,眼眸的弧度秀致而温婉,其中点漆如墨,秀致的鼻子下,是一张小巧浅桃的樱唇。 她右手里握着一个银壶,左手拿着一只银杯,正似逍遥自在的自斟自饮。目光似乎是在看着前方某一个地方,又似乎透过眼前的事物,看着向更远更飘渺的地方。 那个褐裘的公子缓缓地行近,也在那棵孤独,雪山上尤显得越发绮艳的红梅树旁停下脚步。他甚是礼貌地相问:“恕在下冒昧,姑娘上山在先,可曾见过雪山银狐的踪迹?”这声音宛如冰玉相击,让人过耳不忘。 那女子微微转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轻之又轻地问道:“可饮一杯无?” 那贵公子莞尔一笑,“在下正是贪杯之人,只是……” 不等他的话说完,那女子已将手中的银杯放在梅枝上,又从裘袍里探出一只雪白的香囊来。香囊是锦缎所制,上面绣着四个簪花飘逸的古体字——“云海翱翔”,绣功精致秀美,可与漠国的第一绣娘丽璇玑的绣品媲美。她从这个在冰天雪地里也飘着淡淡清冷梨花香的绣囊里,掏出一只雕工精美的银杯来。将银杯放在那公子触手可及的梅枝上,她将杯子倒满了清酒。 酒香冽冽,那公子微微嗅着雪地里的新添的一抹气息。 这是漠国的第一名酒,相思雪。 贵公子优雅含笑,心中暗道,此情此景,此人此酒,竟无端地飘起了一丝引人入胜的意韵。 那女子也不再说话,只倒了一杯酒,自己缓缓地啜饮了下去。又重新将杯子放回梅枝上,才转头问他道:“公子要银狐何用?” 贵公子风姿磊磊,笑道:“在下和朋友打赌,在下输了。他听说这苍崖山上的银狐通晓人性,十分难捉,让我来捉一只回去给他瞅瞅。” “公子是言而有信,势在必得吗?”她幽幽地问。 他点头道:“好像是的。” 那女子的目光也无所避讳,直直地落在他的脸容上,慢慢地打量他。一双眼睛最为出色,狭长而明亮眼尾上挑,微笑之间似盈满了琥珀般的光泽。眉毛修长,与眼眸极致相配,修眉俊目间更显得龙章凤姿,天质自然。鼻子玉柱笔挺,鼻头却秀润,衬显得两瓣嘴唇柔和而弧度分明。额角下颌天圆地方,轮廓清艳,一头乌墨般的发丝只用一根月黄的带子松松散散地系扎于身后,身姿很高,态度悠然随意地依着梅枝,宛若迎风而来,乘风而去般的逍遥自在。 她不紧不慢地收回目光后,说道:“既然如此,等会儿见到银狐,我不与公子相争。只是公子让朋友瞧完后,那只银狐可否转交给我?” 贵公子微微一笑,似乎也并不计较她的放肆,反而是问道:“不知姑娘要这银狐何用?” 那女子淡淡浅笑,“上天有好生之德,银狐机灵可爱,我也不要它的性命,只想与它做个伴。” 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要它的性命,只想与它做个伴,那么他反倒就像是特意出现在这里为她抓拿银狐的人了? 她竟可说得这么的自然而然? 仿佛他和她是经久不见的故人—— 事实上,他们不过是第一次相见,之间的情谊也不过是她为他斟了一杯“相思雪”,并且他还没有喝下。 贵公子却也不以为意,端起了梅枝上的酒杯,放到鼻尖下淡淡地品了品,又放回了梅枝上,并没有喝。 “公子是怕有毒?”那女子敛眉低语。 “不是。”他笑了笑。 “那是不愿意与我达到协议?”她追问了一句。 “不是!” “那是?” “无功不受禄。” “公子是没有捉到银狐的信心?” “确实没有。” 那女子眼眸弧度微眯,一笑道:“我倒可以助公子你一臂之力。”言讫,从裘袍里摸出一管玉笛,通体翠绿的碧玉雕刻而成,拿在她的手上,映得她手上雪白的肌肤也仿若透明的一般。接着说道:“听闻这雪山的银狐不仅通人性,且喜音律,悦闻香,善饮酒,爱舞艺。” 贵公子越听越觉神奇,忍不住问:“如此说来,倒是成精通灵的了?” “听闻确道如此,事实上是如何却无人知晓。”那女子微微笑说,又从香囊里拿出了一个小巧精致的焚香玉炉来,大约就只有手掌的大小。她离开梅树,一直前行到一百步的雪地上,将小香炉安放好,又将一颗香丸置入其中,缓缓点燃。顷刻间,便缓缓升起一股清新脱俗的香味混入蒸腾的水汽里,雪地的雾气里一齐散发了开来,氤氲出这一角天地间的异香。 那女子起身步行回来,在大约五十步的地方,将一壶酒斟满了一只银杯放在雪地上,另外的全然倾倒在地里,连同银壶也一起弃了。 最后,回到梅树旁,朝那贵公子道:“局已布好,不知公子有无意听从于我捉取银狐?” “在下要如何相帮?”贵公子挑眉,绝艳的脸上带着和善的笑意问道。 那女子手上只剩下玉笛,她说道:“银狐未入局之前,警惕极高,若然它远远瞧见你我二人俱在,只怕它不肯现身前来,那就只能是功亏一篑。公子必须设法隐去身上的气味和身形,不让它有所察觉此间有第二人在此。” “姑娘有何妙计?”此刻两人正面相对,才看清了她另一边脸上原来竟有一道破坏了整幅面容的刀痕,似是被匕首所划的痕迹,贵公子却露出一口白牙笑问,眼眸里是一派听从差遣的意思。 那女子颔首,凝视了他半晌,说道:“公子可愿在这雪山里当一回雪人?”她很认真地思量着问他。 贵公子微微愕然,倾首想了想,似乎在雪山这样干净清灵的地方要掩盖住本身的气息,逃避过银狐敏锐的嗅觉,也只有隐身在冰雪中,才有可能。瞧见他神色已意动, 那女子也只是淡淡一瞥,说道:“公子请移步到五十步之遥的地方,随我来。” 她领先走了五十步,巧合离她方才倾倒美酒的地方又离了五十步。然后,一双温婉秀丽的凤眸看住贵公子,轻声询问:“公子需要我帮忙堆雪人么?银狐快到出来觅食的时辰,公子若然不畏寒,躺在雪地里便能以最快的速度化身成为雪人。若公子不耐寒冷,我们是站着堆雪拍成雪人要慢一些……“她微微思考了一瞬,改口道:”公子还是站着吧!我也不知道这银狐能不能上当,免得公子受了寒。” 贵公子看住她望向他的眼眸,又是露齿一笑,说道:“嗯,我们站着拍雪人。” 那女子瞧见他脸上带了一丝庆幸和揶揄的神色,也不由微微莞尔,清声道了一声:“好!” 如此转折间,两人的心思似乎又亲近了些,身为陌生人间的隔阂似乎也少了一点。 两人不再多言,一起动手将雪地里的白雪滚成球,垒在一旁。随后贵公子十分配合地站定在她指引的位置,任由她将大的雪球堆在他的脚边,拍严实。再将中的雪球堆到大的雪球上面,贴着他的衣裳堆砌好,一直垒到他肩头齐高,拍严实。然后将最小的围住他的脖颈一圈一圈地围到发顶,封好,拍严实。此刻就只剩下一张脸还没有伪装了。 那女子瞧着这一尊身姿高大臃肿而脸容俊雅绝伦的雪人,婉然浅笑,道了一声:“相识许久,还未曾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贵公子闲闲一笑,全身似缚手缚脚地被人封在冰雪里,还如此不曾失去他的清贵风采,低声回道:“鄙人姓风,名长雪,靖封人士。敢问姑娘姓甚名谁?” 那女子微微一笑,恍然宛如菡萏迎风,声音清婉道:“小女子姓白,名徵言,徵宫商羽的徵,言而有信的言,江湖人士。” 风长雪眼中笑意微微,语气尤似有深意地低喃了一遍她的名字:“白徵言,原来是你。” 第八十六章 诱狐 白徵言嫣然浅笑,深棕色的眼瞳里泛起点点如花的笑意,“风公子,拍雪人还剩下最后的一步,那么我要得罪了!” 风长雪默契地眨眼,她的一双纤纤玉手动作温柔细致却毫不停歇地将冰雪一层一层地轻拍上他的脸颊,鼻梁,眉骨,额头,下巴,只留了一双眼洞,一双鼻孔,还有一个嘴巴孔。 此时此刻两人距离相近,呼吸更是在咫尺间,风长雪感觉到她的气息清芳绵长,指掌轻拍在他脸上的力度亦是轻巧流畅,而神色间更没有扭捏避嫌之态,可想而知,她身上的内力修为似乎也颇为精湛,不似是一般的闺阁小姐或是江湖女子。他此刻还想不到眼前的这个女子就是闻名天下的九天骑主帅云言徵,在蔚国蔚皇为了掩饰自己的过失而严令封锁了凤舞长公主毁容的实情,而只宣称凤舞长公主休养病体,入了皇家寺院礼佛参禅,为国祚祈福。她为了方便行走江湖,依仗易容术在自己的眉眼上动了些掩饰的手脚。 白徵言歪头看了半晌,修修补补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朝他挥挥手,便转身往梅树折回去。她幽然地从袖袋里抽出洁白面纱覆上,手中的翠玉长笛于面纱下奏近唇边,幽幽地吹响了起来,曲声幽怨缠绵,迂回转折,层层叠叠,宛如湖水中的波澜涟漪一圈一圈地扩张开去,飘荡在这一片空旷寂寥的雪山山头。远远望去,她整个人就似一朵幽净无染,冰清玉洁的梨花,在这雪山中显得举世无双,落落大方的举止中不曾因容貌的损毁而谦卑,竟是风姿夺人。 风长雪被困在雪气里,眸光中仍显优哉悠哉,安之若素地静心欣赏这冰天雪地中的妙音乐曲。他觉得这一曲玉笛之声,虽不若在蔚国边境偶遇的隐士顾舍之那妙到巅毫的音律造诣来得动人心魄,但也别有一番另辟蹊径的精妙意趣。 果不其然,沙沙的声响中迎来了一只鬼鬼祟祟的瘦小身影。 风长雪以过人的目力已瞧见了它在远处躲躲藏藏的影子,莹白色的雪狐毛在风中根根地松软飘荡,灵巧的爪子在雪地里发出几不可闻的声响。一双圆溜溜、乌漆漆的狐狸眼睛,好奇而又谨慎地朝这边观望,偶尔还用肉掌洗了一把脸,似乎是在让自己清醒清醒,不要被这里的声色所迷惑。 他心里暗笑。这风雪里夹杂着万中无一的酒香,迷魂摄魄的熏香,引人入胜的曲声,恍如绝代的佳人,也实在是够这一只似乎还未经世事的小狐狸喝上一壶的了。白徵言自然也瞧见了那只犹豫不前的小东西,她眼眸微沉,手指轻抚短笛,口中曲调一变,声音渐渐地转变成了越发地悠扬清越,穿云裂石,不染凡尘。 宛如青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雪山上顷刻间仿佛开满了遍地的莲池,清香漫溢,更有那吹笛之人步步生莲。风中,雪花漫漫,她乌墨如缎的发丝漫飘,一双莹白的坠子在白雾迷蒙般的面纱下流光生辉。雪白的裘衣在风雪中也似旖旎出了一抹妖娆来,背景上那一株红梅映衬之下,这雪地里的风景瞬间宛如一幅绝美的画卷在别人的眼前缓缓展开。 在远处的那只小东西眼巴巴的望着,偶尔有些失神的奔近几步,仍然不忘警惕地寻找冰凌山柱做为掩护。然后从遮掩处,偷偷地伸长脖子,忍不住又去瞧那山前惊若天人的飞舞。 轻扬婉转的笛乐声中,白徵言解下了白裘袍挂落梅枝上,摇晃得红梅白雪簌簌纷扬,更是荡起了一阵阵夹杂冰雪清冽气的梅花暗香,蓦然间泌人心脾。她足尖连续惊鸿飞渡轻点,一连串旋转中,带起了衣袂飞飘。雪白如云的衣衫,在蹁跹中宛若一朵清莲由亭亭玉立于水面,到轰然绽放出最美的风姿。那只浑身雪白的小狐狸十分着迷,一眨不眨地盯视住舞姿美妙的白徵言,连带那半边的身子都露了出来,忘记了警戒和隐藏。 白徵言唇角飞扬一丝淡淡的笑意,眸中流动琉璃光,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清冽的光芒。笛音一变,她脚下舞姿清逸灵动,满目皆似雪光飞影,优美中完全不见舞蹈的痕迹,一抬腕,一凝眸,国色天香、浑然天成,宛如玄女散花;嫦娥揽月;瑶姬奔云;碧霞凌霄。可见舞者功底优异,却又端庄大气,一举一动在优雅间,身躯飘如流云,轻若浮雪,意境超脱,犹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不要说那只小狐狸一边忘乎所以地扒拉着在雪地里凝结成冰的酒杯,一边眼神迷醉地倾倒在这让人移不开目光的舞姿里。就是在一旁变成雪人的风长雪也忘记了自己肩上担负捉拿小狐狸的责任和初衷,目光也是一瞬不眨地跟随面前舞姿变化,清湛眼里流露出的是一片赞叹。 雪山中若是有第三个人看来,轻雪飘扬之间那一雪人,一小狐狸的画面,竟是无比的诙谐有趣,又是十分的默契。 白徵言瞧在眼里,脸颊的笑意愈甚,心里却是暗暗捉急。但她的舞姿却丝毫不乱,只在不经意间,缓缓朝那小狐狸迈进。而那只小东西此刻正在伸出粉红的小舌头舔一下又舔一下酒杯里凝结的酒香冰团,晶莹的眼珠子里现出的满是意犹未尽的神情,不由自主地又伸出两只小爪子来抓酒杯,企图把它从雪地里弄出来。它弄了许久也弄不动,忽然又惊觉地瞧了瞧周匝的环境,似乎想要放弃,又觉得这里的香气泌人迷醉,乐舞炫目,又似乎有点舍不得走。 正在它犹豫难以舍弃之际,似乎天生的敏锐忽然意识到了白徵言对它注视的目光中有了少许的在意。小狐狸蓦然放弃了眼前的美酒,也不见它如何的动作,她只觉得眼前一花,那只小东西已经没命价地飞窜了出去,竟然快若闪电,比平常的狐狸,甚至是雪貂皆快上了数倍。 眼见它就要钻入山洞隐去身形,置这一场布局付诸东流。倏然,眼前又划过一道灰影,伴随着破裂的雪冰飞溅,那少年身如流光,形如惊虹,一只手宛如离弦之箭般恰恰抓住了那只小狐狸颈项上的皮毛。一旦得手,便已是紧紧地擒住了猎物,无论那只不甘心的小狐狸如何的扭腾动作,那一只手仍稳固泰然地捉住它从雪地里拎了起来,另一只手绕过来柔柔地圈住了它柔软的小肚子,清声地一笑,顺手摸了摸它头顶那光滑水亮的洁白皮毛。 一人一狐站在雪景里,褐裘白毛,竟是如此的清贵耀目,尤似繁星笼月般的绽放出了眩人眼目的熠熠光华来。 这眉眼浅笑的青年身上,自有一股洒脱而闲雅的气质扑面而来,似乎无论他身处于何时何地,都似这般的高雅自在。 “恭喜风公子,如愿以偿。”白徵言缓缓行来,裙裾绮丽,脸上微笑浅浅宛如梨花净淡,声音之中却是不骄不躁的清婉动人。 风长雪微微一笑,说道:“皆是白姑娘设的局极好,才引得小狐狸进入彀中,长雪不敢居功。诚如先前与姑娘的约定,让在下带它先去见过我的朋友,再让它与姑娘作伴。” “敢问公子的朋友身在何处?”白徵言有些犹豫,本来抓这只小狐狸是一时兴致而为,原本也并不在意。 风长雪微微凝眸思索了半晌,而后笑道:“我的朋友就在离雪山不远的南山城,若姑娘身无琐事,不若一齐同去耽搁些许时日?” “那么,一路上便要叨扰公子了。”白徵言转眼瞧向那只毛茸茸的小狐狸,心中便改变了主意,日后若得此物相伴亦是甚好,不由随口应了。她面覆纱巾容色清妍秀丽,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清淡总散发着忧伤之意,仍言行间自然流露出一股子的闲雅疏朗,显得矛盾而神秘。 这样的一位女子又是为何,又是为谁,竟然只身一人来到这样的孤绝深山,横峰僻岭? 白徵言回身到梅树旁,重新仔细披好白裘,自然而然地抚了抚襟前的皱褶,她的动作无一不干净利落;无一不悦目赏心。而后,将地上的银壶、酒杯、香炉一一收进了锦囊中,才站起朝一旁闲适而待的风长雪笑了笑,说道:“有劳公子久等,我们就此下山吧?” 风长雪点头,收起方才一直在喂小狐狸取乐兼之讨好的糕点,将那只装着花里花俏的糕点的锦袋子收进了衣袖里。小狐狸的头就一直往那只袖子里拱来拱去,似乎十分舍不得那些美味的糕点,和十分的不甘心在它还没有吃过瘾的时候将那些可口的食物收了起来。 风长雪清声发笑,抚了抚它小巧的头颅,安抚兼之诱哄地柔声说道:“小狐狸,你如今跟着我,就不用愁吃不到好吃的东西,下山后,我会买更多香喷喷的食物给你吃呢。” 第八十七章 赌局 小狐狸也不知道是否听懂了,只知道如今从袖子里挖不到方才那些好吃的,神情恹恹地“哼唧”一声,软软地趴在了风长雪的手臂上,假寐般闭上了眼睛,慵懒地不再动声色,一副由之任之的清贵姿态。 白徵言望着它,眼里也不由露出了喜爱的神色,只是那一抹艳羡的光芒一闪而逝,瞬间之后便已被她化作了一抹淡淡的清冷盛在眼睛里。 两人在山上下来,一路闲聊是天南地北,无所不谈。 白徵言觉得这位风公子谈吐风趣,态度随和,不仅言辞清丽,兼之胸间大有丘壑。看着并不似一般的江湖子弟,更多的偏向于世家公子。可他却没有世家大族培养出来的那些骄傲矜贵、清高自诩的习气,竟又有一股近乎江湖儿女的潇洒而又超脱其上的飘逸之气。 面对这样一个身份成谜的人,她心里首先溢上的竟不是戒惧防备,而是倍觉亲切,言辞间不由得越发地轻松自在了起来。 待到山下,白徵言先到客栈改换男装,又备好随行食物,才与先前去购买马匹的风长雪在边镇集市中汇合。 然后两人一同离了开边境,取官道直往南山城而去。 一路上,小狐狸皆卷缩在风长雪的衣袖里,除了吃食,此外绝不出来,谁逗弄它也都不理睬,高傲得不得了。 两日后的晌午,两人才刚进入了南山城。白徵言淡淡地打量着这座因与蔚国互市而显得格外繁华,人物面貌皆有别于蔚国风俗的南山城。便突兀地听见头顶上一声放浪形骸的大笑,两道人影宛如离弦箭地从街道一旁的楼头飞落,直扑他们并而行的马匹而来。 白徵言听到疾厉的风声,心中无惧,只是一手提住缰绳止步,另一垂下的手指尖几乎同时在衣袖里捏了两枚暗器,姿势也已全是随时应对突发状况的攻击和防御。而坐在马上的风长雪却是不言不动,手中拽着松松的马缰,缓缓地放慢了骏骢的脚步,一双明眸微微一转,神情之间却不是十分的谨慎。 街上附近的行人也被这那个人的来势汹汹给骇住,纷纷走避。 不过片刻,两人的方向已经稍稍一错,轻轻巧巧地先后落到了骑在骏马上的风长雪身畔。一人扯住他的缰绳,翻身下地,马头也被他带着偏了一偏,笑呵呵道:“长雪兄,想不到你这么快就回转。我正和小沐打赌,你能不能在这七天时间里赶回来呢?” 风长雪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个锦绣少年,淡远清华的笑起从袖口里轻捏住小狐狸的颈项软皮将它扒拉出来,朝他们扬了扬,挑眉道:“你们……是谁赌输了?” 锦绣少年一怔下,不由哈哈大笑。 站在一旁的玉面少年脸色微腆,撇了撇嘴道:“是我输了。” “沐兄弟,我们一输一赢,就算扯平?”风长雪似笑非笑地望着面如冠玉的少年沐剑秋,语气平和地道。 沐剑秋脸上现出丝不甘之色,却是不说话。 先前那锦绣少年一见情形不对,忙嚷嚷道:“不能打平手,不能打平手,我们说好的三局两胜呢?” “杨小侯,你是唯恐天下不乱?”风长雪将一直不乐意出来示人卖乖的小狐狸重新丢进了自己的衣袖里,从马上斜瞥了一眼那个扯住他马缰绳的人,眼中的笑意漫漫,看不出是嗔是喜。透过迷蒙的雪气,稀薄的阳光正落好在他清俊如画的脸容上,恍如镀了一层金色光泽,微微发亮,显得愈发的丰神俊秀,清雅浅淡。 杨小侯一张俊脸笑得放肆,倒是不怕死地笑道:“长雪兄,赌局一开就没有回头箭,只能奉陪到底才是真英雄。” 沐剑秋敛住眉,瞅了杨小侯一眼,也是咬紧不放道:“确实如此。” 风长雪叹了口气,拍拍马背,跃下身来,问道:“那你们接下来又想赌什么?”他的语气像是无可奈何,又似乎是无所谓。 沐剑秋恨声低哼了一声。 杨小侯卯住笑,指了指南面方向,说道:“今晚远山酒楼相约,不醉不归。”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听他们打赌叙话,白徵言面容隐在帷帽里,手上松了指尖的暗器,面上显得漫不经心。这三人瞧着就似是当年京中的纨绔子弟,纵马高歌、醉笑歌楼,终日无所事事,不由觉得有些意兴阑珊,恍惚失神。 尚未听清风长雪如何作答,又已听杨小侯笑起来,问道:“长雪兄,你身后的这一位是什么人啊?不会是一位倾城绝艳的佳人吧?” 沐剑秋不怒反笑了,低声道:“好一个浮浪登徒子!” 风长雪也是不赞同的轻摇了摇头,笑道:“杨小侯,你这一张嘴迟早要惹祸上身。”他回过头朝白徵言歉意一笑,才向那两人解释道,“这位是我在雪山上偶遇的朋友,我们联手捉的雪狐。” 杨小侯一溜眼睛,见风长雪说得正色,神情也稍稍地正经了起来,瞅住白徵言一身侠客的装扮,改口道:“这位少侠,不知如何称呼?” 翔云客栈外。 灰蒙的天色下,题写着翔云字样的客栈门面巍峨华丽,更别说门楣下站了三个衣饰锦贵的公子哥儿。且不说风长雪本身就已是长得龙章凤姿,少可匹敌,况他身边几乎一同站着的那两位也是玉树临风,仪表堂堂。 那一脸笑眯眯的杨小侯,一身黑色的裘袍露出底下锦绣花纹的袍袖,头发全部高高束起扎着青玉簪,俊秀如姣女,那一双放肆的狐狸眼中满满的是打量的神色。 而另一位沉默寡言的沐剑秋,容貌俊朗,面凝寒霜,一双眼眸沉静淡漠。那漆黑的头发用白玉冠束起,身上裹着白色裘袍,双袖露出湛蓝的袍子,一双锦绣的雪靴。他身姿挺拔修长,浑身上下皆似冒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势,简直是寒气逼人,比这见鬼的天气还要寒上几分。 一个清如俊竹;一个妖如夏花;一个冷如冬雪,但不可否认,这三个人皆是容色风姿极为出众的人物。 她跟在他们身后,将马匹交给店小二,缓缓拾阶而上。 客栈门前的三位公子,但见眼前人也是一身白衣白裘,修长身姿是赏心悦目,行止间俊丽洒脱。 纵被人居高临下的俯视,仍让人觉得她身处堂皇之地,眉眼未抬隐在帷帽纱帘之中,已是露出三分的气度风姿。待她在众目睽睽下,踏落台阶上,徐徐地抬起眼眸,朝门前的三位翩翩公子落落大方地看了一眼,杨小侯与沐剑秋皆觉得隔了纱帘看来的是一双生就如明珠朝露般熠熠生辉的眼睛。她脸颊上的笑涡若隐若现,容貌轮廓秀美,双手肤色白皙,朝他们轻轻抱拳,行得是江湖礼数,声音温和,而清婉动听:“白某初到贵境,便与风公子一同前来叨扰,请两位兄台多加包涵。” 杨小侯忙摆手道:“哪里话,哪里话,白小弟此来更是人多热闹,我可是欢迎之至。” 沐剑秋却是低哼一声,不置一词。心里本就不喜欢这种美丽得宛若女子的少年,这风姿剪影竟比之杨小侯有过之而无不及,更加是让他不耐烦,直想要退避三舍、眼不见为净。之所以还看得上杨小侯这样顶着一张姿容无双的脸庞的,还就是因为杨小侯除了那张脸蛋外,其余无一不是他眼中的血性男儿模样。 风长雪微微一笑,说道:“门外风冷,先入内再叙话?” 一切安排妥当,四人分别住得一间上房,杨小侯出手很是阔绰。白徵言本要坚持自己付账,杨小侯却是拦着,只道年长为兄,出门在外就应该由兄长来照顾幼弟,让她切莫要见外。 风长雪手里抱住小狐狸优哉游哉地坐在一旁顺毛,瞧着,目中柔柔浅笑道:“既是为兄邀请贤弟前来,自当由为兄尽地主之谊。何况杨小侯家资丰厚,区区几两银子他也不可惜,贤弟就让他尽善待客之道罢。” 他一番话打趣得白徵言微微一笑,倒是沐剑秋一早坐到客堂的桌旁提壶自饮,对他们不予理会。杨小侯笑眯眯地和掌柜的打完招呼回来,听得这话,脸色不喜,忿忿不平地说道:“长雪兄你这话说得,我怎么听着就怎么不自在呢?” “你兴许是皮痒了。”风长雪轻轻笑道,完全不将他的不满放在心上。 杨小侯听了这话,蓦地就像斗败的公鸡歇在一旁,撩开袍子大咧咧地坐在沐剑秋身旁,颇有些敢怒不敢言的意味。 风长雪眼帘都没撩一下,对白徵言柔声道:“这里客堂的火炉不够,白贤弟还是上房用午饭吧!且不用管我们,为兄若是出门,自会遣人告知贤弟的。” 白徵言也不作推迟,且不说风长雪这话是知道她是女子为了让她避嫌,不宜让她与他们三个陌生男子一同用饭;还是他们三人间有些私话不便让她得知。再说,她原本就是为了得到小狐狸而来,从未想过要参合到他们中去。 第八十八章 歌楼 当下,风长雪吩咐了店小二多备了几个碳炉送上厢房里暖着,回头又朝白徵言道:“喜欢吃什么样的菜式尽管让店小二吩咐厨房做来,好好享用,无须和杨小侯心疼银两。” 白徵言微微扬唇,目光流动,转向杨小侯,再次行礼道:“那小弟先在此谢过杨贤兄的款待!” 杨小侯立刻就换了一副脸样,笑眯眯的挥挥手,笑道:“别客气,别客气。” 白徵言上了厢房,将随行的包袱任意放在塌上。店小二也随来送了火炉,顺道让她点了饭菜去让厨房准备。 白徵言脱了帷帽,坐在一旁喝茶,随手从包裹里抽出一本书来翻看。她慢慢地饮了一口清汤,转眼望向窗外的雪景,因乌发梳着发髻插着玉簪而显得白玉俊美的脸容上一双柔婉秀致的眼眸中目光也不见得如何的锐利,却总有一种琉璃般通透人心的忧伤光泽,话语低微而悦耳:“顾舍之,你是否还在彼岸听我抚琴相祭不曾离去,白衣胜雪,音容如昔?” 过了午觉,天色渐渐接近黄昏。 厢房外有人轻敲门沿,白徵言在房里清声低道:“谁?” “是我!”沐剑秋在外间撇撇嘴地应道,若不是看在长雪兄的面子上,他才不会对他这样礼遇。 “原来是沐贤兄,不知有何要事?”白徵言继续隔着门扇,随意地问。 沐剑秋微眯乌瞳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冷光,竟然敢把他冷在门外说话,这一个人还真是会摆显排场。他咬牙耐着性子道:“长雪兄请白贤弟一同前往远山酒楼饮酒。” 白徵言沉吟了片刻,便已回绝道:“小弟素来身体荏弱,受不得风寒,此刻天色将晚风雪未散,实在是不敢外出,还望沐贤兄体谅。” 沐剑秋眼角飞扬,冷声道:“长雪兄说你不会去,我还不信。这么精彩的一场比赛,你竟然还是兴趣缺缺,不过你体虚身子骨弱也怪不得你多有顾虑,白贤弟就好好地在屋里将养吧!” 明明知道她不想出门,还是前来邀请,这是疑心猜忌的试探呢?还是对她好奇的相邀呢?对于沐剑秋的好奇和挑衅,白徵言轻轻浅笑,低声说道:“既然沐公子盛意拳拳,贤弟就勉为其难地前去一会吧!”她的心性本来就是无事不惹事,有事也不怕事,如此一去也好打消了他们的疑虑,免得以后在漠国的游荡总有人在后面盯梢,拘了原本的自由。 不意自己一时的动念,想要只小狐狸作伴,竟会引来别人如此明显的猜疑,真是始料不及。怪只怪自己在捉拿狐狸时,显露了太多的潜藏与隐秘。一个面容损毁的年轻女子,独身一人在绝岭雪山上酎饮?不仅喝的是漠国第一名酒相思雪,随身还带着奇异的熏香和香炉,还吹得一手好笛,跳得一阕好舞。相信无论是谁,都要怀疑她不是忽然间起意要抓的狐狸,不信这一次只是偶然的相逢吧? 白徵言摇头浅笑,她本无意理会别人的事,但这些人竟是如此的谨慎她的接近,又是如此怀疑她的身份,他们又会是些什么人呢? 远山酒楼的楼牌远远望去,已让人觉得山清水秀。 待下得马,更觉得这座高楼建造得清秀典雅,楼高四层,一层比一层雅致开阔。一路拾阶而上,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派高山流水的高雅格局,竟是一处文人雅士聚会的所在。 在顶楼雅间坐好,透窗往外看去,细雪隐隐,楼下的万家灯火宛如河流上浮动的许愿明灯。宴厅宽敞,容纳十余人也卓卓有余,此刻席间却只一应坐着风长雪、杨小侯、沐剑秋,还有白徵言,歌伶和婢女随侍在旁。 杨小侯与歌伶交代着奏唱曲目。 沐剑秋一路冷着脸,直至如今还是一副冰雕的模样,远远地隔了杨小侯和风长雪而坐,似是不屑与她为伍。 风长雪正在悠闲自若地拿起桌面备好的点心喂养小狐狸吃,眼眸微垂,唇角微微泛笑,一副风光霁月,心无尘埃的模样。似是不知这杨小侯何时和白徵言有了过节,竟在此时发作起了他的小性子。他此刻只管等着看戏,伸手抚了抚小狐狸的耳朵,并不做声,小狐狸就只管专心餍足美食,其余的一切皆是等闲身外事。 白徵言眉眼浅浅一笑,打扮着一身男装却无丝毫女子脂粉气,仍是一袭白裘白衣仿若梨花染雪,清净无尘。只是头上仍戴了白纱帷帽掩去容貌,在这鲜妍雅致的阁楼里,便显得有些诡异叵测了。 沐剑秋看着她如此心里便不舒服,说出来的话也是凌凌带着刺角:“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白贤弟,自你与我们相识之时起,便一直这幅藏头露尾的的形状,这是何意?” “此间人物俊雅,本无意因我之故惊扰诸位。”白徵言微微一笑,抬手缓缓摘下头上的帷帽,将其如战盔一般摘下,放置在面前的几案上,露出了她稍加易容之后仍留着那一道狰狞伤疤的脸容来,眼眸清澄的望着沐剑秋,说道:“既然沐贤兄如此介怀我的形容,那便将此帽摘下也无妨。” 她动作潇洒,有着尤胜男子的利落,话语间语意淡淡,不惊不怒,不卑不亢,风姿磊磊。 雅室内除了风长雪早已知情外,余人皆是一惊。 见她秀丽舒雅的面容上因这一道伤疤而显得诡异,那些乐工女子皆是纷纷低下头去,不忍直视,心中隐隐为其惋惜不已。 杨小侯微张了张口,皱起了眉头。 沐剑秋冷肃的脸上,却显得有些不忍,嚅嗫了半晌,却是不说话。 风长雪修长的手抚了抚小狐狸油光水亮的皮毛,优雅如仪地说道:“别人不知,为兄且知白贤弟实乃风流人物,区区形貌实在不足挂齿。既入此楼,便应闻弦歌,品美酒,赏云舞,且让我等忘红尘于俗世外,何如?” “长雪兄说得在理!”杨小侯附和着笑道,“这一场比的是音律乐器,鉴于长雪兄在这方面比小沐精通,为了公平起见,我建议小沐这方由我来出题,他来答;而长雪兄这方由长雪兄来出题,白贤弟来答。”杨小侯笑眯眯地环顾了一下在座的几位,狐狸眼里闪着对自己的安排颇为得意之色。 沐剑秋冷着一张脸,不置可否,眼中似掠过丝思索。 风长雪却是一笑,皱眉问道:“还有呢?怎么计输赢?” 白徵言微微挑眉,静待下文。 杨小侯笑道:“譬如奏一首曲子,你可说出是哪几种乐器同时所奏;或说出在场的乐师中有谁没有演奏;或说出哪一节中哪种乐器奏错了甚至是哪一个乐师奏错了,总而言之,谁奏得曲子越难,谁分辨得越详细,越高明,谁就获胜了。” “原来如此!”沐剑秋轻叹一声,冰冷的脸上唇角笑意淡淡一扬。 “白贤弟可有把握?”风长雪漫不经心地将糕点放在小碟子里喂着小狐狸,斜瞥了一眼白徵言问道。 “不一定有把握!你确定要让我掺和在其中?”白徵言理了理衣袖的皱褶,慢条斯理地问。 “贤弟就勉为其难地助为兄一臂之力罢。”风长雪淡淡的低吟道,微翘的眼角流露出一抹澹远明亮的光泽。 “无所谓,只是输赢的结果皆与在下无关,比试之后,在下要了小狐狸就走。”白徵言也不欲在此地多逗留,再与他们多有纠缠。 “乘兴而来,尽兴而归,缘聚缘散,人生当是如此。”风长雪眸含一笑,举杯朝她一敬,慢慢饮下。 他淡淡的一句话,却说得无尽风流洒脱。白徵言微微思索,眸中掠过一丝忧光,默默与他对饮一杯缠口汤。她好品美酒,只是这两年多来,所品的酒中似乎都带着丝苦味,再无了对酒当歌的雅兴意趣。 风长雪将她这一瞬间的神色,尽收眼底。 杨小侯是喜欢趁热闹的性子,当下便嚷嚷道:“即是如此,比试便开始吧!”他迫不及待地挥手让人拿签上来,问道:“谁来抽?”目光转过风长雪和沐剑秋,眼里充满了期待的兴致。 沐剑秋岿然不动地望了一眼风长雪,目光冷冷的,却是不说话。 风长雪眼帘微垂,抚着小狐狸的头,慵懒的说道:“为了公平起见,还是让小狐狸来抽罢!它抽到什么,我就认什么。” 杨小侯认同道:“好,这样颇见风雅。” 伶人得其示意,便上前将签筒放在风长雪的几案上,退后一步等待着结果。 “去吧,为我抽一签。”风长雪顺了顺狐狸毛,轻拍了一下它的头。小狐狸一双眼睛晶亮晶亮地滴溜溜地一转,微微眯了一眯,懒洋洋地在几上走前几步,伸出毛茸茸的肉爪“啪”的一声,将签筒打趴在案上,一筒签散了大半在案面上。它才慢悠悠地很随意地张出爪子抓了一支,退后几步,回到糕点碟子前,将签子朝风长雪的怀里一丢。 众人皆被它逗得莞尔一笑。 第八十九章 比试 风长雪笑吟吟地拾起那一支签,举起就着灯火一瞧,放在案面上说道:“后。” “既然次序已分,比试便开始吧!”杨小侯兴致勃勃,让人将备好的蒙眼白条送至沐剑秋的案前。 沐剑秋利落地将白条蒙上自己的双眼后,举手示意杨小侯可以开始。 杨小侯起身,走至乐工当中,将早已想好的曲子嘱咐一遍,让他们各自把握,谁想停的时候就停下来,谁想奏错的地方就奏错。他不安排,不刻意,一任自然而为之。然后,在乐工旁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扬手让他们开始。 他双手轻合一拍一下脆声响起。便有裂帛之声随之轻弹起,幽幽回荡在雅室之内的不仅是琵琶琴筝箜篌阮咸,更有笛箫笙埙越柔曼的歌声破云而来,一时间寂静的楼头忽然变得仙乐漫漫,琼林玉阕。 这是一首古曲,当时九州未分裂,中主好乐,命人推荐世间擅乐英才,历时三年收集民间曲乐编制了《广乐谱》。而后,又命众人谱下这一首《凤凰战舞曲》,经中主修改演练,逐渐形成了影响后世百年的绝响。 白徵言神色有刹那的恍惚,想当年父皇亦喜爱弦乐,尤其沉迷这一首曲子,常与宫中妃子乐伶一起演练。后因,只有她能弹出这首曲子最精粹的琴调而大悦龙心,卒令她率众舞伶一起重编《凤凰战舞曲》一舞成就名动天下。父皇赐下“煜华凤舞”四字,乃至后来的“凤舞长公主”的称号亦是由此而来。 当时,新帝登基赐她名号,自然有笼络之意,由“煜华凤舞”中得来的“凤舞长公主”,那是承继先皇荣宠信任的意思。 白徵言心中微微冷笑后,又是一抹苦笑。 辉煌绮丽之声渐渐停歇,杨小侯在中途又忍不住让人谬误了几次,如今笑容可掬地望向沐剑秋,说道:“小沐该你了。” 沐剑秋解下眼上蒙着的白条,眼眸微垂,声音淡淡,一一指出该曲子的谬误之处。至于乐器奏弹的次序、停歇,乃至何人何段歇罢,他都能一一道来,竟无一丝差错。此刻,不仅杨小侯诧异非常,就连风长雪也在一旁微微浅笑,笑意中却多了一抹深思顾虑。 白徵言对他们并不熟悉,但偶遇一个如此出色的人,心中也是带起了一丝敬意,朝他举杯饮下了一觞。 沐剑秋微微一怔后,亦是回敬了她此举。 “精彩啊精彩,想不到啊想不到……”杨小侯忍不住双手合起“啪啪”的拍了几下,轻轻摇头,一路走回来,看着一旁的风长雪不怀好意地笑道:“长雪兄,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风长雪眸色淡静,转首询问白徵言:“贤弟最熟悉的是什么曲子?” 白徵言握杯的手一顿,略微思索,说道:“《云海翱翔》。”她可没有说谎,这首曲子是她最愿意听的,那是自小就喜欢的。回想起来,在鹿鸣山庄的时候,顾析曾为她奏过一次,为何他总能轻易看穿别人的心思?在边城林郊的那一天晚上,她奏琴,顾析舞剑,所弹的亦是这一首曲子。 前尘往事如烟,此刻回想,又一一细细在心头。 她按下了心中隐隐的赤痛,暗吸了一口气,唇角淡淡泛笑。 众人闻言,皆是一阵失望。这首《云海翱翔》虽是曲调高雅清绝,但弹奏起来并没有十分的难度。和上面那一首《凤凰战舞曲》相比,简直就是,大人与小儿、倾国美人与平常佳人、绝代名士与无名隐士。 杨小侯低叹一声,性急道:“这一首也太寻常了吧?” 沐剑秋抿着唇不说话,眼眸中却隐隐露出探究的神色望向风长雪。 风长雪却笑着道:“既然是贤弟最熟悉的,那就这一首吧。” 他这话不仅让众人再次失望,就连杨小侯都瞪了眼,沐剑秋脸上显过了一丝疑惑,白徵言却恍惚觉得他这是在为自己留面子,免得自己等会儿出丑出得太惨?难道他就不计较输赢?还是另怀目的? 白徵言抬眸望向他,正想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一丝端倪,风长雪已长身而起,将怀中的小狐狸塞给杨小侯,说道:“帮我照看它一会儿。” 杨小侯谨慎地接过,点了点头后,与那只小狐狸两两狐狸眼相对了一下,他不屑地撇了撇嘴。那只小狐狸却不理他,只转头去看案上盛着的糕点与美酒,还有偶尔抬起目光流连一下在场的那些美人儿,最后皆是定在风长雪的脸上,晶莹圆润的狐狸眼里露出一种仰慕倾醉的神色。 风长雪对此却视而不见,只一心在和乐工们商量着什么,细细私语,语声清柔,态度亲和近人。 一番商议之后,风长雪轻轻点头,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他转身从角落的花瓶里抽出一支长长的孔雀翎,修长玉白的手指在这灯光下映着五光十色的翎羽间一折一弹,令孔雀翎滑出一道优美的弧度。他紫衣风姿飘然,宛如瑶树琼枝,回眸过来示意白徵言,“要开始了,贤弟且从容应对,输赢皆由为兄担当了。” 白徵言自是笑容浅浅,朝他略微颔首,拿起盛在案上托盘里的白条,覆眼绕过脑后系上。 片刻之后,熟悉的曲调淙淙响起,而后渐次汇上了笙箫笛埙,又逐一添进了阮咸、月琴、箜篌、古筝,最后琵琶声慢慢,一声比一声慢,夜笛声匆匆,一声比一声快。她从未曾试过这等用众乐器弹奏此曲,一股新鲜的意味涌进脑海之中。以她的品评,这些乐工皆有所擅长,但比起当年在蔚国皇宫中的乐师还是有些欠缺之处,每一种乐器的配合,弹奏的人的技艺未免有些参差不齐。 白徵言微微皱眉,心中觉得颇为惋惜。这一曲经由如此一改的演练,任由当年的乐师所奏,必定更完美无瑕了。就在她感觉稍有欠缺的时候,一阵吹叶声横空而来,破了众乐的沉闷,领起了一番新的意趣。一首简简单单的曲子,竟给此人吹出了一番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的自由不羁来,那一曲荡气回肠,裂石惊云,激昂高亢中又显出一份雍容松散的慵懒雅致来,让人只觉绕梁不已,百听不厌。 远山酒楼不远处的林园里静谧无声,碎雪簌簌地落在园里几株白梅树的花瓣上,冷香馥郁,在这黑黔黔的夜色里弥漫开来。 古雅梅枝掩隐着纱窗,梅影如蝶蹁跹不绝。这一间雅室里,只有袅袅的白烟带起丝清淡的梅花香,在虚空中向四处清雅的室内络绎不绝的蔓延,为这一雅室内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薄纱。 白鹤形的清淡灯影下,一个少年公子闭眼躺在黄花梨躺椅上,身上的玄色衣衫如云如水般迤逦在身旁,衣衫的衣袖与襟口间皆绣着清绝雅丽的梅花。他长发垂落,乌漆如墨,发髻上按着银色镂花的冠,中间一枚银钗贯穿而过,银钗的顶端繁华的花纹间镶着一颗晶莹的紫玉。 密密的火炉将雅室内烘得温暖如春,透过迷蒙的飘渺白烟,可隐隐望见他姣好的容颜上两颊微红,修长的身影显得有些病容瘦骨。他静静地躺在那儿,那样冰冷无意的神情,那样优雅慵懒的身姿,竟可氤氲起一股神秘而妖娆的气质扑面而来。 “方才这叶笛声是何人所奏?” “风长雪。”角落的阴影里藏着一个随时待命的人。 “这样的人本该纵情于天地间,却错投身在显赫的士族大家里,可惜了。”他清冷的声音,无情绪的道。 “他们在比试,五皇子也在。”暗影里的人回禀。 “有何目的?”他举手曲起拇指,轻轻地敲了敲眉角。 “慕绮,漠国第一世家的绝世美人。五皇子对此女钟情得无法自拔,此女却为了顾舍之不仅拒绝嫁入皇家,更是早有明言非君不嫁。漠廷雪皇后如今有意为慕家与太子指婚,为东宫太子妃,借此来巩固太子的势力,更是为了拉拢慕家。”影子平静无波的声音叙述着事实。 “五皇子身后的势力自然是不希望他在这个时候参合在这一桩联姻里,成为太子和皇后要攻击的对象。风长雪和杨晗是被派来当说客的,他们想了法子让五皇子离京,又沿路比试,不知为何五皇子竟也答应了他们。” “痴男怨女。”那少年冷冰冰的发出一声冷笑,“楼上雅室里除了风长雪,杨晗,皇三子,还有一个人他是谁?” “她不是我们的人,还不知是不是对方的人,是一个女子。”暗影淡然道。 那少年轻轻蹙眉后,一松道:“云言徵可有离开过蔚国佛寺?” “一直不曾离开,暗卫已经确认过云言徵在佛寺中。”暗影将飞鸽传书中的消息如实上禀。 “查查那女子的身份,莫让她坏了我们的布局。”那少年淡淡的语气中带着审判之意。 “属下明白,那今晚的计划还如期进行么?”暗影请示道。 “依计而行!”那少年声音中骤起的冰冷可叫人的血液为之冻结。 “是,少主!”暗影转身隐去了踪影。 第九十章 历险 一曲终了,白徵言颇有些迫不及待地扯下蒙眼白条,目光寻找而去,竟看见风长雪倚在梁柱旁,长发垂肩,青衣若水,风采斐然,手指间还捏着一片薄薄的纤长花叶,见她目光望来,朝她淡远一笑。 曲为心声,这一刻,她竟觉得此人所奏之曲是如此的贴合她的心意!那种快意,那种飘洒,那种罔顾红尘恩仇,一笑置之的自由自在,岂不是她一直向往的胸襟和世界。 顾析的世界过于幽邃,虽包罗万象,但不并纯粹。 她的世界也过于复杂,无法爱憎分明,真正的任性妄为。 而眼前这个人的世界里,她听到了独望云卷云舒,闲听花开花落的随性率真—— 她眼中闪过激赏之色,转瞬间又已是黯然,淡然地抿唇回了他一笑。 杨小侯反应过来,长吁了一口气,说道:“白贤弟,此刻该你的了。” 沐剑秋自斟了一杯酒,举起慢慢地品饮。 白徵言微微含笑,反问道:“杨贤兄认为此曲对方才的《凤凰战舞曲》如何?” 杨小侯认真思索了半晌,说道:“论两曲的编排撰写,自是千古名曲《凤凰战舞曲》胜,若是论两曲方才所奏的技艺,自是长雪兄新编排的《云海翱翔》意趣更高,我且论了它们一个平局,你们可有异议?” 风长雪走回来,自他手中接回小狐狸,继续坐在案前添了一杯酒,一点一点地喂给小狐狸喝。 沐剑秋也公平的点了点头。 白徵言哀叹了一声道,“既是如此,我很抱歉,方才一味被这首曲子吸引了,没有听出其中的细微差别处。” 杨小侯“扑哧”地一声笑,转首眯着白徵言似笑非笑,心想,这人是要如此说来为自己遮丑么? 沐剑秋一口酒含在嘴里,也是脸色古怪。 风长雪却是落落大方的一笑,说道:“这一局是我输了。” 不管如何,他输了就是输了。他眼中没有一丝的懊恼,也没有一丝的惋惜,只是另斟了一杯酒,朝白徵言一敬道:“高山流水,伯牙遇子期,何憾有之?” 白徵言见他眼眸明亮澄澈,竟真的没有得失之心,心中更是赏惜。 白徵言按着怀中乱动的小狐狸,一*马前行。风长雪果然守信,比试完毕,便依约让她带走了这只小银狐。只是这只小狐狸似乎已经迷上了风长雪,在离开他的怀抱那一刻起就对她充满了敌意,如今被她用小小的内力轻按在怀里,还是一个劲的不停闹腾,不时转头对着她身后的远山酒楼呜呜叫唤。 似乎还妄想着能唤来风长雪,将它领回去喂养。 白徵言难得地露齿一笑,露出难得的真正笑意。她本来也不定是非它莫属,但瞧着它那一身洁白如云如月的皮毛,一双乌黑而自带妖娆的眼眸,她就会不期然地想起那个白衣皎洁,又好伪善高洁的妖媚少年来。 想起顾析,她有忍不住心中暗痛。手中用了些力气地摸了摸小狐狸的头顶,一下一下地顺着它的皮毛,打算先会客栈收拾行囊,再离开这里。方才她不是听不出那手曲子的错处,而是那首曲子根本就没有错处。然那首曲子又是风长雪所新编,她纵说哪一段哪一阕少了哪一种乐器,谁没有吹好,只要届时风长雪认可,或重新弹奏一次自圆其说想必以他的造诣自然有方法服众。 如此一来,开始得以平手的两首曲子,很有可能就因为这《云海翱翔》乃新编曲,而《凤凰战舞曲》乃古曲又弹奏得不甚得精粹,而使得风长雪终可获胜。 至于后来,她为何不按照他的意图行事,那自是她既然看出了他的胜算,自然就不想让他牵住走。 才管不着他们的输赢是为了什么? 她不过是此间的一名过客。 “她就真的这样走了?”远山酒楼里,杨晗望着旁边空出来的案几,对风长雪问道。 那人抱起了小狐狸,就告辞出门而去,身影优容洒脱得宛如隐士。他是真的为人如此,还是故作姿态,要引起他们的注意,才好接近他们达到他的目的?他们虽然远离的京都,这里无人认识,但一直也没有刻意隐藏行踪,有心的人还是可以知道他们的身份。 “也许是真的走了,不知道。”风长雪淡然浅笑,眸子里却闪着缕缕莹光。她显然看得出这次比试中他胜负的意图,然她对此曲的赏惜之情亦不似伪装,若果真的是伪装出来的入迷,那么她的伪装之能甚高。 沐剑秋还是在一旁慢慢地品着酒,冷冷地道:“既然我赢了,那么我们也是时候该动身回京了。” 杨晗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睁着一双狐狸眼盯住风长雪,眼底闪过一丝焦急的询问。 “嗯……”风长雪笑了一笑,慢悠悠地说道:“愿赌服输,回去吧!”是劫躲不过,是缘避不了。兴许,这就是他的命,是他的劫吧! 杨晗似被他这样的轻描淡写的态度给吓着了,瞠着的眼睛越发的大,嘴张得越发的圆。出门前,父亲交代下的责任没有完成,他还嘱咐自己一切听从风长雪的安排,说长雪他自有分寸,这就是父亲所说的他的分寸? 风长雪慢悠悠地转着杯子,慢悠悠地饮着酒,慢悠悠的笑。 杨晗还在疑惑,忽地听“轰“地一声,室内竟遽然闪动起了火光…… 同一时间,仍为去远的白徵言忽闻一道不同寻常的声响,她循着声音的方向扭头去看。黑暗的夜幕下,那顶楼的火光尤其明耀,宛如一颗火球般悬挂在半空中,以她的目力还可看见那燃烧的火焰不断增加。 她还不及反应,怀中的小狐狸却是猛地一下子挣脱了她的手臂,一溜儿窜下马去,拼命地往远山酒楼奔去。 这……这是被美色所迷了么? 白徵言暗暗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却是调转了马头,亦纵马朝酒楼奔回。等她到了酒楼门前,小狐狸白影一闪已穿过围观的人群,进入了酒楼里。白徵言仗着轻功,一路地赶上去,她说不清自己是为了小狐狸,还是为了救楼上那些相识不久的人。 楼上的人都纷纷逃下来,白徵言帮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后,一提气踩着阶梯扶手飞身直跃顶楼而去。只见扑面而来的火光,热气扑腾,方才那间雅室中不断传出来“兵兵乓乓”的利器相击声。 杨晗手提剑在手与那些长戈断剑围攻上来的乐工拼杀在后,风长雪提剑护了沐剑秋在前方开路。三人皆是蒙住口鼻,互为臂助,正与对方厮杀得不可开交,在火光闪烁间,却见白徵言手中执著软鞭一步步地闯了进来。 风长雪当先瞧见了她的身影,眼中闪过警惕。其余两人对她的去而复返也是心存疑窦,在对敌之余,又分了一部分心思在白徵言的身上。 白徵言左顾右盼寻找小狐狸的身影,手中提鞭甩开企图攻击她的人。瞧见风长雪三人神色戒备,便不再朝他们走近,而是在外围助他们解决那些围歼的刺客,顺道朝风长雪提声问道:“小狐狸回来找你,可看见它进来?” 风长雪犹豫了片刻,还是回答道:“不曾瞧见!” 听到他语气中的疏离,白徵言不再多言,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在火光人影杀气袭来的间隙间寻找小狐狸的踪迹。 “他的话可信吗?”杨晗低声问道。 “恋物至此,难以置信!”沐剑秋难得地给出了一声评价。 “不知道,且出了火楼再说。”风长雪手中长剑光如雪花飞舞连续击伤了几人,右手扯住沐剑秋一把将他朝门外空地送出去。 “呼”地一声,沐剑秋刚刚稳住身形站定,杨晗手臂上已有多处剑伤,他轻叹道:“长雪兄,你带小沐先走吧!”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风长雪已剑势连环“唰唰唰”地挑了三人的手腕,一把抓住杨晗的手臂,展开身形朝沐剑秋停留之处奔出。在风长雪送出沐剑秋时,围攻的人早已跟随着破门而出去刺杀沐剑秋,待他阻挡了几下,风长雪已与杨晗跃至,三人一汇合,转身便要朝楼道奔下。 风长雪目光一凛,转身便见白徵言怀里抱住雪狐将它护好,转战在刺客当中,闯出火丛来。她手中灵蛇软鞭舞动,眼中自逸出一股慑人神色,实有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而她眼中的风长雪剑气飞扬如流矢,身姿翩然如秋叶,大有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风仪。 “小心!”白徵言出声提醒道,她身形腾空,长鞭如臂使般飞来,卷走了刺客忽然暴起射向风长雪三人的如瀑银针。 银针在空中激射如雨,她长鞭漫卷,风长雪亦是以剑相挡,“叮叮叮叮叮叮”的利器相击声绕耳不绝,其中忽夹着一道裂帛之声,白徵言只觉心中一阵警觉,但百忙之中还是躲避不及,她卷走最后几枚银针后,手腕一痛,垂眸望去,手上已是鲜血长流湿了裘衣。 第九十一章 中毒 “小沐!”风长雪瞧见这一幕不由低喝了一声。 沐剑秋平静的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白徵言转眸看着沐剑秋剑刃上滑过的鲜血,唇角抿起一抹苦笑。这次她枉做好人了。 “小心!”风长雪长剑倏然飞出,射向了欲偷袭白徵言的刺客,始终守在沐剑秋身边相护,却对她说道:“出了此楼再说!” 白徵言点了点头,此刻实在不适合做意气之争。 “走吧!”沐剑秋当先吩咐杨晗道,一行三人快速杀往楼下,顶楼的火势愈发的不可控制,渐渐蔓延而下。风长雪始终不远不近地候着远远地不愿意跟随他们而来的白徵言,转眼之间,却见她脸上并没有怨恨之色,倒是一种看惯实情的宽容。若他所料不错,沐剑秋那一剑是想要挑了她手腕经脉的,幸好她警觉地快,如今只是流血了。见她匆忙间不及包扎,鲜血已染得白裘落梅朵朵,被那身后的冲天火光所映,显得这一身洁白华丽而刺目。 一行人冲杀到一半,已遇上闻风而来的官兵。杨晗解决掉面前的几个刺客,从袖中摸出一块令牌举到领头的捕快面前,说道:“给我们让出一条道来!”捕快一瞧,那是京中侯爷府的玉牌,忙回头高声喝道:“给这三位大人让路!” “不,是四位!”风长雪在后面淡淡地更改道,“还有后面那个一身白衣的。” 沐剑秋冷冷地回首,目光凝视他半晌。 杨晗左右为难地看了一下,张嘴嗫嚅了几下。风长雪已眸含正色说道:“方才那些银针中有毒,以她方才的位置根本不需要以身试险。若她站在原地歼敌,又对她的身手并不了解,我们是不是更不会怀疑她?” 沐剑秋沉默片刻,吩咐道:“让他过来吧!” 风长雪露齿一笑,朝上来的捕快道:“你们先派人护这两位大人下去,余人跟我上去捉拿刺客。” 不再多说,三人已分头行事。 杨晗与沐剑秋在官兵的拥护下出了远山酒楼,歇在远处,抬头只见楼顶的火光已蔓延而下,在半空中明艳如四条火龙盘绕而下。 “这楼是要毁了!”杨晗低叹的语气中不无可惜。 “必须彻查此事。”沐剑秋咬牙道,转身吩咐南山城府尹派人封锁远山楼附近,防止有人接近或着外逃,关闭城门,从楼上逃下来的人先控制起来再一一排查。 不久,风长雪与白徵言也从楼内下来,他们身后的捕快压着乐工服饰的刺客,一群人踉踉跄跄地走在后面。风长雪正与白徵言说着什么,神色极为关切,沐剑秋冷笑一声,说道:“想不到长雪兄也是一个多情人。” 杨晗张了张嘴,正要反驳那是个男的,却瞬间转口道:“不对,他的神色有些不对。”说着,他快步的赶往了风长雪与白徵言身边,瞧见她的脸色果然过于苍白,眉尖微微蹙着,她手腕间的伤口流出来的血竟是紫黑之色。 “把南山城里最好的大夫请来!”风长雪转头急切吩咐身边的捕快,小狐狸已抱在了他的手里安静地呆着,机灵的眼睛骨碌碌地望住白徵言,似有担忧。 白徵言从袖里取出顾析留给她医治噬粉毒的瓷瓶,拨开药塞,将里面的药膏倒在手腕与手臂一处细小的伤口上,一股清凉泌心的芳香漫溢而来散发在空气中,恍惚的往事让她盯着自己的手指微微晃神。 “怎么回事?”杨晗疑惑的问。 “她手上被银针刺伤。”风长雪抿唇说道,淡淡的声音里有着几分凝重。 “这是什么毒?很厉害么?”杨晗也不由关心道。 “等大夫来诊治之后才知道。”风长雪不愿多说,回首对白徵言说:“白贤弟且到这边坐着。” 白徵言除了手臂受了伤,并无其他不适,正要回绝他的建议,抬眸却见他眼中关切的神色真挚,心下不愿违驳,便点了点头。转身走至一旁的绸缎铺子里请了一张椅子坐下,风长雪让杨晗回去陪在沐剑秋的身边,自己却留在这里陪着白徵言等待大夫的到来。 杨晗回转过来,说道:“他中毒了,是那些洒向我们的银针里下的。” 沐剑秋皱了皱眉头,问道:“是她自己下的手?” 杨晗摇了摇头,低语道:“我方才也怀疑过,长雪兄说是在他闪避你的那一剑时疏忽所致。小沐,你平时虽有人护着用不着自己使剑,但你的剑法我还是知道的,连我也没有把握胜过你。后来,长雪兄一直留心着他,我们下来后,他与他始终在一起……”意思很明确,风长雪一直监视着她,她没有下手的机会。 “让人验一下那楼里的毒针毒性与她所中的是否一致。”沐剑秋声音没有一丝波动地道,眸光沉沉地审视这夜里的这一切人与物,“即便毒性一致,也不能排除她的可疑。” 那边大夫已至,是个长着山羊须体格健壮的六旬老头。他给白徵言诊断验伤后,摇了摇头,说道:“这毒很是霸道会伤筋动骨却不会一时致命,见了血,入了经脉,况这手腕处有了伤,以后只怕这只右臂的手腕便没有以后灵活了。”他从背囊里拿出纸笔,写了一个药方递给白徵言,“你伤口处用的药极好,那药的成分可解毒,幸好如此才保住了这条手臂。这一张药方只可以助减轻你体内的毒性,至于要把毒彻底清除,需再寻名医诊断!” “大夫,这手腕的筋骨无法医治了么?”风长雪关切道,夜色中玉容清华的脸上闪过一丝认真的神情。 “以这药的药性即便是即刻吃了解药也会伤筋动骨,更何况是没有解药?”大夫叹气道,“我也只从银针上的气味上辨认出它的一些主药,还有些副药却是无能为力了。” 一旁的捕快见风长雪望过来,忙回话道:“我们刚搜过那些刺客,他们身上没有任何药物。” 想必那些刺客早服用过,是以身上不会带着解药,不想自己的右手腕今日会折在这里,白徵言心里也叹了口气。若是顾析在此,以他的医术定能辨别出来,或许在楼上银针初发时,他便可知晓。顾析啊,顾析,她当初要以双手来赌他一份师徒约定,难道今日便是要她在此以手还他的情分? 白徵言抬头望向风长雪怀里的小雪狐,眼眸里掠过丝温柔而凄伤的笑。 “长雪兄,这是小沐给的药!”杨晗又走了过来,掌心里托着一颗明珠般晶莹圆润的药丸。 风长雪望了一眼便知这是皇宫里的秘药,有解毒祛毒之效。纵使如此,只怕也只能将体内的余毒清理得快些,却对白徵言的手腕伤处无用效。他伸手接过药丸,将之递给了白徵言,微微笑道:“小沐的一番心意,白贤弟你且收下吧!这药有解毒调理之效,实可事半功倍。” 白徵言望着那颗药丸定了一定神,这事说起来也不能全怪他,还要怪自己一时心软去多管闲事了。她的胸襟早已不是一个十九岁少女该有的心境,这些年来所经历的事情,有多少件生死擦肩而过,有多少件不委屈,又有多少件不让人抑郁?这一件事,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吧!她眼中的冷静豁达,让人眼前一亮,笑起来的那张脸上的光华竟已盖过了脸颊上的那一道深深的伤疤,却觉得她瞬间清华无端,伸手接过风长雪手中的药丸,在掌心中抛了抛,轻声道:“也罢!” 杨晗有些怪异地望着他,这人竟不伤怀自己的手,还能这样真心的笑了出来,实在是奇怪。 风长雪凝视住她的眼眸,那里有种历尽沧桑的释然,又有种遗世独立的忧伤,衬显得她那双清澄孤寂的眼眸那么的美好。他静静地站着,眼中有一丝的怔然,远处空中的火光在明艳的燃烧,远山楼下是络绎不绝忙碌的人影;而这一边的商铺中仿佛静止,只有几个人的剪影,各自隐掩在漆夜中,而她却像是这一副画卷中那最让人瞩目停驻的最鲜明清丽的风景。 白徵言将药丸和药方一并收入袖中,站起身来朝小狐狸招手道:“随我走吧!” 小狐狸抬起头痴望风神俊雅的风长雪一眼,又转首溜溜白徵言,晶莹润泽的眼珠似乎闪过丝犹豫,终是从风长雪手臂间一跃而起,跳到了白徵言向它伸来的双手中。她把小狐狸抱住,笑眯眯地点了点它的额头,愉悦地道:“算你知趣,还是个知恩图报的。再说,你被美色所迷,最开始你迷住的人可也是我,虽然如今知道我脸上有些瑕疵,但也不能因此嫌弃我,知道么?” 杨晗轻笑了一声,再次疑惑地看了白徵言两眼。 小狐狸懵懂地转了转眼睛,似懂非懂地依偎进她的怀里,又伸出小肉爪摸了摸她手腕的包扎处,动作极是温柔。 风长雪眉头微凝,郑重说道:“此刻事态未明,贤弟身上毒性未解,切莫擅自离群落单。何况这一路延医,我们对漠国熟悉,贤弟应与我们一起直至解了这性命之忧再说。” 第九十二章 找茬 白徵言这一延医,竟跟随着他们到了漠国京畿龙都。一路上寻访的名医,说辞皆与南山城那位老大夫的说辞大同小异,没有能真正解开这毒的药性,也没有人能对这药伤毁的经脉有治愈的把握。 到了龙都,雪已渐渐地少了,早开的兰花也吐露出了欲绽的花蕾。 风长雪安排白徵言住在风家的别院里,四处清静,竟似与当初的鹿鸣山庄有些相似之处。只是这庄园里更显清幽雅致,四处皆彰显出一抹百年世家沉淀下来的优雅秀气。 放眼望去,栽种最多最广的便是森森凤尾,幽篁修竹。 其余的花树也并不富丽堂皇,都是一些名贵而不显眼的清丽品种。白徵言养伤期间在其中闲逛,便自有一番沉静心境,偶尔吹奏笛子以聊自娱坐看晨昏雪雾;偶尔风长雪会过来闲聊一二手谈两局。连小狐狸都很喜欢这里,常常都不知道它逛到哪里去,只有肚子饿了才回来,风长雪非常贴心地命人给它在竹林里造了一个舒舒服服的狐狸窝。 许是他们觉得她身份可疑,来历不明;又或许是如今朝局不稳,以防万一。她虽离开蔚国,也不许暗卫轻易打扰,但还是知晓漠国的几位皇子之间乃至几大士族之间的斗争激烈。 漠国四大家族是百年传世,甚至比漠国如今的皇权存在还早,声望还高。漠国是唯一一个士族高于皇权的国家,士族权利与皇权共存的国家,而皇权与士族之间,士族与士族之间又互相或联合,或倾轧,以争取自己最大的利益与生存空间。 这四大家族分别是慕家、风家、水家和孙家,他们如今在朝廷里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而在这四大家族之下,又有新形成的六小世家杨、雪、程、陆、林、眉亦与皇权朝局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而这么多年来朝代更迭他们之间的势力互相渗透,早已形成了盘根错节的局面。 慕家就几乎拥有漠国三分之一的兵力,坐镇边关与掌控着朝中兵部与刑部;风家是诗书世家历代出人宰相大官总计三百多人,如今领军人物风任行在朝中出任宰相,对天下文官士人皆有不可忽视的影响。而水家在朝中几乎把控着户部和吏部,孙家亦用兵二十万有大将戍守边关和出人工部要职。 风长雪原是风家嫡子风靖宁,字长雪,乃风家栽培的继承人;而杨晗是杨家的嫡长子。杨家是排名第五的世家,亦是先代漠皇亲封的世袭候府,当家人杨均不仅是侯爷还是漠国太尉,因此亦称杨晗为杨小侯。沐剑秋乃皇五子,秋明睿。这些一路回来她就慢慢看到了,加上这无论在皇宫还是市井中皆无处不在的私下议论的声音,还想不到也不可能。 至于这些身份的“泄露”应是他们故意让她发觉的,如今不把她安置在城郊任何的一处农庄看守起来,而是美曰其名的留在这别院中养伤,那许是他们还没有确定她的身份。但这一点并不值得她担心,师父早已在江湖上承认了她的弟子身份,以往她皆是顶着这个名头在江湖上便宜行事。 三天后,竟有人来拜访她。 厅堂里,因她在漠国此地身份上是比登门的客人要低,因此早早便被侍女们请出来等候贵客的大驾光临。白徵言到此后已换回了女装,因与来人并不相熟,便在脸上戴了一层纱。她随意地在厅堂里饮茶,那姿态在一众下人眼里皆觉得此人不是客,反倒像极了此间主人般的悠然自在,心中暗暗称奇。 如此过去了半个时辰,才有人传声报道:“紫瑾公主驾到、水家墨音小姐、眉家清婉小姐登门来访!” 白徵言在此闷着虽有些无聊,但在这里白白地等了她们半个时辰,更何况来人也不比她自身的身份高贵,若论在各国中的影响,能与蔚国九天骑主帅兼凤舞长公主并肩的人也就那么几个。 白徵言撇撇嘴,心下也不怎么计较,就慢悠悠地站起来入乡随俗地候着,倒是有些好奇来的这三个人是什么摸样的人? 目光极处,一群侍女簇拥着走来三个少女,白徵言一时倒也觉得眼前琼花玉树,灿不可言。 她微微含笑瞧着三个少女走进厅阁来,显得目光有些灼灼如贼。幸好她到此后已恢复了女装,不然一群妙龄的贵族女子遇见一个目光放肆的登徒子,怕登时不让别院里的侍卫把她一双眼珠子弄瞎,不能了事。 她不是没见过美人,自小出入皇宫,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见过?只是在此太过于清静闲闷了,忽然见此一群清丽人物,忍不住在心中赞叹了一番罢了。随着对方微微讶异与自傲的神色,她似笑非笑地收回了目光,这些小丫头还真不经“引诱”,只有右边的粉衣丫头淡然不惊的神色有些看头。 三人一进来,她便优雅如仪地朝她们略略施礼道:“草民见过紫瑾公主,与两位小姐。”对于纡尊降贵的事情,她做来一点也没有负担。 她方才在看那三位少女,而那三位少女如今也在打量她。见她一袭云纹白衣穿得利落明澈,乌发如云只簪了个简单的髻,上面随意别了根流苏簪子,竟似无一丝脂粉气。她方才的目光虽有些无礼,但瞧这从容优雅的礼仪,与那惊鸿一瞥看见神秘面纱上的一双雅致眉眼,便让人觉得她容色清绝。被这样的一个美人欣赏惊艳,即便是同为女子,也会让人心中熏熏然。 走在最前面的一个少女纡金配紫,衣衫娇丽,缓缓朝她伸手虚托道:“白姑娘请起吧!”她施施然地走到主位优雅坐下。 一个粉衣的少女,目光如水清澈地掠过白徵言,脚步生莲地走到紫瑾公主的右下手坐下。另一个蓝衣的少女,弱柳扶风般坐到左下手。 白徵言闻言点了点头,转身也从容地在右手旁较远的地方拣了一张椅子坐下,静静地却是不说话。 那三个少女互相望了一眼,像是没有想到她竟不待公主赐坐便自己坐下来了,神色间都有些异样。身边的侍女正欲喝止,紫瑾便一举手制止,低声道:“算了,江湖女子颇不懂礼节。” 眉清婉正欲婉言相护,见公主不计较便安下心来。白徵言自是将这一切收入眼底,便见那个着褐色裘袍蓝色碎花棉裳,容颜秀丽清然的少女朝她善意的微微一笑,娴静的眉目间似有安抚之色。 她便也朝她露出清淡一笑。 右首的少女不动声色,容色也是三人中最出色的一个。黑白分明的双目中沉静大气,微微冰白的肤色衬着瑶鼻樱唇,云鬓规整梳着悦目的发髻,簪了清雅的粉色团花玉簪。白净的裘袍里坐下之后,微微露出里面粉色的丝衣配着浅绿的百褶绸裙,鹅黄的腰带上系着一枚晶莹润泽的玉珏。整个人显得秀美绝伦,恍若从画里走出来的人儿,身上沉淀着百年世家的从容淡定。 白徵言也在心里暗暗地赞叹,又不禁有些好奇,水家的美人美成这样,为何当年的四大美名竟没有她的踪迹?那漠国的第一美人慕绮又是美成了何等样,才将此女的风采压在了底下? 比较之下,紫瑾公主紫貂裘百花锦裙,五官也长得极其娇丽,粉腮杏眸也极有灵气,身上的气质虽矜持华贵,却及不上水家的美人。 眉清婉见厅中无人说话,一时静寂尴尬,便抿唇朝白徵言道:“皇表兄说昔日曾蒙姑娘在南山城襄助脱险,不幸连累姑娘受了伤,心中甚是感激。是以,今日托我来看望姑娘的伤势,顺便带了一些他的谢礼过来。” 不幸连累姑娘受伤,白徵言倒明白这些皇家人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但这姑娘轻言细语地缓缓道来,倒是让人觉得诚意十足。如今,弄清楚了她的身份,觉得自己错刺了好人,连累她坏了右手手腕,倒只是心中感激,送些礼物了事?也是在这些皇家人眼里,区区一个平民的性命比起他们自身的安危都算不上什么,何况只是一只手腕?如今奖赏不是来了么?救护有功啊!他倒是会选个温柔体贴的人来,只是其余那两个又是怎么回事? 白徵言好心配合着露出惊讶之色。 紫瑾扬唇笑意若有若无,语气颇有点居高临下地说道:“难怪姑娘要惊讶,你当日襄助的那三个人,他们一个是漠国的五皇子;一个是风家的公子;一个是杨侯爷家的公子。” 白徵言心里好笑着,眼睛中的诧异更大了些,却是问道:“只有五皇子赏了礼,风家公子与杨家公子没有么?” 她此言一出,紫瑾神色一变,眉清婉也哽了一哽,只有水家的美人水墨音静静地看了她一眼。 不理会水墨音的审视,她继续说道:“啊对了,风公子让我在此养伤,虽不及赏赐金银来的实用但好歹也有所表示,这杨公子也忒吝啬了,竟然什么都没有。啊对了,眉小姐,五皇子的赏赐中有无金银灵药?日后,我行走江湖才能用得着,这右手手腕坏了,日后用银子的地方多着呢!真实愁死人了。” 第九十三章 赏赐 对于一个眼里只有钱的俗人,紫瑾有些坐不住了,冷哼了一声。 眉清婉不露厌恶,却是好言相慰:“皇表兄说了,定会让太医治好你身上的毒。至于姑娘所需要的灵药和钱银我会告知表兄,他必定不会薄待了姑娘,姑娘且放宽心在这里养伤。” “那真好,有眉姑娘这一句话,我就安心多了。”白徵言似模似样的拍了拍心口,那眼中的市侩俗气得直让人心生烦厌。 紫瑾迫不及待地站起来,不耐烦地说道:“既然礼已送达,清婉,墨音,我们走吧!” 她不再看向白徵言,举步便往门外走去,眉清婉向白徵言点了点头,也随之走出。只有水墨音在白徵言起身作礼,说道:“恭送公主,眉小姐,水小姐!”时,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那一双清水黑玉般的眼眸里露出丝似笑非笑的神情,亦起身纡徐走了出去。 远远的以白徵言的耳力凑巧能听到紫瑾小声地道,还以为能襄助三哥、风公子、杨小侯的是什么样的女子?真实俗不可耐。一个柔婉清绝的声音道,看是一个江湖女子,但未说话之前容色气质中给人耳目一新之感,好些奇怪了。眉清婉的声音低低响起,反正杨小侯、风公子与皇表兄皆不会喜欢,两位就不必庸人自扰了。 言语笑声渐去,白徵言讶然浅笑。 她这个“奇女子”,没什么好看的,以后这些“庸人自扰”的有心人不会再来叨扰这个庸俗之人了罢? 午膳过后,书房外远处候着的那些侍女们窃窃私语的谈资就变成了五皇子对她的赏赐,以及那三个少女有关的琐事。 最让她们谈论的孜孜不倦,兴味尤然的竟然是水墨音。 白徵言在房里看着书,却不经意地知道了一些水墨音与风靖宁的私事。也没有多少私相授受的秘闻,大约就是自小有些青梅竹马的过往,如今又是诗书琴棋相酬的知己。在她们眼中他们两个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可惜两家的政见不合朝中势力相左,联姻之事有些难办。 而水家又似乎有意将这位出色的嫡女送与皇族联姻,使这两人之间的情缘更加扑朔迷离,让侍女们生出了更多的遗憾感叹。 水墨音能使这些风家别院的侍女们都对她心悦不已,若不是她才能风采非凡,便是手段有过人之处。而慕家的嫡女也被屡屡拿出来与她比较,似乎为人比水墨音高傲冰冷,而侍女们重点谈论的,却是一段旖旎动人的*传言。据说这位慕家的美人曾经极仰慕一个家族中的卿客,慕家亦曾破例欲招这位卿客入赘,然那位卿客却婉言谢绝而去,不知所踪了? 这人是谁呢? 竟然能以一个卿客的身份博取漠国第一冰山美人的青眼有加,更是能令漠国第一世家动了招他入赘的心思?要知道漠国这些百年贵族身份尊贵,又最是注重血统的嫡庶纯正,若不是慕家人极其爱重慕绮这个嫡女,若不是那卿客有惊世之才,慕家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一个重大决定。这些世家的一个决定往往可以改变一个家族,乃至一个朝代势力的存在和局势。 侍女们却说到这里忽然散了去,被一个掌事大丫鬟禁止私下议论,给驱散了。 白徵言抬眸望向窗外,此刻是个晴天。这几天都没有下雪,院子里的翠竹在微微吹来的风里簌簌地抖着碧绿尖削的叶子。阳光斜照下来,打在竹叶上,映出一丝早春快来的气息。 想起两年多前的春天,她在玥城的珩王府水榭里,第一次见到了顾析。他的衣衫便如前些日子所见的雪一样洁白;他的神情就如雪山顶上的那抹月色清冷而高洁;他的笑又如春日里的第一缕柔风;他的眼眸却如黑不见底的万丈冰渊寒潭。 如此矛盾又神秘的一个惊艳少年,坐在桃花潋滟的水榭里轻柔浅笑,幽幽的水光、皎皎的月色、灼灼的烛火、渺渺的风帘都似在映衬着他的容光与风姿。 有时候要记住一个人,需要不断的相处;有时候要记住一个人,却只需要一眼的相触。 难道,这人就是她的劫缘么? 书房外传来踩踏落叶的声音,窗外缓缓掩映进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他穿着浅蓝色的锦衣,发髻上簪着玉簪,身后的长发被风吹得有些散乱,却没有半分掩隐他自在随性的风采。 风靖宁走到门边,习惯般的倾身轻倚,显出丝慵懒的神情,笑道:“早上那些小女孩有没有打扰到你的清静?” “还好,她们都很有趣。”白徵言放下手中翻着的书卷,也懒洋洋的看向他。她在明人面前也不习惯说暗话,不打算装傻。 “很有趣……”风靖宁挑了挑眉稍,低语道:“看来,你是在这里闷得慌了。”他的眼里一直对她都没有敌意,不管这是真心,还是隐藏的,但此刻明显得感觉到他不再对她带着戒备与谨慎,是完全露出了他原本该有的松散与随意。 白徵言笑了笑,不置可否,但也不会去问他她什么时候可以自由? 风靖宁徐步踱进来,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案上放着的书籍,眼眸里似笑非笑,说道:“五皇子已经知道了你的请求,会再次赐下银票与灵药的。” 白徵言轻叹了口气,不紧不慢地道:“谢五皇子赏赐!” “姑娘似乎不甚满意?”风靖宁在案畔坐下,饶有兴味的看住她脸上的表情,作为一个平常人在谈论到皇族时不该有如此淡定的态度。又或许是她的师父山湖老人在江湖上地位超然,甚至山湖老人的家族在前朝也是一个备受朝廷尊重的特殊存在。而做为他的弟子,白徵言也有可能对各国皇族有些不同一般人的态度与眼界。 白徵言笑得有些意兴阑珊,也不回避他的探视,直言道:“皇家人何来真情?我也不必强求。只是皇权如此高高在上,一个王孙贵族的性命就抵得上千万百姓战士的性命,而寻常百姓坏了一只手腕却只能得到赏赐给予补偿,甚至不能得到一点公平的对待,若这样的等级分明的制度下,作为上位者还不能善待百姓和体恤百姓,却是一件很可怜可悲之事。” 风靖宁抬起狭长的眼眸来,似是第一次看清了她般凝视了片刻,心中涌出一股热意。他原本就对这种权势无意,只是身边的人都视之为然,并为了得到这种权势站在众人之上而孜孜不倦。 “难道你还要让皇子向你这个草民赔礼道歉,还是要以手还手才叫公平?”一个朝气飞扬的声音传了进来。 风靖宁笑而转首,便见杨晗一身浅蓝锦袍上围着貂毛坎肩,脚步从容地踏了进来,悠悠然地找了个位置坐下,看着白徵言的目光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白徵言笑着朝他拱了拱手,说道:“草民见过杨小侯爷!” “本小侯记得白民女伤的是手,而不是脚?”杨晗笑着扬眉挑刺道,“哪里来的刁民,见了本小侯竟然不行跪礼?” “那小侯爷准备怎样惩治民女?要恩将仇报?还是先罚后赏?”白徵言淡定地问,坐在案几后却是没有起身行礼的意思。 杨小侯见过胆大的,却没见过胆大得这样自然而然的,怔了一怔,转眼看向风靖宁,说道:“靖宁,你看这小女子竟如此胆大妄为,敢对本小侯出言不逊,这还哪里有皇法在?” 风靖宁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说道:“确实是少见!不过偶尔一见,也是别开生面。”这说辞不是在为那刁民开解么?杨晗一个意会,不禁又是疑惑,又是诧异地瞧瞧白徵言,又是瞅瞅风靖宁,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就怎么看重这个女子了。这几日之间,他们就有了什么秘密么? 白徵言不理会他的打量,而是淡然地回着他刚进门时所说的话:“民女不祈求道歉,这世间也没有所谓的公平。况就当时的情形而言,救不救在我,既然是自己考虑过的事情,就该由自己负责起此事所得到的结果。”她救人可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在千钧一发间冷静思虑之后仍然决定出手襄助,唯一算错的是,她防备当时观察中剑术最高的风靖宁,而没有分神更多的留意一直隐藏剑术的秋明睿。 正所谓,千算万算,人算不及天算。 既然如此,她便得自己负起这个错失的结果,只是两年多的放逐,也令自己的心肠变得软了,连戒备之心都放松了许多。这个错误就是一个提醒,以后再如此,只怕没有这么幸运,说不得还要付出性命为代价。 她是否有些自暴自弃,得过且过了呢? 白徵言有些忽神,心底却是一片黯然无声。 杨晗与风靖宁听着她的回答,都没有说话,但这样的话自她口中说出却自有一股坚毅冷静,让人觉得她不是在信口雌黄。而她确实是这样一个坚毅独立的女子,与他们身边那些或后宫皇族、或大家闺秀、或小家碧玉的纵然心计手段非凡风姿优雅从容仍掩饰不住纤弱姿态的女子有着迥然不同的强硬气质。 第九十四章 疼痛 风靖宁眸中闪过丝深思与兴味,眼前这个女子总给他一种奇特的错觉。她的面目一直变幻不定,既有雪山上初遇时的清艳妖娆;又有露出另一面侧脸时的狰狞从容,既有歌楼里的知音赏惜的聪慧淡远;又有火焰包围中襄助的冷静大气,既有得知手腕无治时的淡定自若;又有此刻谈论王侯权势的超然悲悯。就似一本让人百看不厌的书,永远也不知道下一刻又会看到她什么样的面目? 面对室内的一时静寂,白徵言宁谧的一笑,却是说道:“不知小侯爷此行,要赏赐些什么给我?” “白民女既然刚刚才说后果自负,怎么这一天里都期盼着别人给你的赏赐和补偿?”杨晗忍不住拿话揶揄回去。 白徵言毫不羞涩地道:“说后果自负那是民女的大度和修养,赏赐和补偿那是你们做为王孙贵族的气度和涵养,两者岂可混为一谈?况且,民女行走江湖,岂可没有银票傍身?” 风靖宁当是清声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整个人宛如明珠玉晕。 杨小侯黑着脸,说道:“瞧瞧这女子,牙尖嘴利,还自带厚脸皮,真是举世无双,无人匹敌了!” 白徵言刀枪不入,闲闲地微笑道:“民女谢过小侯爷的夸奖!” 杨小侯心里哀嚎一声,再三默念好男不与女斗相斗,站起身来,说道:“本小侯的气度与涵养已带到,本人就不打扰白民女的休养了。”他朝风靖宁点了点头,走前了几步,忽地又回过头来,看住白徵言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道,“银票没有,但全是白花花的银子!若日后,白民女要走带不动的话,本小侯还可以赠送一辆拉元宝的马车喔!” 他俏皮地眨了眨眼,风靖宁浅笑不止。 白徵言似是认真的思考道:“小侯爷既然要送一辆拉小侯爷和五皇子的赏赐的马车,那这马车可不能太普通。最好可以镶金带银,连车辕轱辘马鞍马蹄马鞭都统统嵌上各色宝石明珠,才可表小侯爷一片尊敬皇家和彰表五皇子仁德爱民的拳拳之心。就有劳小侯爷费心了!” 她的话还没有言讫,杨晗已经脚步飞快不作停留地走出了老远,衣袖一甩一甩的,嘴角抽抽。 风靖宁很有风度地没有爆笑出声,只是忍得厉害,狭长的眼眸都笑得翘了起来,宛如一双飞扬的蝶翼。 白徵言望了一眼杨晗远去的背影,回过头来,恰恰碰上了一双明澈带笑的眼睛。 那眼眸里的笑意荡漾如初春的潋滟湖水,风靖宁渐渐敛了唇角的坏笑,他的声音清澄宛如冰玉相击般的动听,“在这里闷了许久,想出去逛逛么?” “龙都这里有什么好逛的?你说说看。”她有点懒懒地道,虽在这别院里有些无聊,但也并不是真的想出去逛。 风靖宁随意地笑道:“听闻最近京畿里有名的艺人坊‘幽兰芷馆’,新编排了一厥舞名为《悠然》。惹得城中贵人争相观赏,场场满座,若姑娘尚有闲情雅兴,不若随我同去一观,如何?” “既然场场满座,京中贵人众多,只怕一位难求?”白徵言思虑了一下,手上自然而然地翻过案上的书卷,悠悠然地问道。 “我早已包下了一厢雅间,正愁着一个人观看没有意趣?”风靖宁墨漆的眉稍微挑了一下,似笑非笑地道。 “也罢,风公子你说如何便如何吧!”白徵言看出他眼底是真诚的邀约,又是个真正的洒脱之人,便从善如流道:“既然风公子相邀,我便叨扰一程罢。” 风靖宁摆摆手,说道:“你我年纪相当,就唤我靖宁好了,不知在下可否称呼姑娘的名讳?” 白徵言听他的言辞中一点也不计较俗世礼节,心中欣然一笑,此人脾性正合她意,言语间也不由多了几分真诚,清声说道:“靖宁既然如此不拘小节,便也唤我徵言好了。” 她虽是第一次唤“靖宁”这个名字,但在这个笑意融融的陌生人面前却没有一丝的忸怩,口中自然而然地便唤了出来。仿佛在这个美公子温和的目光下,就应该是如此的自然亲切,让人没有一丝的距离之感。 “徵言,随我走罢。”风靖宁微笑道,起身之间青衣飘扬,行走起来无风自动,颀长纤修的身影宛如度柳穿花般有着说不出的散淡自在。 听他的一声招呼,似两人并不是第一次相见的陌生人。白徵言眨了眨眼,这是他认为她不再存在威胁的缘故,才因此对她忽然的亲切起来?还是因为他与她师尊山湖老人之间又有怎样的交情呢? 两人出了别院,没有乘车,风靖宁与她联袂走向龙都的集市,随意地游逛,顺便一路吃着美食。两人并肩走在人丛中,不时都会引来别人各种各样或惊艳,或羡慕,或好奇的目光。风靖宁本就属于纵有千千万万的人,在人群中一眼望过来便只能是瞧见他的人,更何况他身边此刻还陪着一个容颜既清雅又神秘的蒙面女子,她的神情却又是这样的自然淡雅,行止又是这样的从容自在,两人相形相映无端地给予人一种奇异的魅力,道不清,说不明。 他们一直在旁人猜测的目光与议论声中,走进了装饰得古香古色的“幽兰芷馆”。其中自有馆中安排好的引路人将他们引入预先定好的雅间中。 馆中雅间另设阶梯可供客人上下,漠国的艺人坊在各国中独树一帜,沿途所见陈设雅致华贵中又透出一丝历史沉淀的厚重来,坐于楼上雅座中放眼望去皆是香鬓丽影、簪缨佩玉的达官贵人及其女眷;而楼下大堂多是江湖游客、寻常百姓、或文人雅士。雅间空间并不狭窄,每间独立,不仅有可供关闭的门还挂了淡雅的垂帘以隔断外间窥探的视线。 风靖宁包下的这一间可容三四人从容落座,中间还设有檀木几案,上面供有精致的糕点、时令的瓜果和茶具茶叶给客人品尝饮用。 风靖宁瞧见她的目光落在前面几案的茶具上徘徊不已,莞尔一笑道:“徵言对茶具亦有研究罢?本来雅馆里也有专供客人饮用的茶具茶叶,但这一套白瓷薄胎茶具和这些雪山落梅茶却是一位友人所赠。我往日游历江湖随身带了它们也不方便,便把这些寄存在这雅馆里,每一次过来他们都会懂得拿出来备好。” 说话之间,他已熟练的洗杯、浇杯、漱茶、品相,将一杯亲自斟好的盈盈花乳推至白徵言面前,含笑道:“请尝一尝!这茶是友人百计珍藏的好茶,可惜这里没有他所盛所埋的梅花雪水,不然这香汤的味道更要清远幽香,回味无穷。这雅馆里用的是珑山的清泉水,除却没有雪山的冷冽味道,也勉强能另沏出了一番的味道。” 望向那些似曾相识的茶具和眼前的青碧茗饮,白徵言不知自己该如何的反应才好,心中不想回顾的情绪又一下子地翻涌上来。她的手端起茶盏,指尖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这些明透如玉的白瓷像极是那人亲手烧制的陶器,当初他想必也曾不止一次地亲手握过这样一只如今被端在她手中的茶盏,如今指尖感受到的温度是否与他当时感受到的一样?白徵言只觉得自己的手莫名地冰凉,乃至本该炙烫的茶盏都已失却了它本该有的温度。 心中不期然地就会想起他曾在凤凰树下一笔一划雕刻的陶埙,古字典雅:我佑我安。 而他也曾赠送过一个几乎一摸一样的陶埙给她,却是给她摔了个粉碎。其上雕的是:凤翔清音。她如今算是凤翔四海么?可又能再到哪里去寻找这样的一只陶埙,重新吹奏起他所教授的清音? 她心中后悔,自己那时曾想开口再向他讨一只陶埙,却是始终没有来得及问他是否愿意呢? 白徵言低垂了眼帘,缓缓地啜饮茶盏里的清汤,一股的梅花冷香伴随了满嘴的苦涩,她几乎是有些食不知味。耳畔风靖宁的话语低低絮絮,似已远在天边,恍恍惚惚的,并不能全然听见。 对上风靖宁询问的目光,她只能勉强地回答道:“对于品茗,我并不如靖宁般有见地。” 风靖宁温和地一笑,轻声说道:“不打紧,只是我看见这些茶具与茶叶,就不期然地回味起了与舍之论茶对弈那一刻的时光。”透过眼前那些氤氲升腾的清香烟汽,白徵言瞧见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来的回忆之意,不知道那一刻相聚的时光究竟是多么的美好,才致使这样的一个人对此也会念念不忘? 舍之,舍之,他所说的是顾舍之吗?如今她与顾舍之之间的牵绊,除了他无意给予的两瓶去腐生肌膏和“夜露”,还有他的一块白丝帕,一张药方,一套剑法和特意寻来赠送予她的那一具古琴,就似乎只剩下与他相同的一个名字了:舍之。 风靖宁只见她静静的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那纤长的睫毛将眼中的情绪一一遮掩在其中,握住茶盏的手指却是在不住微微的颤栗。心中疑惑,不知是什么的回忆忽然让她要如此极力的压抑,仍然掩饰不住心中的激荡? 第九十五章 相似 风靖宁体贴的不予多问,只转眸看向台上的开幕出场。 雅馆里逐渐变得安静起来,楼下的高台上浅浅响起了一阵清幽淡远的琴声,挟于雅致的鼓点声中,后面的垂幕上挂着的是一副水墨点染画就的山间桃花影。 一位少年白衣翩翩而来,身影纤长而飘逸,相貌俊朗而清秀,长发半束于顶系与玉簪半披散而下,宽袖长衫尾部画就淡红的绮丽桃花,却并不让人觉得违和,反而从中透出了一股雅意,既显焚琴煮鹤的少年狂;又显貂裘换酒的公子气。 那少年朝台下众人一礼之后,琴声渐次悠扬转起。白衣少年长身玉立台上,一臂伸出便恍如带着韵律般,每一个指尖皆似带起雅意神韵,连带身上的衣衫长发无一不飘然舒展,让人从心底里发出了赞赏与服帖之感。 风靖宁唇角微抿,眼中露出了一丝欣赏之意。 白徵言的目光随之投落台上时,白衣少年已由蹁跹优雅的白鹤展翅之姿,转化为了慵懒闲适的抚琴望月,由飘到慢,慢慢地一步步展现出雍容雅丽的姿态,仿佛在竹林独奏,世上遗仙,又带了酒醉微醺的悠然自得。推琴起舞,足尖沉醉,穿花渡柳,片叶不沾,宽袖衣摆几欲乘风,长发飞舞仙姿飘逸,台下一片静谧一点声音皆无,众人的目光皆被这一幅幅不似在人间的画面牢牢系住,心中舒展畅快,而又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 白徵言的心跳却几欲跳出胸腔,她一瞬不眨地盯视向台上的起舞少年。 白衣少年渐由慢到快,从指尖到足尖都生出了一种曼妙飞扬的感觉,既似翱翔山林,又似婆娑花间。衣衫上的桃花朵朵,在他宽袖挥洒的指间,在他衣摆踢踏的足下,此刻栩栩如生,宛如洒落漫天的花雨,纷纷扬扬如梦如幻地沾满了一身的白衣幽香气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似随了那他舒雅微醺的表情闻到了那清芬迷离的香气,迷醉在他超凡脱俗的一颦一笑,一行一止之间不能自拔。白衣少年或闲庭信步,或天女散花,或破茧成蝶,或浮生一梦,或化羽登仙,或翩鸿惊影,这一举手,一投足,都似仙姿神韵流溢而出,渲染而来。他脸上的神情,手臂的开合,腰背的弯舒,脚下的步态,衣发的飞舞,他动作的每一曲、每一伸;他身上的每一分、每一寸,其中的张弛刚柔无一不让人觉得如诗似画,和那隐约幽邃的乐声相契相合,将这悠然闲雅的神仙境地呈现得淋漓尽致,这个世上再也无人能得如此的闲适而雅致的身影和气质。 一曲渺渺袅袅终了,白衣少年徐徐一个倚树枕臂而眠的姿态,闭目微笑而收,气息绵绵。最后这清浅出尘的一笑,却是颠倒众生,宛然倾城。 台下坐席,楼下雅间,皆是长吸一口气,又舒出了一口长叹,片刻之后才爆起了惊人雷动般的掌声与呼声。 风靖宁方从台下精湛的技艺中回过神来,自认自己也无法展现出这样的一种情致神韵,舞态风姿。他转眸欲与白徵言谈论时,始发觉身畔空余茗香袅袅,那个身份神秘的女子已是不知何时离去,此刻雅间早没了她的踪影。 他不由微微蹙眉,心中带起了几分好奇。 台下雅间中皆是议论纷纷,对此赞不绝口,以前看过此舞的人更是深深感叹,以今晚的这一舞最是出尘绝世,无可比拟。 “幽兰芷馆”的当家人也在台下感叹,这竹笙今晚当似有神助,竟不止百倍的舞出了超脱他本身资质气韵的水准。平日里,竹笙亦是他们馆中最出众脱俗的舞者,但今晚的这一舞不得不使他们惊叹宛如浮生一梦,让人沉醉不愿醒来。 雅馆的后院里,竹笙正准备回房歇息。 青石铺就的宽阔庭院内,一株嫣红的木芙蓉花树下,一个白色的身影清逸飘然。那人的侧颜神秘地隐在朦胧的白纱和半暗的花影里,随了脚步声的近前,抬眸望向他,声音低微曼妙的问道:“你是谁?” 月影花树下的那一抹丽影,如仙如神,如妖如魔,让竹笙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呆立在她的身后。 那身影淼淼而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叫竹笙。”下一刻他已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抚摸过他的脸颊,似乎在检视着他的这一张脸庞是否可以被人揭下来。微微的扯痛后,他瞧见眼前的那一张脸上微微地蹙起了眉头,一双漂亮的凤眸中写满了疑惑和失望。 这一张脸半是雅丽,半是神秘,让人微微的心惊!但那一双狭长的凤眸蓦然黯淡的神色,却带着一抹让人为之心碎的忧伤悲戚。 那清逸的身影放开了手,退后一步,低声幽然地问道:“这一支舞是谁教你的?” 竹笙灵动的眼眸一眨,嘴唇微微轻启:“是我自己编的。” “不可能!”这样的神韵和姿态,分明就是顾析的分身一般,还有那些舞姿几欲可以和他最后教与她的那一套剑法步伐身姿如出一撤。白徵言冷厉的声音骤然响起,眼神也变得幽深凌厉,以昔日统领九天骑的威势迫视住竹笙的眼睛,带着笃定与质问的语气。 竹笙不惊不慌,反而打探般地问道:“难道姑娘竟然认识我恩师?” “你恩师是谁?”白徵言言语间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激动,眼眸也微微轻敛了起来,心中掩饰不住的急促怦跳。 “我恩师姓顾……”竹笙缓缓说来,发现眼前的女子闻言浑身一下轻颤,随后他再缓缓说道:“恩师他一直不许我向别人提及他的名讳与存在,但姑娘既然能看出此舞非我所想,想必是认得我恩师的?” 白徵言默然颔首,再一次似凝聚了全部的力量,才最终是问了出来道:“你恩师……此刻身在何处?” 竹笙微笑着摇了摇头:“此舞是两年前与恩师偶遇时所授,我一直研习至今,今日才敢以此示于人前。两年前一别后,我再没有得见过恩师一面,实在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 心中似有什么再一次的破裂,虽然早已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她方才确实再一次地燃起了一丝渺茫的希望。或者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自己的不愿清醒,自己的自欺欺人。 白徵言满目茫然地走出了“幽兰芷馆”,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她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一处湖边,默然地坐在枝叶颓萎的木槿花树下的枯叶上,望着月下湖面潋滟的波光发呆。 为什么这个世上会有另一个人与他的身影姿态这么的相似?而这个人偏偏又不是他呢? 一个人真的可以将另一个人的神韵姿态模仿得如此相像么?也许这就是这个舞者的聪颖领悟以及过人天赋? 白徵言浅浅地一笑,也好,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人的身上留有他的影子。而不至于寻遍天下也找不到一丝他的踪影,他的笑靥,他的喜好,他的气息。这一天晚上,兴许已是她这两年多里头最幸福的一个夜晚,不仅在他的朋友身上看到了他亲手烧制的瓷器,喝了他亲手所制的雪山梅茶,还有在他的徒弟身上看到了他悠然自得,醺然欲醉的身影…… 就感觉好像他还没有离开这个世上一般,就感觉好像他还会不期然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一般。 白徵言恍惚回神,才惊觉清风吹过时,自己的脸颊微凉,伸指一抚才知道自己不知何时已是悄然泪落。她从侧袖里拿出好生收藏的一方白丝帕,将它展开缚于泪痕上,鼻翼间依然还能隐约地闻到白帕上那淡雅的草木清馨。 耳边一声熟悉的声音倏然间在天空上方炸响,炸得她头皮一阵阵的发麻。白徵言真的已经不能听到这样的声响,每一次听到烟火炸开的声音,她都觉得浑身一阵簌簌发抖。如今再一次,她透过覆面的白帕依约能看见对岸的烟花不停息地在半空之上闪现出绚烂多彩的暗影,那一点一滴的回忆,和着一点一滴的痛楚不期然地又漫卷倾覆全身。 烟火的起落飞升,几乎已经成为了她最为惊心痛楚的梦魇。 她再也不能静心地欣赏这样美丽的景象,再也不能无动于衷地任由这些漫天的流火刺伤自己的眼睛,纵然隔着白帕,她依然觉得眼睛里有异样的疼痛和炙烧直至无法忍受的温热。 可恶的顾析,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陪她看烟火,以至于她如今不能再承受这样的胜景! 白徵言隐忍地咬住嘴唇忍受住这种形同凌迟般的美景,但对岸的烟火却一直不曾停歇地飞升绽落,映着地上,树上的皑皑白雪五光十色,美极炫目。最后,她再也无法等待地起身,有些几近仓皇地逃离了湖岸边,在远离了烟花,不能再看见,不能再听见的地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气息,犹如远离了水源而濒临窒息的鱼儿。 此时此刻,她多想再看见他浅然轻笑的眉眼,又有多想告诉他,她舍不得他的离去。 第九十六章 泛舟 “徵言,你这是怎么了?”不期然地身畔响起了风靖宁的声音,白徵言惊心抬眸,不期然地撞进了他微微俯身查看她的狭长眼眸里。他神情间的关切,让她不由自主地疏离起来,沉静下来摇头道:“没事,只是有些想一个人随便逛逛。” “龙都有许多地方都很漂亮,你有什么地方特别想去的吗?”风靖宁在她身边的阶梯上坐下,微微笑问。 此地远离湖岸人群,柳树飘摇,凉亭风晚,月色已黯然静谧。 白徵言正要拒绝,风靖宁已依靠着廊柱,随意地伸直双脚,悠然说道:“明天我们有一场泛舟垂钓,姑娘可有意前去游玩?” 白徵言嘴唇微动,心念忽又一转,低笑说道:“靖宁原来是爱鱼之人。” 风靖宁呵呵一笑,摊开双臂撑在身后,坦然说道:“其实我为人极懒怠,要亲手烹调料理那是不会动手的,但若然只是纯粹地去品尝,我却是兴趣盈然。” 白徵言不禁也是淡淡的一笑,点头说道:“我也是如此。” 两人不由相顾一笑,又是相约了明日作伴而去。 竖日,风靖宁的马车来到别院,接了白徵言后,便直奔城郊的苍月湖。下得车来,天气晴朗,吹面的风带着一阵冰雪的清冽。湖面的柳树只剩下枯枝在风中摇曳,却别有一方寒峭风情。 远处群山雪峰皑皑,飞鸟无踪;近处草木枯萎,车痕翻雪。大家陆续到达,只有十个人,有些白徵言认识,有些没见过。风靖宁一一给她介绍之后才知道,这些人中有慕家的二公子慕帆、程家的公子程麗、七皇子秋明掣、水家的四公子水无意和五皇子秋明睿身边跟着水墨音和紫瑾。还有自然少不了爱凑热闹的小侯爷杨晗。 紫瑾公主乃程淑妃所出,程淑妃是程麗的亲姑姑,他们两人自是表兄妹。程麗除了是手掌礼部的程家嫡长子,他自身更是内宫禁军统领。七皇子是个武将,乃孙家的外甥,孙家手里掌兵二十万和工部,他的母妃是孙贤妃。程家和孙家无论在朝堂,还是两位妃子在后宫中的位置都比较中立,皆是各派势力争相想要拉拢的对象之一。 而掌兵四十万的慕家,嫡长子与别的叔伯都在边关镇守,慕帆作为二子与父亲慕隐留在了京畿,这是千古惯例,算是以防兵变所留下的质子。 白徵言不经意地一一掠过他们,脑海中自然而然地飞快的闪过往昔所得的这些谍报,脸上的表情却一如寻常,唇角微微含笑,礼貌而自若。 这些王孙贵族里确实能出美人,一眼望去,只觉琳琅满目,目不暇接。 程麗挺拔冷峭;水无意灵秀淡远;秋明掣俊朗修长;秋明睿冰冷俊秀;杨晗明艳热烈,至于慕家的那一位,虽还不曾见过龙都第一美人的风姿,但此子在这众多佼佼者中亦能脱颖而出,清极而秀,秀极而朗,眼眸唇角隐隐含着一丝邪气,这个人说不出他准确的气质,但是却是迷人入胜。 看似有点狂士,离经叛道的意思。 只有风靖宁走入他们当中,慕帆的颜色才逐渐有些淡然。风靖宁的容貌玉晕莹辉,太过耀眼夺目,太过白玉无瑕,眼眸明澈高远,行走间浅碧祥云纹的宽大袍袖一开一合皆是潇洒雍容的自在姿态。 他朗朗一笑,风姿磊落,朝白徵言道:“走罢!” 水墨音在一旁朝他看过来,浅浅含笑。 他却是显得有些客气地朝她点了点头。 紫瑾离开兄长,走近杨晗,两人一路吱吱喳喳,边说边笑,仿佛好不默契,好不热闹。 水墨音看见风靖宁的笑容,眼中闪过一丝黯然。脚步不疾不徐地跟在自家兄长身后,柔美的背影竟显得有些落寞。 白徵言故意落后了几步,不和风靖宁并行,她无意横在别人中间被人误会或被怨恨。她纡徐而行走得极慢,但走到湖边时,却发现只有五支筏子,且需两人一同坐一只。杨晗和紫瑾自然共乘一支;秋明掣邀程麗一道;水无意拜托秋明睿照顾水墨音,他说自己不会水性,问慕帆与风靖宁谁要与他共筏? 慕帆唇角一笑,看也不看别人一眼,便走上前去跳上了竹筏,提起划水的竹竿将筏子停得更稳当些,说道:“无意兄还是与我一道吧!至少筏子若被大风吹倾,在你落水之前,我也能把弱不禁风的你拽回反转的筏子上去,若是那一位姑娘,我与她素不相识,这事就不好办了。” 杨晗和秋明掣闻言,不禁吃吃而笑。 程麗也忍不住抿唇。 秋明睿倒是冷冷地看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而水墨音的脸色也不太好。 风靖宁回首朝白徵言清然一笑,道:“白姑娘,只剩下我与你了。他们都有眼不识泰山,若等会儿我要掉下湖里去,你记得将我提回反转的筏子上。” 白徵言纱巾上的眼眸里露出一抹皎皎笑靥,说道:“靖宁兄,若连你都要掉到湖里,那我只怕要踏着你的肩膀跳回反转的筏子上,你,不会介意吧?” 杨晗又是一声长笑,叫道:“靖宁,你就别和她多费唇舌了,这小女子就一肚子坏水!若她真的落水了,你不许救她,我就爱看她的狼狈样。” 说话间,风靖宁与白徵言也已跃上了竹筏,一行人,五支竹筏都先后地划开湖面,渐渐朝前徜徉而去。 随了竹筏徐徐穿行于翡翠般的湖面上,紫瑾冷着脸,问道:“她什么时候得罪了你么?” 杨晗没多想,手中的竹竿一划,将筏子撑了出去,说道:“她这人就是嘴坏!” 紫瑾坐在他后面,筏子的固定椅子上,望着他的后脑勺,脸色不善,微嘟嘴道:“你与她很熟悉么?” 杨晗再大意,也听出了一丝味儿来了,忙呵呵一声,说道:“要说熟悉还是靖宁与她熟悉些,我不过是去别院找靖宁时,与她说了两句。”他脸上坏笑,心里道,靖宁啊,委屈你了,这些女子我都得罪不起啊! 紫瑾脸色一缓,眼中露出笑意来,转头淡淡地看了前方一些与三皇兄一道竹筏的水墨音一眼,心中有些复杂。 白徵言坐在后面的椅子上,风靖宁撑竿,她完全就是个看风景的人。龙都的冬天也不怎么冷,两边的高山颇为秀丽,筏子平稳而乘风,让有种想吹笛子的兴致。这些皇族世家游于山水间,尤不忘朝局斗争,联姻互助,她虽无意理会,却生生看见。 风靖宁坐在前面的椅子上,淡淡说道:“山水令人忘俗,红尘世外却是难寻。我本意让杨小侯找三两知己来此混沌度日,谁知这疏齿的一下子给招来了这么多人,徵言且见谅。” 白徵言垂眸一笑,这也是个通透人,“既来之,则安之,心清净天地间自有自在处。似靖宁虽身在红尘,心却在世外。” 风靖宁清笑一声,问道:“何以见得?” “一片叶笛,一曲《云海翱翔》可窥一斑。”白徵言眸色有些恍惚,长发与蒙面的纱巾在风中飘荡,隐掩出她秀丽的轮廓。 “这女子是什么人?竟得眼高于顶的风靖宁为她撑竿?”秋明掣朝他们投来好奇地一瞥,实在是京中无人不识风靖宁,也无人不知他与水家小姐的些微瓜葛。 “听闻这女子曾在南山城襄助五皇子、杨小侯与风靖宁狙截刺客,并因此中了毒针毁了右手的手腕。风靖宁这些日子总在太医院与阮院士讨论解毒医治之法,还让风家派了人前去南山找雾岚先生。”程麗一边撑竿,一边淡淡地叙述。 “据说那女子是山湖老人的高足,慕二公子何以白白错失结识的机遇?”另一道竹筏上,水无意施施然地坐在后面,笑意若有若无的道,“连风家公子、杨小侯和五皇子都一一向其伸出拉拢之意。” “水四公子若不愿落于人后,为何又坐上来我的竹筏,白白错失了邀她共游湖光山色的机遇?”慕帆好整以暇地反唇相讥,他们慕家和水家都从来没有风平浪静时,水家总在后面虎视眈眈着这第一世家的荣耀。 水无意笑了笑,也并不动怒,说道:“对于我来说,比起共游湖光山色,还是不落水更重要些!” 慕帆不屑地冷笑一声,水家的一个个狐狸都不好对付。譬如,这个水墨音明明被家族安排了与皇家联姻,她自己也一副贤惠淑女的模样进出宫闱长袖善舞博取太后、皇帝的欢心,又与紫瑾公主姐妹相称,和世家中的嫡女们亦是关系甚笃,偏偏私下又让人觉得她与风家的继承人风靖宁有着千丝万缕不可分割的关系,说到实处又没有什么有污私德的瓜田李下,这实在是一个让人不可小觑的女子。 唯一一道静悄悄的竹筏便是秋明睿与水墨音的,两人似乎都在想着心事。水墨音看住秋明睿双臂挥动,一竿一竿地划破湖面,水光悠悠荡荡,她的眼眸也似恍惚不明。 第九十七章 逍遥 侧眸瞧见风靖宁与那女子有说有笑的模样,水墨音心里越发的不是滋味,一股涩涩的刺疼在心里闷闷地发不出声来。眼前的山水风景看起来都那么的无光无影,他那个客气的笑容似在眼前不断地出现,是在给她一个决绝的答案么? 竹筏忽然减缓了速度,待她发现前面的秋明睿执起了一旁的鱼竿,才发现原来大家都已停下,垂钓了起来。杨晗与紫瑾的竹筏与众人离的有点远,他们似乎不在乎垂钓,在说着什么,紫瑾很欣悦的笑了起来。 河风漫漫,竹筏上有蓬遮阳,冬日的赖洋洋地洒在身上,手上是随意执起的鱼竿。这样的垂钓在乎的不是鱼,而是这钓的心境。 白徵言悠悠然地依靠在椅子上,鱼竿放在竹筏上,鱼线垂入水中,愿者上钩。目光情不自禁地望向那边肆意欢笑的两人,低语喃喃道:“好一对两小无猜!这湖上的风光,唯彼处独好。” 风靖宁手上提了鱼竿,也懒洋洋地依靠着椅子道:“言中似有羡慕之意?我龙都大好男儿皆在此处,难道徵言一个也对不上眼么?” 相熟之后,他的言行愈发无拘无束,白徵言也并不脸红耳热,慢悠悠地笑道:“可惜个个皆是人中龙凤,白民女高攀不起呀!” 风靖宁挑眉浅笑,“若徵言有意,我也可助你抬抬身价,帮你觅一个如意郎君?” 白徵言眼眸一转,她怎么嗅到了点不同寻常的味道,抿唇笑了笑,说道:“世上不如意之事十常八九,郎君难觅得很哪!” “不妨说来听听?”风靖宁似笑非笑地问。 “白民女一来想要自由自在,但这天下多为男尊女卑,要男子尊重女子的想法并不容易,女子要不受婆家的束缚也不容易。不怕说句砍头话,最不自由的就是你们这些世家皇族。”白徵言这是有感而发,身为皇家人她最明白什么是责任与身份,想放放不下,想弃弃不掉。 风靖宁也沉默了片刻,说道:“确实如此,徵言所言近乎奢求了。即便是寻常百姓家,也难以有你所说的自由自在罢?” 白徵言无奈一笑,回道:“所以我说难。” “且不说这一条,那第二呢?”风靖宁兴致勃勃地又问。 “第二我想要的是两情相悦一人一心一生一世,但这世间男子三妻五妾视为寻常,似我等言论只怕要被骂大逆不道。不提有休妻一说,就是寻常男子知道我这种心思也不敢娶进门来,不过他心若有异,纵使成亲之后,我亦可选择与他和离,绝不死缠烂打。好聚好散,潇潇洒洒,但避免情殇伤心伤身,还是希望能够有幸与他两人皆从一而终。”白徵言娓娓而谈,似是极认真,又似只是在胡诌敷衍说笑的口吻。 “那徵言敢保证自己能够从一而终,而不会见异思迁害了别人伤心伤身么?”风靖宁低低浅笑,反言相询。 白徵言眼眸里也含了丝浅浅的真实的笑意,清声道:“若能得如此一人,何幸如之?世上还能找到第二个人么?纵使能找到,我也不会再变更了,既然是他慧眼识英雄先认定了我,只要他此生不负于我,我此生便也只认此人,不作他想!” 风靖宁开始觉得她的心思有趣,但说到此刻却蓦然发现这样的情爱确实是世间少有,又何曾不是一种超然于俗世的真挚珍贵?他抬眸遥望远处的雪峰,只是这样的想法在当下来说,又显得是那么的虚无缥缈、不可捉摸。且有这样的想法,她是哪里来的自信呢? 他淡淡地道:“这些事情如此的虚无缥缈,若然遇不到,徵言打算独善其身,孤独终老么?” 白徵言叹息一声,说道:“我说的是如意郎君,却不是相伴到老的那个人。若按我意愿,那宁愿是宁缺毋滥,孤独终老,也比大家平淡如水或虚以委蛇的好。但世事不如意,有时候也有不得已时,那就只能在有限的困境里找到最好的一种出路罢,至少能做到不要太委屈自己的心才好。” 她低低的叹息声里,似藏着深深的感慨。 风靖宁背坐着,低语道:“就如徵言所说,心清净天地间自有自在处?”他细细琢磨这话,觉得她所说的似不止他方才所理解的意思。 “墨音,你还好?”水无意不大不小的声音忽然传来,语气中有关切之意。 白徵言望向水墨音,但见她脸色有些苍白,神色间也有些恹恹的脆弱。她似强撑地摇了摇手,说道:“还好……”声音清脆悦耳中带了一丝柔弱的颤栗。 “你还是不要逞强了!”水无意摇头叹息着看她一眼,回转朝风靖宁望去,与之商量道:“靖宁,你能先送墨音回岸边马车去歇息一下么?” 白徵言怎么觉得这里有算计的味道在?她心里对自己的敏感有些抑郁。 未待风靖宁回应,秋明掣却是说道:“本王正觉得这垂钓无趣得很,欲回城饮酒去。若水家小姐不介意,本王可以护送一程。” 她能说介意么? 白徵言眨眨眼,这七皇子闹的又是哪一出? 水无意与水墨音互看了一眼,水墨音微微一笑,嫣然婉丽,说道:“那就有劳七皇子了。” 秋明掣点头含笑道:“不必客气!”程麗便将竹筏撑了过去,挨着秋明睿的竹筏。待秋明掣轻巧地上了另一道竹筏,秋明睿将手中的竹竿递交给他,自己也轻身一跃,换到了另一边的竹筏后面的位置上去坐下,拿起筏子上的鱼竿,继续他的垂钓,竟对水墨音大有视而不见的态度。 秋明掣稳住微微晃荡的竹筏,低声安慰道:“水小姐且稳当坐着,本王要驱筏了。” “有劳!”水墨音淡淡含笑,苍白的容色亦显得清贵绮丽,薄薄的冬阳照在她的脸上,仿佛泛起了一层玉晕光泽。 确实是一个稀罕的美人,面上完全看不出她的心思,无论如何的境况下都能如此的从容雅致,保持着大家风范。 待他们的筏子划出,水无意却忽然回神,又朝风靖宁道:“靖宁,我还是不放心舍妹。她最不愿意叨扰别人,你送我一道回岸边吧?” 白徵言微微浅笑,看向风靖宁,只见他神情寻常,朝水无意点了点头,又回首看住白徵言问道:“白姑娘要一同回转么?” 白徵言施施然地摇了摇头,说道:“鱼还不曾钓到,我还不曾尽兴呢!”她可不要掺和进去他们各家的争斗里去。 风靖宁了然地一笑,将筏子划近慕帆所在的竹筏,朝他说道:“慕二公子有劳你了!” 慕帆心中又是一声暗骂,一群狐狸。脸上却是邪邪一笑,飘然起身和风靖宁对调了位置,两人皆是身手不凡,几乎同时起落,竹筏不见摇摆。 风靖宁优雅地划开竹筏,水波轻排,筏子上安坐的两位贵公子乌发如漆,人面如花,裘衣难掩风流,飘飘然宛如乘风归去。两人皆风采佼佼,明珠美玉般的少年公子,同在一叶扁舟之上,胜景美不胜收。方才,风靖宁与她同舟,且不能如此刻般完全将他行舟的风姿收入眼底,白徵言面纱下的唇角微翘,心中暗叹道,实在是赏心悦目之极。 “姑娘的目光莫过于太直白!”冷不防地从前面淡淡地飘来一句话,这话里多少有些讥讽的意味。 食色性也!如果她如此作答,这些贵族公子们会不会对她冷眼相刮?这慕家二公子会不会当即反转竹筏,震她落水?谁知道,她常年在军营统帅,在战场厮杀,目光想不坦然直白也不行啊!对于慕帆飘来的讥嘲,她淡淡一笑:“风家仙人风姿磊磊,水家玉人丰仪楚楚,如此出色的龙都子弟,不值得世人为之瞩目么?我虽为女子,却也是不能免俗之世人而已矣,慕家二公子不苛求于世人,何以独独苛求于小女子也?” 杨晗不甘寂寞地配合着叫嚣道:“她确实是世上一个俗不可耐的小女子,慕二公子要让她免俗,那是太高看她了。” 紫瑾也趁机道:“此点我也可以佐证!” 程麗不做声,只是含笑地看戏。 秋明睿却是转首瞪视了紫瑾一眼,似要她注意言行。 紫瑾一怔,三皇兄这是何意? 慕帆眉眼微扬,笑意中邪气十足,皱了皱眉头,说道:“怪不得这俗气臭不可当,让人难以忍受!” 接住这些人的连番攻击,白徵言微微摇头,面纱微动,叹气道:“怪不得这垂钓许久,鱼儿都不上钩,原来是被我这俗气所伤啊?” 杨晗忍不住低笑出声。 紫瑾神色一怔,想不到她还能如此自己打趣自己。 秋明睿也不禁微微含笑,程麗看了她一眼,唇角莞尔。 慕帆邪气的笑意还没有下去,又泛上了一双眼角,心道,这小女子不简单! “也罢,我且让这些鱼儿也来见识见识兰馨麝香,莫要一辈子藏在湖里,只作水底之鱼。”言讫,她悠悠然地站起身来,从裘袍衣袖里掏出来一只碧玉通透的笛子,放到面纱下唇边轻吹,悠扬清越的笛声便袅然而出。 第九十八章 相处 如风轻扬,如水缥缈,如月之浩浩,如雪之纷纷,如天地开阔,如红尘万丈,如绿柳新杨暖春初绽,如桃红杏白落花成蹊,陶陶然,熏熏醉。 众人皆见她白玉的手指在翠笛的映衬下,宛如透明的一般,如幽兰交错虚按,那举止动作有说不出的美丽炫目。侧目视之,皆觉得这飘扬朦胧的面纱下的容颜让人猜想,只有杨晗和秋明睿知道那面纱下的容色早已损毁,却也与余人一般不知道她能吹得出一手绝妙好笛,在音律上竟不是泛泛之辈。 他们想起那日在远山酒楼的比试,皆是多看了她一眼。 笛声悠扬渐收,遽然一声破石裂云惊空而来,忽忽如战鼓,突突如刀戬,高昂激荡,然而能让人瞬间热血沸腾。 “若有战鼓在此更好!”慕帆低低地由衷道了一句。 紫瑾惊呼一声:“快看水面。” 众人目光一一交错,他们都已看见水下的游鱼越聚越多,在笛声的激越声中,竟是一一交错飞跃出了水面。在阳光下,银光闪闪,飞舞滑过一道道七色的彩虹。簌簌声响间又是一一落入水中,潜藏而去。 这样的奇景,令紫瑾大声欢呼,掩饰不住的愉悦。 余人皆有武艺在身,知道是白徵言的笛子声中蕴含了内力,激得水中游鱼飞跃湖面,但配合着这么一曲悠扬惬意的笛曲,便似一场玄妙无比的舞蹈。这样的丝丝入扣,并不是一般武者与对音律没有深厚功底的人能够掌控的。 如此清笛美景之间,一人长身玉立于竹筏上,逆水行舟而来,清风如水,飘然若仙。他神情间高远雅静,乌眸清亮,皎然如月,清美如玉的脸上微带笑意,当真宛如明月流光、碧玉生辉,于天高云淡、山河环绕间,洒脱自若。 “若此刻有酒更好了!”白徵言收起了笛子,目光凝视前方,喃喃低语道。 当他的竹筏徜徉而过,露出筏子上酒坛子时,白徵言清然一笑,提声说道:“我辈中人,莫若靖宁也!” 她一见美酒,就有些忘形了,竟将众人视若无睹了。 风靖宁对此一笑,摇头道:“笛声一响,我就知此刻不可无美酒相伴。” 众人皆是一乐,纷纷接过他抛过来的小小酒坛子。白徵言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百年的佳酿,龙都的胧云酒,你方才可是藏在了车马里,为何我闻不出来?” 风靖宁坐下来,慢腾腾地浅尝辄止,“是藏在马车里,可不是我的马车,是杨小侯的马车里。” 众人眼里都闪过一丝促狭,他与水家兄妹一同回去,若没有这个送酒的名目,只怕此刻只能陪着他们回去才是。这酒是早有所备,还是一时兴起,倒真值得斟酌了。 白徵言一口接一口地喝上酒,懒得去想他们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偶尔倒了些在湖水里,看看能不能钓些醉鱼上来。她自在地抿唇轻笑,连同舟的慕帆都感觉到了她的惬意,扭头看向她时,邪笑说道:“看来还真是我们这些兰芝玉树的皇孙贵族魅力非凡,方才那些鱼儿竟然踊跃湖面,争相观看。” 这人的脸皮也真够厚的,白徵言一双眼眸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番,他却从容自如地很,微微而笑,很是有任你放肆一回的意味。她可没被他的无赖与压迫镇住,悠悠的笑道:“若是如此一说,倒应是风公子功记一筹。我以笛声邀约了这许久,它们都只聚在水中欣赏,只有风公子一来,它们都忍不住纷纷跳出水面观看来了。” 慕帆斜倚住椅子,点了点头,含笑道:“你这小女子颇为有趣。若他日身无分文,无处落脚,可到我们慕家来胡吃海喝,慕某还可以赠送些珠宝金银与你傍身。” 白徵言想不到自己所说的话,已经传遍了这些世家子弟的耳中,斜瞥了杨晗一眼,真是个齿疏的。她当下也立即颔首,朝慕帆拱手为礼道:“那小女子先在此处谢过慕二公子的一番好意。他日若有落魄时,必当上门造访。” 慕帆哈哈一笑,食指在虚空朝她点了点,“我等着!” 至此过后,风靖宁常到别院去造访闲谈。 有一次,她到竹林里找小狐狸,回来时,却见书房的案上,她画了一半的竹林已被人画好,他所画的竹子苍劲有力,节节生发,枝叶间萧萧疏疏中萌发新机,峻拔挺立中见悠然自在,正如窗外的冬竹。而案头上放了几本古老的字帖,有碑文拓印;有先代名家真迹;有偏远民族巫祭文字;亦有风家先人书法墨宝,白徵言抿唇而笑,想是他前几番过来,都看见她案头上放了几本从这书房里找出来的名家字帖,她每次都有意无意地翻看重温,是以才找了这些帖子来给她观研赏析。 往后几回,他们的话题就转移到了这些字帖上头来。宣纸莹白,笔墨青黛,风靖宁的字汪洋闳肆,笔走龙蛇,苍劲遒媚之间风骨自现。白徵言无意透露自己的身份,自也不会写出那独具一格世人皆知的“云体字”,脑海中将顾析那仙女簪花妙到巅毫的笔法略加变化,便得出了另一种字体,宛如烟霏露结,离而不绝,清渺无比。 风靖宁锁眉看了半晌,忽而笑道:“想不到徵言的字如此让人耳目一新。” 白徵言心下吐舌,皆拜那人所赐。口上却含糊其词,蒙混过关:“自小就爱乱涂乱画,乱翻乱看,翻着翻着,涂着涂着,就变成这个样子了。以靖宁的修为眼力觉得它还能入目,我心中喜悦得很。” 风靖宁眯眼一笑,清澈的眼眸中荡漾着久久不散的笑意。 白徵言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讷讷打趣道:“这手虽使不了软鞭长剑,至少还可以作画写字……” 她的话还未说完,只觉手上一暖。风靖宁已然握住她右手手腕,拉开一些衣袖,轻轻按揉起来。白徵言心中突突地一跳,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心慌,还是糊涂,还是羞涩,还是给他忽如其来的动作给镇住了,呆呆地立在那儿,呆呆地看着他。他眼里笑意盈盈,身体半倚着书案,双腿交叠,修长双手很有门道地给她按揉着手腕筋骨,手法虽有些生疏,但力道拿捏得恰好。 说实在的,她身为公主、长公主,这样让人侍候,甚至更好的伺候都享受过;而作为九天骑的主帅,与一个男子有这样的接触也并不是没有,但那些时候都是双方心思坦然的。然而,这个风家的贵族公子也纡尊降贵地来这么一出,他是有什么目的吗?她此刻的身份又对他有什么利用价值? 不要怪她多思多想,那是生存本能的习惯使然。 风靖宁捕捉住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疑惑与猜测,却并不解释,只是幽幽含笑说道:“雾岚先生是漠国最好的医者,后日便能抵达龙都了。他兴许有医治这手腕的方法,徵言……不要丧气!” 果然是他如自己曾说过般的,要治好她的手腕么? 漠国。 龙都郊近的璃鹤小城里,古老的城里有一间不大起眼的绸缎庄内,推开了与外间相隔的门,里面便是一座另有乾坤的院子。景致布局精致而清雅,月影昏黄里,疏影横斜间,簇簇梅花怒放,皑皑白雪浸了梅心,芳香愈发清冷地泌人脾肺。 一人坐在梅树掩隐的屋前台阶上,玉白修长的手里执了一段残缺的梅枝,清泠而认真地数着地上的梅瓣:“一、二、三、四、五、六……” 他一边数数,一边在心里默算。 忽地凝眉,停了半晌,手里的梅枝轻轻的晃颤,似乎在透露了他此刻的心绪。下一刻,梅枝一划,又将地上排好的顺序推乱,再用别的方法重新卜一次卦。“一、二、三……”他数数的声音骤然停住,地上显示的卦象和上一次的一样。 这一次蹙紧的眉头久久地也没有展开。 “公子在卜什么?” “不知。” “他在门前坐了很久?” “最近他坐得都有些久。” “雪气大,寒气重,不宜久坐哪。” “他知道。” “……” “他在心烦。” “公子也有心烦的时候?” “是人都会有。” “私以为他不像是个常人。” “懂得太多?” “没心,无情。” “不然,是人都会改变的,只要遇到一个对的人。” “公子会遇到这样的人,会因别人而改变?” “只怕已经遇到了。” “谁?” “她。” “会有改变么?” “兴许。” 远处的回廊角落里,风灯摇曳下,有两个俊秀的少年窝在避风处,裹着棉袍,远远地眺望住那个优雅地坐在台阶上,姿容清逸而微带孤傲的身影,在互相的眼中看到疑惑后,开始这一段的窃窃私语。 话说到此处,他们又互相看了一眼,对方的眼眸中残留的依然是疑惑。他们常跟那人相处,却了解得不多。那人的眼神太过幽邃,心思太过飘渺,无人能将他看得透彻,连日日相陪在他身边的人也不能。 第九十九章 闻秘 “他的行踪到哪儿了?”台阶上一袭白裘的人,声音清清冷冷地传来,相隔得很远,却像是响在了耳边。 “漠国。”远处回廊角落里的其中一个少年,当即站直了身体,恭敬地回道。 “龙都?”那人又轻声问。 “不,他一直不进龙都,只在龙都附近的几个城里安排着一些事情。”灰袍的少年谨慎地回道:“他行踪很隐秘,不断的变换地方,有时候他会设法摆脱我们的跟踪。” “他自然有本事,切莫中了他的计策。”他淡淡地嘱咐。 “属下明白,自会小心的!”灰袍少年拱手应道。 “去准备一下,我们出发。”台阶上的人轻抚过手中的梅枝,唇角微微含笑,若有人在近处看见,就会觉得这笑容竟比远处的冰雪还幽冷些。 “是公子,我这就去准备。”另一个蓝袍少年在他说话伊始,就已待命在旁,此刻说道:“公子,蔚国豫国的据点几乎已清理干净,漠国的据点还在逐步监察中,我们如今要趁着空隙去承国么?” 台阶上的人凝望住地上的花瓣,久久不语,似是在思量,似是在算计,似是在衡量,静静地,他乌眸幽寂无底,脸容隽秀苍白,映着近处的花色雪光宛如此刻的月夜般皎洁静谧,一丝发丝随风飘起、垂落,轻轻地擦过他黑漆的眉睫,乱了他眼眸中隐藏的一丝微澜波光。 他占了一卦,又一卦。 皆是“命中劫煞”—— 他心中此刻思量的,是该如何为她排解掉这次的劫难呢? 让她离开蔚国的羁绊禁锢,让她拥有如在云海翱翔般的自由自在,究竟是对了,还是错了? 冬日渐离,春日将至。 这日,风府的马车笃笃朝龙都郊外的“轻云寺”驶去,沿途积雪压住松柏青翠镶了洁白,随了阵阵寒风吹过簌簌地落下地面,融成了新的雪堆积聚。四野茫茫,一条山路崎岖,一路的风光雄奇,远处的崇山峻岭,丛林蜿蜒,宛如巨龙盘桓,而龙都就是这条俊龙缠绕中的一颗烁烁明珠。 而轻云寺就是猛龙头上的一只犄角。不仅深受平民百姓的信奉,连皇族世家亦喜在此处行那祭拜祈福之事,点燃延寿长生灯火。 白徵言是慕名而来,在别院里住着总会生闷,不如出来四处走走。风靖宁陪了她一道前来参禅礼佛,登山游览。两人在山下弃了马车,徒步登石阶而上,沿路他四处指点,一一给她介绍这远瞩山的绝妙名胜。 远处风烟飘渺,云海奔腾,天光有如金丝泄露;近处碧渊幽邃,峰峦迭起,雪雾有如轻纱环绕。 一级一级拾阶而上,白徵言心事虔诚。这一年来,她逢庙便进,逢佛即拜,不因深信天理昭昭,只为早已故去的那人求一份他世福缘。不问自身事,不求自身缘,只为那人能得一分来生安稳。 寒风寂寂,庙门*雄伟,由守门的僧人礼让入内,一路引进大雄宝殿。殿外百年大树遮蔽,硕大铜鼎香烟袅袅,满目飞絮。殿内明灯闪耀,火光灼灼,堂上各佛各菩萨宝相*,肃目俯视着前来殿中祈求的冥冥众生,观百态,察百情。 似乎方才有人刚刚祈祭完,殿侧有小和尚在挂长生香,而殿内的如来佛祖正案上正供着一块蒙了红布的长生牌位,那布巾被入殿的风吹得忽开忽掩,名贵的紫檀木的牌子上面描刻着金字,却看不到上面的名头。 主事和尚前来,向风靖宁和白徵言合什行礼,朝风靖宁道:“风檀越,主持大师此刻不得空,正在给贵人诵经超度。若你要找他,请先到檀房歇息相侯,或在寺中游览片刻。” 风靖宁微笑颔首道:“无妨!我今日并非专程来找大师辩机解惑的,而是这位好友慕名而来,欲在寺里添香祈福。” 主事和尚一袭灰白衣袍随风飘然,合什向白徵言道:“如是,这位檀越请随我来!”白徵言颔首,随他而行,在殿内添香,礼佛祈福,点了长生香,祭了来世福缘,又捐元宝供了长生牌位在寺庙里长年受佛经洗涤才作罢。 风靖宁自远远地在殿外等着,并不干涉她的私事。 白徵言供的牌位上也不刻顾析全名,只刻了一个析字。她相信心事诚则灵,不敢保证今日之事不被别人知晓,未免日后惹上麻烦,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倒连累了这牌位的安稳。 最后,又跪在大殿上,对着诸位佛祖菩萨诚心磕首默祷一遍,缱绻不已地看了那牌位许久,才眷恋不舍地起身离开。对着殿内诸位如来罗刹,眼前看到的似乎都是那人清冷幽邃的眼眸,她觉得自己中毒已深,无药可解,对满殿菩萨都是亵渎,脚步不由得匆匆,落荒而逃般地出了大雄宝殿,心事怅然。 今生事犹不可知,何况来生事? 只是心中有太多事,想要问个明白,却偏偏再无人可问,再也无处可寻,欲问诸于天地间的神灵,如来菩萨罗刹却偏偏皆是沉默以待。 白徵言站在殿门外,轻叹一声白雾成烟,环首四顾却不见了风靖宁的踪影。她本性洒脱,也就不执着去寻他,而是径自出了山门,沿着小路只身随意而行。沿途景色幽碧,裘袍被风吹得飕飕翻飞,寒气割面,幸好她有内力持仗,亦无惧此等风霜侵袭。这一年来流浪落拓有之;泛舟千里有之;诗酒笙歌有之;南台戏马有之;幽胜独游有之;金裘换酒有之,终究是寂寥徘徊,心绪难遣。 她活得风光,或者卑微,终究是不可换那人一命复返。 如今,身虽自由,心却囚禁。 囚禁她的不是别人,是那些谜题,与她自己的执迷不悔。 白徵言在悬崖边上寻了一块青石坐下,劲风骤吹,她一身裘袍猎猎作响,长发在身后颤颤巍巍,似乎下一刻,她亦会被这强劲的罡风吹落悬崖底下去,跌入了这万丈深渊而不复存在。 悬崖后的密林里有足音跫然传来,一个娴雅女声随之肃然响起:“冷萧,你如实相告,父亲是否曾下密令追戬于他?” 白徵言一怔,不料此处如此偏僻,还会有人到来。她不欲被人发现行踪,料想他们亦不欲知她的存在,不然这样的事极其容易引起误会,甚至于杀身之祸。但此刻也不宜离开,动静间易引人注意。 林间却是出现了片刻的缄默,只余下寒风声疾疾。 “你不必再掩瞒,若我一无所知,今日也不会询问与你?我如此求证,不过是心中不愿真的相信父亲他竟然言而无信而已……”这女子的语意带着浓浓的悲戚,语气甚是低回和凄伤。 “小姐不值得为此人伤心!家主如此为之,自然是事出有因,并不是言而无信,小姐需得体谅。”终有一个低浅的男子声音柔和劝慰道。 “体谅?纳而不得,需得毁之么?”女子的声音有丝埋怨和叛逆。 “小姐,家主曾处处手下留情,是他自己执迷不悟,以致离开漠国。更何况,他的死于家主并无干系,皆是因蔚国圣主不仁,那凤舞长公主不义以致援手无助,含愤而亡。”男子一边阐述,一边有为家主开脱之嫌。 朔风吹得白徵言墨发乱散,不知这密林中的两人谈论的是谁,竟牵系到蔚国君主,更甚至牵扯到了她头上? “这一切都已查探清楚,这一切都已如实相告么?”女声蓦然冰冷地咬牙切齿问道。 “是的,属下不敢隐瞒!我们奉家主之命,一直在蔚国监视,此事绝不会出了差错。”男子坚定地回答。 “当时,你们为何不施与援手?”女子冷冷恨怒地问道。 “小姐,你这是苛求于我们。”男子低声恭谨地道。 “苛求?还是父亲有令,你们也正好借他人之手置他于死地,回来亦好交差!”女子冷呸道,显得情绪有些激动失控。 “……”沉默,是无奈,还是默认? “凤舞长公主,云言徵!”那女子的声音骤然冷哼了一声,颇具威势地道:“冷箫听令,传下我命令,尽全力绞杀云言徵。不管她身在何处,皆要生见人,死见尸,我要她枭首以祭亡魂!”语气中的冰冷宛如刀刃,迎风沥血。 “小姐,这枚金令每位少主终生只能使用一次,你当真要用在此刻么?若日后再遇难题危难,便不能再持金令得到家族的庇护了。”那男子急切相劝,提醒她这枚金令的珍贵重要。 “我知晓,但此仇不报,我寝食难安!”女子极是决绝的道,语气中隐掩血气,在这冷冬里让人凉心透骨。 “……属下遵令!”一阵抽气声过后,似那男子欲再劝被人阻止了,他应声刚下,便警醒地道:“小姐,有人朝这边来了。” “撤罢!”女子低道一声,两人皆以轻快的脚步急速地离开这边密林,脚步跫然悄声杳去。 白徵言心思微动,翻身飞跃上松树树梢,朝那两人远去的方向眺望。 第一百章 温柔 似察觉有人窥视,那名男子蓦然回首朝身后墨林望来,目光阴冷如蛇,白徵言早有所察,在他扭头的瞬间隐身没入松枝间,一直屏住了气息。 待风声中再无声息,白徵言跃下松树,往回走去。究竟是什么人要置她于死地?他们身后又有着怎样的势力?家主,家族,这些言辞都表明是一个漠国的世家,究竟是哪一个世家? 白徵言快捷地往回走,难道这两人便是在她与风靖宁到达“轻云寺”前在寺内让主持大师加持法事的人家?若此刻回去,兴许还能探个明白。 她的身影刚刚传出丛林,迎面便悠悠然地走来了一个人。 他狭眸如星,俊容如月,墨发随意系在身后,一身黑裘雍容闲雅,腰间的一枚白玉珏随着他移动的脚步轻荡出优美的弧度来。轻裘缓带,锦衣如碧,在他的行走间自有一股翩逸出尘的风姿仙骨。 “徵言,原来你在此。”他道了一句,笑靥清朗。 “方才不见你的踪影,便随意走了走。”白徵言随性地笑了一下。 “那边风光可还好?”风靖宁笑问一句,而后道:“上回拿来寺里让主持大师加持的手链子还没有取回来,这次既然来了,便让小沙弥带我去一并取了。”言毕,他从衣袖里摸出一串殷红的玛瑙手链子,盈盈的霞光映着他玉白的手指刹是艳丽夺目。 这样每颗大小一致的玛瑙甚是难得,何况这成色极佳,晶莹润泽宛如樱桃珊瑚般美丽。 白徵言出身宫廷,宝物自然见过不少,见到这一串链子还是啧啧两声,“你家像这样的宝物还有多少?怪不得别人都说漠国这些世家比普通的皇族还要富裕奢侈。”她似笑非笑地睨着他,只是说笑了一句。 风靖宁唇边微抿,似有若无,说道:“五皇子和杨小侯都给你赔了礼,我还没有。这链子虽及不上他们的礼多,但贵在经过得道高僧加持颇有灵气,且保你喜乐安康,望你还不要拿它去典当了换酒食行资。” 他脸上的神色看不出是认真,还是揶揄,倒是伸手过来拉住她的手,将链子大大方方地套在了她左手皓腕上。 “玛瑙美玉相辉映,刹是好看。”他朗朗清笑道。 待他放开手,白徵言抬腕一瞧,蒙面白纱下的唇角微翘,歹歹地说道:“你这串珠子送给我是明珠蒙尘,不如拿去哄其他漂亮的女孩子欢心,才算物尽其用。”说着,便要脱下还给他。 风靖宁却是按住她的手,含笑说道:“你既然能接受他们的赔礼,为何就不能接受我的赔礼?这也不过是一串珠子,聊表心意,也没有那么多讲究。更何况,已经送出去的礼物,却被人送了回来,你让我风靖宁的面子往哪里搁?” 白徵言望着他一脸的笑,不由心中动摇。也罢,不过是一串赔礼的珠子而已,也没有那么多的计较。 至于他拿来给主持加持,也不过是一片诚挚的心意而已罢。 白徵言笑了笑,点头道:“为了你的面子,我且收下了。” 风靖宁吃吃一笑,再次放开了她的手。 珠子上的体温仍然烫着她的手腕,白徵言没心没肺地忽略了心里升起的丝异样,笑道:“走吧。” “嗯,这山风吹久了有些冷,我们还是下山罢。”风靖宁关切地为她挡着自身后吹来的寒风,温声道,“你虽有内力在身,但这些日总吃药,血气终究比平日里衰弱,还是注意些好。” 白徵言心里一暖,拿眼瞟他,却见他也望了过来,不由对他微微一笑,面纱上的眼睛眸光莹莹如秋日下的流水。这么一走,却不好提议再回寺庙里探问那前头来做法事的人家,若让风靖宁也看出什么端倪来反而不美,她的身份以如此的模样出现在漠国可不只是一种尴尬。她心里琢磨,要不要联系暗卫,捎个信回蔚国,让他们在那边小心防范才好。 山中风雪说来便来,铅云忽合,天光遽暗,朔风过处带来了碎雪。 风靖宁让她在树荫下稍等,他脚步匆匆而去,片刻便已回转,然手里多拿了一顶灰色围纱的帷帽。 往白徵言头上一戴,说道:“问寺里的和尚讨的,他们只有这个,你就将就着用罢。” 白徵言为他的细心一笑,自己结了颌下的细带,风雪侵凌都隔在了纱帘之外,眼前那人的笑靥却隔着浅灰的纱篱依然看得清晰明显。 两人仗了轻功奔下山来,进了等待的马车,便朝回城的小路奔去,欲赶在下大雪前入城。不然雪天路滑,车轨难行。 进了车厢,风靖宁即刻翻出杯盏,用内力暖了一杯热茶,递给了白徵言,说道:“且暖暖身子再说。” 待白徵言接过杯子浅尝啜饮,他又已忙活着将暖炉点燃置于车厢里,散起一股子淡淡的花气清香,醺人欲醉。 望着那只置在身畔的暖炉,她不由怔怔地出神,想起曾经有一个人为她安睡恬息在车厢里放置了安眠的香囊。却在她酣然安睡后,发现几上放满了各色各样的鲜花和木雕牌子。陌生花开,可缓缓归矣。 在那天夜里,众人酣睡,他却掐着时辰起来,为她熬好了獯鬻与兔肉汤。她还曾经想过,待班师回朝安顿好后,她便鼓起勇气去与他尝试着坦然相待,或许在那时候始心里就已起了丝蒙瞳的若有所待。 她不敢让自己再细想,细想也只遗徒惹伤悲。转眸去看风靖宁,见他也倚在一旁失神,不由笑了一下,看似随意地问道:“听闻你们漠国有些世家中有金令一说,子弟终生只可使用一次,不知是真假?” “嗯。”风靖宁闻声回神应道:“没错,不过只有嫡出的子女才有获得金令的资格,若是家族培养的继承人便可有三次使用金令的权利。徵言,为何忽然对这些感兴趣?” 望着他似笑非笑的眼眸,白徵言神情自若的笑道:“那你风家有没有?” 风靖宁凝神了片刻,点头道:“我们四大世家皆有,其余的世家有些也仿照我们这种古老的习俗。只是这些世家的金令能驱使的势力都不一样,且要看他们家族的实力强弱及偏重。” 白徵言点了点头,不再询问,再问下去就涉及他们家族的隐私了。风靖宁不一定会告诉她,这个也是必然的,只会徒惹尴尬。她微微一笑,说道:“我只是觉得你们这些世家很强大,也很神秘,两百多年的传承下来,且需要几十代人的不懈努力以及牺牲。众多的人才维系才能在各个时代里璀璨绽放,安然留存。” “靖宁似听出了仰慕之情。”风靖宁含笑道,睫毛微微一垂,掩隐了清亮眸色。 白徵言诚挚地点了点头:“靖宁所言不差,傲然风雪,余香长存,确实可叹可敬。”她朝他举了手中的茶盏,唇角微勾,“若有美酒,当浮一大白。” “徵言嗜美酒?”风靖宁眼睛一转,含笑语。这女子言谈洒脱无拘时堪比名士风骨;举止细腻婉然时又如倾城高雅,他所认识的女子当中,这样的人物绝无仅有,独一无二。 白徵言的眼眸亮了一亮,承认道:“确实如此,天下美酒确是我心中至宝。有人一日不可无茶,我倒是逢宴必饮。” 面对着她笑盈盈的神色,风靖宁亦是一笑,轻轻叹道:“可惜你如今在养病中,不宜多饮酒,日后我会寻遍龙都美酒,与你相携共饮,当是人生一大乐事。” “他日毒清病好,我当与靖宁不醉不归。”她豪气干云地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把杯子“咯”地一声搁在小几上。 风靖宁哈哈一笑,“以茶当酒,聊解馋瘾?” 一路闲聊,马车轱辘支扭辗转翻泥溅雪,沿路景色渐入昏暗夜幕。青红双骢拉车入得龙都东门长街内,已是酉时三刻,万家灯火初上,雪景中行人稀少,一片安然静寂。 别院门外早已侍女持伞相迎,与风靖宁作别后,白徵言跨进门槛,朝内院走去。目光微冷,心中盘旋着,究竟是哪一个士族要与她云言徵为敌?又是为谁而报仇?那女子是谁?如此不计代价的报复会将她不在蔚国的事情暴露出来吗?将对蔚国玥城造成怎样的影响? 她心中计较着,寻思如何摆脱这里授命监视的耳目,将消息传出去。 竖日,午膳之后,风靖宁偕同雾岚先生来访,为她请脉诊断,开方施治。事后,雾岚先生亲自出门一趟,却是与风靖宁同车回了风府。 风府内堂中,杨晗、秋明睿皆赫然在座。 待雾岚先生和风靖宁步入,个人互相见礼后,杨晗开门见山,迫不及待地问道:“风世叔,这女子的内功底细可有可疑之处?” 雾岚先生实则是风靖宁的小叔,因不喜权势,醉心医术,早年便已离家拜师学医,如今已成名在外。他三十开外的年纪,一袭素衣显得道骨仙风,又生得风神俊秀,宛如神仙人物。 第一百零一章 救否 雾岚先生微微一笑,坐在一旁,淡静地摸着茶杯道:“我已仔细验查过,她的内功确实是山湖老人的路子,却筋骨奇佳,年纪轻轻,修为颇是精湛。你们怀疑她是别人派来的细作么?” “她出现的时机太过蹊跷,而且总给人一股神秘莫测的气息,让我不得不对她有所怀疑。”秋明睿仍是冷着一张脸,沉静开口。 风靖宁坐在黄梨太师椅上,眸光静静地凝视着前方,似在沉思。 “我倒觉得她挺胆大风趣,你们见过哪个姑娘有直白地让皇子世子赔礼道歉的念头?若她是细作,未免也太过张扬,惹人注目了罢。”杨晗皱了皱眉头,似乎觉得白徵言不像是那种鬼鬼祟祟的人。 “靖宁,你是怎么看的?”秋明睿瞪了杨晗一眼,转头询问向风靖宁。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风靖宁淡淡一笑宛如秋水明澈,朗声道:“若她是细作,做的戏未免太过,露得隐私未免也太多,我每每留意她作答间往往不假思索。我昨日与她上‘轻云寺’祈福,她供了一个牌位,上面没有刻清名字,只有‘先生析’这个代称,兴许是她有不愿被别人知晓的私事。但我从旁观察,她礼佛非常诚挚,不像是虚伪佯装,若是心怀鬼胎,大可随意上香则可。而后我赠她一只红玛瑙链子作为赔礼,她眼中虽有赏惜,但神色淡静没有丝毫惊艳贪婪,不像是个供人驱使的下人。” “但很多斥候都经过了训练,培养各种各样的才能,更有甚者对于宝物金银也能视若无睹,安之若素。”秋明睿目光冷锐地提醒道。 “你说的红玛瑙链子,可是我曾见过的那一串?”杨晗讶异地看向风靖宁,见他轻轻颔首,低喃道:“那可是价值不菲,连我见了都心动。她竟可不为所动,实在是不同寻常了。” “传闻山湖老人的弟子只有两人,真的有人能够请得动他的弟子来作斥候么?”雾岚先生摇了摇头,不敢置信。 “也许不是斥候,而是刺客。不是一般的刺客,而是国士无双。”秋明睿的思路总是最冷静的一个,他目光湛湛如冰雪。 风靖宁蜷指敲了敲眉心,也许是在雪山上初次相见时,白徵言的明艳、寂寥、黠慧都太过印象深刻了;而那夜在“晚风亭”畔寻到她时,那眼中未散尽的凄伤、懊悔、愧疚又让他疑惑不已。若说在雪山上的初遇是有意的安排,然则那一夜她并不知道他会找到她,就连他自己也想不到会在“晚风亭”畔找到忽然在“幽兰芷馆”失去了踪影的她。 可这些似是而非的感觉,他又该如何去解释清楚?万一是自己料错了呢?他不能确定。 但她在远山酒楼上的故意为难;在烈火中挥鞭相救的坚决稳固;在手腕受损后的从容洒脱;在谈论皇权罔顾庶民时的激愤痛心;在说要用赏赐换路资的坦诚自若;在贵女来探访时的无意周旋结交;在竹筏上谈及私事的坦诚真挚;在苍月湖上的笛声清悠无尘;在马车上对世家的真诚尊敬……所有的这些,都是有所目的的伪装么? 他有些不敢相信有人的心思能够纤细如发地算计出每一次应对作答后,对方的心里都会偏向于她有利的一方。 而她的所作所为是那么的肆意张扬,简直似一种无拘无束,无所束缚的自在随性。 风靖宁抿了抿唇,颇是慎重地说道:“我不认为她是一个细作,或者是一个刺客,但这些只是我的直觉,尚没有十分的证据和把握。” “那她身上的毒是治还是不治?她的手腕若再不施救,就真的毁了。”雾岚先生对这些阴谋论调显得有些头疼,他只关心医术,这些一贯千思万虑在算计谋划中往来的小辈说治,他就动手救人;若他们说不治,他就动身走人,回他的大雾山作闲云野鹤,怡情山水去。 “治。”风靖宁坚定地道了一句。 秋明睿眉梢一挑,说道:“你不怕养虎为患?” “若是我们不去请雾岚先生,或是请不到雾岚先生,她的手是真的废了。我们也请了太医来诊断过,这里面确确实实没有半点的虚假,而她一直被我们囚困在别院,也别没有半分的着急。”风靖宁淡然说道,“难道这些都不足以说明她对这只右手真的有后果自负的打算?” “成大事者,必有所牺牲。”秋明睿冷冷地盯着他,语气忽而尖锐的说道:“靖宁,说不定这人就是冲着你们风家而来,样样计策都是针对你的性情而算计应对,你可别一个不察,陷了进去。宁杀勿纵!若然你真的为她所迷惑,即便是伤了她双手,断了她的爪翼,你也可以留她一辈子在别院。” 他话音尚未落下,已对上了对方冷然的目光,风靖宁呵笑了一声:“皇权在上,区区蚁民死又何辜?” “你亦不是孓然一身,弃得了你自己,也弃不了这风家百年的士族荣光。”秋明睿怒气一涌,也是冷声回应。 “你们不要吵嘛!为何为了一个外人伤了自家兄弟的和气?”杨晗缓声劝解道,又忙朝雾岚先生赔笑使眼色。雾岚先生却像是瞎了一样,只眼开只眼闭,不支一声,他本来就最讨厌这些权利斗争,以前不想参合进去,如今逍遥惯了,更不想淌这些浑水了。 何况作为一个医者的立场来讲,他本心还是想救人的。学医何所用?还不是为了给人看病治病? “我风靖宁亦不屑为了这仅有的可能讳疾忌医,罔顾他人伤痛!我风家百年士族也不仅靠这狠绝心肠得来,如此难以传承百年不衰!”风靖宁掷地有声地回道,不留情面地道:“就不劳五皇子越俎代庖、枉费心机了。” 秋明睿霍然起身,怒道:“鬼迷心窍……”言讫,投袂而出,两人不欢而散。 杨晗讷讷地站起来,看了一眼风靖宁气怒的脸,又去瞧瞧门外疾步而走的秋明睿,不由低叹了一声,说道:“靖宁,我看看小沐去!往日你为人最是爽快洒脱,今日却是怎么了?”问罢,亦跨槛走出,追了秋明睿而去。 风靖宁闭了闭眼睛,平息了自己心中的燥怒,只觉得心中隐隐作痛。 雾岚先生却在一旁轻叹了一气,缓声说道:“靖宁莫气!靖宁莫气!气坏了自己可于事无补。他们不明白,小叔明白,你是怒五皇子生性太过偏执狠厉,不明白恩威并济之道,君与民宛如水覆舟,欺压不可太过,你希望他有真正的爱民之心。因此听到他说‘即便是伤了她双手,断了她的爪翼,你也可以留她一辈子在别院。’这样的话时,你心中又惊又怒,是把他当成了挚友才会气恼。” 此时,风靖宁已缓缓平息怒气,坐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目光却一瞬不眨地望着他的小叔。 雾岚先生又是笑了笑,依然是用柔柔地语气说道:“不过,五皇子有件事情也许是说对了。靖宁你对那个女子的心思已失了偏颇,或许在你心里她已不仅仅是一个陌生人,一个被怀疑的对象,而隐隐将她当成了你的朋友。因此当五皇子提议不给她治病,或更有甚者提议你将她折翼囚禁时,你才有了那么大的怒气。你啊……为人太过率真,太过重情,说不定日后你自己是真的要吃亏了……” 风靖宁默然地一笑,又恢复了月朗风清的洒脱容色,望着雾岚先生道:“小叔,靖宁失敬,经年竟不知风家里最会揣度人心的人在此。” 雾岚先生被他眼中的笑容看得一阵心惊肉跳,忙吃惊地装糊涂道:“靖宁言过其实了,小叔是小材不堪重用啊!看看病,抓抓药还可,别的就免谈了,免谈了……”他慌忙推搪摆脱的捉急模样,让风靖宁发出了一阵朗然大笑。 雾岚先生在风府住下,尚未真正开始医治,白徵言给一封信函让下人送到了风府,请风靖宁到别院一叙。 风靖宁当天午后就已登门造访。 绿竹幽幽,冬天的竹林里有一种清新的冷冽气息。雪化开的晶莹水滴沿着碧绿泛黄边的竹叶一颗颗地掉在地上,在枯叶上又凝成了一颗颗珠子,才渐渐地渗入泥土中去。 白徵言与风靖宁分别倚在相邻的竹竿旁,一同望着前面正在竹丛畔挖着什么玩得不亦乐乎的小狐狸。一身白毛在寒风里毛茸茸的耸动着,让人总有一种想要去摸一摸的心思。 “它是在找竹笋吗?”白徵言闲闲地笑问。 “如今还早着罢!”风靖宁也是一笑,很懒散地回话。 “我能信得过你吗?”她指尖扯住一片竹子的嫩叶,轻轻地拔下。 “你指的是什么?”他微微一笑,双手交叠在胸前,意态闲适地问。 白徵言转了转眼眸,低语道:“我本不知道你们的身份,但自从知道以后,就明白你们不让我离开,是你们对我心存疑虑。怀疑我的来历,怀疑我的目的……”她一直不挑明那是问心无愧,易地而处兴许她也会有所怀疑,有所防备,“药可救人性命,亦可杀人。你是当真要救我性命,医我手腕,还是要宁错勿纵?” 第一百零二章 送酒 “徵言,认为我是一个怎样的人?”风靖宁面对她的质问,只淡淡地道,垂下的眼眸,望着地面被风吹得翻滚的落叶。 “随性洒脱,松散睿智。”白徵言微微一笑,心思敏锐地道:“可惜你不是一个人,你有你的家族要兼顾,因此有时候你也会觉得无奈。” “徵言知之甚深,实悦我心!”风靖宁骤然抬眸,凝视着她笑道,“那徵言要怎样才能相信我无害你之心?” “交友贵乎心。”她眼中含住笑意,提议道:“我留下只会给靖宁你添上无数的麻烦,忠义两难全,自古如是。靖宁既然不想害我性命,不妨放我离开?若不放心,可选数十精卫跟随我离开龙都,直至离开漠国边境?我亦可向靖宁保证,绝不会再返回漠国!” 风靖宁闻言,蹙了蹙眉心。为何听见她说以后再不会返回漠国时,心中是如此的不乐意?他既然选择相信她,那么让人监视她也好,保护她也好,离开龙都,离开漠国这是最好的抉择。让她继续留在此地,说不得小沐会采取什么不利于她的行动,倒不如自己私自放她离开,将一切揽在自己的身上。小沐纵然要计较,她也已离开,只能在他身上发泄些怒意罢了。 他如此一想,心思又已开阔,点了点头说道:“清了余毒,治好了手腕再走可好?有我在,他们也不敢对你如何?” 白徵言看了他真挚的眼神一眼,却是摇了摇头,说道:“一边启程,一边医治也可。人总有百密一疏时,不想因我而连累你们兄弟分歧。虽然我足不出户,只是一个过客,也隐隐觉得龙都的局势有些波澜涌动,这个时候,你还是不宜与他们有过多的争端与矛盾。人心,有时候也会是最不牢靠的东西。你们风家与皇家,各大势力互为臂助,总比孤身奋战来得强。” 不料她说的句句在理,风靖宁轻声一叹:“徵言颇是为我着想。” 白徵言坦然地一笑,说道:“我也是担心自己会死得莫名其妙!” 白徵言如今在漠国虽不再是站在权利的中心,但她对这些上位者的心思还是了如指掌的。哪一个心软的都成就不了大业,风靖宁之所以信她,那是他性子自在懒散,并不热衷权利,因此不甚在意这些明争暗斗的东西,而并非不懂。 至今为止,只有顾析一人,是她看不懂的。 雾岚先生已在着手为她治疗手腕的筋脉,每日金针扎穴,药方外敷内服。又另有药汤浸泡,清除体内余毒。这些在车马劳顿中确实没有办法做到,趁着风靖宁为她安排离开的时日还有一段时间,别院里就马不停蹄地为她身上的伤与毒做最好的医治和准备。 白徵言想起顾析曾给她的药膳方子,不由拿出来问雾岚先生,是否合用?雾岚先生拿过来,竟默默拜读,许久后,才一脸惊讶地道:“这些方子君臣佐使配合得甚是精妙,此人的医术只怕更在我之上,不知是何人所写的方子?他如今又身在何处?姓甚名谁?愿意驱车拜访,与他讨教一二!” 她心中微涩,唇角现出一抹苦笑,“他是我的一名授业先生。早已驾鹤西去,此刻兴许已轮回人世了。” 雾岚先生微愣,摇头惋惜道:“可惜,可惜了!自古以来,名师出高徒,如此说来,白姑娘也是医道圣手?” 白徵言大摇其头,羞渐笑道:“岐黄之术,我没有兴趣学,只是跟他学了些乐理数术阴阳之道。何况,我只跟先生共处了半年有余,资质愚钝,确实没有学到他的什么本事,实在是惭愧之极。” “不知这位高人是何方人士?”雾岚先生不经意地问。 她微微一笑,“先生乃江湖隐士,亦未曾与我透露他的来历和名讳。” 雾岚先生轻叹了一声,说道:“想来高人总是神秘莫测,总是有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想来如是。”她含笑和应,此刻临走之际留下关于顾析的只言片语高超才学,便是要解释和保住那在“轻云寺”所供的牌位。免得日后,她远离此地,那牌位被别人无情摧毁,以致不能留下受佛经熏陶保住来生福泽。 她如此想着,倒是有些痴了。 本不信身后来生事,但为了心中的愧疚,为了顾析,她倒宁愿相信有来世,如此,她才可以在今生稍稍地弥补自己的过错。 如此苦心造诣,是为那般?那些虚无飘渺的事终不可信,如今却是想要相信了—— 她怔怔地望着窗外的雪景,眼眸有些失神。 雾岚先生一边为她的手腕扎针,一边问道:“不知姑娘又是何方人士?竟有缘拜入山湖老人的门下?” 白徵言心中一跳,脸上神色却淡静如常,“我祖父原是蔚国江城白家子弟,后白家没落散于江湖,如今自是没有什么名望了。师父与我家族颇有些渊源,故收了我做入室弟子。” 她敢如此说,自然是早已所备的。 “原来如此!”雾岚先生微微一笑,将金针扎好,说道:“怪不得姑娘行止谈吐不似普通的江湖女子,原是由家世渊源传承而来。” 白徵言却是眸色黯然道:“让先生见笑了!家慈在我幼年时已仙逝,家父一心修道,不理世事,将我托付于师父教养。我们父女亲情淡薄,直至他得道西去我也少有尽孝的机会,这一言一行虽是师父所教导,但我生性顽劣懒怠,学得如今这般不成器的模样,忝列师父门墙,实在是羞愧之极!”这一番话半真半假地将自己身份掩盖过去,也算仅是给风靖宁他们一个交代罢。 雾岚先生默然半晌,歉疚说道:“未料姑娘已是孤身一人,早知如此不应提起姑娘伤心往事。” “无妨!这些年我早已习惯孤身一人。”她笑了笑,眼中藏着隐隐地落寞,低叹道:“孤身一人,自由自在也挺好的。游历九州,听遍流泉,看遍云海,一生逍遥世所难求。” “确实如此,不料姑娘是我辈中人!”雾岚先生哈哈一笑,他就是不想有所拘束,而选择了独身归隐山林,自在度日的人。 两人说说笑笑,末了,雾岚先生拔针离去,告诫于她医治期间戒酒戒荤,不然余毒入腑,难以尽拔。 白徵言自然点头称是,一一应承。 到了夜晚,三辆马车在行人稀少的长街上陆续驶来,停在了别院门前,有小厮上前通报,说是风家公子托他们“碧竹轩”送来了三车美酒,让人赶紧来搬入府内。 别院的管家虽有疑惑,但开封抽验过车厢里的美酒没有异样,便放下心来,让人着手搬进酒窖里。大大小小总共四十多坛,一路打着灯笼,脚步繁杂,寒风一吹,多少有点酒香四溢。 白徵言颇为疑惑地听住前院的热闹,招来侍女一问,才知道是在搬酒坛入窖。听送酒的小厮说,是风家公子送来的。 是风靖宁么? 她只有向他承认过自己喜好美酒,他也曾说过他日定会搜寻龙都的美酒与她共饮图一醉。如今这般作为,这是想要试探于她说话的真伪么?还是她将要离开龙都,他只是为了践偿自己那日所说过的话? 他那日明明说过,如今她养病其间,不宜饮酒。 这是为了那般? 白徵言倚在椅子里,就着橘黄的烛火看书,心中却是在猜测着风靖宁的举止与此刻这件事的用意。他若真的信她,为何又让雾岚先生来试探于她的底细?若他不信她,为何那日又坦诚他们的怀疑以及应承让她离开漠国? 心思一时杂乱,宛如窗外的竹叶簌簌交错,风声轻舞。 与此同时,在龙都的“流云酒楼”一间雅间里,杨晗讶异地张大了口,好半晌才盯住眼前一脸冷冰的人,期期艾艾说道:“你……你……在我家姑母的酒肆里要了这么多酒,就是为了送去别院给白徵言?为什么?” “此女子曾亲口承认自己嗜酒!”秋明睿一厢执杯饮酒,一厢淡淡地道。 “什么时候说的?你怎么知道?”杨晗回忆了一下,不曾记得白徵言对他们说过此话,不由疑惑地继续盯住眼前的人。 “那日她与靖宁在‘轻云寺’回来的路上,我的人在为他们赶马车。”秋明睿对这位兄弟毫不迟疑的说道。 “你……你连靖宁都监视了?”杨晗心下一惊,脸色微变,“那可是风家的马车,车夫竟然是你的人?” 秋明睿冷然一笑,说道:“你觉得我父皇就没有探子在风家么?你以为风家就不知道我们有探子在他们家么?只是他们也不能一一全知道谁是谁而已。” “那么说,我们杨府也是有探子的。”杨晗有些泄气地嘟囔道。 “当然有,只是没有风家里那么多。”秋明睿像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温言道,“只能说你父亲比风家那些老头会明哲保身,隐掩蛰伏。” 第一百零三章 弭祸 杨晗心里哀叹一口气,有些无奈:“那你如此这般是有什么目的?据说她如今正在接受雾岚先生的医治,不宜饮酒,这些酒送去也不能坏她的事,只能闻一闻。”他猛地一拍桌,惊得低声道:“这些酒里你都下了毒?” 秋明睿撇了撇嘴,说道:“杨侯爷好歹是个武将,纵不懂阴谋论调,也该教教你兵法!四十多坛酒,要全下毒太明显,只下在一坛端过去,她也不一定就上当。何况你想想,这酒是从你姑母酒肆里卖出去的,我要下毒就不在她那儿买了。这是要连累你,自断我自己臂膀,还是要和靖宁反目成仇,便宜了仇家?”他忍了忍,只差一个笨字没有说出口。 杨晗点了点头,颇是受教地忍气吞声,讷讷问道:“那你这是想干什么呢?” “伐者善谋,攻心为上!”秋明睿道,酒杯底在几案上敲了敲,“我借靖宁之名所送,又是从你姑母酒肆所买,就是为了能让她安心喝。她若心虚,必会碰这些酒以践自己所说之言,若她愚笨一点以为真的是靖宁所送,我们可以借此离间她努力和靖宁维系的干系;若她聪明一些将会猜测也许是我们所送,她也会喝酒喝出点不大不小的事来反将一军,离间我们和靖宁间的感情。我们……就静观其变罢!” 杨晗转了转眼眸,这话听着很是有道理,舌头一转,却是问道:“那若然她滴酒不沾呢?那就表明她问心无愧,身份如我们托雾岚先生试探的那般并不可疑?” 秋明睿眸里掠过一丝沉思,蹙眉后,发出一声冷笑,说道:“若不是问心无愧,就是聪明绝顶,我就给她一次自白身份的机会。” 杨晗暗暗心跳,睁大一双明亮的狐狸眼,觉得这个机会也不会是什么好机会,踯躅不已地问道:“靖宁若知道酒是你所送的,不会有问题吗?” 锦袍珠冠清贵的秋明睿掀唇冷锐一笑,杯酒一饮而尽,“你以为靖宁是你?他虽不喜欢玩弄权术,但心里清明着。此刻,我们只等那女子的反应!” 待隔天,风靖宁知道此事,上别院找来管家一问,不由笑出了声。 行至西厢庭院时,白徵言一脸愉悦地站在屋檐下,手里端了一盘小果,正在逗弄着小狐狸。 乌黑的檐缘积着薄薄的残雪,一身雪白斗篷的女子,乌黑的发丝,乌黑的眉目,笑得清柔如春水流溪。宛如雪玉的手端住碧绿的莲叶瓷盘,里面盛放着樱红的果子,另一只手拎起一颗朝外抛去。毛色光洁的小狐狸便在底下一仰头,转身朝她抛去的方向迅捷跑出,在地上一跃而起,张口将空中落下的果子咬住,然后得意地摇了摇狐狸尾巴,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一双狐狸耳朵一耸一耸的刹是可爱有趣。 白徵言又拿了一只,悠悠然地放进自己的嘴里轻嚼起来,望着他到来的身影,眼睛里微微含笑。 “什么事这么高兴?”风靖宁行至她身畔,笑问道。 “冬笋可比春笋脆嫩多了,我原先还没有把握找到。原来小狐狸能找到,我们今天有口福了,你要留下来用膳么?”她笑眯眯地望着他道。 风靖宁倚着廊柱,伸手从她手上盘子里拈了一枚果子放入口中,清甜的汁液溢满舌齿,笑道:“好啊!原来小狐狸还有这种本事。” 她朝他眨眨眼,懒怠问道:“找谁去挖?”她手腕伤了,可不是用蛮力的时候。 他笑着拍拍手,找来管家吩咐找几个人来挖冬笋。 两人领着小狐狸和三个负了锄头的下人便往竹林里去,白徵言俯身和小狐狸耳语几句,指了指竹丛,笑眯眯地摸了一摸它身上的白毛,轻轻拍了拍它的小脑袋,低语道:“去吧!” 小狐狸撒了一回娇,才慢吞吞地走向竹丛,东嗅嗅,西瞅瞅,拣定一个地方就开始用小爪子扒拉了起来。 下人们见机便都围了上去帮忙撅地挖笋。 白徵言和风靖宁照旧歇在一旁看热闹,两人各自倚住修长碧绿的竹竿。风靖宁笑意洋洋地问:“昨夜的酒在‘太虚楼’卖了多少钱?” 白徵言眯了眯眼,含了丝狡黠:“请五皇子和杨小侯爷来吃一顿晚膳如何?我在‘太虚楼’定了四席上宴,晚上便会送过来别院。” 风靖宁扑哧一笑,想起那两个家伙的脸色一定很好看,应承道:“我一定让人把他们请来!徵言,真聪明。” “不是我聪明,是对靖宁你有信心。”她挑了挑眉梢,唇角含笑道。 风靖宁狭长的眼睛微微上扬,心里暖暖的,朝她一笑。三两竹叶落下他的脸颊畔,微风拂动肩后他披散的发丝,显得那笑意清朗如月,明亮如水。 竹丛那边闹哄哄掘土割笋,这边却有一刻如岁月流逝中的寂然静好。 晚膳时分,院子里竹影摇曳,掩隐堂室,雕花的窗扇后,灯火灼灼。荧黄的火光下,一人锦袍金冠清贵无匹,一人轻袍缓带光彩照人,一人玉衣系发悠悠闲雅自在,一人白衣珠簪莹莹清秀雅丽,四人围坐在案畔入宴,却是各有各的心思。 别院的厅堂里安置在各处的炭炉毕剥轻响,时鲜的梅花插满翠玉颈瓶,在融融的气流中清香愈甚,泌人欲醉。 “太虚楼”送来的上宴已然布在案上,其余的三席供下人们在他们的膳食堂里享用。这厅堂里的侍女也给白徵言遣了下去用膳,这时,案几旁只团团坐住了秋明睿、杨晗、风靖宁和白徵言四人。 案上虽有不少珍馐海味,但烹调得极为清淡雅致,引人食指大动。还有那盘切摆得如莲花绽放白玉片的冬笋,让杨晗垂涎三尺,笑嘻嘻地道:“想不到此刻就能吃上笋片了,难道是这里的竹笋出得特别早?”说着,就忍不住夹了一片放进嘴里细嚼,爽脆滑嫩,让他大为满意地点头,连连称赞。 “这是冬笋,埋在地里,长出土来后的,是春笋。冬笋长在地里,常人是找不着的,只有挖笋人才能凭经验找到开挖。小侯爷今日能吃到,那是托了小狐狸的能耐。”白徵言一边给他们添酒,一边解释道。 她坐下后,给自己添了杯香茗,轻呷了一口。 “原来如此啊!本小侯最喜欢吃笋片了,以后还得托狐狸兄给开挖些来吃。”杨晗嘴里还在吃着,就开始惦念着以后的了。 “把地里的笋都挖了,明年我这别院就没有新竹子可长了,我可不依你这个馋鬼。”风靖宁打趣他道。 “小狐狸也不依小侯爷你这个馋鬼。”白徵言也添了一句。 杨晗脸上微微一红,说道:“那我领小狐狸去郊外竹林里挖还不成?至于小狐狸挖笋有功,本小侯一定会好好犒赏它的。烧鸡,烧肉,酱兔子,随它到本小侯府上吃去,我不相信它不愿意。” 秋明睿在一旁喝着闷酒,目光冷漠深沉。 杨晗拿胳膊肘一捅他,笑道:“吃菜罢!这‘太虚楼’的菜品名不虚传。不知是否换了厨子,今日的菜肴可比平日的清淡多了,也可口多了,连我这漠国第一舌头都要停不下来,想要扬起大拇指了。” 听到“漠国第一舌头”这句话,白徵言的眼眸瞬间黯了一黯,记忆中,似乎什么时候她也曾和别人说过,她是蔚国的第一舌头。 一阵怅惘遽然掠过心头,让她有些不自在。伸玉箸夹了一块笋片放入嘴中轻嚼慢咽,竟似乎有种似曾相识的味道。但她已想不起在什么时候,在哪里吃过这样的味道,只是觉得这味道中又有些细微的差别,至于差别在那里,似乎是没有模糊印象中的爽脆入味。 身畔的风靖宁和对面的秋明睿都发觉她吃笋都吃出怅惘来了,不由心中疑惑? 一个想,她心里究竟是有什么心事么? 另一个想的却是,她究竟是有什么目的呢? 迥然不同的想法,让两人暗中打量她的目光也大不相同,在席间只有杨晗一个毫无心事,吃得津津有味,啧啧有声,不亦说乎。 下一刻,三个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案前唯一那个心无旁骛的人,眼里都隐隐地透出了丝羡慕来。 杨小侯爷让人见之可忘忧啊!白徵言心底暗笑一叹,这人真是与小狐狸一般的可爱有趣。 自从那晚以后,表面上似乎有些风平浪静,但底下白徵言知晓秋明睿对自己仍是戒心未退。龙都里的局势却是有些风声鹤唳,连雾岚先生有时候也连续几日不到别院为她诊视病情。 这日清晨,风靖宁便已过来,遣开了下人,与白徵言在临窗书轩里对弈。 她刚觉得情势有些微妙,果然便听他低语说道:“近日皇上龙体违和,皇子们都在宫里尽孝。若你要离开,如今已是最好的时机,宜早不宜迟,今晚就走可好?不过,雾岚先生被召进宫里断症,恐不能与你一道离开了。” 第一百零四章 相助 白徵言点了点头,随手拈起一颗黑籽落于棋局里,心思却全然在风靖宁所说的话上,回道:“好,我也没有什么行装,今晚就走罢!” 风靖宁眼眸里掠过一丝怅然,说道:“你酉时一刻寻机混在行人中趁城门未关之时前往紫竹坡,我安排好的人在那里等你。他们那里会备好衣什药物和钱粮,你只要顺利出了龙都即可。别院这里谁也不知道你要走,你谁也不要说。这里眼线众多,我会给你清理好院外监视和跟踪你的耳目。” “谢谢你信我!”她真诚地道了一句,眸光烁烁,而后,浅浅笑了一下,说道:“五皇子与杨小侯赏赐给我的金银物器我就转送给靖宁罢。借花献佛,小小心意,请你笑纳。” 她这一下浅笑出于真心,宛如梨花初绽,端是洁白无瑕,端丽清芳。 他怔了一怔,轻叹一声道:“你一路小心!我的人会护你出了漠国,你若到了安全之地,便遣他们回来罢。” 他如此一说,白徵言蓦然想起,问道:“靖宁,这是你动用了金令所得?” 风靖宁颔首复一笑,眉眼柔和:“徵言,你我交浅言深,我已认你为挚友,望你不要推却这一番心意。他们是家族培养的精英,而我是家族如今正重视的继承之人,这几个是与我感情交厚可信的暗卫,他们绝不会泄密。” 白徵言默然不再说话,这既可以说是保护,也可以说是监视。 “徵言,不要怪我,若我的人不在你的身边,只怕小沐不会善罢甘休,若他发下海捕文书,你虽出得了龙都也是处处危机。若我在这里每隔一段时日能收到他们的飞鸽传书,便可让小沐打消捉捕你的念头。”他缓缓地解释道,长眉微微一蹙,如今龙都的局势太复杂,大家都到了小心翼翼的地步。 甚至有传闻慕家几次要求增兵对抗胡族,其实是拥兵自重,谋逆造反的嫌疑;有人进谏他们风家门生众多,官职繁杂有干预朝政胁迫皇家之虞;水家把持户吏两部有卖官鬻爵,亏空国库之嫌;七皇子的外家孙家手掌二十多万兵马又与程家交好,有夺太子储君位之险,其余几个世家皆有各样的牵连干系,朝中各派大臣互相猜疑攻讦,后宫与朝堂里的明争暗斗,一起闹得沸沸扬扬,不可开交,连皇上都过于烦虑忧心,案牍劳形病倒了。 她听完,颔首,粲然一笑:“靖宁煞费苦心,是我多心了。” 他静然微笑,淡淡说道:“但愿与你无二心。” 她蓦然心头一跳,望向他的眼眸,只见那双墨玉般的眸子里清澈无染,刹是坦坦荡荡,只道是自己多心了。 风靖宁之所以眸光清亮如许,那是因为他心里果然是坦荡无垢。交友亦是,爱人亦是,皆没有什么可藏匿的。 他回望住她一闪过去疑惑的眸子,微微一笑,明朗如流溪清风。 棋局继续在下,日影渐次转移。 临行前,他深深望了她一眼,伸手推开挫败的棋局,含笑道:“山高路远,不知何时才能和徵言再见,一路保重!” “有缘自会相见。”她回他浅浅一笑,眸光映着日光灿灿烁人眼目。 一人是有心,一个是无意。 风靖宁看看窗外竹影西斜,唇角微抿,轻笑自己也有作茧自缚的一日。高山流水知何意,人生知音有几人?他推案而起,从腰间解下那枚白玉珏递到她面前,笑吟吟地问道:“欲以此物换你翠玉笛,以留作念想,不知徵言可允否?” 她气息微屏,抬眸望向眼前人的脸容,谦谦君子宛如修竹悠悠。忽地一笑,从袖子里摸出了翠玉笛交给他,揶揄道:“一直以为靖宁是率性洒脱之人,原来也有缅怀感伤之时。” 他一手接过,一手把玉珏交给她,笑了一笑道:“今日且不知明日事,得遇知己,何幸如之?” 被他一言道来,白徵言心中也不期然地升起了一丝感伤之情来。正是,今日且不知明日事,得遇知己,何幸如之? 她怔神间,他已转身出门。浸在冬阳的金色光线下,幽碧云纹的身影浑似罩了一层浅浅的光芒,宽袖悠然轻拂,步态闲雅自若,在幽竹夹道的曲折小路上逐渐行远而去。 夕阳西落,晚膳后,白徵言点晕侍候沐浴的侍女,换了男装,再披上她的衣物,易了容,掩门而出。悄然行至园后的墙边,弃掉侍女装束,翻墙而出抄近路朝城门奔去。将近城门,她缓步而行,随着稀少的行人递上玉牌出城而去。 方到紫竹坡,便见有五人手牵着马匹在此等候。她上前无拿出风靖宁所给的白玉珏,那边其中一人也拿出一只一摸样的白玉珏一对比,两块玉正面皆是凤竹图案,背面却是一块刻着长沐,一块刻着清风。 白徵言将“清风”珏重收入怀中,那五人朝她郑重一礼,说道:“少主已将一切备好,请白姑娘吩咐!” 白徵言微微颔首,伸手牵出一匹骏马,利落翻身而上,说道:“走罢!” 众人应命,纷纷侧身上马。 就在此时,一阵马蹄声冲天而起朝他们急促奔来。他们本在竹林边,往后而去是城门,往前而去的道路却为来人所阻。白徵言急忙下令道:“先撤入竹林。”一行六人骑着马匹皆是悄无声息地退入了林中,掩埋于暮色中窥视。她心下暗自琢磨,这些人迎面相遇该是来追捕她的,还是另有其人,竟是如此巧合相逢? 蒙朣的暮色中,依约可见远处小道上对方一人一马当先,急速奔跑于前,手中骞了一把长剑,不住地绞掉后方射来的箭矢。后面一大群马匹驰骋追赶,渐渐形成扇状散开,想要在前面开阔之处形成合围之势。 前面的人亦知若被合围便再难脱身,打马一横,生生转了马头,朝着竹林中奔了进来。白徵言心下刚叫了一下糟糕!六人的马匹便被后面那杀气腾腾的阵势激得一声声长嘶起来,这些毕竟不是久经杀戮的战马,而是普通的马匹。 这一下暴露了出来,那些冲进来的人大喝道:“竹林里有人,小心埋伏!”他话声未落,一大簇的破风之声响起,白徵言心下一惊,低喝道:“走,往林中退去!”六人在箭矢到来之前,皆是急转马头,朝竹林里面寻路而退。 骤然,一阵马匹嘶叫声响起在夜里听来格外的惊心,想是在奔驰中不幸中了流矢。白徵言便听到自己身后有人惶急叫了一声:“老六!”她回首一瞧,却见是有一匹马上的暗卫已被一人制住,两人共乘一匹,追赶上来。 那人挟持住老六,朝白徵言身边驰来,马术极好,他低声喝问:“你们什么人?” “你又是谁?”白徵言反问,在渐暝的暮色中依稀可见那人是个青年男子,二十多岁年纪,她惊鸿一瞥后,仍然有些讶异。他的容貌长得似曾相识,且多了几分英武与血气,她不由急问道:“你是慕家的人?” 那男子冷笑:“果然不是好人!”手上的长剑便要杀了老六。 白徵言忙甩出长鞭卷住他了的剑刃,同时低喝道:“且慢!我与慕帆是旧识,你不可伤我部下!” “我要如何取信于你?”那男子目光冰冷地审视住她,老六也看着她,却似是被制住了穴道不能弹动,也不能言语。 白徵言叹了口气:“我们为你引开后面的追兵,你安全脱险后放老六回来,如何?” “好!”那人声音一落,将老六甩到身后当挡箭牌,用一根长带将他与自己系在了一起,便利落地拍马往前窜出。 “白姑娘,我们真的要给他断后吗?”一旁的暗卫与她一起策马奔走于竹林,不觉犹豫道,他们的职责就是完成主子的命令,过程当中有所牺牲也是早有准备的。 白徵言点头道:“我们设法救得不只是老六,还有为风家留一份助力,少一个敌人。我们在此终是留下了痕迹,慕家的人若死于非命,有心人就必定会栽赃于风家,甚至坐实风家比谋害朝廷命官更大的罪名。”她匆匆地解释了几句,让暗卫与她一起在奔走之间将身旁的竹子砍断,阻延后面的追兵。 更有甚者,她隐隐地觉得慕家人忽然出现在龙都附近必是边关发生了重大的变故,这事也许牵连的不只是慕家,谁要沾上边都讨不了好果子吃。但对方蒙面追杀,必定也是有不可告人之事,如今他们也成了对方追杀的对象,就先不妨帮慕家的人拖延住这些追兵再做打算。 她吩咐了大家掩护其中一个暗卫弃马趁乱横穿竹林,极快返回龙都找风靖宁告知他此间所发生的事,让他加以援手。不然仅凭他们五人要对抗身后的众多敌手,只怕不能全身而退。 白徵言问身边的暗卫拿过弓箭,对方若紧追了上来,她将连珠箭发出,后面应声而倒,纵使是在暗夜中也无阻于她的百发百中弓无虚弦。 第一百零五章 梦魂 若对方在乱竹倒戈之间跟上来的人不多,她便率领其余四人回马砍杀,削弱对方的兵力。 如此迂回作战了一番,对方不再直线追击,而是做扇形散开,做包围之势。这样的情势对白徵言四人来说极为不利,以免一网成擒,白徵言喝令大家各自为战,若不敌可以弃马逃奔不必理会她的行踪,如此既可以分散对方的兵力,又可以利用竹林树影隐匿身形。 众暗卫初始抵死不从,而后经她一分析,他们便已明了聚在一起目标过大,更容易成为众矢之的,乍然分作四个方向作鸟兽散之状。 白徵言引了一队人深入竹林,她对此地地形不甚熟悉,只能且战且算计。若不是手腕受了伤,她要独战这些分散的追兵,胜算也还有把握,只是如今这样的情形腕上酸麻无力,拔了几十回弓,使着软鞭的腕便已疼痛非常,用不了什么力道。她换用右手努缰,左手软鞭卷下追来的流箭,忽然狠狠抽了一下马匹,跃身飞上竹竿,藏入了密叶之中。 一支锐箭擦着她的耳际飞过,对方也有臂力过人箭术精湛的高手,若不是她听风辨影已成为本能,这一箭也许就躲不过了。 她随着风声身形骤跃,身后流矢追来,几道黑色的身影也随之而来,速度之快竟宛如跗骨之俎。站在竹梢之上奔走,眺见远处火光冲天,复又有冲天信号响起在黑漆的夜空中炸开了绚丽的花火。想是暗卫中有人纵火,放信号给远方的龙都城报讯,这样暴露自己的所在,只怕在劫难逃,会成为流矢的靶子。 猎猎的风声,掩盖住了竹林里的肃杀,掩盖了生命的流逝,掩盖了逃亡的仓惶……这一切都被竹叶摇曳如浪的声音所包容了下来。 龙都的方向,可能收到信号吗? 白徵言脚下一顿,心中瞬沉,不知不觉已到了竹林边上,不幸的是她脚边再踏出几步就会落下黑漆无垠的悬崖。她稍稍停歇,但身后三人身形未止,刀剑已展开了朝她扑杀过来,长鞭交错而过,那样凌厉的招式本就不是此刻的她可以血战出路的。她微一思索,急奔几步,仰首跃下了悬崖。 她长鞭一挥欲卷向悬崖边上的突石,却不料上面忽然伸出一只手猛地攥住了她的鞭梢。白徵言微微一怔,感觉有人使力将她往上一提。就在这时,三道寒光交织在那悬崖边上闪过,那只提住她软鞭的手顿了一顿,她左手中早已备好的无坚不摧的匕首趁机一把狠狠地提劲插入了岩石里,借此定住了下坠的身形。 她辨不明悬崖上的情形,只好放脱了手中的长鞭,左手抓过身畔的藤蔓。悬崖边上的人感觉到软鞭的另一头松了重量,大喝一声:“别……” 这一声厉喝被风声席卷而来,依稀中似有身心俱裂之意。白徵言略一皱眉,还不及细想,左手中的藤蔓忽然断开,似被人在上面砍断,她身形一倾,极力忍耐才没有脱开握住匕首的右手力道来。 白徵言的身形不住地往下滑去,幸好此名为“落雪”的随身匕首乃削铁如泥的利刃,一路在岩石上削下来,她极力用双手紧紧握住它,才不至于跌落了下去。风声在脸颊边猛烈地吹刮,宛如刀削般的刺痛,连眼睛也睁不开来。如今真是毫无办法,只能看天命了。身上斗篷衣衫被峭壁上突起的尖锐石头不断的划破,丝帛碎裂的声音不断响起,寒风吹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身形才停住了下坠的势头,脚下似踩到一物,在承载了她的重量之后不住地摇晃。白徵言伸手去摸了一下,似乎是一颗横斜在岩石里伸展出来的松树,她稍稍歇了口气,甚至不敢动一下,让自己坐的舒服一下,只能保持着停住的姿势,左手丝毫不敢放松地紧握住仍深陷在岩石里的匕首。 不知上面的情形如何?不知自己身在何地?袖子里的火折子也随着下跌之势飞落了深渊,此刻,她只能在黑暗中默默地等待。 等待着的明天,不知是何样的结局。 幸好松树渐渐停止了摇晃,并没有断裂。她裹紧了裘袍,暗自运功抵抗这夜里猛烈的山风,不知明天会不会已吹成了一个干瘦的老太婆?白徵言在心里暗暗揶揄自己,不由苦中作乐一下。 手腕的酸痛,浑身的脱力,令人精神有些恍惚。她轻倚住石壁,阖上双眼假寐,似乎听见有很多人在悬崖顶上呼喊她的名字:“白徵言……白徵言……”白徵言翘唇一笑,她纵然在这里回应他们,他们也听不见呀。还不如留一口气暖肚子,若有本事就下来寻她,不然等明天了,她一样可以想法子下悬崖去,然后杳然飘去,神龙见首不见尾,让那些人惆怅去罢。 刚迷迷糊糊地笑着,便听见有人在她的身后攀附了下来。白徵言一惊登时清醒了过来,左手中还紧攀着匕首,右手指上已捏住了暗器,低声喝斥道:“谁?” 身后那人却是徐徐地叹了一声,似乎重负御下般的声音轻道:“原来你在这里。”这一声音似幻似真的让白徵言整个人都怔愣住了。身后的人已经挪移过来,伸出一臂围住她的肩膀将她紧紧地抱住,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头就枕在她的肩膀上,一动也不动地过了许久,她还不敢确定地似乎闻到了一股记忆中熟悉而又有些遥远的草药香气? “顾……顾析?”她嗫嚅着开口,一双凤眸微微睁开,觉得定是自己太过疲惫而产生了错觉。 但这种感觉,却让她莫名的心痛,悸动,悲伤…… “我一直在奈何桥旁躞蹀并未离开,今日听见鬼差说要勾你魂魄,我就急急忙忙赶来寻你了……”耳边的低语声又忽然传来,让她更觉得此刻定是在梦幻中,还是这两年多来她拜的佛祖菩萨都听见了她的心愿,让她终于梦见了他一次。 她正想问他的话,却忽觉颈后一凉,不知是给他吹了一口气,还是他的手指轻轻一拂,白徵言便已渐渐失却了意识,似乎有人在轻声道:“莫怕,我就在你的身边……”眼前便已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中去了。 睡梦中,似乎自始至终都有人在身边低低幽幽地吹着笛子。笛声优美舒雅,让人不舍,沉醉,而生出了万分的依恋来。 白徵言渐渐苏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天光已一片大白,四周的景色已可尽收眼底。她伏在一个人的背上,此人身量颀长,步伐矫健有力,发丝轻轻地拂在她的脸颊上,心中刚一颤,便已瞧见那抹垂在她额头前的鹤纹发带。 这个人显然不是顾析。 那昨晚的人是谁?她回过头往身后望去,远远的峭壁上,曾经栖身的那细小成黑点的松树都已不可望见。身边却有十数随从在开路,耳边传来风靖宁清然如冰玉的声音:“徵言,你醒了?” “靖宁,你在哪儿发现了我?”她有些迫不及待地问。 “在悬崖下的矮树丛里。”风靖宁淡然回答。 白徵言长眉微蹙,觉得浑身地力气皆似被抽干了般,急切问道:“靖宁,你相信鬼神之说吗?” “徵言,为何有此一问?我觉得世上之事玄妙之极,坊间也多有传说,有无鬼神我无法定论,但至今还未曾遇见过鬼神仙魔。”风靖宁反手稳稳地背住她,一面疾然下山,一面坦然而论。 白徵言默然,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遇见了顾析?可是,他明明在两年多前死于凌迟之刑,死于蔚国玥城的天牢里。是她亲自为他敛衣下葬的,此事做不了假。更何况,那时她在边城傀儡蛊毒发,她的暗卫以防顾析谋害,便与他交换条件,其一就是让顾析服下了知灵丸。 只要服下此丸,无论那人身在何处,化身成谁,她培养的知灵鸟皆能凭住特殊的知觉找到他。当时,她将顾析入殓前,放出的知灵鸟就一直飞到冰窖里的顾析身边,不停地飞旋,甚至停驻在他的身边不再飞走。那一刻,她才真正的相信,这个人确实是离她而去,不复存在了。 一只知灵鸟只对应一种药丸,它们是不会弄错药丸气味的。只因这样一对知灵鸟和药丸极难培育和研制,数量都是她心中有数,若非必要,不会轻易动用,即便在暗卫中也只有清晏在内三人知晓,常人对此更是一无所知。 难道昨晚遇见的,当真是顾析的鬼魂来找她了? 白徵言痴然地想了片刻,回神后,轻推了风靖宁一下,说道:“放我下来罢,自己能走。” 白徵言痴然地想了片刻,回神后,轻推了风靖宁一下,说道:“放我下来罢,自己能走。” 风靖宁却笑道:“累了一晚上了,还是多休息罢!幸好你如今平安无事,不然我无法向你交代。” 第一百零六章 风起 “事出意外,靖宁你也没有未卜先知之能,这事怎能怪你?”她宽慰地一笑道。 “虽是如此,终是我思虑不周,以致连累你身经此劫。”风靖宁十分愧疚地道,坚持着要背她下山。 山路崎岖,白徵言叹了声,随了他,却是附到他的耳边小声问道:“你可见到昨晚那个慕家的人?” 风靖宁呼吸微促,用几不可闻地声音说道:“那是慕家嫡子慕重。” 白徵言见此,知道此事关系重大,便住口不再提。待下了山,山脚处早早备好了马车,马车畔还站着几个令她诧异的人,有杨晗、慕帆,还有两个锦袍少年,却是不认识。 来到马车旁,风靖宁才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放下身来。白徵言身上披着风靖宁为她加的披风,半掩住身上被岩石割得破裂的衣裳,却是朝他们落落大方一笑,也没见羞渐扭捏,战场上互相扶持的事情太多,她并不以为意。其他人却似乎并未如她这般想法,将目光放在她身上片刻,又转而集中在了风靖宁身上。 风靖宁风姿磊磊地一笑,给白徵言介绍那两位陌生的少年道:“这位是陆家的公子,在任守城副将,昨夜发现城外竹林火光冲天特领兵来巡视。” 白徵言朝这位五官英气的男子作揖道:“见过林将军。” 林成礼对她一个弱女子冷冷一哼,似有不屑之意。 风靖宁冷眼也不看他,转而又朝另一位青年道:“这位是眉家的公子,也在任守城副将,昨夜是一起来的竹林勘察救人。” 眉清玄和白徵言相对作揖,清秀的脸上现出微微一笑,长得与眉清婉的眉眼有几分相似,与秋明睿的唇角眉梢也有几分相似,却是个让人如沐春风的男子。 林成礼不理会众人的目光,只朝白徵言直接问道:“不知这位姑娘为何会在昨晚出现在这竹林里?又是与何人厮杀,以至紫竹林大半烧毁,险些酿成了火灾。” 风靖宁施施然地接话道:“昨日我与这位姑娘出城赛马,不料半途分散,她不熟悉地形,想是拐入了小道以致迷失了方向……” 林成礼一摆手,肃声说道:“靖宁兄请你让这位姑娘亲口说,我在问案呢!” 风靖宁不屈不饶地回道:“我只是在解释事情的起因。“ 如此这般后,白徵言自然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让这位陆将军知道的,于是,微微一笑回道:“正如风公子所言,我误入岔道,不幸惊动了一窝盗匪,他们便一路追杀我而来。我择路而回,不料得以回转龙城正道,在紫竹坡遇见风公子派来寻找我的随从,却一起被盗匪围困在紫竹林中,一晚逃奔,大家便再次走散了。” 杨晗和慕帆一起颔首,风靖宁对她微微一笑,眼中有赞许之意。 “盗匪?一群盗匪对付你们几个人?”林成礼皱了皱眉,锲而追问 “我和五个随从。”白徵言如实道,“就因无法对抗才火烧竹林,以求龙城可以出兵襄助,此乃无奈之举,无意酿成大祸。” “一行三十六个盗匪对付你们六个人,能被你们杀光了,还放什么火烧竹林?”林成礼冷笑了一声,目光紧盯住白徵言。 白徵言心下微微一惊,脸上却不动神色,淡定说道:“人不是我们杀的,他们本来就在闹内讧,互相残杀未尝不可?” 林成礼还待质问于她,杨晗上前阻止,笑眯眯道:“好了,林将军,白姑娘刚死里逃生躲过一劫,惊魂未定,怎耐你在此寒风瑟瑟之处东追西问?” “林将军,眉将军,还望你们查明此事真相给龙都百姓一个交代,不然人人出行皆要提心呆胆,不知何处就遭盗匪所劫了。”风靖宁慢悠悠地一笑道,扶住白徵言便往前登车而上,不再理会身后那个瞪眼挑眉的男子。 杨晗、慕帆与他们一一告辞一声,便也翻身上马,一行人往龙都城奔赴而去。 在车厢中,白徵言轻皱了眉稍,此次她又不可随意离开龙都了罢!至少竹林这个案子一日未了,她都不能随意地离开,不然还不知能牵扯出什么罪名来。她轻呼了一口气,低声问道:“慕重没事罢?他可有放了老六回来?” 风靖宁歉意地点了点头,前面赶车的地方却有人低声道:“连累姑娘了。”这个陌生的声音正是昨夜挟持老六的那人,也就是慕重。 白徵言凤眸微睁,与风靖宁互相看了一眼,见他唇边含着微笑。原来他们这是要偷运慕重进城,怪不得慕帆都来了,是来接应他的大哥的。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才让慕重弃了边关要职也要回转龙都呢? 一行人随了马车,一齐进了风家别院。 白徵言自去换衣疗伤,风靖宁一行人却和慕重又一齐出去了。 这几天,雾岚先生来过给她看诊开药,手腕又要重新扎针敷药,筋骨伤上加伤,伤势比之前还加重了。 七天后,风靖宁登门造访。 西厢庭院里修篁幽幽,凤尾低回长吟,如箫如笙,如梦似幻。 白徵言与他依然在书轩临窗对坐,两盏云华清汤碧翠可人,见他眉间郁郁,开口问道:“有何烦心事呢??慕家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可有连累到了风家?”她并不是要多管闲事,而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 风靖宁轻呷了口茶,沉吟了半晌,说道:“徵言为了不连累风家,而险些有性命之忧,我对此深为感念。此事慕家欠下风家的也不止是一命之恩,慕重在星云关对抗胡人要求增兵援助,陆家领兵前往将其处处掣肘以致几次兵败,胡人步步推进,占了两座城池。朝中又有人攻讦说慕家早与胡人勾结,此次增兵不过是想拥兵自重,与胡人里应外合一举造反,有谋权之举。” 白徵言蹙眉,心下戚戚,说道:“听闻漠主圣明,慕家还有人留在京都,如何能信这些小人之言?” 风靖宁轻叹一气道:“皇上近年来病体缠绵,心事烦劳,又有小人常在耳边诬陷,难免有一时的疏忽,让他们有机可乘。那些小人言,慕家虽有人留在京都,但要举大事者,区区几个亲人亦可牺牲。是以估计皇上有手谕于领兵前去的陆家,奈何慕家也不是善与之辈,两军对抗胡人之余,互相争斗,陆家一时也奈何不了慕重。而慕重在一次夜袭敌营时,出其不意地得到了一份陆家与胡人签订的同盟书而遭陆家军反噬,趁他回兵路上忽然袭击,欲以手谕将其斩杀。不料,慕重勇战,部下忠诚,终保住他杀出重围,一路迂回逃往龙都。” 白徵言颔首,啜饮着茶水问:“那昨夜在竹林里追杀于他的是陆家的人?” 风靖宁摇头,神色凝重道:“不然,陆家军不可能长途跋涉,弃营而回追击于他。甚至为了防止慕家分散在各地的分支支援救助于慕重,而将前方的消息封锁住了,是以龙都这里一直没有收到传信。追击慕重的不是陆家人,可能是与陆家合作的同盟者,只是此人此刻还不知道会是什么人罢了!” 听着他的话,她心中怦怦一阵乱跳,隐隐地有一个苗头,却一时说不上来,不由问道:“那这些人最后又是为何人所杀?” 风靖宁长眉久蹙,将心中的猜测一一言道:“兴许在这些人之外,还有另一波人在虎视眈眈也未可知。我只是隐隐觉得这些年我们九州四国的形势都有些奇妙的动荡不安,感觉似有什么人在推波助澜,欲要谋夺……他们要的或是这个一统天下的九州。” 风靖宁之言,让白徵言心中忽有同感。她竟也隐隐觉得蔚国这几年一次又一次的动乱,让人总是心头不安? 是何人在推动着这九州的局势运转? 她长眸微眯了起来,眼中闪过丝沉沉的沉思。 “如今证据已经上呈了漠皇御案么?”她不禁追问此事的结果。 风靖宁点头道:“纵然陆家与陆贵妃多次阻拦,但慕家在龙都也不是吃素的,此事终究拦不住,瞒不了。如今只看皇上信谁,又要保谁了。慕家仅输在后宫没有让女儿入宫为妃,此事便会拉拢雪皇后互为臂助,慕家要与雪家结盟。只怕陆家要保不住,陆贵妃最好也是落得闭宫囚禁,三皇子再想竞争皇位,只怕难以东山再起,最好的一个结局就是闲散亲王。更何况雪皇后和太子也不会让他们好过,以留后患。” 他虽有条不紊地分析着局势,眉宇间却露出了淡淡的厌恶和烦忧,这些事他本来并不想参合进来,倒是如何才能说服父亲,让他归隐山林,随一叶扁舟畅游天地间。而让更为适合的堂兄来接手风家的传承和一切朝局尘世事? 风靖宁有些烦闷地伸手揉揉额角,抬眸看见对面的白徵言也是一脸忧心忡忡的模样,不由笑道:“徵言,有何事忧愁?” 她猛然回神,听清了他的话后,也是笑道:“如此说来,此事对风家也没有什么益处?” 第一百零七章 云涌 “也不然,慕重,慕帆皆是守信重诺之人。”他的话点到即止,不愿在这些事上再多说一句,另起话由道:“如今五皇子对徵言戒心已除,徵言可否留在龙都暂时住下?你看,也将近年关了,不如留下与我们一起守岁,你可曾见识过我们漠国龙都过年的节庆没有?” 白徵言望住他诚心的挽留,心中亦不是不为所动。她此刻确实也没有什么地方非去不可,此次意外救了慕重,竟也意外解除了秋明睿对她的戒心,不如留下来与他们一起守岁? 看向他清澈淡远的眸光,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笑嘻嘻道:“你看,我的手腕伤上加伤了,想骑马都不方便,若再遇一次险,可保不齐……” 脸上一暖,一只手横过几面轻按住了她胡诌的嘴,眼前那少年神色郑重地道:“徵言,不要胡说!我可不要你以后再受伤了……” 她微微怔忡地看住他,一时说不出话来,许久没有人这般的关怀她的生死存亡。心中有一丝微地触动,竟然忘了他的手还按在自己的脸上。唇瓣与手指肌肤相触的地方似乎在生温,映着窗外苍竹清气盈然的书轩里也渐渐地生出了一抹旖旎来。 两人许久不说话,直到风靖宁觉得指下有气息呼出,暖气在手指间回荡,才心下一惊,松了手,听清她说的话:“靖宁,还想这样捂住我多久?” 风靖宁收回了手指,淡淡地一笑,却显得宛如秋夜的月白风清,双眸中黑玉烁烁,恍如星辰灿亮。 离龙都极近的鸣凤城里,一座极隐秘的庭院中,景物寂寂。 厢房的榻上躺着个一袭白衣如云的少年,他微阖了眼,身上盖住厚厚的棉被。右手从里伸出榻上,五指虚张着,另有一个儒雅俊秀的少年坐在塌畔为他清理手指上的伤口。那些伤口极为细小而又深入骨肉,血迹、石屑、荆棘和杂草混在伤口模糊的血肉里面,极难清理,每一次地清洗和挑剔都会给伤者带来了入骨入髓的疼痛。 榻上的少年脸色惨白得似易碎的琉璃,似瞬间飞散的雪雾,眉宇间尽是憔悴和疲惫,他正一脸平静地看着手上十指连心的锥心之痛,任由他人清理。 “公子,你何必亲自去一趟,昨夜是十五沥血之期,如此伤筋动骨,忧心奔波,已累及了五脏六腑。”为他医治的少年忍不住地沉声责怪道。 “我去了尚且如此,若是不去?……幸之去了,不然后悔一辈子?”榻上的人轻烟般呵气成雾,声音宛如游丝,语气却十分的坚定。他抬眸去望向床尾处挂住的绛紫色软鞭,唇边现了一朵淡薄如雪花般的微笑。想起昨夜闻声赶至悬崖边,虽来得及抓住了她的软鞭尾稍,却因强忍着体内血气翻滚,又被三大高手围攻而不能将她勉力拉起来,那一刻的愤恨之心可想而知。而后,右手中死死抓住的软鞭另一端却蓦然地一轻,失去了那个人的重量。那一刻,他的心也瞬间随之出窍为之空荡了,就似被人当胸挖去了一个透明窟窿,无尽的寒冽冷风呼呼地叫嚣而过,浑身的每一丝感觉都似因此而麻木掉了。 纵然是让竹林里的所有人都为她陪葬了那又如何?那也抵不过他失去了她的锥心刺痛,他还来不及出声说话,对方又强攻上来,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地以一敌三,又是如何地血气汹涌而出,昨天夜里的那一刻就似一场惊梦,他从来未曾经历过的一场噩梦。 幸好他没有放弃,一直沿石壁攀附着藤蔓找了下来,终于还是在石壁上的一棵松树上找到了她孤身而坐的影子。这是冥冥中注定的事,也是他不死心的事,那么宽阔的峭壁,那么多的突石松树,他偏偏就找到了她的所在。 “你救了她,伤了自己,她此刻在他处与别人卿卿我我,你又能怎么办?”榻前的少年不怕死地反唇相讥。 榻上的少年一头乌黑的发丝散在白色的软枕上,脸上柔和的一笑,也不怪罪他,只是轻轻地说道:“不管她有多少颗红鸾星动,动有一颗,灭一颗,灭到最后只能留下一颗,那一颗就是我。” “公子,我是怕你这样远水救不了近火。”终于理清了他手上的每一处伤口,一边为他上药,一边擦了擦额头涔涔的汗水,这少年咬牙切齿地道。 “青诗,你不必为我着急。”榻上的秀美少年笑意悠悠,闲适至极地低语道:“况且,无论她变成怎么样,我都不会放弃的。” “哐当”—— 一阵脆响响彻了寂静如死的厢房。暖气融融的房中,地上一片杯盏瓷器碎片如雪花般零落四处。 地上跪着的青年噤若寒蝉,不敢发一言,纵然双腿被落地的脆片割开了衣裤和皮肉,鲜血涔涔地淌出。 躺椅上坐着的少年,白皙的右手上青筋暴露,宛如一条条蜿蜒的小蛇狰狞而起。他秀丽到极致的脸容冷如冰雕,眼眸中隐含着震怒。顾析又一次坏了他的计划与筹谋,不仅让人在紫竹坡全歼了他的部众,还连累了他在龙都里面的布局。陆家一门革职流放千里,陆贵妃贬入冷宫,三皇子也被禁足王府闭门思过。漠国关外的北胡因慕家重新得到漠皇的重用,不仅丢失了攻下的两座城池,还连续被击败,伤势惨重。 如今宫中雪皇后一脉独大,孙贤妃与眉慧妃都无力抗衡。 幸好,他手中的棋子不是只有陆家一门。 一双银云玄紫锦袖轻轻拂动,这少年拿出锦帕拭净了双手,乌黑的发丝从银冠中垂下宛如绸缎般顺滑地披挂在他的身侧。一张尖削的下巴上浅红的唇开启道:“当时还有什么人在?顾析如今人在何处?” “回少主,据上传来的消息,那晚还有当时在远山酒楼的那个女子和风家的几个暗卫在竹林里。据她所言,是和风家少主城郊赛马而迷失了方向,在回来的途中遇上我们的追兵和风家出来寻找她的暗卫。”跪着的青年垂着眉目,谨慎地回答道,“顾析已离开璃鹤城,匿去了行踪,不过在西北的耳目似曾发现他的踪迹。” “顾析其人最会故弄玄虚,在西北的踪迹也不一定是他本人。你让人留意龙都附近的可疑行迹,也继续留意西北的踪迹。”那银衣少年冷淡地吩咐,浓黑的睫毛下眸光飘渺,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你先起来回话,那女子是什么来路?是谁的耳目?” “听闻是山湖老人的高足,但此话是她自己所说,未有察据实情。她一直在风家别院深居简出,随除跟随风家少主出入了两次龙都外,亦未曾发现她行踪可疑,更没和别人有过多的接触。”青年应命站起,仍是垂首作答。 “查清楚她是否真是山湖老人的高足,出身何处?还有查清她到龙都以后的一切行踪?”少年唇角一抿显出了丝怒意,无论是在远山酒楼的刺杀,还是这些漠国皇族世家的互相猜疑攻讦,他本欲以这一件件的事来转移龙都那些人的注意,隐下他算计的真正意图。 这个忽如其来撞入他罗网里的女子后来也已在他的算计中,说不得还要让她背一些罪名,乱了风家与皇族之间的信任,或更甚者乃至让风家成为各个世家趁势攻歼的目标,让龙都的各个势力彻底的乱起来。此刻,他的谋划还没有完全展开,却被顾析中途打断了这些算计,不仅损去陆家这一条手臂,还让慕家和雪家缔结了盟约。也因这个女子,让慕家欠下了风家的人情,因而变化了龙都的局面跳出了他原本的掌控,一切又得重新来布局。 顾析啊顾析,难道真的是他这一世的死敌,要不死不休么? “还有,查清是谁泄露了陆家和胡人联盟的事,查清顾析是以何种方法得知,肃清异己,以后再有此事,提头来见!”阴冷的语意,让人不寒而栗。 青年微微颤栗地抱拳,应道:“是!” “你退下吧!”他挥了挥衣袖。 青年应命而出,魁梧的身影消失在掩隐的门后,渐行渐远。 一个妩媚娇艳的黛衣女子从石门后转机关而出,袅娜地行近几步,朝那少年款款下拜,莺声呖呖:“青梧拜见少主!” “起来吧!有什么新的消息么?”少年冷淡地问,看着这样美丽动人的女子,他眼中有的也只是面对红粉骷髅般的冷寂。 青梧一笑,习以为常地道:“收到消息,慕绮下了金令,要家族的暗卫不惜代价前往蔚国杀了云言徵。” “为了顾析?”少年不屑地冷笑一声。 “对,为了给顾析报仇!若不是蔚国皇帝身在深宫,估计她也会要求暗卫杀了他。”青梧遥想着那个女子的执着痴狂,也不赞同地摇头一笑。 “慕家的家主可知此事?”少年微笑道,眼中掠过一丝思量。 第一百零八章 除夕 “此事重大,慕隐自然知晓,此时正是多事之秋,他已下了密令不许暗卫执行此事。”青梧回道,看见他的神色,知道他有了新的打算,便继续说道:“对于暗卫的阳奉阴违,慕绮终究会知晓,只是此刻慕重之事刚了,她还没有心思牵挂此事罢了。” “慕家的力量用在蔚国鞭长莫及,不如用在漠国龙都来得有用,既然她要心生事端,我便给她一席用武之地。”少年的眸光冷凉,动作却极为高贵优雅,轻抚了一下袖口的流云。 青梧看住眼前如画卷中走出来的人物,不由怔了怔神,却知道这人高不可攀,止住了自己的绮思,冷静地问道:“少主想祸水东引?引到谁的身上?” 少年赞许地看了她一眼,浅笑道:“谁如今在龙都妾身未明?又是谁最近坏了我的大事?难道她不应为自己的过失付出一些代价么?” “是她?”青梧颔首一笑,已心领神会,说道:“少主请放心,我会让人告诉慕绮,她就是云言徵!她就在漠国龙都的风家别院作客。” 少年眉梢一挑,秀美的脸上薄唇一抿便宛如薄刃般显出了凌厉之色,低语道:“谁说不是呢?指鹿为马,我们的青梧也是会的。” 青梧丽颊含笑,最后说道:“皎月公主正在四处寻找少主呢?” 少年轻挥了挥手,道了一句:“不必理会她!” 青梧又反身而行,扭开书架上的瓷器里的机关,从室内石门退了出去,石门合上后,室内寂然,只剩一人独坐繁华绮丽里。 如今陆家倒了,有能力争夺皇位的剩下与慕家结盟的太子秋明毅,雪皇后的外家雪家风头隐隐上升;与风家、杨家交好的五皇子秋明睿,他外家眉家本是前朝阁老之位,因眉慧妃父亲眉将军为国捐躯后,权势已不比当年,沦为了漠国排名末位的世家,力量单薄;还有就是生母为孙贤妃的七皇子秋明掣,拥有手握重兵的外家孙家的支持。 程淑妃只有一女紫瑾公主,她与程家还是保持中立姿态。 水家与林家明面上忠心于皇帝,暗地里却各有思量。 随着慕重在星云关外大胜北胡的消息传回京都,百姓普天同庆,在一片喜悦欢呼中,一齐迎来了除夕。 夜晚,风靖宁约了白徵言去龙都的集市游逛。 看着满眼的灯笼挂彩,街铺林立,各种货物琳琅满目,各种艺人街头献技,游人如织,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白徵言双手笼在衣袖里,不由懒洋洋地轻叹:“好一派繁华盛世的景象。百姓所求,如此简单,安稳平静的生活,家人团聚的幸福,天下安定的快乐。”她脸上洋溢着一种真诚的微笑,尔后,眼眸里却流露出一抹忧思。这个天下还能安定多久,这些平凡的生活还能安静多久,这些百姓又还能幸福快乐多久? 风靖宁转首瞧见她感叹后的默然,忍不住伸手掐了一下她的脸颊,待她回神后,笑道:“徵言忧心这么多做什么?不如说说你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怎么样才是你的幸福快乐?” 她抬眸望着眼前这个笑语宴宴的少年,心里却是划过一抹悲伤。脸颊上却是露出一笑,仰首说道:“如果我想说,我想要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想要的幸福快乐呢?”她笑得一脸的狡黠和揶揄。 他也笑了,“这是天下人的生活,是天下人的幸福快乐,却不是徵言你自己的生活,也不是徵言你自己的幸福快乐!” 她眨了眨眼睛,歪头似思索了片刻,凤眸斜睨,说道:“也许是不必心有牵挂,不必担忧惧怕,守着一人,相携白头罢?” 他添了一句:“年年岁岁,相看不厌?” 她闻言点头,与他相对一笑,笑颜如花般绽放。这一刻,她是真心的高兴,在这热闹的人群中,在这欢乐的海洋里,说出了心底隐藏的愿望。虽然那个人是谁?他在哪里?她都不愿意去深思。 两年多的沉寂,她想自己走出悲伤,不再沉沦在那些无望的前尘往事里,不再频频回首相顾旧日的自己,以及那个令人心伤生疼的少年。 三哥说:“你忘不掉,可以记他一辈子,但不要永远滞留在回忆里。” 人潮拥挤,把沉思中的她撞开,白徵言回神,陌生的人潮里没有一个人认识她,也没有一个人是她认识的。她忽然皱起了眉头,不知何时垂在了身旁的手指却是一暖,被人轻握住,耳边传来那人的低声笑语:“徵言,我还在这里!” 她猛然转身,只见风靖宁站在她的身后,为她挡住人群的碰撞,脸上微微含笑的看住她,眼中的笑意是那么的明亮,竟让她的心有了一丝的温暖升起。 他温柔地笑道:“你总是失神,还是我牵着你吧!走,我们去前面看看?”他的手指与她交错握住,微凉的指尖,摩挲着她的肌肤,这样陌生的触及让她有一丝的怔忪,却发现自己没有挣脱他的手? 任由风靖宁牵住她的手往前走,她始终落后了半步,悄悄地用目光重新打量着他的侧脸,似乎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般的好奇。 风靖宁知道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脸上,唇角的笑意不由一再加深,神色自诺地随她打量观研。 终于到了一处人流较少的地方,她忍不住一把拉住他的手臂,让他停下了脚步。风靖宁好奇地回首看向她,笑问道:“怎么了?徵言是有何话对我说?” 徵言?她的心头徒然一跳,这名字,这声音依旧,为何此次听来却觉得是有什么不一样了呢?莫名地就叫人心惊,叫人觉得温柔缱绻?是因为,他们的手相牵后,连心里都产生了一种相连的感觉? 白徵言扇了扇长睫,黑漆的眸子定定地望住他,问道:“靖宁,你经常喜欢女孩子么?” 风靖宁莞尔一笑,垂眸说道:“我是第一次喜欢女孩子。” “那你为何会喜欢我?”她不相信地问,手指轻擦过脸颊上的伤痕,“你不觉得似我这样的容貌,并不讨喜吗?” 他眸中笑意温和,摇了摇头,“不觉得!”他的手也轻轻划过她脸上的那一道伤痕,指尖微凉地擦过那粗糙而丑陋的伤疤,笑道:“岁月那么久,总难免有些磕磕碰碰,伤了,痛了,总难免,只要不在意,它总是会好起来的!我喜欢的是徵言你这个人,无论你脸上有伤疤也好,无伤疤也好,我喜欢的依然是徵言你而已,并不需要计较别的什么。” 她心中一阵温热,眼眸微微的有些湿润,看着他眨了眨,又眨了眨长睫。 “徵言是感动了么?”他露齿一笑,眼中闪着促狭的星芒。 她噗嗤一笑,抿了抿唇道:“砂子进眼睛了!” “我给你吹吹?”他含笑道。 她眉梢一挑,睨了他一眼,低嗔道:“走,去前面瞧瞧。” 风靖宁和应地一笑,“好。”让她反牵着朝前走去。 在远处一个糖人铺子后面坐着两个人,一直看着白徵言和风靖宁走远。 其中一个打扮成老头的道:“你看,他们手都牵上了。公子还担心她,让我们来看看她在龙都的新年过得好不好?” 另一个打扮成厚实的青年的低声回道:“公子说,‘不管她有多少颗红鸾星动,动有一颗,我灭一颗,灭到最后只留下一颗,那一颗就是我。’” “那我们要不要去帮帮公子的忙?”老头兴致勃勃地提议道。 青年大摇其头:“千万不可!这颗红鸾星要公子自己灭,他才高兴!我看,那风靖宁将来一定会‘死’得很惨!” 老头眯眼一笑,拈着下巴的山羊须,点头赞同这句话,却是说道:“她怎么这么快就忘记公子了?是公子估算错误?” 青年轻叹道:“实在是身边的诱惑太多啊!如果是我,我也不会一直守着一个坟墓,而对身边的活色生香,脉脉柔情视而不见的,更何况是风靖宁这样风神俊秀的人呢?再说,公子‘死’之前都没有告诉过人家,他喜欢她,愿两心相许,生死不许忘呀?人家又为何一定要为他守寡?” “我呸!你少诅咒公子!”老头听不下去地反驳道:“我不相信公子的谋算这么容易就给破了,定是有些不为人知的手段是我们不知晓的。不然,我和你赌一把!” 人群喧嚣声掩盖了这边的赌约,那边的风靖宁和白徵言浑然不觉旁人的窥视,仍然牵手穿梭于人流之间。 “靖宁,往年除夕你都在干什么呢?”她轻握住他的手,一边看着两旁的灯笼花样,一边好奇地问。 “一大家子人吃过团圆晚膳后,就陪着奶奶说说笑话,聊聊天。等奶奶撑不住去安寝了,我们年青一辈就到庭院里饮酒投射,风雅兴致来时,也会敲敲花鼓,吟诗作颂,女孩子们就会唱曲跳舞,抚琴弄箫。”风靖宁笑吟吟地说着,“等除夕一过,新岁一来,大家都许上几个心愿,吃过甜汤,都各自散去歇息,等明儿起早拜年,领个压岁银子。” 第一百零九章 明灯 白徵言想象着那其乐融融的场景,也不由欣喜而笑,心中忍不住羡慕他。 “徵言呢?往岁除夕都是怎么过的?”他转首问她。 她微微一笑,掩饰了眼中的落寞,淡淡地说道:“大抵也是如此罢!” 他敏锐的捕捉到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寂寥,笑道:“今年有我陪着徵言过,徵言会觉得特别些吧?” 她怔住片刻,点头道:“确实还从来没有这样过除夕。” “往岁那些不好的东西,都会随着这年的除夕揭过去罢?”他伸手轻抚她的眉角,为她抚去那里隐隐的忧伤。自从在雪山上见她的第一面起,这里的忧伤就一直伴随着她,如影随形,不离不弃。 “不好的东西都会揭过去?”她低下头来,喃喃自语,“靖宁,若是心里埋藏着极深极深的愧疚呢?该怎么去抚平,让它揭过去呢?” 风靖宁微微讶异,握紧她的手,说道:“尽力去求得别人的原谅。” “那如果永远也不能再求得那个人的原谅呢?”她嗫嚅着细声地说道,眼睛里似乎渐渐地闪烁着丝水光。 他不由沉凝下了神色,认真地道:“如果是如此,就尽力去办到那人想要去完成的事情,或者替他完成一个未曾做到的心愿。” 白徵言抬起眼眸,望向前方的夜空,那里漆黑一片,却宛若有一双眼睛在凝视住她,那双眼睛黑不见底,微微地含着笑意。他有什么事想要完成的呢?他又有什么心愿呢?她竟想不起来,仿佛是对他已很熟悉,却又似乎完全没有了解过他,他所能掌控的东西那么多,却从来没有听过他提起过自己的愿望? 他似乎什么都不在意,又似在这个尘世间冷眼旁观,更似站在云端高处俯瞰着这个匆匆的红尘人世,一无所求! 无心无情若此,却同样的叫她念念不忘? 这是什么道理? 她咬了咬下唇,长叹了一口气道:“靖宁,我竟从来不知晓那人有什么愿望,也从来不知晓那人想要做成什么事情!看来,心里的这一份歉疚,是要永生永世地负欠下来了。” 除夕夜。 漠国龙都的市集里,人潮熙熙而来,攘攘而去,宛如长河,川流不息。 层层叠叠五光十色的花灯下,站着一对身形纤修,衣饰清新的少年男女,他们手牵着手,在人群中喁喁细语。 “确实忘不了,就记一生罢。”他轻叹一声,怜惜地看着她。 “……”她有些怔然,有些欲言又止。 “有些愧疚,也可以用一生的怀念来抚平。”他无奈地细语道,俯首轻吻了一下她光洁的额头。 身边的人群忽然大声欢呼了起来,一声熟悉的声响骤然爆裂在耳边。她的手指忽地一拢,狠狠地绞住了他的手,另一只手却狠狠地蜷曲起来握进了自己的掌心,眼睛是本能地闭上。他本就与她挨得极近,此刻忽然察觉到她的呼吸逐渐急促惶恐了起来,风靖宁讶异地望向天空,只见夜空里烟火璀璨如彩虹,次第地绽放出火树银花的胜景。身边的人皆呼声热沸,翘首以盼,争相观望,而他眼前的人,却是紧紧地闭住了眼睛,不愿意去看见这样的花火? 这花火就似能灼伤她的眼睛般,再也不能平心静气地观看。 甚至是那飞升而起响逾流矢的声音,都不能再听见。 她慌忙地挣脱他的手,以一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紧蹙着眉头,仿佛这一刻是多么难挨的辰光。他垂眸看见她的异常,看见她脸上痛苦的神色,料想她必有难以忍受的往事。 风靖宁把她拉进怀里,双臂环住她的肩。让她得以逃避进他的胸怀里,双手覆上她的双手,一起帮她掩住了耳朵。这一刻的默然,痛苦而心酸,无数地回忆汹涌而上,一片片如走马灯的旋转,她整个脑海里的记忆都混沌紊乱了起来,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那年,她为出其不意潜行狙敌,而行金蝉脱壳之计迷惑敌军,置他于兵力稀少的战船上。长延河上,船沉灯灭,消失月余,他复而归来。却终究是对她没有任何怨言,不仅为她斩敌谋划,还救她于密林。 那月,敌军兵临城下,杀声震天,血溅城墙,夕阳如血的光影中,是他在城楼上指挥若定,为她保住了那一座城池。入夜,她歼敌率骑兵归城,在城门前仰首而望,他在城头上俯身而下,朝她瞥来的那一眼灿若星子,亮逾烟花。他穿在身上的那一袭金甲白袍宛若洗净了铅华,在云月穿行的漆黑夜幕下无边漫开,生生地灼伤了她的眼眸。 那日,全城戒备迎战,他却全无踪影。寂寂的院落里,星月无光,在那乌黑的厢房里,他脸色苍白、衣衫单薄地昏睡在木榻上。右手臂上用红线紧匝的地方青黑淤肿一块,有个蛊物在他看似透明的肌肤下蠢蠢欲动,中人欲呕。她疑虑地审视着,他醒来后却只是浅浅一笑,问她什么时候准备好?他要将自己血气所养的蛊虫驱进她的体内,解除时刻威胁住她性命的傀儡蛊。 那时,敌情未明,两军按兵不动,奈何圣旨催逼出战夺城,她想让他出头抗旨的心思呼之欲出,不待言明,他便含笑说愿为此一人。抗帝皇之命,而保下几十万人的生死存亡,其中亦包括她的。 那刻,知道他含冤入狱,身受凌迟之苦,却被三哥劝说放弃即刻救他出囹圄的心愿。欲等三哥筹谋,一厢按照他的计策掌控朝堂的局势,一厢利用死囚来行偷天换日之计。岂料,功亏一篑,未待此计施行,他已身受刀剐极刑,身死狱中。死后身上白骨嶙峋,血肉模糊,要入殓师针缝修补皮肉,套上衣裳,才勉强得以体面入棺。可是那脸上的伤痕累累却无法掩饰,只能让敛妆师用厚厚的凝脂粉墨涂抹修饰,才依稀可现生前的几分清逸容颜,几缕飘逸丰姿。 还有那一张在牢狱中拓印出来,他亲手所书的凤泊鸾飘的血书:舍之舍之舍之。隐约还能让人感觉到,他当时在牢壁上写下这六个字时,薄唇边翘起的那一抹浅淡如烟云的笑意。 想到往事种种不由喉头酸涩难忍,几欲在这长街上,在这人群前失措地落下长泪来。她咬着下唇苦苦地忍耐,连风靖宁都能感受到了那份痛贯心膂的颤栗是从她骨子里头渗透出来的无助与悲恸。 烟火在百姓的欢呼声中延绵不绝,白徵言一咬牙,转身而回。她逆流而上,朝别院快步奔去,得到无人处飞身跃上屋脊,展开轻功疾步行走。却感觉始终有一人缀在她的身后,待身后再无烟火的声响,四匝再无烟火映照出的绚烂光华,她猛然地停住,回过头去,看住那也在屋脊上几步外停住的人,轻声说道:“靖宁,你回去罢!”心中轻叹一声,不忍伤了他的情。 风靖宁一路不远不近地尾追其后,此刻望住她,微微一笑,“徵言,今年守岁,就让我陪着你罢?” 对于她忽然的离去,他脸上毫不介怀的笑容,让白徵言终是无法回绝。她默然回首,继续往别院墙头跃去,翻入庭院,走出竹林,进了西厢厢房,关上了房门。漆黑的屋里,她倚窗坐在太师椅上发怔。 房门外有人静静地停驻,似乎还可以想见他倚柱而立凝望着房门的身影。一盏茶的时辰后,脚步声悄然离去。 她怔怔地望住房门,心里却是一阵阵难以辨清的感情。似难过,似甜蜜,似惆怅,似懊恼,似惘然,似愧疚……她的眸光复杂得难以辨清,只见隔着窗纱的竹林里影影绰绰地似有人影闪动。 一行足音跫然传来,片刻后,竹林里一点一点地依次亮起了明光,宛如星月般照亮了庭前的昏暗与阒静。 沙沙的脚步远去。 她尝试着推开窗扇,竹林里灯火明晰,一盏一盏月黄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宛如他试图接近她的心,也宛然她渴望有人领她摆脱迷障的心。雕花的窗扇被一点一点的推开,一只手托着一只碧翠的碗从窗畔伸了过来,声音随之而至:“徵言,要吃碗甜汤吗?”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那时是在马车上,她一番囫囵觉醒,那人站在窗外,掀开车帘,手中托着獯鬻和肉汤;此刻是在这别院西厢,她推窗看明灯,这人站在窗旁,手上托着甜汤。这个人,会否就是那个能带她走向明光的人呢? 她伸手接过甜汤,勺了一口送进嘴里。甜汤里有红豆、莲子、桂圆、地瓜、芋头、花生,煮的糯糯的,不是甚甜,但是味道极好。 “好吃么?”他的声音轻轻地在耳边响起,探出头来,唇边似笑非笑。 “你煮的么?”她揶揄他道。 “徵言若是喜欢,我以后可以学着煮啊?”他笑得很是优哉游哉,又似说得很认真诚恳。 第一百一十章 愿望 被人洗得雪白干净香喷喷的小狐狸窝在他的脚边处蜷成一团,俯首舔食着摆在地上盘子里的花生米,懒洋洋地摇晃着毛茸茸的尾巴。 白徵言忽然想起了自己曾向顾析求教过厨艺,顾析说看她有无此等资质,以后再说。谁知已经没有以后了?她默默地嚼了一把红豆,她对顾析的感情是相思吗?为何吃着一把相思豆的甜汤,竟觉得有些酸苦呢? 他瞧她不说话,脸色也不大好看,不由也陪着她默然喝着甜汤,甜汤也似乎不那么甜了。但有些事他不能问,也不能探究,起码在此刻是不能触碰的,他只能在她身边默默地陪伴着。 白徵言挑了一眼他平静的神色,忽然笑了一下说道:“你也只能和我一样是一个吃的,我瞧你的样学不来!” 风靖宁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稍,随口应和道:“我们都是一样的懒惰,不怕,我家的好厨子有的是。” “你能随身携带么?”她笑了起来,斜睨他一眼。 “不能!”他摇头,继而又说道:“如果徵言有此需要,我可尝试勤奋一点,学成一身厨艺傍身。” 白徵言微微一笑,想象着风度翩翩的贵介公子在厨下掌勺时那手忙脚乱、纵前避后的样子,不由放声大笑了起来。 庭前修竹葳蕤繁茂,两人在窗边说说笑笑,除去了旧岁,翻过了新年。 昨夜也已忘记风靖宁是什么时辰离开,她才去歇息。今朝一早起来,人人见面都互相道一句:“新年好!” 她竟在漠国过了个除夕夜,并还继续在这里过新年,想想还真的是不可置信。白徵言披着散发慵懒地依坐在屋前的回廊阑干上,她仰头瞅着阳光穿透细密竹叶,落在她张开在额前的手掌上,光阴似乎就在那儿静默地流转。 她要在此停留了么? 今早刚起身,服侍洗漱的侍女就禀报了她,说风靖宁为她送来了许多新年衣裳和头饰,还有风府的老太太和几位夫人给她的压岁钱。按理,应该是让她到风府给各位长辈拜年,才能收下这些压岁钱,如今,未曾请她过风府请安,却又让人送来了新衣新物和压岁钱是什么意思呢? 白徵言眯眼微微地一笑,大概既是因她帮了风家的一个忙,风家有所回馈。但因她颇为曲折的出身,在这里非常讲究门第声誉的世家里是不能入眼的,并且是一个女宾,更不宜随便的请她入风府拜年了。在漠国这些百年世家极重血脉纯正的贵族眼里,以她如今这等流落江湖,又无门阀支持的身份,只怕是连做妾都是极其勉强的,如今竟然破例给她送了压岁钱,这已经可算破例的恩赐了。 若是寻常人定会很高兴能得到漠国第二世家的看重,即便不能嫁入风家,也能借一借风家的东风了。 可是,她是云言徵,是蔚国的凤舞长公主,是闻名天下的九天骑的主帅,却不是普通的老百姓。 她依靠着廊柱,笑了一笑,眼眸中神采飞扬而笑得促狭。若果她对风家的这位继承人真的有什么非分之想,那么这漠国的风家知晓后,会动用什么法子对付她呢?重金收买?她喜欢,行走江湖银两傍身谁能不喜欢?帮她另觅人家?她不喜欢,谁喜欢被迫安排终身大事呢?给风靖宁配个高门大户的女子,她喜欢,说不定届时要一展身*新郎,问他一句是跟新娘留在这里当贵族,还是跟她浪迹江湖或是回娘家当驸马爷?还是会将她杀人灭口,然后告诉风靖宁她为了利益不要他,让他断了此心,早早成婚生子,继承家业?她不喜欢,这种阴谋诡计谁喜欢啊? “一大清早的在这里傻笑什么呢?”一个冰玉相击般好听的声音蓦然地在身后响起,带着丝惯常的慵懒自在。 她一惊,回过头去,不由眯了眯眼。 风靖宁依在她身后的雕花木窗畔,一身新紫绣着云绡回雁纹,犀角腰束,轻裘缓带忒是风流无瑕。乌墨瀑布般的发丝用了镂空的金玉簪定住发髻,显得鬓如刀裁,长眉入鬓,浅紫色中脸白如美玉,五官雕琢得美轮美奂无一丝瑕疵,一双墨玉般的狭长眸子和一张丰润的唇角噙住浅笑。真真宛如倏忽从云霄走落的仙人般,让她定睛看着,一时回不过神来。 风靖宁一手支颐,望了她浅笑。 她忽然感觉眼前的人眸含笑意有丝狡黠与促狭,然而,阳光正映在他的脸上,恍如发着微微的金光般,美得不可思议。 她连忙合什,眼带期许,低喃道:“您是何方神圣?是感念于我心诚,来满足我新年愿望的么?” 他微微一笑,配合道:“小女子你有什么愿望呢?想要个国泰民安?想要个家财万贯?想要个一生逍遥?想要个长命百岁?还是想要个如意郎君?” 她托腮想了想,笑道:“我想要一个能够使国泰民安,又有家财万贯,既能长命百岁,又使我一生逍遥的如意郎君?” 风靖宁笑得若有似无,颔首道:“心诚则灵,这个愿望我许给你!” 她却是微微怔住,看住他真挚的眼眸,忽然说不出声来。谁能保证自己长命百岁,谁又能使她一生逍遥?他虽有家财万贯,可那并不是他所求,他怡情山水,渴望自由,若能尽力使国泰民安,又何能有他所求的一叶扁舟,逍遥自在? 他却说,他许给她! 愿望得以实现,是一种极致的快乐,但所求的愿望,有人愿意为之努力,又何尝不是一种难得的快乐? 朱红的柱子旁,依着她一身云绸白锦衣裳,显得格外的鲜明入目。无论是新年,旧岁,昨昔,今日,她依然是那一身如雪的白衣如故,乌黑发丝披散在身后如丝如绸,新年的头一天里便是如此的不修边幅,惬意任情,偏偏在她的身上自有一股风流的姿态。 澄澈得宛如透明的凤眸,那里浅浅地映照出他的影子,带了淡淡的笑意。那样清丽而又狰狞的容颜,却泛出奇异烁人的光华,她仿佛只是一片天边漂浮而来的薄云,倏忽间又会漂浮而去,让人无法伸手捉住她的踪迹。 褪尽铅华的女子,在他的眼中,唯其一人而已矣。 他坐到她的身畔,亦倚住另一根柱子,笑道:“你的愿望我不一定都能实现,但会朝这个方向努力。徵言能否也许给我一个愿望呢?” “你想要什么?”她无辜地冲他眨了眨眼睛,歪头笑道。 他忽然凝视住她的眼眸,郑重地说道:“徵言,我希望有朝一日你如若选择了我,就不要轻易言弃,可以么?” 原来他也知道彼此此刻身份间的困难重重,他也曾担忧她会向命运低头,而选择放弃他。弃难选易,屈从强权,是寻常人皆会的抉择,这些高门大户的世家手段只怕也不比皇宫中的差了多少? “靖宁,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有一日漠国与蔚国开战,那么我们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抉择?”她想的又何止那些世家的门槛,更有两国的交兵,互相的利益,届时大家的立场。他作为世家子弟,她作为异国长公主,若两国敌对,他们皆不可能作壁上观,置身事外的。 风靖宁在她眼中看到了异乎寻常的坚定与稳固,他再一次对她讶异。她不仅不像寻常女子般有着以家为大的闺阁框囿的心思,更似有一种与国共荣辱,共存亡的坚毅,可从她此刻的神情中想象出他日两国对立,她必然会站在蔚国的土地上,坚守自己脚下的每一分土地。 他似乎有一种错觉,这是她与生俱来的尊严与荣耀。 下一刻,她又笑得懒散随性,眯眼笑道:“我只是随意问问,靖宁不必认真。”她的心却跳得时慢时快,她知道自己纵然再爱一个人,也不可能为了他做出抛家弃国的事,若非如此,她就再也不是云言徵,再也不是她自己,在这个世上再也不存在她这个人了。她一直知道自己的抉择,一直坚守自己的身份荣耀,从来没有为了什么而动摇,而放弃,纵然是那个国家的君王已然背弃了和辜负了她,她依然是蔚国的云姓皇族,这一点从来就不曾改变过。 风靖宁眼中有的却不是失落,而是赏惜,他眸光霎时莹亮,对她微微一笑道:“徵言,你又一次让我刮目相看了!不错,若有那一日,你我身份也会因此变得对立,但又何妨?徵言曾说,真心相爱的那个人,不一定就是白头到老的那个人,两个人曾经为了彼此,为了自己虔诚努力过,如若真的苍天不许两人白头约,那也是不曾留下遗憾了。至少,他们曾经相爱过,谁又能预知自身命运,预知世间种种事情的结局呢?” 曾经努力过,曾经相爱过,不曾留下遗憾,也就够了。 她的心无端地隐隐作痛,而眼前的人也确实是所遇到的人中最洒脱,最自在的人了,因此他才能说出这样真诚率性的话。 第一百零一章 大婚 屋檐下,两个人相对而坐在碧绿阑干上。他看住她仰头依靠着柱子,斜睨他的模样,不由莞尔一笑。他移坐过来,抬手拂过垂落眼前的几绺碎发,括入她耳后,指尖轻轻滑过娇嫩的耳背带起丝丝麻痒,她忽地一笑,伸手忙拉下了他的指。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暖暖的指尖贴住她凉凉的指,没有多余动作,只朝她浅浅一笑。 她心怦怦地跳了两下,凝视住他乌眸里的专注与柔情。 风靖宁眯眼一笑,却是说道:“年后一个月,杨小侯要大婚了。” 她立刻恢复了平静,也转移话题,对方才的问话避而不谈道:“杨小侯爷尚公主?是紫瑾公主吗?” 风靖宁对她欣然点头,浅紫的云绸在襟前起伏映着光洁的下巴,双唇微张,说道:“他们俩虽是皇族与世家的联姻,却也是难得的两情相悦,终成眷属。”如今三皇子一党倒了,雪皇后、太子又和慕家隐有联盟;风家、杨家和五皇子隐成一派,杨小侯尚了紫瑾公主,虽可争取到楚淑妃和楚家的支持,只是怕些有心人会出手破坏这桩美事。他目光一敛,朝她问道:“你愿意与我一同守护他们这份美好的感情么?” 她略思虑道:“我以什么身份前往杨府观礼呢?”他虽不曾直言,她也能了解漠国此刻朝廷的局势变更,况杨小侯要娶的还是一位公主,届时能够进入侯爷府观礼的人何止是非富即贵,她在此是一介平民百姓,凭什么身份前往? 他轻轻含笑,挑唇反问道:“徵言想以什么身份前往呢?” 白徵言一笑默然,他是挖了个坑给自己跳?还是她想自己跳下这个坑?竟鬼使神差般地问出了这么一句话,她不禁摸了摸鼻尖。 二月初八,黄道吉日,百事皆宜。杨侯爷府早已焕然一新,四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府中各人穿红戴绿,新年刚过,连接着婚事,连府中下人侍女们都是脸上带笑,一片喜气春色。 庭院里百花灿烂,姹紫嫣红,年前就移植了奇花异卉,又将杨晗所居住的上西苑各亭台楼阁都重新修缮装饰了一遍,整个皆显得精雕细琢,美不胜收。 今日的候府自然是宾客盈门,八方来贺,男宾聚在一堂饮酒寒暄,女宾聚在一起却是在议论紫瑾公主的十里红妆,与杨小侯爷的两情相悦。待杨小侯领着浩浩荡荡又玉树临风的迎亲队伍从皇宫里将新嫁娘紫瑾公主绕着大半个龙都城迎回候府时,皇帝亦偕同了程淑妃驾临,百官同庆,场面一时盛大得无以复加。 喜乐喧天的鸣炮声中,新人轿子停稳后,杨晗一身大红喜袍金色流纹,俊俏妍丽的容貌,乌黑如匹的发髻上簪着明珠闪闪的金冠,整个人映着阳光恍如天神般,一双斜飞的狐狸眸里满含喜悦。他身手矫健地翻下迎亲白马,伸手接过贵人手中递来的弓箭,言笑中持弓搭箭朝着朱红描金的花轿一一射出三箭,这三箭都有讲究,分别是天煞、地煞、轿煞,寓意射走新娘这一路过来沾染上的晦气。 在一片欢呼声中,新郎又踢了喜轿,新娘才由喜娘搀扶下花轿,迈过烧得红旺的火盘。凤冠霞帔,镂金飞鸾红绸盖头的新娘接过杨晗手中牵着的红绸另一端,两人一齐步进了杨府大门,一路向喜堂行入,众人往他们身上洒下鲜花和五谷杂粮,辟邪祝愿新人。 此刻,白徵言修饰了面容,身上罩了一身绛紫色男装,站在人群里望着这一幕幕。她仿似身在其中,又仿似身在其外。这些人都与她无关,但这样大婚的喜庆热闹,却也隐隐触动了心底的那根隐秘的弦。 若是蔚国的凤舞长公主大婚,场面绝对不止如此。就是九天骑那一群兄弟也不会让她的驸马轻易过关迎得新娘归来,不使出浑身解数,就怕难以甩掉那一群蛮牛和顽猴的纠缠。不过杨晗也有一群好兄弟,放眼望去个个仪表堂堂,一表人才,在皇宫里迎亲时,只怕也能为新郎破关挡枪,智夺新嫁娘。 她的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了一抹笑意,目光在新娘的身上转了一圈,凤眸里溢了丝淡淡的祝福。无疑这位公主是幸福的,不仅能嫁得杨小侯这样的心上人,还能得到父皇和母妃的宠爱,又有外祖父家的疼惜。场中不知有多少闺阁少女投去了艳羡和嫉妒的目光,这龙都里成为春闺梦里人的少年从此就又少了一位杨小侯。 “白姑娘,颇能自得其乐。”耳边的低语伴随着脚步声在人群中接近她身边,白徵言转首望去,慕帆一身紫色云锦衣裳,乌发簪冠,显得颇是潇洒倜傥,不知他以后身边的新娘是怎么模样? 她微微一笑,竟在心里打趣他一回。 慕帆瞧她神色狡黠,知道必是在心里腹诽他,不由一笑,又低语道:“白姑娘也艳羡这样盛大的婚礼?” 白徵言扑哧一笑,也低语道:“他日慕二公子的婚礼必然也如此盛大,我还要羡慕好几回。” 慕帆唇角的笑容也深了,一时间忘记她是个油盐不进的,本来还想打趣她的心思变转了过去,低语道:“上次还谢谢姑娘襄助,听闻姑娘喜欢金银,慕家也可以资助些姑娘傍身的路资。” 他似笑非笑地说来,她也不怒,笑道:“经过上次之事我才知道再多的金银也无用,慕二公子还不如赠几个得力的侍卫给我来得实用些。” 慕帆挑了挑眉,凝视她半晌,抑制不住地无声笑了起来,眼里皆是荡漾的笑纹,不知为何遇见这个女子,他就是越发地不愿意正经说话,邪气地抿了抿唇,说道:“又有何不可?你想要几个,我回去挑几个,保证皆是一表人才,各有特色的。” 白徵言佯瞋他一眼,她却是个不怕胆大的,说道:“慕家果然百年世家,收藏不菲,就照着‘龙都十二俊’各来一个罢!” 慕帆一瞪眼,差点现出了白眼来,含着笑道:“你还真敢开口!” 白徵言笑得忒贼,说道:“那就‘十一俊’好了,那狐狸眼的模样我就不要了,免得讨了他们家公主的便宜。” 慕帆的脸色微变,深吸了一口气,这女子究竟是泼胆有趣,还是俗不可耐?他转身欲走,临行前邪气一笑,低语道:“我定奉上‘随侍十一俊’给姑娘,希望姑娘届时可以笑纳。” 他一走,风靖宁倒是慢悠悠地踱了过来,风度翩翩地站在白徵言身边,眼里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俯首轻声道:“徵言,小心祸从口出。‘龙都十二俊’你喜欢哪一个模样,我也可以从风府里挑十一个赠予你。” 白徵言耳边微痒,心里却是一怔,抬眸看他的脸色,是生气了?她却无法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的怒气,心里竟不期然地升起了丝忧虑。她眯眼笑了一笑,轻语道:“靖宁,说笑了。难道只许慕二公子来打趣我,就不许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 风靖宁眉头微蹙,唇角依然含着一抹看不分明的笑意,深深凝视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柔声说道:“能看见徵言眼里有丝忐忑真好!”他遽然一笑,狭长的眼眸微微上挑,那笑靥显得神清骨秀,芝兰玉树般的灿目欣悦。 她心中泛暖,与他相视一笑,前嫌尽释。 那边厢,人群环绕中新郎与新娘一拜了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在庆贺的欢声笑语中新娘送入了洞房。 盛宴起始,众宾客分了主次入席,风靖宁拉着白徵言坐的皆是杨晗相傧的宴席。席上皆是至少与她有一面之缘的少年,其间团团围坐着水无意、慕帆、五皇子秋明睿、七皇子秋明掣、风靖宁、白徵言、程麗、眉清玄,正好“龙都十二俊”有七俊都在此了,一入席,慕帆就瞪了她一眼,神色间邪气十足,不怀好意。 其中不知情的,只当视而不见。 白徵言也脸不红心不跳地坐在席间,举止优雅娴静,从容自在,用餐起来的模样尽显大家风范,又让众人对她的认识上了一个境界。 白徵言在心里撇撇嘴,她好歹也是蔚国的公主出身,如今的长公主,母后又是世家的嫡女,这点宫廷礼仪她还不是手到擒来,轻而易举。此时正好拿出来震慑震慑这帮世家子弟,免得他们总是在背后对她蜚短流长。 这帮少年都是人中龙凤,有好事者留意着白徵言的一饮一啜,实在挑不出她的错处。不仅不像是刚刚仓促学成的礼仪举止,又加上她身着男装,用的是男子间的潇洒举止,没有不伦不类,没有错漏可责,更有一股浑然天成的雍容仪态,与他们这些皇孙贵族也不遑多让。 “奇怪,奇怪!”水无意一边打量着她,一边凝眉道。 “有趣,有趣!”慕帆唇角笑意邪抿,睨着她道。 第一百零二章 失踪 这种贵族礼仪,皇室气质,众人皆是世家子弟,皇族后裔,自然知道不是一朝一夕可成,而是要通过长期的训练,自小的培养,甚至每一抬脚,每一举手,每一坐卧,每一饮食,都有教养嬷嬷在旁虎视眈眈,及时纠正谬误处,日积月累,严格督导,才能慢慢地养成了自然而然的行止。 可是这位白姑娘,难道真如她所言是蔚国前朝世家的遗孤? 白徵言收获着众人或疑惑,或思索的目光,脸上不以为然,依然兴致勃勃地品尝着这喜宴上的菜肴,虽不是怎么推陈出新的菜式,却十分精致可口,花样百出,亦可见厨师的技艺与功底不凡。 坐在她身边的风靖宁墨玉般眼眸中露出丝深思,待白徵言转眸看他时,他却已眼角微挑,对她释然一笑。除此之外,她总感觉在这大厅里由始至终有两道目光在探究着她,凝视着她,剖析着她。当她循着敏锐的感觉望去时,就与女宾宴席所坐的屏障后的一道目光堪堪相遇,隔着薄薄的刺绣屏风,那女子端庄地坐在众女宾之间,明亮的灯火下,也只能大约瞧见她窈窕婉约的身影轮廓,却无法洞穿屏障,看清她的容貌,但白徵言凭着过目不忘的本事,还是能很快地认出她是水墨音。 水墨音的目光与她的隔着屏风对视了许久之后,终是转了开去,似乎又恋恋不舍地望了风靖宁一眼。 她看不见她的神色,心中料想也知道那大概是怎么样的眼神。白徵言皱眉嚼着嘴里的酱鸭片,自己无意淌这一趟浑水,似乎是又已经淌下了一只脚去,这该如何是好呢? 而另一道目光,同样是来自女宾宴席的屏障后,那女子的容貌依然是看不见,但那倒影绰约动人,想必也是一个美人。为何漠国的美人对她皆有怨尤?这位美人看她的眼神里竟明明白白地掠过了丝冷冷的敌意。 若说水墨音的眼神是唾弃、不屑,那么这个女子的眼中有的料想必是憎恨与厌恶?白徵言不自觉地用玉著点了点桌面,心里思索着这是怎么回事? 席间便有内侍匆匆赶至漠皇身边低声禀告道:“禀报皇上,太子殿下在来杨府的路上遇袭,伤了手臂。此刻身上有血光,不宜冲了侯爷府的喜气,殿下便回转了东宫传召太医诊治伤势。” “严重吗?”皇帝低声问,不由轻蹙了眉角,是谁敢在龙都行刺太子? “中了毒剑,太医说需割开皮肉,给予刮骨。”内侍恭敬谨慎地回答。 皇帝眸中寒光暴涨,朝一旁同席相邻而坐的杨侯爷杨均嘱咐了几句,便偕同程淑妃让人摆驾回宫。宴席中的众人皆是起身,恭送之言一时间山呼海啸,几乎震得入乡随俗的白徵言耳朵嗡嗡做响。她已很久没有经历这样的场面了,不觉一时有些怔然。 在人群中也瞧不真切漠皇秋望宸的模样,只大约觉得是五十岁左右的年纪,一身暗红的五爪龙袍上套着黑裘坎肩,发束明珠五龙金冠,显得身形魁梧修长,仪容高贵俊雅,气质亲和中却又隐隐地透出丝不可抗逆的威严来。此人与她父皇云游野的儒雅矜贵中透出的冷漠阴寒迥然不同。 程淑妃三十多岁的年纪,团花锦绣的玫紫宫装裘袍,眸含浅笑,丰姿优雅,容色光彩照人,傍在漠皇的身畔宛如一株开得极盛的紫魅芍药,明艳妍丽的五官美得让人过目不忘。 两人的身影伴随着内侍的随驾,恍如夺目的流光般退出了明火灼灼、人才济济的宴席大堂,在杨均等重臣的恭送下徐缓远去。 堂中一时悄然响起对漠皇离去前后的猜测和议论。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候府的管家又悄然入内,来到风靖宁的身畔,俯首在他的耳边,极力镇定地轻声道:“风公子,喜娘忽然来报说……说新娘……公主不见了!”白徵言就坐在风靖宁的身旁,这话虽说得细声,她凭着过人的耳力还是听见了。心中一下子疑云四起,她听风靖宁说过如今龙都多事诡异,为防万一,他与杨侯爷早已商量好在候府内外周密布防了一番,众文人宾客虽不曾察觉,但武将出身的应感觉到候府的慎重。 是谁在背后捣鬼? 又是谁能在侯爷防范之下还能将新娘偷走? 风靖宁眉梢蹙起,随后欣然一笑,朝管家淡淡说道:“我知道了,你先去忙别的事!”管家微微一怔后,忙敛了神色,知道兹事体大,风靖宁此刻粉饰太平,不予宣扬出去让外人知晓内情,忙扬起唇角配合道:“是!”转身就脚步平稳地退了出去。 白徵言点头,这候府的山羊胡子管家着实有些功底了。看这前后的应对,不仅心思灵活,应变也极快,来到大堂发现杨侯爷不在,就立马来找风靖宁商量。大概知道自家的小侯爷今夜太高兴酒喝了不少,此时此刻不宜跟他说这新娘子不见的突兀事。第一个也不是去找杨夫人,怕她女流之辈,一时惊惶起来,兜不住此事,让旁人起疑。 风靖宁施施然地起身,朝同桌的众人道:“管家说杨小侯今晚喝得太多了,与他同席的都是长辈,不好断然回绝,让我去救他一救。你们谁愿与我同往也?” 秋明睿、眉清玄素来与杨晗交厚,自然第一个就响应了风靖宁的话,白徵言摸了摸鼻子,也站起来说道:“我也在外围凑活凑活罢!” 程麗的程家如今也算是杨晗的姻亲,自然也是站起来道:“一道走罢!” 慕帆笑了笑道:“去得人太多也不好,这酒席都走空了也不好,我就在此等候诸位归来。”转眸看住意欲起身的水无意,摆了摆手,“无意贤弟是斯文人,就不要去凑这群猴子的热闹了,陪我在此饮酒不好么?” 水无意灵秀的眼眸一动,微笑着道:“慕兄说得不错,小弟是斯文人。”便安稳地坐在椅子上不动了。 秋明掣轻抚酒杯,说道:“我也就不凑热闹了。” 风靖宁朝那三人点点头,回首招呼着身边的几个一起涌向杨晗所坐的席位。水无意的目光淡淡地打量那群人围住一席的长辈谈笑风生,有秋明睿的皇子身份撑场,眉清玄又是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人物,程麗的世家身份与自己的禁卫统领身份皆是不低,虽不大会说漂亮话,但酒量是个一顶一的,来者不惧惧者不来,简直是千杯不倒。 风靖宁带着这三人救场,然后轻而易举地挟起喝得红光满面又已醺醺半醉的杨晗极快地退出了喧闹的大堂,将他带至院子里的偏厅。白徵言追随其后,跟到偏厅时,守在门口观望,以防有人跟来偷听。 侯爷府内婚庆大堂里热闹非凡,花木繁茂掩隐的院子偏厅这厢喧闹声就已显得有些零碎模糊了。 半边身子软趴的杨晗被推坐在椅子上,给风靖宁一帕子的冷茶水粗鲁地擦个半醒,一双狐狸眼半是疑惑,半是玩笑地盯着他,说道:“你劫持我到此是要干什么?难道是看我大婚了,忽然决定要跟我私奔么?” 风靖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心里真想一耳括子抽醒他。 门外的白徵言听见却是低低地嗤笑,心里腹诽着二人,不知风靖宁当有此心,杨小侯愿不愿意? 风靖宁听着她不怀好意地笑声,冷哼了一声,却是朝杨小侯郑重地说道:“公主不见了!” 杨晗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腾地就从椅子上站起来,差点就撞倒了沉重的梨花太师椅,拔腿就往西上苑狂奔而去。 白徵言自然而然而快速地道:“我跟着他,靖宁,你去找杨侯爷商议此间事宜。若候府防范严密,公主应还在候府之内……”她见杨晗踪影已小,忙展开轻功快步跟上,不再多赘言。 风靖宁当不停留地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让管家找个可靠的侍女去斟酒时让杨侯爷出来商议此事。 白徵言跟着杨晗赶至西上苑的喜房时,房门外一群陪嫁过来的宫女和喜娘危危颤颤地跪了一地。杨晗大步流星地奔进厢房里,放眼望去一切如旧,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唯独诡异的是,喜床上安坐的新娘却不见了踪影。 他心情激荡,酒气上涌,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脑子里一片混乱。怔怔地站在喜房中,看着似乎摇摇欲坠。 白徵言细看喜房各处,发现地上和床榻上都有一滩水。她抚过榻上的水泽,凑近鼻子细闻,有种极淡的,近乎青苔的味道。门窗前后又细致检查了一遍,都没有破损处,窗外的花丛上也没有被压过的痕迹,就连屋顶的瓦片她都掌着灯观察过了。 她从屋檐上翻身下来,将刚急匆匆从房中出来,不知要赶往何处的杨晗一把拉住,冷静地说道:“别处自由风公子和杨侯爷处理,我们不妨来听听这些喜娘和宫女在公主失踪前看见过什么,听见过什么?” 第一百零三章 线索 杨晗站在房门前的台阶上,凝视了她半晌,认真地点了点头。 白徵言于是朝庭中跪着的众人说道:“以下我所问的话,你们最好据实回答,如果公主找不回来,皆要人头落地这是你们都知晓的。除非你们当中有人是对方的细作,愿意以身试法,以死谢罪,不然不要包庇任何一个人,知道了吗?” “是!”众人战战兢兢地回答道。 “公主是何时何地不见了?是何人发现她不见的?”白徵言开始发问,远处隐隐地传来了杨府守卫与侍女们搜索后院的声息。 “奴婢和漱雨陪着公主在新房里等候驸马,戌时三刻时,公主说肚子饿得头晕,又说周嬷嬷和程嬷嬷定是不会给她吃食的。公主让奴婢瞒着嬷嬷们去偏听拿食盒里的糕点给她吃,奴婢只好出了新房,不敢惊动房外的人和嬷嬷,就说是如厕。”人群中一个娇俏靓丽的宫女细声惊惶地道。 “谁是漱雨?”白徵言挑了挑眉,扫视着众人问道。 “公主说袖口的两颗珠子被她扯掉了,说这样会不吉利的,让奴婢赶紧去找针线来给缝回去。”在第一排跪着的一个白净清秀的宫女期期艾艾地说来,整个人浑身发抖。 “你们这些该死的奴婢,谁让你们离开的!”一个眉角含威的老嬷嬷听完,不由怒斥道。 “那当时为何没有嬷嬷不在新房里相陪?”白徵言斜眸睨着她问。 老嬷嬷垂首道:“当时公主不让老奴和周嬷嬷在房中侍候,让我们去偏听歇息去,老奴和周嬷嬷便想着退出房门外陪着也罢,谁知刚出了房门,周嬷嬷的脚就崴了一下疼得迈不开脚曲,老奴就顺道扶她到偏听坐下后,闲聊了两句,就回到新房们前侯着了。老奴发觉新房里没有什么声息,便在外向公主请安了一句,不仅公主没有回答老女的话,连两个奴婢也没有回话。老奴觉得奇怪,心下不安,便开了门进入新房,这一瞧……”她抽了一口凉气,似才恍过神来:“房里竟一个人也没有,公主不在,两个奴婢也不在……这怎么得了?待两个奴婢回来,我们三人找遍了新房也不见公主的身影……”她震惊的声音里几乎带了咽哽低泣,“老奴该如何向娘娘交代?该如何向程家交代啊?” 说着,一些宫女跟着轻泣了起来,另一个跪着的嬷嬷也是默默地抹了把眼泪。 “当时房外有谁在侍候?难道都没有瞧见公主走出房门?”杨晗听到此时也是奇异了,心里越发的着急担忧,大声怒道。 “奴婢八人随侍在门外,都没有瞧见公主出来啊!”八个宫女齐齐扑倒跪拜在地上,低声哭泣道。 “你的新房里可留有地窖通道暗室?”白徵言也不禁问他道。 杨晗眉眼一怒,喝道:“半条地缝也没有!” 那公主是如何消失的?白徵言皱眉思索,便不理会他的怒气,知道此刻不该和他计较什么。为何公主似乎想要让所有人离开新房?她转而又问杨晗:“你觉得紫瑾公主不仅让宫女偷偷去偏厅取食,还让宫女去拿针线,又让两位嬷嬷去歇息,听起来似乎都很寻常,却又似乎有些什么不对?” 杨晗不禁也皱起了眉头,紫瑾平日是有些公主的矜贵娇蛮,这些事听起来也极像是她会干出来的。 白徵言走向周嬷嬷,问道:“嬷嬷能给我看一下你扭伤的脚吗?” 周嬷嬷长相端庄,举止严谨,见他是一个少年,自然大为犹豫。 杨晗一眼洞穿道:“她是个女子!” 周嬷嬷不由再次端详了白徵言一遍,才隐隐从她的身形骨骼间瞧出了一点端倪来,心中暗忖道:“这女子竟能将男子伪装得如此逼真,险些蒙蔽了她这一双阅人无数的眼睛,着实厉害。”此刻,见杨晗已发了话,也断定了白徵言是女子乔装的少年,便在背着杨晗的地方歪身坐下,捋起了裤管,伸出微微发肿的脚踝给她查看。 白徵言伸手上去轻轻揉捏触按,低眉问道:“嬷嬷的脚踝是崴了之前开始疼痛,还是崴了之后走路才发觉疼痛?” 周默默皱起了眉头回忆道:“老奴当时没有留意,但崴脚后没有行走就已感觉到疼痛难当。” 白徵言眼眸一亮,她朝周嬷嬷点了点头,回身对杨晗道:“不排除有人用石子或硬物致使周嬷嬷崴脚。” 杨晗心思跟着转了一转,摇了摇头,“究竟怎么回事?” “在皇宫时,公主最后是由谁为她盖上红绸巾的,当时有谁在场?”白徵言决定从头溯起,追寻因由。 杨晗在台阶上坐下,虎视眈眈地盯着下面的一众人。 “我……”当时在场的宫女与嬷嬷都一一应声道,最终有年长的周嬷嬷回道:“当时淑妃娘娘和公主话别后,是请风相爷的妇人盖的红头巾,还有慕将军的夫人和水尚书的夫人都在。” 白徵言蜷了蜷手指,这么多人在,连母妃也在,公主是不可能被人偷换的,又问道:“公主盖上头盖后,到上花轿前,淑妃娘娘和三位夫人一直都在相陪吗?其间殿中有无人离开过,或是有人曾经来过又离开了?” “其间似乎慕夫人曾经离开过,说是皇后娘娘遣人添来的给公主压箱子的玉如意,说是请高僧诵经加持过,刚从‘轻云寺’里赶回来的。大家都知道这等圣物最好是要斋戒沐浴后收下才好,若经寻常人手便污浊了灵性。幸好当时慕夫人在,她常年为关外的将军祈福,是斋戒荤酒礼佛的人,淑妃娘娘便请她去代收下玉如意,包了红绸给公主压箱。”周嬷嬷见多识广,有条不紊地回道。 雪皇后闹的这是哪一出?在最后时刻给楚家再示一次好,为以后太子登基之事留多一条后路? 白徵言将此事在脑中急转了一圈,又问道:“公主盖上头巾后,有无离开过众人的视线?譬如去如厕、补妆?有无吃过,或喝过什么东西?糕饼、茶水?” “没有!新娘盖上头盖后是不许再如厕、补妆、饮水、吃食等等的,不然是不吉利的。”周嬷嬷依然恭谨地答话,底下的人皆是一言不发,庭院里寂静地让人发冷。 “公主殿中的香炉、衣裳上的熏香、还有随身的香囊,皆是嬷嬷亲自检查过的吗?”白徵言继续细致地发问。 周嬷嬷颔首,回道:“都老奴和程嬷嬷一道检查的,我们都是跟着淑妃娘娘从程家到皇宫的老人,这些细节自然都会极仔细检验,不会出差错的。” 杨晗的眼睛渐渐发亮,他转首抬头望向白徵言。 白徵言也俯首回望他,问道:“小侯爷,你迎了公主上轿之前有无检查过轿子有无人动过手脚?公主上轿后,这一路从皇宫到侯爷府可有出过什么小状况?迎亲队伍的人数,包括送嫁宫女的人数有无增减?” 杨晗眉梢微蹙,思索道:“轿子是淑妃娘娘专门让人查验过的,绝对藏不了人。这一路上也没有出过什么状况,就是迎亲队伍的人数有无增减,这个本小侯就不知道了。” “并无增减!”风靖宁匆匆从外院走进来,朝他们说道:“我一直领人瞧着,一路上没有出差错。队伍进了侯爷府,侯爷也让管家领人瞧着,各人都没有擅自离开过自己的位置。” “已在悄悄搜查内府?”杨晗问,强压住心中的烦躁与愤怒。 “侯爷和夫人在外面周旋宾客,你可趁机平静一下心情,呆会儿还要出去与大伙应酬,不然大堂上的人会起疑的。”风靖宁徐缓地开解他道,“管事在知道此事后已经吩咐各院门紧闭严防,候府内外的守卫也不会让人轻易出入……”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停住,眸色变得有些奇异。 白徵言也正在此时看住他,两人的目光鬼使神差地在空中一交汇,倏地失声惊呼道:“皇上的马车……” 风靖宁脸色一变,问道:“可能吗?” 白徵言慎重地道:“出府唯一的可能!” 风靖宁骤然颔首,朝她道:“你继续审问这些人,我领人去追!”他将话留下,转身往苑外走去,比来时更快地大步流星般赶了出去安排各等事宜。 杨晗回过味来,也是惊得一身冷汗,看住白徵言时他的神色有些僵硬,问道:“果真能如此胆大妄为?” 她冷然一笑:“成大事者不择手段!” 杨晗冷嘘了一口气,眼中变得有些猩红,究竟是谁要对付他杨候府?他如今只祈望紫瑾莫要受到任何的伤害,能够平安归来!但是此时此刻他又能做些什么才能让她平安回到自己的身边呢? 他自台阶上一跃而走,在庭中走来走去地踱步,不知道敌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们将紫瑾如何抓走,抓到了何处?大堂上还有一众朝廷百官和世家贵胄等着他和杨候府一同去应对。 第一百零四章 疑团 公主在侯府失踪,不仅这些跟随的宫女嬷嬷要处以死罪,就是他们杨候府也承受不起皇帝的雷霆震怒。若有人趁机落井下石,火上浇油,后果更加不堪设想,说不定程淑妃与程家都要与他们候府因怨怼而成仇敌。 而杨候府与风家、五皇子、眉家,早已被视为一党,此事牵连甚广,心机歹毒至深不可测。 可想而知,杨晗如今心中的焦虑捉急宛如在热锅上煎熬,他却不得不让自己镇定下来应付接下来的事情,和追查紫瑾的下落。 “从外面的喜堂回到上西苑进入新房这一段路,有谁相陪着公主过来?其中可曾发生过任何事?还有公主进入新房后直到戌时三刻前又曾发生过任何事?”白徵言又已在盘查众人,检视错漏之处。 “除了我们之外,再无余人。”程嬷嬷回道。 周嬷嬷又道:“这一路都没有特别的事,一直到公主请老奴出去歇息。” 白徵言走前几步,一直走到新房门前,望着房中那随了清风飘动的将喜榻隐隐约约遮住的重重红纱帘,又想起踏下脚几旁的和榻上百子铺上的水泽,忽然她的心怦怦地突跳起来。快步跨进了新房,拨开纱帘走到床榻一旁看向地上,没有,又飞快地到了床榻的另一旁,她的心脏猛地一收缩,地上果然有一摊未干透的水泽印子。她趋前去用脚踏了几下,明显的空心回应,蹲身一看,石缝各处似乎有人重新洒了尘粉欲瞒天过海。 白徵言掏出袖子里的匕首将那块空心回响的石砖一撬,竟松了开来,将其搬起一看,下面露出了一个不大的洞口,还有木架子在下面撑着上面的石砖而不致塌陷。她立刻起身奔出新房,抓住杨晗的手臂,杨晗见她脸色已变,不由惊诧。白徵言已先他一步问:“你家后园可有池塘或大湖?” 杨晗疑惑地点头,“自然有!” 她语速极快得将自己的发现和猜测悄声告知了他,杨晗大吃一惊后,脸色又迅速地镇定了下来,此时白徵言不忘回头朝周嬷嬷肃然嘱咐道:“看好这些奴婢,一个都不许走丢!” 那气势姿态,让周嬷嬷一时回不过神来,自然而然地应了一声:“是……”下面的话却跟不上,她明显不是她的主子,但那份肃杀断夺的气度却更似在她侍候多年的淑妃娘娘之上。 此话说完,她果断地往外院展开轻功飞奔而出,杨晗立刻回过神来,暗暗琢磨着如何救人。 白徵言在大堂外整理了一番衣裳,才匆匆入内。放眼四看,只见秋明掣、水无意、慕帆等人皆还在席上,那边厢秋明睿、眉清玄和程麗还四下帮忙圆场,她的眼睛在这些人身上一转,在来的路上她已盘算好,秋明掣、水无意不知是敌是友;秋明睿是皇子,若动用他的兵力只怕会以最快的速度惊动了皇室,对大家都无利;程麗如今还不是候府的联盟不可轻信。她回席端了杯酒,不理在席三人的目光,径直朝秋明睿走出,看似寒暄地将他往后一请,在人少处交谈了一番。 果然,风靖宁领了风家的府卫循着皇上马车的轨迹去寻找在外的敌踪,而让眉清玄嘱咐了府卫襄助杨晗,以防候府生变。她将自己在西上苑的发现与想法极快地向他交代分明,秋明睿忽然用一种很意外的目光凝注着她,冷漠的眸子里似乎有着思量与判断闪过。 白徵言沉静低语道:“若我别有用心,此刻就不必向五皇子交代什么了。” 秋明睿蹙了蹙眉,低语道:“只希望靖宁没有信错了你!” 她忽地一笑,不再理会他,转身朝慕帆走去。在他身边的空椅子上坐下,凑近低声说道:“慕二公子,你曾说过小女子若他日走投无路可上慕府大肆吃喝,并赠送金银作为路资,不知此话还作不作数?” 慕帆转眸看她,辨不明她那双温婉秀致的眼眸中晦暗的神色是为何,却是颔首道:“当然作数。” “那么此刻我不想要你的款待和银两,而是要别的什么,不知可否借一步商议?”她淡淡地笑着,原本的焦急已完全收敛在了心里,面上纤毫不露。谁知道她此刻心里的焦虑,是怕上天入地再也找不到风靖宁。 若紫瑾公主还被人挟持在地道里,那么皇上离去的马车就是一个幌子。这个幌子必会将人骗出来,若不是秋明睿、眉清玄就是风靖宁,然而秋明睿是皇子,眉清玄是龙都守将,若由他们领兵追踪,太过引人瞩目,引人猜测。只有风靖宁暂时身无官职,引着暗卫暗中追查,才是最为妥当的安排。 对方既然算计到了这一步,那么必有后着。 胆大妄为若此,这后着必是杀招,若能利用风靖宁遭遇不测之事大造祸端,风丞相必大受打击。若然再推波助澜,祸水东引,这龙都的世家势必就要真正的乱了起来。 可她不想风靖宁遭遇意外,方才在新房的床榻旁发现蹊跷时,心中突兀地上下腾跳,就因升起了这等不好的想法。 白徵言将心中的想法坦言与慕帆交代,她从秋明睿处得知皇帝是因太子忽然遇刺之事而离开候府,心中的盘算就更笃定了一分。此刻慕家与太子、雪皇后联盟,若此事是他们两家的算计,这计策便太明显,太让人怀疑,慕家已是漠国第一世家,如今声势已如日中天,太子登基还不知何日,若在此时得罪了风家和杨候府,还有五皇子、眉家、程家,对他们是百害而无一利。 反之亦然,若这不是他们两家的计策,若对方有心嫁祸他人,那么他们慕家、太子和雪家必然是首当其冲的。 她稍一刺探,分说,慕帆自然也能想到了这一点。 如今,她与慕帆换了装束隐了行迹,暗中领着慕家的暗卫和秋明睿嘱咐来的眉家二子眉清风和部分的暗卫尚在城中巡察,便已见行人稀少的街上增加了巡防搜查的兵卫,说是追捕江洋大盗,实则应是追寻行刺太子的刺客。 这样一来,他们这些人更加要小心翼翼,不然一个不慎,说不定便会被兵卫当成了可疑之人拘捕了。 “竟然出动了巡防营!”站在街角暗处,慕帆在她身边低喃了一句,他的脸色变得有些微妙。 眉清风容貌清秀沉默少语,眉宇间却隐隐藏着英气,望着街上的巡防营,他的脸色微明,眼中却含着一股锐气。 “巡防营是谁家在主事?”她猝不及防地问了一句。 慕帆看了她一眼,低声回道:“水家,林家。” “这事倒真的是扑朔迷离。”白徵言蹙眉道,心中的计较闪过一圈又一圈。慕帆见她目含思索,在旁淡淡说道:“城门大约是亥时一刻关闭,风靖宁大约也是亥时一刻出了候府,若他们留在里城内,我们的暗卫不可能不发现风家人留下的暗标,除非他们被引入了寻常人无法寻到的地方;若他们出了城,凭着风家的势力要在城门关闭时出去也不是不可能,但此刻城内正在追查刺客,宫中必有交代,风靖宁不可能带着太多的人马出城,引起皇家的猜测。” 他所思虑的,何曾不是白徵言此刻正在思虑的。对方狡猾至此,竟然能算计得如此的面面俱到? 他们赶往城门处,由眉清风出面询问,守城门的士兵却说不曾见过风公子出城。可随行的风家暗卫却悄然告诉白徵言,他们在城墙角处发现了风家留下的暗标。 这种暗标只有自家的暗卫才能认识看明白,大部分不可伪造,但也不排除有高超的谍探可以破解并模仿。 白徵言手下自有谍探,其中清晏就是破解和模仿对方暗标的高手,她自然知道的清楚。却因她在漠国是过客,往日在营中常观研的是各国军中的印记,而不是这种世家的暗标。因不熟悉而无法更好的判断,她心中忍不住恼恨自己往昔为何不让清晏弄来漠国的各家暗标,一起探究了。 此事不禁又添了一重疑团。 她如今稍有犹豫的是,自己要出城去追踪,还是留在城内继续寻找?时光恍若在眼前不断地流逝,她手中却无法掌握到对方一丝的端倪。她虽然肯定慕帆暂时绝对可信,但也肯定他绝对没有自己这么在乎风靖宁这个人。风家纵然帮助过慕重一回,现下慕家何曾不是出手相助风家,只是这其中的生死是另当别论的,慕家这一次主要还是要洗脱自身的嫌疑。 风靖宁若生还,对方自然是计策不成,他们慕家当然也是高风亮节;风靖宁若遇难,无论对方计策是否成功,他们慕家也不能再算入嫌疑之列,至少表面上是不能的。这些世家之间的斗争,她又如何会不知晓,何况慕帆一直是一副不关痛痒的模样站在她的身旁,大有寸步不离之势。 第一百零五章 营救 白徵言极快地计较了一下对眉清风道:“我和慕二公子出城搜索,眉公子你留在城内寻找。” 眉清风皱眉,判断了眼下情势后,对她这个决定不以为然道:“可是出了城那是茫茫四野,白姑娘有把握吗?” 白徵言眉目淡定道:“眉公子对龙都城和各种关系都比我熟悉,况城内有眉家和五皇子可以随时照应,野外情势千变万化,我不亲自前往实不放心。对于追踪之事,眉公子不必担忧。” 慕帆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实在想象不出她为何说得如此的言之凿凿? 眉清风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慕帆,见他笑得邪气,捉急担忧道:“可是……”难道你要依仗慕帆么?这话此刻却不好当面直说。 白徵言却不避讳地说道:“若城外不可靠,城内就更不可靠!眉公子请你谨慎行事,我绝不会将靖宁的性命拿来开玩笑。至于紫竹坡之事,眉公子应当有所听闻……”她点到即止,既讽刺了慕帆忘恩负义,也提醒眉清风自己并非糊涂莽撞之人。 眉清风被她锐利的语气和眼神所夺,心下微怔后,决然道:“靖宁智谋武艺皆不凡,不会轻易上了别人的圈套,只怕孤军无援,你们快走罢!” 白徵言与他对视了一眼,毅然颔首道:“事不宜迟,那么城内就拜托眉公子了。” 眉清风面无表情地点头,双眸中透出丝郑重。 她朝慕帆轻嗤一笑,淡淡说道:“就劳烦慕二公子与眉公子一道向城卫行个方便罢。” 慕帆对她眼中的不屑嘲讽视而不见,笑了笑,去与眉清风一齐向城卫说解,请他们开了城门让他们出城而去。眉清风在如此仓促与严防之下竟还能妥帖地为他们借来了十几匹马。 一路上,白徵言和慕帆等十几人驱马先行,后面的暗卫展开轻功随行而来。他发现身边的女子不再言笑,而是一脸的肃然,不时停住让风家的暗卫四下查看可能标记暗号的地方,又亲自举火查看路上的车轨和马蹄。他从她的神色中可辨别出她对各式车辆和各种马匹的熟悉,她的观察亦极之敏锐,所指之处,暗卫每每皆有所得,又沿途让人留下记号给后面的人。 她俨然就似一位惯于指挥调度的上位者,竟对这种野外的追踪甚为熟练。她的思绪极快,判断也极快,眼中的果断坚毅,时常让他恍惚,她并不是一个寻常的江湖女子。在候府临行前,她还让风家暗卫带上了龙都城内外的地图,开始时边走边看,后来就将地图丢给了暗卫,举目四望间,似乎已将周遭的地形山脉走势都印记在了脑海里,目光所到之处,便是地图上标记的延伸。 这种作风,让他隐然想起了曾随着伯父上战场追踪敌军的那种情形。她完全轻视他、无视他、不需要他的襄助,就连地上的马粪她都可以亲手拿捏分辨,利用来辅助判断,到了此时此刻,他才隐隐觉得方才在城门前她决定让眉清风留在城内,她亲自领着自己和暗卫奔向城外的自信来自何方? 心中欲看她笑话的心思倒是淡了起来,慕帆心中渐有重视之意。 当一行人驽马急行,追踪到逐月山附近,白徵言与慕帆脸色都是一敛,他们已听见远处传来的兵刃相击的声响。她命众人弃马快速潜行入密林,留一人带命和地图等候后面的暗卫。一行人从捷径横越逐月山,几乎到达山坳处,大家隐在树丛间往下张望,洁白的月色下,但见小山谷里腥风血雨,刀光闪烁,厮杀得极为激烈。 众人围攻之中,赫然有一个黑色的铁笼,里面困住了一个人隐约受了伤坐在地上。风家的暗卫在白徵言身边轻声告知,那在铁笼外围备战的同样是风家的暗卫。她心头一紧,放眼望去皆是已经疲惫不堪,不断跌下的风家暗卫,那么被困在铁笼中的人,难道竟是风靖宁? 所幸路程不远,后面的暗卫也已陆续到达,众人听命散于林中。 慕帆见她细察对方的人数、武器、此时的风向与所处地形,心中快速计算,脸上笑意不明,心中却是思忖,这小女子见到风靖宁被困囚笼中竟也不惶急,显得心有成竹般。唇角不由露出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来,回首和白徵言商议道:“既然发现了敌人,若能将其生擒,对你我皆有好处,不知姑娘有何高见?待如何捉敌救人?” “你我彼此配合,你捉敌,我救人?”她朝他微微一笑,眼神洞明。敌人欲嫁祸与慕家,慕帆自不会无动于衷,由着敌人在眼前逃走,而相对于风靖宁的生死存亡在他来说却没有捉住敌人重要。此刻风家暗卫兵力少,慕家暗卫兵力多,若此刻与他谈崩于事无补,不如反客为主,两全其美,让他同意配合自己的计策。 慕帆也明白她的心思,点了点头道:“成!” “若他们作鸟兽散,我们可捉者甚少,并且会分散兵力。我领风家暗卫下去救人,你令暗卫散开埋伏于东南北三面,若对方用弓箭攻击我们,你们便还击襄助我们靠近敌方,与尽量强弓猛射造出兵力众多的假象迷惑敌方耳目。西面是上山的路,他们不知我们的人数多寡,必会仗着自身武力高强反兵法之道而行上山逃逸。”白徵言目光一瞬不眨地盯住山谷的战况,口中的话语急速却有条不紊地部署,从袖袋中摸出一物递给他,嘱咐道:“西面上山的路必经寒梅坳,你亲自率众埋伏在梅坳东南面高处,待他们一群人进入坳内,立即将浸有此物的布卷树枝点燃投掷入其中,你们需以衣袖紧掩口鼻,尽量站在避风之处,需防他们的内力强盛,一刻钟后可以箭弩射击再入坳捉人。” 慕帆接住她递来的瓷瓶,不禁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近似瘴气的药物,比南边密林的瘴气更厉害些,可致人头晕眼花,四肢脱力!”白徵言淡然地道,目中闪着锐光,见慕帆颔首后,回转身召集了风家的暗卫,细声地嘱咐了一番。 慕帆也召集了自家的暗卫,一番交代后,遣他们悄然潜入三面埋伏好。两人临行前,皆是照面交换了一次眼神,望着慕帆与跟随其后的暗卫渐渐在黑夜里消失,白徵言锐利的目光又回到了山谷,她身后的风家暗卫看着自家少主被困,早已心焦,不由得有些蠢蠢欲动。 幸好,白徵言早有所料,此刻从容地自衣袖里摸出上次风靖宁所赠的玉珏,慢悠悠地挂上腰间。玉珏在月色下泛着盈盈的水光亮泽,众暗卫皆知晓这是风靖宁的随身之物,此刻既然在这个女子的身上,料想自家的少主必然是对其极其信任才会赠出这枚玉珏,不由得心都是渐渐的安定了下来,等待她所说的时机。 渐渐的,身周的呼吸都已平静缓慢了下来,静寂之中又透出了一股肃然的战意。就在此刻,山谷两面响起了几声鸟鸣之声,白徵言脸色一敛,这正是与慕帆约定的暗号。她的左手一举,沉声说道:“以你们最快的速度冲下去,以你们最狠的招式砍向敌人,以保证你们的少主尽快脱离险境,杀——!” 她一声令喝,竟冲天而起,宛如凤呖九霄。 白徵言右手中长剑出鞘,当先从高坡上飞跃而下,她身后跟随着的是此刻宛如雷霆之势,迅猛异常的风家暗卫。 她领众人冲杀向山谷,其余慕家暗卫全留在了原地,分散埋伏,手中紧握住弓箭,时刻警惕着对方的动作。 山谷中围攻守护风靖宁的敌人察觉声响,当即有人分身朝白徵言奔来的方向射出猛箭。同时,山谷中的攻击也变得越发猛烈,原本早已摇摇欲坠的风家暗卫虽知来了救援,但早已筋疲力尽,有所不敌。 白徵言展开轻功,远远甩开了身后的暗卫,宛如飞箭般射至风靖宁的身边。手中长剑挥洒,格挡住欺压上来的三人,尤自喝道:“靖宁,定要撑住!不能让敌人看你我的笑话。” 她身后铁笼里的人,低低地*一声,却似已无力回话。 身边浴血奋战的风家暗卫皆是伤痕累累,纷纷倒地,幸好山谷三面的飞矢宛如流星雨下,围攻的敌人不得不分神应对这一阵阵的强弓猛箭。白徵言一边举剑挡住对方的攻击和错乱飞射的流矢,一边抽出袖中削铁如泥的匕首,左手握住猛力地狠砍向铁笼的柱子,却听“铿锵”一声,手腕一震得麻木,柱子和匕首皆是丝毫不损。 风家的暗卫也在乱箭中赶至近处,白徵言忽然心头一寒,飞快地翻身越过铁笼,飞剑直击而去,恰恰挡住了那一支射向铁笼中风靖宁的箭芒。 在这混乱之际,在这乱箭之间,这一支寒箭夹杂在此起彼伏的破风声和打斗声中,若不是她耳力过人,随时都有应对生死的本能,只怕就救不了风靖宁了。 第一百零六章 患难 白徵言将箭击落地上一瞧,箭镞上果然带着蓝光淬了剧毒,想来这些人原本是要抓走风靖宁,此刻见事不可为,便改了心意,欲杀之。对方见其击落箭簇,意图已现,反倒杀心更甚,连珠的毒箭飞射而来,不仅箭指风靖宁,也欲杀白徵言。 铁笼中的风靖宁本已半躺在地上,身上箭伤,刀伤殷红刺目,此刻伸手握住铁笼的柱子,额上青筋暴起,艰难地出声低喝道:“快走!徵言,快走!不必理会我……”每一个字滑过喉咙都似火烧般,但眼中瞧住白徵言在铁笼外寸步不离的守护着自己,被对方的毒箭和攻击逼得左支右绌,他心中的焦灼无人能理解,此刻只希望她快离开此地,离开他的身边,不要顾虑他的生死。 风靖宁喉咙里一顿呛咳,血腥从肺腑中翻涌出来,他紧咬着牙关,血丝依然丝丝地从缝隙中溢了出来。 “你不许再说话,我既然来了就绝不无功而返……”白徵言听他声音嘶哑艰涩,便知他受伤极重,忙喝止于他,不料“嗤”然声响中,对方的刀剑已划破了她的肩背,拖出一道深深的血痕来,鲜血迅速染红了绛紫外裳下的素衣。 她不敢再分神说话,全神贯注地投入对敌之中。 对方两人一箭连攻数次都无法破解了她的防守,她一厢引着两人遮蔽自己的身形防止对方的箭手攻击,一厢留意对方箭矢的意图,判断极为准确,无一落空。在对方惊讶之余,风家的暗卫终于冲破对方的防线,渐渐朝风靖宁和白徵言的身边围拢。再加上三面山谷的箭矢又飞射而来,身在外围的敌人自然首当其冲,不少人不慎在内外夹击中中了流矢。 对方见机,萌生了退意。山谷三面的暗卫早已依言砍了树枝在林中飞快的拖动,造出哗哗的追奔声响,流矢不断变动的方位和数量,皆令惊疑的敌人更加确信三面环敌。特别是敌人冲下来的东面,方才明明箭矢较少,此刻林中的声响却是最多,疑是一直使了诱敌之计引他们上去,如此一番入障,果断往西面山上逃逸了去。 风家暗卫留了一小部分下来,其余远远地追杀过去,趁夜色在林中虚张声势,以备请君入瓮。 白徵言罔顾了自己肩上的伤,再次抓住匕首运起内力砍向铁笼的柱子,“铿锵”、“铿锵”、“铿锵”三下都同时砍在了同一个地方,铁柱终于崩裂出了一个缺口,断成了两截。 连番砍伐后,背上的伤口一阵剧痛传来,扯住了她的手臂,第三下“铿锵”一声铁柱断开,手臂也是一阵麻木,她咬牙强忍着痛楚。铁笼里的风靖宁干脆地躺在了地上,勉强地扯了一下唇角,算是向她笑了一下,撕扯着干涩地嗓音道:“徵言,敌人都跑了。我们不急……你先歇一会儿,让别人来砍吧!” 他掠过身边的几个暗卫,叫了一人的名字,让他接过白徵言手中的匕首接着砍伐铁笼的柱子。 白徵言丢开匕首后,脱下绛紫的外袍,横过肩背的伤口,欲在肩头上扎紧。风靖宁却哑着声音朝暗卫要来了伤药,对白徵言道:“过来!”她闻言,走过去在铁笼旁在草地上一把坐下,问道:“怎么了?要我给你上药?” “不是,你转过来给我看看肩上的伤?”他语气轻微地道。 “你看,你怎么看?是要我也躺下来,还是你要坐起来?你还能坐起来么?”她嘴里调侃着他,眼睛却一个劲地打量他身上四处都是的伤口,说道最后声音已有了咽哽,“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样?” “很难看么?”风靖宁朝她挑挑眉,佯装失落的样子道:“不满意了?”他胸前的血迹洇了一大块,臂上,腿上,身上,四处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衣裳四处都似开满了红色的花,脸上却依然笑得洒脱自在,仿佛没有一丝的痛楚,手指攀着铁笼的柱子,就是想要坐起来。 这一下用力浑身都痛了起来,他却笑得很淡然。她忍不住伸手入笼子里拉了他一把,让他坐了起来,靠住了一旁的柱子,他的手指冰凉冰凉的,一直握住她温暖的手,坚持说道:“给我看一下你背上的伤势……” 白徵言一瞬间心软了,默默地转过身去,将受伤的肩背对着他。风靖宁让暗卫暂停了砍伐笼子,将身上的火折子擦亮了给他,又让他们全都背过身去。他才放开了她的手,手指极轻极轻地张开了她背上的衣衫裂缝,映着火光看了一眼那伤口,皮绽肉裂,鲜血淋漓,他靠近笼柱,将伤药均匀地倒在了上面,低低说道:“我不嫌弃你身上这疤丑陋的,用袍子……给扎上罢。” 白徵言听见身后“哐当”一声,她惊惧回眸,却见他依然依在笼子旁对她面露浅笑,眼神安详而平静,但他蜷缩着的手指却一直控制不住般的在发抖,那只伤药瓶子和火折子都跌在了他身旁的草地上。 她骤然回过神来,朝那暗卫吼道:“你继续砍柱子!”其他人的兵刃对于这个特殊的铁笼来说根本就不是堪一击。言讫,白徵言将袖子里的香囊掏出来,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的倒在草地上。伸手抓起一颗白色的药丸,将它极快的掰开,剥出一颗药丸伸进铁笼塞进风靖宁的嘴里,轻声道:“慢慢吞下去,不要急,不要急,不要紧的,不要紧的,只要一口气还在,这药都能保你一命!”她却不知道自己比半躺在地上的风靖宁更惊惶,看着她渐渐苍白的脸色,风靖宁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吸气说道:“我没事……你不要慌……只是失血太多了……我有点冷。” 白徵言点了点头,又从地上的瓶子里找来伤药,她闭了闭眼,让自己恢复了冷静。让暗卫燃了火折子,又将手伸进了铁笼里解开风靖宁的衣襟系带,揭开重重衣裳,显出了胸膛上一个似被长剑所刺的伤口,这口子极深,不知是否有伤及了肺腑,她的眼眸蓦地一红,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明明自己已经伤得这样重,还要看她的伤,给她先上药,这是不要命了么?她的手一抖,将三只瓶子里上好的金创药全倒在伤口上,又将自己的绛紫袍撕开全扎在他的身上后,伸手一摸包扎好的外袍上又已濡湿了,指尖的猩红刺目心惊,知道血还是止不住地慢慢上涌。 白徵言在军中熟知伤情,知道这伤口附近的穴道早已被人制住,血还是没有彻底止了,那是因其中一个是膻中穴,这是人身三大穴之一不可轻碰,纵然不得已制住,时辰也不能过长。 她忧心忡忡,此刻必须尽快地赶回龙都,便抬头吩咐两个暗卫立刻在东面附近找寻有无村庄借水,有无马车牛车,皆去遣了来。心中暗暗祈望入山前遣回龙都报信的暗卫能早些带人过来,暗卫们纷纷脱下外袍披在风靖宁身上和铺在草地上让他躺在上面,又统统把伤药拿出来,两人一一给风靖宁的其他伤口上药包扎好。 暗卫轮番砍伐,匕首与铁笼相击的铿锵声响不绝于耳,在山谷四面远远地回荡来,回荡去。 这样的等待简直让人心焦! 白徵言愤然欲起身接过匕首,风靖宁却静静地拉住她的手不放,望着她眼中的焦虑,抿唇浅笑道:“徵言,不可!你右手……手腕尚未……好全,左肩又受了伤……不要……乱来!” “如果我手残了,你会介意吗?”白徵言蹙眉道,一边伸手握住那铁柱试试这铁笼很沉,一边观研着附近散开的木架、碎片和车轨,还有前方被斩杀的四匹骏马。心中快速的思索着,这是一辆装着铁笼的马车? 耳边却猝不及防地传来风靖宁的一句回答:“若你已决意嫁我,我便不介意。”此话,让她猛然怔住,回首去看风靖宁。他眯眼看着她,乌黑的眸子里全然是认真的神情。 她心中恍然,不能为了行权宜之计而方便行事,心里究竟对这个人是什么样的感情?朋友、知己、亦或是……特别的人? 她的目光落在铁笼上,细看之下才发觉它的设计很奇妙,是一个精心算计的机关。 “紫瑾公主应还在候府罢?她还好吗?”风靖宁看着她的默然,心中黯然一闪而过,便关心起他最初想要救的人来。 “在新房喜榻旁发现了地洞,对方应是从里面出来挟持了公主。而公主的侍女中应有其内应,后来在说谎蒙骗我们和将粉末洒在石缝里掩饰真相。” 白徵言也顺着他的话,将自己在候府中的发现和猜测说出,“这地道无论从野外或是城内挖掘都是耗时过长,所挖的泥土也极易堆积搬运不易,又会有为人发觉的危险。若只在候府挖掘,将所挖的泥土推下池塘,此刻不是雨水季节,池塘水位较低,纵然有所升高也不易为人发觉。” 第一百零七章 心意 “今夜候府内外一步三岗,他们要从候府地道出去只怕不易。若所料不差,公主并没有被送出府,应是被人挟持在地道里,等待时机才出去,或不一定要带公主出去,只要我们乱起来,他们的目的兴许就是设局捉住你,威胁风丞相,嫁祸他人,扰乱龙都的局势。” 风靖宁颔首,她所说的与他后来所料的几乎一样,于是说道:“他们的设局,一步步将我引城门,一路追上去。……被他们挟持的马车里传出来公主挣扎呼救的声音,惟妙惟肖,纵然怀疑是局,我也要看一眼以辨真伪。……我驱马追上马车,他们围拢过来缠斗,车厢里的人说,若我不进去,他们就杀了紫瑾公主。……我欲稳住他们,同意进去,一进车厢刚发觉不妥,这机关笼子就合了上来……任我如何砍伐也无法破开,同时车厢四面八方都捅进了兵刃……” 这一段话,风靖宁歇息了好几次才把话说下来,“后来……暗卫与他们缠斗起来……在这里车毁……人困……” 白徵言握紧他的手,说道:“我都知道了,不要再说话!” 风靖宁苍白异常的脸上,显出一抹虚弱的微笑。 “铿锵”、“铿锵”的声音依然在山谷里不断地回响着,幸好暗卫寻来了暖水,给风靖宁一点一点的喂下。回禀道,附近村庄只有牛车,已用银两买下此刻正在驱赶前来。 风靖宁无所谓的一笑,眼眸里有些恍惚失神。 白徵言手指握上他的手腕静默了半晌,一把挣脱他的手,夺过暗卫手中的匕首,再也不管不顾地砍向铁柱。这些人中以她的内力最强,她不再光风靖宁无力地喝止,也不再顾及后果,“铿铿铿“地连续不断地发力,终于将暗卫们砍开的缺口扩大至可容一人出入,她立刻半身探进铁笼,将风靖宁从地上揽起,在一众暗卫的襄助下,将他扒拉了出来。 她歇了一口气后,背转身子,命令道:“将他抬上我的背,众人寻马,回城!”众暗卫听令将风靖宁扶上白徵言的背,她将抓来的外袍绕过风靖宁,与自己的腰身扎在一起,暗卫已在山谷里寻来一匹方才在双方打斗中跑散在一旁的骏马。白徵言背住风靖宁翻身而上,提缰扬鞭,一马当先冲出了山谷。 身后跟着寻了马匹的暗卫,没有找到马匹的暗卫早已展开轻功越回下马的原处策马跟上。 白徵言御马狂奔,身后那人愈来愈稀薄的呼吸让她胸腔里的一颗心也上下颤抖不止,脑中冷静而焦急,直望着龙都方向,似乎要望眼欲穿。 风靖宁伏在她的背上,马匹颠簸中身体几欲散架了般。知道她已尽最大的力气使马匹跑得更平稳些,一一避过了路上的坑洼起伏,皆是因顾虑着他身上的伤势。他心里暖暖的,宛如被温水烫着。他的手臂有些无力的环住她的腰,伏在她肩膀上的脸容愈发的苍白如灰,唇角却带着浅浅的笑意。 他轻轻地声音响在身后,“徵言……上苍让我……遇见你……真好……”这声音如此的轻柔无力,一瞬间已被狂风卷了去,吹散在这月光如水的夜空里。 白徵言心中一顿,她终是听见了。 幸好半途上遇到了领兵前来的眉清玄,白徵言将风靖宁扶躺上马车时,他已失去了意识。她坐在身畔,一直陪着他在众人的守护下回归龙都。一旁的雾岚先生为风靖宁诊断后,又问了白徵言前后治伤的情形,斟酌着又喂了风靖宁吃下两颗宫中保命的灵药。 回到风府,一众人围住风靖宁所居住的“风致园”忙个马不停蹄,倒是白徵言被人闲歇在外堂。她也不执意要进去,一来没有身份,二来也帮不上忙。静静地等着,终究等到了眉清风过来,向她道了一声安好无碍。 白徵言心头大石才终于落下,轻松地笑了一笑。 眉清风眸子一转,看住她身上的包扎,问道:“白姑娘身上也有伤,不如去请雾岚先生看一下?” “无碍,已上了伤药。”白徵言淡淡地道,转而问道:“小侯爷和紫瑾公主可还好?” “幸好杨侯爷部署得好,在地道里用厉害的迷烟制住了凶徒,公主没有性命之忧,却是受了重伤。小侯爷以身涉险进地道里营救公主,被对方胁迫,也受了伤,如今正在候府陪伴着公主。此事最终惊动了皇上和程淑妃,如今在全城搜查可疑之人。慕二公子捉了一些人回来,送去了刑部拷问审讯!”眉清风将事情的经过和结果言简意赅地交代了个清楚,而后犹豫了一下,说道:“逐月山山谷的事情眉某已听闻风家暗卫所言,是我小看了姑娘,请见谅!” 白徵言云淡风轻的一笑,“靖宁是我的知己,我说过不会用他的性命来开玩笑。眉公子当时心存疑虑,也是人之常情。” 眉清风对她的淡然明理寓意不明地微蹙了下眉梢,话锋一转道:“可是,据慕二公子所述,以白姑娘的身份而论,今夜的表现实在是太出人意表了。” 她淡定地笑了,说道:“以师尊山湖老人的广识博学,小女子所会的这点微末本事确实是让慕二公子大失所望了。怪只能怪小女子学艺不精,资质框囿。” 眉清风凝眉半晌,却是眉峰一扬,浅笑道:“白姑娘谦逊了。” 白徵言浅浅一笑,伸手掸了掸已染血的白裳,笑如春初的梨花清妍丽雅,请他转代告辞,便寻路回别院沐浴、疗伤、歇息去了。 次日,风家就让人送来了治伤的灵药和各种调理身子的名贵药材。 两天后,雾岚先生登门为她诊断调理,询问伤势,开了各种方子,继续以往的手腕医治,给她扎上银针。 这一次,依然是在书轩里,两人隔几而坐。 雾岚先生这一次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同以往,有些意味深长,白徵言却恍若不觉,默然地喝茶,默然地看书,悠然自得得很。 “靖宁自小就是个不喜欢沾染俗事的孩子,连慕家的姑娘、水家的姑娘那样让人艳羡的,龙都所有的世家小姐、皇族公主他都没有正眼看过,宁愿去‘轻云’寺找主持大师聊佛偈,也不愿意与那些小姐们聊一聊人生大事。”雾岚先生慢悠悠地说来,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眼眸微垂,脸上的神情莫测,道:“老朽曾以为他这一辈子也不会在意任何一个姑娘,谁料,他醒来之后,问的是你的伤势、你的手怎么样了?他自己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后,却是催着老朽来给你看诊,治手,这人啊……到底是怎么了?” 白徵言手中的茶一顿,放在了桌面上,目光也从几案上的书转移到雾岚先生的脸上,问道:“他胸前的伤可是伤及了肺腑?” 雾岚先生看着她这副依然镇定冷静的模样,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语气干瘪瘪地道:“不仅伤及了肺腑,还失血太多,到如今还是用当归人参汤吊着一口气呢。” 白徵言眉头微蹙,凝视了他半晌,一笑说道:“果真如此沉重,先生还坐得住在这儿与我拉扯闲话么?伤及肺腑是真,但应是伤得不太深,失血太多倒是可信,但以靖宁的内力体魄还不至于到了奄奄一息,靠人参当归汤养着活命的地步。” 雾岚先生挑了挑眉,这女子说她不关心风靖宁,她的言语中分明是对他的伤势十分笃定,并且那晚相救的情形他也从暗卫口中知晓得详细;但说她十分将风靖宁放在心上,那么这一番话说来又未免太多冷静旁观,置身事外了。 这个女子的心思让他感到迷惑,深沉,并且看不明白,那一张半是明丽,半是狰狞的脸上浅浅的笑意,却是有着异于寻常的魅力。 “雾岚先生是否觉得我作为靖宁的朋友,却对他的伤势太过无动于衷?这两天到风府探望他的人,自然不会少,是每一个人都能见到他么?他如今最需要的是养伤和休息,并不是被别人打扰,于他无益的事,我为何要跟别人一样去做?”白徵言柔婉飞扬的凤眸里含了一抹善意,语意平和安宁,“更何况君子之交淡如水,患难之情更不需要显摆招摇。” 雾岚先生眉梢始挑了一点笑,语气也平顺了些道:“姑娘又如何知道,你的探望对他无益?病者虽忌喧闹打扰,但也需要有知交的安慰鼓励,更何况姑娘与靖宁不是一般的交情,而是患难之交。” 白徵言眸子里露出了丝踯躅,意有所指地道:“能安慰他的人自不会少,况以靖宁的旷达洒脱也不十分需要别人的鼓励。只是我此刻心里头有些事还不曾想明白,也不想随意地做出决定。靖宁纵然对此有所失望,但我相信他亦能理解的……” 听到此处,雾岚先生不禁皱眉,看似自言自语地问道:“竟然连靖宁这样的人,也不能让姑娘失去理智,而动心?” 白徵言闻言,忍不住微微一笑。有时候并不是这个人不好,而是遇见的时间不太对,一步之遥,往往就在两心相错之间。 第一百零八章 热议 如此过了十天后,雪皇后突兀地下旨邀她进宫赏花?她身为一个民女是没有身份进宫,同样也没有权力拒绝后宫贵人对她发出的邀约。她此刻身在龙潭虎穴,自不愿揭破自家身份,引来各方猜忌困囿。 与她同赴皇宫的有伤势稍好的风靖宁,和风家的一位嫡女,风靖宁的妹妹,风如雅。白徵言早早被侍女换衣梳妆打扮好,作为客人等在了厅堂,待有侍从进来请她出门。别院门前停了两辆有风家标徽的马车,四匹骏马在春寒料峭中喷鼻如雾,风靖宁玉树临风地等在车旁,寒风吹动他的裘袍,软软的裘毛围领翻动,轻轻擦过他清俊的脸颊。 听到声响,他抬眸看向款款而来的白徵言,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和惊艳。她似乎独爱白衣,就连裘衣也爱净白颜色,一眼望来,修长的身影就似冰雪堆砌的人儿般素净清绝。而今日她脸上的伤疤不知用什么掩盖住了,乍看之下,似几乎恢复了原本的容貌,秀雅舒丽的容色,配着一双清明乌亮的眼睛,虽不似天香国色,倾城佳丽,却也清妍得让人眼前一亮。 她也朝风靖宁微微一笑,眼眸中含着爽朗利落的神色。 风靖宁笑道:“得见徵言真貌,靖宁何幸如之? 白徵言行近,笑笑道:“障眼法而已矣,时不能久挨!惶恐得罪贵人眼,且施权宜之计,唉!” 风靖宁摇头,温笑道:“徵言真人真语,贵在其心,世人之眼,不必介怀!我必尽力斡旋尽早让徵言脱身,不必深陷泥足深潭。” “靖宁之言,让我心有戚戚然!”她扬唇苦笑道。 “徵言,无须惊惶。”风靖宁伸手梳过她飞乱的一抹散发,绕指将它们别入她的云鬓中,重新举了一枚珍珠细钿给簪得规整了。 白徵言微蹙眉,待他动作完成,略略抬眸看向他,带了丝促狭道:“靖宁贵为世家公子,竟如此平易近人,实让我心惶恐不已啊!” 风靖宁低头清声一笑,目灿若星,掀开车帘,伸手向她道:“来,请上车罢!” 白徵言懒懒的一笑,自己跳上车,钻进了车厢。听到风靖宁脚步声离去,吩咐道:“走罢!”两辆马车缓缓而行,她在车厢里走了一个位置坐下。才发现里面有一个美人正眼眸一眨不眨地盯住她看,她也忍不住回盯住她。 美人十五六岁,长得清新脱俗,打扮得仙姿飘逸,一双眼睛水灵灵地望着她,似有疑惑,又似有好奇,最后皱了皱眉头,不解地喃喃道:“你有什么好?” 白徵言眼观鼻,鼻观心,坐好不发一言,这话她也回答不了。 风如雅轻叹了口气后,轻声说道:“哥哥特意交代我要好好照顾你,待会儿入了宫,你记得少说,少动,少看,紧紧地跟着我就对了。” “嗯。”白徵言心里微笑,言听计从地点头回应她。 皇城巍峨雄壮,宫阙层叠迤逦,远远矗立在长街的尽头。 在蔚国,她无数次出入这样的宫禁深苑,只为了自己的坚持奔走,疲于奔命。如今,随行进入漠国的皇宫,她竟似怀着过客的心境,超然地看着这些轱辘而来的贵人们,揣着忐忑的心情,奔赴向他们未知的命运。 她跟随在风如雅身后,看似亦步亦趋,目光却暗自打量,这漠国的皇宫建造得*崔嵬,甬道宽阔大气,宫殿亦是高耸端丽,决然迥同于蔚国的秀丽多姿、蜿蜒清雅。至于庭园也多栽种松柏竹桂等常绿挺拔的树木,葱葱郁郁中夹杂一些奇花异草,显得幽邃芳郁,古老隽永。 风靖宁走在前面,与杨晗等人走在一起,丰姿飘逸,笑语晏晏。 两旁还有许多贵族世家的小姐们,偶尔遇到相熟的过来与风如雅寒暄几句,一干人等皆将白徵言隔绝在身后。风如雅也不知该如何介绍她,只得含糊其辞说是他们风家的客人,今日同被皇后娘娘宣见。 有些风闻了一二的,不由转眼朝白徵言看来,悄悄低头的三言两语,私语窃窃。 白徵言不厌其烦地听住她们议论纷纷的闲言碎语,垂头迈了优雅的小碎步,扮演一个无关要紧的小过客。 “她何德何能?竟然助过风家公子、三殿下和杨小侯?”她们为之感到惊诧。 “听闻如今还住在风家的别院里,风靖宁常常登门造访,还延请了雾岚先生来给她诊治。”有人切齿,是风靖宁的爱慕者? “如此置水墨音于何地?”有人冷嘲热讽,水墨音的嫉恨者? “水家五小姐近年来,常常出入皇宫,是她置风靖宁于何地还说不准!”又有一个看戏的。 “难道风家公子如此安置那女子,是为了和水家小姐怄气?”有人猜度,白徵言又被人侧目了一眼,那声音又传来,“怎么看,这女子也比不过水家小姐呀!” “也许是如此,但风靖宁为人磊落,胸襟豁达,不似会如此为之。”有人为风靖宁正名。 白徵言心里郁闷,内力太好也是一件烦恼事。明明耳根子嗡嗡作响,她还要装作若然无事。 一众人来到后花园,明媚的春阳下,满园移置了各色各样的兰花。深冬过后,万物复苏,雪冰消融,能见到如此妍丽景色,众佳丽皆是一阵惊讶欢悦。这宴会虽是雪皇后置办,她却并不现身,而是让一群小辈在此庭园后院中游玩。 白徵言怎么看,怎么觉得这是一场为太子选妃的宴会。几位皇子与风靖宁等人在那边的河亭上寒暄闲聊,而各色美人就散落各处,或幽独赏花,或结伴私语,或弹琴吹箫,或写诗作画,一群美人佳丽也玩得颇为自得其乐。 那屡屡瞟向河亭上的目光少不了,白徵言躲到僻静的厅阁里,依然逃不了被人骚扰的耳根清净的命运。 风声中时不时的飘过来:“怎么不见水墨音与慕绮?她们可不能不来。” “你们说,水墨音和慕绮,谁能入得了太子殿下的眼。”那些女子小心翼翼地问,聚在一起兴致勃勃地谈论着。 “两个都入得了,水墨音似朵水仙花,秀美高雅;慕绮似朵牡丹花,雍容华贵,若是我,两个都要了。” 一阵低笑声,有人斥道:“你想得美!” “她们两个人是不能娶到一起的,且不说别的,就是论谁当正妃这事,就有够让人头大了。” “何况慕绮还不想嫁入皇家……” “听说,她有心仪之人,明言非君不嫁,这等高傲不是我等能比。”有人对那第一世家的嫡女身份羡慕无比,万分感慨。 “哼,也不过是个客卿,值得么?” “能入得了慕家和慕绮的眼,只怕此人要不简单呐!” “难道还比得过风家靖宁?” “慕绮没有相中风靖宁,却相中了这人,只怕还会在伯仲之间。”有人口出狂言,别人正要难以相信。 就有人言之凿凿:“我曾经对此子有过惊鸿一瞥……”她停顿了好半晌,似乎在回想当时的情形,语音也因此而轻柔了起来,“那时木槿花开,慕绮与那个少年站在树下,我马车经过,正好掀开窗帘瞧见他们在湖边说话。他笑如春风旖旎,眉眼清绝宛如雪山,我匆匆而过,只见了他的一个侧脸,但如今回想起来还是清晰如故,未曾有人能让我如此印象深刻。” “连风靖宁亦不能?”有少女忍不住追问,比较她心中仰慕之人。 “不同的,有人喜欢风光霁月,神仙姿态;亦有人喜欢神秘幽邃,妖娆风姿。此子便似一泓深潭,将你的倒影清晰映入,你却无法获知他深渊后的心思。”那少女淡静地说着,语气中似有追慕遥想之意 “你后来可还有见过他?” “没有了,顾姓舍之,一去杳无音信。” “去哪儿了?还是……” 静静地,似被人揭开陈年的伤疤,似被人重创的一击,似被人掀开了袅袅的檀香,白徵言倚坐在窗边的花梨椅子上,目中有些干涩,心里刺刺地、钝钝地,继而清晰无比地疼痛了起来。她右手重重地按住胸口,意图去压下那澎涌而起的痛楚。她不该悼念他?她没有资格去悼念他!他是因她而死的—— 眼前有些模糊,她左手压住自己的眼睛,想要把眼泪逼回去。她不能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的脆弱,不能在这里显露出自己的彷徨与无措—— 有脚步声迅速接近,她闭上眼睛,手指将眼泪揩掉握在掌心里。白徵言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快捷地朝厅阁的另一边侧门走出。手臂上一紧,她骤然回眸,却是风靖宁那一张风清月朗的脸落入她的乌瞳里,他一手拉住她,唇角的笑意慢慢收敛,眼中渐渐闪过疑惑之色。 白徵言藏起左手中攻击的姿势,眼眸里也收回了冷厉之色,此刻却无意做假,只别过了脸去。但她眼角的泪痕星点如水,眉间悲戚尚未散尽,风靖宁心下动容,关切问道:“怎么回事?” 第一百零九章 纠葛 白徵言狠狠地咬了咬下唇,摇头轻声道:“没事,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你在这里人生路不熟,随我来!”风靖宁拉住她的手臂,当先出门而去。两人避开众人,转到一个树荫苍郁而偏僻的角落停下,风靖宁默默地拉住她的手,静静地凝视她有些苍白的脸色。 重新捅破的悲伤,有些抑制不住,她的睫毛一眨一眨地全是晶晶莹莹的水汽,甚至不敢开声说话,怕自己一个不慎会说出带了哭腔的言语来。她只静静地垂着头,终于睫毛承载不住泪水的重量,清晰的水珠一颗一颗地滑落下来,一双眼睛生生地红了一圈。 是什么原因?让一个连自己的手腕坏掉、脸容毁掉都不觉得悲伤,不会觉得卑怜的女子,如此的隐忍不住,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竟在这个外人环视的皇宫里都能落下了眼泪来。 风靖宁看住她裘袍上一滴滴划下的泪珠,长眉微皱起来。他屈臂将她拉了进来,拥在了怀中,让她枕在自己的肩上静静地落泪。他发觉自己的心此刻竟跟了她的眼泪一样的让人揪疼,这种感觉是如此的陌生,又是如此的踏实安稳。她在怀中想要挣脱他的手臂,他的手却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另一只手轻按她的头在自己的肩膀上依靠着,声音从她的耳畔传来:“不会有人看见你的哭泣,连我也没有!你可以在这里安心的哭闹一会儿,等一下还要面见雪皇后。” 白徵言侧脸靠在他的肩膀上,不再争脱,她需要尽快地让自己的心境平静下来。她微微颤栗的肩膀在他安稳的怀抱中,渐渐地用强大的心志压抑住,只有泪水还是不受控制地垂落,一点点地洇在他的黑色裘袍上。 风簌簌地在头上树梢吹过,拂乱了他们交错的细长的发丝。 耳边的气息微微翕动:“雾岚先生说你心事过重,隐隐成疾,可是曾有过什么伤心之事么?”他的话语轻轻,循循善诱。 她缓缓地点了点头,手上用力推开了他的怀抱。有些人,有些事她不愿谈及,至少不该是在此时此刻倾诉! 看着她已恢复冷静的眼眸,依然微微猩红,风靖宁淡静一笑,伸手给她如常地梳了梳鬓发,理进了发髻里。 白徵言缓缓抬眸,却听他说道:“在宫里要注意仪容,我的可有乱了?”见他少有的一丝不苟地梳了发髻,簪了玉冠,此刻又有几丝乱发散在了清俊的脸颊上,却半分不减他的风采,不禁含笑道:“靖宁乱发,更添几分自在。” 风靖宁星眸微亮,久久浅笑不语。 “靖宁……”一个忽如其来的声音,清逸飘渺,如梦,如幻,“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回眸望去,临水照花般秀美无伦的身影站在几株玉兰花树后,那一双如烟,如雾的眼眸在看清风靖宁身后立住一个白徵言时,似有些怔忪,似有些悲伤淡淡地化了开在瞳仁深处,衬得那张绝美的脸宛如梨花带雨般凄楚惊艳。 白徵言心头一跳,这是什么事,偏偏在这种情况下狭路相逢? “白姑娘游园走偏迷了路,我来寻她回去。”风靖宁淡然不惊地回道,垂眸朝白徵言一笑,轻语道:“走吧!” 白徵言对感情之事虽不十分敏感,但还不至于十分糊涂。此刻若跟着风靖宁走,那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自知。她眨了眨眼睛,朝风靖宁狡黠的一笑,当机立断地说道:“既然水小姐找风公子有事说,那小女子便先行一步,在那边等候公子指路。”她随意地一指,又扭头朝水墨音淡淡地笑了笑,才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 她为何要狼狈逃开,本来就和风靖宁还没有什么? 白徵言是真的镇定自若地走了出去,当听见身后静静地没有人说话,她便加快了些脚步,不一会儿身影就消失在了树林外。远远地,水墨音似乎在说了些什么,她也不想细听,最后却隐隐地听见风靖宁淡淡地说了一句,“权柄斗争的事情我不尚感兴趣,墨音你也无须向我解释些什么!” 她吸了一口冷气,风靖宁也有不近人情的时候,这兴许就是他内心中的坚持。凭着一向不错的记忆,白徵言一路顺溜地朝赏茶花的庭园返回。下一刻,遽然响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曲乐声惊得她停住了脚步。这熟悉的并不是那人吹奏的曲子,而是这种乐器吹出来的声音。 白徵言骤然心脏一缩,脚步不自主地加快向前狂奔去,仿若有什么在前方召唤她的灵魂般,身不由己地飞赶朝那一个方向。各色兰花倏然入目,一众佳丽贵人已然围坐在她方才待过的厅阁里。 里面正有人在奏乐,一声声高低起伏,一声声悠扬隽永。 这一声声都似打击在她的身上,急匆的脚步,狂跳的心鼓,在风中飞舞的发丝一下下拂掠过她的眼眸与脸颊,皆似擦出了涩涩的热意。 那个白衣无瑕的身影,宛然带笑,骤然浮现在眼前。一湾清水的护城河畔,春柳飘拂,他手里握住一只洁白的陶埙,幽幽地吹起别致奇妙的曲音。她骑在白马上,手里握住他赠与的另一只,尝试放到唇边,尤记得初次吹响那一刻的心情,就像驰骋草原那么的开阔;就似迎风破浪那么的欣悦。 她匆匆停住了脚步,奏曲的人就在面前,就在那厅阁里。白徵言站在金桂枝叶掩隐的窗外,目光透过窗棂,越过里面重重人影,急切切地将目光投落在那人的身上。那人站在厅阁的中央,侧身对她,一身冰水蓝的衣衫如雪如雾,飘渺间映衬出那袅娜的风姿,宛如月照临溪般出尘不染。而那半边侧脸也如冰雕玉琢般娇妍无瑕,又如含苞待绽的牡丹般高贵典雅,她双手轻握陶埙,眼眸微垂,显得有些清傲矜贵,又有些缅怀过往的神情,让白徵言彻底怔愣住在窗外。 不是他,不是他,是她,原来是她。 她心里微微地摇晃,怪不得这曲声如此的相似,又有细微的不同。她的目光紧紧地盯住那只被慕绮握在手指间的陶埙,几乎是望眼欲穿。随后,又匆匆的别开眼眸,她如今是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这个女子?她与顾析之间又有着怎样的情缘?白徵言不自觉地颦紧了眉梢,她自己与顾析之间又算是什么呢? 她似乎从来也没有弄明白过自己对顾析的感情?只是这一切都似乎还没有弄明白,这一切都似乎还只是个开始,那人就已经不在了,这一份感情也只能随之而去,深埋心底了。 如今,这一切又能向谁倾诉去? 一股夹杂了酸、甜、苦、辣、咸的滋味一下子全涌向了她的心尖,又涌向了她的眼眸,这样汹涌地叫嚣而来的情绪,叫人几欲要承受不住。 正在恍惚间,听闻阁内有一女子的声音响起,在静谧中传出窗外:“慕三小姐,本宫听闻你这只特制的陶埙还有一个名字?” 这声音的口吻宛然长辈相询于后辈。 原不知何时,曲音已歇下。淡静中响起了一个从容雅丽的声色:“回禀皇后娘娘,的确如此,它有个名字叫‘凤翔清音’。” 白徵言只觉得眼前一暗,人也随之晃了一晃。“凤翔清音”?“凤翔清音”原来是他造给慕绮的陶埙么?为何心里似给刀绞了,扭痛成一团?她急促地喘着气,仿若濒临缺水的鱼儿。手下不自觉地一用力,“咔嚓”的一声当即响了起来。 “殿外是谁?”厅阁里,雪皇后身边的一个嬷嬷高声冷厉喝道。 “是我。”一个清澄自在的声音不期然地响起,修长挺拔的身影从她身后的树下缓缓走出来,风靖宁仿若无意般看了白徵言一眼,走向前去站在厅阁门外,拱手为礼,含笑道:“风靖宁见过皇后娘娘!” “原来是风靖宁。”雪皇后雍容地坐在主座上,淡淡抬眸看向门外优雅站立的少年,唇角微扬道。 风靖宁不紧不慢地解释道:“靖宁忽闻此处埙音清绝奇特,一时心悦,忍不住在此外间驻足细听。方才一时不察,脚下错踩了枯枝,惊动了娘娘,唐突了诸位佳人,实在是靖宁之过。” 雪皇后脸上精致的妆容,显得她无比高贵,微微一笑,说道:“本宫在后宫亦常听闻风靖宁你在音律上造诣不凡,不知本宫今日是否有幸一闻短长?” 雪皇后此话让堂下众多世家女皆是一惊,按世家的地位和实力,风家乃第二世家,乃百年四大家族之一,而雪皇后的家族只是新晋的第六世家,平日里大家都心照不宣,互相忍让。然雪皇后此刻乃贵为一国之后,虽不比别的国家皇后地位尊崇高贵些,但多少还是代表着皇家的势力和威严。 她此刻的话,分明是有意将风家嫡子看作宫中乐伶般,招之而来,奏乐娱宾。虽然这些宾客是皇后和各大世家的小姐们,但这一命令,这一行为,本身就已是对风靖宁身为风家嫡子和风家的一种侮辱。 女子聚众一堂,男子回避,这是宫中的规矩,如今是风靖宁承认靠近在先,虽未曾入内,但在外窥听亦可视作无礼。如无人发觉也就罢了,此刻偏偏他自己承认。若然他此刻回绝了雪皇后这个看似奏乐一曲便不再追究的要求,那么就只能交由内廷侍卫禀报皇上下旨罚罪了。 如此一来,风家不好看,皇帝也不好办,届时大家都要怪罪于风靖宁了。 白徵言紧紧蹙眉,她虽不是漠国人,但对于漠国皇室与各世家间千丝万缕的关系还是有所耳闻。这其中的厉害,思来纵然不及堂中贵人清晰明确,也已相去不远,更何况她本就是在皇宫中斗争过来的人,这些种种的阴私倾轧之事,还是了然得很。 还有那颈后面冷冷刮来仿若有实质的目光,不回身,她也可知是谁在用无声的目光凌迟她的身体。 白徵言脚步微动,心下不由想不如让水墨音领了这个患难见真情的机缘,由水家小姐的身份出面,总比她一个无名无权的民女要来得有用。面对两大世家的联手抗衡,不管是什么说辞,雪皇后也不能一意孤行,不掂量掂量这其中的分量。 第一百二十章 巴掌 厅阁里有些与风家交好,或倾慕风靖宁的世家小姐心中虽然捉急,但思量到自己的身份不够,智计不足,皆无人敢贸然挺身而出从中斡旋。 风如雅小脸微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兄长,背脊微微出汗 谁知,白徵言静静地待了好半晌,身后面的水墨音也没有丝毫的动作。 等到前面的对话都已说完了,厅内厅外皆无一丝声响,静的鸦雀无声,让人头皮发麻。风靖宁不是进,就是退,但无论进或退,他只怕都难以独善其身。想到此事是因自己而起,白徵言一咬牙,立刻挺身而出,向前走去。在风靖宁再次应声说话之前,恰恰截断了他开口说话的机会,双目微垂,双腿利落一跪,匍匐在地上,声音恭谨地说话道:“请皇后娘娘明鉴,实情是民女游园一时眼花缭乱,错失方向,风公子特意寻找,并将民女带回此处。不料当时众人齐聚厅阁之中,已然觐见过了皇后娘娘,民女初次入宫,不知应对,情急之下抓住风公子的衣袖恳求请教,一时不察脚下的枯枝,才惊动了娘娘!民女心中惶恐,请皇后娘娘恕罪!” 语毕,还诚惶诚恐之状,深深地拜在了地上,额头轻轻触动。脸面朝下,白徵言却在心里腹诽自己,她如今是白民女,不是蔚国的云言徵啊。 风靖宁僵住,侧脸瞧向她一副惶恐状的伏拜,眉头皱得更紧,心中暗咒一声,她为什么要跑出来承认! 以他风家嫡子的身份,一两句话斡旋往返,拂袖而去,雪皇后又奈他若何?纵然此事传了出去,也只是在他的名声之上添了一笔不守宫规,不敬皇后。他醉心音律,是众所周知,别人不会猜议他窥私,只会说他狂妄,他却是不甚在意的。 他望着白徵言的身影,心下又是一暖,难道他的名声,她为他而在意?如此一想,不禁唇角微微泛笑,暖暖如春风。 白徵言已算计停当,宫里的这些事情,说大能大,说小亦能小。端看对峙的双方势力的能耐了,如今她已为风靖宁将干系撇得干净,将一切过失自揽身上。她不过是个初见入宫的小小民女,若果雪皇后有意要为难她,那么只要风靖宁护住她她便可无大事;若果皇后借此台阶下宽宏大量一回,那么大家都各得其所,说不得雪皇后还能买风家一个小小人情。 “皇后娘娘心善仁厚、宽宏大量,怎么会与你这个无知民女计较长短?”风靖宁的话再一次被别人打断,他们身后一人姗姗来迟,步步生莲,水墨音唇含微笑地步入厅阁中,朝雪皇后敛襟一福,继续悦耳地说道:“墨音方才去觐见了太后娘娘,来得有些迟了,请皇后娘娘宽恕。” 此女深得太后欢心,众人皆知,亦然她说是从太后那里来的,纵是皇后也不能拿她怎么样。但在门外跪着的女子,却是个如蝼蚁般的民女,无权无势,无倚无凭,当罚不当罚全凭皇后的一句话了。 雪皇后笑容深深地道:“墨音侍奉太后不但无过,更是有功?姚嬷嬷领水家小姐上座罢。”对水墨音如此的轻描淡写,但对白徵言却一直不发话,她也就只能这样跪着。这就是人上人,与人下人的区别,她水墨音能自如的进退,她白徵言此刻却是不能。 风靖宁的脸色也不好看,静静地看着水墨音和雪皇后寒暄。若是他自己,大可转身就走,但白徵言却不能,何况她还要呆在龙都诊治,若得罪了雪皇后,雪皇后只会把气撒在白徵言身上,以他与她如今毫无干系的身份,他护得了彼一时,也难保护不了此一时。 白徵言有武艺在身跪得也并不累,只是这心里多少有些不好受。她自然明白水墨音赶在这个当儿出来,分明就是故意给她难堪。莫非是她方才与风靖宁谈崩了,此刻要把怨恨都算在她的头上? 她白徵言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当了一个冤大头?她悄悄侧头正想要去瞥风靖宁一眼,却见他脸色不善,忙又是垂下头来作恭谨状,这水墨音不仅让她知道了什么是云泥之别,更是给了风靖宁一巴掌,怎么就这样不留情面? 她心里腹诽完,不由得叹气。 风靖宁不再等水墨音落座,已开口说道:“皇后娘娘,白徵言原是我风靖宁的客人,如今她犯了错,靖宁便带她下去领罚了。”他的声音里渐冷,没有保持住多少风度。他此刻已不管了,只要能把人弄走,下面凭他风靖宁的面子也不敢怎么处罚白徵言,日后若雪皇后要记恨报复,他把她守在身边就好了。 水墨音脸上一白,眸光闪烁不定,她用一种研判的神色凝望向门外的风靖宁。此刻,风靖宁已然弯身,强行将白徵言从地上拉起来,拖住她的手臂,就欲往外走去。水墨音禁不住出声喊道:“慢着。” 众人朝她望去,已见她冷静从容地朝雪皇后行礼,并快速地说道,“皇后娘娘明鉴,白姑娘她不过是初次进宫走错了方向,途中又无人相询才迟到了,娘娘大量,端不会以此事苛责。带她下去领罚,不若让她在此领罚来得风趣雅致些,也不会坏了娘娘与大家的兴致。今日,难得的良辰美景,还是不要让这刑事坏了娘娘的这一番费心安排,破了这一片祥和之气。” 今日摆明就是雪皇后为太子甄选妃子的宴会,自然还是不要有刑事比较好,经水墨音如此一说,雪皇后眸光一动,便点了点头,含笑朝她说道:“就依墨音所言,让她进来领罚罢。” 白徵言心中叹气,这下去领罚还能脚底抹油、溜之大吉,风靖宁既然能让她走自然不会有大事,但始终是驳了雪皇后的面子,此事不能善了了。进去领罚,那只怕是要真的领罚了,既然已经不能善了,那么她就尽管进去再说罢。 风靖宁的眉头轻蹙了起来,这是女眷聚众的厅阁,他一个男子不便入内。他转眸有些担忧地看向白徵言,白徵言却反而拍拍他的手,小声道:“还是不要把事情弄得太僵的好。我也不想承你和风家太多的情。” 白徵言应命举步入殿,越过他身边,悄悄地说了这么两句话。风靖宁身体僵了一僵,手指也僵了一僵,她的衣袖便这样滑过他的指间,朝前而去了。 雪皇后身边的嬷嬷低哼了一声,提醒道:“风公子,这里是女眷聚众之地,公子不宜再久留,请到前头与太子皇子们饮酒罢。” 这已经是明显得逐客令了,他不得不走。更何况,她不要他的相护,不要承他的情。 风靖宁眸色闪过丝黯然,含笑道:“既然如此,风靖宁告退。”他维持着基本的礼仪,转身而去。 白徵言走进殿时,目光有意无意地瞥过慕绮,却见她坐回了位置上,那陶埙已不知藏到了何处。她微敛了心神,依着漠国的礼仪,盈盈下拜道:“民女白徵言参见皇后娘娘。” “起来吧!”雪皇后颔首,淡淡地打量了一眼面前的这个少女,转而向水墨音问道:“既然是墨音为她进言免刑事之苦,不知如今又该如何让她领罚,才好免去藐视宫规之罪,又能让大家心悦诚服?” 这是雪皇后在向水墨音使难题了,又是威压,又是敲打的。但最后受罪的人还是她,白徵言一张恭谨的脸孔下,眼睛里闪过了丝冷意。 水墨音对于雪皇后的为难恍若未闻,微笑起说道:“回皇后娘娘,墨音听闻白姑娘是个擅乐之人,昔日曾能用笛音引来游鱼跳跃的奇景,今日,不若就来考考她果真有异能否?” “如何考法?”雪皇后神色不动地问,底下的一众人也是好奇心雀跃。 “墨音听闻慕姐姐的陶埙制造得与众不同,埙身上面是镂空的,里面另有玄机,旁人皆吹奏不出声音,更别说是曲子了。”水墨音笑意融融,坐在她对面的慕绮听了此话却是一脸的冰霜,眼睛冷冷地刮过她的脸颊,她的话语却依然淡定自若,“今日不若让白姑娘试一试,若她能吹奏出声音,娘娘便免她两坛酒;若她能吹奏出曲子,娘娘便免她三坛酒;若她能吹奏出动人的曲子,娘娘就免她四坛酒。那么,剩下的一坛,自然是皇后娘娘的赏赐了。” 雪皇后笑意不明地道:“此法子确是风雅有趣。” 雪皇后身边的嬷嬷却道:“若是她这一整天都吹不响,皇后娘娘怎能陪了她等?” 水墨音谦谦一笑,说道:“姚嬷嬷说的极有理,还请皇后娘娘给她规定个时辰。” 雪皇后笑吟吟地看了水墨音一眼,片刻后朝白徵言说道:“既然水家姑娘肯为你说情,本宫便赐一炷香罢。” 白徵言心中冷笑,果然是笑面美人,毒蝎心肠。无人能吹奏的陶埙让她来试?还把规定的时辰让给了皇后,她不信水墨音想不到这点,这就是进退两宜了。届时,在风靖宁面前,她既可说帮了嘴,又可将为难的事情推给了皇后。还有那十坛酒还不知道是什么酒,万一她喝了一命呜呼,还不关她水墨音的事。 纵然那酒是无药无毒,十坛酒罚下去,一个弱女子的身体如何受得了?登时还不知会闹出什么笑话弄出什么丑来。最后纵然吹出来了,还要赏一坛酒,这就大有文章了。 不要怪她怀着最大的恶意揣测这些女人的心思啊。自小在宫廷里长大,什么样的险恶嘴脸她没有遇见过,提防过,这些女子整天闷在宫廷宅院里,都给闷得扭曲了,还得为了自己,自家的身份权势去与各种各样的人争斗,心思能单纯可爱才奇了、怪了。适者生存,弱肉强食,这就是权势的世界存活的规律。 她如今不过是这些所谓强者女子的玩乐和各大势力博弈的牺牲品而已矣。 第一百二十一章 打脸 白徵言哀叹了一声,垂首领命道:“民女遵旨。” 雪皇后的目光转向慕绮,笑道:“慕三小姐,宫中皆无你手中的陶埙,这陶埙独一无二,可否借与这小女子尝试一奏?” 雪皇后的话不由让慕绮三思,这陶埙连皇宫也无,是独一无二的一份,这慕家此刻也是众矢之的,可不能太多的独一无二。白徵言顺势看去,骤觉眼前忽亮,此刻才瞧清了慕绮的容颜风采,心中不由暗叹一声,当真是一位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绝代冰美人。 慕绮长睫微敛,她纵然生性高傲,也不至于罔顾家族的无知,秀眸中似有不愿,却还是点了点头,纤纤五指动作矜贵地将藏在了衣袖中的陶埙缓置于案面上,柔情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住那只洁白如玉的陶埙。 众人的目光也落在那只陶埙上,而其中就数白徵言的最热切,最激烈,最复杂。慕绮若有所感地抬头望向她,略为一怔后,随之释然,想必是这个女子怕吹不响这陶埙,难以逃脱今日的责罚罢。 她的笑意似有若无的掠过,落在别人身上的眸光淡漠冰冷,这陶埙确实不是人人都能吹响。心中涌上来的温柔又夹杂一丝苦涩袭来,化成了眼眸中满满的柔情与悲戚。 在两两失神中,陶埙已被宫娥送到了白徵言的面前。白徵言的目光盯住那只似曾相识的陶埙,那样的质地,那样的雕镂,那上面“凤翔清音”的四个古体字,都赫然在目。她眼中微微发热,却是强忍了下来,手指微颤地伸过去,将它握在了指尖,冰凉而细腻的触感就宛如当时顾析将其向她抛来时的温度,手指益发地颤抖,她赶忙一把握紧,便似握住一根命脉般,牵动着无措的心跳。 众人眼里,她这样的行止神情只被认为是紧张,无人能看进她的内心深处。 她将陶埙奏到唇边,便有一道火辣辣的目光直视而来,那是慕绮的目光。而另一道若有若无却冷冰冰的却是水墨音。 这两人的心思,她都不难猜。一别经年,白徵言有些生疏地摸索着陶埙上的细孔,厅阁内的人神色各异,心情各异,无一不注视向她。暗笑慕绮的有之,揣测水墨音的有之,看她笑话的有之,为她担忧的亦有之,辨别各家势力优劣的有之,各种各样的心思汇聚一堂,显得满堂的寂静无语。 水墨音的声音忽地响起,悠悠说道:“皇后娘娘,这陶埙真怕只如传闻中的难以吹响,不知能否先让墨音一试?” 白徵言心中一乐,她又是在闹哪出?先做了恶人又来当好人,得了便宜还买乖?不管出于什么心思,她此刻都不会让其得逞,当下就将陶埙吹得响了起来,不仅是响了起来,更是悠扬悦耳地响了起来…… 这下就似重重地打了水墨音一个耳光,她的脸色唰地一白,厅堂里的众人有些倒是乐开了。特别是看不得水墨音的人,此刻都是用其乐无穷的目光审视住她。 水墨音闭上了嘴,看了白徵言一眼,那一眼眸光意味深长。 雪皇后微微泛笑,似佛爷般不言语,目光也落在了厅阁中独身而立的白徵言脸上。但见她神色恭谨,眸光微垂,清秀的面容映衬着手中洁白的陶埙,竟也有几分傲然风骨,倾城颜色。 在战场上,云言徵傲骨凛凛,谁人不知? 她吹奏的却是一曲袅袅花落,霏雨纷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但这一首曲子又不是众人所熟知的曲调模样,它横加变化,曲折多姿,飘渺炫华。洋洋洒洒,华华丽丽,惊动了在座众多贵人的耳目,目光纷纷都移到了这个名不见传的女子身上。 这一首是当年在鹿鸣山庄里与顾析合奏的《桃夭》,当年那一曲惊动了整个鹿鸣山庄的乐师。如今这一曲,她稍加擅改,变得更适合陶埙的音色,依然是让人耳目一新,心中惊震。 在音律上,她本来就是造诣不凡。水墨音说的不错,但所料不及的是她竟可真的创造奇异。想在音律上高她一筹,扳回一城,水墨音倒是想岔了。 一曲吹完,殿门外不期然地响起了鼓掌之声。 众人惊醒,回过神来朝门外望去,却见是太子领着一众人前来,已到了门外。所谓,罪不罚众,太子秋明毅、五皇子秋明睿、七皇子秋明挚、杨晗、风靖宁、慕帆、水无意等人都在,微微含笑地朝雪皇后施礼问安。 美玉明珠,济济一堂,这些王孙公子的到来,直叫厅阁里未嫁的韶华少艾们目光含羞,脸色酡红,皆是欲看不看,又舍不得低下头,垂下眼眸去。一时间,心撞如鹿者,不知凡几。 雪皇后纵然知道这些人多半是风靖宁鼓动而来,但也不能拂了众家的面子,微微一笑,朝太子问道:“几位皇子公子,觉得此女所奏还可入耳?” “回皇后娘娘话,此曲何止是可入耳,更可说是动人心弦,去旧辟新,有大家风范呀。”杨晗一双狐狸眼笑眯眯的,语气欢悦非常。 “初次吹奏,便能得如此曲调,是在难得!”秋明睿冷冷的脸上,难得的柔和一回。 风靖宁不多言语,笑得如春风杨柳枝拂过湖水面般的宁静恬淡,眼中却隐隐含着激赏之色。 秋明挚与水无意亦没有说话,脸上皆是含着浅笑。 慕帆点了点头,如实说道:“这小女子确实有些门道。在慕家只有舍妹能奏的乐器,她竟然也有如此神来之笔。” 众口一词,雪皇后不好反驳,水墨音不动声色,心下却是悒郁难舒。慕绮也是好奇地看着堂中的白徵言,这乐器她竟然第一次就能摆弄出如此曲调,真是人不可貌相。 是第二次,白徵言在心里更正道,静静地听着众人的言语,脸上不亢不卑,不急不躁,虽占了点便宜,却也是有真本事。 秋明毅呵呵一笑,说道:“靖宁和三皇弟皆是精擅音律之人,他们说好必然是不错的,但是在诸位当中有一位真正的大家,我等不妨再问问她的意见,如何?”他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慕绮身上。 可见这个漠国第一美人,九州四大美名不是虚传,果是才貌双绝之人才能得之。 白徵言心中了然,水墨音太过工于心计,虽是美人,却缺了些绝世美人的风骨韵味。看来当年甄选这九州四美之名的人颇是有些眼光,是有所见地,非是浪得虚名之徒。 慕绮在众人的目光中不见急促,冰雕似的玉颜上也不见笑意,但缓缓起身的风姿,握酒而起的举止,都有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大家雍容气度。她看住白徵言,徐徐开口道:“得遇知音者,当敬一杯。” 她言简意赅,既表明了自己的看法,又抬高了白徵言的身价。 不管她是真的如此光风霁月,还是另有目的,只冲她对自己的曲调真诚的认同这一点,白徵言就想敬她一坛。这不仅是对她的认同,还是对顾析的敬意,顾析所制的陶埙,顾析所奏过的曲子。 有一个人与她一起怀想悼念故人的境遇,还真是不错,有些温暖。 尽管明知道,她与自己想的不一样,或许连互相所处的身份也是千差万别,但在此刻她都无需介怀,只感激眼前的这个女子让她重温了故人的星星点点。这里面不同的感情,情怀,都无需介怀。 若然真要介怀的话,只怕是慕绮更应该恨她!若慕绮心中念念不忘的那个人心中,也是如此的念念不忘这个身在漠国世家的女子,他们有着不得已的原因各奔东西,鸳侣离析,她甚至没有立场去面对慕绮的责问?为何,她会害死了顾析,为何,她当时不选择顾析,为何,她不会不顾一切地去救顾析,为何,顾析会因她而死—— 她又该如何作答? 她看似神色冷静地站在厅阁中,实在是内心一片凄凉苍惘,惶然无助,谁也拯救不了她永世被愧悔噬食的心疾。 “既然连慕三小姐皆认同,母后,想来应是赐予这位白姑娘一坛美酒了。”秋明毅的话恍恍惚惚地闪过耳畔。 雪皇后淡笑颔首,轻轻吐话道:“那便赏宫中‘醉桃夭’一坛罢。” 有人站在她的身边,于耳边低语道:“快谢过皇后娘娘。” 杨晗见她还是呆若木鸡,不为所动的样子,嬉笑着揶揄道:“土包子进宫,吓呆了,还是乐呆了?” 手臂上一痛,白徵言猛然回神,片刻间,神情还是有些茫然地朝雪皇后和明秋毅行礼道:“民女谢过皇后娘娘赏赐!谢过太子赏赐!”尔后,人还是有些茫然地跟在风靖宁的身边朝秋明睿、秋明挚、杨晗、水无意等人一一见过礼后,才被安排在厅阁里一个最偏僻的角落坐下。 须臾之前的事情,就像是风流云散,无人再提及。 太子、风靖宁、杨晗等人自然被安排在皇后的下首,又稍稍地隔开了女眷的地方重新摆案坐下。宴会开始,大家言笑,乐声奏响,觥筹交错,舞姬献艺,各种贵族间玩耍的名堂一一端上来。皇后在不久后,便称酒力不胜借故离去,让一众年轻人相聚,暗中自有人监视观察。 众人都明白这种宫中宴会不能出差错,皆是颇为规矩地玩闹,皆是无伤大雅的互相比试,闲聊。 这种宫中宴会,白徵言已司空见惯,自从出了宫门,独立长公主府后,就没有兴趣再掺和。此刻,她也没有心思参与,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把雪皇后所赐的一大坛“醉夭桃”喝得一点都不剩。 第一百二十二章 设计 等到后宫内侍来宣布宴会结束,各人挽了三五知己往外散去时,白徵言还呆呆地坐在案旁,目光有些干涩地看着面前的空酒杯。她的脸色洁白,比自己身上洁净的雪衣更白,眼眸也很清澈,比外面的湖波还清,只是神情看着有些奇怪,像是极其宁静的湖面冻结着下面微澜的波涛。 “你看她是醉了,还是没醉?”杨晗望了她一眼,在案边伸出手晃了晃酒坛子,讶异道:“竟喝了整整一坛‘醉夭桃’,常人可是要大醉三天的。” 风靖宁眉梢微蹙,叫过自家小妹,轻语说道:“你扶着她出去。” 风如雅看住白徵言的脸,心里有些复杂难言。眉清婉也闻声而来,帮她扶起了白徵言,一行人同出了皇宫。 此刻日落已近酉时三刻,眉清婉送白徵言上了风如雅的马车,风靖宁朝她谦谦道谢,她宛然一笑回礼,便也转身登上了自家的马车,绝尘离开。 风靖宁回到自己马车,下令归去。 轱辘转起,白徵言背靠车壁而坐,一颠一颠地晃悠着,觉得满心满肚都是水,十分的难受,睁开眼睛,头晕目眩的赶紧闭上了眼睛。风如雅坐在一旁,将腰间的一个香囊解下塞入她的手中,香囊里有淡淡的药草花香,是她们世家小姐佩戴的解酒香囊。这药香压了压她心头的恶心,白徵言轻轻地道了一声谢。 途中,马车再次停下,风如雅有些讶异,便见风靖宁打开车帘蹬上车厢来,他淡淡地看了白徵言一眼,朝风如雅道:“小妹,你先回府去。” 风如雅秀眉微挑,看了风靖宁一眼欲言又止,眼中的关切情甚,终究还是默默地起身下车,不发一言地走向了风靖宁的马车,登车后,让马车离去。 风靖宁在白徵言的对面坐下,吩咐马车改道回风家别院。 酒气慢慢地上涌,她洁白的脸颊开始潮红,头晕目眩更甚了。风靖宁的声音慢慢地响起:“不是让你只喝一杯以表敬意就成了么?为何还要把这一整坛都喝光了……真傻。” 他自然能看出她是在借酒浇愁,只是他不知道她愁的是什么?在皇宫里哭得落泪的又是为了什么?风靖宁伸臂将她拉过来,让她躺在马车上,双手按在她眉梢的穴道上轻揉,轻声道:“身上的毒还没有清完,又喝了酒,你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 白徵言觉得额角被人按揉得很舒服,渐渐地有些昏昏入睡,耳边传来如此似曾相识的忧虑和关心,她忍不住喃喃地问:“你那时候唤我阿言是什么意思?是在梦中见到了别人,错把我当成了她么?” “阿言?”风靖宁双唇微张,吐出这个名字,心里却是猛然起了一丝惊疑,又起了一丝冰凉。 “你什么都不说清楚,为何我千辛万苦的逃开,你又一次次地跟上来?你是故意的吗?究竟心里藏着怎么样的阴谋,我为何明知不能相信你,却是……”白徵言完全混沌的脑子里一直涌出顾析那张眸含浅笑的脸,她咬牙呢喃道:“你这个骗子,你是骗的她,是骗的我,还是我们都让你骗了?” 她忽然伸手抓住风靖宁按在她额角的手,紧紧地抓住,就像是她此刻心里焦煎的挣扎。“可是……你为什么会死了呢?为什么要死在蔚国?为什么要死在了牢里?为什么不等我去救你?为什么死前还要……还要留下那些的血字给我?”她无力的挣扎着,抗拒排斥的声音也渐渐变得低柔缠绵,风靖宁的眸中闪过一丝讶异,又复而深邃,下一刻,方觉得手上一暖一痛,垂眸看去,白徵言已吻咬住了他的手背,她的贝齿在他手背上啃咬着,留下了一串麻痒的刺痛。 一颗泪水自她紧闭的眼角滑落下来,暖暖的气息一呼一吸地拂过他的手背肌肤,伴着冰凉的泪痕,脸上的神情凄楚痛苦地道:“你为何……要如此待我……”她的手又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似乎永远也不愿意再放开了。 “既然让你如此伤心,为何还要记挂着?”风靖宁另一只手轻轻拂过她的脸颊,轻声低语道,眉心闪过丝疼惜。 “兴许是在劫难逃。”她语焉不详,又是语气坚定地醉语,“我从不曾对感情事在意,却偏偏对你难以忘怀……” “欺骗也不曾介意么?”风靖宁低声地问,语气里带着丝恼怒和认真。 不料,白徵言倏然睁开了眼睛,却是醉脸如桃,凤眸半酥,目光中柔情似水静静地凝视住他,久久地,唇角露出丝嫣然浅笑,语气中微带*的软靡:“识你许久,不但被你欺骗了,还让你病中轻薄了一回。如今你既已入我梦中来,怎么也该任我一亲芳泽,以还旧债?” 她醉酒中开始胡言乱语起来,朦朦胧胧地望着眼前那人俊美的轮廓,笑得忒邪腻,嘟起微红的唇瓣,笑意撩人神魂:“你还了此债,我们就两清了可好?以后,我找我的如意郎君,相守终老;你投你的胎,去找你的如花美眷鸳鸯眷侣,从此再也各不相干,如何?” 风靖宁怔怔地看住她的笑,想不到她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思索了片刻,却是气极反笑,点头道:“好!”若能替那人还了债,以后让她心里再无他念,那却是极好。 好字刚落,白徵言的眼眸就变得一深,伸手轻按住他的颈项将他拉下来,微扬起下巴,眼色迷蒙地朝他的唇瓣覆了上去。吻轻落在他的唇上,爱惜、温柔、甜蜜、缠绵地吮吻着,她的手捧住他的脸,力度轻柔得宛如怕碰碎了一个幻梦般小心翼翼,她是有多么渴望珍惜那个人呢?只有此刻的风靖宁最清楚,那是绝望的,那是捧在心尖珍藏的疼惜。 他的心忍不住酸甜苦涩,曾几何时他堂堂风靖宁竟做出了这样的事?为别人以身相代,只为了日后他自己能竞逐这个女子的心!风靖宁任由她恣意亲吻攫取后,反唇相夺,他用力地吻住她的双唇,辗转后,撬开了她的贝齿,舌尖扫过她的香舌,与之交缠共舞,既然她能向他掠取,他就可以向她争夺。 她脸上的肌肤在他的手掌下变得火烫,烙得他掌心发滚,心意微荡。风靖宁微微错开脸,只见她清秀的脸颊如烧,樱唇如火,半张的凤眸迷离含羞,缠绵下长发早已微乱,裘袍微敞,底下的衣襟微张,露出一道雪白的肌肤,由修长的颈项,一直蜿蜒至秀美的锁骨以下,这副情形让人心弦意动,宛如脱缰的野马,宛如跃笼的猛虎。 这“醉夭桃”果然名不虚传,能让人倾醉不醒。 风靖宁清俊的脸颊亦赫然纁红,呼出的气息亦然如火炙热,他微微诧异于自己的自持力。心中猛然警觉,目光谨慎地扫过车厢各处,从白徵言的身畔拾起了一个香囊来。那香囊的式样分明就是风如雅随身携带的,他轻轻一嗅,那里面本应该是解酒的香料,不知何时被人添加了催情的药物。 “阴魂不散。”风靖宁低声诅咒了一句,背靠在车壁上,双眉微皱迅捷平伏腾跳的心绪。是雪家要让风家和皇族彻底地明争暗斗,还是有人要设计雪家,意图一箭三雕? 果不其然,此刻马车骤停,有个熟悉声音叫道:“这不是风家的马车吗?车内的可是风靖宁?” 马车车夫尚未答话,有人便越过了风家的侍卫,鲁莽的掀开了车帘,嘴里吆喝道:“风靖宁下来和我们饮酒去!” 此人正是第九世家林家的公子林远泽,帘幔挥开,将车厢里的情景一览无余地暴露在众人面前。第四世家的庶子孙漠扬站在马车门的另一边,而在他们与风家侍卫后,还站了七皇子秋明掣与三皇子秋明衡。 他们的面容,风靖宁皆瞧得清清楚楚。林远泽满是期待的眼神,在看到车厢内整洁有序,风靖宁长发披散而下系于脑后,衣襟服帖,神情散漫地坐在其内,手中还握住一只冒着热气的茶杯,悠悠然地朝他们转眸望过来,颇有点醺然地含笑道:“今日靖宁在宫宴中饮酒颇多,已有纷纷醉意。改日定再邀三皇子、七皇子、林贤弟、孙贤弟齐品美酒,共赏人间胜景,一图快意。” 林远泽的目光一再细细览尽了车厢内每一个角落,奈何车厢也就只有方寸地方,他再看也看不出花儿来,神色不由闪过一丝诧异,然后才是失望。孙漠扬的神情也不大自然,却没有林远泽的明显,他赶忙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我们改日再聚,林兄确是过于鲁莽了,忘记了靖宁已在宫中饮宴。” 秋明衡的脸上是眉头微蹙,似乎对此事茫然不知的神情,秋明掣却唇角含丝浅笑,看不出其深浅来。 “先告辞了。”风靖宁朝他们微微颔首,随即示意马车向前驶去。 待马车驶出了一大段路,四下静僻后,风靖宁敲了敲车底,低声道:“好了,上来。”他声音方落,一道纤细的人影从车厢底下翻出,窜入了车厢。车厢内,两人对坐,此人正是白徵言,她方才一直展开四肢服帖在车底下,悬挂了一路。 此刻,还是有些头晕目眩,仰头靠坐在另一边的车壁旁,重新披回风靖宁将之藏在身后的坎肩,裹住此刻微微发冷的身体。忘记了风靖宁用清水染湿的手帕放在她脸上唤回一丝清醒前,她都做过了些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有做过,只是那时风靖宁的发髻有些乱,几绺发丝垂在了他的脸颊畔,看向她的目光也有些异样,他的眼角那时似乎有些微微的猩红,眼神上一刻还很迷惘,下一刻已然很冷静,以最快的速度告诉她:“我们遭人设计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表白 白徵言问他,“是否酒里有问题?” 风靖宁清亮的眼眸初时有一丝的踯躅,转瞬又点了点头,说道:“我发现酒里有问题已然迟了,他们料我会亲自送你回别院,此刻估计设计好了要看我的笑话。” 笑话?看他的笑话?怎么也应该是她的笑话啊? 她那时不明不白的眨了眨眼,昏昏沉沉的脑袋有点想不过来,看见他的眼神很急切的模样,便当机立断从发髻上拔了一枚簪子,一下子刺进了自己的掌心里。忽如其来的疼痛,让她的神智一下子清明了许多,她亮了一亮眼眸,似乎看见了他眼中闪过的疼惜? 不待他的手握上她的手,她便一转身在昏暗处窜身入了车底。果真,马车一转过街角,就被人拦截,停了下来。 那些人是来看他什么笑话?一个世家公子亲自护送一个身份低下的民女回去别院,有失身份?有些苟且?还是……还是……这“醉夭桃”里有些问题?喝了后,会让人行止失常,做出一些……一些乱性失德的事情来? 白徵言越想越心惊,急忙低头看向自己的衣衫,还好没有乱。她的眼眸又看向风靖宁,心下稍稍地安定,他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风靖宁看着她微微张大的眼睛,又急切检视自己的神情,心中微乱,而后给她猝不及防的目光望来,忙装出脸上的镇定自若,眼底却微微地翻滚了波澜。 车厢内,一灯如豆。 两人一时尴尬,没有言语。 “我没有干出过什么来吧?”她有些不确定地问,忽而又笑了起来,到底是酒劲未过,心思有些散乱,笑嘻嘻道,“我……没有对你兽性大发罢?” 风靖宁看住她,反问道:“你经常兽性大发吗?”知道她终究是醉了,就索性不和她计较了,干脆也和她胡言乱语起来。 白徵言摇了摇头,眼眸半眯,笑道:“不是的,我很挑剔的。只有像靖宁这般俊美无匹的君子,我才愿意。” “我这样的?”风靖宁眸光微闪幽幽地看不分明,手背滑过自己的脸颊,唇角微斜,语气清柔地问道:“你真的愿意吗?” 白徵言怔了一怔,马车颠得她脑袋晕晕的,回答道:“为什么不愿意呢?靖宁你长得这样好看,如果你愿意对我好些,好些,再好些,我也许就会真的愿意了呢?”她歪头看着他笑眯眯的,眼角里的神色像猫儿看着盘里的鱼儿般,又透出了丝妩媚来,脸上的笑靥有点傻气,又有些真挚。 风靖宁微微的一笑,拿出她被自己刺破的手掌,那里血迹已染红了手指。他拿过茶水染了白帕子给她轻轻地拭擦干净,又拿了干燥的帕子给包扎好,微微倾身靠近她,俊美如玉的脸在面前扩大,双眼漆黑如墨,正含笑凝望住她,“如果我真的愿意对你很好,很好,再很好,你真的愿意把我放进你的心里,从此以后这里只有我一人吗?” 他的手指虚点了点她的心口,白徵言只觉心中一颤,缓缓地似回味过来,连呼吸都已屏住了。她微微张开唇,眼前的人似有两张脸在重叠,一下子是顾析那张如清风明月般清隽含笑的脸;一下子又是风靖宁那张如兰芝琼树般昳丽认真的脸,两个人的脸在她的醉眼前闪晃得发昏。 她一脸迷蒙的神情,显得抉择难下。 “我帮你选可好?”风靖宁与她十指交错,连着她的手抬起放至唇边轻吻,眸色温柔地问。另一边修长的手指梳向她脸颊披散的发丝,往后梳入缓缓轻触她的头皮,动作轻柔舒缓,唇瓣接近她的脸颊时低声呢喃道:“我可以容许你……对我兽性大发。”下一刻,吻住了她的唇。 白徵言脑后的肌肤在他的指下一阵阵的发麻,醉后的神志愈发得昏聩,身子软绵绵地被人拉过来,贴在他清馨漫溢的怀中。唇瓣相触的温热,让她的脸颊一阵阵的温烫,心一下下的浮浮沉沉,脑海中似有盏走马观花的灯在转,但每转一下,她的心口就愈发的疼,影像中全是顾析的影子在转,真实的,虚幻的,梦中的,轰的一声,脑子似乎要炸开了般。 她双手按在风靖宁的胸前一推,眼前忽地一阵昏暗,干脆让自己“晕”了过去,倒在了马车厢里,嘴里还似在呢喃道:“感情事太伤人,我不想……要……”在马车的颠簸中,她似乎已经就此睡去。又似乎没有……心中记起的却是那一次她中了傀儡毒,顾析和她一起被圈禁在鹿鸣山庄中,他在梨花树下奏琴,奏一首《云海翱翔》,轻声呼唤她醒来,那一夜的星空很美,他就在她的身边,两张躺椅挨得极近,她隐隐地闻到他身上那隐约的草药香气…… 为何每一次想起顾析,他都是那么的美好?美好得让她想忘也忘不掉,美好得每次想起都只记起他对她的温柔,想忘也不敢忘……一想到她要忘记了,心里就会隐隐地作痛,慢慢地疼痛变成了疾病。 待她彻底清醒过来后,一问身边侍候的侍女,竟已过去了三天。她呆呆地望着铜镜里的自己,脸颊上依然伤痕可怖,有些事想要忘记,也终似脸上的伤般留下了疤,此地已是不可久留。 一问及风靖宁才知道,风家的老太太病来如山倒,风靖宁这些日子都在家中尽孝。白徵言思及自己体内的毒素也清得差不多,手腕的伤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好,过去东厢问雾岚先生多讨了些药物,思索自己便离开龙都罢。 雾岚先生摸着下巴的短须,道骨仙风,一袭衣袍飘逸得也仿若神仙中人。他望着白徵言已知她心有去意,试探着让她留下把伤治好再走,也已是不愿意。便一边交付给她药物,一边徐徐说道:“靖宁为了在大雾山找到我的游踪,竟派了十波人先后进入迷障弥漫的大山,披荆斩刺,攀山涉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我请到了龙都。原来却是为了你这个小女子诊治,如今你一走,不仅让老夫半途而废,还让当初为你找人的人白费心思。不管你心中感念不感念,都应去与他告辞一声罢?” 白徵言点点头,微微一笑,歉疚说道:“先生说得极是。” 等到夜里,白徵言早已将行囊收拾停当,长身跃出别院。四周长街阒然昏暗,满目陌生,她凭着过人的记忆辨明方向,行到了风家。绕开正门,沿着围墙,跃身而入,在屋檐上居高临下悄行了半圈,终究找到一处开阔的庭院凤尾森森,鸾足簌簌,满目修篁别有洞天。 她翻身而下,蹑行于暗处。 只见一处厢房中灯火荧黄,两人相对而坐,投影在窗纱上。白徵言略微停顿,转身便将肩上的包裹放在身旁的青石上,隐坐于暗处等候。 风声中却还是隐隐传来了厢房中的对话,那人声音微有些苍哑:“靖宁,皇上收到密匣有人举报慕远倒卖军器物资与蛮族,意图与豫国勾连叛变。又另有密匣上呈,举报水子雍与草原大军私定盟约,意欲行不轨事。亦有人密报我们风家与慕家暗中勾结,意图架空朝廷中的皇族势力。你对这些有何看法?” 风靖宁的声音响起,似微微带着疲惫和暗哑,“父亲,儿隐隐警觉这些事并不止是我们世家间,与皇族间的内乱,似乎有什么人,什么事在不断地推动这盘奇异的棋局,推动着龙都的局势。” “何以见得?”风任行的语气深沉,带着些微的讶异。似乎对风靖宁颇为信任看重。 “这些时日,儿暗中观察,发觉每一件事后都似设有连环计。每一件都映射出世家间,与皇族间的矛盾。感觉便似有一个人,一只手在将这龙都里本来就针锋相对的各大势力的矛头愈发地对准了对方,每一件事的发生都让我们猜疑是敌家的所为。”风靖宁清宁的语气在深夜里淡静舒展,宛如夜风,宛如雨雾。 “儿啊,世上真有如此神妙之人?”风任行捋了捋下巴的短须,显得有些微的迟疑。 “这些事中的人和心思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让人眼花缭乱。”风靖宁微微侧首,散发顺着他的肩膀划下,凝神片刻后道:“总是感觉这龙都里乱得太快了些。皇上的身体也总是翻翻覆覆,时好时坏,让人心存疑虑。” “靖宁,谨言。”风任行忽然提醒道,果然是当朝首辅,连在自己的家中都免不了的谨言慎行。 “唉……”风靖宁轻叹了口气,清笑出声道:“如此一来,这次的矛头又要指向孙家了。无论是慕家获罪,风家触霉头,还是水家倒台,最得利的也就是他们孙家了。且孙家在朝堂中一向无所作为,这样只怕也得罪了不少人,占了茅坑不拉屎,偏偏还在朝中能文能武皆有人才。” 白徵言听他懒洋洋地说出这样的俚语,不禁莞尔一笑。 “若果真是孙家,这一招棋也就太明显了。”风任行沉吟道,老人家依然坐得笔直。 “这棋虽臭,能看明白的人也不少。但是能顺住竹竿爬,牵连他们孙家一点事的人也大有人在,只要一事连一事,总是会推搡出大事来。”风靖宁为父亲续了一杯茶水,悠悠然地低声道:“父亲不觉得,这一连串的事都指向我们四大家,不仅挑拨出互相间的斗争,还离间了我们与皇家的干系?更何况这些世家皆与皇子们有上千丝万缕的干系,事情看似复杂无绪,却隐隐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布局?” 风任行握起茶盏的手在空中顿了一顿,片刻后,才将茗汤送近口边轻呷一下,火烛中,首辅大人也叹了一口气:“细思之下,确实如此!是何人有此等手笔,竟能拿捏这众多的人脉?” “外人。”风靖宁一锤定音,说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此人不仅手腕了得,心算细腻之处叫人思之可以惊心动魄。” 听到此处,白徵言心中那种隐隐害怕的熟悉感觉一跃而上心尖,那种感觉就似有人隐藏在暗处,处处窥视算计你一般,可叫人毛骨悚然。不期然地想起了顾析——在她所认识的人中,只有顾析能给她这样可怕的感觉。 “外人?那是什么人?”风任行眯起了眼睛,凝视住暗处的眸光闪烁不定。 “儿如今还不知道是谁?”风靖宁悠悠然地抚了抚案面的茶渍,指尖在几上写着一撇一竖一横折一横一横,口中却说道:“兴许是一个志在天下的大才之人。” 第一百二十四章 回应 待风任行回眸,他几面的字已然淡去,风靖宁微煦一笑,抬起眼眸来,关切道:“父亲明日还需早朝,早些安歇罢。这些事情,儿自会留心。” “好。”首辅大人不满地将茶盏轻轻地搁在几上,抬眸看了他一眼,温言道:“留心之余,你也应多保重。” “儿自会多加保重,还期盼等大事一了,怡情山水呢。”风靖宁似笑非笑地答他一句,起身相送父亲出门而去。 首辅大人瞪了他一眼,无奈地转身朝院门外迂缓行去,身姿依然挺拔,渐渐隐入暗夜中。 风靖宁转身倚靠在门边,衣衫单薄,长发披散,雪亮的眸光搜寻着落在一处。夜里幽深,竹叶摇曳沙沙轻响,他低低地叹了一声,哑声说道:“夜露清寒,初春冷峭,你病体未愈,不宜久坐于室外青石上。若不嫌弃,请进来喝杯热汤暖身,如何?” 黑夜中,没有人回话,也没有声响。 他衣袂飘然,疾步走下台阶,匆匆走向青石旁,却见她依然坐在那里,神情中似凝思着什么。 待他伸手拉起她,白徵言伸手拿过自己的包裹,跟随他进了室内。风靖宁把门一关,将凉风挡在了室外。他并没有穿披风,却是将她按向在靠近火炉畔的椅子上坐下,搓了搓手,为她斟了一杯热茗,又递到她的手中。 白徵言道了一声谢,望住杯中烟气腾腾的浓绿,轻轻啜了一口。 目光从她手边的包裹转回来,风靖宁淡静地等着她,明黄的火光在他的脸颊上投下些微的暗影,长睫宛如飞蝶般静栖在双眼上,轻垂下半掩了里面的清澄。 “靖宁,谢谢你喜欢我。”她放下茶盏,声音遽然响起。 “你不能也喜欢我吗?”风靖宁抿了抿唇,笑问。 白徵言怔忪了片刻,说道:“有些人,有些事,印象太深刻,不能想忘就忘。” “你打算一辈子都记得,然后孤独终老?”风靖宁抬眸望她,柔声探问。 白徵言骤然抬首,恰恰对上了他探视的目光,轻轻一笑:“你也不是非我不可。” “你是最合我心意的人。”风靖宁遽然淡笑,从耳后松散下来的发丝在肩头上丝丝缕缕地划过脸颊,“她们都过于蝇营狗苟,既想要权势,又想得到心中想要的人。世上哪得双全法,既不负如来又不负卿?” “靖宁可以为了心中的那人,放弃一切?以后若发现心中的那人,其实也是争名夺利之辈呢?”她目光微闪,他们这些身份本就不可避免争斗。 “徵言也说我身在红尘,心在世外。若终有一日发现,你亦变得蝇营狗苟,我自会离开。”风靖宁坦诚地道,眸光里含了丝浅浅的笑意和坚决。 白徵言忽地一笑,这样的坚持何曾不是一种真挚。 “看来,徵言也不是不喜欢我。”风靖宁清浅一笑,斜依在椅子上以手支颐,慢悠悠地道。 “我不知道。”白徵言叹息了一声,望着他俊美含笑的脸端详。 “那徵言什么时候才能知道?”风靖宁松松散散地问。 “许是等我知道,你又不曾忘怀时,我们就在一起……罢。”白徵言眨了眨眼睛,狡黠地轻笑道。 “那要等多久,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七十年、一百年后、白头相对时?”风靖宁淡淡的笑起来,手指轻轻地抚过下颌,舒缓地道:“徵言,世事无常,人有旦夕福祸,也许等你知道时,一切都已错过。” 白徵言的心猛然一痛,十指蜷缩,勉强地扬起一笑道:“也许就在明天,就在下一刻,我就知道了呢。” 风靖宁望住她不再说话,目光里隐隐似含了丝淡淡的温暖笑意,却又看不分明。但此刻看来,他似乎有了什么不一样,是声音没有之前金声玉振般悦耳,是眼眶下淡淡的青影显得有些疲惫,还是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荧火闪烁中,风靖宁独坐在厢房里,望了已经空荡的檀木椅出神。想起白徵言临行前,那忧虑的目光,不由唇角轻弯,一点点地向上抿起。 三天前,他去问雾岚先生讨药。 雾岚先生替他把完脉后,摇头叹气道:“你们也太不节制了,她身上的毒还没有清完,你们要亲近也不赶在这一时半会儿。” 他微微噙住笑,他是情有独钟,明知故犯。 “这药你拿回去,和她一样的吃起来。”雾岚先生将药递给了他,眸中神色忡忡,“你要保重啊。” 他莞尔一笑,默然点头。 慕家为何要这样做呢? 翠竹的倒影在纱窗上摇曳宛如水中暗自交错的荇草,厢房内残灯如豆。风靖宁倚坐在雕镂精致的檀木椅上,眉梢渐渐蹙紧。他已问过风如雅当时入宫时的情形,竟是慕绮自己提出要用陶埙为皇后娘娘吹奏一曲? 以他对慕绮的了解,她那般高傲矜贵的性子,平日里并不屑于在人前卖弄才情。更何况听闻她对那只陶埙爱若至宝,轻易不肯拿出来示人。这一只特制的陶埙里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秘密呢? 为何徵言听到那埙曲声会脸色大变,整个人都似失魂落魄,竟会使一个平素里面对强敌困境都能镇静淡定,指挥若定的人,几乎失去了自持力,不仅忘却了身在禁宫中,激动得拗断了花枝尚不自觉?还在四处危机的宫苑中,喝下了整整一坛的酒,竟似忘却了身在何处? 当时的她,是对他太过信任?相信他无论如何都会看住她,不会让她犯下不可饶恕的错来? 还是真的不管不顾,一味想任情任性地让自己醉倒,以酒浇愁来麻痹自己心上难以抑制的疼痛与不可回顾的过往? 慕绮针对的人是她白徵言,还是他风靖宁? 若是她白徵言,慕绮又何以知道她的过往和心思?慕绮又是为了何故要使她在宫禁中犯错,又何以知道一曲埙音,一只陶埙,就能让白徵言失常若此? 风靖宁的身影久久地,一动不动,思绪却不停地转动。 如今,他还不能确定是慕绮动的手,还是慕家动的手,最终的目的是否要利用白徵言,通过他来打击风家? 症结是对方似乎已知晓徵言的弱点,而自己却是无从获知,她的过往,自己不曾探究,如要保护她,除了时刻在身边留心,他想不到任何提前防范的法子。因为无法知己知彼,是以也就无法准确估算对方将要行使的计策。 就譬如那一日在宫中,他就觉得他们有些似被人围困的感觉,这种感觉很不好,他不想一直遭到别人的围攻,而自己一直措手不及。 但是徵言心里的往事,他该如何去探知? 若不是对方利用了这一点,他想他会一直等她自己从往事中走出来的。但如今,他还要继续等待么? 风靖宁眯了眯狭长的眼睛,笑得有些无奈,这个女子有时候那么的坚强看似无坚不摧,有时候又那么的脆弱看似不堪一击,他心里很想保护她,就如此地维护她一生一世。可是,她能给他这样的机会么? 那一日风如雅身上的香囊是被谁掉了包?据小妹所言,当时与三五知己聊天不曾察觉是谁换过了她身上的香囊,后来在厅阁里一直被各人的才情与后来的事所吸引,是以都不曾发觉自己身上的香囊有什么不妥。更何况,那一只香囊的式样和她那日佩戴的一模一样,仅从外表根本就辨不清端倪来。 如此说来,风如雅身边的丫鬟里必然有对方的耳目,不然如何知晓小妹当日所佩戴的是那一个样式的香囊,并提前备好另一个同一摸样的以便偷龙转凤。有了香囊,必然会备好了酒,在宫中饮宴必不可少,如此说来,不管是否发生了后来的事,让白徵言饮酒至半醉的计策终究是要发生的,只不过是那日阴差阳错下,显得越发地顺理成章了? 那么水墨音也参合在里面?还是只是凑巧撞上了他和徵言,心里不懑,生了报复之意?还是他们的行踪一直为人所监视,水墨音的凑巧遇见,也是遭人精心安排? 风靖宁细思来,心中震惊,脸上的愤然怒意渐渐转为深沉内敛。 若然那日在车厢里,自己不是及时警觉异常,接下来的事情便是被林远泽在闹市中揭破自己与徵言在马车厢中厮混。在如此的众目睽睽下,情不自禁不知到何种地步,这绝不是他风靖宁的风流韵事,而活生生地便是风家不可掩饰的丑闻。 于徵言而言,在闹市中,马车里与男子耳鬓厮磨,不顾廉耻,从此不仅无忠贞名节,更会被人视为狐媚下作,无德祸水,正所谓薰莸异器,风家家族里是绝不会容许此刻还是继承人的身份的他迎娶她这样既没有高贵身份,又德行败坏的女子,只怕更会采用强制的手段断绝他们日后的来往,他若要保住她的性命,最好的结果也就是让徵言孤身索然地离开龙都了。 但对方要的结果仅仅是如此么? 让他风家无风起浪,继承人的身份遭到质疑? 让徵言承受骂名、失去清白,独自无援? 接下来的目的呢? 使慕家、水家、风家、孙家、林家与雪家各自互视成仇,互相厮杀?谁人最终得利? 谁人熟谙各世家间的微妙关系,竟能算计出这样一张密密接缝的大网,欲让漠国各大世族一网成擒,成为瓮中之鳖? 慕绮,在这一场阴谋里又算是什么的身份,是下棋的人,还是别人手中利用的棋子? 这个女子的心思歹毒而细密,她想要的是徵言的性命?还是要对她的折辱?所为何因呢? 第一百二十五章 喜欢 与此同时,在龙都一处极其隐秘的所在里,灯火莹莹。 初春寒气缠绵,屋内的茗香亦缠绵缱绻。 一个少年白衣旖旎,靠坐在窗畔,微仰首看向窗外微曛的月色。他玉白的手旁是一张黄花梨的小几,上面摆放了两盏瓷杯,里面汤香浅绿,氤氲出隐隐的梨花窨制的清芳。他唇角微翘,幽幽而笑:“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已然过去了十年,你依然是你,我依然是我?” 他唇瓣勾起,笑意更甚,眸色幽深处却闪出一点冷光,恍如春分末梢的清寒:“你留下这一大群人给我看管,是对你自己太过自信,还是对我太有信心?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是如何能如此的笃定我不会更改?” 他端起茶盏轻轻而优雅地呷了一口,又重新放下,语气悠然自若地闲聊:“你说还有十年,可是真的只为了你这二十年,而变得无心无情,木然无知,真的好吗?你有无尝试过曾经为了一个人感到担忧、害怕、生气、嫉妒、动摇、无奈、甜蜜、不舍、迷惘、沉沦、眷恋……你所有的情绪,所有心情皆会为她的喜怒哀乐而随之改变?你曾经尝试过么?若然你没有尝试过,怎么能说出一切感情皆是坚定不移的心志的蛀虫,人所有的七情六欲皆是阻挡无坚不摧之力的障碍。站在人群中最高的人,必定是将所有的精力皆放在有用的学识上,而自己首先必须摧毁自己所有的弱点,感情恰恰是人的最大弱点,它能使人功败垂成,大厦倾塌于一瞬间?……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究竟有无尝试过感情,或是曾经经历过,而且被它伤害得很痛不欲生,才能够破茧成蝶,或是作茧自缚,迫使你自己成为了那个如此无情的人?” 厢房里,静悄悄的一片寂然,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只有他清泠绝伦的声音轻轻地回响在房内,眼眸里闪过丝迷惑与嘲弄,“我遇上你,究竟是幸?还是不幸?若无你,兴许在二十年前我便葬身入狼虎肚腹,早在奈何桥上继续轮回。若有你,我这二十年来身不由己,博习百家,马不停蹄,运筹帷幄,阴谋诡计,心狠手辣,却不知是为了什么?如果当初,若你不是觉得我资质聪慧,可任由你塑造,是否早已将我弃之深渊而不顾?” 他微笑着为自己续了一杯香茗,闻了闻空气中飘逸的淡淡梨花香气,眼里的笑意变得温柔缱绻,音色亦随之柔和起来:“既然如此,我向你说,我如今心里住了一个人,已无法割舍,不能放弃,也许我会为了她而违背对你的承诺?你会愤怒得瞪眼、跳脚么?会用这个世上最恶毒深奥的言语诅咒我和她么?……纵然是如此,我也要与她百年好合、相携至老的……唉……你兴许实在是不该找上我的。” 屋里依然没有人回话,也没有人瞪眼、跳脚,甚至是诅咒,有的只是那个少年轻如云烟的话语落下过后,死一样的寂静。 小几上的另一杯茗,也至始至终没有人端起来喝过。 少年却是一直淡淡地品着茶,他闭目闻了一下:“这是我新制的梨花雪片,你还喜欢么?自从那一年,我‘死’去以后,看到那一座坟墓旁那株硕大的梨花树,我的心里就再也抹不去梨花的影子了。她,那么的凄清、美丽、洁白而无瑕,孤零零地伫立在我的坟茔之旁,日日夜夜相伴,形影不离,一年一度的琴声酒气也似氤氲在了那些梨花里,经久不散……” 房内,琴声淙淙响起,曲调悠扬而凄美……似极了那一年一度的坟前相祭,他修长纤细的手指轻抚在琴弦上,洁白的琴丝便如吟哦、如噎泣,如厮悲凉地响了起来,令整座庭院里的人都忍不住地清泪长流,逃奔趋避。 一曲终了,那个少年微微一笑,噙住一抹最美的宛然笑靥,朝旁边那张空空如也的黄花梨太师椅子低声轻问:“师傅,你在阴曹地府里可还好?是已去喝过孟婆汤等候轮回,还是贿赂了阎王,死活赖在奈何桥头望穿秋水地等待着我去完成你在阳间未竞之事?” 风家别院里,白徵言去而复返。 这一路回来,细思了风靖宁与她讲述上次入宫后所发生的事,和他所发现的香囊而得到的猜测。 白徵言唇角翘了丝笑意,心里暖暖的,似乎从来没人如风靖宁般不在乎她的身份,眼里欲保护她的神色袒露得那么的真诚,就连留恋舍弃的话也坦诚相告。这个人是如此的光风霁月,让人无须去算计猜测,让人想去安心亲近。 她翻入墙内的竹林阴影里,肩上背了包裹,脚步轻盈欢快,脑海中似乎慢慢地回溯起,自从雪山上与他相遇以来的种种片段。雪山上,他笑得那么的随意亲和;远山酒楼里,他的一曲《云海翱翔》深得其心;别院里,他一次次地闲聊相陪;苍月湖上,与他坦言而笑。还有送书帖揉腕的细心;寺庙前借帽的体贴;竹林里攀谈的交心;与她一起请秋明睿杨晗吃竹笋的默契;西厢送她离别的怅惘;坚持背她下山的温柔;牵她手逛街明言的真诚;陪她守岁吃甜汤的温馨;许她愿望让她承诺不言弃的执着…… 这个少年给了她许多美好的感情以及期许,在他的身边似乎可以无拘无束,言笑无忌,无须担心自己说错什么,做错什么,都能得到他的原谅与体贴,如风一般的自由自在。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又回忆起方才在他的厢房中,她问道:“靖宁,也许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也许并不值得你对我付出一丝一毫的真心?而且,我并没有信心去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并为他同等的付出。” “你不相信这个世上有不求同等回报的感情吗?”风靖宁温和地笑问。 “我相信,但这样不仅对那个付出不求回报的人不公平,并且只接受;或付出比较少的那个人也不能释然,可能会永久的愧疚。这样的不公平,真的好吗?”她颦起眉梢,心里有根针扎刺般的疼痛,暗下犹豫了,如果日后两国对立,因为自己的坚持,顾析那样的命运还会重复么? “两个真心相爱的人为对方付出,那是很自然的事,并不需要计较谁付出的多些,只有愿意和不愿意。接受得多的那个人感到的愧疚愈深,那么心里并不是不在乎对方,而是因为别的原因而不得已为之,以后定会以别的方式加倍偿还给对方。如无法偿还,那么这一种无法排遣的愧疚,就是对她自己的一种最深的惩罚。”风靖宁握住她冰凉的手,缓缓地说来,眸光一直凝视住她眼中的挣扎与思量,温柔如水的语气却让人为之安心。 她的眸光从迷惘中逐渐地清明了起来。 “你之所以说自己是自私的人,正是害怕无法给予对方同样的付出而感到内疚,对么?”他继而深吸了一口气,不放弃地低声问:“你心里的害怕是什么?是蔚国?还是你心底里的那一个人?” 她猛然地一惊,察觉到他的目光宛如明镜般雪亮,仿佛能映照出她内心深处埋藏的秘密以及灰暗。 她忽地挣脱了他的手,淡淡地回问:“如果我说,都是呢?你还要坚持么?” “为什么不呢?”风靖宁含笑点头,笑意和煦,语意坚定地道:“佛曰,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能换得今生的擦肩而过,一千次的回眸才能换得彼此的驻足停留,那么,我的前世,前前世,前前前世必定是痴心不悔地对你频频回首了上千次上万次,不知是积攒了多少次的回眸,才能换得来今生与你的相识相知,我今生又如何就能轻易地辜负了这几世跋山涉水般的执着不移,轻易地放弃了这千里迢迢来与你长相厮守、牵手偕老的缘分呢?” 她冰封固守的心,在那一刻若说是毫无所动,便是连自己也欺骗不了的。 白徵言垂眸走在熟悉的路径上,呼吸微促,脸颊微红,脑中想起的不仅是风靖宁所说过的话,还有他房中,他身上隐隐熟悉的药味。 那药味与雾岚先生给她吃了清毒的药物香气一模一样,但风靖宁是何时中的毒? 想起这个,她的心就不由自主地怦跳了起来,脸色绯红如霞。 只怕,是那一晚在马车里,他吻了她的缘故。 别院里的所有人似乎都睡着了,只有她一个人清醒无眠,心里的欢愉无人诉说,脑海里晃荡了一重重的喜悦和温烫。 她心里终究是喜欢风靖宁的,她对自己如是说。 看来,徵言也不是不喜欢我,风靖宁也如是说。 她是喜欢他的罢?她在心里再问了自己一次。 就如靖宁所说,那要等多久,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七十年、一百年后、白头相对时?徵言,世事无常,人有旦夕之福祸,也许等你知道时,一切都已错过。 就如她所说,也许就在明天,就在下一刻,我就知道了呢。 就如他所问,那徵言什么时候才能知道呢? 就如她所说的,许是等我知道,你又不曾忘怀时,我们就在一起罢! 白徵言摸进了别院的酒窖,端了两坛酒,静悄悄地回到西厢苑的房中,倚窗望月,静静地饮酒。 也许此时,便是明天,便是下一刻。 就让她为自己任性任情这么一回,又如何呢? 顾析纵然是她心上永久的一道伤疤,但她也必须要有勇气从这一道伤痕上跨过去,开启自己全新的人生。 风靖宁,诚如她在马车上所说的那样,如果他真的愿意对她好些,好些,再好些,她就尝试放下一切心防和负担罢! 顾析—— 就让她忘了他罢。 白徵言伸出手到窗外,摘了一片碧绿纤细的叶子,放在唇瓣间,轻轻地,低低地吹响。叶笛曲音低回而戚伤,宛如一年一度的相祭。顾舍之,我云舍之不要再想起你,不要再眷念你,不要再为你伤心,不要再为你苦楚,不要再为你疼痛,不要再为你梦魇成疾了—— 我要舍弃你了! 舍之舍之舍之。 顾舍之,我要与你永诀了…… 一滴眼泪不期然地如珍珠般逸出了她凄清如镜湖的眼眸,划过了她皎洁如梨花的脸颊,滴落在素白无瑕的衣襟上,隐约氤氲,不见了。 顾析,你是否还站在奈何桥头,静静地聆听着我的倾诉呢? 第一百二十六章 幻影 此时天色刚刚蒙亮,春晨的风如水透肌肤清凉,几片薄云如白色轻纱仿佛萦绕在细叶零星的柳树梢头上。 秀丽雅致的“清风苑”悬匾下的乌木园门紧闭,仿佛是还没到开始游园的时辰。当风靖宁带云言徵前来敲门时,守门的仆人却是微笑地请他们入内,似乎他与花苑的主人是极其熟稔的。 当他们进园后,仆人又手脚利落地将乌木大门关好锁上。云言徵站在入门处,一眼望过去并不能看尽园中的景色,草木苍郁,花径迂回,恰恰挡住了游人欲一探究竟的目光。 随了风靖宁的引领,一路行来,但觉这座花苑中山水楼阁宛如一幅浓淡相宜的点翠画卷,其中有流泉在脚下叮咚,鸟雀在林间啾鸣,幽静中又隐透出一种清淡的秀丽来。更何况满院的茶花总在不经意间就给了别人意想不到的惊艳,融合在了那些景致当中,或清雅,或妍丽,或秀致,或华贵,或纯然,或明艳,或娇柔,或端庄,或妩媚,色泽不一,姿态不一,花形不一,可品、可赏之处不能一一道尽。 园中游人甚少,只偶尔隐隐听见远处有人轻声细碎的话语,却抬眼不见人影。而眼前的花朵枝叶上尤自带了晶莹的露珠,甚是惹人怜爱。 “赏花之时,或早或晚,早可观晨露烟汽霞光;晚可赏夕照雾霭月影。赏花之妙,在雨在风在雪在冰,雨可赏姿,风可观态,雪可品精,冰可察神。赏花之地,莫不过于傍水,依山,倚廊,攀架,临窗,围亭,绕篱,可供人香赏、琴赏、曲赏、茗赏、谭赏、图赏、酒赏,此园尽得观赏之精髓。且每景造之皆似清水出芙蓉,天然不须雕饰,此点最为引人入胜、难能可贵。”云言徵本身就是造景绘画的大家,游园半晌后,肺腑中皆是溢美之词。 风靖宁拊掌长笑道,“妙哉!徵言果然也是风雅之士。”瞧向她的目光中更是充满了赞赏与好奇。 正说着,便可闻一阵清香幽然徐缓而来,却并不是茶花之气。 两人相视一笑,皆有心寻奇探秘,一道循芬芳而去。 出了九曲玲珑的回廊,绕过飞珠碎玉的水帘流瀑,眼前一处呈现月芽形状三面环水,清雅的茶花参差而生,摇曳多姿临水映照。中间一座六角飞翘的博古亭台,黄梨古木雕刻而成的亭柱横搁,充满了草木意趣。 亭中几案上,供了一只双环的碧玉花鸟香炉,此刻正燃住一炉清香。这香气息初闻轻软如水淡淡一缕萦绕于鼻端,随着渐渐行近,香调又变为凌凌带有一股雪花的凛香,待走近至亭畔,这香已闻到了冰霜的冷冽,却又似晶莹剔透,使人精神一振,神台清明。 亭中的案几旁,背向而坐着一个人,一袭白衣婆娑盘坐于地面的蒲团上,身姿高洁旷远,背影孤寂出尘,仿佛在那儿见过? 云言徵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连呼吸也屏住了,一双凤眸一瞬不转地望住他。仿佛那只是一个幻影,只要她一眨眼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样的情景,是何等的相似,那时在鹿鸣山庄的西苑,那人在曲径尽头的水榭中等她,为她布了一桌的佳馔盛宴。 而今日,是否又为她布了这一番赏花的盛宴呢? 心中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可心中又偏偏想要相信,即便这只是一场自己日思夜想的梦境,她也不愿意醒来。 “顾舍之。”身旁的一个声音轻唤,却是风靖宁,实在是那个背影太过相似了。 亭台上安坐赏花的人,似乎是在这一声呼唤中恍惚回神。他微微一动,缓缓地偏过头来,眼睫微抬,目光追寻向身后的人,那样的安闲适意,从容淡然,叫人的呼吸为之一顿。 如此的一个侧颜,却是让云言徵蹙紧了眉头,那个人果然并不是顾舍之。这一切果然都只是一场她自己臆想的幻梦而已,那个人早已故去,又如何会出现在这远离玥城万里外的龙都?又如何会在光天白日里出现在她的眼前? “你是谁?”风靖宁也是吸了一口长气,挑眉问道。这世上竟有如此相似的背影,实在是可以以假乱真了。 “竹笙?”回答的人,并不是亭台上的少年。而是他身旁的云言徵,她的声音中带了几分的失望,几分的黯然,和几分的明知故问。 亭台上的少年,闻言站起身来风姿俊逸,转身朝他们温煦一笑,声音清澄说道:“在下正是竹笙,这位公子刚才呼唤的是我师父的名讳,莫非两位皆是我师父的朋友?”他言行举止彬彬有礼,颇有顾析的风范,却又如何也比拟不上那人的风采。 云言徵容色平静,心中却早已翻滚如浪,又引出一丝的疼痛来。本只想到此处观花赏景,以图消抵种种折磨人心的过往,不料在此地的偶遇,再一次地让她意识到自己心中的痛苦早已锥入心骨了。 风靖宁微微一笑,点头道:“我与你师父确曾有一面之缘,已许久未曾见到过了,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 竹笙望了云言徵一眼,歉然笑道:“原来如此,十分抱歉!在下委实不知师父的行踪。” 两人说话间,花径中有脚步姗姗行近,众人转眸,只见花枝掩隐中走出一个蓝衣少女。裙如冰月,貌似流霞,由远而近,身姿翩然。行至近前,望见亭台前的两位陌生人,目光流转中显出些许的好奇。 这两人分明是一男一女,却皆穿着男装。那绸带挽发的公子眼中似敛着若有若无的亲和笑意,整个人看起来散淡自由无所牵挂,却又带了丝雍容高雅的贵族气度,纵在万人之中亦会一眼落在了他的身上,那种引人瞩目的风采,使人转不开眼睛去。蓝衣少女心中也不禁自喜自己的定力,若然不是自己的目光早已久经风浪,此刻说不得便要沉沦在这位公子的气韵风姿当中了。 待她的目光微转,看向他身旁那个纤修的女子身上,只见她的绝色容颜损毁,然而气定神闲,一袭白衣劲节出尘,脸带愁容,凤眸含情,让人望之心神向往,暗生怜惜。 云言徵的目光淡然,却并未落在那个容貌冷艳的少女身上,而是看着她双手所捧的那一盘茶花。晨风轻雾之下,那碧玉瓷盘中所栽的茶花,竟朵朵呈现出冰蓝之色,宛如能工巧匠用冰玉精雕细琢,又宛然雪山冰水间的精华孕育出的优雅灵秀花朵,然这样如染饱了冰晶折射的颜色,竟似谁用天地精粹的智慧呕心沥血地绘出的人间绝色。 她脑海里嗡嗡直响,在鹿鸣山庄时,曾与顾析谈论天下奇花异卉、珍草古木。他说自己曾尝试过培育一株茶树,让它孕育出冰蓝色的花朵来,而可惜的不是开出杂色的花朵,就是一半冰蓝一半别色的花朵,或是一株茶树冰蓝与杂色相间的花朵,一直还未能成功地开出整株皆是冰蓝色的茶花。 那时,他的语气是十分的惋惜。 如今,他冰魂雪魄已然远去,这世间竟出现了这样的一株绝色茶花来,如何能让她不为之震惊,不为之感慨? “这茶花是谁所培育,我游历天下之久,竟从未曾见过?”风靖宁目中神光熠熠,对此也是十分的好奇。心中赞赏之余,更是佩服此人之能耐,竟能孕育出这样的一株奇花丽卉来。 云言徵从恍惚中回神,目光怔怔地盯住那蓝衣少女,也带起了层层的疑惑与询问。眼中似有层层的波澜翻涌,又有点点的水珠激荡,一双凤眸潋滟变幻,极之迷离虚幻,让人忍不住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蓝衣少女亦怔怔地望住她,竟忘却了回答。 亭台上的竹笙轻咳一声,亭台外的蓝衣少女才似如梦初醒,微微低垂了眼帘,嫣然笑起,欣悦说道:“这是竹笙所栽培,今年终于结出了满株的冰蓝茶花。受了此园主人的邀请,特请入园中来观赏。趁此处游人未多,我与竹笙且想自己先欣赏一番。” 言讫,她迈开轻盈步子走向黄梨木的亭台,将那一盘冰蓝茶花安置在拱形放了香炉的花梨几案上。 “这一炉如水的冰雪好香不知是何人所调制?”风靖宁也随之走进了亭台,在地面上施施然的拉过一个蒲团懒洋洋地坐下,袍角铺展宛如流水于地上,他却毫不以为意。 “这香也是出自竹笙的手笔,你们不知,他的师父可厉害,不仅会的东西多,且每一样都深得其精髓。”蓝衣少女应声答道,在竹笙身畔也拉了一个蒲团曲腿坐下。 云言徵却是一步一步地踏进亭台上,目光由几案上的冰蓝茶花,到碧玉香炉,随后缓缓转向已然安坐的竹笙。每一步,每一物,都似一道道的凌迟之刑剜在她的心上,她的肉里,她的骨中。 她不知道自己该庆幸来到了龙都,遇到了这些与顾析相关的人与物,让她一次又一次地在他们的身上看到了那人一丝丝的影子;还是该懊悔来到了龙都,让她的灵魂一次又一次地受到了鞭挞般的摧折和疼痛。 竹笙在她深邃悒郁的目光中,并没有半点的犹豫退避,而是向她微笑道:“既然有缘相聚一处,不如一同赏花吧?纵然此刻师父不在身边,能有师父的故友同聚,竹笙心中实在是深感庆幸欢喜。” 风靖宁指了指竹笙身后的琴台,上面一具木琴安闲静谧,笑了一笑道:“想必竹笙也是深谙音律,琴道高手?” 竹笙清秀的脸容上略显腼腆,说道:“只从师父处学到了一点皮毛,难登大雅之堂,让公子见笑了。” 风靖宁摇摇头,说道:“你师父的皮毛只怕也不同于别人的皮毛,我曾有幸听过他笛音,清音曲艺世间少有,意态风流,情致悠远……”他目光悠然回想,随即一笑,“竹笙,便请你奏一曲,才不致于辜负了此刻的良辰美景。” 第一百二十七章 心念 风靖宁随手丢了一个蒲团到云言徵的脚边,云言徵低头一瞧,便也安生坐下,微微倾身,倚住了亭柱。 蓝衣少女也看向了竹笙,笑嘻嘻地央道:“竹笙,你就弹一曲吧!大家都在等你呢。” 竹笙脸含浅笑,目光环视众人一周,低声说道:“既然如此,竹笙就勉为其难吧!弹得不好,待会儿还请两位客人多多包涵。”他优雅地向风靖宁与云言徵拱手一礼,才背过身去,面对古琴。 云言徵从侧面望去,只见那一具古琴上的断纹虽不及顾舍之赠与她的古老,却也是极有年份的一张琴。上面结的琴丝雪白细致,竹笙起手拨弦宛如三千溺水漫延而出,渐渐凝作琉璃万千,晶莹剔透。他轻声说道:“我第一次相遇师父是在水边,而如今又是亭台临水,两岸花影灼灼隐约水雾间,我便抚一曲《蒹葭》来应景吧?” 余人皆是轻声应和。 只有云言徵心头突突地腾跳,她宁愿他弹遍天下的所有琴曲,也不愿他弹奏《蒹葭》一曲。然而,看见那一个依约相似的白衣背影,眼中更是痴惘生痛。明明知道那一人并不是他,却止不住这个世上有“移情”一事,心中太多复杂的情感无处倾泻,无处寄托,此时此刻,她都将这些有意无意地投射到了那一个背影上。 竹笙纵然是背对他们,依然可感觉到背上被人灼灼注视的目光。那样的目光炽烈忧伤,几欲将其胸背戳穿,但他的双手依然稳固灵动,十指拨按,琴音淙淙挥洒而出,袅袅清音,依约如梦。 那一炉熏香,隐隐约约地在鼻端萦绕不去,如丝如缕,如水如雾地拂过人的肌肤,宛如冰雪般让人通体洋溢出一股冰凉感。 琴声飘渺邈远,让人如痴如醉,几欲忘却如今身在何处。只觉秋水泠泠而来,岚雾霏霏而近,一道曲水蜿蜒而下,夹岸满地茶花含情脉脉不得语,香烟袅袅且悄声,在风中兀自扶摇。 “北岭有燕,羽若雪兮。朔风哀哀,比翼南飞。一折羽兮,奈之若何。朔风凛凛,终不离兮。” 蓝衣少女歌喉曼妙,一首曲子翻来覆去的唱得宛然辗转,且不失清丽高雅。 风靖宁细品曲意,此曲唱在此地实在不大相宜,竟又是被她唱得如此的缠绵悱恻,爱恨执意,隐隐中似爱到了极致,又恨到了极致,却又不能自拔,深陷其中,大有不死不休的执念。 曲罢,琴声幽幽未尽,云言徵神思恍惚,忽听一道清音骤起,声色独特,和了琴音别有一番悒郁惆怅。 然这样的曲音,竟让云言徵愁肠九转,她的目光重新落在那蓝衣少女的手上,果然见她所持握的是一只白玉般的陶埙。 如此近的距离,她几乎可以看出那只陶埙上的雕刻是那让人过目不忘的古字变体,云言徵心底微颤,怔怔然听完这一曲的最后的相和。看住竹笙的优雅背影,与那蓝衣少女的欢欣笑靥,她心中忽然有些茫然若失,似对此有些艳羡嫉妒,又似对此有些失落怅惘,一时间拿不准自己的情绪如何? “姑娘,你手上的是埙?”那个奇特的乐器立刻引起了风靖宁的注意,他眼中显得惊讶疑惑。 “是的,是陶埙,是竹笙师父亲手制的。”蓝衣少女明快地笑答道。 “能给我看看么?”风靖宁浅笑着向她讨道。 蓝衣少女微微脸红,看了一眼竹笙待他点头,便将那只埙递过去给风靖宁。风靖宁向她颔首致意,接握手中,他迎着日光细瞧,只见上面的花纹清雅繁复似别有洞天,他微微敛眉,笑道:“是凤翔清音,上古文字的变体。顾舍之其人真是无处不让人惊艳啊!” 他此话一出,云言徵脸色已是微变,她凤眸一眯。“凤翔清音”这四个字便宛如针炙一般刺痛了她的心,她随之深吸了一口气后,才让自己镇定下来。 “对啊,是‘凤翔清音’,听说这是竹笙师父特意为一个喜欢的女子所制的陶埙。后来,不知是为何没送出去,遗留在了竹笙这里。那时,他每日地吹埙,容颜笑靥看起来明明很温柔很平和,但他的曲音里却是很忧伤很懊悔。”蓝衣少女偏着头,久久地回忆道。 风靖宁握住那只陶埙,脸上虽还挂着笑意,眼底的清澄却已微微变色。这只陶埙确实是与上次在宫中所见慕绮的那只一个摸样,而这只陶埙是顾舍之的,那么慕绮心中仰慕的客卿也名唤顾舍之,竟是同一个人?然而,徵言前后两次听到这埙音时,神色都如此不对,她与顾舍之间有着怎样的过往? 他心中有些东西,似通透明晰了起来,又对此感到有些微的疑惑。 云言徵只觉得手指冰凉,心里也似有一个什么东西在碎裂开来,一道道地裂纹无止境地惊颤开来。“凤翔清音”既然是他想送给所喜欢的女子,却又为何要拿来送给她?既然已经有了第一个、第二个“凤翔清音”,又何必再制出第三个“凤翔清音”,徒然让人心生厌恼怒,宛如被人羞辱?她又是为何每当想起当初“凤翔清音”的破碎,就会心如刀绞,这一切岂不是显得很可悲、很可怜、很可笑? 风靖宁的目光掠过云言徵蓦然苍白的脸容上,压制住了自己心中的猜想,伸手将陶埙递还给蓝衣少女,顺理成章地转移话题道:“相识已久,尚不知该如何称呼姑娘?” 蓝衣少女笑嘻嘻的说道:“公子,我姓兰兰花的兰,你可叫我小兰。至于我的闺名却不可随意相告。” 风靖宁抿唇一笑,朝她问道:“小兰,你们可有备酒?此地清幽,花事如梦,若然没有美酒相酌实在是可惜了。” 小兰银铃般的笑声响起,“公子果是妙雅之人。不过,公子尚未告诉我,你姓甚名谁?” 听她调侃的语气,风靖宁微笑回道:“是我失礼了,我姓风,名长雪。” “风长雪,这个名字我喜欢,公子你这个人我也喜欢。既然如此,我就去为公子盗两坛美酒佳酿来吧!”小兰起身拍了拍手,朝竹笙谨慎地问道:“我要去盗酒请客,你不会小气的罢?” 竹笙温雅地摇了摇头,笑道:“去吧。” 小兰轻快地出了亭台,隐身进了蜿蜒的花径,渐行渐远。 风靖宁在与竹笙闲聊,云言徵只是充耳不闻,看住亭台外的潺潺流水,灼灼花影蓦然惊心。一直以来,只以为自己是因为三哥的劝说以及他所要成就的事,自己选择了没有劫狱及时救出顾析致使心生亏欠愧疚,而在这两年多里放逐自己只是为了向故人赎罪。 可此刻幡然悔悟,也许自己的感情并不是如此的简单纯粹,作为朋友她可以为顾舍之而回玥城担当罪责,何况那样的罪责本来就是她加诸于他,她只是为了自己的计策而回去承担后果。作为朋友她不能忍受顾舍之受极刑而惨死狱中的事实,更何况那是自己百般衡量后的错失,始终是让自己所抉择的情感偏向了三哥的权谋和蔚国的安危。 而这两年多来的痛苦,她不能承受的仅仅是自己的偏颇和错失么? 她刻意划下的伤痕,毁掉的容颜,又是为了谁?又是为了什么而下定了这样决绝惨烈的心思? 是为了他吗?是仅仅为了他这一个人吗?是为了君既已死,再何须留绝色容颜于世上?又无人可再欣赏,也无须何人再欣赏? 女为悦己者容,世上既然再无此人,又何须再留容色?她的容颜是为了他,而亲手下葬了么? 云言徵的指尖微微地颤抖了起来,她浑身都似冒起了寒意透彻心脏肺腑。难道自己是在这个人死去了两年多后,才蓦然警觉,原来自己早已对他有了非分之想,不能割舍的感情么?这叫她如何是好?又要去哪儿向他倾诉?而比这更凄惨的是,他似乎早已有了深深相爱的人,而自己在他的面前兴许只是什么都不是? 无尽地悲哀从心底里汹涌了上来,让她手足无力,茫然地望住亭台外的景色,眼中却是失神般的一片模糊。 “酒来了!”耳边响起小兰清脆的声响。 美酒泠泠倾倒于杯中,香气慢慢弥漫空中,带起清冷甘洌的气息。 “这酒叫‘珑山一梦’,是师父两年前用陈年醇酒加酿而成,一直埋在此园的茶花树下。此酒若按照师父的说法,是葬在地下,我这些年可都算是守酒人了。这样的好酒无人品尝实在是可惜,今日我便斗胆偷两坛出来给大家品品,好花好酒,好琴好曲,才叫尽兴!”竹笙悠然说罢,扬手示意小兰倒酒。 “珑山一梦”,这酒又是为了谁而酿,又是为了谁而下葬土中?是那个他当初要送出“凤翔清音”的主人么? 云言徵看住小兰摆在她身畔案上的清酒,神色落寞寂然,此刻的心痛有如被针扎出一颗颗的血珠来。藤木杯,桃花酒,人未饮当先醉,淡淡的草木馨香几曾相似此时洋溢满了虚空,春风中漫天的茶花落红也似落入了此杯淡红的酒液中。这是谁的精魄凝满了这酒的神魂,她举酒一杯慢倾入口中,但觉甘香甜蜜,而后带微辛,昔日年少在玥城,也曾与三哥、睿容赏花斗酒,后来因种种缘故,已久未曾能如今这般放开怀抱去贪图浮生一醉了。 竹笙琴声清灵响起,小兰以悠扬埙音相和,此地繁花环绕,沉香如水,正是醉酒佳处。 风靖宁亦边饮酒,边轻弹酒杯和打拍子,看他唇含浅笑,乌发虚挽,行止洒脱,逍遥似神仙。 云言徵微微一笑,自己拿过酒坛,一杯一杯再一杯地使劲倒,一杯一杯又一杯地尽兴喝,只觉醉死在此间亦罢。这两年多来,她已不曾一次的放纵自己去彻底的醉生梦死,以图能梦见那人的神魂来相聚,却从来没有哪一次如如今这般,想醉生梦死到不愿醒来。 第一百二十八章 鬼魂 终于知道了自己这样的寻寻觅觅,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到头来,却是落出这样一个凄然的结局。 我情未生,君意他人。 我情既生,君却已故。 竟从不曾惊觉,她便连一个诉说、一个争取的机会,也不曾有过? 恍惚间,她觉得霞光温柔如水。身下木船微微轻荡,此情此景,如梦似幻。但心中的积郁却是如此的沉重,眼眸也似早已不堪重负地从眼角滑落了一滴热泪。她从不曾想过自己的那些防备,那些惊艳,那些想要亲近又忍不住要推拒的感情,有朝一日会变成了对那个人浓浓的眷恋以及对别人的嫉妒。 他曾爱着什么样的女子,是慕绮么? 云言徵半醉半醒地回想起来,竹笙与小兰所说过的话入耳不忘,久久回荡。 他们却是为何又要分别?让他这样的人也无力挽留?慕绮究竟又是怎样的一个女子,才能让他如此眷恋至极,情深不忘? 凤眸怔怔地望向天边绚丽的夕阳斜照,心头恻恻。他将酿好的“珑山一梦”葬于茶花树地下,又将“凤翔清音”并弃,却又在玥城制出了第三个“凤翔清音”,到底是恨那个人想弃而不能弃?还是恨自己已成梦靥,不能相弃?此样情深,缠绵如缕。她只想沉沦水底,强令窒息,不愿醒来,就无须再品尝如此无措和无力地刺骨锥心的疼痛。这此中的深情,她品得愈是真切,胸臆间的沉痛便愈是秾重。 他这样倔强的挽留是为了什么?他们如斯决意地离别又是为了什么? 此情让人无可奈何,无处可逃,而她呢? 何曾不是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噗通”一声,船竟然真的侧翻了。云言徵整个人猝不及防地滑入了水中。她水性极好,原本就不会让人担忧在水中窒息,但她此时此刻有意地让自己沉溺了下去,加上酒后手足酥软,云言徵就干脆地让自己在水中漂游了起来,不管不顾的,一任东西。 而从水面上看去,渐渐地波光荡漾处已然平缓,落水的人却始终没有冒出头来。一声轻盈的叹息从云白的茶花树丛中幽然响起,一道身影随之悄然滑入水中,宛然游龙般优雅灵动在寻向云言徵的落水处。 微微的光亮映照出水底的朦胧,云言徵依稀可瞧见一个人影落入水中,以迅捷的姿势朝她游来。她微微地一笑,难道是在花林边有人发现了她落水后没浮上来,因此是赶来救她的么? 来人以惊乱焦急的神色朝她游来,却发现她在水中优哉游哉地漂浮着,望见他前来的身影,那一双好看的凤眸里似乎还眯起了丝歉疚和好笑的意味。云言徵也不待那人来相救,脚下轻轻地一漾,她便可以浮身而上,几欲穿出了水面。谁知脚下却是一紧,似乎被人捉住了脚踝将她再次拖扯进了水中,云言徵顿时心生警惕。微锁了眉头,一口气还来不及换取,她的人再一次沉入了水底,一阵窒息随之涌来。 难道,那个人并不是来相救于她,而是来谋害她? 云言徵凭了水中的本事,一个反身而下,伸手去砍那人的肩膀。那人在水中却比她更灵动恣意,剪手便锁住了她的右手手腕。两人在水中游弋厮杀,水面上霞光灿灿,金光粼粼,水面下的两个人却宛如两条游龙般互相纠缠斗智斗力。 最终,云言徵不敌那人,被同时捉住了双手手腕扭送至身后紧紧地攥住,两个人的身形此刻几乎贴在了一起。云言徵惊怒中,却是迅速地冷静了下来,这个人除非是要在水中与她一起闷死,不然他也必定要出水换气,一念既定,她便不再作多余的挣扎,只任由得他捆缚住了双手,以弱示敌。 那人的脸容近在咫尺,却是距离太近了,反而瞧不分明,只能依约看见他身上的白衣皎皎如云,在水中飘扬如雾如霰,一头乌发缠绕过来几乎与她的纠缠在一起了。她浑身冰凉,心头却怦怦乱跳,难道是这世上真的有鬼?此人是水鬼,趁这天快黑之际出来,要加害于她么?幼时曾在宫中老嬷嬷处听闻得水中溺死的人不能落入地府,只有找到替死鬼才能解脱灵魂,重新进入地狱轮回以期投胎转世。 水中的气泡不断地从她的鼻孔中冒出来,云言徵感到一阵阵窒息侵袭而来,脑海中泛起了一波波的眩晕。她竟也不再挣扎,四肢垂软,身体虚脱般地往下沉坠了下去,连带着那个人也一起朝了水底里坠去。那个人却反而脚下用力浮游,抱住她的肩膀往水面上凫去,“波”地一声两人冲出了水面,他伸手轻拍她垂靠在手臂上的脸颊,低声叫唤道:“云舍之。” 听到的这一声焦急而轻柔的声音宛如是从梦幻中生出来的,云言徵虚闭的长睫微微地一颤。她的心跳得愈发的猛烈,本来就是故意佯装出自己晕厥的假象带敌人坠入了水中去,正要迫使对方放手自救。不料对方却是抱紧了她一起凫出水面,还听到了这一声她认为不可能再在这个世上听到的呼唤。 云言徵不可置信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眸,此刻霞光早已褪尽,夜色垂暮,一弯新月镶嵌在湛蓝的天空中。茶花的花瓣不断地纷扬随着清凉如水的风飞舞飘落在那个人的眉眼上,鼻子上,唇瓣上,脸颊上,发丝上、衣衫上、长臂上、手背上、指尖上,就像是这夜里的幽邃,这月色的高远,这花颜的绮丽,这水光的柔润……这世间万物的精魄皆幻化出了他的灵魂。 她的神情已是全然的惊怔住,整个人都仿佛失去了魂魄一般,只剩下了躯体在那个人的怀抱中环拥住。她的手此刻还被他反剪在身后,水中的那一双手湛凉如冰,清寒入骨。 她已然仿似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也仿似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只剩下了一双凤眸一瞬不转地专心致志地望住近在眼前的这个人的容颜。 世上仿佛已经失去了时间,红尘仿佛已经失去了流逝的风声,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静,乃至静止无声,天地间都已然停顿了运转变更。 两个人就这样静止地在水面上良久的呆住之后,云言徵忍不住轻嘘了一口气,用轻之又轻的声音问道:“你,是顾舍之,还是别人?” 眼前的那张脸用熟悉已极的悠然淡淡笑起,目光温软如水的望住她,脸色赫然的苍白,却是轻笑如昙花遽然盛放,恍然照亮了此刻的夜空,轻声道:“云舍之,是我。” 云言徵只觉得眼前一阵的眩晃,她的声音稍稍地颤栗道:“你,如今是人,还是鬼?” 眼前的人轻笑开来,低声道:“当然,是鬼。” 云言徵心头一颤,仍然是怔忡地看紧他,目光中布满了惊惧和疑惑。隐隐地觉得他所言并不是真的,但明明自己两年多前亲自将他葬于西山的梨花树下了。眼前的这个人看出了她的困惑般,用近似迷惑的语气反问:“不然我方才为何一直将你扯入水中去?那是因为我不能晒到了日光,不然就会魂飞魄散。” 云言徵的眉梢微颦,心中闪过了什么想要反驳于他。 顾析却笑了起来,那双乌漆的眼中眸光温柔宛然春风旖旎,轻言道:“我的魂魄一直停留在凡尘人世里辗转,直至近日感觉到你的气息来了龙都。我自昨夜起便一直跟在了你的身畔,却不敢现身与你相见,就是害怕惊吓到了你。今日见你醉酒后,不好好地待在房内歇息,反而跑到这湖边的小舟里来晃荡,还笨手笨脚地掉进了湖水中……” “我只是醉酒后荡漾得有点恶心,才会不小心掉了下去的……”云言徵小声地更正自己掉入水中的缘由。 她此刻凤眸微敛的神情中有一丝俏皮,一丝自嘲,一丝醉酒后的迷糊。 顾析淡淡的一笑,也不去辩驳于她,只是道:“我在树荫里等了你许久都没有出来,我以为你……以为你沉了下去……” “所以你才肯现身出来见我?”云言徵到了此刻才眨了眨眼睛,纤长的睫毛几乎扫到了他的脸颊上,她嘴里的酒气依然醺人欲醉,“此刻月黑风高,你便不怕太阳晒到了,对么?” 顾析眉尖微剔,肌肤在黑夜中反而泛出了白玉莹润的光泽,秀致的容颜微微浅笑,唇边浅涡迷离,“对……” 温烫的气息拂过了彼此的鼻翼,她上浮一点轻吻住他微张的唇,将他余下的话皆含入了口中,凤眸微微地睁大看向他眼中的神情,那么的小心翼翼,又是那么的缠绵缱绻地亲吻住他的两片唇瓣。 顾析深吸了一口气,嘴里满是她唇舌间的花酒甜香,那样滚烫的脸颊不时地触碰到他的脸颊。她的手一直被他攥紧在身后,却一直再没有半分的挣扎,只是十分乖巧地倚在他的怀抱里,专心致志地一遍一遍地亲吻向他的唇。 他浅浅地笑起,就在她一瞬间茫然失措的间隔里,顾析放松了她的手。云言徵反而是害怕他再一次离她而去般,双臂一下子环住了他的腰,仰头低声央求道:“顾舍之,你不要再离开我。” 那双眼睛倏然深邃,带起了一丝让人看不分明的笑芒,他温柔入骨地声音宛如附耳般道:“不是我要离开你,是你不来救我。”他说得仿佛是那么的痛楚,那么的无奈,那么的脆弱,那么的让人心头疼痛碎裂。 云言徵的眼泪抑制不住地破涌而出,双臂改而用力地搂住了他的颈项,埋首在他的肩膀上低声地啜泣了起来,咽哽道:“对不起,顾舍之,对不起,顾舍之,对不起,顾舍之,对不起,顾舍之,我真的没想过不来救你……” 第一百二十九章 亦真 “只是……还有别的东西比我更为重要,对么?”顾析的话轻盈如风,却宛如一支锋锐的箭般刺入了她的心头上。是的,他说的没错,那时在自己的心里确实是有别的东西比他更重要,譬如蔚国局势的稳定;譬如整个九天骑上十万人及其家人的安危;譬如三哥为之努力正在改变他在朝廷中的劣势……不管这些是别人眼中的大义,还是她自己所拥有的私心,她又是将他顾舍之置于何地了?当时将他舍之不救,如今,她却又有等何面目来请求得到他的原谅? 云言徵只觉得此刻是万箭穿心,珠血沥沥,她蓦然地收回了手垂在了宽袖中紧握成拳。顾舍之,顾舍之,她可以与他同死,却不能舍弃她的国家。身在其位当谋其职,她身为一国长公主,十万大军统帅,又如何能够放弃她的职责? “在这个世上,我也许最亏欠的人也就是你了。”她忽然低头道,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后,蓦然地转身就想要上岸离去。 既然不能面对,她便只能逃离。 既然他无法原谅,她便远走他方,再也不出现在他的面前。 顾析不慌不忙地,双手只在水中灵巧地打起一个一个的结。 两个人的身影渐次地分开,云言徵却骤然感觉到一丝丝尖锐的疼痛从头皮上传来。她回首望见自己的长发在水中与他的长发纠缠在了一起,如此的一旦分开,便使劲地扯出了疼痛来,这人距离越远,便扯得越发的疼痛。 她凤眸微凝,伸出手去想要将这些纠缠在一起的青丝掐断,却有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将她的长发盈盈握住,声音轻缓得如丝如缕地无力传来:“云舍之,你的心中还有别的东西比我更为重要,我却从来没有想过不原谅你。更何况那样的‘惨死’结局是我自求的,你不必再责怪自己。若然你在这个世上注定要去亏欠一个人,那我只希望这一个人永远都会是我,而且我是唯一的那一个人。” 云言徵抬眸看向他,他的眼眸在黑夜里那么的深邃,那么的看不到底,而此刻却是深深地刺痛了她的眼眸。那一双幽漆眼眸中犹如惊澜动荡的潋滟波动,竟然像是她的幻觉?还是这只是一场幻梦,只是她的一场臆想? “云舍之,回到我怀里来吧。”低缓而魅惑的语音响起,顾析挑眉浅笑,眼角的笑意宛如昙花初绽那一刻的纯粹好看。他浮在水面上容颜如玉,幽黑长发蜿蜒缱绻在水上水下,白衣似烟高洁如雪中幽灵,却张开双臂在等待着她。 云言徵稍微羞涩地一笑,重新回身一个浮游,滑进了他的怀抱中。双臂再一次自然而然地环住了他的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满满的暖暖的每一个细孔皆是在发烫,连脸颊都炙烧了起来。他的手缓缓地扶在了她的后脑勺上,两人再一次滑入了水中,潜进了水底,他一次又一次地亲吻她,水底的两个人似游龙般优美地游弋着身体,带入了水中的茶花花瓣星星点点地漂浮环绕在身边,两人紧贴的衣衫纠缠在了一起,长发纠结在了一起,任由岸边的脚步声一次又一次地回响过了他们的身畔。 在两个人都快要窒息的时候,顾析环住她的腰浮出了水面。春天清凉的水中,空中月华淡淡,云言徵有些疲惫地枕住他的胸膛,任由他带了她游向湖岸。快到岸边时,顾析忽然一个转身,将她钳制在岸壁与他的双臂间,两眼渐次地盛起了笑意望向她。 怎么了?云言徵徐徐喘息,用温柔和疑惑的目光询问他。 他俯身欺近她,近在眼前的容颜更似冰魂雪魄铸就的,那么的生动,那么的清逸,那么的秀致,让她的气息在他的囚禁中乱了起来。顾析微笑地将唇印在她那一双灵动含情的凤眸上,云言徵惊惶般闭上了眼睛,双手缓缓捧住了他的脸,在他亲吻的停顿间,张开眼睛看他,那一双乌瞳中彷若有星光泄露了出来,一次次地迷惑着人心。 顾析一次又一次地用唇轻啄让她闭上眼睛,下一刻温软的气息吻落她的鼻尖,含住她微微慌乱而虚张的唇。散发出草木清新的唇舌一下一下地吻向她口中的酒香,缱绻她的口齿,缠绵的含住她的口舌,他淡然清香的气息浑然笼罩在了她每一次的呼吸间。仿佛是在水中亲吻得不够尽兴般,顾析在她的唇齿间一遍遍的索取,极尽温柔之能事。云言徵只觉得身体酥软地紧贴在岸壁与他的胸膛间,手足都没有了一丝力气去反抗他,只能任由他给予索予,一遍一遍地享受着他给她带来的甜蜜以及眩晕。 清淡如雾的月色下,她的神情迷乱,眼眸中似含了水雾般看向他,顾析用贝齿轻轻地咬住她娇嫩的唇瓣,幽黑眼中的神情恍然带了点狡黠,带了点迷惑,更多的却是冷静和清透。他停住了动作,她的眼睫在他的脸颊上微扇,顾析轻吸了一口气,在她的唇上重重地索取一吻后,将额头抵住她的额头,气息温烫地飘拂在她的脸颊上,双唇微启,低声呢喃道:“归来赴约,只是为了重温你的音容笑貌。” 他的声音轻得如风般掠过耳边,云言徵困惑地瞧住他,低声笑道:“你在说了些什么?” “水太凉了,我们要离开这里。”他低头一笑,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和鼻尖,顾析双手改而撑在她的腋下,将她举上了岸边。月色下她薄薄的白衣紧贴在身上,朦胧地勾勒出她身体美好的轮廓,春风轻轻地拂动她脸颊旁的几缕散发,倚坐在碎花间,那样的凤眸,那样的嫣然,宛如暗夜里的精灵一般痴然地看住他。顾析微微眯眼怔怔地看了一会儿,他自己却是缓缓地沉入了水中。半晌,才从水里浮现出来,将头侧枕在她垂入湖中的双腿上,隔着湿透的衣衫感受到那样真实的温热,让他的气息一遍又一遍的混乱。云言徵却只觉得心中满满的充实和温暖,微笑地伸出手来抚摸他的长发,轻声道:“顾舍之,你这又是怎么了?” 顾析嗤然低笑,她竟然浑然不觉察自己在想什么,从水里出来,带了浑身的水滴从湖面出来转身坐在岸边。茶花树上落英缤纷飞舞,环绕在他的身畔宛如在织就一个绯色的梦境。他宛若谪落凡间的仙人般悠然出尘,清极的眼眸粲然浅笑,墨黑的长发和雪白的衣衫都紧伏在了身上,却完全不改他风姿斐然的模样,眉眼间仍然是那样高洁沉静、从容自如的神情,他轻声笑道:“风起了,走吧。” 云言徵点点头,她如今一切都想听他的,正要缓缓支身而来,却被身畔的人当先站起拦腰抱住。她微微一愣,随后便已安然若素地将双手搂向他的颈脖。随后整个人都紧紧地靠落在了他的怀里,脑袋紧贴在他的胸口上,耳朵里立刻听住他心跳一下一下的怦然跃动。 待顾析将屋里的烛火燃起,云言徵坐在太师椅上看他时,神色有些怔忡。为什么方才在湖边时,她都没有发觉?原来白衣在湿透后,缚在身体上就宛如一层薄纱,朦朦胧胧地将整个人笼罩住,衣衫和长发都在滴水,他弃靴走在地上的脚印都洇着一圈圈的水迹和偶尔从身上跌落下来浅粉的花瓣,但这样看起来,竟是那样的魅惑。 他就像是从水里出来的冰魂,白衣赤足,长发缚在腰背曼妙而下,衣袖与裤管中的双臂与双腿在衣衫下若隐若现出那白玉的肌肤,湿漉的衣襟夹层间,还藏有几片未曾滑落下来的粉绯落英沾贴在肌肤上,这等情景看起来有几分艳丽得几欲灼伤人眼。 云言徵双手抱住自己的双脚坐在椅子上,目光不安分地在他的身上扫过来扫过去,脸颊悄悄地烧烫起来。 顾析前去内室点燃了灯火,又打开衣橱,拿出一套里里外外皆是崭新的衣裳,反身回来,伸递给她:“我这里只有我的衣裳,你先进去那边温室里换了罢。” 云言徵看住他一动不动,凤眸中神光潋滟,似乎在对眼前的人想入非非,目光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身上流连不已。 轻轻蹙起了眉头,咬了一下唇,顾析半俯下腰,用清透的目光看住她,柔声道:“你这样是否想对我有些不妥当的想法?” 脸上蓦然地绯红染晕,云言徵猛地摇头,咬住下唇,否认道:“没有!我只是随意地……看看。”遽起身,从顾析身旁飞快地掠过,顺着他的指引逃向了厢房内的温室。她推开门进去后,才发觉原来他方才就进来点燃了高台烛火,这里面雪白纱幔垂挂中,砌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子以供沐浴。白玉麒麟的出水口极其的精致,她伸手抚了一下流动的水面是温暖的,上面还氤氲了一层层朦胧的水汽。 云言徵在屏风后去了湿衣,才滑入了水池中,浑身立刻便被暖洋洋的气息包裹住,每一个毛孔都似舒展了开来,任由这微烫的池水温润洗涤。她偏头轻搓了一下长发,才瞧见原来这温室里,四壁的石墙上都砌了土坛,里面栽培着昙花。此刻翠绿的枝条从中蔓延伸展,星星点点地吐出了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花蕾。 云言徵轻笑了一下,在这样的情景中沐浴除尘,又岂止是风雅可以囊括? 第一百三十章 誓言 室外轻悄悄地响起一阵脚步离去的声音,还有门扉轻叩的声响。云言徵心中忐忑地趴在池边,有些慵懒,有些失神,到了如今她还是有些头脑昏沉。觉得这一切都做梦般的不真实,就连带自己走路的每一个步子都似踩在了云端上,软绵绵的,全然似虚幻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脚步声复又在门外响起,一阵推门而进的声音,然后便是木瓷相碰的轻响。 云言徵出了池子,用架上的白绢擦干了水渍,换上顾析给她的衣衫。全都是崭新的,但上面隐隐地薰过他身上常带的草木清新,冰蚕丝织就的布料贴肤清凉,却是有些宽大,穿在她的身上显得迤逦蜿蜒。 云言徵用白绢将湿发卷了起来,赤足一步步地走过去,推门而出。 垂帘外,小厅的几案上已被摆上了几碟精致的小菜和米饭。顾析正坐在几旁饮茶,回首见她有些怯生生地站在帘幕后,笑道:“过来,把饭吃了。” 云言徵心里头暖洋洋的,拖了步子走过去。只见案几上全然是她喜欢的菜肴式样,显然是他亲手烹制的手笔。她还来不及说出什么感慨,顾析已放下了茶盏,拎起一旁的衣衫,起身往温室推门而进,没有一句的赘言。 那门“咿呀”的一声半掩上,云言徵心头腾腾地一跳。慢悠悠地走到案几边坐下,从早上醉酒到晚上一直没有进食,如今看到这么的一桌色味双绝的菜肴,还哪里有不垂涎三尺的可能? 她毫不客气地拿起玉箸,便开始大快朵颐,不久后就心无旁骛起来。但当温室里传来了泠泠的水声,她吃着吃着,手上便徐徐的停了下来,胸臆间却怦怦地起伏不定,耳朵也不由自己地竖了起来。 云言徵有些坐立不安,食物吃到嘴里也有点食之无味,不由有一下,无一下地夹了菜往嘴里送,更多的时间似是在发呆。 “云舍之,昙花要开了。”忽然,顾析轻柔的声音在温室里传出来,带了一声轻盈的呼唤。 啊?云言徵手中的玉箸磕了一下自己的门牙,疼得她皱眉。他在里面乱嚷是为了那般呢?莫非……是想让我进去瞧瞧?还是故意嚷叫,却不让人进去瞧?就是要让人在外面隔住墙壁听他说话? “要进来瞅瞅么?”这话却不期然地响起,云言徵脑袋里“嗡”地一声响,惊得她站了起来。她不会跑得太快,也不会走得太慢,悄声地一推门,就径直走了进去,没有一丝的腼腆,也没有一丝的退缩,里面的水汽已晕出了一层薄雾,却有净洁的清香侵入空气当中,肺腑间顿觉了一片的湿润芬芳。 她抬头只见墙壁上方才还是纤细的昙花花苞,如今已有三五朵翕开了嘴,在空气水雾里微微颤颤地将欲张开雪白如玉的花瓣。有水声清泠泠地响起,宛如乐章一般,云言徵心中的怦跳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她的手下意识地一把握住了身畔飘逸的白纱,轻轻地往旁边揭开。 白雾间,依约瞧见顾析在屏风畔用白绢擦拭身上的水渍,宽阔优美的肩胛,骨肉均亭的双臂,纤修柔韧的腰身都隔了白绢若隐若现的呈现在了她的眼中。他听见深呼吸般的声音,偏转过身来,白绢间露出一大片细腻坚实的胸膛,一路而上是秀致纤长的锁骨,光洁柔润的下颌,挺拔优雅的鼻峰,曲线绝色的侧颜,顾析修长的乌眉下眼帘虚张,睫毛微颤隐掩住那一双幽漆如墨的眼眸,目光冷冷地侧睨而来望向云言徵,秀唇轻启含住了一丝似笑非笑的气韵,声音似怒非怒地轻缓道:“想不到堂堂的凤舞长公主也会有这样窥视别人的癖好?”下一刻,敛容命令她,“给我转回身去。” 云言徵有些咋舌,想不到自己的一时好奇惹怒了他?急忙放开了手中的白纱,转回身去看墙上的昙花。 此刻,才觉得方才还让自己惊讶不已的昙花绽放,竟不及他万分之一的好看。几朵昙花已悄然展放开来,花瓣与花蕊皆在水雾中微微地颤抖着,白色的花瓣脱开了紫色的花衣一层层地向四周卷翘,瞬息间散发出了愈加浓郁的清芳。 云言徵又是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惴惴不安地站在原地。她身为长公主,身为三军统帅,已经很久没有被人抓住过错处,受到了这样的训斥。身后簌簌如水声般的衣衫和肌肤摩挲的声音响起,慢慢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停顿了一下后,忽然感觉到蓦然地有人亲昵靠近。一双纤修的手臂温柔地圈抱住了她的颈项和胸口,那人低缓的气息有如云般翻卷在耳朵里撩起了一下又一下的轻痒,低声温和地道:“一年一夕的昙花绽放,可好看?” 云言徵唇角扬起了一丝笑,她从来性子里头就是言行无忌,此刻更是如实地回答道:“不及你的万分之一好看。” 她听到颈子后有人轻盈的一声嗤笑,继而响起了一声无奈的叹息:“你这样的性情还真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任由谁也无法将你拿捏得住,对么?” 云言徵转首,看住他微挑的眉尖,唇角淡淡含笑,她语气中似带了丝的欣悦和缱绻道:“也不是,至少还有一个人能将我拿捏得住。”她顿了一顿,凝视住他的眼睛,句句坦诚,“你就是这个世上,那唯一的一个人。我曾和三哥说过你就像是一种毒药,我一直以为自己会百毒不侵。然而当听到你死讯时,我才知道这个世上有一种痛当真可以让人痛入心扉,疼彻骨髓。一直以为那是因为我对顾舍之你的愧疚,但若然仅仅是朋友,应该不会嫉妒你曾经深爱过别人,而悔恨自己从来没有寻得一次机会向你倾诉我的心事。而如今,我已不管你是人,是鬼,我只想和你待在一起。” “你可知这个世上有许多的妖物,他们专门吸取别人的精魄修炼而生,幻化成人形,你又岂知我不会正是这种东西所化身?”顾析的声音在她的耳后宛转地道,随之,他的唇角沿住她的后颈吻落,用牙齿浅浅地辗咬住那里吹弹欲破的肌肤。 “无论你是多么可怕的妖物,只要你生存在这个世上,你需要什么,都可以从我的身上拿去……”云言徵浑身的肌肤掠过一阵的颤栗,软若无骨地靠落他的胸膛上,语气也软弱无力的道。 “长公主所言,可否当真?”顾析的唇轻贴在她冰蚕丝衣裸露出来的后颈上,气息温烫其间。 火烛在白纱后潋滟而迷蒙,水声潺潺中,昙花在浓重的水雾里幽然清湛,不时的散发出了一股股使人醺然欲醉的馨芳。 云言徵回转身,半是清丽,半是狰狞的脸容上神情坚定的看向他,真诚地道:“顾舍之,如今我容颜已毁,身份已弃,只剩下了我这个人所会的东西,和一个全心全意要来换你所深爱的心思,你愿意成全我么?” 她不愿再错过了。 白衣中的她身形纤瘦得不盈一握,神情却毅然坚固,凤眸中闪烁出了希翼的光芒。顾析微微凝神,然后仰了头,湿润的长发簌簌地落满了两肩,白衣轻系,唇角弯起浅浅的笑意,神情却依然从容静谧,他轻柔地道:“如若我愿意成全你,你执意想要全心全意地爱我,你真的能做到?” “若不是答应过你需得每年好歌好酒好琴相祭,我此刻也不会还如此好端端地活在这世上。愧疚能让人生不如死,这两年多来,我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着,只想上天入地地去找你,只希望能在某一个地方,即便只是在某一个人的身上能再看到你的一点影子,却发现根本找不到一丝一毫的依稀相似。而来到龙都后,却一下子遇到了那么多与你相关的人与事,这些天来满心满眼里不断闪现过的都是你的影子,可仅仅是这样的影子,已让我一次一次地痛入了心扉,无力挣扎。人世也不过是一场花开花谢的轮回而已,如今既能重遇你,我想从今往后只为你一个人而花开花谢。”云言徵凤眸中的疼痛与悒郁宛如潮水般汹涌地袭来,将她的心辗转研磨,双手紧紧地握住了自己心口的地方,仿佛那里已然是一再碎裂,再不堪重负了。 顾析微垂下的眼眸中幽邃如云,那里面仿佛有轻烟翻滚使人看不清他的思绪。而他的手轻轻握住云言徵的双手,俯首隔了冰蚕丝的衣衫轻轻地吻落她的心口处,低声呢喃道:“好,长公主你要记得今日所说过的话。” 那样轻盈而真实的吻落在心口上,云言徵浑身一颤,只觉得心口怦然地跳动出了喜悦和慌乱。这两年多来破裂得崩析分离的碎片,在他的吻中慢慢地一点点地收复,慢慢地粘合在了一起,才形成了一颗极易破碎而又透明的水晶般的心。 顾析感觉到她的双手冰凉的颤栗,抬起眼睛看住她脸容上那失而复得与后知后怕兼具的软弱神情,心上闪过了一丝软绵。是否自己赌得太狠了呢?他抿住唇,再次伸臂拥住她清瘦的身体,轻之又轻的声音响在她耳边道:“别怕,只要你真的能做到全心全意地爱我,你就不会再失去了我。” 云言徵心中莫名的害怕,又莫名的难过,想起自己曾弃他而不顾的事实,只想好好的大哭一场,而如今却是一滴泪水也落不下来。她双手无力地回拥住顾析,浑身不由自主地发抖,有些人、有些事若不是曾经失去过,曾经发生过,便并不会知道那对自己是有多么重要? 她多久没有在人前展露过自己脆弱的一面了,已记不清。仿佛是在懂事后;仿佛是在母后离世后,甚至是在三哥的面前她也不能毫无顾忌地流露出了自己最不为人知的软肋和感情来。而如今在顾析的面前,云言徵发觉自己并非是要刻意的放纵自己积蓄已久的软弱,而是无法在他的面前坚强起来,装作浑若无事。 “云舍之……”顾析放开手,正要与她说话。却料不到“啪”的一声,云言徵跌坐在地上,抬起头来看着他,似笑非笑地道:“顾舍之,哭不出来怎么办?可是……我的心里偏偏很痛很痛,痛得站不起来,痛得一丝力气也没有,痛的连呼吸也呼吸不到。你明明就在这里,就在我的眼前,可是我的心里却是在害怕,害怕一眨眼睛后你就要不见了。害怕如今的这个你只是我日思夜想出来的幻象,害怕等天亮之后,这一场梦就要散了。我便要重新醒过来,面对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了你的孤独和清冷。” 第一百三十一章 陪着 心里狠狠地痛,眼眶里却也干涩得发疼,云言徵弯下腰去抱住自己的双脚,把自己卷缩成了一团,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自己心上的痛苦减轻了一点点,减轻了一点点。 顾析深深地蹙起了眉头,曲一膝跪落在她面前,俯首轻吻住她乌黑的发丝,轻吻她秀致的耳廓,轻吻她颤栗不已的双手,全心全意地将她包纳入自己的胸襟中,侧脸贴落她柔软而湿润的发顶,轻声道:“别怕,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就在你的身边,一生一世的陪着你。陪着你老去,陪着你白发苍苍,陪着你死去,一直一直地陪在你的身边,不离不弃,好不好?” “嗯。”云言徵将头深深地埋入他的胸怀里,狠狠地点头,轻轻地和应着。 顾析将她再次横抱起,走出了温室,走向了屏风后的床榻。将她轻轻地放落在床边,抄手运起内力为她烘干了长发,看向她疲惫困倦的神情,淡淡地一笑,对她温柔道:“你先歇息。我发誓,天亮后,你依然可以瞧见我好好地陪在你的身边。”他伸手抚了抚她散落颊边的发丝,示意她躺到榻上,他心无杂念地拉过薄被,为她盖了一点在小腹上以防夜里着凉,便又问她:“我把外面的灯吹熄了?” 云言徵乖巧地躺到榻上,眼睛一瞬不眨地瞧着他,怔怔地点了点头。 顾析伸手抚了一下她的眼皮,轻声道:“闭上眼睛。”他看见她听话地合上了惺忪的凤眸,轻叹了一声,转身而出,在屏风外熄灭了灯火,缓缓地走向门外。却在离门前一步时,蓦然地回转身来,果然看见有一个人在跟随着他的脚步。 云言徵不知什么时候从榻上跑了出来,轻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瞪起一双清滢的凤眸偏头看向他,那种神情上带了一点的俏皮和耍赖。 顾析眼角的笑意似有若无,对望住她。 云言徵不自在地扭了一扭头,撅起唇小声地嘟囔道:“我就是想这样的守着你,看着你,跟着你,不想再把你给弄丢了。” 顾析有些失笑了,嗤然轻笑道:“那你想怎样?”黑暗中,他的眼神那么滢亮,那么魅惑,那么……的美…… 云言徵眨巴眨巴了眼睛,低语道:“无论你要到哪里去,我就跟到哪里去。” 顾析又轻盈地一声叹息,宛如昙花绽放时的轻颤,眼神清滢如水,语调轻柔:“好罢。”他的手伸过来拉住了她的手,牵着云言徵重新绕回了屏风后。他躺到床里面,拉过呆立在一旁的云言徵上来躺在他的身边,将薄被轻轻地拉高盖在彼此的身上,侧过头来看住她,低声道:“我一直陪着你,一直牵着你的手,一直到天亮,安心睡……” 云言徵的手钻进被子里,伸过去紧紧地搂住他的腰,将脸颊紧紧地贴在他的臂侧,仿佛只有这样紧紧地拥住,紧紧地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以及气息,她才能慢慢的相信这个人是真实的,并不是她虚妄幻想出来的。她并没有疯,也并没有狂,更并没有癫,而是切切实实地拥有着他,切切实实地怯怯生生地躺在了他的怀里,拥有着他的温柔和关切,而自己却是曾经那样的放弃过、伤害过、背离过她如今紧紧地拥住的这个人。不管哪是多么大义所在的理由,也不能磨灭她曾经做过自私的那个人的过往,也不能磨灭人心上的自我谴责和自我惩戒。 他只要垂眸,就能瞧见云言徵的眼眸纵然已经惺忪,却仍是那么固执而倔强地看住他,用那无比温柔和万分歉疚的神情。 顾析轻笑,笑靥温润如月色,他的指尖轻抚向她脸上的伤痕,轻声道:“这里的伤是怎么回事?”在他的心中能伤她的人并没有几个,更何况他一直留有暗卫在她身边监视与保护,不可能是外人所伤。 云言徵闻言,身子微微地一颤。她不曾因为自己脸上的伤痕而后悔,或自卑,只是这道伤痕与她心上的痛一般,不愿在旁人的面前提起。可如今,是在他的面前,她并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该如何说起? 她的眼睛眨了一眨,复又认真地看住他,双唇却紧紧的抿住,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顾析眼睫低垂,遮住了眼中的神光,细语道:“这一道伤是你自己所伤的,用噬粉涂在刀刃上面,让它将血肉伤得更加的狰狞彻底。”他的手指轻轻地划过那一道伤痕,语气中的从容,似是亲眼所见般的笃定。 他的话语越是冷静,她越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云言徵的手更紧地拥住了他的腰,将脸深深地埋在了他的阴影里。他的手指划过的伤痕又似火辣辣的痛,火辣辣的烧了起来。 “你是想离开玥城,可以徐缓图之,何必这么着急,这么的狠烈?”顾析的声音在黑暗中淡淡地响起。 “我只是想快些离开玥城。”她埋首在被中,嘟囔的解释。 “快些离开,也可以有许多的法子,你又何必定要用这样自伤的手段?”他平淡自若的语气中,云言徵似乎听出了一丝丝的怒气。 “我只是想用凤舞长公主的名义来为你陪葬,再用这一道伤痕来尝试救赎我自己的错失。”云言徵闭上了眼睛,终于说出了自己心里最想要说的话。世人眼中容颜绝色的凤舞长公主只想用她最美好的容颜来为他陪葬,再用她这一生皆向世人展示的丑陋狰狞的伤痕来为自己向他赎罪。 顾析心中突如其来地似被人沉重的一击,他强悍的心志也似受到了针刺般的侵袭。他微微锁起了眉稍,瞬间又习惯性地压制了这样的疼痛,容颜依旧恬淡,只是紧握她的手更加的用力,而微微地有些颤栗。 “你是否介意……我如今有了这样丑陋的伤疤?”云言徵偏转头,让快要窒息的自己再一次呼吸到他身上淡淡的草木清新,语气很冷静很沉着地问。 “我不介意。”顾析淡淡地回答,语气却是肯定而郑重。 “别人的春宵良夜,花前月下,都是在抵死缠绵,谈情说爱,你为何却是在谈论我脸上的伤疤?”云言徵凤眸里盈盈地笑起,含了一分的俏皮,两分的揶揄,三分的羞怯,四分的温柔。 顾析闻言,眼眸微弯,斜睨于她,唇角微翘的笑意有如春水蔓延过,整张秀逸的脸显得柔和清润,他的目光也柔软得使人心发烫。 云言徵的脸颊迅速地红透,暗自咬了下唇,觉得像自己这样身份地位的人不应该说出这么露骨的话才是。 可是这样的情景,心上人就躺在身边,床畔窗外的月色朦胧,花枝摇曳着清香诱人,此情此景,又不由得她不鬼使神差地说出了这样的话来。 就在她的心脏扑腾得个不休,手心一阵阵的热汗泌出时,顾析回身吻住了她的秀唇,沐浴过后的清新气息愈加清晰地笼罩住了她的每一呼,每一吸,这是一个缠绵悱恻的吻。 他的吻继而轻点在她的唇角,额头,鼻尖,耳垂,脸颊,颈侧,锁骨,长发,肩头,云言徵偷偷地微张眼窥视,只见眼前的那一双幽黑眼眸神色迷离,失去了平日的清冷自如、闲逸自若,更多的是疼惜与迷惑。长发铺满了他曲线修长而蜿蜒的身上和缱绻在她下意识地解开他胸前的衣带滑开的衣襟里,露出他洁白而柔润的肌肤。她的脸颊微微地温烫着他的肌肤,下一刻,顾析附在她的耳边轻声道:“缠绵过了,快些睡。长公主酒后伤身可不好。” 云言徵微微怔了一下,之后忍不住心里的欢畅,扑哧地轻笑了出声来。 顾析又躺回了原来的位置,手臂改而将她环搂入怀中,唇瓣轻点她的额头,轻柔道:“别人春宵良夜,花前月下,都是抵死缠绵,谈情说爱,那是他们只要一晌贪欢,露水姻缘。良辰美景,红颜在侧,我无心吟诗作对,只想与你认认真真的白头到老。” 云言徵瞬间只觉得自己的心如煨烫在一池温暖的春水里,每一个最皱褶的犄角旮旯里都被染浸得透了,无一处不饱满舒畅。她的手指轻颤还握住顾析的衣带,却被他剪手夺去,单手系上。云言徵垂睫正在暗自回味着他说的话,顾析却又意味深长地含笑道:“在这一生一世的时光里,多的是缠绵悱恻,不死不休的辰光,阿言大可不必急在一时……” 云言徵埋首入他的怀里又忍不住笑出声来了,随后老羞成怒地卷了薄被翻滚到床角边上。闭上了眼睛,不好再胡思乱想,不好再胡乱说话。 长夜漫漫,又似乎转瞬即逝。 云言徵眨了眨眼睛,懵懵懂懂地醒来,这两年多来她很久未曾这样安稳的睡过一整夜的觉了。她记起昨夜的种种情景,只觉得梦幻般不甚真实,急忙偏头去看,果然瞧见床榻里边躺了一个人。 他锦缎般的长发披散在素淡的枕褥间,完美的轮廓清逸柔和,乌墨的长眉舒展温润,花瓣一样娇嫩浅红的唇角微弯,在睡梦中仍是那么的宁静柔软。和衣而睡,如云如雪的衣衫缱绻在他的身边,双手互握在小腹上,修长的双腿交叠在榻上,连睡姿侧影都是如此的优雅美好,不远不近地望了过去,便宛如月光流水一般宁谧悠然。 她好像还从来没有如这般安静地凝望过他,从前在玥城时,目光掠过他身上时候总带着防备,哪能像这样近在咫尺的,静静的欣赏过。云言徵轻轻地侧身躺好,双手轻合交叠在脸颊下,目光温婉如水般地流连在顾析的身上。 第一百三十二章 情敌 窗外的时光在花枝上无声无息地流逝,清凉的晨风缓缓地吹开了含苞待放的花蕾。 屋内的时光却似静止在了这一刻,她依然是那样的动作,目光依然是那样的停留在那个少年的身上。 直到他的眼皮底下微微的一动,睁开了眼睛。侧首望向她时,衣衫如雪的少年微笑了起来。可他看向她的眼神那么清旷,那么高洁,将她满脑子的绮思绯想都瞬间地荡涤了一空,宛如被仙人洗涤过了红尘俗念,使得人心里一片的清灵空明。仿佛只要他愿意,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别人的心思掌控在自己的情绪与股掌之间。 云言徵心有不甘地翻身端正坐了起来,正要找回一点自己身为三军统帅和一国长公主的威仪和矜贵时,顾析已微微倾身而起,长臂将她轻而易举地禁锢在其中,在眼皮上浅浅一吻,床榻上的人便立刻软溃了。 两人一并漱洗,用完早膳后。 在一间深广宽阔的书房里,小巧玲珑的翠碧玉壶中烟气袅袅腾升,如水地散发出微凉的气息来。屋内两壁一排排的书架相对而来,皆是高置于顶,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书籍。一面是入口的门,另一面是临窗,书架间纵横交错,就像是一座错综复杂的小迷宫。 黄梨木雕花的窗外,凤尾森森吟风弄影,青叶重重层碧叠嶂,杏花点缀在其间隐掩扶摇,清新与迷惑的香气混作一体,使人迷醉。 云言徵仰卧在靠窗的躺椅上,凤眸微眯。顾析正襟危坐在她的身畔,手指上捏了一根细小的银针在她脸上将早已结痂成疤的伤痕上正一点一点的重新刺破。 “我如今是在何处?”她轻声地感慨,真有点不知今夕是何年、身在何处的感叹。 “清风苑。”顾析神情专注地下针,随口回答她。 “‘清风苑’的主人是你?”云言徵转眸一想,眉间掠过了丝了然。 “可以这么说,这里的主人与我相熟。”顾析仍是淡淡地道。 云言徵忽微扬了扬眉稍,疑惑道:“所以说这次相遇是你算计好的,从靖宁邀约我来‘清风苑’开始,我就已落入了你的瓮中?” “嗯,我是有意和你相遇,但风长雪的出现却是出乎我所料。既然他参合了进来,我便顺道利用了他一下,他这个人喜好风雅之事。”顾析看似丝毫并不回避地全盘托出了自己谋划的计算与心思。 云言徵轻哼了一声,“是你安排了竹笙的‘悠然’,又安排了这场茶花盛会,都是为了引他带我走进你的圈套?” 他的手轻抚过她蹙起的眉尖,眼眸分神地看了云言徵一眼,唇角笑意浅浅一点歉意也没有,依然是用那样淡然自若的语气道:“如果我贸然地走出来告诉你,当年是假死逃匿,害得你后悔愧疚自责了那么久,你肯定不能轻易地接受这样的事。唯有渐次抽丝剥茧,徐缓图之,一步步地让你越来越思念于我,每当看到一件事物,一个身影都会让你因思念而痛入心扉,想要逃避于自己。这时,我再重新出现在了你的面前,无论你有多么疑惑,多么伤心,多么难过,皆会被这样的梦境成真和失而复得的喜悦所淡忘和代替掉了。而掌控权依旧在我手中,可你是聪敏洒脱且心怀谋略之人,相信应该可以明白我当初逃遁的种种理由。再者,我若不死,你怎能放下戒心,好好地去审视一下自己心中真实的情感,若非让你看清了心中的情意,又怎能让你接受当年我‘惨死狱中’的真相?” 云言徵只觉得浑身无力,张开眼眸,深深地望向眼前的这个少年。他骗了她伤心难过,痛彻心肺,亦曾让她看清了自己的选择伤害过了他,纵然有所筹谋与算计,但当年之事确实是她负他在先。 若连这一点都是他早已算计好的,她就无话可说了,也没有力气再去申辩什么,更正什么了。这是完全的掌握,绝对的强势与实力,她无法对抗,只有溃败在了其中,此计不仅让她不能讨伐他的心机,还让她始终是愧对于他。如此伏线千里,让人防不胜防,且是因势利导、攻心为上。 这样的坦诚自信,无畏无惧地告诉了她,是看准了她的性情不会怪他,怨他吗? “明明知道你总有一天会看穿破绽,又何必要煞费苦心继续相欺相瞒?”顾析微微地笑了笑,手下依然稳固自如地下针将那些皮肉挑出了血痕来,他的笑容那么的温柔,手中的银针却是那么的冷静。是要有怎么强悍的心智,才能将这样的心思一分为二而用? 云言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无奈的叹道:“你是什么时候想要以‘假死’骗过我们的?而那个死去的人他又是谁?” 顾析的眼眸微微一眯,浅笑道:“在随你返回京都前,我已在边关各城的牢狱里寻定了一个面容轮廓身形相似的死囚,渐次改变了他的容颜做好了准备。若皇帝不发难,我们皆可相安无事;若他不容于你我,那么我就要借势让云言瑾有向他发难的机会了。”他此言自然是半真半假,至于那心中所筹谋的事又何止是如此的短暂急促?不过此时此刻,他并不想让云言徵知晓事情的全局。他缓缓地道来,细思之下必然有其破绽,但云言徵一时也无从考究。 他抿起唇角,宛然轻笑,显得那样的悠然随意。 譬如他是怎么将这死囚带回玥城而不露踪迹的?譬如他又是如何瞒住她和三哥将这名死囚换入天牢顶替他的?譬如这名死囚他为何一直不反抗得以蒙蔽了天牢中的刑役?譬如他是为何早有谋划却不与他们从长计议?种种的疑问,一时之间在她的脑海中接踵而来,不期而至。 云言徵重新闭起了眼睛,眼珠子却在眼皮底下转来转去,若然他不是早有筹谋,在京都的天牢里也许就注定了要惨遭极刑。每当如此一想,无论如何都是觉得她亏欠他更多一些,心中更是柔软歉疚,最终清声道:“顾舍之,你在牢狱墙壁上留下给我的血字,是故意的么?” 顾析缓缓笑起,低声细语地道:“你当真不来救我,难道我心里就不能真的很难过?” 云言徵蓦然地咬住了下唇,脸容上显出一片沉痛苍白,双手指尖瞬间冰冷如水。舍之舍之舍之,这六个字就像是梦靥一样,让她这两年多来魂销骨立。 顾析见目的已达到,便不再在此事上多作纠缠了,转移话题道:“我重新挑破了你伤痕上的肌肤,待会给缚上药。这些天里都不要沾水,还要戒辛辣,戒热毒,戒浓茶,戒醇酒,待肌肤重新合上了再来馋嘴不迟。” 随了他的谆谆叮嘱,她温婉地点头,随后又抿紧了唇。 清凉芬芳的膏药于他的指间轻轻地凃抹在她肌肤重新破裂的地方,微微的刺痛,微微的清凉,微微的温暖。 “云舍之,我不介意你脸上有一道伤疤,但我不想你心里永远借着这一道伤疤来自我惩罚。”顾析的声音莫名的温润,徐徐地流淌进了她的心里,他总是能在瞬息间看穿了别人的心思,并且毫无保留地揭穿她。他手上拿来了一片裁好的干净白纱巾缚在了她脸上的伤痕处,又拿出来一个小巧精致的面具,贴合的套在了她的脸颊上。 云言徵微微吃惊地撩开眼皮,只见顾析对着她泛起了淡淡的浅笑,就像是一片雨后桃花般的妖娆无邪。他似早已明白了她的小心思般,坐在那儿,手从旁边的小几上拿起了,递过来一面雕工精致的菱花小铜镜。 铜镜里,她瞧见脸上的面具纯白无瑕,其上雕刻着煌煌羽翼,宛如一匹华丽的凤尾服帖在了她的脸颊上。而其中还点缀着星星的蓝光璀璨,就连她也看不分明这上面镶嵌的到底是些什么宝物来。 “你那里寻来的?”她好奇地用指尖抚摸着,怎么就能这样契合的贴在了她的脸颊上。 顾析坐在她的面前微笑不语,乌瞳里似流溢出无限神秘的幽光。 云言徵才想起昨夜里,他的手掌不只一次地伏贴在她的脸颊上。她以为那只是一次次温柔的抚触,不料却是他一次又一次地用心量度着她脸颊的尺寸和弧度。她支起身来,细细地望进了他的眼眸里,明显地泛起了猩红细丝,她以为早上是自己先醒过来的,原来他是一夜都没有睡好? “顾舍之,你为何要这样花心思来讨好我?还是说每一个你‘喜欢’的女子,你都会‘费尽心思’地对她这么好?”她先是欢喜,随后就开始想起了他也曾经为慕绮烧制过“凤翔清音”,酿造过桃花酒,心里就是不期然地微微酸涩和疑惑了起来,自己对他的感情是真心实意,那么他对她的感情?他对慕绮的感情? “这世上值得我真心相许的人只有一个。”顾析眼角微翘,目光融融如雪中之月,“我只盼真心相许的人,她莫要辜负了我。” 她明明才该是值得幽怨的人,听了他的话,才觉得他漠然,冷酷,霸道,偏偏又让人恨不起来,仿佛最可怜的那个人是他才对。云言徵的心里有一瞬间的扭曲,竟会觉得自己才是那个用情不专的人,她委屈地摸了摸鼻尖,颦起眉梢鼓起了腮帮看向他,目光里有些自我怀疑的疑惑。 顾析眉眼舒展温笑,不再为自己的事多做解释,转而嘱咐道:“好了,切记不要到太阳底下去曝晒,和到水里去溜达,你随便到哪里找个阴凉的地方消磨消磨。”他转身仔细地收拾起小几上的药物和银针等物什。 “靖宁呢?”云言徵蓦地才想起了与她同来的风靖宁,心中不期然地浮起了一丝歉疚。 顾析手下微顿,长睫半垂,语气倒漫不经心地道:“我替你转交了一封辞别信,他今早已经离开了‘清风苑’。” 云言徵颇是讶异于他的轻描淡写,一时反应不过来,不满地问道:“顾舍之,你刚刚才利用完了人,道歉也无须一声就让人走?更何况还不让我与他道别一句。”说到后来,她低声嘟囔,竟有些愤懑了。 “你和他是什么样的情谊?”他倏然偏首过来,瞥了她一眼,眼神淡淡,却又让人心头暗惊。 第一百三十三章 吃醋 云言徵连忙回口道:“我与他在苍崖雪山上偶遇,一路结伴而来,这些日子在龙都局势诡异,经历曲折。我与他之间彼此信任,也曾有过生死相交的情谊……” 顾析眼中眯了一丝意味不明的乌亮,打断她道:“若然只是这些,他喝了我亲手酿造的桃花酒,又听了我亲自教给竹笙的琴声,且看了我为你跳的‘悠然’舞曲,就已足够还清了你欠他的情谊。若细细算起来,还是他赚了。” 云言徵双唇虚张,原来账也可以这么算?随后又反应过来,嘴角抿起了丝似笑非笑的意韵,恍然大悟地道:“原来那晚‘悠然’起舞的人真的是你?”心机当真深得不可测,这圈套也当真是布置得虚虚实实,实实虚虚,灰蛇草线延绵千里一环扣一环地,让人晕头转向,既心痛又心伤。 顾析唇角绽开浅笑,看起来十分的优雅自若,轻声道:“那看在草民都愿意亲自为长公主在众人面前献舞的份上,长公主更应该好好地珍惜草民的真心才是。” 云言徵再一次软溃,眼神里笑中带了怒,怒中又带了笑,随即化作了一声轻哂,这个人真的是让她无可奈何了。忽然目光一转,长叹了一声,故作郁闷道:“本来靖宁与我已约好了,是要一齐同游天下各国异景名胜,怎地就凭你一封莫名其妙的信便对我不闻不问,自己竟先走了?” “你和他只不过是萍水相逢,能够交浅言深的人本就不多。既然他这么无情无义,你以后也不必唤他靖宁,就尊称一声‘风公子’好了。”顾析将物件摆弄整齐后,眼眸清透如水微含浅笑,语重心长地道:“更何况他还不知晓你的真实身份。” 云言徵秀眉一挑,一改方才的慵懒散漫姿态,好奇地探问道:“若他是知道了又能怎样?” 顾析神色淡定,动作悠闲,慢悠悠地道,“他有事无事地四处游历天下,谁又知他怀有什么目的?若他知道了你的身份,说不定还会打什么样的主意?我又岂能让他一直呆在你的身边,打你的主意?”他微微地挑眉,目光中带笑地看住她,眸光里尽是如水的温柔。 云言徵反而笑了起来,过后略是蹙起眉角。心道这两年多来自己在江湖上晃荡虽是刻意隐瞒了身份,却并没有隐匿踪迹,若是真的有心人必然能够知道她的来历与行藏,难道这两年多来的平安无事,竟是另有蹊跷? 既能不动声色地从玥城天牢里偷梁换柱地脱身而出;又能做到春风化雨地无声无息地一直派人监视在她的身边而不被她所察觉。她半是笃定,半是疑惑地看向他,他究竟是什么人?拥有着什么样的力量?竟能一次又一次地成就这样,或是那样不同寻常的事?这样的一个人辗转在各国之间,他又会有什么样的作为?今日这样有意无意地透露出了他自己的心思,神秘的身份和掌控之力,这又是想要将她引领到什么地方去? 对于顾析对风靖宁的猜测,或是危言耸听,或是迷惑人心,她心中不尽以为然,但她与风靖宁间终究是隔了蔚国与漠国。风靖宁的心意,她明白,然她的心里早已被眼前这个人所占据,他若真的早已烟消云散也就罢了。而如今却是活色生香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再叫她怎么扭曲和蒙蔽自己的心意呢? “那夜在紫竹坡的悬崖上找到我的‘鬼魂’,也是你?”她忽然想起了那个夜晚在峭壁上的相遇,凤眸里的笑意又含了丝水光。 他翘唇一笑,乌眸深邃,却是柔声道:“云舍之,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她望住他的幽眸,那里面的神光隐晦,这事的前因后果他也不欲多作解释,只用这种话来敷衍她么? 他恍若未察她眼中的不满,又是宛然一笑,清逸如云,低语轻喃:“可见你对我思念颇深,我心甚悦乎。” 她仍沉溺在他言语的迷惑间,右手手腕已被人握住,那个人冰凉的指尖忽然内力一吐,手上筋骨顿时被搓揉得痛入心扉。云言徵猛然地回过神来,咬住了后槽牙,凝眸怒瞪住顾析。他微微浅笑,柔绵地道:“你这手的腕骨再不治好,就真的要废了。怎么如此不重视,不爱惜自己?” 他的目光温软,让人心悦,从旁递了一团白纱巾过来,轻声嘱咐道:“咬住它,会很痛,不要咬伤了自己。”她摇了摇头,才不要让他笑话,倔强道:“在军中,我又不是没有治过伤,你尽管动手。” 顾析的目光飞掠过她的脸,唇角现出了一丝不以为然的笑,却也从谏如流地将白纱巾放在了一旁的小几上。他指尖捏住她右手手腕的筋骨,内力运气,一根一根地将损伤和错位的筋骨给掰正过来。 她面容平静地躺住,只有额上的青筋不停地跳跃和豆大的汗水冒涌了出来,可以看出他的动作,于她是何等的疼痛,又是何等的隐忍。她紧咬住贝齿,一声不哼,任由他施为,顾析的手下也毫不容情,要疼彻底疼一次,也胜过了日后留下患疾。他的心本就强硬,目光纵然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手上的力道却没有丝毫的退让。 她硬撑着眼睛瞪住他的脸,竟可平静无波,就连那双乌幽的眸里也没有一丝的波动,这个人的心到底是有多狠?还是他的面具到底戴的有多好?眼里渐次地泛起了一丝的不忿,泪水控制不住地流下来,最终实在是坚持不住了,疼得坐起身来,一张口咬在了他的手臂上,狠狠地攀咬了下去,直至嘴里都舔到了血腥味。 顾析嗤地一声轻笑,宛如远山烟云般响在她的耳边。云言徵松开了他的手臂,抬起眼来,但见他眸中无一丝的疼痛,竟还能笑得如此淡然清冷,看住她唇角蜿蜒而下的血迹,向她低柔道:“味道如何?” 云言徵气极反笑,干脆舔了舔唇角,紧紧盯住他的脸,似笑非笑地道:“活色生香、意犹未尽。” 顾析的眼眸稍秾暗,俯下唇来吻住她的嘴,舌尖轻舔过她口中的血腥,如此温柔的动作让人醺然欲醉。手腕上却忽然传来了一阵剧痛,让人半边的身子都麻痹了起来,云言徵蓦地回过神来,顾析已然离开了她的唇齿,笑得一脸欣然如昔,舌尖舔了舔薄唇,对着她笑道:“确实是天香国色、回味无穷。” 云言徵半边身子脱力地垂靠在他的膝盖上,浑身冒出了冷汗,有气无力地喘息道:“顾舍之,你手下不能留情些么?你就竟能够对我如此狠心……” 顾析伸手抚了抚她凌乱的鬓发,微笑道:“痛在你身,疼在我心。云舍之你不要,不识好人心。” 云言徵伏在他膝上嗤嗤低笑了几声,拨开冷汗濡湿的发丝,抬眸望向他秾漆的墨眸,低声轻道,“顾舍之,你是好人吗?” 顾析唇角漾笑而不答,眸里却似有些什么恍惚地掠过,似笑非笑的恍如轻烟般飘渺摇曳,难以捉摸。 自从顾析要离开龙都起,她皆没有得以与风靖宁告别一声。他们一直走在人烟稀罕的山野间。随行的有竹笙和小兰,他们一个驱车赶路;一个骑马游荡,忽前,忽后,忽消失在视野外,忽又出现在马车左近。 尽管竹笙和小兰刻意隐藏起了自己的武功根底,云言徵仅凭锐利的目光还是瞧出了他们微妙的气机运转,只是她也懒得戳破罢了。奉行既来之则安之的策略,一路轻松自在的任由他们去摆布。她此刻则与顾析在马车厢中谈论古今琴谱的意韵和那些不被世人所熟知的秘本故事。 这一路来游山玩水,顾析所知道的风景往往是不同于寻常人的目光与足迹,他总能另辟蹊径地带她去欣赏到不一样的风光胜景。 譬如野林深处早起的晨烟,万绿幽深中一层白烟如雾萦绕在正在苏醒的树林间,如丝如缕的缠绕到他们两人的身畔犹如实质的纱绡飘带,恍如身临在人间仙境。而她身旁的人衣冠胜雪,眸润浅笑,指下琴声幽幽如梦似幻。让她仰躺在树枝上,只愿如此万古一觉沉醉,不愿醒来。 飞鸟洁白的羽翼从他身边飞过,阳光透射出绿荫悠悠地洒落在他的身上,那一刻,他乌漆的眼眸里似乎也氤氲出最温暖的柔光,让她的心里暖融融的,仿佛他以往眼中的深邃与幽谧都仅是她的错觉。仿佛只要他在哪里,阳光就在哪里,纵然身在树荫蔽目的幽林之中,她也觉得眼底里心底里满满的皆是欣喜。 譬如他们攀援了藤蔓落入万仞深谷,只为去看一看顾析所说的七夕花。那深谷中奇异的漆黑一片,无论是山石还是那里极其稀少的草木都是玄黑之色。看似一个死寂的深谷当中,每逢夜幕降临以后,竟会奇迹般的从这些黑黪的颜色中,开出来了一朵朵小小的荧蓝色的花朵。清香盈满了整片的山谷,而那些荧蓝色的花朵便宛如鬼魅的眼睛般妖异,又宛如是在秘谷中孕育出的精灵般优雅。 顾析的掌中托起一颗圆润的夜明珠,晕黄的光泽照射在那些小巧精致的花骨朵儿上,他让她仔细瞧那些花,竟长得真的宛如眼睛。在光照其上时,还会微微的煽动,宛如眼帘的闭合。云言徵忍不住轻笑出声,那些花朵竟神奇地闭合了起来,她惊讶地抬头,却瞧见顾析在一旁竖起食指在唇边,对她眨了眨眼睛,那种神情是从来没有过的调皮无邪。仿佛只要他在身旁,无论是遇到怎么样怪异的风景,都会心中安定,何况他此刻笑得比孩子更纯粹。 顾析告诉她,这些花只有在每月月初开花,而且只会开七夜就凋谢了去。她没有问他是如何知道这深谷里有这等奇异的花,他也仿若不知她的心思,一直闭口不提,只言不说。他们一直在谷底中过了七天七夜,直到花朵陆续凋败,重新淡去荧蓝色,整个黑黢黢的山谷又陷入了一片静谧无声的死寂里面,他们才怀着异样的心情离开。 第一百三十四章 隐瞒 譬如一场春雨后,顾析拉了她蹲在泉林边,看那一颗颗圆润的蘑菇从草丛中慢慢地冒出白点来,撑起身子,然后打开了上面雪白的小伞面。云言徵觉得他们此时此刻就似两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在做着些别人眼中觉得很无聊的事,但似乎只要是与顾析在一起,什么样的事都会变得充满说不清的乐趣。 尽管他们在草丛旁蹲坐了很长的时光,却一直能聊点什么,你一言,我一语,总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完的事。即便只是静静的相对坐在竹椅上撑住纸伞,听取着雨声,淋浇着雨水,看向对方的表情,也是一种其乐无穷的事。仿佛只要是和他在一起,任何事都会变得盈然有趣,就连那时光也似可以倒流重回顽劣的孩提之时,也不怕被对方嘲笑,而去做那些看起来很傻、很傻,却又很想去干一干试试看的事。 看住蘑菇长出来后,自然是要把它们摘了。然后让竹笙去打来山鸡野兔回来,小兰勤快地剖涤干净,顾析烹调一顿美味佳肴来祭一祭她的五脏庙。 鉴于她脸上的伤疤还没有长好,顾析这一顿做得全是素炖煮清汤,虽然略有遗憾,有些意犹未尽,却还是让她饱食果腹了一餐美味。 顾析望住她狼狈的吃相,嗤然低声笑起。云言徵抬眼望过去时,却依稀觉得他那样的笑容里面有些幸福的意味存在。她的心里不是不疑惑,照例说,此时此刻感到幸福满足的人,应该是她才对。为什么他看起来似乎会比她更得意?难道是说,能煮一顿慰劳她的五脏庙这一件事,竟会让顾析感到满足。如果这个想法是真的话,那么,她心里感到的是满满的甜蜜。 月上中天,已圆如玉盘,是日十五。 在远处山间的一个隐秘的山洞里,顾析将乌黑如墨的长发高高地扎成髻用木簪固定好,垫了蒲团盘膝而坐。面前摆了一个色泽质朴的木盘,一袭宽广的白衣显得他的脊背有些单薄而孤寂,若是仔细的再看他此刻完全洗去伪装的脸色,就会发觉如碎玉般苍白和憔悴。光洁圆润的下巴也变得尖削如刀,原本细腻莹润的肌肤也变得越发的干燥黯淡,眼角的弧度也因为消瘦而越发地变得细长,只有那清澈中透露出稳定从容的眼神从未变更过,秀雅精致的容颜仍然一如既往的一脸平静地等待那一刻的来临。 清凉的春风微微地拂动过洁白的荼蘼,洞外的满月缓缓地偏移向黑蓝的夜空西侧,照映出漂浮的流云,显出特别的皎洁。 子时已到,素书安静地守在被一株曲折的荼蘼遮蔽好的洞外,静静地望向天上美好得引人无限遐思的月色,心中却已波澜汹涌。 这样的月色里静悄悄的,那边山间醉酒的人是否已然安然入睡? 而这边山洞中的人,苦难才刚刚要开始—— 火光绰约的山洞内传来一声低低地闷哼般的咽哽,紧接着淅淅沥沥地响起了液体滴落木盘水中的嘀嗒微响。 洞中宛如星棋罗列的灯盏里火光昏黄,映照出木盘中半满的水如朱红色的铜镜。他的脸倒映在水面上,显得模糊而血腥,鲜红的颜色将清澈的净水氤氲,似有谁将新鲜红色的染料不断地细长地倾入这一盘水中,一团一团的化作了红云将整盘水晕染至再无清澄,乃至全然是深红的颜色。 水中的颜色越来越深,朱红、深红、绯红、绛红,最后水中浓稠得再也看不清原本的色泽,已是近乎黑紫。 他口中的鲜血还是不断地溢出,纵然医术高明,却也不能阻止这些血液的流淌。不然蛊毒攻心,他的身体也会腐朽残败得更快。 眼瞳依然秾墨乌沉,此刻微微润了水光,显得特别的温软柔和。微微上挑而单薄如结了霜的双唇,因为鲜血的晕染宛如鲜花开到了极致时的妖娆明妍。灯光下,脸容越发苍白如瓷器,似乎只要轻轻摔落就会破碎成了千万片,此时此刻却单衣如雪倾身悠闲自若地静静坐于木盘前溢血的顾析,显得华丽而又孤寂,却又不见一丝的颓委与不耐。 黑夜一刻刻地流逝,体内的鲜血也一刻刻地流逝,他微温的身体渐渐变得冰凉,手指渐渐如冻僵的冰块,渐渐失去了平常的敏感和灵活,全身一阵麻痹的痛楚由心脏深处颤栗出来,传递到了身体的每一条神经,每一道经脉,每一根血管,每一个脏腑,每一处角落。 洞内十七八个火炉散落在各个角落里,围绕在他身边成圆形炙烧出橘红的火焰来,坚硬的山石不断地升温,却仍然温热不了他因失去了太多的血气而逐渐冰冷的身体。 身体渐渐变得僵硬,清逸的面容此刻似被人摔碎裂开的瓷器,上面布满了细小的淡黑的花叶,但脸上的笑容依然柔和得宛如三月的春风。柔软蚕丝织就的莹白单衣上已是血迹斑斑,仿佛从他苍白得几若透明的肌肤里开出了这些艳丽无比的花朵来,藤蔓迤逦漫延开来,从这轻薄的衣物间冒出来长遍了他的全身。 这一年多来,每一个月的月圆夜,他都必须经历这么一场子夜到寅晨的血殇。 寅时已过,血气终于不再肆虐溢出。 顾析从衣袖里抽出白帕,轻轻地拭干唇角和下巴。然后用最后的一点元气将身上的血衣脱掉,换上了早已准备在一旁的衣物,扶住一旁的石壁,危危颤颤地躺倒在洁净熏香的温软布垫上,静静地睁眼看住山洞顶上起伏不定的石纹。 不久,洞外响起呼唤声。 他低低应了声,“好了,进来罢。” 素书拨开浓密的花枝,脚步轻若无声地走了进来,恭敬地远远立于洞门前。他已不是第一次瞧见这样的情景,这一年多来,几乎是他在侍奉公子的起居饮食。公子身上遭受的血蛊反噬之事,他必须十分谨慎地处理掉,不能让内外探到一点儿风声,不能让别人猜测到一丝儿端倪。 这一年多来,公子大隐隐于市,消匿行藏,就是要避免别人的窥视。 “公子还有别的吩咐吗?”素书轻声问,看着今夜比往昔更浓艳的血水,心中暗暗责怪自家公子昨日不该饮酒。这些蛊毒最是好借助酒气仗势上行发作,自从当年与那个人一战,公子的身体受损后便已彻底地戒了黄汤。 如今却好,喜欢上了一个好酒贪杯的女子,公子竟然自己也不爱惜身体,还要时时陪着她畅饮消愁。 “就如往日一样将东西处理好,不要留下让人猜疑的端倪。”他声音冷静的吩咐,没有半丝起伏。仿佛对身上蛊毒的事一点也不曾放在心上,也不曾因为不扫了云言徵饮酒的兴致以致今夜的蛊毒越加猛烈的事放在心上。 素书敛眸望向木盘中的鲜血和地上艳红的血衣,心中踯躅不已:“公子,你不打算告知凤舞长公主?若不是你动用血气来养血蛊为她解除傀儡蛊,就不会遭受泣血珠的反噬,就不用每月受到如今这种的罪了。” “不必让她知晓,选择为她解蛊的人是我,而解蛊后所要承担的后果我也早已知晓。”他语气慢条斯理地道,话语里满不在乎又似带了一丝无尽的温柔,清透的眸里仿佛出现了她那洒脱微笑的容颜。“她一介女子辗转在风云幻变的战场上,劳心劳力也得不到兄长与皇帝的信任,已是心伤疲惫。无需再因我的事让她担忧愁苦,背负愧疚,增加负担。” “公子不担心,日后凤舞长公主会与公子为敌吗?”素书不解地问,眼眸中尽是对顾析的关怀。 “这个世上,总有一些人一些事让你觉得幸福,真心地想要去为她做一些事,想要她平安喜乐、得偿所愿。自然也会期盼她的真诚回报,却并非要将自己所做的事情当做一种凭仗,强迫别人去付出感情。更何况想要去改变她的心意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样做反而会将原本珍贵的感情弄得面目全非、甚至是支离破碎,有些时候我也必须要坦然地去面对自己的得失。”他淡淡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种通透世情后的圆融犀利。 顾析唇角却带了丝微笑,仿佛有一丝寂寞而幸福的味道在脸颊上延展,慢慢地蔓延进了眼睛里,又似带了丝骄傲。说到心中的那人时,神情宠溺而爱惜,语气里满是似水柔情:“更何况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也,有些人若是去摧毁了她的信念还不如杀了她。” 此刻皎皎清辉盈满夜空,云言徵却如何也睡不着。翻起身来在泉林边漫步而行,却意外地发现了小兰和竹笙两人在河岸边悄声抱怨着什么。 她并没有特意地要去倾听他们在说些什么,而是无意间的走近,让他们的话语硬生生的飘进了她过分敏锐的耳朵里。他们前面说的是什么,她倒没有留意,倒是竹笙其中说的一句话,初听下,她不以为然,却随了脚步的渐行渐远,才终于回味过来了那是怎么样的一句话。 “公子当年兴起了品酒,并且喜欢以酒入馔,本就是为了投取那个女子的喜好,你又有什么好埋怨的呢?” 当年,那个女子,投其所好?意思就是说,顾析本并不喜欢也不在意饮酒,而后来是为了某个人,某个女子而习得的?那个女子,是指他欲送她“凤翔清音”而没有送出去,他为了她酿了桃花酒却深埋在了茶花树下的那个女子? 她是故去了?还是活着?抑或是身在漠国的慕绮? 云言徵在黑黢黢的花树暗影里懵然站住,一袭白衣在风中曼飞,背脊上却慢慢地被自己臆想出来的念头泌出了一股冰凉的冷汗。这个念头让她备受打击了,心里蓦然的一阵疼痛来回辗转,难道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幸福皆借助于某个已然远去的人而偷来的么?这些幸福和心悦并不真正的属于她? 第一百三十五章 猜疑 为什么顾析要再造一个“凤翔清音”送给了她?为什么又会允许小兰挖出桃花酿来让她饮用?为什么他好像一路都似有若无地对她好?就连他为了那个女子而练就以酒入馔的厨艺也毫不吝啬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拿出来优待礼遇于她? 若要是有第二个人在场,便可瞧见此刻的云言徵一脸茫然地站在朝夕花树下,就像是一个寻不到回家归路的孩子般的无措与惶惑。她此时此刻心中的念想是,她不会正好是成为了顾析想念那个女子的替身?她与那个他念念不忘的女子有了这样,或者那样的相似么?相似的是她的容颜,她的神情,她的举止,她的性子,还仅仅是她的眼眸? 云言徵困顿地细想着每一次与顾析相处的细节,她努力地想从其中找出一些答案来,找出一些他想要在她身上替代那个女子的破绽来。而在这样的惊疑猜测之下,似乎处处都是破绽,又似乎完全找不到他的一丝一毫蛛丝马迹。 那夜,云言徵在花树下无声无息地站了一夜,直至东方天际大白。她才恍然发觉了自己一直没有动过,而衣衫上沾满了一身的露水。树上的朝夕花花开花落了一整夜,她心里也花开花落了一整夜,却始终都没有找出答案。然而又如此真切地明白了自己,原来已然是这样深爱了这个少年。就连她可能只是他想要的一个替身都不能容忍分毫,只要如此一想,就会觉得五内俱痛,皆似那样不可忍受的酷刑。 她慢慢地活动起了麻木的骨骼,却听住了身体里发出的“喀嚓”“喀嚓”骨骼正位的声音,云言徵一脸的漠然冷静。然当顾析从临时栖身的山洞里出来时,她身上的衣物早已晒干,站在不远处一直眺望着他悠然行近的身影,心里有些什么在浮浮沉沉,几欲脱口而出,却又似被强行止住不能出口。 他最后的一步迈进了她所在的树荫里,盯住他满脸纯然的笑意,云言徵微咽了一口气,正欲说话。 顾析却闲闲地笑道:“怪不得你整夜不归,这么好的雅兴,是在看朝夕花花开花落?” 云言徵闻到他身上清新的草木馨芳,整个人皆似笼罩在他颀长的身影之中,一时间的心慌意乱淡忘了她心中原有的质疑和顾虑。他微凉的指尖轻轻地划落在她微带悒郁的眉心,一点一点地抚平了那里的忧伤。顾析温雅带笑地问:“阿言,是我待你还不够好?一大早就让我看见你如此的多愁善感,仿佛是有多少的伤心事口不能言,求之而不得?” 她的心事真的能对他说?云言徵用讶异而又疑惑的眼神凝视住他,唇瓣轻轻地开启,却又不知自己是否真的该问?若问过以后,得到的答案是否会更加让人伤心痛苦?还是就一直这样掩耳盗铃,与他一直这样自欺欺人下去好了? 她眼中的踯躅与不安,让顾析平静稳固的心绪也泛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他这一刻不知她想知道什么?他可以料事如神,但并不知昨夜偶然发生过的事,是以便也无从推测出她此刻所执着的心思。只是直觉地知道她想知道某一些事情的真相,并且为了这么一个真相而对他产生了有别于往日的,异样疏离的心念。 顾析俯首,亲上她的唇,在事情没有完全弄明白之前,他并不打算胡乱地去解释,同时也不打算让她继续停留在了这种情绪里面继续地折磨自己,和淡远于他。云言徵下意识地偏过了头,待她惊觉到自己做了怎么样的动作后,眼眸中便已印入了顾析那清澄无辜的眼神,和里面微微愕然的神情,就连同他的唇角原本微微抿起的那一丝笑意都似受到了伤害般。 云言徵心里反而狠狠揪痛,拒绝的到底是什么?是他亲近于她,心里却在想念着别人?还是自己无法冷静的思考,一心只义无反顾地沉沦在他所营造出的爱的虚幻梦影之中,无法自拔了? 这一路上,对于顾析的目的和行程,她都始终保持着缄默,对于这一切下意识地回避疏远。她说过要全心全意地去爱这个人,就不想去违背自己的心意,但她的骄傲与自尊又不能够容忍自己所爱的人,只将她当成了是另一个所爱女子的影子来守护和依恋。 云言徵回过神来,终是不忍看见他受伤的神情,轻轻推开他宽阔的肩膀,柔声低语道:“我不想给小兰和竹笙看到我们旁若无人的亲昵。” “你真的是不想给他们瞧见,而不是想拒绝我?”顾析的眼眸清正淡静,仿佛能够一眼就看穿了别人的心事,而他的声音却又是那么的绵软轻哑,让人不容置疑他为此而难过的心境。 他蹙起的眉峰,也似在流露出他对她的亲近和被她疏远的埋怨。 云言徵对视着他双那宛若蕴含了深广浩淼星空的透彻眼神,凤眸中的尖锐渐渐地变成了柔和,而心里也正渐渐地在软化,眸光中的温柔又似往日一般,她轻声呢喃:“顾舍之,我想我也许永远也无法对你做到真正的拒绝。” 顾析环臂拥住了她不盈一握的纤腰,倾半身将她囚在花树畔,乌眸中浅浅一笑似点亮了星星清辉,低语道:“我想要的不是你的‘也许’,而是你的‘一定’。”朝夕花绽开间,香气漫溢,人影双双地掩埋于花树丛中。他微凉细腻的双唇吻落在云言徵的唇瓣上,与她交颈缱绻,久久地不愿放开她去。云言徵方开始时颇有些抗拒,但她越是推拒,顾析吻得越是不疾不徐,缠绵悱恻,直至到了后来,她的身心都已在他面前溃败了去,反抗无力。 鹅黄的朝夕花就似在彼此的耳边展放,发出了一声声叹息般的轻响。她的每一个毛孔都似炸开了,无端的敏感,就连他每一次的轻拂在她肌肤上的呼吸都是那么的清晰细致,浑身的颤栗之中,彼此炙热的体温渐渐地融化了衣裳上露珠的清寒,她的心里更是软得一塌糊涂,就像是最娇嫩的花骨朵儿顷刻间酥溶成了蜜糖。云言徵从来不知晓自己会爱一个人,能够爱到如此地步,心里纵然放不下了这么多的疑问和迷惑,她都可以放任自己不去抗拒,可以无知无觉地蒙蔽起了自己的双耳、双目。 也许,对一个人的爱根本就只有愿意与不愿意,她只是愿意闭塞起了自己的双耳和双眼,即便是最终的结果会被所爱之人伤害得遍体鳞伤,万劫不复。云言徵此刻此刻也选择了坦然地去面对自己心里最真实的感情,坦然地将自己最真实地呈现在了顾析的面前,任由他去选择,是伤害;还是爱惜。 这一段情缘,她既然不能选择去回避、去淡忘,那么就选择去接受、去面对,无论是结局如何,她云言徵都已做好了自食其果的准备了。 他们的马车一路迂回前行,目的不甚明显。云言徵凭着对各国山川的了解和作为军人的敏锐,始终是知道他们这样的一路走下去是要离开漠国,而前往与豫国的交界之处了。 如此过了大半个月后,他们最终登上了漠国与豫国相隔之间最高的山峰,在原本南风微薰的季节里领略着冰雪苍原、寒梅绽放的景致。他们穿着白色的狐裘,手牵了手,缓步走在白雪苍茫的山巅之上。在这高山处俯瞰之下,便可瞧见深山中皎皎的白梅枝条横斜参差间,两行脚印深浅不一,大小不一的,但一直并排着延绵向上。 云烟在上空漂浮,雪花密密麻麻地飘洒下来,渐渐地由鹅毛飞絮下成了六角的冰晶,飘然降落在云言徵伸出去的掌心里。盈盈一握之间,美丽绝伦的冰晶就缓缓地在她的掌心中融化了去,最后淌成了水,凝成了一小撮的凝在了莹白透红的手掌心中。 这就是幸福的模样? 看起来绝美,徐徐地融化在了手中,要小心翼翼的呵护,只怕一个不小心,它就会从指间中溜走了。落在雪地里就再也寻不到当初落在她掌心时,那一点一滴曾经真实的存在和模样。 云言徵停住了脚步,将那一滴水慢慢地倾倒在一朵梅花半开的苞蕊里,怔怔地看住它重新在这冰天雪地中凝固了起来,变成一颗晶莹的冰粒。敛起婉丽舒雅的秀眉淡淡地望住自己看似随兴玩起的小把戏,在她心里却是默默地虔诚地向上苍念起了祈祷。 愿这一片延绵不尽的美丽雪山,能够永远地帮她留存住这一点曾经紧握在手掌心中的幸福。 她的另一只手此刻正默默地握住能让她通往幸福的另一个人的手,那是自从相识以来就一直让她念念不忘的那个少年的手。 在这冰晶雕砌的世界里,这一切更加的恍然如梦里幻境,那个少年就如此静默地站在她的身旁。雪衣墨发,肌肤温润莹白如玉,脸容柔软清雅,眼神高洁浩瀚宛如天云星海使人无法企及,更像是从冰雪云烟中孕育出来的精粹灵魄。 他不仅拥有这个天地之间上最精心雕塑的容颜,就连是身上的每一寸骨骼机体都似经过了精心细致的刻画,然而让她爱上的并不是这些外在的面貌,而是那一缕潜藏在他这一具躯体之内的深沉邃密、让这一具躯体能够绽放出灵动无比的耀眼光芒的灵魂。 那一双宛若黑曜石暗藏华彩,宛若冰晶冷静剔透,宛若星空无边无际,让人不敢长久与之对视的秀致眼睛,也就是他魂魄的所在,此时正微笑起最温柔的意韵神采凝望住她。 第一百三十六章 宠溺 顾析牵住她的手微微地发凉,而云言徵的手指却是很温暖,一直就似火炉一般烫煨着他的手指。两团毛茸茸的人,依旧是风姿卓越,眉目清绝。 云言徵脸颊上的伤疤已一日日地好起来,如今只剩下了淡淡的疤痕,她早已将面具御下收好,她不想一直以假面示人,特别是在他的面前。自然,她心里也是暗暗地希望,他与她之间,可一步步地不需要任何的伪装。 她知此事不能焦急,也愿意等待,也不是一定要他样样事都对自己交代得一清二楚。就譬如这两个月以来每一个月的十五日,无论他们身在何处,顾析都会在她早晨醒来前消失得不见人影。从来没留下过一字一句,她也并不知他要前往何处,也不知他要去办何事。 他不刻意隐瞒她,却也不会坦诚相告于她。 云言徵并不是好奇,也不是一定要知他的目的和行踪。 因为每当十六日再见时,她心里的担忧就会放下,每当看到他重新出现在眼前,淡淡地漾着笑,她整颗提起来的心便会重新安定了下来。 顾析从不会主动打破他们间的这点默契,也不曾将他自身的众多隐秘告诉过她。但云言徵总可在他的身上感受到他对她的认真和极其郑重的相护,以及真真切切的爱宠与珍惜。 顾析看似漫不经心地握住她温暖的手,心中的担忧却一刻也未曾放松过。他望住眼前那不断飞落的雪花,心里也正在害怕他们间的隔阂会如这雪花般越下越大,越来越厚,终会有一日在彼此间不堪重负。害怕他自己一直在苦心维系的东西终会有一日崩塌下来跌落了尘埃,永远不复今日这样的牵手时光。 纵然是如此的心事重重,他依然能笑得云淡风轻,飘然若仙。静静地看住她玩耍的小把戏,幽邃的眸中甚至起了一丝纯粹的愉悦。仿佛只要看见她高兴,他自己亦会同样高兴,以前从来未有谁曾令他拥有这样的心境,也从来未有谁曾让他心绪跟随了去变化。想起那日她的拒绝,眼中的尖锐,他的心里如今还是恻恻在意,她为何忽然就有了对他疏离的瞬间? 纵然思绪百变,他的手依然能够稳固地控制住力度轻轻地滑过她脸颊,将一缕散落下来的发丝捋到了她的耳朵后,这样轻轻地碰触也能让她耳廓涨红。顾析淡淡的一笑,手指停在了她的耳朵上不再动作,眸光有些怔怔然地看落在她乌漆如鸦羽的发丝上,那些皑皑的白雪,他有那么一刻的犹豫,要不要拂走它? 若然不拂走它们,他们如此落了满头,是否就可以一尝相对白头的心愿了? 顾析颇觉有趣地笑了一笑,改而蜷缩了手指,顺了顺她耳边的发丝后慢慢地放落下来了。 耳朵上肌肤相触的冰凉蓦然深刻,让她的心绪也为之一阵激颤。云言徵望向他的动作,疑惑了半晌,瞬间凤眸里随即浮现出了一个了然的光芒来,微敛清丽的眉睫,唇角弯弯地浅笑了起来,倒是显得洒爽风流而又落落大方,不见女子该有的腼腆与娇怯。 白色的梅花开在了他们的身畔,寒风轻轻地卷落了下来,吹拂到了他们的衣上,发上,泌人的冷香盈满了两人同来同归的路上。 待行至山脚下,依旧是碧水脉脉,西山霞光未曾散尽,余晖未沉。比起那山峦峰巅东方日出的壮丽高旷,落雪如梅的飘渺旖旎,这平地里常惯见到的风景自然也就并无特别之处。 只是赶了这两个月的路,看见这里清澈见底的蜿蜒溪水,倒影出了两岸春花已浓,心中就忍不住有一种向往之情。云言徵快步地走近溪边,寻来一方青石放下手中的狐裘,她脱去了鞋袜,将寒冻了一天又泡了半天冰雪水的脚露了出来,探进那条余温未散的绿水里浸泡着。比起那冰寒的雪和劳累的脚,这一点点的暖意却是恰到好处地缓解了她双脚的胀痛。 云言徵闭上眼睛,长长地轻舒了一口气。 下一刻,她的右脚已被人握在了手掌心中,微凉细腻的肌肤紧贴住她的脚心。云言徵蓦然张开了眼睛,脑海中掠过一刻的讶异,眼前的顾析席地而坐在溪边对着她微微地扬笑,双手握住了她的脚心轻轻地按揉了起来。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肉均匀,熟知医理,手法灵巧,将她的脚心、脚背、脚踝,甚至脚趾头都揉捏得舒舒服服,微微温烫的肌肤相触,越发得让人心里麻乱。以前在皇宫和长公主府里也不是不曾有侍女如此地侍候过给她缓解双脚的疲惫,只是如今这个人是顾析。 是这一个让人一望无际,身影绝尘的少年。他永远让人可望而不可即,永远亦真亦幻。永远的洁白无瑕,永远的高入云端,永远的邈如远山,永远的卓越高雅,让人无法触及的少年。而此时此刻他却是最专注的医者,最用心的仆从,最耐心的朋友,最贴心的爱人,为她解除着双脚上的胀痛。 云言徵后知后觉地将那一只脚一缩,却被顾析紧紧地握住。他抬起头来淡淡地看她一眼,唇角浅笑柔和,低声说道:“不必难为情。难道阿言此刻却开始在乎男女授受不亲的礼节了?” 他一说话,云言徵的脸更如火烧般的温热起来,偏转了头错开他也似温烫的目光后,才婉然轻语道:“我在乎的不是这个,而是这事不该由你来做。”在她心里,这个少年是高雅的,是皎洁的,是华贵的,是不可企及的,是世所仅有的,这种事在她的想象里不应该是他来做。 “我来做这件事,在阿言你眼中会是大材小用、不合时宜?但在我的眼中,这件本就该是最亲近的最亲密的恋人间自然而然会为对方做的事。”顾析的语气不缓不急,声音如歌如弦,话语却直中人心。 云言徵心中顿暖暖的宛如泡了一杯温茶,抿住嘴角不再说话。顾析将她的另一只脚从溪水里捞起来,轻轻地将白玉雕刻般的足掌包裹在他微凉的双手间,继续用恰到好处的力道为她消解疲惫。 云言徵微敛眼眸,声音也似微烫地问道:“那么,我也该当为你做这样的事,对吗?” 顾析的手一顿,嗤然浅笑,道:“这个自然。不过我永远也不想让你为我做这样的事……”他对视上云言徵蓦然讶异抬起的凤眸,语气柔和无比,“如果有这么的一日,那就是我已经在你面前变得脆弱不堪,我会不习惯那样被人掌控的情势。” “连我……也不行?”云言徵纯粹地问。知道此刻正是他长久以来唯一一次愿意真正吐露心声的片刻。 顾析久久地凝视住她,眸中似掠过了一丝近似挣扎的情绪。仿佛是极不习惯这样,不设心防地将自己坦呈在别人的面前。别人也许会或多或少的在自己最亲近的人面前,袒露出自己心底的忧虑、悲伤、秘密和脆弱,但他不一样,早已习惯了将自己的一切严密封存。将一切掌控在自己清醒无比的理智当中,从来无法在他心志上找出一丝的裂缝来,而他的强大也让敌人无法从他身上找到一点破绽和脆弱。 这并不是因为害怕受到伤害,将自己刻意保护在这重重硬壳中的怯懦行为,而是他过分明晰的心智和过分敏锐的目光,让他早已习惯了这样无心无情的强大姿态。他并不觉得这样不好,这个世上一切的情感和计算,对于他来说,就似清风流水,繁星浮云,日升月落那么的自然而然,并不需要惋惜,也不需要痛苦,更不需要遗憾,因为世俗中的一切人于事,对于他来说都太过的明白通透了。 然而,眼前的这个女子,是唯一一个让他尝到了冷静从容之外的强烈情绪的人。不知从何时开始,她让他感到了真正的高兴,真正的难过,真正的忧虑,真正的思念,真正的牵挂,真正的惊惶,真正的伤心,这些本就是世俗中人最平凡的情绪,他却因她才能真切地体会到。 虽然这样的感觉仍是那么淡然,可却又是那么的真实。 让他感到自己恍似虚幻的心,日益的真实充盈,日益的有血有肉起来。 静瑟的时光,他乌瞳中变幻无常,仿若这世上最珍稀的花朵,不断地发芽抽叶吐蕾灿放;又仿若这世上最奇异的宝石,不断地闪烁出一丝丝动人的光彩。就在云言徵重新垂下眼帘以为他不会让她知晓,几欲伸出手让他不必再为难时,顾析轻声地道:“我愿在你面前,敛起所有的锋芒,露出最敏感的灵魂;也愿为你用最坚固的胸膛,挡住敌人的一切凌厉杀招,毫不犹豫地把脆弱不堪的背脊留给你。我并不怕被你伤害,但因是心里对你有所期待,所以始终希望,你不要对我一而再的弃之不顾和伤害至深。” 面对他蓦然深情的话语,云言徵面上显得慌乱无措,这是她始料未及的事。 细细琢磨他所说的话,云言徵心里升起了一丝陌生的情愫。她纵然清楚那是什么,然而已太久太久没感受到过这样的感情,因此又觉得它是如此异常的陌生。 她缓缓地抬起头来,动作极其地缓慢。眼角眉梢间看起来既是真诚的高兴,又是十分的沉重,两者互相地交叠在了一起,清莹澄亮的眸中渐次地起了一丝湿润的水光,那里面迸发出了一种让人动容的感情。 顾析想,这也许可以称之为感动。然则他孤寂冷傲的心也为她的感动而感到了丝丝缕缕的融化,此刻似有什么东西无孔不入,最后盘桓在了他的心头,柔软宛如棉絮,令人使不出来一丝丝的力气来。 淡淡的血腥气随风飘至,顾析和云言徵几乎同时从脉脉深情中警醒过来。一人凭风倾听林外远处的动静;一人蹙眉望向脚边的溪流,已有淡淡的猩红漂浮于方才清澈明透的溪水之上。 云言徵心底厌倦,实在不想一而再地卷入这样的杀戮中。甚至有些怀念起这两个多月来的悠然惬意,从未有过的自由自在,让她在无形中多了一份油然而生的懒怠。 顾析通透的看出她心中的倦意,从袖中掏出条白丝帕,一一为她拭干了脚上的水泽,又体贴地为她套上了鞋袜,方抬起乌漆的眼眸,笑道:“你先在此歇一会儿,我去去就来,可好?” 第一百三十七章 杀气 云言徵露出了一抹干净的笑,懒洋洋地点头道,“如果他们是来找你算账的,该怎么料理就怎么料理;如果他们是来找我麻烦的,你至少得留一个给我瞅瞅,也好心中有数?” 顾析眼中浅浅一笑,低缓柔和地道:“好。” 云言徵对着他俏皮地眨了眨眼,偏了偏头,看向顾析悠闲散漫的神色,忍不住笑道:“我要对你说些什么呢?小心些?” 他轻声而笑,从青石上站起身来,悠悠然拂了拂衣袖上的皱褶,说道:“你也别太大意了。小心他们调虎离山,背后伤人。” 她挥挥手,点头道:“你快去瞧瞧林外的竹笙和小兰罢。他们的武功虽不弱,但来者不善,也不是任由拿捏的软柿子,何况人多势众的。”这里距离林边也并不十分的远,但她确是不想去看那些为达目的而无所不用其极的功利心思,与那些以人命堆积出来的权势利益。 那些,她已经看得太多太多了,从心里倦怠疲惫了。 顾析淡淡一笑,转身朝林外行去。他走得似乎并不快,仍然是平日里悠闲自在的步伐,然而那雪白而孤绝的修长身影却是很快地在眼前消失远去,没入了层层林木的遮蔽之中。 树林中似乎又恢复了无人时的静寂。云言徵看似百无聊赖地坐在青石上发呆,眼睛望住前面的那条树枝上的叶子在风中轻轻地摇晃。她在离开玥城前,曾嘱咐过暗卫,若然京都有大事发生便一定要传讯给她,若然是平安无事便不要尝试寻找她。这两年多来,她游历名山大川,开始时有意避开人群,孤身行走于山林间。后来渐渐无所谓地随意漂泊,也只在百姓中听闻了远在蓟州的静王意欲造反,后被珩王带领的九天骑征讨了,对其中的内情与细节如何,她那时真的毫不关心,因此不得而知,然而暗卫也从不曾给她带来过一丝一毫的打扰和危机。 玥城中,这两年多来当真是如此的风平浪静么? 还是,这两年多来的平静皆有人在刻意的掩盖事实,阻挡了暗卫向她传达消息的结果? 离开玥城时,曾服下灵犀丸,此丸会在人体内产生特殊的气味,常人不可闻。而一种名为知灵的鸟儿,却能追循气味,飞跃千里外,寻找到曾经服食过灵犀丸的人所在。 沐冬曾禀报过她,在顾析为她用血蛊躯蛊前,当时赶来救援的暗影曾让他服下灵犀丸,一来是防备他对当时的云言徵不利;二来是留了心思为她留下此人的踪迹。 她所确认那死去的人是顾析,有一半正因知灵鸟一路飞来,落在那一具冰冷凉透的尸体旁徘徊不去。但如今想来,顾析对药物的敏锐兴许早已超越了他们的想象,知灵鸟和灵犀丸在他的眼中兴许也只属于一种微不足道的雕虫小技?他反而利用了这一点在那个死囚的身上动了手脚,以此来愈发地加深了她对他已经死亡的认知和因此而产生的痛苦。 他既能解去自身灵犀丸所产生的气味,让她对他的行踪失去了消息,从而一无所知。那么,此时此刻,她身上的灵犀丸药效,是否也在不知不觉中给他化解了,因此,无论她身是在何处,知灵鸟都已无法察知。若顾析再将她的行踪隐藏抹去,那么蔚国的暗卫是不可能再找到她的了。 这些隐忧顾虑,云言徵不是不知,只是与顾析重逢以来,许多的事情她都不愿意去细想。而此刻,人静风轻,杀戮在旁,她长久以来练就的警惕之心油然而生,并无需刻意,条理的思绪便能如此自然而然地飘荡在了脑海之中。 究竟是谁,能冲破了他的防线? 又在他留下暗卫消除行踪痕迹的布置下,找到了他们所在的地域,此等用意和心思不由得不让顾析起了杀伐之心。 离开云言徵时,他脸色柔和温暖,而此刻愈发接近林边,眸里的冷意和杀气就毫不掩饰地从中渗了出来。 林外的阵仗并不是江湖仇杀,而是两军对垒。对方发动阵法将竹笙和小兰分别围困几欲绞杀,而阵法外是竹笙和小兰仓促间布起的修罗迷踪阵法。以两人的绝妙功夫与双方巧妙熟练的默契配合催动阵法,仅以二人之力阻挡住了对方的军阵攻势与入林的趋势。 对方首领困在阵法中,他亦不知自己为何会莫名其妙地着了这两人的道。但他性情沉稳刚毅也并不慌张,只在阵内一边冷静地观察破阵之法,一边阵法严谨地指挥属下围剿这一双少男少女。 竹笙与小兰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好虎架不住群狼,在阵法逐渐攻破后,只凭凌厉的剑招和轻盈身法四下杀敌解困。士兵的尸首不断躺下,血水流淌在地上纵横交错,慢慢地汇聚在一起落下了溪流,染红了溪水,血腥之气在林外延绵弥漫。 “原来是故人,慕将军别来无恙。”刀林剑雨外,一个清泠透彻的声音慢腾腾地响起。 阵仗中,慕重蓦然回首,便见林边碧树旁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个如幻如织般的身影。那个清逸淡雅的白衣少年宛然浅笑,目光幽邃,一如初见时的优雅美好,高洁无瑕。当初他与他在旗亭初识惊鸿一瞥,再次在酒家相遇把酒言欢引为知己,若不将他引入慕家为客,那他父亲也不会被顾析才华所征服,就不会动了拉拢他的心,更不会动了要将妹妹慕绮嫁给顾析的心思,自然也不会发生顾析拒婚的事。 父亲一生雷霆强势,何曾被别人如此强硬无情地拒绝过?更何况妹妹在他们家被视若掌上明珠,从来皆是呵护有加,不曾受辱。试问世上见识过顾析风姿才华的人,又有几个不被其吸引,妹妹的心思他自然清楚,知道她被顾析拒婚后那一句“此生非君不嫁”,只怕已是铁了心思,绝无更改。 父亲盛怒下,召令慕家对顾析斩尽杀绝,以绝后患。直言道,此人不得其心,必受其害,若无把握将其留在身畔,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消失在这个世上。不然日后为敌,宛如锋芒在背,防不胜防。 他们慕家在漠国可是十大贵族之首,只有第二家族风家是唯一一个能够与之分庭抗礼的世家大族。然而,他在顾析眼中从没有见到过敬畏或是攀附之情,虽是一介布衣,但言谈举止间与他也只是以友相待,从不曾以他世家公子的身份来结交,这也是他看重顾析的其中一个原因。 那样的胸襟,那样的眼界,那样的器量,那样的为人处世,都是令他前所未见,顾析身上有一种令人好奇防备却又为之倾慕向往的气质。但他如今也不知自己对顾析是怨还是恨,若不是他出现在漠国慕家,妹妹也不会从此茶饭不思,错失姻缘,也不至于让他们慕家被迫婉拒皇家的婚事而与皇上落下了嫌隙。 永远的衣冠胜雪,永远的浅笑悠然,永远的飘然仙逸,仿佛冬日冰下流泉奔涌的神秘灵动;仿佛东阳初升的第一缕光芒的惊艳耀目;仿佛春风拂开百花花苞的温柔朦胧。而那一双澄亮透彻的眼眸里却似有着无穷的力量,而这一种力量让人在久视下为之惊悸。 风,吹拂起他的长发,沙沙地摩挲在雪白的衣裳上。 宽大的衣袖如云纷飞翻滚,那洁白柔软的布料下掩隐着一双莹润如玉的手。纵然眼前血流成河,剑光纵横,却似无一丝一毫能映入他如墨的眼瞳中。看他的身姿神情仿佛是独自一人处身在风景绝妙处而悠然自得之境。 顾析依旧悠然含笑,笑意柔和而散漫,十分闲雅的漫声道:“慕将军,你我此刻是要生死相争,就此永别?还是想让顾某给你提一些建议,警醒你一件十分要紧的事?”他意态安适,嘴角却缓缓地浮现出了一丝莫测之意。 慕重深知他一向料事精准,举手让四周的军士暂停了攻击,只将竹笙和小兰围困在中央。而后以一种熟悉而复杂的眼神看向顾析,朗声道:“愿闻其详?” 顾析淡淡一笑,眉梢轻轩,说道:“顾某这一路刻意隐藏行踪,你们慕家一直在寻找我的踪迹,一直也无法获得确切的所在。只有在我逗留于玥城时,曾密切留意过顾某的行止,而此时此刻,慕将军又是如何忽然知道了我的所在?慕将军不觉得此事疑点众多,隐藏在其后的目的值得推敲么?” 慕重英俊刚毅的脸容上现出默然沉思之色,以他们慕家广布天下的眼线也始终无法掌握顾析的行踪。何以此次能够如此确切地知道他的所在,并且是在顾析刻意隐藏行踪的时候? “想必是有人想要引将军来此与顾某生死相争,而到达某种不为人知的目的。”说完这一句话时,顾析的眼波中闪过了丝冷厉。“至于此人是要达到将顾某置诸于死地的目的;还是要置将军乃至慕家于险境的目的,尚未可知。慕将军你以为呢?如今顾某与慕家也还不至于要不死不休的地步,但若是将军在漠国境内剿杀了蔚国凤舞长公主的罪名被人传扬了出去?此事若要再被人加以利用,还不知会产生何等样的后果?” “凤舞长公主是与你在一起?”慕重语气有些惊异,下意识地扬了扬眉头。他所惊异的不仅是收到的情报里没提到此事,更重要的是顾析竟与凤舞长公主同行,并且一直隐藏行踪,这将意味着什么?以他所了解的顾析并非洒脱风流之人,更不会以感情之事去加以利用别人行事,那么他与凤舞长公主相伴而行是以友相待,还是……随之心中自嘲地一笑,但以他的了解,他对顾析其人又有多少的了解? 第一百三十八章 掩饰 “看来,慕将军不知此事?那送将军情报的人为何要将此事隐瞒?此人不禁熟知顾某与慕家的渊源嫌隙,又知晓蔚国凤舞长公主与我同行的踪迹。此等能耐岂可令你我小觑,此人所要图谋的目的只怕也要让你我三思而后行。”顾析微微敛起了悠然的神态,唇角的笑意也有了丝冷然。 慕重的坐骑不安地前行了两步,仿佛是感受到了来自主人的动荡心绪。他提手拉住缰绳,另一手轻拂鬃毛安抚马匹,仍然是居高临下地望住顾析,眼中似乎闪过了丝黯然和惋惜,问道:“如此说来,我不仅不能与你为敌,还要动用军队护送你们安然出了漠国境内?” 顾析眼角掠过了丝诡秘,笑吟吟地道:“我们的安危就不劳将军忧心了,只要将军远远地与我们分开,策划此事的人就不能达到目的。至于自保之力,我与长公主皆还有这个自信。而将军更重要的是,要将这个在暗中谋划,欲图对慕家不利的人揪出来,以防他人在你们背后放冷箭伤人于无形。” 慕重此刻亦觉得背上冷凉,似有一支冷箭正对准了慕家的背脊虎视眈眈。他转眼看向顾析依然冷静如昔,从容如昔的目光神容,心中遗憾之情愈甚,反手将长剑插入剑鞘,冷然说道:“那么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还望珍重!”他心中决断果绝,虽是领了父命来此截杀,但他心里却并没有过重的杀意,而更多的是想见顾析一面,看看他与妹妹的婚事是否还有圜转的余地? 如今既得顾析亲口告知与蔚国凤舞长公主同行,再结合在蔚国的密探回禀的消息,只怕他与那女子间已有说不清的情愫。既然如此,他与妹妹间的事,顾析算是亲口答复了他,再绝无可能。顾析口中的未到不死不休之地,不想与慕家为敌,更不想利用感情达到相杀相残的目的,这是明示也是威慑。 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竟能让顾析为之心折?虽曾风闻她在九州大地上的才貌双绝和在战场上的杀伐英姿,但终究未曾亲眼所见,如今虽隔了一层丛林,却也只能在心中遥想她的风采形容了。慕重唇角扬起一抹惯常的浅笑,朝顾析告辞而去,他此刻却不知那个女子正是在龙都郊外的紫竹坡与他仅有一面之缘,却曾让他刮目相看的白徵言。 送走了慕重后,顾析眼中的深沉宛如无穷无尽的黑暗蔓延生长,竹笙与小兰在一旁默然对视一眼,都觉得心中神魂为之震慑。他们已许久没见过顾析露出这种,破开柔和闲适后袒露出冰冷凌厉的眼色了。 顾析一言不发地往回走,只是用了比来时更快地速度朝云言徵走去。说是走去,却是比寻常使用轻功的时候不知快了多少倍速度。他只觉得此刻像是夕阳西下沦陷的最后一抹霞光,是长歌低叹之后的沉寂无声,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中蠢蠢欲动,似乎是想要破茧而出一丝久违的惊惶失措。 在他的料想中,敌人花费了这么多的人力心力,绝不可能只是为了让慕家来与他为敌,这样的计算本来胜算就不大。他所担忧的是慕家只是一个幌子,而在这期间丛林中所发生的,才是对方真正想要谋算的事。 三年前,云言徵在“秘药阁”花重金买下了“离魂”,欲将与他的情谊忘却,那是为了什么?是怕到最后他们会兵戎相见,互相伤害?是因为她已对他产生了不一样的情愫,怕到最终抉择时,不能做出最冷静的判断?是她不愿怀有最大的情意去面对他的敌对?无论是何种原因,在他知道自己所经营的秘药馆“秘药阁”买走“离魂”的人是不知实情的她时,心中的感觉终是有了丝不舍。 他并没有前去阻止,他尊重她的选择,那是他那时无权干涉的事。 她既从来没向他表明过心迹,他也从来不觉得自己已爱上了她,纵然比别人多了一些异样珍贵的感情,但那样早已习惯于平静淡然的心绪,使他丝毫感觉不到自己有了一丝的激动滂湃。只是在很久以后,逐渐的发现自己的生活里已彻底地退出了她的身影,她的生命里也已彻底地拒绝了他的消息,慢慢地,一次,两次,慢慢地积累下来的落寞与孤寂,竟让他觉得再不似从前的闲适自在、惬意如常。竟多了这许多熟知而又陌生的情绪偶尔侵袭在无人寂寥处的心境里,渐渐地竟可在他刻意地强横地控制下滋生滋长出一丝丝的不甘心和不妥协来。 这种心绪奇怪的竟是没让他感觉到烦恼,而似破裂处细碎裂缝的心志被一种藤蔓从外而内地侵袭而入。渐渐在扎根于他的心脉,于他的血肉中滋养生长,春去秋来,日复一日。慢慢地,一丝丝地抽出嫩芽,长出细叶,分裂出一条又一条的枝桠,然后在其上不断地生长出新鲜的枝叶,冒出娇嫩的花蕾,盛放开无数芳香扑鼻的清雅秀丽的花朵来。 顾析甚至觉得,这样的情绪竟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愉悦,前所未有的充盈,前所未有的真实,自己本身是前所未有的实实在在的生存在这个世上的一种真实而有血有泪的存在。 经过一年多的思量和谋划,他亲身来到了蔚国。再一次面对那个女子,在她眼中再也看不到昔日熟悉的光影时,他的心绪再一次从冷静从容中破出了一丝异样的失落,看住她眼中对自己莫名的防备,他心中又觉得绕有意趣。云言徵,你是过分的敏锐,还是在你心底深处终究是没有忘记对我的防备? 她此后一次次的试探,逼迫,惊诧,相交,请教,计策,既戒惧于他,又试图相信他,都让他心中升起了趣味和温暖之意。他所谋划的事,与她所要拯救的国家是如此矛盾且不可分解的死结。若他不使用一些手段,怎会让她心甘情愿地放弃自己一直所坚持的职责。即便蔚国在他的眼中是四大强国中最易支离破碎的一个,即便皇帝对她猜疑顾忌、皇族里每一个人都心怀鬼胎,一个不慎便会众叛亲离。即便她身边从来没有一个人,以她的利益作为第一考量;从来没有一个人,真心关怀过她的所需所求,她却依然如此的执著不悔,不言气馁,如此的尽忠职守。 顾析深知她绝非顽固愚钝之人,这些情形不是不知道,而之所以这样的坚持,皆是因为她心中的信念以及对国家,和对自己的心忠贞的坚持。 在这一点上,然则她的坚持与他所图谋的利益所左,但他觉得她的灵魂因此而高贵无匹。也是让他觉得自己想要守护于她,提供给她一个自由自在的契机,以便得偿她所想畅游天下的心愿而作为到蔚国这一行的最终目的。 自然这个目的中,更加包含了他的私心,得偿他与她一起游历天下的心愿。 “凤翔清音”一直只是为她所造、“珑山一梦”也是为她所酿,她此刻却不知五年前的那个让他念念不忘的女子,就是她自己。 顾析唇角轻翘,眸色依旧深沉如故,幽黔如故。 只是当年在她与他断言绝交前,也是在她购买“离魂”前,曾经横渡东明海去过承国。而她去承国明面上是出使巩固两国邦交,暗地里是为了到达什么目的,他竟一直不可而知。承国的皇室一直是一个比较神秘的所在,国家虽小,却有大洋作为屏障作为护盾,因此这么多年来能够偏安一隅,与各国相安无事。 在快速的思绪中抽丝剥茧,顾析的脚步也到达了方才离开的青石旁。云言徵依然安然地坐在横石上,身姿悠闲自在,听到他的身法风声,她蓦然回首,嫣然地一笑,道:“你回来了。” 清澈透亮的凤眸在他的身上脸上仔细地转了一圈,似乎在确定他并没有丝毫伤患后,更加安心的微笑,低语道:“我就知道,无论是什么事,到了你手里都总会有办法解决。” 顾析看向她安定的脸容,也不由弯了下眼眸,微笑起来。他眼中的幽邃,也渐变得带了丝明亮绮丽,笑问:“正在看什么呢?”目光徐徐在她身边逡巡一圈,似在打量四周有什么值得观看而有趣的东西。 他的心,却不似脸上平静安宁,隐约地觉得,她和这个林子中似乎和他方才离去前,有些不一样了。 她拂了拂身上皎洁的衣裳,跳下青石,朝他欣悦地快步走来,清朗道:“领略过你带我看的风景,这里也就寻常得很了。不过,想起你曾说,当风吹过任何东西都会发出不一样的微妙声音,而当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时往往又会变成一首奇妙无穷的曲子,我就心怀好奇地倾听了一下。” “那你听到了什么?”他眉梢蕴藉起清浅的笑意,语调仍然是平和柔软地道。只是方才眼角的余光惊鸿一瞥间,他察觉到了她抚平衣衫时,从袖角上悄然落下了一根细微的灰蓝鸟羽。 这样的轻微之物,在树林中本也常见。但她素来没有拂衣而起的习惯,早已习惯洒脱自然,而这样优雅细致的动作本该是属于他,此刻偏偏出现在了她云舍之身上。这样的一种,她不以为意地下意识的掩饰,也正好成为了一种印证他猜测的实证。 而这样相似的动作,她自然而然地做出来掩饰这林中所曾经发生过的事,也正是印证了她已将他的言行举止皆已深入骨髓而不可忘却了么? 她稍稍偏了偏头看似有些纯然稚气地看向他,眼底的笑意仍旧是那么的真实温暖,毫无乔装做致之意,轻声婉转地问:“你先告诉我,之前在珩王府中的凤凰树下,你听到的是什么样的曲子?” 浅笑的眉眼愈加的瑰丽宁和,顾析纡徐地走近她的身前,对视住她的凤眸,唇角微翘,淡淡一笑道:“我听到了,‘桃夭’。不然,在鹿鸣山庄中怎会有那样的‘桃夭’,又怎会有你我的笛箫相和?” 第一百三十九章 软肋 云言徵轻垂了眼帘,沉默片刻后,微微一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家宜室。我们算是相识于桃花林畔,‘定情’于一曲‘桃夭’,重逢于一坛桃花酿,顾舍之,你说我们是不是与桃花很有缘分?” “确实。”他微笑道,那样的笑意宛如是世上最温柔清澈的春风春水,既能让人为之痴,亦能让人为之狂。 “那么,你会打算善始善终么?”她蓦然抬起眼眸,看向他的眼波里充满了期待、俏皮、纯粹和羞涩。 顾析乌漆如墨的眼眸里极快地闪现出一丝的疑惑,但不过顷刻间,又恢复了水润悠然。伸手去抚摸她的鬓发,修长秀致的手指转而解开她簪髻的发钗,慢慢地一丝一丝地梳理起她有些飞乱的黰黑长发,又用那么纯熟的手法为她重新盘起了发髻,一丝不落在脸颊畔,而后用那一只白玉雕刻的发钗为她将发髻固定成最美好的样子。 顾析的动作一直是那么轻,又是那么柔,仿佛是在谨慎珍藏这世上最易破碎的珍宝;又仿佛是在细心呵护这世上最易凋谢的花朵,甚至让她明显得感到了他是那么小心翼翼的,是那么举重若轻的,是那么珍之,重之,爱之,惜之的,而不愿意放手。 双手扶住她整洁的额头,目光正细细地端详自己为她盘起的发髻,又为她理了理额旁的碎发,他神情那么认真在意。待眼中的笑意重新淡淡地扬起时,他的声音清泠低缓地在耳边响起了来:“云舍之,你忽然问我这样的一个问题……”他顿住,深吸了一口气,胸膛上明显地起伏,才又接口道:“我的心跳加剧,你让我很是……紧张。” 她与他站得极相近,那温软绵长的呼吸拂掠在她的额上,他的手指微温地贴住她的肌肤。她微微仰头便可真切地看见他漆墨的眼瞳底浮现出那样缱绻婉转的情绪来,就像是无边无际的静黪永夜里莺歌清脆婉约般叫人为之沉沦;又像是空茫的庭月下那一场笼罩住如梦似幻光芒的白雾般叫人为之迷惘;又像是脆弱的蚕蛹即将破茧而出时的挣扎般叫人为之怜悯。 “云舍之,如果我说,我愿意善始善终。你愿意与我一起善始善终,结发到老,不离不弃吗?” 她一时间怔然说不出话来,心底有一个声音却在不断的告诫,不要被迷惑,不要被囚困,不要被束缚,不要沉沦,不要迷途不返。可她控制不住自己早已失衡的情感,义无反顾地偏向了眼前的这个少年。她曾因自己的过失,自己的抉择失去了他而感到愧疚,绝望,心痛。如今,这个温笑如故的人就在她眼前,又叫她如何在清楚明透了自己的心意后再一次推却,再要如何违背自己想要紧紧拥抱住他,跟随住他,与他相携至老的心愿? 要如何才能活生生地,血淋淋地切开这种已是骨肉相连不可分割的相思和愿望? 努力地控制住自己的痛苦,不让它涌现于眼底。她努力地使自己微笑起来,笑得真挚、愉悦、开怀,缓缓朝地他问道:“在玄学里,桃花是善缘,还是劫缘?” 悠然笑起,他柔声道:“善医者不能自医,善算者不能自卜,若然这桃花是善缘,我便与你善始善终,相守白头;若然这桃花是劫缘,我也要与你纠缠至死,不灭不休。” 心中遽然震动,她的手再一次放至顾析的胸前,默然地感受着那胸膛下怦然跃动的心。她心里明明想哭,却又哭不出来,明明她想要的人就在眼前,只要伸出手去,只要微微点头,只要承诺一句话,这个清隽超逸的少年就会从此只属于她,从此与她牵手一生? 可是,有些誓言既明知是自己做不到,那么当初,又何必要欺骗自己衷心珍爱之人? 一路北上,他们渐离了漠国,并没转入豫国。折而东去,就在豫国与漠国交界处的山林里停驻了下来。 这里有广阔的湖泊,巍峨的峰峦,远处的山巅上还能望见莹然的雪顶。这里的峡谷幽深而狭长,将外间绚丽多彩的春花春木远远地摒弃在外,通过崎岖的山洞,眼前又豁然开朗,四周白雾般的烟气弥漫,放眼望去的景致几乎皆是一片淡紫风物。 她乍然停住了脚步,心中遽然惊艳。 满目的枝条上开满了如幻似梦的紫色花朵,以难以计算的数量,与倾城绝色的姿态铺天盖地渲染出了这一片天地的至美出尘。竹笙和小兰落在他们的身后,顾析也刻意地落了半步之遥,当她快步地走进这梦幻的境地时,眼前的一切又发生了惊天动地一般的变化,只惊得她微微地张开了唇,却无法发出一丝的声音来。 这样的场面太过于震撼,比之于那在皇宫珍藏的宝物愈甚;比之于那在沿途所看到的风景愈甚;比之于那在鹿鸣山庄的烟火愈甚;比之于那在边城顾析的剑舞愈甚—— 无数的花朵在她轻盈的脚步声中发生了细微的声响后,纷纷地跌落了枝头,翩翩地飞舞了起来,如织似带地一同飞向了同一个方向。飘逸蹁跹得宛如仙境的琼花祥云,悬浮环绕于山谷的虚空中;又恍然是仙女飞临天际,长袖漫舞挥洒下的锦云鲜花。 神奇异常的美丽。 张开手掌迎接住婉转飘落的花瓣,柔软真实芳香,明明确确的就是花朵。她微眯眼眸,有些疑惑,顾析上前一步,将在修长手指上停留的花朵递到她的眼前,双眸中泛起丝神秘而狡黠的笑意。 那指上的花朵竟在移动,顾析用不伤害它的气息将其困住,她渐看清那花朵还有触须,那扇动的是它的翅膀,心中才真正的明了惊叹。原来这些枝头上绽放的不仅仅是那淡紫的花朵,还有那淡紫的蝴蝶,花与蝶同一种的颜色,相依相生,互相依存。 “这种蝶只靠吸取这种花的蜜为生,而这种花的蜜中有毒,只有这种蝶吸引才能无碍。世间的神奇,岂不是让人为之惊叹。”他清泠的嗓音,缓缓地解释。 “这花叫什么名字,这蝶又叫什么名字?”她微抿了嘴角,好奇地问,伸出手去也用气息引落一只蝴蝶在指尖。 小小的生灵,不停地扑腾双翅,淡紫的蝶衣在空中划出了一轮又一轮绚丽的幻影,却始终无法飞离出他的指掌间。 顾析嘴角嘬了抹温柔笑意,神情极为安宁:“这蝶与花,我在古籍上未曾找到它们的记载。便唤了这花为‘永生’,这蝶为‘永世’,它们永生永世,皆会如此相依为伴,不可割舍。” “永生永世?这个名字颇……有趣。”她眉梢微挑,轻笑和应,凤眸里显出丝清灵明亮来。 顾析温润宁和的眸中掠过丝沉郁,随即又恢复如常,纵然心中情绪宛如波澜惊扰,但面容上依旧清雅悠然。 他放飞了手上的蝴蝶,自然而然地去握住她的手,手指攥紧了她的指尖,拇指轻之又轻地摩挲她掌中的肌肤,似乎想要在彼此相触依存处寻找到一丝真实的温暖。不可否认,他的心里感到一片冰凉。 那人确实破坏了他的布局。 自从那日在林边一役后,她对他的态度就有了些微的改变。纵然她已刻意地控制住自己的心绪,尽量地约束着自己的言行,但在他看来,这看似完美的伪装下到处都是破绽。 那日,在林中她为何会忽然问他,是否善始善终?是心绪太过激动而脱口而出的一问,还是千思百虑后的真实挣扎? 最终,在他营造的一切温柔宁和中,她依然不肯与他相许白头诺。 那天,她眯起眼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像是能在他的脸上看出一朵绚烂的花来,蹙着眉心想了又想,不知是故弄玄虚作弄人,还是认真的思量过了。紧接着就笑嘻嘻地无心无肺地道:“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能随随便便的应诺了你。我自然是要把这件事情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想得了一个透彻,想得了一个明白,才好答复你。” 他皱起如山的乌眉,通透的黑眸里有些不满意地看住她。 她却圆融自如地忽视了他眼中的怨忿,顽皮一笑,调侃他道:“不然,我日后要忽然反悔了,以顾舍之你骄傲强势的性情和狠厉决绝的手段,我只怕从此会不得安宁,就是要吃不了想要兜着走也恐怕不能。” 他那时只能现出一个和善柔弱的纯善脸孔,不是因怕吓了她,她本来就是一个不会害怕被别人惊吓的女子,而是他心里真的感觉到了一丝的无奈。谁让他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了这个女子,而又心甘情愿地让她成为了自己情绪的主宰,成为了掌控他命运的软肋。 顾析握住她的手一直往前走,淡紫的蝴蝶纷纷扬扬地从他们的身边分作两旁逸散,又在空中缓缓地飞回栖息在那些同样是淡紫的梦幻花朵上。云言徵也一路任由他紧紧地牵住自己的手,脚步一分不差地跟随着他的脚印往前迈去,她知道自己有一半的灵魂已死心塌地的掌控在了他的手里;而另一半的灵魂在这一路来正不断地动摇着自己的意志,说服、坚定自己想要离他远去的心志。 自从那一日在林中,在顾析离开后,一只灰蓝伶俐的知灵鸟终于久违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而鸟足系上的小竹筒里传递来的消息,让她越看越是心悸。蔚国京师里的情势在她离开的这一年里,竟发生了这么多不可预测的事,四国的平衡也将要因此而被打破。若蔚国成为了首先倾塌的那一方,必定会遭遇到其余三国的觊觎,三国若然起兵齐来侵袭分割,蔚国即将会面临着国破家亡,遍地生灵涂炭的荒凉境地。 她的暗哨曾经查到在蓟州和玥城中皆有暗中的势力与静王勾结,但在他服诛后,这些势力已经暴露的都已收缩解散,而仍在暗中的已转移了不知收归到了何人之手? 她安排监视其动向的暗哨也查探不到半点的风声,然蓟州在皇帝派遣的官员治理下竟出现了暴匪内乱,民怨沸腾四起。而珩王在平乱后,在朝廷上隐隐透露出了与皇帝抗衡的势头,与皇帝、太后、五王爷都针锋相对,朝廷两方势力互相攻讦,权政日益失衡。 第一百四十章 相左 一直在她的眼前轻言浅笑的这个少年,又在这一场四国即将失衡的棋局里处于一个怎样举足轻重的位置? 如今在她面前的少年,那曾经瞬息万变而超然物外的气度,那曾经俊逸超脱而不染纤尘的面目纵然已经变得温柔可亲。可是她永远也不会忘却在他的骨子里潜藏了的那一个强大得足以令人为之戒慎的灵魂,和那一双清正邈远宛如星空飘渺无边无际的黪黑眼眸。 以心换心,她将心交给了他又能换到什么? 纵是他善始善终的情意,却绝不会是蔚国的安危存亡。她很清醒地知道,他在蔚国时的所作所为绝非偶然,必定是早已埋下了世人所不知的伏笔。只怕这个天下的倾覆,皆是在他指掌间的一盘棋局。 可是她的胸襟没有如此的广阔,目光也没有如此的深远,她舍不得自己的国家陷入混乱,甚至于在她的有生之年在这个世上消亡。 她心心念念的,只想保住蔚国,身为皇族而与家国共存亡是她心中坚持的信念。顾析有顾析的任性骄傲,她也有她的任性骄傲,她也不想用自己的感情去乞求,去换取蔚国的生存。 那样的感情只会变得不再纯粹,不再是她所向往的美好的样子。 她想要守卫的,只会靠自己的努力去实现。 利用感情去让喜爱自己的人妥协,这也不是她云言徵可以做出来的事,更何况此人是顾析,若她真的如此作为也不定能成事,只怕不仅会让其不耻,更会遭受嗤笑,让此沦为笑柄。她不想委屈自己的心意去迁就顾析的大局;但也不想胁迫顾析而去迁就她的信念。所以,这件事情无论是怎么样,若想暂且相安无事,不想亲手伤害对方,都唯有互相压制心性,互不干涉一途可行。 只是顾析……云言徵微微抬眸望向他平静柔和的侧脸,以他比常人通透灵敏百倍千倍的心思不会不知她的心意。之所以这样一而再地想要她应诺下白头之约,是因为他的心中舍不得她么? 云言徵眉梢蹙紧,手下不由下意识地稍稍用力反握住了顾析的手。顾析感觉到她手指上传来的力量,心头微微地颤栗,既是欢喜又是心惊。她这样的动作是因顾惜了他心中的一片真情,还是已然决意了离去前最后给他的一点安慰? 顾析的眸色轻微的变幻,两人相交紧握的手直到他送她进入峡谷深处的厢房后,才不得已松开。他的眼眸停留在她的脸上,胶着了许久,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柔声道:“你先去梳洗歇息,待会儿再带你到谷中四处游玩。” 云言徵微哂,揶揄道:“真是狡兔三窟。” 顾析但笑不语,任由她去调侃。 待顾析离开后,云言徵倾身坐入太师椅中不由地有些怔然出神。他带她远离了漠国,来到此地,固然是不想她得知蔚国的消息,除此外呢?凤眸四处瞧瞧这间布置得雅致舒适的厢房,心中暗笑,他不会是想将她囚禁在此,强行留她在身边罢? 片刻后,小兰取来他们沿途备好的衣物鞋袜,指引她到屋后的温泉屋子里去洗涤。她闻言唇角轻笑,这顾舍之的屋子总是依了温泉而建,她谢绝了小兰的伺候,当真准备去洒洒脱脱地沐浴一番再说。 此时,在深谷中的另一间精致舒雅的厅堂里。 顾析端茶靠坐在悠闲的躺椅上,幽眇的目光轻扫竹笙,缓慢地道:“竹笙,你联系子弈,让他遣人去承国皇宫里仔细地再查探一次,有什么人被忽略了。” “公子怀疑这一次的行踪暴露是承国人所为,而非其余三国?”竹笙的眉头紧锁,清秀的脸上次第现出了尊敬、迷惑之色。 顾析知道有些事必须让他思路明晰,不然行事间便会有所差池。他要的不是惟命是从的属下,而是灵活机变能够掌控局势变幻而做出对应策略的人才,他容许属下对他提出心中的疑问。 顾析点了点头,眉梢间显出淡淡的笑意,泠声道:“漠国虽大,但他们皇族的宗亲关系也最为复杂,我们的人手已经渗进了各宗各族。只要各予之利,逐步分化,使他们渐渐离心背德,偌大的一个皇室便会被各种各样的力量倾崩离析。纵然漠主英明睿智,但终究是年纪老迈,精力智力皆已不复当年的神勇决断。他要恢复这等错综复杂的局面,只怕也是要心神交瘁,有心无力了。”他意态悠然自若,笑意间慢慢地渗透出了一丝的胜券在握的力量。 竹笙一路陪他纵观棋局,不仅心下倾服,腹中细算其中的得失利弊,丝丝入扣的布局也是叹为观止。 “至于豫国……”顾析文雅地轻拨茗汤里的瓯蚁,唇角的笑意清淡如水,语气轻缓地道:“他们的女皇虽有些心智手段,奈何野心太大,又耐心不足。女主男卑的情势令其在后宫中与那一群皇夫面首的角力也要让她倾了一半的精力。偏偏又急于证明自己的威势,如今以利诱之兵发蔚国,大败而归,无功而返,整个朝堂与后宫都为此而沸腾。各种奏折的弹压,各种势力的谋逆,就足够她折腾的了。更何况还有我们埋下的种种伏线。” 竹笙点头,本来以豫国倾国兵力与蔚国相争,胜算可有八成,但经公子一手谋划后,竟然以大败终局。此事只怕是豫国女皇也所料不及啊!无须动用自己的一兵一卒上战场,公子与晏容折之间的角力就可使两国发起相争后而兵力大减,实在是让深知其中原委的他心中惊惧叹服。 “蔚国。”顾析的语气微微一顿,似乎是从冷漠中透出了一点点的暖意,因为某个人而淡然的目光也变得温和了起来。 “蔚皇生性多疑,不能容人,终不是明君圣主。蔚国若不是易主而治,走向消亡那只是迟早之事。蓟州静王又是那样的身世身份,他要夺取高高在上的位置,被欲望蒙蔽了理智发兵玥城不是被阻止了一次就能结束的。如今珩王借机奋起相争,拥有了九天骑的兵力,而凤舞长公主又远走天涯,剩下的蔚国势力三虎成伤,一旦动乱了起来必将是一发不可收拾的局势。”顾析清淡一笑后,冷静无匹地道,眸中隐隐是大局在握的静远幽密 竹笙转了转眼眸,心中暗叹,幸好他只是公子手下的一个小卒子。似乎似无论成为了他的恋人或是朋友都是一件不大好受的事,但,能够成为公子的恋人和朋友的人,似乎也都并非那寻常之辈。譬如说,是凤舞长公主云言徵而非漠国的望族小姐慕绮,譬如说,是漠国的大将慕重而非他竹笙。 在公子随意剖析的棋局中,对漠国是亲离,豫国是利诱,蔚国是乱取,那么承国呢? 此时此刻,云言徵正浸在了水汽缭绕的温泉池水里,靠坐在岸边,双目微闭,细细地思量着自己究竟该如何去决断? 那日在林中,送信的是她暗卫中亲自饲养的知灵鸟,但上面所书的字迹却不是蔚国玥城里任何一个她所熟悉的人,而是一个远在承国的人的手笔。这一个人纵然身在承国,不仅详细地知晓了在玥城所发生的事,还能清楚地掌握住了她与顾析的行踪,这样的本事让她不得不重新再思考一下四国均衡的力量所在了。 一旦有人强力打破了这种勉力维持着的平衡,不但她蔚国会倾崩离析,就是整个九州都要狼烟四起,陷入了一片争战的混乱局势里。 最终苦的,却是那些皇权统治之下的黎民百姓。 神思一瞬间,有什么在她脑海中一晃而过。她忽然想到的竟又是顾析。顾析的名字,并不是相惜之惜;而是分崩离析之析啊。虽然此是很荒谬之事,但奈何此人似乎已与九州的安危沉浮有着了密不可分的干系。 那么,顾呢? 是芳草顾;离人顾,还是倾城倾国的一顾? 温泉小屋的门被人从外有序地轻敲,云言徵也不慌不忙地应了一声后,小兰的声音在外响起:“回禀长公主,公子请长公主沐浴后到前方的庭院去,他在那儿等候长公主一同进膳。” “好。”云言徵缓声低应,她知道小兰和竹笙对顾析是完全的服从,只要顾析对她的态度好,他们自然也将她如在蔚国长公主府般的对待。若果,哪一日她与顾析反目为仇,她也毫不怀疑竹笙和小兰会毫不顾忌,毫不迟疑地将手中的长剑对准她身上的要害。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云言徵长吸了一口气,翻身而起,运起气机将身上的水分蒸掉,重新穿上了崭新的衣裳。 他们不但字取得是一样,就连穿衣的偏好都是一样,两个人如出一辙地都爱穿白衣,从不更改,自小如此。 云言徵拧了拧乌漆的长发,也并不梳理,也并不束缚,就这样随意地任由它们半湿半干地随了她的脚步飘荡在身后,更显出清水出芙蓉,天然无须雕饰的气度。她每踏出一步,都似有音律一般,从前父王和母后都分别称赞过她音韵自生,日后在此等才华上必定能大放异彩。然则,她也曾着迷过琴音笛韵这种娱己娱人的喜好,但终是舍弃了这些,坚毅地选择了跨上战马,穿上戎装,戴上盔甲,手握长剑,只要守卫了这个国家的安宁,她才能让更多的人快乐安宁的生活,她才能在更多的人脸上看见衷心的欢愉和笑靥。 为了这些,她的掌心与心脏皆是血热的。 而纯洁无暇的白衣又将这些热血和心中的信念覆盖上了一层冷静沉着的色彩,重新赋予了她清雅坚毅的面目。 剑冷,而心热。 马快,而志坚。 这便是她,云言徵,蔚国的凤舞长公主云言徵。 她也曾想如别的孩子般天真无邪地活;她也曾想如别的少女般羞涩腼腆地拉紧恋人的手;她也曾想如别的女子般坚贞忠诚地守护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 可她的身份不允许天真无邪,那样只会死于非命;她的处境不允许她羞涩腼腆,那样只会成为木偶傀儡;她身为皇族的责任不允许坚贞忠诚于与她家国利益相左的敌人,尽管那个人是她已经喜欢上,依恋上,深爱上的少年。 第一百四十一章 放手 长长的风廊上挂满了洁白贝壳片所系成的风铃,在微熏的夜风中轻轻地晃动,发出清脆婉转的声音。 而风廊之后,是偌大的庭院。 青石铺就的地面上,落满了淡紫粉紫黯紫的花瓣。 花树环绕的最中央,由楠木搭起了一个小亭。顶上完全由花藤环绕,翠碧的繁叶当中吐露出星星点点的白花。草木之气中,小亭顶垂下一盏风灯,火光明暗不定的跳跃,映照出顾析的脸颊泛起柔润的微光。 无独有偶,顾析也是一袭宽广的白衣白裳,半湿乌黑的发丝随着他独酌的动作从宽阔秀致的肩头滑落了少许,遮挡住半张脸容,显得悠然散漫。 云言徵微微一怔,含笑步入了小亭,中央的木案上早已布满了菜肴。 顾析抬眸,清浅一笑,亲自为她揭开菜肴上覆盖的盘子,露出的全然是她口味喜好的佳馔。若说在这个世上最了解她的口味喜好的人,绝不是长公主府的厨子,而一定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顾析。 云言徵轻叹落座,面对这样有诚意的一桌菜,面对这样有诚意的一个人,霎时间让她无法轻易地将心中所思所想之事宣之于口。 顾析依然微笑的为她布菜,然后为她和自己慢慢地斟满了一杯酒。他平常是极少饮酒的,相比下,他更喜欢品茗,但此刻他执意要完成的事,用心想要挽留的人,都已透露出了离别的意味。 就像是秋曦的白露透出了清冷的意味,只要太阳渐渐升高,阳光渐渐炙热,它们终将要在眼前消散而去,任由人想要去挽留也毫无办法可言。 他没有说话,她独自啜饮清酒,觉得这酒充满了凄楚的味道。就如同眼前的这个少年默然带笑的眼波和神情,她从未觉得顾析会有如此无奈的一刻,即便她细细地辨认也分辨不出来一丝的破绽,而是那么的真切,前所未有的。 “你从前觉得我脸上戴了一张伪善的脸面,如今,还是如此觉得吗?”顾析夹了两次菜,却并不怎么吃,只是端起了面前的酒杯斯文地噙了一小口,声音缓缓地响了起来,优雅如初。 云言徵听他旧事重提,不由微微噎住。瞪大眼眸转了一转,将玉箸上夹住的菜肴送入了口中,慢慢地嚼了嚼,然后咽了下去,才清了清嗓音道:“从前觉得如此,是我不能信任你;如今觉得如此,是我想要信任你。顾析,你能告诉我,我如今可以信任你了么?” 顾析闻言失笑,眨了眨眼睛道:“那么我也旧话重提,凤舞长公主,若果我说的都是真话,你真的会信任我么?” 她露出了诚恳的眼神,趁机道:“你是想要扰乱了这四国的均衡么?” 他眸色幽深,沉吟了一下,应声道:“为何你要说是扰乱?而不说是重建了四国的均衡?如今承国君上意气风发,英武睿智,不无一番俯视天下之势?豫国女皇心机狠辣,诡计百出,也岂是会安于一隅之辈?漠国帝王虽已年迈,但国中皇子个个人中龙凤,你能保准他们其中一人登基后,不会有向四方扩张版图之想?至于蔚国,你皇兄心胸狭隘,目光短浅,却才疏志大,野心勃勃,如何堪当支撑大厦之栋梁?” 她摇头,笑道:“顾舍之,你不要企图迷惑、扰乱我的耳目。四国之势纵然有所变化,若无人促使,他们的消亡重合必然是一个更为漫长的历史,而不会像如今这样各国都产生了突发的险情。” 他宛然一笑,眼波宁和,“他们为何会产生了突发的险情,那只能说他们的隐患一直存在,要激化是迟早之事。你也不能预料他们爆发出来的时日,你可以认为我的参与是使时日提前了,可是为何不能看作是他们爆发的契机正好就是我参与的时日?不管我参不参与,这些日积月累,皇朝更替遗留下来的隐患都不可能化解。你又怎知早一日的激化会比晚一日的激化好?” 她再次摇头,不赞同地道:“在你,兴许是早一日比晚一日爆发的好,在我,却恰恰相反。你要的是九州大地,天下在握的大局;而我要的只是蔚国的存亡,蔚国百姓的平安顺遂。” 顾析伸指“笃笃”地敲了敲桌面,眼中有忧色地望向她,轻声道:“云舍之,无论天下局势如何变化,蔚国终究在这个九州之中不可变更,只是一个名号而已。何必如此的执着?天下局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你能以一人之力阻挡住这样的趋势么?如此岂不异于螳臂当车?” “那你想要我如何?敌军来犯蔚国,阴谋者来觊觎蔚国,让我明知如此却袖手旁观,任由别人来侵凌我的家国,而我身为堂堂的蔚国皇裔却要作壁上观么?”她知道自己说服不了顾析,而顾析也不能妄图说服于她。她说着这一段话时,不紧不慢,不急不躁,从未让人见识过的高贵优雅从那清丽的眼角眉梢,优容的动作语气中宣泄而出,这是一个真正皇族所拥有的气度。 这一刻,她似有莫名的明光璀璨万分,让顾析默然凝住了目中的神光,她心中由始至终坚定的信念从五年前他们相识以来一直到如今,都未曾更变过。这种坚定的心志让她辉煌耀目,夺去了他为此而变得专注的目光,也同时让他的心产生了一种不可抗拒的、细细如丝如钩的痛楚,终是无可奈何更变这一种他们最终还是要分道扬镳,不可携手向前的结局? “云舍之,家与国在你的心中真的胜过了一切么?”顾析眉稍微蹙,语气并不分明地问:“为了它们,你可以牺牲自己的性命,幸福,爱情,甚至是深爱你的——我么?你所说的全心全意去爱我,从今往后只为我一个人花开花谢,皆只是言过其实,不过尔尔?” 她的心似被针扎地疼了起来,轻轻地长叹了一口气,低语道:“我不希望牺牲自己的性命、幸福、爱情,最不愿意牺牲的人就是你。可是,在家国的面前,我的一切都变得渺小了,守卫她,保护她,曾是我存活在这个世上的信念,也是我要成为九天骑主帅的理由。既然我生来便已担负着了皇家人的责任,既然我选择了军人的身份,那么我便要对得起自己身上所担负的这份荣耀。若能以我的牺牲来保全了千千万万百姓的性命、幸福、爱情、亲人,那么我认为这样的牺牲是值得为之付出的。顾舍之,我纵然可能会为此而悲伤、痛苦、难过、歉疚,但我还是依然会这样地坚持下去,直至我的身心为之消亡,再也不能为之弹动。” “至死不悔么?”顾析眼帘如扇般的半敛,直到她把话说完,才淡淡地吐出了这么的一句话来。 “也许,日后我想起来会后悔,但是如今却不容得我选择。”她深深地凝望住了他的侧脸,轻之又轻地道。 他知道她并没有要拿他们之间的感情来做赌注,来衡量她在他心中的重量,更不会以此来威胁他逼迫他去改变主意,就如同她坦诚地告诉他自己的坚持与决心一样,不会因为她对他的深爱而去更改初衷。若然她会是那样的女子,早在四年前就可以尝试这么做,而不是选择彻底地遗忘了他。若然她是那样普普通通的世俗女子,兴许他就不会像如今这般的将她放在心上了。 话说到此处,似已无话可说。 他不会去乞求她,她也不会,他们同样是骄傲的人,各自有各自的信念。就如同两条南辕北辙的大道,在偶然交错的地方相遇了,在互相擦出过了绚烂的火花之后,又各自回到了原来应有的路途上去。 顾析乌幽的眼中掠过了一丝黯然,唇角却噙住了温软的笑意,“长公主你曾说过我性情骄傲强势,此刻如此的坦白心思,就不怕我会使用些狠厉决绝的手段要将你强行留在了我的身边么?” 云言徵稍微一怔后,立刻又纯真地笑了起来,清声道:“顾舍之,我对于你的这一点了解还是有的。你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也知道要使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得到,你深懂人心,熟知世故,不会去花费力气做一些无谓的事。” 顾析脸上的笑意越发的浅薄如云,飘渺如雾,“可是长公主的信念与我的相左,他日敌对之势似乎已成必然。我为何不可未雨绸缪,防范于未然?更何况此时此刻优势在我,天时地利人和,长公主可是一样都不沾。” “大义所在,牺牲在所难免。”云言徵轻抚了颊边落下的发丝,遂而大大方方地一笑,半真半假地道:“若然此时此刻你要使用些强硬手段留下人来,那么我唯有束手就擒,但宁死不屈。 他微微淡笑,心里可真是有那么一丝的波动,几欲想要使用些手段将她强留。如今一别,日后他们似乎就再已无可能如此的坦然相聚,纵然再次的相遇相见,只怕也只能是徒留悲伤,于他们间的距离再无一寸的进益。此刻,她明明就在眼前,他的心中舍不得放手。 但是这一个念头也只在转瞬间,又即刻消逝了。他想要的是她的真心,是和她灵犀相通的快乐,而不是一具行尸走肉。只有她真心的愉悦了,他才会真正的愉悦,反之,他们只会互相折磨,互相痛苦。强悍高远的心志,不允许他让彼此陷入了这种不堪的境地,在互相的怨恨中荒度时日。 他唇边的笑意愈发的深邃,愈发的优雅,他手指稳固而平静地为彼此斟满了一杯清酒,当先端起了酒杯,温笑道:“既然如此,我在此先敬长公主三杯酒。日后,是敌是友难以预料,且让我们将昔日的情谊尽付于此三杯酒中,若然能再相见,也好让彼此可以无牵无挂。”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不甘 顾析从头至尾也不对她说一句挽留的话,而是如此的决绝,如此的洒脱。她的心有些微微的发疼,难道她就愿意放开这一切的幸福,放开他的手吗?她是别无选择,可明明又知道他的挽留无用,只是私心地想要听一听他心中对她的不舍,即便是留作日后的念想也好。 云言徵端起了眼前的酒杯,与他的酒杯轻轻地“铮”然一碰撞后,仰头一饮而尽。酒液苦涩难言,此刻喝的也只有满心的悲伤与痛楚。 曾想让自己任性一回,放纵一回,尝试不管不顾地去爱这个少年,不想让自己再错过再遗憾再痛惜,然则这一路上都知道他对她隐瞒了许多的事。纵然也不知他这一路对她的真心有多少,都已说服了自己不要去介怀,只要听从心意去爱一回,遍体鳞伤也在所不辞。 可那一日在深林中,知灵鸟送来的承国储君手书一语惊醒了梦中人。如今四国紊乱,九州烽烟骤起,野心蛰伏之辈虎视眈眈,身为皇族后裔,岂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任由苍生卷入沧澜之中,而袖手旁观,坐视不理? 他与她之间,皆是不忍心别离,却注定要别离。 春风拂苑,花钿细碎。天色渐暗,月圆星稀,风灯在摇曳中散发出了闪烁不定的淡淡昏黄,照映出了两人隔案而坐的方寸地方。 在这一片天地里,就像是一个圆。一个完整的世界里,只容得下两个人,只有他与她。别的人都似排除在了他们的世界之外,就算是站在了咫尺之间,也会显得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酒尽三杯后,她脸颊上显出了淡淡的红晕,凤眸顾盼下,愈发显得清丽明艳。而他依然一脸淡笑,看不出丝毫的变化,仍旧是文逸秀雅,美得不似尘世中人,亦美得似一个虚幻的梦境。 云言徵知自己是有些醉了,不知是醉在了苦涩的美酒里,还是醉在了那少年温柔旖旎的眼波里。 他却觉得微醺的云言徵很美好,她每一次醉酒,心意都会更直接些。就像她此刻看他的眼神比方才醉酒前,让他愉悦太多了。他在心中轻叹了一声,手指放下了酒杯后,改而轻轻地敲了敲桌沿,低声道:“你以为在这个世间上我是最会伪装的,却不知有一个人比我伪装得更好。他无需刻意,生来就是一张无辜的脸容,可他的心机和手段并非你可以想象。日后,你若然遇到了这么的一个人,请千万要小心,切莫要引起他的注意,要将自己里里外外彻底地隐藏好了,想出一切办法尽快地离开,知道么?云舍之……” 他的声音如此的温柔,又透露出了一丝的担忧,让她的心中不舍。凤眸清灵的使劲睁大瞪他,散住酒气地轻声道:“他是谁?” 他唇边难得地露出了一丝讥诮调侃的冷笑,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道:“晏——容——折。” “你与他之间,如今谁胜谁负?”她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道,眉梢微挑地看紧他。 他淡淡一笑,又是云淡风轻地道:“棋逢敌手,胜负未分,继续不死不休。” “怎么听来,你与他的纠葛牵扯,竟会比与我的还要让你深刻入骨呢?”她凤眸朦胧的一笑,头一次显得有别于平常溪水松风般的清白明媚干净爽朗,而是更多的显出了一丝姹紫嫣红总是春的风情万种来。 他轻轻皱眉地望向她,莞尔一笑,语气带了*惑道:“那你要不要与我纠葛牵扯得更深刻了一些,最不济的也应比我与他的深刻一些呢?” 她在顺势点头的刹那,忽然停住了,吃吃地笑道:“我再也不会轻易上你的当了。” 他黑眸中细不可察地闪过了一丝落寞,轻声道:“你打算何时走?” 她眉梢一展,利落地道:“明日。”这一路来她已在尽力地拖延了离开的时日,然而也知道再如此下去终不是了局。早一日离开,才是了却这一份痛苦与牵挂的最好方法;晚一日的离开,只会有愈发多的不舍与伤心。 只是,此次一别之后,两人也许便会走上了不一样的路,从此分道扬镳。纵可再次的交汇,也只徒留昔日情谊心心念念地供日后无限缅怀,再也不能像今日此刻这般的相依相伴了。 她借了酒醉,倾身向前,伸手抚上了那一张隽秀清逸的脸,指尖滑过了如玉的脸颊,凤眸里流溢的是欲说还休的眷恋与苦涩。那缓缓摩挲的指上突然一暖,被人用手覆住,这掌微凉而温软,有薄薄的指骨擦过了她细腻的手背,带起了一丝丝的心颤。有淡紫的花自枝头飘落,是那‘永生’。花瓣危颤颤地随风飘落在了他的长发间,白裳间,一朵朵的缱绻不去,贪恋不舍,她的眸光随了那朵花闪烁,流连过了他微蹙的眉头,缠绵的乌眸,欲张的唇瓣。她心念一动,继续倾身而上,轻轻张唇覆住了他的唇,淡淡的酒香伴随着柔软辗转流连于他的口舌间。 顾析一怔后,两人倾倒而下,他一手支地,支撑住她倾来的重量,口中任由她抢予夺予给予付予,任由她百般的施为放肆。酒气渐渐地冲了上来,仿佛都涌到了眼睛里,涩涩地刺痛,又似从眼角处热热暖暖的涌了出来,她警觉地眨了眨眼睛,将那些水汽全染在了纤长的睫羽上。 一只手轻轻地梳入了她浓密乌黑的长发之中,扣在了她的脑后,让彼此的吻愈加的深邃,唇舌交缠如蛇覆口,苦中带出一丝蜜来,蜜中又带出一丝互相攀咬的狠辣。许是在他们彼此的心中,都恨不得自己所爱的那个人不是眼前的这个人,都恨不得自己所爱的这个人的心思不要与自己的相左,如此的爱不得、恨不了;辱不得、杀不了,只能任由着这种痛苦伴随了自己的爱愈来愈浓烈,深入骨髓,乃至不死不休却又无法拔除。 轰然两人一起倒落在地上,她迷离的眼中霎时闪过了一丝杀意,只要自己杀了他,那么一切的危机与痛苦都可迎刃而解了?对上他也在一瞬间变得清明带笑的眼眸,她在那里看到了然和囚困的执意、释然,原来痛苦的人不只是她一个人,他也无法释怀,也无计可施。但凡他有一丝折辱困顿于她的举止,她便也可以少爱他一分,让冷静而理智的心远离了他多一分,一分一分又一分的离别了开来,渐渐地舍弃、放手,完璧而归。 她俯下头,侧脸躺在了他宽阔的胸怀里,双手紧紧地搂住了他温热的身体,倾听住他胸腔里密密如鼓点般的心跳声,眼泪不由自主地一颗颗的滴落了下来。埋首在这深爱的胸膛里,让泪水将他不染纤尘的白裳渐渐沾湿。 他的手在她柔顺的乌发下,隔住薄薄的衣衫拍抚着她的背脊。要留住这个人他有千百种方法,可是要留住她的心呢?她的心既是如此的骄傲,又是如此的固执,他要怎么做才能将它变成对他眷恋不去的绕指柔情? 曾经意会携手在白雪地里一同走至终老;曾经有意相许诺守约白头,可终究还是成了陌路恰逢,昔日幻梦。 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里问过了自己,她可曾有后悔? 她可曾有后悔? 她不知…… 这一晚,她只能借酒浇愁,迷迷糊糊地回到了宿处。恍恍惚惚地和衣躺在了温软熏香的锦榻上,窗里窗外皆是那样静悄悄、黑黢黢的夜色,似乎只剩下了落花遍地、满耳咏吟的惆怅声调。 今夜似乎又是十五,为何每一次的分离都会恰巧在这花好月圆的时节? 月色莹亮夜空,染落在寂寞扶摇的永生花树上,淡淡的紫色戚戚而动,让人分不清那是花朵,还是蝴蝶? 在庭院的另一边厢房里,雅致整洁的室内燃起了淡淡的沉水烟香,有宁静幽邃的气味在空中弥漫。 他在方才对饮的酒里加了一些能够昏睡而对身体无害的药物,她会对今晚所发生过的事毫无知觉,一觉好梦睡到晨曦降临。 然而,他也有料错的时候,当素书将房中的一切蛊毒发作时的狼籍收拾好后,顾析将要阖上眼皮沉入睡梦前,一个脚步声轻悄悄地响在了檀木榻前。 “你身上有伤?”声音响起,影影绰绰的身影也随之出现在了软薄的纱帐外。 “没有。”他矢口否认,睁开眼睛,语气仍旧轻缓平和。 “为何你房里会有股血腥气?”她轻嗅了一下,蹙起长眉疑惑道,“虽然燃了沉水香,也薰了被褥,但仍然掩饰不住那股血腥味。” “你为何不睡?总三更半夜地跑来了我的房中……”他拉过薄被盖住自己的胸腹,低笑道。 “一回生、两回熟。”她也嗤笑出声道。 “上一次是为了利用我,这一次呢?你想怎么样?”他在榻上望住她在纱帐上清致婉约的剪影,眼眸微眯,闪过了一丝柔和。 云言徵垂首沉默,踯躅半晌,轻声道:“你在酒里下了让人安眠的药,我只是想跑来瞅瞅你会做些什么隐秘的事。小兰守在你的院门外,竹笙守在我的院门外,甚至是动手也不让我过来,这是为了什么呢?你有许多事不让我知晓,我亦不去过问,但是有几件事,在临走前还是想要问一问的,可以吗?” “你想问什么?能回答的我都会告诉你。”顾析眼眸微垂,脸上划过一丝温柔的笑。 “慕绮和你的婚约是怎么回事?你的‘凤翔清音’想送的人是谁,是慕绮,是我,还是第三个我不知道的女子?”她轻叹了一口气,柔声道,“这些疑问在我脑海中徘徊了一路,不想再带了它们踏上归途,一直缠绕在心中挥之不去。” “与她的婚约?”他宛然一笑,回答道:“不过是慕远的一厢情愿,一场闹剧,不提也罢。至于那‘凤翔清音’,我亲手所赠的人是你,没有第二个人,更没有第三个人。” 第一百四十三章 好看 云言徵面露疑惑,摇头道:“不对,在漠国皇宫里,我亲眼所见慕绮手中也有一只陶埙,我还亲自吹奏过,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她也有一只?”顾析嗤然浅笑,缓缓地说来,语音里却泛起了丝少有的冷厉:“只怕是个赝品。不过见过两次,竟能仿得出来,她的才情也不算是徒有虚名。” “她对你眷念至深,你对她竟无一丝动心动情?”她眯了凤眸,侧首透过纱帐望向了榻上的人。 “她对我眷念是她的事,我不曾管,也不想理会,但我的心我的情又岂是说动就动,随随便便地就能交付给了一个人?”他的前半句语气幽幽冷冷,没有半分的暖意,而后半句却是悠悠叹息,缱绻不已。 她绷紧的神色一松,忽又疑问道:“一年多前在‘微云园’伤寒病中,你睡梦里搂住我口中却喊的‘阿言’是谁啊?” 他的眸里星光浮动,忍不住勾唇失笑,柔声唤道:“阿言,除了你还有谁能让我唤她‘阿言’?云舍之,我可以告诉你,我与你的相识并不是在两年多前,而是在五年前,只是你都忘了。自你在‘秘药阁’买来‘离魂’吃下后,就彻彻底底地将五年前我与你早已相识的事忘记得干干净净了。” 这回话让她心中震惊,一时间转不过神来,脑中混乱地闪过了一些片段,却又什么也抓不住,不由奇道:“五年前我就已认识你?你是做了何事,才让我要彻底地忘记了你?你曾经做过一些让我不能原谅的事吗?” 顾析微怔住,四年前他也不知她为何要下定决心吃下“离魂”来忘记他,淡淡地道:“这件事只有你自己才知晓箇中缘由,但我那时确实没有做过让你不能原谅的事。”夜风吹过了纱帐,轻纱冉冉地起伏,宛如他此刻的心事波澜轻漾。 “那时……你已喜欢了我?”她轻声呢喃地问,看住飘荡的纱帐目光闪烁不定。 “不曾……那时的我并不知晓自己已经喜欢了你。”他语气悠然,如实地道。 “那时……我已喜欢了你?”她又低声地相问,目中掠过了一丝迷惑的轻雾。 顾析沉默了片刻,细语道:“那时我们的相交很愉悦。记得第一次在沙漠里相遇,你有一般女子没有的爽朗洒脱,你说你叫白徵言,是蔚国前朝白家的后人,忝列山湖老人的门墙。你好吃,嗜酒,夸言自己是蔚国品味的第一道舌头。第二次偶遇,你在云初谷挟带了重伤的我逃避追兵,纵然一路上都在抱怨没有好吃好酒,仍然千辛万苦地帮我摆脱了仇敌,逃出了那无边无际的森林。我俩都是一身的泥垢草碎,我们互相厌弃嘲讽,互相捉弄调侃对方。你还一直欺负我的那条断腿,总用手指戳疼它上面的伤口,有时候一言不合你就要动手,还常常用山鸡野果泉水,骗取我的美色……” 听住他细声慢语的回忆,她不禁唇角泛笑,眼前也似重现了那时的景象,不由接口道:“我是如何来骗取了你的美色?” “过来。”他轻声道。 他的指尖掀开纱帐,在隐约的黑影里一双眼眸清亮如水地望向她,唇角微微地漾了丝笑意。他卧躺在塌上,圆月在窗外,月色皎洁,繁花如霞,纱帐中的人隐隐约约地显出了些动人的轮廓与悠然雅致的姿态。 她心神为之一动,移步坐下床沿,一只脚曲卧在塌上,一只脚垂放在塌前,侧身漫然地看住他。 顾析的脸清隽秀致,此刻更宛如昙花般炫人眼目。他身上的衣衫单薄,冰丝蚕衣服帖在紧致结实的胸膛上,露出了衣襟处洁白的肌肤,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游移到此处,脸颊上飞霞晕红,终究是知道了自己为何要用食物来骗取他的美色。和这样的人日夜相对,耳鬓厮磨,又是共赴患难之中,自己又怎么会对他不动心呢?纵然他不明言,她此刻也已是知晓了自己五年前那时,必定是早已对他动了色心的了。 至于,情又是如何的呢? 她是否也早已对他有情,情愫已深,如此刻般的不能自拔? “你对风靖宁可也有情?”顾析的目光如春风般地掠过了她的眼眸,双唇微张,吐出了这么一句轻悄悄的话来。 云言徵手指一蜷,微垂的长睫轻颤,低语道:“他确实说过喜欢我。” “那你呢?”他轻问。 “我那时以为你魂归阴曹,落入地府。”她脸上闪过了丝歉疚,眼眸微眯,轻声道:“我与你不曾有过誓约,你也不曾向过我表明,三哥说可以惦念你,但不要一直沉溺在往事里。靖宁曾说,有些缘分若不珍惜,便极易错过。他们也都说,慕绮与你有过婚约,至今仍然是非君不嫁的深情,她手中更是有‘凤翔清音’;而雾岚先生又说我久郁成疾,若不疏导,必成心患。而我……也不想在心心念念念念不忘中岁岁年年,年年岁岁中终老,无滋无味无情无分地过完了这一生一世……所以……所以……我想过要留在了漠国龙都,想过了要遗忘了你……” “你对他曾动心了?”顾析声音泠泠地轻道,如云烟般刮过了的淡薄飘渺。 “靖宁是一个可以让我信任的人,若不是相遇你在先,若不是你还好好地活在了这个世上,也许,我便会抉择了他。”她半点也无欺瞒地实话相告,转眸去看他脸上的神色。顾析却仍是笑得云淡风轻的悠然自得,低声道:“我却是一个永远会让你猜疑防备,不可信任之人?” 她毫不避讳地点了点头,朝他一笑道:“你虽口口声声地说心里唯我一人,可我却从来不敢确信。纵然如此,我依然如飞蛾扑火般奔向了你,纵然你是那一团可让我粉身碎骨,燃烧殆尽的焰火,我也已义无反顾。顾析,相比起我以为这一辈子都不能再见到你的绝望,那些不信任,那些防备猜忌,都不值一哂。你让我彻底地痛彻心扉过;彻底地绝望过;彻底地歉疚过;彻底地亏欠过;我不想再失去了你……再也不想了……”心脏里忍受不住地蜷缩抽搐了起来,疼痛得让她的脸色看起来苍白如瓷,冷汗涔涔。 微风刮起了垂软的纱帐,淡紫如梦的花瓣飞卷了进来,卷满了床榻,卷满了衣衫,卷满了发丝。 “五年前,我忘记了有没轻薄过你,但那时你伤寒病中轻薄了我,而在漠国醉酒时,你入我梦中来,我曾说过,你也让我轻薄一次。轻薄回去,我就忘却了前尘,你我从此再也各不相干,我去找我的相携白首,你去找你的神仙眷侣。”她微恼地瞅住他,倾身而下,在他的身边以肘撑榻,以掌支颊,唇角轻扬低声微笑道,“可是……我如今后悔了……怎么办?” 她的话如清风般飘散在了他的耳边,顾析侧脸倾听,漫不经心地轻笑道:“那你当时在梦中可有轻薄过我了?” 心下微一怔忡,云言徵想起了那时的情形竟是如此的真实。凤眸飞转间,不由脸颊微红,点了点头道:“我亲了你。” “当时你是和谁在一起?”顾析忽然眯起眼来柔声地道,乌眸看住她的神情一瞬不转。 微睁的凤眸里惊疑不定,一个名字在喉间滑过,她的脸颊愈发滚烫。他白净柔软的手指轻缓地抚上了她的唇,轻柔地摩挲,温柔地道:“你当时吻的人是谁?”云言徵微张了张双唇,她在梦里吻的人自然是顾析,可是在真实里难道吻的人竟是靖宁么?她心里既疑惑而又是震惊,靖宁是自愿地代替了梦中的顾析,替她来斩断了心中梦魇的纠缠不休么? 手肘一轻,她骤然回过神来。顾析翻身而起,将她覆于怀中,乌幽暗沉的眸凝视住她的眼睛,轻声柔软地道:“你如今想要轻薄的人是我,还是他风靖宁?你今夜来我房中是想要向我表白,还是想要我的表白,抑或只是来气一气我,是想看我为了你吃醋的模样?” 房中,永生花的香气淡淡地氤氲于沉水烟香中,随烟气飘散到了每一个角落里,充盈在了每一次的呼吸里。淡紫的花瓣扑入了纱帐,洒满了床榻被褥与单薄的衣裳之上,随了清风铺张了开来,宛如紫色的碎雪迷雾。 顾析俯身而下,将她囚禁在了双臂之间,宛如猛虎嗅蔷薇般对地她虎视眈眈而温柔细致,手指轻缓地滑过了她长发里的肌肤,颤起了一粒粒的寒栗。云言徵心里微颤动,而又带起了丝窘迫,望住他怔了片刻后,低低地吃吃笑道:“顾舍之……我真的只是想来瞧一瞧你吃醋的模样而已?” “我这个模样……可还好看?”顾析淡色地唇角噙住了一丝笑,微凉的气息喷薄在了她细嫩的脸颊上,宛如烧出了一丝烙铁。 “好看。”云言徵温婉而识时务地点头,忽地凤眸一转,浅笑道:“其实我是想来听一听你的心里话。” 顾析垂首轻啄了下她的秀唇,唇角泛起了丝与她一样的弧度,眼眸里的浅笑亦然,“你想听我说什么话?”他的手握住她的纤手一起放在了胸膛上,按住他心跳的地方,“我的心里与你一样,除了我,我不想你对别人有情,对别人有心,对别人亲了而不自知,对别人不可自拔,对别人无可救药。” 他的声音依然轻柔动听,却带了丝微微的波动,似在最完美的伪装中透露出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第一百四十四章 交心 “我从来就没有对别人不可自拔,更从来没有对别人无可救药。”云言徵抿了抿干涩的唇瓣,郑重地指天发誓般低语道:“我从来……就只对你一个人动心又动情;我从来就只对你一个人不可自拔;我从来就只对你一个人无可救药。顾析,顾析,顾析,你可曾看明白过我的心,看明白过我的情?可曾真正地顾惜过我的心,真正地顾惜过我的情?” “既顾惜,何不顾析?”顾析轻之又轻地道,对视住了她的眸中瞬息间盈了莹莹惑人的光亮。 “既顾析,何不顾惜?”她眷恋的道,凝视的凤眸中亦闪过了一丝倔强。 顾析握住她的左手稍稍用力,她感到了微微的疼痛从指掌中传抵了心脏,那指骨冷峭,肌肤冰凉。云言徵贴住他胸膛的手掌内力一吐,将他反压倒在了榻上,随之翻身跨坐在他的腰腹间,指掌依然按住了他的心口,俯身而下如他般轻啄他的双唇,眸光潋滟,笑意缱绻。另一只手缓缓地沿住了他修长的手臂伸向他的左手,指尖触到手腕时一把扣住,捏紧了他的脉搏,过了半刻后,眯了眯眼睛凝重地道:“顾舍之,为何你体内的血气如此虚弱?气机不稳,脉象异常,似乎……” 顾析望住她蓦然瞪大的凤眸,眼角微弯含笑,笑得那么的浑不在意,吐气如云道:“还死不了。” “怎么回事?”云言徵眸中闪过了丝怒气,沉声质问道。 “四年前在云初谷里受的内伤一直没好全。”顾析笑了一笑耳语道,眸中的光彩粼粼宛如春水微漾。 “三年还没有治好的内伤?有人偷偷在树林里烧的血衣又是怎么回事?你今夜在酒里混了昏睡的药物意欲何为?”她偏头睨住他,冷然漠视他眼中的魅惑,“为何这两个月来你十五日总是不见踪影,十六日回来时,脸色总是特别的憔悴失色?难道我看不出来?你要一直隐瞒,不肯坦诚相待到什么时候?” 顾析淡然一笑,轻轻地放开了她按在他胸前的左手,他的手指灵巧地解开了胸前的襟带,任由冰蚕丝衣随了肌肤滑开,露出结实紧致的胸膛,挑眉悠然地望向她,轻语道:“原来长公主夤夜造访,是想要与顾某坦诚相待么?” 目光斜斜地朝她睨来,顾析眸色迷离,眼角妖娆,竟如仙般的圣洁,又如魔般的妩媚。云言徵捏紧了他的手腕愈发地用力,紧声道:“你说我不能信任你,总是防备你,可你又何曾信任我,不防备我?” 她顿弃了他的手腕,松腿而起,踩榻而出,眉目间心灰意冷。她与他间,纵有千言万语,情意纠葛,却终不能两心如一。他眸色忽然浓稠而幽眇,里面闪过了丝犹豫与挣扎,忽地伸手捉住了她的指尖。 指尖一紧,被人从纱帐里伸手攥紧,云言徵的心头一跳,眸色掠过了丝惊疑。听到身后的人,声音清泠舒缓地道:“我已习惯了。自小便是如此,师父从前皆是如此的严训我,他道感情是人自己最大的敌人,你可以利用它迷惑敌人,保护自己,却要时刻保持一颗最冷静的心,不然,你将会成为别人股掌间的困兽,刀砧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我这一路走来,皆是如此,若一旦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出来,便等于蛟龙将双角握入敌人的手中,予别人生死操控。” 她的心中蓦然一痛,他们又是何等的相似?她这一路走来,又何曾不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只要走错一步,便可身坠地狱,万劫不复。 云言徵回转身去,望向他的眼眸,却未曾从那双眼中看到过一丝的软弱。他依然笑得悠闲自在,依然身姿优雅,只是牵住她的手上的力道透露出了一丝的眷恋不舍。他抿紧了唇,撑身而起,衣衫在动作中彻底的敞开,他手臂一运力,将她复纳入怀中,以屈膝而坐的双腿支住了她的身体,垂首道:“我不是不愿向你敞开心扉,而是早已习惯将一切掌控在自己的手中,不习惯将自己的一切交付别人,给予别人一丝可以钳制我的机会罢了。” 她的头枕在他修长坚实的手臂上,仰首望住他的脸,温润、秀雅、清致、高洁,依然是她最沉溺眷恋的模样。她承认自己迷恋他的美色,但更想得到他的真心,她的手下意识地抚上他光洁的胸膛,婉声道:“我也只是……别人么?” 他嗤然浅笑,纵然知道她的手在他身上上下下摩挲,连流不止,也并未阻止。正如他知道,自从在黄沙中第一次的相遇起,她看向他的眼中就有了别样的异色。她并不相同与一般的女子,看到心悦的男子时低头含羞,欲言又止;抑或是心怀占据,不择手段。她纵然对他起了迷恋,仍然可以与他做到君子之交,淡然如水;雅乐相悦,攻守自若,那一份超出常理的冷静坚固,起始让他迷惑。 “你……不是别人。”他微微而笑,如墨的秀眉轻挑,修长白皙的手指抚过了她的脸颊,抚落她纤细的颈项,隔住薄薄的衣衫抚过了她秀致的肩骨,如愿地看见了她脸颊绯红如霞光炽艳。 “你如今已过了双十年华。”他含笑调侃,低声轻言道:“富贵人家少年弱冠年华便与通房丫鬟初赴巫山雨云。你身为蔚国公主,及笄后嬷嬷可曾教知你为*之道?” 他言讫,云言徵脸色更艳,眉间微显怒气,敛容冷哼道:“知晓不知晓,又与你何干?” “为何无关?”顾析弯眸反道,唇角弯翘的弧度似笑非笑。 “何为*之道?我又并非你的妻,如何与你有关?”她冷然一笑回道,便欲推开了他起身。 春风旖旎,花香漫溢,两人的衣衫随了纱帐轻轻鼓荡,霎时间翩飞犹如双翼。 顾析如何能叫她如愿,伸手轻按了下她的肩,让她继续躺在他的腿上,含笑道:“若非*,实不应对陌生男子投怀送抱。请问长公主,你的手在我身上恣意轻薄,此为何意?” 云言徵低声一笑,亦眨了眨眼睛,作无辜状,矜贵妩媚且厚颜无耻地道:“我生在深宫后苑中,又岂止只知夫妻的周公之礼?更是深谙调戏美人之道,本宫对你轻薄,那实是你美色惊人,令我心甚悦乎。” 顾析眉间隐隐地闪过了丝笑意,瞬间消散无踪,微凉的指尖轻描住她娇嫩殷红的唇瓣,低语道:“即是如此,不若,他日我也心中甚悦别的女子,也学长公主此般对别人轻薄调戏,长公主心里可会介怀?” “你敢?”云言徵伸手擒住他秀致的下颔,仰首沉声地低问。 “为何不敢?你我既无夫妻之名,亦无夫妻之实。明日长公主更要弃我而去,从此兴许形同陌路,我缘何故要为长公主你守身如玉?”他唇角微翘泛起了一抹灼人的笑意,目光如同春水般温柔地看住她问。 云言徵蹙了蹙双眉,挑衅地道:“你的意思是,明日后,我们各自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了么?” 他摇了摇头,指尖轻点了她的鼻头,笑道:“若然长公主不愿意,也还有第二条路可走。” “第二条?”她怎么嗅到了丝算计的意味,仍是被他美色所迷,怔怔地随之应道。 “既然长公主心甚悦我乎?不若嫁我为妻可好?”他的话低缓轻慢地说出,却让云言徵凤眸一凝久久地回不过神来。当回过神时,却是心头一跳,望住他的那双深邃如渊般让人沉溺的眼眸,惊道:“你要以何为聘?” “龙之双角。”顾析敛了神色,郑重地言道。 他能被人置之死地的秘密么?她攀住了他的肩头,在他怀中坐起了身来,近在咫尺的距离里看住了他乌漆的眼眸,清声问道:“你真的欲娶我为妻么?你不怕我出尔反尔?你不怕我杀了你?” 顾析轻笑,眸中坦然,温言应道:“诚心欲娶。若你今日不能应我,我也不强求。只是,有我在世一日,皆不能让你嫁了他人。若你要强嫁了他人,我也不能让你与他人如愿。若要你与他人如愿,除非我身死,魂归九泉,不复存在……” 她的手忙按住了他的双唇,凝眸含怒道:“不许胡说八道。世人皆说祸害遗千年,你必不会死在我的前头。我不许你再死,若然你再死,我就将自己的心让人剜出来,缝进你的胸腔里,让你一尸两命。” 顾析皱眉,轻声道:“皆是我不好,让你有了心疾……”他垂首轻轻地吻向了她的心口,隔住衣衫亲吻里面的心跳。云言徵缓缓地吸气了一声,宛如耳语道:“顾舍之,我不想再为你心痛了,你可知晓……我曾下定了决心……要忘了你了……” 娇嫩的唇瓣予与冰凉相贴,柔软的舌尖划过了她的唇齿,他的声音徐徐地响在了耳际,“阿言,你应了我,好么?”她的身体一阵颤栗,伸手搂住了他的颈脖,低声道:“我若应了你,你当真能一生一世永不相负?” 顾析浅笑点头,“是的,我不仅心是你的,身也是你的,长公主。” 云言徵窝在了他颈窝里低声轻笑,闻住了他身上淡淡的草木清新,凤眸几转,瞬息毅然,颔首道:“好,我云言徵今日便应了你顾析所聘,与你一生一世永不相负。若他日有违此誓,我与你皆不得善终,孤独终老。” “我身上被人种下了泣血珠,若无解药,只有三十年的命。”耳边闪过了顾析的一声如释重负的轻笑后,他不再掩瞒地说出了实情,手臂更紧地环住了她的腰肢,拥住了她温暖的身体。 隔住了衣衫,仍能感受到他身体的冰凉,她闻言心底一悸,抬眸惊道:“是谁下的手?泣血珠是何物?”手不由自觉地反拥住了他的身体,亦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第一百四十五章 战局 “阿言,莫要慌神,这泣血珠是一种经过了药物调制的蛊物,平日里不会伤害身体,只有遇到了毒物或别的蛊物侵入我的体内,它才会如坚守城池般的排拒反抗。”他语气低缓,却不紧不慢,似说的并不是自己身上生死攸关的事。云言徵皱紧了双眉,心里隐隐地升起了丝什么念头,却很快地被他的话打断了,“这泣血珠是我师父种在我身上的蛊物。他命不久矣,却偏偏觉得我天资聪颖,可以帮他完成遗愿,因此特意栽培了这只蛊物用来掌控于我,以便在他身死后,我仍要听命于他。” 他垂眸瞧住她唇瓣微动,淡笑道:“只要我替他完成了遗愿,就有人会把这解药交给了我。” “解药在谁的手里?”云言徵心下波澜兴起,不可冷静地问。 “我也不知。”顾析摇了摇头,眸光悠远清冽,低语道:“师父为了防我夺取解药,他从不曾泄露解药的所在。” “那如何能信他真有解药?”她心里一慌,双手抚上了他的脸,指尖皆已是冰凉。 “他将解药一分为二,在临死前让我服下一半,将体内的蛊物控制住;另一半解药且不知他送到了谁的手里。”顾析悠悠地回道,唇角的淡笑看似不以为意。 “你可能自己调制出解药来?”她眼眸忽亮,忍不住道。 “我一直在尝试,但草药吃了一大堆,却不见成效。”他翘唇挂起了泠泠的笑,伸手抚过她柔婉的眉眼,低语道:“阿言,你可是后悔了?将誓言和幸福交到我这样一个命不保夕的人身上。” 云言徵眯眼凝住了他,眸中漾起了坚决,忽问道:“晏容折是什么人?他为何与你相争?你师父要的又是什么?” 顾析目光温柔,却是细语道:“晏容折是九州未曾分裂前最后一个皇族的后裔,他们一直隐藏于世,生衍子息,招揽地下兵士,企图重新一统九州,恢复当年的皇朝盛世,延续帝王美梦。可也算生生不息,死心不息。至于晏容折与我相争,若不是他鸡肠小肚,不能容人,就是觉得这世上既生了他这个皇裔,别人若不能招揽到了旗下,便只有亲手辗灭,才能让他高枕无忧罢。”他眼角掠起了一抹傲然的笑意,带了丝微微的嘲讽与轻蔑。 他忽然正色望住她,耳语般道:“我师父想要的是什么,如今还不能告诉你,阿言,以免你受我所累。”垂眸半晌,眉心蹙起,声音又是轻柔如云烟,“你既应了我,我心中甚是欢喜。但我仍想为你留一条后路,若然他日我不幸……”他继而扬了扬眉,涩声道:“你我今日的誓约,便作废了罢。日后你若再喜欢了别人,男婚女嫁,亦可与我……各不相干……” “你这是给我留的后路,还是想给自己留的后路?”云言徵紧紧地咬住了唇瓣,几欲泌出了血珠来,继而冷声道,“我说过的话便不再收回,若然你此刻后悔了,我也可容你反悔一次。” “不要再咬了……”他的手指按住了她的下唇,让她的贝齿咬在他的指尖上,轻言道:“既然阿言你不愿反悔,我也绝不会反悔。长公主,你请放心。”她的眼眶里微微一热,红了一圈,却忍住眼中迸发的泪意,松开了他送上来的手指,舌尖轻舔其上的血迹,呢喃道:“不要总对我说言不由衷的话,我不爱听。” “好。”他看了一眼手指上的齿伤,朝她浅浅的一笑应道。 “顾析,既然你说你的心,你的情,你的人,你的身皆是本宫的,那么今日……你就都给了我罢。”她挑起了他的下颔,凑唇吻了上去,声色呢喃间,随住他微怔的神情,柔软的身体,一起跌落了床榻。 他蹙起的眉头微僵了片刻,又复松了开来,含笑道:“你真的不后悔?” “不后悔。”她覆身在他的胸膛上,坦言道。既已相许,便永不相负;既已许约,便身心俱付。 “长公主之约,敢不从命?”顾析仰首眉含浅笑,手指轻轻地拂过了她包在衣衫里的背脊,一直滑落至腰间。她娇羞含笑,拔落了发间的玉簪,丢弃在榻外,风吹起了纱帐漫过了他的脸,隐隐地显出高挺的鼻梁与虚张的双唇,她侧首,就住了轻纱帐吻住他的唇瓣,隔住香软的轻纱用灵巧的舌尖勾勒着他的唇齿,纱帐慢慢地濡湿,彼此的唇舌相触越发的真实,却又始终隔住了如梦似幻般的轻纱,细细地磨砺着彼此的肌肤稍稍忍耐住了这不适之感,又充满了相亲而不得相近的神秘。 她伸指揭开那层飘荡的轻纱,莹白的月光下,淡紫的飞花间,露出了他那张秀色清逸的容颜,两颊轻红,眸光宛然如水,正一瞬不转地望向她,暗眸里闪过一丝幽邃的迷惑光泽。 如此月色,如此花夜,如此美色当前,如何能不动心动情? 云言徵清浅一笑,俯身而就。长发在身后凌乱漫卷,如丝如缎地披洒在了两人的身上。顾析仰首而来,吻住了她的唇,与她辗转缠磨,叹息连连在彼此相接相触分开的半刻间轻逸而出,宛如花间的低喃;宛如夜风的旖旎,无限缱绻难言。 春风吹动了彼此的长发,丝丝缕缕地覆盖在彼此的口齿间,丝丝缕缕的摩挲中,发起了酥酥软软的麻痒。 她微微地停顿了下,却瞧见顾析眸含浅笑,仰首来轻啄她的秀唇,凤眸中忽掠过一丝细不可察的狡黠,双臂一缩,头一低,双手将脱出的衣衫不断的绞动捆住了他的双手,另一只手提起了他的衣襟,将那衣衫绕过了他的头顶,往他身后一送,继而复压在他的身上,却将他的一双手困在了衣衫里,此刻曲枕在了他的脑后。 “此刻,你只能让本宫为所欲为了?”她低哑的声音挑衅道,目光掠过他了逸致的脸,清秀的颌骨,纤长的颈脖,落到敞开衣衫的胸膛上,手指俏皮地轻挠他肋骨上的肌肤,嗤嗤的低笑在他的喉里不断压抑地逸出。顾析抵挡不住地喘息道:“长公主……你确信如此……不会……引火*?” “不会。”她应声,垂首去亲吻他,大言不惭地道:“本宫只会兽性大发。” 笑声在顾析喉间“咕噜”一声,她仍然似只顽皮的猫般挠得他四处麻痒,四处惹火。他遽然一个起身,身后传来了布帛碎裂的声响,衣屑纷飞之中,浓墨长发如云般的荡开,顾析将她反压到榻上。“嘭”然地一声,摔得她头脑微微发晕,几欲再次起身时,却发现他的手枕在她的脑后护住,云言徵抬眸,他笑得宛然清雅,眸光慑人,垂首低语道:“既然阿言垂涎顾析的美色已久,便让你品尝品尝,如何?” 她的心头怦然而跳,脸色飞红又滚烫。他枕臂躺在她的身侧,目光一直凝视住她的双眸,微微地含住了丝迷惑人心的浅笑。 手指轻轻地勾勒出她的脸颊,他的唇慢慢地俯近了她的下颌,轻轻地啜吻。手指轻轻地摩挲,轻之又轻地力道带出了丝丝点点的麻痒,她的手缓缓地一动,刚想要去抓住他的手指,唇边忽地又一阵温烫。云言徵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心跳如擂,那吻亦恰如其分地落在了唇瓣上,与她吮吻纠缠,冰凉的手指在耳廓、颈项,四处攻城略地,让她防不胜防。一双手抚上了他光滑的肩膀,他却搂住她翻身而起,吻了她的唇后一路吸吮而下,轻吟慢酌,在她晶莹的肌肤上烙下了淡淡的红印,两人的呼吸皆徐徐地急促了起来响在彼此的耳中。 风花雪月夜,春宵帐暖中。 她的手胡乱地抚上他曲线完美的背脊,汗珠泌出彼此的肌肤。她樱红的唇浅浅地呼出气息,双手转而抚到他的胸前,沿路抚下,抚过完美的腰线,落在了他的腹间,肌理分明,温润如玉,让人想入非非,云言徵微微张开了眼睛,但见他倾城的脸上额上汗珠细细,眼眸微敛,也如她般失去了平日的冷静控制。顾析复又吻了吻她的唇,低语呢喃道:“长公主不是一向说顾析秀色可餐,滋味一定很不错。” 云言徵闷声轻笑,颊上红霞绯然,朦胧的眸子里有丝水光潋滟。顾析吻住她的唇,任由她吸吮缠磨,停顿了半刻,呼吸有了些不稳,半眯了眼看住他,他眸里含了浅笑,宛如醇酒般迷人若醉,风吹乱了他额前的发丝,沾了淡紫的花瓣片片飞落。散发凌乱之中,他眉目如画,双唇微阖,她的眸光变得迷离荧惑,眼中的清莹渐失,她轻轻喘息道:“顾舍之……” 低语呢喃声之中,窗外的月光避入了云层,枝头的花蕾悄然地绽放,徐缓地吐出了清郁的芳芬。木榻前的衣衫飞卷如雾,纱帐千重漫飞。一夜春雨急骤地在惊雷声之中落了下来,酥润如丝,水汽浸染了碧纱刻花的雕窗,侵进了满室的清凉。 顾析睁开了双眸,在黑暗中凝视着正在他怀里沉睡中的女子。他的手轻缓地划过了她的脸庞,带着爱宠的轻拂,目光里溢满了柔情蜜意。 清晨时分,云层刚亮,鸟雀婉鸣。 云言徵眼眸略微失神,优雅地坐在案边,看向别致的摆盘,尝住异常美味的早膳,不期然地就似有一个早已熟悉而倍感温暖的感觉盘踞在了心头上久久不散。 当膳食完完全全给她吃空时,小兰悠悠然地出现在了小厅里,手上捧着个不大不小的洁白行囊,微微泛笑道:“凤舞长公主,这是我家公子的送别礼,请您笑纳。” 云言徵接过她恭敬送到面前的包裹,手上只觉得沉甸甸的,心里轻叹了一声后,爽朗地一笑,站起身来,清声道:“小兰代我向你家公子告别罢。” 小兰噙笑颔首,遽尔领着云言徵一路出了山谷,外面的树下已备好了马匹。毛色洁白,矫健神骏。她将包裹搭在白马背上,一手牵过了缰绳,一手轻轻抚摸着它的鬃毛,眼眸幽幽地掠过了丝眷念。 小兰看住她沉思的侧脸,终是忍不住地道:“长公主,公子在你的心中还不算是最好的吗?” 云言徵摇头,黯然回道:“他很好。” “那你为何不选择公子?”小兰心中颇为不解。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而我身为皇族,自是要与家国共存亡。”云言徵的声音轻轻地响起,在这静谧的翠林边,连偶尔响起的鸟雀啾鸣声都显得那么的遥远而不可闻。 第一百四十六章 新皇 山谷外,云言徵不曾停歇地纵马离开了边境的深林,是夜,在前方的一座小镇里投宿。 她已沿路留下暗记,欲与手下的暗卫联系上。 无名小镇的长丰客栈里。 云言徵要了一间客房,用过晚膳后,坐在窗边等待着青宴的消息。百无聊赖之际,她好奇地拿过兰藏剑所给的包裹,里面是顾析交给的东西。拉开包裹,里面有给她准备的衣物、银票外,还有一个雕刻着西番莲的精美木盒子,上面描着漆,淡然素浅的颜色,很是清新雅致。 不知里面装了些什么? 云言徵将它拿起,心中不其然地就想起了那一个人,不知他此刻正在做着什么?可有与她一样,在想念着她么?心头如充满了蜜意一般的清甜,她的目光温柔而缱绻,笑了一笑,将那小盒子轻轻摇了摇,很是好奇。随意地放在案面,纤长的手指点了点那盒子,慢慢地将它的两片玉锁解下,打开了它的盖子。 骤然,盒子里面发出了“咔嚓”的一声轻响,这样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早已习惯了防备与对于危险的直觉,让她倏然离开椅子,疾步地后退。那一声轻之极轻的声响却是慢腾腾地消匿了,隐隐地像是机关。 云言徵瞧住那案面上悠悠然地缓缓打开的盖子,正要暗笑自己过于紧张了。就在这一松神间,眼前瞬息间有一片光亮飞袭而来。 密集的细小银针朝着各自不同的方位朝她袭来,云言徵暗抽一口冷气,提气转身,立即施展开轻身功夫躲避。只是这多如牛毛的细针,竟可令人防不胜防。最重要的是,这一个小盒子是出现在顾析让兰藏剑交给她的包裹里面? 在山谷里的时候,顾析愿意将自身的秘密告诉她,她也曾因此将信任交付给了他,然而,正是因为这一份难得的信任,让她失去了一贯的警惕与防范。 他是有心设计于她? 这一切的一切皆是他的计策? 还是,另有人在一旁对他们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对他们的所作所为虎视眈眈?在顾析的身边,出现了别人的谍探? 这一瞬间,她没有答案。 毕竟,对于顾析的心思,她一直都拿捏不透。纵然知晓自己心悦于他,那不敢全心全意的完全信赖,于是在此一刻更是蓦然地疑云四起,心中更是难以平复地涌出了各种各样的猜疑来。 一阵寒栗在云言徵心中窜起,怀着莫大的困惑。心中想了许多,但实际上只是转眼之间的事情。 窗外,门外,此刻更是跃近了四道黑衣人影,手中的暗器不约而同地从四面八方向云言徵袭击而至,生生地隔断了她所有的退路,这一切都似经过了千百次的锤炼般的熟练而准确,逼得她只能困滞在室内,完全地暴露在银针爆射的范围之内周旋辗转,没有一丝可见的出路与可以隐匿的空隙。 云言徵双手挥袖,运气荡开流矢般的银针,脚步游移之间,猝不及防的一枚银针射入了衣裳,扎在了她的手臂之上。 细丝般的银针,竟沾有强烈的药物。初始不发觉,待云言徵惊觉这药性猛烈之时,眼前已是一阵阵的眩晕袭来。 她心中湛凉,已知晓自己再强抗也于事无补。这些人使用的并非见血封喉的毒药,想来并不是想要立刻取了她的性命,而是留着她有所图谋。 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云言徵瞬息衡量已毕,此刻自己身有援助,再多挣扎,皆是徒劳。倒不如保存了一丝力气,随着他们前去一探究竟,更可以尽量知晓他们的意图,得到解脱的筹码。 思量已毕,云言徵佯装在接二连三艰难地躲避开了几道暗器后,故意地让脚步踉跄了几下,看起来似乎已摇摇欲坠的样子。 皎白素衣的身子倏地一轻,晃了一晃,蓦然扑倒在了地上。她闭上了眼睛,意识却还是清醒的,咬紧着舌尖,强留着最后的一丝清明。 她能以一己之力号令九天骑而效命,在万里黄沙战地上阵闻风杀敌,胆量自然是有的。独闯龙潭虎穴之事,她也不曾少干过,此刻心中的疑惑先放了下来,剩下的只有镇定。便连那呼吸都已伪装成了晕厥之后的徐缓平静,一动不动地躺在了地上,以视敌情,静观其变。 只是,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并没有窥见对方多少的秘密,却是在不可预料的敌人手中,陷入了对方的阴谋棋局中去。 豫国都城,朝阳城内。 夜色下,柔媚繁华的豫皇宫,颜色艳丽的深宫大院,百花如缎般衬托出浓黑的宫墙殿瓦,百般锦绣中又透出一股神秘莫测来。 她不知自己是谁,但脑海里仅有的记忆只有三件事是清晰无比。第一,她不是这豫皇宫的主宰,豫国的女皇龙眷;第二,她朦胧的意识中自己曾陷入半昏迷的情状,有些人影出现在回忆里,却完全看不清晰,想不起来;第三,她只记得一个人的名字,那人叫顾析,感觉中那是她唯一可以相信的人。 九盏宫灯荧火灿灿,双面复绣凤凰牡丹图的屏风后。 她端坐在案前,看住锃亮铜镜中的自己,仿若双十年华,芙蓉脸,柳叶眉,桃花眼,玉瑶鼻,红樱唇,这张脸初看不觉得惊艳,但慢慢的观研下来竟有一种妩媚中透着大气,温婉中又透着冷刹的气质。果然,是九州四大美名之一的传奇女子。 只是这么的一张脸,如今怎么会“长”在了她的脸上。她已检查过了无数遍,竟然找不到易容缝合的痕迹? 这七天来,她闭门不出,豫国朝廷中已是无数大臣请折躬问帝皇的安康。趁着这些日子,她翻看了一下书房里的折子,又找出内廷记录龙眷言行举止的纪事秘本翻看了一遍。就连豫国女皇后宫里的四妃与面首的存档秘案,她也都仔细地翻看了一遍,而其中没有一个名字是她所熟悉。但她发现自己对于宫廷里的制度与礼仪却并不是十分的陌生,甚至有时候都似自然而然形成的习惯一般自如应对恭敬的奴才与揣度她心事的侍女们。 这豫国的女皇龙眷究竟去哪里了呢?怎么她又会代替了她呆在这个皇宫里?她凝住清澄坚定的眼眸盯住铜镜,企图在那里找出一点头绪,想起自己是谁来?怎么来的豫皇宫? “陛下。”一声轻柔的声音唤回了她的神志,铜镜里清晰地映照出她身后站着一个粉衣的清秀宫女。她的目光瞧向那镜中的脸庞时,那宫女微垂下额头,恭敬而小心地道:“今晚,内廷安排了侍寝的公子,陛下,是否要摆驾朝兰殿?” 内心怔了一下后,不禁轻笑了一声,这是后宫的面首和前朝的臣子们都忍不住要试探她这个从病魔中转醒过来好几天都不上朝的皇帝了吧?脸上却维持住端严的神色,龙眷内廷纪事上有写,其人不喜言笑,双眸不怒而威,她此刻必须先扮演好这位皇帝的角色,不然,将此刻的自己暴露出来,只会自寻死路一条。 她垂睫思索了半刻后,用了这几天皆是病后沙哑的声音问道:“今晚内廷安排的,是哪一位公子?” “方卷,方公子。”宫女举止如仪,清声应答,脸上也没有多余的神情。 “是他。”她回忆了一下宗卷的记载,轻声低喃了一句,眼中没有显出多余的神色。据内廷秘案记载,这龙眷对这位方卷方公子似乎有些许的不同一般,不知此人有何特别之处? 而作为第一个被外臣和内廷推举出来探路的人,这身份和在龙眷心中的分量自怕却是不一般。在摸不准皇帝心思的时候,这样的人通常都要冒着杀头的风险,而方卷竟敢应了这事,若不是脑袋里没有想法,就是有些有恃无恐了。 她似乎也应该走出这沐阳寝宫,前去会一会这些朝里朝外的人物了,避无可避,终须迎头而上,才能细细参详往后的部署。 “好,移驾朝兰殿吧。”她静静地坐得笔挺,淡淡地道,容色中不显一丝的情绪,而眼中的神色却有些莫测。 身后的宫女一直绷紧的小脸有些微的松弛,垂目低头应道:“是,陛下。”她的头垂得很低,坐在铜镜前的人依然能敏锐地发觉了那宫女退身而下时,唇边掩不住如释重负的一笑,看来,这宫女也是受人所托而来。 据闻,龙眷受伤前身在宫外,在中毒时,以前贴身的宫女已为护驾身亡。这些天围绕在她身边的,皆是些由内廷新调过来的人,且不知这些人的背后又是谁支使他们在行事? 铜镜前的龙眷脑中思索着,却是默然起身,在一群衣衫素丽的宫娥的安排和簇拥下乘御辇到了朝兰殿。 宫女推开雕花殿门,龙眷跨槛而入后,殿门在身后轻声关闭。殿中宽阔,布设华丽,熏香却是清新。转过一副玉兰清辉的水墨屏风后,水红的纱绡垂幔从眼前重重叠叠一直蔓延至里间的床榻前。 宫灯在纱幔中荧荧袅袅,熏香也随之若隐若现。龙眷的心里暗笑,这等情形倒也新奇,一般而言,皆是男子位帝王,等待在榻上的是妃子,如今在此刻却反其道而行之。她心里竟不仅无半分的忐忑不安,就连半分腼腆羞涩也无,一张脸面无表情地一路揭帐而来。 隐隐绰绰的一个身影躺在床上,当她不缓不急地揭开最后的一重纱幔时,昏黄的烛火透过水红的宫纱映照出一抹明媚的光影来,映照出那张华丽无双的榻上的人竟莫名的魅惑撩人。 她站在榻前三步外,脸上的神情不惊不乍,不慌不忙,目光纯粹的欣赏住堪称颜色无双的美景。纤长而优美的颈,宽平冷峭的肩,手臂修长而结实,胸膛宽敞,腰线柔软,腹腿间搭了一条白锦丝被,小腿蜿蜒修长随意伸放,浑身肌肤白皙如瓷莹润如玉。他仰面躺在枕上,眼睛微闭,呼吸平稳,神情冷漠,以侧脸对着她,吝于一顾。 只这样的一个枕住圆枕的侧脸,也能引人遐思万分。剑眉,长睫,琼鼻,秀唇,润颌,一道曲线从发际开始一直勾勒到耳下,呈现出一个完美无暇的俊秀侧颜。她盯住这个侧颜打量了许久,眼眸一瞬不眨,连呼吸都变得低缓,这么美丽的景致实在是不忍心打破存在于这一刻的静谧啊。 第一百四十七章 结盟 那双眼睛却轻轻一动,张开了眼眸,轻轻偏侧了脸,目光朝她迎视而来。他却瞧见榻前的那女子目光清正坦然,没有了往昔一贯的炽热与执着。虽只短暂地瞥了一眼,他便可从中辨出一丝不同来,竟是在同一张脸中看出两个人来,这等感觉实在是怪异至极。 他唇瓣微微地一动,说道:“陛下,请坐罢!” 那少年面无表情地说来,她却是微微一笑,甩开有些累赘的衣袖,又记起自己应该端庄的坐下后,但不着急说话。 “陛下想逃出这个皇宫吗?”他轻声的问。 “此话怎讲?”她心中微腾,语音还是不温不火。 方卷低垂的睫毛轻轻一张,如实地道:“在陛下回来皇宫的第一天,那时尚未醒来,我已探过了你的脉。虽然暂不知你是被何人弄进宫来,但你确确实实不是这皇宫里的主宰龙眷。” “仅凭脉象,就可以断定,方公子是有些武断了罢?”她面容镇定的微笑,心中却在快速的盘转。 “还有你手腕和左肩后的印记,虽然动了手脚,许是因时日的缘故还是留下了细微的痕迹,用手指摸过骨头,那里似被利剑伤过还没有完全长好。”方卷再次低语道,脸上闪过了一丝的不耐。 “你……检视过我的身体?”她清亮的眸中闪出了一丝冷厉来,沉声问道,隐隐地有一丝剑意的锋芒。 “有趣。”他冷冷地挑了挑眉稍,接着道:“只是检视了双臂和背部,其余的没有时间让我细察。” 她磨了磨牙,轻笑道:“你确定这不是寡人从前受的伤?”此人竟是在豫国女皇中毒醒来前就去关怀她的病情?是真心关怀,还是心怀叵测? “确定,以龙眷对我的眷顾,我对她的身体还会不熟悉么?”他冷笑道,脸上神色却始终辨不出他的喜怒。 但秘卷中,明明记载了龙眷对此人很是尊重爱护?也可以看出龙眷虽有这后宫,却并不怎么沉耽于风月事,但有些事情怕是不能避免。她回忆中自己所知的,心中正在盘算此人的意图,只也冷然一笑道:“既然方公子认为寡人是被人弄进宫里来的,那么在目的未达到前自然是有人会保护寡人。方公子在此与寡人胡扯一通,是想要什么呢?寡人也可以酌情考虑考虑你的意愿?” 方卷勾唇一笑,眼底泛起一丝蔑视,说道:“据我这些天的观察,并没有人监视和关照陛下。陛下这些时日不是避在寝宫中装病,就是在书房里阅读各种内卷秘录,这宫墙内外皆是精明人,若没有一个熟知龙眷的人为陛下保驾护航,那要暴露身份只是迟早的事。若陛下是别人早有准备送进这宫里来的人,只怕不需要如此的临急抱佛脚,早已是有备而来,唱念做打只管照本宣科可也。” 龙眷渐渐在话中发现了他夹杂的意图,浅浅一笑问道:“不知方公子想要辅助寡人得到一些什么呢?” “离开这皇宫。”方卷言简意赅,和聪明人说话他也多费口舌。 “为何?”她笑了,娓娓说来,“方公子贵为户部尚书大人之子,虽不在四妃之列,却又是这后宫中最得宠幸之人。如今皇夫早已亡故,自然公子愿意,大可朝那位置努力努力。” 方卷不屑一顾地讽刺道:“若我想要这个位置,早已可得。父亲为了保住官职,罔顾我的意愿,将这个庶子卖入帝皇家。他既无情我便也无义,不会再当他稳固帝宠的棋子,更何况如今龙眷都不知是生是死了?” “若是如此,寡人可以下一道圣旨放你出宫?”龙眷既是冷冷一笑。 “在豫皇后宫的人即便是死,也要葬入皇家墓地,更何况是活人?”他淡然说道,转眸来瞥了她一眼。 “那寡人可以容许你死遁?”她无视他冷淡刺人的目光,又是微微一笑道。 “在这豫皇宫早有预防,以我的身份在这后宫即便是死了,也要给御医检查尸首,确认后要封在棺木里诵经指引五天五夜后才许葬,即使下葬也有人守灵一个月。并且我如今所居住的‘莫离宫’所有人,皆须为我陪葬,这是龙眷下过的皇命。”他的声音愈发地淡漠,“若然陛下忽然转变了对我的喜爱,只怕也会引人怀疑,对陛下可又有百害而无一利。” 龙眷皱眉思索了片刻,这“莫离宫”只怕大有来头,莫离莫失,可见这位女皇对这少年的钟爱之情非比寻常。她忽然站起身来,眯眼一笑,说道:“寡人可真是痴心一片,方公子为何如此薄情寡义?” 方卷冷笑一声,反问道:“陛下就愿意关在这金丝雀笼里,寂寥一生?” 龙眷已一步步缓缓走近床前,神色坦然地在他好奇的目光中站定,躬身伸手把住他的腕脉。方卷微微蹙眉,眼中稍有嫌弃,却终究没有挣脱她的禁锢。龙眷细察了他的脉门后,释然一笑道:“原来如此!方公子与我一样失去了内力,但你我琵琶骨未断,是给人用药物控制了运转的气机。想来,方公子的目的,是想与我一起找到这种药物的解药吧?” 她放开了他的手,才瞧住他转看向她的脸,顿时眼前的一切都似失去了颜色,这锦绣华丽的朝兰殿都似给这一张极致昳丽极致精致的脸给压了下去,化作了人眼中和脑中的虚无。 他约莫十八九岁的年华,真正的面如秋月,眉如墨扫,鼻如凝脂,唇如涂丹,但一点也不显阴柔妩媚,眉宇间隐隐地透出一股万山叠峰而来的纯正英气。微卷长睫下,寒星双眸中碎芒闪耀,内里似藏了一座冰山,一个冰窟,拒人于千里之外而又带一丝魅惑。 龙眷目光一震,心中警惕地退了半步。她环顾了朝兰殿一周,果然如其想象的一样,没有放置衣橱的地方,忽地一笑,从身上脱下那灰蓝色的锦衣,送到床边说道:“既然方公子有辅助寡人之意,且披衣起来细谈,可好?”言讫,便转过身去,走回桌边背面坐下,斟了一杯清茶在描画瓷盏中细品。 幸好皇家的衣裳都是重重叠叠的繁琐之极,虽是初夏,脱了一件袖袍繁琐的外袍,里面又是一件宽袖的丝袍。龙眷听见身后许久才传出穿衣的细碎声音,不由抿唇泛起一丝清丽的浅笑。 方卷披了外袍,结好了腰带,坐在榻上,凝视了眼前的女子片刻。这个女子确实与龙眷有着天渊之别,她简洁利落中透出一股聪颖敏锐,却又惯于细察人心,举止优雅洒脱,不似出身一般的女子?身上的衣袍带起龙眷最喜爱的郁兰香,他有些不喜,但瞧那女子一袭窄身的素白丝衣服帖在身上,却恍若未觉,落落大方地品着茗。果真是素锦裹纤腰,项背亦窈窕。 “你是谁?”他轻问。 “我忘记了,但求生的本能还在,你不来探寻我的过去,我也不去探究你的往昔,彼此互利互助,各参各的禅。”她淡静地回道。 “你为何会在这里?”他固执地质问。 “无可奉告。”她虚虚实实地回答。 “别忘了,你不是龙眷。”他冷声道。 “我知晓,在这皇宫里我还有依靠你的地方,实在不应与你对着干。”她背向着他轻轻一笑,语气顿时缓柔了半分。 “我该叫你什么名字?”他压低声音问 “人前请依然唤我陛下,人后……可以唤我阿析。”她淡定地回答,说到后半句时目光里晃过了一丝恍惚。 “人前请你唤我阿卷,人后可以继续唤方公子。”方卷交代言毕,翻身躺到榻上,拉过锦被盖在身上,说道:“这戏还是要继续做下去,陛下,请就寝吧!” 龙眷转了转眼眸,将茶盏一放,站起身来朝床榻走去。先到榻旁吹熄了两盏水红的宫灯,又反身来到榻前,将湖蓝的帐子放了,才脱鞋踩塌而入在里面找了一个空闲的位置躺下,与他头脚倒置。 她侧了身,轻声问道:“为何要找这样的一种地方见面?” “龙眷的私密一向不准别人探知,如此说话才能防止隔墙有耳。”方卷淡淡地回答道。 她唇角微翘,问道:“方公子,以后寡人皆翻你的牌子侍寝,可以吗?”她可不想一个个去应对龙眷后宫的诸多面首,虽然相对男皇帝来说一点也不算多。虽不算多,但好歹也有三十来个,虽然宗卷里说过龙眷寡欲,她所看重的人也不多,但能入这后宫,又能在这生存下来的,不是有身后势力背景,便是心思了得的人。她可不想与这些男子有过多的接触,也不想花心思在这里面瞎耗,更重要的是在她没有熟悉一切前,极易暴露了身份。 “勉力而为。”对于她第一个要求,他又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宠冠后宫可是许多女子梦寐以求的殊荣,虽然我不知你们豫皇宫里的男子是否也有这种心思。但非常抱歉,不得已时,寡人也只好做一做这昏君,宠一宠美人,将你推出去祭天了。”她冷冷地一笑,还想推脱她的要求么? 方卷沉默了半晌,冷哼道:“若果我祭了天,你死得更快。” 她决定不再纠缠这个问题,跳一题问道:“在这个后宫里,谁最难缠,谁对龙眷最痴心,谁最恨龙眷,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得罪谁?” “柳叶新,莫怀珠,韩风墨,金曜。”他声音低低地响来,竟有股漠然。 竟是四妃皆齐全了。她转了转眼睛,这么说这四个人面前都是很容易暴露身份的,又问道:“龙眷平日最喜欢跟谁呆在一起,最讨厌和谁呆在一起,最怕和谁呆在一起,最不情愿但又不得不和谁呆在一起?” 他觉得她的问题有些烦,但转眼一细想,又觉得她很明白当帝皇的苦处,这个问题和上一个问题联系起来又似有些意思,不由又耐心地回答道:“金曜,韩风墨,柳叶新,莫怀珠。” “为何答案里总是没有你的名字?”她不由笑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囚困 漠国的边城,高涅城。 边城将军府里,建筑景致虽不比京城龙都的繁华富贵,但亦是古朴大气,显出一派威严压迫的气势。 一抹弯月挂在树梢头上,初夏的夜风带了丝轻微的清爽扫过脸颊,宛如情人的手轻抚而过。顾析卧在躺椅上,侧首望住窗外的弦月出神,脸上淡然自若,乌眸微闪间掠过一丝忧虑以及思念。 她静静地站在门口,望见的就是这样的一副画卷。宛如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目如清泉,眉如远山的仙姿少年,窗外月色朦胧,他的容色也朦胧,只是不知那双乌湛幽谧的眼中思念的人是谁?是谁能让这样一个高洁如云,心无尘埃的人用如此忧伤的思绪惦念?她的心中不其然地闪过了一丝的嫉妒。 纵然他一再拂袖而去,对她的情意不屑一顾,她的心中依然矢志不悔,为何他就不能回首一笑,给她一个真心实意的温暖微笑?为何冥冥中的仙家神佛就不能为她铸就这一段缘分,就不能为她如愿了这一份痴心念想? 顾析似闻到室内的另一个呼吸响起,淡淡地回眸,唇角抿住一丝浅笑,说道:“慕姑娘,你来了。”他缓缓起身,请门口处站着的慕绮进来,到小几旁坐下。分别一年有余,他微微皱眉而看,眼前的如花美眷,长眉带愁,澄瞳潋滟,微张的唇瓣欲语还休似有千万的思愁无法诉之于口,原本弧线优美的脸颊也日见消瘦,下颌也见尖峭。他眸光乌幽间有一丝流光在灯下流溢而过,微微笑道:“姑娘,正值韶华,何必多带忧思,如此如花容颜易损,岂不可惜了?” “顾公子,你也会觉得可惜吗?”慕绮垂眸一笑,似有几分自嘲,语气中低婉似有一丝半怨半尤。 绮年玉貌,眸带清愁,乌发轻挽簪紫玉钿,一袭清淡紫衣,碎花朵朵刺绣其上,锦带束腰不盈一握。正是“逶迤梁家髻,冉弱楚宫腰。”一位倾城绝色的女子,她只这么静静地坐着,就能引起别人无限的遐思。 “世间一草一木,皆有其可爱之处,更何况上天对姑娘如此偏爱,如何不叫世人为之叹息?”他淡淡地说道,目光淡淡地凝望住她,一笑可叫人生,一笑亦可叫人死。 “那为何公子只是自顾叹息,却从不问我缘由?”她亦是微微一笑,脸颊微红,眸光却是镇定。 “慕姑娘,可曾听说过这样的一句佛偈:五百次的回眸且能换来一次彼此的擦肩而过?”他眸光移落在一旁的茶盏上,那里碧水汤汤,细烟袅袅,长指握起啜饮了一口后,继续说道:“许是我与姑娘前世前世前前世的回眸皆未够,今世还轮不上顾析来垂询姑娘的缘由。” 他轻轻带笑,淡淡语气说来的话,却叫人心伤情灭。慕绮眨了眨眼睛,睁着有些迷蒙的黑瞳,强忍住心里的伤悲,低声说道:“若无缘,何以相遇?若无缘,何以彼此相对而坐?” 顾析微笑,神色从容,说道:“世间缘法,皆有因由。且说这句佛偈的故事起始于,一位姑娘在庙会上偶遇了一位风姿翩翩的少年郎,从此魂牵梦绕,寝食难安,晨昏礼佛皆求佛祖满足了她一个心愿。佛祖感其心诚,现身曰,若只能再见一眼,却要你放弃富贵与亲情,甚至性命,你可愿意否?姑娘为爱执着:愿意。佛祖又道,你必须修炼五百年,才能再见他一面,可会后悔?少女不后悔。从此,她就变成了一块大石头,躺在荒郊,经历过了四百九十九年的风吹日晒,没有见过任何的一个人,这样的煎熬,几欲让她崩溃。就在五百年的某一日,有人来了,将野外的这些石块都搬去建成了一座桥,而那少女恰恰被修成了石栏。就在桥建成的那一天,她终于又瞧见等了五百年的那个少年,他脚步匆匆地行过,却浑然不知这座桥上有一块石头正一瞬不转地望住他远去的身影。” 慕绮目光也有了些怔然,她何曾不是那个痴心执着的少女。 当她目光朝他望来的片刻间,顾析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继续用淡然清泠的语气说道:“当这个少年再一次消失后,佛祖再次出现,问那少女:可满意了?少女摇摇头,为何我只是桥的护栏,连摸他一下,碰他一下的机会都没有?佛祖答她,若你想摸他一下,那就要再修炼五百年,你可愿意呢?你可会后悔?” 慕绮的目光一凝,唇角微抿,心事如那少女般疑惑。 顾析垂眸一笑,道:“少女自是说,愿意,不会后悔。于是,这一次她又变成了一棵大树,被栽了在官道旁,每天看见南来北往的人,但每一次希望来的人都没有出现过。若非她曾经坚持过五百年的寂寞煎熬,早已是无法忍受。但随了日子的一天天过去,她终于心情平静了下来,她知道,不到五百年的最后一天,他是不会再出现的。终于是挨到了五百年最后的那一天,她心中竟不再激动。那天,那个少年身穿白衣,面目俊秀,缓缓地行来,他留意到了路旁的这棵大树,并靠着它的树根,闭上了眼睛在树下少憩。少女终于摸到了他,而少年也正紧靠在她的怀里,可是,她终究无法向他倾诉了这上千年等待的相思。她只能将树荫靠拢,尽量地为他挡住那刺目的阳光,让他乘凉安睡。片刻后,少年醒来,拂净了身上的尘土,终于回头看了看这棵大树,伸手在它的树干上轻轻地抚了抚,然后,依然毫不迟疑地走上了行人来往的大道,再次消失了踪影。” 慕绮脸上有片刻的痴然,眸光中闪烁的仍然是执迷不悔的念头。 顾析缓缓地摆了摆了手,说道:“故事还继续,那少年走后,佛祖又出现了,问那姑娘道,你还想做他的妻子,那么还要修炼。少女却平静地道,我纵然想过,但已不必了。爱一个人,并不一定要做他的妻子。我想他的妻子也曾像我这般的受过苦,才能换来与他的执手相对?佛祖点头。少女微微一笑道,我也能做到,但已不必了。就在这一刻,少女似乎发现佛祖轻吁了一口气。姑娘诧异问,佛祖也有心事吗?佛祖道,你这样极好,有一个少年就可以少等你五百年,为了与你做夫妻,他已经修炼了上千年。来世轮回,注定他会成为你的一千年等待而娶你为妻。你手系红绳到奈何桥头与他同行投胎轮回,去完结你们前尘的未了情。此时此刻,佛祖脸上也绽出了笑意。” “可是,既然她已经修炼了一千年,为何不继续修炼五百年,做他的妻子呢?”慕绮微敛了眼眸,望着顾析的目光依然执着。 顾析微笑道:“你怎知是五百年,还是一千年,亦或是一万五千年?” “一直执着下去,终有一天会达成所愿的。”她坚定地道。 “可是,这也是很多年以后的情缘了,并不是这一生这一世。”顾析低语幽回地道:“一生了却一生情,一世了却一世的缘,若是还牵不到彼此的手,那只能是前世今生的缘分还没有修够。” “所以,那个少年今生要牵的是别人的手?”慕绮乌澄流澈的眼眸里透出幽幽的水光,轻轻一凝,复又望住顾析的眼眸,低声地轻问:“为何那少年从不曾经历过这般的苦楚,却是可以与那些一世世等待他的少女牵手成缘,为何如此的不公平?” “慕姑娘,你又如何可知,那少年不是曾经付出了与那少女一样或者更多的努力与等待,才等到了他想要与之牵手的那个人呢?又或者他还是没有等到,他也只是和那少女一样地在苦苦等待和努力?每个人皆有每个人要经历的劫难,芸芸众生,谁又能逍遥自在,独善其身呢?”顾析唇角似笑若无,眼眸里的神色却是很认真。 “那他为何不回首看一看在他身后一直修炼等待的女子?”慕绮忍不住问,脸上闪过了一丝幽密的黯然。 “只因他未曾如那个少女般看破了这苦苦的等待和修炼,更因他身后的女子只修炼到了一棵大树,他们的缘分还没有修炼到可以对话的彼此。”顾析又是微微一笑,眸光真挚中又有一丝的如雾笼烟的莫测:“既然是修炼,那必是怀有最大的善意的等待,而非强求破坏这一份等待的缘分,若然心怀恶念,这一份千辛万苦修炼而来的缘分,只怕也会因此而毁坏,成就不了来生的续缘。” 慕绮的心思静了一静,微微一笑,顾盼倾城间,檀口虚张,说道:“顾公子所说的故事很凄美,也很让人莫名心酸。但那终究只是一个杜撰的故事而已,听听便好,何须认真?” 纤手挽袖,玉指提壶,为顾析续了一杯茶汤,柔声问:“公子,在此处住得可还好,若有什么需要尽管与我说。” 顾析笑了一笑,点头道:“一切安好,夜色已深,慕姑娘也早些歇息罢。” 他虽仍是笑语,却已是逐客的语气。 慕绮盈盈一笑,告辞而去,临去前,在门口再次回首。那个少年的目光仍然望向窗外的月色。那眸色幽幽,那样引人瞩目的流光却没有分与她半分。 她轻轻掩上门,袅袅远去。 顾析在房中却始终没有望她一眼,此刻,回转了眼眸,在灯下望着那杯仍微温的香汤,碧碧幽幽,是他最爱的离山春雨,可此刻喝来却是阵阵的苦涩淹过咽喉,没有半分的惬意与愉悦。 他的眼眸微动,思绪悠悠。那个叫他挂心的女子,五行命轨自带劫煞,运道多厄,不知此刻她身在何处?他又要如何才能守护得了她的平安呢? 第一百四十九章 慕求 慕绮经过曲廊、别院,回到居住的厢房。 房中灯火荧荧,一个暗衣男子坐在几旁,听见门外的脚步声,刚毅的眉眼抬起来,目光朝她望过来的全是温柔与怜惜。她的眸光微微闪躲后,垂头的那一刹那却是眼眶微微的发热,她勉强着自己把泪意逼回去。迎风微微眨了眨眼,才步进了厢房,朝那名男子微微一笑,亲昵唤道:“大哥。” 慕重扯了扯唇角,眼中的宠爱中泌出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泄气,低语道:“绮儿,你拥有了这个世上多少人羡慕的东西,为何不会去好好的珍惜,偏偏要去执着一个不属于你的人,一份不属于你的感情?” 慕绮有些失魂落魄地走进来,缓缓地在檀木椅子上坐下,将身子深深地埋入其中,依靠着椅背。她低下长睫,灯光在她绝世的脸容上照出明艳的光影,她的神色却是落寞,是黯然,低低地说道:“我只愿付出一切,能换得与他牵手一生的缘分。” 慕重冷然嗤笑了一声,沉声问道:“若然失去了那些,你又是谁?你是慕绮,他尚且不屑一顾;若你是别人,他便会如你所愿了么?你如今这样执着可快活么?人若是不能活好自己,这一生也是白活了。” “难道说,嫁给一个我并不爱的人,我便能活好自己么?还是说,嫁给皇子,我拥有的身份便更尊贵了么?那些会让我更快活么?”慕绮凄然地抬眸望着他,声音淡淡,却带着极致的凄伤。 “我不愿逼迫你,只是愿你能够幸福,愿以我用生命换来的荣耀护佑你的幸福与快乐,难道你就不明白?”慕重目光冷冽地望着她,声音都有些发冷。 “大哥,我如今就是在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幸福。”慕绮冷下了脸,目光都变得冰寒地与之对视。 “那幸福并不属于你,何必强求,强求来的又如何可能是幸福?四年前,你已经努力过,但他的心不向你,这就不再是你该努力的方向了。如此并不是通向幸福,而是通向埋葬自己的深渊。”慕重语重心长地再次放缓了语气。 慕绮摇头,低语道:“大哥,我累了,想早些歇息了。” 慕重仍未起身,只是低幽地说道:“若有一个人如你这般执着,想尽办法将你强行囚困起来,使你失去所有的自由,失去与家人的联系,你可会感激他,反而爱慕上他?他执着地向你强求幸福,你可会乐意接受,欣然地与他携手一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样话,你都忘了么?” “我没有囚困他,我只是让大哥你救了他。”慕绮的手微微地颤栗了一下,紧紧地在袖袍里握住后,倔强地回道。灯火下,纤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道美丽的影子,映照出眸子里此刻闪动的执拗。 慕重眸子里怒火腾地燃烧起来,脸色都变得寒冷,最终却是深吸了一口气,冷然哂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顾析的行踪果真是冷箫给你的?上一次冷箫送来了行踪,在顾析已然察觉有人追踪他时,仍然能让冷箫找到他的藏身之所?是你太低估了他,还是你遭人利用了而不自知?” 慕绮眼眸忽敛,冷声道:“大哥,请你慎言!” 慕重静默了片刻,缓声道:“小妹,你若为这求之不得而痛苦,那么是因你的心不够大。你可曾想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是怎样的?你可想过怎样的人才值得你喜爱,并能共度一生?” 慕绮静默地抿紧了唇,她只知自己自四年前与顾析相遇以来,从看见他的第一眼,与他说的第一句话起,就已经无法将这个少年忘怀。这三年来的求之不得,而受到的折磨,是她从不曾尝试过的苦楚。 为何那个人不能是她?为何让他心心念念喜欢的人不能是她? 若然不能,为何老天要让他们彼此相遇? 慕重望着她着魔般的眼眸,低叹了一口气,轻声劝道:“小妹,你可曾自己走出过家门一次?你可曾活过一天不再是慕绮的日子?你可曾吃过浪迹江湖无依无凭的苦楚?顾析不看重慕家,不会入赘慕家,他要的是自由,是他自己的天地,你能忍受无一日不在江湖上奔波,不断遇险的日子?还是能忍受一生如一日的等待在某一个地方,只为见他一面的日子呢?爱一个人并不是让对方为你而活,而是彼此使对方活得更幸福;爱一个人并不是日日夜夜与他在一起那么简单,而是要彼此一起迎接生命中那些无可避免的苦难,一起经历,一起承担,而这些你都准备好了吗?” 慕绮的眸光闪了闪,说道:“我虽不曾活过不是慕绮的日子,但是只要身边的那个人是他,我就愿意去活那样,纵使是颠簸流离的日子。” 慕重不知她是想得太天真,还是太认真,低声道:“你又可有想过顾析想要的生活是怎样的?他想要携手一生的人,又是怎么样的人?” 慕绮欲言又止,定睛望住了他,目光盈盈如水。 慕重道:“千般努力过了,你依然不是他想要携手的人,该怎么办呢?” 慕绮脸色微微发白,问道:“大哥可是知道?” “那个人可以为了家国而选择舍弃他,而他并没有为此而怨恨她,还没有为此伤害她,就如此,你能做到吗?你能为了慕家而做到舍弃顾析吗?你能做到自己所爱的人在心里最重要的并不是你,而你却能理解他的选择,而无所怨恨,依然无悔地爱着他,纵然他不会日日夜夜,年年岁岁地守在你的身边,你依然无怨无悔么?可以吗?”慕重凝视住她,低声地质问她。 “那女子是谁?她如何舍得伤害一个深爱她若此的人,而那个人竟然是顾析。”慕绮怔然地低喃道,眸光也有一度的失神。 “不管那女子是谁?我只问你能做到如此么?”慕重声声地追迫道。 “如此的女子,他为何要爱她呢?”慕绮不懂地抬起了头,眼眸有些迷蒙,低语道:“那女子难道是蔚国的凤舞长公主,云言徵么?” “每个人爱的人都不同,许是他爱的正是她心中的大爱呢?”慕重一句话,语气轻飘如烟,却是字字千钧。 漠国边城,将军府的后院里。 这一间厢房里陈设最是精致清雅,一桌一椅,一杯一具,乃至陈设在案头的一把古琴,薰笼里的一抹香灰皆是最好的。 顾析优容地坐在古案前,红色雕窗外的嫩绿枝头,沙沙细雨中杏花漫堕。他的目光似看向窗外的美景,心中盘桓的却是谁背叛了他?藏剑、竹笙、子弈、青诗、素书、折羽,此六人皆与他一同被老头下了蛊毒,若不与他一同完成老头的遗愿,那是不可能得到解药的。 究竟是谁,要罔顾了自己的性命,也要出卖他呢? 是他们中有人感觉跟着他顾析已是无完成老头遗愿的希望,不愿再将性命交到他的手中掌握着;还是晏容折手里有了使他们能御下性命之忧重担的药物,使他们中有人愿意冒险一搏? 不管是哪一种原因,他都要尽快将此人找出来,以防后患!若被晏容折快一步破坏了他原本布下的棋子,那么当真就要功亏一篑了。幸好,他所布下的棋局,他们六个人没有一个是全盘知晓的,而在他的防范之下,那六个人的面前,他亦设下了不少迷障与哑棋。 棋局之生死,在他的脑海中形成,死棋亦可复位为生棋;生棋亦可弃用为死棋。 除了他自己掌控全局,谁也不可信任。 纵然他思虑万千,从脸容上却寻不出一丝的动容,依然平静自若宛如镜湖无波。从门口处望进来的背影,凭风吹起白纱衣,无尽的飘渺,无尽的美好。回身,侧颜,正脸,挑眉,一笑,纵然淡淡若水,亦倾醉无数红颜,红酡秀颊无数。 慕绮依然怔然,无论见过了这个少年多少次,她依然为他驻足停留,心中欣悦而不可自拔。 “你来了?”他依然是那么淡静如云的笑起,声音轻轻如春风微拂。 她回神后,徐缓走近,那一双如玉般修长的手依然为她奉上一杯碧绿清汤的酪奴,盈在白瓷的杯里,也映照出他乌莹莹的幽邃眸子,那里秾黑得化不开,无人能看懂他的心思。 慕绮悠悠坐在小几旁,轻执杯啜饮,小心问道:“公子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顾析一笑,却是说道:“问世间,情为何物?姑娘是为哪般执着?” 慕绮淡然抬眸,有些讶异地望住他。他从不曾问过她为何伤情?今日却是为何有此一问?不由斟酌地回道:“公子的才情风姿,乃我曾见过的第一人。” 顾析挑眉,神色淡淡地露出一丝果然来,复又说道:“姑娘喜欢的是顾某的这一副皮相,和这一副皮相下装着的才情?那姑娘可曾想过,这一副迷惑人眼的皮相之下,这些扰乱人视听的才情之中,包裹着的,隐藏着的是怎么的一个灵魂?那个灵魂究竟是人,是鬼,是妖,是魔?姑娘可曾关心过他么?” 慕绮微皱眉,回道:“公子仙姿天然,皮相之下,才情之中包裹着的,在我眼中那必定是仙,是神,而非世间俗物可比的灵智。” 顾析不由轻哂:“姑娘一叶障目,妄下定论了。再如姑娘所言,姑娘凭仗让人过目不忘的是什么?是慕家擎天的权势?是姑娘的仙姿玉貌?是姑娘的才情横溢?那么,在姑娘这一副皮相包裹下的,又是怎样的一个灵物?” 慕绮怡然笑道:“公子从未曾尝试了解过我,又怎会知晓?” 第一百五十章 执迷 顾析微微一笑,说道:“可是擎天的权势终有一日会轰然倾塌;倾城的美貌也终有一天会凋零老去;再说姑娘的才情纵横更不是顾某的敌手?姑娘,还有什么可以依凭?而姑娘皮相下的灵智,在顾某眼中看来,也不过是泛泛之辈……” 慕绮脸色一变,从不曾有人将她贬踏得宛如地下的泥般一文不值。她压抑住眉间的冷意,望着眼前这个她奉之如神佛的如仙少年,眼中闪过了一丝黯然失落。自己千方百计地讨他欢心,他却始终对自己不屑一顾,如今,还用如此尖刻嘲讽的言语刻薄于她,为何,每当望见他那淡淡一笑的眉眼,便能前尘尽忘,心里升不起一丝的仇恨厌恶呢? 一阵清风自窗外吹来,不期然地掀起了他右手的衣袖,露出了那手臂上未曾愈合的伤口。慕绮不由多关心了两眼,忽然一双秀眸不由自主地凝定,当她看清那手臂上爬着的是什么时,一阵恶心从胸口升起,遽然站起身来,险些连椅子都撞倒了。她不由自主地退后两步,颤栗着问道:“那……那是什么?” 顾析眉眼清浅地一笑,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悠然从容地道:“那是虫子,专门吃食腐肉的。” “啊……”慕绮轻叫一声,又不由自主地退后几步,颤声道:“公子……手臂上的腐肉大可用刀削去,何必……何必……”用这么恶心的东西,她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不把心底的那句话说出去。 顾析笑得眉眼带些妖娆,唇角微弯,目光宠溺地看住那些虫子,温和笑道:“我就喜欢它们,在那皮肉伤里细细啮啃觅食的感觉。”他一挑眉,看向她,“待何日,姑娘也可尝试一下,定会喜欢这钻心入骨的销魂感觉。” 顾析一抬手,手指轻抚脸颊,眉眼间笑意暖洋洋地道:“特别是这脸颊上,眼皮上,鼻子上,嘴唇上,耳朵上有伤口时,用这些虫子祛除腐肉,可比用刀刃药物好上太多了。它们会慢慢地爬满你的伤口,将那些难看的东西慢慢地啃掉,将它们清理得一干二净,让干净漂亮的皮肤重新长出来。如此长回来的皮肤,可比原来的更嫩滑,更细腻,连痕迹也没有。慕姑娘,你要不要试一试,这样的保持美貌可比用那些胭脂水粉、香露凝脂管用一百倍了。” 慕绮的胃里一阵抽搐,她不敢置信地瞪了他一会儿,急忙捂住嘴,转身快步走了出去。越是回想顾析眉目间那种毫不掩饰地惬意的笑意,越是回想起他手臂伤口处爬满的白白的蠕动的虫子,就一阵阵的恶心止不住地上涌,胃里的滋味翻滚的难受,一阵阵的寒栗疙瘩在身上冒出来,一阵阵的冷热交替。脚下一软,直扶了阑干,在一旁的廊柱上靠住,望住满园的鲜花璀璨,阳光明媚,眼前翻涌起的竟依然是那样恶心肮脏的画面,双手紧紧地抓住阑干忍不住地空呕了起来。 她身为漠国第一世家的贵女,曾几何时见过这样的虫子,见过这样恶心的画面。生来所见,无一不是美丽的景致;无一不是高雅的人物;无一不是精美的器物,曾几何时有人这样的使她堵心难堪? 厢房中的顾析,望住她惊吓住的苍白脸庞,惊惶失措的厌恶神情,迫不及待地快步离去,眼角眉梢处皆透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他回眸又看了一眼自己手臂上的虫子,微微蹙眉,他本来也无法容忍这样恶心的东西,只是想起那一次在云初谷里,他伤重无奈之际,弄了这些东西放在腐烂的伤口处,那个女子只望住他一言不发,甚至往后还亲自去帮他找来这些虫子。 她知晓他喜好洁净,一路上背负他,扶持他,或说笑,或吹曲,或回想,或憧憬,想方设法地转移他的注意力,提醒他求生的意志。无论是沦落到多么狼狈的境地,她都能用轻松的语气取笑他,却从不在意他是否清雅如仙,气质出尘。他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刻,也许就是在云初谷与她共度患难的那一段时日,便是连他自己也无法忍耐自己身上的肮脏时,她依然在逃亡的路上,不忘弄来干净的水给他净脸,净手,尽力地满足他喜欢净洁的心思。 而她自己做为一个女子,却从不曾在意过自己的外貌,常常挂在口边的是,她曾经经历过的狼狈肮脏是他无法想象的,这些不过是小菜一碟罢了。若是他看得不顺眼,大可闭上眼睛,不要看她就罢了。她绝不会为了让他看得顺眼些,而将自己弄得更干净些,在这丛林里一身的脏兮兮才是最好的隐藏方法。 她还将他原本的一身白衣刻意地扔进了泥泞里滚了一遍,等干了,又给他披到身上来,她竟可以一直无视他怨毒得几欲发狂杀人的眼神。但她偶尔的一笑,却是那样的嫣然氤氲,几欲迷惑了他的眼睛。纵然浑身上下都是那样的灰头土脸,满脸满头的脏乱,可是那一双眼睛,不知是在何时起,却显得那么的明亮澄澈,唇角笑起来,脸颊上的那一双小小浅梨涡也显得那么的迷人眼目。 兴许,那就是她貌美如天仙的灵魂,在那时那样不堪入目的皮相下,映入了他一双眼中的是她无以伦比的绝尘灵智。曾好奇问过她为何不抛下他一走了之,她曾说,在她的世界里已太多的伤害、虚假、抛弃和背叛,这一回想要真真切切地去做到去爱护、去守卫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她自己又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那一刻,他冷静稳固的心竟裂开了一丝脆弱,莫名地为她感到刹那的心酸与怜悯。 纵使经历了再多的苦难,她仍然坚持着一颗真心。 她是那危险残酷的丛林中最美的一抹影子;是那垂死生命中最暖的一束阳光;是他乌漆眼中愈渐深邃的一张艳丽容颜,是深深地刻进了他的心里,是他此生中皆不可磨灭的灵魂印记。 慕绮悄然地去而复返,而远远望见的,竟还是他对着手臂上的那些虫子,温柔抿笑,充满了欢喜眷念的神情。她心中的震惊,更甚于方才。本来心里还认为他是故意恶心自己的所为,此刻的窥视,竟是让她更加的惊心动魄。 难道,他竟是真的有这样的癖好? 宁愿用这样的虫子来啮啃皮肉,也不愿用刀刃削去腐肉,就是为了享受那些虫子所带来的感受? 她掩住嘴,再一次快步地离开了这带给她无尽阴暗的院落。一路走去,连头顶上耀眼明亮的阳光,也似变得格外的骇人的惨白。 待听得那女子的脚步声逐渐远去,顾析从容地起身从匣子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利刃。他点了灯,将它慢慢炙烤,又慢慢地等它放凉了,才将右臂上的伤口腐肉利落地削去,将其毫不犹豫地抛进了火盘里。在伤口处洒上了金创药,再用白布条慢条斯理地将它缚住包了起来,拉下衣袖掩盖住,嘴里慢慢地吁出了一口气来。 他虽然很怀念阿言,但还是无法接受这些虫子在自己的皮肉里乱爬乱咬的景象和触感。 慕重默然地从外间踏步进来,眼中神色复杂,却是坐在方才慕绮曾坐的椅子上,朝顾析郑重地道:“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你答应我的要求。” 顾析微笑,悠然道:“只要将军答应过顾析的事不反悔,顾析自然会为将军办到所交代的事,自然不会让将军担心失望。” 慕重黯然点头,语出如山道:“自然不会反悔!”比起让小妹枉费心机的痴恋,还是让她彻底幻灭死心的好。他抬眸审视了顾析一眼,这个少年若要利用情爱痴心来到达什么目的,那只怕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若他有心想要让小妹在此间万劫不复,那么只怕他这个哥哥也是要爱莫能助。 只有趁此刻还没有注定无可挽回的结局前,他要彻底地断了小妹的痴惘之念,让顾析此人彻底地在她心中消失了去,不再成为她此生的梦靥与羁绊才行。 夕阳余晖落下山障,天黑前,在另一个远方的密室里。 坚实的石墙内,狭窄的空间里漆黑一片中只余一丝荧荧橘红的火光,在静谧中默默地跳跃。 惯常的,一双修长的手从漆黑的木盒里端出两碟小菜,一碗米饭,放置在房中那唯一的案桌上。 来人一身宽大的黑纱袍,除了可见他身量颀长外,不可见一切的身体特征,连个胖瘦也辨不出来。他的头上罩着纱帽,脸庞五官都笼罩在黑纱之中,隐隐约约叫人看不分明。 房中角落唯一一张简陋的床榻边沿,端坐着一个身穿素衣男子装束,素手纤纤的女子。 她梳住男子的发髻,发髻上插着一根白玉簪,此刻发丝有些散乱地有三五绺披挂在脸庞畔,却仍然掩饰不住她眉眼间的冷锐与霸气。细细地观研之下,只见这一张优雅的脸庞上,五官清正端丽,眉梢入鬓微带温婉,眸角处却隐隐地含住一股冷然的煞气。 她的脸容正对着火光,抬眸凝视,正一瞬不转地盯视着眼前的这个人,心中在盘桓着这人是谁?用药物将她囚禁在此,却又并不是要害她的性命,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呢? 这个人,可是她曾见过的人呢? 她龙眷,身为豫国的女皇,如今竟落得如斯田地,虽然极可笑,却并未让她觉得要崩溃。这个人一如往常般,半句也不回应她的问话,只是默然地放下了饭菜,又默然地转身离开密室,甚至连看都不曾看过她一眼。 那一种在骨子里透出来的高傲,她隐隐可以感觉得到。 她拖动脚链,“叮铃铃”地走至案桌旁坐下。双手的手链也是一阵阵的“叮铃铃”乱想,她执起碗箸有条不紊地进食,就似如今仍坐在深宫大院里般的雍若自若,不曾有半点的慌张,也不曾浪费过半丝,更不曾自暴自弃地将案上的饭菜一滴不剩地慢慢吃进去。 她拉过茶壶,倒了一杯冷水,慢慢地啜饮起来。那目光却一直迎着那点火光不断的闪烁,不断地在回想她在出宫之前,朝廷与后宫里那些人的一举一动,以及在出宫之后的一切过程里的每一个细节。 她要在其中找到一点蛛丝马迹,那也许是可能想要离开这里的关键所在。 第一百五十一章 荣宠 她冷静得犹如未曾登上皇位前的隐忍蛰伏。 一日未曾身死,皆有可以谋算的余地。 只是如今,她被人囚禁在此,豫国的朝廷与后宫里可有混乱了起来?如此可会让其余三国有了可趁之机?其余三国此时此刻,又是否已获知她失踪的消息了呢?豫国皇家的权柄如今是完全落在了荣国公的手里?还是与辅国将军一分为二,两人争持不休,成为了二虎相斗之势? 后宫,又是为谁所仗势? 金曜,她从不信任他,让他参详国事,只不过是为了稳住荣国公。他出谋划策,也从来不是为了博得她的欢喜,只是为了站稳后宫中的位置,这一点,他与她之间彼此皆是心知肚明。 自从闵澔死后,他便是最佳的皇夫人选。 韩风墨,那个人,总想着上战场当将军,从来不将她当一回事。入宫只怕已被他视作此生最大的一个耻辱。这样的耻辱只怕是与她不死不休了,他不待见她,她也不曾在意过他的心情。 偏偏是她所要倚重的辅国将军之子,正恨不得他与金曜换一换身份。 柳叶新,在宫外时,他对她一心一意,万般体贴,为何进宫后,却渐渐不能理解她所做的一切。明明是她想要信任,想要依靠的人,却往往与她有口角之争,久而久之,她疲惫了,他也漠然了。 两人竟然到了相见争不如不见的地步,但他为何一直不离开皇宫呢? 莫怀珠,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她可以尝试信任他,却从不曾想过要依靠他。他眼底那么的纯净,像是皇宫里最后的一方高洁净土,让人总是忍不住想要将他保护起来,不要被这个污浊的世界沾染了。 可是,这样的人总是最脆弱的,他只是她偶尔可以酣息的所在,最好的距离是若远若近,让他有一定的位置,却又要泯灭于众人眼中,不变成任何人的威胁。 最后一个,是方卷。 一个她想真正得到,却又似永远也够不着的少年。 他似仰之弥高的金漆佛像,明明就在她的眼前,明明已经进入了她的生命中,却似永远也无法摸透他的思绪,永远也捂不暖的一颗心。 她如今最怕被人所害的人,就是他。 他在后宫中的位置,以及她对他那掩饰不住的心思,她不知该如何才能守住他,留住他在身边,这一种惊惶一度成为了她夜不能寐的迷惑。身心皆想相授的人,却从不曾愿意回眸一顾,这样的悲哀,又要用什么来排解驱除? 豫国皇宫。 莫离殿的大殿门前,乌鸦鸦地跪满了人,内监宣完了旨意,便有流水般地队伍将流水般的赏赐搬进了院子里。珠光宝气、琳琅满目的宝物挤满了院子的空闲处,方卷皱了皱眉头,接旨起身后,让身边小内侍赏赐了宣旨的内监和搬运的内侍,转眸打量眼前的“荣耀”,心中却是厌恶。 这样宣诸于众的“荣宠”,比起龙眷往日对他的默然许可与含蓄恋慕,更让他感到羞耻。 明明是一身如天空清湛的宝蓝锦衣,偏偏被他穿成了一座冰山。那昳丽的容颜上,一双乌亮的眸子里含着的皆似是两团冰渣子,无人敢与之对视,偶被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都冷得一阵哆嗦。 内侍宣完旨,匆匆地便领着一群内侍躬身告退,免得自己在这里被冻成了冰雕。若稍有得罪眼前的这位大神,回去皇帝那里更是讨不了好的。 随身的内侍五邑也是战战兢兢地站在身后,大气也不敢呼出一口。院子里的其余人更是不敢动作,这满眼的赏赐皆无人敢动它一动。 方卷回眸望了五邑一眼,沉声问道:“陛下如今在何处?” “该是在御书房。”五邑恭敬而小声地回答道。 方卷一卷袖,二话不说,就朝莫离殿院门快步走出。就连五邑也没有见过他服侍了这么多年的方公子这样的惶急过,这样的惊怒过,这是赶着去谢恩呢?还是赶着去找陛下掐架? “公……公子……”他可不敢喊出“等等我”的话,只急忙擦着冷汗,急匆匆脚底如飞地追了上去。 在御书房门前,方卷竟给内侍阻止了脚步,只回道陛下正在与几位大臣商讨朝中要事,请公子稍等片刻。 他第一次站在御书房外等着这里头的人,方卷对那内侍怒目而视,那内侍只得视而不见,垂下来头。他本欲拂袖而去,但一时好奇便静静听了听殿内的谈话,虽并不是字字清晰,但与臣工的应答竟流利自如,完全没有一个假货该有的怯场与不知所措。如此一来,他不由有些出神了。 对于这个女子的真实身份,不禁更加的好奇了。 你说假冒一个平常人也就罢了,而如今假冒的竟是一国之主,不仅要统御百官,断夺国事,更要洞察人心,互相制衡各方的势力,这可不是一个普通的聪明人就可以驾驭的位置。 何况就短短十数日的时间,她就能背熟各路臣工的履历,理清他们互相间错综复杂的干系,还将案上堆积的奏折看完。虽有请他过来,问了一些意见,但这些问题都是一针见血,利弊权衡之间竟不下于一个君主的见识与胸襟。 与真正的龙眷相比,她少了些狠辣寡情,多了些仁厚宽广。 她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一再纠缠在他心中,盘桓不去。 方卷不知,自己这一失神,竟已是过了许久,连内侍都已来宣他入殿觐见。他回过神来,不由暗然一惊,似乎还从来没有人能如此的占据过他的思绪,连那真正的龙眷也不曾有过这样令他费解的片刻。 进入殿来,殿宇幽深,日光从窗外投下雕花窗棂的影子,在错金的地砖上映出杂错繁复的花纹来。 这御书房,以前龙眷也曾让他来过,但他是心不在焉,更多的时候,却是金曜陪在她身侧。这一次,却是他第一次不请自来,感觉还真有些不同寻常的奇妙。他跨过门槛,一步步徐缓朝御案走去,那女子就端坐在案后,垂眸看着手上的一份待批的奏折,他静静地站定,恍惚间,竟似看见了往昔的那个龙眷在这个位置上斟酌国家。眉眼端庄,神色沉静,有着一股君临天下的帝王霸气。 那样专注的眼神,抚额沉思的神情,都让他有些失神了。 御案后的人,忽然轻叹一声,放开手中的奏折,抬起头来,看向案前的少年,像是微微一怔,笑道:“爱卿,为何不坐?如此站着相侯,倒让寡人过意不去了。”她眼眸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瞬间让他神志清醒,明白到那高高在上坐在御案后的人,并非他眼前所见到的那张脸的那个人。 他的眼眸略瞟了瞟四周,挑眉提醒她后,才微屈半身行礼,冷哼一声道:“臣下不敢僭越!” “免礼,平身吧!”龙眷微微一笑,清了清嗓子,却是再次柔声道:“爱卿,过来,到寡人身边来!” 方卷脸色一敛,寒得像冰,站在那里用冰柱子一般的目光凝视着她,脚步却是一动不动的半步不挪。 龙眷无奈地与之对视了片刻,感觉自己冻得有些发冷了,才混不在意地皱了皱眉头,笑道:“寡人赏赐于你的礼物,可还满意?” 方卷抿住唇,脸上更是寒上了半分。 龙眷忽然觉得逗弄这人,十分有趣,心里却为自己的邪恶心思吐了吐舌,腹诽道,你啊,真是太无聊了罢?她和善地朝他招了招手,低语道:“过来,给寡人磨墨罢!寡人还有一大堆的折子要批,真是愁死个人!” 她双手扶额,手指在眉心处猛揉,看上去脸上气色也不甚佳。 方卷才慢腾腾地踱步过去,站在一旁的墨砚前,湿了点水,挽袖,拿起墨条细细地辗转起来。若不是在这隔墙有耳的御书房,他真想掐住她纤细的脖子问,你这样招摇地赏赐礼物,又宣他来御书房,是要作死么? 墨汁浓淡适宜,淡淡清香扬逸。 玉指修长,与墨条黑白分明,分外的好看。 更何况这人有着一张眉目皆可入画而又英气十足的万年冰山脸,简直是人畜勿近,身上寒气凌凌从衣裳里冒出来,直接可以将人冻成冰棱子。 龙眷觉得自己没有夏日磕冰的喜好,不过将这人摆在这里,实在是比摆上一桶冰还管用,便任由他晾在一旁,继续去看她手上的折子。这些天,她连续熬了几天夜,眼前有点花,不由将折子递过去,问他道:“爱卿,给寡人出个主意?” 方卷眼角也未动一下,仍然是肃着一张脸,目光落在墨砚上,淡淡地回绝道:“陛下,后宫不得干政。” 龙眷嗤地一声轻笑,低语道:“爱卿,是怪寡人还不够宠幸你,还想要更多的荣耀么?你这是欲擒故纵的小手段?”眼眉斜斜地瞥了他一下,唇角似笑非笑,语音缱绻,“寡人欣悦纳之。” 方卷眼眸一狠,伸手扯过她递来的折子,细看了几眼,将要说话。龙眷又递来了朱笔,说道:“替寡人批了罢!” “你不怕我乱批?”方卷咬牙道。 “随你,寡人也不一定要当明君。”她凑近了一些,眼眸微垂,细语道:“若你有本事将这皇宫哗啦啦地瞬间弄垮了,说不定我们能更快地逃出宫去。”而后,她神秘地一笑,“你随意来,我睡一会儿。一整天的绷着,太累人了,撑不住。有难同当,你就帮忙撑着点。” 言讫,她站起身来,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就要往里间去找软榻眯上一会儿。 方卷恨得牙帮子鼓起,她怎么就这么笃定他不会让这国事崩溃?她如今身为一国之君,届时难逃其责,死得更快。这女子的心思,他竟有些猜不透了。 那窈窕的身影慢悠悠地转进工笔细描的锦绣江山屏风后,传来骨骼“喀嚓”“喀嚓”的正位声,然后低叹一声,“嘭”然一响,似跌在了软榻上,薄被一掀,再无声响。 第一百五十二章 四妃 就在此时此刻,内侍在御书房外望里面探头探脑,望住方卷一脸欲言又止的苦恼模样。 方卷本不想理会他,但转眼看了看御案上的那些奏折,不由转眸示意他进来禀告。 内侍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后,嗓子放着极低极低地道:“方公子,殿外金公子、莫公子、叶公子、韩公子都到了,皆欲向陛下请安来着。你看,这事该如何回了?陛下此刻正在歇息呢?” 方卷冰冷的脸上,显出一抹淡淡的浅笑,长睫微垂道:“既然他们挂心陛下,就让他们进来候着罢!待陛下醒来,知道他们的忧心,必不会怪罪你的。” 内侍疑惑地看了他片刻,被方卷冷冷地看了回去。他又朝屏风后探了探脑袋,实在拿不定主意,便躬身道:“既方公子如此说,奴才便去请了他们进来!” 方卷自然听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但他无所谓地掀了掀唇角,目光不期然地望了那屏风一眼。想要歇息么?我便让你不得安宁。 观颜察色惯了的内侍窥透了秘密后,背上不期然地一身的冷汗,匆匆忙忙地躬身退了出去。 不久后,御书房的大门再次打开,陆续走进来几个少年来。 为首的少年,淡黄锦衣绣金丝,乌发簪明珠冠,贵气逼人。容颜却是清秀绝伦,气质清雅脱俗,尤其右眼角的一颗猩红小痣,让他仙逸之余尤带一丝妖美。脸如玉,眉如墨,眼如星,鼻如柱,唇如桃,无一不美,长在这一张温润,而无一点棱角的脸上,简直让人无法挑剔他的瑕疵,更遑论身形颀长纤修,举止雍容高贵。他朝御案旁磨墨的方卷淡淡地望了一眼,毫无喜怒,便前往左手旁首张的椅子上坐下,连一句话也似懒得张嘴。 第二个少年,迈着方步走进来,他身形高挑健美,一袭暗黑绣了猩红花纹的锦衣显得那张棱角分明而又俊美无匹的脸容,英气勃发,让人一眼望去,便觉得他宛如东方天际冉冉升起的朝阳般充满了生气与活力。他朝着方卷望了一眼,深邃的眼眸里忽地现出一抹笑意来,登时眼角眉梢间尽显出了一丝邪魅,而目光其中的意味也甚是耐人寻味。 第三个少年,微垂了头,斯文地走进来。他乌发间绾住一枚乌玉簪,身上披着暗紫的衣裳,眉间郁郁,似有无尽的忧伤。一双妩媚的眸子略略瞧了瞧殿中诸人诸物后,也远远地寻了一张椅子坐下,由始至终皆没有和殿中任何一个人的目光有过交集,似乎这些人,这些事,都不过是身外之物,皆与他无关。偏偏在他的身上,却隐隐地透露出了一股江湖草莽的张狂气息,很是让人疑惑? 最后一个少年,满脸微笑地走进来,环视了一周殿中诸人,在右首第二张椅子上坐下。他肌肤雪白,眼眸最大,最亮,还有那长长的睫毛宛如扇子一般在垂下时可以掩住眸子里的情绪,不为别人知晓。他的容色虽然不是最美,身上的气质却是最干净的,宛如不曾沾染过世俗的清泉般明澈澄透。一身的碧衣绿裳,也给他穿出了出世如云的味道来了。 人才济济,济济一堂啊! 龙眷在软榻上听得声响,心中郁闷,来的这样整齐是个什么意思呢?她是要起身和他们一一见礼,还是要一直睡下去,睡到不省人事,睡到三更半夜?可是一直没有皇帝的意旨,他们这些等人的能私自离开么? 答案,显然是不能。 见也不是,不见也不是。那么,要下旨让他们先回去么? 就在她还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方卷的脚步声却在屏风前响起,未待她来得及反应,他就已快步到了软榻前,俯下身来,轻声细语地叫唤道:“陛下,你醒了?金公子他们正在御书房里,想要拜见您呢!” 龙眷眼皮下一转,张开眼眸,就瞧见他那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瞳里分明含着似笑非笑的讽刺神采。看来,他不仅对自己拥有的这个身份憎恨,就连原本的龙眷在他心中都是怨恨的人物。其实,龙眷还真是有那么一点无辜,身为豫国的女帝,难道不要传宗接代么?繁衍皇裔乃是皇族的第一大事,既然要开枝散叶,自然要有男人,既然要有男人,她身为一国之君,自然是要挑几个自己可心的人来为他生儿育女,这好像也是无可厚非的啊? 她的神色一愕之后,瞬息变成温婉一笑,将纤纤素手递到他的面前,柔情蜜意地说道:“阿卷,拉我起来罢!”这一句声音,故意的不大不小,看似在里面与自己的情人打情骂俏般暧昧,却又堪堪可以传到外面安坐的各人耳中。 她是不知外面的人脸色如何,只知道眼前的人一张俊脸都要冻成冰雕了,那双乌亮的眸子都想在她身上戳出几个冰窟窿来。眼中的鄙夷,满满地皆是哪里来的这么一个厚颜无耻的女子!她在心中嗤然大笑,方卷却是宛如攥住毒箭般抓住她的手,将她一把拖了起来,直拖下了软榻,才嫌恶般一甩手放开了她。星亮的眼眸里透出寒光,冷冷地打量住她,似在警告,不要再出什么幺蛾子! 龙眷朝他无关痛痒地懒懒一笑,却是去垂头自己整理了一番衣冠,往人高的铜镜前一站,左右瞧了一番,立刻气定神闲地眉目澄亮明婉,昂首挺胸地背过身去,大步地走出了江山锦绣的工笔屏风。 方卷在她的身后怔了一怔神,似乎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这人前后的举止糅合成一个人来看。这样端方*的举止,说她是龙眷本人,也实不为过。但他心中不由有些忐忑起来,想想自己是否给她气糊涂了,才会一时意气用事,让她这么快地去面对外面的那些人精? 万一她的本事不够压场,露出破绽来了,那岂不是功亏一篑,白忙活一场? 想到此,他不由也加快脚步跟在她的身后,从屏风后走了出去。龙眷直接走到御案后安然坐下,神色寡淡,面无表情,一双眼眸不带情绪地一一扫过眼前同样是安之若素地,几乎是同时从紫檀椅子上站起来,朝她行礼而来的四位美少年。 龙眷的目光平静无波地一一掠过,虽看得不太仔细,却和方卷之前的描述一一对上了号。 金丝锦衣,气质清雅的是荣国公的三公子金曜,平素龙眷对他参详的计策多有采纳,算是她后宫的智囊人才。与龙眷的关系不远不近,以荣国公在朝中快赶上一言堂的文官地位而言,这两个人私下必定也是勾心斗角,难有真情实意可言。因为谁也不知什么时候,荣国公会把女皇拉下皇位,还是女皇把荣国公府满门喀嚓掉,一山难容二虎,不死不休的局面。金曜金公子能在这个女皇后宫混到如今这个位置,实在算是一个智计兼具,长袖善舞的人才了。 黑衣绣红纹,一脸英气的自然是辅国将军的二公子韩风墨,平素数他最不喜欢龙眷的接近,但是为了平衡荣国公在朝中与后宫的势力,他不得不进入后宫占了这个席位。将军之子,只怕他宁愿天天上战场打仗,也不愿意腻在这个后宫里任凭别人来看他笑话。偏偏以辅国将军与上一任女帝的交情,这门亲事还是在娘胎里就订下的,若不是他再三推迟不当皇夫之位,那么就没有了前头那一位不知是给谁谋害了的皇夫的什么事情了。 一双妩媚眼看似有情又似无情,神情魂游天外的忧伤少年。这个柳叶新只怕就是这个后宫里头的一个传奇人物了罢!他与龙眷相识于宫外,更曾不计生死救过她数次,竟愿放弃自由之身随她入宫相守。龙眷也曾为他力排众议,并和荣国公妥协了什么,才能把他顺利接入宫里来。只是好景不长,面对女皇后宫的众多人物与前朝关系的厉害,女皇不得不花心思在别人身上,这人也就渐渐和龙眷生分了。 龙眷回转的眼睛,不由不动声色地多瞟了他两眼,心想,世上果然还有如此痴情之人么?既是如此,这人当要远离,想必他可能就是整个豫皇宫里最熟悉龙眷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的人了。 龙眷的目光缓缓移落白衣少年的脸上,那么澄明的一双大眼与她对视,甚至还朝她微微一笑,带满了温和暖心的气息。这样净洁得宛如出世莲花的一个人,竟然是豫国境内最神秘的部落的皇子。是怎样的土壤,才能培育出这么一颗看似无视世事的种子,让它结出这么个灵秀澄亮的少年来? 她心下轻叹了口气,世上果真有这样的人吗? 微微垂下的眼眸里掠过了一丝复杂的情绪,唇畔勾起一丝微笑,朝眼前的四个美少年说道:“寡人一切安好,让诸位爱卿担忧了。” 金曜唇角微扬,看住她的眸里神色淡然,口中却是说道:“为陛下分忧,本就是微臣的分内事。” 韩风墨冷哼一声,低语道:“身体无恙,继续祸害。”他的声音虽小,龙眷却听在耳里,不由看了他一眼,他便立刻瞪了回去。那种眼神是完全不将她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一身豁出去的视死如归,偏生随即又笑得那么的邪魅惑人。 龙眷在心底咋了咋舌,一个已不好对付,一来就是四个。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案边还站着一个,不由极快地在心里更正道,不,是五个。 “陛下脸色血气俱佳,我心中稍安。”莫怀珠笑起来明澈得宛如一道流光。 只有一个人不哼不唧,眼眸神色不明地凝视了她片刻,便又转了开去。那若有似无的目光不是目空一切,就是混不在意。这个人自然是生就一双妩媚眼的柳叶新,眉眼皆似柳叶,细长微勾,斜斜一瞥而来,竟似带着无限风情。 让她想起传闻中的青狐妖,一双如此出色的眼睛,配在并不十分出众的脸上,似乎有些可惜了。 四人叨扰一番,随即各自散去。 待三人走后,走在最后的金曜却忽然转身,目光落在瞬然凝眸的龙眷脸上,他那张俊逸的脸上微微一笑,轻声说道:“今夜微臣备了药膳,恭候陛下大驾?” 龙眷不意他还有这一出。竟怔了一怔,才道:“寡人知道了。” 金曜若有若无地一笑,目光又落在一方卷的脸上片刻,才缓缓揖礼道:“微臣告退。” “好。”目送走了金曜,龙眷转首去问站在一旁给她掠阵的方卷,轻声问道:“你说,我今晚是去呢?还是不去呢?他这是要干什么?是要讨好于寡人?还是要试探于寡人?” 第一百五十三章 过招 “这后宫的事,我可帮你的有限。”方卷轻呼了口气后,淡淡地回道,在看到她目中有异色,又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这种事,宫墙隔着宫墙,我也不能去听壁角。” 龙眷“扑哧”一笑,忽然漫长了声音唤道:“阿卷——” 方卷正色地看向她,目中冷冰冰的夹杂了些嫌恶。 龙眷继续笑得很开怀,低声道:“其实有的时候你也很可爱,何必总是冷冰冰地绷住一张和我隔了几万年的脸。”当看见他的眼神再次变成冰棱子时,她忙不迭地改口,“若你不帮我,寡人今晚就宣你侍寝罢了。” 方卷看向眼前那个慵懒轻怠而又厚颜无耻的女子,眼中冒出了丝火气,瞬间又给冰灭了,咬牙切齿地道:“陛下与他虚与委蛇即可,如今还不是得罪荣国公时,荣国公也还不想得罪陛下。毕竟……金曜是他最喜欢的女人所生的孩子,他还是珍惜这个儿子的性命的,他一日还在宫中,性命还捏在陛下的手中。” 龙眷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腹诽道,这人还真是不威逼,不出力。明明知道这么多情报,却是想让她去出丑,再来向他求救么?她早就知道什么是打蛇三寸,先下手为强的道理。 方卷面对她若有所思的打量目光,依然面不改色,有些厌恶地道:“后宫之事不厌其烦,陛下自己梳理一下罢。”言讫,便埋头去看起了奏折,两片薄唇紧抿,眉间微蹙,端是谨慎认真。 俊俏秀气的脸,在侧入窗扇的阳光中棱角分明,竟有几分英武明断的皇孙贵族气息。 龙眷不由看得怔了怔神,悄声问道:“你既然不喜这后宫,也不在意方家人性命荣耀如何,为何入宫前不逃了?” 方卷犹如入耳不闻,只眉角蹙紧了几分,不知是因她这一句话想起了往事,还是因这奏章上的难以决断? 龙眷淡淡一笑,这深宫深似海,自己也不知会否在此淹死?想了一想,她拍了拍宽敞的龙椅,示意他坐下,方卷却视而不见,准备搬奏章到一旁的小几上,却是被她猝不及防地拉住手臂,掼倒在了宽敞的龙椅上。 他未曾料到她的手劲如此之大,竟呆了一呆,整个耳朵都红了起来,一双乌漆漆的眼睛盯了她半晌,转不过来。 龙眷笑眯眯地看着他,目中有些歉意,待他一端肃坐起来,双手拉扯整理了衣襟,她早已悄悄地凑过去,悄声道:“寡人是担忧隔墙有耳,如今这样好说话,别介意寡人的粗鲁。”她温热柔软的气息吞吐在他的脸颊上,方卷避讳地皱起眉头,准备抽身而起,却又被她的手按住了肩,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问道:“为何龙眷至今还没有子嗣?” 方卷紧抿的唇张了张,犹豫了片刻,说道:“有人不愿她有,她自己也不愿随便怀上别人的孩子。” “看来,你对她还是蛮了解的。”疑惑的目光掠过他一本正经的脸,她松了手,却是又问道:“她想怀谁的孩子?” 方卷仿佛是忍无可忍地怒视于她,似乎还未曾见过这样厚颜的女子,这些话随随便便就能问出口,也可随随便便地朝一个陌生男子相问?他此刻眼中的她,卑劣、无耻、低俗,使他浑身不自在,他冷哼一声,似防跳蚤臭虫般坐开了些去,才没好气地低声道:“我如何得知,陛下想怀谁的孩子?” 龙眷看住他一副洁身自好、对她十分厌弃的模样,只觉得好笑,调侃道:“想来,她如此看重你,只怕是最想怀你的孩子罢。” 方卷眼中遽然闪过一丝危险的锐芒,冷然道:“闭嘴!”一双怒凝的眸中,恨意闪现宛如一根根针丝般刺进她的眼里,仿有实质。“你不想死,就不要再拿我跟她放在一起开玩笑!我如今不杀你,不意味着以后不会杀你,你给我记住了。” 龙眷微微一笑,收回端详了他良久的目光。心下暗道,他果然十分厌弃这个身份和怨恨龙眷,如此的憎恶不似是作伪。那么是否能排除他并非安排她这个假冒龙眷入宫的人中的一个?她是否能够尝试去信任他,就如当初的约定般联手对抗外敌? 那么,她的外敌又是谁呢? 方卷斜乜了她一眼,那张沉思的侧脸,眸色浓郁,竟让人有一丝恍惚。觉得她心思深沉,并不似表面所现的那么显而易见。 晚膳后,她沐浴更衣,梳洗打扮了一番,换了一身天青色的兰蕙刺绣常服,挽了一个望仙髻,由内侍护住凤辇,侍女簇拥住前往“晔日殿”。凤辇停在院中,掌灯宫女在前引领,金曜领了殿中诸人早在金漆宫门前的丹墀下跪拜相迎。龙眷唇角噙笑,让众人平身,当先进入殿中。此殿宫室青琐漫浮烟,修饰得华贵清雅,八百珍阁上陈设的玉器,莹然水润,造型各异,不仅有豫国的珍宝,还有来自其余三国的精品,与此刻一身月黄色流云锦衣,长身玉立的金曜相得益彰。 温润如玉,谦谦君子。人品清贵,内敛秀德。 殿中幕僚皆呈靛蓝色,上面锦字回纹在莹莹橘红的灯光中暗显矜贵。 金曜温文地望住她,微笑道:“宸玥,今夜欲手谈两局,还是完成上次未完的画作?” 龙眷微微凝眸,转眼望向他,一瞬间的静默弥漫于空中。平静而冷淡,脑中快速的思索,这“宸玥”可是真龙眷的字,眼前这个男子竟敢如此直呼女帝的字?他们是自小相识,但也不至于情浓如此罢?即便是真情假意,她如今也是不许了。 她淡淡地道:“从今往后,爱卿还是称呼寡人一声‘陛下’为好?” 金曜眉头微皱起,眼中似凝了些不解。 龙眷处变不惊,在一旁的紫檀椅上挥袍坐下,轻轻仰首望住他,目中的冷淡释出,轻叹一口气,说道:“爱卿,寡人累了,只想找一个人依靠。可是……这个人为何永远就不能是你呢?” 她眼眸里微微一眯,显出了丝迷茫与斟酌。 金曜神色不定,微微一变后,伏地跪下道:“微臣知罪,直呼陛下名讳乃大逆不道之罪,请陛下治罪!” 龙眷一瞧,知道他是要以退为进,碍于他的身后势力,怎么也不能将他治罪了。只是要给个下马威,吓唬吓唬,看能吓点什么出来。就大家一起云里雾里地走一遭罢!她抿紧唇过了片刻,看向跪在地上仍然一片风华金贵的男子,又是叹了口气后,噙住冷笑低柔地道:“治罪?寡人又怎能治你的罪呢?寡人若在后宫治了你的罪,明朝朝堂上就是一片片雪花般的弹劾谏言堆积满案。罢了,你起来罢,地上凉。” 金曜恭敬谢过皇恩,才长身而起。 龙眷抬手揉了揉眉心,金曜站在一旁,温声道:“案牍劳形,陛下要保重龙体。”她要的就是这句话,在他下一句还没提出来前,立刻掐断道:“看来爱卿还是体贴寡人的!寡人只是见阿卷写得一手好字,为人也谨慎,便让他誊抄了一下奏章,前朝那些人和后宫的那些不知好歹的就在嘈嘈切切错杂弹,弹得寡人心思烦乱……”她适时一顿,看向金曜,似等着他的表态。 金曜微微一笑,眼中竟也处变不惊,只脸上微作惶恐姿态,却是身姿站得笔直,低语道:“是微臣失察了。既得陛下托付管理后宫,便要不负重任才是。至于前朝大臣们的谏言,微臣却无权职责令他们,无法让他们体恤陛下了!” 她忽地一笑,笑意且温暖了几分,说道:“无妨,只要爱卿在后宫中约束众人,有体恤寡人的这份心就好。这事说大了是后宫干政,说小了也不过是家事一桩,只盼他们不要小题大做,乱了如今的平静。” 金曜颔首一笑,仍旧是温和地道:“微臣明白!” 龙眷眼角并不刻意地看了一眼沙漏,朝他嫣然一笑,露出暖暖的眼色,问道:“爱卿不是说备了药膳么?此刻可还热着?” 金曜也是朝她一笑,说道:“请陛下稍等!”他转身前行到门口,轻声让守在门外的内侍前去殿中的私厨里端来。 龙眷淡静地望住他的背影,这样一个温文如玉、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人,当初是怎么的心思入得这豫皇宫?是为什么入得宫门?是迫不得已?还是另有目的?待金曜回转的刹那,她已收回了思索,转而看向那墙上的画作。清新流畅,笔法细腻,这一副是秋后风雨图,一卷画中似藏了诗篇般让人觉得韵味无穷,忍不住要一再细品。但在金曜的目光看过来时,她的眼神立即放空,在他的脚步声离她身边还有几步时,她缓缓垂下了眼睫,掩饰住了眼中残余的神色。 她并非真正的龙眷,不能表现出和龙眷不一样的对画的见解和爱好。她根本就不知这一幅画是何时挂上去?龙眷是否已对它评价过?它对她是否有暴露的危险? 药膳尚未端上来,这等待的间隙里她竟不知要说些什么好了。她心里有些紧绷,脸上却依然平静隐晦,幸好“晔日殿”门外的喧闹来得正是时候。龙眷抬眸,装作疑惑地望向金曜,问道:“何人在喧哗?” 金曜轻皱眉后,唇角微抿,淡然说道:“微臣且去瞧瞧。” 龙眷又揉了揉眉心,面上满是厌恶恼怒的冷峻,霍然地站起身来,携风带雨般地走了出去,连身边的金曜都觉得有些诧异。她一出殿门,内侍宫女们立即“噗通”“噗通”跪了一地,放眼望去皆是黑压压的人头,龙眷冷下了声音问:“殿门外是何人在喧闹?将殿门打开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后宫 方才噤若寒蝉的内侍,急忙颤巍巍地起身,赶紧去扛了横木,“咿呀”一声重新打开了“晔日殿”的宫门。外面急切地奔进两个小内侍,一把跪倒在龙眷面前,几欲带了哭音道:“参见陛下。” “何事这般急切熙攘?”她冷声问道,眼中带着一丝这两人活得不耐烦的冷厉。 小内侍一直不敢抬头,只扣倒在地上,一个颤悠悠地回道:“回禀陛下,我们的公子不好了。” 一个夹杂着哭音,却字字清晰地道:“回禀陛下,我们公子方才在庭中练武,不知如何使岔了气从梅花桩子上跌了下来。如今……如今……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太医……太医说公子的气息不稳……要不好了。” 这话似说得很明白,又不是很清楚,听着就叫人干着急。 龙眷心里补了一句:果然是十万火急的事!她脸色一沉,朝那两个小内侍低喝道:“走!前面掌灯引路去!” 内侍宫女一众人围住龙眷,待她上了凤辇,两个小内侍也就利落地接过了灯笼,飞快地走在前面带路。望着这一众热热闹闹远去的身影,“晔日殿”的人不禁暗自在心里唏嘘了一声。 金曜站在庭中,夏夜的凉风掠过他的衣衫发丝。一双眼睛望住门外渐没入黑暗的背影,眸色沉沉,良久后,唇角倏地一笑,转过身去,大步朝殿中走去,朝一旁的内侍温声吩咐道:“将药膳倒掉。” 一众人飞快地来到“轩羽殿”,龙眷淡定下辇,看着殿里殿外都静悄悄的只觉得诡异。按理说,这事情无论真假,都要安排个熙熙攘攘,有一群太医在忙里忙往才是正道。这倒好,比没事人的殿里还要安静个鬼? 两个小内侍倒是镇定地很地将她一直引到了大殿门前,低着头,瓮声瓮气地道:“回禀陛下,公子正在殿里静养……” “太医呢?”龙眷不由地在心里暗嘲,做戏也要做全套罢。 “公子把太医遣走了。”另一个恭守在旁的内侍低声问道。 龙眷看了他一眼,长得是眉目清秀,并有一股驭人的架子,想必就是这“轩羽殿”中主人的随侍东紫来。看着他那惶惑脸色中的淡定小眼神,她就知道他的主人不会有什么生命之危,只怕连骨头也没有摔断一根,这些戏也都是假的罢? 既然已经来了,她不能不推门而进,也不得不去体恤一番。龙眷唇角笑意若隐若现,伸手推开了殿门,粉藕色的裙裾轻漾,跨步而入,殿中一股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样的熏香竟然宛如烈酒一般的狠辣、高远、冷煞,像极了此刻正懒洋洋地翘脚躺在榻上的男子。 他一身玄色睡袍,双臂枕在脑后,一条腿曲起,另一条腿架在上面,完全不像是一个功勋官家的贵族公子,而像是一个桀骜不驯的浪荡子。他的目光刀子般将她从上至下刮了一遍,然后轻呼了一口气,眼眸微眯,唇角轻轻地一撇,含笑道:“想来这么短的时间内,他还不至于对你做了什么?只要你不愿意……” 龙眷的目光也在他的身上流连了一遍,几乎可以判断他根本就没有任何的伤势。闻言不由一笑,淡定地往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低语道:“爱卿如何知晓寡人就不愿意?只是时间太匆促,还来不及而已?” 韩风墨刀眉微敛,随即展开,浓密的睫毛将眼中的神色遮掩间,仿佛闪过了一丝的惊奇和讶异。 是她这样的话语迥异于龙眷以往的言辞了?龙眷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脸上微笑的神色变幻,心中在默然地猜测,却是在极快地调整了呼吸与神情,轻抚了下袖口上的织锦绣兰,口中却是不紧不慢地问道:“不知爱卿如此紧急地引寡人来此,是有何事要相商呢?” 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不希望她和金曜有过多的纠葛,特别是在子嗣这等事情上。只是,她如今不清楚地是他的目的是哪一个?是为了韩家在朝廷上的势力?是曾和龙眷有过约定要在这件事情上保护于她?还仅仅是因为他内心中……不想,不愿意龙眷拥有别人的子嗣? 龙眷言讫,转眸去望住他,微微地一笑,这笑意说来倒是有些诡异了。 韩风墨凝神片刻,随即冷哼一声道:“若果陛下当真有此意,就不会遣方卷让人放出风声来,道是金曜的药膳中有安眠和催情的药物?如今微臣帮了陛下一个大忙,陛下不仅不领情,还要倒打一耙么?” 他挑了挑眉,望住龙眷有些恍惚的神色,唇角微掀道:“请陛下恕我直言!微臣一向喜欢直来直往,不惯于拐弯抹角。” 他英挺的面容在火光中显出一丝硬朗真挚,眸光亦在火光中熠熠生辉,凝视住她的眼神里却似没有情绪。 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就能知道是她让方卷令人放出的消息?他不怕她知晓他在这宫里的势力,似乎对此不以为意,还是毫不忌讳?为何?为何他就如此肆无惮忌,对她的帝王至尊毫无顾忌?仅是依仗了韩家的权势和龙眷对他韩家的不得不依凭的困境? “金家不愿意看到寡人拥有韩家的子嗣,甚至是别人的子嗣,难道你们韩家也不愿意看到寡人拥有除了金家之外的子嗣么?”龙眷忽然沉声问道,眸色渐渐地深沉下来,她必须逼问出些什么来。 “微臣不敢!韩家也不敢!”韩风墨倏地眸色一凝,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开,落在了别处,口中淡淡地答道。 这话说得也不甚恭谨,但也并不随便。 “若非如此,爱卿与寡人一向两不相干,为何要出手相助?千万不要和寡人说什么既已君臣为一家,寡人的事就是爱卿的事!”她眼中凝了冷冰,近似怒视着他,眼中带了丝轻蔑和嘲讽。 “那陛下想怀谁的孩子?”韩风墨果然反问。 龙眷心底微微一笑,脸上却不动声色,若不关心,她怀谁的孩子又关他什么事?只要不是金家,别人的孩子此刻都不能成为韩家的威胁。金家一日未倒,龙眷都不可能与韩家为敌,若要培养与韩家抗衡的敌手,最快也要等金家倒了才能显山露水。金家不能,韩家不能,莫怀珠身份特殊自然也是不能轻易怀有他的子嗣。柳叶新是江湖中人,身后没有势力,但血统不纯,子嗣很难在宫廷生存下去,除非龙眷一味地护着他,当此刻内外都不由自主的情形下,她是想护也护不周全的。 四公子之外,她最希望亲近的人是谁?明眼人一目了然,是方卷。 方卷的父亲虽是朝中官员,在朝中势力并不大,但在文官中还是有些声望,隐隐中能与金家形成抗衡之势,而此刻也正庇护于龙眷的皇权之下。 他,确实是最适合的人选。 她缄默不语,眼神中却是明知故问。 他突然一声冷笑,反问道:“是方卷?” 她依然不曾言语,只是注意到了他一直安放在榻缘的手慢慢地握紧,拇指的指甲有一瞬间成了月白色,显然是握得很用力。只一瞬之间,指甲又恢复了浅粉色,他脸上却一直伪装得很漫不关心,眼神中连杀气也没有现出来一分。 “嗯哼!”他冷冷地一笑,继而转开了眼睛,不经意地问道:“陛下近来将他放在众人的眼皮底下,是嫌他死得不够快?”他有些看不明白她的心意了,纵然以前也隐隐察觉她对方卷的与众不同,但从来都是小心掩盖在她的冷漠对待与自律的疏离之下,如今却是将她心中最重要的男子拉到众人之的的箭靶中来,是意欲何为?她不想再掩饰自己的心意?不想在未能彻底掌控实权之前,继续保护心中这个爱重之人了? “寡人选中的男子,若他没有能力去保护好自己,又如何能保护好他身边的女人?又如何能安稳地呆在寡人的身边,如何能长久地陪伴在寡人的左右?”龙眷眼睛微眯,淡静地回答着他心中的疑问,“以前是寡人想错了,一件珍宝若不想它破碎,被人觑视,最好的方法不是将它自以为完善地隐藏起来,而是要将它本身变成一把锋利的兵刃。更何况,阿卷他不是一件易碎的宝物,他是一个出色的,可以如出鞘宝剑般锋锐迎敌的男子。” “出色的、锋锐迎敌的男子?”韩风墨哼哼地冷然轻笑,微垂了眼眸说道:“衷心地希望他能不辜负陛下所言,不会被轻易地碰断和破碎。” 他的指甲又一次的惨白,并且是久久地没有恢复回血色。 龙眷微笑起身,依然是用淡然地口吻,断续地说道:“若然他办不到……”她故意地叹了一口气,近似低语道:“也就不配站在寡人的身边了。” 这一句话是何意? 韩风墨猛然抬眸,却瞧见她偶然失神的侧容,竟有一丝落寞和孤独缠绕在眼眸之间,在他的眼前挥之不去。 说这一句话,她是有意,还是无意? 他在心里低叹了一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低语道:“陛下,恕微臣有伤在身,不能起来相送了。”心底却是一片迷惘和冰冷,她的帝位在这个皇朝权势之中左右摇摆,她整个人都是在刀刃夹缝之中游走,谁能成为她身边伸手襄助的人,她又能真正信任谁?谁又能真正信任她,将自己的性命、情感和权力,不顾一切地压落在她——豫国女帝的身上? 看似有情似无情,看似无情似有情。 他竟也渐渐看不分明她了。她不再是从前那个,在春风明媚中逐蝶欢笑,在柔软草地上赤脚哧溜的小女孩了。他也不再是从前那个,骑在快马上肆意奔跑,端着酒碗畅快豪饮的少年了。 这一切都早已回不去,只能在心底深处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记,一道深深的遗憾的烙痕。 第一百五十五章 心腹 龙眷出了“轩羽殿”,回到了“朝兰殿”。在路上她想了许多,分明韩风墨对龙眷的感情是不一样的,和他自己从脸上话语上表露出来的不一样。他的一声声的冷笑声,是那么的心情复杂,甚至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吧? 嫉妒、忿恨、怜惜……还有什么? 爱恋? 是爱恋么? 这个邪魅而冷硬的男子,竟是爱着龙眷的么?龙眷想着这个答案,不禁有些想笑,对这个女帝最冷漠的人,竟会是最关心她的人?这么说来,她能排除韩风墨并不是掉包女帝的人中的一个? 早朝回来,方卷依然前来了御书房。他躬身行礼后,行到龙眷的御案旁磨墨,龙眷朝他递过去一个本子,上面的字迹下用朱砂在几个字下划了一条线,分别是:有异否?“阿卷帮寡人瞅瞅这折子如何?”她面不改色地道。 方卷若有其事地看了一遍,才执起她手边的朱砂笔,在几个字下划了一笔:无……一概……后资。在确认她看到之后,手中的笔继续划了好几道线以掩盖目的,冷淡地说道:“陛下,听说闵良小国交换而来的谷种出了漏子?” “嗯。”龙眷皱眉,照说于两国交好签订的协议,不应该出现这么大的纰漏,这样的玩笑,不是饿殍千里内政紊乱,就是血流成河的挞伐负约者。闵良小国既然有心依附豫国,又怎么会将煮熟的谷种交换过来,险些让边境沃土种不出粮食来,此事幸好被发觉得快,才不至于酿成更大的祸事。虽然早已过了播种稻谷的季节,只能种点别的农作物以填补空缺,总是聊胜于无。 而方卷方才朱砂笔下的回答,源于她昨夜不仅让他传言金曜的药膳汤中含有特别的药物,以此来引起“轩羽殿”的注意力,更是使她可以借机走出“晔日殿”。韩风墨的敢作敢为既在他们的意料之中,也在她的意料之外。至于“晔日殿”的那份药膳,自然有人趁机偷梁换柱弄出“晔日殿”来,由一个小内侍偷偷假传奉了韩风墨之命潜到太医院让值夜的太医验证。 这药膳碴子本来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却早已被方卷动了手脚,值夜太医验出来的自然是有惑情之药。这事只要透点风声说出“晔日殿”偷换出来的,太医院里自然有人通风报信,自然也会有人舍身换药。 方卷命人保守了后宫宫门,不得内外出入,以防传递消息。 天未亮之时,整个太医院就聚齐了所有人,分成了两派,一边咬定有惑情之物;一边咬定没有此事。 终究药膳被拿出来再次校验,却是毫无问题。 最后只有一个太医悄然朝方卷传递消息投诚,说那药膳已被人调换。这个太医姓吴,是个年轻人,在朝中的根基极浅,一直不得重用。 “不知这熟谷种的祸事是谁发觉的?又是如何发觉的呢?”方卷敛着长眉,一本正经地问。 龙眷展开另一本折子,拿过朱砂笔在几行字下划线:观察……三月……可用?方卷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她笔下不停,口中回答道:“是一个年轻的酿酒师偶然发现的。” “酿酒师?”方卷低语轻喃,抿唇一笑冷声道:“如此说来,确实是天佑豫国了。” 龙眷奇怪地停顿了一下手指间的朱砂笔,转头望了一下他的脸色,含笑道:“听语气,你似乎对这整个豫国都很不满意?” 方卷冷冷一笑,快速地修整了脸上的表情,说道:“何以见得?是陛下多虑了!微臣这般战战兢兢地废寝忘食地阅读奏章,不是为了豫国的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又是为了什么呢?” 龙眷思索了片刻,微微颔首,“确实,在这国事上,阿卷你可比寡人还要谨慎、还要设想周全。”她凝视了他毫无表情的脸,竟看不出任何的情绪,不由转回了眼眸,微笑了一下小声道:“这艘船纵然失去了舵手,但阿卷你终究是在不为余力地拨乱反正,使它走上了正确的航道,正因阿卷你终究也是这艘大船上的人,对吗?纵使你不喜欢如今的身份和困境,但终究你不想看见这艘大船因失去了舵手而沉没,毕竟这艘船上承载着那么多的人……” 方卷的目光有一刻的失神,眼瞳深处有一丝异样一掠而过,仿佛飞矢。那里面似乎包含着痛苦、怜悯、憎恨、厌恶、狠烈、善意……和一丝丝的挣扎。最后,终究一切都归于了平静,一种凝固在了冰封之下的隐隐平静。 她不可否认,这个少年有着一种超乎常理的治国之材。若他放之于朝廷,便可以成为辅助君主的栋梁之才,甚至是首辅之位。若是他身在王室,便有望成为可被依仗的皇裔,甚至可以一跃而成统领万臣的帝王亦不可知。 可惜的是,事与愿违,他偏偏不能投身于朝廷,也不是身为皇裔,而是被命运困顿在这样一个被他认为是耻辱的身份与地位上。 也许,正因如此,他才会如此的不甘心?才会那么急迫地想要逃离这个囚笼?才会将心中所学喷薄在这偶然执于手中的国事上?既然如此,他也会因为这个偶然所得的权力而生出夺权篡位、改朝换代之心吗? 纵然她此刻是被阴谋者所操控了身份,但在自己逃脱前,颠覆了别人的皇朝和动荡了别人的国势终究是不道义的罢? 龙眷谨慎地思索着,她该如何在这个国家还安稳的时候逃离这里? 这些日子以来,她都避免着遇见柳叶新和莫怀珠这两个人。一个是过去最知道她底细的人;一个是最神秘部落的后裔,她不知道他手里到底拿着龙眷的什么把柄没有?或是他们有着什么样的神秘手段没有? 但有的时候,该来的还是会来,避也不不过去的时候。 一抹黑影悄然地出现在她的寝室里,龙眷隔着五层纱帐凝听住他移动而来的脚步,手从枕头底下悄然地抽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纵然是内力莫名其妙地丢了,但习武之人的五官敏锐还是在的,她紧握住刀柄,呼吸放平缓,心中并无一丝的害怕,隐隐地还有一丝奇妙的期待。 她要等待最好的时机出手,纵然不能一刀致命,也要他吃个大亏,以后好长了个记性,不能再大半夜地潜到寝宫里来。 谁料,那人影行至第二道纱帐前便悄然停住了脚步,单膝着地跪了下去,双手恭敬行礼,低声道:“参见陛下。” 他这样的明目张胆,难道是惯常如此来觐见龙眷的? 龙眷秘事上,确实提及过她极重隐私,不许他人窥视她的寝宫,难道也与此事有关?无论如何,她如今皆不是真正的龙眷,还是小心为上地好,转了转眼眸,低声问道:“你确定,此来安妥么?” “回陛下,一切妥当!”这显然是莫怀珠的声音。 她不知他所为何事,只有道:“你先起来罢。” “谢陛下。只是此次陛下遇刺,微臣未能尽职守护,此刻还是跪着请罪为好。”莫怀珠的声音少了平日的软糯,多了一分坚毅。 龙眷蹙了蹙眉,说道:“寡人如今已无恙!你可是有什么想说的?” 莫怀珠依然跪在地上,垂头道:“臣死罪!臣自从上次昏迷再次回宫后,眼见陛下行止有异于前,曾留心监视于陛下与方卷。一开始以为是方卷参与了陛下遇刺一事,并在事后要挟了陛下,但两月余以来,微臣将方卷里里外外监视查看了一遍,竟是毫无异常,连陛下出宫前后他的宫殿里皆无异样,陛下出宫时,他人也却是呆在皇宫之内,未曾离开过半步。” 龙眷心中波澜壮阔,莫怀珠竟然是女帝的贴身暗卫么?听他的话语与语气,只怕还不只是区区的暗卫呢。心思急转中,口上却问:“那有别的发现么?寡人昏迷的期间,可有人有异动?” 莫怀珠沉默了片刻,低语道:“微臣死罪!微臣并不比陛下早醒来,醒来后发现红羽背叛,夜幕十六被戬杀,幸好浓七察觉有异循路而来,尽力将陛下与微臣救出,才没有酿成大祸。” 龙眷在心里唏嘘一声,大祸恐怕早已酿成!却是细问道:“如今浓七何在?” “回陛下,他们的身份已暴露,除了牺牲掉的,余人已被遣潜回了部落。”莫怀珠惭愧地低语道,“不过详细的细节我已询问过,一切都记在了本子上,正是来上呈与陛下过目。陛下此前一直在寻查那人的下落,这次的刺杀事件,微臣认为与那人脱不了关系。” “何以见得?你可查到了蛛丝马迹?”龙眷尽量让声音平稳深沉,心中却是不停地猜测盘算。 “微臣认为有能力察觉我们夜幕的动向,又能让红羽为之背叛,更能将我们部落的夜幕十六全歼的,除此人别无二者。就凭他能在漠国紫竹坡截杀晏先生的势力,并连同慕家构陷陆家;能在蔚豫之战中,设计戬杀掉我们豫国三十万大军;又使诡计陷害闵良小国,企图挑起我们豫国与承国的战争……除了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疯子,微臣想不出谁还有次能耐知道陛下的意图和行踪,借此引陛下出宫,设伏下如此精密的刺杀?”莫怀珠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但在隐隐当中却有着一丝丝细不可查的激动。 此人是谁? 这个莫怀珠口中的疯子,是谁? 龙眷心口激烈地跳动,竟有谁有如此通天的手腕?真的能够一手遮天,夺取了这个天下? 这个人又是为何煞费苦心地刺杀了龙眷?难道龙眷手中掌握了一些他的把柄,因此才如此迫不及待地遭遇了他的谋害?那么她又是谁?她进入这个豫皇宫代替龙眷的身份,难道也是这个人的手笔么? 他如此,又有什么目的呢? 第一百五十六章 探究 豫皇寝宫的书房里,记载了蔚豫之战的手卷,此刻正握在龙眷的手中。她将其上的记录看了一遍又一遍,不知为何,当看到蔚国军中的军师之名竟是“顾析”时,心中奇异地升起了一丝莫名的锥痛。 这种痛就像是藏在记忆深处的烙印,纵然她此刻什么也记不起来了,这种疼痛依然在接触到这个或许是曾经熟悉的名字时,竟能够尖锐的疼痛起来,无需她的记忆,也无需她的情绪。 曾经发生过了什么?竟让她如此地印记深刻。 对于这个名字,在她什么都记不得地醒来时,脑海里竟能根深蒂固地残留下来这个名字的影子,不可拔除的影子。 顾析,顾析,顾析……你到底是谁? 她失神地一遍又一遍的回想,一遍又一遍的回想,却终究是记不起来!脑中一片的莹亮白光,伴随着一阵一阵地刺痛袭来,整个脑袋都似要被什么炸裂了开来。却还是那一阵阵刺目的白光,一片一片的虚晃,不断地闪烁出一个人的名字来。 顾析,见鬼的顾析! 她在心里狠狠地诅咒了一声。 午后的御书房里,静谧中飘浮了一股惯常点燃的郁兰香。 “陛下,你今日看上去脸色不是很好?发生了什么事么?”一个熟悉而微带冰冷的声音就在她的耳边响起。 龙眷从撑额的手上抬起头来,将一张俊俏而英气的脸映入了眼瞳许久,许久,她才能从深邃的脑海深渊中缓缓回神,慢慢地辨认出眼前的这个少年,他的名字叫做方卷。如今她身在豫皇宫中唯一一个可以说是同盟的人,但她却不能确定他是否值得她真正的信任。 “方卷!”她仿佛吃力地轻唤了一声。 “嗯?”方卷挑眉地凝视住她,她脸色苍白而怪异,今日的眼瞳特别的漆黑,漆黑地有些可怕。 “你认识顾析其人么?”她忍不住问,在蔚豫之战的记载里,方卷也是曾经参与了那次的战争。 方卷转眸,凝神片刻后,才抿了抿唇,点头:“不认识,但我知道他!在蔚豫之战时,我们算是交过手。不过,我去的有些迟了,局面早已被他所掌控,我无力回天。不过,对方若不是有他在,兴许败阵的不一定是豫国!” 龙眷忽来了精神,不由挑了挑眉,抓住他的话柄,问道:“阿卷,你是说,若对手是别人,你也许还能反败为胜?还是说,只要你与他一齐同时布局,胜算最终谁属,还未得而知?” “万事皆有可能。”方卷淡然地喝了口香汤,淡定地接下了这一句话。 龙眷眼珠一动,不由有些踌躇,不知是否该将莫怀珠昨夜前来相告的一切向他和盘托出? “为何忽然观研起了这次的战役?”方卷的眼眸从茶杯上微抬,目光转移到她的脸上来,声音低沉而缓慢地问:“你……认识顾析?” 龙眷眼神一定,回问道:“阿卷,你希望我是认识还是不认识呢?”随即若有似无地明媚笑了一笑。 “龙眷曾追查过他。”方卷已习惯地与她共坐在宽阔的龙椅上批阅奏章,此刻将茶杯放回御案,微偏转了侧脸,在她的耳边快速地说了一句话。 她不料方卷会知晓此事,心下掠过一丝惊讶,脸上却不动声色地问:“可知她曾查到了什么?” 方卷看了一眼她漫不经心的神情,小声说道:“我估计莫怀珠是那个神秘的部落派来保护龙眷的人,隐秘地知晓龙眷的亲生母亲是出自那个部落里的人。而另有一个神秘的晏先生曾经与龙眷秘密的传递消息,我怀疑柳叶新是一个幌子,他就是晏先生与龙眷传递消息的‘桥梁’。” 龙眷缓缓抬头,转眸,与他四目交汇,眼中水光潋滟,颜色艳丽融融地朝他嫣然一笑,却是问道:“为何如今才告诉我呢?”她眼神中凝起一丝坚硬的刺,只有离得近的方卷才能看见。 方卷唇角一挑,笑得有些魅惑,朝她附近了半分,几乎是擦着耳垂,低声细语道:“刚开始时,我不清楚你的能力和目的,自然是要查看一番。如今我发觉你仍然是未能信任我,所以不得不再出卖与你一些情报……以便你更好地提防身边的人。” 他诡异的话,让她心头猛然一跳。 这么说,一开始的时候,他是有心在看着她出丑,万一她露出马脚被人不知不觉地杀掉,他也是不准备伸出援手的。 而如今,他渐渐觉得她有些用处了,所以又提供了一些情报给她,以便继续在这座豫皇宫里生存下去? “和以便要越来越依赖你,即便是不能全然信任,也要依赖着你么?”她恍惚地笑了,冷静地反问道。 “你比我想象中的要聪明一些。”他温和地笑起,显出了一丝似阳光见了飞雪般暖融的笑意。 他目光清澈而又冷冽,却看不到里面隐藏着什么,而在那个深深的冰窟里隐藏着他要想隐藏的一切。 “你也要比我想象中的虚伪多了。”她忽地笑了出来,似耀眼的阳光下绽放的鲜花,殷红的嘴唇在他的脸颊上又快又准地触碰了一下,甚至是不带感情的触碰了一下。当下一刻在他的眼中显出难以掩饰得住的厌恶时,忍不住轻快地笑了出声,清泠如泉,“真想教会你什么是真实!请记住当下的感觉,这种感觉就是叫真实,在内心深处掩饰不住地喷薄而出的感情,就叫做真实。” “用不着。”他冷然地回绝了她的提醒,反手似要抹擦去脸颊上她曾经留下的痕迹。 “你在这座笼牢里待得太久了,只怕早已久到了失去了自。”她的眼眸晶亮晶亮地看住他的眼睛,微微地笑起,露出唇角两个极其隐秘的梨涡,“一个没有自我的人,又想要寻求到自我,所以你才在国事上那么认真么?想在那样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事情上,寻找到当初那个怀有热望的自己?” 他感觉她的眼神几乎要看穿了他,微微讶异后,再次恢复了冷漠的神情,冰冷地笑道:“你别以为自己能看穿了别人,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她低声地追问,眼角微翘含了一丝挑衅与嘲弄。 “因为……”他及时地刹住,目光定在她的脸上,露出了隐秘地一笑。 “我的身边也有你安插的人,对么?”龙眷轻叹着,帮他补全了想要所说的话,眼中似带了一丝落寞,低语道:“真是无趣!我就是一个任由任何人摆布的傀儡,对么?” “不,你很高明。”方卷转过了头,垂眸看着御案上的奏章,眼睛却没有在看上面的字,而是说道:“你是一个能够揣摩人心的高手。” “你也不赖。”龙眷低语道,无奈地笑了一笑,“既然此刻我俩相看两生厌,今日的会晤便到此为止罢!“她忽地一敛神情,肃然地提高声音道:“爱卿,你便先退下罢!” 方卷眉稍一蹙后,依然是整理了衣襟站起身来,缓缓地行礼,躬身退了下去,身姿翩然地走出了御书房。一袭蓝衣在日光下,渐行渐远,宛如一抹将要快融化的冰块,脸上依然毫无表情,只是那个身影,隐隐地透露出了落寞与失意。 御书房里,龙眷继续看住御案上的奏折出神。 脑中想的却是,莫怀珠是龙眷的人么? 柳叶新是神秘的晏先生的人? 方卷所言,又有几分可信? 有些事一探便知,可其实是否又有圈套呢? 她如今不知道和莫怀珠约定的暗号,幸好上回早有所备,约了他三天后再次会面。果然,三天后的夜里,他如期而至,依然是子夜后悄然潜入了她的寝室。 “柳叶新最近与宫外可有来往?”她开门见山地问,但避免方卷提供的情报却是陷阱,还是选择了隐晦的口吻。 莫怀珠极快地反问道:“陛下怀疑柳叶新与刺杀之事有关?” 龙眷犹豫了一下,思索着含糊其辞地道:“嗯。” 莫怀珠显然是顿了一顿,才说道:“柳叶新自进宫以来一直受到监视,从来没有发觉他与外人传递消息。若陛下心中怀疑,微臣再去加派人手查探?” 一直没有与外人来往么?要么是方卷说谎,企图误导她的注意力;要么是莫怀珠说谎,企图掩盖些什么?龙眷静默了须臾,心中深呼了一口气,隔着两层纱帐的呼吸间还是维持着那样的平稳,淡然而沉着地说道:“很好!你们要比以往更加的谨慎和小心,不能忽视了这后宫中的每一个细节。 “是。”莫怀珠恭敬站地纱帘外,低声应道。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和眼中的细微变化,只能凭借声音、语速和间歇的呼吸声加以判断,但这些都太微弱了,不足以笃定许多的事情。但显然莫怀珠在她面前的呼吸声,并没有他话语和动作中所表现出来的那么谨慎,也没有面对一个帝王,一个主上,一个可以对他杀伐夺予权利的人应有的恭谨。 为何? 她刹那间决定冒险试探一次,突兀地问道:“晏先生可有消息传来?” 静谧中,很明显的纱帐外的那个少年有一瞬间的呼吸紧促。龙眷反而静下了心来,那个呼吸声屏住了,下一刻似在刻意缓缓地放松,再次响起冷静而谨慎的声音道:“晏先生确实是想与陛下再见一面,他说他手上有了能证实顾析身份的重要铁证。是微臣一直犹豫不知是否该把此消息禀告陛下,请陛下治罪。” 单膝下地的声音伴随着响起。龙眷脑中掠过一个影像,淡静地说道:“寡人自然知道你为何迟疑不说,这自然是出于你的谨慎考虑。只是希望此刻邀约晏先生相见,还不至于迟缓了?” “回陛下,晏先生也知晓陛下遇刺之事,他说会一直等待陛下的约见。”他的话愈发地让龙眷心中怦怦发跳。莫怀珠也一直在怀疑她,若果她一直不提要约见晏先生,甚至在他的试探下不知道晏先生是谁?那么是否就会就此露出了破绽来?方卷恰到好处地在此时向她提起了莫怀珠的身份和晏先生其人,究竟是策略算计,还是偶然为之? 第一百五十七章 剥析 “好,你去告诉晏先生寡人要见他。”她冷然吩咐道,心中揣着一股计算。 “是。”莫怀珠一如既往地接受命令。 她下一句话趁热打铁道:“你即刻去将所有有关顾析的记载呈上来给寡人观看。寡人必须要再确认一次,必须准确无误。” “是。”莫怀珠一拱手,应命而去,人影如青烟般地飘走了。 龙眷手心一寒,她此刻毫无内力在身,又身处这样的一个谜团般的豫皇宫里,自己究竟要如何的自保?谁人可供她信任?谁人又可以任她差遣?谁人又可以供她依靠,可以并肩而行呢? 她究竟是谁呢? 为何会来到了这里? 这是为什么? 一盏茶的间歇,纱帘外再次出现了一道人影。他将重物堆放在地上,踯躅道:“这些案卷微臣以按新旧排列好,陛下需要微臣陪阅么?” “你出去守着寝殿,不许别人靠近!”她再一次冷声地吩咐道。 莫怀珠领命后,又宛如一道青烟般从帘帐外消失了。 龙眷揭开帘帐下榻,移了两盏宫灯过来放在地上。她在地上铺了一张薄被,盘腿坐在其上,伸手翻了一些堆在地上并不多的案卷,依照着上面标记了年月的顺序一一翻阅了起来。 双手一起翻书,一目十行,左右观阅,毫无阻碍。目中所看到的内容既不会互相混淆,也不会互相影响,依然在脑海中形成了一本本的记录,不是按所看到的顺序,而是按年月的顺序。 这些记录有些非常详细,有些却是推断论述。 包括顾析五年前是如何与帝师传人交好,设计盗取了帝师代代相传的玉简令牌。而后在江湖上谋划几次高明的排纷解难的计策引人入瓮,让大家都认为他是姬猛山嫡传的后人,就连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也被其骗取了信任,也为其作保。 龙眷细观其中那些被人谋划过的悬案疑难,只觉得每一桩都精彩绝伦,都需要极高天分的智慧、精密心思以及极其大胆的推断。若这些都是有人刻意为之的自编自演,那么这样的心思就显得愈发的阴沉无耻了。 譬如他与蔚国的珩王交好只是一个早已制定的局,那么到了玥城后破解的血案之谜,蔚国皇宫里的鬼影秘药,乃至操控了远在蓟州的靖王的造反,豫蔚之战的胜算,最后的冤死狱中得以脱身都是经过了他的算计和掌控,那么他又想到达什么样的目的? 如今的蔚国皇室四分五裂,权势在皇帝与珩王手中互相争夺,而那个正在黑暗中虎视眈眈的人,正是那个一手策划了这一个个阴谋诡计的人么? 他想要夺取天下,那么,他必须先弄垮九州此刻的四大强国。经过了蔚豫之战,豫国兵败后,女皇的决策与能力皆遭受到了豫国百姓的质疑与权臣的抨击、史官的毁誉,这一切都来得让人措手不及,仿佛是一个被人操控着的,酝酿已久的风暴颠覆般的袭来,猛烈地让人要窒息其中。 本来是大好的情势,豫国为了这一战早已做好了准备,秘密训练新军,准备粮草马匹,暗中打造并购买兵刃,买通蔚国的权臣,联合了蓟州的靖王里外夹攻。双方的兵马力量悬殊,豫国的军队人数大大超出了蔚国的预期,战略又是精密制定后一再斟酌而施行的,本应立于不败之地,最后竟然败下阵来了。 预计的粮草竟然没有收成,连绵肥沃田地却种不出半粒稻米,两国开战后,豫国境内竟传来了饥民暴乱的消息。百姓中有人怨恨国家将粮食都运去了打仗,也有人愚昧地认为是因为打仗触怒了天神,上天要以此来惩戒豫国,让他们辛辛苦苦种下的种子,无论如何施肥灌溉也长不出一颗绿苗来。 军中暗自购买兵刃之事遭人揭发,一发不可收拾地发展成了朝廷官员贪墨和卖国求荣的后果。无知的官员上书朝廷彻查此事,就连那些无知的士子都参和其中联名上书千字文,在京都长街上静坐绝食,要求严惩这些为了搜刮民脂民膏而无视天下百姓疾苦的贪官污吏,扬言定是他们倒卖了劣质的谷种,以至于豫国多地谷种无法长出稻米来。 这些事情似乎是一环接一环地涌来,使人手忙脚乱,捉襟见肘。 豫国因这一场战役不仅损兵折将,更是内乱连连,还要承受他国的强压逼迫,如今也未曾彻底平息。从豫国的骑兵意图、到与他国的秘密联盟、蔚国静王的投诚,乃至这一发不可收拾的内乱党争,这一切都是遭人所计算、控制了么? 再看漠国,世家彼此之间,世家与皇族之间矛盾争端频繁,互相间的倾轧激烈发展。第一世家慕家凭借揭发陆家勾结外敌的阴谋引发陆家九族尽屠,陆贵妃被囚禁冷宫,三皇子秋明衡被剥一切官职。 眉慧妃眉家的外甥五皇子秋明睿、风家公子风靖宁和杨家小侯爷杨晗先是在边境南山城的远山酒楼里遭遇刺杀,再有在杨家与皇家联姻,成婚当夜,紫瑾公主被擒,风靖宁前往追查敌踪,陷入布局困斗命悬一线,一切的阴谋揭露,线索矛头皆指向雪皇后、太子秋明毅所在的雪家和程淑妃、七皇子秋明掣所在的程家。 漠国的京畿龙城逐渐地不可逆反地陷入了一场可怕的混战之中。 是谁在抽丝剥茧?是谁在引发了这一切的阴谋诡计? 在闵良小国截获的密函;在大藏山巫族叛徒的泄密;在星云关外胡人的供词里,皆一一指证于承国与这三国的混乱牵扯上了千丝万缕的关系。这其中究竟有几分是真,有几分是假?几分又是有人故意设局为之? 一切的谜团在这黑暗中,扑面而来…… 龙眷只觉得从所未有的惊心动魄在体内奔腾,如负重压,她心里想要去反驳,怎么可能有人如此的神机妙算?怎么可能有人如此大手笔来掌控这一切的运行?怎么可能天下这么大的一个棋局仅由一个人来操纵它的棋子? 这可是真正的天下为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人总是有纰漏的,他不可能算尽天下。 但这些案卷上的记载,顾析不仅是九州分裂前的前朝慕国延续下来的皇裔血脉,手里掌控着这些年来皇族在黑暗中培育的精锐人才与军队,只是为了慕家得到最大的利益,还拥有了皇族破国前秘藏的大量宝藏。并盗取了帝师后人的令牌,招揽集结帝师遗落在各国各地的力量,以其大义之名蒙蔽他们而行谋逆、篡权夺取天下之事。 东方天色将明未明,风过灯灭。 寝宫中千帐乱红惊舞,案卷上的书页一片片哗啦啦地翻飐起来。 轻烟袅娜无形,犹如出笼的妖兽般被风虐卷而去。 龙眷坐于乱红翻滚中,双眸微敛,尚未梳理的长发千丝万缕地披散在身后,顺滑地流泻在地上婉转如蛇。合体的洁白丝衣将纤长而婀娜的身形展露无疑,细窄的袖口里伸出一只玉白纤细的手,“啪”地一声将在风中颤飐的文卷紧紧合上,毫无情绪的精致的脸容上,浓密的睫羽下,深黑色的眼瞳里凝注了一股子的坚定和冰冷。 谁为布局之人?谁又沦为了棋子? 她不允许自己沦为了别人手中的工具。 纵然是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情状下。 早朝后,依然在御书房观阅奏章。她很早就发觉,尽管奏章每天都会到达御案前,但都是一些无论如何决断都会削弱一派官员利益的奏章,或是一些地方的小事件,在她的估算中,竟有许多真正关系社稷利益的奏折从未出现在这一张御案上。 究竟是谁在当中做了手脚? 是金家,如此明目张胆的藐视皇权,以此倾天之势来压制女帝的权力?还是他们知道她的底细,因此对她这个傀儡并不在意,以此来掩人耳目,好方便在底下偷梁换柱,达到他们的目的? 是韩家,向女帝假意投诚,却背地里设局构陷敌手? “陛下。”一个内侍的声音在御书房细细地响起。 龙眷回神,抬起头来,那内侍垂着头,却坚定地道:“陛下,方公子在御书房外求见。” “告诉他,不见。”龙眷曲起拇指揉了揉眉心,朝他丢出了一句话。 他可以收买她身边的内侍,为他驱使,却如何也无法收买了她的意志。他一心想要利用她,她就要巴巴地凑上去给他利用了么? 内侍依然没有退下,却是将头垂得更低,说道:“陛下,方公子说陛下不见他也可,至少要尝一尝他送来的糕点。” 他巴巴地来送糕点给她吃?是想要讨好她?这……不像是他一贯的做派?倒似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退下罢!”龙眷平淡的声音中带了一丝冷意。 内侍听出了女帝的气怒,急忙退了两步,然而还是不忘小声地说道:“方公子说,请陛下尝一尝糕点,保准会气消了。” “啪”的一声,一个麒麟镇纸从龙眷手中掷了出去,那内侍吓得不轻,“哎呦”地一声尖叫。恰时却是被人往后一扯,一屁股摔坐在了地上,从旁一只稳固的手由湛蓝锦袖中伸出,妥妥地接住了那只即将要落地的玉麒麟镇纸。 一双浓漆的明瞳凝在冷冰的眼里,他换左手握住玉麒麟,跪落在地上行礼道:“陛下,这玉麒麟是先帝所赐,不得损毁!这样的罪责,无人能担当得起。” 龙眷缓了缓神,目光掠过他鲜血汩汩长流的右手,然后凝定在他淡漠的脸上,似笑非笑地道:“既然是先帝所赐之物,方卷守护有功,便进阶一品罢!”她望住他忽然气怒的眼睛和暴起青筋的双手,心里反而微微显得惬意起来。她知晓他一直在尽力地维持着这后宫与朝堂上的平衡,想要在这样维持着的平静中尽快地找出解药,再设法谋取心中筹划之事。 她偏偏不能如他所愿,进阶一品,就是要他与现今的四妃平肩而列。 这是对他的屈辱,也是责难。 第一百五十八章 药物 “回禀陛下,本朝无此先例。”方卷压抑下心中的怒火,咬着牙说道。 “那此例寡人就为阿卷你而开。”龙眷唇角冷笑逸出,语气却是极其的温柔,稍微提高声音道:“来人,将此口谕宣召后宫诸人。” 内侍正要应命,方卷霍地站起身来,冷喝一声道:“且慢。” 龙眷不想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瞪了那跪在地上犹豫不定的内侍一眼,厉声喝道:“大胆!你要违抗寡人的旨意么?” 内侍脸色惨白如死,忙不迭地应声道:“奴才不敢!奴才领命!”匆匆起身,恭敬地退了出去,快步走出了御书房,冷汗涔涔的头上也顾不上擦拭,就急赶慢赶地往后宫宣旨而去。 本以为陛下与方公子只是怄气,不料如今看来陛下竟是不知对方公子是爱,还是恨?可如今朝堂上权势错综复杂,这样天大的欢喜,并不是人人能承受得住。方公子身后纵然有户部尚书在支持,但这样将其置于群敌环视之地真的妥当么? 方卷三步两步地窜到御案旁,将玉麒麟镇纸重重地压回案上,对她怒目而视,低语道:“你会后悔的。” “不会。”她坚定地,压低声音说道:“如果我是你方家安排的傀儡,金家和韩家都会制衡于你们!如果我是金家或者是韩家的傀儡,你若要利用我,你也必须拿出诚意,不然你我也只能两败俱伤。你想要我依赖你对这皇宫与朝局的知根知底;你又何曾不是想要借助我如今众人维持着的皇权?你休想利用手段把我当无知稚子般耍得团团转!” 龙眷冷漠而轻蔑地笑起,那一双深棕色的眼瞳里忽然变得有一丝的莫测。 方卷定定地看住她,似是再一次重新认识了这个陌生的女子。 她不是龙眷,却有着不亚于龙眷的筹谋心算。 她声称自己也不知道是谁家的棋子,却又不愿意当这一枚遭人利用的棋子,可是真的? 他忽然转变了语气,居高临下地附近她脸颊,细声道:“吴太医说,你御书房与寝宫的郁兰薰香里被人混了药物。” “药物?”她挑了挑眉角,重复道。 “是一种使人逐渐丧失记忆的配方?”他微微而笑,眼眸里如冰针般刺着她。 龙眷蹙起眉头,微一踯躅,她醒来后早已没有了记忆,这种药方对她而言又有何意义? “若是早已经人用迷魂术致使丧失记忆的人,却会有忽然恢复记忆的可能,但若长期浸淫在这种特殊配方的熏香中,就可能会永久的失去记忆,不能再想起以前的事来。”他的语速极快,却是字字清晰,英俊而冰冷的脸上有一种近似嘲弄的神情,“我今日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你如今却将我如敌人般往外推出去……” 他凝固了唇角的一抹浅笑,似冰封下的春风让人觉得绝望般的心凉。 “可你又有什么是能让我信任的呢?”龙眷咬了咬下唇,抬眼看住近在咫尺俊秀的脸庞,她微笑着反问:“你虽不曾以死亡胁迫于我,但你心里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我不知这目的是为何?” 暗紫色的龙袍衬显得她玉白肤色,如画眉目更加的颜色端丽,神情雍容,但那一双晶亮的眼眸里,闪烁出的光华却如出鞘之剑般的清澄而锐利。往日这一副如花容颜的眸光里闪现的多是痴迷或是恨怒,而这一刻她的灵魂却是如此的冷静平和,似不曾因眼前的人而泛起一丝的波动。 “我也从未以伤害的手段威胁你协助于我?”他眯眼瞧住她,以轻之又轻的声音低哼道。 “我不畏死亡,只是不想成为别人手中玩弄的傀儡?”她眼睛一瞬不眨地盯住他,低语道。在心中加了一句,以及欲知我是谁? “若有人伤害你,是否会引起那些人的行动?”他肃冷着脸,忽然附近在她的耳边道。 “我要知晓你的秘密,你非得要离开皇宫的秘密!”她也趁机追问道。 两人皆是彼此顿了一顿,她接下他的话道:“知道是谁在注意着我,便可顺藤摸瓜?” “我是为了一个女子。”他淡然地回道。 “很好的借口。”她抿起了樱粉唇角,明澈如水玉的眼里扑闪扑闪地泛出一抹笑意。 “为何不可?”他淡定地反问,眸中没带一丝的情绪。 “为了一个女子放弃荣华富贵,放弃性命自由,你这么冷漠的一个人会如此深情?你能在这皇宫里生存这么久,又骗得龙眷对你青眼相看,可见心思并不单纯,竟是为了这么一个稚气可笑的理由,不惜飞蛾扑火,孤注一掷?”龙眷眼里泛起冷笑,话语软绵绵地带出一丝轻嘲:“你如此逃出宫去,方家会被攻歼,无论你逃到哪里都会被缉文海捕,你与那个女子从此能过上幸福舒心的日子?她走后,她的家人又会承受着怎样的灾难?你们都不管不顾,但求火烧眉毛只顾眼前的一晌贪欢?” “我入宫后不久,她便已经香消玉殒了。”方卷手指硬扳住龙椅的椅背,语气极淡极淡地说出这一句话来。 龙眷瞧住他那一脸的冷漠,忽然觉得他眼中闪过了一丝脆弱,只是那么恍惚的一瞬间,仿佛雾里看花,并不分明。 “我答应过她要出宫去,便一定要办到!”他低语道,万年冰山般的脸上起了一丝丝的情绪,“这是我答应过她的誓言,不管她是生,是死,都不能随了时间而流失。何为誓言?就是这般的至死不渝……对么?” 龙眷的心中似有一瞬被柔软击中,看向他的眼中也闪过了一丝同情与敬意。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拉住他的手臂坐下后,从袖中抽出绢帕仔细拭去了他右边手掌上的血迹,细声说道:“可能从熏香上追查到它的源头?” 方卷微微摇头,低语道:“这条线索很容易就会被人掐断,我已让吴太医另配了一些郁兰香。我觉得还是静观其变为上,若陛下执意要从此追溯,我亦可以勉力而为之。” 龙眷凝神了片刻此时静观其变确是上策,颔首后说道:“莫怀珠知晓那个晏先生的下落,他一直想要邀约龙眷见面,不知是要商谈何事?阿卷,你觉得寡人该去见他一见么?” “阿析?”他忽然微掀了唇角,问道,“你果真叫阿析么?是哪一个‘析’?” 龙眷淡淡一笑,说道:“剥析的析。” 方卷稍微一顿,转眸睨住她,说道:“这个晏先生神秘莫测,若你要去见他不妨带上我?” 龙眷似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坏笑地揶揄道:“阿卷,晏先生是否龙眷在宫外的风流债?” 方卷敛眉,右手一缩,有些嫌恶地看着她,肃然道:“据我所观察,这个晏先生并非你想象中的那样简单。 “那阿卷你可是看到了什么?”她眼睛一眨,目光粼粼如水波微潋。 方卷沉默了一瞬,说道:“龙眷的密匣里收藏了许多关于顾析其人的案卷,而这些案卷的来源兴许与这个晏先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那些案卷,你都已瞧过了?”龙眷微蹙了蹙眉梢,疑问道。 “没有。”方卷否认,“我只是无意间发现了这个密匣,好奇地翻看了一下,并没有足够的时间细瞧。” “这些案卷中所记载的事,皆与顾析致使如今九州四国动荡不安的局势有关。阿卷,你能相信一个人可以操控这天下的棋局么?”她冷冷一笑,眉头皱褶间凝起了一丝的疑惑。 “这些案卷,你已看过?”方卷微微急促地问。 龙眷颔首道:“我让莫怀珠呈上来的,有何问题?” “不知你瞧的是否密匣中的那一份?”方卷的眼神凝重了一分,急切地低语道:“密匣中的案卷每一页上都沾染了毒药,解药只有真正的龙眷才有。” 龙眷倏然心惊,莫怀珠是认定她是龙眷,手上有解药?还是特意以此来试探于她?这等重要的案卷,她不相信龙眷会让人另存一份。那么,她所翻阅的那些案卷自然是从密匣中取出来的,莫怀珠竟然知晓密匣的存在? “龙眷有这么信任莫怀珠么?”她轻语低喃道,连密匣的存在都让他知晓?所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一国之君岂可如此不设防备?手腕上骤然一暖,她回神,且见方卷的手指搭落在她的脉搏上,神色微敛,眼角的余光里隐约似闪出一丝关怀。 龙眷对上他疑惑抬起的黑眸,凝眉问道,“如何?”她是用绢布缠了手拿的案卷,用长钗翻的书页。许是早已养成的习惯,对于不确定的人和事,她都抱有怀疑与谨慎的心思。 “不曾发觉中毒的迹象。”方卷轻舒了口气,淡漠回道。 “兴许看的并不是密匣里的那一份。”她也轻呼了口气,淡淡地接口。 方卷黑眉微挑,唇角忽现了一抹谜样的微笑。他此刻心里想的与她方才想的一样,龙眷身为一国之君,怎可让这样的案卷另拓一份放在别人的手里。甚至连密匣的所在也不该是莫怀珠可以知晓的,否则,这个密匣就没有了它存在的必要。以龙眷的身份与处境,无论如何也不该向莫怀珠如此的信任和推心置腹,君主注定是孤独之人,不然如何能自称为孤家寡人呢? 那么,龙眷在这些案卷上皆淬了毒药,是为了以防万一,她所要防备的人会是谁呢? 显而易见,她防的人是顾析。这些案卷安置在豫国君主的寝室中,密匣里,还需淬上了秘制的毒药,这样的谨而慎之,难道那人竟有穿墙过壁,偷天换日之能? 对于这个传闻中甚是神通广大的人,他也想见上一见。 第一百五十九章 会见 方卷离开了御书房,穿过后花园,往“莫离殿”前去时,竟然发现金曜与韩风墨同时出现在五色牡丹环绕的八角亭里。 这两人正你一来,我一往,神色平静地在下棋。往常韩风墨不仅对金曜不屑一顾,更是每每逢面便要冷嘲热讽其谄媚侍主,不安好心。金曜往往自持身份,不与他正面交锋,多作口舌之争,背地里却也曾传出他称韩风墨为“莽夫”、“俗人”的恶称。 今日,是白日打西边升起,旷古迄今的第一回。 两人在亭中相谈甚欢,笑语融融,竟也无一丝违和感。事反常态必为妖,方卷皱了皱眉稍,远远望见,正想绕路而行。谁知,这两人却似在等着他般,韩风墨远远地望住他,便开口冷嘲道:“方公子,圣眷日隆,当真是可喜可贺。口谕既已昭示于*,想来不日便可迎来进阶之喜。” 方卷一袭湛蓝锦衣,立定在青青垂杨之旁,不欲望前去,也不便转身而走。脸色沉郁下来,昳丽的眉目显得分外浓黑,冷峭的眼中,冰屑凝固。 金曜亦是浅浅一笑,仍然是翩翩公子的气度,语音悠扬道:“我亦该恭贺方公子喜得圣宠!往日便已慕方公子才华性情,不意人人皆道公子虽才高八斗,却心不在此,身系浮云外,实非尘世中人。不料红尘水有疾,繁华香有毒,一疾一毒间,竟把心比天高,身比冰洁的世外之人,也染成了五颜六色,也拉入了这莽莽世间,也当真是可喟可叹!” 方卷自然知道,他们这是在敲打他,并且羞辱他。自从入了这豫国女皇的后宫,住进了那座耻辱般的“莫离殿”伊始,他就没有一刻不想摆脱这种身份与困境。这后宫的人尽皆知晓,他曾是如何地拒绝承认这件事情,又曾是如何地冷漠以对龙眷的百般示好。 他如今的进阶,实实在在是在给自己打了一个响亮非常的耳光。 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冷硬的线,他的脸色依然冷漠,冷漠却有如冰封下的河水。他的眼睛宛如那凝固了的河面,而掩饰在平静下的是尖锐无比而几欲破空而出的一道道冰棱阔澜。 自从进了方卷的阶位后,前朝的金家、韩家,各种派别势力都明示暗示,或委婉,或强硬地给她施加了压力。大道理说来,是不可专宠于一人,前朝历代亡国之君犹可鉴;小道理说来,若再如此一意孤行,朝堂政事上就有人要开始使绊子了。 龙眷依靠在寝宫的丝织躺椅上,微微一笑。可惜,她不是真正的龙眷,并不畏惧他们将这豫国的朝堂后宫皆搅和得一塌糊涂、乌烟瘴气。灯火下,水红的衣裙犹如花般映着轻描淡写的眉目,唇角微勾,眸光流转如艳火。 前朝的那些老臣子千方百计让她要平衡后宫,他们却忽略了一件事。男子与女子终究是不一样的,特别是这些贵族官宦子弟生来就带了一丝的傲然气度,不同于男帝后宫的女子为了求存博宠,可以婉转承欢,可以忍气吞声,可以红粉诡计,可以虚与委蛇。 可这豫皇宫的男子却不会,似亦不屑。 她才隐忍着应承了前朝的请求,后宫中稍有些家世的便纷纷或告病将养;或斋戒礼佛;或出宫狩猎;或突发恶疾,竟然是百计齐出,回避她的宣召与亲近。 这些身娇玉贵的官宦子弟是对龙眷心怀怨怼;还是对龙眷一致地谢绝不敏? 她挑了挑眉,只觉得好笑。 不过凡事总是有个例外,这后宫中竟有一个人主动地朝她递了牌子。自古只听闻帝王翻妃子的绿头牌,从不曾听说过有妃子反向帝王递来牌子以求侍寝的? 她本不是真正的龙眷,自然对这些后宫中人也是一直怀着敬而远之的态度。但这一次,这一个递牌子的人,她却不好回避。 从青琐窗望出去,庭院里的蔷薇开满了枝头。淡淡的月光下,粉红、粉白、浅绿的花瓣皆化作了浅浅的柔光,朦朦胧胧地点缀在溟濛的夜色中,犹如一团团的旖旎雾霭。 甜腻的花香一阵阵地随风拂来,泌人心田。 飘渺的衣衫从花群间从容而来,一点浅绿的颜色掠过花海。风扬起时,蔷薇的花瓣纷纷飞坠,千朵,万朵的娇花在枝头摇曳,暗影重重中一人明晰而来。他徒步缓行便宛如一幅徐徐为别人展开的移动的画卷。 柳叶眉、妩媚眼微勾;冰肌骨、织锦缎裹腰,这人或动或静皆有一股独特立行的风情。 他步入“朝兰殿”,行至躺椅畔,浅淡一笑,行礼道:“参见陛下!” 他的声音软糯温柔,入耳极是舒服。 龙眷有一瞬间的恍惚,自从数月前在御书房有过半面之交后,就再不曾见过。一来是他惯于深居简出;二来是她特意避开与之照面。 但今夜,她是避无可避。 龙眷朝殿内的众人挥了挥手,宫女内侍们当即识趣地躬身退下,顺带将殿门关闭起来,荧荧火光中,只余二人隔空相对。 莫怀珠说今夜便是与晏先生会晤商谈之时,难道柳叶新真的只是龙眷与晏先生间的一个烟雾幌子?并没有传闻中的肝胆相照、高情厚谊?莫怀珠是否就是那个将她与龙眷偷龙转凤,欲图瞒天过海的人? 他想利用龙眷和这个晏先生达成什么目的?还是已经和这个晏先生达成了什么共识? 既然莫怀珠知晓她是假的龙眷,还让她来见这个晏先生?要么他们根本就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要么就是真龙眷与晏先生之间从未曾开诚相见、交洽无嫌? 她缓缓地自躺椅中坐起,淡淡地道:“免礼,请坐!”敌情未明,只能三思而后行,走一步算一步。 柳叶新回礼谢过后,敛襟而坐于案旁,虽于这深宫内院的“朝兰殿”中,身为一国之君的女帝畔,他依然坐得挺拔秀雅,温文有礼。龙眷朝他细看,那一双眼睛里温润干净,似无一丝尘世中的杂念;又似高山内梅花尖上的冰雪,纯净得让人不敢亵渎。神色间,凛凛然地又透出一股正气来。 这个人,与那日所见的柳叶新气质迥然,果然不同于一个人。 他微微一笑,说道:“既然难得见到陛下,在下便开门见山罢!”言讫,伸手于脸上缓缓地撕下了一张面具来,露出了底下的真容。 龙眷心中一震,这人给她的第一印象是削瘦、纤细、静美。五官轮廓无一不美,肤色中却又是透出一股病颜般的苍白来,却不影响他的美,反带了一丝脆弱的凄美容色。他的脸庞极其削瘦,尖峭的下颌彷若能戳穿锁骨的锥子,眉如双剑,眼眸细长而清澄,乌瞳如墨玉般泛着温凉的光华。浅绿的纱绡外衫竟如烟笼雾罩般,将他整个人衬显得如真似幻。 “晏先生?”她挑眉反问。 “在下晏容折。”他颔首轻语道。 龙眷眸中闪过一丝惊艳与痴然,心底却知自己不会这么轻易地将信任交予他人。更何况,眼前这人身份可疑,目的可疑,心机可疑,她眨了眨眼睛,似要在回避他的容光,眼睫半垂道:“不知先生带来了什么样的消息?” 晏容折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身前,说道:“在下派遣到顾析身边的人,带回了一些确切的消息。”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黑色的木盒,放置在案面上,“这是傀儡蛊,乃是在下的探子从他身边盗出。顾析曾用此蛊控制过蔚国的凤舞长公主,又以她的性命换出当时在玥城企图谋篡的静王。此后,说不定还利用此等蛊物,谋算过凤舞长公主,以此取得她的信任,再在战后假死狱中,离间蔚国君臣兄妹,并使得蔚国至今内乱不止。” 龙眷眉梢微蹙,心中竟似掠过一丝异样。 晏容折又道:“在下曾派人到大藏山探听过,顾析曾在那里取经养蛊术,深知巫族的各式蛊虫与药物。以他深藏不露、神秘莫测的本性,本不该亲身出现在蔚国玥城而引人瞩目,料之许是这种种蛊术常人难以控制,只有他自己才有把握在其中游刃有余地掌控,才会亲赴玥城走这一局棋。” 他的声音清淡温雅,连估算那人的所作所为以及心思谋算皆说得十分熟悉和有把握。 这样的笃定,让她蓦然产生了一股凉意,似在血液里溶入了冰渣子,让人遍体生寒。 顾析当年在蔚国的所作所为,她自然已在案卷上全盘通读,并且在龙眷书房的各种记载中和方卷的话语中得以反复推敲与验证。 “蔚国静王与珩王相抗,战败后,在下已追循到了他的下落。”晏容折目光恬静,语气澹宁。 “他还活着?”龙眷微微睁眸,似有些不确定。 晏容折点头,优容地道:“对,他还活着。若陛下愿意前去一见亦可,他愿意相告当年蔚国所发生的一切事情的真相。” “是你救了他?”龙眷冷静地问,目光中透露出一丝的探寻。 晏容折颔首,并不否认,“在下当年为顾析所害,缠绵病榻,身不由己。当知道蔚国之事,为时已晚,半途曾派人前去伺机说服静王。不料,蓟州内乱一触即发,劝说之事未果,已发生了战乱。顾析其时已撤身而去,在下有幸相救了濒死的静王,并将其安置在隐秘处救治养伤,以图他日,能携手有志之士,一同揭穿顾析所有的阴谋与伪装。” “先生果真是未雨绸缪,目光长远。”龙眷不得由衷地赞道。 晏容折却深深蹙起了眉头,痛惜道:“说来惭愧,容折愧负先师所托。如今所做的一切皆为亡羊补牢,只望为时未晚。” “有志者事竟成,先生有心未怕迟。”龙眷状似安抚道。 “在下已与承国君主达成了协议,如今亦望陛下能够联手抗衡。顾析已与蔚国珩王、漠国慕家连成一气,在下不日便要动身分赴蔚国与漠国,从中斡旋,以求回圜之地。祈盼能够早日拨乱反正,九州不再争端不止,以致百姓受苦受累。”晏容折诚挚地道,眸色如水清灵。 第一百六十章 惊心 龙眷似被感染了般正了正神色,诚心问道:“先生可否告知,帝师令牌是如何易手他人的么?” 晏容折一下子默然了片刻,低语道:“只怪当时在下初出师门,心高气傲。当年师尊辞世,在下感怀悲痛,本欲在山上守孝三年。但他老人家心怀天下,病中亦曾为九州卜算了一卦,此为终卦。卦中显示,天下将有纷争乱起,让在下为他修立坟茔后,即刻下山,追源截流,以免祸殃庶民。谁料,途中偶遇顾析,与他以才学相交,此时他性情淡泊无为,举止优容高洁,言谈广博旷达,实有让人为之钦慕的本事。在下与他相惜相斗,一路互相比试各种能想出来的比试,开始平分秋色,后来他渐渐占夺了上风,在下心中不服,便一意要取胜于他。最后一局在下果然胜出,心中快意之极,便与他放马南山,把臂同游,对饮星河,孰料,黄粱一梦惊醒时,已落入了他的圈套,在下身中奇毒,被困于昆玉山迷仙林中。” 窗外夜色幽幽,花香如梦袅袅轻烟飞舞,白雾四散。 “换而言之,先生才是真正的帝师后人?”龙眷谨慎地凝视住他,语气里带了一丝的疑问。换而言之,他要如何取信于她。 晏容折脸色一白,面有愧色,缓缓地拉起右边的衣袖,露出手臂。龙眷平静地望向他,不敢露出一点的疑惑,目光所到之处,只见他洁白而修长的上臂刺了一个图案华丽繁复的黛色刺青。 他正色地抬起眼眸道:“陛下该知道这一代帝师后人令牌上的纹饰?每一代的帝师后人右臂上皆有与令牌纹饰相仿的刺青,这是不传之秘。至于其上的差别,也只有九州四国的帝王临终前才口口相传,这是你我彼此知晓的帝师之约。” 这,是在欺她不是真正的帝王么? 她如何得知这一代帝师令牌的纹饰?纵然知晓,也不会知帝师后人右臂上的刺青差别,更无法分辨帝师后人右臂上是否真的有刺青印记? 龙眷在心里轻叹了一口气,她这是在被人拉盟约,还是在被人戏耍?她竟有些无从分辨了。 她不好表态,只好转移话题,问道:“顾析当真与漠国的慕家结盟了?听闻当年慕隐传下截杀令要取他的性命,只因他不愿取慕绮为妻而入赘慕家?慕绮如今也已并非豆蔻年华,她当真甘愿为了家族牺牲若此,为了顾析此人牺牲名声,扬言非君不嫁,这一切也只是为了掩饰他们结盟的内幕?” 晏容折轻叹了口气,温言温语道:“慕小姐心思到底如何无人知晓,即便她是真的为了顾析而非君不嫁也未曾定是虚言。在下虽与他互为死敌,但他的容貌、风仪、才情、智谋,确实有使天下佳人为之倾倒的本事。” 龙眷皱眉,似笑非笑地抿住下唇。 “若非慕家与顾析已结盟,当日杨晗大婚,紫瑾公主失踪,风靖宁追寻敌踪在逐月山山谷,慕帆也不至于见死不救,只顾捉敌,险令风靖宁丧命于斯?”晏容折据理力争地以事引证,神色却从容笃定、似早已胸有成竹,“慕家先与雪家为盟,斗夸了陆家后,雪家与孙家却被指证有谋害五皇子、风家与杨家的嫌疑,慕家就迅速地作出壁上观,隔山观虎斗的决定了。百年世家,岂不知唇亡齿寒的道理,若不是另有筹谋,岂会如此不谨慎地选择同盟,又在同盟深陷险境时,袖手旁观,令人齿冷?明面上看,如今漠国龙都的情势是,风家、杨家、五皇子眉家三者互为犄角,林家、太子雪家与之相斗处于下风,两派暗中角力的还有皇位之争。七皇子孙家不愿参与党争,却被拉下了浑水里,水家一直举棋不定,却因水墨音心慕风靖宁,而风靖宁移情别恋的隐私事而联姻不成。水家已意欲让水墨音嫁入皇室稳固家族根基,只是如今还有些摆棋不定不知该将前程押在五皇子身上,还是太子身上,但从此风水两家已有了嫌隙,再加以谋划,私怨必然会越结越大。” 龙眷闻言,不由曲指揉了揉眉心。这样的步步谋算实在是太大,非常人可以算计之事,那么顾析当真如其所言,是这样的人么? “杨家与紫瑾公主联姻,即与程家结盟,其中大婚当日便出了事故,如今庆幸各人皆安然无恙。只是五皇子不知为何恋慕了慕绮,明知她扬言非君不嫁还痴心不改,只怕届时慕绮回心转意,成为五皇子妃并非难事。而水墨音与慕绮自来水火不容,水家不可能冒险将这个宝压在娶了慕绮的五皇子身上,最终可能会将水墨音嫁给太子或七皇子,无论嫁给谁,他们都有可能与风家、杨家、程家与五皇子为敌,互相倾轧,互相攻歼,乃至另一方至死方休。”晏容折淡淡一笑,声音却冷静得出奇,“陛下,你瞧,其中十大世家谁也不会落下,但有一家始终可以掌控局势,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进可攻,退可守。”龙眷思索须臾,那些案卷中所载的漠国情势错综复杂,她梳理了一下,回道:“慕家身后有漠国三分之一的兵力,且不参与朝政文官之职,是权谋者争相热衷结交的势力。若然慕绮嫁于五皇子,秋明睿便如虎添翼;若慕绮嫁于太子或七皇子,他们就拥有与五皇子他们抗衡的实力,甚至是可以反压一筹;但若慕家想要两不相帮,无论是谁也不敢埋怨,也该庆幸。程家二十万兵力如今显然是站在了五皇子这一边,孙家拥有二十万兵力定拥护七皇子,剩下的就是水家的二十万,成了竞相争夺的对象。” “水家在兵力与文官上各有胜场,看似根基平稳,如今也显得炙手可热,却也是站得最惊心动魄的一方,实则岌岌可危。他们武力比不过慕家;官场斗不过风家,在关键时刻必须孤注一掷,赢则可满门相庆;输则可一败涂地。”晏容折语气淡静,目光中竟带了一丝怜悯。 “在豫国可有他的同谋者?”龙眷试探道。 晏容折抿唇一笑,反问道:“在豫国是否有同谋,陛下心中自有分晓。那些煮熟的谷种是如何得以运入豫国,如何一直分配到农户的手中依然没有官员察觉上报?当年豫国内,秘训的军队又是如何得以为顾析所知?还有百官与士子一同上书的贪墨案,又是如何会如同山洪暴发,乃至一发而不可收拾?诸如凡种,又是如何一步步地导致了豫国的社稷动荡,人心不稳?” 龙眷只觉得头疼,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她如今正当其位,却又该谋其政么?名不正,言不顺,她可是如假包换的假女皇。 晏容折默然了片刻,抬眸望了一眼案上缓缓无声流逝的沙漏。一面伸手拿起案上的人皮面具重新按回脸上,双手灵巧自如地将其抹平服帖在脸上;一面轻柔低语道:“在下知晓,口说无凭,仅仅以微薄之辞证,不足以取信于陛下。但请陛下稍候些时日,在下必定截取他们更多的把柄,以呈足下。” 易容完毕,他再次安静地一笑,站起身来,便往外行去,在拉开殿门的前一刻,龙眷才淡定地回应了一句:“先生,寡人……敬候佳音。” 晏容折回身颔首,将殿门开启,脸带微笑地退了出去。 在外莫怀珠必然已经安排妥当,无人知晓他们今夜会晤的事。 龙眷目送他身影远去,徐缓地再次倒入了躺椅中,心头惴惴不安,就连眼前的幽幽灯火都觉得刺目起来。她究竟是卷入了怎样的一个漩涡当中?面前的这一泓深渊,究竟又有多深? 晏容折是帝师后人? 那么,顾析便是那个谋夺天下的前朝皇裔? 她心中念念不忘地掠过那一个名字,可是顾析究竟是何许人也?又与她何干? 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成了一团,心脏处似受到重创般一阵阵地刺痛,几欲窒息般地喘不过气来。数月来第一次的梦境,却真实得如身临其境。 乍然惊醒过来,一颗泪珠自眼角处划破了惊悸未散的脸颊。额上冷汗涔涔,身上衣衫湿透,龙眷在偌大的雕花牙床上张开了双眼,澄澈的乌眸深处仍然布满了震惊与惧意。 “顾析其人意在天下,心思诡谲可怖,手段通天翻覆,汝岂可如此轻信于他?我承国国小民弱,难以抵御强敌;而蔚国汝虽善战,手握强兵,但君臣间嫌隙益深,你我两国在如今四国当中国弱式微,若他要吞并天下,当以此两国为先。我承国尚有大海为据可退守,汝蔚国只怕是要首当其冲了。而漠国枝繁叶茂,世家与皇族间盘根错节、根深蒂固,他必以其为根基作为盘踞之防盾,兼容三国后再施予毒手谋纂。至于豫国,兵强马壮,财气充足,又是女皇为政未免难压群臣,如此情形,当是最易利用其为攻城之矛的利器,待至人疲马惫、国库空虚时,便可一举收入囊中。” 这一番话甚是警醒人心,梦魇后回想起来,记忆却似潮水般涌进了她的脑海中。零零碎碎的许多片段,断断续续地拼成了图像,走马灯似的转个不停。她的思绪起伏,呼吸也微微地急促起来。 原来,顾析,她是早已认识他。 在那一片大漠黄沙中,是他们的第一次遇见? 只是那一次的初见,是偶然而遇;还是有人故意为之,此刻尚不得而知了,却是不止一次地让她为之疑惑。 至于,他与她相识的目的是什么? 她实在是不敢妄下定论。 而如今的情形却是她伤心负气逃离了蔚国,沦落至此,受人所制。而在蔚国中,先有靖王谋反,后有珩王相争,内乱不止,社稷动荡不安。 往日对她说出那一番言论的是承国的太子秦无恨,如今已是登基为王。他的这一番话虽不尽其实,却也相去不远。 如今展望四国情势,确实如他所言。 自己当年重金购买了“离魂”药物服下,就是为了彻底斩断了对顾析萌生的念想,不留一丝的转圜余地。 第一百六十一章 要挟 既然要忘,便要忘得一干二净,如此,她才能以绝对清醒的姿态重新来审视这天下的局势,不带一丝私情的应对企图颠覆蔚国的人与事。不料,再次的相遇,再次的审视,她还是入了他的局,中了他的计,上了他的当。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竟还是让她分不清虚实。 愈是辩不分明,愈是让人心惊胆颤。 回想第一次与第二次的相遇以来,这一路的点点滴滴皆在心头盘踞不休,竟然让她说不清,是该恨;是该爱;是该喜;还是该怒。 思索之下,蓦然一种无力之感瞬间流贯全身,胸臆间似给人塞进了厚厚的棉花,连呼吸都变得万般困难。 顾析啊顾析,顾舍之,我云言徵竟已两次皆栽在你的手中。 我与你之间究竟是善缘,还是孽缘? 还当真是前世的冤孽未了? 窗外有风,刮进寝殿中,飞起了层层的垂幕。云言徵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她翻起身来,赤足进入了澡室。温泉水洗涤着身上的汗水,她双臂交叠俯首在池边,细思如今切身的情势。 她如今的脸是属于豫国女皇的无疑,五官轮廓竟与自己的脸如此相似?只不过是这一张的眉眼唇鼻合在一起的颜貌更显得端庄温婉些,自己的更显得清爽飞扬些。自己顶着的这一张脸势必是经过了易容师的精心修饰,而不是仅仅地覆了一张人皮面具这么简单。 至于这修饰的手法技艺甚是高超摄人,她是瞧不出门道来。 有人如此精心布置了这么一个局,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自己身上的内力受药物所制,不知如今要如何脱身呢?云言徵轻抚了抚自己的脸,眸光闪动思索深沉,自己之前显然是被人动以迷魂之术和药物封锁了记忆,如今忽然记起了前尘往事,皆是因方卷发现了香炉中药物的缘故么? 方卷其人,此番作为,是敌是友? 还是如今这样,又是敌人的另一个圈套?将要引领自己身到何处,何中处境?对于这豫国,这天下又有何利害相关之处? 自己如今受困于朝阳城豫皇宫内,竟然连敌人是谁也不可而知,真是可笑之极。 殿外,忽然响起脚步声,有人行至澡室门前,恭谨唤道:“陛下……” 云言徵微微一怔后,回问道:“何事?” 门外的宫女即刻道:“方公子忽染恶疾疼痛不止,已传太医诊治,奴婢特来禀报陛下。” 云言徵转了转眼眸,忽染恶疾?她坦然吩咐道:“你进来伺候吧!”门外的两个宫女应声而入,先去衣橱捧来了衣裳,再为她擦拭更衣,梳发挽髻。梳理停当后,寝殿外已有步辇相候,一群宫人侍女簇拥着云言徵前往“莫离殿”。 殿中,刘太医已诊断完毕,正在开方下药。见云言徵驾到,立刻起身弯腰行礼,口宣“参见陛下!” “平身吧!不知方公子何故疼痛?”云言徵伸手需挽后,温言并微微焦急地问道。 “回陛下,方公子怕是吃食不当才惹得腹中疼痛不止,臣下已开了调和的药方,煎煮后让方公子服下便可解其疼痛之证。”刘太医身在太医院已久,知道说话的避忌,不敢一言断定,只是委婉的说道。 “如此甚好,且先退下罢!”云言徵微微一笑,似轻舒了一口气道。 刘太医告退了一声,便退出了寝殿。 其余宫女侍从也识趣地退了出去,只剩下云言徵与躺在牙床上的方卷两人,静静地呆在寝殿中。 云言徵拂开床前的雁纹垂幕,趋步走进睡榻前,借着烛火凝望向轻掩锦被的那人,唇角微勾地轻声问道:“怎么回事?” 他双目紧闭,额上薄薄地有些汗水,浸湿了几缕额发贴伏在清俊的脸上,如瓷的肌肤有些许的苍白。放在锦被上的修长手指微动,闻言,方卷睁开眼眸来,也对上了云言徵朝他看来的目光,虚虚地一笑,低声说道:“陛下,先请坐下再说。” 他的目光里似有话要说,意有所指,云言徵既来之,且安之,倒要瞧瞧他想要玩什么花样。便倾身在他榻前的锦櫈上坐了下来,一双乌眸流澄,望着他微微含笑,似在说有话请讲。 方卷敏锐地察觉她到今日的神色似乎有所不同,但转瞬又被她的坦然自若给迷惑了过去。他心下冷哼一声,在锦被下的手探入怀中摸出一颗药丸覆在掌下,伸过来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微抿一笑,温声细语道:“陛下能深夜来看我,我心里很是欢喜。”云言徵知道他是在做戏以防墙外有耳,不由也顺着他的意思道:“阿卷,你知道的。只要是你欢喜的,希望的,我都会去做。” 方卷怔了怔神,心里升起了一丝异样,却很快又平复了心神,淡淡说道:“陛下今夜可会留在这陪我?” 手指却在她的掌中写下两个字“解药”,是什么解药?是压制她内力的解药?他又是如何寻得?云言徵心中疑云翻涌,脸上却不动声色,唇噙浅笑道:“寡人自然是会留下陪你的。阿卷,你腹中还疼吗?” 方卷双眼微眯,声音佯装喜悦道:“多谢陛下垂爱,如今感觉好些了。” 正待说话,殿门外已响起宫女的声音:“禀告陛下,方公子的药一煎好了。” “进来吧。”云言徵道,与榻上的方卷交换了一下眼色,待侍女用方盘盛上来时,她示意将药放在榻前的小几上,挥袖随之道:“退下罢!” 那侍女有片刻犹豫后,才躬身应诺,眼神尤自关切地往方卷脸上转了一圈,才退出了殿外。 云言徵冷眼旁观着,待她关了殿门后,才回转过来看住方卷,若有所思地一笑。“阿卷,待寡人扶你起来喝药?”她口中说着,手指却是反探住他的命门,方卷亦不挣脱,只趁她过来扶持的时候,附近她的耳边用细如蚊蝇的声音道:“解药是在朝兰殿榻下的密格中寻得,还没有试验,陛下可愿意一试真伪?” 云言徵腹诽,果然没有好事!这些时日借机留在她的身边侍候笔墨,呆在朝兰殿殷勤批阅,原来是为了寻找这些掣肘他内力的解药。方卷握住她的手臂,借力坐起来,顺手放了一个软垫给自己,靠在了床栏旁,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似乎是在等待她的答案。 只是如今,他既然已经诳得她来此,又诳得她留了下来作陪,此刻她若是不想试验这解药,他可又会放她走么? 两人目光在空中对视,疑是有火光在噼啪作响,他的眸光冷得似冰,冰下还藏着一股狠厉,抓住她的手臂勒得很是疼痛。她盯住他的眼中却似在冒火,他的手指间藏住的银针就趁势扎进了她的肌肤,得手后,他捏起银针给她看。那针头湛蓝,显然是淬了毒的。 他以解药来乱了她的心神,再以淬毒银针为胁,很好,她再次受迫于人。只因她在这人生道不熟的豫皇宫里仍属于劣势。但当下他要她来试这解药,是否能够将他排除在送她进入这笼牢的敌人之外? 手掌中握住那颗解药紧了紧,云言徵心中暗自决定就赌一场。更何况,眼下看来,她也别无退路了。 方卷也不催迫,只静静地睨住她,看她脸上神色云起云灭般的变换。 云言徵再次回视于他,眼中冷笑,举手一送,将药丸放入口中,吞咽而下。方卷见她毫不迟疑,心下微动,待看她咽下了那颗解药后,他手中又多了几枚银针,冷冷说道:“陛下且坐下,我与你用银针先护住心脉,你再尝试照往昔般运转内力,看看是否能冲破受制的穴脉?” 事到如今,云言徵便依言坐下锦櫈上,方卷出手如风极快地在她的心口处施下了银针,封住四周穴道。她闭上眼睛,尝试着运起气机去冲撞少阳经,一股气流竟然微弱地凝聚了起来,缓缓地在体内血脉中流动,每到一处穴位便是一阵阵的刺痛,但已是可感到气机的流转,内力正在缓慢地恢复。 靠在床栏上的方卷注视着她的脸一瞬不瞬,只见她神色不动,不知是否已可复原内力。见她如此沉得住气,他不由冷笑,细语道:“我给你下的毒,你必须每日子时来向我讨取解药,不然你催动内力药物产生幻觉,只会加快走火入魔,后果堪虞。你若还要想隐瞒解药的成效,也可以由得你。” 云言徵听得他此言,倒是收住了气机,体内确实如他所说,每当自己急进的时候,自己就会变得神思不属。她睁开眼来,已明白了他的意图,便坦言说道:“这解药确实是可以恢复气机,还原内力。方公子如此这般的一番心机设计,可是想要我每日来为你护法,并且替你隐瞒内力可复原之事?” “不错,自然我曾答应过你,彼此互相护法,互相替彼此隐瞒。”方卷语气漠然地道,伸手收回了她心口的银针藏于袖里。他抚了抚衣襟,坐起身来,从怀中摸出另一颗解药,再不迟疑地放入了口中,咽下去后,便闭上了双目,盘腿于榻上,手上作决,气沉丹田,脸色凝重。 他作伪了半晌,见云言徵只坐于矮櫈上,并无异动,才真正地运起了气机去尝试冲撞穴道。兴许是穴脉受制得太久,他极力运转,也是进展得极慢,一盏茶后,便已是额上冷汗淋漓。 方卷又是勉力尝试了几次,依然是血脉不畅,寸步维艰。只是他多年来首次看到了自由的希望,又怎么会如此轻易便放弃,当真只想一蹴而就,一飞冲天逃出这座笼牢而去。 心下愈是急切,气机推进愈是步步难行,到最后竟是喉头一阵腥甜,泌出了一口鲜血来。 云言徵见机极快,运起刚刚恢复的一丁点内力,伸手封住了他的心脉穴道,低语警醒道:“欲速则不达。方公子,既然内力恢复有望,又何必急在一时?” 方卷觉得心头一稳,缓缓地睁开眼来,神色间默默地瞧住云言徵。虽然他的容色不喜不怒,但一双乌亮冰清的眼眸里却是流转着别样的情绪。似乎正在奇怪云言徵为何不趁机制约于他,迫使他交出解药呢? 第一百六十二章 毁约 云言徵读懂他心思般,微微一笑,坦然道:“既已结盟,又何必互相残杀?此刻困局未解,又何必逼友为敌?” 她言下的敲打,他自是听得明白。当下只是冷哼一声,压低声音道:“任你巧舌如簧,在没有解除此间困境前,我是不会给你彻底解毒的解药的。” “何妨?”她吟吟浅笑道:“阿卷,纵然你待我反复无常,我依然待你一如初心。” 方卷冷笑道:“你配吗?” 他是说她的身份不配?他们有云泥之别,他是天上云,她是地下泥?云言徵轻咳一声,用澄清的眼眸瞬了瞬他,似笑非笑地道:“至于配不配也不是阿卷你说了算,此事日后自有分晓。” 她语气中的傲然让他怔了一怔,想到她不过是别人手下的一颗棋子而已,又有什么可以倨傲的?唇角的冷笑变成了一道弯弧,他竟鬼使神差地伸手在她的肩头上拍了拍,而后转身躺下锦被里,淡漠地声音从侧转的身前传来:“臣下已无恙,陛下请回宫就寝罢。” 这是下逐客令了? 云言徵挑了挑眉,神色又恢复了安然自若,也不与他计较。她起身将几上的药碗端起,行至窗边,将里面的药倒入了外面的杜鹃花圃里。将药碗送回案几后,拂了拂身上的尘埃,从容地跨门而出。 方卷听得动静,知道她处理了那一碗药。听得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才睁开了双眸,心下却不由怔然:她究竟是什么人?仅仅是别人手中利用的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么?为何她的言行举止中又会隐隐地透出一股桀骜不驯的傲气?那双澄明乌漆的眸子里流露出来的多是清正戏谑,而非魑魅魍魉。 恍惚间,他神思已渐远。 就是如此,白日一如往常,他称她为君主,辅助她处理朝政;夜晚彼此护法,他给她解药续命,控制着她的内力进展。 时光运转,此夜月明星稀,百花吐艳。 方卷的内力修复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寝殿中烛火荧黄,映照着他的一张俊脸莹白如纸,豆大的汗滴不停地从额头泌出,涓涓地滑落脸颊两旁。云言徵一如往昔般坐在榻前的锦櫈上,眉头微蹙,她内力虽还未完全恢复,但这武艺修为和目光都还在,早已瞧出了他的气机出了岔,若是再这样继续强行修复内力,必定会损伤筋骨,反噬脏腑,轻则身受重创,重则四肢瘫痪。 她心里正在默默盘算,是否要任由他这样无知无觉地继续运转气机下去?无论是他身受重创,还是四肢瘫痪,对于自己来说都是处于有利的位置。届时,她不信他不惜命,不信他不要她施与援手,不信拿不到他身上的解药。 只是如此一来,也大有可能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结局。 若是此刻救他一命,却也是不确定他会否心存感激?会否交出解药给她?而且仅凭自己刚修复的得之不易的内力,是否能为他引导归元还极没有把握,说不定会连自己的安危也搭在了他的身上。 眼前的方卷,脸色越发苍白,渐渐如薄烟一般。整个人都在发抖打颤起来,看这种情形,就明白他是想要自己收功停下来也是做不到的了。 时日众多,这些年来他不也是挨了下来了么?怎么此刻却是如此的迫不及待?如此的功亏一篑? 从而也可见,这座后宫他是待得不耐烦了。竟如此迫切地想要离开,甚至于以命相搏,也在所不惜。 一丝怜悯从心里悄悄地划过,无声亦无息,但确实存在。 云言徵缓缓地伸出了一只手,轻轻地搭落在他的肩膀上。若不是以命相搏,他便不会如此急切,不会容许她在一旁守护,难道他就不怕她随时加害么?他给她毒药,也没有加害的意思,不然在她修复内力的时候,他也大可一掌要了她的性命。 如此一想,那一只手便按实在了他的身上,一股暖暖的气息渐渐地透出了她的掌心,方卷的身体立刻有些颤动,内力自然而然地朝她的掌心扑来。 幸好她使出的内力极细,才没有被他卷席而来的内力相击,云言徵知他尚未失去神智,立刻低语道:“我尽力助你真气归元,你收敛气机,凝神归位,切莫抵御相抗,不然只能鱼死网破、香消玉殒。”她稍微试探了一下他体内的真气,果然如所料般出了差错,纷乱开来,四处流窜。双方互相刺探了一下,方卷渐渐收敛真气,引而不发,云言徵心下一定,双掌落在他的背上,运气内力如丝如缕地进入他的体内,宛如一尾游鱼般滑过他的脉络,又宛如一块暖玉般温烫着他的筋骨,循序渐进地引导着他的真气归回经脉。 一些散乱的真气,亦被她强行重新导入他的气机之内,只是她的内力此时弱于他的,在与他散乱真气抗衡之时未免要吃大亏,往往需一而再,再而三的输入内力才能将其拨乱反正,导入真元。 方卷得其相助,走岔的内力渐渐凝聚于脉络之中,后来甚至挟裹了她的内力,一起冲破了受制的穴道,这又比他一人之力来得轻松许多,畅快许多了。 云言徵内力被他强大的真气吸取着,自己也无法退回撤离,心中不禁暗暗恼怒吃惊。难道他的真气走岔竟是有意的伪装?如此目的就是为了骗取自己的救助,然后吸取自己的内力为他自己通关冲脉? 她此刻一时惊醒,为自己的一时心软暗悔。她凝神想要撤回自己的内力,却是如何也摆脱不了方卷真气的卷席,脸色渐渐地凝重,渐渐地苍白起来。血气似是一瞬间从她的脸上,过渡到了方卷的脸上,他的脸色渐渐红润晶莹起来,渐渐地神完气足,她却似精神逐渐涣散。 就在感觉到她要以卵击石,在她以两败俱伤之势威胁之下,他赫然撤开了真气,让她得以逃脱内力散尽的结局。 一口血气逆流而上,顺着云言徵紧闭的唇角断线珠子般地滴落了下来,在她的前襟上染开了一朵盛放的大红牡丹花。 方卷收起了气机,缓缓地吁了口气,睁开双眸来,看向她,唇角露出了一丝冷笑,面带讥讽。 云言徵一双迷蒙的眼睛,渐渐清澄乌湛,她不怒反笑,笑得更是引人寻味。双眼也是紧紧地望住他,一瞬不瞬。 “你笑什么呢?”方卷歪了歪头,眼神微冷,薄唇微启:“是笑自己愚笨,中了我的圈套而后知后觉?还是笑我无情,层层布局让你掉入榖中?”他此刻的神色竟赫然明亮起来,往昔俊则俊矣,却无甚灵气的脸庞,竟然令人吃惊地动人起来。 “此刻,许是我第一次看见了你?”云言徵感到浑身的疲惫,她干脆也不硬撑,身子一歪,躺在床上的锦被上,唇角斜斜地一笑,语出调侃。 方卷冷眼睥睨住她,见她如此不紧不慢,却也是好奇,问道:“何出此言?” 云言徵闭了闭眼,重新张开道:“你提议我让莫怀珠开启密室取出案卷,不就是要引我进入密室么?既然有了进入密室的法子,自然是能看到许多不为人知的事。你如此曲折地引我进入密室去,不就是为了让我好奇地去翻一翻你的宗卷?看了你的宗卷,不就是为了让我在必要的时候,有那么一刻的心软?就因为这么一下子的心软,你才好在必要的时候,一步步地利用我的这种情绪来达到你的目的吗?” 方卷颔首,浅笑道:“不错,可惜你如今才领悟到我的真正用意,却是有些迟了。” “你笑起来的样子确实是很好看的!可惜的是,我自从翻看了你的宗卷后,就一直不明白上面所书‘一笑倾城,再笑倾国’的那位绝世之人指的是谁?纵观漠国女皇*,众公子皆是龙章凤姿、才貌双绝,笑起来迷人眼乱的人也不在少数,我却并未发觉有一人能笑得让我倾尽所有。是以,我更不明白漠国女皇为何会对你一往情深,沉迷不已?”云言徵笑了笑,语气淡淡,一双眼眸却是愈发的明亮照人,停顿了少顷,恍然大悟般道:“原来是方公子往昔笑得皆并不是真心。” 方卷脸色微微灰黯,低语道:“被困皇城,谁能真心所笑?” “纵然漠国女皇为了你倾尽所有,也不能引得方公子一笑?”云言徵挑了挑眉头,语气中微带唏嘘。 “若不是她母帝野心勃勃,剑指天下,灭了我的家国,我又如何会沦落为人质至此,任他人侮辱?灭国受掳之仇不共戴天,我又如何能为仇敌之女展颜欢笑?方卷尚未沦落到如此下贱无耻之地!”方卷语气冰冷,语意中全是切齿仇恨。 云言徵轻轻一叹,问道:“如此说来,你如今是想趁机毁了漠国?” 方卷蓦然抬头,竟然发现眼前的女子不容小觑,她这些时日来难道是瞧出了什么端倪了? 云言徵看了一眼他警惕的眼神,微微摇了摇头道:“漠国的存亡确实是与我无关!你要篡位也罢,你要颠覆也罢,我都袖手旁观,隔山观虎斗。只有一点,四大强国之一的漠国,不管是动荡也好,还是泯灭也好,都不免会加剧了天下飘摇之势,届时对于天下的老百姓来说未免要首当其冲,又有多少人会如你这般面临着国破家亡,身无立锥之地?方公子,你就不曾有感同身受过吗?” 方卷一拧眉,而后淡淡冷笑起来,语气凝冰:“我身受其害时,又有谁来怜悯?别人受罪时,我又何必心存怜惜?” 第一百六十三章 机遇 “方公子此言差矣。若你身陷囹圄,无人怜悯,我又是何至于此?若你心中当真作如此想法,又怎想到要利用我的怜悯之心?”云言徵一直是言笑晏晏,此时却是一脸肃容以对,言语中颇有敲打之意。 方卷不为所动,反而讽刺道:“不然,你也不至于得到如此下场。人不自救便等于自寻死路,你的前车之鉴我不会重蹈,你如今这等情形又有谁来救你?”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云言徵对他的讥嘲恍若未闻,只是自顾自闲闲地道。 “君子?”方卷哂笑道:“这种人往往死得最快,你为此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吗?” 云言徵知道与他谈什么仁心、大道也是枉然,他已经被仇恨蒙蔽了耳目与心性。但他有句话说得没错,人不自救就等于自寻死路,这些时日自己一直存活在迷惘与失意中,从不曾认真考虑过自己的处境与出路,而如今却是时候设法逃出这座囚笼了。 她紧紧闭住了嘴巴不再说话,眼睛也不再看向眼前的少年,只是望住头顶的锦帐悄然出神,眼神散漫,似是在发呆。 方卷见她对自己不再多费唇舌,不由冷笑一声,伸手点住了她的穴道,随后坐在床榻上盘腿运起功来,巩固自己打通的血脉。待气机运行了一个小周天,他再次张开眼睛,感觉浑身神清气爽,一洗之前疲惫之意,知道自己估算不错,借了他人之力,果然让自己的真气能够快速的运行起来,早日摆脱受制于人的困境。 他侧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竟然睡着了。 就在他的床榻之上,身侧之地。 她鼻息沉沉,带着真气虚耗的疲惫。她有着一般人难以比拟的沉着与淡定,在得知自己所骗后,竟也不曾发怒怨恨。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方卷在心中冷笑,易地而处,他却是绝不会牺牲自己一丁点内力去救人的。他在这绝望之地太久了,久到足以让他的心变得无比冷硬无情。 渴望自己的心太迫切了,迫切到只要看到了一丝的希望,他都会想尽一切方法紧紧抓住,不容一丝一毫的错失。 她的心思也并不单纯,知道自己此刻还需要利用她,留在此处暂时也没有性命之忧,便可安心地睡了。 她究竟是谁呢? 方卷心中第一次真正的好奇起来,他冷然的目光在她的脸上逡巡了一个来回。倏然出手点住了她的昏睡穴,见她睫毛微微一动后便已睡得更沉,他伸手的手抚落在她的脸颊旁,指尖沿着目光慢慢地在她的脸上摸索起来。十分的光滑,竟然找不到人皮面具的接缝处? 他的目光沉了沉,难道这个世上竟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偏偏这两个人,一个是漠国的女帝;而另一个原本有着什么样的身份呢?瞧她的言谈那么的轻松旷放,不似受制于人的低下之人。而举止间有时候更隐隐投影这上位者的优越桀骜。心思沉静而又多变,让人无法捉摸得透。 竟还有一颗悲悯之心。 是人就会有弱点,只要有弱点就会被人有机可乘,被人利用。 方卷不屑地一笑,不管她是谁?如今她也不过是自己摆脱囚牢,颠覆漠国的一块踏脚石而已。 解药,果然藏在了龙眷寝宫的密室里,而莫怀珠果然知道开启密室的方法。这一切都在他的估算之中。 真正龙眷的失踪,给了他一个打开密室的契机。 而其中的关键,就是让假龙眷依赖他。 这第一步,便是试探她的底细。 等一切时机成熟,他便是脱困的蛟龙。 这其中的种种谎言、心机、计谋、手段,都不为过。 方卷和衣躺在床边,静静地思忖着自己的计划。龙眷的字迹,他已模仿得一丝不差,而女帝的印鉴,如今也是唾手可得。很快,这偌大的漠国朝廷就会人财两失,朝官之间互相猜忌攻讦,对皇帝心生怨愤,民间也会因此怨声载道、群情汹涌。 继而,漠国便会陷入恐慌,人心惶惶之中。 如今一切铺垫就绪,就等着他发动。 三日后,女帝颁布了修建西山园林的旨意,要将京都城郊的整片山林变成皇家园林,就连山脚下的村庄也要征收作为扩张园林、驱赶村民。旨意一下,一众老臣纷纷陈词反对,后宫诸公子也劝说不已,但女帝一意孤行,罔顾民生财政,一心一意要修一个天下一绝的大园子。 还公然颁下告示,召集民间的能工巧匠、各地多征民税;又命各地官员都要上供奇花异草、珍禽宝兽;后来更是要在各地征选俊美少年征为园林侍从,大有充掖*之嫌。 本来一众朝臣还因此怨恨方卷,怪女帝一味纵容宠溺于他。但风声未起,不过两三日,方卷就因劝说女帝而发生口角之争,被陛下一气之下用玉器砸破了额角,登时鲜血长流不止。 方卷长跪御书房前请罪,女帝视而不见,依然一心扩充园林。后来,实在是心中不胜其烦,倏将方卷禁足“莫离殿”,无旨意不得踏足宫外一步。 朝廷后宫之中,不乏有人感叹于帝王的无情。“莫离殿”当年乃女帝亲赐,宫中种种布置皆是为了讨好冷心冷情的方卷,对其的种种冷漠作为更是一再纵容优待,知情人皆道女帝对其一往情深,不可自拔。身为一个帝皇实在不该有如此的深情,而后,因女帝受伤,方卷与她日益生情,更是让他到御书房侍候,代笔奏章,又是连连晋了方卷的级位,眼看这个*只有他一人风光无限,盛宠盈天。如今,才不过两个月,说翻脸就翻脸,说禁足就禁足。 流血,长跪,都毫无怜惜之心。 未免令朝廷与后宫皆是大为心寒。 *中,金曜、韩风墨、莫怀珠、柳叶新等人,莫不是纷纷心生疑窦。这些人个个都不是善予的主,不久后,种种风声悄然而起。然而,吹得最盛的一股,竟然是女帝性情大变,若不是有妖孽作祟,就是有人冒名顶替。 这股风一旦吹起,想要按压也按压不住,只会越演越烈,直至*中人人皆对女帝产生了怀疑。 就连朝廷和民间,都在悄悄议论着此事。 有心人想要制止这股“谣言”,稳定人心,却发现竟然是力不从心,这股风吹得是此起彼伏。 后宫中更是人心浮动,疑心愈大,愈发觉这个“龙眷”的种种不妥之处,不但言行举止与往昔有所差别,而眼神笑意,和对待各人的态度,更是有着极其微妙的变化与异常。 渐渐已有人坐不住,虽说一国之君也会被人替换掉,那是极其荒谬之事,但联想到女帝受伤前曾经微服出宫遇险,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就极少有人知道真相了。就是如此,这个女帝才显出确实值得怀疑的地方来。 “莫离殿”中,有内侍悄然离开。方卷决定在这一堆风声鹤唳的草上再加上一把火,待火烧旺了起来后,他再浇上一泼油。这火势烧得越旺,这漠国便毁得越快,他的心中便越发觉得快意。这些年来,压制在心中的仇恨,就宛如这一场大火般熊熊地爆发出来了。 他抿着一丝冷笑,站在寝宫雕花碧纱的窗边,手里端着一只黄玉杯,唇边抿住温烫的雪芽新茶,慢慢地品饮。 大厦将倾啊,大厦将倾。 就宛如当年,他的家国在某的一天就突然没有了。 年仅三岁的自己,手足拷着枷锁,千里迢迢地被送进了这十里繁华的漠国都城。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如此陌生,他的人生也从此彻底地颠覆了。 作为质子,他住在漠国皇宫偏僻的冷殿里,被人控制了自由,甚至是生死,漠国先帝要用他的存在来震慑周边的小国,臣服者便归入漠国的属国版图;反抗者就如他的积林国般被攻打得国毁人亡,甚至入宫囚禁,奴仆也不如。 漠国先帝意外的驾崩,新女帝继承大统,他决定尝试把握住这一次的转机。 如何让一个陌生的女子上心,而这一个女子更是坐拥后宫的帝王? 他出现的时机要准确,他所使用的手段要奏效,但他心里还是有着隐隐的排斥和恶心。 也许这一切自有天意,在不是他选择的时间里,她与他偶然地相遇了。 既然已相遇,他就不准备再浪费时机。 上天给的机会,转瞬便是,他若不能牢牢将其把握住,便只能在这座囚牢里终其一生,带着下贱耻辱之名而死去,连一个体面一点的葬身之地也没有。 他的生命和自由,不应该葬送在这个令他作呕的地方。 可惜的是,龙眷纵然心中对他有着与别不同的情意,但她确实一个心志坚定的女子,更是一位头脑冷静的帝王。她手中的权利由始至终皆不曾让后宫众人有所染指,就连与后宫众人的相处,她也是不冷不热,极有分寸。 面对着这样的一个人,一位手握生死大权的女帝,他要怎样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他知道不能慌,也不能急,只要慢慢地与她周旋,才能够一步一步地得到自己想要的利器,才能够一步一步地毁掉这个国家。 纵然是自己要花尽无数的年岁,他也要让漠国一尝恶果,也要让自己重获自由,就算是要老到扶着墙壁前行,他也决心要走出这座皇宫最后的一面宫墙之外。 机会总是给随时有所准备的人的,老天终于为他打开了一道门,让他看见了外面的一丝光亮。 而带来这一份光亮的人,就是那一个假的龙眷。 很快,朝廷和后宫里都对龙眷有着各种的试探。试探越多,破绽越大,那个假龙眷简直是防不胜防,捉袖见肘。继而,朝中众臣纷纷上书,*也施加压力,大家联合起来,要求龙眷验证自己的真身。 一个人的容貌就算再相似,也会有所差别的。乘着女帝就寝,在茗汤里下了药,趁其昏迷中,由着女侍带着易容高手查探她的容貌,竟在眼角鼻翼、唇角下颌找到极其细微的易容痕迹。 只是这等手法极是高超精妙,而所有的药物也极是珍贵神奇,在平日的妆容掩盖之下,绝无法发现这其中的奥妙。这些细微之处,如今开起来也只有浅浅的痕迹,有些也只有针眼的大小,有些只有虚线般隐隐透明,若是再过些时日,只怕还有消退得无迹可寻。 第一百六十四章 挑衅 纵然如此,在知情人心惊胆战之余,不免还有些人有所持重,怕是女帝受伤时所留下的伤痕。 于是,经过重臣的商议,决定取女帝血脉送入奉先阁,滴入先帝遗骨中验证。漠国每一代的帝皇为了保证血统的纯正,皆会在死后遗留一段趾骨在奉先阁,以便皇裔后人验证。 血脉是无法改变的,在遗骨上涂上特制的药物,若是血脉相连的人,血滴便会渗入骨骼中;若是血脉无关的人,血滴便会顺着骨骼滑落在外。 众目睽睽下,那一滴殷红的鲜血,在空中降下,正好落在趾骨上,然后缓慢地、清晰地在众人的眼前顺着那根雪白的骨头滑落,洇在了下面的白帛上,鲜艳如花,却宛如一个大大的耳光,刺目地嘲讽着面前的这些旁观者。 良久,奉先阁里才有呼吸声响起,却是诧异莫名,恐慌震惊。 怒气在这座皇宫中爆发,云言徵尚在昏睡中便被人架到了天牢里,用锁链五花大绑,用冷水浇泼,用鞭刑审讯,追问着她的来历,女帝龙眷的去向,身后是何人指使等等。 这滔天的惊诧与怒意都如泼盘大雨般瓢泼在了她的身上,纵使想了许多种方法,终归是没能逃脱出去,而在方卷的药物控制下,现今甚至连嗓子都嘶哑了。这方卷自从掌控了印鉴后,便样样都安排得滴水不露,这等本事洋洋洒洒地使将出来,不能否认他着实是一个难得一见的人才。若不是他的种种计谋,最终的恶果种种都落了在她的身上的话,她自是很乐意承认这一点的,如今,她脑中所想到的,皆是诅咒他的言辞。云言徵身上承受着一下又一下入肉炙疼的鞭挞,耳边喝掠过一句又一句地质问,心中却是在默默地苦笑。 他们想要知道的问题,她只知道自己是蔚国的云言徵。其余地却是一概不知道,但是此刻却不是告诉他们自己是云言徵的时机,那样只怕会引起豫蔚两国的误会与战争。那些问题,她也很想知道,却也是一直没有人能回答她。 她如今除了苦笑和忍受刑罚之外,也是什么也不能回答他们。越是如此的默不作声,哑口无言;便是越发地触怒了行刑的人。本来还想留她一口气作答的人,此刻已是怒不可遏地运气内劲,灌满右臂,挥动长满倒勾的长鞭,连续不断地抽打在云言徵此刻软弱的身体上。 血色一遍遍地浸染了原本洁白昂贵的衣衫,倒勾刺起了皮肉外翻,让她紧紧地咬住牙齿才不至于呼出声来。一张温婉秀美的脸庞瞬间变得苍白如纸,脆弱如瓷,人也如风中的纸鸢般摇摇晃晃、轻轻飘飘。 最后,终是承受不过,昏晕了过去。 漠国,高涅城。 将军府里,凉风习习。春末的边境还是带着春初的微凉湿润,桃李杏尚未落尽,枝头又已结出了小小的青青的果子。 清晨,雀鸟鸣叫声中,晴朗的天空里浮了几片丝絮般的薄云。 天气尚算可意,慕绮经过了几日的休整思量,重新再鼓起勇气踏足后院的那一方天地。边关将军府的景致虽比不上京都慕家的园林,但在一番气势摄人的墨瓦屋宇中又透着几分别出心裁的花木点缀。慕绮在晨风中姗姗而来,长发衣袂翩翩若扶风,震惊四座的容貌、纤长窈窕的身影,在水蓝衣裳的衬托下更显得玉洁冰清,宛如画中仙子。她实在不甘心,那人明明就在她的身旁,偏偏有种咫尺天涯之感。她可为他蹉跎了岁月四年之久,从及笄年华等到了双十年华,在女子当中,这样的岁月仍然待阁闺中,已是尴尬的处境。 那一年,他在府中谈诗论文,胜过了慕府里所有客卿,就连前来送贴的水无意也败在其下。可知水无意乃龙都第一才子,若他愿意参加科考,那必定是独占鳌头的状元之才。 若顾舍之只是文博天下的羸弱书生,她身为将门虎女也未必能将他看在眼中。只是二哥与之对弈,竟也盛赞他兵法绝妙,何止一步三计,连环回袭,叫人防不胜防。后来虚心向他请教,他竟还能将半月来与二哥下的五十多盘棋都一籽不差地复原回来,一步步地分析两人的策略与棋路。 这种过目不忘的本事,与毫不藏私的胸襟,连心思玲珑的二哥也是钦服不已。 而他的武艺与在京都少年成名的大哥不相伯仲,更何况她是见过顾舍之使剑,那样飘逸的风度,那样灵动的剑法,竟不似在与人生死相斗,而是一场绝世的华章,一段惊人的舞蹈。力与美相容,杀机骤现;人与剑一体,如影随形,还有他唇角勾起的丝丝微笑,无论何时都如此的淡然自若,万事不萦于怀,仿佛只要挥一挥衣袖,就能踏着云头腾空而去的谪仙。 那一场比武,何止惊艳了她的眼,简直就惊艳了她的心。 更有她对他的三场考验,让她惊叹不已。 自从知道他对药物熟知甚深后,她让人给他送去六十只纸包,告知其中三只是加了奇特的药材给大哥调理内伤所用,这味药极其难得,却一不小心给下人弄混了,请他帮忙分辨出来。 本意就是要为难他,纸包里的药材都已削成碎片,要在六十只纸包里混杂着各种相近的药材中找出细微不同来,就是熟知药材的人也不能在一天半日内分辨出来。然则,顾析让仆人将纸包一一打开平铺桌面上,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他就指了其中四包与其余的异同来,遣人将它们包好送回去。 她将那四包药的纸丢进水里,其上显示的标记正是那含有特殊药材的记号。 还有大哥说他擅于辨音,她令人搬出各种各样的陶器摆放在院子里敲击成曲,遣人到一墙之隔的院里,让正与大哥品茗的顾析辨析此曲究竟由哪些器物敲击而成。他与大哥翩然而至,眸含浅笑,竟无一丝窘迫踧踖,大哥却是看住院子里那五十多件的器皿,摇头叹气,对她笑道:“当真是胡闹非常!” 无人能相信他能从这五十五件器皿中挑出方才敲击成乐的物件来,那边的顾析竟饶有兴致的命人将这五十五件的器物一一敲击而过。待五十五件陶器被敲毕,他指挥侍从将其中的二十三件搬到了廊下的案几上与地上,他接过侍从手中的敲击棒槌,已按照方才所奏的乐曲重新复奏了一遍。 她一一验证这被挑出来的陶器与方才她命人入丛中所敲击的一致时,心中赞赏未落,待听到这曲子更被他一丝不差地奏出来时,那种欢悦之情不禁欣然而生。 那一刻,他朝她微微一笑,唇边那清浅的笑意,竟比当时天空上的万丈光芒更加的耀眼夺目,令人心悸而难以忘怀。 再一次,爹爹领了她、大哥、二哥和顾析一起前往南骊山参观马场,当时将马厩里的五百匹马放出平原,它们一起朝前,围绕着阑珊飞驰而去。她心中不甘而言笑晏晏地请顾析从这快速奔腾的马群中,找出方才大哥身边的鹰鼻侍从抚过鬃毛的那一匹来,不知他是否能够找到?那侍从混在一大群人间,只在他们兴高采烈地谈论话语时,状似无意地抚了一下还被关在马厩里的其中一匹马的鬃毛。她的提议一出来,大家都笑了,确定这不是在故意地为难人? 方才从马厩前来来往往的人不下三十个,被关在那边马厩里的马也有五六十匹,更不要说如今这些马都已融入了前方正在奔跑的四百多匹马里,要在这些不断绕圈飞转的骏马中寻找出被那侍从抚了一下鬃毛的马,更无疑像是天方夜谭。 爹爹不动声色地观察顾析,二哥唇角坏笑带起看热闹的目光,大哥皱了一下眉,似有些为难地看着她,正想为顾析分辨一二。顾析却已朝他摆了摆手,眼里带起了丝淡浅的笑意,说道:“慕兄勿慌,请让顾某姑且一试?” 他那自信的神情,让大家微微吃惊,但对于他真能从中找出那一匹马来,不由都是心存疑虑。二哥更不屑地撇了撇嘴角,眼中似有大言不惭的隐约笑意,她心里也抓不定主意,只觉得要用这一件事来挫一挫他的锐气。这人无论是形貌风度,还是才能学识都太显得高高在上,总让人在他的面前有一种高山仰止不可企及的卑微感,她要拉近彼此的距离,她本身的才能与身份,更不容许她以一种低微的姿态呈现在旁人的面前。 也从来没有人,让她拥有这一种与之天差地别的感觉,往常皆是她傲视旁人,如今这人却仿似身在云端,她心中多少是不服气。这一次与第二次的考验,她自信自己也能够完成,而这第三次的考验是如此的随性和隐秘,他能够做到么? 他白衣翩扬,潇洒步行上瞭望台,眼前似望住阑干内的飞马,右手轻握左臂,手指在手臂上轻轻点数。不知是在脑海里将这一路走过来的情形重过了一遍,还是将在场中的五百匹马都看了一遍。 二哥在台下轻声冷笑道:“不会是在故弄玄虚罢?怎么可能?”回眸看了她一眼,斜睨带笑道:“小妹,这次真的好样的!我都有些看不惯他内心明明是很嚣张的模样,偏偏脸上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虚伪做作得……” 他的话最后一个字还没有落下,只听到瞭望台上一阵风声迅疾响起,破风之声真快若流矢,身影却轻若云烟。 “单凭这份轻身功夫,武林中就没有几人能及!”大哥适时地回话道。 二哥方要嗤鼻以对,顾析的白衣身影已然落在了五百匹骏马奔腾中的一匹烈马之上。 那鹰鼻的侍从道:“此马乃在山野草原的野马群中偶然发现,就是当初捕猎它还使了些手段,它心中怀恨,顽劣之名已久,至今也只有大将军敢上其背。”他口中的大将军就是慕绮的大伯慕远,那是统领千军万马镇守漠国南面边境的大帅,一生戎马,自小爱马,也是驯马的奇才。驯马绝技,至今连漠国南面草原上与马群相依为命的牧马族人也无人能出其右。 这么说,顾析选得这一匹马是选对了?不是百匹里挑一,而是五百匹里挑一,竟能准确地将它找了出来。 第一百六十五章 倾心 大家心中正想此马定是有什么特殊的表象,才致使他能够一眼识别出来,不由自主地都是朝顾析所骑的那匹野马望去。但偏偏是这一匹马外表寻常之极,方才在马群中也没跑得特别快,特别狂,一眼望去,简直就是平淡无奇。 然而就在此时,那匹野马一声长嘶后人立而起,开始发起癫来,似乎是很不满意有人骑在它的背上。紧接就是各种的腾挪跳跃,飞快地奔跑甩动,坐在它背上的顾析,就像是一片纸鹞般不堪一击,她心里蓦然就是一紧,若是这个如玉雕琢的人因此摔出了个好歹来,这个似身在云端的人在众人面前大大地出了个洋相,那该如何是好? 二哥也停了声息,默默地观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爹爹不禁皱了皱眉,回身扫了她一眼,目中少有的现出了责备之色。似乎是在怪她不该挑选这一匹野马做为考验。 她心里也捉急,本就没指望顾析会将其找出来。也因这一匹马混入了马群中实在是毫无特别,她才选的,届时,若是顾析答不上来,大家看过了这一匹马后,多少也会为顾析找到了一个台阶可下。 谁料他不仅能找出来,并且不是待马群回来后,再将其指认出来?而是直截了当地朝它奔去,骑到了它的背上去了呢?她心里叹了一口气,千万不要出事才好,看来父亲是颇为看重此人,而他这一身的风姿才学,也不应当当众遭遇折辱才好。 就在她于心里默默地向上苍祈祷他能平安妥善解决此事时,大哥已领了几名亲侍骑马前去襄助。这几匹马尚被马群所阻挡去路,那一边厢的野马竟已连人带马一跃而起跳出了栏杆,风一般的速度扬起健蹄朝着平原无边无际的前方狂奔了去。 在一旁观望的人皆暗叫糟糕,若让这一人一马跑进了平原远方,顾析怕只能凭借自身极好的轻功下来,弃了这匹千里挑一的野马放它重归原野。那边前去襄助的人也急忙御马纷纷跃出了栏杆,朝那野马飞腾的方向追逐而去。 然而那匹野马脚力非凡,并非常马可以比拟,何况它正在使性子地发疯,更是拼了命般地要甩掉背上的人,这速度就与风驰电掣不遑多让。估计不是被它甩下马来,也能被那逆风狂卷而掀翻过来。 她的双手彻底冰凉,心头噗噗地狂跳。她不会因为一时的骄傲,而激起这个人心底的傲气因此使他陷入了两难之地罢?连二哥也看见了她脸色苍白,在身边低声地安慰,但此时此刻,她竟连一句话也听不进去,脑海中一片的空白。只两眼睁睁地望住前方,祈求大哥能赶得及在他决定取舍前,助他一臂之力。 时间过去似乎是极其的漫长,爹爹与二哥都让她进车厢里避风,她却坚持一直站在原地不动,候着这事情的最终结果。 那一刻的煎熬与漫长,她至今仍记忆犹新。 当那一匹野马从极其遥远的天地相接间朝她疾迅奔来时,在她凝神专注地看清那一匹马背上仍然安然地坐着那一袭白衣飘飏的少年时,漫天殷红的云霞似乎都是在为了他而燃烧。他纵马踏着夕阳余晖最后的一片云彩,安稳地停驻在阑干旁,微微浅笑,宛如一片轻云般飘身而落,从容地朝众人走来,每走一步都似踏在了她的心上,忽然间心里就似涌上了一团温热,眼眶里也似盈上了一股酸软。 这个人竟不使她有一丝的失望,一丝的遗憾,一丝的懊恼。他不仅从容地骑马而归,还能带着无人企及的风采,似乎天边灿烂的晚霞都只是为了衬托他的睿智、他的光彩、他的潇洒、他的淡定。天地间,那一刻,似乎就只剩下了那么一个洁白无瑕的颀长身影,宛如那月下雪峰的傲然睥睨居高临下,宛如那天上浮云般高耸地矗立于她的心里面。 顾析右手牵马信步而行,动作干脆而优美,野马在他的身旁喷薄着薄薄的烟气。这一瞬间他美得恍如从画卷中走出来的人般,而额旁散乱的发丝又让他从虚幻中透出一股真实感来。 在众人面前停住脚步,他脸上的笑意依然清淡而舒展,动作依然闲适而优雅,朝她颔首一笑,轻言温语问道:“这一匹可是慕小姐要顾某寻找的马?”此刻野马竟温驯得宛如大家闺秀般垂着头吃着地上的青草。 她望住他黔黑如潭的双眸,良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极轻地回答道:“是的,恭喜你找对了。” 他弯眸微微一笑,清泠的声音低缓道:“多谢小姐让顾某有机会观赏了一幅平原美景,与身临其境了一回风电光景。”他左手从身后探出,举起了一束小小的紫黑色的馨香花朵,凑到了鼻尖轻嗅片刻,轻轻低喃道:“平原上的风情果然充满了……魅惑。” 这个人风华绝艳,他低头嗅香的那一刻姿态在她心中宛如猛虎嗅蔷薇刹那间逸出的温柔袭来,猛然耳边似乎传来了“锵”然的一声异响,仿佛是眼中倒影着的那一个人瞬息间击碎了她心中长久以来极其傲然耸立的坚冰。 自此后与他的每一回相处,总是欢乐趣味与惊心动魄交织,他能高谈阔论、笑语晏晏;亦能引古博今,刻木三分。 自从她及笄后,前来提亲的媒人几乎踏碎了慕府的门槛,可别说她不曾放在心上,就连爹爹和娘亲也不曾将这些人放在眼中。 她为慕家唯一的掌上明珠,万千宠爱集于一身,而慕家又是漠国的第一世家,这样的数百年传承下来的贵族在漠国甚至是皇权也比不上的高贵血统。不要说她眼高于顶,而确实是没有什么人曾得到过她的青眼相顾。 顾析是迄今唯一那一个。 然而,他不为她的身份所动,也不为她的才学所动,更不为她的美貌所动,天底下人人艳羡追逐的东西在他的眼里却恍若无物,富贵若浮云,红粉亦骷髅,但,他越是如此,她越是稀罕;他越是对此不屑一顾,她越是泥足深陷。 此刻,顾析在房中轻抚瑶琴,似在闲待客至,又似惬意吟唱。 慕绮行至厢房前,扶门而进,眸色却是蓦地一变。 眼前琴案边的人白发苍苍,满脸褶皱,双手粗糙而衰老,却哪里还有往昔一点雪月光辉、远山淡雅的影子?这人是谁?他抬起眼眸来,朝她悠然一笑,虽然还是那样淡定自若,却没有了一丝朝阳初升、一笑花开的姿容丰韵。 “你为何如此?”她步进室内,有些不悦地问。 “顾某只是想早一些习惯了自己垂垂老矣的模样,怎么?慕姑娘可是看不惯?”顾析勾唇微微一笑,指下的琴音幽幽响起三两声,似是在喟叹、又似在讥诮。 “顾公子离垂暮之年还有四五十年的光景,又何必要急于一时。”慕绮心中怨怼,他又是何必如此作态来膈应自己。 “本应是如此,但如今却要另作计算了。”顾析缓缓摇头,推了弦琴,微挽长袖端起了一旁的茶盏轻啖一口,缓慢悠闲地道:“顾某本就身体微恙,再加上前些时日拜慕姑娘所赐给喝下的毒药,我此刻身体气机正在快速地衰败,料想在不久后,便会是如今这般的鸡皮鹤发、无用等死了。” 慕绮心中一凛,反问道:“我何时给你喝下了毒药?” “怎么?慕姑娘竟然不知在我晕厥时,和日日饮用的茶里给我服用的药中含有叫一种‘岁岁’的剧毒?此毒会使人的五脏六腑加速衰老,身体肤发也会随之枯朽萎败,百年的光阴也会如风卷残云般顷刻便至。”他慢条斯理地说着,似乎中毒的人并不是自己,唇角甚至还含了一抹惬意笑弧。 “我没有!”慕琦下意识地反驳道。 “事到如今,慕姑娘是不想承认,还是被别人利用了而不自知?”顾析抬眸,目光微凛,眼中有嫌恶与嘲弄之色。 慕琦心中乍惊,与他对视之下,虽则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瞬,但那神色间的厌弃已是让她几欲承受不住。张了张口竟无从辩驳,她确实每日在他的茗饮中添加了药物,那药物无色无嗅,是控制别人内力的绝佳圣品。她只是想留住他在身边,能够每日地看见他,与他说话,甚至是有着更多的念想,但从未想过要加害于他。难道是那人的药里果真有问题,添加了一些不为她所知的剧毒? 如此一想,她立刻有些坐立不安起来。但见顾析的从容神色,不意间又想起了他绝非一般人物,既已知汤饮中有毒药又岂会再饮用?即便是已中毒,又岂会坐以待毙?若他是如此平凡的人,自己又岂会对他另眼相看?如此一想,那悬于半腔的心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慕琦好整以暇地微微一笑,笑意嫣然,说道:“顾公子既已诊出身中奇毒,想必心中必有解法?” 顾析听着她半是试探,半是认真的话,淡然一笑,语气诚挚地道:“不瞒慕姑娘,此毒于常人虽是难解,但顾某本不惧他。只可惜,顾某身上本已中了蛊毒,此刻又与此毒融合为一体,蛊虫受到了刺激从沉睡中转醒正在破坏我的机体,想要重新将其压制住却是难上加难的事。更何况在不日前,顾某的身体受到了重击,内力受损,又被慕姑娘一直用药物掣肘住了气机。此刻这具身体里早已是伤上加伤,败絮其中,若是想要复原,恐怕是大罗神仙都束手无策的事了。” 他这一番话说来语气平淡之极,慕琦听在耳朵里却字字全然是讥讽,让她一时脸红耳赤,又是一时青白相加。她眼中暗藏的关切、疑惑与焦虑,他却是不屑一顾。 顾析一手拈起盏盖轻缓地拂着碧汤,唇角悠悠地噙起了一抹朦胧的笑,清泠的声音无忧无喜地道:“纵然如此,我还是很感激慕姑娘的保全。若不是慕姑娘与慕大将军能及时赶到,顾某此刻只怕是命丧黄泉,正做着奈何桥头的鬼了。” 他言罢,慕琦暗自怒火攻心,银牙暗挫了挫,见他更要举杯饮茶,不由一挥手推倒了茶盏。一付如玉青瓷全部“哐当”一声摔碎在地面,“顾析,你不要将心中的恶意,全都加诸在了我的身上!”她咬牙切齿地抛下一句话,霍然起身,气急败坏地跨门而出。 第一百六十六章 想念 春末夏初,边关依然夜凉如水。 漠国,高涅城的将军府后园中小径交错,微风下枝叶扶摇,阴影幽邃。迷蒙的月色下,一人身着侍卫衣裳,身法如电宛如一片随风而至的落叶般,快速地飘闪向其中最隐秘的院落里去。 窗扇微啄,眨眼间那人已掀窗闪身而进屋内。 厢房里,没有灯光。却有一人在案几旁,悄然相待。 他朝来人微微一笑,衣袖微抚,作了个相请的姿势。 来人也不客气,也不吃惊,只施施然地走到他的对面屈身就坐,隔几相对。如此情形,不由地让他想起,第一次与此人相遇时,似乎也是这等的情状。若要说不一样,那最大的不同,应该是大家的心境有些时过境迁了罢。 “你终于来了。”白衣翩翩的少年,一边为客人沏茶,一边低语道,似有所感叹。 “你果真是顾析?”来人用茶水微微沾了沾唇,低语问。 “果真是。”这白衣少年自是顾析,他淡淡抿唇回答,“你是风靖宁。”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第一次相遇的时候?”风靖宁直截了当地问,眼睛清澈中泛着微光。 “不错。”顾析点头,含笑承认。 “这一点上,我不如你。”风靖宁笑得很柔和,眼中却隐隐笑中有刀:“那徵言去了哪里?” “风公子,如此直呼一个女子的闺名甚为无礼。”顾析看出他笑中的敌意与责备,却仍是不紧不慢地淡然道:“请你尊称阿言一声‘顾夫人’。” “你们成亲了?”风靖宁有些猝不及防的惊诧,眉梢微微一挑,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眼眸却微微凝注着顾析。 顾析举杯轻抿,理所当然地道:“没错,阿言已是我的妻子。”什么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结亲之礼,他皆不放在眼里。只要阿言亲口答应了,彼此又是两情相悦,相约结发,他便自然而然地视她为妻子了。至于风靖宁的心思,他也是清楚不过的,如今坦言相告,就是要打消他以后种种不该有的念头,不要再对他的阿言存在一丝半毫的肖想。 “你连妻子也保护不好?”风靖宁轻哼一声,心里竟有说不出的郁闷与生气。他如何不知顾析此刻的心思和告诫,但心里就是忍不住的猜疑、惋惜和遗憾。他与她之间,终是一步之差吗? 顾析仍是不为所动地微微翘唇,淡然地道:“我已派了暗卫护送她回去,不料,这其中有人背叛了我。”他眼中的恨怒与杀伐一闪而过,快到令人无法捕捉,便如云烟般消散了。 “因此,如今你要请我帮你找妻子?”风靖宁竟一反昔日快意潇洒的风度,与他斤斤计较,针锋相对起来。心中的恼火如何也消散不去,总想要对他发泄出来,忍不住在话语间带起了嘲讽。 “你是否阿言的朋友?”顾析面对他的讥嘲,只轻轻地问了一声:“如今朋友有难,风公子不愿意出手相救?” 他淡然地一句话便已是连消带打,让风靖宁心中吃不消,这人曲解的话纵然让人窝火,他却是冷静了下来。 “是谁?” 望着他沉静下来的眼眸,顾析点了点头:“晏容折,风公子可有听闻?” 风靖宁一听这个名字,微微往后,靠在了椅背上,唇角微掀,低语道:“竟然是他!我与他曾有数面之缘,此人才华横溢不在你之下,亦是风姿卓然、人中龙凤,却是眉宇间隐隐透着一股狠辣的霸道。” “我与他相斗甚久,如今已是不死不休之势。”顾析五指掩住杯口,放下茶盏,抬眸道:“他与慕三小姐有所勾结,至于是慕家家主的意思,还是慕三小姐为他利用,我尚不清楚。这次便是他与慕三小姐连手将我打伤,再有药物囚在此处,现今,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当中。若我离开此地,只怕他会对阿言不利,我一日未死,他便不会轻易让阿言先死,但阿言失踪已有三个月了,我怕她受了不少苦头。” “为何不早些送信与我?”风靖宁心头一紧,难以想象那人会是如何对付她。话一出口,他就已明白顾析身陷此中必有难以言说的苦处,若不是有七八分的把握,他绝不敢将信送来到他的手中,万一被发现,不仅会断了白徵言的一丝生路,更可能将她推入苦难的更深处。 顾析微笑地望着他眼中瞬间的明了,心中的绷紧却未曾有半丝的放松。 “你中了什么毒?可需要我为你找来解药?”风靖宁再次正视于他,关切道。 顾析摇了摇头,声音清泠说道:“我不能解开这个毒药,不然,他们很快就会发觉的。”他清湛的眼中微微失神后,瞬间又恢复了动人的神采,唇角的笑意总是如此的优雅有礼,悠然地问道:“风公子,这两个多月来,可有听闻到豫国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也许是微小的,不惹人注意的异常?” 风靖宁眉头一蹙后,眼中闪过明了之意,猜测道:“你是说徵言她如今身在豫国?” 顾析眉梢微微一挑,对他话语中直呼云言徵的化名名讳有些不悦,此刻且按下不说,点头肃容道:“我曾为阿言推算过,她应该身在豫国京都方向,前两个多月一直是安好的卦象。这些时日推算,却变得凶险异常起来。” 风靖宁闻言,心中越发为云言徵担忧起来,自也是看出顾析的心思,稍稍扯了一丝唇角,解释道:“徵言是我第一个喜欢上的姑娘,我不会轻言放弃的,更不会仅凭你的三言两语就觉得此事可以盖棺定论。至少,我也要当面问过徵言的意思,才能算了结了此事,从此揭过这一笔缘分。如今,事不宜迟,我隐隐曾听过豫国的京都传出来了一丝谣言,若徵言果真在那里,我立刻便前往朝阳城去探一探。” 窗外有风声划过,似有将军府的暗卫在窥视逡巡。 屋内二人立刻噤声,夜里回归了一片寂静。 窗外有人拉出一道阴影,火光闪烁中,暗卫透过灯笼的明亮,照见了屋内榻前锦帐寂静,有人隐隐躺在其上,鼻息沉沉,似已睡入梦中多时。 屋中别处也如寻常,更没有多余的鼻息声音。 暗卫悄然地退去,他熄掉了灯笼,没入了黑暗中继续盯着顾析所在的屋子窥视着那里面的动静。他觉得自己今晚特别的容易发呆,神游天外,似乎有些不寻常,但周身经脉运转如常,又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昏月一分分地下坠,夜色也一丝丝地流逝。 风靖宁贴墙站在窗旁,方才与那暗卫只有一墙之隔,他屏住了呼吸。就一直用内息运转着气息,与院子里的那个暗卫远远地对峙着。 天色将明未明,晨风送来一阵淡淡的花香。 那暗卫实在忍不住这味道,意料不到地打了一个喷嚏。就在这么的瞬息间,一道黑影宛如青烟般从屋子的另一边窗口悄无声息地飘出了顾析的厢房。在那暗卫再次睁开眼的时候,风靖宁已从将军府后院的围墙上离开了。 屋里,顾析悄然躺在床榻上,目送着风靖宁的离去。心里眷念不去的却是云言徵的安危,默然问道:“阿言,你此刻可还曾安好?” 他弹弹指尖上还残留着的“寒梅”丸的香气,想起了三个多月前,他与阿言曾登上雪峰,欣赏梅花的情景。那时那刻,白雪花瓣落纷纷,她一心一意地看着眼前的美景,他却一心一意地看着她的侧脸,只想与她携手此生、共度白头。 阿言,无论你正在经受着什么样的苦难,你都要等着我。 我一定会找到你,并带你离开! 纵然是要经历千山万水前来,我也必定会披荆斩棘而去。纵然只是为了与你作最后的一声告别,你也要等着我。 我还有许多话,未曾同你诉说。 阿言,你一定要等着我来! 他如画的眉间蹙起了淡淡的忧伤,眼中凝住了不能望到底的幽邃与深情,里面隐隐有星光闪耀。 师父,你曾经告诫过我,千万不要学会忧伤,那种情绪一定会成为我的障碍。 甚至是毁了我。 我如今要告诉你的是,我已经学会了忧伤。 并且,无论它是否会成为我的阻碍,是否会毁了我,我皆不回溯,我皆不后悔。 身体里的痛,犹如千虫万蚁般噬咬着每一条经脉,每一寸血肉。原本压制住的血蛊只在每一个月的月中发作,如今却被药物彻底刺激,随时都可能苏醒发作,只要他心神不宁,血脉起伏,只要他的神智与身体一旦脆弱,血蛊便会在身体里毫不留情地摧残着他的经脉与脏腑。 他如今必须保持着绝对的冷静与平静。 不能让它趁机得寸进尺,他的内力还不曾复原,又遭到了毒药的压制与血蛊损坏了经脉,更无从压制这随时都会窜动的血蛊。 顾析看似安然地躺在榻上,实则每日每刻都在经受着非人的磨难。身体地疼痛如实在展示在他无法克制地发抖的四肢上,冷汗如泉的每一个毛孔上,但他的面容却没有一丝的扭曲,甚至眉目平静得宛如放空了双目,正在神游太虚。 那是他在失神了。 若是不想点什么别的事情,实在是抵受不住这具身体里的痛苦。 阿言,真的想快些见到你。 也许那样,我就不会感觉到那么的痛楚了。 随着他身体的每一分疼痛,流出的每一滴汗,屋内的冷梅香便愈浓重。由最初的淡淡清冷,到渐渐变得凌寒泌人、暗香浓郁。 晏容折果然是他致死不休的死敌。也只有他才能如此了解他顾析身体里的状况,制出这样的一种要命的毒药来,损坏他的身体。 “岁岁”,晏容折是想要他看着自己在本应韶华正茂、意气风发的年岁里步步老死,想要毁掉他的才智、清傲、容颜与爱人,想要毁掉让世人侧目和他引以为傲的一切,让他一无所有,悲愤孤孓的死去。 但他又岂会轻易地如他所愿? 阿言,我想你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辛劳 豫国,朝阳城内。 城东的云东客栈里,这是一间在繁华都城里不大起眼的客栈。 客房内,一位少年临窗而坐,身上蓝衣几经洗涤已有些泛白,长发披散而下,在脑后胡乱的扎了一条布带。身旁的桌面上,伸手可触的地方放着一柄青铜剑,这剑也是寻常之物,每间铁铺店子里都会有一把,随时可以买到。 这少年背靠在椅子上,姿势很是悠闲自在。他的眼睛似有意无意地瞟向窗外的街景,看住人来人往的长街。这间客栈虽不起眼,但许多江湖人士都会选择住进这里,只因在这朝阳城里,它的价钱不贵。此时,客栈里吵闹吆喝声,此起彼伏,他却充耳不闻,眉头微微蹙起,似在思忖着什么? 一个褐衣的中年汉子,腰间插着一把大刀,是江湖上最寻常的装束。他脚步不急不慢地进了客栈,径自上了阶梯来到二楼,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行动。他敲开那少年的门,走了进去。 中年汉子将房门关上后,朝那少年微微躬身道:“少主。” 少年回首看了他一眼神情柔和,微微笑道:“夜凌,可打探到了什么?” 夜凌皱了皱眉,回道:“奴隶暗市和勾栏院我都已派人仔细查探、审问过,皆没有人见过画像上的白姑娘。人贩子的手中这三个月前后也没有从漠国来的奴隶,与白姑娘相同口音的人也没有。” “这消息可靠么?晏容折的人办事只怕没有这么好相与。”少年听了消息不由抿主唇,叹了口气说道。 “钟勇是依靠我们的支持存活,他在这朝阳城暗市里的眼线遍布,不至于提供假消息与弄错。”夜凌谨慎地回道:“回头,我再仔细敲打他们一遍。” “好。”风靖宁伸手揉了揉眉心,语气肃然低沉:“务必将这朝阳城掘地三尺,也要将人找出来。” “是。”夜凌垂首应道,抬眼瞧了瞧自家少年脸上的风尘和眼中的疲惫,不由说道:“少主不要太过忧心,白姑娘聪颖过人,定会吉人天相的。” 风靖宁怔了怔神,却是摇头道:“顾析如此急切地找到我,又说卦象中徵言有难,必定不会是空穴来风。迟一日找到她,她就多受一日的苦,就怕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遭遇不测。”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他不该如此想的,徵言定会平安无事的。 只是如今已有三个多月,该受的苦自怕也已受了。 一想到这,他的心里就似被剜般的疼。 夜凌自是明白自家少主对白姑娘的心思,虽不能感同身受,但作为一同长大最亲近的暗卫,理当懂得风靖宁的心情。他从未见自家少主对哪一位姑娘如此的上心动情,就连从小交好的水墨音姑娘也未曾如此,在知道她在家族的安排下要屈从、攀附权贵之时,他就曾对他说,水家三姑娘已经变了?亦或是我从前未曾真正地认识过她?如少主这般外表洒脱、内心真挚的人,一旦心中有了对方的影子,便是会极其认真对待的。 而被少主认真对待的人,便是这位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的白姑娘。 这位白姑娘的来历,少主虽不曾深究。他却暗暗查过,确实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但其中又透着些许疑点。 至于她后来的忽然失踪,更是令人猝不及防。 只给少主留下了一封辞别信。 少主拿了这封信看了几遍之后,发觉竟是一封伪装的信。是一封他人模仿白姑娘笔迹的信,但这两人的手法几乎是一模一样。少主自幼观贴,连他都说这般字迹,若不是此人手腕的力度宛转得更自如圆润些,他都瞧不出来不是出自白姑娘之手,但如此新颖飘逸而别出心裁的字体,他从未曾见过,当时以为是白姑娘自创的,不料看来她是模仿此人的手笔所得。 就因如此,少主断定白姑娘是自愿离开的。也因为如此,少主放弃了追踪白姑娘的消息。 少主虽然认真,但他心胸宽广而潇洒。 他曾对他说,只要她觉得幸福就好! 从那以后,少主依然常笑,但眼底终究在出神时存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与追忆。 终究,白姑娘到底是他这一十九年来曾经倾心过的唯一的一个姑娘。 这缘分倏忽而来,便已倏忽而去,曾交浅言深、性命相交,未曾捉摸得住,就已失之交臂。 实在是令他为少主大大的惋惜! 在少主接到邀约,知道白姑娘失踪之后,他就马不停蹄地奔赴边关赴约,而后又披星戴月地来到了豫国朝阳城。 这一路的辛劳奔波,皆是为了能让白姑娘早日脱离苦难,少受一天的痛楚。 “豫国朝廷中可有什么动静?”风靖宁回过神来,不再沉溺于心绪中,既然来到了豫国,他就不忘监测一下他们的动静。 除了寻找白徵言外,他还肩负着寻找这个搅乱天下局势、在漠国制造动荡的罪魁祸首。可见此人野心勃勃,断然不会只在漠国驱使他的棋子,这一盘棋必要是遍布天下,笼罩着以这四国为首的整个九州大地。 他此刻心中已有了两个人选,顾析与晏容折。 若说这些动乱,皆是这二人以天下为棋枰手谈的一局黑白,他也不以为过。这两人皆是来历不明,身份神秘,手中掌控着不可估量的一股势力,又总是在将自己隐藏暗处神出鬼没,使世人看不到他们,无法对他们进行估算。 且顾析曾明言,他与晏容折是不死不休的死敌。 若这二人不是为着同样的目的而起了争执相斗,便是为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大家都当仁不让。 这二人既相似,又相当,无论是谁存谁亡,想必皆是一场激烈非常的酣战。 “豫国朝廷似乎是出了一些动乱,最近各个派系的朝臣都在互相倾轧,拉拢势力,大有各自为政的意思。”夜凌将打探来的消息说出,心中却甚是不解。听闻豫国女皇的手段心思皆甚是狠辣,照例不会轻易出现这样的局面。 “还有秘传,豫国女帝曾在两个月前出宫遇刺,受到了重创。”夜凌疑惑,而后估量道:“难道说,是这位女帝如今有了什么不测,才致使这豫国朝廷出现这种各个朝臣野心勃勃而又人心惶惶的情势?” 风靖宁颔首道:“擒贼擒王,大有这种意思。”他转了转眼睛,“漠国乱了,豫国也开始乱了,那么接下来便是蔚国与承国了。不过据悉,蔚国早在漠国与豫国之前,就曾经动乱过,只是被忽然出现的顾大军师及时地拉住跑乱套了的马缰,生生地为蔚国扼杀了一场暴乱。真是万分庆幸……” 徵言,想必,也是从那时候起对他动了心,有了刻骨铭心之情的罢。 白徵言、云言徵,原是同一个人。 怪不得,在那一个夜晚里,我会将你错认是顾析,也怪不得那一天夜里,你的眼神是那么的伤心难受。 原来是我提起了一个“已故”的人,惹你伤心了。 也怪不得你在那以后,对他如此的念念不忘、魂牵梦萦,以至于无法解脱,借酒浇愁。他为你立了大功,解救了你蔚国,却在你蔚国的天牢里受凌迟之刑而“惨死”了。果然是够刻骨铭心。 那天夜里,你借故向我借银两,又借故让它掉进了河里,就是为了我知道世上曾有一个人,他叫顾析吗? 你想从我的身上,知道他更多的消息? 因为那时,他已经“死”了。 你千里寻他,而不得。 脏、乱、臭,云言徵如今便是身处这样的一个地方。大抵天下的牢狱都是如此,不堪入目。当年,顾析也曾在蔚国的天牢里,身处这样的处境,他当时在里面想了些什么? 云言徵摩挲着墙壁,不由又想起那六个让她痛入心扉、悔恨不已的字。“舍之舍之舍之。”她微微含笑,低声念着这几个字。这里除了每日的审讯,便已无人打扰,比那熙熙攘攘的豫国皇宫里落得清净,正是沉心思考的好时机。 若她是帝师后人,她会扶持哪一国?蔚国皇族其心不一,帝皇更是心胸狭窄之辈,到底是难成大业。能维护蔚国不倒在四国之前,已是不易之事,遑论其他。她眼神黯然,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是她诋毁自己的兄长,而实情确实如此。豫国,女帝皇族血脉单薄,自怕也不易长久。就似如今,只要女帝出了差错,各怀野心的朝臣们便乱成了一锅,目光短浅地只看到眼前的利益,却忘了除了豫国,还有三国虎视眈眈,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豫国人才不精,死到临头了还不自知,难成大器。 承国,新皇登基后励精图治,颇是奋发图强,也海纳百川、求才若渴,远近交好,但因地势偏于一隅,只胜于自保,若要出兵一同其余三国,却也正是受其地势所限,攀山涉水、长途跋涉,只怕难以长久。 只剩下漠国。漠国众多世家中人才济济、精英辈出,且国主贤明、雄图大略,各个皇子也是精明强干。且漠国位于九州中央,无论向哪一国用兵,它的位置皆是最佳,国内资源丰富,物产充足,更有各种能工巧匠。就连江湖中人,也喜欢在漠国驻留集结。这种种势力加诸在一起,那么便是一统九州的最大利器。 帝师后人当选漠国为主,以济天下。 云言徵的眼眸微微出神,望住眼前斑驳的墙壁。身上的衣衫早已与暗紫的血迹结成了一道道的鞭痕。皮肤在衣衫下爆裂翻卷开来,露出里面殷红的嫩肉,每动一下,浑身上下都是刺骨般的痛疼。 除了每天不间断的这些刑罚外,还要每晚承受住方卷给她吞下的毒药发作起来的痛楚。如今就连如此有气无力地依靠着墙壁而坐,她都是在用尽全身的精力在支持,才不至于让自己呼痛出声来。 第一百六十八章 交易 在战场上,她也曾受过各样的创伤,却从来没有一次像如今这般的体无完肤,遍体鳞伤,内外夹攻。 若不是她有着过人的毅力与坚强的意志,只怕早已是承受不住了。 她的思绪飘忽不定,从天下的大势,又飘到了眼前的这座皇宫。 莫怀珠是小国贡献而来的质子,身份尴尬,目的不纯,虽不知他与龙眷之间是敌是友,是何等的联系,却不是她求助的好对象。若是敌,受不得龙眷的失踪与他有关?若是友,竟然连真假龙眷都分不清,亦或是分得清却默不作声,静观其变,意图后计,无论如何,都太过捉摸不定,太过冒险。 柳叶新,不管他是不是晏容折的人,他在皇宫和朝廷的势力都不足以成为她的助力,更何况,他的真实身份很是可疑。 金曜,是个极其聪明、深藏不露的人。再者,他身后的世家野心勃勃,他这个人也是心机沉沉,不好相与。她一直避免与他的碰面,就怕被他瞧出什么端倪来。若他早知道她是假龙眷,说不得也如方卷这般加以利用,直至谋朝篡位、改朝换代。 韩墨风,若她所料的不差,他心中其实对龙眷有情的。至于这其中是一种相互依存的安然;还是求之不得的怨愤,她还没有机会一一去辩清。但从他的言行举止中可以看出,他对龙眷是出于真正的关心的。 就凭这一点,她早在第一次进入翰墨风的寝殿时,遗留了一枚随身所带的玉佩。 韩墨风也一直没有归还回来,也正说明了这一点。 而这一枚玉佩里,藏了一张她早已写好的纸条。 当皇宫中传来假龙眷的消息时,韩墨风应该会想起这一枚玉佩是她所留的吧?是盛怒之下将其摔碎;还是若有所思地探知一些秘密,他都会从玉佩中得到这一张纸条吧? 一个高大的身影,披着斗篷,秘密地前往了天牢。 他的手中捏着一张极薄极薄的纸片。这张纸片,是他今日在玉佩中所得,上面写着几个蝇头小字:龙眷失踪了。 哪个冒牌顶替的人,为何会在第一次出现在他的寝殿时,就留下了这样的一条消息? 她是想告诉他什么? 她又是何人弄进了皇宫里来的? 她为何会与龙眷如此的相似,将她送进来的人是谁?有着这样的目的? 龙眷此刻又身在何处?此时是生,还是死? 他的心焦急地迈向天牢,一切打点妥当后,没有任何的阻碍,让他直入牢狱之中,一直走到了关住云言徵的那间地牢外。 “她在哪里?”他声音低沉地问,他不关心她是谁,他只关心龙眷在哪里? 云言徵抬眸从墙壁微弱闪烁的灯火中,望向来人,唇角一抿。此人轮廓俊美,而五官分明,正是惯常一身暗紫锦裳的韩墨风。 “你来得也太慢了罢。”她笑着说,却只有口在动,没有任何的声音发出。 翰墨风有些疑惑地看住她,微微皱眉。 云言徵耐心的朝他一边比划着自己的喉咙和自己的索要,一边无声地说道:“给我纸墨。” 韩风墨弄清了她的意思后,便回头去牢里找来了纸张和笔墨,从栅栏间递进去给她。“对于你,我不介意让你多受些刑罚。”他冷漠地道,“我已关照过他们,让他们无论如何也要留你一口气。这,已是我最大的仁慈了。” “果然是。”云言徵不怒反笑,易地而处,若是对于自己厌恶的人,她也不会让他好过的,她接过纸墨,快速地在纸上写下这三个字。。 “你既然给我留了这么的一个口信,便是早料到有不测的这一天,是要做什么交易,说吧!”韩风墨淡定地道,懒懒地睨住她写在纸张上陌生清秀的字迹,眼中的神色似恨,似憎。 “你可知柳叶新要毁了豫国?”云言徵吃痛地倚着墙壁,好整以暇地写到问他。 “是他困住了龙眷?”韩风墨关心则乱,头口而出后顿觉不对,柳叶新无依无靠在宫中没有这样的势力,他也从不曾出过皇宫。 “他势力单薄,却不容你小觑。”云言徵看住他眼中流露出来的不屑,又挥笔提醒道。 韩风墨对她的话却是嗤之以鼻,眼中讥嘲的神色愈甚,像是看着一个胡言乱语的疯子,冷冷地道:“你再说这些无关要紧的疯言疯语,本公子就不奉陪了。” 云言徵却不慌不忙地写下长长的一行字:“你可知道为什么在柳叶新入皇宫前,皇宫里的一所偏殿园子会无缘无故地起火,并且在那段时间里皇宫死了五十多号人?” 韩风墨的记忆力闪过一个模糊的影子,似乎曾对这事有所听闻,他转眸再次看住云言徵认真的眼神,沉声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可知道柳叶新的真正来历?”云言徵又是闲闲地写来,秀丽的脸庞上甚至带起一抹神秘的笑靥。 韩风墨望着这张与龙眷让人几乎分不清的脸,微微有些失神,而后却更是恼怒:“你知道些什么?” “我看的是龙眷密室中的记载。”云言徵提笔写出:“看来你是不知原委。当年,豫国先帝灭了积林小国,为了震慑积林国人,强行将他们皇族的小皇子囚禁在豫国皇宫里,低贱如奴仆。” “你是说,柳叶新就是那个小皇子?”韩风墨忽然若有所思地回问道。 云言徵冷然一笑,手腕晃动,笔尖沙沙连续作响:“谁说不是呢?你们的女帝龙眷却是倾心于他,为了讨好他,不仅将当年囚禁他的殿宇付之一炬,就连宫中的那些知情人也一一被你们的女帝灭了口。她以为这样就会让柳叶新重新为人,重新在这座皇宫里堂堂正正地出现在人前,不再被人欺凌议论,不再被人羞辱嘲笑。但她忽略了,这些年在皇宫中一直生活在这些阴影里面的柳叶新,心里早已埋下了多么深刻的恨意与仇怨。他不但不会感激龙眷此举是救他出生天,而是一直在默默地利用一切可以得到的权利,营造他自己的力量,他的目的就是要毁掉你们豫国,报仇雪恨。” “听闻他是七岁入宫囚禁。”韩风墨听着开始觉得不可置信,但在心中深思过后,默默地点了点头,说道,“已经过了十二年,一个孩童到一个少年的面貌确实是会改变了许多,更何况当年的那些人都死了。如今没有人认出他来,确有可能。”他抬眸看向牢狱中伤痕累累的云言徵,问道:“最近颁布的这些圣令皆是柳叶新所为?” 云言徵点头,笔锋一转,急速写出:“他用药物控制了我,掌控了印鉴。” “那你是何人?”韩风墨终于正视了眼前的这个女子。她虽已锒铛入狱,身上血痕狼藉,但谈笑自若,竟没有一丝的恐惧与卑微。语气言辞中,还似乎透着一股胸有成竹的笃定。 “我也不知道,曾经被人用迷魂术消除了我的记忆。”云言徵适当的隐瞒写到,她的眼神却是很真挚。 韩风墨沉吟了少顷,眼中也看不出是否相信她的言辞,只邪笑道:“你告诉我关于柳叶新的一切,想要得到什么?想要我放你出去,这不可能,除非你知道龙眷的下落,我可以酌情考虑为你周旋。” “我知道要从这里出去是不可能的了。”云言徵叹了口气,神色黯然,频频挥动笔杆,行书如行云流水不曾间断:“我委实不知道龙眷的下落。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何会被人送进皇宫冒充你们的女帝陛下,但是心中恨透了柳叶新将我害到如今这种地步。我虽将不得善终,却也要他不能逍遥自在,也要他不得好死。”写到最后的这几句,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里透出憎恨来。 韩风墨定定地思索了半晌,说道:“柳叶新果然如你所说的话,他自然不得好死。我会如你所愿,以报你通风报信之情。你真的没有什么和我交易了?” 云言徵怔了一怔,而后叹气,笔下连挥:“我确实没有龙眷的消息,这个骗你不得,你也不能轻易让我离开这里。若你能够保我不死,或许我可以再给你一些有用的消息。” 韩风墨皱了皱眉,竟有些摸不透她的心思,也不知她的话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只是她受了这些天的刑罚,可以一个字也不透露,竟是为了等他来了才松口,由此可见此女子意志坚定,心思沉着。她既能看透在这座皇宫里他是真正关切龙眷的心思,又知道最重要的线索留到最佳的时机才加以利用。 “只是韩公子你要怎么保证我不死?”云言徵眼中闪烁着疑惑的笑意,神色淡淡地用笔询问。 韩风墨也不多费唇舌,举指道:“我翰墨风举誓,若你能帮我救回龙眷,我保你不残不死。” 云言徵看住他坚定的脸庞,不置可否地一笑,字迹娟秀圆润:“在那之前,韩公子可否先兑现给我免去刑罚,并送了鱼肉饮食?” 韩风墨邪魅一笑,“我尚未知道你的消息是否有用?” 云言徵点了点头,垂眸书到:“我曾作为龙眷,秘密接见了一个人。他说他叫晏容折。他进入皇宫时伪装的是柳叶新的面貌,而安排他悄然出入皇宫的却是莫怀珠。” 韩风墨正待她再说下去,云言徵已是不再提及此事,转而写下:“不知这些消息对韩公子可有用处?” 韩风墨已明白了她的意思,若他再想从她嘴里知道得更多,那么便要兑现她所提出的免去刑罚和送了肉食。他双手环胸,沉吟了片刻道:“这皇宫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我只能做到减少你的刑罚次数和送来鱼肉供你三餐饱食。若查实柳叶新和莫怀珠确实有可疑之处,我会去找老臣子们商议减免你的刑罚?” 云言徵知道他不会全部应承下来,听了他的提议后,只做唯有如此的点了点头,叹息着写下几字随即搁笔不动:“好吧。成交。” 韩风墨走后,云言徵又陷入了另一次的失神。 第一百六十九章 相救 三天后的深夜里,再次来的人却不是韩风墨。 这人身形纤修,着青色锦衣的身姿站得笔直,肌肤在牢狱的幽幽灯火中闪烁出玉石般的光芒。他形状姣好的双眸乌色深深,透过牢间的栅栏紧紧地盯视住里面合眼息寐的云言徵。那目光宛有实质般凌寒得似冰锥子,泌人心寒。 云言徵只觉身体一凉,警醒地睁开眼来,直视向来人的眼睛。 她躺在草堆的床上,一动不动。 他站在牢狱之外,一瞬不眨。 如此对峙了少顷,方卷才从袖中瓷瓶里掏出一颗药丸准确地掷向她面前。云言徵看了一看,拈起药丸放进嘴里吞下,过了片刻,才尝试着冷笑道:“你终于来了,这几天的滋味不好受吧?”已是稍稍恢复了声音,没有了之前的嘶哑难受。 “我早该杀了你!”右手捏紧,方卷冷冷宛如幽灵般的低语道。 “可惜你发现身上的经脉运行时有些不妥,你不敢大意。”云言徵笑了笑,替他说出来到这里的因由。 “那是什么?”方卷压抑住心中的怒火,低声问道。 “一种蛊虫叫‘暗香’,一位朋友送给我防身之用的。”云言徵眼神微微黯然之后,又变得明亮起来,说道:“这蛊虫本就种在我的身体里,你让我运功助你打通经脉,却是防不胜防罢。” “原来你也早有防备。”方卷嗤嗤冷笑,似在笑她的假慈悲。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岂可束手就擒?”云言徵面不改色的道:“若你无害我之心,待一同离开皇宫,我自然会帮你取出来,从此你我各奔东西,再不相干。” 方卷为了自己的失算,频频冷笑,看向她的眼色愈加的阴鸷狠辣,说道:“我倒是低估了你!竟还给韩风墨留了一手。” 云言徵悠然地含笑道:“身处狼虎之地,心地纯善就是自寻死路,这一点相信你也是深有体会。彼此,彼此罢了!我可以让韩风墨以为柳叶新是你,自然也可以将你的底细再向他和盘托出,届时他心中有所疑惑,自然会去求证。他们有了警惕之后,你再继续留在这座皇宫里也不过是以卵击石,最好的结局也就是你死我活,以致性命相搏。如今,你体内有我的蛊虫,我的体内有你的毒药,还不如相伴而行,闯出这朝阳城去,博个自由自在?” “你如今毫无内力,多你一个,就多一个累赘。”方卷毫不留情地讽刺。 云言徵看出他眼中闪烁的意味,笑道:“我这蛊虫与朋友的是一对子母蛊,纵然我死了,那朋友身上的母蛊一日还在,他都可以操控你身上的子蛊。这蛊虫是他所养,需得七日喂食一次,你不知喂食之法,若要冒着随时被蛊虫撕咬五脏而死的风险去寻找解蛊的巫师,那我也只得随你了。” 方卷望住她笑眯眯而悠然自得的脸庞,心里不知她话中的真假,此刻才觉得她果真象只狐狸,一不留神自己便给她算计了。他本来就是想来试探一下,她在他身上弄了个什么玄虚,然后再决定她的生死。 如今看来,他不得不带着她一起离开这座皇宫了。 他还不想将自己的一生埋葬在这座憎恨透顶的囹圄里。 “咔嚓”一声,方卷解开了牢狱的铁索,低声喝道:“出来罢。” 云言徵心下一松,脸上却好不动容,若是不能将方卷引来,而要去说动韩风墨带她出皇宫的话,更是要多费几番周折。 这几天刑罚减少了,吃食也丰盛了,她身体多少恢复了一些力气。云言徵尝试着站起身来,只觉得每一个动作都万分艰难,浑身都疼痛得似在割裂皮肉,她缓慢地移动起了脚步,但每走一步筋骨都似在不停的颤抖。 方卷见她没走几步,便是满头冷汗,一张脸庞似纸板苍白,整个人摇摇晃晃地似随时都可能倒下去。 就在他以为她会倒下去的时候,云言徵却已坚持着走出牢狱来,就是唇色变得青苍,没有了一丝血气。 “穿上!”方卷冷哼一声,将身上的斗篷解下扔到了她的身上。 谁知云言徵似纸扎的人般,被他的斗篷一碰,就坐倒在了地上,嗤嗤轻笑地抬眼望着他,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没有力气了。” 方卷看住她衣衫上血迹斑驳的伤口,忽然低哼了声,不再磨蹭,蹲下将掉到地上的斗篷把她一裹,然后将其没头没脑地夹在胁下,展开轻功快速地离开了天牢。云言徵在斗篷里看到牢里的守卫不知给方卷怎么弄倒了,一个个躺在地上七倒八歪,直到他们出了天牢也没有人发觉。看来,他也是有备而来。 皇宫内,他们沿着暗影悄然潜行。 漠国,高涅城,将军府。 “放手。” “不放。” “放手。” “不放。” “你放手!” “我不放!” “阿言,若你不放手,你我都会死。” “……” “阿言……” “……那好!” 手指与手指紧紧相交的地方忽然一松,被人倏然放弃了救助。身子猛地向下坠去,心头怦然惊跳而起,虽然他如此的劝慰,不想二人同死,但她忽然放弃得如此果决,不免,还是让他伤心了。 “阿言……” 他低语一声,睁眼醒来,额头濡湿,满脸细汗。 顾析怔怔地望住帐顶,这梦,是他太担心阿言了?还是有什么不好的预兆?在断崖边,在他掉下悬崖的那一刻,阿言伸手抓住了他的手,下坠之势太过猛烈,他们一起不断地朝崖底滑去。 阿言的另一只手攀住了一块岩石,因用力过猛而被坚石割得鲜血长流。他的脚下没有任何可以借力之处,与其大家一起摔下悬崖,还不如劝她放手。他原本以为阿言会一直坚持着拉住他,一直到他不忍心而松开她的手,让自己掉下悬崖,让她获得生存的机会。 但是料不到,在梦中,是阿言对他先放了手。 怎么可以? 怎么会是这样? 他十九年来,平生第一次爱一个人,怎么会是如此潦草的结束,如此不堪一提的惨烈结局。 他应该拉她一起掉下悬崖,同生共死才对。他是铁石心肠,冷漠无情的人,不应该劝说阿言放手自救的。 顾析冷冷一笑,隽秀的脸上浮现出淡薄而诡异的浅笑。这果然只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与他的心性如此的相悖而行。他静静地屏住呼吸,沉下心来细细地感受着身体里的另一只蛊虫“踏雪”的动静。前些日子,“暗香”似乎受到了内力的冲击而变得动弹不宁,“踏雪”与之是一对相思蛊,互相之间有所感应牵连,因此,“踏雪”也在他的体内变得惶惶惑惑,不断在血脉里涌动,散发出了凌冽的寒梅气息。 由此推断,必然是云言徵遭遇了不测。 才致使他施入她体内的“暗香”如此的躁动不安、频频受激。 他不得不担忧阿言的安危了。 今日,“踏雪”却是出其的沉静,似乎再没有感应到“暗香”的躁动。 阿言脱离了危境? 风靖宁找到了,将她救了出来? 顾析微微皱眉,默默地在心中思索,按照晏容折的心思计策,不应该如此快的就能从他的手中找到人,并且轻易地救出。这其中是否发生了什么的变故?还有他料想不到的情形出现了? 阿言设法自救了? 遇到了能够助她脱困的人了? 顾析转而望向卧室窗外的天色,晨曦初白溟濛发亮,入眼处,那里有一枝朱红的蔷薇在风中娉婷扶摇、羞赧绽放。已然夏临,他与阿言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呢?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更遑论三个月就是二百七十三个秋。 一年才一个秋。 阿言,原来我与你已有二百七十三年未曾见面了? 他从不曾想过,自己也会如此地挂念着一个人。 豫国,朝阳城。 东来客栈。 “少主,钟勇刚给我们送来一个消息。”夜凌搓了搓手,显然有些激动,走进客房后就忍不住立刻禀报道。 “什么?”风靖宁依然淡然地坐在一旁饮茶。这些天他的人四处去暗中查探,皆一无所获。他所想到的地方,能够亲自去的都已亲自去查找过,不能亲身前去的,他也已冒险前去。 若不是为了不打草惊蛇,他甚至想过去豫国皇宫的天牢里逛一逛,看看是否有所获。 “他说在朝阳城外五十里的地方,有个江湖客的谜庄。那里的地牢里在两个多月前就开始囚住一个人。”夜凌说话极为快速,“这消息是在我们要他必须掘地三尺寻人,不然就断绝与他的交易后,他手下的人冒死从那个谜庄里带出来的。” “你觉得可信么?”风靖宁手指轻抚着青瓷杯沿,眉梢微蹙,思索着不由低语问道。 “尚未派人潜入谜庄证实,此番便是前来向少主请示,属下亲自去一趟以探虚实真假。”夜凌拱手道。 “我与你同去。”风靖宁放下了茶盏,眼眸清亮地看着他道。 “少主,你切不可以身犯险!此地是朝阳城,而非龙城,这番情报虽曲折得来,但焉知其中可有圈套埋伏。”夜凌十分谨慎地劝道。 “我焉能不知?”风靖宁语气柔淡,声音却如玉石相击:“只是这一次为了救徵言,我不容有失。” “少主……”夜凌忍不住急切再吃劝说:“属下知道,但少主身负重任,岂可轻易赴险。” “且不说徵言对我曾有救命之恩……”风靖宁微微叹息后,坚定地道:“何况,我已视她为挚友,朋友有难,我岂可袖手旁观、瞻前顾后?阿凌,你所说的我都知道,但是请你不要再劝,再劝便是要陷我于忘恩负义之地了。” “少主,家主对你寄予厚望,你切不可让他失望啊!”夜凌一咬牙,右手紧握剑柄,也是不容分说道。 “阿凌,此刻徵言身陷危难,许只有我一人能助她逃出生天;而风家,除了我外,不乏栋梁之才。”他忽地笑了一笑,看向夜凌,继而肃然说道:“更何况此去,又未必是死伤之局。今夜,你我便启程前往谜庄,你再嘱咐下去,命令暗卫做好一切安排,远缀在后,以策应变。” “是!”夜凌惯于听从他的命令,此刻也不曾例外。见他肃容以待,便知此事再无圜转之地。只好应命,下去吩咐暗卫做好准备,随时护卫少主的安危。自己更是应提高警惕,追随在少主的身边,注意敌情。 第一百七十章 囚室 夤夜,朝阳城郊十里外的“归容山庄”。 风靖宁与夜凌藏身在山庄外的树林里,正站在树梢高处遥望着山庄的高墙。这围墙虽比寻常人家的要高出三分之一,但也难以阻挡他们的脚步。只是这高墙之内究竟有什么在等着他们呢? 钟勇曾献来一张山庄的地图,只是这人可信么?这一份地图又是否是陷阱呢? 对方既然是顾析的敌人,他自然是不能小觑。 山庄内有脚步声微响,想必是守夜的护卫在逡巡防御。而在后花园的巨石下有一道机关,机关拔下便可以打开通往地下的阶梯,下面便是囚困徵言的地牢。至于那块巨石下的机关需要一道钥匙,而这把钥匙却藏在山庄的书房里。 “走吧!”风靖宁轻语如风,人已入纸鸢般飘向了山庄的高墙,身形一掠一闪,就消失在了高墙之外。 夜凌脚下一动,紧随其后。 至于那一把钥匙究竟藏在书房的什么地方,钟勇却是无法打探到。 夜凌进入山庄后,便见风靖宁的身影在前方如烟般飘向书房的方向,两人几个起落,仗着高超的轻功避开了几拨守卫,来到了书房外。 “山居馆”大门紧闭,静听之下,里面毫无动静。 纵然如此,夜凌还是不敢掉以轻心,手中暗暗捏了一把暗器,以防变故。风靖宁伸手抚在门锁上,内劲一吐,铁锁应声而断。他兜住断锁,轻轻推开了门扇,在门外环视了一圈室内后才缓步走进。夜凌微微一凛后,随之闪身而入。他不明白少主为何不从窗户进去,而是如此堂而皇之地断锁而入,这样岂不是更容易被巡夜的守卫发现书房有变? 夜凌心中怀着不解反手关上书房的门,回头却见风靖宁并没有焦急地去寻找钥匙,而是悠闲地游目四顾,逡巡着眼前这书房的摆设。门窗紧闭,夜里的光亮不甚分明,但两人皆是一流高手,黑夜视物已是清晰可辩。夜凌跟随打量起这书房,书墨器具、琴棋萧笙、玉羽花石,布置得甚是风流清雅,但相比起风家的陈设风韵,却是相去甚远。 他不明白对于在风家百年世家的底蕴中沉浸长大的少主对这书房的摆设能提起什么兴趣,以至于如此目光流连,反而忘了正事? “少主……”他正要出言提醒。 风靖宁却是快他一步道:“阿凌,这书房中暗含正反两种八卦阵图,若我们方才跳窗而入,却是正中了他的机关暗器。若能避过他的暗器,势必要在房中央落脚……”他的目光锐利地似穿透过种种陈设和墙壁,看到了那里面暗藏的杀机,随着淡静的话语,他仰头看向房中央的屋顶,微微含笑道:“想必这样就会很快地落入他人设置好的铁笼之中。” 夜凌暗暗吃惊,他一时大意竟没有留意这房子里隐藏着此等杀机。他的目光再一次谨慎地扫过眼前的设置,已是隐隐辨认出其中两种互为犄角之势的阵法。但若要似风靖宁这般料敌先机,看穿对方的心思,那还差了些阅历与睿智。 风靖宁一直站在门后,未曾移动半步,他手中揣了两截断锁,在手心抛了一抛,右手抓起一截,目光落在那窗户下面的地面上,那截断锁也立刻“铛”地一声落在其上,又复而弹入了一旁的桌底下。 夜凌“噫”地一声轻呼未止,少主明知此处设有机关,为何还要故意触动它们?耳边已是发出连续不断的“嗖嗖嗖”声响,书房墙上机关开启,羽箭雨滴般射向那面墙的两扇窗户的各个方位。他凝神分辨,暗中设想,如果自己方才翻窗而进,势必要遭遇这箭雨,从其中腾挪躲避,若要不朝房中央跳去,势必要中箭,这箭雨的数量与密度显然是经过了计算,以一流高手的眼界和修为来设置的机关。 他心中对这机关设计的讶异和对少主的敬佩也上了一层楼,心中思忖着,无论如何他也是无法逃过羽箭而不在中央落脚。 而这羽箭的箭尖在黑暗中仍闪着莹莹的蓝光,淡淡的药气散发出来,显然是淬了毒药。 “掩住口鼻,退出屋外!”风靖宁蓦然低语命令道。 夜凌微一迟疑,已被风靖宁掼了出去。 风靖宁手中另一截断锁立刻掷向了房中央的地面,一掷之下,那断锁在地面弹了一下后,照样弹了起来飞向了另一边阴暗的角落里去。就是如此的一下,“碰”的一声,一只铁笼已从屋顶落下,瞬间锁住了地面,同时羽箭有不断从四面墙壁中袭击而来,令人避无可避。 风靖宁方才已察觉这箭尖上的毒药气味有异,早已闭住了气息,此刻安排了妥当,便也倒身飞出。 房中机关启动早已惊动了守卫,急速的脚步声朝这边奔来,火把明亮的照遍半个院落。 一众侍卫只见原本上锁的书房大门洞开,房中一阵阵药味涌出,熏得他们头脑有些晕眩。 走近一瞧,火光照耀之处,房中一片箭羽飞矢狼藉而不堪。房子中央更有铁笼牢牢与地面升起的狼牙紧紧扣锁在一起,但房中没有任何的死伤、血迹。 这贼人去哪了? 这房中的事物可有损失了。 一人青衣儒冠匆匆而来,排众而出站在书房门外观望。 骤然,山庄内有人呼声大作:“有人来劫囚犯了!” “快来人啊!” 呼声一起,青衣书生眉头微蹙,脸色不豫,当即吩咐左右道:“你们立刻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侍从应声,匆匆奔去。 待侍从散去,青衣书生迟疑了片刻,从怀中取了一颗药丸放入嘴里,当即走入书房关上门。他悄声地快速走近书案后的木架,从其中的一只格子里拿出了一只翠玉屏,伸手扣起了其中的机关,格子下面立刻弹开,现出里面的一个小抽屉。他看住抽屉里的一把钥匙原封不动在那里,心中不由犯疑,瞬间反应了过来。 身后的一只手指无声无息地朝他伸来,青衣书生敏锐地察觉到有人,正要抓起钥匙避开。那手指已是轻轻地极快地朝他的脖子旁一点,青衣书生的手尚未沾到钥匙,身体已是软软地垂倒在地,人也失去了神智。 风靖宁轻呼了口气,抓起抽屉里的钥匙,脚步一瞬不停地朝外奔去。 山庄后花园里,着夜行衣的风家暗卫与山庄的守卫早已战在了一处,制造混乱,此时此刻“兵兵乓乓”地乱作了一团。 风靖宁长身跃起,在半空中宛如白鹤亮翅,瞬息间飞掠至假山前,他一边挥手拍开持刀杀过来的守卫,一边摸索着假山上下的机关所在。按照图纸标记的大概位置,找到了一处凹洞,凹洞中隐约有一处钥匙眼,他掏出钥匙放入其中,恰是一丝不差,手指捏着钥匙朝右一扭,隐隐发出“咔嚓”地一声细响。 他推开两步,又随手拍开前来阻止的守卫,那假山地面便已现出一个门洞,门洞打开后,里面果然有一条直通地下的阶梯。 风靖宁沉思片刻,便要举步而进。 夜凌一只护卫在他的身旁,此刻一把阻止道:“少主,一切小心为上,让属下先进入试探虚实。” 风靖宁却是摇头道:“你在这里守着!”夜凌能应变的,他自然能;但他能应变的,夜凌却不一定能。 夜凌听他语气坚决,待要抢先一步进去,风靖宁身形一掠,已走在了前头,进入了地洞。 他的声音在里头传出来:“有本事就给我守着洞口,不要放人进来。” 夜凌手中的剑一紧,不由大声应道:“好!” 待夜凌的声音传至,风靖宁已走下了阶梯的最后一阶,他四面观察,这里果然是一间拘禁的地牢。 他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着,眼前一亮后,地牢里的事物更是一一清晰地呈现在面前。 桌椅床皆是齐备,虽不算上等,却也不算差,相对于地牢来说,这已算是极其优待的陈设了。 地洞的墙壁上有几个小小的通风口,里面的空气还算是流通,没有一般牢狱的腐臭气味。 桌上有油灯,茶盏,笔墨,甚至是书籍。 床上的枕被一概齐备,也不算粗糙,至少算得上可意了。 此刻,床上本来躺着的人,悠悠然地睁开眼睛,声音略带沙哑地问道:“你是谁?” 风靖宁才朝那人望去,竟发现自己有些近乡情怯。但怕自己的一番寻找,一番营救,最后会是一场空欢喜,一场阴差阳错。他心里没有十分的把握,只是一刻也等不起,等不起天天念着白徵言正在这世上的某一处受着苦,度着难。 甚至是就在离他不远的朝阳城内,就在他看不见的眼皮子底下。 这人的声音明明是个女子。 但这人又问他是谁? 如果这个人真的是白徵言的话,怎么会不认识他风靖宁呢? 他的心顿时一空,风靖宁的眼眸凝视在她的脸上,眸光忽闪,忽亮,既惊又喜,既忧又疑。 床上的人揉了揉眼睛,仍旧是淡淡的说道:“已经许久没有点灯火了,我的眼睛有些不好……你是舍之么?” 风靖宁没有哼声,只用目光细细打量她。那张脸上没了伤疤,恢复了秀丽清雅的容貌。许是受到了折磨,许是太久没见阳光,脸色憔悴如纸般的苍白无色。她转头,鬓边的长发簌簌地滑落肩头,那目光却似蒙了一层轻纱般,不大分明地看向他所在的方位。 第一百七十一章 徘徊 “你不是舍之……”她的语气淡然中带起了一丝的失望,然后绽出一个自嘲的笑意:“以为这个世上还能找到我的人,只有顾舍之呢!”她手臂撑住身体,缓慢地坐了起来,双手整理了一下微乱的白色衣襟,面色镇静,毫无慌乱地道:“能告诉我,你是谁?想要将我带到何处吗?” “徵言?”他有些不能置信地望住她,低声地问,声音里不由自主地带了些轻柔和温暖。 她微微侧脸,长长的眉梢蹙起,而后笑道:“你是靖宁?” “是我!”风靖宁朝她踏前了一步,柔声说道:“徵言,我终于找到你了,我们出去再说,好吗?” 床上坐着的白徵言点了点头,利落的站起身来,干脆地道:“好!” 风靖宁走向她,柔淡问道:“你的眼睛怎么样了?还能看得见路吗?” 白徵言笑了笑,云淡风轻地道:“受了点伤,没什么。眼睛有点模糊,但我的耳朵还能听得见。” 风靖宁扯唇淡淡一笑,心中却并不好受,但此刻不宜多言,他伸出了手,说道:“你拉住我的手,我带你出去?” “好!”白徵言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握住了他的掌,“我们走!我已很久没见过太阳了。” 她依然是这样的爽朗明快,不因身处困境而沮丧,不因外物而困顿,依然是那一个闲看浮云,笑听落花的快意女子。依然是那一个让他看到耀目光亮,看到身处在这样的凡尘俗世中却有着不一样心境的白徵言。 风靖宁紧蹙的眉尖稍稍地松开了些许,手指却在不知不觉中将她的手更攥紧了一些,他当真的是害怕自己再也找不到她了,当真的是害怕自己救不了她了——这个他曾经想过要守护她一生一世的女子。 他当真的是害怕眼前所见的一切,只是一场踏雪无痕、梅花落尽的幻梦;只是一场空欢喜、悲伤不止的空相。 日出西关,青山绿水依旧在。 任凭岁月春去冬来,人间沧海桑田,这风自吹,这花自开,不曾因世人的喜怒哀乐而中断,而停顿。 云言徵坐在朝阳城郊的山路旁,抚着身边的一颗松树,心中暗暗地在感叹。眺目望去,远处山峦起伏,青峰入云,一轮红日冉冉东升,映出无尽的绚丽霞光,照得彤云如火,五彩耀目。 她在豫国皇宫里折转了几许,此时此刻终于逃出了朝阳城。心中刚刚舒了一口气,却又有一丝忧愁升上眉端。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方卷坐在不远处,沉声问。 他们要去哪里?云言徵蹙起了眉头,若想要给方卷解蛊,便必须去找顾析。可是,顾析如今在何处?在豫国皇宫中看了、听了这许多关于他的传闻,自己心中亦对他起了种种的猜测后,若是再次见面,又应该如何面对于他?她心中一时烦闷,随手折下一根树枝,一小段一小段地瓣着。 “你这是什么意思?”方卷不耐烦地瞪着她,若不是顾忌她在自己身上种下的蛊虫,他怎么会带着这样的一个累赘走出皇宫,走出朝阳城?“别忘了你身上还有我下的毒药,这毒药停留在身体里时间越久,对人的机体损害越大,每吃一颗暂时压制的解药,这毒药的药性却是更会加大了。” “明白,我也还不曾想死。”云言徵淡淡一笑,说道:“至少,要死也不能死在你的面前,要死也得死得有价值,死得其所。” 她眉间的烟云,他时常有些看不懂。她明明只是一名被人送入豫国皇宫里假扮龙眷的傀儡,偏偏言谈举止间却有着纵横天下般的大格局。 “你究竟是什么人?”他忍不住问,话一出口心中隐隐地有些后悔,又隐隐地有些期待,眼睛冷冷地打量着她的神色变幻。 云言徵看着他眼中警惕的神色,又是微微一笑,笑如春花,轻慢言道:“我是什么人,与你无关。你是什么人,也与我无关。此时此刻,我们只是互相制衡着对方的人,等到你我两讫无欠,便各走各路。” 她虽说互相制衡,但就此时此刻而论,却是他落了下风。他内力恢复了大半,若此刻抽身而去,大可没入江河湖海,无踪无影。而她内力大失,又有伤在身,这一路皆是仗着他开路,赶路,倒似自己任由她驱使了。 但自己身上的这蛊虫甚是古怪,耽于性命攸关之事,他也只好暂时忍辱负重带上她前行了。在豫国皇宫里待了这么久才能够重现自由,他可不想功亏一篑,把自己的性命丢在了这个身份不明,来路莫测的女子身上。 “好,我可以不问这个。”方卷的语气淡淡地道,似有一丝的失落,但淡到让人不易察觉。他转了转眼睛,似乎在掩饰什么,又语气有些冰冷地说道:“我现在去找吃的,你自己待在这里,一切小心。” 云言徵微微讶异,而后笑问道:“你来豫国皇宫之前想必是一个锦衣玉食的皇子,而来这皇宫之后虽然被囚禁在殿内,可也不曾需要自己去觅食。如今这里是荒山野岭中,你能找到能吃的食物吗?” 方卷怔了一怔,冷笑道:“山鸡野兔,总是可以吃罢?” 云言徵点了点头,说道:“是可以,不过你要带我一起去。” 方卷不耐地皱起了眉头,嘴唇微动正想说话。 云言徵已是快他一步道:“你我同行,一则是以策安全;二则这山林里有许多的毒物毒草,只怕你不能分辨。万一摸到或被割伤而不在意的话,只怕后果不是你可想象的那般轻松。” 方卷立刻冷冷的反唇相讥道:“我不懂的,你便全懂?” 云言徵理所当然地颔首,笃定道:“这个自然,我对山中毒物草药还是颇有心得的。”这个得归功于她屡屡行军野外,常常请教于军医和当地的百姓,后来与顾析同行,更是听他说了不少山中的奇珍妙药。 方卷被驳得哑言,冷峭的脸色更冷了几分,片刻后,说道:“走吧!”他当先转身往林中走去。 云言徵挑眉一笑,跟在其后。 方卷故意走得极快,任由她在后面追赶。后来,云言徵一再在他身后提醒这个树有毒,这个草能让人发痒,那个果子碰了会让人麻木。方卷在前面并不说话,却也依言一一避开了,云言徵瞧着有趣,时不时地捉弄他一把,让他把脚步放慢了下来,最后不由自主地退到了她身后道:“那你先走罢!这整个林子,似乎都有毒。” 云言徵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说道:“本来这种野林里毒物就是甚多,你不曾知晓,才会无知无畏,一马当先地冲了进去,很危险的。” 听了她的告诫,方卷微微思索了半晌,指着自己脚旁的一株卷草,问道:“那这种草可有毒?” “没毒。”云言徵看了一眼道。 方卷的眉头更是皱得深了些,眼里的冷光微微渗人。 “但是会使人浑身发痒。”她的话音刚落,方卷的脸色才稍稍转晴,他一面前行,又一面问她身旁的树木花草。云言徵一一作答后,心中渐渐地暗暗吃惊,这些花草树木不是方才她捉弄他时曾说过的么?他竟然一一记得了?这人的记性也忒好,也不曾见他怎么留意,就一丝不差的记住了。 幸好,自己也不是完全随口胡诌;幸好,自己的记性也不差。 云言徵暗中吐了吐舌,但若要比起心机和记性,顾析才是无人能敌。他的本事,可真是令她瞠目咋舌,不敢掉以轻心。 唉,顾析,她不想想起他,却偏偏又不得不想起。 他接近于她,可真的是另有目的? 想起当日在云初谷,与他再次偶遇。他坐于青松下的青石上,神情悠悠然,似正在观望远山云彩。一身白衣如云似雾,一尘不染,鬓如刀裁,漆黑宛如泼墨,悠闲自若的屈膝而坐,那么的静谧,那么的美好,仿似山中无一人,自在听长风吹花落,百鸟鸣泉涧。 然而,当时他的身边十步外围住了一圈黑衣人,手执白刃亮如雪片,皆是虎视眈眈地盯视着他,却是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她闻声而来,隐身林中,瞧着甚是有趣。不知这些人是畏惧他的武功强大,还是害怕他浑身的狠辣毒物? 她又觉得隐隐有些不对劲,若是他武功真的很强大,纵然不想与这些黑衣人纠缠,也大可一跃而去,黄雀杳然。若是他浑身是毒物,那要致这些人的死命,也就是一挥手之间的事。何至于,一直如此耗费着彼此的大好辰光。 这其中的症结,她看得出来,那些黑衣人也正如此猜测。 有人蠢蠢欲动地喊道:“他早已是强弩之末,如此作态不过是故弄玄虚,大家一拥而上,将他斩杀了。” 这人的声音虽大,脚步却没有移动,其余的人皆是盯住他,也没有移动,他竟是有什么让他们如此的顾忌?纵然已是有人怀疑他的虚实,也没有人敢轻易上前去尝试验证自己的想法。 顾析盘坐在青石上,微微而笑,笑得高洁尔雅,声音淡淡地道:“你们第一拨人妨碍我在这青山绿水间荡涤凡尘,满心俗念,于是眼睛皆盲于我的毒下让他们好好静心,不要耽于色相;你们第二拨人妨碍我听风梳发慕长生,于是筋骨皆废于我的剑下让他们余生好好参透,祸福相依,风云不测。那么,你们在此一再妨碍我远观山景,参祥人生奥妙至理,是否想早些去极乐世界,问道于佛祖为我破解这千古谜题?” 他这轻轻地一问,吓得那些黑衣人脚步不由自主地稍稍后退了一些,他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看不出是喜是怒,竟宛如仙人般高深莫测。 “我也并非嗜杀之人,曾经问过了你们的同伴三遍,走还是不走?”他缓缓伸出手探入袖中轻轻地摸索,却不知道是在取些什么,久久也不曾拿出来,那一只手就一直揣在袖子里。云袖飘飘,那里却不知在鼓荡着什么,也不知道那里藏了些什么致人死命的利器? “我问了三遍后,他们依然选择不退反进,那么,我也只好却之不恭了。”他仍是缓慢地道,风吹过他的鬓间,掠起了几缕发丝擦过他如墨的眼睛,里面散发出了一丝幽邃的光芒,凛凛然如有杀机乍现。这个人,无论是静,或是动;无论是笑,或是怒,即便是带起了一丝杀意,几分杀心,仍然飘飘然若仙,清逸宜人得仿若一副美不胜收的画卷。 第一百七十二章 毒蛇 静若观音坐禅,动若仙人凌波;笑若佛祖拈花,怒若修罗持剑。 他的种种作为,这些黑衣人在这些时日早已目睹耳闻,如今听他如此一说,脚步更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三步,以策万全。 “照例,佛祖说,众生平等。我也该问一问,免得你们到了地狱,向阎王状告我厚此薄彼。”他唇角微翘,显出了一丝优雅的弧度,那一只手随着数数,也在极缓慢,极优雅地抽出来,声音凌凌动人:“一……” 那些黑衣人犹豫着又退了一步。 “二……” 黑衣人的眼睛皆是紧紧地盯住他的那只手,皆是全神戒备,脚步还是犹豫着后退了一步。 “三……”这声音正淡淡的响起,这些黑衣人中已有一人“啊……”地一声大叫,登时口吐鲜血,倒地死去。 这些黑衣人都是吓了一跳,脚下步伐不再停留,仿佛是不约而同地飞身而起,一时之间作鸟兽散去,遁入了林中。 清风缓缓地吹过,只余顾析坐在原地,他的手依然放在袖中不曾抽出,目光却缓缓地转向林中的某一处。 他朝着那一处,缓缓而笑,笑如夏花绽放,笑如春水长流。 口中却不忘道:“罪过,罪过,平日礼佛无数,今日竟毁于一旦,我真的不善嗜杀。”他这么的一说,更让人觉得佛口蛇心,难以揣测。 他的目光投射的方位,正是她藏身之地。从林中一跃而出,她微微一笑,围着那倒地不醒的黑衣人,咋舌道:“顾公子果然好手段,能杀人于无形。顾公子也好兴致,在此空山静林中坐看风起云涌,花开花落。” 顾析含笑,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邀请道:“白姑娘若有意,不妨陪顾某参祥参祥这人生至理?” “是生着陪,还是死着陪?我可还不曾想去西方极乐问道于佛祖?”云言徵讥诮地笑道,眼睛一瞬不眨地望住他。 顾析笑得莹然耀目,清雅道:“那些俗人又怎可与白姑娘你相提并论?”他朝她眨了眨眼睛,含笑怡人,“过来,我给你看看袖中杀人于无形的利器,这是我新近得来的宝物。” 她稍有些犹豫,还是移步走了过去。 顾析在青石上朝她伸出了左手,柔声笑道:“上来。” 她望着他的手片刻,还是决定自己一跃而上。顾析看住她眼神中的警惕,笑了一笑,招手道:“俯身过来,请看。” 顾析朝她稍稍打开了一些袖口,正对着她给瞧了一眼后又立刻移开,脸上笑得悠然自得。 白徵言心中一怔,什么宝物,不过是藏了一段松枝而已。她登时领悟,脸上也绽了笑意,由衷地赞道:“顾兄此等利器,果然是世人梦寐以求的宝物。妙极,当真妙极!”她甚至是拍了拍手,以示赞叹。 顾析面不改色地道:“白姑娘若是喜欢,待我把玩几日后,此物便赠与你了。如此,你可有兴致与我把臂同游一下此山?听闻山中有一种奇花,七年一开花,其香扑鼻,映照着朝霞可现出五彩炫目之光。” “竟有如此奇花?那不得不一观了。”她朝他翻了翻白眼,这不是要扯她入局么?不过她若是要想置身事外早就应该避了开去,方才更不应该趁其不备出手助他将那个黑衣人一击而毙,更不应该跳出身来,与他一同做戏,蒙骗还在这深林中不远处留心观望的黑衣人。 顾析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手,笑道:“既然如此,我们走罢。要在其开花之前赶至,不然就又得等上七年之久了。” 在他握住她的手那一刻,她心中微震,不知是出于关切,还是惯于防备,手指自然而然地就按在了他的脉门之上。顿时察觉出他的手上冰寒透骨,脉象混乱空虚,体内血气翻腾不休,还哪里来出手击敌的力量? 方才的这一切怡然自得、仪态万千,原来只不过是他在苦苦支撑,以求生机的假象而已。若不是自己恰巧出现在这幽谷中,他还能在众人的利刃下得以逃脱,保存自身么? 真是万幸!她不动声色地看住他幽邃无底的眼眸,心中暗道。当即反握住了他的手,拉起他一跃而下,运起内劲展开轻功朝着密林的另一边急切地奔去。 风声不断“呼呼”地掠过耳际,他们脚下一刻不曾停歇。顾析望向她的神色,已料知她心中的担忧,朝她展开自己一直虚握的右手,泛笑道:“我还有最后的一把银针。前两次我奋力震慑于他们,这一把银针也足够暂时吓退了他们……只不过我还不知道自己能走出多远。幸好,你来了。”他的语气那么的温柔,声音又是那么的细腻,就擦着她的耳边闪过,微温的气息带着他身上独有的药草清馨似乎贴着她的脸颊扑腾过去。 他说,幸好,你来了。 她的心中顿时暖融融的,似有温泉流淌而过。许久未曾有过的庆幸,重新温烫着身体里那脉脉流动的血液,让她整个人都似充满了生机与力量。 他在她身边轻笑,却似不知她心事如云,口中依然胸有成竹地娓娓而道:“他们不会这么快就追上来,至少是在天黑前不会。我们需得弄些痕迹来迷惑对方的耳目,你再回过头去把我们真正走过的每一段踪迹设法掩盖掉。他们很快就会有一位高手追觅上来,他可是追踪的箇中好手。” “你口中的高手为何要在天黑后才追上来?”她一边奔走,一边好奇地道,不信他如此的料事如神。 “我与他们交手许久,他们对我颇为顾忌,又弄不清我的虚实,害怕我一个不喜就全部结果了他们的性命,自然是不敢立刻追上来的。他们只会远远地循着我的踪迹,不至于丢失罢了。”顾析十足笃定且无比耐心地解释道:“那位高手如今不在此处,皆是因为我将他们的少主伤得比我还重,还要命悬一线,他不得不回去救他一命罢了。” “那你就没有同伴来接应吗?”她愤然地转过头去追问他,声音中已含了显然的怒意。自己被别人伤到如此,却无人作伴,无人相救吗? “我的人与他的人早已两败俱伤。”他仍旧是淡淡地回道,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似乎只在陈诉着一件无关要紧的事情,而不是他与他的人曾经经历过的一场大战。眼神依然幽静如寒潭,无一丝的波澜,更没有任何的悲戚,也没有任何的伤痛,甚至是没有任何的一丝怜悯之情。 她瞧着,心里顿觉不豫,低声冷嘲道:“你不管别人的死活,别人自然也不会管你的死活了。”她抓住他的手,稍稍地用力,紧紧地攥住了才感觉到他的真实。这个人怎么越来越觉得他没有一点儿人气,究竟是神,是仙,是魔,是妖,是鬼,是怪,仿佛只要她一忽神,他就会飘然而去,无迹可寻。 顾析微微一怔神后,却是轻哂道:“自然有人管我的死活……只是如今联络不上了。”她因他的上半句而微微挑了挑秀眉,却又因他的下半句扁了扁嘴唇,他说得分明不是她,她方才却以为是。 “幸好如今,我赖上你了。”他的话不其然地飘进了她的耳朵里。 不尽受用,她撇嘴一笑,心中乐了。 这人当真是聪明绝顶,一句话就能恰到好处地让人心甘情愿地为他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纵然他的话是假的,纵然他的话并不是如她所想的那样,但那个时候,自己陪着他历险度难,陪着他攀山涉水,陪着他死里逃生,心里面竟然不曾有过一丝的后悔踯躅。 这人时而诡异如魅;时而清正若仙;时而莫测如棋;时而幽邃若海;时而隽秀如山;时而虚怀若谷。这人笑起来时宛如明霞春光,让人目不暇接;不笑时,却宛如冰雪玉石,让人触目生寒。 云言徵望向眼下似曾相识的情景,眸色顿时黯然。她的心中徘徊不已,不知该如何决断?每当想起那个人,每当想起与他相处的一点一滴,她就觉得眼前的一切皆可变得索然无味起来了。就连此刻手臂上的异样都未曾察觉,待到疼觉激发了出来,她才反应了过来。一阵破风之声,在她耳边传过,一块小石子将那条青竹蛇从她臂上打落,钉死在了地上。 她的手臂很快就已麻木,云言徵用力撕开伤口处的衣袖,只见上臂皮肤紫黑了一小圈,上面深深地留了两个细细的牙印。纵然她的动作已够快,但那蛇毒甚是猛烈,登时便是一阵眩晕,身体渐渐失去了知觉,顷刻间疲软起来。 此时此刻,在朝阳城郊的野林里。 云言徵已软倒在了地上,眼前渐渐黑暗,望着自己的右臂竟有咫尺天涯之感。她倒是想要抬起手臂,自己把那蛇毒吸出来,就是如此也是做不到了。若不是内力受损不曾恢复,若不是身中奇毒不得解,若不是屡受刑罚浑身是伤,她的身体才不至于如此的羸弱,这么一点蛇毒就可以把她击倒在地了。 她只有在心中无言地叹息,看来人一旦倒霉起来,无论到了哪里都要倒霉。 方卷缓步走过来,冷眼看着她倒在地上满头冷汗,唇色也渐渐发白。他皱了皱眉头,一甩衣摆,蹲下身来,似有些嫌弃地拉起她的手臂,看着这上面的蛇牙印,冷哼道:“真是无用得很。”云言徵心中气不过,若不是他,她又怎么受制于这区区蛇毒?正想对他反唇相讥,手臂肌肤上却是一暖,她顿时瞪大了眼睛,方卷已俯首其上,为她吸取着伤口中的毒液。 云言徵只僵了一瞬,便已回过神来。他自然不能让她死,她死了,他去找谁解开身体里的蛊虫?如此一想,再加上心里本来就有的怨气,她便心安理得起来,一动不动地任由他将手臂上的毒血吸出,一直到流出鲜红无碍的血液为止。 方卷吐尽最后的一口毒血后,便就地盘坐下来,运功将自身的血脉检索一遍,没有发现中毒的迹象后,才停了下来。 第一百七十三章 疑云 在这期间,云言徵已勉力睁开眼睛,四处寻找着可以解毒治伤的草药。她将三四种草药揉进嘴里,嚼了汁液吞下,又将嚼烂的草药吐出敷在手臂的伤口上。最后撕下一小段裙摆,将那手臂一圈一圈地包裹起来,利落的打了一个结。 方卷瞧着她这娴熟的治伤手法,不由重新看了她一眼。他才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摸出一只青瓷瓶,将里面的一颗丹药倒出,放进了自己的嘴里。既然打算出逃,他怎么可能不带一些必备的药物? 他心中冷冷一笑,唇角带起了一丝嘲讽。 云言徵自然知道他不会无所准备,只是她心中一时气愤不过,不屑于朝他讨好解毒治伤的药物而已。更何况,此时此刻,无论如何,他也不敢抛下她独自前行,除非他不惜命了。 她此刻若向他讨好,不但会越发地受制于他,更会在他的面前显得矮一截。她才不要让自己活得那么卑微,那么委屈。 况且,她若有个三长两短,就不信他不把解毒和治伤的药物乖乖奉上? 云言徵无所顾忌地倚在树干上歇息,与虎谋皮,不如反制于他。 她的心思,方卷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本来就不打算用这些药物来制衡于她,此刻更是爽快地从一只青瓷瓶,一只红瓷瓶中分别倒出两个药丸来,他微拢着手心盛住两颗药丸递到她的面前,低声说道:“吃了,这是御医院里最好的解毒药和治伤药。此刻尚不安全,我可不想你变成一个正真一无用处的累赘。” 云言徵翘唇一笑,目光往他手上的药丸逡巡了一番。他方才自己确实也是吃了这两种药丸,她伸手拿过来,凑到鼻尖嗅了一嗅,闻过了药味后,才放入口中,慢慢地咽下。 其实她心中是不怕的,无论方卷给的是什么药物,只要她在见到顾析之前不死,她就相信顾析一定会有法子救她,在这一点上,她对顾析是有着莫大的信任。而方卷要解开蛊虫,就必须跟着她去找顾析,若这一路上他要让她受点苦,自然拖累的还是他自己。 方卷也是个聪明人,他自然不会干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 她如此的一番作为,只是要让方卷知道,纵然他方才救过她一次,她却一点也不领情,并且很不信任他。 方卷也自然明白她的这一层意思,他冷冷一笑,不说话,也不理会,更不着急。 “你头顶上方这种果子是可以食用的……”云言徵也不搭理他,看似自言自语地道:“红色的甜,紫色的苦,麻烦你摘些下来给大家解渴充饥,吃完了也好赶路。” 方卷顺她所言望去,果然在上方的树枝上挂满了层层叠叠的果子,殷红绛紫,煞是引人注目。方才光顾着和她斗心机,都没有留心到这等美食就在眼前,他赶路了一夜,确实也是有些馋了。 站起身来,一跃而上,伸手便在树枝上摘了一把果子,红的、紫的、青的、黄的,都有。他方才身在半空中宛如腾云一般,此刻落在地上也悄无声息,一尘不染,云言徵瞧着不由暗暗喝彩,不知道他被囚困这些年,是从何处习得了这样高上的武艺。又是何等的心机,又是何等的意志,才不致使他在那样不堪的岁月里,隐瞒着宫闱中众多的耳目,一个人暗暗的勤学苦练,不失去希望? 如此这般的忍辱负重、苦学不缀,只为了有朝一日复仇雪耻、重获新生。 在这一点上,让人不得不配服他的心志和手段。 方卷摘下果子,见她眸光微闪,冷哼一声,将手中的果子分了一半扔给了她。云言徵知道自己此刻接不住他带了内劲的掷投,便不去尝试,只任由果子在她面前滚了一地。她笑了笑,伸手捡起一个红的用衣袖擦了擦,便放在齿下咬吃了起来,很快,便吃完了一个,伸手又去捡个红的,照样放进嘴里嚼了起来。 方卷看了两遍,犹豫着摘了一个红的,指头将上面的微尘抹了抹,才放进了嘴里。立刻一股苦味卷席了唇舌,他皱了皱眉,瞪住嘻嘻低笑的云言徵将口中的果子朝她吞射过去。 “噗”地一声狠狠地打在她手臂的伤口,云言徵忍住痛,依然笑得欣然自若。她又朝地上的果子,捡了一个青色的塞进了嘴里。 方卷这次反其道而行之,偏偏捡了一个黄的,凑近唇边,小咬了一口,立刻尝到一股酸涩滋味。虽然是酸的,却还是勉强能下咽。 云言徵苦中作乐,又去捡个紫的,放入口中细嚼。 方卷这次弄了两个,一个紫的,一个青的,每一个皆浅尝一小口。紫的是辣味,青的却是甜味。 原来如此。 “这滋味果,味道如何?”云言徵缓缓地吃着,缓缓地问道。 “酸甜苦辣,果然十分有滋味。”方卷低语回道,目中却似有所思。 “你不用装可怜了,你的一切手段我也已不信。”云言徵看住他眼中一现即逝的哀思,冷嘲道。手下是一刻不停地将附近解毒治伤的草药和地上能吃的果子一一捡进身上解下来的斗篷里,将它们包裹了起来,随后缚在了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在那之前,方卷也随手将自己吃不完的果子,一并抛进了她的斗篷里,让她一起带上了。 云言徵笑了一笑,也不多作计较。反正她如今手无缚鸡之力,寻找食物和御敌皆要依仗于他。更何况,以他们此刻的情形,他要从她手中夺取食物,那是易如反掌的事,在此事上,她就不必白费唇舌,多作挣扎了。 静谧的深林中,却跫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 云言徵快速掩饰了自己和方卷所在位置的痕迹,方卷见机也极快,拉着她的手臂,两人双双跃上的头顶的果树上,藏身于密叶丛中。 片刻后,来人的交谈声也渐渐可闻。 “少主接到消息,白姑娘已经逃了出来。”一人声音浑厚说道:“只怕她身上有伤,此刻还走不远,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她。” “怪不得如今朝阳城门严禁进出,派兵盘查,难道是为了捉拿白姑娘?”另一个声音粗狂。 “嗯,大概如此。” “那你说,白姑娘如今可有逃出了朝阳城?” “不知道,只是在城内少主也已命人留下了暗号,若白姑娘瞧见说不定会上门来找到少主留下的人。若她此刻已在城外,那就更好,少主命我们一路寻找,一路留下标记,就是为了尽快找到她。” “谁……”密林隔绝中,骤然响起一阵惊呼。 “你们是风靖宁的人?”一阵阴测测的声音问道。 “你们又是谁?” “你们管不着。”这声音落下后,即刻便是一阵兵刃相交的打斗响起,丁丁当当的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云言徵坐在树枝上,皱起了眉头。风靖宁来了?来朝阳城找她了?此事不知是真是假?若他能来,顾析自然也能来。若他能知道自己被人困在豫皇宫中,顾析自然更能知道。为何一直没有半丝的动静,依照顾析的手段不该如此平静? 除非,这其中有着她不可知的变故。是顾析的心中有异?还是他也已受制于人?每当想起这个人的心思,她就觉得头痛,既看不穿,也摸不透,他从来也不和她说起自己的身世和来历,一切都是充满了神秘而不可知。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竟然会对他倾心相待? 方卷不知前方的争斗为何,只冷眼旁观着云言徵,只见她神色未变,目中却闪着思虑。难道前方所说的白姑娘就是她?而那个少主风靖宁,就是她的朋友?那个可以解了蛊毒的朋友? 密林中的打斗甚是激烈,但她除了陷入沉思外,却一直没有任何动静,甚至是有点无动于衷。 方卷听着林中的打斗,唇角冷然一笑。 很快,他就想明白云言徵之所以无动于衷的原因了。她此刻内力不济,自己仍在险境,除了求助于他外,确实没有多少能力救人。与其暴露身份去勉强救人,还不如置身事外,以谋后事。 云言徵的所思所想,却非方卷所猜测的那样。她虽然内力未曾复原,但耳力仍在。那林中的打斗也确实是真刀真枪,招招狠辣,以命相搏。但她想起先来的那两个人为何要在林中说那些对话?若真是风靖宁的人来寻找她,尽管喊她的名字和留下他们的标记就是。既然是一同出来找她的,又怎会有人不知此行的目的所在,而要别人来解释? 这其中必定有诈。 深林中的打斗在两声惨叫中戛然而止,接下来的静谧近似死寂。 云言徵与方卷皆是深深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 “我们走!” 随之是一阵快速离开的脚步声。 方卷挑了挑眉,骤然低声问道:“白姑娘?” 云言徵竖起一指压唇,示意他噤声。 方卷领会地扯了扯唇角,果不其然,片刻后那些远去的脚步声又复走了回来,这次只有三个人交错而行的脚步声。 “此地果真无人。”这人声音清爽利落,云言徵眼中眸光一闪,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 “无论如何,先沿路留下风家的标记再说。”那阴测测的声音又响起。 “顾公子难得算漏了这个积林小国的质子,竟有如此能?若再过些时日,祸水东引,这豫蔚两国想必将势同水火。”另一个人惋惜地低语道。 这一句话一经入耳,云言徵心中大颤,那个徘徊不已、漂浮不定的念头重新升了起来。她知道从此刻起,这一个念头在心中已扎了根,再也拂拭不去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真假 阳光射进窗台,窗外有几株梅树交错生长。虽此刻不是寒冬绽放的时节,但这些萧萧疏疏的梅枝依然带着几分独特的清雅姿态。 床上的人,缓缓地睁开眼睛,有些怔神地望着窗外。她终于从那个地牢里出来了,暗无天日的时光原来便是如此。这个仇她自然要记着,但是当下她要做的并不是报仇,而是要先保命。 她如今内力被制,是不可能自己逃脱那人对她的钳制的。如今只有借势了。这个风靖宁似乎对她很好,昨夜里的一场恶战,他宁愿自己一再受伤,也不让他人伤害她一分一毫。 而风靖宁是漠国风家的少主,只怕也会是下一任的风家家主。若能得到他的相助,这件事情只怕也会是十分有趣起来。 她缓缓起身,落榻披了外衣。环顾了厢房一周后,轻轻地走向菱镜台。菱花白鹤的花纹,锃亮如水的铜镜,不禁伸手去摩挲那铜镜里的容颜。一双明锐的眼睛,细细地将那容颜打量了起来,难道世上竟真的有人与她长得如此相像? 这一双修眉凤眼,既有女子的昳丽秀雅,又有男子的清爽明快。一管秀鼻宛如山峦玉柱,一张薄唇宛如樱花桃瓣,衬着修长的脸庞,圆润的下颌,竟使这张脸显得宜男宜女,却又是出奇的清丽出尘。 也无怪乎,她是九州四大美人之一。 她奇怪的是,明明是两张如此相似的容颜,偏偏看在人眼里竟是有如此大的差别。更让她讶异的是那人的手笔,他竟能如此细致入微的仿造出来,完全迥异于一般的人皮面具。 她曾多次抚摸自己的脸颊,不曾找到一丝可疑之处。 她在心中再一次慨叹:如此人物,若能为她所用,岂不甚好?若不能为己所用,当设法除去才妙。 这种事情,实在不宜一而再。 她的眸光瞬间冷厉,瞳仁深处闪过了一丝凛然的杀机。 她便是漠国女帝,龙眷。 门外,响声敲起。 “徵言,可醒了?”风靖宁的声音传入屋内。 龙眷眸光微微收敛起来,轻声应道:“嗯,起来了。” “可要吃早膳了?”风靖宁微微一笑,倚在门边,随意地问。感觉自己似乎又回到了那一段时光,徵言住在他的别院里,隔三差五的,他便过去与她闲聊。也不管聊什么,两个人就随意地站着,或坐着,总有说不完的话,过不完的时光。 可惜,一转眼,才发觉,原来时光是过得那么快。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光阴,她就不见了。 她不在了他身边,她离开了别院,甚至是离开了龙城,离开了漠国,远到他无法再看见她的人,远到他无法再听见她说话,远到他与她音信隔绝,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 他曾那么的失望,惆怅和遗憾。 为何自己不谨慎一些,为何自己不抓紧一些,为何自己不看住她呢? 每逢回到别院,看见那座已经空落落的院子,他心中的失落却无人可倾诉。每当他抱住小白狐喂食,就不由地想与她相遇以来的一点一滴,一言一行,一起经历过的种种事情。 她那时,是快要答应他了吧? 风靖宁清宁的眼眸,瞬间有些黯然地望着照在地上的阳光。他此刻的心情,就如这地上的阳光,明明是明亮的,可见的,甚至是伸出手去,都能感觉到它照在皮肤上的温度,却是永远也无法将它抓在手里。 “你稍等片刻。”屋里的声音传来。 他抿唇弯起笑意,低头道:“好。” 如果可以等,他愿意等她一辈子。 龙眷在屋内,却有些犯愁。决策江山事,却难倒了梳头发。这满头蓬蓬勃勃的青丝,她该将它们怎么整?将风靖宁早为她备好的衣裳好不容易穿戴好之后,她手里攥着那把雕刻精致的象牙梳,两眼望着铜镜里的自己有些怔神。 这个云言徵最是洒脱不羁,很是不拘小节。 既然是不拘小节,这头发只怕也是洒脱不不羁的罢? 龙眷忽然一笑,用象牙梳子理顺长发后,在妆台上拿起一条男装所用的玉饰布条,将发丝全部捆在了身后。她的手艺比之宫中的女官自然是相差甚远,但在地牢里一再尝试过,此刻也能勉强一缚。 她也所料不到,身为女帝,国事都能料理,唯独这梳发束发之术竟会难倒了她。以前在宫中,要什么样手艺的侍女没有,她们都总是变着花样为她梳髻,讨她的欢心。她不曾想过自己有一日需要动手束发,更不曾想过,云言徵身为蔚国长公主,出门在外竟不喜欢被别人侍候? 纵然是费了一番功夫,她终于把自己打理妥当。目光投向房门外的身影,心思便已沉静了下来。 她一步一步地走向房门,眸中的神色,也一步一步地由隐晦变得明亮爽朗起来。 “咿呀”一声,龙眷将门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风靖宁恭候多时的容颜。他没有一丝的不耐烦,唇角含着微微的笑意,有些调侃,和有些惬意。 “让你久等了。”她歉意的一笑。 “我不急。”他微一翘唇,目光落在她的头发上,逡巡一圈后,问道:“你的手不方便?” 龙眷心中一凛,神色不变,轻哼了一声,应道:“嗯。” 风靖宁当即关切道:“可要找人瞧瞧?” 她摇了摇头,挑眉说道:“没什么,只是我心情不好。若是你觉得碍眼,可以不看,你命人将早膳端到我房中来吧?” “我倒是无妨。”风靖宁眼眸淡静带笑,悠然地道:“反正我最狼狈的时候,你也瞧过了,我也不介意瞧瞧你狼狈的样子。若是你不介意自己这样子被人瞧了,我们就前面去用膳?若是你介意,我可以让人过来给你重新打理一番?” 龙眷刚想一摆手拒绝,心念瞬转,抬眸看了他一眼后,低语道:“好罢。”她实在是忍受不了自己头发散乱、仪容不整的样子,身为女帝,从小到大出现在人前皆是容光焕发、风仪万千的。自然她知道收藏起自己的心思,表现得不能如此介怀,而是要让眼前的这个男子觉得她是为了他才决定重新修整一番的。 宫中的虚伪藏匿,她自小耳濡目染,此刻的一番虚与委蛇,做起来也是自然而然,没有半分的破绽。 眼神、动作、心思,皆表现得一一恰如其分、半丝不差。 风靖宁此刻的眼中泛起了莹亮的笑意,映着那丝丝缕缕的阳光,默默地透出了温暖之意。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深山野林中,火光微弱。 方卷坐在烤兔旁,用一柄银刀将烤肉一片一片地切下来,放进了嘴里轻嚼。云言徵坐在另一旁,手里举着一只直接从上面撕下来的兔腿,也正在大快朵颐。可惜,没有酒。她心里想。 目光却望向漆黑夜幕中,那半轮将圆的月。 方卷一面吃着兔肉,一面在心中猜度。 他们这些天一直在深山野林里攀山涉水,但眼前的这个女子似乎对这豫国的山脉甚是熟悉,还十分的谨慎,时刻指点着他让他们不要在路上留下过多的痕迹。她每日捣鼓着药草为自己治着身上的伤,白天赶路,夜晚打坐修复经脉,复原内劲。她有一股出乎他意料的强硬坚定的意志,而这具看似羸弱不堪的身体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脆弱。 迄今为止,他只隐约知道她可能姓白,有一个人十分关心她的朋友叫风靖宁,似乎是个有权势的少主。 风家,他也曾猜测过这个风靖宁,兴许就是漠国的那个风家少主,风亦然。 能让风家的少主如此关怀的人,那么她的身份也该不怎么简单。 她大概不会告诉他实话。 但他不得不考究。 “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他不得不重新问起这句话。 “去找风靖宁。”意想不到的,她直接了当地告诉了他。 果然,是漠国的风亦然。他冷冷一笑,漆黑的眸子里浮了一些冰棱:“他就是你那位能够解除蛊毒的朋友。” 云言徵嗤地一低笑,饶有兴味地道:“你太看得起他了,他可不会这些旁门左道的恶毒东西。风靖宁,可是一位正人君子。” 如愿地看见方卷的脸色变得冰冷。 在他的眸色泛起怒气前,云言徵又笑嘻嘻地说道:“不过我要找到风靖宁,才能找到我的那一位能解去蛊毒的朋友。”她朝他扯唇一笑,“老实告诉你了,我如今也不知道他身在何处?他经常神出鬼没,狡兔三窟,只有找到风靖宁,托付于他强大的暗卫,兴许才能知道那个人的去处。” 方卷的眸色更是沉了沉,脸色也是更冷了些,狠狠地瞪着她。 “我之前不是不想告诉你,是告诉你也无济于事,只会为你为我徒惹烦恼。”云言徵的眸光亮了一亮,那里似乎隐了星光,声音淡淡说来,带着明智:“如今你既然已猜到风靖宁与我交好,我也就不必隐瞒了。如此,对我们日后的协助与赶路,皆是有利无害。” 她此番坦言相告,自是提醒他,他们此刻仍是别人眼中要诱捕的猎物,不要互相使绊子耽误了脚程。 而她的性命,此刻已与他的戚戚相关。 至于风靖宁,他虽不曾见过,但对于他作为漠国风家下一代的家主人选,龙眷自然不会放过对他为人处世的考量。在皇帝身边的臣子以及他们的子女妻仆,哪些可以卖主求荣,哪些是不可动摇,国与国之间的这种监测与考量,从古至今皆不可避免,更何况龙眷野心在外?在她身边日久,他自然也多有留心。 风靖宁处世萧疏无拘,为人甚是光风霁月。 希望此话并非误传,实则乃一名两面三刀的伪君子。 方卷在心中冷笑,宫中那些人面兽心的伪装,他已瞧得太多。更何况,他身份特殊,处境特殊,久而久之,早已难以相信人心与光明了。 云言徵知他的身世,懂他的心境,也就不再与他继续谈论下去。将烤兔腿三五下吃掉咽下,从解开的包裹里拿出一个果子解渴,便起身走到远处的一棵大树下,盘膝而坐,运起功来。 这内劲能早一日恢复,便有早一日的好处。 两人这些天来已成了默契,云言徵运功疗伤时,方卷看护守卫;反之,亦然。 第一百七十五章 是敌 夜色寂然,孤月当空。 方卷慢慢地咽着烤兔肉,冷冷的目光渐由手上的银刀尖刃处移开,投向了不远处的一棵苍郁大树下,那在正襟危坐的女子。 浓密的枝叶和幽暗的夜色几乎要将她淹没了去,但凭借着敏锐的目力,他仍然能清晰地看清她的脸容和身影。 其实她的身形较龙眷更为修长纤细,因打坐而挺直的背脊更有一种如山的静谧、如水的幽雅。此刻她虽拥有着与龙眷一样的容貌,但两人却相形甚远,龙眷的仪容永远一丝不苟,凤仪端庄,进食的时候更是冷静而优雅、尊贵而警惕,在别人的面前永远有一种身为帝皇而居高临下的傲然冷漠。 而她,在豫皇宫中,迫于情势时也能高贵雍容、风姿绰约的,眉宇间更能隐隐地透露出了一股上位者的威仪来。可自从这一路逃亡以来,她就开始不修边幅了,一头青丝很熟练的用一根树枝削成的钗子簪成了发髻,宛如男子的清爽利落。言行举止间更是带了一种自然而然的漫不经心,机智谨慎中又往往带着调侃人的语调,其中又流转着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胆大无畏。 进食的时候,更毫不顾忌女子的形象,甚至吃得比寻常人更加随意快捷,更加不挑剔,更加狼吞虎咽。 她,有时候看着似大世家中精心培养出来的贵女却又超越其上;有时候看着似曾手掌大权的贵族却并不迷恋热衷;有时候看着似混迹江湖的草莽却又能引经据典;有时候看着似杀伐冷厉的军人却并不残酷无情。她神秘莫测,千变万化,让他始终捉摸不透她的身份与来历。 从懂事以来,从没有一个人能让他如此地摸不着底。 更有一件事,让他心中升起了丝烦闷。这一路上,他才发觉自己一旦出了宫,在这世俗,在这野外的生存能力竟是如此不堪。 他从小在生长在宫中锦衣玉食、仆从如云,从未尝过人间疾苦。后来作为质子,被囚禁在豫皇宫中,更是不曾有自由出入皇宫,纵然是被龙眷优待后,他也是不得出宫的。 像这样的深山野林,除了小时候跟着父兄们狩猎时,和那一次被豫军押送到朝阳城时,他是从不曾孤身一人到过的,更遑论在这样的地方觅食逃亡。 有些东西,自然可以在书中看到、学到,但书中读来的,终是与身临其中时不尽相同。 而眼前的那个女子,却对这些有着强大的掌控力。他们两人彼此依仗,她依仗他的武艺;他却依仗她的能力。 方卷眼眸一动,眸光中闪过一丝寒意。若她的内力恢复,是否就无需再依仗他的武力;而他却依然需要依仗她的能力,如此一来,他们之间暂时保持的平衡必将被打破。这是否预示着,他将越来越受制于她? 一旦她找到风靖宁,那更是如虎添翼,自己孤身一人,何以为敌? 不如趁此刻,封住她两道死穴。如此一来,她既能恢复一些内力,不耽误两人的脚程;二来,她有更多的致命把柄在他手中,他才不至于轻易受制于人。 方卷心思一动,便宛猎豹般静静地在等待。等待着云言徵修复经脉的最紧要的关头,也就是最无防备的那一刻。他的目光依然落在右手上把玩着的银刀上,刀刃很薄很暗,却削铁如泥,若不是至宝之物,他必不会随身携带。此刻,用这一把银刀来剔骨割肉,切下来的肉片可以薄如蝉翼。 他的手很稳固,没有因为心神的变迁而晃动半分。薄薄的肉片被银刀削了下来,他捏在指尖,缓缓地放入口中,细细地咀嚼了起来。 月已偏移,目中的冷光微现,方卷将银刀收入袖中。他用布条净了手后,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冷冷的目光掠过云言徵所在的寸许方位。身影倏变,已到了云言徵的身后,幽暗的火光中,他宛如鬼魅般朝她背后伸出了一指, 云言徵满头细汗,一动不动地捏决打坐,对身后的变故无所察觉。 那一只手指极快地点下,却在离她的穴位将近半寸的时候停住了。不是他的良心发现,而是林中快速奔来的脚步声惊扰了他。 来人,无论是什么人,大多是敌而非友。 在这个世上,他早已没有了亲人,似乎也没有朋友。 一瞬间的软弱击中了他的心扉,而下一瞬他又已强硬了起来。回目四顾,若来的是敌人,他此刻制住云言徵的死穴,岂非等同加重负担,自寻死路? 如此一转念间,方卷立刻住了手,脚下一点,回到火堆前弄熄了火光,随后回到原来的地方,隐在了云言徵身后的树丛里。他本可一走了之,但身上的蛊虫让他多为顾忌。如今云言徵不能受到打扰,他唯有先行隐匿行踪,见机行事了。 一行脚步声来得极快,半柱香的时间已到了面前。 林中的空地上映着幽幽的月色,瞧见来人共有八人。他们在原本的火堆前停下,远远地瞧见了正在打坐的云言徵。 观望了许久,其中有一人“咦”了一声。 其余七人脚步不动,目光犹豫地望着那人。这八个人皆是十七八岁的少年,其中出声的那个俨然是他们的主心骨。这少年容貌极为清秀,隐隐有股不凡的气质,他的目光在云言徵的脸上转了几转后,伸手入怀,摸出一个火折子,一面将面前的火堆重新点燃;一面低声嘱咐道:“我们且在此处歇息片刻,切莫打扰了旁人的打坐。” 其余七人的目光都已收回,在火堆旁站着,却没发出一点声息。 在暗中瞧着这些人的异常,方卷在心中也不禁纳闷。 双方都静悄悄地没有半丝的动静,就连呼吸声也似变得缓慢而沉寂了。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光,云言徵松开了手决,睁开了眼眸来。瞧见面前多了八个人,却没有表现出半点的惊讶和异样。她的目光甚至也没朝他们看去,只站起身来,拍了拍手,漫不经心地走过去收拾起她放在火堆旁的包裹,旁若无人。 几个少年的目光随着她的动作,先前的一个清秀少年上前几步,自报家门道:“姑娘,有礼了,在下景白。在下的公子是晏容折,此次我们是奉了公子之命,特意来寻找姑娘的。” 云言徵缚好包裹,回身问道:“你家公子,找我何事?” 景白朝她抱拳为礼,说道:“公子让我们找到姑娘之后,一路护送姑娘去到想去的地方。” “护送我?”云言徵挑了挑眉,语气中有些不信。 “不知姑娘是否知晓,如今在这朝阳城郊的一路上皆有一群人在寻找着姑娘?”景白谦谦有礼,微笑问道。 景白眉清目秀,言谈举止更是文质彬彬,说话的声音客气斯文,让人甚是有好感。 云言徵故作不知,摇了摇头道:“不知是何人要寻我?” 景白微一笑,笃定说道:“看来姑娘是知道了。要寻找姑娘的人是顾析顾公子。”她问的是何人要寻我,而不是可是皇宫中派了人搜捕我。 “顾析?他是何人?”云言徵皱了皱眉,无赖道。无论是何人,她都不会相信的。 景白不答,反而说道:“若姑娘不想回到顾公子那里,我们可以护送你离开,安然去到你想去的地方。我知道口说无凭,但姑娘可以拭目以待。姑娘此行第一件事,公子料必是要去寻找易容师还原自己的样貌,亦或是暂时转变颜貌。不然,以姑娘如今的容颜,定然不能轻易公然出现在豫国的官道城镇上,如今,沿路到边关都有官兵在寻找姑娘的行踪,日后行事,诸多不便可想而知。” 云言徵弯唇一笑,眉眼闪亮,“你家公子倒是会体贴人。” 景白不管她说什么,都是以礼相待:“公子与姑娘有一面之缘,以公子的目力当时也没有瞧出姑娘脸上的破绽。可想而知,这等易容术极其精妙,已非一般的易容师可以还原姑娘的容色了。” 云言徵点了点头,认同他的话。此等易容术的精妙确实已经登峰造极了,非一般人可以分担解忧。 “不知姑娘可曾听说过秘谷先生?”景白温言相询。 “天下第一易容师?”云言徵自然听闻过他的名头,传闻还是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头。 “正是!他如今正在墨羽城作客,我等可陪同姑娘一并去拜访他。”景白颔首,提议道。 “听闻他脾气极怪,武功又极高,一般不会轻易答应了别人的所求。”云言徵转了转眼睛,踯躅道。 “无妨,我家公子正好与他相熟。公子所求之事,他必有所应。”景白淡淡笑着,语气中带了胸有成竹的笃定。 “你们是如何找到我的?”云言徵出其不意地问道。 “在下不才,对追踪之术略有探究。”景白嘴上说得十分谦虚,但目光中倒是满满的自信。 “果是个人才……”云言徵由衷地称赞,话锋一转,惋惜道:“可惜,不能为我所用。” 她这看似随口而出的话,竟是让那景白怔了一怔。正待分辨她的意图,云言徵已笑得颇为灿烂,方才眉眼间一闪而逝的厉色宛如昙花一现。“想来我的行踪,你家公子早已了若指掌。看来我不与你们同行,看似不能了?” “姑娘误会了。”景白不卑不亢地道:“公子并没有要挟姑娘的意思。只是察觉了一些人野心勃勃、意图不轨,想要寻找更多的证据揭发他的阴谋而已。” “恰巧我也是一个关键的人证?”云言徵肃然反问。 景白点头道:“不瞒姑娘,确实如此。无论姑娘事先是否知情,这冒充豫国女帝之事确实存在,而其中的机心用意令人不敢深思。此等阴谋虽阴差阳错中途而废,但已使豫国陷入了动荡不安之中。” 云言徵皱起了眉头,问道:“你家公子既自称帝师后人,为何要理会豫国之事?难道他已选定豫国女皇来辅助?” 景白摇头,说道:“并非如此,公子的意向,在下不便向姑娘透露。只是如今有人为了一己私欲而危害四国,企图制造起九州的动乱,最终先受苦难的便是这天下的黎民百姓。公子身为帝师后人,自然是不能袖手旁观,任由这等利欲熏心之徒鲸吞天下。” 第一百七十六章 是友 “既然如此,你家公子又如何知晓我与那人不是沆瀣一气,蛇鼠一窝,如此这般只是为了让你家公子上当,除之而后快?”云言徵双眼微眯,好整以暇地问道。 “公子曾经推算过,觉得此等做法意图不大。”景白淡定自若地道:“其中一个变数就是积林国的质子方卷方公子。若他也是其中的一员,便无需将姑娘的身份揭发,更无需将姑娘置之死地,而他只要协助于姑娘将豫国上下弄得鸡犬不宁,顺着事态的发展,就能报复豫国。又何至于如今这样,功亏一篑?” “你家公子断定我与那人不是一丘之貉,那人又是为何要选我来冒充这个豫国女帝?他就不怕我像如今这样让他的阴谋未逞、前功尽弃?”云言徵笑吟吟地问,语气中仍然是甚多的不解。 景白有问必答道:“公子说,他既然选姑娘来冒充女帝自然是有极其必要的原因。两个人的面容愈是相似,那么易容改动的地方愈少,伤口愈容易愈合没有可循之迹。不知姑娘的容貌是否与豫国女帝十分之相似?” 云言徵坦然地点了点头,在那之前她还不知道这个世上竟有人的容貌与她的近似到几可乱真的地步。 第一次瞧见铜镜中,女帝的容貌时,她的心中既觉十分有趣,更觉得蓦然心惊。 “仅仅是因为容貌的相似么?”云言徵疑惑道:“那他冒的险也实在太大了。” “自然应该还有别的原因,公子说,兴许姑娘可以告诉他。”景白复述道:“公子猜测,姑娘先前应该是着了摄魂之术或是被人种了蛊物,才致以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受人制约。姑娘如今得以清醒,当真是万庆之极。” “原来如此!”云言徵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语气中的怨愤一望而知。 “请恕在下无礼,尚未请教,该如此称呼姑娘?”景白再次作揖问道。 “我姓白。”云言徵压下眉间的怒意,淡淡应道。 “原来是白姑娘。”景白也是淡然应对,而后肃容道:“白姑娘如此逃了出来,致使他功败垂成,只怕那人不会就此善罢甘休。那人诡计多端,手段百变,白姑娘这一路上还是要万分谨慎小心为上。” 云言徵点了点头,微风掠过她的脸颊上的发丝,撩拨着她眼前的细碎光芒,那微弱的火光将她映照得忽明忽暗,却似神思不宁,心神不定。沉默了片刻后,她才缓缓回过神来,对景白行礼说道:“我明白自己此刻的处境,激怒之下,必有雷霆手段。这一路上,就有劳各位与我同行了,在此,先谢过诸位的援手之情。” 景白等人向她还了一礼,景白问道:“不知方公子是否与白姑娘一路同行?” 云言徵抬眸一笑,自若地道:“方公子是与我一同逃出来的,但在不久前我们已分道扬镳、各奔前程了。” 藏身在暗处的方卷听后,心中冷笑。 心中暗自猜度着她的心思,是要跟这些人走,让他独自逃命?还是笃定他会缀在他们身后,伺机相救?她是另有谋算,还是真的想跟这些人前去一探究竟?这些人可信?不可信?看来,她身上兜着的事,还真是一团牵扯不清的大乱麻。 这些人临行前还要问及于他,难道是想要将他也一举成擒? 不过肯定的是,她的胆子不小。 夤夜,密林中,火光闪耀,是人是鬼,无法分辨。 云言徵的目光掠过景白的神色,言笑晏晏地道:“既然诸位是奉命来寻我的,此刻我们便动身前去墨羽城吧!已迫不及待地想要拜见秘谷先生,让他恢复我的容貌了。”将手上的包裹往身上一缚,抬眸再次望向景白,眼中有询问与催促之意。 方卷在暗中看着,唇角扯出了一缕轻笑。 这个女子,果然又在使她审时度势,反客为主的拿手好戏了。 景白果然回答道:“好罢!我们即刻启程。” 云言徵欣然一笑,举手相请道:“我在豫国人生路不熟,还有劳诸位前面带路?”她这话说得半假半真,却是极其地坦定自在。 这一路上,竟然平安无事。景白将一切安排得极为舒适妥当,不仅交给云言徵极其精致的人皮面具,就连通关的文书他也拿得出来。他们一行人分散而行,到了城郊再重新汇集在一起赶路。 方卷才想明白,云言徵之所以不在密林中点明他的所在,还有一个用意,就是要考验他的聪明才智,让他疲于奔命。他们白天赶路,夜晚歇息,而他没有人皮面具可以伪装,也没有通关文书在手,要想跟上他们的行程,便要想方设法地入城、出城,让他昼夜不分。 她就是拿准了他,不愿再受制于人么? 墨羽城。 窗外灯火如星萧疏,地处僻静,人声沉寂。 云言徵戴着人皮面具,面白无须,青衫倜傥,坐在景白安排好的客栈厢房里。一面手里端着玉爪轻啜慢饮,一面唇角泛起浅笑。 晏容折的手段竟也如此神通广大,不知他自称是帝师后人的话是否可信?而困她于豫皇宫中,心怀不轨、图谋天下的人究竟是谁呢?晏容折的人说这人是神秘莫测的顾析,而顾析又说晏容折是他的死敌,最会口蜜腹剑、迷惑人心,让她遇见时必要万分小心? 这两人的话,孰真孰假? 她伸手指敲了敲朴实无华的桌面,那两个人却恰恰与这桌面相反,不仅风神俊秀、姿容绝世,更是神秘诡异、高深莫测得很。 晏容折如此一行,目的何在? 而另一个莲华姿容的公子,如今又身在何处呢? 更不知那连日奔波的方公子,此刻可已到墨羽城了没有? 云言徵脸上的笑意轻敛,不时门外就响起了两轻两重的敲门声。她一蹙眉,站起身来,前去打开房门。 景白站在门外,低声道:“一切已安排妥当,白姑娘请随我来。” 云言徵颔首,趋步跟随而去,出了客栈,换乘了蓝布马车。鞭子轻挥,拉车的老马喷了一个响啼,长嘶一声,车夫赶着马车,慢慢地驶出了街巷,朝西前行。 云言徵对墨羽城不甚熟悉,但她知道豫国的城内布局大致皆是东西划分,东面居住的非富即贵,而西面设有闹市,闹市之后的各种纵横交错的街巷里住的大多是平民百姓。 当然,也可能有一些想要大隐于市的高人异士。 马车过了西市一直往前去,景白和云言徵早已下车,走进了其中的一条窄巷之中。巷子里隐去了外面的灯光,漆黑而幽深。两旁的人家早已紧闭门户,只剩偶尔响起的犬吠之声入耳。 两人脚步轻悄地走入窄巷深处,停在一座被老梨树掩映了瓦檐的屋前,景白朝她点了点头,抬手轻敲那扇残旧的木门。 “笃笃笃……笃笃笃……”地敲了许久,才从屋内传来一阵哒哒哒的脚步声。木门“吱呀”一声被人由里打开,露出一个蓝衣粗布,长相清爽的青年来,他朝着景白露齿一笑,温言道:“你们来了,先生正在屋里喝茶,请随我来吧!” 景白微笑还礼道:“有劳木兄了。” 木兄请他们进来后,又重新闩上了破木门。他长发披散,脚上的一双木屐踩得哒哒作响,一身宽大的蓝衣随着行走飘荡鼓舞,颇有隐士之风。 这门后竟还有一座小院,一棵老梨树,几株桃花;一张石桌,几把竹椅,意趣甚是悠闲天然。桃花后是三厢屋子,只有中间的一厢门开着,屋子里亮着灯火。窗影上,一个老头正在悠悠然地沏茶。 但当他们正要步入屋内时,云言徵忽然觉得不对劲。他们在院子里从在窗影上看到沏茶到他们即将走入门内这段路里,她发觉水声不曾中断。但以她的经验估算,这茶盏应该早已斟满了,那水声已是溢出了杯沿的撞击声。 刚踏入屋内,其余两人也已发觉那坐在软塌上的秘谷先生的异样来了。他满脸的愕然,但眼睛里已无光泽神采,只是定定地望住几上的一只茶杯。而他手上的茶壶微倾,茶水也即将流尽,只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最后的水滴。 而他面前的竹几上那只离他最近的茶杯里,早于盛满了茶,甚至淌了出来,涎湿了竹几的一角,顺势正流下来晕濡了秘谷先生所坐的软垫和他粗布麻衣的衣角。 “先生……”木兄惊叫一声,急奔过去。 云言徵与景白更是面面相觑,也是一同走上前去。 木兄颤抖着手指伸到秘谷先生鼻子下方,过了片刻,愕然惊恐地回过头来,颤声道:“先生……没了气息。”他声音方落,秘谷先生手上的茶壶“砰”地一声,掉落磕在竹几上,撒开了茶盖子。 秘谷先生的身体随之缓缓倒下,躺在了软榻上,仍然睁着双眼,脸上神色已木然。木兄落下泪来,登时大叫一声:“先生……”扑在软塌旁放声哭起来,嘶哑着声音责问道:“究竟……是谁杀了先生?” 事情发生得猝不及防,云言徵站在原地不动。目光却环回四顾,一一掠过屋内的陈设,一直望向秘谷先生身后那扇窗,窗外有棵茂密的枇杷树。此刻,枝叶正随着夏夜的清风徐徐摇动,发出沙沙的轻响。 景白显然也留意到此等情景,他上前一步,伸手微移了秘谷先生的头,露出他的后颈。果然在那里发现了一点绛紫的血点,是银针造成的伤口,显然针上淬了见血封喉的猛烈毒液。 第一百七十七章 迷雾 木兄蓦然回过身来,朝景白说道:“先生意外身故,乃有人故意谋命,景兄,你定要禀明晏公子,让他给我们先生报仇啊!” 景白颔首道:“请放心,此事我会禀明公子,定会查明真相,给秘谷先生和木兄一个交代。凶手从屋内遁逸,也许并未逃远,也许正与随我同来的暗卫在交手,我们便在此处等等他们的消息。” 木兄一边哀戚地流着泪,一边将秘谷先生的身体小心地扶正在软塌上。 云言徵点了点头,认同景白的话。她此刻内力未复原,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是有一种预感,觉得他们的那些暗卫未必能抓到凶手。 果不其然,一盏茶的时光,就听见景白和暗卫在院子里的交谈。大约是行凶者的身手极其高明,不仅无法追踪到他去向,并且在他手中还折损了一些暗卫。 云言徵的心中暗自琢磨的同时,景白已然将处理的事宜交代完毕,正踱进屋里来。方才的交谈声音,木兄也已听到,此刻有些颓丧,有些不甘,依然不屈不挠地盯住景白,高声说道:“先生的行踪一直隐秘,若不是因为晏公子必不会轻易泄露,景兄,此事无论如何你也要查个水落石出。不然,先生如此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定然会死不瞑目。” 景白点了点头,叹息一声道:“木兄且放宽心,我们公子定然会有法子找到凶徒。此事,确实是我们连累了秘谷先生,如今此地也不宜再居住,不知木兄今后有什么打算,要如何处置秘谷先生的遗体?” 木兄怔了怔,显然尚未从秘谷先生死讯的悲哀与震惊中清醒过来,一直跪在软塌前。此时被景白一问,才想了起来,回首去望住秘谷先生的遗容,又是一阵垂泪。半晌之后,才低语道:“就将先生葬于此地的盘龙山罢!先生喜欢这里的山水。至于我……我一直跟随先生学艺,先生待我如子,我也实在无处可去,不若在此地另谋住处,陪着先生吧。” “木兄,不可!”景白出言警醒道:“凶徒不知为何对秘谷先生下手,木兄切不可独自留在此地,只怕凶徒会去而复返要对木兄你不利。” 木兄沉思道:“这些年来,确实有些人对先生不满,心怀怨恨。可先生却从不害人……怎么就……唉……” 景白劝道:“木兄不若先跟我们回去,与我们公子一道从长计议抓凶徒一事?” 云言徵一直默不作声,只站在软塌一旁,静静地观察着秘谷先生颈的伤口。 木兄转了转眼睛,显得有些犹豫不决,最后说道:“也罢,待我将先生遗体火化带在身边,再随景兄你回去拜见晏公子。” 景白正要出声,云言徵却是皱了皱眉头,抢先一步道:“木兄,千万不可!杀害秘谷先生的凶徒尚未抓到,岂能先毁了先生的遗体?先生颈后的伤口可是鉴定凶徒用何等手法,何等凶器的重要证据,若火化了一切将变为乌有。你让晏公子如何凭空断定何人才是凶手?更何况,既然秘谷先生在此地遇害,便应将此事上报官府,父母官有保护百姓,锄奸惩恶的职责。晏公子这一时三刻也寻不到此处,但如今正值夏日,尸首不易保存,若有官府仵作来检验,并备录在案,且在凶手未抓捕前可交钱放到冰室保存三个月,他日纵然尸首损坏,也有根据可查,有利于追溯凶手。” 景白对她侧眼相顾,肯定道:“白姑娘此法子甚好,只是我们皆是江湖中人,不喜与官府中人打交道。” 云言徵淡定自若地道:“这是保存秘谷先生遗体最好的法子,权宜之计,有何不可?相比于抓拿真凶,和官府中人打交道又怎样?” 木兄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又似乎有些心思动摇。 景白上前两步,朝云言徵细声说道:“白姑娘,难道你不怕官府中人盘问此中细节?” 他的暗示,云言徵自然明白,垂眸一瞬说道:“苦主是木兄,我无须出面。要么景兄找人将我替换掉……一时三刻他们也查不出来。至于景兄的暗卫可以就此散去,再由景兄陪着木兄与官府交涉,晏公子既然是帝师后人,自然会与各国的官员常通有无,只要景兄你派人传讯出去,想必无论你们是否要在此地接受盘查,晏公子都会有法子将你们撇清出来。此事人命关天不可儿戏,且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父仇不共戴天,必须郑重其事,小心谨慎,木兄是么?” “如此行事的话,可是要耽搁你的事了?”景白低语提醒道,目光温和。 “我的事,是否可请木兄帮忙?”云言徵转头问。 木兄却是摇了摇头,说道:“先生的独门技艺,我尚未精通,实在不敢托大为姑娘恢复原貌。” “除了秘谷先生,还有谁有此等能耐么?”云言徵问。 木兄寻思片刻,笃定地道:“此门技艺精妙非常,若不是所晏公子所托,我至今还不敢相信这世上还有人能精通此技艺。据我所知,除了我家先生,只怕就只有为姑娘易容的人会这般手艺了。” 云言徵暗暗吃惊,问道:“木兄可知这人是谁?” 果不出所料,木兄颓丧地摇了摇头,“此人许是不出世之人,或是深藏不露,木某孤陋寡闻,未曾听说过这人的名号。姑娘,也许可以到秘药阁去碰碰运气。他们既能制出各种奇药,医术定不是泛泛之辈。” “秘药阁?”云言徵轻声喃喃,她曾到过那里花重金买了一颗“失魂丹”。那里确实是一个极神秘的所在,并不属于江湖中任何的帮派,但它却从忽然出现后,至今屹立不倒。甚至无论是江湖中的黑道白道,还是各国官府皆与之有买卖,这之间的买卖自然是秘而不宣的。 她想到此,心中不由突突地腾跳。至于是为何却是说不清,但是觉得心里有一个影子却是越来越清晰,似在水面下若隐若现。只是这一时间,又抓它不住。 “公子虽与各国官员有所往来,但这种小地方的事情却是管不到。”景白踌躇说道:“不若将秘谷先生的遗体移至我们别院的地下冰窖中保存,等待公子来查验,也免得惊动官府,对我们纠缠不清,耽误了追查凶手的时机。” “话虽如此,若由官府仵作就地检验,可保伤口原状,若经过搬动伤口极可能造成变化,以致影响日后的判断。”云言徵随口说道:“自然此事只有木兄你能做得了主,你意下如何便如何。反正我的事情不急在一时,景兄也亲口应承了要帮你追查凶手。” 木兄看看云言徵,又看看景白,忽然叹了一口气,郑重说道:“我想报官!” 景白轻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 云言徵点头肯定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就烦请景兄早做安排罢。” 景白无奈地道:“好,那先请白姑娘跟暗卫回客栈,我在此了却了一切事宜再行会面。” 云言徵一摆手道:“那就先行一步了,请木兄见谅,我此刻不宜见生人。” 木兄朝她拱了拱手,低语道:“我明白,你保重。” 云言徵还他一礼道:“你也保重,还请节哀。” 暗卫护送着返回客栈后,云言徵盘腿坐在榻上,静静地沉思。若晏容折真想要帮她恢复容貌,秘谷先生却是为何人所杀?此人与将她易容的人,是何等的关系?又是否受那人指使行凶,为了阻止她恢复容貌?在与顾析分别前,她已收到密信,蔚国内一片混乱,不料心切之余,还发生了这一连串的变故。她如今要如何返回蔚国?纵然能返回蔚国,谁又敢相信她就是云言徵呢? 若晏容折不想恢复她的容貌,又为何要带她去找秘谷先生?还在她面前将人杀掉?他想嫁祸于何人?那秘谷先生确实是真的秘谷先生么?景白以及一众暗卫当真是晏容折的人么?他们的目的又当真是与他所说的一致么? 一团团迷雾弥漫在眼前,笼罩住了真相。 一直到天明之后,小二送来了茶水早膳。 云言徵在肉包子里吃出了一卷纸条。她悄然打开后,看到了熟悉的字迹,笔划转折处尽显狰狞与凌厉:已报官,一切暂无异常。 这纸条明显是方卷的字迹,在昨天她在窗口眺望的时候,就看到方卷给她留下的暗号。她在朝阳城郊时,曾和他约定了秘密的信号,以防走散时彼此知会对方。是以,一到了墨羽城,她就想法子留下了暗号。 昨夜,她的行踪方卷自然是不会放松的,她知道这一点后,故意支使开了大部分的暗卫,以方便他靠近秘谷先生的居所探听留下来的人的一言一行。她知道方卷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必不会放过一切可疑的迹象。 竟然真的报了官,看来晏容折在豫国的官府势力里至少是有恃无恐。景白和木兄皆没有异动,这究竟是一场要为了引君入瓮而做到了有始有终,所有的细节皆没有破绽的戏?还是真有其事? 她本该留下来亲自观察他们的,但在那样的情况下,又实在不宜多做逗留。虽然她脸上的人皮面具已极其精妙,但难保有可以识破之人,而她此刻的容貌虽不一定是这等地方官员所识得的,但她也要预防万一。 至于昨夜,他们在居所里谈到了什么,她无从得知,而方卷也没有详细写来,如今,依然是两眼一抹黑,只能继续摸着石头过河。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有人不想她恢复原貌,不想她此刻动身返回蔚国,蔚国乃至整个九州此刻必然是即将或正在经历着一场极大的动荡。而晏容折的人暂时也不想伤害她,至于是为了保护她,还是为了控制住她,如今还不好确定。 她真实的身份是否早已暴露? 她如今该怎么办? 第一百七十八章 巧遇 早膳尚未吃完,约定好的敲门声便已响起。 云言徵早已将纸条烧掉,说道:“进来罢。”景白进来时,便瞧见她拿着烧过的绣花针挑破手背上的肉痂,然后在一只银盒子里挖了一块碧绿的药膏敷在上面。他立刻关切地问道:“白姑娘,你可还好?” 云言徵微微一笑,抿了抿唇,道:“没什么,我不喜欢这肉痂而已。秘谷先生的事可处理妥当了?木兄他可还好?” 景白进屋后,略有拘谨地站在一旁,回道:“仵作已经检验过,官府已留了笔录,秘谷先生的遗体也交给了他们看守。木兄如何也不肯离开此地,我打算留些暗卫保护他,等待公子来定夺。至于姑娘,你可想早日动身前往秘药阁寻找恢复容貌之法?还是想留在此处等待公子前来,与他见上一面?” 他殷殷的询问,声音柔和,态度温煦,让人心生暖融。 云言徵侧头,略微斟酌了一下,说道:“我们前往秘药阁罢!此事一日没有个结果,始终是让人惴惴不安。” “好!”景白点头一笑,温言道:“我这就去为姑娘准备行程物件。”言讫,便干净利落地转身出了客房,还细心地为她关好了门。 云言徵淡然地看着,心里却风起云涌。 秘药阁在漠国与蔚国交界之处,从此处前去,必定是要经过蔚国境内。这晏容折打的究竟是什么算盘?难道是要欺她从未去过秘药阁,只是想要个借口把她带离豫国,进入蔚国? 景白办事极其迅捷,不时已备好马车行囊,一行人出了墨羽城,朝北进发。 马车有时避入偏僻的捷径,有时又融入官道,如此交错着前行。 但万想不到的是,在他们的马车停在密林边歇息之时,密林外的小道上也渐渐驶来两辆马车,一行人。他们也选在这个水清草绿的幽静世界暂且歇息,纵然他们似乎有所察觉这密林里有轻微的马嘶声,他们也无惧停留。 云言徵手里揣住水囊,一边饮水,一边心无旁骛地听着四周的声响。本来是心不在焉,当景白示意她避开他人离去时,忽然地被一个声音给吸引住了。 一个久违的声音,破耳而入。 宛如冰玉相击,过耳不忘。 她的心在胸腔里怦然一跳,正寻思着要寻机弄出些声响来引起对方的注意。无论景白一行人是否要保护,或控制她,她都太势单力薄,而若能引起风靖宁的侧目,即便他此刻认不出她来,也算是多一份微薄而渺茫的助力。 更何况,在这样的情形下的相遇,必定是很有趣。 云言徵的心里有些调皮地一乐。风靖宁的声音,她是绝不会听错。只是不曾想彼此会在这里,以这等面目再次的相遇而已。心中微微的翻动,不由觉得有些苦中作乐,哪知,她尚未曾动作,林外的风靖宁的一声低唤,却宛如一个晴天霹雳将她彻底地震住了。 “徵言……” 这一句呼唤恍如当初,恍如那一个夜晚,他所说过的话尤似在耳边响起,尤似在耳边掠过。 “你是我第一个喜欢的女孩子。” 不料,后来竟又发生了这种种的变故,以至于如今他与她的会面也变得不纯粹,不快意了起来。 云言徵不由自主地在心底轻叹了一声,“靖宁,你值得更好的。这一切由始至终皆是我有负于你。我实在不该……”忽然警醒过来,她的人明明在这里,且不说风靖宁此刻看不见她的脸面,纵然是与他面对面站着,他也不能认出她来的。这易容功夫岂是儿戏? 那么,他在跟谁说话?又是在呼唤谁的名字? 她一时情急,站起身来,不顾景白担忧的眼神示意,径直朝林中飞快奔去。他们说话的声音一直传来,但风靖宁究竟在和谁说话? “徵言,喝水么?” “好……” “可要吃酿饼?” “好……” “想要擦脸么?行囊里给你备了一条干净的帕子……” “好……靖宁你真心细。” “谁让你总是忘记呢?” “有人来了。” “我在这。” 温柔惬意的对话一句句地传进了她的耳膜,云言徵的心飞快地跳动起来,她开始有些害怕了。就在最后的一丛树叶后徐徐地停住了脚步,她郑重其事地伸手拨开了遮掩住彼此的树叶,朝前面的那一行人望了过去。 永远的,在人群中,风靖宁皆是那一个最让人瞩目的所在。 她几乎是第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站在溪流旁的修长身影。长发轻系,黄衣飏风,一双飞翘的凤目朝她望了过来,眉宇间带着磊落而舒朗的情绪。依然是第一次相遇在河船上的那一个风流倜傥的少年郎;也依然是无论何时何地相见皆惬然含笑的贵公子。 “姑娘,你有何事?”他善意地笑问。 云言徵的目光刹那温暖,又刹那变幻地犀利,她转而望向坐在他身畔的青石上的婀娜女子,赫然震惊。当她看清了那女子脸容的一瞬间,浑身控制不住地感觉到一阵阵地发冷。 那女子的颜面,便是她云言徵的颜面。 此刻,这一张脸,却偏偏生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再次不可思议之时,她顿悟此人极有可能就是龙眷。 而龙眷望向她的目光却是很淡漠,似是漫不经心地看住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只是一瞬间,她就变得无心无肺地微笑起来,继续用手帕在溪流里洗涤,轻轻地擦着自己那一张清丽无暇的脸。 云言徵顿时觉得一阵阵的恶心,方才的震惊过去之后,她倒变得轻松自在起来了。她脸上此刻复着人皮面具,对方应该还不知道她是谁。可是这人顶着她的人,还在她的朋友跟前扮演着她的身份,如此的斯斯然,这种感觉让她非常不爽。 这人明显的是心怀鬼胎,不知打着她云言徵的名号,想要骗取风靖宁什么?若是利用她的脸做了些什么,利用风靖宁做了些什么,而伤了蔚国的根基,伤了顾舍之的心,伤了风靖宁的情,又该如何是好? 此人心机深沉,在她身后的人,更是心机可怖。 天意如此,她日前曾被方卷的药物伤了咽喉,此刻尚未能康复,连声音都嘶哑得不像是她自己的。 她此时此刻,纵然就站在风靖宁的面前,可是却要如何告诉他,她才是真正的白徵言? 她心思万千,脚下却不曾停下步伐,只径直地走到溪流边,朝风靖宁爽朗一笑,说道:“我只是听闻这边有水流,便冒失的跑了过来。打扰了公子和姑娘,实在抱歉。” 她斯斯文文地说完,便蹲下身来,落落大方地净起手来了。 风靖宁笑道:“无妨!夏日炎炎,确实是让人向往水流。” “我们也该启程了。”他身边的女子却微笑说道。 风靖宁看向她,看到了她眼中的警惕,便颔首:“好!” 看着他们便要动身离开,云言徵心中焦急,望住风靖宁的眼中不自禁地流露出了殷切之情。风靖宁似有所感地回望了她一眼,竟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姑娘可是有什么需要相助?” 她如今的人皮面具面容普通,但她身形纤修,举止有度,纵然是布衣荆钗,也是气质不俗。 云言徵倒是怔了一怔,随即心中有了个计较,抿了抿唇,说道:“我们在这山中迷失了方向,不知公子可否引领我们一程路到前面的城镇?” 风靖宁的暗卫一面收拾马车,一面皆是暗中提防着这个忽如其来的女子。 龙眷更是饶有兴味地看住她。 风靖宁却是笑了一笑,说道:“无妨,你们跟在我们的马车后面,我们也正要去前面的城镇。” 龙眷默不作声地笑了一笑,在没有摸清楚对方的身份与目的之前,她绝不会轻举妄动。她也明白,若是敌人,与其让他们在暗中窥视着时时提防,还不如让他们在跟前蹦跶捣腾。既然风靖宁都不担心,她自然也相信他的判断与决定。 景白此时也缓缓地从树林中走了出来,远远地便朝风靖宁拱手为礼,说道:“在此先谢过兄台的援手之情。” “客气。”风靖宁淡淡地应了一句,既随意又矜贵,似与他们保持着似有若无的距离。 对于此事,景白竟没有出言阻挠和拒绝,而是顺应其意? 云言徵更是乐见其成。 马车重新在山路上颠簸个不停,前前后后皆是嘀嘀哒哒的马蹄声此起彼伏,只是到了前面的城镇,又该如何是好?她总不能一路都跟着风靖宁走,即便她想如此,他们也绝不允许?一个陌生的姑娘想要跟着他们的少主?怎么想也不妥当,更何况他们眼中的防备如此明显,显然是在有意隐匿行藏,躲避别人的追踪? 不仅如此,她也不能告诉风靖宁什么,即便是她想要说,别人也不一定能让她说出来。何况,一旦将此事贸然叫破,景白和那女子还不知是否同一路人,对方还不知有什么手段等着她和风靖宁,让他们措手不及,将彼此的处境推向另一个更可怕的深渊? 云言徵正在思虑如今的情势,车壁却被人轻击,随后有人从外撩开了车帘,露出景白一张清秀的脸庞来。 他看向云言徵,她也看向景白。 景白不料她的眼神那么的警觉,有些尴尬地笑了一笑,随即低声询问道:“白姑娘,你可是认识风公子?” 云言徵猜不透他的用意,便不作声,眼神却示意他说下去。 “他在江湖中叫风长雪,但真正的身份却是漠国风家的少主风靖宁。在下跟随在公子身边多年,自然对各国的皇家贵族有所了解。”景白眼眸沉静地道,声音低低似沙子磨砺,“而跟在他身边的姑娘,像是蔚国的凤舞长公主。一个月前,在下便得知风家少主出现在朝阳城里,似乎在寻找什么人。如今他离开了豫国京畿,难道他要找的人便是凤舞长公主?” “那我的真实身份又是什么人?”云言徵忽然一笑,若有深意地问。 景白定了定神,轻轻摇头,说道:“公子只吩咐我等要好好保护姑娘你,却从未提起你的身份。” 面对他眼中的疑问与不解,云言徵轻叹了一声道:“我自己也不知道,兴许是之前被别人用迷魂之术迷惑过心神,或是受过药物的控制,有些记忆如今我还想不起来。但皇宫里的人说我是假的……女皇而对我严刑逼供,你们又说我是遭人利用,要帮我恢复原来的面貌,而我原本是什么人,有着怎样的容貌?” 第一百七十九章 怪异 景白沉默着,眼中现出了怜悯之色。 云言徵倚靠着车壁,轻轻歪着头,说道:“你所说的这位风公子,我似乎是认识他的,而且应该是交情不浅。如今他显然是认不得我了,我也不能前去贸然相认。不过,瞧他们的行色,似乎是遇到了一些麻烦,景白,你可否襄助于他们?” 景白无奈地道:“可我们还要去秘药阁,我们的人手也不够一分为二。” “我知道你们是奉命前来,而命令中并不包括襄助风靖宁他们,但我若要一路跟着他们走,你是会强行挟持我和他们分开;还是要顺从我的心意一道保护好他们?”云言徵眸光微黯,好整以暇地问。 “他们对我们也有所防备,风靖宁不会让你和我们跟着他走的。”景白冷静地提醒道。 “这个我知道,但我是说悄悄地尾随和护送他们到达安全的地方?你们既然是晏公子的手下,这一点我相信你们会做得到,并且会做得很好?”云言徵似笑非笑地瞅住他,并拿话挤兑他。 景白面不改色,平淡地说道:“我们纵然能做得到也不会这样做,若白姑娘你要一意孤行,那么在下一个城镇到达前,我们会将强行把你带走,远远地和他们分开。若你明白我们的难处,在下可以容许你在下一个城镇再和他们分道扬镳,并这一路我们会为他们清除行走过的痕迹,阻碍追踪他们的人一段路?” 云言徵微微一笑,立刻爽快地道:“好,一言为定!” 景白也是露出了一笑,放下了手中的车帘,策马离去。高大的身影奔驰向前,马上的人,却是眼神深邃,面容冷峻。 他知道,她一再在刺探他们的底线?面对秘谷先生的死亡提议报官是如此,如今又提出要他们保护风靖宁亦是如此。 这一路上,恐怕会是好戏连场。 只是不知谁是主?谁是客? 密林中,风声寂寂,雀鸟投巢。黄昏的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细细缝隙,在这一行前进的人身上洒落了点点的金光,但没有一丝的炎热,甚至有风吹过树林里,发出哗哗的声响中也带来了一阵阵的习习凉风。这一刻的树林是如此的风平浪静,看起来那么安逸、惬意。 风靖宁随手持缰,骑在黑马上,黄衣翩飞,意态潇洒,却是目现忧思。 他们的马车走在了前头,但在他们的身后还有一批风家的暗卫在为他们清理行踪和断后。可他刚刚接到了消息,竟有另一批人也在一路清除行迹。而后面马车里的姑娘为了勘察行迹是否清理得干净,还亲自骑了马回头去细巡了一遍。 这些人是什么来历,又是什么目的? 是不相干的人?是也被别人追踪的人?是故意如此来迷惑他们,使用诡计的人? 如今离回到漠国还言之尚早,他不得不小心留意。 这一路上,沿途追击、拦截的人马一批又一批,花样层出不穷,难保他们这一次不会使用一点收买人心的迂回计策。 到达下一个小镇时,已然入夜。 夏夜依然炎热,小镇寂静,灯光稀少,只有流淌在桥下的河水潺潺响动的声音。夜风撩拨而过,已没有了翠叶的柔软柳条,舞起了婀娜的姿态,发出了低低的沙响。柳,这一种树,纵然是没有了叶子,依然是别具风情,尤其是依长在水边,更是柔情万种。 等马车驶过小镇的第一座桥的时候,有笛声悠扬而起,破空前来。 他,相信纵然是重聚,也要挑选一个好的时机。 五月槐花正开,此刻片片如雪。 清明的月下,河边的小亭中。 双手如玉,碧笛泛翠。 当熟悉的笛音响起,云言徵已撩开了车帘,心中既喜又哀。 这是她和他在鹿鸣山庄共奏的《桃夭》,曲音如此刻的流水在心中滋滋淌过,宛如春风中的一只小手揉抚过她的心窝;宛如清晨的露珠滴落娇嫩欲绽的花苞;又宛如情人间附耳的轻语低喃。 他便是如此的堂而皇之,如此肆无忌惮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宣告着自己心中的思念;宣告着自己那浓得化不开的思念。 他每一次的出现都是如此的忽如其来,却叫人万般瞩目,难以忘怀。 她的耳根不由自主的红透;她的心不由自主地蹦跳。是那么的热烈,又是那么的欢欣。每一次见到他,都恍如初见。那一刻的惊艳,无论是何时,皆会灼伤人眼,叫人难以磨灭。 马车徐徐地前行,眼前的景色也愈渐清晰了起来。 从远处眺望的景色,隔着人,隔着马,隔着水,隔着桥,隔着树,明明知道那个人就在那里,却恍如蒙着一层迷迷蒙蒙的轻雾,让人如何也看不真切。而此刻,随着景物的转移,随着路程的推近,月色、河岸、长亭、槐花、清影、碧笛,一一映入眼帘来,变得清晰无比,又更加的无比梦幻。 白衣、黑发、乌眸,如此简单得黑白分明,却让人不容错辨。 白衣如飞雪,发髻如墨染,乌眸似云如海,此人若不是顾析,更待何人? 他凝视住来到跟前的马车,微微一笑,笑意中充满了他顾析特有的高洁悠远,眼神中充满了他一贯持有的清正莫测。 在看清他的眼眸凝望的方向后,云言徵的心忍不住地往下一沉。虽然早有所料,但当亲眼所见时,心中还是猝不及防地烦闷了起来。她方才的一切热衷与喜悦,皆如被倾盘冷水兜头淋下,瞬息间已退得干干净净了。 当看见风靖宁的时候,她只想提醒他身边的危机,只想要如何去守护彼此的安全,甚至只想和他说上几句话,心底还有看戏的趣味和玩笑。但当看到顾析的时候,她有那么的一刻什么也不想想,什么也不想去兼顾,只想一心奔到他的身边,或一把紧紧地牵住他的手;或不管不顾地埋首陷入他的怀里,将一切的顾虑、一切的烦恼、一切的麻烦统统地都抛给了他去理会。 有他在身边时,她总想变得懒惰些,总想好好的睡上一觉,总想闲闲地享受一段惬意的辰光。 可如今,她什么都不能做,甚至想也不能多想。 她必须保持着最佳的冷静,最佳的思绪,去应对接下来的烦恼和难题。 云言徵忍不住又在心中轻叹了一口气,她明明对顾析有着各种的猜测和顾虑,为何一旦见到了他的面,就这样轻而易举的抛盔弃甲,总想着去遗忘这些心思沉沉的猜忌?他明明如黑夜般幽邃而浩瀚,她却为何总觉得他宛如生命中的日出,可以照亮她的迷雾茫茫的人生? 夜风轻缓,水声静悄,柳枝飞舞,槐花漫飘。 马车与马皆已停下,云言徵的马车停在了前面两辆马车之后,她是该下车呢?还是该在车上看好戏呢? 风靖宁跃下马,朝顾析走去。 那一辆马车上的人,却一直没有动静,甚至连车帘都没有撩开。云言徵托腮倚在窗边,目光里浮了一丝玩味。 景白控着马走至车窗旁,低语道:“我们今晚也在此地投宿,这就走。” 云言徵唇角一扯,笑了笑,漫不经心地道:“你和你的人可以走,我必须留下。哎呀,如此一双如冰似玉的少年郎,可当真是难得一见的景色。如有美酒,当可开怀畅饮一场。” 景白不料她一个姑娘家说话竟如此的直白,如此的随心所欲畅所欲言,更何况那两个少年郎目含精华,武功当不在他之下,极有可能是难得一见的高手。她如此言语虽声音微小,却如何逃得过内力精深之人的耳目?她就不怕激怒了别人?还是故意这般的撩拨撩拨? 果不其然,风靖宁当先发出了一声轻哂。 顾析听而不闻,一双乌沉沉的眸子一直盯住那辆马车,一瞬不转。 景白轻哼了一声,似怒似笑地道:“那好,让他们先去客栈安顿好,我留下来陪你看风景。” 云言徵气极反笑,想不到景白也是一个妙人。她的目光从长亭里移开,来到他的脸上转了一圈,又回到了那长亭里的两个人的身上,唇角笑意轻抿,心不在焉也似地道:“至少这辆马车你也要给我留下,不然我可得傻傻地站在树下看着,那样多尴尬,多无趣啊?” 她此刻说出来的话,难道就不尴尬? 景白在心里鄙夷了一番,仍然是点头道:“好,我去嘱咐他们一声。” 风靖宁在长亭里头听着,不由频频哂笑。这姑娘究竟意欲何为?说她胆儿肥,偏偏又要在马车里藏头露尾,脸上戴着人皮面具,行止可疑;说她胆儿细,偏偏又当着他们的面说出这种近似调侃的话来,就不怕触怒了他们。 这一行人一直跟着他们,想要做什么呢? “阿言,难道你就不打算下车么?”顾析的声音清泠泠地响起,如风抚,如花香,煞是泌人心田。 云言徵闻言,倚着车壁苦苦轻笑。顾析啊顾析,她真的很想下车去和他一诉离别之情,才不辜负他这一番为了她花费心思的等待,也才不辜负了他这一番霸气强势的宣言,可惜她如今欠一张脸,该怎么办呢? “我暂没下车的打算。”那辆马车上的人轻之又轻地道。 为何要将一场热烈欢喜的重逢,硬上演成了一场悲情戏? 云言徵心里不满地轻叹,而且还要顶着她的名号。 “阿言,你的声音……变了。”顾析细细地听着,侧头道。 “受了点伤,如今已不碍事。”车上的人冷漠地回道。 “那你是想让我上车么?”顾析悠然地问。 “我并不想见你。”车上的人这次冷然回绝道。 “为何?”顾析的音色一冷,便有一股凌厉袭来,如芒在背。 “你知道是为何!”车上的人不遑多让地冷冰冰道。 “我……不知道。”顾析回话,右手握住碧玉箫缓缓地垂下,目光从马车上移回,落到了一旁的风靖宁的脸上,那里面带着了打量的意味。 “顾析,你确定要让我在众人面前责问于你吗?”车上的人说话越来越凌厉,还带着冷漠与责怪的怨愤。 顾析眸子里深黑之处风云翻涌,一连串的念头如电般闪过他的脑海,最后妥协道:“好,我们在客栈见。”他身影一闪,头也不回地走了。 哎,这姑娘是欲擒故纵呢?还是纯粹来找顾析的麻烦? 云言徵轻敲了敲车壁,目光中神思不定。 第一百八十章 相杀 小镇的宁静陆续地被一辆辆马车的咕噜声,和一匹匹骏马的踢踏声给打破了,谁又曾想到这一座小镇里竟只有一间,唯一的一间客栈。幸好这小镇的地势清冷,这小镇的这唯一的客栈才能堪堪地把这一大群人都给安排住了下来。 云言徵从马车里下来后,一直在客栈的天井院子的阶梯上独坐。她仰头望天,顺便看了一眼那一排排楼上住满了人的客房,闲极无事地猜测着哪一间住的是顾析?她若上去找他,他会相信她么?顾析有别于旁人,兴许他会相信呢? 待一切人声沉静了下来,云言徵早已穿着店小二的衣衫蜷缩在厨房里等待着时机。而此刻在厢房里呆着的,伪装成她的人自然是一直尾随而来的方卷。她不得不佩服他的处事本领和生存能力。 她蹑手蹑脚地,悄无声息地走向了方卷所说的那个整个院落里最偏僻的厢房,这是顾析的所在。为了不让顾析误杀了自己,她早想着应该先敲一敲窗户。谁知刚靠近窗旁,便听见了里面的人声,看来是有人比她早来了一步。 “顾舍之,你无需再狡辩?你一而再地利用我们达到目的,无论是靖宁,还是我,你都不曾犹豫过。”说话的声音再次响起,云言徵自然就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我何时利用了你?”顾析的声音淡淡响起,无怒无喜。 “你利用了我对你的愧疚,交出了九天骑的兵权,离开了蔚国。我一直没有得到蔚国内乱的消息,难道不是你从中阻拦了我的暗卫?难道你那时出现在京畿不是心怀叵测,别有心机?你能坦然地告诉我,你与三皇兄的相遇不是蓄意谋划,真的只是与他偶然相识,一见如故?你真的是为了朋友的危难,而随他一起踏足京畿?”这一句句的责问,恰恰正是云言徵心底深处的重重疑云,此刻仿佛便是她的亲口所问,差些都把她给震住了。 “我并不坦然。”顾析依然淡然幽静。 “你来蔚国真的只是纯粹地为了襄助于我?从血字夺命、皇宫闹鬼、二皇兄的叛乱、豫国出兵、一路的追杀、截击豫国军队,这一一连串一环接一环的事中,你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占据着什么样的位置,又在暗中秘密地掌控着什么样的局势变幻,又操控着什么样的结局?”“云言徵”的话一句比一句更为犀利,宛如尖刀般剥开了彼此间一直隐藏着的秘密,也宛如尖刀般一下一下地割入了此刻正站在窗外偷听着的云言徵的心中。 她一直在尽力隐藏的事,让人无情地一一揭发了出来,原来他们之间竟隐藏着这许多的秘密。她却一直选择了视而不见;一直选择了回避忽视;一直选择了随心而为;一直选择了掩耳盗铃。 云言徵的手微微地颤抖,有些事,细思之下,竟让人不禁心底颤栗,浑身冰凉。 “我自然也并不纯粹。”顾析低语道,他的平静让人发指。 “然后你利用了自己的死,有意地让我心灰意冷,让我对蔚国皇权彻底失望,让我心寒伤情,让我辗转流浪,放弃了蔚国,放弃了反抗和挣扎。而这一切正是你的目的所在,正是你安排下了种种设计来到蔚国的初衷。早在来到蔚国之前,你就已经设计好了这一切,对吗?你深谙人心,玩弄手段,让无数的人深陷于你的圈套而不自知,似一个个傻子痴人让你掌控于股掌之间。而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傻子,可耻的是,我一遍遍地寻找理由来为你掩盖了这些事,竟对你的种种柔情手段而无可自拔!这些时日以来,你一直看着我的笑话,是否觉得我既可怜又可笑?”“云言徵”的声音硬气中带了咽哽,甚至是不惜自毁自贬。 “阿言,我一直以为你知道,却并不在意这些。”顾析忽然柔声道。 “顾公子,你是否太过自大了?”她冷冷一笑道,“你作为狩猎者能知晓猎物的感受吗?若然易地而处,被人欺瞒、操控的人是你,也会一点也不在意吗?” “你这些时日可是受了什么委屈?”顾析细语问道。 “纵然是受了什么屈辱,也无需你一丝的怜悯。”她决然地道,语气极其冰冷暗带讥讽,“作为猎物,我再也承受不起你那高高在上的怜悯!” “阿言,这一切你都是受我所累,我要给你的不是怜悯,是关心,是守护,是……爱。”顾析的声音微微地温暖起来,云言徵甚至可以想象出他此刻脸上的动容,她的心在这一刻不禁有些踌躇了。 “爱?”她冷然道:“是虚情假意的爱?是尚有目的未达成的爱?还是未曾利用到底的爱?”一步步后退的脚步声响起,“这些爱我都不需要了。顾析,不要再伪装了,人一旦虚伪得久了,就像是长在了脸上的面具,再也脱不下来,永远也看不见下面的真实容色了。我已看得太多,已经厌恶了,顾舍之,我已经厌恶了你这一张虚伪的面具,我也已经厌恶了你这永远也无法看清的真实。” 顾析久久不语,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只听见他的气息起伏。可见他的心中此刻不再平静了。 “顾舍之,不要妄想再利用我与靖宁!”她的语气中带起了警戒的意味。 “你想和我为敌?”顾析音色清冷。 “我们一直是敌非友,只是我如今才幡然醒悟而已。虽然有些迟了,但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她坚定地回道,“不止是在蔚国,就连后来在漠国,你也一直利用我,控制我,去达成你的目的,不舍弃丝微的可乘之机,这便是你顾析的手段与野心。在我要返回蔚国之时,如此莫名其妙地失踪,相信此事也不可能与你无关,你的罗网很大,布的局也很深,一步步地利用了这身边一切可以利用之人,但我不甘心再作你网中的罗雀!” “这一次的失踪,你究竟遭遇了什么?”顾析再一次追问道。 “不要再在我的面前假惺惺的演戏,我从此刻起一个字都不再相信你所说的话。”她咬牙切齿地道,语气中充满了鄙夷与漠视。 “如此说来,我们已无话可说?”他轻叹道,语气有一丝的异样。 “确实如此,若不是生死对决,最好不再相见。”她毅然说道,脚步一错,转身开门而出。 月色照进了屋前,隐隐可见顾析坐在桌边一动不动,右手虚扶着桌面,目光一直追随着“云言徵”毫不留情远去的身影。站在窗边的云言徵心中却是又气又恼,气的是,这个假冒的人凭什么给她和顾析做出决断?恼的是,这一番责问直击她的心扉,而顾析却不曾做任何的解释,言语间竟还是如此的坦然自若、理所当然? “噗”地一声轻微的声响,打破了此刻彼此间的宁静。 云言徵转眸透过窗户,瞧见顾析正按着胸口,吐出一口鲜血来。她心中一急,难道他不去追“云言徵”,也不多费唇舌,是身体不适么?一时间想起了上次夜里找他,满屋子的血腥味就够让人惊心的,还有他所说的血蛊附体更是让人觉得可怖至极。瞅见他缓缓倒向了桌面再无所动弹,云言徵一时情急,不再多想,从窗台一跃而进,急奔向了他,低声叫了一声道:“顾析?” 谁料,就在这咫尺之间,她的手几乎要触到了他身体的时候,眼前一阵银光瞬闪扑面而来。若然她的内力复原,也不一定有躲过的把握,更何况是如今只剩下了任人宰割的份了。银针入体,毫无声息,只觉得遍体炙疼,宛如千万种虫蚁噬咬。 顾析睁开了眼眸来,冷然地看向她,唇角噙了一丝笑意。 云言徵心中一阵警醒,但终究是迟了些,身子一闪,还是被人将一柄刀插入她的后背,贯穿了心肺。胸膛间顿觉得一阵冰冷,似有什么破裂了,鲜血瞬间涌出,染湿了她的衣衫。 似有一只手指轻抚过她的颈项,欲到咽喉的话语顿时失去了声响。她脚下避开,用尽全力退出了屋外,一时力歇,几欲滑到。有人猝然拉住她的手臂,将她藏到身后,着眼望去,这人的身影竟是景白。 而院落外面隐隐地传来了打斗之声,显然是景白的暗卫与风家的暗卫都已缠斗了起来。顾析与“云言徵”追出屋外,“云言徵”转头问向顾析:“一招得手,你打算如何处置她?” 顾析的眼眸微眯,凝视着景白和云言徵,正欲言语。景白已抓住了云言徵的手臂跃身而起,手中的暗器撒出,同时身影飞向了屋顶。 顾析亦立刻飞身而上追击而去,那些暗器连他衣袖也不曾沾到。 “云言徵”却站在了地上,仰首而望,提醒道:“顾公子,既然已引蛇出洞,切莫放虎归山。” 说话间,顾析已与景白交上了手,景白虽也是一流的高手,但与顾析相比,还不曾是其敌手。 景白拉住云言徵左闪右避,晃得她头昏眼花,眼冒金星,摇摇欲坠。眼见着顾析就在咫尺之间,却是招招欲擒景白,下一个便是她了罢。她忽然觉得可笑之极,却是伤势极重,没有了一丝力气。若两人再如此缠斗下去,只怕无需别人再动手,她也会流血而亡。 顾析招招凌厉,直取要害,“噗”地一声景白正中前胸,一口鲜血溢出人也似纸鸢般从屋顶飞了出去。他的手劲一松,跟着带出的云言徵,更似石头般往地面上沉去。一边观战的“云言徵”身形一动,直朝她袭来,她手中依然执着方才偷袭的那一柄匕首,上面的血迹还尚未拭去,殷红刺目地朝云言徵划去。 云言徵欲拼尽全力躲过她的一击,奈何顾析的银针实在太厉害,入肉入骨后叫人内力受制,无法动弹。 她难道就要如此闭眼受死,就连死也死得不明不白? 就在这一瞬间,她转眼去看顾析,顾析也正好朝她看来,神色冷漠如冰,眼中恍若世上已没有了她这一个人。 第一百八十一章 悲伤 身上忽如其来的一股莫大的疼痛,不知是来自于伤口,还是来自于心伤?痛得她几欲痉挛颤抖,明明是炎炎的夏夜,偏偏觉得浑身冰凉彻底,恍如浸入了冰窟河水之中。 顾舍之! 这一声呼喊,却没有任何的声音,只响在了她的心里。 顾舍之。 要杀我的人是你,还是他人? 银光划下,她却不甘心,疑云丛生。 颈上的肌肤都已感受到了刀刃的寒凉,一道伤痕裂开,鲜血慢慢地泌出。“云言徵”却忽然低呼了一声,急切地朝后避了开去,一枚银光闪过,直击她的脸面。云言徵顿觉身体一轻,似被人捉住手臂拔高而起,身形宛如闪电般消失在了夜空中。 救她之人一面飞奔而去;一面伸手点住了她背后的穴位,止住了血流。她迷迷糊糊中,再也支撑不住,神智顿时陷入了黑暗,昏了过去。 待再次转醒,已是满眼的山野绿意,阳光穿透过树叶有些刺目地打在了脸上。云言徵闭了闭眼,侧过头去,再次睁开,空气之中草木之气盈然,身体里的疼痛也愈加地明显奔袭而来,隐忍不住地咬住了后槽牙。 身边似有“簌簌”的响动,云言徵循声望去,却见方卷坐在树下,依靠着树干,正在嚼咬着一只青果。他的眼眸朝她一瞥,冷声道:“你终于醒了?” “是你救了我?”云言徵知道自己是说了一句废话,但除了这一句,她还真不知此时此刻要说些什么? “我怎么也不会让你死的。”方卷冷笑道。 对啊,她死了,他身上的蛊虫怎么办? 云言徵不仅莞尔,却又似苦笑。 当真是讽刺,若不是这一条蛊虫,兴许她早就在昨夜死了。而这一条蛊虫,却是当初顾析给她种下的相思蛊。若不是将这一条蛊虫种到了方卷的身上,顾析是否就会察觉出她来了?若是如此,顾析是还会杀她?还是会救她呢? 云言徵不禁怔然,方卷却问道:“那位顾析,就是你口中那位会解蛊的朋友么?但他为何要杀你?你究竟是他的朋友,还是他手下的棋子?” 她是他的朋友,还是他手下的棋子? 这一句话,她确实答不上来。曾经她以为他们彼此相知、相爱,无论他有着多少的秘密,有着怎样的秘密,无论她有着怎样的执着,有着怎样的仰望,他们都能互相包容了彼此,皆不会真正的伤害了彼此。 曾经的她,曾给予自己如此强大的自信。 曾经的顾析,也曾给予她莫大的信心。 可是如今看来,这一切都似自己的自以为是,一厢情愿,都似顾析的伪装手段? 心中的疼痛又一阵阵地翻涌了上来,甚至已盖过了身体上的痛苦。方卷还是不紧不慢地道:“看来,你曾经爱他至深,才会有今日这种痛苦不堪的神色。可惜,所爱非人,一腔痴心错付,曾经沧海,覆水难收。我也不再问你其他,只问今后你要如何解除我身上的蛊虫?”他语气中透着凛凛的冰冷,以及一箭穿心的嘲笑。 “你究竟是谁的人?”云言徵也睨住他,冷然地道:“是晏容折的人?还是顾析的人?” “我?我是我自己的人。”方卷冷嘲道:“难道当了这些年的傀儡,还要把自己送到别人的手中当一个棋子么?” “那么,我真的为你庆幸。”云言徵轻之又轻地道:“你可以真正的自由了。” 她垂眸低语的声音里充满了悲伤,她想要为蔚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皇帝却嫌她太过尽心尽力,想方设法地剥她的兵权,削她的势力。她想要为自己随心所欲随意而为,事实上却陷自己于他人的罗网之中,险些落得死于非命的下场。 顾析有一句话说得很对,若一旦被敌人抓住了弱点,便已离死期不远了。 她是否还不够坚硬、不够谨慎、不够步步为营;是否太过想要自由、太过想要随心随意、太过想要得到,才会失去得更多,失去得更快? 她太过在意了,才会在失望的时候,越发地觉得疼痛,不堪承受? 她还是太过软弱了,还不能做到无心无情无意,才会一次次地在被别人伤害时,感觉到痛苦。 “方卷,你在变得冷漠之前,曾经感受过温暖么?”她忽然低声地道,声音里充满了不堪一击的柔软。 方卷停住了口中的咀嚼,重新望了她一眼,唇角噙住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冷然道:“在我还是婴孩的时候,兴许有人抱过我,但绝不是我的母亲。待我懂事起,就知道了这个世上争权夺利的惨烈,若对别人仁慈,便是对自己的残酷。后来,进入了豫国皇宫,那一段日子更是不消提,我是从一个狼群环伺的笼子里,进入到了另一个鬼魅魍魉的笼子里。在前一个笼子里,我还有机会成为其中的一匹狼,不是被别人撕咬,就是去撕咬别人。而在后一个笼子里,我就只剩下了被别人嘲笑和玩弄的份儿。” 云言徵静静地听着,不再说话。 方卷咬了一口苦涩的果子,继续道:“曾经有一个小女官,她总偷偷地给我送食物,送衣衫。还自己做了活,托人拿出宫外去卖,得了银子就全部都攒着给我,让我打点宫中那些无钱不推磨的鬼魅。我一开始不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的人,还有这样无缘无故地对别人的好,总认为她是合着那些鬼魅不知又要使什么花样来捉弄于我。后来我试探了很多次,发觉那些食物,那些衣衫一点问题也没有,就开始小心翼翼地用着,每一次她了送过来,我都请她吃,悄悄让别人吃,没有异样之后,我才吃剩下的那一点。” 云言徵唇角露出了一丝苦笑,当初她活在了蔚国皇宫里,何尝不是也这样的小心翼翼,步步为营? 方卷的声音没有一丝的起伏,连神色也没有改变:“后来经年累月,我开始使用一些伎俩骗取了她为我做更多的事,而每一次她都战战兢兢地答应,每一次都战战兢兢地为了我做下来。我只需要对她和颜悦色一些,或偶尔对她笑一笑陪她说说话,她便心满意足了。以她这样的性情心思,能够在那座皇宫里生存下来,当真是不易。不久之后,我才晓得,在皇宫里有一位处处维护着她的亲姑姑,也是她上面的女官。” 云言徵却在此刻听出了一些不祥之音,不禁在心中默叹。 方卷淡淡一笑,“想来你也想到了。她的下场必然不会好到哪里去?她的事被别人知道后,给捅了出去,一件件地翻出来,她却不愿意将我供了出来,全部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最后,在天牢里的被人活活地打死了。” 云言徵笑意泛起,低语道:“就像我当初一样,每天被鞭刑伺候?” 他知道她在剜他的伤口,方卷却笑得很自然,点头道:“不错,就是那样。”他低头咬了一口果子,慢慢地嚼了起来。 “阿卷,后来你帮她报仇了么?”云言徵又问。 方卷摇了摇头,无情地道:“是她太笨,不值得报仇。这样,她在地府里知道了,才会长记性,下一世才不会这样的糊涂,这样的菩萨心肠了。” “也不会再被别人欺骗,也不会再被别人欺负了?”她淡淡地接着道。 方卷默然了一瞬,应道:“你说得对。” “自从她死了之后,你才真正相信了她所说的每一句话,才相信了曾经有人想过给过你温暖?可惜,已经太迟了。”云言徵忍受着身上的痛苦,惋惜地道。 方卷笑了一笑,却没有什么笑意:“正是如此,可我一点也不后悔。” 云言徵再次默然,在那样的境况下,他要处处谨慎在意,他不想动情误了自己,似乎也没有错。只能说是那位小女官的运气不够好,遇到的那个人是这样的一个他。 那么,她的运气又好到了那里去了? 她在心底里苦笑和叹气。 “说了这许多,你还没有说今后的打算?”方卷又将话题转了回来,面向她道:“你是想一个人烂死在这荒山野林里?还是想给我点希望让我救你一救?” 云言徵这次可是真的笑了,脸色苍白如纸,却笑意欣然,气若游丝地道:“我们一起前去秘药阁怎么样?我既可以恢复原貌,你也可以解除身上的蛊虫。你也知道,我这个人软硬不受,只喜欢随心而为,纵然是知道解除蛊虫的法子,在未达目的之前,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来的。” “早已领教过了。”方卷认可地低语道,拿起一个果子,起身走过来,塞到她的嘴里。 云言徵伸手接过,咬了一口,立刻苦得她皱眉。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方卷冷然地笑道。 云言徵却是哀叹道:“身体已经够苦不堪言了,就连口舌之欲也要惨遭折磨,这日子要如何过得下去啊?” 方卷冷哼连连,沉声道:“不然,你将解除蛊虫的法子说出来,我给你好吃的?” 云言徵朝他绽了个饶有深意的笑,轻声道:“我早已知道你不是一个好人,才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苦是苦了些,人终究是活着的才好。” 方卷不由莞尔,冷声道:“你也算识趣。” 果然,他笑了一笑,便宛如初春的冰雪消融,有着寒梅红透茜窗台的明艳。 云言徵转了转眼眸,心道:难怪那个小女官为了他不惜将自己搭了进去。也难怪龙眷为了他,如此的大费周章。 第一百八十二章 谋心 小镇里,龙眷正在厢房里等着消息。 烛火摇曳之中,她的身影修长如竹。眸光在光亮中心思沉沉,原来那个人就是顾析。 他的眸色很深,她甚至看不清他里面的情绪。他的眼神有时候又太过凌厉,她有些不敢与他对视。似乎只要一对视,她便再没有把握在他的面前伪装下去,整个人仿佛都会原形毕露地暴露在他那样的目光之下。 自从他出现之后,她所说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在心中经历过了千锤百炼,要比在风靖宁的面前小心在意上不止百倍。 怪不得晏容折会视他为敌。他既让人心里害怕颤栗,又隐隐地让同样身为强者的她产生出了一种强烈的意欲控制的愿望。这个人,若不能将其彻底地征服,便要斩草除根地杀掉。这便是她第一眼望见他时,心头升起的第一个念头。 而昨夜出现的那个女子,她便是真正的云言徵么? 晏容折的人找到她,并一路将她引过来在此与他们汇合,是算准了顾析会在此出现?故意要让顾析亲手杀了她?还是如之前他与她所说的那样,顾析此人原本无懈可击,但如今真正能打击他的,便是云言徵。 这样强大的一个人,竟让云言徵成为了他的弱点。 他们故意疏于防范了,让云言徵有机可乘地来到顾析所在的院落,她再故意抢先一步来到顾析的厢房,故意借机责问于他,而后掐准了时机暗示顾析窗外有人。她退出了房中,就是为了让顾析亲手射杀云言徵。但她担心云言徵在那会立刻叫破了彼此的身份,纵然顾析一时不信,难免会起了疑心。因而,她一直藏在暗处,去而复返,在云言徵身后送出一击,顺道封住了她的哑穴。 她知道那一击,并不致命,他们的目的是要用云言徵打击顾析,自然是要他那时亲手杀了自己心爱之人才最痛快。但不能容他们有一丝交谈的间隙,不能容他们有一丝思索的间隙,景白恰好出现与顾析交手,便是要将云言徵送到了顾析的面前。 谁知,顾析竟没有立刻取她性命的心思,虽招招凌厉,却只想将他们先擒住。 龙眷又如何能允许自己的身份有被别人揭露的机会,在景白借故跌落,松开了云言徵的那一刻,她提起了匕首,想要趁乱给她致命地一刀。 偏偏,人算不如天算,又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会出现。 那个人,竟然是方卷? 龙眷绝不会看错,在皇宫里曾对他百般讨好,如今纵然是猝不及防地出现,她也绝不会将他错认辨的。 他不仅内力恢复了,似乎还更上了一层楼。 豫国皇宫里究竟出了什么事,才能让他们一起逃了出来?龙眷的右手手指深深地陷入了手掌心内,可想而知,豫国如今必将要天翻地覆了,而她作为帝皇却要受制于人,在这里坐以待毙,还要听命他人,才能苟且而活。 更可笑的是,她在对云言徵心中的人使尽心机、蓄意谋害;而云言徵却与她心里的人生死相依,朝夕相对? 实在是讽刺之极。 龙眷不禁腹诽着晏容折,诅咒着他。 如果,今夜云言徵真的死在了这里,他日一旦揭发,顾析第一个必不会放过的人只怕就是她龙眷。晏容折的设计当真是一石二鸟,那么方卷的出现,是出乎意料的,还是他布局的一粒棋子? 晏容折的真意是要云言徵今夜就死在了顾析的手下?还是要慢慢地,一而再地将云言徵送到顾析面前受尽了折磨,待日后才一一揭开了真相,让顾析痛入心扉,悔不当初,这样的悔恨,确实会是叫人发狂。 只是,龙眷很清楚的一件事,便是她的安危并不在晏容折的思虑之中,尽管他一而再地与她约定,会保护她的周全。除去了顾析之后,会送她回豫国,并保证在这一段的时机里,不会对豫国下手。 如今进退两难,她在夹缝中求存。是任由他人利用之后,成为了废弃的棋子?还是放手一搏,借势而反戈一击呢? 晏容折的暗卫与风家的暗卫皆已散去,云言徵昨夜不知是生是死了? 顾析又是何种的态度,她捉摸不定他的主意。 厢房之外,渐渐地有了些声响。 当龙眷下到大堂的时候,风靖宁已回来了。他朝她一笑,温言道:“人追不到,他们逃得似兔子一样快。” 顾析似乎一直是意态闲闲地坐在大堂里品茗,此刻正优雅地端起了一盏玉芽,慢慢地呷饮。他永远皆是如此的不紧不慢,悠然淡静,缓缓地道:“抓住那些暗卫也无用,最重要的那三个人跑了两个,重伤了一个。如果他们真的是晏容折的人,这样堂而皇之的出现,还有昨夜那样计策不周的袭击,似乎皆太过于轻率了,竟不似他一贯的手法。” “说不得,他就是要叫人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若不是你的死敌,谁又料得到顾公子会出现在此地?”龙眷在另一张长案前坐下,言语中冷嘲热讽。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么?却不见得,甚至是有些拙劣了。他既然把你掳走,却没有杀害你而打击我,是他知道我一日未死,他也一日大事难成。也没有用你来威胁于我,想必他也不敢过分地折辱于你,他知道激怒于我更是得不偿失。如此一来,剩下的谋算,必然是要想方设法地来离间你与我,利用我的心有所属来打击我,让我忙于挽回你,而忽略了他的一些布局,让他在这一段的时日里有机可乘,勤于织网。”顾析漫不经心地看着案沿,低低细语:“倒是除了他,也无人可以估算出了我的行程。他如此这般的安置了,必然还会有后着。阿言,你还要帮着他来对付我?岂不是正好上了他的贼船,中了他的诡计么?” 顾析所说的,言出必中,更是让龙眷的心中猛跳连连。 他如此直白的道出了敌人的顾忌与计策,又如此坦然地道出了自己的一腔情意,浑然不管不顾这些世人看向他的目光与想法。若不知他能耐的人,只会当他是在大放厥词、自大自美、自我陶醉、不知羞耻,还有对待心上人的法子与态度皆不对,怎么看着都有些咄咄逼人地让人顺从就范的意味? 风靖宁当先嗤笑了一声,微微笑道:“顾兄,今日我才算见识到了你真正的有趣之处,当浮一大白。” 他举杯先饮为敬。 顾析看了他一眼,也是微微笑道:“今日,我也真正地瞧见了风兄的洒脱不羁。顾某素不喜酒,当以茶代酒回敬你。” 他端起了茶也是一口饮尽。 客栈的掌柜和小二们皆是怔怔地看着这两个人,心里却觉得莫名其妙。 龙眷虽是心知肚明,但看见他们不仅无怨无恨,更大有互相欣赏的势头,心中倒是暗暗地大呼不好。 顾析瞧见龙眷依然默不作声,又轻道:“阿言,不知晏容折对你耍了什么手段,你都不妨说出来,让我为你剖析剖析?就如当年在你家里时一样。” 龙眷倏然抬头,眉目冷然,“顾公子不必再多费唇舌,自讨无趣。”她伸手从盘里抓起了两只大馒头,朝风靖宁清声道:“靖宁,我有话对你说,你可否随我出去一趟?” 风靖宁善解人意地颔首道:“好。” 龙眷一面啃着手上的馒头,一面往客栈外头走去。 风靖宁向顾析歉意地一笑,跟了出去。 两人沿着河岸远远地离开了客栈,龙眷将手里的另一个馒头递给了风靖宁,风靖宁接过,跟她一起啃着馒头。 清晨的小镇里特别的宁静,只有风和桥。 龙眷停步在一座小拱桥上,看住两旁的柳条轻舞,倏然叹了一口气,微蹙眉道:“靖宁,兴许你早已知道。但如今,我必须亲口告诉你,才不负你我的这一场相交。” 风靖宁若有所感地点头,扶着桥栏,侧身坐在其上。 龙眷沉默了好半晌,才缓缓道:“我与你一样,在江湖上有着另一个名字。但真实的名字却是云言徵,便是蔚国的长公主云言徵。”她看了一眼风靖宁并不惊讶的表情,知道他应该早已知晓,“坦白而言,我当初之所以离开蔚国,确实是因为顾析。因为他襄助我抗击了豫军,而违逆了我皇兄的懿旨,致使回京之后,他被关押进了天牢,遭受了凌迟之刑而受冤身亡。当时,我以为他真的魂归九天,心灰意冷之下,放弃了兵权,游走他方而去。” 风靖宁静默了半晌,叹气道:“怪不得第一次与你相遇时,提及顾析,你的表情会如此的悲哀。” 龙眷绽出了一丝苦笑,低语道:“我并不喜欢战争,也很向往自由自在,随心随意。但这样的离开了蔚国,我无一日不在责怪自己当日为何要延缓营救于他?这一年多来,我无一日不悔恨,无一日欢颜开怀……”她顿了一顿,才咬着牙道:“但可笑的是,我这样的痛苦不堪,竟然只是他的一场谋算。我一直在他的局中,却不自知。我本想掩耳盗铃,不管不顾,顺从自己的心意而活,可是后来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愚昧与懦弱。在失踪的这一段日子里,我忽然想明白了许多事,在两年多以前,承国的秦无疾曾提醒过我,有人企图要颠覆九州四国。我一直也对他有所提防,直至他来到了蔚国,蔚国里又发生了一连串的变故,才渐渐地相信了他,如今看来,我是入了局而着迷在其中了。” 风靖宁微挑眉梢,低语道:“这次掳走你的人是谁?” 龙眷恢复了一下神色,默然一瞬,才开口道:“掳走我的人是晏容折,但他并没有伤害我。在他救走我之前,我的内力已经受到了极大的损害,而那时的我刚与顾析分别不久,在回归蔚国的路上遭遇了袭击。” 第一百八十三章 利用 风靖宁拧眉,“你是说袭击你的人是顾析,而不是晏容折?” “没错,那时刚刚收到了暗卫交给我的简讯,是蔚国内乱的消息。”龙眷皱紧了眉头,声音低缓而坚定地道:“暗卫还告诉我这一年多来,一直无法靠近我。有人在暗中阻碍了他们,而这个人正是顾析。” “那一次暗卫又是如何将这简讯递到了你的手中?”风靖宁依然啃着馒头,细思道。 “是晏容折和慕大将军联手引开了顾析的注意,才好不容易将消息递到了我的手中。为了不引起顾析的怀疑,我一直跟着他,直到我试探着要回归蔚国,他依然伪装得很大度,一点也瞧不出他的虚伪。”龙眷步步为营的谋算道。 风靖宁停住了手上的动作,转脸一双狭眸凝望向河面,缓缓地道:“那么晏容折为何要将你锁在了地牢里?” 龙眷的话依然响在了耳边,“顾析手中所掌控的力量并不是你我表面上看见的那么简单,当时遇到了袭击时我的身上还中了毒,晏容折是不得已才将我安置在了地牢中掩人耳目。因顾析的缘故,我一直在提防着他,也并不相信于他。后来,我身上的毒果然给治好了,只是内力还恢复不了,你就来了。” “那为何他一路派人追击我们?”风靖宁不由心存疑问。 河风缓缓地吹拂着彼此的衣发,龙眷与风靖宁四目相对而视。她在他眼中看到了疑虑丛生与深思顾忌。 “靖宁,你是如何断定那些人是晏容折所派,而不是顾析的人呢?”龙眷转首反问道。 “那你又是如何断定了?”风靖宁看向她,疑惑地一笑。 龙眷肃然道:“若晏容折有心囚禁于我,在那山庄时,我们又怎能如此轻易地离开?离开后也不是即刻有人追击我们?如今我们就快要离开豫国了,顾析却在这个地方出现,你不觉得这时机也太过巧合了,太奇怪了?” “那昨天一直跟着我们的是什么人?他们又为何要袭击顾析呢?”风靖宁敲了敲栏杆,捋了捋思绪道。 “顾析布的局。”龙眷眸色深沉,低语道:“若不然,他昨夜又怎会不一举取了那些人的性命?而那些人逃走之后,他也不曾去追击。 “也许,他认为没有必要呢?”风靖宁随口道。 龙眷苦笑着朝他摇了摇头。 “或许他认为留下来保护你,更为重要呢?”风靖宁的声音不急不躁,宛如冰玉相击,清越动听。 “或许他是留下来看住我呢?”龙眷反道:“若那些人是晏容折的人,如此堂而皇之地刺杀毫无意义?” “若是对顾析而言呢?”风靖宁的声音变幻,有了一点的肃然。 “苦肉计。”龙眷毫不留情地道:“这一出戏看似简单拙劣,但凭着他的伪装和三寸不烂之舌,让我们继续相信于他,动摇对他的怀疑。若是安排个伏击,我们不得不怀疑是他的用心,但如果这些人是一路跟着我们过来的,岂不是可以更让人不加以怀疑了?” 风靖宁有些动摇了他之前的想法,他再次地看向龙眷,不解道:“为何你如今会对他有如此深的怀疑?” 龙眷转眸看向了河水上漂浮不定的雪白槐花,轻声道:“他这样的一步步设谋算计,不是为着野心,是为着什么?在漠国的时候,他就一直在远处看着我的一举一动,在戏园子里遇见的人是他;在紫竹坡的山壁上遇到的人是他;在清晖苑里出现的人也是他,若他真的如所说的那样对我是满腔情意,又怎能如此冷静地看着我为他一次次地疼心伤情?看着我一直住在你的别院里,而无动于衷?” 风靖宁捕捉到了她话里的意思,“你是怀疑,漠国里出的种种乱子,皆是与顾析有关?你在无意中与我的相识,他不但不前去阻碍,反而是在一旁观望利用了你与我的交情?” 龙眷眼眸微眨,有几颗水珠沾上了长长的睫羽,她的眸色也似润了水的黑珠子,失却了原有的熠熠光华,里面满是黯然与心伤。她的手狠狠地抓住了掌心,指甲抓破了肌肤,手背青筋突现,唇瓣紧紧抿主,不再说话。 风靖宁在她的眼中看出了泪意,却倔强的不让它们流出。他心中柔情倏起,细声道:“无论你做了什么决定,我都选择尊重你的决定。不必为难自己,去想那些不尽人意的事情。” “靖宁,我想要尽快地返回蔚国。”龙眷用近似祈求的眼神看向他,毅然地道。 “徵言,你无需与我客气。在我心中已视你为挚友,如今你身处危难,我岂会坐视不理?”风靖宁收敛了笑意,正色地道,放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的内力,摆脱顾析,返回蔚国,这些事都由我来想办法。” 龙眷这一路总算也见识过了风靖宁的手腕,如今能引起了他与顾析的不合相争,正是她的目的所在。她苦中带笑地朝他展露出了一个欢颜,垂眸道:“靖宁,谢谢你。我往日若有任情任性的地方,请你多有包容。” 风靖宁朗然一笑,宛如明珠生晕、夜月清辉,眼角眉梢皆是风流洒脱的风情,颔首道:“你是颇任性,但我也能包容。” 这一句话,若他面对的是云言徵,她一定会动容,但他此刻面对的是龙眷,是豫国的女帝。在她眼中看来,风靖宁实在是太感情用事、也太淡泊宁静了,少却了成大事者的气魄与强硬。 她心里泛起了一丝嘲讽与冷笑。 但也正因是这样的人,才适合她的利用。而她不其然地又想起了那个在客栈大堂里悠悠然地啜饮着香茗的少年,那样清正的眼神,宛如洞明一切,那样的感觉让她退避三舍,面对危机的直觉让她避其锋芒。 她从没有遇过这样的人,纵然是晏容折,她也敢直面他的心思,他的谋划,多少都在她的猜测之中。但是顾析,她看不到他的欲望,即便是他口口声声地说着这对云言徵的爱意,但是她的心中却生出了一种不确定的感觉来。 这个人不仅看不到底,并且望不穿。 当他们从外面回来的时候,顾析依然坐在了大堂里慢条斯理地吃着早膳,看样子似乎是从未离开过。 他从窗内抬起头来,此刻日光已大白,照落在客栈外面的人身上,恍如给镀上了一层金光。窗外街上买卖的人也多了起来,而他转眸望了过去,依然是第一眼便瞧见了那个女子,那个他心中欢喜的女子云言徵。 她依然穿着与他一样的雪色衣裳,轻衣随风飘飘欲飞。乌发细腻如丝,漆黑如墨,简单地挽了一个垂月髻,上面点缀着几枚白羽银钗。这些衣裳,这些银钗,简单利落,但衣裳是慕云裳手下最好的月蚕丝衣,无风自动,行走间回风流雪,意态高雅尊贵;银钗出于落烟阁的手艺,其上的花纹造得别出心裁、清雅秀丽,白羽在飘动时丝丝浮沉,显得英气倜傥。 风靖宁果然是一个很知情识趣的人,就看他为她准备的这些衣裳饰物,无一不是细心周到的,完全将云言徵独特无二的气质展露无遗。从此也可见,他对云言徵的心思是多么的真挚细腻,她的喜爱他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此刻云言徵的脸上带着微笑,正侧头对风靖宁说着什么。两人又是相视一笑,彼此唇边的笑意,眼中的灵动,皆是相得益彰,互成意趣。 风靖宁青纱衣轻盈缥缈,衬着他修长的身形,潇洒的步态,飘荡的衣袖,整个人宛如潇潇绿竹,莫名地显得洒落自在。他风仪卓越,容颜更是出色耀眼,与云言徵联袂而行,两个人看起来是那么的珠联璧合,天造地设,便如此轻而易举地占据了整条街的风采,令旁人拊掌称羡,赞赏不已。 顾析的目光却由始至终地没有离开过云言徵,他便是如此肆无忌惮地看着她。从头发丝到脚上的靴子,又由衣衫到她的脸,就似在观赏着一副天地所造的杰作;又似在鉴赏着一副价值连城的名画。 龙眷想要忽略了他的目光,但他的目光却是让人无法忽视。 他的目光欣然、眷恋、思念、清澄、无垢,令人生不出一丝的恶念与怨愤。她与他目光相接的那一瞬,顾析朝她微微一笑,而这一笑里的意味深长,令人触目惊心,细思之下却又察觉不出了什么来,只余下了那勾魂摄魄的笑意。 龙眷心中一凉之后,缓缓地平静了下来,又不禁疑神疑鬼了起来。她仿佛是捉摸到了什么,最后却又是什么也没有捉摸到。 她终是有些明白了,为何云言徵会对如此一个神秘莫测的少年倾心思慕。他确实是有如神如鬼,如妖如魅,令人防不胜防。 她跟着风靖宁极快地穿过了客栈的大堂,一直进入了风靖宁所在的院落。景白一丛人走后,客栈便清静了许多,也空旷了许多。风靖宁与顾析的暗卫皆不在客栈之中,如今能看得见的客人也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人。 这院落里栽了几丛竹子,如今夏日里翠玉欲流,摇曳中勾出了几分清闲的影子来。一旁还栽了几株荼蘼,雪白的花瓣里暗香隐隐漂浮不定。 无论是在多么清静僻远的小镇里,无论是在多么无趣的地方,风靖宁都能将它变得有趣起来。 暗卫的身影在墙头此起彼伏,各形各色的乐器便络绎不绝地送进院落里来。两人就着淡淡的竹香、花香、酒香,一边对饮,一边谈论吹奏。小小的院落里架起了遮阳的棚架,挂上白色纱幔,夏风轻拂间,小小的亭台里丝乐琮琤,管弦绕梁。 白日如此,黑夜亦如此。 欢声笑语溢门而出。 第一百八十四章 潜逃 翌日,暗卫的身影又出现在墙头,美酒便如流水价地送入了院落中。一时间酒香四溢,连着路人皆垂涎三尺。 更莫说客栈里的掌柜与小二瞠目结舌、坐立难安,这些酒香融在了一起,不要说喝上一口,就是如此闻着闻着都已经有了醉意。 院落里头的人,却是从早到晚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不曾停歇。那里头的酒令花样层出不穷、千奇百怪,那里头的美酒更是络绎不绝、色味双全。 这里头的两个人也不知是爱侣还是夫妻亦或是挚友?若说他们如此无日无夜地寻欢作乐、醉生梦死甚是离经叛道,但他们谈论的皆是高雅的学识与情致,且院落大门洞开不避旁人的耳目,小二每每送膳食进去,两人皆是隔着长案各据一方,或姿势端庄,或意态悠闲,或神色慵懒,或言辞清正,都以礼相待,不越雷池一步。 更奇怪的是第三个人,他那日的言辞里明明对那女子颇有情意,可是这两天来就从未进入那座院落里,就连门前也不曾行近一步。每日皆是在大堂里饮茶用膳,然后外出散步,然后回到自己的院落里看看书,练练字,作作画,剪剪花,吹吹叶子。是出奇的平静淡远,又是出奇的闲适惬意,就似住在自家里一样。 一面是肆意潇洒;一面是清宁淡定。 第三天的夜里,竟下了一场疾风暴雨,急行军般的雨滴砸得屋顶噼里啪啦,似乎就要破瓦而入了。 客栈里的掌柜与小二都睡得毫无动弹,不省人事。 顾析却是一梦惊醒,忽提了床头的软剑,打开客房的大门。屋外檐头雨下如珠,凉风与水汽迎面袭来,他怔怔地看向黑夜,眼色茫然。半晌之后,衣袖湿透,水珠沿着长袖滑下,流在他如玉洁白的手背上,手指将那一柄尚未出鞘的剑握得紧实入肉。“铮”然一声,抽出雪刃,剑光一闪,一股血腥之气从他的手腕处流溢而出。滚烫的鲜血顺着手掌流向了指尖,一滴滴地落到地上,融进了清凉的雨水里去。 他忽然转身,顺阶而下,一步,一步地走入了大雨之中。 雨雾迷茫,不见前路。而他一步也不差地走出了自己的院落,一步,一步地朝着那边的院落走去。 大雨中没有了欢笑声,也没有了丝弦声,更没有了酒气生香,只有一人身影如魅,披风沥雨地悄然走进了那一所大门。 脚步、气息皆在大雨中掩盖而去,锦靴在地上的水中踏过鞋袜尽湿。但他的心比这浸湿的鞋袜更加的冰凉,更加的濡湿,这“三日醉”混在了酒香里,手法极其巧妙,就连他这个下毒的行家都险些遭了他的道。 东边的院落里,除了雨声吵杂如马蹄奔腾,便无一丝人声。 顾析一脚踹开了厢房的门,持剑直入。他黑夜视物如白昼,只见那床榻上空空如也,上面的人早已没了踪影。剑刃在黑漆中泛起了凛凛的银光,他的眸中寒气逼人,脚步极快地朝门外走去。 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已停在了门外,他本在看着屋檐下被风吹得飘摇不定的雨珠,此刻回转身来看向顾析。风靖宁的眼眸里清冷而凝重,看着顾析,语气却是平和之极地问道:“你果真只是在利用她?如今她在你的控制之中逃脱了,便欲屠之而后快?” 顾析“嗤”然一声轻笑,白衣翩翩,风采如仙,悠悠然地道:“风少主的手段,是顾某小瞧了。” 风靖宁淡然道:“我本不想与你为敌,若不得不为敌,也只好放手一搏了。” 顾析莹然含笑:“风少主过谦了。不过如今你的气息不稳,想必是耗费了内力助她疗伤恢复内力之故,你现下还能在我剑下走过几招?” “尽我所能。”风靖宁从腰间解下了长剑,右手握剑,左手轻轻抚拭去那上面潮润的水汽。 “不知不可为而为之,愚人也;知其不可为而不为,贤人也;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圣人也。”顾析不徐不疾地道,手中软剑寒光点点,剑气将门外的人徐徐笼罩在了其中,“风少主想做圣人?圣人多已作古,我也可以成全你。” 风靖宁轻笑,声音清越如水地道:“顾兄无需再多用语言试探,徵言已经走了将近两个时辰。你客栈内的暗卫已沉睡于‘三日香’之中,而客栈外的暗卫想要进来听命于你,也要先破了客栈外头的风家暗卫的防护。我与你缠斗多一柱香的光景,徵言便多赶一柱香的路,今夜的雨下得这么大,想必你要追踪于她的行迹也是无迹可寻了。” 顾析听着他胜券在握的笃定言语,不怒反笑,眼眸里都泛起了点点清澈的寒光。天时地利人和,此夜大雨,此地前去将近漠国,有风家的暗卫相助,云言徵要逃过他的追捕,可以说是占尽了三者的优势。 纵然如此,他也不能坐以待毙,放弃了自己所要握紧的东西。 他手中剑花一抖,不疾不徐地含笑道:“能与风家少主一战是顾某的荣幸。可惜风家少主未能全力应战,无不遗憾。” 风靖宁迎视着他眼中幽密凌厉的杀意,长剑脱鞘,漫不经心地笑道:“我也颇引以为憾!但一为筹红颜;二为报知己,也便无所遗憾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剑光一闪,身影飞起,皆是亮剑迎敌。门外大雨滂沱,屋内银光如雪,剑刃交缠,一人步步相逼;一人丝毫不让。顾析知其内力受损,招招剑式没有过多的花招,皆直取要害饱含内力,以己之强攻彼之弱。风靖宁知他应是身怀绝技,心中早已警惕,不攻只守兼以身法游走,遂将自己的一丈之地守得滴水不露、密不透风。 顾析的剑招越发的狠厉,可说是步步相逼。他知道,没有利用在客栈中昏厥的暗卫要挟于他,一来风靖宁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二来他也猜到这些人不能要挟身怀野心之人。可是,他却不能因此礼让,因此妥协,因此握手言和。 他眸光一冷,眼中杀意迸出。 风靖宁的眼中毅然冷硬,一别寻常的慵懒散漫。 两人的缠斗在半个时辰之后,终是落下了帷幕。 顾析剑指咽喉,嘲笑也似地看住了风靖宁,手指间银针一弹,瞬间制住了他周身的几个大穴。风靖宁手中的剑尖离顾析右肩寸许,却再也无力刺下,手臂的力量已被他的银针封住,只能勉强地握住了长剑,不至于掉落地上那么的狼狈难堪。 风靖宁低头浅笑,眉头舒展,没有一丝失败者的颓丧。在这一场博弈之间,他早已知道了自己的劣势,纵然是知道了,不管自己的下场是如何,他也淡然自若地做出了一往无前的选择。 若这是一场利用,这是一场困兽的屠杀,他宁愿用自己的死,换取她的生。他宁愿用自己的受困,而换取她的自由。 道之所在,虽万千人逆之,吾往矣。 长剑指着风靖宁的咽喉寸许之间,顾析的声音参透了内劲,隐隐冷厉:“若不想你们家少主即刻变成了我剑下的亡魂,就放下兵刃,束手就擒。”他的话语穿透过了茫茫的雨幕,清晰无比地落在了客栈外面双方酣战的暗卫耳中。 风靖宁抿唇苦笑,已经半个时辰了,人也该走得无影无踪了罢?他此刻哑穴被封,无法开口说话,只听得顾析模仿着他的声音提声道:“你们停下,让他们进来罢。” 片刻后,雨幕中幽灵般地出现了一个人的黑影。 他掠到廊下,将自己的身形与面目皆隐藏在了阴暗之中,朝顾析跪下道:“公子,请吩咐。” 顾析的软剑从风靖宁的颌下移开,他一面缓缓地卷好将其放入袖中,一面冷然下令道:“好生请风少主和他的暗卫们到别庄去喝茶。” 墙头便有两名黑衣人应声而落,将受制的风靖宁挟持住,一起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顾析回头看向背光处中的人影,低声吩咐道:“告知各路人马,我与云言徵已然彻底决裂,让他们搜索她的行迹,不惜一切代价地将她生擒回来。还有,此事必须悄然进行,不要惊动了沿途的各国兵马。” “是!”暗卫应声而去,一道青烟般消失在了雨夜里。 顾析再次望向屋前那瓢泼般的暴雨,一双逐渐幽邃冷透的眼眸,此刻显得格外的深沉凝重。 师父常说,对敌人的仁慈,便是对自己的残忍。 那么,他对自己够残忍了么? 他望着夜雨长叹了一口气,双手倏然握紧。 这样的倾盘大雨,在山野之间也没有什么躲避处,庆幸地是找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山洞。 火光在山洞里闪耀不定,云言徵与方卷分别坐在火堆的两边烧烤着食物与烘着身上的湿衣。如此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若是别的女子早已惴惴不安、忐忑不已,尤其是当自己处在劣势的时候。 云言徵却混若无事地烤着手上的兔子,双眼笑眯眯地哼着不知是哪一国的俚曲,曲调凄美而动人。 “你是真的不怕我会伤害你?还是在假装镇定?”方卷冷然一笑,勾唇望着她问。他双手空闲,只在等吃。 “你想说什么呢?你若伤害了我,谁给你烤好吃的?”云言徵笑得没心没肺,仿佛她身上的伤都不是伤,她身上的痛都不是痛。一身的伤病,却要自己动手来烤食。其实这样的雨夜,让内力未复,身体又受创伤的她来说,骨子里早已簌簌发寒,甚至她觉得自己有些发热,头脑有些发胀。 但她不能倒下,眼前的这个人不能信任。更何况,还有许多的事,需要她去弄明白,理清楚。 她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就死在了荒山野岭里。 无论是多艰难,她都要想办法活下去。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方卷的眸光倏冷,低沉地声音说道;“我可以不让你死,却让你活得如奴隶一样悲惨,让你再也看不到这个世上一丝的希望。” “那得多绝望才可以呢?”云言徵满不在意地反问。 “你爱的人,他嫌弃你,从此对你一屑不顾;你的亲人,他们唾弃你,从此恶言相向;你的朋友,他们鄙夷你,从此嘲笑远离你。你每天只能如狗一样活着,摇尾乞怜,看人眼色,生不如死。”方卷咬牙切齿地道。 第一百八十五章 钝痛 云言徵抬眸看了他一眼,眼神里什么情绪也没有,手中依然稳固地翻动着那烧烤得肥油满布的金黄兔子,低语答道:“若落得这样的下场,无非就是两个选择。一,要么不惜一切都要让那人付出代价,即便是这个过程中需要忍辱偷生,被人践踏如泥的活着,但只要有一口气在,都不能让他快活;二,要么……”她顿了一顿,才淡笑道,“就是顺从于那人,苟且偷生,只顾眼前,不思前程。” “那你会如何选择?”方卷问。 “我不想苟且。”云言徵摇了摇头道,将手中穿着野兔的木枝翻了一翻。 “即便是死也不愿意苟且?”方卷也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烤兔,看似随意地问。 “即便大仇得报,也还有两个选择。”云言徵点头,说道:“一,同归于尽;二,不顾世人的眼光坚强的活着。第一种选择,死后一了百了;第二种选择,需要大无畏的勇气、坚定和毅力。” “那你的选择是要活着?”方卷低语,语气中有些异样。 “对,这世上还有那么多美景还未欣赏,还有那么多美食还未品尝,还有那么多的事还未完成,我怎么就舍得死?”云言徵将烧烤好的野兔放到一旁的支架上晾着,絮絮低语道。 “那这样很好。”方卷声音低之又低道,甚至是带了一丝的诡异。 云言徵的目光没有投向他,语气悠悠,却是道:“阿卷,你心里是否正在盘算着要将我变成那样的人,从此可以和你作个伴,或许是你要在我身上拿回一些你自认为的尊严和痛快,或是将我变得比你更悲惨,更怨愤,将你的快乐建筑在我的痛苦之上?” 方卷望向洞外的雨幕,不再说话,眼神却变得阴郁而恍惚。 云言徵微微一笑,语气柔和,说道:“你与其在这里与我互相折磨,将你的痛苦发泄在我一个人的身上,还不如上战场去杀敌?这样你可以名正言顺地拿回属于你的荣耀、你的尊严、你渴望的别人与以往不同地看向你的目光。与其在这里苟且而活,活得像地底下的阴暗虫子,不如光明正大地活在世人的眼里,轰轰烈烈地活在这个世上,去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她的语气也没有多豪情万丈,也没有多热血沸腾,但她的话却似一把利刃,正好地割在了他的伤口之上。他本来以为那样年久的伤疤早已结痂,早已不以为意,但此刻遭人顷刻间揭发了开来,原来还是会流血,还是会疼痛。 他倏然回首,冷冷地盯住她,咬牙道:“你凭什么对我说这些话?如今只需我动一动手,你便比死还不如。”语气中的冷锋从齿缝中迸出来。下一刻,身形一闪,已到了云言徵的面前,方卷的面容有些扭曲,手指一动,“咔嚓”一声便将她的左臂脱了臼。 云言徵微微抽气,却是抬眸盯住他,右手从他怀中掏出的匕首此刻已抵住了他的咽喉,沉声说道:“你先听我说完,再发怒不迟!” 方卷的手依然捉住她的手臂,目光落在她肃然冰冷的脸上,说道:“你还想说什么?羞辱我的话么?” 云言徵轻轻一笑,眼眸温和,说道:“不是!我想说的,是我自己的事。” “你要告诉我,你是谁?”方卷低问。 “没错。你方才问我凭什么说这些话,我此刻便告诉你我的身份。”云言徵示意他放开她的手臂,方卷却无动于衷地道:“你先说了再说。” 云言徵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说道:“你还记得与风家少主在一起的那个女子吗?” 方卷冷然点头,声音低回:“自然,她长得与龙眷十分相似,却又不十分一样,确实令人过目难忘。” 云言徵嘿嘿一笑,有些无奈地道:“那个女子的容貌,便是我的容貌。”方卷一惊,看向她,她淡笑道:“在此之前我也并不知道龙眷长得与我如此相似,想是她豫国的女帝皆喜欢隔帘听政,又不喜欢留下画像的缘故。” “那她……”方卷欲言又止地望向她。 云言徵点头,眼中层云密布,说道:“景白曾经说过,我脸上的这种易容术需要两个长得极其相似的人,才能造得如此天衣无缝。若我成了龙眷,那么,我所料不差的话,那个人便是龙眷无疑。只是不知为何她会冒充于我,是出于自愿,还是受制于人,暂且不得而知。” “那你究竟是何人?”方卷的眼中也是疑云倏起,若是籍籍无名之辈,又何须动龙眷的主意? 云言徵欣然一笑,仿佛不知手臂上的疼痛,声音清润如珠地道:“我便是白徵言,亦是蔚国的凤舞长公主云言徵。” “蔚国九天骑的主帅?”方卷立刻便反应了过来,看向她的目光又别有不同。往日,他只觉得这个女子身份必定非同一一般,她处处都流露出矛盾的,奇异的,特殊的气度。原来是因为,她有着极其复杂的身份,和有着非一般的经历。 “因此,我对你所说的那一番话是有所凭仗的,并不是要嘲讽于你,更不是为了揶揄于你。”云言徵淡然坚定地道:“如今四国侵吞防范,必定战役连连,你如此蝇营狗苟地过日,还不如上战场去建军功,赢取你自己的荣耀。” “为你蔚国去杀敌拼命?”方卷冷然而笑:“凭什么?我与你蔚国毫无干系。” “蔚国与豫国曾经对战,豫国大败而归,想必还会卷土重来,你不想让他们知道你方卷是一个可以在战场上让他们闻风而逃的人?让他们后悔不及,竟一直将你委屈在禁宫里消耗人才?让她知晓你不是笼中的金丝鸟,而是可以一飞冲天、一鸣惊人的凤凰?”云言徵一言一语地慢慢说来,“自然,你也可以不投入我蔚国的军中,而是其余两国,但谁又能像我这样可以给予你便利,给予你信任?只要你点头,待我回归蔚国,便可以让你加入九天骑,而不是因为籍籍无名,户籍不全而投军无门,纵有真本事得人赏识,却说不得还要看人脸色?” 方卷心中一动,缓缓地松开了她的手臂,却还是冷笑道:“只是你能不能返回蔚国还是未知之数?而且,你凭什么就能信任我,让我加入九天骑?” “那就要看你是否能帮我逆转局势,看你究竟有多少诚意要加入我的九天骑了?”云言徵给自己托上了手臂,正了手臼,朝他指了指晾凉的烤兔,说道:“让龙眷毁了我,你也得不到任何好处?反而会看着她与豫国逐渐强大,那时候,你若是后悔,只怕也要不能重来一遍了。” “如此,你想许我军中何位?”方卷冷笑道,接过云言徵用匕首切下来的兔腿。 “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我的近身护卫,若随我出生入死,自然也可以建立功勋,但如此便会与其他兵将保持距离,不能与他们建立感情,对你以后领兵不利。一个是百夫长,先将你手下的一百人训练成无往不利的利器,逐步建功升迁,如此一来,你自然能与将士们建立起感情,日后若为大将,他们自然也会听令于你,拥护于你。你觉得如何?”云言徵一面撕咬着另一只兔腿,一面有条不紊地道。 方卷沉吟半晌,问道:“可我凭什么相信于你?就不怕你如今是利用我为你鞍前马后,一旦回归蔚国,却出尔反尔,恩将仇报?” “阿卷,这个事我也怕。我也怕你如今是潜伏在我身边,别有用心,有朝一日却突然发难,彻底地致我于死地。”云言徵淡定自若地道。 “既然我们互不信任,那要怎么办?”方卷轻笑道,目光潋滟生辉。 “我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办法,唯有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云言徵舔了舔唇角的油脂,觉得有滋有味。若是由顾析来烹调,想必这整只野兔会更加的回味无穷。她无奈地叹了叹气,才又说道:“阿卷,你以后不要再对别的姑娘这样地笑,她们会承受不起的。” 方卷不禁白了她一眼,这个人前一刻还会正儿八经地与你说话,下一刻却会胡说八道起来。时而*肃穆;时而随心所欲;时而调侃无赖;时而悲悯温柔;时而精明强干;时而口舌如簧,她有着众多的面孔,却是哪一面才是真正的她呢?还是说,这所有的面孔合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她呢? 方卷凝眸,缓慢地吃着手上的兔腿。在很久以前,他就知道自己是一只独自徘徊的孤雁。没有了家,没有了亲人,没有了朋友,没有了希望,没有了心,以至于在当年遇见了那个小女官,无论她为了他做了些什么,他都觉得自己的心是冷的,没有一丝的温暖可以进入这早已冰封三尺的寒冷里面。 如今,他的心还在跳动,人也还活着,那么,他又要如何去面对往后的日子呢?他可以有所渴望吗? 而据他所知,眼前的这个女子若真的是云言徵,那么她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蔚国的皇帝,她的皇兄对她猜忌防备与利用,又也不见得精明到哪里去。那么,他还要跟她一起去冒险么? 洞外的夜雨,越下越大,似乎是没有停歇的念头。 云言徵填饱了肚子后,方卷递给她一条让雨水打湿了的方帕。她望着那块帕子,怔了一怔神,才接过过来净着手,抬眸朝他一笑,道:“谢谢。”此情此景不禁又让她想起了顾析,自从那一次在鹿鸣山庄用过他的帕子后,这个习惯便随着她了,在那以后他也每每为她多备了一块方帕。 在漠国重遇之后,他的帕子就更是自然而然地成了她的帕子。很早以前,她就留意到,在那雪白帕子的一角,总用白丝线绣着一朵缥缈仙逸的云朵。后来,她仔细地看了又看,发觉那是一个古籍云字的变体。 云,是云言徵的云么? 她的眸光渐渐地出神,左边胸膛里面,有一个地方在钝钝地疼痛。那一种痛延展开来,却能叫人浑身皆感觉到麻痹。 第一百八十六章 相依 方卷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发呆、发傻,他在豫国皇宫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蔚国的凤舞长公主与她的军师顾析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扯。他们在蔚国经历过的事情,大致的过程他也略略知道。若那些事不是顾析精心策划的,确实是对她尽心尽力,一往情深了。可是,若这些种种皆是顾析有意的谋划,那么这个人的心思和算计也太过令人防不胜防,难怪她如今这样的念念不忘、耿耿于怀了。 顾析,是那样一个无法洞穿的人。 他只见了他一面,便已是过目难忘。 更何况,食色,性也。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这样的一个人设计的圈套,要不跳进去,确实是颇难,除非是菩萨临世,金刚附体,才能幡然悔悟、百毒不侵罢? 方卷起身,走向洞口,就着雨水净了手。待他回来的时候,云言徵已盘腿坐在一旁,运功疗伤去了。但是凭她这样内外的一身伤,如今更是伤上加伤,强行运功也是杯水车薪,聊胜于无罢了。 瞧她的这一身伤,除了被顾析的银针所伤,龙眷的匕首所刺,还有之前在豫国皇宫的天牢里所受的鞭刑和他的毒药,如此算下来,他的功劳也不浅。方卷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她的身后,缓缓地举起一掌,又是缓缓地落在她头顶的百汇穴上方,琢磨了一瞬后,决定还是落在她的后背上,缓缓地将内力输了进去,替她一一拔出了身体里的银针。 这两天,银针在身体里,无时不刻地针刺着骨肉,没一点的动作都会被剜得又麻又痛,宛如跗骨之疽,她不仅能不哼一声地忍受了下来,还能吃能喝能睡,与他谈笑自若。 如今,一旦拔除,云言徵登时只觉浑身一松,宛如套在身上的一个镣铐,就此解脱了出来。她潜心凝神,借着方卷输进的内力修复起自己受损的经脉来,一直到两人皆是满头大汗,才渐渐罢手,收起功来。 方卷疲惫地靠在一旁的山壁上,双手作决稳固和收复起自己的内力来。 云言徵血气不稳,累得不想多说一句话,转身倒头就靠这一旁的山壁,渐渐陷入睡意之中。 方卷闭目养神之后,睁眼眼眸。前面的火光已然微弱,山洞里充满了清亮的水汽、飘散不去的烧烤焦味和兔子的肉香味,而他身畔的女子和衣而睡,在睡梦中自然而然地将自己蜷缩在一起,身体禁不住地瑟瑟发抖。 方卷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如今是各种伤毒发作了起来,身子经受不住发热起来了。他毫不犹豫地解下了外衣,盖到她的身上,又去将火堆重新燃起。将那一方帕子前去洗净,回来覆在她滚烫的额头上。 她白日随手摘的草药包在一方撕下来的衣摆上,他翻找了出来,精准地认出了哪几样,将它们捡出来。用衣摆铺在拂干净的石头上,再将草药砸得稀巴烂,然后拂去药渣,将衣摆拿过来。 一手钳住云言徵的脸颊,松开她的口;一手将衣摆握紧,将上面的药汁滴进她的嘴里。来回的奔忙了三四回,又去将手帕打湿了重覆在她的额头上,如此来来回回了好几趟,却不见云言徵的高热退下去一点点。 方卷有些颓然地坐在一旁,忽然想起自己身上带着的一些以备不时之需的药物。止血治外伤的药物前些日已经给她用过了,如今却是内里的伤毒发作了,只治外伤是无用的。然而,她所采摘的那些草药,显是也起不到多大的效用,如此高烧下去,对于她如今这样羸弱的身体来说,还真说不定能不能挨得回蔚国? 方卷一咬牙,狠心地掏出了那一只紫玉瓶。 这只瓶里,只有一颗药。 而这一颗药,是他给自己准备的救命之时才用的药。如今,也许该用在眼前这个女子的身上,可是,他有些迟疑了,有些不确定。 他这样做,真的值得么? 若是他日,他命在旦夕,又有谁来救他?药只有一颗,是救她于此刻?还是留给自己做他日之用? 眼前的人呼吸急促,已然陷入了高烧梦呓之中。这种伤毒若然不治,也是会要人命的。 若然是她死了,那么,他今后又是要何去何从? 她方才给他画了一个饼,那是未来?还是虚幻? 方卷心里有些迷茫起来,他的目光落在手中的紫玉瓶上,很是举棋不定。他已很久不曾相信过别人了,如今,该相信她吗?她,又值得他去信任吗?曾经有人给过他温暖,他没有相信,如今,他要去给别人温暖吗?又是会落得个怎样的下场? 她许了他一个未来。 方卷缓缓地从紫玉瓶中倒出了药丸,一颗黑色的小药丸,他拈在指尖,想了又想,缓缓地,迟疑地送向云言徵的嘴边。另一只手,钳开了她的口,将药丸终是送入了其中,合上了她的唇,在颌下一托,药丸就从嘴里滚落了她的咽喉。 云言徵,你千万不要负于我。 他的眸光狠狠地盯视住她,心里狠狠地道。 不然,他终将她碎尸万段,然后,再快活地活着。 明月升起,清澄的月色照进洞口,一片莹莹的雪白,宛如银霜铺地。 “顾舍之,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放下一切,与你携手同行,远去天涯,行遍九州。” “嗯。” “顾舍之,你是真的要杀我吗?自与你相遇起,便是一层层的圈套,便是为了你的野心谋划。” “嗯。” “顾舍之,你这酒酿得真醇。来来来,我要与你痛饮三千场,再为你弹尽万载缘,从今别后,千万年,永世彼此不再回眸,不再擦肩,不再言笑。此生离殇,从此陌路,永世沉寂、相忘。” “嗯。” “顾舍之,你烹调的菜肴真可口。和你诀别了,就再无法品尝,我有些舍不得。怎么办?” “嗯。” 她在梦中低低呢喃,他任由她牵住衣袖,一一回应着她所说的话。一颗眼泪孤零零地从她的眼角处滑落,顺着光洁而消瘦的脸颊缓缓地流下,滴落在肩头上,氤氲成了一朵柔润的梅花。 云言徵似做了一个噩梦,一下子惊醒过来,睁开眼的瞬间,里面还布满了惊惧、不安与哀伤。她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人,方卷也看着她。过了好半晌,她才看清了眼前的人并不是心心念念的顾析,而是那个自从豫皇宫里出来就与她夹杂不清的方卷。 她轻呼了一口气,绽开了一丝笑意。 方卷点头,冷然道:“你也该醒了,吃过早膳,再睡罢。” “我睡了多久?”云言徵的目光却落在了自己的手上,忙放开了他的衣袖,眼中含了一丝歉意。 “两天两夜。”方卷面无表情地道。 云言徵有些懊恼地坐起身来,不曾想自己的身体竟如此的孱弱了。方卷朝她抛过来两个果子,她顺手接在手里,却发觉自己的运气顺畅了许多,体内的高热似乎也消退了不少。方记起那晚方卷助她疗伤与在迷迷糊糊间喂她吃药的事,不由抬头看向他,歪头嘻嘻一笑地道:“阿卷,你对我的好,我是不会忘记的。今后无论处境如何,我一定好好地待你。”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方卷淡然地咬着果子,淡然地道:“你要记得今日所说过的话。” 云言徵笑眯眯地啃了一口果子,是甜的,不由笑得更欣然了,“阿卷,你今天心情不错,果子竟然是甜的。” 方卷冷哼了一声,转过眼去不再看她。 这人,在梦里还悲凉戚戚的,一旦醒了过来,就又开始嬉皮笑脸,无所顾忌地开始胡言乱语起来了。不过,看着她的笑脸,终是比看着她流眼泪的样子要让人感觉舒服多了。 “不过,今天就不睡了,趁着太阳好的时候,多多赶赶路罢。”云言徵一面吃着,一面低语道:“阿卷,我们待会去备些干粮。” 方卷指了指洞里一旁的果子,说道:“摘了一堆,够吃两天了。” 云言徵朝那堆青红不一的果子望了一眼,不由笑道:“阿卷,你什么时候才能弄点别的东西?” “不是还有你吗?”方卷不以为然地反问。 云言徵点点头,又摇摇头,颇是认真地问道:“若然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你要怎么办?一直吃果子吗?” 方卷不再搭理她,过了片刻之后,才说道:“你的身体还没有复原,若不急在一时的话,还是多睡两天罢。”想了想,又补充道:“免得一路总要我照看,很是麻烦。” 云言徵叹口气道:“阿卷,谁让我如今身边只有你了,那也只能继续麻烦你喽。”言毕,她无心无肺地笑了起来,而后又说道:“再不出去,我担心不知道龙眷会把我的靖宁怎么样了?” “你的靖宁?”方卷挑眉,语气中有些嫌恶。 云言徵不以为意地眨眼,一面起身收拾东西,一面正儿八经地说道:“对啊,靖宁与我不仅是生死相交的挚友,本来我以为顾析死了,差一点我就答应与他在一起。如今,虽没在一起,但我关心他的心也绝不会少。” 方卷不屑地撇嘴,低喃道:“谁会关心你这个?” 云言徵干净利落地将寥寥无几地东西放入衣袖中,又将那堆果子包好,丢给他,对方卷道:“走吧。”自己就头也不回地朝洞外走了出去,一时间阳光灿烂,照得她张不开眼来,眯了眼睛好一会儿,才看清面前的路。 方卷不疾不徐地跟在她的身后,淡漠地问道:“那你的顾析呢?你就不担心他被龙眷给骗了?” 云言徵的心头隐隐地一疼,却是笃定道:“我倒很期待谁能骗得了他顾舍之?若然他这一次能够上当受骗,我很想去瞧瞧他的好戏。还要买上花生米和酒,一边看,一边剥,一边饮,一边笑,一边拍手称快,一边为对方呐喊助威。” 第一百八十七章 投靠 方卷被她说得,也是微笑了起来。 他似乎也有些期待了,不知龙眷能否骗得过顾析呢? 晏容折的人必定在找她,而顾析的态度也捉摸不定,这两边的人他们都要避开。如今唯有尝试着联络清晏,希望她的暗卫还没出什么乱子,不能让龙眷打着她的名号到处作乱。 下一步,便是要去提醒风靖宁,和试探顾析。 联络暗卫的标记可以沿途暗自留下,可是他们要如何穿州过府呢?她现下的容貌不能示人,手上的人皮面具是景白所赠,他们自然会认得。还有方卷的这一张脸容,站在人堆里也是极扎眼的,说不定城里都有告示正在缉拿他这个要犯了。 云言徵心中暗暗地盘算了一下,不由问道:“阿卷,前些日子你是怎么出城,追上我们的?” 方卷冷哼一声,没好气地道:“白天藏好,晚上翻城墙。” 只有官府会留意他,自然是拿他没办法。但是如今晏容折和顾析手下高手如云,密探暗藏,只怕他们一个露面,就被两边的暗卫给盯上了。如此一来,还何谈自由? “你是不是在烦恼出城的事?”方卷忽然问道。 云言徵点头,笑问:“难道阿卷有什么好方法?” 方卷默笑了下,冷声回道:“我难得出手仗义救了一帮商人,他们此刻应该正在前面千叶城,不若我们去让他们带我们出城?” “商人?”云言徵疑惑地回头望了他一眼,低喃道。 方卷的神色不似作伪,却有些迟疑道:“据我观察,他们也不像是普通的商人,手下那些人个个身怀武艺,且不低。” “那你出手仗义了什么?”云言徵脚步放慢了,回首笑了一下,问道。 “他们带了一个有病的姑娘……”方卷负手在身后,对视着她打量的目光,也慢悠悠地走着,说道:“我身上恰巧有一种能救人于危急的药丸,就大方地赠给了他一颗。” “哦?”云言徵挑眉,语气里甚是意犹未尽。 方卷也不掩饰地道:“我确实是在打他们的主意。他们的主子看起来像是个有权势的贵族,甚至是皇族。” 云言徵眼角上扬,笑眯眯地道:“阿卷,你是准备为自己留条后路?若然以后无处可去,也许可以去尝试着投奔于他?” 方卷沉默不语,唇角的笑意也是意犹未尽。 “如此说来,能被阿卷看上的人物,我倒是要去见识见识不可罗?”云言徵也学他一样双手负背,迈开腿大步走了起来。忽然忍不住又问了一句:“这城里这么大,上哪里找他们呢?” “云叶客栈。”方卷淡然道:“临别时,他赠予我一块玉佩,说有难事时可以去找他。” “那倒也是一个人物,只是不知是知恩图报之辈,还是一眼就能洞穿了阿卷你的意图。”云言徵毫不留情地道。 方卷冷然哂笑。 洞穿了又如何?不洞穿又如何?这个世上本来就没有多少人心是干净的,大多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 千叶城。 琼花盛开,风静时,满城叠云;风起时,飞雪满城。 淡香自来,泌人心肺。 云叶客栈里,云言徵和方卷在大堂饱食了一顿后,有人请他们入院落里拜见尊客。云叶客栈是间高雅的客栈,而这院落里也布置得甚是去清静雅致,凤尾低吟,琼花如云,夏夜里凉风习习,月色清朗照下,更添了几分意趣。 院廊下灯笼摇曳,明明晃晃,照着方圆之地。 院落中央置了一张石桌和四只石凳,酒气徐徐散开,有人正在喝酒。喝着云叶城最好的“落云赋”,云言徵吸了吸鼻子,她也有点馋。 那人坐在那儿,一身的玄衣,衣摆处几缕淡雅的绣纹。他的背梁挺直,发髻一丝不苟,簪着乌玉簪子。他的一举一动皆流露出一股尊贵与雍容的气度。 引路的人躬身回禀道:“少主,慕公子和慕姑娘已到了。” “好,你先下去吧!”那人挥手道,声音是极年轻,极醇厚,极耳熟。 云言徵蹙了蹙眉,她想不通这人怎么会在这儿?不知他以商人的名义来豫国是为着什么目的? 方卷见云言徵一脸若有所思,便当先道:“在下兄妹二人先谢过季公子的款待。” 季公子轻声笑了一笑,语气平和地道:“慕公子对我妻子有施药之恩,区区一顿晚膳又何谈款待。两位请上座!” 方卷应了一声:“好。”便上前去坐下。 云言徵心头疑云起伏,神色却平静,也缓缓跟着方卷到前面落座。 季公子的目光在面前两人脸上微微掠过,尤其在云言徵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便神色不变地为两人斟了酒,说道:“这是云叶城的‘落云赋’,听说可以将天上的白云也醉倒,还有这槐花四味,清香扑鼻,别有一番滋味,两位不妨品尝一番。” 方卷端起酒杯向季公子道:“请!” 季公子也不矜贵,举杯与他对饮,两人皆是一饮而尽。 云言徵压着声音道:“小女子素不喜酒,只能浅尝辄止,季公子切勿见怪。”言罢,她端起酒杯闻了一闻,才凑近唇边轻轻地抿了一下。她之所以变得如此谨小慎微,皆因看清了眼前此人的面目后,更证实了她方才的猜想,他便是承国的二皇子秦无恨。他此刻不在承国稳定人心,积极拉拢朝臣,伺机揽下太子之位,却是不远千里地来到这里,所为何事? 还有,他的妻子又是怎么回事? 他秦无恨又是何时娶了妻子? 带了一个女子,周游列国,这是什么把戏? 秦无恨唇角笑意淡淡,说道:“无妨,慕姑娘随意就好。” 方卷声音冷冷地道:“她的脸上长了毒芥子,确实不适合饮酒。”这是他们早已商量好的说辞,不然别人一旦看出她戴了一张人皮面具,总是会想东想西的。只不过,云言徵从未料到这人便是秦无恨,竟然连方卷也认不出他来? 难道,在豫国宫里从来也没有谍探绘制过秦无恨的画像上呈给女皇陛下,还是方卷恰好没有关心这个? 还是说,方卷早已知道,才会赠药给他,以图他日后路? 这方卷的心思,当也不可小觑。 秦无恨面上无所介怀,只是直言道:“慕公子去而复返,想必是遇到了为难之事,可是想让季某施与援手?” “确实如此。”方卷见他开门见山,便也单刀直入。 “慕公子的画像已在市上昭告,豫国的将兵正在全力通缉,而这位姑娘,想必是另一位被通缉的要犯。”秦无恨端住酒杯,顿了一顿,声音微沉:“两位是想要逃出豫国去么?” 云言徵此刻心下没底,若她是云言徵的话,此事还大有商量。只是此刻,她要怎样证明自己就是那个蔚国的长公主云言徵。而这事一旦泄露出去,只怕也会成为秦无恨利用和威胁的把柄,如今是万万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份的。 本来,她只以为这是一些商人,纵然有些特殊的势力,若然不肯为他们冒险,凭着方卷的身手也能叫他们屈服,威胁着他们言听计从,将他们二人一直送出豫国去。可是,她万没有想到这些人竟然是秦无恨。更没有想到,方卷究竟知不知道秦无恨的身份,若是知道的,他为什么还要来冒这样的险? 她觉得自己真是一时疏忽了,即便是方卷手中的那块玉佩看不出半分的端倪,她也应该对这些所谓的商人暗中观察一番,再作行动的。此刻,却是一切都迟了,她心中已在暗暗地盘算着各种的应变和退路。 方卷却点头道:“正是要离开豫国,我们来此,就是想要借助季公子的商队帮助逃过官府的追捕。” “季某只是普通的商人,如何敢,又如何能与官府作对。”秦无恨面不改色地回答道。 云言徵在心里暗呸,正默默地腹诽他。 方卷笑了一笑,笑意微凉:“季公子能从承国一路来到此地,自然是有过人之处,而我们便是看中了季公子的能耐。” “哦?”秦无恨挑了挑眉梢,神色终有了一丝变化,眯了眯眼看向方卷:“看来,慕公子能被官府通缉,恐怕还真是有些非常人所及的能耐。” “若这一点看人之能也没有,早已死过千百回了。”方卷依然是冷冷淡淡地回道,目光迎视着他的打量和观研。 云言徵依然默不作声,静观其变,她曾出使承国,与这秦无恨相谈甚久,唯恐在声音上出了一点破绽。虽然人有相似,音有相同,对于常人来说这种猜测微乎极微,但她此刻面对的却是秦无恨,这一点的险也不能冒。 “纵然如此,慕公子又如何知道季某定会襄助于你们,而是如此贸然前来,就不怕险自身于险境之中么?”秦无恨又恢复了闲适之态,悠悠然地饮着杯中的酒,慢腾腾地问道。 “季公子的身份若在此刻被人宣扬了出去,只怕前路也非一帆风顺。”方卷双手交握于案上,声音微冷地道:“除了我们二人外,自然还有外应之人,若我们没有信号送出,季公子的身份便很快会被豫国官府悉知,而我们又曾与公子会面良久,这其中的干系只怕也要说不清了。届时,只怕也是前路漫漫,就不知公子夫人的病情是否等得起这样的凶险和消耗?” 秦无恨望住他冰雕般的脸,唇角泛起了一抹似笑非笑的轻微弧度,良久才说道:“慕公子好计算。” 他这一句不管是褒或贬,方卷皆不接他的话,只自顾道:“既然季公子也要穿过豫国去秘药阁求医,且与我们同路,何不结伴而行?” “何不结伴而行?”秦无恨笑了笑,自有他的雍容贵气,斟酌言语道:“倒是说得轻巧,但慕公子愈是说得轻巧,季某怎么愈觉得这事态严峻呢?若仅仅是为了躲过官府的追捕,就凭慕公子的身手要不想被他们发现还是轻而易举之事,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么?” 第一百八十八章 观局 云言徵心中暗暗低叹,承国的秦无恨确实不是这么好糊弄的。 方卷却淡然不惊地道:“是有些隐情……”他侧首看了云言徵一眼,冷然说道:“我们杀了一个仇人,而这个人是豫国的皇亲贵族,如今他们家族不仅要官府通缉我们,还请了江湖上的杀手追击我们。我的妹妹她受了一点伤,如今又偶遇季公子,因此才想托庇于季公子翼下,省下一些力气,避过这些人的耳目。” “你们刺杀的是豫国哪一位皇亲贵人?”秦无恨不紧不慢地问,目光再次从良久已一言不发的云言徵脸上掠过。 方卷淡然自若地道:“户部大臣廖达。” 秦无恨点了点头,笑道:“果然是听说过这位大人遇刺身亡的消息,不料竟是慕公子二位的手笔。” 云言徵心中安定,她知道以方卷对豫国脉络的熟悉,要以此应对秦无恨的提问自是有足够的应付自如。 “二位也要前去秘药阁?”秦无恨为方卷斟了一杯酒,缓缓地问。 “不错,我妹妹的脸上受了点伤,中了点毒,正是想前往秘药阁寻访名医诊治。”方卷仍是冷淡地道,但话语中多了几分真诚。 云言徵心中轻笑,这人平日里看着冷冷冰冰的,一副沉默寡言的高冷模样,一旦打起交道,说起谎来也是眼睛也不眨的主儿。 秦无恨微微一笑,还不待他说话,方卷已是从衣袖中摸出了一个紫色的玉瓶,双手奉于桌上,冷然说道:“这里有两颗安神滋补的药丸,且作为我们跟随公子前行的行资,待他日平安到达了秘药阁,我们自还会有宝物相酬。” 云言徵心中咯噔一下,眼睛微斜,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一路同行以来,她自然知道他从皇宫里出来时定是揽了不少的灵丹妙药,只是不知除此之外,他的怀里还揣了些什么宝物? 他以药为诱,如今又以丹丸示好,更说了这么一句引人入胜的话,不知心里打的是何种算盘,何种计算? 明月斜斜地照在方卷的身后,背光里,他的容貌身影皆似溶在了迷蒙的光晕里面了,伴随着那些晃动的火光中半明半暗,他的唇角升起了一抹笑意意味深长,若隐若现。 秦无恨凝思了片刻,手指敲了敲桌面,目光掠过桌面上的紫玉瓶,眼神似乎有些变幻,说道:“好,不过你们得答应我三个条件。” “一个。” “一个。” 云言徵与方卷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道。 秦无恨的笑意更深了一些,说道:“你们兄妹倒是心灵相通,同心一致。” 云言徵眨了眨眼,不再出声说话。 方卷却是肃然说道:“我们先是前后两次赠药,如今又答应了一个条件,望季公子不要得寸进尺。纵然只是一个条件,还请季公子说个清楚明白,容得我们斟酌斟酌。” 豫国,白朵城内。 冷园荷苑。 初夏,荷花满池,碧叶连天。风起,碧盖倾覆,菡萏飘香。风灭,圆盘擎天,芙蕖映日。清水中,细鱼嬉戏水藻,晨光里,流云漂浮远山。 花池边,古檀矮木几。 其上摆了一副棋盘,黑白两子正在胶着厮杀。 执黑子的是一位少年,他身着水绿衣衫,五指纤细修长,五官端丽,坐在花池旁有一种静美的风仪。他不言不动,便已是一副画,更遑论他的神色如此的温润,衣衫如此的缥缈,长发如此的丝滑,一举一动皆会让人失神。 而此刻在对面执白子的是一位少女,她披了一袭紫色的纱衣,显得神秘而曼妙。乌发轻髻,簪着银钗,发髻后的紫玉流苏长长地垂挂在身后,随着她的动作轻轻地摆动,每每在空中划出动人的弧度。她容貌绝美,肤白如雪,眉目间有些高处不胜寒的清冷,目光扫过面前棋盘时,眼中带起了一丝丝凌冽的杀气。 “晏公子,你有把握他们定会前往秘药阁?”少女按下一籽后,神色冷淡地问。 “十分有把握。”晏容折淡淡地一笑,现出如冰雪般干净的笑意,眼眸静静地落下一籽,答道:“秘谷先生已死,若要恢复容颜,便只有前往秘药阁求医这一条路。顾析如今虽隐匿了行踪,但他自会让人在前往秘药阁的路上设防围捕。” “你说他要围捕的人可是云言徵?”少女笑意浅淡,仿若山巅的雪莲绽放,高洁而冷漠,“他如今传言要生擒云言徵,难道他对云言徵的情意便是如此一攻即破,不堪一击?” “情意有没有,我也不好说。”晏容折微微一笑,笑意深远,手下棋路不断。 “据史书记载云言徵的母妃出身蔚国贵族白家,如今白家也已随她的故去而没落避世。但云言徵真正的外祖父乃早已离开白家,而在江湖上颇有名望,也颇为神秘的楚天开。传闻楚天开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古人遗留下来的一份璇玑宝藏图和九州山河图?” “公主的消息,果然灵敏。”晏容折笑意温柔地点了点头。 “顾析利用云言徵,真正的目的是想要利用她,找到行踪不定的楚天开,得到这两份东西罢?”少女说话时目光始终不离棋盘,此刻眼眸微冷,手中落下一籽,步步为营。 晏容折的眼眸微微深邃,沉吟了片刻才道:“顾析其人不仅冷心冷情,还最喜故弄玄虚,亦狡诈如狐。” “蔚国的云言徵,漠国的慕绮,皆是他争夺天下而利用的棋子罢了?”少女冷冷一哂,感叹道:“顾析此人也不过如此,云言徵、慕绮也不过如此!听闻慕绮为了他,对你言听计从,不惜对她心心念念喜欢的人下药;云言徵为了他让出九天骑离开蔚国,不惜毁了自己的容貌心灰意冷。我真不屑与她们为伍,骨气全无,竟被世人同称为九州四美,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公主深居简出,世人皆只知你们四美的绝世容颜,又岂能得知你们的品性高低差异。”晏容折声音温柔苏润,听之令人忘忧,明明是恭维的话,但由他口中说来却是如此的自然而然,没有一丝的别扭尴尬。 “恭维的话自你嘴中说出,我还是有点怕。”少女翘唇微笑,低语道:“谁知你说这话时,心里转的是个什么的念头。” 晏容折笑而不语,只是默不吭声地吃掉了她手下一大片的棋子。 少女微微蹙眉,片刻后低声叹道:“果不其然,不能有一丝的大意。一不留神,便输给了你。”她伸手推开了棋子,也不懊恼,只微微笑道:“你帮助我二哥带着芙姬前往秘药阁,是有所谋算的罢?” 晏容折一双柔润的墨玉眸子望进了另一双清透的墨玉眸子里,看住那里倒影着自己清晰的影子,抿笑道:“一切都瞒不过公主你的眼睛。” 少女与他对视了片刻后,垂下了眼帘,神色如常地道:“父皇有意在大哥和二哥之间择其一为太子继承大统,你一向与二哥投缘,时常相谈甚欢,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让他离开承国?究竟这里面暗藏着什么玄机?身边还带着一个芙姬,如此女儿情长,英雄气短,若为父皇获悉,定说他不堪大任。” “你问过你二哥,他想继承皇位么?”晏容折一面将玉石的棋子收纳棋钵,一面淡淡地问。 “二哥,他兴许是不想,但却是最适合的人选。”少女凭心而论道:“若论聪慧大哥二哥不遑多让,各有胜场,但大哥生来身带疾患,又岂堪劳累,肩负起承国兴荣的大业。” “那你又曾问过你大哥是否想抗起这一番大业,纵死不辞?”晏容折神色微微肃然地问,手指依然有条不紊地将棋子收归起来。 “大哥……他胸中有雄图伟略,自是不甘心自己输给了这与生俱来的疾患。”少女容色依然傲然,只是眼眸中稍有些黯然。两位哥哥皆是她心中的骄傲,无论是谁荣登宝塔,她都为他们高兴。但相比如此,她更盼着他们能够一直陪伴在自己的身边,而不是输给了疾病。 若二哥能挑起重任,大哥只从旁协助,那么这一切就更能让她安心。只是大哥心中想争,二哥心中却无意。 “你二哥自然知晓你大哥的心意,因此他才要在这个时候带着芙姬溜出承国,上秘药阁去求医。”晏容折一语明晰。 “此是其一,除此之外,你们还有别的筹谋吧?”少女轻笑道。 晏容折也不回避,只微微点头:“我也希望你二哥此时出去能找到云言徵,在她最危难的时候若能救助于她,如此雪中送炭的情谊,日后承国若想与她联盟,也有了多一层的保障。”他说的是云言徵,而非蔚国。 少女眼中掠过一丝不屑,而深思之下,却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若蔚国失去了云言徵,首先九天骑就会人心摇动,若再招人挑拨离间,很容易就会对当年打击他们和云言徵的蔚国皇帝心生不满。 届时若遭人使计挑拨,叛逆为寇亦也可能。如今辞下主帅的云言徵,毕竟还是那个当年一手拾起她母亲创建的军队,重建了九天骑的云言徵。在这一点上她也不得不佩服她,自从白皇后仙逝,这支军队也大多闲散了下来,既不招皇帝重视,又被朝廷中各个派系打击,云言徵却还能让他们重新获得帝皇的信任,在她的手下重新唤起了生机,重塑当年的辉煌。 若这么些年来,不是有云言徵这一支铁桶般的军队护卫着蔚国,仅凭她那皇兄皇帝的微薄之力,蔚国早已不知给别国侵吞了多少回了。那蔚皇的目光竟是如此的短浅,心胸又是如此的狭隘,作为承国的公主,她略为云言徵同情惋惜之余,更多的却是暗自庆幸。 再者,云言徵手下的暗卫与谍者皆是山湖老人所赠,在四大强国中极为出出众。若有人谋害了她,想必这两者皆会不惜一切代价为她报仇雪恨,更何况他们的身后还有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山湖老人作为后盾。 第一百八十九章 落籽 “你们既然以此计算云言徵,为何不干脆将二哥的终身大事也安排好了?只要夫妻同心,这什么联盟也比不上这个牢固。”少女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 晏容折欲笑非笑两眼微微眯起,说道“我虽也曾作此想法,但感情之一事,还得看天意缘分不是?” “那二哥是什么意思?”少女冷冷一笑,不由好奇道:“他若有意,为何还带着芙姬上路?这样岂不是要误事?云言徵好歹也是一国长公主,身份尊贵不说,而且还是个手中掌管着蔚国军队、暗卫和谍者的风云人物,这样的人气性必高,亦应骄傲,竟能容得下身边人心有二意?更遑论,她刚刚在顾析那里受到了挫折,此时应极需要别人给予关怀与全心全意的对待,如此也不一定能取得她的信任,博得她的欢心,芙姬在旁,怕只会更让她敬而远之罢?” 晏容折笑得神秘而有所保留,只说道:“公主不必过于担忧,二皇子自有他的打算。有时候忽如其来的关心,亦会让人心生警惕、不易接近,恰恰反道而行之,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少女琢磨了少顷,竟觉得他的话中意犹未尽。二哥的如此作为,必然也是有意让父皇的心意偏向大哥?但大哥的身体能承受得起这样殚精竭力、案牍劳形的操持么?二哥不应该不考虑到这一点,她望向晏容折笑得一脸纯然无暇的容色,心中暗暗地猜测,不知在这件事情里,他的心中到底打的又是什么算盘。 自从五年前起,他为二皇兄所救,便在承国住下。初始,他并无所作为,后来与二皇兄两人说话投机,有时会为他们出谋划策,久而久之,便俨然成了二皇兄的左膀右臂。 他一直住在“闻月庐”中深居简出,但心思深远,她竟渐渐地发觉了他深知九州各国诸事,天下走势。他身份神秘,人也神秘,明明笑得那么温润和善,说话也那么的柔软细腻,容色也秀丽无骨,但手起手落间,眼眸转念间,便可拿出一个决定别人生死荣辱的主意来。 后来,二皇兄渐渐看重于他,他也渐渐为二皇兄为承国的安危奔走四方。她才知道父皇已然确认他是帝师传人,他的手臂上有为帝师传人所有的印记。看父皇的行事,也隐隐有让他辅助两位皇兄的意思。 他如今在承国的身份已今非昔比,但依然住在那清简无华的“闻月庐”里。 她自己的心意,她也弄不明白。她觉得他是这个世间少有的聪颖男子,但又觉得他看似明晰的身份外,看似坦荡的胸襟外,那身后又似笼罩着一层层的让人望不尽头的迷雾。 譬如,当年是如何受的重伤? 他说是因顾析的缘故,但顾析为何与之相争,不死不休?他说顾析是前朝皇裔,是野心之辈,意欲争夺天下,故而将他重创,欲抢得他的帝师令牌,取而代之? 他既是帝师传人,为何选择了承国?就因二皇兄当年的援手,他知恩图报?但作为帝师传人,这样的选择是否太过于偏私,太过于草率了些? 种种的谜团,一日未曾解开,她一日都放不下心中悬着的巨石。 这个紫衣的少女正是九州四大美人之一的秦无雪,生在承国皇族的第三女——皎月公主。 目光从晏容折收拾好的棋盘上转向身畔的出水芙蓉,朵朵白荷宛如冰雕玉琢般炫目绽放,此时香风自来,很让人心头清润明辩,她微微一笑,问道:“你需要派人去保护云言徵么?若她身遭不测或被顾析所擒,你们的计划也就变成了子虚乌有之事。” “公主的意思是……”荷花旁,晏容折的容色温润柔软,笑容如画,低语道:“想要亲自去为她保驾护航?” “有何不可?”秦无雪掏出手帕擦了擦手,诡秘地一笑,说道:“为承国出一份力,正是本公主的分内之事?” 在不远外的千叶城里。 梅苑上院。 顾析正坐在案几后疾书,素书恭敬地候在一旁等待。屋子里的白鹤青铜炉里燃着幽暗的冷梅香,却始终无法遮盖住这屋里的草药味。顾析的手稳固地执笔在纸上写着什么,素书不时地提醒道:“公子,药凉了。” 顾析一直写到第十张纸的时候,才停下了手中的笔,以手撑着额角,指尖揉了揉眉角;另一只手端起案头上微凉的玉碗,将里面的药一口喝尽。 “可有查到了凤舞长公主的消息?”他放下药碗,淡淡地问,眼眸极清极正,却看不清里面的神色如何。 “还没有回音。”素书低语回道。 顾析皱住了眉头,转而问道:“晏容折的人也正在找她?她如今孤身一人,若不是联系上了暗卫想必是不容易藏匿的,除非有人在暗中襄助于她。风靖宁如今如何了?他的人可有监视着?” “回公子,风公子如今在别院饮酒作画,丝竹弹唱,自得其乐得很。监视的人发觉风家其余的暗卫虽有来救援,但被我们的人挡下后,风公子就让他们不要再来白费力气了。他说自己是自愿留下在别院作客,让他们不要再管他的事,返回漠国去就好。但青诗暗中观察,有人在不断地迷惑我们和晏容折派出追踪的人的耳目,似乎是在千方百计地掩护凤舞长公主的行迹,这些人属下估计和风公子脱不了干系。”素书如实地禀告道。 “风靖宁自有风靖宁的厉害和打算,你们也绝不可放松警惕,追踪的时候不要与他的人作生死搏斗,尽量保存实力。”顾析幽幽一笑,低语嘱咐道。他的目光不曾从案上的书信上离开,口中却是问道:“晏容折的人有什么动作?” “晏容折此刻也身在豫国,他手下的人也正在四处地寻找凤舞长公主。”素书疑惑道:“他此刻寻找长公主,可是为了得到长公主祖父手中的藏宝图和山河图?” 顾析的眸光微泯,久久才柔声说道:“相信此事在晏容折那里也已经不是秘密了,如今我们该猜测的应该是他要用什么手段来得到它们?美人计、苦肉计、离间计还是反间计?”他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打在桌面上,声音淡淡地散发出一股悠然而自嘲的笑意。 “凤舞长公主既得到了风公子的襄助,又避开了我们和晏容折的寻找,此刻隐藏行踪是要返回蔚国,还是要前往寻找楚天开楚前辈的相助?”素书心有忧虑地问,目光落在了顾析已缓慢敲击的手指上。 顾析清隽的眉梢微蹙,长长的睫羽微垂掩映住了眼中的神韵,声音泠泠地道:“此刻若孤身返回蔚国,只怕蔚国皇帝就是第一个容不下她的人,她不会不知,更不会如此鲁莽行事。如今分别已久,以往靠互相依存积累下来的感情,她必然也不会轻易相信人心不变,云言瑾如今手握九天骑的兵权,在蔚国与皇帝分庭抗礼,情势微妙,也一定不会希望她忽然出现在面前,动摇了自己掌控九天骑的实权。反而,他们只怕都会盼望着云言徵回不到蔚国,甚至是希望她就此香消玉殒,那么蔚皇可以安下了一半的心,云言瑾也可以借机笼络住九天骑,做个有实权的王爷。更甚者,他还可以打着为云言徵报仇雪恨的旗号,收买人心,牢牢地掌控住了九天骑的忠心。” “如此说来,希望凤舞长公主死的人还真是不少!”素书不由感叹道,生在帝皇家何曾不是一种天生的悲哀。 “人在高位,身不由已;生在虎穴,命不由己。”顾析悠悠然地低叹道,“身逢这个乱世,人心浮动,想要求得一隅安然之地,本就是不易。你我,又何曾不是被这命运所驱之人?” “公子也曾说过,我们不必听天由命,一切也可以奋起而博之。”素书提高声音道。 顾析微微浅笑,宛如雨后青竹清傲,眉间意态高洁,低语道:“这个世上,从来皆是弱肉强食,若不想殒于虎口,便做那擒虎之人。”他喉间血气涌动,蜷指于唇边低低地咳嗽了起来,勉力咽下溢起的血气。 “公子,你身上的毒尚未解清,还是要多多保重身体才是。”素书不由关怀道:“如今,漠国的贵族门阀,豫国的郡地藩王,承国的天潢贵胄,蔚国的江湖帮派皆与晏容折有所勾结联盟,他们的声势在日益壮大,如此对我们极为不利。局势的天平一旦向他们倾斜,只怕会一发不可收拾,届时若然大势将去,势必会覆水难收。” “晏容折有着帝师传人的身份,确实比我们更容易取得别人的信任。”顾析一面不疾不徐地交代道,声音里更听不出一丝的急躁,一面将案上的信件一一封进了信函内,点上了封口的朱蜡印鉴:“我们的布局从未输于他,你将这些信件派些稳妥的人送出去,不可再让人有机可乘,重蹈覆辙了。” “是,公子。”素书垂首应命,恭敬地接过这些密函,转身出门而去。 随着他迅捷的身影走远,顾析的眼神渐渐幽深。耀眼的日光透过了雕刻着梅花枝叶的窗棂,一半洒落在雕花地砖上;一半映照在他的侧颜上,那轮廓清润的容颜此刻却静寂得宛如远山,眉宇辽阔,而目光浩瀚。 该来的,都来罢。 是时候,该一一清算了。 他从袖中拿出白帕包住了手指,将紫檀笔和青玉砚投入了案几一旁的梅花洗笔瓷钵内,不一会儿瓷钵中的水已成漆黑浓墨,更是淡淡地升起了一阵紫色的烟气来。 屋子里的冷梅香中,顿时透出了一股血腥之气。 第一百九十章 埙音 豫国,千叶城。 梅苑上院。 清晨的阳光透过琼花树枝,轻飘飘地洒落下来,在地上映出斑驳的光影。 “公子,送出的十三封信,死了六个暗卫。”素书立在一旁回禀道。 “嗯。”顾析点了点头,眼眸清正一如往昔,白衣似雪,长身玉立于花树下,任由琼花三三两两地飘落在他的长发与衣衫上,宛如一个沐雪而来的仙人。 “再将我备在案上的十三封信函遣人送出去。”他淡淡地道,目光落在肩头一片琼花瓣上,伸出指尖拈起,再曲指一弹,飞花轻飘飘地往前送去,却仿似利刃般斜插在前方的树干上。 这一瞬间,摘叶飞花,皆可杀敌。 “公子,那六名暗卫皆是叛逆之人?”素书有所不解地问,眼神随着那飞花的落处,闪过一丝难以分辨的眸色。 “你是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死的?而别的人却无恙?”顾析双手交叠于腹间,面含浅笑,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个再文弱高雅不过的贵族公子,但说出来的话却充满了冰冷和血腥,而他慢悠悠地轻声说来,又不带一丝的腥风血雨:“他们以为不接触我的信件便会安然无恙,其实我的毒却是在那信函上似有若无散发出来的冷梅香里,他们若以手接触到信函反而会无事。” 素书闻言,心中暗叹。 “欲要覆盘,制定胜局,必先要将绊脚的石子剔除。”顾析神色悠闲,语气轻慢,翘唇一笑,眉宇间如雪月的清雅无暇。 “那公子这十三封信函,仍是杀敌之用?”素书小心翼翼地问。 顾析笑了一笑,并不作答,只吩咐道:“去罢!” “是!”素书双手一揖,愈发恭敬地应道,躬腰退了下去,转身朝书房里去取走信件。 顾析坐于花树下,从袖里掏出那只陶埙,他将它举起迎着阳光而看,上面的花纹依然动人而古朴,象征着一段难以磨灭的感情。他的手指缓缓地抚摸着这上面的刻纹,我佑我安。他的唇角缓缓地露出了一丝难得的温暖的笑意,恍如一抹春风吹过了百花,绽开了极致的芬芳,但这一缕笑意,在下一刻,几乎是在转瞬之间,又变成了诡异至极的笑容,那样弯起的弧度里甚至带了一丝丝的怨怼乃至憎恨。 “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要让我失望呢?”他的手指倏然抓紧了那只陶埙,指尖深深地陷进了那些的刻纹里,低低地喃喃自语。 “云言徵啊云言徵,可知道你是我第一个对之用情的人?”顾析的眼眸微眯,那一双奇清奇正的眼眸忽然变得幽深莫测,声音低沉而沙哑地道:“旁人常说,情之愈深,恨之愈切,我本以为自己可以一笑置之,但身临其境,却非如此啊。阿言,你应知,我是一个睚眦必报的性子,你如此作为,应该知道将会落得什么样的后果,也应该知道你的蔚国将要承受起什么样的报复?” 此刻静默的风声中,远处竟正在幽幽地吹奏起了一阵埙音。天地悠悠,园林寂寂,曲音在美妙的悠扬顿挫中竟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缠绵宛转。这样的曲音,他绝不会听错,那便是与他手中相同的陶埙才能吹奏出来的独特音色。 阿言,是你吗? 你也在千叶城?你正和谁在一起? 顾析的眼中现出一瞬间的迷惘、踯躅后,脸上的线条慢慢地绷紧了起来,神色也越来越冷漠,渐渐地甚至迸发出了一股凌厉的杀气来。 一身的白衣,便似一把锋利的剑,仿佛随时皆会一剑封喉。 又仿似方才的那一朵娇柔的琼花,洁白无瑕的外表下,将是一颗要遇神杀神,遇佛弑佛,化身成为地狱修罗的心。 城内的碧天阁里。 古香古色的陈设中央,有人身着白裳,背门而坐。她发髻简洁,一枚珠钗挽发,身后守着两名剑婢,武装劲服,腰间配剑,容貌秀丽,此刻不发一言,静立而待。当中的那名女子安坐在黄花梨木的椅子上,双臂微曲,正在轻轻地吹奏着一只非比寻常的陶埙。 她不知道那人是否会听到? 那个人是否又会来? 晏容折既然要让她在此处此刻吹奏陶埙,必然是有所谋算。 如今她明白自己被别人充当了一枚棋子,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只能暂时当好一枚棋子的本分,更何况她也期盼着能早日再见到那人。 半厥《相思》,她吹得缠绵悱恻,而又清雅动人,绝不入流俗。 云叶客栈的后院里。 云言徵此时也正在树底乘凉,方卷拉来躺椅,与她相伴。 待埙音传入耳际,云言徵不由自主地坐起身来,头顶的琼花在夏风中轻轻扶摇,偶尔,如雪花般落下,飘散在他们的身上。 这埙音是何人所吹? 这有何算计? 又是何人所设的计? 难道,她的行踪已被别人获知?是谁报的信?是那个不知其深浅的秦无恨,还是身边一路相伴的方卷? 又或许,难道顾析也在这千叶城之中? 这一曲埙音《相思》,竟是诱敌之计? 不可否认,无论这一计想诱的人是谁,都已成功地让她有草木皆兵,四面楚歌之感。 此时此刻,她该相信的人又是谁? 是秦无恨?是方卷?是顾析?还是晏容折? 她觉得自己如今就似那只被困在囚笼里的猎物,不知要如何才能摆脱这被人监视着的杀戮? 唯一确定地是此刻他们还不想要她的性命,她的身上还有值得被他们所利用的价值。 “怎么了?”方卷也坐起来,冷然地问道,语气中却似有若无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他坐起之后,才看清云言徵的脸色苍白如霜,一股殷红的血气正从的紧咬的齿缝中渗透而出。一颗颗红珠般滴落下来,此等情形,纵然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仍然怵目惊心,极是渗人。 “你……”方卷眸色惊惧,一手扶着她,一手把住她的脉门细察。 “没什么……”云言徵有些有气无力地推开他的手,低声说道:“只是一时激动罢了。” “你这是伤心?”方卷收回了手,方才察看她的脉门才知道她的心脉有所损伤。 云言徵朝他微微苦笑,细语道:“只是呕了几口血罢了,也没有多伤心不是?”她又推开方卷扶着她的手,往后仰躺回去椅子里,默默地垂下了眼睫,神思幽幽。 方卷低声重复道:“呕了几口血罢了?何故又无端想起了那个人?难道与这似有若无的埙音有关系么?” 云言徵唇角微翘,勉强地绽了一丝笑意,轻声道:“阿卷,你真聪明。” “你怎么知道是他吹的曲子,这《相思》寻常得很哪!”方卷不以为意地道,侧过身来看向她一脸恹恹的神色。 “这曲子是很寻常,但是这陶埙却是不寻常,这陶埙吹出来的音色很特别,阿卷,你觉得吗?”云言徵眸里泛了一丝回忆,又泛了一丝的沉痛。 “确实很特别……”方卷接话道,冷冷地却是毒辣地说出,“特别到能让人呕心沥血。” 云言徵被他说得“嗤”地一声轻笑,望住他,一时不说话。 “他这是让你出去找他?”方卷回眸望向她,一本正经地问。 “我本来以为自己能够不伤心的,纵然是他一再欺骗了我,又在一直隐瞒着我许多的事。但我和自己说,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本就怨不得别人,只是运气不好,遇到了一个并非真心待我好的人而已。就像戏文里常有发生的事,一个好女子总是会遇上那么一个两个坏公子。这也是天经地义的常事,对吗?”云言徵仰起头,眨了眨眼睛,却让人感觉到她是想要把眼睛里的湿润眨掉,语气轻松得却让人听着难受,“阿卷,他这般以埙曲相邀,是想诱我出去,生擒我吗?难道,在我的身上还有他可以利用,却尚未利用完的价值?” 方卷一时无语,过了片刻之后,才问道:“那你想怎么做?” “什么也不做,我就在此,他想要,就自己想办法找上门来要。”云言徵恨声道:“休想我飞蛾扑火,自投罗网。” “你这想法也不错。”方卷低语说完,也是施施然地躺了回去,半晌才道:“今晚,让厨子给你煮一碗补血汤,可好?” 过了好半晌,才听见身畔的云言徵发出了一声低笑:“阿卷,你这是在开始关心我吗?” “你以后可能会是我的平步青云的助手,我如今纵然是要关心你,讨好你,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常事吗?”方卷在香风缕缕的树荫下闭上了双眼,声音低低地说道,有一种宁静人心的调侃。 “原来,你是这样的方卷。”云言徵挑了挑眉,笑道。 琼花细细,满院飘零。 在一墙之隔的地方,有人脚步轻悄地离去。 这两个人确定已经离开得够远,不会让院子里的人听到他们的谈话之后,才缓下了脚步。 走在前方的一人声音婉转地道:“那院子里的这两个人都是演戏的高手,只是不知是谁骗得了谁?”此人身形婀娜高挑,桃粉衣裙临风而自动,头上乌发黑亮梳着繁花髻簪着一枚金钗。脸上蒙着薄薄的桃粉面纱遮住了口鼻,面纱之上只露出了一双漂亮的杏眼,一双秀致的长眉,肤色白皙,额头高洁,映衬着眼中的秋水流转,甚至勾魂动魄,清艳二者兼而有之,却无一丝媚俗流气。 “漠月姐姐,你如何得知?”她身后侍婢模样的少女低声轻问。 “作为出色的谍探,这种本事还是得有。”雪漠月淡然低语。 “他们不是以兄妹相称么?为何会互相尔虞我诈?”叶凌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思索。 “这两个人来路不明,似乎又在互相猜忌、试探着对方。”雪漠月冷冷一笑,说道:“不知如今来此接近皇子,是带有何种目的?” “我们会提高警惕,加强防卫的。”叶凌谨慎地道。 雪漠月点了点头,叮嘱道:“皇子此次出来办事,莫切让这些宵小之辈坏了大事才是。” 叶凌颔首领命。 雪漠月的脚步再次前行,不作停留,并一面吩咐道:“你去命人买来一盒精致的糕点以我的名义送过去,再问问他们需要些什么?便说我很是感激他们二位的赠药之德。” “是。”叶凌肃然道。 第一百九十一章 记忆 午膳后,侍女送过来一盒琳琅满目的糕点和一盘新鲜时令的瓜果,态度极是谦和恭谨。 云言徵懒洋洋地倚着椅子,斜眸望住那些糕点瓜果,笑了笑道:“这是什么意思呢?示好?感激?投石问路?” “不管她是什么心思,我们都要小心谨慎才是。”方卷从袖中取出一枚银针,捻于指间,将那些糕点瓜果一一试探过了,确定并无异样后,才向云言徵相请道:“可以进食了,请用!” “听闻,有些毒是银针也试不出来的,还有些毒单独吃了并无异样,却和另一种药吃到一起就中毒了。”云言徵低语道,拍了拍手后,以手支颐笑眯眯地看住了他。 方卷才露出一丝冷笑,细语道:“长公主深思熟虑,是在下鲁莽了。那这些糕点瓜果拿去喂蛇虫鼠蚁了?” “不妥,万一被别人瞧见了,若她心怀恶意也就罢了,万一是心怀善意,如此也太伤人心了。”云言徵弯眸一笑,清声道:“各个留一点散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咱们静观其变,其余的还是在院子里挖个坑,埋了吧。若是无毒,还可以充当一下花肥。” “长公主心善。”方卷微微一笑道,从袖中抽出一柄匕首,一心一意地将盒子里的糕点逐样分切出一点来。 “阿卷,你的嘴越来越甜了,脸也越来越暖了。”她歪头朝他一瞬,浅笑道:“我是应该高兴呢?还是应该害怕啊?” “长公主是有什么可怕的?”方卷的脸色瞬间便冷了下来,淡漠地问,手中的动作却不停顿。 “以前也有一个人眉目如画,风姿如仙,总是‘长公主’‘长公主’地尊称我,结果却把我害成如今这般的田地。”云言徵轻叹了一口气道,低声喃喃的语气中半是调侃,半是自嘲:“阿卷,我是不是太容易轻信别人了?” 方卷抬眸望了她一眼,见她懒懒散散地蜷在躺椅上,眼眸半阖,将欲睡去的模样,不由放轻了声音道:“你那是遇人不淑,真的不怪你。” 云言徵似乎听到了般,唇角一翘,笑了一笑。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身上暖暖的,窗外的树荫下一阵阵凉风轻吹,正是让人昏昏欲睡。她伸了一个懒腰,换了一个姿势,准备潜下心来好好睡一觉再说。 这些时日以来,世事纷纷乱乱,总让人身心疲惫。想不到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千叶城里,这个方寸之地中,竟能得到了这来之不易的片刻的安宁。 前事如轮转,走马观花般地在她的脑海中翻涌而过,快如闪电,幻如风云,破破碎碎的片段闪过,她却总能清晰地知道它的存在,它的经过,它的始末。睡梦之中也不得安生,恍恍惚惚中,她幡然忆起一件事来。 三年前,她为何离开顾析,为何到秘药阁重金买下了离魂。 云言徵蓦然睁开眼睛,吓了方卷一跳。 他看着她,只见她目光直挺挺地望着屋顶,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正出神;又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正在梦魇之中。这等情形,纵然是方卷见惯了宫廷中的肮脏之事,却还是觉得她此刻有些骇人。 他正从外面回来,如今只悄无声息地走进屋来,到了案边,提壶取杯斟了一杯茶,一口气喝下,压了压惊。 听说,遭了梦魇的人,不能出声惊醒了她,不然她的魂魄会被吓走的。虽然这只是鬼神之事,但此刻方卷还是选择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小心谨慎地坐在一旁看住她的一举一动。 “咯咯咯……”忽然,云言徵咯咯地笑了起来,一直笑个不停,笑声有些诡异地让人毛骨悚然。 方卷蹙眉,右手暗扣正准备出手点下她的睡穴,让她再歇息歇息。却看见她的眼泪花从眼角里冒了出来,一直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但她仍在不停息地笑,笑声却慢慢地变小,最后蜷屈起了双腿,将头埋在了双臂里与膝盖上,低低的抽泣声还是不可抑止地断断续续地逸了出来。 原来早在三年前,她就已经在顾析的卧室里发现过了一个隐秘的柜子。那里面放着一张九州的山河图,一张很细致的山河图,比她的军事图里的记载更加的详尽微妙。还有一张豫国的山河图,上面标示着种种的军事意图,曾让她赞叹之余,也甚是触目惊心。 怪不得在蔚国与豫国大战之前,他与她谈论这两国的山脉走势,风俗人情,物种水源等等皆如探囊取物、如数家珍。怪不得他对豫国的将领战略了若指掌,设计反间,突袭截击手到擒来、势如破竹。 在那个柜子里面存放的种种都是早已昭然着他的野心勃勃,而自己也决心要对其防备,后来却因桃花树下的一场谈话,一场桃花雨改变了心思。在那灼灼耀目的桃树下,他眸光殷切,让她与他一同携手走遍九州,远离纷争? 她竟真的为他的眼神所惑,为他的话语所诱。 竟真的相信他只在天下谋一方安静之地的鬼话,买来了“离魂”也只是为了忘记他这个人,忘记他的一切,让自己重新面对独身在蔚国中的步步维艰,让自己不要被他所带来的情缘所绊,让自己重新审视了自己的处境和九州的局势。 却不曾想到自己这样自私的选择忘记,偏偏是身边最大的隐患,最大的敌人。她怎么能够选择去忘记这个人以及他的一切,他的野心,他的手段,而让自己和蔚国皆陷入了这样猝不及防的危机里面去,她此刻心里悔恨不止,懊恼不已。 明明看到了那一张排兵布阵的破解之图,她竟然还掉以轻心。既然他能暗中谋夺豫国,那么其余三大国又岂会不在他的眼中? 背上一阵阵的冷汗涔涔,她的思绪久久不能平静,双手抱住头,只觉得里面疼痛难受,膨胀欲裂。 如今,更加证实了她在豫国皇宫里理清的思绪。本来她对顾析还存在有九分的猜测,一份的侥幸,如今却已是荡然无存了。 方卷看住她似乎摇摇欲坠的身体,只觉得日光照在她的身上也让人觉得苍白,她此刻整个人皆似封闭在了一块坚冰之中,并且已冰冻了三尺。 屋外,天上云卷云舒风流散,院子里花开花落花满天。夏日偶尔的长风,掠过乌瓦白墙,吹起了枝头上的琼花,纷纷如雪般凋零,辗转落到污泥上。 云言徵蓦然止住了抽泣,抬起头来,眼中已是黑邃警惕,低语道:“阿卷,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了。” 方卷挑了挑眉,转瞬问道:“你是说他会很快找到我们的藏身之所?” 云言徵点了点头,举袖拭去脸颊上的泪水,低语道:“我们此刻都身在千叶城中,他和你身上皆有相思蛊,只要用内力催动蛊虫,一只躁动,另一只便会醒觉,凭着这两只蛊的互相感应,他便能找到我们。” 方卷神色微冷,不悦地道:“是找到我罢!你既然可以将它移种到我身上,那么你也可以再移种到别人身上去,对吗?” 云言徵眼眸轻红,无奈地笑了笑,有些调侃地道:“本来是可以的。他身上的是雄蛊,我身上的是雌蛊,但此刻雌蛊进入了你的身体,它恐怕不愿意出来了。” 方卷身上一僵,隐隐地猜到了什么,还是不甘地问道:“这是为何?” 云言徵瞧着他眸色不善,这下不得不认真地道:“雌蛊在我的身上,那是活蛊,可以驱使它出来或移种到别人身上;但如今雌蛊在你的身上,那就是死蛊,不可以移种或驱使它了。” 望见方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云言徵少有的严肃地道:“我并没有跟你开玩笑,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那你说找人帮我解蛊,那是骗我的话?”方卷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眼眸冷冰冰地瞬着她,眼中的寒意益增。 云言徵摆了摆手,劝道:“你先别生气,更不要轻易动用内力,一旦血气涌动迅速便会惊醒了体内的蛊虫,若让它躁动起来,那么我们的行踪就更容易被别人察觉了。这事我并没有欺骗你,如今之法,只能是找到雄蛊,让它把雌蛊引出来了。” “那只雄蛊如今就在顾析的身上?”方卷重复道,心中忍不住有些恶寒和对云言徵难以释怀的恨意。 云言徵忍笑点头:“不错!此事实话实说了也就是,要么他肯用自己身上的雄蛊帮你把雌蛊引出来;要么我们再到秘药阁去找神医试试别的法子。” 听了这两种皆不可靠的解蛊方法,方卷的神情不变,只是冷声说道:“也就是说,要么我把你送出去和他交易,实打实地解了身上的蛊咒;要么陪你攀山涉险去秘药阁,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解开?” 云言徵微微一笑,不惊不惧地颔首,倒是说道:“但是阿卷,你可要想好了。顾析其人,狡诈多端,纵然你以我为诱也不一定能真正地解了身上的蛊,纵然是真的解了身上的蛊,你也不确定会不会又中了他的毒。他这个人,浑身都是本事,并且很是出神入化,令人防不胜防的。若你对自己很有把握,很有自信,也不妨姑且地去试他一试。” “更何况,我可以和他谈条件,你也可以和他谈,对吗?只要你在他手中不死,只要你还有利用价值,那么便可以让他置我于死地或者不得好死?”方卷唇角抿了一丝淡淡地笑意说道,看向她的眸色稍霁。 云言徵唇角上翘,说道:“阿卷,你很好,很聪明。不过,我们是要真的马上离开千叶城才行了。” 方卷拍了拍手,站了起身来,说道:“那我去找秦无恨商量商量。” “瞧他这两天按兵不动的意思,你能和他商量得动吗?”云言徵微微蹙眉,从躺椅上站了起来,背着双手问他。 方卷秘然一笑,冷冷地道:“试试!” 云言徵望住他潇然离去的背影,挑了挑眉稍。 第一百九十二章 端倪 墨羽城。 碧柳小筑,槐花树上层层叠叠的绿叶将夏日热烈的阳光遮挡在了外头,偶尔吹来的风拂着绿叶碧波般浮动,花荫之下一片芳香惬意。 有人躲在花树下乘凉,风靖宁双手枕在脑后,双目微阖,水蓝的纱衣长袍宛如流水般倾泻在吊床上,双腿并排地随意躺着,一点也不似被人请到别苑中监视的样子,倒似在自家中一般自在。 风声沙沙地在头顶上轻响,吊床轻轻地晃动,宛如在碧波荡漾中徘徊的小舟。一只修长的手从旁边的吊篮里摘了一颗葡萄,放进了自己的嘴里,慢慢地细嚼,竟有种说不出的散漫逍遥。 “功名利禄随风去,自醉花荫,故潇洒,故潇洒;随波逐流何须管,闲沐风凉,自逍遥,自逍遥。”他的声音如金玉相击,刹是动听,曼声吟哦,随口而唱。 如今的豫国中,国主失踪,逆贼逃逸,朝廷动荡,各大势力互相倾轧;民间商贾抬价,贪官打劫,山匪作恶,一片混乱不堪,几位忠心老臣合力保国也不知能将局势拖延到何时?再加上顾析与晏容折两方人马在朝在野皆正互相厮杀砍伐,还不知会将这个岌岌可危的豫国拖到何种支离破碎的地步? 更何况,还有慕国、承国和蔚国三者环视,随时都有可能借机趁乱出兵瓜分了豫国这块失主的肥肉。 风家家主的信,早已由暗卫悄然递送进了这间小筑。 无非是要让此时正好身处豫国的他有所作为,要么增强风家在豫国的势力控制,要么拉拢一些该拉拢的势力人脉。但这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的事,他风靖宁不屑去做,也不想去做。 唯有借着这被顾析监禁的由头,得过且过罢了。 这些事,如今皆还没有危及到风家的根基,他不想动,也懒得动,就让风家里那些想争功谋位的人得一个机遇,抢占一些功劳吧。 风靖宁悠悠然地品尝着葡萄的酸甜,他如今心底忧虑的却是另一件事。父亲的密信中提道,白徵言即是蔚国的云言徵,而云言徵乃白家后人,嘱咐他一定要照顾她的周全。 慕国风家素来与蔚国白家没有交清,当年白家在蔚国遭遇打击而退出玥城,散落江湖,没入民间,风家也不曾出手援助。而如今,父亲忽然提醒他要与云言徵这位白家的后人交好,其中必有利益可谋的缘故。 只是如今这件隐秘之事到底是什么,他还未曾知晓。 风靖宁微微蹙了蹙眉头,眼中望着的是那些洁白如雪的槐花,心中想的却是那一个让他念念不忘的女子。浅笑嫣然,一眼一世缘。她身上究竟还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值得顾析、晏容折和风家这些追逐天下风云,意欲掌控天下势力的人群起围攻之? 徵言啊,徵言,你如今可已平安抵达了蔚国境内? 他虽身在豫国,但早已安排了人手护送云言徵回归蔚国。他知道自己不便随行,他的目标太明显,更何况他还要在此处拖住那些阻延云言徵的人的脚步,随便趁机摸一摸顾析与晏容折的底细和目的。 护送云言徵之事,只是他的一己之私,无关家族门阀的利益,更无关蔚国与慕国之间的利益,他也不想让此事卷入了一场势力斗争之中。他所安排的人手,皆是自己一手经营起来的势力,不通过风家的人脉干系。 他知道在这样的一个天下中要自保,要逍遥四海,手中无所依仗,是绝对行不通的。更不想自己若遇到绝境,遇到需要保护人的时候,束手无策,听天由命,更知道风家门阀中的势力人脉,只有他一日还是风家的少主才能驱使,一旦他不是家主或不是家主的儿子,那么那些看起来牢不可破的人脉,也就完全与之无关了。 这些年来,他周游列国,一来是不想沾手家族中事,不想竞争家主之外,更不想入朝为官众生受到束缚;二来他生性闲散淡泊,四处经营一些势力,好让自己有朝一日能够离开风家,离开慕国,四海为家,逍遥自在。 从前不曾想,自己会对一个姑娘看对眼。 也从不曾想,自己会这么快地启动一直隐秘经营的这些暗中势力,如今,为了自己这个意想不到地看对眼了的姑娘,他也在所不惜了。 这番惊动后,不但顾析和晏容折知晓了他的一些深浅,就连风家的耳目,只怕也要逃不过去了。 这些人若知道了他拥有着这些势力,只怕以后的麻烦就不只一点点地要缠到他身上来了。 这些年,一直将自己摘在利益纷争之外,一直袖手旁观的做个闲人,从此之后,怕再也难得清闲了。 “徵言,你一定要平安,不要辜负了我对你的期望。”风靖宁闭上了眼睛,轻声地喃喃。 在远处望去,风家这个风姿容貌宛如玉树琼花的贵族公子似乎逍遥自在得很,此刻在花香凉风之中,昏昏欲睡去。 槐花噗噗簌簌地落下,落满了他飘逸的长发与衣裳,宛然一场美不可言的初雪;一副触不可及的画面。 当天午后,千叶城云叶客栈里的人分批出城。 有真正行商的商人,有秦无恨与芙姬一丛人,还有随后而至的暗卫。 梅苑上院中,琼花闻风扶摇不止,如云涌雪浪,如波澜起伏。 顾析没有前往碧天阁,纵然那样的埙音确实是“凤翔清音”才能发出的曲声,但他听出了其中的微妙之处,已确定那绝不是云言徵所吹奏的埙音气息。而这样的埙音出现在这里,必定是隐藏着一些阴谋。 是想要引他现身,设局截杀于他?为了阻延他追踪云言徵的脚步?为了找出他隐藏在千叶城里的势力? 无论是何等目的,此刻皆已失败了。 顾析坐在屋内的窗旁,扶袖端起一只瓷盏,细细地品着杯子里新进的早春阳芽。白瓷的杯,碧绿的茶水,却映着只那手恍如透明,比那上好的白玉还要美。他浅呷了一口,茶水柔润清新,不由想起那一年在蔚国的无忧谷,亲手为她研磨烹调的那一杯茶。 她尝过之后,浅笑道:“饮君此茶,当得此谷之名。” “饮此茶当可无忧?”他笑问,眼看着她品茗也如牛饮,能品出什么滋味来? “或者不是,切确地说应该是忘忧才对。”她弃了茶盏,仰面躺倒在软绵的草地上,望住眼前的星罗棋布的夜空,低语道:“真正能够无忧的只怕是天上的神仙才能办到的事,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只能偶尔忘忧已经很得天上眷顾了。” “你有很多烦心的事?”他淡然地问,轻轻地尝着酪奴,眼眸从杯缘上望向她,目光熠熠如星。 她回眸朝他一望,浅笑道:“谁人没有一两件烦心事呢?难道你就两袖清风,万事不萦于怀?若是如此,那么我应当恭喜你了。” 他但笑不语,人又怎会没有烦心的事? 她端详着他云淡风轻的脸庞,好半晌后,渐渐瞪大了眼睛,掩口失声惊呼了一声,喃喃低语道:“难道,我一直遇到的是一个从天上下来的仙人么?” 他一口茶水险些没忍住,失礼于人前,吞了茶水后点评道:“当真幼稚。” 她笑眯眯地弯起来了凤眸,笑道:“那都是拜你所赐,这杯涤烦子啊,一杯就足以让人烦恼全消。人一旦没有了烦恼,就天真无邪起来了。” 顾析回想起此事,如今还是没忍住笑了起来,微微弯了眉眼,翘了唇角。这纯粹的笑意笑着笑着却渐渐愁眉抑郁了起来,阿言,你究竟在哪里?他正自心思翻涌,忽然体内的蛊虫涌动了起来,顾析倏然一惊,不由沉静下心来,全神贯注地感应着那蛊虫的反应。 他心里渐从疑惑,变得清晰,难道阿言也在这千叶城中。 难道,方才吹曲的人真的是阿言? 顾析倏然握紧了双手,眼眸湛湛发亮,幽黑而不见底,他细细地回想了一遍方才的曲音。 不对,那绝不是阿言所奏的埙音。 他对这个辨识有绝对的自信,别人断然不能糊弄于他。 那么阿言到底藏身在何处? “子弈。”他低唤。 子弈现身入内,行礼道:“公子,有何吩咐?” “你负责监视城中的动静,如今可有异常?”顾析快速地问,语气中沉静却又带着一丝难以分辨的笃定。 子弈想了想,说道:“有几批人马出了城。” “是什么人?”顾析的语音中已有了一丝的谨慎。 “有寻常百姓,有行商之人,还有一批比较特别的人,暗卫回报那人是承国二皇子秦无恨,还有一批跟随在他之后的暗卫。”子弈细细回禀道,脸上带了些猜测,不知公子想要知道的是什么? 顾析的目光瞬闪了几下,问道:“秦无恨从哪个门出去了,朝哪个方向前行?” 子弈回道:“从东门而出,官道上行,朝东南方向去了。” “东南方向?”顾析低喃了一句,问道:“随行的有多少人,有些什么人?人数可有增减?” “十五人,他们乔装成商人,有十二人皆是他的手下,一个姬妾,两个婢女。除了那个姬妾极少露面外,其余人皆是身带武艺之人。”子弈仔细地回道,神情恭谨地等待着他的命令。 “可查知他们想去哪里?”顾析心思转了几转,又问。 “听闻那位姬妾身上有疾,秦无恨欲带她前往秘药阁求医。”子弈迅速地将收集的情报上禀:“三日前曾有两人到秦无恨下榻的云叶客栈拜访他,秦无恨防范甚紧,距离太远又是在夜里,因此听不清他们的说话。只知随后,那两个人就在云叶客栈的别院里住了下来,直至今日秦无恨动身出城,那两个人却又不见了踪影。” “两个人?不见了踪影?”顾析低声重复了一遍,“两个人?”他忽然站起身来,脸上肃然地朝子弈吩咐道:“你去告诉素书暂时一切按兵不动,我要出城。若我久而不归,便让他一一拔根起之。” 第一百九十三章 打扰 “公子可是发现了什么?你的身体如今已大不如前,此时出城恐会遇到危险?晏容折已在千叶城中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着公子你现身呢。公子有什么事要去办,就请容属下代劳!”子弈眼看他要孤身出城去,不由关切地急劝道。 “你代劳不了。”顾析斩钉截铁地道,回身就披好了一件外袍,脚步匆匆地往外而出。 “公子,你身上还有许多事没有完成,又牵系着这许多人的性命,你不能轻易去冒险。”子弈双手一握,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低头恳切道:“还请公子三思!” “若我不三思,你们便会背叛我么?”顾析的语气轻之又轻,淡之又淡地问。 “属下不敢!”子弈坚定地道,而后又字字千钧地补充道:“但不能担保其余人不会如此,公子上次已遭受了一场背叛,如今还要让大家觉得你一意孤行,不顾全大局,只怕会有更多的人选择背叛,甚至会落得众叛亲离的地步。更何况此事与公子你,也是性命攸关之事,还请公子切莫要意气用事,耽误了自己的安康。” “要想得到的得不到,空留康宁伴我余生何用?秦无恨既然他敢来涉足此事,我就要让他无功而返。”顾析说完,挥袖而去。 “公子是你如此逼我的,休要怪我无情无义。”藏身在院子墙角暗处的身影声音低之极低的道,眼中目光闪烁,暗藏着锋芒。 顾析却浑然不觉身后的危机,脚步急切地奔向了马厩,朝着一匹千里良驹纵身跃上,右手一扬缰绳,骏马闪电般奔出,瞬间离开了梅苑。 不料,身畔也有一人随之而来,乃是子弈。 顾析不曾叱退,两人两马纵驰出了千叶城的东门。 白朵城,冷园。 晏容折收到消息时,他正笔直地坐在荷花池边垂钓,钓得正是这一方荷池里的浑身洁白无瑕的游鱼。 顾析出城了。 没有前往碧天阁,并且还如此众目睽睽地、大摇大摆地出城了。 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他要不要命人前往追击?是追,还是不追? 东门?难道是去追秦无恨? 他与秦无恨能有什么牵扯? 晏容折垂下了眼睫,遮住眼底的神光,心思翻滚不断。各种猜测,各种算计皆如云、如雨、如风、如雾,此起彼伏千万道光亮地在脑海中纵横,各种思量交错而来,汇集而往。 手中的钓杆蓦地一沉,池塘下,一条游鱼上钩来,手中一提,这鱼儿正是活蹦乱跳,无处逃生。 但他知道顾析是不会这么容易就能上钩的,至于他这次设下的又是什么圈套呢? 一旁的暗卫提醒道:“公子,慕姑娘如今还在碧天阁等着,不知是否也要知会于她?” 晏容折唇角笑意一勾,摆了摆手,浑不在意地低语道:“就由她等着罢。要么她死了,要么顾析死了,不然她这种人不达目的不罢休,此刻免得她坏了我的计策。”心里暗笑道,就让她等着,再积累积累这些恨意,等到可用之时,才能够一腔恨意喷涌而出。 两匹马在官道上风驰电掣,顾析从未如此的心急如焚。纵使上回云言徵遭遇袭击,下落不明,但凭着身上还能够呼应的相思蛊,他还不曾如此担忧惧怕过,这一次就如此的近在咫尺,她不可能不知道他也身在千叶城。 而她却一直不催动相思蛊来寻找于他,更是按捺着蛊虫的涌动似乎在刻意逃避于他。如今,千叶城里的那一曲埙音,既然暗探回禀她亦没有前往碧天阁,那么大有可能认为这是他所设下的圈套,故而避开了他的耳目。 她如今是托庇于秦无恨的羽翼之下? 欲前往何处? 是回蔚国? 还是去寻找她的外祖父白燕山? 前方的秦无恨早已察觉有人跟随,他高骑马上侧首问随行的护卫金风:“是什么人一路跟随我们?” “两个少年……”金风回禀道:“两人皆身怀绝佳武艺,其中一人白衣胜雪,风神俊秀,似是传闻中的顾公子顾析。” “顾析?”秦无恨容颜华贵,浅浅一笑道:“我还不曾去找他,他却是找上门来了。”回眸一转,吩咐道:“请他前来相见罢!” “是。”金风领命,拍马折返而去。 秦无恨命人在官道旁的树荫底停顿了下来,他坐于马背上,好整以暇地等待着来客。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三匹快马奔蹄而来,一匹在他十步开外就已停下,一匹在他五步开外停住,另一匹直奔门面,马匹几乎是挨着他的马匹才骤然停顿止蹄。 顾析与他二人皆坐于马上,互相打量之间,眼色非敌非友。 顾析一手持缰,笑了一笑,声音淡然说道:“打扰了。”秦无恨还来不及说话,本能地直觉眼角处有银光闪动,顾析便以无以伦比的手法快捷地抽出腰间的软剑直刺他的面门。 五步开外的金风一声惊叱尚未发出,子弈的剑已随后而至。直指他的背心刺去,衣袍亦在风中猎猎作响,夹杂着长剑极其尖锐的破风之声,以雷霆之势扑来。 顾析此剑无声无息,毫无征兆,凌厉之意却是子弈那一剑的百倍。秦无恨也是承国皇族中身经百战之人,他一凛之下,身体极速地后倒,右手伸出恰恰拿捏住他的剑尖,这两个动作几乎是同时完成,不仅躲过了顾析的杀招,还暂时阻住了他的连环追击。 顾析脸色淡然,一点也不似在杀敌,而似是看风景。他左手在剑身上一弹,软剑便如滑蛇般弹起欲割断秦无恨的手指。秦无恨自然知道厉害,他在剑刃变得锋锐的那一刻放开了手,身体斜飞出去,胯下的骏马也向前奔驰了半圈又回到了他身旁。秦无恨的锦靴在树干上一点,又轻轻巧巧地落在了马背之,同时右手中拔出了随身携带的古剑,剑身上那古朴精美的龙纹熠熠生辉,倒映着日光泛起了刺目的剑影,宛如千万丈的寒潭冰水,令人不可直视浑身凛然。 他瞬间剑出如风,欲一扳劣势。顾析的细剑柔软翻弹,加上他的目光奇准,出手奇快,招招制敌必杀,秦无恨虽有宝剑在手,竟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他的每一招每一式必在顾析所料之中。 对战愈久,秦无恨愈是心惊,且瞧顾析这等架势,他实在摸不清他是真正的有杀意,还是故意的如此试探于他? 子弈不仅与金风相斗,在秦无恨的其余护卫统统上前加入战团时,他更是游走四方,将他们的武器避开,不让他们靠近顾析,对秦无恨施与援手。 又是一阵的“唰唰”声响,秦无恨的身上又添了几道伤痕,从衣服破损到血迹斑斑。他身上雍容的气度也被顾析折损得所剩无几了。 “你还不出来吗?”顾析的剑尖直指着秦无恨的门面,目光凛凛,声音淡淡却又执意地道:“难道你要看着他死么?” 秦无恨冷笑一声:“大言不惭!”手中的长剑横削过来,泛起了更加凌寒的光芒。 顾析并不理会于他,只是放眼四顾,目光所到之处,令人凛然生寒,语音低低却能传扬了出去:“你知道我定会说到做到,今天我只要你。若你要罔顾他人性命,我也可随你。” 他说得慢条斯理,悠然自若,但话语中的威胁之意在场的人皆是听得清清楚楚。 秦无恨的护卫不由得稍稍涌动,不知道他所要的人是谁? 有些人的目光不禁打量向那停在不远处的马车上,心下不约而同地想:难道他要的人是芙姬?莫非他是来要跟他们的二皇子抢美人? 正当这时候,果然马车上侍女掀开了门帘,露出了脸面,微笑道:“公子,姑娘请你过来。” 众人心中正不知作何感想,皆是一起望向那个侍女,更是想知道芙姬此举是何意? 顾析眼眸瞧也没瞧上她一眼,只微微冷笑道:“姑娘欲要施展的计策你我心知肚明,不必多此一举。方才你手中的箭弩一直想对要着我,可是一直没有找到最好的时机出手,怕误伤了你家主子。也幸好你有些眼光,不然你家主子怕是早已伤在了你的手中,不知日后你要如何自处?” 马车中的芙姬右手中早已扣起箭弩,听了顾析所言,长眉蹙紧,心中愈恨。只是顾析一直不曾留给她半分的机会,是以一直没有射出。如今听他要找人,便想让人引他过来,趁着离开皇子身边,又不曾带杀气的瞬间偷袭于他,以求猝不及防,出奇制胜。 哪知自己的行止与心思,早已被他一目洞穿? 此人正是顾析,他要找的人是谁,她自然知晓。 作为谍探,这些事情她自然了如指掌。 而二皇子此行的目的何在,她是也知晓的。不能如此功亏一篑,但顾析又是如何得知他要找的人不在这马车上,难道是隔了车帘厢壁他都能认出她来吗? 她的想法,顾析当然知道,他心中暗道:“纵然是化成了灰,我也能把她认出来。”面上却是平静无表情,低语道:“我从一数到三,你若再不出来,休怪我不客气了,不留情了。”他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慢慢地弹着手中的软剑。 随着“叮”地一声剑身鸣响,他两片薄唇轻吐:“一。” “顾公子,你要寻找的究竟是何人?”秦无恨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的话,纵然是一身的伤口,他依然维持着应有的贵族风仪。 “秦公子,又何必明知故问?”顾析冷然一笑,眼中带着轻微的嘲讽。 秦无恨脸色不变,手中长剑紧握,准备随时迎战,说道:“纵然顾公子如此无理取闹,秦某亦是无惧。你若要在此处伤了我承国子民的一条性命,今日纵不敌于你,他日我们承国战士也必会让你对此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绝不姑息!”承国护卫一时高声喝起,声动山林。 顾析微微一笑,伸手掸了掸衣襟,淡然地道:“顾某一人做事一人当,纵然与你的整个承国为敌,我亦不惧。” “顾公子艺高人胆大,虽不惧,但跟随你的那些人呢?你也不顾念他们的生死了吗?你要他们为了你的所作所为,付出沉重的代价?”秦无恨冷冷一笑,巧言辩驳道。 第一百九十四章 掠虏 顾析轻笑不已,低缓地说道:“我已经说过了,今日之事一人做事一人当,人是我要杀的,动手的人也是我,你们尽管来找我报仇雪恨。若你们要因此去伤害别人,那么对于要滥杀无辜的人来说,还有什么道理可讲?就譬如今日你杀了我,我的人不去找你报仇,却去残杀承国的百姓和战士一样。若是如此,我今日动不动手皆是一样的结果。” 秦无恨双手握剑,冷眼狠狠地盯住他,也不再作口舌之争。 顾析一脸无畏,仍是低语地数着:“二。” 赶至树林边上的暗卫迅疾地涌动,届时他们将一拥而上,说什么也要护卫着二皇子安然地离开此地。 云言徵和方卷就在这些暗卫当中,他们自然也听见了顾析和秦无恨的对话。云言徵蹙紧了眉头,顾析要找的人是她?真如她在外所听见的风声一般,顾析扬言要生擒于她?如今,她与他之间还剩下的是什么? 他必定是追着相思蛊而来的,不然不会如此笃定她就在秦无恨的人马之中。如今却是要以秦无恨的性命胁迫于她,要她自己挺身而出。若今日她逃避此事,不仅秦无恨性命堪忧,只怕她也再无法在他的人马中藏身。若日后承国人知道今日之事全因她而起,无论秦无恨受到了怎么样的伤害,这一笔帐都是要记在她的头上了,说不得还会因此连累了蔚国,让承国有昭告天下,出兵讨伐的借口了。 云言徵摇了摇头,身形微微一动,就准备排众而出。无论如何,她都不应让秦无恨为自己而伤亡,这等人情实在是亏欠不起。何况,顾析要生擒于她,必是还有利可图,暂时也不取她的性命。 在这一刻,却是有人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云言徵侧目而瞧,正是一直站在她身畔的方卷。 方卷脸色冷冷,附近她的耳边小声地说道:“让我出去,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云言徵一愣之后,倏然明白了过来。 顾析如今定是凭借了相思蛊找到这里来的,而她身上的相思蛊却阴差阳错地到了方卷的身体里。若是方卷代她出去,趁其不备,重伤于他,正可解了此刻的燃眉之急。 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如此有些不妥。 未待她细想,顾析的“三”字已然落出口来。 方卷亦已撕下了一块纱衣下摆缠住了头脸,只露出一双好看的眼睛。他悄声而出,纵身上马,双腿一夹,手持缰绳,慢悠悠地朝着顾析与秦无恨之间走近。 方卷身形修长纤瘦,身上穿着宽大的纱袍,坐在马上翩翩飘逸。纱巾缠住了头颈仍至前胸,而云言徵也时常穿着男装,何况他此时刻意地去模仿云言徵骑马的洒脱姿态,目光也刻意地去效仿她方才复杂的神情。 坐在马上,更掩饰了身高的差异。 如此骤然的出现,顾析却也觉得是在意料之中。他所熟悉的云言徵,自然是会细心衡量此中的利弊。她虽在战场上杀伐决断,但她的心并不狠,更不会无故要了别人的性命。而她也知道,若论起心狠来,他绝不会手软。 况且,他赌的不止是他与她的相知。 更是承国与蔚国的未来,而蔚国的安危,正是她云言徵最脆弱的软肋。 她是那个宁可自己丢了性命,也不会置蔚国于水火之中的凤舞长公主。 他就一手抓住了她的命脉,不信她不出来。 秦无恨看着慢慢走近的一人一马,心中有些无奈地叹息。顾析当真是一个令人可畏的对手,他没有可以在乎的东西。他没有弱点,原本他曾一度以为云言徵会是他的软肋,可如今看来,亦是不然。 若是真爱一个人,岂会屡次的欺瞒利用?若是心中真的有那个人,又岂会如此咄咄逼人地威胁? “你来了?”顾析朝方卷看了一眼,招手道:“过来。” 方卷望住他平和的眼神,心中情绪不定,拍着马匹慢慢地走了过去。 每迈近一步,他的心便慢慢地沉淀了下来,左手中悄悄的备了一把匕首。 风吹得他的纱衣纷纷扬扬,煞是翩然若飞,风姿夺人。 方卷故意催促血气,触动体内的相思蛊,让顾析确信自己的身份。此刻已时近黄昏,一切陷入了溟濛之中。他驱马掠过顾析的身旁,停在了他的身后,一副被迫无奈受挟的姿态。 云言徵藏身在树丛里暗中瞧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心中却始终是惴惴不安。究竟是在担忧些什么,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顾析的神色专注于秦无恨的脸上,他轻笑一声,正待说些什么。忽然,他身后的方卷长身暴起,猛地扑向他的左后肩,手中有银光一闪,寒若流星。而秦无恨见机也是极快,几乎是同时出剑,刺取顾析的右目。 两人一起发难,前后夹击。 而秦无恨与方卷的内力皆非比寻常,这一击两人皆是势若雷霆万钧。 云言徵心中低呼一声,紧紧抓住的树枝瞬间断裂,咔嚓作响。 但见一道白影就在寸许之间,腾空而上,手中的软剑矫若蛟龙化作数道银光截杀了前方寒风刺骨的凌厉长剑,而左手中银针射出后发先制扑向身后的方卷,针针命中要害穴道,让人不得不防。 待方卷用双袖扫落银针,下一刻,顾析已软剑回抽,单脚落于他所骑的马头之上,剑尖直指着他的咽喉,目光却是落在方才云言徵发出响动的方向。顾析的声音低沉而安稳地道:“你还不出来吗?” 他一身白衣蹁跹,长发虚扬,剑如流光,一脚踩在马头顶上竟似轻若无物。但那凌寒的剑光却又提醒着众人他的确实存在,竟宛如仙人般的凌空姿态令人仰视而震慑于他的气势之下。 一双奇清奇正的眼眸,宛如星空般闪亮着这一片迷蒙的夜色,转瞬不移地直视着那树林的边角之处,凝望住那个藏身在后的身影。 云言徵的眉头颦起,心里却似坠了冰潭,滋滋地拔凉。但待他把话一字一字地说出口,她的心里又似乎忽然地松懈了下来,无需如方才那般的提心吊胆了。云言徵轻吁了一口气,举手拔开了藏身的繁芜枝叶,慢悠悠地从树丛中走了出来。 夕阳将落未落,余晖未尽,她凭借着最后的一道光亮看向他。他依然风采依旧,而她却已沧海桑田、千疮百孔,面目全非。 云言徵唇角微抿,笑了一笑,稍带自嘲。 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她的身上,紧紧地瞧住她的一举一动。她的脸上戴着的人皮面具,在他的目中并不高明,破绽更是显而易见。 秦无恨趁这须臾间,复又出剑袭击向专注出神的顾析。但他的剑尚未刺到,却发现自己要攻击的人已不见了。他回首望去,那身白衣人影早已落到了云言徵的身边,朝他攻击的还有马车上的芙姬和一众护卫,皆被他的软剑一挡,随手撒出一波银针,让人纷纷受制倒地,连芙姬也要闪身躲避。 秦无恨与方卷双双抢出,顾析已拎起云言徵宛如鹞鹰擒兔般转瞬飞向了深林。两人奋力追赶,却越追越远,前方的白影似乎只是轻飘飘地几个纵跃便已失去了踪影,前方夜幕茫茫之中早已无处寻觅。 二人在树梢上不由停住了脚步,方卷皱起了眉头。但想起自己身上还有能够寻找到顾析的相思蛊,不由心下稍作安定。 秦无恨跃回原处的时候,芙姬等纷纷请罪,他们竟然连与顾析同来的子弈也未能留下,在他回来之前,便已经由相反的方向离去了。 再说顾析带着云言徵翻山越岭,早已在猛然扑向她的那一瞬顺手点住了穴道,让她不得弹动。云言徵经过了一番身不由己地腾云驾雾后,心中正恨,不料忽然坠落下来,与顾析二人一同顺着山势滚落了山中的花谷中。 这一路上,她却清楚地感觉到顾析的双臂护住她的头和背脊,紧紧地抱住她,不让她磕碰到路上的山石。那一双手臂骤然松开,她落在了花树边,却听见“噗通”一声,他自己掉进了花树旁的湖水里了。 她侧眼去瞧,却见水面一圈圈的涟漪不断地扩散,但不见他浮游上来。 云言徵蹙了蹙眉头,复又松开,心里暗嘲道,为何要担心他,这人狡诈多智,还不定在使什么诡计。 又过了良久,水面已渐渐恢复了平静,云言徵静静地盯住湖边的波动,心里不知何时开始在数:一、二、三、四、五、六…… 一直到她数了五十,湖里依然没有任何的动静。无数地念头瞬间就有如潮水般涌入她的脑海中。他方才不是剑术非凡、轻功了得,杀得秦无恨毫无还手之力吗?他方才不是在芙姬暗卫一众人的围击之下视若等闲吗?他方才不是在秦无恨和方卷的合袭之中后发制人,一招制敌,拎住她轻而易举地飘然而去、杳然无踪吗? 怎么,此刻却是掉进湖里不再现身了? 既然如此,方才又何须千方百计地逼迫她出来?又何须花费这么大的力气把她带走? 云言徵越想越气,指不定此刻又使计诈她。最终还是忍不住喊道:“顾某人,你要使什么苦肉计、美人计、诈死计,你都先解开我的穴道才使!我这样弹动不得地很不舒服,很不爽快,很不乐意配合你的诡计!” 如此这般的喊了半天,终于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这个寂静的夜里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哂笑声。 “嗤……”一抹白影幽幽地浮了上来,在水面上一动不动地,就似一团烟雾般朝她漂来。 云言徵朝他瞥去嫌弃的一眼,她就知道祸害遗千年,他怎么会让自己掉进湖里淹死了呢?说不定他是嫌弃方才的一番打斗出汗脏了,正好下湖里去洗涤凡尘罢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巧言 那团白影静悄悄地朝她漂近,就停在了岸边,也不上岸,就在水面上躺着,月银洒下,照在他那一张清隽的脸上,显得肌肤玉白如雪。乌眉黑眸又更加点亮了这无瑕的容颜,他朝她轻轻一笑,温声低语地问道:“怎么了?这么久不见,很是想念顾某了?” 云言徵眼眸一冷,低叱道:“本宫才不想念你!”她恨不得能翻一翻身,离他远些。倏然想起,她知道了他所做的事情背后的目的,心中不禁又生起了一寸一寸的恨意来,这几个字说得几乎是咬牙切齿。 顾析凝神,乌瞳中的光泽轻微闪动,轻叹一声说道:“看来,你是相信了晏容折的说辞?”他虽仍是问话,但语气中已是十分的笃定了。他伸手握住身旁探入水中的树枝,倾身而上,靠住了树干就倚坐在她的身旁,眼眸仍是望住她,眼中的怜惜之意丝毫没有掩饰,轻轻地说道:“阿言,我与你相识相知相爱了这么久,你就不曾真正地相信过我?我若真的存了利用你的心思,蔚国如今又岂止会还是这般的局面?纵然当年在蔚国的种种事情背后,我对你有所隐瞒,但其中的目的也绝非你所想象的那样。而我所做的一切也绝非是为了得到这个天下而去不择手段。” “那你是为了什么?”云言徵依然躺在地上,双眼瞪着他,出言反问。 顾析的目光倏然深沉,低语道:“我知道蔚国是你的命根子,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动它。你问我是为了什么,难道你真的是不知道?” 云言徵皱眉,深深地看着他,几欲要将他洞穿。 他这样的言辞,她应该相信吗? 自己这些日子以来想明白的真相,就这么轻易地为他的几句话而动摇了?就这么轻易地为他此刻这般认真执着的眼神而放弃抵抗了? “既然如此,你可否先解开我的穴道?”她轻声问,双眸中带起了一丝软绵。 “好。”顾析轻声道,伸手却是去掀开了她脸上的人皮面具。 望住他眼中的怔然,云言徵心里只觉得快意,气极了反笑,忍不住调侃他道:“怎么?抢错人了?” 顾析伸手在她的脸上抚来摸去,云言徵耐心欠奉地喝道:“你要干甚?” “原来如此。”顾析答非所问,语音轻柔而动听地说道:“你的脸上给人动了手脚。” “既然如此,你还能肯定我是你要抢的人?”云言徵的神情有些桀骜不驯地挑衅笑道。 “十分肯定。”他语音细柔而略带沙哑地传入了她耳中:“阿言,无论你变成怎样,都是我的阿言。尽管你面目全非,尽管你身份被盗,尽管你遭人陷害,尽管你被人遗弃,尽管你貌如天仙,尽管你丑如无盐,尽管你自我伤害……无论世事如何的变迁,皆改变不了你是我的阿言这个事实,也改变不了,无论经受过了何等的离间变故,我都依然足够爱你的事实。” 顾析双眸微笑弯起,笃定地道,“他们一人拥有你的相貌,一人拥有你身上的相思蛊,但都逃不过我的眼睛。”他的目光骤然锁定了她的双目,“即便你失去了原本的容貌,身上也没有相思蛊和我的呼应,但你在我眼中还是无所遁形。他将豫国女帝的脸安在了你的脸上,而你的脸又是安在了谁的脸上?那人是谁?难道是失踪已久的龙眷?” 云言徵看见他眼中强悍的自信,不由回避他那专注而温柔的目光,偏过头去低声冷哼,忍不住腹诽道,上次在那小镇上还不是认错人了。 “上次在小镇上确实是我的过失,龙眷和你一直坐在马车里,而拥有你身上相思蛊的人想必也正在左近。”顾析观她神色,心思是落一叶而知秋,慢条斯理地道:“小镇上只有一间客栈,而龙眷又趁天黑透了才摸进房里与我见面,她又仿着你的声音、神情和我争吵,如今想来皆是早有谋算要让我的判断失去了偏颇。她既身为女帝,想必心思缜密,看人的眼光也奇准,待到第二天便远离于我,不敢靠近半步,但她与你的不同已在我眼中暴露无疑。一个人的容貌可以改变,身量高低肥瘦也可以变化,但骨骼的厚重和形状却难以改变,而由骨骼形成的步伐、动作中的差异在我眼中更是天差地别。后来,她说服了风靖宁襄助,逃离了我的耳目,想必风靖宁已被她的伪装而蒙蔽,我只好先将他请到别院去作客,免得他一错再错,遭了别人的利用而不知自,更不想因此而伤害了阿言你。” 云言徵心中暗暗吃惊,此话说得句句似真的一般,难道这件偷龙转凤的事情真的是顾舍之的所作所为? 下一刻,云言徵只觉肩上一凉,顾析已动手解开了她的衣衫露出了双肩,她即刻对他瞠目而视,眸子里怒意翻滚。 顾析摇了摇头,含笑说道:“晏容折的心思是想一箭多雕,连环之计,可惜他所遇见的对手是顾某。他恐怕是想利用你和龙眷来引起豫国和蔚国的纷争,再用计策来迷惑你去牵制我,从而将这一张网扩展开来覆盖向四大国。如今漠国的风家和慕家都已因你我而牵扯下了这趟浑水,看来还有承国,如此想来一场天下大乱,他才好趁火打劫,坐收渔翁之利。”他的目光沿着她肩上的鞭痕逡巡,伸手轻抚那上面已经结痂的伤痕,不由抿住了双唇,脸色沉郁而不善。 “这样雄伟壮观的计策,只怕你顾某人也可以操纵出来。”云言徵声色冷冷地反驳道,眼中依然闪烁着怀疑的神色。 顾析好整以暇地点头,微笑道:“确实能够……”他回眸凝睇向她,意态闲闲地问:“但我要这个天下何用?”他又将她轻推翻过身去,拉下她的层层衣领看那背上的伤痕,另一边手指却握得紧实,骨节泛白。 “一朝称帝荣登宝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是何等的荣耀,又是何等的尊贵?”云言徵微微扬起了下巴,冷哂道。 “也并非是人人皆想要这等荣华加身。”顾析淡然地道:“纵然是天下人所想,也并非一定就是我所求。”当他看清了她背上的伤口果然有他那晚所射的银针细小的针口,眉头更是拧成了一团,心中疼痛不已。 “哦,顾公子倒是与众不同。”云言徵低声讥讽道:“若你顾某人没有一丝不可告人的秘密,为何会神出鬼没地不时隐匿行踪,手下还有一群听从你使唤的谍探暗卫,这些人又是为了什么跟随于你?还有顾公子熟知的九州山河走势,各国军机布防图,你刺探这些又是为了何故?”她冷哼一声笑道:“是否还要告诉我,这些都是你弄过来看着玩儿。” 顾析以前所未有的认真神色看住她,声音冷泠地道:“人一旦对自己的信念有所怀疑,有些人只要别人提供一只蝼蚁,她就会土崩瓦解,从此远离真相。有些人纵然有所怀疑,她也会沉着静下心来,自己去拨开蒙蔽双眼的云雾,寻找出真相。阿言,你是哪一种人?你由始至终可曾有将信任交付给我?” 云言徵仍然脸色清冷,眸中冰霜依旧,低语反问道:“我倘若不曾信任你,我会让你襄助击退豫军?我倘若不曾信任你,我会相信你为了九天骑牺牲死在了天牢?我倘若不信任你,我会曾想与你远离纷争,白首到老?可是真相呢?真相却是让我一次又一次地不能再信任你!顾析,你扪心自问,你的所作所为真的能令我一次又一次地相信你吗?若易地而处,你能够到了如今这等境地,还会义无反顾地相信我么?” “我会。”顾析脸色微敛,语气中带了义不容辞地坚定道:“你身上的相思蛊不在你的身上,却在另一个男子的身上,但我仍相信阿言你不会做出背叛我的事来。若然你和他之间曾经有过些什么,我相信那也是你逼不得已,纵然有些什么,我也不会去计较。因为我爱的是你,你这个人的脾性,你这个人的信念,你这个人的品德,你这个人的情操,而非俗世中所重视的一切束缚。我明知道你心中蔚国的位置和分量,你可以与它共存亡,抛生死,弃所有,纵然你为了它,一而再地弃我于不顾,离我而去,我却依然相信你心里是有我的,是真的爱我,你只是两权相害取其轻。我也曾为此而伤心难过,但我并不愿看见你为此为难,也舍不得你为此奔忙劳碌却终究得不到别人的欣赏重视,我只愿阿言你能够平安、快乐,能够拥有一片属于你自己的净土。顺便在那一片净土上,还有一个我,那就再完美不过了。” “巧言令色,鬼话连篇。”云言徵撇嘴道,心底里却是在波澜汹涌,来来回回地暗暗思量着他所说的话。 顾析瞧着她的神色微微一笑,眼中似有星辰。他伸手握过她的手腕,并指把脉,轻声道:“你身上受了伤,还不止一次。”云言徵轻声哼哼地道:“其中就有你的助纣为虐、手下无情。” 顾析将她抱过来,靠进怀里,环臂揽住,在她耳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低语如微风般道:“对不起,是我一时的不察,遭了别人的计算,以后再也不会了。阿言,我很想你。”他静静地抱住她,缓缓地倾身将头枕到了她的肩上,轻轻地吸取着属于她的气息,心里感觉安然喜乐。 “你为何不解开我的穴道?”云言徵脑中闪过了一阵的恍惚,眨眨眼后,清醒而恼怒地问道。 “阿言,我没解开你的穴道,是因为我没有力气了。”顾析伏在她的肩膀上低语道,和煦的气息宛如春风般掠过她的脸颊:“如果此刻你要是跑了,我可没有力气追了。” 云言徵怔了一怔,却分辨不出他的话是真还是假,他这个人一旦伪装起来,任是谁也看不透。这种当,她也上过太多了。 她忽然觉得背上有些轻微的颤动,似有人在极力地掩饰住什么。云言徵静静地等待,竟一时间找不出话来说。顾析却离开了她的肩膀,将头偏向了一旁去,轻微的咳嗽声似从他虚掩住嘴的手指间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 第一百九十六章 祸害 过了好半晌,她却仍然能听到他喘不过气来的声音,但她也只能干坐着等,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也瞧不见。眼角余光处只见他靠着树干,弯下了腰,一只手撑在了地上,一只手是严严实实地捂住了嘴。 云言徵的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低语道:“顾公子,你方才不是很厉害?此刻为何如此荏弱了起来,是想装给谁看?”说到后来,声音在她也不察觉下,放轻柔了起来。 只听背后的顾析“嗤”然一笑,闷声回答道:“自然是装给你看,不然……这荒山野岭的……装给黄鼠狼看呢?”一句话说得中断了好几次,中间还夹杂着停不下般的闷咳。 “既然是给我看的,你就得把我转过去!”云言徵沉闷着声音道:“我背上又没长眼睛,你让我怎么看?” 顾析轻笑了两声,忍着咳嗽道:“其实并不好看,一张俊脸都给咳没了。” “俊脸没了,那更得看,先让我习惯习惯。”云言徵恼怒地道:“我时常都在想要在你的脸上刻上几个字,省得你整天顶着它出去招摇撞骗。” 顾析一面咳嗽,一面忍不住唇角翘起笑意,乱着气息道:“长公主,你这是在吃醋?”又咳嗽了几声,接着轻声道:“要刻上什么字?云言徵专属,勿记勿惦?” 云言徵“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昂首问道:“勿记勿惦?很多人惦记你么?” “那些人都只是妄想,我许你一个人肖想。”顾析语气柔婉地低语道。 云言徵忽觉他的手指在身上虚按了几下,血脉变得通畅无阻了起来。她倏然转过身去,清澄的眸子不动声色地在他的身上打量起来。他眸光淡静地回视住她,脸容在月色下显得格外的苍白,两颊却因咳嗽而现出了些许的潮红,白衣和长发依然未曾干透,仍然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和脸上。在这漆黑无边的深沉夜幕里,他整个人看似有那么一丝的轻柔,像是一场初雪,风一吹,便要散了。 趁着自己还未曾彻底心软前,她迅速地俯近他,在他的右颊上轻吻了一下,宛如落花般轻轻地擦过,右手在袖子里同时握紧了一把小银刀。她弯起了唇角,含笑起来,恍如春水般的柔和温软,让人的心也为之融化了。但当她再次亲吻他时,顾析却偏过了脸,不与她的嘴唇相接,长长的睫羽微眨了几下,垂下了眼眸,掩住了眼中的光亮。 云言徵偏首看住他,也悄不作声,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 顾析微蹙起了眉梢,脸色有些压抑,低语道:“顾析一路行来风尘仆仆,满脸尘土,唯恐沾污了长公主。容我先行去漱洗一番。”他往后一退,将头重新埋入了水中,双手也伸进了水里微微地动作,清凉的湖水再一次染湿了他的衣衫和长发。 云言徵知晓他一向喜爱洁净,但他一向也很注重风仪,此刻应该是拿出怀中一贯揣住的帕子抹脸才对。她回想起他方才说话前,咽喉里动了一下,便悄声地移近他的身边,细细地轻嗅,果然闻到了这风里,水里,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顾析……”她轻抚他的背,发现是透心的凉,心里蓦地一紧,轻声唤他道。 “嗯……”他抬起头来,回应她,湖水沿着他的长发脸颊流下,落了满身,夜风轻缓处,婉如水中仙,轻声道:“我还是比较喜欢你唤我……舍之……” “顾析,顾某人,顾公子……”云言徵一口气唤道,最后扭不过他脸上那清朗又渴望的笑意,低头叫道:“舍之……舍之舍之舍之……” 额头被他轻轻地落下了一吻,他的声音动人地响在了耳边,点点滴滴地滴入了心田:“顾舍之不舍弃云舍之……”他又在她的额间轻轻一吻,语声低低地道:“但愿云舍之也不要再舍弃顾舍之了。” 云言徵被他这莫名悲伤的话说得险些落下了泪来,她两眼星湿的眨了眨。她藏好了手中的银刀,转而握住他捧住她脸的手,指尖轻探他的腕脉。她双眸微张,他的脉门扑腾得极快几似要破肤而出,血气又一团混乱,这内息起伏不稳,身上还似中了极其霸道的毒药,怎么说他也不适宜动用内力,更不应该似方才那样与人比武,以强制胜。她一甩他的手,忍不住就恨声道:“你这是不要命了?” “我既然想到了晏容折的计策,又知晓你在千叶城中出现过,我怎能不来追你?怎能让你再落入危险之中?”顾析顺势挨住树干,容色淡淡地道:“阿言,就在方才你不是还想要捅我几刀吗?怎么,此刻却是觉得心疼了?” 云言徵咬牙暗恨,却知晓此刻不该与他置气,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关切道:“你赶紧调息一下罢。” “不行……”顾析轻微地摇了摇头,“我们在此耽搁得太久了,他们怕是会追上来。还有几件事没有做。”他勉力撑起身子,忽如脱兔般掠身出去,过了片刻捉了一只兔子回来。又坐回方才的树干旁倚住,右手轻抚了抚兔子的绒毛,唇角现出了一丝调侃的、讥嘲的、凛冽的笑意,说道:“去罢。”顺手将兔子重新放入了草丛中,那只兔子一旦重获自由,一纵一跳,逃得比谁都快。 云言徵有些不解地望着他的种种动作,嘴唇略略轻启,欲言又止。 顾析却是清浅一笑,朝她解释道:“我将相思雄蛊放到了那只兔子的身上……”他唇角的笑意明耀而又狡黠。 云言徵微微张唇,脸色有些古怪。他这是在引开追兵?还是在收拾方卷?她眼眸转了一转,忽然笑了开来,恍如春花绽放。顾析啊顾析,你果然是极小心眼的人。不仅心细如尘,还锱铢必较。 顾析知道她明白了自己的心思,也不羞愧恼怒,只淡然地继续将湖岸边的行迹掩埋了,又在附近做出掩蔽的行走痕迹来迷惑敌人。然后站到一块青石旁,朝一直在帮忙的云言徵招手道:“阿言,你过来。” 云言徵站直身子,瞧了他片晌,才慢腾腾地走了过去,语气似乎不情不愿地问道:“怎么了?” “扶我一下。”顾析的话还没说完,他就已经一条手臂施施然地搭落在了云言徵的肩上,半身的重量都似倾在了她的身上。云言徵侧脸看他,他却一脸的悠闲自得,没有半分的痛苦,也没有半分的歉疚,好像这都是自然而然地理所当然。 云言徵心中有些不甘,但身体却更忠诚于她的心,早已一手扶住他的腰,用眼神询问于他。 顾析弯眸一笑,唇角的笑意也宛然,下巴朝右边一抬,说道:“往这边走过去。” 云言徵依言扶着他走了过去,如此来来回回地走了一遭。这一路上,她细心地发现了几处泥沼,都被顾析做了一番布置,还不知他又在里面撒了些什么药粉以供敌人享用。如此虽不能困住身怀绝技的人,却也能迷惑一下他们的耳目,折杀一下他们的爪牙了。 一切安排妥当后,顾析脸上含笑,说道:“好了,如今我要带阿言你去一个好地方,这里就让给他们好好地喝上几壶。”言讫,伸手揽过云言徵的纤腰,带着她拔地而起,在山壁上连点了几下后已飘然而远去。 云言徵还来不及细看,只见他的手在山壁上的青藤丛中一拨,两人便在下一瞬间穿越山壁而过,到了另一边的山谷里去。原来这里竟隐藏着一道天然的缝隙,且被他所熟知,所利用了。 顾析浅淡一笑,两人落在地上,他的手仍扶在她的腰上。等着她的回眸,与之一笑,他低语说道:“阿言,这一路上,你且给我说说上次分别后所遇到的事,可好?”她仰首,在皎然的月色下仍见他眉如远山,眸若星海,整个脸庞都在熠熠生辉,纵然是披发流散仍然掩饰不住他清风朗月般的隽秀高洁。 她就爱看他这般的模样,迎着云言徵有些陶醉的目光,顾析微微轻笑,眼中淡淡地露出一丝宠溺和满意的喜悦。 “那你也给我说说分别后的事罢……”云言徵忽然正视他道,眸中也闪着俏皮的光,带着一丝忽现忽隐的余兴。 顾析点头,道:“好。”遂携了她的手,缓缓地朝着前方走入了山谷。 长夜漫漫,一路上有繁花相伴。满山谷的野樱花在他们的长发肩头上扑腾,滑落。簇簇拥拥的花儿,热热闹闹地开在枝头,伸手可触。草地上踩踏上去,一片软绵绵,铺垫的全是一层层的落英缤纷。 更有阵阵香气,扑鼻而来,熏人欲醉,泌人心田。 此等情景,就似当年他们在桃林道别时的景象。 似是重逢,亦似是初见。 繁花遮住了他们的身影,只听见山谷里静悄中响起了悠然前行的脚步声,和他俩不时低语交谈的声音。 “原来如此。”顾析低声而笑,语气谨慎地道:“此人当真是不可小觑,更是不怀好意。” 云言徵听了他话语中的提醒,倒是反问道:“说不得,他果真是想要寻求一个安身立命之地,谋求一份将来呢?” 顾析寓意不明地抿唇,说道:“也许,但此人反复无常,深藏不露,绝不可留在身边,也不值得推心置腹地去信任。” 云言徵辨着他语气中一丝微的酸意,笑了笑,咂嘴道:“我以后若再遇到他,自会小心在意。只是我这个人极其好骗,特别是一些深藏不露,手段诡谲的人,而且长得很好看的那种,这要怎么办?” 顾析淡淡地道:“不怕,一切都有我在。”他的手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将她的手完全包裹到了自己的手心里面。他这话说的,倒似在说再难忘的人,他也会将之从她心底里彻底地抹除掉。 第一百九十七章 学坏 云言徵又想起,他将自己身上的雄蛊放到了兔子的身上,不由坏笑了起来。方卷这下可真是倒霉透了?他该怎么办呢?她侧目睃了睃顾析,却是说道:“这么说来,那慕姑娘也很是仰慕舍之你呀。” 顾析不以为意地道:“她仰慕的不过是一个人的容貌、风仪和才华罢了,根本就不懂得爱一个人是为何?” 云言徵淡淡一笑,问道:“那舍之认为爱一个人是为何呢?” “爱一个人么?”顾析的目光锁定在了她的脸上,声音淡淡地道:“当岁月退去了耀眼的容华;当命运沧桑了当初的才能:当变故改变了让人心折的风仪,心里的热爱依然不为之改变。每当想起这个人时,心里就会觉得温暖、快乐,期盼着与她长相厮守,相伴相随,并且同样地相信,即便我经历了此般种种,她依然不会嫌恶我,离弃我,心里依然能够待我如故。” 云言徵的神色有些懵然,她似乎有些不敢置信身为顾析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如此平凡而温馨的愿望。顾析瞧见她一脸懵懂的神情,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她的脸,轻声唤道:“阿言?” 云言徵继而失笑道:“我从认识你开始,你便让人觉得是一种冷情谪仙的模样,我只是想象不到像你这样的人,也会说出这么貌不惊人的话来。” 顾析挑了挑眉梢,不计较地问道:“那我应该说出什么话来才对?” 云言徵轻哼了哼声,学着他惯常的语气与音调,说道:“我当年一时意气消沉,你曾安慰我道,真正的强者,不怕挫折,不惧失败,不念过往,不畏将来。私下以为你的心胸宽广,意志强横,对待感情之事亦会超然于尘俗外,悠闲淡漠,本应该说的是缘聚则合,缘散则离,如此,甚好。” 顾析点了点头,说道:“确实如此,阿言,你又可知道,我是如何地攀山涉水才来到你的身边?我又是如何在你选择蔚国时面对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而我如今仍然选择坚强地站在你的面前,仍然地等待着你的下一次选择?我如此百折不挠地执着着,只是希望你遇到困境的时候,我能够助你一臂之力,能够让你暂且忘记烦忧;而在你无需奔忙奋战,无需痛苦愁闷的时候,一回头就能够看见那个一直站在身后默默地等候着你的我。” 云言徵不经意地揉了揉微微发酸的鼻子,心里竟然情不自禁为他的话所颤动了。 顾析笑着刮了刮她微红的鼻尖,又说道:“你时常地合则来,不合则离,我可有曾说过你半句不是没有?” 云言徵眨了眨眼睛,她扇住了微微浮现的水光。 顾析叹了一口气道:“爱一个人无需去计较,只是心甘情愿,如此罢了。”他爱溺地抚了抚她翩飞的长发,语音淡淡:“我只想,当你老去时,你仍然能够陪伴在我的身畔,一起看落花,一齐数年岁,一同归入黄土。我能够牵着你的手,有始有终,不再分离,如此,甚好。” 云言徵深吸了一口气,转眼去看向头顶的月色。她忽地一笑,伸出手去,摘下了他鬓边的一朵山樱,凑到了鼻下轻嗅。遂而将那一朵盈盈轻芳的山樱拈到了顾析的发边簪了进去,她灿颜一笑道:“叔于田,巷无居人。岂无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叔于酒,巷无饮酒。岂无饮酒?不如叔也。洵美且好。叔适野,巷无服马。岂无服马?不如叔也。洵美且武。” 顾析屈指敲了敲她的额头,轻道:“狡童如是也。” 云言徵嬉皮笑脸地道:“还不是跟你学坏的,顾夫子。” 顾析抿唇一笑,轻拥她入怀里,缓缓地抱住。如此绵软温柔,竟似在守护着这世上至尊至贵的珍宝。 云言徵细细地嗅取着他身上特有的草木清馨,心中忽觉得平安喜乐,反手亦揽住了他宽阔的肩膀,侧头枕在其上,低语呢喃道:“真希望这一切都不要改变,直至天荒地老。顾舍之,若然有一天,你发现你所爱的我其实面目全非,并不是你所看到的那个样子,你会怎么做?你原以为我热爱家国,为此奋战牺牲;你以为我真情真性,爽朗不羁,可原来只不过一切皆是表象,我真实不过是欺世盗名、心怀叵测;虚情假意、诡诈狡猾之辈,那么等你发现了这一切之后,还会如此一如既往地爱我吗?” 顾析轻轻吐气,低语就响在她的耳边:“若是所爱之人真的是如此的千疮百孔,那就放手罢。若真如你所说的那样,两人志不同道不合,爱非所爱,已不是眼中所见的那般模样,那便真的是无需再执着与勉强了。” “顾析……”云言徵莫名地感到心疼,忍不住紧紧地拥住了他,低声道:“顾舍之,我曾想过为了与你在一起,从此不顾一切,虽然后来没有真正的办到。但我真的不愿意你有所改变,不愿意看见你并非我所爱的样子,不愿意看到自己从而为你撕心裂肺,心痛而不能自己。我很自私,我不愿意,不想去承受这样的痛苦。” “因而你想从此逃避我?”顾析轻抚她的发丝问,语气轻轻,却似带有质问又叹息的语意。 云言徵举目望向他身后月色下在那飘然而至的流动的白雾之间美丽得有如入了幻境般的繁花,凝神了良久后才回道:“你太过美好,我无法忍受残缺。” “你为何便如此武断地认定我并非你所爱的模样?”顾析声音微凛地反问,错开了彼此的头颈,如蝶翼触花瓣般啜吻在她额头上,嘬落了一个淡淡的印记。 “兴许我是出身于皇家宫廷,看得太多的人心勾变,波澜跌宕,心中始终不能安定地去信任一个人。”云言徵垂目,无力的低语道:“又兴许是这一段日子以来,我经历过了太多的匪夷所思和翻云覆雨,已经无法去辨认何为真,何为假?” 她的声音呢喃之中,充满了疑惑与迷惘。 “我从未如此茫然过……”云言徵清声低沉地道:“既想拥有,又害怕失去;既想要放弃,又会舍不得。”她的嘴唇一张一合恰恰触在了他的脸颊上,气息微微如兰似馨,“我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要远离于你,你却又为何恰恰地出现在了我面前,甚至是逼迫我不得不与你一道同行。你可知晓,你这样的逼迫实在是让我痛苦不堪,无法平静的自处。” “只因我担忧,与你从此陌路。”顾析双手揽住她的纤腰,紧紧地拥向自己,双目灼灼地逼视着她的眼睛,此刻清晰地看到了她那一双清澈无比的凤眸里隐含着的泪光,以及那里面抉择难断的挣扎与及痛楚。 “果真是如你所说的那样,还是想取得传说中我外祖父手上的宝藏和山河图?”她亦目光咄咄地与之对视,语气变得更加的疏离和冷淡。 他深邃的目光瞬间清正,挑了挑眉梢,声音轻若无声:“我以为你已然站在了我身边,不曾想你心里对我还是有如此深的怀疑。阿言,我所做的这一切,皆是徒劳无功,自欺欺人?” 云言徵眉头紧皱,看着他的眼睛,迎着他的诘问,却无法作答。不知是从何时起,她对他的怀疑竟已如此之深了,无法看透,亦无法解脱。难道他们果真要从此陌路而行,背道而驰,才能给彼此一个清静的世界? 她忍不住地叹了一口气,聚沙成塔,集腋成裘,他们之间的猜忌也并非今日才存在,更并非是一朝一夕而形成。从前,她要么是一刀两断的断然抉择;要么是掩耳盗铃的痴然回避,但如今,她已避无可避了,逃无可逃,已不能再讳疾忌医,已经到了必然是要面对这一切的时候了。 她已无法心怀着如此大的一个疑团,再与他言笑晏晏下去了。 顾析又如何看不分明她此刻的心思,眼里自嘲地一笑,轻声道:“看来我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作茧自缚。” “顾析,若我愿意,自然也能与你依旧故作两心相知,粉饰太平,虚与委蛇的样子。”云言徵深深地凝望住他,轻微地摇了摇头,说道:“这一世,你是我唯一全无保留,毫无杂念地想去爱护的人,因此,对于你,我不想苟全。亦不愿虚假,更不愿欺瞒。可是,这样的爱,太过沉重,太过负累了……” 顾析曲指压落在她的唇瓣上,阻止她将要一吐而出的话,目光灼灼地侵凌进她此刻深沉悲凉的双眸中,低语逼问道:“只因它,太重了,太累了,你就能如此轻易地舍弃了、不要了?”她抿紧了双唇,他锲而不舍地轻叱:“当时是谁让我原谅她?又是谁在‘清风苑’中对我许下了承诺?我若不舍弃,你便不舍弃?”他眼中的光影掠过丝恨怒,眸色凉凉的如刀刃般洞人欲穿,“蔚国的凤舞长公主便是如此的一个言而无信,轻贱诺言的虚妄之徒?我为此不辞劳苦,却难换你全心全意?你曾说过,我这个人睚眦必报,你胆敢如此疑我、弃我、负我,就不怕我怀恨在心残忍报复,将你与蔚国一同推落深渊,从此万劫不复?”他的声音低微嘶哑,话锋却宛如凌厉的刀尖般抵达人心。 顾析也难以置信,自己竟也会有这般怒火攻心,无法冷静自持的一天。 云言徵默然以对,眼眸中却是层层的云雾翻涌而起、掠过,良久,才低声细语道:“顾舍之,你方才不是也说过爱若已千疮百孔,便可放手;志不同道不合,就无需再勉强执着了?你又是为何要出尔反尔?” 顾析淡薄唇角微翘,讽刺道:“你是要用我的话堵我的嘴么?” 云言徵点头坦诚道:“往昔你曾诈我良多,我今日如此也不过是以彼之道还之彼身而已。蔚国确实是我的软肋,你也深知我心意,我不得不如此套你一个安然放手的承诺。” 第一百九十八章 割舍 顾析淡淡一笑,彷若薄岚微雪,轻语道:“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他此话说出时,不知为何她心口上一疼。如此虽是她所求的结果,但前事历历在目,如何说想忘便能忘记?云言徵咬紧了后槽牙,脑中微晕地一阵空白后,不断地告诫自己,她与他是情深缘浅、相望不相闻。 顾析眸光缥缈,极缓极缓地点了一点头,松开了揽住她的双手,退后了三步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此情此景,似曾相识。”他抬头望向眼前的粉樱,悠悠比目,缠绵相顾,声音低缓而飘忽:“我就是怕你难以割舍蔚国,才以死计逼迫你抉择,也是我太想得到之故。不曾料想这一番筹谋算计,却恰恰成为了我们彼此间的鸿沟,成为了扼杀我们彼此间感情的桎梏。愿你往后不再疼痛,不再流泪,不再失意,所得皆心喜,所失皆厌弃,一世久安,岁月无忧。” 云言徵望住他站在花树前皎洁清逸宛如山巅微雪的脸庞,心中在默默地抽紧。他太过强悍,强悍得让她不敢轻易相信;他太过美好,美好得让她畏惧两心缱绻。若然有朝一日她深陷其中而不可自拔,若然有朝一日幡然醒悟而真相可怖,她又要如何自处于世,她必然会葬身情殇、万劫不复,但她不能如此放纵了自己的感情和心意,她还有蔚国子民要去守护、她还有身为皇室的责任需要去担负。 她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去,眸光谨慎,如临大敌。她知道那个敌人不仅是在眼前,更是在她的心底深处。若然意志不够坚定,但凡有一丝的动摇,她维持住的坚毅表象便会就此龟裂崩塌,不复存在。 就在她即将要转身而去的那一瞬间,云言徵的目光倏然凝定,她不可置信地凝视住了他。两股几乎细不可察的殷红从他的脸颊旁滑落,点点滴滴,零零星星,却又不断地滴落在他雪白的衣衫上。肩上渐渐的殷红乱点,宛如朱砂勾勒出来的梅花,就在这样清朗的月色下,倒更显得格外的惊心动魄。 “顾析……”她抬手指了指,却发觉他对于自己的异样未曾发觉。他只是抿紧了双唇不再说话,听得她出声,目光淡淡地望住她似在倾听。 “你这是怎么了?”云言徵愈发觉得不可思议,白衣上的红色斑点越来越多,多得竟让她心颤魂离,难以迈步。 顾析微微倾头,挑了挑眉,似在问她怎么了? 云言徵深吸了一口凉气,明明自己已退得够远了,为何奔至他身边时竟是这般的快?她近身仰头去瞧,双唇虚张,心中畏颤。他两只耳朵里竟在淌血,沿着两颊蜿蜒游动宛如两条鲜活可怖的小蛇。 她慌忙拉过他的手腕听脉,这脉象比方才的更加严峻,沉沉地毫无生气。内伤者,一般血气皆由口中吐出,若然血气从别的孔窍流溢出而不自知,那么这等内伤已然接近于死地。 “你坐下……”云言徵柔声道。 顾析唇角浮现清爽一笑,依言坐在了花树底下,她随他一同坐下。久久凝望住他半晌,手不曾放开他的手,声音微微发颤地道:“你这样又是在使计诳我?顾析,你不能一而再地如此利用我的良心。我的心……也是会疼的……” “真的?”他倾头问,顺势枕落在了她的肩头上。 层层的山樱片片翻飞而落,犹如雨雾般倾泻了他们一身的清华旖旎。彼此目光纠缠不断,他的是满目柔情苦涩,她的却是阵阵惶惑惊心。 一开口说话,血气就再也关不住般源源不断地从他的口中流泻而出,满身的白衣,尽染了殷红腥味。 她点了点头,哄慰道:“你不要再说话……我为你疗伤……”忍不住伸手去捂住他的嘴,不忍心再看见那些鲜血从他口中漫溢了出来。 顾析缓缓地抬起手覆住了她手,声音模糊地轻叹了一声,细语道:“傻阿言,你这样捂不住。” 果然鲜血从她的四道指缝间渗透了出来,渐渐地在彼此玉白的手背上形成了四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云言徵紧蹙起了眉头,方才眼中一直凝定的冷静决绝,如今皆变成了担忧惧怕,脸色也渐渐地变得苍白了起来。 顾析伸手去抚了抚她的眉心,指尖温凉如玉,欲抹平她的忧虑,语气温柔地在她的掌心后喷薄出濡湿的气息,唤道:“阿言……”他浅浅地笑了一笑,转眸看向她身后暗蓝的夜色,低语如吟般道:“此地繁花似锦,百年后亦得其芳香,确实是个不错的埋骨之地。此树若是得我血肉滋养,想必来年将愈发芳华绚丽,若你惦记于我,也不怕无物可以祭奠,愿它能代我陪伴你至百年光阴。” 看他似毫不在意的态度,云言徵怒极低叱道:“你就忍心一而再地让我为你立碑吗?” 顾析回眸,定落在她的脸上,完美的眼角慢慢地弯起,眸中似有星光莹亮而狡黠,笑吟吟地道:“既然阿言你不想我死,那我便不死罢。” 云言徵咬住下唇,怒瞪住他,盘腿坐下,双手起决便要助他疗伤。顾析却是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摇了摇头,声音低柔缓慢地道:“你自己身上伤势初愈,内力不固,不宜在此时动用了根本。我这是无底深渊的损伤,以你此刻的内力是治不了,还是不要枉费力气。何况,此时此地不知何时便会出现意外险情,你要保存好这一份精力,为我守关。” “这样的伤势,你自己能够医治?”云言徵半信半疑地追问。 顾析眼中笑意潋滟,点了点头,说道:“久病成医,况且我的医术你是见识过,身体里的这伤也急不来。” “那好,我为你把关。”云言徵想起他对医蛊毒确实是颇为精通,不由低声急道,眼神中充满了关切和催促之意。 顾析莞尔一笑,从袖中摸出来一只黑玉瓶,拔开封口对着嘴一饮而尽。他苍然的脸色转瞬间异常的殷红起来,竟似喝醉酒了般,云言徵心中惴惴不安,眉头更是始终难以舒展。 顾析云淡风轻地对她笑起,眸光柔软,轻声道:“阿言,我要睡了。你能哼一首曲子哄哄我么?” 风轻轻,月皎皎,芳菲相伴。 粉樱树下,顾析枕在云言徵膝上恬然入梦。她倚靠在树旁,轻轻地喃唱着蔚国的童谣,垂眸看向枕在腿上渐渐呼吸清浅均匀的人,心思怅惘不舒。不经意间已幽幽地转唱起了那首两情相悦的曲子。 歌声悠扬轻曼,词意真挚美好,又透露着一股淡淡的哀伤与缠绵。 她的手,轻轻地抚过他如墨染般的长发和白皙如瓷的脸颊,目光流连而缱绻。这个人,她曾经与他遗憾的擦肩而过,也曾经与他相知许诺,而每当想起他时,心中既觉得馨甜却又无法避免地暗透出了一股苦涩。 月华十里,繁花如梦。 她眼底却不尽然是欢喜,更有一丝不甘袒露的难舍与落寞。她甚至不敢承认自己这些日夜以来对他的思念,以及隐隐拼凑出真相时的无奈与心酸。本以为自己可以从容忘却,从容放下,却在重遇他后,这一切的决心又在渐渐的土崩瓦解。 今日,在他斩杀秦无恨时,在他逼迫她抉择时,在他被方卷偷袭时,她的心意皆随着他的一举一动而起伏不定。她从未如此番般犹豫不决,在战场上杀伐果断,在皇城里冷静沉着,甚至在两年前对他心潮涌动时,在发觉他的隐秘时,亦能决然离去,慧剑斩断情丝,使得自己避免泥足深陷以致于不可自拔,陷身于两难之间。可是,谁人能料到,两年后的相遇,纵然是已然忘却了最初的那一份悸动,却依然无法阻止自己对他的留恋和爱慕,宛如飞蛾扑火。明知道那是一团炽烈的毒火,她也曾义无反顾地扑就。 但,她的身份,她的责任,她身心所系的家国,偏偏注定了她无法像飞蛾般,可以为心中的所爱无私地献身,壮丽地扑火。恰恰是,转身远离,坚固防守,淡定放手,才是她该做的选择。 她不能随他远走天涯,对四国的动荡听之任之,对他将要筹谋之事漠不关心,也做不到利用感情之事牵制于他,阻止于他,虽担忧,但不屑。他亦不能放弃所谋之事,随她安居一隅,留在蔚国,守卫她的家国,更深知他对于她皇兄的不屑一顾、深恶厌绝。 更何况,他心胸广大,深谋远虑,这又岂是区区一个官位,甚至区区一个蔚国可留之人? 不知不觉间,云言徵两眼水光星湿,泪痕悄悄地划过了脸颊,滴落在她的衣襟上和顾析的额头上,清凉浅浅、淡淡痕迹。 不为人知的无助与脆弱,在这一片寂静的夜里悄然地倾泻而出。 当他说着的每一句爱她的话,当他每一次牵上她的手,都在提醒她明了知悟,她与他之间的纠葛,早已剪不断,道不尽,她也早已无法割舍。愈是想要回避,愈是放不开,纵然当初曾想过借了风靖宁去违心逃避,最终还是发现心伤难愈,命运更是让她逃不离这一番的轮回因果。 如此,他们是否要注定就如此地纠缠这一生一世? 可是这个人,她又能否如愿地与他两心如一、执手到白头? 云言徵的眼眸温柔而迷离,微微倾身,在他的脸颊上浅浅地落下了一吻。想起三年前的那第一次相邀,让从不知情滋味为何物、别人皆谓对情爱愚钝蒙昧的她,从此知晓了相思意。 第一百九十九章 相思 那晚,月白风清,秋水如霜。 远处黛青色的层峦叠嶂间,一叶兰舟似白羽般劈开了天地间迎风而来。白衣柔软仿若天上浮云,他立于其上,手执长棹,缓缓地敲碎了水中倒映的明月。满城的桃花乱红飞舞,轻轻地贴着他的脸颊飞过,皎然飘动的双袖冉冉如飞鸟,映衬着片片的桃瓣,艳艳然如染尽了满目的胭脂,其中有着说不清的仙逸缥缈,又有着道不明的妖风靡丽。 然而他隔水望向她,拈花一笑,容颜宛若山间浅月,淡远而高洁。黑眸璀璨若落入星辉,潋滟处有若三秋月色。早已非在“云初谷”再见时的孱弱算计、冷心杀伐的模样。那一瞬息间,翩然若仙,遗世而独立,又暗合着旖旎时节,瑰丽风姿,满城的桃花似也因此失去了娇娆,唯独留他那浅然含笑的颜色窅然入目,无法转瞬。 她浑身一颤,心中蓦然地跳出了那一句:“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这一天夜里,他们任凭着浮舟逐长河流水而下。 身畔纵然是风急波骤,她放声曼歌,他轻击琴弦,彼此四目相投,一唱一合,凤鸣龙吟,相得益彰。 酒,香气惹浮鱼游醉,夜鸟蹁跹。 他笑语连珠,风姿倾城。浅醉痴笑间,她恍惚觉得这漫漫的长夜若是从此无穷无尽,那合该多好?酒逢知己千杯少,就如此与他一杯又一杯地共饮到醉倒直至地老天荒,又如何? 第一次,她觉得与另一人在一起,有无穷尽的欢乐、道不清的留恋、说不明的不舍与无穷尽的贪念。 第一次领会到了相思之意竟是如此的缠绵悱恻,尚未分别,她就已借着醉酒向他问出了一句,“不知下一次何时再邀约?” 闻言,他眉梢轻扬,笑意宛然如远山缥缈的云岚:“趁兴而至,尽兴而归。相见有期,何须着意?”他指尖捻拨琴弦,笑言道:“你我皆是洒脱之人,你我今日相见甚欢。”他敬她一杯酒后,便有了离别之意。 她半醉半醒地扶栏登岸,他于舟上抚琴道别。 水天一色,波光粼粼,烟气袅袅,月生霞晕,夜雾溟濛间宛如插翼的扁舟乘风而去,顺流而下。 她却悄立于湖畔良久,极目远眺,直至那一道身影杳然而去,那一曲琴声消逝于天地之间,又唯留下她一人时,竟感到了孤独与清寂。 如今想起了这一切,就似正是在昨日才发生的一般,可偏偏早已是物转星移,心里的那一份美好缱绻也早已是沧海桑田。 山谷外的山谷里,方卷追踪直入山林,他步步为营,唯恐惊动了想要寻找的人。他不知顾析此来,是心怀善意,还是恶意?身上的蛊必须解,方可得真正的自由。云言徵他也必须找到,方可筹谋将来之事。 但顾析若发觉蛊并不在云言徵身上,他会如何处置布局? 他曾以身为诱,偷袭于顾析,若自己是顾析,又会如何报复这等欺骗自己的人? 他不缓不疾地行走于山林间,蹙着眉头暗暗地思索。 山谷里,早已乱成了一团。秦无恨派遣跟随他而来的那些暗卫,不断地在这一片山林里不知不觉地中毒倒地,生不如死。 方卷追寻着踪迹,越来越小心翼翼。不远的一段路程,背上早已冷汗涔涔,这顾析的心思诡谲难料,又深谙人心,每每再是谨小慎微,皆会中了他的暗算。若不是他自小经历过百草的淬炼,对于天下百毒有一定的抵御能力,恐怕早已倒地不起。 顾析其人竟有如此诡异手段,不知秘药阁是否有此等医术可解开他身上的蛊? 方卷愈思索愈是烦躁,干脆在一方青石上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前方一望无尽的夜色神游太虚。 山樱纷落的深谷里,对外面狠戾的杀戮风声遥不可闻,幽静宁谧得彷如一个世外桃源,与世隔绝。 樱花落了一夜,云言徵也守了一夜。 当曙光透过密匝的枝叶,如筛过般一丝丝地落下地面时,她腿上枕着的人,长长的睫羽,在白玉无瑕的脸下投下了两泓阴影。鼻息清浅,两瓣樱色的薄唇轻抿着,光线轻盈地落在他的脸上,金色的光晕勾勒出那一张倾城绝色的睡颜。 风,轻轻吹起了他柔软的白衣,衣带在风中轻轻地打旋儿,整个人睡姿优雅地宛如刚刚从画中落入凡尘的仙人,在这樱花与清风密密交织的晨光里竟如梦似幻,仿佛一阵风过,他便会消失而去。 在光影中细看,才发觉他比上一次相见时又消瘦了许多,脸颊愈发的削薄,下巴愈发的尖锐,看入眼中便如薄瓷般的易碎,让人心中莫名的升起了一股疼惜与牵挂。云言徵的目光眷念地流连在他的脸上,久久不能回神,她一直以为自己可以潇洒离去,未曾想一旦遇到的这个人是顾舍之,竟是如此的难以舍弃。 默默哀叹声中,枕睡着的人睫毛轻轻扇动,恍如蝶翼轻颤。眼睑轻启,他从睡梦中醒来,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双恍如星海深邃而渺远的眼眸,他带着初醒来的恍惚追寻向她的脸,她的眼睛,蓦然地定神望住她,唇角掀起,宛然一笑。 这一笑,彷如花开,比这满山遍野的山樱更为芳芬,更为绝美。 云言徵心中忽然想,若是这世间再没有了他,这世间会是何等的寂寥? 她心中的欢喜、眷恋、期盼与不舍皆一一收藏在了淡然的眸光之后,她收敛起了心神,平和地看着他,回他一个微微浅笑:“你醒了?” 顾析枕在她的腿上,似不愿起来,摇头笑着似撒娇般柔软地道:“我还没醒……我只是在做梦,梦见了你守了我一夜而未曾离去;梦见了我一张开眼眸就看见了你而如此真实。”他语音低低,絮絮说来,竟有一股刻骨的缠绵之意,让人心无法设防地一击而溃。 他的眉眼,他的容色,他的声调,都似在诉说着他的思念与回肠百转。 云言徵逃开他的目光,避重就轻地推他道:“快起来,我的腿都给你枕麻了。你再这样赖着,可就要废掉了。” 顾析似才想起,微微一笑,优雅利落地支身坐起,将她的腿扶到了自己的膝上,不让她张口拒绝,双手已不轻不重地按揉起来,并且强势地不容她抽走。被枕得麻痹的双腿,在他力道恰好的按捏中酸酸爽爽得又麻麻痒痒,修长的手指隔着衣衫和裤管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骨玉匀亭,五指捏过的地方皆似留下了一股舒畅而酥麻的触感。当他的手指从小腿揉捏向上的时候,她面上腾然发热,两颊顷刻间绯红如霞。 她欲缩回,他又按住,并抬眼看向她,竟是一脸的清正。 云言徵有些恼怒地蹙起了眉心,顾析却是笑了,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无所遁形的脸色,目光潋滟,其中带起了眷念与温柔,彷如诱人的醇酒,惑人的迷香。笼罩在眼前的人渐渐投下的阴影越来越大,她却似遭了迷惑的傀儡般一动不动地静待着,凝睇住,眼神里是不经意地流露出来的羞怯与期待。两片温凉的柔软如愿般贴上了她的樱唇,她的头轻轻地往后仰。他的手滑入了她的发间托住后勺,另一只手撑住她身后的树干将彼此固定好,唇上逐渐加深了这个久别重逢的吻。 酥酥融融的感觉让人脑中混混沌沌,彼此纠葛出了千丝万缕的缠绵。云言徵依靠在樱花树上,由他予以求以,直至彼此气喘吁吁地分开。 她由昏昏沉沉中看向他,只见眼前的那一双眼眸黑黔中透出水色,神色妖娆地望住她。他早先莹白的脸颊此刻泛出些绯色,花瓣般的两片薄唇润泽水亮,倾城倾池的容色此时更是绝艳万分,诱人坠落,迷途而不知返。 她在清醒中就此沉沦,又在混沌中挣扎。 她的眼神迷恋、痛苦又难以决断,他的唇再一次覆上,这一次顾析吻得悠长缠绵,轻柔反侧,宛如蜜糖,宛如棉絮,宛如云梦,又宛如毒药,让人无可自拔,不由自主地沉溺在他营造出的温柔梦幻之中。云言徵几近窒息,顾析随之而来,他放开她任由喘息了几口,又覆盖而上,吻得她两颊绯红滚烫, 在她再一次窒息之前,顾析退开之后,伸手轻抚她因彼此的纠缠而散乱了一地的长发。黑发白衣逶迤之间,更衬得他脸红如霞,目光如醉,白皙而纤长的手指顺着她的额头划过脸颊,他俯身而下,吻过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唇,她的颌,吻细细密密,轻轻柔柔地落在她的颈子上,宛如雨丝的微凉,宛如鱼儿的濡沫,宛如羽毛的触抚,宛如花朵的摩挲。 “顾舍之……”云言徵在恍惚间微微张开双眸,低声轻喃,眼前樱花散漫,落满了彼此的衣上,发上,旖旎如梦。 云言徵似乎恍然惊觉,自己对顾析的想念早已超越了自己的估量。脑中顿时浮光掠影般闪过,自己闯入浴池看昙花绽放时,目光却落在他身上的恋恋不舍以及有些急不可待的心绪;还有在自己一而再深夜潜入他卧榻旁的坦然自若;更有那一场在他寝室里的缠绵悱恻、如愿以偿。 她身为以前的公主,如今的长公主,更是统领着九天骑的一群兵将,不可能如闺阁小姐般懵懂无辜。这些年来虽不曾有意为谁守身如玉,但终究是洁身自好,种种情事眼见耳闻,却从未放在心上。即便是在豫国的皇宫里,方卷的活色生香袒露眼前,她也不曾兴起波澜;即便是豫国后宫三千各有千秋的百般诱惑,她也不曾青眼相加;即便是与风靖宁相知相顾,她也不曾涟漪起伏。 只有被这一双奇黑的眼睛相望;只有被这一股清新的气息所包围,她才会心动神摇,无法遏制。 如擂的心跳声仿佛就响在了彼此的耳边,“阿言……”顾析轻柔的声调带着魅惑辗转。他垂头枕在她的心口上,却是再也一动不动,只有渐渐平静的气息伴随着温烫一下又一下地喷薄在她的肌肤上。 过了好半晌,心生疑虑的云言徵怔怔地看住了他的发顶,手指在轻抚着他的背脊,低哑地问道:“怎么了……舍之?” 樱花树下,雾影弥蒙。 顾析抬起乌湛的眼眸,双臂支撑在她的两侧,看住她,唇角微抿渗露出了一抹浅笑,柔声低语道:“长公主……我们该回去了。” 不明所以的失落划过心间,云言徵转眸望向花树,不再看他,眼中的神色几经变幻,气闷、怨怼、羞恼、故作平静,双手手指悄悄握紧又放松,眼眸里渐渐地化作了冷漠之色。 第二百章 往事 “阿言,这里幕天席地、荒山野岭,实在不适合……”她眼中的怨怼与恼恨,他岂会不知,伸手轻轻摸着她的发丝安抚道,俯身到她耳边,气息如喃道:“回去以后,长公主要如何,舍之便如何,即便舍命陪君子也在所不辞,可好?” 他的气息落在耳窝里痒痒的,心里却是让他三言两语给重新哄暖了。云言徵保持着冷冷的脸色,心中确知此地危机重重,实在不宜过于久留,但转念之间便觉得心有不甘,横眉冷眼怼着他道:“那舍之这样,是逗弄着我玩儿?” 顾析两颊加深了笑意,愈发的宛如清风明月迷人目眩,轻轻语调如潺湲泉水泠泠动听:“不,是顾析忍不住,想要吻长公主。”他的眼眸莹亮如星海,里面弥漫着哀怨和怅然,仿佛方才终止了动作的人不是他,而是她般。 这人怎么总是能轻易地看透了别人,又总是能轻易地击溃了她的心防? 云言徵还是不甘心地咬了咬唇,脸颊上的绯红未散,更为她添了一抹妩媚风情,顾析轻啄了一下她被吻得微肿的红唇,柔声道:“阿言,我还是不习惯你现下的这一张脸,我们回去,我得帮你换回来。” 云言徵闻言有些怔忪,追问道:“你会?” “我会。”顾析噙笑得眉眼弯弯地点头,应道。 云言徵才想起了自己如今是顶着龙眷的脸面,如此的心念一转,看向顾析的眼神中不经意地就柔和上了几分,欣喜上了几分。 顾析哄好了她,又翻身坐起为她仔仔细细地整理好弄乱的衣发,拉她坐起揽入怀中,吻了吻她的发际,眼眸中的温柔却似能溢出了水来。一泓秋水溺毙三千,云言徵抬眸对视了片刻后,心中腹诽着这一句话。 他张手五指为梳给她理顺了散乱的长发,十分熟练地重新为她挽上个垂月髻,用簪子固定好了。自己又随手将身后的长发扎在了一起,朝她一笑,弯腰将她抱起,就朝着谷外飘然离去。 飒飒的风声不断地在耳边飞掠而过,云言徵倚靠在他温暖馨香的怀里,心神不由自主地有些恍惚。 自己明明是两次三番地想要远离他,为何如今却是安然地靠在他的怀里,随着他一道而离去?到此时此刻,她才恍然醒过了神来,惘然地望向上方那尖削的下颌,他总是能让人在不知不觉之中落入了他的圈套,也总是能让人晕头转向以后丢盔弃甲。 她靠在他的身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且让脑中一片空白罢。 千叶城郊外,山间隐秘,藏有青竹庐。 千竿摇曳,凤吟森森。 细雨飘落。 若她不是长公主的身份,若她不曾统领九天骑,若她从此不再理会世事,与他隐居在此,与他浪迹天涯,与他晨光昏合地在一起,究竟会是何等惬意的一件事? 看着在斜风细雨中摇曳的青竹,云言徵凭栏而眺,忽然就有了这种安定平宁的心境。自己曾向往过的逍遥自在;自己曾遥想过的海阔天空;自己曾贪恋过的相守到白头,似乎都在这一座山野间的竹庐和满目的青青世界里得以了臆想,得以了满足。 心里不禁响起了一声喟叹,不其然地又回想起那一个声音:“阿言,与我携手走遍九州,如何?” “阿言,该用膳了。”一个相似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似乎正好重叠着正在心中回荡的声音。 她回过头去,看见那个人与心中的影子叠落到了一处,黑发白衣,隐隐含笑的倾世容颜。 修长的身影,宽阔的肩膀,那眉,那眼,那鼻,那唇,就是在梦中出现过千百回的模样,最终难逃过的是他唇角泛起的那一抹盈盈浅笑。 若她能就此与他远离世事,那该多好? 她笑着,迎向了他,走至跟前,他牵起了她的手,一同行入屋内。那一刻,她竟有一丝老夫老妻的错觉,心里荡漾的的确是安宁满足。 来到案几前,扇形地摆了各式的瓷碟,各色的菜肴,粗粗一看,皆是她喜欢的口味。云言徵眨眨眼睛,竟有了一丝湿润,是为了这些时日久违了的菜色,也是为了他这一如既往的心思。 双双落座后,他为她盛了汤。碧绿清芳,入口甘甜温润,她细细地品味,细细地回味,转首道:“这是竹林相邀那一次的汤?” “难得长公主还记得。”他落了一笑,淡淡地应声道。 云言徵唇角微微泛起了笑意,说道:“舍之,你这一桌子的菜是用来考我的?” “非也。”顾析摇头,含笑道:“我是来帮长公主忆苦思甜。” 忆苦思甜?无非就是要让她回溯以往,顺便忆起他的一片苦心?只是这一片苦心里,又有多少的真心?多少的实意? 她竟不敢猜测,也不敢相问,他与她之间的信任不知是从何时起已如履薄冰。亦或这一层脆薄的冰晶从未曾消散,无论是在当初玥城相遇;到此番劫后重逢;还是两年前的分别。唯一一次曾经遗忘这层猜忌的,只有当她以为他已然死去,不可能再出现在她眼前之时。 细思恐极,当真是可怜可悲。 顾析看住她眼中翻腾的神色,声音轻轻如泉流水潺湲:“阿言,你我之间有着许多的猜忌,你对我也有着许多的疑问。若我说了,你未必能十分的相信,但……若然我依然缄口不言,你也许便真的要离我远去了。” 云言徵手端着汤,静静地听着。 他的声音仿佛是在风中流淌:“我身为孤儿,是师父将我养大,兴许是看我有几分聪明,便将浑身的本事教予我。师父是个不世之人,他厌恶红尘,口口声声说着不可信任人的感情,自小便让我习惯了无心无情之境。我也习以为常,不曾对万事万物动心动情……”随着他动听的声音,食指轻轻敲击几面,语气带了一丝不明显的讥诮,“但可笑的是,一个口中说着感情误事的人,却在他的知己好友死于非命后,无所不用其极地让我帮他复仇。我回应他,师父常说感情是人最大的弱点,师父何以自投罗网、作茧自缚?他被我气得脸色苍白,连连苦笑:自作孽,不可活。他眼中纵然有千言万语要对我说,但那一刻兴许也已看出了我心中的无情,知道自己是再多说亦无益。我连看着他为知己之死疼彻心扉时的眼神里都没有多少感情,他又如何能要求我对他那未曾谋面的知己有一丝一毫的动容,能够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 他的声音明明很温和,云言徵却在他的话语中听出了一种淡淡的凉意。 她放下了手中的碗,转眸看向他,一瞬不瞬。 她从未了解过他,他也从未让她了解过。 顾析回视她眼中复杂的神色,淡淡一笑,伸手为她盛了一碗饭,又夹了一些她喜欢的菜放到碗中。用目光催促她吃下之后,继续说道:“师父身患重疾行动不便,不能亲力亲地为去追查谋害他好友的真凶,却又不想让我置身事外……于是他想了一个法子,让我身中奇蛊,性命攸关。他以性命要挟我,让我不能再漠然视之,他知道我不重视别人的生死,但是我的自己的呢?他为了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去寻找真凶,给了我十年的光阴……” 他语音淡淡,似在诉说着别人的故事般置身事外,不以为意,云言徵却是再次抬起头来,担忧的看住他平淡从容的脸庞。 顾析睇了她一眼,无波无澜,彷如初见于大漠黄沙中那个寂静淡漠的少年。他优雅地进食着饭菜,挑进口中细嚼慢咽后,少顷才又道:“谁料我还是不紧不慢,只在书房里寻找、推敲这一只蛊的来历,尝试要找出祛除它的方法。师父得知了我的心思后,又在我和他共进的饮食中下了药物,最后他撒手人寰以死相迫,我身上的蛊与药物相击相融也就成了毒蛊。然解药在他逝世之前秘密地交托给了一个人,只当我完成了他的遗愿后,那个人才会将解药馈赠于我。” “你师父是谁,他的那个好友又是谁?”云言徵听罢,心中为他隐隐作痛,不由好奇道。既要自己一手养大的徒弟对万物无心,却又对自己的好友深情厚谊得不惜以死截断徒儿的后路,将其逼入不得不为之而以生命为代价的绝境当中,只为自己的好友讨回公道,报复仇人?极其矛盾的一个人,他的教导与行为背道而驰,如此,让身为他弟子的顾析要如何适从? 若此事发生在她自己的身上,只怕要因此愤世嫉俗、厌弃崩溃了? 他不仅失去了亲人、自由,甚至要在无从选择、无法解脱的事情上看着自己生命在不断的流逝,这本身就是一种煎熬,一种残忍。 云言徵握紧了木箸,心里有些堵,再次看着顾析的眼眸中充满了怜悯与爱惜。 顾析笑了笑,云淡风轻地道:“阿言,不必害怕,也不必难过,这世上的人都难逃一死,差别只在于我的时日可待,而别人的无法预知。” 云言徵勉强地泛笑,却难掩眼中的忧心。 顾析依旧淡然自若地为她夹菜,说道:“师父是个隐士,他告诉我的名讳是南远枝,但他真实的身份我一直没有去查证。而他的那位好友,就是昔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帝师雪轻澜。师父交付于我手中的不仅有当年帝师死亡的种种线索,还有一群久不曾启动,却一直在暗中存在的谍探,他们是当年帝师的遗笔,与我一样身中奇毒,与我与此事一同的生死攸关。” “看来,你师父是对你十分的不放心,用尽了各种方法都要逼你就范,着手此事。”云言徵故作轻松地调笑道。 顾析颇是认真地颔首,道,“看来,确实如此。” 云言徵看着他那堪比窗外青竹还要秀逸,比雨景还要清隽的容颜,不由轻叹了一声,道:“舍之,也当真难为了你。你可曾查到凶手?在九州哪一国?是何人所为?”当年帝师一死,刚刚一统九州的慕国就渐渐分崩离析,逐渐分裂成了如今的漠、豫、蔚、承四大国和无数小国如繁星般散落在了这九州大地之上,各自繁衍生息,各自为政。 顾析洞析了她眼中隐隐的谨慎与警惕,还有一丝无法放松的紧张,安之若素地道:“帝师遭人暗算刺杀,此事四国国主皆有筹谋,但雪轻澜最终却是死于一人之手。而此人并非你蔚国的君主,亦并非你父皇,更并非你蔚国的人。”话语落下之后,他几乎同时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变得轻快了一些,握住木箸的手指也松动了一些,眼眸深处还淡淡地溢出了一丝侥幸与欣喜。 第二百零一章 内情 他望住她,温柔地笑了。 她在害怕,害怕伤害彼此的一切人和事。 云言徵在心底呼出了一口气,从未如此的感到上天的眷顾,不仅是为了自己,也为了顾析,更为了蔚国的百姓。 “那人是谁?”她目光中闪过了一丝坚定,追问道。 “漠国、皇族。”顾析轻语道。 云言徵微微挑眉,猜测道:“是漠皇?” 顾析浅笑不语,目光中思绪却耐人寻味。 如若这人是漠帝,那么他要对抗的便是漠国一国之力?“你师父要你如何报复这个仇人?取他一人性命,还是倾覆他一国江山?”云言徵转眸摸到了此中的关键,急促地问道。 顾析静静地嚼饭,唇角的笑意却似透露着呼之欲出的答案。 若仅仅是要漠帝一人的性命,他的师父又如何会动用这种逼迫他入绝境、死境的狠戾手段? 这一面是漠国的江山颠覆,一面是他的生死存亡,孰轻孰重? 若然漠国动荡,九州四国平衡必被打乱,那又将会是怎样的一番局面?而她蔚国又将要承受着怎样的颠簸与考验? “那晏容折又是何人?为何与你一直纠缠不止?”云言徵蓦然想起了这天下即将动荡的另一个源头所在,而这个人也决不可轻觑。 “他么?”顾析笑了笑,将一片鱼肉轻放入口中慢嚼,低笑道:“他……是慕国保留下来的最后一个皇裔。这么多年来的筹谋与隐匿,就是为了重新一统九州,恢复昔年慕国的旧日河山。” “他是慕国的后裔?”云言徵蹙起眉心,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顾析的神色,尽管她知道自己从来未能从他的神色中瞧出半分的端倪。但一刻的身份混淆,让她的思绪在不断的运转。“那谁是帝师传人?” “若不是很精确地来算,他应该是帝师传人。”顾析无谓地笑道,仿佛那个称呼只是一个不值一提的身外之物。 云言徵不禁端着碗,怔怔地出神,良久才问道:“既然他要谋求的是这个天下,你要的是漠国皇朝的颠覆,算起来你还是帮了他的忙。他为何要与你为敌,而且照情势来看是不死不休之局?” “他想要将天下间的人和事皆掌控在手中,一切按照他的谋算一步步地走向灭亡,但却不能将这一片江山毁得面目全非。不然,他日登基,他所拥有的就不是一个盛世升平的九州,他要的可不是一个需要慢慢从头收拾的烂摊子。”顾析不迟不疾地说着,恍如茶余饭后的谈资,语气轻松调笑:“某一日,他忽然发现了我是一个他无法掌控的人,他无法预料出我的喜好,也无法猜测到我的行事,他不想计划偏离了自己的算计,因此,他只好痛下决心,要与我不死不休。” 云言徵倏然皱眉,也是笑道:“你是何时?怎么触怒了他的?” 顾析忽然定了定神,眼睫微眨,若有深意地笑了。云言徵发觉他此刻看住她的目光里似有晨曦的曙光,和煦而温柔,他声音絮絮,低语道:“当他发现了蔚国有一道道的墙,阻碍着他的入侵之后,慢慢地,他就发觉了我就是那个筑墙的人。” 云言徵不解地问道,“你的目的是什么?” “最初的时候,我只是想答谢你在云初谷的相救之情。”顾析微笑,眼眸莹亮如星。 云言徵也夹了一片鱼肉,等待着他的话。 “后来,是感觉与他博弈很有趣。”顾析嘴角泛起浅浅的笑意,目中神色如云,流转着熠熠光华。 云言徵心中轻叹,她竟然有所期待。 “后来的后来,我发觉自己被你遗忘了……”顾析转眸,用融融的目光包围住她,措置裕如地说:“我更发觉了自己对你念念不忘……每一次与你相遇相聚时候说过的话,作过的事,你那时候穿的衣衫,梳的发髻,用的发簪,你说话时候的神态、语气、眼神,甚至是你那时候心里曾想过的被我看出来的思绪,都被我记得一清二楚、历历在目、挥之不去。这样,不公平,我也不甘心。” 他的低语,让云言徵心里徒然地升起了失而复得的涟漪,长睫眨了眨,饶有兴味,带些调皮的看向他。 顾析依然用慢悠悠的语调道:“而且我很好奇,你为何脸上有如此多鲜活光亮的神情?你的身份与身世,明明不应该拥有这些洒脱、不羁、爽朗和率真。我越来越想让你陪我在这困境中浮浮沉沉,仿佛只要有了你的陪伴,这一切的不可理喻和无法置信皆会变得有趣起来。我不想踽踽前行,我想要你陪伴,我想与你一起携手同行。” 他的声音是这样的从容自在、眼神是这样的沉静如常、动作是这样的优美文雅,就连端着茶盏食指微分的姿态都是这么的赏心悦目,风致无二,但他所说的话,却又让她感到心上有一层薄冰在慢慢的融化成了微澜的水波。 “因此,我要守住蔚国,不能让它分崩离析,不能让它支离破碎,不能让它成为别人手中的傀儡。”顾析手肘轻搁在案几上,用手背托住了下颌,眼眸微凝住她,云淡风轻地道,仿佛是在喝水吃饭一样的平常事,语音轻轻似带了梦幻:“只有守住了蔚国,我才能守住了你。” 云言徵突觉得有什么就击中了她的心房,面对他这样的人,这样的淡语,这一切皆猝不及防。她的手指轻颤,微微晃出了几点茶汤,落到了案几上,脸上有些窘迫、有些欢喜、有些羞怯、有些错愕,还有一些满足和自嘲。 云言徵啊云言徵,你就是个软耳根子。 顾析看住她面上丰富的表情,微微浅笑,目光中温情脉脉,恍如百花上的春光;恍如私语间的呢喃。 云言徵与他怔怔地对视了半晌,眉尖却渐渐皱了起来,担忧地问道:“那你身上的蛊毒,可找到了解除之法?” 顾析抿唇呷茶,但笑不语。 “你的身上除了蛊毒,最近还受了重伤?”云言徵想起那夜在山谷湖边闻到的血腥之气,不由愈发的忧虑。 “无碍,慢慢调理即可。”顾析漫不经心地道。 “慕绮给你下的毒,也还未曾解开?”云言徵不得不如此猜测,不然,他的身体不至于如此羸弱。 屋外的雨丝也似润着了他的眼睛般,黑漆如墨的眼眸愈发的清莹润泽,被他如此注视着,心里一寸寸的软弱,一寸寸的疼痛,一寸寸的眷恋起来。云言徵本就坐在他的身畔,此刻一倾身靠在了他的身上,歪头枕住他宽阔的肩膀,双臂继而轻轻揽住了他的腰。 “顾析,我很喜欢很喜欢你。”云言徵轻轻地呢喃,眼睛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雨丝,心里溢得满满的皆是对这个人的留恋。 “我知道。”顾析轻声应道。 云言徵用发顶轻轻蹭着他的脸颊,继续低语道:“真的很喜欢很喜欢。” “我知道。”顾析给她蹭得脸上发痒,含笑应道。 “我从第一眼在大漠上看到你的时候,就动心了。”云言徵声音软柔。 “我知道。”顾析嗯了一声,颔首道。 回想当时的情景,那样的星空、那样的黄沙、那样的繁花,那样的少年,云言徵有些娇涩地道:“那时候,就曾经转过一个念头,想要把你劫回去当九天骑主帅的男人,当驸马。” “荣幸之至。”顾析的指缘抚过她鬓边的发丝,柔声笑道。 “可是当你那么从容冷静地与我攀谈,那么清雅高洁的看着我,眼中却恍如无物的时候,我的心就一直不断地往下沉。我从那一刻就知道,你这个人,只怕是我要不起的人。”云言徵的手覆上了他的手指,将他微凉的指掌贴在自己的脸上,语气微凉地道:“你脸上明明带着平和温软的笑,但身上的气韵却冷然淡漠,叫人可望不可即,就像是那天上的月,山巅的雪,那么的遥不可及。” 顾析回想起那时候的情景,不禁莞尔。就是从那时候起,自己冷眼看着她在面前起起落落的情绪,纵然她以为自己藏匿得很好,但是那一双眼中的神光变幻,还是纤毫毕现的落入了他的眼中。 “道别后,我以为与你也不过是芸芸丛生中沧海一粟的偶然相遇,一笑而过,就不再回想。”云言徵乌眸微眯,怨怼道:“我怕只要一回想,就会从此念念不忘。求而不得,牵肠挂肚的滋味,只怕是不好受。” 顾析手臂一动,将她辗转枕落在自己的膝腿上,从上而下的俯视住她,眸如清泉,轻缓道:“那……长公主又是何时开始对舍之动了情的?何时开始对舍之眷念不忘的?”他话语潺潺如流水,清泠动人,叫人好生受用。 云言徵软绵绵的枕在他的腿上,本就是席地而坐,此刻微微曲起一腿,风姿洒落,含笑望着他,眉眼间有些缠绵,又有些缱绻,声音似从遥远的地方飘来:“在云初谷的时候,我本是一时好奇心起,不料却是被你一把拖入局中。那一次的相遇……”她转了转眼眸,露出星点狡黠,回味道:“原来我也可以和你这么亲近的相处,我也可以在清醒或睡着的时候抚摸你的脸颊,弄乱你的发丝,甚至是……” 她近似疯魔般咂咂嘴,“甚至是借着查看伤势的时机,光明正大地给你宽衣露背,手指肆无忌惮地滑过你细致的肌肤,那么近那么近地看着你眉间忍耐的神色一闪而过,那么清晰地看见你连唇角泛起讥诮的模样都那么的好看。我在不知不觉中欣喜,原来你也不是仙人,也不是完全没有感情的人。但是你明明知道,很多时候我都是有心的在捉弄你,你却一直不闹不怒,任由我摆布,似乎有时候我还能隐约感觉到你也是乐在其中。”她伸手抚上他的脸,目光如水般温柔,轻言道:“舍之……你究竟是有多寂寞?竟然连我的胡闹,你也可以陪我疯?” 顾析轻轻蹭着她的手心,浅笑道:“我只知道,看着你脸上的神色,就像看到了生命的鲜活。” 第二百零二章 坦白 她另一只手抓起他的手在手背上印上一吻,细语道:“在柳月湖的第一次应邀,你除了初见时候的惊艳外,更飘逸似仙人了,你又恢复了那种清冷的姿态。我那么想留住你,你却说‘趁兴而来,尽兴而归’,如此飘然远去。我却在湖畔站了一夜,留恋了一整夜,看着那月,那湖,却找不到你的半点踪迹。那一天夜里该是有多么的绝望,多么的怨恨,你倏来了又忽去,让我心生羁绊。” 顾析略略皱眉,低语道:“一整夜?” 他不仅不安慰,眼中还含着调侃的意韵。仿佛是她站了一整夜,也是他预料中的事,不足为奇。 云言徵怎么感觉到自己心中的羞愤要喷薄而出,顾析却将执拗要挣扎起来身的她重新按下,指沿轻轻摩挲着她的鬓发,似是在安抚。 “我不是没有消失?”他不紧不慢地道,眸中含笑道:“一次又一次地相邀长公主?为长公主酿酒?为长公主洗手作羹汤?与长公主一同游历九州风貌?顾析还未曾为了谁,花过这么多的心思与辰光……”他拖长了尾音,忽然声音上翘,却是道:“长公主,也应该满足了。” 云言徵刚刚飘上云端的心思,又被他瞬间拽下了凡尘。 她冷哼一声,收回了双手,将之曲起,枕在了脑后,冷声怼道:“我当初就是太天真了,竟然被你的皮相给迷惑住。如今细细思来,才一一惊觉,这一连番皆是你的阴谋、你的诡计、你完全捉弄我的心思。你这个人就是阴险毒辣,就是鸡肠小肚,要报复我在云初谷时对你的为所欲为,想入非非。” “哦……”顾析慢悠悠的,两眼无辜地道:“我是怎么报复长公主了?明明就是对长公主很好?” 云言徵啧啧地低叹,凤眼微斜,用眼角睨他道:“狡辩,满口的胡诌。你明明是知道我对你有意,你那时明明是对我无心,却是一次又一次的相邀,一次又一次的相遇,还奉上各种讨好,牺牲色相,无非就是你无聊,无所事事,想找一个人陪你癫、陪你疯、陪你玩,算计一个个的圈套去诱骗我,引我去自投罗网,最终是想要看着我从高高的云端跌落成泥的痛苦与窘迫?你深谙人心,利用摆弄,你心狠手辣,你无心无情,无所不用其极。” “长公主什么时候看破我了?”他喃喃低语,唇角噙住一抹似笑非笑。 “刚刚,就在方才。”云言徵鼓着腮帮,气呼呼地道。 “有够后知后觉。”顾析轻若无声地评价。手掌依然恰逢其时地压下她欲挺身而起的身子,手指按在她的肩头,随后轻轻地抚摸起来,带了点旖旎,与暧昧。 云言徵两颊微红,不知是怒的,还是臊的,咬牙切齿道:“你伪装得好。” “承蒙长公主夸赞,不胜欣喜。”顾析笑起刮了刮她的鼻子,回嘴道。 “不必!”云言徵依然气不过,凭什么她内力还恢复不过来,他就仗着欺负她。他为刀俎,她为鱼肉。 “那是舍之足够聪明。”顾析又应了一句。他唤着彼此的字,一语双关,既称赞了自己,又揶揄了她。 云言徵撇头轻讥了一声,不理他。 却听得他音色絮絮如棉花般软道:“顾析那时确实是无心,确实是无聊,确实是想找人陪我疯一回。我却也正好瞧着长公主看得顺眼,便逮住了你。”他的手指轻轻地在她光滑的脸蛋上溜滑过来,又溜滑过去,动作看似轻佻,实则却又温柔至极,“每一次我都静静地看着你眼中的期待、喜悦、满足、惆怅、失落、贪恋、流连、不舍,脸上却又装作淡定镇静。明明是这么的不如意,明明是可以用你手中的权势来强取豪夺,明明是可以放任自己纵情任性,却偏偏每一次你都可以如此的忍耐、忍受着这种周而复始的痛苦和折磨。让我不禁想要看看这种忍耐可以到何时,可以到何种的关隘?” 他淡淡地剖析着自己的心思,分明是如此冷静无情,偏偏让人憎恨不起来。兴许是他的眉眼太过通透,兴许是他的言语间太过闲适安逸。 “那么,那天在桃花林中,你说要与我携手行遍九州,也是你算计中的一步?”云言徵忽然有些心凉地问,眼中藏好了小心翼翼的惧怕。 顾析长睫垂落,半掩住眸中星光清湛,眼角似有若无地笑起:“不,那一次,我是真的想把你带走。”他目中柔光缕缕,“还记得,那次在海里将你救起,我问过你的话?那时,我心里是真的怕,你比我先消失在这个世上。如果是那样,我的世界以后该是多么的寂寥、多么的空旷?再无一人能陪我随意谈笑;再无一人能陪我饮酒至醉;再无一人能对我舍命陪君子;再无一人能对我调笑捉弄;也再无一人纵对我心生旖念却心怀坦荡、光风霁月。”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让她心中的冰雪消融,从寒冷的冰寂世界落入到春日融融的晨光里,他的一句话既可让人生,亦可让人死。 “那一次,在桃林的约见,我是想带你离开,再无报复捉弄之意。”顾析坦然自若地道:“纵然那时,我不觉得自己是爱慕了你,但我想让你陪伴在我身边。不再分开,也不想再看你受难,看你担忧,看你伤心。” “但我却让你失望了?”云言徵怔怔地回忆着往事,轻轻地道。 顾析摇头,轻笑道:“不,是我自作孽、不可活。” 云言徵起身,双臂宛如藤蔓般揽住了他的颈脖,将头埋入他的怀中。不知为何眼中便有了一层星湿,兴许是他的不曾放弃;兴许是他的执意真相;兴许是他的孜孜不倦,这一切都使得自己惶惶惑惑的心得以着落,使得他们不曾正真的擦肩而过,不曾真正的陌路成灰。如此的兜兜转转,历经万难,还能如此地相拥彼此。 “顾析……”她埋首在他的胸前洇着泪,咽哽道。 谢谢你,顾析。 “我知道。”顾析贴住她的鬓发,轻道。 “顾析……”她擦了擦眼泪,再次咽哽道。 若说他无情,他偏偏比她多情。 若说她多情,却偏偏比他无情。 一次又一次的离别,皆是她先舍弃了他的。 而他,从来是一次又一次地利用手段、化解困境,一步一步的谋算着,让她回到了他的身边。 她总是后知后觉地落入了他早已设好的圈套,又总是后知后觉地才发现了他的情意。 “我知道。”他再一次道。 气息温烫地喷薄在她光洁的额头上,一丝一缕地暖烫着她的心。 却又忍不住为他的足够聪明而笑。 “顾析……”她笑中带泪道。 我是否有足够笨的,总是在后知后觉? “我知道。”顾析依然是不紧不慢地应了一声。 怀中埋着头的人“噗嗤”一笑,手握成拳,在他背后轻捶。 “在你抛弃我之后,我才觉得我似乎是被人抛弃了。”顾析慢条斯理地道,唇角就在她的发边,气息清新的草药之气萦绕着她,“我发觉相邀的时候,无人应约。思念的时候,无人回应。寂寥的时候,身畔空虚。难过的时候,四周静寂。孒然一身,一无所有。我一贯自持的淡定自若,冷静稳固的心绪,一而再任凭回忆波动,不再宛如一潭死水,无波亦无澜,无悲亦无喜。” 他的手轻轻摩挲着她的耳廓,柔软的指尖带着点流连忘返。 “初时,我以为是一时的不习惯,后来,这种症状越来越甚。我明明在做事,眼中透过纸张看到的却是你的眉眼;我明明是在想事,脑中回响起来的却是你的言语。”顾析狠狠地皱起了眉头,目光也随之变得带有微微的哀恸,下结论般道:“我才知道自己确实是病了,并且还病得不轻。而这治病的药,却不是我自己能调制出来的任何东西,而是你,云言徵。” 他垂头看住她,那模样可怜兮兮,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的要病如山倒,体弱力虚。 云言徵看住他那张我见犹怜的清隽绝伦的脸庞,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才柔声道:“顾舍之,你这次如此这般,又是为了什么?” 他歪头,乌发自宽阔的肩头簌簌落下撩拨着她的脸颊,认真地道:“我这次算计得这么直白,难道你还不明白?” 云言徵微微错愕后,皱眉道:“我应该明白什么?” 顾析抿唇,露出一脸果然是笨的神情,慢腾腾地道:“我是在打开你这里……”他修长的指尖戳了戳她心口的衣裳。 “啊?”云言徵回过神来,凤眸横他一眼,呸道:“色胚。” “长公主,你满脑子在想什么?”他笑眯眯地迎视住她的目光,吟吟笑道:“我是说要打开你的心扉,不是你的……” 他适时住了口,一脸纯良的对着她,黑眸深处却隐隐地泛起了一层笑意。 云言徵脸色蓦地发红,将要老羞成怒起来。 顾析垂首吻住了她的唇,辗转片刻,放开。 云言徵脸色更加发红,还是不豫。 顾析又垂首吻住她的唇,轻轻地啃咬片刻,放开了。 云言徵脸红欲滴,绯绯如桃,气喘吁吁,依然不哼声。 顾析抬起她的下颌,再凑上去吻她,一遍一遍地吻过,再放开。看着她那被吻得水光润泽的唇瓣,曲指轻轻地在她的唇边擦过,宛如蚁嗜的触感麻麻痒痒的掠过,让人颤栗,让她情不自禁地拽住了他背后的衣裳。 第二百零三章 假象 云言徵以为他还会怎么样的时候,顾析却是停止了动作,一脸抑郁哀愁的看着她,眼中神色好不可怜。 她与他对视半晌,彼此目光胶着在一起,好半晌才微微错开。云言徵认输道:“好罢,我也不想再继续顶着别人的模样。只是,你真的有把握?” 她不想再变成别的惊吓。 顾析很肯定地点头,“长公主,且安心静待结果。顾舍之不做没把握的事。” 云言徵抿唇,一笑:“好罢,什么时候?” 顾析笑意如雪,“越快越好。” 看着他眼中迫不及待的神色,云言徵抿着的唇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好罢,她也很心急。 顾析欣然地轻拍了拍她的背,缓缓地放开她。将案几上的杯盏狼藉收拾了一番,端到厨下。好一会儿才进入了一间厢房,云言徵依然盘腿坐在小厅里等,望着窗外的雨丝,默然发呆。 半盏茶之后,顾析从房里出来,朝她招手,轻声道:“过来罢。” 云言徵挑了挑眉,心中疑惑地起身,走了过去。顾析牵着她的手,一同入了那房中。房中窗户紧闭,点了半圈的灯火,围住一张躺椅。而躺椅旁放着一条长几,上面放置着各式的物品,另一端还放了两只水盆,里面皆盛满了水,明晃晃的在灯火下宛如两面镜子。 顾析让她睡卧到躺椅上去,他转身在白玉香炉里投下了一颗碧绿的香丸。一丝丝的烟气抽丝剥茧般缓缓地从香炉里溢出,飘缥缈渺地在空中散去,又缓缓地弥漫出一股奇特的幽香。 乌瞳中倒影着他有条不紊的身影,他神情敛起了一贯的闲适清冷,眉间现出了一丝端肃。但他的动作依然是那么的从容自如,微微显得清冽的眼眸中全然是专注与慎重。“闭上眼睛。”他的声音淡淡地传来,却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紧握住的手,被他轻轻地拍了一拍,云言徵莫名的感到了心里的放松。 她徐徐阖上了眼睛,回顾他以往所成就的事,无不极尽能事。 云言徵忽然信心百增,呼吸渐渐地均匀平缓了下来,松开了手指,安放在自己身体的两侧。 手指轻抚她的唇,放入了一粒物件。顾析的声音在上方传来,温柔安稳:“吃下这颗药丸,它可以麻痹你的疼痛。”指缘又轻抚了抚她的鬓发,她依言顺着他的意思,舌头一卷,吞下了那颗药丸。 泠泠的水声响起,似有人在拧着水中的布条,一阵微凉落在她的脸上。动作很轻柔细致地擦着她额头,她的眉毛,她的眼皮,她的鼻子,她的嘴唇,她的脸颊,她的下颌,她的耳朵,她的颈项,这种感觉很恍惚,似曾相识。但他的动作太过温柔,心里才刚刚有了一丝的松动疑惑,心神便立刻又被那羽毛轻擦般的温柔俘虏了过去,断开了方才有些凝聚的思绪。 云言徵忽地发觉自己心里有些发颤,似乎是在警觉了什么。但她还未来得及细想,意识便已渐渐的散乱了起来,似是一盘散沙般聚拢不到一处。整个人更似躺在了一团棉花上,软绵绵的使不出一丝的力量。 “不要挣扎,睡罢。”一个声音恍恍惚惚的传来,软绵绵的透入白光里,她连张开眼睛的力气也无。只有那淡淡的幽香,似有若无地撩拨着她的意志,却又控制不住地散落开来,如烟般逝去。 “你不疾不缓地穿过一片苍郁的竹林,渐渐看清了一个身影……那个身影很是熟悉。那是你一个最亲的亲人……他会是谁?是……你的外祖父吗?” 无力控制的意识里,有一个声音轻轻柔柔地问,似在引导,似在诱惑。 “是……”她低喃。 竹林外,那个清癯的身影,便是久违了的外祖父。他似有所感般,回转过头来,欣悦地看向她,莞尔一笑。 “你外祖父就是山湖老人?”声音徐徐地传来,却叫人不能抗拒。 她皱起了眉头,似在犹豫。 外祖父的秘密,不能告诉了别人,她坚持着、抗争着。 “是吗?”那个声音靡靡而来,却似挠痒般松开了她最后的一丝防备,轻轻地解开了,轻轻地滑落了。 “……是。”她不由自主地回答道,思绪里再无波澜,一片平静。 “你能仔细地告诉我外祖父的模样吗?”那道声音徐徐而来,如绵,如蜜。 “嗯……他的脸狭长,下颌微微前翘。”这一次她轻易地说出了答案,声音带着一点点的欢悦而流畅:“他有一双不怒而威的凤眼,眼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他的鼻梁很高,鼻骨中间侧看时有点突起。嘴唇很薄……” 听她絮絮地说来,那声音又问:“他的眼睛和你的相像吗?” “嗯……很像,母后也说很像。”她近似喜悦地道。 “那轮廓呢?像他的人是你母后,还是你?”那声音诱惑道。 “我母后的嘴唇像他……他的额头很宽阔,总是随意地束着发,手里把玩着一把紫玉笛。” “你有多久没见过外祖父了?” “五年。” “外祖父可曾与你提起过,他的手里可真的有宝藏图和九州脉络图么?”那声音又不紧不慢地追问,似仙音般撩拨着她的意志。 “有……” 顾析乌瞳幽深,望住她在药物与迷魂术共同夹击之下昏睡了过去的脸,目光由深思之色,渐渐转变得清莹,露出了一丝温柔来。 他坐在躺椅旁,动作在知道了答案时稍作停顿后,又继续忙碌了起来。修长有力的手指灵活至极,在云言徵的脸上和案几之间不断地转换物件,十指轮转如飞,动作轻盈优雅得赏心悦目。 火光莹莹之中,他汗出如珠,断断续续地在脸颊上滑落,却无暇擦拭。双眸一瞬不瞬地盯住手指的动作之处,不容它们出现一丝的差错。他似在完成毕生的一副绝作般一丝不苟,纵然双目因过度用神而泛起了红丝,甚至是不断地渗出了因疲惫过度而泌出的泪水,他依然不曾停歇,唯恐一分神,自己就会划破她的肌肤。 要撕去脸上的伪装,显然比安上伪装要更加的小心翼翼。 背上的汗,已让衣衫紧贴在了他的身上。凝神静气的人显然不为这样的不耐,有丝毫的分心。他的手依然那样的从容稳定,目光依然清湛专注,呼吸依然安然平稳,在他的身上看不到一丝的犹豫,一丝的颤晃,一丝的不安。 忙碌的身影,被灯火拉长倒影在地上,不停歇的动作,伴随着水声、碰撞声、撕裂声;清泠的、尖锐的、嘶哑的,还有地上那些繁复的光影,一起在时光中看似缓慢,却又似飞快的流逝着。 外面的细雨绵绵密密地下了半日,终于是停止了。日光迟迟地在云层中探出了头来,缓缓地倾泻下来,照耀在雨后的青竹叶子上,闪烁着那上面的雨珠透射出璀璨的光芒来。 房内的呼吸声渐渐变得有些沉重,一声水声的投掷,跟随着响起了泠泠的拧水声,又是一阵静静悄悄的拭抹声。 终于响起了一声轻喟,顾析缓缓地垂下已经无力的手臂,将它们搁在躺椅旁的几案上。他的手心里还攥着一方白巾,白巾上被拧得半干的水,湿润着他微冷的手心,手指苍白,仿无血色。 顾析侧首枕在躺椅的扶手上,双肩不断的起伏着,鼻端的气息一下深,一下浅,很是无规律。 他的脸色苍白如死灰,双眼紧紧闭着,似受到了创伤般蹙紧了眉头。 他一动不动地躺了半刻,忽然张开口,用力地深深呼吸了几下。才一点点,一点点地眯着眼张开双目,眼中的神色刚开始时有些溃散,又徐徐地转了转眼睛后,才朝着云言徵安睡的方向看去。 看了许久,待劳累至极的眼睛适应了室内的光火之后,才从方才忽然而来的黑翳中渐次看见了那人安躺方向的轮廓。他动了动手指,丢开了手中的白巾,手指轻轻地抚向她的脸。 待眼中的景象一点一点地变得清晰后,他唇角渐渐地泛起了一丝微笑。一笑如花开,一笑如雪绽。 他缓慢地起身,将自己一步一步地移向她的脸。待那一张熟悉的脸逐渐放大在眼中时,冰冷的指尖轻轻地摩挲着上面因久不见阳光,久覆伪装,而显得苍白、干燥的肌肤,眼眸中终凝上了一丝丝的疼惜。 阿言,你终于回来了。 他垂首,轻轻吻住了她的唇。 熟睡中的人无所知觉,而他唇角却噙住了一丝讥讽而又欢欣的浅笑。讥嘲自己这种一反惯常的宁悦;又欣喜自己终于活得似一个完整的人了。终于能感知这人世的喜怒哀乐,又讥诮自己融入了其中而不知悔改。 顾析抬眸看着被自己吻得润泽的唇,指尖轻轻地拂拭着那熟悉的容颜,目中柔情潋滟,宛如一泓轻潮涨满的秋水。 日光渐渐偏移,一点点地拉长了地上的影子,又一点点的收缩变短,在逐渐阴暗的天色下消失不见。月色渐渐浮现,清辉洒下,莹亮了地上的景物,迷迷蒙蒙地覆上了一层模糊的影子。 在一片完全黯然的影子里,朦胧地现出了一个人,一身月色般高洁而神秘的白衣。他安然地坐在竹林里,身后是高挺矗立的竹竿,细细碎碎的叶子缝隙洒落雪色的月光。夜风吹拂着竹林哗哗摇曳,月光宛如浮影碎冰般漂浮在他的脸庞上,清湛的眼眸里笼着一丝隐秘的幽光。双袖宛如流雪回风地飘飘荡荡,指尖轻拨,膝上的音律浅浅地泄露而出,幽幽茫茫,带起了一股不可言喻的,又惑人心神的琴韵。 第二百零四章 难断 “公子。”一道黑影自竹林外,月色下,飘身而来,宛如鬼魅。 “可已查知凤舞长公主的行踪?” “正在监视着。”子弈俯首道。 “那十三封信,可已安然送出去?” “嗯,已平安抵达,无人截取。” 顾析眉头缓缓蹙起,复而展开露出一点浅笑,低语道:“甚好。”手下放开了琴弦,将袖中卷好的画卷取出,递向子弈,嘱咐道:“这是山湖老人的画像,务必要尽快找到他。如有可能,不要让凤舞长公主先一步找到他,不要让他们见面。然后以凤舞长公主的名义,邀他前往蔚国玥城会晤,若他有所不从,可使用强行手段,但……千万要以礼相待,莫要得罪了他。” “是。”子弈双手接过画卷,颔首应道。 顾析手指轻轻一挥,子弈躬身而退。 身至远处时再回首,只见月影朦胧,光线微微地在竹林里沿着那人清隽脱俗的轮廓勾勒起了一方绝世的剪影。但这一抹令人惊艳的侧影中却透露出难以言说的孤绝与清幽。 子弈脚步不曾停歇地远去,宛如投入昏合深林的夜鸟,在空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风声。 顾析起身,走向了竹庐。 他推门而进入房中,点上了两盏灯火。熄灭香炉里的火势,将整个香炉提出了屋外。又转回来,将房中的窗扇完全推开,让外面的风吹进来,将房中的烟气驱散。他又在提回来的另一只香炉里,燃起了淡淡馨香,一股令人心旷神怡的气息缓缓席卷了房中的各个角落。 他一切的动作从容雅致,慢条斯理。 他走至榻前,坐下,俯首,弯臂,将云言徵和被一起揽起来,揽入怀中,让她枕在自己的心口处。坐起身来,手指虚按在她的右臂上,另一只手用手背贴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地磨蹭。 “长公主,睡醒了,起来罢。” 他的声音里似有一种诱惑人心的力量,幽邃而清泠,缓缓地进入她沉睡的神智。痒痒撩拨的触觉,不断地在脸颊上清晰了起来,云言徵仿佛是在黑暗混沌中苏醒了过来。右边的手指微微颤动,被火光映照的脸上,两边的睫毛一起轻轻抖了几下,蝶翼般展开,眼前由迷蒙懵懂逐渐的变得明晰清醒了起来。 蓦然坐起,她的右手被人牵住,映入眼眸中的是一张含笑的脸容。这样的眉眼,这样的笑意,皆是为她所熟悉的。她有些醒不过神来地抚上这张如玉石雕刻而成的脸,温软细腻的感觉在手心里愈发的真切起来。她蹙了蹙眉头,眼神有些恍惚地略过了一片片的光影,好半晌,才呼出了一口气,似乎是已经想起了曾经发生的事,眼眸也随之复苏了清亮。 “我睡了多久?”云言徵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窗外的夜色。 “半天。”顾析毫不迟疑地答道。 “我的脸……好了?”她抚向自己的脸,疑惑地问他。 “好了。”顾析轻快地道,脸上绽出的笑甚是耀眼。 云言徵怔了一怔神,催促道:“快给我镜子。” 顾析微笑,将早已备好的菱花镜从床尾拿过来,朝她的脸举着,声音低低不慌不忙地道:“长公主不要惊怕,亦不必张惶,如今脸上因伪装的时日有些久了,肌肤有些干涩,有些粗糙,但我会为长公主调理好的。” 他的语气,他的话能安定人心。 云言徵心志虽沉静,但当看到镜子里长满小疙瘩的脸时,心里还是有些不太舒服。她有些忧虑,有些恼恨,又有些不安地问:“若脸上一直伪装着不能卸下来,最终会变成怎样?” 顾析抿唇,只笑不说。 云言徵却在他冷静而清冽的眼中,看到了残酷的结果。兴许是面目全非;兴许是血肉模糊;兴许是面容尽毁。这样恶毒的心思,让人不寒而栗。纵然她见过了沙场上的血腥冷厉,也不禁为这种手段而感到齿冷、心寒。 顾析用力握紧她微微发颤而冰冷的手,低语道:“噩梦都过去了。” 云言徵身体一僵,脑中“啪”的一下子瞬间似爆裂出了个什么来,但很快地她又收拢了神智。 顾析看着她眼中一下子扩大的恐惧,又一下子收了回去。他的心思刚算过来,云言徵已将头埋在了他胸膛前,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身,脸颊紧紧地贴在他的心口上,仿佛在倾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声。 在“砰”、“砰”、“砰”的响声里,她的心跳亦跟随着“砰砰砰”地跳动,但她的心跳声明显要比他的急促多了。 “顾析,我很冷……亦很饿了。”她低声,无力地道。 “我备了羹汤,这就去热一下。”顾析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云言徵缓缓地松开了双臂,让他起身出去。 云言徵一直看住他的背影微笑,似乎害怕他背后也长着眼睛般。 直至到走出了门外,顾析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幽邃难言。他方才即知道云言徵有事情瞒着他,但她在极力的掩饰,她……是发现了什么?还是知道了什么?他一面思索,一面在厨下煨热肉汤,盛上了一碗羹。 她不可能知道他对她使用了摄魂术,在醒来之前,他已经用摄魂术抹去了那一刻的记忆。而她当其时的意志也并非如平日般的坚毅,自从这次相遇以来,他一直在谋算着让她放松了警惕,让她松动了心防,就是为了那一刻。他的思绪不断地回想,这一次相遇以来的每一个细节,说过的每一句话,甚至是每一个动作。 他一面不疾不徐的往回走,思绪一面飞掠而过。直至走到了房门前,他深沉的眸色,瞬间变得清澄起来,唇角露出了令人惬意的淡笑。 在顾析走到房门之前,云言徵一直也在回想着什么,但当她看见他的身影时,眼睫忽然垂下来遮住了眼中的神色。脸上的神情也随之变幻,恢复了柔和。 顾析走进房中,侧身坐在床沿,一手端着碗,一手拿了勺子轻轻地拨凉羹汤。云言徵看着他温柔细致的心思,心中却觉得讽刺,脸上却并无表露,只淡淡地开口问道:“舍之,还有多久?” 她虽没说是什么? 然而,他却知道。 顾析微微一笑,手中的动作不断,说道:“五年。” 她蓦然地觉得心痛,纵然知道他们之间隔阂着许多的隐秘,但是依然毫不迟疑地感到尖锐的心痛。 一直以来,为他所伤的心疾,从来就没有真正的痊愈起来。 望住他日益苍白无华的脸色,她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如今四国皆有吞并它国,统一九州的野心。她自然也希望蔚国能够强盛起来,成为九州中最不能被蚕食的一国,纵然不能鲸吞九州,也要在九州上岿然屹立。而无论是从帝王的明睿,还是从军事的实力,还是国家的地势,亦或是人才的鼎盛来看,蔚国皆要弱势于漠国。如此一来,蔚国最好的策略,就是与漠国维持着若不成友,亦不能成敌的距离,而不是贸然进犯,更不可能在五年之内与之抗衡。 战乱一起,其余两大国势必会虎视眈眈,最后的结局实在难以预料。羊入虎口、两败俱伤、颠覆没顶……皆有可能。 云言徵沉静的凝思后,低叹了一口气,她终是不能以举国之安危,来为一人筹谋。这种无力之感,又让她心中蓦然地浮现出了一番愧疚。 “阿言,不必为我伤神。”顾析轻语,手中的羹匙勺了一口微凉的汤送至她嘴边,微微一笑。 云言徵早已知他能看透人心,不禁一声轻叹出口,张嘴含住羹匙,喝下了这一口暖汤。 顾析轻笑,说道:“阿言所想,也即我所想,不必难过,也不必歉疚。长公主守护的是一国子民,而非我一人,我亦非蔚国子民。更何况,我也无需阿言你来守护,舍之能自己守护自己,也能守护好阿言你。” 她怔怔地看住他,眼中不争气地又溢上了湿意泪光。心里的钝痛长长地戈着,宛如一道道的血痕,无端的脆弱。 顾析指尖轻抚上她的脸颊,缓慢地将一缕散落的发丝理到她的耳后,柔软地道:“如今阿言应担忧的是晏容折。他的心思是想要漠国亲离,豫国利诱,蔚国乱取,承国卑骄,彻底地打乱了九州各国的根基,重造棋盘,由他执籽,谋划江山。你若想维持九州暂时的平静,等到蔚国强大起来,有能力立于不败之地,甚至是吞食其余它国,只怕如今需得好好的防备和谋划了。” 他口中说着话,手上也不停,云言徵一口又一口温顺地喝着他勺来的羹汤,心里却涌起了一丝的不甘与悲切。 她丝毫不甘泄露自己此刻的情绪,知晓他目光如炬、一叶知秋。 “顾析,我曾想,若蔚国灭亡,我也必然会随之身死。既然如此,棋局微茫,你我又何必再如此互相纠缠?”她目光炯炯地迎视向他,话语似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且字字慎重:“你如今的这番忙碌,用心良苦,岂……不是在白费光阴?如今九州情势严峻,我只怕更无暇兼顾于私情,于你,既结局可期,又何须留待那一日的更加难舍,更加痛苦?还不如……趁如今……彼此早早地相忘于江湖……” “若能如此,我便不会前往蔚国。”顾析的手一顿,将羹匙放进了碗里,语气中似有了些薄怒。 “若没有了我与你之间的牵扯,你便可以放手一搏,再无后顾之忧、性命之忧?”云言徵依然定定地看住他,不惧于他眼中的风云变幻。 他静静地看着她,微微蹙眉,脸色有些不豫,气息也有些不稳,对视了良久后才重新开口,语气轻柔如烟:“云舍之,你是想要我在你面前剖心么?” 她心中腾腾地一跳,轻轻地摇了摇头,低语道:“不……” 第二百零五章 争执 “你想……”他打断了她的话,空气中飘来了他微带冰冷的声音,笃定地道:“你从未信任过我。你心里想要剖开我的胸膛,看一看那里面的一颗心是否真诚。你想要我辅助蔚国,却从未曾开口,因你不确定我是否可信。你想要与我携手白头,却从来做不到,因你怀疑我的用心,因此若有理由,你永远首当其冲地舍弃的就是我。”他口中说着激烈的话语,但语气却一丝也不激荡。 眼眸仍然是那样的沉静,那样的清奇。 他眼瞳深处的恼恨却如星光点点,又如细针般刺得人心隐隐发痛,他的话直剖人心,击中了她心底的痛处。 他浅浅一笑,依旧是那样的清润隽秀,不见一丝的火气,“我一直认同师父所说的话,人的感情就是他们自己最大的弱点,就是敌人手中最强的利刃。感情能刺伤别人,也能致死自己。感情本来就是这个世上可有可无的东西,在遇到你之前,我觉得它是障碍,是累赘。因这个世界虚伪、残酷、荒谬、人性不可待,感情是让人更加脆弱、无助、不安、更快毁灭理智的缘由……但你的出现在某一天让我好奇了起来,我不断地观测你,审视你,你让我看到了这个丑陋的世界的另一面,你对家国忠诚、对亲友豁达、对部下爱护、对责任当担……这些都使我真切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孤独、寂寥、空无,我抗拒了世上一切的情感,同时也轻视了世上一切的美好。然而最让人讽刺的却是,当我下定了决心要来与你谈感情的时候,你却要来与我谈理智。” 云言徵默然了。 顾析仍然端着那一碗微凉的羹汤,却不再动作,眼色更深了一些:“若然说理智,楚睿容是你蔚国的侯爷,蔚国的存亡与他息息相关,他心心念念也是为了侯府而存活,你们的目标更一致。他与你一起长大,彼此熟悉,你若无心将你皇兄推下皇位,那么为了蔚国的稳定,他必定会想方设法保存你,使你与蔚皇保持平衡,他这么多年来也如此地付诸于行动了,他也必能与你一起同生共死地保卫蔚国,抵抗外敌。” 云言徵缓缓地咬住了下唇,仍然不语。 “亦或者是风靖宁,你若与他联姻,以风家如今在漠国的人脉与地位,你们也可以与漠国连成了一线,成为了同盟对抗他国。退一百步来说,纵然漠国秋家的皇朝结束,风家作为百年望族也不会轻易消亡,届时,风家需要举重若轻的立足之地你蔚国可以予之;你蔚国需要人与财的助力,他风家可以相许之。互为助力,一举数得,何乐而不为之?”顾析的声音依然淡淡的,没有丝毫的起伏,就似在说着再寻常不过的事,“然而,这些长公主你不是不明白,不是不知道,可为何你不在他们之间二者择其一?可你为何不按照最冷静的理智来行事?” 云言徵心中叹了一口气,错开了目光看向他处,不敢再看他。 “可为何你要为我的死伤心难过?可为何你要向我表白心迹?可为何你要心感愧疚自毁容貌?可为何你要曾想抛下一切,不闻不问,与我携手天涯?可为何你要明知我命不久矣,还以身相许?可为何你要一直心存疑虑却仍对我念念不忘?你的理智呢?你的冷静呢?你的坚毅呢?”他一句句低低的质问声,如此轻柔低缓,却似在拷打着她的心门。 云言徵蹙眉,心中的情感复杂到了极点,且喜且怒,且怨且恨,且惧且怕。 喜的是她能从中隐约地看到他的心意;怒的是那灵光一现中闪过的片断;怨的是他轻易便能看透她内心深处的想法;恨的是他如此灵慧通透明艳;惧的是自己无法违背的心意;怕的是如此牵扯下去的后果。 正因为是最在意的,才是最害怕的——因爱,故生怖。 若然不在意,故能洒脱——无爱,才无恨。 顾析这次没有安慰她,只是起身离开。 那一碗羹汤,被他闲置在床边的案几上,淡淡的香气,渐渐地被风飘散去了。 云言徵眼角的余光追随着他离去的身影,只觉得疼入心扉,几乎似被撕裂开来了一般。她急促地喘息着气,几近窒息的胸腔里每一次用力的呼吸都彷如刀剜的疼痛,就连吸进的空气皆似一刀刀利刃在不断地切割着她的血肉。 泪珠从眼角泌出,不受控制的滑落。 “若事事能以理智论之,又何须要感情?若没有感情,又何再需要理智?那一切的行事也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 顾析临行前的话,一遍遍地回荡在她的耳边。 若然如此,他为何还要来欺骗她? 那方才醒过来的一瞬间,她脑中猝然闪过了那一句话,“噩梦都过去了。”在上一次与顾析分别之后,便遭遇到了埋伏袭击,她被人蒙眼囚捆了起来。那时不仅被人下了迷惑心志的药物,还有人对她使用了摄魂之术。 那人让她忘却了自己是谁,让她易容成龙眷,让她身陷豫国皇宫。 她一直以意志相抵抗,但在药物的夹击之下,在彻底陷入黑暗,彻底昏睡之前,曾隐约地听见有人轻声地道了一句:“噩梦都过去了。”一模一样的声调,一模一样的语气。如此相似的话语,令人蓦然心惊寒栗。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说这些深情厚谊几近真诚的话? 顾舍之,可知这些话便如雪刃般刺穿了人心,冻结了血液,彻底冷透了那一再颤抖而犹豫不决的灵魂。 她来与他谈理智的时候,他却来与她谈感情。 讽刺的是,他还责问于她。 云言徵无声地拭去了眼角的泪水,让自己迅速地冷静了下来。如今,他必定是有所防范,不会让自己逃出去了。纵然能逃了出去,必定也是在他的掌控之中。 她需要等候时机,伺机而动。 首先,她必须先迷惑敌人。 云言徵和被躺了下来,闭上了眼睛养神,让自己尽量地冷静下了心来,思量着可以应对的计策。 连续两天,顾析除了每日送三顿饭到她房中,不再与她会面,也不再与她说话。 云言徵有些烦闷地吃着饭,心里发堵。明明应该生气的人是她才对,明明是她遭人利用了、欺骗了,偏偏利用了她、欺骗了她的人还要在她的面前装委屈,给她脸色看?这叫怎么一回事? 这些饭,三天吃下来,她嚼之无味,弃之可惜,食之不下咽。 都是些药膳,只有淡淡的药香,却没有苦涩之味,烹调得极其用心。云言徵拿着木箸,抵在颌下,怔怔地出神。她如今就似一只猎物,被人囚在了笼中,但这猎人又似对这猎物很不错,这些药膳皆是安心宁神,补气益血,对调理她的心疾和内伤皆是极其对症。只是这猎人为何要对猎物这么关心?是为了迷惑这猎物,对他放下了防卫,再供他继续利用?继续欺骗? 嗯,这猎人向来工于心机,暗算人心,纵然面具之下是一颗虚伪的心,但面上仍然是温柔的笑意。 她怎么能忘了呢? 云言徵出神之后,不禁苦笑。 这天夜里,云言徵手中卷着书,眼中正笼上了一丝困意。那白衣的身影却忽然出现在了她的门前,双手端着托盘,走入房中,将托盘搁置在床前的案几上。她转头去看,见那上面放着一只玉瓶,还有一包银针。 顾析默然地将那包银针翻开,这几天来他脸色一直淡淡的,如今依然是这样看不出喜怒的模样。 云言徵整以好暇等着他,心中暗暗讥讽。 她面无表情,他也冷漠淡然,声音一如往日般慢悠悠说道:“你的脸和伤都需得治。” “哦。”她挑了挑眉稍,也是淡淡地应了一句。 “躺下。”他又道,连眼皮也不掀看她一下。 “我自己来。”她也目不斜视地道。 “长公主是说药,还是针灸?”他问。 “皆……”她还没说下去。 他已截断道:“这药长公主不知其量,不知其功效,只怕难以物尽其用。若说的是这针灸,长公主能自己给自己背后下针么?” “……”她无言,以对。 “躺好。”他重新说道。 “不躺……”她有些赌气,补充了一句:“我喜欢坐着。” “那好。”他随意地道,却有一股仿似与生俱来的冷漠淡淡地透着。 云言徵的眼睛继续盯着书,在一句一句地看,似也在将他摒弃在外。 顾析拇指一剔翘开了瓶塞,倒了一些近乎透明的药膏在手心上,另一只手尖沾起少许轻轻摩挲到她的脸上。轻轻柔柔的触觉,似羽毛轻挠般撩拨着人的思绪,云言徵心思微乱,想要让他停下,却又不甘示弱,可眼中连一个字都看不下去,来来回回地看着那些字,脑中却连不到一起去。 他的手依旧来来回回地揉按着那些粗糙的肌肤,她的脸颊却不争气地渐渐发烫。他冰凉的指尖必定也能感觉到了她脸上不同寻常的温烫,云言徵在心中无奈地叹气,暗暗地磨了一下后槽牙。但眼角的余光却觑见他一脸的清冷,连看向她脸上的目光也近乎漠视,似乎只专注在了那些脸上的小疙瘩上,明明是睁着眼睛,却忽视了她这个人。 但那张清隽绝伦的脸却与她的近在咫尺,既能闻到他清浅的呼吸声,甚至他的身上清馨的气息还将她笼罩在了其中。他眼眸那么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眸那么的清澄明亮,他弯着腰,有几次向她脸上细看的时候,几乎只要她一转眼珠,就能与他四目相对。偏偏他冷着一张脸,轻抿着双唇,一脸不容多说的仙人模样。 云言徵忽感到一阵气闷,而后又感到了抑郁。干脆丢开了手上的书,阖上了双目,任由他为所欲为。 本以为眼不见为净,谁知如此一来,脸上被指尖抚触的感觉却是越发的清晰了。先是前额,再到眼皮、鼻梁、脸颊、唇边,下颚,每一下皆苏苏柔柔的,又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微微冰凉的指缘涂抹过耳廓,指尖落在耳垂上极轻极轻的按揉,却叫人心潮起伏,红透了耳根。指尖离开,又带了一股冰凉滑落在颈脖上,由下颌一直滑落锁骨,那细腻柔软的触感又比方才更甚,就连带感觉那只手似不自觉地温柔了起来,似在轻轻地磨蹭着她的肌肤。 云言徵尽力地压制,还是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起伏不定。她微微蹙眉,原本以为心中早已对他防备,早已对他厌恶,但这般的一番动作,她却意外地发现了自己并没有排斥,也没有恶心,竟还隐隐的心跳悸动。 第二百零六章 置气 她发现了方卷的欺骗后,曾感觉到厌恶,为何面对着顾析的时候,她却没有这一种感觉? 是真相还来得不够明确?是自己心里还对他存在着期待?心存侥幸,掩耳盗铃,还想要一个为他释疑,为自己解脱的理由? 云言徵微蹙起眉头,又缓缓地松开了,她有些发怔。 有些迷惘,许是已知他伤害的人,如今只有她一个人,因此心上的愤恨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来得激烈?又许是到如今为止,他也没有做出真正令她痛苦后悔的事,因此心中任由着自己继续地喜爱他? 云言徵,这是你的豁达洒脱,还是你在爱里失去了应有的尊严和骨气? 感觉到身上的衣衫松动,她蓦然回过神来,看向眼前的人。他依然一脸的漠然无视,双手却正在解着她衣襟的带子。她的手下意识地覆上了他的手,握住,瞬间抬眸询问道:“你要干什么?” 她那么的淡定,他也那么的从容。 “你身上的伤痕,难道要留着它?”他低语反问,错开了与她的目光。 身上的伤痕?她自然留着它们无用。但是,她曾经身受鞭挞,遍体鳞伤,如何能在他面前袒露?且不说那些伤痕不堪入目,更何况…… 她的思绪刚转完,耳边便飘进了他的声音:“长公主身上已没有我不知晓的秘密。”他的话,让她一瞬间脸红如霞,双目含怯。云言徵有些羞愤,但又似乎无法反驳,也不好反驳。 他的手继续解开她的衣带,灵巧至极,衣带纷纷迎刃而解。 外衣松开之后,露出了轻薄的单衣,她的脸色更红。 她不想正视他的脸,可他一再逼近,一看分明就是故意。明明是冷着一张俊脸,眼眸中却似有光彩流转,透明如琉璃,闪烁着惑人的光。她的窘迫已经分分明明地印在了这一双眼中,他倒似无意地轻声道:“长公主大可不必庸人自扰,你在顾析的眼中和一朵花,一片叶,一块石头,一碗饭,都是一样的。” 一朵花,一片叶,一块石头……一碗饭?她跟……一碗饭,能一样么?一朵花、一片叶、一块石头还能有个美丑,但……一碗饭…… 云言徵怒极而反笑道:“很好,顾公子果然无情。” “我本就无心。”他很自然地应道。 说话间,顾析又已将她单衣的衣带解开,衣襟滑开,露出了半个肩膀。灯火中,香肩柔光滑腻,白璧微瑕,他的眉头一挑,而后视若无睹般淡然地道:“反躺下。”这次云言徵不想再与他怄气,温顺地斜躺下来,翻转了身体,趴在了被褥之上。 顾析将她的两层衣衫一同拉滑下来,褪至腰间,露出了柔和秀美的背部。可上面纵横交错地爬满了早已结痂的伤痕。一条条宛如黑色的蜈蚣,爬满了本该是白玉无瑕的背。本该是上好的珍品,如今却宛如残破的瓷器。 云言徵有些不安地将手枕在细颌下,看似不经意地道:“很难看?” “看不见。”顾析的声音一贯的无波无澜。但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双眉蹙紧,一双眼睛凝着凛冽的冷光。有条不紊地从案几上的玉瓶里倒下药膏,坐下在床边,指尖缓缓地一道道地涂抹着那些丑陋得不堪入目的伤痕。 云言徵轻哼了一声,忍不住腹诽,又没有瞎。 “很疼么?”他猝不及防地道。 “早已不疼了。”他有问,她有答。 “我是说当时?”他又道。 “也还行。”她也答得漫不经心。 听到他在背后一声冷笑出来,低语道:“我……心疼。” 我心疼。 云言徵默然了,既然心疼,为何要如此相待? 若非真心,又何必再说出这些虚伪而又荒谬的话来? 她垂下眼睫,微微地眨着眼睛,似乎是那微弱的灯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心里酸酸软软的,似乎已经承受不起一而再的蹂躏。 “云舍之,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太过自信,太过高估自己了。”顾析眼瞳微微缩紧,手下却是十分的温柔,徐徐抚过她背上的伤痕。这话,说得十分的艰涩,隐隐地透露出悔恨、冷酷、狰狞、愧疚、责备。“曾以为我能让你看清蔚皇的心思,九天骑也有了可以托付之人,你便会心灰意冷,离开蔚国。放下一切,从此能够海阔天空,任意翱翔,不用再在那夹缝之中转辗烦恼。但未曾料,你会为此愧疚而自毁容颜。曾以为我能让你明透自己的心思,而又能失而复得,你便会随我前往天涯海角,生死不弃。但未曾料,纵然如此,你仍然会为蔚国义无反顾,舍我而去。但我并未真正生你的气,爱已然来不及,何必用恨来浪费光阴?” 云言徵抬头,她依然辨不清他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言? 只知道,这一番话很动听。 她一直夹杂在信与不信之间,难以决断。 “若你这次已然决意,要离开我……”顾析的语气依然淡淡的,却让人有着无端的悲凉与伤感。“等你伤好了,便离开罢。但……这一次我会亲自送你回蔚国,不想再发生像上一回那样的事了。” 云言徵的心里空空落落的,脑中也空空落落的,过了好半晌,才似回过神来。良久,才低低地应了一声道:“好,我相信你。” “谢谢。”他低声道,带了一丝丝的冷清。 两人同时静默了少顷,顾析才又道:“你的经脉曾受过药物损毁,今晚开始我会用金针为你修复,连续七日之后,便可恢复八成的内力。剩下的两成,就要靠你自己的修炼了。” “谢谢。”这一回,轮到她说。 他没有搭话,只听到了一声轻喟,似叹,似笑。 “今晚先从背上的阴经修复起,若你困了,便睡罢。”顾析将她的衣衫拉上,换过了几上的金针,便在她的背上经脉穴位上施针定穴。 随着月轨的转移,云言徵体乏力困,先入睡了去。顾析仍在灯火下守着她身上的金针,到了时辰,他又转换了针法,转移了穴位。 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到云言徵有些朦胧地醒来时,她已被人翻转,脸朝上躺着,不再是趴在床上。屋内的灯火不知灭了多久,睁眼一片黑黔,却隐约地感觉到身畔躺住了一个人,散发出熟悉的草药香气。被子都盖在了她的身上,云言徵伸手出去,只摸到了他和衣躺在床沿,凑近些,就能闻到他的鼻息。 侧睡着,面对着她。 不经意间碰到他的手,冰凉冰凉的。云言徵不禁皱眉,他的手似乎总是这样冰凉,难道那只毒蛊在他的身体里正慢慢地侵蚀着他的血气?又想起初见的那天夜里,他似乎还呕血了,这些天来他却若无其事般。 云言徵心里温软温软的,掀过被子盖到了顾析的身上。自己又向他挪近了几分,伸出手去包住了他的手,轻轻地呵搓起来。自己如今内力不济,没有别的办法。他的呼吸清浅,温凉的气息在她近在咫尺的脸上掠过来,又掠过去,还有那身上的草药清香不断地被她吸入胸腔,感觉到整个人都充盈在了其中。 唉唉,她在心里连叹了两声。 睡不着。 静静的,她伸出手去摸索向他的脸。 这是眉毛、眼睛、鼻子……唇,云言徵的指尖反复地轻抚着、描画着他柔软而微凉的唇。想起他不说话的时候总是轻抿着;说话的时候唇角又总会微翘起来。欣喜而笑的时候浅浅露出洁白的贝齿;淡然而笑的时候唇角上扬饶有兴味。 她忍不住一点点地俯近他,屏住呼吸,对准了他的唇,贴了上去。就如记忆中般的娇嫩温凉。她紧贴着左右移动了一下,轻轻地啄吻后,又啜咬着,舌尖轻轻地舔过,慢慢地描画出他唇的轮廓。 原来她才是色胚,云言徵在心中自嘲。 但她是长公主,不可耻。 她安慰道。 她实在是太想念他了。 她半是自嘲,半是安慰地吻住他的唇,却没有发觉原本安睡的人,此刻动了动眉睫,又继续装睡了。 她只知道明白过来那晚醉酒之中是风靖宁吻了她的时候,虽没有嫌恶至极,也并没有这般的心跳如擂的感觉。她还知道方卷从狱中抱起她,背起她逃命的时候,她除了愤恨和理所当然,并没有一点脸红心跳的感觉。还有楚睿容与她一起长大,一起玩耍,但面对他时,并没有这种想要偷偷摸摸又渴望接近的紧张感。 她偷吻他的唇,沿着嘴唇吻到下颌,沿路吻下喉结,颈子,一直到锁骨。云言徵觉得自己有些忘情,和不管不顾。 理智,理智去哪里了? 见鬼。 他必定是鬼怪、妖孽,化身而来,才能将她迷得如此七荤八素,神魂颠倒。 想她堂堂蔚国的长公主,九天骑的主帅,什么样的男人没有见过? 她刺探他,想要与他分开,他柔柔和和地问她理智何在?那眼睛里的冷漠却刺得她心炙疼炙疼的滴血。 可是,今晚他又说,离开也可,只要让他送她回蔚国。 然而,他的真心呢?他的真心在哪里? 云言徵的手不自觉地,彷如以往地抓住了他心口上的衣衫,将手掌心按贴在他心脏跳动的地方,越来越用力地按贴住。 他说的没错。 她想,她想要剖开他的胸膛,取那一颗心出来看一看。 究竟是真诚的,还是虚伪的? 她轻轻地松开了他的衣襟,拉开两层衣衫,露出了心口的位置。她的目光在黑暗中,久久地凝视着那里。她的心,一下一下地跳动,她的嘴唇缓缓地接近,吻在了他的胸口上。光滑细腻的肌肤,温热跳动的心房,贴得如此地接近,她慢慢的噬咬、嘬吻、舔舐,如是想在那里留下一个印记,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记,一个印在心尖上的朱砂痣。 第二百零七章 心疼 顾析微微地张来眼帘来,眸色由清莹转而幽邃。 双眉微微地蹙起。 他的手微微地蜷起,手臂微动,似欲去将她搂入怀中。但转瞬之间,终是装作无动于衷地继续装睡下去。 云言徵不曾察觉地将脸贴在他的心口上,轻轻地摩挲,眼角不知何时已泛起了微微的湿润。 她闭起双眼,包住他的手,不知何时又缓缓地睡去。 如此周而复始地过了五天。 这天半夜里,云言徵睡意朦胧间,总觉得身边微凉,不似往日的温暖。她迷迷糊糊地伸出手去,却摸到了半床的空凉。恍惚间醒来,她怔忡地望住屋内的黑漆。转眼望向房门,似紧闭着,只有那半开的窗户由外传来了屋外竹林里的风声,一阵阵的潇潇疏疏宛如雨声淅淅沥沥。 她推被下榻,趿鞋披衣,走向屋外。 猛然地一阵山风,吹得她骨子里有些瑟瑟发寒,不由将外衣穿在了身上。原来一个人站在这里,竟感到如此的孤寂。荒山野岭,青竹庐,不知为何,蓦然地就想起了幼时偷偷藏在梨花树上读过的民间小书——光怪陆离、妖魔鬼怪。 山妖、野狐、鬼魅、精怪,总喜欢在深更半夜、茅屋野林里出没,或是迷惑人心;或是谋害性命。 云言徵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天色,昏暗异常,几点雨丝飘落,洒在了她的脸颊上。原来真的在下雨了。 她转身朝另一边的屋子走出,悄无声音的,心中却在砰砰地乱跳。如今的她,虽不会再被那些离奇古怪的故事所恫吓,但心中不断地转念是:他在干什么?他在哪里?唯恐自己的一个不慎,就会撞破了他真实的面目。唯恐他的真实面目,要比那些山妖野狐,鬼魅精怪更加的可怕。 她的步子走得很缓慢,却又异常的坚定。 无论如何,她也要得知一个真相。 纵然是这个真相,将会是很残忍。 白衣黑发,绝伦的容颜,飘飘荡荡,极其缓慢地走在这一个黑暗的雨夜里,远远地望去,亦是一幕令人惊心的妖艳与诡异。 血,血腥之气渐渐溢进了微凉的湿润中,越来越浓重。云言徵对血腥之气,可说是非常的熟悉,在战场上往往是你死我活。她的心蓦然警惕起来,气息更是敛了起来,脚下松开了本来只是趿着的鞋子,赤脚走在地上,往那屋子边上悄然贴近。 她俯近窗边,凝神静听。 屋里没有灯光,只有一个呼吸声起起伏伏,极其不稳定,细听之下,几近频临窒息般的喘息。她心中谨慎而又疑虑,从身上悄声地解下外衣,手中运劲,将其从半开的窗子里掷了进去,风一吹,白衣宛如雾团般在空中散开,恍如人影。 细针的破风之声,当即响起,全打在了那件张开的白衣之上。 “顾舍之……”她在屋外疑惑地轻唤。听到那细针的风声,分明就是顾析惯常所用的手法,只是今夜的手劲与准头大大有所偏差。 屋内却是无人响应她的叫声。 连那喘息的声音也稍微的收敛了起来。 云言徵心中疑团更甚,飘身至门边,挥掌推开后闪身一旁,身影立刻飘向窗户,闪身而进。她在黑暗中依稀可辩,桌椅整齐不似有打斗的痕迹,只有几近床前的一张椅子被人掀翻在地。 纱幔漫晃间,隐约有一道人影仰躺在床缘。 她的脚心踩在地上,一阵一阵地湛凉,一步一步地靠近过去。随手在桌上摸了一个轻巧的烛台,另一只手拨开纱幔,“顾析?”她又是一声轻唤,依然没有人回应她的话。 云言徵拉开纱幔,小心翼翼地往里走去,手中的烛台权被当作剑在防备猝然间发生的不测。进入了纱幔之内,血腥之气更甚,几乎中人欲呕。她微微颦起眉尖,心中担忧,神情沉静,几乎是多年来练就的心志,愈是慌乱的时候,愈是要镇定。 “顾析?”又是一声轻唤,但很快地她停住了脚步,拉住最后一道帐幔的时候,五指倏然抓紧。 躺在床边的人,正是顾析。 黑暗中,仍然可见他白衣上的血迹斑斑。 唇角的鲜血蜿蜒小蛇般不断地溢出,一张秀色绝世的脸本已苍白,此刻更莹白得似一碰即碎的冰雪。双手紧紧地抓住了身下的被褥,指骨全都突了起来,双眉微皱着,双目失神得没有了聚焦。 云言徵仓促放开纱帐,抢步到床前,丢开了手中的烛台,按上他的手背冰凉入骨,心惊道:“顾析?” 床上的人依然没有回应她,若不是还能辨认出他还有些极其微弱的呼吸声,她几乎都要以为这样躺在她面前的人已经…… 她抓住他的脉搏细听,脉象极是混乱,时快而浮滑,时慢而躁动。她对于医理并不甚精通,对于他这古怪至极的脉象更是无从判断。她伸手摸向他的额头,亦冰凉如水,就连颈窝、锁骨亦然;她扯过被角拭擦他唇边的血,却擦完了又溢出来,像绵延不绝的泉口,不知要如何才能止住。 此刻他身上的衣,身下的褥全都染上了血,触目惊心地刺伤了她的眼睛,也刺痛了她的心。 “顾析,我该怎么办?”云言徵竟觉得自己束手无策,对他一无所知。他的那些药在哪里?她不知道。此时此刻,该给他吃什么药,该做些什么,她不知道。他如今这样子,是怎么样了?她也不知道。 云言徵从未如此恨过自己,她坐上床沿,将顾析拉起来抱入怀中,又拉过被子将他严严实实地盖起来。顾析软绵绵似没有了骨头地躺靠着她,头侧枕在她的肩上,气息微弱几不可闻。她不知他此刻是清醒的,还是恍惚的,只知他浑身皆似浸了冰水,寒气仿似从他的骨头血肉里穿透出来,渗过衣衫,传到了她的身上。 就似那些在战场上几欲死亡的人,渐渐地冷透了肌肤,冷透了骨头,凝结了血液,失去了灵魂,再无生命可言。 她的心蓦地攥痛,双臂紧紧地搂住他,双手在不断地轮回搓揉他的手。他的双手握成了拳头,不断地在抖动,连同整个身体都在不停地颤栗和发寒。云言徵运起内力,催动了自身的血气,将内劲一遍一遍地打入他的体内,烫热一股一股地透出来温暖着他的身体,内劲在进入他的身体里却如泥牛入海,毫无起色。 怀中的人就是一块寒冰,怎样也捂不热。云言徵的手指从他的衣襟外摸进他的胸膛,手心之下依然冰冷得可怕。她的睫毛在黑暗中不停地打颤,目光专注地凝视着他的侧脸,那一张脸宛如瓷器的无暇,此刻却即将要破碎了般的脆弱,让人怜惜、心疼。 她忽地一垂头吻住了他白皙秀致的耳朵,柔软细腻的肌肤在唇瓣上厮磨,转辗啄吻,极尽缠绵之事。怀抱中的人鼻息微微地温热起来,她一只手固定住他的下颌,嘴唇沿着耳朵吻落他的脸颊一点点地摩挲,手下的那人的脸颊随之暖和了起来。 她的手心微微地泌出了热汗,手再次从他的衣襟处探进胸口,在柔润冰凉的肌肤上沿,半揉半按。耳边的呼吸声渐渐变得有些急促,躺靠在她身上的身体依然不止的颤栗。倒是没有方才那般的冰冷瘆人了,她来回的按揉着,他的手渐渐地松开了手指,她的手握进了指缝里与他十指相扣。他身体的温度也在渐渐地复苏,嘴唇似有意又似无意地碰到了她的颈子,麻麻痒痒地叫她忍不住瑟瑟了一下。 “嗯……”一声轻叹,又是回应,轻轻地响在了耳边。 云言徵停住了动作,转首离开一些,看向怀中搂住的人。 他纤长而微翘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眼帘张开,目光也朝她看来。她依稀看见他的双眸星星湿湿的,润着水光,目光朦胧而迷离,不知道有没有看清了她。云言徵尝试着低唤:“顾舍之?” “嗯。”他似咬着牙,低应了一声。 “你能看清我么?”她不自觉地将他搂紧了一些,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不见了。 他听住她“咚咚咚”极其猛烈的心跳声,唇瓣微张,贝齿咬住下唇,又是应了她一声:“嗯。” “你这是怎么了?”她急切地追问,目中全然是疼惜。 “无妨。”他转脸埋在她身上,低语道。忍在喉头的血立刻从开合的齿缝间逸了出来,徐徐地洇在了她的衣衫上。 感觉到心口上的衣衫缓缓的濡湿了起来,隔着薄薄的单衣贴在了她的肌肤上,温热的血气随之飘逸开来。她心中的痛楚不可言喻,伸手抚上他的脸,咽哽地低哑道:“你的药呢?我该去哪里给你拿药?” “没有。”顾析微微吸着气道:“这是蛊毒。” 云言徵握住他的手倏然一颤,声音宛如隔空飘来的一般:“多久发作一次?这些年来都是如此吗?” “每月十五。”顾析淡然而虚弱地道,背脊轻轻地弓起,从骨肉里透出来的痛楚让他止不住地痉挛。 她的手也在微微地发抖,他却缓缓握紧了些,从又即将陷入混沌的神智中拉回了一丝冷静,暗哑地低语道:“长公主,无妨。这些年来也都如此过来了。阿言……”他的声音猝然而止,一股激烈的疼痛几乎击溃了他的心神,顾析狠狠地咬住牙,忍住,不让自己的表情现出一丝的狰狞与痛苦来。 “嗯?”云言徵咬着发酸的牙齿,轻应了一声,低头吻向他的脸颊。 顾析挣扎着微微错开了嘴唇,低语道:“不要染上了这些血腥。” “我不怕。”云言徵温柔地道,又吻向他的鼻梁。 顾析在她的怀里摇头,轻声道:“阿言……我怕。” 温热一瞬间逼上了眼睫,她眨了眨眼睛,既顾析何不顾惜,既顾析何不顾惜?蓦然地想起了他曾经说过的话,心疼得无以复加。他一直不曾告诉过她蛊毒的发作会是怎样,也一直隐瞒着她。她曾经身受傀儡蛊之苦,知道那种折磨锥心刺骨非常人所能承受,而他身上的蛊毒每个月发作一次,而每一次都在折损着他的寿命。 “阿言,你曾听过龙角的故事?”顾析低低地闷咳,咬牙承受住体内蛊虫躁动的噬咬和血气在胸腹间翻滚的难受,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清泠,微微嘶哑地道:“龙若失去了犄角,就是它将死的时候。我一直不愿意告诉你……也不愿意让你看见……一来,是怕长公主你嫌我短命……二来,是我私心地不愿将龙角的秘密交到了你的手中……” 第二百零八章 煎熬 云言徵只觉得心里一阵阵的钝痛,心如刀割,眼泪不受控制地一直滑落下来,一颗颗地垂落脸颊。 但这一次他想明白了。顾析柔软地枕靠在她的怀里,轻声低喘,伸臂搂上她的腰。如果,她觉得自己什么都被他看透在眼中,自己却对他一无所知,她心里觉得害怕。那么,他也应该将自己的软肋交到了她的手中去,如此,她便不必再困惑了。 云言徵别开唇,脸颊依着他的侧脸靠在了一起,泪如雨下。双手更紧的箍住了他,仿若是心头最爱惜的珍宝。 “长公主,手可以拿出来……”顾析暗哑发颤的声音传入了耳朵里,气息喷得痒痒的道:“我如今这身子骨……恐怕是侍候不了你……” 云言徵忍不住“嗤”地笑出声来,眼中还含着泪花,唇角却已翘了起来。她侧首在他的鬓发上蹭了一蹭,低语嗔道:“我就是喜欢这样真实的拥着你。” “我怕弄脏了你的衣裳。”顾析轻喘频频地道。 “你早已弄脏了。”她戏谑地回应道。 “唉……”顾析轻叹了一声,似笑,似嘲,疲惫地窝在她的怀里,忍受住身子骨里透出来的一阵阵控制不住的抽搐。他可以掌控住自己的情绪,伪装起自己的表情,却是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身体遭受到攻击时而产生痛苦的本能反应。 云言徵的手臂依然在衣里搂住他,但并不再摩挲,只是在感受着他身体渐渐在复苏了的温暖。 顾析努力放松自己面上的表情,使自己看起来并没有那么的痛苦,依在她怀抱中,深深地吸取着她身上的馨香。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后,才柔声轻缓地说道:“阿言,你闭上眼睛。” 她怔然地望住他。 他伸手摸到她眼睛的地方,轻轻地覆住,涩哑的声音传来:“不要看。” “有什么血腥我还没见过……”她的手覆上了他的手,就在将要拿下来的时候,顾析的声音再次传入了耳中:“但你不会希望这些血腥发生在我的身上……”他隐隐忍耐的声音里透出了一股担忧的温柔来。 云言徵咬住了下唇,脑中转过了千回百转,最终还是点了下头,咽哽道:“是,我不看。” “好……”一个字刚刚被吐出口,便没有了尾音,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被人掩住的声音。怀中乍然一冷,顾析离开了她的怀抱,一声闷响,摔倒在了地上。“顾析……”她急切地叫唤他,伸手欲去寻找他的所在。 “不要……过来……” 声音微弱地传来,带着坚定的意味。 云言徵悄悄地张开了眼眸,纱幔飘垂到了眼前,黑夜的迷蒙间隐约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匍匐在地上,身体因痛苦而蜷缩在了一起。依稀的白色衣裳铺散在地上,宛如跌落泥尘的一地冰雪,崩塌破碎。 她无声地微微张开双唇,轻轻地吸着气,泪眼模糊。从前只觉得他是一个高入云端、遥不可及的影子,而如今,他将自己的软肋,自己的狼狈送至她的眼前,她才清晰地感觉到,他也是一个血肉之躯,也会被这个世间上的人心无情地折磨得痛苦如斯,也和她一样不过是这个世上饱受煎熬的芸芸众生中的沧海一粟。 心痛如斯,可又爱莫能助。 她狠狠地咬入了自己的下唇,任由疼痛和鲜血来释放自己心中的恨意。她双手紧紧地抓住了被褥,将它们蹂躏成扭曲的样子。 黑暗中的无力感一下又一下地侵袭向她的心脏,云言徵愤然起身,如风般掠出了房外。她知道顾析不愿意给她看见自己最痛苦最难堪的样子,既然是负担,她亦不必留下。她一路朝厨下奔去,在黑暗中摸到了火石燃了灯,提了水放入锅里,在炉中烧起了火来。火光不断地闪烁着她的凤眸,脸上泪痕斑驳,一双眼睛殷红如桃,被光火炙热得生疼。 此时的竹林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夜鸟的鸣叫。云言徵一门心思全挂念在顾析的身上,却未曾留意那其中的异样。 她将热水加满在浴桶里,又将顾析半扶半抱起来让他坐到热水里面去,靠着桶壁。云言徵不放心地背身靠在桶壁的另一面,在黔黑静谧的夜里越发清晰地听到那由身体里不止地响起抽搐发颤的声音一波一波的由身后的水中传来。 这还是那个翩然若仙、云淡风轻的少年么?原来他的从容自如、淡然高远的外表下,隐藏着如此长年累月遭受到非人折磨的真相。只因有人私心地想要为自己的知己好友报仇雪恨,就能对自己的徒儿使用了如此残酷的手段来钳制于他命运? 最难揣摩的是人心;最可笑荒谬的是世事。 云言徵的眼中湿了,又涸;涸了,又湿,来来回回地,不知流了多少泪。只知道不管自己在他身旁多么的心痛难受,都无法与那个此刻正在与命运对抗的人感同身受,亦无法为他身受而代之。 耳边没有那撕心裂肺的挣扎,也没有那呕心沥血的嘶吼,他就如此静静地任由着自己浸泡在温水里,任由着蛊毒在身体里肆意地流窜肆虐着他的每一道神经,每一道经脉。上下的贝齿静静地咬紧抑止不住的寒栗,却没有发出一丝痛苦与求饶的声音。只是静静地,面无表情的,双目失神的望住前方,思绪一次又一次地游移在混沌与清醒的边缘,不断地徘徊往返。 在这一月复一月,一年复一年,不断的轮回,与折磨之中,孤独与骄傲地孓然前行。 “阿言……”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想要费尽力气挽留的依靠和费尽心思守护的陪伴。 云言徵不断地奔走于厨下和房中,不断地烧水,不断地换水,唯恐他的身体再一次陷入冰寒入骨的境地。唯有如此,她才觉得自己在他的痛苦面前并非一无是处,哪怕只是如此的微极其微、微不足道。她也要让他知道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面对这命运的折难,而是有两个人,是她与他在一起,在一起对抗着这既可悲可恨,又让人愤懑无奈的命运。 她爱惜他的性命,宛如她自己。 她与他是一同的执着着,不能被这命运打败了。 身旁骤然响起水声,云言徵默然回首,只见顾析将头埋入了水中,她蓦然一惊,猛攥住桶缘,低唤了一声:“顾析……” 黑暗之中瞧不清,却闻到水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郁。她伸出手就要探入水中,顾析适时微微仰起了头,露出口鼻,轻若无声地低语道:“不要碰这些血水……阿言,你去换一身衣衫……” 云言徵蹙起眉头来,竟隐约听见了那竹林外一声一声不同寻常的鸟鸣声。她低应了一声道:“好。”反身而去,在衣橱里拿了一套顾析的衣裳在屏风后换上,回来木桶脚边端起盘瓢,推门而出。 她疾步走向厨下,待放下盘瓢后,又凝神静听,果然每隔不久又响起了那低沉的鸟鸣声。是青晏。他是如何来到这里?她在离开蔚国时服食的灵犀丸早已被顾析无声无息地除去,如今连知灵鸟也无法找出她的所在。而这等鸟鸣声正是她与青晏曾经约定的信号? 那日她跟着顾析进入这竹林,深知其中包涵了五行八卦的算计,更经人暗加变化,使得其中可幻化出更多的杀招与死地。若果真是青晏在此,怕是已被困在其中,若是旁人伪装成青晏欲将她引出,也已是被阻在了竹林之中。 如今顾析正是受难之际,这些人怎么就来得如此恰逢其时?云言徵斟酌了片刻,又从锅里勺起热水进盘里,端着盘往回走。 推门进去,一切恍如方才。 纱幔后,浴桶里水声泠泠。 她靠近桶缘,问道:“顾析,水凉了么?” “这水你不要碰。”顾析仰靠在桶壁旁,声音十分疲软地道。 “顾析,外面有客人来了,我们该怎么办?”她这次直截了当地问他。顾析疲惫的脸上现出了一丝欣然的浅浅笑意,低语道:“让他们自己进来再说。” “你有信心?”云言徵放下了手中的水,犹豫地问。 “不知道。”顾析漫不经心地道。 “不知道?”云言徵微挑眉,心下惴惴。 “我现下只想沐浴更衣……”顾析的声音与她的一同响起,不同的是她的忧心忡忡,他的慢慢悠悠。 “……很好”云言徵一顿之后,叹气道:“你等着。”她如风般飘到了自己居住的房中,运起内力提了浴桶宛如无物地来到了顾析的房中。室内立刻发出“嗤”然的一声轻笑,她怒目回首,只见他俯在桶缘转过头来,黑漆中一双眼眸盈盈如水发亮,隐约能瞧见那宁悦的笑意。 她心上一甜,也就不和他计较了。端起地上的水盘,将水倒入浴桶,又出去端了些凉水,忙进忙出地添了半桶水,又去厨下看看水烧开了没有。等她再次进来的时候,顾析已靠在了干净的浴桶壁旁,泡在了半冷不热的水中。云言徵一瞧,即刻心急火燎地端着水盘跑过来,急忙将盘里的水缓缓地倒入了浴桶里。 一桶水晃荡起来,她才发觉顾析是光裎的。幸好此刻夜色未退,黑暗遮掩了她脸上的羞恼和尴尬。顾析从水中伸出手臂,指尖在她的鬓发上轻轻地撩拨了几下,含笑轻语道:“有劳了,长公主。” 她心中暗呸了一声,脚下不经意地退开了两步,疑惑地问道:“你的蛊毒……” 顾析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轻叹一声道:“天就快亮了,它累了,也需要回去休整休整。” 听着他的话,云言徵心里蓦然就休戚休戚地疼,她又走近了两步,期期艾艾地片刻才道:“需要本宫……侍候……你么?” 第二百零九章 和好 静静地,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在交替起伏。 “你要怎么侍候?”他的声音在耳边温软清泠,又似带着点暗昧。这话撩拨得她头皮一阵阵发麻,云言徵暗咽了一口气,才吹气如兰地道:“你要……怎么侍候?”她脸颊烫热微红,心砰砰地乱跳。 “你是我什么人?”他轻若无声地附近她耳边问,气息在她耳边飘荡来去。 “我又是你什么人?”她把话接来,又推了回去。 “若我认你是什么人,你不认我是什么人?”顾析鼻息继续摩挲着她的耳廓,低语道。 “你想认我是什么人?”她翘了翘唇问。 “我想认你是什么人,你就是什么人?”他又反问过来。 “你想我认你是什么人?”她不答而问,脸上愈发地红透。 “我想你认我是什么人,我就是什么人?”他的唇离得那么近,那么近,几乎就要碰上了她的耳朵。 “嗯。”她有些受惑地点头道。 “好……”这一个字轻之又轻,却又似清晰无比地响在了她的耳朵里。云言徵猝然回过神来,嘴唇上已被贴上了一片柔软,两张薄唇已轻轻地吻住了她,在她的唇齿间辗转。 这吻愈吻愈深,直至她几欲窒息,脑袋晕晕乎乎地,她才推开了他。她一双眼睛湿湿润润地看住他,气喘吁吁道:“外面还有客人?” “不管他们。”他任性地道,唇瓣又再次接近她。 “万一他们冲进来,似乎不太好……”她柔软无力地道,双手轻轻地按住他的肩膀。手下的肌肤温润光滑,她思绪一飘,心中旖念绵绵升起,急忙收敛了心神,眼神肃正地凝视着他,却被他软绵绵的目光看得思绪又飘忽了起来。手指就着温水轻轻地磨蹭着他宽阔的肩膀,细腻的皮肤,一路沿着脊骨往下滑进水里。忽然猛地攥紧了手,返回扶住桶沿,急切地道:“本宫……还是帮舍之你梳洗长发罢?” 顾析俯在桶沿,额头靠在手臂上,双肩微微颤动,笑声轻泄了出来。 云言徵在背上轻捶他,转而手指插进他的长发里,一缕一缕地梳洗了起来。 他干脆靠在桶壁上,一动不动了,露出半个背在水面,任由她清洗着长发。云言徵无奈地又给他搓洗了背来,她这一面心急如焚,他却在慢条斯理。万一外面的人什么时候闯了进来,看见他这样,她这样,他们这样,她心里就焦急愤恨。可是,一想起,他刚刚经历的情形,心里又软了下来,最后被这种无声的依赖给攻城略地了,细致又粗略地给他清洗了一个遍。 云言徵在衣橱里找来白巾,和衣裳。她将白巾展开,对他轻声道:“顾舍之,起来罢。水凉了……” 顾析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有气无力地叹气。 好罢,她伸手入水中搀扶起了他,将白巾展开披在他的身上。顾析就着她的手跨出了浴桶,任由她为他擦干净了身上淅淅沥沥的水。顾析接过单衣,云言徵转过身去,他却背靠着她穿上,又任她为自己穿上了外袍,看她心急火燎地系着他身上的衣带,唇角缓缓地抿起了一丝微笑。 他的手臂搁上她的肩膀,半身的重量都倚在了她身上。云言徵自觉地给他依靠着,将他整顿好了之后,轻声道:“要去哪里?” “去你房中。”顾析低语淡淡地道。 云言徵不疑有他,扶着他运起内劲直往自己居住的房中走去。一进了房内,顾析抓住她手臂的手紧了一紧,“怎么了?”她察觉出了他的不适,忧心地道。 顾析轻轻摇摇头,转首在她耳边道:“去床上躺一躺。” “好。”云言徵将他半扶半抱至床前,让他挨着她的身子徐徐躺到床上。顾析却拉住她的手臂一起躺在了床上,环臂轻轻地揽住了她的腰,轻若无声地在她耳边道:“不能让进来的人知道我今夜的情状。” “我去把血水倒掉。”云言徵颔首,同样轻之极轻地对他耳语道。 “来不及了。”顾析的手臂一紧,声音擦着她的耳边飘过,唇角擦过了她的脸颊。云言徵微微地挣扎了一下,他已吻上了她的耳垂,气息在轻轻地勾勒描画。她心中一软,在黑暗中看住他,只见他双眸清湛如水,没有半点的迷离,但他的动作却一下又一下地在击退她的心防。 脚步声蓦然地在外面响了起来,云言徵估算着似乎已到了竹林边沿,心中不禁暗暗地诧异那些人竟然已穿过了那个阵法。随着脚步声的逼近,云言徵的心中更是焦灼,回神抚上顾析的耳朵,低语道:“我们是走是留?” 顾析轻笑如魅,轻声道:“走,已然来不及,不若留下来与长公主抵死缠绵一番,万死不辞。” 云言徵又好气又好笑,回嘴道:“缠绵也不差这一时半刻,把这些人打发了,再说好吗?” “若然打发不走呢?”顾析在她耳边低喃,“若然他们要取顾析的性命?若然我时辰无多,长公主要怎么办?” 云言徵手指扶住他的后脑勺,吻住他的唇,转辗少许,才轻道:“碧落黄泉,不许你一人独往。” “多谢长公主成全。”顾析翻身而起,回吻住了她,柔声道。 “不必。”云言徵承着他的吻,在空隙间道:“本宫只是想体会一番古人的所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顾析俯落她的身上,嗤然而笑,淡淡的草木清馨萦满了她的鼻端。他轻笑的气息掠得她脸上发痒,云言徵忙推开他一些。顾析倾倒向一旁,发出了一声轻哼。云言徵眉头一挑,忙半翻起身来朝他查看,急忙道:“弄疼了哪里?” “这里。”他五指张开,紧紧地抓住了胸口处,轻蹙了眉头道。 “心口?”她慌道,手指扯松了他的衣襟,扒开了胸口的位置。 顾析任由她去查看,云言徵手指在上面抚了又抚没有摸到伤痕。脚步声已然响在了门外,她混似不在意地起身去取来了烛台,燃上了火光,微微眯眼适应了光亮后,照看向他的心口处。 橘红的火光之下,白皙玉润的肌肤上几近心口的位置上除莹了一点殷红的吻痕外,别无他物。她脸上微殷,指尖轻轻地拂了拂那点吻印,眼帘上撩,睫羽微翘,凤眸幽微地睨视住他。 顾析一本正色地轻言慢语道:“心口上无端地长了一颗血痣,宛如朱砂,这是快要到死期了?” 她眼中闪过惧怕、羞怯、恼怒、迷惘、惊艳,种种情绪一掠而过,最后怔然地看住他说不出话来。 “长公主……”外面响起了熟悉的叫唤声。 云言徵尚未回过神来,已被人一扯而下,烛台晃悠间,蜡烛飞脱而出。她的手还来不及抓住蜡烛,身体已然不可抗拒地倾斜倒下,心跳一个不稳,惊呼逸出。眼看蜡烛倾覆之下几乎要砸落在了顾析的脸上,唇角便是一痛。她覆在了他身上,他轻咬住了她的樱唇。他贝齿微微地一用力,刺痛过后,一点鲜血溢出她的唇瓣,滴落在了他的双唇上。 等她想起了蜡烛,顾析五指曲张已接住了在手,正将滴着泪油的蜡烛安放回她手里的烛台上。他唇角微弯,舌尖轻舔过了唇瓣上借来的鲜血,将其润色均匀涂在唇上,掩盖住了他原本苍灰如白霜的唇色,现出了一点的殷殷艳红色来,忒是妖异。 云言徵给他惊得,略略地敛住了心神。 风声响起,房门瞬息间被人的掌风洞开。 门外的众人恰到好处地就看到了这一幕。 房中柔软素净的被褥上那个人青丝缭绕,丝丝缕缕地披散在床上,衣上,他衣襟凌乱,微敞的白皙胸膛骨玉匀亭。乌发如墨,白裳如雪,之间陷嵌着一张白玉雕刻而成曲线完美的容颜,双眸水润,唇色朱红,微微迷离的神色间,自有着一种诱惑而又仙渺的倾世绝伦。 而另一个人亦如披了满身的月色,倾覆在那个人的身上。她右手中高举红烛,左手轻抚上他的心口,披散在身后的乌发如丝如雾,腿脚曲跪在床边,脸颊与那个人相近在咫尺间。她一惊回首,现出丝端丽的颜色来,一双乌眸深深,唇上殷红凝血,与那个人唇上的朱色相映,竟是一室的春光旖旎,惊艳而缱绻。 站在门外最前面的人微微张开了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一愣神之后,蓦然地醒悟了过来,“啪”地一声给拉上了门。声音在房门外毕恭毕敬地响起:“青晏无意冒犯,叩请长公主恕罪!” 他清亮的声音惊醒了门里门外的人。 云言徵脸上腾地升起了两片可疑的红晕,她久久地回不过神来。只因就那么的惊鸿一瞥,她看到了不只是青晏一个人。还有方卷、慕绮,慕绮身边的人,站在最远处的一点兰衣飘扬的玉立身影,竟是风靖宁。他手里隐约的抱住了个雪白的东西,约莫是她在雪山上与他一起抓住,日久未见的小狐狸。 一股窘迫难言,在心头上升起。 她是长公主,不可耻。 她在心中安慰自己,回眸去看床上的顾析,发觉他脸色苍白而虚弱。方才那一点点的窘迫顿时就被抛弃在九天云外了,起身将烛台放落床边的几案上,又俯身到他的耳边轻之极轻地道:“你在房里躺着,我出去应对应对他们?” 顾析白雪消融般的脸露出一丝微乎其微地笑,轻声道:“我同你一起出去,不然这一幕就白给他们瞧了去。” 他不说则已,他一说,她就想起那个慕绮也在。而且,方才瞧住顾析的神情,那一脸的幽怨惊艳,还有目光里侧漏给她的憎恨厌恶。她稍稍一想就觉得浑身不自在,慕绮凭什么瞧见这样的顾析,又凭什么怨恨? “但你脸色很苍白……”她心里不愿意他出去,有心阻止他道。 顾析唇角含住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运起内劲将血气微微地逼上了脸颊,转眸去看着她,低语道:“我给你梳发。” 第二百一十章 明枪 云言徵见他目光坚定,便叹了一口气。起身去妆台取来梳子和簪子,回到床边,将梳子和簪子握入顾析的手中,又给他整理衣襟,重新结好衣带。顾析笑了一笑,就着她过来搀扶的手臂支身起来,坐在床沿,拍了拍她的肩,眼神示意她转过身去。云言徵抿唇,背过身去,他的手指拿着犀角梳给她梳理好长发,又结起了发髻,用簪子固定好了。 云言徵对着烛火闪了一下神,懒懒地回转,正见他在整理自己的发髻,亦用一根玉簪子固定好。她只有袖手旁观,梳发、结髻这等事她并不拿手。顾析放下自己手中的梳子,又快速地在自己的身上点了几个穴道,控制住那还在乱窜并未归位的血气,才走下床来。 云言徵跟在他的身后,见他正在轻掸衣襟,整理好衣裳上的皱褶。她亦忍不住伸手去整理了一下衣裳。 顾析回首朝她一笑,那笑容里似乎有点什么韵味。还未等她琢磨了过来,他便已拉起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朝门外走了出去。 一众人竟是十分守礼地避让开去,远远地站在竹林边上,静悄悄的等侯着。顾析走在前面,抬眸似有意,又似无意地看了一眼那些个神情各异的人。此刻他又已一别房中的靡丽无双,在皎皎月色下,幢幢竹影中,他沉静的脸容上双眸清透,身上一袭白衣在夜风徐来之中宛如流雪回风、泠然生辉,自屋内超凡出尘地缓步行来,声音清冷淡漠地道,“客人们大驾光临,顿使寒舍蓬荜生辉,还请诸位移步至陋室中落座品茗。” 云言徵落在他的身后,浅露一笑,将方才的窘迫强行压下。她身上穿的还是顾析的宽袖衣裳,乌发垂髻,浑身上下除了一根玉簪子,再无多余的饰物,衬得她的乌眉黑眸,非但不显得不伦不类,反倒有一种清爽利落之美。她的容颜装束,比男子更多了一分闲雅清丽;又比女子多了一分俊逸秀致,而这两种气质糅合在了一起,愈发显得赏心悦目、独特立行。 他携住云言徵的手,当先往小厅里行去,两人皆穿白衣,身形又修长,便如一对璧人。她只觉得他的手掌冰凉冰凉的,不由反握紧了他的手。 推门而入,顾析另一只手上稍微动作,小厅里的烛火便轻声发响地点燃了起来,映照得黑夜里一片的堂亮。 他往中央的椅子畔一站,举手相邀道:“诸位请坐。” 跟随着进来的一众人一一寻了位置落座,青晏却是不敢坐,一直走上前去,朝云言徵垂首作揖道:“属下参见长公主。”他的眉目间稍稍敛了一丝的忧虑。 云言徵挥了挥手,和颜悦色地道:“免了。” 青晏退至一旁,站在云言徵的身后。 方卷一身葛衣坐在左首,微微侧着俊逸的脸,冰冷的目光从顾析的脸上掠过,稍稍地停顿在云言徵的脸上,而后又转了回来。双目微微垂下,双臂靠在扶臂上,不知正在思量着什么。 慕绮坐在右首,冷萧站在她的身后,宛如是一道不起眼的影子。她深夜到访依然容光鲜妍,眸色滢滢,乌发一丝不乱,髻上簪着水晶珠花,耳扣莹玉,一身水蓝冰晶的衣裳显得肤白若雪,风姿嬿婉。落座的身姿极致端庄,衣发上清香幽淡,且是大家风范。除了在屋外瞧了顾析一眼外,就没有瞧过旁人,此刻眼睛平视着右前方。昳丽娇妍的脸庞上,神色冷肃,却看不出是有什么样的打算。 风靖宁倒是坐在了最下首,他悠然地翘腿坐着,仿佛有他在的地方,纵然是这雅致清简的竹庐也能让人生出这里是碧玉锦堂的错觉来。他神情淡俊,右手将小狐狸圈住放在怀里,左手舒缓地一下又一下轻抚着它光滑柔亮的皮毛。小狐狸蜷缩着身子,微微眯起乌黑油亮的眼睛,一脸很享受的样子。这一人一狐甚是惬意悠闲,硬生生地将这一屋子里的肃静平添出了一丝暖意来。 云言徵的目光在各人的脸上溜了一转,最后停在了小狐狸的身上。她已多时没有与它相见,不知还能认出她来么? 青晏的目光也在众人脸上溜了一圈,最后斜着眼打量向顾析。只见他一脸的淡然浅笑,面对眼前的人才出众、济济一堂竟是视而不见、恍若无物。不知为何,他就是不敢正面与他的目光相接,从遇见开始就觉得这个人有一股莫名的强大气场,本能地察觉到他身上的危险气息,就连他这个杀手出身的暗谍总瓢把子都得避让在一旁。 青晏收回目光,心里却暗暗的琢磨:不知道长公主要如何打发这些人?一个个看起来都不像是善茬子。 正当此时,顾析却是看住云言徵眯眼微笑,看似淡然随意地问:“阿言,水烧开了?” 云言徵很自然顺溜地回答:“还没有烧。”她一脸怔愣,说完后,不由也笑了起来。 青晏只觉地这间竹庐里的空气更冷了一分,长公主和顾先生在说笑,下面坐着的有些人脸色就更不好看了。 “那我立刻去烧……”云言徵抿唇一笑,笑吟吟地道,目光却在询问着顾析:你一个人能行?应付得了? 还行。顾析眼瞳微转,用眼神回道。 如此明目张胆的打情骂俏、眉目传情?青晏故作淡定的脸皮下,是一颗不太淡定的心。他立刻轻咳了一声,说道:“长公主,属下这就去烧水。”不等云言徵挥手,他就自发自觉地退了出去。 “在出门的右手边最后一间。”云言徵熟稔地提醒道,目送他忙不迭的身影出去后,又转回来这小厅里。 青晏远远地应了一声,身影早已消失在众人的眼中。 顾析拉住云言徵一同在中央的那两张椅子上坐下,温和地朝风靖宁开口道:“风公子,你我已久不曾相见,可别来无恙?” 风靖宁看了他一眼,轻轻浅笑,淡然清声说道:“一切安好,有劳顾兄记挂,风某不胜荣幸。” 云言徵在一旁琢磨着这两个人的神情语气,虽还看不出什么门道来,但也知道是有些不同寻常了。这刀光剑影间,虽看不见,也摸不着,但确实存在。想起初次相遇时,风靖宁他还是十分的推崇顾析,这些时日里是发生了些什么,使得这两个人彼此相看两两生厌了。 “不知风兄此次登门造访,所为何事?”顾析慢悠悠地问,一副好整以暇的神色。 风靖宁的目光却是落在了云言徵的脸上,悠然长叹了一声,才道:“其一,是小狐狸想它的另一个主人了。我且带它过来找一找人,以慰解它的思念之情。” 顾析的手依然拨凉拔凉的,面上也看不出什么的情绪变化,还是云淡风轻地握住云言徵的手,手指的力道都没有改变丝毫。他笑了一笑,柔声道:“风兄这个主人做得十分周到,不顾更深露重也要披星戴月地带它来寻人。如此看来,小狐狸可是思念得阿言很真切了,不若风兄就此将它留下跟在阿言身边作个伴。” 云言徵心上砰砰地一跳,这是要开战了? 风靖宁却是叹息着,手指轻抚在小狐狸身上似是在安抚,低语道:“可惜啊,它的另一个主人对它的心却没有这么的真切。当初一走了之,连个告别也没有,可想而知她心里面根本不在意这只小狐狸。如今,若要让它留下来,也只不过是徒增伤心罢了。” 顾析淡淡一笑,看似惋惜地轻缓说道:“如此看来,阿言当初是只图个新鲜,并未真的将它放在心上。如此为免小狐狸伤心,还是留予风兄作伴。” 云言徵在心里叹气,当初却是走得无法预料。但当顾析要走的时候,她也没有丝毫的犹豫与不舍,甚至知道小狐狸跟着风靖宁肯会过得很好。再说最当初,她想要这只小狐狸作伴的初衷,也是因为思念顾析而已。 风靖宁的声音也是随意地传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小东西我自会一直养着,徵言你什么时候想念它了,便可随时到我别院去看看。” 这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舌枪论战,直说得云言徵头皮发麻。未待她回答,顾析已轻描淡写地道:“好,我们定会去风府登门造访。” 云言徵心中又笑,人家可没说请他去。但不知他这一句定会“登门造访”又究竟是何种意思? 风靖宁唇角的笑意晕开,眼角上扬,不置可否,却又散淡地说道:“其二,如今江湖上、四国间流传着有两个白徵言的传闻,我此次星夜赶来便是想要向徵言求证。只是这事也不着急,顾兄大可先款待了别的客人再谈此事。” “如此甚好。”顾析点头轻声道。 此刻,青晏已将茶端了上来,为在座的各位奉上后,又站到了云言徵身畔,身姿笔挺,光华内敛,宛如一柄隐藏在暗处的利剑。 顾析转首望向左方的方卷,神色不咸不淡地问道:“这位是?” 方卷与他目光一对视,但觉此人心思难以揣度,那一双眼睛看似澄清奇正,却又隐隐深不见底。他扯唇浅笑,声音冰冷地徐徐说道:“我的来历白姑娘一清二楚,我的命也悬于姑娘之手,我来此就是为了要追随白姑娘。” 顾析端起茶汤轻呷了一口,而后意态闲闲地道:“如此说来,你的事也可以容后再议。” 这一期间,慕绮皆安安静静地坐着,此刻也正端起了茶来,掀开盖子轻轻拨着汤面上的瓯蚁。听顾析如此言语,不由抬起眼眸来,哪知顾析的目光却并不看向她,只是坐在椅子上,淡漠地问道:“不知慕姑娘深夜造访,又是所为何事?” 他的语气淡然,动作优雅,言语间却是一股子的嫌弃,连对别人的假以辞色也吝啬给她。 冷萧的脸色有些阴寒,蓦然地似在灯火中显得凌厉了起来。 慕绮却是微微一笑,脸上,没有半丝的起伏,极缓地啜了一口茶后,放下茶盏,才清声说道:“听闻顾公子身体抱恙,慕绮特意前来看望。” 顾析冷笑一声道:“这恙还是拜慕姑娘所赐,如今前来又是何等用心?” 他的话毫不留情面,慕绮心如刀割,面上却不好作颜色。云言徵倚靠在椅子上,一只手牵着顾析的手,另一只手在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凤眸横斜,眼角余光冷然似箭。 第二百一十一章 暗箭 慕绮神色倨傲,故作视而不见地道:“前番慕绮亦是遭受了奸人蒙蔽,才使得顾公子错服丹药以致损伤了身体。为了将功补过,此番我带来了慕家的解毒灵药‘碧玺珠’,还望顾公子看在我这真心负荆请罪的份上,切莫再要拒人于门外。” 云言徵险些就要拍案而起了,带着‘碧玺珠’前来,就了不起了吗?这哪里是将功补过、负荆请罪的态度,这分明就是耀武扬威,利诱威胁。她后槽牙一磨,硬生生的坐在椅子上不动,身为三军主帅这等定力还是足够,敌不动,我不动,静观其变。 未等顾析接话,她就已轻飘飘地说道:“那真是多谢慕姐姐的一番好意了,‘碧玺珠’请留下,青晏好生送客。天黑地暗,记得给慕姐姐提一只灯笼照路,免得夜露草滑,崴了脚。” “是。”青晏不疾不徐地应声道。 冷萧当即抬头看了青晏一眼,眼中有记恨之色。 慕绮看着这两主仆一唱一合的送客之意,且是淡淡的看向云言徵。她也未曾料到此女生为皇家长公主竟是如此的没涵养,竟然直接下逐客令,毫不留情面。是了,她身为九天骑主帅,跟一群男人打交道惯了,连性情也粗野了起来。 她宽容大度地一笑,颇为雍容华贵,声音稍缓了一些,说道:“白姑娘,我没有妹妹,你就不必唤姐姐了,还是称呼一声慕姑娘为好。这‘碧玺珠’我定会留下,但是这解毒之法只有我慕家人知晓,我如今若是走了,谁又来为顾公子治伤呢?” 云言徵心里哼哼一笑,脸上却现出了温柔之色,无辜至极地说道:“原唤一声姐姐,是因慕姑娘年长的缘故,既然慕姑娘介意,我不唤也罢。若慕姑娘有意襄助治伤原本是一件好事,只是我们如何知晓姑娘此举是真心,还是假意?毕竟顾析是因慕姑娘才中的毒,若慕姑娘再一次受了奸人蒙蔽,我们岂非得不偿失,要遭人笑话了?” 风靖宁坐在下首,远远地听着她的话,唇角微微抿笑。 方卷目光冷冷的坐着,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似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顾析目含浅笑,漫不经心地品着茗汁。 慕绮心里憋了一口气,似乎这些人都是在嘲笑她。冷萧在她的身后双手交握在前,身姿站得笔直,青晏也在云言徵身畔站得笔直,两人就似两柄随时皆要出鞘的利剑。她转瞬又是一笑道:“我的人已在此,白姑娘又有什么可担心?难道我要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行这百害而无一利之事?” 云言徵摇了摇头,含笑说道:“两相其害取其轻,慕姑娘不要把自己的性命看得太重了。在很多人的眼里,你的性命与顾析而言,简直不值一提。譬如你所说的那个奸人,若能以你的性命换取顾析,他何乐而不为。你再想想,若你丢了性命,慕家还有一大家子的人等着要出人头地,你爹还有两个儿子,你的两个兄长。你在慕家不过是因你爹和你娘的位置得以尊贵,你于他们而言也不过是个锦上添花的女儿。你的价值不过是在帮他们在朝局斗争中获得更稳固的筹码和势力,若你死了,谁会为你可惜?兴许……也只有你娘心里难过些,给你陪葬得丰厚些罢了。” 这些话宛如冰刃,让慕绮心如火烧,又身遭冰凌。 她一出生便被人父母捧在手心,视如明珠。两位兄长因她是*,也自小纵容宠让,因此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在慕家竟是如此的一无是处。但经云言徵如此出言直训,当头棒喝,心下转念细思之下,竟是如此残酷的事实。她不是愚钝,只是一直被人捧在云端,从未想过要低下头来看一看自己的位置,和脚下尘土的颜色。 慕绮深吸了一口气,强制咽下心头涌上的激动,沉声道:“我毕竟是慕家的嫡长女,若在此处出了差池,难道我的父亲、母亲,还有两位兄长便能不了了之?至于我在慕家的地位,那就更不劳白姑娘操心了。” 她心中确实觉得自己矮了云言徵一头,以前不知她的真实身份,还恨她不配陪在顾析的身畔。可是当她知道云言徵在蔚国的皇族、军中、百姓心中皆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时,她心里的滋味就好似火烧火燎,一点也不好受了。 她今日特意来看一看这个传闻中的人,原来她便是当日在漠国皇宫被皇后娘娘所留难的那个女子。原来她便是当日在一众人面前吹响起了她的陶埙的那个女子。原来她就是大哥口中常常提及,却又不肯告诉她真实身份的那个女子。原来她就是得到顾析青眼相加、执意要与之携手的那个女子。 原来就是她。 当初,她在漠国与风靖宁混迹纠缠,还住进了他的别院,如今又在顾析的面前维护于他。 她脸上升起了一丝冷笑,转眸看着那边的风靖宁,再看着中央坐住的云言徵,目光中掠过了一抹鄙夷。 不等云言徵再次说话,她已淡淡地说道:“顾公子身上的毒确实是为我所误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既已取来了‘碧玺珠’就是为了解毒一事而来。慕绮口舌愚钝,不会巧舌如簧、鼓动人心,更不会如白姑娘这般伶牙俐齿、八面玲珑……左右逢源。昔日在漠国,曾与白姑娘萍水相逢,每每听闻白姑娘与风家靖宁在风家别院出双入对,我们皆以为白姑娘心中所系之人是风靖宁,原以为你们是早已缘定三生,情深意笃。纵然白姑娘当时的身份于风家而言相差甚远,但真诚所致金石为开,入风家后院占一席之地也不是不可能之事?更何况若不是如此,寻常女子也不会入住到别院之中。毕竟风靖宁除却与世家水姑娘有所往来外,从不曾与别的女子过于亲近,可见白姑娘的手段真是高明,不容小觑。可是今日再次相见,不料白姑娘又出现在了顾公子的身边,携手并进,联袂而行……当真是叫人好生疑惑?” 云言徵暗自冷笑,果然有备而来。被她一口一个出双入对、情深意笃;一口一个入住别院、手段高明,虽则她和风靖宁间也没什么,但如此一来竟似有些不可告人之事、朝秦暮楚之嫌了。 “慕姑娘无须疑惑,有些人,有些事,不必解释,也不用相疑,彼此心里自然明白。”顾析右手缓缓地放下了茶盏,慢悠悠地说道:“但有些人,有些事,纵然一再解释,纵然一再容让,她依然不明白。这就是人之所以有高低之分。” 若不是看在慕重的情分上,他早已将她扫地出门。或许在得知她暗中相助晏容折的时候,就已让她知道生不如死的滋味。 他的话淡淡说来,却让慕绮情何以堪? 她的脸色悄悄涨红,忽然觉得自己竟似个企图挑拨离间不成反被别人辗轧嘲讽的跳梁小丑。她星夜赶路来此就是为了给顾析解毒,与揭穿云言徵这三心两意的面目,不料这些顾析统统不领情,还使她难堪至此。 “慕姑娘的‘碧玺珠’,顾某用不上……”顾析眼眸微垂,语音清泠地吩咐道:“青晏,代你家姑娘送客罢。” 云言徵蓦然握紧了他的手,她虽也不稀罕那什么‘碧玺珠’,但它若能解了顾析身上的毒,或能减弱毒蛊的毒性减轻了他的痛苦,再是艰难,她又何乐而不为? 顾析自然知晓她的心思,指尖按了一按她的手心,用眼神示意她不必为他着急。看住他轻淡浅笑的眉眼,云言徵心中叹气。不管是他不想与慕家与慕绮有所牵扯,还是他的确无需‘碧玺珠’,她都心有戚戚然。在他房中那种痛入骨髓的情景,她如今还是历历在目。 但看他神情间并没有愠怒,言语间对自己也如此信任,又不由得心下既是安慰,又是欣喜。 青晏闻言,再次出列,朝慕绮冷萧冷声道:“二位请!” 冷萧冷冷地盯住他,慕绮未动,他亦不动。 慕绮只觉自己人生中至此,只有在顾析面前连连受挫,心中的愤恨不可言喻。她不明白自己只想一心一意地与他在一起,为何他宁愿对这个朝三暮四的女子青眼相加,也不愿意和颜悦色地对待自己的心意? 她缓缓站起身来,若再纠缠下去,只怕要落得死皮赖脸的名声了。她的身份,她的家世,都不容许她屈尊自己若此。纵然她对顾析是如此的念念不忘,但面对着他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又有什么法子呢? 她只恨当初在漠国皇宫里无意听到雪皇后吩咐人,却不曾坐实风靖宁与云言徵的苟且,并当街让他们风家出丑,后来却没有丑闻传来,想必是不知怎么被他们所察觉,并避开了过去。 若是当时能坐实了风家的丑闻,如今云言徵还有何等面目坐在顾析的身边? 慕绮心中冷冷的一笑,却是向风靖宁望过去,长眉入鬓,乌眸湛黑,神色尊贵,言辞恳切地说道:“风靖宁,你身为世家子弟,又何必为了这么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费尽心思,伤了心神?水家妹妹自小与你交好,如今不知是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对你正有所误会,正在伤心欲绝呢。” 她的声音刚落,风靖宁已是一声清笑,漫不经心地问道:“我与慕姑娘素无往来,我的事又与你何干?” “你的事自然与我无干,我只是想看在大家世家的份上告诉你一声,在离开龙都之前,风伯父正为此事大发雷霆。”慕绮冷声说完,又朝顾析说道:“我在前方小镇流云客栈等你三日,若顾公子确实不需要‘碧玺珠’,那我便带走了。”语毕,脚步再也不停留地往外走出,依然是稳稳的端庄大气。 第二百一十二章 设局 她的心思,云言徵不是不明白。可是,喜欢一个人便要如此威胁强迫、不择手段,一定皆要得到吗?她举手轻轻敲了敲额角,有些头痛。 看看剩下来的这三个人都与自己有关,云言徵不由转眸看向顾析,笑道:“余下的事等我一个人处理,你去歇息,如何?” 顾析微微弯唇一笑,低语道:“我回房中下棋,你随意。”言罢,不等她回嘴,便起身走了出去。 云言徵望着其余两人,抿唇一笑,转眸问方卷:“阿卷,你是如何寻到此地来的?”此地深入山林,且有阵法所阻,她不得不起疑。 方卷冷淡地道:“我无意间遇见前来寻找你的青晏,便跟随而来了。” “你与青晏素未谋面,如何认得是他?”云言徵又问。 “他认得我给你留下的记号,我一路跟随着他,他与别人暗中谈论的也是你曾留下记号给他的事。”方卷坦然道。 云言徵心中疑惑,是青晏太不小心了,还是方卷的追踪之术实在太高明了?她转而去问风靖宁:“靖宁,你呢?” 风靖宁眼中也暗藏疑惑,拍了拍怀中的小狐狸,说道:“我是跟着它来的。”小狐狸溜了溜眼睛,望着云言徵呜呜呜地低叫,似在诉说思念之情。 云言徵笑了一笑,又道:“想不到过了这么久,它还记得我……”忽然她顿住了口,一个可怕的念头正在升起,她看到风靖宁眼中同样的升起了一丝疑虑。 如果这些都不是巧合,而是有人刻意为之,那么他图谋的又是什么?譬如,有人设计让方卷在恰巧的时机遇到了青晏;又譬如有人故意让小狐狸重新接触她的衣物气味,从而让风靖宁想起能够让小狐狸前来寻找她? 这一切的不经意,似乎皆是想让他们一起出现在这座竹庐里。 那么慕绮是同谋,还是不知情的另一个人? 若果他们一个漠国风家后人,一个慕家嫡长女,一个蔚国长公主皆在此遭遇了不测,早在豫蔚之战时,顾析已成了豫国的仇敌;不久前顾析又曾剑指承国的秦无恨,若然秦无恨再有任何损伤,那么顾析便水洗不清,遭遇四国环敌了。 想到此处,云言徵心惊肉跳,猛然站起身来正要动作,便见青晏正巧回来,她忙道:“青晏,快去请慕姑娘回来。” 青晏微微一愣后,身形不动,却是皱眉道:“长公主,我方才心中疑惑她为何来此,曾悄悄跟随。在半路上,顾公子的随从请了他们过去,说是有事相商,方才当着大家的面不宜言论。” 云言徵心下突突一跳,思绪千转万变。 风靖宁缓缓站了起来,却是急问:“青兄如何知晓那人便是顾公子的手下?” 青晏答道:“他亲口所说,但真伪不得而知。他们武艺上乘,我忧心长公主,也不好跟随而去,便折了回来。” 风靖宁看向云言徵,说道:“我去瞧瞧。” 青晏一脸肃然之色,伸手轻拦风靖宁的去向,说道:“风公子请留步,此地处处暗藏危机,理应小心为上。你既已察觉事情有异,才寻我家长公主而来,便应与长公主一同进退,勿遭了奸人的算计。”回首又向向云言徵说道:“长公主不宜在此多作逗留,我们当即护送你回蔚国去,以免让别人有可乘之机。” “青晏,你是如何得知此地寻来?”云言徵目光炯炯,忽然问道。 青晏唇角一抿,说道:“有人向属下报信,明知可能有诈,本来只想引蛇出洞,一探究竟。不料循径前来,果真能见到长公主你,这一路上,方公子是跟随我而来。我等闯入阵法,被困在竹林中,幸得风公子前来,才领了我们出阵。此阵处处杀机,布阵之人手法非常,我出师以来从未曾遇到过。” “慕绮可是与你们一道入阵?”云言徵心中疑团重重,问道。 “她是继我们之后才入阵,亦被困在阵中。”青晏道。 云言徵与风靖宁对视了一眼,此中疑团更甚了。 “既然如今有两个云言徵,你又是如何辨认出我的真伪?”云言徵一再追问,她此刻不能放过任何的一个细节。 “属下曾经见过那一个‘长公主’,她……”青晏眸中突然现出了痛苦之色,面对了云言徵的质疑,他眼中掠过迟疑后,毅然说下去道:“她以长公主的名义引出了主子相救,属下当时刚刚获悉长公主的消息,便赶往过去。但是在暗中我常常察觉那位长公主有些怪异之处,是以一直没有现身相认。不料,她竟想向主子骗取什么,还对他下了药物……当时属下意欲解救主子而暴露了行踪,受到了重袭,逃脱之后,便已失去了主子的消息与那位‘长公主’的踪迹。” 云言徵脸色倏白微沉,难道这就是他的目的? 青晏再次开口之时,声音已有些微颤:“长公主快走,你并不清楚顾公子的真面目……” 云言徵心中微乱,仍是问道:“你可曾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时,你向我禀报的是什么?” “主子让我告诉长公主‘一世安好’。”青晏双目微红,蹙眉说道。 云言徵心里越发的寒凉,这千头万绪一涌而来。 风靖宁沉吟道;“徵言,还是先离开此地再说。” “不,我一定要问一个明白。”云言徵决意道,快步朝门外走出。 坐在椅子上静静聆听,一直岿然不动的方卷,此刻才站起了身来,随了云言徵出去。 屋外风中倏然夹杂着一股酒味袭来,屋中四人皆是一凛。行至屋外,竹林中已然起火。云言徵转身奔去,推开她居住的房门,屋内的烛火尚自莹亮,却已不见顾析的踪影。她又要回转另一边的房中时,身后的竹庐却倏然着了火,正冉冉地从那间房子里烧了出来,而她正要寻找的顾析从房中缓缓出来,走向了她。他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手中却是拿了一个黑丸往竹庐抛去,撞击在屋檐上,‘啪’的一声响轰然点燃,顿时又添了一层火。 众人望向他,顾析朝云言徵走近,牵住了她的手,说道:“走罢,此地不宜久留。” “长公主……”青晏适时喊住了云言徵,眼中忧虑更深。 “徵言。”风靖宁询问地看向云言徵。 方卷却是第一个站到了云言徵的身后,冷冷说道:“无论你去哪儿,我都随了你。” 云言徵唇角微翘,似怒似笑,反而握紧了顾析的手,对众人说道:“先离开这里再说。” 顾析一笑,半搂过她的纤腰,展开轻功宛如纸鹞般飘上了竹梢,几个起伏便出了浓烟滚滚,火势正旺的竹林。期间,云言徵隐约听见竹林里传来嚎叫的声音,只因顾析的身形极快,她还来不及看得真切,他们已过了竹林,落到了远处。 此地处于高位,远眺竹林一片火光燃烧如盘龙。 风靖宁、青晏、方卷也相继而至,紧随其后而来。 他们都听到了竹林中凄厉的呼救声,甚至看见了里面的人在痛苦挣扎,却无处逃生。他们方才皆经历过了此处的阵法,知道其中的厉害,此阵易入难出,诡异无比,处处陷阱,处处诱惑,千变万化,让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此刻若非是跟随了顾析的身影,他们也无法这么快地穿越过阵法,脱离险地。 青晏与方卷此刻心中对那袭白色的身影又多了一层顾忌。 落脚之处,却是夜色幽冥,凉风习习,恍如隔世。 “怎么回事?”云言徵轻问,眸光清莹地看向身畔的人。 顾析淡淡一抿唇,说道:“有人想要挑拨离间、栽赃嫁祸,我让他们有来无回而已。” 云言徵皱眉,复问道;“那慕绮呢?” 顾析笑道:“稍安勿躁。” 他话音落毕,几道风声相约而来。云言徵回首看去,来人竟不止是慕绮与冷萧,竟然还有秦无恨、芙姬、一名紫衣少女和一名黑衣少年。 黑衣少年上前朝顾析行礼道:“公子,事情已经办了妥当。” 顾析颔首一笑,缓声道:“你且回去罢。” 清秀的少年恭敬地领命道:“是。”身影如烟,腾空而起,飘然远去,翩逸至极。 云言徵疑问地望着顾析。 顾析浅浅一笑,淡然道:“有人想要设计留下诸位,污蔑于我,顾析又岂能如他所愿?” 云言徵细看一众来人,他们的身上都染了血迹,看来是曾经经历过了一场恶战。而这些人中,风靖宁、方卷、青晏和她却是完好无损。云言徵若有所悟地眨了眨眼睛,不解道:“既然敌人层层布局,将大家都诱骗到了这里,不可能厚此薄彼,算有遗策罢?” 顾析眯眼看了她一下,才说道:“阿言,慕姑娘头上所戴的冰晶被人涂了幽兰之毒,身上的衣裳被人熏了漠溟之香,此两物香气若同时出现,二合为一,便能让人手足酸软,内力渐失,药力极强。” 当众人的目光落于慕绮身上时,她的脸色乍红乍白,勉强说道:“若果真如此,为何大家会安然无恙?” 顾析点头,回道:“这个是自然,顾某既能辨认出此毒,又岂会让它伤了阿言?方才在小厅的烛火里,我便已下了解毒之药,他们自然也就毫发无伤了。” 慕绮闻言,脸色更白。 第二百一十三章 同谋 他既然全然料知,却要赶她出去,这不是分明要看她深陷险地么? 顾析看穿她的眸色,云淡风轻地一笑道:“慕姑娘和冷兄若不是事先吃了解药,这一路前来又岂会安然无事?” 慕绮冷然道:“说不准是顾公子你草木皆兵,自以为是了?” 顾析眉眼淡然,不以为意道:“此事秦公子三人可以为顾某作证。” 此刻正站在慕绮身畔的秦无恨、芙姬和秦无雪皆是心下吃惊,暗中运试内力,果真有软乏之象。 秦无雪当即望向顾析,灵眸一转,说道:“顾公子必然不会束手旁观、坐视不理罢?” 顾析眼角微敛,笑意若有若无,从袖里拿出一只白玉瓶,递给了云言徵,说道:“阿言,你来决定。” 云言徵笑眯眯地从他手上接过来,又笑眯眯地看向秦无雪,说道:“既然我有顺水人情可以捡,却是为何不捡?你说是么,皎月公主,秦二皇子。” 秦无恨爽朗地一笑,说道:“想不到在此地可以遇见凤舞长公主你。”这语气极为熟稔,让顾析不经意地眯了眯眼。 云言徵上前两步,将手中的白玉瓶交给了秦无雪,回道:“我也想不到会在此地遇见秦二皇子,不知皇子你如何便到了豫国?” 秦无恨面不改色地道:“本王欲带芙姬姑娘前往秘药阁求医,不料途中却与顾公子偶遇,还争执了一番,之后便遇上了一群黑衣蒙面人。幸得顾公子派人前来襄助,才能以脱身,在此本王先谢过了顾公子的援手之情。” 顾析淡然回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云言徵瞧着秦无恨三人的脸色变了一变,秦无恨的更是尴尬难看,她将顾析往身后一拉,忙笑道:“此人口拙,且面冷心热,你们不要见怪。” 秦无雪当即应道:“我们不见怪。”她忍不住斜眼看向顾析,心有不平。他凭什么用如此语气与他们说话。论身份、论地位,他们哪一个不比他要尊贵,只不过是对他们援手了一回,便如此态度相对,简直是岂有此理? 但见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山风吹动他的一袭白衣,莹然似流风回雪,衬着他脱俗绝伦的容颜,和那份独特的高洁神态,竟有一种让人过目不忘的流丽淡远之美。就如此不发一言的站着,就有一种疏远之意,让人似乎与之隔了层山,隔了云雾,可望而不可即,明明就是在眼前,却似远在天边的错觉。 不怪乎眼前的这两位美人都会倾慕心系于他,若论及这姿容、这手段,顾析其人确实有这样的魅力与才华。以前她对他尚未谋面,只是道听途说,的确是有些过于武断了。但至于一个一国长公主为之远走他方;一个世家贵女为之妄动心机吗? 秦无雪唇角轻撇,清冷眸中的蔑视一闪而过。 在云言徵眼中,此皎月公主生得端是以花为貌,以月为神,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长眉俊目间少了一些女子的柔媚柳弱之态,却多了一丝玉洁冰清的精气。神色流转之间,话语言辞之中,更有一股清傲自若。 若不是这一分自视清高,傲骨太过,她还是颇为欣赏的。 “公主不见怪,甚好。”云言徵淡淡答道,凤眸微转,却是看向慕绮,唇角含笑问道:“不知慕姑娘如今又要作何等解释?你意欲在豫国之地谋害我等一众人是何等居心用意?要知道如此一来,不仅是和你漠国风家落下了仇恨,有嫁祸于豫国的嫌疑,还与我们蔚国、承国的秦二皇子皆结下了不解之仇,你们慕家承受得起这样的重压么?” “凤舞长公主你不要血口喷人、满口雌黄。”慕绮心中微震,口中却咬定不认,愤然而道:“你们皆是隐藏身份出入豫国境内,今晚之事人人皆有嫌疑。更何况,我是接到有人送信才得以寻到此地来,且有信为证,谁又知不是你们之中谁人的设计谋算。”她的目光定定地看住云言徵,从袖中拿出一片纸条打开,公之于众,“凤舞长公主也不必急于脱嫌,此事可疑之处甚多。” 众人凑近一看,纸上细致地写出了此地的所在。只是纸张普通、字迹普通,看不出什么线索与门道来。 顾析和风靖宁却是微微皱眉,眼中的异色一闪而过。 “那慕姑娘的衣物和饰物上的毒香又要如何解释?”云言徵不疾不徐地请教道。 “既然有人意图嫁祸,自然会派人前来在我的衣饰上动了手脚。”慕绮淡定地说道:“然后再在不察觉的时候,在我饮食中混了解药。” 云言徵冷然一笑,说道:“慕姑娘身为慕家嫡长女竟如此的粗心大意,幸好这人下的不是毒药,不然当真后果堪虞。” 慕绮脸颊微烫,却不动声色地说道:“凤舞长公主既无实证,又何必逞口舌之能?” 云言徵拊掌,微笑道:“慕姑娘说得没错,既无实证,口说无凭。毒物是在慕姑娘身上所发现,任由红口白牙百般雄辩也于事无补。还请慕姑娘能够自证清白,此事是自己心怀叵测的布局,或是遭人利用暗算?” 面对她的步步紧逼,慕绮环视了一周,发觉求助无门,不由默然不语。 云言徵眸色流转,柔声说道:“慕姑娘且细心思量,此人心思险恶,不仅想要置慕姑娘慕家于风口浪尖之上,更可能要取慕姑娘的性命以免他日他的秘密为人所知。此次为何遭人截杀、身上负伤,难道慕姑娘不曾深思其中因缘么?” 慕绮脸色遽白,她不是不曾深思,而是不愿承认罢了。若果当了顾析的面,承认自己知晓衣衫饰物上的毒,也就等同于自己是同谋。同时暴露出了自己的心思,这样的局面她又要如何去面对? 冷萧站前一步,冷然说道:“我家小姐也是受害之人,凤舞长公主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何况我家小姐又如何知晓如此隐蔽的所在?更无从说起是她所设计引大家来此的布局。再者,这里是顾公子的地方,我家小姐是因了担忧他的伤势而来,然而风公子、方公子皆是为凤舞长公主你来,秦二皇子一众人又曾与顾公子争执,如此推论下来,最有可能谋划此事的倒是顾公子,或是你凤舞长公主了。” 顾析温柔笑起,却是说道:“我若要杀了你们,岂非易如反掌?我若要设局,还能容你们在这里猜度我的心思用意?” 他说话的声音并不清冷,所说的话却让人心中一凛。 顾析牵住云言徵的手,宛然笑道:“阿言若要设局,又何必再造一个自己出来弄得满城风雨?” 他话语淡淡,却叫人为之语塞,只觉被他如此一说,自己便矮了别人一等。 冷萧目光骤冷,但念着方才他们下山时,被顾析所挟持的手段,他们的暗卫全军覆没,此刻自己两人势单力薄也不好发作。 慕绮脸上更是不好看,她抿紧了唇,眸色冰冷,眼角射向云言徵的目光宛如淬了毒的冰棱子。 云言徵笑了笑,当做没瞧见。 顾析右手拉起云言徵的手,左臂半环住她的细腰,说道:“慕家与晏容折的勾结,你们不说,我便不知了?慕姑娘你一而再地触犯于我,我并无回报,皆是看在你兄长的面上,若再而三,且莫要怪我不客气了。” 慕绮的脸色愈发的霜白,单薄的双肩也似有些微微的发抖。 余人看向慕绮的眼神皆有了些异样,而秦无恨、芙姬和秦无雪听闻此言,脸色更是微乎其微地变了一变。 云言徵几乎是半倚在他身前,闻言不禁背脊发凉,脑中却思绪百转,难道顾析与慕重有了什么协议? 他此刻将晏容折与慕家勾结之事通过慕绮的言行暴露出来,让秦无恨一众人和风靖宁知晓,又是意欲何为?他又无疑也暴露了自己与慕重的牵扯,秦无恨与风靖宁不可能不深思其中的干系。是什么样的利益,才能让他一而再地容忍慕绮进犯的心思?这不得不让人想要去深究箇中的缘由,如此一来,顾析是要陷慕家于危难了? 可方才他又说自己是看在慕重的情面上?而他更不是会脱口而出的人,恰恰相反,他心思缜密,一步十计。 他的话,就宛如一团谜团,谜团之后却又是藏着怎么样的心思却无人能知。 他的心思,她是一直也猜测不透。 秦无雪心中也将顾析的话细细琢磨了一番,再次看向他时目光雪亮,已非方才的鄙夷之色,而是一种灼灼的敬畏。 秦无恨目光深邃,层云翻涌,但在一瞬间后又恢复了平静,看不出曾经的思绪变化。 芙姬眸色几变,复又粉饰太平。 风靖宁却是目露深思,看向顾析的眼色又有了一些别样的意味。他一直在寻找那个推动九州动乱的幕后之人?如今看来,此人若非顾析,便是晏容折。只是这两个人之间,谁是谁非,真假难辨。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云言徵,而她的目光也不经意地掠过了他,两人都在这么一瞥中看到了彼此拥有的相同心思。 顾析此人谈笑间不仅化解了对方的毒计,困敌人于火阵似早有筹谋,只等瓮中捉鳖,这一步步的算计旁人无法揣测。从而又借此折杀了慕绮,揭露了幕后主使之人,言语中更是惊动了在场各人的心思,影响了九州四国的盟约走势。 兴许还有许多未可而知的目的包含在这一言一行之中,只是旁人还无法预料其中的谋算而已。 第二百一十四章 敌友 顾析垂眸,目光落在了云言徵的脸上,朝她温软一笑,说道:“这里已没什么好看了,我们走罢。” “好。”云言徵爽然应声,笑着朝诸位一拱手,说道:“如今我明敌暗,大家不如一道下山?” 青晏心中虽惶急,却也知道此刻不宜妄动。 风靖宁微微一笑,应道:“我随徵言你一道走。” 方卷也冷声应道:“我自是追随于长公主你。” 秦无恨三人以他马首是瞻,他淡定说道:“长公主既然相邀,我等亦无推辞之理。”人多势众总比势单力薄稳妥些,更何况其中还有风靖宁在此列。风靖宁为人处世一向光风霁月,且武功、机智皆是当世之才,若当真有了什么变故,有他在此,也多了一人翰旋其中。 剩下的慕绮两人且有些尴尬了,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她虽身为世家小姐,但毕竟是将门之后,自然知晓无论是庙堂,还是江湖,皆是强者为王,败者为寇的道理,她如今铤而走险,后果自然是不堪设想。 只因她太想得到那个人了。 从前只因他的姿容与才华让她心动倾慕,只想不惜一切手段也要与他在一起,如今才幡然觉悟他不是任由她用权势和利益可以来逼迫的人,他是才智与手段都让她更加遥不可及的强者。他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她,她便宛如是他脚底下的一粒尘埃,微乎其微。 慕绮只觉得莫大的挫败朝她袭来,大哥对她劝诫的话一遍一遍地掠过脑海:这个人不是你要得起的,他的眼中根本看不见你。 为什么?既然相遇,却又不能相爱? 目中看着那一群人渐渐远离,她心如刀割,却毫不服气。慕绮脚步微移,犹豫了不过片刻,便已跟了上去。一切的筹谋,皆要留有性命才能付诸于行动。 一行人在天露曙光时,投宿了前方鸢语城的流云客栈。 云言徵刻意要了一处院落将顾析与其余人皆隔绝开来。她坐在厢房里,瞧住顾析在床榻上沉沉地睡去,他的手指蜷起依然轻轻包住了她的手。脸色在强行逼上的血气褪去后,便又恢复了那层如薄玉碎瓷的苍白,双唇更如蒙了一层青霜,看着让人心疼。 他的气息轻浅而均匀,脉象也没有了昨夜的混乱不堪,只是一夜奔波、与思虑,脸上的疲惫之色更甚。 云言徵轻抚着他的脸颊,眸光温柔似水。昨夜在山上瞬息万变的思绪依然宛如重压地撂在心头,但她对这个人的心思,早已超越了信任与思慕所带来的安稳。纵然他是真的在她有所不知的地方居心叵测,但经过了昨夜亲眼目睹他的切身痛苦之后,无论如何也再不能轻易地割舍下对他的牵挂了。 何况如今,她面对着如此虚弱的他时,依然束手无策、爱莫能助,如此的无力、无奈,让她心生珍惜与愧疚。 房外,有脚步声缓缓行来,云言徵的内力已恢复八成,已知那人是谁。她微微皱起眉,正要转身前去阻止他进来。 顾析骤然醒来,眉头掠过一丝警惕。在张开双眸后,看见她就在身畔,便是微微地一眯眼,笑了起来。 他的眼眸清澈如水,乌瞳里倒影着她在湖心。 云言徵心下有些恼怒,却是抚了抚他的眉峰,柔声低语道:“这些人就没个消停,待我去把他赶走。你再眯眼睡会儿。” 顾析唇角微翘,细声说道:“不用在意我在这里,你放心去打发他们。”他的手将的她的手握住,另一只手抚上她的右颊,目光一凝,改而用拇指拭了拭那里的灰尘。 “脏了?”云言徵脸色一红,羞怯地道。 “嗯。”他轻笑低哼,目光中含情脉脉。 云言徵被他如此地瞧着,脸色更红了。忙挣脱了他的手,凤眸潋滟,含笑后退道:“你好好地歇息,我去去就来。” “好。”他低语,轻若云烟,却撩人心神。 云言徵浑身毛孔一舒,忙逃也似的开门跳了出去,反手把门关上。她有多少年,没有这样活泼跳脱的举止了?果然是人老,心未老,亦或是岁月催人老,其实她还正值韶华之年? 她莞尔失笑,朝着刚踏入院子里的那人迎了上去。 “长公主。”来人葛衣翩翩,长身玉立。精雕细琢的脸庞上一双黑眸透出冰凉,眼角处细看时还带了一点天生的清媚,来人正是方卷。 云言徵正迎着阳光,在光线下朝着他细看,眼中神色似粼粼波动,又似平静如镜。他一路走来,她连他步态的大小,衣摆的起伏,脸上的神色,眼眸的明暗,每一点细微的变幻皆没有放过。 “长公主在看什么呢?”方卷在她面前三步外站定,饶有兴致地问。 云言徵双手负背,绕着他方圆之地极慢极慢地踱步,目光依然一瞬不瞬地睨住他,却是笑吟吟地问道:“阿卷你还有多少本事是我不知道的呢?” “长公主还想知道些什么呢?”方卷淡然一笑,反问。阳光越过屋脊,斜打在他的侧脸上,给他的鬓发、眉毛、鼻尖、唇角皆镀上了一层金光,将那一张冰冰冷冷的脸映照得有些柔和昳丽,显得那一抹淡淡的笑意彷若冰上流泉,让人觉察出一丝恍惚的暖意来。 “我想知道的,你都会说吗?”云言徵怔了怔神,依然和他打着哑谜。 “我以为与长公主早已坦诚相待了,不料还是对我有所怀疑吗?”方卷眉头轻皱起,声音微微失落地道。 云言徵听得他言语宛转曲折,不禁微嘲道:“自从相识的第一天起,你便处心积虑地待我,若阿卷是我,你觉得我真的能信任你了吗?” “那日长公主与我剖析如今,寄望将来,劝我追随于你又是为哪般?”方卷脸色稍稍变冷,语气也冷硬了起来。 “只是一句戏言。”云言徵无视于他脸上恼怒的神色,继续说道:“届时我内力全失,孤援无助,四面楚歌,身边只有阿卷你,只能用言语来与你虚以委蛇,等待时机,谋划后事。” “如今长公主有了倚助,便要反口毁诺、弃若敝履?”方卷眸光恨怒,冷语叱道。 “确实如此。”云言徵果断地道,目露冷光,嘴角上扬:“你在豫皇宫中对我一再设计,害我入险地而九死一生,难道我还要反过来感激你了?需知养虎为患,我又岂能重蹈覆辙、置身于险境?” “长公主今日便欲置我于死地?”方卷目现讥嘲,语气冰冷问道。 云言徵摇了摇头,冷言冷语道:“报仇一事,非只有一死了之。”她望着他幽幽地冷笑,“世上还有一种痛苦叫作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方卷望着她,目中的陌生彷如不曾相识。他浑身冷透,如坠寒冰。眼中的杀意一闪而逝,双手紧紧攥住,似乎忍不住就要动手取了她的性命。 云言徵却是轻悠悠地看着他微微颤动的双臂,满脸的不以为意。娴雅绝伦的脸上一双凤眸乌黑湛凉,暗含冷讽轻嘲。在阳光下勾勒出了一副迥同于往日的冷漠模样,让人一眼瞧之,直凉到了心底,那种处于上位者的居高临下、冷酷、强势、狠绝,展露无遗。 方卷只觉得心里如浸了冰水,冰凉个透彻,就连每一下呼吸都似渗出了冰棱子,在他的肺里嘶嘶地扯痛了起来。 眼前一阵清影掠过,飞鸿般跃上了屋脊,葛衣一闪,再闪,远远地落下之后,方卷便已失去了踪影,不知去向了。 “好无情的人。”有人在院门口幽声轻叹。 云言徵的目光从空中落回院中,风靖宁徐徐地走了进来,悠闲至极。一头乌黑柔亮的长发松松散散的披着,用根带子随意地挽住。宽袍缓带间,举臂伸了个懒腰,似乎是刚刚醒了过来,就过来串门子。 他身上的慵懒闲雅不期而至,能让人板起的脸立刻垮掉,不其然地扯出;一丝笑意,一丝稔熟之感油然而生。一抹白色更是迅捷地从他的衣摆后一窜而至,来到了云言徵面前停住,一双眼珠子乌溜溜地盯住她转,露出了可怜兮兮,又仿佛娇羞怯怯的神情来,甚是惹人怜爱。 云言徵扯了扯唇角,露出了一丝浅笑,朝它伸出双手,说道:“来罢。” 小狐狸一声低鸣欢呼,一溜烟似的窜上了她的双臂,让她把自己抱住。 “小东西重了许多。”云言徵看住它圆滚滚的身子,实话实说。小狐狸拿狐狸眼睨住她,一脸恨怒。 风靖宁“噗嗤”一声笑出,自然而然地伸手过来轻敲了敲它的额角,说道:“本公子不会嫌弃你胖。” 小狐狸立刻露出了哀怨和可怜的小模样,垂头枕在云言徵的手臂上柔柔蹭着,似乎颇为无奈地任由他们欺负了。云言徵咧嘴笑着,手指轻轻摸了摸这一身柔滑的狐狸毛,心里却是无端端地想起了顾析的头发,她暗自腾腾地一跳。忙收敛了心神,抬起眼眸来,看向风靖宁,说道:“你可有给它取了名字?” “舒忻。”风靖宁浅笑道。 “舍予为舒,莫若忻者?”云言徵眉头一挑,笑眯眯道。 风靖宁颔首,望住她的眼眸中却掠过了一丝不为人知的意韵。他双手环抱,漫然随意地问道:“要一起去吃早膳么?舒忻它饿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原谅 小狐狸似在急切地回应他的话,仰起头来呜呜的低鸣,一双狐狸眼转过来又转过去,看看他,又看看了她。 云言徵笑点了点它的鼻尖,颔首道:“走罢。”说毕,抱住小狐狸招呼上风靖宁,便往院门外走了过去。 风靖宁一笑,跟在身后,步履清雅,衣袂迤逦而行。 房中,顾析闻言,眼眸一转,继续阖上眼帘小睡。 来至客栈前方的“鹤闻茶馆”的雅间,云言徵与风靖宁依次相对坐下。这一张桌子临窗,楼下行人缓慢,各种买卖声、各种吆喝声正在忙碌起来。 各种早点摆了一桌,风靖宁悠然地吃上包子,云言徵一面自己吃着,一面饲喂小狐狸。 自从上一次不告而别,她与他还是第一次如此地直面相对。上一次在路上,她虽遇见了他,且不敢前去相认。那时,她还是别人的样貌,脸上还戴着个人皮面具,如今想想,好像还是在昨日的事,又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 “其实我们早就遇见了,只是你不知而已。”云言徵忽然地道。 “在前往梨花小镇之前的路上?”风靖宁手上一顿,淡淡应道。 云言徵嘴角微弯,转眸去望他,笑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风靖宁面上静谧如夜,阳光透窗而入照在他无暇的眉眼上,身如玉树琼枝半倾,蓝衣如云,斜倚着八仙扶椅,宛那画卷中的人美艳绝伦。他出神了片刻,才如实的道:“在梨花小镇,顾析看她的眼神有些冷凛疏离的时候。你失踪之后,是顾析让人知会了我。他估算着你到了豫国朝阳城,让我前往去救助。我在朝阳城内打探到了你的消息,便将她救了出来。他那时身陷漠国高涅城将军府,正在身中‘奇毒’,迷惑着对方的耳目。你那时又是在哪里?” 对上他眉眼中的温柔,云言徵有些歉疚。他如此淡淡说来,只说顾析当时的处境与心意。想必当初他千里奔波来到朝阳城寻找于她,也绝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只关心着她当时身处何种境地,而不提自己的辛劳。 云言徵心中低叹了一声,淡淡苦笑道:“我那时正在豫国皇宫中左拥右抱。” “哦?”风靖宁挑眉,细细瞧着她的神色,目光明晰地含笑道:“徵言好逍遥。如此说来,既然有人扮成了你,那你又扮成了谁?是龙眷?”豫国女帝失踪的消息纵然更密不透风,他手下的暗谍还是获悉了一些蛛丝马迹,风靖宁前后推敲了一番,便有所怀疑,故而大胆推测起来。 云言徵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低语道:“我和她被人互换了样貌和身份。” 风靖宁不禁啧啧称奇,长眉微澜道:“是谁有这等的手段?” “我也不知晓是谁。”云言徵的眼眸深深,看向他时,亦见他目中含着深思之色,又添了一句道:“我本想前往秘药谷求医恢复容颜,但是后来遇见了顾析。” 此话与风靖宁心中的猜测不谋而合,他亦抬眸看她,之间她微乎其微地点了点头,低语道:“顾析懂得。” 他自然明白“顾析懂得”是何意。在遇见顾析前,她还欲往秘药谷求医,而在得遇顾析后,她的容貌便已恢复了回来。这种手段,是顾析也会?还是一直都只有顾析会? “传言秘谷先生亦会此术……”云言徵与他目光交汇之间,便已明晰了他心中的疑惑,说道:“但在遇见顾析之前,他为人所杀。那时我正被晏容折的手下带往求医,就在我们入屋之前他死于银针之下了。” 风靖宁静静地听着她的话,她的这些话似乎也只能说与他的听了。 “那个假扮你的人是谁?”他转而问。 云言徵眉头一蹙,道:“据顾析推测,那人应该便是龙眷。只因此术要两人的面相相似才能做到天衣无缝,不留痕迹。” 风靖宁曾在府中见过龙眷的画像,此刻一回想,发觉她的容貌果真与云言徵长得有八九分相似之处。从前是不曾往心上留意去,只是对父亲书房里的那一副画像一瞥而过,那时云言徵的脸上伤痕毁得有些恨戾,不是戴着斗笠,便是蒙着面纱,与她又是以友相交,纵然是有得以一窥全貌的时候,让人也不忍心盯着她的脸细瞧。何况,他也不那么在意容貌,在意的是她这个人的心性与风度。 云言徵当时信口旦旦地说自己是雾岚老人的弟子,他并未刻意去找人查证,更不曾将她与龙眷想象到一起去。 如今听她一说,只觉此人布局深远,只怕远远还不止这些手段与算计。 不管这两个人在说些什么,小狐狸只管乖乖地吃它的肉包子里的肉,小嘴咂巴着,舌头甩来甩去。 只是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风靖宁俊脸肃冷,目光蓦然深邃,问道:“你如何又与晏容折的人牵扯到了一起的?” “他们自己找上我的,我那时内力全失无法逃脱,只好随了他们静观其变。他们并没有胁迫我,只道要襄助于我。”云言徵啜了口茗饮,回忆道。 “你那时已出了豫皇宫?还是龙眷的样貌?他们如何认得你便是云言徵?”风靖宁一连三问,疑惑道。 “我已出了豫皇宫,是龙眷的容貌。但他手下人寻来说他们公子已洞察了顾析的野心,欲利用我与龙眷引发豫国与蔚国之争。他们是来保护于我,让我届时为他们公子作证,揭露顾析欲问鼎天下,动乱九州的阴谋。在豫国皇宫以龙眷身份时,我曾见晏容折一面,他称当时并未看穿我脸上的易容术。届时并告诉我他是帝师后人,而顾析是慕国后裔,一直在暗杀于他,意图复辟故国。他死里逃生,如今正想提醒四国,阻止顾析祸害苍生,荼毒生灵。”云言徵眼眸深深,其中有层云翻涌,里面的思绪别人未可而知。 “方才被你赶走的方卷又怎么回事?”风靖宁倏然避重就轻地问,眼眸中微带了悠然笑意。 云言徵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唇角,低语道:“他是龙眷的后宫中人,但对豫国皇族心怀仇恨,设计于我欲毁掉豫国内政。不料被我阴差阳错扼杀了他的计划,我们互相挟制离开了豫皇宫。” 风靖宁本是通透之人,在她的言语中便料知了许多未言之事,明了的点了点头。势不在我,且韬光养晦,示弱于敌,筹谋后事。她当时所遇的境地,虽不曾详尽说来,但他也可从这些三言两语间料知了七八九。 “他身份不明,心怀叵测,我岂能容他再在身畔虎视眈眈?”云言徵一笑,凤眸中露出了一丝身为三军主帅的杀伐与果决来。 风靖宁眸中一亮,似看到了另一个不同以往的白徵言来。相遇之初,她灵动而哀婉,热忱而隐忍,幽默而独特,却不似此刻般熠熠生辉,动人心魄。彼时,她是流浪江湖的草莽女子,有悲伤,有悔恨,有执意,带着一股令人想去探究、令人想去抚平,令人想去怜惜的柔弱,而此时,她是邻国尊贵的风云女子,举止谈笑间飒飒落落,言语剖析间睿智果断。 “徵言,我似乎更喜欢你一些了。”风靖宁直言道,他的神情语气却并不叫人尴尬,而是如此的光明磊落、坦坦荡荡。 他不同于旁人,她一直如此地觉得。 只是—— 她早已心有所属,对于他的抬爱,也只能报之一笑。 “你已原谅了我的不告而别?”她举杯敬他,以茶代酒。 “你在意我的原谅?”风靖宁慢悠悠地反问。 “在意。”云言徵坦言道。 他是一个值得珍惜的知交,并与他在一起时总有一种随意自然,令她在意他的所思所想。 “那我便原谅你了。”他优容地道,举杯回敬于她,放到唇边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言语举重若轻,逍遥不羁。 有些事情并不能强求,纵然不是在意风度,那也要在意人心可贵。 当云言徵再次踏足“流云客栈”的那个院落之时,院子里玉兰花树下已坐住了一个人。石几之上放置了几样精致的糕点,一壶草中英,一只杯子。 阳光还未炙热,光线也还未刺目,那人的手上拿了一双木箸,正在意态闲闲地品尝一块浅碧的糕点。他吃得极缓慢,也极优雅,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算是享受着这样的阳光,这样的花树,这样的美食。而他的人,他的一举一动也似镶嵌入了这一幅画当中,使得这一副画更加的灵动,而仙气满卷。 此刻,当有箫声横吹而来。 云言徵心中倏然闪过了这一个念头,她伸手摘了身边的一片叶子。吹叶之声流泻而出,迤逦漫开,顷刻间笼罩住了这一片悠闲寂静的天地。 他回首一笑,却并不言语。 她徐徐走近,丢开了手中的叶子,坐在他的身畔。托腮看他,他唇角弯笑,白齿咬在碧色的晶饼上,衬得唇瓣粉红如樱。右边长眉微挑,双目斜睨向她,眸光湛清如水,含笑的波光荡漾,看得人心摇旌飘晃。 “祸国殃民。”她忍不住脱口而出。 “我不会笑话长公主你贪图美色。”他言笑晏晏。将浅碧晶饼咬下了一小口后,仍然夹在木箸的尖端,移到了她的嘴边,轻轻地碰了碰她的唇瓣。 第二百一十六章 在意 云言徵眼眸微深,张口咬住了他递过来的晶饼,整只卷进了嘴里,慢慢地咀嚼。这是桂花馅的,满嘴的清甜香腻。 一杯余甘氏又恰到时机地端到了她的面前。 云言徵有些后知后觉地望住他,那只手又将杯子凑到了她的唇边,杯缘一倾,茶水喂进了她的口中。 “长公主如此不加提防,若有人要暗中加害于你该如何是好?”他一本正经地问,眸色灼灼泛出担忧。 “除却你,谁人还能以美色暗杀我?”云言徵挑眉道,长眉乌目间皆是宛然轻笑,笑意里又暗隐了一丝明了与促狭。 顾析眼眸微垂,根根长睫在柔和的阳光下轻颤,语音缓慢而低泠地道:“有人爱才,有人好色,不知长公主是喜欢哪一种?” “若两者皆没有了,你还是顾舍之吗?”云言徵不答反问,拉住了他的另一边手指轻轻的按捏把玩。 顾析正色抬眸,面上现出了些怔忡来:“你期望我是什么样的人?” “若两者皆没有了,我还是云言徵吗?”她复而反问,瞧住他难得的出神,伸手抚上了他苍白消瘦的脸颊。 顾析回神,有些意犹未尽地望住她。 “至于我期望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就能是什么样的人吗?”云言徵微微一笑,而后摇了摇头道:“那么舍之又期望我是什么样的人呢?我爱才,亦好色,但这才,这色,都是属于顾舍之的。且不说先来后到,是我先喜欢的你,如今将你撩拨了,我又岂有不对你负责之理?纵然别人也有才,有色,但这些都不是顾舍之的,也已入不了我的眼,我的心。更何况顾舍之给我下的毒,没有这么好解,这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已深入我骨髓,渗入我血肉,我此病已入膏肓,回天乏术了。” 正如方才在茶馆,风靖宁曾经问过她:“晏容折与顾析,你觉得孰真孰假?” 她只道:“我需要答案。” 她并不知道,她需要时间去确证这一切的真伪。但在确证之前,她想她不会再轻言放弃顾析,她要拨开云雾,直面真相。不到最后的一刻,她也绝不放开他的手,旁人纵说她执迷忘返也罢,说她药石无灵也好,她都已决定要陪他纵情纵性、地老天荒这么一次了。 顾析眼中的隐隐落寞已然消散,望住她眼中的执著与坚定,心中悸动,反握住她的手,幽幽低语道:“阿言,你切莫忘记今日所对我说过的话,不然我将万箭穿心,死于非命。”面对了他前所未有的郑重眸色,与坚决语气,云言徵蓦然动容,紧紧攥住了他的手指,说道:“顾析,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皆是我的顾舍之。望你日后切莫伤我、骗我、欺我、负我,不然我也将万劫不复、永坠地狱。” “这是长公主的山盟海誓么?”顾析微微挑眉,眸中极淡极淡地一笑,俯首近她的耳边轻声地道:“好,我答应你,舍之绝不舍弃舍之。” 他的气息轻轻地撩拨起她的耳缘,麻痒得让她忙别开了头去。回眸却见他含了一脸浅笑,正自望住她,那样的笑意似含了蜜般,让人一直甜到了心里去。那样的目光,苏苏融融的,都快要将她给看化了。 云言徵脸色轻红,怒瞪他,转眼瞧上几面的五色糕点,顾左右而言他道:“我不喜欢吃甜的。” “我知道。”顾析低语,倒了一杯晚甘侯往自己唇边送去。 “那你为什么方才还要让我吃?”云言徵抚着他脸的手,改为捏住了他的鼻尖,责问道。 “我错了。”顾析淡然地道:“本来以为你的嘴不够甜,原来是够甜的。” 云言徵“噗嗤”地一笑,仰首望天,凤目微斜睨住他,“原来你的嘴这么甜,是吃桂花饼吃出来的?” “也不尽然……”顾析缓缓地饮下了手中的茶汤,亦回睨于她,曼声道:“不然……你试试看。” 不甚耀目的阳光下,他苍白如瓷又完美无瑕的脸显得玉洁冰清,眼帘低垂,长睫上镀了一层淡碎的金光,半掩下的一双乌瞳明透若水晶,目光里若隐若现出一丝傲然。挺拔秀气的鼻子下,一张薄唇轻抿起,莹白的耳朵、柔软的黑发、皎洁的白衣此刻皆沐浴在晨光里,微微地闪发着光晕,愈发衬出眼前的这个少年宛如一尊玉雕璧人。 云言徵一怔过后,笑眯眯地道:“想不到你是这样的顾析。” “是怎样的?”他转着杯缘轻啜,双目无辜,柔声问道。 云言徵的手改而抚上他的颈子,将他扶过来一点,嘴唇凑过去,在他的脸颊上轻啄了一下,转而低语轻叹道:“顾舍之,你从前的骄傲矜持都去哪里了呢?” 顾析云淡风轻地扯唇一笑,眼眸中流转出若有所思的柔情来。 云言徵脑中掠过了往昔。每一次的邀约,他都纹风不动、优雅从容地款待着她,虽则也有言笑晏晏之时,但一言一行总是隔着云端,蒙着轻雾,让人万不敢生出些轻狂亵渎之念来。 有一次,他相邀她去漠国紫气高台上吟风弄月。他让她吹奏一曲,她按着长笛妙音袅袅袭来,风,拂面而来扰乱袖摆,花,三千粉黛辗落成泥。紫气高台乃漠国皇族祭天之地,在城郊皇家圈地中拔地而起,耸立于苍冥之下。人站在高台巍峨之巅上仿佛举手可揽月、登云上青天,然而极目远眺去,乃是龙都城内的万千寻常百姓家的点点灯火,宛若一带环绕盈盈若水的璀璨星河。 他望住朗朗清光的月,她悄然望向他的侧脸。月与人咫尺天涯,她与他亦是咫尺天涯。 “白姑娘此等技艺已登峰造极,非凡人所能鉴赏了。”低泠的话语,慢悠悠地传入耳中,一双清眸似笑非笑地看向她。 她怔了一怔后,瞬了瞬眼睫,总觉得他不是在称赞她。 他又是笑道:“此笛声无声胜有声,只看白姑娘的绝妙风姿便可知?” 她才惊觉,自己竟不知何时已忘了吹奏。 他笑意盈盈宛然:“白姑娘是在考我的灵犀了?” 她默然不语,脸上微窘。她不能告诉他,自己是看他看忘了。上一次只道了一句:“秀色可餐。”便已使自己遭了一次罪,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口无遮拦,重蹈覆辙了。过了片刻,她才长叹了一声,后靠倚上白玉栏杆,忧伤惆怅地道:“忽而觉得我此等红尘俗音粗鄙不堪,唯恐惊扰了天上仙人的清静,实在是不敢造次了。” 他眉峰一挑,嗤笑出声:“原来如此。” 她眼眸一闪,点头道:“嗯,不然顾公子你吹奏一曲,定能倾倒星云,摇落霜华。”倏似将手中的白玉长笛递将给了他。 他轻倚栏杆,遽伸手接过了玉笛。浅浅一笑,横笛于唇,清音悠扬而来。高亢之处,穿云裂石,贯彻云霄。低回之处,窃窃私语,悠回宛转。清澄之时,松风如浪,波涛拍岸。靡丽之时,三春桃花,月笼白沙。 他不仅将她随兴而来的前半阙吹得一丝不差,更为高洁清雅,接下来的后半阙亦纹丝合扣,亦发仙逸入云。 奏罢,他将长笛丢还于她,拍了拍手,说道:“再来。” 此一刻,她还沉醉在他那令人心旷神怡的缭绕余音当中,早已对这可绕梁三日的笛音倾倒膜拜了。 何为灵犀,心神可通也。 可是再要她重奏一遍?这可不是班门弄斧、自取其辱了吗? 她一脸为难的看着他,狡黠低语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仙曲天音,可一不可再。” 他扯唇浅笑,莹莹如皑皑华雪迷人炫目。 “在紫气高台那时,你是否曾想过堂堂长公主,竟会如此耍赖?”她鼻尖轻触他的脸颊,撩起眼帘仰视向他,轻声问。 “确实如此。”他垂眸凝向她,细语道。 “你那时明明在望月出神,为何能把曲子重吹了出来?”她的气息撩拨在他的肌肤上,微微地温烫,凤眸含情若笑地问。 “我要记得之事,总会过耳不忘。”顾析眸含柔光,手臂微倾,将她由肩头揽入了肘臂之间,居高临下地俯视住她,缓慢地道。 云言徵枕在他的臂弯里,乌眸盈盈,嫣然一笑道:“粗俗不堪,难为你了。” 他倾身吻住了她的红唇,辗转轻啄,声轻若无:“人无完人,勉力倾爱。” 云言徵粉颊似霞,唇盈水光,伸手揽住了他的腰,慵懒随意地靠在他的怀里,心意融融,坦言道:“我与靖宁之间……当时我为你心伤欲绝,对他的逍遥随性也是有几分喜欢,只是更多的是想要找一个人帮我摆脱沉溺在你的回忆里的痛苦。靖宁对我那时的狂放不羁,兴许也是有几许欢喜,他也曾与我表明了心意。”她转着乌眸,看见他眼中渐渐不豫的神色,适时添上了一句:“我没有应承他,后来重遇了你,就一声不哼地跟着你远走他方了。” “若我不是正好出现呢?”他低语问道,目光灼灼地对视住她,“你可会应承了他?若在应承了他之后,再重遇了我,你可还会跟着我离去?” 云言徵思索了一瞬,回答道:“我也不知,但我若已与他喜结连理,只怕不会再随你而去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 挑战 看到他瞬间冷沉的脸色,她不由笑道:“可以我与他的身份,又岂能匆匆成婚?婚礼又岂能默默无闻?若然在成婚之前,你还不能得到消息,还不能赶过来,那也只能长叹一声天意弄人了。在行礼之前,你若能赶至,我必环转婚事,宁可负他一个相逢恨晚,亦不会让你一人独自为伤。” 顾析眸色幽深,苍白的脸色渐渐回暖,却是淡淡地回嘴道:“我为何要赶至?” 云言徵看着他一脸的倔强骄傲,但笑不语。 顾析伸手蒙上了她的眼睛,唇角忽地一笑,“他可已知你的心意?”他锱铢必较。 “当已知晓。”云言徵拉下了他的手,利落地答道。对于此事她不愿意刻意隐瞒什么,拖泥带水,伤己伤人。 “一个,两个。”他唇角几不可察地现出一笑,却又按下,低语道。 “……?”她有些懵然。 “就今早,你已忙得不可开交、马不停蹄。”他闲闲地睃了她一眼,淡然地道。 “方卷?”云言徵灵光一闪,遽笑道。 “嗯。”他懒懒地低哼。 “这该从何说起?”云言徵好奇道,手指下意识地在他的腰间挠了挠。 顾析纹丝不动,脸色微愠:“该从何说起就从何说起,从头道来便是。” “这个……我和方卷无干无系,无牵无挂,清清白白,我对他没有一点、半点非分之想。”她双眼无辜地低声哀道。 “今早你唤他阿卷了。”他谨小慎微地纠正她的说辞。 “啊?那是与他虚假熟络惯了,一时改不了口。”云言徵忙撇清纠葛,这个干系她可担不得。 “一个靖宁,一个阿卷,皆改不了口了?”他清泠地道,目光有些冷凛。 “我在军中都这么叫着部下,但心里面坦坦荡荡、光明磊落。”云言徵就差举指发誓,谨慎地道。 “只怕他心里面没有坦坦荡荡,光明磊落,对你没有非分之想。”顾析偏过脸去,看向眼前的茶盏,另一只手在几面上轻轻敲击,语气也并无甚起伏道。 但她终是听出了他言语中的不快,不禁莞尔一笑,古人常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想不到顾舍之也有朝一日让她深深感悟到此话言之有理。云言徵一意孤行地埋头在他的胸膛前,唇角上扬,双肩微微耸动,憋得不敢笑出声来。 “难道他不是早与阿言坦诚相待,口口声声说追随于你了?”顾析阴着一张俊脸,轻蹙着眉梢,说道:“今早你赶他走的时候,他还心怀怨恨。心若无妄想,又何来的怨怼?” 云言徵闻言,细思之下,心中疑惑?她知顾析向来知人著微,不会无的放矢。但方卷的心思,除了她与他的互相应付,还有什么吗?她迫于情势收拢于他,他也半将半就顺势而下。他的恼怒怨愤,在她眼中看来,也不过是一场虚情假意、故作姿态的逢迎罢了。 “此人,阿言你还是小心为上,只怕他不会就此善罢甘休。”顾析断言道,虽不看她,眼眸里却全然是戒备与不满。 危机四伏,她怎能还如此的粗心大意? 云言徵端正了容色,肃然道:“顾先生教训得是,本宫应该更谨言慎行才对。”伸手去提壶,给他斟下了一杯清茶汤,柔声软语唤道:“舍之……舍之……舍之……饮茶。”将杯子递到了他的唇边,轻轻地磨蹭了起来。 他无忧无喜地瞥了她一眼,见她脸上笑意盈盈,眼中尽是讨好之色,才缓缓张唇含住了杯缘,就着她的手轻啜了一口清茶。 云言徵还正待要说些什么,院门外却又传来了那种扰人清静的脚步声。 她翻身而起,整理好衣发端坐,斜眼一睃,余光便瞥见一位女子袅袅娜娜地跨进了院门来。她足下无尘地朝庭院中缓步过来,一路上行来竟如入无人之境。 此女此时已焕然一新,换下紫装,着绯衣。一袭水红衣裳宛如云霞般随风飘动,肤白若雪,神情冷若冰霜,这冷中带媚,魅中带傲,糅合而为一,更配着她那张艳冠群芳的容颜,在这晨光曦照的花枝剪影中迤逦地走入了人眼中,就彷如那徐徐展开的惊世画卷。 秦无雪落落大方地走近,不看顾析,直往云言徵瞧来,冰容雪颜中轻绽一笑,婉转说道:“无雪与凤舞长公主齐名甚久,亦常闻长公主骁勇善战,武艺超群之誉。今日有缘相聚,无雪特来请教一二。”言罢,也不等云言徵答应与否,一条水红飘带已由她手中掷出,直朝云言徵的门面袭来。 云言徵也不恼,只饶有兴致地瞧住她,暂且不管她是什么目的,反正她也是很久没有开打了。顾析含笑看向她,只见清丽的脸上那双凤眸盈盈灼亮,闪烁出跃跃欲试的光泽,唇角欲笑不笑的弧度也饱含了期待。。 飘带不由分说就打到了跟前,云言徵目中一闪,头后仰避过飘带末端的尖锐锋芒。这飘带如丝如绸地袭来,初时腾云驾雾柔软至极,不料将近眼前时,寒光一晃,末端系住的尖刀乍然蹦出,银电夺目而至。 秦无雪见她避过首至锋芒,当即莲步如飞,红裳蹁跹,身影婀娜,彷如九天玄女漫天散花,双臂挥舞优美绝伦,手上的飘带却是锋芒毕现,不断连环地追击而来双双飞夺云言徵身上的要穴。 云言徵仗持了绝妙的轻功腾挪闪转,一一避过,她身形纤修,身姿飘逸洒脱,仍旧是穿着顾析的白裳,此刻翩然纵跃间,宽袖飞扬、襟摆绽放,灵动宛如白鹤、逍遥宛若大鹏。一追一闪,她白衣胜雪,在翻滚的水红飘带之间宛如一叶轻舟出入波浪之中,一连避过秦无雪的双手飘带追击,一枚落叶般飘摇落于玉兰花枝顶尖,单脚脚尖轻踩横枝,一脚曲起,一手负于后背,一手于胸前作拈花之状,袖袍迎风飞扬,由动至静,又由静至动,风姿极其清美俊逸。 秦无雪仰首望向她,目色清冷,唇角扯了一丝冷笑,说道:“凤舞长公主只会躲闪之术,不会进攻之谋么?” 云言徵淡然一笑,右手前送,内劲一吐,花枝触手无声而落。她手持玉兰花枝,上有枝丫三两,无叶,有一朵含苞花蕾,一朵将开,两朵半开,一朵全开玉兰,静好清雅。她悠然说道:“皎月公主来者是客,言徵先礼让三招。如今三招已过,但请皎月不吝赐教。” 话毕,她右手持花枝如剑,左手起决,长虹贯日俯冲而下,直击秦无雪。她手中执的虽是花枝,但气势一反方才的飘洒,化作凌冽如风,剑气袭人。秦无雪目中一凛,当下不敢怠慢,手中飘带挥出环转圈袭上她的花枝,另一只手的飘带银刀如箭,飞刺向她的眉心。如此的一心二用,竟无一缓怠,两手飘带几乎是同时卷上了她的剑,袭上了她的人。 云言徵凤眸飞扬,右手花枝急旋,内力贯穿将她的飘带一圈一圈地卷绕其上;左手探出,一把夺向她飘带末端的银刀。秦无雪见势,飘带回收,云言徵却挺身而上,跟随飘带直欺近她的身前。 秦无雪冷冷勾唇,五指弃了飘带,改而握上飘带末端荡回的银刀,直取云言徵咽喉,一寸短一寸险,寒光颤颤,贴肤而过。云言徵一手扯动她手下的飘带,银刀微微偏了准头,她头一偏闪过刀光,几缕长发飞断,步形一转,另一只手探出便扣在了她的腰肢上,嘴角凑近她的耳边轻笑:“皎月公主果真国色……天香。” 秦无雪银刀顺势滑向她的颈脖,冷眼中升起一丝似笑似嗔。 云言徵松开手往后退去,右手回握花枝,内力吐出,缠绕其上的飘带碎开纷纷扬扬宛如落英缤纷。她手持花枝如剑前倾,左手负背,笑吟吟地望住秦无雪,柔声说道:“此刻若有妙乐相助,岂不美哉?” 秦无雪清冷的黑瞳中倒影着她英气俊朗的身影,和那闲雅悠然的笑容,心中却并无愤恨,倒是觉得此女子颇为有趣,不似想象中的古板沉闷。她瞬了瞬眼睫,露出了一丝兴味来,只觉得她明明长得清柔婉丽,偏偏言行举止间又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一股洒脱利落的果决潇洒来,而绝非故意造作的男子姿态。 顾析眸光淡淡的饮着手中微温的茶汤,文雅地吃着木箸尖上的糕饼,似乎眼前的这一切皆与他无关,又似只在悠闲地观看着一场赏心悦目的双舞。 云言徵的话音刚落,便有一阵埙音从不远处响起,此曲声调低沉冷肃,隐隐地夹杂了一股杀气卷袭。 云言徵一笑,她当知这是何人所为。 随之,又有一道笛声悠悠扬扬,纵马惊雷貂袍沽酒、高台歌彻银篦击节的张狂轻慢倏然扑面而来。 云言徵又是一笑,她也当知这是何人所为。 秦无雪目光冷冷,意味不明。 云言徵凤眸回转,望向她,笑道:“再来!” 秦无雪优美自若地抿了抿唇,说道:“这次凤舞长公主你先请。” “好。”云言徵应承了一声,右手花枝舞动,在埙音和笛音相击相杀之中倾身刺来,动作干净利落,两朵玉兰花微微颤颤,朝着秦无雪的额心轻飘飘地点去。秦无雪红衣翻腾,袖袍漫开如花,手中银光一现,匕首碎雪漫天般朝她的花枝连环追击地削去。 第二百一十八章 切磋 云言徵脚步回旋,花枝荡开,白袍翩扬,左手探出去夺她的银刀。秦无雪银刀下划削向她的手臂,云言徵以近身小擒拿与之相搏,一手素手入白刃的功夫耍得娴熟好看,粼粼刀光闪耀之间,一只玉手进退有度,灵活至极。 她脚步微移,逼得秦无雪连连后退,手上纵持了刀刃却讨不到半分好处,反而似处处受制。云言徵处处料敌先机,将她的一招一式掐得丝丝入扣,两人明明素未谋面,此刻却偏偏似在长年累月中练习下来的配合,且让人看得意趣倍生。 云言徵在习武上天资聪颖,常常举一反三,况在江湖和战场上常年与人切磋打斗,各种兵刃与身法皆有所见识,对战经验更是要比身为承国公主的秦无雪丰富老道得不知几何。这样的一来二去,她就可以估算出了她的变化与意图,而她的身手步法也已摸出了门道来。此时一时性起,便陪着她玩耍了起来,唇角泛起一丝调皮至极的笑。 秦无雪只觉得她那一抹笑意刺眼之极,一连几招皆被她料敌先机,有好几次她还像是早在那儿等着了她送上来与自己配合一般。秦无雪心头气恼,脸色更冷,眸色更寒。此刻当真是一点玩耍的意思也全无了,不料这个云言徵果然名不虚传,她的功夫与眼界皆不容于小觑,刚刚是自己太过大意,太过自得意满了。 秦无雪眉头微蹙,手指招式一变,五指舞动,银刀忽然似回旋刀般飞舞在她的手上,云言徵一凛,幸好见机极快,往后退开,不然手指登时被她削去了一块。她退开之后,不敢再托大以素手对阵,右手花枝重新挥出迎向她改变了的身形与手法的银刀。 顾析眉稍一挑,仍是处变不惊地呷着茶。左手一敲一敲地扣在几面上,而那埙音也愈发地战火烈烈,尖锐之处宛如号角,与秦无雪心中汹涌的战意心神合二为一,催促鼓动着那一袭因搏击而翻飞蹁跹的水红衣裳宛如一片猎猎迎风的战旗,那手中的银刀便宛如战场上的金戈,恨戾凌厉,杀伐果决。 箫音明朗闲雅而来,带着万事不萦纡怀的洒脱而高雅,渐渐地与云言徵翩扬的白裳、淡雅的容色、干脆的身手融为了一体。仿佛这样的对弈也不过是一场风花雪月的缱绻相伴;也不过是一场对酒当歌的放纵嬉戏。她动作空灵,脚步仙逸,笑意吟吟,手中花枝轻挑漫划、一招一式宛如歌台醉酒,对月起舞。 眼见着她与那箫声心意合一,惬意自在得很。顾析的眉头却慢慢地皱了起来,他一直知道她心底里暗藏着的不羁与散漫,但从来没有这样的趁歌放纵过自己。这些年来,她一直隐忍筹谋,蛰伏在蔚皇的猜忌与打压之下,战战兢兢地守卫住国土与百姓,曾何几时能这样的快意纵情过? 但这一刻,她的身手到心神,皆在这一曲箫声之中释放了出来。 那样的灵动炫目,却不是由他一手促成,一手造就。 心中有些酸意逆流而上,堵在了嗓子眼。顾析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情感,他的左手一敲一敲之后,不知是何时已捏住了那一片由云言徵丢弃在几面上的叶子。叶缘放置到了唇边,他轻轻地吹响了它。 叶子的曲调缓缓地在他的唇瓣间变化了出来,就是这么的一片简简单单的叶子,它所发出来的音调竟也可以这样的生动而变化多端,宛如是这世上最精妙的乐器奏起了最动人的乐章。 这一首曲子随心而来,如吟如唱、如泣如诉。 初时听来高洁如云、仙逸如风,渐渐细密如雨、璀璨如花,音调继而缠绵如丝、凄美如烟。 云言徵手中花枝贯穿了内力,虽无凛然杀伐之气,但与银刀短兵相接之时竟宛如钢铁,削之不断。她的花枝一寸长一寸强,秦无雪连续抢攻也近不了她的身,反倒被她的花枝挥洒之间宛如满天星辰耀得眼花缭乱,银刀竟无从下手。 秦无雪忽地腾身而起右脚踢向她的花枝,云言徵五指探出如兰,准确无误地握住了她的脚踝,顺势抓紧将她一扯,往自己这边拉了过来。秦无雪挣脱不得,见机却快,人在半空腰肢下压,左手拉过半截飘带宛如蛇朝她的花枝缠上去,右手同时银刀朝她的眉心刺去。她这一下极为迅捷,纵然云言徵此刻放手去挡她的银刀也已然来不及,若丢了右手中正与之角力的花枝,她手中的红绸也会当即袭往她的手臂缠来。 埙声越发的高昂振奋起来,就如同战场上激励士气的战鼓,连续不断,一波响越一波,海浪波涛般汹涌不绝。 箫声停顿片刻,才又继续吹响,清清朗朗,散散漫漫,宛如天女散花,透着喜悦,与风姿卓越。 这一期间只有叶子的响声不徐不疾,不惊不惧、安之若素,不曾因外物而惊动了它半分,一直只按照了它自己该有的韵律袅袅而生,如烟、如雾、如雪、如月,密密麻麻、丝丝缕缕地将这一方天地皆笼罩了起来,将此间的比斗、埙声、箫声,这一切的人与物,皆纳入了它广袤幽邈的天地之中。 几乎就在转瞬之间,换气的片刻,云言徵的手已放脱了秦无雪的脚踝,却不退反进,头一偏,脚一移,手臂顺势就在她的右臂上轻弹几下点住了穴道,银刀继而被她夺至手中。另一只手上的花枝回旋反转将红绸缠到了秦无雪的手臂之上,云言徵左手再一次缠上了她的腰肢,五指一扣,将她侧身倾倒在自己的臂弯之中。 云言徵头一倾将花枝上仅存的一朵半开玉兰花咬下,两人登时一人运力震碎了红绸,一人丢开了花枝,两双素手即刻交战在了一起。只是秦无雪半身被制,自无云言徵的灵活自由,小擒拿更不是她的敌手。十数招之后,被云言徵一把将她的手握在了掌心,与之十指交握牢牢地擒住,一动也不能再动。秦无雪脸上一怒,云言徵却居高临下地微微倾身将口中咬住的玉兰花插进了她的鬓发间,俯视住她,凤目含笑,笑意如水如云,低语道:“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秦无雪仰视而上,只见她双目乌瞳如漆黑清亮如星子,笑容却无戏谑之意,反是爽朗潇洒之极,清丽闲雅而又温和可亲。 埙声亦在箫声与叶鸣声的融合夹击之下再也奏不下去了,逐渐声音尖利之后,骤然中断,消逝杳去,空气中唯余留下了一股忿忿之意。 箫声洋洋洒洒、自在惬意。 叶鸣声清雅出尘、高远遒亮。 风靖宁凭栏而立,远观院中的情形,箫声一转收了曲调,白玉箫握于掌心,唇角扯起了一抹无奈的笑意。 纵听九州南北,竟寻不出一人能夺其所奏的音律之美。他心中一叹,眼中望住那个人手中轻捏的碧叶,转眸看向自己手中价值不菲的白玉箫,眉眼间的失落一闪而过。他虽不在乎名利,但从小身为天之骄子、天性聪颖,曾几何时被人如此辗轧过?更何况,还是在他自己喜欢的女子面前,如此的高低立判,败下阵来? 他当时是一时兴起,横箫奏之,亦是有意给云言徵助兴,压制慕绮的埙音。不料此人叶鸣声一曲,他就败下了阵来。院中云言徵已松开了秦无雪的手,亦解开了她的穴道。秦无雪一旦得了自由,立即旋身退开,水红衣裳纷扬如蝶翼翩舞。一脸恨怒地盯住云言徵,本来白皙冰冷的脸颊上淡淡地覆上了一层粉霞,她乌黑柔亮的鬓发上还簪着那朵淡紫色的玉兰花,优雅妍丽,衬得她更加的明眸皓齿、艳若桃李。 风靖宁忍不住莞尔一笑,若这云言徵是个男儿身,要比划此般拿捏女子心思的手段,他怕是要输。他转了转手上的白玉箫,离开了栏杆,往回走去。眼角眉梢上还含了丝浅笑,宽大的袍袖伴随着他慢悠闲雅的脚步声在空中飘然若举而去。 秦无雪抬臂手指抚上了鬓边的鲜花,桃花目中的冰冷与怒气倒是渐渐地消散下去了不少,转瞬倒是涌起了一丝半丝的嗔笑,问道:“好看吗?” 云言徵嘴角含笑道:“好看,花好看,人好看,花衬着人,人戴着花,亦发的好看。” 秦无雪脸上的笑意有些嫣然了,点了点头,说道:“谢了。” “不客气。”云言徵双手负背,摇了摇头。 “那我走了。”秦无雪语毕,脚尖轻挑踢起了地上的另一把小银刀,优美地接住握在手中,朝她挥了挥,水红衣裳雍容高华地翩然离去。 正如忽如其来。 云言徵望住了她姣好的背影好半晌,才回首看向顾析。向他走来,重新坐落在他的身畔,笑道:“她真的好看,婷婷袅袅,气韵独特。” “是如何独特了?”顾析淡然地接口,手指依然在把玩住那片叶子。 云言徵自斟自饮了一杯香汤,才说道:“她没有龙眷的霸道狠戾,也没有慕绮的骄纵跋扈,更没有我的粗鲁无礼。想来女子当应如她这般,不仅长得仙姿佚貌,举止娉婷优雅,性子骄傲中又带了些灵动,言语亦大方而不失有趣,无论是笑、怒、娇、嗔皆是赏心悦目,毫无造作矫揉之气。” 第二百一十九章 交手 “因此,你方才送花给她,是想博取美人的芳心?”顾析笑吟吟地问她。 “唉……”云言徵叹息了一声,目光从上到下地打量自己一番,颇为遗憾的叹息道:“可惜我并非是个男儿身,纵然有此心,亦是不可能了。” 顾析似笑非笑地睃住她,含笑问道:“长公主如此长吁短叹地向我抱怨此事,可是心有所思,想要顾某为你排忧解难了?” “别别别……”云言徵忙不迭地摆手否认:“秦美人我可是万万消受不起了,就不劳烦顾先生您老人家费心用神了。”她凤眸一转,目光潋滟,笑眯眯地又道:“更何况,我只要我的顾美人一个就足够了。” “一个就真的足够了?”顾析长眉微挑,眸色含笑清雅如昙入人心脾,侃侃而谈:“据我所知,九州四国的皇族公主、长公主们,也不只有一个驸马?漠国的女皇,那更是公然坐拥了举国的美男子……那么,长公主你可曾想过……” “那是……”云言徵缓缓颔首,伸手去捏住他的下巴轻轻上抬,凤眸稍眯,审视住他轻声问道:“我心中只有一人,不过,顾美人如此说法,可是想要为自己留下了一条后路呢?” “我命在旦夕,还留什么后路?”顾析温和地一笑,柔声缱绻道,目光轻软如云地望住她。 云言徵眉头一颦,默然握紧了他的手,挨在了他宽阔的肩头。 如此一通马不停蹄地忙活过后,便已快到了晌午。 云言徵借故准备午膳,从院子里溜了出来。 进入了在客栈外两条街后的衣饰铺里,掌柜领了她转入了内堂,推开暗门,云言徵只身走了进去。里面是一间小厅堂,陈设雅致,几案上已备好了茶果,青晏也在其间相侯她的到来。 云言徵往椅子上一坐,脸色早已无轻松玩笑,沉声问道:“怎么样?可有你主子的消息了?” 青晏一脸忐忑,紧声道:“还没有找到。” 云言徵面沉如水,低语道:“就算掘地三尺,无论如何也要寻到外祖父的消息。外祖父必定是发觉了她的种种异样,守口如瓶才会遭人挟持。但他绝不至于完全受制于人,必定会设法留下些踪迹以供我们追踪。你们再仔细寻找,看看可曾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属下已重新调用了蔚国青州一带的暗卫,从主子失踪之地沿路四方发散去寻找了,只盼能快点得到消息。”青晏肃然回禀道。 云言徵微点了一下头,眼中掠过了一丝思虑,应道:“好。” “长公主……”青晏斟酌着,不知该不该说。 “说罢。”云言徵见他欲言又止,允许道。 “长公主觉得顾先生可靠么?”青晏将这些天来心中的存疑道了出来,一双细长的眼睛仔细地端详着云言徵的表情。 云言徵转了转眼睛,说道:“青晏,你随我出生入死数十回,你我之间的情谊也非同一般。有些事我不想瞒你,以免我们之间生了嫌隙,以供别人有了挑拨离间之机。” “属下不敢。”青晏垂目低头,抱拳忙告罪道。 “我知道你一直对顾析有所顾忌,也心存怀疑他与外祖父失踪一事有关,甚至是我与龙眷互换容貌之事亦可能出自于他的手笔。”云言徵直言他心中的顾虑,娓娓说道:“我对他也不是无所怀疑,但我没有证据,因而我不希望因猜测而冤枉了他。不想从前在蔚国牢狱中的事再一次发生,纵然他早有脱身之计,但也可从中看出了我的迟疑与选择。这一次,我不想再委屈他了。” “若从蔚国到如今,这一切都是他的计策呢?”青晏细思之下,只觉得惊心动魄,此等筹谋叫人防不胜防。 “我这一次选择相信他,便要信到底。”云言徵咬了咬牙,毅然说道:“直到此事真相大白。” “容属下大胆劝一句,长公主还是提防他些为好。”青晏言语中透露着担忧,不然真相大白之日,事与愿违,那伤害就不可估计了。 云言徵眉尖微微颦起,低语道:“我知道,且会量力而为。” 余下青晏也不便再说什么,他也知道云言徵对顾析的感情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清的。在从前顾析每次邀请,她必然赴约,他就知道她心中对顾析起了不一样的心思,不一样的感情,但她的感情,是他这个作为属下不能置喙之事。 云言徵回神,嘱咐道:“何况,此事,晏容折的嫌疑也不小,你且着手让人去弄清楚他的底细。” “是。”青晏应道,心中估量着要如何启动潜伏在晏容折身边的人。 当云言徵提着城里最有名的“轻云斋”的饭菜食盒往回走的时候,她已焕然一新,穿着流云飘带、环佩丁当的女装,长发梳成望月髻,簪着鎏银珍珠钗子,一双明月珰在耳下晃荡。右手拎着紫木食盒,肩上背着捎给顾析的衣物,途径“鹤闻楼”,冷箫在门前伸手拦住了她的去路。 他一拱手,冷声说道:“我家小姐请长公主往楼上一叙。” “我与她,无话可谈。”云言徵冷哂道。 “未必,若此事与顾析性命攸关呢?”冷萧低声道。 云言徵心中一动,点头道:“好,请稍等片刻。”她绕过他,朝对街的“流云客栈”走过去,将手上的食盒和衣裳包裹交给了店小二,给了他十两银子,让他送去给顾析。 冷萧一直在“流云客栈”的阶梯上等着她。 云言徵回转之后,道:“请带路!” 冷萧也不多言语,遽将她引到了楼上的一处包间。恰巧就是这早上她与风靖宁来过的那一间,房中慕绮已坐在风靖宁坐过的那一张临窗的椅子上饮着茶,几案上摆着四五盘精美糕点。 见她推门而进,慕绮并不起身谦礼,只抬眸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无波无澜地说道:“凤舞长公主,请上座。” 云言徵也不与她计较,又在今早自己坐过的临窗位置坐了下来,随意地问道:“慕姑娘,有什么话想要说?” 慕绮不客气地开门见山:“长公主可知顾析身上中了‘岁岁’此毒?这毒能使人血竭气颓,身体加速衰老,气机颓败。” “此毒正是你所下。”云言徵冷然一笑道,语气中满是讥诮。暗中却是紧握住了双手,顾析不曾告诉她此毒是“岁岁”,更不曾言明此毒的厉害,如今听慕绮说来,只觉得心疼不已,又是愤恨难当。 她这究竟是爱顾析,还是在害顾析?难道爱一个人就非得得到不可?若然得不到就要将他毁了才甘心?这是什么道理?这等险恶的心思竟然出现在这个与之同齐名的慕家小姐身上,倒真的让她恶心了。 亏得在漠国,第一眼看见慕绮时,心中还拿她与水墨音比较过,还称赞过她,道推举九州四大美名的人有眼光呢?原来不过是知人口面不知心,是慕绮比水墨音藏得更深,更能迷惑世人罢了,内地里却比水墨音更龌蹉、更阴险、更卑鄙、更无耻。 兴许是那时,她手中握住与顾析所制的一模一样的陶埙,以为她是顾析所喜欢的人,不经意地就认定了他的眼光。从而看向慕绮的目光也少了些审视,多了些赞誉,云言徵心里暗然掩脸长叹,自己确实是中顾析的毒中得太深了,才会对此女的看法有如此大的偏颇。 她不曾掩饰自己眼中流露出来的鄙视与厌恶,慕绮却有视而不见的本事,面不改色地承认道:“毒确实是我所下,但我也有能够解毒之物……” “然后呢?”云言徵淡然问道,在上来之前,心里已大概做了一番推测,她的目的八九不离十。听她故意停顿不说,云言徵帮她把话说了下去:“是我偷偷地把碧玺珠给顾析服下,等他解了毒,好了,再让我借故从此远离他,好让你趁虚而入,以后与他双宿双飞?还是我立刻就回去无理取闹与他闹翻,好让你温柔解慰伤心人,又用家中至宝给他解了毒,他感激涕零从此以身相许,与你不离不弃、白首共老?亦或是……” 她瞅了瞅慕绮被人戳破心思后脸上飘起的红晕,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亦或是你根本就不想与他携手一生,只想如此这般的威逼利诱等他上钩之后,任意玩弄他的身心,之后弃如敝履,以报复他眼高于顶,有眼无珠,从前对你的不屑一顾?一雪前耻后,你或快意恩仇,或使苦肉计,或恣意折磨,再一转身嫁入皇室,势必要让他尝遍求而不得、转辗反则的滋味,缠绵痛苦一生,人生长恨水长东?” 慕绮的脸色由初时的绯红霞飞,变得乍红乍白,眼中盈满了恨意,如淬了毒的匕首般瞪视着坐在她对面的女子。她想不到她身为一国长公主,说话竟是如此的直白,半分不留情面,直戳她心里的阴暗处。 云言徵笑了一笑,她好歹是从前在皇宫后苑看惯了这等妇人恶毒手段的公主,更是带领着一群雄赳赳的武将沙场斩将的主帅,说的话能不耿直得透人心凉?能不犀利地直剖其中的起承转折吗? 第二百二十章 年岁 云言徵看住慕绮有些老羞成怒的模样,不禁笑了一笑,甚至还提起茶壶给她的杯子里添了半杯热茶,好了之后,又似苦口婆心地说道:“我所说的这些纯属慕姑娘你的臆想,就不要白费心思了。你可知顾析是何许人也?你又可曾真正地了解过他?若不是知己知彼,慕姑娘何以觉得自己就能够百战不殆,甚至获取制胜战机?” 她大咧咧地靠在椅子上坐着,不大讲究仪态,娓娓而谈:“先说以顾析对药物的造诣,无论我如何偷偷,也逃不过他的眼睛。更遑论我是借故远离,还是刁难闹翻,相信我,他都能一眼洞穿你我的意图,既然已洞穿以他高傲的性情便不会让此事成效,你更不可能走近他身边半尺。你的趁虚而入,温柔解慰统统将成为了梦幻泡影。再则,顾析此人本来就淡漠无情,心思莫测,你若离弃他,他对你无怨无念便是最好的结局,他也不会因此有半分的伤情。倘若他对你有半分的怨怒怀恨,转身就能让你毫无预警地落入他设计好的圈套中而不自知,他的手段自会让你生不如死、自残自伤,而且绝对会是心狠手辣、不留半点仁慈。” 慕绮面无表情地听着她的话。 云言徵看穿她的不予置信,也无心无肺地勾起了唇角,发现自己也许是在对牛弹琴,也许是口说无凭。 “长公主所说的可是自己,当年自毁容颜一事?”慕绮脸色平平淡淡,语气也平平淡淡地说来。 云言徵长叹了一声,说道:“你说的不错,确实如此,我当年是为了他而在脸上划了一刀。两年来愧疚难翻,失魂落魄……” “因此才看上了风家靖宁,亦或是……风靖宁就是个代替品?”慕绮的话语有些尖锐了起来。 “风靖宁不是代替品,秋明睿也不是替代品。”她起身以手撑颌,看住她,眼神凌冷,说道:“顾析说下不为例,你要好自为之。还有,我家顾析还看不上你的‘碧玺珠’,以后不要再拿这个来说事了。更何况,顾析从前不将你看在眼里,纵然与我分道扬镳,也可以有更多更好的选择,譬如说承国的皎月公主,你……还是趁早绝了这门心思。看看哪个睁眼瞎子愿意接纳你,就去对他施展你的阴暗心机和龌蹉手段。”她的几句话宛如剑倾仇敌,剖人胸膛,剜心挖肺,厉凉辛辣。 慕绮闻言,脸色死白如灰,气得双肩不住地颤栗抖动。门外的冷萧更是破门闯入,冷剑直指云言徵脸面,高声喝道:“凤舞长公主口中无德,且莫怪我剑下无情了。” “对待无德之人,又何须文质彬彬?”云言徵冷嘲道:“莫要忘了你们是否能安然回到漠国还是未知之数,确定要此刻与我为敌么?”她倏然起身,步行绕过冷萧,径自出门而去。 冷萧举棋不定,终是轻叹一声,收起了长剑。 慕绮知道自己此刻该审时度势,保命为上,狠狠盯着云言徵走出门去的背影,若眼神能伤人,她必定早已遍体鳞伤。 云言徵毫发无伤地走出“闻鹤楼”,一步步地走下台阶。心口依然一口郁气难舒,转了几转凤眸,才勉强自己挤出了一点笑意来,迎着“流云客栈”走了回去。 她说话极少如此尖酸刻薄,实在是因顾析而恨极了慕绮,但碍于她的家世身份, 此刻还不能对她如何报复,只好逞了逞口头之利。 她话中故意提到了皎月公主,不只是殃及池鱼、祸水东引这么简单,而是有意离间他们的联盟。慕绮慕家显然与晏容折有所盟约,而晏容折又与承国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若然他们日后连同了一气,她相信对蔚国来说并不是一则好消息。 而秦无恨出现在此,秦无雪更是来邀她过招比划,种种心思背后的目的也绝无看起来的那么单纯无辜。 既然如此,她就将这一棋局搅乱了罢。 步伐轻捷地步入院中,四下静寂,房门洞开。云言徵穿门而入,只见顾析一身流云轻衣躺在了榻上看书。右手握住书卷,左手枕在脑后,目光似乎在书上一目十行,脸上平淡无奇,也看不出惬意还是不惬意。 他身上已换过了她为他准备的衣裳,就知道他喜欢干净。但那食盒放置在几案上,盖子还盖着,也不知道是吃了没有。她悄声走近榻缘,忽然想起慕绮所说的话,心里又隐隐地作痛了起来,目光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看住了他。 顾析早已察觉了她进来,此刻见她站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那目光温凉又似有些哀恸。他故作不明所以地回眸,看向她,轻笑地问道:“怎么了?看自家的驸马看呆了?” 云言徵当即出声浅笑,侧身坐落床沿,凝视住他,欲言又止。 顾析挑了挑眉头,用眼神示意她说话。云言徵动了动嘴唇,却还是说不出来,又只默默地盯住他看。 顾析了然地点点头,伸臂过来搂向她的腰,让彼此更贴近了一些。他的头枕在瓷枕上,仰面问道:“慕绮跟你说了?长公主这是要后悔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与我说了结此事?”他的语气平淡得很,没有一丝的起伏,却让她听得心里刀剜刀剜的疼。 “顾舍之……你知道我不是想要说这事……”她倏然转身,双手捧住了他的脸,低语道,随之而来的还有那双眼中的猩红与猝不及防的水雾。 “那你想说什么?”他柔声低语道,声音里是化不开的甜蜜安抚。 她的目光也在他那一张清隽无暇的脸上流连忘返,心却揪成了一团。他本就因他的师父而性命堪忧,如今……如今……却又要为了“岁岁”之毒而要饱受煎熬。他还曾为她驱走傀儡蛊,还曾用内力为她治伤恢复气机,他怎么就不懂得爱惜自己多一些,多为自己着想一些? 顾析看住她眼底的悲伤,不由心软如水,将她的头轻按在自己的胸口上,低语道:“阿言,顾析若没有了颜色,没有了才华,还是顾析吗?你是害怕看见我的白发苍苍,满脸皱褶,垂垂老矣的模样?” 云言徵埋首在他的胸膛前,轻轻地摇了摇头道:“是,也不是。” 顾析唇角露出了一丝微笑,轻轻地抚向她的长发,说道:“若然你害怕,我也可以不让你瞧见。就让顾析把最好的年华都留给了你,可好?” “不好。”她咽哽着,低泣道。 “既然你不害怕,还哭什么?”顾析低声轻哄。 “我不仅要舍之你把最好的年华留给了我,还要你把这一生一世的年年岁岁都留给了我……”她闷声低语道,不敢抬起头来,只让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全部都洇在了他的衣襟上。 顾析有些动容,抿了抿嘴唇,一向平静无波的眼底里也有了一丝的动摇,与一丝不为人察觉的波澜。唇角的那一抹淡淡的笑意里,有了一些的哀伤,指尖在她浓密的发丝里穿行,声音低低地,微带沙哑地道:“我可以应承给阿言你这一生一世,可是若然顾析的一生,很短,很短?短得不够与阿言你长相厮守;短得不够与阿言你风花雪月;短得不够与阿言你抵死缠绵;短得不够与阿言你行遍九州;短得不够与阿言你逍遥自在;短得不够与阿言你共渡白首。” “昙花纵然花开一瞬,也足以让人铭记一生一世。”云言徵咬唇说道,想起了他那一室的昙花,不由泪如雨下,“更何况舍之你绝不是昙花。” “我并不想让阿言你痛苦,只是想要你记得我。在这世上我只愿你一个人记得我。”顾析低声呢喃道,下颏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发顶,无比的温柔。她却在他怀里泣不成声,无法抑制。他抹着她脸上的泪,放下了手中的书,捧起了她的脸,一翻身,亲上了她的额头、眉心、鼻梁、下颌、双唇,停留在唇瓣上轻磨软吮,恣意缠绵,她眼中水雾婆娑,泪水涟涟,迎着他旖旎的目光,心中细碎的戳疼,又深深地痴迷。 顾析停住,微微仰首,只见她的一双凤眸神色沉迷而又依恋,他的手轻缓地抚过那一双迷人的眼眸。他记得她第一次看见他时眼眸里的惊艳;记得她第一次看向他时眼眸里的悸动;记得她第一次看着他时眼眸里的不舍;记得她第一次看着他时眼眸里的疑惑;记得她第一次看向他时眼眸里的防备;记得她第一次看见他时眼眸里的愧疚;记得他第一次看向他时眼眸里的眷恋;记得她第一次看见他时眼眸里的疼惜;记得她第一次看着他时眼眸里的沉醉。 他记得她太多,却怕她记得他太少。他怕已然来不及,自己不能让她深刻铭记。他很少在乎什么,与漠皇的博弈,与晏容折的博弈,没有必定的胜算。纵然他最终制定了胜局,那么是否真的有持药的那个人?那个人会否及时把解药给他?又会否再以此要挟于他做些什么事?这一件事,这么多年来一直无法得知。 他身上的蛊毒本有十年之限,但两年前受的伤,与“岁岁”之毒,让那沉睡中的蛊虫每每苏醒,每每要破茧而出。 已在想尽了一切方法抑制住它的骚动,甚至放弃了最初用内劲将它强硬封存在一条不大重要的经脉里自生自灭。但自从受伤之后,他就选择了与它共存共活,只要它不损害他的机体,每月就让它发作一次,流些鲜血减弱自身的血气,不给它更多的活力。 第二百二十一章 对弈 但如今,若要用药将“岁岁”拔除了,势必将刺激它频频醒动,他没有了这样的时间来损耗在控制它的精力上。若要留住“岁岁”此种损害之力极强大的剧毒,毒与蛊之间两厢相助相乘消耗了他的血脉,身体势必会日复一日地加快衰败。 他要用以毒制毒的方法,强硬压制“岁岁”么? 若果是从前,他并不在乎这些博弈与生死之事。 可是,今日,这一刻,他看见了她眼中的渴望与眷恋。 他想满足她,想应承她。 他在乎她的一切感受,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前所未有,却又坚定无比地在他一贯冷静无匹的内心底里涌现了出来,宛如是破冰之下的温软泉水般汩汩灌出,按捺不住,亦不想去按捺住它。 这些思绪在他脑海中一掠而过,不过是转瞬之间的忽神。云言徵抚轻上他倏然冷肃峻峭的脸容,忽然记起,小声地问道:“你用膳了吗?”顾析回眸,望住她眼中的关切,不由浅笑出声,轻声道:“还没有。” 云言徵闻言,轻推开他,拉住顾析一坐而起,恨声埋怨道:“你怎么能白费了我的心思,我特意到此地最负盛名的‘轻云斋’买了我最喜欢吃的菜肴给你……”她顿了一顿,看住顾析的眼中露那出饶有兴味的笑,而那一抹笑里又洋溢着令她陌生的温暖,忽然觉得惭愧地喃喃自语道:“唉……这可不能全怪我,至今回想起来,除了你不吃牛肉外,竟然想不起来你喜欢吃些什么?” “那是怪我了。”顾析似笑非笑地道。 云言徵与他并排坐在床边,唇角微翘笑而不语,眼眸中流露的心思再明显不过。她却不能宣之于口,不然调戏不成,反倒给自己惹来了无妄之灾。 顾析又哪会不知晓她想要说的是什么,见她如此三缄其口,不由好笑。回想了一下,自己那时对她的惩戒是否太过了,以至于她如今每次到了紧要关头都紧闭其口,不敢再对他出言不逊。 两人就这样对视了一瞬,皆知道对方想的是什么。 云言徵笑着拉住他的手,起身道:“快过来罢。菜都凉了。”将他拉起按坐在几案旁,又匆匆地到外面让小二端来了碗箸米饭。一一将食盒里的肴馔团团排好,就在顾析的身旁坐下,给他盛汤盛饭。 “长公主如此周到的侍候,真让舍之受宠若惊。”顾析双手交叠放在几上,一副饭来张口的模样柔声道。 云言徵心有九褶,他曾说过若有一天沦落到要她侍奉的时候,就已不是顾析了。但一想到他如今身体的境况,她就忍不住想要对他更好,恨不得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呵疼,或是揣在怀里付出所有地珍惜。 她故作轻松地一笑,将自己认为最好吃的菜都夹到了他的碗里去。 顾析盯住自己面前碗里很快就堆积起来的小山,唇角微微一弯,笑道:“阿言,我不是一琉璃珠子一摔即碎;也不是一雪屑碎片一吹即化,你不必如此亦步亦趋、谨小慎微。” “我没有。”她赶忙否认自己的举动,转眸说道:“我自省吾身,才发觉以前没有对舍之你很好,以后我要对你很好很好。” “那长公主打算如何对我很好很好?”顾析笑靥涟漪微泛地问,眼眸掠过了面前碗里的那座小山。 “包吃包住,包老包死,包一生一世,包不离不弃。”她眨了眨眼睛,瞅住他问:“……行吗?” 顾析伸出拇指擦了擦她长睫上的泪珠,温柔笑道:“阿言,你是我的软肋,更是我的盔甲。但我不愿只做你的软肋……”他挑眉回望住她,清正的眼眸里充满了期待与鼓励。 “你是我的盔甲。”云言徵毅然地回答,一脸的肃然静穆,不同于方才的优柔寡断、儿女情长。 顾析唇角露出了一抹宽慰的浅笑,说道:“既然如此,就不要再哭哭啼啼。你的盔甲还在,理应无所畏惧,无论是生、死、名、利、家、国,如果想要,便去取、争、夺、守,得之有幸,失之有命,何须那么多的悲伤感慨、伯虑愁眠?” 云言徵点头,这些道理她不是不知道,只是骤然得知了这个消息,太过于震惊,一时走不出这种悲伤与困境。此刻看到了顾析眼中的无惧与超然,忽然她心中也就有了那么的一丝放松与坚定。 “吃罢。”她破涕为笑道。 顾析依然是皱眉地睃住眼前的那座小山,心里是又甜又愁。 云言徵不想让他继续为难,说道:“你不喜欢的都给我罢。我全部都喜欢吃。” 顾析一笑,开始挑起了碗里的菜。 云言徵默默地看着,默默地记住了什么是他喜欢吃,什么是他不喜欢吃,一一地往心里去了。 顾析瞧她一本正经的模样,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头。乌发很是柔软,暖暖地撩拨了人的手心,让他不忍放开手去。 云言徵朝他傻傻一笑,却是说道:“盔甲,吃饭罢。我就先吃为敬了……” 顾析一口茶刚到嘴里,险些笑岔了气。幸好及时忍住了,恨恨地刮了她一眼,眸色里清冷而警戒。 云言徵一面手上的竹箸正在顾析夹过来碗里的各色菜肴上“大开杀戒”,一面凤眸色胚地从手到脸,又从脸到身上上下下地溜住他,嘴里嚼住菜嘟嘟囔囔地道:“这……这……这……真好下饭。” 天色渐暮,芙姬过来请云言徵去对弈。云言徵与顾析一笑,便随了她到另一座院落里去找秦无雪。 此处大致一样,只院中植栽的是桂树,满院清香扑鼻而来,清馨悠远。芙姬在侧前方领路,行走之间身形婀娜,衣袂临风飘飘若举。云言徵朝她侧颜望去,只觉此女容色艳丽,几不可方物,也难怪秦无恨身为一位身份尊贵的皇子也会不惜千里为她来求医,只是不知得的是什么病? 从门前遥望在屋里,秦无雪身上天青色的衣裳配着绮年玉貌,清丽冷妍宛如玉雕似的人儿。她坐在几案旁,面前正摆着棋盘,黑白两籽分别在钵里尚未出鞘。橘红的灯光在一旁温暖着她的容色,紫玉炉里袅袅地燃着泌水香,淡淡如兰似雪。 这人无论在何处,都保留着公主的做派。 看来,她所出生的皇家,并未薄待于她。 云言徵唇角含着一抹晦明不辩的笑意,珊珊朝她走来。跨门而进,来到几案的另一端,安然坐下。 秦无雪用眼神示意跟随而来的芙姬,说道:“奉茶。” 芙姬敛衽而去。 “来者是客,长公主先请。”秦无雪抬手相请,淡淡言道。 本来棋盘上相争不容一籽,若两人棋艺相当,先后差别极大。但她既如此礼数往来,想必是对自己的棋艺十分的笃定。云言徵便也不与她客气,微微一笑,拈起一籽便落了下去。 秦无雪后手亦相随落下一籽,开局之后,两人皆是不急不忙地排兵布阵,占据棋盘。 芙姬把茶沏好,端了上来,分别将青瓷盏奉在了她们的左手边。 秦无雪一挥手,芙姬躬身一礼,退了下去。 仙芽幽幽,茶香四溢,清淡而弥久不散。 “这是三月雪,公主随身携带?”云言徵轻嗅了嗅,笑道,手中白籽不停落下棋盘。 “我无茶不欢,这三月雪不是随处可寻,只好自己备了一些出来。”秦无雪淡淡笑起,说道:“长公主亦是爱茶之人?” “只是略知一二。”云言徵摇头坦言。她之所以能闻香识茶,皆是托顾析爱茶之故,每逢邀约必饮新茶。她自己却并不十分喜欢,觉得茶还不如酒喝得痛快尽兴。 听她言语有异,秦无雪抬眸望了一眼她脸上一闪而逝的微妙神色,笑道:“看来爱茶的是另有其人。” 云言徵心里一跳,暗道:“这公主的眼睛好犀利,如此故露锋芒为的是那般?”她淡淡抿唇,笑而不答。 “不知长公主是否还记得两年前到我承国,与大皇兄商谈之事?”秦无雪轻轻柔柔地落下一籽,声音缓慢地问道。 云言徵的手指未顿,也将一籽落下。两年前她曾应邀秘密出使承国,也曾与他们的大皇子秦无疾言论过天下之势。秦无疾曾向她提出过远交近攻的意图,有意与她蔚国交好,结为盟友,共抗漠国与豫国。 当时的回忆,一拥而上,云言徵眼前恍惚了片刻。时过境迁,物换星移,她不知此时此刻承国是否还如当初般可靠可信?亦不知道这依然还是秦无疾的意思,还是这等机密之事已为他人获知,如今正为他人所利用。 云言徵轻扯了扯唇角,淡然回应道:“当时与秦大皇子酒逢知己千杯少,既曾青梅煮酒畅谈天下大势,论天下英雄;亦曾明月楼头引经据典纵论古今,闲话琴棋诗画酒花茶。那时说的话太多,不知长公主意指的是哪一件?” 秦无雪不怒反笑,却已顾左右而言他:“今日山上火势熄灭之后,山上来了好几批的人,不知可有长公主的属下?”她慢慢落下一籽后,从衣袖里摸出一方白锦,将它打开放置在几案的一旁,里面赫然躺着几枚银针,“这些是我的属下在山上竹林烧焦的尸首身上找到。” 第二百二十二章 缔盟 云言徵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些银针跟顾析手中的几乎一模一样。而她此刻更是想起了秘谷先生死后,颈子上的那一枚致命的银针。还有顾析当时在客栈里射向她身上的银针。她眯了眯眼,问道:“公主可否将一枚银针给我?” 秦无雪微抿一笑,将白锦包好,推向她,说道:“这些本来就是要给长公主的。” 棋盘上的空白已然越来越少,而手旁的茶香也渐渐淡了。 “如此谢了。”云言徵点点头,将白锦拿起揣进了袖子里。 “我和二皇兄皆在千叶城城郊受到袭击……”秦无雪的眸光微闪,说道:“但袭击我们的人黑衣蒙面,究竟是谁派来的人也未得而知。不知长公主这边有什么可疑的线索相告?” 她抬眼瞧见云言徵默然不语,又说道:“顾公子推算这些事皆为晏先生所为。坦言说,晏先生如今为皇兄的助力与帘幕,他身为帝师后人的身份也已为我父皇确认,如今,却牵扯出这等事来,我不得不小心谨慎。若长公主手中有任何关于晏先生微言的事,恳请坦诚相告,此事关乎我承国上下,亦关乎整个天下的走势。如今四国的平衡一旦被打破,无论是以什么样的方式,皆是一场不可避免的狼烟四起,战火动荡的人祸。” 云言徵取一籽在指尖慢慢琢磨,低语道:“晏先生的行踪宛如神龙见首不见尾,我手中确实没有什么证据,如今一切都只是推断而已。不过我应承公主,若他日有了确凿的实证,定会坦言相告。” 秦无雪微微颔首,亦是细语道:“如今也只有顾公子与晏先生两人最难揣测了。再说一则,顾公子与慕家究竟有什么盟约,听他的语气似乎对慕家小姐蛮横的举止容忍已久,不知此事会否影响天下的走势?”她端起茶盏轻轻一呷,淡静地道:“长公主又可曾知慕绮慕小姐的为人?” 云言徵顿了顿神,说道:“愿闻其详。” 秦无雪睃了她一眼,唇角露出一抹似笑非笑来,喟叹:“对自己的敌人竟一无所知,不像是三军主帅的作风。” 云言徵淡然一笑,悠悠然地道:“在此之前,我从未将她看作是敌人,纵观四国人物,她也不过是一个与你我齐名的美人。” 秦无雪笑意微凌,劝道:“这等不经心的人物,往往会出其不意地给你致命的一击。” 云言徵点头赞同,虚心道:“还请公主指教。” 秦无雪将手中棋子落入所剩无几的空白处,缓缓说来:“慕绮之所以成为慕家的掌上明珠,不仅是因为她是慕家唯一嫡出的女儿,也不仅是她的绝世美貌与在琴棋诗画上的天赋……而是因为她的心思与手段绝不是如外表所见的那么骄纵跋扈。你可知,漠国的五皇子秋明睿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而眼高于顶的人物,她不仅能使他另眼相看,还对她死心塌地,非君不娶。而那时,慕国贵族之间也已传闻慕绮为了家中的一个帘幕痴心不改,非君不嫁。既有如此传闻,我不相信她若只是一个蛮横娇气的贵族女子,没有任何手段,能使秋明睿对其一往情深?漠国的贵族女子何其之多,美貌之人亦不在少数,家世显赫的也不止慕家,譬如水家的墨音小姐论美貌与天赋也不遑多让,但若仅仅是美貌和诗情画意,只怕不足以让皇家看惯了美人的皇子为之痴狂罢。” 往事一再掠过心头,云言徵也曾细思过,但她多少还是认为那是秋明睿对慕绮的钟情所致。但如今经秦无雪一通话似掲开了上面的一层面纱,下面的面目就愈发的清朗了起来。 若慕绮只是骄纵任性,慕家又岂会任由她自由出入,自主行事?若慕绮对秋明睿只是匆匆的几面之缘,秋明睿这样一个冷心冷情的人,又岂会对她一心执着?这其中,定是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算计与筹谋,那么,她如今这般的对顾析穷追不舍,这般的表现自己的贪念欲望,又是为了什么? 秦无雪的话蓦然地响在了耳边,宛如是一道惊雷劈落:“慕绮是慕家的人,而慕家并未阻止她的行动,那么她如此的一切行止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为了慕家得到最大的利益。” 慕家最大的利益是什么?在哪里得到利益?在漠国,还是这九州?而如今,与之结盟的人究竟是谁? 是晏容折? 还是顾析? 云言徵心头腾腾地跳了起来,脸色却沉静地一丝不乱,手指也十分稳固地将棋子落下棋盘中的空白之处。脑海里的思绪,却不断地起伏运转。 若结盟的人是顾析,那么慕绮所做的这一切又是在为了掩饰什么?又是为了蒙蔽哪些人的耳目?又是为了掩盖什么样的阴谋? “长公主可知豫国的女皇龙眷失踪了?”秦无雪的话又拉回了她的思绪。 “已有耳闻。”云言徵回道,但对于自己曾与龙眷互换身份之事秘而不宣,此事知晓的人并不多,而且是越少人知晓越有利。 “此事豫国皇室虽严密掩盖,但世上并没有不露风的墙。听闻,在龙眷失踪之前,豫皇宫中还曾出现过一个假的女皇,这事真是颇为蹊跷。”秦无雪低叹,冷静的目光中微闪,语气闲话家常地道:“如今豫皇宫中乱作一团,后宫中人联合家族都在争夺权势。龙眷没有子嗣,只有一个年仅五岁的妹妹,只怕也快要当成了傀儡,其中金家与韩家互不相让,而远在一方的莫姓藩王亦在蠢蠢欲动中。豫国的情势,可说已是岌岌可危……” 云言徵默然不语,并不接话。 “再说漠国,漠皇已病危。”秦无雪的一句话又引起了她的注意。 自从出了豫国皇宫,一直与方卷在一起,而后一连串事,又与顾析在一起,如今重遇了青晏之后,一直担心外祖父之事,尚未曾让他细细回报其余四国的情报。而引他前往山上的人,已未可知,毫无线索,而那一张纸条与上面的字迹平平无奇,没有任何值得推敲的地方。纸是豫国常见的纸,字是豫国代书先生常见的字体。 “雪家因多次暗杀皇子与构陷世家之事被揭发,陆家因勾结外敌之事尽屠,如今被贬了的太子秋明衡与三皇子秋明衡已失去了争夺皇位的资格,剩下的便只在五皇子秋明睿和七皇子秋明挚两者之间择其一。他们分别有眉家、风家与程家、水家做依仗,长公主你猜猜最后谁能一登宝塔,称皇封帝?” 雪家已败落? 云言徵眸光微闪,在豫国皇宫中许久,漠国风云变幻,竟已非当初她身在龙城时候的光景了。如此的物转星移,着实是太快了些。这样的阴谋算计中,又有多少是出自于顾析的手段安排? 她忽然感觉有些背脊发凉,虽则知道他是为了自己与手下一众人的性命而战,也是不得不为之,但心里免不了还是有些兔死狐悲的惊颤、惶惑与哀伤。 细思起如今蔚国内政势不两立的情势、豫国朝政混乱分崩离析的境况、漠国皇位之争两虎相斗的形势,心中的惶然益甚。不知这其中又掩藏着那人多少的手段与心思,这些变故里面又有哪些是他一手筹谋,一手策划的呢?他的目的……真的只如他说的那般? 他与晏容折之间,他与晏容折的身份真的只如他说的那般? 秦无雪晃了眼她眼中微妙的变幻,依然不疾不徐地在棋盘中做着局,声音低缓而微沉地道:“纵观如今四国,漠国与豫国是风云倏起,一触即发。而我承国与你蔚国也有令人堪虞的内患,但幸好的是皇权尚算稳固,若然两两能联手,一来不怕外忧;二来共治内患;三来虎视他国……” 她略微停顿,抬眸看向云言徵,探问道:“不知长公主意下如何?” 云言徵笑了一笑,有些叹息地道:“公主所言甚是,只是我如今手中已放下了军权,在朝中更无了官职。此事,公主实在不该与我相议,理应到蔚国与蔚皇或珩王商讨才对。” 秦无雪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也是轻叹道:“我在朝中亦无官职,人微言轻,不能定论。此刻与长公主如此一说,也只是闲话家常,不过推心置腹确实字字句句心里话,还望长公主莫要见笑了。” “公主所言字字珠玑,发人深省,又岂有见笑之理?”云言徵在棋盘上与她旗鼓相当,口中言语便有了棋逢对手的语调。“只是我久未曾回到蔚国,不曾知晓此时朝中情势如何,许多事情便不能妄下定论。若承国确有此诚意,我便尽早回蔚国一探究竟,尽力翰旋促成此事,两国结盟与彼此皆有好处,只是此事也非同小可,只怕不能一蹴而就。” 秦无雪听出了她若干的言下之意,淡淡一笑,道:“缔盟一事甚是讲究时机,有事一纵即逝,也有事物是人非,若待到时过境迁那时,也未必能再议前尘了。” “公主之言在理。”云言徵点了点头,忽丢了手中棋子入钵,说道:“此盘棋局我输了。此刻已更深露重,不便再叨扰公主了,就此告辞。” “长公主请。”秦无雪看了一眼棋局,随她一同起身,步出了门外,送至院门方相辞而回。 第二百二十三章 醉酒 屋内,秦无恨已坐在方才的棋局之旁,细观着局中战役。 待秦无雪回转屋内,他抬头问道:“如何?” 秦无雪勾了一勾唇角,答道:“东西已交给她,性子谨慎,尚摸不出深浅。” 天色已晚,月偏西斜。 云言徵走出这边院子,缓缓地朝另一边的院子踱去。衣袖里揣住那一包银针,心里却是乱纷纷的翻腾似海,她走得极其慢极其慢,忽然地在一颗花树下停了下来,抬头,似乎在望向树上飘零而下的花雨。 但脑中所想的却是山上竹林火中的那些人与秘谷先生的死。还有龙眷若知晓了豫国如今的情势,她会如何反击?如今外祖父的失踪与她有着密不可分的干系,这是龙眷的意图,还是那人的意图?龙眷可又会利用此事而反挟身后那个主事的人么? 豫国皇宫中与外人勾结缔盟的人又是谁?是八面玲珑,与龙眷若即若离的金曜;是冷嘲热讽,却关心着龙眷子嗣落于谁家的韩风墨;还是天真无辜,却暗中襄助着晏容折的莫怀珠? 在漠国与顾析结盟的是漠家?在蔚国与顾析结盟的是三哥?在豫国与顾析结盟的人是谁?那么在承国呢? 承国皇族如今是任用晏容折的才能,与他是互相依存,还是已完全遭其掌控?从前秦无疾与她提出的结盟,与如今秦无雪与她谈及的结盟是同一回事么?还皆只是一个要引她入局的圈套?亦或是根本就是两回事? 云言徵摊开手掌,承了一朵娇嫩的落花于掌心处细看。从旁人看来,她是一脸的平静,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心中的波涛翻涌,不知此刻还有何人是可以真正信任?她处身于这棋局里,又是何等的位置?成,许是屹立于颠簸载舟的不败之地上;败,便是葬身于脚下薄冰的无底之渊中。 她在心里面长叹了一口气。毅然地抬步往前走了出去,到了“鹤闻楼”的雅间,让小二提来了五六坛最好的烈酒。她就一个人在这里面慢慢地自斟自饮,直至饮了七八分醉意,脑袋也有些昏昏沉沉,才结了酒帐,往客栈里走了回去。 走进了院子里,举目望去,淡紫色的玉兰花点缀在高高的枝头顶端,于霜白皎洁的月色下勾勒出了美轮美奂的轮廓,墨蓝的天幕下显得它们愈发的高远清淡。 云言徵关上了院门,转身走进了屋里。屋内点着一盏油灯,橘红的灯火在微风中恍恍惚惚的摇晃。顾析躺在了榻上,身上盖了薄被,双目阖上,鼻息清淡而绵长。她锁了门后,放轻了脚步东歪西斜地走近床边,风徐徐地吹进了院子里,徐徐地摇曳了花枝,徐徐地飘入了屋内,徐徐地晃荡了纱帐,他却似未有所察的沉睡着。 云言徵脱下了外衣放在一旁的架上,松了靴子,轻悄悄地坐在床缘,侧身慢慢地躺下,枕在了顾析的身旁。她伸出手臂揽向他的腰,他身上的温凉缓缓地传到了她的身上来,冷淡的草药香气也清晰地传入了鼻息之间。 她不知以后会如何,只知此刻自己想如此拥着他睡。 云言徵侧着脸,眨着眼睫,望着他的侧脸。她知道有些时光可能将会一去不复返,她也知道有些时光得留恋时且留恋。不然若待物是人非,将空留遗恨。春花秋月只得一瞬光阴,她为何不能在此时此刻尽情地沉溺其中? 她的手指缓缓地从他的手背滑入五指间,与之严丝合缝的相扣。她与他之间贴得更加的相近,用脸颊轻轻地蹭着他的脸颊,身上带着的酒气弥漫开来,覆满了彼此之间的呼吸里。 身边的人叹息一声,微微一动,良久道:“不是只去对弈吗?怎么喝了这么多的酒?” 云言徵似迷糊似呢喃地应了一声:“我输了,愿赌服输。” “你输了?”身边的声音有些不可置信。 云言徵在他的脸侧点头,嘟囔道:“她一面下棋,一面说话……我心里想着你……便输了……然后就喝酒了……回来了……” 她的话断断续续,顾析却能听个十分明白,不仅是听明白了,还听出了许多的言外之意。 “她都和你说了些什么?”他伸手抚着她的脸,眉头一皱,低声道,那手心下的脸微微发烫,嘴里喷出来的酒气也正盛,醺人欲醉。 “她说了很多……我不大记得起来了……头晕……”她喃喃地道:“明天……我再跟你说……”她言讫,将头埋在他香气盈然的颈窝里蹭来蹭去。 顾析发出一声轻笑,伸手掌封住她的嘴。他从床上坐起身来,她也从榻上跟着坐了起来,醉眼迷糊地晃了他一眼,脑袋一歪,又倒在了他的肩头上,双臂自然而然地又搂住了他的腰。 顾析借着灯火打量她一脸的酡红,不知这是喝了多少的酒,真的输得那么惨么?他皱了皱眉头,这皎月公主果真如此的厉害吗?改天是否该亲自去会她一会了。他眸光里掠过了一丝的凌厉,正恍惚间,遽觉得身上一重,后脑一咂,床榻上响起“砰”地一重声,有些眩晕袭来。顾析还来不及揉揉自己的后脑勺,脸上就有人猝不及防地亲了上来,乱七八糟地在他眼睛、鼻子、嘴唇、脸颊、下颌上胡乱地亲了一通,沾了他满脸的酒气。 顾析气不过地想推开她,伸出去的手又有些不忍心地收了回来。本来想去给她取一颗能令人神智清醒些的“漠兰丸”,如今这样也只好任之由之了。他躺在床上,双目望住她,却是任由她对自己为所欲为了。 云言徵在他的脸上亲了半晌,顾析忍住了笑,只唇角微微地掀起了一些淡薄的笑意。她的手又越来越不安分,她的嘴又亲了上来,这回一意孤行地找到了他的唇,垂头就吻了上去。一股甘冽辛辣的酒味从她的唇齿中传过来,伴随着舌头的温暖辗转在他的口中。顾析并不喜欢这一股酒味,倒是强忍了,待到她的舌尖在他口中乱窜时,暖玉温香地也让他稍稍地迷乱了神智,暂且忽略了那股不欣喜的酒味。 腰间紧实处被人一扯一扯地拉搡着,她七手八脚地想解开他的系带,但怎么解也解不开。顾析咬着牙低低嗤笑,当真是喝晕了,本来看着这是要去解开的,反倒是给他结上了。顾析回眸便对上了那一双迷离而炙热的醉眼,她朝他轻笑,竟有些妖冶,有些靡丽,有些哀伤,又有些霸道,反正一别平常的清丽端雅,爽朗洒脱。 一头乌黑柔亮的青丝从肩头洒落,配着皎白的衫子,愈发地显得旖旎万端、妩媚清艳。她伸出一根手指,勾起了他的下颚,眯住凤眸,对着他醉言醉语道:“顾舍之,你是我的。谁也不能将你抢走……天不能……地不能……慕绮不能……晏容折也不能……谁也不能……” 晏容折? 顾析挑了挑眉稍,再看向她的眼里已含了宠溺的笑,果然是发酒疯了。 望着她眼里的期待与眷恋,他不由自主地回道:“好,都是你的,谁也不能抢走。”他举手轻轻拍了拍她因酒气而通红的脸颊,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一层。 “嗯……”她毅然点头,似下定了决心地道:“谁要来抢,我云舍之遇神杀神,遇佛弑佛,金戈铁马地去争去抢也绝不会松手了。” “……好。”顾析眼眸一转,鼓励道。 她又是醉醺醺地一笑,吻又如雨点般落了下来,密密匝匝地,更叫人心猿意马,令她更想向死而生,吻如牛饮绿蚁醉卧沙场君莫笑的将军肆无忌惮、横冲直撞。 烛火在纱帐外随风摇曳不止,朦朦胧胧的,复又照得纱帐内影影绰绰,颠倒众生。 顾析眸中情意益甚,水泽熠熠。他又岂是任人宰割的主儿,如今如此温柔可人、顺从人意,不过是怜惜云言徵喝得醉了,任由她胡闹戏耍一通罢了。骨节分明的润白手指抚上了她的耳朵,梳入她那乌黑如墨的长发里,他白皙干净的脸庞上覆上了一层淡淡的红霞,映着那清隽无暇的五官益发的秀逸俊雅,不同凡俗。 素来奇清冷静的眼眸里,渐渐蒙了一层水雾与柔情,他的手掌轻扣住云言徵的后脑勺,将她的头轻摁在自己的胸膛上。脸颊下的胸膛一起一伏地颤动着,温柔清泠的声音带着一丝暗哑地传入耳中:“好了,长公主,不要胡闹了,酒后伤身不宜操劳。” 她静息了半晌,重新在他的怀中摇头道:“不……我就要得到你。”猛地从他怀中窜起身来,双手按住他的肩头,虎视眈眈的双眸缓缓地凝视住他许久,里面却是泛起了一层又一层迷蒙的醉意,一张嘴开开合合地喃道:“为什么你明明就在我的身边,却总觉得遥不可及;为什么你明明是我最亲近的人,彼此的秘密却要躲躲藏藏;为什么你明明口口声声说爱我至深,我却总疑惑其中的真伪;为什么你明明是我心尖上藏着的人,你却像裹在一层层的云雾里让我看不分明,看不透彻?” 顾析方才还带着笑意的眼睛,在她一声声醉意喷薄的质问声中,渐渐地肃静了下来。她眼中闪过了一丝邪火,倏然低头啃咬起他的肩膀来,牙齿厮磨间,一阵阵尖锐的痛意传入了他心间。 第二百二十四章 有狐 他本来并不惧怕疼痛,就连蛊虫噬咬着人身体里最软弱的经脉,也可以不哼一声。但此刻肩头的噬咬,却是真真确确地痛入了他的知觉,痛入了他的心扉。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神智也可以这么的脆弱,心脏也可以这么的炙热。 他忍着痛地让她噬咬,让她发泄,只因知道爱狠了才会恨极了。恨极了才会无措得慌了。无措得慌了才会痛苦难堪。他的一双眼眸在火光中,疼惜至极地望住她,宛如一泓能让人溺毙的春水,爱意泛滥,延延绵绵,无限无期,深不见底。 她本想将他咬得鲜血淋漓,牙齿磨砺着他温润细腻的皮肉,狠狠地一口咬下,临了,却又狠不下心咬了进去。最后只能咬着他的一层皮,磨了磨牙,又松了口。纵是醉成了这样,她还是不忍心伤他至深,如此的为难他,终归是为难了自己。 云言徵俯在他的肩头,口中含着他的皮肉,由最初的噬咬,变成了最后的啜吮着他皮下溢出的血腥。呆呆地眨了眨眼睫,那里面似乎有些温热的东西要悄然落下,她拼命地忍着,纵然忍得很隐忍,很艰难,也不愿意它落下来。 她是高贵的云言徵,她是傲气的云言徵,她并不是如此卑微的女子,如此凡俗的女子。 明明只是爱了一个人,为何就这般的艰难,这般的痛苦,这般的舍不得、抛不下、参不透。 当年,父皇母后尚在人世时,她在法缘寺与白眉垂目的尚虚老和尚谈经论道,这位得道的高僧还曾称赞过她慧根聪颖,灵台空明,心思透彻。 在彼时彼刻,彼年彼月,她尚十分满足于自己的目下无尘。纵观皇室里的血腥满目;面对父皇若即若离的慈爱;面对皇兄虚伪的拉拢与防备;面对三哥日益变迁的利用与心思;面对楚睿容挚友细作的情意与双重的身份,她都不曾感觉到失望、绝望、伤心、痛苦,甚至觉得人生也不过是如此的一场戏而已,就由开场直至落幕,自己也别无他求。 她一直努力着,十五岁之前为自己博得了赞誉九州的美名;十五岁之后为蔚国留下了震慑敌国的凶名。如此为了自己博得一个立足于世的身份;给了自己一份仰望世间而不屈于有志之士的信仰;让自己有了一分守卫万民国土的胸襟;一分与皇室同在责在己身的热血。如此自己便可以不惧于这世间的无情人心、冷漠风霜,就只有她自己孤立独行,俯仰天地,无需落泪与伤心。 可是,她为何要爱上了一个人? 而这个人,又为何要是这个顾舍之? 一个从最初的相遇,到中途的分分合合,再到如今的痴迷眷恋,她都从始至终不曾看透过他清透眼眸之后深藏的迷雾心思的人。 “长公主,可是想将顾析拆食入腹?啖其血腥,吞其皮肉,碎其骨髓,断其筋腱,配以美酒,殷殷下咽,化其己肉,化其已血,平心头之乱,安神智之惶。”顾析的声音徐徐缓缓地道来,伴随着他独特的低低浅笑,无须抬眸去瞧,也能知晓他笑得有多好看,笑得彷如春风春花般令人沉醉,迷途而不知返。他的气息仍在上方荧荧惑惑,“九州史上记载着吃人肉,挖人心的暴君也不是没有过,忠臣、良将、美人,诛尽九族、冤屈傲骨、屠戬后宫之帝王不知凡几,长公主此番也想效仿一二而慕古人之风姿?若是如此,析有一大胆进言,若长公主不图一时快意,不妨将顾析的肉一块一块地割下来,让析为长公主细致地烹调,日啖一片,直至析血尽肉销。只要析一日尚有一丝生机,便绝不误长公主品肉之趣,啖肉之美,如何?” 云言徵闻言,不由得停住了嘴上的动作。 初时听来,只觉得他是在嘲笑自己,而后,一一细细地琢磨,却又觉得他言辞深切,情意绵长。 如此的一番话,尽道了她心中的痛楚与隐晦。 何人如此聪颖,让她羞恼愤怒。 化其己肉,化其已血,平心头之乱,安神智之惶。他愿意为了安稳她的心神,散尽自己的血肉,以示清白,与自己化为一体么? 九州异录中的《有狐》曾道:孤王身中奇毒,将不日而亡。有美妃日奉一肉入药为引,捧孤王饮之,王渐愈。后宫诸妃引道人入内苑,破美妃幻术,伏现狐身,孤王闻言赶至只见狐身嶙峋,骨肉伶仃。孤王恨其妖孽作祟,竟蒙蔽圣听身受隆宠,遽命厨宰而烹之,各宫皆啖其血肉。孤王尝其肉汤,忆起病中汤药其味相同,不由心生疑惑,欲问其狐,已灵散逝之。 幼时曾读过的一则异闻,此刻在她的脑海中一晃而过,云言徵惊起了一层细汗。她倏然抬眸,便直直撞入了顾析那样的眼眸中,海样情深,容纳百川,沉溺万物。一滴热泪从她眼中划落,为自己的心,为自己的情,亦为自己的无可奈何。 良久,她才轻言道:“许是前世我为孤王,你为狐,有孽未还。” 顾析一笑,清朗素雅如昙,柔声道:“许是前世你为狐,我为孤王,有缘未续。”如此让人看得痴了,他智计近妖,姿容若仙,竟让她真的生出了一丝恍惚来。瞅着她微微怔忡的目光,他笑得益发圆满,细长的手指轻轻地刮着她的耳廓,指尖若即若离地摩挲着她弧度优美的颈项,诱惑般轻声细语地道:“长公主……还想要得到我么?” “要,生要人,死要骸,不死不休,不,致死不休。”云言徵媚眼如丝地道,笑之晏晏,言之凿凿。 她的唇复落于他的口上,含住唇舌,甘霖吮吸,抵死缠绵。 他仰颈相就,白皙的肌肤在微弱的灯火中莹莹如玉,弧度优美,隽秀如山的侧脸与她鼻息相闻,鼻尖相错。乌发垂瀑,青丝几缕漂浮在轻轻夜风之中,又辗转纠缠于彼此口舌之中,细细砥砺,酥*痒,让她心里勾勒出了一股比此刻酒醉更让人混沌的沉迷贪念。他纤长的睫毛在她的面上轻扇,似引诱,似邀约,似轻嘲,似曼笑,云言徵双手扶住他的脸,双眸似醒似醉地凝视着近在眼前的这一张面容,他是如此的贴合她心中描摹地对意中人的想象,俊雅如云、清丽似雪,那一双眼眸更是超越了她对所读典籍与诗书的所知与想象,含山,含海,含星,含月,低回莫测而又明耀璀璨。 和仙,和月,和云,和雪。 此人一身风骨,一袭白衣,让她迷恋至死。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极爱白裳,不仅因父姓云,母姓白,更为白如漫天飞雪可以倾盖世上一切颜色,无论热烈,或者肮脏。而她也不得不承认,顾析穿的一身白裳,让她看到了另一种的纯粹灵境,缥缈而自由,高洁而超脱。他的身上,从第一眼相见起,就有着一种她想要追逐的东西。 兴许是她一个人孤行于世上太过寂寞了,因此,遇到了这样的一个人后,第一次就萌生了要结伴而行的念头。云言徵叹息了一声,将头埋入了他的颈窝里,紧紧地重新搂住了他的腰身,醉醺醺地喃喃低语道:“我母后爱了我父王大半辈子,虽得到了父王的敬重,却始终得不到我父王的珍爱,纵然如此她也始终是为了巩固蔚国的太平而不惜花尽了一生的心血,至死而不悔。我外祖白家,自母后逝世之后,遭遇了奸人的攻讦构陷,家族零落、风流云散,从此离开了玥城,避世山野,不争不怒,这里面大抵也是为了蔚国的平稳安泰。我身为母后之女,白家之孙,若是本为碌碌无为之辈也罢了,但如今不幸身负白家之聪慧,眼见了蔚国的动荡,又岂可毫无作为,任由母后的这半生努力与白家的隐忍皆付诸了东流?” 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他的眼睛,声音絮絮,似笑似嗔地道:“我身为皇族,又封号凤舞,本就是一只囚困在笼中独自起舞的鸟儿,这一生也不得求脱。借了舍之你的心思之故,有了这三年的自由,我合该知足了。”凝视着的眸光似蒙了雾般恍惚朦胧,又似固了锁般的坚决毅然,语气却无比的温柔眷念,“但舍之你,绝非能被囚困之人。他日你一旦解脱了身上的蛊毒,便可以龙游四海,翱翔天际,自由自在,世间万物于你也不过过眼云烟,不能束缚于你。我既不能放下一切随你杳然远去,也不忍心要你随我囚困于笼中,受尽了这世俗所缚。” 她的目中有太多的隐忍,太多的通透,也有太多的情意,让他看得炫目而微澜。心意随着她的话语微微地晃动,一波一波地宛如碧海潮生。 “长公主如此是说,你我相识一场便已足够了?”顾析的声音缓缓传入耳中,带着悠悠地质问。 “不然,还要怎样?”她柔声地道:“我既不能食你入腹中,更不能日啖你血肉至骨枯灵毁;你亦不能携我远离樊笼,更不能挟我锁我至反目成仇。国毁,人亡,舍之你能用蔚国要挟我一时,却不能要挟我一世。你若不忍心我生若行尸走肉,你却能护得了蔚国一生一世么?纵然你能,又愿意为此付出你的一生一世,将大好的辰光皆埋葬在这与你本毫无干系的笼子里?”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中毒 她痴痴地浅笑,喷着酒气呢喃道:“常言道,知足常乐,我们都不该太贪心了。”云言徵压在他的胸膛上,闭上了眼睛,眼角一颗晶莹的泪水悄然滑下。她目眩脑晕,此刻不由沉沉欲睡,安宁地闻着他身上熟悉的草木清馨,呼吸渐渐地绵长而徐缓。 她是醉了,他却没有。 而是可怕的清醒。清醒到知道她每一句话的意思以及其背后的含义是什么。顾析的指尖轻轻地抚着她鬓边柔软的散发,目光灼灼地望住帐顶。他知道她一直是个聪明的人。她会借着他的用意,利用了那三年,得到了短暂而想要的自由,她心生愧疚却从不记恨他的狡诈诡谲。她也知道他曾经封锁消息,屏蔽了一切她与蔚国的联络,他想让她从此远离身份的桎梏,她圆了彼此一个携手天涯的美梦,却从不曾怨怪他的霸道专横。她也知道在那花与蝶交错的山谷里,他目中一日三变的光影,她许诺了一生一世的身心,却从不质问他的心怀鬼胎。 她心里虽则有对蔚国不可自拔的深爱与责任,但对于他也从未薄情辜负。只是在两难相全之际,她想成全了他,也成全了自己。两两不相负,最好的结局便是两两相离吗? 世人皆想束缚于他,师尊如是;慕家主如是;慕重如是;慕绮如是;云言瑾如是;蔚皇如是……,唯有她一人一直不愿禁锢他的自由。而在这些人当中,他若愿为谁去禁锢自身,也唯有她一人而已矣。 顾析轻拥住云言徵温暖的身体,安然地闭上了眼眸。 这一世上蔚蓝的长空、鲜妍的花朵、浓绿的青山、幽翠的流水、浩瀚的碧海、苍茫的沙漠、皎洁的雪巅、清莹的月夜、静寂的竹林、空灵的风声……再让他回想最后一遍罢。往后,兴许再也没有辰光去,可以有闲暇去想起这一切美好的事物了。 这是埋葬?亦或是新生? 顾析唇角轻轻地翘起了一丝优雅的弧度,脸颊上露出了一丝香甜如蜜的浅笑。 不管是如何,他皆听见了自己的心里在喃喃地自语:心甘如饴,赴囚,赴死。 夜色清凉,秋风料峭。 他却感觉到自己似置身于阳春暖融的百花芳芬丛里,浑身懒洋洋,心迷神醉,不悔不死。 纵然世上溺水三千,吾只愿守取一瓢饮。 灯火挥灭,月影西移。 身边的人却唧唧哼哼了起来,顾析微微睁眼,习惯般伸手在她的额上轻拂。这一拂之下,却是摸到了满头冷汗,手心都冰凉凉的。他心下生疑,翻身坐起,掀开纱帐弹着了火烛,昏黄的火光之下,俯身去看,只见云言徵依然双目紧闭,额头上却汗落如雨,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被褥,手背上的青筋都因过分的使劲而突立了起来。 顾析暗惊,伸手去抓住她的腕脉,同时感觉到她的手在不住地颤抖。而脉象浮滑低沉,显然是中毒之相。他一面下床走向自己的衣衫,一面心中思绪千变万幻,从衣囊中的瓷瓶里分别倒出了两颗药丸和拿出一方锦帕,一来一回极快地走到床边,扳开了云言徵紧咬的唇齿,将药丸塞了进去,手掌在她的下颌处轻轻地一托,让药丸轻易地滑落了咽喉。 他将锦帕折叠塞在她的齿下,以防她继续咬伤自己的唇舌。顾析喂了她一颗醒酒的“漠兰丸”;一颗能缓解百毒的“雪馨丸”,他握住她的手将内力缓缓地输入,催着这两颗药丸的药力挥化在她的体内。一炷香的时间后,云言徵朦胧地张开了眼睛,过了片晌,才徐徐地看清了眼前人的脸面,只觉得自己睡了这一觉后,竟然浑身无力,筋骨里还在一波波地钻出各种的疼痛不止。 她紧紧地咬下牙齿,才发觉自己嘴里被塞了个东西,抬眸看见顾析面无表情地盯住自己,一双幽黑的眼眸里却隐隐的藏着担忧与疼惜。身体里的这种疼痛非同小可,更甚于剜肉刮骨般的痛苦,又藏着一股阴冷的寒气不住地往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中丝丝缕缕地散发了出来,她若不想发出叫喊之声,唯有紧紧地咬住了牙关。 顾析将她从被窝里捞起身来,给她穿套好了外衣,擦干了头上和背上的冷汗。用被子将她一卷横抱在两臂之间,出门而去。院子里夜色深秾,寂无人声,只有风悄悄地吹过树梢,发出细碎的摇曳声响。他抱住她身形宛如云烟般飘起,几个起伏已落入了院外二楼青晏的房中。 片刻之后,青晏才察觉出声道:“谁?” “是我。”顾析低应道,若不是有意让青晏察觉,他倒可以直接落到床边,将银针刺入了他的咽喉。 青晏早已翻身下榻,黑暗中隐约瞧见窗旁走来的人手臂之上还抱着一大团的被褥。 顾析手指微弹,室内蜡上火苗亮起。 青晏一惊,顾析臂上相抱团被里裹着一个人,那人竟是云言徵。 顾析并不多言,直走到床边,吩咐道:“将被子铺上。” 青晏立刻照做,将自己盖过的被子铺在床榻之上,顾析才将云言徵放下床上,把本已卷在身上的被子在她颈子下细致地掖好,舒适地将她团团包裹住了。他才回头看向青晏,语气无一丝起伏地道:“照看好你家长公主。” 青晏垂首,差点应了一声是,但他未及出口,顾析的身影已消失在了房中,飘然窗外而去。 他回身望向床上的云言徵,只见她眉头紧蹙,睁着双眼回看住他,但满头汗水涔涔滑下,浑身上下不住地颤抖宛如寒蝉。 顾析身形几个起伏,已落到了另一个院子里。他伸手在秦无雪的客房门扇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屋内的人当即警醒,声音清丽而颇为镇定:“深夜造访,扰人清梦,甚是无礼,本宫不见。” “不见可以。”顾析负手站在门外,面色沉静,低语道:“你是要秦无恨的命,还是要晏容折的底细?” 屋内沉默了半晌,仍然淡定地问道:“不知顾公子想要的是什么?” “你既已知我是顾析,便该知我想要的是什么?”顾析缓缓而行,清莹的月色将他颀长孤峭的身影映落在窗纸之上,宛如一截苍劲傲雪的梅枝。 屋内的人轻笑,说道:“顾公子说笑了,本宫一不会推卦;二不会算命,你不说,我又岂会明了?” “那好,顾析先奉上秦无恨的性命,再来与公主说笑……”他威胁之言倏然响起,窗扇上的身影便骤然变淡了去,宛如脱墨的画卷般褪色了去。屋内的秦无雪坐在床沿,望住窗扇上的影子,一瞬不瞬,此刻不由急道:“好了,你赢了,回来。” “公主想要的是晏容折的消息?好,我知道了。”顾析的身影并不复出现在窗扇上,但他的声音就似响在了身边,语气里还带着一丝轻笑,寓意不明。 秦无雪心中无来由地腾腾一跳,她依然悠然地说道:“顾公子你可知晓,我原本想要的是你的命?” “以一命换一命本也公平?”顾析在房外浅浅一笑,语意优曼地道:“可还是以一命换一国之安危,公主自然知道哪个更划算。” 秦无雪只觉得这人越来越与自己想象中的不同,也越来越有趣了。她轻抚着客栈里这明显得粗糙的被子,眸光微微闪烁地问道:“本宫又怎能知公子给的消息是真是假?” “‘碧翎香’解药为十颗,一月一粒,少食无解,多食无用,顾某给的消息是真是假,公主有十个月的时间查证,难道还不够吗?”顾析轻笑,却听不出他一点愤怒的意味,却似在与她闲谈山水,追溯风物般的不萦一物。 “只是我要提醒公主,这个十月之中凤舞长公主若有任何损伤,我皆一样一样地还诸于公主身上。若这十个月过去后,此毒尚解除不尽,公主就莫要怪责顾某没有风度了。”他清泠的声音淡淡地传来,凌凌似酒,初时温柔和煦、清凉暖融,而后回味又觉得辛辣灼烧、余韵无穷。 秦无雪指尖一动,扯住了被角,片刻后复又微微笑起,回道:“看来顾公子果然对毒、药、蛊皆知之甚深,我更像触到了一个不该触的霉头。”窗扇一动,一样东西自她的手中射了出去。 蓝光一闪,夜色中被人接住在了手中,顾析拔开瓶盖轻闻,侧脸唇角勾起一丝弧度,低语道:“与晏容折为伍者,必遭其反噬,公主好自为之罢。”白影飘然而起,已掠过了院墙,一抹修影,捷若流星地闪过了月下。 秦无雪蓦然入神,似在琢磨着他这一句话的含义。 客房中,青晏正坐在床畔,小心翼翼地给云言徵擦汗。 案上烛火微晃,一人身影映在了墙上。 青晏猛然回身,手中已露出了暗器,蓄势待发。却见一袭雪衣翩然而至,他也不与他打招呼,便伸臂连同被褥抱起了床上的云言徵,如来时般说来便来,说走便走了。待青晏站起身来,就连他们的身影也已瞧不见,他怔了一怔,将手上的杯子放回案几之上,久久地,才从胸臆间叹出了一口气来。 回到院子里,烛火亮起。 第二百二十六章 银针 顾析拥住云言徵坐在案边,淡淡地道:“‘碧翎香’之毒以内力逼不出来,此毒香气宛若三月雪。你素来不喜茶,只怕是闻了它的气味,而秦无雪所说的话又扰了你的心神,故而不察之下着了她的道。” 他拉出塞在她口中的锦帕,丢在几面上,用袖口拭去她额上又覆上的汗,声音徐徐而来:“你虽输了棋,但酒并不是在秦无雪那儿喝?是你自己心里烦闷,去对面的‘闻鹤楼’喝的,她那儿没有酒味。你心里烦,是为了这几枚银针?” 云言徵倚靠在他的肩头,心里微微一颤,便见他抬手将一方锦帕包着的银针放在了几面上,在摇晃的火光下闪烁着粼粼的银光。 她心里叹了一口气,此刻毒性已发作了一阵,被“雪馨丸”压制着,只是浑身疲惫,不得一丝的力气。 “舍之,我知道什么事也瞒不住你。”她可怜兮兮地道,柔若无骨地连一根指头也不想动。 “她说这银针是哪里弄来?”顾析的手揽在她的腰间,将她贴紧在自己的身上,另一只手食指轻敲了敲案几。 “山上竹林里的那些烧焦的尸体上。”云言徵如实禀道,她费力地抬眼瞧了瞧他的表情。 顾析不怒不笑,温温地颔首,“你就信了她的话?” 她又赶紧补充道:“在秘谷先生被杀之后,我也在他的后颈里发现了这么一枚银针。” “因此,秘谷先生与山上的那些人都是为我所杀?我自说自话,作了个局,引你们进来?这几个在客栈里住下的人,都被是我的谎言蒙蔽了,皆困在了这里?”他唇角似笑非笑地翘起一丝好看的弧度,垂眸看向她的眼睛里含了一丝的轻嘲。 云言徵抿唇,只露出一丝无辜的笑来。 顾析刮了刮她俏挺的鼻子,又伸手从袖中取出了一枚银针,放到她的眼前,问道:“你瞧着这根银针是否与那些银针大小粗细都一模一样?”云言徵的目光在几面锦帕上与他指尖上来回对比了几次,默然地点了点头,他又是笑了一笑,“就连拿起来的轻重都一分不差,而且连这繁杂精确的铸造手艺也是一样,确实仿得不错,很是用心。”他唇角的笑意却分明让她看到了大大的嘲讽,却又有些莫名的惬意。 “若只是仅仅如此,又岂是我顾析的随身之物?”顾析笑着放下了银针,从袖囊内摸出了一只碧瓶,从里面倒出一枚碧绿的药丸放在他先前丢在案几的锦帕上。他的手指将药丸按住慢慢地在洁白的帕子上研开了一层碧绿色的粉末,又拈来那一枚银针,在其上滚了一圈,再在空白的地方按住针头一溜,云言徵便可瞧见白帕子上缓缓地现出了一个碧绿的精细的图案来。 她的眼眸微微睁大,如此细小的银针上竟还能刻有如此精美的图案。云言徵忍不住伸手去拈起他指尖按住的那一枚银针,用指腹摩挲其上,却察觉不出它的坑洼粗糙,眼睛也细看不出那些图案。 俯近细细地观摩,始能辨认得清帕子上那细小的图案,印着的是一个古体变化的典雅的“顾”字。 她自然识得。 顾析又拈起了秦无雪帕子上的银针,在碧绿的粉末上一沾,然后依样画葫芦地在白帕上按溜,只见针身滚过之后的痕迹上只留下了星星点点的碧绿粉末,却并无任何的图案呈现。 云言徵眯眼浅笑,她不得不承认顾析此刻唇角的那一抹自傲的笑意很是诱人。也明白了他方才的嘲讽与惬意是为何故,他回望向她的莹澈眼神中带了一丝说不明道不清的叹息,她有些不自在地撇了撇嘴,又故作镇静。 她只是没有料到,他的心细如发到了如此地步。 云言徵张嘴欲辩,却又觉得无从说起。一切都源自她的猜忌与疑心,但若说到底却是因为顾析自身太过强大,她没有把握,也没有自信。她输不起,蔚国是她的长矛强盾,亦是她的致命软肋。 看着白帕上的细小顾字,她只觉得心头缓缓地松落了一块石头,暗暗地轻吁了口气。 顾析从袖中拿出秦无雪给的瓷瓶置于案上,淡然说道:“这‘碧翎香’的解药为十颗,必须一月一颗,慢慢地解。多食无用,少食无解。这里是秦无雪给你的第一颗解药,吃与不吃,你自己抉择?” “这解药吃与不吃,又有什么区别?”云言徵没有望向瓶子,只管看向他问。 “这个是解药也是毒药,吃了它,这个月毒性皆不会再发作,但第二个月若没有及时吃上解药,毒性发作起来便更加倍的凶猛,如此类推。如果一直每月按时吃上解药,在第十颗之前中断了解药,那么就必须重新再连续吃上十个月的解药。”顾析一字一句地说来,没有半分的急躁。 云言徵听得直皱眉头,这毒还当真是心思叵测。 “若不吃这个解药,每天子时便要承受一次毒发,毒性不会加重,但会缠绵一生,慢慢腐蚀你的筋骨,蚕食你的身体。”顾析缓之又缓地道,语气却优容自在得很。 “舍之必定不会让我落得如斯惨状?”她笃定地点头,唇角朝他微微露出一笑。 “长公主何来的自信?”顾析伸指轻弹她的眉心,含笑问。 云言徵伸出指尖轻敲了敲案面,挑眉睨住那一方锦帕:“从顾字而来。” 顾析不禁莞尔,继而嗤然浅笑:“我可以让你不受制于人,但如今手上没有能够解了这毒的药。只能每日给你一颗‘雪馨丸’缓解药力,但我手上只有二十八颗了。” “你要多久才能配出解药?”云言徵一点也不担心地问。 顾析微笑着敲了敲案面,眼眸落在秦无雪所给的瓷瓶上,低语道:“我本没有十成的把握,但若这解药是真的,相信很快就能弄出解药来。但若这解药是假的,那就不可得知了。” 云言徵转了转眼眸,正色问道:“那她想从你这里得到些什么好处?” “她想要晏容折的底细。”顾析垂下眼眸含笑,处之晏然道:“但她想要的怕是不止这些。” “承国隔着离瀚海,蔚国吞不下它。与它结盟又再无可能了,晏容折在承国;若是拖拉垮了它,又只有便宜了豫国或漠国……”云言徵细声地计量着,她又怎能平白地让人算计了去。是想用毒药控制了她云言徵?她眼角微挑,闪过了一丝尖锐的凌厉。指尖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案面,眼眸光亮数闪,唇角微翘。 “那你想要便宜豫国还是漠国?”顾析乌眸亦是清澈发亮,光泽流转。 云言徵抿唇一笑,意韵深远:“我想回蔚国了。” 顾析温柔的一笑,眼中宠溺益甚。 翌日启程离开小镇,一路沿着豫国边境进发。 青晏作为谍探一早便隐去了行踪,顾析与云言徵的马车在前头,风靖宁、慕绮、秦无恨、秦无雪一众人的马车也跟随在其后,浩浩荡荡地朝着漠国行近。 这一路不缓不急地走着,遇城宿城,遇野宿野。秦无雪再无前来叨扰,只与秦无恨、芙姬聚在一起。而慕绮也独自为伍,再无动作。只有风靖宁偶尔与顾析对弈论茶,与云言徵交谈片刻。 如此微妙而安详地过了半个月,终是到了漠国的境内。不待顾析与他们辞别,风靖宁当先潇洒离去,慕绮也紧随其后,两辆马车前后转入了前往龙城的官道。 碧荫夹道的支路上,秦无雪的马车与顾析的马车相邻,她挑开了车帘子,环顾了四周雄奇俊丽的山水几眼,风景大好有别于豫国的广阔平原,清早的阳光也正暖落在她打起帘子的手背上宛如白玉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金光,而后才慢悠悠地说话道:“凤舞长公主,我久慕你蔚国地杰人灵,钟灵毓秀,许多风俗景色由来皆有典故,不知是否有幸能与你一道同行,沿途聆听长公主释疑解惑、增长见闻?” 马车内,云言徵看了顾析一眼,他回了她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她也掀开了帘子,脸上笑意盈盈地朝秦无雪说道:“既然公主如此倾慕我蔚国人物风俗,我又岂忍拂逆公主求知若渴之心,便请同行罢。”她顿了一顿,又道:“听闻秦二皇子欲往‘秘药阁’求医,此地与蔚国南辕北辙,那唯有就此别过了。” “芙姬身上的病也不急于一时……”秦无恨在另一辆马车上答道:“大可随长公主一同游历了蔚国,再转道求医。更何况舍妹性子率真顽劣,出门在外多有意外之事频发,作为兄长,本应多为看顾才是。” “秦二皇子所言甚是。”云言徵眯眼一笑,语带关切,回话道:“不若让顾公子为芙姬姑娘探探脉,若然允许,我欲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赶回蔚国,实则久未归国,心急如焚,且请二位体谅我的心情。” 未待秦无恨回话,云言徵又道:“若然芙姬姑娘身体确实吃不消,我们也唯有缓缓而行。顾公子的医术甚是高明,这一路也可以为芙姬姑娘的病情调理一二,总不至于因我之故,伤了芙姬姑娘的身体才好。” 车厢内的顾析,目光微垂,唇角微微一笑。 第二百二十七章 惩戒 片刻后,芙姬的声音在另一边的马车内轻柔响起:“芙姬身上顽疾乃胎中带来,虽未曾根除,但无碍于平日行止。若能蒙长公主垂怜,芙姬恳请缓行。但芙姬自小饮药,已甚为畏惧,就不劳烦顾公子再延医施药了。芙姬在此拜谢了二位的美意。” 这几句话看似躬身婉拒,云言徵却听出了她的强硬拒绝。 她沐着清风一笑,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位芙姬姑娘对顾析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畏惧与恨意? 从顾析在秦无恨手中要挟她时,这位芙姬就毫不留情地对顾析诱骗,几欲将其射杀于弩箭之下。而在同宿于客栈的那些天,芙姬也从不曾在顾析面前露脸,唯一的那次过院相邀,也是恭敬地守在院门外发声,并不与顾析照面。 这是为何?难道芙姬早已认识顾析? 思绪在云言徵心中一掠而过,口中却是笑吟吟地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便缓缓而行罢。” “谢长公主体恤。”芙姬在马车中道着谢,却不曾见她的脸面与行礼。 云言徵心中留着疑惑,面上一笑而过,随手放下了车帘,提醒赶车的暗卫继续上路。 是夜,宿在荒野。 子夜刚过,云言徵缩在顾析的怀中煎熬着“碧翎香”的发作,浑身瑟瑟发抖,体内刺痛,身上汗水淋漓而出。因秦无雪与秦无恨的马车亦在左近,她更是不想发出半点声音来。 顾析依旧将清洗过的锦帕塞在她的口中,用内力襄助“雪馨丸”的药力在她体内催化。垂目瞧见她双眼紧闭,强忍痛楚,不若心如刀绞,清如远山的眉间当下蹙起了一丝阴霾。 就在此时,另两辆马车里几乎同时响起了女子的惊叫声。 云言徵恍惚回神,就已听到外面有人自那边的马车上跳了下来,紧接着便是浑身抖动的簌簌声响。 山风轻响中夹杂着人声低语:“皇子、公主发生了何事?” 秦无恨沉声斥道:“马车上不干净。” 秦无雪更是快人快语道:“里面有虫子,多放些熏香进去。” “是。”他们的侍卫纷纷领命,斯须忙碌了起来。 云言徵睁开眼,却对上了顾析一双黑得清透的眼睛,里面笑得烟云水深,端是清淡宛然。但他越是笑得温柔如春、天地至美,她知道这里面的含义越发是耐人寻味、高深莫测。 她好奇地探手去掀开了一丝窗帘往外瞧,从缝里看出去,只见秦无雪一个劲地隔着衣衫在揉搡自己的手臂,原地走来走去,颇是坐立不安的样子。秦无恨虽站在一旁,岿然不动,但偶尔不耐耸动的肩膀也泄露了他心中的烦躁。 芙姬立在他们的身后,整个人竟似埋皆在了阴影里面,看不清楚的她的动作与神情。但奇异的是,明明她有着极其妍丽的五官,让人不容忽视的清艳气质,此刻却似要刻意模糊了自己,隐藏在别人的阴影里面去了。但在她与方卷投庇于秦无恨麾下那时,芙姬在人前一直是个明艳的女子,如今却是为何要如此的潜藏起了自己来? 云言徵的目光一投射在芙姬身上,她几乎本能地抬眸看了她的马车一眼。又瞬间转过头去,垂下了眼睫,将自己埋藏到更深的影子里面去了。云言徵敏锐地发觉,芙姬那一眼的目光,竟是充满了警惕与戒惧。 她戒备的人,自然不是她。 应是顾析。 “他们马车里为何会有虫子?”云言徵松手放开了窗帘,回头朝顾析眨了眨眼睛,忍不住拉出嘴里的锦帕,俏皮而无辜地问。 顾析唇畔挂起了一抹清爽的笑意,对她附耳道:“我们既不能安然酣睡,又岂容他人高枕无忧?” 云言徵略略冰凉的玉白面庞上绽放出了一丝笑意,黑黑的眼眸定睛瞧住他:“此话何解?” 顾析悠然道:“纵不能让他们上蹿下跳,也能让他们每晚抓心挠肝、睡不安寝。” 能让这冠带风流的秦二皇子和青山美玉的皎月公主夜夜陪她通宵煎熬,又不好失礼于人前,云言徵想来也是有些解气。她仰首在顾析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勉力笑道:“她敢得罪于你,又敢与我们一道同路去蔚国,只怕之前给的解药里会有些古怪,不然她也不会如此的有恃无恐。” 顾析将她又搂紧了一些,轻叹道:“都怪我没有护好你。” 云言徵怔然了片刻,埋首在他的胸前,柔声道:“怎么总怪你,是我自己大意,本事不如别人。” “但你总在我眼皮底下受挫,怎能说不是我的过失?”顾析侧过脸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道。 “没有你护着的这十多年,我不是也有惊无险地过来了?”她甜甜地一笑,指尖点了点他的下颌道:“怎么我如今被你说成了全靠你守护,一无是处的人?天下风云变幻,若不是因有你在,我的处境也许是要更加险象环生了。” “在我眼里,总看不得你受苦便是了。”顾析低语:“在我心里,总想护得你一世平安无事。” 云言徵通身暖融融的,似一颗心都浸在了春水里,望住他的眼里也是横生情意。过了良晌,才轻轻叹息一声:“就像做梦一般。” 顾析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这样真实了?” 云言徵双手搂住他的腰,咬住牙关,强忍住身上另一波涌上来的痛楚。 顾析给她拭擦着额头上的汗水,马车外那边的人还在熙熙攘攘的吵闹着,这边车厢里却瞬间安静得如同世间就此静止了去,时光翩跹,安然美好。纵然身体里承受着难耐的痛苦,但心上却是安逸平静至极。 此时此刻,她不仅不能伤了秦无雪与秦无恨,还要保全他们的平安。不然一旦因他们而挑起了事端,便是蔚国与承国的对峙。在这九州风雨来临之际,任何的大动干戈,都为不智之举。 因此,秦无雪只用药物牵制于她,谋取所求,却不伤其性命。而顾析对他们锱铢必较,却不伤一丝一毫,也全是为了她,为了她顾全大局,为了她顾全蔚国。 这二十年来,已很少有人能够这样全心全意地为她所愿,为她思量,为她顾全,为她锱铢必较,为她筹谋算计,为她随心所欲,为她心愿得偿,欲护得她一个周全而滴水不漏。 忽然忆起,在蔚豫大战之后,她抚琴,他使剑那一刻的情景,与那时的心情。总以为那是最后一次的见面,从此后天南地北,形如陌路。 琴,为遗音。 剑,为绝影。 如今记起,竟觉得十分的庆幸,是上苍十分的眷顾。 “回蔚国之后,我抚琴,你听?”她骨子里刺疼得连这么短的一句话也说得断断续续,心里却很是欣然鼓舞。她在想往日的阴霾可以退散,也可以为了他重拾起清净的琴心了。 “好。”顾析凝视住她的眼睛,心中明透,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了一吻,答道。 又一日,宿在了漠国边境聊城的红叶客栈。 “此为何毒?”承国兄妹与芙姬齐聚一堂,秦无恨对这夜半扰人清梦的痒麻毒药不胜其烦,恨声问道。 “‘相思’。”芙姬一手托住茶盏轻啄,慢吞吞地答道。 “你可知其解法?”秦无恨挑眉,眼中露出了半星希翼。期盼她能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 “‘相思’,难解。”芙姬摇了摇头:“此毒一旦缠身,轻者被自己挠得脱了层皮,肉绽血流;重者则可至难以忍耐,自戬身亡。欲配制成此毒可以花样百出,中毒者更难以拿捏配毒者的心思,因此也难以自配解药。” “那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抵制此毒?”秦无恨面色阴沉,更是恨得牙痒痒,声色也冷凝了几分。 “强自忍耐。”芙姬貌似轻松地泛了点笑意,一双眼睛清澈艳绝,樱色衣衫更显得她面如桃花,丽色逼人。她话音一转,语音曼妙地道:“解药只有下毒者才有,也许公主可以拿出解药去交换?” 秦无雪不轻不重地看了她一眼,双眼下青影隐隐,这一路来没有一天晚上能安然入睡。她本想着牵制云言徵与顾析,不料自己也反受其制。记起那日临行前,晏容折曾对她说过的话:“臣斗胆,妄请公主莫要去招惹顾析其人。”这一句话究竟是对她的警戒,还是对她的挑衅? 秦无雪无奈地从袖中摸出了一只紫色的瓶子,放在案面上,对芙姬道:“那么,就请芙姬姑娘将这解药给凤舞长公主送过去罢?” 芙姬放下手中的茶盏,缓缓地站起身来,敛衽行礼,柔声问道:“芙姬斗胆,请问公主这药是真是假?若是假的,请公主饶恕芙姬一命。” 望着她一脸的平静,秦无雪不怒,倒是笑了,回眸看向秦无恨,勾唇道:“皇兄,你这奴婢……胆子也忒大了,都是你惯出来的?” 秦无恨淡淡地笑了笑,温声回她道:“姑娘是晏先生安排的人,我可不敢怠慢了。” “原来如此。”秦无雪颔首,望向芙姬的眼眸里宛如针子般地眯了一眯,而后笑容可掬地说道:“芙姬姑娘请放心,我可不想得罪了晏先生。你的命,我也不想要,更何况你在皇兄眼里还是个可人儿呢。我要是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对么?” 第二百二十八章 赠药 “芙姬不敢,谢过了公主。”芙姬徐徐下拜之后,恭敬道。而后,一手握住紫色瓷瓶身,一手护着,往客房之外行去。 待她去得远了,秦无雪回首问:“皇兄,她是什么人?” 秦无恨寓意不明地笑了笑,低语道:“是晏先生的人。” 芙姬一路朝云言徵居住的客房走去,在房门上轻轻地敲响。 “谁?”顾析此刻已出门去配药,云言徵正百无聊赖地倚在窗畔,用着他留下来给解闷的一付棋子自己跟自己对弈。 “公主遣芙姬前来赠药,请凤舞长公主笑纳。”芙姬的声音隔着门柔柔软软地传了进来。 赠药?笑纳?云言徵挑了挑眉稍,这姑娘嘴上倒是会说话。本想着给她们碰一个软钉子,而后心中一想,此刻前去蔚国路途尚远,冤家宜解不宜结,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事。 如此一转,她便“嗯”地一声应了,慢腾腾地起身来去开门。 房门自里面洞开,云言徵站在房内,芙姬俏生生地立在门外,双手叠如弯月,正捧着一只紫色的瓷瓶,映得她纤手如玉。 芙姬双眸潋滟,唇角轻抿一笑:“公主听闻长公主夜不能寐,据说此药有静神安眠之效,故特遣芙姬前来送药。” “公主心细如发,请代我谢过公主好意。”云言徵让开了身,举手相邀,说道:“有劳芙姬姑娘将药放到案几上。”她说罢,回身,到案几旁倒了一杯茶,待芙姬跟着进来,将瓷瓶放在几面之后,相请道:“芙姬姑娘请用茶,这是顾公子特意调制的安神茶,清香无比。” 芙姬的眸色微妙的变了一变,又迅速恢复平静,微微笑道:“芙姬谢过长公主的美意。只芙姬不宜饮茶,恐引发此身上顽疾,更耽误了长公主回蔚国的脚程。” 云言徵一笑,也不强人所难,只是随意地道:“我看芙姬姑娘脚手灵便,身负武艺,不似有疾在身。” 芙姬明艳的脸上现出恭谨一笑,“家父让自小练武,只为强身健体。芙姬微末小技,让长公主见笑了。” “芙姬姑娘是哪里人?”云言徵漫不经心地道:“听口音不像是承国人,倒是有些像蔚国的?” 芙姬垂下了眼帘,点头:“父亲是承国人,母亲是蔚国人。”言罢,一敛衽,道:“芙姬已出来许久,应回去向公主复命了,叨扰了长公主,就此拜别。” “好。”云言徵淡淡一笑,颔首应允。 芙姬俯身一拜,转身离去,举止礼仪秀雅端方,显是受过宫廷礼仪浸润。 待她走后,云言徵关上客房的门,又坐回方才下棋的座位上,手中拈起棋籽,眼眸却凝定而幽深。芙姬身上有着特别的香气,隐隐地勾起了她某种回忆,不是很熟悉,却是很难忘的一种记忆。她虽然已经很收敛自己的眼神,但那种流露出来的东西,远远不止是一个宫廷侍女所有的机敏与锐利,还隐藏着一种如蛇般的毒辣。她的行止表现得一如宫中做派,但骨子里却没有从宫里出来的人那种温驯,极力的掩饰,也逃不过她这个自小在宫中长大的长公主的眼睛。 这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似乎对顾析知之甚深,眼神间且对他极为顾忌,甚至是仇恨之意。 她与顾析有过怎样的过往?她身上隐约的香气为何与当年在马背上一掌之后给她下了傀儡蛊的那人身上的香气如此相似? 这种香气是蛊师身上的香引? 顾析曾说,他到过大藏山跟着蛊师习得蛊术?芙姬也是一名蛊师? 门“咿呀”一声被人由外打开,云言徵才回过神来。门外顾析一双清透的眼睛望过来,他一面走进来,一面说道:“在想什么呢?” 他关上门,在门边放下了手中的油纸伞。云言徵才发觉窗外不知何时已飘起了绵绵细雨,她在此处坐了半晌,竟毫无察觉。连带着窗边的几案都被雨淋湿了一截,她顿时放下了手中的棋籽,伸手去关上窗扇,回话道:“在下棋呢。” “秦无雪的东西?”顾析步履清雅地进门后,目光就落在了这房中多出来的一个瓷瓶上,眼眸微微眯了一眯。 “想是她的解药,要来换你的解药罢。”云言徵挑眉,笑得不在意。 “谁送来的?”顾析放下手中的油纸包裹,看似随意地问。 “她遣芙姬送来。”云言徵坐在椅子上,笑吟吟地着看他,口中说着话,心里却微微地提了起来,不知为何。 顾析伸手过去,云言徵却忽地站了起来,轻声叫道:“慢着……不知此瓶身是否会有古怪?这……皎月公主的心思颇为狡诈。”他的手倒是放在案面上敲了敲,侧脸瞧向她,唇畔微微上勾,低语道:“长公主所言甚是。”他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张锦帕包住瓷瓶,将它严严实实的包好系好,才揣进了袖囊里去。 云言徵忙不迭地走过来,仍是有些担忧地看着他,眼眸里有些欲言又止。 顾析转身,抬手拭去了她鬓边的水珠,又轻轻拍掉了她肩膀上的水汽,温声怨怪道:“自己下棋也能下到浑然忘我,阿言你的棋艺看来又精进了不少,境界又高了一层。” 她听着怎么这话有些似挖苦和调侃? 云言徵瞠了他一眼,目光随后定在了他的眉眼之间,带了些揶揄的语气问道:“舍之,你在大藏山研习蛊术时,有没有遇到过一些漂亮的姑娘?” “长公主为何有此一问?”顾析眸里泛笑,看向她的眼神中有些意趣。 “我只是听闻蛊术是大藏山一带的秘术,只有少数人知道,而且那里的蛊师所习的蛊术从来不传外人。”她有些肃然地盯住他,语气也有些认真起来:“若不是哪个蛊师族群中的姑娘喜欢上了你,让你当了他们的族人,舍之又是如何习得了这些不传之秘呢?” 顾析嗤然而笑,眼里满是清爽的笑意,曲指敲了敲她的额头,声音清泠如泉水:“这里净瞎想些什么?”他双臂张开将她整个人包在了怀里暖着,声音中含着幽微的笑意,“别人若是要研习蛊术兴许得需牺牲一个漂亮的姑娘,但是我顾舍之不需要。” 云言徵眨了眨眼睛,抿了丝浅笑道:“纵是如此,你生得如此仙姿飘逸,就没有一个巫族的姑娘仰慕你了么?” “没有。”顾析将下巴点在她鬓发边,柔声道:“那会儿我在一个黑漆漆的山洞里,被一个老头关起来研究我身上的蛊毒。我正好想找出这毒蛊的解法,便任由他折腾去了,可惜他终究也没能得出一个所以然来。” 听了他的话,云言徵不由皱了皱眉头,心下疼惜。为了解开身上被别人赋予的枷锁,不惜任由一个巫师去折腾,这一份隐忍的毅力与坚固的心志,只怕不是一件寻常人可以忍受的事情。仅一个傀儡蛊就已让她到如今想起也心有余悸,还有当年在玥城的大理寺墙上和皇兄寝殿里的那些虫子,这些每一样想起来都是要让人毛骨悚然的。 顾析的声音却极为平静从容地响在她耳边:“后来,我在想既然他得不出结果,兴许我自己可以。便设法将他反关起来了,慢慢地向他学起了蛊术。” “他被你关起来了?”云言徵咧嘴一笑,“他们的不传之术竟因被关起来教给了你,你就不怕他使诈?”她想象着当时的情景必是十分的凶险诡谲,其中的斗智斗力,反败为胜又是何等沉静睿智的心思筹谋? 传闻巫族中人自小吃食住用皆用毒物,浑身是毒,更不惧毒。大多数人性情阴晴不定,手段也狡诈诡秘,能够驱使来谋害别人的蛊术更是多得不胜枚举。顾析说不仅制服了他,还从他身上习得了蛊术,云言徵听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的事,他说起来却极为寻常不过。 “每一个人的身上皆会有弱点,就看谁最强大,便可将其利用掌控在手中。”顾析看穿了她眼中的琢磨,含笑道:“在这个世上,就看谁拥有的多,拥有的本事越多越大,便可叫他人使不出诈来。”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云言徵更是深谙此道。 “巫族纵使拥有再多的不传之术,他们也不过是一个人。”顾析不以为然而又漫不经心地道:“虽有些非常手段,但并不值得你将他们想象成妖魔鬼怪般的可怕和不能揣测。” 若论揣测人心者,至今她还未曾瞧见过有谁能耐得了顾析的,他目光如炬,心思缜密,常常令人不寒而栗。 云言徵点了点头,似有感所发:“确实如此。” 客房之外,芙姬沿廊往回走去,眼中微闪,思绪不断。 “公子,顾析此人心志强韧,目下无尘,几乎无懈可击,何以撼动于他?”她曾疑惑不解,也曾虚心求教。 “以前兴许是如此,但两年前他本不该出现在蔚国,却是出现了。”当时公子目中凝了一丝的幽邃,缓笑道:“这就有所不同了。人心中有了牵念,才会去做一些本不该去做的事。” “因为凤舞长公主?”她质疑,而探问,“公子是要我去离间他们?顾析目光通透,如何才能取信于他,而不被他看穿本意?” 第二百二十九章 谋取 “我所要谋取的是云言徵,而并非是他们,我是要利用云言徵对顾析的心思。”公子抬眸看向她眼中的不解。 接下来他所说的话却宛如尖刀般剖开了她心中的混沌:“云言徵不仅是一个女人,更是一个上位者,从她重掌了九天骑延续母亲当年的辉煌开始,就可以看出她的心思绝不只限于一个皇族公主,而蔚国在她心中的分量,也绝不亚于蔚皇。而蔚皇所求的是那生杀夺予至高无上的皇权,而云言徵所谋的怕是蔚国百姓的安危福祉,这恰恰就是她最致命的弱点。凡是能够威胁到蔚国存亡的人或事,她都会防范如敌,即便这个人是顾析,她也不会因此放松了警惕。” 她忽然对她有些同情了,但只是瞬间。 “然而顾析又是什么人?”公子目光凛凛,剖析人心道:“自相遇起,他心思狡诈叵测,手段强横多变,言笑间可以智计灭敌。这样的人也往往自傲幽密,他的所思所想早已习惯不会让别人悉知,纵是最亲密无间的人,他也不会坦诚相告。一旦有所隐瞒,就会有隔阂。一旦有了隔阂,便容易让人猜忌。一旦有了猜忌,就会产生嫌隙。嫌隙若是由一桩一桩的事情日渐加深,彼此之间就会有所误会。若果这个误会足以引发云言徵心中对顾析的猜疑与畏惧,那么无需我们亲自去动手,她就将会成为了戬杀顾析最好的一把剑。” “她对顾析畏惧?”她心中翻涌的念头隐隐浮现,却又不曾清晰,“她心中对顾析的应是深爱,何以畏惧?”云言徵曾为顾析毁容拒婚,自我放逐,她还放下了兵权,离开了蔚国。甚至是两年之后与顾析重逢,仍旧对蔚国与蔚皇不闻不问,与他携手浪迹天涯,山水间逍遥,如同神仙眷侣。 公子抿唇而笑,声音微凌如水,徐徐言道:“上位者习惯将别人的心思言行掌控在自己的手中,而顾析的智谋出众又岂能被其所掌控?不仅如此,恐怕顾析的目光心胸皆在云言徵的之上,她的一言一行,一思一想,他皆能一一洞悉,而云言徵却看不穿他的筹谋,纵能隐约猜到,也算是后知后觉。云言徵惯于作为上位者,一旦失去了掌控之力,便会有所不安。就如人在黑暗之中目不能视,看不见四周的景物和前方的道路,心中自然而然地会产生畏惧,她不清楚顾析的这种强横,对她,和她的蔚国,将会带来怎么样的结局。”笑声渐渐清冷,而成竹在胸,“届时,云言徵奋起相争,他们必然会有所争执,顾析又能护得了她到何时?” 她释然一笑,心中对公子此言叹服,目光炯炯地问道:“如何才能让凤舞长公主相信我的言行举止?” “唯有真实。”公子望住她,漂亮的眼眸中似寄以重望,“一切皆不要刻意为之,却要恰到好处。” 如今,她必不负公子所托。 十天之后,已远离漠国边城,渐渐接近了蔚国的边境。 这天是十五。 这些天来,顾析已配出了解药,她不必再受制于人,更不必夜夜无法安睡。夜里,顾析独自在客房中对抗蛊毒,不愿她再在一旁相看,承受那般锥心之痛。 云言徵知晓他的苦心,更知晓他的骄傲,只好自己躺在榻上转辗反侧,随时听察着隔壁房里的动静,入夜以来皆是忧心忡忡,不曾入睡。 忽然,窗棂上响起了熟悉的相约暗号,长短互相交替叩击。 云言徵当即翻起身坐在床沿,低应了一声。屋外的人轻掀窗扇,跃身而入,幽黑中只见一道高挑的身影挺拔清瘦,正是一别多日未曾见的青晏。 青晏停步在榻前五步,匆匆行礼。 “何事?”云言徵压低了声音,几欲无声地问,手上虚托让他免了礼数。 “有了主子的消息。”青晏也轻之极轻地回道,语气之间却已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 云言徵一下子站起了身来,向前走了两步,低语的气息搅乱了夜里的微凉:“他老人家在何处?快引我去相见。” 青晏摇了摇头,话中惭愧:“自从上回营救暴露,我们就不敢再次轻举妄动,唯恐打草惊蛇,再次失去了他们的行踪。但如今在鹤城发现了主子和龙眷的踪迹,他们正转道向豫国方向前行。” “鹤城?”云言徵点了点头,是自己太心焦了,本就该好好部署才去营救,以确保万无一失,她目光一亮,毅然道:“离这里有一百里的路程,我与你们即刻出发,务必要令外祖父脱险。” “长公主,你的身子可无恙了?”青晏犹豫道。 “无事,如今已恢复了,走罢。”云言徵本就是和衣而睡,此刻更是说走便说,没有半点的拖泥带水。与青晏前后跃出窗外,顿了一顿,才低声吩咐道:“你留下一个人,若明日顾先生来寻我,便说我出去去转转即回,不必担心。” 青晏了然颔首,道:“长公主先行,属下随后即到。” 云言徵知晓他要去嘱咐事宜,便脚下再不停留,朝客栈外展开轻功宛如飞鸢般悄声离去。顾析身边不缺人,她不必为他担忧,只是如今事态紧迫,来不及与他相告一声心下难免不安。她也不想此刻前去相扰了顾析的心神,毕竟她也见过了他抵抗蛊毒是的情形,实在是惨不忍睹,让人心中如今仍有戚戚然。 外祖父的消息来之不易,稍纵即逝,可又岂容错过? 若然这一次再让龙眷发觉,又将他们的行迹掩埋起来,下一次想要寻到外祖父的消息也不知更是何种情形了? 更何况外祖父此次受制于人,皆因她而起,更因他手中拥有的两张宝图,挟宝以抗虽能保住性命无忧,只怕免不了要受尽各种险恶歹毒的血肉折磨,她如何能按捺不动,如何能不心急如焚,唯恐他受到了别人极大的损伤。这一路下来,她心中的煎熬忍耐,又不敢丝毫声张,但唯恐为外祖父引来更大的祸端。 期间又与慕绮、秦无雪明争暗斗了好几番,皆是步步为营,如履薄冰,对于顾析的心思亦是顾虑重重,心中更无真正的放松快意。 想起了顾析,她暗自轻叹了一声,心中的情绪更是道不明说不清了。 出了客栈,云言徵一路朝城门飞纵而去。不过片刻,青晏的身影已远远地追随了上来,两人一前一后趁着天色未明,用钩绳纵上了城墙,避开卫兵的巡哨,越过高耸的城门,就此出了聊城。 城郊有暗卫在山林中等候,皆朝云言徵行了家礼,一人让出了马匹。云言徵与一众暗卫各乘了一匹奔云驹,快马加鞭地,追星赶月地朝鹤城方向奔赴而去。 一夜披星戴月地快驰,此刻近将天明。到了鹤城地界,一众人在城门外的郊野密林中停住了马匹,以免引起了漠国守城卫兵的注意。青晏独自前去招来了安排在此地勘察的暗探前来回话:“回禀长公主,他们挟持着白老先生依然停留在鹤城的秘苑之内,昨夜一夜相安无事,今日也未曾见有动身的意向。” “待鹤城开启城门之后,我们分散入城。”云言徵低语道,众人皆一致默然点头,“我与青晏先行入城,你们见机行事,切莫暴露了身份,引起别人的注意。” 青晏又仔细安排了一番后,静待城门开启。 云言徵与青晏易容伪装之后,弃了马匹,相继入城,几个转折,皆进入了鹤城西街的粮油铺子里面去。 这是他们暗探的一个据点。 云言徵将暗探呈上的秘苑地图铺在案几之上,正在与青晏细细地探究其上的布置。粮油铺子的掌柜却匆匆入内,朝云言徵与青晏行礼后,禀报道:“刚有谍探回报,那一处秘苑今早有两名异族人到访。据谍探描述他们的穿着与言语,似是我们蔚国大藏山那一带的衣饰与口音。” 云言徵心中无来由地腾腾一跳,与青晏对了一眼,在彼此眼中皆看到了某些猜测。 她手下将地图一卷,青晏已上前一步,焦虑道:“长公主,请勿轻举妄动。” 云言徵摇了摇头,快速说道:“就怕来不及,若他们动用巫术控制外祖父,让他说出两张图纸下落,那蛊物一旦侵入体内,后果不堪设想。如今,只能以最快速度潜入秘苑救人,等不到天黑了。” 她言语一出,青晏心中也有了定夺。 云言徵脚步再不停留,青晏紧跟其后往外而去。沿路嘱咐了掌柜的,吩咐其余暗卫做好接应的准备。 云言徵与青晏两人趁着天色尚未完全明朗,沿着地图上的路线在屋脊上飞快地朝那所秘苑的所在飞跃而去。鹤城此刻的街衢依然清静无声,只有蒙蒙的雾气稀薄地扑面而来,带着微凉的气息。 那座秘苑坐落在富贵人家集居的东街的中央,两人绕过正门,在后院墙上翻身而入,避开了高处的瞭望。两人的身手皆是上乘,仗着轻功与苑中林木的遮蔽,一路朝关禁山湖老人的西厢潜藏而去。 忽闻一处厅阁内有人笑语交谈,细听那语音,竟似大藏山的口音。两人对视了一眼,皆是更加小心谨慎地隐匿身形,加快了前去救人的心思。 第二百三十章 信任 兴许是料不到自己这么快就给别人盯上,这西厢里的防卫竟没有预料中的严密。 云言徵与青晏落于地面,在花木间迤逦前行,不久便看到了一扇门前有两人执戈相守。云言徵顿时朝他打了一个眼色,两人互相配合,身形一变,指掌击出正中那两人的经脉,一人一个轻慢地将昏眩的两人放倒在地上。 青晏谨慎地上前一步,用尖竹戳穿了窗纸,凑眼望屋内查看。只见床上有一个身影躺住,却不确定是否所要救之人。他回头朝云言徵轻轻摇首,她便指了指屋顶,随之纵身而上,轻悄悄地在床榻上方掲开了一片乌瓦。 依她的目力所见,果真是外祖父的侧脸。他闭目躺在榻上,鼻息均匀,一股久违的亲切感倏然笼罩在了她的胸臆之间。她却不敢大意,手上拈了一枚碎银,轻掷向床榻上之人的枕侧。 夺的一声轻响,床榻上的人随之睁开眼眸来,目光转向屋顶,轻声道:“徵儿?” “一世安好。”云言徵低语回应道。 床榻上的人缓缓答道:“岁月静宁。” 闻言,云言徵心中一片欣悦,当即揭开几张乌瓦,朝屋内飘身而下。 床榻上的人也翻了起身来,一张岁月沧桑的脸也难掩当年的英气俊朗。他的狭长凤眸中目光不怒而威,朝云言徵看来时却徐徐地泛上了些微慈祥之意,口中低叱道:“亲身前来,如此鲁莽。” “孩儿来迟,让外祖父受罪了。”云言徵急忙躬身自责道。 “我如今内力被制,你可有把握一起脱险而出?”山湖老人睨了她一眼,语气严厉:“若不然,你且快快离去。” “孩儿今日既然敢前来,必定让外祖父脱离险境。”她迅捷说毕,快步上前,伸手欲将山湖老人将扶起身,说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速战速决。” 山湖老人一皱眉,掀开了被褥,随即有锒铛之声响起,云言徵目之所及,心中大恸。原来外祖父的手脚皆被铁链锁住,而四肢上的铁环更是透骨而过,一阵悲痛逆袭而上,她怒目圆睁,切齿怒极,压低的声音里充满愤慨之情:“此仇不报非君子!”右手遽抽出腰间削铁如泥的匕首朝铁链运劲砍下,“哐当、哐当”四响,铁链应声而落。 骤然窗外传来了呼叫打斗之声,青晏也在门外催促道:“主子,长公主,我们的暗卫已与他们兵戎相见,请速速离开。” 他们在这厢悄然救人,让暗卫在前方冲撞牵绊敌人。但这意图一旦暴露,这里想必很快就会被敌人反噬而来。他们只是占了一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先机,此刻确实是不宜再拖延逃脱的时机。 “我们走!”山湖老人果决的抛下了铁链,任由四个铁环仍然穿透在自己的骨头里,却丝毫不觉痛意地道。 云言徵点头,扶住外祖父推门而出,会合了青晏,一众三人朝西厢花园后方飞若流星地退去。从预先谋划的路线翻墙而出,立刻有暗卫在接应,青晏与云言徵左右扶持着山湖老人一同飞快地赶至城门。城门正在换防,趁他们疏忽之际,三人纵墙而上,越过了城门,朝郊野奔去。 此刻天际已大亮,东方耀目。暗卫早在林边接应,三人遽换上马匹,疾奔聊城。余下暗卫守在城外断后与清理他们留下来的踪迹。 中途,云言徵实不想外祖父带伤颠簸,便给他换了一辆马车上路,她与青晏继续骑马守在前后两方。一路上皆有她的暗卫接应,便顺利地穿城过镜。若要回蔚国,聊城是必经之地,但她要回蔚国,外祖父却无需回去。最好的即是能在这漠蔚的边境隐匿去行踪,让人无法寻觅到他的所在。 云言徵亦正如此打算,如今偷袭了对方救出了外祖父,她继续回聊城引人耳目,向蔚国行进。 日已过午,前方探路的暗卫忽然折返禀报,顾析正亲自前来寻她。 云言徵当机立断在瑜城当地的“邀仙客栈”等他,而此客栈也是她的暗卫在漠国此处的据点。如此一来,进可攻,退可守。虽则她喜欢顾析,但在他真正的身份未明之际,为了外祖父的安危,她不能贸然冒险,更不愿让他察觉出了自己有心回避。 山湖老人此刻已藏身在酒馆的暗处。 她于此以静制动,顾析如此快便知悉了她的动向,她并不意外。怕的就是他便是算计她与她外祖父的那个人,若然果真如此,那么这瑜城前后的道路只怕早已被他切断。 若然不是,她与他在此间闲谈片刻,以便转移别人的眼线。 第一坛小酒刚刚喝完,一人身袭皎皎不染纤尘的衣裳,步履如仙地走进了这座“邀仙客栈”。客栈不大,陈设亦中规中矩,“邀仙客栈”在此地也是小有名气。此刻客人甚多,云言徵在临窗的角落里正自斟自饮,凤眸微微抬起来,目光带笑地迎向了那个朝她走过来的人。 他脸上除了淡然与疲惫,再无旁的神色。不徐不疾地走近案几,在她的身畔坐下,优雅如仪。隽秀的脸庞上还留有些微的风尘,黔黑清湛的眸子朝她一睃,然则淡淡的,眼底深处却似泛起了一丝关切,与隐晦的埋怨。 “阿言……”他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沙哑,“阿言……”如此地轻之又轻地低唤了她两声后,却是不再言语。只是微微地垂下了秾纤的睫羽,目光似乎凝定在几案面上,又似乎不知飘忽在了何处。 如此的两声轻唤,似是欲言又止;又似是无法言说。 云言徵的心里倏然钝钝地痛起,有些不明所以,又有些明知所以。她抬手唤来小二,知晓他不喜欢饮酒,亦不适宜饮酒,便给他唤了一壶清淡的涤烦子。 她替他斟了一盏香汤,奉至他面前的几上。 “不该,不想问一下我为何不告而别,离开了聊城?”云言徵谨慎地问,嘴角却挂着温和的笑意。 顾析轻轻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本该,本想……但此刻却是不必了。”他手指修长白净,文雅地端起那一杯温热的酪奴,凑近鼻尖,皱了皱眉头,仍是轻呷了一口,轻声道:“这茶不好,但见你平安我便安心了。” 云言徵怔了一怔,心中倏然又暖融融的,语气也不由温软了一些,问道:“你如此匆匆地赶来,就是为了担忧我的安危?” “不然?我是为了来此喝一杯茶?”顾析微笑道,抬起眼眸来看向她熠熠生辉地含着温笑。 “那我说偷偷离开聊城是为了游山玩水,来此饮一壶‘邀仙酒’,你信么?”云言徵装疯卖傻地打趣道。 顾析点了点头,应道:“我信,只要是你说的我就信。” 云言徵听着,感觉后槽牙莫名的酸软,心里糟糟的,又有些软绵绵。她定定的望住顾析的双目,只见里面乌莹清透,看不见一丝的阴霾。他也静静地与她对视着,不发一言,眼瞳里似乎有千言万语欲与之诉说;又似乎静止无声只余下千般爱惜。 “接下来,阿言是想继续游山玩水,还是想继续回归蔚国?”他淡淡地露出了一丝笑意,眼眸中掠过一丝调侃。 “……”云言徵沉默了片刻,回道:“还是先回蔚国罢。不知客人是否还在聊城等着我们呢?” “我已让人留书给他们,让他们稍候。”顾析伸手按住她欲拿起酒坛的手,解释之后,转而正色劝道:“阿言,你心疾未愈,还是不饮为好。” 云言徵点了点头,放开了酒坛,俏皮一笑:“那好。舍之,反正我们也不着急,就让他们再等上一等。你风尘仆仆地来此,且在此处歇息一晚,我们明日再赶路?” 顾析看住她脸上的嫣然笑意,缓缓地点了点头,眼中露出了一丝宠溺的笑意。 云言徵向小二要了两间上房,两间上房却间隔得甚远。顾析略微皱了皱眉头,却并没说什么。 云言徵牵住他的手拉进其中的一间上房,然后在背后轻推他坐到床褥上,看着他削尖的脸上神色疲倦,眼底下还泛着淡淡的浅清暗影,想起他昨夜熬过蛊毒定是十分艰辛,如今还不远千里地来寻她。她眼中的关切益甚,满满的心疼说道:“舍之,你昨夜到今日都没能好好歇息,快去榻上躺一躺。到傍晚,我来唤你用晚膳可好?” 见她殷勤周到地为他宽衣解带,去鞋脱袜,顾析便温顺地承了她的好意。被她轻轻一推,便倒在了榻上,云言徵为他盖上了薄被,那一双幽黑的眼睛里露出了些真切欣然的浅笑。 她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又抚了抚他硌手的脸颊,见她转身欲离去,顾析柔声问道:“阿言,你不陪我吗?” 云言徵回转,曲一脚搁在床缘俯身向他挑唇一笑,眼中闪现出了些许狡黠贪婪的微光,低语道:“顾美人国色天香,与你在一起,本宫怕定会把持不住自己。” 她看住他眼底现出的些许笑意,微微叹气道:“可是本宫瞧见美人你神色疲惫,实在不忍再折腾了,心疼得紧。美人且先好好将养,待到身子要好一些,本宫必定会好好地疼惜你,天长日久的,我们也不急在这一时。” 第二百三十一章 情殇 顾析抿住唇,憋了一脸的笑,顺从地点了点头:“顾某在此先谢过了长公主的体恤。请恕顾某身子抱恙,不能起身恭送凤驾了。” 云言徵笑眯眯在他的脸上溜了一转,又在他的眉心上轻吻了一下,才细声说道:“本宫宽恕你的失仪之罪,安心歇息罢。” 顾析轻声道:“好,长公主不要再不告而别。” 云言徵应承道:“好。” 顾析安然一笑,缓缓地闭上了双眼。云言徵悄声地往外而去,为他关上了房门。她徐步地踱向另一间上房,锁上房门之后,放下了榻前的垂幕,再熟悉不过地拉开了房间里的暗门,穿身而过,进入了里间。 拾阶而下,快捷地穿过甬道,敲门而进,里面是一间密室。 密室中陈设雅致,案榻架椅,笔墨书棋一应俱全。 几面上茗香清淡,一人倚坐在黄梨太师椅上,目光幽幽地等待着什么。而他的一旁守候着一个笔直而清瘦的身影,宛如影子不言不动。 云言徵行近,躬身唤了一声:“徵儿见过外祖父。” 山湖老人抬起的眼眸里凝了些深思,望住她半晌,低沉地声音问道:“徵儿,你与那人是何种干系?” “外祖父……指的是何人?”云言徵有些诧异地问。 “我挂心于你,方才在暗中窥视了你与他在大堂上的行止,你们言语亲密,想必干系匪浅?”山湖老人眉头微皱,沉沉的声调中渐渐有了些严厉。 “不瞒外祖父,我与顾析……确实干系匪浅。”云言徵心中坦然,如实地回禀道。 山湖老人眸中的神色越发的深沉,眼底里甚至闪过了丝丝锋芒,看住她少有地露出了些小女儿娇怯之态,遽而肃然说道:“徵儿,你岂可如此轻信于人?你可知了他的身世与为人?你又可清楚他的行事与心思?” 云言徵听住此话,倏然抬眸,瞧见外祖父眼中罕见的责备,心中暗暗一跳,问道:“外祖父……是否有话与徵儿说?” 山湖老人沉吟了片刻,目中微露忧虑地说道:“你可曾知我这两个多月来,数次曾想留下线索于你们,却未曾成功。只在一个月前,忽然有一个年轻人曾不止一次地在他们对我施用毒刑之后,悄悄地捎药与我治伤。初时,我不信于他,认为这是他们的计策,但他身上有无数的伤痕,有的似是鞭挞之刑留下的伤痕;有的似是蛊虫发作的绽裂痕迹;有的是炮烙的焦黑伤疤,他每次都用拿来的药先给自己涂抹,以示无毒,再用在我身上。” 云言徵闻言,不由心中疑惑。 “他日复一日地来,每次都有伤药与食物,老实说,若无他的救助,我也无法支撑这许多时日。初时,他寡言少语,神色冰冷。后来,我对他心存顾虑,便设法与之攀谈,几次三番的试探之下,他才对我说了一些话。”山湖老人神色微现恻隐,低语道:“他说他曾经欠了你的,此番前来只是为了偿还一二。他还说,自己无能为力救我出去,只能如此的襄助于我,若是有时机,他会帮我向你透露我的消息。你如今能找到我,恐怕还是他花了不少心思与力气的缘故。” 青晏点了点头,说道:“此次能得知主子的消息,确实是有些侥幸。初时我以为不实,经过查探,确实似有人在暗中襄助了。” 山湖老人点了点头,说道:“徵儿,我曾问他何以能接近囚困于我的人?他说他与假扮于你,诱我相救的女子是久识。那女子从前对他有些不一样的情意,如今他自投罗网,纵是受一些皮肉之苦,还是能谋得一席立足之地。” 云言徵眼中露出了一些深思之色,不用明说,她也已知那个人是谁。只是,她不明白方卷是为何要如此作为?凭着外祖父的阅历与心思,若要在他的面前作伪只怕不容易,尽管方卷以前在豫皇宫时曾经与她虚与委蛇过。 但那时,她都可以留有防备。但此刻听外祖父之言,似乎对他的所作所为甚是真切感激,不由不让她重新思量这个方卷的心思与目的了。 山湖老人长叹一声,语重心长地道:“徵儿,我不知你与阿卷之间是怎么回事?但我这一个月来,观其言行心思,似乎对你颇为关心,不然也不会对我一介素未谋面的老头如此嘘寒问暖,有些虚假藏不住,有些真切也藏不住。而今日与你一起在大堂饮茶之人,却是心思叵测得很……”他冷冷一笑,目光倏然寒凛如剑。 云言徵心头一惊,双眸微微睁大,呼吸也缓了一缓。 山湖老人的声音平静中透出暗潮汹涌:“在两个月前,我遭他们设计暗算,在救那个伪装女子后,身负重伤,曾有昏眩松弛。那时,忽有人想利用摄魂术迫使我说出宝图的下落,而不仅那一个驱使摄魂术的声音与今日那个年轻人的声音一模一样,就连我警醒反抗之时看到的身形容颜皆是一般无二。” 青晏的脸上现出些惊愕,看向云言徵的眸里且露出了忧心忡忡的神色。他知晓她与顾析的感情,亦知晓她对顾析的决心,但这忽然而来的真相,还是令人猝不及防、始料不及。 云言徵的脸色倏忽苍白如冰雪,她心底深处的疑虑似是瞬间获得了确证;又感觉耳中听到的这一切皆不似真实。心中的震惊,让她恍惚失神,怔在了当地。仿佛是过了好久,仿佛是过了千万年那样久,她才深吸了一口气,凝视住山湖老人,一个字一个字地求证道:“外祖父,确认是他无疑?” 山湖老人眼中微现怒意,但看见她眼中的失神落魄,不由缓和了些许脸色,低叹一声道:“伪装之术,只可以改变容貌、声音、神态、语气、举止,但是一个人骨骼的粗细,步伐的大小,呼吸的间隔,教养的习惯,却是不易改变的。只因当时的情形危在旦夕,我宁可一错,也不可一失,才中了他们的暗算。但当那女子近身相扶于我时,便渐渐地看出了她的端倪来了。” 密室中火光微微闪烁,映着山湖老人的眼眸忽明忽暗,他的声音却是异常坚定:“徵儿,不管你与他的干系如何,如今都该撤了。你母亲的半生心血,我们白家的隐忍,都不能自你手中毁去。” 这一句警醒,如同灌顶,云言徵蓦然回过神来,仿佛做了一场悠长的梦。此刻是该醒了。不该再自欺欺人。不该再沉迷放纵。不该再任性随心。是该醒了。是该醒了。她在心里一句句地提醒自己,一字字地坚定自己,心房里的钝痛一点点地被理智收敛了起来,用坚强压制了下去,眸光渐渐地变得清明坚韧起来。 她是一个上位者,早已习惯了杀伐决断,冷静自处。如今面对难以直面的真相,也不会似一般女子那样哭哭啼啼、伤心欲绝、痛不欲生。得闻真相时斯须间的恍然与疲软,渐渐地已被握紧在手掌之间的力量与疼痛所代替了。 “承蒙外祖父的教诲,徵儿心中明白。”云言徵再次躬身颔首道,语气中已有了听取军令般的肃然恭敬。 “好!他既然如此步步筹谋,步步紧逼,你如今当要破开他的罗网,回至蔚国,严阵以待。”山湖老人亦肃然道:“此事宜早不宜迟,你且与他虚与委蛇,趁其不备之际,痛下杀手。蔚国与你的安危成败皆在此一举。行军布阵的兵法,你早已娴熟,不用我再教你。” “徵儿不敢或忘。”云言徵毅然回道。 “你且与青晏一同去布置行事罢,不必挂心于我。”山湖老人幽幽说道,唇角渐渐溢出了血色。 云言徵与青晏皆是一惊,齐齐抢先去扶住他的手臂,山湖老人微微一笑,目光甚是慈祥,“只要你们能平安回归蔚国便好。徵儿,你要尽力守护好蔚国。我已过天命之年没有什么遗憾了,此刻也不想成为你们的负累,就此别过罢。” “外祖父……”云言徵咽哽了一声,双目中眼里崩出。 青晏亦戚戚哀唤道:“主子。” “我身中奇蛊,命不多时,宝图……宝图……就在……”山湖老人气息变弱,尚未来得及说出宝图的下落,便已气绝身亡。云言徵倏然心中大震,未来得及拥住他痛哭出声,手臂已遭人一拽,将她整个人都往一旁拉退了数步。令人惊惧的一幕便即刻发生在了眼前,山湖老人的口中不断地溃烂,渐渐竟露出了血肉白骨,许多的黑色小虫从他的口鼻耳孔中爬了出来,吞食着他的尸体。 “是蛊虫?”青晏骇然说道,手中连弹出两颗“化水丸”,“噼啪”一声将山湖老人的尸身点燃,顷刻之间连同虫子衣物皆腐蚀成了一滩白沫水渍。 云言徵的手臂被他牢牢地扣住,眼中的泪水不能控制地掉落了下来。“外祖父……”她哑声的喊道,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化成了水渍,尸骨无存。凤眸圆睁,睚眦欲裂,心痛得无以复加,但是理智又知道青晏如此作为是对的,干净利落,不能让这些虫子蔓延出去,不然不只这客栈里的人,就连瑜城里的人,都怕是要遭了此等灭绝人性的横祸。 第二百三十二章 甜蜜 虽则,这里是漠国,而不是蔚国。 但,毕竟两国纵然相争,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却是最无辜之人。 云言徵泪如雨下,被青晏半拖半挟地扶出了密室。青晏启动机关,将密室层层封锁,甚至是落下了最严密的石层。做好了这一切之后,他仍然是心有余悸,颤栗之外,又觉得心痛难抑。 他幼年落入杀手之门,而后承蒙山湖老人举手相救,才得以脱离了命如浮萍的血腥暗日。又得以授艺,跟在云言徵身边为国效力,如此之恩,形同再造,如师如父,如今亲眼目睹恩师身死而不得安宁,心中疼痛与恨意更如怒火般勃发而不得抑制。幸好,他素来沉静冷酷,此刻才不至于情绪失控。 云言徵滑坐在椅子上,紧紧地咬住了唇齿,心中的怨恨与痛楚也已到达了极点。她从未曾如此地爱过一个人,也正因如此,也从未曾如此的恨过一个人。原来,爱可以如此的让人悔恨交加;恨也可以如此的让人痛彻心扉。 她的面容有些僵硬,就连唇角不其然地升起的一抹笑意都是冷厉而僵硬的。目光定定地盯住自己搁在膝上的一双手,修长、稳固、灵活,是一双演练过无数武器的手;亦是一双无数沙场上剑砍敌首的手,它是一双护国、杀敌的手。而这一双手此刻竟在微微地颤栗,因为她内心的波动,让它不再沉稳。 可是,它必须像往日一般的沉稳。 云言徵蓦然抬首,青晏瞧见她一直低垂着的凤眸水雾星湿里面血丝猩红,眼底深处闪现过了一丝恨戾与筹谋。沙哑的声音如同有沙子在喉间低低地砥砺,“今晚是八月十六,瑜城是否有渝江放灯祝愿的喜庆?” “是。”青晏简短地回答,目光中亦露出了决然肃杀而期待雪恨之色。 “今夜便破开此局。”云言徵倏然斩钉截铁地道,手指蜷握成拳。 另一边的上房里,顾析早已睁开了眼睛,此刻正静静地躺在榻上。今早青诗与云言徵的暗卫才向他禀报了她离开聊城的消息,言下之意是她有事外出,即刻便回,无需挂心。 她的暗卫在今早才如此禀报,自然是受命于她。只是她下达这个命令时的心思又是什么呢?是怕打扰了他与蛊毒的对抗,不想让他为她忧心?还是……对他仍然心有疑虑,行事间不欲让他知晓其中的干系? 然而,青诗亦是到了早膳时候才告知了他。 青诗是出于何种目的? 是怕影响了他的伤势,有碍于他身体的复原,故而推迟了禀报?是不满他对云言徵的行止,怕他忽略了他们的性命之忧?还是因为心生埋怨……而…… 乌黑的眸子里神光烁烁,千般思绪在脑海中飞掠而过。眉心微微皱起,今日他从聊城赶过来,见到云言徵,她眼中虽有些欣喜,却也隐隐透露着防备。不仅对她昨夜离开聊城之事只字不提,言语间更似有刺探,对他的态度亲昵之间又有些不由自主地疏远? 见她如此,他也不忍深究,但心中未免也有些隔阂。 她要回蔚国,他护送。 她要重家国,他退让。 她要回避他,他佯装不知。 她不愿坦白,他耐心等候。 自从两年前蔚国一事之后,他就知道不该太过强势,不该将她连同一切算计都在其中,如此杀敌一千,亦自伤八百。 鉴于她惯于掌控,而他惯于不受掌控,他们之间的信任只怕不能是朝夕之间的事。更何况他以往的劣迹斑斑,只怕更是让她不能轻易相信他的言行。每一次看住她对他的一言一行背后的目的,皆似在再三琢磨的神色,他也颇觉有趣而又无奈。 他望了一眼半开的窗户,外面已渐渐沉入了暮色当中。 房门适时被人推开,一道纤秾合宜而又熟悉的身影悄声地缓步走了进来。她来到榻前,徐徐地俯低了身子,目光静静地凝视在他的脸上。指尖轻缓地划过了他一双修长的眉毛;合闭上的眼皮;纤翘的睫毛;挺拔的鼻梁;温软的嘴唇;秀润的下颌,沿着颈子上细腻的肌肤滑落到他光洁的锁骨上一下一下地撩拨着,温热的气息附近在耳朵里,轻之又轻地道:“还不醒过来么?” 顾析嘴角微微上翘,睁开惺忪的眼睛,一脸慵懒地看向她,声音也带着刚刚睡醒的低哑:“怎么办,不想起来,太累了。” 云言徵温温地一笑,凤眸里满是疼惜与宠溺,轻声哄道:“那我们在榻上吃晚膳?”她轻吻他的眉心,转身去点燃了灯火,便见手中端了一只小几真的便放到了他身畔的榻上。 顾析嗤然浅笑,乌眸里亮亮闪闪地含了笑意。 云言徵开始变术法般地从食盒里掏出一溜的五香十色的珍馔、又掏出汤盅、饭碗和木箸一众物件,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小几上。“怎么样,顾美人可有想吃的?尽管告诉本宫。”她笑盈盈地说着,侧身坐到了他的身边来,探臂入温暖的软褥中将顾析半扶半挽了起来,让他半靠着自己身子,右手勤快地打开汤盅,用瓷勺拨了拨汤面的油腻,淡淡的清香便在房中空气里盈了开来,引人垂涎。 “尝一尝看,这味道如何?这鸡汤我让厨子照了你给我的食补谱子做了,又用慢火炖了许久,一直在炕上煨着。”云言徵细声细语地说道,勺起了半匙的清汤,送至他的唇边。 顾析轻轻一笑,低头啜饮了鸡汤进口中,咽下后,道:“嗯,很好。” 云言徵轻笑,又勺了半匙喂进自己的嘴里,砸吧了一下,才叹气道:“舍之,这手艺虽不能与你的相提并论,但……也还将就?” “嗯,也还行。”顾析温顺的点头应和道。 云言徵嗤嗤一笑,又夹了各色菜品喂入他嘴里,才说道:“听闻今夜里,这渝江上有放灯许愿的习俗。舍之,你若身子爽快,我们便也去瞧瞧热闹?” 听着她语气中的期待,顾析弯了弯唇角,轻声道:“好。”反手轻轻地抚了抚她的脸颊,有宽慰怜惜之意。 云言徵侧脸贴住他的手掌心,与之温存了片晌。凤眸却是望住眼前的菜肴,神色恍惚而迷离,低语道:“此次回去蔚国,只怕又无得一刻的空闲。九州如今乱麻般的事,不知何时才能得以了结?” 顾析柔声道:“有舍才有得,既然放不下,那便执着。” “嗯。”云言徵缓缓地应了一声。 “我们先用膳,去江边放灯。”顾析轻拍了拍她的手,下颚一抬,示意她继续夹菜。 云言徵夹了夹手中的木箸,又勤快地侍候了起来。 用过晚膳,顾析懒洋洋地倚在床栏上品茗的当儿,云言徵已将食盒、小几、残羹一切物件全撤了下去。 当她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捧了一叠新衣,身后跟着一个小二。小二向顾析问好之后,径自将手中端来的温水盘放到了盥洗架上便退了出去,顺手给闭上了房门。云言徵将新衣放到顾析的身畔,又拿起面上的白帕巾转身去温水盘里拧了一遍水,回来递给顾析,眼眸带笑道:“我知晓你喜欢干净,先洗一把脸,换了身衣裳再出去。” 顾析审视了她片刻,接过白帕,按在脸上擦了几下。 云言徵接回白帕,但笑不语。 回身又端来了温水盘放至床榻前,看着顾析道:“我想给你洗洗脚。”她迎住顾析微微惊愕的目光,不疾不徐地道:“舍之,你曾说过,这是最亲密之人间该为对方做的事。也曾说过若有一天让我做此事,必定是你已脆弱不堪。但我不以为然,你既可以为我做,我便也可以为你做此事,而不必等到你不能自主之时,我们此刻已是最亲密之人。” 言讫,她掀开了薄被,将他的双脚搬到了床沿。 顾析皱了一皱眉心,拽住了她的手,道:“阿言……” 云言徵截住了他的话,凤眸潋滟,轻声道:“顾析,我从未曾如此真心地喜欢过一个人。我只想好好地待你,一直到这一世的尽头。”她一面说着,一面为他折起了裤管,将他的双脚捧落水盘里,握住脚踝,轻柔地擦洗,“我希望,在华发皑皑之时,你我彼此能到看对方的白首相迎。” 顾析的手,缓缓地落下在她的发心,揉了揉。心里软绵绵的,似浸来了蜜糖,唇角也不自觉地翘出了一丝欢喜的弧度。此刻觉得从前的冷漠自若,超然物外,虽然得来了不可攻陷的清静,但如此这样的情意绵密,温柔缱绻,亦是一种迥然不同的、不可多得的感受。 人世的纷呈,在于它的多变,亦在于它的情感。 顾析拉她起来,长臂将她揽入怀里,一倾身,将她压制在双臂之上。乌眸深深地凝住她,问道:“阿言,你曾经说过要做我的妻子,是真心话?” 云言徵目光定定地注视向他,少顷唇角一弯,笑道:“不,我说的是要你当我的驸马。” 顾析瞄了旁边一眼,徐缓地问道:“是吗?” 云言徵点头,坚定地道:“若你肯跟我回蔚国,我就让你当我的驸马。” 顾析默然沉吟了一刹,道:“好。” 她须臾间怔住了。 “怎么,不相信?”他点了点她的俏鼻。 云言徵大梦初醒般地深吸了一口气,柔声道:“我一直不肯、不忍、不敢,把这一句话说出来,皆怕委屈了你,不料是今日……”她凤眸瞬息微微的星湿了起来,回望向顾析的神色间满是柔情蜜意。 第二百三十三章 温柔 谁人又能知晓她此刻心里是甜?是苦?是爱?是恨?是喜?是悲?是痛?是伤?她只能尽一切办法地压制住自己内心的波动,而面对着这个人能洞察一切的目光,她只能一而再地告诉自己,爱他爱得万箭穿心,爱他爱得百死不辞。 外面,是他已张开的罗网与布局。 而罗网之内,是她的爱恨交织、他的诡谲筹谋与外祖父的死仇。 顾析垂首,声音泠泠如水地柔声道:“只要与是你相伴,纵使是修罗地狱,我亦会毅然前往。” 再何苦说这些话来撩动人心?云言徵心中苦苦的煎熬,脸上却不动声色,唇角绽放出一抹嫣然笑意,回道:“既得顾公子一言,我义无反顾,亦死而无憾了。” “阿言……”他温凉的双手捧住珍宝般捧住她的脸,目光幽邃而深情,温柔至极地说道:“你要记住今日对我说过的话,顾析若有一息尚存,即便是倾尽了所有,亦要护你这一生一世的平安喜乐。” “顾舍之……”她睫毛微扇,咽喉里咽哽了一声,已是紧紧地咬住了牙齿,抿住了双唇。 顾析抚了抚她的额头,将她揽入怀中,侧身躺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细声道:“虽则感动,但不要哭……” 云言徵将脸顺势埋在了他的怀里,闻着那熟悉的淡淡的草药清香,听着他的话语,嗤声一笑,喃喃的低语道:“自从母后去世,白家离散后,便没有什么人真心实意地待过我了。” 客房的门外倏忽地传来了叫唤声,细听之下,皆是赶着去放灯的人。 瞬息的静谧之中,云言徵抬首与他四目相对。 忽而一笑,小声说道:“我们亦去凑凑热闹?” 瞧住她眼中有如同孩童的玩心与期翼,顾析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低头在她的额心亲吻了一下,笑着拉她起来,说道:“走罢。” 换好了衣裳,正在大堂上坐等。临窗品茗,公子人如玉,丰姿亦高洁,动作自从容,一斟一饮,一顾一盼之间,皆是优雅至极。引得窗里窗外的姑娘们频频回首,屡屡窥探,眼角眉梢之间流露出来的全然是羞怯与仰慕。 而这位公子却是目不斜视,目光只落在前面的茶汤与茶具之上,除此之外,世上的一切人与物,皆似与他毫无相干。 客栈大堂的阶梯上,此刻一人步履姗姗而下。 身上的衣物焕然一新,白裳雪裙如雾,铺展了开来,将整个人都似笼罩在了这薄烟之中。修眉凤目,樱唇淡染,乌发三千,宛如飞瀑而下。斜挽了望月髻,其上簪着三五支银钗,蝶翼曜曜,随着轻盈脚步的移动,在青云之间栩栩如生,翩跹起舞。耳下一双明月珰莹润生辉,悠悠虚晃,更是映衬得来人肤白胜雪,乌瞳若漆,姿容似仙。云言徵这一身淡雅清丽,精心装扮,只为了赴今晚之局。 她婷婷袅袅地步下阶梯,移步到顾析的几案前。 窗里窗外的目光从甫一出现就一直被她吸引住,直到此刻更是在惊艳中夹杂起了喟叹。谁家女儿,如此斗胆? 云言徵的目光眷恋不已地看住顾析,挑眉一笑,声音清雅地问道:“公子,小女子听闻今夜瑜城的风俗非同一般,不知公子是否有此雅兴,与我一同前往一观?” 顾析淡淡地一笑,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撩起了眼帘朝她睃了一眼。 看着他那一脸的漠然,众人皆要为这个冒失而妄为的女子扼腕了。 “好。”在众人或明或暗的叹息声中,他清晰无比地落下了一个字来。 围观的人,顿时绝倒。 看住一众人面色各异,云言徵脸色诡异地一笑。 顾析起身,伸手牵住她的手,往门外行去。身后落下了连连惊诧,与哀嚎。 出了客栈,云言徵的脸上始终是笑意盈盈。 顾析朝她侧目一望,唇角无奈地抿了抿,说道:“想不到长公主你也有如此……玩心。” “顾公子是想说我幼稚么?”她忽眨了眼睛,转过身去倒退着走,目光一直睃巡住他的脸。 顾析挑了挑眉梢,轻笑道:“你知道就好。” “也只有与顾公子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能偶尔幼稚一下。”云言徵一面走,一面笑语晏晏地道:“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自己不能像宫外的孩子那般顽皮耍戏。我必须要学会很多赖以生存的本事,而这些本事还不一定能保佑我一生平安。但若然偷懒不学,那么下场……便可期。” 顾析心中黯然,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纵容来。 “舍之,你为何要取字舍之?”云言徵倾头,饶有兴致地问。 他上前轻轻地护住她的肩膀,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喧嚣热闹的人群,带着她往渝江下游萧瑟清冷之处缓缓地行去。 “舍之?”顾析边走,边轻声呢喃了一句。唇角轻之又轻地笑起,清淡缥缈之极宛若云烟几欲细不可察,低语道:“是师父给的,那时他想必是要让我舍弃一切可以舍弃之人与事,要我冷眼旁观这人世沧桑变幻,世事无常。” 他眼中的嘲讽已经很淡然,亦没有了当初的恨愤。 命运既然无法推拒,那便与它坦然共存。 风静静地吹拂着两个人的衣衫,抚掠过了头顶上的木芙蓉花枝;抚掠过了水光粼粼的江面。熙熙攘攘的许愿灯顺水而下,星星盏盏地闪耀着橘红色的火光,映照着这清冷的江面上亦似铺盖了一层靡丽的暖色。 “那舍之有无想要舍弃些什么,又想要得到些什么?”云言徵晃了晃彼此牵住的手指,凤眸中闪现着欲盖弥彰的期待。 顾析幽黑的眸子淡扫了她一眼,垂睫不发一言。 她又晃了晃拉住他的手。 顾析眸光转了转,抑制不住地浮起了一丝浅笑,仍是不紧不慢地沿住江边从容地前行。 云言徵眼眸如波,更是一瞬不瞬地望住了他颊边清朗的笑意。 顾析神色如常,似乎漫不经心,倏忽在花树畔停下了脚步,用另一只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柔声说道:“舍之想要舍弃的是这短如须臾的一生;想要得到的是与阿言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年岁。”猝不及防的语言随之袭来,叫人心中甜蜜溢融,此时白衣皎皎如玉树凭风,笑容浅浅如春水梨花,而这江水上宛如银河的烛火流光,却似全映在了他那清透乌湛的双瞳里,璀璨夺目,灼然生辉。 云言徵的眼眸似被他映得闪闪发亮,笑如稚子孩童的纯真,说道:“人如蝼蚁,生似蜉蝣,于天地间也不过沧海一粟,又何为长,又何为短?命如草芥,事如棋局,万古亘月尚有阴晴圆缺,人又如何无喜怒哀乐?” 顾析安之若素,挑眉不语。 云言徵嗤嗤低笑:“顾公子,不要执念太深。” 顾析淡淡一笑,目光一瞬间有了些星辉流溢。 云言徵看着他眼中促狭的笑意,回转轻挽住了他的手臂,又说道:“顾公子,如此月圆良宵,我们是否应该找一个地方喝上一杯小酒,诗情画意一番?” “长公主言之极是,舍之唯命是从。”他点了点头,浅淡的一笑道。 云言徵携住他穿过木芙蓉花树,来到渝江边。其上漂浮了一条竹筏,她解开系绳,与顾析相继跃至其上,两人撑竿,顺流而下。。 澈水澄波银辉临照,夹岸繁花水中对开。夜里长风清凉拂面而来,发梢衣袂飘飘若举,宛如即要化羽登仙而去。 笑语晏晏,时光流逝。 于江心弃筏登岛。 皎皎月色盈盈如水,洒照着满岛的垂丝海棠花娇妍欲滴,醺醺若醉。 两人挽手前往,脚下布履踩在软绵绵的落花之上,宛如身在彩云端。 “瑜城还有如此美轮美奂之地。”云言徵瞧住眼前的月色繁花,不由慨然喟叹。 顾析观摩着她欣悦的神色,眉目间的笑意越发的温和,如春池秋水。携着她的手,随着她的脚步走进了这一座花岛,枝蔓缠绵,花香缱绻。 云言徵从袖囊里摸出了火折子,又掏出来两个小小的许愿花灯,将它们点燃后随意地挂到了一旁的花枝上。再从另一边的袖囊里掏出了一只小小的酒坛,朝顾析晃了一晃,献宝似的,“这是五十年的‘邀仙酿’,我可使了千般手段才从掌柜那里换来这么小小的一坛。我就喝几口,不碍事?”朝他眨了眨眼,伸手从袖囊里又摸出来了一只陶埙,手一抬,抛给了他,声音软绵宛转,“‘凤翔清音’,何时再送一个给我呢?这一只随意买来的,自然比不得,将就将就,我想听你吹埙了。” 顾析将她新买的陶埙放在手心上,轻轻地抛了一抛,含笑道:“待确定你不会将它砸烂的时候,再送给你。你袖子里还能藏些什么?” “好,你若再送给我,一定好好揣着。”云言徵一笑,摊了摊手,眸色无辜地道:“没有了。” 她就躺在他的身边,静静地透过垂丝海棠累累的繁花枝条,望向天空上的那一轮穿行于云烟当中的白玉盘。月色静谧,似而温凉。人亦静谧,心如铁冷。酒水伴随着埙音,缓缓地滑入了口中,辛辣而似苦涩。她的手轻轻地抚上他的颈侧,让他俯身下来,让彼此的呼吸相闻。 第二百三十四章 绝杀 埙音骤停,两人之间的酒气氤氤氲氲。 “你可要尝一口?”她轻声问道。 “你……”他眼眸深处似有一丝笑意在里面隐隐地浮现,低语呢喃:“还是酒?” 云言徵凤眸中光华流转,仰首樱唇虚张,吻住了他的唇。咫尺之间看不清彼此的面容,只觉得眼前的她笑容灼灼,别有一番动人心魄的明媚。顾析轻托住她的后脑勺,白净、修长的手指梳入了她浓密而乌黑的青丝当中,细细地摩挲着她的发心。 云言徵只觉得与他唇齿交缠间醺醺欲醉,发心上更是酥酥麻麻,叫人心中销魂蚀骨。口齿间酒气清冽夹杂着兰香清甜,惹人品尝而颤栗不已。顾析眸色浮光微掠,尤带了浅笑,她眯眼望去,只觉得他此时的容色,在垂丝海棠绯艳的花色衬托之下更显得妍丽若明霞,秀美若远山。 娇嫩的海棠花承受不住枝头的重压,纷纷地谢去了枝蔓,扑坠向了地面的层层落英。 云言徵稍稍后仰了头,拉开了彼此的距离,看住他的眸光心动神驰,点漆眸子微微恍惚之后,便垂睫而笑,不动声色。她翻身跃下了花枝,白衣翩翩宛如凤凰展翼,落地站定后,复抬头去看顾析,眼眸明艳,笑靥宛然,声音温软婉转地道:“《悠然》舞曲,令人一见难忘,观之脱俗,舍之可否教我?” “有何不可?”顾析眼底的情意流溢,从容地起身落在她的背后。右臂轻揽过她的纤腰,声音泠泠地在耳边低语:“此曲舞的是悠然自若,物我两忘之境。心无尘埃……万物俱静……身若浮云……灵台空明,可以化身万物,似风、似雨、似天、似云、似竹、似桃……”随着细柔的声音,他引领了她翩跹在这垂丝海棠交织成的花海之中,雪衣飘扬,两人似双飞白鹤,海阔天空;两人又似引颈凤凰,缠绵悱恻。 她的后背紧贴在他的怀里,彼此如此的接近,在风中旋飞的身影似乎早已融合而为一了。十指交缠,彼此腾跃在海棠花树之下,甚至能感受到花瓣触碰到脸颊与额头的温凉。转首便可觑见他秋水清湛的眸子里闪动的愉悦笑意,如此清高淡远有如轻雪纤云的眉目实在是让人难以忘怀,心中顿是百感交集。云言徵的目光稍微晃动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寻常。 她低首回身,眼中有千愁百绪圜转,尽散在了这漫天的花雨里。早已熟知的舞步,恰恰转到顾析的身前,右手拂出,轻按在了他的心口上。云言徵隐在花荫下彼此暗影中的脸色乍寒,凛冽如冰。眼底里刺出了一簇锋芒,指上的银环骤然地射出了一枚银针,穿透过了骨骼之间,直入了顾析的心肺。 闷闷的一声痛哼似乎就逸在了耳边,此时月色银亮清晰无比地照落在了彼此的脸上,落花无声地坠落在了发梢与衣袂之间。 顾析眉梢微蹙,唇角未散的笑意里渐渐地携了一丝的幽微。近在咫尺凝视住她的乌瞳中泛起了泠然的冷光,那里面的神色竟变成了奇异的微笑。 云言徵的手,顿时一抖,脚步本能地朝身后倒退而去。落在了一棵海棠花树下站定之后,她紧紧地攥住了指间的银环,眼底里终是现出了一层冰霜。 在这繁花似霞的掩映下,隐约地露出了顾析脸上脆瓷般易碎的光泽,他清透动人的眸子带着微微的诧异与询问,朝她轻轻的拂来。月色下,他一袭白衣宛如沐雪,茕茕孓立于花海之中,唇角微微地上翘,呈现出了一个完美温柔的弧度,淡淡的一笑却不发一言,亦没有任何的动作。 云言徵只觉得心头冰凉如同被雪灌冰埋,她眼中却是又跳跃起了难遏的恨怒,容色之中更是闪过了一丝的坚定。 今夜的层层布局,绝不可以毁于一瞬。 她伸手自袖囊中抽出匕首,一双凤眸又黑又亮,竟渗出了瘆人的寒意,脸色森然。随着麻药在顾析身上发作,他仰倒在了落花上,她一步一步地朝他走了过来。本来以为会瞧见他脸上和眼中的冷笑与讥嘲,不料霎时间对上的却是一双沉静温和的眼眸。 云言徵眼中抑制不住地泛起了一丝笑影,笑容温柔,声音更是柔和地道:“顾析,我从未曾赢过你一回。一直皆是你在运筹帷幄,掌控着你要掌握的一切人的命运,可是,这一次,你却是要输了。” 她手中的匕首极其的锋利,在银光下闪着清湛的锋芒,宛如她此刻的眸子里的冰霜一样的令人心底生凉。此刻她浑不再是方才那个清丽欣然、柔情缱绻的模样,而是一个权力者,一个绝对的上位者,身为上位者的无情、狠厉、冷酷、猜忌,在她此刻的眼中一一地展露无遗。 云言徵对视住他此刻依然泠然生辉的眸子,看见了里面浮现的清浅笑意,与对这一切瞬间了若指掌的淡然灵透,以及那让人看不分明的幽邃。她赫然地心惊,遽俯下身来,目光凝定了在他的心口上,手指间的利刃不其然地狠狠地落了下去。 她哂笑一声,眉梢微动,浑身戾气勃发,语气讥诮而冰冷,“你说终有一天,我会想要将你的胸膛剖开,挖出你的一颗心来瞧瞧。”她的目光扫转在他的脸上恨意横生,“你说得没错!我终究是没能尽信于你,纵然是曾经有过那么的一点信任,那也是错信了你!” 药物蛮横地控制了他的神智,身体里的力气消失遗尽,连感觉也变得淡薄而无法辨认。顾析的目光渐渐松散,有些迷离地望向眼前的繁花,以及在繁花之下离他如此亲近的人。那个人的容颜渐渐地模糊了去,唯有那一双乌亮的眼眸似深入了骨髓、无法瞬忘。而这一双眼睛里如今却是黑霾一片,似乎包含着许多的情感,又似乎只剩下了冷漠无情。 她的脸上在微笑,眼睛里却全然是冰冷的漠然。 薄刃下的血色宛如海棠花般在轻软的衣襟上蔓延了开来,绚丽浓郁的殷红,映衬着如雪如月的皎洁,越发的是目寒心怵。花林里的风声从耳边流过,似乎是在发出沙沙的声音。而心里面,却是在发出了琉璃破碎般的脆响,碎散了开来,散落了一地。 心疼,疼得无法抑制。这是谁的心,破碎了? 此刻的风声,竟也似能割碎了人的心。漫天的花雨绚灿夺目,一片片地皆似在不紧不慢地埋葬于他的尸骸。 “阿言……”不知为何心疼成了这个样子,他还能说出话来,脸上的笑容恬淡而安静,声音轻柔而破碎,黑眸微睐,却似再也无法映入她的身影。“如果你曾经真心喜欢过一个人,就会知道每当看见她的时候,眼里的笑会是多么的欢喜;也会知道每一次被她伤害的时候,眼里的痛又会是多么的深刻。” 冷冽的眸子里,似被一股锋芒击得有些破裂了,云言徵瞬间攥紧了手中的利器。许久,许久,才松开了手,放了开来。她的脸上又恢复了那冷静坚毅,气势咄咄,浑不在意地面带起了笑容,眼中偏又带了三分的嘲讽,含恨地说道:“顾舍之,伪装得久了,偏偏你自己相信了,别人却看得生厌了。这一切皆是我错了,我不该向你奢求感情。” 云言徵迎着清冷凌人的秋风,眼眸如刀,面容凝定,她看向他几近昏厥的瓷白面容、眼眸虚张,如玉的少年,带着一身的高洁出尘,宛如站在高高的天云中俯望人世尘寰,此刻却是尽染了鲜血污泥。最后她轻之又轻地与之道别:“你口口声声地说有多么的喜欢我,多么的爱我,却从一开始就是心怀鬼胎、步步为营、一步十计。你要谋求宝图,你要谋取大事,并没有错,但你却不该来乱我的蔚国,害我的外祖父,如此比弃我者、欺我者更为可恨,更可诛,而当百死不辞。” 风,吹得她衣衫猎猎,浑身瑟瑟发抖,仿佛是寒夜的冰雪降临,吹进了她的身体里无孔不入,一直吹到了她的心窝里。寒意,一层层地泛上来,宛如严冬腊月的漫天飞雪倾盖住将她包裹了起来,灵魂亦如被冻结,身体里空无一物。 岸边,云言徵背影挺直地凝望着平息了涟漪的江水,清丽秀雅的脸庞看起来却宛如鬼魅的苍白,乌眸安静且凝固。在这空无一人的孤寂花岛上竟不曾流露出了一丝脆弱与疼痛。风声倏起,她展臂宛如白鹤,落入了来时的竹筏上。缓缓地撑起竹篙,往来时的江面上,一路平静地溯回。 来时的许愿花灯已不知漂泊去了何处,也不知何人的许愿可得如愿以偿。而她的许愿灯,永远地留在了那一座江心的花岛上。 无人知晓她今夜的心愿;也无人知晓顾析今夜的心愿。只知他们,将从今往后,一生一世地遗失遗忘了彼此。 云言徵放下了竹篙,任由江水带着竹筏飘荡离去。从宽松的衣袖中摸出了被遗落在了花树下的陶埙,她颤栗着地抱膝坐在了孓然独行的竹筏上。将陶埙凑近了唇边,曲声幽微、回旋地在这空旷寂寥的江面上慢慢地响了起来。 第二百三十五章 拦截 她与他之间,一次又一次的相遇,一次又一次的分离。曾经一次又一次的珍爱,一次又一次的猜疑。如今一次又一次的纠葛,一次又一次的欺瞒。回想起来,他们彼此是否命数相斥相克,终究还是无缘?纵然,她曾经如此努力地与他相爱过。 她手指微微颤抖地抚动着曲孔,反反复复地吹奏着。凝神了片晌后,将陶埙投进了水里,任由其悄无声息地沉入了江底。垂下的眼睫上,似乎闪过了细微的星湿。 身体不断地往江水下面沉坠而去,宛若秋天飘零的残叶;又宛如指尖遗落的细沙。无人眷顾,无人怀缅,无人祭奠。身体比秋夜的流水更加的冰冷,冻僵了的血液,寒彻了的骨髓,仿佛受到了寒风暴雪冷酷无情的侵袭,包裹在层层血肉骨骼之中的心脏也承受不住地要破裂了开来。 脑海之中尽是无止的混沌与黑翳,引领住他的身体坠落向了那一望无际的万丈深渊。 “阿言……”无声的呼唤,无意识地在水中漂浮而出。 为何要如此?你可知,人的心本来就是很脆弱。它本就不能承受得住至亲至爱之人一次又一次的袭击与背叛。 阿言,心好痛。你可知道?顾析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也不知道……还能爱你多久?恍惚之间,他似乎忆起了那一片妖娆葳蕤的桃林。他执长箫,她握玉笛,悠悠扬扬,而又余音绕耳,是那一曲难以忘怀的《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他曾想过与子偕老,相对百年。他曾想过四季常在,岁月静好。他曾想过碧落黄泉,一往情深。可是,如今他已很累了。他想就从此沉沉地睡去。他身上的血气似已死寂,蛊毒似已沉默,命运似已回归了平静。 再无须苦苦地去支撑着这一具几欲支离破碎的肢体;也再无须孜孜地去谋算着这命道多厄而又时日无多的年岁;更无须步步绸缪、一步十计、尽心竭力地去支撑起她的这一方天地。曾经,有一个人让他尝到了爱的喜悦;让他尝到了伤的愤懑;让他尝到了弃的悲伤:让他尝到了生的快乐。然,当他尝尽了人世间的喜怒哀乐之后,便又经历了命运赋予他的最后一种感受:死的苍茫。 哀大,莫过于心死,他此时此刻便该安静地死去。没有不甘心;没有愤恨;没有怨怒;也没有后悔,只有无比的平静与安宁。死,亦不过如此而已。 “阿言……”在身体彻地底麻木之前,他脑中唯一的清醒时曾想到了些什么?这一件事是与阿言切身关系的。 “你要谋求宝图,你要谋取大事,并没有错,但你却不该来乱我的蔚国,害我的外祖父,如此比弃我者、欺我者更为可恨,更可诛,而当百死不辞。”阿言临别前的话,出奇清晰地在他的脑海中回荡。 是晏容折。欺骗了她。他要的从来皆不是宝图,所谋求的大事里,也从来没有乱过她的蔚国。伤害她的外祖父,更是从何谈起? “你口口声声地说有多么的喜欢我,多么的爱我,却从一开始就是心怀鬼胎、步步为营、一步十计。” 若不步步绸缪,又如何能守护得住自己想要的人与事,他早已习惯了强悍,与掌控住自己想要的一切了。 “顾舍之,伪装得久了,偏偏你自己相信了,别人却看得生厌了。这一切皆是我错了,我不该向你奢求感情。” 他难道对她还不够坦白?虽然这其中使用了一些人心伐谋的心术,曾以蔚国的安危威胁她、祭出珍馐百味贿赂她、让她对他的命运生出怜悯、携深情温柔缠绕她,但他的软肋亦皆尽付诸于她的手中。若非如此,他如何会不曾提防,她今夜又如何能够如此轻易地置他于死地? “你说终有一天,我会想要将你的胸膛剖开,挖出你的一颗心来瞧瞧。你说得没错!我终究是没能尽信于你,纵然是曾经有过那么一点的信任,那也是错信了你!” 她并没错。是他错了。他纵有千般的手段,却从未能让她尽信于他的真心真情。 “顾析,我从未曾赢过你一回。一直皆是你在运筹帷幄,掌控着你要掌握的一切人的命运,可是,这一次,你却是要输了。” 是他输了。 “阿言……”顾析的神智忽然便犹如猛兽般挣脱出了昏暗的樊笼,强横地清醒了过来。他在江水中处之泰然地睁开了清湛幽深的双眸,他的脸上神情自如,正在从容地拔出胸前的匕首,血色涌进了水里,在漆黑中开出了一朵鲜妍的花来。 他还有事情没有去做,他还不能死。 青晏就在渝江边接应,云言徵会合了他之后,两人马不停蹄地便欲离开瑜城。 谁知方出了瑜城,便有一道陌生的身影宛如落叶般停于他们的面前。 此人虽不曾伸手,却有阻她前行之意。 未待她生起意动,此人已恭敬地朝她行礼,主动地说道:“在下青诗,奉我家公子之命守卫凤舞长公主。不知长公主深夜出行,所为何事?这一路上皆危机四伏,还请长公主三思而后行,勿要落入了他人的算计之中。” 这个少年面容白净清秀,眼眸细长,身量高挑,说话行止却是十分文雅端方,乌髻用缎子牢牢地系得一丝不苟,一身青衣在夜风里猎猎轻扬,颇有些文人雅士的韵味,和他的名字很贴切。 “你家公子是谁?顾析?”云言徵脸色微沉,语音骤冷。 青诗观颜察色,颇觉意外。照理说,这位凤舞长公主与自家公子两厢情愿,情投意合,言谈间不应是言语缱绻,面带笑靥?如何此刻说来,倒似与自家公子有着深仇大恨般的语调? “顾析已死,你们也不必再听从他的话了。”云言徵冷冷地道,眼眸中尽是轻蔑之色。 “长公主此话何解?”青诗挑了挑眉,语气已没有方才的熟络恭敬。 “他与晏容折相争相杀,强强相遇,自然有个胜负。”云言徵看似平淡无波的言语中,又似带了三分的嘲讽,“他事事谋划算计,虽手段诡谲,但终也会有落入别人局中的那一天,智败身亡,也不过是早可预期的结果。” 青诗脸上怒意微扬,低语道:“凤舞长公主为何如此冷酷无情?纵然我家公子与晏容折相争,但他一直对你情深义重,爱护有加,你如何能如此冷漠视之?” 云言徵仰天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如今到渝江里去,兴许还能寻到他的尸首,就莫要在此理会我的去留了。” 青诗心中一塞,脸色铁青,沉声嘱咐道:“你们务必要留下凤舞长公主,我且前往渝江一探究竟。” 他本身后无人,此刻声音落下后,人已展开轻功远去。周匝树林里簌簌四响,冒出了一条条青色的身影来,一个个年轻的面孔朝云言徵与青晏包围了过来,手中的长剑皆凛凛如寒星光耀。 青晏长臂一挥,身后的暗卫亦云涌而至,一个个养精蓄锐,待时而动。 双方短兵相接,战机一触即发。 兰藏剑从一众少年中排众而出,一身蓝衣劲装显得身影利落修长,然而面如秋月,色如春花,她缓缓地走来,如行云流水,风韵自成。秋水般的眸子,深深地望住云言徵,目光里流露出了一丝冷然,薄唇轻启:“凤舞长公主别来无恙?上次分别后,我原以为长公主虽出身于皇家,但却是个重情重义之人。看来却是我错了,从蔚国皇室里出来的人,皆是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辈?” 青晏冷哼一声,横眉怒目,低叱道:“你们这些人野心勃勃,手段阴鸷,也不见得什么光明磊落。方是蛇鼠一窝,狼狈为奸之徒。” 云言徵的眸子削厉冷漠,寒光逼人,口中语气却是淡然温和:“藏剑姑娘,无论你出于什么目的,我皆敬重你于蔚豫之战时曾助我斩杀了豫国的大敌。如今你当真要与我兵戎相见、血溅漠国么?届时惊动了漠国的官兵,你我皆得不偿失,不若你我对决十招,若你胜了我留下便是;若我胜了你亦看有了交代?” 兰藏剑微一沉吟,眸色冷凝,点头道:“如此也好!”她一挥手,让身后众人四下散开,复又隐身于林中。 青晏避开一旁,他手下的暗卫亦缓缓退去。 云言徵抽出腰间佩剑,眸光沉静淡漠,剑身莹亮宛如一泓秋水于月色下映照得她浑身凌寒如冰。 兰藏剑唇角笑意轻抿,手中长剑亦铿然出鞘,此剑比之云言徵的又细又窄又薄,横削于风中,却又有嗡鸣的破风之声沉吟不绝。 两剑相遇,无需多言。 转瞬之间,两人便已缠斗了起来。 兰藏剑身法飘忽莫测,招招截杀,人剑合一,满场皆似漫天雪光飞舞,剑气璀璨炫目而又无孔不入。云言徵脚步清逸灵动,剑法却是闲雅大气,招与招之间严丝密扣,一旦发动起来,便是一环接一环排山倒海地压顶而来,使得别人竟没有丝毫的喘息之机,招式之间俨然一派大家风度。 两人皆是剑中高手,十招转瞬即至。 “叮”地一声脆响,云言徵的长剑划过她的剑刃,剑尖直指兰藏剑的咽喉而去,只停在离她肌肤三寸之地不再进击。 第二百三十六章 分离 兰藏剑眯眼一笑,说道:“是我输了。”那一双眉目里却似意韵着无尽的笑意。云言徵瞬间警觉,却已然迟了,目光落在兰藏剑的另一只手之上,她引她近身相搏,就是算准了在决胜的之刻左手弹出毒粉。 这毒随风而散,沾肤入体,药性极烈,几个呼吸之间,她已察觉气机不畅,经脉已有所阻碍。一切知觉渐渐变得迟钝了起来,如果此刻对方反击,她已失去了方才的灵敏与警觉。云言徵瞬息后退了开去,青晏亦瞧出了端倪,疾步上前,护在她的身畔。 兰藏剑唇角微挑,右手剑回,左手指尖轻弹剑刃,发出一阵“嗡嗡”的低鸣之声不绝于耳,冷笑道:“云帅,这可是叫‘兵不厌诈’?你对我家公子出言不逊、冷眉以对,我如此也不过大惩小戒、礼尚往来罢了。如今,你是束手就擒地跟我走?还是要我以剑相挟?” “你尚言之过早了罢?”青晏冷声道,袖中双刃便要出鞘而来。 “哼!”兰藏剑脆生生地一声冷笑,掷地有声地说道:“我家公子配制的毒药,你们也妄图能解?你是要你家长公主一路泣血而亡,托尸骨回蔚国?还是让她跟我走,留下一条性命苟延残喘?” 青晏呼吸微梗,一时竟难辨她的真伪。顾析的手段,他不但听闻过,还曾亲眼见识过,确实是非常人所能比拟。 云言徵默默收剑回鞘,低低地叹了口气。微垂的脸庞上,神色却是难以辨认,目光似乎只落在回鞘的剑上,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长公主,我陪你去。”青晏在她身边低语道,脸色凝重。 云言徵摇了摇头,低语道:“不行,你必须设法回蔚国。” 风声悄悄地吹过,带着深秋的萧索与清冷卷席过衣衫长发,她只觉得瑟瑟地有些发寒。 一个身影只不远处的黑暗里悄然行来,他似乎只是在走,却又似乎走得很快。须臾之间,他已走到了云言徵的身边,身上穿着的是暗卫的黑衣,但莹亮的月光将他的容貌照得清清楚楚,雪肤明眸,如玉生光。 “长公主,我陪你去罢。”他轻声道,语音清冷宛如凝冰。 这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却又小心翼翼。 云言徵撇眼看他,目中的思绪翻涌,亦是轻声道:“你怎么在此?” 颇有些久别重逢地勾唇笑了一笑,却无甚笑意,方卷语气无波无澜地道:“我本想隐身在暗卫里随长公主回蔚国去。不料此刻即遇到了阻碍,我自告奋勇地前来,意欲追随于长公主的左右。” 静默了瞬息后,云言徵答道:“好!你便随我一同前往罢。” 方卷随即抬起眼眸来,看向她的目光里隐约地藏着一丝的颤动,很快眼中涌动的情绪又沉寂了下去,少顷应了一声:“是,长公主。” 青晏闻言,眉头微皱,心中又本能地泛起了一些担忧。 云言徵已前行两步,望住兰藏剑的目光中寒光凛凛,声音沉静而低回:“我可以留下,但我手下的人必须回蔚国。” 兰藏剑目光微闪,点头道:“可以,我会让人护送他们回去,还可以保证让他送书信给你。”抬手指了指站在她身后,仍是一脸紧绷的青晏。 “走罢!”云言徵垂眸,转身向青晏命令道。 青晏一时拿捏不准,脚步在目光对上云言徵的一脸坚毅时,才稍有犹豫地朝后退了开去。 看着云言徵身前的兰藏剑,和她身畔的方卷,他怎么也觉得自己不应该留下长公主一人孤身应战。但面对着云言徵坚定固执的目光与让他们全身而退的命令时,他又不得反抗。 青晏脚步加快,骤然反身奔去,投入郊林。 郊野中,似乎只剩下了兰藏剑、云言徵与方卷三人。 兰藏剑淡淡挑眉,依然执礼道:“凤舞长公主,请罢!” 三人方欲将行,一辆马车从瑜城方向绝尘而来。 “吁”地一声喝止,车前两马便训练有素地止蹄稳住,马车已稳稳当当地堪堪停了在三人十步以外之地,这车看似普通的车,马亦看似普通的马。然而坐在前面赶车的人,却是方才离去的那个端雅的少年青诗。 他此时倚坐在车辕上,手执长鞭,朝云言徵望过来的目中露出了焦急与恨怒的神情,脸色更是奇差。 “藏剑,让她走。”一个声音极其淡定地、冷漠地传来,穿透过了车壁,穿透过了虚空,穿透过了耳膜,似直入于脑海之中。与记忆中的那个清泠无暇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而此刻的这个声音又是极其微弱的,极其细小的,与曾经温柔的、戏谑的、正色的、淡然的、闲适的、从容的、沉稳的,皆有所不同,而其中的冷静无情却愈发地更胜于从前了。 顾析卧在车厢的被褥里手足冰寒,一张宛如刀削的清隽脸庞苍白如雪,整个人皆似虚弱得像落在了屋檐上的初雪,被风一吹去便要化了。他脸色沉静如水,双目清湛幽黑,眉梢微颦,眸光落在了一旁随风倏卷倏合的车帘上,却没有凝聚焦距,思绪似乎已落到了黑暗未知的远方。车厢壁上悬挂着的风灯不停地在颤动,那橘黄色的火光照落在他的脸颊上也添不上丝毫的暖意,就连车厢里的呼吸亦轻薄如丝似缕,将断未断,若即若离。 子弈坐在他的身边不时地照料着,脸上露出了忧心忡忡的神色。虽已为公子换过了衣衫,吃过了药物,治过了伤口,可是如今还是止不住血气的衰败与泣血蛊适时的反噬。望着眼前这个宛如坠入了冰窟般,脸色泛着冷白的人,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丝的彷徨。 公子虽则自当年与晏容折一役之后,身体一向不好,但一直维持着平和之境,以他强横的意志与手段控制着泣血蛊的反噬强弱与快慢。其后,与晏容折对弈之时,有所创,却也在公子的掌控之中,但这一次似乎是有所不同。 所伤在身上,还可以辅于药石医术。 可若是伤在了心神,那要如何是好? 公子自从两年前亲自入蔚国为凤舞长公主释危解困之后,就一直视她若珍宝,无一日不置于心尖之上,屡次与晏容折的交锋皆是为了保住她与她蔚国的安危平宁。甚至为此有意无意地延缓了对解药谋求的全盘布局,从而引起了手下的一些人的怨恨与猜忌,甚至是人因此而投敌背叛,才引起了上一次的祸乱。 有人暴露了藏身之所,晏容折联合了慕绮前来清缴,使得公子身上受创之余,又中了“岁岁”奇毒。公子身陷漠国边城将军府,却一直为凤舞长公主忧心与筹谋,一而再地为她排忧解难,何故如今两人竟然会反目成仇,凤舞长公主更是设计重伤了公子,几欲置他于死地? 如今公子虽尚未身死,心伤却已难以医治。 “公子……”兰藏剑警觉出自己几乎辨认不了他的气息,不由惊觉地低唤了一声。待她留意到车前青诗的凝重神情时,更是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同寻常。 “以后,也无须再理会凤舞长公主的事了。”另一句轻飘飘的话,又从车厢壁内传了出来,亦如上一句般的低微与冷淡。 顾析倏然闭上了眼睛,将一切的思绪关闭在了眼帘之外,叹了一口气之后,低语道:“走罢。” 青诗领命扬缰,低喝一声:“驾!” 兰藏剑的神色担忧而疑惑,目光转了一转,从袖囊里摸出了一只药瓶倏朝云言徵抛了过去。随着她的身影宛如离弦箭般朝马车一掠而去,马车亦重新奔扬了起来。 青诗手中的长鞭急促而连续地抽打在了马匹身上,“霍霍”地重响,八蹄飞扬似卷起了一阵旋风,渐渐地从面前绝尘而去。只留下了马蹄与车轨落到了地面上的回响不绝地传来。 云言徵接住解药,仰首喝下,掌心紧紧地攥住了药瓶。随即她背过了面去,站得笔直而挺拔身如长松,长睫微微低垂,无人能看得清她眼中的神情。只余圆月清辉落在了她的脸颊上,映出了决绝而坚毅的玉色冷光。 身后声响已然静寂,赫然只有马蹄印子与车轨痕迹遗落在了这荒郊野外的地上。 云言徵一言不发地往深林中步行而去,青晏也尚未走远,此刻立即跃至她的身畔,看向她的眸色里满是担忧与愤慨,转眸望向地上延绵而去的车轨痕迹时,其中的恨怒更是掩盖不住。 方卷亦紧随在云言徵的身后,不迟不疾地落了三步。 落叶在彼此的脚步之下沙沙簌响,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后,云言徵才淡然地开口:“阿卷,我这一路回去必定是危险重重,杀机不断,你真的要跟我回蔚国?” “长公主,你愿意让我跟随?”方卷一脸冷峻地反问。 青晏嘴唇微动,欲言又止,终是缄默前行。 云言徵沉吟了一霎,脚步不停,口中说道:“外祖父临终前已将前些日子你相助他的事告知了我,我心中甚是感激。阿卷,你我前事虽有些龉龌,但我以为此刻也可以消融去了。若你想在蔚国立足,我手书一封给边城的守将,推荐你到他们的手下去建功立业、以求后事。若你不欲再近杀伐之事,我亦可为你举荐,谋一份文事,从此安居乐业。” 第二百三十七章 追随 方卷脚步倏然站定,脸色微寒,语气亦冻凌逼人地道,“若长公主对我尚有疑心,大可不必如此费心。我如今便可独自离去,绝不再叨扰长公主你半分。” 云言徵亦渐渐站定了脚步,青晏停在她的身边,她回身望向夜色之中的方卷,只见他眸光闪现,似有愤怒与伤神。但当对上了她的眼眸时,那一抹微光又恍惚不见,只余寒厉冰凌的冷漠。 云言徵斯须轻叹了一声,低语劝说:“阿卷,我在想你实不必陪我冒这生死风险。我此番前途未卜,也没有什么可以许给你的东西。” 方卷的声音仍旧是冷淡地传来,但语气里却是有些动容,说道:“我在意的,也并不是长公主今日便可以许给我的任何东西。” 青晏眉毛微挑,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了方卷的脸庞。 方卷的目光一直定在云言徵的脸上,看似淡漠,而又意味深长。 云言徵秾睫微闪,目光一转,谆谆告诫道:“阿卷,我这一番纵然能够平安抵达了蔚国玥城,也不一定能重掌兵权。回到皇都,如今蔚国内政错综复杂,必定亦是争斗不断,明枪暗箭,防不胜防,你若被他们视为我的同党,只怕前景堪忧,再无法安宁度日。你想好了,果真要去过这样殚精竭力的日子?更何况,如今有两个云言徵,我的身份存疑,若在这一路上能将我囚获斩杀,那么他们这些人的阴谋便能颠倒真伪,共举大事。这般看来,这条回蔚国之途,将要布满多少血腥与陷阱?” “方卷愿赌!”方卷眸光刹那坚定,语气亦掷地有声:“并且愿赌服输。我不想浑浑噩噩、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前半生受人掣肘,无从选择,而后半生我想为自己抉择,做自己想要去做之事。生而璀璨;死亦轰烈。” 青晏却在旁冷淡地插了一句道:“在长公主身边做事,不一定能璀璨轰烈,更多的是默默无闻、无声牺牲,一切只是为了完成长公主心中未竞之事。方公子,你也不要太过想当然,日后也未必能经受得起你的悔恨,我们这些人对天地许过誓言一生都会对长公主忠诚不二。” 方卷冷然地一哂,挽起了左臂的衣袖在月光下露出了大半截手臂来,而那手臂上鞭痕累累交错,其中更夹杂着一种青黑的溃烂宛如藤蔓的从手腕蔓延至了手肘。他看住云言徵,冷冷说道:“这是因‘相思蛊’母蛊已死,公蛊肆虐而致,最终将全身溃烂而亡。我若要惜命,就该听从他们的命令,任由他们来操控我的自由,博得苟延残喘,而并非来此自寻死路。” 云言徵目光凝落在他的手臂上,睫羽闪动,往事一概涌上了心头,只觉百感交集,脸色更加的凌寒。 青晏冷固的心中思绪几转,皱眉道:“你说的他们是谁?” 方卷声色铁冷道:“豫国的龙眷、大藏山的祭司,还有一行行踪神秘的人,我无法探知他们的身份。” “大藏山的祭司从不参与各国的战事,亦不会轻易离开族中,这是他们千百年来保存自身族群,与各国不成文的契约。除非有什么要紧之事才会出来。究竟是什么事能让他们离开,并且还参与了当年的靖王作乱,如今又到了漠国来?”青晏眼中疑惑,心中不解道,不知不会觉中似乎已将方卷当成了可商议之人。 “此事匆忙之中我仍未能全然探知,只获悉他们受到了旁人对他们灭族的威胁,不得不出山转辗于尘事,听命于人。”方卷娓娓道来,将其所知的数悉相告。 “可问过他们你身上‘相思蛊’之事,是否有解法?”云言徵倏而温言相问道,目光之中流露出了一些关怀之情。 方卷脸色稍暖,垂眸道:“曾问过,他们断言另一只蛊虫已逝,我身上的蛊虫受到感应便要反噬宿主。他们自有法子将蛊虫引出,也有药物可抑制蛊虫的噬咬、阻延我身上的溃烂,只是要受制于他们,我不甘再愿俯首称臣,便设法逃离了出来。” 云言徵久久地才吁了一口气,仰首蹙额道:“此事说来与我也渊源极深。也罢,阿卷你便与我一道回蔚国。途中我召唤巫医前来与你瞧瞧,再看他能否有方法可解除此蛊的掣肘。” “阿卷谢过长公主。”方卷神情淡淡,却躬身对着她行了一个觐见蔚国皇族的大礼致谢道。 云言徵微微一怔,摆了摆手,道:“阿卷,此谢言之尚早。待到确切能解开时,你再谢过本宫也不迟。如今,咱们还是尽早赶路为妙。” 青晏与方卷皆是颔首,跟随在她的身后,一路疾奔而去。 快要到达蔚国边境之时,方卷陷入了昏迷。这一路的截击、暗杀不断,青晏、方卷陪着她九死一生,暗卫更是已折损了大半。最近的一次截杀中,方卷为了护住她而被敌人利剑直刺了胸肺,待他们互相扶持逃脱了包围,他衣衫浸染,全然皆是血迹。身上受了重创,血气奔涌,再加上原本在潜伏于龙眷身边时的鞭伤亦未曾痊愈,相思蛊又趁机作乱,一再伤上加伤,如今躺在草堆上,面色苍白如帛纸,气息也时断时续,手臂上的溃烂愈加的狰狞可怖。 青晏的外袍解下,盖在他微微蜷缩的身体上,云言徵目光幽幽地望住他,一言不发。他对这个人的感情极其复杂,一言难尽。此刻,她正在为那让人心寒的手臂上治伤的药,但这只是普通的金创药,无法治愈他手臂上溃烂的伤口。 青晏盘腿依坐在一旁的树下默默地啃着干粮,喝着所剩不多的水。尚带着稀薄血色的双刃放了在身边,触手可及之处。 秋风萧索,山林里树木簌簌直抖。夜深一分,寒意又更深一层。 远处有夜枭在不停地啼叫,叫声在这寒露深重的夜里显得凄厉而又撕心裂肺。给此刻稽留在此地的旅人更添加了一分愁绪。 不同寻常的声音,依约地传入耳中。云言徵与青晏相继警醒,停住了手中的动作,相约般看向了对方。 她在他眼中看到了一瞬间的思虑与挣扎,青晏手执双刃,一跃而起时,脸色已然坚定无比,向云言徵行礼,肃然说道:“恳请长公主留下方卷交给暗卫看顾,由青晏护送长公主即刻赶回蔚国。” 云言徵知晓他心中已有了抉择,所思所虑亦是为了顾全于她。她收好手中的金疮药,放下了方卷的衣袖,不快不慢地站起身来,朝青晏看了一眼,敛眉说道:“我知道,若如今躺在草料上的人是你,你亦会劝我留下你而速速离开此地。但我如今身边只剩下了你们,若我不顾而去,岂未免叫人心寒?若我可以成为如此决绝无情的上位者,也不会有当年之事,一直愧疚于心。方卷得不到巫医救治,此刻让他留下必然是九死一生,我不想让他寒心,亦不想让自己愧疚。” “妇人之仁。”方卷不知何时已转醒,此时张开眼眸淡淡地看着云言徵,声音低沉沙哑地开口道:“长公主只管离开,方卷不会心寒,亦不用你内疚。方卷本就命不久矣,此番已做了自己想做之事,心愿以偿,生死已无需挂怀。此地离蔚国已近,你只要赶到了边城便已无碍,你,快走罢!” 青晏眼睫微闪,对此人也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 云言徵却是走近来,蹲下身,扶起了方卷。又将青晏披在他身上的外衣给他穿上,一一系好,凤眸直视着他的眼睛,目光温暖而又坚定,语调毅然地道:“阿卷,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人心亦非铁石,你全是因为我才落得如此重伤,我又岂可一走了之。我们一起走罢,只要赶至边关,便可有兵马抵御外敌了。” 言讫,她强硬将方卷扶挟了起来,便要往前启程。 一个暗卫适时奔来,跪下禀报道:“启禀长公主,我们在后方正巧遇到了承国的二皇子与皎月公主。他们协助我们击退了敌人,如今知道长公主受到了袭击,意欲求见长公主,共商回蔚国之计。” 青晏脸色数变。 方卷亦是目光沉沉。 云言徵微一沉吟,问道:“他们此刻在何处?” 暗卫回道:“正在此山下等候长公主的回话。” 青晏闻言,冷笑了一声。 方卷却是默然不语。 云言徵眸色一沉,点了点头,吩咐道:“去请他们上来,只请皎月公主与二皇子两人上来。” “是。”暗卫应命而去。 “只怕他们是一路循着我们的踪迹而来,却不知所图何事?”青晏恨恨地低语道,脸色冷峻而不豫。 方卷的眼眸在月色下,亦是冷光粼粼,乌黑的瞳仁里幽深难窥,不知其思索。 云言徵反倒是脸色沉静淡漠,目光中波澜不起,说道:“不管所图何事?他们匆匆地赶来,若是为了给我们保驾护航,以助一臂之力,我们喜见其事,何乐而不为?若他们是为了为虎作伥,与我们为敌,我们亦可枕戈寝甲,静观其变。” 随之,三人默然以待。 不过片刻,山下相继上来了两个人。 正是多日未见的秦无恨与秦无雪两兄妹。 第二百三十八章 叵测 秦无恨身姿挺拔宛如松柏,一袭暗红锦衣银光隐隐,发上紫玉银冠簪髻,面如冠玉,眉似长剑,眸若寒星,依然俊美不凡,风流倜傥,贵气天成。 秦无雪浅紫衣裙,其上银蝶翩翩,随着她前来的脚步跌宕起伏,栩栩如生。流云髻上紫晶曜曜点缀其中,一根流珠步摇轻轻摇晃,闪烁流光,皆映衬得她眉目如画、风姿清丽,令人见之忘俗。 两人一前一后,来至他们身前,一一见过了礼数。 秦无恨眸色坦然,对云言徵直言道:“分别多日,才悉知长公主已然独自回蔚国。先前我们心存疑虑,彼此间亦多有试探,如今悉知长公主途中遇到多番阻碍,我们前来欲助长公主平安归国,诚心想与长公主相交,以结蔚承之联盟。” 秦无雪微露笑靥,亦诚然道:“无雪性情顽劣,前番与长公主多有玩闹之事,还请凤舞长公主切莫见怪。” 云言徵面上也落落大方一笑,回道:“我与公主是不打不相识,彼此惺惺相惜,又岂会计较其中的得失?只是,我这一路回蔚国情势严峻,生死攸关,实在是不忍牵连了二位劳累奔波。二位心意,言徵已铭记于心,他日平安于蔚国再相见之时,必定与二位把酒言欢,促膝长谈。” 秦无恨摆手,温言以对:“我们既然已前来,必然是早已思虑停当,愿与长公主一路同行,甘苦与共。” 秦无雪笑意落于眼中,又更深了一层,轻声道:“凤舞长公主,有什么能比患难之情更牢靠?我们确实是十分有诚意与蔚国结盟,如今长公主有难,我们又岂会袖手旁观?我们之前彼此并不信任,才会产生重重猜忌与矛盾,就让这一次的艰难险阻来见证我们的诚意,如何?” 她率先朝云言徵伸出了手掌,目光凝定在她的脸上,充满了相邀之意。 云言徵目光微闪,随之一笑,便伸出五指与之在空中三击掌为盟,说道:“既然二位盛意拳拳,言徵亦不好避让之。若此番能够安然抵国,我定为两国之盟尽力翰旋其中,必不负二位心意。” 秦无恨拊掌道:“好,一言为定。” 云言徵朝他点头,微笑道:“驷马难追。” 秦无雪却是歪头看向一旁冷眉冷脸而又全无血色的方卷,询问道:“这位公子病容满面,气息微弱,是否受了重伤?” 云言徵目露忧色,答道:“他身上受了剑伤,二位随行之中可有懂得医术之人,或有治伤的灵药?” 秦无恨点头道:“我随行有马车,而芙姬姑娘懂得医术,可以为这位公子延治一二。” 云言徵挑了挑眉梢,似自言自语道:“原来芙姬姑娘也懂得医术。”复又抬眸,朝秦无恨言谢道:“那便烦劳二皇子请芙姬姑娘给阿卷看一看了。” 一从人下得山来,秦无恨的马车便停在了山边的树林里。黑漆中,一众护卫正围着马车,列队守卫。 听得外面行近的脚步声,芙姬掀开了车帘,跳下车来,身手轻灵至极。她袅袅朝他们走来,给秦无恨、秦无雪和云言徵分别恭谨地行了一个礼。 秦无恨招手,让她过来,分别又让她与青晏与方卷见过了礼,才说道:“这位方公子正是前些日子你犯病之时,赠药之人。前恩未谢,如今方公子身上有伤,你正好给他诊治一番,以缓解他伤势痛楚,以保恩惠。” 芙姬颔首,清艳的目光看向方卷时略显熟络,回身吩咐了一个护卫送过软垫铺在草地上,又柔声向方卷道:“方公子请坐。” 青晏扶着他于软垫上坐下,方卷挽起了衣袖,露出手腕让芙姬为其请脉。芙姬曲膝蹲在他身畔,手指搭落在手腕上,凝神静听。不过须臾,她蹙了眉梢,口中告了一声:“得罪了。”便伸手去拉开他的衣袖,旁观的秦无恨与秦无雪皆是面露惊疑,芙姬的眉头皱得更紧,低语道:“若我所料不差,方公子身上除了胸肺处受了重伤,还有蛊虫的反噬以致其血肉溃烂不愈。” “确实如此,姑娘可有解救之法?”云言徵目中忧色益甚,听她所说的病症并无差错,不由又流露出了一丝的希望。 芙姬却是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我虽知是蛊虫反噬,却不知是什么蛊。而要彻底驱走这些蛊虫,只怕唯有大藏山的祭司可以办到,我虽曾山居大藏山,却并不懂得这些巫蛊之术。但我随身备带的一种治伤药,倒是可以压制这些皮肉的溃烂,只是可惜治标不治本。” 云言徵眸光闪了闪,替方卷道:“若能先治愈这些皮肉之伤,亦是姑娘所赐的大恩德。” 芙姬微微一笑,恭谦道:“长公主过誉了,方公子本于我有恩在先,芙姬自当尽力襄助。” “只不知除了大藏山的祭司,还有何人能解此蛊术?秘药阁中可有此能人异士?”云言徵不动声色地追问。 芙姬凝眸思索了片刻,似犹豫道:“芙姬对秘药阁一无所知,实在不知除了祭司,还有谁能解此术。”她匆匆回了话,便起身到马车上取来了药囊,从中找出了一只黑色的瓷瓶,递过去给方卷,嘱咐道:“早晚各涂一次在手臂溃烂之处,皮肉便可渐渐痊愈。只是这药只得一瓶,若要配药,只怕要进了蔚国之后才能再配齐炼制,唯请公子稍耐一些时日了。” 方卷接过药瓶,淡淡言谢,眉目不兴,他长眉生得英挺,偏偏眼角却又自带一股天生的妩媚,此时目光微微一掠,亦颇是摄人心弦。 芙姬一直对他目不斜视,神色端正,此刻也不由自主地回以一笑。目光再次落在他的手臂上时,竟带了一丝担忧与挣扎,少顷,她轻舒了一口气后,垂睫细声说道:“兴许……兴许还有一个人能解此蛊术。” “谁?”云言徵一直留意着她的神色,见她似有动摇,话中有话,便顺势而问道。 芙姬又踯躅了一瞬,才说道:“芙姬听闻顾公子蛊毒药之术皆颇为精湛,兴许他会有法子治愈此蛊。”她虽说是听闻,但是语气当中却是颇为笃定,不似是猜测,而是必然的语调。 旁人听了尚不觉如何,云言徵听了心中却是层云翻涌,思绪万千,故作心平气和地问道:“姑娘是大藏山中人?你早已认识顾析?” 芙姬眉头微乎其微地一跳,脸色也是藏不住的微微泛白,低下头去,唇角却是勾了一弯淡淡的浅笑,声音缓缓地道:“我确实是曾经居住过大藏山,却不是山里巫族人。顾公子,我深居内庭,又何缘结识于他?只是顾公子惊才绝艳,声名远播,我曾听闻二皇子与人谈论他当年在蔚国解蛊破巫,助蔚皇浇灭叛逆,襄长公主击退豫军之事,因此对其才能颇为钦服,故略为猜度兴许他会解此术也不为过。”她语音曼妙动人,言辞措置裕如,顿了一顿,才又道:“此事倒是我多此一举了,论对顾公子的熟知,无人能及凤舞长公主才是。” 云言徵镇定自若地笑了一笑,眉目中八风不动。 秦无恨顿时疑问道:“如何一路不见顾公子的踪影?他不是与凤舞长公主你一路回蔚国么?” 青晏眸光转了一转,也早已练就了泰然之色。 方卷本就冷眉冷眼,难窥颜色。 云言徵稍转身,含笑答道:“顾析尚有要事在身,是以先行一步了。他日到了蔚国,你们定能再次相见。”她心中纵有千般悲苦郁结,脸上亦是神色自如,何况这其中许多事皆关乎于各国的沉浮,实在是不应为外人知悉。 芙姬交给了方卷一些治伤的药物,其中外敷内服,各种紧要之事又细细交代了一番才作罢。 秦无雪更是在芙姬为方卷诊治之时,早已让人备下了食物和水,随后让云言徵三人饱食了一通,又让出一些干粮托青晏送与他们随行而来的剩下的暗卫们食用,皆是细致周到,颇有同甘共苦的结盟之谊。 待食用停当后,秦无恨让出了一辆马车给方卷歇息,青晏便扶了他上车。斟水递给方卷服了药物,又助他在身上重新敷了金疮药,为他手臂涂上了膏药。 方卷朝他淡淡一笑,低语道:“你劝长公主弃我而去,我心中虽也认同,但未免会有些芥蒂。但细想来,你也是为了成就长公主,而非厌弃我,此事就此掲过罢。毕竟以后你我同在长公主身边辅助,若是互相生了嫌隙,对长公主终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青晏眸色微怔,转瞬亦是笑了一笑,亦细语道:“方公子深明大义,青晏自也是明白的。” 方卷又是一笑,垂下了眼眸,似已无话可说。 青晏清咳了一声,说道:“方公子早些歇息,早日养好伤,好与长公主共谋大事。除了这一路的危机,蔚国里还有一大堆的乱子等着我们收拾呢。” 方卷复冷冷地应了一句:“好!” 青晏抿了抿唇,反身面无表情地掀开车帘,跳了下去。 方卷抬眸望住他敏捷的背影,唇角勾了一勾倏又消失不见。车壁上的风灯火光微弱,映照在他的脸庞上,半明半暗,一双冰冷的眼眸,似怒似喜,似阴似晴,其中的神色竟扑朔迷离,让人看不分明。 第二百三十九章 底细 他听着车外跫然的脚步声远去,吹熄了风灯,躺下软垫上,拉过薄被盖上,闭眼假寐了起来。 青晏从马车旁渐行渐远,心中思绪却不停翻涌。方卷此人来历不明,他回蔚国后定然遣暗卫查清他的底细,不能留下可疑之人在长公主身边作祟。他此来心思叵测,是为了什么?是似表面上看来对长公主有所倾慕?还是为了别的目的?之前他在龙眷处襄助于主子之事,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他身为暗探的敏锐直觉,总觉得此事绝不简单。 孤峭冷寂的身影渐入了黑暗,他早已习惯于暗中蛰伏,窥视与打量旁人的一切举动。 秦无雪与芙姬共另一辆马车,云言徵拒绝了她们的好意邀请。她寻了一处高树,纵身其中,倚树闭目和衣而睡。 秦无恨抱剑在另一处树下酣息,而他的护卫便分两批逡巡守夜,以防敌人突袭。 夜色渐浓,银辉惨淡。悄怆幽邃的林中落叶声沙沙飘忽,层峦叠嶂的山上吹下的风声由远及近,声声入耳,宛如人心中的海浪波涛翻涌不断。 云言徵身体疲惫,却并未深睡。此刻隐约听见马车里传来了方卷不停的轻咳声,她眉头一皱,踟躇了片晌,跃下树来,悄声朝马车走去。停在了马车旁,低声问了一句:“阿卷,你可还好?” 方卷模糊地轻喃了一声,并未回答。只听见车厢里传来一阵摸索的悉簌声响,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云言徵凤眸微转,提起车帘,躬身进去,在黑漆中燃起了风灯,微弱的光线稍稍照亮了车内的情形。 方卷躺在软垫上,朝她半眯着眼微笑,声音半是沙哑,半是低微地道:“想喝水……”一句话尚未说完,又忍不住低低地咳嗽了起来,他忙用袖子掩住了自己的口鼻,侧身避开了一旁去。 云言徵知他胸口伤势不宜移动,目下四顾,在一旁的车板上找到一个小铜环。轻轻一拉,便打开了一个箱子,里面有茶壶水杯,皆是银器所造。她拿起一只茶杯,给他斟了半杯水,感觉这茶已凉了,又用内力给温热了才放到一旁去。 她将一旁的软枕,垫在方卷的身后,让他半坐半躺靠住了车壁,才将银杯递给了他。 方卷伸手接过,低语道:“有劳长公主大驾。” 瞧住他此刻如此眼眉含笑宛如薄云逸日的温煦模样,云言徵顷刻间有些恍惚,似乎在彼时彼刻,她也曾经这样侍候过另一个人。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心里更似给针狠狠地扎过,只是须臾,又恢复了平常。她朝他淡淡的笑了一笑,说道:“好些了么?伤口只怕还要疼上一些日子。” 方卷点了点头,忽然抬眸,目光里有些迟疑,终是掀开衣袖,指了指手臂涂上的药膏,声音轻不可闻地道:“几乎一模一样。” 他没有明说,云言徵却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方卷看着她脸上的了然,又近乎耳语地道:“她身上有喂养蛊虫的巫师香气,很淡,但掩饰不住。”他虚点了点自己的鼻子,目光笃定。 经他一提醒,云言徵蓦然地也想起了曾经在芙姬身上闻到过的很轻淡,但又似曾相识的香气。如今一经回想,灵光乍至,忽然就想起了两年前在皇都城门外追剿靖王叛军时,她曾与一个巫师在马上对了一掌,而那一掌便让她中了傀儡蛊。当时,她就在那人身上隐隐地闻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气味,似香非香,似麝非麝,极之奇异。只是一瞬之间不曾深记,但傀儡蛊却让她记忆尤甚,如今提起,那一股香气竟似早已深深刻在了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如此说来,芙姬当是大藏山的巫族中人? 她不但会配制这治愈被蛊虫反噬而溃烂的药物,还养蛊。她既有意隐瞒自己的身份,却又将药给了方卷。若她会养蛊,是否便也会解蛊? 她如今到了秦无恨身边是何种目的?若她是被人操控,意欲谋害秦无恨等人,今夜就不应该将能够泄露自己身份的药物拿出交给方卷。毕竟一时的襄助之恩,对于一个潜伏的细作来说,相较于的她目的来说,那都是微不足道的。她如今要将不泄露自己的身份视为第一要务。 她若然不在意自己的身份是否泄露,为何又说自己不会解蛊?又着重解释自己并非大藏山的巫族?如此说辞,似乎又想掩盖住自己的真实身份,又想解释了自己为何会配制那药物的缘由。 她说不认识顾析,此时想来,这话越发显得欲盖弥彰了。 那晚,云言徵满怀疑问地离开了方卷所在的那一辆马车。 翌日,一行人收拾停当,朝北而行,曲折地朝蔚国进发。这一路上,云言徵的暗卫在前方探路;秦无恨的暗卫尾随断后,互相配合,相处融洽,一时并没有再出现什么异样的状况。 此时已接近深秋,远山近水皆蒙上了一层萧索意味。黛青淡紫的崇山峻岭渐渐褪却了一身秋末的璀璨浓妆,换上了如隔薄雾般的灰蒙。绿意碧波的汤汤秋水,亦似淡却了那翡翠般的颜色,凌凌地浮上了冰凉寒意。 正是秋水寒,远山暮。 云言徵与秦无雪并排走在山川湖边,又停步同望着秋水长天,孤雁南飞。西山日薄,金色的光照在彼此的面容上,两人皆微微眯眼,看住天边的铺染红霞,绚烂织锦。层层叠叠,金光灿耀中,玫红薇紫交加,瑰丽得让人移不开目光。痴痴地望着,就似神魂亦被吸引到了那里面去了。 “耳闻,你终是弃了他。”也不知驻足了多久,秦无雪忽然叹了一口气,从天边的烟霞中收回了神思,仿似在她的耳边低低地问了一句。 但这一句话,似乎又说得很笃定。 云言徵面色如常,仿佛没有听清她的话般,目光仍旧是定定地望住远处消弭了金光的淡色霞彩。直至风流云散,秦无雪一笑而过,以为她不会再答话的时候,她才似刚刚回过神来般,声轻如此刻刮过耳边的风:“该断,便断了。”该断不断,反受其乱。 她的话语淡淡的,似没有什么思绪在其中,只是陈诉了一个事实。 秦无恨弯了一弯唇角,但也没有什么笑意,幽幽地说道:“想不到长公主面对感情之事,亦如此的坚毅决绝。” 云言徵的目光一向清澈,此刻却现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晦暗,低低絮语道:“人生百年,难觅一人,亦是常事。他确是时至今日,所遇到过的最令我瞩目的一个人了……”她似意犹未尽,却又紧闭双唇没有说下去的意思了。 秦无雪双手互叠在身前,似无意地问道:“没有之一?” 云言徵扫了她一眼,笑了一笑,摇了摇头。没有,在她的心中没有。从来没有一个人在她第一眼望见他的时候,就开始已经转不开了眼睛,更胜方才天边瑰丽多姿的云霞百倍。也从来没有一个人似他,能在日后的一幕幕相处中不知不觉地想要靠近、接触,如此不知烦倦,心中的悸动一如当初,甚至是益发地眷恋到曾经的义无反顾地想要伴随终生,对彼此莫失莫忘。 她面容平静,但眼眸中的波光缓缓地涌动,那里面似有什么在游弋其中。宛如藻荇中的游鱼,明明可以瞧见了水光波影下的身影,却又始终隐匿在阴影中悠悠穿行,让人看不得其中真切的细致轮廓。 “不知公主是否知道芙姬的底细?”她忽然相问,似无意地提及。 “何以相问?”秦无雪温笑道。 云言徵目光在暮色下微微幽暗,似在踟躇了一瞬,才又低声说道:“阿卷告诉我,她给的治愈蛊毒溃烂的药物,与巫族祭司曾给他的药物几乎一模一样。而那几位巫族祭司此刻亦在漠国境内,是他不久前才遇到的。” 秦无雪状似微微诧异,眼眸凝了半晌,迟疑着低语问道:“这位阿卷的话,是否可靠?” 云言徵点了点头,说道:“除此之外,我与他同在芙姬身上闻到了一种隐约的香气。她虽以其他香薰气息借以掩盖,但仍然为我们所察觉了。”她看了她一眼,眸色益发地幽微,“公主想必早已听闻,两年前蔚国玥城曾出现过的种种诡异秘事,其中便有巫族中人参与了其中。而我也曾中了巫族中人的傀儡蛊,正是那时,我在那人身上亦闻到过此种香气。因傀儡蛊险些控制了我的神智之故,对此印象极之深切。这种香气,是巫族人喂养蛊物时,务必会沾染上的凝血香,深入血脉骨髓,洗刷不去,掩盖不掉,终生伴随,如影随形。” 秦无雪脸色不知觉地微微一变,想起了一个巫族人潜伏在他们之间,不知何时何地便将那些可怕的蛊物投掷在他们的身体里去。听着云言徵的话,浑身只觉不寒而栗,目光也不由自主地朝远处那一抹正自忙碌着为大家烹饪羹汤的粉荷色身影望去,浑身的血液也似迅捷地冰凉了起来。 云言徵看着她眼中的惊惧与担忧,不似在作伪,才又淡淡地问道:“公主可知她是如何到了二皇子的身边来的?” 第二百四十章 目的 “是晏……”秦无雪尚在恍惚之中,脱口而出,怔了一怔后,回眸看向云言徵询问的目光,镇定无比地道:“燕皇叔送过来的,不知为何那么多的美人,二哥偏偏就看上了她?” 云言徵默然,问道:“二皇子可知晓她的巫族中人?” 秦无雪摇了摇头,低微地说道:“在承国的时候我并不常到二哥府中走动,只是这一次听闻他竟带了一个府姬出门,我才赶过来瞧瞧。这芙姬我也瞧不出什么异样来,仍然似在王爷府中那般细致地照料着二哥的起居行止。” 云言徵“嗯”了一声,才略带忧虑地道:“二皇子看来对芙姬的身份并不知情,若是知晓她是巫族中人,只怕从此无法在这个阴影笼罩之下安寝饮食。巫族中人的手段无声无息,蛊物亦是千奇百怪、骇人听闻。” 她心有余悸般的语气,让秦无雪更是心中忐忑不安,宛如大石悬心。她的双手在袖子中越发冰凉,不由自主地蜷握了起来,指甲深深地刺入了掌心,一股疼痛凌凌地泌出。 晚膳时候,秦无雪不敢喝下芙姬曾经料理过的汤羹,只匆匆地吃了一些烤兔肉便离开了。 而后,她与秦无恨便在云言徵一直暗中留意的目光中走出了众人的视线,往河岸那一边一直走去。行走之间,似乎正在交谈着什么。 待他们回来的时候,火堆里的柴枝烧得正旺,一串儿的“荜拨”作响,那簇簇跳动的火光忽明忽暗地映照在他们的脸上。秦无雪还强自淡定了些,秦无恨的脸色铁青,眼中亦似有了愤恨之色,目光不时地定在芙姬婀娜修长的背影之上,那一双幽暗的乌瞳里面似乎蓬蓬地跳动着惊疑不定。 云言徵掩隐下了目光,不料却发觉另有一个人的目光停驻在了她的身上。她抬眸望去,独自站在不远处的阴暗树下的方卷,山风吹动着他的一身素衣,衣发皆飞,彷如玉树凭风,佼然不群。他此刻正倚着树,在她察觉之后,目光回转去望向黛蓝天幕上的一泓如水秋月。 他站在幽暗里,看不清面上的神情,但方才窥视她的目光里似乎带了一丝不可言说的期盼与灼热。 云言徵垂下了头,亦依靠在树干上仰望着清澄如洗的月色。想起这一路上,他始终跟随在自己的身边,不顾一切地为她抵挡利刃暗箭,身上的伤口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深,但始终以他自己的一切力量守护着她的平安。 她有时也会分不清,他这样的付出,到底是为了什么?是因为了自己谋一个前程出路,一个未来?还是因为了别的目的? 漠国边城,宛城。 桑雅小筑。 秋天里,尚婆娑的枝条间已是红叶如火,枫叶交织成的浓荫下一人身穿天青碧的衣裳,面容昳丽端肃,坐在青石椅上,面前的石桌上放了一壶酒。他正斟落在碧绿的酒杯里,听着站在他身前三尺外的暗卫的禀告。 “主上,顾析已身受重伤,命悬一线。”此人二十年岁,面容冷峻,一身墨紫的劲装合体,显得他身形挺拔利落。 “是如何的命悬一线,说来听听?”喝酒的人,握住酒杯,低语道。 “是为蔚国长公主云言徵所伤,为他的属下子弈在渝江里救起来。”长溟将所得的谍报一一回禀。 “凤舞长公主是如何伤了他的?”晏容折喝着杯里的酒,唇角含的笑意轻薄泛冷,宛如早春的冰屑。 “心口上为一柄无所不催的匕首‘落雪’所刺,深入心肺。属下亲往查探,渝江中的花岛上海棠飞红,血染落英直至污泥。”长溟缓缓道:“那边回报,在顾析伤口旁侧取出一枚银针,上面淬了麻药。凤舞长公主的暗卫青晏一直替她保管兵刃,此针正为她手中银环‘如丝’所发。” “落雪无声,如丝随形,皆乃凤舞长公主的必杀绝技。”晏容折薄唇微抿,幽邈的眼眸里隐着一丝莫测的冷笑,“虽则,顾析对云言徵会疏于防备,但以他的精明诡谲,也不至于让她一击即中,毫无还击之力?” “据查证得知,云言徵那晚不仅准备了淬了麻药的银针。一坛邀仙酿,酒里溶了‘郁兰香’。花树下弃掉的长钗,上面涂了以蜡封存的‘舒融散’。花树上许愿灯里残留了一些薄蜡,银针刺之变黑,却不知是何种药物?”长溟话毕,上前三步,将手中的托盘呈上石桌上,又躬身退开。 晏容折抬眼掠过面前的木盘,里面盛放着一只贴着‘邀仙酿’黑字小红纸的褐色小酒坛。酒坛旁边,散落着三只细长的步摇,钗头上缀着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曜曜银蝶,尖细的钗身仍在此刻的夕阳下泠泠生辉,泛着微冷的寒光,在秋风的卷席中散发着淡淡的“舒融散”的花香味。最后是两个制作得十分精致的许愿花灯,菡萏的式样,瓣瓣淡粉,微笼的花瓣中蜡烛融泪,只剩下了一团殷红的痕迹。 他从发髻上抽下了簪子,从花灯里面的融蜡里,挑了一点到鼻尖轻闻,良晌,眼里现出了一层薄薄的笑意,点了点头,道:“这是‘漠然香’,虽则是香,却淡然若无,能让人在不知不觉中丧失了力气。她用的量很少,不易被人察觉。‘郁兰香’可以使人心神迷惑,‘酥融散’让人内力消融,这三种药她用得极好,显然是很用心了。她果然是对付顾析的最好利器,深知以顾析之能,毒药用起来反而易让他有所察觉,不能下手。倒是用上这些非毒非药的香,又以蜡封存减弱了它们的气味,在花岛上海棠花香掩盖下,更让人猝不及防。麻药,再加上一刀致命,简直完美之极,干净利落,漂亮至极。” 他唇角的笑意轻缓惬意,语气却又低迷而幽邃:“更何况,云言徵除了是一军主帅,一国长公主,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九州闻名的美人。这样的一个人,不但能够知己知彼,精于计算,工于心机,更能够美色惑人,善用己之所长,攻敌之所不备,冷静坚毅,杀伐果决。” 他眼中犹似看着眼前虚空中的一把利刃,优美绝伦,而又锋利无比,而且已为他所利用,损毁了他一直视若眼中之钉,肉中之刺的敌人。 清酒滑入喉头,尤觉美味甘冽。 “为何落入了水中?”晏容折忽然眸光一闪,有些忧虑的问。 “许是后来凤舞长公主不忍心看他暴尸荒野?她离去前,在江面上反反复复地吹了许久的埙曲。”长溟微微皱眉,猜测道。 “吹了什么曲子?曲调如何?”晏容折眸中幽光粼粼,低声问。 “似乎是《桃夭》。”长溟回忆了片刻,才说道,“曲调缠绵悱恻、悲凉哀伤,似乎最后不可自拔。” 晏容折垂目,沉吟了斯须,久久地才低叹了一声道:“果然是情字害人至深。”语气低回感慨,眼角敛起一丝丝笑意却是愈发的灿烂明艳了起来。顾析啊顾析,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死,最后竟伤在了一个情字里。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你师父没有教过你,感情是这个世上最无用亦是最危险之物么? 他冷白俊逸的脸庞上,笑容可融化三冬冰雪,直比春日暖阳还要和煦温良。 “吩咐下去,蔚国朝堂中可以让人进谏一些谗言;后宫里可以让人吹些枕边风了。”晏容折语音淡淡地吩咐道,修长的手指间把玩着一片恰恰落在了桌面的红叶,拇指一弹,将它飞向了前方的一株枫树干上,入木三分。 等他将蔚国连根拔起,其余三国也该随之动荡了。 一丝笑意,久久地盈在了他淡薄的唇角边上,宛如此刻尤未散尽的残阳余晖,璀璨耀目,让人不能瞬睫。 夜色倾覆。 适才还明辩清晰的远山近水,皆随之夜色蛰伏入了这溟濛之中。 秦无恨忍无可忍,手指一抬,藏身在秘处的暗卫一拥而上,以迅捷不可挡之势将芙姬团团围住。手中湛亮的长剑围在了她五步之外,然后一步一步地走近,不疾不徐地朝她慢慢地逼近。 芙姬放下了手中的羹汤,抬起眼眸来,愕然地望住眼前的暗卫,目光更是透过了一层的剑圈人影,朝远处站在闪烁的火光旁的秦无恨望过来。眸色清澄欲流,里面似有些什么在微微地涌动,在看见他紧紧望住她的目光里,无动于衷之中有现出了一丝的防备戒慎时,她的神色倏然哀恸起来。久久地抿住了下唇,等待着剑圈一阵阵地紧逼过来,几欲指到了她的颈项时,才低弱而悲伤地唤了一声:“殿下。” 她姣好优美的容色在这样的无月之夜下,凌寒如水的剑光之中,尤显得楚楚堪怜而明艳清绝。 云言徵也未曾料到他会如此忽然发难,不由张开了微阖的眼眸,目光投落在秦无恨与秦无雪的脸上,继而又看向了身在剑圈之中的芙姬。 只见她危而不乱,并不像是一个寻常女子。 “殿下为何要如此待我?”她安静地站在剑圈中,柔声询问。 秦无恨望住她尤自镇定的眉眼,前行了两步,身形更是隐入了半明半暗之中,开口说道:“你隐瞒身份来至我的身边,又是有何目的?” 第二百四十一章 旧事 芙姬一笑,竟是眉眼嫣然不惧,缓缓说道:“殿下从未曾询问过我的身份,何来隐瞒之说。” “你对自己的身份隐而不报,便是隐瞒。”秦无雪冷眼望着她,微微一笑道:“何须狡辩”。 芙姬凄然一笑,话语骤然软弱而悲凉:“殿下,只因芙姬早知,若然坦白相告,必然无处容身。”她两眼中微微星湿,“若不是为势所逼,情非得已,芙姬亦不愿离开家园,独处于世,汲汲营生。我们族人一向与世隔绝,不理世事,得以保存自身。可惜,如今被人要挟,一族之性命得以存亡只在一线之间。芙姬幸而脱身,为人所救,只是残命苟且,无力回天,实在不知应当如何自处?”剑尖的寒光映衬之下,显出了她眉目之间的悲哀与无助,更有了一丝沉沉的死气萦绕其中。 “你们是为何人所逼,是否可以对我明言?”秦无恨眼眸中升起了一丝的怜惜,缓缓地问道。 芙姬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口气,目光也随之微微怔忡之后,低语道:“我爷爷曾经救过一个少年,他当时身体里已是蛊毒反噬,血气衰歇,性命悬于一线。但这个少年十分的聪明,亦长得十分的好看,就像是天上的白云,又似是雪巅的月光,那么的温柔内敛,又那么的清雅高华。他的嘴里像淬了蜜,说出来的话能哄得人如云雾里,将我爷爷哄骗的将蛊术秘密地倾囊相授。方开始的时候,我不知道,后来意外的发现,原来他懂得摄魂之术,能使人听令于他。” 云言徵闻言,暗暗地蹙起了眉头。 方卷却是一脸冷漠的坐在树下,静静地听着她的话。 芙姬心有余悸地道:“我觉得他很可怕,便将所闻所见偷偷地告诉了爷爷。爷爷虽有所怀疑,却仍然被他控制了神智。后来,族里便开始有人莫名的发病,药物罔顾,不治而亡。他竟然懂得医术,还一一将中毒的人治好了。大家逐渐地感谢于他,也逐渐地接受了他,他便继续呆在族里继续暗中学习着蛊术。直到……直到有一天,族里的祭司终于发现那些曾被他治好的人身上皆中了一种慢性的毒药……” 云言徵脸色渐渐发白,心中阵阵的发寒,此人心思实在叵测。亦曾想起,顾析曾经告诉过她,他曾经在大藏山学习了蛊术之事,更是觉得浑身地发冷。她眸色沉沉地望着芙姬,目光里隐隐地埋着不为人知的审视与揣度。 “其实你族中那些人发病,皆是因他施了手段?”秦无雪不假思索道破其中的因果。 芙姬缓缓点头,说道:“他便是如此慢慢地控制了我一族人的性命,并加亦要挟。让我们为他所用,听从他的指令行事,若然不从,我一族人便从此身亡绝迹。” “那你是如何到了我们承国的?”秦无恨紧接着追问,目光一瞬不瞬地定在了她的脸色。 “我……”芙姬的声音微微地激动,复又缓缓地平静下来,说道:“我心中悔恨交加,若不是当初因我求爷爷救了他的性命,我一族人又何至于落到如此的命运之中?”她的语气越发地低微,隐隐有咽哽之气微弱地逸出:“大家都对此束手无策,我一人独自离开了大藏山,一心寻死。是我引狼入室,害了大家的性命,我不应该苟活于世。” “后来呢?”秦无雪平静地问,眼眸如冰地望着她。 芙姬眼角隐隐划下了几丝泪光,低语道:“后来,我晕倒在了山外,被人所救。大病了一场,一直浑浑噩噩地到了承国,才知道当初救我的人是晏公子。他知道了我的身世,答应为我寻找解药以解我族人之困,我便留在他身边当起了使唤之人。谁知,燕王相中了我,晏公子便设法将我送至了殿下你的身边,以保全自身清白。” “如此说来,你并不是有意要到本王身边来的?”秦无恨淡淡地语气中,似乎又透着一股落寞。 “并不是。”芙姬缓缓地摇了摇头,说道:“晏公子说燕王放荡不羁,不是安身立命之所。以他此时的身份,亦不便与燕王为敌,以乱了朝廷的安稳。又说殿下侠义,为人清爽,故此才让我到了殿下的身边谋求一个清静所在,暂且安身。” 秦无恨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转眼看向秦无雪。 秦无雪却是视而不见,继续追问芙姬道:“那个害你一族之人,到底是谁?” 芙姬微垂下的眼眸,顿时抬了起来,目光游移,却是投落在了站在远处树下的云言徵的身上,久久地望住她欲言又止,最后似是鼓起了浑身的勇气,终于是说出了两个字来。 “顾析。”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永安城廓,已遥遥在望。 这一连日来,竟清静如水。没有暗杀、投毒、追击、围剿,什么也没有,风平浪静。仿佛所有的算计权谋都平息了下去,悄无声息地被抚平了。 “顾析。” 芙姬的话,言犹在耳。 云言徵坐在高马上,眺望着熟悉的蔚国边城,心中百感交集。当年一时意气离开了蔚国,如今归来,城廓仍在,但此心已不再。 当年失去的人,终究是寻得。却又是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究竟是幸?亦或是不幸? 青晏前往亮出长公主府令牌,永安城守将命人大开城门,亲自领兵出迎云言徵等人入城。守将卫诚当年亦曾投身云言徵的麾下,是九天骑中的一员。后因立了大功勋晋升,被云言徵一手提拔成为了如今的一方守将。 如今得见昔日主帅,言辞殷勤,态度恭谨。看向她的目光里仍然带着昔年在沙场上混战时的仰慕与崇敬。 他让出了将军府中最大的庭院供云言徵歇息,又妥善安排了秦无恨与秦无雪等人的落脚之处。一面惦念着命人给云言徵送过来美酒佳肴;一面一切妥当布置之后亲自陪同用膳闲聊。 说起往年军中的趣事、险事,两人皆是相视而笑,卫诚更是意犹未尽,说道:“云帅你离开蔚国的这两年多,军中的兄弟皆是大为怀念。此次回来重掌九天骑,那帮小子如若知道必定额手相庆、倒履相迎,还不知怎么开心坏了。” 云言徵微微凝了凝神,唇角的笑意倒是淡了一些,酒杯到了唇边又是放了下来,脸上显出了一丝的落寞来。 卫诚见她如此,不由问道:“云帅,这是怎么了?” 云言徵勉强地一笑,说道:“如今九天骑在珩王爷手中也是很好的。” 卫诚想起了当年帝都之事,不由也默然了。过了片晌,他饮下了一杯酒,才说道:“如今蔚国边境皆无战事,这也是好事,云帅也可以借此休养生息,继续过一过悠闲日子。” 云言徵弯了弯唇角,淡淡地点头,说道:“三哥治军严谨,那帮小子只怕不敢再皮痒了。” 卫诚也是点头,接口笑道:“那是,我也屡有听闻。上次回京,几个小子还私下跟我唠叨来着,说当年在云帅您的手下他们是如何的生龙活虎、精神抖擞,如今在王爷手下谨小慎微,三思而后行啊。” “三哥倒是教会他们用脑子了。”云言徵宛然笑道,继续夹菜送入口中。 卫诚顿了一顿,才呸道:“他们不用脑子也不行了,都给王爷的人压着。若还不提着脑子转起来,说不定就要搬……” 云言徵闻言,一皱眉,低语道:“卫诚,话不可乱说,小心隔墙有耳。” 卫诚脸色微微一冷,赶紧住了口,正色道:“云帅说得是。他们私下都说很惦念着您,毕竟一直都是跟着您出生入死怎么多回了,这样的情分怎么能说变就变,说忘就忘?” 云言徵默默地喝着杯中的酒,目光微凝,口中却是说道:“在军中对往昔主帅念念不忘便是大忌,得让他们切记此事才是。” 卫诚叹了一口气,低头饮酒,鼻子里无端地有了一些酸涩,只能让烈酒冲下喉头,强自忍耐着,说道:“云帅,你此次回京,必要步步小心。今日的朝堂更非往日,有时候树欲静而风不止,我能想到的事,云帅您必定也能想到了,就不在此多说。”他的声音忽轻之又轻地道:“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若没有当年的您,就没有今日的我们,无论你遭遇了什么,身后皆有我们同在。” 云言徵望住卫诚英武的脸庞与诚挚的目光,冷固的心缓缓地涌动,唇角微勾起了一丝笑意,低语道:“你们切莫意气用事。无论我往后遭遇如此,身在何处,你们皆须紧记守卫疆土,保护百姓,才是身为一个军人的责任。朝中的事,你们不要参杂进去,既是为了你们与家人,更也是为了蔚国。如今九州动荡不稳,若是蔚国边城军心不定,只怕他日会成他国盘中餐。如此并不是我想见之事,若因一人之故,而使百姓流离失所,那便是我云言徵此生最大的罪过了。” 卫诚心中感触,握住酒杯的手不能自持,诚恳地道:“此话,卫诚谨记在心,云帅请放心!” “好!”云言徵朝他绽了一个笑意,伸手在他的肩膀上彷如往昔地轻轻拍了一拍。 卫诚亦如往昔地咧齿一笑,一如当年初入她麾下的真诚,只是眼中的情绪更比当年来得浓烈了许多。 第二百四十二章 真相 与永安城告别后,踏上了回京之路。 云言徵坐在骏马上踽踽而行在马队之前,此刻朝阳升起,破出铺染的云层,阳光无比柔和地沐浴在她的身上,隐隐地散发着一层淡金色的光芒,整个人仿佛朦胧得像是一个影子,可以瞬间消逝了去。 方卷在后方遥遥地望住她在前方孤绝的背影,眼眸中升起了一丝的晦暗。 马蹄声响起,云言徵蓦然回首。阳光正好落在他的身上,俊逸的脸庞被金色的光芒映照得越发的璀璨夺目,每一分优美的轮廓都清晰入目。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他的样子,长发与衣袂皆在晨风中轻拂起来,白色的马鬃亦微扬,随着奔跑的步伐一起一伏,宛如带着流光般的来到了她身后的一步之地。 山间树叶扶摇,山花漫野,冉冉盛放,清香随风而至,不知不觉中盈入了心脾之间。 她凝望住他年少鲜活的脸容,那眼中的冰冷也似渐渐变得温柔如春风,拂面不寒。乌漆澄澈之中,似乎有一种特别生动而不同寻常的情绪在流动,使得他整个人此刻看起来皆是如此的温煦而耀目。 他带着不可忽视的光芒追逐而至,然而,她却觉得自己此心已老,不再似从前年少。眼中望见了令人怦然心动的人物,却也已心如止水,不再有丝毫的动弹,亦也不再有丝毫的波澜起伏。 他嘴角轻扬的笑意,一如冰雪融化的泉水清澈泌人。 她却是回了他一个淡淡的、止于礼的微笑。 在马蹄声响起的那一瞬间,她竟若有期待的回首。只因心中想起的是两年前的那一声声的马蹄响,在漫天彩霞,满山鲜花中赶至她的马车旁,撩起了她的车帘,低低的笑语响起在了她的耳畔。 那人有着一双奇清深邃的眼睛,唇边笑靥如花,迷人炫目,不可回视。 似曾相识的情景,却已是迥然不同的面容与心情。昔年满目的美景,亦似化成了远去的绵绵细雨,唯有心上微湿,而再无踪可寻。可一不可再了。 蔚国皇都,玥城。 云言徵远眺着那渐渐行近的城门。城门上刻镂着端肃凝重的字,金漆在夕阳下熠熠刺目。她终于是回来了,回到这个当初想插翼逃开的都城。如今,却是带着满腹的心事与无尽的悲伤回来了这个皇都。 这里有许多她所熟悉的人,而这些中又有着许多面陌生的面孔。 她遥遥地望见,在城门口有一个身长如松的熟悉身影。他手上撑着一把伞遮住了秋日里的蒙蒙细雨,另一只手里牵着一匹棕色的高大骏马,静静地在等待着她的归来。他的目光由始至终地在凝望着她,就像是看着两年多前毅然离去的她,重新地归来了这个皇都里,回来了。 他比当年温润内敛了许多,望住她愈行愈近的脸,眼眸里微微地笑了起来。城门的柳条潋滟着他的脸庞与身姿,使他看起来更似一块完美无瑕的美玉。楚睿容一眼掠过她身后的方卷,又前去与秦无恨寒暄了一二。才收起了油纸伞,一跃上马,陪在云言徵的身边,与她一同进入玥城的城门,领着一众人前驱而入。 回来了长公主府许多天,除了当日见过了楚睿容外,再没有见过别人。后来,楚睿容陪同秦无恨与秦无雪前往皇宫觐见皇帝,她便懒懒散散地打道回长公主府了。青晏回京之后,就消失了踪影,只有方卷跟随着她进入了长公主府。 她随意指了西苑的一处院落给他落脚后,便再不理会。 长公主府前门可罗雀,她也落得安逸自在,每日不是在府里赏花饮酒,练字看书,就是偶与方卷同上针叶山法缘寺去找尚虚老和尚下下棋、论论佛法。就连老和尚也笑眯眯地称赞她修为更进,佛缘更深了,如此看起来,袖手清闲,也好不从容自若。 这夜,秋雨甚凉,云言徵正在书房里,临窗秉烛研读古籍诗书。 忽然,眼角余光掠过一丝黑影,那人走近她的书房门前,声音低低地道:“自古参佛的人有两种,一种是真正看透了世事,一心向佛;一种是心有千千结,借佛解脱。阿言,你是属于哪一种?” 闻言,云言徵手指一颤,书籍掉落在了案面。 那人缓步慢行步入她的书房,抬手缓缓地摘下了头上的纱帽,露出一张清矍的脸容,目光温柔地望向她,淡淡一笑,露出了慈爱的神色来。此人凤眸高鼻,轮廓分明,恰恰就是她的外祖父白燕山。 云言徵目光一瞬不瞬地盯住他,脸上神色纵使强自镇定,凤眸中又是流露出了一丝丝的惊疑不定。 白燕山抿唇一笑,从容地在一张梨花太师椅上安然坐下。淡然开口道:“怎么?见到外祖父不开心?阿言,你的左手微扣是想要射出指尖环的银针的自小习惯,许多年前我就提醒过你,你还是改不掉。” 云言徵望住他的面容,从书案前站了起来,一步步地朝他走近。 白燕山唇角含笑地看着她,不以为忤地笑道:“这‘落梅步’如今练得不错,就是内力似乎有些不足,是受伤了罢?”接着一一叫破了她步行中暗藏的招式,还有她内力流转气息所到之处的破绽与不稳固之处。 云言徵的眼眸终于是微微湿润了起来,没有人如此的熟悉她,只有自小教导他的外祖父才能如此轻易地看破她暗藏的每一招,每一式。最后,她抢步上前,忍不住冲口而出:“外祖父……是你?” 白燕山聆听了一下外面的声响,轻声道:“是我。” “你……你如何在此?”她不知是惊是喜,站在当地竟有些手足无措,浑身皆是在微微地颤栗。 “此事说来话长,我便长话短说罢。”白燕山眼眸忽现深沉地说道:“当日我在江湖上风闻有一个叫顾析的小子放出杀令要追捕于你,我担忧你的安危便前往去寻你。但奇怪的是,你的踪迹忽明忽暗,刚开始的时候有风家的人襄助,但后来风家的势力却是消失不见了。青晏他们也还没能找到你,你的踪迹却始终隐藏得很好,当时以你一己之力,又在他国,却是如何办到如此的滴水不漏?” 云言徵在他的身边默然地坐下,她知道话中讲述的那一个她必然是假扮于她的龙眷,试图要以她的身份引出外祖父来,却不知其中更有这许多的内情。听到了外祖父口中顾析的名字,内心不由得耸动。 “我察觉有异之后,便乔装打扮前往观察与试探,即刻便发觉那一个人是伪装成你的模样来达到某种阴谋目的。”白燕山哂笑了一声,眼眸更是冰冷,说道:“如此一来,我更加的担忧你的处境了,却又苦于毫无头绪,不知该从何处着手寻找。” 云言徵静静地听着,心中的波动益甚,原来外祖父早以知道了其中的真伪。 “我唯有一直偷偷跟随着那个乔装成你的人,企盼能从他们的口中得出一些蛛丝马迹来。”白燕山声音低沉缓慢地说来,忽然一笑道:“后来……我竟然发现江湖上有人拿着我的画像去找我,我偷偷找来一看,那上面的人却又不似我如今的模样,倒似是许多年前的样子。我那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便又发现那个乔装的人身边忽然出现了一个‘我’来,正好与那画像上的模样很是相似,只是刻意的沧桑了一下华发眉眼。” 云言徵愈听,心中愈奇,脑海之中似乎又有些什么要呼之欲出,在脑壳里面隐隐发疼地纠缠着她的思绪。 白燕山望了她微微变白的脸色,问道:“阿言,怎么了?” 云言徵赶紧摇头,应道:“无事,只是此事竟如此的诡谲多变,不为人所料,听闻之后,心中只为外祖父您感到庆幸万分。”’ 白燕山颔首道:“此事确实是层云诡谲,难以预料。那人一出现,我知道他们引不了我出来,便又生了一计,要以我来引你相救再来钳制于我。我暗中观测了许久,发现他们向青晏放出了诱饵,正盘算着是先提醒青晏去一瞧究竟,还是留在原处等你?” 云言徵眼眸微垂,这么的一出连环计还不只如此,而是环环紧扣,层层迭出,叫人眼花缭乱,真伪难辨。 “我在瑜城里匆匆留下了记号,欲前往提醒青晏,怕他出了什么差错……”白燕山顿了一顿,才又道:“谁知,此局中又有螳螂捕蝉之计,竟料我在左近,动身不久后,便遭遇了他们安排下来的伏击,其中更有大藏山的祭司参与了此事,在途中布下了蛇蝎之阵欲囚困于我。更料不到的是,还有黄雀在后,双方血战在最后关头襄助我缴杀了那些人,解救我脱困,还强行请了我去别院饮茶。” 云言徵听到此处,竟忍不住地在唇角处泛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白燕山观测着她的神情,懒懒地问道:“阿言,莫非你已知道请我去饮茶的人是谁?” 云言徵眼睫一眨,说道:“不知,我只是觉得这局中之局甚是奇妙,不知是何人出手相救了外祖父?” 白燕山一笑,对她的话不以为然,但也不欲深究,只是说道:“他们一直对我恭敬相待,又强自留我在别院中住下。见我无可奈何生着闷气,又连连告诉我凤舞长公主处境安然,毫发无伤,不久之后,便会与我在玥城相见。后来,我旁敲侧击了许久,那少年才透露自己叫素书,而他的主子姓顾。正是他让我留在别院住下,也是他让人告诉我你一切安好,不必记挂。” 第二百四十三章 宿命 云言徵眼角微酸,有一点星湿几欲润出,她心中暗叹了一口气,忙将眼中几欲横流出来的情绪强自压了下去。她微微垂下了头,在案上斟了一杯热茶,奉至白燕山的面前,低语沉静地问道:“不知后来又如何了?” 白燕山正觉口舌干渴,便扶杯子啜饮了半杯茶水,说道:“前不久,素书来告诉我你已平安回到了蔚国,他们这一路皆护送我暗中到了玥城中才堪堪分别。”他一声轻叹后,似有感慨,“此人如此作为是为了什么?为何一直不曾相见,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故作神秘?这一路前来,素书对我的态度变得恭谨有礼,又疏远冷淡了起来。分别之前,我试探于他问可否见一见他家主子,亲自道谢,他神色间却由始至终都是忧虑重重。后来,告诉我他家主子最近受了重伤,命悬于临危一线,不便见客了,随之他们又行色匆匆地离开了玥城。” 云言徵眉眼淡静地喝着手中的茶,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些茶喝进嘴里无香无味,落入喉头更却似冰刀一般一点一滴地涌向了她的心肺,寒气洋溢,凝结成了一团面目模糊的血色。 “临别之前,素书对我奉上了一只锦囊,说是他们家主子相赠之物。”白燕山说着,随之从袖子里拿出来一个素丝白的锦囊,放置在案几上。锦囊系着远山碧的丝带,垂着两只同色的丝绦,而在锦囊的一角,云言徵心细地发觉那里赫然地静静地绣着一朵浮云,是古体的云字。 她将锦囊打开,指尖微凉的抽出了里面的信笺。打开薄纸,上面的字体蓦然的熟悉,仙姿飘逸地书着几行变体的古字:宝图可献于蔚皇;献于秦氏兄妹;献于九州。如此便可置身事外作壁上观,两袖清风了。 云言徵眸色幽微地凝视着那两行字,心中却是百味陈杂。她抬眸望向白燕山,低声问道:“对于此事,外祖父意下如何?” 白燕山沉吟了半晌,点了点头,说道:“我不知此人的所思所想为何,但如今九州风云倏起,宝图此时交了出去,对蔚国来说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阿言,外祖父此刻不便现身在玥城襄助于你。不然落人口实,让有心人指摘我们白家要图谋不轨,届时,又会生出了许多的钳制来。只是,你一个人可有把握成事?” 云言徵深吸了一口气后,毅然说道:“尽力而为。” “如此,甚好。”白燕山久久地才道,凝望住她的目光里缓缓地泛起了一丝怜悯与慈爱,伸出手去拍了拍她的肩膀,萧瑟地低语道:“孩子,难为你了。” 白燕山走后,她在颤动的孤灯之下怔怔地望住了那一只安静地躺在案几上的锦囊。眼泪一点一点地落了下来,淅淅沥沥,宛如窗外的秋雨般滴落在案几之上,湿湿漉漉,绵绵密密,无声无息,却是满目的泪光,眼前望出去的皆是一片模糊依稀的景象。 那些诛心的话,一遍遍地闪过了她的心头;而那些血色与污泥,一点点地掠过了她的眼前。那夜的江水如此的冰寒;那夜的风如此的凄厉;他的脸色如此的苍白;他的眼眸如此的清透,可以洞穿一切的世事、洞察一切的人心。 她是否没有心的人,一次又一次地将他推开;一次又一次地凌迟着他的心;一次又一次地背弃了彼此的誓言? 人心强硬,亦是至软弱的。兴许他的心,他的身体早已承受不起了她这样的狠心背叛、冷厉杀伐,只是她并不知道。他一贯那么的强横,那么的冷静,那么的轻描淡写,那么的云淡风轻,使人一而再地将他的心与身体皆忽略了。 云言徵的肩头不断地颤抖,面容在灯影里亦显得扭曲了起来,她抬起了颤栗不已的右手紧紧地捂住了嘴唇。这一天夜里唯有剩下了她无声的落泪,与窗外响彻到天明的秋夜疾雨声。 秋凉,一日侵一日。让人遍体地生寒。 京中流言四起。皆道凤舞长公主携宝私藏,当年图谋未遂,如今重返长公主府,罔顾当年帝皇恩德,势必卷土重来,扰乱蔚国安宁。更有甚者,据说这两年凤舞长公主离开蔚国,四处游说,拉拢外敌,意图颠覆帝王政权。 种种传闻喧嚣于尘上。 很快,都传出宝图在其余两国漠、豫出现的消息。 是夜,方卷前来求见。 星光暗淡,层云蔽月。 两人坐在长公主府的书房门前的阶梯上,相对饮酒,有一句无一句地闲聊着,仿佛这只是悠悠岁月中的某一日,某一夜。 云言徵看着面前的芭蕉叶,默默地饮着酒,纵然时常想起曾经那个人说过,她心伤未愈,不宜饮酒。但此时此刻,此情此夜,她终是日日地违背了当日自己对他的承诺。 想起当年,从蔚国边境回来的那些日夜,他们也曾经这样地在阶梯上席地而坐,絮絮地闲谈。 也曾经与他笑言天地轻淡生死;也曾经让她感觉彼此倾盖如故。从那以后,每当回想起那一段寥寥无几的日子,却感觉像是彼此相处了许多年后的某一段平凡日子里的某一天,某一夜。 曾经觉得,彼此前面兴许还有着许多的岁月可以如此的相对。 但,世事总难以意料。 如今,今夜,陪伴在她身边饮酒、闲谈的人,已换做了另外的一个人。 同样是年少俊逸,却已不再是当年的那一个人了。 “长公主是否早已想到了有如今这一日?”方卷拿起酒坛,轻轻地碰了碰她的酒坛,唤起了有些神游天外的云言徵。 云言徵淡淡一笑,回眸道:“阿卷,我早已劝过你,跟随着我回玥城便注定是九死一生的事,你却要执意如此。” 方卷看住她眼中淡淡的情绪,语音低微地问道:“在当日你答应我的时候,心里是否还是对我有所怀疑?” 云言徵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坦言说道:“阿卷,直至今时今日,我仍然对你的心思有所顾虑。” “那你当时说要举荐去边城军下,或是文官手下,是真心的,还是试探于我的话?”方卷微微皱眉,举酒轻轻地喝了一口,有些忍不住地问。 “一半一半罢。”云言徵含笑道,毕竟他不是她最担心的人。若一封举荐信能为蔚国多一份力量也不是坏事,只是这一封举荐信之后,只怕还会另有监察的信随后而至。 方卷瞥了一眼她淡然的脸色,欲言又止,终是没有说出来。 微风吹过,吹过云言徵鬓前的一缕发丝,蜿蜒在她清丽的脸庞畔轻轻悠荡,现出一丝别样的温柔来。她低垂眼眸笑意微敛,说道:“阿卷,时至今日,若你要离开,我依然会践当日的允诺。” 方卷喝酒的手顿住,片刻之后才摇了摇头,回眸看住她,轻声说道:“若有一天一道圣旨下来,你却能安然脱身的那一日,兴许我会在那之后离开。但是……如今你生死未卜,我还不想离开。或许你还不能信任我,但我会尽力而为,不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他转过了目光,投落在前方的黑暗中许久,才又说道:“若那时,你能十分信任我了,兴许你的允诺也会真诚了许多。” 云言徵眨眼,对他的这一番话中的话是心知肚明。她微微地一笑,说道:“阿卷,在我欣赏的人中,你也算一个了。”言罢,毫无顾忌地伸手去他的肩上轻轻地拍了一拍。 不顾他的这一番话是真是假,这一番心思是真是伪,毕竟,在此时此刻说来是如此的动听,让她的心微微地有了一丝的感动。 “是吗?”方卷淡淡地道,脸上却不见半分的欣然,只是又默然地喝上了一口清酒,目光也有些许地失神。 他冷白的脸色,在黑夜中却莫名地显得明媚。特别是那一双天生尤带妩媚的眼眸,潋滟一笑,或是不言不动不笑,也皆自带一种难以言喻的秀美颜色。 云言徵微眯着微醉的凤眸,久久地凝视住他,微微地失神。 “若有那一天,你能让我追随在你的身边么?”方卷眼角的余光明明瞥见了她的怔然,却又故作视而不见,只是低低地言语道。 他虽没有明言那一天是哪一天,但她却偏偏知道他话中的意思。 云言徵细细地想了想,仍然是坦然地回道:“阿卷,此事我并没有十分的把握。第一,我并不想连累了你,若真有不能脱困的一天,仍希望你可以保存自身,趁早离开玥城以谋他处。届时,自有我的暗卫引领你出城,盘缠你也无需忧心,只是那时你若持有我的举荐信,反倒是一个累赘了。你身上的蛊已为芙姬所制住,大可自由来去,以你的心性与本事,要谋求一番功业,也不是难事。” 方卷皱住了眉头,仍然静静地听着她所说的话,只是一直放在了地上的左手微微地蜷曲了起来。 云言徵的声音无喜无忧地响在了身边,并没有半丝即将要去赴死,求仁得仁的悲戚;也没有半丝顾全大局,步步为营的激动,而是如此地淡定自如,仿佛这就是她既定的命运,她只是依照着命轨,从容淡然地孤身一人地走了下去而已。 第二百四十四章 献图 “第二,此事既然我已前前后后地想了清楚,自从打算回归蔚国的那一刻起,早已打定了的主意。也不容再有谁去破坏、去生变、去更改,阿卷,你在我的身边,我不能保证此事一定能够按照我的心思一路地走下去。” 方卷久久地才长叹了一口气,说道:“长公主,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要一定回来蔚国?” “宝图一事已在九州之上喧嚣至此,我若不回来,玥城只怕也会有一场腥风血雨。他们这一番的目的,本来就是冲着要重新搅乱蔚国而来的。”云言徵微笑道:“既是以我之名,以白家之事而起,我又岂能置身事外、苟且而活?我如今回来,只是不想此事牵连到更多的人,不想玥城动乱,不想蔚国因此血流成河、伏尸百里。阿卷,破国之祸,你曾亲尝其中的滋味,想必能与我感同身受罢。” 方卷垂下了眼睫,心中一阵刺痛划过,他也分不清是为了昔年的故国惨事;还是为了眼前的这个笑语晏晏、淡谈生死的女子?只觉得一股酸涩涌上了鼻尖,他强自眨眼,掩隐掉了几丝星湿。 “我在长公主府中等你回来。”他良久之后,低语道,眼眶在黑夜中不其然地微微泛红了。 云言徵默然地又喝了一口酒,却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此刻,她应不是;不应也不是。 唯有沉默以对,兴许才是最好的回答。 凤眸中的神光亦随着夜色的深沉,隐入了其中,任谁也瞧不清她此刻的神情。她此生,爱过,怒过,悔过,哀过,悲过,喜过,乐过,伤过,弃过,满满的回忆全藏了在脑海之中,如此,兴许也是值得了。 夜风清凉,哗哗地扶摇着院中的树木,发出了不能静止的声响。酒入喉头更觉得冰凉,一直落入了心肺,满身皆似被冻结成了凝固的冰。 三日后,一道皇令,蔚皇传旨觐见。 云言徵重新踏入蔚皇宫,面圣。这巍峨瑰丽的宫殿,似许久不见的陌生,又似生根在脑海之中的熟悉。这些路径,这些砖瓦,皆是她自小熟悉的。可渐渐长大了之后,愈发觉得这里面越来越陌生了。 经历了两年多的离别之后再回来,这一切更是陌生得似面目全非。纵然这些宫殿还是那些宫殿,路径也还是这些路径,但住在这些宫殿里的人,那些面孔,让人心里越来越有了疏离之感。 秋朗天晴,风却愈发地寒,快要入冬了。 云言徵站在御书房门前等候,这里似乎与两年前也一无二致。当年她在此拒婚,并交出兵权,取得了这两年多来的自由。如今,她又要交出些什么,来取得自身的平安呢?唇角微微地泛起一丝淡笑,双手笼在袖中,凤眸平静的看住远处的流云变幻,渐渐地入神了去。 “长公主。”身后有人轻唤。 她倏忽回神,转身瞧见一身禁军服,面容温润,身形挺拔的楚睿容。他身上的清贵闲雅益甚,神情之间比当年愈发地从容自在,想来这两年来侯府在他的经营下,更加深得皇恩眷顾了。 他朝她微微一笑。 她也回他一笑。 当年,他的情意,她知道。两年多前,她的拒婚,他也知道。 如今,彼此见面,总会有淡淡的疏离。彼此之间,似乎除了寒暄闲谈几句后,便已无话可说。 天还是一样的天,人已是不同的人。 只不知,如今是否早已形如陌路?在这深宫里行走的人,总会有许多张面孔。如今互相温温细语,说不定下一刻,皇令一下,便会彼此拔刀相见,生死相搏;或是背后一刀,猝不及防。 宫人一声高唱:“传凤舞长公主觐见!” 两人就此别过,云言徵头也不回的进入了内殿;楚睿容往外而出,也再没有转身,两人就此渐行渐远了。 那些年的同窗共读;那些年的爱慕守护;那些年的各有所执;那些年的心知肚明,这十多年的情分,不深不浅,如今终是恍如风流云散,再不复存在。 如今她深陷绝地重围,他却已云淡风轻。 淡淡的浅笑,轻轻的转身,再也没有了往昔的犹豫与徘徊。 这御书房里外暗卫重重地隐在暗处,轻甲利器的轻微响动却没有能逃过她的耳目,但她不思逃离,而是毅然前往。 无论是生死,她都与心中的家国同岁。不然,她曾经狠心所舍弃的,就太不值得了。 “凤舞见过皇兄。”云言徵敛衽为礼,盈盈下拜,朝远在书案之后的蔚皇行了一个宫礼,她如今已身无军权,亦非朝中臣子。 云言珑的目光从奏折上移过来,落在了她的脸上带着审视之意,只见她已恢复了容貌,当年的伤痕不留一丝的痕迹,心中不由暗暗称奇。许久,才开口说道:“回来就好,起来罢。” 云言徵淡淡一笑,起身立在书案前。 云言珑见她一脸的平静,也不说话,便轻咳了一声,说道:“承国的二皇子与皎月公主,寡人已见过,不知他们的来意,皇妹可否知情?” 云言徵清声道:“他们与皇妹同路而来,言谈之中,略知一二。” “那皇妹有何看法?”云言珑声音缓缓地传来,眸光凝在了她的脸上。 “此乃朝中大事,凤舞不敢多言。”云言徵恭谨地回道,目光落在地面上,一眨不眨。 云言珑心中冷笑一声,说道:“但寡人听闻他们与皇妹同归玥城,情谊匪浅,皇妹也曾向他们承诺,尽力促成蔚承联盟之事。不知,此事的真伪?” 云言徵眸色淡静地道:“确有其事。皇妹回归蔚国途中,曾受歹人暗杀追击九死一生,秦二皇子与皎月公主于危难中出手襄助。是以知道了他们的来意后,感念其诚,皇妹便曾许诺,若能保全自身,定当为蔚承联盟一事进言。” 云言珑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道:“哦?皇妹遭何人追击暗杀?” 云言徵眉梢微动,说道:“是何人追击于皇妹尚未能确切查知,但却是为了此一事物。”从袖中拿出一只锦囊,双手朝他奉上。 云言珑瞥了一眼那只锦囊,问道:“此为何物?” “九州河图与璇玑宝藏图。”云言徵低下眼眉,淡淡地回道。 云言珑眉头一挑,目光沉沉地凝视了她片晌,才示意一旁的孙宫人呈上来。孙宫人从云言徵手中接过了锦囊,让一旁的侍监检验过后,才亲自奉至御案面。他伸手取出锦囊里的图纸,便又立刻乖觉地退了下去,远远地立着候命。 云言珑翻开两张图纸,皆细细地看了一眼后,才抬起头来,双眸中里是看不分明的神色,道:“不知这两张宝图,皇妹是从何处所得?” 云言徵面上沉静如常,淡然地道:“这两张宝图是我外祖父一年前偶然所获。恰逢此番出去游历,他老人家便循踪而来,将此两物交托于皇妹回京转呈于皇兄。岂料,消息不慎走漏,皇妹一路遭人追杀截击,几经转辗、死里逃生才回到了玥城,得以呈现于皇兄。” “那为何回京之日不上呈,直至今日才来?”云言珑沉声问,对她所遭遇的刺杀并无半句关怀,语言中在意的全在这两张宝图上。 云言徵早已习以为常,恬不为怪,面上故作迟疑道:“只因皇妹曾遭人掳劫,此两张宝图虽则如今费心竭力地献上,但难保此两图已是被人擅改伪造。” 云言珑一听,眉梢上扬,心中怒火蓬蓬燃烧,目光更是阴鸷幽邃,低语道:“你说这两张宝图曾落于他人之手?” 云言徵当即双膝一弯,重跪于地,垂首扣地道:“皇妹寡不敌众、力有不逮,死罪!” 云言珑胸中怒气勃发,面色阴冷至极,眸色变幻无常,久久不发一言。 孙宫人闻言,亦是瑟瑟发抖,手足无安,强自镇定。 御书房内一时间,落针可闻。 大殿内外皆是一片屏息的静寂无声,一众暗卫的眼睛皆是一瞬不瞬地盯住了蔚皇的右手。只待他的一个手势的起落,他们便从暗处现身而出,利器在前,将殿中的这个乱臣贼子困于殿中,指于剑下。 云言徵静默了须臾,才在这冷寂得显得无比空旷的大殿里响起了冷静至极而又清脆至极的声音,说道:“皇妹在遭难之前,为防宝图泄露出去,已斗胆将其毁去……” 听到此处,孙宫人更是倒抽了一口凉气,冷汗夹背而下尽湿了一层衣裳。眼看蔚皇的脸色更是阴狠之极,只怕这雷霆之怒顷刻之间便要颠覆而下,面前这凤舞长公主虽逃过了昔年的帝王猜忌,而如今眼见就要逃不开这一次大殿中的天罗地网。乃至长公主府、九天骑昔年的主将、当年为凤舞长公主求情的朝官,还有为了避祸远去江湖而隐姓埋名了许久的白家,还不知如此下去要牵连了多少的人? “但在毁去之前,皇妹已大略看过了这两张宝图,亦曾默记心中。”云言徵依然俯扣在金玉相错而又寒凉如冰的雕花地面上,声音却是清然婉转地传来,一点也听不出她畏惧之意,如此娓娓道来,竟也是令人惊心动魄的话语。 云言珑眉梢一皱,脸色渐渐地缓和了一些,唇角露出一丝冷笑,话语却是温和了许多,说道:“是吗?那这两张宝图……” 第二百四十五章 逢生 云言徵低眉顺眼地道:“这两张便是现今出现在漠、豫两国的假宝图。近日京中更有流言四起,皆道皇妹私藏宝图,借以游历之名,勾结外敌,意欲图谋不轨。从皇妹历险、宝图泄露他国、流言暗涌,种种迹象看来似乎滴水不漏、环环相扣,此番必定是有心之人企图蒙蔽陛下的耳目,想要重新掀起腥风血雨,再起风浪,意图可乘之机,乱我蔚国根基。种种浪子野心,昭然若揭,还请陛下明辨真伪,以昭皇妹清白。” 云言珑眼中的笑意更甚,语气柔和地问道:“那真的宝图?” 云言徵垂下的面庞上唇角的冷笑一闪而逝,缓缓说道:“稍候皇妹默出,再呈与陛下。” 云言珑笑声轻逸,抬手道:“孙宫人,还不去将长公主扶起来。”孙宫人颔首领命,立刻上前去。 云言徵诚恳地道了一声:“谢过皇兄!”自己站了起来,朝到了一旁的孙宫人点头微笑。 孙宫人垂目退开之后,又立在一旁宛如木塑泥胎,不敢稍动。这皇室的争斗杀伐,他可经不起,谨言慎行、见机行事,才能保下一条老命。 云言珑眸色湛湛地落在书案前的人身上,笑语道:“皇妹护宝有功,连日来也奔波劳累了。此刻天色已晚,不若就在皇宫中歇下罢。” 云言徵眉梢微微一动,知道他这是借机要将她软禁在宫中,等着她的宝图了。也是警惕流言,留下她再作监察思虑之意。这也正是她所要谋求的保全境地,便微微一笑,欣然领命道:“谢过皇兄体恤。” “孙宫人,引长公主去微澜园。”云言珑目光重新落在了孙宫人的身上,郑重地吩咐道。 “是!”孙宫人出列领命道。 “微澜园”在蔚国皇宫东侧最偏之地。院中景致上佳,殿中设置闲雅,案上膳*美,侍婢态度殷勤,却在暗处安排下了重重暗卫布防。 云言徵在灯下安然自若地用膳,今日在御书房中并没有发生她之前所预想到的种种变故,不由在心中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暗道了一声庆幸。目光更是凝定在了眼前的佳肴之上,细细地咀嚼着嘴中的牛肉。 九烛灯盏,火光熠熠,满堂华贵,流光溢彩。 唯有她一人的身影,倍觉孤寂清冷,似乎与此处的华堂锦绣格格不入,却反而又是这里面最让人不能转瞬的,最为明艳的一道色彩。 此次入京之前,她早已让青晏早一步隐匿行踪,潜回玥城着使暗卫留意京中的异动,势必不能再让人趁乱子生发事端,以致事情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譬如有暗中的潜藏,在关键的时刻杀入皇宫中明为解救于她,实则是要坐实她叛逆作乱之举。 又譬如或有人暗中与长公主府中的人勾结,被人抓住审问出、搜查出勾结外敌、里应外合的证据。 用膳过后,宫人们又陆续奉来了最好的笔墨与纸张。 待将墨汁研好,待将纸张在案头铺就,宫人侍女们便鱼贯而出,紧闭了大殿门,空留了云言徵一人在大殿之上。 望住那些名贵的笔墨纸张,云言徵抿唇浅笑,竟是如此的迫不及待? 待到她默出宝图呈上,她的皇兄又欲待如何? 赐鸠酒于她,对外宣称凤舞长公主暴病而亡。然后匆匆下葬于溪山皇陵之中,成为了陵墓中的又一条命道早夭的亡魂? 又一个九州薄命的红颜? 留待那些对此毫无所知的人们为她叹息,一代传奇,又成为了一折纸。匆匆的二十一载,只在史书上留下了几行字,一个名字。 凤舞长公主,薨殁于某年某月某日。 两个月后,蔚国境内悄然传出了一则惊动天下的消息:蔚国与承国即将联姻。承国的年轻帝王秦无疾将迎娶蔚国长公主云言徵为后。 时已入冬,在漠豫交界峥嵘群山间的一座山庄里,亭台楼阁景致精巧怡人。 接到这一则消息的时候,顾析围着雪貂白袍,乌发簪着白玉髻,正悠然自若地依靠在软垫铺就的躺椅上,在这一处隐秘所在的书房里看那些从四面八方递上来的简报。旁边的案上香炉里沉水青烟袅袅显得十分清冷幽静,以他一目不止十行的本事看得十分轻松。看着他翻看书简的手势稍稍一顿,兰藏剑侍奉在侧添香,看似不经意地歪头瞥了一眼,而后低声嘟囔地诅咒了一声。顾析本来面无表情的清雅脸容上,却渐渐地泛起了一丝温柔至极的微笑来。 他心中先于嘲讽的是,她究竟是自己愿意,还是为势所迫? 犹记起她曾说过,抗争多年只是为了摆脱受人摆布的命运。不愿当别人伤害他人的傀儡,也不愿仅以和亲的方式结束身为皇家儿女的使命。而如今,这两样只怕都要全占了? 此时此刻,她身在玥城,又是怀有怎么样的心情呢? 皇帝乃至整个皇族的人都不信任她,无人会顾及她的感受,视她的征战,视她的牺牲为理所当然。 那么,云言瑾呢? 他在玥城为他留了那么多的后路,那么多的人脉势力,在如此关键的时刻,他竟然也与其他皇族一般不为云言徵抗争一句么?也为了皇权势力而低头,无视这个一直保护扶持他的皇妹的意愿么? 还是说,在皇族利益之前,区区一个皇族女子的意愿微不足道。即便是这个女子曾经为了她的家国稳固几经转战沙场立下了赫赫战功,为了她的子民安危一再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放弃了她自己唾手可得的自由和幸福,最终换来的不过是一场以家国皇权安稳为名的婚姻交易,一场彰显着蔚国上位者软弱无能的政治权谋。 顾析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变得冰冷无比。 他与晏容折的对弈将要继续,他们互相皆想置对方于死地。若不是他,云言徵也许不会下定决心离他而去,如今也就不会有这么一场两国联姻的谋算。晏容折找到了他的软肋,并且一而再地穷追猛打。 他几乎没有缺点,只有云言徵这一个软肋。他让云言徵离开玥城,又在江湖上漂泊了一年之久摆脱所有的监视与跟踪,再利用竹笙这一颗暗籽和漠国的风靖宁引她入“清风苑”重逢,这样的曲折辗转,并一再对外封锁消息,终还是被敌人窥破了他的心思,怪只能怪这个敌人太过敏锐和聪明。 既然是他顾析的软肋,又岂能任由了别人来欺负? “子弈,传讯出去,让大家都前来凑凑趣。”顾析又是云淡风轻地敲了敲案面,黑沉沉的眼眸里泛起了淡淡的笑意,里面不容错辨地又带起一股子犀利。 一旁整理情报的子弈,前来接过顾析刚刚书写的书信,躬身领命而去。 “公子,你不恨、不怨凤舞长公主吗?”兰藏剑终于忍不住出言,斗胆相问。 顾析重新卧落躺椅之上,轻声道:“恨什么?怨什么?” “她一次次地离弃你,一次次地割舍你,甚至因心中的猜忌而不惜将你重伤落水,如此的反复无常,狠心绝情,你就不恨,也不怨?”兰藏剑微微皱眉,她实在看不明白这其中的情意与缘由。 顾析笑意在眼眸中隐隐地浮现,柔声道:“小兰,你可曾看过皮影戏?” “嗯。”兰藏剑轻声相应。 “我一直想做那个帐幕幽灯后的人……”顾析目光微微幽邃转而清湛,轻之又轻地道:“我却忘了,她不该是我手中的皮影人罢了。既然是我做错了,那便该是要付出代价的。” 蔚国已许久没有这么的热闹,他们的凤舞长公主也已许久没有这么的炙手可热。除了当年以才貌之名名动天下十五岁生辰宴曾引来天下英才觐见之后,这位女子后来只以战功威名传颂九州各国,从华丽的公主蜕变为智勇兼并的军帅。赫赫威名曾吓退多少浪荡少年,纨绔子弟,也折杀了多少文人雅士儒林书生的倾慕。在本国的将士之中,有志气的不愿攀附上驸马这样的尴尬身份;有心想要攀龙附凤的将门之后,云言徵自然不会给予他们一丝的机会,自然无人能高攀得起九天骑的主帅。 这一次,当凤舞长公主与承国太子联姻的消息风传遍整个九州,各国的人马都纷纷萌动了起来。大至漠国,细至沙漠小国,皆派出一队使者火速汇聚到蔚国的玥城,统统以求取凤舞长公主之名觐见蔚皇。 蔚国玥城之内,一场轻雪飘然落下,如游丝,如絮羽,如轻棉,纷纷扬扬地笼罩着这眼前的整个世界。 有一个人再一次踏足玥城。 有时候,思念会令人离而不散,辞而不别。 珩王府中,湖水碧波浮雪,桃树徒留长枝横斜,不复春日灼艳胜景。 中午时分的雪下得愈发的大了,湖心亭阁内却被暖炉熏得温暖如春。云言瑾命人移了一张躺椅靠近窗边,望着窗外寂寥的雪景,慢慢地,一杯一杯地啜饮,唇角微微地扬着笑意:“你看,我猜得没错。如今的玥城渐渐地热闹起来了,舍之,顾舍之终究没有让你我失望。” 云言徵坐在他旁侧的太师椅上,手中也端了一只杯子。却是久久没有喝下杯中的春醴,不知在想着什么,怔怔出神。半晌之后,才轻叹了一口气道:“三哥,别人在利用我,连你也不例外吗?” 第二百四十六章 故友 云言瑾蓦然回首,看向质疑着他的云言徵,眼眸微微一眯,语气平静地说道:“我若不将消息传出去,难道你就真的要嫁到承国为后?如今蔚承两国有共同的敌人,共同的目的,自然是联姻共进退。但一旦他日情势转变,两者为敌,你的身份就会变得再尴尬不过。虽然如今顾析将自己的势力暴露了出来,但也是因为他愿意将其暴露出来,他既然如此选择,说明他有能力掌控这一切。舍之,你不要太小看了他,顾析此人看着似乎心高气傲,实则气吞万象,深不可测。他愿意为你做到了这一步,还指不定是你的幸运,还是你的不幸?” 云言徵慢慢喝下了手中的酒液,只觉得苦涩难言。不管顾析此举是有所图谋,还是仅仅为了解救于她免于囹圄之困,她都不想欠他的越来越多,却无法偿还。更不想因为自己的缘由,使旁人对顾析虎视眈眈,进而利用,进而伤害。就譬如她身旁的三哥,她越来越看不分明他的意图谋求,越来越分辨不明他的心思目的。 对权势的欲望,会让人变得越来越不像原来被人所熟悉的样子,她已看得太多,多得令人心寒,多得不想再看。 她害怕三哥也会深陷其中,而变得面目全非。 她在玥城的最后一点的依恋,也即将变得陌生,远离,甚至彻底消失。 “三哥,那你希望这于我是幸运,还是不幸?”云言徵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喝下了杯中酒,才将话说出。 云言瑾霍然一笑,说道:“当然希望是你的幸运。” 云言徵点了点头,露出一丝决然的笑意,凤眸微眯,说道:“我从不小看顾舍之,从在这里第一眼看见他起,我就开始提防他。然而无论我如何地提防都提防不了的时候,就知道他的心思非我可度测。虽然知道,别人要想害他不会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若有人要利用我来伤害他,无论这人是谁,曾经与我是如何的亲近也绝不会再妥协,这样的事情我已经犯过一次错误,不容再有第二次。第一次我既然能够毁了自己的容颜,散了九天骑的兵权;再有一次,我也能让自己和九天骑的忠诚一同彻底的消失,让顾析再无所顾忌去报复那些心怀鬼胎的人。” “舍之,你言重了。”云言瑾唇角的笑意微微收敛,却是目光灼灼地望住她,问道:“舍之,三哥劝你不要太高估女人在一个男人心中的分量,你今日既然能为家国放弃了他,他改日也能为了权谋利益放弃了你。我向外抛出了联姻的消息,明面上看似天下闻风而动,为仍能掌控九天骑忠诚的凤舞长公主而来,暗地里也不过是男人们为了达到功利的一次角逐较量而已。” 云言徵清丽的凤眸中现出了森森的冷笑,“身为皇族,人心的冷暖还看得不够?我从不会将自己的幸福寄托在别人的手中。只是三哥想借顾舍之之势得到的东西,无论他出于何种的目的,他终是给了你争取这一切的契机,而在我们皇家的天牢里,他却是确确实实地为你挨受过了凌迟之刑……”她永远不会忘记,在“清风苑”的浴房里,在顾析严词喝令的声音中,她在仓促之间还是瞥见了他背上因凌迟刀割缺失的血肉而未曾长好的伤痕累累。虽然他最终利用死囚代替了他的死亡,但在那之前他自己确实在承受着凌迟之刑。他这是为了什么?云言徵甚至不敢深思其中的缘由,她害怕一旦印证了自己心中的想法,自己心中的天枰便会朝着顾舍之而倾斜,如他谋划的初衷一般为他倾斜,依恋,心疼,不舍,乃至罔顾他将会倾覆九州的这一个事实。 她与顾析重逢,相聚,离别,这一切都在顾析的掌控之中。而在玥城未曾离开一步的三哥竟然能猜到她与顾舍之之间的牵绊,若不是这两年多来对她严密的监视,又是如何得到的风声? 在皇帝以国家危势权衡相胁,让她与承国联姻的消息被封锁在皇城书房之中时,又是谁偷偷监视了皇帝的一举一动,又是谁将这一则消息泄露了出去? 在如今玥城势力分配的角逐局面中,她只能想到三哥云言瑾有这样的能力和清晰的目的。 今日的这一趟珩王府,她是特意而来。 “作为皇家人,大多是无情无义,或是虚情假意,我心中虽未曾期许,但也曾希望三哥你不是这样的一个皇家人。”云言徵黯然地说完了未完的话,目光之中只剩下了一片惘然。 云言瑾闻言后,眼中露出一瞬古怪的神色,久久才笑而不语。 “我想提醒三哥的是,他既然有如此倾动天下的筹谋手段;又有能够对世事淡漠的狠绝心肠,在对付他的敌人的时候只怕也不会心慈手软。”云言徵示警的话冷冷地响彻整个厅阁,让人回想起顾析的手段与心思,不由得感到背脊隐隐生寒。 云言瑾沉默了半晌,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叹了口气说道:“舍之,我明白了你的心思。你放心,我只想与顾舍之为友,并不想与他为敌。” 云言徵也放下了酒杯,跳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褶皱的衣衫,淡淡地说道:“那么我就先告辞了。”既然该说的话她已说完,那么她也是时候该走了。她只希望三哥仍然是她的三哥,莫要被权利冲昏了头脑,莫要与家国的利益背道而驰,莫要招惹顾舍之的手段。 云言瑾想要叫住她撑把伞的时候,云言徵已然如来时的一阵风般踏进了雪地里。她看似不快不慢地一步一步前行,雪花却落满了她满身满头,携了一身纯白的颜色,镶在窗外冰雪凝枝的景色里,宛如一幅秀丽而孤寂的画。 顾舍之啊顾舍之,既然你已经选择了让我安然离开,为何还要留这一手?为何要解开了“离魂”的禁锢,让昔日的一切割舍重回到我的记忆之中? 云言徵默然地踏雪离开珩王府,这两个多月来,她的脑海中一一记起了当初与顾析相逢时的点点滴滴。原来当日在所做豫国皇宫里的梦境,并非虚幻,亦非臆想,而是她与他之间曾经真真切切所发生过的事情。 只是当初她选择了逃避,选择了忘却,选择了远离…… 而当这一切如今重重叠叠地重回了她的记忆之中,才知道原来他当初想送凤翔清音而无法送出去的女子是她;他为其亲手酿造了桃花酒而埋在了茶花树下的女子也是她;就连他后来所书写的缘字皆有所缺失,也是因为她当初的一句话。 “阿言,与我携手走遍九州,如何?”灼灼耀目的春日桃花树下,曾有一个清雅的白衣少年温言相问。 “天下聚散不过一个缘字,我与你之间的缘字只怕是缺了一笔。”曾有一个坚毅的白衣少女如此作答。 当时绯红如霞的桃花纷纷如雨落下,就似如今的这一场白茫茫的雪花漫天覆地,倾盖住了这天地之间的一切喜乐,一切声响,一切希望,一切期许。只剩下了满目桃花“扑簌、扑簌”地跌下她的脚边,那是生命凋零的寂寥声响。 云言徵刚从外回到长公主府不久,就接到了漠国使者风靖宁的拜帖。 她手中拿着那张兰笺洒金的帖子,目光幽幽,这上面龙飞凤舞、神韵超逸的字迹蓦然的熟悉。一些往事不期然地就在脑海之中翻涌了上来。那时,她孤身在漠国遭人质疑是承蒙了他的眷顾才得以相安无事;而后又千里迢迢地为了她的安危到豫国去转辗奔波,如此的情谊,怎么能说忘就敢相忘了的呢? 云言徵眉眼间破开了一抹久未曾见的笑靥,匆匆地稍作了整理,便急切地前往了前厅去相见。清雅的大堂上安然地坐着一道闲适随性的身影,他的一手端起了茶盏;一手轻轻地推开汤面上的瓯蚁,目光却是落在了她堂上悬挂着的字画之上,唇角边缓缓地噙住了一抹散淡的笑意。 她的脚步声缓缓地响起在堂外,他闻声回眸,朝她绽放了唇角的笑意,宛如是那清晨穿透过了云层的暖阳。一身鹅黄锦衣清雅华贵,正经地束着发髻,簪着流珠冠,配着他完美无匹的容颜,玉树琼花般地闲闲倚坐在梨花椅子上,望着她走过来,也不曾起身相迎,只是家常便饭地道了一句:“你来了。” “嗯。”她也落落大方地应了他一句,跨进了堂中来。在他的身旁落座后,侍女也立刻为她奉上了热茶。 有这么一刻的错觉,仿佛这个偌大的长公主府他才是主人,而并非是她这个真正的长公主。 云言徵扬了扬眉笑了,望住那上茶的侍女偷偷的瞥向风靖宁的目光,以及那脸上微微绯红的颜色,心中更是乐了,腹诽道没出息。却也不怪罪,青春年华,哪个少艾不倾慕少年呢?更何况是风靖宁这样一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公子无双。 风靖宁更是惯见了风浪的主儿,对着那个侍女微微一笑后,也不以为意。啜饮了一口手中的茶汤,才闲散地道:“你府上的字画很不错,茶也不错,看起来处境还不是十分的艰难。” 第二百四十七章 联姻 听着他说笑的口吻,云言徵也点了点头,示意侍女们全退了下去后,才无奈的笑道:“两虎博弈,夹缝生存,还能在这片土地里开出些花儿来,我也算是如此了。” 风靖宁呵呵的一笑,听着她的自夸之语,观着她轻松的神色,随之调侃道:“早知你能如此自得其乐,我也就不用亲自前来了。” 云言徵眸光微亮,笑吟吟地道:“那你这次是为何而来?”目光之中含着似笑非笑,眼中之意也话中有话。 风靖宁垂目,摇了摇头,懒洋洋地道:“陛下让我陪同七皇子前来参与你的选婿盛宴,厉害了你凤舞长公主。九州英才闻风而来,天下风云,皆为你而涌动。” 云言徵脸皮上也是八风不动的主,依然含笑道:“七皇子吗?那你呢?” 对视着她那一双黑湛莹亮的眼睛,风靖宁却是释怀地道:“陛下让我参与协助皇子,我又岂敢不从?” 云言徵故作惆怅地一叹,却是转话道:“为何漠皇会忽然如此看重于我了?” 风靖宁拧了拧眉心,低语道:“陛下久病顽疾,忽得上苍庇佑,精神好了,自然关怀起了天下大事来。” 云言徵眯了眯飞翘的凤眼,重复道:“忽得上苍的庇佑?” 风靖宁点了点头,眼眸意味深远地看着她一笑,低语道:“宫里来了一个法师,观天象,通鬼神,研丹药。陛下久治不愈的病,在这位法师的无边法力与精妙的丹药双重加持之下,龙体便也就渐渐地康健了起来。” 云言徵喃喃道:“法师?什么来历?” 风靖宁叹了口气道:“查不到什么可疑的事情,陛下的病好之后,他就飘然离开,说是云游四海去了。”看着她同样生疑的眸色,“除此之外,女皇龙眷也悄然回了豫国,正在镇压朝中的叛变。有一些人想要借扶持五岁*登基继位,实施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傀儡计,届时,豫国朝中必定又是一番皇权争夺,血流成河。” 云言徵乌眸微瞠,道:“不知是谁家参与了此事?”参与这一场偷龙转凤、贪图权柄之事的,究竟是谁?她不由想起了豫皇宫中的那些世家子弟,想他们如此年岁才华,最后也不过沦为了权利斗争之下的血肉齑粉,心中也不由暗暗地叹息了一声。 风靖宁眼中淡淡地掠过了一丝云烟,口中说道:“如今是谁尚未定论,皇权席卷,阴谋翻浪,也不过鱼肉而已。” 两人皆是感同身受,感慨万千。 同是静默了片晌后,风靖宁又道:“这些年来九州动乱频繁,我心有疑窦,早已遣人着手循查暗中蛰伏的势力,如今已有了一些实证。我还给你查证了许多的事,你想从哪里听起?” 云言徵顿了一顿,心平气和地道:“你随意说来。” 风靖宁扯唇一笑,语气淡然地道:“三年前蔚国的靖王之乱,蔚豫之战都是为人所操纵,而其中更有杀手一路追截于你。”瞧见云言徵微微点头后,他又道:“先前我到了豫国解救于你,为人设局,我便循了此线查了下去。如此又牵扯出了当年接下重金刺杀于你的暗客,线索几经中断之后,又重新零零散散地出现了,一切都指向此人是来自于承国。” 云言徵眼眸一黯,低语道:“是谁?” 风靖宁目光忽而幽邃,细语道:“我还查证了一个人的身份。” “晏容折?”云言徵眸色如针,蓦然地凌厉了起来,紧盯住面前的人。 风靖宁微乎其微地颔首。 等到了证实,她心中的大石终于是落了下来,长吁了一口气。 云言徵刚送走风靖宁不久,就接到了承国使者秦无恨的拜帖。 她望着婢女呈上来的拜贴,蓦然忽神,思绪万千。那时,她出使承国,曾经与当时承国皇储秦无疾谈论过这天下变幻无穷的大势,也曾经商讨过彼此两国联盟的利弊,两人的许多政见相合,意气相投。 只是她所料不及的是,承国的所谓联盟,竟要是以联姻的方式来结盟。 虽然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但是深思之后,也不是不能理解这种心思。又有什么样的盟约要比夫妻和血肉相连的后裔来得更加坚固,更能使这两个积弱的国家能够同心同德地牵绊在了一起。 更何况深一层的意思是,若然他日两国其中之一强盛了起来,有了吞并他国的意思,那么这个两国血脉的孩子不是更容易地成为接收两国权政的皇裔么?对于承国,她不会不做这样的思虑;而对于蔚国,特别是皇帝,如今也是极需要一个联盟来稳固自己的兵力以及政权,至于以后会如何的发展,那就只能看双方较量的结果了。她如今并不想偏帮皇帝,可如今的蔚国确实需要一个同盟来一起稳固如今尚未曾被打破的四国平衡之力。 她的牺牲,只是为了蔚国而存在。 也许,三哥并不能理解她的初心,但此刻能考虑的事情也不能面面俱到了。从前,觉得三哥的利益没有和蔚国的背道而驰,她愿意与他一路扶持向前,但如今三哥的野心,似乎在权利之下日益的膨胀,已与她所想守护的蔚国有了分歧,此时的蔚国不宜有一丝的动荡而成为他国所乘之机。 在这两者之间,她必须做出了抉择来。 纵然如此,她从今往后就真正地成为孤军奋战了。 云言徵轻叹一声,收拾了心情,便往方才的前厅里接见了秦无恨。秦无恨面如冠玉,一身黯紫色的锦袍显得华贵雍容,坐在案几前品茶的姿态亦是一派王孙气象。他敛眉垂目,自有一股肃然威仪,就连在一旁侍候的婢女眼睛也不敢往他多望一眼,只是恭敬地侯在了一旁,垂手静立。 落针无声的厅堂里,只有当云言徵步履优雅地走到了近前来,秦无恨才从茶盏中略略地撩起了眼眸,起身与她行礼。 云言徵微微一笑,赶忙还礼,道:“秦三王爷不必多礼,快请上座!” 秦无恨朝她回了一笑,也不赘言,两人便分主客落座。 伶俐的侍女们早已准备好了各色茶点与香茗以备客人享用,此刻便又躬身行礼,有序地退了出去。 云言徵闲闲地与他叙旧道:“太子的身体可还好?” 秦无恨在她的面前也没有太多的避讳,左手放下茶盏,直言道:“如今换了一个药理精湛的药师,已然不同以往了。有劳云郡主挂念!”他语毕,唇角翘起了一抹隐约的笑意,有点饶有兴味的意思。 云言徵与他一路行来,知晓此人城府颇深,也不与他计较,大方地一笑道:“秦三王爷今日特意来拜访本宫,只是想叙叙旧呢?还是秦太子有要事交代王爷转交于本宫?” 秦无恨又端起了茶杯,蓦地笑开了,清言道:“想来郡主与我皇兄当真是心有灵犀之人,知道我不单叙旧,而是为了传信而来。” 云言徵对于他的说笑毫不在意,目光温温地一笑,也随意地道:“你皇兄当初答应与我结盟,可不是联姻的方式。如今他出尔反尔,言而无信,自然是要欠我一个交代。” 秦无恨眼中微不可查的一转,当年的誓约言犹在耳。他当时也在身畔,知道皇兄与云言徵曾经举掌三击,日后联盟必不以婚姻为借口。当时,两人皆是如此的坦荡磊落,豪气万丈,使得他也第一次觉得眼前的女子并非仅仅是一个以美貌名动天下的女子,她还有这男儿般宽广开阔的襟怀与气度,那一刻,竟让他心中好奇这个女子,以及有些向往与她誓约的皇兄与她对视的眼中那种的默契与心意。 如今却是承国违背誓言在前,而他今日所来的目的,更是要说服她,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答应联姻。 他默然从袖囊中摸出了秦无疾千叮万嘱交予他的信件,抬起眼眸来凝定眼前的女子,声音沉沉地道:“这其中变故的原委,皇兄尽诉于笔墨之中,请长公主细读此信。无恨也以承国王爷的身份,期盼长公主不要背弃当年与我承国立下的盟约,虽然,在方式上有所改变,但承国有所背弃当初的誓约,实在是无奈之举。” 云言徵微微地蹙眉,默然接过了秦无恨亲自送将到自己面前的信件。就着这窗外的阳光,她缓缓地打开细阅。 三页纸,皆是那人浑厚高古、姿态虚和的字迹。 冬天稀薄的阳光透过了云层,映照在云言徵纤长的眉目之间,随着观阅的推移,她的眉间渐渐地皱起了折痕,脸色也渐渐地凝重了起来。 这件事,不仅关乎承国,蔚国,甚至是天下大势都有所牵扯。只是这一封信,以及这信上所说的事是真实,还是一个局,却未可而知。 云言徵虚应着秦无恨,言辞间亦是模棱两可,似实还虚。 在各国势力的暗潮翻涌,平衡之势面临着严峻挑战之时,蔚国迎来了一场来自各国使者汇聚而成的盛宴。面对各方使者的觐见,鉴于各国的势力与压力,蔚皇决意在玥城皇宫之内举行一场公平的比试。 只是想不到她对抗了十多年,终究还逃不过这样的命运。有时候也曾暗中扪心自问,这是何苦来哉?又是何必回来? 皇家人的负情薄义,也不是头一天知道。只要还有一丁点的利用价值,就会被那些掌握实权的上位者摆布,即便曾经对这个国家付出过了莫大的功劳,亦曾经为他们的安危存亡在战场上九死一生过。 第二百四十八章 高手 但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依然会罔顾他人的意愿,甚至是性命,更不许提什么幸福、希望这些奢侈的念头。 感情,这样的东西,对于他们来说更是不值一哂。 “皇家人何来的情谊?”顾析曾如是冷然无情地道。她当时理智上深以为然,但是在感情上还是有些不甘心,不忿然,她想起了自己与三哥这些年来的互相扶持与兄妹之情,还是应该与那些无情无义的皇家人有些不一样罢。 云言徵看似百无聊赖地倚坐在郡主府庭院的廊下,静静地看着外面的细雪飘洒,忽然间觉得心里愈加的发凉。如今都有些怀疑起来这些年,她自以为是的兄妹之情,究竟是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 在这个偌大的皇城里面,她只觉得心里面空空荡荡,无一处可以依存。 远处有侍女在低声私语,“听闻这一次参选驸马的人中,有漠国的七皇子秋明挚,有承国的皇爷秦无恨,亦有边陲沙漠族的族长东方楚柳,还有各个小国都派遣了使者来,皇都现如今可真是热闹之极,已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盛况了。” “过几日,皇城里面就即将要比试了。听闻皆是人中龙凤,如此的济济一堂,可惜我等卑微,无缘一观。”一人无限惋惜地低叹。 另有一人却是道:“这些人里头纵然各有才情,若非是一心一意对待郡主的人,驸马是谁又有何区别?细细想来,还不如平常百姓夫妻,心意相通,携手白头,来得幸福快乐。” “皇族的婚姻又岂是我等可以议论?”一人警觉地低声道。 “我只是为长公主觉得可惜和不平,这些年来保家卫国牺牲了多少女子最宝贵的青春韶华和本应被人捧在掌心呵护的无忧快乐,却是不能换来一生幸福的结局。”侍女们悄声的议论渐渐低微,在风中渐渐地消散而不复存在。 云言徵闻言,却是唇角噙起一抹淡淡的笑意,纵然是在此时此刻也不能给她一丝的清静。又是谁在这里利用了侍女的言辞企图挑拨她的心志?难道她对皇帝真的是无怨?只是她早已明白,早已心死,罢了。如今皇帝要利用她,她亦不是不知道,之所以没有反抗,之所以心安理得,不过是皇帝的计划里面还是以家国为第一的谋算,所以明知道这是利用,她也心甘情愿。 这些天以来,那些被各种势力渗透入了郡主府内的探子们,变化着各种各样的花样,或远或近地在她周遭说着某一个参选使者的才华能力,乃至他们身后国家的蓬勃势力,还有各种各样传递入了郡主府里的珍贵精巧的礼物。 这些使者以及他们身后的人自然是怀有各种各样的目的,或是想要与蔚国结盟;或是想要破坏蔚承的联姻;或是想要来观望一下天下的局势;或是趁机想要与之依附的国家达成共识。明明白白的苍凉,没有一个人,一种势力只是为了她云言徵这个人而来的,可是无论比试的结局如何,蔚皇都会在最后一轮的甄选中让代替承国太子来参赛的秦无恨胜出。 既定的结果不变,至于过程不过是一个掩人耳目的障眼法。 当皇城里龙争虎斗之时,云言徵却是在郡主府内独斟独饮,醉生梦死,她用着最后的一丝力量来保卫着这个国家的安危,究竟是对了?还是错了? 是她太执着了么? 对于这一场联姻,云言徵只有无言轻叹。在各方使者出现的宴席上,她就算是再懒怠也得盛装出席,言不由衷。至于那些来使们对她的美貌才能的议论纷纷,她也只当充耳不闻。 云言徵百无聊赖地端坐在宴席上,目光不时地静静透过热热闹闹的大殿中众人朦胧的身影,去看着外面的雪花扬洒翻飞,偌大的宫殿里,她只觉得自己一人心中枯寂如井。在大殿上的人有些熟悉,而大多数却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她时不时地与他们应酬一下。 秦无雪被安排坐在她的身畔,两人偶尔闲谈一二,也是无关紧要之事,又是互相略带试探而已。 这些天皇宫里面,文比琴棋书画诗词论政,武比排兵布阵军略武艺,各有所长,精彩纷呈。 云言徵却只是不可不来地坐在席上看着,并没有真正的感兴趣,直到这些天刚刚比过的琴棋书画当中的佼佼者之一,不料竟是来自沙漠族的族长,东方楚柳。一开始大家都觉得一个来自边陲小国的族长有什么本事?又怎能比得过来自漠国和承国的皇子王爷,还有那些贵族的世家子弟? 云言徵偶尔关注了战局,仅是觉得此人形貌气质上并不怎么出色。脸上带着个华丽璀璨的面具,据说是幼时被大火灼伤了脸面,一向便不以真面示人。那日,被漠国七皇子言辞相迫,令其不得已在众人面前脱下了面具,他微微低垂着眼帘,那张英朗却比较平庸的脸上果真留着几道深刻的狰狞旧伤疤。却也不见他如何报复漠国的七皇子,只是看着他发了一声低沉沉的冷笑。 而且此人似乎体质很羸弱,纵然在大殿之上被暖炉熏得大家脸色红润,他面具以外的肌肤还是异常的苍白,并紧紧地披围着那一张华贵的浅灰貂裘,远远地看过去便似一团绒球。在在座的诸位各国来使玉树临风,俊美秀雅的少年才俊当中,更显得宛如云泥之别。 可是,谁也没料到,当第一场比试开始。大殿中的琴声渐次响起时,众人的目光都齐齐地落在了他的身上。那么悠远淡雅,那么清逸悠扬,简直让人不敢相信此等高雅脱俗的琴声,竟是出自这样一个人的指下。 云言徵亦是琴道高手,自然而然地便会去留意他奏琴的指法。自然而然地观察到了他的一双手,这双手有别于他平庸的样貌,是出奇的修长而优美,宛如用最好的玉石精心雕琢的珍品。它们却又是那么的灵活,甚至是带着灵魂、灵气一般,动作行云流水般自然地抚奏出琴心高洁的音律,令人不由自主地迷醉在他的琴声之中。那一刻,宛如有魔力呈现。 一曲奏罢,众人回过神来,重新将目光望向东方楚柳的时候,如何也不敢相信方才的美妙天籁是出自这个人之手? 但从此亦有人觉得,这就是他也敢来参与这次盛会的底气罢。他一开始的低调,再到琴声的出众,兴许也是他想要获胜的一种谋略。 至于几天之后的棋局比试,他再次毫无悬念地赢得第一。这次再无人觉得这个东方楚柳,这个小小的边陲国族长竟敢来和各国的皇子王爷贵族世家子弟比试是一个多么可笑的事情了。 至此之后,所到宴席上也有些来使前去与他结交,他欣然应允,为人颇是和善,言辞不多却能中要点,而且善于豪饮,有千杯不倒的名号了传出来。亦有来自各方的各种算计,他也能中规中矩地一一化解了去。 几日后,待到书画的比试,不知是他明白一鸣惊人之后,风头不能太露的道理,还是真的本事有限,就这样的连输了两场给漠国的七皇子秋明挚。 再后来的诗词论证,他更是被诸位世子子弟,皇族后裔给比了下去,堪堪缀在从后面算起的二三名。他渐渐地被别人遗忘在了脑后,甚至是惹来了一些莫名的哂笑,说他是凭风弄月的无知竖子。 云言徵此刻坐在大厅里恍恍惚惚地听着他们在辩论着前人的兴盛败衰,她的目光却是有意无意地探向东方楚柳。只见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垂下眼帘,目光似乎是在看着自己手中所握的杯子,但是又隐隐有个直觉在告诉她他似在魂游天外,似乎对这些真正辩论的人和事皆漠不关心,毫不在意。 云言徵之所以关注起他,是因为她虽不在认真的听那些人说什么,但每当这些人的论点有些攻击得秦无恨而不得援手的时候,东方楚柳偶尔好像慢悠悠地反应了过来,又有意无意地提供一个典故或观点给秦无恨接下去。而别人往往不觉得一切的关键是在于他的提点,似乎连秦无恨也没有这样的自觉,只是觉得自己反应足够敏捷,总是会在别人的话语之中得到了灵光一现的敏锐反思。 如此一来,与有风靖宁协助的秋明挚与秦无恨又斗了个平分春秋,隐隐各领风骚,却也无人鳌头独占。 风靖宁的目光也偶尔若有若无地落在了东方楚柳的身上,神色幽邃深思,有疑惑之色飘移而过。 秦无雪脸色微变,若有所思地喝着手中的酒,脑中的思绪急转如轮。 这个人看起来并不是不懂诗书典籍,只是处于她不知道的原因,而故意不参与其中罢了。 云言徵心中忽然腾腾地一跳,却又立刻否认了自己的想法。 她脑海中,与此同时竟出现了顾析那一袭白衣飘然,清隽绝俗的身影。 东方楚柳似乎终于注意到了她近似灼灼逼人的目光,不由地慢慢转过头来,抬起眼眸看了她一眼。静默半晌之后,他唇角幽幽地勾起了一抹浅笑,举起手中的酒杯,朝她遥遥一敬,而后仰头饮下,低微地一声咳嗽之后,又垂下了眼眸不再看她。 第二百四十九章 赛果 云言徵轻呷了一口杯中的酒后,心中隐隐约约地觉得不妥。为何她觉得那个东方楚柳的身体是当真的荏弱不堪,似乎连一点酒也不能碰。细看他的脸色,似乎也是越发的苍白,神情也似是真的神思不属。 他是否当真有什么病痛在身?那为何暗哨给她的情报里说,他善于豪饮,且能千杯不倒? 这也太相驳论了。 此场辩政之赛散了之后,云言徵特意留意了东方楚柳的身影,却见他又是走得那么的笔挺坚定,丝毫不似有病痛在身的模样。 殊不知,东方楚柳走出大殿不久,就向一旁侍从打听何处可以更换衣衫,皆因他方才酒杯打滑弄湿了衣襟,有失礼数。侍从点头后,便领着他和他的侍从远离了众人,来到一个偏殿中紧闭门更换衣服。 不久后,在殿外隐蔽处偷偷跟来的承国暗探就瞧见东方楚柳和他的侍从从殿内出来。跟随着侍从又原路回到了出宫的路上。 其中一个暗探小心贴近那个偏殿,凝神细听了许久,确认了殿内已无人息,便也散去出宫了。 在偏殿的密室中,方才进来的东方楚柳却是躺在床榻上,手指捏碎一个药物吃下后,正在暗暗地调息。 在床榻前的几案旁,坐着忧心忡忡的云言瑾。待见他好转了一些后,沉声问道:“你这个样子能挨得到比试完结吗?后面还有排兵布阵,还有军略武艺,不仅是需要智力,还需要体力,你这个样子半死不活的模样真的能够全部比完么?” 东方楚柳依然拥紧貂裘,面具半覆,仰躺在榻上,闭着眼睛嗤声的低笑,不温不火地道:“言瑾不必杞人忧天。” “外面那些鬼鬼祟祟地跟着你的,又是什么人?”云言瑾抱着手臂看着他,低低地问道。 东方楚柳不以为意地一笑,轻声答道:“不招人妒是庸才,我怎么知道他们是谁?” 你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云言瑾撇嘴,心下腹诽道。眼中却是漾起了一丝关切,说道:“你好好躺吧!再过一个时辰再出宫也可以。” 东方楚柳不再说话,只是闭目静静的躺着。云言瑾不知道他是在出神,还是真的睡着。东方楚柳此刻却正在心里盘算着承国的暗探,他给真正的东方楚柳安排了一处戏去再将那些探子们真正的迷惑住——约上一群世家子弟去豪饮庆祝,到城外去比试赛马,从马上摔一跤也好,输一场也好。还有,远在他方的顾析也适时传出来一些重伤反复的消息,一些隐隐密密的悄然举止,以此来迷惑对方的耳目。 很快又到了排兵布阵军略谋划的比试日。 冬日的大殿里,火炉里燃着一阵阵花果的清香。 东方楚柳依然拥着他的貂裘端正地坐在几案之后,神情有时是在神游天外。但他一旦开口,殿上众人便被他的气势所慑,那样慎密的思路,那样独到的目光,那样精辟的战论,样深刻的言辞,从古到今的战役倒背如流,流弊得失分析偏僻入里,刻木三分。还有他和秦无恨在雪地里以真的军队对战的阵型、谋略叫人吃惊,秦无恨简直就是溃败三里,兵败如山倒,无力反抗。 众人瞧向这个多日来皆默默无闻的人的目光,又是有些不同了,敬服有之;震惊有之。 结交的人愈甚,为了防止露出破绽,真正的东方楚柳便是只偶尔出来应酬一二,也越发端起了目不斜视的架势。 云言徵心中忍不住又有些纠结,如今瞧着这个东方楚柳势如破竹的势头,简直是锐不可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这局又该怎么来破?但转眼想到皇兄只怕比她更不希望最后胜出的人是这个边陲小国的族长。他自然会想办法去让秦无恨获胜,此刻还轮不到她来操心此事。想想此刻皇帝忧心烦闷的处境,她也是懒怠的一笑,不再理会这件事情。 待到武艺比试开始后,云言徵才知道自己的担心有些多余了。这个东方楚柳的武艺差劲到了极处,竟然场场都落了下风,场场皆输。她心中暗暗地升起了一丝的怪异,但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思绪,看他拥裘而立的样子,只怕当真不是什么练武的材料,那么武艺不佳也是情有可原。 一个人又怎么会是尽善尽美的呢? 除非是顾析。 她眸中不其然地透露出一丝的伤感。如今她的婚事已在九州上传得沸沸扬扬,而他呢?又是身在何方?正在干着什么事情?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淡淡地一笑,就又放下了手中的情报?还是…… 还是……怎样呢? 她又希望他如何呢? 宫人一声高声唱令。 云言徵蓦然地回神抬头,是谁要比试射箭?从座上望向场上的布置。十座屏风,从一百步之外排过来,每隔十步一座,每座屏风上都是不同的锦绣图案,有各色牡丹争妍;有美人梳妆;有众人赛马;有白鹤栖松;有彩蝶戏梅;有烟花流霞;有山河壮阔……各色不一。 而比试的题目是,射者根据宫人的指令射中屏风上每一次叫道的事物,比如红色牡丹上的蜜蜂;比如梳妆丫鬟手上的梳子;比如白鹤的眼睛;比如蝴蝶的触须等等不一而论。而每一次射出的箭,不得穿透前方的第二道屏风,不然就算输了。 这样近似不可能,近似苛刻的题目,不知是何人的主意? 最后敢于参赛的人,只有三个:秦无恨、秋明挚,竟然还有东方楚柳。 云言徵一头雾水的咬了咬唇,这样的比赛,目的何在?她转头去看蔚皇,只见那皇兄一脸的从容安然,最后说出来,竟说是她给众人出的题目。云言徵心中好生郁闷与讶异,这怎么就变成了她的主意? 她一一地朝参赛者的脸上看去,一一朝他们露出微笑,却见看似羸弱不堪的东方楚柳唇角轻轻一翘,露出了淡淡的微笑来。 云言徵心中扑腾的一跳,觉得难道这里面有什么玄机不成? 两场比赛下来,秦无恨只以最后的力有不逮箭尖碰到了最后一道屏风上的风帆,而未能穿过。却是比秋明挚胜了两箭之距,他不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露出了一脸灿烂的笑意来。 最后上场的自然是东方楚柳。 他缓缓地将貂裘大衣脱下,交给了身边的侍从。露出了里面浅灰色的束腰长衫,修长的身姿将一袭素色的衣裳穿得风流自得,竟然有别于他往日给人的印象,而流露出了一股斐然炫目的风采。 脸上的面具自冬日稀薄的阳光下,犹自显得璀璨夺目。众人又见他从衣袖里缓缓地掏出了一条浅灰色的布带,竟然是不慌不忙地扎在自己的双眼之上,唇角微微的笑着,步履一步不差地来带场中,站定地脚下白线之前。 侍从将弓递到他的手中,又躬身退下。 众人待反应过来他是要蒙住双眼来射箭比试,不禁场下皆是一阵哗然四起,斥之自大者有之;轻蔑哂笑者有之;不敢苟同者有之。 云言徵只怔怔地望住他,默不哼声。那身影迎风而立,双手开弓拨箭的姿势,那样的稳固,那样的专注,那样的无惧,那样的决然,那样的凌厉,那样的霸气。蓦然地一阵震惊掠过之后,心中一个孤傲的身影与之重叠,那时一袭白衣无暇,那人站在晖城的城头上,霞光满天中飞羽宛如流星,一箭将豫国的将领射穿心肺肩胛。 她的心扑扑地腾跳个不停,一股回忆和着锥心的疼痛在心中翻滚而出,云言徵甚至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眼眸之中的酸胀苦涩,眼前那人的箭矢已然应声而发。 “粉色芽蕊!” “扇中流萤!” “黑马红缨!” “白翅翎羽!” “紫蝶触须!” “花中青叶!” “河上飞鸟!” …… 宫人每叫一道题目,便有一支流矢自东方楚柳手中飞驰而出,箭势凌厉,力道张弛有度,一箭中的,射穿题目而落又丝毫不损第二道屏风。每射一道屏风,间隔中便有宫人撤下一道。 雪花又慢慢地飘落,一片一片地落在那人的长发之上,衣裳之上,手臂之上,眼眸之上,像是谁温柔多情的目光正流连在他的身上,眷恋不舍,缠绵悱恻。 “扑”地一声。 最后一支箭,从他的指间激射飞出,稳稳当当地插在一只飞鸟的蜷缩的左足之上。场上一时竟静寂无声,只有纯白的雪花漫漫洒洒,落了场中那人满身满头,他将弓箭交给前来的侍从。然后才缓缓举手摘落眼上的布带,稳稳地站住在原地,稍稍抬眸朝云言徵望来,唇角扬起了一丝极淡极淡的笑。 宛如雪花般纯洁,而又迷惑。 他伸手想要抚掉发丝上的碎雪,又似想起了什么,顿了一顿,将手放下。而脸上不动声色的微笑着,嘴里却是在缓慢地将溢出来的血腥倒咽下喉咙里去。适时另一个侍似不快不慢的将貂裘披到他的身上,实则心里却是十分的急切,却又不想被别人瞧出了破绽,所以表现得似乎是很自然而然的让东方楚柳拥住了貂裘。 侍从为他披完貂裘之后,立刻朝尊位上的人躬身作礼道:“启禀蔚皇,我们族长自小遭遇火难之后落下病根畏寒之症。如今身上又遭雪气欺凌唯恐日后又会落下大病,且请求蔚皇容许我们族长先下去更换衣物,再来谢恩听取赛果。” 第二百五十章 相见 云言珑很是大方地道:“准许!你们待会不必再过来这里。孤移驾云瑰殿宣布赛果,与众来使同庆此番盛事。” 东方楚柳谢过蔚皇恩典,便领着两个侍从自风雪飘零的场上退了下去。 云言徵的目光却是一直跟随了他而去,心中惴惴不安,猜疑不定。 身旁的秦无雪有意无意地刺探道:“此人行止似曾相似?” 云言徵镇定自若地一笑,反问道:“公主与之相识?” 秦无雪唇角凝起了一抹似笑非笑的暗影,瞥了她一眼后,不再言语。交握在膝前的双手笼在了袖中,却是在悄悄地紧握在了一起。难道他们来蔚国此行,就要如此地功亏一篑了?他们与蔚皇的一场交易,便要就此作废了? 等待众人到了云瑰殿,蔚皇设宴款待众人。 东方楚柳重新入席落座后,云言徵从他的身上竟察觉出了一丝的异样来。如今这个身影似乎并没有差别,亦是微垂着眼眸,似乎在神游天外的神情也一无二致,但是隐隐地透露出了一股陌生的气息?竟然和他开弓射箭之时的那种令她紧张雀跃的气度已有所不同? 而当蔚皇宣布最终获胜者乃是东方楚柳的时候,不但殿中众人感到讶异非常,就连云言徵闻言,都是唇角噙起了一丝淡淡的冷笑。 这些使者以及他们身后的人自然是怀有各种各样的目的,或是想要与蔚国结盟;或是想要破坏蔚承的联姻;或是想要来观望一下天下的局势;或是趁机与想要依附的国家达成共识,明明白白的苍凉,没有一个人,一种势力只是为了她云言徵这个人而来,可是无论比试的结果如何,她都以为在最后一轮的甄选中,蔚皇会想尽办法让代替承国太子来参赛的秦无恨胜出。 以为既定的结果不会变,至于过程不过是一个掩人耳目的障眼法罢了。 而当此刻,她却恍如大梦初醒? 果然是已有了变故。 那么,出现在她眼前的这个人,究竟他是不是顾析? 主导着这一切变故的人,又会是谁呢?漠国君主的身体忽然康健了起来;豫国的龙眷也重收权柄;而今她的皇兄在与承国达成了协议之后,又无端地变故了心思,这在九州三国连续发生的一切种种事端,皆似是藏在了迷雾里的千丝万缕又有着一种必然的牵连? 是谁人的手在操纵着这一切事端? 承国的兄妹前来蔚国,又恰逢她遭难之际,看起来似乎是在为她解了杀局,脱了囚困,给予了极大的一场恩惠,但是在他们的背后真正的目的又是为何?这一切的起始,又是何人在谋划棋局?又是何人在操纵算计? 他的心思又是为了何等的缘故与目的? 这其中的心思博弈,鬼蜮伎俩、阴谋算计,层出不穷,直叫人心惊胆颤,背脊生寒。 云言徵不由得在心底里,暗自地叹息了一口气。她伸手去摸了一摸鬓发,感觉头皮发凉,从前的九州还不曾发生过如此多的诡异之事。 风起云涌,果然是让人目不暇接,身不由己。 谁人掌控了棋局,谁人沦为了棋籽? 须臾之间,稍有不慎,兴许便是跌一个粉身碎骨。 出了宫门,铅云蔽日,天色阴沉,雪后冷风侵面而寒。巍峨瑰丽的宫门之外,方卷一如往日般地在马车旁等着她的归来。他如今俨然是她的近身侍卫,随车御马而行,转道回到了长公主府去。 下了车,一路入府,方卷瞥见她的神色淡淡,却又似心事重重,便也就默然不语。直到了东西苑分岔路径的时候,才与之道了别。 云言徵朝他颔首,匆匆的一笑,便往东苑行入。 方卷站在了原地,眸色幽暗地望住她远去的身影好半晌,才回转了西苑。华灯初上,一只只的灯笼挂在长廊檐下,明红色的灯光映照在他俊美无俦的脸上随风起伏而显得忽明忽暗,那一双微冷的眼眸也是半明半昧。 云言徵进入了东苑的寝殿,侍女端来漱洗的暖水,又奉上来夜宵糕点,才退了下去。她斟了一杯茶在盏中,却是坐在案几前,望住那些袅袅的茶烟出神。灯光盈盈,映照出了清雅的室内一派澄明无尘。更是投落了几点莹亮在窗外的梅枝之上,微微地笼罩住了枝头上的那几朵早开的梅花。 雪气隐隐,白梅清馨泌人。 几点雪絮飘下,云言徵眨了眨眼睛,她的目光下一刻便定在了窗柩之上。脸上的神色从懵懂迷惘到不敢置信,最后渐渐地变成了压抑悲伤,一股酸楚之气不其然地涌上了鼻尖,在她尚未能控制得住之前便先于她的神智从眼角中溢了出来,悄然无声地淌到了双颊上。 雕刻着梅枝盘绕的窗前,一道皎然生光的身影轻倚在其上,他就那么随意地靠坐在那儿,双手微微地撑住了窗柩,留给了她一个高洁出尘的背影。雪花在不断地从屋檐外飘落了下来,寒风漫过了梅枝吹开其上的清香,一直蔓延过了他的身上,一路飘散至了她的鼻尖。 他缓缓地侧脸、回眸,这一个动作只是在一瞬之间,却又似已经经历过了千山万水般的漫长恒古。清隽仙逸宛如远山般完美无瑕的侧颜,就似无数次出现在她的每一次的梦境里的一样,让人心颤到疼痛,无法抑制住自己对他的思念以及那深深压抑在心上的愧疚。 面对着她忐忑的、期待的目光,他的清湛眼眸中只剩下了淡漠的、平静的回望,望住她似乎只是在看着一个陌生的人,一尊湖边的石头,一片在眼前的落叶般,无情无欲、无声无息。 她仿佛已听到了心上在慢慢碎裂开来的声音,宛如一块无坚不摧的金刚石在他的注视下缓缓地融成了软玉,又缓缓地龟裂成了齑粉。无边的疼痛蔓延向了她的四肢,蔓延向了她的身体,蔓延向了每一寸肝肠心肺。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可以承受得住任何的结果,承受得起任何人的离开以及舍弃,即便是他,这个她曾经义无反顾、全心全意要去爱他一生一世的人。可是,到了如今,到了这一刻,她才清楚地知道,这样的眼眸,她承受不起,这样的疏离,只要一眼,他就能让她散成了齑粉,她也承受不起。 云言徵紧紧地咬住了牙关,只怕自己一旦泄去了那一股唯一的倔强,她就会在他的面前溃不成军,瘫倒如泥。 她原本因寒风而吹得嫣红的脸色,此刻苍白得宛如枝头即将飘零而下的白梅,清傲而无端的脆弱。那一双凤眸乌湛而清明,只一瞬不瞬地、绝不示弱地凝视住他,目光绝不转瞬地相视住他。仿佛是在怕,在下一刻,他便会在她的眼前毫不留情地消失而去,再也无法见到他的一面,甚至是,此生,至死,再也不能够相见一眼了。 她知道,他锱铢必较,他睚眦必报,强势莫测如他,骄傲诡谲如他,如今此番到来兴许只是为了报复于她的无情舍弃,以他的狠心与手段,绝对可以,也绝对会让她从此心肠寸断、后悔一生。 “阿言,你不过来抱抱我吗?”顾析低幽的声音微微地传来,仿佛风一吹便要散了,又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她只是呆若木鸡地望住他,一动也不曾移动。 “阿言,你真的不过来抱抱我吗?”他的唇瓣微动,风中再次传来低微的话。 云言徵的眼睫微微地扇动,目光有些恍惚地看住他,里面有了一丝的疑惑,与软弱,心上也在蠢蠢欲动。 纵然这是计,她也想再一次义无反顾了。 “阿言,你就真的不过来抱抱我吗?”他语气幽幽,如云烟般即将消散而去。 他的眼眸还是那样的淡漠,而声音却又充满了隐隐的祈求以及依恋。哪一样是真的,哪一样才是假的。 云言徵蓦然地从案几前站起了身来,她垂头合眸,她认输了。寒风从窗外刮了进来,带来了冷梅清香,她的身影微晃,从架上抱起了自己脱掉的裘衣,脚尖一点,从顾析所坐的窗户中穿了出去。站在他的身前,双手一抖展开了裘袍,踮起脚尖将白裘披到了他的身上,在颈脖处系好了系带,手指将两边拉紧,紧紧地覆盖在了衣衫单薄的他的身上。 她抬眸望见,他回视于她的眼眸中似乎有一瞬间恍惚的笑意,可是当她认真地去辨认时,那一抹疑似曾出现过的欣悦早已无踪可寻。 他的眼瞳里,却是倒映着她的一双微微泛红的眼睛,那里面闪烁着欣悦、愧疚、不安、惧怕种种的情绪,复杂至极,却又是动人至极。就在他一晃神的那一个瞬间,双臂未曾收紧,已有人先于他的,手臂将他抱了个满怀,紧紧地拥抱住,似乎是在毫无畏惧地朝他敞开了胸怀,坦诚地将他重新地纳入了怀抱之中。 下颌掠过了她暖暖的气息,耳边响起了她暖暖的话语:“你是故意的,故意的穿得这么的单薄,故意的要让我担忧,故意的要让我心疼,故意的要让我不得安宁,故意的要让我主动地抱住了你。可是,我明明知道这一切皆是你的诡计,明明知道你一定是故意,我还是不忍心让你失望,不忍心看你受寒。顾析、顾舍之,纵然我在你的面前输掉了一千次,一万次,我还是会认输的。” 第二百五十一章 钟情 他将下颌温柔地枕在了她的肩膀上,目光定然地望住了眼前的梅枝,唇角淡淡地泛起了一丝浅之又浅的笑意。 没有人如她般知他;亦没有人如她般懂他。 “我也可以选择从此不喜欢你了,从此不爱你了。”他的脸微侧,有意无意地挨在她的鬓发旁,淡然地道。语气似乎是那么的浑不在意,似乎是那么的云淡风轻,似乎是那么的处之泰然。 云言徵默然不语,只将手探进了裘袍之内,摸到了他冰冷的双手。心中一阵的紧促,看着似忙不迭地将他半抱半推地从窗户里拉进了温暖的殿内,一路拉到床榻旁,将他推坐在榻上,拉过了一条厚棉褥将他团团地裹了起来,看似一只肥胖的粽子,又似一条藏在厚茧里的毛毛虫。 一溜烟的暖炉排开在榻前,将他牢牢地围住。 又将一只烧得温烫的暖手炉递到他的面前,看住他无辜的眼神,她从厚褥与裘袍中抓出他的双手,硬塞进他的手中抱住。 瞧住她不由自主地翘唇一笑,他乌黑的眼眸里也似乎现出了一丝清莹的笑意,恍如昙花绽放一闪即逝。 她随即提来茶壶和茶盏,半跪半坐在榻前的脚踏处,用内力温热了茶水,才倒进了杯盏中递给他。仰首,一双殷切关怀的目光望住了他,唇角笑靥如昔,仿佛是往昔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境,并不是确实发生过的事情一般。 顾析伸手握住那一杯茶,久久地凝望住,却不曾饮用。 他开口声音低泠地道:“伤在了哪里?” 云言徵心里一怔,马上装糊涂道:“你说什么呢?”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顾析垂首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云言徵抿了抿嘴唇,眼神中似乎有些不满,正在满脑子地想着要怎么蒙混过关。 顾析的目光流连在她的脸上,将她此刻的神情捕捉得分毫不差,温柔地微笑道:“是这里还是这里?”他以目光代手划过她的手臂与双腿,语气幽微却听不出喜怒,“地上的海棠花里能浸出那么多的一滩血,既然不是从我身上流出来,必定是从其他地方来的。但在那之前,我由始至终没有在你身上闻到一丝的血腥味,更为了不让我起疑,你自然不会事先就准备了血肠。那么,那些血迹是从哪里来的呢?” 云言徵的双眸不由自主地眨了一眨,朝他露出了纯粹的笑靥。 顾析的眸色微黯,深深地凝视住她,语音淡淡地道:“匕首最后虽刺在了我的心口上,但在‘刺杀’我之后,你划破了自己的手臂或者是腿脚,那些血是从你的身上流出来的。而且,还流了足够的多,才能让别人觉得你是真心想杀了我。你为了筹谋这一个局,在花灯的蜡烛上用了可以使人在不知不觉中丧失了力气的‘漠然香’;又在‘邀仙酿’里添入了让人神智迷惑可以产生幻觉的‘郁兰香’;更在发上的长钗上蜡封了令内力消融的‘舒融散’;而手上指环的银针上淬了麻药。”声音幽密地响在她的耳畔,“你为了‘对付’我,显然很用心了。” 云言徵看住他此刻深邃而不见底的神色,有一瞬间的睁愣,竟觉得这一刻的他令人陌生,而又令人害怕。兴许,她以为的一切,是她猜错了。蓦然的一种疏离,让她忍不住收起了笑容,忍不住想要后退,就连握住了茶壶的手都明显得变得冰冷。她的眼底里分明地闪过了一丝的慌乱,但是很快又故作镇定地、冰凉地回视住他。 这一条路,是她自己所选择的,这一回的结局,也是她早已预算好的,如此,此刻,便不必再后悔了。 顾析望住她眼中的坚定,不由露出了一丝的浅笑,而那一丝浅笑里却又有着一种让人看不分明的隐忍不发。 他的另一边手轻轻地抚上了她的鬓发,指尖在那发丝之间若有似无地摩挲、撩拨,话在继续道:“在那海棠花林里,你点上了花灯里的‘漠然香’引我上花枝;又与我缠绵喂入‘邀仙酿’中的‘郁兰香’;借邀与我共舞‘悠然’催发药力,趁机射入麻针,这一步步的筹谋,是从傍晚时分将晚膳捧入我房中伊始就开始了算计的罢?那时,你说的每一句,所做的每一件事,皆是为了晚上的这一个‘杀局’而做下的铺垫。先讨好我,软化了我的心神,然后真诚以待,最后以自身为诱,让我一步步地跟随着你的算计,一步步地走入你布置好了的局中。” 云言徵咬唇一笑,并不否认地点了点头,凤眸一如既往的明如琉璃、八风不动。 顾析笑了一笑,伸手入怀中探出了一物,展开手掌,掌心中此刻在安静地躺着的,明显是那日她刺进了他胸口的“落雪”。匕首此时被刀鞘包裹着,刀柄处的那一点殷红宝石,却是在灯火中泠然生光。“此匕首刺入了我的心脾,本应伤我至深,大可一刀致命。然而,它却是卡在两根肋骨之间,并没有没入心肺,这是何解?” 他的脸颊轻轻牵动,低声细语道:“只因它的主人并不是真心的想杀我,而是想要让我误会了她的用心。正如同她在银针上用了麻药,并不是想加大刺杀我的胜算,而是想让我失去了痛觉,也是想让人失去了判断使我觉得她是真的欲取我性命。她点燃‘漠然香’使我失去反击的力气,又用‘郁兰香’使我心生幻觉,却偏偏一直没有使用她发簪上的‘消融香’对付我,这又是为何?那是她并不想我失去了内力,失去了自救的能力,因此,最后看似恨愤地将我推入江水之中,却正是想我更快地被冰冷的江水冲醒被药物麻痹迷惑的神智。” 顾析的眼眸蓦然地温柔了起来,笑意亦如春暖花开,缠绵十里。 云言徵凤眸微垂,她早该知道他聪颖如此,自己的布局,十分的艰难,未必就能骗得了他。 只是未曾想到,在众多的药物之下,他还能将那时所发生的事情,记忆得如此清晰,而分析得分毫不差。 长钗上的药物,她不曾对他使用。而是后来,她自己刮去了上面的蜡封,故意地遗弃在了那海棠花林之中的。 “你是不想我身困在蔚国,陪着你作茧自缚罢了?”顾析复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柔声道:“只要有你在,哪里皆不是我的牢笼;若无你在,何处皆是修罗地狱,来蔚国是我愿意,也是因有你在。你在何处,我便在何处,只愿与你共存于这一天地之间,无论困苦或欢愉。” “舍之。”她缓缓地倾首,枕落在他的腿上,眼眸渐渐地浸上了泪光。 “不必再为我谋求解脱,若我愿意,便可以远离,如今不曾远离,只因我不愿意。我如此睚眦必报的人,又怎么会做出毫不利己的事情来,那只是因为我发觉了这个世上有一个人确实是真心真意的待我,就不忍心放手,再也不忍心看见自己孤独无援、寂寞一生了。”顾析的目光微微的迷离,语气低幽地道:“云舍之,我不知道还能陪你多久,但在有生一日,我便不曾想远离你而去。就让析将也许极短暂的一生,宛如流萤般在你的身边完满地燃烧,若要浴火方能重生,我陪你一道,或涅槃,或成灰烬。不要再为我身上的困局忧心,也不要再为我的生死、自由顾虑,不仅是为了你,就是为了自己,析也必会自强自息,不让奸人得逞,不向命运屈服。纵然是暂缓了一些筹谋,你也不必以为是因为了你而为之,那只是为了我自己而已。云舍之,你听明白了吗?我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心愿而已,并不是因为了你。” “嗯,我听明白了。”云言徵低声地应道,泪水却从眼角滑落,滴在了他的衣衫上,洇成了云雾。 “好。”他的脸上缓缓地露出了一抹近似欣慰的笑意,语音飘忽道:“伤在了哪里?” “腿脚上。”她毫不隐瞒地回道,闷头在他的膝盖上不再去看他。 他的眸色倏然幽深,低声道:“当真是委屈我了。” 云言徵闻言,不解地抬起头来,轻道:“怎么就是委屈你了?”眼前的寒光一闪,她还来不及阻止,随之目光落处已是多出了一道血痕。从他的腿脚上蜿蜒了下来,衣衫裤管散开,鲜血殷红,滴滴落在了榻前触目惊心。 她惊愕地望住他手中仍然握住滴血的“落雪”,心中阵阵悸动与惧怕,颤声道:“你为何要如此?” 顾析微笑道:“若有人要让我心疼,我便会让她更加的心疼;若有人要伤害我在意的人,我便会将这种伤害还诸于他的身上。”他弯腰、垂首,迫近她的眼眸,深深地望进了她的眼底,乌漆眸子里的笑意仿佛带着了一种清浅,超凡脱俗的美丽又摄人心魄的诱惑,嗓音尤似带着砂子般的磨砺而低哑,“以后,你若不想心疼,便不要让我心疼。你若想让我长命百岁,就不要让自己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不然,以我这样无心无情的人,必然会为了让自己的心快活,而让你长命百岁。一定会让你活得比我更长久了许多、许多,我是绝对不会让自己为你伤心难过的。” 第二百五十二章 风雨 他的指尖抚落在她微凉的脸颊上,唇瓣凑近了她的耳边,轻之又轻地宛如落蝶般的语气伴随着温暖的气息飘忽回荡了起来:“阿言,我难得的说了一回真话,你千万要记住,别不把它当真,不然,你将会一辈子痛不欲生、悔恨不止。” 他别开眼眸,看住她明显怔愣住了的脸,低唇吻落在了她光洁的额头上,清湛如水的眼眸里带起了一泓能溺毙三千繁花的如云笑意。 云言徵久久地才低叹出了一口气,仿佛是重新认识了他般看住了眼前的这个少年。就像是当年的烟火,当年的死讯?就像是拼却重伤也不让她误会、不让她再落入秦无恨局中的执着?就像是早已护着了她的外祖父,却在海棠花林里不发一言,任由她杀伐的沉默与狠心。这个人仿佛是如此的陌生,又是如此的熟悉;是如此的让她心中震撼、激愤;又是如此的疼痛、眷念。 她却觉得他此刻所说的每一句都似刻在了她的心头上,不是畏惧,而是无比的温柔。 她眼中落泪,脸上却是笑了起来,目光似水,流年回转,脉脉深情,不欲言语。云言徵从脚踏处爬起来,弯腰从床榻上抱过来一只紫木盒子,将里面的金疮药拿出,一层层地掀开了他的衣角与裤管,在腿侧便看到了那一道新伤的刃痕,不深不浅,却能让血流不止。 她拔开瓶盖,将金疮药的粉末均匀而快捷地抖落在了伤口上。又熟练地撕下了他的衣衫,将伤口团团地包裹了起来,打上了系结。手掌轻轻地抚过包扎好的伤痕,目光从他脚边上的血迹,溯流而上,只觉得心口一阵阵的发紧,发疼,却又是无边的欣悦,让她不由自主地蹙紧了眉尖。 顾析的目光一瞬不瞬地停留在她的脸上,此刻她的异样,几乎是立刻便已察觉。伸手按落在她的腕脉上,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横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已然带起了一股怒气。 “不是告诉过你,不许再饮酒么?”他的语气急促而带着轻轻的责备。 她抬首一笑,笑靥如花,笑意欣然,望住他的眼眸里充满了眷恋与贪念。低低的细语,认错得很勤快地道:“是我不听话,你说,该怎么罚?” 顾析无奈地抿唇,双臂将她拥入怀中揽住,再一次吻落她的额头,低语道:“罚你,一生一世对我不离不弃,永远也无法从我的身边摆脱开一步、半步。”他更改道,唇角泛起了一丝宛然的笑意。 “好,该罚。”她埋首入他的怀中,贪婪地吸取着独属于他的草木清馨之气,伸出了右手,四指握拳,尾指轻轻地松开弯起,“此誓与顾舍之一言为定,云舍之永不言悔。” 他垂睫一笑,亦伸出微弯的尾指,与她的牢牢牵住。这种他曾不屑一顾,宛如儿戏般的约誓,此刻眼中却是深信不疑,坚定不移的神色。 窗外落梅无数,伴随着落雪飘忽了东西南北,冷香亦落满了四方与天地之间。就宛如那寝殿内的两情缱绻,似乎从此便能地老天荒、长长久久、不惊不惧。 殿外却有人身如鬼魅,仗剑悄无声息地潜来,此刻正倚在寝殿的门边。他眉目幽冷地凝定住屏风之后的两人身影,声音冷漠地道:“长公主,此人满口谎言,你还要相信他吗?” 云言徵倏然抬眸,透过了梅枝横斜的屏风,望向那门边的身影,清瘦峻逸,正是不久前才与她分别的方卷。 他此刻悄然至此,所为何事? “阿卷,你想要说什么?”她从顾析怀中移开,站落在床榻之旁。 顾析亦是目光沉沉地透过了屏风,与那一面的人,视线对接。思绪如云烟般掠过了他的眼中。 “长公主,你可是忘记了芙姬所说过的话?”方卷的声音再一度传来,带着微微的急促,“究竟是谁人心机沉沉,一直以诡谲的手段翻覆着九州的风云变幻?难道你心里还不明白,还不清楚?还相信他的巧言令色、舌灿莲花?” 芙姬的目光与话语重新在她的脑海中掠现,云言徵的脸上不动声色,却是轻声道:“阿卷,夜深了,你回去罢。” “你是为什么定然要相信于他?”方卷一步踏进了殿中,追问道:“他从出现在你身边起就带了谋算,不惜以身为计,使你放下了兵权,出走蔚国,以致如今你的家国两虎相争,频临毁裂?他除了是一个心机深沉的阴谋者,还是一个洞察人心的野心家,到了此刻将你推到了风口浪尖,又可知,在背地里想要利用你为他达成下一个怎么样的目的与谋算?”他一步步缓慢地走近屏风,语气里却满是痛惜与急切,“他谋划人心的本事,向来算无遗策。且想想芙姬当初为了他而落得全族受制的下场,你怎敢再一次跳下他所为你而设的圈套之中?” 云言徵的眉尖微微凝住,心中微微地疼痛,也是微微地叹息。 方卷的身影已转过了屏风,在屏风后的九烛灯火中与她的莹莹相对,那一双略带妩媚的眼中的真实诚挚,直令她不忍直视。 她虚张了张嘴,目光微动,清声道:“阿卷,你有把握胜过了他吗?若是有,你还会顾惜我的性命吗?若是没有,你便从这里离开吧。” 方卷的眉梢一皱,低语道:“云言徵……”这话只说了个开头,他便住了嘴,转而唇角露出了一抹冷笑,“我若没有把握便不会出现在这里。”目光淡淡地掠过了依旧安然地坐在床榻上的顾析身上,又转回了云言徵的脸上,轻声道:“长公主若能相信在下,便走到我的身边来,我必能护得你一个周全。” 云言徵略略地一笑,眼眸迷惘地朝他道:“我不明白。阿卷,可否为我解答一二?” 方卷的眸中思绪幽沉,唇角掠起了一丝弧度,冷然道:“我早已知道他到了玥城,并伪装成了东方楚柳在皇宫里参加比试,只因他不仅要确保胜出,还要让你动容,深信不疑只有他一人是为你而来,从此对他深信不疑。我一直在等待的便是要等到他力歇,他身受泣血蛊反噬,又曾中‘岁岁’奇毒,兼之内伤未曾痊愈,又在瑜城落水受寒,身体早已是雪上加霜,如今能支撑得住不过是靠了药物维持。” 云言徵闻言,心中但觉句句戳心。 方卷的话依然继续,句句恨戾:“长公主,你可知道,在豫皇宫里利用我接近你的人,并不是金韩莫三家,更不是晏容折,而是他与我的一场交易。” 他的眼眸宛如毒箭,盯视住唇角抿笑的顾析,声音不断,“你与龙眷的一场交换,皆是在他的掌控之中,只因要嫁祸与晏容折,欲置对方于死地。他的算计也快要完成了,漠国的龙眷听受了他的蒙蔽,已回国内清理叛逆,很快便会发布追捕晏容折的皇令。漠国国主得以康健,也受了他迷惑以为一直在下毒的人是晏容折,追捕令很快就会颁下。承国皇帝如今忽发奇病难愈,传言与漠国国主的病症相似,你说他会不会在心中猜忌是否晏容折所为,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而蔚国如今,也已渐渐地落入了他的控制之中,想一想,届时,蔚皇也颁布了追杀晏容折的皇命,你说,九州之中还有多少地方可以成为晏容折的容身之所?如此手段,如此算计,长公主,你并不觉得可惊可怖吗?” 云言徵豁然开朗地长吸了一口气,忍不住转眸去瞧向身后一直不作声色的顾析,轻声问道:“这就是你的敌人,晏容折的最终的下场?” 顾析朝她莞尔一笑,点了点头,视之等闲地道:“确实如此。”望住她脸上微微的愕然与惊讶,语意轻柔如云烟地道:“阿言,你也觉得我可惊,亦可怖吗?” 云言徵诚然地点头,朝他坦白道:“确实让我觉得可惊、可怖了。” “那你也要离我远去了?”他微微抬首,又道。 “阿卷……”云言徵却是不回答他,转脸去看向方卷,疑惑不解地道:“他既是如此谨慎细密的一个人,你又是如何得知了他的谋算?” 方卷冷笑出来,恨声道:“从豫皇宫出来之后,发觉我难以受他掌控,不仅不与我解除相思蛊,还以此要挟于我。不仅让我到龙眷的身边去迷惑她,让她深信不疑此事是晏容折的所为。便连晏容折也蒙在了鼓里,以为事情一直按照自己的计策在运转,实不知在他设计让你与龙眷调换身份之初,早已遭到了别人的算计。” “那么在龙眷身边襄助我外祖父也是他的计策么?”云言徵忽然质疑他道。 方卷眸光忽亮,脸色微白道:“利用假的山河老人骗取你的激愤,我是早已知情。此刻才如实相告,则是我私心而为。”他的语气更是凌人,而后又十分幽微艰涩,“我亦曾想过,借你的手将他除去。如此,于我,于你皆是好事。只是,我不曾想到你会是如此快便已谋定了下手,幸而,你未曾受到了损伤。不然,我便是万死,亦难辞其咎了,你若因此记恨于我,我无话可说。” 第二百五十三章 同舟 他眼中的歉疚,让云言徵也有了一丝的恍惚,因此而心神微微的摇晃了。她眯了一眯凤眸,唇角的笑意似有若无地道:“阿卷,纵然你对我曾有所欺瞒,但这些日子以来,亦曾为我刀剑加身,护我周全。如此算来也是恩怨两清了,但情谊犹存。可你能确定让这样的一个人受制于你?你确定真的能胜过了他吗?” 方卷看住她眼中的真挚,朝她缓缓地伸出了左手,沉声道:“长公主无需惧怕,请到我身边来。” 云言徵微微地一犹豫,回眸看了一眼尚在床榻上从未有所动作的顾析,脚步微移,试探般的向前朝着方卷踏近了一步。 方卷看出了她眼中的忐忑,唇角轻绽了一抹冰花般的笑意,柔声道:“莫要怕!他的身体本就不能再受寒,而这玥城冬天阴寒正对他不利。在皇宫中比试箭术之时,我早已在弓箭上皆抹上了至阴至寒的‘子夜’,他双手沾毒,深入肌理,此刻只怕早已毒入心脾,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云言徵再一次地望向了床榻上安坐如昔的顾析,他的眼睛清湛无比地回望住她,唇角却朝她露出了一个淡然的微笑。 “言徵,过来。”方卷沉声低唤,不由自主地踏上了一步,伸手便要去牵住了她的手。 云言徵却是蓦然地背过了手去,朝他恍然地一笑,脚步后退而去,一直退到了顾析的身旁去。 方卷的脚步定住,目光落在了与她几乎是近在咫尺间而落下来的左手上,转而看向避开了他而后退去的云言徵。脸上的神色不解而疑惑,眼睛紧紧地望住了她的双眸,几欲洞穿她的心思。 云言徵嫣然笑起,清声道:“方卷,我并不相信你,我相信顾析。” “为什么?”方卷的话几乎是冲口而出。 云言徵安然地坐落了顾析的身畔,几乎与他裹着棉被的身影相依着,娓娓而道:“一个人的心里是否有对方,是可以从他的眼中看得分明的,如果你曾经真心喜欢过一个人,就会知道每当看见她的时候,眼里的笑会是多么的欢喜;也会知道每一次被她伤害的时候,眼里的痛又会是多么的深刻。若他只是一个骗子,在海棠花林里知道我要杀他时,便不会临死亦毫不反击,如此心安理得地被我杀;若他说的话只是一个骗局,宝图就一直在我的公主府中,他亦曾唾手可得,却不曾窃取。更可况,如今的我身无兵权,亦无宝图,早已是无利可图,若然他果真是一个骗子,我也曾答应过他,云舍之将永生永世对顾舍之不离不弃,永远也无法从他的身边摆脱开半步。”她朝身边的顾析歪头一笑,俏皮地道:“我可是一个言而有信的人。” 顾析忍不住伸指去轻捏她的脸颊,就像是逗弄住了一只可爱又狡黠的小兔子,眼眸里泛上了星星点点的笑意,宛如繁星满布了晴空般的烁人眼眸。 方卷的脸上却是渐渐地阴云密布,眸色不定地盯住他们俩人。 云言徵凤眸微翘,微微一笑,又道:“方卷,既然我早已明白了此中的关联,从假的外祖父死后,我就知晓有一个局在等着我。芙姬的那一出戏,那一个局,我又何曾不是在其中推波助澜了一番。你在引出她的戏,殊不知,我却也在引你们入此局中局。看着你们在局中的卖力念唱,我反而更清晰了你的意图,以及晏容折对我,对顾析所要下的圈套。” 方卷闻言,脸上的神色更是阴晴不定,眼中又似有最后的一分期翼在默然地破裂了开来。 云言徵有些怜悯地看着他,低语道:“就连我也能看穿的棋盘,顾舍之又怎么会看不透你们将要耍戏的算计?” 顾析应声挥开了身上的锦褥与裘袍,双脚轻盈地落下了床榻畔,微笑地看住屏风畔的方卷,淡然轻笑道:“方卷,我不过是要给一个让阿言看清楚你真面目的机会而已。”他的眼眸微掠了过云言徵异样的脸颊,笑语欣然,“我在意的人,又怎么会容许他人在旁觑觎。我又怎么会容许,敌人在身边长久地、时刻地潜伏着,等待着给我无声地一击?” 他骤然地出手,指尖握住的依然是云言徵的那一柄“落雪”,无声无息,乌发如行云、雪衣如流水便已侵至方卷的身前。 方卷心下大惊,好在手中的长剑早有所备,将其的雪刃“铿锵”地一声挡在了心门外,脸色雪白,眸色狠厉地盯住了近在眼前的顾析。 “舍之,他曾为我挡过一剑,你可否为我还给他这个情分。”云言徵在床榻上再次站起,在他们的身后幽幽地道。 顾析凝视住方卷片晌,脚步一点倒退而回。手指轻弹“落雪”的薄刃,泠泠轻响,笑道:“好,阿言你与他从此两不相欠。” “方卷,今日别过,日后再见,你我是敌非友。”云言徵朝他淡然抿唇,一笑道,她并不是心软。只是,这个人,终究是曾经也陪着她半真半假地度过了一段艰辛的辰光,为她挡过剑,拦过敌;为她的生死忧心,为她的困局筹谋。这一份情谊,她终是不能忘,亦不能不还。 经过了方才的一击,方卷便已自知不是顾析的敌手,心中权衡了利弊,默然无声地转身而去,身影宛如飞鸿般掠出了长公主府。 成王败寇,顾析明白方卷亦是极能决断之人,他的去留干净利落。只是临行前,对他身边的云言徵那难以舍弃的缠绵眼眸,他付之一笑,并未以为意。 “你真的相信我了?”顾析回首问她。 寝殿内的灯火融融中,映得他眉目如画。她顽皮翘唇,笑道:“你猜。” “你真的没中‘子夜’之毒?”云言徵凑近他的跟前,细语轻声地道。 “你就是为了此,才放走了他?”他也不答反问,重新退至床榻畔坐落,云言徵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到了床前坐落。又将那一层的裘袍,另一层的厚褥披落在他的身上,她半是埋怨,半是调侃地道:“你太会伪装了,我不能不小心在意一些。” 顾析闭眼轻叹了一声,横落在软榻上,以拳撑额。看见他人如玉山倾倒,云言徵心中悚然一惊,紧跟着急道:“怎么了,真的给我猜中了?” “不是,只是很累,想要在你这里睡一会儿。”他眼眸也不张一下,只是揽住了软褥,转了一个姿势,合眼睡去。 云言徵担忧地双手叠在颌下,坐在脚踏上,整个人半搁在床沿,怔怔地望住他的睡颜。纵然是听着他的呼吸清浅均匀,她仍然是目光半晌不转地看住他昏睡过去的微白容色。即便是很想伸手去抚一抚他的脸颊,也不忍心纵容了自己的任性,只怕稍微的一点动作也会将他从熟睡中惊醒了过来,打扰了他的歇息。 是怎样的伤势,又是怎样的疲惫,才能让这样警醒心细的一个人,能够这样沉沉地昏睡了过去?又是怎样的心情,又是怎样的信任,才能让这样思虑深沉的一个人,能够这样安心地沉入了梦乡? 而她守在了床畔,心里的跳动却颤荡着少有的慌乱。在这个世上还有谁能够如此的执着成全地、百折不悔地爱着她,护着她,宠着她,纵着她?试问这个世间上又有谁能够在那海棠花林中遭遇了她的一场精心布局的刺杀,不仅能够透过种种的假象,看穿了她的心思,没有一丝的误会,更一点也不怨恨和责怪她,而是一如既往地帮着她,容着她,还只是让她以后不必再如此为了他着想,为了他担忧? 又试问这个世间上还有谁能够容许她爱护家国之情,比情爱之情更坚定,更不容妥协,却能一直不曾因此而折损了挚爱她的心意,还甚至愿意为了体谅她而作出了最大的让步、最大的牺牲? 除了此刻正在她的床榻上安睡的这个人,还有谁能够真正地将自己的一切心甘情愿地交付到了她的手中?又还有谁能够在这个为了利益而熙熙攘攘的人世里,仅仅只是为了她一个人而来,为了她而不惜甘心燃萤为灰如宵烛照光,自囚己身,画地为牢,长伴她此生? 要知道,他本可是天边浮云,山间闲月,宛如游龙化身,遨游四海之人。 她从不曾如此刻般的畏惧,畏惧眼前的这个人已经用尽了力气,用尽了心血。她才刚刚下定了决心要温暖他冰冷的手一辈子,才刚刚下定了决心要宠爱他半世孤独的一辈子,上苍就再不容许了。 不容许,她早已反悔的决心。 不容许,她留住了他。 顾析,他此刻看起来就犹似落在了雪地里的孤清梨花。她不知道该如何去给他增加一点的温暖;也不知道该如何去给他多一点的柔情与怜惜?用火,怕他随花化去成了飞灰;用水,怕他随雪凝固结成了坚冰。 床畔的烛火,一截截地消融烧去,门外翕然传来了熟悉的轻扣声响。 云言徵以最无声息,最快捷地步形身法移到了寝殿门后,将殿门轻悄地开了一道缝。如此的迅捷无声的动作,就连殿外的暗卫沐冬都被她吓了一跳。她看住他略显惊愕的神色,不禁微微一笑,接过他递过来的谍报,又极快地合上了殿门,重新坐回到了脚踏之上,依然是没有半丝的声响。 第二百五十四章 蜜意 她迎着火光,展开了手中的谍报,垂目掠去,心中暗惊,脸色几变之后,又回归了平静。最后,目光又重新落回了顾析的身上,他依然似无知无觉地睡着,可就在他如此的安睡的夜里却发生了这许多的惊心动魄的事情。 而这些事情,是否都是他所设下的算计? 东方楚柳下榻的行馆走水了。大火借着风势将他的寝殿燃烧殆尽,连尸骨皆无存,只剩下一些黝黑的焦炭。 京都卫迅速围住了行馆,查探中发现了寝殿的火场中竟有硫磺、烈酒等易燃、助燃之物。更在行馆的树丛中发现了承国侍卫的腰牌,又有更夫举证曾见可疑之人在起火后没入了承国皇子所在的行馆墙头。 京都卫入宫请命,皇帝立刻颁令封锁并搜查行馆,在庭院土中找出了一干等未曾掩埋妥当的助燃之物,更让承国皇子对谋害长公主驸马一事给予说法。又在西城门处抓获了连夜出城的江湖暗客,严刑审讯之下,终于松口说出了是承国皇子出重金密谋,让其前往杀害了沙漠族的族长东方楚柳。 此等种种的铁证之下,承国兄妹已在这一夜之间成为了众矢之的。 云言徵头皮发凉的同时,亦有了一丝的快意。承国兄妹的图谋不成,反而被顾析连消带打地整治了,此后这些矛头,只怕还会沿着鞭挞晏容折的方向发展了过去。这一回,他可是下定了决心要将那个人赶至穷途末路,不予他再有退路的机会了。 而最能折杀一个人的不是取了他的性命,而是覆灭了他想要得到的一切。晏容折想最要得到的自然是重塑慕国旧日的河山,可若从此成为了九州之内都要捕杀之人,这个天下从此再也容不下他这样的一个人了呢? 这样的结局,他又要如何将自己的心志继续下去? 云言徵的目光在火光的映照之下微微闪动,若以顾析的心性,他当真会放过了心思叵测的方卷吗?可是如今,方卷的安危她已顾不上了,也不想去深思其中的迂回,她顾得上的,只有眼前这个人的生死存亡,余人并没有那么的重要。 烛火灭去,留下了一抹缥缈的青烟。 床榻上的人长睫轻轻颤动,一双眼眸缓缓地张开,寝殿之内顷刻间泄露出了晶莹如露的清辉。窗外不知在何时起,天色已悄然地徐徐发白,只有落雪不断地丝絮般的飘洒而下,那枝丫横斜的白梅也在不断地开谢,清香漫溢。 顾析徐徐地吸取了一股冷梅馨香,他仿佛是已昏昏沉沉地睡了许久、许久。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安稳地作过了一觉踏实的睡梦了。眼角的余光搜睃到那人熟悉的轮廓,他稍稍地侧首,没有发出了一丁点的声响,只静静地看住了她,不知在何时枕睡在了他身旁的身影。 温柔的目光掠过她枕在手臂上微露的侧脸,他庆幸自己还能够醒来。亦庆幸还能够看见她就在身畔,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清浅的笑意,浮现在了冉冉弯翘的唇角,露出了宛如孩童稚子般纯真而满足的宛然微笑。难得的纯然与和善就宛如一朵颤颤巍巍的昙花般悄然地在绽放了它皎白而极致的秀美。 这样的笑意里,就连带略已清瘦尖利的脸颊也显得弧度丰满而柔润了起来。乌漆的长眉更如远山墨黛,双眸中缓缓流动的水光更灿若漫天的繁星瀚海。 得到了自己想要得到的,原来竟是如此的满足。 心满意足的感觉,竟是如此。 如此的美好。 一颗灼然生光的泪滴,在他微红的眼眶之间欲落未落。他亦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在此刻落泪。他已有许久、许久,不曾感觉过了眼眸湿润的感觉,就连当初被师傅种下了泣血蛊逼入绝境的时候;就连当初百般求解也无法摆脱这蛊毒缠身的命运的时候;就连当初云言徵不愿意信任他决意要远离而去的时候,他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连呼吸都控制得极好,知道她呼吸如此的浅,必不会睡得深沉。怕是只要他的呼吸略为改变一下,也会惊醒了她的暂寐。 却不知就在他这么的一晃神之间,一只手默然地张开了指掌,堪堪接住了那一颗悄无声息地沿着他的脸颊滑落的泪滴。 宛如一颗通透的水晶般凝固在了她洁白微弯的掌心处。 他稍是诧异后,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无奈,而又夹杂着腼腆的神色。脸上那一贯万事不萦于怀的面具仿佛在这一瞬间风流云散了。 顾析朝她轻叹了一口气,望住那双凤眸中倏然而起的惊喜与狡猾,眉头稍动。脸颊在下一刻,便已被她伸手捏住,刻意地给捏出了一道红印来,才哀哀地低语道:“都瘦得没有肉了,不好捏。” 他安静而微笑地看着她,听着她的话,唇角的笑意是慢慢地收敛了,眼里的清亮也渐渐地平淡了。她的心,却是慌了,明明知道他这一脸的受伤表情不一定是真心的,但还是忍不住立刻地哄宠道:“千万莫要伤心了,我再把你养回来就好。” 顾析的眼眸蓦然深邃地望住她,让人的心又忍不住地来回鼓荡,凤眸里的神色有些不安地、疑惑地审视着,分辨着他眼中的神情。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如此小心翼翼地在意着、关切着他的心思,顾析忍不住“嗤”声一笑,又露了出那种如梦似幻、迷惑人心的笑意来,柔声地低泠道了一句:“好。” 他的手稍动,已被她的手指握住,原本只是想感知一下他的冷暖。可一旦握住了,才真切地发觉这一双手也是瘦了,往昔骨肉均亭、白皙干净的手,如今虽依然是修长秀美,却已能摸到了嶙嶙峻劲的指节。 “世上最留不住的便是年华。”他淡然如故地道:“顾析,也是会老去的。”他眉眼亦如故,安之若素地反握住了她的手,“世上最令人惋惜的,莫不过于壮士断腕、美人迟暮。长公主,此刻是否已在为顾舍之惋惜了?” 云言徵轻轻地摇了摇头,眯眼一笑,温柔道:“有人白发如新,有人倾盖如故。顾舍之无论是倾城绝世,亦或是白发苍然,依旧是我的顾舍之,没有人可以替代你,也没有人可以替代你在我心里唯一的位置。自从我第一眼遇见你之时,那一份惊艳就早已注定了,将要伴随着我的此生此世,无法剥离,亦无法漠视。” 顾析看住她,久笑不语。 两人便如此的默然相顾,仿佛任由它光阴流转,千秋万世,亦不愿去管,去顾。 只愿,两心相知,顾惜彼此。 从此怜悯也好,喜悦也好,只为了彼此。 “当了宵烛一晚,可有燃烧得累了?”顾析微笑道,向后挪了挪身子,掀开厚被褥右手拍拍锦垫,眉头一挑,眼神示意她过来。 云言徵抿住了唇,朝他摇了摇头,眼眸里含着一丝不让人得逞的笑。 顾析眉尖微蹙,以手支了额角,半撑着身子看着她。 他目光微微移动,却始终不离她的一双凤眸,唇角的笑意似有还无。 许是他的目光中的星辉太过清莹;许是他的眼眸中的神情太过专注;又许是他的黑瞳中的诱人太魅惑;更许是他神态中的含笑太出尘。云言徵眼皮微跳,拖着半边麻痹的身子与起伏不定的心跳,一歪斜,翻倒躺到了他的身边来,朝着他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带着一抹羞怯而痴然的浅笑。 “乖。”他在她的耳边轻语,掀过了厚褥一同盖到她的身上去。他一手牵住她的手,一手放落搁在她的额头上,拇指在有一下无一下,看似有意,还似无意地抚摸着她的眉毛。 “你又在想些什么?”云言徵一脸警惕地看住他,眼眸骨碌碌地一转。 “我在想,你若穿上了红装的样子定然很动人。”他的眼眸凝定了她的脸,语气半是认真,半是思量地道。 云言徵脸上的神情更是异常的灵动,目光里也带起了丝狡狯的霞光,喃喃低语,轻之又轻地,仿佛是忍不住地道:“顾舍之、顾公子、顾先生穿上红装的模样,只怕才是更动人,尤胜瑶林琼树。” “那你想不想要看?”他的声音又在她的耳边轻响。 云言徵微微愕然,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心里正忖着,自己这么细小得近乎心声的话语,他没有理由能听到,就已经清楚地听见了顾析几乎是贴着她的脸颊,下颌微微阖动:“长公主,你心里想的是什么,析一向都揣摩得很明白。” 她的老脸还是不自禁地羞红了,深吸了一口气,才安抚自己。她是长公主,不可耻。 “食、色性也,其实当真并不可耻。”她还未曾让自己冷静下来,亦未曾腹诽于他,便已听见他的语气淡淡,毫不以为意地,超然物外地低声道来:“更何况长公主对析,是以情相悦,并非强取豪夺。” “你住嘴。”云言徵顶着发烫的两颊绯红,低叱道。 “那好,你来。”顾析笑着柔声道。 云言徵跟不过来地望着他,一脸的懵懂。 “你不来?我来。”他的话语刚落,她就感觉到脸颊上被人轻轻置啄,似是一吻。云言徵挑眉瞪住他,顾析却是闲适地含笑:“我说的便是如此。既然长公主听不懂,顾夫子就要言传身教,让她弄懂,有道是有教无类,我不嫌弃。”望住她宛如凝脂白玉的脸颊上海棠嫣红胭脂均染,点漆双眸里尤带羞涩与娇柔,与之对视的目光不由温柔带笑,黑瞳闪动,里面带起了的情意让人心湖荡漾。 第二百五十五章 浓情 云言徵面上娇美归娇美,妩媚归妩媚,然作为多年的公主与三军统帅的内心也可谓是经历过千锤百炼的锻造了,如今此刻正在想着自己是该顺从地装作娇弱到底,还是该主动出击、攻城略地,夺回一城? 顾析也正在欣赏着她眸底那五光十色的心思变化,心中正自默笑,蓦然眉梢一动。左手将云言徵揽入了怀中护住;右手中的“落雪”瞬间祭出,在溟濛的殿内隐约似与一物相撞,而后“夺”地一声轻响将之钉在了案几之上。 他怀中的云言徵亦听闻了声响,正欲起身追击而出。顾析却是牢牢地牵住了她的手,细语柔道:“此刻去追已然慢了,若然能追上,子弈定有所获,必有所报。” “这人会是谁?”云言徵从他的襟怀中抬起头来,目光幽幽地望住他,带着信任与询问。 顾析一笑道:“非敌非友,我也不知是谁?” 云言徵诧异道:“竟也有你猜不透的事?” 顾析对她的调侃,无奈的摇头,指中弹出一物亮起了案几上残余的烛火。他松开云言徵的手,下榻而去。云言徵当即紧随身后而来,便见那张几案上“落雪”钉住了一张微卷的纸条,而两旁散落了早已破开的一枚暗镖,看那式样竟极为平常,此物无迹可寻。 顾析握住了她欲伸去打开纸张的手,右手中依然捏住那曾包裹住“落雪”的刀鞘。他将刀鞘的尖端顺着纸卷,将它打开。平常而微旧的纸条上,一行字却是赫然映入眼眸中来,其上的字迹四平八稳亦是平常。只是上面所书的东西,竟是不同寻常:顾析,解药于我手里已安置匣中数年。尊师曾鸿雁传信,谓,汝大才堪用,托与重付,寄以厚望。不料,年岁匆匆,昔日恩仇不了,尔竟沦落凡俗、心甘自困,置生前身后之事于罔顾,耽于儿女私情。如今,限尔三年之期,不枭贼首,不毁贼穴,解药将与汝上天入地,永不谋面。若还顾惜性命,切记,此警,只一而不再。 云言徵一目十行,看罢,心中思绪几转,抬眸望向了顾析。 只见他眼眸幽邃,似早已看过了纸笺,此刻目光依然在纸张上寻找着、审视着,似乎是在循踪追迹。 “你看出了些什么来?”过了片晌,云言徵忍不住地问他。 他轻笑低语道:“敬读惠书,宛如雪泥鸿爪,回首往事,音容笑貌,历历在目,不啻依稀如昨。反复吟咏此笺,深觉拳拳盛意,感莫可言。”语气之中似笑非笑,听不出是憎是恨,是怒是厌。 云言徵唯觉闻之心中深为疼痛,不由地握紧了他微凉的手。 “如今,已经不痛了。”顾析从纸条上回眸看向她担忧怜惜的脸色,微笑道。他伸手取下了“落雪”,将其尖刃上的纸条递近火烛付之一炬。蓦然殷红的火光在纸笺的一端映衬着他眉目如雪,眸光如冰,在那一双幽漆的乌瞳注视之下,转瞬间化成了飞灰,消失得无踪无影。 那反复无常的人性,自私自利的心肠,不可信任的世事,一如既往地摆布着,嘲弄着他的过往,以及将来。 “如今惧怕与后悔了?”顾析将“落雪”重新入鞘收回袖囊中,手指复落在了她的鬓角,细细地整理着那些凌乱的碎发,声音轻微地道:“兴许我比你想象中的更为可怕,只因我已经历过了无数次的生与死之间的轮回;抗争过了无数次在黑暗中几欲择人而噬的憎与恨。” “我并不害怕。”云言徵微微一笑,凤眸中柔情似水,温声细语地道:“我并不是纯善之人,心中也并非只能容光洁明亮,不能容凶狠狡诈。我对顾舍之你,只愿将心比心,你心疼,我知道;你心痛,我亦知道。从此往后,只愿能痛你所痛,喜你所喜,陪伴着你走过这一生一世的漫长,或者是短暂。我皆,无惧。” 顾析的眼角微微湿润,转瞬又已隐去,收臂将她拥揽入了怀中,轻叹一声后,低语道:“析何幸,得之云舍之。当必珍之,重之。生死不相负,析此生便托付于长公主你了。” “云舍之必不让顾舍之你失望。”她亦回臂拥住了他的腰身,抬眸浅笑,郑重地许诺道。 “好。”顾析吻落她舒朗清丽的眉间,应声道。 “三年为期,你打算如何力挽这生死狂澜?”她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问,眼眸里却是神光思虑一掠而过。此刻纵然她心中担忧顾析的安危,亦不想在他的面前过多的展露出来,而让他为之牵绊、顾虑。 “三年的辰光,足够云舍之你生几个孩子了?”顾析垂眸回视着她,目光清湛如冰晶,亦是半是认真,半是揶揄地道。 “你想要几个?”云言徵蹙眉,脸色不豫,眼神不满,而后却是朝他洒落地一笑道。 “此事随你之意。”顾析缓缓地温柔道,含笑俯首在她的耳畔,气息暖烫:“析,自当全力以赴,必不负你所望。” 离开之日,细雪霏霏,如絮如雾,落了满身满脸,迷蒙了双眼。 风靖宁姿态悠然地坐在马车里,伸手挑窗,最后望了一眼有她所在的蔚国国都玥城,以及城门外那与他送别的一双珠联璧合的身影。随着马车的前行,他眼神清湛,默然地收回了目光,手中的车帘也随之放下,但心里是否也一同放下了呢? 终归是缘分淡薄,让人想抓也抓不住。 风靖宁在车厢小几上斟了一杯青碧春茗,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低语黯然:“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一十九年来不曾对何人动过心,动过情,如今初次动心动情,却是铩羽而归。 他自嘲的一笑,幽微的目光又渐已恢复了清明。有些事,有些人,虽不忍放下,却是不能不放下。该执著时,便一步不让;不该执著时,便不越雷池,纵他还不能收放自如,但也不让己执迷不悟,痴心成魔;让人为之烦忧,不胜其扰。 风靖宁百无聊赖地拿出棋盘,自己跟自己对弈起来,一黑一白纵横之间落字无声,时光静谧,怡心怡情。 七皇子已先他一步离开,此刻风靖宁所在的马车与随行不紧不慢地向漠国辗转驶去,并不着急去追赶。 这夜,风靖宁入住途中客栈歇息。四更之后,客房的窗上忽闻毕剥之声,随后一道身影掀窗翻了进来。 风靖宁警醒地睁开了眼睛,若无其事地推开薄被,在榻上坐起身来,目光一下子捕捉到那道在房中悄然移动朝他而来的黑影,语气生疏有礼地问道:“什么人?” “风靖宁?”来人脚步一顿,声音轻微柔软,似是在询问,又似是在确定,明显是一个女子。 “明知故问?”风靖宁淡淡地朝她回了一句。若不知他是谁,又怎么会在进来之前在窗扇上故意弄出声响,让他警觉? 来人闻言轻声一笑,自然而然地答道:“秦无雪。” “何事?”风靖宁依然隔着帐幔,淡静地问。秦氏兄妹在蔚国杀了凤舞长公主的新晋驸马,此事虽是有被人设计的嫌疑。但此刻蔚国正若有其事地要留下秦无恨与秦无雪讨要一个说法,如今秦无雪不知用了什么方法逃了出来。 如今,莫名其妙地找上门来,是凑巧?还是早已瞧准了他,有所图谋? 不管是哪一样,风靖宁都不惧,事情既然已经找上了门来,那便解决事情吧。只是他想知道她为何找上了他?手中又有什么筹码与他交易?此刻前来,当务之急便是要让自己帮她避开蔚国玥城的追捕,逃出蔚国去。 “明知故问。”秦无雪低声呢喃了一句,可她不敢清楚明言。谁让她如今有求于人呢? 她清了一清声音,果然说道:“我想借乘风公子的马车一同出了蔚境,不知公子可否成人之美?” “条件?”风靖宁直截了当地道。 秦无雪怔了一怔后,明了这是风靖宁不想与她多费口舌,但是她也无法看出他的真实意图。传闻,他与云言徵的交情不浅,在蔚国一事,设计她与皇兄的尚不知是何人,更不知此事与云言徵是否有些干系。 她只是隐隐觉得,云言徵该是知情的,毕竟若她不想下嫁那个驸马,又发觉了这一路回来蔚国她与皇兄皆曾心怀不轨,或明或暗的算计过她这一位蔚国的长公主,九天骑的主帅。 如此一来,草原族长一死,又将此事引到了他们兄妹的身上,可谓是一举两得,云言徵既落得了清净,又报复了他们。 秦无雪的眼眸中闪过幽暗不明的光,继而说道:“族长身死一事,确实是与本宫无关。只是如今本宫遭人算计,百口莫辩,只望风公子伸于援手。待平安回至承国,本宫自不敢相忘风公子今日相助的情谊。” 风靖宁默然,似是在沉吟此事。 秦无雪心中亦没有十分的把握,便又说道:“如今,风家、杨侯府、五皇子连成一气,但漠国太子、七皇子以及他们身后的助力虎视眈眈,若经此事,风家能与承国交好,对于你们所谋之事,本宫亦会成一方势力襄助。九州风云纠结,各国较力,漠国与蔚国实则有不可结盟的隐忧,而与承国则无碍,风公子当下襄助本宫,实则百利而无一害。” 第二百五十六章 离间 “蔚漠之间有何隐忧?”风靖宁反问道。 秦无雪此刻眉梢一挑,笑道:“顾析。” 风靖宁眉心一跳,语气却是依然平淡地道:“如何?” “风公子可知此人的底细?”秦无雪眼风凌厉,有恃无恐地道:“他身上有一个隐忧。” 风靖宁心中微乱,却是面色如常地等着她。 秦无雪虽恨夜里暗沉,瞧不清此人的变换,但她估计自己的话还是对他起了一些效用,便不再故弄玄虚,直言道:“顾析欲取漠皇性命。” “你有何证据?”风靖宁心绪翻滚,口中平静道。 若他不猜疑,便不会如此追问。秦无雪心下冷然一笑,说道:“你以为漠皇为何久病不愈,一直缠绵病榻?为何如今却又忽然好转了起来?然不知这一切皆是人为,顾析的医术高明,诡谲手段,风公子可曾知晓几分?如今还需要漠皇的性命留着图谋他所算计之事,漠皇自然还未曾身死,而且会忽然精神了起来。殊不知,这一切都是顾析在其背后操纵着。不然,医治漠皇的法师为何忽如其来又云游而去,世上真有如此的巧合,又有如此不贪恋权势富贵,却又如此关怀一国之主的人?” 在她的冷笑声中,风靖宁不由自主地皱眉,心中早已隐隐察觉那一位法师的出现,与消失,皆似藏着不可言道的隐秘。 殊不知,竟与顾析有关? 但又有什么不合理之处呢?顾析其人,他又何曾彻底了解了。惊才绝艳,行事手段又每每出人意表,心思莫测,亦正亦邪,让人看不懂。 “这些都只是你的推断,不曾有实证。”风靖宁按下暗自的猜测,应对着眼前的女子的道:“顾析为何要伤害我国君上?若真如你说的,陛下病症反复,有人从中下手,可以大胆猜测的人也太多了。” 秦无雪不以为意地一笑有些诡异,又有些不像是她自己的笑意,心思叵测地道:“你可知顾析的身份?他的师尊是谁?他的师尊可与当年的帝师雪轻澜是莫逆之交,关系匪浅。你又可曾知道,当年的慕国可是因帝师之死才遭受到了如今各国的攻击而覆灭,而当年的帝师又是如何蹊跷的身死?其中又有什么隐秘?” 风靖宁心头一紧,隔着帐幔与夜色,他看不清楚眼前之人那一笑而过的异样,但是显然有那么的一瞬间,他察觉了她的不同寻常。但待他细观之后,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却已然消散,隐约中只见秦无雪姣好的颜容如玉似雪,瑰姿艳逸,仪静体闲,侃侃而谈。 而就她所言,风靖宁已曾从父亲口中得知一些当年慕国的往事,以及那令他追忆不已、深觉遗憾的前人,倾城绝世的帝师雪轻澜。才华横溢、心怀天下、遗世独立,既令世人敬仰,又为凡人所畏惧,无论是那样与世无匹的容颜、风姿、才能以及那样神秘的身份。 难道,当年帝师之死,竟与陛下有关? 秦无雪见他凝眉不语,又道:“当年帝师身死,不知风公子可知漠皇在其中占了什么位置?”她的语气隐隐地透着轻慢,一句紧似一句地追问,“若顾析要为帝师复仇雪耻,风公子又可知,他要找的人是谁?” 风靖宁心思几转,却是轻叹了一口气,听了此事,他不可能无动于衷。早些年,他已感知漠国的明面上一切如常,暗地里阴谋涌动,意外之事层出不穷,就已料到是有人在推波助澜,甚至谋划算计。 不料,此事竟似还牵扯到了前朝的帝师身死之谜。 秦无雪已是轻叹了一口气,语音稍微缓和道:“风公子应已知晓,晏容折的身份及对我父兄的谋算,以他的野心必然是志在一统九州,复辟慕国,那便是与我们四国为敌。如今,传闻他与顾析为敌,但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有朝一日握手言和,共同谋划?如果我们四国仍是各自为主,不通有无,岂不是让他们逐一击破,且若这两人联手算计,只怕所能掀起的波澜就不是如今这般的温和涌动了。” 风靖宁万千思绪在心中一飘不过几息之间,却是忽然轻声笑道:“明月公主,确实口舌如簧,机敏灵变,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风公子对本宫的话不以为然?”秦无雪一时辨不明他的意思,稍有些差异道。 “不然,公主所言,靖宁深以为然。”风靖宁披衣而起,肃整了衣衫才撩开帘幔,从卧榻之旁走出。 溟濛夜色中,他锦缎浅衣,身形修长,长发披肩而下,人宛如修竹冉冉孤立,穿帘而出的那一瞬间,迷惑了秦无雪的眼睛,她的心中一跳,竟觉得此刻惊鸿一瞥,无端惊艳了她的眼眸与心绪。 此人行止随性,脸上笑容优雅,举止之间尽是名门望族的尊贵公子气度,自然而然地从他的骨子里就流露了出来,竟是他们这些半途建国的皇族永远无法比拟的雍容尔雅。 夜放花千树,不及风靖宁瞬间一笑。 “明日,我便安排人手护送公主出境。”风靖宁按下了种种心思,从容一笑,低语道:“公主可先在此处安歇一晚,以防客栈之中人多眼杂,请莫要嫌弃。” 秦无雪回神一笑,垂眸还礼道:“公子细心,有劳了。” 风靖宁一笑而过,双手将长发撩至身后,便往房门而去。 “风公子请留步。”秦无雪心知他是要离开客房出外避嫌,但还是忍不住出声叫住了他。” “何事?”风靖宁回眸。 “风公子可否襄助些吃食。”秦无雪眨了眨眼睛,有些羞赧地道。谁知,她竟是被何人逼迫到这个情分上,连日来竟没有一顿饱食。逃出玥城之后,一路东躲西藏的,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风靖宁的行踪。 风靖宁淡然的一笑,十分明白地点头道:“是靖宁大意了,请公主稍等。”他垂下的眼眸一转,他不是想不到,而是刻意忽略了。究其因由,自然是与心中的那一人有关。 承国兄妹这次出现在蔚国,明显的不怀好意,只是如今的情势逆转,让人猝不及防。一旦想起在了云言徵身边那人的手段,他就不由心中黯然。 天明之后,秦无雪易容成了风靖宁,窝在马车之中,由风家的护卫随行,一路朝蔚漠交界之处行驶而去。 风靖宁从那一天起,却不见了踪影。 蔚国,玥城。 是夜,长公主府中一婢女找到了云言徵,向她神神秘秘地低声禀告了一件急事。云言徵听过之后,看了那个贴身婢女一眼,神色淡漠。 见她神色如常,云言徵才吩咐了婢女下去,只身一人往那府中西苑较为偏僻的“梨落苑”疾步行去。 园中细雪飘散,从树上落下,还宛如千万的梨花纷纷扬扬。一人闻声,从梨花树干后轻身转出,目光一直在夜色中悄然凝睇着她飘然而来的月白身影。她身披狐裘,依然喜欢穿着最爽利的衣裳,梳着最简便的发式,身为长公主之尊,却只在鬓间别了一支不大显眼的梅花簪。眉目清丽秀致宛如出水芙蓉,天然无需雕琢,凤眸明澈,神情镇静坚固,依然是旧日的模样。他心中一直起伏不定的心绪,此刻,却因为得见,而渐渐地平复了下来,终于归入了宁静。 不管结果如何,他终是来了。 云言徵远远瞧见了他的身影,展开脚步一掠而至,清雅秀丽的脸庞上一双乌湛湛的凤眸微微诧异地望向他,语音清越而急切地关怀道:“靖宁?你遇到了何事?” 竟然去而复返,若非有事,他不会回头。 她知道此人一贯喜欢随性自在,但心性却是坚毅的。他拿得起,亦放得下,一旦决定的事情,决不会轻易更改。 究竟是何事,让他在几日之后回到了她的长公主府,并有意避开了别人的耳目,选择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暗中与她相见? 望见她为他忧心的眼神,风靖宁唇角轻扬起露出晨露般清爽的笑意,随意地回道:“没什么要紧,就是想回来问你一件事。” “何事?”云言徵好奇地瞥了他一眼,继而半是噙笑,半是认真道:“你问罢。” “无论我问的是何事,徵言你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风靖宁身体后倾,依靠在后面的树干上,雪絮飘落在他微微上挑的眉间,朦胧之中越发显得那明珠玉露般的脸上神情有她从未曾见过的执著。 “究竟是何事?”她一开始是好奇,此刻瞧他如此难得一见的神色,不由也跟着谨慎了起来。见他抿唇不答,似在等着她的答案,眼中是少有的坚持,于是慎重地回了一句:“你的所问,必定尽我所能回答。” 两人的目光在漆夜中对视了片晌,默然中似乎有些不同于往日的轻松惬意了。恍惚就在这么一来一回之间,他们中的距离便在无形地变化成了她或有所料,又或所料不及的触不可及。 “你可知顾析的身份?”片刻之后,风靖宁的声音宛如冰玉相击,这一句话瞬间随风在云言徵的耳边飘荡而过,却似有着千斤之重。 她乌漆的眼眸凝视了风靖宁少顷,终是如实地低语答道:“我知道。” “一直都知道?”风靖宁似有些不信地追问了一句。 云言徵微怔后,垂眸道:“知道不久。” 第二百五十七章 解释 “那你可知道……”风靖宁心中攥紧,清湛的目光瞬间变得幽邃,胸腔里的擂鼓亦随之变得急促起来。他竟不能一口气问下去,而是轻呼了一下,才又说道:“他想为之事?” 云言徵知道他们之间的气氛愈发变得微妙了起来,却还是毫不犹豫地说道:“靖宁,你心中想问的是什么话?” 风靖宁若有所感地望住她,片刻间有些怔愣,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他与她相遇相知,所共患难的一切,皆是一场早有谋划的设局?他有些不敢相信,衣袖中的双手悄悄地握紧了,指尖戳着掌心。 看着她的眼中情绪不曾表露,然已眼眸深处已有藏不住的忍痛。 云言徵抬眸看住他脸色绷紧,眼底深处是一片的惋惜与遗憾,瞬间明了了他心中所愤怒之事。不由反倒是展颜露出了一笑来,急声道:“靖宁,不管你信与不信,我与你的相遇从未曾在我的算计之中。与你的相交亦是出自我的一片坦然相待,我从未曾对你怀过算计之心。” 闻言,风靖宁的眼眸复是一亮,看住她良久,见云言徵果然是神色坦荡,不似作伪。当下,他转头轻声哂笑了一下,才低语道:“方才我险些误会了你,怕会是着了别人的道了。” 云言徵神色轻松地微笑道:“幸好靖宁你不是一个冲动而自以为是的人,若是你方才转身便走,我……”说到此,她不由得叹了一声气。 “你会如何?”风靖宁放下了心事,打趣她道。 云言徵温温一笑,本来渐收的笑容,又灿烂了起来,看着他戏谑中带着期待的眼睛,心思一转,回答道:“我必定会追你到天涯海角,也要告诉你误会了。” 她笑吟吟地眯着光彩流转的凤目,仿佛是当日那个在雪山上独自饮酒,与他一起合谋捉拿雪狐的神秘女子;又恍然是那时在湖面上吹着长笛,唤起了无数游鱼的俏皮面容;又似乎还是那个一路追踪而来,在山谷中对他维护相救的生死知己。 眼前的她,与他记忆中的她层叠相遇。她仍然是她,从未曾改变。 他的眼神有一瞬的恍惚,却是坚定地道:“徵言,我信你所言。” “我知道靖宁独具慧眼,并非是容易动摇之人。”云言徵观他神色,心中微定,安心的一笑,说道:“只是撼动你来此之人,心思叵测。她可是秦无雪?” 风靖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秦无雪确实是说了一些事,但使我回来的并不是方才之事。而是接下来的这一件事情。” 云言徵挑了挑眉稍,等着他说下去。 “顾析是否要对我国君上不利?”风靖宁此刻已直言道。 云言徵心中一跳,却对此也早有所料,翘了翘唇角,沉吟了一瞬,点头道:“析与漠皇之间确实有难解之事。只是如今九州动荡,大乱将起之际,若非不得已,我还是不期盼漠国先出了祸乱。漠国一乱,蔚、豫、承三国也必将如置江海之上飘摇不定。” 她虽未尽言,但他已听出了此话中的弦外之意。 “若顾析要与漠国为敌,你会难以抉择吗?”风靖宁面色凝重地问道:“届时,你要以蔚国为重,还是要以顾析为重?”。 云言徵沉吟了片刻,说道:“九州四国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靖宁,若有朝一日,蔚国与漠国为敌,你又将会如何选择?”她的眼眸中霎时间流露出了一抹难以辨认的神色,似是惋惜,又似是无奈。 风靖宁瞬间想起了她曾在风家别院时对他说过的话,当时没有完全明白她的处境与身份,还不能理解她那时说话的隐喻与决心。此刻,心中忽然明了了她当时与他说那些话时的心情与忧虑,不由心中恍然,继而又是一痛。 他虽是洒脱之人,但毕竟眼前的人是他动过了真心的人。 只是,有些人,有些话,有些事,他懂得太迟。 当时,自信满满,以为彼此缘分深厚,岂不料一个转瞬,已然飘然远去,再也不可回头。 他眼中流露出一分明白与懊悔,深深地凝视着云言徵,忍不住问道:“若果那时我明白了你话中的意思,我们如今会否不一样?” 云言徵沉默了一瞬,面对着他逼切地追问,终是不忍心说谎,声音蓦然低微了下去道:“靖宁,有些事不可回头,但是你若真想知道,我也不对你隐瞒。”她凤眼微转,眸光清亮,“大年初一那一日,在风家别院的廊上时,与你说话的时候,我确实曾想过若与你在一起我们将会面临着怎么样的情形。亦臆想过,若以我当时的身份,你们风家所会做出什么样的决策,我甚至剥析了好几种可能以及我自己的对策;若以我真实的身份,我们之间必然将要面对蔚国与漠国的两重考验,因而,我才问了你那些话。” 风靖宁的眸眶微热,心中动容,雪花落了他一身,愈发衬得他高贵矜持,又如潇潇修竹般清雅无端。风微微吹着他的衣袖、发丝卷起了一层层波纹,而他的面容却是异常的凝固,脸色如雪花般冷凉清白。 “那为何那天夜里,你又要离开?”他低哑着声音道:“是觉得我们之间隔着漠国与蔚国无法跨越,终成矛盾,知难而退?还是为了……别的人,别的事?” 云言徵心中轻吁,今日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就一并把话说清,说开了吧。她终究是欠了他一个解释,转眼望向了那些落在了枝头的雪花,低语柔声道:“靖宁,我三年前曾吃过‘离魂’。” 风靖宁眼眉一挑,心中竟有了隐隐的猜测,但终究是想要听一听她的原由。 “我当时是想要忘记一个人,以及一些事。因觉得那一个人遥不可及,我却对他动了别样的心思,但这样的一个人令人畏惧、防备,又忍不住想要靠近。在我看来,自己的心思已动,他却来去自由,不曾留恋,如此虚无缥缈的感情着实令人寝食难安。”云言徵垂眸一笑,语音淡淡,带了一丝的自嘲,目光中的温柔却显而易见。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风靖宁随之道:“你果真对谁都如此舍得。”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皆能狠心。 “不仅因此,我还是因了蔚国。”云言徵说此话的时候,虽然仍在笑,但那笑意中已有了淡淡的哀愁:“我那时与他成为了知己,却不意间发现了他的一些隐秘,猜想着此人以后必定会对九州的安稳不利。因此,我心中隐隐对他产生了怀疑,亦担心着我蔚国的安危存亡,怕他是在接近我,趁机利用我,设计我,企图要颠覆动乱我蔚国的根基。” 她的语音淡淡,风靖宁却从中听出了悲凉之意,以及她心中的坚持与守护的坚毅。为此,她能舍弃一切对蔚国不利的人与事,连同她自己的心意以及感情。 风靖宁心中却为她而炙热,且认同。 “我忘记这个人,就是为了以后能够绝对冷静地面对于他。当日后与他为敌的时候,我可以坚定无碍地应对他的种种计谋,可以毫无顾忌地看穿他隐藏的真面。我不想让自己的感情左右了自己的判断,从而致使蔚国因我的错失而遭受到不可逆转的重创,如此我负担不起。” 云言徵言毕,微微咬唇,话语却平静。“靖宁,无论是你,还是别人,我都只能先顾着我的国,我的家,最后才是我自己。兴许,这也是一种自私,但是我无法舍弃掉,也无法放下。我如今,向你坦诚了我的私心。” 风靖宁依靠着树干,目光微转,掠过了她坚而洁白的面容,扯唇笑了一笑,“我虽不身在你的位置,但我能明白,只是怜惜你。” 云言徵亦是相对一笑,淡然道:“无妨,只是习惯了就好。” 风靖宁轻笑出声。 云言徵目光婉转,道:“也因如此,当我再一次在蔚国重遇他的时候,直觉这是一个危险的人,便开始处处对他堤防,与他互相算计对方。在我还没有弄明白他算计的是什么的时候,我就已处处试探他,揣摩他的意图,甚至是曾屡次置他于险境之中。有时,我是想知道他究竟有多大的能耐,如何逆转这样的危难,或借这些危难来打击他这个人。有时,我是想反正他是一个不属于蔚国的人,有些事,有些人的生死攸关的重担就加诸在他的身上,先保下我要保住的人,先安稳我要稳定的国。” 说到此,她的心隐隐地在发痛,低叹了一口气道:“至于他的生死存亡,我似乎在意得很轻,有时候甚至是忽视了。直到……” 云言徵眨了眨眼眸,逼回了眼中的微热,才说道:“直到他‘死’在了蔚国的牢狱之中,才幡然醒悟若作为知己我实欠他良多;若是作为敌人又怎会为我担下种种危难,心甘情愿地等待着我的救援而身死在冤狱中?” 风靖宁此时此刻,更深刻地明白了那时在船上初遇,他错认了她为顾析时,她那时的心情与笑意。 “此后,我心灰意冷而又心怀愧悔,离开了蔚国四处流浪。”她深吸了一口气,才有勇气继续回忆那一段日子的心境,“这一种愧疚入心入髓,无法拔除,每当遇到相似的人,或事,皆可让人疯魔。” 第二百五十八章 相守 云言徵回眸望向风靖宁,眼中带着感激,语音亦柔软起来道:“靖宁,是你曾让我下过决心,要从这样的回忆里走出来,曾想过重新面对自己,面对眼前的一切。想要借着你去逃避那些自己不堪回首而又无法独自面对的回忆,学会放下往昔。” 风靖宁微微闭眼,重又张开,低语道:“终是我做的不够好。” 云言徵眼眸微酸,却不语,心中掠过了一丝愧疚。不是你不够好,而是他太狡黠,连缘分与命运都早已掌控在了手中。 她摇了摇头,“靖宁,你很好。只是,兴许他就是我的命,亦是我的劫。命运玄妙,你我都尚且参不透罢了。靖宁,你终究比我洒脱,天地奥秘,会比我参透得透彻的。” 若能牵你的手,与你一起,我宁愿一世皆参不透这天地玄妙。 风靖宁苦笑一瞬,应道:“如你所愿罢。” “我一直看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但自漠国遭遇到了种种与之相关的事后,我才忽然察觉自己心中对他的情绪也许并不独独是愧疚,还有许多道不明,说不清的牵扯。”云言徵神色有些迷蒙,在碎雪之中双眸又渐渐地清明湛亮,语气由急到缓,哂笑道:“在‘清风苑’重遇时,才知道原来我虽忘却了他,却又栽在了他这里。靖宁,原谅我的不告而别,实则情非得已,纵容自己任性了一次。” “谁皆有年少轻狂。”风靖宁淡静地一笑,心中渐渐收复了起伏的情绪,问道:“只是,这一次,你决定好了吗?” 云言徵蓦然回头,对上了他复杂的目光,缄默良久,才郑重说道:“这一次,我想试一试。”试一试自己能与他走到哪一步?试一试自己又可以为他做到哪一步?在这一段感情里,聪慧如他却从不让步,她也想尝试着去坚持、去付出、去索求,为他,亦是为自己,看看能否走出一条路来。 他望见了她眼中的坚决,心中嫉妒而羡慕那一个能让她真正放在心上的人。那人,又是何等的幸运,才能得到了她的眷顾。 风靖宁的眼中闪过丝黯然,垂下眼眸,展开一瞬间清风明月般的笑意,轻语如絮地道:“愿徵言你得偿所愿。我走了,你要好好保重,下次见面的时候,兴许我就得道成佛,已看破了这世间的奥秘了。” 他的身影忽然迎风而起,随着絮絮飘落的飞雪而去,一抹淡影转瞬间在长公主府的墙头消失而去,远远地成为了一抹目不可及的雪点,直至再也望不见了。 云言徵面色静然地看着他远去的方向,眼眸眨了一眨,目中的神色不可言诉。兴许,下一次的相见,他们早已无法似如今般相谈甚欢,心无所碍了。人世,总是在不断的得到中,又不断的失去,万分的可惜遗憾,又万分的无可无奈何。” “振翮苑”中,落雪寂寥。 静谧的夜色中,素雅的厢房内,一壶淡淡冰凌烟自梅花香炉中袅袅升自空中,散发出清新凌人的冰雪气息。 月白的衣衫横卧在躺椅里,下摆如莲铺展在软垫之上,就着身旁的莲花宫灯,在明灿的光影下悄然看书。这个人无论是何时何地,身处何事,皆可让人感觉到他的悠然自得、优雅惬意。就宛如是那月华下怒意绽放的昙花,不管你在不在意,也不管你的心绪如何,它皆能在黑暗中盛开出最皎洁炫目的姿态,让人惊艳赞叹,入眼入心。 骨玉分明的手指翻了一页书,长睫微垂,在那过分雪白的脸上印下了两排淡淡的暗影,一双瞧不清楚情绪的眼眸随之书页上的内容微微地转动,很快的,他又翻开了下一页书。 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了一丝干净纯粹的笑意。 当云言徵由外走进来的时候,便正是看到这样的顾析。 他看的是什么呢?她心中好奇。 一双眼眸自灯火中抬起,那里面还蕴着一丝未散的笑意,将原本深不见底的黑眸印出了一些清澈来。如水波微动,让人心亦随之晃动。 “怎么了?”顾析细细瞧着她的脸色,唇角的笑意愈发的清晰,温柔地陈述道:“不开心。” “嗯。”云言徵解开身上的狐裘,将它丢在一旁的椅子上,坐在顾析身边的暖炉旁,呵了呵手,应道。 “为何?”顾析眼眸莹亮地望住她,噙笑道。他双脚让出些位置,示意她坐到躺椅上来。 “我身上冷得很。”云言徵拒绝道。 顾析蹙了蹙眉,坐起身来,伸手将她拉过来,握住她的手放进了自己温暖的袖子里去。云言徵挣了一下,见他不豫,便软下来随了他意。偷眼瞄了一下他方才看的书,却发现是自己曾翻阅过的一本古籍,想起了他刚才的笑意,不由问道:“这书很有趣?” 顾析又是一笑,眼眸微转,笑道:“不是这书有趣,是在这书上留字的人有趣。”他笑得灵动,又有些纯真,极少见到这样的一面。他想着刚才在书上看到的她小时候在这书上留下的批语,童言童趣的十分可爱。 云言徵微赧,小声嘀咕道:“我小时候看的书,你还能看得下去?” “我看的不是书,而是那一片纯真。”顾析放下了手中的书,双手轻拥住她,在耳边低语道:“看到你如今这样坚毅无畏、冷静聪慧,固然令人欣喜。但能看到你一路成长的心思,知道你小时候的所思所想,那些曾经的真挚、曾经的期盼,于我而言亦是弥足珍贵。” 云言徵微叹了一声,问道:“舍之,难道你小时候就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顾析的目光微微幽邃,似乎是穿越过了遥远的岁月,轻轻一笑,有些寂寥,低语道:“读书、写字、练武,泛善可陈。” 云言徵温柔一笑,狡黠的目光眨了眨,“因此,你如今就来笑话我了?”想他那一些岁月都在山中度过了,必定也是很寂寞罢。 顾析被她逗趣得泛笑,转而又问道:“谁敢惹你不开心了,我帮你去整治整治,可好?” “方才靖宁来找我,秦无雪去找他了。”云言徵并不想对他隐瞒,便直言道。 “他倒好,特意跑来给你提个醒。”顾析扬了扬眉梢,对她对风靖宁的称谓面露不满,说的话语气却很随意。 “顾某人,你的语气有点酸。”云言徵双眼噙笑,说道:“你这种心思深沉,深思熟虑的人,不是应该不动色声,不拘小节,旁敲侧击地关心一下我究竟与他说了些什么?” 顾析嗤笑一声,老神在在地道:“我如今已无需如此百般小心,万般揣测,只等着你告诉我就可以了。”眼中机敏流转,却似在说你不说,我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那你且猜猜?”云言徵看住他眼中的光华湛湛,不说反问。 顾析观研了她的神色片刻,说道:“你惋惜与他的情谊,怕以后蔚国与漠国起了争端,迫不得已要与他为敌,甚至者要互相兵戎相见,反目为仇。你心中虽不承认,但你这个人一旦认定了一些人,一些事,便是极重情,譬如蔚国,譬如云言瑾,譬如风靖宁,譬如楚睿容,譬如云言瑄,甚至是蔚皇,你都一再包容,忍让,乃至可以无限地委屈自己,一而再地做出退让的选择。” 云言徵的心跳了一跳,放在衣袖中的手被他愈加的握紧。 顾析的眸中冷静而又透着怜惜宠爱,声音絮絮低语:“除此之外,还因我之故,让你在我与蔚国、漠国三者之间为难。因我,你放下了一些坚持,拾起了一些执著,你想要在三者之间找到最佳的解决方法,尝试着找出一条能够与我同行,而又没有违背自己的责任与信守的路,你对谁都不想辜负和放弃。” 他一字字地说尽了她的心底事,这一种通透,既让她畏惧,亦让她心疼。他将她看得如此透彻明白,又将会如何的选择? 顾析温软的一笑,伸手去揉了揉她的发顶,似小孩般宠溺道:“阿言,顾析不会让你为难的。顾析之所以是顾析,他只会让别人为难;不会让他深爱的人为难。你安心地将我的事放下,往日该怎么去思量你便怎么思量,往日该怎么去坚持,你就怎么去坚持。顾析,不会让你担心。” 云言徵眼眶微微地发热,遂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咽哽道:“顾舍之,我亦不想继续委屈你。诚如你所说,那些人我都可以包容维护,难道你,我就不可以吗?我亦想视你为我的责任,将你一起负在我的身上,溶入我的生命里去。” 顾析闻言欣然地一笑,目光坚决,拍着她的背安抚地低语道:“阿言,请放心,析早已将你放在了我的心上,融入了我的血肉生命之中,且不容你抗拒。” 云言徵抬起眼眸,认真地看住他的双眼。 顾析托住她的脸,垂眸回视,说道:“析是一个自私之人,不会让自己不痛快,而让别人欢天喜地。而你是析心尖上的人,你不痛快,就是我不痛快,我怎么会损人而不利己呢?” 云言徵蹙眉,怕他所说的只是在哄她,已不想他再如一贯的包容她,而委屈他自己。他总是说自己是自私之人,但又总是在伤害自己,来成全她。回溯往事,对于他,竟显得自己是如此的狠心。 第二百五十九章 暗流 顾析看住她疼惜担忧的脸面,低笑出声,“云舍之,你一贯是一个狠心的人,无论是对人,或对己,可我又何曾不是呢?你对我的所有狠心,皆是我心甘情愿的去承担的结果,你现下不必心生不安,只因我一直知晓你心中的坚持。” 云言徵侧脸躺在他的手心里,眼前微微的湿润,哑声低语道:“我只是觉得自己欠你的良多,不愿意再继续相负。”细细回顾他所为她做的事,所受的难,只觉心疼得难受。 顾析揽她入怀里,雪花在窗外飘飘洒洒营造着冰寒的世界,而寝室内炉火溶溶,熏香隐隐,在橘黄的灯光中呈现出了一片温暖的景象。 “如今并未能致晏容折于死地,他也不会轻易放手,必定会绝地反击。”顾析眸色幽幽地望着窗外安静的雪夜,与怀中的人一起听住落雪之声,语气低幽地道:“秦无雪已找上了风靖宁便可见一斑,他要离间你们之间的情义。往后,也许他还会用许多血腥阴鸷的手段来对付我们。阿言,你可要准备好了随时开战?” 云言徵如猫儿般蜷缩在他的怀里,低声应了:“嗯。” 顾析抚了抚她的鬓发,垂首在额头上轻吻了一下,语调轻柔地道:“你不要轻易为人所伤;也不要轻易对人心软。就如以往一样狠心、果决、稳固、坚毅,把自己铸成铜墙铁壁,百毒不侵,无坚不摧,这便是我乐见之事。” 云言徵闭起了眼睛,深深地感受着他怀中的清新气息。知道他是在担忧她,开解她,督促她,这种感觉让人心窝炙热,又已久违。她似个孩子般趴在他怀里,坚定地回道:“如今你虽许了皇兄许多的好处,暂时利诱得逞,但他此人生性最是反复无常,又是疑心极重,最喜欢猜忌别人是否威胁到了他手中的皇权。他亦是一个变数,只怕若稍有助力,他便会即刻对我们倒戈相向,并且毫不留情。你与他应酬之间,必要小心在意。我会好好保护自己,也会好好保护你。” 顾析眼中扬了笑,侧脸靠在她的发顶上,低声应道:“好。” 心中隐下了一些事,对于云言徵,他知晓的比她自己还多。但有些事却不可提前为她抹杀掉,因那些已成为了过去所发生的事实。如今,只能静然地等待着它的爆发,敌人必定会利用这些事来进行猛烈的反击。 若不够坚强、狠心,便容易被别人辗轧、践踏、蹂躏、击溃。 云言徵能够容忍蔚皇的算计谋害与凉薄无常,那只因对象是她自己,她早已对世情人心看得通明透徹,早已学会了淡然以对,洒然自处,不会为此伤心伤神,感到彻骨的悲痛。 但她的心,却并非如她表面看来般的坚硬如铁,而无可催折。 往往那最在意的人,才偏偏会成为最致命的一击。 顾析凝视住窗外雪花的目光,此刻渐渐变得清冷,眼中闪过了淡漠、肃杀,又包含了坚毅、守护之意。 屋外风雪侵袭,日夜不曾停歇,屋檐上皆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晶棱花;屋内却是两心相交,两心相安。 在南方隐秘的孤岛上。 岸边,湖水油绿,暗流涌动,深不可测。 岛上群石环绕,密林幽森,偶尔有飞鸟停息。 林中隐掩着广阔的屋群,琉璃碧瓦,高墙漆朱,门前蹲坐着的一双石塑狮子怒目圆瞪,利爪如刀,似要择人而噬。屋脊上的龙吻昂首盘踞,屋檐上神兽列伍,栩栩如生,精神奕奕。朱红的大门上,一对瑞兽鎏金环在阳光下闪闪发灿,夺人眼目,同时也彰显出了这庭院中主人的尊贵身份。 高墙之内,猗树修竹,奇卉异草,栽培于亭台楼阁之间,营造出一番赏心悦目的景色。 湖水引入园中,流过曲桥白栏,围绕着角亭寂寞。 有一人坐于亭中案前,轻捻琴弦。 铜炉青烟在案侧随风飞腾,变换出不同的形状,淡淡幽远的清香散发于空中,带着冬日的凌寒之气,让人心脾微凉。 琴音淡漠而高远,又似北冥之鲲化鹏,击水而飞,其背宏大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扶摇直上可至九万里;又似林中蜉蝣,朝生暮死,不知日夜交替的光景,不知四季的轮转变换,仓促衰亡,落入尘埃之中微不足道。 案前的人一双眉眼昳丽,姿态静美,浅紫色的衣裳绣着金丝云纹,铺开与软垫之上,肩上披着黑色的裘袍。寒风吹着角亭四周的纱幔,飘扬之间,衬得此间人物如仙如幻,遗世独立。 草木葳蕤之间,一道黑衣人影倏忽而来,站在角亭之外,对着他躬身作礼:“见过主子。” 亭中的晏容折抬眸,双手停下了抚奏,轻按于七弦琴上。他目光凌厉地望住眼前的人,冷声嘱咐道:“传令下去,各国的潜伏按照原本的计划,加快动作皆行动起来,必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四国彻底动乱起来!” 一身黑紫衣衫的墨言,眼中露出一丝担忧,委婉地劝说道:“主子,如此是否太过急切了一些?若四国一起动乱起来,只怕局势不好掌控,会脱离主子原本的谋算。” 晏容折脸色微寒,眸色现出深沉的怒气,语气凌寒地道:“我隐忍得够久了,我们潜藏得也够窝囊了,只能龟缩于此,不见天日,岂能叫我甘心。如今,顾析将我们逼迫于如斯境地,我不欲再忍气吞声,慢慢地与之周旋?” 墨言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有别于往日的急躁。顾析这一着猝不及防,纵是激怒了主子,戳中了他的软肋? 他心头暗竟,意欲再劝。 晏容折却是冷笑道:“如今何不放开手脚为之,我要与天,与命,与顾析搏击一场!这场赌局我既然决心开了,何不与之豪赌一场?”他的笑意中含着隐隐的疯狂,冰冷得宛如嗜血的野兽。 墨言冷眼旁观,心下忐忑不宁。 顾析这一局,终是逼迫得他再难以光明正大地立足于四国九州之内;终是成功地逼迫得他失去了往昔的冷静与理智;终是激起了他心中的不甘与作为昔日皇族后裔的骄傲以及愤怒。 晏容折冷冷地一挥手,阻止了墨言的欲言又止,命令道:“下去罢!”他如今已经彻底撕开了和善的面容,暴露出了他的本性。 以往的不染纤尘、高处不胜寒的美好风姿,皆是为了利用帝师的身份去迷惑世人,便宜行事。如今,真实的身份既然已被披露于世人面前,那么他也已决意揭下了面具,以最真实的野心以及最残暴的手段来对待这个蔑视于他的世界。 他身边的寒风皆似燃起了最暴烈的火焰,灼灼地炙烧着眼前的一切。 整一座精心修建的庭院,都似置于烈火之上,亭台楼阁,花木活人皆仿佛在其中发出了惨烈的吼叫,投身在这一片疯狂蔓延的火海之中。 不久后,云言徵接到了暗卫递进长公主府里的谍报。 漠国皇家围猎中,太子设计猛兽围杀七皇子,后为五皇子所救。 漠皇暴怒之下,雷厉风行下旨圈禁了太子、冷待了雪皇后。 朝中纷纷传言,漠皇有意废太子而立七皇子。 雪家拥护太子,联合禁卫叛逆者,闯进了漠皇修养的珑山别院行逼宫之实。当夜,血染珑山,别院堆尸,兴得五皇子近身相护,拼死抵挡,又得七皇子问讯,与孙家带兵勤王,才解了这万分凶险的珑山之困。 而后,漠皇病情复发,头痛欲裂,噩梦连连,一卧不起。清醒之时,下旨斩杀了太子,株连了雪家九族,赐死了雪皇后,令五皇子入御书房代为批阅奏章。 论长,论功,五皇子皆是如今最适合的太子人选,一时风头无两;七皇子亦论功升迁,孙家亦得以晋升厚赐。 此时,龙都的命门望族,没落的没落、显贵的显贵、平稳的平稳,只是两位皇子皆到了成婚的年纪,家中有贵女的皆在思量着如何选择?是选择五皇子从此飞黄腾达,一步登天;是选择七皇子荣华富贵,平安顺遂;还是不入皇家一生平淡自处,远远观望? 云言徵坐在书房的黑楠木太师椅上,簇拥着狐裘,摩挲着纸条,读完了简报。蹙眉隐隐叹气,皇家多事,若她可以选择,只愿是山野清闲之人,或浪荡江湖;或游历九州。 握住手中的书简,她心中起伏翻腾。这上面记述的种种风云变幻,血腥阴谋,除了这些明面上可见的人和心思外,究竟这底下又藏着多少人暗中的设计谋划,勾心斗角,精心推动,权利角逐。 她将手中的东西,递过去给依靠在一旁暖炉围着的软塌上,正用尖刀专心致志地制作着小泥人的顾析,眼眸斜睇,坦白地问道:“这事中,可有你的手笔?” 口中虽带着疑问,语气却是肯定。 顾析在精心雕刻的百忙之中略了一眼她手上的纸张,唇角微勾,笑而不语。颇有点佛说,不可语。带点神秘,又带点圣洁,仿似九天之上的烟云般不可捉摸,又高远得让人不可触及。 云言徵轻哼一声,将手中的纸条投入了一旁炽热的火炉之中,瞧着它缓缓变成了一卷灰烬,而后又消失无踪了去。 顾析听着她不满的声响,便慢条斯理地将手中雕刻好了大半的小泥人递到她的面前去,柔声问道:“你觉得好看吗?” 第二百六十章 迷途 云言徵瞥了一眼,学着他般唇角上翘,笑而不语。 顾析瞧着她这小女儿耍闹的形状,莞尔一笑,用手肘碰了碰她的手臂,声音更柔软的问道:“告诉我,好看吗?” 听着他温声软语的相询,云言徵咬了咬牙,无奈地转首去认真地打量着他手中的小人偶,良久才恨恨地回道:“很好看。” “好看就行。”顾析闲闲地一笑,道:“阿言只要收到可心欢喜的礼物就好,何必在意我是怎么雕刻出来的呢?有些东西,我纵然知道你能够明白,但还是出于私心,不想让你看到我满手泥屑粉末的样子。” 云言徵白了他一眼,嗔怪道:“有时候看不见,心里却是会害怕。” “你如今还是害怕我吗?”顾析手中的泥偶微微握紧,抬眸观研住她的神色。 云言徵朝他点了点头,如实道:“如今害怕的,与往日害怕的又不尽相同。”她心疼又无奈地伸手去握住他清瘦白皙的手,语气缓慢而温柔:“但我如今愿意相信你,相信你不会伤了我的心,伤了我的国,相信你不会害我万劫不复。” 顾析凝视着她眼眸中的信任,与隐隐的担忧,唇角缓缓的笑起,而后展露出了一个清爽的笑容,伸臂环住她的肩膀,将她揽近身边,笑道:“阿言放心,只有和你在一起时,我才会活得像一个鲜活的人。我不会斩断自己的生机。人一旦知道了彻心彻骨的疼,就会畏惧、逃避,我也不会自讨苦吃。” 听到他说“彻心彻骨的疼”时,云言徵心里猛地一阵疼痛,反手亦揽住了他,小声说道:“舍之,我不想再伤害你,你也不能再伤害自己。” 难道他原来都不知道疼痛? 纵然是受着凌迟之刑,亦可冷静地与云言瑾分析当时的局势,从容地安排着一切的计策;纵然是忍受着泣血蛊的折腾,亦能慢条斯理地与晏容折对敌、与漠国周旋,不紧不慢地进行着他自己的谋划;纵然是她一次次的算计防范于他,甚至曾欲置他于“死地”,亦能坚定地接近她,通透的看穿了她所有的心思。 他从前都是如此的不在乎自己吗?也不在乎这个世上一切的人与事。 那么,如今却知道了疼痛,是因着她吗? 佛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着,无忧亦无怖。 摩柯迦叶问:如何能为离于爱者? 佛曰: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而法相宛然,即为离于爱者。 摩柯迦叶问:世间多孽缘,如何能渡? 佛曰: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摩柯迦叶问:何为? 佛曰:坐亦禅,行亦禅,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 曾熟读过的佛偈在心中默认流淌而过,云言徵亦曾自诩无心无情,但自己相比于顾析,只怕无极微毫。她是在宫廷血腥倾轧中,渐渐地学会了,看清了眼前的一切人心利益。 而他,是真正的看通透了这个世间,无相无我。 如今,他与她一切坠入尘缘之中,纠葛彼此,是缘分所以然?是命运所以然?从今往后,他便是她的归宿,她亦是他的归宿? 她仰首怔怔地瞧住顾析,他一笑,点了点她的嘴唇,眼眸的清澄明澈里倒影出了她出神的脸容,宛如一泓清泉照亮了她心中的所思所想。 顾析垂额抵住她的额头,蕴笑道:“正如你所想,你云言徵便是我顾析此生的归宿,并不做他想。” 云言徵形状优美的凤眸乌漆湛亮,瞬间笑靥如花。 书房中,两情依依。 这一刻,她真挚地觉得彼此可以从此相伴到永久。直至白发皑皑,相携到老;结发夫妻,永不相弃。 雪花,依然不断地在屋外纷纷垂落,仿佛是永不停歇的无边世界,一直飘落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漠国。 病中的漠皇震怒,五皇子竟不肯领会他的意思,一心一意地要求取慕家的嫡女慕绮。如今慕家的功勋如日中天,不但没有陷入太子逼宫的漩涡泥潭之中,还连连在边关告捷,屡次击退了每年入冬之前皆会前来漠国边城犯境,越野杀人、血洗掠夺的蛮族。 但帝皇之道,在于制衡。 如今,慕家锋芒太利,不易驾驭。 而漠皇有意于立五皇子秋明睿为新的一国太子。 以后登基为皇,倒是可以立慕家的嫡女为妃,但此刻却不宜迎娶她为太子妃。不然,待秋明睿登上宝座,成为了九五之尊,慕绮便是一国皇后,权倾后宫。 若有如此助力,慕家只怕更不易控制,漠皇恐怕他们荣宠太过,权柄太隆,会从此生出了不臣之心来。 而漠皇意属的太子妃人选中,自有水家的嫡女水墨音、风家的嫡女风知雅与程家的嫡女程书谣。 他觉得其中最适合的,又当属水墨音。水家在朝堂中如今身份中立,而文臣武将皆在朝中供职,若新皇登基后,便顺理成章成为了最好的助力。然水家的军中势力,既有慕家为首的重将镇压,又有程家与孙家分其一杯羹,互相制衡,料他们闹不出动静来;而水家的文臣在朝野,又有风家的肱股之臣分庭抗礼,水家要在朝中继续站稳根基,就必须紧靠着皇权,依附皇帝所给予的信任,如此,身为帝皇面对这些臣子时便可收放自如,如臂使指,不怕他们反水,倒戈一击。 如此一来,才是对漠国的长久谋划,有利于千秋传承。 然而,漠皇的忤逆儿子秋明睿却无论是面对父皇的旁敲侧击,还是雷霆震怒,皆是油盐不进,不肯更改迎娶慕绮之心。 漠皇虎踞在书案皇座之上,双眼阴沉地怒视着跪在金砖地面上的秋明睿。明明是自己将要倚重、意欲交托皇权的儿子,却偏偏为了一个口口声声称之“心爱”的女人,惹下了如山一般的奏本。 有人委婉劝说;有人直言不讳;有人依势攀附;有人推波助澜,一时间朝堂上各种势力涌动,乱乱纷纷。 红颜祸国,这慕家的嫡女当真就是如此的一个妖孽女子不成? 龙城中贯传慕绮的才名与容貌,连太后也曾夸赞她是天香国色的好颜色,当一国之后也足矣。只是关于她的名声却并非无暇,许多贵族功勋之家都悄悄流传着关于她与慕家曾经的一个幕僚的瓜田李下。 甚至,传闻她曾声称“非君不嫁”,并似乎与之曾传出了婚约之事。 漠皇的睛明穴感到一阵刺刺地跳动,痛疼之阵愈甚,暗中深感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的身体每况日下,精神一日不如一日,偏偏还给这个逆子弄出了这么一桩的糟心事。 看着他九头牛也拧不回的那死不悔改的神色,心中的怒火就蹭蹭地上升,血气翻涌不停,漠皇脸色更是铁青。他咬紧牙根,强自镇定过后,双手上青根暴起,不知道自己家如此的果决明睿,如何就生出了这么不成器的情种来? “哐”地一声,亦不让秋明睿再过多的辩解,漠皇目光如刀带刺仿如有实质般剐着他,怒吼道:“混账东西!给寡人出去跪着,等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起来!传寡人懿旨,谁也休想为他求情,进一言者皆与之同罪!” 秋明睿领旨后,朝他叩首告退。便毫不含糊地出到御书房外,一展衣摆,双膝一曲,腰杆直挺挺地跪在了当地。脸色毅然无惧,眼眸微微垂下,盯着地面一眨不眨。双手紧紧地抓住了衣袖,他想要得到的,想要坚持的,就一定要为之拼力到底,不想要放弃。 世人不懂得她的真情实意,执著不悔,自己却不能不懂得。 无人能为她展开一片天地,自己便倾尽所能为心中的那人遮风挡雨。若是连个正妃之位都不能许给她,自己又有何面目面对于她,又有何资格向她许下种种承诺,期待与她的一生一世的相守相知? 她心中曾为之轻狂的那人,弃她真心如蔽履,却爱重蔚国的云言徵,视那样徒有虚名的世俗女子为珍宝,真可谓是有眼无珠,不异于盲。可笑的是,这些一众人还对那个顾析多有赞誉。 深陷于情爱的少年,且不知自己已入了迷途,中了魔障。 他心中对慕绮的爱意有几许,便对顾析,连带对云言徵的恨意就有几许,其中只多不少。 眉慧妃自然早已风闻今日朝中之事,今日,得了遣派来御书房附近探听消息的宫人的回禀,一时间心中大疼。又气又急,连正在引用的安神茶都错手打翻在地,摔了一个粉碎。 但又不敢急在一时去劝,怕皇帝知道她探听消息,这厢才下旨罚,那厢她就到了。这样一来,只怕皇帝连带她都恼恨上了,若是秋明睿还有个什么危急危难,又还有谁可以上前去相救? 隔了两个时辰,漠皇问起。听得宫人禀告,秋明睿依然是一丝不苟地跪在御书房外,半点没有认错的意思。不由登时气得火气,血气一下子就涌上了嘴里,胸口扯得如裂开了一般。 漠皇强硬地咽下了一口血,当即命人起驾回宫,对秋明睿来个眼不见为净。出得御书房,眼角隐隐瞧见那跪得笔直的身影,不由冷哼了一声,正眼也不瞥一下,便起驾离开了。 第二百六十一章 魔障 夜里,秋明睿依然无食无饮地跪在迷蒙的月色之下,孤零零的身影承受着宫人们的猜疑与议论。 入夜之后,眉慧妃才悄然进来,蹲在秋明睿的身前,好好歹歹地一通劝说,声泪俱下。脸上的泪痕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嘴唇磨破,心肝拧碎,来来回回地都只得了他铁石心肠的一句话:“孩儿知道自己所求的是什么,而并非糊涂,母妃休要劝说了,快快回宫歇息罢。” 终是一场无用之功,白费气力。 连眉慧妃都气恼了,怒极了,索性两眼一闭地撒手不管而去,心中却是深深地恨杀了慕家的嫡女慕绮。若不是她妖媚惑乱,她好好的一个聪慧机敏的皇儿如何就会这般的入着了魔障,如此的冥顽不灵了。就连那几乎是唾手可得的一国之君的尊荣都弃之不顾了,更不顾念他父皇的身体,甚至弃她这个母妃的颜面与荣宠于九天云外! 她暗自下定了狠厉的决心,定要将那个女子在她皇儿的心中除掉,心中的除不掉,也要使得那眼前的不再能乔装作致,甚至是从龙都里消失了去。 眉慧妃在回宫的路上,眼中闪过了一丝阴冷。身上骤然升起的莫名寒意,皆让随行的宫人浑身一栗。 纵使是在御书房外跪了三天三夜的惩罚,无论晴雨,都无一声的服软。就连眉慧妃的打骂威胁,亦置若罔闻,咬牙坚持。 自此淋了雨后,得了伤寒,一时病重,秋明睿竟缠绵病榻半月有余,才渐渐养好了精神体魄。 漠皇也因此,让他赋闲在王府养病,不再宣其入宫议事。 另一头的七皇子,却是被漠皇委以重任,一时水涨船高,百官恭维。 秋明睿依在“飞霞楼”的暖阁里看书,听闻了此事,只是淡淡地一声冷笑。脸上却并不着急上火。 次日,正巧杨晗和风靖宁来探病,三人围坐在一块闲聊。 杨晗瞧着他虽依然寡言少语,但言谈神色之中,竟没有一丝因皇位都快落到了自己兄弟头上的自觉,似乎一点也不在乎的样子。心中不由咄咄称奇,想不到这一项沉默寡言,冷眼冰人的总角之交竟还是个能舍弃皇位不爱江山只爱美人的痴情种? 他心下不由暗暗吃惊,若不是知道这种敏感时期不宜作怪。他此刻的嘴巴必张大得定能吞下一个大鸡蛋。 杨晗脸色有些古怪地瞥了一旁安坐,与秋明睿徐徐而谈的风靖宁一眼。只见他如云淡风轻,若无其事的说着笑,心中一凛,不由也收起了自己的种种猜测和心思,亦做出了一副只谈风月,不谋朝政的笑脸来。 秋明睿谈兴不高,但风靖宁只拣让人宽心事的说,杨晗又在旁打诨插科。一时间,暖阁里且是其乐融融,相谈甚欢。 待到杨晗与风靖宁一起告辞出了王府,杨晗本欲与风靖宁同行、叙话。风靖宁却托词有事,先走一步,道改日再叙。 风靖宁在附近转了一圈后,又重新回到了秋明睿的府邸。 杨晗自要本本分分分地继承了侯府,便可一直荣华不断,无需担忧皇帝的猜疑,亦无需为侯府的出路煞费心思,只要靠着祖荫,就可以与紫瑾公主白头到老、琴瑟和鸣。 风靖宁私心里并不想让他参脚进来,平白无故地揽事上身,踩进龙都如今这一摊乱如麻的泥潭里去。 但秋明睿已是他心中的至交,眼下看着他行事偏激执拗,不由为之烦忧。于是,这番去而复返乃有心为之。回来这里,只是想知道秋明睿究竟意欲何为? 秋明睿一贯视他为兄长,此时,他不能置他于不顾。 虽然皇家之事,他多不欲参与。 然而,眼下情形微妙而又潜藏着无端的凶险。自他知道了顾析的身份与前朝帝师的纠葛后,心中总是惴惴不安,心神不宁。 风靖宁揉了揉眉角,在侍仆的通报声中,重新抬脚登上了“飞霞楼”,进入了方才的暖阁。 秋明睿从书上抬头,见他神色难辨的再次登门造访,不由放下了手中的书。他从软榻上坐起身来,正色地问道:“有事?”他知道风靖宁此番前来,必定是要找他倾谈,但心中正自烦闷,语气中便淡淡的有些清冷疏离了起来。 风靖宁也不理会他耍小儿脾性,惯常地找了一个位置随性坐下。自斟自饮了一杯热茶,才清了清喉咙,说道:“你果真是要为了慕家姑娘,断了自己一切……的可能?”他伸手比了一下九五。 秋明睿想不到他如此的开门见山,怔了一怔,沉默不语。 风靖宁瞧着他的神色,径自说道:“若你果真只想当个袖手王爷,我不劝你。你应该知道我一向不喜欢朝堂上的那些勾心斗角的东西,我一直在努力看看是否能离开龙都,离开漠国,游历天下。你要落得清闲,倒与我道同志合,我亦真心为你欢喜,但小秋,你要问清楚自己的心,不要做出使得自己日后后悔的事情来。” 秋明睿抿紧了嘴唇,眼中的思量的流光转动。 风靖宁心下了然,便又道:“小秋,你要拱手江山,要与慕家姑娘双宿双飞,我不拦你。可你要顾着陛下的龙体,不要与他置气太过,陛下身系着漠国的安危存亡,黎民百姓,乃至功勋贵族,与你们这些龙子龙孙的福泽。何况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四国动乱已起,九州不稳,其中有许多的凶险危机潜伏在阴暗之处,你也应三思而后行,不可再意气用事。” 秋明睿听他语气低幽而郑重,敏锐地察觉出了他话中有话,不由一跳眉头,谨慎地问道:“靖宁,你可是话中话?” 风靖宁凝眸了一瞬,点了点头,却是说道:“有些事,你若存了那个心思,我自要让你知晓才好。但你若无那个心思,还是不要如今知道的为好。”何况你的性子冲动,还需要好好的磨砺磨砺才是,他心中暗忖,没有说出来,伸手端了茶杯润了润喉,掩饰了过去。 秋明睿见他心中分明有事,又故意不提,如此的故弄玄虚,不由有些恼了,冷哼道:“如此说来,靖宁你是想置身事外,自己逍遥山水去了?” 他倒记恨起他来了,风靖宁唇角微弯,噙住一笑,不急不躁地道:“风家是百年望族,人才济济,少我一个不少,多我一个不多。反观望族,太子已故,三皇子被贬,你儿女情长,也就只剩下七皇子勤勤勉勉了,这漠国,你都不急,我着急什么呢?退一万步来说,风家没了我,也绝不会垮的,风雨百年,朝代更替,名门望族不是依然屹立于世人眼中么?” 秋明睿心中怦然一跳,这“朝代更替”四个字,让他越发觉得风靖宁想说的事,深深关系着漠国的安危。 他们名门望族可以随波逐流,另投明主,但他们这些皇族若被更替了,就难以有活路了。国家存亡与之戚戚相关,一荣皆荣,一损皆损。若被人战败,践踏,就连俯首称臣的资格也没有,就是沦为阶下囚都会碍着新主的眼。 纵观历史,那些覆灭的国家,衰亡的皇族,下场无一不凄惨暗淡,甚至沦为新主寻乐亵玩的物件儿,沦为新主蹂躏泄愤的工具。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整个皇族血流成河,以献出生命为代价,换出那被掌权者施舍而来的尊严。 这样残酷的下场,难道不能让人警醒? 秋明睿浑身一个激灵,又觉得自己是否将风靖宁隐而不说的话想象得过于严重了,漠国所面临的局势还不至于到了那一步的威胁罢? 他有些疑惑地看向风靖宁,眼中隐隐带着渴望知晓的急切,却又不肯开口,放弃自己心中的坚持。 他知道风靖宁为人随性散淡,但到了他固执的时候,谁也没有办法回转他的心意。如今若想要他将故意隐下的话说出来,自己就必先要表态,服软。 风靖宁瞧着他眼中的挣扎,脸上神色数度变幻,适时又闲闲地道:“你若无心,我与小侯也无需再跟着去操心,我落得自在看山看水,小侯乐得清闲斗鸡走马。你若有心,我们就收收心,为你奔走操劳,不辞辛劳,选择在你。” 言毕,他看了犹豫不决,又有些怔愣的秋明睿一眼,整了整衣襟,站起来,出言告辞道:“好了,你且好好修养,我先回府去了。”脚下也不曾停留,就直接回身跨门而出,洒然下了“飞霞楼”,出得了王府,打马经过“香蓉斋”时折进去买了一盒糕点,回风家去了。 秋明睿依然呆在暖阁里一动不动,眉头紧蹙,心头翻涌不定。原本下定的心思,此时却因为风靖宁的这一番长谈,令他心生烦闷。 唤了人换了好几种糕点和茶,皆是不如意。 手中本来用来消磨时光的书,更是半点也看不下去了。他只觉得浑身皆是不自在得很,宛如有千万虫蚁在钻心挠肝,让人坐立不安,吃不知味。 负气地倒头想睡,蒙头盖了锦被半晌,又是一把掀开,腾地坐起身来,整个人就是烦躁不安。秋明睿一手梳入发中,抓了几下,冷然的眸子里忽明忽暗,神色间痛苦万分。 一一回想起与慕绮相遇、相交时的种种惊艳、种种美好,历历在目,恍如便是昨日之事,秋明睿心中万分割舍不下,直是念念不忘。 第二百六十二章 诱计 她的才情、聪慧、言行、心思,无一不让他倾心渴慕,他身为皇子,她身为名门贵女,本应该是门当户对,天造地设的一对,为何如今想要与她一起,却恍如比登天还难。 他与她的面前竟似隔着千山万水,总也无法抓住她的手般的艰难。 父皇震怒,母妃伤心,朝臣阻挠,好友警醒,究竟他该如何地选择才不会让自己日后心生愧悔? 他该放弃的又是什么? 皇权? 亦或是自己的心? 蔚国,长公主府中。 顾析收到了素书来自于漠国的传书,他展开手中的小小纸条,上面用蝇头小字写着只有他们才能读懂的暗语:“逐一击破、祸水东引。” 顾析悠悠一笑,低语道:“果然如此。”清湛的眸光微微一黯,唇边的笑意缓缓有些清冷,他既然早已所料,又岂会让别人轻易得逞? 且来罢! 他指尖一弹,那卷纸条登时化为了粉末,消散于空气中。 他拥着白狐裘袍,只露出完美如山峦的清隽面孔,与一双骨节修长而灵活的手,身周围着四五个暖炉,正在重新调药。身前与室内周遭暗色的沉木案几和厚重的书架,愈发衬显得他轻盈如仙,不食人间烟火。 案前青烟飞絮,将人隐得迷迷蒙蒙。似乎下一个眨眼之间,案后的人便会忽然消失不见了形迹般。 他的身体似乎愈见冰冷了,偏偏是在这个严寒酷烈的冬日,白雪漫漫飘荡,自来了蔚国之后似乎还没曾停歇过,滴水成冰,落眉结霜,仿佛是遥遥无期,漫长得春日不会再觉醒了一般。 顾析朝自己的双手轻呵出了一道白烟,垂眸继续捣鼓瓷钵里的药末,唇角无奈而自嘲地哂笑了一下。 只盼时光能慢一点,再慢一点,等等他。 漠国,王府。 这日,秋明睿收到了暗中传递进来的邀约,他自病后第一次整治衣饰出门,为了避开宫中安插在他府中的耳目,不宜过于修饰。只穿了件不大打眼的暗蓝色竹纹锦袍,蹬了一双翘首锦靴,披了一身黑色的披风,便牵了自己的爱马,带了贴身侍候的小厮出门而去。 在城中逛了一圈,看过时辰,才不紧不慢地朝城外而去,直奔“白云寺”。两人打马到了山下,拾级而上。秋明睿的心情有些迫切,却为了掩人耳目还是去了庙里上香,让僧人给他两人匀了一间斋室。 而后,他换了衣裳,留下小厮在斋室内掩人耳目,才又悄然朝寺庙后的密林里走入了深处。 在约定的独梅树下,等了一刻,才有一道独自的人影,披着幽蓝色的风衣姗姗来迟。 秋明睿的目光一下子聚在来人的身上,一刻也不曾离开。梅花纷纷被寒风吹落了他的身上,亦恍然不觉。 绿梅絮絮中,一个俊秀无比的少年目光热烈的期盼着她的到来,脸上扬着不曾掩饰的欣喜。他身形挺拔修长,气质清贵,眉眼如画,黑眸清亮,在这一棵他偶然发现的绿梅树下翘首以盼着自己心中仰慕的少女前来赴约,在这偏僻的深林中形成了一道夺目的风景。 来人似乎暗暗叹气了一声,脚步轻盈地踏着枯叶走近他的身前。她抬起头来,一双美丽而淡然的眼睛朝他一望,继而欠身为礼道:“见过五皇子殿下。”声音婉转清冷,却又动人心弦。 秋明睿见她行礼,不禁行前一步欲相扶,却听她语气中带着矜持与疏远,不由一下子顿住在当地,呐呐地道:“你不必如此。” 慕绮微微一笑,直起身来,笑容却未至眼底,说道:“君臣有别,慕绮不敢僭越。” 秋明睿隐隐听出了她语气中的不满,心中亦郁闷,忍不住问道:“你是否在怪我?” 慕绮幽蓝的披风下,露出暗青的西番莲花绣衫,衬得她雪肤比冰雪还莹白了几分,配着精致的面容,就如琉璃雕琢出来的人儿。秋水明眸,花容月貌,目光一宛转,其中便似有着熠熠的光芒在流动,摄人心魂。 她浅浅一笑,容色更艳若桃李,神情间却带着冰霜之质,委婉地说道:“慕绮又岂敢怪罪于殿下?” “你既如此说,便是怪罪了。”秋明睿上前一少步,温柔在意地道。明明是尊贵的皇子,偏偏在心爱的姑娘面前便如平凡的少年般患得患失,小心翼翼。 慕绮神情一凛,抬起眼眸来,目中波光粼粼似带着怨怒,又带着隐忍。看着他一脸期待而执拗的神情,不由低叹了一声,说道:“殿下,我慕家让你置于烈火上炙烧,我慕绮让你往死路上逼迫。你说,若然易地而处,你又当如何面对此人?我又应当如何面对于你?” 秋明睿见她说话如此尖刻,心中发酸,口中发苦。 慕绮不容他辩说,容色含霜,更曾逸艳,冷语冰人道:“殿下的一言一行如今使我慕家如锋芒在背,朝臣议论,陛下思异,慧妃怨恨,父兄在朝如履薄冰,步步需得谨慎应对。即便在边关抛洒热血,击退蛮敌的赫赫之功,也抵不过殿下的几句话,便可于陛下面前烟消云散,那些血汗功劳又怎抵得过攀龙附凤、祸乱皇子的罪名与流言?” 她声声质问,秋明睿心如刀裁,想要辩驳,但瞧见她双目微红,声音微哽的情状,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簌簌寒风中,吹得她双颊泛红,映着国色天香,有别于往日的从容矜持,激动的神色更增添了一丝楚楚可怜的意态,让人目眩心驰,心生怜惜。 秋明睿默默地看着她,目光温柔而爱恋,不忍对她说一句冷话。 慕绮见他不语,更是恨怒,冷语道:“此刻整个龙都的名门望族、功勋之家都在传言我是那红颜祸水。都传言我是那勾引迷惑于你的妖媚女子,使得帝心倚重的五皇子为了我,忤逆陛下,不思社稷,只沉迷于儿女情长,流连于风花雪月。” “是谁说的?”秋明睿见不得她受委屈的模样,也听不得她口口声声贬低自己的话语,冷哼一声,怒道:“我拔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 慕绮不怒反笑,笑声却令他心疼,恨声说道:“悠悠众口,殿下能给堵得住几张嘴呢?更何况殿下如今不过是个赋闲在府的王爷,又有多大的能耐让这些龙都的贵族们闭口不提呢?” 她柳眉杏目,满眼的哀戚,让秋明睿心口如裂,咬住了唇,目光歉疚地望住她,良久才道:“是我疏忽了,不曾料到事情会发展到如今这样的情势。我本意并非如此,我只是……只是想能许与你正妃之位,与你在一起。身为帝皇,后宫三千,各种牵扯不可能不另立妃嫔,可一个王爷,他若要爱重结发妻子,不立侧妃滕妾,也是无人说道的。” 他生性冷然淡漠,常常沉默寡言,从未曾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但此刻秋明睿不得不将自己的心思和盘托出,以求自己心爱之人的原谅。 话一经出口,秋明睿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忧心忡忡地等待着慕绮的回应。 慕绮垂下了眉睫,樱粉的晶花随了她的动作在光滑乌漆的发髻间悠悠颤晃,折射出了莹莹如冰的光芒。 她神情毅然而坚定,语音低幽地道:“慕绮谢过五殿下的厚爱。殿下可以不管不顾,一往无前,然慕绮不可以不管不顾慕家的声誉存亡,百年的世家传承,我怎可在其中添上了一笔污迹。慕绮身为慕家人,必定要顾及自己的家族,还请五皇子体谅。若是到不得已之时,慕绮唯有舍却此生锦绣韶华,遁入佛门剪发为尼以避世人口舌,自证清白。” “不可!”秋明睿眉头一皱,顾不得许多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急切道:“错不在你,你怎可为了那些庸俗的世人而作践自己?” “人言可畏,众口铄金。”慕绮扯了扯自己的手,见摆脱不了,便仰首直视住他,目光清凌,烈性道:“五殿下若是执意要逼我入死地,连入佛门的生路也不留,大可继续与我纠葛不清!或是,我此刻便自戬于殿下面前,一了百了,只望殿下能放过我慕家。” 秋明睿脸色凝寒如冰,一把搂住她,双臂如铁般圈紧怀中的女子,垂头贴着她的鬓发,目光却是瞬间温柔,低低细语道:“纵然是我自己死了,也不会让你死的。慕家我会保住,你我也会保住,只是你一定要等我,好吗?” 慕绮极力挣扎了几下,便渐渐停住了动作。两人静静地相拥了片刻,她避过他的下颌,撇开脸颊道:“殿下所言,可真能说到做到吗?” “负天负地,我也绝不负你。”秋明睿斩铁截铁地道,目光清湛。敏锐得发觉了她的服软与羞赧,心中溢出一丝的欢喜。 慕绮在他的怀中轻呼了一口气,片刻后幽幽地问道:“殿下就不曾不介意过我早年曾倾心于他人,亦曾为他人一往情深?” 秋明睿鼻中呼吸着她发上淡淡的清香,坦然道:“那时候,我还不曾认识你,你亦未曾遇见我,那些皆是过往的事,不提也罢。谁不曾有过年少轻狂,懵懂憧憬?只是如今你能真心等我,如此便好。” “嗯。”慕绮低应一声,侧首枕在他的胸膛前,眼角微微的湿润。 一颗泪不偏不倚地滴落在秋明睿的手背上,他的目光随之掠过,心中一紧,更是为之心疼。 第二百六十三章 风谲 想到自己处事不周,让她旁白承受了许多的非议与委屈,更加是愧疚难当,对那些发难的人更是恨之入骨。心中已决意要回去一争高低,再也不复之前当个闲散王爷的想法。 只有攀上了最高位,他才有绝对的生杀夺予之权,才能彻底地维护他所要爱护的女子。甚至是让那些曾经伤害过她的人,受到应有的惩罚,譬如害她在龙都贵族中成为笑谈的顾析,与那个狡诈的女子云言徵。 两人耳鬓厮磨片晌,慕绮早一步悄然下山离开。秋明睿为防引人注目,他还要在寺庙中耽搁一会儿。 回程的马车上,慕绮目光沉沉,唇角却绽出一朵冷然的笑意。此刻她想起山上那个待她情真意切的少年,眼中并无半分方才与之相拥的柔情蜜意,而是充满了计量的心思。 她不甘心就这样的让人藐视,亦不甘心让人践踏她曾经奉上的真心情意。她得不到的东西,也要叫别人不能称心如意。 她疯魔般的眸色里,充满了疯狂之意。 晏容折说的对,只有她掌控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才有能力去让别人俯首称臣,再也不敢违背她的意愿;再也不敢无视于她这个人。 慕绮冷笑出声,声音里充满了阴鸷,如花的面容上展露出了狠毒的笑靥,不复明眸秋水般的明艳。 数日后,收到传报时,晏容折正在孤岛的山庄里下棋。 偌大的棋盘,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在下,黑子是他,白子也是他。然而在他的心里,却不只是他一个人在双子拼杀,与之博弈的人,在蔚国,在长公主府里。 他微微噙笑道:“顾析,你且不要急,等我解决了这两国中的琐事,必定会送你一份大礼。你不是要为帝师报仇雪恨吗?我如今正好助你一臂之力,这一份厚礼,希望你能欣喜万分、感激涕零。” 他下了一颗黑子,目光冷冷。如今慕绮在他的指引下带着慕家正往死路上奔,顾析与慕重曾有约定。此时,却不知顾析对这引火烧身的慕家救是不救?对这自寻死路的慕绮是否坐视不理? 无论救与不救,坐收渔翁之利的人皆是他晏容折。 救,顾析便要自损兵马,且出力不讨好,慕家除了慕重之外,没有人对他的出手相救心怀感激,甚至是会怨怪他当年回绝了慕绮的亲事。才使得慕绮与慕家陷入了如今这种尴尬莫名的危险境地。 不救,慕家与慕绮若有折损,顾析与慕重曾经的约定不管是什么,这两人之间必定会产生裂痕,纵然是为了彼此谋求的利益继续勉强维持,坚固之处亦不复往昔。那么,不仅让顾析失去了一方助力,他还有机可乘。 晏容折唇角的笑意愈大,细细碎碎的笑声,飘散在室内的空气里,便似被人剪碎的兽,血腥而残忍,且令人心生不适。 漠国,龙都。 秋明睿上山私会慕绮之事虽行事隐秘,却不知如何还是为漠皇所知晓。后宫中眉慧妃得知,比漠皇对慕绮更为怨恨。如今宫中只有眉慧妃与孙贤妃得势,陆贵妃、雪皇后陆续打入冷宫和被禁足之后,本是由两妃协同料理后宫中事,如今因得秋明睿与慕绮一事,皇帝竟将后宫的掌印全交给了孙贤妃。 漠皇大怒之下,又沥了血,身体每况日下。近日,竟发了一道懿旨,要赐婚与七皇子秋明挚与水墨音。 一时间,朝堂与后宫皆是哗然。 经过此番圣旨颁布,站队的官员更是明显了。至此,水家的门前车水马龙,拜访道贺的官员络绎不绝,一时风光无限。 水家的人亦举杯相庆。如今只有两个皇子可入得皇帝的眼,秋明睿却因慕绮一人自断前程,勤勉恭谨的七皇子便愈发得帝心。照着这赐婚的情形看来,下旨颁发立新储君之事,亦是指日可待。 水家一直知道自己在朝中的位置,亦明白皇帝心中的种种考量。是以一直持着中立的态度,又一直留着悉心教养栽培的水墨音待字闺中,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成为掌权后宫之人,对家族的前程更进一步而有着无上的助力。 水家,景致幽雅的“明秀苑”中。 泌荷香萦绕的寝室内,暖炉烧得火旺,散发着淡淡的热气,将室内烘得暖融融的宛如冬后的春日。 雕花梨木镶嵌着空谷幽兰的屏风之侧,水墨音一袭桃色绣蝶锦衣深浅有致,乌发绾了个飞云髻,斜掠着一支鎏金点缀着桃色宝石的珠花,衬显得她雪肤粉腮,眉目如画,宛如从画中走出来的娴静仕女般的动人。 如今她却是低垂着长睫,懒懒地坐在一张绣架前,手里捻着穿好了羽蓝绣线的花针,径自在怔怔地出神。 虽早已知道家族中对自己的安排,亦早料到自己终是有这么的一天,但毕竟心中曾经有过那些不切实际的憧憬与幻想。 如今,一道圣旨下来,一切的梦幻皆轻易地随之破碎了一地。 亲手绣的嫁妆又如何,所嫁的却不是自己心中惦记倾慕之人。七皇子秋明挚虽也是人中龙凤,更是日后可等高位之人,可惜自小听闻他喜爱习武,不懂儿女风情。只怕和这样的人日后相对,甚是无趣。 更何况,还要面对他身边的莺莺燕燕,后宫寂寞。 怎似得风家靖宁,丰神俊朗、意态潇洒,更重要的是灵透聪慧、知情识趣,是这龙都中多少少女的香闺梦里人?也不知以后是那家的贵女有幸,能嫁得他这样的一个人为妻,与之相伴,与之偕老? 水墨音眼眶中水泽星湿,柔美秀丽的脸上滑下了一道泪痕。泪水滴落绣架上,在殷红色的丝绸上洇染了开来,成了一团碍眼的污迹。 一旁侍候她的贴身丫鬟蒹葭,见她如此伤怀,便劝道:“姑娘,奴婢知道你心中所愿。但事已至此,亦不要再往坏处想,奴婢听闻那七皇子武功盖世,箭术了得,可以百步穿杨。不仅如此,当年还曾跟随过孙将军出征,在战场上砍过敌首,立过赫赫战功。” 水墨音闻言,一脸嫌弃的皱眉,心中厌烦地道:“不要再说了。你准备一下,还是随我出门去逛逛罢。”她从小自诩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怎会耐烦去面对一个只会杀伐的丈夫。 听得蒹葭说得如此血腥,更是厌恶不已。 蒹葭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是。”转身之际,唇角却是悄声露出了一抹微妙的笑意,其中多少有些得逞与轻视的意味。 待水墨音向母亲禀明了要出去采买合心的玩意儿,等了准许之后,便领着蒹葭出门而去。 坐在马车里悠晃着,车外随行着水家的侍从。 车厢内,蒹葭见她仍是闷闷不乐,便开口讨好逗趣了几句后,似是不经意地说道:“方才在前院中碰到了二公子的小厮修竹,他说这会儿要随公子去‘雅集斋’和其余几家的公子相聚。今日还约定了,几位公子要挑战风家公子下盲棋。姑娘,你说下盲棋有趣吗?是否要蒙住眼睛?” 她似乎是不经意地说了出来,却见水墨音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颤,脸上还是淡淡的,眼睛里却盈起了一抹璀璨的光亮。 水墨音看似随意地问道:“你说二哥也去了?” 蒹葭点头,回道:“修竹是如此说的。” 水墨音的眼眸转了几转,才下定决心道:“我们也去瞧瞧罢。” “是去找二少爷吗?”蒹葭又为她找了一个前往的理由。 水墨音微微露出了一笑,低语道:“对,我们是去找二哥的。我要让他帮忙挑选一下那些风雅有趣的玩意儿。”至此,她真心地露出了笑靥来,明灿如霞,眼中充满了期待与急切。 想一想,她已又多久不曾见过风靖宁了。想一想,以后还有多少机会可以见到他呢? 若嫁入王府之后,只怕连出门皆不是轻易的事情了。更遑论要见到自己心中想要见的那一个人呢? 水墨音心中时而欣喜,时而黯然,宛如沸水滚烫过一般的疼痛而不得安宁。急忙示意蒹葭去让车夫改道而行,这不远不近的一段路程,竟似经过了漫长的人生一般的难以煎熬。 “雅集斋”在龙都的东集街,乃贵族公子,文人墨客喜欢聚集之地。每年漠国的士子们在会试之前皆喜欢在此聚会宴饮,酬唱比试;会试放榜之后,更会在此地等候放榜,互相庆贺应酬。 平日里,因其里面清新雅致,侍从进退有度,言语风雅,正是为龙都城内的贵族子弟们所欢喜的清谈之地。 漠国的男女大防并不似承国的严厉,此地亦不大限制男女来往相聚。只要贵族子弟们出示身份,出手大方,包下雅间,便可来去自如。 蔚国。 几天之后,云言徵收到了暗卫的传讯,其中叙述的皆是漠国的朝局变幻。但细读之下,倒是有一条消息,引起了她的注意。 说的是漠国贵族水家的嫡女在龙都东集街附近失踪之事。而这个水墨音乃漠皇已颁下旨意指给七皇子秋明挚的正妃。 随着她的失踪,龙都城内仿佛一夜之间便谣言四起。 散播的消息称,慕家的嫡女在外出龙都的“白云寺”上香回程时,遭遇了袭击,被毁了容貌。她一心攀附上五皇子,登上后位。如今盘算落空,又被水家的嫡女捷足先登,心怀愤恨之下,便指示暗卫掳走了水墨音。 第二百六十四章 云诡 其中,又牵扯到,究竟是谁毁了慕绮的容貌? 难道,此事竟又与水家扯上了关系?水家是为了彻底断了慕绮嫁入皇家的后路,使得自己的女儿再无后顾之忧。凭谁都知道,若论龙都城内最尊贵的百年世家,自然是慕家与水家平分秋色。 而这两家又恰巧皆出了一位极其出色的嫡女,慕绮与水墨音两人一直为人津津乐道,互相比较。从她们的才学到容貌,从她们的家世到名声,自来就是不分伯仲。后来,不知是从哪里流传出了九州四大美人的传闻,蔚国公主云言徵、漠国皇女龙眷、承国公主秦无雪与慕家嫡女慕绮四人皆在此列,此后慕绮与水墨音之间才分出了细微的优劣来。 毕竟,名扬四国的美人,并不是只在龙都流传的名声可比。 这些年以来,水墨音皆被慕绮压了一头,也不知道她心里委不委屈?水家是否也曾因了此事而暗暗叫过冤屈? 如今,慕绮的名声不比往昔,想要与五皇子共结连理,却遭人非议;而水墨音却是被漠皇亲自下的懿旨许配给了七皇子。这其中的高低立判,正所谓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慕家的嫡女伤了容貌;水家的嫡女无故失踪了,这两件事情里面就似大有文章了。 龙都现下传言纷纷,不知结果如何? 云言徵与顾析在九盏莲花灯下共进晚膳的时候,她自然地提到了此事,双眼微妙地瞥了一眼顾析。无论是他玩出了什么样的手段,她都不觉得稀奇,只是很想知道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其中是否有着与晏容折的博弈? 又是否需要她的援手襄助? 顾析观一叶知秋,对于她眼中的意思自然是十分的通透,不需她出言相问,就夹了一片酸醋溜鱼放进了她的碗里,慢条斯理地说道:“不必担忧,如若我控制不了情势,自会请长公主你帮忙。” 云言徵瞧住他一脸不在意的清隽笑容,不甘心地道:“对对对,顾公子你的手段通天,不需要本宫杞人忧天,枉做小人。” 顾析啧啧地咋舌道:“统领着这九天骑的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的小肚鸡肠了?” 云言徵大快朵颐,不去理会他。 顾析挑眉,又盛了一碗鸡汤放在她的左手边,柔声说道:“不要吃得这么急,大人不会和小人抢。何况顾某也没有这么大的胃口。” 云言徵气得两眼一翻,差点噎着了,猛地一阵咳嗽。 顾析见她当真被气着了,才又不紧不慢地伸手去给她抚背,更放轻了声音道:“是小的错了,云帅气吞山河,海量汪涵,自然是顾某拍马且不及的。” 云言徵这下倒是给他气笑了,曲起手指就在他的额头上敲了一个暴栗,嗔怨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就知道欺负我。” 顾析委屈地摸了摸微疼的额角,却是笑眯眯地道:“只有大象的嘴里才能吐出象牙罢?” 云言徵“噗嗤”一笑,忙捂住了嘴,横眼过来瞪住他,凤眸流光,清爽中带着一丝俏皮。 顾析翘唇一笑,看着她的目光熠熠生辉,闲适地道:“晏容折想要利用慕绮迷惑秋明睿,再借用慕家的势力襄助他登上帝位,以后好成为他的助臂。可惜这等私相授受之事,被我让人大肆渲染,惹得漠皇雷霆震怒,朝臣上疏。秋明睿本来就是个执拗的性子,更是强硬地与漠皇对抗,不肯服软退步,你说,这么一个不顾社稷,只知沉迷儿女情长的皇子,看在帝皇眼中能堪大任吗?” 他动作优雅地沏了一盏茶,轻轻地呷了一口,语音淡然悠长:“在此事中,晏容折又变了策略,想要将慕家置于烈火上炙烹,以此来离间慕重与我的约定,更想要利用慕家的恼怒来对付我们。我不过是令人让漠皇的身体大不如前,且提醒他该早立储君,顺便早早取了水家的嫡女,以稳定朝纲社稷。如此,若水家的嫡女与七皇子秋明挚的婚事一成,皇帝一颁下立储君的懿旨,那么便彻底断了晏容折利用慕绮与慕家的后路。” 云言徵挑了挑眉,一贯知道他和晏容折这两个人都不是吃素的,听着他一一地剥析说来,心中还是忍不住心中砰砰地腾跳。脸上的神色变换,就更为精彩了。她虽也不是吃素长大的,但若如他们俩这样的人,竟以九州为棋盘,各国人物,甚至是帝王亦沦为他们的棋子,那她自愧弗如,力有不逮。 顾析露出清浅一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宛如顺着小猫的软毛,云言徵稍显不甘地一缩,他笑意更甚,宛如昙花清然绽放。 “那为何又传闻慕绮毁容,水墨音失踪了?”云言徵瞪了他一眼,呐呐地问道。 “慕绮毁容,自然是出自晏容折之手,目的便是要抹黑及嫁祸于水家。至于是否真的毁容了,那暂且不得而知。”顾析语音淡淡地说道,眼中神色并无半分起伏。 云言徵心里也只是好奇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至于关心慕绮的容貌之事却是没有。不是她不同情慕绮的处境,而是这个女子因为爱而不得,竟曾经与晏容折一起对付顾析,不仅用药、囚禁,还在无意中被人利用对顾析下了危及性命的剧毒“岁岁”。 顾析如今的身体越发得禁不住严寒,每日皆需拥炉而坐,披裘而卧,以药为膳,以毒为助,不得不说是拜她所赐。何况,明知晏容折是在利用她谋害顾析,如今竟还与那人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又在漠国欲行阴谋算计,这一步步的计策莫不是为了继续伤害这个不接受她的一厢情愿,而让她心生不甘,却又毫无办法的人吗? 慕绮此人,看来已入了疯魔。一头钻进了魔障中,不出来了。 云言徵不耻的一笑,眼眸冷冷如冰。 在豫国的时候,早该动手教训她才是,如今想来却是不无遗憾! 顾析瞧住她凌冷如刀的眼色,不由翘了翘唇角,低语道:“不要生气了,气着了你,我可更不好了。” “好,我们只气别人。”云言徵目光温柔地倾头靠在他的肩上,柔声道。 “嗯。”顾析应了一声,轻笑。 “那水墨音的失踪又是怎么回事?”云言徵心中还是放不心,继续追问他。 顾析伸臂揽住她的肩头,两人相依偎在一起,他的声音如冰凌清然地响起在头顶上,呼吸暖暖地飘荡在她的额间,“这是晏容折本来要设计毁了水墨音,还有……风靖宁。”感觉到怀中的人身体轻轻一颤,他垂眸对上了她询问的凤眸,微笑地摇了摇头。 云言徵眼巴巴地望着他,眨了眨眼睛。 顾析笑道:“我知道你与风靖宁是生死知己,又怎么会让他得逞呢?”他看似酸溜溜地道,脸颊上的笑容却纵容得很,语气也从容得没有什么起伏,“于是,在水墨音将要到达风靖宁当日所在的‘雅集斋’时,我的人就将她半途劫走了。” 云言徵望着他皎然生光的秀逸脸庞,与有荣焉地道:“这一次,你又挡住了他的棋路了。接下来,你又要怎么办?” 顾析见她既欣喜又担忧,笑了一笑,低语道:“自然是佳偶天成,玉成美事。” 云言徵明澈如水的凤眸一转,已心领神会,灵犀一笑,却是又问道:“如此,对你所谋之事,是否会有所阻碍?” 顾析眉间微凌,轻道:“晏容折不会坐视不理,事情如今也还不能轻易下定论。只是敌人既然窥视在侧,我们不得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殚精竭虑,以求自保。” 云言徵用额头噌了噌他微凉的脸颊,轻叹一口气道:“析,真想与你寻一处明山秀水,归隐山林。不再被别人得见你的仙姿风骨,不再被别人知晓你的聪颖灵透,只被我一个人好好的收藏起来,好好的携手过完我们的一生一世。纵然平淡,亦乐趣繁多。” 顾析仙逸出尘的脸庞上无声地一笑,目光飘渺,却是低柔地应声道:“好,舍之定会极尽所能让阿言你达成所愿。” 云言徵昂首,对准他冰凉浅粉的嘴唇,在上面极快地亲了一下,“不准食言。” “嗯。”顾析低哼一声,说道:“我知道。” 漠国。 在流言漫天飞舞,水家众人急得毫无头绪之时,隔日水墨音却是被人护送回了水家。而这护送回来的人,正是她的未来夫婿,皇帝亲自指婚的七皇子秋明挚。不仅如此,七皇子还当众向水家族长请罪,说是他考虑不周,本只是想邀水姑娘出城狩猎游乐,不料却被人误传为遭掳失踪。 又因骏马受惊,在林中迷失了方向,才得以今日归来,种种不妥当之处,还请水大人多多包涵尔尔。 如此一来,纵然是有更多的猜疑和流言,也毁谤不得水墨音的闺誉,也危及不了水家嫡女嫁入王府的事实。 水墨音回到家中,打起精神应对了族中长辈们的询问,神色坚毅,一口咬定自己是应了七皇子的邀约出城去观猎了。再三询问之后,被她的父亲和兄长水无意帮护着,着人送回了“明秀苑”中洗漱安歇。 换了衣衫,吃了膳食之后,水墨音便由另外的贴身丫鬟侍候着躺在了软榻上。她身上盖了香软的棉被,丫鬟放下了纱帐,才退出了门去。 第二百六十五章 喜悲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闻着室内燃起的淡淡泌心的安神香,脸色发白又发红。如今回想起昨天的一切,宛如做梦一般,仍然能够叫她心有余悸之外,又情绪复杂。 在马车中她忽然晕倒了,至今还不知道遭了何人的劫掠,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有着什么目的?意欲何为? 只知道自己醒过来时,被七皇子秋明挚护在怀里,策马狂奔。身后是一群追杀他们的黑衣人,七皇子的随从与那些人绞杀在一起,血腥飞溅。她只看得一眼,便已心惊肉跳,只好紧紧抓住秋明挚的衣襟,死死的咬住牙齿,不让自己显得那么的软弱,那么的无助,不让眼泪有流出来的机会。 水墨音知道秋明挚曾经上过战场,他必定不会喜欢软弱胆怯的人。而那时,秋明挚却是她唯一的希望,和唯一的依靠。 她不能令他因嫌弃而在那万分凶险的情状下,抛下她不管,独自逃生而去。她极力维持着自己的理智,以及动用着自己的心思,要营造出他不能舍弃的女子的形象。然而,秋明挚比她想象中的好,不但没有舍弃她,还一直将她护在胸前,策马深林,熟练地逃避着敌人的追杀。 这是第一次,她觉得也许这个武艺精湛的少年,其实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差,也没有像旁的贵族皇室那么的冷漠无情。 他们在山涧下躲避追兵,许是看出水墨音心里的害怕,秋明挚笑声爽朗地与她闲聊。又脱了披风给她御寒,他说为防敌人察觉不宜生火,只能捉了活鱼生吃。冰冷得水里,他捉了两条鱼,剔了刺,将鱼削成薄片如雪花一样盛在干净的叶子上,呈到面前,请她品尝。 刚开始的时候,水墨音觉得这些鱼片虽然切得极透明漂亮,但闻着一股淡淡的腥臭,不敢生吃。 秋明挚就在她的面前自顾地吃了起来,并且用言语激她:“想不到你竟这么胆小,连一片小小的鱼片也怕。方才在敌我厮杀之时也不见你流泪哭泣,本王还以为你生性坚毅,不同于龙都城里的那些娇滴滴的名门贵女呢?” 许是这些话正正戳中了她的心思,水墨音赌气地伸指拈起了一块鱼片,僵硬地放进了嘴里,整个囫囵生吞了下去。 秋明挚却在一旁挤眉弄眼地对着她一脸吞了苍蝇般的吃相嗤嗤低笑,摇头道:“真是暴殄天物,明明是无上的美味,却被水姑娘你吃出了苦药的味道来了。” 水墨音气不过,忍不住又拈了一块放进了嘴里,慢慢地嚼了起来。始发现这生鱼片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难吃,反而淡淡的一股清甜、细腻,吃起来的味道还不错。她定睛瞧了他一瞬,看见他正在看着自己,便展颜一笑:“谢谢七殿下赏赐的鱼片,独具风味。” 秋明挚闻言,吃吃低笑,稍偏硬朗的面容瞬间化成了柔软的线条,更显得俊秀无铸,让人瞧着心中怦然一跳。。 “七殿下,我的丫鬟呢?”水墨音隐隐觉得自己所遇到的事情有些不对,心中惴惴的问道。 秋明挚神色一凛,低语道:“本王出来狩猎,恰巧遇见你被掳之事。你那丫鬟与那些黑衣人勾结,已被本王赐死了。” 他淡然无波的话,却是让水墨音心头大震,蒹葭是府上的家生丫头,打小跟着她,如今竟胆敢做出了这样叛主的事来。 如今,幸好是遇到了秋明挚为他所搭救,不然,这其中额后果不堪设想。 也不知是谁,要算计于她。 水墨音心中默念了一声:“万幸。” 转眼想起与秋明挚相处的种种情状,心中忽然一片温暖柔软,不禁脸颊飞霞。她忙闭上了眼睛,转首贴住被褥,缓缓地睡去。 水家中人又岂会坐以待毙,精明的人大有人在。得到了秋明挚的暗示,观察了水墨音的情状,还有她的贴身丫鬟蒹葭也不曾跟随回府,心下便有了八九不离十的猜测与估算。 暗中便派了人,悄然地前往水墨音与秋明挚遭袭的树林里去勘察。待得到了回禀的消息后,众人的心潮未曾平静,都在纷纷地猜测着这幕后之人,这欲与他们水家为敌的目的是什么? 慕府。 景致清幽古雅的“蓉苑”中。 慕绮坐在朱漆廊下,手里拿着一把尖利的剪子,目光狠厉地裁着眼前的梅枝。她身上穿着对襟的暗紫色锦衣,其上绣着姿态卓约的芍药,芳姿妍艳。乌鸦鸦的鬓发一丝不苟的贴服着,于发顶梳掠了一个流月髻,装饰着冰蓝的攒珠钗子,随着她的动作一下下地晃动不已,发出灿目的光。 翠眉淡扫,眸若点漆,绝丽倾城的脸上却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浅紫色面纱,将面容遮掩得若隐若现。 她眉梢蕴怒,脚下散落着被裁得支离破碎的梅枝,与散落了一地如雪的殷红梅花瓣。点点滴滴飘飘荡荡,红得有些刺眼,此等情景瞧着让人心里发毛,有些怵目惊心。下人们都寻了一个由头,远远地避开了去,只远远地朝这边瞧上一眼,都觉得这往日里赏心悦目的大小姐,如今只会让人蓦然心慌胆颤,两股战战。 只有贴身丫鬟白露不敢避开,一直陪着站在身后,战战兢兢地瞧着主子的举止,心中忐忑不安。 白露小心在意地留意着慕绮的动作,目光却又不敢直接落在了她的身上。如今的慕绮,最恨的便是别人的目光,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让她们这些身边侍候着的人一同陪着她毁了容貌才甘心。 慕绮眼角的余光掠过了白露,将她惊惧谨慎的神色一览无余,淡粉的唇角不禁抿起了一丝冰冷的笑意。她们这些人的心思,她又如何会不知晓? 她以前一贯待她们和颜悦色,即便是有犯错的丫鬟,也只是冷了些脸色,命她们这些大丫鬟将人拉下去好生斥训教导,绝不会像如今这般一不顺心便会发落了下去,让人离心畏惧。 现下她的容貌损毁了,也自知心性就更是难以捉摸,更是难以侍候。 她的性子是从什么时候起改变的呢?似乎是在遇见那个叫顾析的卿客之后,此人的风姿才华容貌,不仅惊艳了她的眼眸,亦打动了她的心,一开始的时候,她欣喜莫名,一味倾心于他,甚至是百般设法请求父亲让她嫁与他为妻。那个顾舍之也确实是惊才绝艳,风姿仙逸,即便是在这惯出明珠宝玉的龙都城内,可与之相较的人亦聊聊无几,即便是与最风流洒脱的风家靖宁,与最负才名的水家无意相比,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位顾舍之,那时在慕家不仅得到了大哥的交好,亦得到了父亲的赏识与器重,竟然答应了她的婚嫁之请。 慕绮微微忽神皱眉,只是这顾舍之竟然拒绝了父亲提出的婚约,拒绝了她的一片痴心。 至此,她的性情慢慢地就变得不同往日起来,似乎多了许多的不甘心与暗恨,愈发地显得狠厉起来。 如今,眼见着五皇子对她一往情深,非君不娶,谁知却惹了帝皇震怒,受了斥罚,更有朝臣上疏加以阻碍,此事一再受阻。 她本就心中卒郁,谁知出城上香的返程中又遭遇了歹人算计,虽是性命无碍,可是容颜损坏,对于一个女子来说何其残忍!更何况,她本是天人之姿,仙子风骨,在这龙都城中被誉为第一美人。 甚至是在这九州之中,亦是名列四美之位。此等殊荣,又有几个女子堪当得起,如今失去的,又是何其的惨烈? 她的心中如何可以不恨怒,如何可以不狠毒? 曾想不要攀附皇权,只要得一心人白首偕老,却无法得偿所愿。 如今想攀上皇权借以报复,却又失去了可能。 明明是自己孜孜谋求的无上荣光,如今却成为了水墨音唾手可得的东西。她恨天之不公,一次又一次,她所要想得到的东西,明明就近在咫尺之间,偏偏每一次皆要与之擦肩而过,种种谋算皆落得两手空空如也。 手指上一阵刺疼,鲜血淋漓而下,白露一惊,看着她戳破的手,急忙道:“奴婢这就去拿金疮药。”然后脚步飞快地小跑了起来,似乎在身后跟着个吃人的鬼魅般的凌乱惊惶。 慕绮看着一滴滴落在梅枝上的血,红色染着黑色,分外的鲜明,就似她如今的世界,只有黑暗与血红。 苑外,一道人影渐渐行近,看着白露正在廊下为慕绮的手缠上布条,不由微微一皱眉。来人身材高挑,十分合身的宝蓝雁纹锦衣将他的身形修饰得更为修长,同色的腰带束着细腰,一旁垂着一枚浅蓝流苏的翠色精致玉佩,他的穿着既似武将的便利,又带着公子哥儿的风流贵气。 此人长相清朗而又俊秀,明明该是温润内敛的气质,偏偏唇角那一抹噙住的似笑非笑自带了几分不羁与邪气。 “这是怎么回事?”他走近了,看着发话道。 “二哥。”慕绮冷淡地唤了一句。 “奴婢见过二公子,小姐在裁花枝,不小心伤到了手指。”白露伶俐地行礼,并为此解释道。 “嗯,剪花枝也能剪到手指,这剪子怕是不能用了。”慕帆伸手轻而易举地夺走了慕绮手中的剪刀,将它交给了白露拿着,吩咐道:“退下去,看好了苑门。若我发现又谁将今日苑里的话传出去,第一个拿你打发。” 白露心中怦然一跳,急忙躬身应声道:“是,奴婢会遣开她们的。”待慕帆颔首后,她急急忙忙地退了下去。 第二百六十六章 绞杀 待苑中再无第三个人,慕帆瞧住慕绮的眼色变换不定,时而阴沉;时而恼怒;时而同情;时而惋惜。 “二哥,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慕绮态度闲淡地道,手上拔了一朵红梅拿在了雪白的指尖上转悠着。 “别人总说经一事长一智,你却是一次又一次地栽在同一个坑里。”慕帆沉下了脸,声音也带了几分的萧肃,看不得她这一副性情大变的样子。 慕绮默不吭声,只是脸色愈发的冷漠,将手中的红梅一瓣一瓣地撕落,就像将自己的心扯随了般。 慕帆见不得她这般死不悔改、自暴自弃下去,沉声道:“在父亲还没有发怒之前,你最好自己先想好去处,我和母亲都会帮着你求情的。你若再如此冥顽不灵,自以为那些微末伎俩可以左右这龙都城里的大事,届时叔伯们要惩戒于你,就是父亲也拦不住。” 慕绮冷笑一声,隐隐有执拗之意。 慕帆眼中恨怒益甚,声音更为冷厉道:“你如此一意孤行,只会拖累着慕家一起下地狱,伤不着你要报复的人什么。然,在慕家要下地狱之前,你真的就这么活得不耐烦了吗?”他语气中恨铁不成钢之意益甚,看了她围着面纱的脸一眼,又忍不住心中泛起了兄长对小妹的疼惜。 “我早已身在地狱了,二哥。”慕绮语气蓦然一软,一双美丽的杏眼中微微含了泪意。梨花带泪依然美得惊心,声音哀哀,带着隐忍得哭腔道:“二哥,你的妹妹遭人如此欺负,你身为兄长不仅不相帮,还一味的责怪我,这就是你身为兄长的情谊吗?你我一母同胞,你可曾设身处地地想过我的感受?你可曾真正地为我设想过,而不仅仅是为了你自己,为了这个可以提供你繁华富贵的慕家?” 慕帆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为何总想到自己受到的伤害,从不想想这其中的缘由呢?你爱慕顾析,顾析确实能令人刮目相看,但他对你毫无情意,你慕绮身为慕家的嫡女,如此家世高贵,容貌出众,少有才名,如此好的资质,为何就一心扑在一个不值得你为之留恋的人身上?你可以选择的名门子弟,皇家贵胄何其之多,若顾析也倾心于你也就罢了,不然为何要一直执着不放来为难自己,自贬身价,更与自己过不去?” 慕绮眼色一黯,低语道:“你不懂得。” 慕帆气极反笑,冷声道:“你这不是在追求所谓的幸福,而是在自毁前程。该放放不下,该舍舍不掉,如此气量心胸,如何能成就大事。慕绮你太高估了自己,也太高看了自己,在慕家你是嫡女,自小骄纵惯了,可是除了父母兄长,别人可没有必要骄纵你,顺从你的性情喜好。顾析,于你不过是人生漫漫长河中一个阻碍前行的挫折,就如此,你就过不去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妄图权势,意欲……”手掌乾坤,最后四个字,还是谨慎地隐了下去。 慕绮对他瞠目以视,脸上神色惊疑不定,亦变换多端,而后又微微发白。 慕帆冷眼旁观,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自己的行事、心思瞒得过别人,殊不知早已为人所察觉,甚至已遭了别人利用,才会引出这毁坏容颜之祸。你暗中与晏容折往来,一次一次受了他的算计而不自知,如今,你这容貌之损,也正是拜他所赐,你又可曾清醒了过来?” 慕绮闻言,双目瞪圆,不可置信地看着慕帆,心中却暗暗震惊,声音微颤道:“他为何要坏我容颜?” “为了嫁祸给水家,好让我们慕家和水家成为仇人,互相攻讦。”慕帆冷静地道:“河蚌相争,总有渔翁得利。” “他想要得到什么?”慕绮半信半疑之际,心中又是暗自猜测。 “他的身份早已流传于四国,你不可能不知道?他是慕国皇裔,自然是要九州越乱越好。”慕帆思忖着低语道,眉间带着一丝隐忧。 “这些事情,你又是如何得知的?”慕绮微眯了眯眼,心有所感地盯住慕帆。 慕帆面不改色,回道:“我自然有我的方法,你无需知晓。今日,我就是来给你提个醒,不要再作茧自缚,不要再深陷别人争斗的泥潭之中,更不要继续成为别人手中的棋子,或者利器。慕家,也不会准许你任性而为。也只有慕家才是你的后盾,才能保你平安,给你荣光,若离开了慕家的庇护,你无依无靠,只能沦为任人宰割的鱼肉。今日二哥所说的这些话,希望你能每日自省,三思而行。” “这些事,你就尽信了别人的所言?”慕绮气红了眼睛,朝着转身离开的慕帆不甘地用尽全力嘶吼道:“别人为何就可以得偿所愿,我却要委曲求全?” 至此,风靖宁、秋明睿、杨晗、漠皇、眉淑妃,水家、慕家、孙家、程家、秋明挚,以及各大家族,后宫妃嫔,朝中各派官员皆被卷入了这一场无人可避免的皇储生死殊博的漩涡之中,各方的政党势力纷纷地陷入了互相绞杀的棋局之中,开始了他们血肉模糊、步步惊心的征程。 此时时刻的漠国已宛如一叶渺小的扁舟,在九州动乱伊始的大潮中,载浮载沉,风雨飘摇。 豫国。 龙眷在顾析的精妙的修容术下,得以恢复了面容,顺利潜回帝都朝阳城后,在兰藏剑等人的襄助下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重掌了朝中的情形,处决了一批意欲乘机作乱,图谋皇位的乱党。 后宫中人,莫怀珠与柳叶新早已失去了踪影,人去楼空,只余明月明。 在查证之下,荣国公府以先是设计谋害了皇夫闵澔,后又与前朝余孽勾结,谋害女帝的罪名处予斩立决,并株连了九族。寒冬未过,朝阳城内已是血流成河,尸骨如山,让朝中的官员人人自危,心惊胆战。 龙眷以雷霆手段,重整朝纲,却未来得及休整歇息,便有百里快马急报传来城池失守的消息。 小国叛变,暗谍刺探之后,回禀乃莫怀珠率领的先锋军攻城略地,一路向朝阳城奔袭而来,无人可撄其锋,势不可挡。一时间因豫国内流传着女帝失踪的传闻,各地人心惶惶,将守不严,被他们攻其不备,一鼓作气,深入了腹地。 此时此刻,蔚国,长公主府内。 寝室中,顾析与云言徵正盘坐在仙人榻上,你来我往地下着一盘久未能分出胜负的棋。 云言徵却心知肚明,他是在让着她,陪着她练手、观局、消磨时光。 瞧着他随意地一伸手,闲闲地把棋子落下盘中,眼睛却是一直盯在她的脸上。云言徵就恨得牙痒痒,凭什么她的眼睛就从没有离开过棋局,他却是只需良久才用眼角余光一扫,就能将棋子落在最恰当的地方。 仿佛只要看了开头,就早已摸清了她的思绪与棋路,无论她怎么折腾,怎么埋藏,都逃不出他的掌心去。 他就只看着她玩,逗着她玩。 云言徵额上微微出了一层细汗,不是热的,而是急的。她这个人很少冲动,但一旦在顾析的面前,就很容易肝火上升,难以如常地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她恶狠狠地瞪住他,心里却是泄气了。 顾析很是自然而然地拿出手帕给她擦了擦额上的汗,又是十分细心体贴地斟了一盏清淡提神的香茗递到她的手边去,一脸清白无辜地望住她微笑。笑得那个叫温柔内敛、清隽出尘、纯白无瑕,其实谁还不知道他有着一肚子的坏水? 云言徵气不过地接住了茶盏,恨恨地呷了一口。 顾析忽然坏笑道:“不然我和阿言你换子,你继续下我这白子,换我下你的黑子?” 面对着他的蛊惑,云言徵垂眸去观了一圈棋盘,心中不由一动,感觉此事大有客为。又不想他太过得意,便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闲闲地道:“既然舍之你想换,我就答应你罢。” 见她露出了小孩儿般的欣然,顾析唇角微微上翘,似笑非笑地道,“阿言,你真好,总是让着我。” 云言徵耳根微红,却是厚着脸皮道:“那是,谁叫我喜欢顾美人你呢?本宫一向都是很怜香惜玉的呀。”论调侃,她可不怕,在军中的时候,又不是没有调侃过,厚脸皮的事一回生二回熟,三回以后就做得十分自然了。 顾析低叹一声,道:“阿言一向都很会怜香惜玉,我是知道的。” 两人说话之间,手下却没有停下,又是各自攻占城池。 听得他所言,云言徵心中暗自惊了一惊。这话是什么意思,听着怎么有点泛酸味儿,难道又想要来翻旧账。 她就这么一个忽神,耳边只听得“哗啦”一声,云言徵忙抬眼去瞧,就惊愣地看住顾析吃下了她好一大片的白子,他的手指向棋钵里一扫,噼里啪啦地阵亡了好大一圈。 她方才怎么就没有想到,竟可以如此反败为胜? 顾析抬首一笑,眼眸沉沉,声音清凌凌地说道:“瞧见了,兵不厌诈,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与事,将敌人置于死地。” 云言徵回忆了一下方才的棋局,觉得他似有所示,心中的想法若隐若现,却抓不到实质。忽想起了近日传来豫国的战况,不由随口问道:“依你所见,莫怀珠能攻入朝阳城吗?” 第二百六十七章 藏之 料想如此关系到九州四国颠覆的大事,他定不会袖手旁观。如今棋局已定,他与晏容折谁也不能放手,并且是生死相搏的战场。晏容折一向视顾析为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不快;而顾析亦有自己想要的结果,更不能束手就擒,引颈受戮。 顾析笑意飘渺,语气里掺了几丝诡谲地说道:“他攻不进去,我就让人帮他攻进去;他若能攻进去,我却不会让他攻进去。” 云言徵淡蹙秀眉,琢磨着他的话,问道:“莫怀珠竟也是晏容折的人?” “本来不是,但如今他们狼狈为奸,共谋大事。”顾析的指尖敲了敲案面,闲散地道:“至于大事得逞之后,两方是如何的厮杀那就不可得知了。” 觉得他说的这个“不可得知”很有意思,云言徵抿唇笑起,凤眸清灵流转,笑道:“你不会让他们成其大事的?”既然大事不成,自然就没有了事成之后的厮杀了。虽然这是一句问话,语气却是肯定的,她眼眸中对自己猜测的结果很是满意,微微地露出了笑意来,笑得是格外的俏皮与狡黠。 顾析一时手痒,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云言徵受惊地敛了神色,而后又是“噗嗤”地一笑道:“我猜的对吗?” 顾析笑而不语,默然点头。 他脸上挂着清浅无尘的笑意,眼中却闪过微微的黯然。不知道自己还能看着她的笑靥多久,本以为可以与之一生一世,但是近来“岁岁”的毒愈发不受控制。他的双手越来越冰冷,甚至已有些麻木。 为了不让她看出自己的病情而担忧不已,为了让自己看起来还是一样的,他不断地制药服毒,不断地雕刻泥人、烧制陶器,锻炼手指,不让它们这么快的便失去了灵活。 陪她下棋、看书、作画、观雪、弹琴、练剑、酿酒,自己能陪着她一起做的事情,他都要尽快做完。万一……万一有一天他不能再做到了,也不曾觉得遗憾。“岁岁”与泣血蛊互相牵制争夺的最终结果是什么,他已有所预料,却也未能全然知晓。 自己面对未曾知的结果,他并不曾害怕,只是如今多了一个软肋,多了一个需要他照看的人。 他怕到了那一天,自己不能护她周全。 深意凝视的目光只有一瞬闪过,宛如镜花水月梦幻般的不存在。顾析抓住云言徵温暖的手,从白梅绣囊里剥出一个人偶,放到了她手心里去,低语道:“阿言,这是我送给你的。” 云言徵微曾察觉地挑了挑眉,未语先笑地看向了塞在了手中的人偶,通体的脆薄白瓷,竟温润如玉般,却比雪还纯白。她细细地打量,那人偶眉目、神情、动作、发丝、衣裳、鞋子都一一精致无比,一整个就宛如是一个能被她手掌包围住的顾析般。 “这个是你,那我呢?”云言徵爱不释手地摩挲着人偶,欣喜道。 看住她欢喜的模样,顾析淡淡浅笑,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白梅绣囊,同样的剥开后,露出了一面一样大小的一个小人偶。 栩栩如生的模样,就是云言徵。 云言徵拿过人偶,将两个并在了一起,简直就是一对人见人爱的珍宝。她心里连连赞叹这手巧啊! 顾析神色温柔缱绻,柔声笑道:“我这个归你,你这个归我,以后无论我到了何处,都会带着你一起去。” 云言徵目光潋滟,亦笑着回应道:“我这一生一世,也都带着你。” 顾析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贪恋着她手上的温暖,凝望住她的笑容,低语道:“好,我们这一生一世带着彼此。这一次,你不要再弄丢了。”也许,再也难以给你雕刻一个了。 “这一次,我一定会好好珍藏的,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云言徵稍稍用力,亦握住了他惯常冰冷不已的手,语气坚定而眷恋的低语。 顾析的手微微一颤,一贯从容不变的脸庞上却是露出了明珠朝露般的笑来。她却不知,在这两个人偶的内壁之上,他曾用银针分别刻下了一句诗:“心乎爱矣,遐不谓矣。” 他们算是心有灵犀了。 这两句诗,竟是云藏之,顾忘之;顾藏之,云忘之。 好奇地望住顾析那一双澄澈如水的眼眸中蓦然地升起了一丝莫名其妙的笑意,云言徵歪头,似心有所感地问道:“你笑什么?” 顾析缓缓地摇头,故弄玄虚道:“不可说。” 云言徵又一次给他噎住了,粉脸含霜,气得险些将他的手甩开,愤然问道:“那你是安排下了何等计策阻止莫怀珠攻进朝阳城之事,可说吗?” 顾析忙点头,神色真挚地道:“此事可说。” 云言徵朝他举起一个拳头,用眼色示意于他。再不可说,看来得用武力解决?虽然她的武力也奈何不了他,但怎么说,在这玥城里她好歹还有九天骑的兄弟和暗卫的忠诚作为后盾,车轮战,蚂蚁吃大象,累也能累死人。 豫国。 入夜,龙眷身边的內侍从捧着托盘,穿过长长的甬道,走进了禁军守卫的“晔日殿。”殿中的侍从早已遣退,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了荣国公府唯一仍活在世上的三公子金曜。 他是后宫中人,为了皇家的体面,并不同荣国府余人一起问斩,而是圈禁在宫中等待着女帝的懿旨。 今夜,旨意已颁下,御赐鸠酒一杯。 金曜安静地坐在殿中的紫檀椅上,正一个人在不疾不徐地下棋。他侧容俊逸,气质温文,没有流露出一点死前的惊惶以及悲伤。身上的鹅黄白羽的锦衣似是新沐浴后更换上的,发髻上掠着一枚莲纹白玉簪,垂下的长发披散在身后,整个人皆是净洁清新得宛如一株雨后的新竹;又似巧手打磨得精致无比的温润玉像。 听到脚步声响,他狭长的眼眸望向来人,一溜的正蓝刺绣飞鸟纹的内侍服正是龙眷新提拔起来的边漠,与两个大内高手。 “金公子,陛下有懿旨到,请您接旨。”边漠在寝殿中央站定扬声宣道,目光清冽地注视着眼前锦衣如新的贵公子。 金曜冷淡地一笑,不慌不忙地推乱面前的棋子,才站起身来,走到边漠的身前双膝跪下,领旨。 边漠宣读了龙眷的圣旨,金曜半个字也不曾入耳,似在兀自出神。想他自落入这座笼牢,就早已明白了自己该有的宿命。荣国公府的野心,他不能改变;龙眷的防备,他不能改变;金家三公子的身份,他亦不能改变,知道这一日终是会到来。 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了东风。 如今只不幸的是,荣国公府败了。 他与荣国公府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命途,落得被赐死的下场,也是早有所料。 荣国公府早已死绝,他曾做的准备,亦被龙眷察觉了,如今就唯有死之一途。 金曜淡然地接过了圣旨,缓缓的站起身来,神色依然雍容,未见颓色。他转身,将圣旨随意地放在了几案上,边漠欲语,但想着他一个将死之人,便也就不曾苛求了。龙眷不让他身首异处,只是如此赐死他,想来也是给了几分情面的。 金曜笑了笑,对于龙眷的心思他不再揣摩。只拿起了案面上早已备好的画卷,回身交与了边漠,低语道:“这是我为陛下画的一副小象,就有劳边大人代为转交给陛下了,算是留个念想罢。” 待边漠犹豫了一下,终是将其接在了手里,回道:“奴婢必不负金公子所托。”又将他递过来的一只装着金子的绣囊挡了回去,往日惯常,对前来宣旨的内侍皆会给与赏赐。 金曜看了她一眼,并不坚持,便将绣囊抛在了案上,唇角随着“当”地一声轻响,露出了冷冷的一笑。 边漠也并不催促他,只问道:“金公子可还有什么话要对陛下说的么?” 金曜勾了勾唇角,摇了摇头,举手朝她身旁的随从双手上托盘里的杯子伸去,将那一只碧翠的杯子端起,决绝地凑近唇边,缓缓地将一杯鸠酒喝了下去。 两个侍从面无惊色,边漠亦早已见惯了生死之事,只是在心里轻轻地叹息了一口气,并不作声。 金曜再不瞧他们,只回身坐下躺椅之上,往后躺了下去。待他双眼闭上,不久后,便有一道黑褐色的血迹从他的唇角溢出,顺着白皙的脸颊蜿蜒而下,滴落在了躺椅的软垫之上。 边漠淡淡地别开了眼,不忍再看。 又待了片晌,一旁的侍从才上前去摸金曜颈子上的脉搏,回头朝边漠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边漠攥紧了手中的画卷,低语道:“既然金公子已经没了,这就回去陛下那儿复命罢。” 御书房中。 龙眷听完边漠的禀报后,脸上的神情淡淡看不出喜怒,又冷然地向她吩咐了金曜的安葬事宜,随后挥手让她退了下去。 边漠瞧住她的神色,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中的画卷呈了上去,垂头道:“陛下,这是金公子去之前,托付奴婢交给陛下的画卷。” 龙眷似怔了一怔神,示意她将画卷放在案头。 边漠恭谨地放下了画卷后,悄声地退出了勤政书房。 龙眷的目光徘徊在那一副画卷之上,心中不经意地回想起了金曜入宫之后与她相处的种种情景,宛如走马观花;又彷如昨日。 第二百六十八章 缅怀 成亲那一日,他一身红衣喜服,眉目如画,朝她笑得温润如玉。在这后宫的人中,没有人曾像他一样对她既没有现出敌意;亦没有对她故意亲近。也许是,他早已知道了彼此之间的鸿沟,无力去打破,亦不想与她有了更深的纠葛。 他用自己的心思与智慧一步步地在后宫生存着,游走于荣国公府与后宫的身份之间,通透地来了,潇洒地去了。 只余下,这么一卷画给她。 算是给她留个念想吗? 龙眷冷淡的眉眼现出了一抹哀色,徐徐地将那一副画卷打开。画中的人,像是与之大婚不久后的自己。坐在荷塘边,一脸的慵懒自在,身上的衣衫明媚,端丽的脸上,一双乌亮的眼睛里隐隐带着一丝笑意。 她当时在凝望谁? 似乎是那一个神秘莫测,而又令她求之不得的少年,方卷。 她与方卷之间,又何曾不是一步错,一生错? 龙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将画卷收起,投进了一旁的青瓷钵中。 待金曜再次张开了眼睛,他看见了一个陌生的人。他环顾了四周,自己躺在一间茅草屋里,一张粗陋的木床上。 眼前的人站在床边,望住他,目无表情的道:“醒了?” “你是谁?我为何在此?”金曜极快地收敛了眼中的讶异,声音冷静地问道。 “你不必理会我是谁,只需知道是我们公子给了你一次重生的机会。”床边的青衣人语气也没有起伏地说道,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似乎是贴了张人皮面具。 “你们公子是谁?他想利用我干什么?”金曜依然躺着,语气里也没有激动的声色。 青衣人心里赞赏了一声,说道:“你可以认为是利用,也可以认为是一个给你报仇的机遇。” “报仇?”金曜轻喃一声,不解地望向他。 “难道金公子不知道陛下失踪一事,并不是荣国公金家的所为,而是有人设计谋陷?”青衣人淡然不惊地道。 金曜心头一跳,反问道:“你有何凭据?又是谁要谋害我金家?为的又是什么目的?” “我手上有一封令尊临行刑前所写下的绝笔书,金公子可以看一下。”青衣人从袖中抽出一封书信递交给他,又回答道:“至于是何人谋害,又是为了什么,金公子看完书信之后,我再告诉你。” 金曜惊疑不定地将那一封书信接在了手里,他撑着身体半坐起身,依靠着床栏,将书信打开。映入眼帘的果真是父亲的字迹,而他也擅长辨认字迹,况且其中还有金家所约定的一些暗语,如此看来确实是父亲在牢狱之中的绝笔书。 他一目十行的看完,脸色不定地看向青衣人,眼中神色复杂。 父亲书信上所言,金家这一次确实是为人所害。但也不排除龙眷想要借机除掉他们金家的心思。 青衣人看住他眼中的复杂转为了明透,淡淡地勾了勾唇角,依然是解释道:“金公子必然曾怪罪我们既然能够进入天牢,并可以让你父亲斜下绝笔书,却为何不救上金家众人一救?” 金曜垂下了眼眸,自顾自地道:“金家人数众多,又是要验明正身斩首的人,怕是救不过来。更何况你们与我金家无亲无故,又为何要援手相救。如今让父亲写下这绝笔书,又救出了我,一来终是为金家保住了一点血脉并告知了冤仇;二来是觉得我对于你们还有可用之处。即便是如此,我对你们少主还是心存感激的。” “金公子果然是明白人。”青衣人眼中掠了一丝光亮,道:“如今,金公子是否想要报仇?还是想要就此隐姓埋名过此一生?” 金曜听了他话中的意思,琢磨了几分,才讶异抬头看向他,眼中带了几丝疑问。这些人用了手段救了他,告知他金家的仇怨,竟不是为了逼迫他为其做事? 青衣人淡淡地一笑,说道:“金公子猜的没错。我家公子并不想强迫金公子做些什么,只问公子愿不愿意报仇,需不需要我们的襄助?如果公子不想报仇,只想平淡地活下去,我们也并不会勉强你,也可以就此别过。” “你们家公子只是在赌一个可能?”金曜心中惊叹之余,不由地又对此人生出了一些好奇来。 青衣人挑了挑眉,道:“我家公子与你无冤无仇,又何必强迫,况且以我家公子的手段,亦无需如此。” “你家公子帮我报仇的目的何在?”金曜终于正视眼前的人。 “只是恰巧我家公子与金公子的仇人是敌人,敌人又多了一个仇人,何乐而不为?”青衣人将公子传过来的话,说给了金曜听。 金曜抿唇哂笑了一下,道:“那我的仇人是谁,他有何目的?” 青衣人点头道:“他叫晏容折,不知金公子可有听闻?他是前朝懂得皇裔,慕国人自被灭国后,又一部分人潜藏了起来,一直企图重新一统九州,复辟他们的皇朝盛世。晏容折谋害你金家也不过是他要动乱了豫国的一枚棋子,荣国公府倒了,辅国将军府也倒了之后,豫国失去了顶天柱也就开始风雨飘摇,摇摇欲坠了。” 金曜轻吁了一口气,低语道:“辅国将军府也会倒了?” 青衣人淡然地向他将眼下的情形有条不紊地陈述道:“金公子因着假死的药物昏迷了一些时日,是以还不知道。莫怀珠率领的一众蛮族一路攻城而来无人能敌,辅国将军率军亲自迎上才彼此战了一个平手,将他们抵挡在漳河之滨。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几乎已经灭国的质子方卷却入了军中,在战乱中救了莫怀珠的性命,更一举夺了他的领军之权,勒令全军背水一战,他们已经渡过了漳河,交战中辅国将军韩山岳已被方卷斩杀于马下。如今一路人马,正朝着豫国京畿朝阳城杀来,在此耽搁了一些时日,不知他们此时已到了哪一城哪一地。” 假死的药物,想必也是他家公子的手笔。 金曜静静的听着,脸上虽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暗潮汹涌,这个人心思非常,在豫国皇宫竟然也可以手段通天,无可预测。 听着方卷竟加入了叛军,并一同杀来了京都。金曜觉得方卷此人确实令他另眼相看了,以前倒是他小瞧了他。方卷此人一直心高气傲,在后宫中,无论龙眷待他如何优厚,他也绝不领情。 但要说他心无尘埃,却又能让龙眷待他与众不同。 如今,细细想来,出了一身冷汗,是自己错看了他方卷,曾经一个如此心思深沉的人潜伏在身边,竟浑然不觉,还时常与韩风墨笑话于他。 金曜转了转眼睛,不再继续怀缅回溯,只问道:“你家公子是谁?” “顾析。”青衣人恭谨地念出了这一个名字。 金曜轻呼了一口气,看来他们这豫国的朝堂与后宫中所潜伏的力量,绝非他所能猜测。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青衣人,眼中眸色变幻不定。 青衣人只朝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露出惯常的笑意来,闲闲地说道:“金公子如今是要跟我一道走,还是就此分别?” 金曜思量了片刻之后,低语道:“跟你一道走!” 青衣人笑了一笑,朝他颔首,道:“金公子,请!” 漠国,豫皇宫中。 御书房中。 龙眷坐在金椅上与堂中的人对视着,良久她问道:“你确实要去?” 面对于她的语意不明,韩风墨一脸的坚定,目光毅然,声音低沉地回答:“回禀陛下,风墨一定要去。如今父兄战死沙场,辅国将军府只剩下微臣一个人可以支撑,父兄之仇要保,叛军亦需要屠歼。” “就因为辅国将军府只剩下你母亲和幼弟了,你就不留下照看他们吗?”龙眷有些疲倦地皱了皱眉头,看着眼前男子的眸光中有些迟疑与体恤。辅国将军韩山岳父子两人皆已为国捐躯,若韩风墨再上战场有个好歹,辅国公府便没有了真正可以支撑门庭的人了。 只剩下将军夫人,与一个五岁的孩子。 随着辅国将军的死讯,豫国就好像忽然失去了一根顶梁柱,似乎不知在何时就会轰然倒塌了去般的让人感觉不安。 看着韩风墨英气的眉眼,沉稳的黑衣,这个男子不知在何时已收起了他那桀骜不驯的性情,与那邪魅惑人的笑意。此刻,看向她的眼中也再没有了那一丝似有若无的冷嘲热讽,隐隐地在那里面看得出他失去父兄的哀伤,以及一丝看不分明的,似乎是对她的忧心? 龙眷心中忽然似有所感,自己以往是否遗漏了什么?又是否错看了什么? 韩风墨很快地收起了自己的情绪,冷然地说道:“无国便无家,若叛军攻进了朝阳城,辅国公府亦会像平常百姓般失去了家,微臣此去就是要为了阻止他们进犯朝阳城,并要将他们杀出豫国。若然,风墨做不到,便亦与万千将士一般,葬身在阻止叛军脚步的路上。只是届时,希望陛下能够给予微臣的母亲与幼弟些许庇护,九泉之下,微臣亦感激涕零。” “不……”龙眷的嘴唇微微一颤,握住了自己的手镇定了一下,说道:“你一定要回来!” 第二百六十九章 失国 韩风墨骤然抬头望了她一眼,眸光湛亮,却也如流星般只有一瞬,便恢复了平静。他知道无论龙眷这一句话中所期待的是什么,他都不应该在此时去挑明,去期待。叛军未退,一切皆是空谈。 他顿了一顿,才用尽量平稳的声音道:“谢陛下恩准!微臣必定竭尽所能,不负陛下所望。” 他语气坚定的回道,龙眷却觉得自己的心情有些难以平静。 往日里,自己从未厚待过他,甚至是因为他的态度而在大婚之后,一直待他最为冷淡。 回想起,自己幼时也曾一起跟着他以及他们一起玩耍。韩风墨似乎总是自持辅国将军儿子的身份,从不畏惧于她,甚至有时候还与她针锋相对,毫不相让。那时,他们一起骑过马,一起捉过鱼,一起狩过猎,一起爬过树,一起喝过酒。 只是后来,她当上了储君。 他也不知是何故,在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地对她产生了恶意。他就像变身成了一只刺猬,只要他们一见面,他就刺她。 如此,久而久之,他们就愈发地渐渐相看两相厌了。直至他与她的大婚,直至大婚之后…… 龙眷收回了思绪,朝他露出清浅的一笑,说道:“韩风墨,今晚到你的寝宫中,我们再喝一次酒罢?” 韩风墨晃了晃神,挑眉看了她一眼,才回话道:“好,微臣这就回去准备,恭迎圣驾。” 他朝她躬身告退之后,转身如风般出了御书房,脸色沉静地走在了回宫的甬道上,身旁的侍从行李的声响,他都彷如未闻。 看着这一道道熟悉的宫道,这一片片熟悉的宫墙,他也在这里生活了六年。这六年来他无一天是真正快活的,却也没有更多的悲伤以及惆怅。这一种心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似乎是从得知她成为了皇储开始,他就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若要远离她,就可能一辈子只在朝堂上远远地,偶尔只能看一眼高坐在皇位上的她;若是不要远离,就只能在最靠近的地方看着她,但自己决不能心平气和地看着她的后宫一天天地充盈起来,看着她一天天地穿梭在不同的宫殿之中。 他想要靠近她,却在进入这里之后,又违心地,控制不住自己地让彼此远离在最远的角落。 有时候,他又是如此的不甘心。 为何只有他一个人在默默地看着她,她却毫无所觉,毫无回报。他对她冷嘲热讽;他对她怒目而视;他对她冷语相向,不过是他的心在作祟。 想要放弃,放不掉;想要舍弃,舍不掉。 如果,他不想,他绝不会与她大婚,绝不会进入这一道道的宫墙里面,自困成囚。天涯海角地去逃婚,以辅国将军府的重量,女皇不会重罚的。 韩风墨轻叹了一口气,如今,他终于要舍掉了这一切。终于要踏上了让他热血沸腾,让他生命为之绽放的战场了。为了他的家国,为了他的亲人,为了他的她,而去奋战,去挥洒他本应挥洒的热血与生命。 他的脚步渐渐地轻快了起来,自从进入了这皇宫之后,从来未有过的轻快与恣意充斥满了他的身体,甚至连神情皆焕然一新。 当龙眷收到了韩风墨被杀的消息,她的心就已往下沉。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样的感情,只觉得那日与他在“轩羽殿”中喝酒的情形还历历在目,转眼间便已经是人事皆非了。 朝阳城内今日已被叛军所控制了,城内百姓皆闭户不出,街衢清冷无比。叛军却没哟四处屠杀抢掠,而是被禁令所约束,井井有条地掌控着各处的要衙与巡防。 方卷一袭黑衣,外套着银甲,此刻正站在了豫皇宫前,九重的宫门皆为他所打开。而并不是以以前后宫中人的身份,如今却是以主人的身份站在了它的面前,正一步一步地朝内城驱马而入。 他的身后跟着列队整齐的叛军,同样的银甲灿耀,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们从未曾见过的华丽宫殿。他们皆以仰望地姿势仰视着那骑在神骏黑马上的人,若不是这个少年,他们几乎不可能真正地攻到了豫国的京畿,做梦一般的一举拿下了朝阳城。 众人在“耀阳殿”前的玉阶上停下了脚步,只有方卷一人踏上了清理过的阶梯上。他走了上去,站在殿门前,殿门早已洞开。 偌大的朝殿上,此刻只有龙眷一人端坐在其上,空洞地望住那个逆着阳光踏进殿中的人。 璀璨的阳光皆被挡在了殿外,殿中的金碧辉煌,此刻却蒙上了一层灰暗。 “阿卷,你终于回来了。”龙眷从上而下地凝视住他,低语说道,语音有些飘渺。 方卷听着这个“阿卷”的呼唤,竟有一瞬间的恍惚。他抬头望向高座上的人,看着她的面容,心中想起的却是另一个人。另一个曾经因为别人的阴谋设计,而深陷在这一座深宫里的人。 她如今,离他千里之外。 而他再次身在这一座有着他们曾经的身影的皇宫中,心里亦想起了她来。 只不知,在那个人身边的她,可曾有那么一刻想起他这个人来? 他这个曾经算计过她、陷害过她、陪伴过她,亦曾相救过她的人。 方卷的目光当移到那一双神色不同的眼眸中时,瞬间地回过神来,从龙眷的脸上别开,环顾了一下清冷的殿内,冷然地低叹:“是啊,我终于又回来了这里!整整地十年光阴,就宛如是此生的一场大梦。如今,才大梦初醒!” 龙眷地眼睛忽然如针子般盯住他,忍不住心中的愤怒,质问道:“你以前的一切都是骗我的?”以前的倨傲不训,以前的软弱无依,以前的若即若离,以前的淡然欢喜,这一切一切与她相遇相处的点点滴滴,都只是他在迷惑她,在骗取她的信任,在骗取她的优待,骗取她的心意。 这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场戏,一盘棋局,一出计谋。 方卷勾唇一笑,眼角的媚色斜生,声音依然冰冷地道:“龙眷,难道我应当真心地感激你豫国皇室对我国的屠杀?对我的囚禁?仅仅因为你对我的为色所惑,所作出的那么一些恩宠,我就应该真心地忘记了过去的血海深仇、忘记了过去的所受耻辱,而对你感激涕零、拜服在地?” 面对着他冰冷的话语,龙眷面色惨白如纸,自己对他一心一意的真情,就只能得到如此地践踏在地,不值一文。 方卷扯唇冷笑,嘲讽无比地说道:“龙眷你未免太自大,太自以为是了?你的眼睛永远也看不分明,韩风墨倒是一个真心待你的人,你却一直视而不见。我一直在对你虚与委蛇,你却如获至宝,当真是可笑之极,可怜之极。” 他的话,一句句地刺心而疼。 龙眷蜷缩着身体,心脏的位置一阵剧痛。 她对韩风墨一直视而不见,等幡然醒悟,似有所感的时候,那一个人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而眼前这个曾经让她迷恋的人,如今却宛如是夺心夺命的恶鬼般,在她的面前口舌如刀,兵不刃血。她知道,他在报复,报复她的豫国皇族对他的家国的残杀,对他的侮辱。 “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方卷笑着,眼中的笑意却凌人而寒,语气如冰,“韩夫人与韩小公子都已在我的手上,你若想他们韩家还有人活下来的话,你就不要死掉,不然……你还有什么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韩风墨?” 他的冷笑如刀般刺入了她的眼中,她的心中,龙眷紧咬着唇。她曾答应过韩风墨要庇护他母亲与幼弟一二,在朝阳城不保之际,她自己尚不及逃生,便已命暗卫护着他们逃走。 不料,眼前的这个魔鬼,竟是将他们抓在了手心里,用来威胁她。 他是怎么知道,她对韩风墨的承诺的?龙眷心中震惊,身体也不由颤栗起来。 方卷望住她的眼中现出了阴鸷之色,冷笑道:“一报还一报,从今日起你也尝试一下被囚禁起来的滋味,若有本事就从这里逃出去。” 龙眷目眦欲裂,恨声道:“方卷!” 方卷已转身往殿外走去,他高挑修长的身影渐渐地从阴暗中走入了光明,声音飘渺地传来,“你早该想到今日。” 而她将永远地留在了灰暗之中,龙眷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越笑越疯狂,宛如一个真正的疯子一般的笑着。伴随着笑声的,只剩下断珠一般在脸颊上滑下来的眼泪。 蔚国。 “振翮苑”中,漫长得冬天将四周得到景物装饰得银装素裹,别有一番意趣。 顾析却慵懒地呆在屋内,不愿意外出。 云言徵自移交了军权之后,亦无所事事,此刻就陪在他的身边,看他煮水烹茶。她本来嗜酒,如今,花乳喝多了,渐渐地也学会了品出一些味道来了。 “我听青宴说,你曾让他以我的名义给方卷送去了去蛊虫的药方和膏药?”云言徵当时还不知其解,以为他许是偶尔的大发善心,将方卷捉弄得够了,如今就放过了他。 不料,他的目的却是令人震惊,隐隐地让她猜测了许多的事情。 难道,从他将蛊虫放进了兔子身上那时,就已经开始算计上方卷了?知道莫怀珠要反,知道方卷要报仇? 第二百七十章 惊魂 顾析毫不掩饰地微微一笑,看着案上的茶水道:“他若不经过蛊虫的反噬,不对你有着别样的心思,我如今让人以你的名义送药过去,他就不会激动,不会心存他念。他这个人心思深沉,又对豫国的仇恨甚深,终归是要报复的,我如今也算帮了他一把,他又对你心存感激。日后,若四国不免交战,你与蔚国也多了一个可以结盟的人。” “和他结盟?不怕被他反咬一口?”云言徵取笑道,摇了摇头,端起他递过来得到春茗轻呷了一口。 茶烟迷蒙之中,将顾析唇角的笑意掩映得神秘莫测。若他还在,方卷就反不了;若他不在,以方卷对云言徵的心思许多事皆可以加以利用,届时相信眼前的人也会明白,只是她会不会去利用,愿不愿意去利用罢了。 顾析的乌眸微闪,低叹一声道:“有我在,不怕。” 云言徵凤眸一转,扫了他一眼,却是笑道:“对,有顾析在,就可以天不怕,地不怕了,牛鬼蛇神皆速速避让。”她忍不住伸手掐了一把他的脸颊,发现听光滑温润的,又不停手地掐了几把。 将顾析俊秀的脸掐出了淡淡的红印来,她才肯罢休。顾析亦看着她玩闹,陪着她浅笑,一切皆由着她胡作非为。 云言徵依恋地依靠在他的肩上,伸手搂住他,低低絮语道:“顾析你这么好的人,为何上天把你赐给了我。若与你一生一世,我不再入轮回也可以了。”她将他的手牵起,伸五指与之交握,纠缠在了一起。 他虽不曾说,但是她也能感觉到他的身体似乎一日不如一日了。他总不愿意让她知道,总是隐瞒着她,可是她的眼睛总是喜欢一刻不离地看着他,观察着他,默默地注视着他。 又怎会,毫无察觉呢? 顾析闻言,心中微微地一颤,稍稍用力握紧了她的手,转首吻住了她的额头,细语道:“阿言,你在那里,我便在那里。” “好,舍之,你答应我,不要和我再分开了。”云言徵柔声说完,仰首吻住了他的唇。 模糊的声音从他的双唇间溢出,“好,顾析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生死皆不离开你。” 有些事情,却来得猝不及防。 许是安稳的日子过得太久,是时候打破平静了。 失踪了许久的静王云言瑄被解押进京了,被打入了天牢,待严冬过后,便处以极刑。 与此同时,在云言徵应邀前往珩王府相聚后的归途中,街口发生了马车拥堵的情状,长公主府的马车不由也停了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把闪亮的小银刀飞入了云言徵所在的车厢。她目光一凛,早有察觉,掀窗开时只见街上人头涌动,不曾发现可疑之人。 随行的侍从前来询问,云言徵只摇了摇头,看着钉在车壁上的小银刀下还钉着一张折叠的纸条,想来此人只为向她传信,目的并不在伤人。 云言徵思索了片刻,从袖中抽出“落雪”,用它将银刀打落。纸张随之落下,她用刀尖挑出纸条,用鞋尖将其展开,重新钉上车壁上。 纸条上字迹细小,累累几行。说的却是昔年的宫闱秘事,叙述的正是关于她母后产后血崩,以及日后再无法孕育之事。 云言徵越来越是心惊,脸色越是苍白。 她早有预料,只是没有证据,而且当年还小,后宫的争斗又极之激烈。不曾想,当年一心谋害她母后之人,正是当年最“贤德淑惠”的德妃娘娘,亦是如今位居深宫的太后娘娘。 云言徵握紧了指节,纸条上的事太过详细,太过真实,让她不禁心中腾跳不已。她的目光由漠然,到震惊,到沉痛,直至痛入心间。 云言徵掀了车帘,朝车夫道:“即刻返回珩王府!” 马车微微诧异,却绝不迟疑,扬了马鞭,驱使着马车转了头,直朝珩王府奔回。 一到珩王府,马车尚未停稳。云言徵便已一跃而下,脚步飞快地奔往云言瑾的书房。未及下人通报,她闯了进去。 云言瑾听闻声响,忙从书面上抬头,瞧见去而复返的云言徵不由微微吃惊,问道:“何故返回了?” 云言徵脸色不大好,择了一张太师椅坐下,从袖中抽出“落雪”朝着他案上一投。“夺”地一声钉在云言瑾面前的案面上,声音随之而来:“三哥,你瞧瞧这事可信么?” 云言瑾瞧她的神色举止,知道此事必定不同寻常,便循声看落案面的纸条上的字迹,一目十行地看完后,不由蹙了蹙眉,谨慎地问道:“这纸条是从何而来?” 云言徵瞧了一眼他的神色,脸上却不动声色地道:“是我的暗卫查证之事,三哥你对往日之事可曾知晓?” 云言瑾看住她郑重的目光,犹豫了片刻,才长叹了一声,说道:“你那是还小,许多事都无法查知,而许多事我早已了然。你母后之事,我双腿中寒毒之事,一桩桩,一件件,德妃所沾手之事,全部是后宫之人的血腥。” 云言徵脸色愈白,牙齿也在不停地颤栗。 云言瑾压下了心中的仇恨,声音沉静地说道:“往日我虽已知晓,却不敢轻举妄动,除她之心早已有之。念着你终是不知道,就用不着伤心,我本想自己了结了她。如今,我手中亦有了可以使唤的权势,你倒是想如何惩治于她呢?” 云言徵却只觉得浑身冰冷,如坠冰窖。她的眼神从恍惚中,似乎是用尽了力气才回过了神来,良久才说道:“事出突然,我尚未好好的思索过,既然三哥你亦早已知晓,我们日后便从长计议罢。” “好。”云言瑾看住她稍显奇怪的脸色,不由起疑,但见她似不愿多谈,此刻便不再多问,只应了一声。 云言徵双手扶住扶手,蓦然地站起身来,沉声道:“今日便如此罢,我先回去了。”说完,亦不等云言瑾再说什么,又已飞快地往珩王府外走出,脚步极快,待上了长公主府的马车,她立刻吩咐前行。 云言徵似无力地靠落在车壁上,眼中微红,泪水星湿,几欲溢出。 到了长公主府,她让马车直入府中。 下了马车,云言徵直往“振翮苑”走去,迎着廊上清凌的寒风,只觉得两眼干涩,口中泛苦,心中已疼得麻木。 顾析正在靠着躺椅看书,眼角的余光瞧见她的身影,不由抬眸往窗外望去。今日难得的是一个晴天,不仅停了雪,还有几缕稀薄的阳光洒落了进来,他方才命人开了窗透气。不久,便瞧见了云言徵从外面回来,一路似乎是失魂落魄地往自己的寝室走去。 他剔了剔眉,放下了手中的书籍。当即拉了拉紧身上的狐裘,走向门边,推门而出。一阵寒风袭来,令他浑身一阵寒蝉不已。 原来,他已经如此惧寒了,这一副身体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顾析顾不得感受自己身体如今的虚弱,便迈开步子朝云言徵的寝室走去。他推开了虚掩的门,就已经听见里面的人沉声喝道:“出去!” 顾析怔了一怔,柔声应道:“是我,能进来吗?” 云言徵失神地躺在软榻上,似乎过了许久才看见了眼前那些被从门外灌进来的寒风吹得乱舞的帐幔,忽然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她猛地从榻上跳起来,飞跑过去一把拉住顾析入内,紧接着“碰”的一声轻响关上了门,回身瞪住他道:“这么冷的天,你为何要出门?” 顾析极是无辜地一笑,温柔说道:“是我想你了,故来看看。”瞧住她脸色有些不对,便牵住了她的手,“究竟发生了何事?” 面对顾析,云言徵便卸了一路回来的强自伪装,眼眶微微一红,忽然扑进了他的怀里。尚未说话,眼泪已掉落了下来,一一洇在了他洁白的衣襟之上。双臂探入狐裘中拥抱住了他的腰身,紧紧地,就像是溺水的人般无助而又凄惶。 感觉到她浑身皆似在颤栗,顾析心有所感般不再相问,只是回拥住她。他垂额轻轻地靠落在她的发顶上,轻轻地摩挲着,气息安稳而清新。他早已知晓敌人会用此事来攻击于她,看来,如今却是来了。 顾析的沉默与安抚,让云言徵渐渐地冷静了下来,她仍依靠在他的怀中,从衣袖中抽出了纸条递给了他。 顾析伸手接过,慢条斯理地将纸条展开,掠了一眼上面的内容。果然如是,便明知故问道:“是谁给你的,可信吗?” 云言徵侧首低语道:“在珩王府回来的路上,街口忽然发生了拥堵,有人用小银刀将此消息投进了我的车厢之内。”她顿了一顿,整理了一下情绪,“我立即赶回了珩王府,只道此消息是我的暗卫所查得之事。问他是否知晓?三哥看过之后,竟不曾否认他早已查明了德妃的恶行与我母后病死的真相。” “你是怪他未曾将此事告诉过你?”顾析蓦然问了一句。 云言徵沉默了片刻,思索道:“宫中那对母子早已视我为眼中钉,只是我一直未曾料到,其中还有着我母后的血仇在里面。” “那你如今想如何?”顾析又问,语气稳定,似乎只要她说出想要如何,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帮她解决所有的问题。 第二百七十一章 复仇 云言徵听着他的话,心中亦安定了一些,双手依然一丝不松地抱紧他,低语道:“舍之,我如今也只有你了。我一心继承母后的遗愿守护蔚国,而蔚国如今却是掌控在母后的仇人手里,你说我该怎么办?放过了她,我不甘心;可若此刻致她于死地,皇帝必然不会与我善罢甘休,如今九州风雨飘摇,蔚国又岂能在此刻发生内乱,动荡不安?” 顾析轻抚她僵硬的背,唇角微勾,细细低语在她耳边道:“在你的心中终是蔚国为重中之重,我们要保的也是蔚国在九州屹立不倒。至于你母后的血仇,我们必须要保,但不是急在一时就报在眼前。” 听了他的话,云言徵亦冷静了下来,心中湛明,似想到了什么般抬头看向了顾析。 只见他眼眸沉沉地回望着她,那张俊逸的容颜却笑得倾城绝色,唇边微翘,似是纯洁,又似是狡黠。 眼神中,又全然是对她的宠溺与维护。 “你早已有打算?”云言徵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飘渺心思。 顾析不置可否地道:“蔚国的君主也并非云言珑不可?不知长公主可曾想当个女皇帝?” 云言徵瞧住他半是认真,半是说笑的模样,却是正经地摇了摇头,轻声低叹道:“宫中的生活,我早已厌倦了。何况女皇帝我也已在豫国尝试过了,那滋味也不过如此。更重要的是,我只想与顾舍之你一人一生一世,不作他想。” 顾析本知她不会有此想法,但又顾虑了她一颗爱护蔚国之心。如今听她如此言语,知道根本没有这样的心思,更是不愿意在彼此之间加多了更多的人与事来隔阂,心中却是又喜,又忧,不禁有些失神。 “你是否与三哥又什么约定与筹谋?”云言徵直接地把自己的直觉问了出来,如今她已不防备,与畏惧于他了。 顾析挑眉地一笑,细语道:“如果你不记恨他对你的隐瞒,也许我们可以帮一帮他?” 云言徵斜睨了他一眼,叹气道:“他不告诉我,许是有他的考量罢。不管他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终是未曾真正地伤害过我,就凭此我是否也该助他一臂之力。更何况,他的母妃惨死也与德妃脱不了干系,不然,这个皇位还指不定是谁的。”她的语气淡然中,又透出了深深的倦意。 她锁紧了顾析,在他的怀中蹭了蹭,柔声道:“顾析,真想这一切都快些过去,好让我们有更多清闲的岁月在一起。我要在山水之间建一处桃源,与你不再过问世事,每日数着枝上的桃花度日。” “好啊。”顾析轻声应道,笑颜清雅宛如明溪晨曦。 “舍之……”云言徵唤了他一声,头不自觉地埋入了他微凉的怀中,良久,良久,才似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知不知道,母后每日吃的血燕羹皆是我亲手捧给她的。”她的身子蓦然地一震,眼前只觉得一阵阵的发黑,语气哀伤到无法抑制地颤栗了起来,语句破碎地道:“我竟不知那羹里早已被人掺了毒药……” 她闭上眼睛,面容在他的怀中扭曲了起来,眼泪婆娑而下,泣不成声。身体里的血液都似已经发凉了,骨头都被冻僵了,那唯一还跳动着的心脏,却是一阵一阵地刺痛,痛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顾析搂紧了浑身颤抖的她,轻声道:“你那时只是一个孩子,并不知晓人心的险恶。他们如此利用你,本就是埋藏着极其险恶的心思,又岂是你一个孩子所能预料的事情?” 他的语气轻柔之极,心中低叹着,举手在她的颈后一拂,让她沉睡了过去。顾析将云言徵打横抱起,回身放在雪梅屏风后的软榻上,给她盖上了锦被。他坐在床沿,看住她的睡颜,抚了抚额间的碎发,低语道:“好好睡一觉,睡醒之后,就不会那么的自责,那么的伤心了。你母后的仇要报,蔚国要保,我们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去做……你放心,这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微笑起来,用指尖描摹着她的眉眼,声音絮絮如哄个孩子入睡般道:“阿言,我还想与你一生一世呢,怎么舍得离开你?可是这具身体却越来越不听话了,你说怎么办呢?”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身边了,你该怎么办呢?”他似在问她,又似在问自己,语气中没有悲伤,只有眷恋与忧愁,“我要快些帮你做完这些事,让你过清闲的日子,每一日皆数着枝上的桃花,每一日皆想着我的好。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你不要伤心难过,我会一直在奈何桥边等着与你重逢的那一天。”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温柔缱绻,目光与指尖皆是流连不舍。 自那天之后,宫中又传来了消息。 静王在狱中自尽了。 前一天是三师会审,留下了一份供状;后一日便是陈尸天牢,留下血字“沉冤难雪,天道不公,鬼魂索命,切莫怨尤”。 这字与当年的血字一案一模一样。 而看过那份供词的几位审讯大人皆是战战兢兢,心神不安,一夜之间愁白了眉发,不知如何安置才妥当。 至此之后,太后宫中怪象连连,异状频出。 或见鬼魅出没于黑夜;或见血光于骤然之间,吓得太后噩梦连连,凤体违和,病如山倒,不久已病入膏肓。 药石无灵,道术无救。 不过半月,就已撒手人间,驾鹤西去了。 在白幡飘动、烛火幢幢的灵堂之上,云言徵一身素衣素鞋,容颜淡雅,神色静穆,双手拈香站在皇族之中随着众人躬身而拜,只低念了一声:“恶人有恶报,只愿此后落入黄泉深处,不再让此魂转世投胎,为祸人寰。” 长公主府中。 “振翮苑”的厢房里。 顾析亦是一身素衣素鞋,正坐在案前,一如既往地服药压制体内的“岁岁”剧毒。子弈亦一如既往地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身边,微微躬身行礼之后,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吩咐。 如今顾析已研制了解药给他们压制着体内的毒蛊,心中更存了感激之情,这个一向压制着天性的谨慎少年,不由多话了起来。 子弈看了一眼顾析,将心中的话倒豆子般说了出来:“公子,静王失踪良久,此次被晏容折送进玥城,本来怕是要对付你与长公主的。只是他没有料到,公子你早已等着他的这一招,如今正是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只是,如今长公主入宫去治丧,只怕在皇帝那里会有危难也未可知?” 顾析一手扶着碗;一手拂着袖,缓慢而又优雅喝完药,将白瓷碗放下案几上。目光幽远而深邈,淡淡地说道:“晏容折如今恨不得九州四国越乱越好,他才好坐收渔人之利。在漠国,他本想利用慕绮与慕家襄助秋明睿登上皇位获得助力,可惜如今功亏一篑,便又想借慕绮引起慕家与水家的仇怨成杀戮。” 他眼中笑意浅浅,指尖点了点紫檀木案面,说道:“此事我既然已让慕家人明白了其中的干系,慕绮纵能翻出的风浪也就在可料之中了。至于豫国,乱了也就乱了,晏容折想借莫怀珠之手夺了皇位,可惜他算不到方卷也有此心此力。方卷其人,既能安然蛰伏于豫皇宫十二年之久,又岂是无勇无谋的易与之辈?如此毅力、心思,必定是有大图谋,何况是灭国辱身之仇?” 子弈瞧住顾析的神情,隐隐地觉得他笑得有些坏,又有些欣然,可是再仔细看之下,又觉得他家的公子的笑容实在是很白玉无瑕、高远出尘,恍如是那遗世独立的世外高人。 顾析对自己属下的疑惑,似是毫不知情,语气依然从容而淡静:“承国,如今虽已与晏容折看似形同水火、势不两立,承皇也似乎在收拢自己的和拔除他的权势,可他终究在那里谋算了这许多年,朝中的势力也早已与他盘根错节,难分难解了。” “如今种种疏远姿态,不过是个障眼法,想掩人耳目,让我对他的势力疏于防范,好来一个出其不意的反扑。”他唇角的笑意弯了一下,语意轻松,他倒是会给晏容折这一个机会。” 只是发生了这许多的事,却不见秦无疾出手,只有秦无恨和秦无雪这两个跳梁小丑出来蹦跶折腾,还被晏容折拿捏在手里,搓圆按扁,任意利用? 顾析眼色幽幽,目光深远,舒气道:“看来,承国中如今是出了大事情,而还不为我等所知。子弈,你让素书派人前去暗中接近秦无疾,瞧瞧其中是有什么内情?”他的语气肯定,命令明确。 子弈知他素来料事如神,当下就毫不迟疑地应了一声:“是。” “蔚国,晏容折他倒是想横插一手,但我既然在这里,又怎么能让他把手伸进来搅局。他想借着静王进京,与云言珑共商大事,连成一气,可我又怎能让他有机会在眼皮底下做出此等龌龊之事?”顾析话锋一转,就说到了眼前之事来。 语气依然闲适无比,就宛如在和属下在喝茶聊天,说着今天天气很好一般的自然自在。 子弈挑了挑眉,附和地一笑,很认同他家公子的想法和做法。 第二百七十二章 傀儡 顾析唇角微勾,轻轻一笑:“云言珑,需让他知道孤援无助,惶惶不得终日是个什么滋味。他不是有疑心病吗?心病还需心药治啊。” 子弈又觉得自家公子眼中出现了揶揄的神情而又狡黠的笑意,公子你确定这不是逗人玩,玩得很开心? 他以前是因为太过畏惧,而错过了什么吗?他家公子并不是世人眼中的仙人风骨、冷心冷情?是他家公子从前隐藏得太过深,还是如今的变化太过大了? 顾析仿佛对自家属下的惊讶与失神一无所知,只用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笑得愈加的宛然。他轻叹了一声,忽然问道:“宫中的布置,可有按我吩咐的做好了?” 子弈立即回神,浑身一颤,颔首道:“公子请放心,一切早已按部就班,万无一失。” 顾析抿了抿唇,低语道:“好了,去罢。”看着子弈躬身退下,在窗边跳走,他心里暗忖,阿言,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蔚国宫中。 皇族与百官叩拜之后,丧礼过了一段落,皇帝云言珑摆驾回宫,稍做歇息。 一路上皆是心神不定,或者是说,自从静王写下供词在狱中自裁,到宫中闹鬼太后离奇西去,他心中就未曾安定过。 总觉得是有人设计了这一切的布局,就如当年的静王谋逆、大理寺出现了血字一样,都是冲着他这个皇帝而来。 寝宫外,庭院深深,风摇树动。天地严寒、滴水成冰之中,仍然是暗卫四伏,漫漫的雪气并着杀气隐隐,弥漫至了每一个角落,压抑着每一个人的呼吸都变得极其的缓慢而无端的深沉。 寝宫内,华丽的装饰,尊贵的摆设,这一切看得人赏心悦目,然而在这非常的时刻,却毫无用处。 云言珑素衣之下是一身玄黑的龙袍,发簪九龙冠,英俊而略显尖锐的面容上,脸色苍白,双眉收敛,越发显得忧心忡忡,在室内坐立不安。人虽是坐在太师椅上,目光却是没有一刻的安静。 他如今可以依仗的人还有谁?云言徵、云言瑾与他皆有夙嫌,不提他数次想要借故除掉他们,就是当年太后在宫中为他的太子之位筹谋时所做下的那些阴鸷之事,无一不与他们有关。 隔墙有耳,纸也终是包不住火的。 如今,他们三人早已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生死不共戴天之状。 一母同胞的胞弟翊王云言琦?本来与他就不亲近,一直更是仗着太后的宠爱胡作非为,如今失去了可以依仗的靠山,就是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 震方候府世子、禁军统领楚睿容? 此人倒是为了震方侯府,忠心于君,可惜楚睿容能为他所做的事有限。 如果,他的身边有一个像顾析那样拥有着大智慧大手段的人。云言珑如此翻来覆去地想着,头痛病又犯了,若果真有这么的一个人在他的身边,他又该如何让此人忠心耿耿,而不威胁到他的皇位? 当年要谋害他的人,究竟是谁? 是静王?如他的供词上所说,是太后害死了他母妃,因此他要报仇;是先皇答应了借兵之后,立他母妃为皇后,立他为太子而后食言,因此他要夺回皇位? 还是静王背后,还有在此事背后操纵的人? 而这个人是那个一直让人觉得是莫测的顾析? 还是四国流传中的前朝皇裔、手段非常的晏容折? 风吹暗影,烛火幢幢,诺大的寝宫中纵然烧了许多的火炉,却依然让他从脚底下直冒寒气,只觉得纵然是穿了最厚实的衣裳,心里面依然觉得是凉飕飕的,没有一点温暖的气息。 四面楚歌之境,怕也不过是如此罢? 云言珑心中惶然。 自此顾析那一日出现在他的寝室伊始,看着面前这个明明死在了凌迟之下,死在天牢之中,如今还被藏在西山墓地里的人,竟然“死而复生”了,他虽生为帝皇,却浑身颤栗。 殿外的那些暗卫,对于顾析来说竟然形同虚设。 紫檀软榻,锦缎云垫上,他一身白衣飘渺如云,盘膝坐姿优雅,清隽倾世的面容上,那眼中的笑意,如此的纯洁无瑕,如此的温和高洁,语音轻柔有礼,说出来的话却是让人如坠地狱:“蔚皇陛下,我又回来了。西天佛祖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如今归来,意欲渡你成佛!” 那一刻,他忽然浑身虚软,无力反抗,连声音也发作不出来了。只能慢慢地、不受控制地瘫软在地上,眼看着顾析一步步地走近来,笑望着他,双唇一张一合地道:“陛下,如若不想丢了皇位,我们就来好好地谈一谈彼此的交易,不然,能坐上皇宫里这一把龙椅的,蔚国还有许多的人?” 他受制于人,只能愤然点头。 他还不想死。 如今,他想要反抗,不想当一个傀儡皇帝。但他身为一国之主却没有可以凭借的力量,身在长公主府的那一个人在蔚国皇宫俨然布下了天罗地网。只要他稍有异动,都会有人前来告诫于他。 就方才回宫的途中,车辇中出现了一颗药丸。云言珑一瞧,登时心中突突地一跳,身体便凉了半截,他意欲在这治丧的期间对云言徵的饮食下手,用暗卫将她囚禁在宫中,以此来威胁顾析。 他用心腹秘密行事,竟还是被对方发觉了,更是以一颗药丸来示警,而并非一把匕首。 顾析似乎随时都可以要他的性命,却又留着他,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云言珑在浑身的颤栗中,心中疑惑深深,他有些看不明白他的意图。 宫中的风云变幻,在一只大手的掌控之下又变得风平浪静了下去。 七日之后,云言徵毫发无伤地重回了长公主府。 沐浴更衣之后,又是一顿饱食。 屋外细雪纷纷,长夜漫漫清寒不已。 寝室内,九层莲花灯灿若明星,将室中的一切映照得纤毫毕现。窗外的几许白梅悄然绽放,正与雪花赛白较妍,攒黄蕊中透进了几缕淡淡的馨香,带着冰雪的清凉气息越发得泌人心脾。 云言徵颇为满足地躺在顾析身边的美人榻上,手中拿着那一双莹白如玉的瓷器人偶在摩挲把玩。看了一眼正在专心一意地给她画着小像的顾析,随意地问道:“承国那边可有消息了?” 她如今虽然信任了顾析,但也不完全地依靠着他。手下的暗卫依然听从她的嘱咐,不断地收集着各国的消息。 治丧期间,闲来无事,她倒是将如今九州四国的情势思索了一番。更知道顾析不会坐视不管,自己的消息还没有拿到,只好先开口问他要了。 顾析手中的紫微细毫不曾停顿地落笔,完全无须思索,闲闲地道:“秦无恨与秦无雪身上皆被晏容折种了蛊,秦无疾受其要挟,不敢有所作为。但秦无疾护住了自己,我的人护住了承皇,晏容折想要有所作为也不容易,你瞧着,我们要不要与秦无疾联手一番?” 他淡淡地问,语气中也是可有可无。 云言徵忽然俏皮地一笑,转眸低语道:“结盟之事,在五年前我已与秦无疾商议过了,你说,还有什么比两国联姻更妥当更可靠?” 顾析不曾理会地点头道:“你若想要联姻也不无不可。” 云言徵又巧笑道:“可是陛下膝下的公主们最大的也只有七八岁,是不是太小了?” 顾析弯唇笑了笑,不以为意地道:“是太小了点,都不足以成就大事。就让陛下从朝中众卿家里挑选一位才智兼备、容貌出色的女子,认下一位义妹,送书与秦无疾联姻罢。” 云言徵一怔后,嗤嗤一笑,打趣道:“可有一位真正的长公主尚未婚嫁,又终日无所事事、尸位素餐,不让她去为国奔忙,却让大臣家中的女儿代替远赴他乡为国出力,这样不免会让朝中众卿心中不服罢?更何况,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本宫心中也过意不去。” 顾析早已了然于心,此刻暗自一笑,自然而然地道:“哦,长公主欲嫁,我也正好想当驸马,你说我们何时大婚好呢?” 云言徵耸肩一笑,眸光潋滟地看着顾析,却是反问道:“若不联姻,你说如何结盟好呢?” 顾析眼睛也不抬,只垂睫继续作画,清冷地道:“救命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我们挟恩以图他报啊?” 云言徵笑眯眯地瞅着他,似乎又看见了他心里的坏笑,转首在顾析的小瓷人脸上亲了一口,柔声问道:“那你说,我们何时大婚好呢?”她心里想的,他总会知道,联姻她是不会去的,也不想让旁的女子代她去。 与承国的联手,大家的目的一致都在于对付晏容折与暂时稳定时局,秦无疾又正是需要别人襄助之时,他更不会在此刻拒绝的。至于以后,久合必分,分久必合,届时若两国开战,也不至于连累了一个曾经为国为家的女子,无辜地牺牲在此等风云变幻的权力之下。 对于同为女子,而又身为长公主的她来说,是不忍心如此的。 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顾析对于她的一问,晃了晃神,才说道:“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可好?蔚国长公主大婚,必然有许多人要来相贺,我却不想有人来闹局,坏了我们的喜气。待四国暂时相安无事之时,我与你携手长待一生,共数岁月,可好?” 云言徵眼中闪过期许,她翻身起来,温柔地依靠在顾析的肩上,低语应道:“好!”伸手去握住他的另一只手,感受着那手中的冰凉,心中半喜半忧。 第二百七十三章 逼宫 她抬眸望向案前,他笔下的画像跃然纸上。 明灯光影之下,画卷中的这个女子有着一双潋滟生波的微翘凤目,淡淡地凝视着前方,似有情而又似无情。但这一双眼睛实在是生得十分的美丽,总能在有意无意之间牵引着别人的注视。 她的唇角微弯,若有若无的弧度,似是俏皮;又似是狡黠。 她的目光幽微,明明灭灭的神光,似是惊艳;又似是清冷。 如此复杂而又微妙的心理与神色,却被他画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望之如再现当年的景象。 这女子果然是扎着男子的发髻,身上穿的白衣亦是轻便之极的男子样式。她一手牵引缰绳,坐在白马之上,显得如此的利落清爽。漫漫黄沙间,天上凝住一弯弦月,绿洲间结满了盈然待放的花朵,白马鬃尾迎风,她袖摆翩扬,清逸秀丽的眉眼间洋溢着尊贵静雅的气质,配合着那样的眼波,那样的笑意,竟有着一种触人心弦的力量。 云言徵怔怔地望住画中的自己,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来。 顾析轻轻叹息了一声,含笑道:“想不到在我脑海中记忆最深刻的,还是初次见你的样子。” 云言徵一笑,放下了手中的人偶,忽然从软塌上跳起了身来,奔到寝室的博物架上,捧过来一只紫檀木雕刻而成的盒子。 将它递到顾析的面前,放在案面上,她用眼神示意他打开看看。 顾析剔眉一笑,伸指应声打开。 只见里面铺垫着雪白的丝绸,上面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卷画。 顾析将它拿了出来,小心而缓慢地解开了系绳,将它平放在案面上徐徐地展开来。 随着画卷的一点点舒展,纸上亦然是一幅画像。 其上画的亦然是漫漫黄沙,一枚弯月悬空,绿洲中奇花绽放彷如春风一夜妩媚了大地,吹开了无数的神奇景象。 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却是一个少年。 白衣如仙,乌发如墨,他与繁花之间离得不远也不近,就像是那与生俱来的气质清凌而遗世,高不可触。他既在这个世间中出现,却又似不属于这个尘世中的人;他既凝视着这红尘中的人与物,却又似冷眼旁观不染纤尘。 他的神情表现得那么的心不在焉,那张面容却是出奇的俊秀清逸,用世上最优美的山与水皆不足以形容。 而最让人深陷其中的,是他的一双眼睛。 形状秀美,黑若墨玉,然奇清奇透,其中似蕴含着天地之间最灿耀夺目、变化万千的星光幻海,让人如被吸引进去,直至无法自拔, 唇角微翘的一抹淡然若无的笑意,宛如最洁白无瑕的梨花绽放,带着似有若无的清芳。 这一整个人,就似透着无端的诱惑。 云言徵凝视着他看画的神情,有些痴然地笑道:“你就是狐狸精所变的假仙罢?” 顾析抬起双眸,眼神极是清白无辜,唇角噙住淡淡的巧笑:“那长公主如今还想日日啖尽狐肉吗?” “想,日日想。”云言徵弯腰俯首,在他淡薄微勾的浅红唇瓣上印下一吻,浅尝辄止,一双凤眸却目光濯濯如贼地望住他。 顾析莞尔一笑,只笑不语,眸子湛然生光。 承国。 京畿腾云城。 夤夜,皇宫中的承生殿大门紧闭,药香浓郁,烛火灼灼地照耀着殿内仅剩的两人。承皇卧病在榻,形容枯槁,正与新立的太子秦无疾在絮絮的嘱咐着什么。声音细小,门外的內侍竖高了耳朵也无法听见一言一语。 寝宫之外却是杀声震天,士兵们血流成河,累尸如山。 有内侍在门外惊惶失措地禀告道:“陛下,二皇子借侍疾之便,口称太子意欲……谋害……谋害陛下,他正带兵勤王与寝殿外的禁军绞杀在了一处,眼看着就要冲进承生殿的苑中了。” “逆子……”承皇闻言怒喝了一声,紧接着不断地咳嗽了起来。 秦无疾声音忧虑地安慰道:“父皇莫急,二弟莫不是一时犯了糊涂,遭受了奸人的挑唆与蒙蔽,才会如此行事。” 承皇眼眸一转,看着眼前的秦无疾,声音微弱地道:“无疾,你且去瞧瞧,莫让他犯下了大错。” 秦无疾眼中诚恳,应声道:“好。”他给承皇掖好了被角,便已起身朝殿门走去,推门而出,又反手关上了门,将空气中的血腥味隔绝在了殿外。 在禁军的簇拥下,秦无疾匆匆地赶至承生殿的苑中,眼前的厮杀已乱成了一团。他的目光掠过血雨腥风、掠过刀光剑影,在飘摇不定的火光中落在了与其遥遥相对的秦无恨的脸上。 秦无恨的脸色微微苍白,一双眼睛却是浓郁的黑色,里面的神色透出森冷的嗜杀之意。他的目光本胶着在眼前的战场上,在秦无疾出现之后,就转落在了他的脸上,唇角微勾,带着邪妄的狞笑。 秦无疾亦不与他多话,只右手一扬,他身后跟随的禁军早已手握钢刀,如今便一举加入了战场。 随着紫袍的太子禁卫的插手,当前的情形又立刻逆转了起来。 这些紫袍禁卫杀伤力惊人,以车轮旋转的方式渗入战场,互为助臂,竟又可以一敌十,所到之处无不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刀锋所到之处,斩杀立决,斩钉截铁,无人能敌,毫不手软,十分地令人畏惧。 秦无恨眼眸大瞠而直视,似乎没有想到在秦无疾身边还有这样的一支可怕的禁军。他骤然大喝一声,领着身边的禁卫亦冲进了这一场生死殊博的杀场:“杀!”成王败寇,就在此一役中了,形势让不能再多做他想,只能背水一战。 秦无疾见此,眉梢微折,在禁卫的护拥之中,紧紧地凝视住杀得一脸血光的秦无恨,心中不禁忧虑重重。 就在此刻殿外一片混乱的时候,一个本竖立在殿门外的内侍趁着众人的目光皆被这场中的厮杀所震慑住,他身形灵巧地一晃,宛如闪电般极快极轻地推门而入,进入了承生殿中。 他轻悄地掩好殿门,一步步地极快地走向了沉香木精雕细刻的龙床。 榻上的承皇似有所感,本闭目养神的眼睛忽然张开,看向了这一个正朝他走来的不速之客。 “大胆,不经宣召擅自闯入寝宫者,杀无赦!”承皇嘶哑着声音怒斥,瞠目指着殿门,脸色沉肃:“还不快退出去!” 细看内侍的一张脸,却正是他日常使唤之人邢武。 邢武此刻不恭不卑的一笑,面对帝皇之怒却没有半点惊惶,仍是一步一步轻快地走向了他,站里在床榻之前。他的目光落在了承皇的脸上,直觑龙颜,而毫无避讳,唇角微绽,笑意森森,说出来的话更是耸人听闻:“陛下,太子谋逆夺位,此刻已然和叛军一起皆被诛杀,在乱战中身首异处。二殿下正在殿外等候,请陛下宣召入殿中共商国事。” “你不是邢武,究竟是何人?”承皇脸色沉静中带着诧异,掩住眸中的惊色,低喝道。 “我是何人陛下你又何须知道?”邢武诡异地一笑,低语道:“这个疑惑又何妨带落黄泉去好好思量。” 承皇看住他眼中的异光,身体无力地挣扎了一下,声色微带惶然地道:“你该知道弑皇不仅是诛九族之罪!” “又有谁瞧见是我杀了陛下?”邢武笑吟吟地道,笑意却未达到眼底,语意冰冷邪妄,“又有谁知道我是谁?” 看住他的手一点一点地伸了过来,那一只手修长白皙,完美无瑕,却似带着来自于地狱的死亡气息,一分一分地迫近在眼前,意欲夺走这个世上的一条鲜活生命。 “且慢,宣秦无恨和内阁大臣们进殿,寡人要颁旨传位于他。”承皇苟延残喘地道,双眼中微微地带着无能为力的恐惧。 邢武勾唇一笑,眸光幽幽:“陛下的懿旨一向是由我代笔,又何必多此一举?陛下只要用玺盖印便好。至于那些内阁大臣,纵然他们此刻进来,也救驾不了,徒增人命耳。陛下又何必再垂死挣扎,徒增痛苦?” 他声音缓缓传来,却无情得让人心发冷。 承皇动了一动无力的手臂,恨然的望住他,眼中生出了无限的不甘与激愤,犹如垂死的狮子般低吼道:“你究竟是谁?你……是晏容折!”他浑身不得弹动地瘫软在床上,手指抬起,微微颤颤地指向眼前的人,猜测着这一张面具之后的人。 邢武眼眸一眯,有一丝厉色射出,低语笑道:“陛下不必妄自猜测,我只是帮助二殿下的人。” 承皇眼中忽然泛起了笑,却没有任何的笑意,亦是冰冷地看住他,说道:“前朝余孽,你想夺了寡人的承国作为你复国的根基。你……休想!” 邢武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冷语道:“你手中的天下何曾不是从我慕国夺来,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别人?若然你肯配合,我便保证秦无恨的王爷之位,秦无雪的公主之位,甚至是留你一条性命;若你不肯配合,我自然也能在这寝宫中找出玉玺得到这个承国,至于你的秦氏一脉就再绝无生路,如此,你要如何抉择?” 承皇眼中恨意迸发,咬牙切齿地道:“你以为用两个孩儿的性命便可威胁于寡人?更何况,你若得玉玺,又岂会留他们性命,保他们荣华,可笑之极!你一日得不到玉玺加印,你便稳固不了这个承国百姓的民心,至于玉玺你便慢慢地在这寝宫里找罢。哈哈哈……咳咳……呵呵呵……” 邢武望住他的眼前宛如锐芒,心中恨意勃发,正想着该如何折磨于眼前这个固执的人,却见承皇的双唇大口大口地溢出了血来,他的气息随之渐渐衰弱了下去,转眼就要气绝而亡。 他心中一急,忙上前至榻沿,伸出两指来探向承皇的手腕脉门。 时机稍纵即逝,当邢武的手指即将触上脉门之时,承皇五指反手一抓生生地擒住了他的脉门。同时,另一只手的手尖微弹,五枚细小如丝的银针并发而出,射向了邢武身上的五处要穴。 邢武敏锐地察觉了其中的异样,当他要急切往后退去的时候已然晚了。银针入体,微不可察,他只来得及狠拍出一掌。 承皇银针一出手,便松了邢武的手腕,及时转身跃起,连贯的动作一气呵成,仙气渺渺,丝毫没有中毒病危之人的迹象。 邢武的一掌拍在床榻之上落了空,沉香木的锦榻“咔嚓”地一声重响,当即崩断了开来,于地上四分五裂了。 第二百七十四章 归来 邢武恨怒地瞪视着飘然落于一旁的人,本欲要继续追击,谁料这银针初时不觉如何,如今一动内力,竟惊觉麻痹之感从经脉四处扩散了开来。他眼眸一动,手中即刻挥出一物,青色的烟雾随之而起,顷刻间弥漫了满室。 承皇屏息而行,也并不追击,而是倒退着从窗口退出了室内。 过程中,他将身上的黄衣剥落,脸上的易容人面收起,纳入了袖中。当时露出了一张清隽绝伦的容颜来,他的雪白衣衫一闪,往隐秘之处飘去。 接到了顾析的信号,真正的承皇才从密室中安然走出,由暗卫护送着前往承生殿苑中处理叛变之事。 承宫兵变一事尘埃落定之后,承皇颁旨传位于太子秦无疾。二殿下秦无恨因遭奸人妖术所控,暂禁足王府疗伤治病,不得参与朝政。 公主秦无雪亦禁足于宫中养病,不能出宫。 然,顾析返回蔚国的长公主府之后,却悄然地传出了病重的消息。 此时,蔚皇云言珑又想蠢蠢欲动,从各方面暗中去打探真伪。奈何顾析的诡谲多变早已让他防不胜防,轻易不敢弹动,何况,还有一个珩王云言瑾在旁虎视眈眈,压制于他的一切耳目与行动。 蔚皇暂时也只得忍气吞声,无比憋屈地忍耐着如今的处境。 传闻,当日前朝余孽晏容折易容潜入宫中行刺承皇,意欲利用承国为根基实行复国之策,不料早已被顾析识破,最后不过功亏一篑。然而,顾析为了阻止于他,相搏之间受了重伤,并中了对方的剧毒,如今,是命悬一线。 凤舞长公主正派遣暗卫访遍九州为他寻医问药,求卜祝祷。 有一个人,每日皆派人留意着长公主府的动静,每日皆有人将府中的消息奉呈上她的案头。 玲珑精致的水晶帘后,淡紫色的轻纱微荡,映着窗外的飞花,隔着帘后的人影绮丽,竟似一副隽永的画卷铺陈于眼前。 一只纤长白皙的手,轻轻地翻动着案台上的谍报。 唇角弧度微扬,一双形状优美的眼睛莹湛乌黑,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看住渐渐拿高的谍报,目光微动,浏览着这上面的消息。小巧樱粉的嘴唇笑意愈甚,“嗤”地一声轻笑了出来,不画而黛的双眉眉梢微挑,带着一丝自然而然的挑衅神色。 樱粉色的广袖流仙裙衬显得精致的五官,娇丽的脸容,更加的仙气缥缈,出尘绝世。却因着眉间的挑衅,又让这一张绝色的容颜无比的生动了起来,带着少女特有的青春活力与瑰丽芳妍。 “少主,我们是否再要探究其中的真伪?” 纱帘外紫衣的侍女魏紫恭谨地请示道。 帘后的少女眼尾一挑,目中流露出了一丝的戏谑,声音温柔中微带沙哑地道:“无需再探了。他这一出不过是想要引蛇出洞……”想了想,竟把自己比喻成蛇,不由顿了一顿,才不以为意地继续道,“我会亲自去一趟的。” “少主,既然此中是计策,少主你又岂可亲自去赴险?”魏紫关切地问道,清秀的眉眼中皆是对自家少主心意的思量。 “不着急,他既然要引蛇出洞,我也可以引蛇出洞。”少女雪非轻微微一笑,从暗柜里拿出一只上好的青瓷瓶子,指尖一转,将它送出了纱帘外去。 外面静待着的侍女将其接在了手里,便听雪非轻的声音从里面飘渺都地传来:“将这一瓶药送到蔚国玥城朱雀大街的‘明远药店’,让掌柜的设法献上给凤舞长公主云言徵。若长公主有所回音,再来告诉我罢。” “是。”黄衣娇俏的侍女姚黄应了一声,果断地转身应命而去。 “少主是想用此药引他们上钩?”魏紫仗着胆子猜测道,敏锐的目光中掠过了一丝忧虑。虽说少主是昔年帝师雪轻澜的后人,亦是聪慧过人,但毕竟这十几年来她就一直是在避世而居,难免会比较心性单纯,不懂人世的险恶。 她终究是怕她会吃亏。 雪轻非显然没有魏紫的那种顾虑,她觉得懂不懂人心的险恶,与这十几年的山居仙隐没有多大的关系。她心中此刻只有一种宛遇对手,渴望与对方来一场勾心斗角、云谲波诡的对战。 这些年来,独居山间,内心中的寂寞又有谁人知晓? 为复父仇,为此她没有少动心思。原本,她想要亲身入此九州,但父亲的遗愿却是不愿她再次陷入这世间的争斗之中。只愿她一生能够平安喜乐,伴随着这清风明月,常来着山野之中的花开花谢,云起云落。 然而,不曾想,这个世上竟真的有一人,能够如她原本所愿般,将这个九州再次变得混乱起来,甚至将她的仇人也当成了一个棋子在使唤。 这种灵魂中的契合,让她莫名对此人产生了一种难以描述的共鸣。 不曾想,自己还会为谁而动了心思。 可遇不可求。 就是这一份难能可贵的缘分,让她动了下山去一会的心思。 原本,这一番缘分该发生在十年前,那时她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与仇敌。亦是那时,她接到了父亲生前挚友的密信,他会为她父亲复仇。而为她复仇的人,是他的唯一的徒儿。 甚至,他将逼迫他徒儿所用的“泣血蛊”之毒的药方,也一并交给了她。 这些年来,她就一直这样高高在上的看着那个并不是心甘情愿去为她复仇的少年,一步步地踏上了这九州之地,一步步地翻搅着这九州大地上的风云变幻。 他的名字,她早已知晓。 顾析,这两个人在早些年间,她只觉得这只是一个傀儡的名字,与她的干系,仅仅是手上的那一张药方。 而渐渐的,当一份份的谍报呈上了她的案头,当顾析这两个字,这个名字,与这一件件令她心生快感的事件紧密相连在一起的时候,她才开始觉得,这两个人对于她来说,似乎也便不是仅仅是一个人的名字,一个替她复仇的工具而已。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个让她慢慢地心生兴趣的人。 至于她自己心中那越来越频繁地悸动究竟是什么心思,那便是有待她下山去寻求答案的事情。 雪非轻挥了挥手,淡淡地道:“你下去罢。” 魏紫知道不能再问,也没有丝毫违逆地躬身退了出去。 案上,铺开雪白的纸张,手执毫管,墨汁渲染。顾析,两个字被一笔一划地勾勒在了纸上。 字迹,仙女簪花,别具一格。 勾横转折之间,皆能细品出落笔之人心中的“认真”二字。 一抹笑意,绽放在樱粉的微勾唇角,宛如三月樱花般淡雅迷人,却又璀璨而华丽,声音清润如玉,语气如烟如雾:“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半月之后,蔚国玥城的长公主府中。 月色低迷,烟雨飘渺。 此时,寒冬渐尽,春日渐来。 一人举伞,踏雨而来,衣衫如雾,宛如天外飞仙缓缓落于“振翮苑”中庭上。凄凄梨花枯树下,映着她广袖流仙裙风动仙履,凌波而至。 云言徵手中执着一把六安骨伞,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朝细雨中的倩影走去。 “你究竟是何人?”清冷疏离的声音响起在这空寂的雨夜。 雪非轻双眸微微一笑,浅紫的衣裙曼飘,脸上的半截同为浅紫色的面纱微动,声音婉转而出:“我是何人,与你并无干系。你只要知晓我是确实能救顾析之人,便可,对否?” 她的身姿挺拔婀娜,声音温柔而又淡漠,有一种出尘的意味,更有一种不屑于凡尘俗世的目下无尘。 云言徵唇角扯出了一抹笑意,眼中却无半分欢喜。确实如此,对方有着蔑视于她的资本,只因她手中掌握着能够救治顾析的药,能够掌控着她云言徵的软肋。她心中此刻却无一瞬的安宁,另一只垂下的手五指悄悄收拢,低语问道:“你待要如何才能救他?”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此人既然能够以药为引,如今更是亲自现身于她长公主府中,相必是有恃无恐,亦想必是有所交易。 雪非轻对于她的态度,亦是一笑,便置若罔闻,只像是自顾自地道:“他跟我走,我才能救。” 云言徵眉头一蹙,执伞的手猝然握紧,眼中摈除来了一切情绪,只余一双黑晶湛亮的眼眸,淡淡地看住她。 雪非轻似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后,目光环顾四周,声音清楚地说道:“你留得下我?逼得出药方?我纵然给你,你能放心让他吃下?即便一时三刻瞧不出异样,好了,你能保证一辈子长长久久吗?” 她的眉眼盈笑,却不是盛气凌人,而是带了高傲与轻嘲。 云言徵后槽牙轻咬,心中甚感无力。 一双凤眸一瞬不瞬地看住她,波光凌人,情绪涌动。 雨声,在两人之间淅淅沥沥,落个不停,亦响个不停。 “嗤”然一声轻笑,寝室之门被人由内而外地推开。洁白的衣摆步出,虽已不曾下雪,身上还是披着软茸茸的狐裘大麾,却未曾给人与厚重之感,而是轻盈得宛如一朵雪花,一片羽毛。 纯然净洁的气息,扑面而来,一双奇情奇正的眼睛稍稍抬起,看了过来,直透人心。 雪轻非与之对视的瞬间,猝不及防地心头一震。 这个人,是否就是她在莽莽尘世间要寻找的人? 她心中从疑问,得到了肯定。 从未想过,这么多年来心如止水,竟会为了一个人而颤动不已,心潮涌动,宛如春花绽放的那一刹那,十里春风不如他的那一眼。 “好,我跟你走。”顾析扶门而立,隔着雨雾看住台阶下的两个人,语气淡之又淡地说道。 清隽仙逸的脸上,看不出半丝的表情变化。 “顾析!”云言徵猝然转身看住他,出声低唤了一声。脚步不停地,执伞上了台阶,将伞挡住了他身前的雨水,一双凤眸凝重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深不见底,却又清澈无垠。 顾析目光回转,朝她轻轻一笑,犹如梨花轻放清芳,语音低细而清凌:“顾舍之既可归去,便可归来。阿言,这一生还很长。” 她的手去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冰凉,用任何的暖炉也煨不暖。 他拉住她,一步步地朝雨幕中走去,走向那个烟雨中飘然如仙的女子。 死,应当归去;生,必当归来。 这一生一世。 惟愿为你一人燃心成灰。 顾析,只是阿言你一个人的顾析。 我便在这里,谁也夺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