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铸江湖》 第01章 号称为天下第二泉的“虎跑泉”,的确名不虚传。不管泡的是普通龙井抑或全是嫩芽的特级雨前,入口仍然一样软滑甘润。 通向虎跑泉(虎跑寺内)是一条用长石板铺砌得十分整齐的斜坡路。 两边高树森秀幽寂,石板路右边一条小溪,清泉汩汩不断流下。 若论泉水之清冽冰凉,不妨以盛暑天气的冰水来形容它——当真是那么清和那么冷。 这道溪泉虽不是虎跑泉眼涌出的泉水,却已如此冷冽清澈,真正的虎跑泉更可想而知了。 在那溪泉上有些落花随水漂流而下。 这等景致本也寻常。 试问天下有哪些山峦的溪涧没有落花顺水漂流呢? 所以书僮看见主人和他的朋友对着水上落花不断摇头摆脑,大有若不胜情之状,心里便很不以为然。 那两个年轻书生(书僮的主人以及那位朋友)不但咨嗟感慨。还爬落溪畔抚弄流水,掬泼那瓣瓣落红。 看来在他们织梦年华中,当真已激起了心湖无数涟漪…… 其中一个书生忽然目不转睛凝视着随水而来的一件物事。 他大概看得太入神了,以至自己咕咚一声一头栽入溪泉中,还不会爬起来。 另一个书生恰在此时也看见那物事,登时目瞪口呆,四肢麻木,竟不记得应该赶紧拉起同伴,免得他头面泡在水中活活淹死。 那件物事圆鼓鼓的,四周的泉水也变成红色。 三滚两滚就已离开他们。 可惜此时已出现另一个,也是差不多样子。 不论是哪一个书生都认得出那些物事是人的脑袋。 由于从脖子搬了下来,所以才那么圆而随着溪泉滚流不停。 正因为他们一眼已确知那是人头,所以才发生这种情况——一个吓昏了一头栽入水里了。 另一个变成傻子不言不动,只会茫然望住人头。 “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有时候很正确。 试想你就算把眼睛瞪得比牛还大,又有什么用呢?当然应该赶紧拉起昏了的同伴,免得他窒息而死才是正理。 不过,情况却又并不像描述那么简单,因为这一瞬间第三颗滚圆人头已经出现,带着一大片血水。 所以这时连那个还未昏迷的书生,也受不了而呻吟一声倒了下去。 x           x           x 载着清泉的小溪,若是直溯上游,则经过寺内美观的长方形水池之后,就可以接通虎跑泉了。 石筑的水池一共有两个,很对称地座落两边。 当中是宽大齐整的阶梯。 在石阶上一个浓眉环眼青年,左手拿着一柄连鞘长刀,他微微眯起眼睛,望住前面的人。 如果青年往上走,要入大殿,这个人变成拦阻的墙篱。 由于事实上青年的确被那人所阻挡。 故此他的眼光冷峭而又不满,便变得很合理了。 青年的刀好像没有出过鞘。 外表看来此刀比平常的刀弯曲一些,又稍稍长了一点。刀鞘本来镶嵌好些宝石翡翠等珍宝。 但既污垢而又碰损磨花,以致完全黯然无光,可见得这青年很粗心大意。 另外使人感到兴趣的是,虽然青年身后躺着三具无头尸体,但对面那个一直连看也不看尸体一眼,脸色平静如常。 似乎那三具尸体根本完全与他无关。 但由于他后面还有两个按刀怒目壮汉,一身打扮与尸体完全相同,因而又可见得那些尸体不但不是与他无关,相反的大概关系还深得很。 这个挡住那浓眉环眼青年去路的人,大约三十岁左右。皮肤白皙,面目清秀,双眼却射出悍猛如豹子光芒。 他左手已抖出皮套内三截钢管,又用极快手法拧紧螺丝,便变成一支七尺钢矛。 矛尖映日闪耀出万道光芒,而同时也有阵阵森寒之气迫人眉睫。 他提着钢矛,看了看那青年。 忽然满面布满不悦以及诧疑神色,他说:“你似乎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我手中这件兵器?” 青年摇摇头。 “不可能的事。”对方说:“我是戚风云。我手中的兵器称为‘莫当矛’。现在能不能帮你记忆起来?” 青年浓密眉毛微耸一下,眉尖好像能散射出令人看得见碰得到的怒气,即使感觉很迟钝的人,也不会不知道。 自称是戚风云的人也不禁惊讶地眨几下眼睛。 奇怪,怒气真的能够从眉尖射出? 只不知快乐、悲哀、嫉妒等等情绪,能不能这样? 戚风云只看见和感觉到对方怒气,却听不到回答。 他便又说道:“我来自山东蓬莱,所以我知道你最近在北方很有名气。虽然一年不到,但听说你已经杀死了很多人,死得最多的是刀道高手。你是不是那个‘魔刀’呼延长寿?” 浓眉环眼青年只点一下头。 戚风云忽然愤慨起来,提高声音道:“不管你现在多么有名气。但以我的姓氏和这支莫当钢矛,你真的不会连到一块儿想?你真的不知道我的来历?” 呼延长寿摇摇头,仍然不开口。 不过眉尖的怒气减弱了许多。 显然他也很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假如戚风云如此激切认为人人应当知道之事,而他居然不知道,这自然是一种侮辱。 山东蓬莱戚家是什么? 七尺长的莫当钢矛又是什么? 唉!抱歉得很,的确从未听过。 所以没有法子连在一起。 其实何止是你戚风云?许多死在我“悲魔之刀”刀下的刀道名家,我根本也不知道他们的地位和名气。 从外表看来,呼延长寿好像不大会思想也没有感情的人。 但是既然戚风云能使他泛涌许多情绪和思潮,这个外表上的观感显然是错了。 戚风云没有招呼,亦无任何暗示。 钢矛忽然涌出杀气还有眩目精芒。 这是钢矛“动”的描述,若论速度之快甚难形容,只知道矛尖一下子已贴近呼延长寿咽喉。 呼延长寿惊讶地退了半步,他的动作当然也是快得不得了。但他只退了半步,也就是大约半尺。 这么短短距离,在普通人眼中真是微不足道。 因为普通人拿一支长达七尺沉重钢矛极快刺出时,很可能连身子也被钢矛带得向前冲去。 这一冲多达三两步毫不希奇。 所以呼延长寿只退后那么半尺似乎很危险,尤其是当戚风云第二矛第三矛电疾续刺出去,他每次竟也都只退后半步。 既不多退一寸,也没有减少一寸。 看来呼延长寿以及戚风云这两个人都好像是极之固执的人——一个只肯退半步,另一个也不肯多刺出三两寸。 呼延长寿一连退了七个半步,这时他看见戚风云双肩稍稍向前兜拢的细微动作,因此他的刀也出了鞘。 “悲魔之刀”一出鞘,数丈方圆之内好像忽然凝聚奇异的寒冷以及辗压心脏之恐怖力量(关于悲魔之刀的来历,请参阅拙著“强人”便知)。 此刀其实已出鞘过一次。 当时呼延长寿被戚风云五名手下其中三人拦住去路,硬是要他把刀交给主人看看,他们态度蛮横一点倒也罢了。 问题却出在他们还有一种非常坚决的意思。 那意思是假如不交出宝刀的话,呼延长寿也就只好变成永远不会拿刀的死人。 因此呼延长寿勃然大怒,两道浓眉射出好像可以摸得到的怒气,以及灼热迫人的恨火呢! 当时那悲魔之刀划出一道森冷耀目精虹。 人人都不知何故看得见有两颗大滴晶莹眼泪出现眼前。 结局不必细表,那三颗人头已随着溪泉滚滚流下,吓昏了两个倒楣的书生,他们目下是生是死尚不得而知。 至于没有了头颅的三人,当然绝对活不成了。 戚风云以闪电般速度已经一连刺了七矛。 每一矛都迫得对方退了半步。 任何人看见这等情形,一定以为他大大占了上风,事实上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因为对方每次只退后半尺这个距离,已说明人家看得清清楚楚,知道他的矛只能吐这么远,连多一寸也不行。 所以就算戚风云继续刺出一百矛,情形大概不会改变,所改变的只有他们移动了五十尺而已。 故此戚风云不能不变招力图改变局势,他全身内力霎时毫无保留地都运聚在他的钢矛上。 钢矛仍然挺直疾刺,不过内力蕴集矛尖到了一个程度,便嗡一声幻化为三支矛尖。 如果呼延长寿没有早一线看出戚风云引运内家真力,如果他没有及时掣出那悲魔之刀来! 又如果他仍然只退半尺,则他的面孔喉咙胸膛等三处,都会出现一个血洞并不稀奇。 其实呼延长寿不但通通没有上述“如果”的情况。 甚至更进一步还看见那三支矛尖震开的幅度不够大。 假如幅度够大的话,他纵有霸王之勇也只能退闪而无法出刀硬拼。 但是现在他却可以找得出缝隙,可以一刀劈歪钢矛,然后再顺势削断戚风云握矛的手指。 悲魔之刀光芒一闪即隐,刀光隐没的缘故是已经回到刀鞘里。 戚风云直到刀光不见之后才听得见“噹”的一声,整个人也像陀螺一样迅急转了一个圈圈。 他很侥幸手指完全健在,因为呼延长寿只不过一刀劈中钢矛,并没有继续顺势削下。 可是那一闪的刀光带来的奇异压力,却使得戚风云心寒胆裂,两只膝头抖个不停,软软的老是要跪下去。 这一点使威风云对自己极之不满,就算一定不敌一定被杀,也无须这么害怕,更无须跪倒求饶。 但为何他心里充满莫名之恐惧? 何以双膝软得老要跪下呢? 呼延长寿这一刀跟杀死那三人的那一刀最显著不同之点,就是眉毛的怒气恨火,上一刀他很生气,而现在这一刀却不怎么气恼。 因为他心中甚感惊讶。 于是他第一次开口,声音粗暴而又强劲震耳。 他问道:“你出矛的时机恰到好处,你怎知道那是时机?你怎能及时把握?” 原来他心中惊讶的是这件事。 戚风云用钢矛拄地借力,所以终于没有跪下。 他好像没有听见对方问话,双眼茫然望着寺院的飞檐和树木,喃喃自语道:“我戚家神矛号称万夫莫当。但我却连人家一招都接不住。唉,连一招都接不住……” 他的确极之伤心,因为他是蓬莱戚家少主。 虽然另外还有些叔伯以及堂兄弟,论功力比他深厚,论矛法也比他精妙,但他却是嫡传少主,论地位权力都比旁人高些。 他自是没有想到正因他较有地位,所以养成骄狂自大以及不怎么把别人放在眼内(连别人性命也一样)的性格。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悲魔之刀”实是非同小可。 在绝大多数情形下,总是一刀就可以决胜负见生死,此是刀的本身加上奇异刀诀形成的结果。 老实说戚风云的手指没断,他的头颅也还在脖子上,这已经算得是十分幸运的事了。 不过由于呼延长寿出刀收刀都神速逾电,同时又没有任何规定不准他再度拔刀,故此戚风云的头颅其实并不保险。 谁也不知道下一刹那会不会也掉落水池? 会不会顺着溪泉流去? 游人虽不算多,但仍然有。 不过现在谁都不敢穿过这段血淋淋躺着三具无头尸首的路。 胆子够大的最多也只是趑趄走近一些,设法看清楚呼延长寿戚风云的面孔,便又赶紧躲远一点。 呼延长寿浓眉微剔,立刻又让人“看见”怒气迸射。戚风云虽然没有瞧他,却也感觉得到。 这使他骤然惊醒回到现实中,也因而听见呼延长寿粗暴强劲声音:“你最好回答我何以知道出矛的时机,然后我也告诉你,为何你连一招也挡不住。” 这个建议相当公平。 连戚风云也惊奇起来,他何须这么公平? 他又不是不会杀人,那三具尸首已是如山铁证。所以他只须用杀人手段威胁,难道我威风云敢不开腔不成? “那是由于你的怒气。”戚风云说:“你由发怒变成不发怒时,我感到有机会,所以我就出手了。” 由于怒变为不发怒,那是由于不知道戚风云的来历而涌起抱歉之感所致,原来如此,这一点的确是足以落败致命的破绽。 下次一定不可以再让人抓到这种机会才行。 “现在轮到我告诉你,你的矛法精妙无比,内力配合恰到好处,但这只是矛法和内功本身佳绝。你的人却不行,不但没有把功夫练好,而且一定是奸恶之辈,所以你虽然能把握上佳时机,却仍然不是我敌手。” 绝妙的矛法加上精奥内功心法,若是传与上乘根骨之士,将会造就出何等人才无须多说。 若是凡庸之辈,纵然幸获绝艺,自然亦不会有甚么惊人成就。 这一点清楚明白得有如白纸黑字,人人皆知。 可是呼延长寿提到“奸恶”这一宗,休说旁人莫名其妙,连戚风云听了也为之一头雾水。 奸恶只不过是一个人的品德而已,与武功有何关连? 难道世上所有武功都必须德行很好的人才练得好? 这种理论当然是属于岂有此理之类无疑。 不过这家伙(指呼延长寿)的话好像又不是胡说八道。 因为直到现在为止,双方已罢手停战好一会儿,大家已讲了不少话,但何以我心里仍然还有惊惧之情?何以还有力不从心之感? “我不怎么明白你的话!”戚风云皱眉道:“但你凭甚么说我是奸恶之辈?说不定你自己比我更是奸恶更该死,谁知道呢?” “对,你和我都不知道。”呼延长寿很坦白。但是他却还有下文:“可是我的宝刀会知道。对了,你们都叫它做魔刀,没有关系,我以后跟你们叫好了,我这把魔刀知道你是奸恶之辈,这话你信是不信?” 戚风云道:“别开玩笑,那刀怎能知道人的正邪好歹?” “它就是知道。据说在刀身上镌着的外国文字写着,凡是大好大恶的人,遇见此刀如蛾扑火,身不自主,须臾命绝。” “这真是千古奇闻。”戚风云鼻子发出嗤笑声:“如果我是大奸大恶的人,请问我有没有像飞蛾扑火一样用脖子硬碰你的魔刀呢?我有没有须臾命绝呢?” “须臾”就是极短促、不久等意思。 戚风云目前的确还没有辞谢人世,他还活得好好的,还可以挺胸说话,声音还来得个大。 呼延长寿眉尖忽又射出可怕的怒气,声音也变得悍暴震耳:“那是我魔刀入鞘之故,现在你不妨睁大眼睛看清楚……” 这一回戚风云居然又是从对方“怒气”这一点,观察出先兆。 他的应变步骤刹时间已经完成——双手握予直指呼延长寿心窝,双眼圆睁精光闪闪,马步微沉—— 他显然已摆出戚家莫当钢矛最凌厉矛招,同时又已运足平生功力。 故此形成一股坚凝绝大气势紧紧迫罩对方,竟无一丝瑕隙。 山东蓬莱戚家莫当钢矛果然大大不同凡响! 连呼延长寿也不禁从心里涌出敬意。 因为眼前持矛的人功夫还未练到家,尚且威力如许,假使换一个已臻绝顶的戚家高手,情形将会如何呢? 呼延长寿这回并没有因心中泛起的“敬意”而减弱了怒气。 这是相当奇怪的事,一个人的怒气怎能收发由心控制自如?倘若是假怒诈怒,当然可以办得到。 但呼延长寿的怒气却有如可以焚毁一切的烈火般真实不假,这就是值得奇怪的地方了。 魔刀缓慢坚定的出鞘。 戚风云这一招乃是攻敌最凌厉一着,称为“独存式”。意思说此招一发,双方就只能有一方独存。 戚风云也知道在理论上说,此招姿式一摆出,矛尖所指的人应该连动都不动。 若是非动不可的话,也只有两种方式。 一是出招封拆,一是闪避退让。 而这两种方式都必须以比电光还快的速度使出才行。 魔刀却是缓缓出鞘…… 戚风云很想不顾一切全力攻出这最凌厉的绝招,但可惊可怕的是敌人根本没有一丝空隙,没有任何破绽可供攻击。 魔刀已完全离鞘,闪射出晶亮光芒。 刀尖处忽然出现两颗透莹的大滴珠泪。 连稍远处两名按刀壮汉也双腿索索发抖。 戚风云更糟更甚,不但腿抖,还可以听到牙齿相碰声音,现在他的矛招当然没有可能发出。 他仍能站着就很不错了。 呼延长寿怒叱一声,一刀斫中钢矛。 再没有其他动作就收刀入鞘。 七尺长的莫当钢矛坠地声十分响亮。 戚风云的确被这响声惊醒。 这响声简直一直钻入他灵魂深处——戚家莫当钢矛百余年来,从来没有被人击落过,以前没有,将来也永不会发生。 戚风云因此而深深叹一口气。 与此同时也发现那心寒胆裂魂飞魄散的无名惊惧已消失了,代替惊惧的是别种很鲜明的感觉。 “你一刀斫下我脑袋,跟现在有什么分别?”戚风云的声音此时有点枯涩和万般的无奈。 “你真的只想知道这一点?” “不是。”威风云说:“但我所想知道的,你未必肯告诉我。因为我在戚家,只算是最劣的高手。” “你错了,那才是你应该问的。”呼延长寿声音很响亮,几乎连虎跑寺大殿那边的人都听得见。 “我告诉你,我的怒气和魔刀奇异力量合而为一之时,你若是奸恶的人,立刻连矛也几乎握不住了。至于我不砍下你的脑袋之故,那是由于你戚家矛法的确是当世绝艺。我用这个方法表示我的敬意。” 戚风云苍白脸上透出歉意,道:“真的?你不会骗一个垂死的人?” 这个问题呼延长寿拖延了一下,等到戚风云摔跌地上,才走过去弯低身子在他耳边轻轻道:“不一定。朋友,我虽然很粗猛,却不是没有脑筋的人,你的手下会把我们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带回去。当然你更希望,戚家的高手能从我的答话中,找出击败我的线索……” 在人生历程中,若是对一切人,对一切事都率性而行,都全部坦白不欺的话,保险会得到“英年夭折”之类的挽词。 在江湖上,尤其如是。 因此呼延长寿后来还装模作样,把耳朵靠近戚风云,好像听他讲什么话。 这番做作,决非多余…… x           x           x 西湖的娇美多姿真是难以形容。 尤其是当你在“花港观鱼”这边赏玩,由于苏堤之故,便多曲折缠绵之致。 但若在“平湖秋月”这边眺望湖景,入眼寥廓辽阔,绿波与青山相接,更不禁会泛起渺绵琼绝的情思。 这般绿波丽日,这般水色山光,却在人性的贪婪、嗔怒和痴迷中黯然失色。 x           x           x 从敞开的轩窗望出去,粼粼湖波和飘飘垂柳都足以令人心旷神怡,足以令人忘却红尘扰攘! 但贪婪愚昧却往往使人看不见美景,也听不见天籁。 “贪婪”一词,通常使人想起金钱财富。 殊不知色欲也属于“贪”的范围。 不论是男人想女人,或是女人想男人都属于“贪”。 据古今哲人考察研究结果,这男女之间“贪”的力量,竟比金钱财富权势等等还要巨大强烈得多。 宽敞明亮而又布置得富丽堂皇的轩堂内,一共有六个人向窗外眺望。 不过外面秀丽怡人的景色,显然并不能打动她们的芳心。 “芳心”的意思就是说六个人都是女性,而且其中有五个长得相当漂亮,那个唯一相貌不漂亮的女人,年纪也比其他五女大得多。 五个漂亮少女都穿着合体的丝绸衣裳,只有这个中年丑妇一身青色粗衣布裙,因此使她更显得寒伧蠢俗。 轩外忽然传来嘈吵的话声,然后涌入四名大汉。 这四人的服饰好像分为两派,因为有两个全身都是白色,连剑鞘和皮靴都不例外,而另两名大汉则全是黑色。 两个白衣大汉之中较高的一个面色很难看,右手按住剑把,冷冷道:“曹一兴、郑金,我奉劝你们一句话,下次绝对不可乱问,除非戚公子亲自下令。” 连面色瞧来也很黑的曹一兴阴笑一声,道:“没有下一次了,黄晋兄,还有这位董宏兄,请听清楚,没有下一次了。我希望大家客气一点。” 黄晋皱起眉头,声音果然平和得多了,说道:“曹兄,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曹一兴道:“戚公子死了。树倒猢狲散,所以没有下一次了。” 另一个白衣白剑的董宏冷笑一声,笑道:“就算戚公子死了,他的女人和东西仍然是戚家的。” 曹一兴眼睛一瞪,声音大有怒意,道:“我有讲过不是戚家的么?” 黄晋摆手道:“大家有话慢慢说。请问曹兄,戚公子因何亡故?他身体很好,武功高强。不久以前还生龙活虎的,我猜一定不是染上什么怪病突然身亡……” “当然不是。”一直没有开过口的黑衣人郑金接口回答,声音中居然含有忧伤意味:“是‘魔刀’呼延长寿。两位一定听过这个名字,当他真正使出杀手,一刀就劈落戚公子的钢矛,也同时杀死了他。” 黄晋和董宏都发出倒吸冷气声音。 他们当然不能不相信这回事。 但据他们所知,戚家“莫当钢矛”虽然不算天下第一,但要杀死持矛之人容易,要击落钢矛却是闻所未闻之事。 黄晋轻声道:“现在你们想怎样?” 曹一兴说道:“我们是戚家派出来跟随公子的人,当然要赶紧回去,报告一切事件的经过。” 黄晋点头道:“很对,但你们为何不马上起程?你们为何还要回到这儿来?难道你们没有想到那呼延长寿可能跟踪你们?” 曹一兴道:“他既然不杀我们,为何还要跟踪我们?况且公子有女人还有不少贵重细软在这儿,我们不带回去,谁带回去?” 黄晋同意地连连点头,道:“话是说得不错,这些女人和东西你们应该带回去,而我和小董却只想替公子报仇。你们赶快把经过情形说出来,任何一点都不可以遗漏,因为这个敌人,可不是普通的敌人。” 知己知彼才可以百战百胜。 这道理曹一兴和郑全自是懂得。 等到他们讲完,黄晋望着窗外西湖的秀丽景色,深深叹一口气,才说道:“本来我是应该立刻赶回蓬莱戚家报告这一切的。但我现在却不能够回去,小董,你当必明白我的意思吧?” 原来这话他是向董宏说的。 董宏面色突然苍白得有如他的衣服。 不过他仍然点点头,道:“我明白。” 黄晋道:“你真的明白?” “真的。”董宏回答。 这时他眼光禁不住望向五个美貌少女之中其中一个。 这一眼望过之后,他也禁不住的叹口气,继续又说道:“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样子做。” 黄晋微笑道:“咱们真幻双剑十年来攻无不胜,战无不克。但是这一回却很难说了呢!” 董宏道:“也许我不走,对你会有帮助,有点用处?” 黄晋道:“像魔刀呼延长寿这种超级高手,我一个人若是挡不住,加上你也没用。这道理别人可能不懂,但你却一定明白。” 董宏连连点头。 他当然知道若是武功造诣超越了一般高手境界之时,对付十个人跟对付一个人其实并无分别。 “真幻双剑”在武林中声名并不响亮。 然而,这却是他们特意使声名不著。 因为他们有真才实学,他们随便哪一个都不比任何号称高手的人逊色。只不过是不是高过其他武林高手? 如果高过又能不能达到“超级”? 这一点就无人得知了。 总之天下间有一个现象,常常出现在具有奇技异能的人们身上。 那就是真有本事,真有学问或者有财富的,表面上往往不易看得出。 他们不像半瓶醋哗啦直响,也不像暴发户那样动辄炫耀。 因此凡庸之辈就很容易误会,很容易瞧不起那些有修养,深藏不露的人了。 全身黑衣佩着长刀的曹一兴和郑全,显然是属于凡庸之辈。 他们根本瞧不出“真幻双剑”黄晋董宏是何等人物。 在曹郑想法,黄董二人只不过是戚风云新近雇用的打手而已,若论身份地位,他们当然比不上一直在戚家执役做事的旧人。 所以曹一兴对于他们的对答根本不屑聆听,甚至大大不满意。 因为你姓黄姓董两人自说自话,好像他们才是戚家雇来的,难道当我曹一兴和郑全都不存在的? 曹一兴声音很不高兴,道:“你们是真幻双剑也好,幻真双剑也好,我老曹只想告诉你们一件事,那就是公子的女人细软以及他的死耗,我和郑全会带回戚家的。你们两位请吧!” 黄晋冷笑着嘴角微动,正要开口。 但忽然目投窗外,窗外只有一些飘飘柳丝影子,以及绿得晶莹凉沁的湖水。 并没有船只驶来,但黄晋却好像看见了什么。 而这时的董宏的神情也一样。 黄晋不久就叹口气,慢慢道:“你们没有资格!” 他口中的你们,自是指曹郑二人。 曹一兴登时怒形于色,说道:“你说什么?我们两个没有资格?难道你反而有吗?哼!” 黄晋道:“正是。第一点,你们已把敌人引了上门。第二点,你们绝对没有能力把女人和细软送回戚府。” 曹一兴怒极反笑,道:“你们才有资格?好笑,好笑。你们知不知道我和小郑跟随公子已经有八九年?你们呢?你们是什么东西?” 黄晋道:“你们是奴才,所以当然要一直跟着公子。但我们不是,我们是戚三爷戚定远亲自上门礼聘,要我们保护公子这一趟,我们当然与你们不同。” 董宏重重叹一口气,无疑这一声叹息是为了不能达成任务而发的。 戚三爷戚定远是谁,那曹一兴和郑全当然知道,一时面色都变白了,因为戚定远就是戚公子戚风云的三叔。 据说是戚家三大高手之一。 但武功高低是另一回事,权力是另一回事。 戚定远乃是戚府最有权力的人,而戚府若是处死三五个家人,简直有如棉絮飘落水面,连一丝涟漪也不会生起。 所以如果成三爷对这件命案很不高兴,他只须讲一声,曹郑二人包管人头落地,而事后连官司都没得打。 也许黄晋董宏就是专门斩头的刽子手? 戚三爷有没有授权他们呢? 曹一兴和郑全的担心疑虑竟然十分正确。 只听黄晋又道:“三爷说过,如果公子遭遇不测,随公子的人谁也不必活着,你们是随侍公子的人,而且随侍了很久是不是呢?” 郑全抢先呐呐道:“我们……我们都是,但……但魔刀呼延长寿那么厉害……” 黄晋举步走到轩窗前,稍稍俯身出去,好像查看什么。 所以现在只好由不大说话的董宏回答了。 不过董宏也有他不讲话的办法,他缓缓掣出长剑,便已经不必用言语解释了。 曹郑二人一齐拔出长刀,作势待敌,不过既然董宏还未出手攻击,他们也不敢出刀先攻。 曹一兴厉声道:“你们是怎么回事?我们就算犯了死罪,为何不先行同心合力应付敌人,等回到了戚府再说?” 黄晋在窗边回首淡淡笑道:“因为如果我和小董一旦战死,你们一定不会回到戚家的。” 曹一兴又讶又骇,道:“胡说八道,我们不回戚家,却到何处去?” 黄晋仍然淡淡的笑,道:“你且瞧瞧那个穿碧绿衣裳的女子。” 曾一兴一眼扫去,立即扫回凝定黄晋面上,道:“我认得她,我老早见过她,她叫崔怜花对不对?她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她叫崔怜花没错,但跟你们关系却大得很。”黄晋说:“我已经暗中查看过,你们没有一个人不为她着迷,所以你们怎会把她送回戚家?” 黄晋之言自是不会无的放矢。 而曹一兴心中自知,确实连他自己在内一共六个下人(也可称为侍卫,却不包括黄董二人在内),都对这个崔怜花生出强烈的爱慕据有之念。 那崔怜花只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农家女子。 她住在六和塔前的钱塘江边。 据调查,同住的那两个老农夫妇是她的伯父母,两人都家贫年老体弱,所以戚风云用强抢手段。 他又放下了百多两银子,将崔怜花掳走之后,似乎风平浪静一切都很顺利,似乎全无后患。 可是曹一兴却知道不但有后患,而且方兴未艾,因为崔怜花实在长得太漂亮了。 她当初虽是蓬头垢面,已经使戚风云一见之下,差点从马背摔下,现在换上丝绸合身的衣服,当然更不必说了。 那崔怜花的漂亮美丽本来似乎只跟威风云有关系,话是不错,但戚风云死了之后,就跟任何能掌握住她的人有关系了。 如今看来不但戚公子六名手下都为崔怜花色授魂与,根本这“真幻双剑”黄董二人亦是一样。 所以问题就大大复杂了。 关于这一类的推理,在男人来说简直不必经过大脑。 故此曹一兴亦不必伤脑筋了,他只须决定还要不要争夺那个叫崔怜花的美女,如果要争,便要出力拼命。 光是嘴巴说说那是决计不能把美女弄到手的。 不过真刀真枪拼命的事,却是属于说时容易做时难那一类。 就算是武功很好的人,也很少认为好玩,很少认为是游戏,除非迫不得已,拼命这种事情总是不做的好。 第02章 曹一兴的长刀缓缓收拢,这是归鞘的准备动作。换句话说,他似乎已不想为那美女拼命了。 但他忽然胸膛一挺,刀势开展。 显然心意作了一百八十度转变。 黄晋声音中有点讶异,道:“你敢出手一拼本来并不奇怪,但你明明已经决定束手待毙,却何以忽然改变主意?” 曹一兴笑得大见惨厉,道:“这是因为郑全之故!” 这句答话甚有波谲云诡之妙。 黄晋禁不住睁大眼睛查看郑全,但见那人除了一副凶狠的表情之外,别无他异。 这个人怎会使曹一兴忽然由懦夫变成勇士?忽然由投降乞生变成宁死不屈? 董宏不必等到黄晋询问,已经回答:“我也看不出来,真是莫名其妙!” 不过黄晋已经知道一件事,那就是现在向曹一兴或郑全探询其故,他们大概不肯回答。 于是他离开窗边,向曹郑二人行去。 宽阔敞朗的轩堂内没有声音,也没有人移动。 曹郑二人长刀摆开,互相呼应门户。 由于董宏已经退到一边了,所以他们的注意力,暂时全部只集中在黄晋他一个人的身上来。 远远坐在角落的六个女性,也都以十分惊讶的目光投向这些拿着刀剑的男人们。 一切好像都是幻梦景象,一切都没有真实感。 那些男人们玩甚么游戏呢? 黄晋用光华耀目的长剑向曹一兴郑全二人指着,冷冷的道:“俗语说强将手下无弱兵,你们既然是戚家家将,我不敢太小看你们。所以我不用普通的剑法,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强敌已经快要到达,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 像他这种话似乎很难接口谈下去。 况且实在也没有接口交谈的必要。 曹一兴低吼一声,居然在对方话声未歇之际挥刀攻去。 他刀势宛如凤凰展翅,侧取黄晋左边太阳穴、肋下以及腰间要害。 而同时之间郑全刀光一闪,长刀以媲美闪电的速度抹向敌人咽喉。 这两人配合得严密神妙之极,正如黄晋所说“强将手下无弱兵”,戚家将果然真有一手。 他们双刀夹攻之势虽然神速妙密,但黄晋还是能够及时闪退。 只不过黄晋却仍然被双刀绵绵凶历攻势笼罩着不得脱身。 一眨眼间黄晋已退了十二步,身子也快要碰到窗框。 此时曹郑二人刀光宛若奔雷掣电,耀目生花,阵阵森寒杀气真可以使胆小之人骇死。 又虽然这段时间甚是短促,旁观者若是常人自是没有能力及时有任何反应。 可是董宏并不是常人,故此当他眼见黄晋失利猛退而仍然不动声色,好像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时脑筋够快的人,当然看得出真正内情。 只见黄晋在双刀夹攻猛劈之下,突然一剑削出。 这一剑极是恰到好处,曹郑二人有如苏州虎丘那块试剑石,齐齐整整分开两边。 这儿并非说他们身体都分开两边,而是严密凶厉的联手刀势忽然被这一剑隔开,变成互相不能呼应的两个单位。 黄晋锋快长剑忽然从右手到了左手,迅疾攻出三剑之后,又回到右手向右边的郑全连攻三剑。 曹郑二人登时被迫退两大步。 不过黄晋这种玩魔术似的剑法,不但没有骇惊他们,反而使他们心中窃喜。 假如这就是“真幻双剑”的绝艺,那就没有什么了不起了。也怪不得真幻双剑没有什么名气了。 但这时黄晋忽然左手(没有剑)食中二指捏剑诀虚虚一指,相距四五尺外的郑全立刻惨叫半声应指跌倒地上。 好像被一柄真的剑刺中了咽喉要害,马上身亡一样,连惨叫也只能发出半声而已! 如今只有曹一兴才知道错了。 另一个应该知错的人是郑全,而他却已经死亡。 说也奇怪,曹一兴心中最想的事竟不是逃命,而是想知道郑全中了那一记看不见的“幻剑”之后,咽喉有没有流血? 本来他自己瞧瞧就有了答案,可是黄晋明晃晃的真剑忽已刺到咽喉要害,使得他连转眼瞧看的机会也没有。 他不得不奋力翻腕扬刀封架。 这一招刀势竟从想不到角度出现,宛如火焰飞扬。 “叮”一声,居然荡开敌剑。 黄晋身子一侧,左手剑诀极快隔空遥刺。 曹一兴但觉胸口一阵尖锐刺痛,仿佛真被一把利剑刺入,登时全身气力消失,手中长刀握持不住,“噹啷啷”掉在地上。 他低头看见胸口并无血渍。 这个意念闪过心头之后,他也像郑全一样永远躺下了。 x           x           x 呼延长寿回想起刚才好想摸摸湖水,年轻的脸上不禁浮现响往的微笑。 那碧绿的西湖水一定很清凉,也一定像漂亮女孩子的脸蛋一般柔滑。 但呼延长寿却不敢实现这心愿。 因为湖水诚然澄碧可爱,然而若是掉进去,只怕比起在情海中没顶还要可怕。 于是他沿着苏堤徐徐而行。 他以惊人的眼力,在极远处早已经看清楚曹郑二人是走入湖边那一间屋宇。 反正陆路也可以到达,而他的水性却又马虎之至,故此还是下步走比较稳当。 他转动念头时其实已经站在轩外丛树阴后面好一会,所以轩堂内发生的一些事情他也听见了。 只是不知道那崔怜花的脸庞,有没有西湖那么的秀丽?有没有湖水那么样的柔顺滑润呢? 真幻双剑秘艺似乎很奇诡难防,这是从郑全和曹一兴中剑死亡之刹那间,那种半声惨叫情形推想而得的。 而且那黄晋董宏二人都能够知道有强敌迫近。这种超乎物质的本领,又可以想见他们内功方面的修为造诣。 关于这一点呼延长寿固然不敢小觑,却也不至于太重视,原因是他本身也有这种本领呢! 现在他已感到轩内有两种不同的杀气,一种是属于阳刚悍厉气势,另一种则尽是阴柔恶毒味道。 可能这就是“真”“幻”的真正意义? 他们的剑法究竟奥妙到什么程度呢? x           x           x 阳刚凶厉的剑法属于“真”,而阴柔恶毒的剑法属于“幻”。 呼延长寿自以为这种揣测必是百分之百不会错。 然而当他大步走入轩内,此时“真幻双剑”之一的董宏忽然像脱兔,以快得惊人身法从另一面窗户溜掉。 呼延长寿当即知道错了。 另一方面他也因而得知敢情真幻双剑并非必须两人同时施展,而是每个人都可以单独施展的神奇剑术。 既然如此,刚才两种不同的杀气究竟是出于黄晋一个人身上,抑或是另外还有潜伏未露的强敌呢? x           x           x 所有女性都以惊异甚至仰慕的眼光,瞧着那个身材雄伟,面貌轩昂的年轻男子。 他不论进来之时抑是站定,都有一种迫人的威武气概,使人一望而知这个年轻人必定从来不知道“惧怕”是何物。 连黄晋也不觉倒抽一口冷气,道:“你一定就是魔刀呼延长寿了。戚风云公子死在你刀下,看来当真是技不如你,没有什么可怒的。” 呼延长寿声音响亮得好像别的人大声叫喊。但看他神情却只不过是用平时交谈那种声音而已。 他说:“戚风云的矛法我很佩服,但他为人邪恶,所以被我杀死。” 在表面上他好像解释何以出手杀死戚风云,但其实他是在透露“魔刀”的奇异威力罢了! 不过别人却很难了解他的意思。 黄晋道:“我们不必分辨谁是谁非。我老实告诉你,我虽然是藉藉无名之士,却仍然为戚家拼这一次命。” 呼延长寿两边眉尖蓦地迸射出怒气。 这是因为他确切了解,黄晋的拼命,并非真的为了戚家报仇,而是为了那个美女崔怜花! 这种人嘴巴说的总是冠冕堂皇,但心里呢? 呼延长寿生气就是为了这一点,但含怒的眼睛可也忍不住向另一端屋角的女性们望了过去。 崔怜花非常突出,虽然她身边几个少女很漂亮美丽,但跟她一比就好像路边的野花跟盛放的牡丹放在一起。 任何人都可以一眼看见她,而这时任何人都一定看不见她身边的美丽少女。 呼延长寿仿佛看见她嘴角轻轻一动,掠过一个很浅很浅的笑容。 另外她那明亮如秋水的星眸里,这一刹那间,好像向他露了许多许多心事情怀。 这怎么可能呢? 呼延长寿暗自惊讶。 谁能在稍一凝眸互视的顷刻间,就表露深心的情怀以及希望等意思? 他也算得是很狠心很能自制的人了。 因为他眼光居然能够迅即从美丽得使人心软的崔怜花娇靥上移开,移到另一个粗布青衣的中年妇人那边。 这个妇人属于粗丑之类。 呼延长寿虽是目光一掠而过,心中却留下某种奇怪印象。 说时迟,那时快。 呼延长寿其实只不过眼光从黄晋身上转开了一下而已。 黄晋说道:“怎么样?她还算漂亮吧?” 呼延长寿的魔刀连鞘滚落左手手掌,他向来喜欢把刀挟在左肋下,而不喜欢别在腰间或者绑在背后。 他心中怒火稍稍炽盛一点,原因自是为了黄晋的话。 这个姓崔名怜花的女子漂亮与否,跟你黄晋根本没有一点关系。 戚风云这混帐东西显然是以不正当手段得到她,而现在戚风云死了,她不但不能恢复自由,反而好像变成戚风云的遗产,任由你们这些人争夺…… 他的右手忍不住在怒气中握住刀把。 他原本知道自己此刻应该突然跃出轩外,先找寻那逃走了的董宏。 由于从轩窗外望出去不见有任何船只,可见得董宏乃是循陆路逃走,但董宏却一定不肯马上就走。 一来黄晋未必一定输败未必被杀,二来就算黄晋落败身亡,他董宏也可以多点资料回去报告。 所以如果出其不意撇下黄晋而先找董宏,一定可以有更大收获。 可是他的怒气郁勃于胸臆间,他手中之刀好像要跳跃出匣。 管他娘的,呼延长寿心想:反正董宏逃掉我也不怕,但是黄晋的人头却非砍下来不可的。 只听黄晋又道:“听说你最近一刀就杀死‘雪横秦岭’秦封。据我所知秦封乃是近几年来跻身刀道的一流高手的人物,年纪不大,人很正派,因为他是‘真君子’居仁厚的门人之一……” 呼延长寿浓眉一皱,表示他心中不耐烦之意,他随口说道:“‘真君子’居仁厚是谁?” 黄晋讶然道:“你是学刀的人,居然不知道当今天下武林所谓的七大名刀是些什么人?” “不知道,居仁厚是其中之一?” “唉,你答得这么干脆,大概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师父何以不把天下七大名刀告诉你。但总之你当日一刀把‘雪横秦岭’秦封连人带刀都斩为两截,这件事固然使很多人震惊你的魔刀绝学。但也有不少人很愤怒,因为‘雪横秦岭’秦封很正派很侠义,他的朋友可真不少!” 呼延长寿在自己脾气发作之前,忽然迅速向崔怜花望了一眼,他眼光瞬间已回到黄晋这边。 但心中还留着崔怜花稍稍颦眉和垂下眼帘的样子。 她显然有无限惋惜之意,此意用楚楚风姿表现出来,更有一种使人震撼而又回荡不已的感觉。 他怒气登时狂涌爆发,厉声叫道:“你混蛋,你小心点儿,我也要一刀把你劈成两片!” 黄晋长剑斜挑伸出,立下门户。 这一招虽是守势,却是千严万密,毫无一丝缝隙。 但呼延长寿一眼望去,却看见黄晋头顶“上星穴”以及阴部的“会阴穴”两处,都有空隙破绽。 在怒火熊熊中,呼延长寿闪电般掣出魔刀。 一片眩目光华,还有两颗晶莹眼泪立刻闪现空际。 他全然不寻思考究何以对方摆出万分严密守招,却居然在头顶阴部两处要害会露出空隙! 他已有过很多次经验,每一次盛怒出刀之时,自自然然就看得见对方破绽,别的人能不能利用这破绽攻杀对手,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的魔刀一定可以办得到,他又知道他的魔刀并没有一定章法路数,总是因势而施,见隙即破。 事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一刀的手法究竟怎样,应该称为什么招式? 假如黄晋不是再三强调“雪横秦岭”秦封为人正派侠义,他的怒气大概还不至于这么大。 秦封明明不算是好人,黄晋偏要颠倒是非,以致连崔怜花显然也生出误会,这一来他的火可是真大了。 黄晋用“真剑”严密防守,但“幻剑”连出掣一次的机会都没有,就看见两颗闪亮泪珠迫近眼前。 同时顶门也有一种从未经历过的奇怪感觉。 他自然应该有奇怪陌生感觉,因为…… x           x           x 刀光寒冷如雪,又如漆黑夜空之闪电。 横绝大地山河,凌驾万物。 崔怜花自个儿轻轻叹口气,背脊乏力地靠向椅背。 这个年轻男人……可是我好像太疲倦了,我甚至不想跟他认识…… 另外有四个美丽少女都已经昏倒。 那是因为一个人活生生被劈开两片——由头顶“上星穴”一直到“会阴穴”,宛如破竹一样。 一个完完整整的人,于是乎恰好变成两片。 破竹之时听到必必剥剥爆响,以及刀势顺利劈落,不论旁观者也好,自己也好,都必定得十分畅快和有趣。 然而一个活人破开两片,情形就大不相同。 脑浆鲜血内脏等等,固然绝不能令人生出快感,而生命的毁灭这一点更会使人受不了的。 那柄魔刀竟然雪亮光华依旧,竟没有沾染血渍。 不过这一点只有眼力很好之人才看得见,因为魔刀刹时已经归鞘而隐没不见。 呼延长寿正如任何人预料一样,大步跨过尸体和血渍秽物等等,走向崔怜花。 他在崔怜花座前六、七尺远停步,两道浓眉忽然锁起。 他目光虽然仍旧凝注崔怜花,但显然他并不是真正的在“看”她,他的眼光好像瞧着宇宙间一些瞧不见的东西。 宇宙中的确有些东西是肉眼看不见的。 若以物质而论,原子就无法看得见,就算细菌也看不见,除非是借重显微镜之类的工具了。 若是在心灵精神方面,则连工具也不管用。 只能够用“慧眼”,才有用处。 呼延长寿到底“看见”什么?他自己没有作丝毫的表示,幸而有个人出声了,解答此谜题。 “你的确是一流高手。”声音粗,却仍然听得出是女性口音,她又道:“连看不见的危险你都看得见,黄晋和戚风云他们无疑差了一截!” 说话的女人坐在崔怜花左边,一身粗糙青布衫,年龄约在三十左右,面貌并不是很好看的。 这个青衣妇人曾使呼延长寿心中留下一种奇异印象,当时他没有时间再予观察研究,而现在却已不必研究了。 他默然转眼望她,不作任何表示。 他站立时的雄姿,宛如山岳,不但稳定强大得有如山岳,而缄默也一样。 谁听过山岳会开口说话呢?当然更无可能像长舌妇的喋喋不休! 青衣妇人眼中闪现这神采,使她从一个丑陋平凡的女人,变成一个莫测高深的大人物呢! 而且她声音居然也温柔动听得多,她说:“你连真君子居仁厚,以及真幻双剑是什么人物,是什么门路都不知道,但你却刀不留情,一点都不在乎,所以我是什么人,你大概亦不在乎,不会问?” 呼延长寿打破山岳似的缄默,道:“不错,因为我只要心里知道妳很厉害,是我前所未见的强敌,也就够了!” 青衣妇人很客气也很诚恳问道:“请问你何以知道?” “因为在我未曾进来以前,已经感到妳的杀气,刚才我停步,也是同样的原因,妳知道吧!” “唉,这真是没有法子的事,老实说你的杀气也强大得使人远在几里路外就感觉出来。当世之间,听说除了少林铁脚神僧能完全收敛杀气,好像刀断流水,鸟飞空中全然不着痕迹之外。别的人总是多多少少有些窒碍,不过铁脚神僧已经一百多岁,现在的人想见他一面都难,更谈不到证实杀气有无这回事了!” 谈论的内容既然是无上武功的造诣境界,这自是跟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大不相同。 呼延长寿很感兴趣问道:“妳能不能从我的杀气中,知道赢得赢不得我?” 青衣妇人摇头算是答复,反问道:“你呢?” 呼延长寿道:“有时可以,有时不行。” 青衣妇人沉默了一下,才道:“我本以为戚公子有真幻双剑护驾,足可横行天下有余,谁知道加上我也不行。你是一个很可怕的敌手,单打独斗我可能也像黄晋的下场,但我有我的想法和办法。” “我知道。”呼延长寿两道特别粗黑浓眉再度锁起,说:“妳不怕死,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人都怕死而妳可以不怕。同时妳随便手一动,那五个女孩子马上变成死人,妳用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办法跟我拼,但为什么对我用这种方法?” 青衣妇人冷笑道:“因为我若有些决心,我就有可能赢你。” 从他们较为隐晦的对话中,至少可以听出这青衣妇人用的是背水为阵以及玉石俱焚的战略。 背水为阵之意是当她杀尽所有女孩子之后,她本人必定不会被呼延长寿放过。 在这种绝境之下,她舍命奋力的一战,很可能反而获得胜利。 至于“玉石俱焚”这一点,暂时还不知道“玉”是她抑是诸女? 而假定“玉”是诸女的话,却又是诸女之中哪一个? 是崔怜花么? 呼延长寿双眉缓缓倒竖,声音更像是雷声了,他大声说道:“妳最好是别激怒我,后果妳该知道!” 他这个人就是怒不得,一怒之下魔刀出鞘,那时的后果除了“死亡”之外,大概再也找不到别的了。 别人自是不知他的怒气对于魔刀有如此密切关系,有如此巨大影响。 青衣妇人眼中神采更盛,显然已经运聚全身的功力,面上同时流露出迫人的悍泼表情来了! 女人一出现这种悍泼表情,那就是说她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怕。 果然听她冷笑道:“不要激怒你?嘿,嘿,好笑,真是好笑,激怒了你,你又能够怎样?” 事实上她的确不知道激怒了呼延长寿会怎么样? 她底下跟着当然有更恶毒更气人的话要说的,女人若想要激怒男人,往往是很容易办到的事。 因为她们都各有一套不传之秘,而男人们则往往不能招架,便只好中女人所设的计而发怒了。 不过她的话却由于一个娇柔甜润的声音及时升起而窒住,说话的人是崔怜花,声音有如她面貌一般动人。 她说:“呼延长寿,请你不要生气。” 她一定极之清楚自己的魅力,故此根本不讲什么理由,事实上竟也这么简单,呼延长寿马上就收敛怒容不生气了。 青衣妇人冷笑道:“他好像已经不生气了。但我敢保证他很快就会忍不住他的脾气的!” 崔怜花的笑容微微淡淡,妩媚风华无比。 她说:“我晓得,因为妳只要杀死我们这几个女孩子,他就一定会怒不可遏,如果我没猜错,我希望妳听我一句忠告。” 青衣妇人以锐利目光仔细观察对方好一会,才道:“妳果然不是平凡的农家女子,我老早就有此种感觉,不过左看右看,又发现妳完全不懂武功。” “我只是没有,不是不懂。”崔怜花说:“如果我有武功,当然戚风云恃强劫走我之时,我自是会尽力挣扎反抗一下。” 青衣妇人道:“这话甚是,但我直到现在还没有听见妳的忠告!” 崔怜花道:“我的忠告是妳最好悄悄的回南疆去。” 青衣妇人面色一变,道:“妳已知道我是谁?妳怎么知道的?” 崔怜花心中忽然泛起一个清秀的中年人面庞,他那对充满智慧深邃的眼光,好像可以读出对方心里的每一个念头。 唉,沈神通,如果你是我,你一定能比我知道对方得更多,因此你也必定有更好的方法避免这场惨剧。 但可惜我是崔怜花而不是你沈神通,所以我一点把握都没有! 青衣妇人的目光催她回答。 崔怜花只好道:“我只须嗅到妳的气味,以及妳左手永远戴着的肉色人皮手套,我便知道妳是南疆缠绵毒剑高手,但妳的真姓名我可不知道。” 南疆缠绵毒剑乃是当世堪与“血剑”相提并论的无上剑法之一,按道理说武林中有人认得并不稀奇。 但问题却出在这一派的剑客(都是女性)极之隐秘深藏,连姓名也罕得让人知晓,所以崔怜花能道破她的门户,便不是简单的问题了。 青衣妇人冷笑表情中含有恶毒冷酷之意,道:“好,妳很了不起,可惜妳不知道我已不能够回南疆去。而天下之大,也只有戚定远戚三爷敢收留我,所以今日也只能够做我应该做的事情了!” 崔怜花点头道:“我明白,所以我不会怨怪妳,以我想来,那戚三爷一定雄才大略英姿凌世的人物。要不然像真幻双剑他们,而尤其是妳这等人物,怎肯毫无怨言的为他而死?” 青衣妇人道:“他的确是人中龙凤。如果我像妳那么年轻漂亮,我一定愿意做他的姬妾,一辈子都跟随他服侍他……” 崔怜花眼波散溢出悲哀,微笑也变成苦笑,道:“看来如果呼延长寿不杀死妳,就一定是妳杀死他,此外已没有第三条路了!” 青衣妇人道:“妳怎么知道?” 崔怜花道:“假如妳没有这种决心。”她说到这里,忽然又想起了最擅长猜测人心的沈神通。 这是因为她觉得此时所作所为很像他的缘故,她继续说:“妳决不肯把深心真话告诉我们!假如我们都死了,妳的秘密等于没有泄露,假如妳死了,秘密泄露不泄露,也不要紧了!” 青衣妇人道:“对,但我仍然是希望你们死而不是我死!” 这笔账连小孩子也会算,无须讨论。 崔怜花微笑道:“话虽如此,却可惜妳算漏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青衣妇人冷道:“不会,绝对不会。” 崔怜花笑道:“妳太自信了。”她笑容仍然那么地美丽,声音也保持十分悦耳动人的特质。 “妳为何竟然不考虑一下?假如呼延长寿赢了妳,他自然不会死。而妳虽然落败,却也没有死,仅仅负伤受制而已,那时候妳怎么办?妳不敢回南疆,他偏偏将妳送回南疆,妳想死,他偏偏不让妳死。” 青衣妇人面色变了那么一下。 崔怜花追问道:“要是出现如此情况,妳怎么办?” 青衣妇人想了好一会,才冷笑道:“那是我和呼延长寿的事,与妳无干。因为那时候妳已经没有呼吸,没有知觉,世间上任何事情都永远与妳不相干。” 崔怜花道:“我相信妳有十分把握杀死我们的,但是妳出手之后,却又一定极之遗憾悔恨!妳想想看,如果妳决计要我们五个女孩子陪妳同赴黄泉,但忽然发现其中有一个妳杀不死。妳自是很不满意而觉得遗憾,别人死不了还不打紧,如果这个人竟然是我崔怜花,妳岂能死得瞑目?” 她的话句句都言之有物,又句句连环相扣,使人不得不听,而且更不得不想其中的利害了。 故此青衣妇人也一直没有猝然发难出手。 崔怜花继续说道:“南疆的缠绵毒剑虽然是当世名剑之一,堪与严北的血剑相互媲美,但世上还有几门无上剑法可与妳们相提并论。例如从前扬州‘春风花月楼’两个武林世家,其中‘剑刘’世家的大自然剑法便是了。” 青衣妇人道:“春风楼刘家大自然剑法就算天上有地下无,却与妳有什么相干,妳又不姓刘。” 崔怜花道:“我虽不姓刘,但我却姓崔,花月楼崔氏世家的无情箫,似乎也不弱于春风楼刘家的剑。” 天下著名的几个武林世家中,以扬州刘崔两家较为特别。 那是因为两大世家都同在扬州一地,而世世代代关系密切,宛如一家。 在刘家有座春风楼,崔家有一座花月楼,都建筑得甚是精美富丽。 于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天下武林将他们两家合称为“春风花月楼”。 刘崔两大世家近数十年来早已势微衰落。 据说几年前两家都忽有风波,以致连一个后人都没有,著名的春风楼花月楼亦已换了主人。 不过这两家威名仍然未被完全忘记,尤其是当代高手,一定听过这两家的声名和事迹的。 此所以青衣妇人惊讶得睁大双眼,便不足为异了。 她既然出身于南疆缠绵毒剑门,当然知道“花月楼”崔家无情箫,乃是宇内极之上乘的武功绝艺之一。 如果崔怜花真是无情箫的传人,则她能够不在死亡名单之列,并不是件奇怪的事。 青衣妇人眼角隐秘地睨视呼延长寿,仰天冷笑道:“就算妳是花月楼传人,我也不怕,而且更不肯放过妳……” 本来她应该突然施展毒手,这是她准备好而又决定了的步骤,谁知她眼角所见的呼延长寿刚好比她发动快了一点。 他忽然转身大步出轩,头也不回。 他肋下挟着的“悲魔之刀”,当然也随着他身形一齐消逝。 只剩下满地血污,两片人体以及曹一兴郑全的尸首。 青衣妇人一时忘了出手杀人这回事,反而问道:“他干什么?他为何忽然走了?他已不再把妳们的生死放在心上?” 崔怜花没有回答,只轻轻叹息一声。 x           x           x 别以为呼延长寿挟魔刀横行天下,杀人的刀不留情,这种人就一定不会出现于佛寺内听经的人群里。 老实说他在聆听佛法的一众男女善信中,坐得最直的是他,最肃穆最专注的也是他一个人。 他的刀用黑布包住,搁在膝上,没有人投以注意的一瞥。 因为通常在清静佛门善地,连酒肉也没有人带进去,更别说杀人利器了。 讲坛上那位老法师声音宏亮,宝相庄严。 使人一接触他的仪表神态和口才,就禁不住会生出罕有的敬仰之心。 这一点也可以解释何以佛门无数宏法大师之中,一定找不到五官歪斜,身有残疾这类人的原因了。 呼延长寿极力使自己专心聆听那精微奥妙的义理。 他倒不至于不习惯听经讲道这类事情,因为他十五六岁时,在天津就跟一位净意法师相处过不少时间。 法师总是会说法的,纵然对方只是个大孩子,多少也会说一些。 现在他也觉得老法师讲得很精采,因为老法师恰好详细的阐释“空间”和“时间”,而时与空正是上乘武功中最必须讲究的要素。 老法师说空间和时间都只属于灵或物质的特殊现象,并无本质可言,换句话说,并非真的有时和空两件东西(却不是虚无之意)。 例如“空间”,在心之相应行法中称为“方”。 老法师举例说,方向何以只属现象? 因为你说你站在东边,意思只是指站在西边相对的地点而已,并非真有一个“东边”的。 你若再往东走,刚才的东边就变成西边了。 “时间”也是如此。 在我们这个婆娑世界一天是廿四小时,在另一个世界可能一天也分为廿四小时。 只不过它那边的一天却可能等于我们地球的一年或十年,甚至更长久或更短促(相对论已指出及证实了)。 总之,类似时间和空间这一类东西,如果是真的有本质的东西,就不可以有这些变幻不定性质。 所以在佛学里,时空都是:心色分位,都属于“心不相应行法”之内。 由于时间空间跟武功关系极之密切,所以呼延长寿听得津津有味,暂时可以忘记了那张宜喜宜嗔美艳不可方物的脸庞——崔怜花。 只是她如今到底怎样了? 她能不能制服那青衣妇人? 她到何处去了? 假如她不能制服对方,那么她会有什么遭遇? 他眼睛虽然凝视着坛上的老法师,心却飞出了苏州的寒山寺,直飞到杭州西湖之滨,至少是在那一带徘徊巡逡。 他忽然泛起立刻赶去瞧瞧的念头。 但旋即打消,因为事情已隔了一天。 不论崔怜花制服对方也好,或者仍被那青衣妇人制住也好,总之现在已经太迟了,来不及了。 但万一她竟然正如青衣妇人所说毫无武功,那么她有什么可能制服那青衣妇人?有何可能能够安然脱身? 但如果她全无武功,她何以又敢说五女之中只有她可以不死(假如青衣妇人出手的话)? 他两道浓眉逸散出忧虑,而不是发怒。 他魁伟的身形忽然从听众席中站了起来。 老法师洪亮的声音忽然中断,作了一个手势。 呼延长寿马上很注意地望住老法师。 那是因为老法师手势看似随便挥舞一下。但在呼延长寿感觉中,却是一招极厉害的奇奥刀法。 这一招如果用刀施展出来,十个八个强敌尸横就地,并不奇怪。 本来任何上乘武功,都足以引起呼延长寿的注意。 何况是刀法! 第03章 呼延长寿好像只站在荒野中,周围一百几十个听经的男女善信根本不存在,他眼中只有那老法师一个人。 老法师仍然那么庄严,但眼光和声音都很柔和,他说道:“我想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 呼延长寿道:“不见得,但我却知道你是侧峰大师。” 老和尚的笑容既慈悲又亲切,道:“我介绍你去见一个人,好不好?” 呼延长寿后来连自己也奇怪,何以拒绝得那么快和那么坚决。他说:“谢谢老法师眷爱,但我现在谁都不想见,尤其是他!” 这个“他”是谁?呼延长寿没有说明,而侧峰老法师居然也不问。 佛道两门中的高僧仙人,往往会有奇怪莫测的举止。 侧峰老法师目送呼延长寿走出讲堂,还看见他稍稍低头,以免碰到堂外一株枫树的枝叶。 老法师没有再叫住他,面上表情除了几丝悲悯之外,便没有其他意思了! x           x           x 寒山寺外就是一条溪流,横亘河面那座古桥已经不知建造于几千年前。 但我们仍然可以想像那唐代诗人张继,当他中宵惊醒大有所感,而写下: 叶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这首传诵千古的名诗之时,张断先生的船一定不会离得很远,甚至很可能就泊在这座古桥边。 呼延长寿刚走上桥面,脚步蓦然停窒。 此时桥边有两艘乌篷小船靠泊。 每艘小船都钻出两个女人。 呼延长寿眼睛一时瞪得比胡桃核还大。 怎么那么巧?崔怜花为何也来到姑苏寒山寺? 他瞪视着美貌如春花,嬝娜如杨柳的崔怜花。 看她轻轻盈盈踏上岸,禁不住低微嘿一声,心中本来挤塞得满满的莫名其妙情绪,似乎忽然消散。 崔怜花以极优美动作转半个身,仰起娇靥向桥上的呼延长寿望了一眼。 她的眼波使人禁不住想起西湖的碧柔湖水,使得呼延长寿听见他自己的心脏咚地大跳一下。 可是恬静清莹的湖水总不免也有些涟漪,何以她美眸中全无一丝波纹?莫非她也认不出我了? 抑是认为不屑一顾? 心脏由激跳而忽然变为收缩,有点痛楚,好像被崔怜花眼光刺穿胸膛,在心脏上留下几道伤痕。 虽然如此,呼延长寿仍然看得见崔怜花身后是个秀美侍婢。 而另一只船上来的两个女人,其一是个中年美妇,身穿色彩鲜艳真丝衣裙,裤袖在微风中轻轻飘扬,更添风韵。 她后面也是个侍婢,腰间有口短剑。 他不但能看见这些人,还能听见崔怜花向侍婢问:“咦!小鹃,那个人是不是他?” 秀美的小鹃目光流转,扫过桥上,轻轻道:“是的,一定是他。” 崔怜花摇摇头,道:“他跟着我有什么好处呢?” 小鹃道:“只为了远远瞧妳一眼,除了他之外,还有很多人也是这样!” 呼延长寿心中多了几道伤痕,身子转向古桥另一端。 举步之时,耳中却仍然听见崔怜花说:“另外那个人的嘿声含气敛劲,内力极之深厚,我只希望他不要老跟着我……” x           x           x 那崔怜花和中年妇人以及两名侍婢,后来究竟走入寒山寺? 抑是到别处去? 呼延长寿不知道她们到哪里去了,但心中产生了另一种感触。 他在气味馥郁泥土肥沃的田野中默默趋行,他心中伤痛仍在,那是因为崔怜花居然已完全不认识他了。 第一次相见只不过是昨天之事,何以今天就连一点印象都没有? 此所以他必须比她更澈底更干脆完全忘记她。 从今以后若是狭路相逢,定必有如从来未见过她一般,定必望望然而过之。 ——但由昨天到今天,脑海里心头上都是她,情绪因而烦躁,紊乱不堪。 ——我如果真要忘了她,为何还要跟踪这个白衣秀士? 在他前面不很远有个一身白衣的年轻文士,也是踽踽独行于田野泥路上。 这个白衣秀士,刚才站在古桥另一端,遥遥望着崔怜花。 当崔怜花眼波掠到他那边,呼延长寿还来得及看见她澄澈眼波中涟漪迭起。 这也是使他心中多几道伤痕之故。 从她话中推测,她并不认识白衣秀士。 由于那白衣秀士一直跟着她,故此认得他。 这本来既平常又正常的事,任何人若是被人跟了一些日子,怎会不认得跟踪者的面貌呢? 只不过她眼波中涟漪叠生扩散,问题就大不相同了。 她就算对我呼延长寿没有好感,但眼色中也不应该表示连一丝印象都没有,而却对另一个也是陌生者,流露出波荡心情。 那白衣秀士是谁? 他长得很标致? 武功很高?文才很好? 抑或是很有钱? 他忽然发觉已经走到苏州西北角的虎丘。 虎丘是我国著名古迹胜地,每逢春秋佳日游人如织,即使是平日,也仍然有不少的游客。 所以那个白衣秀士站在千人台下,有几个人刚好在他旁边不足为奇。 而他后来穿过“别有洞天”拱门而伫立于剑池边,仍然有些人在他身畔,亦不足以引起别人注意。 那剑池声名虽盛,其实不大,只不过是在两座石崖之间的一泓潭水。 据说吴王阖闾的陵墓就是秘密筑于池底,这个传说是真是假迄未可知。 呼延长寿虽想瞧瞧那白衣秀士的样子,然而他却没有走到剑池边,反而是在半空中的石桥上。 在桥上的人既可以俯视底下的剑池,又可以前往更高处的云岩寺,那著名的虎丘塔就在寺内。 本来对于这个白衣秀士只不过好奇和不忿而已。 但现在却平添一种奇怪感觉。 呼延长寿曾经用心想了一下,却终于弄不清楚那怪怪感觉究竟是什么?亦不知道何以会产生? 好在不必跟这个人交朋友,所以想了想也就淡然丢开。 那白衣秀士既然仍旧伫立池边,呼延长寿眼睛不必紧盯他不放。 当下流目四瞧,却见好些游人都脚步匆遽往外走,现下辰光还早,谁会匆匆赋归呢? 他眼力极强,一两百步内的蚂蚁都瞧见。 故此他及时看见有两个粗壮大汉向几个刚刚到达的游人,翻开衣襟,露出雪亮刀剑,那几个游人连忙转身离去。 像那个壮汉装束的人,如今上上下下,四方八面一数,大约有二十余名之多。 假如不是亲眼看见他们亮出兵器,呼延长寿仍然会以为他们乃是游人。 他的目光不再向底下剑池俯视,而是迅即望向石桥另一端。 那白衣秀士飘飘举步走来。 他不知何时腰间已多了一口长剑,如果此剑是从剑池内刚刚捞上来的,那么不是干将就是莫邪了。 呼延长寿忽然明白那种“怪怪感觉”是怎么回事。 说来简单,他敢情直到现在面对面,但人家的面貌仍然瞧不清楚。 呼延长寿双眼绝无毛病,他仍然可以看得见一两百步内任何蚂蚁。 可是那白衣秀士无论在何时何地,不是背侧脸孔,就是用手轻轻捂着鼻子或是揉眼摸脸的。 总之你最多只能看见他脸孔一部份,所以没有法子获得鲜明清晰的印象——这就是怪怪的感觉了。 白衣秀士在七步外停住脚步,这时他人在桥上,山风吹起雪白衣袂 颀长身形和点漆也似的眼睛,还有年轻紧滑的皮肤,在在足以让任何人一望之下,便得叹一声“好俊”。 他左手仍然很自然的阻挡了鼻子和嘴唇部份,故此呼延长寿仍然需要高度想像力,才描画得出他的全貌。 “我是李不还。”白衣秀士说:“我知道你是谁,所以一切都不必多说了!” 呼延长寿听得莫名其妙。 但他却又觉得追究这些很无聊,很可笑。 当下浓眉一掀,道:“我一直都没有看见你的全貌,你怎么搅的?是不是嘴唇破了,还是歪了?” “都不是。”白衣秀士李不还语音清劲,口气斯文和气:“我知道呼延兄想瞧瞧兄弟的样子,所以故意遮掩一部份,使你好奇之心不消失,以便引你来此地说话!” “那又是为了什么?”呼延长寿声音自然而然就有雷鸣隐隐之威,如是含怒叱叱,自是更可怕骇人:“我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你不必浪费时间。” 李不还道:“既然如此,我们就谈谈不是交朋友的事。” 呼延长寿摇摇头,因为已经感到肋下魔刀微微跳跃,它又想出匣了,我希望李不还你别惹我。 虽然你很可恶,直到现在讲了不少话,仍然掩住小半截面孔,但这一点罪不至死,所以你最好休要惹我。 李不还道:“以你的眼光看,刚才在寒山寺外石桥边那位崔姑娘漂不漂亮?” 呼延长寿浓眉为之一皱,敢情他连崔怜花的姓氏都已经知道,只不知他还知道些什么呢? 李不还又道:“假如有人说她不漂亮,我会争辩甚至大打出手,但你却不同。” 呼延长寿开始有点兴趣,问道:“我有什么不同?” 李不还道:“因为你是劲敌!” 呼延长寿真想仰天大笑。什么劲敌?简直是废话,崔怜花昨天才见过我,今天已宛如陌路。 但她看见你之时,眼波中却起了涟漪,我怎可能是你的劲敌? 再说天下哪有人追求一个女人时,便希望别人都认为她不漂亮这等道理的? “你爱怎样想都可以。”呼延长寿说:“但我的想法却不告诉你。” 李不还似乎毫不意外,道:“这是合理而又相当客气的答复。我已经很满意,只不知我还可不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 这个人似乎有点莫名其妙,有点乱七八糟。 根本没有内容的回答也觉得很满意,那么当初又何必询问? “你爱问就问吧!”呼延长寿认为为了这种人动脑筋的话,迟早自己也变成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人。 所以他索性连眼睛也移开,懒得瞧他。 李不还面色刚刚大变,这时呼延长寿也忽然有所行动。 他一侧身便从栏上翻过,魔刀“锵”地出鞘,闪划出大片耀目精光。 他对付的不是李不还,而是冉冉飞起已快要到达桥底的一个青衣人。 那人手上拿着一支长长细细像竹枝似的物事,只见他挺竹往上戮中桥底石板。 那个位置正是呼延长寿刚刚站立之处。 假如石桥是用纸糊的,而那根细长竹枝变成尖锥,则这一下恰好刺入呼延长寿右边脚板底。 事实上,虽然桥身是石头铺砌的,但青衣人的竹枝尖端却突出一根三尺长黝黑锐直的钢丝。 这根钢丝居然像刺豆腐一样透过厚硬石板。 青衣人的动作完成之时,呼延长寿恰好翻落看得一清二楚。也看见他被魔刀森厉杀气迫得全身一抖。 刀光潮涌闪电一掣,青衣人在半空中拦腰分为两截,带着大片血雨飞坠。 呼延长寿心中毫无怜悯。 因为如果他不是有点运气,恰好转眼看见潮湿崖壁反射的人影(像镜子反映作用,只没有镜子那么清晰而已)。 则他不但不能反击,而且已经脚板洞穿了。 他真气一沉一提,整个人急坠了五六尺而又忽然缓住坠势。 在这急坠忽缓刹那间,他脚尖一踢一勾,青衣人手中的细长杆子脱离手掌,向上飞了起来。 白影乍闪,一道强烈剑光浮空刺到。 这一剑宛如天外飞来,杀气横溢,却又毫无镂冰剪綵之痕。 驭剑的人正是李不还,现在已可以看见全貌了,白色的儒衣衬得冠玉似的脸庞更显见俊美。 但是目中眼神却又冰冷严酷无比。 呼延长寿当此之时,自是忘记了攫拿那支细长杆子之事,假如性命不保,就算一手捞住了细长杆子又有何用? 换言之他自当集中心神,全力应付李不还这犹似天外飞来杀气弥漫的一剑。 然而他却仍然禁不住为了对方俊美面孔而心弦颤鸣一下。 他本来极罕有这种情形,勃然大怒可以常有,但心灵震撼却绝对不可以太多。 对别的人有何结果他不管,对他来说,却是可以丢了性命的大事。 他果然因此而大大失了机先,被剑光侵入三尺之内。 三尺距离在脚踏实地之时,大概最少还可以变化出三至四种不同刀法应付来剑。 无奈现在身在空中,又动用过度真气调节升降速度,虽不是强弩之末,却也远远不可和脚踏实地比较了。 敌剑只是平平淡淡迎面刺到,但那风姿气势却是难以描画。 呼延长寿最惕凛的是一眼望去,竟找不出任何空隙破绽。 在这电光石火之瞬间,哪有寻思机会? 当即竖刀劈出,所劈之点,竟是敌剑剑尖。 平常之人想用大刀劈中剑尖,自是梦想。 即使是武林一流的高手,也是极之困难凶险之事,除非持剑的人是一个没有反应的木头。 否则只要剑尖稍移毫厘,就无法劈得中了,如果对方也是高手,那当然就更是难上加难而又万分凶险了。 剑势凶厉中又稳如泰山。 魔刀则光华如雪。 两股兵器的杀气使四下气温陡降。 魔刀“叮”一声居然劈中剑尖。 此时两人身形急堕,呼延长寿令人意外还能够反攻一刀,涌出层层光影,笼罩对方。 但百刀千刀,其实却只是砍向咽喉那一刀,这一刀若是砍中,保证李不还的人头一定飞落剑池内。 李不还对这千百刀影只回了一剑,剑尖毫厘不差点中刀锋。 “叮”一声微响,两人分开数尺。 呼延长寿喝声“好剑法”,声如焦雷。 他人在空中身子斜滑左边,脚尖一挑,恰好又挑中那支细长杆子。 否则细长杆子一定掉落剑池中。 据传说剑池深不可测,若是有东西掉下去,谁能捞起来? 李不还打个筋斗,身子变成横卧姿式,他一伸手刚好攫住细长杆子。 两人再没有过招,飞落剑池边。 李不还举举手中细长杆子,冷笑道:“你想抢去这支宝剑,先问问我另一把不是宝剑的剑!” 呼延长寿少许怒气从眉尖射出,道:“谁要抢你的东西?” 此时怒气急敛,改变惊异之情,又道:“你说那根竹子是剑?我怎么看都不像。” 李不还耸耸双肩,道:“奇怪,我居然相信了你的话。”他相信的自是呼延长寿没有打算夺取宝剑。 他又道:“此剑乃是异国重宝,名为‘毒蛇信’。平时只是三四尺长一支细杆,但运内力一边,就可以吐出三尺又尖又利细如钢丝的剑锋。你刚才大概也看见了,连石头都好像豆腐,血肉之躯更体提了。” 呼延长寿的确亲眼看见,便不再说。问道:“你为何派人暗算我?以你的武功,堂堂正正决一生死大有资格。何必用这种卑鄙鬼祟暗算手段?” 李不还反问道:“你明明已失了先机,显然万难逃过我那一剑,何以忽然刀威大盛,使我连剑势也来不及移转,所以被你劈中剑尖?这是什么缘故?” 呼延长寿心中泛起另外两张俊美漂亮得有如李不还的面庞。 这两人一正一邪,正的是扬州春风花月楼两大武林世家之中,号称“剑刘”的年轻主人刘双痕。 他的俊美风姿,敢说当世无人可及。 邪的一张脸孔是陶正直,外号“人面兽心”。 此人乃是心理变态者,不幸却又是集数家绝艺于一身,而又狡计潮涌之辈。 所以任何人碰上他(连他几个师父在内),都只好自怨前世不修孽力深重。 陶正直也长得十分漂亮。 呼延长寿当年几乎被他整死,心有余恨。 所以当时他心中涌起正邪两张面孔之时,他觉得李不还像是陶正直那类人,当下无名火起,怒气填膺。 随手一刀劈去,正中对方剑尖。 这个秘密似乎无须泄露,所以呼延长寿只浮起一个暧昧笑容。 回答的话却是乱以他语:“你剑尖也能点中我刀锋,你的确堪作我的敌手。” 李不还道:“第一点,我剑尖被你一刀劈中之时,已经变钝了,比起最锋锐之时相差百倍。所以我那一剑,其实好像用铁锤碰你的刀锋,这在武功比我更差的人,大概也可以办到的。” 呼延长寿道:“你太谦虚了,若是武功剑术比你稍差的人,一定办不到。” “我不跟你争辩这个。”李不还说:“第二点我要说的,就是敌手这件事,你知不知道,如果我们两个人成了敌人,结果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决计没有第三条路?” 呼延长寿道:“我们是不是敌人问题关键在你而不在我。” 李不还斜睨道:“真的?你再想想看是不是真的?” 呼延长寿陷入沉默中。 这话果然不是真的。 因为如果李不还对崔怜花无法割舍,穷追不舍,而自己对崔怜花亦无法忘记的话,这便变成情场死敌。 普通人在情场中遇到对手,彼此角逐之下,胜者不必多说,而败者则通常也只好垂头丧气而去。 但在武功高强的人身上发生这种事,问题就复杂了。 因为普通人很不容易会冲动得拿刀子杀人,然而武林高手却会,不但会,而且是容易之至。 这就是大不相同的地方。 例如李不还若是情场失意,他找呼延长寿决斗并不困难。 反过来呼延长寿也是一样。 虽然呼延长寿知道决不会这样做,但可能性既是存在,就不能够禁止别人作如此猜疑了。 呼延长寿苦笑道:“那你想怎样?” 李不还回答得甚快,显然他已经思索过这个问题。他说道:“你回到北方去,这样就没事了。” 呼延长寿眼睛一瞪,道:“我不是怕事的人,你最好记住这一点。” 李不还冷冷地说道:“我知道,我也不想惹你,然而你若是阻碍我,那你叫我怎么办?” 呼延长寿忽然又感到匣中宝刀隐隐跳跃。 唉,魔刀又要出鞘尝尝人血。 唉,无穷尽的拼命杀戮,但又有什么法子呢? 人在江湖已经是身不由己,而人在命运罗网中更加身不由己,甚至连心也不由己!唉…… x           x           x 时间倒流回到昨天,地点在西湖之滨临湖一座轩堂内。 轩内只有女人,却不是没有男人,只不过凡是男人都已变成尸体,满地鲜血淋漓,血腥味使人头昏欲呕。 青衣中年妇人冷冷道:“呼延长寿已经走了,他步伐有点匆遽,含有逃走意味,为什么?莫非他察觉有危险?如果有危险,又是什么危险?” 崔怜花望向窗外,她显然离窗太远,所以看不见湖面绿水青山,但仍然可以感到春的灿烂以及春的气味。 然而这一切很快都会消失,并不是春去春来那种消失,而是她自己消失了感知一切的能力—— ——人死了之后,世上一切对他来说都等如消失了。 我可能知道他为何匆遽“逃”走,当然不是为了危险,这个人如果有危险骇得倒他,那却是奇迹了。 “妳知道答案。”青衣妇人冷冷说:“我一看妳眼神就晓得妳知道,假如妳情愿为了这个答案而死,那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崔怜花发觉自己面对的是个既狡猾多智而又性情残酷的女人,她立刻反问道:“难道我回答了之后就可以不死?” 青衣妇人道:“不一定,我不保证这一点。” 崔怜花又再问道:“妳刚才为何不出手杀死我们?莫非妳真的疑虑万一出手而杀不死我,会招致十分严重后果?” 青衣妇人道:“没错,呼延长寿的魔刀不比等闲,我能够不与他硬碰当然最好。” 崔怜花终于将答案说出:“呼延长寿大概为了逃避我,所以他连我究竟有没有武功?我能不能恢复自由等都来不及弄清楚便走了。” 青衣妇人道:“这答案听起来很玄,有点叫人难以置信,不过,似乎又没有其他更好的理由。唔,我们走吧,越快越好,免得捕快找上门来,增加很多麻烦。” 她第一步遣走另四个也算得相当漂亮的少女。 然后才命崔怜花改扮男装,她自己也是。 于是崔怜花摇身一变,变成了书生,而青衣妇人则扮作长随模样。 “我们是不是上山东蓬莱?”崔怜花在一面换衣服时一面问她。 “也许是也许不是。”青衣妇人不肯透露,又道:“从今以后在路上妳是崔公子,我是妳的家仆老谢。妳最好尽量不开口,如若非得讲话不可,记住把声音放粗,总之不要露出马脚惹来麻烦,如果有麻烦,我会先在妳身上刺十二剑。” 就算世上最强壮的人,身上若是中上十二剑,大概想不死也不行。 何况崔怜花并不是很强壮的人,自然更是非死不可。 所以崔怜花对镜仔细检查自己有没有破绽,她发觉自己改扮为男子,竟然甚是俊美潇洒呢! 假如路上有机会认识女孩子,被她们爱上也不是稀奇的事。 她放粗声音问道:“老谢,妳为何放了那四个女子,却不放我?” “唔,声音好像没有破绽了。那四个女子我要来干什么?我又不是男人,就算是男人,一个人也用不着这么多女的。” 崔怜花道:“可能因为妳不是男人,所以不知道男人的想法,男人很少会嫌女人太多的,根本上他们大都希望拥有的女人越多越好。” “妳的话或者没有错,反正我既不是男人,而又相当讨厌男人,所以我不去研究他们的想法。” 崔怜花表面上没有什么特别反应,其实心中大大吃惊。 这个女人既然讨厌男人,会不会只喜欢女人?幸而她又说了。 老谢说道:“我这个人事实上连女人也讨厌的,这就是我比较喜欢杀人,而不喜欢救人的缘故了。我只希望妳一路上没有被我找到杀死妳的籍口,如果有,我一定不会放过妳的!妳要记住!” 崔怜花很相信这个“老谢”并不是虚言恫吓。 她从前见过一些喜欢杀人的人,男女都有。 所以,决不认为她是恫吓自己。 不过,既然她很想杀我,为何还须要藉口?她何必给自己找这个麻烦?难道等到有藉口才出手杀人,会使她更感有趣更快乐些? 当然决非如此。 崔怜花很肯定这一点。 喜欢杀人的人,虽然变些花式会觉得有趣,正如老饕必定欢迎更多不同的精美菜式一样。 可是如果想杀而不能杀,想食却不能食的话。 这种过程相信痛苦大于快乐。 那么老谢她受到什么约束? 如果是外来的约束,幕后之人是谁? 莫非竟是蓬莱戚家最有权力的戚定远? 老谢喝道:“走!”伸手推她一把。 崔怜花踉跄数步才稳得住。 但她已感到老谢手掌推中后背之时,小指在后心脉穴戮了一下,登时全身冷一阵熟一阵,如此情形一连反复了三次。 这是缠绵毒剑化入指法中的“刺穴”绝技,数百年来天下武林高手都极之忌惮南疆这一门绝学。 因为本来以剑刺穴就已经是世上罕见的绝技,而能够以手指代替剑,这自是更加了不起了。 但这还罢了,最可怕最头痛的是还有“毒”侵入脉穴。 所以就算不是被刺中要穴,却也经常使人束手无策乃至束手待毙了。 正因为是用手指而不用剑,比起明刀明枪拼搏大不相同。 你怎知对方拉拉你手或者拍拍你肩膊之时,会不会已经使出这门要命绝艺。 人有时总会碰到一些情况,假如你跟这个女人并非朋友,甚至心中知道是敌人。 可是在某种场合及某种情况之下,她会拉拉你或者推你一下,你总不可能每次如临大敌一个筋斗翻开躲避。 这就是连超级高手,对这门“指剑刺穴”绝技也觉得极之害怕头痛的真正原因了。 崔怜花虽然感到体内脏腑收缩,很不舒服。 但却并不十分注意。 她只向西湖道别,尤其是远远看见巍峨而又秀丽的六和塔时,芳心中不禁泛起无限的凄然! 虽然以往两三年当中,曾经看过此塔无数眼,也登临过很多次。 那钱塘江白白茫茫蜿蜒天际,另一面群山起伏景清意幽,谁能忘记这些平凡而又安祥的日子? 但现在忽又被迫重入江湖,生死难卜。 这一眼会不会是最后一眼? 还有没有机会活着重来胜地登临名塔? 第04章 呼延长寿知道“悲魔之刀”真的非出鞘不可。 这是因为剑池两边通路忽然出现一个人,他们褐色衣裳使他们看来跟四周的树木石头没有什么分别。 此外头顶数丈高处的石桥上还有一个。 这一点呼延长寿连头也不必抬就知道了。 他主要是从这三个人联合形成的杀气网感觉出来的,故此眼睛似乎暂时屈居次要的地位。 白衣飘飘,俊美如临风玉树的李不还,面色严冷,浑身也发散出骇人杀气。 呼延长寿理智认为自己第一招应该力取李不还,如果一招能收拾得了他,剩下来其他杀手的威胁就减弱一半以上。 但他魔刀一出,空自涌起千万道夺目霞彩,却不是攻向李不还,而是挡住“别有洞天”拱门那个褐衣人。 不论那李不还长得多么俊美,呼延长寿心中对他仍无好感。 所以他这一刀很感情用事地攻向褐衣人而不是李不还,连他自己也大是迷惘,为何做出擒贼不先擒王的事?如果先杀死李不还,才应付他手下高手岂不是更容易得多? 反正就算先杀死他一个手下,仍然还得跟他硬拼一场。 那么何以会采取这个错误战略? 那褐衣人右手挺竖一把三尺短斧,斧身厚而刃利,精光闪闪,大有悍气。 他狂笑一声,挥斧猛劈,斧招无花无巧就像劈柴一样迎头劈出。 呼延长寿魔刀千万道的光芒突然变成一线,改攻为守,锵地一声拨开敌斧砍落之势。 原来褐衣人这一斧虽是平实无奇,但那凶厉戾气却是难以言喻。 总之你就算一刀砍下他的脑袋,但他这一斧也必定能够劈中你,纵然只能劈中非要害地方,他好像都不计较。 这种拼命法,真令人想不到他何以能活到现在? 根本上如果不是一流高手,这一招非得拼上不可,绝无转圜余地。 而拼上了的后果,褐衣人即使不死,恐怕也免不了肢体残废。 但他既没有残废,看来负伤疤痕大概也没有。 呼延长寿心中一凛,随之又大大宽舒,压刀不发,问道:“你练过什么硬功?” 那褐衣人眼光微嫌呆滞,但又显然不是痴呆无知。 因为他口齿清晰得很,道:“如果你瞧不出,告诉了你也没用。” 呼延长寿浓眉一竖,威风凛凛,道:“告诉别人可能没用,但我不同。” 褐衣人一定感觉得出这个威仪赫赫勇猛慑人的青年绝不是信口乱说。 所以他问道:“为什么你不一样?任何人死了都一样,王侯将相跟贩夫走卒都绝无分别。” 呼延长寿道:“因为我这把魔刀能破二十一种软硬气功,你只要告诉我练的是哪一种,我就告诉你此刀能不能杀死你。” 他的确是据实直说。 只因他虽然知道手中宝刀能够克破廿一种最上乘软硬气功,也知道每种气功的名称,问题却出在他认不出人家用的是哪一门功夫。 为了希望多知道一些,他宁可坦白说出秘密,希望对方肯回答,这样他下次就认得这种功夫了。 褐衣人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话声停顿了一下,又道:“但我却又觉得你好像没有骗我。” 李不还负手伫立池边,态度悠闲,大声道:“你说得很对,他这个人就是不会骗人哄人。他说不知道你护身气功是哪一种,便就是不知道,绝无虚假!” 褐衣人道:“那么你呢?你知不知道?” 李不还道:“我当然知道!” 呼延长寿道:“你们原来不是一伙的?但你们为何都要对付我?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们?” 褐衣人低低狂笑一声,却答得很爽快。 不过声音冷涩刺耳:“你也要杀,他也活不了,我们向来不喜欢留下任何强敌的,你呢?” 呼延长寿不能不同意,道:“我自然也一样。但你们和我几时变成敌人的?我根本没听过你,亦没有见过你!” “现在你已看见听见,所以就是敌人了!” 此类道理真是狗屁不通之至。 不过,既然人家很坚持自己观点的话,似乎是完全无可奈何之事。 你可以杀死他,可以威迫他不准讲。 但你却没有法子把他的思想从脑子里拔掉。 呼延长寿大声道:“李不还,看来你大概也不能置身事外。但何以你廿几个手下都全无动静?难道我看错了?那些人不是你的手下?” 李不还说道:“你没有看错,我真想不到你的外表如此粗豪,心眼却是如此的精细呀!” 褐衣人道:“没有人能闯进来,我向你们保证这一点。” 李不还侧耳倾听一下,皱眉道:“没有理由,我的手下功夫都还过得去,其中有几个还不止过得去。你们就算高手如云把守了所有通道,但最少也应该有争杀拼搏之声。” 褐衣人冷笑道:“李不还,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李不还摇头道:“不知道。” 褐衣人道:“那我就放心了。” 李不还讶道:“放心?放什么心?” 呼延长寿插口打断他们的对答,他声如巨雷,说道:“李不还,现在你仍然要杀掉我么?” 李不还笑一声,道:“现在当然不杀,但以后仍然不能放过你!” 他毫不支吾隐瞒,竟然大有英雄气概大将风度。 呼延长寿道:“很好,你这笔账我也不肯罢休。”他双眉一竖,怒火迸射,杀气腾腾,又道:“咱们现在就一块儿算,不必等到日后!” 如果情势依照呼延长寿想法发展,这儿就变成三角混战了,无论哪一方的人,都可能同时受到另两方攻击。 而本身亦可以攻击任何一方,不用说这种形势必定极之凶险混乱。 举例说,当你顺势配合甲方,出手夹攻乙方之时,但甲方却忽然反而给你一刀。 这一刀不一定杀得死你,然而乙方的斧头极可能有机会劈中你。 总而言之,这种三角混战简直混帐不合理,而又对每一方凶险无比,任何武艺极高胆极大的人,大概都不怎么赞成的。 褐衣人厉声狂笑,道:“好,好极了!” 李不还声音比较紧促,没有刚才那么自负从容了。 他道:“你们都是傻瓜,都是……”他忽然停顿一下没有讲出来。 但人人皆知他一定想斥骂他们都是“疯子”。 李不还只停了那么一下,就又斥道:“武功高低用这种方法如何测度得出?何况我和你呼延长寿都只有一个人,他们却有三个人之多?” 呼延长寿心中泛起怪异感觉,他好像应该知道三个褐衣人来历,因为他似乎听说过他们的。 但现在偏又想不起来。 究竟听谁说过?这些褐衣人是谁? 褐衣人斧头一举,寒气溢射。 他面孔本已不漂亮,如今更是狰狞。 他厉声道:“李不还,我希望先杀死你,你小心了!” 这句小心等如出手时招呼。 有些人明明并不打算出手之前先招呼对方,可是却又往往情不自禁会先招呼一声或者叱喝一声。 不过李不还与他之间还有个呼延长寿,所以他的短斧锋锐劲厉杀气根本只能冲击呼延长寿。 呼延长寿目光到处,竟然连对方凶厉气势的破绽也看见了。 本来“气势”只是无形无声的压力,就像烧得通红的铁块,你可以看见炽红色,可以感到炙人热力。 你知道很危险,万万不可让通红铁块碰到。 可是热力却仍然是看不见的。 因此如果你能够知道这一阵热力那一部份比较不热,决定不能用眼睛,而只能用感觉了。 所以刚才说呼延长寿“看”得见对方气势的破绽,严格地说,他只是感觉得到而已。 他的刀当然也立刻动。 不过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他端的想起寒山寺说话的老僧侧峰大师,并非想起他的面貌或衣饰等。 而是他使呼延长寿注意而留步的一下手势。 那一下手势根本就是一招极之奇妙刀法,呼延长寿当时心驰神醉,不由得停步听老僧的说话。 如今他想起的正是这一招刀法。 假如他还想跟对方讲几句话,而不想一招拼出生死,天地间好像就只有这一招是最合用了。 呼延长寿也像老僧挥手那样子,轻描淡写地挥动一下魔刀。 褐衣人骇然收斧连退三大步,由于他已用尽平生功力以硬生生收回斧势,故此一时喘将起来。 他唯一的感觉就是那呼延长寿的魔刀光影好像已布下一个天罗地网,只等他自己冲进去掉进去。 他当然不能陷落敌人罗网中,故此竭尽全力撤回攻势。 呼延长寿头也不回,竟不望背后李不还一眼,厉声道:“李不还,这厮的护身功夫到底叫做什么?” 李不还不答反问,徐徐道:“你手中使的是血腥魔刀,但使的却是佛门大慈大悲刀法,你究竟是魔是佛?” 呼延长寿道:“是我先问你的!” 李不还道:“好吧,我先回答你,他的护身功夫是和泰山派石敢当硬功齐名的软功,称为‘此恨绵绵’。所以你第一步已看差看错了,他不是练成硬功,而是比一尺厚牛皮还坚韧的软功,你可曾听过‘此恨绵绵’这种功夫?” “此恨绵绵”之名一听而知比牛皮糖还黏韧得多还可怕得多,任何人顾名思义都不难猜到。 呼延长寿道:“这一刀法我刚从寒山寺学会的。” 他虽已回答了李不还的问题,但李不还仍然继续追问道:“你的刀可破得了那种软功?” 呼延长寿道:“当然可以,他这种阴柔气功在名单上只排列第十九位,虽然不算最差劲的,却也差不多了!” 他这个人可能是因为属于粗猛易怒类型,所以讲出来的话,人人都很容易懂,容易相信。 连褐衣人看来也不例外。 因为他眼中闪现惊惕震凛的神色。 他又问道:“李不还,现在你可曾已知道他们的来历?” 褐衣人暂时不动,大概他也很好奇,想知道这个答案。 李不还回答之前又侧耳聆听一下,才道:“奇怪,没有一点声息,我那些手下没有理由这么容易全部放倒。” 他其实并没有回答问题,只制造多一个问题。 所以呼延长寿和褐衣人都静静等着。 李不还又说道:“从种种的迹象来判断,他们大概就是东海狂人集团中的高手。” 东海狂人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恐怖集团的名称,而且他们虽然自封“狂人”,其实是不是疯狂也难以稽考。 因为廿余年来这个集团尽管为了赚钱而杀了不少人。 可是他们行踪极之隐密,江湖上除了一些有关系之人外,根本大多不知道有这么一个恐怖集团。 呼延长寿居然知道而点点头,他记起五六年前,天下无双的公门强人沈神通曾经提起过。 虽然他完全不知道内容,但沈神通那副很鄙视又很担心的样子,使他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呢! 在他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足够了的意思就是说呼延长寿已可以立下杀不杀死他们的决心。 这是因为这世间上除了父母兄弟这一类血亲不论之外,对他关系最深最密切的人,以沈神通为第一。 呼延长寿手中的“悲魔之刀”,是沈神通从极厉害可怕的一流高手夺回来还给他的(此刀本属呼延长寿父亲呼延逐客所有)。 除此之外,还将天下第一鉴赏异宝大家“海龙王”雷傲侯从刀身古巴利文字译出的刀诀传授与他。 故此可以说呼延长寿今日之成就,根本是沈神通的功劳。 何况当时呼延长寿差点被天下第一恶人“人面兽心”陶正直整死,也是全靠沈神通及时赶走陶正直。 不但如此,沈神通还向扬州春风楼的刘双痕要了救命灵丹,救了呼延长寿一命。 所以凡是沈神通鄙视的人,呼延长寿根本可以连脑筋都不转就一刀劈死。 不过另一方面凡是沈神通都有点担心的敌人,他亦是连想也不想,就会予以十二分的重视。 现在这三个“东海狂人”的褐衣高手正是这类既可杀,又不得不小心应付的人了。 别人自是想不到呼延长寿脑中有这么奇怪微妙的反应,呼延长寿最大好处就是他的悍猛外貌和易怒性情。 像他这一类的人,通常别人都会认为他似乎没有什么脑筋,思想能力低,也不会骗人的错觉。 及至发觉他既不是没有脑筋,而又不时会弄个陷阱让你掉下去之时,那时已经太迟了,已是后悔莫及了。 呼延长寿现在正是尽量利用自己的优点。 他怒声咆哮道:“东海狂人是什么玩意儿?你们既然在东海,跑到杭州这里来干什么呢?” 他的逻辑简直不通之至。 为什么住在北方的人就不能来江南? 何况他自己本也住在北方,那么何以他现在又在杭州? 褐衣人被这种道理弄得楞一下,他虽然属于“狂人”集团,但似乎还比不上呼延长寿乱七八糟的脑袋。 呼延长寿仍然怒声道:“你们一定是冲着我来的。任谁也不必审问就知道了,所以我要先砍下你们三颗狗头,才跟李不还算账。” 李不还应道:“好,一言为定。” 呼延长寿提刀当胸,声音猛暴震耳:“你们通名受死!” 他的样子连“狂人”集团高手们也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如果不说出姓名,他一定更是怒不可遏。 而一个人在狂怒之下,真是可以连自己性命不要也务求劈你一刀的。 这当然是极不划算之事,把姓名说出来有什么关系? 何必因此助长对方杀气? 褐衣人道:“我是水无争,你一定从未听过我的名字。” 呼延长寿道:“的确没有听过,但你能练成‘此恨绵绵’护身气功,同时斧法凶毒无比,跟你的姓名很不相配。” 水无争狰狞笑道:“你自己呢?你名字叫做长寿。但你以为像你这种人,会不会长寿?我瞧你活得过三十岁就很不错了,然而三十岁决不能够算是长寿,你以为如何?” 呼延长寿道:“我长寿也好,短命也好,这都与你无关,还有那两个叫什么名字呢?” 水无争道:“堵住另一边那个使寿星柺的是贾三,你碰上他的寿星柺大概就可以长命百岁了!” 他自己狂笑两声,但别人都没有反应。 他便又说道:“上面石桥的那个是樊通情,他使的是追魂鞭,听起来好像不大好听。” 呼延长寿道:“你这支斧头叫做什么?” 水无争耸耸双肩,道:“好像有人称它为‘绝斧’,我也没有反对。你想如果招数不够狠,不够绝的话,恐怕就连一只鸡也杀不死了,既然非狠非绝不可,又何必一定要讲出来呢?” 李不还认为此人的歪理也是能够瞧老半天的,与呼延长寿的无端发怒,真有异曲同工之妙。 所以他完全不打算研究这些,因为另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最好能尽快弄清楚,至少也须得探出一些线索才行。 于是他忽然以义愤填膺大声地说道:“呼延长寿,你根本没有理由出手,因为他们本是冲着我李不还来的。而且你似不知道他们三个人乃是东海狂人集团七大高手其中之三,据说他们七大高手很少亲自出马。这回竟然一来就是三个,可见得他们对李某人还算相当重视,我想我不应该使他们失望,我今天必须杀死他们三个,然后才可以知道我需要的情报?” 呼延长寿大讶道:“你把他们杀死之后,能从死人口中问出什么情报?” 李不还道:“不是他们,而是另外的人,我想知道的情报大概只有他们的主脑人物才知道。而杀了他们,就可以引出主脑了。” 水无争大怒道:“放屁,第一点,我什么都知道。第二点,是我们要杀你而不是你杀死我们。第三点,我们已得到情报,知道你必定会于这个时间到此地来,所以我们早已布置好。哼!哼!你以为你很聪明很有本事?你为何不想想看,何以你那么多手下,忽然都无声无息?竟没有一个人过来助阵?” 这一点正是最可疑,又可怕的事实。 李不还深信如不是对方早就设下陷阱埋伏,断无那么多人突然无声无息之理,至少拼命或临死之前也会叱喝或惨叫的。 既然水无争坦白指出这一点,便已是大有价值的线索。 李不还反而微笑道:“虽然你们使用武力以外的卑鄙手段放倒了我所有手下,但这仍然是好消息。起码你们心有所怯,不敢使用别的手段对付我,由此推论,你们三个人纵是联手对付我,却还是没有信心,很怕有人帮我,所以你们第一步必须放倒我的手下。可是这种作风却又不是你们东海狂人集团一贯作风。可见得你们并不是受雇杀人,而只是服从命令行事。” 水无争冷笑道:“你究竟要说什么?” 李不还道:“我认为你们这个集团,现在已不能保持独立,必须听别人命令,你当然不肯告诉我须得听命于谁,但我一定会查出来。” 水无争仰天狂笑一声,道:“你人都死了,还查什么?” 李不还声音很严肃,绝无开玩笑之意,道:“不一定。我就算死了,还有呼延长寿他一人。他若是查出你们听谁的命令,宣告于天下,别人就知道应该怎样防备,以及怎样对付你们了。” 水无争疑惑地说道:“但你既然死了,这些事与你何干呢?要是我才不管这么多……” 李不还道:“你是你,我是我。例如现在我要出剑对付在我这边的贾三,如果我认为他属于呼延长寿那一级的人物,我决不会先打招呼的,不像你刚才出斧时还先叱喝一声。” 水无争讶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不还道:“我意思就是要出手对付贾三。” 这句话大概还未说完,但剑光一闪,剑势笔直向两丈左右处的贾三刺去。 他的剑法有一点与水无争的“绝斧”相似,那就是全不花俏巧妙。 有一点不大相同的,就是水无争的斧法完全是不计得失的拼命方法。 而李不还的剑法不但没有这等凶戾味道,反而令人觉得就算被他刺中一剑,却未必一定会死! 这一点分别异常重要,能够令敌人斗志减弱,能够令敌人有万一希望而不采取同归于尽的打法。 贾三的寿星柺丝毫不曾落后。 “呼呼呼”一连三柺,封住来剑。 李不还身如飘风,转到左侧,随手一剑刺去。 贾三这次柺势潮翻浪涌,一连十二柺也自抵消了敌人这一剑,他的柺法严密而又凶毒,十二柺之中有三柺是攻招。 但由于敌剑所指的角度极是危险可怕,故此寿星柺根本攻不出去。 李不还一转已到了他背后,又是一剑刺出。 贾三回身蹲低身子,柺杖舞得风雷迸发。 杖影如山,一共是十八招。 别人可能不知道,但水无争等人却是知道的。 知道他的寿星柺身上一百零八支毒刺已经竖起,只要擦上一下,任是大罗神仙大概也活不了。 但见李不还剑势不快不慢,竟自刺入柺影中,好像我们用竹枝木棍戮入一池清水里一样。 贾三的柺势刚好是十八招使完而新招未出,忽见敌剑刺入,剑尖离咽喉只有两寸距离了。 当下面色瞬间变得雪白,眼中凶光全消。 但心上念头却比平时多,也转得快。 ——李不还虽然号称剑术精绝,可是他仅用一招,而我却须得闪电似的急封一十八柺杖。 ——我这一十八柺如雷如电,如网如墙,却还须连退五步。 ——他这一剑轻松顺滑刺破我柺网,速度之快是我平生仅见。 ——他使的究竟是什么剑法? 贾三当此之时应该想的事情本来很多,可是却情不自禁每个念头都环绕着李不还的诡异剑法。 白白失去想想世上别的事情的最后机会。 那李不还剑光乍亮便自倏然消隐。 剑已经归鞘,而贾三喉咙则多了一个洞。 鲜血溅射数尺之远,不过却没有一点能溅污李不还雪白的长衫。 那边的水无争和石桥顶头上的樊通情当然不会喝采叫好,就算李不还剑法再精采一倍,他们还是不会喝采的。 至于呼延长寿则大可以这样做,一来那李不还三招杀敌的剑法的确万分精采,二来鼓鼓掌叫叫好大可杀杀东海狂人锐气。 可是他却因为专心研究李不还剑法,所以忘记了做这些事。 水无争狂叫三声,樊通情也狂叫两声,从桥上飘落。 他们的声音凶厉野乱,入耳惊心。 显然他们狂性已发,似乎已经不是正常人了。 呼延长寿声响如雷,问道:“李不还,你使的是什么剑法?” 他看来一点也不被水樊两狂人的疯狂叫声扰乱。 李不还也是一样,微笑应道:“这剑法叫做‘闪电七杀’,是区区的家传几招剑法呢!” 剑法虽然名为“闪电”,但并非说一出手就闪电那么快攻出七招,这速度是指刺入敌人要害时,快逾闪电而言。 呼延长寿自是不至于弄错,直到这时他才喝采叫好:“好剑法,真是举世无双的好剑法。” 李不还眼见那水无争已经举斧跨步,心中不觉一笑,你呼延老兄现在才喝采,是不是太迟了一点呢? 呼延长寿肋下所挟着的魔刀忽然滚落掌中,另一只右手已抓住刀把。 他仍然面向着李不还,连头也不回。 刀也未曾出鞘。 水无争脚步为之一窒,他并不在乎一斧砍死呼延长寿之后,才冲过去对付李不还。 可是此人刀虽在鞘,而宛如千军万马的气势已经迫得人呼吸困难,显然并不是轻易一斧劈倒的那类人物。 事实上水无争领教过魔刀的厉害,心知若能在苦战之后获胜,已是不易,所以他当然不存这种毫无可能的幻想。 水无争这边受阻脚步一滞,那边樊通情也已发动攻势,连人带鞭挟着一声凶厉狂叫,由桥上跃落当头罩扑李不还。 这个名列东海狂人集团七大高手之一的人,手中那条追魂鞭金光灿烂眩目,长达七尺粗如鸭卵。 假如是黄金打制,而又没有虚张声势当真是实心的话,少说也有千两以上,甚至二千两亦不足为奇。 任何人有千把二千两黄金在手,简直不必做任何事,就可以享一辈子福。 虽然有些人不这样想,手上纵有一万两黄金,事情仍然照做不误。 却也似乎没有理由用那么多黄金打制一条长鞭。 所以李不还宁可相信那条追魂鞭是镀金的,并且又是空心的。 关于空心这一点,倒不是说低瞧了樊通情连黄铜也舍不得多用几十斤,而是空心才可以有古怪。 例如鞭内藏有暗器或毒液之类的可怕东西。 他身子一转踏在北边方位,同时拔剑挥出,剑身一颤幻化出无数剑芒刃影,却有如清波流水不带一点杀气。 金光也如电掣扫到,上中下铮然三声,每一鞭都被剑波封住,全然无隙可乘。 樊通情瞪眼龇牙咆哮声中,金鞭舒卷如疾风烈火,接续攻出七鞭,这七鞭一气呵成,顿挫接续时全无间隙。 一时金光万道宛如巨网,罩住了李不还。 七鞭之后又是七鞭,尽是攻招气焰嚣张。 李不还的剑势相形见绌。 虽然剑光有如春波绿水,还抵得住敌鞭迅攻,可是人人一望而知他完全采取守势而没有攻势。 守势就是被动。 被动则含有软弱、失败、顺从等意思。 但守势当然也有好处,例如敌人锋锐之气正盛,不宜硬拼。 这时就必须深拒固守,等到敌人锐气衰竭才可伺隙反击。 不过李不还似乎不是这种用意。 虽然他仍然施展这种平湖绿水的剑法,抵住樊通情一波又一波的攻势(每一波刚好是七鞭)。 但呼延长寿和水无争都认为他并非坚守等候攻击机会。 水无争跟樊通情等搭档多年,一瞧樊通情强攻了四波仍然师老无功,这情形虽然不怎么妙,却也不算希奇。 可是樊通情一直咆哮而不是狂呼大叫,这一点才正是大大不妙。 呼延长寿认为李不还并非纯属守势的理由,却用嘴巴说出来。 他说:“好剑法,每一剑挡住金鞭,都是在第二节同一部位,真是好剑法。” 李不还道:“我只是怕你误会,以为我只有攻法而没有守法,所以使出寒家家传的‘十二辰剑’。我这一招叫做春水碧于天,你不要见笑。” 他能够在守势中从容说话,还能够那么客气斯文,可见得他决不是苦守,而是大有余力的守了。 呼延长寿以比常人响亮许多倍的声音道:“你为何把你的剑法都告诉我?” 第05章 这个问题连水无争也想知道,所以他也侧耳而听。 李不还剑光挥洒,逐一封住敌人迅攻金鞭。 还泛起微笑,答道:“因为你一定不知道我的剑法路数,所以我趁此机会使出来让你亲眼瞧瞧。” “为什么一定要我知道?”呼延长寿仍然不明白。 “唉,我怕你和我早晚会决一胜负,所以早点让你知道比较好些!” “但我们为何一定会决一胜负?”这句问话只在呼延长寿心中回响,他并没有问出口,以免被人误会他是害怕这场决战。 他突然转身面对着水无争,右手原式按住刀把。 浓眉下那对环眼闪动着豹子似的光芒,他其实背对着水无争之时,亦已随时可以出刀攻杀。 现在正面相对,气势似乎比刚才更为强大凌厉。 水无争几乎被他这股森厉气势冲退,但终于仍能站稳,还能够狂声大叫道:“樊老七,我马上过来帮你。” 呼延长寿平时声音已响亮过常人许多倍,如今有意提高一些,更是震人耳膜。 他说道:“不行,除非你赢得我手中魔刀,你便过去。否则就要等他们决出胜负,才得过去。” 水无争狂叫声,脸容变得十分狰狞。 连呼延长寿也以为他必定挥斧亡命攻来。 可是没有,水无争仍然站在原处。 要知水无争虽不正常,但到了生死利害关头,一样会计算得失。 如果一味只会狂性大发乱杀一通,他大概老早就死掉了。 呼延长寿魔刀不好斗他是知道的。 何况以此行任务而论,李不还才是目标。 加上呼延长寿没有杀死他们的人,李不还却有,这是仇恨方面,另一方面李不还的剑法看得比较多,魔刀招数知道得少。 所以算来算去,自是蓄留全力拼李不还比较上算。 他过不去帮忙夹击李不还,却真个苦了樊通情一个人。 樊通情至少有三种痛苦。 一是空自鞭发如风一波波攻去,但他竟然一直只能施展三种鞭法之中的一种“烈火追魂”。 其余两种恶毒鞭法都没有机会使出来。 二是他竟不能狂呼大叫。 这是因为李不还每一剑封挡他鞭势,总是挑中那条九节追魂鞭的第二节,而且总是同一部位,黍米无差。 樊通情自知那是全鞭最虚最弱之处,他真的不明白对方何以找得到这仅有一线之微的部位。 但不论他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总之他必须拼命运聚全身功力弥补这弱点,使得他狂叫之声根本闷在肚子里。 既不能发出以助长凶威,复又憋个半死。 第三种苦则是纯肉体的,原来李不还的剑虽是纯采取守势,却仍然有剑芒烁刺他的身体。 初时还不怎样,却是越来越感到痛苦。 那些无形无声无色无味的剑芒,竟是像尖锐长针一样刺入骨髓内脏,所以那种疼痛并不是像刺入肌肉的痛法。 他虽则其后发现无形剑芒的来源,不是李不还手中出鞘之剑。 而是来自左手那支细长杆子,但知道是一回事,痛苦又是一回事。 如果知道了仍然不能解除痛苦的话,知道又有何用? 幸而这世间的一切都是变幻无常的,都是由种种条件凑合而产生的现象。 例如人的身体,是由种种不同物质,加上空间时间构成。这许多条件若有缺乏便活不成,或者称之为不能存在。 而假如世间一切竟是恒常不变的,问题可就大了。 一个婴儿由于没有变幻性,便永远是一个婴儿,铁也永远炼不成钢。 总之什么东西都永远是那个样子,新的事物无从产生,你能不能想像这样一个乏味的世界? 老实说宇宙内根本找不到一样永恒不变的东西,因为没有任何事物是可以不靠条件凑合而能存在。 超出宇宙的就暂时不去说他了。 那樊通情终于找到机会改变局势。 这是当呼延长寿建议李不还说:“你最好快点结束,不然我就忍不住了!” 李不还应道:“说得也是!”话声中剑法忽滞。 樊通情奋起全力,金鞭抖得笔直,宛如一支长棍。 事实上他已用双手握持,使出的正是棍法。 此是追魂鞭三种绝艺之一,称为“如枪似棍”。 但见那笔直金鞭扎捣挑弹,一连以四种手法攻出十二招。 同时他也发出震天狂呼大叫,总算泄出梗塞胸臆之气。 他攻势突然转强,已把李不还迫退三步,看来自是应该乘势贾勇一鼓作气,力图克敌才是。 然而他却反而双臂一拢,金鞭缩退一尺有余。 李不还白衣飘飘,身子一转,到了他左面,抖腕刺出一剑,剑尖破空发出“嗤”的一响。 直到这时,樊通情才当真明白自己犯了一个多么大的错误,可是已经来不及纠正也已来不及弥补了。 他只见尖尖的剑锋到了咽喉旁边,速度快得再转一个念头也来不及。接着只知道咽喉要害已中了一剑,如此而已。 李不还这次剑不归鞘,提在手中。 他等到樊通情身躯跌倒,才道:“你如果不是想用追魂鞭内的暗器杀我,你至少还可以再活片刻……” 他剑如闪电飚发,人如玉树临风,气度从容雍雅,虽然连杀两个著名杀手,看来却好像都不是他杀的。 呼延长寿回头望他一眼,心中留下一个奇异深刻印象。 不过他没说什么,退开几步,向水无争道:“过去吧,李不还就算不敌败亡,我也不会出手帮他。” 水无争口中发出“呜哇”狂叫声,身形掠过呼延长寿,直扑李不还,去势凶厉,如疯如狂,实是十分骇人。 他其实一眨眼间就冲近李不还挥斧猛劈。 然而李不还在这顷刻之间,依然予人提剑从容,视天下人如无物一样的雍雅,充满自信的印象。 李不还白衣飘拂中向右一转,第一次以反手剑一剑刺出。 他举止看来从容不急,其实动作快极,快得连“绝斧”水无争也被迫退了两大步,才争到出手机会。 但水无争利斧翻飞劈出十二斧,却也不过仅仅敌住李不还第二剑。 李不还又一转已到了他背后,剑光虹飞电射,却也只是一剑。 水无争感到剑气袭喉,锋锐得如同有形之剑,当下不禁面色大变。 因为他知道这才是真真正正杀人之剑,也因此狂性大发狂叫一声,根本不理会敌剑,却运集全身功力一斧脱手飞劈。 他们两人距离不远,所以李不还的剑既能刺中水无争,则水无争的斧也可以劈着李不还。 准此而论,水无争根本无须脱手飞斧攻敌。 但水无争身经百战,杀死过无数武林高手,自然有他的理由。 原来他的经验告诉他,剑快斧慢。 也就是说他必定先中剑死亡。 而人一死了,斧势便失去内力催动,威力剧烈减弱不说,还会被自己五指阻碍。 既然横竖不亡也败,干脆脱手飞斧,希望捞回一点本钱。 李不还剑势果然迫得略有变化。 剑身一颤,利斧化为一精光飞上半空,但因此水无争的伤口不是在咽喉,而是在他的左眼。 水无争左眼被长剑刺了一个洞,此眼登时瞎掉不在话下,却又不至于死亡。 他甚至没有跌倒,只退了两步,用左手掩住鲜血汩汩的左眼伤口。 李不还提剑危立,恢复从容雍雅风度,微笑道:“水无争,你已死了一半,你可知道应该怪谁?” 任何人瞎了一只眼,自是算得死了一半,现代的保险也是这样规定的。 水无争暗连玄功,连续吸三口气。 一时疼痛大减,而又神智回醒。 他的笑声既疯狂而又苦恼:“我不知道,我只怪你,除了你之外,我还能够怪谁呢?” 李不还道:“不对,你来杀我而不能得手,这叫做技不如人,怎能怪我?” 水无争吼道:“难道我怪自己不成?” 李不还道:“也不对,你技不如人,那是没有办法之事,例如你可能打不过你们老大,但你会怪自己么?你会为此而自杀么?” 水无争被他弄得有点迷糊了,道:“我当然不会,那么我应该怪谁?” 李不还道:“你须得怪那个派你出来,却不知道你技不如人的人。换句话说,那个派你们来对付我的人,应该查明我的斤两。如果没有查明,就等于叫你们白白前来送死,你看这个人该不该怪呢?” 水无争厉声道:“就算应该怪他,便又如何?” 李不还道:“我给你出气,你自己是不行的了,但我可以!” 水无争笑得很狰狞可怖,大概是因为满面是血的关系。 他道:“这主意很不错,但是我却不会上你的当,我也决不会出卖我们自己兄弟朋友!” 李不还道:“你错了。我不是问你们集团内部的事,因为发号施令的人必定是你们老大‘独脚狂龙’方古儒。这是绝无疑义的事,我何必还要多费唇舌?” 水无争讶道:“你的确很厉害,无怪汉水铁扁担帮势力强大,听说还有席卷天下之志。” 李不还道:“别提这个,你倒是想想看,如果你认为我的剑法真有点名堂,认为我或者可以替你出气。那么你告诉我,东海狂人集团听命于谁?” 水无争沉吟一下,他虽是眼已瞎血流满面,但终是一流高手级的人物,所以还挺得住的。 他想了想才道:“你杀了我吧!” 这次轮到李不还大为讶异,问道:“为什么?你活得不耐烦了?” 水无争道:“不是。但我不知道老大要听谁命令。或者我变成恶鬼就查得出来,那时我一定会告诉你。” 他并不是以开玩笑口吻,可见得他心中确实是这样想法。 李不还有点啼笑皆非,回头望望呼延长寿。 呼延长寿很干脆,向他作一个“杀”的手势。 杀人虽然很痛快俐落,但却不是解决问题的好方法。 所以李不还苦笑一下,回头向水无争道:“你一定有些线索,只不过你自己不知道那就是线索而已!你若是要我替你出出气,替你们集团解除威胁,你现在且回答我的几个问题!” 水无争想想才应道:“好,你问。” 李不还道:“你们集团近一两年有没有特别的进账收益?” 水无争道:“我们有生意有任务,就有收益,却说不上什么特别。” 李不还道:“你们的老巢近来有没有特别措施?例如在防卫方面?” 水无争摇摇头。 李不还又说道:“有没有新加入的高手?武功当然是高到大概跟你们差不多的?” 水无争道:“没有!” 李不还问道:“那么你们老大有没有特别宠爱的人?男的或者是女的都一样,有没有?” 直到此时,水无争才有反应,身子一震,道:“有,有一个女人。” 李不还问道:“她是谁?” “不知道。”水无争答:“我只知道她姓吕,我们都叫她吕夫人。” 李不还道:“她多大年纪?是不是很漂亮?” 水无争道:“她实在太漂亮了。没有人不这样想。连我也是,但我向来不近女色,我不喜欢女人。因为女人是麻烦、痛苦、烦恼、灾祸的来源,所以女人除了坏处之外,还有什么好处呢?” 水无争的话自然是太偏激了。 要是换了一个喜欢女人的人,他可能列举出女人一千种好处。 不过既然水无争憎恶女性,那实在也不能禁止他这样想法。 李不还挥挥手,道:“你走吧!” 水无争以至稍远处的呼延长寿都大为惊讶。 水无争道:“走?你叫我走?” 李不还道:“你耳朵没有毛病吧?” 水无争喃喃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你一定另有诡计……” “没有。”李不还道:“我的诺言向来兑现,很少人不相信我的话。” 水无争仍然觉得难以置信,呐呐道:“但你们损失了那么多人?” “不要紧。”李不还还是那么自信的样子,道:“我只希望你们用的毒药并非厉害到没有人能控制的地步。” 水无争骇然道:“你知道我们使毒?” “那是一定的道理。”李不还微笑说:“除了使毒之外,你们有什么其他办法可以放倒我所有的人而没有声息呢?” 水无争总算感到有点支持不住。 他虽是一流好手,但一只眼被刺瞎,而又没有上药止血止痛,即使是一流高手也熬不多久的。 所以他又问:“我真的可以走?” 李不还道:“你试试看就知道了。” 呼延长寿目送水无争背影消失之后,才道:“你不是不敢杀人,为何放走这种近乎疯狂的一流杀手?他虽然斗不过你,但你的家人,你的朋友呢?唔,我听见他提到什么铁扁担帮,你大概就是帮主吧?那么你部下的生命呢?像水无争这种人恐怕不会感恩图报的!” 李不还道:“我给我所有参加此役部属事先服食抗毒药物之时,早已考虑过许多情况,例如放水无争一马,也是事先想过的。” 呼延长寿道:“你早就知道东海狂人会攻击你?” 李不还道:“仍然是猜想而已。我查出他们来了,当然也查出你来了,我只注意那些有资格跟我一拼的人,并不是任何人都注意的。” 呼延长寿道:“你好像很看得起我!” 李不还叹口气道:“对不起,事实上我低估了你。所以我留在身边的重要助手被你杀死。他本应帮我对付东海狂人们的。” “幸而你忽然帮我忙。”李不还又接着道:“使东海狂人三个一流杀手只能一个一个跟我单打独斗。” 呼延长寿笑一下,他知道李不还有意隐藏实力,事实上东海狂人三名杀手一齐围攻他,也未必能占上风。 不过既然他想隐藏,那就无须揭穿了。 李不还又道:“我猜我另外秘密安置在附近的一些较重要手下,现在已经抓到那几个布下毒药陷阱的人,也开始施救行动,所以我并不急,还可以跟你多说几句话。” 呼延长寿浓眉一皱,道:“只说几句话?不是动手拼个胜负?” 李不还俊美脸上苦笑一下,道:“跟你拼有什么好处?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而你却是我平生所见刀法最可怕的人,尤其是你很年轻。” “这种事跟年轻年老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你现在刀法和功力都这么厉害,将来一定更上一层楼,你可能变成天下无敌的大刀法家,我何必惹你这种敌人?” 呼延长寿道:“你也很年轻,你最多比我大几岁而已,所以我决不敢小觑你,看看我们越早决一胜负就越好。” 他一点也不被对方的话软化,这是很奇特的现象。 通常来说,除非有深仇大恨之外,为什么非得决一胜负不可呢? 李不还皱眉想了一下,道:“好,我们早点决一胜负也好。” 他终是一帮之主,而铁扁担帮雄霸汉水流域,甚至这两年势力又扩大了不少,连黄河长江都有部份受他控制或影响。 所以他当真不可以示弱。 呼延长寿却说出令他十分意外的话,他说:“但不是现在,我看出你连杀贾樊两人,以及击败水无争这三个一流高手,你其实已经变成强弩之末。你已经使不出你半空刺我一剑的功力来了,如果你不服气,不妨使那一招给我瞧瞧!” 李不还深深叹口气,道:“你真是很可怕的敌手。” 他样子的确不像是假装。 “但我仍然不知道你剑法来历,我很孤陋寡闻,你到底是什么门派的?” 李不还道:“我曾经学过四个大剑派的剑法,但碰上水无争这类一流高手,我不得不使出我家传剑法,所以可以说我是没有什么门派的!” 呼延长寿知道对方逃避那一点。 他其实是很聪明的人,只不过天生容易发怒(这一点据说跟他十五六岁时,吃过一只世所罕见的血蝎有关)。 同时他外貌粗悍勇猛,所以常常令人误以为他是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之类的人物了。 他冷笑道:“你家谁最有名?谁创出这种剑法而又流传下来的?” 李不还沉吟一下,才道:“是我的祖父,听说当时他是当世最可怕,最厉害的杀手。他没有名字,人人都叫他做‘冷血’李十八。他传下来的剑法的确是很好,我常常是这样想的!”(冷血李十八故事,请看拙著“迷雾”。) “冷血”李十八的名字,呼延长寿从未听过,因为这到底已是五、六十年甚至七、八十年前的事。 江湖上永远是一代新人换旧人。 几十年已经是非常长久的时间了。 但他不能不承认冷血李十八传下来的剑法实在非常之好,尤其是出手攻敌,那真是超级杀手的剑法。 没有花俏也没有朕兆,速度却快如闪电。 “我觉得很遗憾。”李不还又说:“看来我们大概不能成为朋友!”他这样讲,自然有他的原因和想法。 呼延长寿亦有自己一套想法,连连点头道:“对!对!”这时他心中泛现一张极清晰极美丽的面庞,她就是崔怜花。 “所以等到过了今天,我随时随地会找你决战,你当然也可以这样做,而我则准备好你任何时间会出现。” x           x           x 李不还白衣飘飘走出虎丘,丰神如玉的脸上微现忧色。 他不是为手下担忧,因为那些被毒倒的手下们一来先服了抗毒药物,所以受害不重,二来已经获得更进一步治疗与照料,当可无虞。三来这些手下都只是三流人物,帮中第一二流的人手都没有事。 这些人起先还奇怪何以不让他们贴近帮主,反而是一些三流的好手负起保护帮主之责任? 现在人人都明白了,因为对付用毒药高手谁也没有把握,只能消极抵抗。 例如先服下抗毒药物,这类措施纵然能躲过杀身劫难,但将养需时,事后至少也要治疗一些日子。 这么一来,帮主身边岂不是反而无兵可遣了? 李不还也不是担忧呼延长寿约好的决战,因为那一定是堂堂正正纯武功的决战,就算输了死了他也心安理得。 他担心的是那个在寒山寺外见到的崔小姐。 这个女孩子貌美如花,人见人爱,本来没有什么可怕的,但是偏偏李不还就是怕她一个人。 因为原在汉水流域的铁扁担帮顺利扩展地盘势力已好几年,最近忽然屡遭挫折。 受到挫折那是发展过程中免不了的事,谁肯把自己利益地盘双手奉上呢?但许多地方的挫折一齐出现。 而不久他也接到秘密警告,要铁扁担帮听从某一方面的命令,不得违抗。 这一来事情大大复杂而又风云险恶。 李不还知道对方用挫折他各地势力方式表示实力,又知道对方一定很了解像他这种人决不是容易屈服的人。 所以必定另有更厉害可怕的手段等着对付他。 所以他千思万想之后,突然离开老巢设法出击。 换言之,他想化被动为主动。 当然他已花了不知多少金钱,动用了不知多少眼线,务求收集翔实详尽的情报。 在这一点上,他不能不算已获得若干程度的成功,因为他已知道全国有不少集团组织已经投降受到控制。 也知道这个“某方面”的神秘组织,发号施令的不是男人而是女性。 像东海狂人这类杀手集团虽是可怕,却反而单纯些。 因为他本来就等于受任何人控制,而控制条件只要金钱便可以了。 只不知那东海狂人集团老大“独脚狂龙”方古儒最宠爱的吕夫人,会不会跟那个神秘组织有关? 当然那吕夫人这个人还是刚刚才知道的,而在此之前,他对任何有本事而来历不明的女人都存有戒心。 崔小姐就是这类女人。 她不知从何而来,忽然出现于他的注意范围中。 也可以这样说,李不还出击的第一步是亲率帮中高手到江南,而她却恰好在他这条路线上出现。 其实李不还这一路前来,所遇见的女人决非只有她一个。 不过由于他有极可靠情报指出,那个神秘组织的女性指挥者是在江南,因为她刚对付完合肥的七灯会。 那是一个一共只有七个人的单纯组织,七个都是相当厉害的高手,却没有太大野心,势力最多到达芜湖而已。 当李不还发展势力时,曾经跟他们联络接触过,他们一点账也不卖,所以李不还暗中派人监视这个七灯会。 要监视这等武林高手当然很不容易,也没有可能派出十几个功力相等的高手专门监视他们。 换言之,这种监视是另有方法。 负责者需要的不只是武功,头脑和手段更重要,例如想法子买通七灯会这七人之中任何一个身边的人为内线等。 事实上有三个人的家里都有人被买通,所以大致上七灯会的行动,李不还都有相当程度的了解。 也因此,他们遭受其他威胁而不肯屈服的事,李不还也知道了。 情势更进一步,也就是七灯会七个主脑被杀死五个之时,李不还就立刻匆匆地赶来江南。 他相信那种神秘组织还未离开,所以他不北上,也不前往西南,而就直奔江南。 现在要说到崔小姐了。 李不还并非好色之徒,而就算崔小姐美丽得使人心醉神迷,他也不可能一直由芜湖跟着她来到苏州。 主要原因不是崔小姐,而是她身边另一个中年美妇,两个漂亮侍婢,甚至崔小姐都叫她杜三娘。 这个杜三娘曾经在合肥出现,而且也杀死了李不还的一名手下。 这个手下武功还过得去,是合肥负责人故意派他夜间搜查杜三娘的房间,也故意让她发现,以便测试她的底细。 杜三娘的底细已经试出最重要的一部份,那就是她的武功造诣极高,高到一定有资格搏杀七灯会中任何一个主脑。 李不还立刻决定自己的策略。 由芜湖开始他就现身跟着崔小姐一行四人,并且所有杀手都知道他在苏州虎丘有些布置,希望能把强敌引到虎丘决一死战。 消息怎样泄露出去,李不还没有追究。 因为泄密的线索一断,有时他想故意泄露秘密也办不到了。 江湖上争雄斗胜的诡诈手段多得不胜枚举,而胸怀席卷天下大志的人,头脑手段自是更加复杂诡奇。 x           x           x 寒山寺外的古桥上,春风拂面。 两岸一些枫树和垂柳,青翠飘柔如诗如画。 李不还倚着古老的石栏,遥遥望着寒山寺大门。 崔小姐杜三娘她们到寒山寺干什么呢? 难道她们一面正在做着足以震惊天下流传武史的大事,一面还有闲情逸致,来这著名古寺拈香礼佛? 又莫非她们认识寒山古寺主持侧峰老禅师? 认识并不稀奇,问题是侧峰老禅师知不知道她们是什么人? 跟她们关系有多深? 李不还决不会忘记呼延长寿曾经一刀迫退“绝斧”水无争。那一刀真是神来之笔,难以描述。 正如温柔春风中含蕴天崩地裂般锋稜,反过来也可说在无限凶危杀机中,泛荡无边无际的祥和慈悲。 故此当时以绝斧水无争的凶厉气势,也只有拼命急退之一途。 除此之外,连李不还帮忙也想不出有第二要路可行。 其实不但李不还对侧峰老禅师既敬畏而又讶异,呼延长寿也是一样。 李不还眼光暂时离开寒山寺门,转向寒山寺对岸的桥头。 果然不错,雄稳脚步和坚凝气势,除了呼延长寿还有谁呢? 呼延长寿魔刀仍然挟在肋下,大步上桥,离李不还七步左右才停下。 浓浓眉毛下那对环眼,精光闪闪,两人互相凝视一下。 呼延长寿洪声道:“你为什么又站在这里?” 李不还没有反问也没有反驳,还微微苦笑,道:“我自己知道就好了!” 呼延长寿皱皱浓眉,道:“你不是骗人的人,我只好相信你。” 李不还道:“为了报答你的信任,我告诉你一个消息,你杀死蓬莱戚公子戚风云之事已经传出江湖,戚家一两天之内便会知道。” 呼延长寿道:“你是不是替我担心?” “不管你怎样想,有句话我仍然要告诉你。”李不还雪白衣袖轻拂,身上的衣裳似乎更洁白了。 “戚家有三大高手,其中只有戚定远名字为外人所知,据我所知他们都有真才实学而又经过千锤百炼的真正高手。” 呼延长寿道:“名字并不重要,我已杀死过许多不知道名字的高手。” 这话傲气干云,声音又响亮,桥上及岸边有几个汉子都听见了。 一个青衣大汉忽然大步走上石桥。 姿势步伐都极是雄浑,勇悍迫人。 他走近李不还背后,便因为李不还的话声而停步。 李不还说:“单老根,你终于忍不住了?你愿不愿意听我一点忠告?” 他说这话时头也不回,所以他能叫出来人姓名,看来又是另一种过人本事。 其实他本领还不止此。 只听那肤色黝黑的青衣大汉停步道:“你怎知道是我单老根上桥来?是不是有人给你暗号?” 李不还淡淡道:“除了刀道高手,谁会一见呼延长寿就是忍不住挺身出来?你虽然一向没有显露过真正刀法造诣,但我仍然看得出你是一流的高手。我一直想查出似你这等人才,何以故意屈居本帮第二流人物之中,我仍未查出真相,但现在看来已经不重要了!” 单老根按刀沉声道:“李帮主,你可以怀疑我,但不必向坏方面想,我决无不利于你的意图。我只不过为了私人理由留在襄阳而已。” 李不还声音仍然淡淡的:“假如我不是向好方面想,你老早就死了,你大概也相信我还有这点办法。” 单老根想一下,点头道:“相信。” 李不还道:“但我跟呼延长寿已有决战之约,你本是铁扁担帮的人,这么一来,他会有什么想法呢?” 单老根悍然道:“他怎么想我不管,我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值得真正出刀的人,所以对不起您也要做一次了!” 呼延长寿既不怒也不笑,眼光遥遥落向寒山寺。 心中却泛起崔怜花的婷婷倩影。 她在干什么呢? 跟侧峰大师谈禅论道? 侧峰大师又是谁呢? 他并不是完全不把单老根放在心上,而是经历得多,便变得无所谓了。 反正武林人总是这种样子。 越是自负自信的人,碰到对手时越要决一高下方肯罢休。 李不还苦笑微叹,喃喃道:“但愿呼延长寿不误会我就好了!” 他向后退而单老根稳步上前。 于是变成单老根呼延长寿对峙局面。 单老根道:“我人在桥头那边,但已感到你的强大刀气,所以我忍不住出来要与你比比刀法!” 呼延长寿道:“有些人也是这样说,但一比之下往往会有伤亡,我们无怨无仇,何必比呢?” 单老根眼中射出凶悍炽热光芒,道:“你若是害怕,那就当众给我叩三个头,如果不害怕,就用刀子。” 呼延长寿两道浓眉尖射出好像能看见能摸到的怒气。 这一点是呼延长寿与天下人不同的独家招牌。 那把“悲魔之刀”虽是天下重宝,却不能算是招牌。因为魔刀可以落在别人手中,人人都可以挟在肋下。 只有这宛如有形有质的怒气,没有第二个人具有。 魔刀滚落手掌。 他这个人一怒就会出手,至于魔刀拔不拔出来,那倒没有一定准则。 如果对手太弱根本不值得用刀,那么他用拳头手掌脚腿,一样可以击倒对方。 第06章 单老根手一动,一把锋快长刀已经像变魔术似的紧握掌中。 森寒刀气随着刀尖所指方向遥罩呼延长寿。 他只须露出拔刀这一手,人人皆知他刀法造诣已臻刀道高手境界。 好几个人心头一紧,他们都是铁扁担帮的。 由于单老根本是他们一伙,已相处过数年之久,而人总是有感情的。 因此,他们心中都偏袒单老根,也替他担心便不足为奇了。 更正确的讲法是人人见单老根刀势不凡,大有名家之风,反而才替他担心,因为显然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如果其中之一不是虎而只是兔子,大概最多被人踢一下屁股就算数。 单老根长刀连一分一毫都没有移动过。 但无形刀气却迅即变成刀风。 呼延长寿衣服固然飘拂微动,最重要的是他觉得对方好像想用森冷锐烈刀风,破去他的怒气。 “悲魔之刀”锵一声跃出三寸一截。 刀的光芒四射。 就好像你虽然在指缝窥日,却仍然会目不能睁,眩烈难当之感,所以人人皆见而又不能迫视。 单老根眼睛禁不住略略眯阖,刀风也登时减弱。 但他气势如故,毫不惊怯。 呼延长寿心中一动,怒气又减退四五分。 这自是因为魔刀具有一种神奇力量,能使奸恶之徒心胆皆裂。 如果不是奸恶之徒,这时的魔刀,只不过是比最好最利的刀,还要锋利而已。 这个人既然没有惊恐之色。 可见得他并不是奸恶之辈。 呼延长寿怒气便是因此而减。 但他仍然准备出刀决战,因为他已备有足够经验,深知这一类人性格,知道单老根决计不肯罢手。 这一点与好人坏人全不相干。 单老根不但不肯罢休,已采取主动先攻。 他一跃而起,魁伟身躯轻捷如鹰隼。 足足飞起三丈,由空中向下猛攻。 他身形起落没有什么花样变化,所以人人看得清楚。 但他的锵声中劈出的刀势,却是左披右斩迅疾如风,复又变幻不定,使人瞧得眼花缭乱。 而这一落之刹那,他长刀一口气共劈出一十三刀之多。 呼延长寿连退两步(这一点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因为以他的威怒之势好像是死也不会后退一寸那种人)。 但这两步也真退得令人折服惊佩。 因为单老根每一刀仅只差一两寸而落空,十三刀犹如狂飚卷过,呼延长寿也就因而退了两步。 假如容得单老根刀势续发,呼延长寿自是仍须再退。 单老根亦并没有打算停手,没有不再攻击之意,他的刀招,也不是只有这十三刀就中断了。 但由于呼延长寿魔刀已经出鞘,雪亮精虹中嵌有两点泪形晶光。 他这一刀挥出,单老根但觉那魔刀果然大有古怪。 因为他若是仍要抢攻,魔刀好像已变化出无数化身,等他凑上去予以斩杀。 这样说来,只要不攻击不凑上去就行了? 古怪就在这里,若是不攻上去,那魔刀便能够产生长驱疾攻的绝大威胁。 而且能够使单老根感到自己全身似乎有十处以上的空隙可供魔刀杀人。 攻既不能,守亦不可。 单老根只有悍吼一声,连退三大步。 呼延长寿屹立如山,魔刀入鞘,没有上前继续追击,看他样子好像是表示说不必再斗了。 单老根气往上冲,凭什么一招就认为胜负已分? 就算真的胜负已分,你也不必瞪眼挺胸装出一副凶霸霸样子! 他怒极而笑,跟着呼一声跃起八尺。 长刀迎风披斩,快逾闪电悍若猛虎。 其实他的确误会了呼延长寿。 呼延长寿一辈子就是那副凶霸霸瞪眼挺胸愤怒填膺的样子,他除了这个样子就没有别的样子了。 单老根刀势狂发,刀刀连续。 脚未沾地,他已经斩出十五刀之多。 每一刀刀尖都从呼延长寿鼻尖眼前或咽喉等要害部位掠过,每一刀都只差一两寸就斩中。 由于呼延长寿一直后退,所以十五刀下来他已退了三步,不过他连后退也比别人有气派,有威势得多。 全无不敌而狼狈后退的样子? 好像可以抓在手中的怒气,又从他浓眉尖迸射出来。 有些人真是可厌可恨。 明明没有深仇大恨,何必一定拼命? 若以武功而论,难道你刀法很好,就不能容许其他刀法也很好的人存在?这是什么道理? 他一怒之下魔刀再度出鞘,刀光有如黑夜中的闪电,使得观战的人眼睛都花了。 但单老根眼睛没有花,上一次呼延长寿出的那一刀,虽然有两点泪形晶光,但并不能吸引单老根注意。 现在他却非注意而又十分惊讶不可了,因为在刀光中看见那两点晶莹得刺目的泪珠了呢! 这两滴晶莹泪珠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他已未及寻思,唯一能够做的就是运全力振腕提臂连同劈七刀,不是劈向敌人,仅只是在魔刀来路布下一片刀网。 他也只希望这片刀网能够阻得住魔刀斩到自己身上来,这就是现在他唯一所想的事。 任何人都一定认为单老根那片刀网防守得极之严密,简直是可以用滴水不透四个字来形容。 可是魔刀却仍然穿透刀网斩入,了无阻滞。 就好像那片刀网根本就有一道大大缝隙似的。 呼延长寿刀锋忽然偏侧了半尺。 单老根大吼一声,整条左臂飞开七八尺,鲜血喷溅。 但假如呼延长寿刀锋不是偏侧一点,现在飞出去的就不是一条左臂而是人头了。 单老根长刀仰天迎风竖举,姿式仍然威不可当。 如果他这一招乃是奋尽余力的一击,纵是粉身碎骨务求一逞,威力自是可撼天地山河。 但问题却是单老根心中根本没有如许充塞天地的仇恨支持他。 而即使有些仇恨,他的修养能不能达到此一境界亦成疑问。 世上很多事情的确实有强烈爱和恨的人,可以超乎自身原有能力做到。 但假如超过他能力之事,却实在超过得太多,那时最强烈的爱恨亦变得无能为力了! 单老根知道定须使得出那雷霆雪击大地震动的一刀,才足以反败为胜。但这样的一刀谈何容易? 他暗自长叹一声,心中全无仇恨。 技不如人而且还蒙人家刀下留情,还有什么可怨呢? 李不还一跃两丈落在他的身边,双脚才站地时已经挥指点了他断臂周围八处的穴道,鲜血登时不再喷溅迸流。 呼延长寿仍是那副凶霸霸瞪眼挺胸样子。 他既不阻止李不还施救,也不开口。 他不开口李不还却说话了,道:“单老根,你身为刀道高手,修习西陲大风斩无双刀法的。但你难道还看不出呼延长寿第一刀是佛门无上刀法?他为何要使用这种很难杀得死人的招数?” 单老根讶道:“佛门无上刀法?但那一刀很厉害,不是杀不死人的刀法。” 李不还道:“我只是说很难杀得死人。因为你既攻不进去,又不能站着不动,因此你只好后退。” 单老根强忍断臂的痛苦,仍然讶疑道:“我的确退了,但退了便又如何?” 如果他不是内外兼修的高手,这断了一臂的严重伤势,恐怕早就昏厥过去,倒下了。 李不还道:“这一退你当可得到头脑冷静一下的机会,而同时你也可以得到谈判罢战或者简直逃走的机会。” “但是你这些机会都不利用,可见得你刀法虽是一流,但炼心之功不足。” 单老根面色更见惨白,道:“谢谢帮主教诲,在下明白了!” 他转身行去,没有任何人拦阻他。 呼延长寿问道:“你刚才提到西陲大风斩,是不是很有名的刀法?” 李不还颔首道:“不但有名,简直极之有名,武林数百年来有所谓天下七大名刀,这大风斩就是其中一种了!” 呼延长寿道:“但如果我不知道,那就变成没有名气了。我杀死过一个叫做‘雪横秦岭’秦封的人,后来才知道他是‘真君子’居仁厚的徒弟,听说他们的刀法也是七大名刀之一。” 李不还道:“我知道这件事,真君子居仁厚的刀法世称‘二奸二叛四分刀法’,据说,若是炼得成大奸小奸大叛小叛四种刀法,又能得配合施展,则即使是天下第一等奸恶叛逆枭雄,取他脑袋易如探囊取物!” 这些话题本来极有趣味,尤其是身为武林中人的呼延长寿,他的魔刀虽然厉害,见闻却甚浅窄。 所以他自应更感兴趣才是。 但人类是非常复杂的动物。 呼延长寿不但没有再问下去,还抱拳道:“多谢指教,后会有期。” 说罢大步行去,过了古桥,一迳走入寒山古寺。 x           x           x 客房还算宽大整洁,床褥等也很干净。 出门人自是不能太过讲究挑剔。 有这种客舍房间度宿,大概很少人不满意了。 天色已经昏暗,窗外走廊上燃起了两盏风灯,但更黑暗的房内却还未上灯。 窗下有张方桌,有几把椅子。 崔怜花面向着敞开的窗户而坐,望着昏暮暗淡的小院落。 她神色落寞,却没有惊惧。 她虽然独自坐在黑暗中,但她却知道有一对眼睛在隔壁房间注视她。 如果不是眼睛,那就一定是耳朵聆听她的声息。 她心中什么都不想,偶然心中掠过一些前尘往事,她都赶紧设法拨开。 若是深入一层说,根本她连平生唯一一件最迷惑最痛苦最伤心,也最牵挂的大事,也都不让它浮现心头。 何况是一些浮光掠影的往事,或者淡的情怀? 隔壁的眼睛耳朵就是南疆缠绵毒剑门下那个青衣妇人,她现在外表变成“崔公子”的仆人老谢。 事实上她姓苗名谢沙,姓名中的确有个“谢”字。 这姓名虽怪,但谁知道她是不是苗夷少数民族那些名字的译音? 苗谢沙也坐在黑暗中,一只手摸弄腰间一条腰带的扣子。 如果翻开衣服,就可看见这条腰带黑黝黝,大约拇指粗细。 这就是名震天下南疆缠绵毒剑门,每个弟子都有一把的“毒剑”了。 崔怜花不知道苗谢沙究竟想怎样,只知道自己一定有可以被她利用的价值。 廊上的风灯发出昏黄光芒,在秋风中微微摇荡。 她以自嘲甚至自我虐待的心情,嘴角泛起苦笑,默然寻思。 现在的确更感到秋的寂寞和秋的肃杀味道,那摇摇晃晃的风灯,增添无限凄清孤独之感。 可是如果旁边坐着一个知心人,纵是一样的情景,却敢肯定心情绝不相同。 唉,人生一切尽是虚妄,也瞬息即逝。 但这个梦……唉,这个梦何时才觉醒呢? 隔壁终于传来苗谢沙的声音,她道:“妳的双生妹子崔怜月,现在什么地方妳知不知道?她正在干什么知不知道?” 啊,老天爷,当真是惹起平生心事。 极力不去想的人,为何偏偏被提起? “我通通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回答声音郁郁沉沉。 苗谢沙没有过来这边的意思,隔着板壁,又道:“我也不想知道,老实说我对任何男人女人都没有兴趣。但我曾经看见‘百手千剑’杜三娘,她是比我高一辈也高一级的高手,我当然极之小心注意她的一切。妳想必也理会得到,杜三娘不在南疆,跑到江南来干什么呢?” 崔怜花心中无端端浮现呼延长寿那张年轻的威猛的愤怒的,而又含有些许惊慌的面庞来。 那天他急急忙忙逃走(为了逃避她而逃走),现下他在什么地方? 他可知道我虽是花月楼崔家的人,但已失去武功,已经完全无法对抗苗谢沙? 如果他知道,他会不会离我而去? 这些无聊的念头出现得真不是时候。 她为之暗中苦笑一下。 现在其实不妨想想妹子。 那个面貌身材完全一样,而且本来心灵相通的妹子崔怜月。 阿月(她一向这样叫她妹子)不知如何学了一种心灵方面的邪异法门,以至突然切断了姐妹自出娘胎以来相通的心灵? 不但如此,我的武功日渐消退,以至于化为乌有。 同时另一方面我们从天性中都具有的顽皮恶作剧,甚至偶然有点邪恶的气质,我也完全没有了。 我自知现下善良得有如羔羊,心地比莲花还要纯洁,可是妹子她呢?是不是一如我一样? 这些问题几年以来,崔怜花都不敢深思。 她躲在六和塔下钱塘江边那间幽静农舍中,像鸵鸟埋首沙堆中一样,什么都不敢再去想。 然而如今却被迫非想不可了。 因为苗谢沙提到崔怜月,为什么提到她呢? “我怎么知道?杜三娘的名字和人都没有印象,她就算跑来江南找妳麻烦,我仍然什么都不知道。” 隔壁苗谢沙声音透露出戾气,道:“我想揍妳一顿,因为杜三娘跟着崔怜月,好像已变成她的随从,我看见妳就好像看见崔怜月一样,所以我很生气。” 这个人的道理似乎不太通。 不过拳头在近官府在远,有时没有道理也变成有理。 崔怜花当然不想被她揍一顿,连忙说道:“如果杜三娘真的来中土找妳,这事并不很希奇。因为我看妳已是缠绵毒剑门的高手,所以一定也得派出高手对付妳这个叛徒,但杜三娘为何变成我妹子的随从?她们之间的真正关系,是不是跟我们一样?” “绝对不一样。”苗谢沙口气极为肯定,继续地说道:“妳妹子是杜三娘的主人,她可以命令杜三娘做任何事。照我看来,妳妹子是有一种诡异莫测的力量,她比杜三娘更为可怕!” 崔怜花俯首寻思。 廊上摇摇风灯已惹不起愁思,迷离梦境也离她远去! 当然呼延长寿的影像也淡没消失了! 其实在她心中,他本来就没有留下太深印象。 “妳究竟想怎样呢?”崔怜花问。 “我会想法子找到崔怜月,妳是她的姐姐,而她又是杜三娘的主人,事情就变得很简单了。我会让她知道,妳的命和我的命是相连的,我猜在她眼中,妳的命比我重要也比我珍贵得多,所以她一定不会吝惜向杜三娘吩咐一声。” “这样做法只怕没有什么把握。”崔怜花真心真意地说。 但她也知道,苗谢沙必定不会相信,当下又说道:“我们上哪儿找她们呢?” “不是我们,是我自己。”苗谢沙声音听来冰冰冷冷:“如果我活不了,妳也一样,虽然我们不在一起,但我可以保证这一点。” x           x           x 李不还仍然微倚桥栏,一身白衣在秋风中飘飞。 眼睛中雄霸天下的威稜渐渐黯淡。 他终于长吁一声,举步向寒山寺行去。 行到桥头,那边十七八个人都目光炯炯望他。那十七八个人错落散布四下,并非聚在一块儿。 李不还眼光落在一个儒生装束青年身上,又跳到一个身躯伟岸,而且阔额鼻扁的大汉那边。 微一点头,那两人迅步奔到。 他们都很年轻,大约都是廿三四岁。 李不还看来最少比他们大四五岁。 身着儒服的叫做黄傲霜,扁鼻大汉叫做白一生。 都是铁扁担帮旧人的子弟,十六七岁时已扎好根基之后,就被选中出外游学习艺,务求精益求精。 这是铁扁担帮百年来培植人才的方法之一。 能被选中出外游学习艺的子弟,数年后回来必定已是一流高手。 黄傲霜白一生跟着李不还背后,踏入寒山古寺。 他们一句不问一声不哼的,但心中都知道此去非同小可。 所以黄傲霜右手抽出背插的尺半钢骨折扇,在左掌心轻轻拍击。 而白一生也忍不住摸摸布装中装着四十九斤重的铁牌。 李不还跨过古寺山门门槛,身形停顿一下,低声道:“别这样杀气腾腾,我们还不一定会动手。” 黄傲霜白一生都小声应一声“是”。 便尽力收敛杀气,把自己当作瞻仰随喜的游人。 寒山寺内就算是外面常见的枫树,也长得特别雅致好看。左右两厢的罗汉堂静悄无人影。 由幽雅石道望去,大殿上祥和宁谧,大概也没有什么人。 所以李不还徐徐走向右边院落,过了月洞门,还来不及欣赏特别清雅的花树绿篁,只看见更右方的一座厅堂内有不少人。 最先出现的是呼延长寿。 他头也不回大步行出屋子,很快就走到李不还面前。 他那对熠熠生光的环眼盯住李不还,好像在看一个怪物一样。 李不还微笑道:“我怎么啦,莫非我忽然变得很丑很怪吗?或者是变得特别地漂亮呢?” 呼延长寿摇摇头,道:“她不理睬我,好像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 此人本来声如雷鸣,但声量却是每个人都可以调节的,所以他声音很低不足为奇。 奇只奇在他何必低声说话? 呼延长寿又道:“她已经变了,已经不是从前的她,而我们还有一场决战,所以我警告你,你最好别动崔小姐念头。” 李不还直到现在才换上一个潇洒微笑,反问道:“假如你看见一个很合心意的女孩子,你肯轻易错过么?” 呼延长寿怔一下,才道:“我已错过了!” 李不还耸耸肩,道:“每个人都有权替自己作主。你请吧!” 呼延长寿走出,头也不回。 x           x           x 宽敞厅堂内人数还不少,除了主持侧峰老禅师盘膝坐在墙边一张禅榻之外,还有五个身披缁衣的俗家徒众,都是男性。 但女性数目也不少。 崔小姐杜三娘和两名侍婢一共就是四个之多了。 她们四人以及五个缁衣男众全都盘坐拜垫上,分两排面对着侧峰老禅师,好像在听这位老和尚宣讲佛经的要旨大义。 事实上侧峰禅师不但没有作声,身子已稍向后靠。 只有心存畏惧的人会不自觉流露这种姿势。 侧峰老禅师究竟畏惧什么? 然而不但侧峰禅师,连那四个女性前面那一排五个信徒,都呈现一种僵硬不正常的姿势。 任何人一望也知道是“畏惧”使然。 厅堂门口出现一道颀长的白色人影,腰间有一口长剑。 此人面如冠玉,眼睛精光闪动,扫瞥所有的人一眼。 包括侧峰老禅师在内。 他眼光掠过侧峰老禅师之时,心中为之一动。 因为他看见老和尚忽然举手向他作无声招呼,那手臂放下之时,肩肘腕等三处摇摇晃晃的。 这个白衣人就是李不还。 他心中若有所悟,可是又知道自己的确不知道。 所以他凝凝神才踏入厅堂,朗声说道:“在下襄阳李不还,有扰老禅师静修,还望见恕。” 侧峰老禅师看来只是勉强振起精神,道:“你是李不还施主?你来了也好,反正老衲被人吵扰惯了,多你一个也没有关系!” 李不还声音朗润悦耳,道:“不止我一个,我还有两个随从,一个是黄傲霜,一个是白一生。” 侧峰老禅师道:“他们名字取得不错,黄傲霜一听而知必是傲骨满身的人。白一生则是愤世嫉俗之士,不过一个人跟三个人都一样,你们请进来坐坐。” 李不还仍然是朗朗地道:“我找的是崔小姐,我已经从合肥一路跟踪她,跟到这儿来的。” 崔小姐动也不动,连眉毛也没有稍稍抬起。 杜三娘却站了起来,回头道:“李帮主有何见教?” 李不还道:“不敢当得见教这话,这只不过很奇怪何以远在天南也威震天南的杜三娘,居然变成崔小姐的侍从?崔小姐到底是谁?” 他声音清朗平和,人又玉立临风。 杜三娘瞧着他一时也怔了一怔。 李不还话未说完,伸手拨一拨几根飘垂头发,动作甚是优美,但后果却激烈无比。 因为黄傲霜黑骨铁扇已经出手,扇尖一抖,幻化出七点乌光。 而另外白一生也猛挥那面仍然有布袋罩着的四十九斤重铁牌劲急砸去。 李不还拨发的动作显然是攻击命令。 杜三娘面色微变,道:“你好狠!” 随着话声,皓腕一扬,五线青光一线接一线飞出。 她发出像线一般青光并不是射向黄白二人,而是连翩啣尾疾取李不还。 而黄白二人也不是攻击杜三娘或崔小姐,只攻向坐在最左方和最右方的两名年轻俏丽侍婢。 本来人人皆知在这等拼命仇杀场面中,必定要采取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故此李不还手下两高手猝然出手并不希奇。 希奇的是他们劲袭的只是两名丫头而不是正主崔小姐,也不是杜三娘。 两名侍婢转身跃起,有如风中飘絮,既轻盈而又迅快。 她们手中都已拔出佩剑来了。 锋刃闪闪映眼,出鞘时顺手已划了三圈。 看来她们轻功甚高,剑法诡妙,一定可以接得住黄傲霜白一生的突袭。 谁知李不还也参加对两婢的突袭。 他并不是亲自出剑攻去,而是长剑一挥一震,便把杜三娘的五线啣尾飞来的青芒震飞了。 那杜三娘发出暗器的时间虽稍稍迟于黄白二人突袭,但后发而先至,反而最先受到攻击之人是李不还。 所以李不还挥剑反震敌人暗器,其中有两支反射向左边的侍婢,有两支射向右边的侍婢。 余下其一却是疾射杜三娘。 他一挥剑不但封住暗器,还能够用三种不同力道变化反袭敌方三人,这等眼力剑法和内力,的确世所罕见。 杜三娘素手一抬,接回自己暗器,是一支青蓝色的三寸细针。 其余四支青针都钉入两婢双腿。 当时黄傲霜白一生两般兵器都被她们划出的重重剑圈挡住,黄白二人使的全是猛攻硬拼招式。 两婢虽然勉强接住,却已无暇他顾。 直到双腿各中一针之时才知道。 两个标标致致的女孩子一下子都变成石头,一齐摔落尘埃。 这第一度接触兔起鹘落,快得有如电光石火便已结束。 黄白二人也都是一招即退,静默屹立李不还身侧。 杜三娘摸出丹药,分别塞入两婢口中。 同时也在她们双腿中针处摸一下。 回到崔小姐身边,尴尬笑道:“崔小姐,李不还果然很不好惹,阿霞阿秀反而伤于我的丝连针下,虽已喂了解药消除毒性,但三两天之内恐怕不能行走如常。” 崔小姐仍然端坐没说什么,然后慢慢的回头,那对宝石般的眼睛凝注李不还,对他微微一笑。 她这一笑使人感到直如东风微拂中,百花灿烂盛开。 再加上她桃花也似面庞微微一抬,披垂双肩,长黑发一齐向后飘飞,那种青春明媚的美,就像仙女一样。 她露出整齐洁白牙齿,笑意中增添几分甜味。 声音圆润悦耳,说道:“我姓崔,别人都叫我无愁仙子。” 李不还深深吸了口气,才抑制住波荡的心情,颔首为礼道:“李不还这厢见过仙子了!” 无愁仙子美眸一转,表情变得不大好。 李不还看在眼中,心头一沉。 幸而仍然记得赶紧抑制心情波荡。 他知道每个情绪都会起落,但若是被一个女人的一颦一笑而影响,这就大大不好了。 无愁仙子道:“我听说你虽然身在江湖,却一向是很君子豪杰的。所以我实在没有想到你会偷袭,而且是欺负我两个小婢。” 李不还道:“我很抱歉,但我又知道她们有如是妳的翅膀,如果现在她们还能动手,我加几倍小心恐怕仍然不够。” 无愁仙子笑笑,道:“你很有眼光,人也很潇洒英挺,假如我有一天会喜欢男人,我猜我很可能最先想起你。” 她已不是十五六岁女孩子,老早就应该感到异性吸引力。 但她既然说假如有一天喜欢男人,那意思就不啻承认她根本不喜欢男人。 李不还微笑稍稍躬身,表示感激。 无愁仙子又道:“你铁扁担帮虽然高手不少,基业也稳固,而你本身智勇双全,雄心勃勃的。大有想把囿于汉水流域的地方性帮会,扩展为天下第一帮,一个人胸怀大志当然很好,但时机对不对却不能不睁大眼瞧清楚。” 李不还道:“不敢请教仙子是领导哪一个组织的?” 无愁仙子坦然道:“我只是东土系门下一名弟子而已。” “东土系……东土系……”李不还心中沉吟,反复叨念,脑子飞快转动,但居然没有一点印象。 可见得东土系这个组织,一定是新近秘密成立的。 不过她可能讲假话。 也可能不讲假话而只搬出一个真正的却罕为人知的名称。 在植物中最多这种例子,我们看见学名时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亲眼一看,却是普通常见的花卉。 所以李不还一时不敢肯定她有没有说谎。 并不敢肯定自己身为铁扁担帮帮主,志比天高大有兼并天下雄图,却居然从未听过这个极之厉害对头组织名称。 他稍稍仰首嘘气,希望嘘掉心中软弱自怜的感觉。 这种感觉他第一眼看见无愁仙子崔小姐之时就忽然从心头泛起。 世上任何男人不论多么智慧,多有学问。 也不论事业多么成功。 但在女人面前,男人就是男人,如此而已。 他觉得自己实在很难把她当作强仇大敌。 但“觉得”只是感情作用。 理智却告诉他一定要认清她正是强仇大敌,必须很小心地,而又要毒辣和无情的对付她。 矛盾塞满他胸臆。 使他眼神黯淡,身子也好像没有那么笔直那么潇洒。 无愁仙子甜润笑声传过来了,她接着又道:“别伤脑筋胡思乱想了,我听说你麾下有‘三刚三软三不同’一共九大死士,他们都来了没有?黄傲霜白一生他们是不是其中之二呢?” 黄白二人好像嘴巴里塞着一只臭袜,连嘴唇也不动一下。 李不还道:“这九个人这次我只带了两个,就是黄傲霜白一生。” 无愁仙子嗯一声,道:“你虽然只带了两个人,但我却不认为你瞧不起我,因为你已经亲自来了。” 李不还点头道:“是的,我不敢小看妳。” 无愁仙子嫣然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必叫底下的人拼命了。” 她的身子忽然冉冉飞升了八九尺,但居然还是端坐回顾的姿势。 使人想不通她既然是端坐不动,却又怎能飞上空中? 一眨眼间,这个美冠人寰的仙女已变成俯卧姿势,她好像能躺在空气中,点尘不惊嬝烟不乱向李不还滑过去。 她每个动作都优美美妙之极。 黄傲霜和白一生直到她滑近帮主并且出手之时,才忽然醒悟现在不是在看戏,自然也不是看人家耍杂技,而是生死拼搏。 这一醒悟,两人都登时惭愧得汗流浃背。 李不还手按剑柄。 脚下左绕两步,右旋五步,转眼间已换了八处不同方位。 无愁仙子身子平躺空气中,也自飘滑转动好几个方向,终于双足落地,像常人一样地站着。 第07章 在女性来说,无愁仙子属于修长类型,身材相当高。 可是她还是要仰起面庞,才能看着李不还的眼睛,但她心中有没有像外表这样子仰慕他呢? 她笑吟吟说道:“你武功的确不错,所以我要使出真正本领了!” 李不还迟疑道:“这话怎说?” 刚才那么美妙逾仙的身法,难道还不算真正本领? 无愁仙子道:“我想戮你一指、一招就够了。但你切勿轻视,因为我一指百变,有快有慢有虚有实。你如果不输在我这一指之下,我就……” 李不还心头一热,问道:“妳就怎样?” 无愁仙子微笑道:“我就请你喝酒,下一回我才用一指千变的指法来对付你。” 李不还醒觉自己的心热得没有道理。 不过,跟她喝一次酒,也必是人生乐事无疑。 便点头道:“好,但我怎样才算不输呢?” 无愁仙子道:“你在我指势下还能够夺门而出的话,就算不输。” 她停了一下又道:“当然你如果负伤或者死掉才飞出房门,便不能算是不输了,我也只能用一招‘一指百变’,决不食言。” 李不还耸耸肩,道:“好吧!” 无愁仙子徐徐举手,衣袖褪落到手肘,露出欺霜雪小臂,以及那只青葱白玉似的指掌。 她忽然好像更漂亮了,艳光四射不可方物。 而就在任何男人都会凝视她一下之时,她的手指就已随手点出。 稍远之处的人看来,无愁仙子戮出这一指美则美矣,可惜没有什么变化,似乎任何人都很容易躲开。 但正正对着她的李不还感觉却大大不同。 他并不否认无愁仙子的姿势非常美。 可是更强烈的感觉是“可怕”。 原因有二:一是她纤指一动,身法和步法都与指法融合为一体。 这意思是说已看不见她身体,也看不见她脚步移动,只看见她的手指。 第二个原因是他提聚运布全身的剑气,显然不能抵挡她隔空伤人的指力。 上述的两个原因虽然仅是感觉,虽然事实上无愁仙子的指力还没有刺透剑气伤及他要穴,但感觉已经很足够了。 如果要等到顾虑和感觉都变成事实,那时他大概不死也已躺下了。 李不还一抬手,长剑在握,锋芒闪闪。 剑尖对准那只纤纤指尖。 但单单用长剑还不够,他还必须奔跃躲闪以及伺隙反击。 天气一点不热,但李不还鼻尖忽然已微现汗珠。 因为他一方面发现那只美丽可怕的纤指,总抢到能威胁他正面十八处要穴的最佳位置。 而另一方面她指尖射出如丝如缕的指力,好像能够转弯兜袭他背后要害。 他已连续使出家传务守之剑“十二辰剑”其中“春蚕自缚”、“虚焰幻火”以及“乘风归去”三招廿四式。 每一式又有三剑之多,合共发出了七十二剑。 一时但见绕体寒光映眼,宛如一棵火树银花。 但他鼻尖汗珠,有增无减。 因为在这七十二剑之中,至少有六次险被她指力透入。 虽然李不还好像很狼狈,无愁仙子竟也全无喜色。 因为她这一招“一指百变”已经用了七十二变仍未攻陷强敌,而对方也一直只守而不攻。 尝闻李不还家传剑法最精锐绝世的是攻击而非防守。 假如他突然反击,情况将会变成如何呢? 所以她一点也不高兴和不满意。 她指势稍稍一缓,美丽面靥上绽开眩目笑容。 李不还不知何故忽然看不见她的指尖,只有看见这一张能够使人心迷神醉的绝艳的笑靥。 同时又仿佛听到春风中呢喃燕语。 要他别辜负良辰美景,不要辜负柔情蜜意。 他心头一阵迷惘,右胸要害露出一难以补救的空隙。 无愁仙子一笑挥指,廿八变一齐发动攻击。 她已算准李不还就算还能及时封住右胸破绽,但其他部位却又一定会有疏忽失着,所以一定要杀着齐出方可必胜。 她笑得很甜,尤其是看见李不还鼻尖的汗珠。 像他这样一个新近崛起,光芒万丈的一流高手,居然无声无息便告失败,甚至毁灭,真是值得开心的事。 李不还剑势忽然一变,由上而下划落。 不过剑尖嗡嗡嗡连响三声,这一划之势也就变得毫不呆板,而是有三蓬剑花光雨出现。 他这一剑好看也好,厉害也好,都先放在一边。 最主要是剑路风格蓦然大变,就像是一个丑男忽然变成美女,或者倒转来一个美女忽然变成丑男都一样。 这当然是至为使人感受十分强烈,甚至没齿难忘的印象。 无愁仙子纤指二十八变,不但尽被他封死,不但须得急急收招,还不得不退回寻丈距离呢! 这一来,便让出门口任人通过了。 李不还微微躬身,道:“蒙仙子承让了。” 无愁仙子转眸笑道:“好剑法,我们晚上在哪里喝酒?松鹤楼好不好?” 李不还欣然道:“很好。”转眼向墙边禅榻上的侧峰老禅师望去,只见他双目微瞑,有如枯木。 似乎世间的一切都引不起他的兴趣。 李不还仍然遥遥躬身行礼,大声地说道:“请老禅师恕我惊扰之罪,在下就此告辞了!” 侧峰老禅师连眼皮都不抬,直到李不还出去了,仍复如是。 无愁仙子也仍然站在原地,娇靥上美如春花的笑容已经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冷漠专注无限的冥思。 厅堂内全无声息,过了好一会。 无愁仙子连咳几声,用一条洁白的罗帕掩住嘴巴。 咳完之后拿开罗帕,只见帕上猩红一片尽是鲜血。 杜三娘走过来看见了,低声道:“妳怎么啦?难道受了内伤?” 无愁仙子摇摇头,落寞地道:“他连一招都没有攻出,我怎会受伤?” 杜三娘眼中闪动异样的光芒,十分关切的追问道:“可是妳却吐了几口血,这是为什么?” 吐血很伤身体,尤其是内功修为方面损伤更大。 无愁仙子轻叹一声,道:“他最后那一剑,我细思之下,不但‘一指百变’攻不过去,连‘一指千变’也不行,每一变我都想过了,还是不行!” 原来她是苦苦要想出指法破剑妙着,一共想了一千一百种变化,因此是用心过度而致呕血。 但她仍不放弃,黯淡眼神转到杜三娘面上。 她又道:“妳外号百手千剑,是剑道大行家,以妳看来刚才李不还那一剑可有破绽可寻?” 那杜三娘身为缠绵毒剑门下高手,而缠绵毒剑数百年来盛名不衰,连“血剑”声名也压不过他。(血剑就是血剑严北。) 所以杜三娘自是剑道大行家,无愁仙子的话并非过誉。 杜三娘沉吟一下,才道:“我得花点时间想一想,但只怕那时仙子妳已早一步想出答案了。” 她沉吟之时眼中曾经亮了一下,似乎另有所悟也别有打算。 无愁仙子细细长长眉毛轻轻皱起道:“他那一剑的风格神仪,与他家传剑法迥不相侔,也绝不是中土五大剑派的法度……” 她一时又陷入苦思中。 一直以来木坐在前排的五个缁衣男众,忽然间从座位飞起,五个人俱在空中翻身取出兵器。 一时刀光斧影,锤声鞭响充满厅堂。 五人之中有三个疾扑无愁仙子。 另两个身法较慢一线,双刀一鞭直取杜三娘。 由于他们慢了那么一点点。 所以杜三娘还来得及瞥一眼无愁仙子那边情形。 只见那三个黑袍大汉身子快如炮弹齐齐撞向无愁仙子,急风中挟着长刀金斧和仙人掌的啸风锐响。 他们角度不同,高低也不同,配合起来却好像一个功力绝世而又有三头六臂的高手攻出的一招似的。 单单是这等声势和杀气,武林庸手当之者恐怕已经心胆俱裂而死了。 无愁仙子一指点出。 娇靥上还残留着微微迷惘和倦怠神色。 那三人攻击的目标既是她,自是不可能看不见她的面孔和动作。 而他们大概有生以来现在才知道一件事,那就是美女的颦蹙迷惘表情,有时比盛艳媚笑还要动人,还要迷人。 当此之时这类问题本来就算故意要想也想不来,但由于这只是那三个黑衣人的感觉,便不必特地花气力精神去想。 因为他们第二个感觉就是感到全身气力泄失了一大半。 第三个感觉如闪电接续而来,就是那无愁仙子的手指何以刚好对正了自己的胸腹要穴呢? 三件兵器一掠而逝,无愁仙子一大撮乌溜溜长发被金斧削断。 她右肩衣衫裂开,露出的不是雪白肌肤而是鲜血。 长刀也同时嵌入她右边肋骨。 但那三个黑袍大汉也一齐跌坠地面,没有一个再动弹一下。 无愁仙子一连退了七八步,身子挨住墙壁才停得住。 杜三娘左袖飞出一道剑光,右袖内也飞出一道剑光,铿锵连声已接住那两个黑袍大汉双刀一鞭迅如风雨的十二刀和八鞭。 她忽然一跃如飞花轻燕落在无愁仙子身边,左袖一扬,剑光吞吐挡住首先疾追而至的双刀。 她急急问道:“仙子妳怎样了?” 话声未歇,右袖剑光也已挡住了三鞭。 无愁仙子瞧瞧还嵌在肋骨上的长刀,道:“他们是什么人?为何要杀我?”声音中仍然含着浓浓茫然意味。 此时手持双刀的黑衣人忽然舍弃杜三娘,突取无愁仙子,他双刀不但速度加快许多,森寒刀气也强烈得多。 显然他刚才对付杜三娘时并没有施展全力。 换言之他刚才是隐藏起真正实力。 但他为何要这样做法? 杜三娘左袖中飞出的不是一道剑光而是三道,急急封拦此人。 另一只衣袖内则飞出七八道光,卷住了使鞭的黑衣大汉。 但她左袖的三道剑光既阻不住双刀,同时也没有阻住无愁仙子的手指。 无愁仙子一指双影,齐齐点中两刀刀刃。 两刀登时飞上半空,夺夺两声已插在梁上。 她纤指上又发出“嗤嗤”之声一连五响。 那个黑衣大汉身子腾空飞退,如受重锤连击五下,跌堕两丈外时,全身已没有一根骨头是完整的。 杜三娘面色一变,右袖中又飞出七八道剑光,星旋电转一绞,唯一剩下的黑衣大汉持鞭的手登时绞成肉酱。 另外他面门胸口也一齐出现七个血洞,砰匐飞坠丈许之外。 厅堂内死尸横七竖八,血腥攻鼻。 侧峰老禅师已是除了四个女性之外唯一的活人,他在禅榻上睁开眼睛,满面愁容长叹几声。 杜三娘冷冷地说道:“我们之所以没有杀你,是因为不必杀你,你愁什么,又叹什么气?” 侧峰老禅师声音枯涩得好像沙漠中没有水喝的人一样。 他道:“死人我已经见得多,但收拾尸首的经验从未有过。妳们一下弄了这么多尸体在这儿,叫我怎么办?” 他不但没有多谢人家不杀他之恩,语气中还隐隐有埋怨之意。 杜三娘一时为之啼笑皆非,只好嗔声叱骂道:“闭嘴,这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事情。” 无愁仙子一手拍掉肋上长刀,衣裳登时被血染红了。 但她身体似乎很好,居然还能帮忙扶起两名婢女,姗姗出寺。 x           x           x 晚上时分,苏州城内已是满城灯火,街道上相当热闹。 无愁仙子的身体果然很好,虽然肩肋两处受伤,仍然能够践约在松鹤楼备了酒菜宴客呢! 太湖最新鲜的水产这儿都可以吃到,白鱼鲜嫩,莼菜入口腻滑而又爽脆,其余虾蟹等莫不甘香。 酒也极佳,是绍兴特产珍酿女儿红,在萧瑟凉秋喝着烫热了的美酒,确是人生赏心乐事。 但李不还的观点,佳肴美酒仍然比不上无愁仙子的一抹微笑。 他用心定神想了好一会,才迳自连干三盃,道:“我细细想过平生所见过的美女,却居然没有一个能及得上妳艳色芝姿万分之一。” 他讲得郑而重之,却只像是鉴赏过奇珍名画之后的学术性评论。 丝毫没有亵渎不敬之意。 无愁仙子淡淡笑一下道:“我请你喝酒,你当然要奉承我一下的。” 李不还道:“我不是夸口,事实上很多人想请我喝酒都请不到,所以我不会为了这一顿好酒好菜而向妳作违心之论。” “那么你是怎样的一个人?”她稍稍睁大美丽眼睛问:“你有你自己的抱负志向,你是那种绝不为别人左右的人?” 李不还含笑点头,道:“我是的。” 无愁仙子道:“威迫是不必说了,你这种人一定很硬骨头。但我问你,财富和美色呢?能不能令人让步?” 李不还沉默片刻,才道:“以前我会不假思索回答这类问题,但现在我亲眼看见妳,我心中竟不禁犹疑起来。刚才我再三问自己,我会不会为了像妳这么美丽的人而作出让步?答案妳一定知道,所以我不必说了!” 无愁仙子摇头不依,道:“不,我要听你自己讲出来。” 李不还道:“为了妳,许多事我都可以让步。” 无愁仙子嫣然举盃,喝了一半,便把剩下的半盃给他,轻轻道:“你干了这一半盃酒。” 盃上边缘上,隐隐残留着她口脂香味。 李不还浅浅呷着,一时心飞魂越。 她向来是如此不拘小节呢? 抑是只对我特别些? 她大概也不至于不知道这是很亲昵的表示吧? 他无论喝得怎样慢法,半盃酒仍然不久就喝完。 无愁仙子从他手中拿回酒盃,玉葱也似的纤指碰触他手掌一下,这轻轻一触使李不还好像触了电。 她斟满酒,浅浅喝了两口,又微微笑着把酒盃递给他。 等他喝完,又拿回去斟酒。 就这样酒盃传来传去,默默地微含笑容地喝了八盃。 他们似乎对那个酒盃很偏爱。 又好像这间著名酒楼只有这只酒盃一样。 照他们这样喝法,恐怕喝到天亮也喝不到两斤。 若是嗜酒之徒,一定心痒难熬之至,不过换了意不在酒的醉翁,却又无疑认为过瘾无比了。 无愁仙子忽然拈盃沉吟,然后缓缓地说道:“你从襄阳特地赶来,为的只是要来对付我?” 李不还点头承认。 “我们两个总算已动过手,你的剑法我的确很佩服,不过你认为能不能赢得我呢?” “今天碰头时赢不得妳,过两天也赢不得妳。”李不还眼神很坦白也很锐利:“但现在却赢得妳。” 无愁仙子微微苦笑,道:“你已瞧出来了?” “是的,身上受了两伤,头发有一大绺好像被削断了,可以想得见,妳那时一定相当不利。但外伤仍不要紧,我是发觉妳偶然会有真气不匀呼吸散乱之象,这才要紧,如果我要杀妳,一定不肯放过这个时机。” 无愁仙子又苦笑,道:“你瞧得真准,你一向都是把对手瞧得这么准,然后才出手的么?” 李不还点头,道:“我虽然杂七杂八学了很多种剑法。但最主要的仍是我家传剑法,那是杀手之剑,讲究一剑杀绝,远飏千里。” 无愁仙子慢慢伸手过去。 李不还望住她的纤手,直到她自动把五指都放在他掌心,好像是女人依偎在男人的怀中一样。 他才放心微笑,抬眼瞧她。 无愁仙子轻轻道:“你虽然很注意我的手,但其实进入五寸距离之时,不论你怎样小心提防,我仍然能制得住你。” 她“一指百变”的指法指力妙绝人寰,那是已经看见过的。 据她说还有“一指千变”,那当然更是旷世绝学。 所以李不还相信她绝对没有吹牛。 李不还问道:“那么妳为何不趁机制住我?” 无愁仙子反问道:“你为何不趁机拔剑杀死我?” 李不还耸耸肩。 无愁仙子又道:“你既然已表示肯让我,你的剑术又那么精妙,我为什么不多一个强有力而又倜傥潇洒的朋友,却去制造敌人呢?” 她的手在他掌中轻轻转动,李不还触电之感更为强烈,但另一方面他又有疑真疑幻之感。 这怎么可能呢? 她的玉手居然已被我握住了。 难道她真的对我特别些? 她心中真的有我? 他们酒喝得不多,话却谈了不少。 而她的滑腻香软纤手,一直放在他掌中…… x           x           x 清晨的河面上,和岸边枫林间,层层雾气未散,平添迷幻朦胧之美。 李不还一身白衣,仍然佩着剑,看来英挺而又俊逸。 无愁仙子一身鹅黄衣裳,韵致雅淡。 不论远观近看,都有如画中仙女,令人神移万里。 在红红枫叶下,他们相对止步。 身侧不远处清澈河水无声地流动着。 无愁仙子先笑一笑,道:“我问我自己,为什么大清早要跑到这儿来?我们昨夜又没有正式约好。我何不故意不来,矜持一下身份岂不更好?你知道我们女孩子常常用这个方法,而据说这个方法几千年来都很有效!” 李不还游目纵览晨光下的旷阔平畴,满眼秋色中,忽然信心百倍,豪情壮志蓦地比平生任何一刻更激越。 天下如此壮丽,红颜如此多娇,谁肯辜负平生? 谁肯等闲白了少年头? 他眼神有如大高海深,凝望住无愁仙子,柔声道:“如果妳肯帮我,我必定可以完成我的大志。后世之人一定不禁时时缅怀我的丰功伟业!” 无愁仙子眼波比春水更温柔,面靥比星花更娇艳。 她的声音也宛如天外云端飘下来的细丝仙乐,温柔和缓的道:“我一定帮你,我一定帮你……” 李不还无言地轻轻拥抱住她,轻轻吻那朱唇…… 宇宙万物忽然都起了变化。 本来是丑的有了美,肤浅的变成深邃,无聊却有了意义…… 但李不还仍然能注意到无愁仙子渐渐僵硬,以及面色越来越苍白。 难道能滋润万物的爱情,对她却反而不妙。 无愁仙子连连喘气,含含糊糊道:“我忽然想起一个人,是我最亲密亲密的人。唉,我已经好几年没有想起他了!” 李不还的心突然像被剑刺一样疼着流血。却极力镇定如常,道:“这个人一定是世上最幸福的。” 无愁仙子摇摇头道:“不,刚好相反,他大概是最悲惨的人。” 她挣脱他的怀抱,绕着枫树转了一圈,神色才恢复平静。 她微微而笑。 虽然仍是一样的美丽眩目,但李不还却变得好像有一层晨雾阻隔着。 他深深叹息一声。 他知道自己为何叹息?是为了这心灵相合,血肉相连的爱情,但却是变幻瞬逝的爱情而发。 此生此世,还有没有如此感动的刹那呢? 任何情感的巅峰都不会停留得太长久。 不论是盛怒也好,悲哀也好,狂喜也好,总之达到了巅峰,不久就会下降,或者称为冷却。 可是人类自古以来都极之希望某种?楦嗅鄯蹇梢晕钟篮悖绕涫前椤?br>  所有的恋人们总是千方百计要维持炽热爱情于永恒不变。如果我们以局外人眼光,冷静观察之,就知道答案很不幸很可悲了。 感动也是如此,不论你为何感动,总是很快就到达了巅峰而迅即滑落。 这一刹那你可以为之而流血,可以为之而死,但这一刹那却绝对不是永恒。 日本光芒四射震惊世界的鬼才文豪芥川龙之介,老是要捕捉瞬息即逝的美丽,老是认为可以从一瞬看见永恒,或者得到永恒。 当然这是办不到的事。 因为永恒本身含摄短暂,所以永恒只是虚假的概念,而短暂也一样虚假不实。 芥川龙之介三十五岁就自杀而死,他的作品如罗生门等迸射出灿烂眩目的火花,而他的一生在宇宙万物不停生灭之洪流里,亦不啻一道短暂却眩目得不可正视的闪光。 x           x           x 枫林间和河面上的晨雾,在阳光下消散,好像根本从未曾出现过。 但晨雾却确确实实出现过,那种迷蒙之美仍然留在李不还心头。 他很憎恨自己竟然要抛开无限美感,而用庸俗丑恶的利害得失,来考虑无愁仙子的事。 但他又知道非得从这个角度考虑不可。 因为他心底已隐隐约约感到,事情绝非表面上那么美丽,也绝非那么简单,他甚至泛起了不知从何而来的不祥之感。 无愁仙子袅娜背影虽已消失于树木以及土丘那边,已经不在他视线之内。 但他知道她并没有脱离他的视线,只不过现在他并非用肉眼而是用心灵之眼瞧着她,无论她走到哪儿,他都可以看得见她。 第08章 由于是春天之故,太阳强而不烈。 寒山寺后有一片僻静的幽林中,侧峰禅师身披红色绣着金线的法衣,站在一块木牌前面。 这块木牌写着“五无名氏之墓”以及日期等字样,大概不久就将会有一方小小的石牌代替木牌。 泥土底下埋着的就是昨天死在禅堂内那五名黑衣男子的尸体,侧峰禅师只能用草席卷裹尸体,草草埋葬于此。 这件事已经花了他很多时间。 也使他迫不得已要应付一些困扰。 但无论如何现在已经像往日一样平静,这一个新坟位处幽僻树林中,大概永远也不会有什么人发现而加以注意。 侧峰禅师念完最后一遍往生咒,便有条不紊一板一眼地解开肩上环扣,将法衣袈裟脱下,先摺成窄窄长幅,叠两叠搭在手上。 然后平平静静地举目四看。 他这一看大有道理,因为这时从一棵大树树身后转出一个美女,眉目如画,一身杏黄衣裳迎风轻飘。 而她踏着落叶草尖而来的嬝娜意态,宛似仙子凌波微步。 她走近老和尚,那对黑如点漆、惊世绝艳的眼波上上下下打量老僧,又细细看过木牌写的字。 别人以为她必定会开口说话或询问,她却好像隐入沉思冥想式的祈祷。 过了好一阵,连老和尚也禁不住侧转脸孔去瞧她,并且忍不住猜度她这次祈祷究竟需时多久? 这时她却开口了,声音清冷而悦耳:“我已经来了好一阵,我一直猜测你到底认不认识泥土里的五个死人?” 老和尚搬出他们禅宗最拿手的把戏:“认识或不认识都是一样,任何人死了都无区别,但即使在生之时,其实亦无区别。” 那杏黄衣裳的美女就是无愁仙子,她摇头表示不同意,说道:“对你可以没有区别,但我却不同。因为他们昨天要杀的是我,而不是你,何况我的身上还有两处伤势是他们五个所留下的!” “也许妳是对的。”老和尚说。 他面上的皱纹显示出岁月风霜的痕迹。 不过声音之清亮以及眼神之明湛,又显示他还未向岁月低头。 老和尚又道:“我猜妳一定很想问问他们,但死人永远不会回答任何问题,所以何不让他们安安静静躺在那儿呢?” 无愁仙子道:“我决不至于挖坟刨棺,这一点您大可放心。” 老和尚固执地摇头道:“老衲一点也不放心,妳如果不是想挖开坟墓瞧瞧他们,妳到这儿来干什么?” 无愁仙子微笑道:“就算我要挖开坟墓,可是对死人有什么打紧?他们既无感觉,亦不会抗议。我们何必争执这种无聊问题?” 老和尚不以为然的道:“无聊?这种问题在老纳看来一点也不无聊,简直是有聊之至!” 无愁仙子微讶道:“你好像很维护他们?连尸体也疼惜得过了份!” 其实尸体让人家瞧瞧有什么打紧呢? 老和尚道:“瞧瞧当然不打紧,可是这些尸体挖了出来,谁再来埋葬他们呢?哼,不用说又是我这个老僧弄出一身大汗。妳们杀了人之后拍拍手就走了,难道挖坟之后还会再埋好才离开?” 这个理由虽然可笑了一点,但也不是全无道理,而且侧峰老禅师昨天也已抱怨过尸体很难处理的话。 看来这个老和尚对这一方面似乎很不高兴也很执着。 无愁仙子忽然转了话题,问道:“你是谁?你假装是老老实实的和尚,但你其实不是,你到底是谁?” 侧峰禅师老大不高兴反问道:“我假装?我假装给谁看?妳从未跟我讲过一句话,我几时骗过妳呢?” 无愁仙子没有法子反驳,只好道:“那么现在你告诉我,你究竟是谁?这些死人又是谁?” 侧峰禅师道:“我是真真正正出家人,绝不是假和尚,只不过我用了不为世知的法号,这一点对妳并不重要,妳觉得重要的应该是这五个死人的来历,对不对?” 无愁仙子颔首道:“对,不过你为人所知的法号我也想听听。” 侧峰禅师道:“其实我另一个法号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因为韶光如矢,算一算竟已是四十年前的事。四十年虽然过得很快,但亦发生更多的事,所以没有人会记得那么久以前的我所用的名字。” 无愁仙子好像比他还固执十倍,道:“不管,我还是要听听。” 侧峰禅师也无为难之色,道:“四十年前的三十年时光,老纳法号通灵。” 无愁仙子皱眉想一下,玉面忽然布满讶异神色。 她的声音也有点沙哑,道:“你就是昔年少林寺掌门圆胜大尊者座下五大神僧之一的通灵上人?” 侧峰禅师点点头,道:“我就是,但我看不出有什么地方值得妳惊讶的?” 无愁仙子呐呐道:“那么你一定知道我的师门来历了?” 现在不妨改称为通灵上人的侧峰老禅师。 他说道:“我当然知道,可是妳怕什么?怕我到处宣扬?怕我会想法子对付妳?唉,妳放心,我已经四十年不管世事,难道我会管妳的事?” 无愁仙子仍然呐呐道:“但我不同,你一定知道我跟别人不同。” 通灵上人嗟叹一声,道:“妳的确与常人不同,但如果妳仍然在业力漩涡中身不由己的翻滚,我既不必管,亦管不了。” 无愁仙子定一定神。 她才又说道:“好,该告诉我,死了的五个人是谁?他们为何暗袭我?又何以以我的耳目,直到现在还查不出他们的身份和目的?” 通灵上人道:“妳既然问了,我且答妳。第一点这五个人姓名我不知道,不过看他们的武功路数,大概是滇南无恶山庄的人。无恶山庄妳一定听过的,其实就是代表无恶不作的意思。第二点,这五个人心志已经受制,所以他们做什么事连自己都不知道,也因此看不出他们为何要暗算于妳。” 老和尚声音停歇一下,又道:“至于妳为何查不出他们来历,这正是一条线索,妳自己细心想想,大概会找出答案。” 无愁仙子直着眼暗暗寻思。 美丽的人就有这点好处,虽然直着眼睛,却仍有另一种动人的迷人美态。 她缓缓的说道:“无恶山庄的这几个杀手,其实并不难查出他们的身份,但为何查不出来?” 通灵上人徐徐道:“假如潭水很污浊,妳明明知道有很多鱼在那边,却一定看不见的。” 无愁仙子喃喃道:“对,对,是污浊的水隔阻了目光,看来我也是一样的。” 她向老和尚裣衽屈膝行了一礼。 无愁仙子又道:“多谢您,我告辞啦,无论如何,我一定不会提到您的大名。” 通灵上人道:“这样很好,虽然提也不要紧,但我却怕那些徒子徒孙找上门来,那可是片刻不得安静的局面。” 幽林中很快恢复寂静,因为一个老和尚和一个绝世红妆都不言不语,像木头一样的站着。 无愁仙子为何告辞之后还不走呢? 答案马上出现。 树林内传出极轻微声响,显然有人行动。 然而这个时候这种地方,谁会跑到这儿来? 如果真有人来,他为了什么? 老和尚倚树瞑目,看来大概可以那样三日三夜也不动一下。 无愁仙子神情冰冷,也微微阖目聆听低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过了一阵,一个白发龙钟老人从树林里走出来。 他外表虽是年迈老朽,可是眼中精光蕴闪,显然并未因年老而衰弱。 龙钟老人小心瞧过老和尚和无愁仙子之后,才说道:“无愁仙子,小人老谢这厢有礼。” 无愁仙子淡淡颔首。 老谢又道:“这位老和尚为什么还站在这里?他为何还不回寺?” 无愁仙子瞧一眼老禅师,已经知道他不会开口,便道:“他那么老了,又是出家人,不必管他,你且说出来意给我听听。” 老谢点头道:“好,我是来请仙子救命。” 无愁仙子讶道:“你看我像是专门救人性命的人么?” 老谢发出咯咯的笑声,忽然大有不敬之意。 他道:“妳救不救人我不管,但我以崔怜花之名,要妳救我保护我。” 无愁仙子面色不变,但无可否认芳心的确大跳几下。 崔怜花这个名字她许久没有听见了,也很久很久没有想起她,不过今天早上却忽然想起她。 那是在河边枫树下,跟李不还见面的时候。 现在回想起来,忽然无端想起了姐姐崔怜花,必定有些原因的,莫非当那柔情蜜意充满心头之时,一些从前亲密的人就会回到记忆里? 老谢的眼光深不可测,他又说道:“如果我死了,她也会活不成,这样讲法妳可明白?” 无愁仙子泛起艳光四射的笑容,道:“我当然明白,但我从没有打算杀死你,所以你讲的恐怕都是废话,你是哪一帮哪一派或者哪一个组织的人?” 老谢简短道:“我是南疆缠绵毒剑门的人。” 无愁仙子仍然笑道:“你知不知道‘百手千剑’杜三娘就在此地?她是缠绵毒剑门的高手,有什么事她大概可以为你作主。” 老谢忽然岔开,道:“崔怜花现在连一丝一毫武功都没有,就算是普通的流氓瘪三都可以强奸她。不过这一点妳放心,我不会让她受到这种侮辱。” 无愁仙子道:“那么我谢谢妳啦。” 老谢摇摇头:“不必,不必,她虽然没有受辱之虞,却有性命之忧,当然这是说如果我活不成的话,她也得陪我到黄泉去。” 无愁仙子道:“我有点明白了,其实妳怕的不是我,而是杜三娘,当然我可以命令杜三娘不得向妳生事动手,妳是不是希望我这样做呢?” 老谢连笑容都没有,只点头道:“正是如此,妳确实是冰雪聪明的人。” 无愁仙子忽然自言自语道:“杜三娘我可以命令她,不过若是无缘无故不准她找人麻烦,又好像不合理不像话……” 老谢冷笑道:“崔怜花就是缘故了。”她停一下又道:“妳叫崔怜月,她叫崔怜花,这个理由难道还不够么?” 无愁仙子道:“好像不太够,因为我现在已不是崔怜月了,而是无愁仙子,妳最好记着。” 老谢冷笑数声,才道:“崔怜花一条性命,绝对不比我的低贱,既然妳这样说,那么我们就走着瞧。” 无愁仙子也冷冷瞧着对方,漆黑明亮的眸子里闪动着别人难以测度的意思。 老谢向树林退走,身形迅即隐没。 无愁仙子稍稍提高声音,道:“老谢,横竖妳决对死在杜三娘或者别人手中,我为何不亲自杀死妳?这样总算也替崔怜花出了一口气,妳说是也不是?” 林内兵刃相交之声“铮锵”数响传来。 过了一会,老谢身形又出现了。 无愁仙子微笑道:“我的手下纵然杀不了妳,但他们人多,大概阻挡妳还不成问题,尤其是当中几个是火器高手,妳若想硬闯出去,只怕很难如愿。” 老谢神态稍见狼狈,怒声道:“妳究竟是不是人?崔怜花是妳的双生姐姐,妳真的不管她的死活?” 无愁仙子道:“我只是不喜欢被人威胁要挟而已。而且我也不相信妳真的认为妳的性命贱过她的,妳若不承认又不求我,我现在就杀了妳。” 像无愁仙子那么美丽可爱的女子,这种无情冷酷的话出自她口中,实是令人大有疑真疑幻之感。 老谢瞠目结舌,定睛瞧她好一阵。 她才颓然道:“好吧,我求妳,我知道杜三娘不会放过我,但她听妳的命令,妳救救我行不行?” 无愁仙子不答反问:“崔怜花现下在什么地方?妳把她怎么了?” 老谢(其实就是那青衣妇人苗谢沙)道:“她本来已经没有武功,我只用毒剑刺穴手法制住她三处大穴,其实我根本不必出手的。” 苗谢沙也只回答了一半问题,显然她也不肯透露崔怜花的下落。 无愁仙子沉吟忖想了好一会,忽然问道:“妳会不会埋葬死尸?” 苗谢沙楞一下,道:“谁不会呢?” 无愁仙子道:“很好,妳先把这个新坟里面的五个死人挖出来,瞧完之后,妳负责埋好。” 她瞧瞧通灵上人,又道:“这样你老人家反不反对呢?” 通灵上人耸耸肩,没有异议。 苗谢沙虽然不是干惯挖坟工作的人,但她武功精深,运劲巧妙。 所以只用一块木牌(就是写着五无名氏之墓那一块),就比别人用铁铲还有用几倍,一转眼间已挖出一个坑洞。 坑内五具用草席包裹着的尸体,静静躺在泥土上。 苗谢沙鼻子皱缩着嗅吸几下,道:“奇怪有一种药味,是使尸体不会腐臭那种药味。” 如果以现代的话来说,那就是防腐剂了。 无愁仙子转眼望住通灵上人,道:“是你么?但为什么这样做呢?” 通灵上人由枯木顽石状态中变回有血有肉的人,应道:“要不是这样,现在岂不是臭不可当了?而且尸体有时会一天就腐烂了不少,假如不够完整,妳一定又会不大满意了,妳说对不对?” 无愁仙子无奈地道:“好,算我服了你老人家,你一切都为了我做的,这样讲法你可还满意?” 通灵上人道:“勉勉强强罢了!其实我却是为了另一个朋友而做的。” 无愁仙子大讶道:“他是谁?” 通灵上人道:“妳不必知道,反正是一个必定会关心妳的人,我知道他一定开心,所以我就这样做了。” 无愁仙子一听而知老和尚决不会说出那人是谁。 她当即改变方向,问道:“那么,昨天如果我不敌的话,您老人家大概也不会坐视了?” 坑洞内的苗谢沙这时才大惊失色瞧看那老和尚。 试想连“百手千剑”杜三娘也俯首听命的无愁仙子崔怜月,世上还有什么可以畏惧的呢? 但她口气中表示还要老和尚保护,这老和尚是谁? 通灵上人道:“我大概不至于无动于衷不至于坐视不理,不过假如妳只是面上多几个疤痕,或者只不过断手断脚,却没有性命之忧,那时我可能就不管了!” 红颜祸水自古皆然。 所以老和尚话中之意,表面隐晦而其实十分显明清楚。 无愁仙子点点头,眼光转到坑内那五个草席包裹着的尸首上,说道:“把它打开来看看。” 草席迅即摊开。 那五个死人还保持完好。 他们年纪由廿五到卅一二之间,俱是少壮英锐年华。 这一点的确会使不少人为之嗟叹! 另一点使人特别注意得到的是五个死人全都睁大双眼。 虽然眼睛全部变成死白色,毫无光采,但终究叫人觉得奇怪和胆寒。 无愁仙子静静看了一阵,才道:“把他们埋了。” 这件工作苗谢沙做得比挖土是更快几倍。 在这个过程中,她有时不免会觉得奇怪,奇怪自己何以忽然变成无愁仙子崔怜月手下的工人一样? 无愁仙子向她问道:“老谢,妳也瞧过这五具尸首了,妳告诉我,妳到底看见了什么?” 苗谢沙心念连转,最少来来去去的转了十几次,才回道:“我的确看见了一些东西呢!” “我猜妳一定看得见。”无愁仙子微微而笑,但笑容却大有深不可测的味道:“那么妳告诉我,因为我向来不喜欢猜测。而且妳最好记住一件事,那就是如果我长命百岁,才可以帮忙使崔怜花不死,崔怜花她若是活得好好的,大概妳也会一样。” 苗谢沙好像是下象棋的过河卒子,一过了河就只有前进而不能后退,当下呐呐道:“他们中了蛊毒,是死之前已经中了蛊毒。” 无愁仙子笑笑,似乎并不意外,说道:“这种蛊毒大概是可以控制中毒者的神智吧?” 苗谢沙道:“正是!” 无愁仙子想了想,眉头越皱越深。 她喃喃地道:“但为何其中有两个行动迟缓,并且没有配合着一齐全力向我攻击?为什么?” 苗谢沙瞠目结舌,无法置答。 但老和尚却笑了笑,道:“我有没有说过我一定坐视不理,一定袖手旁观呢?” 无愁仙子崔怜月叹口气,道:“唉,是您老人家!我实在老早应该想到才对!” 苗谢沙又拍又擦,弄掉手上身上泥土。 不过她也感到无愁仙子眼光好像刀剑一样注视自己。 她为何用这么凌厉的目光看人?我客串了一次免费的工人,而且有话必答,难道她还不满意? 有些很简单的事情,到了这些身怀绝技,恩仇无数的人身上,就变成不简单了。 苗谢沙抬头望住无愁仙子漆黑而又明亮如夜星的眼光,谦卑地道:“妳还有什么吩咐么?” 无愁仙子冷冷道:“在老禅师面前我不可以轻易杀人,不过弄断手脚或者挖出一只眼睛大概还可以。妳信不信我一招就可以废了妳一只手一只脚?或者挖掉一只眼睛也行,妳信不信?” 苗谢沙大吃一惊,道:“我什么地方得罪妳了?” 无愁仙子道:“崔怜花的下落妳没有说出来,这一点我非常不满意。” 苗谢沙冷冷道:“如果我说了出来,妳派妳的手下早一步把她救了放了,那时我怎么办?” 无愁仙子道:“那是妳的事,我却不相信妳少去手脚眼睛之后就不想活下去,那时妳还是要告诉我的,对不对?” 苗谢沙但觉头痛头晕之极,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平生第一次遇到的最冷酷可怕最辛辣的人物。 不错,假如断了手脚少了眼睛之后,无愁仙子才答应一切条件,那么她要不要再活下去呢? 如果要的话,还不是要把崔怜花被囚所在说出来? 总之,她虽然手中有个人质,却忽然变成毫无还价能力和任由宰割的卖家。 她望望那个古古怪怪的老和尚,心中不免大有顾忌。 无愁仙子道:“老禅师是真正出家人,而且以他老人家的武功智慧,我们在他面前就等如没有穿衣服的小孩子一样,妳不必顾虑吞吐。” 苗谢沙一横心,说出一个地址。 她实在是很聪明,也很有决断的人。 一下子就把利害得失,计算得明明白白。 例如她如果不完全倒向无愁仙子这一边,那么“百手千剑”杜三娘必定立刻就会变成她的影子。 那是她甚至连先行杀死人质崔怜花,然后遁匿也办不到了。 总之,她已经变成非死不可的情况了。 不论崔怜花是死是活,对她都一样。 与其如此,那就不如一面倒靠向无愁仙子了。 无愁仙子崔怜月出乎苗谢沙之意料之外,她并没有立刻传召麾下高手赶快去解救崔怜花。 她只缓缓转身,向老和尚跪下,俯首道:“请老禅师慈悲指点迷津。” 通灵上人沉吟一下,才道:“我很愿意也很希望妳真心向我问计,可惜这却是绝不可能的事,因为妳是东土门中之人。” 无愁仙子诧讶看他,问道:“为什么?难道凡是投身东土系的人,就一定绝情灭义无可救药?” 老和尚佛相庄严动人,似乎蓦然间由凡夫俗子变成了澈悟一切的大菩萨或者诸佛,但他慈蔼亲切的微笑,却又叫人记得身在世间。 他还有一点与常人有别的就是两只手作出很少见的手势(以术语而言,应该称之为手印)。 而在他这种手印之下,无愁仙子头垂得更低了,身子也微微佝偻,好像是不胜重荷一样。 通灵老禅师声音很清晰的道:“东土系的人,对于绝情灭义并不认为罪恶,所以即使妳做出有些人神俱愤的事,妳心里绝不歉疚也不后悔。这一点是我对东土系的了解,阿弥陀佛,但愿我并没有误解,愿我没有冤枉东土系门下之人!” 无愁仙子低头道:“那只是原则性的概念和了解,您老人家当必知道,凡原则必有例外!” 通灵上人的微笑在层叠皱纹面皮上,居然更觉和蔼可亲。 他道:“我不得不提到上两代的少林寺方丈掌门圆胜大尊者,他是我的师父,他常常说,虽然法尔自然的事情也不免会有例外(法尔自然亦可解作原则),可是到底也是太少太少了。妳们万万不可因为这种可能性而被骗,‘例外’是不可以希求妄想的,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可能性与例外,给很多人带来妄想,他们希望这种奇迹会出现,结果是妄想落了空后,才顿悟例外之事之少之又少。我所说的道理妳们也许会认为玄之又玄,但我完全为了妳们好,因为妳们存着很大的妄想,一旦失望时打击会更大,我看过不少人受过这种挫折,饱受的痛楚很深,甚至一生一世也受到惩罚。妳们所提及的原则必有例外,我是知道的,可是例外毕竟不是正常的方法,可遇不可强求,希求妄想是不可以的。‘例外’只不过是众缘和合之时,多了一些缘或者少了一些而已,这种情况谁能预先知道?既然连知道都不可能,难道还可能希冀想求么?谢谢妳提出这一点,但很抱歉我不能接受。” 无愁仙子声音忽然低得像耳语,道:“但至少我现在心头还有灵光余晖,所以我会求你,难道您昨天没有坐视我遭难,今天反而当真袖手不理?” 通灵老禅师开始摇头和叹气。 过了好一会才停止,他道:“我早知道我没有法子拒绝妳的要求,因为不但是妳,还有崔怜花也是。妳们的名字我听沈神通提过好几次,所以我们早就结了缘,不过对于妳,我似乎也没有什么办法可想。妳知不知道东土系并不是波斯魔教那么简单?其实还有一半是印藏地区的黑教?可是妳姐姐的事情我可以管,至于妳,凡是心智忽然清明醒悟一次,陷溺又深一层。” 无愁仙子眼中现出迷惘寻思神色。 通灵老禅师又道:“妳的师主是不是蜃海君?妳已经把他的绝艺‘传神变指’‘阳焰换心功’,以及‘蜃异大法’都学会了?” 苗谢沙身形忽然像劲箭一样疾厉射去。 她选择逃出枫林的是另一个方向。 第09章 苗谢沙认为刚才虽然被无愁仙子手下阻截了一次,但这一边的逃路未必有人手埋伏,何况无愁仙子大有昏沉迷惘之态,很可能不会发出命令。 即使再度被截,也没有什么关系。 横竖都不至于当场丧命,何不一试。 假如逃走成功,则不但恢复自由。 同时无愁仙子崔怜月,也一定因为知道崔怜花在她的手中,便不敢不对她客气一点了呀! 她身子飞出两丈左右,忽然像一块沉重石头般掉落地上,幸而她筋骨强健,不但没有摔断骨头,还能够一下子跳起身。 她狠涌而又惊惧地望住老和尚,道:“你为什么只帮她而不帮我?是不是她长得漂亮呢?” 通灵老禅师刚才也不过袍袖微拂,手指在袖影内屈弹一下。 一缕寒风就把去势劲争如矢的苗谢沙射中以至坠地。 这一手就是名震武林数百年,却是又罕为人见识过的少林绝艺之一,叫做“般若度厄指”。 老和尚微笑道:“别着急,目前妳死不了,但将来就不敢担保了。” 老和尚接着挥挥手竟叫她离开之意,又道:“妳且去寺前等着,老衲还有话要吩咐妳。” 苗谢沙暗暗一提真气,只觉得全身至少有三十六处穴道又麻痒又疼痛的,这一惊非同小可。 她不敢多言,如言出林去了。 无愁仙子黑白分明湛亮的眼睛,显示出她已经清醒。 她道:“老禅师,你可是忘记了还有一个‘百手千剑’杜三娘会杀死她?” 通灵老禅师顾左右而言他,道:“妳也走吧,我大概还有访客。” 无愁仙子想了一阵,才说道:“少林般若度厄指,是不是比敝门的传神变指更为厉害呢?” 她总算是问对了人。 若论探讨这等绝世武功高低强弱的精微奥妙,谁还能比少林昔年五大神僧之一的通灵老和尚更有资格? 老和尚道:“不,传神变指和般若度厄指的功效作用完全不同,一是杀人,一是度厄也就是救人,不可混为一谈。不过若是以指法对指法,倒也是旗鼓相当,谁也赢不了谁,假如般若度厄指胜过妳的传神变指,那蜃海君一定会告诉妳,同时很可能不会传给妳的,他是一个极之自负好胜的人,对不对?” 无愁仙子忽然发觉这个老和尚,对天下极少人知,极之神秘的蜃海君,敢情有相当了解。 甚至可以误为他们是老朋友,这种情况怎么可能发生呢? 莫非蜃海君身边另有内奸? 泄露了他不少秘密? 通灵老禅师又道:“妳几时见到蜃海君,请告诉他,我太老迈了,已经不行了,但我有一个后辈。虽然还是个小和尚,却心高气傲得很,他希望能会一会蜃海君,似乎这已是他平生之愿!” 无愁仙子皱眉道:“那小和尚叫什么名字?” 通灵禅师道:“他俗家姓名不必提了!法号叫做唯一。” 他好像想起一些好笑的事,竟仰天打个哈哈,又道:“他才二十岁吧?唔,也可能廿一二岁了。但他却有很多唯一的心愿。例如在武功方面,他唯一很想击败的是蜃海君,在佛理方面,他唯一希望就是明心见性,直超凡圣,在女人方面,他也有唯一的希望……” 无愁仙子见他稍停,忍不住问道:“他希望怎样?” “他希望此生此世不会遇到一个会使他动心的女人,他认为那一定是十分危险的考验,当然我也很同意这个意思。” 无愁仙子微笑道:“我见见他行不行?” “不行。”老和尚坦率拒绝了,他续说道:“因为妳正是那种他唯一不希望遇到的女人。” 无愁仙子轻轻耸肩,又举手拂拂长发。 没有多说什么,微笑地离开了。 x           x           x 枫林内静寂了相当长久时间,然后一动也不动站着的老和尚,面前忽然又多了一个人来。 老和尚睁开眼睛瞧瞧,毫不意外地道:“你终于也来了?” 那人白衣飘飘,年轻俊逸。 但斯文之中却又威稜迫人,眼神中露出骄凌天下的大志。 他躬身为礼,道:“晚辈不知道老禅师等我,所以好像来迟了一点。” 老和尚道:“我没有故意等你,我只不过知道你可能会来找我,所以不防随顺世缘而已!既然你已来了,那也很好。” 白衣人正是大有霸图天下铁扁担帮帮主李不还。 他道:“敢问大师好从何来?” 老和尚道:“我师父是圆胜大尊者,他是少林寺上两代的掌门人,接他位置的是铁脚神僧,他是先师的小师弟。” 李不还恭声道:“少林寺的这几位神僧,晚辈早已有耳闻了,心中钦羡仰慕之至。” 但老和尚为何提起这些陈年旧事? 少林历代掌门人纵是威震四荒八表,却与现在之事何干? 老和尚徐徐道:“敝师叔嘱咐过我,若遇到他故友‘冷血’李十八的后人,定须维护照顾。” 李不还目瞪口呆了一阵,才道:“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无怪他一见到这位年逾古稀的上人,就蒙他教了一招奇异精微,博大无边的剑法。 这一剑的效果非同小可。 那无愁仙子的“一指百变”必定迫得他十分狼狈,也肯定迫得他必须全力施展杀手之剑。 这么一来,极可能两败俱伤。 甚至伤得双方都再没有气力爬起身。 所以老和尚教的那一剑,的的确确度过了一场厄难,而现在他才明白老和尚为何传他这一招的缘故。 他深深叹口气,忽又仰天长啸一声,胸臆中豪情胜慨有如浪涛奔腾拍岸,借一声长啸抒发出来。 胸中登时舒服很多。 他慨然道:“前辈人物情深义重的风范,于此可见,于此可见……” 通灵上人定睛瞧他一阵,忍不住道:“你暂且回襄阳吧,且韬光隐晦一些时日,因为我瞧你还有一场凶险灾难。” 李不还雄心倏奋,豪气直冲斗牛,却从容微笑道:“多谢上人指点,晚辈知道该怎么办。就此叩谢告辞。” x           x           x 李不还虽是剑术精绝而又智谋过人,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因为老和尚所说的灾难是什么,李不还根本不知道,所以也就没有可能在眨眼间定下对策了。 他有的只是豪气雄心,所以胆敢面对任何强敌而不惊不惧。 但世上曾经有许多豪雄,无惧之士,遭遇到败亡下场,所以胆敢和豪情并非解决问题也非战胜灾难的“方法”。 这是很明白显浅的道理。 x           x           x 地点仍是寒山古寺门前的平地。 外型白发佝偻的苗谢沙坐在墙边石头上。 寺门左方那条古桥稳重地跨越河流。 没有枫树树梢抽发的新绿,也不见杨柳柔柔飘拂。 苗谢沙对眼前景色全无好感,她恨不得眨一下眼睛,就像变魔术一样,已经远远地离开苏州。 只因“百手千剑”杜三娘便是在这附近。 她每一秒钟都可能出现。 苗谢沙虽是剑道高手,武林中等闲已不易碰到敌手。 可是杜三娘却是专克她的,必能取她性命那种人物,假如杜三娘真是缠绵毒剑门派出来追捕她的话。 苗谢沙的惊惧担心果然没有白费,河边一艘船有两个人走上岸。 当先一个正是杜三娘,美艳脸庞的神情冰冰冷冷。 她眼光亦一般冰冷。 忽然停住于天上虚空中,脚步也同时停住。 在这四下空地中,她早已看见苗谢沙。 但这个人怎可能是同门中人? 如果他不是同门中人,又何以会使她生出三种本门独有的感应? 她道:“小鹃,过去叫那老头让开,我要在那块石头坐坐。” 她背后的人是个侍婢。 应一声走过去办这件事,心里却极之迷惑不解。 因为以她所知,杜三娘爱干净得连别人刚坐过的椅子也不肯坐,所以现在忽然要坐石头,实在太奇怪了。 苗谢沙眼看那侍婢小鹃直冲她走来,登时咚咚心跳,头皮发麻。 完了,本门的感应法太可恨可怕了,隔好几丈远都发觉得出。 小鹃冷冷道:“走,老头,到远点儿去坐,这儿我们要用。” 苗谢沙差点叫一声“谢天谢地”。 当下连忙起身,而且尽量赶快走得远一点。 可惜她身上有三十六处穴道跟她作对,想拔脚走快一点儿也不行。 当她走动时,杜三娘冷冷目光从天上落下远远瞧着。 当即不禁皱皱眉头,心想那老头全身显然都关节失调,当然更无丝毫的外功和内力了呢! 如果这个人居然是修习南疆缠绵毒剑无上剑法的人,那除非是太阳会从西边升起般的不可思议。 她静立思索好久,寺内走出来四个银衫黑裤壮汉,两人佩刀,两人佩剑,个个神情庄肃而又骠悍。 这四人后面就是貌若春花的无愁仙子崔怜月。 当无愁仙子走到杜三娘面前时,那四名壮汉已经分站在四个角落,形成一个包围之形势。 杜三娘现在已完全忘记任何别的事。 她瞥一眼四下形势,微笑道:“仙子召来难得见到的银衣执法,居然多达四位,看来好像有意向我执法了?” 声音柔和,态度平静。 好像那无愁仙子要对付的是别人,而不是她。 无愁仙子微讶道:“妳完全不以为意,难道妳狂妄得以为连四名银衣执法都奈不了妳何?” 杜三娘道:“不,四个不要命的高手,又加上深知我的剑法路数,已经足够了,我只遗憾昨天精心布置的暗杀行动,竟然杀不死妳。何况昨天李不还已帮了我一臂之力,杀伤了妳两个得力臂助,使妳陷于孤立,我为何仍不能得手?我真的不明白!” 无愁仙子面色很难看,道:“原来妳也是有资格争逐我这个地位的人,好吧,缴出免死金牌,我也忘了这件事。” 杜三娘果然取出一面小小金牌,不过却已恭恭敬敬双手呈上,然后喟道:“仙子妳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我真是越想越怕。师主这条规则虽然迫得妳不敢自大不敢疏忽,但以天下之大,奇才辈出,实在是防不胜防的!” 她这番感触喟叹之言,已经解释了一切疑问。 敢情凡是被东土系师主蜃海君认为有资格的,便有特权可以谋杀无愁仙子,成功的话便取代了无愁仙子地位。 如果失败,只须缴出免死金牌,便可无事。 当然这面金牌一缴出,就永远失去夺位资格了。 所以杜三娘神色一时已变得极之恭敬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无愁仙子仰头想一下,道:“苗谢沙这个人怎样?武功还过得去吧?” 杜三娘讶骇交集,道:“她是敝门叛徒,武功算得是敝门六七个高手之一,她不是容易对付的人。仙子如果想对付她,除了派我出马之外,若派别人,最少也要两名银衣执法联手才可以。” 无愁仙子道:“我不想对付她,妳也最好忘记了她,这是我的命令。” 杜三娘刚低头应是。 无愁仙子又说道:“第二个命令是立刻动身追杀呼延长寿,但别希望我派人帮妳。只不过妳若是立此大功,妳地位就巩固了,而且亦可以得传驻颜秘法了!” 她说完摆摆手。 杜三娘连一句话也不敢问,赶紧走了。 无愁仙子换个手势,变成招手。 苗谢沙瞧瞧背后没有人影,才敢确定她招呼的人是自己,便赶快奔来。 只可惜她四肢百体都不听话,和没有气力。 所以她的奔跑比常人大步走还要慢。 无愁仙子对她说道:“现在杜三娘虽然不敢再追杀妳,但是我仍然可以命她改变主意的。” 苗谢沙忙道:“是的,是的,我知道。” 无愁仙子道:“妳想法子杀掉李不还,如果一个月之后,他仍然没有死,那就是妳亡了。” 苗谢沙答应得很快,但反问道:“仙子,我苦练了二十年的武功被那老和尚制住,我连走路也快不了,怎能对付李不还那种高手?” 无愁仙子离开之前,留下一句话:“妳自己想办法。” x           x           x 苗谢沙自己焉有法子可想? 唯一的办法只有求求那古古怪怪的老和尚。 通灵上人好像被她诚心召请来的神灵,突然出现在她视线中。 他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点头道:“很好,妳很听话还等着我。” 苗谢沙苦笑道:“我敢不等您老人家么?我身上三十六处穴道闭塞不通,如果您不开恩解救,我活得过三天就算是奇迹了。” 通灵上人道:“别把出家人看得那么恶毒,我其实只点了妳一个穴道,只不过用的劲道错了,才使妳感到有三十六穴受制。妳走吧,三天之后自然无事。” 苗谢沙听了为之瞠目结舌。 敢情世上,当真有这种神功! 她自是知道老和尚绝对不是劲道用错,这种话只不过开开玩笑而已。 老和尚居然陪她走了一段路。 他一面说道:“老实说,如果杜三娘不是看出妳全身关节都有问题,复又全无外功内功,她当时会放过妳才怪,我猜妳一定已经碰见她吧?” 这个古怪该死的老和尚,世上究竟还有没有他不知道的猜不到的事? 苗谢沙为之叹口气,道:“幸好纵然是少林寺,像您这种和尚历代都不多,否则做坏事的人一定没有一个晚上睡得着觉。” x           x           x 苗谢沙第八天就找到李不还。 手段和过程都很简单。 她以李不还名字杀死了杭州三个有名武林人物,而她仍是个白发小老头打扮,住在涌金门外的鸿宾客栈中。 所有有关李不还杀人的消息,都是她吃饭喝酒之时,告诉任何一个在他旁边的人的。 所以李不还第八天就找到她。 见面地点是在西湖边的柳浪闻莺。 那儿有一大片碧茸草地,宽阔处五七百个人一齐拼命厮杀也不嫌小。 江南三月,莺飞草长。 可是现在皓月当空,黄莺都已睡觉。另一方面谁也没有心思去欣赏岸滨柳浪和湖波月色了。 李不还仍是一身白衣,左手握住连鞘长剑。 他外表虽然是潇洒,但一望而知,他丝毫不敢大意,在左手的剑,右手随时都可以拔出。 反而苗谢沙两手空空,似乎比他有气派得多,她猛然掀开船孃那种斗笠,便露出一张女性面孔。 三十多岁,不美也不丑。 李不还迷惑地皱眉道:“妳本是个老头,忽然变成一个女的,我可是应该认识妳才对?” “相逢何必曾相识!”苗谢沙居然抛了一句名诗!她又接着说道:“今夜不论我是生是死,是胜是败,总之我让你看见我的真面目,也让你知道,我叫做苗谢沙,这样就足够了。” “好吧,妳很爽快,我先谢谢妳。”李不还不但人长得漂亮,风度也如翩翩佳公子,又道:“我李不还从前可曾有对不起妳的地方?” “没有,一点都没有。”苗谢沙回答之时,心中忽然明白,无愁仙子为什么要她杀李不还。 像他这等风流人物,如果不想跟他要好,又恐怕无力拒绝他的话,毋宁早早杀了他,免得牵肠挂肚为是。 她又说道:“总之我要杀你,别的话就不必说了。” 李不还微微而笑,道:“原来妳也是杀手那种人,但我瞧妳凶悍有余而奸狡不足,妳一定还不算是第一流职业杀手。” 苗谢沙口中漫声应道:“我当然不是职业凶手……”一共说了九个字,李不还却已数出一共有多少个动作。 所谓动作,意思是专指苗谢沙而言。 首先她解下腰间的繫带,样子就像现代人们使用的皮带。 由于这极扁扁薄薄而又狭窄的腰带匝绕她腰身两圈,而她的腰围若以廿四寸计算,两围的长度就有四十八寸了。 那条腰带自然不是用来束腰繫裤。 那其实是一把扁、软、窄的剑。 套在外面的剑衣大概是某种特异罕见的蛇皮。 而苗谢沙第二个动作就是褪下剑衣,那把软剑忽然抖直,也闪烁出银蓝色光芒。 与此同时,她左手的剑衣也已迅即缠绕在掌上了,除了还有指尖露出来之外,整只手掌好像戴上手套一样。 接续下去的动作就是攻击。 虽然剑势迅快连绵,每一剑之间几乎找不到连接间隙,但李不还却仍然数得出她一共刺出十六剑之多。 正因为剑势连绵不断,找不到啣接痕迹。 更使人看来好像一条毒蛇缠卷过来。 李不还数她的动作数到这时为止,脚下也已移动了八步,当然长剑也已经出鞘,用右手稳稳握着。 他现在真正领教当世名剑之一的南疆缠绵毒剑真是多么厉害。 他记得自己自从出道以来,与当世高手拼命次数不少,但还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连退了八步之后,还没有法子悍然反击的。 那苗谢沙剑招连绵不断,剑剑相黏。 好像针线一定会相连,滕树一定相缠一样。 她剑上可能有毒。 但李不还却敢打赌“缠绵毒剑”其中这个毒字,一定不是指毒药之毒,而是那种黏上了就一定杀死敌人。 甚至不妨连自己也一齐杀死,那种心肠恶毒之毒。 这当然是极可怕的毒,远比毒药为甚。 李不还退了八步仍然不能不退,幸亏这西湖八景之一的柳浪闻莺地方够大,也够平坦的。 所以如果李不还非退不可的话,大概退一两百步都不至于掉落湖里。 李不还却没有退那么远。 由第二次计算起,第七步之时他的剑忽然闪电射出。 “铮铮铮”一连三剑,都刺中敌剑薄刃,而且剑尖落点都是刺中苗谢沙扁薄剑身靠剑尖四寸左右之处。 登时那黏黏连连,宛如毒蛇的剑势立刻裂解散乱。 尤其是李不还再攻三剑之后,虽然苗谢沙一一封住,但她的剑法就更加没有丝毫“缠绵”意味。 反而像一盘散沙了。 李不还剑尖忽然改变方向,直刺苗谢沙左掌。 苗谢沙竟也不让,挥掌迎拍剑尖。 从掌风声一听而知苗谢沙已经运足劲道加快拍出。 她掌上虽然缠有蛇皮剑衣,但以敌剑的速度以及力道,就算她掌心镶有铁板,只怕也会出现一个透明窟窿。 手掌和剑尖以难以形容速度碰上。 苗谢沙惨哼半声。 身躯随着敌人剑势翻半个筋斗,掉在草地上。 只见她左手伸出,李不还的利剑从她的手腕(不是手掌)穿透,深深的刺入草地里面了。 另一方面李不还一只脚已踏住她那把蓝银色软剑,内力一发,软剑弯曲地陷入地内,深达一尺。 苗谢沙疼得一身冷汗直冒。 她咬牙切齿道:“杀死我,你如果有种就杀死我。” 李不还面色冷厉。 看来不像是慈悲得不忍心杀人的样子。 他说道:“听说南疆缠绵毒剑,另有‘指剑刺穴’无上心法,但妳别忘记,别人也会刺穴。虽然还要用剑而不是用手指,可是效果没有什么分别,反正妳现在脉穴受制,已经无力反抗,照我看只要得到这种效果,用剑或者用手指都可以,妳高见如何?” 苗谢沙奇怪何以感到特别疼痛? 莫非他这一剑所制的穴道,会使疼痛加倍? 片刻间她已经痛得无法忍受了,凶悍眼光已经变成萎靡软弱。 并且哎哟哎哟叫起来。 她现在哪里还有心情和时间讨论其他问题。 现在最重要的是设法减轻痛苦。 她自己知道痛苦虽然可怕,但在一般情形下,就算轧碎她几根骨头,照说她也应该忍受得住。 可是现在只不过一剑穿腕钉在地上,却痛得不像话。 简直全身每组肌肉,每一条筋都抽紧作疼。 此一古怪当然是来自剑尖所穿透的脉穴了。 由于她全心全意只求减轻痛苦所以她在这一方面的脑筋忽然灵活起来。 她大声呻吟道:“李帮主,我有话禀告。” 她已经用“禀告”的尊敬语气,而不敢大呼小叫,胡乱说话了。 第10章 李不还道:“我没有堵住妳嘴巴,妳爱说尽管说。” 苗谢沙呻吟连连,一面道:“我痛得脑筋不大清楚,可能会漏掉重要的话,尤其是有关无愁仙子的……” 李不还冷笑道:“痛楚有时会令人脑子特别的清醒。何况我原本就不想听你讲话……” 不过无愁仙子那美丽得使人心跳的面庞一旦浮现,他就禁不住踢苗谢沙一脚。 苗谢沙挨了一脚应该更加痛苦才是,现在却恰恰相反,反而长长透几口气,呻吟声也停止了。 “说吧。”李不还催促她:“我没有太多时间,妳替我惹了太多的麻烦,我虽然不怕那些人的朋友弟子报仇。但是我瞧我还是尽力向他们解释一下为妙,至于妳,妳大概还没有忘记,刚才那种澈骨的痛苦吧?” 苗谢沙可真不敢浪费时间。 一来恐怕会惹怒了李不还。 二来她手腕被刺穿一个窟窿,最好快点上药巴扎,否则流血太多,就算武功很好也是会死掉的。 世上无数的人割腕自杀身亡,所割部位就是这个地方。 她说:“我是南疆缠绵毒剑门的叛徒……” 李不还不耐烦地挥挥手,道:“我知道,妳一报名我就记得了,我的消息网还不至闭塞得连这类事情都不知道。” 苗谢沙忙道:“因此我害怕遇见任何本门的人,尤其是有能力杀得死我的人。” 李不还点点头,道:“如果我是妳,大概也是一样的,但妳到底想说什么?” 苗谢沙道:“无愁仙子身边有个女人,她很漂亮,你可能已经见过,她是杜三娘,外号‘百手千剑’。” 李不还道:“我见过她。也见过她出妳,但看来她剑法和内力就算比妳好,相信也相差有限,妳何必一提到她就害怕得声音发颤?” 苗谢沙道:“她若是奉掌门人命令来追杀我,三招之内,就一定可以击败我,而我也一定三个月后才会死掉。只不过这三个月所受的苦罪可就大了,至少不比刚才的剧痛轻些,你想想看,要这样三个月才死,谁受得了?” 李不还微微而笑,回道:“那么我建议妳,当妳看见她,就立刻拔剑自杀。” 苗谢沙丝毫不认为他开玩笑,表情语气都十分认真。 她道:“是的,我早已决定这样做了,不过如果有其他办法,或者有逃避的机会,我自是不肯放弃。” 她停一下,又道:“我抓住了无愁仙子的双生姐姐,迫得她下命令不准杜三娘碰我,但无愁仙子也要我办一件事,就是你!” 由于腕上流血不止,所以苗谢沙一定深信还是赶紧把话讲完为妙,否则死的只是自己而决不会是李不还。 李不还楞了好一阵,头脑中嗡嗡直响。 无愁仙子要杀我? 为什么? 她为何要杀我? 难道在河边枫树下的温柔言语,那甜蜜拥抱以及醉人之吻,都是假的? 任何男人都决计不肯相信会有这种事情。 李不还起初也是,但稍后就不这样想了。 因为他知道女人狠毒起来,比男人厉害百倍。 尤以美丽女人更甚。 况且苗谢沙没有理由骗他。 谁肯拿自己性命开这种玩笑呢? 他猛下决心撇开个人的私情,也抛掉满腔苦涩。 于是眼中又同鹰扬万里,雄霸天下那种赫赫威稜。 他道:“无愁仙子姐姐叫什么名字?她现在哪里?我怎样才找得到她?还有多少人已经知道她藏身之处?” 他果然智虑过人,计谋深远。 一下子已晓得应该怎样做了。 亦考虑到苗谢沙必曾透露过这些秘密。 他必须尽快抢回先手,例如无愁仙子的东土系乃是他最大强敌的话,那就更须抢快一步了。 有了无愁仙子姐姐在手,情势总是有利得多。 何况既然她们是双生姐妹! 那么她们一定长得十分相像吧? x           x           x 河中流水并不如何清澈,也流得不急。 然而两岸的各种树木,尤其是垂柳,总会令人胸臆充满柔柔的情和绵绵的意。 总之,虽然每道河流以及延展老远都青葱映眼田畴,那种优雅宁谧,和平的气氛都差不多。 但是每次看见,都好像被某种描画不出的感觉,深深的沁入心脾骨髓,甚至魂梦之中…… 不过呼延长寿站在河边简陋的码头上,却稍稍厌烦地皱起浓眉。 魔刀用布包住,挟在左肋下。 虽然并不是人人都瞧得出那是一把刀,但是谁也不大敢多看这个雄伟凶悍的人的面孔一眼。 那自然是由于世上有很多年轻人暴躁。 或者自以为很了不起的家伙。 没有什么事也常常找别人麻烦的。 如果有人看他两眼,他就会认为是侮辱而暴跳如雷。 而他自然是不肯对那个看他两眼之人善罢甘休。 因此许多老实善良的人,碰到这一类的人,只好极力避免瞧看他,以免惹出祸事来。 呼延长寿觉得厌烦之故,并非风景不够好。 而是这江南水乡的河流实在太多。 这些河流虽然都不怎么宽阔,但是除非有桥通过,如果没有的话,就必须等候渡船了。 呼延长寿其实大可以一跃而过,然而他发现江南的人好像比蚂蚁还多,至少比北方多得太多。 所以每个河边码头旁,必定有很多人正在等候渡船,因此他也就不怎么方便以跳跃方法过河了。 这就是他厌烦河流的唯一原因。 如果论到景色,他其实还是很欣赏,很喜欢的。 朝阳并不炎热,春风吹到面上还有少许寒意。 但呼延长寿已经敞开单衣前襟了。 露出虬突结实的胸肌,以及浓黑一片的胸毛。 他忽然不自觉地把敞开衣襟用一只手抓捏起来。 这样显然就不至于太粗野了。 他是因为看见一个很美艳的女人走近,才自然而然做出这种反应动作。 这个美艳女人他不但认得,而且知道自己一定不容易忘记她。 因为她那天在苏州城外寒山古寺,她跟着崔怜花(其实是无愁仙子崔怜月)的身边的中年妇人。 她那时面色眼神冷冰冰的。 现在也没有改变,依然是那么冷艳迫人。 她连一眼也不瞧呼延长寿。 却明显地很仔细的打量渡口七八个乡下人。 每一个看清楚之后,就转开眼睛望住左边稍远的垂柳。 呼延长寿感到魔刀有鸣跃之意,心中大讶,何以现下竟有杀伐凶险征兆?难道这一切竟是来自这个冷艳女人? 渡船久久不来,乡人大声叫唤鼓噪,但是一点用处都没有,因为那艘渡船的老船夫,忽然解缆离岸。 然后顺流而下了。 还摇橹增加速度,不久就去远了。 渡口的人用呼延长寿听不懂的吴语叽哩呱啦嚷了好一阵,忽然统统向下游的方向行去了。 大概那边不远还会有渡口或船只之类吧? 呼延长寿心中只微微冷笑,并没有跟随那些人移步。 过了一阵,渡口就只剩下五个人。 呼延长寿是其中之一。 他看见那冷艳女人背后有一个俏丽侍婢。 又在稍远处有两个青衣大汉,腰上都系着一条银色衣带。 显然也都携带着兵器。 呼延长寿本来不理会人家带的是什么兵器,但他天生的敏锐感觉却告诉他,一个人带着长刀,一个人带着长剑。 既然是感觉告诉他,他想不知道也不行了。 前文提到江南人多如蚁,自是应该陆续有人出现才对,但事实上没有,好久一会工夫也无人来到。 为什么会如此奇怪不合理现象出现。 呼延长寿完全没有兴趣寻思,他根本不想知道。 大概已过了小半个时辰,呼延长寿只望着河水,连鼻子也不动一下。 冷艳女人吐出呖呖莺声了。 她开口道:“呼延长寿,我是南疆杜三娘。” 呼延长寿这时才转眼望向她。 浓眉微竖,眼中射出豹子般凶悍光芒。 他声音也近乎咆哮,大声道:“妳如果想要杀死我,就快快动手吧,别说一大堆废话。” 杜三娘真的忍不住涌起满面讶色,道:“你难道一点也不想知道我为你这样做的原因么?” 呼延长寿鼻孔中哼了一声,说道:“我为什么要知道呢?妳又不是第一个想杀死我的人。” 这话也大有道理。 以“魔刀”呼延长寿现下声名及处境,遭遇任何挑战式狙击,简直是天经地义,平常之事。 如果没有人企图杀他,那才值得奇怪了。 原因自是他莫名其妙杀死了很多武林高手。 杜三娘道:“你很奇怪,每个男人总是为了名利,为了女人,或者不为什么而活着,但你却不同,完完全全不同。” 呼延长寿盯住她。 眼光好像也如他著名魔刀一般,透出奇异力量。 他道:“我也只是一个男人,如此而已!” 杜三娘声音变得温柔十倍,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因为她平生声音从没有这么温柔好听过。 尤其对方是一个男人。 她说道:“你不同,你好像是为了杀人而活着的,这为什么呢?你心中有那么多仇恨么?” “没有,妳简直胡说八道。”呼延长寿一点都不客气地驳斥:“现在是妳先想杀我,不是我先要杀妳。” 杜三娘怔了一阵,才道:“对,对,但为何我们会这样子呢?” 呼延长寿别说没有答案,就算有他也懒得说出来。 他眼睛只盯住她那副性感丰满的身子,上上下下逡巡。 这种眼光,很容易使人误会他是十分好色的登徒子。 杜三娘小心仔细的观察好一阵子。 她才道:“你并没有把我当作好看的女人吧?” 呼延长寿不答反问道:“好看又怎样?难道我认为妳好看,妳就肯不出手杀我了吗?” 杜三娘想了想,才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已经三十二岁了,在此之前,我从未为男人的想法而改变我的主意,我猜不论你是怎样的想法,我仍然是要杀死你的。” 呼延长寿悍然道:“妳讲的都是废话,讲来干什么?” 杜三娘摇头否认,道:“不完全是废话,至少我为你考虑了一下,你是第一个使我考虑的男人。” 呼延长寿没有一点儿荣幸或心动之意,声音仍然粗暴如故。 他道:“我觉得仍然是废话。” 然后他就抿紧嘴唇,使人一望而知他已决不再开口说话了。 杜三娘到底是女人,对于男人总有那么一点好奇。 尤其是呼延长寿这种殊异的男人,难以测度的态度,好奇心忍不住在她芳心里翻涌起来。 “我知道你不想讲话了,但至少听听也没有妨碍吧?我是奉无愁仙子崔小姐命令来追杀你的。你可能在乎,又或者不在乎,但我却在乎得很,因为我如果杀不死你,我一定是反被你杀死了。” 但这是她自己决定之事,与呼延长寿全然无关,所以他仍然闭嘴,只是冷然地悍然地瞧她。 杜三娘又道:“请问你,我有没有办法可以不必动手杀你呢?” 听到现在为止,她仍然是讲废话。 呼延长寿真想告诉她说,我连妳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亦没有兴趣知道。所以我又怎能知道妳如何才可以抗命不出手杀我? 更何况这个女人虽是冷艳迫人,连他也不能否认她很美丽,可是他却没有办法对她生出好感。 那是因为挟在肋下的魔刀…… 不过他终于说话了。 他道:“杜三娘,妳回南疆去,永远不要再来中土。” “这个办法不行。”杜三娘摇摇头说:“我虽然来自南疆,但现在又已变成东土系精锐人物。我必须负起攻坚摧锐任务,例如杀你就是其中之一,本系的首脑就是蜃海君师主,你听过他的大名没有?” “没有,我也不想知道。” “你肯讲话,已证明对我还算不错。”杜三娘似乎很会替自己脸上贴金,她又说:“所以我也要报答你。” “不必,的确不必。”呼延长寿禁不住冷笑,不过别人看来他的冷笑,却有如狞笑。 且不管笑容看来怎样,但他却不至于无故而笑。 那是因为他知道杜三娘所谓“报答”,实际上就是要取他性命。 要他死亡而已! 杜三娘竟然很坦白,承认道:“我不得不杀死你,我必须这样做,我透露这个秘密,就算是报答你了。” 呼延长寿点点头。 杜三娘声音忽然变得很冷,又道:“内情究竟是怎样,讲也讲不清楚,不过有件事物你看了就知道。” 她举手屈指勾动一下,背后的俏丽侍婢好像傀儡被她勾动了操纵的线,一跃而前,取出一个红色小包裹。 打开了双手捧着,递到呼延长寿面前让他观看。 魔刀锋然出鞘三寸,那清冷刚硬声音在这寂静河边,竟然好像巨钟忽鸣,震得人人心跳。 呼延长寿连眼皮也没有眨动过一下,他坚强稳定的右手已经掣出魔刀,而且也已经劈出。 空气中光华眩目闪动,但人人皆看见有两大滴晶莹眼泪出现,清晰得好像图画一样。 侍婢俏丽的头颅忽然离开身躯,呼一声飞出两丈外,同时她双手中的红色包裹飞得更远了。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呼延长寿根本完全不知道。 他的刀圈回来,恰好碰着一支蓝银色的,扁薄的,而且忽软忽硬,会转弯的“毒剑”呢! 杜三娘玉手拿着这把“毒剑”,斜跃数尺。 她竟然还能够笑了一笑,道:“好无情的刀法,魔刀之名果然不俗。” 稍远处两名青衣银带大汉已经跃到,他们分别落在呼延长寿两边后侧,因此与杜三娘成一个三角型包围阵势。 杜三娘又道:“你已杀死我的婢女小鹃,你杀一个如此漂亮年轻女孩子时,心里会不会动一下?会不会有些难过?” 呼延长寿的回答却是用冷酷无情的魔刀。 那柄“悲魔之刀”忽然如闪电惊鸿,横飞破空斩向右边后侧青衣大汉。 他并不是因为此人横刀在手,所以特地找他楣气(往往很多用刀的人,专找使刀的人)。 而是若要击溃敌阵,这个人就是最适合也最易攻破的弱点了。 那青衣大汉长刀疾挥,立时在攻守的两人之间出现百十重重精亮光幕。 他的刀法以及透出的强劲内力固然足以骇人听闻。 但这仍然是其次的事,最奇怪的是在那重重光幕上,在那瞬息间,呼延长寿竟然看见自己。 看见自己的反映样子还不奇,奇的是他竟又能看见自己浓眉斜竖豹眼的凶悍形相呢。 在这瞬息间,在那种并非明镜的刀幕中,怎可能看见这么多以及这么清晰呢? 幸而呼延长寿眉尖射出的怒气,没有在重重刀光组成的光幕上出现,所以他仍能保持强猛锐悍气势。 他当真相信如果连怒气(他的怒气具有坚凝宛似实物的特性)也看得见。 大概这一刀,就大大泄气泄劲,以至不能坚持原意。 也就是说没有法子继续劈出去了。 他舌绽春雷大喝一声,怒气迫入每个人耳朵里和心里。 而在震耳喝声里,人人又看见两大滴晶莹灿烂的泪珠,忽然出现于魔刀那耀眼的光影中。 第11章 那青衣银带大汉明明以一招“幻影金刚势”固守上中下三路,同时健腕微挫半寸,得以借势使出“蜃光鬼哭”杀敌奇招。 谁知那“蜃光鬼哭”精绝刀招还未使出,敌人魔刀不知如何已削到胸口要害。 那魔刀割破他“金刚幻影势”的长刀光幕时,有如摧枯拉朽,亦有如挥刀断水模样。 两大滴晶莹刺目惊心的泪珠正在眼前,而魔刀锋刃也一旋而回。 人人看得清楚,那个青衣银带大汉的雄伟身子竟然已变成两截,也分别向不同的方向飞开。 其实看得见这幕可怕景象之人,也不过只有杜三娘和另一个持长剑的青衣银带大汉。 但他们都没有任何时间惊慌或恶心。 因为那两截血淋淋人体劲疾迎面急撞。 那魔刀发出的劲道竟能于斩人两截之后,还可以利用尸体分头冲射两个站在不同方位之人。 这等刀法以及精纯巧妙内力,大是使人匪夷所思无法置信。 杜三娘柳腰一摆,移形换位离开数尺,就没有事了。 可是另一个青衣银带大汉却没有她那么幸运。 但见碧天之下,绿水之上,闪耀出一片刀光,而刀光中赫然又出现两大滴晶莹得叫人不敢正视的泪珠。 那大汉刚闪过半截尸身飞击,一剑由下向上划起,精芒烁射如幕如网,乍看极似武当内家剑极秘无上绝招“大漠孤烟”。 这一招若是内力相应不失,当可拒千军退万马。 呼延长寿刀势斜砍毫不停顿也口中却禁不住喝一声“好剑法”。 不过他这一刀从一条细如游丝的缝隙砍落,竟宛如急步驰骤于康庄大道,全无阻滞。 那大汉登时又变成两截血淋淋尸体,惨叫也只叫出半声而已。 呼延长寿一共出了三刀,就杀死了三人。 每个死人本来都是武功极好,又有独特杀手之人。 可是却挡不住他一刀。 任何人看见这等情景,自是禁不住泛起一个大大疑问,当然惊惧也一样大——呼延长寿究竟是功力刀法都盖世无双? 抑是魔刀真有人力无法抗拒的“魔力”? 渡头边风拂衣裳,春寒更浓更重。 杜三娘廻首回顾,落寂之意现于形色。 她轻轻叹喟一声,道:“蜃海君精选的银衣执法,没有一个不是当代高手,可是在你刀下,唉……” 呼延长寿既像一头凶悍而又充满疑虑的豹子,另一方面又宛如漠然无视于天地万物变幻,更漠视世间人情的冷暖石像。 他的魔刀横胸,双膝微微蹲屈。 眼光有如利箭快剑,对准杜三娘这唯一目标。 看来任是杜三娘有苏秦之舌,有陈平之智,再加上霸王之勇,恐怕仍然逃不过魔刀一击之威。 杜三娘面色变来变去,显示她内心挣扎之剧烈难以言喻。 但她终于下了决定,声音轻轻柔柔,道:“呼延长寿,我最后仍然决定要与你决一死战。” 呼延长寿齿缝迸出冰冰冷冷声音,道:“很好,好极了!” 杜三娘道:“你应该温柔一点,并且带点歉意才对,除非你由见面时直到现在,你仍然没有把我当作女人。” 呼延长寿嘴巴紧闭,表示他认为根本没有回答的必要。 但谁知道他深心中想法? 谁能知道他究竟有没有把眼前的敌人当作“女人”看待? 别人固然不知道,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种场面不但可怕,而且是上乘攻心战术的陷阱,只要失足摔跌下去,便将万劫不复。 所以他连想都不想。 但对方毒剑未出,所以他也动都不动。 除了衣裳随风飘摇之外,他简直铁石人像,没有感情也没有血肉等。 此是“悲魔之刀”刀诀中的“大圆满摄心术”,在这境界中,七情六欲甚至与生俱来的习气烦恼等等,都概不生起。 魔刀就是一切,一切也就只有魔刀而已。 假如这种境界能够于二六时中(即昼夜十二时辰)都保持着而不失去,那么他就是仙人或者称为天众了(魔鬼也包括在天众内)。 他纵然不能长期地毫无间断地保持将护如许境界。 但既然在这种境界中等如仙人天众的话,试问凡俗之人以及尘世的一切力量,却又怎能杀死他呢? 谁能杀死一个魔鬼或仙人呢? 杜三娘左手稍抬,彩袖飞扬甚是悦目。 与此同时右手的“毒剑”亦宛如灵蛇寻穴忽然间刺出。 蓝银色的剑刃化为五道,由面部胸部直到腹部,五处死穴都被威胁笼罩。 剑势之快固然难以形容,而认穴之准以及尖锐如剑尖的剑气,更教人寒凛。 可是她左手的衣袖飞扬又为了何故呢? 呼延长寿仍然没有着意推究分析。 他在那种冥然而又明了的境界中,根本无须着意无须用心,自自然然就知道袖中有指了。 而指端则有内力射出,虽然细如丝缕,但对方必能感觉得出。 能够知道杜三娘袖中出指并不希奇,几乎可以说是人人皆能,那自然是由于指风破空射到之故。 但能够知道那杜三娘在这一刹那间,其实毒剑和指功都似真还幻,似幻还真的人就的确很少很少了。 事实上的情形,是不论剑或指,都可以在这瞬间变成真正杀人攻招,也可以变成诱敌分心的虚招。 那杜三娘究竟用剑或用指真正攻杀敌人? 必须在短促得迅快得有如念头生灭的俄顷间决定。 对她来说固然不是易事,但就算决定错了,至多杀不死敌人罢了。 可是她的对手却绝对不可以出错,如果判断错误,便须付出生命代价,自然这种代价任何人都出不起。除非他根本也打算自杀。 但不用说想借她指剑自杀的情况必定极之罕见的。 总之这一刹那若是还能分为若干刹那的话,呼延长寿最多只用了其中半个刹那,便已知道她剑是真攻,指是虚招。 他魔刀猛挥,那刀光漫天盖地使人耀眼难睁。 但两滴大大的晶莹泪珠却又使人很难看不见。 杜三娘连退三步,深深叹一口气。 她右边身子鲜血喷溅,那是因为整条胳臂连同那口毒剑,一齐都已经离开她的身体之故。 她虽然叹气,虽然面色雪也似苍白,却仍然活着。 活着才是最真实最重要之事,但久闻呼延长寿魔刀不留情,却为何她此身竟然能够不死呢? 又为何“蜃异大法”的颠倒诀,夹在“传神变指”,真正武功中使出,却仍然不能使人心神颠倒? 不能使他判断错误? 想当日那东土系师主蜃海君,传授这颠倒诀之时,曾经亲自一连施展过九十九次,没有一次会失误。 任何人都猜不中一次。 只不知异日呼延长寿若是遇上蜃海君,他还能不能猜得出猜得准? 她感到昏眩软弱,唉,南疆缠绵毒剑,蜃海君亲传的“蜃异大法”,居然不堪魔刀一击。 唉,我已失了右臂,还要活下去么?活下去又为了什么? 呼延长寿的外表看不出丝毫异状,其实他心中的惊涛骇浪大有崩云裂岸之势。 只因他一刀砍掉杜三娘一条胳臂时,在血光四射中,他居然看见满天冰雹打落,而冰雹中又有不知多少白骨骷髅飞舞欲扑。 不过血光消失时,那些白骨骷髅亦跟着消失了,这意思就是说她必定炼有某种古怪奇异功夫或法术。 如果她的功力或邪力更强一点,无疑可以利用鲜血飞溅时忽然反击杀死敌人。 而同时他又瞧出了杜三娘的“缠绵毒剑”其实并非这么差劲,只不过由于她分心在邪异功夫上,才使得剑法相对减弱。 至于她袖中出的一指,却又不是邪异法术,而是世上真真正正最上乘武功之一种。 所以如果杜三娘有机会更精深,而不是今天被击败成残肢,显然必是极之可怕,十分难应付的高手。 杜三娘虽然已被淘汰出局。 可是她提过蜃海君,这人是谁? 他厉害到何等程度? 原来这就是刀不留情的呼延长寿,忽然刀下留情之故。 他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少了。所以不敢大意,希望多知道一些资料,由此可知他外表急躁悍猛,其实很谨慎小心。 当然杜三娘所表现的真功夫也是使他不敢掉以轻心的原因。 “蜃海君是谁?”他问:“我对各种武功以及奇人异士知道得很少,所以妳别见怪,我真的没有听过他的威名。” 杜三娘身子稍稍摇晃,看来她伤势不轻,有点支持不住样子。 但她仍能回答:“他是东土系师主,单论武功,也毫无疑问是旷古绝今的宗师了,你虽然很不错,但若是碰上他,只怕……” 呼延长寿岔开这题目,道:“妳可要先止血裹伤?别的话慢慢说不迟。” 杜三娘迟疑一下,才突然左手疾出,点住右边身子七处穴道,伤口的血马上就不再流出来了。 她苦笑一声,道:“瞧,我仍然能照顾自己,甚至还可以利用伤势,使你不注意而突然出手杀你。” 呼延长寿道:“我其实已知道也暗暗提防妳了,但妳为何把内情告诉我?” 杜三娘道:“我不知道,将来如果找得出原因,我会设法告诉你。” “蜃海君究竟是什么人?除武功之外,他恐怕还有其他奇异本领吧?” 杜三娘点点头,道:“他的武功确实是很可怕,同时另外一些奇怪的本事,例如施设法坛就能呼风唤雨或者摄人魂魄等等法术也同样可怕,两种可怕加起来,就变成加倍的可怕了。” 呼延长寿道:“这种人我可不希望碰上他,但万一碰上了,我会想法子逃走,只不知他有没有任何弱点?” 杜三娘摇头而肯定地回答:“没有,任何敌人碰到他只好自认倒楣,如果勉强要找出弱点,大概是年纪吧?他今年已经八十岁,他虽然已经失去很多欲望,例如女人他碰都不碰,但以他武功之奇奥,内力之精纯,我看他再活几十年绝无问题。” “他若是已有八十岁,又这么厉害可怕,自应老早雄霸江湖,连小孩子也知道他威名才对。”呼延长寿喃喃道:“可是好像没有什么人知道他,为什么?” 杜三娘道:“因为他到东土来没有几年,以前他在天竺和西藏交界的高山深谷居住,也许直到几年前,他才获得成就而出山吧?这一点我不知道,而且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汉人!” 她微微一笑,又忽然把“蜃异大法”“传神变指”这两种秘艺说出来。 前者是精神界的奇异力量。 后者是物质界的精神功夫。 在理论上,任何人都能运用精神界的奇异力量。 但事实上,却完全不是。 精神界的奇异力量亦即是“神通”或者“邪法”。 神通或邪法并非人人都炼得成功,这是谁都明白也知道的。 说到上乘武功,无可置疑是属于物质界的精妙本领。 当然亦只有少数人得到成就,决不是阿猫阿狗都可以变成高手的。 若是有人一身兼具精神界物质界两种成就,我们用“非仙即魔”的话去形容他,大概错不了。 听来蜃海君正是属于“非仙即魔”之类。 遇到这类人物,最好自然是友好关系而不是敌对关系。 如果若不幸竟是敌对的关系,赶紧脚底抹油逃之夭夭,保证是活下去的最佳方法。 可是既然不幸当面遇上了,有没有可能逃走呢? 那杜三娘大概想让呼延长寿自己想通这一点吧? 也或者是让他知道,她何以明知悲魔之刀实是难以匹敌,却仍然不敢不舍命一战之故吧? 杜三娘忽见对方浓眉射出慑魄怒气,不觉骇然退了两步。 她道:“你要杀死我么?” 呼延长寿摇摇头,眉尖怒气消失不见,道:“不是妳,是蜃海君,他若是死了,妳就可以回南疆。” 杜三娘大是讶疑:“你竟是打算为我这样做?” 呼延长寿可能不肯承认,声音故意变得很不耐烦,道:“旁的话不要啰嗦,只告诉我崔怜花在哪里?” 杜三娘吃一惊,道:“你找崔怜花?不是崔怜月?” 她乃是由于无愁仙子崔怜月下令不准她追杀苗谢沙,心中大感迷惑,当即用尽方法暗查其故,才知道了苗谢沙抓了崔怜花为人质之事。 因此之故,她现在能够回答呼延长寿的问题。 呼延长寿用拍老朋友肩膀那种神态和味道,拍拍魔刀,雄伟身躯忽然腾空飞起,凌空越过河流。 他身子尚在空中,似乎忽然忆起杜三娘,当即健躯一旋,面对着杜三娘而自己仍然疾向后飞退。 他没有低头瞧看脚下粼粼闪光的河水,只遥望着杜三娘,声如雷鸣,道:“妳一定可以回南疆故乡,我答应妳。” 故乡这两个字,本身自然而然含蕴了无限感情无限怀念。 杜三娘当然怀念故乡,其实谁能不怀念呢? 呼延长寿身子转回去,在他脚尖要碰到那边河岸地面的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情。 例如第一点杜三娘冷艳动人,的确不能不把她当作女人。 第二点,我虽然自己离开故乡,但我并不是不想念的。 第三点,然而我却不知道世上还有很多事物,能牵缠脚步,能萦锁心魂,使人回不得故乡…… 崔怜花那艳如春花的脸庞忽然泛起于心头,便是一个极好例子。 一个她,再加上其他事情,便足以使人甘心飘泊江湖,情愿刀头舐血…… x           x           x 在春天里,江南地区各处的风景气候和味道都是一样。 枯木先生向镜子瞧完又瞧,身上衣冠已齐整得不能再齐整了,同时隐隐透出那种清新干净香气,也使他十分满意。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面上的皱纹和鬓边白发,这使他无论怎样掩饰,也不能令人猜测他年龄少过六十。 其实他年已七十。 从五十五岁开始,他就改用“枯木先生”的称呼,十余年下来,他原本的姓名已经不为世人所知了。 这儿所谓世人,乃是专指江湖上有点名望相当成功之人而言。 普通江湖人枯木先生是绝不轻易认识结交的。 深深庭院内,到处都很寂静安祥。 可是枯木先生那颗等闲不会跳动得快一下的心,现在一直跳得较快较急。 何以每一次见她,总是会有这种情形? 而且在私底下还常常有种种不切实际的狂想? 枯木先生为之叹口气,向镜中人影再三提醒:你已经是七十岁的人了,为何还要为一个年轻女子心跳? 为何还有狂想绮思?而且就算她答应,就算她是愿意的,但以她的千娇百媚颠倒众生的艳色,你岂堪匹配? 你为何还要有种种妄念呢?其实你已经年将就木了,男女间的情事早已淡然很久很久…… 但话不是那样说,即使一个老人不能与一个绝色美女结为鸾俦,甚至无力共享鱼水之欢。 就算是这样吧!至少还可以从别的途径得到满足。 例如可以拥抱她,可以吻她…… 对,为什么不?抱抱她吻吻她为什么不可以呢? x           x           x 阵阵香风使得那窗明几净而又悄静的后厅,一时充满青春的旖旎的气氛。 一前二后共是三个美丽少女款步进来。 后面两个少女的美丽倒还罢了! 但前面那一个美女却当真不同凡响,当真是美艳不可方物,当真令人一看就会意乱情迷的。 枯木先生用最潇洒的风度,最悦耳声音长揖,微笑道:“无愁仙子惠玉光临,真是蓬荜增辉,连我这块枯木也忽地生意盎然了。” 无愁仙子女性特有的敏感使她轻轻皱一下眉头,沉默无声,直等到分宾主落座之后,才道:“你真的是我见过好几次的枯木先生?” 枯木先生忙道:“我就是。” “你不太像。”无愁仙子说:“你从前总是自称老朽,从未用一个我字自称,而且你这次看来好像年轻不少,你真的是他?” 枯木先生笑道:“我不是枯木,还有谁是枯木?” 无愁仙子道:“那么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找你?” “当然知道。”枯木说:“最近两次听说是杜三娘和苗谢沙,稍久一点的是东海狂人那一帮,他们全都失败了。” 无愁仙子皱起眉头,想一下才说道:“东海狂人他们的事,你自应知道的,因为你是介绍人。但杜三娘苗谢沙她们,你居然也知道,老实说我真不能不佩服了!但你是不是闲得太无聊?所以连不关你的事你也管呢?” 枯木先生道:“讲到这里,我想请求妳单独谈话。”他望望两名俏婢,又道:“她们可不可以避一避,顺便严防有人窃听?” 无愁仙子讶然说道:“你这儿也不安全么?谁会来窃听?是因为你?还是因为我的原故?” 枯木柔声道:“她们可不可以这样做?” 无愁仙子挥挥手。 两名俏婢立刻出厅,并且很认真地四下巡视。 枯木道:“好,现在我问妳。连东海狂人集团派出的高手,也杀不了李不还和呼延长寿,妳何必还要派杜三娘她们动手?” 无愁仙子道:“不必问,我自有分数。” “好,我不问这些。”枯木说道:“但是我还要问妳,妳可是真的想要杀死李不还呢?” 无愁仙子轻轻叹一口气,才道:“是的!” 枯木道:“呼延长寿呢?” 无愁仙子道:“他本来不必死,但既然杜三娘失败,他已知道我要杀他,所以就算我想罢手,也是不行。” “对极了,因此妳已有了两个极难杀死的人。”枯木道:“但也因此我比妳更伤脑筋,如果这是妳今天来找我的用意的话!” 他使用倒装式的句子。 果然使得他的话好像更有力量,好像更为复杂。 无愁仙子放软声音,细声地道:“你究竟想要说什么?难道我是吝惜钱财的人?” 枯木道:“妳一向都很大方,但是钱财有时也会忽然没有力量,妳可是明白我的意思吗?” 无愁仙子点点头。 枯木立刻又道:“妳是不是决心一定要杀死他们呢?” 她又点头,虽然她曾经迟疑一下。 枯木眼睛忽然眯成线状,道:“如果妳真有决心,妳除了要付出银子之外,还要付出一些别的东西。” 无愁仙子道:“说吧,我不是吝惜的人。” 枯木先生笑的像一只土狗,道:“妳须得付出香吻,还要拥抱着。要亲亲热热的,不是冰冰冷冷无可奈何那种样子。” “是谁拥抱我和吻我呢?” 她居然不勃然而嗔,还笑着询问。 但她也实在料想不到枯木的答案。 枯木其实没有开口,只指指自己鼻子。 这个动作世上一定没有人会不明白的。 无愁仙子惊讶的张大了嘴巴。 幸而漂亮的人,无论什么表情都很顺眼好看的,故此就不能用“死鱼”等字眼来形容她了。 枯木先生微笑道:“别害怕成这副样子。我不是僵尸,只不过年纪大了一点而已。?懿荒苣昙痛笮筒荒苄郎筒荒芟硎苊琅南阄呛臀萝懊矗俊?br>  无愁仙子仔细瞧瞧他。 瞧得越仔细,恶心之感就越强烈。 凭良心说她真想砍断他的脖子,然后还踩碎他的脑袋。 但万万不能使气动手,起码不是现在。 因为若果要找到最佳杀手,当今世上就只有这个老而不死了! 无愁仙子总算忍住恶心和恚嗔,反而笑一下,道:“谁能杀死李不还和呼延长寿两人呢?” 枯木道:“世上如果没有杀不死的人,就一定有办法可想,况且一次不行,第二次第三次甚至十次,总会有一次行的。” 这话如果不是枯木说的,谁也不会相信。 但枯本先生可不是普通人,他的确有本事找到世上所有最佳杀手,所以听起来好像不可能之事,也变成可能了。 无愁仙子知道对方的条件决计不能打折扣,黄金珠宝都不能代替。 所以她真真正正凝神考虑。 ——那两个男人是不是非杀死不可呢? ——如果答应枯木的条件,那么能不能忍受他的拥抱?能不能忍受他的嘴唇和他的舌头呢? ——唉,那两个男人,虽然有千般的好,但仍然非杀死不可,因为这是师主蜃海君刚刚传到的密令! ——唉,唉,那枯木先生的嘴唇舌头和口水,也非得能够忍受不可,即使忍受不了,亦奈何不了他。因为师主密令中竟然严谕要保护这个老而不死的。 ——然而若是这样做了,叫我心如何能甘?如何能甘? x           x           x 肉体的屈辱其实一定可以接受,谁都一样。 但内心的屈辱就不是这样了。 无愁仙子的痛苦,主要来源是由于内心的屈辱感。 此所以她极之惶惑苦恼,身心都有如在洪炉中煎熬。 若是细加分析,说出来大概很多人觉得难以置信。 感情内心的屈辱感竟然并不真实。 换言之那只是虚幻的和妄乱的想法。 再换言之,那只是由于违反了意识里的观念,以致形成屈辱的痛苦感觉而已。 每个人的内心都建立有种种观念。 有人食不厌精,色香味都要讲究。 有人漫不经心,但求填饱肚子。 有人对于新潮的性开放观念,既欣赏而又支持。 有人则坚决反对,甚至誓死反对。 由此可知不论是美食或粗食,不论是性开放或保守,仅属于个人的看法。 这些观念,本身并无一定是真,或者一定是假的绝对真理。 另一方面,既然有人甘于粗食,有人乐于性开放。则美食家和保守派人士,由于遭遇粗食和性开放的情况而发生痛苦。 这种痛苦显然本质上并不真实。 何况美食家会变为粗食主义者,保守者会变为比别人更新潮更开放,既然观念可以改变,就证明不是绝对了。 但观念和痛苦却不是不存在,只不过这些东西本质上都非绝对亦非真实而已。 无愁仙子终于真正忍下恶心以及屈辱痛苦之感。 她说话时声音完全恢复正常,道:“好,我答应你的条件,我虽然还是处子之身,但我甚至肯陪你睡一整夜。” 枯木先生不觉举手扯住略呈干瘪的耳垂,看来还相当用力,教人甚是替他担心耳朵会被他扯裂。 他道:“陪我一整夜?我有没有听错?” 声音干干涩涩,不似人类的声音。 无愁仙子嫣然一笑,道:“你没有听错。不过你是聪明人,谅必想知道我也会有些条件,不然的话我为什么肯这样做呢?” 枯木先生喜中有愁,道:“当然,当然。不过妳只说陪我睡一夜,如果是分两张床睡,或者连碰也不许碰一下。这种睡觉法决不是男人所希望的。” 无愁仙子道:“我说的那一种,就是男人都希望的。” 枯木仍然感到难以置信,为之抓耳挠腮,苦苦寻思不休。 好久一会,他才喃喃自语道:“世上居然会发生这么离奇的事?而且居然还发生在我身上?” 第12章 无愁仙子道:“我的条件你要不要听听?” 枯木心神一震,接着叹口气,道:“瞧,男人就是这样,见到深心喜感的女人,总会变得呆头呆脑。我老早应该想到问题出在妳的条件。” “现在想到还不迟。”她不但笑着,还眨眨眼睛,说:“其实我没有特别要求,只不过要你保证一定杀死李不还和呼延长寿。任何一个不死,都不许罢休。” 枯木先生疑惑不解,道:“我们本来就这样讲的,何必重复说一遍?” 无愁仙子道:“银子可以先付,但关于我的部份,却要等那两人死了之后,才可以履行。” “我不能说不合理。”枯木道:“不过当然我也有权提议。我提议银子等事成之后才收,但妳这部份却是预支为妙。” 无愁仙子点头道:“可以,你怕我赖账,但我却不怕你赖。” 枯木大喜过望,面上每条皱纹都忽然有了光彩。 无愁仙子又展然道:“我可以先履行,而且你只须杀一个人而不是两个了。” 枯木先生皱纹上的光彩蓦然消失了,声音和表情也一齐沉重,说道:“这一个人是谁?” 无愁仙子道:“蜃海君。你自问能接下这件生意,我的身体现在就是你的!” 但假如枯木先生不顾一切先获得她身体,以后的事以后再算。 这叫做拼死无大害,那么无愁仙子崔怜月岂不是糟糕之至? 只听枯木缓缓道:“妳的身体不是银子,银子可以退还,最了不起加倍退还,妳没有损失。但身体便不同了,如果我的任务失败,我没有法子可以赔一具清白之身给妳,同时也没有法子使时光倒流,以便把已发生过的事改为不发生。” 他停歇一下,又道:“妳最了不起只能杀死我出一口气,但假如我认为值得为此而死,便又如何?妳难道虑不及此?” 无愁仙子好像很有把握,道:“那是我自己的事,你不必费心。” 那枯木先生既然剖析指出她最不利情况,可见得他心中也不相信这件事是拼死无大害就可以的。 换言之,他就算决定宁舍一命,也要先将她弄到手。 这个方法必定大有问题。 然而问题何在? 她若已献出身体,还有什么法子可以挽回? 除了杀人出气之外,她还能够怎样? 枯木先生亲自替她泡茶。 他其实借这个动作争取一点时间尽快再想一想。 因为这件事表面上香艳刺激,实则是玩命之事。 只要有少许差池,就一定有死无生。 天下任何女人除了天生淫贱者之外,都一定不肯白白把清白身子送给一个她并不喜欢的男人。 无愁仙子是不是天生淫贱那类女人呢? 她当然不是,他自己马上回答,而且敢保证自己决不会看错。 既然她并非那种人尽可夫,不是那种毫不介意男女关系的女人。 那么…… 对,除非她深信此事必定不会实现! 他心头忽然清醒宁明,于是恢复老奸巨猾本色,颔首道:“我在妳面前也许是个傻瓜,但有时也会清醒……” 他随手已拿起一支磬槌,在玉磬上连敲三下。 磬声悠扬远远传出,甚是悦耳。 “这三下磬声,意思教发动所有机关埋伏,再加上阎浮罗网八鬼奴布防戒严。若有任何人稍稍异动,有死无生。” 枯木的声音干涩乏味,使人耳朵觉得很不舒服。 不过小小不舒服还不要紧,若有性命之忧,可就十二分难过了。 无愁仙子忽然想起李不还和呼延长寿两人。 她想:假如他们任何一个在此,听了“阎浮罗网八鬼奴”之名,他们会不会害怕? 北极秘密传说中,那八名鬼奴几乎真的不是人类,因为在他们合围中,十年来无人能够逃出生天。 他们八个人每一个都炼有一种以上各不相同奇异功夫,单打独斗之时,威力如何无人得知。 但若是八人一齐出手,每人使出一种功夫,配合起来就变成无法破解的罗网。 不论生擒也好,当场格毙也好,总之从无漏网之鱼。 虽然“阎浮罗网八鬼奴”这么可怕,但无愁仙子居然还能格格娇笑,道:“不要唬我,阎浮罗网八鬼奴怎肯当你的保镖?你又怎肯要他们做保镖?” 话未问完,她已经做完第二次全厅格局形势的严密观察。 第一次是她入厅之时,却是随意看了一下而已! 因为她那时还是雇主身份,故此观察的粗疏大意。 但现在可不一样了。 厅子里每扇窗门以及门户的高低大小,各一件家具的形状体积和方位,屋顶高度和梁柱分布等等情况,都必须毫厘不差记在心中。 枯木先生道:“我如果请不动他们,妳怎会找我聘请杀手?凡是我请得到的人,都很可靠,我又为何不肯请他们保护我?” 无愁仙子笑容满面。 她眼如秋水脸若芙蓉,笑得又甜又艳。 要不是嘴角的线条不觉刻划出邪恶毒辣意味,那么她真的是天上仙子了。 她道:“不对,听说八鬼奴贪财好色,心毒嗜杀,财色你还供应得起,但你那有那么多的人供他们屠宰吸血食肉?” 枯木先生皱眉说道:“别胡说,他们喜欢银子和女人是不错,几时要喝人血食人肉了?” 无愁仙子道:“我不是一般的雇主,我有些消息比你还灵通,你好像只把我当作女人,却已忘记我的身份?” 枯木先生摊摊双手表示无可奈何的意思,道:“我没有忘记,所以我才特地把阎浮罗网八鬼奴找得来。除了他们之外,天下能挡得住妳传神变指之人,数不出十个,妳使我多花了很多本钱,妳只不过不知道而已!” 无愁仙子讶道:“我的事情你还知道多少?你总不至于只知道传神变指这一宗吧?” 枯木先生道:“当然不止这一宗,我还知道妳手下有两名剑女和廿一名银衣侍卫。他们都真有几下子,所以我决不敢大意。” 听他现在所讲的话,竟又好像早已把她当作可怕的对手看待。 若是如此,又为何自找麻烦? 为何不顾一切也想获亲她香泽? 无愁仙子没有问他这一点,微舒一口气,道:“你虽然知道的不少,但幸而还有些更重要的并不知道。” 她一定由于真正放心,所以整个娇靥的线条都大见松弛,也因此而更美的灿烂。 枯木看在眼内,强自压抑内心升起的恐惧,还微笑道:“我不必知道的我通常就不知道了,但我应该知道的一定会知道。” 无愁仙子摇头道:“不,你若不知道,就永远不会知道……” 她嘴角笑意更浓,也更使人感到“邪艳”的无限魅力。 女人的艳丽自古以来大致上都可以分为正派和邪冶之美。 在男人眼中,后者魅力远远强过前者。 不过到了他正式娶妻之时,他又宁可选择前者,也即是正派之美。 她仍然含着醉人笑容,问道:“八鬼奴呢?为何至今还不出现呢?他们该不是害羞吧?” 大厅左上方有一排透气窗,砰地一扇打开。 一个阴森声音飘送下来,道:“美丽的姑娘,妳很想早点跟我们见面么?” 无愁仙子虽然不循声瞧看,却回答道:“不,我一点也不急,你一定就是八鬼奴首领?你是不是银界鬼奴?” 上面透气窗传入来答话:“对,妳知道得很多,但女孩子知道得太多,似乎没有什么益处。” 无愁仙子徐徐卷起左袖,登时露出一支白胜羊脂,美如玉琢的手臂。 她一直把衣袖卷起直到露出肩头。 肩头的下一点就是乳房,在古代根本没有上空装这类名词。 所以只要稍为暴露一点,就足以使满街男人为之侧目。 当然谁也看不见无愁仙子的乳房,但却能够瞧见乳房附近的雪白肌肤。 因此谁也可以再加以想像而使自己血脉贲张心跳加速。 不过无愁仙子又不是想以美色肉体诱惑他们。 她身子以优美姿势转一圈,说道:“我肩上有一颗红痣,你们看见没有?那是什么?谁回答得出吗?” 厅堂左角屏风后传出一个清朗年轻口音,道:“那是守宫砂痣,妳一定还是处女,我敢跟任何人打赌。” 此人相貌如何不得而知,但声音蛮好听。 无愁仙子高兴地连连点头,道:“对,是守宫砂痣,你声音这么好听,是不是八鬼奴之中的透竹鬼奴呢?” 这句话没有人回答。 于是她又道:“我没有骗枯木,我说我是处子之身,就一定是处子之身。同样的,我答应他的条件,就一定履行。只不过他不敢接下杀死蜃海君的生意,所以我不让他得到我了。” 上方透气窗的银界鬼奴声音阴森如故,道:“有道理,但他不敢接,我们接啦!” 无愁仙子笑睨枯木,道:“你都听见么?” 枯木没有表情,道:“我不是聋子,我当然都听见,但他们接不成这票生意,因为他们现在仍然受雇于我!” 无愁仙子笑着等了一阵,四下全无动静。 她的笑容也因而消失了。 枯木这时才道:“八鬼奴虽然好色,却极有信用,妳想用色相使他们反过来对付我,这种手段似乎差劲了一点。” 无愁仙子轻嗟一声,道:“看来你的话并没有夸大。” 枯木不禁露出得意之色,仰天而笑,道:“我早说过……” 他话声忽然中断,原因是大厅四角忽然飞出四种兵器,如迅电般齐齐向他攒攻。 无愁仙子从缝隙中退出圈外,大声道:“哎呀,不得了,拿钩镰刀的小个子一定是上弦鬼奴,用钢斧的是桂残鬼奴……” 此时枯木先生身子忽然坐跌地上,但不是被人杀死。 只见他就地一滚,骨碌碌滚出七尺。 他动作之快应变之佳,而且使人想不到他竟然已是七旬老人。 事实上他左翻七尺之后,忽又斜斜滚出七尺,又改变方向迅疾滚离原位。 滚得几滚,合围急袭他的四件兵器已落空了十二次。 无愁仙子继续叫道:“使三截棍的是不是玉盘鬼奴?挥剑的是不是飞光鬼奴?喂,你们怎么搞的,四个人合力也收拾不了一个老家伙么?” 另外四道人影忽然从四角上空飞落,个个身法轻捷落地无声。 这四人如鬼魅倏然出现,个个一身劲装疾服,手提金枪长身玉立的是透竹鬼奴,声音最好听就是他。 另一个苍白瘦削拿着两个钢钹的人,就是首领“银界鬼奴”。 余下的两个其一使的是“青磷络索”,那是一种奇门兵刃,十分难炼,此人是“珠胎鬼奴”。 其二是金镜鬼奴,兵刃是金光灿然夺目的短剑和小型盾牌。 这四名鬼奴一现身,还没有任何攻击动作,枯木先生便已好像忽然被地面黏着,虽然还滚得动,却大见迟滞费力。 八鬼奴之首的银界鬼奴,阴阴冷冷眼光盯住无愁仙子。 他向仙子道:“妳像对我们都很了解很熟悉,为什么?难道我们这种人物,在妳心中也有点份量?” 此人虽是首领,年纪却不算最大。 他大概只有三十岁,看来至少还有四个人比他大几岁。 无愁仙子不答反问,道:“你们真的要杀死枯木?” 银界鬼奴苍白面上,泛起诡异笑意,说道:“不一定,因为这个人不容易杀得死!” 无愁仙子道:“如果你们杀不死他;他可以另找很多杀手对付你们,这岂不是很麻烦很可忧的事?” 银界鬼奴道:“正是,正是。所以我请仙子决定一下,请妳在我们八兄弟与枯木先生之间作一个选择。” “你们八个都算在内?”无愁仙子讶疑的连眉毛都高高掀起:“是不是八个人共同拥有一个女人的意思?” 银界鬼奴道:“对,但请别大惊小怪,这种风俗习惯只不过在我们中国不流行而已。在别的国度,例如天竺那边,往往几兄弟合娶一个老婆。在匈奴那边,人死之后,不但财产,连妻妾也归儿子承受。” 无愁仙子看看滚得十分吃力的枯木。 这个老头子功力居然十分深厚,偶然打出一拳或踢出一脚,总能稍稍迫退敌人,因此形状虽是狼狈,却还未负伤。 她又看看八个鬼奴,但除了透竹鬼奴还算英俊之外,其余个个形象都各有奇特之处。 相貌奇特本是好事。 因为通常来说,男人并不一定要英俊漂亮才吸引女人。 有些男人长得并不好看,甚至有些缺憾,例如有胎记或疤痕等等。却仍然可以吸引女人的目光,能征服她的感情。 现代将这等类别的男人称之为有性格。 不过那阎浮罗网八鬼奴除了一个透竹鬼奴之外,其余七人全都丑怪粗陋。 有两个獠牙外露,牙色黄褐,显然是没有刷牙习惯的。 他们的样子虽然用“有性格”来形容,但仍然不免令人恶心作呕。 尤其无愁仙子一想像到自己竟要轮流跟他们每一个人睡觉亲热,简直差点把三天前的饭都呕出来了! 幸而她到目前为止,还不是一定非跟他们轮流睡觉不可。 所以她才可以忍受得住,才可以泛起甜甜蜜蜜,娇娇艳艳的笑容。 她连声音也分外悦耳动人,道:“对,对!世上既然有这种风俗习惯,别人也就一定行得通。我本可以立刻答应你们,然而我看来看去,却发现你们阵势虽然布好了,威力只用上五六成。那块枯木滚来滚去,亦一样只用半力。你们究竟搞什么鬼?你们虽说要等我答复才下毒手,但如果我是枯木,我一定先全力逃出重围,然后才慢慢讲价。” 银界鬼奴冷冷瞪着她,等她再说下去。 无愁仙子的话果然还未说完,嫣然道:“他为何不这样做?世上断断没有人不肯去做对自己有益的事,所以他仍然留在你们阵中,显然这样对他最有益。” 银界鬼奴道:“未必!” 无愁仙子道:“一定!” 银界鬼奴道:“妳还没有真正答应任何事情。” 无愁仙子道:“当然啦!你们究竟哪一方能够获胜存在,我还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答应呢?” 银界鬼奴的三角怪眼眨完又眨,良久没有声音。 显然他正在思索难题,也必须解开难题之后,才可以下任何决定。 这时枯木先生在地面滚来滚去,虽然动作比开始之时慢了不少,但忽左忽右,忽拳忽脚的。 使得围攻未休的四名鬼奴大有有力难施之慨。 只不过由于以银界鬼奴为首的另四个鬼奴分布四方,使得枯木不敢滚近,所以他活动范围便变得有限了! 在这等情况之下,任何人自是看好八鬼奴而不会投注在枯木先生身上。 无愁仙子催促着道:“快点,你们双方如果都没有使我满意的答复,我拂袖便去!” 银界鬼奴道:“我决定这样!……” 底下的话还未说出,枯木先生息地长啸。 那如鸾似凤啸声淹没了银界鬼奴话声。 只见枯木先生身形弹起数尺,但仍然是平躺姿势。 这时玉盘鬼奴的三截棍迅逾闪电从他背脊下面扫过,而桂残鬼奴的钢斧则由上而下迅猛劈落。 由于枯木身子忽然弯曲如虾米,故此这一斧空自啸风厉响,却碰不到对方一根汗毛。 枯木先生屈曲的身子倏然弹直,宛如标枪直刺飞光鬼奴。 飞光鬼奴手中之剑绞出三团光华,谁也瞧不清他的剑究竟真正躲藏在那一团光华里。 枯木左脚一踢,右肘一撞,两团光华消散的无影无踪。 但第三团光华里一把晶莹利剑忽然出现,宛如毒蛇吐信。 剑势出得快极毒极,剑尖倏忽已沾上枯木左肋要穴。 枯木全身仍然平躺于空气中的姿势,宛如鱼在水中蓦然滚侧。 但见剑尖挑破了衣服刺穿过去,枯木的左肘也恰好并拢,便夹住那剑。 这一下不论是攻是守,无一不是鹰扬豹变,凶险精妙难以形容。 但精采却还在后头。 只因飞光鬼奴长剑被挟,身不由己向右边疾冲抽剑,然而这一冲便把上弦鬼奴的钩镰刀来势摧住了。 上弦鬼奴在众人中个子最是矮小,然而手中的钩镰刀却特别长大沉重,金刃劈风之声入耳惊心。 他刀势劲道蓄满而发,劲锐无匹。 飞光鬼奴眼见刀光耳听刀响,大惊失色叫道:“小心,是我……” 声音兀自摇曳间,他胸膛已中了一刀。 枯木先生只借对方抽剑之力,身子飘飘斜飞,仍然平躺空气中姿势。 他在这时尚有闲情逸致吃吃笑道:“连自己人都杀,这种作风实在要不得……” 他自是讽刺飞光鬼奴被上弦的钩镰刀劈中之事。 不过他笑声忽然中断,因为他看见飞光鬼奴不但没有开胸破腹鲜血淋漓,反而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抢截了去路。 剑尖嗡然响处,幻出七点寒星,急袭他右边身子七处大穴。 无愁仙子身在局外,可就看见刚才钩镰刀劈中飞光鬼奴之时,其实已倏忽翻转,所以是刀背而不是锋刃劈中。 因此飞光鬼奴不但没有负伤或身亡,反而能够更快速抄截敌人去路,其故在此。 一切果然不出所料,阎浮罗网八鬼奴虽然威震天下的高手,但他们仍然是人而不是鬼啊! 他们的伎俩虽是不得不承认极高明极可怕,但毕竟不是超人力的神通,故此必有破法! 无愁仙子微微而笑,但见枯木先生身躯忽然下沉坠跌地面。 于是飞光鬼奴一剑七式凶毒招式完全落空。 枯木先生身如棉絮,着地无声。 一弹之下便变成站着的姿势。 所有的鬼奴的攻势忽地完全停顿,每个人好像中了邪一样,全都显露出那种泥雕木塑的僵木味道。 原来枯木先生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而双袖中各各伸出一把两尺长雪白霜刃。 这一招“唯我独尊”真是有如宇宙是辰,森派万象。古往今来,只有“我”一人而已! 银界鬼奴厉啸三声,但一声比一声软弱。 好像本来那说不尽凶毒凌厉之气,有如雪狮碰到太阳,迅即消融。 无愁仙子格格笑道:“好啦,好啦!你们都是水仙不开花(假装是大蒜之意),却瞒不过我眼睛。为什么双方真正杀着都不抖露出来?难道还怕我偷师不成?” 枯木先生眼珠死命盯住银界鬼奴,口中应道:“我们何必以死相拼,这样做法对谁有益处呢?” 银界鬼奴也凝视着枯木,眼睛眨也不眨,大声道:“对呀,如果我们拼出胜败生死,谁最有益处呢?” 无愁仙子道:“谁最有益现在尚不得而知。可是最没有益处的人却连小孩子都知道,这个人就是我!” 她款款道来,表情声音都有委曲受屈味道。 使得她的美丽平添楚楚动人风韵。 枯木先生道:“银界,你们真的被美色所迷?竟然不惜失去信用?” 银界鬼奴道:“那也不完全为了美色,蜃海君亦是极重要因素。” 枯木先生口中啧啧数声,道:“你们胆子真不小,居然妄想以蜃海君为对象……” 银界鬼奴道:“连你都不敢碰的人,自然值得我们兄弟去碰一碰。” 枯木先生摇头道:“你们错了!你们知不知道我干了几十年介绍杀手的买卖,为何直至今日还能活着?” 他稍稍停顿一下,但却没有要对方真个猜测之意。 他自己接着又道:“我还能活着,不是靠武功,而是靠智慧。我每次接下生意,必定将对象调查得清清楚楚,因此我知道应该找些什么人担当任务。” 银界鬼奴道:“我们没有抢你生意的打算,所以你那一套对我们没有用处!” 枯木先生道:“但对你们的荣辱生死却大有关系,假如蜃海君,你们既不知道他究竟是谁,又不知道他有些什么本领,你们贸贸然找上他,胜固欣然,败就很不可喜,而是可悲了!” 透竹鬼奴英俊脸庞上泛起狞恶笑容。 他插口道:“我们兄弟出道以来,杀人无数,任何高手都难逃厄运。这些事情你知道得最多,我看我不必一一提醒你吧?” “当然不必,当然不必!”枯木说:“反而我必须提醒你。在这许多次行动中,对象老早经过我详细调查,也由我认定把生意交给你们最适当,所以我才找你们。而你们也就能够顺利完成任务。” 这道理其实非常显浅,八鬼奴都没作声。 无愁仙子娇笑连声,道:“那么我呢?你请他们保镖,是不是早已调查清楚,知道他们一定可以击败我?” 枯木苦笑道:“本来是这意思。但我漏了一样,那就是妳的美色。其实我不应该有此失漏的。因为既然连我这块木头也会动心,别人当然也一样会的。” 无愁仙子耸耸肩头,道:“这叫做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纵是千算万算,也难保有些地方算不到!” 她盈盈眼波转向银界等八名鬼奴,笑语如花,道:“杀了他,你们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因为我一定逃不过你们掌心,这是枯木老早算好的!” 银界鬼奴面容一肃,显得更为阴冷。 接着仰天发出森森厉厉长啸声。 那啸声初时只不过刺耳可怖,但由于另外七名鬼奴也忽然一齐冷啸嘶吼,登时变成地狱透助的声音。 叫人感到心悸魂散,也为之烦躁狂跳。 在宇宙中,声音也是具有神秘力量的一种。 许多教派不论是正是邪,都一定有利用“声音”那种神秘力量的方法。 赞美一切的诗歌,或是邪恶的咒语都属此类。 他们八鬼奴合起来的声音,倏忽已充满阴寒诡厉意味。 能使人无端端汗毛直竖,脑中幻想出种种可怕景象。 无愁仙子怕冷地缩缩身子,还用双手交叉抱住双臂。 枯木先生仍然像一块了无生气的木头。 也仍然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的“唯我独尊”招式。 双袖突出的霜刃,闪闪生光。 他似乎不怎样受到“声音”影响,可见得他对八鬼奴的本领知之甚稔,所以也有抵御之法。 不似无愁仙子马上已表现出大受影响的样子。 银界鬼奴双手钢钹忽然合击,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无愁仙子骇然跳起两尺高,她其实明明看见此人双钹合击,知道必有巨响,却仍然禁不住跳起。 可见得枯木先生没有吹牛,他真的知道找什么人对付无愁仙子最好。 枯叶先生自己却连眉毛也不动一根。 假如他心灵功夫的修为真的已达到“枯木”的境界,则外界任何声音景象自是不能侵害。 可是他若然已是“枯木”,又怎可能对无愁仙子生出遐思绮想呢? 银界鬼奴双钹高举,口中厉啸不绝。 其余七个鬼奴也都各各摆出招式,吟啸嘶吼之声完全密切配合动作,一时四下阴风大作,天色昏暗。 使人觉得好像掉在阴间冥间。 无愁仙子退了又退,直到背脊碰到墙壁,才无可奈何停住。 她那种惊慌的样子,叫人看了实是不禁心生怜惜。 此时玉盘鬼奴的三截棍,飞光的长剑,上弦的钩镰刀,桂残的钢斧,四般兵器一齐攻去。 一时杀气森厉,劲风卷刮。 而这一次围攻合击之威,比上次至少厉害一倍不止。 他们现在才施展出真正本领,个个狞恶如鬼,身法动作也快逾鬼魅,倏忽间每个人都攻击三招以上。 刀光剑气,棍风斧影,纵横交错中。 那枯木先生却宛如一堆木头,仍然是“唯我独尊”架式。 他甚至连眼珠都不转一下。 桂残的钢斧第一招当头劈落,但斧势只使出一半,却发现这一斧方向位置都不对,当即改为“横扫千军”之式。 可是仍然不妥不妙之极。看来这一斧不但威胁不了敌人,反而阻截上弦鬼奴刀势,弄不好甚至会伤了他。 于是在吼叫声中斧势改用“磕”“撞”两诀。 磕的是敌人袖中突出的霜刃,撞的是敌人胸腹要害。 然而斧势乍出,飞光的长剑恰恰拦在斧前。 桂残自是知道飞光并非故意如此,定是有如他自己一样,每一招都大感蹩扭不妥而不得不变化招式。 他虽是知道,只有原谅飞光的错失。 可是事实却是事实,不是原谅就可以改变的。 但那钢斧“噹”一声磕歪长剑,飞光身子受震侧旋,却正好撞上三截棍,砰一声结结实实敲中他胸口。 飞光真气震散,胸口剧痛,连吐几口鲜血,人也飞开十几步才跌倒。 第13章 使三截棍的玉盘鬼奴厉声叫道:“气死我也……”双手一抖,棍出如风,飞旋疾扫过去。 他刚才明明因为攻不破枯木的守式,所以赶紧变招。 哪知半路飞光自己撞上来,这一棍之力非同小可,亦不是他们平日擅长的借力绝招,所以他知道飞光伤势必是严重。 一切问题由枯木引起,所以满腔怒火当然也向枯木发泄。 但他忘却猛攻过去,耳中竟又听到银界鬼奴的撤退命令。 那命令是在啸声变化中表示的,外人万万听不出猜不透。 玉盘鬼奴听到命令,大叱一声,双臂使劲,硬是把撼山摧岳的棍势煞住。 桂残上弦两人比他早退了一线,顺顺利利斜跃七八尺之远。 但玉盘可没有那么顺利了。 他虽然以极精纯内功硬生生收回攻击棍势,但你不攻击别人,却不能认为对方也一定不攻击你。 那枯木本来一直毫无动作,忽然踢出一脚。 玉盘鬼奴大叫一声,身子疾然飞出,如果不是有墙壁挡住,谁也猜不出枯木这一脚能够把他踢出多远。 总之玉盘撞在墙壁然后跌落地上之后,面色惨白,双目散乱,一望而知伤势严重之极了。 银界鬼奴啸声一收,众声皆歇。 因此刚刚升起来的呻吟声才听得见。 呻吟的不止一人,而是玉盘飞光两个。 但不论是敌我双方,或者无愁仙子,都没向负伤者望上一眼。 银界鬼奴荧荧目光盯住枯木,道:“我们走,你怎么说?” 枯木先生摇摇头,道:“不好。” 银界鬼奴神色阴沉沉不变,道:“为什么不好?” 枯木先生道:“因为一来你们不会走,二来我也不让你们走。你们不肯走的原因我不管。但我不让你们走,自有道理。” 银界鬼奴道:“你的道理我们也可以不管。” 枯木道:“既然如此,你们拍拍屁股走了就是,何须问我?” 银界鬼奴沉默一下,道:“你有什么道理?你想怎样?” 枯木道:“既然你问我,我便答你。你们应约前来做我的保镖,任务尚未完成,所以不可以走。假如你们不守信用,我今天杀不死你们,却不是等如永远杀不死你们。” 他平生专业就是介绍各种杀手给顾客。 所以当他自己需要时,当然全无问题。 像他这种本身武功精妙,而又专干这一行的人,恐怕算得是世界上最不可以得罪的人了。 银界鬼奴不敢不慎重考虑一下,才道:“不行,我们还是要走。但我也告诉你,今天虽然杀不死你,并不是等如永远杀不死你!” 他举起双钹,后退一步。 其余五名没有负伤的鬼奴也都作出后退撤走姿势。 然而“呜呜”两声起处,银界手中两个钢钹闪电飞出,一只迎面削去。 另一面则绕个圈子,从枯木身后飞回,闪闪生光的钹边锋刃直砍他后背要害。 单单是两面钢钹,枯木大概还不难应付。 但金镜、桂残、珠胎、上弦、透竹等五鬼奴亦一齐出手,情况自是大不相同。 透竹的金枪破空搠到,攻坚摧锐势不可当。 金镜使的是金剑金盾,硬撞上去,卷起迅猛风声。 珠胎鬼奴的青磷络索盘空飞绕,闪耀出千百点青色磷光。 还有就是桂残的钢斧和上弦的钩镰刀,也自凶威迫人。 枯木先生依然是使出“唯我独尊”架式。 事实上他一直保持这个姿势,即使跟对方说话时,也没有改变过。 他这个姿势看来简简单单,可是全身上下似乎有一种无形力量护持。 当时已使银界鬼奴想过了廿七种飞钹手法,都感到对枯木没有太大威胁,最后才施展“旋天削星双飞夺命”手法,飞出双钹发动全面攻势。 那两面钢钹在空中呜呜旋荡疾飞,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夹攻枯木。 但每一次钢钹看来已堪堪碰上枯木,却总是在最后一刹那偏歪飞过。 枯木不动反而没事。 如果他身形移动闪避,反而大大不妥。 另外五种兵器也差不多是这种情形,每每迫近枯木身体时,总是蓦地改变方向。 三招甫过,枯木忽然不再呆立如木鸡。 他右手的霜刃由空中劈落,这一剑分为劈前劈后两式。 “锵锵”两响,劈飞了两面钢钹。 他感到钹上传来的内劲雄浑而又绵长不断,几乎使他脚下移动,心中一凛。 银界鬼奴身子从各种兵刃光影中透过,凌空抓住两个钢钹。 发觉钹上已全无劲道,心中也是一震,自知如果不是及时飞身抓住,两钹一定会掉落地上。 此时枯木左手霜刃东点西戮,一招八式,最先是磕歪金枪,接着同时点中钢斧钩镰刀于左边,曲肘一撞,剑尖向上撩起。 手肘击中金镜的盾,剑尖则撩开青磷络索。 这一招“八骏雄飞”使得有如行云流水,而又弥漫踔厉雄风。 假如这招是由李不还或呼延长寿使出,无愁仙子必定不会有奇异之感。 如此风云奋发意气飞扬的妙技绝艺,却出自一个年纪老朽形容枯槁之人手中,实是使人感到不能匹配。 枯木霜刃对付五名鬼奴只用了五式,还有三式则已展开反击。 向西首攻出的一剑快如闪电,却被珠胎鬼奴青磷络索封住。 但稍稍偏向北首的两剑,其一迫得上弦鬼奴像流星般飞退数丈之远。 另一剑光芒一闪,透竹连退八步,手中金枪已断了一截,掉落地上。 透竹虽然没有负伤,但心灵的创伤却难以形容。 换言之,他的斗志已大幅削弱。 凶悍之气也消失殆尽。 银界鬼奴迅即发出三声尖锐短啸。 所有还能站着的人一下子集结在方圆一丈之内。 摆出一个变幻不定的密集阵势。 已能站着的人只有六个,其中的透竹鬼奴双手里金枪也只剩下大半截。 他们一定是很久很久没有碰到如此倒楣丢脸的遭遇,所以每个人的神情既狼狈而又专注沉重。 银界鬼奴占了最当中位置。 其余五人在他四周不时移易位置,所以这个密集阵势变幻不定,难以看出攻击主力何在! 枯木先生双手下垂,头颅微歪,背脊弯曲如虾。 一望之下,那意兴阑珊天涯落魄的味道迫人而来。 唯一令人还不敢真的当他是落水狗的,便是炯炯有光的双眸,无论如何落水狗一定不可能有这种慑人的眼神。 无愁仙子莺声呖呖,道:“好一招‘斯人独憔悴’,我记得这一招似乎是青城苦禅师的三大绝剑之一。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则是武当无上最秘神剑。你究竟学了多少家派的绝艺呢!” 枯木应道:“妳虽是道破我这一剑来历,可见谅他们仍然破我不得。” 无愁仙子笑声盈耳,道:“我看未必……” 娇软话声未歇,她已经飞到鬼奴们阵势边缘,皓腕乍现,玉指点出。 那金镜鬼奴大惊举盾,一错眼间金盾已变了五个方位。 可是传神变指有一指百变和一指千变,如果论到变化之快之多,恐怕她自认第二的话,就没有人敢认为第一了。 无愁仙子一去一回,快得好像没有移动过半步。 不过那金镜鬼奴一跤跌倒时,却又证明她不但移动过,不但出手过,而且还制住了金镜。 她吃吃笑道:“我虽是一介女流,但平生还没有偷袭过任何人。我希望你们别因为我这次破例而生气。” 银界鬼奴嗔恚道:“难道我们反而应该高兴快活?” 无愁仙子道:“当然啦!你们的‘内六合密阵’已破,你们一定想法子撤退。因此你们可能都能活着,你看值不值得高兴欣幸呢?” 银界鬼奴怒吼一声,双钹一拍发出锵然巨响。 接着双钹从阵中升空飞起。 他双钹可以随心所欲回旋转弯,人人益知。 所以枯木无愁二人都立刻凝神戒备。 那两面钢钹在空中果然转弯,“呜呜”之声起处,竟不是攻向两人之中任何一个,而是飞出大门。 这时众鬼奴也一齐移动,以快得难以形容速度,分别抱起三个伤者,一下子就消失于大门外。 那两面钢钹的确大收调虎离山之效。 也就是说很成功地移转了枯木无愁两人注意力,于是他们得以安然撤退,还带走受伤同伴。 枯木身子一挺恢复原状,道:“仙子为何还帮我收拾他们?” 无愁仙子微笑道:“我并不是喜欢你多于他们,而是他们的‘内六合密阵’使我十分头痛。如果刚才我是你,一定不知道怎样应付他们才好,所以我既然有机会,就赶快破了此阵。” 枯木道:“不管怎么说,妳还是帮了我的忙!我自应有所答谢。” 无愁仙子颔首道:“理该如此!” 枯木道:“我打算聘请两个一定可以杀死李不还呼延长寿的一流杀手,免费为仙子服务,以表寸衷!” 无愁仙子道:“你这样做岂不是亏本的买卖?我不能接受!” 枯木立刻道:“仙子有恩于我,还谈什么亏本赚钱?” 无愁仙子道:“我们商量一下。唔……这样好不好?假如我今天杀不死你,你才用刚才的方法报答我,好么?” 枯木道:“妳若是杀死了我,天下还有谁雇得到有本事杀死李不还呼延长寿的高手?所以妳的意见非常不好!” 无愁仙子笑吟吟向他走去,直到相距只有五尺左右才停步,道:“我知道我的意见实在好得不能再好。因为你可以克住阎浮网罗八鬼奴,他们恰恰可以克我,所以我不得已用暗袭手段助你击溃他们。现在剩下我们两个,我却刚好很适合对付你,所以为什么要我放弃这个机会?难道还要我让你有时间另找可以克制我的杀手?” 枯木道:“我发誓此后永不与妳作对,也不敢对妳无礼。” 无愁仙子道:“这句话说得太远了一点。不,你休想还有对付我的机会了。除非……” 她沉吟忖想下文。 枯木眼中射出希望之光,他心想不论是多么难堪或可怕的条件,也不妨先答应了再说呢! 原来枯木先生向来极之谨慎小心,所以他对无愁仙子的武功,调查得甚为详确。 因此深知她正是能够克制自己那种路数之人。 既然她是对头克星,当然不敢想想法子敷衍,好歹都等危机消失之后再作计较! 此所以枯木先生这等身份之人,也不能不作最坏打算了! 无愁仙子笑盈盈,美是美的令人眼花魂销了,但若有若无的邪味,也使人不由得心惊胆战。 她道:“除非你死了,我才睡得安稳……” 话声中她整个人化为一道轻烟,扑向枯木先生。 刹那间四方八面甚至天下地下都可以看见她美丽的手指。 “一指千变”果然是举世无匹的指法,枯木为之叹息一声…… x           x           x 叹息之声在窗外落寞地飘散。 叹息之人是呼延长寿。 地点是南京一条后巷内。 他从后宅围墙望入去,正好看见窗子内的一个纤美身影。 然后也看见她微微迷惘的神色。 呼延长寿自己也分辨不出心情是怨恨抑是想念。 唉,崔怜花,妳看来那么漂亮那么温柔。妳曾使我这个从不逃走的人,竟也急急逃走,但妳为何要派人暗杀我? 我什么地方使妳萌生杀机?除了那一次在西湖边我匆匆逃开之外,我并没有任何事情得罪妳。而逃走难道就罪至于死么? 崔怜花在不十分明亮灯烛下,依然艳光四射。 她自是听不见呼延长寿心里声音。 事实上她根本不知道他在围墙外偷窥。 那苗谢沙一去多日,崔怜花忽然十分想念她也十分希望她回来。 因为她所派的两名手下,除了一直负严密监视之责以外,现在好像渐渐变质。 他们眼睛和笑容已经流露出不怀好意的心思。 如果苗谢沙回来,他们当然不敢乱来,但她若还不回来,事情就难说得很了。 房门悄悄被推开。 一个壮硕年轻男子手按剑把,向房内瞧看。 最后目光凝定于崔怜花娇靥,不再移开了。 崔怜花垂下头,也悄然坐向窗边的椅子。 她心中的惶惑焦虑,谁也从她面上看不出。 如果她知道呼延长寿正要将身离开,大概就无法掩饰内心的情绪了!换言之,她必定更加惶恐和焦虑无疑。 那年轻男子终于跃入房,这一跃落在崔怜花椅前三尺左右。 崔怜花不得不抬眼瞧他。 她心里忽然感到这个男人贪婪目私的可怕味道。 她思索着叫出他的姓名:“李隆,你有没有外号?” 那年轻男子声音相当雄浑,应道:“有,我外号追风剑客,我拔剑出手,许多人连剑影都瞧不见。” 崔怜花道:“这个外号很好听。可是以你这一身本领,为何还要听一个女人的命令,她给你很多钱?” 李隆一想起苗谢沙,面色登时阴沉下来。 内心的愤恨和恐惧都露诸形色。 崔怜花柔声道:“这个女人行事往往高深莫测,说不定忽然走进来。我看你既然拿人家的薪水,最好还是听她的话,不要踏入这个房间,也不要跟我多说话。” 李隆重重连哼两声,忽然垂头丧气走了。 但崔怜花并没有轻松多少时候。 那是另一个獐头鼠目的瘦小汉子踏入房内。 他那种邪恶神情,使她内心十分紧张。 她当然知道此人来历非同小可,乃是鹰爪门高手,姓陆名仝。 这陆仝的鹰爪功已炼到第七层,只差一层就达到登峰造极地步。 当今之世若论鹰爪神拳功夫,此人不算第一把好手,至少也可以是第二人了。 刚才那无影剑李隆,事实上亦是剑道中有数高手。 他的武当鹰派剑法,崔怜花曾经见过。 她自忖就算自己功力未失,以“多情箫”的盛誉,仍然认为这种对手还是别惹上为妙。 故此她很想知道,像李隆和陆仝这等有真才实学的高手,虽然声名未著,但谁的手下不可以做而选中苗谢沙做老板呢? 她当然也知道自己为何会恐惧紧张。 那是因为他们都是“男人”,而自己偏偏具有男人很难抵受的姿色。 他们本来是不是坏蛋不得而知。 但即使是好人,如果他们忍受不了美色诱惑而逞强乱来,对她来说好人也变成坏蛋了呢! 陆仝阴险的笑容,使他看起来完全不像擅长硬功夫的人。 他道:“我看见李隆从这里出去!” 崔怜花垂头道:“是的!他本想跟我聊天,但他自己一提起苗谢沙,就忽然兴致索然,连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陆仝面色果然因为苗谢沙这个名字而阴暗一下。 他似乎也想走,可是眼睛眨了几下,忽然狞笑一声,道:“苗老板已经出门很久,我虽然希望她平安回来,但却有点担心她回不来!” 崔怜花巧妙地提出苗谢沙名字,看看竟不能骇走陆仝,心中更为紧张。 她的直觉告诉她,陆仝今晚很难应付。 她忽然想起扬州的“春风”“花月”两座既气派而又幽雅的高楼。 前者是武林世家“剑刘”。 后者则是她的家,也是武林世家,以“多情箫”绝艺名震江湖逾百年之久。 这两大武林世家被合称为春风花月楼。 当年无限风光和无数温馨,如今却好像遥远的在上古时代,也像在别一个星球的往事…… 她禁不住低低叹息出声。 陆仝皱眉道:“应该叹气的不是妳而是我。妳知不知道我在这一只手下了多少苦功?我告诉妳,由十二岁起练功,到现在我卅二岁,足足已下了整整二十年苦功!” 崔怜花讶道:“你肯下苦功,当然是最好不过,你何须不欢埋怨?” 陆仝恨恨道:“我自问总算有点成就,但我还未扬名,亦未富贵,却碰见苗谢沙这婊子!” 崔怜花道:“她怎么啦?她不是你们的老板么?” 陆仝道:“哼,老板?见她的大头鬼。如果她不用蛊毒的话,我不把她活活撕开才怪!” 崔怜花这时才恍然大悟。 不过看来陆仝此人心术不端,有此遭遇有此报应并不足以怜悯。 陆仝又道:“我找过几个名医,他们都诊查出我身中奇毒,却无法可解。所以我迫不得已做了她的手下。我只好日夜祈祷她平平安安长命百岁,不然的话,我得不到每个月一次的解药,我也一样活不成了。” 崔怜花说道:“这一次她已经去了二十几天,至今还未回来,怪不得你的心情不好了!” 陆仝道:“她大概不会回来了,所以我不能不打算打算。我问自己,如果我只有三天的寿命,我该做些什么?我怎样打发这仅有的三天时光?” 崔怜花柔声道:“别这么悲观,苗谢沙相信会及时赶回来。” 陆仝道:“如果她躲起来了,故意等我的毒发身亡之时才出现,那我岂不是白活了一场?” 崔怜花有点战战兢兢问道:“那么你这三天希望怎样度过?” “我希望不大。”陆仝说:“假如没有机会跟苗谢沙拼命,我只希望这三天能一直抱住妳,与妳不断寻欢作乐。” 崔怜花美眸惊得凝住。 过了片刻,忽然道:“后面围墙好像有奇怪声音,你听见没有?” 陆仝紧紧盯住她,眼中射出逐渐炽热的光芒。 他说道:“妳不必设法转移我的注意力,我既然只有三天的寿命,我为何不尽情享受妳呢?” 崔怜花笑容相当苦涩,道:“你命不逢辰,空有一身本领而不能扬名天下,固然可悲可嗟。但我命途多舛,一直寂寞而又凄惨,也不比你好些!” 她深深叹息一声,又道:“你们男人为何这么重视这件事?何以非这样凌辱我们女人不可呢?” 陆仝微微一楞,旋即邪笑一声。 他道:“用不着再讨论了。男人就是男人,天下都是一样,也许我到了五六十岁以后,想都不想这件事。但现在还不行!” 任何人若是怀疑自己可能只有三天寿命,他心里有点反常,却是很自然很合理的一个现象。 在这种处境中,有些人会极之消沉,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除了此类人之外,恐怕人人的选择都不太一样。 陆仝希望在三天内,尽力在女人肉体上狂欢寻乐。 此一想法本来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只不过如果对象不是美如仙子的崔怜花,他兴趣还有没有这么强大这么狂热呢? 崔怜花身子缩了又缩,似乎现在忽然气温要降,所以她身体觉得很寒冷。 而心里却觉得很孤单寂寞! 陆仝咬紧牙关迸出万分认真声音。 他说道:“妳说一句,肯还是不肯,一句就够了!” 崔怜花摇头悲叹,道:“我不肯。不过看来我不肯也不能改变命运了……” 陆仝狞笑道:“妳说得对,简直对极了!” 房门忽然传来“笃笃”敲叩声。 陆仝眼中凶光电射,双臂稍稍张开好像蟹螫,而两只手掌也蓦地胀大了许多。 此人手上硬功真是非同小可。 崔怜花为之微微吃惊,她本身的功力虽失,但是眼力仍在,所以一定不会看错。 陆仝冷冷道:“谁在外面?” 房门咿呀一声打开了。 门口出现一个身躯雄伟浓眉豹眼的青年。 他左肋下挟着一把刀,刀鞘口很古旧。 陆仝又冷冷问道:“你是谁?” 那青年声如巨雷,应道:“我是呼延长寿。” 陆仝睁大双眼,仔细打量这个新近崛起却已是名满江湖的高手。 他细细的瞧,呼延长寿动都不动任他观察。 崔怜花倒是另有所感,那便是她觉得这个青年极有自信,他不怕敌人找寻他的弱点,任何时间都一样。 然而不论他如何英雄,却曾在她面前匆遽逃走。 男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她开始浮现微笑,心中无限温柔地想。 只听陆仝道:“我听过你的声名,我知道你的魔刀有真才实学,但你比我幸运,你没有碰上苗谢沙。” 呼延长寿连笑容都很凶悍慑人。 他道:“我见过她,甚至还见过比她更厉害的人,这人就是她南疆缠绵毒剑门比她更高的高手,人称‘百手千剑’杜三娘。” 陆仝道:“杜三娘比苗谢沙更厉害么?她后来怎样了?” 呼延长寿道:“她没有事,我后来没有为难她。” 假如你能为难一个人,当然一定高过对方才行。 陆仝突然喜形于色,说道:“你不怕她的蛊毒?你能不能解救中了她们蛊毒之人?” 呼延长寿摇头道:“我不能!” 陆仝登时垂头丧气,道:“既然你不能。我只好问问你的来意了!但我猜你一定是为了崔怜花而来,我有没有猜错?” 呼延长寿现在才第一次向崔怜花望去,两人目光相接时,他心头无端端感到酸酸软软的。 他目光回到陆仝那边,道:“不错,我为她而来。” 陆仝道:“你是不是想带她走?” 呼延长寿豹眼一睁,凌人精光爆射。 他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你若是英雄好汉,你若是想在武林扬名,怎可如此吞吞吐吐小家子气的样子?” 陆仝楞了那么一下,便陡然变得意气奋傲,洪声道:“对,好,我讲老实话,我决不让你带走崔怜花。我事先告诉你一件事,那就是我大概只有三天寿命,所以我不怕失败,亦不怕死。我如果不告诉你,便非大丈夫所为。” 呼延长寿好像没有听见,转眼向崔怜花望去。 为了这个女人拼命可值得么? 我性命并非贱如尘土,本不应该为一个派人杀我的女子拼命。但看来她又的确失去武功,她一定不能受陆仝的凌辱…… 陆仝怒道:“你听见我的话没有?” 悲魔之刀“呛”一声出鞘三寸。 呼延长寿拍拍刀鞘,目光转向陆仝面上,怒气从双眉眉尖射出,神态威猛之极。 他声如电鸣道:“你只有三天寿命也好,三个时辰寿命也好,我都不管。总之你仍然没有权欺负别人。你有权马上拔剑自刎,但却不得侮辱崔怜花。” 陆仝面由微红而变得通红,目光随着面色而增加凌厉之气。 他点头道:“好,算你狠,不过别人怕你的魔刀,我却不怕。因为我总有一天会找上你,如果我不是只有三天可活的话!” 呼延长寿魔刀蓦地出鞘,不但精芒弥漫满屋,而且他的身子也移到崔怜花前面。 这样陆仝必须先击倒了他,才可以对付崔怜花。 他深知陆仝再三提到只有三天可活之事,目的是削弱他的斗志。 只因任何人面对一个垂死而强硬的敌手,必定会被对方“垂死”这一点大大影响斗志的。 面对这等对手,自是很难放手拼命。 这正是陆仝的诡谋。 虽是老实话却又是攻心之术。 呼延长寿由于这一点而增加几分怒气,所以他忍不住把魔刀拔出。 他很少这样做。 通常都是敌人出手时,他才拔刀,因此雷霆万钧之势,一招杀敌。 正因为他习惯了后发先至的打法,所以一怒拔刀了刀出鞘,一时却反而不知道该怎样出手才好。 他自是不至于连挥刀斩下敌人头颅首级都不会,只是很不习惯而已。 再者他若是不能够一招就分出胜负,他心里多少会有侮辱了“魔刀”之感。 幸而魔刀一出鞘,整个房间内气温陡降,杀气萧森砭骨。 所以陆仝沉不住气,双肘忽提,两掌箕张,十只手指已涨大得有如萝卜。 在厉喝声中左手是“星移斗换”,右手则是“故剑情深”之式。 这两招味道气势以至手法及力量等都大不相同。 左手的“星移斗换”,不但有如岁月迁流那样,既无情而又迅速,谁也休想阻挡休想挽留。 他右手的“故剑情深”,却是欲诉还休,行而又止,往复徘徊大有缠绵不尽之致。 崔怜花看的真切,心惊之中竟然忍不住轻轻喝一声采。 她已瞧出陆仝使出的正是鹰爪门名震天下的绝艺,一刚一柔,多情而又决绝…… 不过她敏感多情的心灵立刻又知道自己不该喝采,不论陆仝武功多么精妙动人,也不该喝采。 所以她马上骇然叫道:“小心,呼延长寿,请你小心……” 呼延长寿在十指指影漫天笼罩之下连退八步。 他的确因为那艳绝异代的美人一声喝采而大为泄气,觉得自己十分窝囊。 为什么要为她出头呢? 假如她一点也不把我放在心上的话? 幸好她的惊叫和警告一时又扭转了形势。 假如她毫不关心的话,何须却要他小心? 呼延长寿心头一沉一起,豪情勃发,斗志宛如怒涛忽发,漫天亮地而来。 锵然一声直似龙吟虎啸,那魔刀光影耀目,好像极强烈阳光笔直射到,令人睁不开眼睛。 他魔刀不出则已,一出就胜负立分,也就是生死之判之意。 只见他魔刀风驰电掣,先封住陆仝“星移斗换”那一招。 接着一声裂帛似轰然大响,刀光四下流散,宛如万流归壑,其中有一缕光芒削向陆仝右手五指。 陆仝在这一刹那间,右手变出十二种小擒拿兼神打的奇奥手法。 他面色已随着敌人这仅仅的一刀而阴沉而惊骇。 因为他平生千千万万梦想中,都没有出现过如此决绝如此刚强的敌人。 这个敌人显然不管是胜是败,也不管是生是死,总是一招,仅仅只有一招就决定了今后命运。 这种作风的敌人,何以还能够活到今天?何以能够在无数战役中活下来? 陆仝只想到这里,右掌忽然感到一阵冰凉。虽然还没有疼痛之感,但他已知道右手的五只手指…… 第14章 头颅可以离开颈项,身子也可以一分为二。 说来虽是残酷,却由于一下子就进入死亡国度,最残酷之事也到此为止,再也没有其他花样或后患了。 可是当一个以“手”成名的,以“手”为傲的人,忽然没有了这只手,往后悲惨的结局,已是不言可喻。 陆仝椎心刺骨之痛,非是来自肉体,而是当他看见自己右手只剩下半截手掌,登时傻了一下。 他旋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知道自己少了一只最重要的右手之后,在他命运中和生活中会有什么变化。 但不论他后悔也好,痛恨也好。 总之他右手(最重要的)已经残废了。而这五只手指,正如鱼鳍或鸟翼,没有了之后,还成为什么鱼?还成为什么鸟? 他左手仍然健全如故,而他一身功力似乎亦不因右手之伤损失多少。 只不过若是以十二成功力还对付不了的敌人,如今忽然只剩下四至五成,后果如何连傻瓜也知道。 陆仝左手连拍三下,第一掌掌力有如一座山,第二掌有如两座山那么威猛,第三掌则有如三座山…… 呼延长寿手中魔刀光芒大见黯淡,一时但觉好像天地宇宙般的无穷无尽力道冲击激荡,排云裂岳势不可当。 他不得不煞住刀势,改变了劈削之势而回收,连刀带人退飞出三丈之远。 他身子尚未落地,但那獐头鼠目,形容猥琐的陆仝,手掌反过来一下拍在自己的头顶。 “叭哒”一声红血白浆四溅。 这个声名未盛,大志未酬的年轻人,一颗头颅已变成一堆说不出像什么的东西。 反正脑浆鲜血喷溅得一塌糊涂,一跤跌倒…… 呼延长寿定定神,魔刀归鞘,仍然挟在左肋下。 直到现在,他才有工夫望向崔怜花。 她美眸雾气迷蒙,好像马上就像有泪水坠洒。 同时那嘴唇微微两边下弯的线条,也让人一望而知她芳心已碎。 因为这么可怕而又极之冷酷的景象,使她忘了敌我利害,她只知道一个活生生的跳跃的生命突然消逝…… 当然她的悲哀沉郁并不是单只为了一条生命,若是只为了一个人,那就愚蠢狭窄得有如民族本位的排外主义了。 她的悲哀来自宇宙千古以来,至今仍颠扑不破的现象——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想想看那是多么可怕,多么冷酷的自然秩序? 尤其是当你属于“弱肉”或者“不适者”地位之时。 屋子内没有一点点声响。 呼延长寿的魔刀不但光芒已敛,不但象征死亡的泪珠消失了,甚至连刀刃也早已隐没在刀鞘内。 但他仍然感到重如山岳的悲哀忧愁…… 他实在不怎么明白,亦不觉得自己有任何过失。 但他很尊重很欣赏这种庄严奥秘气氛,所以不言不动。 这个美女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看到她时不但为她无双艳丽眩惑,而且她分分明明是个心肠慈软好得不能再好的女性呢! 然而她为何派人狙杀我? “百手千剑”杜三娘不是等闲人物,她要杀一万个人,大概只有一个她杀不了。 若果这万分之一可以不死的人,不是我呼延长寿的话,现在我老早在黄泉路上,而不是站在这儿了。 当然更不至于杀死陆仝了。 既然她可以派出杀手,她还悲哀什么? 她何以还能使人觉得很仁慈可爱? 而最重要的是她何以居然受到别人挟制欺负? 她是不是当真武功全失? 这一点万万不能大意疏忽,所以呼延长寿用尽他所有本事加上所有智慧,仔仔细细查看一阵。 答案是她竟然真的没有丝毫武功。 虽然没有武功之人,仍然可以命令或支使杀手出动,但他本人一定不可能被人欺负,他本人必定是很有头脑很有办法的人。 然而她却看来不像。 她不似是具有高明权谋心计手段之人。 她显而易见是个单纯美丽善良的女孩子…… 呼延长寿习惯地拍拍肋下魔刀,冷冷道:“妳是不是很失望?” 崔怜花摇头道:“我没有!” 呼延长寿道:“妳说妳没有,那是什么意思?” 这类奇怪的问话,也亏得崔怜花回答得出。 她道:“我其实很高兴,我虽然已听见后院墙有声响,但我根本不知是你,当然更想不到你肯拔刀救我。” 呼延长寿道:“我有什么理由不拔刀救一个被欺负的女人吗?” “你没有。”崔怜花开始透出笑容,因为她忽又回到人间,而且是春光灿烂花团锦簇的人间。 她又说:“我很庆幸你这一次肯拔刀,如果你像上一次一样挟刀走了,我的遭遇恐怕就不堪说了!” 她的声音和表情,可以使全世界最疑心的人既不会亦不忍疑心她。 呼延长寿皱起浓眉,像是吞金自杀的人,肚肠里兀自沉甸甸地疼痛不休。 假如一定要他把这个美女当作教唆杀人的杀手,他告诉自己,那是不可能想像也不可能相信的事。 可是事实上杜三娘曾经出现过,她决不是梦魇里的魔鬼,她是真的! 因此他仰天长啸,以啸声抒发那无尽的难以解释的心情。然后突然一跃出房,倏然间隐没不见了…… x           x           x 呼延长寿下了决心,一定要弄清楚一件事。 那就是崔怜花究竟是慈悲如观音? 抑是恶毒似魔女的人? 他决心一下,事情反而好办。 因为世上之事,往往是因为你茫茫然不知目的才难办。 如果你有明确目标,反而容易设计下手。 现在呼延长寿正是如此。 他决计悄悄查查崔怜花,直到他认为可以下判断为止。 因此他施展一身本领,首先查明整座屋宇内,男人只剩下一个追风剑客李隆。 女人则还有一个仆妇和一个丫头。 x           x           x 李隆外型比起陆仝可当真帅得多了。 他虽然面上掩不住紧张疑虑之色,却仍然大有男人味道。 而挺拔魁伟的身躯,加上年轻而又相当自信的脸庞,使得女人看了芳心不免为之跳动鸣颤。 他听见种种声音,例如呼延长寿的啸声而急急赶来。 可是他只看见陆仝头颅迸裂的尸体,此外就是千娇百媚的崔怜花了。 他道:“这是怎么回事?” 崔怜花眼光绝对不碰陆仝,而投向窗外,应道:“他自杀了,你瞧不出么?” “我瞧得出。”李隆说,声音相当温柔。“可是他决不会忽然发疯无缘无故自杀!何况我还听到另一个人的啸声……” 崔怜花道:“你可不可以形容一下那阵啸声呢?” “可以的!”李隆说:“这阵啸声心情如何不必妄测,但声音却有裂石穿云之势,内力强厉无比。我敢保证在三十丈以内,连飞鸟也闻声坠地,非死即伤。” 崔怜花道:“你猜此人会是谁呢?” 李隆道:“我不猜,妳告诉我。” 崔怜花道:“如果我也不知道呢?” 李隆道:“妳怎会不知呢?”声音忽然变得很冷酷以及大有愤恨之意:“妳虽然维护他,怕他会被我武当鹰派同门追杀。但我告诉妳,他一定逃不掉的,如果他能够杀死我的话。” 崔怜花讶道:“你说什么?” 李隆道:“我老实告诉妳,我已经传出详详细细消息,我的师叔一定会知道一切情形的经过。如果我死了,不论是死于苗谢沙蛊毒也好,死于妳想维护的那人手底也好,总之他们都休想在世上再活一年。” 他连声冷笑,无意中透露出真情实意。 即使是曹操再世,也决不怀疑这种真实性。 崔怜花骇然道:“你一听到啸声,就立刻作了周详布置?但那个发出啸声之人是谁?你难道早已知道?” 李隆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不过把一切详细情形作了一份报告。我深信他们,也就是我武当鹰派的同门,必定可以凭这份报告,查出那人是谁!” 崔怜花颔首柔声道:“你的解释很圆满合理。但如果那个人根本不想杀你,你却已替他种下了祸根,你会不会觉得歉疚?” 李隆冷冷笑道:“我反正已经死了,虽然死于苗谢沙的蛊毒,但多一个人陪葬,又有什么关系呢?” 崔怜花面色登时变得灰黯,轻轻的说道:“我真想不到你是这么自私的人!” 李隆目光一闪,声音透出恨意来,他道:“那个人很不自私么?所以就把我给比了下去?” 崔怜花道:“是的,他在我心中份量无端端加重了许多,他本来只是一个见过一面的人,本可以说是陌生人。然而现在却不同了,他显然是侠义之士,他并无所求,只为了应该做的事而做,我在他心中可能是值得一顾的女人。但大体上他仍然视我为‘人’的一份子。对于其他的人,不论是男是女,若是落于我这般处境,他也是会伸手管一管的!” 李隆冷笑道:“他到底是谁?看来我好像变成一个傻瓜了,反而把妳迫到他的怀抱里了?” “他是谁并不重要。”她回答,脸庞泛起怅惘神情。 她怎能不惆怅?怎能不惘然呢? 那个雄伟英挺的男人,倏然而现倏然而逝。 她此生一直心如止水,但涟漪不停荡漾,却是现在的心情了! “你何必知道他是谁?”崔怜花反问:“难道你真的要找他?或者你想把更详细资料送给你的同门,以便他们这些还在世上的人必须仇杀一番?” 李隆坚持道:“我想怎样做是我的事,妳只须告诉我就行了!” 崔怜花叹口气,道:“你真是个傻瓜。你想法子找出一个本来不是敌人的敌人,对于你或对于其他的人,有何好处?” 李隆咬牙道:“他老早就是我的敌人,因为我不能容忍他活在世上。而如果人死之后没有鬼魂的话,我一定会找他决战!” 即使是最没有脑子的人,也知道李隆为何不肯放过那个敌人——呼延长寿。 崔怜花自是晓得,当下禁不住泛起怜悯笑容,同时她又摇摇头,说道:“不,我不能告诉你。因为他根本无从知道有你这样的一个敌人,你如果唆使别人去暗杀他,对他来说太不公平!” 李隆道:“使得,但妳却不得不付出代价,我意思说我可以放过他,只要妳会做!妳会不会做呢?” 自古以来,世上任何美女都知道男人心里的想法。 也知道该怎样“做”才对。 所以崔怜花当然知道他心中之意。 只不过她却的确不想这样做。 男女之间的事,只要有一丝一毫勉强,那实在一点意思都没有。 但为何所有男人都不这样想? 如果她每每为了某种缘故而“做”,那么她跟要钱的娼妓何异? 李隆先侧耳小心聆听四下声息,确知没有异状。炯炯热烈眼神如烈火忽炽,集注崔怜花身上,挺胸向她走去。 他身高脚长,两步就到了她跟前,伸手一拉。 裂帛一声,那崔怜花上衣已经撕开,露出雪白香嫩的上身,如果不是还有抹胸的话,那就乳房尽露,春光尽泄了。 崔怜花居然不嚷不叫,亦不退缩避让。 她柔声道:“李隆,请听我一句忠言好么?” 李隆道:“忠言?要是只有三天寿命,谁还需要忠言?” 崔怜花道:“我听见外面有些奇怪的声响,当陆仝想侵犯我之时,我也告诉过他的呀!” 李隆一手按剑,冷笑道:“假如妳不是处声恫吓,那就最好了,可惜我却知道附近十丈之内连老鼠都没有……” 窗口忽然出现一张浓眉环眼的脸庞。 他那对豹子也似的眼睛,射出可怕的冷酷的光芒。 李隆并没有看见,还继续冷笑道:“就算苗谢沙忽然回来,我发誓先杀了她然后活活吃了妳。” 崔怜花亦没有看见窗外的人的面貌。 她现在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悄然地可怜地闭上眼睛。 反正男人总是这副德性,当他看中了妳,便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了! 李隆的巨掌快要碰到崔怜花雪白优美的颈子之时,突然停住。 那是由于一种说不出的森冷杀气,忽然弥漫全室。 使人冷得不禁要打寒噤。 他伸出的手停住不动,耳目脑子并用。这时他多年来严格训练的效果,就显示出有用了。 他知道有人从窗口跃入房内,虽然方向在他背后,所以看不见。但声音却告诉他,那人是站在他后面大约八尺之处。 任何人若是怀有敌意打算偷袭,自是极力消除一切声息。可是后面那人却不是,甚至显得是故意送出鲜明声响的。 再加上那弥漫全房,令人寒冷的杀气。 来人当然更不是普通人了。 李隆脑筋一转,已经敢打赌必是对付过陆仝那人。 他的剑在鞘内隐隐鸣跃,此是前所未曾有过的现象。 也是极之凶险可怕的预兆。 正宗内家剑法因为在“心灵”方面功夫下得特别精深,故此所达高手境界之人,往往在事前能够得到一些预兆。 此是属于精神力量方面的特殊成就。 一般的剑手自是办不到这一点的,而由此却也可见“追风剑客”李隆乃是有真才实学之人。 李隆头都不回,屹立有如石像,冷冷道:“你是谁?” 后面那人声如雷鸣,应道:“呼延长寿。” “哦,原来是魔刀。”李隆全身每一条肌肉每一根神经都绷得更紧。 “魔刀”呼延长寿专杀高手,刀不留情,这已是近月来天下皆知的武林大事。换言之,呼延长寿已经是大人物了。 他又道:“我记得我并不认识你。” 呼延长寿道:“对。我们素不相识。不过有了崔怜花在中间,事情就变得不同了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李隆说,并且仍然保持背向对方的姿势:“我一直希望能碰上你这种敌手。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总之现在我对你的兴趣要比对那崔怜花的兴趣,要浓厚得多了!” “唔,听来好像可以相信。”呼延长寿说,一面挥手示意崔怜花后退。 等她退到角落里,他才继续说道:“你现在即使对她有兴趣,只怕也得先问问我的魔刀了!” 李隆坚持道:“我现在只对你有兴趣。” 呼延长寿声音粗暴而又极不客气,道:“废话休提,你拔剑我拔刀就是了,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 他似乎把对方视为贪生怕死之人。 口气中好像当对方乃是藉言语而苟延残喘的人。 李隆勃然大怒,但觉如此侮辱万万难忍,光华门处,森森长剑出鞘。 此时呼延长寿的魔刀亦已击出,肋下古旧刀鞘已扔向一旁。 他刀锋乍现,满屋寒气更盛。 李隆身子只微微抖了一下,便无异状。 呼延长寿怒道:“你既是出身武当名门大派,为何不敢转过身子与我面对面决一死战?” 他本不知李隆来历,是后来听了他与崔怜花对答才知道。 另一方面,他又知道凡是害怕魔刀神秘力量的人(即曾经为非作恶之徒),唯有背对魔刀,才不至于受制。 李隆显然用这种方法,可见得他必是歹恶之辈。 此所以呼延长寿登时怒发,火气宛如有形之物,从两道浓眉眉尖射出。 崔怜花看了忍不住惊讶开口,声音仍然十分温柔动听。她说:“呼延长寿,你别太生气,一生气刀法就有破绽了!” 事实上她正好把事情弄错。 只有李隆才会因生气而武功出现破绽。 呼延长寿是越生气越好,本来杀不死的人,怒气极盛之时就杀得死了! 呼延长寿斥道:“闭嘴!” 他心中气恼崔怜花多嘴,怒气一增,魔刀威力便也更见强厉! 李隆连喘三口大气,却仍然驱不散心中怯惧,当下暗暗大惊,目光连瞥数次,估计当真无法拏住崔怜花作为人质。 于是他计上心头,目光向崔怜花看去,便道:“崔怜花,妳且出去,我今日就算落败身亡,却也不想给妳看见!” 崔怜花认为有理,便待举步。 呼延长寿打雷般声音响起来,道:“别动!” 崔怜花果然悚然危立有如木鸡。 呼延长寿又道:“妳一动他就有机可乘。假如我猜错了,我向他道歉。但妳现在却只须闭起眼睛就行了,妳何须出去呢?” 崔怜花一听此理更为充分,便闭起双眼,道:“对,我何必出去呢。我瞧不见就行了!” 美丽的人无论什么样子什么表情都很好看。 她的闭眼动作亦是如此。 呼延长寿心神一分,怒气陡降。 李隆雄健身躯一转,第一次面对着现下名震天下的“魔刀”。 假如对方不是凭刀威力忽然减弱,他这个身仍是转不过来的。 他颔首道:“我看见你了!以我看来,你的刀很好,而你的刀法恐怕要比你的刀更好!” 呼延长寿浓眉皱起,眉头几乎碰在一起,他道:“你走吧!” 李隆道:“为什么要我走。” 呼延长寿道:“我的刀你的剑只要一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无第三途。” 李隆微微一怔。 虽然在这等生死俄顷之际,心头却也不禁浮现一些往事画面。 其中有一幅是在一道瀑布边,身子如飞燕,两边飞亭,滚出之时剑光迸射瀑流。 瀑流内并无任何生物可供刺杀,他刺击的对象不是生命,而是水向下流的本性。 凡水必定向下流,宇宙内有水皆然。 这种向下奔流的本性,就藏在水流本身之内。 换言之,敌一动我先动这种内家心诀,在武当鹰派高手来说,还是不够的,必须比敌人意念还快才行。 也就是说“敌意才动,我已先动”才合格。 鹰派高手千里内歼杀强敌,易如反掌,自然另有秘诀心传的。 唉,呼延长寿说得对极了,不论是刀动或剑动,必定有一方倒下,的确没有第三种途径了! 他的心虽然打转甚至沉浸回忆往日练剑景象,但并没有一丝一毫松懈。 只要敌人之刀有任何动作意思,他的剑就能够更快攻击。 呼延长寿未动,所以李隆也站得渊旁岳峙。 然而何以对方的魔刀在不动之中,仍然涌出森杀压迫的力量,使人越来越觉得无能力抗拒? 莫非他简直可以连刀都不动就杀死敌人? 两人对峙了至少一盏茶之久。 呼延长寿忽然垂下魔刀,四顾一眼,然后大步走去,捡起了古旧却镶满珠玉宝石的刀鞘。 刀锋隐藏于鞘内之后,屋中立刻恢复正常气温。 李隆还无异状,瞪大双眼凝视呼延长寿每个动作。 他极力想催激起斗志作殊死一击,可是已经不行了,不但全身肌肉僵硬,连真气也凝滞淤塞。 他终于深深叹一口气,道:“魔刀盛名果然不是侥幸的。我一生练剑,却连一剑都发不出。” 崔怜花这时才睁开眼,欣然道:“你们不打了么?那真是太好了!” 呼延长寿道:“一点也不好,?绻麏吪驴醇腥怂劳龅幕埃 ?br>  崔怜花清澈乌亮目光在两人面上转来转去,然后点头道:“你们仍然分出了胜败生死!虽然我不希望如此,但世上之事往往如此,总是无可奈何的!” 她悄悄叹口气,垂头让长长头发披泻,遮住了眼前一切景象, 李隆微笑道:“呼延兄,我今天虽然落败,虽然难逃一死,但心中仍然很高兴!至少我眼见一个美女为我哀悼为我悲叹……” 男人就是这么奇怪,其实既然失败而至死亡,有没有美女为他哀悼悲叹?又有什么关系呢? x           x           x 无限绿油油的田野平畴,阵阵泥土草木芳香,迎眼扑鼻而来,使人意融魂销…… 呼延长寿左肋下仍然挟着魔刀,右手扶住一株大树,疑惑道:“妳还不累?” 崔怜花笑一笑,道:“不累,真的不累!” 呼延长寿道:“我虽然为妳做了一些事,但也令妳芳心不安,因为我杀了两个人呢!” 崔怜花道:“我都看见了,难道我不知道么?” 呼延长寿抓抓头皮,道:“妳当然知道,我意思说妳本来不是很难过么?” 崔怜花道:“我的确很难过……”她看见那年轻男子面色稍变,便又道:“但你却看不出我的欢喜高兴,那是因为你安然无恙雄威凛凛之故!” 呼延长寿难得张开的嘴巴不觉得张大了。 片刻他才道:“妳有这样高兴过?” 崔怜花道:“其实难说得很,我到底有没有为你高兴过呢?现在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但很可能你答应我,绝对不会忽然跑掉,我就找得到答案了!” 如兰如麝的香气,千娇百媚的笑靥。 还有充满了温柔之狡猾的对语…… 呼延长寿一时怔住,如痴如醉。 过了片刻,他才以发誓的神态和声音道:“我答应妳,决不忽然跑掉。” “那很好。”崔怜花身子靠向大树,于是也很自然地碰到他强健有力的手臂。又说道:“我实在很怕你忽然跑掉。但为什么我会怕呢?那么些年来我自己也熬过去了,还怕什么呢?” 她深心中的无名恐惧,从四肢百体以及美丽面庞中表现流露无遗! 呼延长寿心头发软,连最坚强有力的两条臂膀也发软。 以致肋下魔刀几乎掉下。 她那温暖软绵的身躯,微微幽香扑鼻。 还有碰触的奇异感觉,令人宛如梦中宛如虚幻…… 他咬紧牙关竭力使自己站得又稳又直,以便支持她的重量(其实以她的体重,他可以一手抓住丢到二十丈外那么远)。 那种碰触的滋味,他平生从未尝过。 他身体内的血液奔腾,感情热烈如火炙。 然而却一点也不明白何以如此? 为何只被她碰触着就会这样? 莫非男人被女人一碰便有这等古怪而又堪足回味的感觉? 她会不会也一样呢? 如果她没有,那么男人岂不是有如呆子一样受骗了? 虽然骗他的只是他自己过份的感觉,可是受骗的想法肯定仍然存在的。 崔怜花身子忽然简直靠在他臂弯内。 如果他放开手,她一定会跌倒无疑。 她轻轻道:“我的身体一点不累,我的心却十分疲倦乏力。但这只是从前而已,现在全然大不相同。我连心灵都好像忽然坚强很多,是不是因你之故使然呢?” 呼延长寿讶道:“我?为什么是我?” 崔怜花道:“我瞧一定是你。没有别人可以使我身心振奋一如现在的了!你告诉我,是不是魔刀的威力呢?” “魔刀?”呼延长寿疑惑沉吟道:“魔刀似乎不大管这种事的。它只管那万恶不赦的人而已!越是穷凶极恶之人,它就越有威力。可是妳大概不是恶人吧?所以它怎能对妳有所影响?” 崔怜花轻笑一声,道:“傻瓜,如果是坏的影响,我们还有什么好谈呢?但如果是好的影响……它有没有这种可能呢?” 呼延长寿断然道:“没有。它不是神灵,不可能具有这种妙用。” 崔怜花惊一下,道:“那么为何我依靠着你,我心里就变得充实和有力量呢?难道是你本身的力量?” 呼延长寿张大嘴巴,道:“我本身?我有什么力量?我除了杀人之外,什么都不会呀!” 他停一下又道:“是不是所有美丽的女人都像妳这样?专门使人迷迷糊糊弄不清楚任何事情?” 崔怜花颔首道:“不错,我听说古往今来都是这样!红颜祸水就是这个意思。” 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 呼延长寿连楞几下,才道:“对不起,我仍然不怎么明白妳的意思!” 崔怜花道:“我也不明白。但我们一齐把它弄明白好不好?” 她身体香暖,笑靥如花,声音有如黄莺出谷。 呼延长寿一时呆了,道:“我们一齐?妳打算跟我一道走?” 崔怜花道:“我当然希望跟着你。可是你如若觉得不方便,那我还是可以悄悄地走开的!” 唉!老天爷!她说她悄悄走开,但以她这么美貌这么娇艳的女孩子,能“悄悄”走到什么地方? 她怎能活下去? 如果她不肯什么的话?这个“什么”其实就是“男人”。 呼延长寿浓眉又皱,杀气腾腾冒起道:“若是有人敢欺负妳,哪怕血流成河哭声千里,那也是他们自作自受。” 崔怜花欣然道:“好极了。不过你的话还未说完,假如还有别的情况呢?” 呼延长寿背转身子,豹眼望向远远的眉黛青山,以及变幻无方的白云,冷冷道:“如果妳是火焰,那些男人只是扑火的飞蛾。我便要想想看,究竟是火焰重要?抑是飞蛾重要了!” 他声音冰冷得有如魔刀出鞘之时,他似乎已经没有血肉,没有感情,更无得失荣辱…… 崔怜花沉默了一会。 她才断然道:“你转回身子好不好?我想看见你的眼你的眉,我绝对不想你忘了我是谁!而且更重要的是我要你知道我究竟是谁……” 他怎能不知道她是谁? 但她为何又这样说呢? 她到底是谁? 第15章 屋子里既黑暗,也没有一点声息,连呼吸或咳嗽声都久久不闻,似乎此屋的人都完全死了! 李不还在屋外站了好久一会,仍不动弹。他俊美面庞以及修长挺直的身材,在黑夜中都看不见。 他忽然推开屋门,大步入去,还取出火摺打亮。紧接着一盏油灯点燃,发出昏黄光线,却也足以照亮了整间屋子。 屋内果然没有活人,地上虽然有两个人,却都已死亡,故此不能称之为人,只能称为尸体或死尸。 李不还仔细查看一下,突然从囊内写出一块摺叠成方形的灰色丝质的东西。一扬手已变成两尺阔三尺长的丝帐,跟着侧耳倾听。 其实外面连半点声息都没有,他却好像那种疑神疑鬼神经衰弱的人一样,眼睛迅即向上面的柱樑望去… x           x           x 微弱得有如没有星光之下,五个人悄然走近那间屋子。 屋内透出昏黄灯光,大概还有人深宵不寐。 这五个人分为两拨,前面两人是一男一女,后面则是两男一女。 前面两人脚步一停,后面三人也凑近了,肃立无声。看来前两人身份地位大是不同于后面三个。 星光暗淡得使人瞧不清楚所有的人的相貌。 但那女的一开口,声音之娇软悦耳,听过的人绝对忘不了她就是无愁仙子。 那个男子面貌虽是难瞧得清楚,但声音却显示很年轻,口齿伶俐清晰,想来一定也不会是丑蠢样子。 那年轻男子道:“仙子,咱们已经查看了一阵,屋内并无声息,不如进去瞧瞧如何呢?” 无愁仙子话声甜美的沁人心脾,还带着轻柔笑声,道:“好吧,别的人散开,如有人出来,除了有命令之外,一概截杀!” 这个命令无情残酷之至,却是用那甜美声音说出,实在是极不调和。 那垂手肃立的一女二男低应一声,倏然散开隐没于夜色中。 无愁仙子和那年轻男子缓步走去,推门入屋。 灯光下但见无愁仙子美眸如水,娇靥胜花,容光四射,明艳无比。 但那年轻男子居然也能十分吸引任何人的注意。 只见他面如敷粉,口若涂脂,眼睛黑白分明而又灵活,简直比美女还要漂亮,尤其带有脂粉娇态,更显得特出些。 他们看见屋内两具尸体,都细加观察,又四下瞧看过,才回到桌边。 无愁仙子坐下来,那美貌男子则侍立旁边。 无愁仙子道:“龙向阳,你怎么说?” 年轻貌美男子柔声道:“仙子,我若说错了,请别怪我!” 无愁仙子点点头,随即抬头向上面各处的樑柱瞧看。 不过她这些动作既没有解释,亦没有表情。 所以她心中有何想法和感觉,谁也不得而知。 龙向阳谄媚地笑道:“仙子,这两个人都是高手。一个是自己击碎天灵盖而死。另一个则是被剑气杀死。假如他们不是高手,则一个很难自碎天灵盖,另一个亦没有资格被‘剑气’这等极上乘武功杀死!” 无愁仙子道:“很对,可是杀死他们之人是谁?他走了多久?我们追得上追不上?我姐姐凶吉下落如何?” 一连串问题显然都是极难回答的。 龙向阳沉吟一下,道:“我不知道杀死他们的人是谁,但尸体已经冰冷,可见得人去已久。不过……” 他忽然抬头向上面樑柱瞧了几眼,才道:“不过杀人者可能已去得极远,亦可能还在此地,我对这点实在没有把握!” 无愁仙子稍稍垂头,遮掩了她忽然射出的冷厉眼神。 她乃是震惊于龙向阳惊人功力和极细密观察力。 本来任何人都希望手下本事能干,可是龙向阳是她的第一副手,地位正如从前的杜三娘。所以情形就大不一样了! 她抬头微微仰面,表情既忧虑而又落寞。 连龙向阳也瞧得连眨几下眼睛,才说道:“仙子妳怎么啦?妳敢情认为情况很糟糕吗?” 无愁仙子连声音也那么忧郁,道:“是的,我认为情况很糟。我猜一定是苗谢沙的恶计。看来连杜三娘也遭遇危险了。” 龙向阳讶道:“原来妳派她赶来保护令姐。可是她为何踪影不见?她就算被苗谢沙加害,也应该有些线索留下才对!” “正因为没有一点痕迹,我才担心。”无愁仙子说:“我最担心的就是以后见到她,她却身上负伤。这样就解释了她何以比我们还来得迟的原因。” 龙向阳喃喃道:“对的,对的!她其实老早已经来过,事先也跟苗谢沙谈妥,于是令姐神秘的失踪,苗谢沙的手下也死了。我们不但是白跑,恐怕还有有些不明不白的敌人呢……” “有莫名其妙的敌人出现,虽然不妙。可是目前我仍然最担心我姐姐!” 龙向阳看她悒郁不乐样子,确实不似伪装,不觉讶道:“妳仍然很惦念令姐?我记得有一次师主提过一句,他说妳们姐妹之间心意已经不通,妳也不会想念她,妳甚至连梦中也不会看见她。但现在妳……” 无愁仙子轻叹一声,道:“如果她没有危险,我当然不会想起她……” 哼,我的确仍然不惦记她。可是何必让你知道?无愁仙子心里的想法,并没有丝毫影响楚楚悒郁的表情。 东土系师主蜃海君大概正如当日培养我那样地培养你吧?你很可能取代我的位置,所以师主会让你知道我的秘密,是不是这样呢? 不过取代位置之事还有时间应付,当务之急却是那阵来自上方的杀气。 能够具有这种森冷杀气的人,天下应是寥寥可数。 呼延长寿李不还都可以列在名单上。 假如是李不还的话,应付起来就更加棘手更伤脑筋了! 她一手支颐,手肘在漆黑桌面反映之下,极是温润白皙。 她嘴唇不动,眼睛也不动。 可是丹田却凝聚一股热力,像是一枚火球。 如果是真的火球,恐怕谁的肚子也装不住。 所以这只不过是形容词而已。 这枚火球热到可怕程度时,忽然转变为似有似无光景。 换言之,那火球显然真实存在,却又有幻影似的不实在之感。 这时无愁仙子杂念全无的心里,忽然开始活动,她的思想出现时,好像向别人说话一样,有条理而不杂乱。 她用思想说道:“我要你冒一次险!” 她心灵中不知哪一个部份转来回答讯息。答话是:“仙子请说吧,我自应冒死效命的!” 她“思想”又说:“我要你引出一个看不见的敌人。你大概已知道我的意思!” 那秘密回声道:“我知道!” “好,就这么办。你不妨用尽最厉害手段,但记住一定要捱得过五招。如果少于五招我恐怕就来不及赶到插手了!” 那神秘回声道:“如果我连五招都捱不过,我是死而无怨!” 在昏黄灯光里,屋内无声无息。 无愁仙子和龙向阳,一个悒悒郁郁,一个眼珠转来转去查看四下情况。 谁也不知道他们已经交谈了不少话(其实是心里说话,故此可称为心灵相通)。 这种神秘奇异功夫,正是蜃海君无上最秘一种神功,称为“阳焰换心功”。 这种功夫分为两门,一门是“心锁”,一门是“心桥”。 前者是专门闭锁心灵的密诀,后者则是心灵交通之术。两者都极尽神奇异秘之能事,有时甚至看不出有什么作用。 但现在显然已充分说明“阳焰换心功”的妙用。 在崔家孪生姐妹而言,先天的心灵相通已被隔断。另一方面,无愁仙子崔怜月与龙向阳,却可以用心灵交谈。 无愁仙子站起身,故意低声道:“我出去瞧瞧,我不走的太远,不过外面的人手我也要动用。” 龙向阳也压低声音道:“妳放心出去查看,不过外面人手为何要撤走呢?” 无愁仙子道:“我觉得敌人好像还在附近,我甚至嗅到一些气味。所以我要全力搜索。有你一个人留守已足够了!” “是的!”龙向阳点头应道:“仙子放心,我就算有事,就算碰上敌人,但至少也能支持一百招以上。我猜有这一段时间,仙子必可及时赶回帮忙!” “当然可以,你能支持五十招就行了!” 无愁仙子迅即转出房外,不但身子隐没在黑暗中,连面上恶毒笑容亦无人能见。 可是事实上可怪不得她,因为“阳焰换心功”比之“传神变指”,以及“蜃异大法”还难传付。 除非蜃海君认为此人堪负重任,已可以把她取代,才会传授这门无上心法。 所以那龙向阳在蜃海君心目中是怎样的一个人才,对他有何等期望,已经明白清楚的有如白纸上的黑字了。 对于一个极可能取代你的地位,甚至于真会要你性命的人物,你会怎样对待他呢? 在历史上也好,在现实生活中也好,这种情况不胜枚举。 而应付的方法亦是难以缕述。总之每个人聪明才智不同,心肠软硬不同,手段仁慈或毒辣不同。 故此应付之法并无一定准则,见仁见智只在于你自己如何抉择而已! x           x           x 夜阑更残,孤灯欲灭。 龙向阳张大嘴巴打个呵欠伸个懒腰。 他虽然是男性,可是自有一种娇慵动人风姿,使人忍不住要把他当作女性——而且是美丽的女性。 他忽然凝神睁眼,慵倦表情一扫而空。那对宝石似的眼睛中,射出机警冷锐光芒,投向门外无尽的黑暗中。 眨眼间门口忽然出现一个面窄眼大,身躯瘦长的男人,他额上的皱纹和面部线条,显示年纪大约是在三十至四十之间。 双方互相注视一阵,那男人大眼睛中荡漾出淫亵笑意。 他其实连嘴角也没有动一下,但眼中却能使人知道他正在笑,而且是猥亵欲情的笑。 若是女人,当她看见男人这种笑意,大多不会觉得惊讶。 但男人与男人就不太容易发生这种情形。 故此龙向阳应该觉得惊异奇怪才是。 龙向阳的反应大出人意料之外,他居然不生气,还妩媚地耸耸肩,柔声道:“你是谁?” “我是余只影,你听过这个姓名没有?” “没有。”龙向阳声音带着抱歉地意味,又说道:“你是哪个家派的?你擅长什么武功?” 余只影摇头道:“别替我难过,你如果听过我的姓名。我反而觉得不妙。我没有家派,我的兵器也很老土,是一枚铜锤和一支铁凿。” 龙向阳笑道:“你的面很窄,眼睛却大,现在我又发现你牙齿很白。” 他忽然扯到十万八千里之外。 余只影为之一怔,道:“这便如何?” 龙向阳笑吟吟道:“你虽然对我好像有敌意。可是如果我们并无不解之仇,那么我们可不可以变成朋友?当然不是普通朋友,而是很亲密的朋友!好不好呢?” 余只影迟疑一下,眼中又出现淫亵笑意。 他说道:“我的确可以考虑你的建议。我向来对女人没有兴趣,但并不是木头或石头人,我也要发泄的!” 这类对话简直荒谬之至。 然而世上就偏偏有这类荒谬的人,欣赏这类荒谬的话。 龙向阳向外面瞧了瞧,道:“现在不会再有人来吧?” 假如他们准备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忽然有人来自是十分尴尬和不妥。 余只影道:“不会有人来了!”声音中透露出坚强信心。 但问题是他信心从何而来? 无愁仙子以及那一女二男手下们,到哪里去了? 余只影迈步走近龙向阳,直到两人身子已在相碰触。 于是出现一种说不出的奇异的淫猥气氛。 余只影过了片刻,突然像搂抱女人一样抱住龙向阳,还在他嘴唇上深深吻一下,才道:“你好漂亮,我从没有见过像你这么漂亮的人!” 龙向阳笑的又娇又媚,白嫩双颊透出桃花般艳彩,说道:“你没有见过的多着呢!有一件你见过之后,保证你毕生难忘……” 余只影道:“那是什么?” 龙向阳道:“玫瑰花和它的刺。只不过这种玫瑰花不是普通的那一种,它的刺含有剧烈的毒。任何人被刺中一下,立刻就要见阎王爷了!所以你最好永远瞧不见,否则你当然永世难忘!” 余只影那对大眼睛眯成长长细缝,似笑非笑,道:“我希望瞧不见那种玫瑰花。你呢?你是什么花?” 他话声中只见他双手狂恣地抚搂对方。 看来他简直把龙向阳当作真正的女人了! 龙向阳居然没有难过或愧嗔! 他甚至有点像女人般,身子在余只影怀中扭来扭去。 这种场面本来应该令人恶心不顺眼。 可是龙向阳姣美的面孔,白皙的肌肤,以及女性化的动作,组合起来竟叫人觉得很自然很合理。 好像他天生就是适合被男人搂抱轻薄的。 在同性之间,不论是男性或女性,都可以有更进一步的淫亵动作,并不仅仅限于抚吻的。 余只影似乎已开始作更进一步的侵袭,而龙向阳亦显然没有推拒之意。 他们是第一次见面,是在这种地方,又是在这种气氛之下。 谁相信他们会一拍即合? 莫非正如世上的人传说,凡是同性恋者,都有一种奇怪能力,可以从千千万万人之中,一下子就找出同道中人? 龙向阳忽然按住余只影大肆活动的手,因为这只手不但已进入衣服表面,而且更进一步竟要解开衣带衣扣,要脱掉他的衣服。 他轻笑一声,道:“别心急,你看见这儿有没有温暖舒适的床呢?” 余只影呼吸急促,道:“谁需要床呢?有桌子就行了!” 龙向阳仍然按住他的手,道:“不行,我喜欢温暖舒适的床。我相信你也一定喜欢的,所以我们何不换个地方?” 余只影道:“以后还有很多时间慢慢享受。但现在我已急不可待了,你乖乖的听我话好么?” 龙向阳稍稍把面部向后仰退,于是双方都互相瞧得清清楚楚。 余只影大有烦躁急切表情,正如一个已经压在裸体女人身体上的男人,却一时不得其门而入那种不耐烦样子。 而龙向阳却正如美貌女性,正在玩弄急色男人。 他风情无限,浅笑盈盈。 红红的唇和白白的齿,以及那温暖滑腻的肌肤,形成巨大的魅力,以及使人着恼不得之情趣。 他柔柔道:“你急什么呢?我不但怕有人撞入来,而且更怕的是有个陌生人忽然间出现呢。他当然是一流的高手,最可怕的是他可能不同意我们的行为,所以他可能会杀死我们两个!” 余只影怔一下,整个人以及神情都突然大有变化。 变得极之冷静冷酷以及机警。 龙向阳又道:“我们换个地方只有益而无损,你肯不肯赞成我的意见?” 余只影惧然道:“还有陌生高手?他是谁?你且猜猜看,猜错了也不要紧!” 龙向阳道:“大概是‘魔刀’呼延长寿吧?当世除了他之外,谁能使无愁仙子感到害怕呢?你说是不是?” 余只影颔首道:“不错……” 他忽然闷哼一声。 面色陡然变得雪白如纸,眼光也一时失去炯炯神采。 “你……你用的是什么手法?” 龙向阳笑笑举手抚他脸孔,说道:“你会被什么手法制住?如果我是你,我一定猜得出!” 余只影声音大见微弱,中气不足。 他道:“是不是崆峒派的‘锁阳三扣’?但崆峒派这门绝艺失传百载之久,你大概不是崆峒弟子吧?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似乎不是重要问题,你是谁才要紧。这是站在我的立场的说法,你同意了么?” 余只影露出苦笑,道:“我同意不同意,似乎都不能改变任何情况!” 他明知对方正在戏弄自己,所以一面泛起苦笑,一面想法子提聚功力。 龙向阳等了一下,才吃吃笑道:“你不必想办法了,天下各种闭脉穴,截真气的手法中,锁阳三扣号称第一。照我看虽然不算第一,也可以算是第二了!” 余只影苦笑道:“果然是崆峒无上秘艺‘锁阳三扣’,唉,想不到我孤鹰余只影真的丧生于这门绝技之下!” 龙向阳摇头表示反对,道:“听说你精擅少阳神功,所以你的雷锤电凿真的有雷公雷母之威。也因此你这二十年来,独来独往的竟未遭逢到敌手,而且你要杀的人,一定是活不了……” 余只影双眉紧皱,道:“你起先说你从未听过我的姓名?” 龙向阳笑吟吟道:“我的话有时可信有时不可信。当你把我当作女人看待,你心中对我升起不正当欲望之时,我的话就绝对不可以相信了!” 他绕着余只影高瘦身子徐徐走一圈,又道:“我明明是男人,但你偏偏把我当作女人,请问你我为何要对你讲真话呢?” 他的话不论是对是错,也不论内容如何充满冷酷死亡意味。 可是他的面孔是那么姣美,红唇白齿透出芬芳口气,的确使人很难不把他当作美女看待。 余只影仍然努力不懈提聚真气。 他苦练了二十多年的少阳神功真是非同小可,所以虽然全身真气内力被隔断为三截,因而此时绝对无力与武林高手相拼。 但他全身衣服仍然微微鼓荡起伏,单单以这种现象而论,就不是一般的好手所能达到的造诣境界了! 龙向阳连连点头,口脂香气喷到对方面孔,笑道:“很不错,很不错,但我至今仍然只知道你是孤鹰余只影。是性情孤僻的一流高手,也大概是当今天下唯一练成九华少阳神功之人。但我仍然不知道你是谁?” 余只影讶道:“我既然是余只影,我就是余只影,此外我还可能是谁?” 龙向阳举起手,白嫩美观的手指在他面上捏捏。 龙向阳说道:“我想知道的是你现在的身份,不是姓名,你为什么要对付我?谁叫你这样做的?” 他们的对话绕了老大一个圈子,才终于落在正题上了。 余只影苦笑道:“你居然以为我讲得出么?” 龙向阳道:“别的人自然不行。但你是一流的高手,你绝不肯只为了银子就糊里糊涂出手。你可能对我已调查过,知道我很多事情。但可惜你没有查出我练成‘锁阳三扣’神妙指功。现在你告诉我吧,谁叫你来对付我的?” 余只影眼睛向窗外门外巡瞥一下,低声说道:“我讲了有什么好处?” 龙向阳道:“那你就不必忧虑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你甚至可以变成我的朋友,你可以帮我应付一些危险,或者撵走一些我很讨厌的人!” 余只影大是动摇,道:“你真的肯这样?你不会食言?” 龙向阳道:“我为什么要食言呢?有像你这样一个高手,自是胜过我所有的手下了!” 余只影沉吟一下,道:“那你先解开我身上十二处要穴。因为我现在已觉得有点难过了!” 龙向阳用那柔荑般的手指,在他面上捏捏,道:“解脉解穴不难,我其实没有制住你十二处大穴。只不过这‘锁阳三扣’指力神异,有如少林秘传‘般?舳榷蛑浮芰钪兄钢巳砣倭鲅uΥp杖荒堋!?br>  余只影忽然全身一震,狭面上的眼睛睁的更大一些,道:“你已解开了?你捏捏我面孔就解得开?” 龙向阳笑笑,左手不知如何已伸到他小腹,食中无名三指齐出,轻飘飘印了一下。 余只影登时又颓然变色,心中悔恨交集。 他悔恨的是自己竟不能把握机会,趁对方刚解开恶毒的禁制杀手之时,立刻飞身退开呢! 如今倏忽间已经再度受制,看来当真已没有讲价还价的机会了! 他叹口气,说道:“好吧,看来我若是不让步,若是不相信你,什么事都无从谈起了。” 龙向阳耸起耳朵,道:“谁叫你来的?” 余只影道:“无愁仙子!” “是她?”龙向阳楞了那么一阵子,才又说道:“她真是很聪明的人。她知道什么人才是真正危险的人!我瞧我一定斗不过她的,如果我也够聪明的话,最好是趁早向她投降了。” “你若是投降,我怎么办?” 余只影声音充满惊骇,只因龙向阳若是归心降服,则今晚一切经过自然从实向无愁仙子托出。 而他却供出了秘密,试想无愁仙子怎肯饶他? 龙向阳又捏捏他瘦削面颊,笑道:“你的问题自己解决,我希望你能活下去。男人四十一枝花,人家都这样说的。但愿你别在一枝花的年龄死掉……” 余只影刷一声跃开十二尺。 他开声说道:“我真不太敢相信这是事实,但你却已的确解开我受制脉穴。我应该怎样想呢?” 这两个人对话由开始到现在,精采无比,也变幻无影。 同时那龙向阳至精极妙的“锁阳三扣”指功,几度施展过,在行家眼中,当真有如东莞最好的烟花。 五光十色缤纷呈采,发人目不暇给。 任何人的心神都不可能不为之摇夺。 而心神摇夺的结果…… x           x           x 冷风飕飕灌入,下面屋子内灯火摇摇欲灭,而屋子内本来又讲话又动手的两人——龙向阳和余只影,都突然离开了。 冷风来自屋顶一个洞口。 那儿本来有完整坚密的瓦片,可是由于忽然不见了七八块,所以出现一个露天破洞,也因而寒冷旋风可以毫无忌惮的灌入来。 李不还伏在樑上。 背脊和颈子都因为冷风侵袭而不舒服。但真正的不舒服却是比冷风寒冷二十倍还不止的指锋杀气。 他知道这只能使气温更森冷,使人血液凝结,心胆寒裂的手指,其实是非常悦目好看呢! 第16章 只可惜此指虽然连和阗美玉雕琢的玉指,论美丽仍远远不及。但至少和阗美玉的手指不会取人性命,而这一只则会。 他没有回头,身下银灰色的一大块丝布本来遮隔住下面的人的眼光。 可是现在既然底下无人,而上面屋顶反而开了天窗,指力遥罩死穴,于是这件银灰丝布掉下去也没有所谓了! 李不还知道自己正在苦笑,也记得自己向来很少有这种表情,但现在除了苦笑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屋顶瓦面外传来柔细悦耳的声音,说道:“我是无愁仙子崔怜月,你大概已经知道了吧?” 李不还懒得开口,只在鼻子嗯一声。 无愁仙子又道:“请恕我使用这种手法。但如果我不是叫人演出这幕话剧,我怎有可能找得到你?又怎能稍稍战了一点上风?他们演出的还不错吧?” 李不还觉得自己可不能不表现出一点风度,便应道:“真不错!如果有机会,我还想再看一遍!” 其实他扒躺在横樑上那种姿势,任何风度也都谈不上的。 无愁仙子大概并不注意这一点,只轻轻笑道:“好,若有机会,你会看到更为精采的!” 过了一阵,她没有讲话,也没有贯注劲力取命或制住他。 因此他觉得相当迷惑,道:“喂,无愁仙子,妳怎么啦?我希望妳不是冷伤风,以至连脑筋也不会转动!” 无愁仙子的声音有点嗔恚。 她说道:“你说什么?你想我伤风?” 李不还道:“不,我一点都不想。但屋顶很冷,妳又要运功遥制我。这样就很容易被风寒所侵了!” 无愁仙子道:“你真是傻瓜,要我不杀你才是难题。所以我正在动脑筋,看看能不能解决这个难题!” 假如难题可以解决,那也就是说她可以不必杀死他了。 这当然是好事,可是她为何非杀死李不还不可? 李不还有什么地方得罪她? 如果不涉及个人恩怨,那么东土系何以非杀死李不还不可?甚至覆灭了铁扁担帮才甘心呢? 无愁仙子想了一阵。 她才再说道:“解决难题的办法不是没有,但当真不大容易,所以我希望能找出比较容易和稳妥方法。” 李不还道:“就算不容易,却也不妨说出来听听!” 无愁仙子道:“这是你要我说的,将来别怪到我头上!” 李不还知道跌入女性狡猾温柔陷阱中,但跌就跌吧! 谁能一生都不做傻瓜呢? 他说:“我决不怪妳,告诉我吧,也许我办起来不觉得困难!” 无愁仙子轻声道:“好,你小心听着。一切问题都出在龙向阳身上。假如你天亮以前能杀死他,我就不必向你下手了!” 李不还沉吟一下,他乃是志在天下的人物,智慧非是常人可及。 故此一想之下,已经明白了很多事。 现在最重要关键却是在于杀了龙向阳之后,他和无愁仙子便变成什么关系? 他的眼光忽然深沉得使人吃惊。 他已转回头,望向屋瓦破洞外的绰约人影。 无愁仙子的面庞很快凑近洞口,让他可以凭藉灯光看见她这张比花朵还美丽不知多少倍的面庞! 李不还低语道:“行,我可以杀死他。但那时候妳虽然不能完全属于我,至少也要有一半是我的!” 这是很微妙难以解释的事情。 一个女人怎可能只有一半属于他呢? 试问另一半属于谁? 莫非可以属于另一个男人? 无愁仙子嫣然而笑,没有一点为难之色。 她颔首道:“好,不过我必须告诉你,龙向阳不容易杀得死。他除了精通很多大门大派的不传绝艺之外。还有本身真正极秘密绝学,这是连我也没有法子测度的,因而使我大感恐惧的!你务须万分小心才好!” 她忽然收回手指。 于是李不还完全恢复自由。 可是若向深一层考察,他其实只不过解去有形的束缚,却深深隐于另一种无形的束缚内。 李不还像一缕轻烟般飞起,霎时到了屋顶上。 那个破洞虽然小于他身子,却似乎不构成任何妨碍。 他望住无愁仙子,问道:“我们的对话会不会被他听去?我要不要提防那个叫余只影的?” 无愁仙子向东首指一下,李不还望过去,只见另一间小厅内灯光明亮,隐约还可以看见龙余两人走动交谈。 她说:“他们都是我的手下,不过余只影已不能威胁我的地位,龙向阳却可以,我只能告诉你这些,至于要不要提防余只影?连我也不知道!” 她说完,除了留下一个艳绝人寰的微笑之外,便已飘洒而去! 天上暗淡星辰仍然像眨眼一样忽明忽灭。 今夜的星辰,既非昨夕,亦不是明晚。 今夜就是“现在”的意思,在“现在”面前,过去和未来都变得虚无飘渺,变得若有还无…… x           x           x 人类与其他大多数动物一样,本应在白天活动,晚上休憩。 因此应该休憩而尚在活动的那些人,必定有特殊原因。 例如常人因失眠、赌博、剧谈而不寐。 精锐劲旅半夜含枚疾走,要忽然摧毁敌人。有些夜行人则踏过千家屋瓦,或要盗宝或要仇杀。 上述这些人大概都可以算是有特殊原因的,所以本该呼呼酣眠之时,反而去做极费精力之事。 “孤鹰”余只影现在可真个是形单影只,在微弱星光下,踏着青草迈过空阔的旷野向前行去。 他每天晚上在什么地方歇宿,向来是一大秘密。 连他的上司无愁仙子也不知道。 但他必会在规定时间联络或出现,从无失误。 所以他这种孤独隐秘习惯便被容忍了。 余只影忽然闪入一棵树后,眼睛炯炯发光,向右前方的河边凝望。 过了片刻,他轻轻摇头表示很不满意自己。 又暗自想道:莫非我因年龄关系,所以感觉由灵敏而变得迟钝了?又莫非我的武功已比从前退步? 如若不然,何以我察觉有危险,但停下来细心侦查这一阵子,却仍然找不出危险来自何方? 又过了一会,他从树后飘飞到路上,动作宛如幽灵,迅快而又无声。 他提胸向前跨出,要继续他神秘的行程。 但他的脚刚提起伸出一点,就蓦然停住,而他也以那种古怪姿势站在暗淡夜色中,动也不动。 倒像是忽然被人点住穴道,所以很突然地僵立如木。 河边一丛低矮灌木“沙喇”一声飞起,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不过谁也不会注意那些灌木的下落。 因为灌木飞掉之后,代替灌木出现于原有位置的,是个白衣飘萧,身量颀长的人影。 这白衣人面貌急切间未及看清,但是他左手拿着一柄连鞘的长剑,却使人绝不会忽略的。 余只影声音很镇定,道:“原来是李不还李帮主。你敢是打算杀死我?” 白衣人正是李不还。 他笑两声才道:“余兄真好眼力,区区正是李不还。余兄还有一点使李某人甚感钦佩,那就是料事如神。” 那余只影既然料事如神,也就等如说李不还真有杀他之意了。 余只影道:“谢谢你坦示。在你动手之前,我只有一个疑问要请教。” 李不还道:“余兄请说!” 余只影道:“李帮主显然精通杀手秘艺,所以我才有防不胜防之感。但第一流的杀手秘艺,传承极严,并不是有银子有面子有地位就学得到的,所以我才奇怪你怎会得传这门绝艺?” 李不还只笑一笑。 他心想假如你知道昔年天下第一杀手“冷血”李十八是我祖父的话,你就不会提出这个问题了! 他徐徐开口,却不答反问,道:“我什么地方使你觉得有杀手意味?” 余只影道:“有两次,一次是我和龙向阳演戏之时,我和他都感到你的杀气。第二次是刚才,我也感到杀气迎面迫到。” 李不还道:“许多人都有杀气,你老哥也有!” 余只影道:“但你的杀气不一样。我细察之下,竟是若有若无,若远若近。而且忽强忽弱,忽利忽钝。简直无法猜测你的所在,甚至不敢确定我感觉的真伪。这种情况,除了练成了第一流杀手绝艺之人,谁还可以做到?” 李不还微笑道:“我现在已现身,又离你达两丈以外,假如是杀手,我猜一定会耐心等你走近一点才现身的!” 余只影颔首道:“这话说得也是!” 李不还等到人家同意了,却论调一变,道:“但也许我在两三丈之内仍有杀人把握,所以我当然无妨现身出来,对不对呢?” 余只影楞一下,道:“这话也对!” 李不还道:“那么我是不是一流杀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不要杀你,以及能不能杀得死你。这话你同意么?” 余只影道:“我当然同意。” 李不还道:“那么你听清楚,我如果不现身阻止你前行,你只要过了那条河流,就会碰到一个真正想杀你,也一定杀得死你的人!” 余只影被他弄得迷迷糊糊,不禁问道:“那人是谁?” 李不还道:“他就是龙向阳,现在你可以继续向前走了,这样你至少可以确定我有没有骗你。” 余只影果然举步,走了五步之多,才矍然醒悟,当即停步瞠目道:“我向前走固然可以知道你的话是真是假。可是另一方面,我也走入距你十步范围内,这时你就可以施展最凌厉杀着,一击便取我性命!” 李不还道:“听起来你好像是自投罗网,但你别担心这一点,我敢打赌我走开之后,不久龙向阳就会出现。因为他抄捷径在前面等你,而你却不在预料的时间出现,他就会反而来找你了,你说是吗?” 余只影声音中透出小心翼翼之意,道:“这样说来,你岂不是等于帮我的忙?可是为什么呢?我们以前可有过什么恩怨?” “没有。”李不还答得很干脆:“我只是不大喜欢龙向阳那种人而已。同时我也想知道他的‘锁阳三扣’,当真能不能克制你的少阳神功?” 他的人随着声音飞开数丈,倏忽间已隐没于漆黑的树木暗影内。 余只影调息呼吸。同时澄神运足耳功聆听。 眨眼间果然听到极之轻微异响。 假如不是李不还提醒他,使他停步凝神查听的话,这一阵声息,他是一定察觉不到的了! 他微微冷笑,忽然说道:“龙向阳,你一定是非常好奇的人,故此你想知道我落脚在怎样地方?” 通向河边的路上,一道人影自空中飘落。 这个人还向前走了好几步,所以即使看不见样子,也可以从他特别的走路姿势,瞧出他正是龙向阳。 事实上由于双方距离只有八步,同时又都练就了夜眼功夫,因而都能把对方瞧得相当清楚。 龙向阳的笑容既好看却又大有诡异意味。 他道:“哟,你耳朵好灵,脑筋也很灵活。我的确想知道你每天晚上住在怎样子的地方!” 话声中他举走行去,一连七步。 但余只影脚下也在动,也是一连退了七步。 双方距离既没有增加,亦没有减少。 余只影道:“你走吧,就算我爱睡在坟墓中,那也是我的事。” 龙向阳忽然闪电般扑去,五指如兰花拂出。 指尖倏然堪堪拂中余只影。 他五指如果没有落空,余只影当然立即摔倒于尘埃。 现在既然余只影没有跌倒,可见得余只影刚才所退的距离大有学问,若是退少一步,情况自是不堪设想了。 余只影双手一拢,“锵”地震耳一响,千百火星冒起,像闪电一击忽然照亮了方圆两丈内的景物。 那千百点火星乃是他“雷锤电凿”交击时发出的。 而在这眩人眼目的一瞬间,锤奔头顶,凿钻中胸,已经凌厉反击龙向阳。 他锤刚猛而凿锐厉,招式手法精妙无匹。 武学之道浩瀚无涯,天下任何精妙招数,都一定有好几种方法招式应付。 但其中哪一种最有效甚至能反威胁对方? 那就要事实来证明。 因为除了招式手法的先天上有无克制之外,还要加上每个人的性格以及功力造诣才可以决定。 这道理正如水能灭火,又是不争之实。 可是如果火势猛而水势弱,则水分裂为氢之后,反而可以增加火势。 中国的阴阳五行学说,老早就应用此一理论。 例如水能生木,可是若是水太旺,而又不是木的生长期,则木反而会为之腐烂(等如被淹死)。 总之,宇宙内一切事物,虽然彼此间都有关联之法则。 然而却又由于每一事物本身都含有变幻不定,以及不永恒的性质,因此互相结合互相聚集之时,就往往可能出现超出常轨的现象了! 咱们话题扯回龙向阳余只影交手这件事上。 那余只影的一招“威震天下”,乍看无人能当,威猛无俦。 然而龙向阳身子一侧,双手齐出。 但见十只手指齐齐整整分开,同时向两个方向抓出。 一时满天缤纷星火消失不见,有如烟蒂的火星“咝”地没入水中,连最后一丝轻烟都冒不起来。 龙向阳十只手指都已分别碰到敌人两般兵刃。 他的指力有如极锋锐尖细的长针刺入豆腐,也已刺中余只影双手脉穴。 所以龙向阳冷笑叱道:“放手!” 余只影忽地斜斜闪出三步。 他的两件奇门兵刃仍然稳稳握在手中。 他冷笑道:“放手?没有那么容易!” 话声中又攻出五招十五式之多。 本是黑黑暗暗的夜色中,蓦地雷声震耳,电光眩目。 这五招一十五式连环攻去,迅猛无比。 龙向阳一口气用掌用指招架了十三式,最后两式虽然也挡住了,却隐隐闷哼一声,疾退八尺。 换言之,他们现在又相距大约七八步。 只不过这个距离刚才是余只影尽力保持的,而现在却变成为龙向阳所极力要保持的距离了。 除此之外,龙向阳面色苍白如纸,嘴唇抿得紧紧的。 显然在这第一度交锋中,他已吃了暗亏。 只不过目前还不知道他吃亏到了什么程度? 他还能不能对付余只影? 而现在却又反而是龙向阳先开口。 在话声之前他先冷笑一阵,才道:“好,好,余只影,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希望你肯听听!” 余只影声如铁石,冷沁心脾,道:“说吧!如果你须要调息运功,我也会给你时间的!” 谁肯在这等生死关头放过敌人? 放过了可以取胜机会? 余只影虽然说得大方,可是事实上他肯么? 龙向阳立刻回答,以表示他并非争取喘息的时间。 他道:“不必,你有本事最好都使出来,让我瞧瞧你除了少阳神功和北邙的五阴移脉穴之外,还有些什么神功绝艺?” 敢情他刚才竟是已施展了“锁阳三扣”,可是余只影使出北邙派(以幽诡著名的家派)的“五阴移脉穴”。 故此不但一击不中,反而稍稍吃了亏。 余只影道:“多言无益,你再试试就自然知道!” 龙向阳转嗔为笑,轻叱道:“好,好极了!” 双手宛如燕尾,轻盈掠剪。 一只手取敌眼目五官,另一只手则勾摘扣拿对方后颈咽喉。 余只影冷喝一声,雷锤电凿连击七下。 但见方圆高低两丈以内,火星爆射明灭,有如火树银花耀人眼目。 龙向阳全身冲入,星火照耀下但见这个玉面朱唇的美少年,突然变得更美,甚至可以形容为冶艳动人。 可惜万千火星组成的光亮,一瞬即逝。 所以当两个人乍合又分,各自站立七步之远,这时那冶艳动人的面庞也隐没于黑暗中了! 夜风掠过河面,穿过树木,发出幽凄呜呜声响。 在黑暗中,那对峙的两个人,其中有一个深深叹息一声,便软软倒下…… x           x           x 如同隐藏在无尽黑暗中的豹子,或是那亘古以来之荒凉孤独,还有那一直围绕四周的危险和恐惧…… 他忽然停步,眼中闪出别人看不见的恐惧光芒。 自然这是由于太黑暗之故。 如是在白天,恐怕连小孩子也瞧得见。 他本是极难得恐惧之人,从来只有别人因他而害怕。 但现在却相反过来了。 前面不远已经是鳞次栉比的屋宇,却只有极少数房屋透出灯光,那是因为已经是夜深更阑之故! 他悄无声息缓缓就地旋转。 眼睛、鼻子、耳朵乃至全身感觉都一齐动员。 假如超感觉的意识有了警兆,那绝对不是马虎得的小事,而是生死交关的大事。 可是敌人在哪里? 如果真有敌人潜伺,为何此人这么难以找寻出藏处? 假如真有一个找不出的敌人,问题就实在极之严重了! 他恐惧的来源正因如此。 而这等事说来啰嗦,在心理历程上却只不过瞬间而已! 大路前后自是宽广平坦,没有障碍物,但是两侧便有树木及野草可供敌人藏匿了。 他瞧了一阵,双手忽扬,六点蓝晶晶的闪光向左右飞去,每边三颗,全都打中不同的树身。 “蓬蓬”连声响处,六团火光忽起,好像忽然燃点起六支火炬一样。所以四周八面登时大为明亮。 那六团光火并非一晃即灭,而是在树身熊熊燃烧起来。 于是在火光照耀下,大路当中这个人,便现出相貌全身。 但见他面如敷粉,唇若涂丹。 身量不高也不瘦削,皮肤白皙,宛如一个美女。 男人之中能像他这等容貌之人,万中无一。 故此龙向阳这个人实在十分好认。 只要见过他一面的人,很少会认不得他的。 他一身黑色紧身夜行衣,衬托得他皮肤更为白皙了。在左右腰身都挂系一个胀鼓鼓革囊。 火光虽然照耀得十来丈方圆内相当明亮。 可是龙向阳仍然没有看见敌人。 是真的有强敌潜伺?抑是错觉呢? 他一时真不敢确定了。 这种情况乃是他出道以来未曾有过的。 第一点他的超感觉向来没有过失误,何以现在竟不见敌人? 第二点他出道时间虽短,杀人却已不少。 何以竟有胆怯惊惧的情绪发生? 那六团火光好像越烧越猛,不会熄灭。但忽然间右边和左边正正相对的火光,各有一团熄灭。 火会燃烧亦会熄灭,本是宇宙物理现象。 但如果薪未尽,又没有灭火之物,例如水等,则大团烈火会忽然熄灭,自是十分值得奇怪之事了! 连普通人也觉得奇怪的事,落在龙向阳眼中,意义就不只是奇怪了。 他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 极力抑制住深心之恐惧。 他迅即审度地形,尤其以那两团火光熄灭的树为主,周围数丈之内有些什么障碍物? 例如石头、坑洼、草树之类。 于是,在大路两边不同方向?孛嫔希菔骷涞仁复Φ胤剑鋈灰黄朊捌鹦苄芑鸸饬恕?br>  龙向阳已经施展真正杀着。 此是外人从不知道的隐秘绝艺——火。 这十几处起火,起得诡异莫测。而每一处的火势都是一下子变得十分猛烈,火舌熊熊窜起五六尺高。 春夜本来还相当寒冷,现在气温蓦然升高不少。 同时四下又更光亮,可以看得更清楚。 他默然站着。 四面的火光照映出他孤独身影,以及像美女似的容貌。 x           x           x “你杀不死他?”询问的人不但美如仙子艳若春花。 连声音也甜蜜得沁人心脾。 可是这句问话的内容,却未免太残忍一点了。 她眼前的男人,白色外衣干净得好像刚刚换上,身子修长,面容清秀,眉眼处却稜稜含威。 他虽然在那美女对面缓缓坐下,却没有放下挟在左肋的长剑。 他点点头,声音态度都很斯文潇洒。 像他如此俊拔华秀的人物,竟当真会拔剑杀人么? 他说:“龙向阳不是容易杀得死的人。” 那美女笑道:“但你是李不还呀!” 李不还微微摇头,道:“龙向阳不是普通高手,你就算派一千个精锐死士围攻他,他也有办法跟这一千人同归于尽。” 他停歇了一下,又道:“所以看来妳的绰号要改一改了!” 那美女微讶道:“我的外号要改?怎样改法?” 李不还道:“妳现在应该称为有愁仙子而不是无愁仙子了!” 无愁仙子笑着轻啐他一口,道:“别胡闹。我瞧你眼神中有点疲倦,但你却还有心情开玩笑……” 李不还道:“我不是胡闹也不是说笑。试想有一个像龙向阳这种人物跟着妳,妳能不暗暗发愁么?” 无愁仙子定睛望住他,眼光好久都不从他面上移开。 然后,眼中忽然涌起情意。 房间内一时弥漫着春水般温柔的气氛。 她轻轻道:“你仍然有疲倦神色,可见得你的确已为我耗尽心力精力,我替你按摩一下好不好?” 李不还想了一下。 他才缓缓把肋下长剑放在桌上。 而突然间他笔直腰肢微微弯曲,眼神中疲态毕露。 他当然极之疲倦。 因为他对付龙向阳之时,乃是利用剑气远远传送森厉杀机,使对方疑惧交集。 也因此终于迫得龙向阳不能不施展最隐秘可怕杀着。 在这段过程中,李不还不但须得催动剑气,有一次还运足全力从十几丈外弹出两粒“碧寒珠”,弄熄了两棵树身上的火光。 那两粒“碧寒珠”能立刻弄熄任何种类(例如化学品所引起)的火,是一个炼金术士的惊人发明。 现在且不细述碧寒珠的来历,且说当时李不还为了无影无声送出那两粒碧寒珠,只好不惜大耗真元强运内力,使出“吹竹”之法。 用两口真炁化成的劲道送出两珠。 看来他只不过吹两口气,其实当时他已几乎虚脱了。 由于真元损耗不比体力损耗那么容易复原。 故此李不还一旦决定接受美人恩泽,决定让她按摩。 此时全身一松懈,登时疲态毕露无遗。 无愁仙子美丽手指在他颈项肩背等地方揉捏捶敲。 她的身体也不时会碰到他的,香气阵阵送入李不还鼻中…… 疲倦能不能立刻被祛除,好像已变成不重要的事了!在情思荡漾时,在心神迷惘中,谁还能记得身体疲不疲倦呢? 无愁仙子双手一连活动,一面俯低身子,这样她便可以从李不还额头前方,向下窥看见他的眼睛。 虽然他们是倒持着对瞧,可是丝毫无损于彼此心中形象。 而且由于接触部份增加,大家又贴得那么近,于是柔情蜜意渐渐浓到好像可以看得见,可以用手掬起。 甚至可以嗅到那种芬芳气味…… 过了好一会,无愁仙子才恢复原先站立的姿势。 仍然是在他的背后。 但双手仍继续替他推揉。 然后,她十只手指忽然散开,每只指尖都准确地停在一个穴道上,一共十个穴道之中,有三个是极重要的大穴。 李不还当然知道。 像他这等高手,对穴道向来是最敏感的。 不过他没有动弹,没有抗拒。 他甚至连防备的念头都不生起。 “你心里有什么感想呢?”她低声问,口脂幽香中人欲醉。 李不还答道:“我的感想好像大海波涛翻腾汹涌,我找不出头绪来,根本无从说起……” 他稍稍闭眼,深深吸气。 这种心神迷醉,血行加速的感觉,何其陌生何其奇异? 为何忽然间觉得生命丰富充实? 忽然看得见春天的灿烂? 从前没有这种感觉,那是因为我的心闭塞了? 抑是眼睛瞎了? 又为何甘心情愿撤消一切戒备? 为何忽然失去任何疑惧? 明明知道她那双美丽的手,可以随时杀死武林高手,但何以不怕有这种可怕的事件发生呢? 他叹息一声,却是充满了幸福满足的声音。 无愁仙子的玉颊涌起鲜艳红晕。 不知何时已贴住了他的面庞了。 两个人一动也不动,过了好一会仍是如此。 像水一般温柔,又如火一般热烈的感情,往往会把世间很多事情改变,甚至于能使历史改写…… 雄心壮志渐渐从旖旎爱情之湖抬头升起。 这般的如花美眷,这般的绝代佳人。 若是平平庸庸之士,如何能匹配得上她? 大丈夫自当叱咤风云功业彪炳,然后携同素心伴侣,立马关山扬鞭笑语…… 他豪情飞扬起来之时,却也同时感到无愁仙子身子渐硬,面靥暖热渐退。 是什么原因使她发生了变化? 应不应该开口询问她呢? 无愁仙子稍稍离开他,仍然站在他后面。 十指仍然落在他颈项肩背等十处穴道上。 她轻轻道:“你使我心情波荡,使我忽然变回十七八岁的女孩子。” 李不还道:“这样不好么?” 无愁仙子道:“事实上不太好。我心情一波荡,就会想起我姐姐。我意思是心里真真切切的想,并不只是嘴巴说想,亦不是有其他图谋的想……” 李不还道:“动机的不同有关系么?” 无愁仙子道:“关系大极了。如果我动真情想,不但另有后果(这一点是满州通灵上人告诉她的),而且会有别人知道。” 第17章 李不还听得不怎么明白。 他随口问道:“还有谁会知道?” “龙向阳会知道。”她答:“他也修成我东土系秘传蜃异大法,所以我和他可以用心灵交谈。” “那么我们在这里所谈的所想的一切,他都可以知道了?” 这一点使李不还相当震惊。 他倒不是想到“危险”,而是立刻想到这两个人既然心灵相通,他们的外貌才学又那么匹配。 试问还有谁能从龙向阳那儿夺走无愁仙子呢? 她先摇摇头,才道:“他不知道,除非我故意让他知道。此外我修过‘阳焰换心功’,所以连我姐姐与我两人先天的心灵相通也切断了,龙向阳自是更不能窥知我的心意。” 李不还这才稍稍松口气。 他说道:“看来我仍然还有机会了,刚才我的心好像忽然停顿了,是因为绝望灰心使然……” 无愁仙子沉默了一下,才道:“你其实应该更为别的事先担心才对,但你却只想感情!你好像是十八二十的少年,而不是志在天下的帮派雄主!” 李不还微微苦笑,道:“如果能够更为另一个人,而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这样雄霸天下才真有意思。我的确是这样想的!” 无愁仙子没有立即回答。 不过她十只指头却都射出一缕热气,侵入李不还十处穴道内。 这十缕热气有强有弱,有刚有柔。 侵入之时起初被李不还体内真气阻挡了一下,但旋即全无阻碍长驱直入。 显然李不还已撤去任何防御,全身变成一座不设防城市。 她现在如果要取他性命,实是易如反掌。 但她没有这样做,她也泛起苦涩微笑。 她说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放过你?我曾派人杀你,我摆设圈套等你,可是当我有了十足把握的机会,我竟又下不了手?” 李不还瞑目不语。 因为她指尖发出的热气,正迅速使他真元复原甚至增长。 她显然不惜损耗自己的真元,凭藉绝妙指功输送一些功力给他…… 她又喃喃道:“那龙向阳虽然不知道我真心动向,却能知道我已大大动了一次真情,所以他会设法尽快找到我。会抓住这机会施展蜃异大法,从心灵上制住我。如果我的意志受制于他,无由自主。那么我就变成他的部属,或者变成他的媵妾了……” x           x           x 龙向阳果然很快就找到这间还有灯火的房间。 他在房门外伫立了一阵。 眼光终于不再四下流动,只凝注坐在桌边的无愁仙子娇靥上。 无愁仙子微笑一下。 笑容却透出惨淡之意。 龙向阳举步跨入房内,像美女似的面上露出既惊讶又欢喜神情,他没有迫得太近,在八尺外就停步不动。 “你这么快就找到我。”无愁仙子说:“我很佩服。” 龙向阳道:“妳看来很疲倦,为什么呢?” 无愁仙子道:“你的口气和态度忽然变得不怎么尊敬客气,难道我们的地位已经对调了?” 龙向阳道:“先告诉我,妳为何有疲倦之色?妳刚才遇上了敌人?” 无愁仙子道:“敌人在我心中。我不必遇见,他总是跟着我。” 龙向阳欣然而喜,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我查看之下,房内并无任何拼斗过的遗痕,既然敌人是在妳心中,那真是好极了!” 无愁仙子道:“好从何来?” 龙向阳道:“至少我可以助妳一臂之力,换了别人便一定帮不了妳了!” 无愁仙子螓首轻轻摇动。 她道:“不好,虽然你言之成理,然而当我与心里敌人拼得心力衰竭之时,你那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锁锢我的意志。” 她想了一想,又说道:“我看是变成没有自由意志的人,那岂不是等如变成你的奴隶吗?” 龙向阳一甩头颅,帽跌发坠。 一头长发披垂肩际,向前跨出三步。 他面色一时变得苍白如雪,双眼睁大而冷光直射。 他的样子一望之下,由俊美转变为邪异。 看来简直有如巫士甚是诡异邪气。 他的声音也尖锐而又冰冷,增添不少恐怖气氛。 他说:“我现在就试一试,我喜欢锁锢别人的意志,如果是妳的意志,那我就更喜欢了!” 灯光好像由于某种神秘力量,颜色突然由昏黄变为青白,使房间内的人和一切,都涂抹上一层阴冷诡邪颜色。 灯焰也忽然冒高忽然低缩,闪烁不定,无端投出重重阴影。 无愁仙子双手按住桌子,身子坐的端直,大有仙家入定雍容意态。 大凡仙家入定,除了神灵呵护力拒阴魔之外。 还有一些人间的外邪,就须得筑坛结界布设势制,以护持这个有形质的色身。 如果只是侵扰心灵的法术,则由于定中无念,心识静灵深藏,那些法术多半不发生作用。 假如无愁仙子当真有如仙家入定,并且达到真正静虚境界。她自是不必畏惧龙向阳的扰心制神邪法。 可惜她并不能进入那么深的定境,故此她面色忽然中苍白如雪,与龙向阳的面色遥相交映。 同时她双手也轻轻颤抖起来。她显然极力想不让那双玉葱似的美手颤抖,但无力制止了。 看来她能够不让双手颤得更厉害就很不错了。 此时龙向阳两眼冷光越盛,神色森厉阴沉。眼光焦点对正无愁仙子,鼻中微微发出诡异笑声。 他的古怪笑声一下一下钻入无愁仙子耳中,她觉得好像是大铁锤猛烈撞击,又好像利锥钻刺耳鼓。 心灵因而引起了强烈痛苦反应。 房内的时间似乎在阴邪气氛中凝结住。 很可能只是一刹那,也可能已经过了很久。 总之这场看不见摸不到的灾难,在感觉中却是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结。 任何事情(包括快乐或灾难)没有起点,则只有迷惑而己,尚可忍受。 如是感到没有终结,则连快乐也会变为不可忍受了。 而灾难和痛苦等等就更不必说了。 原来我们人类都因为恐怕不可知的毁灭及死亡而拼命追求永恒。殊不料我们根本也不怎么明白永恒的性质。 当我们真的得到永恒的话,不论是快乐或痛苦,必将变为不可忍受之事。 所以真正的解脱,实是超乎永恒的境界。 假如你能想像得出超乎永恒的境界是怎样子的,那你不妨试试想像看。但如果不能,那也不必灰心失望。 因为那原本就不是人类文字语言思维等所可以描述的! 无愁仙子双手颤抖幅度显见增加。 她眉毛上有些冷汗汗珠,眼光透出绝望痛苦。 龙向阳“嗤嗤”诡笑,举步行去。 他知道大致上已控制了无愁仙子,只须走过去,只须在她身上某一部位碰触一下,就大功告成了。 而她则从此意志受制,从此心灵加上枷锁,永远都是龙向阳的奴隶,永远任由奴役,绝对不会反抗。 他唯一剩下些许心念,都因为要举步行去而用掉了。 所以在这一刹那间,一道影子像落叶似的无声无息轻坠在他身后,而他仍然不曾察觉到。 他也不是全无所知,可惜已迟了一两个刹那。 他乃是看见无愁仙子双手忽然不再颤抖,心中大吃一惊,由此他心中也知道情形不妙了。 那无愁仙子怎能在真的受制之下,而忽然生出抗拒之力? 唯一答案就是她获得某种额外能力。 但是这种额外能力却似乎不可能来自她自身,那么就必定是来自外界,来自别的人身上了。 他念头才一转间,心灵忽然掀起一阵从所未有却又有点点熟悉的震撼惊惧。 那是从何而来? 由谁而引生的惊惧? 老师主当日说过——可惜现在才记起——无愁仙子崔怜月不是好应付的,若要真正有把握制驭她,至少还须苦修十年。 不过,若是只求杀死她,只求能取她地位而代之,便很有机会了! 老师主果然没有偏私,他的确指出真正形势。 如今回想起来,何以最近一些日子以来,明明有机会暗杀得了她,却把每个机会都轻轻放过? 天啊?莫非我心神其实已暗暗受制于她? 他的眼睛神色又恢复正常,连面色也有红润之色。 总之,他已恢复“人”的身份而不再是“巫”了。 与此同时,他觉得由背脊到胸口,不知何时竟曾经被冰条刺穿,所以寒飕飕冷冰冰,却又疼痛得入心入骨。 他从无这种经验,然而奇怪的是他却知道这种奇怪兼奇疼的感觉,必定是一把可怕的剑做成的。 既然那把剑没有在他眼前及胸前出现,可见得必是由后背的要害刺入了,透过了身体里面。 此所以胸前后背都开了洞而寒冷疼痛。 这把剑是谁使的? 此人怎能于无法察觉下完成这一剑? 这是一种怎样的剑法? 无愁仙子也略略恢复血色,登时艳丽得教人很难作刘桢平视。 她盈盈笑着说话,声音相当虚弱无力。她道:“讲讲你,李不还,我真的很感谢你呢!” 龙向阳不必回头,脑中已幻现一个白衣英挺潇洒男人。 只不知现在那柄剑是不是已经归鞘? 是不是已经挟在肋下? 原来早在一个更次前,在那条大路上面,砭骨沁心的恐惧竟是李不还的杀机剑气。怪不得刚才惊惧时,亦有些少熟悉之感了! 他背后升起李不还爽朗坚强声音,道:“不必感谢我,妳其实是自己击败龙向阳的!我只不过是一把剑罢了!” 无愁仙子道:“哎,别这样说。我有什么本事可以使用你这把剑呢?” 龙向阳居然还挺立不倒,亦没有快死之人那种神情那种面色。 他插口道:“李不还,你是堂堂一帮之主。听说你雄心万丈,气冲牛斗,大有威霸天下大志。我的消息有没有弄错?” “没有!”李不还答得很坦率:“但你现在提起这些,有什么用处?” 龙向阳道:“我认为你不应该由背后偷袭我。如果你只会使用这种手段排除敌人异己,只怕天下人心不肯服你!” 李不还道:“你说得也是。但你是不是已忘记我们在镇外大路上曾经暗暗交锋了一次?” “我没有忘记,那便如何?” “老实说那一次交锋,我已受到挫败。你只不过不知道而已!” 龙向阳讶道:“你受到挫败?但我们其实并没有真正交手过呀?” 李不还道:“没有正面交锋是不错的。可是你拼掉余只影之后,功力稍打折扣,而这时我竟杀不死你,还因而真元损耗以致功力减弱。我不得不悄然走开。所以我其实已经败了一阵。” 龙向阳道:“我仍然不怎么明白!” 李不还道:“你明白与否已不重要。因为不论你用什么方法想提聚最后一击之力,都必定失败。我知道你最后一击用的是火器,这与背后暗杀人没有什么区别。我也知道你很想来一个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大场面。但很抱歉,我决不容许这种惨剧发生!” 龙向阳这时突然面色转为灰白,眼中神采消退,只剩下绝望和恐惧。 他喃喃道:“李不还,你究竟是什么人?你的雄才伟略俨然是大帮大派英明之主。但你的智谋手段,却又像是第一流的杀手!” 李不还回答道:“那么你且把我李不还当作一流杀手吧!” 龙向阳忽然跌倒,双目已瞑,气息已绝。 无愁仙子提醒李不还道:“这个可怕的人已经死了!” 李不还仍然道:“龙向阳,好教你得知,我其实天生就是一流杀手,这是我身体中血液中与生俱来便有这种特质!如果你知道我的家世,你就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了!” 桌上孤灯未灭。 仍然散发出昏黄暗淡无力的光线,气氛凄清寒漠! 不过当李不还的手握住了崔怜月的柔荑之时,两个人的心中升起青春之火以及希望之火。 因而在他们内心世界中,这个房间不再凄清寒冷,而是活力和希望的未来…… x           x           x 那无愁仙子的美貌笑靥风姿等等,实是万中无一,难以描述。 可是跟她那么漂亮动人的女人——其实形容为跟她一模一样也可以——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 那就是她的同胞胎孪生姐姐崔怜花。 崔怜花受尽了折磨灾难,还有贫穷和孤独等等。如今总算透一口气,至少现在有一个强有力的呼延长寿在身边。 这个武林高手论年纪好像比她还小些。 但他却是不折不扣真真正正的武林高手,天下武林刀道中,不下千万名家好手,他却是其中翘楚。 此人使别人不禁想起了“刀王”蒲公望。 昔年那蒲公望与“血剑”严北,都并称为天下无敌。 但若是这两个天下无敌的超级高手放对拼斗,那时究竟谁才真正是天下无敌呢? 此一问题饶有趣味,亿万武林之人时时暗下揣测猜度。 只不过这等事情决不是凭空猜测可以得到答案的。 所以前几年“刀王”蒲公望,“血剑”严北突然失踪,从此双双销声匿迹,许多人怀疑他们之间必有关联就很合理了。 此外,在他们之中,还夹有一个号称天下第一神捕“中流砥柱”孟知秋。 此人既同时失踪,同时这位神捕多少年来,无案不破。他自是不肯让刀王血剑两大高手横行天下。 于是这些绝代高手们的失踪,就成了议论纷纷种种猜测的话题了! 那魔刀呼延长寿目下在武林中几乎公认为可以继承“刀王”蒲公望地位之人。 只可惜他不是蒲公望的传承,所以他再厉害些,其实也只是异军突起。 正如古语说:“江山代有才人出……” 在这个众生嚣攘鼎沸,时光流转不停的世界中,的确异才辈出,后浪追过了前浪,时时刻刻如此。 也因此世上有无穷的嗟叹,无限低徊! 许许多多被时间波浪抛到后面的人,怎能不缅怀往事而兴无穷感叹? 呼延长寿挟着魔刀,在春日艳阳下,静静望住那神仙似的伴侣。 他的心感到绞扭之痛楚,这是平生从来未有过的经验。 她究竟是仙女抑是魔女? 她到底有没有武功? 她真的被人欺侮而无力自保? 崔怜花笨拙地踏落溪畔,看来随时随地都会失足滑跌。 所以呼延长寿赶快上前数步,以坚强有力的手抓住她臂膀。 此时即使她在万丈悬崖之外,也可以肯定她绝不会跌坠下去,更遑论小小溪边失足滑倒? x           x           x 清澈平滑的溪水上,映出一张如花似玉,沉鱼落雁的面庞。 她掬起溪水,在娇靥上抹一把。溪水泻落时溅起水珠无数,将那国色天香的面影迸散了。 其实人生本来就是如此。 一切最好的、最美的,亦不过是“假相”而已。一旦碰到外来的干扰冲击,当即粉碎而归于虚幻。 崔怜花叹口气,道:“呼延长寿,你的生命中若是没有我,岂不更自由自在?岂不更光明灿烂?” 呼延长寿声音向来有如雷鸣,不过现在听来,虽然震耳如故,却大有温柔意味。 他道:“我听不懂。妳知道我读书不多,我见识也不广!” “那么你挟刀南下。”崔怜花说:“为的是什么?你好像杀了不少人,也树了不少强敌,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只要是该死的人,我就出手。又只要是无理阻我去路之人,亦不是好东西,我也出手!” “唉!昔年的‘刀王’蒲公望的横行刀天下无敌,却也不是这样子横行法……” “那么请妳告诉我!”呼延长寿声音很恳挚真诚:“我应该怎么办?莫非见到这些人张牙舞爪欺负人迫害人,我仍然不管?” 崔怜花大吃一惊,道:“这是什么话?你怎能不管?” 呼延长寿登时彷徨无主,道:“杀人不行,不出手又不行!那妳要我怎么样做呢?” 崔怜花痴想了一会,才徐徐仰首向天,也徐徐舒口气。 她才道:“我直到现在才真正明白,因为你的事已变成我的事一样,于是我才当真投入而且必须决定。” 她垂下目光落在呼延长寿面上,眼中神色温温柔柔宛如春风般馨暖。 她又说:“从前我只不过是局外人,所以我考虑的事情不够周详,也体会不出你的处境,可是现在我却知道了。” 知道和了解是一回事,但如何去做又是另一回事。 她柔声又道:“当然你能够尽力不杀人、不结仇是最好不过了,因为那样实在非常危险。古语说一山还有一山高,真的丝毫不假。不过到了没有办法之时,想不出手不杀人也不行,那时你自当专心一志,以便完成自救或救人的任务。” 呼延长寿长长松了一口气,看来他的心中亦不是没有过疑问,只不过他忍得住不多想而已。 现在既然崔怜花已站在他这一边,她亲口说出支持他的话,尚有何疑? 尚有何惧? 他豪情勃发,仰天长啸,声震原野。 这时他心中真是畅快之极。 崔怜花搂住他强壮有力臂膀,柔柔笑道:“我还有一些秘密要告诉你的,但不是现在呢!我好喜欢看见你快活的样子,以及豪情激越的样子。你是不是从来都不畏惧、不害怕的呢!” 呼延长寿颔首说道:“是的,但我也很容易生气的。只要对方不是好东西,或者是他用诡计阴谋等等,不是光明正大的手段害我,我就会忍不住大怒,这时我的刀就会被拔出来了!” 崔怜花笑着举手抚摸他年青饱满,却又有不少短硬髭根的脸颊,她滑嫩的手几乎被扎破了! 但她觉得很开心也很舒服。 她道:“看来你的刀法竟是越生气越厉害。这真是很奇怪很玄妙的事,如果我想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天下大概只有一个人,能够解答得出来。” 呼延长寿讶道:“那人是谁?” 崔怜花心中泛起沈神通那张清秀中年人的面影。 不过她没有说出来,昔年少女时代对他的暗恋情怀,现在何必提起呢? 那沈神通乃是当代天下公门中第一强人。 虽然他已经隐退了好几年,虽然现在江湖上很多后起之辈,已经不知道这一号人物。 可是在崔怜花心中,却是永远不会忘记。 同时亦禁不住想起了随侍他身边那个极俏丽的侍婢李红儿(她其实是杭州神手帮帮主,却因某种缘因,变成了沈神通侍婢)。 他们现在在哪里? 他们过着怎样子的生活? 从前叱咤风云,天下震畏的日子,还会不会在沈神通梦中出现? 呼延长寿道:“妳不说我便不问,不过有一件事我非问妳不可!” 崔怜花微微吃惊以及迷惑,道:“你问吧!你想问什么呢?” 呼延长寿忽然皱眉,大有难色,沉吟自语道:“不行,若是妳不说真话,我问了又有何用?” 崔怜花悦耳声音中透出坚决意味,说道:“我一定讲真话,我决不对你说谎,我可以发誓……” 她的声音和表情,有一种令人不能够不忍心不相信她的奇异力量。 其实“发誓”跟“真伪”全无关系,有些人天生就没有法子撒谎,所以发誓与否都一定是真话。 但有些天生不讲真话的人,哪怕每句话都发一个毒誓,假话仍然是假话,决计不会变成真话。 至于发誓有没有拘束力?亦是人人不同。 但绝大部份人都不怎么困难就可以违背誓言,所以通常的老江湖,总是不肯相信发誓的效力。 只不过呼延长寿却已经百分之百相信了。 他自家也恨不得掏出自己的心给她看。 他连忙道:“不必发誓,我一定相信妳,一定相信妳!” 崔怜花道:“那么你问吧!” 呼延长寿几乎已记不起自己本来想问什么?所以追想一下才道:“妳会不会有时候变得很邪恶?我意思是说妳现在简直是最仁慈最美丽和最真实的仙女。可是妳会不会有时变成邪恶呢?” 崔怜花心中感到相当苦涩。 给他这种印象的无疑是崔怜月。 唉!从前心灵相通性情活泼善良的妹子,何以现在已变成一个陌生可怕的人?从前的她,到哪里去了? “我不会变成邪恶。”她定定神才回答。“不过我还有另外一个我,这一个我究竟会怎样?那就不知道了!” 呼延长寿仔细一想,登时头昏脑胀,知道像她这一类有如禅宗参话头的话,必定弄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于是他举手作个投降姿势,道:“好吧,这件事以后再说……” 他停口沉默了一会,忽见笑容在他年轻粗犷的脸庞上出现,渐渐地扩散,有如水面上的涟漪。 他道:“我忽然想到现在应该是吃饭时间。以前我肚子一饿,很容易就解决,大饭馆也好,路边的面摊子也好,总之我都可以吃得饱。但现在却有点不同!” 崔怜花笑道:“你的口气好像是哲学家,你究竟想说什么?” 呼延长寿道:“现在我想到吃饭,就不知不觉想到妳的口味。而且和妳在一起,当然最好是在干净幽雅的大饭馆吃饭。” 崔怜花道:“雅洁的地方自然比较有情调些!我现在只知道你对我很好,可是你好像还有别的意思?” 呼延长寿颔首,说道:“我只是从吃饭这件事,记起妳刚才说的话。妳说我的生命中若是没有了妳,当必更加自由自在的,我看在吃饭这一件事上面,已经证明了妳的说法是很对的。” 崔怜花嫣然微笑,说道:“其实哪只吃饭一件事?你大概已经感觉得到,也想像得到了?” 呼延长寿忽然伸出双臂,坚强稳定而又很温柔地拥抱着她。 他从来没有拥抱过女孩子。 但这种事情却又好像不必有人教导指点。 他将她抱得很好,使她除了温暖安全之感之外,还泛近男性魅力的强烈刺激。 他还会低头吻她鲜嫩红润的嘴唇上,而此时天地和人世,已没有任何一件事可以打扰他们了…… x           x           x 江南春暖花开时节,比北方犹自连天苦寒的味道真有天渊之别。 在北方住惯了的呼延长寿固然强烈感觉出。 连在江南久住的人,看到桃李遍野花光灿烂,也禁不住会想到荒漠穷塞之苦,想到江南春日竟是如何之美! 现在芳怀感触之人却是无愁仙子崔怜月,她自己已变成面色发黄的中年妇人。 她的易容术还真不错,尽管凤眼樱唇如旧,却由于面色焦黄,以及头发衣着改变,看来便只是个中年村妇了。 她眼光凝注在一株盛放桃花树下,那儿有个素装美女,竟比桃花更娇艳更眩目。 崔怜月自然认得那美人是谁,虽然已经有几年不曾见面,但血肉相连心灵相通的姐姐,她怎能忘记? 桃花树下的崔怜花眼望绿波粼粼的湖面,身子动也不动,惘然若有所思! 然后魁伟威猛的呼延长寿也出现了。 他左手挟着宝刀,右手伸过去温柔拥住崔怜花,低声说些什么,两人便都吃吃而笑起来了。 第18章 崔怜月心中没有欢喜,亦没有嫉妒。 她如果细细观察自己,必定觉得很奇怪。 因为既然数年不见的姐姐出现在眼前,而她又有了男朋友,她怎能完全没有一点情感上的反应? 就算是嫉妒吧!也比连嫉妒也没有好得多。 她怎能好像是木石一样,一味的细心注视着他们两个人的一举一动,却不过去与姐姐相见呢? 呼延长寿崔怜花两人沿着西子湖畔缓缓走去。 看方向显然是要找条小艇,到湖心亭的楼外楼,凭栏酌饮。 崔怜月站了一会。 一直看到那对情侣的俪影,没入碧水烟波,了无踪影,她才发出微微的冷笑,转身悄然走了。 x           x           x 呼延长寿但觉得这十天以来,简直是活在天堂而不是人间。 直到现在,他才发觉四周的景色除了美观悦目之外,竟还有撼动人心震慄灵魂的力量呢! 他知道无论隔了多少年之后,哪怕是白发苍苍垂暮之年,但若是远远看见一个娉婷美女站在盛放桃花下,他一定会想起目下这些日子,一定会热血奔腾,也一定会感动追忆不已! 他已学会了喝一点酒,而在微醺之时,崔怜花的娇姿艳容看来竟又更美几分。 而且他也能够说出一些较为风趣的话,使得气氛更融洽更销魂。 假如酒只有这些好处而没有别的坏处,那恐怕世上所有的人工湖蓄水池等,全都盛装美酒,亦不够供应人类需求了。 酒的一个坏处是能腐蚀甚至摧毁灵魂。 而如果在愁恨之时,酒意又可以增加愁恨的强度。 因此当一个显然已经醉了的人歪歪斜斜撞到他身上之时,他就决定自己此生此世不可以像这个人那么讨厌。 不过他的思想很快就转移到别处。 他看了崔怜花一眼,是深深的一眼。 然后站起身到栏干边,稍稍伸头向下面的花树眺望。 其实他眼光却望着掌中一张很皱的纸,纸上写着“今日未末申初,玉泉南坡决战,不必惊动妇孺。戚定远。” 字写得虽小,却浑厚有力四平八稳。 戚定远就是山东蓬莱戚家第一高手,亦是戚家最有权力之人。 他居然亲自来到杭州,并且用这种隐秘方法的斗。 的确令人感到迷惑不解。 唯一解释就是“不必惊动妇孺”这一句话了。 戚家的莫当钢矛名震天下,而戚定远是第一高手,自然是有惊世骇俗的真才实学。 但他是不是远远窥见过崔怜花的绝世容颜? 看见她快乐欢欣的样子? 所以不忍惊动她? 不愿她亲眼看见血淋淋惨酷场面? 呼延长寿极之赞成这种决斗方式,但考虑及已经全无武功的崔怜花的处境,就不免首鼠两端迟疑不决了。 天色已过午好一会了,亦即是已经未时时分。 这时候艳阳满山满湖。 若是泛舟湖中,那是何等惬意之事? 他回到座上,举盃一仰而尽。 崔怜花眼中透出些少忧色。 她柔声道:“你忽然有了心事,这心事从何而来?难道这儿的青山绿水秀丽景色,仍然使你惦记着北方?” 呼延长寿又喝干一大盃酒。 崔怜花道:“啊!我原意也不是这样猜想的。你且别多喝,喝多了会影响距离和速度的判断力(现代醉后驾车失事,其故就在此)。我知道你很快就极之需要这些判断力。” 呼延长寿叹气之声,响亮得好像平常之人大叫一般。 他叹完才道:“妳说得对,但我不想告诉妳详情。” 崔怜花轻轻道:“你只须决定去不去!至于结果,我一定知道的。” 呼延长寿道:“我想去,因为他不像是卑鄙人物,他根本不想惊动妳!” 崔怜花道:“你去吧!如果我是你的顾虑,那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还能够照顾我自己。至少我有法子永远逃离痛苦,我告诉你,我一定还坐在这个座位,等你的身影出现于栏干外的远处!” 她知道些什么? 当然她不知道。 但既然呼延长寿认为“他”不是卑鄙之人,那么她的危险就大大降低。 这样的话,若是不让他前去,只怕今生今世,他将为此而辗转反侧永远不安,而她自是也不得安宁。 世上的难关和危险,往往须得挺身正面相对,才是真正解决方法。 却不知道这一回是也不是? x           x           x 四下古树森秀,幽静之极。 连绵的草地好像大海绿波铺展,那茸茸软碧,教人真想在上面狠狠打滚,或者让春天太阳照晒着睡它一大觉。 戚三爷戚定远提着鸭卵粗的钢矛,站在一片宽坦草地当中。 他身量矮壮雄稳,年纪大约是五旬上下。 国字口面予人以公正正直之感。 他眼中看见的虽然是松柏杉槐之类的古树,可是在他心中却看见疏秀的桃树,那些鲜艳桃花颜色,竟比不上崔怜花娇靥的光采。 无怪侄儿戚风云为她丢了性命。 即使是我——他想到这里苦笑一下——看见了她之后,好像也不能不把她夺回当作一件平生最重要的事了。 但她既然跟呼延长寿形迹如是亲密,何以会悄悄出现我眼前,要求我公公平平提出决斗? 假如可以不决斗不流血,岂不更好? 戚定远自信眼力不凡,从来看过任何一个人之后,决不忘记。 所以他当然想不到那个悄然出现于他眼前的美女,乃是崔怜月而不是崔怜花。 戚定远的“莫当钢矛”能不能击败“魔刀”? 这个问题实是极饶趣味,许多人都想得知。 至于局中两个人——戚定远和呼延长寿——自然更想知道。 只不过到了谜底揭晓时,其中总有一个又发现答案对他全无意义。 远达百步外出现呼延长寿魁伟身影。 他挟着“魔刀”,大步踏草而来。 他步伐并不急促,亦没有装腔作态。然而却涌起千军万马的气势,大有威慑敌胆的奇异力量。 他以千军万马之威势,“冲”到(其实只是走到)敌人前面十步左右,才停下来。 虽是停住了,却又有如十万精兵结下阵势一样森严可怕。 戚定远屹立不动分毫,宛如坚顽石山。 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眼中神情很平和,完全没有喜怒惊惧等感情。 他们两人虽然尚未出手,也没有交谈过一言半语,可是彼此双方的心中都知道一件事情。 那就是对方绝对是当世真正名家高手。 当然他们终归也会说几句话才动手。 假如一个是官差,一个是逃犯,那就不必说什么话了,拿人的拿人,拒捕的拒捕,大家一齐便是了。 戚定远声音甚是雄浑,道:“我是山东蓬莱戚定远。” 呼延长寿学他方式报出姓名。 戚定远道:“你的确有杀死舍侄戚风云?” 呼延长寿道:“有这回事。” 戚定远道:“听说你只用上一刀,就劈落他手中钢矛,这话有没有传错?” “没有错!” “咱们之间有两件事要提一提。”戚定远看来更沉着更自信:“一件是人,二件是钢矛。” “我不明白,你到底想说什么?” “请听我说。”他口气保持礼貌,因为这位年轻刀法大家,是值得尊重的敌手。“关于人的方面,戚风云行为不检,所以被杀并不为过,我虽然为他之死难过以及觉得丢脸,但报复之心并不强。” 呼延长寿耸耸肩,没有作声。 因为这只是戚定远个人的想法和感受,与他无干。 戚定远又道:“关于第二点钢矛,这才是我不得不赶到江南来找你之故。” 他举起手中钢矛,阳光下那雪亮精钢映出耀眼光华。 “戚风云的钢矛跟我的一样,他学的也是寒家世代相传的矛法。所以他的钢矛既然被你劈落地上,我的钢矛也应该会出现同样的情况。我此来就是专程来请教,又实地加以证实!” 呼延长寿简直懒得作声,归根结底总是不免拔刀一战。 这些啰哩啰囌的话何必说呢? 戚定远不愧是老江湖,一望而知对方心思。当下微笑道:“你可能嫌我多话,嫌我找理由出手。可是世上每一个人,在他生活中总有他自己的哲学,他必须劝服自己,认为很有理由去做,才可以心安理得。” 呼延长寿道:“结局反正不外是咱们刀矛相见,拼个你死我活而已!有理由也好,没理由也好,与我全不相干!” 戚定远摇头反对,道:“不,同样是杀人,但明正典刑的杀人,那操刀的刽子手绝对无罪。而逞强斗狠或蓄意谋杀的杀人,便不是这么回事了!你看,结果同是杀人,其中却大有分别。” 他的话似乎无懈可击。 呼延长寿本非擅长言词的人,所以应该更加哑口无言才对。 呼延长寿没有口才亦不喜欢说话虽是事实,却并非就是心智有问题。所以他冷冷说出心中的感觉。 他道:“我只知道我老早就把你们放在同一类人那边,所以你的任何道理对我来说,都等如没有。因为你一定要提矛决战,一定是这种结果!” 他的结论的确没有错。 除非戚定远现在转身就走,否则他虽有一千个理由,但在呼延长寿心中,仍然是同一类别的人物! 戚定远当然不会拍拍屁股就走,微笑也消失不见了。 他声音有些难听,道:“我究竟是哪一类人?” 呼延长寿应道:“是那种一定找我麻烦找我决斗的人!” 戚定远松一口气,他还以为呼延长寿把他归属于不讲理由仗势欺人那一类人。既然不是,那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呼延长寿,其实你也说得对,我既然决定南下杭州,我自是非出手不可,所以我真的是你心目中那类人了!” 他坦白承认,反而使呼延长寿稍稍生出好感,但觉此人虽可归类于非战不可那类人之内,而他却好像又与那种人不尽相同! 左腋下的魔刀,本来挟得紧紧,忽然滑下来,落在他左掌内。 现在除了刀未出鞘,一切已准备好了! 戚定远连退三步,却绝对不是败逃那种退法。 相反的他退得极有威仪,如龙行虎步使人无从起得轻侮之心。 他的闪闪生光钢矛,已经平提腰际,矛尖指住了敌人。 从他严肃凝重的脸色神态,一望而知他丝毫不曾托大松懈,而是全力以赴。 这正是搏兔用全力,搏狮亦用全力的名家风范。 呼延长寿全身上下纹风不动。 当然是说过了好一段时间的不动。 而那戚定远亦一味凝眸寻伺,压矛不发。 过了相当久一段时间。 呼延长寿好像站得累了,身子重心稍稍移到后脚。 这细微的动作却惹起天崩海啸似的压力和攻击。 但见七尺钢矛精光弥漫耀目,霎时间已刺出七矛之多。 若是把这七矛细细分析,妙处一时不易尽述。 总之戚定远每一矛都有如数以万计的精兵冲杀,威势难以形容。因而不问可知抵挡之人必是凶险百出。 每一矛都刺向呼延长寿上中下三盘要穴。 矛尖俱是离他肌肤不逾一寸。 所以如果那支钢矛竟会像变戏法那样忽然伸长两三寸的话,呼延长寿面孔和身上起码多出七个窟窿了! 戚定远七矛攻完,把呼延长寿迫退整整七步,一步不多一步不少,然后他又是七矛连续刺出。 每一矛的方位手法速度完全跟第一波攻势一样。 呼延长寿再退整整七步,魔刀竟然无法出鞘反攻。 山东蓬莱戚家的“莫当钢矛”的确是名不虚传,尤其是在戚定远这等一流高手使将出来的。 虽然矛式完全一样,其中却隐隐另有变化,而且威势有增无减。 叱咤之声山摇地动,钢矛光芒闪耀刺眼,攻势一波之后又一波,一连继续进攻了七次之多。 呼延长寿连退七七四十九步之后,背肌忽然碰到巨大坚牢的树身。 此时戚定远全无再而衰,三而竭的疲态。 他反而厉叱一声,宛如晴天霹雳,钢矛起处,光影如闪电如蛇舞般,又是一连七矛攻将出去。 他在这瞬间居然也看见了呼延长寿两道浓眉眉尖射出的怒气。 他还来不及研究何以人类的眉毛尖端,能够射出好像看得见的有形质的怒气? 而这时也就同时看见漫天匝地的晶亮刀光,以及晶莹莹的两大滴泪珠闪耀空际! 那两大滴泪珠竟能在这时这际出现,确实大是匪夷所思,让人大费猜疑。 可惜当世间极少人知道,凡是魔刀刀光中出现这两颗眼泪,那就表示战事结束,亦表示必定有流血死亡。 且说呼延长寿魔刀乘怒出鞘,一挥之下,至少有十八道刀光交织空际。 那十八道刀光之中,有十七道攒集裹住钢矛。 只有一道最细却又是最明亮的刀光,越出重重光影。 一刹那间,这道刀光大概可以绕了地球好几圈。 换言之,这一刀快如光电,无与伦比,而且不是在钢矛四周出现,却是在戚定远身上掠过。 两大滴泪珠的幻象变得更加鲜明,亦不散去。不过过了一阵之后,除了戚定远之外,谁也看不见泪珠了。 戚定远面色陡然苍白如纸,却仍然泛起微笑! “好刀法。”他说,声音却已不若早先那么雄浑有力:“我虽已负伤,却仍有决一死战之力。” 呼延长寿魔刀入鞘,道:“我知道。” “你并非刀下留情,只不过杀不死我而已!同时也不能劈落我手中钢矛。” “……” “本来你的刀气已足以杀死十个人有余,但我外衣下面有一件背心,可以抵御任何兵刃的。这件背心名为‘苍龙鳞’,是我戚家祖传至宝。我出道以来,平生恶战无数,都从未动用过这件防身宝物。” “……”呼延长寿并不是故意沉默冷落对方,而是从未听过这些秘闻,亦实在不知道他讲这话有什么用意? “我这次出门,两位家兄都坚持我穿上‘苍龙鳞’,我一直心中耿耿,认为他们小心得有点近乎瞧不起我。可是,现在却证明了他们有独到的眼光,同时也证明在我戚家中,我戚定远并非是最高明人物……” 呼延长寿深心中隐约觉得他这些话有点无聊。 人为什么非得是最高明最强大才可以呢? 难道不可以做平平凡凡的人? 或者做第二流的高手么? 戚定远方方正正脸上,透出极坚决意思,作声道:“我说过我仍有能力决一死战,我意思就是仍要出手。” 呼延长寿悍然道:“好,我等着!” 戚定远道:“如果你不幸输败,那便无话可说。若是我战死了,请把我身上苍龙鳞解下,我愿将此宝赠给一个能够堂堂正正杀死我的人!这个人就是你!” 呼延长寿没有答应,也没有推辞。 这些人总是喜欢做些无聊的事,他想道。 既然这件苍龙鳞背心也不能保护你性命,我得到了又有什么用处? 所以我不会多谢你,亦不必拒绝。等你死了之后,我拿不拿这件苍龙鳞你永远都不知道,所以我何必多讲! 戚定远马步一沉,钢矛平挺,登时杀气森厉强大之极。 这一矛虽未刺出,但若是胆小之人站在钢矛前,定必被这强大惨烈凶猛的气势骇破了胆子。 而这一矛的名称亦甚可怕,称为“无回势”。 顾名思义,可知必是搏敌拼命有去无回的招数。 呼延长寿嗤嗤退了两步,后背又碰到大树树身。此时他两道浓眉斜耸,眉尖又仿佛射出可以看见可以摸到的怒气。 戚定远功深力厚,矛法精纯无匹,当此之时还能够开口说话。 他问:“你现在很生气?我记得刚才你也曾生气来着,却是为何缘故?” 呼延长寿道:“我若是尚有退路,便不至于生气,可是到了我退无可退,到了我生命受威胁之时,我怒气就涌起来了!你呢?那时候你会不会极不满意那个要杀死你的人?” 戚定远颔首说道:“那我当然也会。但是生气爱怒不是好事呢,尤其是在最高武学的境界。你当必也知道,发怒人人都会,这是本能而不必修炼的。但不怒不慑保持内心平静,却是无上境界。” 呼延长寿怒声说道:“哪有这许多的闲话?你是要拼命就快点出手吧,若是不拼命就走!” 戚定远双眼精光闪闪,凌厉凝注对方。 他一时不再开口,好像正在运集全力作这最后一击。 但他眼中敌意显然渐渐淡退。 一来他忽然想起一些至亲至爱的人,想起那连串的欢乐日子,以及熟悉眷恋的田园屋宇。 二来更重要的是他忽然发现一个更深奥道理,那就是原来“发怒”并不像表面那么简单呢! 敢情怒气也正如“平心静气”,可以分为天生本能和后天修养两种。 如果只是天生勃然之怒,这种怒气有如水上浮萍,全无根底,但若是加上后天之功,这般怒气就大大不相同大有讲究了! 由此可知那呼延长寿虽然好像常常会一怒拔刀杀人,其实内容复杂曲折,例如他的“怒”从何而来? 谁使他“怒”的等等…… 此所以戚定远深深叹口气,眼中敌意淡至无有。他忽然向后连退了三步,拄矛于地,大声道:“呼延长寿,我认输了!” 刚才他讲了不少话,都无改决一死战的结果,所以呼延长寿认为都是废话。 可是现在他竖矛拄地,开口认输。 这就绝对不是废话了。 他两道浓眉射出的怒气,宛如被眉毛吸回那样,倏然消失不见。 他道:“戚三爷,你敢认输,你才是真正英雄好汉!” 戚定远道:“你说得不错。在我感觉中,认输比战死困难百倍。” 他稍停一下,又道:“不过我仍然不是什么英雄好汉,我大概是老奸巨猾那一类人,所以我早已布置另一个陷阱对付你。” 呼延长寿心中现出崔怜花明艳倩影,登时大吃一惊。 任何灾劫祸害,任何敌人杀手,他本人可以不怕。 可是崔怜花却不能不怕了! 他的眉尖又射出看得见的怒气,声如雷鸣,道:“什么陷阱?” 戚定远讶凝瞧他,徐徐道:“别大呼小叫,我并不是畏惧害怕你。” 呼延长寿心如火焚,所以声音响亮震耳,道:“我没说你害怕,我只要知道那是什么陷阱?” 戚定远念头倏闪,他成名数十年,江湖经验丰富无比,霎时间已猜出对方真正关心的是谁了。 而换言之这也是真正弱点了。 他微微一笑,道:“我的陷阱只对付你,与旁人无干。” 他终是一代名家,光明磊落心胸广阔,所以肯坦白说出。否则他大可以利用对方此一弱点,予以沉重甚至致命打击。 果然但见呼延长寿透一口大气,浓厉怒意消失不见。 戚定远又微微一笑,道:“你最好学学怎样隐藏一些心事,尤其是会使你失败丧命?男氖隆d阍焦匦囊桓鋈耍驮讲灰坏腥酥啦判小!?br>  呼延长寿情知对方看穿自己内心秘密,当下道:“谢谢你指点。” 戚定远道:“你一离开此地,半个时辰之内,定必遭受极可怕的暗算。我一共找了两个人,当然我认为他们一定是能替我报仇的高手。我跟他们约定,如果你活着走过里许外回城那道石桥,那就表示我失败或者是死了!” 呼延长寿丝毫不放在心上,道:“我先走一步。” 戚定远道:“你完全不想知道这两人是谁么?” 呼延长寿道:“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对我都是一样。因为第一点我猜想你大概不会告诉我他们是谁,否则你就变成不信不义之人。第二,我对武林各家各派,以及还有多少奇才异能之士等等,所知甚少。你纵然告诉了我,我仍然不知道。” 戚定远想一下,道:“好,你走吧!” 呼延长寿默然挟刀行去,但走出八步,脚下一停。 他侧首问道:“你和我现在究竟变成怎样子的关系?我们既已不是仇敌,却又不是朋友。人生就是这样变幻莫测的么?” 戚定远虽然没有回答,但他面上表情却显然看得出迷惘和悲嗟之情,这年青人问得多好,简直问到心坎里了。 等到他本人也已饱历风霜,遍尝世味以后。 他能不能够对人生多了解一些呢? x           x           x 古老的石桥跨过两丈余的河水。 两边河岸都有嬝娜垂柳,以及已经着花的杏树。 树下到处都看得见长长的茂盛的青草,在和暖春风中摇摆起伏。 江南莺飞草长时节,景物醉人心胸,萦人魂梦。 呼延长寿却让自己变成冰块般冷静。 他的脚步稳如狮象,眼睛则像是悍豹或鹰隼。 他一步步跨越石桥,到了彼岸,直到这时,才察觉果然有危险。 那戚定远戚三爷没有骗他,也没有夸大。 他请来的人的确是一流的高手,连戚三爷他本身那等天下知名的人物,只怕仍有所未及。 危险来自两处,一是左方岸边深茂草丛中。 一是在右边三丈外的大树浓荫中。 他只是感觉而已! 正如丛林中的野兽有时会察觉某种隐藏不露的危险一样。 草丛中忽然发出簌簌响声,但见一个人现身出来。 此时的呼延长寿刚好跨完石桥最后一步,踏上平坦的路上,那儿大约有七八丈方圆平地。 他停步瞪视,神态威猛之极。 草丛出现的人露出全身,却是个蓬首垢面的女人。 她年纪究有多大瞧不出来。 这是由于她的面孔被蓬松头发遮去了一半,而露出来的部份,却又为垢脏所遮掩之故呢! 但她年纪必定不会太大,因为她上身衣服破裂,竟然露出了乳房大部份。 而那对裸于空气中的乳房显然饱满坚挺。 不像年纪老大了的妇人般松弛下垂。 她走出草丛时姿势相当奇异,好像上半身已被无形的铁箍箍住似的,显得十分得僵硬和不自然。 她也曾尽力转头望望草丛,脑袋转动时的动作亦很不灵活。 草丛内还有响动。 落在呼延长寿眼中,便知还有人藏在里面。 因此这个上衣裂开头发蓬松的女人,分明是一个受害者,只是被草丛内那人推出来,以便吸引别人注意力而已。 呼延长寿等那女人用奇异僵硬姿势,走到平坦空地,相距不足两丈,却仍然不开口问她,也不走开。 那女人反而自动停下脚步,用露出外面的一只眼睛望住他。 第19章 她眼睛仍有光采,也还灵活,可见得她心神并未受制而丧失神智。不但如此,她眼神中还有一种深邃幽远意味,令人不禁觉得迷惑。 她沉默了一下才开口,声音既不苍老亦不难听。“你就是呼延长寿?你知不知道一共有两个人想杀死你?” “……” 呼延长寿懒得回答,这是他的老习惯,凡是没有什么内容的话,他能不说就决计不说话。 “我就是其中之一,还有一个在那边的树叶里。如果我杀不死你之时,才轮到他出手的。” “……”呼延长寿他依然不言不动,连眼光也不闪动一下,也不转向大树那边去看一下呢! 他并非心如木石全无思虑。 事实上他正聚精会神观察,瞧瞧这个女人乃是真正杀手? 抑是被人操纵的傀儡? 现在他才深深感到自己江湖阅历不丰,武林掌故所知甚少的弊处。 如果他的见闻够广够多的话,像这个形状奇异,袒露乳房的女人,一定是为世人所熟知的。 因而便不须从其他方面推测她是怎样子的一个人物了! 那蓬头裸胸女人又道:“你好像认不出我是谁。如果你真认不出而又想知道,我便坦白告你。” 呼延长寿双肩耸动一下,威怒之态宛若天神。 但由于他仍不开口,所以他这个表情究竟是什么意思,颇费猜疑。 那女人把高挺的乳房挺得更高更突出,道:“我是‘九命罗刹’西门娇,我知道你一定从未听过我的名字。” 她乳房虽然挺突触目,可是诡异之感则有之,娇美之感却全无。 她声音滞凝,语调平板。 有点像学人讲话的鹦鹉,予人以不自然之感! 武林中江湖上到底有没有“九命罗刹”西门娇这号人物,呼延长寿全无所知,既是不知,便只好从别的地方观察测度了。 他记得她走出草丛时,曾经回头望一下,而草丛中至今亦显然仍有人在。 如今加上她呆板声调,立刻得到一个结论是:她的行动说话既非自愿亦不是自觉的。 换言之,她可能是受人操纵控制的傀儡。 那幕后人的用意明显之至,不外使他分心使他出手,幕后人此时便大有可乘之机出手一击了。 呼延长寿决定弄个水落石出。 当即他向左方疾滚两丈。 任何人都一定以为他惧战逃走,但呼延长寿脚一沾地,忽又斜向右扑。落足之处,距那草丛便只有一丈不到了。 而他这种路线,却正好避开了袒胸女人的拦阻。 但见刀光宛如黑夜中闪电一样,强烈眩目之极,乍闪即隐。 魔刀仍然回到鞘中,也仍然挟在他肋下。但那片草丛却有一丈方圆被削平,因而现出草丛内的人。 那也是一个妇人。 一身乡村衣服,背上还背着一个小孩童。 她跪在那儿,面庞仰起,所以不但看得见她拙朴的容貌,还看得见她那双眼睛已瞑了呢! 甚至看得出她眉梢嘴边因惊恐而出现的线条,渐渐平复消失,恢复了淳厚和气的本来面目。 她那跪着的姿式亦不能保持下去,很快就侧着倒下。她背后的小孩童无声无息,可见得若不是熟睡了,就必是死亡了。 呼延长寿听到一阵吃吃笑声,转头一望,只见那“九命罗刹”西门娇仰头掀起头发,露出另半边面孔。 居然柳眉杏眼,肤色娇艳。 比起另一边垢秽面孔,真有云泥之别。 她声音也不呆滞了。 她说道:“你何苦杀死那对全无武功的母子?” 说话时柳腰款摆,乳房摇颤举步走来。 她话声未歇,人已走到十二步之内。 蓦地里五蓬银丝电急啣尾射出。 目标自然都集中向呼延长寿,只不过方位角度甚至于速度,都略略有所不同,因而威力亦稍有差别。 呼延长寿的魔刀也同时作龙吟声跃将出鞘。 虽是自动鸣跃,但呼延长寿强有力的手掌及时抓住刀把,看来就好像是他掣刀出鞘一样了。 魔刀光华电闪,眩人眼目。 那五蓬银丝如入大海,去得无影无踪。 “九命罗刹”西门娇连打几个冷颤。 但觉心寒胆裂,魂飞魄散。 后果则是眼花手软,寸步难移。 一时面如土色,哪里还像一个当世著名凶星的样子? 呼延长寿双眉眉尖射出炽烈怒气,竖刀大步向她追去,声如霹雳叱道:“恶毒妖妇,还她母子命来!” 他这一喝似乎反倒把西门娇震醒。 只见她双手交叉,好像遮掩裸露胸部。 但事实上不是。 她双手一拢一挥,一片乌云约摸有桌面那么大,应手飞出,雷疾迎罩敌人。 别人碰上这等歹毒迅急的突袭,不但会大惊失色,同时亦很难看得出那片乌云是什么东西? 呼延长寿则心中冷笑了一声,也瞧得清清楚楚,那片乌云乃是两张黑色丝网所组合而成的。 而在乌云后面,另有一些闪闪银针啣尾射到。 他心中登时更添几倍恚怒。 以西门娇这等人物,这等武功,居然敢来暗杀我呼延长寿? 她除了害死两条无辜性命之外,能得到什么呢? 那魔刀上的光芒和寒气随着他的愤怒也自激增数倍。 首当其冲之人,除了看得见满天彩光中有两大滴晶莹泪珠之外,还须被那砭骨奇寒之气冻得血液冰凝。 事实上别人也看得见泪珠,只感不到那森厉寒气而已。 呼延长寿迎头一刀劈落,同时大喝一声,声如霹雳,震得地面隐隐也震动。 这一刀无花无巧,却能含摄百千万亿花巧。那西门娇的乌云丝网以及数十支银针,忽然都落在地上。 西门娇本人比她歹毒的奇门兵器暗器更糟糕,她不但仆跌地上,而且头颅飞出丈许之外了。 临死前似乎连惨叫声也没有发出。 呼延长寿一刀杀敌,那魔刀例必归鞘。 他徐徐转身,向七八丈外一棵大树树上望去。 他浓眉惕竖,怒意犹在,神态威猛无俦。 大树上茂密枝叶中“扑扑”响处,一个人飞将出来了,宛如巨鸟一般的飞落在平地上呢! 他们之间相距只有五丈左右,但见那人极是魁伟,头如笆斗,双掌像蒲扇那么巨大无比。 呼延长寿本来已算够高大了,可是比起此人,却就像普通人遇到大个子,完全不算什么了。 当然巨大的人并不表示杀不死,更不算是天下无敌。 不过身躯高大,胳臂粗壮的人,打起架来先天就占了优势。 论声势也一定比矮小个子来得骇人些。 此所以那个巨大的人睥睨作态便不是为奇了。 因为他必定是很习惯这样睨视比他矮小的人,因而他不一定是轻视对方的意思。 他说话的声音就算不比呼延长寿响亮,也绝对不低弱丝毫。总之这两个人若是吵架的话,肯定远在十里路外的人都会觉得吵耳。 他道:“好魔刀,果然名不虚传,咱算是大大开了眼界啦!” 呼延长寿道:“你是谁?” 那大个子面上横向连抖几下,笑得很狰狞可怕。 他说道:“咱姓林,名叫孟山,外号人称千里一阵风,这外号太长了,而且咱这副态样,左看右看怎样都不像一阵风那么潇洒。所以咱不很满意这个外号。你就叫咱林孟山就行了!” 像他这么大的个子,讲起话来尽管声如洪钟,却不料内容空泛而又啰嗦。 不过呼延长寿并不这样想,他很小心得观察一切,甚至于连每一句话都是仔仔细细加以考察。 另一方面他也以粗犷悍猛神态,掩饰了心智活动。 他平生第一次在惕凛中,隐隐升起些微惧意。 这个敌人实在十分可怕,他不但是天生武勇神力过人之士,而且他还有无穷狡诈的才智。 这种敌人自然是世上最可怕的了! 此人可能不属于奸恶之类的人物,虽然他拦路意图杀人,可是哪一个武勇之士不想找寻敌手? 谁能不想以击倒敌手为荣? 所以严格来说,这等行为算不得奸也算不得恶。 至于交手之时使用种种策略计谋,自是亦不算奸恶。 因而他并不像那“九命罗刹”西门娇,一碰到魔刀就魂飞魄散。 呼延长寿霎时已决定必须以单刀直入方式对付林孟山。 他当下说道:“闲话休提,你若打算杀死我,那就出手试试看。如果不敢,你赶快夹尾巴滚蛋!” 林孟山瞪大眼睛,看来真有铜铃那么巨大。 尤其眼中凶光四射,更是惊人。 他怒声道:“别这么不客气。咱虽然是守候此地要狙杀你,但动手之前,却有一件你不可不知之事要告诉你。” 呼延长寿道:“不必啦,我的事我自己会料理。你的事我没有兴趣知道。” 林孟山狂笑之声,震得树叶簌簌洒落。然后说道:“你真的不要知道?你可别后悔……” 呼延长寿丝毫不为所动,断然地说道:“我是很少后悔的人,同时希望你也是一样呢。” 林孟山眼中透出狡猾揶揄意思。他内心里的确正在嘲笑呼延长寿,认为他是刚愎自用的莽夫。 大凡稍有成就的人,总是喜欢用自己意思测度,而不喜欢小心聆听别人的话? 别人的话懒得听也还罢了,但敌人的话却必须听得越小心越好,这样才可以活得更长久。 这是我师父多年前的告诫,看来呼延长寿似乎没有我那样的好师父…… 不过呼延长寿却显然有个很会传授武功的师父,所以他的魔刀极尽凶毒严酷之能事。 看来他性格只怕亦很冷酷狠硬,正如他的刀法,所以关于他那女人的事,说将出来恐怕仍不能予他什么打击? 那呼延长寿怒气从眉尖渐渐涌出。 他知道林孟山一定是在肚子里讥笑他。 讥笑的内容是什么不可得知。 但这已经足以让他发怒生气了! 假如林孟山手中持有兵器,他一定不再等待而拔刀杀去。 但稍稍等待也不成问题,因为他的怒气是可以越等越盛的,并不会被时间拖延而减弱的。 而他的刀法却是怒气越大,便随之而变得更精妙更酷辣。 林孟山很响亮地吸气,巨大身躯显然更粗壮庞大。 丈许外草丛中呼一声飞出一支鸭卵粗的铁棍,长约七尺。 这支铁棍当然很沉重。 但林孟山以精纯气功隔空吸摄,竟是易如拾芥。 当他粗大手掌抓住铁棍时,那支平常人抬不动的铁棍,却又变成了蒿草一样,又像普通人拿着一根细小短棒似的。 他声音比平时响亮一倍,简直震耳欲聋。 他说道:“咱一向不想碰‘九命罗刹’西门娇那种敌人,但刚才瞧她身手,似乎名不副实。” 呼延长寿耳朵轰轰作响。 但怒气稍增少许,便消失耳鸣现象。 他心中知道西门娇实在不是武功不济,而是赋性奸恶,碰上了魔刀,便有如飞蛾投火自焚而死。 目下这个敌人不受魔刀克制,这一战之凶险激烈自是非同小可。 因此他使自己怒气勃勃增加。 “锵”的一鸣,魔刀跃出鞘外数寸。 那数寸露现的霜刃,闪射眩目精光以及森厉奇寒杀气。 他正式拔刀出鞘之时,看见林孟山单手握棍指着自己。 这一刹那间,至少有三十招刀式在心中电掠而过。 然而却没有一招可以攻得进去。 林孟山亦是一样,他不但一上手就施展出平生绝艺“一棍定江山”,这一招含摄了二十四种变化。 再加上他左手也运足了劈空掌力,别有七式奇门杀着。 在他生平过百次搏命场面中,若是使出这掌棍双绝的压箱底功夫,没有不是一击得手长啸而去的。 可是这一次就不行了。 对方的魔刀寒光杀气如潮涌至,他能够不被迫退已经是很不错,更别说悍猛出手作迅雷之一击了。 霎时间林孟山固然已将平生功力运聚到十二成了,他的身躯仿佛又高大了不少。 而呼延长寿亦到了怒不可遏地步,头发忽然散开,有一部份浮起于空气中,一部份简直向天直竖。 但彼此又都明明白白觉察对方全然无懈可击,任何招式根本都发不出去。如果勉强出招,定遭溅血败亡后果。 所以双方都只能屹立如山,只能以最精锐的杀手瞄准对方。 任何一方哪怕只有如丝如缕的空隙,两个人当中必有一个立即躺下永不复醒。 天地间至冷至酷,最是无情坚忍的气氛,如无形冷雾笼罩着这两人。 他们俱是为了“生存”,为了这宇宙内最有势力的自然法则而作最大努力,只有继续活下去一切才有意义。 换言之,存在才是一切,才是真实不虚。 如果是不存在了,那亘古不变的时间,浩瀚无边无际的空间,又有何意义?又有何关连呢? 连潜力也全部发挥出来的状态,自是不能保持长久。比之一般人全力互相殴击那种精疲力竭又大不相同。 总之,世上的事必是:越锋利的就越易变钝,越美丽的就越易变丑…… 这两个当代高手只片刻之间,就觉得自己无法继续保持那种最精锐、最巅峰的状态了。 所以双方都升起如丝如缕的恐惧感。 虽然都极力不让恐惧感扩大,但终究还是有恐惧,也就是说,他们都挤到转身不得的危险境地了。 林孟山悍气再发。 呼延长寿亦有怒意陡增。 这一刹那同时出手,竟都是有进无退不要性命的打法。 魔刀和铁棍在震天价霹雳喝叱声中,一起一落之际,居然各各拼了二七一十四式之多了。 每一次刀棍相触,不但铿锵震耳,更有千万点火花迸射弥漫,眩人眼目。 一十四式宛如连珠炮般拼过,双方各各退了一步。 但见形势登时由极之凶危惨烈而变成缓和之局。这自然是由于双方距离都拉长了一点之故。 林孟山厉声道:“好刀法,呼延长寿,咱们今日当须拼出高下生死才行!” 呼延长寿怒声道:“放屁,这话何须再说?简直是放狗屁。” 林孟山勃然而怒,色为之变。 呼延长寿魔刀猛挥,一片耀目精光中,两大颗泪珠分分明明出现在光影中。 要知呼延长寿的刀法是越怒越强,但别人却绝对不是这样。 所以林孟山心中一怒,张气为之浮躁,登时便有了可乘之隙。 连林孟山自己也知道中计失了机先,知道情形十分地严重,只怕难逃落败身亡之灾祸了。 他甚至不必对方解释,亦已明白那两大滴泪珠是象征什么,当下也自应全力扫出一铁棍来。 这一棍威力有如山崩海啸,棍势有去无回,那种凶厉惨烈气势当真能令人心胆皆裂了呢! 呼延长寿身子稍稍斜抢三尺,魔刀之势就已控制了大局。 换言之,他可以杀伤敌人而自己毫无损伤。 亦可以杀死敌人,自己却不过略略受点伤痛而已! 只见魔刀一落,刀棍相触,发出天崩地裂的巨响,此时林孟山连退八步,眼如铜铃,凝瞪敌人。 呼延长寿魔刀归鞘,挟在肋下。 他早先眉尖射出的怒气,都已消失不见了,他进一步的行动就是迈步便走,更不打话了。 他脚长步阔,一下子已走出十余丈远。 耳中忽听雷鸣般滚滚而来的声音,说话之人正是林孟山。他道:“呼延长寿,你为何不杀死咱?你难道不敢下手?” 呼延长寿头也不回,应道:“我本来赢不得你,所以我虽有机会,也不杀你。”他声音之响亮,一点也不亚于对方。 林孟山声音又传到二十余丈外的呼延长寿耳朵中。 他道:“可是你知不知道?咱决计不领你的情?下次相逢,咱棍下绝不留情!你能不能记住咱这句话?” 谁能忘记这类有如咒语般的话? 呼延长寿虽然听过很多,可是这一次却感到大不相同。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此人所许诺的心愿,必定也像山岳般坚定不可动摇。 他想:但此人知不知道下一回相逢拼命,我若还能杀死他,也决不会放过他? 在新绿满眼的春天,平畴千里的江南。 他们这些最最冷酷可怕的决心和杀机,却宛如小石子丢到大海中,几乎连涟漪也看不见了…… x           x           x 崔怜花那惊喜望外的一笑,艳光四射,魅力强烈得连树上小鸟也差点为之失足跌坠。 呼延长寿也自看得呆了。 他想:唉!世上真有这么美丽的人呢!而这个人居然跟我很要好!我是不是在梦中呢? 崔怜花双手搂住他脖子。 因此身躯软绵绵贴着他的身体。 她道:“多谢老天爷,你终于回来了!你究竟看见什么人?有什么遭遇?” 呼延长寿讶道:“妳为什么问呢?妳以前不会这样的。” 崔怜花吐气如兰,道:“那么我以前会怎样呢?” 呼延长寿道:“我不知道。总之妳不会问我,妳会很耐心地等我告诉妳。” 崔怜花道:“我以前的确是那样的,但现在不是了。现在我想赶快知道你的遭遇,你肯告诉我么?” 呼延长寿笑笑,便说出经过。 合理而又含有无限温柔的要求,谁能拒绝? 但她为何急急要知道那些凶杀残酷之事? 她何以变了? 变得好像不像是崔怜花了? x           x           x 他可以看见万紫千红的花圃,更远处则是温柔碧绿的湖水。 但这般良辰美景,对于一个头痛欲裂的人,便没有什么意义了。 人类就是如此之脆弱。 只要你有下列任何一种情况,你就变得渺小如蚂蚁: 一、疾病——当你有任何疾病,哪怕只是牙痛,但整个世界已经变色。人生任何意义这时都只是废话,都只是骗人骗己的思想。 二、饥饿——尝过饥肠辘辘,却又是千里荒凉那种境遇之人,一听见饥饿,定必魂飞魄散。 这时只要能解除这种痛苦,他当然极之愿意变成蚂蚁了。 三、疲倦——自古以来都有疲劳审讯这一招,只不过于今为烈而已。 此是因为疲劳审讯似乎比较“人道”,较为合乎自由民主原则。 但如果此一方法不能使人痛苦,不能令人招供,便可肯定没有存在价值,不值得现代之人采用了。 由此可知有时“疲倦”比起许多种痛苦还要痛苦,使你不得不在疲劳审讯情况之下招供一切。 甚至连没有做过的事也愿意承担,只要立刻结束审问就可以了! 此处还有寒冷、酷热,肉体上或心灵上的伤痛,对一切从无所知之恐惧等等…… 人类处身于上述任何痛苦之一,便变得非常脆弱可怜,只怕连蚂蚁也不如了。 他由于头痛欲裂,现在最最要紧之事就是如何解除头痛之苦。 这个他就是李不还,长身玉立,白衣飘飘。乃是当今汉水流域最大帮会铁扁担帮的帮主。 昨夜他在噩梦?芯眩砩戏11秩砦蘖Γ纺蕴弁矗淙凰恍蚜艘幌拢葱叶芄孛苎峡岬纳笔盅盗贰?br>  故此他虽然马上就陷入昏睡中,其实他已经以极之坚韧意志力,依照“求生训练”最高法则,暗自催动内息,集运内力。 但也得等到天亮之后,他才真正清醒。 现在他虽是仍然头痛乏力,却已大有程度上的差别。 他只起身查看一下,便自躺下,连眼睛也闭上。 但这一瞧他已经获得很多资料可供推断,也深深了解目前第一要紧之事,就是恢复体力,祛除头痛。 然后才有任何应变能力。 我落得这般情况,当然是无愁仙子崔怜月下的手。 问题是她为何要这样做? 对谁会有好处? 她现下到哪儿去了? 任何事情到了她身上,总是简单的变成复杂,美丽变成丑恶,和平变成凶险,平凡变成诡奇,善良变成狡猾…… 她这回的做法,必有某种阴谋无疑。 但谁能够知道她的阴谋? 如果有人得知,便可从此人身上设法子了。 可惜此路不太通,那个千娇百媚艳绝当代的美女,真是诡谲多变深不可测。所以当然可能有人知道她深心里的阴谋。 那么应该循何种途径侦查以及应付这个可爱可怕的美女呢? 李不还的头因而增加了痛楚。 也使他烦燥而内息节奏规律受到干扰。 他赶紧收摄心神,使绵绵内息恢复正常。 当此之时,他久经训练的坚强意志力可就发挥了惊人作用。 他可以像初学冥想或超觉静坐的人一样,先把一切烦恼一切感情放在门外,等静坐完毕之后再算。 不久便又进入极静之窈冥境地,不知过了多久时间,他微感矍然,霎时间集中了全部注意力。 那是他听见很轻微的脚步声,一般来说脚步只表示有人行动,但这种脚步声却透出“危险”意味。 当然这是超级杀手才会有的敏锐感觉。 稍差一点点的就不可能察觉了。 然而奇怪的是这种“危险”竟然不是冲着他来的。 他反而更加惊心动魄的竖起了耳朵。 这个含有危险气味的人物,究竟想对付谁? 会不会是…… 如果是对付他,事情反而似乎容易解决。 但若然不是,问题就大大复杂了。 他深深吸一口气,霎时间真气运到全身小周天一遍,然后无声无息有如鬼魂一般,飘出这个寂静幽雅的房间。 在斜左方的屋角,晃动着一个头发半白的头颅。 此人的侧面瞧得真切,肯定从未见过。 那头发星霜的中年人,衣着适体,质料名贵,显然不是宵小之辈。 正因如此,此人果真大有问题。 他细细观察一下,心中已有了不少资料。 那中年人在一扇窗外站了一会,便伸手拉开窗户。 房内有个衣着朴素的女子。 她闻声转面向窗户投视,一时之间时间似乎忽然停顿了,人间一切的活动好像都失去了意义。 那是由于这个女子长得太美丽了,以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等形容词,只怕还是远远不够。 第20章 那中年人固然呆了一下,连李不还这个曾经与她拥抱接吻过的人,也不觉怔住。 当宇宙的秩序恢复如常运行,那中年人一跃入室,柔声道:“大小姐,妳还记得我么?我是晏潮,我以前在春风楼的!” “春风楼”的主人姓刘,地点在扬州,与同在扬州的崔家“花月楼”并称春风花月楼,乃是武林闻名的世家。 由于崔家和刘家往还极之密切。 所以双方所用之人,大都认识或者见过。 崔家大小姐就是崔怜花,她欣然而笑,道:“啊呀,是晏大叔,我当然记得你。大哥哥呢?他在哪儿?” 晏潮道:“我离开春风楼有一段时间了。所以刘少爷的行踪毫无所知。” 他们口中的“大哥哥”“刘少爷”乃是同一个人,就是武林著名世家“剑刘”,亦即是扬州的春风楼。 这刘家唯一传人就是刘双痕。 崔怜花姐妹向来叫他“大哥哥”的。 崔怜花讶道:“你离开了?离开是什么意思?” 晏潮道:“那意思是说我不再是在刘家做事了,时间过得可真快,一晃眼已经超过三年了。” 崔怜花道:“那么你怎会在这儿出现?你怎知我是大小姐?” 晏潮笑一下,道:“说来话长,反正是二小姐叫我照顾妳和保护妳。所以我当然知道妳是大小姐,决不会错认妳是二小姐。” 崔怜花松口气,道:“原来如此,既然是你保护我,我就放心了。” 晏潮摸摸已经稍呈灰白的鬓发,深思一下。 他才缓缓道:“大小姐,这儿不是扬州,时间亦不是几年前,所以很多事情很多关系都发生了变化。” 崔怜花漫然嗯了一声,道:“当然会有很多变化。佛家的空性哲学,大部份基础就是世上有变幻不定的现象。如果是永远不变,世界上就没有新的面貌。既然是必有变化,那么所谓的悲观论者何必悲观?宿命论者以及机械论者又何必牢牢抱住他们的理论?命运当然也不可例外会有变化,你说对不对?” 晏潮目瞪口呆了好一阵,才回答道:“这些话恐怕只有等到刘少爷来跟妳谈了。” 崔怜花微一定神,正视他道:“那么你想告诉我什么?你的声音好像有点不自然,好像有些话不太好意思说出来似的,你是看着我长大的长辈,为什么有不好意思说的话呢?” 晏潮沉吟一会,才道:“我的确不好意思。”他面色忽然一沉,变得冰冰冷冷:“但我却不得不说,有些事我也不得不做!” 崔怜花饱历风霜,芳心已知不妥。 凄婉笑了一下,心情忽然有如乱麻。 事情正如她自己刚才说的,总是变幻不定。 谁能想得到这个晏潮——看她从小以至长成之人——竟会有不利于她的图谋呢? 不过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假如已经不活在世上,任何事情马上都没有意义,亦没有伤害了。 “好吧,请告诉我。”她说:“我只希望你做的事情,虽然有损于我,却必定能够对你有益便好!” 若果是损人而不利己之事,大概只有傻瓜才会去做。 晏潮是不是傻瓜呢? 男人有些很奇怪,有时候在女人面前,往往会做出比傻瓜更傻之事。 晏潮轻轻道:“我可能会因为做这件事而死。不过,我又可能认为死也值得!” 崔怜花一阵心跳,摇头道:“你不必说了,但我仍然希望你再考虑一下,死亡是这一生之终结,你真的值得这样做?” 晏潮越来越坚决,道:“值得,如果我能够得到妳,虽然不是地久天长,虽然只是一会儿,死了也是值得的。” 崔怜花心下悯然,同时又感到大祸临头之压力痛苦。 何以男人总是勘不破美色这一关? 何以明知对方并不愿意,自己竟也肯付出巨大代价? 甚至付出生命也不退缩后悔? 女人和男人的差异何以有这么多? 这样说来,岂不是千秋万世之后,男女都无“平等”可言? 正如你一定要视黄金为石头一样,其实岂有可能? 你岂能把石头弄成一串细微精美的项链? 你岂能把黄金和石头的功用价值一视同仁? 平等固然不是相等,但至少含有部份相等的意味。 而我们现实生活中,决计不能把黄金看作石头,或者将石头当为黄金,即使是一部份相等,亦不可能。 男人与女人亦复如是。 如果说都是生命,那么人和蚂蚁都是生命。 如果说大家有喜怒哀乐情绪,猿猴亦有。 总之男人不是女人,女人亦不是男人。而此一论点,跟公孙龙子的“白马非马”理论不尽相同。 大凡一些意念,一些计划,如果不说出口,很容易就勾消而胎死腹中,如果说了出口,或是见诸文字,就变成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崔怜花柔声道:“晏大叔,我可以忘记你说过这些话,你相不相信我?” 晏潮身子挺得笔直,气概倍增。 他道:“不,妳不必忘记。我只希望妳看清楚形势,希望妳知道什么是可以避免,什么是不可避免的。这样,我们大家可能好过些!” 她当然看得清楚形势。 既然现下只是手无缚鸡之力而又千娇百媚使男人垂涎的弱女人,在目下全无外援也无人保护状态下,还有什么办法? 她抗拒得了么? 如果她知道外面还有一个暗杀道超级高手李不还,正在默默注视此一事件上演,也许她的反应就大不相同了。 她凄然微笑,道:“晏大叔,你知不知道,生命很容易毁灭?” 晏潮身子一震,道:“妳这话是什么意思?” 崔怜花道:“我的意思很简单明显,你其实亦不是不明白,尤其在武林高手来说,毁灭别人生命,往往比毁灭自己还容易。” 晏潮忙道:“别急,我们先谈谈。” 他心中可真害怕这个美女突然变成一朵凋萎之花,变成没有生命的躯体。 在平常人而言,杀死别人以及杀死自己,都不是容易的事。 但在一个修习过上乘武功的人,虽然武功已失,却仍然会有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方法可行。 他又道:“假如一个人对生存全无留恋,对他唯一躯体之毁灭能无动于衷。那么他为何不能稍稍忍受躯体的小小麻烦?” “我明白你的意思。”崔怜花说:“若是从前,或者我稍稍忍受也无妨。但现在却不行了,因为呼延长寿必定很生气。” “魔刀”威名如今大江南北无人不知,晏潮自是无有不知之理。 他略略楞一下,才恢复笑容。 他道:“原来是呼延长寿。很好,他的确配得起妳。我猜想妳为了他之故,可能有些事肯委屈一下。妳肯不肯那样做?” 崔怜花一向极难得生气,可是现在却也不禁大是愠怒了。 这家伙简直不是东西,居然希望我肯让他蹂躏让他奸污,而又希望我瞒住呼延长寿? 若是如此,这件事算是强奸呢? 抑是通奸? 幸而窗外传入一个清朗声音,替她回答这个难题。 那人便是李不还,他知道表面上好像还可谈谈,其实事情已迫到危险边缘,那崔怜花若是不答应,便须抢占先机赶快自尽才行。 因此他立刻回答:“崔大小姐当然不肯,她若是为了呼延长寿着想,只怕死亡是她唯一途径了。” 人随声现,房内风声飒然微响。 已多出一个雪白长衫神态潇洒的年轻男人。 他肋下挟着一把连鞘长剑,微微而笑。 俊美脸庞上神采飞扬,豪情迫人。 崔怜花芳心倾倒地望着他,问道:“你是谁?” 李不还态度既斯文而潇洒,道:“我姓李,我是呼延长寿的朋友,他平生很少朋友,我恰巧是其中之一。又恰巧碰上与他有关之事,所以我就挺身而出了。但很可能我是自取其辱,反而被人讥笑是螳臂当车。不过我仍然要尽一尽我的力,就算遭遇不测之祸,亦不后悔。” 崔怜花惊叹一声,说道:“呼延长寿真有像你这么倜傥潇洒的朋友?我为何不知道呢?” 李不还向她笑笑,然后第一次把目光转向晏潮。对于这个中年人,他并没有太大的恶感。 贪婪美色本是人类很正常的一种表现。 只不过他所贪的对象错了而已。 他说:“晏兄,今日之事我们通通忘记好不好?” 晏潮已提聚全身功力,左袖内的七支毒箭也已一触即发。 他道:“忘记当然可以,只不过我若是从今而后夜夜睡不着,倒不如现在把事情解决了的好!你贵姓大名?” 李不还道:“你明知我是谁,为何还要问?我不相信二小姐没有提过我,更不相信你居然不知道我是二小姐的朋友!” 崔怜花讶道:“啊,你是阿月的朋友?” 李不还微笑道:“好像是的,可是她有没有真的把我当作是她的朋友,却又难说得很了!” 晏潮双眉紧紧皱起,以致面上多了很多条皱纹。 由此可见得他的内心压力相当沉重了,否则以他这种老江湖,等闲是不会露出任何表情的。 他道:“大小姐跟二小姐长得一样,你会不会是因为二小姐冷淡你,所以你来找大小姐?心里把大小姐当作二小姐?” 李不还耸耸肩头,笑道:“也许将来有这种可能,但是现在还谈不上。因为我今天是第一次看见大小姐,我一时没有想到要用她代替无愁仙子。但无论如何,我谢谢你提醒了我!” 晏潮竟忍不住浮现后悔之色。 他自是应该后悔。 因为人家本来没有想到,你何必多嘴提醒人家呢? 李不还又道:“我平生很少出手,并非我没有敌人,而是我所学的武功剑法大恶毒辛辣。假如我杀不了他,我就活不了!因此之故,我尽力避免出手。” 晏潮道:“你为何告诉我这些话?” 李不还说道:“我不是告诉你,而是告诉大小姐。我让她晓得一件事,那就是咱们两个人当中,今日必定要有一个躺下。假如躺下的是我,那么她便知道应该及时怎样做法了呢!” 崔怜花道:“我知道了,我很感谢你!” 李不还的剑忽然出鞘,事先绝无一点迹象。 可是奇怪的是却又使人并无“偷袭”“暗算”之感。换言之,他的出剑竟好像是很应该很自然之事。 利剑如闪电掣动,一刹那间已攻出五剑之多。 他每一剑都没有落空。 第一剑光芒飞洒,裹住晏潮右手一绞。 此时的晏潮知道那只手没有事的,可是他亦知道袖内一筒七支毒箭已经被毁了,已经不能使用。 李不还第二剑却是在他左腰间一个革囊扫抹一下。晏潮不必伸手去摸,也不必用眼睛瞧,便知那革囊业已粉碎。 因此革囊内一条极毒极可怕的七彩壁虎,不用说亦已被剑光绞为肉呢。 那李不还第三剑乃是挑飞了晏潮背上斜插的判官笔。 第四剑刺中他左脚膝盖,此时若是卷起裤脚,保险膝盖上绝不流血,只有一点小小的红痕。 当然在行家眼中一看而知晏潮的左脚已经报废,已经绝对不能发力。 也因而他左边鞋子装着的四寸毒剑,亦不能施展了。 李不还第五剑亦在瞬间完成任务,利剑一出一收通共只不过用了眨眼功夫。 他第五剑在晏潮小腹气海轻轻刺了一下,很可能连红痕也没有,但晏潮已自真气窜散,全身乏力。 崔怜花惊叫一声,说道:“你这是什么剑法呢?世上还有多少人能够躲得过你这一剑?” 李不还道:“有不少人可以办到。例如呼延长寿就是了。我这一剑绝对动不了他一根汗毛。当然我也根本不必使用这种剑招,因为呼延长寿光明磊落,身上没有那么多的暗器毒物……” 他停住连喘几口气,才又道:“我已经很累了!” 崔怜花眼波流露无限温柔慈悯,心中对这个英俊挺拔的男儿有着无限亲切和敬重的感觉。 因为不论是杀人或被杀的一方,在这电光石火,在这没有缠战机会的死亡边缘,每个人都已尽出全力。 生死存亡只在这顷刻呼吸间。 他们俱是面临着死生一线的沉重压力,岂敢保留着任何一分力量而不用出来。 因此李不还虚脱神情和苍白脸色,使崔怜花的芳心软得不能再软。 她说:“你且休息一会……” 说时还过去拉住他胳臂,让他在床上坐下。 那晏潮虽然已经瘫卧地上,却未死亡。 他默然闭嘴,陡然觉得自己真是世上最愚蠢最无聊的人,像大小姐这等天香国色,乃是仙子谪降凡尘。 你一介凡夫,又已是半百之人,怎可以生出邪念? 怎可以不自量力做出大大亵渎她的罪行? 李不还深深呼吸几下,使微笑道:“我听无愁仙子提过,妳是她孪生姐姐。” 崔怜花道:“我是的,你瞧我和她样子像不像?” “你们像极了。但可惜只是外表样貌相像,内心却似乎大有差距……” 崔怜花道:“我们从前心竟也能相通,但不知何故后来却不行了!所以现在她变成怎样的人,我不知道。” 李不还道:“她若是像妳这么坦白善良,那就好了。但是现在我很怀疑有没有这种可能呢?妳想想看,妳是她嫡亲的姐姐,我是她的朋友,但我们却发现身在此处,我甚至失去一切的气力,好不容易才恢复?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付我们呢?我事先知不知道晏潮这个人不可靠?” 晏潮连眼睛也不睁开,疲弱无力地,轻声说道:“她不知道,因为她也是我瞧着长大的呢!大多数人都以为像我们这种关系不会有事,可是却没有考虑到对象有别,反应便不相同了。” 李不还惊讶地说道:“你讲得这么深入详尽,是不是老早就反复想过这些问题?” 崔怜花柔声问:“晏大叔,你现下觉得怎样了?” 晏潮微微苦笑,道:“我的头还在脖子上,我还能够开口讲话,已经算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李不还道:“你至少还可能告诉我们尚有什么危险?你甚至可能知道无愁仙子有何打算?知道她现下正在干什么?” 晏潮道:“她现在大概已经变成大小姐了,于是大小姐的朋友就变成她的朋友了!” 崔怜花道:“只要她对人没有恶意,这也没有什么关系。” 李不还问道:“崔大小姐,妳本来落脚在什么地方?” 他身为当今之世有数的大帮会首脑,智慧自非常人可及。所以他一下子就问到最重要的地方。 但世上之事很难测料,智慧高应变快是不是好事? 对于命运有益处抑是有坏处呢? 这一点千古以来,无人胆敢断言。 x           x           x 呼延长寿全身毛发忽然像雄狮一样竖起。 但除了威猛可怕之外,还加上恐惧和悲哀之意味。 他站在一棵大树的后面,所以他可以看得见远远而来的人,而那个人却极难发现他的立身处。 那人白衣飘飘,经过弯曲湖滨之时,简直就变成踏波而来。 远远望去,景色至美。 呼延长寿第一眼瞥见,便已认出来人乃是李不还。他一时百感交集,同时又有一股怒意不知从何而生。 于是他中止了入屋会晤崔怜花之举,仍然躲在树后,瞧瞧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古老的姑苏城外,在那条古老石桥上。她的眼波使人无法忘记,可惜这眼波却是送向李不还的。 那时,她看见自己,竟好像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一样。 现在李不还又出现了。 他显然是赶来瞧崔怜花的。 这本来没有什么,但若果崔怜花态度有异,问题就复杂而严重了。 这儿所谓“有异”,自然是指她对他很好很亲密之意。 他看见李不还由远而近。 终于又从窗外看见李不还和崔怜花见面的情况。 由于离得稍远,所以他们谈话内容听不见。 只见到那荆钗布裙却仍然仪态万千的崔怜花,她一见李不还出现,好像非常惊愕。 他们讲了不一会,崔怜花忽然好像一只燕子,投于李不还怀中。 这对俊男美女相拥得极紧极密,两人嘴唇碰在一起,使人怀疑用快刀去剁,只怕也分他们不开。 呼延长寿汗毛直竖,自觉好像跌坠地狱之内,身心俱是无边无量痛苦。 另一方面,他又知道自己此时若是拔刀一劈,准可以把大地山河劈成碎片。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不冲入去? 总之,等到他清醒站定之后,发现自己仍然离那幢房子不远。 如果他用心凝神倾听,他认为有可能可以听到李不还崔怜花的声音。只不过处此心境之时,谁还愿意去听他们的声音呢? 他站到日头西坠,红霞满天之时,才稍稍冷静一点。 本来他也不容易冷静清醒的,那是因为有个彩衣老头子在数丈外掠过。 那彩衣老人发现了他,略略停顿顾视一下,便突然隐逝不见。 这种外界刺激令他思想恢复了活动。 使他开始考虑自己应该怎样做法? 然而不一会,就有脚步声传入耳中。 那步伐极稳定而又具有凌厉倨傲节奏,除了雄视数省的铁扁担帮帮主李不还之外,还有是谁呢? 李不还白衣身影不久出现。 他含笑举手招呼道:“呼延兄,别来无恙?” 这一句本是最最普通见面应酬之言。 跟着便可说到正题。 李不还本想立刻问他,知不知道屋内的美女是谁? 此是极之重要的一问。 却可惜呼延长寿虎躯一转,四下登时大有飞砂走石之势。 李不还感到森厉奇寒之杀气刀势,已经笼罩了自己,此时已不是深渊薄冰可以形容,简直是命若悬丝。 只要有一丝疏懈,登时血溅五步死于非命。 因此他连大气也来不及喘,右手五指已摸到剑柄。 不论你有天大理由,可是如果全然没有机会说出口,有也就等如没有一样了! 故此李不还必须争取机会,而能不能争取机会唯一最要紧的就是不可被魔刀忽然斩成两截。 此所以他平生功力也都已运聚待发,以致一时不能开口说话。 呼延长寿完全没有开口之意。 因为亲眼所见之事乃是最直接最可靠证据,还有什么必要浪费唇舌? 至于杀死了李不还之后,第二步第三步应该怎样做法? 那是以后的事了! 他们都冷凝如石如冰,魔刀长剑虽然还在鞘内,但与一般习武之士比较,他们刀剑的威力,其实已等如拔出砍杀一样。 李不还本无杀人之心,可是情势之凶险使他不能考虑,使他不能留手。 所以他本不该先出剑,却由于稍有机会,那剑便“锵”然大鸣出鞘,声音有如龙吟虎啸。 他剑一出手,便已是平生苦练多年三大杀着之一的“壮士一去”。这一招全无花巧,却又没有死板固定的方位。 只要有隙可乘,便可攻入。至于他自己本身的安全问题,好像已来不及考虑而不留存后着变化。 总之,这一剑大有易水萧萧,西风冷,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气象。既然已准备不复还,自然不必考虑到自身安全问题了。 他的剑尖已经碰触到呼延长寿左胸要害的肌肤,有可能已经刺破了一点。 但谁也不会去计较这些,因为李不还的精锐剑光乃是从呼延长寿突然涌起的重重刀影中攻入。 而在这一瞬间,双方俱突然煞车停住不动。 由于那把魔刀停在他鼻尖上,所以他剑势简直无法推前一分。 看来呼延长寿之刀,亦因同样的威胁而不能落下,不能切开他的鼻子。 不过李不还却感到情况相当不妙。因为那把魔刀尖两颗金刚钻,闪出异常耀目光芒,隐隐透出诡异可怕味道。 他平生还是第一次尝到这样子好像被冰雪包裹着之感觉,也是第一次觉得死亡这么近,近得简直已碰到鼻尖了。 如果他的剑气和内劲稍稍弱了一点,老实说他的面门早已破开两片。正因他的剑气内劲能迫住呼延长寿。 而呼延长寿的魔刀自然更是威胁着他。 所以双方才会在千钧一发之时,陡然都不得不煞住刀剑之势。 只不过这种情形一定不能维持得久,事实上不但不久,反而只是极短促时间就必须有了结果——死亡。 李不还当此之时竟然还能够笑一下,笑得很潇洒。 可是眼中却有一种奇怪的悲哀。 看那呼延长寿这般拼命凶态,可知他一定是看见自己和无愁仙子相会时的情形。 由于呼延长寿不知道无愁仙子假扮崔怜花,所以他生出误会不足为奇。 可是这种误会却是要命的误会,而事后等到呼延长寿发现真相,因而极之后悔。 可是于事实何补? 他的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现在除非李不还鼻尖上忽然出现一块钢板,否则他的剑怎能收回? 如果他的剑不能收回,呼延长寿的刀当然亦不能收回(此人现下绝对不作收刀之想无疑)。 因而这种两败俱伤而又必有一死之局,怎能避免? 无愁仙子若是此时出现,她能不能解开这等死结危局? 抑或反而加速悲剧出现? 由于她没有出现,所以也没有肯定答案。 李不还心中忽然掠过一个老和尚的影像。 他很奇怪自己何以在这极之危急的刹那间,还会想到这个老和尚好像比别的老人显得不是唇红齿白些? 何以瞧来他慈祥得有如父母亲? 使人见过一面就不能忘记? 这个老和尚乃是他十一二岁时见过一面的,就是少林寺近百年来最有名的掌门大师铁脚神僧。 这位神僧据说已逾百龄,但犹自健在人世。 只不过由于外面任何人都见不到他,所以盛名亦已渐渐湮没了。 李不还想起他,便是因为他记起这位神僧,在他祖父灵前屈一膝跪下的姿势。 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想到这个姿势有何奇怪之处! 更想不到有何用处这一点! 然而现在却蓦地想起,并且非常清楚的知道了这个姿势的用处,亦知道有何后果! 当然在另一方面,他却亦自知有足够实力可以重创呼延长寿,虽然不一定死亡,但重创已经很足够了。 以他们这等高手来说,“重创”其实跟“死亡”已相差无几了! 但若是自己只损失一只胳臂,而双方的性命俱可保存的话,这种事值不值得去做呢? 他又微笑一下,此时除潇洒味道之外,又含有困惑、苦恼以至悲哀等意味…… x           x           x 无愁仙子看见崔怜花之时,不禁稍感迷惑。 因为一来崔怜花何以也能脱困而出?何以敢违诺来到这里? 二来她何以好像坚强冷静得多? 比起从前那种驯服善良味道大不相同? 崔怜花微微皱起眉头,道:“阿月,那两个男人呢?” 无愁仙子崔怜月道:“他们现在都很好,离我们也不远!” 崔怜花道:“带我去看看他们。” 无愁仙子道:“妳已经知道,我不想我们两个人一齐出现在他们面前。” 崔怜花摇头道:“妳使我记起了天津卫对付金算盘那件往事。在那事件中,女主角吕惊鸿吕素情都长得很像。做妹子的吕素情不但害死她姐姐,还制造许多惨剧。” 无愁仙子道:“我和她绝不一样。至少我决不会害死妳。” 崔怜花道:“但已差不多了,妳想想看,妳炼了邪门功夫,使我们心灵隔断,使我失去武功,也使我变成懦弱。这些年来,我幸而还没有意外,算得是老天爷保佑,但若有问题,妳能救我么?妳能不负咎么?” 无愁仙子讶道:“妳好像已恢复功力,为什么?” 崔怜花道:“我只不过拾回已失去的理智,所以忽然也不至于好像平常女子那么荏弱而已!” 她不放松问题,又追问道:“我若有意外,阿月,妳能不负咎么?” 无愁仙子道:“妳还活得好好的,这个问题好像就失去谈论价值了!” 崔怜花道:“妳就算不回答问题,但至少不可让悲剧上演。我们一齐去瞧那两个男人。我们可以使可怕之事变成美丽,可以使悲哀变为快乐……” 无愁仙子深深吸一口气,美丽的双眸蓦地朦朦胧胧。 此时那种美丽添抹上妖异色彩,以至更为迷人也更为神秘。 她道:“崔怜花,妳必须听我命令。”她说话时,好像她已经变成另一个人而已不复是崔怜月了。 她的声音别人听来大概只有好悦耳之感,可是崔怜花却觉得自己无端端向深沉无底之梦乡沉坠。 我决不能贪恋被窝和梦乡的温暖。她想,否则世上就多了一件悲剧,亦永远无法救回我最亲爱的妹子了…… 崔怜花努力振奋精神,此时李不还所加注于她身体经脉里的奇异内力,也发挥功效,使她猛可挣醒。 她一清醒,无愁仙子宛如被无形重锤一击负伤,面色转为苍白,眼中朦胧妖气亦自散去。 崔怜花上前搂住妹子,柔声道:“阿月,告诉我,他们在哪儿?” 无愁仙子连喘几口气,才轻轻道:“在屋子左面不远的树林内。” 崔怜花抱持着妹子行去,心中虽然急得快要炸成碎片,但声音仍能保持平静,道:“我们尽量快一点,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x           x           x 李不还在明晃晃魔刀锋刃威胁下跪倒,一点也不出奇。 但全世界的人都一定不肯这样想,假如人人皆知他是何等高傲,又是何等本事的话。 尤其是崔家姐妹看见了,更为愕然,几乎以为自己乃是眼花。 那李不还何等自负何等倨傲? 他就算看见了死神,也应该能够谈笑自若。 但他居然屈膝下跪,不是任何人眼花,亦非在梦幻中。 天啊!这位英挺轩昂志在天下的帮主,他平日的潇洒,他的傲气等等,都到哪儿去了呢? 那魔刀闪耀出惊心动魄的光芒,使人连眼睛也几乎睁不开。 幸而只是几乎而已。 所以崔怜花仍然瞧得清楚,看见李不还一只右手齐肩斩断,断手还握着长剑,飞坠数尺外的地面上。 她一跃上前,王指如风疾点,先闭住了伤口四周穴道。 可是她自己玉面上以及身上,终不免染上不少鲜血了。 她热泪涌出,双膝跪地抱持着李不还,柔声道:“我们都明白,我们都明白……” 崔怜月亦自热泪盈眸,忽然间数年来的千差万错的事,都涌上心头。 呼延长寿则变成傻子,看看崔怜花,又看看崔怜月,一时竟分不出哪一个才是他爱过的女人。 所以他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儿。 崔怜花仍然用跪着的姿势,扶着一膝下跪的李不还。她必须陪他跪着,否则会变成怎样的景象呢? 她含泪道:“李不还,你是真正英雄人物。没有人能够忍受断臂下跪之耻。我佩服你,也庆幸你是朋友而不是敌人。” 李不还微微一笑。 虽然面色极之苍白,却仍然大有潇洒风度。 但他可能因为伤得相当严重而不开口。 呼延长寿砰一声跪下,魔刀插入硬地两尺之深。 他向来声如雷鸣,虽然在这般景况下,仍然一样。 他道:“李不还,我很惭愧。” 无愁仙子崔怜月趑趄走近,面色之苍白也不亚于李不还。 她只伸手摸摸李不还脸颊,便拉起呼延长寿。 她道:“我们决不会怪你,我们心中都知道,如果你也不是真正英雄人物的话,第二刀就可以把他砍成两截……” 她把李不还的话说了出来。 也大使呼延长寿涌起知己之感。 事实的确不错,虽然第一刀由于李不还屈降下跪之故,不能取命,但是第二刀为什么不可以? 为什么他不发出第二刀? 在那电光石火之刹那间,呼延长寿难道不是也遭遇到取舍的难题? 只有真正英雄人物,才可以在这等极端的关头作出宽容的判断。 也唯有是真正英雄胸襟,才舍得一条胳臂。 一个美人以及一座江山。 虽然天下之志仍属理想,但有时断然放弃,比之埋头进取还要难万倍。 这个江湖就是用种种不同情感铸成。 其中有血有泪,有得有失…… ──司马翎《情铸江湖》全书完,感谢清风阁“漫天云”精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