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斛珠+番外》 第1页 [现代情感] 《一斛珠》作者:尼卡【完结+番外】 文案: 对郗屹湘来说,过去几年的生活像是一场浑浑噩噩的逃离。 逃离记忆,逃离亲人,逃离情感。 斗转星移,事易时迁,她攒足勇气,回来面对曾经逃离的一切。 青梅竹马的昔日恋人,依旧恨她入骨;偶然邂逅的温润君子,则步步紧追…… 一场又一场的遭遇,让她身心交悴、疲惫不堪。 是向前,还是回头? 当浮华褪去、恩怨呈现,他们确然明白的只是—— 如果生命能够再来一次,我依然会选择爱你。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一) 爱要多用力,才会不朽? 它仿佛天上掠过的星星, 总在沉落的时候最为光明。 二月底的纽约,叶崇磬在这寒冷的晚上在这条古董街上走进一家又一家的店铺。 “……这么短时间内你让我去哪儿找那个见鬼的玩意儿?”叶崇磬站在灯柱下,呼出的白气像两朵云。电话那头的人在笑。 叶崇磬抽了下颈上柔软的开司米围巾,说:“……我哪儿一年八成时间耗在这儿了?你真当我是拿着铁杆儿庄稼擎着鸟笼子没事儿就逛琉璃厂解闷儿的八旗纨绔啊?” 那笑声越发的放肆。听着听着,他心头那点儿烦躁忽的烟消云散,忍不住笑骂一句,只道:“最后一间店。若再找不着,我就打道回府——你不像是喜欢这种东西的人,这是要送给谁的,你这么上心?”并不等着对方回答,又说:“得!得得!瞧在我这天气、这时候还在街上扮孤魂野鬼,你也千万别真和我说了……滚!我缺你那顿饭……放心,找到了立马儿让人发给你。”他收了线。 彼时他正在会上,秘书sophie进来说董先生有急事找已经来了三通电话。他琢磨着董亚宁许是真有要紧事,匆匆出了会议室接起来,却不料是这么一件“急事”。 董亚宁大喇喇的在电话里说,你千万替我寻了来,算我欠你一个大大的人情。 这人一旦疯起来可是不得了——北京时间凌晨两三点一个劲儿的打国际长途,就为了这么一个小物件儿?立时三刻的就要。指明了是维多利亚时代的风格,还要包浆漂亮最好带着牙雕那独特的细纹。 他在电话里说,你就不能让你分公司的人替你办? 董亚宁恬不知耻的说那些人懂什么,我就信你的眼光。 信他的眼光。董亚宁这张嘴,只管先给他灌迷魂汤……他回去继续开会。散会的时候,让sophie给他取消晚上的行程。sophie说叶先生今晚有个晚宴您一定得去。他考虑下,说我回卡准时间赶过去。sophie送他出来的时候还给了他一张图纸,说是董先生传真过来的……纸上似乎印着董亚宁那执拗的表情。 叶崇磬笑笑。 来纽约后整日被会议和宴席缠绕,被董亚宁这一搅和,倒意外在这次第得了些闲暇。想到这儿,他倒颇有些后悔刚刚对董亚宁那态度。 他索性站在路边吸了根香烟。冷风灌到颈间,寒意顿时更深,刺进肌骨中去。他掐灭了烟。手套上沾了一点烟灰,他轻轻一弹。那一点青灰随着风扑到大衣上,看一眼,索性由它去了……仍是逐一推开店门走进去又出来。也不是没有风格类似的胸针,有些也漂亮的让人不忍释手,但都不像亚宁要的那一款。 他手里的图纸只是薄薄的一面。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二) 董亚宁绘画功底真是好。笔调简约,却连维多利亚女王颊上的阴影都刻画精细。他常想董亚宁其实很适合去做个画家。不过董亚宁却说过:做什么画家,清贫一世还等着高山流水遇知音这码子事,运气好了可能死后几十年会成名——到那时黄花菜都凉了,不如及时行乐。画画?高兴了给我公司的项目画一笔假山画一笔小溪就是了…… 叶崇磬推开了一家门面窄小的铺子。 进门已觉得比别家更为幽暗些。又有好一会儿没有人出来招呼他。 他自管自的踱着步子,打量店里的陈设品。货架都是半人高低,绝大多数是精巧的饰物。金丝编就的首饰盒,珍珠宝石串成的晚装包……有些年代并不算久远,上世纪初的物事而已,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文雅。 他站在那里,看着一款镶有七八种宝石的女士款烟盒。暖光下,烟盒上的宝石散着柔和的光,那烟盒像是蒙了一层彩色的雾霭…… “有什么能帮你的?”一个温柔而带着几丝倦怠的声音出现在他身后不远处。 叶崇磬回头。 浓重的阴影里站着一位身量娇小的女士,穿着闪光缎的旗袍披着厚厚的羊毛披肩。 第2页 叶崇磬微笑,客气的说明来意,将手上的那一张图纸递了上去。 老太太接过图,打量了几眼叶崇磬,说:“你好。” 叶崇磬微笑。图纸上有几枚繁体字,是董亚宁极漂亮的行草。他说:“您好。不知道您这儿有没有类似的东西?” 老太太微笑,把挂在颈间的花镜戴上,说:“请随我来。” 叶崇磬随老太太移步走到一面依壁而设的柜子前。他见面前这只柜子放在古董店里真是少见,长宽高阔、和那一格一格的小抽屉,分明是早前中药店的药柜。他嗅了嗅,似乎真的闻到一股草药香。 老太太说:“早前唐人街一家中药铺歇业,我瞧着这柜子材质好,便接了过来。” “金丝楠木。”叶崇磬看了看。此处光线更暗些。但金丝楠那细腻的纹理,柔润的光泽,很好认。 老太太点头道:“难为当年漂洋过海带来的。更难为一心一意的做足了药铺的款儿。在此地撑了这些年,也不易。”倒不曾惊叹叶崇磬只一眼便能辨出木材。古董商人,到底是见多识广的——她拉开一个格子。 “段施清大夫?”叶崇磬问。 老太太笑笑,点头。 叶崇磬点头。回国几年,倒不知道段大夫的中医诊所已经歇业了。 “有了!”老太太拿出一个小巧的椭圆形的胸针来,“瞧瞧可是这个?”说着走到店中央一张八仙桌改制的展示台前,将胸针放在了天鹅绒的托盘上,移了灯来照着,并把那图纸展开来,铺在旁边。 店门上迎客的铃音清脆悦耳,应是又有客人进来了。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三) 叶崇磬只管低头去看——精致的牙雕,因为日久而有极细小的裂纹,像小小的细鳞,这是象牙制品不可避免的岁月痕迹。紫金的底托,因氧化而带着特有的哑光效果。再被乌蓝的天鹅绒衬托着,更有一种美感。 美还在其次,最让叶崇磬满意的,是眼下这款,连细节都与董亚宁要求的没有明显出入。他顿时觉得今晚这趟来的不虚此行…… “这种材质的胸针寻常,不寻常的是这雕刻技法。”忽有一股淡淡的香气随着这轻缓的话语飘然而至,倒似是把刚刚那药柜子中的草药味道给携了过来似的。叶崇磬微微侧了脸——站在他身旁不远处的女子,厚厚的围脖一直遮到了鼻尖;她立于灯影之中,面目并不十分的清楚,一对眸子闪闪烁烁,倒是清亮的很……她不看叶崇磬,直视了店主,眉眼里是含了笑的,问:“陈太,你又有压箱底的好货要沽出了?” 叶崇磬收回目光。将胸针放在托盘中。 陈太对那女子笑一笑。 那女子口音带着英伦腔调,让人想起剑城秋季那满地的黄叶。 “真好看——不如便宜了我……”她戴着薄薄的棉手套,托了胸针在手心。还似模似样的,拿起了放大镜。 叶崇磬想,这位新来的,想必是老板的熟客人。 “你喜欢,可以和这位先生商议。”陈太笑眯眯的。 那女子只轻笑道:“这么说,我可就要横刀夺爱了。” 叶崇磬不动声色,心里多少有些不快,因了她那句“横刀夺爱”。 他望住陈太,开口询价。他没有多少时间耗在这里。既然寻到了,就一定要拿到。 陈太笑答:“在我店里寻东西,那可要看缘分的。” 叶崇磬眉头一舒,道:“头回见您这样的卖家儿。” 陈太微笑,“先生贵姓?” “免贵姓叶。” “叶先生,古玩是有灵魂的。不该你的,你带不走。” 店里静静的。 一声轻笑划破这沉静。 “瞧你们顾左右言其他的,”站在二人中间的女子恰在此时把胸针放回了托盘上,轻声说:“苏富比有一季专拍维多利亚时代的小饰品,有一款相似的胸针,成交价格是七万三千美元。” “那是,”叶崇磬看她,“哪一年?”他淡声而问。 那女子的拇指在手机屏上上划了几下,图片导出来,手机托在掌上,给叶崇磬看,“在这儿呢……是09年9月的。要说到品相,眼下这个虽尺寸略小,但雕工更好些呢。” 那药香飘过来,浓浓淡淡的。 叶崇磬略沉吟片刻,转脸对着陈太,报了一个数字。 那女子摊了一下手,将黑莓手机放回口袋里,双手也插在外套口袋中,悠闲的晃着身子,“算你识货。”下巴埋进围脖更深处,只留了大大的眼睛在外面。 叶崇磬只等陈太的回话。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四) 陈太没有还价,接着问:“用这个盛起来好不好?”从八仙桌的抽屉里里拿出来的是一只花纹古旧的首饰盒。 第3页 叶崇磬从皮夹里拿出卡片来。 胸针固然价值不菲,首饰盒也绝非市卖的寻常货。搭起来,仿佛簪花小楷写在薛涛笺上。美极了。 叶崇磬笑,说:“您要早拿出这首饰盒,我要做出买椟还珠的事来了。” “其他还有没有合心意的?”陈太微笑着问。胸针被她稳妥的放进首饰盒中,另取了细纹纸包好,放进一个样式亦十分古典的袋子中。 叶崇磬想起刚刚看到的那只烟盒。 这回讨价还价也并没有费力,他随后一并付了款。 陈太送他至门边,他转身道别的时候看了一眼那个还在店内看古董的女子,背对着他,在深重的色彩下,影子似的。 门在他身后合上。他快步往回走。上了车仍觉得冷,忙把空调开到最大。 sophie的电话打进来,跟他说叶先生,粟小姐刚下飞机…… 叶崇磬手指抚了下方向盘,说:“告诉她,我得先去宴会。” “是这样的,叶先生。”sophie顿了下,说:“粟小姐刚刚说她马上要去洛杉矶。但随后会过来看秀。到时候再跟您见面。刚刚您的电话不通,粟小姐说她晚些再打。” 叶崇磬沉吟片刻,说:“好。若她有什么需要,你先来安排。” sophie答应。 叶崇磬启动了车子。粟茂茂的电话果然追来,甜脆脆的声音如同她甜美的模样一般让人舒服,心情应该也特别的好。 叶崇磬听着、应着。 “叶崇磬,回去之后,我来你们银行工作好不好?”粟茂茂忽然问。 总是没大没小的,张口就连名带姓的叫他。 叶崇磬笑笑,“在你父亲那里不好么?” 茂茂初来纽约念大学的时候,她的家人曾郑重拜托他照顾。转眼她毕业回国也已经快一年,说是跟在她父亲身边学习,倒没见她认真上过一天班。 叶崇磬忽觉店中那草药香还跟着他似的,此刻竟更显得浓郁了些,仿佛是un-jardin-apresmousson的味道,细细辨别却又不像了……他按了一下中控盘上的红色键,换一下空气。 就听粟茂茂哼了一声,说:“好是好啊,就冲我是太子女,他们也不敢说我不好,还得伺候的我舒服……可我又不是不知道,这样混日子总是不像话。唉,还有,我想离你近一点儿嘛……” 叶崇磬眼看着前面红灯亮了,“嘎”的一下刹了车——前面一辆白色的车子被粉色的玫瑰、丝带和气球装饰的花里胡哨的,“justmarried”的牌牌耀武扬威…… 陈太看着叶崇磬高大的身影越走越远,又看了一会儿外面安静的街景才转回身来,笑微微的,低声问:“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五) 郗屹湘已经将外套脱下来,厚厚的围脖却依然绕在颈间。 “不想你生日这天还一个人对着这些旧东西。” “难为你记得。”陈太裹了下披肩,从里面那间小厨房里端出一个托盘,香茶细点放下。 屹湘眼珠转了一下,笑道:“这不是,又让我料准了吧?人家过生日这天都收礼物,只有你,送礼物。” 陈太给她倒了茶,晓得她指的是刚才的生意,便笑了,并不辩驳。 “幸亏我来了,不然更白白便宜了那人。”屹湘端起茶杯,嗅了嗅,很享受的模样。 “还敢说,你竟然拿那个价格唬人家。”陈太嗔怪。 “唬人?”屹湘摊开手,“哪有?我可是照实说啊,那价格是他自己报的,公平交易,对不对?再说,这几年古董的价格,都飙升到什么样子了?这条街上的生意人,哪个不是赚的盆满钵满,只有你那么老实。” “有些价格,已经毫无理性。”陈太看屹湘认真的模样,笑道。 “话虽这么说,市道就是如此,能多赚点儿不是挺好?”屹湘掰着手指数,“任什么都涨起来,全赖那些新贵的投机。真正的藏家赏家,抢不过他们了。” 国内的新贵潮水一般涌向大都会。满世界都在为他们的新钱疯狂。 “唔,刚刚那位,看起来,倒没有新贵的味道。”陈太想着叶崇磬那通身的气派。 “他那个年纪,会是旧钱?”屹湘不以为然,啜一口茶。热热的红茶,让她的胃十分受用;胃一熨帖,整个人身上每一寸肌肉都在放松。 “那倒也不见得。”陈太笑着说:“鬼丫头,我记得你说过喜欢那个胸针。该不是人家抢了你心头好,你故意埋汰人家吧?” “我是那么小器的人吗?再说,只那一个胸针?”屹湘一手端了茶,一手指着这间屋子,绕了一周,说:“这些我都喜欢!” 陈太笑了。 屹湘常常说恨不得“洗劫”了这里,说的真真儿的。 第4页 陈太笑了呷口茶,“有没有给我准备生日礼物?” “帮你赚到一大笔钱,还不算好礼物?”屹湘捧着茶杯,笑眯眯的。下巴露出来。陈太看一眼,抬手过来,指肚一撇,替她擦了下,是油彩。 屹湘转头对着镜子看了一眼,不在乎地搓了一搓,油彩的痕迹还在…… “好吧,算好礼物——若是那位先生明天不回来找我算账的话。”陈太笑着说,“我看他的样子,晓得我们在演双簧。” “所以我说,他就是不在乎钱的那种。”屹湘撇嘴。柔润粉嫩的唇变换了个优美的弧度,很是俏皮。 陈太笑着。这几年也见多了屹湘口中那些烧钱的主儿。但刚刚那位,她印象还是好的,也许是因为那气质;屹湘却对这些人整体上殊无好感。 “今天请你吃饭。”屹湘笑。 陈太问:“去哪儿?” “汤记好不好?”屹湘眼睛亮亮的。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六) “好。”陈太笑着,穿好外衣。 屹湘细心的给她整理好围巾。围巾那暖融融的穗子让人的心柔软。出门的时候两人一先一后。 细雪微扬,扑在脸上,清凉。 “周末我该去庄园了。”屹湘说。 陈太在城外有一处庄园。当初屹湘住进陈家的条件之一,就是每两个周要抽两天时间去那里处理一下杂务。在这个基础上,屹湘的房租自然也做了相应的减免。 “替我看看有没有信来。还有,阁楼是不是该打扫一下了?” “你有没有见过我这么好说话的房客?”屹湘歪着头,问。 陈太也歪了头,学着屹湘的腔调,问:“你有没有见过我这么好说话的房东?” “没有。”屹湘老实的回答。 “我也没有。”陈太眨眨眼。 两个人同时笑起来。 开心的像两朵飞舞的雪花。 等出租车的时候,屹湘习惯性的往旁边店铺的橱窗里看了一眼,远处似有个影子迅速的飘过。她怔了怔。 恰巧一辆明黄色的车子驶过来。 屹湘让陈太先上了车。 她系上安全带,半晌一言不发。 “怎么了?”陈太问。 “没事啊。”屹湘笑笑的,手却握紧了胸前的安全带…… 晚上的唐人街红火火的,汤记的位置,闹中取静。 屹湘按门铃,来应门的竟是汤记的老板娘,及至寒暄过后,陈太才知道今晚其实汤记今晚的客人只有她们二位。陈太看了一眼屹湘。 屹湘正若无其事的走在她身旁,悄悄的跟她说:“我们老太太的名字,也就这时候好用些——汤先生在长沙开第一家饭馆子的时候,我们老太太早就吃服了。” 陈太倒笑出来,抬手拧了一下屹湘的脸蛋儿,“鬼丫头。” “你说的嘛,想吃湘菜。” 陈太走在狭窄的楼梯间里,闻着湘辣那特别的味道,只是瞬间,她有些动容……她坐下来,听女侍用道地的湘音替她们介绍;屹湘早脱了外套,黑色的堆领薄衫贴在她纤细单薄的身上,红彤彤的光线中有种异于平日的沉稳的美。 陈太要了汤记最出名的发丝牛百叶、剁椒鱼头、酱香方肉和东安子鸡。又让屹湘来。 屹湘托着腮笑,“怎么没有臭豆腐?” “还要糖油粑粑。”陈太笑。 女侍报了菜单,去了。 陈太看屹湘,“吃得来臭豆腐?” 屹湘的手指在腮边弹了两下,“我出生在湖南。上小学以前都在长沙。” “啊。”陈太点头,“所以你名字里带一个‘湘’字。” 屹湘笑。 “我的故乡在湘西。但我从来没有回去过。”陈太叹了口气。 “湘西很美。” “我知道啊。以前,我们在家里,也偷偷看过你们拍的电影。”陈太微笑,“我母亲说,那就是她记忆中家乡的模样……” 屹湘的手机在响,拿出来一看,对着陈太说了句“抱歉”,走出去才接通。 陈太喝着清水,听到屹湘压低了声音在说着什么,只一会儿她脚步匆匆的转回来,脸上有一层红晕。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七) 陈太笑了,“这回是真有事?” 屹湘双手一合,“公司有急事叫我回去。” “快去。”陈太毫不犹豫。 “可是……”她满脸抱歉。 “舍不得那臭豆腐?我会嘱咐打包。”陈太开着玩笑,“公事要紧。我回家等你宵夜。” 屹湘抓起自己的背包,从包里拿出一个细纹纸包给陈太,“生日快乐。”她停了一下,手扶在陈太肩膀上,面颊贴了一下陈太那微凉的面。 陈太笑着说谢谢,“不要太晚回家。” 屹湘摇了摇包上的钥匙袋,匆匆的走了。 第5页 陈太听到屹湘“噔噔噔”的下楼的同时电话又在响,于是屹湘用“很凶”的声音在讲:“我在赶回去了!”脚步声渐渐的远了。 她笑了,接着又叹口气,打开礼物。是一幅肖像画。画中正是她本人。 她把油画摆在了一边,歪着头看着——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姿势,就是画中的样子,便无声的笑了。 屹湘这个孩子,是她的奇遇吧…… 郗屹湘从汤记出来,一路小跑到了大道上,招手拦车,好久才有空驶的车子经过肯搭载她。 她钻进车子报上地址,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 屹湘转开了脸。 车窗外是流光溢彩的街道。 她看着窗外掠过的建筑——这个她已经生活了几年的城市,仍每看一眼都好像是新的…… 她瞄一眼腕表。 从mottstreet到公司所在的中城,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她听到司机在小声的问:“小姐,你在lw工作?” 后视镜里,司机年轻的脸上的笑容略带羞涩。 “我想问……今年lw的‘五月新娘日’还会不会有?twitter上有人说,如今经济坏,lw会取消这项活动。” 屹湘供职的lw是靠高级礼服定制起家的,最为著名的就是婚纱。公司成立以来一直有一个传统,便是在五月里的最后一个周日,开放位于麦迪逊大道上的独立婚纱店,出售的部分婚纱低至一折。lw昂贵的婚纱一年中只有这一天会有一个相对亲民的价格,这令成千上万的年轻女子趋之若鹜。 “五月新娘日”,是一个节日。 “我没有听说这个消息。”屹湘说。想一想,又补了一句,“经济再坏,该结婚的人,总要结婚的。” 只要有婚礼,就必然urawong婚纱的市场。 “那就太棒了!”司机笑起来,“我的未婚妻从圣诞节开始就在盼望这一天。”他的语气是那么的快乐,让人不由自主的受到感染。 “我们会在六月举行婚礼。”他接着说。 屹湘想,拥有一件lw的白纱,那通常并不仅仅意味着拥有一件衣服,无论它价值几何、又被什么身份地位的新娘穿着,都将开启一段新的生活……就像眼下这名快活的准新郎就正在描述的婚礼:俏丽的新娘,夏威夷的沙滩,美味的食物,可爱的亲友……当然还有想象中那一袭像幸运物一样的婚纱穿在新娘的身上——如果没有这件期冀中的婚纱,婚礼将会怎样? 屹湘没有打断他的喋喋不休。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八) 下车的时候她迅速的付了钱,没让他找零。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雨。在冷雨中的灰色大厦竟显得格外的雄伟。屹湘仰头看了看大厦正门上的银色的徽标—urawong,est.1984。创立只有27年历史的目前已经有十数个副品牌、占领诸多领域的lw,是时尚界的传奇。 屹湘拿起随身的大包包遮在头顶,跑到大厦里,公司的警卫保罗看到她,微笑着摆摆手,低头继续喝咖啡看报纸。 已经晚上八点了,公司里还是灯火通明。 屹湘进了电梯,电话铃声响的时候她以为是michael又在催她,拿起来一看却不是。 “喂……崇碧啊……” 屹湘身子往后一靠,倚在了电梯里。 电话里除了崇碧那好听的女中音,还有音乐、低低的交谈和偶尔水晶杯的碰撞声。 崇碧问她最近好不好、有没有时间过来这个party? “……都是在这边的熟朋友……知道我不久就回国了……一起聚一聚,好久没见你了……湘湘?”崇碧话有点儿含糊,想必是喝了酒的缘故。 屹湘默默的听着。 叶崇碧那美丽的面孔如同茶杯中浮着的清亮的白菊花……屹湘食指摩着颈间的红线。 “我在公司加班。”她说。 崇碧又问,明天中午有时间一起吃饭吧?我有事跟你说。 “好。”屹湘答应了,电梯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红色的箭头一闪一闪的,马上就要到了,“老地方?” 崇碧说行,明天中午见。 屹湘挂断电话,电梯恰好停了。她从电梯出来,深吸了口气,就看见michael对着她一个劲儿的招手。她快步走过去,推开办公室的玻璃门,手里的抱丢在桌子上。 “你可回来了!”michael跳了一下。带着闪光金片的毛衣bling-bling的晃人眼。旁边正在忙着的joanna滑着椅子过来。“快去vincent办公室。” “到底出了什么事?”屹湘皱眉。她脱外套、摘围巾。 “我们也不知道。vincent那边通知我们找你回来。”michael说。他打了个哈欠。“不过,最新消息ura五分钟前刚到。” “哪ura?”屹湘挽了一下袖子。 第6页 joanna白她一眼,说:“还有哪ura?当然是大老urawong!” 屹湘双手扶在了颈后。 “现在都在vincent办公室开闭门会议ura到之前,vincent大光其火,差点儿把大楼都给引爆了。”michael说。 电话铃响,joanna一把抓起桌上的电话,说:“……是,她在……v!”joanna握住听筒一端递给屹湘,小声说:“susan。” susan是设计总监vincent-westwood的秘书。 屹湘接过电话,停了几秒,就说:“我马上来。” joanna拿着铅笔,对着她做了个折断的动作。 vincent召唤,如小鬼拍门,得小心应对。 屹湘来到vincent办公室外,susan立即从位子上站起来替她去开门,一叠声儿的说:“你到了就好!里面正在开会,等你很久了!”susan在前通报一声。 屹湘稍后走进去。 办公室里瞬时安静了下来。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九) 除了vincent,多是生面孔;而端坐在高背椅上的正是久未在此地露面ura。 屹湘只看vincent。 “vanessa,急着找你来,有两件事情。” 屹湘点头。 “可能有点儿为难你,但是目前没有别的办法。”vincent慢吞吞的说。 屹湘从未听过vincent以这么“慢”语速说话。因此她直觉接下来的事情,恐怕也是前所未有的“紧急”。 她沉默。 “有一小部分将在两天后的秋冬季时装周展出的礼服今天下午从巴黎运抵,抵达jfk之后有一箱礼服被盗。纽约警察局在最短的时间内破案,但是,因为小偷想要取得礼服上的昂贵饰品,礼服遭到不同程度的毁坏。”vincent眼中没有一丝情绪显露。但他短短的几句话,不啻为风暴。 “是‘桂冠’。” 屹湘微张双唇。 那蟊贼想必是做足了功课。 josephina的“桂冠”系列,对lw来说,是将要做婚纱压轴秀的一组作品;而对于外行人来说,单单是钉缀的钻石,就已经价值不菲…… 屹湘都觉得自己额头冒汗。 josephina的设计这些年一直在lw举足轻重,与vincent堪称lw的双子星。而她在礼服尤其是婚纱的设计上,近乎完美的演绎和引领了一个时代。用lw的拳头产品来形容josephina设计的地位毫不为过——本季她将自己对蕾丝和羽毛的偏爱发挥到了极致,也将奢华与精致发挥到了顶点。屹湘在内部展示会议上曾经看过“桂冠”的设计稿;也就是在那之后,她同样以蕾丝装饰为主的复古风格设计,被拿下了……她有点儿明白vincent为什么会临时想到她。 vincent继续说:“已经紧急联络欧洲总部,我们需要人手重新编织和钉缀蕾丝。在最短的时间内修复这组礼服。但是,确定负责‘桂冠’的技师没办法第一时间赶到纽约。为了争取时间,我想到了你。我知道你精通古典蕾丝编织。” 屹湘没出声。 她粗粗一想,也知道这个任务的难度。 vincent并不理会屹湘的沉默,“所以,我现在需要你全力以赴修补‘桂冠’;而如果你不能在规定的时间内完工,我还需要你的一组礼服替补出场。”vincent深蓝色的眸子闪着簇簇火光。 屹湘轻声说,“我现在没有办法做出任何保证,我……” “你必须把它修补好。” 屹湘跟vincent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有那么一瞬,两人像被这句话定住了。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十) 说这句话的是汪陶生。 屹湘转向她。 “vanessa,这是决定,你只需要执行。你还有,”汪陶生抬了下手腕,对着屹湘的方向,“不到48小时的时间。” ura。”vincent也转过身。 只见汪陶生挥了下手。 “就这么定了。”她从办公桌后走出来。只有几步,已经来到屹湘面前。“vanessa,我想有句老话你一定听过,叫做‘特事特办’。” 汪陶生字字咬的清楚。 屹湘下意识的挺直了后背。 “不管你用什么样的办法,我只要一个结果,那就是‘桂冠’必须如期出现在t台上。明白?” 汪陶生略带沙哑的嗓音,很有力量。而她犀利的目光,一直停在屹湘脸上,同样也很有力量。就在这样的压力之下,屹湘点了点头。 “看你的了。”汪陶生这才低声跟vincent交谈几句,带着随行人员出了办公室。 像一阵烈风。 屹湘看向vincent。 “抓紧时间去做。也准备好你的设计替补出场。” 屹湘微皱眉头ura刚刚明明说,她一定要“桂冠”出现在t台上——vincent这是在跟老板唱反调嘛? “你也知道这几年josephina的设计一直是公司发布会的压轴大戏。而年中的高级成衣定制季,她的小组也举足轻重。”vincent坐下来。 第7页 “是。”屹湘只应声。 “josephina当然是当下最好的。但同时我希望给别人更多的机会。”vincent看屹湘。 “是。” vincent沉默片刻,才说:“那堆垃圾在七号仓。现在他们都在等你。需要什么程度的支援你只管开口。” “好。”屹湘刚要转身,vincent又叫住了她。 “vanessa,”vincent深蓝色的眼睛在此时看起来颜色更深,“我对你有信心。” 屹湘一句“谢谢”不知道该不该出口。 “还在这儿发愣?你还有多少时间?”vincent大声。 屹湘退出来,susan正把咖啡端来,她接过来。 vincent办公室的门虚掩着,vincent正在电话里大骂巴黎总部的负责人bitch…… 屹湘尴尬的看了susan一眼。 vincent-westwood这个妖孽。在他手下工作要承受特别大的压力,总有人前赴后继,只因他那点石成金的高超手段;其实vincent有很多机会可以另谋高就,但他都没有。 在他入行25周年的party上,汪陶生致辞时说过,vincent是lw能得到的最好的礼物,vincent是殿堂级的,vincent对lw来说,是不可替代的。 是的,vincent是传奇的lw皇冠上的蓝宝石。汪陶生在vincent落魄的时候给他机会,并且在二十五年中,始终相信vincent;而vincent对她的回报,就是忠诚,还有年复一年的辉煌业绩。 但是这两年公司的派系斗争越来越激烈。vincent与汪陶生的妹妹josephina几乎水火不容…… susan从桌子上拿起一把车钥匙和一个大大的袋子来给屹湘,“vincent说你用的到。” 屹湘接住,急匆匆的走了。 susan回身,看到vincent抄着手站在自己身后,脸上的表情有一丝疲惫,眼中却有怒火的余烬,明知道这个时候不能触他霉头,她仍然问道:“她可以吗?”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十一) 此时郗屹湘正在按电梯键。 走廊空阔,显得她越加的纤小而柔弱,也就更微不足道。 vincent摸了一下光光的下巴,只说:“48小时后见分晓。” …… 屹湘回去拿了自己的工具箱直奔第五街的lw中心大厦。这里不但有lw的衣仓,还有lw在北美最大的精品店,而两天后的2011年lw秋冬时装发布会,也会在这里的会场内举行。负责布展的,则是她的老同学,苗得雨。 从公司赶过来,不过五六分钟,得雨却已经打过两个电话来催她。还告诉她要走后门。 “我干嘛要走后门?”她下车,不耐烦的问。 得雨说正门有人示威。示威的组织者是北美有名的保护动物极端分子。这两天我们有两家店已经被泼了血浆……屹湘听到这里便果断绕道,往大厦后门方向去了。一边走,仍隐约听到喧闹的人声,这示威的规模想必不小。每当秋冬季节时装发布会进行的时候,反对使用动物皮毛的示威者总要在各大时装品牌公司前集会……此时后门也有小规模人在聚集。 “湘湘!” 屹湘一看,得雨果然亲自出来接她了。见到她,冲出人群,也不管她浑身湿漉漉的,就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拖着她快走穿过人群,进了大厦。 “状况很坏吗?”一入电梯,屹湘问。 苗得雨摇头,只说:“你见了就知道。” 两人说着话,电梯一路上行,没有停。 正在七号仓库外面等候着另外几位同事。 待得雨发话,他们分别用自己掌握的密钥来开库门。一共四道程序,苗得雨是第二个输入密钥的。但进门的时候,他们让得雨先进,得雨却郑重地请屹湘走在前面。 照规矩,即将要展出的服装必须运送到指定的仓库中保存起来。在正式展出之前,只有少数几个人能接触到这些服装。按说lw自己的安保系统相当的够级数,只可惜这次出事的“桂冠”特别不走运,是在机场交接的时候出的纰漏。 仓库很阔大,充满了衣仓特有的味道。 屹湘来不及想太多,直接面对了被放置在仓库中央的那件礼服。 这无疑是件极漂亮的裙子。 长长纱裙,如云似雾,几乎要腾了起来似的;从胸线往下,一层精美的蕾丝罩着那云雾,像是张开双手捧住了云……屹湘绕着纱裙后方——后腰处垂下一簇蕾丝被生生扯断,长达十几米的蕾丝,乱成一窝。原先像星星洒在夜空上似的点点碎钻,无影无踪。 vincent说的对,这件礼服现在是垃圾。昂贵的垃圾。 她小心翼翼的将蕾丝托在手上。 “怎么样?”得雨忧心忡忡的问。 屹湘摇了下头,说:“来不及的……这种手工蕾丝,单单钉缀已经很麻烦。问题是现在还要重新编!就这种用量,至少得提前一年开始准备,现在靠我一个人根本不成。” 第8页 “那你要怎么办?” “没办法。”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十二) “你敢说你没办法!”得雨叫起来。她又高又壮,声音一大,真若洪钟。 “别说我没办法,就是现在有十个八个老裁缝排排坐在这里,这件裙子照样赶不及后天上场。更何况现在会编这种蕾丝的,有几个?”屹湘一巴掌伸出来,“算上老的都不肯坐飞机的,五个都不到,苗得雨!” 得雨也是一巴掌过来,说:“我不管你用什么招儿!”得雨从同事手里一把抓过那个装满了钻石的深蓝色天鹅绒的袋子,扯开金色丝绦,将钻石抄了一把出来,“你要是想不出办法,我就把这些塞到你嘴巴里去!” “你就是塞到我肚子里来,我也还是没办法。”屹湘揉揉被得雨打的红红的手背。 “郗屹湘!”得雨跺脚,“你人都来了,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吧?上面的彩排一场接一场,到时候让模特光着上啊?” 屹湘当然知道如果不能尽快动手修复这件礼服,今年的发布会,怕是“不得善终”。 苗得雨盯着屹湘,听到身后同事窃窃私议,心急如焚。 时间在一秒一秒的过去。 屹湘忽然一撑手臂,说:“豁出去了。”她拿出工具包来,解开皮绳,展开,抽出一把剪刀拿在手里。剪刃“嚓嚓”作响,划破了几乎凝结的空气。 苗得雨眼看着屹湘手里的剪刀对准礼服劈杀过去,迅速出手抓住了屹湘的手腕子,问:“你要干么?你要动剪刀?”苗得雨调门儿都变了,“这是jose的设计,只能修!” “得雨,这东西现在已经是垃圾了。”屹湘冷静的说。 苗得雨脸色很不好看。 屹湘动下手指头,剪刀在她手指间又“咔嚓咔嚓”响了两声。 得雨松了手。 她只见屹湘走到礼服跟前,上下的打量了一会儿,一揸两揸的测着尺寸……连尺子都不带用的!得雨简直要跳脚了…… 屹湘手腕翻飞,只一会儿,大片蕾丝落地。落成厚厚的一堆。 得雨眼见着屹湘手起剪落,蕾丝完好的部分,也在不停的削减……得雨口干舌燥……作孽啊! 她心一横,转身对着同事们挥手示意清场。 屹湘集中精神,完全不理他们来去。 得雨待仓库门合拢,仍站在那里好久。此时真有些心乱如麻,想想前头还有那么多的事情在等着处理,却全不如门内这一件来的紧要似的。 她一回身,便愣了一下,“vincent?” 眼前的vincent对着在仓库里大展拳脚的郗屹湘的方向负手而立。只不过他一副黑超遮住半边脸,看不清他眼神里究竟都有些什么。 …… 屹湘沿着蕾丝钉缀的纹路,修修剪剪。细碎的蕾丝屑不时的在剪刃绞合的瞬间崩开来,落在她的手背上,甚至有些会崩到她的睫毛上,痒痒的。她眨眨眼,扑落那蕾丝屑。像是抖落片片雪花。 每一剪下去,她都觉得是剪刀了谁的皮肉,额外得小心些。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十三) 渐渐的将那一层蕾丝剪出了形状,她端详片刻,放下剪刀,寻了丝线来,飞针走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觉得颈子酸麻到疼痛,她才抬起头来活动下。看看时间,已经清晨六点多钟。仓库密闭,不知外头昼夜更替。身边的操作台上有食物,银色的保温罩上贴了便利贴——屹湘见到食物才觉得饥肠辘辘,她把便利贴撕下来丢在一边,抽了湿纸巾擦手。 餐盘里是她喜欢的芙蓉蛋卷儿。 屹湘倚在衣架上,身后是价值不知几何的各色礼服,眼里却只有这件正在被她改造的这件。 仓库门嘀嘀作响,巨大厚重的门缓缓移开,苗得雨才进来,见屹湘正在休息,问道:“怎么样了?” 屹湘对着礼服做了个手势。把最后一块蛋皮塞进嘴里。去洗过手,回来继续工作。 “昨晚我态度不好。”得雨赧然。过来看屹湘钉缀蕾丝。每隔一英寸,还要编织几针,再钉缀。真真是需要十二分的耐心。 过了一会儿,屹湘才说:“别光看,给我纫针。” 得雨学屹湘席地而坐。 屹湘仔细的看着刚刚钉缀好的蕾丝,手指抚弄一下。 得雨见屹湘那根线用完,递上一个去,“最近还好?” “不能再好了。” “那就好。” “给我把灯光调一下。”她眼睛有些酸涩感。 得雨给她把伸展灯推近些,看着她凝神专心的对付那一朵蕾丝花,针走的飞快,一深一浅,走一圈,抽紧……她的手指纤长,十分的美。 屹湘问:“josephina还不知道吧?” “只通知她礼服出了问题。她原本今天应该赶到的,临时改了行程。”得雨以为屹湘是在担心jose的反应,说:“你放心,jose是讲道理的人,不会吃了你的。”说。她在josephina身边工作过两年,深知jose的性格。 第9页 屹湘说苗得雨你要是说废话就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她岂是怕事的人。 得雨笑。她有很久没有听屹湘用正经的京腔儿“骂”她了——她的普通话水平,还是亏了那几年跟屹湘同窗,才有机会“普通”起来——她过了一会儿才问:“你还记得那年?暑假我们去旅行,一群人玩儿的都癫了;偏偏最爱玩儿的你,反而独个儿窝在房间里画图,跟我说要寄出去参赛,都当你是心血来潮,谁知道九月里就获了大奖。你还说,有机会就去hawk射ad定居。fanny说那儿只适合养老。你却说,hawk射ad让你心里安宁,很少地方让你真正觉得安宁。” “都多少年了,我说的那些,你还想着呢。”屹湘淡淡的说。 “你都忘了?”得雨问。 “没忘。”屹湘笑了下。便是记得,也……“也没什么。” “还没什么?就算别的忘了,nics-brown设计大奖是谁都随便能拿的?nb啊、nb!”得雨怪叫。 屹湘“扑哧”一声笑出来。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十四) “你笑什么笑?” 屹湘摇头。 得雨不会知道她在笑什么。 “nics-brown-prize那是什么,时尚界的普利策哇!19岁零5个月,这个最年轻获奖者的记录,一直是你保持的呀!我说,你还敢笑……老师们都说你是我们中最性灵、最有才华的一个!” “你可以继续夸,我都笑纳。”屹湘拖了长音,微笑。她下巴右侧有一颗蓝微微的痣,随着那微笑轻轻颤,就好像一朵闲花飘摇摇在风中似落非落,牵的人心忽左忽右、忽上忽下…… 得雨不禁发了呆,“湘湘啊……”她是女人,也觉得不能久看郗屹湘。但就是忍不住。一眼接一眼看下去…… “嗯?”屹湘头低下去,那颗蓝痣被遮住了。得雨的眼睛这才得了闲。 “你母亲怎么能容得你一而再的……”得雨停住。印象中屹湘那位资深外交官的母亲,对屹湘要求之严格乃至苛刻。 “自甘堕落?”一针扎在了指尖。初时屹湘并不觉得痛。但刺的深,沿着那针痕,终凝成一颗绿豆大的血珠子,她吮了一下。嘴里顿时溢满血腥味。按住伤口,等血凝固。 得雨叹了口气,好半晌才小声说:“我只觉得可惜。” “这次我若是过劳死,你再可惜不迟。”屹湘说。 “胡说。”苗得雨把针线递到屹湘手边去,“我不是来给你送午饭了?都是你爱吃的……” “哎呀糟了!”屹湘忽然叫道。 苗得雨吓一跳,“姑奶奶,你千万别弄坏了……” 屹湘将针线往腕上一别,胡乱的从自己的包里掏摸着手机。 “得雨你有没有66的电话?”她看向苗得雨。 “你不会拨查号台?” “我英文不好不是?”屹湘瞪她。 得雨给她报出号码。屹湘忙拨过去,告诉餐厅说麻烦通知叶小姐,郗屹湘有急事不能赴约了十分抱歉…… 得雨趁她挂了电话,问:“谁的约会,你这么紧张。” “我哪儿有紧张。”屹湘重新拾起针线。 “还是有一点的。”得雨微笑。 “我未来的……嫂子。”屹湘说。不想让得雨猜。 “你哥终于要结婚了?”得雨拍手,“我还记得他的样子……”得雨絮絮的说起了往事。屹湘听着,只觉得那些,真是遥远,远到她几乎都已经忘记了…… …… 66餐厅的领班过来向叶崇磬转达屹湘不能赴约的讯息的时候,叶崇碧也还没有到。叶崇磬听完了,微笑点头,继续翻着杂志。 餐厅里满堂食客,却甚是安静,连音乐声都没有。 这点儿又让叶崇磬觉得格外满意些。他顶讨厌嘈杂。 他是到了哪里,都爱捧中餐的场。见客户、约朋友,乐得图个熟悉自在。纽约不难见中餐厅,却也再难得这样好的,偏偏又是美国佬经营的。这就不能不说人家功夫用到了实处,让他这个吃主儿也吃的服了。 餐厅的主人菲尔苏亚雷斯听说他来了,特地过来同他寒暄。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十五) 叶崇磬笑,说他们在沪上的餐厅他常去。 菲尔微笑着说他有听分店经理提起,还得多谢叶先生捧场,强调了一下:“叶先生多给意见。” “菲尔,你最会讲话。”是清脆的女声,叶崇磬不用看也知道这是谁来了。他对翩然而至的叶崇碧笑了下。菲尔侧身笑道:“叶小姐。”替叶崇碧移开座椅。 叶崇碧笑着坐下来。仍在和菲尔讨论,说前天晚上的蒸蛋卷,蛋皮还是老了一分,咬劲儿是够了,蛋鲜味却少了…… 叶崇磬却笑道:“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偏最会从鸡蛋里往外挑骨头。” 第10页 “幸亏如今我们这些人有个好名儿,‘美食家’。”崇碧也笑着说。 菲尔听着这兄妹二人互相打趣,说他去忙些别的,适时的离开了。 “今儿不忙了?”叶崇磬将杂志推到一边,“约你,你推三阻四、支支吾吾,人家一句‘可以’你就立刻抽出午餐时间,还说这样的话?” “什么啊,自己也忙的要死,我有时间见你,你都未必有时间出来。而且你知道我最讨厌跟谁谁谁的秘书打交道,个个儿都有权利过滤电话,拽的跟二五八万似的,拿着鸡毛当令箭,比正主儿还大牌。”崇碧腮上梨涡微沉。 “强词夺理。” “本来就是嘛。”崇碧眼珠一转,语气缓和了一下。 叶崇磬打量着妹妹。 崇碧虽不是倾城佳人,但五官精致而落落大方,更胜在气度雍容。尤其是那对大大的眼睛和红润的嘴唇,让她的脸显得明丽生动。所谓见之忘俗,便是这样的一副模样了——和他不同,崇碧长的更像他们母亲。他们母亲总是有一股坚定沉着的气质,只是崇碧,在他这个哥哥面前,未免多几分在外人面前未必肯露出来的咄咄逼人。 叶崇磬告诉妹妹她要见的那位有急事不能来了。 崇碧两道英气十足的眉飘扬向上,拨电话回事务所去。 崇磬见她如此,索性招手叫侍应过来。崇碧只顾拨电话,他便做主点了餐。一时菜上了,崇磬催促她,她才放下电话,兀自心有不甘的样子。 “我特地从高等法院赶过来的呢。”她微微嘟了嘴巴。 “吃吧。”崇磬拿起筷子来,示意崇碧。他适应崇碧的口味,给她点了清蒸石斑。“人家不来,咱们吃顿清净的。” “是,这下可合了你心意。”崇碧打开餐巾,笑言。有点儿无可奈何。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国?”叶崇磬问。他对见邱家的人确实没有很大兴趣,但也不想直接承认。日后免不了成了姻亲,撇清都撇不了。 崇碧笑了下,“我以为,你开口就要问我,是不是真的想清楚了。” “所以一直躲着不见我啊?”叶崇磬问。筷子尖儿戳到了葱油鸡上。 “哥,我做的决定,从来没后悔过。” 叶崇磬忍了又忍,“碧儿,你要知道,即便你有那个能力复制母亲的成功,他未必是那块复制父亲的料。” “哥,”叶崇碧看着哥哥,“复制这个词,你用的不恰当——我从未想过复制。他也绝不会。” 叶崇磬眉头微蹙。 崇碧的筷子,伸向石斑的头部,将紫苏叶子拨到一边,夹起了鱼眼睛,放到自己面前的盘子里。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十六) 她轻声淡语的说:“就譬如说到吃鱼这回事,轮到他下箸,定是对准了鱼眼睛。可是他并不吃。哥,我要做的,不是改变他的习惯,也不问他为什么那么做——但假如他得到了一只,我会帮他拿到另一只。” 叶崇磬看着那鱼眼睛,忽然间胃口大失。 崇碧又笑起来,道:“你接下来别那么老土,劝我‘努力’爱上他哦。” 叶崇磬不言声。也没否认。 “哥,我不需要‘努力’的爱上他。我爱他。”叶崇碧微笑。石斑鲜嫩,入口即化。吃的舒坦,赞不绝口之余,还不忘低头看表,“可惜湘湘不能来。” 崇磬模样淡淡的。心想有什么可惜的。不过如此看来,邱家兄妹竟是两个样子的。潇潇那么周到通透的人儿,妹子却是另一个模样。单单这不守约一点,就让人不舒服。难怪但凡提起来邱家的孩子,都只说一个潇潇。 “你这几天休息不好吧?要不去我那儿,方便些。”崇碧问。哥哥对邱家人都颇多挑剔,她心里不免有些难受,但想想这是哥哥关心她的缘故,也便释然。来日方长,总有一日,他会知道她没选错。 “习惯了。”崇磬说,“偏偏又赶上国内最近事情多些。” “那你还住城外?”崇碧问。 叶崇磬“嗯”了一声。好像崇碧多此一问似的。 “你不考虑把那间屋处理掉?何苦来的……妈那天给我打电话又说起来。说你人回去了,心没回去。” 若在纽约逗留超过三天,哥哥必然要去他郊外的老房子住。不在纽约的时候,那房子便空着,只有两个工人打理。她早前也曾建议过他,若是实在喜欢郊外幽静,换个处所也好,反正现在世道不佳,很多上好的房产放盘,想要什么样的没有?他想都没想就给否了。 她的大哥,唉…… 见叶崇磬只是不接茬,崇碧只好说:“我过几天用一下aurara。离开前,有几个朋友一起聚一聚。” “让jk安排。” 第11页 “好。aurara,你也不带回去?”崇碧问。崇磬曾跟她说过,有阵子,他得在aurara的床上才睡得着。 “不。前年亚宁来,说喜欢aurara那款式,想要艘一样的。图纸出来给我看,我瞧着不错,跟他一起另外订了。” “你们俩能看上同款的东西,难得。”崇碧笑出来。 “你这是夸他,还是损我?”叶崇磬笑吟吟的。 崇碧轻笑,摆手,“这时候也该交货了吧?” “前阵子交的。我也只是用了一两次。新东西,比不得aurora顺手。” 崇碧笑笑。心里有点儿异样。aurora,那岂是“顺手”而已? “我听说国内低空飞行限制要取消?” 崇磬点头,“你消息还挺快。也是最近才松动了些。你的执照还没过期?” “早着呢。”崇碧笑着说,“我是担心你,总怕你玩游艇,万一哪天会游出去不回来。” “那我要是飞,也有可能飞上去不下来。”叶崇磬笑着,喝了口水。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十七) “喂!”崇碧叫着。 叶崇磬笑起来,爽朗而愉悦,伸手拨乱崇碧的额发,“傻瓜。” 崇碧看着哥哥的笑容,“哥……” “吃你的鱼眼睛吧!以后有你受的——你嫁了那邱潇潇,还想明目张胆的上天入地出海?想的美!”叶崇磬不客气的说。 **************** 连续工作四十多个小时之后,郗屹湘终于赶得及在最后时刻到来之前交差。 这还多亏了从意大利赶来的两位师傅给她打下手,才能加速礼服修复的进程。 看到她终于站直了已经僵了八成的身子、将手里的针扎到手腕的针包上,已经外面等候很久、急的如热锅上蚂蚁的同事们,迫不及待的簇着一个高挑瘦削的模特过来。众人吵吵嚷嚷、步话机细细碎碎,原本安静极了的衣仓里,立时热闹起来。 那模特站在礼服前,皱眉。 这位波兰裔的女模个子并不算很高,单薄而瘦削,脸上有特地营造出的一种苍白,令她显得柔软,用这种柔软乃至柔弱去衬托这件华美到极致、纯洁到令人感到忧伤的礼服,是相当其如其分的。 屹湘对着模特做了一个手势。 模特抬手抽了一下腰间的带子,外袍从身上抖落,在几个助手帮助下,以最快的速度、小心翼翼地穿上礼服……周围安静了。 屹湘走近些。 礼服如水膜一般贴在模特身上,肌体与衣物之间,没有一丝缝隙似的。 屹湘蹲下去整理着礼服的下摆,蕾丝细密,曳地三尺;拖尾头纱从肩头泻下,最终与礼服下摆交汇在一处……她微微仰头,正遇到模特低垂的目光;她站起来,侧着头,从四面八方的巨大镜面里查看着。 “perfect!”模特唇间逸出一个单词,脸上的表情仍是冷冷的。 屹湘低声说:“我希望你在台上的表现,配得上她。” 模特惊异的看屹湘——这位面孔陌生的“小裁缝”,竟然对礼服用了“她”,而不是“它”。 屹湘松开了握住拖尾头纱的手,轻轻后退,让开了过道。 模特高昂着头、抬着尖削的下巴,疾步离开,身后有专人替她托着裙摆。 那裙摆原本应该足足有十米长,如此修复,简化的不止一点,还好屹湘自问算是依足了josephina的路线,力求修整如昔……屹湘揉了下酸涩的眼睛。仓库里眨眼的工夫,就只剩下她。 “郗小姐?”仓库门口有管理员在等她出来之后好落锁。“发布会马上结束了。”善意的提醒她。 屹湘经过层层安检,从专用通道进了发布会现场。 此时发布会已经进入尾声。 她本想找一个角落呆着,安静的看完这场秀。不料一进来就被眼观六路的总指挥苗得雨逮到:“你的位子在那里。”她笑眯眯的推着屹湘,虚虚一点,指着t台边预留的几个空位,“vincent特别交代的。” 屹湘看看,那是什么位子啊?看看,左边vincent-westwood、再左边汪陶生……那层层叠叠的公司高层,周边点点星光闪耀。她说:“这里就很好。”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十八) 得雨笑了,“好吧,那我就陪你站这里。”她手里拿着对讲机,耳麦挂的牢牢的,眼睛紧盯着场内,随时准备应付突发状况。“……哎,还有一组,就是‘桂冠’了……刚刚vincent说,他看到你完成工作了。” “嗯。”屹湘应着。心里还是有点儿紧张。vincent经常一句话就枪毙了人。 得雨耳麦中有人在说着什么,音乐声大,她只得按住麦去听。 屹湘自管看秀。 会场中光线很暗,只有展台是明亮的。所有的灯光都汇聚在那里。音乐声悠扬,是苏格兰风笛……屹湘立即抬手捂了一下耳朵,使劲儿的在耳上按了按。耳膜的疼痛渐渐好些,她才打量会场内——这里是专门为发布会而建的。本季被打造成了全黑的空间。顶棚像是一把黑色的巨伞,笼罩下来。展台并没有采取常规的t型,而是蜿蜒曲折……取意“曲水流觞”。因此特地场地上设置了四个巨大的人工喷泉,灰色的岩石、雪白的细沙令这里看上去像一个宏大的花园。 第12页 喷泉随着音乐声变幻着节奏,穿着婚纱的模特缓慢行走其中,将每一分、每一寸的美丽展示给现场的观众。还有lw传统的简洁、优雅、精致、奢华。 屹湘盯住离自己最近的这位模特身上一件缀满了水晶的婚纱。亮晶晶、光闪闪,像是旁边飞舞的水滴蒙在了纱上,又会随着脚步的移动,升腾起来……美的如梦似幻。 屹湘一边看,习惯性的打开随身携带的素描本画着,光线暗,但不影响她手上的感觉。 忽然听到苗得雨问:“湘湘,你看,那个是不是jessicachen?” “你说你怎么就改不了这脾气,你成日家什么级别的明星见不着?”屹湘被她扰不过,“哪里?” 苗得雨给她指着,说,“十一点钟方向。” 她们俩正站在会场的东北角。屹湘看到在西侧靠近展示台的位置,一个穿着嫩黄色tube-dress的女子,正微笑着看着台上,不时的转头和她旁边的人交头接耳……是,正是著名华人女星jessicachen,陈月皓。这两年在好莱坞风生水起的,号称是几十年才出一个的天才女演员……也难怪得雨意外。陈月皓那颇有点儿特立独行的性格,让她极少混迹秀场这类媒体前沿地带。 到底是个有格调的女星。又或许是……关于陈月皓的传言,从她出道,就没有断过…… 屹湘聚精会神的看着陈月皓。 陈月皓真的如同一轮皓月当空。那种光芒是遮不住的。此时她正在微笑着同她身边的人在交谈,温柔而妩媚目光,完全聚焦在眼前的人身上,那人闲闲的,转了一下头……屹湘闪电一般后退了两步,退到得雨身后。 呼吸骤然间急促起来。 风笛声折磨着她的鼓膜,疼痛难忍。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十九) “是她吧?”苗得雨索性拉了屹湘一把,眼睛仍盯着那边,笑着,“你看她穿的那款小礼服,真是美丽,是jw本季新款……听说jose和她私交不错,她这两年重大场合全穿jose给她量身打造的服装;都说jessica衣着品味这几年直线上升,出入国际大舞台也口碑极好、从不穿错,我看,这不是她厉害,jose厉害才是真的……哎,她旁边坐的是谁?好有型的男人。”得雨这倒吸凉气的语气。多多少少是有些夸张。 屹湘紧攥着笔,在速写本上勾画着,说:“连你都不认得,我会知道?” “也是。”苗得雨笑着,“不过……这男人真好看。不,不单好看……是哪个男明星么?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呢……又不像男星,男星没有这种气质……” 男明星……不,不是的。 屹湘目光低垂,素描本上的线条似乎都扭曲到了一起…… 苗得雨回头看看后台,对着等候上场的模特做了个“稳住”的动作,对着麦说:“把握好节奏,前面走快了两秒”,又回过头来,在屹湘耳边说:“今天这场,最出彩的就是几位华裔模特,前两年还觉得她们上了t台腿不是腿、胳膊不是胳膊,动作夸张极姿势粗糙;你看看如今,担大梁都完全没问题……哎哎,那边,你看看那边,那又是谁?今年新面孔还真多……星光璀璨啊星光璀璨!az也来了……我要让az在我内衣上签名,哈哈……” 屹湘仍是不语。 发布会接近尾声,场内的气氛近乎沸腾,得雨人终于也跟着兴奋起来,不住的说这说那,眉飞色舞的;抽空看一眼屹湘画的图,又忍不住大笑,道:“我说,也难怪你那些idea总是被斩,你看看……jose的设计你都要改两笔,这不是讨打是什么……湘湘,jose的设计是最轻灵的。” “这次,够轻,但,不灵。” 苗得雨有点儿意外的看着屹湘,说:“你这个批评很严重了。” 屹湘合上素描本,“我先回了。” 彻夜工作的缘故吧,她头重而脚轻。 “你怎么能先回?你得等着看看……喂,你修复的压轴大作还没有出场……马上就出场……我还有事要跟你说……喂!等下还有庆功会!”苗得雨迭声的叫屹湘,屹湘从拥挤的人群中穿过,头也不回的匆忙离开了。 苗得雨仰头,对着黑暗的天幕叹口气。 这个郗屹湘! 她的视线转回展示台。优雅的模特缓步绕台行走……她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想着屹湘刚刚的评价。 josephina成名二十年了,的确有些……固步自封。 屹湘的眼还是毒的——能说出这种话来,她的锐气还在。 万幸。 得雨不由自主的笑出来,转身退后。 她得去后台看看,“桂冠”上的那颗钻石,即将出场。 …… 屹湘出了会场,那穿透耳膜似的风笛声终于弱了些。她推开侧门,站在楼梯间里,良久,一动不动…… 第13页 走出中心的大门时,示威的人群还没有散去,吵嚷嘈杂,群情激昂,其状令人愈加心烦。 屹湘在公司保安的护送下离开。她急切的想要回到住处去。一刻也不想多做耽搁。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二十) 回到住处,整个人已经如同虚脱,上楼便一头栽到床上去……这一觉睡的却不能算好。恍惚间是有什么人在床边走来走去、手机铃响的七零八落,耳边又有忽高忽低的细碎话语声……衣服和被子湿乎乎的缠在身上,愈加让她烦躁不堪。朦胧间胡乱的从床头柜上拿了药盒过来,吞了两粒下去,渐渐的,那些声音都消失了…… 万籁俱寂的时候,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她很小。应该还是在外公的深宅大院里玩捉迷藏的年纪。 应该是西厢,外公的书房。 外公的书房很大很大,她最喜欢在玩捉迷藏的时候,藏到外公的书房去……她总是藏的很好,藏在外公的椅子后面。外公的圈椅上有一张大大的熊皮,垂下去,落在地毯上,她藏在那里,听得到外公乐呵呵的说:“没有,我没有看到湘湘。你们去别处找吧。” 她就安全了。 面颊蹭着柔软的熊皮。熊爪尖利的指甲被打磨的没了尖。她是有一点点害怕,不敢去看熊眼——仍是宝石一样的亮晶晶。 那么出出进进几次,他们找不到她,外面便也渐渐的安静下来,她窝在那个温暖黑暗的小角落里,就快睡着的时候,外公就会用手里那卷书轻轻的敲一敲椅子,“湘湘丫头,出来吃烤红薯了。” 她睁眼便看到外公脚上那精致的圆口布鞋。 内联升老师傅的手工,千层底。鞋口上针脚细密,绾一个结实的结。 她看着,忍不住想动手摸摸……听到外公叫她,轻巧的钻出来,像只小猕猴一样,爬到外公膝上,伸手抓案上白瓷盘子里的烤红薯。细细长长的烤红薯,剥开,金黄的瓤,热气腾腾的,带着一股子焦香,让人流口水…… 外公,您吃一口? 湘湘乖,外公这里还有。 她一个接一个的吃。手指上沾了黏黏的红薯汁,来不及拿盘子里的毛巾擦,伸手便摁在宣纸上,卷起一面,团成一团,脏唧唧的……外公素来好洁,却从来不恼她这个行事腌臜的捣蛋鬼来把他的书房弄的一团糟糕。还会亲自拿了毛巾给她擦干净。做这些的时候,外公一直都笑眯眯的。 外公书房里有张大大的画桌。她趴在地上玩玻璃弹珠,东一颗、西一颗,把弹珠放在地毯上,每一颗花蕊放一颗弹珠……在画桌下钻来钻去,额头时常碰到桌腿,于是总嫌那件东西笨拙而讨厌,推不动,也踢不动,无可奈何。有一次,拿了外公的开信刀在桌腿上乱刻,被外公的秘书看到,心疼的直吸凉气,说首长这个这个这个……他不只替外公打理那些文案,还替外公心疼画桌、也替外公心疼那些好容易淘换来的古宣纸,看着她扮鬼脸也拿她没办法……外公却一笑,指着那个画桌说,“湘湘,以后你出嫁,外公什么都不给你,就只有这个。” 什么是出嫁,什么? 她哪儿懂什么是出嫁呢…… “湘湘,我逮到你了!” 屹湘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二十一) 眼前的一切都是歪斜的——她不知什么时候,蜷缩到了床角。 窗帘掩着,一点灰蒙蒙的光从缝隙中穿进来,可知已经天亮。雨还在下,打在窗子上,噼里啪啦作响。这春雨,竟然带些秋雨的缠绵悱恻。 她缓缓的坐直,后背抵在密密排列的书脊上,发呆。 湘湘,我逮到你了…… 原来不是梦,是记忆。不小心就钻出来了,也不知道原先都藏在哪儿……那场景、那物事、那人、那笑,历历在目。连圈椅上那张熊皮,亮晶晶的眼睛,也清楚的不得了,活生生的,似乎在盯着她,下一秒,就会滴出血来——她喉咙紧了一下。 柔软的发丝黏在颈间,睡梦中出了很多汗多。 手指尖针痕明显,关节又酸痛不堪。连带着手臂都像要废了似的酥软无力起来。 她转着眼珠子,看到了床头柜上倒着的药盒子,又翻出另外一个,叩出白色的药片来。水杯里已经没了清水,索性将药压到舌根处,吞咽了好几次,药片反而黏在喉间,说不出的苦涩蔓延开来。 苦的她全身发颤…… “屹湘醒了没有?”陈太在敲她的门。 屹湘咬了下牙,从床上跃起,簇着被子跳下来去开门,见端着一个托盘的陈太站在门外,她不假思索的拿起盘中的水杯,“咕嘟咕嘟”喝下去,“渴死我了!”大半杯水下肚,她叫着。喝光了水,又喝果汁。 第14页 陈太看着她,“昨天回来的时候脸色太差了……来,吃点儿东西。”她进来。 屹湘甩开了被子,接过托盘,笑嘻嘻的说:“累嘛。”伸手拿了盘中的牛角包,撕开来,蘸了果酱——果酱是陈太自己做的,郊外农庄里有大量的果树,家里就一年四季有吃不完的苹果酱……“早知道去年冬天就该多卖一些。”她笑。牛角包表皮酥脆,苹果酱清甜可口。 陈太笑着。去年秋天苹果丰收。她特地让古董店歇业,空出时间来做了好多果酱。跟屹湘一起,开了轻型卡车沿着哈德逊河叫卖果酱,还跑到哥大的中心广场去摆摊,竟然大受欢迎,她们也玩的不亦乐乎。屹湘说今年还要这么干,索性多做点儿,还可以网上开店……她掰开一个牛角包,拿了餐刀抹了果酱给屹湘递过去,“慢慢吃,别噎着。” 屹湘脸上青青白白的,额头鼻尖都有汗珠,显然并没有休息好。 陈太扫了一眼屹湘那乱糟糟的床头柜,看到了药盒,眉头微微一皱,说:“昨晚有电话找你。我敲了半晌门你都没应,就告诉她晚些时候再打来吧……是不是行动电话没电了?” “嗯。谁打来的?”屹湘吮了下手指。她极少把陈太这里的电话告诉人。 “是位名叫邱亚拉的女士。但说明没有什么急事,只是你的行动电话打不通。”陈太说。 “哦。”屹湘点头。果酱的甜味暂时的压住了舌根的那份苦涩,但艰涩感仍在。她靠在沙发上,看着陈太,“我姑妈。” “波士顿那位?”陈太微笑着问。她虽没见过,也知道屹湘有位在波士顿的著名大学里任教的姑母。屹湘偶尔会去探望。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二十二) “嗯。”屹湘看着半透明的赭色果酱,“姑妈也很喜欢我带过去的果酱。她不会做。” 不但不会做,脾气也差,耐性也没有,偏偏又爱说自己崇尚自然,她那农场的苹果成熟了也都任其挂在树上不摘,树下又没有牛顿等着被砸,还不都腐烂成了肥料?整个农场弥漫着烂水果的酸气,发酵后又像是打翻了酒桶,最后演变成垃圾场味……倒被邻居告,闹上法庭,说她虐待果树。还好姑姑是个教法律的终身教授,这些无疑是应付的来;她又爱跟人打这等官司…… 陈太听屹湘提起她那位古怪的姑姑,笑,又说:“昨天的晚间新闻里有报道你们公司的发布会,那些礼服真美丽。” “那当然啦。”屹湘托着果酱盒子,猫一样伸着舌尖去舔一点儿。想到发布会,心里一顿。刚刚吃下去的药好像见效了,身上的痛楚都减少了似的。 好。真好。 “美吧?” “美。美的我都想穿一穿。”陈太笑着,“我跟陈先生结婚的时候,正流行那种蓬蓬袖的结婚礼服呢……就是这样的……”陈太的手扶在肩头,做出一个形状来。 “嗯,那是六十年代中期典型的风格。很典雅。”屹湘也比划着。 “一件婚纱,我穿了,收好,后来改一下,妹妹又穿。”陈太想起往事,笑着。甜蜜而幸福。 “没留下来?可以传给下一代。”屹湘问。西人传统,新娘身上“一点旧、一点新、一点借、一点蓝”。必有一样“旧”是家人传下来的。 “哦,我母亲生前替我们收拾的,现在真不知哪里去了。害我到现在还在想念。也就是想念吧,我没有孩子,妹妹没有女儿。”陈太叹了口气,“不耽误你,看看都几点了——今天可以不用上班?” “要的。”屹湘手背抹了下嘴角,咂咂舌,眼看着罐子里还只有一点点果酱,索性再拿一个牛角包,沿着罐子擦一下……“不能浪费。”她笑道。 陈太笑着出去了。 想到上班,屹湘便精神抖擞起来。转身经过茶几的时候,弯下身,顺手按了下遥控器,开了电视机……华语电视台正好在播晨间新闻。 屹湘挑剔的看看女主播今天的穿着——波点衬衫、蝴蝶结……她有种要伸手进荧屏替她脱了的想法。 但只一会儿,她的注意力便被正在播报的一则新闻抓住了。 “……该帖著录极多,被历代藏家追捧,一再被刻入各种丛帖当中,元代以后的公私藏印及流传历历可考及可靠,其珍贵不言而喻……” 屹湘端着漱口杯,站到了卫生间门口。画面上出现的是资料图片。 不知不觉间手上的力道就有些大了,刷头刺到了牙龈。 屹湘眉头一皱。 画面里那些暗红的印鉴,层层叠叠的出现在她眼前。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二十三) “……由于2010年保利春拍,黄庭坚所书《砥柱铭》经过70轮的竞拍,最终以人民币3.9亿元落槌,加上12%的佣金,总成交价达到了4.368亿元。该成交价创造了中国艺术品拍卖的新纪录。而秋季拍卖会,由于王羲之《草书平安帖》出现,新的记录诞生,但神秘场外买家并未现身,至今买家身份不明……” 第15页 屹湘眯了一下眼睛。 很久没关注这些了。 《草书平安帖》,这幅字一直藏于日本有邻馆。 幼年学书法,常跟书画大家的师父一同去故宫珍宝馆。师父曾指着一幅照片说,我们有多少好东西流落海外啊……原来,已经被拿出来拍卖了。 牙齿咬合的地方,有些泛酸。 她呆了一会儿,回头继续洗脸。简单的照顾了一下自己的脸面,去打开衣柜。 抽了一件原白色的旧衬衫出来,衬衫的领口有细碎的蕾丝。蕾丝还是老裁缝珍妮巴特勒亲手织出来的,再一针一线的钉在衬衫上。那还是她在英国时候的事了……老珍妮送给她的银顶针,她一直放在近身的地方……跟老珍妮学着编织蕾丝的时候,也只是喜欢而已。并没想到日后自己不但设计上偏好用了这一元素,还能在关键时刻“救火”。嗯,看陈太的反应,昨日的秀算是顶成功的了吧。她略略的安了心。 在衬衫外罩了一件薄薄的牦牛绒衫,又取了一条扎染的围巾,挂在颈上。齐肩的发被她简单的拢上去,在脑后拧两下便成一个髻,再抓松一些。她的头发软薄顺直,额前的刘海熨帖,伸手一拨,乖乖的从右边顺到左边。 她穿上外套,关了房门便往楼下跑。 陈太在起居室读报,听到楼梯响,直喊她“慢一点儿”。 她摆手,“要迟到啦!” 急急忙忙的从门边的伞桶里抽出一把伞来,蹬上靴子便开门出去……一路都是跑,脚步踏着水花,只在地铁口的报摊上买了本新鲜出炉的杂志,便随着人潮涌进地铁车厢。 车厢里拥挤,她站在角落里,拿出杂志。封面上便有很醒目的标题,评点过去一周各大公司集中推出的重磅秀。内里的评论报道一篇会比一篇刻毒,而最重要的文字必定是在最后。这就是gf的那个毒舌总编的排版特色——大概所有的设计师都一边希望这个笔名“垃圾仔”的总编辑会提到自己的名字、又一边希望不要在杂志的最后一页。 屹湘真正喜欢这本杂志。期期都买。也会想着有一天若是她也能被gf主编选中哪怕是狗血淋头地骂上一通,起码在纽约时尚圈,也算是扬名立万了——想到这儿她就微笑起来。她还有这么点儿“小小的”追求啊。这杂志对她来讲,是多么的“疗伤系”呢? 她习惯性的拿着杂志先从最后一页翻起,轻轻的“啊”了一声。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二十四) 果然不出她所料,是lw的发布会占据了这个版面。她心怦怦跳,越看跳的越凶——“垃圾仔”大骂lw推出的礼服整体风格保守陈旧,“懒惰而毫无创新精神、充满着腐败的味道”,已经彻底沦为上流社会豪华婚礼点缀。 对,没错,是没有多少创新,但,裙摆缩短或者延长哪怕一英寸,也可能是革命性的。 她虽然批评过josephina本季的设计不够好,但也不意味着lw整体水准的降低和整场发布会的失败。 屹湘未免心里来气,她继续往下看。 “……近三十年来lw所树立的,让每个女孩都想拥有、都能拥有一件lw婚纱的梦想,在这一季中被彻底磨灭。经济危机嘛?经济危机导致lw放弃了为穷女孩提供婚纱、生产梦想?但是……” “但是”之后屹湘还没有看到,就听到报站,她只好先把杂志放到自己那个大大的羊皮包里。 出了地铁站,雨愈加的大了。她把装着设计稿的皮筒抱的更紧些……腕表上的时针指向了八点三十八分。 她得快些走。 街上的人都脚步匆促。 有些冷,她缩了一下。不远就是公司大厦了。 “vanessa!” 屹湘回身。黑绸伞旋转,甩出一串水珠。 叫她的joanna没能躲开,“哟”了一声。 屹湘忙说:“抱歉、抱歉。早、早。” joanna笑着说没关系,“我们走那边……michael刚刚说,他千辛万苦才进得了门,要我们小心一些。昨天发布会结束之后,新闻发布会都被示威者冲击……你不知道?” 两人一起往前走,聊着昨天的发布会。 远远的便听到了吵嚷声。屹湘抬头看到公司门前确实聚集了大批的示威者,比起她昨天离开的时候,更加人多势众。事态显然有些升级,屹湘有头皮发麻的感觉。 她看了看地形。 示威人群堵塞了一部分街道,经过的车辆拥挤,但在警察的指挥下,仍算有条不紊,放慢速度通行;行人则自动选择避开这一路段——她回头看看,joanna示意她右转——那里是公司侧门所在的方向……但显然那里也有示威者,走侧门也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第16页 即便那是个好的选择,此时她也不想刻意回避。 joanna看出她的意图,耸了耸肩,说:“也对,有什么好怕的。走吧。” 陆陆续续的,也有公司的同事从身边走过,催促她们快一些。 有警察在。有维持正常的车辆和人流通行的;也有面对这边的,警惕的看着示威人群的……也只是看着。穿着白色制服守在公司门前的则是公司的保安。 她们离那群人越来越近了。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二十五) 他们手里拿着的牌子,上面有血红的字迹,像是伤口破了,血液喷溅了一地;同时乱中有序的喊着标语上的口号。 “没有买卖,便没有杀戮!” “反对皮毛制品!” …… 有一个人站在一辆“牧马人”顶上,裸露着上身,青白的皮肤上,黏着血色的字体。nofur。 他的演讲十分有煽动性,瓢泼的大雨也不能浇灭他的热情,在他激愤情绪的煽动下,人群开始骚动。 屹湘把挂在衣角上的员工卡取下来,攥在手里。 前面的通道窄窄的,示威的人群、警察和公司安保人员及灰色的大厦之间,屹湘本能的靠向旁边,躲闪着如浪潮一般扑过来、大有冲进大厦势头的人群。 被推搡着,屹湘手里的伞都歪斜到了一边。 她镇定的屏住呼吸。 听到身后的joanna在对什么人呼喝了一声,随即引来了更大声的回应。她回手拉了一把joanna。还有几步远,她们就越过警察形成的人墙了……她加快了脚步,正在这时候,不知道谁喊:“她们是lw的设计师!看她们身上的皮革制品!” 屹湘甚至还来不及反应到,这句话是不是指的她和joanna,只觉得一股冰冷迎头罩下来,眼前一片暗红。 冷冷的液体劈头盖脸的罩下来、顺着头顶往下流,滴滴答答的,黏黏糊糊的,有一股腥臭……屹湘脑中有短暂的空白,四周的一切似乎都静止了。 她低头,外套、围巾、牛仔裤、靴子、水泥地面上汪着的雨水,血红一摊,不断的洇开。 她用手背抹了一下口鼻处,好让自己呼吸顺畅。抹开,上面的又继续流下来,她继续抹……她抬头瞪着前方那个对她泼血浆的人。血浆滴滴答答的往下流,她往前迈一步,那人后退一步;她每走一步,地上便多一摊血。 “你们选用皮草,你们杀戮生命……刽子手……”不停的有声音向她挤压过来。挤压过来的还有人群。 深蓝色和白色的制服迅速形成人墙。 屹湘紧紧的咬着牙,抱住自己的包和设计图。 她本意是不想和这些人起冲突,她只要去公司上班……但骚动的人群像是一个躁动的蚁穴,她眼前一派血红色,分不清到底是血浆糊住了眼睛,还是她的头脑已经发热。 她只觉得有股热力在推她向前。 有人在推搡她,不但推搡她,还辱骂她,骂她“刽子手”、“冷血人”……手臂、后背都在疼。 有人猛的抓住了她的设计图,大声的叫喊。 屹湘迅速反手扯住了带子。 “住手!”她低声。 声音被周围的呐喊吞没了。 但她毫不示弱的死盯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第一章 没有季节的都会(二十六) “你给我放开!”她声音尖利起来。这一张口,嘴角弥漫的血浆迸进嘴里去。 “刽子手!”那人有一张“瘾君子”的脸,还龇着黄黄的牙。 屹湘觉得作呕。 “放开!”屹湘一巴掌推出去,扇在“瘾君子”的肩上。 她奋力的夺着她的设计图。只是她这等瘦弱的女子,根本没有被放在眼里。那人重重的推开她,一把夺过皮筒,高高的举了起来。人群里立刻有人吹起了口哨,尖细而锐利。 “混蛋!”屹湘开骂了。 “郗小姐!”“vanessa!”他们在叫她,她不理,只看着“瘾君子”将皮筒丢在地上,兴奋的踩着。头脑中像有两条火龙在飞舞,热力四溅的。 屹湘使劲儿的推了他一把,蹲下身去抢皮筒。 她抓住锁扣,使劲的抽了一把。没抽动。猛然间一只脚趁机对准她的手踩了上来——穿着二战时期美军军靴的脚,鞋底硬的像石头,踩着、碾着。 一股钻心的疼,瞬间,让屹湘积攒的那些可以骂人的英文词汇都冲出了口。 她会骂人。她用带着重重的英伦腔的俚语骂起人来,也毫不逊色于布鲁克林的市井大婶——而此时她从头到脚像是沾了上百个人的血,看不清眉眼口鼻……她的反击让人群情绪更激动。 joanna被推的撞到她身上,她一把将joanna推到身后去。 混乱之际,她头发散了下来,在纠缠之间被人抓住,她被迫后仰。看不清是谁,她只知道自己被扯住头发被往旁边拖,她忍住痛一把抓住了那人的手腕,胡乱踢打,不知道从哪儿抓起来什么东西,根本不顾疼痛的好像要撕裂的头皮,对准前方乱戳起来……眼前一派血红。 第17页 有警察将屹湘倚住,试图把她从混乱的人群中隔开。一抓到屹湘的肩膀,屹湘尖叫起来。她拳脚施加,毫无章法,逮住什么打什么、逮住什么踢什么……风声雨声,汽车鸣笛声,警哨声、警笛声、各种呼喊声……全都抵不住她耳边那个疯狂的喊声。 混乱间有人勒住她的脖子,她机敏的转身,那人反应也快,来抓她的手臂,她头一低便毫不犹豫的对准了那手狠狠的咬了下去……那人痛苦的叫声比警哨声还要尖利…… “住手!住口!”那人对着她喊。 凭什么是她先住口,又凭什么是她先住手? 停不了,就是停不了。恨不得把嘴巴里这块皮肉给咬下来。 她的手臂终于被人大力的抓住。 屹湘仍想要挣开,脚下也在不停的踢蹬——没完呢,她还没把那些人都给打退呢! 身体被两个身强力壮的警察制住,动弹不得,手腕上一阵冰凉。她张着嘴,模模糊糊的粉红色视野中,看清手腕上多出来的那只亮晶晶的东西——手铐。 雨水带着血污迸进嘴里。 她喘着粗气,猛烈的咳嗽起来。咳的心肝脾肺都在胡乱的颤动、发疼……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一) 叶崇碧接了事务所的电话就准备准备出门。 叶崇磬刚跑步回来,问:“不是说中午才去工作?”他把报纸丢在桌上。 崇碧解释说有急事要赶到警察局。 叶崇磬就打趣道:“这种日子是多么的紧张刺激啊,怎么舍得就回家洗手作羹汤啊!” 崇碧闻言作势要掐他,说:“自己弄饭吃。别忘了晚上米尔森府上的舞会——你上回来就答应去,人家巴巴的给你留了帖子。你真是,好意思的。”一回身便开门走了。 叶崇磬在厨房里走来走去。 自己弄饭吃。好像能难得到他似的。 崇碧的厨房极大处处都是典型的美国式样的“极大”,物质储备也“极大”,可就是除了牛奶,全都是生的。 叶崇磬卡着腰看着打开的橱柜里那些琳琅满目的精美盒子,琢磨着他要怎么凑合出一些吃的来……偶尔他在这儿留宿,崇碧这丫头也从不动手做饭,别说是煮顿像样的菜,就是拌一个蔬菜沙拉她都嫌占用时间,就会说可以等钟点工上门来的时候,请她给做。他不是没尝过崇碧这位钟点女佣的手艺,实在是……难以下咽。他这个味蕾不算灵敏的人都觉得偶尔为之已经算是遭罪,何况客房里还有一个嘴刁的一塌糊涂的混蛋呢? 叶崇磬想到这里,转身往客房走,“乒乒乓乓”的一顿敲打,室内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董亚宁!”他叫道。 半晌,他也只是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皱了皱眉,拧了下门柄,推门一看,床上空空如也。床铺整整齐齐的,枕头上都没有皱褶,像没有人睡过似的。床头的烟灰缸里有一点烟灰存着,几根烟蒂都只烧到半截。横七竖八的,跟整洁的床铺对比鲜明。落地窗开了半扇,风夹着湿气,吹拂着白纱,翩然起舞,地板上一点水汽。 叶崇磬从平台上往下看了一看:街边的槭树下,董亚宁的车子已经不见了。他回身关了窗。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儿,渐渐的这才闻到一点点残存的酒味。 昨晚他们都喝了不少酒。 他是在公司加班开会到很晚。会议结束之后sophie才跟他说,董先生在公司对面的皇家饭店等他。 认识这么多姓董的先生,随时会给他意外状况的也就这一个。 他从公司出来,过了马路就去皇家饭店——名为皇家饭店,其实就是个规模不大、档次不低、东西死贵且味道一般的意大利餐馆,若不是靠近公司、比较方便,他才不肯常来。进门,一眼便看到了董亚宁。 安静的坐着喝酒。 餐馆里放的是披头士的一首老歌。低沉回转。 他过去坐下来。 董亚宁眯着眼睛,转过头来,对着他喷了口烟。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二) 叶崇磬就料到他会来这么一下子,早早的拿起台子上的一个小杯垫来,扑了一下。不想董亚宁嘴巴一张,青色的烟雾一丝不乱的被他又吞了回去。 叶崇磬笑了,问:“什么时候到的?” “早上。”董亚宁回答。 叶崇磬对着熟识的酒保打了个榧子,指指董亚宁面前的酒——看看这都什么酒,好好儿的竟然在这儿喝茅台——见他瞪眼,董亚宁笑,“哈,别瞪眼了。我刚一提你名字,人家很痛快的让我在这儿喝,还偏了我两杯去,说不错呢……这儿买茅台可是比国内还便宜,我恨不得囤货呢。” “你行。”叶崇磬懒得说他。茅台配这起司条、酸黄瓜,亏他想的出来。酒保拿了一只酒杯给他,他拿起酒瓶来斟上。 第18页 “我今儿见着粟茂茂还说了一车话。她没和你说?” “没和我说。” “也是。我怕是还轮不到成你们俩的话题。”董亚宁似笑非笑的,黑而亮的两道浓眉,飞入鬓角。 叶崇磬呷了口酒,“呆多久?” “明儿就回。”董亚宁说。 不知道他坐在这里喝了多少酒了,这会子脸已经红了。他容长脸,白面皮,高鼻梁,唇形极好;眸子很黑,眼又是恰到好处的水润,显得黑白分明,尤其在笑起来的时候,丝毫不见锋芒,让人毫无戒备……模样生就的便是这么的好看。也难怪女人们都喜欢。 叶崇磬笑意渐深。 董亚宁斜睨他一眼,左边眉毛一抬,“哈?”一支烟恰好抽完,烟蒂戳在玻璃烟灰缸里。跟他的身材比起来,他的手倒是不大,很灵巧。指关节有点儿发黄,还有茧子。他习惯性的缩着手指,搓了一下那茧子。痒痒的。 “怨不得急三火四的让我去寻个胸针。”叶崇磬捻了条法式腌黄瓜,“咳嗤”咬了一口,想起那胸针,他抽了下鼻子,说:“可惜我秘书效率实在是高,这会儿恐怕已经在你家桌上摆着了。” 董亚宁似乎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好一会儿,才道:“哦,那个啊。” “哎?”叶崇磬反问。 “没有。怎么会。”董亚宁笑了笑,“那个,那个不送人。”声音沉沉的。一杯酒紧接着下去。 “哦!不送人?”叶崇磬笑着,想起某天听到的八卦,有心拿出来开开玩笑,一看时间已经不早,“得!你喝的也不少了,走吧。我明儿一早还得上班,今儿为了省时间干脆去碧儿那里借宿一晚——也不知道这什么日子,两头儿竟然都忙,忙的我脚不沾地儿都快不成了。” 董亚宁嗤了一声,说:“好像谁不是一样!” “我是真忙,不比你。还有空儿万里迢迢的来、只为了博佳人一笑。”叶崇磬打趣。知道董亚宁新近交往的这位女友,不是一般的美女。相貌嘛,见仁见智,名头嘛,就老大的。 董亚宁听了仰头大笑一阵,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来真的是为了公事。”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三) “真有心接手那倒霉催的iem啊?”叶崇磬反应还是很快的。 “怎么着?我是看iem制作的电影长大的一代啊。眼瞅着它垮了,心里多不落忍啊。我得救救它。哪怕就当给自己的少年时代正经的画个句号,不行啊?”董亚宁半真半假的笑道。 “行,太行了呀!且说呢,崇碧前阵子还提了一嘴,说她们事务所在给你公司做咨询。我以为是平常的业务,没细打听。”叶崇磬看看亚宁。这么大的投资案、而且涉及方方面面仅仅法律事务一点就庞杂琐碎,若不是十之八九的成了,想必亚宁是不会透口风的。“你确实可以啊。” 董亚宁的公司,这些年一直在影视制作上有所涉猎。表面上看起来他是交一个娱乐圈的女朋友就投资一部戏的玩儿法,可投一部赚一部,也不是谁都能玩儿的这么好的;偶尔聊起来,他就说自己是玩票,这等烧钱捧戏子的买卖,从前纨绔子弟不是常做?有什么稀罕,不过方便给哥们儿们介绍女朋友,还不用“潜规则”那套低级手段——现在看来,他绝不只是玩玩而已。投资iem这样的大公司,可不是一般的举动。 叶崇磬心里明白了几分。只是喝着酒,沉默。 董亚宁瞅他一眼,说:“我是可以,不过这事儿成不成,还得看你可不可以。” 叶崇磬的酒杯在手中转了几转,说:“我下班了。喝酒。不谈公事。” “臭拽。你要是不可以,我就去问问粟茂茂的老爹可不可以啊。”董亚宁一对窄长的凤目,说这话的时候,含着笑,有股子说不出的邪劲儿透出来。 叶崇磬一笑,推了杯子,说:“你少一语双关,我这智商,听不懂。” 董亚宁又给他倒上酒,笑着说起了别的。 两个人也有阵子没见了,聊起来,不知不觉的夜就深了。俩人本来要在餐馆外面分手,偏偏崇碧打电话来问他不是说好了今天晚上住她那边怎么还不来,董亚宁这个人来疯,便闹着要一起上去。崇碧大方的说那就一起上来吧,也好久没见董哥了。 俩人一起来了崇碧公寓。 崇碧原本就是越夜越精神的人,竟然还开了酒让他们一起再喝两杯。拦都拦不住,还说正好有开心的事——她白天有个案子赢的极其漂亮。 “足以写进教科书。”崇碧得意的说。 叶崇磬拿着酒杯碰了下妹妹的杯子以示褒奖。 董亚宁撇撇嘴,对崇碧说:“你这样的,也就是潇潇敢娶——回头他连跟女秘书、小下属玩儿个小暧昧恐怕都逃不过你这悍妇的火眼金睛加五指山。我总觉得可叹我们潇潇一世英雄,这就栽在你这儿了。” 第19页 “咦,他就是一世英雄,才懂得娶我做媳妇儿呢。”崇碧不以为意,笑着说。 董亚宁哈哈大笑,眉梢眼角都在微微颤动,杯中酒液波涛汹涌。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四) “得,你们俩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门当户对珠联璧合,行吧?”他轻咳一声。 崇碧笑,“董哥你要再这么损我们,我可是坚决不同意你给潇潇做伴郎啊——有您这样儿砸破锣的嘛?” “哟,你们俩要是砸破锣就能砸分了,我可劲儿的砸!哈哈哈……”董亚宁笑着摆手,“不说这个了……对了,我听说这拨儿晋升上将有五叔?”他看叶崇磬。 叶崇磬“哦”了一声,点头,“好像有这么句话儿——名额不多,争的还挺凶。这还得一阵子才颁晋升令呢。按说五叔去年升迁之后就该晋,不知道怎么后来没了下文,愣是拖到了今年——爷爷直说他不上进。五叔小一年儿都躲着爷爷,轻易不朝面儿。”叶崇磬微笑。 “五叔就是懒得钻营。”董亚宁笑道。 “他就是还有那点儿劲头。就按资历来的话,轮也轮到他了。” 崇碧接口来了句:“轮到就能拿到?别扯了。我就说,上将也越来越不值钱了。好死不死的小二百号儿上将,排排队,一操场。还争什么争?” 董亚宁失声笑起来,“也是。排兵布阵的时候,可不是得多来几个,不然不够分的,还没接班呢就闹内讧了不是。” 三人一笑。 聊的差不多了,酒也喝光了,董亚宁毫不客气的进了客房。 崇碧看董亚宁关了房门,倒小声开了句玩笑:“温柔乡里皓月当空呢,跑我们这儿矫情什么呀?” 叶崇磬也笑了,“随他吧。”斜崇碧一眼,“我说,你回去之后头一件事,改改你这口没遮拦的脾气。” 崇碧笑,“这不没外人嘛?” “且容你放纵几日。” …… 叶崇磬回到厨房,准备喝杯牛奶就出门上班了。董亚宁倒打电话来,只说一早被电话叫醒,他赶着最早的班机回国,太早了就没吵他们。他这才放心。董亚宁挂电话前又问了句,昨儿晚上喝糊涂了,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吧?他笑骂,你小子趁早儿滚蛋,还来试探我。董亚宁哈哈一笑,说,我只是问,我没跟崇碧说什么不该说的吧,回头她跟潇潇告状,我那伴郎的差事别真飞了……别的你全当我放p好了。 叶崇磬扔了电话还在想,董亚宁吗?哪句是他不该说的? 他敲了敲玻璃杯,拨电话。 “sophie,搜集iem的资料,越全面越好。明天之前给我。” **************** 屹湘生平头一次被关在铁笼子里。 拘捕她并且也是被她差点儿咬掉一块肉的大胖子警察说,整个示威人群造成的拥堵,都没有她施展那几下子拳脚来的厉害。当时竟然所有路过的车子都停下来,有人还钻出来站上车顶来观看……据说她那几下子,很像是传说中的“功夫”。 谁知道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娇小的东方女子,怒起来跟尼亚加拉大瀑布似的万马齐喑。 吓人了。 屹湘一直任他们说,就是不吭气。心想什么“功夫”,“功夫熊猫”还差不多。手指头不晓得是不是骨折了,肿的跟胡萝卜似的。被带回来先有医生给她处理了伤口。又是清理伤口又是包扎又是注射的,光问她有没有什么药物过敏就好像问了几十个问题。 之后她就被关进来听候发落了。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五) 铁笼里是木地板,只有一个窄窄的像是平衡木似的长条凳子。坐在凳子上久了,让人累。她干脆就坐地板上。 刚刚冲动成那样,好像做梦一样。 她所有的东西都不知所踪,包括她“誓死”要保卫的设计图。一身的臭味,像好几个月不洗澡的狗似的……有位人高马大的女警给了她一条湿毛巾,让她擦擦脸;见她全身上下,像是被剥了皮的猫一样血淋淋的,又给了她一条薄毯子——她就勉强又算是一只有皮毛的猫了。 此时屹湘裹着薄毯,只露了脸在外面。 跟她关在一起的还有一个人。同样坐在地上,抱着手臂闭目养神。两个人的位置恰好成为一个对角。屹湘托着腮,研究着那人的腿型。看不到他的面孔。他一身灰,灰色连帽衫,帽子遮住了脸,只露出下巴,青虚虚的,但看他的腿型,小腿跟大腿的比例,具备典型的亚洲人种特征——屹湘稍稍低了头,想看到他的脸……那人一抬头。 屹湘吓了一跳,后脑勺“嘭”的一下磕在铁栏杆上。 “请问,你有没有纸和笔?”她脱口便问。 第20页 没话找话,典型的没话找话。她脸上在发热。持续发热。不由自主的就咽了口唾沫。 那人停了一会儿,从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本子,对着她便扔过来。本子落在屹湘身旁。 “笔在里面。”他说。 “谢谢。”屹湘从薄毯下伸出手去,在毯子上蹭了蹭,才把本子拿在手里。手感真好。她习惯性的翻过来看,不出所料的在背面的右下角看到了制作师傅的名字和物品编码。中规中矩的。也有主人的名字缩写。b.w.——屹湘打开本子,夹层里有一支铅笔。 她在纸上“嚓嚓”的画着。 “郗屹湘,出来。”铁栏杆外面,站的是那个人高马大的女警。屹湘抓紧时间多画了几笔,将那张纸从本子上撕下来。腿脚有点儿麻痹,她站起来,姿势奇怪的抖了抖腿,像小爪子上沾了水的猫似的,翘着脚走过去,弯身将本子还给那个人,“谢谢。”她说。跟人保持着合适的距离,怕自己的模样和味道吓到人。 那人接过来,没出声。大半边脸依旧隐在大大的围帽之中,让人看不清楚。 屹湘倒弯着腰站了一会儿——从手上看的出那人肤色晒至古铜。 “快些。你的律师在等了。”女警催促她。 “来了来了。”屹湘站过去。 女警给她开了门。 屹湘发现她已经换了便装。散着长发,雪白的皮肤上,有点点雀斑,很可爱。像屹湘喜欢的女明星凯特布莱切特。 被屹湘打量,她竟然有点儿扭捏,指着旁边的通道,说:“他们在外面等你。” 屹湘跟着她走出去。 “他们”指的是vincent,还有他身边那位屹湘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的女律师——叶崇碧。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六) 屹湘哑着喉咙“嗨”了一声。vincent板着脸,瞪了她一眼。崇碧则正在跟警方交涉什么,见屹湘出来,从警察手里抽过一叠黄色的文件,走过来先问:“伤怎么样?” 屹湘哼哼两声,说:“还好。” 崇碧脸上表情虽不算严肃,但职业的让人难以感受到一丝亲近。 崇碧把文件放在屹湘面前,递上一支圆珠笔来,说:“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签字……你跟vincent先出去,剩下的交给我。” 屹湘她痛快的签了字。两名警察将屹湘的东西都摆在桌子上,当着她的面进行清点,对照表格上的物品一一核对完毕,又让屹湘签了字。 屹湘的手不方便,女警经她同意,替她把所有物品装进了包里。vincent默然的接过了包,变戏法一样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顶大帽子来,轻轻一甩就扣在了屹湘的头顶,“回去再跟你算账!” 屹湘抽了抽鼻子。 vincent看她这副脏兮兮的样子,又忍不住好笑。捏住薄毯的一角,像扭住了蚕茧似的,让屹湘走在他身后。 屹湘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原来是那位女警也已经走了出来。屹湘待她经过自己身边,叫住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来,递给那位警察姑娘,说:“你只需要找个好裁缝。” 那女警打开纸片,竟是一张婚纱的草图——裹胸长纱,头顶的拖纱缀了一小圈蔷薇…… “你的颈子和肩膀很美。不露出来实在可惜。”屹湘说。 “谢谢。”脸上有两团粉红。 屹湘顿时觉得开心。跟女警道了别,紧跟在vincent身后往外走。 vincent撇了下嘴,“什么找个好裁缝?你不就是好裁缝?” 屹湘吐了吐舌尖。 “四处做好人。有这个心思,都花在你的设计上不是正好?省的一天到晚被从这个组踢到那个组。”vincent牢骚。 屹湘小声的说:“我就想谢谢人家给我一条毯子——我听他们聊天,她马上要结婚。可是……” vincent那只戴金顶针的手团起来两个指关节对准了屹湘的头顶就敲过来,“笨蛋!你脑子里都装着什么,是shi嘛?啊?!对设计师来说,创意是金子、金子!金子你懂不懂?懂不懂?你把金子四处乱丢、乱丢!” 屹湘“啊”一声,被vincent训的发懵。他们正站在警察局门口的宽阔的平台上,人来人往,嘈杂而热闹。vincent对她一发飙,引人侧目。 屹湘正愣着,从身后被人猛撞了一下。整个人往前歪过去。 “看着点儿!”vincent一把拉过屹湘,对着那人大吼。 那人急忙道歉。屹湘看清楚,同是黄皮肤黑头发。她摇摇手表示不介意了。推着vincent赶紧走,上了车见vincent依旧火冒三丈的模样,她转头对着窗外看看,说:“怎么没有记者来?” vincent冷冷的说:“都等着你出来才大张旗鼓开记者会呢,着什么急?” 第21页 屹湘笑。 崇碧拉开车门上车,屹湘看了眼她身后,刚刚撞他的那个人仍站在原地,看向他们所在的位置。那目光和神态,都带着一点儿好奇。 “别看了,还顾得看人家。”vincent皱眉。 “开车吧,边走边说。”崇碧坐在了屹湘旁边,这才拥抱屹湘,一点儿也不介意自己这身昂贵的开司米套装会沾了污秽。 “你没事就好。”她微笑。 “当然没事。”屹湘说。车子一启动,她下意识的又回头看一眼——那人身边出现了一个灰色的身影。 是他…… 穿黑色西装的男人眼看着郗屹湘一行人离开,刚要挪步,就听到有人问:“怎么才来?” 他急忙回身,“抱歉,邬先生。” 那位“邬先生”双手抄在裤袋里,脚步未停的走出了警察局大门。司机候在车边,见他走近,忙替他开了门。 “先送我回酒店。”上了车,他简洁的交代着。 车子超过前面那辆黑色的binley,他侧脸看了一眼车内,旋即低下头,继续翻着当日的报纸。看了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拿出那本小小的素描本,轻轻的放在膝盖上,用铅笔在画纸上擦出大片的阴影,留在上面的痕迹便显了出来。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七) 他嘴角微微一沉。 郗屹湘,是吗? …… 屹湘走神了。 vincent跟崇碧头对头的讨论什么,她都没有听。那个灰色的身影明明很浅,她却觉得在脑海中越来越深。 莫名其妙的,觉得有点儿冷。 车子在街上穿行。刚下过雨的街道显得湿润而且格外洁净。一贯灰蒙蒙的色调,都有了温情脉脉的感觉。屹湘诧异于自己的感受。也许这就类似于……出笼小鸟。 崇碧和vincent不约而同的望着沉默的屹湘,崇碧说:“湘湘,去我那儿休息一下吧。” 屹湘不假思索的摇头。 崇碧笑道:“总跟我这么见外。咱俩的住处,只有三个街区的距离,你我竟然能成年不见我一面。”她笑嘻嘻的,虽是抱怨的话,说起来决不让人尴尬。她替屹湘报了地址,“vincent,我跟vanessa一起下车。”她没跟屹湘商量,摆明了不给她搪塞的机会。 屹湘也没反对。 下车的时候vincent嘱咐屹湘回去好好休息。然后强调让她明日一早务必准时到公司,有重要的事情。 vincent的车子一走,崇碧把两个人的包都从右手递到左手,空出的手臂挽住屹湘。 抬头看着屹湘寄居的房子。这一区在纽约上东也算是高级住宅了。多是这种独栋的老房子。面前这所房子是常见的三层木结构,院子里细沙垫卵石铺路,两边碧草茵茵,好看的很。 “你找了个好地方。”崇碧说。 屹湘挠了下腮边,抬头看看,客厅的白纱正巧被拉开,陈太的身影出现,好像动作停了一下,随即拢了眼镜往玻璃上靠过去,似乎正撞了上去——屹湘见一向优雅沉稳的陈太这般失态,不由得笑起来,一笑浑身的肉疼,轻声说:“这下才真是糟了。” “啊?”崇碧听屹湘这么说,按门铃的动作缓了一下。 屹湘伸手越过半人高的木门,将门闩拉开,说:“我住这儿呢,你客气什么。” “我第一次来,别让你的房东觉得你的朋友没礼貌。”崇碧话还没说完,就见一位穿着黑色居家套装的老太太打开门从屋里出来,还没有怎么样,便失声叫道:“屹湘吗?你是怎么了?”跟着小步跑着下了楼梯。六七十岁的老太太了,穿着半高跟的皮鞋跑起来。 崇碧吃惊的看着这位老太太。 屹湘镇定的跟老太太介绍她。 陈太缓过神来急忙拉着屹湘往屋里走,告诉屹湘快些上去洗澡,“我来照顾叶小姐。” 屹湘进了浴室,陈太出去泡茶,崇碧坐在屹湘的房间里,打量着这间屋子里的陈设。 这是她第一次到屹湘住的地方来。 乱的很。最整齐要算是床边的那整墙的书。多数书籍都是烫金皮面的。屋子的一角靠窗的位置有张大写字台。旁边立着一个画架。架子上一幅没画完的画。 崇碧站在画架前看着,原来是从这窗口望出去的景色。初春的料峭,画面虽未完成,也有一点儿萧瑟感……崇碧记得潇潇说过,湘湘就爱画画;湘湘在家里的画室,还有很多她从小的涂鸦——只不过湘湘不在家,便落了锁,除了母亲偶尔去收拾下,旁人是不让进的。 屹湘说过,他是个“差劲”的哥哥。 屹湘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有抑制不住的笑——她跟潇潇比起来,属于并不擅长掩饰自己情绪的。这对兄妹的性格,称不上南辕北辙,至少也是大相径庭。 第22页 崇碧微笑。 浴室里水声隐隐约约的传出来。崇碧惦记着屹湘手上的伤。她走过去敲门问:“湘湘,你需不需要帮忙?” 里面没有回应。 忽然听到里面一声惊呼。崇碧愣神的工夫,浴室门一下子被拉开,全身湿淋淋的、草草的裹着浴袍的屹湘冲出来。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八) “湘湘?”崇碧叫道。 “我的玉不见了!”屹湘低着头。水珠子顺着发梢往下滴,急雨似的。她抓过自己的皮包,打开一股脑的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倒出来,扒拉着,没有;又把夹层都拉开,还是没有。 她只觉得一阵眩晕。 崇碧忙从毛巾架上抽了条毛巾过来,先给屹湘把头发给拢起来,“你别急……好好儿想想,你确定戴在身上了?最后看到是什么时候?” 屹湘手按在锁骨处,摇头。 那玉是她从不离身的。 最后……最后……这几天她昼夜不停的在赶工,根本顾不得其他。 “是什么样的玉?”崇碧见屹湘发愣,追问。 什么样? 像是长在她身上的胎记。她知道那东西在那儿。天长日久了,忽然要她去形容,形容不确切的——锁骨处被她按的发疼发热。她手握成拳,对着崇碧,“……是块老玉。很老的玉。” 这算是什么形容? 习惯了精准表达的崇碧,看了屹湘一会儿,说:“你坐下来。”屹湘脸色就是这么一瞬,灰了。 “很贵重?”崇碧问。就算是块老玉,丢了也是有限的。 屹湘扶着小圆桌蹲了下去。 崇碧回身在浴室里搜罗了一圈,连防滑垫都掀开来查看,一无所获。 “不行我们就报警。”崇碧想起来,“是不是早上那阵子混乱,被人趁乱偷走了?” 屹湘苦笑。 如果是这样,她为这场混乱付出的代价可就大了。 身上发冷。 她深深的吸了口气。 “我再找找看。若是,实在是找不回来……也就罢了。” 崇碧心知就屹湘这反应,可不是说“罢了”就罢了的模样,“别急,是什么样子的,你和我说说,就是实在没了,依葫芦画瓢,我准能给你捯饬一八九不离十的来。好不好?你先进去把澡洗完,回头感冒了,哪头儿合适啊?东西再金贵也还是东西,人生病了可不得了——且别上火……”她安慰着屹湘。 屹湘挣着站起来。 陈太推门进来,抬眼一见屹湘的模样,紧跟着叹了口气就道:“屹湘啊,你今天能不能不要再吓我了啦?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看你这孩子从昨天回来就开始不对劲儿。你这到底是怎么了嘛?我是不是要去唐人街谢半仙那里去替你求个符回来啊?” “要!去的时候顺便问问我把东西丢在哪儿了!”屹湘围紧浴巾。 陈太倒被屹湘逗笑了,“快去洗澡。我准备了午餐,你跟叶小姐下来吃。” “这么打扰不好意思的。”崇碧想要拒绝。 “你还是别不好意思吧——等下你就知道了。”屹湘做了个鬼脸儿,把浴室门关上。 “那我就不跟您不客气了。”崇碧微笑。 陈太笑着请崇碧喝茶,“屹湘难得请朋友回来。我想你对她来说,应该是很特别的。” 崇碧心里一动,“湘湘,我是说屹湘,在您这里住了多久了?” “有两年多了吧……我下去准备午饭,很快就好。”陈太微笑着离开了。 崇碧坐下来,喝着陈太特地冲泡的乌龙茶。 两年多? 那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她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广场上,遇到了多年未见的屹湘……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九) 崇碧觉得那大概是冥冥中注定的,她跟这一家人缘分重续的开始。 她从包里拿出自己的平板电脑来。工作还有一大堆,其实不该耽误这么多时间在这里。可谁让湘湘,是湘湘呢? 手指滑动,图片夹里,有一张他的照片。 照片里的他在天山上。 跟他要了好久的生活照,他才翻出几张来发给她。这一张并不是特意拍的,也正因为不是特意拍的,效果倒格外的好些。傍晚,余晖,侧脸……他的肩很宽,侧脸很好看。当然,正面就更好看。只可惜他少有耐烦对着镜头微笑拍照的时候。除了那些应付差事的。 崇碧晃了下头。 手机里他最近一个打来的电话,还是一周之前了…… 屹湘好不容易把自己弄利索,坐在沙发上,擦着头发看崇碧托了腮安静的坐着,坐姿端正的很,平板电脑的皮套翻过去一叠,形成一个特别舒服的角度,搁在膝上。 “看什么呢?”她问。 崇碧看她一眼,说:“你过来。”屹湘坐过去,盘腿便上了沙发,歪着身子靠近崇碧。崇碧问:“你用的什么?” 第23页 初时闻起来是一种清香,散开来却是渐渐浓郁的药香,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难闻?”屹湘嗅了下。用了太久,她自己已经适应了。 “不。就是很特别。”崇碧把电脑往屹湘这边挪了一下。 “lw设计师与动物保护主义者冲突——今晨的报纸,有几家的头条都是这个;更不用说facebook、youtube、twitter……这些了。你们都成了网络红人了。” 屹湘看着画面,崇碧看着屹湘。 屹湘读懂崇碧眼神里的含义,头皮一麻。 “昨天早上就有极端动物保护主义者冲击lw的卖场,警方已经立案,是我的同事在跟进;今天她去旧金山,临时由我代办。这次lw数人卷进互殴,你是最严重的一个。” “对方呢?”屹湘问。 “他们也有多人被捕。” “我会被提告吗?”屹湘看着崇碧。 “被你差点儿咬掉一块肉的那位警察不准备告你。不过,如果lw与对方不能达成和解,你免不了要出庭作证。目前就整个事件警方还在调查当中。我晚点儿会去见对方律师。”崇碧说。 屹湘舔了一下唇。 “湘湘,今天你真的是冲动了。” “他们已经脱离了和平表达诉求的范围。如果你被攻击,会束手就擒?”屹湘不服气的反问。 崇碧看着屹湘亮亮的瞳。 “不会。”她坦白的说。 “你看。” “你看。”崇碧给她看youtube上的视频。 画面十分清晰。镜头几乎没有抖动。 屹湘看着视频中那个陷入群殴的血人,几乎不相信那是自己。像个疯子一样乱踢乱吼。还尖叫着骂人——可就凭那糊的满脸满身的血浆遮着,任谁看到了,能认出那是郗屹湘? 没有人的。 “还要看吗?还有很多。” 屹湘沉默片刻,“这会作为控方证据嘛?” “也许。但单从这段视频来说,效力不大。”崇碧说。 屹湘却在想另外的问题。 崇碧见她沉默,关了电脑,说:“放心啦。有我在啊。”她微笑,“我刚刚那么说,只是担心你,以后遇到这种事情,再这么冲动,怕你吃亏。” “我知道。谢谢。”屹湘笑笑,“你还真的开始像我嫂子了。” “我是你的朋友也该这么‘关照’你啊!”崇碧伸手过来,捏住了屹湘的腮,轻轻的拧着。 屹湘被她这个动作弄的一愣。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十) 崇碧笑,“你哥对付你的招牌动作,是不是?”她松了手,开始收拾东西,眉梢眼角都是笑。 “形似。”屹湘拍拍自己的脸,“我哥下手才狠呢。”她撅嘴。下手稳狠准。每次捏都让她脸上红半天。愣还说能捏出梨涡来——见鬼哟,哥哥那张嘴! 她看看崇碧。 崇碧笑起来,腮上就有梨涡。 心里不由得一顿。 “他说你小时候可胖了,看到就想使劲儿捏。”崇碧忍着笑。 “我胖?他才胖好不好——等我回去收拾他。” “好,回去收拾他。”崇碧笑,认真的说,“湘湘,我已经决定结束在这边的工作回北京了。我大哥这几天也在纽约,想咱们见见面、吃顿饭,见面详谈的。没想到不凑巧。” “什么时候走?”屹湘问。崇碧总能想出些理由来约她见面,其中她那位候鸟一样的大哥来了就是出现频率最高的。可她总没有见到。她也有无数的合理借口推脱。 “最快下个月中就可以。” “你真……”屹湘明白崇碧在这里取得的成绩有多不容易,“说回去就回去?” “嗯。”崇碧平静的说,“就当休息一阵子,也有好多事情要筹备。放心,我不会做全职太太。潇潇也不鼓励我这样。” “像我哥的态度。”屹湘骨梳一样的手指,梳理着半干的头发,看崇碧,笑问:“不过,会不会觉得失望?就算是希望有自己的生活和事业,大概也想男人说出那句话——钱我来赚,你只管花。” 崇碧扑哧一笑,“就潇潇的职业来讲,说这句话很危险。我会担心的。” 屹湘也笑。 会担心的。 她认真的打量着崇碧。她要承认,自己几乎从来没有这么认真的看过她。她忽然发现崇碧不知道哪儿像自己的母亲。 “我们下去吃饭。”她起身,出门听到屋内手机响,她忙回身去接电话。 崇碧站在楼梯上等她。 屹湘没有关门。她听到屹湘在“喂”了一声之后便陷入了沉默,大概有两三分钟,屹湘一声没出。崇碧看看表,时间已经过了午后一点,她正盘算着,屹湘从房里出来,眼眶有点儿发红。 崇碧只好装作没有看到。 第24页 屹湘很快回复了常态,拉着她下去到陈太的餐厅里坐下,享用了一顿丰盛的午餐。 崇碧走的时候陈太特地给她拿了两盒凤梨酥,说“只比唐人街那些糊弄人的好些。”盛情难却,崇碧带上了。 屹湘陪崇碧在街边等车。 崇碧忽然想起来,说,最重要的一件事儿我忘了问。 屹湘眨眼,说,可是要问我能不能拿到我们公司本季推出的最漂亮的那件婚纱? 崇碧瞪她,这事儿晚些时候说——你能回去给我做伴娘嘛? 屹湘没想到崇碧会跟她提这个要求。 崇碧叹口气,说:“人结婚结的晚就是这点儿不好,在国内的都婚了;散在外面的不方便回去——我又不想随便找;潇潇说只要一个伴郎就行,我看九成九是董亚宁了……” 屹湘还没说话,出租车到了。 崇碧赶着上车,挥手道:“你考虑下给我答复啊,我先走。回见。” “回见。”屹湘站在路边,看着车子远去了,半晌没动地儿。 手习惯性的摸了摸颈下,才想起来——原来是丢了。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十一) 树枝上的水滴大颗的落下来,冰冰凉的钻进发间。她重重的打了个喷嚏,仰头看了看天色,阴沉的厉害,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还是雨雪天气? 她进了门,陈太把电话递给她,说:“是波士顿的邱博士找你。” “谢谢。”屹湘握住电话。侧脸又打了个喷嚏,才开口,“姑姑?”她坐到小圈椅里,圆几上一只圆肚敞口瓶,瓶里一把洁白的马蹄莲,“……是……刚刚打给我了……”她吸着气,鼻子有点儿塞。姑姑的声音忽远忽近的。雪粒子噼里啪啦的打在玻璃窗上,她转头看着窗外。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外面细雪飞扬,白蒙蒙的一片,树上的秋千随着风雪晃动着……“姑姑,您别劝我了,我不想回去……是,我刚电话里就是这么说的……再问,我还是那句话。我不回去……您别替我操心,我过的很好。有时间我会去看您……再见。” 电话机滑下来,搭在肩头。 好久,她都不动。 “屹湘。”陈太站在她身后。 屹湘缓了一下,回头。 “伤口裂了。”陈太手里有一个急救包,示意屹湘,“我给你包一下。” 屹湘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上的伤口在渗血。 鼻尖一痒,她侧过脸,狠狠的、连续的打了几个喷嚏,终于,涕泗具下……伤口处被涂了药,钻心的疼。 **************** 夜幕初降,叶崇磬站在办公室俯瞰曼哈顿。雪下的很大,已经好几日没有看到月,灯火辉煌也是模糊的。 sophie进来问叶先生,您还不下班? 叶崇磬挠了下眉心。今晚没有安排,来纽约这么多日子,这好像是第一次。他竟然有些不太适应。 “我再呆一会儿。你先下班吧。”他温和的说,“等一下。” sophie后退的步子停住。 “我今儿听安德森说了一嘴,永昌建设那边出什么事了嘛?”叶崇磬问。永昌建设是董亚宁的。 “您是说,今天下午的事么?”sophie想了想,说:“具体的我也不十分清楚。安德森说,永昌建设在青海的一个项目出了点儿问题。他听永昌的人说,董先生已经赶过去了。安德森还说,永昌在青海现在就那一个项目,还是援建,估计问题不会太大;比较起来,他倒是更重视永昌现在参与的一个竞标。照他的说法,董先生志在必得的这个标,风险还是挺大的。大概就这些。” 难怪董亚宁提前走。 叶崇磬挥了挥手,sophie先退出去了。 他坐下来,桌子上放着sophie给他准备好的iem公司的资料,厚厚的一沓子。sophie细心的将资料归类整理,关于iem主要股东、有意入主iem的公司的资料也搜集的尽可能详尽。叶崇磬随手拿起一本。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十二) 原来百达集团也有意参与竞争。这个有着悠久的历史和传统的公司,背后是一个没落的皇族。从来低调。百达的掌舵人几十年来没有在公众视野中露面,而关于他的传闻,最多的就是他娶了一位东方太太。购买iem这等焦点一般的公司,不太像他们的作风——叶崇磬扫了一眼资料中关于百达的一段,不出所料,只字未提这对神秘的伉俪。 对手如此强劲,董亚宁要真想成事,不易。 叶崇磬把资料放下,拍了拍,锁进抽屉里,才起身走出了办公室。 守门的保安送他到门边,待他出门之后,落锁。 叶崇磬这才确定自己真的是最后一个下班的人了。 雪还在飘,出城的话,路会不会不太好走? 第25页 “叶先生?”司机见他站在那里,不上车也不说话,小声问。 “去老橡树吧。”他说。既然没有别的安排,还是回他的老巢。 前方传来刺耳的刹车声,叶崇磬上车的动作一顿。不远处一辆银色的跑车停在了路边。 “叶崇磬!”从天窗里钻出一个装扮的似白色雪绒花的年轻女孩子,对着他挥舞双臂,“这里!叶崇磬!看这边、看这边!” 叶崇磬脸上挂了一丝笑,推上车门,示意司机先上车。他走下斜坡,往跑车那边去;车上的女子已经跳下车来,两步三步蹦跳着过来,张着手臂,叫道:“哎呀我就知道你不接电话准是还在公司呢,可让我逮着你了!” 她大笑着,抱住叶崇磬的肩,狠狠的箍了一下,竟然还在他胸口蹭了蹭。 “喂,小猫,你这是干嘛?”叶崇磬笑。粟茂茂,亲近的朋友们昵称她“小猫”。 “又叫我小猫!”粟茂茂跺脚。高跟鞋踩在雪地上,立即印了两个清晰的脚印。她拂开睫毛上沾的雪花,瞪着叶崇磬。 “怎么这时候来了?”叶崇磬问。 “找你讨债的。”粟茂茂卡着腰。 “嗯?” “一个提示:去年圣诞节。”戴着雪白的小羊皮手套的手指,伸出一个。 “嗯。” “再一个提示:中央公园。”手指变成两根。 “嗯……”叶崇磬微笑着。 “还没想起来?”手变成了拳。 “想起来了。我当时就没答应你。”叶崇磬看了看天色,“走吧。” “什么没答应?我提议,你没反对。不是答应是什么?”粟茂茂两拳相撞。 “真找个地儿吃东西,去不去?”叶崇磬问。 雪簌簌的落下。他身上的黑色大衣落了一层雪粒子。黑白分明的。 粟茂茂看了一会儿,说:“那好吧。不过!” “嗯?”叶崇磬走到她的车边,替她开了车门。 “这事儿没完。”粟茂茂上了车,跨到副驾位子上去,“你来开车。” 叶崇磬上了车。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十三) “怎么这么晚出来?” 粟茂茂摘下帽子来,露出一头齐耳短发,抖着帽子上的雪,说:“我也想早点儿啊,可是你看,又是雨又是雪的。” “没有雨没有雪,你也不是朝九晚五。” 粟茂茂嘿嘿一笑,“跟我爸一个口气。不过他骂我凶多了。整天说我这儿不对那儿不好的,以后难当大任。” “还不是为你好。”叶崇磬说。茂茂是独生女。粟家这一辈儿,偏又只剩下了她一个。粟家日后是要靠她的。也难怪她父亲着急。 “我又不是那块材料,骂我,也骂不出个银行家啊!”粟茂茂作出一副委屈状,“气狠了,他就说他怎么就那么想不开,跟谁谁、又谁谁似的,也给自己弄个私生子私生女的,也好有个备胎。现在对着我,就一副华山一条路的心肠……我就说,他还别着急,我不成,我给他找个成的不就行了?” 她好像被自己的主意也给逗乐了,笑起来。没心没肺的。 叶崇磬想起了上次在电话中,粟茂茂那半开玩笑说的话。 车子里很暖和。有种新车的味道。 “新买的?这车至少得提前半年下单。”他问。 “我就说,我的事儿啊,跟你说上千遍,你也记不住——我新买的?”粟茂茂弯了身子,脸几乎贴到膝上,将安全带拉的老长,看着叶崇磬,一脸的不乐意,“难道是抢的?这是我今年的生日礼物啊!不是跟你念叨过?这还不是多亏了你跟我说,克尔维特新出的这款性能多好,同级别的车子里,这款性能最优价格最实惠。什么什么什么……那些都只有个花花架子,在美国的公路上,克尔维特才真正有王者之风。您就是一克尔维特的托儿!” 叶崇磬车子在路口右转。 “我还跟你说过这?这我真不记得了。你生日是哪天来着?” “我算是明白了,得,您是大忙人。这样的小事儿哪儿至于麻烦您费劲儿记得?别说你了,就我爸、我妈,他们记得,也不过是有人帮忙——谁稀罕。”她轻声的哼了一声。转开了脸。沉默了。 叶崇磬看了一眼茂茂那叠在一处的身子。心里有点儿抱歉,就说:“明年记得给你过。” “明年让你秘书记得提醒你?这是哪儿?”粟茂茂直起身子。看外面,“啊?真的来中央公园?” “亏你在纽约念了四年书。”叶崇磬微笑。四下里看看,寻找着车位。 粟茂茂把帽子戴上,“不是你说的,念书的时候把心思用在念书上?我只念书去了,没仔细研究纽约地图。” 叶崇磬停了车。 第26页 “我教训你的话,你都记得?”叶崇磬微笑。 “你跟我说过几句不是教训我的话啊?”粟茂茂叹气。 “你真听的进去又好了。下车吧。”叶崇磬先下车。等着粟茂茂从另一边钻出来。 茂茂不是那种纤弱的女孩子。全身上下都是白色,视觉上更有适度的扩张,显得很健康。她总是充满了饱满而有活力的新鲜的气息,活泼泼的,真难让人不喜欢。 茂茂下车来,走在叶崇磬身后,倒沉默了。 积雨上覆盖着新雪,走上去“咕唧咕唧”轻声响。行人极少,偶尔有路过的车子,金黄的灯柱缓慢的移去。 粟茂茂脚下打滑,伸手抓住叶崇磬的袖子。 叶崇磬放慢了步速。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十四) 前面有一个小食摊。是卖热狗的。湿冷的夜晚,热狗摊小小的一簇灯光让人觉得温暖。叶崇磬经过小食摊的时候,买了两只热狗。顺便跟那位瘦瘦的大叔聊了两句。粟茂茂默默的站在他身边。听着他问大叔生意好不好、是不是还每天都来……她转开了脸。 过一条街,就是中央公园。 虽然没有圣诞节和新年的火树银花,公园里的灯还是明亮的。 也可能是因为天气不好,罕有人至。也是,此时最适宜的事情,应该是围炉而坐,来一杯香浓的热咖啡,或者美酒…… “在发什么呆?”叶崇磬一手拿着一个热狗,笑眯眯的。 粟茂茂双手并着举到叶崇磬面前去,“谢谢啦!” 叶崇磬放了一个在她手上,“我很久没吃山姆大叔的热狗了。不知道他手艺是不是还那么好。”他示意茂茂往那边走。茂茂跟上。 “我知道。”她小声说。声音低的自己都听不到,叶崇磬自然就更没听到了。 两人选了一个干净的地方,粟茂茂拿出一条羊毛围巾来,铺在台阶上。叶崇磬笑,等茂茂坐了,他脱了大衣,盖在她的腿上。粟茂茂拍了拍那带着他的体温的大衣,分了一半过去。狠狠咬了一口热狗。 “唔,好吃。” 叶崇磬摇了摇自己手里这个,“这儿还有一个。” “你不吃嘛?” “不饿。”他微笑着。 公园的空地上,有星星点点几对情侣在慢步。 天冷的时候,会有人溜冰。满场的欢声笑语,是冬日里最动人的曲调。 叶崇磬一言不发的看着。 “叶崇磬。”粟茂茂叫他。 叶崇磬“嗯”了一声。 “你为什么还是带我来这儿了啊?”粟茂茂问。 “圣诞节,中央公园。”叶崇磬说,“你说的,还少了一样吧?山姆大叔的热狗。” 粟茂茂低头。 “茂茂,我再也不会在圣诞节那一天,跟谁在这里溜冰看灯。” “叶崇磬,菁菁走了很久了。”粟茂茂抬起头来。 叶崇磬沉默一会儿,才说:“我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菁菁已经不在了的事实。” 灯光下他的脸,有种沉静的毅然。 “叶崇磬,”茂茂吸了口气,缓缓的说,“那我,要跟你宣布一件事情。” “茂茂。”叶崇磬似乎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我暂时没有打算再进入一段稳定的关系。” “那就好。”粟茂茂豪爽的一拍大腿。 叶崇磬皱眉。 粟茂茂继续吃热狗。她吃的很快,样子一点儿也不斯文。 “菁菁说,山姆大叔做的热狗,全纽约最好吃——我同意。”她咂了下嘴巴,“情人眼里不止出西施,情人嘴里还出美食。山姆大叔的热狗之所以好吃,那是因为跟你一起吃。” 叶崇磬沉默。 “叶崇磬,这世上所有的女人,只有那一个站在你身边,我不会嫉妒。那就是粟菁菁。”粟茂茂站起来,将叶崇磬的大衣抖了抖,给他披在身上。她弯下身,微笑着,“现在,我希望自己是下一个站在你身边的女人。” “茂茂,你没懂我的意思。” “我已经23岁。智商中等偏上,你话里要是没有九曲十八弯,除了我装听不懂,差不多都能懂——别跟我说你比我大太多,都是借口——我没嫌你老,你还嫌我小,这是笑话不是?”粟茂茂跳起来,跑了两步,对着广场,突然间喊了起来,“粟菁菁!粟菁菁!我……” 叶崇磬猛的站了起来,他一把拉住了茂茂。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十五) “茂茂!” 茂茂被他拉的一个趔趄,顺势回身紧紧的抱住了他。 “我爱你,叶崇磬。” **************** 屹湘半夜里醒来好几次,都是因为手疼。后来觉得不止是手疼,全身都在疼。鼻子塞的像是被堵进了什么东西,脑门子是一阵冷一阵热。熬到了天亮,头沉的像绑了个沙袋。 第27页 盯着手机想了半天,昏昏沉沉的就想拨电话回公司,说自己今天不要去上班了。 可vincent昨天临走时候的语气…… 她把头埋进枕头里。 昨天要是不闯祸,今天一定可以理直气壮的请病假! 郗屹湘你这头猪……她踢开被子。 她到公司的比平时略早,办公区有些冷清。格子间里积攒了一夜的味道在开门的一瞬间扑面而来,说不清楚是颜料、布料还是什么料挥发的,她将门大开着。 陆陆续续有同事上来,见到她来上班了,都打个招呼,关心她的伤势——屹湘手上的伤口早上又被陈太“精心”护理过,这回换上了漂亮的胶布,看上去没有那么夸张了;但下巴、腮边、额头上的淤青却是遮不住的。 也就随它去了。 屹湘拨了拨额前的刘海。 自从进了lw,她还从来没有试过在同事里有这么高的人气。用vincent骂她的那话里的意思,她在公司里就像是万金油,抹哪儿哪儿灵光,不用的时候丢在一边,也就无声无息,裁员的时候大概会排在黑名单里,留与不留全在一念之间。她也不是看不出来此时每个人看向她的眼神里,都有点儿福祸未知的复杂意思。但不管是什么,她暂且照单全收。 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再重新找份工作。再大不了,依旧上街给人画像去。再再大不了,陈太那间古董店,打个工总是可以吧……她拿着杯子往茶水间去。 习惯在每天上班后来一杯咖啡。今天陈太特地警告她,身上的伤都还没有好,不要喝咖啡——还好上次崇碧给她一些茶。 崇碧有什么好东西,总想着她。先前没说要嫁给她哥的时候,就是那样的。这回崇碧特意强调说别看茶的包装不怎么样,真是好。是她哥哥特地给她留的。 屹湘在家里试茶,陈太也说好。她原来并不怎么喜欢喝茶,只是这茶味道淡淡的,有股子说不出的香。包装确实不咋地。联邦快递的纸盒子一打开,竟然就是两个锡纸包。密封的倒是极好。 她后来跟崇碧道谢,说好茶,可惜她每天在公司,没有好好茶具配。还开玩笑说,房东太太听说她用玻璃杯泡茶,差点儿口吐白沫。崇碧大笑,说你知道吗,我那个大哥,说其实鉴赏美茶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就是用玻璃杯。她开玩笑说这些年哥哥什么建树都没有,跟人合伙建茶场吧,出的茶还不够自己人享用的。 屹湘听了觉得羡慕。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十六) 握着杯子发了会儿呆,又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想。 潇潇是她能遇到的最好的哥哥了。 她笑了下。 正站在茶水间的门口,里面有人聊天。其中一个是joanna。屹湘熟悉她那德克萨斯口音。 “……太勇了,我就是没想到啊,她才有我二分之一大小吧?居然能把我推到身后,自己冲在前!” “她当时像个血人。”这个声音较为陌生。 “地地道道的。不知道是什么血,如果是狗血……我发誓以后见那帮人一次,就打一次!”joanna说。有点儿激动。屹湘听了,笑。 joanna是极端爱狗主义者。谁跟狗过不去,她就跟谁过不去。 “算了吧,你一定是跑的最快的,你看这次vanessa被警察拘捕,你都毫发无伤……vanessa今天来上班吗?”又有人问。 “应该会来。”joanna语气笃定。 “不是说伤的挺重?” ura都因为这件事情取消了这一个周的行程,你觉得她不回公司来能行吗?” “那又不能全都算是她的错。” “现在说谁对谁错有什么意义?这个事件对公司声誉的影响太大了。” “那你是说我们就活该被打?”joanna忽然高声,且充满了火药味。 里面瞬间安静。 屹湘清了清喉咙,进了茶水间。里面的三个人同时对着她微笑。她先看joanna,果然一张脸也是肿着的。她忍不住笑出来。另两位识趣的离开,屹湘跟joanna拍了下手,问:“伤的严重吗?” joanna耸耸肩,说:“我就只挨了两个耳光而已。你看。”她下巴转过来,“圣经上说,人打你左脸,你还要把右脸奉上——你看我做的可好?” “胡说什么。”屹湘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贴着自己名字标签的小玻璃罐,示意joanna;joanna摆手说享受不了你那中国式的清淡。屹湘取了几颗放在杯中,注水。听到joanna问她“你的伤怎样”,便挥了下自己的右手,“就这样。” joanna沉默片刻,说:“我以为你会因为那几张设计图真的跟他们拼命。吓坏我。”护崽子的母狮子一样。半点儿平日里温吞水似的女子模样都不剩。她想了想,问:“我们刚才说的你听到没?” 第28页 屹湘坦白的说:“听到一点儿。” “那你会不会背黑锅?”joanna也坦白的问。“以往别的公司也发生过类似事件,都是开除设计师了事。vincent有没有跟你说什么?”joanna问。 屹湘听出joanna话里暗示的味道。 “就说让我今天回来听候发落。”她喝了口热茶。皱下眉。 joanna见她这副样子,换了个话题,“对了对了,那天庆功会上,vincent和josephina说起你来。” 屹湘一省,问:“jose在现场?”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十七) “嗯。还挺高兴的。庆功会后的新闻发布会,她就没有去了。之后也没有再出现。发布会那么成功,jose开心是应该的。” 屹湘未置言辞。这等与公司高层接触的问题,她一向意兴阑珊。但joanna点醒她的用意,她当然明白。她更关心的是——“桂冠”展出的当时,因事耽搁行程的josephina很可能在现场观看了礼服修复后的模样。“垃圾仔”对josephina血淋淋的批评,那其中自然也有她的部分贡献。屹湘额上微微冒汗。 vincent还跟josephina提她的名字? “不过,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说她的设计好。你有没有看最新的gf杂志?那个烂嘴巴的主编,他不光是骂josephina的设计是垃圾,把咱们这一季的设计全都骂进去了,真不愧是‘垃圾仔’,骂什么都批评成垃圾……你说那杂志怎么能活命,若我有一天成了大牌设计师,被他这么骂,我一定放狗去咬他,咬的他死无全尸!”joanna跟屹湘一起走出茶水间。 屹湘笑,开玩笑的说:“会有这么一天?” joanna绿色的眼珠子翻了两翻,说:“切,小看我!” 屹湘喝了口茶。味蕾好像恢复了有点儿知觉。感冒药起作用喽。 “不过垃圾仔倒也不是说的一点儿道理也没有——他眼光够,josephina的‘桂冠’,压轴出场的那件,的确是她这几年以来最好的一个设计了……” 屹湘一口茶含在嘴里,急忙咽下去,“啊?” joanna耸一下肩膀,红肿的脸,运用肌肉不便,表情有点儿僵硬,不过仍然是那种“你大惊小怪些啥”的意思,“垃圾仔说,josephina要是没有这件‘回光返照’的作品,她真该卷铺盖卷儿回家养老去了,反正她年过半百,成名日久,雇佣年轻优秀的设计师给她做设计,也足以让她自创的独立品牌继续在富人圈子里大赚特赚了。” 回光返照……真够狠的。 菩萨保佑,至少今天不要让她在公司见到汪筠生。她也还没准备好,这就“回光返照”呢! 回格子间,屹湘正准备坐下桌子上的电话就响了,不出所料是vincent办公室打来的。 vincent要屹湘跟他去ura。 vincent走在她前面,没几步,回头看了她一眼,“等下有话好好讲。” 屹湘点头。 vincent一向狂傲,ura面前却总是谦恭有加。 屹湘这是第一次进这间办公室。与外面的风格迥异,办公室内色调沉稳而厚重。屹湘觉得自己是从水晶世界迈入了山洞。办公室的一侧有一个巨大的屏风做了隔断。紫檀百宝嵌,十二扇。古色古香,十分美丽。屹湘觉得这个屏风眼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有淡淡的檀香味飘来。 屹湘意外。 不知ura在办公室还用香……她不由得想ura那个特别的中文名字。 汪陶生。陶生……谐音“逃生”。她记得有一ura在访问中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的谐音,她每次都能化险为夷。 此时汪陶生在用意大利语讲话。低沉而富有磁性。第一次在这么单纯的环境里听她的声音,跟平时、甚至上一次见面都有很大不同。办公桌上有只黑檀相框上。她有点儿好奇那里面会是一张什么样的照片。这个单身的时尚女皇,连绯闻都没有一条…… 汪陶生放下电话说了句抱歉。 这么客气的开场白,让屹湘有点儿意外。 汪陶生看着屹湘,她说:“vanessa,公司因为你蒙受巨大声誉损失。” 屹湘不出声。静待下文。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十八) 陶生靠在椅子里,十指相斗,这是她的一个习惯动作。目光在屹湘周身走了一圈,最终停在她的脸上,“我个人能理解你在当时状况下的反应,但如今媒体过度解读,vanessa,公司多年来良好的声誉和形象,从未有今日之危机,已经不容再有损失。” ura,”vincent待汪陶生停下来,适时的插话,“事已至此,我想,还是想办法补救比较好。”他看屹湘一眼。 第29页 屹湘仍是不出声。 汪陶生微笑了一下。 vincent接着说:“而且我们多年来确实已经致力于研发和使用动物皮毛替代品,并且身体力行。” 汪陶生未置可否。 屹湘在心里叹了一口气—ura桌上的皮垫都是鳄鱼皮封上等水牛皮。替代品?别鬼扯了。lw最昂贵、最奢侈、最有价值的品牌之一,就是皮具制造。只要热爱这等奢侈品的人存在一日,这一本万利的买卖就会有生命力。 动物保护主义者?哈,就算是那个最极端的,脚上不也穿着皮靴? 屹湘攥了下拳,手指疼。 vincent转向屹湘:“vanessa,你应该配合公司策略。会有同事安排你接受媒体采访。” 接下去,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也会有人教给她;为了避免出错,也许安排一场演练也是可能的。 可是面对媒体吗? 自己这张素白的脸,取代那个血色的身影,也是在顷刻之间。 汪陶生看着屹湘脸上闪过一丝犹豫。 “vanessa,你责无旁贷。”vincent见屹湘始终不开口,微微皱眉。 屹湘沉吟。她已经有了决定。 她缓慢地说:ura,vincent,我进公司已经近三年。我喜欢lw。” “vanessa,这我们都知道。”vincent说。 “给公司带来这么大的麻烦,我始料未及。我愿意承担后果。”屹湘放慢语速,“我不会对暴行低头。也不会公开的谈论这件事。请原谅。我这就递辞职信。”她站起来,深鞠一躬。“我先出去。” vincent要说什么,汪陶生单手做了个制止他的手势,他只好看着屹湘走了。 汪陶生看他,半晌才说:“就照你刚刚说的吧。既然公关部已经在做这个工作,就照原计划进行。你看,这两天我的访问都忽然增多了。我也觉得,坏事未必不能变成好事。” ura,其实我才是责无旁贷。” “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 “不过,我想说的是。vanessa是个很有个性的设计师。虽然这次她惹了祸。能不能给她一个机会?轻易放走她,是公司的损失。” “vincent你不该是这么感情用事的人啊。”汪陶生微笑,“vanessa?我看过她的资料,她在公司两年有余,表现普通。” “十年磨一剑。” “这一行,太多一夜成名、三天改朝、七日换代,真正的创新和速度意味着一切。谁?谁等她磨剑十年?”汪陶生说。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十九) “我等ura,你也该等。她十九岁半就拿布朗奖……” “那也只能证明她曾经是个天才少女。” vincent忽然有气,ura你怎么也开始急功近利?” “我的公司不养闲人。” “那要这么说,这次的秀如果没有vanessa,我们现在还能坐在这儿讨论什么名誉不名誉?扯块遮羞布做过街老鼠吧。”vincent气呼呼的。 汪陶生微笑。 “到底怎样?”vincent追问。 “我考虑下。”汪陶生桌上电话又响,她手扶上去。“vanessa既然不想面对公众,也不勉强。我们有别的方案。”她拿起电话来。 vincent出去了。 汪陶生讲完电话,独坐片刻,站起来,绕过屏风。 “今天好忙。”她坐下来,对着沙发上的人说,“闷不闷?等下我就可以走,陪你吃午饭……” “这女孩有原则。”沙发上坐着一位美妇人,手里正翻着一本画册。 “唔。”汪陶生笑了笑,“可不。” “也许应该鼓励。” “你都说了不插手公司的事。”汪陶生开玩笑。她忽然顿了顿:郗屹湘的模样,大概是看多了几次,无端的多生出几分亲切感。就连她下巴上那颗小小的痣,都觉得俏皮可爱——不过,在她发倔的时候,那颗小痣竟然也一副倔强而不服输的样子。她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 “我只是听到,问一句。” 汪陶生笑了。 “陶生。”美妇人眼波流转,合上画册。 “是。” “这几年你花了很大力气在大中华区部署。” “是。那是亚太区的重要一隅。” “真的因为这个?” 汪陶生沉默。 “我以为我们一直有默契。” “起码我们不能放弃那个市场。” “我不希望你这样。” “大姐,那是你从来不看我们的业务增长报告。”汪陶生认真的说,“筠生做的很好。在中国大陆的布局,也才刚刚开始。我们有信心,日后会更好——筠生这次没有早早赶过来,就是因为在上海和长沙都有分店在筹备阶段,她的脾气,要求又高,又恨不得事事亲为……忙都忙死了。大姐,再说这个决策也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为公司前景,进入新生市场绝不能落后。何况对于咱们来说,起码不存在文化障碍。” 第30页 短暂的静默。 汪瓷生将画册放在手边。贵妃榻上的紫色金丝绒柔软而华美,她抚摸着。 “你这么执着。我也不好说什么。但是,”汪瓷生稍微停了一下,“筠生狂傲急躁,时常目中无人。做设计,才华绰绰有余;做运营,你还是另选其人吧——你刚刚提到长沙,我以为对lw来说,那并不是非常适合的地点。” “大姐。”汪陶生微笑,“我们来自那里。叶落归根,母亲说的。我们总有一日要照她的遗愿,送她回去。我想她会乐见咱们姐妹的版图上,有一颗棋子在长沙。” “你的意思我懂了。我不过白说说。”汪瓷生深深的叹一口气,“陪我去一趟大都会。今日陈先生的画展最后一日。” “好。” “若是忙就不必。” “不会。”汪陶生笑。 “刚刚那女孩子……”汪瓷生慢慢起身,“陶生啊。” “怎么?” “你真的同意她辞职?”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二十) 汪陶生笑着,“大姐,为了她,我的两大干将都跟我发飙。一个说我助纣为虐,一个说我急功近利。换做姐姐你,会留着她嘛?” “被你说的,这孩子像是个祸根。筠生呢?” “她庆功会之后就没露过面。”汪陶生说起来,颇有点儿无奈。 “几十岁的人了,脾气始终不改。” “母亲在日,宠坏了。母亲不在,你更宠,只累了我。”汪陶生开了一道隐形门。这里有一部电梯直达地下停车场。她请姐姐先进。 汪瓷生拍了拍陶生的手,“谁让你是姐姐呢?” “我时常情愿换过来呢。” 姐妹俩都笑。 “大姐,你说,我想法子让筠生难受一下好不好?这些年真是受够了她的脾气了。” …… 屹湘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花了十几分钟打好了辞职信去交给vincent。以为vincent又会对她发狮吼功,可他只是安静的从头到尾仔细阅读屹湘打的这封辞职信。末了他把信展开放在桌上,说:“辞职信我先收下。先回去休息几天。” 屹湘走出lw大厦。 她发觉这是自己第一次在上午十点半的时候,走在这条街上、有时间抬头看看高楼大厦间的天空。公司大厦外面飘扬的星条旗,让她有点儿莫名的伤感。 就这样,又成了无业游民…… 屹湘拍拍手。 最要紧是先回去好好儿的睡一觉。 **************** 叶崇磬睁开眼。 漂着浮冰的湖面,像是破碎的镜子。 他动了动。大衣盖在身上,领结散开半边,长围巾胡乱的堆在胸口……昨晚回来的晚,一瓶酒一只杯子,陪着他,就这么天亮了。 他伸了个懒腰。 眯了眼睛看着面前的湖水。真好。耳畔的松风里,有啾啾鹿鸣…… 屋内电话在响。 他不想动。 电话就停了一会儿,又响起来。 他望着通往湖里的那弯木色陈旧的桥,望了好一会儿,才起身,伸个懒腰,并不急着往回走。听到电话铃声停歇,片刻,传真机便响了。他踱着步子,好让自己全身的骨骼和肌肉都苏醒过来。 木地板被风蚀的表面上有些绒绒的,踩在上面,声音有点儿含混。似乎这声音惊动了不远处的鹿,鹿鸣声停歇。 他推开厚重的玻璃门。 传真机上的文件刚刚吐毕。 懒得马上就去看。他走出去,穿过大厅,往厨房里来,倒了一杯清水喝光。 厨房的窗子低低的,他望出去。外面是幽静而深邃的松林。北美的水土丰沛而富饶,取之不竭用之不尽似的养出了这般长相狂妄而骄傲高大的树。看了却让人心里觉得有些欢喜。莫名的欢喜。即便是在这宿醉初醒的混沌的早晨。 叶崇磬脖子后仰两下。 昨晚到底睡的不够舒坦,脖颈有些僵直酸痛。 忽然听到一阵声响,一只棕黑色的爪子伸到了窗台上。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二十一) 窗台上有一个藤编的褐色篮子,装着苹果、碎面包和冷肉。大约是佣人苏珊放的。 是一只浣熊。 叶崇磬眼看着浣熊越过了冷肉,拿了苹果,忍不住想笑。又怕惊吓了它,蹑手蹑脚的顺着橱柜的边缘走出去。不料越小心,越出状况,一头撞在厨房的门框上,“嘭”的一声,他摸着肩膀,回头看,那胖胖的家伙早溜的无影无踪了。 他回了书房,从传真机上抽出文件来看。电话再响,他接起来,轻轻的“喂”了一声。 是国内来的电话。 对方用轻缓的语气讲的有条不紊,恰似这清晨的光线和他此刻的心情。 “……就这么办吧。”他说。 第31页 那边又问了句什么。 他电话已经移开了,只是说,“不用。”便扣了电话。 水还剩下半杯,他慢慢的喝着。 走到落地窗前。 太阳又升高了些,湖面上满是金红的光,波光粼粼,像是鲤鱼的细鳞。 桥上有人。 在桥头方方的巨大的平台上,有一个瘦小的身影,坐在那里。旁边是一辆单车。 他远远的看着这个闯入者。 在四周深绿的灌木丛、碧蓝中点缀着雪白的湖水和红火火的晨光照射下,安静至极的环境里,一个能融进这环境里的身影……他也静静的站着。 忽然响起的电话铃让他回神。转身接起来,语气就难免有种被打扰过后的烦躁。 sophie很习惯他的做派了,处变不惊的跟他汇报着。 他听着,偶尔“嗯”一声。转回身来,那桥头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好像倏忽之间而来,又倏忽之间而去。 比浣熊的动作还快。 叶崇磬放下电话,推开门,扶着木栅栏,深深的吸着带着松香的清新空气。 水面静而无波,难不成是幻觉? …… 郗屹湘骑上自行车,猛踩两下,车轮嗡嗡嗡的转着,从树林里穿过去,好一会儿才上了私家公路。 她本想在桥头多休息一会儿;刚坐下就听到电话铃响,屋子里人影晃动。她立时有种闯入者的自觉——这样打搅主人的清晨是极不礼貌的。 这水边的房子,没有围墙,好像多时无人居住的样子。界标也不太明显,只是隐在路边密林中的一个掉了漆的木牌,写着old-oak-park。偶尔她骑车稍远到了这里,不自觉的就想闯进去。 她太喜欢那一汪碧水,也喜欢水边的居屋。木石混搭,很古旧的味道。看铭文建成不过五十余年,却像是一座藏在深山里的城堡一般。安宁而有古老韵味。从春到秋,从夏到冬,那里的景色四季不同、季季皆美。让她想到haw射ad。 只有一个早上,她遇到一个中年妇人。挽了一篮鲜果从屋子里出来。她开口打招呼,得知妇人只是屋主的雇工。很有礼貌。得知她就住附近那所农庄,欢迎她来参观。 她猜想屋子的主人应该是个有点年纪的人了,很有点儿欧洲老庄园主的做派,管家带着主人的自豪和类似导游的自觉。连湖上舶的那两艘游艇,都是复古风格的…… 屹湘猛踩两下单车。 她扰人清梦,说不定等下就有个拄着拐杖的老伯出来要敲她头壳呢! 单车铰链处“咔咔”作响。 屹湘拍着车把,叫道:“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掉链子啊……”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二十二) 这辆旧单车是她找东西的时候在仓库里搬出来的。她拍了照给陈太看。陈太说,要是合用就只管用。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说,那东西有三十年了吧……陈太看着照片的时候,沉吟,似乎这老旧的自行车勾起了她的什么回忆。 这老爷单车大毛病没有,就时常闹闹小脾气,偶尔把她当在半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她还得扛着回来。用了不到两年,她修自行车的技术倒提高了不少。 屹湘回头看了一眼,没有追兵。从车上跳下来,支了车子,摇着脚蹬,一前一后,车轮子飞快的转着。 一会儿,“咔咔”的响声终于消失了,屹湘松口气。 看来今天的运气不算坏嘛。 她开心的重新骑上车子,前面是一个陡坡,她忽然玩儿心大起,松开车把,张开双臂,俯冲下去;林间的冷风切在脸上,有种痛苦又痛快的感觉。 她忍不住大叫起来,声音传的好远…… 陈太的木屋在几英里之外,屹湘把自行车靠在绿篱上,满头大汗的先跑去打开信箱看了一眼,依旧空空的。 她进了门,手机在唱着歌。是苗得雨的电话。得雨刚刚知道她辞职的事就打电话臭骂她一顿。这回是问她,今晚上在纽约的几个老同学餐聚,她来不来。 屹湘说不去。我一刚失业的落魄鬼,恨不得现在钻进地洞里藏着,才不要出去见人呢。 得雨在电话里笑骂,说郗屹湘你这个懒鬼。什么,失业?没失业的时候你连借口都懒得找。 两个人又闲扯了几句,得雨总算是放过了她。 屹湘收了线,倒进阁楼沙发里发了好一会儿呆。 痛恨各种现代通讯工具。像一张网,无边无际。 鸿雁传书,真正成了古时候的浪漫。 母亲曾说过,跟父亲分居两地时,每个周收到他用毛笔字写的信、偶尔打一个越洋电话,那种幸福……屹湘甩了下头发。 心知这样的幸福,实在遥不可及了。 …… 叶崇碧听着电话里哥哥在讲今天早上的遭遇,电话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笑着说话:“你该不是昨晚喝太多了吧……最近的邻居距离你有八英里,邻居?别逗了。” 第32页 崇碧手上不停。等同事拿了文件出去,她干脆翘起脚来,搭在一边的矮凳上,笑道:“幻觉吧?啊?还好幻出来的是个女人,说明你还是个正常人……对了,哥,我听说粟家的那个小丫头一直没走,是不是等着你一起回国……” 那边沉默片刻,说自己要去开会。 崇碧笑,说:“等等,等等!提到女人,换话题的本事一流。躲,你躲我容易。也就是躲我容易,我又不会想嫁给你……回去你躲躲爸妈试试?……哎呀我真有事儿,正经事。” 叶崇磬催她快说。 “你手上有没有好一点儿的玉饰?不要很大的那种,就是随身带的,适合我这个年纪女孩子的……对了,还要古一点儿的……啊,我才不跟妈去说呢……你那儿没有的话,就帮我留意一个。好吧?……价钱你看着,估摸着我能负担的了的。”崇碧笑,对叶崇磬追问她用来做什么,不肯回答。“得了你去开会吧。还有,明儿我上庭,不能去送你啊。” 她放下电话,站起来。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二十三) 窗外便是银灰的纽约。此时淡淡的雾气袅袅,很是美丽。 她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很久。 昨晚宴会上,事务所合伙人那带着遗憾、又有些跃跃欲试的口吻,说:“re,你要离开,我们觉得可惜;但,我想我们该期待未来的合作。” 未来的合作吗? 叶崇碧微笑。 未来。 尚未可知。 人生就是这么不可思议。 换了三个月前,她不能想象湘湘会成为她的小姑子。 不过,这确实是真的。 崇碧摇摆了一下身子,看看时间,距离下一个客户上来还有几分钟。她忽然有些舍不得这种格外忙碌、仿佛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属于自己的日子。 **************** 屹湘把从庄园带回的一箱旧书放在古董店的茶几上让陈太过目。 “看看,对不对?”屹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单子。 陈太看了说:“这些真舍不得拿出来卖,都是珍藏。有没有喜欢的?” “我最头疼看书。”屹湘笑。 这箱子里颇有几本难得的好书。不单是著名造书匠人精心打造,有的更带着已经作古多年的作者的亲笔签名。她知道行情。在伦敦的时候,也替人去买过,一出手,上千英镑总是要的,那还是前两年的价格了。 “这样的宝贝,落到我手里呀,可惜了的了。”她伸了个懒腰,趴在沙发扶手上,忽然又支起了身子,“我挑一本吧。算我便宜点儿啊!瞧我大老远的扛回来的。” “嗯?算便宜点儿就行了?”陈太开玩笑,“你不是连工作都丢了?拿什么付?” 屹湘“呀”了一声,自从她回来说了自己辞职的事,陈太就不停的在打趣她。 “那从我工钱里扣如何?”她笑着抽出一本来,“全套我是买不起的。” 陈太将整箱书往屹湘面前推了下,说:“先收着。这一套书我轻易也舍不得出售。若你想到合适的人,价钱好商议。” “好。” “我有点事情要去银行。” 屹湘举手说:“我来看店。” 陈太笑着。 “卖出东西去,给我提成吧?”屹湘眨眼。 “你这个丫头到底是学设计的还是念商科的?”陈太哭笑不得的,“我从银行直接回家了,今天发了瑶柱,回去炖汤……你早点儿关了店门,回来吃晚饭。” 屹湘笑着说好。 陈太放心的走了。 整整一下午,都没有客人上门来。屹湘坐在沙发上,看书看的直打瞌睡…… 叶崇磬看着这个坐在沙发上的小女子。因为沙发宽大,她蜷在一角,显得就更小了。在睡过去之前,显然是在看书。他略侧了下头,书脊上烫金花体字,原来是在看《双城记》。这么热闹的故事,都能看睡过去。 “嗨!”他轻声。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二十四) 没反应。 叶崇磬四下里再看看,确认店里确实没有其他人。他刚刚进来的时候,门上的铜铃分明是响过的。 他身子再低些。 她鼻翼微微的颤动。嗯,没事,不是昏过去了。 “嗨!”他声音再大些。 屹湘被这一声“嗨”惊醒。她直勾勾的瞪着束手而立的叶崇磬大约有三秒钟,猛的从沙发上蹦了起来,慌乱间抹了抹嘴巴,“什么事?” 叶崇磬从上到下的打量着屹湘——穿着普通巧克力色雪地靴,站在搭着昂贵的羊毛毯子的沙发上,瞪着一对睡意朦胧的大眼睛,抹着嘴角那并不存在的口水——鼻音重重的吆喝“什么事”?真给她问着了。 “请问,陈太在不在?”叶崇磬问。 第33页 “不在。”屹湘立即回答。她已经认出叶崇磬就是上次来买胸针的那个人。见他在打量着她,不知道他认出她来了没有……她站的这么高,才勉强和叶崇磬平视,为了保持这种暂时的平等和平衡,她不想从沙发上下来。“我可以做主。” 叶崇磬瞧着郗屹湘那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心想这怕不是能做主,而是能“坐住”吧。打瞌睡打成这样,陈太这不是所托非人嘛? 他示意屹湘,“上回在店里买到的烟盒,应该有一款同样设计的手袋?我在店中展示柜里见到过。” 屹湘想了想,说:“那个啊,我记得。香奈儿1917年出品的。”屹湘眼睛一亮,忘了保持平等这回事,从沙发上下来,带着风。 叶崇磬又闻到那淡淡的药香。 “1917年,民国……多少年来着?”屹湘自言自语。 “民国六年。”叶崇磬说。 “我知道。”屹湘把陈太桌子上的电脑打开,从《香奈儿(民国六年)》的文件夹里扫了一圈,抬眼对等在面前的叶崇磬说:“没错,本来陈列在a12柜中。昨天售出了……您急着要嘛?要不您看看其他的?店里还有一个……”她顺手关了文件夹。 “我就是想要那一款。”叶崇磬说。他看了眼标号为a12的玻璃柜,原先放手袋和烟盒的位置,换上了一套化妆品盒。很精美。可惜不是他想要的。 屹湘听到叶崇磬这么说,便道:“那真的很遗憾。不过,陈太经常会收购这类古董首饰。这样吧,请您留个联系方式,也许过几天就有了,再联络您?” “这位小姐。”叶崇磬看着屹湘清亮的眸子。这女子从第一次见他,就故意为难他。“我很有诚意的来的。” “我毫不怀疑您的诚意。”屹湘说。 “与陈太的合作很愉快,才来第二回的。”叶崇磬说。 屹湘没出声。心里有了点儿气——这人,以为还有上次的便宜不成? 叶崇磬看了下手表,耐心的说,“你看,上回我买胸针,你也帮了我一个小忙,让交易进行的很顺利。” 屹湘瞅着叶崇磬手里的那副手套。这等只用定制货的人啊……她把笔记本合上,笑了笑,说:“这类藏品大约是比去年同期上浮至少八成——那烟盒,陈太实在是给了太好的价格。” “是。可那胸针我也没占便宜。”叶崇磬说。 “物有所值。”屹湘针锋相对。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二十五) “店里的包装袋都很好。古色古香,非常好看。”叶崇磬又说,“我妹妹看了喜欢的不得了。” “您的妹妹品位不俗。” “是。她特意问问,能不能买一两个袋子。” “那是陈太亲手缝制的手工品。抱歉只赠不售。”屹湘回答。 “原来如此。”叶崇磬微微露出失望的神色,“我妹妹很快要结婚了,她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偏爱收集手袋。我本来想,作为结婚礼物送给她的。” “是这样啊。”屹湘抬手,揉了下耳垂。 “是啊。千金难买心头好。你说是不是?”叶崇磬微笑。 “这样的话……”屹湘沉吟,“我再帮你找找。” “谢谢。”叶崇磬把大衣搭在身边的椅背上。 屹湘看了眼那件大衣,顺口说:“右边袖口的扣子快掉了。” 叶崇磬拎起袖子来,果然,那颗扣子摇摇欲坠,“啊,谢谢。” 屹湘从桌上拿了剪刀,倒过来将柄递给他,“剪下来吧。万一掉在路上。为了这么个扣子万里迢迢的寄来寄去的,多麻烦。” 叶崇磬接了剪刀,将扣子剪下来,就听屹湘说:“a13柜子里有一个手袋,同款但是品相比售出的那个要好很多。”他抬起头。 “你不早说?” 屹湘眨眼,“我说了啊,可你没等我说完,就说只要那一个。” 叶崇磬一手攥着剪刀,一手攥着扣子,“在哪儿?” 屹湘指了指他身后,“就在你旁边。” 叶崇磬转身。屹湘过来。a13展示柜上面,摆了一幅紫檀框湘绣牡丹图。她戴上手套,将镜框小心的竖起来,露出柜面。展示柜上有一层薄尘。屹湘拿了一块麂皮擦拭一下。 “看看,是这个不是?”屹湘问。 叶崇磬不语。 金丝编的手袋上,缀着红宝石。所以从不同的角度看,会呈现不同的颜色。尤其在特别的照明下,七彩璀璨。 “这个品相更好,价格也要更好。”屹湘回头又看了一下电脑,报了个数字。 “我说,这位小姐。”叶崇磬依旧是一手攥着剪刀,一手攥着纽扣。 “嗯,这位先生。”屹湘点头。 “你这是漫天要价。” “你可以就地还钱。” 第34页 “减两成。”叶崇磬说。 “太过分了。你看看,这东西到现在都快一百岁了,除了天然氧化,一点儿损伤都没有,你再看看这宝石……这不是现在的宝石,全靠高科技切割技术,有瑕疵也能做到璀璨夺目,绝对是颗颗完美。”她从桌子抽屉里找出一个文件夹,将藏品附带的证明都给叶崇磬看,“货真价实。” “减一成八。”叶崇磬让步。 “最多减一成。”屹湘摆手。 “一成七。”叶崇磬把剪刀放在桌上。 “一成七……成交。”屹湘拍板。接着手指噼里啪啦的在计算器上一打,亮给叶崇磬看。 “零头抹掉吧。” “零头抹掉怎么可以,已经让了那么多了。”屹湘又摆手,“这不是小零头,三块五块的。” “铁算盘。” “电子的!现在就带走,还是送到您府上去?”屹湘问。 叶崇磬掏出支票本子来,说:“这就带走。” 屹湘输入密码解锁,将托盘取出来,给叶崇磬包好了,又将藏品的资料都给叶崇磬看过之后,封在了盒子里,包好。 叶崇磬撕下支票来。两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屹湘看着支票上那龙飞凤舞的签名,“叶……崇……磬?”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二十六) 她一字一句,吐字清晰。 叶崇磬瞅她。 她把这三个字念的很好听。 “叶崇磬?”她捏着支票。 “那个字是念‘磬’没错。”他说。她的眼神变了些,让他觉得有些异样。“有什么问题嘛?” “我当然认得。”屹湘对着光,查看支票上的水印。最清晰的还是那三个字:叶崇磬。笔画这么多的字,他写的潇洒利落,别具一格。 抖一抖,支票发出清脆而好听的声音。 “国内银行业务发展速度真快。”屹湘说。她看那银行的标识,心想叶崇磬,他不用这家银行的支票,用哪家的?心咚咚跳了两下,多少有点儿紧张。又不想被叶崇磬那锐利的眼神看穿,忙将支票收好。 “这只是很普通的支付业务而已。”叶崇磬穿好大衣,拎起袋子来。 屹湘像个店员的样子,彬彬有礼的送叶崇磬出了门。 叶崇磬说“再见”的时候,她只是笑了笑。 等叶崇磬走远,她关了店门再看那张支票。 她有一种感觉,他们很快会再见……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到叶崇磬的表情,微笑。叶崇磬恰好抬头看到。 “怎么?” “您看起来心情很好。”司机笑道。叶先生平时严肃惯了的,不大这样自顾自的笑起来。 叶崇磬意识到自己大概是有些失态了。他看着手边的这个袋子。 “明明上了一当,还莫名其妙的觉得有意思,你说怪不怪。” “哎?” 叶崇磬把手套放到袋子上。 那真是个奇怪又有趣的女人。 …… 陈家餐桌上摆满了食物。 陈太一边听着屹湘汇报今天的战果,一边还在忙碌。 “……不能算我骗人啊,谁让他眼大漏神没看到?再说我要的那个价钱又不贵,他走了以后我上网查,网络上的要价哪一个都比这个成交价不低。”屹湘唧唧呱呱,进门就跟陈太汇报今天的“战果”。 陈太带着棉手套,将汤罐放到竹垫上,看屹湘。 屹湘有点儿心虚的说:“他可以杀价啊,又不是我逼着他成交的……好吧我是骗了他一点点,谁让他上回讨那么大一便宜?我心里不平衡。” “屹湘,那位叶先生是位挺实诚的客人。” 屹湘想这叶崇磬那对深沉而又犀利的眸子。 实诚,叶崇磬? “你会不会对他印象太好了。”她还没敢说,自己这应该算是“杀熟”呢。 陈太不再说什么,给屹湘盛汤。 屹湘这才留意到桌子上多摆了一副碗筷,问:“还有客人要来?” 陈太背对着屹湘,去盛米饭,“下午家本来过,本来要留下来吃饭,临时有事情走掉了。” “难怪今天的饭菜这么丰盛。”屹湘笑着,“错过这么一顿晚饭,太可惜了。” “可不是。”陈太放下碗,叹气。“能怎么忙?连一起吃顿饭的三十分钟都没有。” 门铃响。 屹湘起来去开门,“也许是他又回来了呢……换了我也舍不得这么好吃的饭菜呢……” 她含混的说着,趿拉着拖鞋,拉开了门。 门前站着的黑衣男子往旁边侧了下身,背对门口而立的一个身姿挺拔的中年女子回过身来。 屹湘愣住了。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二十七) “妈妈。”她惊讶的看着突然出现的母亲,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您怎么来了?” 第35页 “我经过,抽空来看看你。”郗广舒说,“还是不太放心你的伤。” 屹湘扣着门锁的右手放在背后。 她听到里面有动静,跟母亲说了句“您稍等”。随手关门,从衣架上拿了外套。陈太从餐厅出来,屹湘只说:“我得出去一会儿。” 陈太沉默的望着屹湘出门。门厅里人影一闪。隔着白纱,她看到屹湘跟在两个人身后出了院子。 门前停了两辆陌生的车子。 远处还有一辆。 陈太放下纱帘…… 郗广舒说:“房东看起来很关心你。我本来想进去打个招呼的。” “妈。”屹湘拨了下刘海。手上的绷带很触目,“她就是一普通的老太太。” 郗广舒沉默。 屹湘把手藏进口袋里,“外面好冷……妈妈,上车说吧。” “一起走走吧。”郗广舒将女儿揽了一下,看她脸上的淤痕,“还疼吗?” “早不疼了。您看,都变颜色了。”屹湘按着伤处给母亲看。仍隐隐作痛。她笑着,“您别担心。” 她没有母亲个子高,又穿着平底靴子,这样站在母亲身边,像个小孩子似的。 郗广舒摘下手套,握住了女儿的手。温暖而轻柔。 “爸爸知道了。” 屹湘一脚踩在石砖的缝隙上。暗色的分割线,灰黄色的石砖。齐整分明。 “惦记你的伤势,让我来看看。”郗广舒说着,看屹湘的反应,“他人在华盛顿,不能随便走开。” “知道。我看新闻了。爸身体还好吗?”屹湘抽了下鼻子。 郗广舒站下。 “湘湘。” “嗯,妈妈。”屹湘又抽了一下鼻子。 “爸爸还好。他也希望你能回去参加潇潇的婚礼。” “妈!”一阵冷风吹过来,屹湘的刘海乱了。 郗广舒看着女儿露出的额角,沉默片刻。 “听说你向公司递了辞呈?” “是。”屹湘点头。什么也瞒不过母亲。瞒也瞒不住。 “正好,趁这段时间休息一下。湘湘,”郗广舒温和的说,“我们一家人有多久没团聚了?你还记得吗?” 屹湘摇头。想不起来。也不能想。 “回去吧,妈妈跟你保证……” “妈您别跟我保证。您知道的,您什么也保证不了。”屹湘吸气,平抑着情绪,“妈妈我不想说让您伤心和失望的话。您也别逼我……做我做不到的事情。我,不回去;也回不去了。” 郗广舒定定的看着女儿。 “外公去世的时候,那么、那么的难过,我都……”屹湘转开脸。手掌心攥出了冷汗。忽然间五脏六腑都在疼。 郗广舒看到女儿眼睛里泪水已经在打转,一转脸,强忍着不让眼泪出来。她转过身,慢慢的走着。 “湘湘,外公不会怪你的。” 屹湘按了一下眼角。 “会的。”她知道会。“一定会。” “不会。要怪,也只会怪我。”郗广舒脚步越来越慢,终于再次站定。“湘湘,我们先不说这个。有件事,我们一直没有告诉你——爸爸一度病的很重。” “什么……什么病?”屹湘耳边“嗡”的一下。 第二章 没有月亮的夜晚(二十八) “胃癌。” “怎么会,爸爸很健康的!”总是红光满面——屹湘脑中飞快的闪过爸爸那总是微笑的脸。不……是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没有出现在公众面前。只有文字新闻,没有图片和视频。 “这几年,他的身体坏的很厉害。病情最严重的时候,他除了潇潇,谁都没有留在身边。你还记得前年我忽然去看你?” “记得。可是……” 心乱如麻。 “就是那时候。刚刚检查出来,他就果断的做了要动手术的决定。但那么大的事儿,谁敢自己做主瞒着我?还是潇潇,说为了让爸爸安心,我就该装着不知道。我想也是。等我回北京,你爸爸才告诉我,在我去看你之前,他写了两封信藏在我行李箱的夹层里。预备一封给你,一封给我。” “什么信?”屹湘心扑通扑通乱跳。 “他早就收回去了。说既然人没死成,那些话就留着以后再说。”郗广舒叹了口气。 “妈……怎么不跟我说?”她哽住了。 “湘湘,有些事妈妈能担住的,就不必告诉你。包括潇潇。” “哥他……” “都说他懂事,可由着性子胡来的时候,还不是照样把爸爸气的进医院。” “……” “现在呢?爸爸现在怎么样?” “本来恢复的还不错。最近又有反复。” 屹湘愣愣的看着母亲。 “湘湘,当初不告诉你,是爸爸做的决定。我也觉得不到万不得已,没必要让你也守在身边。无论如何,如果这一次你不是恰好离职,妈妈也不会跟你提这样的要求。何况,潇潇结婚是喜事,也是大事。” 第36页 屹湘终于明白母亲的意思。 恐怕这最后一句话才是今天对话的重点。 “哥的婚礼……照道理来说,我不出现,是不是更合适?”她问。 郗广舒皱了眉。 “酗酒、吸毒、滥交……我除了给邱家丢脸,没有添过一分彩——是不是,我不出现,更好,妈?” “湘湘。”郗广舒声量依旧不大不小。 屹湘咬住了牙关。 料峭寒风吹着,吹乱了她的刘海,也吹松了母亲鬓边的发。 她呆看着,从不染发的母亲,每一点衰老的迹象都清楚的展示在她的发间…… “不准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郗广舒对着要过来催她离开的随员摆手,“我来看看你。回去可以跟爸爸说,你还好。可湘湘你是不是真的好,爸爸也是知道的。你不要总这样,爸爸会难过。” “妈!” 母亲那几丝灰发像疯长的藤萝,看的屹湘心里发疼。 疼的紧。 母女俩沉默相对良久。 “我得回去了,湘湘。”郗广舒过来,将屹湘抱在了怀里。“你知道么,妈妈最近做梦的时候老梦到你,却总是那么一点点儿大,好像你刚出生的时候,护士把你抱给我的样子。” “妈……” “记得好好吃饭……我让人把那些补品都送进去了。少什么尽管说;出入注意安全,我听说最近你上班那一带治安又不是很好……我真得走了。”郗广舒松开女儿,车子已经停在路边,等候她上车。 屹湘点头。 “回去吧,我看你进去再走。”郗广舒拍拍屹湘。 “您离开我再回。”屹湘坚持。 “那好吧。” 屹湘站在路边,望着母亲稳稳的迈着步子走向车子。印象里母亲的背总是挺的直直的,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她的肩没有那么平了……屹湘咬了下唇。 车子那暗色的玻璃后,母亲一定在看着她。 她微笑。用她没有受伤的手,使劲儿挥了挥手……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一) 郗屹湘在古董店混日子没有超过三天,又奔了大都会美术馆。 每日早出晚归。 可当陈太得知她每天不是去参观或者临摹,而是在美术馆前面数鸽子,正儿八经的盯了她半天。今早出门的时候,特意嘱咐她晚上还是早点儿回来。 此时屹湘坐在大都会门前的台阶上,观察着经过身边的人。她的手指还不灵便,幸好随身带着卡片机,她看到感兴趣的东西,就按一下快门。 她当然并不是真的来数鸽子的。数鸽子的时候她在盘算自己还有多少存款,不出去工作的话,够撑多少时间——她的住处租金并不便宜。这几年她付出的租金差不多可以买下位置稍差一点儿的小型公寓了。也要盘算一下,在与lw正式解约之后,她要怎么再找一份工作。像在lw那样,让她喜欢,又让她觉得自在。 这样的离职,让她在业内要有相当一段时间受到质疑了吧。崇碧说,不要担心那些,大不了你去做独立设计师;你若创业我参与投资;纽约不成就北京,有什么呀? 北京么? 她看着一只慢慢的走走近了她的肥鸽。雪白的羽毛,黑色的眼睛。步态优雅,气度雍容。她手边半只没吃完的面包,拿起来搓碎了,洒在面前的空地上。不料白鸽扑扑翅膀,飞走了。 她出神的看着地上的面包屑,抓抓头发。 生计啊,生计。 忽然觉得肚饿,将手里剩下的面包角子塞进嘴里,手中的咖啡也早冷了。她晃了晃剩下的那点儿咖啡,站起来喝掉,把杯子扔进了垃圾箱。过了马路就有一间咖啡馆。店虽小却很著名。咖啡和甜甜圈是汇聚在这里的艺术家们的最爱。 不出所料店里满座。 屹湘端着咖啡杯,站在角落里看墙上的涂鸦。小店里嘈杂,并不像多数咖啡馆那样安静而有秩序。大约是客人多为奇形怪状的艺术家的缘故。此时满耳都是他们的争论。屹湘心里有种久违了的感觉。就好像很多年前,她一头乱发一身油彩,同得雨他们在学院外的咖啡馆里,为一幅画是前拉斐尔还是后拉斐尔派都能揪住对方的头发打起来。 她靠在墙角,出神的看着窗外。 电话在包里响都没听到。 背对着她的人大约实在是被扰的不耐烦,见她一幅神游太虚的模样,提醒她。 屹湘单手去找手机,别扭的拉不开拉链。她有些懊恼。一双手适时的过来帮忙,将她左手里的咖啡接过去。她以为是侍应,只顾拿出手机来讲,竟然是推销员。她一时有些发愣,照常应付了几句。 她说我正失业中呢,马上吃饭都成问题了没这闲钱买大百科全书,麻烦你别再打来了。 第37页 她一转头看到自己的咖啡杯被一只手托着停在她最方便取回的位置上。手的主人仍背对着她在跟同伴聊天。 屹湘赶忙从他手上拿回咖啡杯。忍不住盯住这只手看——无名指上戴了一只造型独特的戒指。而中指第二关节处,是一个俏薄纤巧的顶针。 她绕前一步,站到那人身边去,说:“谢谢。”那人说不客气,转头看她。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二) 四目相对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了。 屹湘看着眼前的男人。浅茶色的飞行员款眼镜架在挺直的鼻梁上,灰色的粗布面料缝制的飞行员夹克,让他的气质显得十分出挑而硬朗,羔羊皮的毛领子,一半竖着一半翻下来,又有几分随性柔和……屹湘眨了下眼。 那人也眨了眨眼。 屹湘拎了一下自己的衣领。软软的羔羊皮贴住下颌。 旁边的人笑起来,说:“这可真巧!你们两位竟然穿了同款……benson,我们请这位小姐一起坐如何?那边空出了位子……”是店里仅有的几张桌子中的一个,还临窗。侍应生收拾好了桌面,对着他们招呼。 茶色镜片在闪闪发光。 屹湘明显的觉得穿过镜片而来的目光落在了她的领口和腰身处。她立即退了半步说不了我该走了,刚刚谢谢你。 她说完转身便走。 “请等一下!” 她听到嘈杂的人声里这么一声,大约是在叫她,只是她已经推开了店门。冷风迎面而来。她戴上毛线帽子。太阳快落山了,好冷。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走向了一辆暗粉色甲壳虫。帽子上垂下来的彩色绒毛球蹦来跳去,轻快的就像她的脚步;长度齐着脚踝的彩虹裙随着她的步幅飘摇,风摆荷叶一般……那背影是说不出的潇洒。 屹湘拿着自己没喝完的这杯咖啡上了这辆爷爷级别的古董车,可怜里面连个杯架都没有,她只好放在了副驾座上。刚刚没戴手套,有点儿冷,她搓着手。外套袖口不知何时蹭到了灰,她拍打拍打。 这件外套是她无意当中在51woo男装店里淘来的。看到第一眼就很有好感。要了最小号的,穿上还嫌大,她拿回来按自己的想法进行了改造。去年冬天羔羊皮单品大行其道,她特别喜欢这蜷蜷羊毛,从视觉到触觉都给她享受,一个冬天她淘了很多这种材质的外衣,有大斗篷,也有改良浴袍式的大衣……换来换去还是最爱穿着这件实用又舒服的外套,再配上长裙,见到的人都说是刚柔并济、独具一格呢——她这么想想,今日撞衫,应算她撞赢。 不过那人的眼神,真是讨厌。 屹湘隔着厚厚的外套又搓了下手臂。过敏反应了。 虽然眼神讨厌,那可是个拥有nics-brown-prize获得者戒指的男人呢…… 前方红灯,她停下了车。 紧跟在她的车子之后的,是辆很常见的黑色跑车。屹湘起初并没有在意,只是下一个红灯,它也在;再下一个红灯,它还在……天色有些暗,屹湘看不清楚车内是什么人,她敲打着方向盘。 回去的路从拥挤到僻静,那车子始终不疾不徐的跟在后面。 屹湘觉得不对劲了。 她放慢了车速,那车子竟然也慢下来。 距离下一个十字路口还有三四十码的时候,屹湘忽然加速右转,眼见着那车子开过了路口,她才慢下来。 屹湘抹了一下额头。正要绕路回去,忽听到警笛声。 她叹了口气,方向盘一打,靠边停下了车。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三) 警灯闪烁,从车上下来的警察走过来,扶了她的车顶跟她要证件。屹湘从包里翻了半天才找出来,那警察打量她,说:“超速了。” “是是。”屹湘回应。崇碧嘱咐她最近要多加小心,她一时情急便忘了。她想跟警察说,刚刚有辆车子一直跟踪她的,情急之下才这样做的。 但看着她的证件在警察手里翻来覆去。步话机里嗤啦嘈杂。她沉默了。也许都是因为她自己过于紧张了。 那警察继续查看她的证件,问:“什么时候拍的照片?” “两年前。”屹湘说。 “你短发更漂亮。”碧蓝的眼睛笑弯了。证件还给屹湘。“以后请注意。” “是是。”屹湘看着警车开走,长出一口气,定定神,转弯绕道往回走。 进了大门把车停在宅前宽敞的车道边。 她正准备进去的时候听到车响。一辆黑色的跑车幽灵似的出现在院外的公路边。 屹湘站住。 眼看着车上下来一个人——正是咖啡馆里的那个男人。他先是抬眼看了看这边,锁了车子便快步往这边走来,很快便进了院子。 第38页 屹湘寒毛都竖起来了。 “站住!”她指着那人。 他已经进了院门。似乎被屹湘的断喝弄的一愣。但没有听话的站住,反而走的更快,一边走,一边对屹湘说了句什么——还是在咖啡馆的那副打扮,不同的是肩上多了一个背包。 屹湘迅速移动着步子,往家门口靠。屋子里开着灯,陈太应该在家的。 “我让你站住你听到没有?再不站住我要按警铃了!站住!”屹湘眼见着他已经到了安全距离之内,左手里那半杯咖啡,毫不犹豫的对准那人扔过去。接着顺手抄起了一把铁铲。 那人只见一个白色的物体朝自己飞过来,躲了一下,没有成功。半杯咖啡尽数倾在了外套上。他终于站住。 屹湘把铁铲戳在了面前。 此时天已经全黑了。他全身上下只有镜片那里,反射着屋子里投射出来的光。 “你听我说,我是……”他拂了一下身上的液体。 “我不管你是谁,赶紧离开。不然我就不客气了。”屹湘指着大门的方向。都怪她在咖啡馆里一时大意,那么细微的友善不见得意味着这就是个好人——他要干什么?她想到他一路从大都会跟她到家门口,毛骨悚然。 那人看着屹湘冷若冰霜的面孔,慢慢的转身。 屹湘伸手够到了门铃,按了一下。 “我对你没有恶意!我是……”背对着她,他有些无奈的说。 “闭嘴!我又不认得你,没有恶意?没恶意你跟踪我干什么?”屹湘手已经摸到了门边。 “你用不用这么紧张,如果我是坏人,你这会儿还能站在这里跟我吼?” 门开了。 屹湘头都没回,叫道:“你快报警!” “出了什么事?”陈太吃惊。 “这个人跟踪我!”屹湘大声。 “阿姨。”“家本。” 陈太和那人几乎同时出声。 屹湘按在报警铃上的手像被烫了一下,“阿姨?!”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四) 陈太两手上还沾着面粉,一脸问号的看看屹湘、看看站在院中狼狈的外甥,“……你们这是……屹湘,这是我外甥邬家本;家本……这是……” 邬家本摘下眼镜来,“这就是阿姨跟我提的屹湘小姐吧?”他走过来,“我们已经见过了。” 屹湘手里的铁铲磕在石板地上。 邬家本倒先笑了出来,说:“你给我的见面礼还真是很特别。” 陈太不明就里。邬家本也不解释,指着自己的外套跟姨母说:“能不能让我先进去?”他说着迈步上台阶,带着一股子冷咖啡的味道走到屹湘面前。 屹湘让开。 邬家本看到她不自在的拧了眉。 “怎么回事?”陈太悄悄问,屹湘挠挠额角。陈太见状笑,“不知道你们这是闹的哪一出……家本你怎么到的这么早?”她先进去了。 屹湘换鞋。 邬家本脱下来的鞋子放在一边,布面的鞋上都沾了几滴咖啡。屹湘又挠挠额角——这件外套……她抬头,邬家本已经脱了外套,只穿了衬衫,撸起袖子来在擦手。摘掉眼镜的他,清秀而俊朗。 屹湘咳了一下。 陈太说自己厨房里还炖着东西,“家本你自己管自己……屹湘,上去洗洗快下来,马上可以吃饭了。” 邬家本叠着毛巾,看着屹湘笑。 屹湘逃跑似的上楼。 听到姨甥俩在笑。 换衣服的时候恨不得从窗子里跳出去,这怎么好下楼去呢……邬家本,benson……总算是两枚半颗的印子对到了一起,可她怎么知道陈太的这个外甥来头这么大。咖啡馆里见到,也不过是被那枚戒指给吸引。 同样戒指她也有一枚。只不过从来不戴。获得过nics-brown-prize的人,就该是邬家本这样,一路风生水起,才好戴出来——那叫锦上添花,不是贻笑大方。 见鬼的,她这疑神疑鬼的样子。最近越来越严重。 她靠在窗边站了很久。想起刚刚那惊魂的时刻,心还怦怦乱跳。 回身把换下的外套挂到衣柜里。难怪邬家本在咖啡馆会用那样的眼神看她。这是他自己的设计,自然对哪几处被改动过最敏感。 屹湘弯弯酸麻的手指。伤口在长新肉,痒的很。这种痒比疼痛还难熬。却是不得不熬过去的过程。 听到楼下在叫,她开门应了一声。 邬家本正在帮姨母端盘子。见屹湘下来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清湛,淡淡无波。 屹湘若无其事的坐下。 晚餐是饺子。 陈太给屹湘分派碗筷,一脸的笑让屹湘格外的尴尬。待到坐下来,陈太才跟屹湘说:“上次家本没有留下来吃饭你还替他抱屈不是?这回咱们吃饺子,总算没落下他。” 第39页 邬家本笑。夹了饺子放到碗里,一口咬下去就对姨母的手艺赞不绝口。陈太听在耳朵里自然是心里舒服不已。 屹湘吃着自己面前盘中的饺子。牛肉馅的饺子,咸了,吃起来简直舌尖发麻。她默不做声,看邬家本一眼——他一个接一个吃的越发的起劲。屹湘不由得微笑。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五) 吃饭的时候陈太就开始有意无意的让两人多些机会交流。一会儿问屹湘在哪儿读的书,一会儿问家本最近在忙什么。两人都很乖巧,客气的一一作答。直到收拾好饭桌,三人坐到客厅里喝茶,话题始终围绕着两人。间或有一两个话题被扯开,总能绕回来,又不过是都去过哪里旅行、最喜欢哪里…… 屹湘听邬家本说,下个月就要去北京。 “51woo在北京有场纪念秀,庆祝进军中国大陆市场五周年。”邬家本解释。他自打坐下,手中的茶杯就没有放下。 屹湘见他一杯茶又喝光了,替他再添,他也没客气。 她憋着笑,听邬家本问陈太:“要不要一起去?” 五年并不算久,这也只是个商业噱头。像51woo这种新兴的大牌在新兴的市场,相较之cpg,相较之lw,势必需要更多的噱头抢滩。 屹湘知道,自己面前的这位在家里酒会穿着条纹衬衫牛仔裤、看起来跟普通青年并无太大差别的bensonwoo,是新生代华裔设计师里最有政治手腕的一位。传说他曾经拎着自己设计的礼服亲自上门拜访总统候选人的夫人。因押宝押的准,此后的事情顺理成章。从就职典礼开始正式成为御用设计师后,声名大噪,51woo一度被誉为“红毯新战袍”。出镜率高的吓人。随着曝光率的提升,各种争议也随之而来。而不管有多少争议,beson-woo总是给人们留下一个华丽的背影。 屹湘也研究过51woo的出品。beson-woo最难得的是,设计中丝毫不见华人元素。他不局限。 但那种华人文化中的文雅悠游,神采气韵,随处可见。这一点在她看来,与汪陶生相似。 vincent在邬家本刚刚冒出来不久,就说过此人以后会是lw强劲对手…… 屹湘自管想自己的,半晌没言声,忽听到邬家本在跟姨母说,到现在为止,他的店铺已经超过千间。 她多少有些心惊。 这种扩张的速度非同小可。 她不禁重新打量他。 “屹湘。”陈太叫她。 “嗯?”屹湘答应。 邬家本喝了口茶。茶味道已经淡了。从他进了门,郗屹湘始终离他远远的。 “家本,屹湘正想要换份工作呢。”陈太说到这里看看茶壶,说了声“哎哟我换下茶”,起身出去,“你们俩聊。”人便避开了。 客厅里暂时就剩下屹湘和家本,两人面面相觑,沉默片刻,还是邬家本先笑了笑,屹湘则说:“刚刚,对不起。” “没关系。是我不对,吓到你。”邬家本说。刚刚在院子里,自觉受到威胁的郗屹湘,紧张的像随时都可能爆开。那样子看得他心里发紧。“我见到那辆车子,知道是姨妈的。赶着追上来,也是我莽撞。” 屹湘这才知道,其实出了咖啡馆,邬家本已经猜到她是谁。 她看了眼厨房的方向。 换茶叶的陈太,今天这动作也太慢了些。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六) “阿姨说你想换工作,是不是还有意做设计?”邬家本将杯中淡而无味的茶水喝光,看着屹湘问。 屹湘点头道:“我也只会做这个。” 邬家本拎过自己的包,从里面拿出一叠卡片来,拿支笔又添上一组号码,把卡片递给屹湘,说:“随时来找我。” 屹湘接过卡片,“我应该准备详细简历,还得拿着样稿上来吧?” 邬家本说:“我说你随时来找我,意思是,51woo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欢迎你加入。” 卡片在手心里转了一圈,屹湘看着家本。 家本微笑,指着身旁那件被咖啡污了外套,“你已经通过面试。而且,”他在自己身上比了个从头到脚的手势,“设计师身上,处处都体现个人风格。”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趁着我上楼,刚刚搜索过我的资料呢。”屹湘开玩笑。邬家本观察力之犀利,让她印象深刻。但不知为何,她倒觉得有些不安。 邬家本笑了。 这个话题没有继续。 厅里的气氛沉下来。 邬家本不开口讲话的时候,气质沉静的很——这让屹湘觉得不同寻常。 不过谁又规定了艺术家必须是长毛怪物呢? 她刚刚见识了邬家本在咖啡馆那带着锋芒的帅气又痞痞的一面。 这么想着,落地灯朦胧的灯光笼罩下的邬家本,影子又一点点的模糊起来。 第40页 “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屹湘问。想了想,确定自己没有印象,“你好像很少上媒体。” 并不像vincent,习惯在任何状态下一回身就在焦圈的中央;各路记者随便扔出的一个问题他都能准确的抛回最好的答案……她觉得vincent天生就是表演者。那也是很好很好的,但若给她那样几乎没有隐私的生活她大概一天也受不了。 “一年里也总有那么一两次吧。我不喜欢对着镜头;看到拍出来的硬照,会让我觉得那不是我——我不是模特,是设计师。应该用设计而不是只用嘴巴说话。”邬家本说的认真。 屹湘没料到自己只是一问,邬家本会答的这么严肃。显得自己跟狗仔似的。她于是笑笑,看到外套上的咖啡渍,问:“这个要怎么办?你把外套留下来,我想办法处理好还你,好不好?”她把卡片扬了一下,装进衣袋里,“要不然,我把钱赔给你?” 邬家本耸了下肩,“没关系的。” “高支棉不好清洁。我担心这件衣服……”她看着,邬家本裤腿上都是滴滴答答的咖啡渍。脸上就禁不住热了。 这件衣服恐怕是完了。 “你要是实在觉得对不住我,那下次请我吃饭好了。”邬家本笑着说。他的笑容有点儿像陈太。 屹湘看着,只觉得姨甥二人眉梢眼角多有相似。 “好。我叫上陈太。”她说。 “我想,我们俩单独去,她会更开心。”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七) 邬家本说这话的时候,是看着厨房的方向的;见屹湘沉默,转过头来笑道:“她跟我说了好几次,她认识的一个女孩子多好多好,是我满世界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 屹湘觉得脸上的热度在转移。 “我希望我讲的这么直接不会吓到你。”邬家本望着屹湘的眸子,说。 “不会。”她轻声,“不过,我看我们是没办法满足她的这个想法的。” 难怪近日来陈太总是在她面前“家本、家本”的,好不亲热。陈太一提她的家本,她就心不在焉,从未想到,陈太真的会关心她的私生活到这一地步。 邬家本说他直接,她回答的也很直接。 总不会真的如了陈太的愿——怎么,可能呢? “家本、屹湘,你们要不要吃萝卜糕?”陈太在厨房里问。 “不要了,阿姨。我肚子饱的要出不了门了,再吃萝卜糕,我怕今晚要住在这里了。”邬家本笑道。“郗小姐,你要吃吗?阿姨的萝卜糕还是很有质量的。是不是?” 他刚要站起来,陈太已经过来了,正巧听到这几句,“哟”了一声,说:“就只有萝卜糕嘛?难道今晚的牛肉丸饺子不好吃?” 邬家本的喉咙已经哑了。 他清了一下,说:“好吃。就是,太咸。阿姨,外婆以前可总说,好厨子,一把盐。您这盐勺,可大可小的。” “真的咸了啊?”陈太给屹湘递萝卜糕,笑嘻嘻的,“那也来不及了。吃都吃了。” 屹湘只顾吃,不发表意见。 陈太坐下来,对着邬家本说:“家本,外婆以前还总讲,说吃相好的女孩子有福气。” 屹湘含了一口萝卜糕。抹搭两下眼皮。还是不方便发表意见。 就听邬家本说:“是呢,阿姨,我记得,而且谨遵教诲……我该走了,晚点儿我得搭机去洛杉矶。” 陈太着急的进厨房给他打包萝卜糕,屹湘也出来送邬家本。 邬家本蹲下身系鞋带。 抬眼看到门厅里那个巨大的粉彩瓷瓶已经被用作伞桶,哑然失笑,站起来抽出一把黑绸钢骨伞,抖一下,说:“当年外公跟外婆,乘太平轮过台海,除了一对小女儿,傍身的就只有几把黑绸伞,和做伞的技术。” 他摸着伞上的竹柄。 屹湘心想难怪,51woo的专卖店里,永远有一个角落,陈列自家设计制作的高档雨伞。原来是家族传承。 “这是什么?” 屹湘听邬家本问的工夫,他已经弯身从瓷瓶倚着的角落处,拎出一条细细的红线来,红线的底端,是一块玉坠子——不大,呈半圆形,晶莹剔透。 屹湘呆了一下,猛的伸手握住。 邬家本静默的看着屹湘。也看着她手里的玉坠。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八) 章节内容中不要含章节标题“我以为丢了。”半晌,屹湘才说。 “也许该配一条链子。红线最容易松动。”邬家本穿上外套。 陈太出来,把食盒给家本。嘱咐他路上小心、强调有时间要常过来。 邬家本出了门,听着郗屹湘在跟姨母说玉找到了,竟然不小心丢在了门口的犄角旮旯里。外面很冷,他挥手让她们进去;开车走的时候,她们还站在院门口——他看着姨母替郗屹湘比划着该怎么打结……深深的夜色里,那个女子脸上有玉一样的淡淡光彩。 第41页 他戴上了眼镜。 跑车嘀嘀两声,开走了。 陈太跟屹湘往回走,“跟家本谈的怎样?” “他说也许我可以去他的公司工作。”屹湘握着玉,搓了两下。莹润温和,滑不留手,让她安稳。她慢慢的说着,进门。 “别的呢?”陈太笑着问。 屹湘蹭了下鞋底,换上拖鞋,“你整天说家本啊家本啊,我不知道原来是邬家本。” “告诉你是邬家本,怕你对他有成见。总要先见着人,才好。”陈太依旧笑着,“你看,benson-woo也不过和你我一样,吃了咸东西也要多喝水。” 屹湘乐了。 “这些年,家本一门心思在工作上。他钻营至此也吃过很多苦……” “金阿姨。”屹湘望住陈太。她自认得陈太,两人就像是朋友一样相处,跟外人提起来,总叫一声“陈太”,甚少郑重的把她当作长辈,此时忽然这么叫,陈金素梅也有些发愣。 “这么一叫,吓我一跳呢。”她笑着。心里却也明白了几分。 “谢谢你一直照顾我。这么关心我,我很开心。”屹湘说。 陈太拍拍她的肩膀。 等屹湘上楼的时候,她追了一句:“起码家本人还是很不错的吧?” 屹湘笑着摆手。进房关了门。 一缕旧红线缠在手指上。 她坐下来,松了手。那玉沉沉的,轻轻晃动。红线勒着她的手指,玉的脉搏和她的心跳渐渐一致起来;有一股灼热的气流在颈间耳后吹拂……她倏然将玉抓在手中。 明天第一件事,要紧先去配一条链子。 从此焊死在颈上。 **************** 董亚宁将黄澄澄的子弹拈在指间,看一眼,塞进弹膛。 握住枪的手放在体侧。 双脚岔开,晃了晃脖子,肩膀处的肌肉一松一紧,手臂缓缓的端了起来,对准靶子,稍作调整。 “铛铛铛铛……”数弹连发。 后坐力震的他身躯微微发颤,他稳住,枪口磕在桌上。 枪声消弭,靶单向他飞移过来。 他面无表情的扫了一眼弹痕。 “啪啪啪!” 身后有人鼓掌。 董亚宁头都没回,左手扯下耳塞,右手托枪,往身后一送,“来不来?”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九) “来!”来人将董亚宁手上的枪抓在手里。“咔哒”一下卸开保险栓,检查一下,又“咔哒”一下恢复原状。看着枪体上雕刻的繁复花纹,说:“好好儿的一把m1,没的弄出些花样来。” “能寻着就不错了,还挑剔那些。” “也是。这回赌上什么?” “有备而来啊,老叶。”董亚宁看着叶崇磬娴熟的动作,说。 “不然我大老远跑这儿来跟你磨牙呢?”叶崇磬笑。左手持枪,瞄了一下靶位。他是左撇子。 “先试试水吧。”董亚宁闲闲的说。他身体靠在了隔离板上。手里托着耳塞,悠来晃去。 “嗯?”叶崇磬扫了他一眼。戴上眼罩和耳塞。 “想你许久没摸过枪了,不好占你便宜。”董亚宁看叶崇磬站到台前,从子弹盒里抠出一颗子弹,熟练的塞进枪膛——动作一气呵成。 “不错嘛,架势还在。”董亚宁懒洋洋的对控制室方向打了个手势,靶单飞起,迅速后撤,换了新的,“老规矩哈。” 叶崇磬稳稳的站了,瞄准,扣动扳机。 子弹飞了出去。 五十米远的地方,“噗出”一声,传过来的声音,很细微。 他把枪还给董亚宁,让了地儿。 董亚宁站过来。 两人往一处站齐了,叶崇磬比他还要高两英寸。他看了叶崇磬一眼,低声道:“合着你们这拨儿eton小子,青春期什么好事儿也没做,净琢磨着怎么能增高了吧?” “你这话说的,再说我是史岱文森的。”叶崇磬语调里有几分戏谑。董亚宁总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讽刺那拨儿“eton小子”。他早年毕业于t大建筑系,这些年在建筑地产一行跟留洋派的竞争呈白热化,他还特乐此不疲。 “都一样。”董亚宁话音未落,手指扣动扳机。子弹“噌”的一下飞了出去。 “性急。”叶崇磬说。 “瞧瞧!”董亚宁将防护镜摘了。靶单飞过来,两人看来,不约而同的笑了——弹孔,重合。 “这少见。”董亚宁说。 “继续?”叶崇磬问。 “当然。”董亚宁答。 “你就是这脾气。”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不是脾气,是道理。”董亚宁晃了晃脖子,“下注。” 叶崇磬拈颗子弹在手心里,看着。红铜的底缘上,刻着极其细小的英文和数字编码。他慢慢的说:“前儿我可得了幅字啊。” “听说了。”董亚宁也拿颗子弹,“怎样?” 第42页 “日本藏家拿出来的东西。价格没国内这些炒的离谱。” 董亚宁眯缝着眼睛,乌溜溜的眸子,藏在了密而长的睫毛后面,“挺靠谱儿。” “今儿若是你赢,字归你。” “若是你赢呢?”董亚宁咬着字眼儿。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十) “字还归你。” “你这笔买卖不划算啊。”董亚宁拇指蹭着枪体上雕刻的花纹,说。眼睛半睁着,不眨。 “等我把话说完。” “说。” “n37的竞标,撤了吧。” 董亚宁将子弹拿到眼前来,吹了口气,用麂皮擦着,并不看叶崇磬,问道:“佟老二撤了没?” “这个项目,他早就说了,无可无不可。他就没打真谱儿。”叶崇磬好整以暇。 “精。”董亚宁满意的看着亮晶晶的子弹,塞进弹膛。 “那叫通透。”叶崇磬看着董亚宁,“蛋糕这么大,谁都能吃到撑,你没事儿老盯他一眼干嘛?再说了,n37这个,你是真看不明白还是假看不明白?” 董亚宁眯眯眼,瞄准靶心。 “亚宁,”叶崇磬叫他,静寂的靶场内,二人每说出一个字,声音都立刻给吸走、消化了,“没必要。” “难为你。”董亚宁沉默片刻,说:“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当下一人一发子弹出去。 控制室报数。 叶崇磬九点七环,董亚宁九点八环。 “零点一环。输的冤啊。”董亚宁皱眉。 叶崇磬瞅着董亚宁那矫情劲儿。向来口舌上亚宁是再不肯饶人的。他忍了忍,跟着来了一句,“你呀!” “愿赌服输。”董亚宁手指一搓,打了个榧子。 “那是自然。”叶崇磬倒笑了出来,“一会儿哪儿吃去?我请。” 董亚宁收拾着枪械,“还真让你给问住了——这年月最讨厌的就是,到了饭点儿愁吃什么,你说是不是吧——可前儿我在家就说了一句,就惹得我们老太爷不乐意,说我从生活到思想一味的腐化堕落下去了……”他拎起那个皮制小提箱,笑吟吟的,“所以,最近我改吃素。” “你?食素?” “不信呐?金戈刚给我推荐的一家私房菜,真不错。你要也有兴趣就去试试。” “成。”叶崇磬正说着,随身带的电话响。他接了。 董亚宁扫了叶崇磬一眼:这叶崇磬白皙的面皮,浓眉大眼,总故意留一点粗粗的胡茬,显得甚是硬朗粗粝,不过叶家到底也算是读书的人家,叶崇磬兄弟们骨子里都透出几分文气。这会子白衬衫卡其裤,一对板鞋,就是他外出的行头——董亚宁笑了下,史岱文森小子就是比eton小子随性些。那帮人凑在一处,连打个马球,都收拾的衣冠楚楚、平头正脸儿穿的跟兔儿爷似的。 想到这儿他哼了一声,转身的踱了两步,避开叶崇磬的电话——他一副公事在办的模样。 叶崇磬收了线,还没开口,董亚宁就说:“得了嘿,我瞅着你也是刚落地就直接来找我了吧?”他似笑非笑的,“目的达到了就回吧。我知道该怎么办。” “那就走吧。”叶崇磬也不多说,“我这忙的连时差都不给我空闲倒。” “你都养了些什么废物点心啊?”董亚宁乐了,“那什么,崇碧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我琢磨个好地儿给接风呢。”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十一) “不知道。你问邱潇潇。他指定比我清楚。”叶崇磬干脆的说。 “唷!听听,这醋吃的。人就算是嫁给威廉王子,那不也还是您亲妹妹嘛?” 叶崇磬吸了口气,“嘶”的一声。 “对,潇潇是该知道。可你怎么当人家哥的呀?”董亚宁笑了。 叶崇磬微笑,“你这个哥哥做的好,你来给我报报你们芳菲的日程?” 听他提起芳菲来,董亚宁哈哈一笑,“都是不让人省心的丫头。那死潇潇也是,半个月飞回来三回,都不朝面儿。回头我看他好意思的——事儿都定了,也不说跟哥儿几个交代交代。说笑归说笑,这俩人搭的还真是有趣。” 叶崇磬没有立即搭话。 董亚宁晓得叶崇磬心里不太痛快,把枪盒交回去,和他一道出了俱乐部。打眼看了看叶崇磬车上的格子旗标志,他还没开口,叶崇磬就说:“你少拿我车说事儿啊,有新鲜的没?” “不说你这破老爷车?行呐。我说你那银行,快倒闭了?堂堂一董事总经理,开一十好几年的corvette,你寒碜不寒碜——要实在喜欢,corvette新出的那款也挺不错啊。粟茂茂不就一下子定了两辆……”董亚宁过来踹了叶崇磬车轮子一脚,叶崇磬瞧在眼里,也不生气。“说到车了,你丫还支持杜伟堂那海外并购,活生生糟践人家百几十年的牌子,真好意思的啊!我说,你给我透个底儿,你是真看好那前景呢,还是被压的实在没办法了?” 第43页 叶崇磬一本正经的说:“真看好。” “呀呸!看好!看好他们准能砸了人家的牌子吧,看好——我可听说杜老胖回来特地送了你辆他们公司研发的玩具车呢……要不你回头开那个上路吧,准保你上微博头条!” “怎么就没你不知道的?”叶崇磬开了车门。 “那人不是你,学不来低调,有点儿噱头巴不得大昭寺里那喇嘛养的看门獒犬都知道呢……记得快点儿把字给我送来。”董亚宁对着他笑意盈盈。 “那你最近宿在哪一窟啊?”叶崇磬坐进车里,问。 “得!也不敢十分的劳动您——我让人上门取吧。”董亚宁心情很好。 叶崇磬点了点头,敞篷缓缓合了,先开走车。 他拍着方向盘。 一时有电话进来,他把耳机戴上。 “妥了。”说完这两个字,没有再啰嗦。刚取下耳机,电话又响,他看了一眼,“怎么?又想起什么来了?才几天没见,你怎么碎嘴糟糠的了!” 董亚宁跟他说回头他让人去取字的时候,顺便给他送点儿东西过去,“保你喜欢。” 叶崇磬懒懒的,说:“你能送什么好物儿来。” 董亚宁笑着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说完这句话便挂了。 叶崇磬想着董亚宁刚刚那副嘴脸,他也笑了笑,念了句:“越来越混蛋了。” 脚下油门一踩,加速只用几秒钟。 叶崇磬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面,董亚宁的车子并没有追上来,不然,倒可以赛赛车…… 那边董亚宁上了车,兀自“哈哈”大笑。他敲了下前排车座,坐在副驾位子上的李晋将一个文件夹递给他。 “如您所料。”李晋轻声说。 董亚宁手指轻弹了一下文件,“嗯”了一声。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十二) “叶先生那里……”李晋看着董亚宁的脸色。 “他的面子,当然要给。”董亚宁微笑,“也不能白拿人一幅字,是吧?” “那……” “地,可以不要。可我最烦人家拿大头压我。”董亚宁将文件丢在一边。 李晋转回身去,坐直了。听到董亚宁在后面拨通了电话。声音很低,语气不急不躁——跟董亚宁久了,就知道了,有时候,越是这样子说话,越是要命——“杨东方,听着,若是他们家拿到n37那地的价格低于咱家标底五成,你今年的年终奖就没了啊。” 李晋抬手擦了一下鼻尖。 “李晋。” “是。” “伦敦天气如何?”董亚宁看着车窗外迅速向后退去的白杨树,问。 “大雨。” “又下雨了。”董亚宁咕哝一声,懒洋洋的,跟着伸了个懒腰,“北京什么时候也下一场雨哟!” “这时节,要下也是下雪呢。”李晋说。 “是哦。”董亚宁倚在靠背上,揉了揉胃部,“我有点儿想吃蟹了,这素还真tm不能久吃。” “那让人送点儿大闸蟹上来?尖的团的?”李晋问。董亚宁有时候古怪的很,他得事先问明白了。遇到董亚宁找茬儿的时候,上团脐要尖脐,上尖脐要团脐,尖的团的都上了他又能挑出别的毛病来——有一回明明说好了要团脐,可等蟹子上桌,董亚宁看了一眼一句话都没说站起来就走。 这老板什么都好,就一喜怒无常可真是要人命。 “送点儿也行……别给我了,送家里去。老太爷好这口儿。” 李晋应了一声。董亚宁口里的“老太爷”是他的外公。 “最近老家那边有什么动静儿没?”董亚宁接下来又问了一句。 “还是那事儿,三叔来了几次电话。”李晋从后视镜内看了董亚宁一眼。多数时候,若董家老家那边有事儿来电话,都先给他的。他能办就办,不能办再请示董亚宁;同时也能拦就拦,不能拦再汇报。这跟董亚宁在他父亲董其昌那里的处事原则大体一致。 董亚宁手掌翻了一下。摸着手上的薄茧。 “你给他办了?”董亚宁淡声问。 “您不松口……”李晋说。 董亚宁抓起手边的文件,“咣”的一下对着李晋就掷过去了。纸边飞起,像刀锋,擦着李晋的腮帮子,砸在前挡风玻璃上落下去。 李晋纹丝不动。腮上一线苍白,渗了轻红。 “我不松口?!”董亚宁阴沉的说,“你知道规矩。我从不惯那毛病,不管是谁。” “是。” “我怎么说的来着?不该动的,再有富余,也别伸那个手。” “是。” “这话再让我说一遍,你立马儿给我卷铺盖卷儿滚去睡工地!” 车厢里静的发死。 “我从东京回来之前,你把这事儿给处理干净了。” 第44页 **************** 郗屹湘靠在地铁车厢里,耳边的风声呼呼作响。透过玻璃窗子,漆黑的地铁通道里有规律的闪过一道道的光。 握着玉的手一直揣在外套口袋里,她一路走的都小心翼翼。推开一家珠宝店的门,双脚齐齐站在店中却忽然发了怔——这一条街上几家声誉极佳的珠宝店,为什么偏偏走进了这一家?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十三) 屹湘在这珠光宝气的环境里突然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恍惚间也是她自己,发着脾气一把推开了托盘,盘中裸钻“扑啦啦”滚了一地……而眼前一挂钻石项链在射灯下层层叠叠的散出七彩光芒,灼人眼。有微微的痛楚。 站在门口的男店员殷勤备询。尽管她从头到脚绝看不出一丝明显能买下店堂中任何一件昂贵珠宝的能力,他依然职业而谦恭。 屹湘伸手,把玉展示出来。说,我需要一条链子。 店员从同事手中接过一个墨色丝绒小托盘,托了那块沁色极佳的玉。放在离他们距离最近的柜台上。半圆形的玉佩,对着光,晶莹剔透,雕的是竹与梅;顶端的梅花蕊心,是一个小小的穿孔。 屹湘不想在此地多耗时间,链子选现成的,只要求在玉佩上装一个小圆环。 男店员进去咨询技师,跟屹湘解释,大约要等一两个小时。如果不急的话,那就过些日子再来取,或者店中会派人送到府上去…… 屹湘说我等着拿。 见她坚持。店员也不再表示异议。 屹湘亲眼看着店员交给技师,亲眼看着技师入闸。等男店员拿了张表格来,屹湘扫了一眼,说:“输入yixiang-xi这个名字,如果资料还在,就省些工夫,如果不在,也就算了。我不过是买一条细链。”她看看时间还早,决定不要再在店里耗着。 过几日是姑妈的生日,她应该去选一件像样的礼物。 屹湘托了托鼻梁上这副淡色遮面眼镜,径直走进gaultie店中。店员客气地请她坐在靠窗的沙发上,她指着橱窗里模特肩上的披肩,说:“请给我漂亮一点的颜色——我记得这一季本款应该有四种颜色,对不对?” 漂亮的女店员微笑点头。给她端了一杯热茶过来,请她稍候。 屹湘惬意的享受着从橱窗中射进来的阳光。 gaultie的设计从来出位,奢侈优雅中总有相当程度对潮流的叛逆。对色彩的运用又总是很大胆。姑妈喜欢gaultie。虽然并不总能把gaultie穿的特别出彩。比如某年她特意回国参加老姐妹儿子的婚礼,一套翠绿的礼服穿出来,立即被潇潇形容做“虎皮尖椒”的……屹湘想起姑妈拿着金色手袋猛打潇潇额头的凶劲儿,忍不住笑起来。 手机铃悄悄的响了。 是vincent。 此时店中安静,接通后从话筒里传出清晰的声音,vincent开口便问:“你还要休息多久?一大堆事情等着你做呢!”vincent说。 “vincent?我是vanessa。” “你以为我在打电话给谁?”vincent话里的火星子乱蹦,“你立刻回公司来——josephina决定她的作品不参与下周公司在东京的慈善秀。” “啊?” “还不都赖你。谁让你把jose的设计乱七八糟的改成那样?你快些回来,把你那堆垃圾剪剪毛、修修草,咱们好去东京。” “vincent,我已经辞职了……” “谁批准了?” “……”屹湘站起来,走到橱窗前。透过明净的玻璃,看到一辆乳白色的保姆车停在了路边。车上下来几个人,迅速往店中走来。屹湘眼尖的认出来走在最后的那个小巧玲珑的女子。她顿时发了愣。 “马上给我回公司来!”vincent不等屹湘回话,丢下这么一句便挂了。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十四) 听筒里挂断的声音很尖细,屹湘按了一下耳蜗。 看着陈月皓款步上台阶,保镖替她开门后站在玻璃门外。一个穿的像黑社会的男子跟着她进了店。 屹湘迅速收拾自己的东西。脑海中迅速的把刚刚跟vincent的对话过了个来回。确信无疑vincent是让她赶紧回公司继续工作——东京慈善秀?这是每年东京服装周里各大品牌非常重视的展示会。目的不在于推新,而在于慈善……josephina竟然把自己的设计撤出? 她必须马上回公司。 “你快点儿!” 屹湘被这一声低沉的呼喝吓了一跳。 那男子一根手指几乎指到陈月皓鼻尖处,继续说:“别磨磨蹭蹭的!我告儿你,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少给我摆这臭脸……别以为你现在怎么着了!” 陈月皓不为所动。轻轻的一个动作,把墨镜摘了下来。目光轻飘飘的,扫过那男子的脸。 第45页 屹湘端起碟子来在手里,默默的看着陈月皓。 与上次在秀场见到的那个光鲜亮丽的陈月皓不同,今天她有镜头下的那种自觉的做作或浓妆艳抹。几乎是透明的一张面孔,仅仅在唇上点了点儿唇膏。进了门便将身上的裘皮大衣脱下来交给随行的助理。眼镜腿在唇上轻轻一点,一对大眼睛只顾看店内的陈列品,经纪人在耳边念念念,她只当耳边风……看到同在店内的郗屹湘,陈月皓的目光过停了十分之一秒。 屹湘隔着淡茶色的镜片与陈月皓也就有了十分之一秒的目光接触。 陈月皓此时显然在跟谁生气。她踱着步子,令店员左拿一件衣服、右拿一件衣服,却正眼都不肯看。 “……jessica,你脑筋清楚一点好不好?你什么身份,要去管他?再说你总不能这边的工作不顾、为了一条捕风捉影的消息就回北京吧?你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惹恼了,你一点儿挽回的余地都没有……”那男子说到这里压住了声音,下面的话不知道是没说还是说的声音太低。 屹湘的背完全贴在了沙发上。 陈月皓背对着她的方向,纹丝不动的站着。 她穿了件裸背连衫裙,大片的蜜色肌肤曝露在外,背部线条美妙极了。 屹湘认出来,连衫裙正是josephina的手笔。 “jessica,听话,选好了礼服,我们这就去洛杉矶。你必须去。如果不去,后果自负。”男子的语气,软硬兼施。 店员将他选定的白色礼服捧着站在陈月皓对面,姿势保持的已经有些僵硬。 屹湘听到陈月皓的一声叹息。 不知道为何,这声叹息让她心弦颤动…… 陈月皓进去试穿礼服了。 那男子似是松了一口气。拿着电话刚要拨打,发现了沙发上坐着的屹湘。他扫了屹湘一眼,并没有觉得有异样,随即推开店门出去,屹湘听到他说了一句:“照原计划……你马上去选一样礼物,就说是董先生……”门关上了。 屹湘冷笑了一下。 经纪人。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十五) 店员朝屹湘走来,手上小心翼翼的搭着的是两条披肩。一条孔雀蓝色,一条玫红色。 屹湘想象着姑妈把哪一条披肩围在肩头围炉独坐翻书的样子更好看,更衬她,也衬那古老而阴暗的客厅。于是她指了指玫红色的那条,说给我包起来吧。 等候店员刷卡的时候,她静立在一侧。披肩被装在纸袋中,拎在手上好像只有袋子的重量。抬眼之间看到陈月皓从围帘后走出来。她接过店员递回来的卡,看着陈月皓的新装束,一时站着没有动。 陈月皓穿上了那件裸肩修身小礼服,长度仅仅及膝,脚上仍着她进店时候穿的那对三寸跟的channel的皮毛短靴,也是雪白的颜色。 屹湘眉头微皱。 她职业病要发作了。 站在陈月皓身边的是gaultie店女装部的经理,她婉转的请陈月皓试穿另一款礼服,从外面回来的经纪人看了之后也附和,不料陈月皓犯了倔。 “这不是你给我选的吗?就穿这一件。不然我就不去了。”她说。脸上红红的。 经纪人比她的脸更红。 那气愤的样子,真不知道若不是当着人,他会不会一巴掌挥过去。 “若是穿这件,还不如干脆不要换掉刚刚那件。”屹湘开口了。 店中人的目光刷刷的转了过来。都看着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女子。 “有你什么事儿啊?”经纪人对着屹湘嚷。 陈月皓拦了他一下,说:“是吗?我倒觉得这件挺好。”她掐着腰,看向屹湘。 “是挺好。礼服挺好,你也挺好。就是凑在一处,惨不忍睹。你非要穿身上这一件,恕我直言,这次影展的红毯一亮相,你不但会把josephina几年为你塑造的形象一举毁掉,gaultie也被你累了。”屹湘眼瞅着陈月皓脚上那双鞋,“你的经纪人倒是没选错,这家店里,也就是这件小礼服不会让你看上去老十岁——才老了五岁,不多吧?” gaultie的经理和店员都绷着脸。 经纪人则张了张嘴巴。他看着屹湘,忽然收了声。 这女子一开口,气场好足。 “那你有什么建议?”陈月皓转头看看镜中自己的身影,问道。 “换回你原来的裙子。去穿josephina给那件连衫裙配的鞋子。那对鞋子华丽高贵,配线条简单的小礼服正合适。而且世上仅有两对。一对被私人收藏,另一对尚在店中陈列——它们至今为止除了拍过硬照,还没有在特别重大的场合露过面。” 陈月皓眼梢略抬,“你很熟悉jw的产品。” “你也该熟悉的。” 陈月皓点头。竟然笑了,对着屹湘说:“谢谢你的建议。” 第46页 “不用。”屹湘说完拿好她的东西便走出了店门。 外面阳光正好。 她回珠宝店取了自己的玉。 玉凉凉的,贴在颈间,迅速的吸取着她身上的热量。 她匆忙的往公司赶去。 刚刚进了地铁站便接到崇碧的电话。当崇碧告诉她,她人正在肯尼迪机场的时候,她意外,问:“你要提前回国了?”她随着人流进了车厢。 “是。我临时改了行程,要提前回去。”崇碧在电话里说。素来沉稳的她竟然有些焦躁,“潇潇……病了。” 地铁启动,受到干扰的屹湘没有听清崇碧说谁病了,心咚的一跳,靠在车门上的身子顿时立直了。 “你说谁病了?”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十六) 屹湘问出这句来,人就慌了。 “崇碧?谁病了?”她追问。 崇碧好像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忙说:“是潇潇,潇潇病了。暴雪成灾,他下基层,重感冒,发烧烧的特别厉害,已经住院了……我着急。反正也做不了事情,干脆提早走。” 屹湘“哦”了一声,半晌没回应。 “湘湘?你还在听嘛?”崇碧问。 “在。我在。”屹湘抹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心突突的跳。 “潇潇怕你担心,不让我跟你说他病了。他还不知道我提早回去。”崇碧说,“我先飞北京,然后直接去乌、鲁、木齐。要命,他人还在霍尔果斯……我还不知道怎么去呢。不过我一定能顺利到那儿……” 车停了,屹湘走出车厢。 “我打电话给你是想跟你说,我要穿的礼服,都是小姑给淘的古董礼服,我只看了照片,本来想寄到了一起给你看,现在不成了……我发给你照片吧,你先看看,帮我选一下……回头我让哥哥寄给你?拜托你了……我想来想去还是找你比较合适;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屹湘叹了口气。 不放心? 叶大小姐勾勾手指,什么级别的裁缝不抢着为她服务? “就这么说定了啊……还有我上次跟你讲,回去给我做伴娘,你考虑的怎么样了?”崇碧停了一会儿,没得到屹湘的回应,她倒笑了,说:“那你继续考虑。我该进去了,到了给你电话。bye!” “一路平安。”屹湘没来得及说完,那边已经收线了。 她略安心了些。 原来只是潇潇病了。 她这个哥哥从小其壮如牛。外公常说哥哥是小牛犊子。不像她,她从小体弱多病。连哥哥有时候也会说,真奇怪了,一样是妈妈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怎么就能差那么多?难道营养都让他给抢到了? 他就是最会欺负她了,老是嫌她又笨又弱……看看,他现在,也不过如此吧?风吹吹就倒了? 还有崇碧。那样强势的女子,遇到潇潇,竟顿时化作了春水。 就冲着她待潇潇的这份儿心,也得仔细给她把礼服都收拾好了。 屹湘已经到了公司门口。 望见玻璃门后保罗大叔那和蔼的微笑,屹湘顿时心里一暖。 她对这家公司的感情,远比她认识到的,要深厚的多…… **************** 叶崇磬在枪场跟董亚宁分手就去了公司,晚上才回家。他刚把车子停下,人还没有下来,就见家里的钟点工人方大姐已经出来,老远就叫他:“叶先生。” 叶崇磬推开车门,问:“还没有下班?”按道理,方大姐应该已经下班了,“有什么事吗?” “叶先生,董先生给您送来一样礼物。” 叶崇磬点头。 董亚宁说的想必就是这个了。 “怎么?”他发现方大姐神色不太对。 他往院子里走,扫一眼夹道两边的玫瑰丛,老旧的绿叶间,还没有冒出新芽。看上去还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搬进来的时候,玫瑰花开的正盛。不知道这景观设计是怎么弄的,弄成红白相间的。他这边恰好是白色。董亚宁从楼上看到,说奇怪了,远看就跟金色大厅似的,近了单你这里,却跟出殡一样……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十七) 董亚宁话虽说的难听,偶尔他自己看着,也觉得不像那么回事。隔壁的玫瑰花养护的都好。就他这儿,长的横七竖八的,走在窄窄的通道上,不小心都能划到衣裳。sophie有次来给他送文件,一条丝巾进来的时候还是丝巾出去的时候就成了丝……隔几天实在忍不住就建议他:叶先生用不用雇个花匠专门护理下那边的玫瑰……他也不管。说就自然生长吧。小区里有现成的花匠他都不让碰。 此时那伸出来的枝条又打在他身上,带着刺儿,划了下他的皮衣。 第47页 方大姐走在他身后,只说:“叶先生,您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门虚掩着,他还没拉扶手,就听到了一声呜咽。 叶崇磬呼的一下把门打开。 门厅里,正对着他,赫然是一个正方形的不锈钢管焊成的铁笼子,笼子里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他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下午的时候,董先生让人送来的,一起送来的还有那些东西。说都是日常用的,血统证书和注意事项都在。户口暂时拿不到,让您自己想办法。”方大姐站的比较远,“董先生还说……” 叶崇磬看着那个一动也不动的黑乎乎的东西,问:“还说什么?” “还说这小子可能晕机,已经两天没怎么吃东西了。而且换了新环境,可能晚上会哼哼唧唧的,要您耐心点儿。不成就赶紧给他打电话。他这几天晚上都在家。”方大姐说着,看看叶崇磬,“叶先生?” 叶崇磬沉吟片刻,说:“你先下班吧。” “好的叶先生。”方大姐从门边拿了自己的包,“叶先生,如果您决定养狗,我想我不能继续为您工作了。” “哦?”叶崇磬回身。他眼波一泛,看着自己的雇工。 方大姐只见自己这位英俊斯文的雇主认真的看着自己,不由得在心里叹了一句,但还是说:“不好意思,叶先生,我怕狗。还是这么凶的狗,要是……叶先生您这儿高薪、活儿又轻,我做这么久,经常觉得抱歉……” “今儿先这么着吧。如果我决定养狗,会给你介绍别的雇主。”叶崇磬说。 “多谢叶先生。”方大姐微笑着说。 叶崇磬点头。方大姐关了门。他往笼子边走了几步,那黑乎乎的东西还是不动,只一对乌溜溜的眸子随着他脚步的一动,稍稍的转动。他蹲下来,眸子对上那对乌溜溜的眸子。看了一会儿,才发现,这小东西,爪子是黄褐色的,压在身下,只露出一点点。它对着自己这个“庞然大物”,居然一点儿胆怯的神情都没露出来。 叶崇磬觉得有趣。 笼子锁着。他拿钥匙开锁。门打开,那小东西还是不动,眼睛却翻了一下。露了一点儿眼白。不知为何,叶崇磬觉得它好像是个在使性子的小姑娘——崇碧小时候就特爱这样对他翻白眼。他想着,拿了那只专用的水碗进厨房。反过来看了一眼,果不其然是凯奇薇阁的。他轻笑,自言自语道:“董亚宁这个死东西。” 居然给獒犬专门定制银器。难怪这么沉。还陪着黑陶的底座。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十八) 他倒了半瓶矿泉水给它,放在笼子外面的空地上。自己拿起那几本薄薄的小册子去沙发上坐下来,翻开,“嗯”了一声,“雄性啊。” 才两个月过五天。已经长的老大不小了。 听到“呱呱”的声音,他抬眼看过去,那通体乌黑的小东西,已经从笼子里出来,正在喝水。喝了几口,抬头。乌溜溜的眸子,流波溢彩。 他挥了挥手,那黑乎乎的小东西却不过来,反而一屁股坐在地板上。他过去,蹲下来。见它小脸儿仰着瞅他,他不知道这样做合不合适,不过仍然伸出手去,在小家伙头顶摸了摸——毛极厚,又柔软,涩涩的,像要把他的手给埋住似的——没有拒绝他的善意。 叶崇磬得寸进尺,他伸手过来,将小家伙擎了起来。意外的发现,这家伙还真沉。比两个月的婴儿要沉的多。 叶崇磬放下它,去换过衣服、洗了手准备晚饭。 正忙着,门“咣咣”响,有人捶门。叶崇磬也想不出还有谁老放着门铃不爱用,偏爱用拳头砸门。 过去开门,叶崇磬看着董亚宁旁边的那庞然大物皱眉,说:“你能不能别到哪儿都带着你儿子?” 董亚宁才不理他,扯了下手里那拇指粗细的皮绳,“旺财,进。叶伯伯跟你开玩笑呢。” 他的藏獒旺财抬屁股款款的走进了门,直奔客厅里那个巨大的单座沙发而去。 旺财每次来,都只认那个位置。 叶崇磬抱着手臂,看这一人一狗如入无人之境。 董亚宁熟门熟路的,趿拉着拖鞋,直奔厨房,“有什么能吃的?”待看到厨房门口的毛球,笑道:“这小家伙长的不错哈?”没停下,进厨房巡视去了。 叶崇磬看毛球,毛球早发现了旺财。这会儿怯生生的往旺财那里跑去,仰着头。旺财懒洋洋的,不理睬它。 他笑。 水已经滚了,他将意面下了沸水。 董亚宁靠在操作台上,看着叶崇磬很有架势的做着饭。 “喝什么酒?” “自己去选。”叶崇磬说。他头都没有回。 董亚宁走到酒柜那里去,“这两天喝伤了,少来点儿吧,不另开了……gp好不好?” 第48页 他从架子上拿了两只水晶杯,打开酒瓶,浅浅的倒了两杯。 “你上高原了?”叶崇磬把餐盘摆好,示意董亚宁坐。 “不然哪儿来的獒?”董亚宁晃了晃头,说,“这几年也经常上去,不晓得这次是怎么了,居然一直不舒服。回来两天了,还醉氧。” 叶崇磬笑笑。毛球已经跑回来了,蹲在他的脚边,靠着他。 董亚宁看到,说:“不错嘛,这么快就认主儿了。” 叶崇磬举杯,碰了下董亚宁的杯子,“我看你脸色不太好。” 董亚宁呷口酒,脸色的确有点儿阴郁。 “怎么?”叶崇磬转着手里的叉子,“我听说你在那儿动了点儿气。”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十九) 董亚宁向来学不来低调那一套。用他自己说的,就是没事儿装什么b呢? “没动气。真没动气。我飞了上万公里赶过去,人等着我,tm腆着脸给我表功呢,我动什么气?”董亚宁笑了。 叶崇磬拿起酒杯,抿一口。等董亚宁下文。 “那楼抢着盖成那样,等着下次地震死更多人啊?”董亚宁把酒喝光,“在现场还睁着眼跟我说瞎话,还说什么马上就一周年……一周年怎么了?不是周年祭是周年庆嘛?我没多的话,就一个字:炸。费用我担了,就当我打牌连输一个礼拜,我认了。谁有话让他来跟我说——盖狗窝都不能给我豆腐渣!我看谁敢再这么糊弄我!” 叶崇磬给董亚宁添了酒。 “死瞧不上他们那副猥琐样子。这种钱都贪,这种屋子都敢给我偷工减料。真tm想给一记窝心脚。”董亚宁搁下酒杯,拿起叉子来,在意面上搅着,“算了,不说这些恶心人的事。说说喜事。” “喜事?哪家的?”叶崇磬动了一下脚。那团毛球跟着换了下姿势。他低头,看一眼毛球。 董亚宁笑了,“你有时候,真是让人讨厌。不开玩笑,真的,都到这份儿上了,你反对有意思吗?反对弄的崇碧难做。” “那也是她自找的。” “你不像是气量这么小的人。这是怎么了?难不成跟我妈说的似的,不乐意自己家养的宝贝,换回来的是破烂儿?潇潇要算破烂儿,咱们该被拎去填海了。” “你收他什么好处了?至于替他说一车好话?” “这就不讲理了啊。我说的都是客观事实。”董亚宁皱眉,“你到底嫌他什么?嫌他像你啊?” 叶崇磬推了下杯子,“我好了,你随意。”他把盘子里的意面吃掉。 半晌两个人都不说话。 董亚宁知道是自己一句话说到叶崇磬心里去了。他喝光那瓶酒,又去拿出半瓶酒来。省了醒酒那一步,直接倒了就喝。 “不是说醉氧?醉死你算了。” 两人换了个地方坐。 “真恶毒,不就喝你俩半瓶酒?”董亚宁翘着腿,一手擎着酒杯,一手搓着旺财庞大身躯上的背毛。又一副吊儿郎当的架势了。“你说你过的什么趣儿啊,这屋子里里外外,静的跟古墓似的——什么时候能来个小龙女掌掌门?对了,miss-zhang这回推介的海德公园的公寓,给我留了两套,你要不要?要的话我匀你一套。”董亚宁问。 看着那团毛球扑上去,啃着旺财的毛。 旺财被毛球弄的不耐烦,大爪子一起,将毛球甩出去老远。毛球呜咽。 叶崇磬和董亚宁大笑起来。 叶崇磬拍了拍毛球的头,说:“你自个儿留着吧,我没兴趣。” “真难找你有兴趣的事儿。”董亚宁笑着说。 “跟你似的,一边骂人家那拨儿eton小子,一边比人家还热心在英格兰置业。你难不成有朝一日准备去那里落地生根?”叶崇磬问。董亚宁的海外布局老早就开始了。今年许是因为他父亲退下来的缘故,看这样子,动作愈发的大了些。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二十) “我乐意不行啊?若不是提早跟miss-zhang打了招呼,就这还没正式推介就已经被抢空了的架势?”董亚宁笑笑,“说到这儿了哈,潇潇和崇碧,他们俩准备怎么住?单过还是怎么着?别的咱没有,哥们儿手上就有几套闲置的物业……” “你操这些闲心干嘛?让邱潇潇看着办呗。” “是,他就是爱去住他们那五六十平宿舍,只要叶崇碧乐意将就,谁还管得了那许多,是吧?你是这个意思吧?”董亚宁笑。 “是。”叶崇磬忽然觉得自己气儿不顺,到了儿还是说:“你说这叶崇碧是怎么回事?” “什么?” “连潇潇的妹子都要讨好。”叶崇磬说。想起在纽约的那几日崇碧的表现,他心里格外不舒服。 人家领情倒还好。 第49页 董亚宁沉默了。 “啵儿”的一下,瓶塞拔开。 酒液咕嘟咕嘟的倒进玻璃杯,险些溢出来。 叶崇磬看着,说:“你慢点儿,我这儿别的没有,酒管够。” 董亚宁盯着手里满满的一杯葡萄酒,不知道哪个角度不对了,酒面的光点刺眼,“湘……” 毛球恰在此时发出“呜呜”的声音。 叶崇磬低头看它,“它怎么了?” “抱抱它吧。”董亚宁说。似乎是叹了口气。 叶崇磬没动。只是看着毛球,“你干嘛送我条狗?” “我看不得你日子过的舒服。”看了眼落地钟,时针走到九点半,董亚宁站起来,手抄在裤袋里,晃了晃身子。旺财抬头看着主人,跟着便从沙发上跳下来,抖了抖身上的毛儿。 叶崇磬看着旺财在灯光下如软绸子似的毛色,庞大的身躯和硕大的头颅,威武雄壮。 他好像看到了脚下这团毛球的将来。还有自己家这洁净的环境里,扑扬扑扬的狗毛…… “我不能留着毛球。” 董亚宁往门边走着,听着他这句话,嗤了一声,说:“你连名字都给起了。不留着?” 叶崇磬没话了。 董亚宁带着旺财出了门。站在门口,听到一阵门铃响。叶崇磬看电梯标记,是停在了董亚宁那一层。董亚宁按了下电梯键。懒洋洋的,并不着急上去。 “别那么看着我。是董芳菲那丫头又发神经了。不知道这又受了哪个臭男人的气,跑我这儿来撒野来了——我tm上辈子一定是龟公,这辈子专门还债来了,活该被女人烦。你手上要有合适的人给她介绍介绍,能早点儿揉出去就揉出去祸害别人家去吧。我真是受够了。” 叶崇磬笑着说了句“滚蛋”。听到电话铃,回身关了门。 董亚宁倒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电梯来了,他还盯着叶崇磬那银白色的大门发愣,直到电梯员叫他董先生…… 叶崇磬进门接了个电话,是母亲打来的,告诉他崇碧让把她的婚纱寄到纽约去给湘湘帮忙修改。他当即就皱了眉。 “另外找不到合适的人改吗?” 母亲解释说,都是古董衣。如果寄到欧洲去,也要排期修改制作。时间上恐怕赶不及。就不如别舍近求远了。 “而且湘湘愿意帮这个忙。既然这样就最好。” 晚一年结婚,不就不用这么仓促了? 叶崇磬心里这么想的。 母亲开口,崇碧交代,他只好应承下来。记了邱湘湘的电话号码,看看时间,那边应该是早上了。 毛球的下巴又搁在了他的脚面上。 叶崇磬伸手把它抱了起来。 好半天,他靠在沙发上,抱着这团沉重的温暖,大脑竟然没有半刻在转动。时间好像静止了。却并不是让人不舒服的。 叶崇磬想,他大概得给方大姐介绍新工作了。 他仍旧把毛球搁进笼子里,随后拨通了那个邱湘湘的电话号码。 **************** 屹湘还在被窝里睡着。被电话吵醒,未免有些气恼。她素来是有点儿起床气的。对方是个陌生的男声,开头的几句她没听清楚,于是问了句:“哪位?”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二十一) 待对方报上姓名、再次确认她是不是“邱湘湘”,她微怔。 已经好久没有人这样称呼她了……古典壁灯的轮廓在她的目光中逐渐清晰,听到对方重复一次:“我是叶崇磬。”语气中已经有些不耐烦。 屹湘拍了一下额头,说是的我就是。 叶崇磬的声音在电话里跟他本人不太一样。 屹湘打起精神来。 两个人在电话里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很快就敲定了日期电话地址……具体到门牌号码。 叶崇磬最后说麻烦你了费心。 屹湘则说应该的不客气。 两人没有额外的谈资,于是气氛友好而生疏的挂了电话。屹湘坐在窗台上发了会儿呆。想着过几日那些古董衣漂洋过海来到她手上,她须得尽心尽意的把它们都照顾好。想想有些不安,不知道崇碧现在到了哪儿、是不是在去见潇潇的路上了、潇潇又怎么样了……叶崇磬那一板一眼的口气,让她觉得格外难以亲近,又不好直接就问。 崇碧说她没告诉潇潇她提前回国,万一她连家人都没告诉呢? 屹湘看着窗外。 那样的执拗又执着,那样的不管不顾,眼里只有一个他…… 闹钟嘀嘀嘀的在响,她急忙的下来收拾东西。 今天她就得启程飞东京。 昨日回到公司,vincent二话没说就扔给了她一沓子东西。她接过来一看:有她递上的辞呈,还有机票。她看清机票上的目的地,才知道之前的电话里,vincent根本对她下达的就是工作指令。 第50页 “……‘桂冠’退出的空当必须有人补上,目前来看,也只有你的那堆破烂儿的风格勉强能补这个大窟窿。勉为其难的水准,总比开天窗好。”vincent晃着他的二郎腿,在他办公室宽大的沙发上,对着她说。竟然还捋着他才蓄起来的两撇小胡子。 屹湘注意到vincent光着脚穿了对豹纹加铆钉的船鞋,看上去舒服的不得了。那正是她的设计。她不由得想到vincent曾经骂她是“万金油”,派到哪个组都能用、在哪个位置上也不是缺了就不行——这对鞋子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彼时主管公司旗下的男装品牌ted’s的设计师忽然离职,vincent一脚把她踢去协助ted’s新任的主管设计师……屹湘心里一动。 她在lw经历的每一次动荡,都是vincent陷害的。 也不是。他是大头目,她是小喽啰,用“陷害”这个词绝不恰当。但千真万确的,每一次考验都是vincent给她施加的,还好她总是有惊无险的度过。 “jose怎么说?”屹湘问。她捏了机票。 vincent晃着脚丫子,金色的铆钉闪闪发光,像他蓝宝石似的眸子,他捋着八字胡,说:“唔……你真的想听?” 屹湘不难看出vincent目光中的狡黠。 “vanessa,jose说了什么,眼下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东京时装周的慈善秀,你知道它的意义。” 屹湘点头。是的,每年参与慈善秀的,都是各大公司最拿得出手的设计。古董有之,经典有之……若说她不动心,那是骗人的。 但是…… “而且更重要的是,jose表示‘桂冠’要撤出ura钦点你的设计替补出场。”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二十二) 电光石火之间,屹湘嗅出了一点异常的味道:这事儿不太妙。 是的汪陶生从头到尾也没同意她这个惹事精离职。 vincent瞧着郗屹湘那张七情上脸的面孔,晃着脚丫子。 屹湘最讨厌人家抖脚。尤其是在这么个时候,更让人心烦意乱,真恨不得踢过去让vincent停下。 “我就觉得奇怪,难道你不想最后一个出场,接受全场的掌声和鲜花?”vicent蓝色的眸子望住屹湘。 “我没有那么高的理想。”屹湘嘴硬。 没想过吗?那是胡扯的。 想过的。 但是她不能。那般的耀目闪光,站在光团的中央,不能。 “vincent,我可以去东京。”她说。前番造成的混乱,她自然难辞其咎。辞职一走了之,负气而已。她对这家公司,离去归来之间,才知自己已经存了什么样的心思。想必暂时也不会有第二个地方,环境宽松到能容得她恣意妄为,能容得她韬光养晦……不管vincent,也不管汪氏姐妹怎么想的,她知道此时自己不愿意离开。 “然后呢?”vincent不晃腿了。他瘦瘦的裤管银光闪闪,一双健壮的小腿轮廓分明。 “我只保证我的‘孩子们’完美无缺的上t台。”屹湘拍着手里的一沓子纸,眼睛望住vincent。果不其然vincent嘴巴一撇,嗤了一声。 “能力三流,架子却是超一流。”他说。 屹湘知道他这已经是同意的意思了,于是说:“那我去准备。”一想到自己那些宝贝想必还在八号仓蒙尘,却忽然有了抛头露面的机会,她心里多少有些发急。 “等等。”vincent坐直了。 屹湘站住。 “原定与‘桂冠’搭配出场的是cindy-chao的珠宝首饰,cindy这次原本是特别贡献了她最富盛名的几样首饰。” 亦决定同时撤下是不是?”屹湘明白。cindy本人是汪陶生手帕交,多少名设计师现在也已撑场为荣呢,汪陶生一撤,以cindy地位的超然,自然不会撑她这个无名小辈的场子。她想了想,说:“无须担心,我的设计原也搭不起她的胖蝴蝶,根本不是一路的风格——我会联络自家品牌;再说,我的宝贝们,即便裸着上场,仍然会是风采夺人的焦点之作。” 不是没气性的。她郗屹湘不是没气性的人。 “也只好这样。”vincent挥了挥手。 屹湘正要出门,又说:“vincent你最好换下这条裤子来,架子上那款黑色哈伦配这鞋子就合适——别乱穿,穿坏了我的东西。”说完就走了。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二十三) 她离开之后,vincent就笑,笑到打跌——cindy-chao的蝴蝶胖嘛?cindy知道了不气死才怪。那可是被馆藏级别的珠宝。这个郗屹湘,她自信的时候,不,她生气的时候,会闪闪发光……vincent笑着摇动着脚上的鞋子;他原本不是穿了这一对来上班的,在郗屹湘进来之前,他正好在看她最近的作品。susan给他送进来的,这对鞋子是样品。他拿来试试,上脚就不想脱下来——实在是舒服。 第51页 哎哟,他只顾笑了,忘了告诉郗屹湘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呢。 好在往东京的路途漫长,一路上有的是时间说…… 屹湘出去就奔了八号仓。vincent一早嘱咐susan替屹湘安排了助理帮忙她准备。就是她同组的同事michael和joanna。不知道那二位是怎么想的,忽然之间三人分出了上下,屹湘倒有点儿不适应。想解释点儿什么,又觉得无从说起。索性埋头工作起来就是……横竖只是这一场慈善秀罢了…… 屹湘梳洗罢,只收拾了一个拎袋便准备出门。 她一向轻装简从。出门能简化则简化,能带一绝不带二。去加德满都也是一只小旅行袋,何况去的是东京? 走前跟陈太交代一声:这回出差大约是要去东京一周左右。说好了从北京寄到这里的包裹要陈太帮忙签收。想想叶家的架势,说不准是让人亲自送上门来。这种状况按说该给陈太提前报备,免得她诧异。但见陈太从来泰然自若的风度,屹湘便想自己大可不必费这口舌——头一个她母亲大人已经上门叨扰过;第二个有邬家本那样的甥男……想到邬家本她就需要跟陈太解释一番了。 陈太听说她替原公司出差已经明白了几分。只是她原本的目的就不在于屹湘一定能去家本那里工作。只要屹湘做事开心、家本能跟屹湘识得,她已经心满意足。当下送屹湘上了出租车,让她到了东京及时打电话回来报平安。 屹湘在出租车上还有些发愣。这几年最习惯的,竟然是到了哪里,将唯一的一个报告平安的电话拨回来给陈太……她不禁回头看一眼。车子已经驶离她们所住的街区。空荡荡的街道寂寂无声。 屹湘低了头在平板电脑上检视她的作品。 这不是她第一次做发布会的准备工作,却是她第一次将自己的作品在这么重要的发布会上亲手推向前台。昨日在八号仓库,她眼看着工作人员将她的作品一一的从挂架上取下来,小心翼翼的放在她面前。那一刻她告诉自己,这一次的发布会,一定要成功。 michael的电话进来,告诉她,自家的珠宝l.line也宣布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配合展出的任务……屹湘听着l.line负责人给出的理由,说是这么大量贵重的珠宝只报关出关一样就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她不禁冷笑。难道l.line在东京的分店全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 michael有些着急的问这下怎么办? 屹湘沉吟。 明摆着是汪陶生耍脾气,lw公司上下都得看她三分颜色。vincent呢?他不是不能用他的影响力,可是目前想必也不方便这么公开的跟汪陶生对着干……竟然如此,她又何苦来难为同僚四处碰壁受这种夹板气。 屹湘说michael,我们全裸出镜吧。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二十四) 话音未落,就觉得车子颠簸了一下。司机忍不住都要回头看一眼这个小女子。 屹湘对着司机一皱眉,示意他专心开车。 想了想,她说michael,化妆师那里你去敲定,裸妆调子得改一改……妆容加金色进去,我要金属裸色妆……不,不要我们原定的chanel,chanel恐怕压不住模特的本色;让化妆师试试l.proco…… 她手指灵动的在平板电脑上滑动,调出化妆部分的资料,一边跟michael商议细节,一边修改着原先的文案。 不知不觉的时间过去,出租车司机将她放在了机场入口处。 她这通电话还没有结束,又有插播进来,脚下匆忙的赶着,去与vincent他们会合。 好在就算空港繁忙,他们这一拨儿打扮奇形怪状的人,还是很好认。正在队伍前排的michael和joanna挥手叫她,屹湘顾忌大家都在有秩序的排队,指了指自己的位置,站在队尾。joanna就笑。屹湘看看前面,vincent竟然还是穿着昨天的那套,根本懒得理她的抱怨…… 她的座位在头等舱,vincent的旁边。 在空乘的提示下关手机的时候她才结束通话状态。抓起杯子来大口的喝水。口干舌燥的——谁要亲力亲为?累死都没人偿命。就冲着这份儿累,她那矛盾的心理也暂时安歇。忙完这一场,依旧做她的缩头乌龟去…… 飞机起飞后,她开始用座位上的电话跟地面沟通。主秀模特在她上飞机前才定下来,资料才备齐全发送过来,她下飞机就需要马上开始工作的——仔细端详资料中的照片,原来主秀模特竟然又是她……屹湘回想着那位波兰裔模特的身型,大体上心中便有了数,要给她穿的礼服,需要在哪个部位收一下,又要在哪个部位放一下……她拿出笔来勾勾画画。 vincent拿着耳机,问:“你是不是还要打很多电话?” 第52页 屹湘看他。 他说:“你要一直打电话,我就趁现在吃颗镇定药,好一觉到东京。” 屹湘四下看看。 这次他们乘坐的是jal的空客a380。头等舱座位舒服的像是一颗微型胶囊。vincent的抱怨简直是鸡蛋里面挑骨头,她就算是打电话也影响不到他啊。 “michael他们呢?”屹湘问。 “机票等级跟对公司的贡献成正比的。你以为谁都有资格让公司买头等舱的单?”vincent懒洋洋的。 屹湘差点儿骂一句势利。转念一想这句话,vincent未必不是骂她不带脏字儿。 “我这一张是给jose的?”她缓过神来。 vincent笑,“连我这张都是。” 屹湘张嘴,“开玩笑吧?” vincent打开了手里的杂志,淡淡的说:“jose不喜欢人家坐在她旁边,打扰她休息——你不如去跟苗讨教一下,苗怎么能贴身服侍jose三年,居然还能活下来?日后你若去跟jose共事,怕你挨不出癌症也要挨出心脏病……” 屹湘心说她还要去伺候汪筠生?在你vincent-westwood手底下讨生活已经像是挨命了……等等。 “什么跟jose共事?”她总算抓住了重点。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二十五) ura提议你出任lw大中华区总设计师,负责lw高级成衣定制业务,好让jose更加专心负责lw运营。”vincent翻着杂志,闲闲的说。 屹湘沉默。 该死的vincent。这才是josephina为什么会撤出慈善秀的真正原因吧? “不ura也说,vanessa很有想法,这个人事变动,应该先与vanessa做个沟通。那么,你意下如何?”vincent拂了一下杂志上的灰尘。 沟通…… “如果我不想去呢?”她问。 “法国分公司也需要人手。”vincent似乎预料到她一定会这么回答,立刻给了备选答案。 常年如春秋战国的巴黎同样是个火坑。但比起常驻北京,屹湘宁可跳火坑。 “容我思考。眼下先顾发布会。”屹湘老实的回答。 vincent也不再出声。郗屹湘的冷静应对,让他有些许意外。过了一会儿,他问正在忙碌的屹湘:“你难道是叛逃出国的?怎么一提北京你如此排斥?你要知道今时今日的北京和背后的中国,代表着五千万有奢侈品消费能力的人群,而到了2020年,这个数字会扩大到1.3亿……谁都不肯在这个时候放弃北京。被派去那里,都意味着可能获取不可预料的成功。” “也可能是难以预计的失败。铩羽而归的大牌设计师不在少数。”屹湘说。 “那都是水土不服的。lw不存在这个问题。”vincent说。 也是。汪氏姐妹根本是落叶归根。 “而且目前lw在那边,已经进入客户群体培养期,消费主体的文化和品位,会决定这部分业务的成长,懂得他们是很重要的。懂得才能融入,融入才能引领。” 屹湘不禁想到了邬家本。故土本是一水之隔的邬家本,不知道是否也有水土不服的问题?又不知道邬家本那神速的版图扩张,中国贡献了多少? vincent看出郗屹湘分心了,“vanessa?” 屹湘推了一把手边的电脑,说:“都是新兴市场,我倒不介意去新德里做拓荒牛——不好意思,失陪一下。”她站起来便往外走。下了楼梯,就是吧台。屹湘排在两位男乘客之后。吧台上有两杯鸡尾酒,她有抓过来就饮的冲动。 到底还是克制住。 对空少说来一杯柠檬水。 已经有很久不再去碰含有酒精的东西了。 她接过冰柠檬水一饮而尽,示意再来一杯,见到空少从烤箱里拿出来的马芬蛋糕,也觉得嘴馋。 有谁说过,嘴巴总也填不满的人,其实是心中的欲望没有被满足……她是不是恰恰是这样的呢?vincent说的提议,是什么状况,难道日后会是军功章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从来狡兔死,走狗烹。她又不是真的不读书不明白这个道理。 屹湘站在吧台边,身后有人碰了她一下。背上猛痛。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二十六) 原来是个年轻的妈妈在帮婴儿换尿布。身上背了一个大大的育儿袋,撞到屹湘忙说“对不起”。屹湘沉默的往旁边站了站,再让出一部分空间来。 她的沉默令她面容看上去冷冷的,让年轻的妈妈更有点儿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屹湘见多了金发碧眼雪白的婴孩,此时看着这被放在临时搁板上的黄皮肤黑头发的宝贝,倒觉得顺眼。只是那软软的一团、哼哼唧唧的、嫩眉嫩眼都皱到一处的模样,着实令她全身都起了栗……恨不得立刻躲开。 偏生年轻的妈妈向她求助:“能不能帮我照看他?我想去一下卫生间。”已经一头汗。 第53页 屹湘手里还拿着柠檬水,看到那妈妈那眼神。 她立刻说:“我帮你叫空乘。” 偏偏附近没有。 “就只要两分钟……” “这个……”屹湘不知不觉间松开玻璃杯,手里被塞进了一个会动的活物。年轻妈妈连声道谢,急忙开了卫生间门进去了。 屹湘伸着手臂,手撑在婴孩的腋下。婴孩踢动着小胖腿,咯咯的笑。 她却上刑似的,汗出如浆。如果此刻有镜子,必是照出一副超级狼狈的模样来。 “我来搭把手,好不好?”从楼梯上下来一位夫人,对着屹湘微笑。 那位夫人走至近前,将婴孩逗弄了一会儿,便接过去抱在怀里,轻轻抚触着。婴孩憨憨的,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抱着他的又是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仍在咕咕而笑,嘴角吐着泡泡。 屹湘看到发呆。 “不懂得应付小孩吧?”那位夫人微笑问道。 屹湘赧然。 何止不懂得应付,简直是恐慌极了。 “每个小孩子都是天使。”那位夫人含笑,看屹湘一眼。此时她距离屹湘不过两步之遥。屹湘只觉得她这一眼望过来,一瞬间好似墨黑的天幕上流星闪耀,一种无法形容的光彩顿时呈现,这是一对让人惊异的眼睛……屹湘顿时耳热且心跳加速,小吸一口冷气。便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味。似曾相识。 她几乎忘了礼貌回应,只有些发呆的看着面前的这位夫人。论年纪应与她母亲及陈太相仿,而自然流露的韵致与气度,让人禁不住为之气夺。尤其是全副精神都在怀中婴孩身上,那种慈爱乃至慈祥的怜惜,着实令人心动。婴孩口水抹在她的灰色披肩上,莲藕般的胖手更抓住她颈上一挂颗颗若拇指肚大小的珠链玩,她也不在意。 屹湘看着,叹为观止。 婴孩的妈妈从卫生间出来,道过谢,拍手接过婴孩,哪儿料到婴孩未肯松手,小小一只手,劲儿却不小,生生的将一挂珠链扯断。 这便是大珠小珠落玉盘。金珠落在深灰的地毡上,煞是好看,屹湘倒觉得美丽,可周围人迅速惊呼的加入。屹湘叹气,只见那对让人惊异的眼睛里有了然的神色,面上笑意闪闪,她低了头。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二十七) “对不起、对不起……”婴孩的妈妈急忙道歉。怀抱着婴孩鞠躬致歉,试着帮忙捡珠子。 屹湘阻止那位妈妈,让她照顾小孩就好,自己蹲下身去。好在珠沉重,脱落后并不曾散的太远,屹湘手脚麻利,又有一位空乘和男乘客及时过来帮忙,三人一人捡到一小撮珍珠。温润的珠子托在手心里送过去,空乘找来一条白色棉巾递上,包了珠子。 那位夫人始终含笑而立。 屹湘问:“要不要检查一下?”丢掉一颗,价值不菲倒在其次,怕是再也回不去那完美无缺。 “没关系。”那位夫人接过布包,对着面上红红的婴孩妈妈摆手,“老式的串珠就是这点不好。他们总叫我重新串的时候,换了高科技的东西,说是珠子化了灰、也永世不会断开呢。” “永世不会断开,那自然好。可珠链不就这点魅力,让人心里存了点儿战战兢兢,额外珍重其美?”屹湘说。 美丽的眼中多闪过一道流星似的。 屹湘倒觉得自己多话,欠身离去。 上楼梯,发现那位夫人仍在看她,又微笑。 回到座位上很久,心竟不能平静。旁边座位上,vincent已经躺倒,呼呼大睡,鼾声如雷。屹湘捏着眉心,头疼不已。镇静剂,vincent没吞下去的那丸放在哪儿了? 她无奈。 此时再看看舱内,目之所及,就有几位设计界的大牌,老中青三代的代表人物都有,意大利白头翁,刚出柜的妖孽男,还有新上位的传奇女……安静的各忙各的。 屹湘想着,至少在这一个航班上,她跟这些人的距离不但不遥远,而且方向一致。 她按铃叫空乘送报纸过来,指明了要机上最新的《读卖新闻》。不一会儿,报纸来了,一杯蜂蜜柚子水也放在了她手边。 屹湘抬头,对上空乘明媚的笑容。日式的小虎牙配薄薄的妆,清淡而俏丽。 见她面露疑惑,空乘指了指最前方的座位,“那位夫人说,你可能需要一杯滋润的饮料。” 屹湘看过去,并不见人,只那一角珠灰色的披肩拖了地,散散的。心头微微一暖。难得陌生人,有这样的细心和善意。她道了谢,慢饮杯中茶。 日文的报纸,看着却能懂个五成以上。她翻看着,头版右上角,有当日的天气。三月初的日本列岛,还在寒冷的时候,不过樱花就快要从最南端一路向北蔓延开来了…… 第54页 下飞机之前vincent才醒过来,听到机上报告地面温度和湿度,说了句还好不是樱花开放的季节,不然一下飞机怕就要进医院。 屹湘看vincent一眼。 vincent悻悻然,说:“没见过有人花粉过敏对不对?” 屹湘不言不语。 见过的…… 她转头看着舷窗外,空气澄明,能见度很高,地面灰色和蓝色的地带交织着,干净而整齐。就这么看着,心头却有些莫名的悲伤,只是说不出来。 她使劲儿眨眼。 从贵宾通道出来,屹湘走在vincent身后两三步远处。vincent不断遇到熟人,喜笑颜开的应付着那些素日里恨不得你死我亡的对手们,游刃有余——屹湘感叹,vincent虽然有着艺术家的狂妄和骄傲,但如琉璃珠一般的通透练达,却也是事实。此等人才,的确是不世出的;与他相比较,josephina……她正想着,前方出口处不停的闪烁的闪光灯令她眼睛不太舒服。 有大批的记者?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二十八) 屹湘心道同时抵达的,难道有巨星?只见呼啦啦的一队人马经过,当中主力,是机场保安。vincent及时的把她往身边拉了一下,让出走道。 “好大的排场。”屹湘咕哝一句。瞟一眼,看不出究竟。 “所以做明星有明星的好。”vincent笑言。 屹湘笑笑。接触的多了才知道,vincent私底下真是个挺可爱的人。她这么想,看vincent的眼神就柔和很多,vincent蓝眸转转,说:“喜欢上我是很危险的事情哦。”忽然轻佻戏谑,又换了一张面具似的。 屹湘暗骂一声。 这vincent想必备了一箩筐面具随时准备更换吧? 她脸上笑笑的。跟着出了闸。 先前那队人马举步维艰,人声鼎沸且尖叫不断,蔚为奇观。见保安人员手拉手形成人墙在维持秩序,省得人太多出了危险……屹湘看到这场面多少有些心有余悸。 michael挥着手叫:“vanessa、vincent,这儿!vanessa!” 屹湘忙答应。省得他再大呼小叫。 vincent护着屹湘往michael他们所在的方向去。 “东京分公司的同事已经到了,正在外面等候。”joanna笑着解释。 “对了,你们知道吗,英国最红的乐队bing-band来东京演出,刚刚出闸的就是。”michael兴奋的说。 屹湘微微一怔。 “bing-band吗?”vincent也有点儿意外,“早知道是他们,拦住合影。” “听说东京演唱会早三年就开始筹备。规模空前。”michael双颊发红,眼睛亮亮。joanna在一边发笑,问michael,你要找黄牛党买高价票听偶像亮一嗓子嘛? michael笑道:“可惜bb的演唱会,跟我们的秀同日举行,都在10日晚。” “这么巧?”vincent也叫起来。 一伙人忽然因为bb有了共同话题,说笑着一同往外走。 “我们可不可以偷偷跑过去?”michael笑着说。 “发神经,不如看我们秀场的那些明星。”joanna说。 “哪一个能跟bb相提并论?我念书的时候bb还是一支地下乐队。这么多年看着他们越来越好,从地下转为地上,还越来越红、如日中天。”michael说。 “是,他们伴你成长、是你的精神寄托。”joanna笑,看始终低头不语的屹湘,问:“vanessa不爱摇滚乐?” 屹湘还没有回答,只听身后有大叫“vanessa”——前方东京的同事已经在招手,vincent走在最前面,屹湘已经看到一排灰色的车子。四周略显喧闹,她没理会那一声。 vincent自然要上最前面的那辆大房车,屹湘则自觉的跟joanna等着后面的车子上来。 “vanessa–xi!”这一声不但更清晰,而且声音都近了。 屹湘终于停下脚步。 “vanessa你看!”joanna指着屹湘身后,脸上的表情是不可思议。 屹湘回头,眼见着一个戴着围帽、一身球衣、普通板鞋的高大男子,穿越人群往她们所在的方向跑过来,手一撑越过金属围栏,迅速的跑到她面前,二话没说已经将她抱在怀里。屹湘鼻端顿时被一股清爽的古龙水味道充盈,她脑子一懵,几秒钟的工夫,已经从这个怀里被转移到那个怀里。 “vanessa,真的是你!”这回是大胡子肌肉男。他猛力的拍打屹湘的后背,“真的是你!bernie说是你,我还不信。” 第三章 没有风景的房间(二十九) 屹湘站定,抽着鼻子,一拳擂过去,正中大胡子胸口。 “该死的nick,一辈子改不掉用女用香水的毛病。guilty难道是须后水?恶心死了。”她骂。骂的是bb的主唱nick。 bernie,ian,nick,gilbert——bing-band四兄弟。 nick被骂了,还是抱住屹湘不肯松手。大胡子肌肉男顿时变的跟nemo鱼似的可爱。 第55页 屹湘忍不住笑。ian把nick拉开,板着脸提醒他注意形象。只是久别重逢,各人都已经真心流露,哪儿还有什么形象? 屹湘被闪光灯映的眼睛几乎睁不开。 gilbert干脆摘了自己的针织软沿帽,给屹湘套在头上,拉低帽檐,好让那些不停闪烁的闪光灯不要捕捉到她的脸。只见bernie已经转过身对追随而至的那些记者和人群在说“抱歉我们的朋友不是公众人士,请保护她的隐私不要拍照”,并请随行的日语翻译跟大家解释。 屹湘有点儿晕头转向。 gilbert又忙着从包里扯出纸片来,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笔。joanna忙递上一支,他接了便写号码和地址,“我们下榻的酒店……”他还没有啰嗦完,屹湘手里被塞进了一个手机,是ian。 他沉着的说:“拿着。我们会打电话给你。”说着又狠抱一下屹湘。看看她,隔着帽子,亲吻她额头。 ian转身招呼哥几个赶紧离开。 此时已经有记者不听告诫接近屹湘。已在车内的michael一把拉过来屹湘,让她上车。 屹湘跌坐在座位上。 bing-band往自己车子方向去,人流随着他们离开。短暂的混乱引起的堵车还在持续。 她伸手去关车门。 只是一瞬,她拉动车门的手,停住了。 一个高瘦挺拔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野内。 那黑漆漆的眸子,寒光四射,盯住她。 michael伸手,替她关了车门。 茶色的玻璃,将两个人胶着的目光切断。 车子启动,那个影子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渐渐远去。 屹湘手指抠住了座椅扶手。 他的身边出现了几个人,好像在跟他说着什么,往相反的方向请他移步。 他终于转了身…… 屹湘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直到michael叫她。 “这是真的吗?”michael问。 一车子的人,此时都安静的望着帽檐卡到眉毛的小女子。 真的吗? 屹湘也问自己。 胸口处疼的那么真切。 但,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她摘下帽子,帽檐掀起了刘海,盯着她的那些眼睛,都看到了刘海下,隐藏着的一道深深的伤疤…… 她从容的把刘海拨回去。 手机和纸片都放在帽子上。 “是真的。”她说。 michael和joanna先欢呼起来。嘁嘁喳喳的,新念头不断的冒出来,一会儿是要屹湘带他们去演唱会后台,一会儿是要屹湘给他们要签名唱片,一会儿是要屹湘跟他们见面时候带上自己…… 屹湘靠在车窗上。 看着窗外。 每一辆加速超车的车子,都让车窗发出稍加剧烈的震颤。 恰如她的心。 她终于闭上眼睛。 对她来说,长途飞行的疲劳更真切。 这帽子柔软极了,手藏在里面,渐渐的生出暖意来。好像被一双温暖的手握住了…… 她总爱团了雪玩。打雪仗的时候就最疯。头发丝都凝了霜、手指冻的通红也乐此不疲。 满山满野雪白苍翠,满山满野都是她的笑……忽然一小团雪顺着衣领被丢进来,冰的她尖叫起来…… 颈后一凉,屹湘惊醒。 只见一辆银色的房车闪电一般超了过去。 第四章 没有云彩的天空(一) 郗屹湘在酒店短暂休息便立即投入工作。 vincent甫一抵达酒店就说自己感冒了,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让助理把工作计划都交代给屹湘,要她全权处理。 一把令箭拿在手,屹湘顿时像穿了龙袍的小太子。 屹湘对着凌乱而嘈杂的发布会现场,禁想起苗得雨那个大块头,在t台上指挥若定的时候,那股大将之风;轮到自己只好硬着头皮去应付。还好有michael和joanna。尽管michael嚷嚷着,自己这么狗腿的鞍前马后,全为了屹湘能忽然大发善心,果真带他去见bb……屹湘还是觉得庆幸。 当她也站在t台中央,高倍的灯光重复的打在后背上,热的她满头大汗,还得不停的督促模特们走好、走好,上百名的名模高挑而美丽,纤薄俊俏的迈着猫步从她身旁走过。晚间她们带妆彩排,会是多么的壮观…… 在后台跟michael他们议事,有男模特借故来搭讪她。灰色的x恤衫下是纠结整齐的肌肉,鲜活漂亮到不可思议。 屹湘视若无睹。 见她冷着脸,joanna替她解围,转而笑着说:“你还真是的——如此秀色可餐,你倒是多看一眼。” “在我眼里,不过是会动的衣架子。”屹湘低头只管看刚刚拍摄的录像,交代michael记下来,记得正式彩排的时候微调。 听到joanna调侃屹湘,michael也笑,说:“vanessa对男人没兴趣的嘛……他们的消息也灵通,知道谁是明日之星。” 第56页 屹湘无奈。 这一行的糜烂之处,她再清楚不过。 “主秀模特还没有到?”屹湘问到了重点。整场模特都已经集结到位,只剩那一位。 “没有。不过,”joanna稍皱眉头,“她的经纪人保证她马上会到——晚上带妆彩排是约定的最后期限。”joanna下巴示意。不远处正在对着几位超模授意的金发男子,是位有名的经纪。 屹湘抿唇,“若她无法按时到达,或到达后状态不好,立即换人。” michael摇头,说:“莎娜还是不要轻易换掉。她的表现力是首屈一指的。” 屹湘想想那款即将登场的飘着蝴蝶结的全蕾丝礼服……是的,莎娜上次展示桂冠给她留下深刻印象。所以她看到出场名单的时候没有异议。可她竟如此不守时。端的令人不快。 当真是伸手做事才知道不易。以前只管做听差,事后见到t台上的富丽堂皇便视为理所当然,哪里知道背后这些琐碎。真真儿的能磨碎了人的好耐性。 屹湘深吸一口气,“以备万一。” joanna拍拍屹湘的肩膀,安慰她一下。 michael倒还是那副天塌下来一肩扛的架势,一边忙着,一边还不忘了让屹湘记得bb的事情……“咱们住同一家酒店呢!”michael低声说。 “是,是住一家酒店。人家总统套间24小时安保,贴身管家、私人保姆从睁眼伺候到闭眼……咱们呢?”joanna笑着说。 屹湘笑。bing?想象不出那几个人,现在会过这副“生活不能自理”的日子。 第四章 没有云彩的天空(二) “好啦,把nick的毛线帽送你好不好?”屹湘说。michael老早就做出对那毛线帽子垂涎三尺的模样来,让人看了好笑。 michael得寸进尺:“带我们去看他们彩排。” 屹湘瞪眼。 ian塞给她的手机一直没响过。 她没空管那些新闻,但michael一早就跟她来八卦,说不但互联网上,连今天报纸有很多版面都在报道bb机场制造的混乱,还有小风波里神秘的女子……想必这会儿他们也不堪烦扰。他们演唱会前总习惯闭门练习的;即便当年在地下酒吧里,面对的只有小众,他们也从不对付。所以那时候,她就相信他们一定会成功。 “vanessa,你怎么认识的他们?”joanna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你真的会见他们?” 屹湘不出声。 怎么认识的他们?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说普通也普通,说传奇也传奇。但人们有耐性听,她未必肯说给人当谈资。 真的会见他们? 他们此时是公众人物,行动自然受很多限制。见或不见,说的算的恐怕不是他们。否则,电话何至于等这么久不响? 可几个大男人,翻过围栏、推开人群,不管不顾的冲过来拥抱她的真挚,足以让她动容……这些年,很多事情变了,很多人变了,她自己也变了,她以为他们也是,但终于是没有。 她这是扣动了哪一处扳机,静悄悄的,过往又掀开了一角面纱? 她坐了下来。 joanna碰了屹湘一下,“我问你会不会见他们,你发什么呆啊?” “哎哎,莎娜来了。”michael说。 屹湘抬头。 可不是,一身黑衣纤薄无比的莎娜走了进来。即使是最寻常的衣服,仍能穿出明星范儿。莎娜的超模气质,行走之间,表露无疑。 屹湘精神一振。 莎娜看到屹湘,也微笑。走过来说抱歉来晚了。一边说一边摘下了遮面眼镜。 屹湘细一看她:这张脸比上次见,起码胖了一周。 还好是浮肿,应该来得及补救。 可就此一项,令屹湘不满。莎娜不能算是十分爱护自己事业前程的模特。她对自己的身体管理不善。 莎娜似知道屹湘的意思,过来低声说:“保证上场前恢复到你要的水准。” “去试妆。只等你一个了。”屹湘说。 “遵命。”莎娜笑。 michael立即告诉莎娜化妆室在哪里。joanna不加掩饰的笑他,他索性站起来引着莎娜去。 joanna悄声说:“纵欲加酗酒,搞不好还有毒品。” 屹湘把michael放在桌上的笔记本拿起来塞给joanna,“去做事。” joanna接过来抱怨道:“你快跟vincent一样了。” 屹湘作势瞪她。想到什么,转身往场地外走,就听到一声严厉的斥责。莎娜跟她那身形高大的经纪人在墙边对峙,眼见形势不妙,她紧走几步,抢在那男人将巴掌挥到莎娜脸上之前抬手格了一下。手臂硬生生的撞上男人猛力挥舞的胳膊,真疼。 第四章 没有云彩的天空(三) “别打脸。”她说。 经纪人收了手,仍气势汹汹。 “莎娜,你去试妆。”屹湘指着化妆室的方向。莎娜脸上异常平静,看屹湘一会儿,听话的离开了。屹湘转身盯着经纪人,“我们的秀结束,随便你处置她。但是在那之前、在这里,她的一切都是属于我的,不准你打我的模特。” 第57页 经纪人无奈地说:“你又知道些什么。”他看样子也不想跟屹湘多啰嗦,转身跟进了化妆室。屹湘看站在化妆室门口的michael,差点儿对他竖中指。michael鬼脸一做,闪进去。 屹湘走到自动贩卖机那里,摸了摸身上才知道分文没有。正在犹豫要不要踢两脚弄出点儿什么的时候,身后有人问:“要喝什么?咖啡吗?” 屹湘肩膀一松。 身后依旧是白衬衫牛仔裤的,正是邬家本。不同的是,鼻梁上一副装饰镜架,玳瑁的,令他斯文中透出一点儿俏皮。 他手里好几枚硬币,示意她自取。 屹湘不客气的投币取一杯热可可。几口下去,才问:“这么巧?” “我们是今晚八点的秀。正在准备。焦头烂额的,想下来喝杯水。没想到遇到你。”邬家本一杯清水在握。刚刚她小小一个人,挡在两个高大的洋人之间,那样子没来由的令他想起她拿着铁锹站在姨母家门前的时候,总觉得分外惹人怜爱些。 屹湘打量一下邬家本,他神清气爽的,绝不像他形容的“焦头烂额”。焦头烂额是她这只毛脚鸡好不好……靠在栏杆上歇息,给眼睛吃冰激凌:看高大俊俏的模特如云一般从面前经过。 “哪儿来的这么多天使面孔的人。”屹湘说。 “都经过魔鬼程序的筛选。这一行竞争惨烈至极。成名了也不过昙花一现。”邬家本淡淡的说。 “现在很多超模都懂得替自己将来打算。”屹湘目测邬家本身高体型。 “我做过平面广告模特。”他说,“念书的时候钱不够用,不爱跟家里要,就想各种出路。” “什么样的广告?”屹湘不欲了解他更多私人信息,索性抓住听起来无关紧要的话题。 “蚵仔煎。” “……” “有机会到台北,我请你吃最好吃的蚵仔煎。”邬家本笑。 屹湘忽然想到,某天早上刚刚起床,潇潇忽然给她电话,让她猜猜他在哪里,背景嘈杂,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猜到他在台北。潇潇兴致勃勃的说正在逛士林夜市……问他觉得台北什么东西最好吃?他说有好多啊,康乐意的包子林家的干面,都不错,但尝了蚵仔煎,眼下觉得蚵仔煎最好……她听的开心;潇潇说其实以后还是希望能私人理由成行。果然没几天就看到台报说,请大陆官方考察团缓行……她看到新闻的时候忍不住笑。给潇潇在msn上留言夸他有千里眼,真不愧总是爱夸耀自己是国安部出身。 其实潇潇总爱颠三倒四的正话反说,反话正说。有时候也闹不清楚他是真是假。好在,她只是他妹妹。猜他的心思这一项,她可以省掉。 第四章 没有云彩的天空(四) 见屹湘微笑,邬家本便说:“有没有兴趣一起吃饭?我知道附近好多家特色馆子。” “我不喜和食。”屹湘说。她倒是没撒谎。对生冷为主的和食,她有些排斥。 邬家本便说:“东京又不是只有寿司。你欠我的饭是逃不掉的。” 屹湘一伸手,从邬家本手里再拿一颗硬币。 邬家本笑:“晚上我们的秀,要不要来看?我给你留最好的位置。” “你是不是该避嫌,我老板会误会你挖角。” “我们循例延请所有到了东京的名设计师到场。”邬家本说。 “这是恭维了。” “不算。再说没人挖角不算好汉。真是这样,你该得意。”邬家本微笑。 屹湘笑。她有点儿了解为什么邬家本会这么快的成功了。此人相当不择手段。可又不令人讨厌。 “工作结束之后有没有时间逗留两天?”邬家本又问。 屹湘想想,说:“会有一两日。” “我带你游东京。” “你对这里很熟?”她确有想去的地方。但不在东京。 “以假乱真东京人。”邬家本说。 “这几天的天气似乎不是很好。我该回去工作了。”屹湘把纸杯丢进垃圾桶,“如果在东京抽不出时间,回纽约请你吃饭。” 屹湘先行离开。 邬家本将手里的空纸杯捏扁熨平。听到有人着急的叫“vanessa这里,你快来看看……”,他笑了一下。 窗外,东京塔近在咫尺,天色灰蒙蒙的。 她说的对,这几天的天气似乎不是很好,总让人心头有些压抑,而压抑中又有些躁动不安。 **************** 屹湘工作到深夜才回酒店。 路上听michael他们兴致勃勃的讲51woo发布会的精彩桥段,她打瞌睡。51woo果真如邬家本所说的广发请柬,完全开放式的态度,亲民而且亲切。听起来,今日发布会的效果格外的好。 下车的时候她摸了半天房卡,没有。 第58页 “joanna,我是不是产生幻觉了,为什么今天出来,什么都没有带?”屹湘眼睛发直。要买东西喝没有钱,要回房间没有钥匙。 joanna看看她发红的眼睛,又指了指自己油光光的头发,说:“我们这副鬼样子,真对得起风光无限的名头啊。” michael笑着说:“等下请人帮忙开门就好了。” 一拨人呼啦啦涌到电梯前,恰好电梯到了。屹湘看到自己人都进去后,几乎满员,她停了一下。michael一伸手将屹湘拉了进来,电梯门合拢,他还开玩笑:“不是都累的不行了,早点儿回去睡觉是正经。” 屹湘站在最外面。胸口发闷。密闭的空间总让她格外不舒服,背后有如针刺。 vincent电话进来,电梯在19层一停,屹湘先迈步出去,待joanna他们都出来,她说vincent要见我。 michael热心的说:“那我去叫人开房门。” 屹湘按着电梯门,有心说不用,等在电梯门口的电梯员问:“对不起,女士,要等你吗?”她便匆忙的对michael挥了下手。 “抱歉。”她对着门内众人致歉。 离她最近的那位清俊的年轻男子微笑道:“没关系。”说着稍退后半步。 屹湘站定,低头查看邮件。 这vincent的习惯,从不跟同事们混在一起住。这一回尤其夸张,竟然隔了十个楼层。她抬头看着电梯上的黄色数字。到达28的时候,身后那位男子轻声请她移步。 屹湘稍稍侧身让开空间。 电梯门一开,身后的一干人鱼贯而出,都候在门边。 这排场倒是不算大,屹湘只觉得这几位,面貌神情都有些相似之处,尤其西装左边领上,都戴着一枚相同的金色的徽章。她的心“咯噔”一下,就听那清俊男子轻声说:“董先生,请。” 第四章 没有云彩的天空(五) 站在电梯最里面的那位,此时才移动脚步。 轿厢不大,横不过五步、纵不过八步,屹湘听着七八个脚印踩在地毡上的声音,铮铮然似有金石声。她没有抬头,任电梯门合上,将那几个黑灰色的西装身影都隔在了另一个空间里,她轻声对电梯员说:“29层。” 电梯员训练有素的笑容掩饰不住眼神里的一丝诧异。 对的,她知道自己刚刚讲过一次了。但那又怎样? 出了电梯她往2906方向走。按门铃按了好一会儿,vincent才睡眼惺忪的来开门。穿着睡衣,趿拉着拖鞋。开了门自己靠在门上,请屹湘进去。 屹湘说:“你换过衣服我再进;不然我们就那边谈。”她指着走廊尽头的小厅。 vincent翻了个白眼给她,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她没有不舒服。她怎么会不舒服。只是看着vincent这对深蓝的眼睛、懒散的样子,觉得烦躁而已。 她站在门口不动。 vincent于是敞开着门,进去换过衣服、正经八百的请她进门。征求她意见,才关房门。 气氛有点儿诡异。 vincent给她倒了一杯矿泉水。屹湘接过来,竟然烫手。又瞪vincent。 vincent小心翼翼地说:“我怕你是生理期。” 屹湘喝一口滚烫的水,问:“找我来什么事?工作进程我都嘱咐michael同步发送给你和助理了。有什么意见尽管当时提给我,我也好现场修正……” “我找你是私人理由。”vincent深蓝的眼睛里沉进一点忧郁。 屹湘怔了怔,叹口气,说:“vincent,你老这么逃避,实在也不是办法。” 轮到vincent瞪眼给她:“说到逃避,你就最会。” “这怎么一样?”屹湘心一沉。 vincent沉默。 屹湘双手围拢住玻璃杯,按在左胸处。让这高温驱赶一下那里的酸痛;那脚步声踢踏作响,似仍在耳边……她吸口气,说:“好的我帮你。” …… 董亚宁走在最前面,听身后的李晋跟同伴低声聊天。 李晋笑着说:“……是啊,美人,难得素颜还这么美……啧,如果头发再长一点儿就好了,我喜欢长发美女……” 他站住了。 李晋机灵的快走几步,走到2808门口,刷过房卡,请董亚宁进去。 董亚宁走到他身边,却不着急进门。 “董先生?”李晋看着老板。老板在东京这几日,清减许多。昨晚开始角膜发炎,点了眼药水也没见大好,便戴了一副黑边眼镜去谈判,谈了一整天。这会子忽然用他发红的眼睛盯他,他有点儿发怔。 “跟我来。”董亚宁进门直奔吧台。 第四章 没有云彩的天空(六) 李晋随手带门,门外的同事给他杀鸡抹脖的姿势。他往里走,跟着老板的步子站在了客厅中央,看着老板坐在沙发上,扯开领带。 第59页 老板住的是相对普通的商务套房。跟他们这些随从一样。出门在外的这些小排场,老板倒一向不是很讲究。实用和效率,这是老板的口头禅。按说这次来东京,谈的项目都还算挺顺利的,不该一直黑着脸啊!而且照往常,公事之外,老板都让他们自由活动,有时候也跟他们一起去玩…… 李晋正胡思乱想,回过神来才发现老板坐在那里半瓶白兰地下肚仍没吭声。 怪。老板这火爆脾气…… “李晋。”董亚宁一只手臂搭在沙发背上。 “是。”李晋站直了。 “替我去查查这个公司的背景。”董亚宁倒转酒杯,酒液滴在茶几上,他伸手沾酒,划了两个字母。 李晋点头。原来是这样的小事。他还以为自己哪儿又做的不妥了,老板要发作自己呢。 董亚宁解着袖钮。扯的有点儿狠,“噗”的一下,袖钮从他手上脱落,弹出去。 李晋弯身替他捡起来,放在茶几上。 “明天合约一签,放你们两天假。这几天辛苦了,好好去放松下。”董亚宁交代。 “是。”李晋心里一动。这两天假,可是不在计划内的。 “没事了,你去吧。”董亚宁盯着那颗脱落的袖钮,说。 李晋退出来,舒了口气。掏出手机来写下来老板交代的事情,等下回房就开始工作……不对。他歪头。老板原先不是想说这个的吧,lw有什么好挖的,八竿子打不着的那么一个公司……那究竟是什么,让他话到嘴边掉了个个儿? 李晋分明听到里面一声脆响。 接着,又一声。 得。 结账的时候又得赔人家酒店家什了。 **************** 屹湘顶着一对兔子眼趴在t台边看模特走的路线。这个招数是苗得雨交给她的。说这是最便捷的方式,来看模特们行走的路线是不是与他们的设计分毫不差。 彩排用的音乐声很大,节奏也强烈,震得t台都在发颤。 屹湘喉咙已经哑了,麦克风里出来的声音完全不像是她的。 还有两个小时就开场,这是最后一遍彩排。 “莎娜!你的表情!”她忽然间发现莎娜的表情完全不在状态。 莎娜照旧。 “cut!”屹湘大喝一声。michael在她身后急忙下指令。乐声骤停。模特们都停在原地,面面相觑。屹湘走上t台,拍拍手说:“最后一次彩排就到这里,再次提醒大家注意走台的节奏,上台之前joanna会总控,临时有变通全看joanna的。去休息。辛苦大家。莎娜请留步。”她一边说,踱着步子到了莎娜跟前。 模特们都散去了,莎娜静立。 第四章 没有云彩的天空(七) 莎娜紫罗兰色的眼睛嵌在桃心状的脸上,好看。屹湘无心欣赏这种美丽,她用只有两人能听清楚的音量开门见山地问:“莎娜,我接下来要问你的问题,可能侵犯你的隐私,你可以拒绝回答;但是假如你现在的状态会影响到两小时后临场发挥,请你负责任的即刻退出。你明白我的意思?” 莎娜点头。 “你在戒毒中?”屹湘问。 莎娜又点头。 “可有按时服用药物?什么时间服用的?”屹湘追问。 “有。半小时前。”莎娜回答。这个个子矮矮的东方小女子,眼神中有一种能让人意志随之转移的力量么?莎娜甩了下头。她在控制自己说出这些话之前,已经对屹湘说了实话。“我经纪人会杀了我。” 屹湘算了下时间,“你现在有何不适?” “轻微恶心和头晕。”莎娜说。 屹湘盯着她俏薄的锁骨,再次问:“莎娜,我再问一次,你还能不能控制你自己?” 莎娜脸极苍白。屹湘此时知道以往见到的莎娜那股子苍白憔悴、她认为是刻意营造出来的颓废和忧伤,是莎娜的本色。她手里捏着对讲机,指甲抠的按键都快掉了,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总算明白经纪人那一巴掌挥过去时候的心情。如果伤人不算犯法,她也早就动手了。 屹湘按了下额角。太阳穴要炸开了似的。 “能够。”莎娜说着,转了个身。甩开细长的腿,踏着标准的优雅猫步,在屹湘面前走动。稳妥而精确的踏准步点。 屹湘示意她停下。 莎娜靠近屹湘,“对你来说,我也是个活动衣架而已嘛?” 屹湘把对讲机挂在腰间,空出手来拍着莎娜的脸蛋儿,莎娜的脸颊很凉,屹湘提拉着她面部薄薄的肌肉,说:“是的,对我来说,你也是个活动衣架。而且,得是个有生命、有感情的活动衣架——动一下你的嘴角,上扬大约十五度……对,很好,就是这个表情,上场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那件白纱需要的是这个表情。” 第60页 莎娜保持着笑容,“你准备赌一把?” 对讲机里沙沙作响,michael在呼叫屹湘。 屹湘摘下对讲机,说:“michael,通知服装组,‘蝴蝶’系列调整到第一次序出场。” michael在那边惊叫问为什么。 “别问为什么。马上准备。”屹湘换了joanna的频道。joanna倒是没有大惊小怪。屹湘在手中的草图上勾画几下,听到莎娜问她“‘蝴蝶’不是你的设计嘛?”,应声道:“对,是我的孩子们。所以你们谁敢给我秀砸了,我就把你们砸了——化妆的时候告诉你的化妆师,你的眼角那里要格外画重一些。” “还是放在最后出场要更好。” “美沙酮的作用在两小时之后会达到顶峰,之后药效逐渐减弱。若你穿着‘蝴蝶12号’在台上乱动,不出五分钟就会成为youtube滚动播放最多的视频。那我就跟着你出大名了。你的经纪人还得给你编造一个理由——亨廷顿舞蹈症中期?”屹湘挥手,继续画着草图。 莎娜转身离去。 屹湘将草图一叠,塞进腰包里,环视四周。 工作人员仍在做最后的准备。场地内的座椅都蒙上了印有lw标志的浅蓝色重丝椅套,华美而高贵。再过90分钟,这些座椅都会被填满,那些铭牌上金光闪闪的名字,会成为真人……屹湘在t台上踱着步子。 灯光一道一道的收住,她站在了t台的最前端,四周暗了下来。当灯光再次闪耀,就是大幕开启的时刻。 她的“蝴蝶”,即将破茧而出。 第四章 没有云彩的天空(八) “有没有改变想法?”vincent站在她身后,距离她两步远。 “没有。”屹湘轻声说。随手关了对讲机。从场地入口处逐渐亮起灯光,引导员已经在引领最早到达的嘉宾如常。场外的招待会现场想必此时衣香鬓影、喧嚣热闹,vincent应该在那里。 vincent说:“那篇采访稿我已经发到你邮箱,你抽时间看一下,没有问题,我再交代人发布。” “不用看了,我相信你。” vincent沉默。 “我去后台。已经交代人,终场给你的花会经过花粉处理的!”她说着便走开了。 “什么花?”vincent叫道。 屹湘一边走一边回头,暗影里vincent被光圈围住,穿简单素净的白亚麻衫裤,脚上还是那款豹纹铆钉船鞋,他竟比平常显得灵巧可爱,她笑道:“白菊花!”也不管vincent大呼小叫的咒骂她,钻进渐渐热浪翻滚的后台…… 屹湘后来一直觉得热。有种喝了酒之后发汗的感觉。从头到脚。她薄薄的发几乎全湿,抽一条茶色的细麻布手帕围在额顶,不一会儿也被汗水浸透。穿梭在乱中有序的后台,满鼻子都是各种香气、站在衣架前瘦的有如鬼魅的名模、随便一脚可能就踩到了谁的裙摆、互相叫嚷着抢先化妆一句不和冒出三字经来……她看到莎娜静静的坐在角落里的一块毛毡上,塞着耳机,盘腿打坐。她的脸上已经画好了屹湘交代下去的那种金属裸妆,身后便是她将穿着上场的白纱礼服。平静的像安琪儿似的。 屹湘看了她一会儿,在joanna通告还有30分钟的时候,叫醒了莎娜,亲手帮她穿起那件礼服。 礼服上细密的蕾丝垂垂缀缀,配着半透明的纱层层叠叠,胸下一条丝带打成简单的蝴蝶结,行动起来飘然若仙子手中丝带。 屹湘手里拿着纱摆,等着莎娜伸脚穿进那对米白色缎面坡跟鞋子。 莎娜稍稍蹲下身,俏皮的笑着,对屹湘说:“亲爱的东方小女巫,请予我爱与力量,我将带着15度角的微笑,翩然飞过温暖的泉,停在最美的花朵上。”她戴着过肘蕾丝手套的手,扶着膝,这一刻,她像等待加冕的女皇。 整间大屋子里其他的人都稍停手里的事,留心这一幕。 屹湘替莎娜戴好纱摆。纱摆从肩上垂下,直到腰际。 莎娜接过捧花,轻轻拥抱屹湘,“我会珍惜她。”她还记得屹湘对礼服的称呼。 屹湘则在莎娜耳边说:“更该珍惜你自己。” 她松开莎娜,转身对着另外十一位喊着:“上场前大声念三遍:每个女孩都是公主——joanna说了,不念出声的,不准出场!” 大家都笑起来,正巧joanna探头进来,问:“准备好了么?还有十分钟……”她手拍着门边,“嘭嘭”作响。 笑声更大。 joanna奇怪,待看一眼屋中央端立的莎娜,对屹湘竖了一下大拇指…… 屹湘并没有看着她的“蝴蝶”在清泉般淡淡的音乐中一只一只飞上舞台,而是站在外面的走廊上,听那如潮掌声。 潮声一浪接一浪,拍进心房,又撤出。 她丝毫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整场发布会,才刚刚开始。 第61页 腰包里接二连三传来响声,她打开看,ian的手机也在响。ian的这部手机仅存了四个人的号码。现在拨进来的是“john”。 屹湘接通电话,那边确认她身份之后说:“我是bb的经纪人john-milton,郗小姐现在请你听着。” 屹湘紧握电话,听筒贴在耳边。 经纪人有多了不起,她这些日子已经越来越认识到。 她以为接下来必然会有些不太入耳的话传过来,已经预备好见招拆招,不想好一会儿只有嗡嗡嗡的细小声音,间或几声尖叫,传的很远,空谷回音一般。她略怔一下,手是抓住了不锈钢栏杆;脚下是东京的夜景,她如同悬浮在空中…… “……接下来的这首歌,是我们特别为一个女孩子创作的。多年来没有把它收录在任何一张唱片中的原因,是想要当面唱给她听……有人说这首歌是bing会唱的唯一的情歌,是的,说得对。”是nick。调整麦克风,电流干扰,刺耳难听。场下尖叫声此起彼伏,他继续说:“vanessa,我们希望此刻你在这里,你在听。记住我们永远爱你。” 屹湘闭了下眼睛。 乐声轻缓而欢快。 “有一个女孩,她叫vanessa。 她很爱笑,她很爱吵。 像一团花火,像一颗星, 宝石的火焰也赶不上她笑容的闪耀; 最令人惊讶的, 是她的真。 ……” 屹湘笑了,笑着笑着,眼睛有点儿湿润。她揉着眼睛,听着这首歌。 眼前不是那几个年过三旬的老男孩,不是的,眼前的他们,没有在金碧辉煌的舞台上、没有在众人仰视的高光下,而是留着长发穿着破衫,人人背一把贴满了胶布的旧吉他……笑着说vanessa你来听听这首歌、来听听那首歌……她说好听就夸她有耳力,她说不好听就骂她是乐盲;穷的没有面包了,宁可死也不卖值不了几镑的旧吉他;在地铁站口打开琴盒等待偶尔丢下的硬币,会说即使低到尘埃里,歌手还是有歌手的自尊心…… 她的手跟着他们的哼唱打节拍。 乐声停歇,良久,听筒里寂寂无声。 米尔顿叹息道:“vanessa,bb曾说过你是上帝派来的天使。今晚,我极不赞同他们用这种方式向你表达善意,但我尊重他们。bb演唱会结束后想跟你见面。希望你拨冗相见。若实在不便,能另约时间地点最好……” 屹湘轻声说:“米尔顿先生,请转告bb。过去的事情,我已经忘了。也请他们忘了吧。ian的手机我会放在前台。代我致谢同时致歉。告诉他们,我祝福他们,在我心里……宝石的火焰也赶不上他们笑容的闪耀。” 她收线,关机。 第四章 没有云彩的天空(九) 她站在后台出场口,解下头巾,擦一擦额上的汗。 在她身边,等候出场的这件礼服,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lw的婚纱代表作。 “有时光倒流的感觉吧?”joanna问。 是的,二十年前,她们还都是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儿呢。 即将出嫁的表姐从香港带回好多资料,跟妈妈和舅妈在研究选哪家的礼服合适,她坐在机舱的地毡上,嚼着泡泡糖、撕了杂志插页叠纸飞机。表姐皱眉,说湘湘最顽皮,顽皮鬼将来会嫁不出去。她展开一张纸片,折痕将那纱摆足足拖了有三米长的礼服彩照弄变了形,也仍是美丽……她不服气,谁说顽皮的女孩子就嫁不出去?趁表姐睡觉,一把泡泡糖黏在她的头发上,要剪掉一缕一缕的长发,惹得表姐大哭…… 后来大美人表姐一赌气剪了短发。更赌气到差点儿不要潇湘兄妹做花童。可表姐穿着短款的礼服走在红毯上的样子,委实美丽。几年间都是谈资,仿佛领了潮流。却不知表姐迫不得已。有好久都不肯原谅她,见了总穿着球鞋恤衫在画室埋头画画的她,还会说一句:难道穿婚纱那天也穿球鞋?倒是好,跑的快……表姐真刻薄。恨的她牙痒,还一句:就穿球鞋出嫁,怎样?我还要穿着自己设计的裙子。 潇潇坏,问:你能设计出什么裙子?一块白布剪个洞套头上? 传为笑谈…… 屹湘再擦擦额头的汗,听joanna说:“这件短款,当年没有几个人有勇气穿上,根本就是加长版比基尼。”她笑笑。可不是。 表姐去年梅开二度,母亲电话中提及,说她还记得自己当年的气急败坏,也记得自己一句一句骂小湘湘,并不是故意,年少气盛、口不择言。母亲语气淡淡的,说我们湘湘才不会介意,我们湘湘一定会穿着球鞋、披上自己设计的婚纱……是不是呢湘湘? “哎,现在风评最好的,不是莎娜穿出去的那件12号……”joanna百忙中不忘翻twitter。 第62页 屹湘看她。 “是那只菜鸟穿的蝴蝶3号。”joanna笑。 哦,是那件——象牙色,上身刺绣,下身是手工蕾丝拖裙,简单的蕾丝头纱,从发顶垂至脚踝,与拖裙浑然一体。被joanna称为菜鸟的模特,是德日混血儿,气质恬静中有一丝野性,刚刚十七岁,这是她第一次上大型秀。上场前紧张到厚厚的妆容都掩饰不了那份儿脸青唇紫。 屹湘莞尔。 都曾经是菜鸟。迟早变成莎娜那样的老油条。懂得在上场前打坐、懂得如何讨好甚至调戏设计师…… joanna看看时间。时间差不多了。她挥挥手,模特们静悄悄的集结。 屹湘回头一望,乌泱泱一片各色婚纱的海洋,端的是壮观。 vincent出现在她们对面的出场口。 “花束是否都处理过了?vincent有花粉过敏症,很严重。”屹湘又想起来这茬儿。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是。我虽然恨他,但还不想他这么早死。”joanna笑。 “是他喜欢的红睡莲?” joanna说了句什么,屹湘还没听清楚,就见vincent突然对着她招手。她比划着问他怎么回事?怎么还不上场? vincent的表情却越发着急起来。 此时场内模特已然站定位置,后台模特们也自动站成两排,准备跟随设计师再度出场。背景音乐已经由舒缓变换成轻快,只待人踏准节奏……vincent还是不挪窝。 屹湘穿过窄窄的过道冲到vincent面前,刚要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还不带领模特出场答谢观众……就见vincent手伸到她脑后,迅速的将她汗湿的头发挽了两下,他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一根皮绳,替她束了头发。 屹湘大惊,下意识抬手就要劈开vincent的手臂,vincent行动更迅速,他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大力的将她扭转九十度,猛推了她一把。 这一推将屹湘准确的推到了出场口的中央位置,她极力使自己保持平衡。灯光师终于捕捉到人影,三束灯光同时跟到,屹湘眼前顿时白花花一片,脑子就懵了。 中招了。 耳边只听vincent和joanna几乎同时在喊:“vanessa,上!快走!走啊!” 掌声就在此时响了起来,配合着音乐的节奏,一下一下的。 屹湘除了面前这条宽十英尺、长三百二十英尺且横生数出枝节的t台,根本没有别的路。她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什么叫一咬牙、一跺脚就豁出去了? 她郗屹湘此时便是了。 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比她更狼狈的出现在众所瞩目的焦点处的设计师了,总之她一件茶叶末绿色的衬衫、灰色开司米长开衫、黑色亚麻布的长裤拖到脚面、为了舒服穿的还是土黄色的旧僧鞋,要多特立独行、便有多特立独行……她捏着双空拳走在t台上,还得将一副温和的面孔摆出来,不时的向左或向右边的嘉宾致意。 亚克力的台面被地下的灯管炙烤,温度不低,透过薄薄的鞋底传到,令她更加汗出如浆。像处在一个压力锅中,越来越热。 除了音乐声和轰鸣的掌声,她听不到别的。 明知身后有很多人在跟随,热浪烘托下本该是香风阵阵,却好似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人在。只能顾左右而不能回头张望的时刻,她加快了脚步。 终于站在t台的尽头,有人送来大束的鲜花。一束接一束,她应接不暇。接下后分给身后的模特,自己则对前方的观众席方向深深鞠躬,良久不起。 嵌入式的t台设计,观众席近在咫尺。 面对如此一场奢华的视觉盛宴,观众并不吝惜掌声和赞美。 她一再的鞠躬致谢,慢慢后退。 待要转身的时候,小小的一束茉莉花捧到她面前。 小巧的花束,不盈一握,然香气扑鼻,令人怦然心动。 “祝贺你。” 第四章 没有云彩的天空(十) 屹湘接过这小小的一束茉莉花。眼睛望住面前这个年轻的女子,站在台下的她,仰着脸看屹湘。 模样普通,笑容很亮。 穿着深灰色蕾丝嵌纱小礼服,左胸口贴了蓝色底子的贴纸。是特约嘉宾。她见屹湘没有即刻离去,趁机执了屹湘的手,小声说“稍后的拍卖会上,我会竞拍‘蝴蝶6’号,那件纱好美,我志在必得。”她眸子中有异彩。那是看到心爱之物时候的渴望。 “祝你成功。”屹湘匆忙的说了声“谢谢”,转身往回走。 6号是一件奶油色露肩短款婚纱,清新俏丽,恰恰配这爽朗可爱的女郎——她有眼光,知道什么适合自己。 屹湘攥着这一小捧茉莉。茉莉的芬芳,越来越浓郁。 她深深的吸着气。 t台的尽头,芸芸美丽的超模们形成人墙,隐约可见那几位好同事,翘着脚对她挥手……她回身对观众们鞠躬,拨开人墙钻出去,一把拉了joanna和michael的手,一边一个,拖到前面来。 第63页 那两人的模样比她还要狼狈。 站在lw的背景板下,活脱脱的是“优雅”“精致”的反义词。 屹湘高高将二人的手拉着举起来,摇晃。 只听“嘭”的一声,头顶的巨大彩球爆开,淡蓝色的玫瑰花瓣扑扑扬扬撒落下来…… 屹湘对joanna笑,环境喧嚣热闹,听不清言语,她干脆不必说。眼角余光看到莎娜,明亮的她站在最明亮的位置;要找vincent,却不见他人。屹湘心里有数,悄悄的往后台退去,见到她的人都说“郗小姐祝贺你”或者“vanessa祝贺你”,她笑着回应,也只是淡淡的一句“谢谢”而已。 换衣服赶去拍卖会场的时候,她悄悄问joanna:“你知道嘉宾邀请的程序嘛?” 那年轻女孩子和茉莉花香,还在她心头。 “程序上,应该是早两个月发出邀请函、提前一周再次确认,仅做微小调整即可。慈善秀受邀名单变动一向不大的。较少邀请明星,多数是权贵。你可是看到了谁?还是要找谁?让公关部同事查一查即可。”joanna以为屹湘对某位受邀嘉宾感兴趣。 程序上是这样。 程序以外呢? 屹湘对着镜子整理着装。黑色樽领毛衫配灰色纱裙,一点配饰也无。joanna从镜中看她,半晌沉默,却说:“本想批评你就这副素淡的样子出席,看来看去,觉得你此刻的样子便很好——人美丽是很占便宜的,什么姿态都是好的。” 屹湘拿了一管唇膏在嘴唇上涂两下,嘴巴顿时就像了樱桃。她转身给joanna画睫毛,好令这对绿色的大眼更美丽突出。joanna动弹不得,还不忘提醒她多喝几杯水,“我怎么觉得你今天像是一台蒸汽机。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可不是,刚换过的衣服又贴在了身上。 奇怪的是并不觉得口渴。反而更担心自己会不会散发出汗味。 “没有,你全身茉莉香。”joanna眨眨眼睛,看看镜内的自己,“你有没有觉得vincent怪怪的?” 屹湘将睫毛膏收好,看她一眼,“哪里怪?” “说不上。总觉得他这次来东京,人好像完全不在状态。他不会跟莎娜似的……”joanna倏地住了嘴。门口有人走动。 “人谁没有一两样嗜好。”屹湘淡淡的说。将那一束小小的茉莉花,塞进宽大的包里,“走吧——他普通感冒。休息下就好。” joanna甩甩她布满亮片的高跟鞋,耸耸肩,说:“也是……不过vanessa你一定知道什么,你不说。” “对,我知道。我知道vincent得了绝症、在巴黎养着一个快上大学的私生女、他正准备跳槽去别家公司。”屹湘说,抓着包,问:“还不走?” joanna笑的跌手跌足,“你才真是个怪物。怪不得vincent那老妖欣赏你。对了你知道吗ura也来了?就坐在贵宾席的中央。” 屹湘意外。这倒确实不知道。短短十分钟,眼前几乎从头到尾白花花一片,天皇驾临也不过是一个白色的影子。她哪儿顾得了那许多。 “好像说原计划是不出席的,不知道为什么空降。你出场之后,vincent还说ura是不想自己私人收藏的礼服落入别人手里。” 屹湘沉吟。 做善事岂用亲力亲为?汪陶生才不会无缘无故的走这一趟。 走进拍卖会场,屹湘果然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离入场口很近的位置同嘉宾寒暄的汪陶生,vincent站在她身旁,两人都很有主人的架势。 joanna拿了两杯香槟,分屹湘一杯,轻声说:“不亲眼看看,谁相信如今油价高涨、市道低落的时候,这些人还乐得乘私人飞机满世界跑着做慈善?真荒谬。” “做善事不落人后,总是好的。”屹湘端着酒杯。闻一闻,便说:“可是下了血本招待这些人?” “放心。这酒也是捐赠的。”joanna开玩笑。 有人从背后拍屹湘肩膀,轻声叫:“vanessa,可是你?” 屹湘心里叹口气,这陌生的声音。终于有人认出她。回头的时候脸上已经是笑微微的,睁眼一看,好几位呢,她一一与之握手寒暄,得体的应对,回答这些问题:稍知她行踪的会说“这几年你竟不出来走动”;一无所知的会说“原来你在lw高就”;客气一些的会说“看你设计再度惊为天人”;热情一点的会说“vanessa这是我新号码”;再进一步的就说“下次有机会合作如何我如今负责一个小组”……她渐渐的觉得身上那种湿漉漉、粘腻腻的感觉越来越轻。 他们原本跟她在一个起跑线上,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她在他们面前根本无须藏匿,本色出场就好。 她实落落的松口气。 累是累的,但不觉得难过。 手里的香槟没有沾唇边一下。杯上的水珠滑下来,蒸发掉,气泡终于也没有了,只剩下无生命的一汪淡黄的液体。她还是不碰。 第64页 有人说:“vanessa,你以前嗜酒。” 是啊,你也说了,是以前。 她笑而不语。 第四章 没有云彩的天空(十一) joanna碰了碰她,说:“vincent叫我们过去。” 她同旧相识们告辞,转身说:“谢谢。” joanna把她手里的杯子接过来,一饮而尽,说:“谢什么谢,vincent的确在叫你过去。我是不想跟那些人对着,何况他们也不把我放在眼内;我去找酒喝……你快去。” 这回不是vincent,而是汪陶生对着屹湘以眼神示意。 joanna又塞一杯新香槟给屹湘,望着屹湘走到老板身边稳稳站定,由老板介绍给面前的本国政要。屹湘不卑不亢、表情刚刚好;就好像她只是走开片刻,转身回来继续上一个话题,没有尴尬、不见拘谨。令人叹为观止。 vanessa-xi,真有你的。你真的是一个老朋友、老同学名单里几乎囊括各大品牌新生代名设计师的“小喽啰”? joanna笑着挠挠头。 事情越来越好玩了。 那边郗屹湘确实如同她外表看起来的那么镇定自若。她站在汪陶生身后半步远的位置,绝大多数时间作聆听状。但面前这位政要眼神不时地照顾到她,待汪陶生说话告一段落,他礼貌的问屹湘:“你来自北京?” 屹湘点头称是。 他微笑道:“20多年前跟友好协会有幸访问贵国。曾见过一个小女孩。你长的很像那个小女孩。也许,她是像你,这里有一颗漂亮的痣。”他花白头发,回忆起多年前的事情,清癯的面上有着与身份地位不符合的稚气的笑容。像自己对面站着的,不是陌生的美丽女子,而是仍在稚龄的小孩。 屹湘微笑不语。 汪陶生适时地说:“屹湘也有令人过目难忘的模样。”语气是半开玩笑的。这种非官方的场合,这种程度的玩笑无伤大雅。 老者点头,深深看屹湘一眼,说:“欢迎你来日本。有什么需要的,请尽管与我联系。”他说完,身后的随员双手递上一张白色的名片。屹湘也双手接了,郑重致谢。老者这才携眷属离开。屹湘老老实实地把名片收好,见汪陶生与vincent不约而同看着她,她轻声提醒:“拍卖会马上就开始了。” 果然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前面临时做了拍卖席的位置,带着白手套的拍卖师对着麦克风提醒大家拍卖会马上开始,请大家关注第一件拍品…… 这并不像严格的拍卖会,到场嘉宾们除了手中的号码牌,没有固定的位子,与普通的party无异。 vincent笑着说:ura可要把这第一件拍品竞价得手。她当年发誓要穿这件纱出嫁的。” 汪陶生不介意vincent当着屹湘的面揭她老底,开开心心地举牌。 屹湘拉了vincent一下,低声说:“我的任务圆满完成了。” vincent目光跟着拍卖师的手势在走——有两位竞价者ura竞争的不亦乐乎,价格上升的很快,气氛紧张而有趣——“什么圆满,勉强及格而已。怎么?” “我不随大部队回纽约。你答应我的。给我一周时间考虑去留。”屹湘说。面ura高举号码牌,手腕上一串金色大溪地珍珠明晃晃的,仿佛在哪儿见过相同的款式……她转眼看看场内的人们,实在没有兴趣再耽搁下去,只说:“vincent,我也有私人理由,想在这里多逗留两日。” vincent这才转头看她。 暖暖的灯光下,她的容色还算正常。他也知道这几日她的操劳和辛苦。于是说:“要离开东京?” “是。”屹湘说。 “那凡事多加小心。有状况先联络阿部先生。”vincent开玩笑。 “喂!” “好好好,有状况先联络美国大使馆。”他说。 “我是中国人。”屹湘不乐意了。 “真的?”vincent故作惊讶,“我以为你已经加入美籍。赚美金交税,名正言顺不再回国……” 屹湘气结。 “好了不开玩笑,去吧。我知道肯耽搁到这时已经是你的极限。”vincent说笑,“你真是有艺术家气质,柴米油盐必须有人替你打点好才是、绝不肯为了营销放下身段应酬。” “你说的那是jose。”屹湘也不管前面就站着人家的姐姐——人家的姐姐这时已经把那件婚纱推到了一个令人咋舌的高价——“真土。”她故意说。知道是vincent初入lw时候的设计。 vincent反唇相讥:“过不了两季,你的设计也是出土文物。” “不。我的设计永不过时。”她的目光搜寻着那个“茉莉女郎”,果然看到她站在离拍卖师最近的位置,身边立着两位年长女士。她微笑。待嫁新娘对中意的礼服分外执着。 “永不说永不。”vincent笑道。 第65页 屹湘已经走远了。 她不想惊动任何人,贴着场地外沿低调离去。走出来便觉得空气清新呼吸顺畅,头脑都清朗许多似的,她分别发信息给joanna和michael,告之自己先行离场然后会在此做短途旅行我们纽约见,就听到身后脚步急急,有人叫她“屹湘”,她认出是那邬家本。 “怎么这么快就走?”邬家本身穿挺括的灰色燕尾服,打着领结,十分庄重。 屹湘险些以为自己看到的是站在神坛前要宣誓照顾谁一生一世的新郎。 她一时没有出声。 “屹湘?”邬家本叫她。 屹湘点头,说:“我提早离场,另有安排。” “那我送你回去。你一个人走不安全。”邬家本说。 屹湘沉默。 这人也是有趣。 “你饿不饿?”邬家本已经先移动脚步往外走。 饥肠辘辘。 “不。”屹湘说。她有些别扭的说。不习惯被人照顾了。尤其是被男人照顾。她不习惯了。 邬家本笑,走出酒店大门,冷风吹起来,他替她开了车门,并没有跟她一起坐在后面,而是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请屹湘报上酒店大名,待车子发动后才问:“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不会撒谎?” 屹湘叹气,“那女孩子是谁?” “哪个女孩子?”邬家本反问。 屹湘托了腮,看着车窗外,“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茉莉花?” “我第一次见到你,闻到茉莉花香。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像一朵茉莉花。”邬家本微笑。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那是我堂妹邬家齐。生于东京、长于东京。秋天举行婚礼,我自告奋勇替她制作礼服,她说喜欢lw的出品。我一张邀请函可携带一名同伴,换她替我跑一趟腿。” 原来如此。 “你怎么猜到跟我有关?”轮到邬家本发问。 “以假乱真东京人,往仙台去,新干线还是飞机更快?”她不想回答他的问题,开始反问。 出租车在她下榻的酒店门前停稳,她没有等邬家本替她开车门便自行下车。 邬家本下车,问:“你想去仙台?” 屹湘把背包整理一下,点头。 外面风大,邬家本随着她走进酒店大堂。 “送到这里也就可以了。谢谢你。”她说。 邬家本的神色似乎有些无奈,“若不是我今晚就得返回纽约,可以陪你走一趟。仙台有最美的森林和海景。只是现在天气尚冷,你怎么会想到要去那里?” “那里有藤野先生。”屹湘照旧不打算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你以为我没有读过大先生的文章嘛?”邬家本笑了,“从羽田机场乘飞机到仙台机场。很便捷。如果你是第一次来日本,可以搭乘新干线,欣赏下沿途的风景也不错。时间上差不多。” “谢谢你。”屹湘微笑,“我决定乘飞机。” 邬家本明白她并不是真的需要他的建议。不知为何,他心里有些不安。 “屹湘,多加小心。” “我会。”屹湘点头,“谢谢你的花。” 邬家本默然的看了她一会儿,道别离开。屹湘看着他走出大门,才往前台去。跟服务员要了信封,想一想,到底写了一张字条随同ian的手机一同封了进去。 “你的字写的还真漂亮。” 是一口比她的字还漂亮的美音,她听过的。手下这个句点重重落下,转头看了身边清俊男子一眼,才从容的将信封交给服务员。 第四章 没有云彩的天空(十二) 那人见她面无表情,以为自己唐突佳人,笑着致歉,“我没有别的意思。”这时他身后有人笑着说:“李晋你先办正经事,不然董先生又该发火了。我们统统惨了。” 他笑。彬彬有礼的服务员将一张表格交给他,说:“请您填妥。” 他仔细核对内容,说:“给你们添麻烦了。”随后签了单子。 屹湘看到那表格的抬头,知道是很郑重的投诉书。 “我们保证按时交给客人。那么,回函怎么交给您?”负责她的服务生微笑着问。 “不需要回函。谢谢。”屹湘收了笔,转身离开。 等电梯的时候,三面都是巨大的水墙。头一天入住的时候,就留意到这个独特的设计。四部电梯一字排开,客人等候的时候,仿佛置身于海底世界。水墙里只有一种鱼,是可爱的小丑鱼。这种热带咸水鱼,在店中随处可见。像一种图腾。但赏心悦目。浴缸中的海葵,色彩比小丑鱼更要绚烂。 屹湘看着。 这种怀有剧毒的水中生物,用美丽的颜色吸引猎物;偏偏小丑鱼与之相安无事。 多么奇特的一对生物啊…… “这是红双带、这是番茄……那只是黑豹……黑双带……还有咖啡小丑……”李晋对着水墙,微笑,“很漂亮,是不是?”他问。 第66页 是很漂亮。 屹湘移开半步,保持距离。 水墙玻璃明亮,映着他们的身影。 “这间酒店真有趣,这么多鱼,每日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你住的房间里,放养了什么品种?”没等到屹湘的回答,他笑道:“我们那一层的客房,大概都是公子。” 恰好一条红白相间的公子小丑鱼向屹湘游过来,屹湘食指轻叩玻璃,小家伙停了一下,甩尾离开。 “这儿的鱼不都好好儿的?”有人问,“偏咱们那儿,好好儿的死了半缸鱼。看着我都头皮发麻。难怪董先生生气。” 李晋手里拿着投诉书的副本。想起那触目惊心的鱼缸,略皱眉头,看了同事一眼。那人发觉有外人在,换了中文说:“我心里扑通扑通的,老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怪了,我从来不迷信的。” “别乱讲。”李晋低声说。 电梯来了,屹湘先走进去。到19楼的时候站在外侧的李晋提早空出位置,方便她出去。 李晋等电梯门合拢,才轻声说:“等下别多话啊。” “哪儿敢哟。” 李晋沉默,问:“刚刚那个女的,你有没有觉得眼熟?” “有。那天在电梯里就碰到过。”同事笑了,想一想,说:“别说,有点儿像陈小姐。” “陈小姐哪有这种气质。”李晋不假思索。 同事眉毛一扬,似不赞同。 李晋也懒得多说。本来就是,各花入各眼。没错,陈小姐出了名的美丽,可就没有这个女子身上那种……说不上来的味道。 似有菊花的清香。眼神干净,面孔更是漂亮的不像真人。过目难忘。 “走啦,你中邪了?”电梯门开,李晋都不动。同事推他一把,“你自己去见董先生,我回房间休息。”躲事一样跑掉了。 李晋只好自己去敲门。 里面说了声“进来”。 屋子里的中央空调被关了,温度有些低。李晋从热乎乎的走廊上进来,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董亚宁靠在沙发上,一只手在翻文件,一只手拿了一只冰袋敷在左眼上。 李晋忍住笑,把投诉书副本放在董亚宁面前那叠文件上,“酒店方面说,24小时之内会做出处理。结果会当面……” “img那边有什么新进展没有?”董亚宁揉着冰袋。 “暂时没有。刚刚与杨总通电话,杨总说百达那边也没有新动作。现在就看img董事会投票的结果了。百达前阵子派出游说小组分头做img董事的工作,收效如何难以预料。”李晋轻声说。公司董事总经理杨东方曾经主张采取与百达集团同样的策略、游说各位大股东,但被董亚宁果断否决。董亚宁从来对于在国外的投资案更为谨慎小心,一举一动都要经过精心策划,也是深思熟虑。反而在国内,有时不是很讲究。 “这个才是24小时之内会有结果的。”董亚宁把冰袋换了一边。他的角膜炎症状轻多了,可是眼皮跳的太凶。左眼跳了右眼跳,跳的他这个从来不在办公室外看文件的人敷着冰袋看了一晚上文件了,丝毫不见减轻。 李晋见没有其他的事情,先退出去了。 董亚宁索性丢了冰袋,踱到阳台上。点了一支烟。 窗子只能打开一道十公分的缝隙。吹进来的风是三月里特有的寒冷。 他想着多年前第一次出差来东京,正是满城樱花开放的时节,大把大把的吃抗过敏药,把自己培成一个药罐子还肿的一张脸见不得人……似有一只冰凉的小手抚在了他的面颊上。 他阒然一醒。 不是的。 是他不知不觉间,靠在了窗子上。手里的烟已经燃了一半,烟灰弯弯的,摇摇欲坠。他往旁边的烟灰缸里弹了一下。 喉咙疼。抽烟也不是一个好主意。 他把烟掐灭。 下面行走的人都像蚂蚁那般大小。 迷蒙的青雾间,他看到一个黑色的瘦瘦小小的影子,钻进了白色的出租车…… 屹湘跟司机说羽田机场。 寄存行李的时候,酒店服务员贴心的给她准备了一叠资料。关于仙台、国内航班、新干线的小册子,用好几种语言列明,最后还有一张精美的樱花开放预报图。是以日本地图为基础,从南到北,表明了今年樱花开放的花期。从三月中的最南端,到五月中的最北端,漫长的樱花季。 屹湘把这一本一本的资料都收好。回程的时候,也许用得到。但是现在不必。 她随身只带了一个背包,护照、信用卡和数量不多的美金日元。手机是必须随身带的,相机却没有。一来沉重,二来……屹湘摸着颈间细细的链子。 她并不是去旅行的。 第四章 没有云彩的天空(十三) 第67页 在vip候机厅等候登机的时候,她请航空公司职员找来一只小花瓶,注满水,茶几上有方糖,她掰了半粒放进去。 她从包里拿出那一束小茉莉。因为被保护的很好,花瓣没有脱落、翠色的叶子依旧鲜艳欲滴,只是这样的鲜活想必并不长久。她抚摸着这薄薄的、表面有点儿毛茸茸的叶片,仿佛抚摸到一段最好的时光……花盆里的茉莉,生命能够延续。 他不喜欢送人没有生命的东西。 叶片黏在手指尖,又好像长出了刺来…… 广播里在播报,请去往仙台的乘客登机。 她站起来,不再回头看那束小小的茉莉花。衣袂间仿佛存着茉莉的香气,久久不肯散去…… ****************** 到达仙台已经是凌晨三点,从机场往住处去,街上静僻的很。开车的是位中年女出租车司机,并不像多数国家的多数出租车司机那样爱聊天。只问了她的去处,告诉她大约多久之后就会到达。最多余的一句话,就是“那里很美呢”。 她在纽约的时候便预定了住处。是位于青叶山下的一处古老房屋。 她记得陈太说过,去日本旅行,也最好住那种民宿。虽然比不上大酒店规矩,但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情趣和收获,体验一下风土人情,最好的选择便是住民宿。 除了念书的时候做背包族去穷游过,这几年她但凡外出总是住酒店。这一次却浏览网页的时候,很容易便找到很多民宿。但她独独被这古屋一下戳中眼球似的,古屋外那一排排高大榉树,红褐色的树叶挂满枝头,异常美丽。其实那是秋季的景色,这时节去是见不着的,但不知为何,她一眼就中意这个住处。尽管住在这里,也许出入需要多花费一点时间。但她并不介意。预定房间也意外的手续简洁而且顺利。而且谷歌地球把古屋的位置具体到让她连门前榉树的间距都能推算出来。 此时往青叶山去的路,越来越宁静。穿行在森林之间的车子,在这漆黑的夜里,显得非常渺小。人就更渺小。 距离古屋还有一段路的时候,隐约看到门前树下有两个提灯的人,出租车司机叫屹湘,说:“出来迎接您了。” 屹湘付钱下车,替她开了车门的是位穿着褐色和服的笑眯眯的老太太,身后站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子,两人同时对她鞠躬说欢迎光临。屹湘的日语也仅仅限于能听懂“初次见面、请多关照”。除了回礼做不来什么。幸好年轻女子懂得讲英文,虽然马马虎虎,也解释清楚了:老太太是此处的管家,她是这家的家务助理雅代;有客人来住宿的时候,她们集体变为服务员。热情欢快的态度,完全不似等客人到凌晨时分的模样。 一踏进院门就屹湘知道这是一处她心目中典型的日式古建筑。她所谓的典型就是很容易从飞檐和廊柱中辨认出唐宋时期中国建筑的风格来。木地板被老管家的木屐踏的哒哒作响,奇怪的是这么的响,却不令人觉得突兀。似乎这么古老的地方,就该有这么笃笃作响的木屐。 门口处有新式的拖鞋也有木屐,那一老一少看着屹湘微笑。 屹湘毫不犹豫的脱掉鞋袜穿上木屐。 走起路来比想象的要好驾驭的多。她有些担心此处尚有别的住客,故此下脚便轻轻的。雅代笑着说:“现在您是唯一的一位。” 庭院里的灯光并不算明亮。 但想想这寂静的院落、古老的建筑、热心的管家……都在为唯一的她而等待,不管她是什么样子的……她心里有一点点涟漪泛起。忍不住回头看看:除了自己的影子,真的此时再没有别人? 客房门被推开,她们请屹湘进去。屹湘脱了木屐,摆在门边。 榻榻米温暖而洁净,被褥已经铺好。枕边有一盏矮矮的素纸灯,描着几笔疏懒梅花。 屹湘坐下来。 她坐姿很标准。 老太太莞尔一笑。雅代进来,托盘轻轻放下,推过来,请她喝茶。屹湘拿着茶杯道谢。只轻轻抿一口。 两人指给她卫生间与浴室的位置后,请她休息。 屹湘将茶杯里淡淡的花茶喝光。走到房间的另一边,推开拉门。后面是一方天井。她坐下来,仰头看着方方的暗暗的一片天空,没有月,但天色乌沉沉中透着蓝,真美。美的令人立时三刻沉下气来。 她合上门,拿起放在枕边的藏青色睡衣,抖了抖,终于还是扔在一边,整个人倒在被褥上。熏笼熏的屋子里暖暖的、榻榻米就像热炕,她的脑袋沾了枕头才知道自己有多困,根本来不及翻身就已经堕入了黑甜乡…… 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听到鸟鸣。 第68页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在叫她,湘湘、湘湘…… 她四肢酸软,很费了点儿劲总算翻了身。 榻榻米的温度在上升,她身上热,胡乱的扯着自己的领子。 领口里滑出的玉,搭在她下巴处。比她的面孔都要热。热的烫人。 “湘湘、湘湘醒醒……”耳边有一个声音在叫她。 “妈妈……” “湘湘醒醒……”那声音竟越来越远。 “妈妈!”她叫道。 随即睁开了眼睛。 屋子里已经亮了,透过纸扇门上窄小的玻璃窗,后院天井里,树梢像镶了金边一样,探到廊下——夜里深沉,倒不曾看到这样的景象。树枝上挂了一只鸟笼,笼布挂了上去,看到一只画眉鸟在笼中蹦蹦跳跳……刚刚唱歌的就是它吧。 天井里的树下还有积雪,清晨的空气很冷冽清新。她吸吸气,站在廊子下面。 远处的山层峦叠嶂,云雾缭绕…… “是青叶山吧?”用早点的时候,她问老管家。忘了她不会讲英文。 老管家含着笑意,点头。 “松子太太是战前出生的一代,英文会听不会讲。”雅代笑着说,“今天要去瑞严寺?” 第四章 没有云彩的天空(十四) “是的。”屹湘说。她还很想去爬爬青叶山。不知道时间来不来得及。山触目可及,像是会招手唤她,“这山真美。” “明天早上,我们去爬山。”雅代想了想,说:“车子已经在外面等您。午饭我们会准备好等您回来。” 屹湘道谢。午饭后她还需要一场好眠。 车子还是昨晚那辆出租车,女司机照旧彬彬有礼而且不多话。车子开的又平又稳。出了小镇的时候,在镇口转弯处被一辆与她们通行的香槟色宾利超过,也不着急。一路上平安无事,将屹湘送到瑞严寺门口,告诉她自己在这里的停车场等她,给了她一张联络卡。 也许不是旅游季节,这个日本东北部最著名的寺院,入口处便没有太多游客。门票是七百日元,她从皮夹中抽出一张新的扎手的纸币,自动贩票机的指示牌很清晰,她照着指示操作,可重复使用的门票吐出来,方方的一小张。 时间还早,足够她慢慢来。 往本堂去的参道因为两边遮天蔽日的水杉林而显得略微狭窄。仰头望望,青青的在头顶只是曲曲的一线碎碎的蓝。水杉嫩芽毛毛的新冒出来,青黄相接间,令人觉得尤为春意盎然。 走在她前方的是几位步行的老者。穿着黑的、灰的和服,腰间白色的扣绊处垂下短短的丝绦。屹湘并不欲超过步速极慢的他们。她静静的听着木屐敲在薄薄的石板路上,看着这传统的服饰、苍老的风度、优雅的步子,有一种想要拿笔画下来的冲动。修习服装史的时候,特地花了很多时间研究和服,画的草图就有一大盒,眼下也不知都丢到哪儿去了……忽悠以为老者似觉察身后有人在远远跟随,回头一望。 屹湘忙善意一笑。对方竟微微鞠躬。此时已近扇门,有迎客僧人候在门口处,将几位老者迎入。屹湘跨过小小山门,自便了。 进来便觉得寺院身为阔大。 这所当年仙台藩主伊达政宗花费大量人力物力整整用了四年时间改建的寺院,在五百多年之后,保存甚为完好。 屹湘站立在庭院中央的位置,一点一点调整着角度,观察瑞严寺主建筑群的全貌。 坐北朝南的本堂是座单层重檐建筑。高大而厚重。堂前的空地上有两颗极粗壮古老的水杉矗立。屹湘走到树下,手臂伸过去,一人无法合拢。她拍了拍树干。 往本堂去的石阶边立着一块白色的板子,毛笔字书写的潇洒文字。大体的意思猜得到:此时本堂内举行法会,暂停参观一小时。请游客止步殿外。 走过这长长的一段路,她正有些疲惫,索性脱了鞋子上台阶右转、就这殿前的木板地坐了歇息。本堂内钟鸣鼎沸的一阵喧闹后,传出了朗朗的诵经声……她靠在深褐色的廊柱上,看面前梁祝古老的梅树枝繁花茂。树下立着木牌,看了名字才知道这就是寺中有名的“卧龙梅”。一棵深粉,一棵乳白,微风拂动,送过清香,与线香的味道混合在一处……她抬手,按在胸口处。呼吸间只觉得自己的意识有些淡,久久的,似忘了自己此时身在何处。渐渐的眼角有些热意。她抬手遮住双眼。好半晌。 殿中诵经声不断。 她一句也听不懂。从来不是有慧根的人,也不曾皈依任何一门宗教。此时却好像被这环境里的物事合起来施了催眠术一般。 她起身。 只穿了棉布袜子,踏着有些冷意的木地板。因为长久的踩踏的擦拭,地板光滑极了。一不小心就可能滑倒。她走的格外经心。殿门前有人跪坐。她在稍后的位置停住,依样跪坐下来,双手合十。 第69页 心内的闷痛感渐渐的消失……线香味道浓郁,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正在低头翻包之际,前面有人递上一方手帕。屹湘先就看到了那只手腕上淡金色的珍珠串。心跳几乎是空了一拍。 ura?”她忘了接手帕,瞪着面前这位通体黑色、面上只化了淡妆的女子,不是汪陶生是谁? “嘘!”汪陶生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移步。 屹湘擦着鼻子,随汪陶生穿过走廊。被这意外的邂逅弄的,走在这有着国宝级木雕的廊子里,她也没抬眼再细看。只看着汪陶生那依旧窈窕的身段,不禁叹息。 一路跟汪陶生走进偏殿去,等候在这里的,是两个陌生的面孔。但见她们俩进来,倒上热茶。 屹湘打量着屋内槅扇,土黄色的底子上金碧辉煌的日式绘画,精细华美,只听汪陶生低声说:“……还要一会儿……今天看起来还好……”回头见她只是坐着,又说:“你在殿前吹了这半日冷风,可不要感冒怎的?喝点儿热茶暖暖、去去寒。” 屹湘这才知道刚才自己那副不着调的模样,想必汪陶生看了个从头至尾。她倒不觉得难为情。道过谢,拿起茶杯来喝。极品冻顶乌龙。她差点儿要赞一句好。想想又忍住。 “你住在井村家?”汪陶生问。 屹湘猛的想起早上超过去的那辆香槟色的宾利。 “我只看一个侧影,觉得像你。镇上几户人家,井村家的古屋做了民宿。好像生意还不错。”汪陶生说。 屹湘有些不安。 汪陶生看看屹湘的表情,淡淡的一笑,说:“我私人度假,放心我不会跟你聊工作。” 被看穿心思,屹湘有点儿尴尬。在汪陶生这样的老姜面前,她就只有老老实实干脆缴械投降的份儿。根本不必费力掩饰什么。只不过她也是私人度假,遇到老板……她咳了一下。 汪陶生回头看了随从仆妇一眼,问:“夫人常用的枇杷膏带了没?” 第四章 没有云彩的天空(十五) 老仆妇应一声,回身从一个小包裹里拿出一瓶枇杷膏。 屹湘推辞。 “家里自制的,又不值钱,何况随身带着通常都有两瓶。”汪陶生亲手把枇杷膏塞到屹湘手心里。她的手微凉,枇杷膏却温热。 屹湘只觉得心里一暖。她忙着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清甜之后是微苦,过一会儿,喉咙里才发甜。她就知道这是好东西了。 汪陶生见她表情变化这般丰富,打心眼儿里觉得欢喜似的,笑的眉眼都弯了,只说:“家姐别的不精通,养生保命是一流的……” “陶生,你这是在跟谁嚼舌根儿呢?”嗓音略有沙哑。似是教训,但听得出语气里的宠溺。 屹湘一怔。 见屋子里的人同时从坐姿换成站姿,她也站了起来,就见从门外进来一位同样穿着黑色套装的夫人,比起汪陶生略为矮些也更瘦一些,面上戴着墨镜,手中捏着竹柄手袋还有一条卷的皱皱巴巴的手帕……即使隔着墨镜,屹湘仍能感受到这位夫人锐利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兜了一圈。 锐利,但并不冷。 “时候不早。我们该回去了。”她说。 “不是说……” “必须马上返程。”汪瓷生说着已经转了身。 汪陶生显然是愣了一下。但她也没有再动问。见大姐已经在阶下换了鞋子,仆妇们收拾一下马上跟着去,她才想起身后站着的郗屹湘。 屹湘正望着那个已经走到卧龙梅树下的背影。 职业病犯了——lw干嘛每年花那么多钱去请年轻的模特做广告、花那么多人力物力在什么影星歌星身上?这位夫人穿着lw的定制套装,只一个背影足以秒杀受众。太令人心动了…… “vanessa,捎你一程?”汪陶生从榻榻米上拿起自己的手袋,问道。 屹湘马上解释说自己搭出租车回去,“您慢走。我再逗留阵子。” 汪陶生点点头。追随大姐而去。 屹湘看着她们一行人走出山门…… 直到回了井村家,屹湘心里才恢复平静。松子太太和雅代果真替她准备好了午餐。事先了解过她的饮食习惯,主食就准备一碗料足足的拉面。除了拉面还有当地出名的鲫鱼寿司。屹湘知道这种鲫鱼寿司的做法十分的繁琐,必须经过发酵程序,秋天里捕捉河里的鲫鱼、窖藏一冬,在春天的时候才打开密封的缸,也只有招待亲厚的客人,才会拿出来这样的寿司飨客。 她再不喜欢吃,也要品尝一下。 她笑了。 松子太太和雅代也都在笑,说:“没关系的,你尽管皱眉头。即使是日本国人,也有很多人吃不惯鲫鱼寿司。” 屹湘果然喝了一大口面汤,“早说嘛!”她开玩笑。 第70页 雅代笑声银铃一般,松子太太拍着手,笑道:“郗桑很可爱哦。” 卡哇伊? 啊,已经很久,没有人对她用这个形容词了……她大口吃面,不吝惜自己的赞美。逗的身兼主厨的松子太太非常开心。一餐饭吃的尽兴,饭后聊天的时候屹湘向雅代打听镇上的居民,“是不是有一位……”屹湘发现自己很难形容汪陶生那位气势逼人的“大家姐”。她身上有种令她觉得熟悉的气息。 她“啊”了一声,檀香味。那股子檀香味……她猛然间想起那日在汪陶生办公室里,那屏风下的一道影子。 “……是山脚下那户人家吧?户主是外国人呢。每年只有春天来住几日。青叶山环境好,而且镇上的古樱花在附近一带是有名的……”雅代叽叽喳喳的,把她知道的都告诉屹湘。 屹湘点头。其实也打听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转念一想,自己这是做什么?汪氏姐妹的生活,到底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她于是另起了话题,问起雅代即将举行的四月婚礼。雅代跟所有的待嫁新娘一样,提起婚礼又是开心又是娇羞。她说自己家住在仙台市中心,未婚夫的家人都是基督教徒,希望举行教堂婚礼,“……可我的家人希望举行传统婚礼。我也喜欢传统礼服……郗桑你的电话。” 屹湘道歉,取了电话走开。电话号码的显示,来自国内。 “郗屹湘……猜猜我是谁?”对方开口,鼻音好重,而且捏着喉咙,听起来怪异的很。 屹湘已经走回了房内,毫不犹豫地说:“邱潇潇,你都多大了,每次都这么玩,也不嫌腻?听听你这破锣嗓子……你这是网络和通讯又恢复正常了?什么时候正常的?” 潇潇在那边笑。并不回答她这些问题。一贯的。她也习惯了,倒是记挂他身体,问:“好些了没有?崇碧呢?在你那儿?” “在的。”潇潇说,咳嗽了一声,“去洗脸了。不太适应这儿的气候……我们正准备回北京。航班正常起落的话,晚上就到了。” “那好啊。也该回去了。”屹湘靠在墙上,有一点预感,接下来潇潇会说什么,果然潇潇沉默一会儿,问道:“你呢?” 她装糊涂,反问:“我什么我?你未婚妻叶大小姐给我的活儿,我还得立马儿回纽约去给她收拾利落了,你们俩结婚,我做牛做马的出苦力,有这样儿的哥哥嫂子没?我跟你说啊,我这回出的苦力,以后连本带利都得讨回来,你告儿叶崇碧,等嫁过来,有她吃我这个小姑子苦头的时候……” “你回来再说呗。不信崇碧对付不了你。”潇潇淡笑,“回纽约?你现在在哪儿?” 屹湘笑:“你管我。快回去做你的正经事吧。” “到底在哪儿?”潇潇追问。 屹湘叹口气,说:“我说,咱俩号称是双胞胎,你什么时候也上演点儿万里之外感应到我有危险……” “别胡说。”潇潇打断她。 屹湘推开拉门,午后的阳光照进来,温暖极了,她说:“安啦。我出差来日本。过两天就回去的。” 潇潇在那头沉默一会儿,嘱咐她凡事小心。收线之前说了句:“我等你给我送大礼回来。这可是你当年信誓旦旦给我保证过的。” 她看着那只在笼子里梳理羽毛的画眉鸟,那股闷闷的胸痛又来了……电话又响,她接起来。 “喂?” 没有回应。 胸口却忽然疼的厉害,她又“喂”了一声,刚想要看看这是什么号码,只觉得一阵严重的眩晕袭来,电话“噗”的一下脱了手。 屹湘的后背正抵在拉门上,忽然之间整个人就被震得脱离了榻榻米。 她在电光石火间意识到地震了。 第四章 没有云彩的天空(十六) 她眼看着自己的黑莓手机被震得滑到了一边,身子随着震动忽上忽下,她努力的想要爬起来,但是刚刚起身便又倒下,头晕的厉害。 耳边听着外面在喊她“郗桑跑到院子里!郗桑跑到院子里!在院子里不要动!注意躲避!” 是雅代。 剧烈的上下震动之后,是疯狂的左右摇摆。 屹湘在强烈的头晕目眩之余,努力的往庭院的方向爬着,剧烈的摇晃让她的行动受阻。心底生出一阵恐惧,头脑中一片空白。她眼睛一闭,猛的撑起手臂,腿脚用力的蹬着,冲出了房间,庭院里的一切都在摇摆,屹湘跌倒在空地上,在屋顶那些黑瓦如同急雨一般滑落之际,甚至看到屋顶与墙体之间都在往不同的方向移动,开、合、开、合……开合之间那巨大的缝隙,像是一道生命之门。 身下的泥土会不会裂开? 她会不会被埋葬在这里? 第71页 天空蓝的没有一丝云,但忽然一个巨大黑影从天而降,蒙在了她的面门上。她短暂的失去了一下意识。只是短短一瞬,她感受到四周围稳定下来。混乱的声响、警报声还在继续,地面停止了晃动。 几秒后,两个黄色的身影从屋子里冲出来。 “郗桑!”她们大声叫她。几乎是尖叫了。 屹湘抬眼看着她们。此时才觉得自己额头疼,又有些发木。她抹了一下眉眼。睫毛上似是沾了什么东西,她揉揉,眼前顿时红了…… “郗桑你受伤了。我们得离开这儿。”随着松子太太强自镇定的话说出来,地面再次震动起来。 余震。 屹湘知道自己能反应出这个词,一定没有生命之忧。 松子太太和雅代一边一个撑起她,“离开这里,太危险。” 屹湘想说,她有东西在屋子里,但眼下也知道,她就算是过了八辈子也赶不上这二位抗震的经验富足,踉跄间被她们俩半撑半抱的从一派狼藉的庭院见穿过去,刚刚走出大门外,就听到“哗啦”一下,院墙倒塌了。 屹湘跟院墙几乎同时栽倒在地。 **************** 已经六点多了,广播里在滚动播出日本地震海啸的灾情。叶崇磬把广播声音调低些。电话进来了。 下午在公司的时候就收到消息,开了个紧急会议应对突发状况。在地震海啸之后只有短短十几分钟的时间,股市应声大跌,造成的恐慌怕明天还会继续。是灾难,也是机会。 会议结束了,他还有些不安。震后短暂的通讯畅通中,得到的有效信息很少。随后通讯和网络便都中断了,一直到现在都未恢复。专门安排了一个小组负责与在日分支机构联络,有事情随时通报给他。 sophie在他离开办公室的时候还补了一份文件给他。是关于img的。他看了资料,立即联系董亚宁,手机是暂时无法接通。按说这小子昨天就应该回来了,这半路上又去哪儿了?img那里有这么大的进展,这小子还不得敲锣打鼓的跟他说一声好套他们的钱啊?怎么这么安静? 怪事。 他把车停在家门口,只从车子上拿下一个小袋子。刷卡验明正身后,顺便跟警卫室的值班卫士聊了几句。有好久没回来了。这班卫士是去年那班集体退伍之后新换的,人家认得他,他不认得人家。总得混个脸儿熟才好。 他一路走到里面,遇到的人都屏声静气的。他就知道大概是父亲在家。果然走到上房父亲的办公室外,门一开,父亲的秘书陈志英出来,见到崇磬微笑点头。 “忙着呢?”崇磬低声问。 “嗯。今天格外忙些。”陈秘书回答。 叶崇磬看他的样子知道他必然是有事情要去办,便压低了声音说:“我看我还是等会儿再过来。” “进去打个招呼吧,刚还问起你来呢。”陈秘书提了一句,先走了。 “是崇磬回来了吗?”里面传来一声。 叶崇磬听到,忙应声:“是。父亲,是我。”他推门进去。 叶居贤从办公室里踱出来。 崇磬微笑着。 叶居贤穿着灰色的长裤、白色的衬衫、灰色开司米毛背心,整齐而简单,头发自然的花白,从来不过度修饰渲染,倒更显得翩翩风度,威严中添两分儒雅。 崇磬看着父亲,说:“妈妈没说您今儿在家。” 叶居贤笑了,说:“我也是刚进门。再不在家吃两顿饭,你妈妈要把我扫地出门了。” 叶崇磬笑。 “可她比我还忙,我倒要怀疑她是不是有这个时间。”叶居贤指了指沙发,崇磬坐下,把随身带的袋子放在茶几上。叶居贤便问,“这是什么?”竟然显得很好奇。 崇磬笑,“茶场里新摘的雨前茶。妈妈嘱咐我说神农架茶场今年的雨前记得给她一点儿尝尝。若是能入口,她要送几个朋友。” 叶居贤听了,笑道:“你就偏爱弄这些玩意儿——等下我也尝尝。” 崇磬微笑。 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崇磬回头,叫了声“妈妈”! 叶夫人刘迎霞在外面应声,片刻出现在门口,往里一瞅,笑道:“哟,见了儿子露出笑脸了?”她半开玩笑的。 叶居贤只是微笑。 叶夫人笑着进来,对崇磬说:“你不知道,刚刚你父亲吼的,怕是半个c区都听见了。我在后面捡石头,那石头上的灰都呼啦啦往下落——震的。” 叶居贤父子俩都笑。 叶夫人坐下,对着丈夫说:“我让做了你爱吃的菜,好讨你一个笑脸。不然等下有话都不敢说出口。”说着又看向崇磬,问,“你跟碧儿联系过没有?我打电话都找不到她。” 第四章 没有云彩的天空(十七) 第72页 “没呢。我也刚回来。她应该忙死了吧。回我封邮件都颠三倒四的。”叶崇磬笑道,说着从袋子里拿出两只瓷罐,摆在茶几上,“这是上回跟您提的茶。我特意拿来给您和爸爸尝尝。” 叶夫人拿起一只瓷罐。小巧的青瓷。她看看底款,笑道:“偏是连这个都做的精致。我倒要自己留着用了。” “是。这是我的主意。”崇磬笑道。 叶夫人轻轻打开瓷罐,嗅了一下。 “唔。”没有具体评语。 “不怕人买椟还珠?”叶居贤笑问。叶夫人听了,不由得微微瞪了丈夫一眼。 叶崇磬笑道,“这茶总共就没有多少产出,十几道工序精选下来,所剩无几,我就预备着送人的。这瓷罐就是配着好看些。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 叶居贤点着崇磬,“偏能在这些地方用心。” 崇磬笑,“永远要让客户觉得得到的是独一无二的。” “难怪爷爷说你越来越像个生意人。”叶居贤说出此话,摇了下头。语气里没有褒贬,神态却有些不以为然。 “不像的话,父亲又要批评崇磬不用心了。”叶夫人合上瓷罐,嘱咐崇磬:“记得给爷爷送点去。爷爷且说如今的茶一年不赶一年。” “是。”崇磬点头。 “吃饭吧。”叶夫人说。 晚饭的时候,叶夫人就只提了一件事情,便是崇碧的婚事。 崇磬只是听着,不发表意见。 饭吃到中途父亲就被叫走接电话,让人来说他继续去办公了,没有再回到饭桌上。吃完饭他陪母亲在后院母亲的工作室里,看那些奇形怪状的石头——身为前地质专家的母亲,一生对石头情有独钟。 “这个好。”崇磬摸着一块看上去普通的石头。 叶夫人笑。 她进来便套上了罩衫,戴着手套,颈子上挂着花镜。 叶崇磬看着母亲的模样,大概没人知道私底下,母亲会是这样一副打扮。有一次董亚宁说,叶伯母为什么总是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高贵态度?害我在她面前每个动作都要小心。 叶崇磬忍不住笑起来。 “笑什么?”叶夫人看了崇磬一眼。 崇磬微笑,“这块石头不错。昆仑的?” 叶夫人手指勾起来,敲了敲那石头,说:“你眼光如今精进些了。” “切开来看看?”崇磬笑着问。母亲的肯定让他窃喜。 “这样原封不动不也很好?”叶夫人含笑。 崇磬点头。 也是。 母亲只是爱好收集这些。她自己收集到的石头,从来不去验证。偶尔有特别好的朋友请她出手看看石头,行话叫做“长眼”的。印象里,母亲从来没有走眼过。有一次现场切石头。价值数百万的石头,看起来毫不起眼。石主担心买假了。母亲说不会,这石头价值连城。切石头的那日,他也在。第一切下去,横断面就是灰白的石头。石主的脸色便和石头一样灰白了。母亲镇定如常,告诉人,换个角度切。石主担心的已经离席了。但真的再切下去,就露出绝佳的翡翠来。五颜六色的,有翡有翠,让在场的人叹为观止。数百万的原石,价值顿时不可估量。 他问母亲,怎么那么确定? 母亲说,经验而已。 他后来也爱玩。偶尔赌石。起初是买到打眼货居多,母亲知道了,总是一笑置之。偶尔给他指点,却又说,都是吃的亏多了才学会乖。失败的经验更是宝贵。他渐渐的才摸出门路来。母亲又告诫他千万不可玩物丧志。还强调石头也有生命。而任何生命,都要尊重。 他有时候觉得母亲对着石头的时候,反而会显得更加温情脉脉。 石头总不会骗你。 母亲说过。 叶崇磬看着母亲这间工作室。这屋子是保护单位,不能改造,好在原本就是间仓库,收拾出来,装进来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架子,地上、架子上,都满满的。如今石头越攒越多,他问过母亲要不要换个仓库。他给寻个合适的地方。 母亲笑说不用,以后这些,搬出去的时候,自然只捡最喜欢的。 剩下的,处理掉。 能从这里带出去的,其实很少。 叶崇磬问:“妈妈,崇碧的事,就这么定了?” 叶夫人半晌没有说话,集中精神的,拿着放大镜在石头上看着,用彩笔划了个小小的十字,回身在笔记本上记录,瞅了儿子一眼,才说:“怎么?” “我还是觉得仓促了。”叶崇磬斟酌词句,“您不觉得有问题?” “你觉得有问题?崇碧不是小孩子了。” “婚姻不是儿戏。” “她知道。” 崇磬点头。崇碧也这么跟他说的。 “妈妈。” 第73页 “嗯。” “我得走了。” 叶夫人点头,“开车小心。”说罢低头继续工作。 叶崇磬跟母亲道别,替她关了门。隔着玻璃,他又看了一会儿母亲工作的样子才走。 叶夫人等叶崇磬的脚步消失,叹了口气:“怪道人都说,儿大不由爷哦。” “妈,您又想说什么呀?”不料叶崇磬并未走远,蹲下来系鞋带的工夫,听到妈妈低声的唠叨。不禁笑着接口问。叶夫人听到,在里面也笑起来。 “我说你呀,还有碧儿,什么时候肯听我一句话?” 叶崇磬正笑着,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母亲,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叶崇磬回身便叫:“崇碧吗?”廊子上一个高瘦的身影出现,立马儿应声“是,大哥,是我”。叶崇磬怔了一下,“叶崇碧你怎么回来了?” 第四章 没有云彩的天空(十八) 话说着,叶夫人从里面出来,叶崇碧也走到了近前。叶崇磬一看妹妹这打扮,眉头顿时一皱,问:“你这是打哪儿遭劫了吧?”只见崇碧仔裤船鞋、高领毛衣外加一条五颜六色的伊斯兰风格披肩,倒有一大半快拖在了地上,越过他就过去拥抱叶夫人了,嚷嚷着“妈妈,我可想死你了”。叶崇磬伸手把妹妹的披肩给她撂肩上,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你是想咱妈了,还是怎的?” 叶崇碧回头,攀着叶夫人的肩膀就说:“妈,您看我哥。” 叶夫人笑,也问:“你倒是说说,怎么着就忽然回来了?你哥且给你把礼服邮到了纽约呢,你人这就回来了,太让我们意外了。” 崇碧还没答话,崇磬就说:“我看,她这会子回来,没别的——你倒是说说,先去了哪儿?” 崇碧拿眼剜他。 “叶伯母,叶大哥。”话语声带着浓重的鼻音,正是邱潇潇。 叶夫人看了崇碧一眼,有嗔怪的意思,说:“怎么不先说潇潇来了?” 崇碧吐了吐舌尖,说:“这不刚要说吗,我们进来的时候爸爸刚好要出去,看到了,扯住他说个没完的……” 叶崇磬一半脸在阴影里,脸色比阴影还要黑。他打量着站在他身前的邱潇潇:还是在一个月前匆匆见过一次,他回京公干,他们恰好遇到。比那次见面潇潇黑了也瘦了,只一对眼睛尚是精光闪闪,此时听着母亲问这问那,一一作答。 叶夫人知道潇潇刚刚出院,未免着急,引着他们往前面去。 叶崇磬跟在后面。潇潇跟母亲的对话既亲切又熟稔而又不会熟不拘礼。他听着潇潇跟母亲解释自己患重感冒的前因后果,惹的母亲叹气——听得出潇潇是隐去了很多凶险,母亲是多少有些夸张的心疼、她何时还对他们兄妹这么关心来着,难不成真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啊——他侧脸看崇碧,只有这个丫头是最担惊受怕,可担惊受怕到居然私自改了行程过家门不入直接奔了霍尔果斯? 崇碧稍一停步子,挽了他手臂,翘脚在他腮上亲了一下,“我着急嘛。” 叶崇磬一肚子五味不和,看着崇碧撒娇也无奈,只低声说:“你从今往后,在邱家休想抬起头来做人。” “咦……”崇碧不乐意。 “崇磬,你开车来的吧?送潇潇回家休息吧。”叶夫人对儿子说。 叶崇磬看看母亲又看妹妹,笑着问:“你们怎么来的?” “打车呀。巧了在巷口,遇到茂茂,她特别折回来,送我们进来的。”崇碧眨眼。 “怎么没请她进来?”叶夫人笑着问。 “她说另外还有事情,今天就不进来了,改日再来拜访叶伯伯和叶伯母。”崇碧学着粟茂茂的口吻,娇俏活泼。叶夫人笑了,叶崇磬脸上木木的,问:“潇潇是回家?” 邱潇潇笑着点头,说:“不用送。近便,我走几步就好了。”两家的确是住的近,只隔了两个巷口。他这么说就是婉转的推辞。叶崇磬于是笑笑,说:“顺路的。” 出门上了车,崇碧又过来嘱咐:“回家记得多喝水。照医生说的早点儿休息,明早我去看你……” 叶崇磬不等妹妹说完,一踩油门车子便弹了出去。从后视镜里看到妹妹挥着大披肩,他笑:“真啰嗦。”车里的音响一直没关,这会儿声音低回,仍是在新闻频道。从广播里实时播送的数据来分析,地震海啸造成的伤亡和后果比之前预计的要严重的多,这会儿更是增加了核泄漏的危险…… 潇潇上车就在听新闻的内容,面色凝重。他见叶崇磬这么说,说:“本来不该今天回来。那边什么都不太方便,让她先回又不肯,才两天人就瘦了一大圈,倒像她是病人了。” “碧儿也是,想起什么来,立时三刻就要办到。你是回来开会?”崇磬问。过了一个巷口。 第74页 “是。”潇潇看了下外面,一片旧宅子只有门前灯光,落了锁,黑漆漆的。“董家搬了?” “搬走有半个月了吧。”叶崇磬也看了一眼。董其昌年前卸任,这会儿才正式搬离。按说继续住在这里也是合情合理的,不知道为什么毫不留恋。据亚宁说他父亲更爱外面清净。 “好快。”潇潇说。 两人淡淡的聊了几句,忽然潇潇的手机响。叶崇磬车子正经过岗哨,再放慢一下速度,就听潇潇“喂”了一声,沉默片刻又问:“还没有消息?……您不要担心,湘湘能联络我们一定会先报平安的……” 叶崇磬心里一顿。 哦,湘湘。湘湘是去了东京出差? “……我马上就到了,回来再说。”邱潇潇难得在这种时候,语气一如往常的稳妥。 叶崇磬把车子停在了邱家大门口。 “进去坐?”潇潇问。 “我还有事。改日吧。替我问候。”叶崇磬自然知道这时候不方便进去打扰。 潇潇等他调转车头离开,转身噔噔噔的上了台阶。抬手跟门口的卫士打了个招呼。叶崇磬看到,那姿势……他嘴角一沉。 伸手拧大音量。环绕音响快震到座椅都有点儿发颤。 巷口停车检查,他取回证件把车子暂停路边,拨董亚宁的手机,无法接通。 转而拨电话给sophie,听sophie汇报,车研究员等人早半天便从东京搭机去香港,此时一行六人均无安全之虞;日本分公司的雇员暂时没有人员伤亡报告,已经联络驻日使馆并且提供了在日员工名单;;通讯未顺畅,网络时断时续,余震不断,隔几分钟一次;位于地震海啸中心城市的两个办事处联络不上,照东京总办了解到的状况,恐怕处境堪忧…… 叶崇磬沉吟片刻,说:“让杜云泽准备,如有需要马上去东京协助善后。第一要务确保在日分支机构人员安全。” 第四章 没有云彩的天空(十九) sophie应声收线。 叶崇磬随意点开一个网站的首页,图片内容触目惊心。 他再拨打董亚宁的电话,仍是无法接通状态。查查电话簿里,拨董芳菲的手机,占线。看来董家现在也在着急呢……正琢磨着给芳菲先留个口信,佟金戈的电话进来,说找他有事,给他报了个地儿。 叶崇磬答应了。 车子出了长安街。 东向西方向在管制通行。他得绕道。这本是寻常事,这会儿却没的让人生出些心烦来。 回国两年,始终难以真正的适应这个与他休戚相关的环境。 **************** 屹湘摸着自己被包扎的严严实实的头顶,照着雅代给她的小镜子,还没等着看清楚整张脸,又感受到一阵震动。她摸着鼻子眨眼,坐在她对面的雅代整理着急救包,对她说:“郗桑镇定。” 屹湘心想都这会儿了,不镇定还能怎样? 强烈的地震过后,她跟松子太太和雅代坐在路中央,看着周围歪斜的榉树、倒塌的墙壁,还有地震中不断开合此时却恢复原状的古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冷意。 雅代和松子太太把准备好的急救包给了她一个,里面有压缩饼干、矿泉水、常用药物、手电筒和雨衣。 看出她惦记自己的东西,雅代坚持不让她再回古屋去,趁着平静的间隙,雅代回到屋子里取了一点必需品,顺便把她的包和手机都找了出来。皮包破了,包里的平板电脑屏幕碎了;手机完好,只是电量剩余不多。没有信号。手机变了会计时的电子砖头。这电子砖头的小屏幕上,显示有一个未接来电……她看着那串号码,关了机。 松子太太忧心忡忡地说这次地震恐怕非常严重。 屹湘没有多少应付地震的经验,但刚刚过去的那可怕的几分钟,的确让她有种生死只在一线之间的感觉……但又像是在荡秋千。好像多年前那在院子里荡的高高的一伸手便能摸到天际似的游戏,只是那时候总觉得荡的再高,也会觉得那双手在她即将落地的时候扶住她的后背……她摁住额头。 走在她身边的雅代关心的问她怎么样了。 她说没事的。这点儿小伤。 说的好像出生入死在她看来时寻常事一般…… 她们随后便往避难场所集结。路上遇到了小镇上的其他住户。与松子太太互相问候。表情沉重,但都算镇定。雅代跟屹湘解释说,他们的房屋也有不同损失,总体上还算好。 到达紧急避难场所是一个小时以后了。这个紧急避难场所设在一间教堂内。神职人员在他们到达之后给每个人做了登记,特别查看了屹湘的护照,给她们分配了应急用品。安顿下来,天已擦黑。 第75页 屹湘与雅代和松子太太占据了一坪大小的地方。屹湘打开毛毯坐下来,听到松子太太在说着什么,雅代小声安慰。 不时的听到有人在拨打电话。信号偶尔接通,也只是几秒便断了。然后又是长久的等待…… “郗桑应该给家人报个平安。”雅代已经打通了在仙台市中心家人的电话,两句话没说完就中断了,还好能确认家人都平安,正在汽车里,“不敢回家,只好在车里呆着。” 屹湘捏着手里的电话。 屋子里的小型发电机在运作,应急灯并不很亮。她看着手机。仿佛中学时学投掷铅球。人会被铅球压的倒塌半边。是的,她害怕。说出去有没有人信,天崩地裂的时刻也没有怕,她怕给家人保平安。 旁边有人拨通了不知是谁的号码,“莫西莫西”之后,竟是低啜。但那低啜在头疼欲裂的屹湘听来,不啻为嚎啕。她按住电源键。信号只有微弱的两格,又忽然变为一格……给vincent,不同;姑妈,无人接听;joanna,无法接通;陈太,占线……信号时断时续,她在反复拨打中,消耗着仅剩的电源。 有人从外面进来,冷风呼呼的跟进。 雅代小声说,飘雪花了……地震后两次海啸,状况非常惨。 她刚刚去打听过消息。 屹湘发了呆。 手机放在地板上,她盯着。信号那一处是空白。 屏幕黑了,又忽然亮起来,竟是vincent的电话。就在这时又有一阵剧烈的摇晃,十几秒钟,她以为信号必然又会断,可手机再次贴在耳边,vincent那狮子吼仍然在,还有里面那些人的大呼小叫。 她急忙说vincent你替我转告大家我平安。 vincent说vanessa我们在这里等你一起回纽约你这个笨蛋只要你平安回来你就老死在纽约吧我们哪儿都不派你去了…… 她说好的vincent好的等我回去。信号持续到她收了线。 她揉着眼睛。笑了。 雅代叹口气,说郗桑你怎么办呢什么时候才能离开呢。我听说仙台空港都被海水浸了。 “不怕的。我们一定会熬过去。”屹湘握住了雅代的手。也握住松子太太的手。松子太太点头。屹湘心里一阵难过。雅代告诉她,松子的家人都在海边……“会平安的。”她说。 “灾难来的时候,才知道什么都比不过家人平安。”雅代轻声。 屹湘靠在墙上。头顶剧痛。 有人过来问她们要不要用电脑,网络可以用了,虽然也不稳定,比起手机讯号却强太多了。雅代立刻爬起来,一把拉起屹湘就去排队。屹湘站在规规矩矩排成行的队伍后面只一会儿,转身走到门边去。 手机已经在提示电量即将用尽。 她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 雪随着风吹的方向飘,呜呜的声响像是呜咽……她眼中充泪。正要拨号,一串数字闪了起来,接通,对方是一个陌生的男声,问她:“请问是不是郗屹湘小姐?” 第四章 没有云彩的天空(二十) 号码标明是本地的。对方显然笃定她的身份,直接用了中文提问。 “我是。”她也用中文。待他报上自己的名字和头衔,证实了她的判断。 “终于联络到你。请你告诉我……” 屹湘平静地打断他,说:“辛苦你了。我目前安全,不需要特别关照。我马上会跟家里联系。再见。”她挂断电话,推开门走出去,外面细雪飞扬,吹到她脸上,刀割似的疼。奇迹似的,此时信号竟然接近满格。她便不再犹豫,手哆嗦着按下号码。 听筒里传出一声:“总机,请问要哪里?” 她报了数字。 “请稍等。马上接通。” 只响了两下,话筒被拿了起来。 “叮”的一声。 是的。是父亲桌子上那架老式的电话。接起来会有“叮”的一声、挂断会有“咚”的一声,她在叮咚之间过了很多年……她忽然哽咽。 “我是邱亚非。哪里?”是父亲浑厚的男中音。 她出不来声,呼吸粗重,一把握住了嘴。 “湘湘吗?”邱亚非声音忽然提高,“是不是湘湘?湘湘?” 屹湘蹲下去,她大口的吸着气。 “湘湘说话,湘湘?”邱亚非急切起来。 “是湘湘,是湘湘……爸爸。”她手扶着湿乎乎的冰冷的地面。地面在震颤。她觉得头晕,可是重复着,“爸爸,是湘湘……” “湘湘……爸爸妈妈哥哥都在这里……湘湘平安就好……我们等你回来……” 电话又断了。 屹湘把电话按在地上。 爸爸、妈妈、哥哥……我还活着。 我终于能亲口告诉你们,我还活着。倔强的活着。 …… 邱亚非照着玻璃板上印着的纸条上写明的号码顺序拨出,电话已经不通。这串号码,从下午至午夜,他坐在这里不知拨打过多少次,已经烂熟于心,但每次拨,还是要核对清楚,生怕拨错,错过接通的机会。 第76页 他靠在椅背上。 能听到女儿的声音,已经安慰。 潇潇站在一边,担心父亲的身体,说:“爸,您别着急……” “我怎么能不着急!”邱亚非脸色相当的差。他看了儿子一眼,说:“快去告诉你妈妈,让她放心些。” 潇潇看父亲慢慢的缓过这口气来,才出去。迎面碰上母亲,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她。 “妈,湘湘打电话回来了。爸爸接的。”他说。 郗广舒愣了有好一会儿,手里握着茶盅,“你确定?” 潇潇点头。 “我知道了。”郗广舒说,看看潇潇,“你回房去休息下吧。有她的消息就好。我们也可以暂时放心。”她转身进了屋子。 潇潇站在门口。 母亲发红的眼睛,看在他眼里,跟父亲难看的面色一样,今天都令他格外的难受。 湘湘说,他这个哥哥总是感应不到她有危险……湘湘,你又能不能感应到家里人心里的难过呢? 他慢慢的踱到了东厢房。 房前的葡萄架,老藤缠绕,密密实实的。 总记得盛夏时节,那葡萄架下的欢声笑语…… 比起隔三差五便来一下子的余震,屹湘头顶持续性的疼痛让她更为痛苦。一整夜辗转反侧,天蒙蒙亮,她才在止疼片的作用下睡了一小觉。蜷缩在睡袋里的身体成了一团,还是冷的厉害。 “郗桑、郗桑。”雅代推醒她。 屹湘睁眼。 雅代告诉她,救援人员送来一批物资,而且可以带走几个人,“郗桑,回到仙台市中心,你再想办法回东京。在这里拖的久了,我们担心你的伤势。” 松子太太不说话,眼神温暖的看着她。 屹湘踌躇片刻,明白这是势在必行的。她可以留下来,但是留下来必然要消耗仅有的本来就不多的救援物资。她终有一天要离开,而雅代她们,是要花长久的时间应对这天灾造成的后果。 “你呢?”她问雅代。 雅代扶着松子太太的肩膀,微笑着说:“我和松子在一起。不要担心我们。” 屹湘从睡袋里钻出来。她把自己的东西留给雅代和松子。想了想,趁松子不在,她把钱包里所有的现金都抽出来,塞进了她的睡袋里——回头看到雅代,她脸上顿时热了。 可耻的,她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安慰可能失去很多至亲的松子老太太。 雅代理解的点头。 上车之前屹湘与她们久久拥抱。 她说我还会回来看你们的。 她坐在车子最后面的一个位置,看着那两个瘦小的身影慢慢远去……是的她一定会再回来的。 一路上颠簸,车子时不时的遇到阻碍。路边的加油站排满了加油的车子。在等待加油的时候,屹湘下了车。 抬头看着路边的指示牌,标明往东京方向去是多少公里。身后有人在用汉语争论这样去东京究竟要花多久的时间,她急忙回头。就在她乘坐的救援车前面,一辆斯巴鲁森林人上下来两男一女三个学生样子的人。 屹湘果断的走向了他们。 她已经知道仙台空港暂时封闭,新干线也已经停运,此时要立即赶回东京,只有乘车一个选择。 也许是屹湘的模样够引人注意,也许是她的态度足够诚恳,当然最重要的是她的护照证明了她的身份是如假包换的中国人,他们带上了她。 这一路的行走远比想象中的要艰难的多。 他们将屹湘送到她下榻的酒店的时候,已经是13日的午夜时分。 她在与他们告别的时候,告诉这几位要去使馆求助的年轻人:去找一位名叫阮尧的一等秘书。告诉他是郗屹湘要你们去找他的。请他为你们尽快回国提供一点儿力所能及的方便。 他们开开心心的走了。似乎也并不在意这个“阮尧”和“方便”。 多么乐观的人…… 屹湘裹了裹身上脏兮兮的外套。 背上一阵酥麻感,她回了下身。 他定定的站在那里。分明是望着她的方向,目光却好像穿透了她的身体,去了另外的地方……她也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看到了她。 她穿过旋转门走进大堂。 脚下若步步生莲花那般从容镇定。其实长时间的乘坐车子,她的膝盖已经扭曲变形一般的酸痛;还有……幸亏她戴着头盔——这样的她,就算狼狈一些,总不至于看上去不堪入目。 他没有动。而她,一步一步地接近他。 他忽然拿出了手机。她甚至没有听到什么声响——是了,她全副身心都在控制自己的步子,怎么会听到声响。 “喂……是的,我现在就要去机场……到了再说……”他经过了她身边。 再次的,经过了她身边……真的过去了吗? 第77页 她几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了。 “喂!”是他的声音。 她转身。 不,不是叫她。 “你的东西掉了。”他的手机还贴在耳边,手里拿着一条黑色丝巾,递给一位年轻的女子。 “董先生,车子来了。”李晋从外面进来,车子已经等了一会儿,后面的车在催促。 董亚宁摆手示意知道了。对那年轻女子一笑,疾步离开。 “vanessa!” 屹湘急忙回头。是vincent。她牵了下嘴角。vincent扔下手里的包,快步过来,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你这个笨蛋,终于活着回来了!”他将屹湘抱着左晃右晃。 屹湘觉得自己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就要被晃出来了……头疼。胸口也疼。 疼的剧烈。如此剧烈的疼痛,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她傻傻的笑着。 好。疼的好。 他做到了。 她也做到了。 “vincent,我决定了,不能老死在纽约……我要去北京。” …… 董亚宁上了车。 那对男女拥抱在一起的亲昵样子,清晰的印在了他的眼底…… 李晋小声的提醒他该吃药了。 他抓过药片。 却没有吃,一把药都扔进水杯里。 白色的药片把一杯水弄的浑浊不堪。 他大口的喝着这浑浊的水。 苦的。 最后一次。 这是最后一次…… 第四章 没有云彩的天空(二十一) 他忽然咳嗽起来。掏出手帕按着嘴巴。鼻塞胸闷,这一咳又有些细微的疼。渐渐的额头冒汗。 车子驶出酒店院门,在前方路口遇到红灯停下来。 李晋看了看外面,“董先生,我们是不是改道?”他问。 董亚宁将杯中水喝光。 湿透了的药片,泥土一般铺在舌上,苦味逼到心头去。 他咽下去,没回答。 李晋看看他的脸色,自作主张,回身敲了敲搁板,对坐在前面的陪同翻译说了句告诉司机在市内兜一圈。车子在十字路口左转。平日灯火辉煌的东京,震后两三日内,用电骤然紧张,开始计划用电。故此夜色阑珊,显得比以往落寞一些。 他膝上一个文件袋。装的资料是lw的。满世界都是lw的出品。短时间内能挖掘到的有价值信息却不多。只是他经过信息处理之后,立即明白为什么老板要他查lw。故此将郗屹湘的资料单独列出。文字资料只有短短的几行,除了几天前出现在慈善秀上的照片,有关她的信息,也少的可怜。 她对着观众席鞠躬的姿势,谦卑而尊重。 像一个习惯了随时向人低头行礼的人。 可她的作品……她的作品,骄傲的令人不得不仰视。 这是他看了那组“蝴蝶”之后唯一的想法。 蝴蝶。她的名字,就是蝴蝶的意思。 李晋把资料从袋子里取出来,放在董亚宁面前的搁板上,又替他换了一杯水。 董亚宁转头看着外面。 车子平稳的经过东京塔、御苑……路灯下的樱树,已经能看到一层细细的深粉色花蕾,只待春日见暖、微风吹拂,满树雪白嫩粉,指日可待。 他们都沉默着。 “告诉他们,往机场集结。我们这就回去。”他淡淡地说。 “去了机场也是等,不如……”李晋说着,看董亚宁唇上起了一丝细纹,便说:“是。”他拿起电话,简单的说了几句,又跟翻译说马上去机场。收了线跟董亚宁说:“羽田机场的秩序已经恢复正常,就是疏散乘客还需要时间;国内那边已经准备好,我们落地之后马上就得乘最早一班飞机去纽约。” 董亚宁点点头。 如果不是大地震,想必此时,他们已经把合约都签好了。与img的合作峰回路转,只欠最后敲定细节。 “让杨东方去把。”董亚宁说。 李晋点点头。预料之中。 “百达为什么最后关头撤出?” “最新消息,百达在两小时前宣布全面收购日本最大的映画株式会社。”李晋说。 “趁人之危。” “也可能是声东击西。这次天灾给了他们一个绝佳的落井下石的机会。” “好狠。”董亚宁的精神似乎都集中到公事上去。这种意外之至的“成全”固然让人松一口气,可也缺少了巅峰对决之后的痛快淋漓。他得到消息的一刻,反而怅然若失。叶崇磬听他抱怨的时候骂他贱骨头。说亚宁你用我们大哥的行话来说,就是那句“不疯魔不成活”,办事儿悠着点儿成吧? 他笑了一下。 回去头一件事,是跟老叶好好儿喝一杯。给他压压惊。这一震他自己到没觉得怎样,他们跟着受惊不小。 他是个祸害。都说祸害留千载。他才没这么容易出事。 第78页 李晋的电话响,他一接通就握住话筒,看着董亚宁说:“董小姐。” “说我死了。”董亚宁说。 李晋笑着把电话递给他,就听里面叫道:“董亚宁你tmd真死了还好呢,我们也好正儿八经的办丧事!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弄的家里三四天鸡飞狗跳,外公和爷爷都魔怔了……” 他都能看见董芳菲那眉毛直竖的样子,说:“我又不是故意的……” “你不是故意的才怪!你tmd还是人不是啊,有本事你真死外面……我告儿你,你回来立马儿家来磕头!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要出点儿事,外公和妈能跟着你去!我tm算是看透了,赶明儿我就改了姓,倒霉催的才跟着投胎来给你做妹子……”董芳菲一着急起来从来口不择言。 董亚宁听着妹妹吼,脸色越来越平和,小声的哄:“又来了……我等会儿让人去给你买你爱吃的松井茶饼带回去……喂喂、喂喂……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董亚宁你少来这招儿,这招儿不灵……” 董亚宁把手机扔还给李晋。 “家人是什么?家人就是麻烦。”他哼了一声,“到了叫我一声。” 抗过敏药一吃好多天,总让他犯迷糊。迷糊点儿好。起码在今天是这样的。 李晋细心的把遮光帘都放下来。往羽田机场去,至少还有一个小时。这几天,老板几乎没有睡过…… **************** 屹湘在前台取了行李出来,发现同事们已经聚集在她身后。她惊讶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们怎么都在这里?”她问。 joanna没好气的说:“还用问,当然是地震。出不去、走不了。” 屹湘笑。vincent早告诉过她ura在前一天特别指示他,告诉她郗屹湘人在仙台,务必确保她的人身安全,“这么危险的时候,怎么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若真的是风和日丽,你周游日本列岛我们都不管你。”看来,他们的小组,没有一个人先走,都跟着vincent留下来等她了。 michael却笑着说:“你看这是什么?”他翻开包,抽出一件灰色的棉衫来抖开。屹湘认出这件棉衫是michael在发布会当天穿着的。但棉衫衣襟上,有几个龙飞凤舞的签名。 “我们都有。”joanna说,“vincent最不要脸,要nick当场脱下t恤来送他。” 屹湘笑眯眯的看着vincent。 vincent忽然打开衣襟儿,屹湘还没看清楚,他又裹好。但没错儿,就是guilty的那个邪恶的味道。 屹湘故意皱了眉,说:“你们到底敲诈了bb多少好处?” “他们看上去很乐意被你的朋友敲诈。”michael说,“下个月中开始他们在北美有两场演唱会,答应了给我们贵宾票。” “我哪儿来的这么多朋友?”屹湘故意说。 joanna笑着,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来,“bb给你的。” 屹湘接过来,拿在手里,并不急着打开看。上了车有人问起这几天她的经历,她缩在座椅里,只淡淡的几句话带过。大家体谅她,渐渐的都不出声了…… 午夜的机场仍滞留着大批的旅客。他们被告之需要等待。 附近有人喧哗,屹湘看着,淡笑。 “是中国人嘛?”joanna好奇。 “嗯。”屹湘也笑。她爱热闹的国人。在总体安静而有秩序的大厅里,很容易引人注目。 “所以有人说,越与日本人相处,越讨厌他们的礼节;越与中国人相处,越喜欢他们的热情。”joanna打了个哈欠,“不过你例外。”她闭上眼睛。 屹湘嗤的一笑。 “你应该经常笑。”joanna拿出她的平板电脑来玩儿,“gf电子版昨天抢鲜出炉,想不想知道怎么说你的?” “怎么说?”屹湘揉着头顶。 “我读给你听听……‘lw这垃圾堆里终于开出了一朵勉强像样的花,但这花脆弱的就像温室里的盆栽,充满了做作的美丽’——垃圾堆,盆栽,做作……不过你别介意,别家被骂的更凶,cindy-chao不是临时改了跟别家搭配出场嘛?被批驴唇对马嘴……瞧这词儿用的。”joanna开心地笑着。幸灾乐祸的。 “垃圾堆是最有营养的地方。”屹湘拿出自己那碎了屏的平板电脑,在古屋里、瑞严寺都拍了很多照片,回去要记得先拿去修。 温室里的盆栽? 她坐起来。 “vanessa,gf说,vincent是没出柜的同志。”joanna歪着头,手指在屏幕上滑动,语气平淡而低沉。 屹湘淡淡的说:“他的性向被猜了二十年了。”心里还是一沉,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joanna接下来说:“……还说他患了艾滋。” 屹湘摊了一下手,说:“gf终于让自己有资格成被告了。” 第79页 joanna碧绿的眸子从屏幕上转到她脸上,“你真这么想?” “jo,这本杂志叫《八卦风尚志》,你信它还是信vincent?再说,就算是真的,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她从joanna手里抽过来电脑,“借我玩儿一会儿。”她关了gf,打开另外一本杂志的电子版。 joanna一会儿就打起了鼾。 屹湘入神的看着杂志里关于vincent的专访。vincent过来,坐在她身边。她轻声问:“都看到了?” 他叹口气。 “时机掐的这么准,很难让人不产生联想。若知道谁是gf的幕后老板,该抓出来碎尸万段。”她微笑。头有点儿沉,往后一靠。看看vincent,索性靠在他肩膀上。vincent被她的话逗笑,肩膀发颤。 “恐怕事情要比想象的复杂。摸不清楚这是单单针对我,还是针对lw。” ura什么意见?”屹湘问。 “她说,静观其变。” 屹湘微笑。 果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汪陶生。有这样的老板在,还真安心。 她不知道,隔了一道玻璃墙,有一簇目光锁定她,已经很久了…… 第五章 没有城堡的公主(一) 接受调遣去回国任职的决定如此突然,郗屹湘在回到纽约后的几天里仍觉得有些云山雾罩。直到电话拨回了家,匆促的告诉正在家里的潇潇、听到潇潇那故意压着喜悦平淡淡的说“知道了定了行程打个电话回来到时候我去接你”,就像很久以前她做不出题目,潇潇瞅一眼就说“知道了等下我给你解”,她的心才再次安稳下来。 潇潇说他会跟爸爸妈妈说的。又让她松了一口气。 只觉得最难的一关已经过去。 姑妈知道她这个决定之后在电话里沉默良久,也这么说。她说做决定是最难的。湘湘你最难的一关已经过了。就当是旅行一趟,假如不适应国内了,你再回来。这世界这么大,总有一个让你最舒服的地方。 她问姑妈收到生日礼物没有。 姑妈说:“收到,很喜欢。可以披挂上阵奔赴比利时。然后跟她说你就不用特地过来替我庆生了,来我也不在家,我马上带allen去安特卫普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之后痛快的玩两周。我们母子俩好好儿的过一个二人世界,不要任何人打扰。” 她问姑妈什么时间回国,潇潇婚礼时候嘛? 姑妈就丢给她一句到时候再说便挂了电话。 她反而拿着电话发了好一会儿呆。难怪人家常说邱家最潇洒的人是这位老姑奶奶。 隔天她办理完在公司的退职手续,开始休一个短假。总算可以边收拾行李、边给崇碧修改礼服。 崇碧得知她要回去开心的不得了,打电话来跟她一讲讲半天,说这下好了,礼服解决了、伴娘解决了……又特地嘱咐她说不用着急的、赶得及婚礼就行。隔一天却又问她:“订婚的时候呢,我穿什么合适?那件雪青色的能先赶出来嘛?” 那不自信的语气,可爱的不得了。 她果真先从这件雪青色的小礼服开始动手。 不知道叶家姑奶奶是怎么淘到的这几件古董衣给侄女。当真是好看的不得了。最难得的是极符合崇碧的形象气质。这雪青色小礼服是三十年代出品。八十年红尘令原本娇嫩的色泽熏染了一层均匀的膜似的,看上去格外的沉稳。 她自作主张将裙摆收上去两寸。从数据表格里看,叶崇碧有非常优美的小腿型,不露出来就太可惜了……露一点,尤其又比露全部更美一些。 她微笑。 工作总令她愉快。 陈太这几天偶尔坐在她身边看她工作,也称赞她精神好很多,“到底是回家去。”语气里有一点点落寞。 “我的工作就是满世界跑。会经常回来的。”她安慰陈太。别的不说,她的租约还到年底呢。这次回去,房里的东西除却必需品,她什么都不动。 陈太看着她收拾好的那两个不大的行李袋,也不禁失笑,“跟你住进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很少见的,一个女孩子,靠着登在报纸上的一则小广告和一条电话号码打电话进来,只凭电话里她的描述,三言两语间便商定了。条件即能够立时入住。 那时是早上九点半,立时入住是一小时以后。 她因为女孩子淡淡的柔和的嗓音而喜欢。最令她喜欢的当然还有干脆利落的态度。没见面印象已经不错。 果然一小时以后上门来掀门铃,站在门前的女孩子美丽文雅,随身拎了两个不大的行李袋。 她对屹湘说,楼上的房间,你随便选一间吧。 虽然不是事先讲好的阁楼,屹湘倒也没有觉得特别意外的样子——这个女孩子,总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气,好像没有什么事情会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第80页 陈太太承认自己是喜欢这样子的一份从容。 屹湘在打开第一间房门的时候,便站在那里对陈太太说,如果您不介意,我想住这间房。 那房间是楼上四间卧室里最小的。四面墙壁,有三面半都是书,垒的满满的,让这间卧室就显得更加的狭小;床头紧靠窗户,也小小的,但阳光好的时候,恰恰的,那一束光,铺满整张床。 她问屹湘,要不要再看看其他的房间? 屹湘只是问,躺在床上,不会被掉下来的书砸到吧? 她问的认真。看不出是不是在讲笑话。但从她的眼神里看得出来,她喜欢这间房。 她问,其他的行李什么时候送来? 屹湘说,所有的行李都已经带上门来了。 她便请屹湘进去,顺手替她关了房门。 后来便没有再寻找其他的住客。 整栋屋子,长久以来就只有这个会选那间卧室的屹湘,还有她自己。再算上一只折耳猫。墨菲……已经17岁了的墨菲。其实对她来说,墨菲就是家人。而和她一起住了很久了的屹湘,应该也算是……半个家人吧…… 陈太叹了口气。 屹湘鼻子有些发酸,“你这个老太太可真讨厌。这么婆婆妈妈,怎么可以?” 陈太戳她额角。 屹湘伸伸腿,伏在她脚边的墨菲伸了个懒腰——连墨菲似乎都感受到了离别,这几年颇黏着她——鼻尖那点儿酸意有些严重了,她咳一下,粗声粗气地说:“等我安顿好了,你来。不是总想回湘西?” 陈太微笑,道:“听家本说,他下个月也要去北京。” “嗯。”屹湘把墨菲抱在怀里,“那不如就那个时候去?” 陈太想想,说:“好。”答应的痛快。 屹湘不难了解陈太这么痛快的答应她的邀请,除了想要寻根的那份心意,还有更深的善意,可她和邬家本都没有告诉她,该去看看那最新鲜出炉的一条绯闻:lw新晋设计师与传奇人物vincent-westwood过往的罗曼史……邬家本在她回到纽约之后马上联络她问候她平安,跟她用开玩笑的语气提到了这个消息,末了还说幸亏是“过去式”,不然要跟vincent这样的人物竞争压力还真是够大的。 她笑而不应。 邬家本说过段时间北京见。 好吧,北京见。 第五章 没有城堡的公主(二) 又会有什么故事了?在她一早表明态度不接受追求,还懂得这样跟她说句笑话的人,通透的让人轻松。邬家本了解她,远比她了解他要多。这虽多多少少会令她不安,暂时却不构成烦恼。 她还是烦恼些现实问题来的实际些。 比如苗得雨在公司的送别会之外,又替她另外筹备了一个小型的私人送别会。实在不忍拂了得雨的好意,况且也确实想在离开前与得雨有时间聊一聊,她正正经经的打扮好了走一遭。特地戴上一顶蕾丝帽,配合优雅内敛的晚装刚刚好,主要目的则是遮住头顶的新伤。 得雨提前打过招呼,说虽是私人聚会,但会有一两名专栏作家到场,言下之意是提醒她留意。满城风雨都是vincent新鲜热辣的秘闻呢。相关人士怎么可以不小心。 屹湘觉得得雨的体贴和温柔真是没的说。 那晚七七八八的朋友来了很多。过半的人她都不算“认得”,却又多是这个圈子里重量级的人物,济济一堂的时刻,她暗暗吃惊得雨的人脉。 端了酒杯跟得雨在阳台上聊天,屋内觥筹交错,屋外是曼哈顿的雨夜。 她说苗得雨你面子可真大。当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 得雨闷笑一声说郗屹湘你出生入死再世为人,要是再不努力,我会瞧不起你的。 她拍拍得雨的肩膀。 得雨说你不晓得吧?此番你的“蝴蝶”技惊四座。这其中多少人因为提到你才肯来,我数给你听? 她不语。得雨最幽默。 得雨笑着说:“老早我就知道自己在设计上已经没有太大前途,不如专心的做营销推广。你看我如今算是一流的推广人,但一流不是我的追求,首屈一指才是。” 屹湘侧侧脸终于笑出来。好像一瞬间回到了在宿舍里吹牛皮不上税的夜晚。她只说苗得雨你精刮的可以了,到底想说什么? “我有我的私心,立志在lw做三朝元老呢。”得雨举起杯子来,碰了碰屹湘手里的那只,“祝你在北京一切顺利。”她自顾自的干了杯,扔下屹湘去对付两个专栏作者刁钻的提问。 屹湘对那个已经掀过去的美丽夜晚所余下的印象并不多。最感慨居然是苗得雨干杯的姿势。豪爽,不拘礼。微醺之际,开怀大笑……居然让她捏着盛满没有气泡香槟的高脚杯的手又些微的发颤。 第81页 这是相当危险的情绪…… 离开纽约的前夜,她整晚没睡。 天亮的时刻,终于赶得及把崇碧的四件礼服都整出了形状。小心翼翼的封进盒子里。带着行李下楼去,做了一顿简单的早餐。想敲开陈太的房门,站了好一会儿还是决定留下字条锁门出去,提早叫的车子已经在屋前的小径上等候。 上了飞机便如预期的开始犯困。 脱掉鞋子系上安全带,还没有起飞她已经睡了一觉。 空乘过来摇醒她提醒她关掉电子设备,她模糊间胡乱的扒拉了一下自己那个在地震中勉强留了全尸的皮包,看一眼手机里陈太的短讯,终于又睡过去…… 漫长的旅途中有几次被叫醒。都是空乘不放心她的状态。她困的要命,连不耐烦都没力气表现出来。 “……从来没见过在飞机上还这么能睡的女人……” “你以为是十几岁的人么,像永动机,精力总是过剩。” “也是。能睡着也是福气。连眼罩都不用戴。难以想象。” “没有心事的人才能是睡仙。” “……你看她面相……” “酣睡似婴孩。” “可爱。” “羡慕吧……” 两人在轻笑。 屹湘先伸了下腿,听到哗哗的杂志翻页声,知道自己预警起了效果。翻了个身。薄毛毯搔在下巴处,痒痒的。终于觉得这一觉是睡够了。她睁开眼。四周围暗暗的,旁边的座位上,开了一盏小灯。两个侧影都距离她都远,是两个年纪已经不算太轻的女人。 她看一下腕表,伸手打开了遮阳板。 光线透过舷窗进来。她看出去,云上因朝阳淡淡的似涂了一层清亮的胭脂。 她看的有些出神。 广播里在说,飞机准备降落。 她穿好靴子。 再抬头的工夫,天气已经起了变化。 屹湘闭了闭眼睛。 飞机重重的落在地上,硕大的雨点刮在舷窗上。没有声音。她似乎看到大片的水花扑面而来,令脸上清凉一片…… 停稳之后她有好半天都没有睁开眼。身旁的乘客终于忍不住开她的玩笑:“这位姑娘,您再睡过去,睁开眼可又是纽约了啊。掐您自个一下儿,到家了嘿。”说着还就真的就掐了她胳膊一下。配合着那干脆的京片子,活脱脱是一京城大妈的口气。 屹湘站起来帮忙她们拿下行李。一路走着听她们俩絮叨着说这说那,周遭猛然间八成以上的语言都成了中文,她有些发懵。幸亏推着行李车,这沉重的车子成了个依靠,不至于让她轻飘飘的没着没落。 出了闸就看到了潇潇和崇碧。 漂亮的潇潇和更漂亮的崇碧,活脱脱的一对璧人。屹湘故意的走慢几步,远远的看着他们——崇碧看上去比潇潇要着急点儿,不时的翘脚看过来;果然还是她最先发现她,立即揪了潇潇的袖子。 “湘湘!”崇碧立刻叫起来。 屹湘已经走到了两人面前。 “你怎么走在最后面了?”崇碧拥抱屹湘。 屹湘微笑。 潇潇皱了皱眉,看看屹湘的打扮,目光落在她的面颊上,从眉眼到下巴处,浅红的印子一片,“可是又睡了一路?”语气很笃定。 屹湘回身“哗”的一下把行李车推给潇潇,拉了崇碧走在前面,崇碧笑着回头看潇潇一眼,潇潇已经默不作声的推起了车子。 崇碧笑问屹湘路上怎么样,“真的睡了一路?”她惊讶。 屹湘摸着脸上的红印子,“糟糕,贼赃都在。” 听着潇潇在后面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屹湘瞪了哥哥一眼,终于也笑了。 潇潇开车来的。 屹湘坐在后排座上,看潇潇见缝插针的上了高速,说:“你这车技练的,越发精进了。” 潇潇还没说话,崇碧接着说:“你还没见他在乌市开的那个彪悍劲儿呢。” 雨下的越发大,车窗上都蒙了一层膜,看不到外面。 屹湘斜靠在车门上,说:“又欠爸拿皮带抽你了。” 崇碧夸张的说:“我还想跟爸告状……真的会抽嘛?” 屹湘听崇碧已经换了称呼,莞尔一笑。 潇潇看崇碧一眼,说:“你敢告状试试的——湘,爸这几天不在家,妈今天有活动,得晚上才回来。你到家先睡觉,倒倒时差。” 屹湘“嗯”了一声,说:“哥,我不住家里。” 第五章 没有城堡的公主(三) 崇碧正掏出手机来,听到屹湘这句话,她看潇潇,继续低头看手机上的信息。 听潇潇淡淡的说:“先回家再说。” 一时间车里的气氛有点儿僵。过了好一会儿,还是崇碧先开口问:“湘湘,你累不累?到家还早着呢,指不定待会儿在哪儿又堵上了,你再睡会儿。” 第82页 屹湘蜷在后排座上,一会儿,便闭上了眼睛。 潇潇车子开的慢下来。 一直到把车停在了家门口,他们都没说话。 雨下的很大,顺着瓦当流下来的水柱白花花的落,屹湘站在垂花门内看着院中。同她离开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那边崇碧进了花厅,拿了两条干毛巾给潇潇。示意他递给站在廊下看雨的屹湘。潇潇将毛巾接在手里。 崇碧说:“我去泡茶。” 潇潇打了帘子,叫屹湘一声。屹湘这才进来。 “没想到忽然下这么大的雨。”她说着,凑到花架子上去看那几盆兰花,“洪阿姨都不在咱们家做事了,谁照顾的这么好的兰花?” “爸爸。”潇潇把毛巾打开,递给妹妹。 屹湘擦着手上的水珠。默默的。米白色的兰花香气沁人心脾,仍是家里多年养的品种。 “洪阿姨退休以后,还在京城嘛?”她问。 “在。住的不算远。带孙子呢。年年新年妈都让我去送年货。年年都问起你来。说等你回来,要紧告诉她一声,她好来看看你。”潇潇说。 屹湘看了哥哥一眼,“爸最近身体怎样?” 潇潇脱了外套,搭在椅背上,听到外面的脚步声,他过去给打了帘子,崇碧端了一只托盘进来,“……我刚后面接一电话,董亚宁说明儿请我们吃饭。”她坐下来,提起紫砂壶来斟茶。“一直嚷嚷着说要给我接风洗尘的,不是我们没时间就是他没时间,我看也不好再推了。他说没外人,叫上我哥和金戈。他们没空的话就咱们几个,吃顿清净的。” “也好。”潇潇点头。看屹湘一眼。 “他问我干嘛去了今儿一直不接电话,我就告诉他我们去接湘湘了。”崇碧看向屹湘,“董亚宁说,要是湘湘有时间就一起。我没答应他。只说你刚回来,挺累的,得休息几天。他也没坚持。” “你看,我是去赴宴呢,还是把你的礼服快点儿完工吧?”屹湘喝了口茶,问。 崇碧拍了一下手,“哎哟……那你也不能牺牲休息和娱乐啊。”她笑着,又给屹湘续上茶,“麻烦嘛?都弄好了?” “差不多了。回头你挨件儿试试,我好再收收尾,也就成了。”屹湘说着,侧脸打了个喷嚏。 “着凉了吧?你去泡个热水澡。我让阿姨给烧上水了。这会儿也差不多了。”崇碧伸手过来,摸摸屹湘的额头,“没发热……你受伤了?”她发现屹湘头顶的异状。 屹湘头一低,拨开头发,露出来一块刚刚愈合的新伤,说:“怎么办,本来头发就少,这下又一块儿不长毛的……” 潇潇一巴掌推开她的头,“伤疤在头发里藏着,谁看得见?” 屹湘护住头,瞪着潇潇,忽然叫道:“我脑震荡还没好呢……哎哟我又困了……我头疼……” 崇碧吓一跳,乍着手问:“怎样?” 潇潇撇嘴,“你信她呢。” 屹湘咬牙,“邱潇潇你坏死了。”她揉着头顶,“我去泡热水澡。你们聊。” 崇碧笑,看看时间,说:“我也该走了。湘湘,你要不要什么东西,列个单子我买给你?我发现回来以后有好多东西都不太适应,得慢慢儿找回来节奏。” “我想想的。”屹湘送崇碧到花厅门口,崇碧摆手不让他们送、说开了车来的,屹湘见潇潇也只是站在这儿看着崇碧顺着廊子走出去,她诧异,“喂,邱潇潇。” “嗯?”潇潇站在屹湘旁边,屹湘才到他的肩膀,得仰着头看他。这丫头,上高一之后身高就没有再增加过……他揽了她的肩膀,闷声说:“走吧,回你房里去呼猪头吧。不是说脑震荡?” 屹湘被他这样拖着,脚步不由得不加快些。潇潇见状,干脆收了手臂把她夹在胁下。屹湘双脚离地,狼狈的揪着潇潇的袖子,“邱潇潇!” 潇潇顺着廊子拐到厢房门口,推开门将屹湘“扔”到了沙发上,“小猪,又脏又臭,快洗洗干净。” 屹湘的脸朝下,栽进了沙发的角落里。沙发是软绸面的,靠垫上绣着一团芙蓉。赭石色,芙蓉是水红色。没错的。也许是长久没有人碰过,有一股尘香。 她俯身在这柔软的角落里,半晌动弹不得。 有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顶。 “还疼吗?” 她肩膀一颤。翻身坐起来,一巴掌拍掉潇潇的手。 “早不疼了。”她翘着脚搭在茶几上,一抬下巴。潇潇也翘起脚。他身高腿长,一搭就搭到了茶几中央。她笑,靠在哥哥肩膀上,“妈妈看见咱俩这做派该骂了。” “她等这一天不知道等了多久。”潇潇说。 哥哥的肩膀很坚实。 屹湘的脸贴在那里,热乎乎的。 第83页 “哥。”她拉住潇潇的手。 “湘,”潇潇似知道妹妹要说什么,“你音讯全无的时候,爸妈担心的几天都没睡好。尤其是爸。我是觉得,只要你好好儿的,在哪儿生活和工作,是无所谓的。可你毕竟是爸妈的心肝宝贝儿,所以你能回来,在他们身边,我也放心。知道了?” “嗯。”屹湘闭上眼。 “我看你这个澡是不用洗了,瞧这哈喇子流的。”潇潇忽然笑道,“一辈子改不了这毛病,真是走到哪儿都能沾枕头就着——老这么着可怎么得了?” 屹湘擦了下下巴。 潇潇笑着,看着妹妹小小的一张脸,心里自有一股子说不出的暖意在流动,脸上倒还是淡淡的,“去睡吧,厨房里预备了一堆你爱吃的东西,睡醒了一准儿有的吃了。我坐在你这儿看会儿书,给你看更。” 屹湘站起来。她卧室的门开着,晒好了的被子叠的整整齐齐的。她关门的时候,看到哥哥果真站起来去书柜那里找书了——她恍惚记得,很多年前,两个人偷偷跑到外公书房里去翻书,她踩着哥哥的肩膀,去够那放在最顶上的禁书,远远的听到外公一声咳嗽,吓的她整个人翻下来,推到一排书架…… 第五章 没有城堡的公主(四) 哥哥在她落地前先护住了她,急着问:“湘湘摔着没?疼不疼?” 灰头土脸的两人狼狈的看着对方,又忍不住笑,被灰尘呛到,咳嗽个不停。她拍着哥哥的背、哥哥拍着她的背,被大人们拉出来教训,又是他挡在前面……很会欺负她,也很会保护她。她心里无所不能的哥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她每看到他一次,就觉得他又长高了些;可那么高,她即便是在仰视他的时候,也总会觉得有一点点的心酸、加一点点的心疼。 “还不去睡?”他背后像长了眼睛。声音里含着笑。 屹湘悄悄的掩上房门,轻手轻脚的走到床边去。 屋子里暖气很足。 她拥着干燥温暖的被子,翻了个身。听到潇潇的脚步声,从这边,到那边,接着,便只剩下了雨声。她看着后窗,雨水像是一挂珠帘。哗啦啦、哗啦啦的响。 她终于是回到了家…… **************** 叶崇磬一进董亚宁家门就把沾了湿气的外套脱下来挂在衣架上,对在麻将桌边坐着的佟金戈和董亚宁说了句:“这雨下的还真有个劲头儿,差不多一天了吧?赶上秋雨绵绵的意思了。” 佟金戈笑笑,给他让了座。 叶崇磬还没坐下就问:“有烟吗?”雨下的他心烦。 董亚宁正在讲电话,声音很低,一心二用,听到叶崇磬问话,抬眼对他一瞟,点点头。把自己面前那个小盒子推了过来,示意他。叶崇磬看一眼,封条都还没有开。董亚宁手一翻,扔给他一把雪茄刀。他接了,轻轻划开。 陈年雪茄那独特的味道渐渐的散出来。 叶崇磬心里赞了一个好字。 抽出一根来,在鼻端一嗅,微笑。 “好东西呀?”佟金戈笑着问,“我是不爱这个。就瞅着你们好这口儿,也挺乐呵的。” “怎样?”董亚宁把电话扔在一边,问。 “宝贝啊。”崇磬说。 “victoria退出江湖前最后手笔。真正的抽一支就少一支了。”董亚宁得意。 崇磬将盒子照旧封好了。点点头。当代大师里,victoria以细腻优雅享誉。 “匀你半盒。”董亚宁说。 “才半盒?”叶崇磬笑。 “你别太贪了啊,我好歹也得给自己留点儿。”董亚宁翻翻眼皮。 叶崇磬挥挥手,“你在哈瓦那那几年真没白呆了。” 董亚宁沉吟,喝了口酒,“是没白呆。” 他倒回去,靠在沙发背上。这辈子最黑暗的一段时间都搁在那儿了。 叶崇磬见他这样,一笑,问:“你到底犯了什么事儿,至于发配边疆?” 他隐约的听说过,那阵子董亚宁是因为什么事情触怒了他父亲;董其昌一怒之下把亚宁发配去了古巴——几个项目做下来,两年半过去了。老爷子气消了,董亚宁也消停了。他猜测大约是跟女人有关系。以董亚宁私生活之绚烂多彩……照崇碧的话,就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不过这话,就不好拿上来说了。 叶崇磬看佟金戈一眼。佟金戈老神在在的,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继续摸着桌上的骨牌。 董亚宁拍着旺财的大头,听他这么一问,出了一点儿神。 “不提了。”他说。 叶崇磬给他倒了半杯酒,“揭人家短处的时候,你可是从来痛快。” “这辈子不会再犯的事儿,还提它干什么?”董亚宁笑,“因祸得福,这话总有道理。那几年收获当真不小。一没事儿了吧,我就爱去看他们搓雪茄。一来二去的,有几位师傅也成了朋友。很有意思。人虽不传你手艺,但是也不拦着你偷师——要是这会儿给我烟叶子,我就能给你来一条——你等我回头让人弄点儿正宗的烟叶子来,我自己搓;自己搓的不见得最好,可是那味道,只有自己知道。就我前儿还问潇潇,结婚要我送什么合适啊?” 第84页 “他怎么说?”叶崇磬拿着雪茄剪,嚓的一下,剪了烟头去。 “他说你自己搓的雪茄送我一盒呗。别的什么也不要。”董亚宁说。 佟金戈跟叶崇磬同时笑出来,“这比跟你要二两金子还难。” “你这个妹夫。”董亚宁笑着说,“在刁难人上,一等一的。你且别有话把儿给他接住了,不然怎么来的怎么去,还得给你兑的心服口服。我这不就得着急忙慌的让人给我快弄烟叶子嘛?” 叶崇磬笑:“这回我可是支持他。且跟着沾光吧。”他点了烟,吸一口,笑眯眯的。 “要说还就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董亚宁哼了一声,抬手拍了旺财一下,“对了,我跟崇碧潇潇定了明儿晚上在小巷吃饭。总算这二位能空出时间来,我先抓住他们再约你们,你们有空吗?明儿一起。” 佟金戈说:“我没问题。” “我不去了。明儿晚上工作餐。”叶崇磬回绝。 “你能让你那工作绑架了个死。”董亚宁嗤之以鼻,又拍拍旺财,“是不是,旺财,你说呢……对了,毛球怎么样了?” 叶崇磬有电进来,接通电话前说了句“好着呢”,站起来往阳台那边去了。 佟金戈翻了张牌,看着那红火火的字,轻声问:“明儿就咱们几个?” 董亚宁搓着旺财颈间的厚毛,没吭声。 “我可听说,湘湘要回来。”佟金戈洗着牌,像说着闲话。 “已经回来了。”董亚宁平静的说。 佟金戈看他一眼,“你要怎么样?”面前的牌码的整整齐齐的。他搓着两颗骰子。在手心里晃着。 “该怎样,就怎样。”董亚宁冷冷淡淡的。 金戈没有再说话。 两颗骰子投到桌上,咕噜噜转着…… 董亚宁伸手“啪”的一把按住。 第五章 没有城堡的公主(五) “你跟老叶提了那个投资计划了?”他问。把骰子攥在手心儿里。 “他说要考虑。”佟金戈笑笑,“美日的技术壁垒都相当严苛。我明儿见了崇碧也聊聊。也奇了,我怎么一抽风就想这个投资了呢?” 董亚宁笑微微的,说:“我当初瞅着你看他家那台机器人的眼神就觉得不妙。” “是吧?” “机器人,是没有心的。”董亚宁转头过去。叶崇磬站在阳台纱帘前,这个电话讲的有点儿久了。 “财神爷啊。”董亚宁冒出了这么个词儿。 叶崇磬过来,“说我什么呢?” “金戈爱上你家雅美了呗。”董亚宁笑的歪在一边。 叶崇磬问:“所以才想参与高端机器人的投资?” 佟金戈哭笑不得的看着董亚宁,“什么话到你嘴里,不变了型也变了味儿。我是真觉得挺有意义的。” “你们俩都是有钱没地儿花了。开始玩儿高尚。我躲远了些,省得我的铜臭气污了你们。”董亚宁摇着手,笑嘻嘻的。骰子在手心里发出细细的脆响。 叶崇磬哼了一声,问:“不是说请吃饭,饭呢?” 董亚宁把骰子“噌”的一下丢出去,做了个“请”的手势。佟叶二人还没动,旺财先起来打了头阵。叶崇磬看旺财颠颠儿的跑下楼去,震的那玻璃楼梯嗡铮作响,顿时有点儿头疼。再温驯的獒也是獒。家里那毛球小小的一点儿已经知道跟帮佣大姐对峙…… 吃完饭叶崇磬先下楼回家。 开了答录机就去换衣服。只有崇碧曾打来问明晚他去不去。 裸着上身走在房间里,空气的温度湿度恰恰好。他舒展一下筋骨。 他回身看到摆在墙角的那个洁白的机器人雅美。 也难怪佟金戈见了雅美之后连说惊艳。作为机器人来说,雅美精致的像个玩具。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身子,哪儿都显得很圆润。虽然没有具体的五官,体积也很小,可看上去就像个可爱的胖娃娃。而且雅美可以做很多日常的工作。这就曾让方大姐大大惊讶。跟他说叶先生,雅美顶的上真人呢,还不用休息,只需要晒晒太阳就好,羡慕死人了。 叶崇磬只对方大姐说就算是那样的,可雅美不会说话不会思考,一撮茶要1克3克还是5克,只得预先给它设定。 雅美是他的师弟小车那一组的实验室作品。靠他的资金支持小车在研究所做出成果,跟日本最大的电脑和机械公司合作产出高端机器人。成就斐然。 他只去过小车实验室一次。 后来他想,如果有的选,他也宁可去做一个研究员。那样可能快乐的多。如今他的数学专业知识,最多就发挥在看公司报表上…… 他叹口气。过去拍了拍雅美的头,看着它肩上那颗圆豆豆,那是电源键。 毛球对着雅美呜呜低吼。他弯身拍拍毛球的头。 第85页 “你再不听话,就让雅美喂你食了。” 毛球歪着头看他。 他笑笑。 也难怪董亚宁会想到送他一只狗。毛球来了,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话都多了起来。 他想着什么时候若是方大姐真的因为毛球不做了,他还是找个不怕狗的帮佣。机器人做家务助理?跟他十八世纪的装修风格也不搭调。后现代的吓人。 他还是做个老式的人好了。 听到车响,他把毛球拎起来,从窗口往下一看,董亚宁和佟金戈的车子一前一后飘了出去。溅起一串水花来。不用说,这两人晚上另有节目。 他随便拎起一本书来看。毛球在他脚下打起了呼噜……手机放在衣袋里,响起来的时候声音远远的,他正惬意舒适的时候,动都不想动。那铃音锲而不舍,他只好去接。 “叶崇磬,快来救命啊!”粟茂茂等电话一接通便叫起来。 “茂茂,出了什么事?”叶崇磬皱了眉。 “你快来,我闯祸了……被我爸知道会打死我的……” **************** 屹湘睡了一大觉起来,天已经黑了。 透过卧室门有昏黄的灯光进来,门上雕花印在青砖地上,她看了好一会儿,隐隐约约的听到有人在说话,由远及近的,到了厢房门外脚步声停了下,随即门被推开。有人穿过正屋来敲她的卧室门,轻声问:“湘湘,醒了没有?” 屹湘起床开门,门外的母亲显然是刚进门就过来了,整齐的套装、精细的妆容,精神抖擞,一丝疲色也无,目光炯炯的望着她,脸上是满是喜悦的表情。 屹湘一身暖意。 “来。”郗广舒拍了一下手。 屹湘一笑,果真如小时候一样,扑到妈妈怀里去,抱住她的腰。 “今儿可真把我给急坏了,老想着活动怎么还不结束、我得回家……”郗广舒抚着屹湘的头发,见女儿睡的一脸汗意,笑吟吟的替她擦了一下额头,“快让妈妈看看,伤在哪儿了?” “没有。”屹湘笑。 郗广舒准确的找到了女儿头顶的新伤,“伤这么重!不行,你还得去医院再检查下……还疼不疼?” 屹湘把妈妈的手拉下来,握在手里,“妈。” 郗广舒站定,看着屹湘的眼睛。 “对不起,这次让你们担心了。”屹湘用她温暖的手紧握着妈妈微凉的指尖。 郗广舒忽然之间说不出话来了,她只将屹湘搂在怀里。 外面有人敲门。 屹湘放开妈妈。 郗广舒只说:“我去换衣服,马上开饭,潇潇已经嚷着说饿的腿软了……湘湘这是小高,以后有急事找不到我,找小高。”她拍了拍屹湘的脸蛋儿,微笑着。 屹湘对那位中年的女士“小高”微笑一下。看着她们出去。 从进了门就发现,家里的工作人员,她已经一个不认识了……这分明是她的家。可又早已不是她熟悉的那个家。 去吃饭前公司里的电话追到,是派给她的秘书打来的。饭桌上她就跟妈妈和哥哥说,吃完饭她就去酒店,明天要去公司报到。 第五章 没有城堡的公主(六) “这么快?”郗广舒愣了一下,夹给屹湘的笋丝在空中稍有停滞,“我以为你能在家先休息几天再出去工作。” 屹湘低头吃饭,“早点儿开始工作也好,都需要适应。” “等下我送你。”潇潇说着,看了母亲一眼。 屹湘知道在不动声色之间,母亲和哥哥已经交换了意见。 “公司会有人来接我。”屹湘说。 “外面下雨。”潇潇简单的四个字堵住了妹妹的嘴。 屹湘不再推。 一桌子都是她爱吃的东西。 她得多吃些。 晚饭后郗广舒送女儿出门的时候才发现,她的行李根本就没有从潇潇车子里拿出来。她望着车子走的没影了,又站了好一会儿。 “我让他们在劈材胡同口那儿等我。”车上屹湘说。见潇潇沉了脸,她又补充:“你不是明天一早还得回去嘛?什么时候再回来?订婚前一天?” “再说。”潇潇兜着圈子找着屹湘描述的车子,“是不是那辆?” 胡同口的路灯下,一辆奶油色保姆车停靠路边。站在车边拿着电话的年轻女子看到他们车子停下,急忙迎上来,问是不是郗屹湘小姐,得到肯定答复,她介绍自己叫冯程程。 潇潇差点儿笑出来,见屹湘绷着脸,他也只好忍住。 冯程程说郗小姐请上车,我们这就送您去酒店…… 潇潇见行李都被司机拿上了车,才对妹妹说:“争取每天回家吃饭啊。还有我车就停家门口,你要用车就开着,只要你受得了上下班那个堵劲儿的。”说完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先走了。 第86页 屹湘坐在后排。 冯程程回身笑着问候屹湘,简单的给她介绍了一下自己。特别的解释了一下自己的名字,说:“我妈妈当年迷《上海滩》迷的要命,觉得天底下最美的女人就是冯程程。恰好有那么个机会,赶紧给我取名字叫程程。” 屹湘莞尔。 “这名字很可爱。”她说。 “可爱是可爱的,可他们也总爱我名字的玩笑——冯程程,你的许文强在哪里?”冯程程笑眯眯的。 屹湘知道,以后工作起来,绝不会闷了。 车子走走停停,花了比预期更久的时间才停在了reitz酒店门厅前。 “郗小姐,我们到了。”冯程程说着,开车门下去,给屹湘开门。屹湘刚刚解开安全带站起来,只听一阵尖利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传过来,她心里有个不好的念头还没闪过去,就听“嘭”的一声巨响,她整个人不由自主的往旁边倒去,面前的冯程程惊叫,急忙扶她。 “郗小姐?”冯程程和司机不约而同的叫她。 屹湘挣扎着起来,忙说:“我没事。” 冯程程松一口气,回身看着后面,一辆银色的跑车毫不客气的撞在他们的尾部。 屹湘下了车。 冯程程见屹湘暂时没事,气的指着跑车里的人,“还不下来道歉?”说话间已经过去,一巴掌拍在跑车顶上,“喂,你下来!怎么开车的?” “冯程程!”屹湘叫了一声。她头上的伤还没有完全好,刚这一剧烈晃动,引起耳鸣。她扶着车门先稳住自己。“小李拦住程程,有事报警。”司机小李答应着过去。 那冯程程站在副驾这一侧。她一拍车顶,那一侧的跑车门似是从里面被一脚踹开,弹过来的力量极大,冯程程灵活,往后一退,并没有被车门撞到。就这几秒钟,里面出来一个穿着火红衫子的年轻女孩子,二话没说对冯程程一巴掌挥过来。 “你丫还敢砸车?!”恶狠狠的。 冯程程反手卡住那女孩子的手腕子,“你丫还敢动手?”她也火了。 司机小李忙挡住程程。程程手松了一下。 “动手怎么了?不就撞了一下嘛,赔你就是了,你瞎嚷嚷什么呀?”红衫女孩子甩开冯程程的手,推了她一把,“滚开!”说完弯身对着车内说:“我先上去了啊。” 这么近的距离,冯程程和小李都闻到那红衫女孩一身酒气。眼看她步履蹒跚的往大门走去。 冯程程叫道:“你给我站住!” 酒店的保安跟经理都出来,看着这场面。 屹湘冷眼看着正在车内打电话的跑车司机,这时候说了句:“小李,报警。她们涉嫌酒驾。” “是,郗小姐。”小李掏出手机来。 那红衫女孩子已经走到了门边,猛的一个转身,叫道:“谁酒驾?谁伤人?你胡说什么?”她踩着三寸高的鞋子,颤颤巍巍的走回来,挥手,“报警?我看你们谁敢报警!谁敢?!”她手里的坤包金光闪闪,站都站不稳,嘴巴却还不饶人。 她胡乱的指点着,终于点到了郗屹湘。坤包几乎碰到了屹湘的鼻尖。 屹湘不动。 红衫女孩子微红的眼睛盯着屹湘,“你……你们……”她一屁股坐在了跑车前盖上,按着胸口,显然酒气上涌。又转脸拍着车前窗,“粟茂茂,你傻啦?打电话了没?怎么还没来?” 屹湘听她叫出来的这个名字,心里莫名一动。 红衫女孩子不停的拍着车窗,竟又神经质的大笑起来。 “今儿晚上真是太刺激了……喂,喂喂……大不了就赔你们几个钱,去警察局还当会有你们什么好果子吃啊?真是……一群傻帽儿……瞎……耽误工夫……” 屹湘眯了眼。 小李拿着手机,还没拨出去。 酒店大门前几辆车排起了队,经理急了。 “几位、几位,等下有外国政要的车队……”酒店经理过来,赔着笑脸,先挡了一下小李拿电话的手,“消消气、先消消气……” 小李躲开他,看屹湘。 那经理见屹湘的表情,转而拉着小李低声不知说了几句什么。 冯程程站在屹湘身前,这时候忽然叹了口气,“郗小姐,我看我今天是惹麻烦了……” 屹湘摆手。 酒店大堂里,有一个颀长的身影大踏步的走了出来,穿过玻璃门直奔了红衫女孩子,二话没说,一巴掌便扇上去。 “亚宁哥!”跑车司机终于从车上下来,惊叫。 第五章 没有城堡的公主(七) 随着她的惊叫,“啪”的一声脆响,董亚宁一巴掌招呼到了。红衫女孩子被他打的歪在一边,甩了下头发恶狠狠的瞪回来。董亚宁拽着她的衣领将她按到车顶,狠狠的又甩了一巴掌过去,拖过来,指着她的鼻尖,点着。 第87页 “你给我老实呆着。”他干脆扭了那女孩子的胳膊,手上使得力道很大,女孩子手臂动弹不得,脚下却丝毫不客气,对准了他的小腿开始踹,一下、两下……无奈醉的太厉害,有心狠狠踹人,身体却不均衡,歪歪斜斜的、只倔强的不肯被他控制。董亚宁忍耐的越发箍紧了她的手臂。俊美的脸上表情冷峻极了。那女孩子挣扎间触到他的眼神,不由得稍稍愣了一下,再下脚又狠了些。董亚宁根本也不躲。大概是省得让场面更难看的缘故。 粟茂茂跑过来,拉住那女孩子,着急的叫着:“洛尔,够了啊,别闹了……” 董亚宁手一松,把滕洛尔推进茂茂怀里,“看着她点儿。” 酒店经理站的离董亚宁很近,此时着急的对董亚宁说:“董先生,不是情况紧急也不麻烦您亲自来……我们马上就要接待外宾,十五分钟后这一区要戒严一会儿,您看现在这……” 董亚宁看他一眼。 淡淡的眼色,不慌不忙的点了点头。 “对方坚持报警。”经理已经交代下属疏导门前的车流,可这两辆豪车堵在这里不移开,等下前导部队来了难办的还是他。 “那就让他们报警!”滕洛尔已经被粟茂茂按在车座上,头晕的厉害,嘴里仍不服气的。董亚宁刚刚两巴掌都甩在她后脑勺上,跟撞在水泥地上似的疼。疼的她越发烦躁狂乱。 “闭嘴!”董亚宁声音并不高。他看粟茂茂一眼,粟茂茂反而被他眼神里的冷意给吓到,急忙说“车是我开的”。董亚宁也指了她一下,“你们俩都给我等着!”他沉下一口气来。只是一转身的工夫,他看到了只有几步之遥的屹湘。站成品字形的三个人,最前面的那一个就是她,看戏一样。 他毫不犹豫的在喉间闷了句粗口。 屹湘在冯程程说自己惹了事之后,只说了句“没关系我来处理”。她稳稳的站在那里,看着董亚宁,和那两个飞扬跋扈的年轻女孩子。年轻、骄纵、不可一世。遇到这种事情,她应该是很生气的;照她的脾气,应该是很生气的。但没有。她很平静。 哦,还有,董亚宁终于看到了她…… 他用眼神询问酒店经理;然后他才朝她走来。 她见过无数次他盛怒之下的模样……眼下这个表情,可以说已经是将自己的情绪控制的很好了。尤其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 这些年,他也变了很多。 她看着他。隔了千山万水,望前世今生一般,看着他。 他只穿了一件浅色的衬衫,还敞着领口。此处风大,雨丝飘飘,寒意逼人,他身上却像散发着无穷的热力。在向她走来的时候,他还从容的抬手将袖口领口的扣子都扣整齐。 在女人面前,他风度还是有一些的…… “郗小姐……”冯程程低声叫道。 屹湘不动声色。 冯程程咬了下嘴唇。想要说的话再次咽了回去。心忍不住咚咚跳。明明该是理直气壮的一方,她不知为何先矮了一截。董亚宁……真是糟糕。她还没有跟新上司共事,就已经替她惹了事。董亚宁可是公司大大重要的客户。今日息事宁人,日后才好相见…… 冯程程手足无措,酒店经理就更是满头大汗。 董亚宁终于站到了郗屹湘面前。看着她,像看任何一个陌生人一样,用一种想要了解、且并不肯使人觉得受到轻薄和冒犯的,又是董亚宁式的、带着一点儿说不出的诱惑人心的眼神。 屹湘抬手将灰色开司米大衣的帽子扶上来。这样挡一点冷风,她的脸上就没有那么麻木。 她细瘦的手腕子搭在手臂上。手腕上还戴着那只旧表,绕了三圈的表带,蛇皮的,恰如守护神一样护住那只手腕。她人薄薄的、小小的、定定的站在眼前,与高大的他是鲜明的对比;一挥手就好像能随着掌风飞走、再次消失不见…… 两人沉默着望住对方的眼睛。 董亚宁先开了口:“我直接讲重点,希望不至于闹到公安局去。” 郗屹湘抱了手臂,一只手蹭了一下她的小下巴。 “董先生,酒驾、意图伤人,不是小事情。”她的声音并不大,但每个字都准确而清晰的送进董亚宁的耳朵里去。“不是我们希不希望闹到公安局去……”她停了下,示意董亚宁,她身后还有二位,“今天换了是你,肯不肯让你的人,财产生命都受到威胁?” 董亚宁沉默。 她伶牙俐齿,他知道。 她总能用几句话就激起他的怒火,他也知道。 更知道的是,眼下,他才是被动的那一个。也许他刚刚不往前迈那第一步,事情会更好办。但他看到她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这一幕必然上演。 第88页 “现在你想怎样?”他问。 “董先生,这句话是不是该我问你?咄咄逼人的是你们吧?照程序走是很简单的事情。”她摊了手。 董亚宁盯了她。 “还是,你想要告诉我的其实是——即使警察来了,我们能得到的,无非也就是现在你们愿意提供的——赔偿?” “加道歉。”董亚宁补充。 四周静默,都在看着这两个人同样的绵里藏针。 第五章 没有城堡的公主(八) 又几乎同样的,都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表情和说不出的情绪。似有一种张力,在两人之间拉锯,让人看了,只觉得有股子莫名的紧张。 屹湘看了董亚宁一会儿,回头对着已经听的发怔的冯程程,问:“董先生的话,听到了?” “听到。”冯程程回答。 “刚刚有没有受伤?”屹湘又问。 冯程程赶紧摇头加摆手。 “董先生的提议,你们能接受吗?”屹湘再问,“董先生说,肇事者,会郑重道歉。” “可以。”冯程程看小李一眼,才回答。 “那好。”屹湘伸手跟小李要了他的手机来,绕过董亚宁朝粟茂茂走去。粟茂茂正全神贯注的盯着这边的进展,她虽听不清郗屹湘跟董亚宁的对话,但见董亚宁笔直的站着跟郗屹湘讲话的姿态,直觉这个女人很不好对付。此时见她过来,她站直了。 “粟小姐,我是郗屹湘。”屹湘伸手过来。 粟茂茂发怔的握住她的手,轻轻一下。粟茂茂的手微微发颤。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郗屹湘”让她莫名其妙的觉得有一点点紧张,她问:“你是……”咄咄怪事,她分明应该是在哪儿见过这个娇小女子。一时却想不起来——她下巴处那颗痣…… “既然车子……”屹湘没有理会粟茂茂的犹疑,她看了车内的滕洛尔一眼。滕洛尔揉着额头,正对上她的目光,两人互相打量着,都没有太多善意。 粟茂茂见状往旁边挪了一步,挡在洛尔身前。 屹湘于是继续说:“粟小姐,既然车子是你开的,事故就是你负全责。请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我。” 粟茂茂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和电话,“很对不起,我失误了。” 屹湘拨了号码,粟茂茂的手机响了起来。 屹湘握着电话,淡淡地说:“我们都知道,该道歉的不是你。” 滕洛尔“噌”的一下从车子里钻出来,“喂!” 粟茂茂急忙拦住她,屹湘冷眼看了滕洛尔一眼,对茂茂说:“没有诚意的道歉,不必作;我们也不接受——今天已经晚了,不要造成这里的混乱。明天我的司机将会和你联系。我相信你也想早点儿把事情解决好,当然如果解决不好,我们还可以再请教……董先生。” 她说完,转回了身,面对着董亚宁,却不看他,把手机交回给小李,说:“去把车子移开。” 小李答应着走开了。不一会儿,车子发动起来。 屹湘拍了一下粟茂茂这辆银色的corvette的顶盖,望着滕洛尔那对火星四射的眸子,低声说:“今天放你一马……你记住,逃得过这一次,不代表逃得过下一次——谁敢报警?你以为你是谁?你好好儿谢谢你的这位朋友吧。她有个好姓儿。偏生我买这个姓儿的账。” 说完,她也不理滕洛尔的张牙舞爪和粟茂茂的疑惑重重,对冯程程招手,说:“程程,送我上去休息。” 她没有说再见,转身便走。 灰色的大衣袍角甩出一个漂亮的弧度。 门童看见她过来,急忙替她开门。 酒店经理如蒙大赦,对着董亚宁和粟茂茂一再表示感谢。 粟茂茂赶紧上车去移开。 酒店大门口只一会儿便恢复了正常秩序。不久,穿着黑色便服的人成双成对的出现在四周。 董亚宁此时冷静的出奇。 他看着站在那里打着晃儿的滕洛尔,手又抬了起来。滕洛尔的坤包挥过来,被他一把抓住,照准了洛尔的额头又来了一记。 “你tm哪根筋又不对了?老想找死是不是?” 滕洛尔根本不听他的,黏糊糊的兜兜转转往酒店大堂里走。里面暖和,只穿了薄薄的超短裙的她,裹紧了裘皮大衣。 董亚宁跟着进来。 看到郗屹湘已经进了电梯。 滕洛尔白皙的手掌戳到董亚宁面前来,“谁让你又停了我的卡?” 董亚宁阴沉的脸上密布黑云。 “我让人送你回去。”他一抬手。等在大堂里的跟班看到,忙过来。 “又要把我关起来?关的住?你确定?”滕洛尔眼睛瞅着董亚宁,把裘皮大衣脱了下来,里面只穿了一件几乎是透明的蕾丝薄衫,她步履蹒跚的晃了两下,一只纤纤素手往跟班肩上搭去。跟班急忙后退一步。 第89页 董亚宁克制的叫道:“滕洛尔!” “对,我姓滕,不姓董,让我服你管,你也得等额交换,对不对?”滕洛尔咯咯的笑起来,在空中的手臂一转弯,搂住了董亚宁的脖子,“对不对,哥?” 她这一声“哥”叫出来,董亚宁真是又气又恨,一抬手捏了她的小细脖子,猛的一掼,把她掼倒在沙发上。 “怎么样嘛?你不让我痛快、我也不让你痛快!要不我就去找……” 就算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董亚宁也知道自己瞬间简直是起了杀心。从刚刚就积聚起来的说不出来的郁闷和烦躁通通涌了上来,他指着滕洛尔,刚要开骂,就听到有人叫他,他掐着腰回应。 是叶崇磬。身后跟着低头耷拉脑的粟茂茂。 董亚宁看着这俩人,气又不打一处来,“粟茂茂,你就跟着这个不成器的东西疯吧!我tm现在有棍子,一人一记把你们俩都交代了……” “叶哥已经教训过我了。”粟茂茂躲在叶崇磬身后,对着董亚宁吐了吐舌,又对滕洛尔眨眨眼。 滕洛尔一对长腿缩到宽大的沙发上,大笑。 董亚宁对着滕洛尔飞起一脚,“坐端正了,这像什么样子。” 叶崇磬微皱眉头。 “都正经点儿。”他轻易不开口教训人。这句话说出来,滕洛尔也不得不坐直了。叶崇磬看董亚宁,“我送她们俩回去吧。得赶紧走,这条街马上要交通管制。” 董亚宁说:“这一个你不用管,把茂茂安全送回家就好了。” 叶崇磬听他这么说,也不坚持,示意茂茂。茂茂对着洛尔挥挥手说了声“电话联系”,跟着便往外走。 叶崇磬转身的一刻,只觉得有什么在眼前一晃。 他站住。 电梯里一前一后走出来两个女子,走在前面的那个娇小玲珑,他脑中电光石火间闪过了一个影子,是她。 第五章 没有城堡的公主(九) 她低着头,正和身边的人说着什么。外面进来一个年轻的男子,三个人会合,往咖啡厅去了。 也许是因为大堂的灯光太明亮,让她的背影看起来也亮了很多,不太像在古董店里看到她的时候的模样。 距离也远了些,他并没有看清楚她的面容,但他完全可以肯定,就是她……他有种要叫住她的想法,但没有出声。 他并不知道她的名字。 也没有想到自己还会再见到她、而且能够一眼认出她…… “在看什么?”粟茂茂小声问。 “没什么。”叶崇磬阒然一醒,说着话便回过头来,看一眼董亚宁。他也恰好在看咖啡厅的方向。崇磬对着他点了点头,说了声我们先走一步。 他腿长步阔,粟茂茂只好加快脚步。 粟茂茂知道自己理亏,坐上车了,看着叶崇磬沉默的脸,小声说:“我以后都不敢了……拜托、拜托千万别告诉我爸……还有,以后我也不跟洛尔胡闹了;她这次回来心情很糟,让我过去,我到了,她已经喝了不少,我怕她惹出事来才送她过来的……” “系上安全带。”叶崇磬发动车子。 粟茂茂忙照着做了。 “我不告诉你父亲,也会有人告诉他。”叶崇磬说,前方有车队,他车子暂且靠边。等着前导车子徐徐开过,一辆又一辆加了暗膜的车子平稳行驶。 “茂茂,以后开车出门,千万当心。” “我保证!”粟茂茂立即说,“那个,叶崇磬……” 她看着叶崇磬放在方向盘上的手。 至少,他手指上没有那个戒指了……她心里一阵酸楚。转开脸,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她猛的坐直了,轻轻的“啊”了一声。 叶崇磬仍直视前方。并没有在意她一惊一乍的反应。不知道他在全神贯注的开车,还是在全神贯注的忽略她…… 粟茂茂按捺着心头的一点波动。 是了,她想起那是谁了。 但她暂时不打算跟叶崇磬提。 …… 董亚宁看了一下表。 滕洛尔忽然说:“我想喝杯热茶。” 董亚宁看着这个一团火似的女孩子。耳边卷翘的几缕头发倔强的飘着。说“我想喝茶”,带着“你不答应、我就撒泼给你看”的蛮横。 他静静的看了洛尔几秒,伸手拢着她的后脑勺,“上去醒醒酒。” 滕洛尔醉意朦胧的面孔上,带着讥诮,“不敢跟我坐在一起?” 董亚宁的手轻拍了一下她,“把衣服穿好。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我不乐意上去。谁知道上面什么人在等你啊。”滕洛尔把衣服都拥在臂弯间,“我真想喝茶。也想跟你谈谈。”最后一句话声音低下去。 董亚宁走在了前面。 咖啡厅里客人并不多,他进去便往最常坐的位子上去。滕洛尔跟在他身后,坐下,任董亚宁给她点了薄荷茶、枫糖蛋糕。董亚宁扫她一眼,她把衬衫乖乖的穿回去。裘皮大衣搁在旁边的椅子上。一对纤长的腿斜千着。 第90页 董亚宁看着平静下来的滕洛尔,这会子是正常多了。也文静一些。因此看上去就更像芳菲了。 他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裤管。并没有灰印子。但刚刚,被滕洛尔那尖尖的鞋头狠巴巴地踢着,也不是不疼的。 滕洛尔咬了下嘴唇。这个董亚宁很会玩儿心理战术。她得提防些。 “今儿发这顿疯,就是为了我停你的卡?”董亚宁斜靠在高背沙发上,大半个人陷在阴影里,托着下巴,懒洋洋的问。见洛尔汩汩的喝着薄荷茶,不一会儿额上冒汗,从坤包里抽了几张棉纸来擦,不小心沾了一点在额头上……心里对她的那点儿嫌恶顿时隐去一些。 “不是。谁稀罕你的臭钱。”滕洛尔眼神有些空洞。 “那是怎么?”董亚宁手指弹着沙发扶手。 “我妈想回来。”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她病了。”她吸着鼻子。又猛的抓起茶杯来喝。也不知道咽下去的是茶还是泪,总之滴滴答答的苦。“是不是非得她死了、化成灰才能回来?我告诉你,她这次要是熬不过去,他休想安生过完余生!” 她说话一贯软糯糯的。软糯糯的带着锋利的刺儿。瞪着眼睛看着亚宁,那眼几乎跟她的衣领一样的红。 董亚宁又陷进阴影里去。 滕洛尔看不清阴影里董亚宁的表情。她的手开始抖。扒拉过坤包来,从里面找东西。突然手停下,又一把抄起裘皮大衣来,“我得走了。” “坐好。”董亚宁沉声道。 滕洛尔暂时不动。 “给我。” 长久的沉默。 滕洛尔从坤包里摸出一个小巧的银色酒壶来,放在了茶几上。她的手仍然在抖。 董亚宁打了个电话。 “车子在外面等你。” “我恨死你了。”滕洛尔抓起自己的东西,“冷血、残忍……你们都一样!” “那你千万别变成我这样——酒喝多了不好。要日子实在难捱,找个好男人,谈恋爱结婚去。” 滕洛尔死盯着董亚宁。 董亚宁没有再多说话。看着滕洛尔怨毒的眼神,他伸手过去,将她额头上那点白棉纸拈下来。 “董亚宁你不得好死!”滕洛尔低而狠的骂一声。裘皮大衣掠过茶几,茶杯滚落在地上。地毯厚重,杯碟相撞,不过是轻响。 那一抹艳红跳耸的火焰似的,跳开了。 董亚宁拿起茶几上的小酒壶,打开,嗅了嗅。伏特加。这液体是世上最美的存在之一,但不该被它控制。 他把酒壶倒转过来,倾进面前的薄荷茶里。 隔着玻璃墙看到滕洛尔上了车,车子很快驶离酒店。 终于是浅浅的舒了口气。 侍应生过来收拾,他站起来。 第五章 没有城堡的公主(十) 隔着玻璃墙看到滕洛尔上了车,车子很快驶离酒店。 侍应生过来收拾,他站起来。 带着一股淡淡的薄荷香,走过仅剩的那桌茶客旁边…… 冯程程等董亚宁走出了咖啡厅,松口气道:“名不虚传……这位小董先生,啧啧。就没看见他跟相同的女伴来过店里……我是说除了他自己来店里的时候,嗯,也不是经常来,他是vvvv……n个v的vip……享受上门服务的。” 郗屹湘按摩着酸麻的虎口。 让程程和小李下来一坐,是她的主意。初次见面就这样经历惊魂一幕,至少该一起坐着喝杯热茶压压惊……没想到又遇到董亚宁。 从今往后这样的狭路相逢,只会越来越多罢了。 她的注意力都放在跟小李和冯程程聊天上,其他的,她不去理会。 见她脸色如常,冯程程说出了从刚刚就想说的话:“还有……郗小姐,对不住。其实我看到车牌就该警惕的。以前听人说,进了京城才知道官小,如今是撞上官二代才知道有身份证的远不如有身份的,正常的程序都变成不正常了……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怎么会呢。”屹湘温和的说。 “但是,董先生……跟汪小姐私交不错。” 小李看了程程一眼,转而盯着自己面前那杯茶。 屹湘笑了笑,“我们人没伤到就好……且说着呢,公司也太贴心了。若是总用保姆车代步,舒服太过了,我恐怕都想住在里头。”屹湘换了话题。 小李说:“本来是汪小姐的专用车子。平时不太常开出来。偶尔有重要客人,接送一下。” 屹湘点头。 偶尔有重要客人,比如,陈月皓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但免不了的,她日后总要跟这类重要客人扯上点儿什么关联。 他们聊起了别的。轻松的、有趣的话题。 后来才觉得,这一整晚,她话多的过分了。 第91页 想必是那惊魂一撞,把她的灵魂撞出了窍,出来欢实一周。 她被自己这种想法差点儿给逗乐了。 郗屹湘,你越来越懂得自我安慰。 回到房间里很久,她坐在沙发上,良久,腿一寸一寸的酥麻起来,她按摩着自己的腿脚。 不抖,不抖。你表现的很好…… 门铃响,她去开门。 是客房服务。 远处不知是哪间客房,房门开阖之间,传出一段高亢的西皮,是《四郎探母》。 她微怔。 正是铁镜公主在道:“……咱与你隔南北千里姻缘。因何故终日里愁眉不展,有什么心腹事你只管明言……” 她在门边等着服务生。 短短几句,缓缓脆脆。她想着,倒不像是在放唱片,真真切切的,似有人在唱给谁听…… 她对服务生说谢谢。顺手给了小费。 之后开着门站了一会儿,走廊上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刚刚那段唱腔好像只是幻觉。 她再看了看廊内。 隔了两道门,那房间门口,穿着洁白制服的服务生正在收拾推车上的空酒杯。 她回了身。 要来的只是一杯热牛奶。 原来是怕自己难以入眠,不料睡下去并没有那么困难。 但在梦里翻来覆去是在上演整场的《四郎探母》,云板急敲、出将入相……该她唱的时候,就连一句“适才叫我盟誓愿”也唱不出喉,硬是折腾了她一宿,苦不堪言。 **************** 第二天屹湘提前五分钟下楼来时,小李已经在大堂等她。 车子还是昨天那部车子。 屹湘上车前特地看了眼车尾。上了车,看到里面车座上有一杯咖啡和一盒蛋糕。都有reitz的标记。 “谢谢。”屹湘说。但并没立刻就想吃。 小李从后视镜里看着她。这会儿车子堵的厉害。 “早上粟茂茂小姐打电话来说上午约齐了去办手续。” 屹湘喝了两口咖啡,正翻着早上的报纸。听小李这么说,她抬头。 “她有问起我?”她问。 “问到公司什么的,自然的问到您。但是我没说。”小李看着前面。 “谢谢。”屹湘低了头,继续翻报纸。这个粟茂茂。 “郗小姐,”小李回过头来,“要不要试试油条豆浆?” 屹湘“哗”的一下合上报纸。小李递过来的油纸包里有两根油条,豆浆则是盛在纸杯里的,她接过来,先闻了闻味道,毫不犹豫地咬下去。油条表皮焦脆,当中柔软,香。豆浆更是香滑可口。这真叫这几年总拿三明治和咖啡当早点的她顿时觉得肠胃贴了地气儿。“太香了。现在还有店里用油纸包油条?” “只有我家巷口那家会用。”小李微笑。 屹湘又咬一口油条,“这不是你的早点吧?就算是,我也不打算跟你闹这虚礼了。” “不是。我只是多买了一份早点。昨晚我跟小冯从酒店出来,打赌您早上想吃什么——她说您恐怕吃不惯中式早点。” “这样算谁赢了?”油条已经被她吃掉一根,正在消灭第二根。 “打平吧。”小李搔搔鬓角。憨厚的笑了,“最重要您吃这一口儿觉得舒坦,对不?” “对。”屹湘把剩下的豆浆喝光。 “那您改日还想吃,我照旧给您带一份儿。”小李车子开稳,心情很愉快。 屹湘把油纸包叠好,放到脚边那个小垃圾收集盒里。 她从来不介意吃街边的小吃摊。从前念中学的时候,大冷的天能为了一盘爆肚半夜专门跑出来……她看着窗外。 夜幕降临时候的四九城,是她魂牵梦绕的地方。 车子停到公司门口的时候,恰好是九点半。 屹湘下了车,抬头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西边是卖钻石的,东边是卖瓷器的,都是闻名遐迩的欧洲老牌子。这样看过去,橱窗里那袭白纱,跟左邻右舍搭起来,简直完美。 “汪小姐每天十点半会上来办公。我先带您在店里看看。”早等在那里的冯程程笑着说。 屹湘点头。 才抬起脚来想进店,就听有人叫了一声“邱湘湘”! 第五章 没有城堡的公主(十一) 屹湘并没有立刻转身。 这个嗓音她熟悉。熟悉到那就像一面镜子,听到便立刻能反映出模样来。 冯程程走在前面,听到叫人她没在意,见店门已经被等在那里的职员打开了,她回头招呼郗屹湘进去,才发现郗屹湘停下脚步回了身。 屹湘对着那站在一辆黛色车子边的高挑美丽的女子挥了挥手。 “hi,芳菲。”她微笑。 她这一笑,倒让刚刚一见到她便断然出口的董芳菲发了愣。 芳菲迟疑的看着屹湘:利落的发型、整齐的刘海、中规中矩的套装、严丝合缝的搭配着衣装的鞋包……她差点儿就叫出来“邱湘湘这tm真是你嘛”?但见着屹湘站在lw店前的架势,她忍住了。 第92页 她“噔噔噔”的几步走到屹湘面前。这时节她身上还穿着米色的羔羊皮浴袍式大衣,步子一急,长发跟着大衣一起抖抖索索的,煞是好看——走到近前来,脸上带着生气的颜色,对着屹湘说:“你还认得我这张老脸?” 怎么会不认得? 那漂亮的眉眼,会冒着火星子似的眸子,爽朗响亮的大笑,都是芳菲。 董芳菲看见屹湘沉默的眼睛,心里不由得一顿。 她指着屹湘。那只手小巧白嫩,涂了肉色的蔻丹的指甲只有显得手更加的柔丽。她说:“我还是昨儿给崇碧打电话,问起来,她才说你已经回来了……我现在就配这么得着你的消息是不是?啊?” “喂……”屹湘伸手捏住董芳菲的手指,“不是的。” 她手心很热。 芳菲叹了口气,一把将她搂住,又笑出来,说:“还行,我叫你,你还能应声,还有救。” “别说的我跟活死人似的。”屹湘拍拍她肩膀。芳菲个子高,骨架也不小,但瘦的很,幸亏一张脸撑门面。她低声说:“别让我在同事面前丢脸啊,惹我哭你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芳菲笑,也低声说:“同事?除了那老妖婆,都是你下属吧?谁敢笑你?”她说着,到底松开手,站着打量了屹湘一周。“崇碧跟我说了点儿你的情况。不过,我还是想听你自己说。” 屹湘只是微笑。 若能拒绝,她永不会说自己。 芳菲似是看出她心里的想法。摇头道:“你知道我。被我逮到,想要甩脱我,除非你有上天入地的本事。”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屹湘抬了下手腕子,示意自己得进去了。本来这个时候她得一本正经的走进去看看新工作环境了,一下子被芳菲打断,这可真是意外。 芳菲“哈”了一声,抬手指着东边那家瓷器店,说:“这个,我的。” 屹湘惊讶,“你?”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芳菲小得意。 屹湘看着她。可不是刮目相看,这个有一阵子中文都说不利索的家伙,居然会抖古文…… “这下知道该怎么找我了?”芳菲挽着手袋。正经起来的样子,确实带着一股子事业女性的架子和味道。 屹湘晓得芳菲想说的其实是——这下你知道你是绝对跑不掉了?——于是点头说:“出门左转、进去喊‘董小姐’就是了。” 芳菲满意的放她走,看着她拾阶而上,被捧得珠子似的进了店门,才往自己那间店走去。走了两步,又停下来,隔了橱窗,看到屹湘站在里面,对着橱窗里那件最新款的婚纱说着什么……那脸上的笑容轻浅而克制,眼神温暖而稳妥;是湘湘,可还是不是那个会穿着沾满油彩的衬衫仔裤推开她的门就跳上床去打滚儿、进了她的公寓直奔厨房捞起洋葱圈就塞满口的湘湘? 此刻,她不敢断言。 忽然间想起什么,从包里先拿出手机来,看了一会儿,才打电话过去,开口便问:“你晚上定在哪儿请崇碧和潇潇来着?” 屹湘也看到芳菲边打电话边走远了。她站在阔朗通透的店里,继续听冯程程在跟她说刚换上的这件展示品是上个周才运到的,“……一到货就有好多电话来问,可不可以出售;或者可不可以定制这一款;也有问能不能出借的……汪小姐说,这一款是非卖品。” 屹湘走近些。 原来josephina将展品撤出东京慈善秀之后,特地挑了这件送来北京…… “我们都开玩笑,说这款婚纱大概是被某位公主定下来了,自己不穿,也不让别人穿……谁配得上这件纱呢?瞧瞧,多美丽。会有人为了它付出一切的。”冯程程微笑着。说起这件礼服的语气,就像在谈论一件艺术品。 “但是,想穿这件礼服的新娘,可真也得等得起。”屹湘微笑。 “现在花一两年筹备婚礼的准新娘非常多。为了这份儿完美,她们愿意等。”程程笑着说。 “我们也但愿她们都愿意等。”屹湘转身。 店内空间大,而且切割利用的很合理,陈设的不多,都是精品,装修也并没有沿用lw一贯喜用的银灰色与天蓝色的装饰,而是用了暗红色调。因此并不显得空旷,走进来有种淡淡的喜庆和庄重感。 屹湘想想,可不是,中国人的传统,婚事最好还是跟红色沾边。 josephina深谙此道。 “公司一贯公平,虽然国内市场还比不得外面成熟,倒也季季都把最新的样式来展示。不过这么快展示最新品,也不多见。”冯程程微笑道。 屹湘心知肚明,若不是她这个所谓的新设计总监空降来上任,何苦来的,josephina要费劲把这件礼服先单独运来搁在这里……她摸不透josephina真正的想法,但这个梁子结下来了可是证据确凿。 第93页 屹湘看看时间,十点钟刚过,听到外面车子响,冯程程接着说了句“是汪小姐的车子”。她站定了。 不一会儿,店门一开,那中等身材、面容精致的中年女子走了进来,抬眼一见到屹湘,眉尖一挑,道:“vanessa,你已经到了!” 第五章 没有城堡的公主(十二) 屹湘朝josephina走去,她伸出手来,不料josephina早张开手臂,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屹湘的下巴蹭到她的披肩,不知道josephina用的是什么香水,屹湘几乎立即打出一个喷嚏来,她急忙忍住。 josephina放开她,问:“我想你已经看过这里了?” 屹湘点头说是,这里很美。 josephina微笑。 汪氏姐妹都有一对漂亮的眼睛。但josephina长相跟她的姐姐完全是两种类型。 这么一想,她们三姐妹,真是太不一样了。 josephina说:“来,先上去,我介绍你给同事们认识。”她走在了前面。 一路上,josephina只问了几句旅途是否顺利云云,就在走进设计部办公室门之前,倒是说了一句:“啊,昨晚遇到车祸,你受惊了。小冯汇报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我就没有贸然问候。没有受伤吧?” “没有。还好。”屹湘回答。 josephina推开了门,里面正在工作的设计师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一时没有发现她们。 josephina安静的看着他们,轻声说:“看他们工作时候的样子,会爱上他们的。” 屹湘微笑。 可不是。如此投入。 跟纽约的办公室风格不同,这里并不是一个一个隔断的空间,相对来说,私密性缺乏。 也许是看出屹湘的意思,josephina说:“我喜欢大家一抬头就能看到别人绘图、打版、钉扣子……那样一锅粥的状态。” 屹湘点头。可以理解。 josephina踏进去,拍了一下手。听到这声脆响,终于有人先抬起头来,随即叫起来,一屋子人都暂时停下手里的工作,josephina说:“介绍大家认识新科状元——新任设计总监郗屹湘小姐——在纽约总部担任资深设计师数年,两周前在东京的慈善秀上,公司主打推出的‘蝴蝶’系列,就是出自郗小姐之手。我们欢迎郗小姐……谢谢她的到来,我们这个分公司有了最新鲜的血液——欢迎她!” 办公室里十几个年轻人,忽然爆发出来的掌声和欢呼声也是高分贝的。 屹湘笑着,跟大家简单的说很高兴将会跟你们一起工作。 “叫我vanessa好了。”她补充。 “叫我vanessa好了。”她补充。 “啊,蝴蝶。”有位棕色头发蓝色眼睛的年轻设计师笑道。耳朵上夹着一支红色的笔,看起来很俏皮,“安德烈?费尔南德斯。澳洲人。” 屹湘对他点头。 陆陆续续的,十来个设计师一一过来跟她自报家门和握手。 “大家继续工作,我们有时间互相认识。”屹湘退出来前笑着说。 josephina替她打开旁边一间办公室的门,“这是你的。”她指着门上那个金色的铭牌。 屹湘看到,已经刻上了她的中英文姓名。 出奇的好看。 办公室并不算大。她在纽约的那个小座位,放到这里来,都恐怕要占掉半间屋子。但从窗口看出去是一个花园,假山流水都有。宽大的桌子上,新的笔电、新的色板、画笔……最新的时尚杂志也都在杂志架子上了。 “谢谢,样样都替我想到。”她回头,看到josephina正在用一种淡淡的目光审视她、见她回头也没有掩饰这种坦然呈现的审视,她不由得心头一凛。“我很喜欢这间办公室。” “应该的。这是小冯的功劳。来,请你到我办公室来坐坐。”josephina转身先出去。 屹湘提了一口气,跟着josephina去了她设在走廊尽头的办公室。josephina的秘书替她们开了门,介绍自己之后,问了屹湘要喝什么,屹湘说咖啡就好。 josephina请她坐。 屹湘在这间出奇整齐规范的办公室里立即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坐下。josephina的办公室简直像是一间医生诊疗室,干净的让人有种错觉——这是喜欢看到下属“一锅粥”的工作的jose? josephina正把窗纱推开,她对屹湘说:“工作累了的时候,椅子转过去,看一会儿,会觉得舒服很多——这里工作的压力也不比在纽约巴黎低,不过我相信你会很快适应。” 明亮的光线,让josephina脸上的纹路纤毫毕现。她有很深刻的法令纹,这让她的面容看上去很不妥协。屹湘这是第一次与josephina如此近的接触,虽然她并不紧张,但josephina的确给她一种很深的距离感。 “对公司有什么建议、对设计部有什么不满意、还有其他的意见,随时可以跟我讨论。你权限范围内的事情,尽管去做。”josephina看着屹湘,她端起秘书送来的红茶。 第94页 “我会。”屹湘简洁的说。 “住在酒店习惯不习惯?”josephina问,“我已经交代小冯替你找合适的公寓。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可以跟她讲。” “还好。”屹湘啜了口咖啡。最普通的速溶咖啡。“我会跟小冯沟通。” 一边喝着东西,josephina简单交代了些工作上的流程,“资料我都已经交代秘书给你送过去了。晚上有没有时间?我来选地方,跟大家一起聚一聚,算欢迎晚宴。” 屹湘答应,“那我出去做事。” josephina点头。 屹湘走到门口,回头对josephina说:“jose,我听说,橱窗里那款‘桂冠’,不准备接受订制,也不准备出售?” josephina看她,“你有不同意见?” “也许,看看市场反应?”屹湘说,“又或者,可以试着将钻石钉缀回去。” “我是准备测试市场反应。”josephina说。 屹湘笑笑,撤出来。回到自己办公室,冯程程敲门进来送了两部手机,跟她说已经办好了手续,按照她交代的,公私分明…… 她整天都没有出过办公室。下午茶时间,埋头研究资料之际,冯程程进来说,有人送来茶点,说是郗小姐请大家下午茶。 冯程程看着她笑,递给她一张卡片。 屹湘拍脑袋。 她这个猪头,早该想到这一层。 “jose的秘书过来问您饮食上有没有什么禁忌?”冯程程说。 屹湘摇头,等门关上,打开卡片一看,用自己的私人手机照着上面的号码拨回去,果不其然是董芳菲接的,一听她的声音就说:“我就知道你这个马大哈一定不记得请新同事吃茶。” 屹湘嘴上不承认,“你当哪儿都有下午茶的规矩?” “别的公司可能入乡随俗没有,你们尊贵的lw就有。我跟老妖婆做邻居这么久了,还不知道你们公司那点儿破事儿?”芳菲在电话里笑。 屹湘听她叫josephina“老妖婆”,叹口气说“嘴巴还那么毒”,道了谢。 芳菲不肯就放过她,问她晚上有时间没有,要是没约人那就一起吃饭去。 屹湘笑着说改日吧,改日我请你。 听芳菲说了句一言为定,她挂断电话。心想芳菲还说她是马大哈,芳菲也是长年累月的学不来跟朋友迂回婉转;也可能是太了解彼此了,来两小节前奏就知道下面曲子的高潮会在哪儿——幸亏有货真价实的聚会摆在那里,不然会被芳菲带到哪儿去,谁知道?万一呢? 她不想今天在辛苦了一天之后,还要吃一顿辛苦的晚饭。 下班的时候大家果然都聚起来。josephina的车子在最前面,兜兜转转带着大家去了一间位置僻静的饭店。 屹湘站在这窄窄的胡同里,抬头一看,周围的建筑高耸,顿时有些压抑感。就连高大的杨树也免不了被衬的矮小起来。 门口守门的石狮子已经被摸的头顶光滑,屹湘进门的时候也忍不住摸了一把,同时看到了挂在门边的木牌上几个墨绿的字:缘缘斋。没有落款。但这字写的极漂亮。 屹湘看着字,脚下便停了停。直到程程在里面催她,才发现自己落在了最后面。其他人都已经绕过了垂花门。她便随着走进东厢去。 josephina应是这里的熟客。老板亲自出来招呼。屹湘坐在josephina的旁边,听他们聊了几句,老板提到,说上房里叶先生宴客,是老早定下来的,不然上房那一厅该给汪小姐留着……屹湘心里一动。 叶先生?她倒也认识那么一位叶先生。 第五章 没有城堡的公主(十三) 屹湘将面前的筷子摆成对。 湘妃竹筷子,包了银。筷身上部雕的标识也是“缘缘”二字。再看,还是觉得写的好。 josephina让传着菜单轮流点。屹湘见这当日的菜单上有一道爆肚丝,刚要下手,老板就在这时候特地解释说这道菜没有了,但有两样可替换的,问他们的意见。屹湘无可无不可,也就罢了。 席面精致,菜式却覆盖了从南到北绝大多数菜系。屹湘只觉得这桌佳肴恰似在座的各位,从肤色到背景,各式各样,混搭的也怪有趣的。 也许是因为有她这个新加入的在场,原本大家都有点儿拘谨。但开始上菜气氛便松动起来。说起吃的来真是聊天最好的切入点。 josephina点了店里自酿的酒上来。 屹湘不喝酒。josephina也依旧亲自给她斟了一杯放在面前。 竟是上好的桂花酿,即便不饮,看看这淡淡的金黄色,也有些醺然欲醉的意思。不过看得出席间的外国佬们多数并不喜欢这种酒,josephina谁也不勉强,自斟自饮,酒喝的也大有意趣。 屹湘中途道歉离席,走出去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潇潇嘱咐她每天回家吃饭,照例她不回家,还是要通报一声的。电话接通的一刻,她立刻觉得,电话那头的母亲是一直在等她。心里就是一紧,急忙道歉。 第95页 听到母亲愉快的说没关系,又嘱咐她在外面也要吃好,还问她回不回来吃夜宵,家里煮了她爱吃的冰糖红薯。 冰糖红薯,别处绝吃不到的好东西。 这一诱惑不可谓不大。 屹湘拿着电话,低头在廊上踱了两步,问母亲:“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听到说是明天,她便说,明天不出意外就回家吃晚饭,然后说“以后我不回家吃饭会提早打电话的。” 她分明听到电话里有一点点异样的动静,然后才是母亲说好。 其实一家人能聚在一起吃饭,哪儿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但她知道母亲是在等她这句话…… 她站在上房的屋檐下。 春雨似雾。虽然是尚不能濡湿衣服的程度,但让肌肤滋润。北京的春天干燥,不想回来才没两日,竟都下了雨。 不由自主的仰起脸来,深吸一口气。 春雨的味道,寒凉中会有一点青草香……一点……烟草味? 她咳了一下。 竹布蓝帘子落下,屋里的暖黄色的光透出来,成了一片暗影。房里面谈笑风生,就在这暗影中,有一个更暗的身影……“嗤啦”一声轻微的细响,火柴被划着,一小簇火苗映亮了一团空气。 屹湘后退了半步,碰到了放在石栏上的什么东西,指尖刺痛。 “小心。”那人出声。 廊顶的灯亮了,随后有人叫道:“叶先生。” 屹湘甩甩手。 原来低矮的石栏摆着一溜儿花盆,她碰到的那盆,恰好是“银狐”。 听到那人说:“你们老板专门爱这刺儿头,还专门摆在这儿害人。”不愠不火的。 “是是是,我们老板就好这口儿不是?这不下雨了嘛,且说着让都搬进屋里去……这位客人,对不住您。”店里的白衣伙计,微笑着打躬上前,似是真的要搬走花盆。 “别介,是我不小心。”屹湘说着,揉着手指头。吹一下,真的不疼了。素日被针扎也是寻常事,这点儿刺痛不在话下。 那伙计笑了,“您要这么说,那我可就后面忙去了。” “店大欺客。”站在光影中的叶崇磬低声说。 伙计笑着:“叶先生您就损我们吧……”说着人已经绕到后堂去了。空空的廊下,只剩下对立的郗屹湘和叶崇磬。 屹湘固然是没有料到“此叶先生”竟真的是“彼叶先生”;叶崇磬也没有想到自己出来抽支烟的工夫,竟然就遇到了“故人”——两个人彼此看了几秒钟,不约而同的点了下头。心里也不约而同的说了句“这么巧”。 叶崇磬掐灭了刚刚点燃的烟。 烟草味淡淡的弥漫着,清冷的雨夜里添了一丝暖意。 屹湘打量叶崇磬——西装领带都是深色系,浑身上下都有些全副武装的紧绷感,着实严肃的可以;但也许是背景换了,叶崇磬跟前两次相见,哪里有些不一样……她踌躇了片刻,还是觉得自己现在贸贸然说那句“我是你妹妹未婚夫的妹妹”,不妥,实在不妥……她搓了一下手指。况且这位叶先生,从前次通电话多问了几句他便不耐烦的语气来判断,也不是个太好相与的角色……真糟糕,潇潇以后要对付这么个大舅子呢。 她只顾打量着叶崇磬胡思乱想,却没留意叶崇磬也在打量她,而且发现,她的那颗七窍玲珑心正在滴溜溜乱转。 叶崇磬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忽然就想笑了。 此时东厢有人推门出来,是冯程程,对着她招手叫“郗小姐,快回来,菜都凉了……” 屹湘对叶崇磬点了点头,说了句“抱歉”,从他身后疾步走过。 烟草味被微凉的药香刺破。 叶崇磬待这位“西小姐”回了东厢房,又划了一根火柴,重新点着了香烟…… …… 晚餐之后,同事们七嘴八舌的提议转场子继续玩。有人说去苏丝黄,有人说去钱柜,还有人说干脆苏丝黄和钱柜都去……josephina走到缘缘斋大门口说了一句“我老人家可不能陪你们年轻人疯了”,惹大家一阵笑,有人就趁机说散了吧,周末再聚好了。 当下josephina先走,大家便互道晚安,很快三三两两的散去了。 屹湘在回酒店的路上不知道怎么忽然肚子痛起来。 偏巧进了电梯电话响,她接起来就说:“崇碧,我先不跟你说了,肚子痛……”她说着跺了跺脚,伸手揉着肚子。只盼着电梯能跟火箭似的,噌的一下子就到了她住的那一层。 旁边的人一身的烟酒气,她一边跺脚,一边闪避一下。 第五章 没有城堡的公主(十四) 是个身型高大的白人。穿着倒是整齐,气质也属上乘。但此刻除了烟酒气,身上还带了浓烈的古龙水味。偏偏脸上又通红。加上眼睛眉毛团在一处,被酒精烧的也看不出本色来了似的,就像了一只醉醺醺的白猩猩…… 第96页 屹湘避到轿厢的一角。还是不够远。这股子浓烈的味道一潮一潮的袭过来。 她极讨厌这种烟酒气混起来的味道,尤其在这狭窄的空间里,那热烘烘的气息似是带了刺,刺的她背上起栗。 如果不是腹中绞痛,她真应另搭一班电梯。 这又急又痛间真让她烦躁不堪。若不是电梯里另有他人,她真顾不上保持仪态了……嘶嘶的吸着凉气,一、二、三……的数着数。 她不知道,自从她一脚踏进轿厢,里面的人目光就都黏着在她身上。 连她那微微不安的神态、轻颤的小腿,显得都格外的美丽和性感,挑逗着人的神经。轿厢里的温度慢慢开始升高……只有屹湘浑然不觉。 她只愿电梯门一开就是卫生间。 “小姐。”那白猩猩终于先忍不住来搭讪,“有没有这个荣幸认识你?”靠近她些。醉成这样还想维持风度,哪儿那么容易?眼睛里怕只剩了赤裸裸的含义。 屹湘装作听不懂法文,侧了下身再避开,只顾盯着上行的数字,呼吸都控制住。 “随时打给我。”一张卡片递过来。 屹湘看了这张若放在平时称得上是英俊的面孔。没有要接卡片的意思。 “我很想认识你……”他身子略晃,甩甩头。被水喷湿了毛的大狗似的。 屹湘忍着腹中绞痛,摇头。 电梯停在十八层,门一开,屹湘要走,手臂却被人勒住。 屹湘猛的转身,下意识的便要回击。却不料从后面上来一个人,毫不费力的将白猩猩的手从她手臂上格开,顺势也将她推出了轿厢。 屹湘被冷不丁的一推,倒了两步才勉强平衡,只听着那白猩猩胡乱的说着什么、回头仔细看,立即发现了合拢的电梯门前,站着的高个子男人,正是董亚宁。 她怔了怔。一时忘了腹痛。 董亚宁手指夹了那张卡片,在她身前站住,轻飘飘地将卡片放进她大衣口袋里去。 屹湘看着他的动作。心狂跳。 他身上有薄薄的酒气,还有薄薄的寒气。白皙的脸上,面颊一层润润的粉色,是他喝了酒之后特别的样子。那润润的粉色一直蔓延到颈子上,他领口微敞,以她的高度,抬眼恰好看到那里……她绷直了背。 “该合你的口味啊。怎么变的这么不大方呢?”他漂亮的嘴角弯了一弯,黑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讥诮,带着冰屑。 屹湘脸色顿时白了。 藏在大衣里的手,只差一点儿就要抽出来,撕了那张卡片扔到他的俊脸上去……手指尖在簌簌发抖,她用这一只,紧按着那一只。鬓角的冷汗顺着发丝要滴下来似的,她舔了一下嘴唇,轻轻的哼了一声。 董亚宁抹搭了一下双眼。动作极其缓慢。 屹湘将那张卡片抽出来,拿到眼前来,细看一眼:“也得看我有没有那个心情,是不是?”她瞟了他一眼,将卡片揣进上身衣袋里,迈开步子往自己房间走去。 她纤细玲珑的小腿在一步裙下急速摆动,步子快极了。裸色的十分高跟鞋,也没能让她身型高挑起来,真像翩翩起舞的蝴蝶,轻盈的恨不得让人伸手托起来…… 他走的慢,经过她房间的时候,她的门已经关好了。 她瞟他的那一眼,冒着火星儿,带着钩子,能撩起他心底的火来似的。 这个该死的女人…… 屹湘进了门三下两下踢开了脚上的鞋子,直奔卫生间。 肚子里翻江倒海,连累的五脏六腑都跟着一起痛…… 有一种虚软从脚底往四肢百骸扩散。 好久好久,她都不肯抬头。两条手臂紧紧的抱着自己的身子,箍的发闷、箍的发酸…… 卫生间里是惨惨的白色。 曾经有一度她最讨厌白色,看到就想吐。 干净是干净到极点,可也便觉得肮脏也是肮脏到了极点。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卫生间里呆了多久,听到门铃在不停的响,她扶着墙去开门。 惨白的脸令门外送牛奶来的服务生吃了一惊,忙问她需不需要帮助。 她摆手,接过来杯子一口气喝光,即时将空杯子放在托盘上,关了房门。 从药盒里找出药来吃。手抖抖索索的,药丸几乎拿不住。好半晌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了……他黑沉沉的眸子里那一丝讥诮,比抽手一个耳光打过来还要让她难过。 在他心里,她真的是一文不值了吧…… 走廊上有女人的笑声,那笑恣意张狂,但很快就消失了,外面又是永恒的沉寂。 她忽然有些害怕,怕这样的沉寂。 只好另取了一颗药,吃下去。 整理衣服的时候摸出那张惹事的卡片来。刚才慌乱,没看清卡片上的名字和头衔。原来是著名的建筑师。喝醉了乱跟人搭讪,品性就不见得好。她两下把卡片撕了,扔进垃圾桶去。 第97页 鼻端似乎仍闻到他身上冷冽的味道。 他从来不爱用香。带味道的东西都讨厌。总说男人身上香喷喷的像什么话,好像任何雄性就该是臭臭的丑丑的好斗的甚至毛毛躁躁的;又极厌恶爱打扮的男性,所以也就从来看不上时尚圈子里那些男人,说是跟女人混在一起的做女人生意的家伙,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货色…… 她倒在床上。 肚子又开始疼。 恍惚间是有谁在说:“女孩子就是事儿多,动不动就肚子痛……我也肚子痛,可以不用上课了?” 第五章 没有城堡的公主(十五) 那口音真难听。 还是坐在师父家里的藤椅上,握着毛笔吊儿郎当的说出口的。彼时他那一笔字写的螃蟹爬似的,还一副“二大爷”的架势摆谱儿呢,好意思开口说人家粟菁菁不来上课是逃课偷懒。 她坐在一边瞪他一眼。 奇怪死了,菁菁来不来上课,关他什么事,他这个讨厌的插班生…… 说起来一肚子怨气。 师父本来就教她和潇潇还有菁菁三个,不想再多带学生了,说是上年纪了精力不够。她知道师父那是托词。师父是不喜欢“他们”那做派。有一天菁菁和潇潇没能来上课,她一个人坐在师父的书房里练字。 恰巧有个人带着便条来拜访师父,说是求一幅字。 她抬眼看看就觉得这人真没礼貌。既是求字,头都不带低半分的?她要退下去,师父开口说“好好练字,不得分心”。哪儿能不分心呢,她没那定力。趁机瞅一眼师父手里那张便条,看清楚了,心里也一顿。明白为什么来人这么狂傲。 可师父狷介。才不管那一套呢,从来不顺意的人,一点一横都不赏脸。 当即回绝。斩钉截铁。 那人有些恼。 师父便说,你们总不至于派飞机大炮来轰炸我,不值当的吧? 送了客,师父过来看她写的字,沉吟片刻便说:小湘湘,气不定。 拍拍她的头。后来破例提早让她下课。 那日回家后,外公问起她的功课,她老老实实作答。末了跟外公提起这件事情来、说出字条上那个落款来,外公听后笑而不语,只说小孩子,练好你的字就是了。大人的事不要管。 她后来分明听到外公摇电话给师父,开头就说墨存公你何必跟一介武夫置气呢……后面究竟说的什么,她就不清楚了。不过知道那“一介武夫”就是替人来跟师父求字的。刚换了新军装,那人肩上的牌牌她还没背过,就认得是两杠四星,也不算低了。第二个周日去上写字课,屋子里就多了个黑小子。师父温和的介绍,说以后他们就一起上课了,来认识下,这是董亚宁。 一提笔就露馅了。 粟菁菁说这简直是乱来,你怎么可能跟我们同班呢。 她是女孩子,黑小子没跟她计较;潇潇那时候嘴上更缺德,师父一出书房,潇潇说了句“写成这样日后保准不能跟你外公似的四处题字去了”……话音未落就被掐住了脖子。俩男孩子扭在一处。互不相让。黑小子打架显然比他写毛笔字要在行的多,潇潇虽然灵活但是被先下手为强就落了下风。 菁菁乱叫,她心里乱着急。 那天后来能记住的,就是她一边叫着“不准你打我哥”一边顺手拿了师父的砚照准了董亚宁的后背砸过去,力气虽不大但也够疼的,董亚宁回手推她,推的她连人带砚台滚在地上,师父用了多年的洮砚啊,被碰了个缺口。更要命的是,书房里一片狼藉。 四个人无一例外的都被罚。还被戒尺抽手掌心。 恨死黑小子了……可讨厌的是,黑小子阴魂不散。 那个暑假结束再开学,黑小子竟然跟她同班。 从来没见过那样的男生,黑乎乎的像一块碳,站在班主任的身边,倒比班主任高了些;成绩也不好。不是不聪明,只是不爱念书。偏偏趾高气扬,也不知道都神气些什么? 她心里该神气的男生,是哥哥潇潇。 她便跟在另一所学校里念书的潇潇抱怨,说明明比我们大两岁,干嘛还跟我们同班? 潇潇说,他笨嘛。 其实那时候潇潇跟他打了几次架之后已经成了朋友,两个人经常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道计划着又要闯什么祸,偶尔还要她帮忙遮掩……她才懒得理他们呢。连带着对潇潇也有气,好死不死的跟黑小子混一起? 说不清楚怎么就那么讨厌那个黑小子。 就算他后来,渐渐的退了那层被海边风吹日晒淘出来的黑色素,偶尔看一眼也算得上是白净……还是讨厌。总找她的茬儿。 菁菁有一回说董亚宁其实长的很好看。 第98页 嗯,菁菁上了五年级就是八百度的近视了,里院的石狮子都能看成帅气的卫兵,什么眼神儿啊! 菁菁逃课的借口多了去了,最常用的就是“肚子疼”,偏偏师父一听说“肚子疼”就一句话不说,不是让她不用来了,来了也准她早退……她还不知道为什么菁菁就总是会肚子疼,但就不喜欢黑小子用那种语气说话。 她就瞪他。 气鼓鼓的临自己的帖。能离他远些就远些。 他还说菁菁呢,最能偷懒的就是他……师父打盹,他也打盹,还跟着师父打呼噜……师父倒是渐渐喜欢起他来,夸他有天分。也说过,若只论习字一项,只怕日后亚宁成就为最高。 他对师父,总算是孝敬。 师父喜欢,她再不喜欢他也不能造次。 就是一别扭,别扭了好几年。直到变的更别扭之前,都是别扭的…… 那时候粟菁菁的身体一直不算好。整日三灾八难的。 有一天在学校里正集会呢,站在她旁边的菁菁忽然扶着她的肩膀,说了句“可疼死我了”人就软了下去。她胡乱的抓着菁菁的肩膀,吓的叫起来,叫“快来人”。话音未落一个微蓝的影子过来,将粟菁菁一下子背了起来。她看清楚,是董亚宁。别人也没他那么利落的身手。 后来在医务室,她陪着菁菁。菁菁醒过来,算是很镇定,年轻的女校医问了菁菁些问题,然后说,痛经。她听了就懵了。才知道菁菁每隔一段时间请假一二日去做全身的针灸是有这个缘故。 她出来借医生的电话打给粟伯伯家,说是很快让人来接。回身看到等在医务室外面几个男生,见到她纷纷的问粟菁菁怎样了,她含糊的说没事。 董亚宁踢了哥儿几个一脚就说都说没事了还不回去上课? 第五章 没有城堡的公主(十六) 打发走了他们,他还在。 两个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说什么合适。 他穿着一对橙色的球鞋,薄薄的底子是孔雀蓝色的,清早的阳光透过窗子,恰好落在他的脚上,他略抬抬脚跟,头顶便几乎蹭到门框。 不晓得他什么时候就变的那么高了,比她高太多,她索性离他再远些。 他发现,皱皱眉,似乎是想要开口说什么,恰好女校医出来,见了他,脸上即刻染了一抹红——她觉得惊奇。后来才知道,那时候在她眼里还是模样平常的董亚宁,就已经有了这个自然而然便会让女人脸红心跳的本事——医生显然跟时常有点儿小伤来处理的董亚宁比较熟。他笑着的跟医生解释说在这儿等人接菁菁呢。 他们俩送菁菁上了车,一起回教室。 他一直走在她前面。 医务室在旧楼,要穿过一条幽静的小径才到他们上课的新教学楼。两边都是高大的银杏树,树冠相接,映的地上光影斑驳。 她低着头看着前面这对有着好看颜色的鞋子,教室里传出朗诵声,遥远的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动静。 他忽然停下来,又像是有话要说的模样;她奇怪的看他一眼,从他身边走过去,就听他一本正经的说:你要是也不舒服就在家休息呗,念书有那么好嘛,风雨无阻的,又没人给发全勤奖…… 她听清楚他说的话,差点儿跌下台阶去。骇异。 结果还是她接着说出来的话更让她自己骇异。 “我倒也想这么着呢。” 这都叫什么话哦…… 他瞧她一会儿,才说:“难怪怎么瞅你都不像女孩子。” 她那时候个子小小的,人瘦瘦的,总一头短发,上场踢球下水游泳,都是跟男生们一起疯玩,女孩子里,玩伴反而少,确实不太像女孩子。 她从来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但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听就都觉得有问题了呢? 她狠狠一脚踹过去,他灵巧的躲开,笑出来,教学楼安静的大厅里,笑声那么突兀,她吓一跳,他没有收敛的意思,距离最近的一间教室门突然打开,一位老教师走出来,指着他们就问“哪个班的、这是干什么呢”,吓得她呆住;他反应快,猛的拉起她就往楼上教室跑,他们教室在四楼,跑到门口的时候,她气儿都快断了,心跳的几乎要出了腔子……喘着粗气,趁他不注意,到底狠狠的踹了他一脚。只踹到他眉峰一蹙,她脚尖反而钻心的疼。 想起来就更气。 放学到家先给菁菁打电话,白天那一肚子的气早就消的差不多了。倒是菁菁说,想不到董亚宁粗粗咧咧的样子,能说出那样的话来,他是关心你吧。 关心?看到鬼才是真的。 她十六岁,马上就满十七岁,被他这么奚落,还是因为自己先说错话,这仇就记了很久。 第99页 师父画过一幅画,夸张的写意,一只耀武扬威、毛色鲜亮的大公鸡,和一只精灵活泼的小母鸡,在芭蕉叶下,抢虫吃。 那日师父边画,潇潇就在一边笑到打跌,说,艺术果真来源于生活。 后来那幅画呢? 她不知道。 很多东西都扔了,不在乎这一样。 …… morning-call响起之前屹湘就醒了,昨晚的药效似乎还没过去,她有点儿麻木。坐在床头良久,看了一下床头的日历,没有几天就是清明节了。 她去咖啡厅老老实实的要了热橘子汁跟青瓜三明治,连少嫌油腻的起司蛋糕都没敢试。不想再闹肚子了。起床从镜子里看到自己一张鬼脸、下巴都尖了……小李打电话来说车子堵在了路上,要比原定时间晚十五分钟到,她就跟侍应生要了今天的早报。 娱乐版的头条是“国际巨星低调返京,档期空白专陪绯闻男友”。 配图老大一张,用的是洛杉矶影展的红毯照;还有一组模糊的小照片,看样子是偷拍的,照图片文字说明的意思,是大明星携神秘男子夜返香闺……屹湘看着那幅红毯照,心想陈月皓毕竟聪明,知道自己适合什么,果然接受了她的建议。 她放下报纸,把杯里的橘子汁喝光。 听到有人迟疑的对她说“打扰”,她转头,正是昨晚电梯里那只“白猩猩”。哦,是法籍建筑师皮埃尔。 清醒过来的皮埃尔看上去白净斯文,与昨晚判若两人。屹湘却仍忘不了他酒醉后失态的模样。 皮埃尔在她冷静的眼神中却不由得结巴起来,翻来覆去几句话,大意是对昨晚的行为表示歉意,“实在是醉的不成样子,冒犯之处请原谅。” 屹湘拿起手袋来。 皮埃尔又郑重说:“我想认识你。认真的。” 屹湘站起来,用法文说:“绅士,请适可而止。我对你没有兴趣。” 皮埃尔似不甘心,其同伴束手而立,在一边只管助阵。 “小姐,我是正经人。”皮埃尔着急。 “那么,正经人先生,请让开,不要再妨碍我。”屹湘微笑着说。 皮埃尔无奈让路。 看着这小巧的东方女子翩然离去,气馁的对同伴说:“也许没有酒后失态,还有机会追求她。” 风流的法国人终于坐下来点餐,旁边座位上的两个男子其中之一看了他们一会儿,低声对正在看报的另一位说:“是l&m建筑师事务所驻京的两位建筑师。n37那块地,听说那边拿下之后,就是由l&m负责设计……咦,郗小姐法文也好。” 董亚宁合上报纸,不置一词。 李晋也就收了声,替他收拾了一下报纸和杂志。 他小口啜着咖啡。 她的法文可不是好? 芳菲就说过,像“她们”那样的美人,去法国前学会的第一句法语,就应该是“先生,请适可而止”…… 他冷哼了一声。 那张脸难看的用立邦漆刷过都遮不住晦暗,法国人眼是瞎了吧? 第六章 没有黄昏的阁楼(一) 冯程程把一摞资料放在屹湘的桌上,告诉屹湘这是她刚刚从josephina办公室搬过来的。 “汪小姐说四月的独立发布会跟五月时装周的前期筹备资料都在这里了,让把这些都交给您看看。另外汪小姐手头几个重要客户的资料也都转到您手下。汪小姐今天启程去上海,随后会去长沙主持分店开张,大约一周后回来。” 屹湘翻了翻,最上面的一位,是陈月皓。 “陈小姐预约下周一下午来店里试礼服。下周她的电影首映式,还有一个慈善晚宴要出席。”冯程程说着,看看屹湘的反应,“陈小姐嘱咐助理一早把首映式的贵宾票送来了。” “我那两张给你了。”屹湘翻到第二份资料,看着照片里的人,沉吟。 冯程程小声说:“这位恐怕您给多费点儿心思照顾。特别又特别的人物。” 屹湘合上文件夹,抬头问道:“给我找的住处怎么样了?” “选定了两处。回头您亲自去看看吧?比住reitz要近便许多,大概缩短十五分钟车程。一处是高层建筑,两居室,小区安静,多数是像您这样的海归,容易交到朋友……” 屹湘敲了下桌子。 程程笑了,接着说:“另一处是一四合院的三间厢房。闹中取静的地界儿。屋主出国了,四合院整体出租,二房东又再转租。” “位置呢?”屹湘想想,这个倒是合她心意些。谁耐烦去交朋友。她只需要一个蜗居的处所。 程程报了地名儿。 “我听说那一带现在拆的很厉害了。”屹湘说。 “剩下的很有利用价值呢,都开始商业化。老胡同的味道几乎完全被钱淹了。”冯程程微笑着,“那先给您约这一处看看吧。我已经先去踩过点儿,屋前有一架紫藤,到夏天窗前必然一挂美景。不过租金贵的吓人。还好是公司掏钱。”她调皮的吐了吐舌。 第100页 屹湘笑了。 等程程出去,她交代给小李说她今天不用车送。她今天晚上回家吃饭。从包里拿出证件来确认一下。潇潇就是滴水不漏,那么忙还记得走之前给她办好了新的出入证。 在路边等出租车的工夫她打量着东邻的瓷器店。已经打烊了,店内黑漆漆的,显得橱窗格外亮。橱窗里摆着当季最新的成套瓷器,好看极了——芳菲应该算是学以致用了吧。当年她主攻的便是陶瓷与珠宝设计,也把这两样结合的很好,曾经送过她一条陶瓷项链,挂在颈间,配着香云纱旗袍,美不胜收…… 屹湘让车子在巷口停了,自己慢慢往里走。 此时天已经黑了,两边的红墙在昏黄的路灯下呈现出一种棕红色。越往里走,越觉得幽静黯然似的。 没走两步就听到身后嘀嘀响,车灯拉长了她的影子。 她继续往前走了两步,意识到什么,急忙转身,果然那车子停下来,前灯暗了些,她才看清楚车牌,不禁一呆。 车子后门打开,从车上下来的人,一时之间看不清究竟,但看那体态,正是她父亲。 屹湘的喉咙似是被什么一下子堵住了。 从喉咙到心房,一路灼痛下去。 “……爸?”终于叫出声来的时候,父亲已经来到了她面前。 邱亚非伸出一只手来,“湘湘?” 屹湘借着头顶的光,看着父亲消瘦的脸。 瘦了,也苍老多了……她握住父亲的手。宽厚而温暖的手。 邱亚非拉着女儿,一起往家里走去…… 郗广舒看到父女俩拉着手走进院门的时候,竟然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 她手里正拿着芫荽,因为这父女俩说好了今晚一定会回来吃饭,她亲自下厨做了他们爱吃的虾仁馄饨。又因为湘湘这丫头不爱吃芫荽,偏偏老头子又极喜欢这香气,她少不得想点儿办法,怎么能让父女俩都满意了……此时看着父女俩一起出现,就好像多年来梦境里的画面一下子幻化成了真,反而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顾站在那里看着。 邱亚非先笑了,跟屹湘说:“瞧瞧妈妈高兴的,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还是你的面子大,这些年你们亲爱的妈妈可难得下厨。” “妈。”屹湘松开父亲的手,叫了发愣的母亲一声。 “咦!”郗广舒这才回神,她拍了一下手,在厨房里帮忙的崇碧听到出来,叫着“邱伯伯”,笑嘻嘻的看着屹湘。 屹湘看着站在母亲身边穿着同一款式围裙的崇碧,容光焕发且喜气洋洋,俨然已经是这个家的一份子…… 郗广舒催着父女俩“快些洗手,饭马上就好,都给我坐好了乖乖等着饭上桌”。 屹湘答应着先往自己房里去了。 进门前回了下头,果然父母亲都还站在原地,含着笑看她。 只是那笑容看上去温暖,却逼的她泪腺一颤再颤,差一点儿就流下泪来,只好快快的闪避进房去…… “今天怎么样?”郗广舒把手里的芫荽交给崇碧,低声问丈夫。 邱亚非托了下镜框,说:“很好。”见妻子眼中是略微担心的神色,又说,“我先去打几个电话——今儿家里可是小团圆饭,别这样,让湘湘多心。” 厨房里崇碧在喊“妈妈水开了”,郗广舒忙回身进厨房。 屹湘刚出了厢房,听着这一声“妈妈”,心里却忍不住泛了酸…… 饭桌上崇碧乖巧而活泼,跟父母亲都有说不完的话题,听的她也一愣一愣的——两人几乎是同时回国的,崇碧怎么就跟一个猛子扎下去不用换气儿似的,已经把状况摸了个门儿清浮出水面了?可怜她竟然还带着一副娇气的肠胃在适应呢……她低头看着自己碗里,是整条的芫荽。 细心的妈妈……她这回却没有将芫荽挑出来丢一边,而是乖乖的吃了下去。 她微笑,对着有点儿吃惊的父亲说。 “妈妈说你以前若是碗里有一片芫荽的碎叶子都会大发脾气不肯吃饭。”晚饭后两人进了厢房,屹湘让崇碧先穿上那件雪青色的小礼服。崇碧就开屹湘的玩笑,“跟我哥一个毛病……我哥在家呢,等下他过来送东西。” 第六章 没有黄昏的阁楼(二) “嗯?”屹湘听到她说“我哥”,清了一下喉咙——叶崇磬要来?那岂不是……她揉了下额前的刘海。 既然要成亲戚了,迟早要见面的。 “你注意节食啊,怎么见胖了。”她说。 “啊?真的?”崇碧三下两下走到穿衣镜处,也不管屹湘正拿着线,把一缕线拖的老长,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脸,“真胖了?” 屹湘咬断丝线。 “我就说不能多吃!我妈恨不得让阿姨给我一天做二十顿。”崇碧掐着腰,转头盯着衣架上的乳白色婚纱,“会不会把礼服挤爆了?” 第101页 屹湘忍着笑,拿起小剪刀,贴着裙子底边将零碎线头剪下,说:“人家为了穿礼服好看都肯饿到半死呢。” “我若为了穿衣服好看少吃一口,我妈会骂到我半死。”崇碧脸皱起来。 “中式礼服呢?在哪家定的,都弄好了?”屹湘替崇碧收起这件。 “我不穿那个。”崇碧说着,把拖尾纱拿起来,对着镜子比量着,“太拘束人了,行动不方便。再说,我穿着也不好看。还是免了吧。”她把拖尾纱戴在头顶,“怎样?” “旗袍总要一件吧。你呀,前凸后翘的,换句话说就是蜂腰肥臀,最能把旗袍穿出味道来。”她替崇碧心疼这机会。 “气质不符。”崇碧说。 “谁说的?洋人不也照样穿旗袍!”屹湘不赞成。 “潇潇啊。”崇碧把拖尾纱挂起来,扯着白纱,笑着,“我觉得他说的在理。我九岁出国,早就是典型的香蕉人……来啦,我最想试这件。真期待。” 屹湘没出声。 邱潇潇你贯会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一针见血。气质符不符合的,非要这时候说嘛? 崇碧俯身,面颊贴在白纱上,嗅一嗅,说:“这味道……好甜,你有没有闻到?” “闻不到。有也是蚕屎味。”屹湘说。忽然烦躁。 崇碧愣了一下,伸手拍了屹湘一巴掌,叫道:“你敢破坏我的想象。” “是,美好的婚姻,全靠想象。”屹湘说。 “你怎么这么讨厌。”崇碧皱眉。脸上还是笑笑的。 屹湘过去帮崇碧,“先换了内衣。” 内衣是她帮崇碧准备的。不知道该送什么礼物合适,修改着婚纱,倒是有了主意。找来柔软的乳白色丝绸面料,一针一线的缝制出来。 崇碧穿上,非常合身。 她抚着细细的蕾丝肩带,“我就穿着这个走红毯也不妨事。多美。”下沿的蕾丝边齐着膝。她旋转一下,裙摆蓬起来,乳白色的小喇叭花一般。 “只要你敢。”屹湘从架子上把婚纱取下来,“快来。” 崇碧跳过来,掀起纱摆钻到礼服里面。滑溜溜的鱼似的。 两个人都小心翼翼的。 其实这礼服也没那么娇贵。材料虽然是丝织物中的上乘货色,也并不是蝉翼一般脆弱,但就是让人不由自主的手上的力道都减弱了大部分。每扯动一下,都生怕弄疼了礼服似的。 屹湘先就觉得鼻尖上冒了汗珠。 终于给崇碧束好了腰身,看那鲨鱼骨裙撑斜斜的支起层层叠叠的白纱,上身密密的蕾丝一直护到纤长的颈上……屹湘才轻轻的吐了口气。 崇碧转转身。 全身镜里,穿着白纱的女子,美丽极了。 她眼睛有些濡湿,吸了吸鼻子。 礼服的袖子裹到手掌,她险些抬手去拭。 屹湘忙递上一条麻纱帕子,崇碧摆摆手,终于还是忍不住将帕子按在眼上。 “幸亏潇潇不在这儿。不然会吓一跳。”屹湘开崇碧的玩笑。 “你觉得不好看嘛?”崇碧拿下帕子,对着屹湘睁大眼。 屹湘一愣,明白过来,直说:“叶崇碧,我看你真是魔怔了。” 崇碧嘟了嘴。 轮到屹湘几乎笑出眼泪来。 “崇碧啊崇碧……邱潇潇若不是我哥哥,我可要说出好听的来了。”她检查着礼服的细节处,“这件最妥帖,不需要再动了。” “究竟怎么样嘛?” “格蕾丝?凯莉复活也没有你美丽。” 崇碧提着纱摆,轻盈地走了两步,“真的?” “真的。”屹湘后退,隔了一点距离再看,又说:“真的。”极认真。 崇碧过来,抱住屹湘的肩,“这回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呢。” “肉麻死了。”屹湘抖掉一身鸡皮疙瘩,“快去,还有那两件。”她指着另两件分别是香槟色和乳白色的晚装长裙。 崇碧有些不情愿的换下白纱。 “我愿意天天穿着它出门。” 屹湘笑。趁她换装,把白纱叠起来,分别放进盒子里。 “我去妈妈那儿蹭杯茶,你要什么喝的不?”她问崇碧。 “我不渴。”崇碧对着镜子整理,头都没回的说。 “是啊,你哪儿还顾得上渴啊!”屹湘打趣崇碧。出门便往上房去,听到里面有说话声,她以为是母亲在看电视,敲了下门便推开,“妈,有没有泡茶?我……”她推开门便意识到不妥。 客厅里可不止是母亲一个人。 她站在门口,看着母亲对面坐着的那个男人;那男人也看着忽然间闯入的她——叶崇磬?是叶崇磬。此时叶崇磬浓浓的眉下那对跟崇碧极其相似的大大的眼睛里,目光锐利,扫到她脸上来,只有一下,就一下……她站直了,抿住唇。 第102页 叶崇磬移开了视线。 郗广舒见女儿进来的突然,愣了一下忙笑道:“就这么着冒冒失失的进来了?真失礼。”她笑着,伸手拉了一下屹湘,对着叶崇磬说:“崇磬,别见怪。我们湘湘还是小孩子性情,毛手毛脚的。” “不会。”叶崇磬沉静的说。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他这么镇定,正像是初次见面的人,这倒让屹湘踌躇,心里打着鼓,张张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合适。 郗广舒看着女儿,笑道:“不叫人?”真当她三岁孩子似的。 叶崇磬只是微笑,又看她。 屹湘无奈开口:“叶大哥。”停了停,补充一句,“我是湘湘。” 她是湘湘。 “叶崇磬。”他站起来。 第六章 没有黄昏的阁楼(三) 屹湘犹豫了一下,没有伸手过去。扯齐了袖子,才发现腕子上还戴着针线包,银光闪闪的一片凌乱。样子确实失礼。 “叶大哥请坐。”她轻声说。 “崇磬快坐下,不要客气。”郗广舒也微笑着。 叶崇磬照旧坐了。 “妈,那我先出去……”屹湘说。 “刚刚不是说想喝茶?怎么就你自己来了?”郗广舒问,看看叶崇磬,又说:“她们两个吃完饭就猫在屋子里,神神秘秘的,说谁也不让看。” 叶崇磬微笑。 屹湘整理一下耳边的散发。 郗广舒笑道:“让厨房炖了双皮奶和冰糖番薯。” “好。”屹湘答应。听母亲说崇碧提过双皮奶是她最爱的甜品,她想起崇碧说要节食的话来,不过叶崇磬坐在旁边,她便没吭声。看到茶几上摆了几样点心,过来倒了杯茶喝,捻了一块绿豆糕,“我先过去跟崇碧说叶大哥来了,她刚才还说呢……”说着人就要往外走。 “等等。”叶崇磬叫住她,“阿姨,我也过去看看吧。” “好。”郗广舒点头,“湘湘,给你叶哥哥带路——崇磬不急着走啊,等下一起吃夜宵。” 叶崇磬笑着说好,麻烦阿姨了。 屹湘站在门边,绿豆糕粉黏住喉,令她大气不敢出,怕呛着,会显得更失礼。所以她等叶崇磬出来时候的姿态,就相当安静。叶崇磬倒没有显出特别留意她的神情,于是她领着他往厢房走——他脚步很轻,走在她身后几乎无声无息;但距离如此之近,她多少有些紧张。 他不出声,她也不出声。 若是他讲话还好,偏偏沉默。 真尴尬。 叶崇磬走在屹湘身后。 她穿一件长毛衫,料子柔软,随着她的步幅轻摆,几乎扫到他的鞋面。这让他担心自己会踩到她的长衫……他几次放慢脚步,可那长衫还是会扫过来。 屹湘敲门,叫了声“崇碧”,说:“叶大哥来了。”听崇碧在里面应声,才推门,请叶崇磬先进去。 叶崇磬停了下,示意她先。 两人谦让间,崇碧便拖着裙从里间出来,对着他们俩,直问:“好看吗?” 叶崇磬就见这阔大的屋子里,乱七八糟的四处都堆着东西,多数都是衣服,当中的空地,很显然是专门为了试礼服,特意留出来的,妹妹崇碧正穿了一件洁白的长裙,对着他微笑。 “怎样?”她问。 屹湘先过去。 这件裙子的后摆很长,马蹄莲状拖在后面。深v,露背,镶着细碎水晶的宽腰带束起来……肩上的带子极细,看上去几乎支不住丝绸的重量。屹湘看了一会儿,伸手将肩带捏了个褶子,对着镜子说:“还可以再贴身些。你觉得呢?是不是这样更好?” “嗯,我觉得也是——哥,你觉得呢?”崇碧问哥哥。 叶崇磬看着崇碧露出的大片雪肌,没吭声。 崇碧看他的脸色,用更低的声音对屹湘说:“早知道就不问了,瞧他脸黑的……” 屹湘闻言也看了叶崇磬一眼。 看不出脸有多黑,就是从他眼神里,也看不出有多赞同就是了。 “保守派。”屹湘说着,用针线利落的在肩带上缝了两针,“你要也觉得太露,可以加条纱。”她心想叶崇磬的意见倒不见得能左右崇碧,若是潇潇在这里,一皱眉怕就是决定性的了。 叶崇磬距离她们并不算远,听得到二人的议论,只是继续保持沉默。 “对了湘湘,我让哥哥拿来配饰,你帮我选一下。哥——”崇碧伸着手,叶崇磬把袋子交到妹妹手上,“谢谢哥。”说着推了叶崇磬去沙发上坐下,“等我们一会儿。” 崇碧打开袋子,把里面的首饰盒一一的拿出来,摆在茶几上,说:“都在这儿了,我所有的家当……这套珍珠首饰是跟小姑借的。我没有珍珠,又觉得这件婚纱除了珍珠什么都配不起。”她掀开一个紫红丝绒盒子,里面是一套银珠首饰。圆润的珠子间,是璀璨的钻。“小姑说,这个就刚刚好。又低调,又优雅。” 第103页 屹湘想,可不是,满桌子珠光宝气里,这真得算是低调的了。可若叫她说,什么都不戴就最好。 “还是会抢了婚纱的风头。”她说。既然是问她的意见,她就照实了说,“倒是身上这件,不怕你戴再抢眼些的首饰。” 崇碧带着象牙白色缎子手套,将这一挂珍珠,和另一个盒子里的一挂钻石链子都拿起来,比划着看,屹湘指了指珍珠。 虽然呈星状镶嵌的钻石链子更夺目,还是珍珠比较适合。 崇碧明白她的意思,笑一笑,把钻石链子放回去。 叶崇磬一言不发的看着这两个小女子商量这商量那。崇碧美的像个洋娃娃,再怎么装扮都不为过;旁边那个,随意的跪在地毯上,撑着下巴指指点点,模样就像只椰菜娃娃了……他看到崇碧继续从袋子里往外拿东西,这回拿出来的是几个手袋,都捧在手里,问旁边的“椰菜娃娃”:“……怎样?哪一个配香槟色礼服合适?我觉得这个合适,香槟色配金色,又不是那么耀眼的金色……”崇碧把其中一个金丝编嵌红宝石的手袋举高些。 他架了腿,靠在沙发上。 屹湘说:“就这个吧。” 她极力忽视叶崇磬的表情;再忽视也知道他似有意似无意地斜了她一眼。头皮麻麻的。忍不住用袖子擦一下鼻尖,倒被针包上的银针差点儿刺到。忙解下来丢开。 崇碧没留意屹湘的不自在,拎着手袋对哥哥说:“算你这回送对了。”说着又对屹湘晃了晃那个手袋,“难得叶崇磬先生肯去找这些女人的玩意儿,他死瞧不上我搜集手袋,说我玩物丧志。也不知道究竟谁玩物丧志哦。” 叶崇磬看着妹妹,总觉得她穿的少了些,终于忍不住,说:“你不冷啊?” 第六章 没有黄昏的阁楼(四) 屹湘差点儿笑出来。冷……若不是他叶崇磬在场,她早就脱了外套只穿一件薄衫了。 崇碧立即乍着手对准叶崇磬就扑过来,兄妹俩一般的身高臂长,她搭着哥哥的肩膀,说:“我终于要嫁出去了,嫁出去就再也不用受你这个姓叶的管了……哈哈……”说着起来,提了裙子就跑。 “你留神点儿。”屹湘怕崇碧绊倒。 崇碧听到屹湘喊,还回头做了个鬼脸儿。 屹湘笑出来,低头收拾着她的工具,扯过来记事本写写画画,“我今天晚上就能完工,明儿一早给你送家去,好吧?对了,我妈说厨房炖了双皮奶……”就听到里面崇碧哀哀的弱弱的叫了一声,她继续说:“你要不吃,我可把你那份儿也吃了啊。” 正说着,就听见外面有动静,她还没起身,叶崇磬先站起来去开了门,原来是郗广舒带人送甜品来了。崇碧闻到香味以比刚刚进去时候更快的速度从里间跑出来,毫不犹豫的从未来婆婆手里接过一碗香浓的双皮奶,连说“就算是为了这地道的甜品回国来,我也真是值回票价”,逗的郗广舒笑起来。 叶崇磬听了,倒也莞尔。他这妹妹素喜甜食。 屹湘见崇碧穿了自己放在床上的一件鸽子灰开司米长毛衫,长度还不及膝,倒是挺好看的,忍不住笑问:“果真冷了吧?” “才不是。我伸手一摸,简直跟皮肤一样,贪它舒服——这种料子贴身穿最好。穿了睡觉都不嫌过分。谁耐烦还穿回去我那紧身衣。先借来穿穿。”崇碧眨眼。真不待自己是外人了。 “对哦,我就喜欢拿着当睡衣穿呢。”屹湘也笑,“尤其是穿旧了,薄薄的,柔的像水膜似的……” 叶崇磬正端起一碗糖水番薯,听她这么说,心里一顿,手里那只碗就自然而然递过来给她。屹湘没料到他会这样,隔了一会儿才伸手去接,又忘了说谢谢,转脸见崇碧全神贯注的对付碗里的甜品,开口吓唬她:“叶崇碧,你再吃下去当心穿不下去礼服。” 崇碧立即把碗端起来,“吃完再说。” 郗广舒坐在一边看着崇碧和屹湘,笑道:“只管吃,礼服能往窄里改,就能往宽里改。崇碧不要节食。” “妈,你纵容她吧。回头真的塞不下,吃苦的又是我。”屹湘吃一口番薯,“哇……真的,谁要节食来着!” 崇碧笑,又问:“你给自己准备好礼服了?” 屹湘愣了下,反应过来崇碧问的是什么。她看了看母亲,才问:“你确定要我陪你走红毯?” “啰嗦。”崇碧笑着,“你别让我失望哦。” “好。”屹湘说。崇碧专门等她,她知道。果然她一答应,崇碧脸上的笑容更灿烂,就连母亲也点头赞许——她斜靠在沙发上,叶崇磬也斜靠在沙发上,两人不约而同默默的吃着冰糖番薯…… 第104页 吃完甜品,叶家兄妹才出门。 崇碧一上车就缩腿坐在副驾位上,满足的叹了口气,“真好。” 叶崇磬没有说话。 “哥?”她凑近些,看到崇磬脸上去,“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嗯?” “你整晚上都没说几句话。”崇碧这会儿才顾得上哥哥的情绪,“你是不是连湘湘也看不顺眼,脸才黑的跟包公似的?” 叶崇磬想,那椰菜娃娃? “哥,我发现你一个秘密。”崇碧忽然神秘的说。 叶崇磬看了妹妹一眼。崇碧穿着人家的毛衫,袖子短了一截子,正习惯性的往下扯——她也有这个习惯动作,只是她个子小,袖子本来就长,一扯,手掌都给盖住了……他皱了下眉,“什么?” “你有怪癖了!看女人横竖都不顺眼,这怎么办?不成我得跟妈说,让她快点儿给你找个合适的……” 叶崇磬猛的踩了一脚刹车,崇碧饶是系着安全带呢,人还是不由自主的被甩了一下,又重重的跌回座位。她人正发懵呢,叶崇磬指着车门,说:“到家了,下车。” 叶崇碧又笑又叫又抱怨,下了车还没站稳,就见哥哥的车一溜烟儿的就不见了。 …… 屹湘跟母亲送了叶家兄妹出门,折返回来继续赶工。 郗广舒难得空闲,在一边陪着女儿。 屹湘问道:“爸爸这两天还好?” “放心,行动都有医生跟着。闲了也懂惜命,也乐意去散散步啊、泡泡温泉;一忙起来就不要命。”郗广舒叹了口气。 屹湘把崇碧的礼服都整理好,盒子摞起来。 母亲的话,让她心里很沉。 “哥他们住家里?”她问。潇潇的房间重新布置过了。她听潇潇的意思,也是想住家里。潇潇没明说,她也没敢细问。隐隐约约的,是有点儿怕问清楚了,受不了那个答案。 “是崇碧先说的。说潇潇在家的日子也少,就别两处折腾了。而且她住这儿,回娘家也近。”郗广舒微笑。 屹湘点头。贴心又懂事的崇碧,也许真的是邱家的福气。她看看母亲,问:“这几年,担心哥哥了吧?” 郗广舒也看着女儿,“我更担心你。” 屹湘低头看了下时间,“妈,我该走了。” “这么晚了也不住下?”郗广舒意外,“你老住酒店怎么行……” “已经在找合适的公寓了。妈,公司福利,不用白不用。”屹湘开着玩笑,起身拿起外套来穿上,“我开哥的车子。” 郗广舒知道阻止不了,索性也不硬留。 等送屹湘离开,她回身看到邱亚非站在身后不远处。 夫妻俩默然相对良久,邱亚非先开口:“她不能总这么一个人过下去。” “慢慢来……总算是肯回来了,是不是?” …… 屹湘开着车子刚上主街,电话便响了。她一看是公事电话,接起来就听到是冯程程的声音,原来是临时有急事,要她周末赶个工。有件礼服送回来修复,客人指名汪筠生负责。 “汪小姐跟客人解释之后,客人同意由您接手。”小冯说。 第六章 没有黄昏的阁楼(五) 屹湘答应着。 听上去就是颇为不好对付的主儿啊,究竟何方神圣? 她没有细问,交代小冯明天回公司再说。接着跟小冯聊了两句,说没想到刚报到就得加班。小冯还说,这算什么,半夜被这等大客户叫上门服务的时候也有呢……她骇异,问小冯:怎么听起来颇不像样,照规矩大可不必如此…… 小冯吃吃的笑着。说郗小姐您也知道,有时候您这活儿,也就是听上去光鲜靓丽。尤其您要考虑国情灵活应对嘛,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要怕,到时候我偷偷教给几招,从汪小姐那里学来的招数儿。 屹湘跟小冯结束通话,想想又要笑,又感慨。 她看看窗外。 临近午夜,街上仍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这个古老又充满活力的城市,还被相当一部分人称为“帝都”……自有被这么称呼的道理。 她的车速慢下来。在这里,她反而是地道的生手,得小心开车。再遇到一回红衫女郎呢? 潇潇的车子不算新,打理的却算不错,里里外外的透着干净漂亮。跟他人一样。屹湘把车停在酒店的停车场,坐在车子里看了好一会儿,后视镜上挂了一串凤眼菩提。除此之外,车里连点儿零碎儿都没有,更别提装饰品了。 她的指尖碰了碰那挂菩提子。 看得出来是挂了有段时间了。 很久以前潇潇也给过她的一挂,现在还挂在家里她的床头。跟这挂不太一样,要更小巧玲珑些。 潇潇拿回来给她的时候,她恰好放假回国。只记得潇潇心情特别的好,说总共活佛就给了两串,便宜你了,谁让你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她倒不是稀罕这东西贵重,就是有兴趣,问他那一串你给谁了?他笑而不语。脸上的高原红,脱了外衣露出颈子来,整个儿人那就是黑的黑、白的白、红的红……说不出的滑稽。精神却是极佳,因此她看在眼里也觉得开心。打趣他说人家接过去没说一句“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啊”?他笑,揪着她的头发梢儿说,这么刻薄的话,也就是你吧。刻薄,论刻薄还有嘴皮子刻薄过他的?只是眼见着他越来越惜字如金,免不了想念那些他能恣意飞扬的日子…… 第105页 她拿出手帕来,轻轻擦拭了一遍菩提子。 潇潇并不信佛。握着菩提子数子儿的时候,其实是琢磨事情呢。偶尔被打断,那就是他眼神最澄明的时刻,她总觉得不管是谁看到那样的眼神,会深深的爱上潇潇吧。 她回到房间里先开了笔电查资料。小冯的电话随后又追到,给她补充了些信息。她洗过澡坐在床上敲着笔电,msn的对话框弹出好几个,joanna和michael他们正在上班,抽空问她在这边怎么样;苗得雨也冒出来乐呵呵的问她跟josephina相处的如何……她打发走了这几位八卦精,继续查看着文档里的资料。 这就是小冯跟她强调过的“特别又特别”的客人。 当日她翻阅文件的时候,便觉得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单从资料照片来看,这位客人绝对不是能把lw或者jw穿出应有品位的人物。那么所谓的“特别”,就只剩下了身份…… 她沉吟。 坐了太久只觉得后颈疼痛。她索性倒在床上,忽听得外面嘈杂,又坐起来。 一阵音乐声震耳欲聋,廊上喧哗叫嚷声简直隆隆作响。噪音戳着耳膜似的,让人不舒服。 还好这些声音一忽儿没了。 她重新在电脑上翻看最新的资讯,最后习惯性的打开公司网页。首页上还有大幅她的照片。 已经挂了有一段时间了,她总是掠过去。今天仔细一看,竟是她不久前在东京慈善秀之后拍卖会上的装束。拿着水晶杯,安静的立于一隅的模样,面容恬淡安稳。看了一会儿,她觉得那简直不像是自己了。这照片不知是哪位摄影师拍摄的,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偏偏选了这么一张尤其不像她的登出来。不过她关注的重点不是这个。特意去vincent的页面。vincent的页面的更新有不少,除了最新的访问,还有一些生活照。 有一篇访问的配图中也有一张跟她的合影。其实是公司聚会上两人偶尔撞在一处了,但放在访问中,即便跟内容无甚关系,也足以令人产生无限遐想。 她登陆自己的账号,给vincent留了一个笑脸。就在访问页面上。不料vincent也在线,登时蹦出来一个小对话框,说:“东京展出之后,指明要你设计的人打爆电话。” 她笑了。正要回话,vincent发过来一句:“昨天去看医生了。跟她提起你,她说你很久没有跟她联系了。”她手指搭在键盘上,停顿下来。 vincent又发过来:“去巡店了。你保重。有事情随时联络我。” 她隔半晌发了一个笑脸过去。vincent的头像早已经暗了。 外面音乐声又蔓延开来。好似有人在开舞会。 她心头说不出的烦躁,忍了又忍,到底开门出去。 走廊上果然三三两两站着人,女的都是长长短短的晚装裙,男的都是西装革履,无一例外的都是喜气洋洋,好像要专门跟这里的住客过不去似的跑到这里来热闹一番。 屹湘抱着手臂,身后的房间也陆续有人开门出来,看一眼,又回去了。 这一层的住客少。入住的时候酒店经理还跟她解释说正符合您的要求,安静。 还安静呢,没有一日心里不在鸡犬不宁。 她压着胸口猛的冲撞起来的恶气,回房拨了电话去投诉。 “……告诉董亚宁,这间酒店又不止是他一个住客,他凭什么打扰别人……” 电话里的人连声道歉,说马上让人上去查看劝阻,说:“郗小姐息怒。” 她没怒。她只是觉得恶心。扣了电话半晌,只觉得手还是在发颤。 第六章 没有黄昏的阁楼(六) 外面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响……她转身进了浴室。一层又一层的门关好,但随着那越来越响的声音,各种各样的景象都到了面前来似的,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分明没有看到他本人,但每个人似乎都是他。 哭的笑的、唱的跳的……门缝里透进来的香烟燃烧的味道,浓烈的刺激着她的神经。迷雾中似乎有些暗暗的影子叠在一处,看不清楚,眼眶被烟熏火燎般,灼痛。 她拧开水喉,拧了把湿毛巾敷在脸上。 头脑渐渐的冷静下来。 再睁开眼,声音、迷雾和幻影都消失了。 她抬头看着明镜中,发丝滴着水珠的那个女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 董亚宁慢慢的踱着步子,跟他几乎平行的旺财晃着大脑袋昂首阔步。 一人一狗沿着这条安静的小路已经走了三个来回。 远远的听到引擎的声响,回头看看果然是叶崇磬。他原本打算继续自己一个人溜达一会儿,不想叶崇磬已经看到他,打了个招呼便朝他走过来。 “这么晚才回来?”董亚宁问。背着手,手心里捏着皮绳。 第106页 叶崇磬拍了拍旺财的大头。 “是不是问错了,这么晚‘还’回来?”董亚宁笑起来。一口白牙亮晶晶的闪着。 叶崇磬加入了这一人一狗散步的小组,“不是还有个毛球嘛。”小奶狗一只,看不见人就乱叫。更要命的是会乱啃东西。“我得回来看着我的家具,眼瞅着已经给我咬烂了四五双拖鞋了,再这么下去,满世界人都知道我叶崇磬不晓得发展了几个香巢了,怎么别的都不见添置,拖鞋睡衣添的这么快。” 董亚宁哈哈大笑。 “对某些人来说,这可是福音了……过阵子送到学校去训练一下。请人单练也行。”他说。 叶崇磬走两步便觉得热了,外套脱下来搭在手臂上,看着旺财,倒笑了,说:“也不用。人家家里一窝养四只呢,不也对付过来了。” “喜欢就不觉得麻烦。”董亚宁笑笑,看看叶崇磬的打扮,只是平常的衣服,连领带都没有系,问:“你今儿晚上没去酒会?” “我这几天躲清静。家去了。”叶崇磬说着,看着手上的外套,衣扣在光影中泛着淡淡的光。他眉头一皱。 董亚宁看到,说:“你这不是让我坐蜡嘛,我还且跟人说,今晚请了叶崇磬,要紧你们使出浑身解数给我们演一出《钓金龟》……”他说着,再看叶崇磬的表情,就掌不住笑的更厉害,“认真的,要不是听说你有可能去,有几位是不会出席这个什么首映式酒会的。她们跟大小明星可不是一路儿的。” 叶崇磬起先不出声,听董亚宁说着,回了句:“越说越来劲了。那么好玩儿,你怎么不亲自披挂上阵?” “真不知好歹。我披挂上阵,人也难信服我。钓回家不是金贵,是金钱豹。”董亚宁笑着。两人正走到湖边,黑黢黢的湖面上波光粼粼,夜晚水边风格外的凉些,他耸了下衣领。 “你也不去。” “给我把投资赚回来就成了,那等煊赫场面还是让给他们玩儿去。圈儿外面的人不好总掺和圈儿内的事。再去我会被我们家老爷子们掐死。” 叶崇磬微笑。董亚宁说的也是实情。看样子今天又被召回去挨过训了。难怪脸色这么差,大晚上的还在外面溜达。 “要命,多说一两句,老太爷说我盼着他蹬腿、老爷子说我翅膀硬了恨不得他住月亮上去。我干脆脖子扎起来当木偶算了。”董亚宁手里的皮绳抽了两下,呼呼作响。“老子管儿子,没招儿哇!” 叶崇磬笑了,“得了,正要跟你说呢,过些日子我们大哥在大戏院开台。” “唷!这回真了?”董亚宁来了精神。 “真了。连上三天,戏码不重。操琴的都是老人儿。跟我说,难为他一开口,人都二话不说的来。” “我可得赶紧跟他说要紧给我留个位子,哪怕是站位呢。这可真正是难得又难得的。且跟他说呢,真该清清静静灌几张唱片出来,他老不乐意,嫌麻烦。”董亚宁说着叹了口气。叶崇磬的堂哥叶崇磐,叶家的长子长孙,打小儿心思就搁唱戏上了,正经的是官宦之家出来个异类。偏偏这异类成就极高。董亚宁看看叶崇磬,又笑着说:“真不知道你们家遗传密码是怎么回事,个顶个儿的,冒出来就是好样儿的。” 叶崇磬只动了动唇。他这大哥在人眼里是奇迹,究竟在他们家里是个多大的麻烦,只有自己人、或者说只有他知道。不足为外人道也。此时两人已经回到楼下,叶崇磬道了晚安便回去了,董亚宁还没进门就听到屋子里座机在响。 手机已经全部转了语音信箱,能找到他的也就是李晋了。 李晋说的事,听起来倒是一点儿都不重要。不就是影视制作公司那帮人high翻了、不去安排的会所反而由导演和主演带着上了reitz他的包房嘛?不就是有人投诉、喝高了的男主角真把自个儿当武林好汉了跟酒店保安动手了嘛?不就是有记者潜伏进来、很快就上网见报了嘛? 他沉默半晌,问:“就这些?” 李晋说是。 “你看着处理吧。伤者那里安排专人去,要求合理尽量满足。其他的,这些负面新闻他们会照规矩办的,垃圾也能变成宝。”他声音低沉。就算他不交代李晋,自有宣传企划抢着做。往日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今天却额外的觉得烦。 “董先生……”李晋见他有收线的意思,“陈小姐想见您。” 董亚宁沉默。 今晚的事,分明由她而起。他从头至尾,没有提过她一个字。 李晋听不到他的回复,转了话题。 “今晚的投诉人,是郗小姐。她那里,要不要我过去解释?”李晋说。等着他的指示。 第107页 “不用。”董亚宁说,停了停,“郗小姐那里,明早我亲自去。” 第六章 没有黄昏的阁楼(七) 他把话筒放下。 从耳朵到腮边,滚烫。 他搓着脸。 渐渐的半边脸就像被谁抽手打了一个耳光似的,火辣辣的发木。 他抬脚便是一下,面前的茶几受到震动,使出去的力气泥牛入海。他又踹了一下,茶几上的一套水晶杯壶终于跳了跳,纷纷落落的掉在地毯上…… 晚上被叫回去,父亲板着脸教训他。这顿骂来的凶狠而又莫名其妙,他立时翻了毛。已经有很久不曾跟父亲那样对峙。这几年,父亲教训的对,他总是不发一语;教训的不对,他也极少反驳。争执,能避则避。但今晚他就像是一个躁郁症患者,在父亲骂完之后,就在父亲的新居的书房里,只有父子两人的时候,他对着父亲爆发了一阵大吵。 吵的毫无章法,逮住什么说什么,足足说了有三四分钟,胸口也不知淤积了多久的怨气,统统的都说了出来。 直到自己安静下来,看着坐在那里的父亲脸色铁青、胸口一起一伏、手都在颤……他忽然觉得宁可父亲拿了什么东西砸自己一顿。就像很久以前,抄起棒球棍对着自己的膝盖骨就抽,打到残了事。 到后来谁都不开口。父子俩静默的对了足足有一刻钟,母亲敲门进来叫他们吃饭,两人才解冻。 他哪儿还能吃的下去。又不得不坐在那里。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晚来的芳菲进门就知道苗头不对,不住的想办法帮他弥补,一顿饭吃的其累无比。饭后本来要一起去探望外公,父亲托词不舒服说他改日。 芳菲怪他。 他忍着没开口。 不料到了外公那里,又挨了一顿教训。 他继续忍着。 整晚母亲都没对他说过什么,见他挨训也只是在一边听着,并不帮腔。但在他要走的时候单独送他出来,到了说了句:“阿宁,我看,你还是离那孩子远一点儿吧。” 他装作没听到,头都不回的走了…… 他的脸的确热。 但脑子还清醒,绝没有热糊涂了。 他知道自己在干嘛,不用谁来替他担心。 去哈瓦那学搓雪茄,这种事,一辈子做一次也就足够了。 **************** 屹湘起床走到阳台上去,窗帘拉开,看出去,城市蒙在淡灰色的晨雾中,朝阳似火,天空正一点一点的明亮起来。 看着整个城市慢慢的苏醒过来的过程,其实很美丽。 她回身将音乐的声音放大一些。 大提琴浑厚清扬,更能让她放松下来。 她洗过澡,测了一下血压和心跳,在笔记本上记录下来。翻了翻笔记本的扉页上,记录的电话号码和邮箱都在。想起vincent说的话,拿着笔记本站了一会儿,还是先放进床头柜里去。抽了条毛巾擦着头发。 她头发细软,最不喜欢用电吹风吹干,离去公司还有一段时间,她最好就是坐在这里,听着音乐,把头发慢慢晾干。 电视里无声的放着早间新闻,正播着的艺体版块。 听不到播音,大体也知道是什么意思,陈月皓上电视镜头,倒是没有在大银幕上好看。仿佛听谁说过,说陈月皓是为大银幕诞生的女子……她刚要换台,就见紧接着一条图片新闻过来,她愣了一下,侧脸看了一眼笔电上的资料,没错,正是同一个人。 她把电视声音打开,新闻已经过去,下面一条就是无关紧要的了。现在的早间新闻简直净是八卦。她想起昨晚在家聊天,妈妈正好看一台访谈节目,那个穿着长衫的老女子对着嘉宾说当年自己被外交部选派作少年留学生怎样怎样的淘气和逃学……崇碧就笑了,撺掇着她问妈妈是不是真的,那时候被选送出国做日后的翻译储备,真的是跟放羊似的疯玩儿? 妈妈瞟了一眼电视,静静的说,不知道他们留美那拨儿是怎么混的,我跟你们老爸可是正经吃苦挨过来的。就说我吧,你们外公可是每周都亲自打电话问功课;你们知道,外公的拉丁文底子比英文都不差,高兴了用拉丁文提问我还必须得能听得懂答出来,还想偷懒?门儿都没有。 他们都笑了。 末了妈妈换了台,还说,怎么搞的,这又不是什么光荣经历、还老当新鲜事儿出来说了呢,生怕人不知道是特权阶级…… 她笑。 潇潇的嘴巴厉害?嗯,那是其来有自。妈妈才是真的厉害。只是轻易不肯刻薄人罢了。 她这么想着,听到有人敲门,脸上带着笑容就去了。竟忘了先看看来的是谁再开门,于是门一打开,她笑的美美的样子,就完全对着了来人。 第108页 看清楚站在门口几乎堵住了半边门的男人,笑容也收不住了,她索性泰然自若的继续笑着,打量着一身合体的运动装、显得健康阳光极了的董亚宁。 大清早神清气爽的,一点儿也不像疯狂到下半夜的人。 董亚宁没想到屹湘开了门是这么一副表情看着自己,准备好了的开场白竟然被这个意外堵了回去似的,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 “你是否敲错门?”屹湘问。 “没有。”董亚宁否认。她背着光,晨曦让她的还有些湿漉漉的发丝都镶了金边;对,就算是乌云,每朵乌云也都镶着金边……“昨晚我们party被投诉。” “那不是party,那是小型骚乱。”屹湘说。脸上的笑终于都隐了去。吓,兴师问罪来了。 董亚宁笑了下,“是吗?” “是。所以我投诉了。”屹湘语气淡淡的,“就算你是这儿的股东,住店也要守住店的规矩。你怎么玩儿,那是你的事,打扰到我休息,投诉是我的权利。” “说的对。”董亚宁微笑着,“我来道歉。” “我接受。你请回吧。”屹湘看着董亚宁。这么温和的模样,是他又不像他。她没来由的有种需要警惕的感觉。于是她迅速后退,准备关门。 董亚宁动作比她稍快,一抬手撑住了门。 第六章 没有黄昏的阁楼(八) “董亚宁!”屹湘心猛的突突跳起来,她关门的力气加大,董亚宁的力道也相应加大,两个人的手,借着门板,形成了胶着对峙。她问:“你这是要干嘛?” 语气激烈而凌厉,发丝随着身体的摆动摇晃着,沾到下巴上。那颗蓝痣,若隐若现…… 董亚宁下意识地伸过空着的那只手来。 屹湘猛的松手,门“嘭”的一下被董亚宁的大力兑到墙上去。 这一声巨响,也让董亚宁明白刚刚是自己失态了。 可失态的应该不只他一个。 他审视着她。 “董亚宁,你不是来道歉的。”屹湘看着他。 董亚宁笑了下,摇头说:“我是很认真的来道歉的。” “你不是。”她还不了解他。不是,绝对不是。这一瞬,她后悔了,昨晚,是不该冲动的。忍了那一时,就没有现在的波涛汹涌。心里还是一阵慌乱。极力让自己先冷静下来。 “别曲解我的意思。”董亚宁说,“但没错儿,我也是特想知道,像你这样的party女皇,怎么至于对那点儿噪音都容忍不了?还是,你只对别人制造的噪音容忍不了?” 屹湘转了下头,凌乱的发丝被她从脸上拨下来。 董亚宁眯了下眼。 “董亚宁,你讲话不要太过分。”屹湘说。 “有吗?” “我没那么空闲,在这儿饶舌;也没那么无聊,专爱投诉人——尤其对象还是你。” 董亚宁眉头一动。 “我知道你恨我。”屹湘说,“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总见到你。但是这地儿就这么大。”她看着他。 世界很大,也很小。 她能想到,即便是几乎将自己埋进了沙尘里,远在纽约、甚至数十年不遇的地震海啸中,仍能跟这个人不期而相遇? 她想不到。他应该也想不到。 他不想看到她,难道她就想看到他? 还有没有比对着一个他更让她不愿意的事情? “董亚宁,正如同你不能离开这个地方,我也有我不得不回来的理由。是什么理由,你不会不知道。我再狠再坏,我也有爸爸妈妈哥哥疼的。” 董亚宁看着屹湘冷静下来。她的声音甚至不带一丝颤。可见说的全是实话。 只是他黑黑的眸子里星光闪烁。 即便是转瞬即逝,屹湘仍捉了个正着。 心底的疼不是一点一滴的,但是她得控制住。 不然那堤防裂了一丝缝隙,所有的疼痛便是排山倒海而来。 “董亚宁,七年前你跟我说了什么,我还记得。”她说着,门合拢了一点,阴影掩了他一半身子,“除了那句话,其他的,该忘的,我全都忘了。你放心我遵守我的诺言,也请你不用怀疑我的用意。” 董亚宁还是没有说话。 “当然你尽管讨厌我,要怎么做那是你的自由……我是无所谓的。反正大家对我,皆有定论。可再怎么样,我也得活下去。还得活的好好儿的。是不是?”她慢慢的拖了一点音,嗓音有点儿沙哑,可能是说了太多的话,她很久没有一气说这么多话了。 董亚宁嘴角一牵,说:“看得出来。” “我本来不该也不想说这些。但董亚宁,我和你还得一起笑着至少出现在潇潇的订婚宴、婚礼上。” “这个你放心。”董亚宁几乎不假思索,“潇潇是我的朋友。何况你是你,他是他。” 第109页 屹湘猜得出董亚宁没出口的话是什么。 董亚宁也许有机会就会毁了她,但他不会伤害潇潇。 “那么……不好意思,我还得去工作。再见。”她果断的合上了门。 电子锁咝咝响了两下。 她背靠在厚实的门上,听不到外面的一丝动静。 他走了,还是没走? 她不知道。 只知道自己这会儿一动也动不了。 手心里全是汗。 “邱湘湘,从今往后,你与我,恩断义绝。”他说的。 “再相见,就是陌生人。”她说的。 她牙关咬到麻。 那字字句句,换了今日,她也再说不出口。 但是还好,大概是永远,也不用再那般说出决绝的话来了;因为永远也不会再有那样一对眼睛,对着她,再也不会有…… 门上轻叩,笃笃作响。 一下一下敲在她前额上似的。 她转身开门。 “董亚宁你……” 但这不是董亚宁。 她呆了一下,看着面前这个人。认出来,是董亚宁身边的人。见过几次的。 门外的李晋被屹湘脸色煞白的样子几乎是吓了一跳,还好反应够快,将手里的一盆兰花捧上来,说:“郗小姐,我替董先生来的。昨晚我们的客人失礼了,打扰到您。小小礼物,不成敬意,是董先生特别交代的,请您务必收下。” 屹湘哑然。 白瓣红心的蝴蝶兰,花朵儿在翠叶衬托下美丽娇艳。花枝颤巍巍的,好像要对着她扑过来似的……她眼前好像蝴蝶在飞舞。 “郗小姐?”李晋见屹湘只顾盯了花看,又叫了她一声。花往她面前又稍稍送了一下。 屹湘抬手按了一下额头,对着李晋勉强一笑,说:“谢谢。” “我帮您拿进去?”李晋微笑。 “不……”屹湘刚说了一个字,看着李晋,点头说:“不用,我自己来。”她接过花。 李晋这才跟她告辞。 回到自家的包房里,见老板正在屋内,背对着外面,好像在巡视着什么。套房里早已经打扫的干干净净,丝毫不见昨晚酒浪翻污的凌乱模样,只是空气里过多的清新剂反而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他轻咳一下。 董亚宁头都没回的问:“收下了?” “是。”李晋回答。 “说什么了?”他又问。 “谢谢。”李晋看着老板的背影,认真的说。 董亚宁伸了个懒腰,坐到了沙发上。 “烟叶子到了没?” “在路上了。” 董亚宁闭上了眼睛。 好。很好。 **************** 冯程程透过玻璃窗看到自己的老板在翻检桌上的布料,敲门送进咖啡去。这已经是早上屹湘要的第二杯咖啡了。 “客人还没有?”屹湘将布料放下,问程程。约定时间已经过了。 第六章 没有黄昏的阁楼(九) “还没有。付小姐每次上来,汪小姐也都得一再调整日程表。”冯程程说。 屹湘微皱眉头。付小姐……付英晨。josephina居然能忍得了她这样不守时和恣意妄为。仅凭资料看,有几次付英晨对礼服修改的要求简直不可思议:除了布料还是原来的,几乎每一处都做了改动……她不能想象。前不久,josephina还因为自己改了她的设计而大动干戈。 冯程程见屹湘脸色不佳,关心的问:“是不是不舒服?” “小意思。”屹湘不想多说。她怎么可能舒服的了? “那还喝咖啡。下回给你准备别的。”冯程程说。 “谢谢。不用特意照顾我。”屹湘摇头。 “我的任务就是照顾好你喽。”冯程程笑着说。 屹湘看着冯程程活泼的模样,笑道:“好。麻烦你。既然客人不着急上门,你跟我先下去看看。” 刚刚上来的时候匆忙,楼下店里新摆出来的两件礼服,不知为何她瞧着不太对劲。在店中转了两圈,到底是让店员调换了一下位置和灯光,才顺了眼。 “郗小姐。”身后的店员叫她,“这两位客人说要找你。” 屹湘回身,只见进门来的是一男一女两位客人,每人手里都拎着一个印着lw店标的浅蓝色袋子。凭直觉,她判断这二位只是跑腿的。果然那个女子先开口,说他们是替付英晨小姐拿礼服上来修改的。 “请郗小姐尽量快些,这两件礼服付小姐明晚要用。”那女子望住郗屹湘。话里的意思很明确:他们不但要郗屹湘立刻开始工作,而且要带着这两件礼服回去交差。 屹湘没有答应。她看了冯程程一眼。 冯程程立刻领会她的意思,示意店员从那二位手中接过来礼服,并没有循例请他们休息室坐。 “如果不是我弄错了的话,这两件非定制礼服,付小姐只是借用。照规矩,原样借出、原样返还。如果需要细部调整,在不影响外观的前提下,当然可以。但付小姐要求大改,恐怕我们不能配合。尤其我见不到付小姐本人穿衣的效果,也不能贸然做出改动。如果方便的话,还是请付小姐亲自来一趟。”屹湘轻声细语的说。 第110页 那二位显然没有想到一上来便碰了个不硬不软的钉子,但这么空着手回去是交不了差的。 “以前汪小姐……”那女子开口,便看到郗屹湘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于是话锋一转,说:“那么还请郗小姐费心。我们付小姐确实急着用。” 屹湘笑而不语。 这时候那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男的转身退到一边去打电话。女的留下来,跟屹湘解释付英晨需要对礼服做哪些部位的修改。此时店员已经将礼服挂了起来。屹湘看着礼服,听着那女子的转述,并不立刻发表意见。直到那男子回来,静静的站在一边,她看了他一眼。 男子被她眼风一扫,沉默片刻才说:“付小姐说她很抱歉,实在是走不开,还请郗小姐多多谅解。她想请郗小姐晚些时候到她家中商议方案。” “请转告付英晨小姐,这两件礼服我肯定不会按照她的要求来改动。”屹湘说。 那男子脸色变了变。 屹湘微笑着说:“如果付小姐同意,我今晚再登门拜访。” “我们会把郗小姐的意思转达。不耽误您。”两人终于决定离去。 “慢走。”屹湘示意冯程程送客。挥手示意店员将礼服再检查一番。店员发现在其中一件礼服的领口处,有樱桃色的唇膏印子。 屹湘一面交代赶紧做紧急处理,一面叹了口气,说:“这可是vicent近期为数不多出手的作品,竟然被这么糟蹋。” 店员听到,小声说:“汪小姐相当纵容这位客人。” 屹湘看她一眼。 店员立即知道自己说错话,红了脸。 屹湘也低声说:“做事吧。” 店员忙答应着。唇膏印子不难处理,麻烦就麻烦在礼服的料子相当娇贵,又是娇嫩的湖水绿色,处理不当便会留下印记,整件礼服就成了瑕疵品。 冯程程送客回来,站在一边看着屹湘面沉似水,轻轻地道:“女人呢,索性真不会穿衣也就罢了,肯接受意见,那就是有可塑性;就怕是分明不会穿衣还自以为会,没的救,只会糟践绫罗。” 屹湘不料自己所想,被这个精灵的小冯一语道破,不禁莞尔。 她转身准备上楼,看到男装部的店员在忙着打包。她只见那打包的规模颇为壮观,料想应该是重要客户的东西。 她看了一会儿,问道:“这是要送到哪儿去的?” 店员见她问,忙回答:“是董亚宁先生的定制春装。” 屹湘走过去,大大小小的盒子里,都是搭配好了的最新款式。她戴上丝质手套,掀开其中一件常礼服上装衣襟,内侧果然有他名字的英文缩写。她看了那三个字母一会儿,将薄纱覆上。 摘下手套来,指着旁边那只盒子说:“那套西装搭配的领带颜色不对。” 店员立即取出那条枣红色暗纹领带,核对一下表格,说:“对不起,郗小姐,是我弄错了,应该是这条。”他拨着盒子上的号码,将手里的这条换了孔雀蓝色的上来。 “仔细些。”屹湘说着,笑了笑。 即使她没发现这个小问题,他大概也一眼就会瞧出不对劲儿来。对色彩搭配,他从来敏感,且见解独到……她转了下身,正对着她的小冯放下前台的电话,快走几步过来跟她讲:“付英晨的助理来电话了。” 屹湘点头。 “请您今天晚上八点过去。”冯程程微笑,“到时候我陪您去。” 屹湘笑。 josephina给她的第一个题目,她解开一半了…… 她笑着跟程程说晚上会付英晨之前得吃顿好的才好去,就听见有人说:“付老妖又作怪了?还晚上吃顿好的,中午不必?” 冯程程忙招呼:“董小姐。” 从外面进来的是董芳菲。 屹湘只觉得眉头的神经跳了两跳。 芳菲却指着自己手上的表,不由分说拉起她就往外走。 第六章 没有黄昏的阁楼(十) 芳菲笑嘻嘻的,说:“我请你吃午饭。顺便参观下我的店。” 屹湘被她拉着走出了自家店门。 外面阳光很好,暖洋洋的。 芳菲一直没松手,好像生怕一松手屹湘就会跑掉似的,头也不回的将她带进了瓷器店。进门就把店门关了,顺手上锁。 “你干嘛?”满室阳光,屹湘却被芳菲这个小动作弄的怔怔然一愣。 “怕你跑了。”芳菲不在意的说。 屹湘站在那里不动,看着她,“芳菲……” 今天天气好的,正午的阳光简直具有侵略性。瓷器店里晶晶闪闪的,又扩大了这种侵略性。 “我开玩笑的啦。”芳菲停下脚步,见屹湘脸色都变了,先吓了一跳,过来拉了她的手,“周末我店里不做生意的。没人看门,我敢四门大敞啊?” 第111页 屹湘定了定神,“周末不做生意?”开店的哪儿有休息日。 芳菲笑,“有心想买,总等得起一日半日。” 屹湘点头。 芳菲开玩笑道:“行了吧?总算打消我要谋害你的念头了吧?”她促狭的眨眼,伸手挑了一下屹湘的下巴,“你呀!” “说什么呢。”屹湘尴尬。 “跟我来。”芳菲不再捉弄她。 “周末不做生意,怎么又来上班了?”屹湘跟在芳菲身后,穿过店面,往楼上去。楼梯间的墙上,挂着烧制的瓷画。十分精美。 “无利不起早。”芳菲见屹湘留意墙面上的瓷画,问道:“怎样?” “精致有余,个性不足。”屹湘说。芳菲笑着说“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她又问:“从这儿往上去,是你的作品了吧?”楼上一层摆着的瓷器,风格跟楼下阵容豪华奢侈的老牌瓷器迥然有异,她还是分辩的出来的。 “我也不能扔了我的本行。就利用上面这个空间,也开了个工作室。有人喜欢这贵死人的欧洲货也好,看得上我这瓷器活儿也好,反正打开门做生意,我都乐得成交。”芳菲陪着屹湘站在阔而长的桌边看着成套的瓷器,笑着说,“看上什么尽管拿。保证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 “那我还是要楼下的。起码保值。”屹湘说。 芳菲大笑。 “你原就喜欢这家的瓷器。没事儿就爱去他们店里瞎逛。还有那什么银器啊水晶的,对,凯奇薇阁是不是?”屹湘想起来。 芳菲指着自己。 “别告诉我,凯奇薇阁的代理权你也拿到了。”屹湘意外。 “精诚所至嘛。”芳菲小小的得意了一下。这一笑,嘴角的笑纹若隐若现。 “真有你的。”屹湘转开眼。她拿起一只瓷碟。翻转过来,底部印着一个简单的印记。小篆,“芳菲”二字。朱砂色。饱满的要溢出来的色泽。意识到芳菲在看她,她从容的将碟子放回去,“你这都是高级货。拿一套,至少换隔壁hw一颗星星。我等什么时候用上了,专门来取。” “你哥结婚,我就送这个。”芳菲说。 “才送这个?”屹湘笑。 “他娶叶崇碧,我就送这个。”芳菲两只手比了个小兔子耳朵,还钩了钩。 屹湘擦着眼睛,“这又是从何说起啊?” “谁让那阵子我妈说过你那神仙一样的哥哥,是她心目中的乘龙快婿呢?你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也不知道怎么话就传的那么快,没人不知道。现在崇碧见了我,态度那个别扭。好不好,我董芳菲就算恨嫁,也恨不到要打邱潇潇的主意啊——别的都不说了,这等从小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交情,我怎么想都想不出来,掺和上点儿儿女私情,还不得跟乱伦似的?没的让我起鸡皮疙瘩。我免!” 屹湘被芳菲说着推进自己的工作间。 “罢了。你们俩也不熟。” “熟点儿可能就没这误会了。”芳菲笑着说。 屹湘看着芳菲那乱作一堆的操作台,简直五颜六色,颜料新的压陈的,好像污渍上开出了花,乱好看的。也摆了些杯杯碟碟的坯子。 芳菲让她坐。 屹湘转了下椅子,身后的架子上,有一套烧制成豆腐块的坯子,很有特点——豆腐豆腐,谐音“斗福”,这套豆腐块的杯子怕是不愁有人喜欢——听芳菲在里间说稍等下吃的马上就好,又问她喝什么,她说要咖啡。 架子上还有一组未完成的作品。 她探头过去瞅着,杯碟旁边放着一叠子画稿。宣纸上是工笔花鸟。料着就是想做一套花鸟图的瓷器。 桌子上就有现成的工具,屹湘拿起毛笔来,蘸了颜料,取了一个带着缺口的残杯在手里,一笔一笔的画上去……只一会儿的工夫,一簇兰花、一对蝴蝶便画成了。 她拿远些,端详一下。 没想到久不动笔,这一花一草一蛱蝶,还是挺顺手的。 “快给我看看。”站在她身后默默的看着她搁笔的芳菲这才出声。 “扔了吧,我随便画着玩儿的。”屹湘把残杯放在桌上,“我看着这杯子也是用不上了,一时技痒。” 芳菲给她一个盘子。 盘里是三明治加烟熏肉,还有奇异果,咖啡早给她放在手边了。 趁屹湘去洗手,芳菲小心的将残杯拿起来。 杯上那穿花蛱蝶栩栩如生,一只落在兰花上,一只还翩然起舞。真好似有一阵风来,能闻到兰花的香气……她吸了口气。 “都说扔了吧。”屹湘回来坐下,拿了三明治吃。抬了抬下巴,对着身后架子上的那叠画稿,说,“我虽然也不成,但是那画也太不像样——你究竟也得请差不多的画师呢;我瞅着现在很多什么特级的工艺美术大师,交出来的东西也很不像样。” 第112页 芳菲爱不释手的依旧捧着残杯,叹口气道:“且说的是什么呢!说到国画,我实在是连‘有限’和‘不成’都不敢说,干脆就一棒槌。糊弄人都糊弄不过去的。这套瓷器是一特要好的客人特意订的,我换了几个人的画稿,别说客人了,我都看不下去——董亚宁那天来看了一眼,说这都是什么狗屎东西,劳民伤财做这等现眼货……” 屹湘抬手按住嘴唇,把盘子放下。 “怎么了?不好吃?”芳菲忙问。 “咬到了。”屹湘摆手。 “是我不该提董亚宁啊?”芳菲晃着手里的残杯,无意间,那穿花蛱蝶的正对着屹湘。 第六章 没有黄昏的阁楼(十一) 屹湘抽了纸巾擦擦嘴角。舌尖抵了一下那细小的伤口,继续吃她盘中的食物,说:“你也太能对付我了,就给我吃这个,还好意思说是请我吃饭?” 芳菲说:“我倒是预备着请你吃顿好点儿的,可你看你是要躲我的架势,我是不是得出动武力绑你去?” 屹湘默然。 芳菲从来是得理不饶人的。 “连个名字都听不得,你躲到月亮上也白搭。人家谈恋爱,你们也谈恋爱;人家闹分手,你们也闹分手……凭什么你们分个手是这样的?董亚宁不是东西,我知道;你要觉得杀了他解恨,杀了就是了!我不就跟他一样姓董?我总没伤着你、对不起你吧,就连我都不想见了?可见你也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好歹朋友一场,你知道当初你突然跟人间蒸发了似的……” “芳菲,”屹湘抬手,握了芳菲的手腕子,“对不起。那个时候,我没别的选择。” 芳菲张了张嘴,“你真的……” “你别逼我说。都过去的事了。” “我最不爱听人说这一句‘都过去的事’了。纯属废话。凡是还得说出这句话来的,过去?过去才有鬼。”芳菲坐下来,坐在屹湘对面,看着她低垂双眸。忽然间觉得心疼,咬牙切齿的说:“得,我又成专门揭人家伤疤的坏人了;你们就都藏着掖着吧,人人也都替你们藏着掖着,帮你们做鸵鸟闷傻蛋——可我真不甘心,不弄明白你们俩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简直死不瞑目!” “芳菲!”屹湘手里的叉子扣住奇异果,头都没抬,“别胡说八道。” “就死不瞑目。” “胡说。”屹湘把盘子放下。 “我那哥哥,我觉得这些年,是越来越混蛋了……”芳菲说到这儿,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那你呢?” “你不都看见了?我过的很好呢。”屹湘看着自己被芳菲握住的手,笑了笑。 “是,我都看见了。不好你也不肯回来的。”芳菲将屹湘的手甩下来,“瞧这样子,就是他混蛋,你更混蛋。”语气忽然冷下来。 屹湘抿了下唇。 这如出一辙的喜怒无常的脾气……她就要站起来。 董芳菲一把按住她的肩膀,眯眯眼睛,问:“干嘛,又要跑?我不是跟你说了,你再落在我手里,休想轻易跑掉?” “董芳菲你这个疯子。”屹湘骂她。 芳菲撇了下嘴,“就是,这才是你嘛。没事儿穿的人模狗样的装什么斯文。” 屹湘被芳菲发作的也够了,心里慢慢的一阵紧一阵松、一边高一边低,简直跟压跷跷板似的。 “我怕了你了。我老了,芳菲,我的老心老神经都经不起折腾了,你饶了我吧。”她说。 “滚!”芳菲又笑出来,“说好了,我请你吃好吃的——你这名震八方的吃货,要收买你还就得用吃的——你给我把这个活儿扛过去。”芳菲又拿起那个残杯来。 “我多年没画了……”屹湘底气不足。 “少来。”芳菲打断她,指着杯上的图案,“就要这样,不需要再好了。” 屹湘无奈,“我试试。” “我答应你,你帮我这个忙,我以后见了你,一个字不提你们以前。我也当根本没事儿发生过。配合你们装到底。”芳菲说。 屹湘看她。 芳菲继续说:“付英晨你好好儿应付,这个女人你不能得罪。” “哦?”屹湘眼珠儿转着,“到底有什么玄机?” “你回来日子少,想必有些事情你还没摸着。”董芳菲话锋一转,“汪筠生脾气那么臭,都让她三分,你不觉得奇怪?” 屹湘默认。 “我看汪筠生也不见得愿意给你透底子。她那种本质上艺术家气质的人,要不是出于真心的迁就奉承人,怕是自己都觉得恶寒。”董芳菲坏笑,“老妖婆也有她的不易。” 她说到这儿,尽管没有第三个人在场,还是压低声音对屹湘耳语几句。 屹湘“哦”了一声,“果然如此。” 第113页 “你猜到?”芳菲见她并不太意外的样子,问。 “我想不通事情的时候,习惯先做最差的设想。”屹湘喝了口咖啡。 “这年头……此种女人大行其道。”芳菲脸色寒了一下。 屹湘知道芳菲必是想到了她自己的家事。 她看着咖啡杯,芳菲给她的是浓缩咖啡,颜色深的很。她盯着盯着,这杯东西似变作了一摊脓血、散着恐怖的血腥味……她四肢有点儿发冷,一时动不得了。 “湘湘?”芳菲察觉她的异状。急忙握了她的手。屹湘的手冷的像冰。“你怎么了?” “昨晚没睡好。”屹湘说。 芳菲看了她一会儿,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将轻轻的抱住。很轻很轻的,让屹湘靠在她怀里。 “那就让付老妖有多远滚多远……你这样的人,去伺候她,她也得受得起……”芳菲絮絮叨叨的。其实也知道自己的安慰并不得法儿。“你还行嘛?我送你回去休息?”芳菲扶着她走到窗边的长榻上。 屹湘拍拍她的手臂。 阳光下,芳菲身上有一股温暖的味道。 她闻着这味道,就好像又回到了那里……听着叮呤当啷的声响,芳菲说:“你休息下,有人来了,我下去看看。”她走到办公桌前,按了个键,愣了愣,回头一看屹湘闭着眼睛呢,忙对着通话器说:“我马上下来。”也不等对方回答,关了通话器就走。 她一离开,屹湘反而渐渐清醒过来。她坐起来,伏在榻上,从窗子看下去,看不到店门口,只看到一辆让人炫目的车子停在那里……她回头找着遥控器,玻璃窗被一层薄帘子遮住。 芳菲很久都没上来,她也就在这有着清水般泥土香的地方画起了很久都没有碰过的工笔画。 …… 屹湘回到自己办公室里,第一件事就被告之付英晨方面打过电话来,说晚上的约临时取消。屹湘重新调出来付英晨的资料研究了一番。被芳菲一提醒,她反而觉得自己必须更冷静的处理跟这位客人相关的事务。 想起来该回去休息的时候,天色已晚。 自己开着车子回酒店,路上只觉得车子哪儿有点儿不对劲。她没太在意,从车子下来,刚锁了车,就听见有人叫她,“喂!” 第六章 没有黄昏的阁楼(十二) 这声“喂”显得很没礼貌,不过好在声音甜糯,并不立时让人觉得讨厌。 屹湘拎着包,看了后面车上对她出声的女孩子一眼,并没有打算停下。这一眼就认出来,车里的正是那晚喝醉酒闹事的小女孩儿。这会儿探出头来,对着她说:“把你的车子挪过去一点点,好不好?” 她看样子已经完全不记得她了。 屹湘查看了一下自己停车的位置,确定自己停的没问题。 “我怕我这技术,停不进去。”滕洛尔微笑,“拜托啦。” 屹湘原本打算立刻就走的。但本来标准车位,停进去那辆小车子是没有问题,但是旁边的车子停的不讲究,占了一点位置……后面有人在鸣笛催促,开车的女孩子对后面挥了挥手,叫道:“这不正想辙呢嘛,你急什么急?等着!”就这句话又冒了火星子。 屹湘回到车上去,稍稍的将车子挪动了一点。 滕洛尔高兴的把车停好。 屹湘下车,小心的开车门下车。才发现车上还有一个女孩子。也是那晚见过的,粟茂茂。隔着车窗,粟茂茂正看着她;她也淡淡的看了粟茂茂一眼,重新收拾着自己的包。 “谢谢你喽!”滕洛尔先钻出来,对着屹湘笑。 屹湘看看她——挺干净漂亮的一个女孩子。脸上素素的,还带着笑,手臂搭在车顶,神态放松极了。可今天天气虽然暖,傍晚还是冷的,她穿的还是嫌少了些。雪白的一弯膀子裸露在空气里,皮草跟丝绸混搭的上装将她气质中野性和温柔都衬了出来……屹湘习惯性估算了一下她的身高。 “咦?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滕洛尔关了车门。 屹湘没答话。她从狭窄的通道侧身出去。 “你先别急着走啊……”滕洛尔觉得奇怪。 粟茂茂这才从车里出来,见屹湘已经走开了,滕洛尔还想追问人家,倒笑了笑,说:“你想想可能在哪儿见过?” “谁知道呢。就是觉得眼熟。”滕洛尔看着前面那个背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我肯定在哪儿见过她。” “美人嘛,当然谁都觉得眼熟。”粟茂茂微笑。 “胡说,美人我见多了……”滕洛尔顿了顿,嘻嘻笑着,“你也是美人。美人儿,咱们上去吃东西……”她一口甜糯的南方口音,故意带了儿化音说出来,简直让人骨头都发酥。 第114页 粟茂茂受不了,拆穿她:“特意跑这儿吃东西?你是来守株待兔吧?还得拉上我垫背——我告儿你,我晚上可是得回家去立规矩。上回把车撞成那样,我爹可是每日让人盯紧了我。禁足还不知道要禁到猴年马月去呢。” 滕洛尔笑,“想做叶太太不是?你这禁足的日子,才刚开始呢。”她咯咯笑着,笑声传的老远。前面那个女子步子不疾不徐,姿态十分的好看。她忍不住目光一直跟着她,想着,便说:“真正的美人,从没有显山露水的;那起子脸上刷了涂料出来给人看的,多数经不得推敲。我瞅着都难受,不知道那些男人是怎么受得了的。” “你说亚宁哥啊?”粟茂茂笑,“就好这口儿吧。绯闻全都上星级,也不容易。听说他之前跟人定过婚……就是头天晚上求婚,谁料到第二天一早他酒醒了就解除婚姻——这种事儿也能干出来。” “变态。”滕洛尔哼了一声。 “喂!” “我今儿不见着他不算完。” “你知道他一定过来?”粟茂茂气,“要我说,你不如直接去……” 滕洛尔甩了一下头发,指着后面不远处跟着她的人,跟茂茂说:“我?我敢出现在董夫人活动范围内,董亚宁就敢让人对我下手,你信吗?” 粟茂茂不出声。 “我听说他最近晚晚都在这儿。那半吊子大明星闹事儿,不也在这儿嘛?等着就是了,我就不信堵不着他!”滕洛尔说着人已经走出了旋转门,“走啦,先吃东西——别害怕,你该回家报到就回;我自个儿在这儿等那混蛋……” 粟茂茂推着她快些走。 滕洛尔又看了一眼前面,还跟粟茂茂说:“我肯定在哪儿见过她,就是这个背影……” “走吧。”粟茂茂也跟着她瞅了屹湘半晌才移开目光。 屹湘加快了脚步。 两个女孩子嘻嘻哈哈的笑语就在身后似的,银铃一般,只是太响了,就让人觉得有些刺耳了…… 她进了电梯,只觉得脚后跟都疼。幸亏还是穿了平底靴子,仍然是累。 包里电话响,她接起来,是小冯。听小冯有些犹豫的声音,她有预感小冯是要说难为人的事儿。果真等她走出电梯来,听到小冯说:“付小姐那边……” 屹湘转了个弯,看到自己房门前站着人呢——竟然是母亲跟崇碧一起来了,还有秘书小高——她错愕。 郗广舒跟叶崇碧也已经看到屹湘。屹湘快走几步,赶紧从包里拿出房卡来塞到崇碧手里,就听电话里小冯在说“……说是今晚又有时间了……她那边跟汪小一再的说不好意思,确实是有急事才把约定一改再改,让您为难了……汪小姐说如果您确实没有时间,那就让安德烈去一趟也是可以的;她晚些时候亲自给您电话。郗小姐,我多嘴说一句,付小姐这里,让安德烈去是可以去,但是……” 屹湘已经进了房。母亲跟崇碧正把带来的东西给她归类,她往前走了两步,对着电话说:“你现在在哪儿?” 小冯立刻说:“我还在公司。” 屹湘几乎是叹了口气出来,说:“你告诉付英晨的助理,让他们定一个时间,我过去。”她说完收了线,只闻到一股香味,笑着问:“给我带好吃的来了?” 郗广舒看着女儿从扑克脸到满脸堆笑只用了不到一秒钟,忍不住揉了一下女儿的头发,说:“跟谁发脾气呢?” 第六章 没有黄昏的阁楼(十三) “哪儿有。”屹湘见崇碧已经泡好了茶,笑着说“辛苦”。 郗广舒说:“有脾气也控制些,别让底下做事的人为难。” 屹湘看妈妈的表情,笑笑,说:“知道。我这不就忍了嘛。” 郗广舒点头,道:“我不过白说一句。” “对了你们俩怎么一起来了?” “我陪妈妈过来看看你,然后我们去吃饭、再去看戏。”崇碧说。 屹湘绝倒,“你?你也就是去‘看’戏,‘听’是断然听不懂的。”见崇碧要掐的样子,笑着问:“妈,我也想去。” 郗广舒笑着,说:“这会子就是凭空多出一张票来,我看你也是去不成。再说是苦情戏,你不爱看的。” 屹湘对着崇碧笑。苦情戏,这个香蕉人陪着未来婆婆去看苦情戏……人真的是要心中情愿,才甘之如饴。她靠在崇碧肩膀上,嘟了嘟嘴,“我不耽误你们联络感情,今儿晚上我还得听候调遣。” 郗广舒点头,站起来巡视了房间内外的布置。 屹湘笑着问崇碧:“衣服送去了,怎么样?” “好极了。巧了今儿姑妈她们也都在,看了都说好。你知道我小姑挑剔的要命,若不是真好她才懒得夸呢。还说瞧着她有必要改天上去找你给她做衣服……你别接她的活儿,她们这种脾气的客人,难办。”崇碧开玩笑。 第115页 屹湘想到那付英晨,拍着手说:“没关系,说穿了我们这部分业务,靠的就是她们的消费力。倒不怕客人挑剔,就怕客人不上门——等下我可能还得出门去。”她觉得肚饿,打开面前的瓷罐,里面是炖的鸡汤,顿时口水四溢,“乖乖,你们能天天上来吗?” “让你住家里又不肯。妈妈不放心呢。”崇碧笑眯眯的,“你在找房子?有谱儿了没?我要不要让我哥……” 屹湘急忙摆手,“别别别,千万别麻烦他。”她想到叶崇磬那面无表情的样子,赶紧谢绝。“已经找好了两处,我回头去看看,也就定下来了。”说着电话响,她答应着,跟小冯确定一下时间,说“等下见吧。”她喝口鸡汤,对着崇碧道:“说出去谁信啊,简直跟24小时营业的披萨店一样,客人说,多加点儿洋葱,好多加点儿洋葱;少加点儿起司,好,少加点儿起司——凌晨三点送披萨上门可以吗?行,只要您付钱。” 崇碧笑歪了,说:“讲的这么可怜。”她心里一动,问:“你送过披萨?” “谁没打过工呢?”屹湘只顾喝汤,指着碗中的汤,说:“好东西。” “我妈让我们家老阿姨炖的,说谢谢你给我忙了好些日子。哪天你有时间,到我家里吃饭,她亲自下厨。”崇碧笑着说。 “那不敢当。”屹湘听着便笑了。叶夫人亲自下厨?“请叶伯母放心啦,不用特意对我好,我也不是作恶多端的小姑子。” 崇碧也笑。熟悉起来了,只觉得屹湘活泼的时候,可爱的紧…… 屹湘送走了母亲和崇碧,等到了冯程程。 要去的那个小区,刚刚崇碧还开玩笑说那位置先前应该是“王公贵族”才能住的地儿,等到到了进来了她才觉得崇碧这玩笑也有八九分真了。小区的安保极严格,光是在大门口受到盘问就足足有十分钟。 屹湘在车上始终一言不发,由着小冯和小李去交涉。她只看着昏暗的灯下这一片密密的林子,里面的住宅都隐在密林之中,看不清楚究竟。并不宽的柏油路弯弯曲曲的在林中绕来绕去,不时的有一个小岔口,看过去就是个小院落,多数是没有灯光的,暗暗的一片。几乎是到了小区的最里端,才看到一排联体别墅。 “应该是这里了。”程程先下车,“我先去看看。” 屹湘站在路边等,抬头看着这里星星点点的灯光。 安静也是安静极了。住在这里,环境倒真是很不错。 她忽然听到背后有粗重的呼吸声,不禁寒毛竖了起来。 旁边的小李先“啊”的一声喊起来,手里捏着的袋子几乎立刻扔掉,整个人像被什么推着似的噔噔噔的后退了好几步,指着屹湘身后。 屹湘转身,就在她身后,有一只狮子一般的巨型獒犬,正“咻咻”的喘着粗气。 屹湘吃惊。她第一次这般面对面的看到藏獒,体型之巨大的确出乎意料。而且,这大家伙瞪着那对在暗色里亮汪汪的眼,确实够唬人的。但让她吃惊的不是这只獒,而是牵着獒的那个人——站在树影子里的高个子男人,见到她应该也是很意外。 “叶大哥。”屹湘认出是叶崇磬,先开口叫人。 叶崇磬的手机在不停的闪,他对着屹湘点头,看了眼路对面仍在按门铃的冯程程,问:“你们是一起的?”他的手机信号提示家里有人来访。 “你住在这里?”屹湘反问。 “对。”叶崇磬拉着獒,“你们这是……” “我们来找付小姐。”屹湘说着,回头叫了小冯一声,示意她别按门铃了。 叶崇磬“嗯”了一声。 “她不在家?”屹湘问。獒犬不知道什么时候接近了她,正用它的大鼻头在嗅着她裤脚的味道呢,热乎乎的鼻息喷在她脚踝处,痒痒的。她想都没想,伸手就揉了下獒犬的背毛,“小子,别乱动。” 叶崇磬想要阻止她的动作已经来不及,只好用力扯住手里的皮绳,迫使獒犬后退些,担心它对陌生人做出攻击动作来,不料这家伙并没有表现出攻击性来。屹湘继续揉着它的背毛,它继续嗅着屹湘的裤脚,两厢里竟相安无事——叶崇磬颇意外,董亚宁的这“儿子”,对陌生人向来是极不友好。 屹湘又问:“付小姐不在?” 叶崇磬皱皱眉,看着屹湘,神色有点儿奇怪。 第六章 没有黄昏的阁楼(十四) “这里没有这个人。” “付英晨付小姐,不在这里?”小冯惊讶追问。 “这是我的公寓。”叶崇磬回答。 屹湘觉得蹊跷,转头看小冯。 小冯“呀”了一声,慌忙拿出手机来,说:“明明就说是在d区5栋……” 第116页 “那就对了。这里是c区5。d区在后面。往前走右转。”叶崇磬说。 小冯张了嘴,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屹湘心想今儿怎么事情就这么不顺利呢! 她耐着性子,待小冯去打电话了,对叶崇磬说:“抱歉,打扰你了。” “没关系。我刚搬来不久,不太了解其他住客的状况。” “谢谢。我同事会问到的。”屹湘忙说。 叶崇磬低头看看旺财。这家伙已经安静下来。他满意的拍拍它的头。旺财不乐意的甩了下大脑袋……他发现屹湘也在看旺财,眼神温柔。 “它叫什么名字?”屹湘问。留意到旺财项圈上垂下来一块金属牌。 “旺财。”叶崇磬回答。 旺财…… 屹湘笑了下,“好名字。” 叶崇磬心想可不是么。得是多财迷的人才好意思起这么喜庆的名字啊……他只点了点头。 屹湘忍不住又弯身伸手过去揉了揉旺财的大头,夸它:“真是个好脾气的小子。” 小冯过来跟她说,已经联络到付小姐。 屹湘跟叶崇磬道别。 叶崇磬站在楼下看着他们一行三人走远了,拽着旺财的绳子往回走。没回自己家,而是开了隔壁的门锁。进了院门给旺财解开绳子,看着它不慌不忙的穿过花径上了台阶,从狗洞里钻进门。 他进门前又看了一眼远处,那三人恰好转了弯…… “在看什么呢?”董亚宁裹着一条薄毯子,从厨房里探出半边身子来,鼻音浓重。叶崇磬皱眉问他:“怎么下来了?” “饿。”董亚宁出来。他招招手,旺财跑到他脚边,他看了一眼,就问:“谁碰过它?” 叶崇磬眼前晃过那个蹲下来比旺财大不了多少的暗色身影,脱了手套,问亚宁:“叫外送还是简单吃点儿什么?”他走进厨房去一检查,这才知道为什么董亚宁在厨房乱晃手里却空空如也——他的冰箱都跟被打劫过似的,除了水和啤酒什么都没有。他忍不住骂了一句,“医生是说让你别乱吃东西,没说别吃东西吧?” 董亚宁笑。在操作台边坐下来。整个厨房几乎全金属材质,银光闪闪、洁净异常。两个大男人呆在一丝油烟气没有的厨房里,倒像是进了手术室。 “我想喝粥。”董亚宁说。 “打电话让让送吧。”叶崇磬头疼,“我一会儿得上去开会。时间差不多了。”他看了看冰箱里还有水,没过期,拿了一瓶倒出来给董亚宁。见董亚宁一动不动的,发着呆似的,他就说:“你继续睡一觉。东西到了自然有人叫你。” 董亚宁说好。 这抗过敏药一吃下去,他就跟神志不清了似的。听着叶崇磬拨通了电话,问他要喝什么粥,他脱口而出:“白果粥。”可接着便听到叶崇磬清清楚楚的说了句“那好,就白粥”,他垮了脸,“没味道。” “挑嘴。等你好了,哪怕你百花粥呢。”叶崇磬没好气的说。 “我不挑嘴。”董亚宁不服。说完这句,又泄气似的,猛的连续打了两个喷嚏。过敏加感冒,可难受死他了。 叶崇磬看着他那红鼻子红眼睛的模样,挥了挥手,说:“旺财,叫你爸上楼休息去吧。” 董亚宁笑,又打喷嚏。 叶崇磬调出sophie的电话来,吩咐她让人送点子米面粮油上来。放下电话见董亚宁笑,问:“怎么?” “我们啊,没有老婆可以,没有秘书是万万不可以的。”董亚宁说着,站起来往客厅走,倒在宽大的沙发里,懒洋洋的捶着头。头疼。 “d区5栋住的是谁你知道吧?”叶崇磬问。 董亚宁继续捶着头,“怎么关心起这个来了?” “我还真不知道这儿还有这么一人。”叶崇磬淡淡的说。 董亚宁沉吟片刻,才说:“当初让人来找我的时候,说是图这儿清净。我琢磨着就不能是白留着,得有点儿什么故事。果不其然是给了付氏。我看也不见得是图这儿清净,要清净给送到国外去不就行了,图的是个方便吧。不过,这付氏也很有办法,不常过来。我住进来以后也就遇到过一回。你深居简出的,不知道更正常了。” 叶崇磬心想这董亚宁付出的不过是一小栋房,到头来是身份暧昧尴尬的付氏悄没声息的住进来,他交换到了什么,恐怕不可估计;难怪上次n37那块地,董亚宁听了自己一句话,说放了就放了,合着这里面,门道儿还多了去了……如果真是这样,董亚宁这算盘打的也不算不精了。 “真有你的。”他说。也不难理解,只是没想到。如果今天不是某人摸错门……他看了趴在董亚宁身边的旺财一眼。 董亚宁听了他这话,晓得他明白了,倒笑了,说:“你知道有这么个人就行了。难道我们还至于真跟她攀交情?” 第117页 叶崇磬这就要走,看着董亚宁蜷在沙发上,样子实在是难受,停了一会儿问:“告诉芳菲一声吧?”董亚宁一向要强,生病从来不肯吭声;今天要不是他撞了来,也就自己扛着了。见他没反应,笑着问:“那么多女朋友呢,一个都不能来?” 他话音未落,就见董亚宁翻了个身抓起一只拖鞋对着自己的方向飞过来,他忙躲开,开门就出去了。拖鞋砸在门上发出“咚”的一声响,他闷声一笑…… 董亚宁这猛的一用力,忽然冒了汗出来,倒舒服多了。 他搓着旺财的大耳朵,琢磨着叶崇磬怎么忽然问到了付氏的事。不过崇磬便是知道了,也没什么不妥。他摸了摸胃部。不知道是不是饿的有点儿狠了,今天格外的想吃白果粥…… 屹湘他们走到后面那排联体别墅前,5号的院门外已经站了一个中年女子。见到他们过来,礼貌的问过是不是郗屹湘小姐,得到确认之后,才带他们进去,在门厅里,屹湘听那女子说:“真不好意思,让你们特地上来。” 第六章 没有黄昏的阁楼(十五) 屹湘借着门厅的灯光,看清楚眼前这位女子的容貌——素颜,戴着装饰眼镜,跟图像资料里的付英晨,判若两人——而眼尖的屹湘立即发现了付英晨左边眼角下有一片阴影。 付英晨也在打量着郗屹湘,发现屹湘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她转了下身子。 屹湘回头小冯说让她也出去跟小李两人到车上去等。小冯愣了一下问不需要我帮忙嘛,屹湘只说:“我出来的时候会打电话的。” 等他们俩出去,她才换了鞋子,见付英晨一直在旁边静立等候,她问:“我们开始工作?” 她一手拎着两个袋子,一手拿着工具箱。 “跟我来吧。”付英晨伸手过来接礼服袋子,引着她穿过客厅。 也许是留了意,屹湘发现付英晨走路的姿势也有点儿奇怪……似乎是知道她在看着自己,付英晨加快了脚步,推开一间房门进去开了灯。屹湘跟着进去。房内灯光明亮极了,是一间衣帽间兼化妆室,看上去总体上还算是分类明确,只是每一部分都有些物满为患的意思,显得杂乱拥堵。 屹湘想这付英晨的品味也太大杂烩了,绝对需要一个专职的服装顾问替她打理。不过转念又一想,这种长期服务的人员,付氏留在自己身边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这也就难怪了。 付英晨把礼服袋子放在屋子中央那个放配饰的玻璃柜上,等屹湘把工具箱放好,她说:“郗小姐,我硬是要你上来,是难为你了。不过我不得不请你来一趟。” 屹湘束了手。 她从进门开始就预料到事情恐怕又要生变。好在有了心理准备,打定主意既来之则安之。 “我眼下只好信任你。因为我想不到更好的解决方案。”付英晨说。 屹湘不出声。 付英晨咬了咬牙,抬手解开自己的衣领。 屹湘看到付英晨眼神里有一种冷而绝然的神色,蓦地让她发冷,心里咯噔一下,眼见着付英晨迅速的将上衣剥了下来,只剩了一抹胸衣站在她面前。她这才明白究竟。眼前这苍白的身子上是一道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不知道被什么打的,有几处简直血肉模糊……她头皮一麻,说:“付小姐,我知道了。” 付英晨裹上衣服,冷静的对屹湘说:“你给我想办法,让我明天晚上能在公众面前完美亮相。”并不客气。 屹湘也没有计较她的语气和态度。 难怪要把礼服改成那样。 这哪儿是改礼服能解决的了的问题。 屹湘沉吟片刻,干脆打消了拿出随身带来的这两件礼服的念头,说:“付小姐,你需要的是换两件衣服。” “可消息已经放出去了……”付英晨强调。 “你穿什么衣服亮相重要呢,还是你的名誉重要?”屹湘问。她诧异——怎么这个时候,还这么想不开? 付英晨悻悻的哼了一声,咬着牙问:“我要非想穿这个呢?” 屹湘笑了下,“付小姐是lw贵客,我们店里的规矩你也是清楚的。今儿我来这儿了,有什么说什么,不怕得罪你。” 付英晨摘了装饰眼镜。眼角下的阴影更明显了。 屹湘看的清楚,接着说:“老实讲,这两件礼服实在是不合适——说到底是付小姐你穿衣服,不是衣服穿你。对不对?”她站的位置正好是一排礼服的衣柜,见付英晨一时没有回话,推开玻璃门,指着里面的那些长长短短的礼服,说:“这里面都是重金买回来的礼服吧?有几件还是原装的?”她看着,抽出两件来,“付小姐,你请我来,最重要的是得到专业意见,不是让我按你的心意胡乱改动、最后还是穿的特别不像样子吧?我们的合作,最好是双赢而不是两败俱伤。换句话说,付小姐你形象珍贵,lw也丢不起人。” 第118页 付英晨索性坐下来,翘着二郎腿,看着屹湘,“你的意见呢?” 屹湘抖了抖她挑出来的这两条裙子,说:“这两件虽然是lw上一季的款式,但是好在基本款,永不过时。”她拿近了看看,“一次也没穿过?” 付英晨又哼了一声,没否认。 屹湘把这两件挂在衣柜门上,从旁边的衣柜里找出一件军装款上衣、一件西装上衣,分别搭配了那两件小礼服,“穿上试试。” 付英晨犹豫。 “付小姐我明确告诉你,我带来的这两件,除非你能亮出你的胸和背,不然我一条丝都不会动。”屹湘说。 付英晨瞪了她一会儿,终于脱下衣服来,“如果不好看……” “先试试。”屹湘知道她这会儿只是色厉内荏。 付英晨把身上的衣服都脱下来。衣服脱的很快,动作也不轻柔,看样子并不太顾及身上的伤痕。 屹湘转开脸。付氏身上深深浅浅的痕迹,摆明了新伤旧痕一层叠一层。 付英晨先穿上了黑色小礼服搭白色军装款上衣。黑色礼服的领子齐到下巴处。 屹湘从首饰柜子里挑好了一挂腰饰和手袋给她,同款的晚装鞋子也从鞋柜里找出来,放在地上。 付英晨一一遵照她的意思办了。 站在穿衣镜前,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看了一会儿,踩着高跟鞋在小圆地毯上踱着步子,装束一简洁利落,步态也显得轻盈——就连她并不纤细的腰身,被硬朗的上装和修身的小礼服一托,也遮了个妙。 “难怪。”付英晨往镜子前又跨了两步。 屹湘也不管她觉得什么是“难怪”,又让她试另外一套。 “卫生间在哪儿?”她趁着付氏换衣服,问道。 “出门右转就是。” 屹湘揉了揉肚子。可恨这不争气的肠胃啊……她洗手的时候手机响,是小冯。她回复着信息,没留神脚下,差点儿撞上去的时候,面前这团粉红嫩声嫩气的说:“你是谁呀?” 第六章 没有黄昏的阁楼(十六) 屹湘结结实实的是吓了一跳。 她拿着手机站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凭空里冒出来的小女孩儿——约莫有四五岁的模样,散着头发光着脚丫,穿着粉色的睡衣,小苹果脸比睡衣的颜色还要红润,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屹湘,忽然叫起来:“妈妈!” 屹湘手机都差点儿掉地上。 那莹润的小嘴巴喊起来声量吓煞人。 隔壁房间里付英晨出来,小女孩儿看到她,却忽然噎住了似的没了声音,瞪大眼睛只是瞅着,泪汪汪的,小嘴就扁了…… 楼梯上传来踢踢踏踏的声音,穿着睡衣的保姆慌慌张张的跑着下来。见有外人在,保姆一声不吭。小女孩儿回头看见保姆,抓住了保姆的衣襟儿。 付英晨这才出声:“不是让你看好她嘛?!”恶声恶气的。 保姆满脸通红的把小女孩儿抱起来,小女孩趴在保姆怀里,张开嘴便大声哭起来。保姆赶紧的哄着她上楼…… 付英晨立即转身回了化妆室。 屹湘在门外给小冯回完了信息才过来,打量着付英晨新换的这套行头,说:“比那一套还要精神。” 付英晨前后左右的查看了一会儿,问:“以后直接找你可以嘛?” “公司自有安排。”屹湘婉转的说。 “郗小姐。”付英晨注视着屹湘。 “可以叫我vanessa。”屹湘说。 “明明有中文名,叫什么洋名儿那么拗口。”付英晨说着,把脚上的鞋子甩了,“谢谢你。” “不客气。”屹湘收拾起自己的东西预备走。 “还是要谢谢的。”付英晨脱下了外套。 屹湘明白她这句话的含义大概是可深可浅。 “之前与汪小姐合作愉快,希望以后跟你也能相处的好。”她说着,眼神里有一点什么。 屹湘没有多做停留,告辞出来。 付英晨也没有远送。 屹湘见小冯和小李站在院门外等她,笑道:“不是说让你们上车?外面多冷?” 小李老实的说:“我们担心你被妖怪吃掉。” 屹湘哑然失笑。 三个人一起走在路边。 冯程程走着走着,忽然问:“刚刚那位牵着狗的帅大叔是谁?”她眨着眼,问屹湘:“你可是叫他叶大哥?” “那你是不是该叫我一声阿姨?”屹湘避而不答。他们已经走到了车边。她这句话说出来,走在前面的小李先笑了。 小冯笑嘻嘻的说:“八卦一下嘛——郗小姐你跟董小姐熟;住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的,你也有一位叶大哥——咦,董先生……” 屹湘愣了一下。 小冯笃定的说:“真是董先生呢。哇,夜会美女。”她仿佛也觉得这样是撞了人的隐私,急忙压低了声音。 第119页 屹湘一低头先上了车。 隔了街道,能看到路对面院中别墅的台阶上,穿的很随意的董亚宁,正跟一位年轻女子站在门口。他不知说了什么,那女子摇着手,转身轻快的迈着步子下了台阶,走到一半,像是他想起了什么,叫住她,只一瞬,她脚步轻快的又回去了,站在董亚宁面前,两人都笑的爽利……屹湘伸手拉下遮光帘,催小李开车。 “不早了,我们回去吧。”她说。 董亚宁是提醒sophie走另一侧的门,去叶崇磬那更便利一些。sophie跟他是极熟的,当下也不客气的穿门过室,赶忙走了。 他随意的扫了一眼外面——街对面停着的一辆保姆车恰在这个时候启动起来。正要关门的动作停了一下——那车身是奶油色……车牌号也好像在哪儿见过。 车子迅速的从他眼前驶过。 他站在门口,良久才转身回来。 回身看到旺财趴在地板上,他蹲下身,手像骨梳似的,梳理着它颈后的毛。 可能是身体不舒服,会有幻觉。 刚刚sophie带人进来的时候,他正坐在那里喝粥。 这会儿大半碗粥下肚,看着米面粮油堆在面前,他还是觉得肚子饿…… “你想吃点儿什么?”她在他耳边轻声的问。 那一年春天过敏症就好像今年,犯的格外严重,哮喘症状都出现;小镇上,春天的花又开的格外的繁盛,害他哪儿都不能去——他也不想再去哪儿,只要屋子里呆着,能看到她就好了。 那个春假是他忽然之间决定给自己放的。公司正在最忙的时候,他说走立刻买了机票就走。 其实她说忙,不让他过去看她的,说没时间陪他。他也忙,但还是去了。时间久了就有些不安心和不确定,“忙”也可能只是借口。去了果然,她真是忙。毕业后进了那家著名的公司,从小设计师开始做,一副拼命三郎相,乐此不疲。 跟她说,还是回去吧。我不想总看不见你,打电话还老是找不到你、即便找到你说不了三句话就被人打断…… 她说就这么回去怎么行,我在这里才刚刚开始。 见他皱眉,开玩笑说我回去要是变懒了怎么办。你知道我一犯懒会怎么样,干脆做了米虫了呢? 我养着你呗,怕我没那个能力啊,咱家不指着你挣这仨瓜俩枣儿的。他笑。把她装在口袋里,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就是他的,他一个人的。 她拧着他的腮,说就知道你想这样。我还想趁着现在有力气积累点儿经验和人脉…… 他说你回去就是,回去全是人脉,你想怎么折腾由着你。 她皱眉。董亚宁我不愿意那么着。 他说你不那么着,人也不会觉得你半点儿关系不用啊,何苦来的呢…… 那是说不通的道理。她坚持,他也坚持。各不相让。吵架,永不休止的吵。吵到两个人精疲力竭的。分开,又想念。只是眼睛看不到,心就开始乱转,六神无主……急了就胡思乱想。恶性循环。 难得在一起,也总是被琐事打断。 他来了几日,就有几日是眼睁睁看着她清早匆匆忙忙的出去,很晚才回来;回来便是一副累的跟散架了似的模样,又觉得心疼。忍不住跟她怄气,每到听她上楼拿钥匙开门的声音,就先跳上床去装睡。她会蹑手蹑脚的进门,洗干净了才轻手轻脚的爬上床来。他背对着她,故意的把被子都裹到自己身上…… 第六章 没有黄昏的阁楼(十七) 她总是悄悄的看他一会儿,从身后搂住他,她身上总是凉凉的,所以有什么办法,早上醒过来,还是他抱着她——有一天他装睡装的自己真睡过去,醒过来才发现她还没上床,赶紧下去找。她竟然在浴缸里睡着,浴缸里的水都凉了,她脱下来的衣服扔的到处是,沾了浓重的酒气,细嗅还有大麻味,只觉得一股子怒火蹿上来,一把从水里捞起她来…… 吵架。又是吵架。 她怪他不理解又不信任她又试图把他的想法强加于她,他就怪她交友不慎、任性放纵……各不相让,冷战到天亮,她收拾好了便走,继续上班去。 其实他最怪她是工作起来不要命,根本不会好好儿照顾自己。 果然晚上回来的早了,原来是发烧。 他忍不住对她发火。她脾气更大。这一架吵的史无前例的凶猛。 最后两个人默默的对着,都觉得累极。 他心里发冷。万里迢迢的来到她面前,本不该是这样的…… 而她说,我们分开冷静一下好不好,再这么下去我会疯的。 他看了她半晌,问,那么,霍克斯海德,还去不去? 她答应了他的,忙过这几天,趁周末跟他一起去霍克斯海德旅行。她说过那是她的福地。总想着跟他去一次。他也那么想。其实去哪儿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也在,只是他们俩,安安静静的在一起…… 第120页 她说不去。 脸硬的跟什么似的。 他问你是不是想好了。 她转开脸。说想好了,我们暂时分开吧。 他忽然间再次爆发:暂时分开,湘湘,我们什么时候还真正在一起过、你是真正完完全全属于我过?你连跟我交往,都迟迟不肯公开!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对你来说,我到底能排到第几位? 她不肯回答。 他发狠:邱湘湘你到底有几分认真,还是,你就从来没打算跟我认真? 她转回头来,脸色发白,分明也是气到了,却仍然不肯回答。 这一来他简直没办法控制自己。冲动中,收拾了东西就离开了她那小小的公寓。 外面下着雨。 伦敦春季的雨,格外的阴凉。 他叫了出租车往机场去,走到半路又下车。在雨中立着,身上发冷,心里却渐渐的生了火似的,烟尘四起。 有电话打进来找他,问他什么时间到。他才反应过来是预定的旅馆在确认他的行程。原来定好的,明天一早就到霍克斯海德。 他自己乘车去了霍克斯海德。 安慰自己说这样算不了什么,机票是几日后的,假期也没完呢,就算给自己放假不也好嘛。还把手机都关了。 住下来,才后悔。 他订旅馆的时候撒了谎,跟人家说是度蜜月来的。店主人热情极了,什么都照着新婚夫妇的标准来准备,看见他一次,就问一次,董太太呢?要晚点儿才来?到了半天,已经被追问的不敢出房门。 自己明白,半天,只有半天而已,思念已经蚀骨啮心。 开了机,电话进来几个,没有一个是她的。只觉得难过。倒在柔软的大床上,雨点子噼里啪啦的打在窗上,屋子里光线昏暗,正是她最最喜爱的,“下雨天、睡觉天”……一觉睡到天黑,朦朦胧胧间听到有人敲门,他应也不想应,动就更不想动。很久很久,一只凉凉的小手,覆在他额上,他一把按住。 黑影里,蹲在床前的,头发丝上有着深重的水汽的,是她。 好像是轻而薄的一个影子,那般的不真实,就连呼吸都是凉的,让他迫不及待的将这个影子捉住…… 后来的每一个细节他如果想记起来,便都能记起来。每一个细节。连她那天穿的衣服,有几颗扣子、有几层、怎么一件一件在他手中飘落的,都能记起来……只是到了着急的时候,怎么也解不开她的胸衣,索性用牙齿咬。 她也不帮他,看着他着急;温柔的手,难得温柔的手,抚摸着他的发脚。 他呵她的痒,两个人笑着滚倒在地上,发出巨响。 她要他轻点儿,他使坏,说没关系,我们是……新婚夫妇。 呵,新婚夫妇…… 她柔滑细腻的肌肤,就在他唇齿间含着,他像吃到冰激凌的小孩,再也不肯罢休,恨不得自己也成了冰激凌,好跟她融作一处…… 半夜里醒来,她沉睡在他身边。 外面的雨还在下,心里安宁到不可思议。他十分贪心的想,如果时间能停滞,让这一刻无限延长,该有多好啊……拥着她到天亮,透过窗子,看到外面,是雨后的鸟语花香。膀子被她压的酸了,他还舍不得动,倒是她醒了,调皮的逗他……这一次是他睡到日上三竿。 被她叫醒,轻声的问他,想吃什么,我可以借用布莱尔太太的厨房。 他看着伏在床头的她,发丝垂下来,垂在他额头,痒痒的,心也痒痒的,痒到心旌荡漾,说,什么也不想吃,只想吃冰激凌……被她拿了枕头捂在脸上,差点儿闷死。她那么小一个人,不知道怎么手上的劲儿就那么大。 她笑着出去,真的借了店主人的厨房来,给他做了顿早午饭。店主人布莱尔太太夸她。她做鬼脸儿。 他开心的很。 她被称作董太太的时候,他比她还要开心。 两个人骑着自行车在小镇上胡乱的晃。没有目的,不赶时间。美丽安宁的霍克斯海德,美丽安宁的她……飘着面包香气的小路上,他牵着她的手,经过那所圣米迦勒与诸天使教堂,他问,要不要进去? 她微笑。她说我跟你,哪儿是我们不信仰的神能见证的。 夕阳下她面容上有一种晶莹的光彩,淡淡的,但是让人不能自已的。 他拥紧了她。 他没问她为什么发了那样的狠之后,还是会来找他;他只知道,那个时候的他,不能没有她。即便她不肯也始终没有能够给他任何关于未来的承诺,他知道的是,这么多年了,不管她在哪里、距离他是远是近,他都想要抓住她,牢牢的。 第六章 没有黄昏的阁楼(十八) 她问他,你愿不愿意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成功的。我一定要成功。 第121页 他明白她为什么对于成功有那么强烈的欲望。于是开玩笑说,好,我知道,你不想让人说,你是董亚宁的太太,而是有一天,想让人介绍我:这是邱湘湘的先生…… 她不语。勾住他的颈子,深深的吻他。 倚在教堂的灰石墙上,冷而坚硬的墙壁硌着他的背脊,并不舒服;她亲的那么狠、他的唇被她咬的发疼……她骨子里总有一股隐隐的野性,时不时的钻出来,就像在暗夜里舞动的精灵,让他着迷、让他害怕、让他深深的沉溺其中又想要牢牢的用力的封住,更让他不能放心。 她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很抱歉。 她跟他说抱歉,他觉得不是滋味。 多年以前,那个她还不像女孩子的女孩子的时代开始,他以为“抱歉”这种词,她永远不会对他说。那份了解和体谅,是她给他的信任,独独属于他。 他看了她半晌,这回沉默的是他。 只是继续牵着手,在夕阳下的小径上走着。都沉默。回到旅馆里,布莱尔太太说,晚餐已经给你们送到房间里去了,祝你们有一个愉快的夜晚。 走在木楼梯上,他突然停下,说我抱你进房间去吧。 她笑着问你干嘛?像被吓到的样子。 他说不是蜜月中嘛,像个度蜜月的样子好不好? 她说你越玩儿越真了快别发神经了,喂这样怪肉麻的…… 他拉住她不松手,到底抱着她进了房间——真正的一间蜜月房:烛光晚餐、四处可见的花瓣……倒在床上,花瓣和她的头发丝儿一起黏在他脸上,暖的暖、凉的凉。一暖一凉之间,心跳都似乎是不规律的了。 她说这真让我有一种错觉呢。语气温柔的不得了。 他忽然间涕泗具下。 她开玩笑说你不用这么感动吧,我刚刚说的是错觉。 他气结。接着喷嚏上阵,真狼狈。恼的不得了,在这种时候,犯了过敏症…… 他生病了,她老老实实的陪了他三天。三天里最多的就是陪他坐在阁楼的窗台上看风景。他吃药睡着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画图……待她下去给他煮东西吃了,他翻看着她的画稿。不太像是随便画的;她画功从来都是最好的,聪慧又努力,做什么都不会落在人后,迟早是要成功的……他出神的看着外面草地上一簇又一簇的白色小花,叫不出名字来,只是觉得清雅。 “这些小花看上去很像獐牙菜吧?”她端着白粥坐在他身边。米香扑鼻。 是很像。有一年暑假他们旅行,去神农架。到处都能看到开花的獐牙菜。 她说獐牙菜的小花美丽,就像绿色底子小白花的印花布。停了一会儿又说,正好在设计一组童装,这种花色给小女孩儿穿多么可爱……话题又回到工作上。 他不出声。 她坐到他身边,小心的吹凉了粥喂给他吃。 其实她不惯照顾人,他也不惯这么被人照顾。这好像是个别扭的游戏,要慢慢的才能习惯。 他吃完了,看着她。 阁楼里光线开始暗淡,她的面容也有些模糊。 她的电话在响,拖了好久她都没有接。好半晌,反而是他拿起来,递给她说接听吧。 她当着他的面接了电话,不知道对方是谁,只见她慢慢的走到外面去,电话是一个接一个,时间越来越久,后来听到她的笑声,轻松而又愉悦。 天色完全暗下来,他已经看不到外面的小花的时候,她进来,轻轻的从背后抱住他,说我得马上会伦敦。 她柔软的手臂像水草一般,扣在他的腰间。 他说好,我们一起走。 他答应的痛快,她却有些不忍了,说你再休息一天吧。 他说不,我也得回去了。 公司里家里好几头三催四催,他只是一拖再拖,说烦了就干脆关手机。 他笑着说:“你知道我这种妈宝,离了父母的眼面儿,立时三刻的就会被追踪下落——我离开已经太久了。”他并没有跟她讲的是,这样来了伦敦看她,也有些缘由;只是不忍心让她跟着心急,也只想看看她的模样。 她似是明白他的处境。也明白他不想她有负担。并不多问。 收拾东西的时候他说不知道那座灯塔还在不在。就看到她身形停滞一下,回头对他笑了笑,说在的吧,那是引航的灯塔。之后又说有机会我们一起回去看一看…… 他笑着说你这么忙,这个机会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了。也不是抱怨的语气,因为不是抱怨,反而觉得生疏了。 她看着他。过一会儿,终于转身过去,继续收拾东西。 离开的时候跟布莱尔太太告别。老太太请他们明年再来。 他笑着说好,我们明年再来。 第122页 在伦敦火车站出站口两人就去了不同方向,她去哪里,他没有问;他只是告诉她,他会去芳菲那里勾留半日。 她走的急匆匆的。说会去机场送他。 “等我哦……”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头也不回的跑掉了。 他到了芳菲的住处,芳菲简直不欢迎他,说他有异性没人性、妹子是早抛在脑后了。那一天他也懒得开口。芳菲看出他情绪不佳,只问了句:七年之痒……能熬过去嘛? 芳菲不提,他几乎没有意识到,他们……七年了。已经七年了。 他说这有什么,我们会有无数个七年的。 芳菲笑笑,再不发一语。 他走的时候她并没有来得及赶到机场送她。换了往常他该暴跳如雷,却忍住没有生气。电话里他们照常说说笑笑,正常的不得了。 他应该是习惯了,她说话很难算数,尤其是在他这里。 第六章 没有黄昏的阁楼(十九) 在北京落地的时候第一个电话打给她,她没能接起;打回公寓,就是答录机招呼——他对着答录机报了平安。 之后……霍克斯海德之约,永远没了下文…… 旺财张着嘴巴呼呼的吐着热气,呱唧呱唧舔了两下董亚宁的脸。 董亚宁看看旺财,一时性起,刚刚替它梳理顺滑的毛,又被他伸手揉了个乱七八糟的,看着这小子站起来猛猛的甩着毛,他说:“笨东西。” 据说狗越笨,就越是一生只能认准一个主人。比如藏獒。旺财是那一窝小犬里被淘汰的一个,拿给他的时候还得了犬瘟。卖主说这小家伙怕是熬不过三两天去的……犬舍在海拔四五千米的地方,他偶然去参观的;也知道这种唯一不怕野兽的犬,只适合在雪域高原上生活,拘束了它,简直是罪孽;既是那样,他原本就该转身就走的,却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鼻子干干、眼泪汪汪的小家伙,他一伸手就把它逮住了,说:“你开个价,我要了。” 卖主吓了一跳。提醒他说董先生,这是病狗。我预备让它自生自灭的。 他拎着它,它的体温真高,且神情呆滞,心里也知道怕是没的救,但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子执拗,就是要带走。 卖主说狗先带走吧,以后再说。 回北京的路上,李晋说真怕等下去提那航空箱子,里面的小家伙没气儿了……他瞪了李晋一眼,说我董亚宁的狗,怎么可以tmd随随便便就死那么没出息? 嘴硬而已。他跟李晋同样的想法。而这种担心,在随后的半年里,他时常都有。整整治疗了大半年,病情时好时坏。他常在半夜里得带着这个越来越大的家伙去兽医那里或者通知兽医上门来急救。好几次医生都说别救了董先生,没用了……他就是不肯放弃。说这小子虽然病着可是能吃能喝的,肯定有的救。就那么坚持下来,直到它完全康复——可能是长的不容易,这家伙就更懂事。 卖主在前不久遇到他,听说狗活了下来,憨厚的汉子对着他,实实在在的说了句董先生他们都说你心狠着呢,有好狗也别卖给你,给多少钱都别……你还要狗不要,我给你留最好的。 他说我的旺财已经是最好的。转了转眼珠子又骂,我tm就算脾气不好名声不佳吧,难道会虐畜?到底拐了人家一只小的回来。 他看着旺财,忍不住又骂一句:“笨东西。” 这笨东西,在他从哈瓦那回来之后不久就遇到,也是缘分;它好像专门是来陪他度过难熬的时间的…… 电话在响,他站起来去接。 女人在电话里的声音跟平常不同,又有些娇娇怯怯的味道,大约是知道前晚闯了一祸,他肯接电话,已经是意外之意外……他正对着客厅里整面墙的鱼缸,浴缸里的小丑鱼活泼好动,看到他好像有灵性一般,纷纷的游过来。他在心里默念着它们的名字,女人说了什么,他并没有太往心里去,只听到最后一句,问他可不可以见个面、担心他不舒服呢……他嘴角一抿。 “明儿吧。”淡淡的,停了一会儿,他说:“记得给我煮好白果粥。” **************** 屹湘一出电梯就看见走廊上站了两个保镖模样的男子。 这类人她经常会见到。 多数衣着整齐、其貌不扬但一定是身怀绝技又努力深藏不露。 他们俩见她从电梯出来,并没有刻意回避她的目光,反而有礼貌的后退几步,这倒让屹湘颇为诧异,稍一转身她就明白了这究竟是为了什么——董亚宁的包房门口,那个女孩子正伸长了两条修长的美腿坐在地上,左手拿了一只银色的小酒瓶,右手端着平板电脑,玩儿拍摄呢……看起来是悠闲自得、完全不怕打持久战的模样。 第123页 她见屹湘拿着房卡开门,又是用一声“喂”开头,算是打招呼,“你住在这里呢?” 屹湘开了门,眼角的余光看到那两位保镖密切的注意着这里的动向,并不上前来。她心想是啊,没有得到上面的指示,她也不闹事,他们也只能看着。 屹湘推开门便进去了。 外面也没了动静。 她洗过澡才觉得重返人间似的,听到门铃响知道是送吃的,立时肚饿。 服务员送来的不止有牛奶,还有三明治跟刚刚出炉的起司蛋糕——她需要吃点儿甜东西,好让自己舒服一些,才能去打那工笔花鸟图的腹稿…… 她看了一眼那个等候的女孩子——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条薄毯子,不知道是不是睡了过去,总之是一动不动。 心底猛的蹿升了一点点火苗子,她忙转身,立即就看到那盆红心蝴蝶兰。 “郗小姐,还有什么吩咐没?”服务员跟她熟悉了,走之前打个招呼。 她摇头说没有。待要关门,忽见着那女孩子动了一下。不,并没有醒,只是手臂在不自觉的抽搐。 屹湘愣愣的看着那女孩子只一会儿便又恢复了安静。她看了看时间,十一点整。并不算很晚,可她等的那个男人,恐怕今晚是不会出现了……她脚步不自觉的往那边走去。感觉到身后有目光跟随,她也不在乎。 女孩子的东西散了一地。那只银色的小酒壶,也许是屹湘格外留意,只觉得更加光华绚烂。酒气并不算重,但她烂醉。 “郗小姐。”身后有人叫她。 她站起来,说:“叫醒她,看她随身有没有带药,喂给她吃;不然带她去诊所——如果不想她出事的话,极早让她戒酒。” 她转身绕过了那二人。 明明是走远了,酒味却越来越浓了似的——恐怕是伏特加,也许更混进去了金酒,烈到不能再烈了——你到底有什么样的伤心事,非要喝到自己如泥如土?如此轻贱自己,你可知道,有一天,你会后悔? 她的手指也微微痉、挛。 她想这个地方,她真的是不能再住下去了…… 也许明日回家,问问崇碧? 或者就像小冯说的,去住那满是海归的高层——认识新的朋友,也没有什么不好。 于是她给小冯打电话,说:“我迫不及待想去看看你给我选好的那两个住处了……咦,那我不妨多看看……” 夜色深沉。 一切归于沉寂之后,身处何处,原本无关紧要。 只是,像那样没有黄昏的阁楼,这一生,不晓得有没有缘分再遇? 第七章 没有露珠的早晨(一) 屹湘七转八转的靠着导航仪才找到了跟冯程程约好的巷口。这里距离国子监很近,附近雍和宫香火旺盛的时候,车子格外的多。她小心的行驶,待看到小冯站在树下翘首以待的身影的时候,她几乎已经出了一身的透汗。 小冯看到她,活泼泼的跑着过来指挥着她见缝插针停好车,拉开车门便问她:“路上顺利吗?” 屹湘以手抹额。额上汗珠足以说明状况。她只问:“怎么走?” 她等会儿得按钟赶回家去——今天父亲例行的身体检查,她知道后特意在日程上做了记录。母亲和潇潇也不肯对她说的太细,她想知道什么,还不如极早回家自己去观察来得快些——她看看时间,还算是宽裕。跟着小冯从前方的巷口拐进去,看见密密的柳条儿已经喜欢。只是巷子里车停的未免太满了些。走到近前,是修葺的崭新的大门。屹湘看着那漆的通红的大门,门边的石狮子更是簇新的带着石头新近被打磨过的犀利光泽,她没急着往里走,摸了摸灰砖墙,叹了口气。 小冯机敏,问道:“怎么?” 她笑笑,问:“屋主是哪里人?” 小冯想了想,说:“不知道呢,只听说是做餐饮生意起家的,大概是南方人。” 屹湘想,真可惜了原来的那些旧砖头了……仿佛记得谁说过,前些年刚回北京的时候,有一天站在街上,猛然间发现京城不是他印象里的那个样子了,那心情简直悲从中来。那时候听了这说法就只是开玩笑,说你们这些学建筑的人到底不一样,对待古建筑总跟旧情人似的,恨不得她一辈子都是那种风情万种、仪态婀娜、再也不会变异,一时走了样子,心里便万般不是滋味……但此刻她有点儿能够理解这种心情了。 新也是太新了。商业也足够商业了。不是不保护,只是保护的不太得法。 她站在院中的紫藤架下。刚刚冒出芽儿来的藤,盘根错节的,木架子下极干净,什么摆设都没有。她眼瞅着这些,有些发愣。 第124页 二房东等在那里,跟小冯聊了两句,招呼屹湘去看看房间——不是说好的东厢房,而是两间倒座儿——屹湘听着小冯很不乐意的跟二房东说那您电话里就该跟我说清楚啊倒座儿怎么可以……屹湘喊住小冯,说倒座儿有倒座儿的好处,我们过去看看再说。 小冯到底年轻几岁,这时候显出小孩子脾气来了。 屹湘微笑。 “住的舒服,在哪儿倒是无所谓。”屹湘说着先跟着二房东进了屋子。收拾的还算洁净,只是一股子新装修的味道,多少也有些潮湿。她沉吟片刻,客气的问了问价格,随后说要考虑,就要离开。出门的时候正遇到一对外国夫妇,兴致勃勃的看着这院中的设施,屹湘见二房东更加兴致勃勃的操着一口漂亮的英文跟他们聊起来,笑着跟小冯说:“我看我还是去看那高层公寓吧——不接地气儿就不接地气儿。” “我以为你一定喜欢这里。先带你这儿来了。谁知道会有这样的变动。”小冯沮丧。 屹湘笑。这意外并不令她不愉快。跟人有关的事情,总是变数最多。她正笑着,电话响,一看号码,她接起来便叫“妈妈”,车匙按了一下,示意小冯先上车,“我再看一处房子,马上就可以……什么?” 她站住了。 小冯人还没上车,就只见郗屹湘脸色微微一变,她停住脚步,听着屹湘说“我马上回来……妈妈我这就来您怎么能这个时候还不让我过去呢”接着便挂断了电话,小冯就问:“出什么事了?” 屹湘忙稳住心神,说:“我父亲被送进医院了。小冯,我得赶过去……真不好意思。” 小冯过来,从她手里拿了车匙,“告诉我在哪家医院,我开车送你去。” 屹湘想说不用,小冯不由分说的已经坐进了驾驶位,她只好坐进车子里,说了地址。 小冯一路上都不出声。 屹湘心里发慌。倒分外的感激小冯很懂得在什么时候保持安静。往医院去的路并不算长,路上也算顺畅,可她额上不停的落汗,于是也不停的擦汗。 小冯把车子停在停车场之后,才知道自己这是来了什么地儿。她觉得自己最好什么都不要问。车匙还给郗屹湘,她说自己出门右转走两步打车就会便好了,要屹湘不必担心。还笑着说差旅费公司会报销啦……屹湘记挂父亲,多谢小冯体贴,嘱咐她路上小心,匆匆忙忙的就往病房那边去。 脚步匆匆的,在小院落的大门口被警卫拦住。屹湘已经看到了高秘书,她还没过来,屹湘先报了名字过去。被告知仍需等待核查,直到高秘书过来,陪她等着核查完毕。 屹湘心里说不出的恼火,又不方便对着高秘书发,只一声不吭的走在了前头。 倒是高秘书轻声的跟她解释:“今儿不光是咱们家首长在这院里呢。”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交代了缘由。 屹湘咽了一口唾沫。 一路上密密的警戒,没来由的让她心里更添了一层堵。 “我父亲怎样?”她问。已经上了二楼,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些。母亲电话里说什么也不让她来,她只道是母亲怕她特别抗拒这个地方……可她怎能不来? 高秘书轻声说:“稳定了。只是前两日特别的忙,没有休息好,血压有些高,在卫生间差点儿跌了。医生赶忙给送过来了,说还是在这儿观察一下比较放心。” 屹湘心里明白。24小时有医生跟着,谁不放心?除非状况已经开始恶化。她略站了站——这种脸色进去,父亲没事也该给她搅和的心情不好了。 高秘书体谅的站在一旁等她。 屹湘看着窗外,宁静的小院落,一条小径穿过枫树林通往另一所小楼。从这儿隐隐约约的能看到小楼前人影晃动,她忽然浑身一震。 第七章 没有露珠的早晨(二) “那是……”她回身。自己都知道自己的声音是在发抖了。 高秘书还没回答,病房门响,医生和郗广舒一起出来了。 见到屹湘,郗广舒略一伸手,将女儿拉在身边,给她介绍主治医生;屹湘点头,站在旁边默不作声——她脸色之苍白,令在场的人都以为她是担心父亲,并不以为其他。只有高秘书悄悄的退到一边去,从窗口看了一下外面——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常。 送走了医生,郗广舒才看看女儿的脸,“手冰凉冰凉的,吓到了?”她温和的问。眼神似不经意的看了一眼自己的秘书。“不是说了不要紧,看你。” 屹湘只看着母亲的眼。 郗广舒让她进去探视一下父亲,微笑道:“眼见为实。你爸爸好好儿的呢。” 屹湘要进病房,听着高秘书跟母亲说了几句话,母亲在身后说:“是吗?资老一来,这儿安全级别提高的也太过了。咱们进出都不方便了……”她扶了一下门,一步跨进病房,走两步就看到了病床上坐着的父亲。 第125页 邱亚非并没有换病号服,仍是家常的衣服,好像准备随时离开这里似的。 见到屹湘,他笑呵呵的拍着床沿。 屹湘过去,一句话都没说,伸手抱住父亲的肩膀。只觉得全身的骨节都酥软了,埋了半边脸在父亲胸口,又不敢把这重量都压在父亲身上,只一会儿,人简直滑了一截子在病床上,好久,除了父亲温暖的手拍着她的背,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郗广舒默默的关了病房门。 她在走廊上踱着步子,时不时的,她的目光也遛达出去,望着不远处那栋灰色的小楼…… 高秘书接了两个电话,过来跟她汇报。 她沉吟。 听到后面有声响,她知道是屹湘出来了,对着女儿笑了一下。 屹湘沉默着望住母亲,母亲镇定自若的笑容,此时看起来虽令她安心,却也格外的觉得不忍,她小声的说:“妈妈,有事情就去忙吧,我在这里照顾爸爸。” 郗广舒似是有些意外,“湘湘……” “妈妈你去吧。我在这儿。”屹湘又说一遍。 “你行吗?”郗广舒知道自己必须走,可留屹湘在这里,她还是有些犹豫,“湘湘,你爸爸没事,今天的检查结束了等报告就可以,他晚上就可以回家的。” “那我陪爸爸晚上再回家。”屹湘丝毫不带犹豫的说。 郗广舒这才说:“既然这样,也好。你在这儿看着些,不要让爸爸再翻那些劳什子文件什么的……看住了他。”郗广舒走到门口去,对着丈夫简单的说了一句话、给了一个手势,便离开了。 屹湘回身把门关了,一眼看到父亲正要从床边拿起一沓子公文来,她忙叫道:“爸!”说着就过去夺了过来,看都不看就塞回去,“别强调理由……我还认得出是加急——不是不让您处理,只是不用非得这会儿处理,不信离了您不行。”她说着,把父亲鼻梁上的花镜都取下来了。 邱亚非点着屹湘。 “就几个小时。您哪怕小睡一会儿呢。”屹湘说着坐下来。 安静的,父女俩相对。 邱亚非摸摸女儿的头顶,真的靠在床头,闭上了眼睛。 屹湘扯开被子,给父亲盖好。 病房里什么都有,电视机电脑的,她却什么都不想动。拉好了窗帘来遮光,打开冰箱,饮料极其丰富,就是没有一样是含有酒精的——她清点了一遍,还是取了瓶矿泉水出来。只觉得脑门儿一阵抽搐似的,疼的有些锐利。她从包里拿出药盒来,捏了半粒吃下去。转头再看看,父亲轻轻的发出鼾声……她眼眶有些发酸,走到床边坐下来,看着父亲的面容。 老多了呢。 潇潇模样俊俏,像母亲更多些,但面庞棱角,像父亲,只是父亲年轻的时候,恐怕比潇潇还要英俊些。 外公在世的时候,有一次被老朋友说起,论选女婿,郗老眼光独到。外公就笑着说,亚非嘛,亚非可不是我挑的,是广舒自己挑的,要我说,亚非除了模样不济,样样倒是都比广舒强……外公惯会正话反说。 她还记得自己高中毕业典礼,竟然是跟潇潇的中学同一天举行。母亲带团出访了,父亲出京了,潇潇说不在乎毕业典礼,见她烦恼,就说湘湘要不我作你家长去参加毕业式吧——她气的要命。还要作为毕业生代表致辞,难道父母一个都不能到场……伤心的想哭。 谁知道她刚刚站到礼堂讲台上,就看到了坐在前排的父亲。跟普通家长一样,甚至比普通家长更普通,几乎淹没在一片白色的短袖衫的中年人中间——但父亲是英俊的,即便穿的是那样普通的短袖衫,那气质也是卓尔不群的——她有十来秒钟站在那里只看着父亲微笑,主持典礼的副校长以为她忘词儿,提醒她,她才开口,说:“今天最最高兴的,是我的父亲能亲自参加我的毕业典礼。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使我能够站在这里,代表我亲爱的同学们,向培养我们的母校、向教导我们的老师们致谢……”这个开头不是准备好的,接下来的词儿也不是,但三分钟的演讲流畅而自然。 她看着父亲对她露出赞许的微笑。 之后她拉着父亲参观学校,这里那里都走走,骄傲开心的不得了。 有人眼尖,过来问“您是不是邱亚非同志”? 父亲微笑不语。 她代答:长得像而已。 父女俩悄悄的到运动器械区,父亲给她露了两手,标准的双杠动作,腾跃翻滚,实在是很厉害。她看得出远处的便衣警卫很紧张。而父亲也不在乎。父女俩顿时有种违规的小小得意和快活。 那么高兴,以至于从来不能忘怀…… 屹湘一瓶水都喝光,落下去的冰水冰的心尖儿发木。 第126页 “湘湘。”邱亚非睁开眼睛。 屹湘握住父亲的手,“爸,您要保重身体。”终于说出来。这对她来说,是最最重要的一件事了。 第七章 没有露珠的早晨(三) “我的身体,我自己最知道。”邱亚非缓慢的说。目光逡巡在女儿脸上,似有话要说、但并不能说出来的样子。 屹湘的胸口开始疼。 “能不能让爸爸看着你,好好的生活?” 屹湘垂下眼帘。 洁白的床单上细密的纹路像忽然之间裂开了无数的缝隙,有些什么东西在往外钻,直接钻到了她的心头……她闭上眼睛,嘴角是有了一丝笑:“爸,我听您的。” 邱亚非却不再说话。 夕阳从窗帘缝隙里投进了房内,地上有那么一块,红彤彤的。 **************** 屹湘周一上班的时候特别的提前了半小时。 下车前特意又检查了一遍整齐的放在画夹子里面的画稿。一组十二帧尺幅画稿,另外还有一个扇面。 画稿是给芳菲的;扇面是崇碧要的。 昨晚她陪着父亲从医院返家时,进门不久,潇潇也回来了。她有些意外,潇潇不在意的说,清明节假期啊。她跟潇潇一起在父亲那里坐着,听着潇潇问父亲订婚宴是不是取消……父亲微笑着说你娶媳妇不能娶的太便宜,程序再简化下去,叶家怕是要把崇碧收回去了。潇潇笑着说崇碧的意见,也是不必这么复杂。她看出潇潇并不是真的想省掉这一步。订婚宴虽然规模不大,说好了只有至亲,邱家这边亲戚不算多,但叶家却人多势众,不能有所懈怠。潇潇应是考虑父亲身体状况才打算这么做。她看着父亲脸上的疲色,心疼极了。 潇潇让她出来休息,由他陪陪父亲——潇潇跟父亲似是有什么要紧事要说的样子,她听话的退了出来——在外面踱了好久的步子,只觉得六神无主。母亲回来看她那个样子,也并不出语安慰,只赶着她自己去找点儿事情做,过一会儿才能开饭呢。 她心绪烦乱间,打开了画室的门,看着几乎是原封未动的画室,渐渐的回了神。 她的画室里只多了一样东西,就是外公的大画桌——她抚摸着画桌温润的桌面。好像多年前握着外公温暖的手……母亲来叫她吃饭,见她坐在画桌便只顾了发呆,跟她说,外公说过的,这是给你的嫁妆。 母亲的语气好像是在说最平常不过的一件小事。 她也当听了一件最平常不过的小事,并不往心里去的样子。却说起来,该去给外公扫墓的。 母亲只说,外公在世的时候,这些个事情上并不讲究,你心里记挂着外公就好了…… 饭后崇碧来了,她陪着坐了一会儿就回到画室。 把笔墨纸砚都摆到画桌上,细细的挑了颜色,灯光调到最接近日光的水平。拿着笔半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想半日,还是画她最拿手的兰花和蛱蝶,线条简单,又能幻化出很多组合来,不易重复……直到叶崇碧跑到画室外面敲门,她一动未动。 听着崇碧问:“湘湘,打不打扰你?” 她搁下画笔,轻轻的对着未干的画吹了一口气,站起来去开门。 崇碧给她送了一盅茶,“我过来看看你的画。你都闷了一晚上了,休息下。” 屹湘请她进来。 崇碧虽然看一样赞一样,并不乱动她的东西,嘱咐她继续,自己可以站在一边欣赏。 她笑着跟崇碧解释,自己一向不太习惯自己画画的时候身边有人在,问:“昨儿个戏听的可好?” 崇碧也不掩饰,说:“除了戏园子那对联‘演悲欢离合当代岂无前代事,观抑扬褒贬座中常有剧中人’我越品越有意思,其他的,可以用‘对牛弹琴’来形容我。” “你本是听交响乐才会落泪的人。”她开崇碧玩笑。 崇碧笑,说:“我本不是轻易会落泪的人。” 她品着那句话,崇碧把自己打造的真像穿了钢盔铁甲似的,于是她笑笑,说:“那我怎么听说,有人被从马背上摔下来还大哭一场?” “哈哈……”崇碧笑的爽朗,“那是正常生理反应。真真切切的骨肉分离,不哭不是人了——你听谁说的?那日没几个人在的,传开了?哎呀,都怪我哥的那匹暴龙,太认生……对了。”崇碧说着,弯身又看了一会儿屹湘的画,菜低声说:“求你件事儿。” “你一说求我,我就害怕。”她不知不觉喝光了茶盅里的参茶。想是这一日奔走疲劳,她实实在在的需要养分。 崇碧说:“我是瞧着你画的画儿才想起来的,若是你不觉得我这个要求过分的话,能不能给我画个扇面?” 第127页 “过分。”她笑了。 “你听我说。”崇碧倒认真起来,说:“我总留心呢,在找一把相似的扇子,可是怎么也找不到。” 她有些好奇,问:“什么样的?” “就是这样的,疏疏的几笔兰叶,两只彩蝶。很清淡的画面。”崇碧说。 她凝神。 崇碧形容的很简单,画面也并不出奇。她却忽然心里一动。 “这种扇子很常见。现今存世的明清古扇颇多,不难找出来一两样入眼的。”她说。 “你说的是古扇,不要那种。要的是能随身带着的。”崇碧说。神色里竟有点儿忧郁。 她愣了一会儿,道:“原来你是拿我的画儿给人做消遣去。不给。” “消遣?也是啊。”崇碧叹气,想了想,才说:“有个人,当年被毁了把这样的扇子。我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了,反正直到如今我都不能忘了当时他那表情。想起来便揪心。我当然也不想纵容他睹物思人,只是这事儿我搁在心里这么长时间,硬是过不去……就想着哪怕是不能原物奉还,到底给他一个交代……这几年吧,我看着他越来越正常,就觉得越来越不正常。想开了其实也没什么,就想继续宠着他吧,迟早有一天他能明白过来,现在就再纵容他一下。” 她继续发愣。 崇碧也沉默了。有一下没一下的扯着毛衫上的线头。 只有暖气片子咕咕的发出轻响,才让屋子里有点儿动静。 第七章 没有露珠的早晨(四) “看我都跟你说些什么。这等想不开的伤心人,不提也罢。算了,你当我没说。”崇碧倒也豁达。她歪着头又看了一会儿屹湘的画稿,笑道:“很怪,这几年我也不算没研究过这类的画作,就是一眼看见你画的蛱蝶,才算是入了眼。有种match的感觉,好像一直在对焦,忽然就调对了,画面立刻清晰了。” “少来。哄我出手是吧?跟董芳菲一个德行。”她说。崇碧刚刚说的这个人……莫名的,让她想起那四个字:情深不寿。心头有一点酸涩感,抓着青玉镇纸的手,不由得狠捏了几分。 “谁跟她一样呢。”崇碧笑。 “好,不一样。可你再讲话中英混杂,小心被我哥说。”她说。潇潇很有点儿牛脾气。 “我好多了不是?在家被我爷爷骂那才叫惨……跟你说我最近总是闯祸,前儿晚上在爷爷那儿泡茶,给他弄炸了一个新到手的紫砂壶,爷爷没说什么,我们家大哥简直没把我损到家,要命。”崇碧无奈。 她知道他们家是大排行,崇碧说的那位大哥,应该就是那位著名的青衣叶崇磐。她最近也开始留心姻亲的一些事情,就算做功课也要做足一些,免得到时候失礼。 “你忘了先给壶上浇一遍热水?怎么犯这种错误?不该呢。” “就是啊,不是正跟潇潇讲电话呢嘛。”崇碧吐吐舌。 她看着自己的画稿,问:“能给我形容下,那扇面是怎样的?” 崇碧眼睛一亮,马上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个小本子,小巧的钢笔一握,在桌案上就画起来。也许崇碧是对那个扇面的印象太深刻,一笔一画的指指点点,很快就在本子上标出了大体的内容。 她半晌才说:“你这夹七夹八的乱来一气,都是什么呢。” “早知道当年我也好好儿的学。”崇碧叹口气。然后又很期待的看着她,问:“能明白我要的是什么样的扇面嘛?” 她当然明白。不过有点儿保留的说:“我试试。” 崇碧干脆在她腮上亲了一下。 她笑,“不用唇膏的嘴唇还这么润……”立刻被崇碧打。 两个人笑到眼湿湿…… 她几乎熬了一个通宵,画好了这些。 曙光初现的时候,她被外面警卫班出操的口令和整齐的脚步声惊醒,原来自己在画室里睡着了。她站在院子里,看着父亲办公室灯已经亮了;轻轻的走到办公室窗下,翘脚看着里面,父亲披着一件驼色的厚毛衣,正在灯下看着什么…… 屹湘收好画才下车,见芳菲那黛色的跑车早已停在了她的店前,先去店里找她。 芳菲正指挥人把最新的瓷器摆到橱窗里,看见她马上就过来,待见了她手上的画稿,简直爱不释手。 “我得找个好画师摹上去!”芳菲把画稿收好,瞅着屹湘的面孔,“你熬夜了是不是?” 屹湘摆手就要走,芳菲一把拉住她,从旁边桌子上拎过一个保温壶塞给她,说:“拿去。这是我自个儿煲的汤呢。” 她不肯要。 芳菲推她,“你要是肯给我多画点儿画,我包你一年四季有靓汤喝!”话说出来她自己也觉得好笑,“得了,算我得了便宜卖乖……回头请你吃饭!” 第128页 她看着屹湘离开,把画又拿出来认真的看一遍。旁边的职员慢慢的聚拢过来,七嘴八舌的议论着,有一位笑着说“把这样的稿子摹到坯子上去,没有一二十年的画功怕是不行,又怕是只得其形、不得其韵……董小姐你真该让本人亲自画。” 董芳菲叹气。 她还不知道本人亲自画效果更好? …… 屹湘在办公室听着小冯跟她汇报今天的日程,早上第一项便是开会,下午有一个约,小冯说:“陈月皓小姐,下午三时半来试礼服。陈小姐一向是汪小姐亲自照顾的。” “这次她选的礼服是谁的设计?” “a组的安德烈。”小冯看下资料,说。 “让安德烈跟进。”屹湘头都没抬,翻着自己的记事本。 小冯答应着,把手上的两张剪报递过来,微笑着说:“这是这两日报上的娱乐新闻,付英晨两次亮相均获好评。有一家时尚杂志特意打电话来求证。” 屹湘点点头,“无功亦无过而已。” “付英晨派助手打电话过来,有意思买下原先出借给她的那两件礼服。”小冯说。 “告诉她,有人捷足先登,已经询价。” “哎?” “然后挂出去,下午陈月皓来试礼服,嘱咐职员一起拿进去。”屹湘说。 小冯笑起来,“是。”出门前提醒屹湘,“您记得今天亲自去趟银行。有几个手续需要您亲自签名。” “哪家?”屹湘终于在电话本子里找到了那个旧电话号码,抬头问。 “恒泰的东区分行。”小冯说,“我把资料放在信封里,带着去就行,会有人专门照顾您的。” 小冯出去。 屹湘拨出电话,还想着,恒泰、恒泰……一张漂亮的支票和支票上漂亮的签名便在眼前晃了起来,她吸口气,这个,巧也是巧了些……好在叶崇磬总不至于没事儿便在分行大堂里乱转吧? 这时候电话接通,她忙问:“喂,请问是不是高师傅?” 对方却说不是。再问,已经不耐烦。她无奈的放下电话。 小小的一幅扇面,她是精细的画了。想着师父当年的字画,全都是这位师傅的祖传手艺照应着,按年纪推算,今年应当刚刚古稀……她想了想,看看时间,离开会还有十分钟。记忆里深深的印着的那个电话号码,她拨打出去。电话响了好久,都没有人来接通,正在她要放弃的时候,话筒被人拿了起来。 “喂?”对方应答。 屹湘愣了。这声音粗哑,带着鼻音。可她不会听错的——怎么这个时候,他会在? 她还没有出声,他却好像料到了她是谁似的,说:“你等着,我请师母来接电话。” 话筒被扣住了。 是,师父家的电话机,长年累月的放在客厅墙角的花梨木方凳上,蒙着亚麻布的方巾,花边是师母亲手钩上去的……屹湘尽量平稳着自己的呼吸。 第七章 没有露珠的早晨(五) 听筒里传来远远的对话声,应是师母那柔柔的苏白,在问他是谁的电话,他怎么回答的,她听不清楚,就听的脚步声渐近,听筒被拿起来,她就先开了口:“师母,我是湘湘。” 老太太几乎立刻就回答:“小湘湘,你是请假,今天不来上课?” 她愣住。 老太太接着在电话里笑起来,说:“你这个孩子。” “师母……”她轻声。为什么老太太就这一句话,能让她转瞬之间有回到天堂的感觉? “老头子出去散步了,不到十点钟是回不来的,你这会子打电话是白搭呢。阿宁也等他半日了,死老头,每天都要把口袋里的零钱都花光——湘湘你什么时候过来?老头子说不爱你送他的长衫,让你甭想一件长衫就打发了他,他可是就等着让你哪天上门来交作业,好让他看看这些年你荒废到什么地步了。”老太太语速极快,十分快乐。 屹湘想笑,问:“师母,给我做酒酿丸子么?” “哟,跟你那馋嘴的哥哥一个样儿,潇潇也刚说要带着媳妇儿来送帖子,嚷嚷着就想吃酒酿丸子。还有阿宁也是,进门儿就等着这个了。”老太太笑道。 人上年纪了,嗓音却丝毫不见老。 屹湘脑海里,师母从来都是灰白的发辫盘在头顶,一方蜡染的帕子裹了头,十分的干净利落。亲手做的江南小吃,好吃的简直跟梦一样。 “知道的就说你们都惦记着老头子生日呢,不知道的还当你们约好了一起来麻烦我老太太。”老太太笑着,停下来问:“说吧,你这会子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儿?” 屹湘终于微笑,“师母,我是想问高师傅的电话,怎么打过去不是他家了。” 第129页 “小高嘛?”老太太想了想,“你等等。” 屹湘听到师母在问,阿宁小高搬到哪里去了,转过来又跟她说地址,说:“他住的那块儿拆迁了,阿宁给他安排到别处去了,都好几年了,难怪你不知道……” 屹湘记下地址,听着师母絮絮的唠叨了她几句嘱咐她专心上班有空就过来,才放下电话。 地址里,是个陌生的小区。 她刚把地址抄到随身的记事本上去,小冯敲门催她去开会了。 …… 艾师母手按在电话机上站了一会儿,才回身对董亚宁说:“你这个小猴子来得早不如来的巧,也幸好我触到神便有鬼,忽然就想着万一你撞上门来,跟我要酒酿丸子再要短了呢?昨儿就开始预备材料……过来吃些。” 董亚宁正在看师父新近的画——竟是仿的新近大热的《富春山居图》。画才一半,已现恢弘大气,正是师父的画风。他不禁莞尔,跟着师母进了小厨房,自己动手端一碗汤圆儿出来。师母做的酒酿丸子里会放自制的桂花酱,吃起来不甜不腻,特别的有味道。 “不用等师父啦?”他问。咽了口口水的样子。逗的艾师母格外开心。 “他有时间让你等,你有时间等他?都等这老半天了。”艾师母又给他拿了一碗过来,催着他。只管坐在一边,看着这个面容有点儿浮肿的孩子,叹口气道:“你说你整日价瞎忙些什么,年纪轻轻的,能把身体照顾成这样,时不时的这痛那儿痒?一定是作息不规律。” 董亚宁吃一口汤圆,“好吃。”任师母数落,绝不回嘴。 “好吃多吃碗。”艾师母微笑。就喜欢看亚宁的这副样子。 “师母,初八师父生日,我那时不在家,今年不能替师父庆寿了。”他说。这几天日程安排的紧,只有这会儿有空。他只好一早起来就过来送寿礼。 “你年年都记得给操办。”艾师母点头,“原来以为今年能热闹点儿,多了潇潇的媳妇,湘湘也回来了,你反而要出门了。什么时候你们能正经凑一桌给我们俩老看一看” 董亚宁看了眼挂在衣钩上的山东丝的棉长衫,说:“明年师父九十大寿,我说什么也得在家。” “好。”艾师母点着头,“难为你们,耐烦跟死老头一年一年的混日子。” 董亚宁笑了。师母提起师父来,一口一个“死老头”,分明是鹣鲽情深,表面上一听,却是要多不耐烦、便有多不耐烦。多令人羡慕…… 他吃完了两碗酒酿圆子,连汤都不剩,老爷子还没回,便也不再等了。跟师母告辞出来,一个人往巷子外面走。他没让车跟着进来。这个小区旧,都是早年间的老房子。车子进来出去便不是很方便,而且他也愿意自己走走这段小路。他走两步,回头看看老街老房——老爷子几十年都住在这里,不管外面的世界是怎么瞬息万变,他的书房里始终是那个味道,也不肯搬走——他上车前看到巷口几个老人围坐一堆正在下象棋,站在后面拄着拐杖观战的一位穿灰色丝袍子、黑色瓜皮帽、戴着眼镜且有着三缕白髯的老人家,正是师父艾功三。 他看了一会儿。老人家观战兴致勃勃……李晋在他身后说着什么,他也不理。也并没有上前打扰师父,只是叹了口气,嘟囔了一句“真是老小孩儿”,上车便说:“回公司吧。” 车子经过棋摊,董亚宁特意又瞅了眼老爷子。听到李晋在说:“艾老爷子就是领头儿抵制这块儿动迁呢。前阵子摸底调查,老爷子就写了一封信上去。这事儿上面就打了招呼,说暂时不要动这里了;不过您要是说得动老爷子,也成。” 董亚宁点头。老爷子洋洋洒洒万言书,他看过副本。用的是蝇头小楷,一笔一画、一气呵成。文章痛快,字更是硬朗。 “董先生,不如好好儿劝劝艾老爷子。”李晋说。 公司对这一区的动迁工程觊觎已久,身为老板的董亚宁始终没有明确表态。 董亚宁看着街边不时掠过的古槐,棵棵都根深叶茂……他竟笑了笑,说:“我看难。” 李晋观察老板的脸色:终于,短时阴转晴了。 **************** 叶崇磬步幅很大,跟在他身后的分行经理既要跟他汇报、又要跟上他脚步,就必须时刻集中精神。 叶崇磬一向要求下属汇报情况简洁,东区分行经理的啰嗦实在是要超出他的忍耐限度了,他在大堂中央站住,“王经理。”他开口,正对着银行大门,自动门向两边敞开,走进来一个穿着深咖色短外套的女子。他停下来。 王经理等着他的下文,“叶总?” 叶崇磬转回身,点头道:“今儿就到这儿吧。” 第130页 第七章 没有露珠的早晨(六) 一总人都站住。 “叶总上去休息一下吧。您来了就没坐下。”王经理微笑着说。叶崇磬是典型的实干派,从来都是有事情才下来,逗留时间简直能精确到秒。 叶崇磬说:“今天就算了,我还有其他的安排。”他接着摆手示意王经理等人止步别送,带着两名随员便往大厅外走。 银行大厅空旷,他稍稍偏了下脸,就看到郗屹湘目不斜视的右转,匆匆的上了自动扶梯,往二楼去了。他刚从那儿下来,二楼是服务专区。果然扶梯顶端出现了一个穿银行工作制服的女子,就见屹湘抬了下手,她手腕上不知带了什么,正对着光线,闪闪发光,叶崇磬的眼睛被晃了一下。 有好一会儿,眼前都有一个亮亮的小点儿。 直到上了车,他眼睛仍觉不舒服,索性闭目养神。 一路上他也没有开口。 回了办公室,sophie搬进来一摞的文件等着他签。他站着看了一会儿,懒懒的不想动。sophie就问他是不是需要来杯咖啡。 “不用。”叶崇磬拍了拍文件,说,“我今天下班不用车。” sophie答应着出去了。 叶崇磬吐了口气。中午的时候母亲来电话,说今晚家里在爷爷那边有聚会,爷爷交代大家务必到齐,尤其是他。母亲倒是说,爷爷的意思,是在崇碧订婚前,家里人一起吃顿饭。说到崇碧订婚……他不用看日历,后天就是被画了个红色标记的日子。 他觉得眼皮发热。 桌上通话器响,sophie说:“叶先生,叶崇磐(pan)先生来了。” 他正拿了笔,听到这一句,说:“请。” 门一开,sophie请进来的,正是他的堂兄叶崇磐。瘦高挑儿的叶崇磐一进来就皱眉说:“什么味儿啊这是?”他秀长的眉一抬一放之间,已经扫了一眼堂弟这间办公室,见叶崇磬站起来,点着他,“你安稳坐那儿好了,甭搭理我,我坐这儿等你就是了。” 叶崇磬笑了,示意堂兄先坐,说:“马上好。” 叶崇磐也不客气,过去就坐到了叶崇磬对面的椅子上,腿便架起来,托着腮,看一眼静立在一边的sophie。 sophie被他漂亮的眼睛里忽然扫过来的柔媚如丝的眼神瞅的简直一个激灵。默默的,等着老板发话——叶家这大先生啊…… 叶崇磐撇了下嘴。 叶崇磬微笑着,说:“sophie,给‘大先生’来杯金骏眉。”他拿着签字笔,工整的签上自己的名。文件有点儿多,他需耐心的一个一个的确认过。 叶崇磐这会子安静的坐在椅子上,并不打扰他。 过了一会儿,sophie再进来,给叶崇磐上的是盖碗儿茶。 叶崇磐微笑,对sophie轻声说了句“谢”,又看了眼低头忙碌的叶崇磬。他是上来和崇磬一起回老宅的,刚刚先去了一下隔壁他父亲的办公室,却是不在。 “出去三四天了,今儿应该回来。”叶崇磬似乎知道堂兄在想什么,抬头看他,说,“你也真是的。” “他忙,我们总见不着,能都怪我嘛?我这也是早上五点才下飞机,时差都没倒过来呢……”叶崇磐一手端了杯托,一手擎起杯盖,竟是翘起了兰花指,轻轻的刮了两下,茶香四溢的——叶崇磬见崇磐左边眉毛微微上翘,脸上虽是没露出来意思,便晓得他心里是喜欢了——他这位堂哥,脾气向来有些古怪,不能不顺着,可是老顺着,他也不乐意……叶崇磬低头刷刷几下签好了剩下的文件,推了推,起了身。 他从旁边的衣架上取下外衣。 sophie问他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他说“没有,我们这就走了”,便让sophie出去了,说着人站了起来。 “且慢着,我茶还没用好呢。”叶崇磐见崇磬站起来像是要走的意思,慢条斯理的说。 “明白。”叶崇磬原来只是从外套口袋里拿出烟盒来,走两步,过来靠在办公桌上,让了一下叶崇磐,叶崇磐挥了下手,崇磬便自己点了一支。 “老抽烟,难怪你这儿味道怪怪的。”叶崇磐将盖碗茶放下,两腿交叠,坐的端端正正的;一对吊梢眼,水汪汪的,看着崇磬。 崇磬也看着堂兄——他们哥儿几个都高,崇磐却最恨自己这身高,扮相虽过得去,身高却让人难搭伴儿;而在大伯眼里,崇磐这个身高都没超过他的儿子,简直一无是处,更别提从小儿迷戏,到了儿真是从了这一行了…… 哥儿俩相视一笑。 崇磬问:“这回演出还顺利?” “也就那样儿吧。”叶崇磐抬起手来,右手五指的指尖儿对在一处儿,他细看自己指甲的边缘,干净而且整齐。 第131页 “嗯。那就是不错了。”崇磬知道若是演出有问题,崇磐势必是要闭关的,数日到数月,时间不定。期间休想见到他人。 “唉……”叶崇磐刚要说什么,“哎哟,时候儿可不早了,咱得走了。回头要是迟到了,又得被我爹爹骂——我挨骂事儿小,连累你就不合适了。”叶崇磐笑道。虽是这么说着,人可没站起来。 叶崇磬笑道:“急什么。” “不着急啊,不着急咱再坐一会儿。”叶崇磐笑着。在他对面的崇磬,背对着光,一手扶着桌子,一手闲闲的夹着烟,一对长腿……他踢了崇磬一下,说:“站没站相,坐没坐相。” 叶崇磬笑。 崇磐素日行径,唱念做打,真正的循规蹈矩。 “你不是也知道,这会儿再不松快些,晚上骨头就没得松快了。”崇磬说。晓得崇磐过来,是想跟他一起回家呢;崇磐不乐意回,他也不愿意一大家子凑一处的时候,总得老老实实立规矩。拘的慌。 “什么事儿啊,叫我们都回去?”叶崇磐问。 第七章 没有露珠的早晨(七) 叶崇磬说:“还不是崇碧那事儿。具体的,回去不就知道了。” “我倒是不怕回去,我是怕见我爹爹。”叶崇磐挓挲了一下手。 崇磬一笑,“横竖你有爷爷撑腰呢。”叶崇磐是叶潜一手带大的、最宠爱的孙子。从来随着崇磐的性子。闯多大的祸,爷爷也就轻描淡写一句话,“能有多大的事儿啊”,包括唱戏——不像对他,说打就打,说罚就罚,以至于他当初早早被送出去留学,他母亲还说舍不得,他简直如蒙大赦,起码不用再看爷爷那严肃的脸。 “吃醋……”叶崇磐点着他,“又吃醋。” 崇磬把烟丢进烟灰缸。 “我不是那块料,所以宠我;你才是那块料,所以疼你。”叶崇磐微笑。这两句话不再拿腔拿调,却不看崇磬,也不理崇磬的反应,两边抻了抻颈子,说:“你这间办公室也太大了些。人说喜欢用超大空间办公的人,就是善于利用空间感,从一开始便从心理上给人压迫感。”他说着站起来,走到办公桌后面。 叶崇磬办公室有270度的景观,从这儿看出去,十分的壮观。他不由的解了两只纽扣,双手卡在了腰间——叶崇磬看到他的这个姿势,心里一顿。 崇磐为了保持身段儿,饮食控制的极好,每日里的功课只加不减,尽管骨架在那里,但看上去总是偏向柔软文弱些。而此时,崇磐站在这里,只用一个姿势和一个背影,便能告诉人:这是叶家的男人。 他发了下愣,将烟掐灭。 “行里分给我的,轮到什么是什么。我觉得也还好。”崇磬说。这也是实情。他忙的基本没时间看窗外的景。他拿起外衣,“我们走?” 叶崇磐回身,又恢复了他一贯的状态,“走……哇……”竟然拟着抖了一个水袖。 叶崇磬饶是已经习惯了堂兄的做派,还是忍不住笑,道:“你每次来,都让sophie很紧张。”sophie是正经的abc。对这叶崇磐这样看起来像是上上个世纪、又偏偏喜怒无常到极点的人,总有些拿不准怎么应对合适,导致sophie每回都严阵以待,像是生怕哪儿做的不对,失了礼。叶崇磬想到便觉得有趣。 “罢了,罢了。”叶崇磐又虚虚的抖了下水袖。 崇磬拉开办公室的门,请崇磐先走。崇磐挪着步子,宛若凌波,速速移到sophie的秘书位;sophie立即站起来,崇磐正巧走到,斜了sophie一眼,翩若惊鸿的掠过去了。 sophie脸上的肌肉简直都冻成了一条一条的,还镇定的对着叶崇磬说:“叶先生,慢走。” 叶崇磬尽量保持表情正常,只说:“下班吧,sophie,节后见。”说完他加快脚步,追上叶崇磐。 sophie半晌没坐下来,看着那二位,连背影都在两个极端的人,一先一后的进了电梯,她才松口气坐下来…… 只因叶崇磐是从来不开车的,叶崇磬免不得得做他的司机。 他们出来的算早,可是明日开始是假期,路上拥堵的时间也提前了。 叶崇磬原本就习惯趁着堵车想事情,因此并不焦躁;崇磐上车来便自自在在的抚着座椅上柔软的表面,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张碟,放出来,原来是他的音频。崇磐跟着音频哼唱,渐渐入戏,一对眼睛里眼泪汪汪起来。 叶崇磬看惯了堂哥这样子,倒不以为意。 也是,那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呢,这苦楚……叶崇磬转了下头,往路边看了一眼,一个纤细娇小的身影正在往车流中张望,旁边的车子打了双闪。她穿的还是那件深咖色的外套,只是此刻颈上多了一条明黄色的长围巾,正将颈间的围巾向上拢,遮住了鼻子……就是这一瞬间,他将方向盘一打,车子贴右侧路边停了下来。 第132页 叶崇磐被他急转的动作吓了一跳,擦着眼角道:“你这是干什么呢?” 叶崇磬按下了车窗…… 路边的屹湘被这辆突然冲着她就过来的车子吓了一跳。 正要往后躲,车窗降了下来。副驾驶位置上的男子跟她一样瞪着大眼睛,惊讶不已的样子,屹湘一眼看过去觉得这位眼熟的很,他只是看着她,那对眼睛里流露出笑意。 “屹湘?”叶崇磬隔了堂哥跟屹湘打招呼。 “叶大哥?”屹湘弯下身,看清楚是叶崇磬。 “车子抛锚了?”叶崇磬问。 屹湘点点头。 车声嘈杂,尾气严重,她喉咙发痒。 叶崇磬见屹湘只是那么静静的站着,敲了下方向盘,下了车。 叶崇磐倒坐着不动,看着崇磬绕到车前去。 “潇潇的车吧?”他说着,就要开车前盖。 “是。”屹湘见他要动手查看的样子,忙说:“我打电话叫拖车了……” 叶崇磬点点头,双掌下压,车前盖已经被他掀开了。 屹湘跟过去。 叶崇磬仔细的查看着。 屹湘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原本想要阻止的话就没说出口,索性安静的站在旁边。他身材高大,弯身查看机械的时候,头顶不时会蹭到车前盖内侧…… “你去发动一下车子。”叶崇磬低着头,对屹湘说。 “好。”屹湘马上进了驾驶舱,扭动钥匙,发动机嗡嗡嗡的响起来,她愣了一下,惊喜的说:“好了!”她探头出来,对着前面叫:“好了呢!” 叶崇磬合上车前盖,拍着手,点头,说:“发动机下面有一根线有点儿老化。该做一次彻底的检修了。” “谢谢你。”屹湘看着他手上的油污,忙从包里抽出手帕来,叶崇磬没接。 她的手帕洁净而漂亮。 他就从自己口袋里掏出手帕来,仔细的擦拭着,“一点点油而已,没什么。” 屹湘看到他卡其色的裤子上,也沾了几点黑油…… “这衣服……” “很好洗的。不用担心。”叶崇磬说。 “真不好意思。多谢你。”她小声说。 叶崇磬看她一眼,淡淡的说:“举手之劳。” “喂,车修好了,走呗?”叶崇磐靠在车窗上,看着这二人,笑吟吟的说。 屹湘听着他的音调,轻轻的“啊”了一声,说:“你是……” 第七章 没有露珠的早晨(八) 她盯着这张白净的面孔,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冲进了心里。 “我?我才是你正经的叶大哥呢。”叶崇磐伸手过来,屹湘趋前一步,摘下手套来,握了他那只修长的手。微凉,丝绸一般柔滑。崇磐笑着,嘴角上扬,有个非常漂亮的弧度。屹湘看在眼里,不由自主的就有点儿发呆。崇磐就笑:“瞅你这样子实实在在的是认不得我了呢,我可真要伤心了。” 屹湘忙摆手,“不是……”她弱弱的说出这两个字来,弱的没了下文。 “忘了那会子你们要演戏,四处张罗着借戏服的时候了?若不是我,哼!”叶崇磐说着松开手,推车门下车来,屹湘倒退一步,被他用食指点着额头,点的刘海都飞到一边去,“马上就成亲戚了,见了面儿居然都不认人?要说没良心,这就是活生生的没良心!我可是一眼就认出你来了——还就真让人纳闷儿了,怎么就有人能十几二十年模样儿都不走的,你怎么保养的,告诉我法子?” 他语气怪有意思的,屹湘笑出来。 多少年的事儿了,这位叶家大哥,难为他记得清楚。 只是那时候的她年纪小,他也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神采飞扬,容貌清秀,并不像现在这样,张扬。见面才几分钟,便让人坐立不安。 叶崇磐见屹湘但笑不语,略低了身子,让自己的视线跟她的持平,说:“你还记得我教你唱戏?” “没良心的人记性都不好。”屹湘也笑嘻嘻的。拉了下围巾,下巴露出来。站在一边的崇磬看她一眼。 叶崇磐听她这么说,哼了声,乜斜着眼睛对堂弟说:“怎么着,英雄救美的戏码也上完了,该走了吧?迟到了看你怎么办!” 叶崇磬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两瓶水,此时无声的递给堂哥一瓶;转手给屹湘的这瓶,拧开了递过来。 “谢谢。”屹湘有些意外。她看到了水瓶上的标签。 “怎么?”叶崇磬看她。 屹湘犹豫了一下。不怎么好意思直接跟他说,她从回了北京就开始肠胃闹脾气。找不出别的原因来,就以为是水的缘故。 叶崇磬见她不答,问:“你是想知道这个牌子的水哪儿有的卖吧?我回去问问。” “不用麻烦了。应该很快就好。”她说。不想麻烦他。 第133页 “你应该从纽约带一掊土回来。”叶崇磬说。 “嗯?”屹湘不解。叶崇磬不是开玩笑的样子。 “据说,把自己习惯了的地方的土带一点儿在身边,撒到水杯里,就不会水土不服。”叶崇磬喝着水,“我觉得这是有道理的。” 从纽约带回北京…… “反了吧?”她小声说。 “也许你更适应纽约的水土了。”叶崇磬说,见屹湘沉默,“我回去问问秘书。有些东西是她负责给我采购。你要去哪儿,我送你。你的车还是不要再开了。”他声音不高,最后这句话说出来,听起来却有几分容不得商议的味道。 “不耽误你了。我等拖车来。”屹湘说。看看时间,“好慢。” 叶崇磐在一边默默的喝着水,听着这两人交谈,这时候才嗤的一下笑出来,说:“不耽误都耽误了,不怕多耽误一会儿——说吧,去哪儿?还是跟我们一起回家?我们家今儿一准儿有好吃的。”他开着玩笑,像拿着棒棒糖逗小朋友的怪叔叔。 “我约了人的。”屹湘轻声说,“不远,一会儿打车去就好了。” 叶崇磐看着堂弟,笑微微的,像要看他怎么办;崇磬不动声色,并没有立即要走的意思。 几分钟后工人赶来,叶崇磬自然而然的走在前面,帮忙把手续都处理好。屹湘原本就是独立惯了的人,什么事情都习惯了自己做;叶崇磬似是看得出来她的脾气,只不着痕迹的适时提醒她这个、提醒她那个,事情解决的就很顺利。 看着车子被拖走,她松了口气,刚要开口,叶崇磬就说:“上车吧。”他也不看屹湘,径直上车去了。 叶崇磐已经笑着帮她开了车门,刚刚从她车子后备箱里拿出的一个袋子早替她拎到车上去,说:“来吧,他一只羊也是放,一群羊也是赶。” 屹湘看叶氏兄弟的架势,再拒绝已经显得矫情,索性上了车。她的电话响,接起来就听芳菲在那边说“我已经到了,你是不是堵路上了,不用着急,我等你”。 她叹口气,说:“我还得一会儿才能到呢。”挂了电话看看外面的拥堵的车流,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达。 芳菲下午给她电话,例行通知似的告诉她,自己已经定好了位子,晚上会在餐馆等她,如果她不去,她就一直等。还说,有东西给你…… 她听着音响里娇滴婉转的唱腔,小声说:“大哥的唱功,越发精进了。” 叶崇磐笑了。也不答话,只是笑容里那份骄矜和得意,再也掩饰不了。 崇磬把音响开的音量稍大些。 车里的三个人都不出声。 在缓慢推进的车流里,时间都好像慢了下来似的,却并不觉得难熬。 屹湘的下巴埋在围巾里,听到叶崇磬问她:“是不是这里?”原来车子已经停了,她仰脸一瞧,说是的就是这儿。门童过来开车门,替她拎了包,转头又跟叶崇磬他们打招呼,叫叶先生,问叶先生是不是来用餐。 叶崇磬微笑摆手,跟她道别。 屹湘等叶崇磬车子离开,才往里走…… 叶崇磬看了一眼餐馆院内停的零星几辆车,其中一辆黛色的跑车停在最显眼的位置,看看车牌,果然是董芳菲的。他开车上了主路。 “你可集中精神了,不要把我交代了。”叶崇磐忽然说了一句。 第七章 没有露珠的早晨(九) 崇磬笑了下。 叶崇磐摸着光滑的下巴,眼底全是笑。倒是真正开心的模样。也没有多说,消停了一会儿,只说了句,“你呀。” 那嗓音说这两个字出来,迂回婉转,绕到叶崇磬耳边,却让他脸上的笑浅了些。 他按了下眼角。 家里来电话了。 “今儿堵的厉害。”叶崇磬接电话便说。车子行进的慢。他也有些不耐烦。挂了电话,咕哝了一句。 还好下面一段路顺畅。很快便到了家门口。 崇磬要将车子停在巷口,叶崇磐却懒得走那几步,硬让他往前开,开到大门口,“我懒怠动。” “你也不看看,这巷子里还有我掉头的份儿?你瞅崇岩崇碁(qi)那架势。”叶崇磬说着,只管停了车。 “那俩不像话的东西。”叶崇磐也看到前面那一溜儿车子,无奈。 待兄弟俩一起进了大门,叶崇磐先觉得不对,说:“奇怪了,老爷子有事儿没事儿都爱吼两嗓子,今儿人齐全,反而没话讲?不能够哇!” 叶崇磬也觉得蹊跷,但没吭气。听到母亲的声音,他先叫了一声,叶夫人出来,告诉他快去上房。叶崇磬兄弟俩见伯母跟婶婶们也都在,进去略一站打了招呼,急忙往后面去。抬眼就见正房里人影憧憧。 第134页 屋子里正站着的叶崇岩恰好回头,对两位哥哥招了招手。 “进去吧。”叶崇磐说。 叶崇岩推开门,人是对着里面在说话:“爷爷,大哥二哥回来了。” 叶崇磬让大哥走在前面,进了屋才知道,今儿人到的的确全乎。这会儿除了他父亲和崇碧,人几乎全到了。连许久未见的大姑叶居善夫妇也来了。 这么多人在,房内仍静悄悄的。 崇磬崇磐问候爷爷和叔伯姑母,爷爷往下,都只是点头应承。 叶崇磬后退几步,退到崇碁身侧,看了崇碁一眼。崇碁往上翻了个白眼。叶崇磬立时明白,是爷爷不痛快了——这是他们哥们儿之间的默契。叶崇磬于是站稳了,同大家一样,预备默不作声。不料崇碁对他使了个眼色,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听爷爷叫他。 “崇磬。”叶潜拿着他那只时常盘踞手心的紫砂壶。 “爷爷。”叶崇磬应声。 “你干的好事。”叶潜语气极其平淡。在场的人却听出了秋风肃杀。 叶崇磐歪着头看了一眼崇磬,但见崇磬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一丝慌乱,不由得一对嘴角同时上翘,露出笑容来。 叶崇磬谁也不看,见爷爷单说自己,想起母亲提点他,说今日爷爷特别提及,他必须来的话。于是往前站了一点儿,恭敬的听候爷爷下文。 “方家那个融资案子,是你给带头否了的?”叶潜问。 叶崇磬想了想,“是。”他见爷爷问起来这事,心里便有数了。 叶潜盯住崇磬,“为什么,倒是给我说说理由。” “爷爷,那您容我问一句成吗?” 叶潜白眉毛一扬,“你有什么要问的?” “爷爷您这是要开家庭会,还是要开董事会?”叶崇磬微笑着。 叶潜将手里的紫砂壶“咵”的一下掼在手边的小方几上,“你说什么?”白眉毛一抖一抖的。 叶崇磬略低了下头。 “父亲,您别生气。小磬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叶居善坐在离叶潜最近的位子上,这时候小声的劝慰。转眼看叶崇磬,“小磬,快跟爷爷认错。” 叶崇磬说:“是。爷爷,这件事情,之前没跟您和大伯商量,擅自做了主,我莽撞了。”他明白这必然是有人在爷爷面前说三道四了。 叶潜眼皮合了一下。面沉似水。 叶崇磬见爷爷没有再发火,接着说:“爷爷,我们和方家的关系,自不必说,那是几辈子的交情;可在商言商,方家如今虚有其表,外人不知道,我们总是知道的。我手上的调查报告就显示,他们旗下公司不良资产已经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这时候再与他们合作,风险太大。与其将来伤了和气,还不如……再说,爷爷,我们是上市公司,走这个程序,他们应该没有话说才是。” “道理虽是如此,你到底得顾着些爷爷的面子,多与他们盘桓些时日。”叶居善插话,微微瞪了崇磬一眼。 “是。”叶崇磬低下头,“我疏忽了。请爷爷责罚。” “我还能责罚了你?嗯?我问一句,你一开口便是问我这是董事会还是家庭会。”叶潜把紫砂壶拿起来,在手中转了转,仍放在面前这个个巨大的阴沉木的茶几上,拿起一只小巧的紫砂杯,将杯中的茶水浇在壶上。 叶崇磬头更低了一两分。 “小兔崽子,做事这么专断。”叶潜面色红润,中气十足,骂起人来声音洪亮极了。他瞪了崇磬半晌,目光一分又一分的明亮起来,又渐渐暗下去,只是盯着崇磬一个人,一瞬不瞬,在场的人都不再开口,只替崇磬担心些。好一会儿,才听老爷子说:“这回饶了你。以后办事儿再这么目中无人,你等着的。” “是。”叶崇磬应承。 叶潜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都出去。 叶居德为首,鱼贯而出。 “磐儿留一下。”叶潜说。 “哎,来喽!”叶崇磐响亮的答应着。 叶崇磬走在最后,伸手关房门,正看着叶崇磐对他一笑。他还没回身,就听叶崇岩在他身后低声道:“二哥,你敢那么跟爷爷说话,这是要造反啊。刚吓的我一身冷汗。” 叶崇磬不声不响的走在叔伯身后,没搭理崇碁。 崇碁却“扑哧”一乐,说:“得了啊,你们没回之前,我们在那儿罚站罚了半拉钟头呢;都是你,没事儿批龙鳞,害我们连坐……等会儿吃完了饭,我那儿?” 叶居德回了下头,“崇磬。” “大伯。”叶崇磬紧走两步,甩下崇碁,走在了大伯和三叔叶居廉身后。 第七章 没有露珠的早晨(十) “爷爷刚才的话,不要太往心里去。”叶居德对侄子说。 第135页 “大伯,爷爷的话,我哪儿敢不往心里去?”叶崇磬微笑。 叶居德哈哈一笑,点着他,对三弟叶居廉说:“瞅见没?我说什么来着?你们还都担心老爷子吃了他,他哪儿是省油的灯!” 叶居廉笑笑,说:“走吧。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你当我看不出来啊,父亲真的是发作崇磬呢?” “不是发作我倒是为了什么呢?”叶崇磬笑着。 “你要不是趁着大伯外出否了方家的融资案,爷爷今儿就不是发作你的问题了吧?那真是早揭了你的皮了!”叶崇岩笑嘻嘻的说,“我们是不赶你精明,再不精明也知道方家那可是个无底洞。若还是优良资产抓在手心儿一大把,何苦来的动用老关系呢?怕是咱们动用关系贴上去,人家未必肯跟咱们合作。顶瞅不上他们家那几位,前儿在马场我还遇上……” “你知道什么?”叶居廉瞪儿子一眼。 叶崇岩吐吐舌。 叶居德先笑了起来。 “要说这个难道也有遗传?我就记得我们小时候,二哥最不得老爷子疼。”叶居廉看看大哥,又斜了崇磬一眼,“我说,小磬,三叔给你支个招儿,回头你去和崇磐学学,你嘴巴甜点儿,别怕担心我们会得糖尿病——你瞅着爷爷见了崇磐什么心情,见了你什么模样?你自个儿不觉得寒碜,我还替你寒碜呢!” 崇磬听三叔讲的有趣,笑出来。身后的崇碁崇岩笑的更大声。 叶居德皱眉,说:“学谁不好,学那个不成材的。” 叶居廉笑道:“不成材?”他点着自己儿子崇岩崇碁头上,“这才是个不成材的。”他接着问崇磬道:“你父亲最近忙到连回家吃顿晚饭都没工夫?” “三叔,我们家现在是各忙各的,我可也是有会子没见着我爹了。您问我,白饶。”叶崇磬微笑道。 一行人说着话,往前面去。才穿过月洞门,就已经听见一阵清脆爽朗的笑声。 叶崇磬眉头微微一皱。 叶居德说:“这门亲结的不错。” “怎么说?”叶居廉问。 “潇潇这孩子就不用说了。单看这孩子,哪怕是寒门子弟,也实在是说得过去了。更何况是郗家嫡亲的外孙、邱亚非的儿子?”叶居德笑吟吟的,“这些都在其次,单单看碧儿这么快活,我们也该满意。” 叶居廉笑笑,过了一会儿,说:“邱亚非郗广舒算是教子有方。教女嘛……” 他的声音虽低,跟在他身后只有几步的叶崇磬兄弟也都听了个清楚。 崇岩崇碁并不在意,崇磬却转了下脸——院中空地上嗖嗖的两只野猫迅速穿过,却又回头看人,黑影中四只眼睛发着黄幽幽的光……他跟在叔伯身后慢慢的走着,举目一望,透过玻璃窗,正看到坐在家中长辈对面的笑微微的邱潇潇。 对着人总是笑微微的潇潇,此时却让他想起来另一张面孔。 也有微微的笑,但总是极浅…… 留下来的叶居善姐妹陪在叶潜身边,看着叶潜拿起养壶笔,轻轻慢慢的在紫砂壶上滑动着。 “父亲,您何苦来的老难为小磬?今儿又给他当着这些人没脸。我简直就没见您哪回给小磬点儿好脸色看。”叶居良微皱眉头,轻声道。 叶潜不言声。 叶崇磐从爷爷手边拿起一杯茶来,轻抿一口。 叶居善瞪了他一眼。他对着大姑笑笑,说:“姑,您不瞪眼,那眼角的皱纹也够多了,再瞪,打肉毒素都没用了。” 叶居善伸手过来戳了他的额角一下,恨得牙痒痒,“一天家就知道琢磨这些。”她看看叶潜,说,“居良说的对啊,父亲,小磬这几年做了多少事,您就不能夸他两句?” 叶潜翻了下眼皮,“这些事,你们少管。” 叶居良“哎哟”了一声,说:“父亲,我们可没管你们叶家的家事,我们就是看不惯您偏心眼儿——那么可人疼的孩子,成日价给您呼来喝去的;这回您说的这个,难不成您真觉得小磬做错了啊?” 叶潜仍是轻轻慢慢的拿着养壶笔洗壶,由着两个女儿说他。 “父亲,您当初老早把他扔美国去,不就是想让他少在这个圈子里沾些东西嘛;合着这会儿,道理都是您的。”叶居善微笑着。 “我骂他两句怎么了?你们也用不着那么急着回护他——还‘小磬,快跟爷爷认错’……他三岁么?”叶潜说着,抿了口茶,白胡子又抖两抖,“你们也不看看,那小子……我还没说你,若不是你把股权签给他代理,他哪儿来的那么大胆子?” 叶居善一听父亲提起这个,笑道:“这也不是从我开始的,母亲就是这么做的。” 她提起叶老太太,叶潜才不出声了。 第136页 叶居善也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倒看了看眼前的叶崇磐,皱眉道:“你那戏怎么越唱越倒回去了?我前儿听了一耳朵,那是什么呀?” “哪个呀?”叶崇磐立即像炸了毛的小公鸡似的,直问姑母。 “《武家坡》呗,我听着跟上气不接下气似的,脑仁儿疼。”叶居善笑道。 “姑姑,您就挤兑我吧。”叶崇磐没脸没皮的笑着,“您是除了梅老板的戏,谁的也听不得——还得是老梅老板,不是小梅老板。” 叶潜听到这里,哈哈一笑,“兔崽子,这么说你姑姑,她大嘴巴子招呼你。” “父亲,都是您宠的他,越发没个形状了——我告你说,叶崇磐,你趁早儿的啊,上回和你说的那个女孩子,认真考虑下给我去见见,你想把我们急死啊?”叶居善皱眉,“你给我快些成家,省的那起子小子一句‘大哥都还不着急’给我顶回来。噎得我没话说。” 第七章 没有露珠的早晨(十一) “姑姑,您还有没话说的时候?”叶崇磐笑着,“咱们家,就您跟我话多;我见了您也还得甘拜下风。” “你把你这贫劲儿用追女孩子身上,我保管天底下什么样的女孩子都能给你追到。”叶居良忍不住戳叶崇磐的额头。 “姑姑您太高看我一眼了——不过,我若是都用出来,别说女孩子,男人怕是也逃不脱呢……哎哟!”叶崇磐话没有说完,叶居良拿起手袋,对准了他的后脖便是一下子。 “让你小子胡说。”叶居良真是咬牙切齿似的。她每每看着崇磐的模样都有些个忌讳,“你正正经经的,给我谈恋爱结婚去!” 叶潜却摆着手,哈哈笑着,“走吧,我们前面吃饭去。今儿人齐全,我让碧儿带潇潇回来一起吃个饭,我也有日子没见潇潇了,怪想的。”他先起了身。 叶居良就说:“父亲,我怎么眼瞅着,潇潇那小子,入不入二哥二嫂的眼就不说了,您倒是十分的喜欢。” 叶潜轻轻的咳了一声,手里仍握着他那把小巧的紫砂壶,背着手,迈着四方步向外面走去。 出门的时候,叶崇磐在叶居善耳边说了句:“您还说爷爷,您也偏心。” “我偏什么心啊?”叶居善没好气的问。 叶崇磐却快快的追上了叶潜。 “臭小子,让你得意,你等着潇潇进了门儿,看你还得宠到几时!”叶居善笑道。 叶居良却说:“是偏心。” “这都哪儿跟哪儿呢?你也这么说。我偏心谁了?”叶居善不爱听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几个孩子摆一处,我还就是喜欢小磬多一些。”叶居良小声说。 叶居善看居良。 “你不觉得,小磬最像父亲?”叶居良抬抬下巴,崇磐扶着老爷子,不知道跟老爷子说了什么笑话,逗的老爷子哈哈大笑起来;耄耋之年的老人,背不驼腰不弯,只看背影仍英气逼人——她忽然有点儿鼻子发酸,说:“要是老太太肯回来就好了,父亲也不至于这么寂寞——母亲听你的,你就不能劝劝?还有几年呢?父亲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惦记着老太太,老来老去的……” 叶居善拍拍妹妹的手,“前头去吧——碧儿订婚,我那么劝,老太太都不松口说回来。这可是唯一的孙女儿呢。” “婚礼呢?”叶居良不死心。 “再说吧。或许肯的。”叶居善说,“老太太这几日倒是总说小磬。说其他的孩子她都不太记挂,只觉得小磬这孩子太辛苦了。我听她给二嫂打电话,嘱咐说一定要替小磬留意着,有合适的好姑娘,千万让小磬去见见。老太太提起小磬来就叹气,横竖就是那句话,活着哪怕是看着他定下来个人呢!” 前院儿的笑语声声阵阵,姐妹俩说到此处,却不约而同的站住了。 叶居良说:“我过年的时候跟她们打牌,听她们提,说粟家的茂茂很喜欢咱们小磬。粟家姑姑在,不知道是不是试探我口风呢,我就当没听懂。要说起来,咱们跟粟家也是门当户对,年纪就是差的大点儿,只要茂茂不介意,小磬……女追男隔层纱。茂茂那孩子的性格,肯主动些,也许有机会。” “人家女孩儿家肯主动也有限。再看看吧。小磬那孩子,真有些左性。”叶居善叹口气。 叶居良忽然笑出来,“也许就是这样,父亲额外的关照他些。” 叶居善也笑了,又叹气道:“天气转暖了,但愿这些孩子,也都跟花草树木似的,快些发芽开花。” **************** 屹湘坐下来的时候,芳菲正在玩游戏,头都没抬的问:“你还真开着你哥那辆破车代步啊?要不要换车嘛?” 第137页 屹湘拿起菜单来,说:“车子好着呢,不过有点儿小故障,有什么好换的……菜单上的照片拍的好极了。” “唔,是jimmychow拍的。据说来吃了一回就吃美了,拍照片换美食。”芳菲说。 jimmychow,屹湘在公司摄影师名录上见过这个名字。公司送上很多杂志的硬照都是由他捉刀。拍摄目录也很拿手。没想到拍个菜单也这么美。屹湘想想,小冯说过,节后有个时尚杂志替她做专访,摄影师便是这位。 屹湘问道:“你认识他?” “偶尔会遇到。没讲过话——不喜欢他为人。”芳菲把手机放在一边,托着腮看屹湘,“你只管点菜。我今儿随着你吃。” “你不要节食?” “我干嘛节食?” “哦,那就是最近没有在恋爱。”屹湘说。男侍者过来,站在一边。 “喂!”芳菲叫。 屹湘点菜很快。一会儿就决定了。 芳菲笑着,说:“还是那样,做什么决定都快。最喜欢跟你一起吃饭,有些人,点菜都能点到我倒胃口。” 屹湘喝了口水,便推在了一边。 芳菲问:“上次你不是说在找房子?” “嗯。”屹湘说。 “有合适的就买了吧。我帮你留意下——要新的还是要旧的?”芳菲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你还记得以前外交部那老宿舍?” “记得。老苏式建筑,住着可舒服了。”屹湘说。她最早跟父母来北京,住的就是那样的老楼。还记得楼前的空地上,有高高的秋千……她看着杯子中的清水。心里一顿。 “最近这种房子每平方单价炒的比四合院儿还贵了。我好像记得前两天谁说来着,认识一个人,已经出国好多年了,回来处理父母的这处房产。房子不是很大,三居吧,但是好处是顶层,带阁楼,阁楼极宽敞高大。你知道那种的。” “知道。我以前最喜欢的就是藏在阁楼里,夏天听雨,冬天晒太阳……你帮我问问。要是谁买下来了,看看我能不能租?”屹湘忽然很有兴趣。 “我就知道你喜欢。等下我打个电话。”芳菲笑着。 “我去一下洗手间。”屹湘拿起手袋便走。 芳菲等她走远些,拨了个电话,开口便问道:“喂……你昨儿说的那个房子定了没?” 第七章 没有露珠的早晨(十二) 她手指在桌上的ipad上乱点着,听电话里一阵嘈杂,“你这是在哪儿呢,出来说……是吗?唷,你怎么想起来……不是,我有个好朋友想要这样的……谁稀罕你那新公寓啊,你们卖的死贵不说,全tm坑人,你等着被整治吧……呸!得,我不跟你废话了,既然房子已经在你手上了,那就更好了,反正你也是留着生钱,不如我们看看,或租或买,都好说……你说吧,什么时候能行……当然是越快越好,你今儿晚上能让我们看着房子就……那行,你让人在那儿等我……什么朋友?要你管……滚!滚滚滚!” 董芳菲把电话掐了,抬眼看见屹湘走到桌边,恰好侍应生上了头道菜,芳菲就说:“老天爷,我果然猜中了,你要是不点‘红煨裙边’是不是会死?” “你说你随着我吃的。这顿是你谢我,你不吃拉倒,我自个儿也能都吃掉。”屹湘拿起了筷子。芳菲请她来这湘菜馆子,根本就是点什么都是她爱吃的。 芳菲咕哝着:“真有你的,我算服了你……那房子我给问了。等会儿吃完饭,我就陪你去看看。” 屹湘看她。筷子在空中半停了下,问:“这么方便?” 芳菲点头:“嗯。佟金戈这小子,别的事儿不见得靠谱,这个倒是容易。我跟他说,我们先看看。若是你想要,也尽着你。又不是难事儿。” 芳菲低头喝了口汤。不看屹湘。 屹湘点了点头,说:“芳菲,我没打算买下来啊。”她下筷子先来了一点点红辣的辣椒。 芳菲抬眼,问:“没打算买?”她觉得意外,但心里念头一转,接着问:“你根本没打算长住?”她立即明白原委。心里不由得一沉。看着屹湘,好一会儿,她不说话。屹湘也不说话。 “你就是跟着工作走的?”芳菲略略扬声,问道。 “事实是,我就算是想买,也没那么多钱。”屹湘拿坦白当挡箭牌。此时入口的辣椒在舌尖上舞,电流一般的通出去,耳边简直在嗡嗡作响。 “你丫也好意思说。lw给的素来是高薪。”芳菲看着屹湘一筷子鲜红的小辣椒下去面不改色,只觉得自己用眼睛看着,浑身毛孔都突然间张开了似的,“啧啧,难怪当年潘金莲给武大下砒霜都搁在辣面里,忽然被辣到,眼花的果然要连祖宗都不认识了。悠着点儿,你也该有很久没吃这么辣的东西了,小心肠胃不适应。” 第138页 屹湘慢悠悠的吃着,说:“好。” “钱上没关系,不够我可以帮你。” 屹湘眨眼,说:“可见你如今生意的确做的够大。”芳菲一开口便这么说。她总是有些感动。虽然她并不需要芳菲在钱上帮忙。因为用不到。当然也断然是不能用。 “你不也看到了,还算过的去。”芳菲搁下筷子,“我认真的。刚刚金戈还说,要是这老房子看不上,他手上也有新楼盘。你也可以看看。” “金戈?你什么时候跟金戈这么熟不拘礼了?”屹湘问。心里是明白的,佟金戈想必不知道芳菲是在帮她的忙。 芳菲白她一眼,说:“跟他还用得着客气?” “是,大概你是不用的。”屹湘低头,又搛一筷子。鲜活尖锐的辣味让她返魂。这个时候,谁还顾得上什么其他,大快朵颐为好。 “都跟你说了不用担心钱。”芳菲笑着,“何况有你在,以后礼服我只管你要。我又可以剩下一笔来。” “不打折。”屹湘不客气的说。 “哟,门槛儿精刮的你!你还记得那时候我们去舞会,都要先穿了裙子给你看?”芳菲笑着。喝口凉水,暂时冰冻一下被辣的简直要跳出来的味蕾。 屹湘想想,说:“你记错了吧。不是穿了裙子给我看,是逼着我看。” 芳菲笑,“最夸张是飒飒。” “可不。”屹湘嘴角一牵,“她还好吗?” “好的不能再好了!就是预产期也近了,不得不禁足——那婆家简直待她跟掌上明珠没有两样——我去看她,还跟我矫情,说以后怕是会被孩子拴的死死的呢。可气不可气?”芳菲脸色红红的,“我跟她说你回来了。她说她才不要理你了。” “哦。”屹湘咬了下嘴唇。 “你当真啊?她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风一阵雨一阵的,心里有什么说什么。好不容易逮住你,你不理她,她都要理你。跟我要了你的电话号码,说这会子她是顾不上修理你,等她卸了货,一笔一笔的跟你算账。”芳菲笑,“你小心些吧。她如今被她那个老公宠的实在不像话,以为全天下都是她的呢,惯会狮子大开口。回头再带着她的宝宝上来跟你讨债,你得备下座金山。” 屹湘不自觉的嘴角上翘,“快算作高龄产妇了,难怪家里担心。” “是啊。她自己也担心。不过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好。”芳菲说着,叹口气,“姐妹一场,最开心是看着你们都有好归宿。” 屹湘默然。 侍应生上齐了菜。 芳菲见屹湘沉默,便也不再多说。 屹湘舀着酱香方肉配米饭,深嗅,米香加肉香,沁人心脾,“要说,在纽约也不是吃不到,可真真儿的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这会子这么吃,倒又让我羡慕起josephina来,她在长沙必然吃美了。” 芳菲一乐,说:“你跟她还相处的来?” “也还好。”屹湘吃了一口米饭,问芳菲:“不是说有东西给我?” “差点儿忘了。”芳菲抚掌,她打开自己大大的背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像是绢布制的盒子来,递给屹湘,“你看看,喜欢不喜欢?” 屹湘一看那盒子,愣了一下,且记得先用湿毛巾擦了手,才接过来,放在膝上,看芳菲一眼,芳菲微笑示意她开了看看,开玩笑说别担心不是钻石项链。她当然知道这不是盛钻石项链的物事,且没有这么大的盒子,一般也不会用这么讲究的织物做了外包。 “西阵织。”她摸着盒子,过一会儿,又拿近些,“我能猜到里面是什么了。” “行家就是行家,一摸就知道是什么。”芳菲笑着说。 屹湘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叠的整整齐齐的织物。茶叶末绿色的底子上,图案是一对仙鹤。正是代表西阵织中最高技法的“缀织”。图样细腻而精美,十分好看。 她叹口气,问:“你哪儿得来的?” “也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得来的了,存在我那儿,也没什么用,我又不懂得欣赏,白白撂着,收拾不好喂了虫,那不就可惜了?”芳菲笑眯眯的,“不如拿来博美人一笑嘛。”她看着屹湘,此时是温柔的灯光下是温柔的美人——那天她想起这块织物来,便也想起来,屹湘最适合这个颜色;她能把这个老而旧的色泽,穿出活色生香。印象里她就是最适合深深浅浅的绿色…… 屹湘把盒子收好,也跟着叹了口气。 “甭谢我啊,我谢你还来不及。你费劲替我画的画儿,让我赚了一大笔呢。我今儿收到支票,说出来数目,能吓你一大跳……”芳菲做出眉飞色舞的模样,故意夸张的说着,“想知道是多少不?偏不告诉你!省得你眼红,哈哈……说真的,你没有画画,反而做了设计,真有些可惜了。” 第139页 屹湘吃饱了。托着腮看着芳菲吃饭,转眼看了看自己身边的这两只袋子。 可惜嘛?她并不觉得。 她失去过比这更珍贵的…… 芳菲结了账,跟屹湘一起出来上了车才说:“真有你的,拎着这么两件礼服,能换我半辆车,还满街晃。” “怕什么,你定的地方,必然是安保级数够够的。”屹湘说着,自己也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是叶家两位姑姑的礼服。因为她给崇碧修改礼服的缘故,姑姑们好像对她的专业知识很信赖,面儿都没见,只跟崇碧说,过几日那个慈善舞会的礼服,就让湘湘负责给挑选好了……她想着,若不是照规矩应当面对面的交给叶家姑姑们,刚刚倒是应该图个省事儿,让叶崇磬捎带了去。想到这里,她叹了口气。枝枝蔓蔓的,从此邱家和叶家,联系只会越来越紧密了吧。别人倒罢了,叶崇磬那人…… 芳菲车子一转弯,开进一个阔大的院落里,找了个空位停下来,说:“到了。” 屹湘回神,只见楼前停了一辆白色的跑车,车前斜靠着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 芳菲车子熄了火。 黑影里那男人对着这边挥了下手,手指间一点红莹莹,他站直了,往这边走。 “你还亲自来了?”芳菲劈头便问,并不领情的样子。 佟金戈也没理她,径自走到副驾驶的位置,倒替屹湘开了车门,说:“芳菲一说朋友,我猜就是你,好久不见,郗屹湘。” 第七章 没有露珠的早晨(十三) 他把“郗屹湘”三个字念的好清楚。倒有点儿切金断玉的味道。 屹湘仰头看着他。佟金戈一对大眼睛,脸瘦瘦的,眼窝有点儿深,这令他此时看向屹湘的目光显得尤其深邃。身上是带着一股烟草的味道,就在开车门的一瞬间,手指一弹,还剩了半截子的烟,弹了出去。 他语气不善,芳菲都听出来了,皱着眉说:“佟金戈,你少废话。” 金戈仍看着屹湘,有好一会儿,那空气都像是凝结了。 屹湘先笑出来,“佟金戈,好久不见了。” 金戈看着她微光下闪闪发亮的眸子,微扬的面庞,有一种玉色的光泽。他怔了一下。她这种没心没肺的笑,让他有些恼怒。可笑起来那么好看,还是那么好看。他几乎是不由自主的挪了一下脚步,对着站在另一边的芳菲说:“你嚷嚷什么呀?” 芳菲瞪了他一眼,对着他的方向伸了手,“拿来。” 金戈拍了一下裤袋,“上去吧。” 他走在了前面,芳菲招呼屹湘一声,也跟了上去。回手锁了车。 屹湘走的慢了些。 大院儿里树高而密,树冠连路灯都遮住,那光线见缝插针的射过来,只是不够用。老楼里只有底层的两个窗口是亮着灯的,那点灯光透过薄纱,很快被外面的黑暗吸住了似的。 院子南端有一个高高的秋千架。安静宁谧的夜晚,旁边灯柱上垂下来的一盏灯,就像陪着那寂寞的秋千似的,没有风……有风也吹不动那沉默的秋千。 屹湘看的出神。 “湘湘!”芳菲跟金戈已经开了大门,站在那里等了她好一会儿,才开口叫她。芳菲听到金戈沉沉的“哼”了一声,头都没回的就用包打回去,很准确的砸到了金戈的下巴上。金戈忍不住骂了一句,她又砸一下,“不准多嘴。”她语气又低又沉,这几个字说的又快。 金戈原本扶着厚重的铁门,这时候索性一抽手不管了,径自先往楼上走去。 芳菲不料他来这手,差点儿被铁门的大力撞到,还好屹湘手快,一把扶住了。 “佟金戈你作死啊。”芳菲口快,从来没忌讳。 屹湘却心头突突一跳,忍不住拍了她一下。芳菲看她,她摇摇头,脚步一快,反而走到芳菲头里去。芳菲也就看不到她的表情了。只是看着她的背影,芳菲的脚下顿了一顿。 楼梯是老旧的水泥台阶,宽大平实,扶手确实好木头的,五六十年代典型的老房子,走进来宽敞且不说,冬暖夏凉,住的极舒服。 随着他们的脚步,楼梯间的感应灯一直亮着。 屹湘却不禁往深邃黑暗的楼道里望去,她似乎听得到少年的笑声,追跑打闹的脚步声,急切急促,慌慌张张的,同时也是快快活活的……她穿着高跟鞋的脚走在这样高的台阶上,要多多的抬起几分似的,有些累,可心里却愿意再多走几步。 金戈站在楼梯转角处,见她走上来,掏了钥匙出来,开了东边的一道门。他进门就开了灯。屹湘站在门口,看了半天大门上那紫铜把手。日积月累被摩挲的发亮了。她抚摸着门把手,凉凉的。 第140页 芳菲还在楼下没有上来,听得到她讲电话那高调门;屹湘拉开门,只见佟金戈立在门内,沉着脸望住他,神情倨傲而又冷淡,屹湘原本应该觉得格外尴尬,却不知为何,看着他的样子,权当是看作了一个正在闹脾气的小孩……她换鞋的时候偏偏要多看金戈一眼。 金戈心头恼火更胜。这湘湘,目光毫无畏惧。从来都毫无畏惧。即便对着他这么不友好的神态,看他的时候愣是带着回击与挑战的味道。他站在厅里,看着她慢慢的在空荡荡的房屋里转着——屋子就是老式的三居室,阳台在卧室那间,呈半圆形。阁楼原本从外面走上去的,被改造过,从门厅内侧便有一个旋转楼梯可以上去。 屹湘没有上去,而站在阳台上。 屋子里虽然只有简单的家具,也够用了。想要住进来,应该马上就可以。 阳台是封闭式的,有两个木头花架子,架子上只有一盆吊兰,叶子枯了一半。她看了一会儿,动手劈那枯叶子。片刻,手心里便攥了一小把枯叶。吊兰也速的瘦下去……听到身后的脚步响,她回头看一眼,佟金戈不晓得从哪儿找到一把铁壶,过来站到她旁边浇水。 “再晚几天,怕是没的救了。”屹湘托了那细瘦委顿的叶子,说。 金戈把铁壶放在架子上,“连一盆花都不忍心放弃呢,怎么能对人那么狠?”他并没有看屹湘,语气也是平平淡淡的,“还连名字都改了。这倒是让我意外。可见你也是知道自己的。” 两个人都盯了这盆生命力眼下很弱的植物,能听到的除了屋外芳菲的笑声,就是清水渗进花盆泥土中哔哔啵啵的细小声音。 佟金戈以为屹湘是无言以对,笑了笑,笑容里甚至有点儿鄙薄的味道,转了身,就听到她说:“金戈,公平一点儿,你又有什么绝对的资格来评判我了?” 佟金戈站住。 那团昏光里纤弱的影子,声线比影子还要弱,讲出来的话却不弱。 他忍了好久的火气终于要爆发了,“你……”刚说出这个字来,就听芳菲在问:“怎么样?满意吗?”他脸上发热,看着屹湘从阳台走进屋内,把那团枯叶子放到屋角的垃圾桶,坦然而平静的表情,让他接下去的话没有说出口。 芳菲看着他们的神色,“还真不错呢。添置合用的家具就可以住进来了,湘湘你觉得呢?” 屹湘看了一眼头上都快长出角来的佟金戈,没出声。 芳菲立即对金戈说:“钥匙交出来。” 金戈对着屹湘,没说话,屹湘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于是说:“院里那挂秋千倒还是那老样子。” 金戈看了她一会儿,才说:“这里的住客都有点儿念旧。”他说着,拿起那一挂钥匙,递过来,“随时可以搬进来。” 钥匙很重。匙头的橡胶温热。屹湘攥了攥,说:“谢谢。” “租给谁也是租,谢什么谢。”金戈说完便往外走。 芳菲倒笑了,说:“这狗脾气。”她看屹湘把钥匙收好,“走吧,我送你回去。” 芳菲让屹湘先上车,自己跟金戈面对面站着,两人静了一会儿,忽然异口同声的说:“你可别跟他说……”两人都一怔,扑哧一乐,互拍肩膀,说“知道知道”。芳菲点着金戈,说:“小子,长心眼儿了……不过你今儿这态度可太恶劣了啊。” 金戈笑而不语。他并不是真的讨厌屹湘。看着她小心的照顾花草,看着她安静的望着这里的一景一物,他心里的火儿是压也压不住。只是对着芳菲,他不想解释这些。 太婆妈了…… 屹湘隔了这距离看那二人,若有所思。 就见佟金戈转了下脸,对着她叫了一声“租金一交半年,短我一分钱都不行啊”。 她嘴角一牵,对着金戈摆摆手。 奇怪,金戈态度那样的恶劣,她并没有对他生气。这一切在她看来几乎都是合理的存在,芳菲的热情,金戈的不平……她抚着胃部。胃里火辣辣的。从刚刚在楼上开始,就有些难受。她知道这恐怕是胃火。 芳菲上了车。 屹湘看着窗外,院里黑黑的树影慢慢的往后退去:此时灰暗的院落,曾无数次的出现在梦里——灰砖小路,砌的整齐的水泥花坛,长的能有脸盆大小的鸡冠花,火红火红的……但这一切,都及不上那架秋千。即便是在梦里,即便是四周都灰暗的时候,那架秋千也是明亮的…… 芳菲车子在出了大院后开始加速,跟紧随其后的金戈较着劲似的,出街转弯都没有减速,很快在下一个路口,两车分道扬镳,芳菲才问屹湘:“送你回哪儿?” “回家吧。这几天我先住家里。”屹湘说。 第141页 路程不远,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屹湘胃里由火辣辣变成了绞痛。她忍着不吭声,硬是在巷口让芳菲把自己搁下来,拎着两只大袋子往回走。待芳菲的车子不见影子,她在路边蹲下来。 距离家门口也就是几十米远,胃疼的翻江倒海,她简直想坐在路边不动了。 门前停了一辆车子,看不清楚是谁的,可听得见门内的说话声,有一个是潇潇。 “潇潇!潇潇!快来救我!”她叫起来。也顾不得手边这昂贵的礼服,且丢在一边,一屁股坐在了马路牙子上。说话声歇了,她知道潇潇肯定是听见了,于是又叫“邱潇潇!” 门口灯影里出来两个人,她招手,就看清楚和潇潇在一起的那个个子高高的男人,她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呼的一下站了起来。 第七章 没有露珠的早晨(十四) 起也是起的太急了些,忘了自己是从什么位置上起来的,高跟鞋在这样紧急的状况下额外的不好控制,她几乎听得到脚踝骨那里“咔嚓”作响,人险险的便往旁边歪斜过去,一手扶住粗壮的树干,姿势别扭极了。忍着痛,不出声。 “湘湘?”邱潇潇往妹妹这边小跑过来,见屹湘扶了树干立了不动,问道:“你怎么了?”他走近些,抓住她的手臂,立即发觉她身上发颤。 “难受。”屹湘说。她看着潇潇,目光似乎是穿过潇潇的身子看到了后面,董亚宁并没有过来,他只是走到了台阶下,远远的,看着这边。她吸了口凉气,听潇潇追问她到底怎么了,对潇潇说:“胃疼……”见了哥哥,不由自主的弱下去。 “还崴了脚?”潇潇低头看看她的脚,也不再废话,一转身搭着她的手臂将她背了起来,迅速往家门口方向去,“董亚宁,你过去跟警卫班说,让人叫医生过来……” “哥……”屹湘抓住潇潇的肩膀。 “你闭嘴。”潇潇人已经背着屹湘经过了董亚宁身边,上台阶的样子一点儿劲儿都不费,身轻如燕的。他和屹湘都没有听到董亚宁应声,直接一路小跑穿过花厅进了厅堂,将屹湘放在沙发上,单膝跪地,脱了屹湘右脚的鞋子,捏着她的脚踝,“我可是要动手了啊。”他低声说,看了屹湘一眼。发现她脸色发白,紧抿着嘴唇。他不禁眉头一皱。 屹湘抓住了沙发扶手。 她疼到额头冒汗,一声不响的,点点头。 潇潇一手固定住屹湘的脚踝,一手捏着她的脚前掌处,转了几下,低声说:“应该没伤到骨头,拧到筋了吧……” 屹湘吸着凉气,摇头。一疼起来,简直说不清楚程度。不过伤到骨头,那这会儿她怕是动也动不了了,趁潇潇松了手,她自己揉按了一下脚踝,火辣辣的痛,已经见了肿。 “你呀。”潇潇不让她乱动,他仍是单膝跪地,屹湘的脚放在他膝上,“走平地都能崴脚,你慌慌张张个什么劲儿?”看着她冒汗,又不耐烦又心疼。 屹湘扁了扁嘴。 潇潇愣了下,抹一把眉毛,“好了,不说你了。”他听到外面凌乱的脚步声近了,抬手拍了一下屹湘的额头,说,“哪儿不对劲儿,老老实实和张医生说——你在家呢,不准再忍着。” 屹湘抬头,父亲身边的张医生已经到了,在门口看到她的模样微笑了一下。她就叫了声:“张叔叔。”她只看着张医生。而张医生身后两步距离,有一个瘦长的黑影子,还没等黑影移近、露出样貌,她先转开了脸。“麻烦你了,张叔叔。” 张医生说:“我来看看,怎么了。”他进门。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副薄橡胶手套。 董亚宁跟着进屋。他把张医生的药箱和一个急救包拎过来,放在茶几上。 屹湘低头,自己动手将丝袜脱了下来。但也许是屋子里太暖,她竟然觉得脚底都要出汗了,一时之间疼痛好像都轻了些似的。也只有一会儿,返上来的痛感更加猛烈,额头上密密的出了汗,她忍着忍着,还是抬手擦了一下。 她看着张医生那一向平静温和的面容,问:“不要紧吧?” 张医生给她下了几个指令。左晃、又晃、旋转……屹湘细白的脚凌空,像朵在风中旋转的白玉兰花。 董亚宁只看了一眼,回了下身,站到走廊上去。听到潇潇在里面问:“张叔叔,湘湘的小猪蹄没事儿吧?” 他随手带了门。外面风凉。 里面张医生都忍不住笑出来,说:“没伤到骨头。”他转身打开急救包,将一个冰袋按在屹湘脚踝上。“最好还是去拍个片子。这样也放心些。” “给我开药就好了,张叔叔,没事儿不用去医院了。”屹湘自己按着冰袋,赶忙说。冰冰的感觉暂时克制住了热乎乎的痛感,她头脑都似乎清醒了很多。 第142页 “那刚才又是谁在外面喊救命?”潇潇没好气的说,“张叔,她还胃疼。崴到猪蹄子之前,是胃疼的走不动了。” “我是吃辣吃狠了啦!”屹湘忙说。 潇潇点着屹湘,“你再大点儿声?再大点儿声爸妈就都过来了,到时候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你才大声呢……你敢把爸妈招来我跟你没完……” 张医生不管这兄妹俩斗嘴,摘了手套,示意屹湘平躺。他一边按压着屹湘的胃部检查,一边问她问题,诸如晚上吃了什么、吃了多少、什么时间,包括平时的饮食习惯,还有胃疼的症状多久出现一次、是不是很频繁?在美国有没有看医生、吃过什么药?他问的极仔细。 屹湘都一一的答了。 张医生让她坐起来,想了想,又让她把手腕子伸出来,自己三根手指搭上去,过一会儿,又让屹湘换只手。 潇潇忍不住说:“你惨了。” 屹湘瞪他。知道潇潇说的是,张医生搞不好要让她吃中药了。她从小就怕这个。打多少针、吃多少药丸都不在乎,就怕那黏黏稠稠黑乎乎说苦不见得很苦但非常折磨味蕾的药汤。 张医生松了手,看着屹湘,说:“今天呢,应该就是吃的多了,又过于辛辣。我替你开消化药。” 屹湘松口气。 但张医生接下来又说:“我看你最近,有些精神紧张吧?所以肠胃敏感也是有的。另外你长时间熬夜,饮食并不规律,身体状况不算很好。脾虚肾虚,这都是小事情了……还有你的胃,真要好好儿保养——我晚些时候开两个个方子,配几味药,各吃三副,应该就会有起色,到时候我再给你号号脉。” 张医生站起来,看着屹湘,倒有什么话没说尽的样子。 屹湘额顶滋滋冒汗。 “潇潇。”廊上的董亚宁敲了下门,低声叫了邱潇潇一声。 第七章 没有露珠的早晨(十五) 潇潇答应一声就出来,见董亚宁还是穿着衬衫,又一直站在外面,禁不住“哟”了一声,说:“看看,都是湘湘闹的,我只管拉着你——你不是说这就去机场,快走吧。晚点了,家里人都在等就不好了。董伯伯脾气最急了。” “我刚刚去电话说了,让晚一小时起飞。横竖我赶到了就行。”董亚宁解释。 “得,我还是送你出去。”潇潇微笑着说,“刚才话没说完呢——董伯伯说要离京这就立刻走?” “他那脾气,说风就是雨,一句话出来,不给他立刻办到了,那也得行哪。也不算急,筹划了有一阵子了。就是非让我送去,这也麻烦。”董亚宁语气里没有一点儿喜悦。父亲定了主意离京也有一段时间,因为母亲不太愿意,才拖到了今天;这回是先回乡祭祖,再到上海他选定的住处去,预备以那儿为主了。他看潇潇,说:“白天走太张扬,只好玩儿一回锦衣夜行。” 潇潇了解的拍了他后背一下,说:“回去替我谢伯父伯母的礼物。若婚礼他们的日程还安排不开,我跟崇碧登门道谢。” “你就是周到。给你就拿着呗,又不值什么。难得他们俩还想着这礼数。”董亚宁挠了下眉,“后天我就回来了。” “正事儿要紧。”潇潇说,“我们也不多请。来的都不是外人。是个仪式,本来我们还不打算办了……” 董亚宁知道他们大约是因为邱亚非的病情,不过不方便讨论太深,倒说:“还是办的好。要说呢,一辈子就这一回,你也别委屈了崇碧。哥哥我多嘴说一句:像她这样的姑娘,如今也难找。人前人后的,总是以你为先的。” 潇潇点了下头。 “你都明白,我这也是废话。”董亚宁又说了句。 两人已经来到院门外,董亚宁催潇潇回去,潇潇摆手,说:“没什么,你也知道,我家的这头不算太娇生惯养的小猪,穿平底鞋走大马路也能摔个四仰八叉的德行,一准儿没事儿——路上注意安全。” 董亚宁看着潇潇的笑模样——他好像完全是无心的,也不避忌这么提起湘湘,好像湘湘仅仅就是他们同窗的那个小姑娘,提起来,能无伤大雅的取笑一番……是啊,潇潇一直这样;看上去对谁的事儿都没心没肺的潇潇。 董亚宁的车子一启动,五六秒便加速到了百公里。引擎那清明透亮的声音,似乎点的着他的血液,在这样的夜晚,车本来就少的区域里,肆无忌惮的将车速飚的更高了起来…… 邱潇潇瞅着董亚宁离去的方向,半晌没有动。黑黑的眸子里,夜色的倒影深而重。 他站在大门口活动了好一会儿筋骨才回了院里。 一晚上对付叶家上上下下,不是不辛苦的。他几乎从来没有面对过同时出现那么多的亲戚,七嘴八舌的问起话来,他不但要分清楚来自哪张嘴巴、有几层意思,要及时而简明的回复,还必须得体。这倒也不难。就像崇碧在他耳边笑着说的,有点儿开记者会做发言人的意思吧? 第143页 他说,比那要难多了。因为不能编瞎话。而且提问的人不按大纲来…… 除了他们俩,只有坐在他们旁边距离最近的叶崇磬听到这话,倒引得他说了一晚上仅有的几句话出来。说这儿坐的两桌,只是直系亲属的大约三分之一而已。你们俩才回答几个问题就不耐烦了?老老实实的等着敬酒敬到手软吧。 他给叶崇磬斟了一杯酒。也许是都喝了几杯的缘故,叶崇磬今晚尽管沉默寡言,但姿态格外的松弛些似的,他应该也是,所以那层隔膜无形中淡了几分…… 潇潇捶了下额头。 看到张医生从房里出来,他微笑着迎上去,问:“可是还不肯去医院?” 张医生摇摇头,说:“在家观察下也是可以的。潇潇,等会儿我让护士送药过来,你看着湘湘吃了——我得赶紧后面去。”他悄悄的说。 “湘湘没问起?”他也低声。 “问了,我就说吃了药在休息了。没细说。”张医生收了药箱,急匆匆的走了。 潇潇吸了口凉凉的空气,进门的时候便是微笑着了的表情,见妹妹正要站起来呢,歪歪扭扭的,伤脚刚踩到地毯上,眉一皱,贝齿便咬住了嘴唇,松开就出溜出一句低低的咒骂,潇潇几步过去,手指关节毫不客气的敲着妹妹的头顶,“让你胡乱动,疼死不多。” 潇潇要背屹湘回房,屹湘不让。 “我能走。你扶着我就是了。”她说着,脚上套上棉拖鞋,抓了潇潇的手臂。“这么大人了,让哥哥背来背去,多不好意思。” “胃呢?”潇潇问。兄妹俩一步挪步了两寸的走着。 “没那么疼了。”屹湘低着头。走廊上的灯都开了。 “忽然疼的那么厉害,不能不留神。我出去之后,张医生和你说什么了?”潇潇问。 “让我注意保养。”屹湘说着,伤脚抬起来,单脚跳了一下,又跳一下。潇潇皱眉,她只好停下来,“他说会跟妈妈说,让阿姨每天给我熬中药;我说我马上就要搬出去住了,他说妈妈知道了肯定会让阿姨每天给我送过去,不然就是每天回来喝……又说要忌口。” 潇潇听着,说:“那就忌口吧。” “嗯。也好说。自从戒了酒,也只剩下咖啡和辣椒两样嗜好了。” 潇潇望住妹妹低而弯的颈项,灯光和月光交错着,那颈项是美的非常立体的……他握着妹妹的手,送她进房,等她坐在床上,才说:“你刚的意思,是不是要换住处?” 屹湘才跟他说了,自己要搬到小时候住过的那个院子里去。 潇潇怔了下。 屹湘小声说:“我总觉得,在那里的几年,我们家是最最幸福、最最完整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眸子周边似有一轮淡淡的光晕闪过。转瞬即逝,而潇潇却看到。 也许并不是看到,而是领会到。 更多的时候,这兄妹俩之间的沟通的了解,竟然只有虚虚一线的东西,那被称作是,默契。 他有一种想抱住妹妹的冲动,不知为何他很担心她接下来会哭。 但是他没有拥抱她,她更没有哭。 她安安静静的,吃了护士送来的药,又安安静静的,躺下准备睡觉。 “哥,”屹湘的脚被垫起来很高,她指着自己的腿脚,“你那订婚宴我可堂而皇之的不去了啊。” “你敢!”潇潇微笑,替她关上房门。 往后院走去的时候,他只觉得脚步有些沉。 第八章 没有色彩的画卷(一) 叶崇磬被sophie提醒说叶先生你快要迟到了的时候,他还看着sophie一时没有反应。猛的想起来今天是崇碧和潇潇订婚——他忙着跟一家国外合作银行开会,人家可不管你是不是清明节小长假——sophie见状忙替他安排好了车,待他下去,车子直奔订婚宴现场而去。 今日的晚宴定在了晚上六点十六分开席。 场所的位置有点儿偏僻,还好他今天的司机文师傅是“路路通”,老北京一个,再也没有他找不着的地儿。一路上这位爱说话的文师傅还跟他聊天,说叶先生今儿怎么想起来去那么偏的地方吃饭呢京城里哪儿不净是吃饭的好地儿啊跑这儿来又费油又费时的。他想想,看着外面——可不是偏怎的,都快看见长城了呢——他都忍不住想附和文师傅的批评了。 起先订婚宴场地还是他亲自过问的,并不是选的这个位置。不料他跟潇潇崇碧一提,潇潇还没开口,崇碧就先说,潇潇是公务员,来的客人里还有高级公务员,出入高级会所,影响不太好,还是……他看着妹妹,说除了在家,那就是那儿最严密,一点儿“影响”都放不出来的。潇潇开了句玩笑,说大哥呀,我是挣工资的不是挖煤矿的,你选那地儿我付不起账单——惯会贫嘴的家伙。他不理这俩,直接跟父母亲提,父亲却也说不能去那儿。到底顺着他们的意思,另挑了个僻静又僻静的场所。 第144页 董亚宁笑他瞎操心,还操心不到点子上去。说这本来应该是男方家里筹备的,你起劲儿的忙活什么。 他说这时候了什么男方女方,结婚不是双方的事? 这会儿想起来,倒觉得有趣。 昨天晚上在家里,崇碧唧唧呱呱的算,说今天邱家会先送六样东西上门来,什么六斤糖六条鱼……居然还有六尺布!他听的发愣,实在是想不出来这么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下子摆在家里是个什么模样;也想不出来这香蕉人妹子是这么热衷于这些零碎的小事情……真够可爱的。 叶崇磬微笑。 手机嘟嘟响,是崇碧的。拍了图片给他看,催他快点儿——又说真是的,长辈们都早早到了,就你和湘湘两个大牌,等会儿看我们怎么罚你们! 叶崇磬看着图片里,精美的桌布上摆着杯碟碗筷,旁边一张卡片上,写着叶崇碧、邱潇潇订婚喜宴……心想怎么,屹湘也没有到么? 车子从高速出口拐下去,开进了林子里。这是一段不短的距离,叶崇磬看着窗外的景色,忍不住按下车窗,林子里的空气清冽,能听到水声。他听到文师傅也赞了句好——果然是好,颇有点儿令人心旷神怡的意思。心里有点儿明白为什么最终会选这里了。 下车之后便对这儿的景色更有惊艳的感觉。尤其是建筑物与周围环境结合的如此和谐,令见惯了城内各种丑陋的钢筋水泥怪物的叶崇磬,站在屋前空地上好好儿的看了一会儿——停车场都隐在了地下,院中一辆车都不见;主屋虽不高,只有两层,远远一看,这竹与玻璃结合搭建而成的建筑通透灵巧,从屋内透出来的光,令它像一块埋在竹叶中的发亮的琥珀。 他想着白日里这竹屋不发光的时候,怕是绝不显山露水。 看着就莫名的喜欢,想起来自己那栋木屋来。 他仰头看看上面,正人影晃动,隐隐约约的传出欢声笑语来——听到这样的声音总不自觉的会被感染,正在他从心里要往外微笑出来的时候,身后车响,他看到那辆眼熟的保姆车,不禁停了脚步。 车门一开,郗屹湘从车上下来。她回身对着小李说停好车上来吃饭——她显然今晚是精心打扮过,头发束成一个马尾辫扎在脑后,刘海服帖的熨在额前,一个漂亮的水晶夹子挽住刘海的梢儿,让她的脸庞显得十分秀气……她早看见几步开外的叶崇磬,微笑着打招呼,“叶大哥。” 叶崇磬想起崇磐上回说的,他才是“正经的”叶大哥的话来,可屹湘仍是这么叫他。 他点头应承,叫她“屹湘”。 屹湘走近些。 叶崇磬一直叫她“屹湘”。在周遭几乎完全是“湘湘”的称呼里,他显得是如此的有距离;她隐隐的觉得叶崇磬应该是故意的这么叫她。 两个人并没有多说话,只是一起往里走。 叶崇磬自然的走在了她的侧后方。上楼,在厅外更衣处,他自然的站在屹湘身后,等她脱了外套,替她收了,交到侍应生手上去。 屹湘起初有点儿意外。她以为叶崇磬会跟很多在国外生活多年的男人一样,“内外有别”,不料他还保持着如此绅士而礼貌的习惯,回身说了声“谢谢”。 叶崇磬也把自己的外套交过去。顺手领了票。两人的衣物开在了一起。显然侍应生以为他们二人是同行的。他看了一眼,没出声,将衣票放在了口袋里。 屹湘没理会,她正隔了竹帘子向内张望,小声的说:“糟糕……迟到了……不晓得仪式进展到哪一步了……崇碧说要罚我呢!” 叶崇磬听着她自言自语。两人距离很近,她晃着发梢,清凉的药香味忽远忽近……她今晚是穿了一件墨绿色丝绒晚装裙。领子颇高而无袖,裙长仅仅及膝;瘦长的手臂和小腿像白生生的豆芽儿似的,看起来竟有些半透明……脚上一对墨绿色丝绒缀珠的坡跟鞋,衬的脚踝纤细而美好。 她一回身,裙子旋成花苞状,轻轻的跺了下脚,说:“崇碧看见我们了!” 这一下子动作颇像个被老师逮到迟到的小女生,又也许是光线角度的原因,令她的脸看上去竟然有着晶莹光似的——叶崇磬“嗯”了一声,伸手打起了帘子。 “进去吧,”他说,“迟到总比不到好。” 玻璃门被拉开,里面热气腾腾的氛围顿时包笼了二人,他们还没站定,就听见叶崇磐清亮的嗓音先说了:“罚这两个!” 第八章 没有色彩的画卷(二) 崇磐说着便挥了下手,“就你们两个是大忙人么,偏来的晚。湘湘也就罢了,女孩子出个门,多花点儿时间;小磬罪无可恕!” 第145页 他正坐在叶潜身边,这么一张罗,连叶潜在内,几乎所有的人都转过脸来、看向刚刚进门的屹湘和崇磬。有那么一会儿,大家竟都笑吟吟的不出声。看向屹湘的目光多有打量和品度的意味——这个久已未在此地社交圈出现的邱家幼女,几乎是蒙上了一层格外神秘的面纱,此时忽的出现,少不得都要多看一眼——偏偏她这天生丽质的模样,就算今天选了低调和保守的着装,仍然光彩夺目……且又优雅斯文,在众目睽睽之下竟微微红了脸、多少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是在与传闻不符。站在叶家声名赫赫、风采夺人的儿子旁边,半点儿不落下风。让人几乎忍不住喝声彩…… 屹湘自然明白今天晚上的意义。重重的目光如同暗夜里汹涌的潮水,一浪又一浪的涌过来,因为看不清楚,只觉得冷飕飕的……手臂上竟不自觉便有些凉意。她没有裹披肩,只下意识的,右手抚了一下左臂。 叶崇磬留意到她这个小动作,往前走了两步,几乎挡住了她的身形,对牢堂哥说:“好好,待会儿自然认罚的。” 崇磐便回头对潇潇和崇碧说:“我说,既是这么着,就交给你们俩想法子罚他们了啊……”他话音未落,坐在同一桌的他的父亲叶居德瞪了他一眼,说了句“偏你话多”,崇磐笑。崇碧在那边拍拍手说好啊等我们想个好招儿。 屹湘走过来,先跟叶潜打招呼。 叶潜笑眯眯的看看屹湘,又看看另一桌坐的崇碧,爽朗的笑着,对邱亚非说:“悄悄的说,不要让碧儿那丫头听见——湘湘一站在这儿,碧儿可是要被比下去了呢。” 邱亚非笑着说伯父说笑了,不过要这么算,当真是我们赚大了。 叶潜又看屹湘,点点头,说:“湘湘跟潇潇倒不大像。” 叶崇磬看了屹湘一眼,也看看崇碧——崇碧正跟潇潇说着什么,真正是笑靥如花,并不理会这边——他没出声,叶崇磐却跟着笑了,小声在堂弟耳边说:“爷爷说的话是没错,但要是让碧儿听见,可就糟糕了。”他早站了起来,白衬衫外穿着修身的西服马甲,很是俊美。 叶崇磬看他一眼,也笑了。见这桌上除了邱亚非夫妇倒都是他家的长辈,他一圈儿叫人下来,顿时觉得自己跟幼儿园小朋友似的,再看看旁边桌上,还有……真是迟到的不是。 叶崇磐打趣他说让你来的晚,我磕头都磕过了呢。说着赶他走开,“没的这么大个子杵在我旁边,显得我矮。” 叶崇磬哭笑不得,只好先走开——屹湘倒没动,仍听爷爷问话呢。 他低头看了一眼,她两脚并立,站的真是直…… 叶潜见屹湘仍垂手立着,忙让她快去坐下——他一发话,屹湘这才跟在座的叶家长辈一一打过招呼,过来曲着膝,在母亲座位后,跟父母亲解释了两句,无非是说明一下公司有事情来晚了些。郗广舒拍拍她手,微笑。 旁边坐着的叶夫人刘迎霞看着屹湘笑道:“湘湘要说乖也真是乖——你听磐儿吓唬人呢,头道菜都没上呢,哪里算晚。不碍事的,快去吧。” “是,叶伯母。”屹湘看着叶夫人。只有一眼:这叶夫人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眼神也被这微笑牵扯的分外温和——屹湘心想,今天这个日子,也是呢,她母亲,不也是温情脉脉的,丝毫不带传闻中的那种铁腕色彩。 叶夫人点点头,看着屹湘往崇碧那一桌走过去,倒笑着跟郗广舒说:“还是她七八岁的时候,我见过一面。之后这许多年,竟没机会再见,忽然就这样大了,真不相信。” 郗广舒点头,也看屹湘,她已过去走到潇潇和崇碧中间,崇碧伸手便抓住了她的马尾辫,准姑嫂俩也不管这儿百十多客人的场合,就那么一起笑了起来……她点头道:“可不是。咱们两家这些年阴差阳错的,总不在一处,大人们见面都是匆匆的,何况他们。” “越长越美了。”叶夫人笑道。旁边叶居德夫人附和,笑着说“几年不见,大变样了呢,真真儿的是大大的美人”;叶居廉夫人也笑道“小时候就是美人胚子”…… 郗广舒微笑,谦和的说:“咱们家的孩子,左不过是略齐整些罢了,说到美,那实在是不敢当。” 几位叶夫人都是一笑,换了别的话题。 一时环佩叮当,从屏风后陆陆续续的走出穿着雪白褂子围着黑色半截长围裙的侍应生,第一道菜上来了…… 屹湘一看是色香味俱全的砂锅萝卜丝,就说:“这前菜选的好……怎么,今儿是湘菜?” 崇碧笑着说:“湘菜、徽菜、粤菜与沪菜四系结合。”说着眨眨眼,看着屹湘的眼睛,就有点儿“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吧”的味道了。 第146页 屹湘想了想,笑着说:“哟,考我呢?这上面都能花心思呢,难为你们了——我姥爷出身湘江,爷爷来自徽地。” 崇碧点头,笑着看潇潇,说:“是潇潇的主意。” 屹湘看着正跟这桌主位上的叶家五叔和叶崇磬说话的哥哥,说:“怎么想来!”她见叶家五叔动了筷子,才下箸。萝卜丝清脆爽辣,真乃好吃至极。她就要下第二筷子,就听崇碧说:“不准多吃。” 她笑出来。 “潇潇说你前儿还吃辣吃到胃疼。等下的菜都不是辣的,你且多吃些。”崇碧拦着她些,笑着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的哥哥,说:“要说呢,你们也是的,前面繁文缛节的仪式都过去了,要上菜了你们到了。” 屹湘笑起来,“我不是故意的啦。josephina今天刚刚回来,总部那边有个重要会议,我们一起开会来着。”屹湘想起刚刚会上汪筠生那副铁板一块的表情,吃下去的东西好像真的像炭火,胃里又火辣辣的了。她果然听话的放了放筷子。 “不管,反正你是迟到了。等下你跟我哥,我都不放过。”崇碧笑。 “好。叶伯伯和我爸都讲话了?” “嗯,都讲话了,不过没超过三分钟。超过三分钟,他们二位不落泪,在场的人都要落泪了。” 屹湘看着崇碧。崇碧一对大眼睛里波光潋滟,此时吸了吸鼻子,想必刚刚的场景,相当的感人。她说:“这会子都这样,婚礼上岂不是要哭的一塌糊涂?咱们不让老爸出席了好不好?” 崇碧“扑哧”一乐,说:“不让?我爹还说,一定要带着我跳那支舞,就用那支曲子《daddy’slittlegirl》……我看他能做到。”崇碧说完,跟屹湘一块转头去看叶居贤,正巧看到叶居贤与邱亚非执了手,一同在跟老朋友说着什么,两人感慨的同时叹了口气。 “老爸啊……”异口同声的。 屹湘望着跟叶伯伯站在一处的父亲,被高大健壮、腰背挺直的叶伯伯一衬,父亲竟然显得矮小瘦弱极了……她忙转了头。 两个人悄悄的说着闲话,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总共十桌客人,亲戚占了有七八成,余下的都是至交。几乎是真正的家宴。 屹湘的目光一一的点过他们的面庞,心里像有一本点名簿…… “这菜味道还真不错。”崇碧说。 她问:“这湘菜用的是华天金阁的厨师?” 崇碧吃惊的看着她,说:“湘湘你什么舌头啊!” “他们的东安子鸡是真正的东安子鸡。”屹湘说。 侍应生正把一道菜端上来,正正的就是东安子鸡。 崇碧哼了一声,说:“潇潇说,你做了一手好湘菜,哪天给我们露一手?” “算今儿迟到挨罚?”屹湘还惦记着刚刚他们说的呢。想到这里,她就听到叶崇磐的朗朗笑声。 “我们家大哥的性子,若要活泼起来,也当真是活泼极了。”崇碧叹了一句,“不疯魔,不成活。就是这句话了。” 屹湘倒从刚刚便注意了叶崇磐身上的那套剪裁细致的西装,只见叶崇磐穿在身上,很有些古典的味道,脚上两截的皮鞋,正如同老相片子里走出来的俊美公子,若不是此时正活泼泼的跟人谈笑风生,衬衫的袖口正式最新剪裁设计的模样,真就是无声电影里走出来的人儿一个呢……而屋子里暖意融融又喜气洋洋的,令她安然。 崇碧被潇潇叫走了。 她独坐。 手边水晶杯里香槟酒甜爽的味道还没有完全挥发掉,她拿在手里,嗅嗅,又放下。 叶崇磬隔了几个人,看她嗅着香槟的香气,又对着光观察一会儿色泽,拿起来、放下、又拿起来,并不喝。眼神却像是看着巧克力忍不住想吃的孩子…… 第八章 没有色彩的画卷(三) 他吸了口气。 鼻端馥郁的香气,全赖身后那整面墙的香水百合。香气有些过于浓郁,他一向不大欣赏的来香水百合的味道,日常里一小把便会占领整间屋子似的;此时浓郁的简直会醉了人…… “潇潇和崇碧登台了。”五叔叶居正微笑着说。 叶崇磬看向设在百合墙前的台子上,潇潇跟崇碧刚刚走到中央——潇潇身材颀长而帅气,今晚比平时多了一分喜气,稍显活泼;崇碧容色鲜艳而秀丽,站在潇潇身边,握了一杯香槟酒,微笑倩兮,端庄而沉稳……一时上哪里再找一对如此搭配的璧人? 就见潇潇举杯,代表身边的崇碧,感谢诸位亲友今晚能出席宴会,感谢大家的祝福……说的也算是官样文章,照本宣科都是那几句词儿,不晓得为什么,有些话明明排序是一样的,从邱潇潇嘴里说出来,额外的带着些感染力。 第147页 叶崇磬分明看到好几位女性长辈都在拿手帕擦眼角了……屹湘伏在椅背上,看着她的哥哥;潇潇举杯的时候,特别向这个方向示意,她才回手拿起来水晶杯,贴唇一抿,脸立刻就红了。 “这个潇潇,真是有趣。”叶居正微笑着说。 崇磬没出声,又给五叔斟了一杯。 就听台上一阵笑语,他们看过去,果然台子上多了一个人,正是他那堂哥叶崇磐。不晓得台上三个人嘀嘀咕咕一会儿都说了些什么,叶崇磐便拿过来话筒,说:“这会儿大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恰好该是上节目的时候——既然是这两位主角的好日子,头一个节目,就请我家妹子钦点。”他把话筒递到崇碧手中,笑着说:“碧儿来说。” 厅里的气氛热闹起来,每个人的情绪都好像被调动起来了似的。 屹湘仍伏在椅背上,看着崇碧拿了话筒,竟往他们这边看来,她笑着挥挥手——崇碧穿着她亲手制作的衣服,美丽极了,令她情绪很好……又也许是刚刚抿了那一滴酒的缘故,虽只是沾了沾唇,心头却有一点战栗的快感,继而全身发热,差不多是醉了的感觉了。 “……能不能请哥哥来一支曲子?算作今天送我的礼物?” 屹湘只听到这句话,她转头看叶崇磬。哥哥,肯定说的是他了。 叶崇磬愣了愣,比划了一下,意思是:没有琴啊。 屹湘看着这兄妹几人的互动,端的有趣,转眼看见潇潇,潇潇竟也对她眨了眨眼……她就笑了。 “这个容易。”崇碧笑着。她话音一落,百合花墙后走出两人,一人搬一张琴凳,一人拎了一把大提琴,站到台上去,“早就给你准备好了。” 叶崇磬这才知道,这分明是早有预谋。 他起身走到台上,笑着说:“我可有个条件,今儿别是我独奏。好事成双,是不是?” 叶崇磐在一边听到,接口便说:“我说他哪儿有这么容易就吃罚单的——麻烦工作人员。” 崇磬眼睁睁看着四名工作人员从百合花墙后推出一架钢琴来,笑道:“那里难道是宝库嘛?”他刚说到这儿,就听堂哥叫道:“小湘湘?” 屹湘正有几分目瞪口呆的看着台子上不停的出现宝物呢,想要看接下来有什么节目——也实在想象不出长手长脚的叶崇磬,摆弄那大提琴的模样——不料就被点了名,她下意识的举了一下手,“叫我?” 叶家五叔爽朗的笑起来,“湘湘也太老实了。会被磐儿他们欺负的。” “来,刚刚说了什么来着?还不来报到?”叶崇磐打定主意要让屹湘跟崇磬表演节目了,一个劲儿的催屹湘。 屹湘只好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裙摆,走到台中央,叶崇磬的身边,小声说:“我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 “不要你唱歌也不要你跳舞,看到这架钢琴了?《rolling--in-the-deep》,碧儿最喜欢的曲子之一,请吧。”叶崇磐笑着。 崇磬看屹湘。 “我没……”她刚开口,潇潇便打开琴盖——谱子也准备好了。 叶崇磐笑的坏坏的,示意潇潇跟崇碧回位子上坐下,“让我们欣赏,《rolling--in-the-deep》。二位,请。”他说完,抬手打了个榧子。厅内的灯光转换了一下,四周围暗下来,台上的光束,一团聚在钢琴处、一团聚在大提琴处。 叶崇磬跟屹湘站在暗影里。 屹湘听到叶崇磬问她:“要不要换一个?” 屹湘想了想,说:“给我几分钟准备。” 她走过去坐到琴凳上。看了一会儿谱子,手指试了试琴。 厅内已经完全安静了下来。 叶崇磬将琴弓搭在弦上,等着屹湘——她抿着唇看谱子的表情,显得异常认真,认真到有些紧张;看她紧张,他倒越发放松……屹湘终于抬头对他做了一个手势,他点点头。 琴弓一拉,大提琴那浑厚的声音泻出来…… 屹湘双手扣在琴键上,用钢琴清脆的音符,配合着叶崇磬的演奏。 叶崇磬听得出来屹湘技法相当生疏了,但好在灵性还是有的;屹湘也知道叶崇磬是在尽力发挥,掩盖二人初次合作的冲突……二人渐渐的找到了相合的节奏。 乐曲舒缓而淡雅,又扣人心弦。 一曲终了,厅内沉寂。 叶崇磬的手放在琴弦上,琴弦的震颤传导到手掌心,直到有掌声响起,他才抬头,屹湘正望着他,对着他做了一个“v”的手势,很傻的一个手势……他点了点头,起身示意屹湘,两人站到一处。 兼职主持叶崇磐笑着说:“这真是意外惊喜。我还指望着你们俩演砸,给我们来点儿超级笑料呢……”他说的有趣,逗引的大家反而因为他的话笑个不停。 第148页 叶崇磬不待他说完,便指了指下面,说:“哥哥今儿晚点名,没发现那个偷偷溜进来的嘛?” 此时室内灯光重新亮了起来。 屹湘一时有些不适应这强光,她略转了下头。听叶崇磬含着笑这么讲,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入口处竹帘前,董亚宁不知何时到了…… 第八章 没有色彩的画卷(四) 她怔了一下。 看他双手抄在裤袋里,身长玉立的一个人,笑微微的,忽然变了众人目光的焦点,就笑的更从容似的,小步急挪,一径的走过来,直冲着叶崇磬说:“你这人也是,好好儿的弹你的棉花就是了,怎么还挂着拉我做垫背的?” 说着人已经站到台上,对着下面的众人微微鞠了一躬,笑着说:“既是来迟了,自当认罚。待会儿我自罚三杯,主人家要我怎样我就怎样,行不行?” 叶崇磐笑道:“能要你怎样?我们家又不缺好牲口拉车——况且你也没那把子力气。”说着眼中翻波,认真的做出打量董亚宁的样子来。 董亚宁知道他一向是这样的,不以为意,仍笑着说:“大哥今儿就别逮住我损了。” “不损你也可以。”崇磐指着台上的钢琴和大提琴,“你也照准了这个,给我们来一个好节目——且说人家珠玉在前,你不准掉份儿。” 董亚宁听了,认真的瞅瞅站在他旁边的叶崇磬和郗屹湘。 屹湘只觉得他目光如电,虽是粗粗的扫了她一眼,倒去看准了叶崇磬,她还是能感受到他目光里刺骨的寒意——她竟不由自主的微笑了。掂了掂右脚。脚踝处酸软。 叶崇磬见董亚宁看着自己,眉端微扬,说:“你别打我的主意,我今儿是认罚,可不打算一再献丑。” 董亚宁哼了一声,对着台下的潇潇招手,潇潇刚要起身,被身旁的崇碧拉住,崇碧只说:“不带还让我们潇潇出节目的!” 潇潇就顺势坐了回去,做出无奈的样子来。 董亚宁侧身就着崇磐手里的话筒说了句:“潇潇,你这是活生生的给我们表演什么叫妻管严呢!” 哄堂大笑。 屹湘在这样的笑声里,默默的从台子的另一边退下去。长时间的站立,她有些受不了。况且如今台上,不需要她做背景。 叶崇磬发现的时候,屹湘已经快走到位子上去了;他摆摆手说董亚宁你别啰嗦了,痛快点儿啊,要说你西洋乐器不行这话我们信,可你民乐总是行的吧? 崇磐被堂弟的话提醒,哟了一声,看着董亚宁;董亚宁立刻就笑了,问:“难不成你们连胡琴都有?还是带着全套的班子?”他掸了掸衣袖。今晚没来的及换正装,急匆匆的从机场直奔了这里,穿的极随意潇洒,倒合了他素日的风度,因此往这里一站,虽然并不庄重,但也并不显得突兀、失礼。 “又不打算开台唱戏,哪儿有时时备着班底的呢?”崇磐笑着说。 董亚宁却有了主意,只说:“话虽如此,还请哥哥救我一救哇……”他这一“哇”,便扯上了调门,一字在喉间迂回婉转,两手一搭,一揖几乎到地。再抬头,笑眉笑眼的望着叶崇磐。 一边看着的叶崇磬见他这做派,忍不住微微一笑,晓得接下来没他什么事儿了,也学了屹湘,悄悄的往后撤。 席间众位亲友有性急的,这时候高声叫道“只管蘑菇个什么劲儿啊,快快快”。 董亚宁示意叶崇磐,“请吧?” 叶崇磐拍了拍话筒,微笑道:“得了,不为难你,瞧着你一时半会儿的也想不出什么好招数来——今儿晚上按说应该来一出《龙凤呈祥》,仓促间总也凑不齐人哪。” “《龙凤呈祥》倒罢了,《钟馗嫁妹》才是应了景儿呢。”下面嚷嚷起来的是叶崇岩。他话音未落,已经被身边坐着的大姑姑叶居善拍了一巴掌,还没拍疼他,叶居善自己都撑不住笑了,对着台上说:“磐儿和亚宁快些,我们都等着呢!今儿大伙儿有耳福,叶崇磐这钟馗要不是瞧着妹子的脸面,轻易也不开腔。” 又是大笑。 台上两人低声一计较,叶崇磐就跟大家报了名目:“清唱一段《坐宫》。准备仓促,各位多包涵。” 早有人送上来一只话筒给董亚宁。 他接过来,跟叶崇磐分别的背转身去,各自调整情绪…… “咦,亚宁还有这手儿呢?”崇碧笑着问。 “他京胡拉的好极了。”叶崇磬听见,小声说。潇潇跟着点了下头,说:“可不是。只是轻易不露。” “这点儿跟大哥对撇子。他们俩能聊一处去。”叶崇磬看着台上的两个人。台中央一团亮光,那正在预备中的二人仍在光团之外,只看到轮廓。忽听到董亚宁连打了两个喷嚏,他愣了一下,笑出来,“糟了。” 第149页 “怎么?”崇碧问。 “他花粉过敏症很严重。前几日还犯了。”叶崇磬说。 “布置会场的时候已经交代处理过呢。我也怕这么多花,一个是香气太重,一个是花粉会惹事。”崇碧解释。 “那就好。”叶崇磬拿起湿毛巾来擦了擦手。看到大伙儿都在等着董亚宁他们开唱,屹湘则似是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这时候崇碧回身拍了屹湘一下,笑着说:“你琴弹的也好,当真是拿得起来放得下……是吧潇潇,湘湘琴弹的真好。” 屹湘笑了下。 “她那也叫弹的好?”潇潇笑着说。 “咦,你倒说说,这都不叫好,什么样的算好呢?”崇碧眼睛里含着笑意,揶揄潇潇。潇潇顿了顿,没接话。 “是不算好呢。我自来没有下过苦功夫。”屹湘马上接过话来,笑眯眯的、温温的说:“若不是叶大哥带着我,今儿可就真是要闹大笑话了。” “怎么会呢。”崇碧笑着回过头去看台上,“行家伸伸手,就知有没有——开始了。” 叶崇磬见妹妹兴致很高的模样,跟坐在她身旁的屹湘表情正成了对比。 屹湘待叶崇磐扮的铁镜公主一步踏进光团中,虚虚的似怀抱婴儿状,稳稳站定后,开腔唱了头一句“听他言吓的我浑身是汗”,手里捏着的重丝桌布缓缓的便放了下去,只听得众人捧场的叫了声“好”,她背上的毛孔像被热乎乎的蒸汽给激到了似的,突突的随着叶崇磐婉转清亮的唱腔次第开放…… 第八章 没有色彩的画卷(五) 董亚宁一瞬不瞬的望着光团中的叶崇磐,崇磐的嗓音,清、透、圆、脆、甜、亮……无一不美,美的就算是在这样热闹喧哗的氛围里、最显著的是喜气而不是戏的时刻,也让人不由自主的会被他吸引住。果然是只要他一开腔,所有的火花都在他周身噼里啪啦爆开的精彩——他听着崇磐继续往下唱:“……十五载到今日他才吐真言,原来是杨家将把名姓改换,他思家乡想骨肉却不得团圆……” 他眼前却像是看到了一个缩小了的影子,穿着并不很合身的戏服,愣是把“原来是杨家将把名姓改换”唱成了“原来是杨家将改头换面”…… 他听着她唱错,也管不了台下满座是从校长到老师,还有那双层的礼堂里坐满了各个年级的同学有两千多人呢,在台上便“扑哧”一声没绷住笑了出来,紧贴在腮上的微麦将这一声笑清晰的传了出去……他立刻意识到出了问题,就只见她上了妆的面孔都红惨了,一对眼睛盯着他,像要盯死一只蚊子似的……他的胡须在乱抖,她怀中那个假婴儿简直被她捏的快要变了形、身上的锦袍随着呼吸的急剧加速金光乱窜,晃的他额头紧急冒汗……一场好好儿的艺术节汇报演出,愣是她一句口误加他的“笑场”给弄的状况频出,越唱越快,琴师也压不住他们俩的节奏。也不知道两人都是用了怎样的意志力克服下来,好歹撑到结束,急忙慌促的谢了幕简直是逃到了后台。操琴的老师傅怒气冲冲的甩手离去,她还没卸妆,回头瞪他一眼,袖子一甩便动手打他,袖口的水钻勾住了他的胡子,猛然间扯下来,胡子帽子一把乱七八糟的挂在脸上,他只觉得耳下一阵火辣辣的痛,伸手一摸,血……她也吓坏了,胡乱的用白袖子按在他伤口上,那眼睛里满满的怒火忽然间被泪水扑灭了,全是恐慌,全都是…… “……我这里走向前再把礼见,尊一声驸马爷细听咱言。”叶崇磐转身对着董亚宁,“驸马!”他的兰花指原本由外向内徐徐一晃点到为止即可,此时他余外的来了一个动作,点了一下亚宁,下一声娇滴婉转:“驸马呀!” 董亚宁顿时知道叶崇磐看出他刚刚精神不集中了,这后面一声驸马也是多余来的。他忙做手势拎袍带表示自己六神归位。 叶崇磐从容点头,接下去便唱:“早晚间休怪我言语怠慢,不知者不怪罪你的海量放宽。” “公主哇!”董亚宁一步上前,开了腔。 好不好的,他这算是多年来当众头一回亮嗓,下面坐着的除了长辈便是朋友,倒当真是从未见他来这么一出,说捧场大家也的确捧场,先就给来了一个碰头彩。 他微微鞠躬致意。 “我和你好夫妻恩德不浅,贤公主又何必礼太谦。杨延辉有一日愁眉得展,誓不忘贤公主恩重如山。”这一段西皮快板董亚宁唱的如水银泻地般干净利索,听着的众人中戏曲修养高的如叶居善等人也都露出赞许的笑容,一时掌声如潮。 叶崇磐见董亚宁进入状态颇快,放松的接上了词。 第150页 这段戏原本他就是极熟的,以为董亚宁不过玩票,能顺利唱下来就算不错,哪儿料到董亚宁一开腔颇令他惊艳,二人交接之间显得娴熟无比、默契横生,他心情一好,唱的也格外来劲——他们你来我往,虽说是清唱,也正是各凭本领,半点儿拙也藏不住…… 圆圆满满的唱下来,董亚宁只觉得自己身上都热了,听着下面大家鼓掌叫好,喊着“再来一个”,就差往台子上丢钢镚儿的劲儿,他笑着,抱拳对众位道谢,又郑重的谢叶崇磐。 叶崇磐得意而矜持的笑着,跟董亚宁一起鞠躬,这才算谢了幕。 厅里的气氛经过这两个亦庄亦谐的节目顿时热闹起来。菜还在继续上,可显然席间人人的情绪都已经兴奋了,谈笑风生者有之,手舞足蹈者有之……董亚宁往叶潜老爷子那里跟一众长辈问安道喜敬酒顺便也为自己迟到致歉之后,才过来潇潇这里,一站定,还没开口,就真的如他之前所言,痛痛快快的自罚了三杯。 屹湘就看见三个杯子像流星一般在桌子与董亚宁的手之间划过,晶莹闪烁。 她默默的转了下脸。 旁边的叶崇磬说了句“慢点儿”。但董亚宁没听。 崇碧见他喝的太猛,想要拦一下,反被潇潇拉住,待望着亚宁三大杯白酒下肚仍气定神稳,她刚要松一口气,就见亚宁又将三杯满上,说:“敬你们。”他先干了,一亮杯底。 崇碧整晚没见过人这么跟他们俩喝酒的,一时犹豫,却见潇潇也不多话,拿起杯子来也干了,接着说:“崇碧酒量不好,我替她。” 董亚宁点头,笑道:“崇碧随意。” 崇碧倒笑了,说:“哪个还用他替!不过,若是我结婚那天你敢这么灌我酒,等着的。”她说罢端起杯子来,一饮而尽,“谢谢董哥。” 董亚宁竖了一下大拇哥,笑道:“论理这话不该今儿说,不过今儿说也不过分——我们潇潇,以后就拜托你了。” 崇碧笑着看了潇潇一眼,话却是回应董亚宁的:“没问题。快坐下……菜还没上齐呢,吃点儿热菜。” 叶崇磬这时才对着董亚宁示意:他右手边空着的位子正是给亚宁留的。 董亚宁过去坐下,还没坐稳,就见一只白袖子越过了他肩膀,将一个海碗放在了他面前,“哥哥哟!”他不用回头都知道一准儿是叶崇磐。果然叶崇磐拎了一瓶子酒,咕咚咕咚往海碗里倒,他笑道:“哥哥,你这是向着我呢,这可是好酒!” 叶崇磐将剩下的酒“嘭”的一下放在桌上,“我可不是向着你呢?你给我喝了,我什么话都不说了。” 第八章 没有色彩的画卷(六) 崇磐一整晚都笑嘻嘻的,这会子脸上平平板板。董亚宁晓得他这是小小发作自己在台上走神的表现呢,自知理亏,于是也不说什么,痛快的将海碗端起来。 一桌子的人都有些吃惊。这海碗,整瓶的酒倒出来,只剩了瓶底浅浅的一层,这要是一口气喝下去……何况董亚宁前面且喝了那么多了。 叶居正皱了下眉,刚想说侄子崇磐一句胡闹,董亚宁嘴唇已经沾到了碗沿儿,他话到嘴边也就没出口。董家父子出了名的好酒与海量,他也是知道的。 只见董亚宁鲸饮一海碗,跟喝凉水似的,饮罢将碗扣了过来,漂亮的眼睛此时简直像两颗浸在泉水中的黑葡萄,转一转,望住叶崇磐,“哥哥?” 叶崇磐拍了他的肩膀一下,说:“痛快!回头我在大戏院开台,你一定要来。”说罢也不等董亚宁表态,转身离去。 “我还怕没票呢,这回可好了——他可是请我去的意思?可见我刚刚表现不错呢。”董亚宁说着,这才吐出一口气来,又道:“这会子若是来个火星子,我能变喷火龙。” 崇碧已经让人特为他沏了一壶白茶搁在手边,又催促他快点儿吃些东西。 叶崇磬见他脸色慢慢的变了,双颊绯红,浑身上下酒气沉沉,说了句:“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董亚宁没答话,瞅了一眼叶崇磐左手边的位子,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空了。餐巾叠起来放在椅子上,他便笑了笑,笑容跟他身上灼热的气体恰好相反,冷的。 叶崇磬看看董亚宁,微微皱眉。 他给亚宁续了杯茶,说:“少喝杯酒,多喝杯茶。” 他瞟了一眼身旁的空位。 菜已经上到后面两道,屹湘这趟卫生间也实在去的太久了…… 屹湘在卫生间里坐着,她从架子上拎下一条雪白的毛巾来,铺在马桶盖上,坐上去,权当休息了。 外面有女宾进进出出,多数是来补补妆的,轻松的聊聊天,话题不拘一格。 第151页 屹湘从她们的声音里判断着这个可能是谁、那个可能是谁;也许出去验证一下答案会比较好,不过她懒的动了——有人说到她,“想不到多年不见竟比先前出落的美了”;也有说“听说如今在lw任职高层,倒是不知道怎么成了空降兵的?不过这也没什么,以后还是方便了我们”……不像她想象的那样,是些奇奇怪怪的闲话,这让她的神经略微放松。 是呢,有些事情,除了当事人还记得,对旁人来说,不过是时过境迁。哪怕当初是天来大。 她按了按胸口,苦笑一下。 “董亚宁还有这一手儿,真看不出来,我以为他只会喝酒打架。”竟是叹了口气。 “你不就喜欢他这样的火爆脾气,够man?”语气带着戏谑。 “是啊!不过,听说前几日发脾气,在reitz门口揪住不知道哪个女的打——你说他如今是不是越来越吓人了?再怎么着,动手打女人也太可怕了……”又叹口气。 “要打也用支票打是吗?难道他的手不打女人、只签支票给女人,就不可怕了?”还是戏谑的语气。 屹湘托着腮。这一时半会儿的,还真出不去了。 身上是一波儿一波儿的热,细细密密的汗不住的往外冒。渐渐的脸上黏湿,很想洗一把脸…… “谁是那个意思来着!反正你就是觉得他不好嘛。怎么比也比不上叶崇磬是吗?” “根本就没法儿比好不好。”戏谑没了,笑意盈盈。 “叶崇磬听不见的,甭这么夸。肉麻。” “听见听不见,我该夸都要夸啊……” “要我说,叶崇磬要沾点儿董亚宁的性情,董亚宁有点儿叶崇磬的内敛,或许也就完美了。”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哦……要我说大可不必,天生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如男人说女人,顶烦上帝给你一张脸、你自己再造一张;我也顶烦男人掩了真性情,偏要装腔作势……” 屹湘想,这二位,年轻,听起来,不过20岁出头的样子……说出来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她揉着脚踝,仔细看看,酸痛,还有些肿。 她这两天一直穿平底鞋的。要来这里,选平底鞋配晚装也是有的,却不知为何,硬是想要精精神神、漂漂亮亮的出现,许是潜意识希望自己能更好的站在邱家人这一列里……她包里有药,这会儿拿出来,撒了一点儿在手心,揉着脚踝。药液浸在皮肤上,由清凉直温热,令她舒服一些。 药味飘散开,外面聊天调笑的女子顿住,小声说:“咦……” 二人也许是意识到此处还有别人,再停了一会儿,就说:“这药味真难闻。”便结伴离去了。 屹湘将药瓶凑近了鼻尖儿,深嗅。 难闻? 才不会。 她出来的时候,外间化妆室安静的空无一人。她用冷水浸了一会儿面颊,脸上的潮热仍在;她细细的补了妆,补的极仔细,生怕有一点儿不得体。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再三的看顾,忽觉得自己这般如此的仔细,也实在是有些过了……有女客进来,见到她微笑打招呼。她礼貌的回应,虽然并不记得这是哪位了。 出来听到宴会厅里笑语声声,略站了站,却往相反的方向去。 这所建筑原不是做餐厅来的。她仔细看过了才知道。也难怪刚刚崇磐大哥逗他们表演节目,那乐器说搬来就搬来,这里根本处处都藏着乐器……墙上几把小提琴,她仔细一看,竟真的是意大利名家制作,几百年历史的东西呢。 她不知不觉顺着安静的长廊走到了尽头,平台处有竹编桌椅。外面微风阵阵,竹叶沙沙作响……她坐下来,平伸了腿,右脚轻轻的转着圈子,鞋面上的珠子因为这轻轻的摇晃,宝光四溢…… 叶崇磬抬眼便看到了这一幕,脚步收住,手里的烟盒调转了个儿。 第八章 没有色彩的画卷(七) 淡淡的银光划了个弧线,被控在手掌心里;控也是该控住了的,却不知为何,那银光似乎是投到了心的平面上,对着的分明是流撒着淡淡月光的一个角落,那里却渐渐的亮起来了似的——他不想会在这里撞见她,且撞见她的时候,这些小动作,实在是不太配她这身打扮、和整晚上的表现。 他一下子便想起了她刚刚在台上对他做的那个小动作:小剪刀手指,轻轻一晃——她的手不大,手指也不算长,手掌更是圆又小,显见不是钢琴家的材料,当年练琴,想必吃了不少苦头呢……他想着,其实她琴弹的还不算坏。 屹湘觉得脚踝处的酸痛缓解了一些,收了一下腿,就是这样,眼角的余光一扫,看到了一个影子,心猛的一跳,几乎从竹编椅上跌下去,口干舌燥的急忙看过去。 第152页 “你在这儿。”叶崇磬见屹湘似乎有些被吓到的样子,缓缓的开了口。 他人在淡影之中,无形中更显得高大一些,屹湘直愣愣的看了他几秒钟,才觉得自己的心跳是恢复了正常。 “哦,是你呀。”她抬手抹额。心里有点儿恼火。这人分明是早就站在了那里,她没发觉、他也不出声,无端端的吓自己这一跳。 叶崇磬听出她语气有些冷淡和气恼,于是走近两步,“本来不想打扰你。”他说。 听他这么一说,屹湘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又听他问:“可以吗?” 原来指着另一张竹编椅问她呢。 她看了眼他手里的烟盒,点点头。 叶崇磬坐下来。 竹编椅宽大,他坐下去,椅子发出吱吱的轻响,听起来,像是挑夫肩上那重担的声音,而风穿竹林,飒飒落落的动静,在这个时候,竟然别有一番味道——屹湘不知不觉的,刚刚被惊吓的气恼烟消云散,却也不主动跟叶崇磬搭话,两人就那么自然而沉默的坐着。 叶崇磬发现了异样:药味浓密,已然超出了用香的范围。他打量了她一下,目光在她脚踝处若蜻蜓点水般一碰,又移开。 “这儿可真舒服。”屹湘靠在竹编椅上。微凉的扶手熨帖着手心,由内而至外的燥热,被赶走了一些。 叶崇磬点了下头,他看看时间,说:“差不多该散席了,我先过去。”说着便站了起来,“少一个人不会有人发现的。” 屹湘正起身,明白过来他说什么,微笑道:“话虽是这么说,可怎么行啊。” 叶崇磬想想,也是,怎么行啊——若是行的话,他们又何必处处周全,躲个清净都跟犯了错似的——他转身走在了前面,瞥一眼挂在墙上的小提琴,脚下一滞,就听站在他身后的她说“我有个朋友,拉了一手好琴”。他心头一震。想要回头,却没有,只说:“是吗。” 屹湘也看着那把小巧的琴,晃了一下头,有些黯然的说:“是啊。她也是懒,并不下苦功夫。只是听说谁有好琴,就爱跑去试一试……” 叶崇磬不吭声。 琴身光亮,映着他们俩模糊的影子。 两个人都满腹心事,一把小提琴,勾起了无穷的回忆。再一前一后的往外走着,越走,越好像是从世外桃源回归了烟火人间,那宴会厅内热烘烘又暖乎乎的气氛,比他们离开时不见丝毫减少,反而越发热烈了似的。 屹湘走在叶崇磬身后,看到他整齐的裤脚。 这两季,男装长裤颇有越来越短的趋势,比以往更加的贴身而重于修饰。他的裤脚齐着皮鞋上沿,既不紧贴流行、又不保守——她的目光锁定在他的裤脚与皮鞋接合处,观察过了裤脚观察皮鞋。鞋子倒是普通的定制鞋。看样子也不是会将鞋子穿几天便丢掉换新的人……从细节处判断,这人,务实而经济。真不愧是银行家。可她想着他在古董店里跟自己讨价还价的时候,态度又不是不灵活,而且,也算不上顶精明的——也许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她看着他不疾不徐的迈着大方的步子,一对跟身高适度配合的长脚,交替出现先在她视线范围内,没留神他忽然站住了,她的视线也被迫抬高……董亚宁斜靠在一只玻璃柜上,手里是捻着一支香烟,看样子却是一口没吸,那烟燃了大半,大半都落在地毯上。 他一动不动。靠着的玻璃柜里,是一架竖琴,从屹湘的角度看过去,他的身影好似被分割成了均匀的一条一条似的……她听到叶崇磬问:“你怎么样啊?”原来他已经迈着他的大步子走到董亚宁身边去了。 空间不大,叶崇磬站的位置,恰好卡住了屹湘的去路,她只好跟着站住。 叶崇磬看着董亚宁那红透了的脸,他耳下原有一道轻浅的粉红色伤痕,这会儿也明显起来,多少有些触目惊心的味道。他伸手拉了亚宁一把。 董亚宁这才深吸了一口气,竟笑嘻嘻的对着他说:“你担心我醉了啊?”手臂一挣,轻易的挣脱了叶崇磬的手掌。 叶崇磬也笑了,说:“谁说你醉了来着?” 董亚宁哼了一声,说:“知道就好。”他站直了,剩下那点燃着的烟,被他用两指拈灭,走两步就是一个高高的水晶烟灰缸,他手指一弹,还冒着烟的烟头准确的被弹了进去……“人都走了一半了。我也该回了。”他说。 叶崇磬看着他脚步还算稳,口齿也算清晰,知道没有太大问题。 竹帘子被掀起一角,有人在那里叫“湘湘、湘湘快来”。 叶崇磬才想起来身后的屹湘,果然就见她说了声“我过去”便急匆匆的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他看着她踩着那样的鞋子几乎小跑起来,眉头一皱——那墨绿色的身影一转,从竹帘处消失了。他吸了口气,吸进一股浓烈的酒味,斜睨亚宁道:“不知道的,该以为你看上了我妹子呢。” 第153页 董亚宁顿了顿,大笑起来。 叶崇磬看着他红红的眼睛。 第八章 没有色彩的画卷(八) “真有你的。我若是看上了碧儿,潇潇也不是我的对手。”董亚宁笑着,转了身走在前头。的确是四平八稳,与平时并无异样。 叶崇磬笑了笑。董亚宁,这份儿嘴皮子上的自信,是再也不肯落人后的。叶崇磬跟亚宁一起穿过竹帘。客人们已经走了不少,剩下的,不是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聊天,便是陆陆续续跟主人家道别。刚刚那番热闹喧哗,好像一幕华丽的戏在渐渐落幕,观众已纷纷离席。 此时百合花墙前,邱潇潇跟叶崇碧,像一对布景板前漂亮的玩偶娃娃,挂着微笑,和气的跟亲朋好友合影。 叶崇磬颇觉得头疼。 董亚宁抄着手在裤袋里,轻声说:“我最佩服潇潇的一点儿,就是分明就不是俗人,可真从起俗来,就用他那耐烦不怕琐碎的性子,什么俗事也肯十二万分认真的去做。” “就比如?” “就比如眼下。”董亚宁踮了踮脚。 叶崇磬沉默。 屹湘被人拉过去,正站在潇潇身边微笑着,与他们一起看着镜头。照完一拨儿人,潇潇不知转头对她说了什么,她笑着摇头……叶崇磬不知怎么的,忽然觉得她会回头,果然,她回了一下头,是看向他的…… 叶崇碧跟着看过来,立即招手叫他,“照相,就差你们了。”喜气洋洋的。 “你佩服潇潇,我佩服碧儿。”叶崇磬真佩服这个妹妹,整晚都在笑,精力充沛至极。以往总觉得她性子强,担心没人能受得了她,现在看着,活泼能干便有活泼能干的好处——他轻咳一下。花墙前的三个人,都望着他这边,等着呢。 “大哥,亚宁,过来一起合个影。”潇潇也叫道。他微微笑着,将妹妹揽在身边。 叶崇磬碰了沉默站立的董亚宁一下,说:“走。” 董亚宁摸了摸自己红红的脸,跟叶崇磬一前一后走过来。到近前看了看,他竟然选站在了潇潇跟崇碧中间,故意的,一左一右的将二人推一推。潇潇笑了,并不介意,倒是崇碧立即瞪了亚宁一眼说:“哪儿有你这样的呀……站过去。” 亚宁笑的歪歪斜斜的,却口齿清晰的说:“就这样。” “你怎么这么讨厌啊。”崇碧又瞪一眼。 董亚宁笑的止不住,这才将她的位子归还,自己站到她旁边,说:“你一个留学生,怎么也那么迷信。” 崇碧当然不是真迷信。不过这种日子,她不愿意有半点儿不好的意头。这本来是她很隐秘的一点儿小心思,被董亚宁说破,她简直要动手打他了。可众目睽睽之下,又穿的这么斯文,只好继续瞪眼睛。只是看到董亚宁红红的面庞、笑嘻嘻的模样,又真让人跟他生不起气来。一时气结,只觉得自己早前在法庭上练就的凌厉眼神功力发挥不出来。 董亚宁见她有些着恼了,忙站低些,笑着说:“得得得,还较真儿了。” 叶崇磬听见,开玩笑的补了一句:“你别惹她,回头哭给你看。” 叶崇碧握了下拳头。潇潇趁机握了她的手,微笑着看她。崇碧顿时哑了声。 屹湘由衷的笑出来,也握住了哥哥的手…… 董亚宁瞅了她一眼,转身站直了。 这时候摄影师提醒他们站的松散些。 屹湘便往外挪了挪,不小心一脚踩在了她身旁叶崇磬的脚上,“对不起。” “没关系。”叶崇磬眉头都没皱一下的说,极自然的伸手扶了她一下。她受过伤的右脚正好踩在他的右脚趾上,窄窄的鞋跟,一踏,真疼。 屹湘抬头,正对上他温和的眼神,刚张了嘴,还没讲话,叶崇磬就笑了,低声说:“看镜头。”他的笑意映进了他的眸子里……屹湘忙转头,闪光灯连续的闪着,她眼前被晃的几乎全白了。 下面等着的女孩子们笑着叫“快快,换人换人”,催促他们几个下来。屹湘这回走的又轻又快又小心,怕再踩到什么人。 叶崇磬抬眼见父母正在送客人,想要过去,却被拉住拍照,他摆手拒绝,让开一步空间,回头看看醉意朦胧的董亚宁,笑着跟几位年轻的女子站在一处聊天。他见惯了董亚宁左右逢源,看他也不是醉的厉害的模样,索性不管他。崇碁崇岩一看见他就叫住问他一会儿要不要换个地方;他摆手说不去。 崇碁就笑,说我们已经约好了人了啊,你不来我们缺一个。 叶崇磬听出话不对来,就说,别跟上回似的,说约我打牌结果是大姑让你们安排人相看我。 崇碁笑着说上回的事儿你还记得,你都说了没二回我们怎么敢再来一次,是吧崇岩。 第154页 崇岩正在打电话,听见哥哥说急忙挥了下手,说二哥啊这回真是正经的小聚会,来的美女都是有名有姓的,而且好几位都是听说你去才约得到呢…… “滚。”叶崇磬笑骂,忍不住出口教训弟弟们:“既是有名有姓的,你们也正经些。”他说完转身就走。靠近出口的地方,邱家跟叶家的父母分别都在跟亲友道别。叶崇磬站在母亲身后,只管笑着,偶尔抬眼,能看到屹湘也陪在父母身边,像只收敛了翅膀的雏鹰。嗯…… 屹湘挽了父亲的手臂,小声的问他怎么样累不累。 邱亚非说不累。他看上去精神很好。 屹湘手触到父亲凉凉的手就知道不是的。父亲一定是累了。她见客人走的差不多了,心里便急着让父亲先回家。她望了望潇潇处,恰好潇潇望过来,兄妹俩目光一触,屹湘就见潇潇拉了崇碧往这边走,她心下一安,嘴里轻声跟父亲说着话,一边让人拿来了父亲的外套。 潇潇和崇碧过来一看就知道不太对劲儿了。潇潇先问过车子是不是准备好了,便陪着父亲跟叶居贤夫妇道别。 屹湘一直搀着父亲走出去。 第八章 没有色彩的画卷(九) 她见父亲若无其事的样子,她也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就像是赖着不肯松开父亲手的小姑娘,安静的陪着他。车子已经在外面等,屹湘扶着父亲先上了车,母亲一回头看到她,催促她“快上车,你连外套都没穿呢”,她才笑着说没事,然后低头跟父亲说“您先回,我得找着我那价值连城的衣服再回家报到……爸您想吃鱼片粥不是?我等会儿买了带回家。” 邱亚非笑着点头。 郗广舒又匆匆跟叶居贤夫妇说了几句话,在叶居贤再三礼让之下,她上车先走。上了车看到丈夫脸色大变,她从手袋里往外拿药,给丈夫递过来。邱亚非摆了摆手,一言不发,冷汗顺着他鬓角大颗大颗的往下滴。郗广舒镇定的替他盖上毯子,握住他汗津津的手掌,说:“亚非,亚非……” 邱亚非用力的握了下妻子的手,忍了好一会儿,似乎是恢复了一点体力,睁开眼睛对妻子说:“亚拉是不是来过电话?” 郗广舒点头。 “让她回来一趟吧。”邱亚非又闭上了眼睛。 郗广舒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好”,她拿着手帕替丈夫擦着汗…… 屹湘回身的时候,脸色已经尽量的恢复正常,半点儿看不出替父亲担心的模样,她笑着跟叶居贤夫妇道别。叶夫人看到她穿着薄薄的晚装裙子就出来了,有点儿心疼的说:“瞧这孩子。快进去穿大衣,这样会生病的。”她心里明白这孩子是发了慌,难免的多几分怜悯的意思,再看一眼潇潇,对潇潇也更多了一份疼爱。 “好的伯母,您先上车。”屹湘退到哥哥身后,笑着说。 叶夫人摘了自己的披肩递给她,屹湘要拒绝,被崇碧一把拿过来只管给她围上,叶夫人这才放心上车。他们的车子一走,后面紧跟着好多车子一一的排队上来,五六分钟的工夫,潇潇他们一起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统统的松了一口气。 屹湘裹着肩上这件果绿色滚貂皮边牦牛绒披肩,其温暖不输给大衣,贴着皮肤,能感觉到它柔软而细腻。屹湘自己有这种珍贵的牦牛绒织物,但也不多。此时不禁多摸了两摸。 “我哥呢?”崇碧问。她搭着潇潇的手臂,到这会儿才觉得累。 “刚还在这里。”潇潇说,跟崇碧和屹湘回到门厅处,“我去拿外套。”他一转身,就看见叶崇磬从里面出来,手臂上搭了一件女式外套。 叶崇磬对着屹湘示意。 屹湘当真是冷的快从表皮透进骨髓里去了,牙关都在打战,她迅速的将外套抓在了手里。 叶崇磬见她别扭的想要拿住披肩的同时换上外套,不声不响的从她手上接过披肩,捏住外套的肩部。他举的高度刚刚合适,屹湘只是轻轻一转身,两只手臂灵巧的钻进衣袖中去,外套便穿在了身上。她呵了一口气。山中温度低,这会儿真冷。 “你的车呢?”叶崇磬的车子已经被开上来,他问。 “我让司机吃完喜酒提前下班了。”屹湘说。见叶崇磬并没有立即走,解释道:“我跟潇潇一起走的。” “你不是还要去买粥?”叶崇磬问。 这句话问出来,两人都愣了一下。 “我正好要回家,顺路的。”叶崇磬说着,替她开了车门。 屹湘心想这也好,今天是应该多留点儿私人空间给潇潇和崇碧……听到一阵笑语,她不用回头就知道有谁;她于是不再犹豫,钻进车里去。里面空间宽敞,她走到里侧去坐下。叶崇磬在车边站了一站,跟后面那群人在打招呼……她将手里的披肩叠好,放在膝上。 第155页 外面笑声更加恣意张狂,也更近些。 不一会儿,有人进了车厢,带着一股清冷的酒气,坐在了她对面的座位上,重重的坐下去,车子都给他震的晃了一晃。 屹湘先看到了那对沙色的麂皮船鞋。鞋子质地柔软,让他的脚型完美呈现。她抬了头,对上董亚宁的眼睛。就这么一瞬,她以为自己听到了他下颌骨磨出的声响。可他眉尖一挑,对她微笑了一下,并没有出声,倒是对叶崇磬说:“我以为你直接回家。” 叶崇磬在亚宁身边坐下来,带上车门,说:“谁一定要送你呢?你现在下车还来得及。” 亚宁撇了撇嘴,说:“回头你再说你家那堆活宝都是我带坏的——这黑锅我可不能背。”他懒洋洋的挪了一下腿。斜斜的靠在座椅上,二郎腿便翘了起来。也不管屹湘坐在他对面,只笑着说:“反正你不能把我半路丢下。” 叶崇磬敲敲隔板让开车。 屹湘往里挪了一下,腿几乎贴在车门上。车内侧细致的真皮隔着丝袜与她的肌肤呼吸相连似的,竟然让她觉得越来越热。 因为热,车厢里的空间竟显得狭小起来。 董亚宁起初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叶崇磬闲话着,渐渐的不出声了,手臂撑在搁板上,闭目养神。 叶崇磬看了看正襟危坐的屹湘——她盯着膝盖上的披肩,脑后的马尾随着身体的轻晃摇摇摆摆,看得出一头乌发是极柔软的,鬓边有汗意,细细的柔软的发飘过来,贴在颊边……她抬手将固定刘海的发夹取下来,那抹刘海竟仍乖乖的保持着原来的姿态,就像她,此刻坐的也过于拘谨了些。 “屹湘。”叶崇磬叫她。 屹湘答应。 “要不要喝水?”他问。已经从小冰箱里拿出了水,正是她上次喝过的那种。 屹湘接过来。 “谢谢。”她说。 “不用客气。”叶崇磬说着,他随手关掉了灯。车厢里暗下来,又觉得太暗了些,暗的有些暧昧,补了一句:“我习惯了随手关灯。” “这习惯很好。”屹湘说。 “他们都叫我九毛九。”叶崇磬说。 “谁?”屹湘问。 “亚宁他们。”叶崇磬看了旁边的董亚宁一眼,微笑。 屹湘也看他,点头,但没吭声。 “去哪家买粥,提前打个电话,省时。”叶崇磬说。 “四季斋的。我爸爸喜欢四季斋的翡翠粟米粥。可我不知道四季斋的电话。”屹湘拿出手机来,“应该可以查到……” “88943588。”正在闭目养神的董亚宁念出了一串数字。 第八章 没有色彩的画卷(十) 叶崇磬说:“偏你喝了酒,耳朵就特别灵。”他帮忙重复了一遍这个电话号码,见屹湘输入完毕,转脸问亚宁:“你怎么记得住?” 董亚宁懒洋洋的,说:“你们家爷爷要跟我姥爷似的隔三差五不打招呼立时三刻就要这家的粥还得你亲自拎着上门去的话,你也就记住了。” 叶崇磬听他几乎不打一个哏儿就说出这一串子来,笑了。 “你要想听,我还能念出十来个号码来。”董亚宁慢慢的说。笑了笑,笑容有些迷迷蒙蒙的。又闭上眼睛,好像眼下其他的事情又已经不在心上了似的。 屹湘拨过电话去,对方接电话的是位老者。她说要翡翠粟米粥,老者告诉她今天没有翡翠粟米粥了。屹湘接着问现在还有什么粥。 四季斋的粥种类虽多,只是每样只炖一点。若不是提前订,很有可能要的时候便短了。 老者说眼下就只有普通的粟米粥了。 屹湘便问了还有多少,心里有数,便跟老者说,余下的粥她都要了,另外要四季斋秘制的宝塔菜和乳瓜两坛子。 老者痛快的答应。 屹湘说我大概十分钟后到店里来拿。 叶崇磬早跟文师傅说了去四季斋所在的巷子,大约七八分钟后,车子停在了巷口,文师傅刚说车子开进去恐怕不好调头,又道:“哎哟,老头儿老太把东西送出来了嘿。” 屹湘往前面一看,可不是,车前灯光里,站着一对穿白衣的老人,手里各自拎着东西,屹湘忙开车门下去,叫:“尹大爷!” 借着车灯的光线,老人看到走过来的屹湘,回头却跟老伴儿说:“我就说我耳朵还不算聋,一定不会听错——湘湘最喜欢你腌的宝塔菜了嘛。” 文师傅要下车帮忙拿东西,叶崇磬说了句“我去吧”,便下了车。 他听到老人叫屹湘“湘湘”,屹湘从他们手里接过来食盒跟两个小坛子,老人们似乎很喜欢她、看她的眼神慈祥而又高兴……屹湘要给他们钱,他们摆手说不要,“下回吧。今天没做翡翠粟米粥,老太婆也老了,嫌麻烦呢,现在经常偷工减料。”尹老爷子笑眯眯的说。 第156页 屹湘便说:“那这些日子,麻烦你们每天给我做样粥。我让人来取。” 尹老爷子点头答应。 两下里又说了几句闲话,屹湘急着回去看父亲的状况,跟尹老夫妇告辞。 叶崇磬帮屹湘拎了食盒,不沉,不过应该有不少的“内容”,便问:“这么多?” “给爸爸一份。保不齐这会儿家里还有别人呢。就是没有,拿了当夜宵分食也好。”屹湘解释。她把两只小坛子并排放在左手边的搁板上,油纸封的坛口用细细的麻绳勒着,干干净净,透着一点点酱菜的香气;油纸上印着“四季斋”的标记,很古旧的模样……车厢内有浓浓的酒气,混着薄荷清香,暗含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 她似是不经意的看了一眼斜靠在座椅上的董亚宁。看不清他的面容。车厢里这么静,听的到他均匀的呼吸声……她转头看着外面,车子开始减速。 快到了。 她松了口气。 下车的时候,她坚持要自己把东西拿进去。叶崇磬也不勉强,客气的道了晚安,看着她进去才回到车上,一看董亚宁已经睡沉了的样子,跟文师傅说等下到家在门口等我五分钟就行。 他看着座位上屹湘叠的整整齐齐的那条披肩。屹湘下车前,特意从随身的包里抽了一条亚麻方帕子出来,包好了拜托他还给母亲的——“替我多谢叶伯母。”她说着话的时候,还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轻手轻脚的下车去,回到家里把披肩还给在等着他的母亲。 叶夫人把一个密封的文件袋交给他,嘱咐他说:“奶奶让你看完后给她打个电话。你千万记得,不要耽搁——回去路上小心。” 叶崇磬答应着,见母亲刚刚泡好了一壶茶,他从旁边柜子里拿了一个新的保温杯出来,头泡茶就给他悉数装了进去。 “车上有只醉猫。”叶崇磬跟母亲解释了几句。 叶夫人笑道:“难怪呢。我说你这一向主张喝好茶、好喝茶的,怎么可能一下子倒走一大杯头泡茶呢——亚宁今晚被磐儿灌狠了。” 叶崇磬点头,让母亲早些休息。 要出门的时候遇到潇潇送崇碧回来,他有点儿意外两人竟回来的这么早,崇碧抖着她的腿说:“早知道这么累,我就听话,不多走着一道程序了……妈妈呀!”她对着上房喊了一声。 “妈在餐厅,刚泡好了茶,你们俩有口福。”叶崇磬说着人已经走了出去。听着潇潇崇碧跟母亲絮絮的说着话,又不知说到什么一起笑起来,他的表情也而变的很柔和——开车门的一瞬,他看着车窗玻璃上自己的表情,嘴角是微微上扬的,嗯,也许这一整晚,他一直是这样的? 这一晚还真是漫长。 他仰头。月亮弯弯一线,挂在树梢墙头。 车窗被敲了敲,董亚宁推开了车门。 叶崇磬坐进去,见董亚宁腿一翘,半躺着占了一排座,便递了那杯茶给他,说:“茶。” 董亚宁接过来。 保温杯体暖暖的,一打开盖子,茶香四溢。 茶水有些烫,他口渴,也不得不小口的喝。 叶崇磬弹了下手里的文件袋。 董亚宁看了一眼。那文件袋的封口,用着少见的火漆加徽印。在这个时代,这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做派了。 叶崇磬见他留意,也看了一眼那徽印。翻过来,有两行漂亮的圆体英文字。是奶奶的笔迹。 董亚宁喝了半杯茶,额头上就见了汗。 他摸着胃部,说:“难受。”胃里空空的。除了酒,就是茶。这会儿是清醒多了,不记得自己今晚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 叶崇磬看出他不舒服来。心里倒是有些诧异,董亚宁今晚喝了这么多,这会儿还能跟他这么正常的说话。 第八章 没有色彩的画卷(十一) 虽然董亚宁号称海量,一般状况撂不倒他,这几年他也颇见着董亚宁醉过几回。每一回都是狂态大发,很让人头疼。他也在他酒醒之后近乎玩笑的说过,跟他做邻居,恐怕是冒着有一天被烧了房子的危险呢……隐隐的觉得他似是有些说不出的心事。此刻眼前的董亚宁,周身被蒸发出来的酒雾绕着,却颇有让人愈加看不清面目的感觉;也许,亚宁只有在对着他的旺财的时候,才有完全彻底放松的时刻——他懂得那样的时刻,于是他不打算问他什么。 想到这儿他说:“找个地方吃点儿东西?” 董亚宁摇头,说:“吃不下。” 他素来有喝了酒便吃不下东西的毛病。只一味的难过。 叶崇磬看了他一会儿,才说:“我看你有时候喝起酒来,真的是不要命的意思。何苦来的。” 董亚宁喝一口茶,笑道:“人生不过几十年,活那么仔细做什么?活痛快了比什么都强。也用不着求神拜佛续命延年。” 第157页 叶崇磬一时没有说话。从心里也赞同亚宁的说法。 亚宁将茶都喝光,才说:“我找你是有事。” “我就知道你不跟他们一起去疯呢,决不能没理由。”叶崇磬说,“什么事?” 董亚宁将杯子放在搁板上,“这事儿还非你不行,跟别人讲,我丢不起那人。” 叶崇磬见董亚宁再抬起眼来,目光中忽然有了股子森森的冷意,心知恐怕说出来的不是大事,也是紧要的事。 “我明天去纽约。跟iem的合作要走一个听证程序。”董亚宁说。 叶崇磬点头。 “问题不大,只不过我得亲自出席。”董亚宁揉了一下眉心,“我那个三叔又闯祸了。” 叶崇磬心里有数,“说来听听。” 亚宁的这位三叔,也小有名气。只不过不是好名气。所以亚宁提起来皱眉头的时候多。他听着董亚宁几乎不带温度和感情的叙述事件过程,心里慢慢的有了计较。 最后亚宁说:“这回我得给他个教训。所以这事儿必须做的神不知鬼不觉……这笔款子我明天让李晋跟你交割清楚。我先谢谢你。就是拉你替我出头先做坏人,对不住了。” 叶崇磬说:“先别忙说这些。到最后谁谢谁还真不一定呢。” 董亚宁听他的口气,一时没反应过来。这酒一上来,确实延误做出反应的时间。他想了一会儿,才说:“你是说……” “你别管了。明儿让李晋直接上我办公室来。我了解下情况。”叶崇磬拂了一下手里的文件袋,说:“不过,你这三叔,日后还是派专人盯着些吧。每次都是你收拾残局,收拾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董亚宁摸了下下巴。 叶崇磬说的他当然明白。这次就连他父亲也说,这样下去怕是不行。父亲一向疼爱三叔这个小兄弟,往日做出诸多离谱的事,其实都是父亲纵容他。这几年他看的紧、掐的死,也逼的三叔越发的铤而走险,真要闯点儿祸出来,就是个难看的——他一想到这儿额上冒了一层汗。 叶崇磬不动声色的送了一块毛巾上来。 董亚宁按了下额头,再看叶崇磬,越发嗅出了一丝异样。 叶崇磬见他表情沉郁,说:“就这么点儿事,你至于?” 董亚宁没了话。 …… 屹湘进门以后知道自己所料无差,果然舅舅一家没去住酒店,要在家里住一晚。她进去略站了站,见母亲没在,便问过他们要不要吃点儿粥,舅舅还没说什么,表姐就先说晚上吃了好多东西,这会儿再吃怎么吃的下?表姐看了她一会儿又说知道你是孝敬姑父的,还不快去? 屹湘回身去厨房,在门口听到母亲的声音,就开口叫了一声。 郗广舒在里面答应,屹湘进去把东西放下,见母亲在切水果,忙问:“爸爸呢?我买了粥回来……您怎么不在里面?”她看了眼旁边忙着炖东西的阿姨。 “睡下了。”郗广舒对女儿微笑一下,“你进去看看爸爸,等会儿出来吃水果。好久没见舅舅,他变多了吧?” 屹湘知道她并不是真要切水果,她是需要一点儿时间缓冲情绪。她于是故作轻松的说:“哪儿有变,还不是一样的啰嗦?就会问我有对象没有。” 郗广舒将切成片的芭乐摆在果盘里,抬眼看女儿,轻声的说:“湘湘,舅舅关心的也在理——你总不能一直一个人。” “妈妈,我现在一个人挺好的。” “湘湘。” 屹湘转开脸。 母亲每次叫“湘湘”而没有下文的时候,总让她有一股子难以言表的压力。 “妈妈,您别操心这些了。” “我不操心这些,还要操心哪些?”郗广舒抚了一下女儿的下巴,手指上沾着水果味,钻进屹湘鼻子里来。“湘湘,爸爸和妈妈年纪大了,总有一天会离开你。” “我还有哥。” “潇潇是你的后盾,可你需要一个人在你身边,照顾你。” 屹湘抿了唇。 这是一条无论如何也说不通的道理。 郗广舒见屹湘沉默了,说:“那这么定了。我会安排。” 屹湘低了头。沾在鼻尖上的那点儿水果味酸的很,且渐渐的蔓延开来。 “我还真知道一个好小伙子……”郗广舒自言自语,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女儿已经转了身。就是那么一个背影,让她心里陡然间更加难过起来,真想喊住女儿……但她忍住了,又低下头去,继续切水果。 屹湘在父亲卧室门口站住了。 她手扶在门框上,凉意让她想起父亲冰凉的手……她靠在廊柱上,看着暗暗天色下,这寂静的院落,还是记忆中那美好的模样。 雕梁画栋,暗合了无数年少的时光。 第158页 妈妈就是妈妈。妈妈永远知道湘湘的软肋在哪里…… 眼睛忽然被一双温暖的手遮住了,力道不大,那大而宽厚的手掌,遮住了她的半张脸。 心猛的跳急了。想大叫一声,却没叫出来。 第八章 没有色彩的画卷(十二) 人就那么僵在了那儿,像中了定身法似的。 有淡淡的酒气,除了酒气还有一点柠檬的香味。这只手湿润润的,应该刚刚洗过…… 潇潇见妹妹动都不动,也不出声,一下子挪开了手掌,歪着头看她,“湘湘?” 眼前又倏忽之间亮了起来,亮的让屹湘急忙抬了手揉眼睛。 “哥,给你吓死了。”她抱怨。 潇潇转到她身前去,看她一个劲儿的揉眼睛。 “怎么了?戳到睫毛了?”邱潇潇低了头,“喂,本来想逗你的。”刚刚看着她站在这门口犹豫不决,就想逗逗妹妹,哪怕让她吓一跳也好。 他看着屹湘的眼睛。 有点儿发红,水润润的。 屹湘眨着眼睛,一向干涩的眼睛里,此时泪腺像是被什么突然的打通了关节,不停的分泌出液体,泪滴竟扑簌簌的掉下来。她越眨眼,泪滴滚的越快。她有点儿狼狈的用手背蹭着下巴,看着对面而立的哥哥脸上的表情,伸手推了他一下,“都是你!” 潇潇看着屹湘,忽然间哈哈大笑,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摇了两摇,那力道大的好像要把屹湘的骨架摇散,说:“你快点儿把眼泪擦干了,不然等下爸妈一准儿以为我欺负你。你看在我今儿辛苦了一整天的份儿上,千万替我兜着点儿,好呗?回头我请你吃巧克力。” 屹湘又笑出来。 熟门熟路的从潇潇裤子口袋里掏出手帕来,惹得潇潇叫道:“好痒!” 她擦着眼睛。手帕上的味道,真熟悉。心里也有些温暖。想起母亲刚刚说的那些话,默默的,迭起手帕。 潇潇伸手敲了她的额头一记,说:“你呀!又哭又笑,小狗撒尿。”他低头看了眼屹湘的脚,问:“脚上的伤好了?没好利索呢,穿什么高跟鞋。”从脚到头的看妹妹一遍,撇了下嘴。 屹湘皱眉道:“还不是因为你。”她说到这儿便停住了。 潇潇笑了笑。 屹湘猛的鼻子一痒,狠狠的两个喷嚏打出来,手帕按在鼻子上。 潇潇摸了摸妹妹的额头,说:“怕是要感冒。等会儿喝点儿热水,来点儿vc。” “才不……”屹湘刚说出两个字来,又连续打了几个喷嚏。潇潇的手还在她额头上,她拉下哥哥的手,“离我远点儿,传染你不得了。” 潇潇替她整理一下刘海,“湘湘。” “咹?”屹湘擤着鼻涕,鼻头酸热,被她搓的火辣辣的痛。 “甭老是为我想。照顾你是我的责任,照顾我不是你的责任。我才是哥哥,你明白?”潇潇低声说。 屹湘擦鼻子的动作慢下来,看着阴影里的哥哥,没应声。 潇潇对着父亲的卧室门努了努嘴。 刚推开门,潇潇回头问道:“对了,妈说要让你去相亲了没?” 屹湘愣了一下,“刚说。”她心里一跳。 “你答应了?”潇潇看她。 “哦。”屹湘想,刚刚自己那算是答应,还是没答应……她回手关了门。 潇潇说:“不想去就不去。我跟妈说过了,等你自个儿想明白了自然就会找。” 屹湘抿了唇。 潇潇过去,看看床上已经睡着的父亲,回头用更轻的声音说:“睡着了。”他说着坐了下来,整理了一下床边。其实父亲极修边幅,不但穿衣戴帽利落,日常就连床铺也整洁,即便是病着呢,躺在床上休息,被筒也规规矩矩的,哪儿还用人帮忙整理——屹湘看了,心里却觉得发酸。 她在哥哥身边坐下来。 兄妹俩不约而同的看着父亲放在被筒外的手。沉默良久,屹湘说:“咱们出去吧,舅舅在呢。”她给父亲拉了拉被子,盖住手臂。看着父亲睡眠中微微锁住的眉头,似乎在睡梦中仍被病痛折磨,她吸了下鼻子。 “我看你快出去是正经,再在这儿坐下去,老爹要被你传染感冒才是真的。”潇潇见妹妹脸色更差了些,催着她出来。 屹湘本意是想多陪父亲一会儿,而且舅舅其实待她并不算太亲……她想想,一时有些发怔。 两人走到了上房门外,听着里面母亲正在说话呢。 “湘湘,”潇潇隔着玻璃看着母亲在微笑,专注的听着舅妈讲什么事情,那棱角分明的侧面,即使是在笑,也并不显得很柔和。“爸妈的想法始终是爸妈的想法,你的生活是你的生活。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慢着跟我解释……要是你自己都不能放心过日子,你让爸爸怎么放心你?” 第159页 “我知道。” 潇潇看了妹妹一会儿,才说:“你知道就好。我是怕你一时头脑发热,做出什么事来,将来免得后悔……” “哥,我跟你一样岁数哎。”屹湘不服气。 “嗯,你好跟我比?你是只长岁数不长心眼儿的。别的我看你不怎么会,头脑发热、做事冲动,这辈子你都不会改了。”潇潇伸出手指来,戳了一下屹湘下巴上的痣。 屹湘笑出来。笑的眼睛又开始湿润。 潇潇不再管她,转身先进了屋。 屹湘在外面略停了一停。 她揉着眼睛。 好奇怪,许多年了,她总以为自己的泪腺可能在某个时刻被堵塞后,慢慢失去了功能,她甚至以为自己不再会流眼泪。必须靠着眼药水保持眼睛湿润的时候也有;甚至可能被泪水溺毙了的状况出现、她仍然一滴泪都流不出来的时候也有——仿佛是变的越来越坚强,却只是没有人能用正确的方式疏通她的泪腺而已…… “湘湘快来,我们在说你穿球鞋配婚纱的笑话呢!”叫她的是表姐郗晓嵘。 “来了!”屹湘脆脆的答应。 **************** 清晨,屹湘还没有起床,就听见潇潇在外面嚷嚷,“湘湘,起来吃生日面!” 她翻个身,正睡的香着呢,这活宝哥哥发什么神经……什么生日、谁生日、吃什么面呢……潇潇还在外面不住的嚷,她人就越发的往被子里面钻,忽然外面的声音住下了,她刚松一口气,潇潇又把门拍的山响!她猛的从床上坐了起来,三下两下的蹦下床,也不顾自己蓬着头、穿着睡衣,只穿了一只拖鞋开了门,“潇潇!” “快快,快祝我生日快乐!”邱潇潇穿着清爽的运动装,站在屹湘面前,“我也祝你生日快乐。” “神经病。”屹湘打了个哈欠,又接着打了个喷嚏,鼻音很重的说。她话音一落,头发梢儿被揪了起来,“哎哎哎……疼!” “废什么话呀,快点儿洗脸去,妈妈特意五点多起来给咱俩做面呢!”潇潇松了手。 屹湘脑子这才清醒些,“真过生日?” “你这不废话嘛,这生日我想瞎过,我同意,你同意,妈轻易也不能同意啊。” “还不都是你,这生日就瞎过……”屹湘刚嘟哝了一句,潇潇又抓住了她的头发,“好好好……全随你、随你好吧?好好儿的怎么想起来过阳历了,你不是不喜欢生日赶上清明节?”她搓着头。头皮被潇潇扯头发扯的发痛。他们俩的生日,四月五日,出生那年,正是清明节。潇潇总有些拗脾气跟人不一样。结果他们家里,就他们俩的生日按农历过,为的就是潇潇这个莫名其妙的讲究。 “说你小猪吧,还嫌委屈了。”潇潇笑骂,一对漂亮的眼睛笑的眯成了两条缝,“我过了节马上回乌市,初九那天咱俩分在两处各自过生日呢。你也不想想,咱俩多少年没捞着一处儿吹灯拔蜡了?” “呸!”屹湘脑子再不清楚,听到最后几个字儿也醒了,这回轮到她追着潇潇一顿乱打,“我叫你胡说八道!” 兄妹两个就在廊子下面追着打起来,又是笑又是叫,惊动了上上下下的一干人,郗广舒从厨房里出来,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从走廊里跑到院子里、又从院子里跑到走廊里,她忍不住叫起来“哎哎,你们两个”,忽然间看到丈夫从后面出来,手里还握着文件,身上则披着湘湘亲手给他织的长毛衣,含着笑对她摆手,她住了声。 屹湘扶着腿,上气不接下气的指着气不长出的潇潇,“你……给我等着……你……”她拍着胸口,听到屋子里自己的手机在响,“你等着的!我等会儿跟你算账!” “怕你!”潇潇哈哈笑着。 屹湘打着喷嚏,进屋接起电话来,听到对方的声音,她先是愣了一下,还没有开口,对方便笑着说:“生日快乐,屹湘小姐。” 第八章 没有色彩的画卷(十三) “邬先生。”屹湘坐下来。 “家本。”邬家本依旧笑着纠正她。 她就听到电话里有人在笑,她便说:“快请陈太接电话。” 果然那边陈太接过电话便说:“生辰快乐,屹湘。” 她换了电话号码,第一时间通知的就是陈太。这却是陈太第一次打给她。她们聊了几句,便听陈太告诉她:“家本要去北京,到了请你替我照顾他。”她便笑。 邬家本需要她照顾? 她大大方方的答应,陈太就很开心的嘱咐她说到做到,似乎也没有什么余外的可要说的。听着潇潇在外面叫她“快些过来吃面”,她趁机跟陈太道别收了线。 餐厅里家里人都坐妥了。舅舅一家在,更显得热闹。屹湘见母亲亲手用长长的竹筷子一挑一挑细心的捞面——面细细的,微黄,煮出来近乎透明,是最难擀的鸡蛋面。难怪潇潇说母亲五点多就起来了。屹湘站在母亲身边,小声的说“干嘛这么辛苦啊”。 第160页 瓷盆里的面热气腾腾的,每个人面前一只细瓷碗,碗中都是香喷喷的面。桌上摆的慢慢的都是精致的菜式,专门配面吃的。 郗广舒把手里这碗塞到屹湘手里,笑着说:“潇潇和湘湘要吃双份儿的。” 屹湘捧着碗,面前有一样是她最喜欢就着鸡蛋面吃的酸豆角炒肉末呢。小时候除了生日,那就是生病或者要什么奖励,妈妈问湘湘想吃什么?她必然说妈妈擀的鸡蛋面。加上酸豆角炒肉末,她能吃好多…… “吃饭。”邱亚非看看儿子,看看女儿,微笑着说。他动了筷子,一桌子的人才开始吃东西。 屹湘坐在妈妈旁边,吃一口,看父亲——父亲吃的很慢,而且只吃面——她低了头,香喷喷的鸡蛋面,热的烫口,香气热气喷在脸上,湿乎乎的,她不住的说“好吃”。 郗广舒也不着急吃饭,拿着银匙,看屹湘碗里菜少了便加菜,坐在屹湘对面的潇潇终于忍不住了叫起来,“我也要。”一只碗伸过来,伸到母亲面前去。 舅母笑着把他的碗拿过来,替他捞了一碗面,道:“给!看你以后有了儿子,怕是还得跟儿子吃醋呢!” 一句话说的大家都笑。 恰好崇碧从外面来,很开心的加入其中。她说自己是吃过早饭来的,不过还是要来一碗生日面,“妈妈做的面最好吃。”她说,“我要学。” 郗广舒笑着,“好吃多吃些,学就算了。” 屹湘也学潇潇的口气叫起来:“妈妈偏心,当年逼着我学!” 郗广舒笑而不语。 潇潇笑着说,“刚刚谁打电话来,还记得你生日?” 屹湘说,是我在美国的房东太太。她省去了邬家本的情节。 郗广舒笑道:“难得这么细心周到。” 可不是。 屹湘想想。陈太是怎么知道她的生日的?大约是租房的时候,见过她的身份证明,从那时起就留了心;不过她们确切的说起,也还是那一年的这一天,她大清早的起床,用厨房里现成的面粉,擀了一块面皮。很久不做,擀的很不像样,但就是想吃一碗鸡蛋面。依稀的也许能找到一点点在家里吃母亲手擀面时的味道吧……陈太早起,见她擀面就已经意外,再看她切面的方式,小心翼翼的留“寿头”,又小心翼翼的不切断,就问她:“是不是做生日面?” 那一日简单的一碗生日面,有陈太作伴,吃的不孤单…… 屹湘笑着跟母亲说:“我觉得您会喜欢她……妈妈,她祖籍湘西呢。我有邀请她。不知道肯不肯再回来。” “如果肯来,我跟爸爸请她来家里吃饭。”郗广舒微笑,“谢谢她这几年照顾你。” 屹湘吐了吐舌,“来家里?免了吧。” 郗广舒笑着,看着屹湘可爱的模样,想起来,交代潇潇晚上带妹妹一起吃饭,“我们晚上都有事情。” 他们早饭后送走了舅舅一家,邱亚非夫妇各自出门。屹湘立即声明不要跟潇潇崇碧一起行动,“我另有安排。” 崇碧看潇潇,潇潇说:“随她吧。” 屹湘眨眨眼,说:“晚饭你们俩不用管我。”笑着回房去。 崇碧问潇潇:“真的不管她?” 潇潇点头。他看看崇碧,“咱俩呢,不如就在家呆一天好不好?” “好。”崇碧笑着说。潇潇就是这点儿好,他想要怎样,会跟她直说。有时候是征求意见的语气,但其实想要的结果是她同意。并不想令她难为。这一点他们俩很相似。 这个时间也不过八点,温度还有些低。两个人站在院子里,慢慢的往潇潇房里去,他们走的极慢,好像生怕漏了一块砖似的,小碎步每挪一下,便踩在一块砖上……崇碧拉了潇潇的袖口,低着头走在他身后;潇潇回头看她一眼。 其实崇碧的气质,偏硬朗些,却不知为何,这些日子越看她,越觉得孩子气重。 他轻咳了一下。 崇碧抬头问:“不舒服?” 他摇头。 “春天,小心呼吸道感染。”她说的极有经验似的。见潇潇笑了笑似乎并不以为然,崇碧秀眉一展,说,“号称自己是钢筋铁骨,还不是风吹吹就倒?” 潇潇笑。知道崇碧是笑他上次生病。那确实是在山口吹了风。他看着捏住自己袖口的那只手,手上带着一枚指环。去选戒指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她选了这种小碎钻镶嵌的。窄窄的一溜儿铂金,一颗又一颗的碎钻挤挤挨挨,看上去是绵绵不断,所以店员说,这是最经典的款式,就叫做“永恒之环”。 他开玩笑说你选大颗点儿的吧,这些小碎钻加起来不过半卡,不怕被朋友们比较完了之后说,得用放大镜才能看得到啊? 第161页 她还瞪他,说我没那么俗气的朋友。说罢就告诉店员尺码。店不是所谓的顶级名店,他不是很在意这些,但是也觉得她不必总是迁就他,免得委屈。 “一辈子就这一次。”他说。 她不动声色,就只是答应。照旧照着差不多的水准去准备,并不可以追求奢华。 他母亲赞她懂事。也笑着说,咱家里,从外婆和奶奶那里传下来的首饰还是有的。比不得现在那些,但老镶工老珠宝,自有老的好处,“将来留一两样给湘湘做个念想儿,其他的都交到崇碧手上去。”母亲这么说着的时候,神情里多多少少有些复杂。他转述给崇碧听,崇碧笑,说:“我有福了。” 他母亲说的很对。 崇碧真懂事。 他看着她的时候,会想,也许两个人都这么聪明懂事,就少了些什么…… 第八章 没有色彩的画卷(十四) 崇碧见潇潇看着自己的手半晌不吭声,便松开他的袖口,抖了抖手指,说:“戒指好沉!” 潇潇拉了她的手,忽然说:“不然今天去领证?” 崇碧抬头看着潇潇脸上郑重其事的表情,这回轮到她半晌不吭声了。 两个人站在那儿,你看我,我看你,还是潇潇问:“怎样?” 崇碧笑了,说:“邱潇潇,你要知道,领了证,你可就真的不能反悔了。” 潇潇看着她,“我没打算反悔。” 崇碧翘了翘脚,仰脸亲在了潇潇的唇上。只轻轻一下。她的下巴,靠在他的肩头,他唇上清凉的味道,还在她唇上沾着……不知为何,就在这样温暖又温柔的时刻,她忽然觉得有些难过。透过衣服,她的下巴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她于是蹭了蹭,轻轻地嘟哝了一句什么,她自己也听不清楚的话。 潇潇的手扶在她的背上,在这时用力的抱了她一下。 崇碧仰着脸,望着潇潇的面孔,望了一会儿,拉着他的手站在窗前。窗上玻璃明亮,两个人的影子清清楚楚……崇碧掰过潇潇的脸,自己也靠过去些,她的手指摸着潇潇的腮,说:“你胡子怎么长的这么快?” 潇潇闷笑出声。 “好吧,咱们去领证。”崇碧微笑。她攥着潇潇的手,捏的紧紧的…… 屹湘在书桌边收拾着昨晚自己画的图纸,放进卷筒里,就听到对面哥哥房门响,抬头一看,崇碧跟哥哥手拉着手从屋子里出来,正往她这边来,她推开窗,问:“要出门?” “我们俩去登记。”崇碧笑着说。 “哦,去吧。”屹湘挥挥手。 “回头打电话给你。”潇潇说完,见屹湘又挥挥手,便跟崇碧一起走了。 屹湘听两人脚步声渐远,拎着包要出门,才觉得不对劲儿,他们俩要干嘛去? “阿姨,潇潇刚说要干嘛去?”她问正在院子里晾香椿芽的阿姨。 阿姨这才笑眯眯的抬头说:“登记呀。” 屹湘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哥哥呀……她差点儿掏出手机来便追过去,想一想,并没有。 伸手从盖垫上拿了一条香椿芽,一边往外走,一边揪了一颗叶子含在嘴里嚼着。 香椿芽那独特的香味溢了满口……她想起即将搬入的新居,正对窗子有一棵高大的香椿树呢。 她看看时间,一整天,足够她搬过去收拾好了。 **************** 叶崇磬拎着头盔往马厩走。 刚刚黄土铺路、清水撒街,马靴踩在上面像踩在草坪上似的,很舒服。 他整整一上午都在公司里,各色各样的事情轮番找上来,忙的不亦乐乎;一件一件都给理顺好,办公室里安静下来后,他竟觉得浑身不自在。 sophie跟他说笑,说叶先生今天还是假期呢,您难道加班加上瘾了不成?就算您爱加班,我可要回家补眠了。 他这才离开公司。取车的时候想到了这里,也有许久没来骑骑马运动一下了。 到底是假日,路上车多,他走走停停,一边听着cd,一边看看路边的风景,脑子里却在想董亚宁交代给他的事情。 董亚宁上飞机前还给他打过电话,那时候李晋恰好离开他的办公室,两人在电话里简单说了两句,亚宁还是昨晚那个意思——当然他是那个意思,他却不能没有自己的意思。怎么想,这件事都该是个好机会……音响里放的是大提琴曲。他看看握着方向盘的手——很久不拉琴,琴弦竟然磨的手指跟脱了一层油皮似的疼…… 昨晚回家也很晚了,研究完文件给奶奶打了个电话,也许是兴奋了,竟然久久没有睡意。忍不住去地库里翻出自己那把大提琴。大半夜的背着上来,硬是擦了一遍,漂漂亮亮的放在书房里,又看了好一会儿。毛球对他集中精神对付这个木头家伙似乎很不解,兴奋的绕着大提琴乱转,转了好久,似乎是把它自己转晕了,竟然趴在大提琴盒子里睡着了,四爪朝天还打呼噜,主人拉琴试音,也影响不到它…… 第162页 叶崇磬心情不错的走进了马厩。 马厩里收拾的极干净。一间一间的单间里,有一匹一匹各色各样的马。他几乎都认识。门上贴着马和马主的名牌,哪一间空着,也说明哪一位主人可能现在正在这儿骑马遛弯儿呢。 驯马师在等他。见到他笑着跟他打招呼,而他的“星光”老远便对着他打起了响鼻儿。星光是匹黑马,黑的像夜,没有一根杂毛,对着光的时候,缎子一样的背毛,闪闪若星空,所以他第一眼看到它,便给它起名叫“星光”。 此时星光亲昵的蹭着他的脸。 他从口袋里掏出方糖来喂它,拍着星光的脖子,旁边的“暴龙”着急了,他笑着看栗色的母马暴龙,问驯马师道:“暴龙那天怎么发脾气把碧儿给摔下来了?” 驯马师笑着,“您知道暴龙的脾气坏。” 叶崇磬笑,长臂一展,也拍拍暴龙的头。 这两匹纯种马,是他在拥有毛球之前仅有的“宠物”。董亚宁常说,人家养纯种马,不是为了比赛就是为了做种马赚钱,就他,养这种赛级的马,还真纯为了开心。他跟亚宁说,有时候自己就是喜欢看着它们悠闲的跑跑步。 “烧的哦。”亚宁就这么说他。可被暴龙踢过一回之后,那小子就发誓自己也要养两只玩玩儿……叶崇磬跟驯马师说,带星光出场跑跑吧。又回头对暴龙说:“坏脾气的姑娘先等等。”果然听到暴龙打响鼻,他跟着笑起来。 星光修剪的齐齐的马尾甩来甩去,十分的漂亮。 他站在栅栏外,看着驯马师让星光慢跑起来,星光的尾巴甩的好看极了……他看的有点儿出神,电话轻轻的在马裤口袋里震动,他接起来,沉沉的“喂”了一声。 “哥,我结婚啦!” 叶崇磬皱眉,他抬手对着驯马师招了招手,看着星光独自往他所在的方向跑来,一伸手扣住缰绳,问:“什么?” “我们领证啦!”崇碧在笑,“晚上一起吃饭?湘湘刚搬了住处,正好,既帮她烧炕、又庆生……” 第八章 没有色彩的画卷(十五) 叶崇磬拍抚着星光的脖颈。星光光滑的如同丝绸一般的皮毛在他手下,暖暖的脉搏在跳动。 “碧儿,你跟爸妈说了没?”他平和的问。这个妹妹,性情真是……他越来越不认识她了。星光的鼻息喷在他脸上,热乎乎的,他拍拍星光。 “说了。他们祝贺我们呢。”崇碧笑着,“等见面再说……哥,你到底来不来?我们刚刚跟湘湘说好了,她说晚上她亲自下厨给我们做好吃的呢。” 叶崇磬顿了顿。 一口一个“我们”。 既然父母都接受了他们这种心血来潮的行为,祝贺他们了,他这个做哥哥的还有什么好说的?何况实在是不忍拂了妹妹的兴,他便说:“那晚上的酒我带过去吧。”算是答应了崇碧和潇潇晚上这“一举三得”的小聚会。 “晚上吃什么?”他得根据菜选酒啊。 “我们还不知道呢,你自己问湘湘。”崇碧笑着,“你有她电话没?”说着也不管叶崇磬说有还是没有,给他念了一串数字。 叶崇磬听着崇碧在那边开心的说“晚上见”,倒才开始觉得这事儿还不错……手机扔在一边,他上了马。身子贴在星光的背上,低声在星光耳边说了会儿话,才慢慢的让星光沿着跑马场小跑起来。只是普通的室内跑马场,场地里没有设置障碍,星光的小步子越来越快。他耳边是呼呼的风声。空旷的室内场地里,也像是在草原上驰骋的感觉……不知道跑了多久,他才渐渐的让星光放慢步子,背部往下已经全是汗。 “叶崇磬!”脆脆的一声,有人叫他。 他带了一下星光,方向一偏,看到栅栏边,穿着黑色骑马装的两个年轻的女孩子,远远的模样看不太清楚,但轮廓大致是不会错的,是粟茂茂和滕洛尔。他举起马鞭,磕了一下帽檐。 星光迈着优雅的小碎步驮着他走向她们。 粟茂茂望着叶崇磬,说不出话来;滕洛尔倒是直,低声在茂茂耳边说:“难怪你迷他……这男人也忒性感了……你到底要不要扑倒他?你要不扑倒,我可就扑了!” 粟茂茂手里正拿着鞭子,听到这儿毫不犹豫的对准了滕洛尔的臀部抽过来,这一下还不轻,滕洛尔杀猪一样嚎了一嗓子,“md,粟茂茂你下着等毒手!我这不就快活一下嘴皮子嘛……你要再动手我可就真直接去……” “你再说!”粟茂茂知道她的嘴巴最没把门儿的,说不准等下真的当着叶崇磬说什么话呢。她粟茂茂虽然也号称直爽,敢说敢做,可滕洛尔这等性感美少女……死丫头幸亏还是她朋友呢。她白了滕洛尔一眼说:“你要敢坏我事,哼!” 第163页 滕洛尔摸着腿。贴身的马裤其实是很薄的弹性面料,一点儿都不顶事儿,她仿佛已经看到腿上的红痕了。听到茂茂这么说,她倒笑出来,道:“我不坏你的事,你倒是给我成事儿看看啊——”她灵活的大眼睛碌碌一转,对叶崇磬说:“叶大哥,你的星光真够帅的。” 叶崇磬和星光已经到了她们俩旁边。叶崇磬在马上,没有立即下来。两个女孩子微微仰着头看他。顶棚的光线较为明亮,叶崇磬的面容背着光,暗暗的,但她们的视线相平的位置,恰好是叶崇磬修长结实的腿,曲线优美而性感的展示在她们面前……滕洛尔心里“哟”了一声,赞一句“帅啊,真帅”。她不由得上上下下的多看了叶崇磬几眼。 叶崇磬也出来玩,但即便出来,多数也跟董亚宁他们几个一起,倒绝对是滕洛尔需要避开的地方,且他们玩儿的也跟她不是一个路数,因此极少碰到,像今日这般英武帅气最要命的是性感无比的样子,还真是第一次见……难怪粟茂茂死心塌地的非君不嫁呢。 滕洛尔只管看着叶崇磬胡思乱想,她虽有绮念,但真不至于对叶崇磬起什么邪心,只不过她一脸轻微花痴样,一则令叶崇磬觉得奇怪、二则最要命的是她身旁的粟茂茂简直都要把她划为“情敌”的行列了。她也不知道,只顾看着叶崇磬。 粟茂茂的状态当然比滕洛尔更糟糕,不过她好就好在比洛尔多几分修养,还记得自己该怎么表现。只是看着叶崇磬从马背上跳下来,站在她面前,她忽然就想起来滕洛尔说的那几个形容词,顿时脸就热了…… 叶崇磬把星光交给驯马师,嘱咐说等会儿他过去给星光收拾,这才将摘下帽子夹在胁下,头发梢儿滴着汗。 粟茂茂赶紧移开目光。 “早就来了嘛?”他问。 粟茂茂点头。跟着叶崇磬往外走。场外微风阵阵,凉快很多。茂茂指着离这里最近的露天跑马场的方向,那是在数排杨树后面,说:“我们在那儿。” 叶崇磬听茂茂跟他说那边都有谁,是一拨儿跟茂茂年纪相仿的“孩子们”,他并不真的很在意究竟都有谁,只是听着茂茂跟他说着话,还是很有耐心。 “……他们告诉我说看到你的车来了。我想你肯定在这儿。”茂茂笑着说,“你什么时候回去?过来跟我们一起……” 叶崇磬想着今天的晚餐约,直截了当的跟茂茂说晚上约了妹妹和……妹夫。 粟茂茂好像一下子就放心了似的。 叶崇磬并没有多说什么。自从这个女孩子对着他说“我爱你”,他便觉得自己更有责任不让她有任何幻想。可眼下看茂茂的眼神,他只觉得自己还是得更坚决才行。 他的态度淡淡的,也挡不了茂茂的热情。 她等叶崇磬往马厩里去了,还舍不得离开似的,很贪心的看着叶崇磬消失的方向。 “喂,你再看,再看他就要爆炸了。”滕洛尔有意的站远些,这会儿开了口。 粟茂茂这才转身,瞪她一眼。 “你没跟他说啊?”滕洛尔问。 茂茂忽然间很得意的说:“哈,我要给他一个惊喜嘛。” 第八章 没有色彩的画卷(十六) “惊喜?你确定?”滕洛尔揉着自己的腿,小声说:“女人啊,少动自己那点儿歪心思给男人惊喜——通常都不是惊喜,是惊吓。” “你知道什么啊,总共也不过看上过那么一个男人。”粟茂茂揭好朋友的老底。 洛尔倒也坦然,说:“你还别挤兑我,我看上的那个,一个顶一万个——不过不是说你看上的这个太不如那个,我发现我现在也能找出优点来呢……那一个是指望不上了,这个好歹还是钻石王老五……你说我要不要那样:有异性没人性?再通俗点儿就是见色忘义?” 粟茂茂脸都红了,“滕洛尔你要是再敢,我就跟亚宁哥揭发你!说你去……” “喂!”滕洛尔指着她,“你丫要敢去跟董亚宁说,我就敢穿比基尼勾引叶崇磬!” “你勾引叶崇磬,亚宁哥先不饶你……不过你最近这成语用的,水平可视突飞猛进啊?这是谁的功劳……” 俩女孩子嘻嘻哈哈的笑声,隔了老远还能听到。 叶崇磬解开皮扣,将星光背上的马鞍取下来。负责清洁的师傅给他准备了工具。他拿着棕毛刷给星光刷着毛,其实星光很干净漂亮,可他总喜欢这样的情况下跟星光的互动,亲手给星光钉铁掌的时候也有……“叶先生待星光就像孩子。”驯马师在一边打下手,笑着说。 叶崇磬看了看星光。 星光大眼睛眨了眨,长长的睫毛湿润润的。 第164页 叶崇磬手指沾着水,对着星光弹了一下,笑道:“是啊,像孩子。”星光亲昵的舔了他一下,又一下…… 叶崇磬洗过澡坐在休息室里拨电话,指尖像是有了记忆,崇碧念给他的电话号码,一个不差的按了出来,等待电话接通的时候,他想起前几次给她打过电话去,她仿佛总是要在响过四五声之后才能接起来,而清早接电话,语气并不好……郗屹湘并不是个脾气好的女孩子。 第一通没有接起来,响第二通,他等着,终于听到她“喂”了一声,鼻音重重的,还有点儿着急似的,他缓了缓才说:“屹湘?我是叶崇磬。”他靠着座椅,服务生给他送来一杯清水,他明知道这个电话不会超过3分钟,但还是换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 屹湘正在选食材,听叶崇磬问她晚上吃什么,她毫不犹豫的说:“中式,简单,‘四大抓’。”听叶崇磬在那边儿一顿,她以为叶崇磬不知道“四大抓”是什么,又说:“鲁菜嘛。‘四大抓’外加葱烧海参和烩乌鱼蛋……成吧?” 不想叶崇磬倒不是不知道这个,而是问:“葱烧海参,你来得及发海参?” 她笑了,对着海鲜档的老板摆摆手,说:“我自有门路。总之今儿晚上菜我说了算。” “那我就管酒水吧。”叶崇磬好像有点儿无奈,问她:“听这菜……cascina-bongiovanni-pernanno2004怎样?有海鲜,再加一款charlse-heidsieck-nc-de-millenaires95?你觉得呢?”有商有量的口气。 “蛮好。”屹湘正捞起一尾活虾,那虾弹起来身子,弹的她手指尖疼,吸了口气,急忙说:“哎哟……我得抓紧时间了,回见回见。” 她挂了电话,吹着发红的手指,瞪着水里的活虾。那透明的发青的虾在海水里,不时的动一动,她指着虾说:“这个也要。” 海鲜档的老板娘看她有点儿发狠的样子笑的前仰后合,说:“俺这里也有刚刚剥好的大虾仁儿,您还是直接拿回去烧菜吧,省时省力——俺看看您这手,也不是剥虾皮的,伤着了事小,耽误了正经事就不好了。” 屹湘看老板娘拿给她检查的一碗大虾仁,拎了一条出来,蘸着旁边的料放进嘴巴里试了一下,果然新鲜,“不错。这些我都要了。” 老板娘看着她笑,说:“行家。”一边给她用盒子封起来她要的海参、鲜鱼和虾仁,“有空再来。另需要什么,提前打个电话给俺。” 屹湘谢过她,出来上了车。 这老板娘一口胶东腔多年不变。屹湘印象里,家里的厨师从这家拿最新鲜的海鲜的规矩也多年不变,所以她知道急着要什么,来这里总是没错的——嘴巴里还留着点儿芥末辣后的回甘。想想自己刚刚那个架势,很有“生吃蟹子活吃虾”的豪爽,她对着镜子看了自己一眼,笑了下…… 她开着车子摇摇摆摆的回到住处,楼前一排停车位都空荡荡的。早上她从酒店拎着两只行李袋到了这儿的时候,院子里人影车影都没有半个,她竟然心里有些小激动——总算是不用再跟人挤了呢! 车子一停,她看到远处树影下的秋千架上,坐着两个人。 秋千并没有荡起来,那一男一女只是坐在那里,似乎也没说什么话,阳光透过树枝照在他们身上,看上去暖洋洋的,让人心里觉得舒服——他们看到她从车里出来,对她招手。 屹湘笑了,说:“要说来吃晚饭,这也太心急了点儿。” 崇碧和潇潇朝她走来。 三个人一起上楼去。潇潇拎着屹湘买的大包小包的东西,只是微笑着跟在她们后面。楼梯间里颇为阴冷,屹湘打了个喷嚏,笑着说:“等下要戴口罩做饭。”到了家门口她请二人进去,崇碧一看便喜欢,她怀里抱着一个大袋子,这会儿跑到茶几那里剥开,屹湘一看,里面是一对花瓶。 “等下我下去院子里剪几条连翘。”崇碧说。 潇潇听到,说:“我说你刚刚一个劲儿的琢磨这儿保安室在哪儿、物业管理在哪儿、园林组在哪儿……合着你是琢磨怎么偷花呢?” 崇碧笑的眼睛弯起来,也不说什么,忽然从包里掏出两个小红本儿,“湘湘,看这是什么?!” “合法同居证呗。”屹湘拿过来,红色的小本本,带着新鲜的油墨香,打开一看,轻叹一句,看看潇潇,又看看崇碧,“这证件照都照的这么好看,你们俩还打不打算让人活了?” 崇碧笑着。她坐在地毯上,潇潇坐在沙发上,这会儿她倚着潇潇的腿,看上去和谐美好——屹湘道:“我看你们俩今儿也是没心思吃午饭的模样,买了水果点心,等我一会儿啊——对了崇碧,我书桌上有个东西,你看一下去。验验货,瞧瞧是不是你要的那种。” 第165页 她去厨房拿了盘子盛点心和水果,就听崇碧大叫:“湘湘,这不是借尸还魂吧?” 第八章 没有色彩的画卷(十七) 她扑哧一下笑出来,手里正端着的一碟巧果歪歪斜斜的洒了一半在桌上。 这个叶崇碧! 她忙着收拾桌子。听到外面潇潇在说崇碧乱用成语,“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听声音是带着不满,却不知崇碧听起来是不是另一个味道? 锦盒里是崇碧上次说过的扇子。她上午刚取了来。高师傅因为是她拜托的,先赶着给她完了工。自己觉得画功在退步,高师傅却说,有几年没见着这么漂亮的东西了,他都想求一把呢……她想高师傅这是客气了。看着她长大的师傅们,对她也总有些纵容的偏爱。 屹湘围着围裙戴着口罩在厨房里准备烹饪,崇碧进进出出,后来见她手脚麻利,确实不需要自己“捣乱”,索性只拿着相机拍拍照、等着吃饭。 叶崇磬在楼下按门铃的时,屹湘只剩下一个乌鱼蛋汤在锅子里炖着,门铃一响,三个人不约而同的说:“这时候掐的真是准极了。” 崇碧笑道:“也不看他是干嘛的,还有他那精算师牌照白拿的?”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潇潇去开了门。 叶崇磬进门换鞋,倒先看见了匆匆出来打招呼的“全副武装”的大厨屹湘,惊鸿一瞥间,她又回了厨房。他进来,满屋子都是暖暖的菜香气,崇碧把他拎来的酒放到桌上,让他快去洗手。 他也没顾上打量一下这屋子里的设置,洗好手就坐到了餐桌边,只觉得这一点儿也不像是刚刚搬进来住的房子,倒像是住了许久、烟火气十足的一个家似的。桌上果然摆着屹湘在电话里说过的“四大抓”:抓炒的虾仁、里脊、腰花和鱼片。别的不用看,只看腰花那火候和样子,郗屹湘的厨艺……“米其林三星餐厅大厨水准。”邱潇潇似乎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边开了酒醒着,一边笑着说。 叶崇磬看着这个自己的“新晋”妹夫,绝对不是第一回,他觉得这小子真是地地道道的左右逢源。 这时候屹湘戴着棉手套,捧着那只汤碗从厨房出来,放在桌子中央,还没有掀开盖,就闻到了香气,真让人垂涎。她借着棉手套,将盖子掀开,那股子香气简直直接就把人掀翻了似的香。 崇碧第一个拿起勺子来,先舀了一碗,潇潇习惯的伸手去拿,她却笑着自己吃起来,潇潇瞪眼:“不该先给哥哥盛上?” “美食在前……”崇碧笑着。 “是,连家长都不顾了呢。”屹湘动手,舀了汤给叶崇磬和潇潇。 “什么家长?”叶崇磬尝一口。这汤应是鸡汤烹制,虽然时间上是仓促了些,汤显得火候不足,好就好在毕竟材料新鲜。乌鱼蛋柔滑软嫩,汤酸鲜爽口,胡椒的辛辣恰到好处,真是开胃。 “今天他们领证啊,谁都不见,就跟咱们吃饭,可不是当咱们是家长了?”屹湘笑着说。她但凡是做了饭,总是喜欢看人吃多过自己动口,这会儿见他们吃的美美的,心情十分的好。 叶崇磬微笑。 可不是么。不管怎么说,今天算是个特别的日子。 他拿起酒来,看了一眼,说:“酒不知道选的合适不合适,也许是配不太上这一餐的水准。”他转脸对着屹湘,“将就一下。”酒瓶贴着酒杯沿儿,缓缓的、浅浅的注入了一点酒之后,就听屹湘说:“谢谢,好了……我戒酒很久了,只能这样欣赏——这酒可不能说‘将就’二字。” 他晃了下手里的酒杯,沉默片刻才说:“谢谢你这精致的一餐——顺便祝贺这两个小的成为合法夫妻。”这祝酒词不伦不类,很补符合他一贯一本正经的风格,其他三个人都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顿时笑的开怀,七歪八转伸过酒杯来,“叮叮叮”的碰在一起…… 五菜一汤本来很多了,屹湘没想到今天大家都超水平发挥,中间只好又搜罗食材添了两个素菜,偏生叶崇磬兄妹爱吃香菇冬笋,清炒的莴苣又是潇潇最爱。 “你们也太捧场了吧。”屹湘傻眼的看着桌上每碟子都只剩下一点点、照规矩是不能吃光光的菜,说。 “是。尤其是邱潇潇,太能吃了。”崇碧笑着,她喝了不少酒,看上去脸色红润润的,“刚刚你在里面炒菜,我跟哥哥说,你上回丢玉的事。” 屹湘正手端着酒杯,听到崇碧说,手指了指颈部,说:“那真是吓坏了我。” 潇潇说:“崇碧跟我说的时候,也吓我一跳。” “没事啦。”屹湘笑着。酒香扑鼻的,她觉得自己这会儿有点儿熏熏然。 第166页 “随身带的东西,还是看好了些。”叶崇磬说。 “嗯。”屹湘的手指顺着毛衫摸到细细的颈链,从颈间抽出来,“真想焊死了链子。不过这回链子可结实,还是不必了。”她穿了一件墨绿色的樽领毛衫,晶莹剔透的玉坠被那墨绿色一衬,显得越发水色绝佳。 叶崇磬只淡淡一扫,很快的收回目光,只说:“当时碧儿还说让我留心。留心再找一枚贵的吓煞人的倒不难,可如今上哪儿找这样样都好的去?这世上恐怕只此一块。” “哥你眼光越来越毒了。”崇碧喝着酒,笑道。潇潇见她已经有点儿过了,悄悄的握了她的手,她回头一笑。“我看了只觉得好,却不知道是这么好——难怪妈妈说你现在很少买到打眼货。” 屹湘心里突的一跳,想起点儿什么来,问:“叶大哥,可知道现如今找好一些的翡翠原石,去哪儿找比较靠谱儿?” “要来做什么用?”叶崇磬问。 第八章 没有色彩的画卷(十八) “做衣服。”屹湘简单的说。她说着,似有一点儿犯难的样子。随即笑了一笑,说,“也不是非要,如果能找到合适的就最好。” 叶崇磬想了想,说:“我帮你留意一下吧。现在原石的价格越来越贵。好东西都被炒高了。” “明白。”屹湘点头,“我们需要的也不算多。其实按我的想法,下脚料也都可以利用。但是东西一定要好。”她看着叶崇磬,想起自己第一次见他,还跟陈太说,就是他们这样的“新贵”胡乱投资,弄的什么东西都离谱的贵了……现在知道,叶崇磬或者是年轻才俊,但叶家确实不是“新贵”。不过呢,这种收藏炒作,叶崇磬也未必不参与。 她鬼心眼儿一转,眼帘低垂。叶崇磬跟邱潇潇是不约而同的反应:潇潇眉尖一蹙,崇磬嘴角一翘,都料到她必然是想到了什么不肯说出来。 崇碧则笑嘻嘻的说:“东西一定要好……再配上你们lw的商标,你们打算一件礼服卖多少钱?” 屹湘晃了晃头,把玉佩塞回领子里,“谁说不是呢。” 她嘴巴一嘟。 “你们这行业,惯会投机取巧,有时候免不了舍本逐末。”潇潇笑,看看时间,建议他们换个位置坐,崇碧主动拉了潇潇收拾桌子,说:“一起喝杯茶,我们再走。我这样子回去,怕挨骂哦。”说着看了一眼潇潇的表情,“不准说‘你也知道’!” 潇潇果然没说,他没说,崇碧却又歪了头,见屹湘跟哥哥并不注意他们,迅速的亲了潇潇一下…… 屹湘跟崇磬看着那两位收拾好了桌子又洗碗,洗好了碗,头对头的研究着叶崇磬拿来的那个茶罐。她便笑着说:“谢谢。这一两年,多亏了你的好茶。” 叶崇磬不甚解。 “崇碧会分我一些。说是你带给她的。”屹湘解释。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叶崇磬的坐姿随意而不随便,听她一解释,只说“又不值什么”。 静默片刻,屹湘忽然轻声笑了一下,说:“真不敢相信,他们竟然结婚了。”她说着,两脚并在一处,轻轻的活动了一下,又叹了口气,“我小时候……那时候不懂事嘛,觉得全世界的男孩子就只有我哥哥最好,要嫁人呢,就嫁给我哥……” 她的笑意更深,一对眸子亮晶晶的,脸上两酡淡淡的红晕,竟是比搽了什么样的胭脂都要自然和好看的样子……叶崇磬转开了目光。 屹湘笑着,见叶崇磬久不出声,便留神看他。此时不知道是因她刚刚的话说的有趣,还是觉得她这样的小动作有趣,抑或是其实他的心情就跟她一样,有点儿复杂更多的是欢喜,总之,他的样子,应该是在笑吧——她从认识他以来,没怎么见过他这样笑,很单纯……她轻咳了一下,叶崇磬怎么会很单纯。 听到她轻咳,崇磬略抬了抬下巴,说:“我妹妹,大概就从来没有这个念头。” “什么念头?”叶崇碧端过来茶,恰好听到这个词。 屹湘顿时有点儿窘。 崇磬倒恢复了他那不动声色的态度,泰然自若的说:“学着做顿好吃的饭菜啊。” 崇碧嘻嘻的笑着,斟茶。 叶崇磬没再看向屹湘。他只觉得今晚,大概自己看的有些多了。以至于他有一种感觉,似乎是认识她很久了,乃至于她并不太像自己第一眼看到的那个女子;甚至在离开屹湘公寓的时候,他看着妹妹想,认识崇碧也这么多年了,还不是越来越觉得她也在变化? 崇碧上车前从包里掏了一个锦盒给他,嘱咐他回家再看。他也就随手放在了车里。潇潇他们先走,他驱车跟上去,屹湘没有立即转身上楼,而是慢慢的往另一个方向去了……他转弯的时候看了看这空旷阔大的院子,沉默而寂寥的,幸亏已是春天,不久,这些树上将密密的长出绿色的叶子来了…… 第167页 他回到家里的时候,只拎了那个很轻的锦盒上楼。 一进门便看见毛球冲着他便跑过来,地板太光滑,它打了个滑,一个跟头栽到了他脚下。他忍不住想笑,弯身把毛球拎了起来,锦盒“啪”的一下掉在地板上。盒子用五色丝绦系的紧紧的,从外边看,一时倒看不出究竟。 叶崇磬将毛球放下,顺势坐在一边的凳子上。锦盒里还有一只烟黄色的丝绸布包。同样是五色丝绦扎口。 那丝绸布包拿在手里,还没有打开,他已经有些觉得异样。慢慢的剥去那布包——是一把扇子。 湘妃竹扇,长约九寸余。细巧的竹片上斑痕驳驳。他轻轻的捻了一下。扇子一格一格在他手中展开……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图案,素净娴雅:从右侧到左侧,疏疏懒懒的几笔兰叶到了中央,一对彩蝶生机盎然,一只舞在空中,一只落在半开的兰花上,那触脚踩着花蕊,似是蝶与花踏在了微风的弦上……与画面大小相称的,左下角一行小字,是年月的款识。字规矩而美好。与画面同样的熟悉。这本是深深的印在了他脑海中的物事。即便是不再看到、不再想起。但更令他惊心动魄的,是那一枚朱红的印记。 湘湘。 刹那间他以为自己看错。但绝不会错。除了这枚朱砂印,和年月的差异,也许只有画面上细微的差别,这确实是他曾经失落过的那把折扇,那字迹,横撇竖捺,竟全是旧时模样……他将扇子再一格一格的合起来。 久久的,他坐在凳子上,终于是舒了一口气。 心里很沉,身上却觉得轻松。 这是多么矛盾的一种感觉,却终于同时出现在了他的身上。 他忍不住再次打开扇子,落在眼底的,仍是那清秀的小字,渐渐幻化成人面,带着笑的、有着精灵而漂亮的眼睛、眼睛里有着时而狡黠时而温存的透明的眼神……那是深不见底的潭。 第九章 没有浪花的海面(一) 郗屹湘手里捏着一把绿松石,对着光线,一颗颗的摆在蕾丝花瓣上,旁边分别是珊瑚石、珍珠和水晶。 她晃着手掌,绿松石在手心里碰撞,稀里哗啦的。 珍贵宝石揉进设计中的前例很多。尤其是走奢侈路线的定制礼服。但是合用也很重要。总不能突出了宝石削弱了整体的设计感,那不是本末倒置? 冯程程站在一边。早上老板跟josephina碰过头之后,便在这里对着这些五花八门的石头一声不吭的研究。 “翡翠……”屹湘手掌一翻,一把绿松石都扣在桌上,有几颗滴溜溜乱转,差点儿落到地上去。 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五月时装周的主题,josephina坚持建议使用珍贵宝石的思路,她原本想要一口回绝,却不料在之前的议题中与josephina已经正面冲突——她支持在四月的独立发布会上采用环保主题,因为接手工作以来,颇欣赏几位设计师非常有创意的设计,不但采用新材料,也采用了新理念,设计新颖而独特,既有求新求变的味道,又遵循了lw一贯的追求优雅精致的精神……不料josephina在自己主持设计的时候就压制这部分创意,眼下见屹湘有心支持,便在会上公开表态反对这种想法,两人来来往往的辩了几句,josephina话锋一转要屹湘做决定。可随后的议题,两人再次显示了理念的不同。 这回却是屹湘让步。 设计可以调整,用翡翠并不是难事。翡翠的多变和优雅也是她喜爱的。难度在于如何找到符合她的设计的材料,再请到最好的师傅打造出符合她要求的样子…… 叶崇磬说替她留心。可时间过去三天了,他那里也没有电话来。 屹湘有点儿焦躁。 研究了一些资料,能找到翡翠原石的地方不少,最近的有潘家园的交易市场,远一些的,恐怕要去云南或者缅甸——实在是不行,她也只好走一趟。 “程程,”屹湘心里有了计较,倒安定些心神,喝了口水,对着冯程程说:“设计部安保系统升级到什么程度了?” “保安公司在给设计部安装虹膜、指纹双重密码锁了。设计师们的指纹和虹膜采样已经完毕。据说明天开始调试,下周一就可以投入使用。” 屹湘点点头。 设计部安保系统升级是她来了之后做的第一个决定。基本上属于直接打了报告上去给josephina过目,josephina起初意外她这么快想要改变的竟然是硬件设施。她只说设计部门的保密系统实在是有待改进。josephina隔天批准后给会计部门做了预算,很快就开始实施了。 屹湘在第一天来上班,josephina带领她敲门便进入设计部办公室之后,观察了两天,发现公司上下,上至josephina,下至普通店员,包括清洁大姐,甚至是外部访客,进入设计部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第168页 “设计重地,闲人免进啊。”她当时便对冯程程说了一句。 现在升级的系统,将除了设计部成员,连josephina也没有权限进入。 “怎样?”她问程程。 “还好。就是都说,好像有点儿保密太过了。”冯程程微笑。 屹湘说:“这还过?下次出差带你回总部,让你看看什么叫武装到牙齿。vincentura隔着玻璃对他喊话,也不ura进他跟设计师开会的房间。” 程程咋舌。 “每位设计师离职,是公司里离职最麻烦的,只是律师谈话便要很久,签署各种保密协议就不用替了。”屹湘笑着。想到自己上次一时冲动辞职,一直在家里等着律师上门呢……“虽然说咱们不是it公司,用不着这么夸张保护技术秘密。不过公司运营,设计就是生命,小心些总不为过。” 冯程程点头,说:“是的。两年前公司出过这样的事。”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看看屹湘。 屹湘眉尖一蹙。 程程小声说:“后来事情爆出来,汪小姐震怒。差点儿影响到她当季的设计发布,幸好当时她有备案。之前汪小姐还蛮信任那位设计师的……”她声音低低的,说到后来竟好像不太好意思。 屹湘问:“后来呢?” “后来那位设计师去了51woo任职。听说还做的蛮成功的。我们都说,搞不好当初那就是51woo派来潜伏的……”冯程程说着自己都笑了,“郗小姐你不要笑我,我《潜伏》看多了。” 屹湘正听的入神,程程忽然说到“51woo”,她心头就是一震——巧也是太巧了些吧? “什么潜伏?”她问。 “一个电视剧。”冯程程顺带着解释了两句,然后看看时间,又催她:“到时间去杂志社拍照了。你不要迟到,让人家说你耍大牌。” 屹湘最头疼这种访问。可是呢,公司的决定,不能不配合。昨天人家主编亲自上门做访问,照准了提前送来的采访大纲提问题,多余的话半句都没问,也让她不得不配合到底——说穿了不过是选几套自己喜欢的衣服拍几张看得过去的照片,当自己木偶也就可以了。 她出门之前看了眼josephina的办公室门,紧闭着。 这几天josephina心情不好。长沙分店开张之后,运营上似乎出了些问题……她把两份文件交给josephina的秘书,只说“汪小姐问起,就说我去拍专辑了。” 她转身下楼。 冯程程追上来给她塞了一个文件夹,说:“摄影师拍的三个候选首席模特的硬照,让您过目,尽快定下来,他好拍摄新专辑。” “原来的首席呢?”屹湘问。 “回家带孩子去了。”程程笑着说,“没办法。一个模特连生孩子都不怕,就没什么可怕的了。新首席选了好久,汪小姐都不能满意,说气质不够。您看看吧,若是这三个都不中意,您自个儿上阵我看也是可以的。” 屹湘挥了下文件夹,上了车说:“我倒是认识一个绝世佳人符合要求,只可惜人家是绝对不会来给咱拍照的。”说着叹了口气。 小李坐在前面笑,说:“郗小姐也是见惯了美人的,若是这么讲,那就真的是绝色了。” 屹湘说:“说的是什么呢……也专心带孩子,据说这回又要生,还一生就是俩呢……”车子一开,她翻开文件夹,打头第一份资料,回形针夹了三张硬照,她拿起其中一张来,“滕……洛尔。” 第九章 没有浪花的海面(二) 她继续看着资料,比较起来,另二位候选者的履历要辉煌的多,比起这个滕洛尔来,显然也更加符合常规的lw首席模特的规格。 滕洛尔的履历表填写的十分简单。并且,相关从业的记录,空白。显然如果她不是空降的,就是被摄影师从街上捡回来的……会是那一种情况?这个大学只上了一个学期便长期休学的女孩子?她倒是有一个名校傍身。 屹湘又看了一遍滕洛尔的照片。酒醉后的跋扈、清醒时的柔媚、微笑时的爽快……黑白照片中有一张是她的侧脸,不知道是角度的原因还是怎么,竟然看上去很眼熟——屹湘看了一会儿,原来她安静下来,样子很美丽。尤其是那对眼睛。 滕洛尔有对好眼睛。 她在滕洛尔的那份资料上做了个标记。另两位的划了叉。 她清楚的记得自己在停车场看到滕洛尔的时候,自己目测过她的身高体型。当时只觉得滕洛尔气质野性与温柔掺杂,还是很独特的……她琢磨着,又在那个标记旁边划了个问号。 发掘和培养新模特并不是她们的工作内容。最好就是有现成而且合用的模特拿来便好用。可眼下这候选者,她都不满意。如果有可能,她很想培养自己的模特团队。 第169页 恰好今天拍摄的摄影师就是lw御用的摄影师之一jimmy-chow。屹湘换了套自带的衣服出镜,在摄影棚里先跟jimmy沟通了一会儿。jimmy便笑着说郗小姐给你拍摄还蛮有压力的,还记得第一次跟你开会,那天你总共没说几句话,可是几句话都是在批评我拍的平面广告。 屹湘说叫我vanessa就好了。然后说:“批评的是广告,不是你——我还看过你拍的菜谱。很喜欢。” jimmy-chow身材瘦削纤细,模样很俊俏,幸亏留着山羊胡子,所以并不显得太“娘”。屹湘见到jimmy的第一面就知道为什么芳菲说不喜欢jimmy为人。以芳菲的性格,jimmy细致到甚至让人自然怀疑他的性向的程度,就算他能把照片拍的透过版面看得到钻石,芳菲跟他也合不来…… jimmy笑,说看样子人还就是得做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情——论到吃当然是最开心的。既能拍照又能享受美食,多好。 屹湘跟jimmy聊着,jimmy手中的镜头跟着她走。两人的态度都很自然。 屹湘问jimmy,怎么发现了滕洛尔?她坐在一张拍摄用的道具高脚凳上。长时间的站立让她的脚踝有点儿不舒服。 jimmy说:“在超市。” 屹湘以为他会说是在夜店。不禁微笑,“超市?” “是啊,当时她正在水果区挑苹果,就没见过那么笨的女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太无聊了,一共买四个苹果,非要找四个一模一样的,我站在一边看了她多久、她就笨了多久,而且把能用到的表情都用过了。我就想这女孩子的表现力太好了。跟她聊了几句,难得的是人也大方。约她拍了一组照片,推荐给合适的公司——你觉得怎样?”jimmy说着,从镜头里看屹湘——她出镜穿的衣服是纯黑色的薄棉衫裤,厚重的颜色轻盈的布料在她身上像是带起了两道不同的气流,在这样的气流中,她眉黑而发乌、唇红而齿白,每一部分都显得更加清晰。她正凝神听他讲话,神态专注,且面部表情柔和,但眼神,保留着适当的深沉和锐利。jimmy抓住机会,捕捉她脸上转瞬即逝的细微表情。 “做首席模特的话,还是欠了些磨练——我看到她没有所属的经纪公司。”屹湘说。 “没有呢。尚是一个自由人。”jimmy想了想,“倒是跟我说有兴趣试试,不过我猜是玩玩。” “看她的样子是有点儿灵气。”屹湘说。 “可塑性很强。”jimmy说。 屹湘沉默。 两人在摄影棚里只换了两三个地点,jimmy就说,大概够了。 在一旁陪同拍摄的杂志社主编这时回过神来,问怎么这么快我以为才刚刚开始拍摄呢。 jimmy笑着说,如果按vanessa要求的整篇访问只放两三张图,足够了。我保证回头你们看样片,张张都好、张张都想用。主编都笑着说jimmy你也太自信了。 jimmy说自信是一方面,也得人家有真材实料。他说着示意主编跟屹湘靠近他些,液晶屏里有刚刚拍摄的照片。 果然主编看一张赞一张,屹湘倒是更客观,觉得有几张不好的,立刻建议jimmy删除。哪儿知道不但jimmy不肯,连主编也帮腔不让删除,现场顿时笑声一片……屹湘趁机要求结束拍摄,说自己的情绪已经脱离了拍摄状态。 jimmy跟主编虽然觉得可惜,但是也不再强求。屹湘便去换衣服。可是她刚刚用过的vip更衣间居然被人占用了。负责跟进她的杂志社职员一脸尴尬,直说搞错了搞错了,屹湘倒看着更衣间门口这位似曾相识的年轻助理,淡淡的说:“没关系,我倒是在哪儿换都是一样的。” 她说完便要离开,正巧更衣间门开了,她看一眼出来的那个女子,那女子也看到了她,愣了一下,说:“是你!”似乎是有些惊喜,脸上也是明亮的表情。 屹湘淡漠的点了点头,看陈月皓,问:“用好了?”她指的是更衣间。 陈月皓微笑,说:“抱歉,我用惯了这间。”虽是这么说,真没几分抱歉的意思。 屹湘径直走进去,迅速的换了衣服。换回普通的衣服,人也好像接了地气儿,屹湘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仿佛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开门出来,倒没想到陈月皓并没有离开。 “上次谢谢你。”陈月皓笑着说。双臂互搭,抱在胸前。她两条手臂白皙圆润,肉感十足。今天穿的服饰,又格外的强调她身上的这种特质。那一身的白皙皮肉,真好似要争先恐后的冲破这一层薄薄的束缚。 “不客气。”屹湘说。挪动脚步,打算离开。 “我今天穿的合适吗?”陈月皓似乎是故意的,笑着问。 第九章 没有浪花的海面(三) “不合适。”屹湘头也没回,直截了当的说,“不过加条丝巾在腰上也许有救——听服装师的吧,不要自己乱来了。”她说着人已经走远了,还听到陈月皓银铃似的小声——跟在她身边的杂志社职员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紧接着又跟她道歉,十分担心她不愉快似的。屹湘微笑,说:“小事情,不要放在心上。” 第170页 这有什么好不痛快的呢,真是最最微不足道的。 摄影棚外主编跟jimmy正在跟几个男人说话,见她走过来,都停下来,转头笑眯眯的望着她。屹湘的目光很自然的被站在中央的那位吸引过去,愣了一下,便问:“怎么你已经到了?” “说曹操、曹操到”还真是确有其事。屹湘微笑。没料到她以为还在万里之外的人,这会儿竟就真切的站在她面前。 “我以为你还得等几日。”她说。 “给你电话的时候,都已经准备行李了。”邬家本笑道,“已经到了两日。沙尘都吸了一点点了。” jimmy跟主编都惊讶的看看他们,一前一后的说:“咦,你们认识。” “我们何止认识。”邬家本看着眼前的屹湘。气色真不错。大概是因为要拍照,化了妆的缘故,跟以往见到的时候,样子不太一样。他笑着,也不管这句话听起来是多么的暧昧。 屹湘此时对邬家本已经有点儿了解,他这么讲话,倒是没有出乎她的意料,她问家本:“可也是来做访问?”家本倒还是那副打扮,只是比平时显得更精神一点儿。 主编先笑了,说:“邬先生算我们五分之一个老板。” 屹湘抬抬眉,邬家本学着她的样子,也抬抬眉,说:“所以我得全力以赴拼销量。中文版处女访问当然要留给自家的杂志。” 屹湘笑了。 邬家本心念一动,提议:“相请不如偶遇,今天大家拍摄都辛苦,午饭我请。”说着看屹湘。 主编则说:“邬先生我们不要吃工作餐。” 屹湘笑道:“如果大伙儿都能吃的来辣,我倒是有个好建议。”她一说,jimmy立即拍手说“我知道是哪儿”然后自告奋勇去打电话订位子了。屹湘跟主编说,今天的工作人员都请上,“我谢谢大家,这几日都辛苦了。” 主编笑着答应,先去安排了。 剩下屹湘跟家本二人站在一处,屹湘问:“陈太好么?” “好。就是你走了之后,说屋子里只有她跟墨菲,显得空荡荡的。奇怪呢,你没去住以前,还不是只有她跟墨菲。让我给你带了一堆东西。晚些时候我遵照她的指示都交到你手上去。她好像生怕你不是回了家,而是去了什么非洲部落。”家本忍不住笑,见屹湘脸上温柔到暖意十足的表情,“真的,我给她解释说北京什么都有,而且屹湘是回家呢,家里自然什么都好。她却说这些年毕竟是在国外呆惯了的,猜你回家反而会水土不服——她担心的有没有道理?” 屹湘笑。邬家本讲话如此迂回婉转,其实不过是想像她那样,问一句“你好么”?她于是说:“有道理。不过,已经解决了。倒是你,等下吃这餐,千万留神。我上次就是被辣到,一夜无眠。” 说到水土不服,她想起早上自己刚刚起床,就有人按门铃,她以为是母亲让人来送药,但不是,陌生人,说是送水。她开了门请人上来,送来的是几箱矿泉水。正是她喝惯了的那个牌子。她这些天肠胃敏感的状况早已改善,几乎忘了找水这回事。却不想叶崇磬还记得。 屹湘想着,这一早繁忙,竟然没有空出时间来给他打个电话表示感谢…… 邬家本见屹湘说着说着便停了,不由得深看了她一眼,说:“很奇怪,我每次来北京,都像是回到家一样,从来没有什么不适。也许上辈子,我是在这里生活过。” 两人一起走出了摄影棚,外面光线强烈,屹湘遮了下额头。 家本看着她光滑的没有一丝饰物的手,又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顶针戒指。屹湘留意到,笑道:“我也有一只呢。” “没见你戴出来。” “穷的时候卖掉换面包了。”屹湘说。 邬家本抬头。 “开玩笑的。我不喜欢戴戒指。”屹湘攥了下手,笑道。的确是。十根手指都光光的呢。 “那以后求婚,用钻石顶针。”邬家本说。 “……” “开玩笑的。”邬家本笑出来,“其实,我今天是特意在这里等你的。还想跟你单独吃饭。这是实话。” “我知道。这也是实话。”屹湘看着家本微笑的面容,平和的说,“改日吧。” **************** 叶崇磬抿了一小口茶,看看sophie。sophie对着他双手合十。会议室里若不是满满的坐的都是高级经理们,sophie怕是要做个鬼脸儿给他看了——叶崇磬转过头去继续听报告。 他把杯子往旁边推了推。直到会议结束,他都没再碰杯子。 散会后,sophie收拾着桌上的文件,一声不吭,只剩下仍在翻文件的叶崇磬和她的时候,她听到叶崇磬问她:“今儿的茶是谁给我泡的?”sophie在他身边工作了几年,他什么时候要什么样的茶,她都精准掌握。 第171页 sophie果然这回做了个鬼脸儿,微笑。 叶崇磬平时一本正经的,公事私事交代下来总是要求严格,他自己也是一丝不苟,不过对sophie偶尔犯错,并不认真生气责罚。何况是这样的小事情。 “嗯?”叶崇磬把手里的文件放到sophie手中那一大摞上。 “粟小姐。”sophie说。 叶崇磬沉默。 “粟小姐刚刚非要帮我泡茶,实在是拗不过她。”sophie没说,粟茂茂上来软硬兼施、若磨硬泡,她若是不急着进会议室,就算粟茂茂如此这般她也不会轻易缴械投降——眼下的状况证明了以后她要严防死守;粟茂茂连这点儿事情都做不好,还想抓住老板啊?她自顾自的腹诽,见老板沉默,小声说:“粟小姐说,她从今天开始上班。”她抱着一摞材料跟在老板身后走出来。老板身高腿长,她跟的很辛苦。 忽然叶崇磬回身,从sophie手里把那摞文件都拿过来,对着sophie说:“去,给我查一下,谁把她给招进来的。” “是。”sophie答应着。手里一轻松,脸上就笑了。看着高高大大的老板轻松的拎着资料三五步就走到了办公室门口,顺手把资料拍在了她的桌上,sophie眼睛都笑弯了。 还用查啊,粟茂茂怎么进来的,她门儿清啊。不过她得组织一下语言去跟老板汇报。 叶崇磬进门便看到了自己办公桌上多了一只水杯。 第九章 没有浪花的海面(四) 他坐下来。 搁在面前的这只杯子不是普通的马克杯——没错,他正在用而且是用了很久的那么一个杯子也是这个,但这样公然的而且自作主张的把自己的照片印在杯子上硬是逼着人用……真是强人所难。 sophie进门。这回用他的杯子重新泡了一杯茶,放在桌上。 “到底怎么回事?”叶崇磬平静的问。粟茂茂进公司,这事儿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不过,作为竞争对手银行的所谓的“太子女”,她实在是不适合来这里工作。尤其考虑到她的动机,他实在不能不觉得这事情很不妥当。 sophie见老板斯斯文文的拿起杯子来,一口茶喝的慢条斯理,轻声说:“粟小姐是循正规程序考试进的公司。她在总行这次招考的管理培训生里成绩非常好。不但笔试成绩好,面试成绩尤其好。而且,无论从履历还是专业,她也无可挑剔,所以……” 叶崇磬听着,眼看着杯子里的茶叶漂漂浮浮,问:“我没记错的话,这次招考应该有一段时间了。” “是的。考试是去年12月份举行的。”sophie说。 叶崇磬心想,难怪。粟茂茂颇有一段时间不来“骚扰”他,去她父亲那里上班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原来是另有打算。但她怎么就那么顺利的通过了人事部的资料审查? sophie似乎明白他在想什么,接下来便说:“叶先生,您知道咱们银行的招考,初试的资格审查向来比别家要宽泛。粟小姐当初报考的时候只写了一部分社会关系,也顺利通过了。她进入面试名单之后,才开始严格的背景调查……” 叶崇磬问:“董事长知道这件事?” sophie点头,说:“知道。董事长说这事无伤大雅,粟小姐既然考,就该给她机会。我们银行一向公平,不拒绝任何人才的加入。” 叶崇磬明白了。 他放下茶杯,转了转杯口,看sophie一眼。 sophie说:“我没跟您多嘴,是因为,其实我也觉得,虽然您不至于干预这件事情,但是粟小姐能考进来,对她来说不是坏事。对公司来说也不是坏事。” “今天她第一天上班?”叶崇磬问。 “是。提早半个小时来,先上来央求我把礼物送进来,见我要泡茶,说要帮忙的。”sophie说。她看着老板的表情,“叶先生,如果您不喜欢……” “下不为例。”叶崇磬说。 虽然他没讲哪一样“下不为例”,sophie领会得他的心情,显然对于老板来说,粟茂茂的行为过界了,而她也过界了。 “对不起,叶先生。”她说。 叶崇磬见sophie清秀的面孔上泛红,也觉得自己有点儿过于严肃了,于是说:“出去做事吧。” sophie无声的退了出去。 叶崇磬默默的坐了一会儿,将粟茂茂送进来的那只杯子放进了抽屉里。上午剩余的时间,他都在专心做事情。仿佛粟茂茂给他带来的小插曲已经过去。快到午饭时间,sophie提醒他今天没有工作午餐,他可以自由安排。叶崇磬听sophie的语气,好像也在替他松一口气似的,便问sophie今天午餐怎么解决。sophie说自己除非工作需要外出就餐,否则一定在员工食堂。 叶崇磬想了想,说那今天一起去员工食堂吃饭吧。 第172页 sophie笑着说叶先生,好像食堂换了承包方,您还是第一次要去试试菜呢。想了想又说,我得去修改msn签名,说叶先生今天会去食堂吃饭,女职员们请务必盛装出席…… 食堂用午餐的时间十分繁忙,叶崇磬跟sophie排队取餐的时候颇等了一会儿。sophie怕叶崇磬等的不耐烦,笑着说这次食堂换的这家餐饮商比先前的好太多,所以留在行里用餐的员工会多很多,“董事长也经常下来吃饭。”她说。 叶崇磬听着sophie话音未落,已经看到了伯父叶居德,正独自坐在一张桌子上,细嚼慢咽的用餐。他于是取了餐点便带着sophie一起过去,坐在了叶居德的对面。 “董事长。”叶崇磬跟sophie一先一后的跟叶居德打招呼。 叶居德抬眼看到他们,示意他们坐。sophie乖巧的说自己跟其他同事一起。叶崇磬便独自坐在了伯父的对面。食堂里人虽然很多,不过并不显得嘈杂,叔侄俩说着闲话,倒也很愉快。都是难得吃一顿这样简单却也闲散的午餐。 叶崇磬似乎感觉到什么,他抬了下头,往取餐处看一眼,一队穿着银行黑色制服、胸前挂着实习生标牌的年轻人在排队取餐,比起其他安静用餐的老职员们,他们稍显稚嫩和活泼。叶崇磬不经意的皱了皱眉。 叶居德正用手帕擦着手,看到侄子的表情,微笑道:“见到茂茂了?” 叶崇磬转回头,继续用餐,说:“没有。” “我今天倒是特别留意了一下。这孩子认真工作起来,竟然也一本正经。”叶居德笑道,“之前我以为她三分钟热度,不见得能坚持到最后。就没有跟你提。没想到她连魔鬼面试官都能对付下来,也算有把小刷子。她父亲亲自打电话跟爷爷和我道歉,说这孩子胡闹……依我看,虽然是胡闹了些,倒也不是坏事。” 叶崇磬听伯父提到了爷爷,愣了一下。并没有想到这事情爷爷居然也知道。 叶居德微笑,说:“在公在私,粟家跟我们都是极有渊源的。茂茂这孩子算我看着长大的,大谱儿不离。她既然有心,我看让她在咱们这里试试也无妨。你说呢?” 叶崇磬知道伯父问他的意见,也不过就是一问。此时粟茂茂已经入职,他也不能因为不合自己的意思就把她给撵出去吧? “茂茂聪明,我不怀疑以她的能力会发展的不错。”叶崇磬说。粟茂茂毕竟是粟家未来的继承人。就算是她无心经营,但她有潜质这是毋庸置疑的。但他对她的期许也仅限于此。不会更少,也不会更多。 叶居德看着侄子,也不再对这个话题发表意见。叔侄俩吃完这餐饭,一起出食堂的时候,竟然遇到了粟茂茂。 粟茂茂看上去比平时要稳重成熟很多,穿了制服的原因,她的样子比实际年龄显得要大。见到叶居德叔侄俩,她规矩的跟其他同事一起回避了一下,只是在擦肩而过的一刻,她眼睛里闪过的一线光芒,显得又狡黠又得意。 叶居德看到,叶崇磬看到,sophie也看到,只是个个看在眼里,感受不同。 叶崇磬最是声色不动的人,依旧有说有笑的陪着叶居德回了办公室,又聊了好一会儿才出来,没有立即回自己那里去,而是独自走向了吸烟区。 他掏出烟盒来,看了半晌——想起早前在纽约陈太的古董店里买到的那只漂亮的烟盒,买回来就让人送去给了祖母。祖母夸他眼光好,喜欢的不得了,还说他不要总是记得给她买礼物,如果这样好东西不是送给她而买来是送给女友的,她会更开心;听他讲买烟盒的经历,祖母的笑声一直不断……叶崇磬将烟盒塞回衣袋里,慢慢的踱着步子,不消一刻,便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阳光装了满满一屋子,他看着东墙多宝格上那些奇形怪状的石头…… 屹湘接到叶崇磬电话的时候刚刚进了家门。她一边走,一边听叶崇磬说着翡翠原石的事情,没来由的觉得轻松好些。其实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告诉她,他正在帮她找好一些的原石。然后,提议去一趟潘家园。可他的语气,缓缓的、稳稳的,让她听着舒服。 “那就周末去吧……不用,我认识路……也行。”她说着话,走到了上房门外,翘脚一看,母亲正坐在里面侍弄两盆兰花呢。她收了线,敲门进去,“妈,我回来了。” 郗广舒摘下眼镜,看着女儿,笑眯眯的问:“跟谁讲电话,这么开心?” 屹湘坐到母亲身边去,“哪儿有开心?工作上的事啦。” 郗广舒依旧笑眯眯的,说:“我倒希望这是工作外的事。” 屹湘跟着笑。 “上回跟你说的事情,可要提上日程了啊。”郗广舒拿着一柄小小的银剪,从根上剪了一小条枯叶。“那小伙子也是最近刚回国休假。你看看,这个周末行不行?” 第173页 屹湘盯着桌子上这盆“晨星”,兰香馥郁浓厚,却像母亲的话,让她头晕。 第九章 没有浪花的海面(五) 她扯着衣袖握在手心里揉搓着,继续听母亲说。 “……性格很好,从业务能力到待人处事,都是这一茬儿里面拔尖儿的——对了,爸爸也知道他,我跟他提的时候,爸爸就说这个小伙子还不错——你看,别人的意见可以不考虑,爸爸的眼光总差不离儿吧?”郗广舒将手里的小银剪搁下,喷壶掂在手里,看了沉默的女儿一眼,又补充道:“照片在我书桌左边抽屉里,你去看看。怎么不说话?” 屹湘说:“好。” 郗广舒用手背蹭了下女儿的下巴,说:“洗洗手,我们吃饭。” “嗯。”屹湘说着站起来,“我先回房拿点儿东西。” “好。对了,今天崇碧还说,你叶伯母问起,哪天你有空,过去他们家吃顿便饭,看你的时间。你记得跟崇碧说说。”郗广舒凑近了她侍弄的兰花,闲闲的说。 “就我?”屹湘已经走到了门边,听母亲这么说,问道。 “就你。”郗广舒笑了,“怎么,你还当不得这一顿饭啊?瞧你把崇碧打扮的那个漂亮劲儿的。” “那还不都是该做的。”屹湘开了门。去叶家吃饭?没的受那个拘束做什么。不过,看母亲这个意思,不反对她去。“您是不是想让我吃点儿回来啊?崇碧整天在咱们家麻烦您。” 郗广舒笑着,说:“这儿去不去你自己看着办。” 屹湘看着母亲精心的侍弄着兰花,这么温和的跟自己说着话,好像令她很愉悦。 “还有,我没跟你说吧?”郗广舒抬头,看着屹湘说:“那小伙子叫阮尧。你在仙台的时候,就是他在帮忙找你——去吧。”郗广舒说完,依旧去修剪兰花。 屹湘倒没想到自己跟这位父母认可的对象还有这样的渊源。在那样的混乱之中,留下来的记忆除了惶恐还有疼痛,倒把他和他的电话忘的几乎一干二净……她笑着说:“妈妈,您真是太懂得把最重要的话留到最后说这个道理了。我真的还就非去不成了。”她说着人便出了门。 吃完晚饭她要走的时候,到底被母亲揪住,塞了一个信封到她的手里。嗔怪的看着她。她拿着信封往外走,听母亲在身后唠叨:“电话号码在信封里……周六下午,别忘了。” 她硬是将母亲推回房里去,关了房门,不要她再送出来。一个人快快的穿过院子走出去,又快快的发动起车子。信封被她塞进了包里去。 车子要出巷口的时候,后面一辆银色的corvette追了上来。屹湘下意识的减速,从后视镜里看了眼那样子熟悉的车子。此处暗了些,她没看清车牌,也没等来鸣笛。出了巷口那车子迅速的超了她的车,车里的人在超车的瞬间看了她一眼。 屹湘认出来,是粟茂茂,并不是叶崇磬。看来,这款车子在京城里虽然少见,但是同好者也并不是没有。 她撑着腮,仍不疾不徐的开着车,眼见着粟茂茂的车子迅速消失在车流中,心情有点儿沉。 血缘的关系,茂茂长的像菁菁。那时而活泼、时而乖巧、时而温柔、又时而鬼精灵的性情,尤其像。想必,也是个让人爱恨之间都不忍释手的女孩子吧…… 她的车子开的越来越慢。 到住处的时候,看看电子钟,竟然比平时足足晚了半个小时才到。 楼下的保安开玩笑问郗小姐今天是不是“被”夜游车河了?说着将两个纸盒子交给她,说是一位先生送来的。 屹湘接过这两个挺沉的盒子,一看上面的封条就明白这些是陈太让家本带给她的东西。她好不容易抱上了楼,进门坐在地板上就喘粗气。家本的电话打进来,告诉她其中一个盒子里有两张邀请函,“月中的五周年庆典,特别给你的邀请函。” 屹湘没有立即答复,家本那边好像也很忙,只说了句再通电话便挂了。屹湘开了箱子查看,里面色色都是她在美国用惯了的些东西,从吃的到用的,甚至还有穿的。她呆坐了半晌,望着这些并不值钱的零零碎碎,委实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她只知道陈太细心,却不知道陈太对她用心到了这种程度……她随手拿起一盒化妆棉,翻过来一看,made-in-china,赫然在目。想笑,没笑出来。 她拨了电话给陈太,电话里跟刚刚起床的她聊着天,顺手将家本给她的邀请函和刚刚从包里拿出来的信封放在了一处。 信封还是打开了,她看到了那张照片。 陈太问她最近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她看着照片里那个微笑着的人像,吸了口气,说:“有啊,要去相亲了。” 第174页 那边陈太立即很有兴趣的追问她究竟。直到收线,都兴致盎然,完全忘了她是自己极力想要推到外甥身边的女子了。 屹湘忍不住想笑。她再把照片拿近些,看着。 阮尧,是吧? 模样可够俊的呢。 …… 她如期赴约,见到阮尧本人,才觉得其实母亲的形容、包括照片,都不足以将阮尧出色的外表表达出来。 阮尧实在是出色。 斯文俊秀,而且沉稳,这并不意味着他死板无趣。坐在她对面,阮尧侃侃而谈,从容淡定。为了让两人的初次会面尽量显得气氛融洽,他话题也尽量的选择跟她的职业和求学背景相关的。可以看得出来他是做了功课的,然而又绝不夸夸其谈。 屹湘听的多、说的少,也不太动问,倒是打量着阮尧的时候,很有点儿探究的意思。 “vanessa?”阮尧叫屹湘第三声的时候,屹湘才听到。 “对不起。”屹湘说,“我刚刚有点儿走神。抱歉,最近休息的不是很好。” “我知道你最近很忙。”阮尧笑道。 屹湘盯着阮尧袖口的那一粒青花瓷袖扣,问:“你喜欢古董饰品?” 阮尧抬了一下手腕子,笑问:“这个么?是我父亲送我的礼物。考进外交部的时候。” “袖扣,男人唯一的首饰。有人这么说。”屹湘微笑。 阮尧笑了,说:“这是你的专业知识。我只是觉得这个好看——搭配的还好?” “很不错。”屹湘这句话说的真心实意。她自己想想,也许是她见了阮尧以来说的最聚精会神真心实意的话了。“有一件事,我得谢谢你。” 阮尧看着她的眼睛,笑道:“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不用客气。其实,那是我的工作,对你来说,并不算特殊照顾。再说,你也没接受。” “话是那么说,还是让你费心了。” “当时不是费心,是担心。”阮尧说,“还担心你的家人。得不到确切消息,最担惊受怕的是他们。” 屹湘沉默。心里酸酸的。她掩饰的拿起杯子来喝了口茶。 阮尧看着她,继续说:“而且,你的语气比当时的状况还恶劣。” “抱歉。”屹湘觉得脸热了。 “没什么。你肯定有你那么做的理由。所以,”阮尧摆手,“你就别再说什么抱歉啊对不起了。再这样,我不好意思了。” 屹湘看着阮尧,说:“好。谢谢你。” “这个也不用再说了。”阮尧笑笑的,抬手,“今天天气这么好,我们谈谈天气都比说这些客气话好很多,是不是?” “那后来,有没有人再去麻烦你?”屹湘问。 阮尧想了想,说:“你指的是那几个理直气壮的报上你的大名要我安排住宿的学生嘛?” “真的去找你了。他们帮我回到东京,我无以为报。”屹湘说。 “才不是无以为报,你是故意的给我找点儿麻烦吧?”阮尧笑着说,“我知道,当时听你的语气,就知道你讨厌我。” “是。是有点儿。”屹湘承认。 说到这里,好像两人又都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屹湘看了看时间,阮尧便会意,说:“你是不是还有事情?那我们再联络。” 屹湘点头。 但她直觉阮尧不会跟她再联络了。于是很客气的跟他握手道别。 阮尧走的时候和他出现的时候一样得体,将他简单朴素的名片留了下来。屹湘说她再坐一会儿,阮尧也没有坚持一定送她回家。 阮尧走后屹湘就呆坐在那里,安安静静的,直到桌上的茶都凉了,她还是不想动。 “郗小姐?”侍应生过来。 屹湘抬头,刚要说自己马上结账,就见侍应生微笑着说:“那边的先生问,您要不要过去一坐?” 第九章 没有浪花的海面(六) 屹湘略皱眉。 侍应生随后稍稍转了下身,伸手示意屹湘朝对面雅座看。 隔了两重珠帘,她辨认对面雅座里的人。 刚刚她虽然全副精神没有都放在阮尧身上,也没有特别注意别处。 此时对面雅座束手而立的叶崇磬,真有些意外了。 她一时没有移动,只是看那身长玉立的叶崇磬,对她稍稍的歪了一下头,无声的询问她是否乐意过来一坐。叶崇磬闲闲的模样,真正是一副趁着周末闲暇的时刻、特地选了半壁这样舒服至极的地方来品茶似的……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抽了银包出来。 侍应生笑,说阮先生走的时候结过账了。 屹湘点点头。 阮先生,阮尧。怎么他刚刚离开,她却好像觉得这次会面,已然是千年之前的事情了似的……刚刚打开的银包又收回去,人也跟着便站了起来,朝对面走去。 第175页 叶崇磬也往前走了几步,亲手替她打了珠帘。 屹湘道谢。 进来一打量这间雅座,比刚刚她所在的那间小一些,却更显得精致。桌上茶具茶桶密密的摆着,空气里氤氲着各色的茶香,混合起来有股子深深的醉人的味道。像陈年的酒。 屹湘说:“好香的茶。”说着话,看看桌边位子上,显然叶崇磬另有朋友在,于是并没有贸然就座。 况且她今天穿的有点儿过于正式,总有些不得便的感觉——叶崇磬见她特地换了合体的茶色的套装,脸上化了淡淡的妆,倒觉得她额外显得神采奕奕起来。于是莞尔一笑,替她挪开了椅子。 “请坐。”叶崇磬说。 “谢谢。”屹湘过去,“好巧。”她轻声说,看看叶崇磬,他也坐了下来。不知道刚刚她跟阮尧的会面,他看到多少又听到多少。想到这儿,她微微侧了下脸,看着外面。应该,听不到什么吧…… “我偶尔跟朋友约在这里。”叶崇磬说。看出屹湘有些不自在,却只当没有见到,问:“喝点儿什么茶?” “我喝了不少了。”屹湘坦白的说。好像她今天来的主要目的就是喝茶似的,刚刚一杯接一杯的。茶再好,却也有些饮不知味。 “我想你是没精神品茶——试试,这是新上市的茶。别处喝不到的。”叶崇磬给她倒了一杯,又将面前的九九果盒往她面前稍稍一推,说:“先吃点儿东西……茶虽好,不喜欢也别勉强。” 屹湘只觉得他最后一句话里有话,捻了一颗松子,想要说什么,见叶崇磬很自然的在收拾着面前凌乱摆放的茶具——她看着他白皙修长的手灵活的左右晃动间,茶桌上渐渐的布局清晰起来;他像是忽然间意识到,将原本卷到手肘处的袖子落下来,手腕上那枚银色的素表只露出弯弯的一道浅沿……她想自己也是太过敏感了,叶崇磬话里未必有什么暗示,于是“嗯”了一声,抿口茶,瞟一眼对面座上的外套,问:“不会打扰你们谈事情?” “正经事总是见面三分钟内就说完了——剩下的无非是在一起扯闲篇儿,今儿主要是来试试新茶……说着就回来了,你认识的,都不是外人……” 屹湘心想怎么就“不是外人”了,心念未了,外面脚步声轻轻近了,珠帘一动,身边一阵微风过,就听叶崇磬笑道:“你这电话也打太久了。” 随着清爽的微风,是爽朗的笑。 屹湘听到,瞅着面前茶杯的眼神便一黯。只是再抬眼间,脸上便挂了矜持了礼貌的微笑,眼睛里也是柔波闪闪,望了董亚宁——那董亚宁比上回相见,发型大变,修剪的几乎贴着头皮的乌发根根直竖,对着光,发根处似有金光,金针似的,让他气质中刚猛决断的部分,纤毫毕现。 冷兵器似的一个人,又显得清瘦些。 叶崇磬示意屹湘试试别的茶。她微笑点头。 “我这手机不能开。电话一个接着一个。”董亚宁坐下来,将手机按在桌上,拿起茶杯来喝一口,那是叶崇磬刚刚替他换的一杯,他饮下去,两道浓眉一拧,说:“老金还就跟我吹说这茶有多么多么好,我喝着倒真不如‘墨宝’。”他说完,才看了屹湘一眼,眉目舒展开来,略点了一下头。 “品茶也该从淡至浓,‘墨宝’浓烈,你一上来就喝过那个,其他的什么还压得住?不过,‘墨宝’果然是你的茶,别的不喝也罢了。”叶崇磬转头问屹湘:“屹湘,你觉得呢?” “挺好。”屹湘说,“我的意见可做不得准。我对红茶尤其没有品味可言。” “靠直觉就好。直觉往往最准确。”叶崇磬拿起另一把茶壶,浅浅的倒了一杯给她,“再试试这个。” “没有那个好。”屹湘将面前的几杯茶摆在一处。叶崇磬果然如崇碧所说,善用玻璃杯盛茶汤——她看一眼他们刚刚在讨论的“墨宝”,那色泽浓的果真如墨似漆。 “那我们不理这个舌头有问题的。”叶崇磬随手便替屹湘斟了小杯“墨宝”。屹湘握在手里,没有立刻就饮。 董亚宁端起杯子。清亮的目光在屹湘跟崇磬周遭一转,饮一口茶,抬手拿了手机和外衣,说:“我该走了——晚上这顿又逃不过了。先进了这么多涮肠水,这会儿简直前胸贴后背,等下我可要来顿饕餮大餐。你来不来?我一个人对付那帮虎狼,犯怵。” 叶崇磬笑了下,说:“这几天财经版头条都是你,也该得意忘形一下。我就不奉陪了,难得清净的喝杯茶。” 董亚宁眉开眼笑的,说:“你自个儿不来的,那就别怪我有好酒好菜不想着你、只惦记着你的钱了啊。”他说着站起来,外衣搭在手臂上,看了眼屹湘,也对她点点头,说:“我先走一步,回见了。” 第176页 “再见。”屹湘轻轻的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董亚宁人已经甩脱珠帘走了出去,他瘦削而高大的身影一晃便消失在槅扇外,一会儿,不见了。珠帘稀里哗啦的乱晃一气,惊涛骇浪一般。她低头看下表,说:“叶大哥,我也该走了。” 第九章 没有浪花的海面(七) 叶崇磬问:“开车来了吗?” “没有。”这儿距离她的住处步行也不过三五分钟,她干脆就走着来的。穿着高跟鞋一路走过来见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她想想自己此番也真是有勇气。 她拿起“墨宝”来,喝了一小口。那苦涩顿时淹没了她每一颗的味蕾。她慌忙咽下去。只有一会儿,一股甘香却随着茶汤落下之后升了起来。 “我送你吧。”叶崇磬很自然的说。 “不用。我不耽误你了。”屹湘顿了顿,说,“我另外有约。”她仍端着茶杯,一小口,又饮了一小口。还是苦涩,却回味无穷。 真的,整个下午饮过的茶,此时仿佛全都云开雾散般的消失了似的。 “好霸道的茶。”她说。 叶崇磬看着屹湘饮了“墨宝”之后的反应,此时才说:“小心,这茶会上瘾的。” 屹湘放下了茶杯。口中茶香越聚越浓艳,人的精神都跟着提振了似的。会上瘾?她有些相信了。 叶崇磬跟她一起站了起来,说:“就载你一程好了。去哪儿?”已经不容拒绝。 “不远。打车也就是起步价就到。”屹湘说,看叶崇磬已经穿上外衣要走,“就是我得先去拿点儿东西——今儿是我师父的寿辰……”她慢慢的说着,走在叶崇磬身前,往大门方向去。 叶崇磬从侍应生手里接过一个小纸袋,门外他的车已经停在那儿,他替屹湘开了车门。上车将纸袋递给她。 纸袋很轻,屹湘打开一点,里面的锡纸包上贴着白色的小标签,“墨宝”。她看向叶崇磬,“给我的?不是说会上瘾?” 叶崇磬点头,“有一两样欲罢不能的嗜好的话,日子过的更有滋味。”他看着前方,董亚宁的车子就在前面。他鸣笛。董亚宁今天换了辆新车。果然人逢喜事的样子,宝马香车看起来跟他的人一样有精神。董亚宁的车子飘来飘去,像是在玩儿飘移似的,他动了动眉,说:“这人真是,车开成这样——难不成醉茶了?” 屹湘看看前方董亚宁那怪里怪气的车牌号,配着那崭新的车子,说不出的张扬。她低了头,将手里的小纸袋叠好放进包里。 “前面左转?”叶崇磬问她。 “嗯。”屹湘说。 “前面也只能左转。”叶崇磬道。 屹湘抬头,叶崇磬在左转弯的时候超过了董亚宁的车,董亚宁车子嘟嘟响了两声,放慢车速,停在了路边。屹湘从后视镜里看到董亚宁正拿着电话在讲,她轻声说:“前面街口的那家糕饼店,我在那儿下车就好了……” 叶崇磬左右看了看,将车子停下来,屹湘开车门,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弯身对着车内的他说:“叶大哥?” 叶崇磬挥了挥手。 屹湘往糕饼店里去。 叶崇磬降下车窗,看她挪着小碎步疾走,鞋跟又高又细,走起来快不来。他转开脸,看着董亚宁的车子仍停在后面……有好一会儿,亚宁才开车过来,经过的时候,按了两下喇叭。随后风驰电掣的去了…… 屹湘进了糕饼店,店员见了她,立刻将她提早订的两盒点心拿出来给她看。 屹湘对着纸条子上的点心单子核对。师父不爱吃西式点心,偏爱这家的糕点。潇潇告诉她,他每年都在这家攒两盒点心给师父送去,师父都十分欢喜。潇潇还说,师父每逢寿辰喝美了酒,反而会塞给他红包……屹湘看着店员将点心盒子里摆好的花色点心亮给她看,随后蒙上糯米纸,再盖上盒盖,用红色的纸张包裹好,一张方方的“寿”字放在最上头,端端正正的,彩带系好了,两个盒子摞起来,双手递给她。 屹湘拎着点心盒子走出店门。手里沉沉的,倒让她心情好的不得了。 她低着头,听到车子响,侧脸一看,叶崇磬正开着车子慢慢的走在一边。 已近傍晚的阳光充沛而温暖,温暖中又有些薄薄的凉意,透过并不密集的嫩枝叶落下来,斑斑驳驳的罩在车子上、罩在车内那个人身上,而他的样子,似是不经意的,并不像是专门在等她、却分明又是在等她。 她走着,他缓缓的开着车子,像两道平行线,只是平行线慢慢的在靠近。 屹湘终于走到路边,说:“我前面马上就到了。”她抬手,指着前面那片暗灰色的旧旧的小区。 “嗯。”叶崇磬点头。一伸手开了车门,“那我送你过马路。” 第177页 说着,他停了车。 屹湘听到警笛声,回头看了一眼,骑着摩托车的警察在马路对面转了个向,她忙钻进车里,将点心抱在胸前,“哎呀,警察。让你乱停车。” “我哪儿有乱停车。”叶崇磬笑着。可警察真的过来了,他只好停下。 “我盯了你有一会儿了。先生,谈恋爱也不带这样的,乱停车影响市内交通状况,你可是要挨罚了。这儿也不准停车,你还停车上人?”交警对着叶崇磬敬了个礼,嘴皮子利索的说着话,拿出相机来,拍了照,又填了罚单。 “警察先生,不是的……”屹湘歪了头,看着交警。 “不是什么呀?”交警单子已经填好,看着屹湘,倒笑了,说:“得了姑娘,下回别这么拿着,他要让您上车您就赶紧的,省的拿着劲儿还多掏两张老人头。有这空儿去喝杯咖啡不挺好?回见您呢!”他说着将罚单贴在叶崇磬前挡风玻璃内侧,敬了个礼骑上摩托车便走了。 叶崇磬似笑非笑的看着罚单上龙飞凤舞的一行字,又看屹湘,说:“我说什么来着?” 屹湘憋的脸都红了,这都什么呀!真是的……她看着叶崇磬。怎么,怎么叶崇磬,私底下,是这样的? 叶崇磬在前面十字路口左转,开到了小区的入口处。年长的看门人看到屹湘,哟了一声说“是给你师父来过生日的吧”? 屹湘点头,在簿子上签了名。 又听老人家问:“多少年没见你了呢,这回是带着老公来给师父贺寿?” 第九章 没有浪花的海面(八) 老人家笑眯眯的看着车子里的这对漂亮的男女。 屹湘一听,脑门儿简直冒火,她对着笑眯眯的老人家,还没有开口反驳,叶崇磬已经对老人家挥挥手,将车子开了进去,同时问屹湘道:“几号楼?” “一号楼。”屹湘说。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多心了,这叶崇磬今天是怎么回事?她看了叶崇磬一眼,只见他的模样倒是再没什么异常……她只管自己先皱了皱眉。 这小区不小,但是楼不多。车子开进来,叶崇磬就说:“黄金地段的老小区,多少人都盯着呢。若是拆了重建,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屹湘看着外面的院子——平板的路,石桌石凳,高大的杨树,树梢上站着的乌鸦……如此阔大的院落,只有四五层高的楼房,若是几十层的高楼拔地而起,跟周边的建筑融为一色,那将是什么样的? “亚宁也盯了这地儿几年了,就是一直没下手。我原以为他是等着绝好的时机,不想,是艾墨存艾老住在这里的缘故。亚宁那么重情的人,看这个样子,这笔生意他是做不得的了。”叶崇磬将车子停在了小区中央,这里往四个楼座去,都是等距离的,他看看屹湘,道:“你的事,我不大知道,原来,也是艾老的学生。” 难怪。难怪写一手那样好的字。难怪画一笔那样好的画。 他看着她匀净的面容,默默的,念着。 “是。”屹湘点头。避开叶崇磬从目光,抬抬下巴,“一号楼是最里面的那栋。”她从这里看过去,就能看到师父家的阳台了。 她说:“我到了。谢谢你送我。回去路上慢点儿开车。” “好。”叶崇磬解开安全带,屹湘却阻止他下去替自己开车门,径自下了车。叶崇磬见她从车前绕过来,站到自己这边,就说:“明天早上我过去接你。”他没等她回答,将车窗升上来,迅速的倒车离开。 小区还是砖石地面,车轮摩擦地面,扬起轻尘来。 屹湘看着叶崇磬的车子驶出小区,才转身往一号楼走去,没走几步,便听见从楼上有人叫她:“小湘湘!小湘湘!”颤巍巍的喜悦的声音。 她手搭凉棚抬头一看,白发的师母推开窗子对着她叫呢。 “哎,师母!”她挥了挥手。 这一应一答之间,杨树梢上站着的一群乌鸦呼啦啦被惊起,屹湘只觉得什么东西如雨一般急落,心里一个念头道“不好”,急忙低头,一路小跑钻进楼梯间,她一身整洁的衣服,此时低头一看,白的绿的,沾了一片“天粪”……她可怜巴巴的出现在师父家门口,两位老人家看着她脏兮兮的模样,笑的打跌。 尤其是老顽童似的艾功三,拄着拐杖,指着屹湘,要老伴儿快些给屹湘拿毛巾擦擦,笑着说:“看看,看看,多少年了,老婆子,你还记得那时候她顶着一头乌鸦屎坐在楼底下大哭的样子吗?” 艾师母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拉着屹湘往里走,笑道:“怎么不记得,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呢。那时候湘湘你几岁?七岁还是八岁?” 第178页 “七岁半。”屹湘哭笑不得的抖着自己的发梢。密集的鸟粪,头发都黏在了一起。 艾功三坐在圈椅里,看着爱徒的小模样,哈哈笑着,白胡子抖动起来,说:“如今我们没见你,也有七年半了吧?” 屹湘停下手,她正靠在师母身边,听到师父这话,呆了一下。 艾师母拍了下手,说:“小湘湘,不如趁着这会儿去洗洗头?我灶上炖着鸡呢,一会儿你洗好了,咱们也该吃饭了。” 屹湘看看师母,艾师母说:“你们师父这个死老头,这些年越发的孤僻,说是做寿做寿,除了你们几个,他谁也不待见。早半个月开始闭门谢客,就算是有人上门来,什么官家的私家的,都推给我老太婆来应付——今儿潇潇和阿宁不能来,你说来,他就说只咱们仨吃一顿清净饭——湘湘去洗洗,一会儿就好了。你若是想洗澡也行,我给你拿浴衣。” “不用……师母我洗洗头发就好了。”屹湘拦着师母。 “还不快去。吃完饭等着我考你功课呢。”艾功三盯着电视机,撵屹湘快去。屹湘见师母进了厨房,她歪着头看了眼师父在看什么,不禁笑出来,原来是动画片……艾功三瞪她一眼,她缩了缩头。 艾功三听屹湘关了浴室的门,咳嗽了一下。艾师母从厨房探出身子看他一眼,二老相视而笑…… 屹湘甩着一头半干不湿的头发陪着两位老人家用晚饭。四菜一汤,艾师母做的简约而精致。屹湘多年未尝到师母做的饭菜,也多年未同二老相聚,这一餐饭吃的她柔肠百转。饭后艾功三踱着步子进书房,屹湘帮师母收拾好了桌子洗好了碗,蹩进书房去,就见师父甩了下手里的拐杖,指着画桌,说:“来,给我动动笔。” 屹湘见师父白胡子一撅,红润润的面孔在灯光下,跟画上的寿星佬似的,可爱极了,不由得笑出来。 艾功三胡子撅的更高,拐杖戳着画纸,“嗯?” 屹湘还没拿起画笔,就见师母端着水果盘进来,对着师父说:“死老头,没事儿摆着师父的谱儿干什么?湘湘,咱吃水果……好好儿的考什么呢?今儿就玩儿,给你放假。” 艾功三吹胡子瞪眼,拿老伴儿却没辙。 屹湘把师父爱吃的菠萝先递上去,老爷子咬了一口嚷嚷太酸了,她又用小钎子钎了草莓给他,这才哄的老爷子笑出来。 艾师母抖开屹湘带给师父的生日礼物,原来她是将芳菲送的那块西阵织给师父做了见袍子。西阵织本来就花纹优美,她只简单的做起来,那片仙鹤的寓意,也合了今日。艾功三试穿了一下,觉得甚好,笑眯眯的拍了拍屹湘的额头,说:“我就说,你这丫头不好好儿的画画,偏去做什么裁缝……嗯,如今看来,做裁缝你也是个不错的裁缝。好,是我艾功三的好徒儿。” 艾师母笑眯眯的,说:“对,艾功三的筐子里从来就没烂杏。” 屹湘帮师母整理着屋子里堆的满满的寿礼,各色各样的东西,让原本就不大的屋子显得更拥堵些。她忍不住问:“师母,没想换个大点儿的住处?” 艾师母“嘘”了一声,对着老爷子的放下努了努嘴,说:“快小声点儿,死老头子最听不得这句话——你呀,潇潇呀,还有阿宁,都这么说——尤其是阿宁,老劝我们搬。老头子就拿拐棍抽他,说他财迷心窍。” 屹湘把几个锦盒搬到一边。她打开来看看,又合上,在笔记簿子上记下来编码和内容。师母说话又轻又快。她想起刚刚叶崇磬说的,想来,董亚宁并不是不动这块地的心思。她看着这老式的三室一厅,老人家虽然只有两口人住,但是东西实在是多。老式房子的设计又不像现在的屋子,功能那么分明……“师母,这人参就放厨房吧。赶紧吃掉,搁久了别忘了,喂了虫子。”她抽了一盒人参出来。那人参甚好,有她小臂一半粗细。她看了看,里外都没有标明是谁送来的。 艾师母看了一眼,说:“哟,我今儿还找这盒人参呢,本来想炖鸡——是阿宁那天早上送来的,他也这么说,这东西难得,别喂了虫。” 屹湘又拿起下面几个盒子,也是名贵药材,一并都给送进厨房里去。她洗着手。因嫌穿来的衣服脏了,找了两件师母的衣服穿上,棉布的,又肥又大,却挺舒服的。听到门铃响,师母喊她去开门,“看看谁来了。” 她答应着就去。看看时间已经快十点了。她拉开师父家掉了漆的木门,隔着外面的防盗网门,看清站在门外的,正是董亚宁。 两个人隔着铁网注视着对方。 “湘湘,谁来了?”艾师母在里面问。 第179页 屹湘这才开了锁。 董亚宁一把拉开了铁门,对着里面高声道:“师母,是我!”屹湘往旁边一闪,给他让开路。他大步子的进了屋子。他身上带着寒凉的气,经过屹湘身边,并将冷冽的酒气也带了过来。 屹湘听着师母和师父惊喜交加的声音,默默的关了两重门,进去的时候,正看见董亚宁规规矩矩的请师父和师母上座,“磕头拜寿。”他说着,动作标准的跪了下去。正经的给艾功三磕了头。然后笑嘻嘻的由跪改了坐,就坐在蒲团上,细长的眉眼弯弯的,说:“师母,我今儿晚上不走了,给我收拾一张床好吧?” “你这个小子喝醉了就来搅和我们。不准。”艾师母嗔怪,“开车来的?” 董亚宁嘻嘻笑着。 “胡闹!”艾功三手边的拐杖抄起来,对着董亚宁便打了过来,董亚宁也不躲闪,拐杖就戳在他肩上,艾功三并没有用力,白胡子撅着,瞪亚宁道:“只是不长记性。以后你再敢喝了酒开车,我打断你的腿!湘湘!” 屹湘正在厨房里泡茶,听着师父叫她,走出来。 艾功三用拐杖戳着董亚宁,眼睛却看着屹湘,说:“等下你开这小子的车,送他回去。我这儿不留醉猫。” 第九章 没有浪花的还没(九) 屹湘往前走了两步,答应道:“好。”过来给他们斟茶。她手里捧着的是把青花老茶壶,壶盖因碎过,锯了几颗钉。磨的精细,细纹上钉了银星也似的。屹湘看着这壶盖,心想着壶,一用也是很多年了。茶壶里热水烫,隔着壶都烘出了热茶气,她手指沿着壶肚儿慢慢的走…… “我不回去,就要在这儿住下。”董亚宁执拗的说,“师母,我想吃酒酿丸子……今儿早上才回来的,这会儿好容易赶过来,您倒是给点儿好吃的呀……” 艾师母笑着,“还要酒酿丸子?我看你这孩子今日是安心要醉,讨打。改日再吃,要多少都给你煮。”她像哄孩子似的,伸手过来,一根手指点到董亚宁的眉心去。董亚宁笑着。三分醉意七分疯傻,十足十的恃宠而骄。于是艾功三的拐杖又招呼了亚宁一下,瞪眼说:“恃宠而骄。” 亚宁笑歪了。从怀里掏出一个青色的信封来,双手递给师父,说:“凑巧得的,请师父赏鉴。” 屹湘起初坐在旁边的小木凳上,捧着茶,就见师母起了身,她便随着师母进了厨房。 艾师母整了整头顶那印花布的头巾,见她跟着进来,说:“你只管喝茶就是了,进来做什么……阿宁又不知道跟师父献什么宝呢?” 屹湘默然。 外面师父的笑声朗朗。老人家心情真好。所以不管是什么,能让师父今天这么高兴,他功不可没。 她见师母洗了手拿出一只汤碗来,心知师母这是又心疼董亚宁了。就听师母说着:“这阿宁的毛病,就是吃了酒什么东西都不肯下肚,只仗着年轻这么折腾,长久下去,身体迟早出问题……这可怎么好哦……”艾师母嘟哝着,从瓦罐里舀了莲藕排骨出来。她示意屹湘端出去,“拿去给他吃……他要真不想走,这就给他拿被子出来。” “师母,您也太宠着他了。”屹湘心里有气。一对老人家耄耋之年,他上门来就是一通折腾,今日这是有现成的吃食,若是没有呢,难不成让师母大晚上的给做? “我倒也想一个劲儿的宠着你,你可老也不到我跟前儿来呢!”艾师母笑着,给碗里添了两根芫荽,说:“阿宁爱吃——我料着他但凡是回来了,就不会不来。特意多做了些煨着。看看,这就叫有备无患。去吧。”她说着将瓦罐盖好。 屹湘只好将那碗排骨端了出去。此时董亚宁正跟艾功三看他带来的那幅字,艾功三一见屹湘,立即招手道:“湘湘来。” 那碗莲藕排骨放在了茶几上,屹湘将白瓷勺子对着董亚宁的方向,转过身去看师父手里的字。 董亚宁靠在陷了一角的老弹簧沙发上。弹簧不知坏了几颗,他坐在那儿,换了几个姿势,都能被里面断掉的弹簧硌着……他往前挪了一下,拿起汤碗来。热气腾腾的莲藕排骨,汤汁鲜美至极,他慢慢的吃着,听师父问他:“那日我倒是听说有几幅好字在拍,一时倦了,没凑那热闹去看看。怎么到你手上的?” 亚宁知道这是问他了,说:“是一个朋友得了,转手给我的。” “好好儿收拾着吧。这比那炒的价格离谱的几幅要洁净多了。”艾功三将字叠起来收好。取下老花镜来,挂在胸口。屹湘见师父前襟上落了两根白发,替他拂了去。 “师父您收着吧。”董亚宁专心的对付碗里的莲藕,有点儿含糊的说。 第180页 “又胡说。我收着,我也得有地儿收着。看看就罢了。”艾功三笑道。 “那请您换个大点儿的居处,您还老不乐意……” 屹湘看向董亚宁。 艾功三清了清喉咙,说:“说来说去,你还不是惦记着这块黄金宝地?” 董亚宁嬉皮笑脸的,将最后一块莲藕吞掉,说:“师父,谁不惦记着这块地,谁傻。” 艾功三哼了一声。接过屹湘手里的热茶,饮了一口。 “可您放心,只要您不乐意搬,就没人能动这儿一棵草。”亚宁将勺子放回碗里,笑眯眯的,红彤彤的脸上,微有汗意。 有些醉,话倒绝不是醉话。 艾功三看了他一会儿,一杯茶都饮了,也没有出声。只把杯子摆回了桌上,屹湘拿起茶壶斟上茶,却对师父说:“时候不早了,您别喝多了茶,夜里再睡不踏实。” 她明着是劝师父,也意在提醒董亚宁——他此刻眉梢眼角笑意盈盈,也看她一眼,这一眼却是令她冷意顿生。她挺直了背,从容的跟师父说自己该走了。 “嗯,就由你把这个东西送回去。”艾功三指着董亚宁对屹湘说。艾师母在一边笑。原料着亚宁必然要耍一会儿赖,不想他这回痛痛快快的听了话;屹湘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跟董亚宁一起走出师父家。 下楼的时候两个人照例一声不吭。屹湘脚步轻,走在了前面;董亚宁脚步沉,走在了后面——楼道里的感应灯倒都是随着他的脚步声一盏一盏的亮起来的,因此就总是在她身后。楼道里有风,吹在她颈后,忽然就有种寒毛直竖的感觉。 她抬腕子抚了一下颈子,手中装脏衣服的纸袋撞在身上,哗啦啦的响。四周安静的只有二人的脚步声,忽然听到这一阵声响,在耳中格外的尖利似的,让人十分的不舒服。 董亚宁默不做声,看着她距离自己远远的走下去。他就手点了一支烟。屹湘闻到烟味,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是淡淡的,就在单元门口,她一侧身出门,他也就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了…… 董亚宁的车子正停在单元门前。这么不讲理的停法儿,也就得他这么个不讲理的人才会用。屹湘见他按了一下锁匙,车子嘟嘟响着,车灯也闪了两闪。 她站在车边,说:“拿来。” 董亚宁没理她,只手开了车门便要上车。 屹湘动作更快,劈手从他手里抽走了车匙,然后是燃了三分之一的香烟。 第九章 没有浪花的海面(十) 董亚宁愣了一下,也许是喝了酒,他反应是有些慢。他张着手,一左一右的手里都空空如也——而屹湘接下来冷着脸让他“坐过去”,完全撩起了他的怒火。 他盯着她,“你说什么?”车门被他一推,无声无息的合拢了。他往前走了一步,逼到她身前来,略歪了下头,“嗯?” 屹湘穿着师母的衣服,从袖子到裤腿,不单是长了几寸而且还肥了好些,鞋子也不是她穿来的细高跟而是师母的包子鞋,整个人看上去小小的而且有几分滑稽。就那么站在阴影里,仰着头看着样子甚不愉悦的董亚宁,气势上着实是短了一大截。饶是这样,屹湘也知道自己绝不能后撤半步,只做出淡淡的样子来,说:“既然师父交代了,我就送你回去。” 董亚宁闻言,仰头,呼了口气。 他笑了起来,笑声轻响,在她头顶上方打着旋儿。 她看着他的样子,从心里叹了口气。她不算不了解他的性子,知道眼下的他,十分的不好对付。 “你若是不愿意,另找人来代驾。总之你不能……”她话说到这里,抓着车匙的那只手,便一把被董亚宁捞在了手中,她以为他要拿回车匙,但不是,他顺势推了她一下。她站不稳,趔趄了一步,人歪歪斜斜的倒向车子,她忙扣住车身,车匙卡在车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可人终究是站稳了,尽管姿势别扭至极。冰凉的车贴在身上,冰的她全身都绷紧了。 “我不能?为什么不能?”董亚宁紧跟着一步迈到近前来,脚尖踢到了她的脚尖。硬碰硬的,生疼。 她吸了口凉气,不动。因为一动,必然会碰到近在咫尺的董亚宁。她收了一下手指,攥成拳。 “董亚宁!你让开!”她低声。 董亚宁不但没有让开,他的手臂还立即撑在车顶。弯了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屹湘齐平。他两只手臂如铁闸似的,一关,将她关在了里面。 “你凭什么?”他阴冷的声音,与刚刚笑声判若两人。跟几分钟前屋子里那个温暖的男人,天上地下。 她仍是不动。只盯着他的眼。那眼睛比这夜晚还要深、还要黑……他身上的酒气被夜晚的冷冷的空气稀释了。稀释的同时,孤寒也被放大了。 第181页 “凭什么?”董亚宁一字一句,咬的清清楚楚。 屹湘的视线,终于越过他,抬高两寸,说:“董亚宁,说句难听的,你的命是你自己的,关我什么事?可你做戏也该做全套,师母在窗口看着呢。”她语气淡而凉薄,脸上反而慢慢的聚集了一点点平和温柔的笑容,“我不过是不想让老人家担心,奉师命送你回家——你说我凭什么?” 董亚宁只看着她的面容。她的笑容越来越柔静,他的面色却越来越阴寒。 “我来这里,没那么多复杂的目的。不像你。”屹湘左手里还拿着那支未燃尽的香烟,此时几乎烧到了她指尖。她手一松,烟掉在了地上。几点火星乱溅开。 董亚宁眉尖一蹙,“你什么意思?” “这是师父想安享晚年的地方。你别忘了。”她说。 “这我比你清楚。” “是吗?别告诉我这地儿到这会儿还没变成高楼大厦全是你的功劳——董亚宁你的守候,是清楚的划到你肯守候的界线之内的。对吧?”屹湘问。 董亚宁静默片刻,忽然间再次靠近了她,说:“没错儿。” “董亚宁,你如果敢……”屹湘见董亚宁回答的利索,心里认真的一沉。只觉得他阴寒的表情和黑沉沉的眸子,全都是现实的威胁。 “我敢,你要怎样?”董亚宁嘴角挂了一丝笑。 屹湘看着他颤动的嘴角,喘了口气。仍抑制不住的手臂都在轻抖,她说:“董亚宁你要是让他们伤心,我跟你没完。” 董亚宁侧了下脸,再转回来,脸上已没了一点儿笑容。 “我不知道你怎么得出的结论、你的消息又是从哪儿来的,我能告诉你的就是——我董亚宁想要什么,不惜一切代价。不管是时间、精力、金钱、感情……能投入多少,就投入多少,哪怕血本无归,只要我愿意。只要我想。”他停住,看着她。 屹湘则望着头顶那密合的蓝布窗帘,隔着那窗帘,里面是一个温馨的空间。即便是看不到,她也知道那是多么温馨的一个所在。 她转眼看他,说:“对这里,我希望,而且你应该是不会的……”她试图站直了,却被董亚宁凶狠的一把按了回去,“董亚宁!”她再压低了嗓音。总怕惊动了楼上的人。没想到却令董亚宁越加的放肆。“你要干什么?” 董亚宁没有别的举动。他其实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要怎么样。满心里全是火苗子,莫名其妙的乱窜……他突然手掌一拍,车顶发出一声巨响。 “你到底为什么回来?”他声音低沉。 屹湘愣住了。听不出他这句话到底是带着什么样的情绪,也许完全没有情绪,可她还是愣住了……她拿着车匙的手抬起来,在他们之间这点儿有限的空间里,做了她能做的唯一的一个动作——隔着车匙,她一掌落在他胸口处,将他推到了一边。她趁着这点儿狭窄的空间,转身开了车门,将自己的东西丢到一边,立即发动了车子,看都没有再看亚宁一眼,便开着车子疾驰而去…… 董亚宁飞起一脚,脚下那闪着红光的一截香烟舞到半空中,终于是落在了尘埃中。 他掐着腰,对着车子离去的方向,站了好一会儿,原地转了两圈,猛的握住拳,捶了一下树干,树上的鸟儿被惊起,呼啦啦的飞起来。 第九章 没有浪花的海面(十一) 紧接着一股子冷风兜进了衣领,更是从头到脚的冷。冷到连最后那点儿盖着脸能装疯的酒意都留不下了似的。 他从衬衫口袋摸到裤袋里。 终于知道自己身上仅剩的东西,乃是一方烟盒跟一只打火机。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他四下里看看,空荡荡的,人影子没有一个。回一下头,师父家向阳的这间屋子,灯还亮着——他点上烟,慢慢的往小区大门走去…… 屹湘紧握着方向盘。 董亚宁的身影在她驶离之后,便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车内自动播放的是强劲的音乐。汽车音响极好的还原了音乐的质感,超重低音几乎是落在了人的心尖儿上,一直坠、一直坠下去似的,整个人都被震的有些酥麻感。 屹湘将音乐关掉,开了导航。在导航仪上输入了一下,机械的女声开始提示她接下来该怎么走。她在前面街口转了下弯。 看到了宽敞而阔朗的街道,仿佛回到了人间似的,屹湘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这才觉得,这车子性能好极了,方向盘在手中握着,人与车子之间简直浑然一体。 趁着红灯停车的间隙,她打量了一下车内。内饰的奢侈豪华就不在话下了,难得的是,所有的奢侈豪华都被厚重的黑色压住,因此并不令人觉得不舒服。 第182页 面前钥匙扣在轻轻摇晃,淡绿色的荧光车标钥匙扣,橙色光的仪表盘,让她面前盈盈一派耀目的光彩。车厢里都是新车的味道。新鲜的皮子味里混着说不出究竟的一股暗香,仿佛走进了佛堂里,渐渐的,这暗香是能够慢慢的渗进人的皮肤中的……屹湘在被这股暗香淹没之前,降下了车窗。 车子加速很快。风劲劲的吹进来,贴着她的发根,吹起她的头发,狠狠的甩向一边去……导航里提示前方有监控,提醒她减速。她没管,反而更用力的将油门一踩几乎到底,呼的一下便过去了。 探头处闪了两下,这一截关口霎时亮如白昼。 车子在她的驾驭下轻飘飘的穿梭在稀疏的车流当中。从师父家小区所在的玉梨巷到这片商务圈,距离不算远。 他的手机撂在搁物架上,此时响起来。铃音单调的很,一根手指按在琴上、反复弹奏似的。 她看了一眼,屏幕上是简单的两个字“李晋”。 铃声住了。 凭着这车牌,她畅通无阻的把车子开进了永昌大厦前的地面停车场。在拎起自己的东西要下车之前,那铃声又响起来,仍然是“李晋”。她扶着门把手停了一会儿,拿起手机来接通,对方刚刚说了句“董先生”就被她打断了,她说:“我是郗屹湘。” 李晋在那头立即应了一声“郗小姐”。没有明显的讶异。并且接着便沉默了,等着她开口。 屹湘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真是个人物。能伺候的了董亚宁这样的主儿的,一定是个人物儿。她说:“董亚宁现在应该还没走出玉梨巷呢,你过去接他一下吧。” 李晋说好的您放心,我十分钟内赶到。他仍然没有明显的讶异。也不问为什么。 屹湘收线下车,靠着车子略站了一会儿。 大厦高耸入云,楼底的风很大,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她身上都被吹透了似的。看到停车场管理员朝她走来,她扬手锁了车,将车匙交给管理员,“替董先生看好车。” 说罢不等对方有反应,她拿好包,走出了停车场。在街边等出租车的时候,她被街上飘来荡去的汽车尾气呛的咳嗽起来。上了车,仍是咳。这一咳嗽简直停不了,咳的胸口疼;她从车后座上方拿了矿泉水喝,好容易制住了咳嗽,可那细细密密的疼痛却没止住,疼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她下车后,走在回家的路上。 穿过这静默的巷子,往那红墙深处去。呼吸着渐渐清透的空气,一点一点的把痛感消化掉。 手心里捏着手机,一晚上没响的手机,在这个时候终于响了起来。不出所料,是母亲打来的。 她说妈妈,我马上到家,待会儿跟您汇报战果啊您别着急。听着母亲平和中含着微微的笑意的声音,背后似乎还有父亲在说了句什么,听起来,也是愉快的……她合上电话。已经看到了家门口。 他问她,到底为什么回来? 这本是个很好回答的问题。 她并没有把她的答案讲给他听。 他应该是了解的,可未必能理解她。 她好像不该也不必跟他解释。就像如今她不该也不必指望他能理解她的任何一种选择一样。她和他……不再是需要解释的关系了。 但是回答,她回答他一句,总是可以的吧。 就像父母亲微笑着问她阮尧怎么样的时候,态度坦然而且直接的说出来就好了。可是她没有。他的态度让她不安,以至于忘了不该慌乱。下次不会了……但没有下一次了。 她想着他那样子。没有下一次。一定不能有。 关于阮尧,她说:“好极了。他是个好极了的人。” 好极了。只是她不喜欢。 父母亲却好像并不太在意她话语中暗示的那层“阮尧不像是会喜欢我的样子、我想我们不太可能”,反而跟她聊起了别的,中间有几句,仍是提到了阮尧。她都听着,并不插话,陪着父亲吃了点儿东西。 算起来,今天她实在是吃的真不少。只是仍然觉得饿。就连这专门炖给父亲的药粥,她都跟着吃了半碗。还是那种食不果腹的感觉。 父亲笑她,问她这是在艾老师家里没吃饱饭呢还是饿了几天了? 她说不是,我得多吃点儿,为明早早起做储备呢——明儿一早我得去找石头。她说到这里精神一振,话题回到工作上,她来了劲头。比比划划的跟父亲说起了这桩事。 母亲听着,问她是不是自己去。 她说不,跟叶大哥一起。这行儿他熟,说要帮我这个忙的。爸妈,我得走了啊。 她收拾了一下东西准备离开,这话说的很自然,并没有留意母亲脸上转瞬即逝的那一点点惊讶的神色。 第183页 第九章 没有浪花的海面(十二) 郗广舒追问了一句,起身送女儿出门,屹湘跟母亲解释了一下。见母亲还有些不解的神色,她笑着说:“我是两眼一抹黑,不知道该从哪儿下手。那日哥哥和崇碧也在,我们聊起来翡翠,我正愁不知道哪儿去弄呢,叶大哥说他会帮我留意。” 郗广舒听屹湘唧唧呱呱的说着,这才了解了个大概。 屹湘问:“妈妈,我不该麻烦叶大哥?”她站在大门口,一脚在门里、一脚在门外,问母亲。 郗广舒听这屹湘这么问她,语气里竟有一点小心翼翼,生怕做错了什么似的,让她多少有些不忍。于是笑着说:“你们的事我不管,相处的好自然更好。我们两家日后也该多走动些。”她摸了摸屹湘的脸。很温柔的。 “是哦。我也是这么想的。”屹湘笑了下。说到这儿,她忽然想起下午的时候,叶崇磬说的那句“也不是外人”,瞧这样子,他已经开始把她也算作“自己人”了?她努了下嘴巴。叶崇磬这人,看上去面冷冷的,不过,慢慢的也觉得他虽然一开始难接近,接触一下,也还是不错的人……“叶大哥那里,我不会很麻烦他的。”她跟母亲说。 “就是麻烦他一点儿也不怕。自己家亲戚,怕什么?”郗广舒微笑着,“大不了我也学你叶伯母,请他来家里吃饭。” 屹湘笑了。 母亲难得幽默。 “阮尧约会你呢,有时间你就出去喝杯茶、看看电影。就当是朋友相处一下,也不是不可以。”郗广舒嘱咐道,站在女儿的车边,“还有你好好儿的保养一下你的皮肤,摸着跟砂纸一样。” 屹湘不了母亲的话题跳到了这儿,她一边抱怨北京空气不好还干燥,一边发动车子说自己真得回家早点儿去睡觉了,竟然忘了跟母亲强调一下:阮尧,她真的不想再见了;不是阮尧不好,而是她不能浪费人家的宝贵时间。 认识朋友,还是不要这样认识的吧…… 回到自己的住处,尽管时间已经接近午夜,她还是预备好好儿的泡个澡。故意的把水温调的高一些,浴室里跟蒸笼一样,热气腾腾。镜子被水雾完全罩住,她擦了一下,擦出一小块空白,刚刚好,看得到她的头颈。她的目光从自己的脸上到颈上,静静的如流水一般往下……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腕表早摘了下来,她看着,好半晌,从架子上取了一只护腕套上,才滑进了浴缸里去。整个人迅速沉了下去,被热水和气泡服帖的裹着,她像一只蚕。 在水底憋着气,直到喉咙发疼,她才从水里冒了出来。甩着头发梢上的水珠,靠向浴缸的一侧,精疲力竭的感觉终于彻底抓住了她……在睡过去之前,她猛然间想起来,叶崇磬说明早来接她,到底是多早? **************** 叶崇磬这一晚睡的极好。 只是清晨他床头的闹钟还没有响起的时候,先被一阵奇怪的声音给弄醒了。他翻了下身,歪着头看到了奇怪声音的来源——那个黑不溜丢的小东西正捧着床脚在磨牙呢! 叶崇磬看着原本圆润的床脚被毛球啃的露出了木头的原色,甚至都闻得到木香味,忍不住心疼。他揉了下前额。一夜好眠的最明显效果,就是头脑清亮加好脾气。于是他坐起来,双脚搭在地板上的时候,毛球也只是略略的斜了他一眼,继续啃木头……叶崇磬忍不住想笑,弯身抓住了毛球,把它举高。 小家伙嘴边还有木屑。 叶崇磬轻轻拍了它一巴掌,“真不该一时心软把你放出来。这真叫一旦放虎归山林,后患无穷啊。” 他拎着毛球下楼去,给它添了水和食,找了一颗新的磨牙棒。看着毛球根本不理磨牙棒的模样又觉得好笑……洗脸的时候他对着镜子看到的是自己的笑容。这样松弛而又愉悦的清晨,毛球闯多大的祸他也能容忍。 换衣服的时候他要拨屹湘的电话,看看时间还不到七点,将要按键的那一刻又改了主意。 他看了看天气。天空是一种清透的蓝。到底站在阳台上喝着咖啡,饱饱的欣赏了一番外面静谧的晨景,才预备往外走,就见隔壁董亚宁的院子里,旺财呼哧呼哧的从家门口的狗洞里冲出来,对着院门外低吼了一声。 叶崇磬停了一会儿。 旺财极少开口吠叫。以至于有一阵子他开玩笑说董亚宁养了一只哑巴狗。董亚宁不以为意,说不乱叫的狗才是好狗呢,没听说咬人的狗不叫啊?他唯一一次听到旺财吠叫,还是去年,董亚宁喝多了,在外面发脾气砸了车前挡风玻璃,砸车的物事脱手也伤了他自己,在门内等他的旺财嗅到血腥味便急了,隔着院门对着主人大叫,直到他听到动静出来帮忙,把董亚宁拉回家里去,旺财才消停…… 第184页 叶崇磬皱了下眉,对着外面喊了一声。旺财头都没回,家里的毛球却开始急躁。他把毛球放到笼子里,出了门,隔老远就看到董亚宁从他的新车里钻出来、对着旺财吹了声口哨。 叶崇磬按了下车匙,跟董亚宁打了个招呼。 董亚宁伸伸懒腰。 叶崇磬见他一身散乱的模样,走近些看看车子,说:“怎么新上路就受伤了?”董亚宁这车从内到外的黑,有一点伤痕便很明显。他眼尖,看到左侧车身门把手旁边,有一点白。 董亚宁撇了下嘴,没回答,反问道:“这么早出去?” “潘家园。帮朋友长个眼。”叶崇磬说。 “我说呢,起这么早。”董亚宁说着,往自家院门走,“什么人啊,还劳动你大驾亲自走这一趟,那地儿到周末乱哄的呀……”他开了院门让旺财出来。 叶崇磬见那一人一狗都懒洋洋的,在晨光中一晃,就像是要去睡回笼觉的模样。他开了车门,又看亚宁一眼,说:“我昨儿看了下玉梨巷那地段,还真是好极了。难怪都盯着呢。” 亚宁“嗯”了一声。 “你留神。一松劲儿可就被人夺了。对了,据我所知,艾老不擅工笔,怎么你们人人都能画一两笔?”叶崇磬正色问道。 亚宁又“嗯”了一声,缓缓的,说:“师母家传的技艺修养。我们也都只是得了点儿皮毛,只有……”他停住了。 第九章 没有浪花的海面(十三) 眯了下眼,说:“都是皮毛。师母的小尺幅的画作都有大家之风。没的说。”他说着抬手按了下眉尖。 叶崇磬听了一笑,说:“你有画稿吧?改天瞅瞅。”他不想多耽搁,挥手上了车。 董亚宁放了旺财出来,带着它遛达了几步,叶崇磬的车子就从身边经过了,轻轻的响了一下。 他看着那辆银色的车子轻快的转了弯。轻快的就像叶崇磬今天的精神状态。他有好久没见好朋友是这么愉快了吧? 自从粟菁菁遭意外去世,叶崇磬原本就沉默内敛的性格甚至有些孤僻和阴鸷。有时候他看了也替崇磬担心。 菁菁……菁菁不擅长工笔画。但她的写意山水甚好。其实菁菁性格较为安静,照道理来说学一点工笔画顺理成章。起初不知道为什么师母没有传授菁菁她那一手好画功,反而看上了精灵古怪、粗枝大叶的邱湘湘。也是到后来才想明白。师父和师母,教他们技艺同时也磨练他们的性情。菁菁性情在四个人中较为安静而细致,有时未免归于纤弱,笔下山水画的多了,久而久之,心胸与格局都开阔些。时至今日,方见师父与师母用心良苦。 他不跟叶崇磬聊这些。崇磬也不问。他从来知道不管是谁,心里大约总有那么一两处不愿意给人窥探或触及。粟菁菁就是叶崇磬的一处。 可今日叶崇磬主动问起。足见他确实是好多了。 也是,这都多久了呢? 他活动了一下筋骨。 在车子里呆了多半宿,背上着实有些僵硬。 …… 屹湘听到一阵车响,忽然从床上弹起来。其实那声音很细微,可不知道为什么就钻进了她耳朵里来,她一把抓起枕边的手表来一看,已经快八点了,慌乱间拿起手机来看一眼,没有看到未接来电也没有短信,刚松了一口气,她仍觉得不太对劲儿,拎起床上的被子裹了一下往窗外一看,立即看到了楼前刚刚停稳的车子,正是叶崇磬的。 她一愣神的工夫,就见叶崇磬已经下了车。 她本该开口叫人,却看叶崇磬靠在车边,一边抬手揉了揉肩膀,一边拿起手机来。她等了一下,只有几秒种,她的电话响了。 她趁机闪回了室内,接起电话来。叶崇磬低沉的声音和缓而平稳,听她有些急促的说自己马上就好,说:“你慢慢来吧。收拾好再下来。” 他连语速都慢下来,仿佛真的是不着急;她却一向不习惯让人等,丢了电话急忙慌促的收拾好了自己跑下去。 叶崇磬见随着一声门响,钻出一个小小的粉绿色的身影,就像这枝头刚刚冒出的柳芽似的,轻盈而迅速的移动到他跟前儿来,因为跑的有点儿快,身上零碎几乎没有一处不跟着乱战的,包括她抓成一个松松的髻的头发,说着:“我睡过了……你怎么不早打电话给我啊,我真应该早起的……”鼻尖儿额头都有一层薄薄的汗,柳芽上蒙了一层朝露。 他无声的替她开了车门。心想她要是再着急跑,那发髻就要“啪”的一下落下来了——其实应该不会有声音,可他就是觉得,她此时简直无处不在响动。 屹湘这件粉绿色的斗篷是刚刚从衣橱里拿出来的,未免有点儿新衣的味道。她坐在车子里自己先嗅了一下。她本来想随便抓一件衣服套上就下来的,临了又觉得不可以太随便。到底换了稍稍正式些的,等叶崇磬上了车,她看着他穿的好像要去郊游似的,不禁要跺脚,轻轻的嘟哝一声说:“幸亏没穿高跟鞋。” 第185页 “忘了和你说,去那儿不是拍卖会,别拘着自个儿。”叶崇磬说着,见她脚上是一对松软的靴子,看上去是舒服极了的样子,问:“饿不饿?” “嗯。”折腾了这一会儿,不仅是出了汗,肚子也醒了。她老老实实的说。“我包里有巧克力。”她扒拉一下自己的大包。拿出一盒出门前随手塞进包中的糖果,看清楚,“哎呀,糟糕,是软糖。” “那我们先去吃饭。”叶崇磬说。 “好……吧。不会太耽搁时间嘛?”屹湘问。 “不吃饱了怎么有力气。不差这一会儿。”叶崇磬说。 屹湘把糖果盒放在叶崇磬的储物盒里,说:“我是担心给你添太多麻烦……” “不会。”叶崇磬回答。他看一眼屹湘的小动作。那盒糖果五颜六色的,很像是小孩子会吃的东西。因此屹湘就显得有些孩子气…… 屹湘以为叶崇磬要跟她一起去吃的必然是大饭店,不料出了小区往前走了两个街口之后,叶崇磬就把车子停在了路边,她一看,是一家很窄小的店面,牛肉汤馆子。外面排了长队,里面挤的满满的都是人。 叶崇磬走了两步跟屹湘说:“你先进去等位子,我在这儿排队买早点。” 屹湘立刻会意。她进了馆子,虽然人多,可她站的位置太合适了,恰好有两个人要离开,她立即坐了下来,将手袋放到对面的位子上,有人来她就赶紧说她的早点马上就到了,虽然是这样,等候的人多了她也觉得不好意思,不时的回头看叶崇磬的排位,每往前一步她都觉得开心一点。店里飘着牛肉汤的味道,实在是鲜美,她几乎都听得到自己独肚子在咕咕叫……等到叶崇磬端着牛肉汤和馍馍坐到她面前,她简直跟先跟谁打了一仗似的,痛快的不得了。先就笑了起来。 “真不容易。”她一手拿着一双筷子和勺子,递给叶崇磬一副。 “这还是周末,要赶上工作日,早上能吃到就算不错。”叶崇磬笑道,“一个人来更糟糕,多数时候就是站着解决。” 屹湘掰开白面烤馍,看他。 第九章 没有浪花的海面(十四) 她很难想象叶崇磬西装革履的站在这小店里吃早点。他长手长脚的,若端着牛肉汤碗、擎着白面烤馍,一口汤、一口馍……那样子若成了真,实在是说不出的滑稽。 她脑海里就出现了这样一个画面,让她忍不住发笑。而且她果不其然笑了出来。 不过也许叶崇磬平时也不见得总是西装革履,她见过他随意的卷起袖子便修车的架势,洁净的卡其裤上沾了油污也并不在意。 烤馍在她手里,温温的散发着香气。她还没动嘴去吃,就觉得胃里暖暖的了…… “这样吃才对。”叶崇磬见她白开了烤馍就只是看着自己,以为她不知道该怎么下嘴,于是示范了一下该怎么掰馍才正宗。说着话他已经迅速的把馍掰好都放进自己这只碗中,见屹湘还只是看他,干脆将两只碗换了一下,“吃吧。” “谢谢。”屹湘拿了勺子便去舀。先喝了一口汤。 “唔。”她点头,又点头。小鸡啄米似的,发髻随着点头的动作乱晃,咽下去,才说:“好吃好吃。” 叶崇磬低头吃自己这碗,听到屹湘屹湘小声的说:“这儿离我住的地方不远,以后可以在这儿吃早点。你怎么发现这里的?”语气里似有些不信,好像他就不太应该发现这一爿小店似的。 他回答:“我刚回国那段时间,吃什么都不太得味。恰巧那阵子也忙,顾不上回家吃。有一天早上,路过这里,司机师傅随口说了句这家的汤好。我正好没吃早饭。那一吃,就吃上了。” 屹湘想起小李给她带的豆浆油条,呵呵一笑。 “不过你得记得,吃早点要是来这儿,得趁早来。这家五点开门,头一波儿客人都是出租车司机。之后是学生和早起的白领。老板就只炖这一大锅汤,卖光了就是卖光了,他不掺水的。今儿是周末,若赶平时,八点多来恐怕要空口回去了。”叶崇磬说。 屹湘点头,喝口牛肉汤,“这牛肉汤泡馍比常吃的羊肉泡另有其味。”汤汁沾在唇上,她舔了一下唇角。贪食的小猫咪似的。 叶崇磬看到,低头继续吃他碗里的泡馍。 “叶大哥,还知道其他好吃的小店嘛?”屹湘吃完了,才问。 叶崇磬看她一眼,她漂亮的眼睛里,一对晶晶闪闪的眸子似宝石在发光。 “知道很多。以后带你去。”他说完推了一下饭碗,预备起身。见屹湘眸子里似是闪过了一点犹豫,不知是不是因为他这句话说出来显得是有些太过熟稔了。她没吭声,他也没解释。两人一先一后的往外走。 第186页 再上车屹湘比起之前来就有些沉默。好像忽然间被什么束住了手脚,坐在他旁边,好半晌竟然一动不动,也不吭声。 叶崇磬的车子兜兜转转,找了个合适的车位停下来,才说:“到了。” 屹湘点点头,下车的时候,松散的发髻落了下来,她跟着便用橡皮筋儿缠了两下,包包垂在手臂上,有些不得劲,叶崇磬见她别扭的样子,顺手替她拿了一下包,就在旁边站着,等她三下两下把头发扎好。 屹湘常恨自己头发松软,今日尤其。忽然恨恨的说:“我要剪短发去。” 叶崇磬把包还给她,听着她的口气,忍不住笑,示意她跟牢了自己。早上的潘家园市场熙熙攘攘,逛街市的人潮汹涌澎湃摩肩接踵的。 屹湘眼见着这场面多少有点儿犯怵,走在叶崇磬身后两步距离处,说:“难怪听人说,周末大清早的北京城两大奇景,一处天安门,一处潘家园。天安门那儿人人仰头看国旗,潘家园这儿人人低头寻宝物——果不其然啊。” 叶崇磬点头。见她神色间似是挺烦恼这拥挤的人群,便带着她捡稍稍宽松的路径走。好在他们来这儿的目的较为清晰,也是他最为熟悉一块地界儿,在这里走捷径,他就拿手了。 走着走着,屹湘渐渐的就走到了叶崇磬身前去了。她其实对古董很有兴趣,这儿俯仰之间全都是有历史的玩意儿,尽管地摊儿上“做旧”的东西巨多,可看上去还是很有意思。她不时的停下来看一眼。偶尔问问价格,回头跟叶崇磬讨论一两句。叶崇磬就发现她尽管说着对这些并不在行,但看东西的眼光还是有的。就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她拿着手机对着他帮陈太抬价,那种信手拈来,原来并不只是对西洋古董有研究。 “我是不是在美国呆久了,怎么看到这些都喜欢。”屹湘终于意识到自己有些偏题了。她靠近了叶崇磬一些。 虽是这么说,叶崇磬见她眉飞色舞的,心情显然好极了,微笑道:“美国人,一两百年的东西对他们来说已经算是有历史。” 屹湘笑着。想一想,说:“可不是。”她跟着叶崇磬在前面小岔口处拐了弯,往小巷子里走着。这里相对僻静,人少多了,只是听着身后那番嘈杂繁华的声音,她还是小小的激动,很有股子砍价儿买古董的冲动……就听叶崇磬说“有兴趣的话以后不拘哪天就来逛,保管你乐不思蜀”。她皱了下鼻子,随即眼前一亮:走出巷口,里面是一片开阔之地,同样的人声鼎沸,但不再是各色古董,而是形态各异的石头了。她忍不住就拍了一下巴掌。 叶崇磬则转了下头,寻找着目标摊位。 “我们去那边。”他看到了相熟的摊主。 听到前面有人喊“来啦来啦,借过、借过借过……”迎面就有一辆推着石头的木板车子横冲直撞、歪歪斜斜的过来,走在路上的人们纷纷避让。 叶崇磬习惯性的往后一撤,看到屹湘正在看玉石摊上的石料。他本想催促屹湘,见她很有兴致的在看,也就没出声。没料到那木板车子就被推到这儿的时候,终于支撑不住,“小心!”推车人大声叫道。随着他这一声大吼,木车歪倒,车上的石头哗啦啦倾在地上。 叶崇磬眼疾手快,猛的箍住屹湘的手臂,将她整个人抱住、凌空转了大半圈。 她的发丝飘了起来,就在他的眼前飞舞着。 他看到她额角深刻的伤。 第九章 没有浪花的海面(十五) 他几乎是怔了一下。手心里她的胳膊细瘦,箍在一处的身子有些单薄而显得不盈一握,因此放下她的时候便有些小心翼翼,只觉得手握着像是水晶玻璃人儿一个,需小心轻放——那发丝瞬间落下,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覆好。饱满而美好的额头。 “呀。”屹湘低呼。在站稳的一刻,下意识的抬手抓住了叶崇磬的袖子,眼睛被急速旋转的明光晃着,叶崇磬的人看在她眼里都有些带着光晕似的,一低头,却看到叶崇磬脚边堆了几块石头,她张了张嘴。 叶崇磬这才觉得脚上疼痛。他把她挪到了安全的地方,自己却没躲过那滚动的石头。笨重的石头砸在脚上滚开了,还真是挺疼的。他见屹湘瞬间涨红了脸,若无其事的说:“自己跑上门来的石头,一定不能再踢出去——潘六子,你怎么老这么着,蝎蝎螫螫的。”他转了下身,对着那推车的中年汉子开了腔,虽然是责怪的话,说出来却带着戏谑的味道,一边说,一边还就弯了下身,将砸到他脚的那两三块石料归拢到一处去。 屹湘松了手。见那“潘六子”急急忙忙的过来,本来推石料就忙了一头汗,这会子石料翻滚了一地还砸到了人,弄的一张红脸膛都成了紫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淌,对着叶崇磬和她拱手作揖的,直说:“对不住、对不住、实在对不住……今儿出摊晚了,我这一慌,三魂六魄的不守其位,惊了二位的大驾。对不住,对不住了叶先生、这位小姐。这样,您二位瞅着哪块石头顺眼,就拿走!”他擦着汗。 第187页 叶崇磬微笑,看看屹湘,问:“你说呢?” 屹湘心神已定,看着潘六子指挥着伙计把地上那些石料往他的摊位上摆放,各色各样的石料看在她眼里,其实都是差不多的,“我?我哪儿懂啊。”她正站在潘家摊位跟旁边摊位的空隙里,左看右看,她也看不太出究竟来。就有点儿发窘。 叶崇磬将脚下的三块石头中的两块放到潘家摊位上,笑笑,说:“你看哪块顺眼?” 屹湘看着两块石料,其中一块为沙色。她伸手摸摸,表面上粗粗拉拉的,硌手的很。另一块为乌黑色,三分之一处有指头宽的一道痕迹,还带着一点点花纹。她便按在这乌黑石上,说:“看起来,倒是这块好看些。不过这不是选观赏石啊。” 叶崇磬倒笑了,看一眼站在旁边仍是擦汗的潘六子,说:“你要真挑走这块儿,潘老板不是出大汗,是出大血了。” 潘六子“哎哟”一声,说:“拿走。我说话算话,拿走。” 屹湘听他俩对话,不禁看看叶崇磬。 崇磬笑着说:“那就拿走。”他说着作势要拿石头,那石头原本也不大,他手大,一只手也就将将的要盖过来的架势,潘六子果然又“哎哟”一声,叶崇磬一掌覆在石头上,问:“怎么,心疼了?” “叶先生,说实话你这几年从我这儿拿走的有多少价值连城的宝贝啊?但凡是你看中的,就没几块瞎货。”潘六子笑嘻嘻的。 屹湘心里一动——叶崇磬在这儿人面之熟,实在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看样子,这会儿叶崇磬就要给她来现场版的赌石课了。她从古董市那边被撩起来的小小兴奋心情又一次的波动了。她安静的站在一边,看叶崇磬敲了敲石头,暂时没发话。 “意思一下,叶先生,意思一下。”潘六子笑着。 叶崇磬的目光在摊子上转了转,说:“除了这几块,都是老货。” “叶先生哎,这石场里面,哪家儿来新货您不是门儿清啊。再说现在这世道,上新也不容易。是吧?”潘六子诉着苦。 屹湘听着想笑。旁边有其他客人聚拢过来。有些显然也是相熟的。不但跟摊主潘六子熟,跟叶崇磬也熟,聊着石头说着闲话,又偶尔也看她一眼,多半都是和善的眼神和语气。叶崇磬的手早就从那块乌石上挪开,有几位就接过去,乌石从这双手被传递到那双手,反复被推敲和观赏。屹湘听到有人开始报价。起价并不算高。也有人伸手跟潘六子做手势。屹湘不了解这行的规矩,猜那也是报价的一种方式。 叶崇磬这时候歪头低声说:“做手势的那位报价十万。” “这价格高吗?”屹湘问。 叶崇磬说:“还会更高。”他声音低到只有他们俩能听到。随后屹湘就听到后加入的有人报到十五万跟二十万。 屹湘看着那块石头。嘟了嘟嘴。赌石,赌的就是眼光。可十赌九输,风险极大。他们这些人看石头的目光各个不同,有的像是看到了财宝、有的像是看到了美人……不管是哪一种,都带着兴奋甚至是很强烈的占有的欲望,因此这价格的报出就更带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味道。她转眼看看叶崇磬,他的目光冷静而深邃,像是深夜里安静的海面,一丝浪花也无。瞬间,她就觉得自己被那些赌石者烘到几乎躁动的心情开始冷下来。 “怎么样?”她小声问叶崇磬。她多少知道,参与赌石的人,有些不太乐意女人掺和。她不晓得叶崇磬是不是也有这个忌讳,但他既然带她在这里,想必是不太介意。就见叶崇磬笑了笑,伸手对潘六子打了个手势。 其他人都收了手。有人说“叶先生大手笔”。潘六子眉开眼笑,从其中一人手里把乌石拿过来,说:“叶先生,这是‘蟒上开花’的好局。” 叶崇磬接过石头来,递给屹湘。 石头很沉。屹湘抱着看了看,还是看不出究竟。但她转转眼珠子,对着潘六子说:“原本说让我们拿走的,这会儿你却捞了一大票,这不是说话不算话是什么啊?”其实她也弄不清叶崇磬报了个什么价格,但是肯定比刚刚的最高价要高。 潘六子搔了搔头皮,说:“得!这样,今儿确实的……我买一赠一。成吧?你这位小姐真是精刮,一点儿亏都不肯吃啊。” “成。”屹湘抱紧了石头,挺高兴的答应着。 “不过,不能叶先生挑,得这位小姐您来挑。”潘六子狡猾的说。 屹湘有点儿傻眼,叶崇磬无声的笑了。 第九章 没有浪花的海面(十六) “屹湘,你就挑一块把。”叶崇磬抱着手臂,“甭理那些,看中哪块就哪块。”他就见屹湘将怀里抱着的乌石往案子上一掼,袖子撸了一下,一本正经的从摊子这头看到那头。小到拳头大小、大的有半人高的石料这摊上有几百块,她绕了一圈,回来看他一眼,那眼神竟有些可怜巴巴的,他眉一展,以为她要求助了,不料她笑嘻嘻的,把刚刚砸到他脚的那块沙色的石头搬了起来,这块石头比刚刚他们买下的那块要大的多,她抱着,说:“那咱就拿这块吧,自己找上来的,算有缘分的石头。好不好?” 第188页 叶崇磬微笑着说:“你做主。” 她抱着石头的样子,像是在沙滩上捡到了漂亮贝壳的小孩。尽管她怀里的这块笨石头,看上去平平无奇,而且真相未知。 他转脸对潘六子说:“怎样?” 潘六子这回倒是痛快了,说:“拿走!”他拿着笔在两块石头上分别作了标记。问叶崇磬,要不要现在开? 叶崇磬笑道:“我们还得再转转。这会儿就不开了。” 围观的人都有点儿遗憾,说最近难得遇见叶先生出手,开一开、到底是开大开小的也让我们开开眼多好? 叶崇磬笑着跟大伙儿说抱歉今天没那么多时间,改日。他说完拉着屹湘出了那圈子往外走,走没两步就听身后有人叫他。屹湘已经习惯了在这儿人人都认得叶崇磬似的,看到叫他“小叶”的这位虽然穿着粗糙的对襟棉袄戴着一顶灰色的毡帽、跟从民国穿越来的似的半大老头儿,一对小眼甚是聚光,满脸笑容的站在那儿,手里还拿着烟斗,悠然自得的模样。叶崇磬客气的称呼他一声“秦先生”,她想这秦先生可不是潘六子,这人有来头。 秦先生跟叶崇磬走到一处,打过招呼却看了屹湘,笑眯眯的说:“小叶,这丫头你是从哪儿拣来的?” 屹湘听这陌生人开口便很不合规矩的叫她“丫头”,认真是意外又意外,他年纪又大、她不好表现出来,不禁悻悻然抹了一下鼻尖。手指因为刚刚摸石头沾了点儿灰尘,这一下就抹到了鼻尖上,秦先生跟叶崇磬见了都笑。 叶崇磬说:“我正要找您呢。就前儿在电话里跟您说的那点儿事。本来要直接奔您那儿去,哪儿料到半道上被潘六爷给撞了下。” 秦先生哈哈一笑,说:“正是这一撞才好呢。” 叶崇磬心知秦先生这是将刚才的事从头看到了尾,于是道:“那咱们您那儿去?也说说正事儿。”他说着回头对潘六子说让他的人把那两块石料一并送过来到秦先生处。 屹湘不多话,跟在两人身后一起往外走。出了这块场地后面也是像古董街市那边,一间一间的店铺,分门别户的都是经营玉石的。他们走进去的是一间比较大的。屹湘扫一眼见店内满满当当的全都是各色玉器,地上错落的则是一些籽料,店里有伙计在招呼客人,因此显得拥挤不堪。他们并没有在店里停留,而是穿过店堂往后去。一路上屹湘还得留神别被随处可见的石头绊到。出了店堂的后门,外面是一个方方的天井,天井里倒是干净,只有一些花木,待穿过天井进了屋子,屹湘发现这里是一个作坊——专门打磨玉器的作坊。此时正有几位师傅在操作机器,空气里石粉飞舞,还有吱吱的刺耳声音。 秦先生把他们让进了里屋,门一关,外面的声音便小了些。他请这二位坐下,从桌上的紫砂壶里倒了茶给他们,说:“我从早上就在场子里闲逛,等你们来。”他依旧笑眯眯的,看着屹湘,说,“你就是那位要找好翡翠的小姐?我倒不知道现如今翡翠也能拿来做衣裳,难不成你要打造现代的金缕玉衣?” 屹湘微笑着跟他解释了一番,然后说:“我是外行,只知道要找合适的翡翠,不知道在哪儿能找到,还得麻烦您。”她说着看叶崇磬一眼。 叶崇磬说:“秦先生是这一行的大家。找他是错不了的。他这儿,随便撂出一块来都是宝货。我们这些年要找什么好东西,都少不了麻烦秦先生……回头你去他那博物馆参观参观,可不光是玉石,他别的收藏鉴赏也是国内数得着的。” 秦先生笑着说:“先别忙给我戴高帽,来来来,丫头你来看看——小叶说不一定非要籽料,那也太费事,说是边角料也都是可以的,我听你说,不过是礼服上的小装饰,我琢磨着我给你找的这些应该合用。你来看看。”他说着指着自己桌案前面的一个大木头箱子,示意屹湘打开。 屹湘放下茶杯,掀开了箱子盖。大约有半箱各色翡翠。虽然奇形怪状的,看得出来是剜去了最佳位置的剩余,可看上去可利用者甚多。她拿起一块水一般透明的斜片,听叶崇磬说:“这应该是剥了一只镯子去吧?” 秦先生说:“是。剩下的可以磨成戒指或者耳坠子,小件儿的玉挂件,好好儿琢磨一番,也都是上乘货色——认得吧?这就是上回我在云南带回来的那批石头里的一块。” 屹湘看着这块下脚料,摸了摸自己颈上的链子。 秦先生问屹湘:“你分分类,这里面的货色杂的很。颜色呢,翠色为主,我看你的说法,一般化的也要这种,是不是?” 屹湘又拿起一块绯色的,说:“也可以根据玉石来调整设计元素的。” 第189页 秦先生点点头,沉默片刻,说:“那这样,你选好了,然后等你的设计稿子出来,只管交给我这里的师傅替你打磨出你需要的样式来。还要什么样儿的,只要我这儿有的,你尽管挑。” 屹湘笑了,说:“谢谢秦先生。” “这些就够?”秦先生笑着问。 “我还得回去看看,做一下统计。”屹湘心到此刻已经放下大半,“秦先生,这要怎么谢您才好?” 秦先生指了指叶崇磬,说:“老大的人情,我欠他的,数都数不过来,这小小的事情算什么呢。再者,你既是他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谢字也就不用提了——小叶,我说,这会儿我也心里痒痒,咱们去开一开那石头好不好?”他这会儿脸上的表情,忽然带着顽童似的神色,叶崇磬这回没反对。 第九章 没有浪花的海面(十七) 屹湘见秦先生从桌案后几乎是一跃而起,忙把木箱子合上。秦先生开了门,招呼他俩快出来,一边就吩咐人准备开石。玉石场里的师傅们见要开石了,都放下手里的活儿过来,个个儿脸上都有些神秘莫测的样子。随后有人关了门,屋子里就静下来。 叶崇磬倒站在外围,低声对屹湘说:“这你没见过吧?” 屹湘见他平平静静的,一点儿也不紧张的样子,有心问问他这万一要是切开来一看什么都不是呢,她又觉得这话问出来实在是不合适,尤其秦先生比叶崇磬这正主儿还要雀跃的样子。她默默的站在叶崇磬身边。 秦先生先让师傅把那块乌石、也就是潘六子说的“蟒上开花的好局”摆在粗重的长条木凳上,他带上棉手套,拿了工具预备亲手开石。乌石一角的石皮很快便被磨掉,露出模模糊糊的内容来。秦先生对着光看了一会儿,端着给叶崇磬看,花镜滑下来在秦先生鼻梁上,叶崇磬点头,秦先生说:“有雾。” 屹湘心里一沉,以为这就是不好的意思了,不想秦先生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先笑道:“再打磨下看看。小叶这笔买卖,就算是看到这儿,起码也是翻两番的赚头,丫头你不必担心他亏本儿。”他还是叫屹湘“丫头”。屹湘心知他倚老卖老,渐渐的竟也适应了他这样,倒不觉得突兀了。 “我没担心这块。”屹湘说着,看一眼她选的那块看起来丑陋的石头。虽然是赠品,到底是叶崇磬花了大价钱之后人家才肯“赠”的。更何况叶崇磬还挨了那一下子。她低头,看到叶崇磬穿着的板鞋上,有一个印子。那一下,想必砸的很狠呢。 叶崇磬说:“都不用担心。” 秦先生让人用机器磨白雾。机械作业比人工自然是快捷多了,渐渐的那块石料——现在不能称其为“石”,完完全全应该称作“玉”了——露出了真面目。秦先生啧啧称赞,将它放到南窗下的桌案上,说:“真是好东西。”屹湘走近些,在阳光下肉眼观察,那翠色浓郁的近乎黑。她再算外行,也知道确实是好东西了。她回头看一眼叶崇磬。 叶崇磬到这会儿也还是挺平静的,只说:“倒是块老坑料。不过我看免不了会有黑点。” “不见得。有点儿也不怕,到时候再细琢磨吧。”秦先生看起来心情极佳,笑道,“得,今儿你又大获全胜。” “那这块呢?”屹湘忍不住问。 秦先生笑了,说:“这个不好说。”他似是有意逗屹湘,看看叶崇磬,“我就说嘛,你哪儿拣来的这丫头,胆儿有倭瓜那么大,胡乱的挑东西。”说着眨眨眼。 叶崇磬嘴角一弯,也看看屹湘。 这俩人的话让屹湘越发的有些怯了,问:“挑的很糟糕嘛?那你也不给我点儿提示。” 叶崇磬说:“我给你提示,那就违规了。” 屹湘想想,可不是。潘六子说她精刮,哪儿是她精刮,他看准的就是她不懂呢。 秦先生笑着,又眨眨眼,问:“开不开?” 叶崇磬摸着沙色石皮,这就是俗称“荔枝皮”的籽料,看上去不出众,其实是赌石行里最容易错过也是最有风险的一类石头,拿不准的不碰,不够胆的也不碰。这也是为什么潘六子对屹湘挑走这块籽料几乎不在意——他根本就把这块籽料算在了那块乌石的成本之内——叶崇磬说:“开开看吧。” 屹湘抹了一下鼻尖。鼻尖正冒汗呢,她忍不住说:“要是……”此时也忘了这话吉利不吉利了。 “要是这货打了眼,你请我吃一个月的早饭。”叶崇磬说。 屹湘“啊”了一声。心说这叫什么话啊…… 秦先生扑哧一乐,看叶崇磬一眼,转过脸去让师傅搬籽料上架子,问叶崇磬道:“怎么开?”这既然现在又赌上了东道,那就由叶崇磬定怎么来更合适吧。 第190页 叶崇磬从师傅手里拿过水溶笔来,在石面上划了一条线,让师傅从那个角度切下去。 屹湘盯着切割机下的籽料,浸在了水中,切割机慢慢的沉下去,触到了石面,水波开始晃动,声音经了水,没有那么刺耳而尖利……但眼下她也看不到究竟,只觉得手心出汗,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 叶崇磬见屹湘紧张的样子,穿着高领毛衫的纤细的颈子天鹅一般柔软伸展,向着那个特定的方向……切石的师傅关了机器,他们都看到籽料在水中裂成了两半。师傅探手入水,将籽料取出来。 屹湘只见被切开的断面灰白一片,她不禁先大失所望。真觉得一颗心是从高处坠了下去。 秦先生“咦”了一声,将其中一块拿起来,说:“这可真是的。”语气里有几分遗憾,说着摇了摇头。 叶崇磬这会儿反而微笑了,说:“看来我合该着吃几顿免费的早餐。” 屹湘到这时一点儿不觉得他幽默,皱着眉,说:“你还笑的出来。” “为什么不?”叶崇磬拍着那块老坑玻璃种,说:“今天,值了。” 秦先生还在研究手里这块,他很有些不甘心的样子,想建议叶崇磬稍等,对这块籽料还该再鉴定……叶崇磬却说就这么着吧,他看看叶崇磬的表情,也跟着一笑,说:“那就先这么着。” 只有屹湘闷闷的。 秦先生送他们出了门,依旧站在那儿。他的烟斗在烟袋里揉了下,听到后面杂乱的脚步声到了背后,叫他“秦先生快叫住叶先生,宝贝啊……”他“嘘”了一声,笑微微的说:“嚷嚷什么呀?” 他心情愉快,那抹嫩绿色的小人儿走在那高高的男子身边,看着就让人心里舒坦……他想起刚刚那小人儿有个小动作,直觉她似是有什么话想说没说——小人儿挺可爱。 “走,后头看看去。”他笑嘻嘻的磕了磕烟斗…… 那嫩绿色的小人儿走出石场的时候满脸上都蒙了尘,心里倒是惦记了另外一件事,她问:“真要请你吃一个月的早餐啊?” 他想这大概是难为她了。于是说:“你想到别的好法子替代,告诉我。” 她好像松了口气,走起路来马尾又开始甩啊甩的,走了两步又问:“你的脚还疼吗?” 此刻时近正午,阳光恰好。看着她的眼睛,他却以为,天空升起了星。 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一) 屹湘坐上车,小李回手给她递过来早点,今天给她带了豆汁儿和焦圈儿,她笑着把吸管儿插进去。调了下耳机,对电话里的邬家本说:“不介意我一边吃东西一边跟你说话吧?”说着话她已经吸了一口豆汁。这会儿饿的要命,谁还管气质不气质的。尤其在邬家本面前,形象还是不要维护的那么体面最好。 邬家本在笑,问她怎么回事,这么晚还没吃早点。 屹湘只说自己起晚了。 邬家本说那你专心吃吧,别忘了晚上准时来我们的纪念秀。 屹湘“啊”了一声,问:“是今晚嘛?”她看看腕表上的日期,顿觉时间怎么过的这么快,转眼51woo的纪念秀就到了?那这不就意味着留给她打磨“翡翠之夜”的时间也不多了……她咬一口焦圈儿,狠狠的嚼着。 邬家本就说我就知道你会忘,特地提醒你的。 屹湘说:“我秘书也会提醒我的。”她最近都是由冯程程直接告知什么时间做什么事情。 “那怎么一样。”邬家本笑着。 屹湘喝豆汁儿。酸的砸牙,但热乎乎的,吃下去舒坦。她想这是不一样。公司对公司的邀请函,josephina和她都收到,可她手上还有家本给的那两张贵宾函呢。 邬家本说:“你来就好了。说不定有意外收获。” 屹湘说:“放心啦,你这么重视的纪念专场,我怎么可以不去捧场?不然你没意见,金阿姨那里也说不过去。”她开着玩笑,接着跟家本解释,说两张贵宾函她预备送朋友,“反正我有邀请函了。” 邬家本说:“随你。就预备着你也许有什么特别的朋友需要呢。我们的纪念专场规模很小,不能请很多人来。” 屹湘明白,邬家本这是只求精、不求多呀。 “晚上要不要我来接你?”邬家本问。 屹湘笑了,说:“得了,也够你忙的了,我这儿就不用你操心了。”她又跟家本聊了几句,收了线专心的吃着早点。她对着前面的镜子看了两眼,脸上的黑眼圈简直比手里的焦圈儿都还大,“这得敷多少层粉才能遮的住啊。”她把剩下的那一小块焦圈塞到嘴里。 小李在前面听到这儿,一乐,道:“您也是工作起来不要命的主儿。” 第191页 屹湘倒在座椅上。仪态全无。 一忙起来,她完全过上了日夜颠倒的生活,接近一个周,她不是在公司加班到深夜,就是在家里来个通宵,今天还得开统筹会……她超级想念自己只做小混混的日子。 小李见她穿的邋里邋遢的在后座上只管眯了眼睛,便说:“您眯一会儿吧,到了公司我叫您。” 屹湘伸直了腿,打了个哈欠说:“成。” “那我关了收音机。”小李在听路况信息。 “不用。不影响。”屹湘缩了一下,调整一下座椅,调到最舒服的角度,“今天还要去好几个地方,辛苦你了……”她的声音有点儿含糊。 小李还是把收音机的音量调低一些。 屹湘闭上眼睛。 广播里在说前面恒泰银行总行门前有车子小刮擦,导致车流不畅……恒泰银行……总行……屹湘“啊呀”了一声,一手抓进已经乱七八糟的头发里,揉了揉,说:“糟了。” 小李听她这一句“糟了”来的突然,以为她担心开会迟到,就说:“没关系,我们前面路口往西走,避开这段。”他自管开车稳稳的往前。 屹湘打开遮光帘,看了一眼,远远的看到恒泰银行大厦,往相反的方向退去了。她看了眼手机——自那日从潘家园秦先生处离开,他送她回家后,两个人就没了联系。她是忙的不可开交,恨不得一天七十二小时,根本就把他给忘了…… 叶崇磬也没有打扰她。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这段时间跟秦先生倒是接触的多,她出了设计稿之后,秦先生就给她提供了他那里最好的匠人,这几日正在给她赶工。去多了秦先生那里,倒也长了不少见识。秦先生也不主动跟她提叶崇磬,还亲切的叫她“丫头”,给她看他收拾的那些小玉件儿,豪爽的说她喜欢哪样就匀给她…… 她当然知道那些东西都好,可好东西又不能样样都占在手心里。 她想着,伸手攥了自己的玉佩。等闲下来,她得让秦先生看看这块玉。秦先生确实如叶崇磬所说,是懂玉的大行家,见多识广,也许……她手指划了两下手机屏,坐直了,调出叶崇磬的电话号码来。 叶崇磬的手机正忙。电话被直接转到了秘书那里。屹湘没想到自己打个电话还要麻烦到叶崇磬的秘书,一听到那个干练中不失柔和的女声,她就先报了姓名,说自己没有急事,等叶先生闲了再通电话,一会儿派人给叶先生送点儿东西过来,麻烦她转交。那女秘书礼貌的答应,说会转达叶先生。 她握着手机舒了口气。心想这位应该就是崇碧说的那个很厉害的有权让崇碧的电话都进不了哥哥办公室的秘书了吧? 车子停下来,她下车的时候交代给小李,让他送两封信去这两个地方:一个是董芳菲在凯奇薇阁的办公室,她周五在那边办公;一个是叶崇磬在恒泰总行的办公室。后面这里,她特地嘱咐,交给秘书室就好了。 她抱着一堆文件和稿子往公司里走。有职员看到她,出来帮忙。她摇手表示不用。 路过楼下的橱窗她停了一会儿,只觉得那模特好像有些不太对劲儿,刚要问,就见那模特动了一下,她以为自己眼花了,仔细一看,不对,那模特确实在动,眼睛还眨啊眨的,旁边的模特也动了一下……她被这一惊吓,差点儿吐出三字经来。 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二) 活动着的模特是滕洛尔。 屹湘盯了她一会儿。那女孩子在对着她微笑,一对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诚然是闪着明媚的春光。她被那明媚春光闪耀的刺了目似的,倒是眯了下眼,不由得有些恼火——她转眼看看左右两边,身后站着的职员甚少见到郗小姐“目露凶光”,愣了一下才有人上前,接过了屹湘手里的东西送到楼上去。 屹湘站在原地,盯着橱窗里的滕洛尔——当然还有另外几位新面孔的模特——又往远处稍一注目,便看到了jimmychow。正在后院搭了场子,预备着拍照呢,张眼看到她,一边打了个招呼,一边吩咐助理们赶紧布置好,只一会儿人已经到了屹湘跟前。看她的神色他就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低声下来,道:“你不是也说她有潜质?我就让她来试试啊。” 屹湘暂不出声。 滕洛尔在橱窗里这会儿规规矩矩的,展示新装的同时等待着论拍,看上去确实乖巧。只除了她刚刚看到屹湘时候露出的那惊奇和调皮的神色……屹湘皱着眉。她不否认滕洛尔有潜质。但她总担心滕洛尔的乖巧渗不进眼睛里去。这女孩子眼睛里也许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恐惧”和“羞涩”。 “vanessa?”jimmy叫她,“她来都来了,你就让她试试嘛。如果合适,给她一份短期合同好不好?我知道你们公司最近会有一批新锐设计出来,需要新面孔新气质的模特配合发布。” 第192页 “jimmy,”屹湘低声,叫的jimmy一愣神。“你干嘛这么热心?” “她需要钱。”jimmy也不知道为什么对着郗屹湘他就说了这几个字。也许是郗屹湘脸上的表情让他觉得不说实话她就真的会让滕洛尔马上走;而说了这样程度的实话,在郗屹湘这里也是安全的。 屹湘沉默了片刻。 店中后门打开,透过后门从院子里进来的晨间的风吹过来,有些凉。她转身看了眼橱窗里只穿着单薄的礼服的模特们。等下出去拍照,礼服穿在身上,跟全裸也没什么区别,她几乎看得到她们脸上冻的发青的模样…… 屹湘一言不发的转身,jimmy又叫她,她挥了下手。对着后门的方向。很有力也很有权威的一挥。jimmy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禁不住“呼”的一下。 奇怪了,郗屹湘明明跟他差不多的年纪,刚刚那一刻他却觉得她好似比自己长了一个辈分儿似的。 “滕洛尔!”他叫她。 滕洛尔提着裙子小跑过来,“周周!” “别没大没小的!”jimmy瞪眼,“我跟你说你给我正经一点儿。看到刚刚那位了没有?她小手指你一拈,你这工作就没了。要不要你,她一句话的事儿。” “得了我知道。”滕洛尔笑嘻嘻的,“周周,你早和我说她是这儿的掌门啊,我认得她……” jimmy眼瞪的更大,说:“祖宗,求你了,你不跟她套近乎儿她还烦你呢,你胡乱套近乎儿她……” “她人挺好的。”滕洛尔跟着jimmy走出后院。外面确实凉,她打了个哆嗦。但她毫不犹豫的站到了合适的位置上。化妆师过来替她补妆,她也就没有继续往下说。jimmy端起他的相机来,透过镜头看着滕洛尔,就这么一会儿,他觉得滕洛尔人已经进入了状态——这姑娘真业余,真的,就连站位他也得让助理扯着她去站;可这姑娘也真的会变的很专业,她灵。jimmy预备好了,却先抬头看了一下楼上的一个窗口,那儿,果然郗屹湘站着往下看呢。 jimmy不由的对她笑了一下…… 屹湘手里正端着咖啡,jimmy那笑容跟外面的拍摄进程一样,让她尽收眼底。身后冯程程将一件晚礼服替她准备好,挂在衣架上,让她看看。屹湘转回身来,见那礼服前露胸、后露背,还短的在膝上二指,端着咖啡的手夸张的一哆嗦,说:“你成心让我去搅局的?” 冯程程笑嘻嘻的说:“我下去搜衣服,安德烈就推荐了这款。说您穿出场,保管这件衣服爆红。” “去,给我换了去。”屹湘低下头,从一叠文件的中部抽出来一个文件夹。没听见程程挪窝儿,她按着文件夹,说:“安德烈疯,你跟他一起疯?你什么时候见我穿过这样的衣服?狗头军师一窝。你从田飞那里找,田飞的礼服适合我。” “田飞的礼服穿上都像修女。他们都说田飞是专门设计修女礼服的。你穿这件嘛,身材这么好不露多可惜。今晚肯定巨多vvv……n个v的vip客户级别的男人出现啊,你这把年纪了,不露拼不过那些小女孩儿,要把优势露出来……” 屹湘拿起文件夹照着冯程程挥过去,“你越说越来劲了!” 冯程程笑着,“我是狗头军师,安德烈不是啊。安德烈已经开了三个通宵了,就差拉撒都在设计室了呢。” “进展如何?”屹湘开了电脑。安德烈正是承担下个月时装周那个环保主题的主要设计师之一。据说为了试验新材料亲自下厂就有好几次,很辛苦。 “前儿开始打版。不然也不那么累。又不肯用助手,活该受累呗。”冯程程笑着,“那个,郗小姐,好像咱们的纪念专场,要加一次演出。” 屹湘抬头,“嗯?” “我听josephina那边的人说,大老板好像要来。”程程说。 屹湘点了下头,说:“你去给我另选一件礼服。就要田飞的。没有我的尺码就让他随便缝两针我穿着掉不下来就行。去吧,一会儿开会叫我。我得给玉石工场那边打电话——今天该送样品来。” 程程出去,屹湘手按在电话上半晌也没打。她在想虽然是小道消息,汪陶生来也不是不可能;至于加一次演出……如此之高成本的演出,会放在哪儿呢? 她皱了皱眉……接下来的一整天她都泡在设计室她那间独立的房间内,新送来的一盒又一盒精雕细琢的翡翠饰品被她反复比对,配合着她最新的设计,渐渐的显出了雏形。只是还有很多地方需要调整,要修礼服,也要修翡翠。单单其中一款礼服下摆的翡翠叶片排位就耗了她半天的工夫…… 晚上51woo的发布会定在八点整开始,冯程程几次走到设计室外催郗屹湘出来,都被她一句“十分钟”挡回来。她隔着玻璃门看进去,老板正在往一件礼服的领口处钉缀绯红色的玉饰。绯红色的玉,应该叫做“翡”的吧。薄薄的小片,拿在手里都要小心翼翼的呵护着。她见过老板把一小片玉放在指尖上,指尖上的指纹透过玉片都能看到似的,薄而脆,顶端仅有一个小孔,恰好容得银针跟丝线穿过,再附着到丝绸或者蕾丝上,那重量,有一点,又不影响整件礼服翩然起舞的效果……这题材,着实是费了相当多的心血和时力才能打造一件出来。 第193页 程程见老板拧了拧眉心,知道她是累了。她趁机敲了敲玻璃门——自从安保系统升级,她的磁卡仅能保证她走进设计室外围,再不能往里走一步——屹湘这回没有说“十分钟”,而是撸了撸腕表和毛衫袖子,急匆匆的拿着白棉布覆了礼服,刷卡开门出来,满脸疲色的她基本上没说什么话,跟着冯程程走下面的程序:吃了个三明治、洗脸、换衣、化妆、上车……到了指定的酒店,也是程程陪着她先走到签到处。 屹湘龙签下“郗屹湘”三个字,一转身,眼睛立即被闪光灯耀着。有记者喊她“郗小姐”,张口便向她提问,她只是摆手示意、轻声道一声“谢谢”,不回答任何问题。她停留的时间恰恰好,没有像前面的女明星那样拖三分钟、也没有像紧随其后的男明星那样抢着出场,给媒体拍完照她就带着程程经过红毯和布景墙,饶是这样,这关注力还是让她有些紧张。 程程看出来,跟她开玩笑说:“别担心,改天上杂志,您一定是最美的修女。”她打趣老板最终还是选了样式保守的晚礼服——幸好她还是肯露一点点背,这行走间背后那一列从颈后到腰间的缝隙,若隐若现的露着一丝一毫的雪肌,难免更让人有一窥究竟的愿望;更别提长裙曳地,步步生莲花的姿态,端的是婀娜多姿……冯程程笑着一边欣赏这美妙姿态,一边退到合适的位置去,不打扰美人老板应酬。只是在看到josephina的时候先提醒了一下。 屹湘当然不知道她鬼精灵的秘书在想什么,况且也没那么多时间给她思考。她往josephina所在的方向去,只是走的特别慢,不时的要停下来打招呼。josephina已经看到了她,对她点头示意。屹湘看到josephina脸上笑微微的,正在同朋友聊天,招手让她也过去。 那两人背对着她,此时也都回过头来,她微微一怔,随即笑着往那边走去。 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三) 屹湘稍稍有些意外,董芳菲正跟她嘴里的“老妖婆”josephina谈笑甚欢;站在一处的佟金戈与josephina熟不拘礼,看到她走过来,佟金戈对她点点头。比起上次见面,这态度简直好太多了。 芳菲先笑着说:“我们刚刚还说起你。” 屹湘微笑,问:“说我什么?”她托着酒杯,笑微微的。见佟金戈在这个时候瞅了他一眼,她回敬似的微扬下巴瞥了他一下。 “说你们的纪念专场正在筹备中,jose说你忙坏了。”芳菲微笑。看到佟金戈吃瘪的眉尖一蹙,笑笑——她爱极了湘湘这副样子。牙尖嘴利的总不肯吃亏。从她那儿讨点儿便宜简直费劲了。 屹湘指着自己的黑眼圈。几个人看着她都忍不住笑。她白皙圆润的面庞,有些稚气,黑眼圈一明显,有点儿说不出的惹人怜爱。 josephina说:ura会专程来看你这场发布会。”她抿口酒,见屹湘并没有特别吃惊的反应,笑着,看看董芳菲和佟金戈,说:“二位请到时候来捧场。” 芳菲笑道:“这自然是不在话下。我相信郗小姐的实力。会给我们看到不同的风格。”她手臂搭在屹湘肩上,箍了箍。 josephina微笑,有人招呼她过去,她道歉离开。 屹湘见她走远些,瞪了眼芳菲说:“你行啊。” 芳菲爽朗的笑着,说:“要我董芳菲青眼有加,也得lw有你才行。” “别寒碜我了。”屹湘活动一下手臂,打了个哈欠。她看着场内,人越聚越多。一旁站着的佟金戈一直没有开腔,总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却始终没有离开。屹湘有些奇怪的看看他,他也不理她。 “你找人?”芳菲问。 “嗯。”屹湘笑了笑。 芳菲顿了顿,小声说:“等下董亚宁会来。” 屹湘又“嗯”了一声。她平静的微笑着,点头说:“好。”这并不令她意外。 “他得陪个重要人物。本来是要我陪着的,我推给他了。”芳菲笑着说,“应付女人嘛,还是他比较在行。尤其那女人只要看到他、完全可以当我不存在。” 屹湘听出芳菲在开玩笑,不过她没出声。倒是佟金戈说了句“入场吧,到时间了”,打断了芳菲继续发挥。屹湘笑了笑,佟金戈是拿了两小瓶苏打水,给了她和芳菲一人一瓶,走在她们俩身后入场——她上回见金戈,金戈还是一头最时尚的卷发,这回就变成了中规中矩的发型。她听到芳菲在开金戈的玩笑,说怎么回事,难道最近流行换难看的发型?你看我哥,简直跟刚放出来似的。 金戈就说不是你哥是我哥。我爹不在家,他管我比我爹还凶。那天叶哥提议打球,说主要是陪我哥打打,给他减减压。我哥见了我们兜头第一句就是你这什么头啊剃了去。 第194页 屹湘听到这儿,看看芳菲。芳菲正笑的厉害,说你真够窝囊的。 金戈几乎是翻了个白眼,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脾气,我要说个不字他真能抽我,我小胳膊不跟大腿拧——这就算了,叶哥才惨呢,输了球输了钱不说,到这会儿还在医院呢…… 屹湘眉头一皱。佟金戈叫“叶哥”的没几个。 芳菲问:“叶崇磬?怎么了?” “被一个小坑垫了一下,伤到脚了。当时说疼,也不是很厉害,晚上就受不了了,进医院一拍片子,说是外侧跖骨骨裂。董哥给他送医院的,说当时脚肿的跟个包子似的。我来之前还去了趟医院,好多了。我还笑话他,说他是纸糊的吧,踩一坑怎么就能裂了骨头,骨质疏松啊?”佟金戈微笑着。 “那得去看看他。”芳菲说。 “没事儿,不影响他生活自理。说是明儿就出院。我看他这几天是躲清静呢,听说了没,粟茂茂竟然潜伏到他身边去了——八成因为这个心神不定的,可笑死我了……”金戈说着果然笑了起来,幸灾乐祸的。 引导员将芳菲和金戈特别领去了他们的位置。屹湘的座位在t台的另一边。她跟二人分了手,见冯程程对她举手示意,她过去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她右手边的一排位子都空着,而对面芳菲身边的位子也空着……程程端着相机在拍照。t台上撒着七彩的细砂,在一团一团的光线中泛着迷人的光。屹湘看了一会儿近在咫尺的彩砂,打开手袋将手机调到了静音状态。想了想,拿出手机来,发了一条信息出去。 “你在哪家医院?”她问。 等着叶崇磬回信息的工夫,她打量着场内的布置。就像邬家本所说的,发布会规模的确不大,场地属于小型,但处处透着用心,显得很是精致和周到。她不禁想到邬家本的设计,包括他店中那常年摆设的铁骨伞,伞柄都比别家握着舒服……身后有人经过,手肘撞了她的发髻一下;她下意识的往前倾了倾身。听到对方用低沉的女中音说了声“抱歉”,她回头微笑着说“没关系”。 手机在手心里闪了一下,有信息进来。她顾不得看,攥紧手机的同时略欠了欠身,轻声叫了声“董伯母”——这么多年未见,董夫人那对细长的眼睛仍然是极有精神;就在她们目光相撞的一瞬,董夫人如电的眼神在屹湘周身转了转,听她称呼自己一声“董伯母”,她含糊的应了一声,面色如常——屹湘没看紧跟在董夫人身后的董亚宁,便转回了身,坐稳,低头看信息。 叶崇磬说:“协和。已痊愈。明天出院。别担心。” 她看着这几个字。幽蓝的背景下白色的字体淡淡的。像他脸上的表情,多数时间是淡淡的而且端正的。 隔了一个位子,董夫人他们坐了下来。距离是如此之近。近到她能听到母子俩在说笑。董夫人那低而沉的嗓音,依旧有力……屹湘揉了下额角。 她发回信息去:“晚点儿我去看你。” 过了一会儿,他回了一个字:好。 场内的灯光暗了一些,她看了眼时间,大约还有一刻钟发布会就开始了。身边的冯程程兴致勃勃的,不时的跟她说点儿什么,她留神听着,也笑着……看着程程要她看的这儿那儿的,渐渐的跟程程笑成一片。忽然间一只大手遮住了她的视线,她看到手指上戒指的位置,拿着手袋便抵住了那只大手,头还没回就说:“邬家本你这真是讨打。”她有些恼。 “好凶。”家本笑着,“姨妈快救我。屹湘小姐要打我了。” 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四) 屹湘这下把手袋毫不留情的敲在了邬家本的手腕上,“让你胡说。” 她头都没有回。 灯光又暗了些,t台更显出明亮来。 “该打。这小子怎么骨头这么轻。”有人说。 听到这温柔的嗓音,屹湘差点儿就叫起来了,不是,她真的叫了起来,“金阿姨!”惊喜交加的。 邬家本往旁边一闪身,站在他背后的不是陈太是谁。 屹湘简直呆了,也忘了站起来。她手扶着座椅只顾看着面前这位衣着简单的长者。是的在这衣香鬓影之中,简单的装束、清淡的妆容令她真好似从天而降,忘了下面该怎么反应。倒是陈太微笑着先过来弯身抱住屹湘。 两个人贴面拥抱了一会儿,屹湘才控住情绪,说:“真不敢相信你真的来了!应该早告诉我啊,我去接你!” “早告诉你就不算惊喜了。” 邬家本含笑而立。拍拍姨母的背,轻声提醒说发布会马上开始了入座吧。陈太执了屹湘的手,坐在了她身边的椅子上。 屹湘笑着揉眼睛,见家本坐下来,转过头去跟董夫人打招呼了;董夫人微笑着跟家本交谈,看样子情绪不错。是的,董夫人在这样的地方,总是如鱼得水……她对陈太说:“那你的店怎么办,一天不做生意都要损失不少呢。” 第195页 陈太笑,拧了一下她的脸蛋儿,说:“小财迷,第一件事先想到这个。” 屹湘活动下酸酸的面颊。只觉得自己眼眶子也酸酸的。可又实在是忍不住想开怀大笑,只好拿手袋稍稍遮了一下下巴。即便是这样,她笑的幅度也有些引人注目。邬家本就先回过头来说:“你们在说什么,这么开心?” 屹湘跟陈太四目相对,都摆手,只是笑。 家本笑着说:“屹湘小姐干脆给姨妈做女儿吧。她是为了‘我们’而来,其实她是想你了。我过几天就回去了,拜托你照顾好她,好不好?” 陈太拍了拍外甥的膝头,说:“我有手有脚,头脑清楚,英文好,中文也不错,哪儿都能去,不用特别照顾。”她看着屹湘,“我知道你很忙。” 屹湘握着陈太柔软而清瘦的手,笑道:“来了这儿,就是到我的地盘了,轮到我把你照顾好。” 家本笑了。 已经到了开场时间,音乐都停止下来。 屹湘看着家本气定神闲的坐在这里等着看秀,不由得想起vincent来。vincent每到关键的场次,也会这样坐在场下,只是vincent的眼睛常常会躲在镜片后面,不像邬家本。邬家本平白简单的坐在这里,完全置身事外的模样……有意思。 家本发现屹湘在观察自己。他隔着陈太,对她一笑。 在昏暗的光线下,这笑容显得有些太过纯净。 屹湘回了他一个浅浅的微笑,随后集中精神去看这场秀。只不时的跟身边的陈太说句话,当陈太问她意见的时候;陈太兴致勃勃,不时的提问,邬家耐心的给陈太解释——他讲话的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让屹湘也能听到;屹湘偶尔也给他一两句回应,所以看上去,三个人形成的小组合很融洽也很亲密…… 主秀结束时,时针已经指向九点半,屹湘惦记着要去医院看叶崇磬,主动的跟家本致歉,说自己有重要的事情不能停留到随后的招待会了。 家本开玩笑说“这还没有到十二点,马车不会变成南瓜,不必着急走吧。”虽是这么说着,他已经站起来让路。一副要送她出去的样子,屹湘急忙拦着他。连陈太也笑了,拉着家本的手阻止,对屹湘说:“先去忙你的事情,我回酒店睡饱了会给你打电话。” “行,先来一顿烤鸭子。”屹湘微笑着,她从后排通道往外走。 董夫人看到她离开,不经意的皱了下眉。 屹湘也看到她脸上程式化的微笑表情,而她身边董亚宁的位子上,不知什么时候空了……t台上的表演已经进入尾声,她快步离场。走出秀场大门的一刻,外面有些清凉而又稀薄的空气顿时令她从头到脚都觉得舒服。 她取了外套,一边穿着一边去按电梯。电梯直达地下停车场,在电梯出口处不远,小李停了车子在等她。见到她的身影出现,小李按了下喇叭,屹湘挥了挥手,走近车门的一刻,她听到一点儿异样的声响。小李在车里催促她:“郗小姐?” 屹湘见小李的表情有些异样,本应该快速上车,此时反而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董亚宁那颀长而精瘦的背影,她再不会看错。 今天他穿的是白衬衫黑西装,修身的衣服显得他的身型跟刀刻一般。 他身侧站了两个五大三粗的黑衣男子,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他回手就是两个耳光。一人一下。 地下停车场空旷,这两下,他下手极狠,回音就格外的大。凌空抽动了鞭子似的。 紧接着,他开了口,却不是对着那两个黑衣男子,而是对着他面前的那个年轻的女孩子。 “你给我听着,老老实实的回瑞士去。”他声音冷的像玻璃杯里喀喇作响的冰块。 “我不回。”滕洛尔一样的冷,“董亚宁你是不是疯了,今晚是我……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工作机会,让你给我毁了!你是不是想逼死我?” “我逼你?我警告过你什么?这才几天就忘了?” “董亚宁你去死,我一不要你的钱二不要你的房,你的不要、你们家的我也不要,你还想怎样?我告诉你,我在这儿呆定了,什么时候……你要是逼急了我,我真死给你看,我看你到时候怎么……”滕洛尔气的脸色煞白,手哆嗦着,指着董亚宁的鼻子,“董亚宁你这个大混蛋!大混蛋!”她声嘶力竭的,对准了董亚宁就踢。 “住嘴。”董亚宁冷静的说。也不躲。滕洛尔的花拳绣腿还伤不了他。 “董亚宁,你tmd帮着他坏事做尽,迟早断子绝孙……”滕洛尔口不择言的骂。 董亚宁伸手扯了滕洛尔的头发,稍一用力就把她带到了怀里,身旁的跟班早开了车门,他把洛尔推到车子里,滕洛尔挣扎之间,猛然间从几个大男人黑黢黢的身影的缝隙中看到了那个冷眼旁观的女子,她大叫:“救命!vanessa快救我!” 第196页 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五) 他们只隔了一个通道的距离。 屹湘却觉得这一点距离也很遥远。 董亚宁的背影看在眼里明明刚硬清晰,印在心底却是模糊的。 滕洛尔还在胡乱的叫着,并不知道郗屹湘到底会不会趟这浑水,只是下意识的,想着眼下只要能给董亚宁找些麻烦,她什么都能干出来。并且她就真的叫的凄惨起来。停车场里阴风阵阵,被她的叫喊衬的格外让人心里发冷。 屹湘吸了吸鼻子。凉气吸进鼻子里,直达喉咙。 董亚宁松了手。 只不过他还背对着屹湘所在的方向,盯着这个乱七八糟的滕洛尔,一瞬不瞬的,盯到滕洛尔心里发毛;倒是那两个黑衣男子戒备的看向屹湘,又看看董亚宁。董亚宁没发话,他们俩都没动。滕洛尔就在这短暂的空间里从车子里迅速的钻了出来,往屹湘这里跑来。她跑的很快,又穿着灰色的衫裤,跟灰色的小兔子似的灵巧。 她过来抓住屹湘的手臂,上气不接下气的。 屹湘看着她死死攥住自己手臂的手,青筋毕现。 也只是看着。看到董亚宁也过来了的时候,她轻轻的拂开了滕洛尔的手。 董亚宁走的虎虎生风。地面都能给他踏的震颤。满面冷峻的怒气,似是在用力压着,眼睛里就有了些怕人的光。 屹湘知道他在压着怒气。不然以他的性情,这会儿早暴跳如雷了。刚刚,不就跟块爆碳似的,火星子乱舞?她记得自己上次看到他对着滕洛尔毫不留情的动手——那日借酒撒野的小女子,也是对着这个男人,毫无章法的乱踢乱叫——那势大力沉的大掌打在身上有多疼,她也记得……她把手袋丢进了车里。 “董先生,这样就太难看了。”她看着来到自己面前,沉默着尚未开口的董亚宁,轻描淡写的说。他脸色很白。因此那对眼睛就格外的黑白分明。如同他身上单调的脸色。黑和白,对立的刺目。 滕洛尔吸着气。吸气的声音咝咝作响。受伤的小动物似的。她缩在屹湘身后,让屹湘背后发热。其实她比郗屹湘身量要高一些,这个肉盾对她来说,实在是太不够。尤其面对的是董亚宁这样的对象。但她莫名其妙的觉得郗屹湘身上有股子不容侵犯的气质,能罩得住她。绝对。于是她把自己完完全全的置于郗屹湘身后。视线越过屹湘的发顶,她盯着董亚宁——董亚宁细长的眼睛平日里懒洋洋的时候,总让人看不清眼里的神色;此时分明应该是发着怒瞪眼,眼神骇人,却在郗屹湘开口说了这句话之后,忽然略眯了起来。 滕洛尔心里咯噔一下。 说她不害怕这样眼神的董亚宁,绝对是假的;董亚宁在暴怒之前,从来是风波不惊,郗屹湘单薄瘦小,别给他一掌挥上天…… 屹湘缩了一下身子。她实在是觉得这里太阴冷。倒不是因为董亚宁这副模样。而是纱裙单薄的缘故。风从地面起来,钻到裙底去,两腿冷的简直都在发颤。 董亚宁眯起的眼里,仍漏出来冷意。 屹湘不怕,滕洛尔的声音倒的确在发颤:“vanessa,帮帮我……这混蛋要欺负我!” “滕洛尔!”那三个字就像从胸腔里挤出来似的。头顶的冷光洒下来,令董亚宁原本已经很白的脸更白,白的透着晦暗的青光。他左右看了一下,沉声问:“还要我说才动手?” 两个黑衣男子准备往前,滕洛尔又叫起来:“vanessa!你们别过来,再过来我报警了……” 屹湘在这时吸了吸鼻子,笑了。 她的笑不期而至,温柔而动人。可如此的不合时宜,多少有些令人起鸡皮疙瘩。 她摆手制止那两位算得上是“熟人”的黑衣男子,两人只迈了半步出来,看到她的手势,又看看董亚宁的脸色,先停了。 董亚宁对上屹湘那对毫无笑意的眼睛,说:“这不关你事。” “对,的确不关我事。”屹湘回头看了眼洛尔,“不过,我虽跟滕小姐素昧平生,难得她在这个时候信任我。无论如何,”她说这话的时候,嘴角的笑纹深了,“董先生,她是女孩子。” 董亚宁眉头一蹙。他手机在手中响,看了一眼,略转了下身接通。他的手抄在口袋里,接听电话的时候,也没有拿出来——就是那只打人的手,左撇子,怎么都是左手得劲儿……屹湘看着,忽然她被滕洛尔拉了一下;滕洛尔猫咪一样的眼睛里,有点儿可怜的神色。屹湘就想,这个女孩子,还真是,总让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 屹湘顺手推了她一下。滕洛尔乖觉的上了车。 董亚宁眼角的余光看到这里,他迅速收了线。 第197页 “你还是那么爱管闲事。”他说。声音之低,低到听不太出情绪。 屹湘没吭声。 董亚宁瞟了一眼车里的滕洛尔,拿着手机的手点了她一下,说:“你自己知道该怎么办。” 滕洛尔心头猛跳一阵,有点儿不相信董亚宁这就要离开了似的。也听出董亚宁威胁的语气。这她倒是不担心了。每次,他恶狠狠的时候,她反而觉得没事了。 董亚宁再看屹湘,沉默了片刻,说:“你,最好别跟她搅和在一起。”他没等屹湘有反应,拔脚就走。跟他过来时一样,离开的脚步,也虎虎生风。 滕洛尔这会儿倒来了劲,扒着车门对着董亚宁的背影喊道:“你少毁我、我就不惹事!” 屹湘在董亚宁走开之后,也上了车。 滕洛尔大喇喇的坐在后座上,从车窗里看着董亚宁带着人站在那里等电梯,她松了口气似的,缩在座椅里,回头看到郗屹湘正望着她,说:“刚刚谢谢你。” 她脸上的妆糊了。 屹湘抽了两张湿巾递给她,两张不够,再两张。看着她的脸慢慢的露出真面目来——好一张清透的面孔,实在是很漂亮——漂亮的很眼熟。 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六) “今天幸亏遇到你,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死董亚宁,他要是逼急了我,不给我活路,什么我都干得出来!”滕洛尔小嘴一张一翕,说出来的话让屹湘心里一震。 “还好你不怕他——大家都怕他。不怕他的也不爱惹他。”滕洛尔转转头。这会儿,她好似受了莫大委屈的样子。手指绞在一处,紧紧的。屹湘看着她,若有所思。洛尔平复了一下情绪,对屹湘说:“可vanessa,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刚刚的事……” 屹湘摇了下头。 洛尔呆了呆——郗屹湘是不要她解释的。也是,她就算是解释,能解释什么?可她还是说:“我还是想让你知道,我不是坏人。” 屹湘递了一瓶水给她。 她是不是坏人,跟她有什么关系? 就像他说的,她是多管闲事。管的还是最不该管的闲事。他的。 “我总觉得我在哪儿见到过你。每次看到你都觉得眼熟。”滕洛尔大口喝水。急着说话,差点儿被呛到。精致的小脸儿红扑扑的——屹湘想,只看着这面孔,她愿意相信,滕洛尔,不坏。 “还好意思说,‘在哪儿见到过’?你丫还开车撞过我们呢!现在咋了,装失忆啊?”小李在前面听的忍无可忍,忽然插嘴。 滕洛尔愣了一下。水瓶在手里捏的出水了。 小李从后视镜里看看平静的屹湘,闭嘴,不再说。 滕洛尔看看小李,又看看屹湘,“什……什么意思?” 屹湘手指弹了下膝盖。 车子已经开出了酒店好远。 屹湘对小李说:“停一下车。” 小李猛踩了一脚刹车,屹湘系着安全带,还没什么,滕洛尔整个人撞在了前座上,她惨叫了一声,揉着肩膀,头昏昏的嚷道:“停车就停车,你干嘛啊!”她有点儿犯迷糊的看屹湘。她脑子里对郗屹湘的印象此刻就像是一团浆糊。但要说到撞车,她能记起来的,也就是那一回。而那一回,她醉。几乎是电光石火间,她想到刚刚董亚宁对郗屹湘的态度——她略张了张嘴,说:“那你……你……你跟……” 滕洛尔想问“你跟董亚宁认识吗”,可见郗屹湘脸上有些冷漠的表情她问不出口来。若是认识,也不是奇事。而且,即便是现在不认识,以后也会认识。何况上次车祸,根本就是董亚宁插手处理的…… 屹湘收了一下腿,让出空间,说:“请吧。” 滕洛尔只好下车,还在揉着肩,脸上是有些讪讪的,看着屹湘,说:“你不会……因为刚刚的事情,把我拉进黑名单吧?”她咬了下唇。打心眼儿里不愿意说出这种话来。多丢脸呀……但她再看着郗屹湘的眼睛,还是觉得即便说出来也没有什么。她就是觉得这个女子,值得信任。 “你的私生活,跟我没有关系。影响到工作,才另当别论。”屹湘淡淡的说。 “不会。我发誓。”滕洛尔顿时心内狂喜,她三根手指竖起来,“我很喜欢、很喜欢这份工作哩。事实上,也是我第一份正经工作……虽然,我妈妈说,其实也算不上很正经。” 她突然提到了妈妈。声音很轻而且迅速掠过。自己却先尴尬了似的,眼神有些避让。 屹湘心里一顿。 滕洛尔穿的衣服并不多。一身家居服,好像是仓促间从家里跑出来的,此时站在夜风里,她瑟瑟发抖。她也觉得这样站着不妥,说着“这儿不让停车的,你们快走吧”便关车门。门拉到一半处,屹湘把了一下车门,滕洛尔意外,“咹?” 第198页 屹湘看着滕洛尔的面孔,轻声的说:“你,要想在这一行做出头,戒了你那些毛病。” 滕洛尔脸上泛出甜笑,说:“jimmy也这么嘱咐我。” 屹湘点点头。 滕洛尔说了声“bye-bye”,把车门推上,蹦蹦的走到车前窗处,对小李竖了一下手指头,然后也摆了摆手,跑到前面去拦车了…… 小李倒被她气的笑出来,说了句“疯子似的”,才开车离开。 隔着车窗,屹湘见滕洛尔缩着手脚拦车的身影,越来越远…… “郗小姐!”小李大声叫她。 屹湘看他。 “电话。”小李说,“响半天了。”他看着路况,头都不回的说。 屹湘低头,手袋被她扔在一边,这时才捡起来,手机屏上显示的是叶崇磬的来电。 “喂……我很快到了,这儿有点儿堵车。”她看着时间又看看外面。叶崇磬则告诉她不要着急,说晚了就不要过来了反正明天一早就出院了。屹湘问:“你想不想吃点儿新鲜热辣的?” 叶崇磬停了一会儿,在那头笑,问:“比如?” “比如烤羊肉和爆双脆。”屹湘说。 叶崇磬说我知道你说哪家。你真是已经到了附近了。 屹湘说那你等我。她挂了电话让小李靠边停车。小李看看她,说还是我去吧您这打扮,进馆子人还不够看您的呢。屹湘说还是我去吧,我得说清楚要什么样儿的。她下车快速的往路边馆子里去了。小店里生意兴隆,一进门就是喷香的烤肉。她直奔了柜台,说:“来一份爆双脆,一份烩银丝儿,外加一份烤羊肉大串儿外带。快一些——爆双脆那羊肚子,一定要肚领儿,要不对的话我可不付钱。” 柜台内的老板抬眼瞅瞅她,笑嘻嘻的,用高调门儿对着里面喊一声,随后亲自拎了茶壶请屹湘坐下来,“来杯茶您呢。” “店里重新装修了?”她问。 “有小三年儿了呢。”老板替她倒了茶便走开了。 屹湘捧了茶杯。指尖有点儿凉,她暖着手,打量着小店里的摆设:变化很大,就连原先门前的老匾,都搬进来贡在了柜台顶上——号称是光绪年间某大学士亲笔题的,只不过据他们考证,这东西未必真——她看了一会儿那块乌木板子,金色的字迹斑斑驳驳的。 老板笑着招呼她,让她验货。 她看了一眼,付账。一眼瞥见柜台上那关公像的脸,随口说了一句:“关老爷胡子上磕的那一块儿白还在呢。” 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七) 老板看了一眼关公像,笑着说:“可不是还在呢么,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儿了,好像有年头儿了吧,不记得了……不碍着,关老爷大人有大量,哈哈……您慢走!” 她可没工夫慢走。拎着热乎乎的盒子急匆匆的出了门…… 叶崇磬拿了一件外套,搭在手臂上,从房里出来。他走的挺慢的,经过楼梯口护士站的时候,跟值班护士点头微笑,外套放在身前,他不动声色的走下楼。楼底下值班室亮着灯,大门敞开着。 值班员看到他,便问他叶先生是不是要出去。他说,我想在院子里透口气。 值班员只说,时间不早了,我马上要锁门了。 叶崇磬知道他是通融的意思了。于是笑笑,说,就呆一会儿。 他走出来,身上更觉得松快些。温度没有想象的那么低,倒是连外套都不用穿上。他走在花园里,踱着步子,来回的,偶尔抬头,往外看看——别墅区里的街道都窄窄的、蜿蜒的,街上安静的很。树木葱笼,有着这个季节独特的味道,那是新鲜的叶子冒出来时带着的美妙气息,像温柔的婴儿……他微笑一下。 穿着舒服的拖鞋,走着,受伤的脚稍有些酸,却不影响活动力。 他看看静默的手机。离屹湘打来最后一个电话询问他具体位置,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他想她也应该到了……外面有人经过,却不是往这个方向来的。 花园灯柱下有长椅,他坐下来。 不一会儿,雕花铁栏杆外,出现了一个暗暗的纤瘦身影——她迈着很轻盈的步子在渐渐的走近这个园子。隔了这么远,她裙子下摆那轻纱拂动,宛若羽毛,搔着人的睫毛似的……进了园门,她脚步放慢了一点儿,抬头看了看面前这座小楼。 叶崇磬没有立即叫住她。 只见她将手里的两个袋子提到面前看了看、摸了摸,好像还嗅了一下味道……他忍不住笑出来。这一笑,便惊动了她。她动作一滞,往这边看来。 叶崇磬怕自己真吓到了她——还记得上次自己也是这样远远的看她一会儿,她被吓了之后,气鼓鼓的模样——他忙出声叫她:“屹湘!” 第199页 屹湘认出站在灯柱下的人正是叶崇磬,“哎”了一声,声音很轻柔,问他:“怎么不在病房里呆着?”她朝他走过去。 长椅在一片连翘前,连翘正开的灿烂,密密的连枝子都看不到,只见了一棒一棒的黄色花朵。夜里竟比白日更好看似的——她见叶崇磬穿着淡色的病号服,外面套了件毛衫,也许是这几日在这儿休息的好,此刻看上去倒挺有精神的,看着她的时候,也是平静温和的表情,就像微微夜风里静静开放的花,不动声色的……她看看他的脚上。 “你怎么在这儿呢?你伤在脚上呢。”她小声说。 叶崇磬的目光跟着也落下去。他那对大脚盛在舒服的拖鞋里,看上去并没有明显不妥当。他说:“那我都说了没什么关系。” “没关系会住院嘛?”屹湘抬头,“你还不早告诉我。” 叶崇磬无声的笑了笑,“不也知道了。” “在这儿坐会儿?”屹湘问。时间晚了,她担心他会着凉。 “进去吧,整楼里就我一假病人。楼下会客室空着呢。”叶崇磬说着,要接过她手里的纸袋。屹湘不让,他还是拿过来。“又不重。”他说。 屹湘只好让他拿,倒把他的外套换过来,走在他旁边,想一想,又笑道:“我真得忍住了才能不搀你。你这脚就是再没关系,我也没想到还在住院的人会在花园里乱晃……” 叶崇磬让她走前面,“这里面七拐八弯的,不太好找。” “不好找?太好找了!他们说你在协和,我就猜到你住这片儿。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也能顺藤摸瓜的找来。”屹湘笑道。说着便进了门。 “也是。可把我安排这儿来了,倒显得严重了似的。”叶崇磬说着,晃了下他的长腿长脚,“其实我健步如飞。” 屹湘听他这么一说,想起佟金戈说的那笑话来,忍不住一笑,说:“你这么说,我可以少愧疚一点儿。”她说着看了眼值班室。 “没关系的,他们要是说十一点关大门,保准十二点也不会真的关。”叶崇磬微笑,示意旁边的会客室,“前儿金戈他们在这儿打牌打到快一点才被轰走。” 会客室布置的豪华舒适。这时节暖气开的还很足,一走进去,热烘烘的。 “佟金戈是到哪儿哪儿不得安生。”屹湘说着,坐在沙发上。屋子里热,她把大衣脱了下来,招手让叶崇磬坐下来,从带来的纸袋中拿出几个硬塑盒子来打开,另外有纸碗,盛着薄薄的热粥,说:“爆双脆、烩银丝儿,烤羊肉串,还有小米粥。我琢磨着这几日你肯定吃药膳吃的难受着呢。”她递给他筷子。 叶崇磬拿过筷子,问:“你怎么知道?”他打量着屹湘。黑色的丝绸礼服,上面密密匝匝的蕾丝领子齐着下巴,下面裙摆甚长、她一坐,穿着高跟鞋的纤细的脚都被裹了进去,袖子更是齐着掌心……她觉得不得劲,将袖子略略的挽上去一点。也只露出短短一截皓腕。 他想,今天她这礼服穿的,保守也保守到了极点。 “崇碧给我带过叶伯母炖的当归鸡呀。据说是家传的方子。你都伤筋动骨了,还不得给你上一个台阶好好儿补?”屹湘微笑。 叶崇磬笑了笑,说:“什么都淡。” 屹湘只是笑。所以她才问,他要不要吃点儿新鲜热辣的。尽管时候已经不早了,吃这些不太合适,可仓促之间,当她看到那小店的灯光,就觉得该当这样。此时见叶崇磬喝着粥,那愉快的样子,她也觉得自己是做对了。 外面有动静,她往外一看,说“等等,还忘了呢”,就用干净盒子包了一半羊肉串出来,说去送给值班员,“好吃还是很好吃,我没让加辣椒面——可惜现在改了电烤,原先这老板还是老板的儿子的时候,碳烤羊肉串可是一绝!你快吃啊,凉了真不好吃了……我马上回来。”她说着就转了身。 叶崇磬舀粥的勺子在碗沿儿上轻磕了一下。 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八) 裙摆长,她一挪脚步,挪的有点儿不合适,踩了一下边沿,只好一手端着盒子,弯身提了一下裙……背上的那一线裂纹开的便更大些,一片雪肌若隐若现……她只恼那裙子这会儿给她找麻烦,刚低声的嘟哝了一句,耳边的碎发又落了一绺下来……她顾了脚下顾不得头上,待抿了鬓角理好裙子,才踢踢拖拖的走了出去。 叶崇磬搅着粥碗里的粥。小米粥是糯糯的、稠稠的、热乎乎的、有着扑鼻香气的。他不太爱吃粥的,这会儿端在碗里,水蒸气腾上来,脸上都热了……他把碗放下。 屹湘回来,见他只顾坐着,问:“怎么了,不好吃嘛?” 第200页 “不是。”他很快的说。 “我记得小米是暖性的东西,养胃的。再说晚上吃点儿热的也好。”她笑笑的。一团明光下,这样的笑容是格外动人的。只是她自己不知道…… 叶崇磬清了下喉,说:“跟我一起吃。不然我吃不下。” 屹湘笑着,也拿起筷子来。本来打算象征性的吃点儿,可一筷子搛起来,就有了收不住的意思,晚上那顿吃的本来就凑合,到这会儿不是饥肠辘辘也差不多了。她叹道:“美味啊……我好歹是来探病的啊,怎么可以这样……” 叶崇磬看着食物一点一点的减少,心情却是一点一点的更好。 更奇怪的事,他们俩明明也没有说什么,他就是觉得,只要她在说话,就好。 “发布会筹备的怎样了?”他问。 饮水机就在手边,他接了两杯热水,递给她一杯。 “挺顺利的。就是各种事情都在一起忙,乱。”她继续细细碎碎的跟他说着,这里那里的小状况;也跟他说,在玉石工场里发生的,那些跟秦先生有关的小事情。 叶崇磬认真听着。 其实她的叙述最没有条理,东一句西一句的,典型的跳跃式思维,也就是所谓的艺术家的风格。他其实最烦人这么说话,毫无重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很费神。他却耐心的在听。自己也有些吃惊到底为什么会这么耐心。也许,是因为跟她在聊天吧。聊天,又不是开会,要什么重点呢? 他甚至觉得这不是在什么医院的豪华病房,而就是在家中那热火火的壁炉边。并且不是他那新居,而是在老宅里……他喝口水。 “……发布会呢,秦先生工场里的师傅们也说要来,他们说这是他们帮忙打造的现代‘金缕玉衣’呢。哪儿有那么夸张。”她笑着说,“原先秦先生说,若是翡翠不够,就把你那块‘蟒上开花’的老坑种给用了。还好没有。” “用了就用了嘛。最好是你能做出好作品来,甭心疼。”叶崇磬喝口水,看着她。她眼下有淡淡的阴影。看上去,是累了的样子。 “不光是替你心疼那好东西呢,我也要考虑成本的好不好?不要以为奢侈品就不惜代价啊,起码我不是这样的设计师。”屹湘掰着手指,“单单是原材料,只说我们从苏州订制的顶级丝绸,价格就上涨了一倍多呢。哪儿还搁得住再用那么昂贵的翡翠?何况用边角料打磨的已经很棒了——真的,请你来看看。” 她样子极其认真,叶崇磬说好,又问:“今晚51woo的发布会怎样?” “很棒。”屹湘说。叶崇磬提起来,她赞了两句。也只是赞了两句——她想想,整场发布会,她能记住的,竟然只是个模糊的过程——她握了一下手。 叶崇磬敏锐的看出屹湘情绪忽然之间低了一点。眉眼间的阴影也稍稍重了些。 屹湘收拾着桌上的东西,归到一处去。转头瞥见这会客厅里的巨幅风景壁画,占了整面墙的。她看了一会儿,眯起右眼来,拿了筷子在面前比了比,玉一般的骨节儿滑在小竹棍儿上,正是画画人的标准动作——“精雕细琢的画作。大工程呢。”她叹道。 叶崇磬点头。这是幅油画。倚着墙壁的尺寸来画的,看上去也有年头了。秋景。一条铺满黄叶的小路通向森林里,晨光洒下来,意境是说不出的宁静悠远……“看久了,好像能走进去似的。”他说。 屹湘放下手上的东西走过去,看了一会儿,才说:“整体修复过呢。” “这一区现在是保护单位,里里外外的应当修缮。”叶崇磬笑了笑,“我住的那间,画是在顶棚上。葡萄架上结满了葡萄呢,也好看。就是没修复,直往下掉碎屑。” “是吗?”屹湘回头,此时立在画的中央处,像站在森林入口处的仙女,“不过,油画修复起来起来可费劲呢。”她说着又走了两步,看清壁画的右下角有日期,“还真是建房子的时候画的。百十来年了。” 她蹲下去,研究那几处修补过的痕迹,忽然间想到什么,问道:“你喜欢这壁画?” “喜欢的。” “家里有白墙吗?”她问。 “有。”叶崇磬说,“我家徒四壁。” 屹湘笑了。 她双臂张开,虚虚搭在画面上,说:“我想好了,拿什么换你一个月的早餐。” 叶崇磬看着她脸上的笑容,问:“什么?”她眼神里有一点小小的狡黠,说着话就走过来,走近了,他闻到她身上的那香气——眼下对于他来说,已经渐渐熟悉的香气,有扑面而来的暖意。 “就是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换呢。”她黑亮的眸子望着他。 “说说看。”叶崇磬很有兴趣的样子。 第201页 “你若说你家徒四壁,我就是徒有画功。” “我知道。”叶崇磬说。 “你知道?”屹湘反问。 “对。我知道。”叶崇磬说,“屹湘,我见过你的画。那都是极好的。” 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九) 屹湘听他说到这儿,只是看着他,目光中有询问的意思。 叶崇磬说:“你忘了,我去过你家的。”他说。不但去过她家,还进过她的住处。在她新居的画案上,他看到过半展开的卷轴……“你也画油画?” “嗯。”屹湘再看一眼这壁画,“不过,我现如今可没这么多的时间替你画这么大的一幅油画。”她见过付英晨的家。若是叶崇磬那里的构造跟付氏那里无太大出入,只那层高,就比这一面老墙不差,天天画,她不也得画一个月? 叶崇磬当然明白她的算计,就听她说:“我给你来一巨幅的山水怎么样?” 叶崇磬顿了顿,说:“照你的意思,拿两桶墨汁子泼墙上就算还了债了是吧?” 屹湘笑。 身上的绸子和纱带着细碎亮片微微闪动,她抿了下耳边的碎发,说:“不会的。咱就照着大会堂的那标准来。我找人给你糊墙上,保准比这油画儿还棒……你要是实在不喜欢嘛……”她眼珠转转,好像在想主意。 叶崇磬就问:“山水我倒不是很爱,你能画马么?”他在她案头看到的那半幅卷轴,就是一匹奔马,只看一半,颇觉经验。 “能。”屹湘说,“画马最容易了。早年我外公最爱马,家里收的最精的画都是马。看多了我也爱摹。就是多数时候不大入老人家的眼……你也喜欢?”她倒是听崇碧说过,叶崇磬有好几匹好马。拿马当宠物养。 “有空带你去马场看看我的马。”叶崇磬说着,见管理员在外面探头探脑了,他看看落地钟上的时刻,已经接近十二点,时间过的这么快……屹湘也发觉了,她马上不太好意思的说:“哟,都这会儿了,我该走了——你早点儿休息。”说着收拾自己的东西。 她穿大衣的时候叶崇磬默默的站在一边等着,没有伸手帮忙。 她倒没觉得他失礼,只顾低头整理了下衣领,细瘦的颈子晃了晃,忍不住捏了下颈后。就是这么一个很小的动作,再次曝露了她目前疲劳的状态。 叶崇磬送她出去,说:“回去不要加班了吧?” 她摇头,说:“今天不想加班。我回去看看我老爹。两三天没见他了……”她看看表,“这会儿他准还在工作。我就算是下半夜回家,也有可能看到他还熬着呢。”她眉头皱的紧。 “替我问候邱叔叔。”叶崇磬说。 “我能不能不说为什么这么晚还见你?他要知道我害你进医院,会骂我的。”屹湘说着,人已经在下楼梯,有点儿调皮的笑着说。她不让叶崇磬送出来,说:“车子就在外面等呢,这儿很安全。我稍走两步就到了,你千万别送了……” 叶崇磬只好站住了,但他说:“我看着你上车。”园门口正对着的那条小径的尽头,路灯明亮,看得到屹湘的车子。 “好。”屹湘穿过了园门。 “屹湘。”叶崇磬叫了她一声。 她的裙摆甩了一下,看他。 “画的事,不着急。就是不画,也没什么。”他说。 “那怎么可以。愿赌服输啊。应该还你啦……”屹湘摆手。 “不用你还。”叶崇磬也摆手。 屹湘笑了。 淡淡的灯影下,叶崇磬的面容也是淡淡的。只是,说这句话的时候,多了一点儿温情脉脉似的。屹湘瞬时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你甭管啦。快回去。” 她知道自己要是不快些走,这位风度十足的叶大哥是不回安心上去休息的,于是快步的走进了小巷。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他的目光在跟着自己的脚步;她回了一下头,他此时并没有在看她,正低着头点香烟——火柴擦燃,那一团光照亮他的眉眼鼻梁,高高的鼻梁挺直极了——那才是叶崇磬给人的感觉,高大、挺秀、淡漠、冷峻,就算是在微笑,也是出于礼貌居多,让人深具距离感……她刚刚一定是看错了吧。 她上了车。 看错了么?要是错,这也不是第一回错了……她有些不自在。 但没有不自在多久,她就窝在座位上睡了过去。 叶崇磬看到屹湘的车子开走,仍站在那里,吸完了这根香烟。灼热的气体通过口腔往下走,身上渐渐的都在发热…… 他按了一下额头。 看着她的背影,他这会儿想,若是sophie早上给他送来帖子的时候,他决定去,会怎样?也有想过,偷偷的瞒了医生护士们,换了衣服去接她一起去发布会现场……sophie甚至都给他带来了合适的衣服。虽然sophie什么都没说。但就是这什么都没说,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第202页 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总之他打消了念头。 直到她拨来电话,他一整晚上都在觉得很没意思——崇碧白天来看他,美其名曰来陪他,其实是看完两本时尚杂志、玩了会儿“愤怒小鸟”、打了几个电话给“老公”潇潇、又吃了他好多的点心……走的时候留下一片狼藉,包括那几本被崇碧翻的乱七八糟的杂志——他拿起来看了。 有郗屹湘的专访。 专访的配图中,她的样子跟平常很不同。明明是散淡的装束,在唯一一张正面对准镜头的图片中,她随意的一坐,小小的身子陷在沙发里,似是在图中偏安了一隅、毫无重量,却恰恰相反的给人一种犀利和厚重的感觉……原来她有这样一面。 他每次见她,她好像都在变。 杂志上她给人的感觉,应该带着刻意的成分,但他觉得没有。这应该是她性情和性格的一部分。刚强锐利,搁在女子身上,总觉得与其天性之柔和相悖,可他却觉得,在她那儿,只是相得益彰…… 叶崇磬吸了口气,接电话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 粟茂茂问候他的电话。 他客气的应对着,简短的几句,便挂了。今天他格外的觉得,不能让茂茂有任何的幻想。他总是知道的,有些幻想,是多么的令人绝望。 身上还在发热,他只但愿这热不是让他发了昏。 董亚宁的电话紧接着进来了。 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十) 他刚刚转了身预备往回走,就听着董亚宁很大声的问他:“你门上密码多少?快告诉我……我在你家门外,密码!”大声,且呼吸很重。好像刚刚跑步过来的似的。 叶崇磬笑着说:“干嘛,半夜找酒喝啊?”他倒是很悠闲。也慢慢的。 “你tm快说,毛球在家里叫的不成动静了!”董亚宁急了。 叶崇磬不笑了,他立刻告诉了亚宁密码,听筒里随着嘀嘀嘀的响声,董亚宁急促的呼吸声也断了。他看一眼,电话挂断了。心里忽的一紧,又一紧。他住了院,总嘱咐方大姐好好照顾毛球……今天这是出了什么事? 他电话拨回去,董亚宁不接。 站在园子里等了一会儿,电话忽然响了,董亚宁只简单的说了句:“我送它去医院。不跟你废话了——等会儿说!”电话再次断开了。 叶崇磬耳边一空白,人变得格外清醒了起来…… 董亚宁将已经挺重了的毛球抱在怀里,上车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的旺财还蹲在那儿等他呢——他翻墙进叶崇磬院子的时候,就对旺财喊了一句“坐下”,那家伙就一直在那儿坐着呢——他招了招手,笨狗旺财看到他的指令才颠颠的跑过来,跳上了后排座。他看一眼被放在自己膝上的毛球嘴角的血,车子就开的飞起来了似的。 他拨了电话给熟悉的医生。详细的说明了状况。在说的过程里,毛球还在不停的叫唤,叫的他心烦意乱,只好一只手把着方向盘,腾出一只手来安抚小家伙,心底的火儿噌噌的往上蹿,以至于他抱着毛球领着旺财闯进诊所的时候,医生和护士都被他的样子惊了一下。 董亚宁把毛球交给护士,看着他抱着毛球放在看诊台上,护士先铺了一层淡蓝色医用棉纸,毛球一被放上去,忽然间张开嘴巴,一口血沫吐出来,棉纸上便是一团粘稠的东西,董亚宁皱了眉。 “我也不知道它都吃了什么,进门的时候就看着它卡在笼子边上,嘴咬的笼子都破了……家里地上都是它咬碎的鞋子……它爸的鞋,能够到的可能都给它撕了……东一片西一片的,我也不知道它吃了没有……这我得问问它爸,他们家钟点工我倒是知道,每天定时定量的喂……”董亚宁回答着医生的问题,见护士已经取了样本去化验,医生给毛球检查着,毛球已经不那么凄厉的哀叫了。他走到外面来,打通叶崇磬的电话,问:“喂,老叶,你快打电话问问,毛球这两天都吃的什么……对,就是这儿……”他转转身,看着医生把毛球抱到里面的手术台上,忙跟了进去。 医生解释说:“看样子应该是外伤。我得给它清理伤口缝合——你们也太不仔细了。这么小的狗,一定要看好。” 董亚宁没吭声。 这医生也认识了很久,旺财也是他给救回来的。这么久以来没跟他说过重话。今天看起来是真的生气了。 他也生气,可他这会儿更担心,只好说:“倒是……不用担心他翻了垃圾桶。他们家干净的跟古墓似的。”那钟点工人极勤勉,这他是知道的,“也怪我。旺财的遛狗师傅今天请假,我给忘了。这个周都是他帮着遛毛球的,可能今天自个儿在家呆着不习惯,疯魔了……”毛球这会儿被医生固定在手术台上,乖乖的被剃了一块毛去,露出伤口来。渗着血的伤口看上去很深,翻出来,露了肉。 第203页 “这小子,下了多大的狠劲儿去啃那笼子啊。”医生忍不住说。他给毛球清理伤口,毛球又叫起来。护士进来给医生看化验结果,医生说:“还好……也没吃什么乱七八糟的。这小子习惯还不错。” 董亚宁摇了下头。叶崇磬打过电话来告诉他,他直接转给了医生,再转到他手上的时候,听到叶崇磬说他马上过来,他就说:“你就别来了,我负责给你看好毛球。”叶崇磬却学他,直接挂断了电话。 毛球被打了麻醉针剂,这会儿已经完全由着医生护士来了。 董亚宁看了一会儿,有些不忍心。这才想起他的旺财来,出来看看,那家伙正趴在地上,见到他,才抬起硕大的头来。董亚宁走过去,坐在长椅上,揉了揉旺财的头,说:“你倒是好久没给我闯祸了……还记得你跳桌子上吃了两碗咸菜嘛?狂喝水,喝了一碗又要一碗。” 他拂了一下身上。 今天穿的隆重,这会儿就显得格外狼狈。 他靠在座椅上,不时的看看忙碌的手术室…… 叶崇磬就干脆连衣服都没换,穿着病号服和拖鞋就直接来了诊所,推开门进来,值班的前台护士是认得他的,只是从来没见过叶先生这副打扮,尽管这副打扮也还是帅气逼人的,见到他来就忙着指引他去手术室那边……诊所也不大,叶崇磬拐了个弯就看到了手术室和在外面等候的董亚宁。 董亚宁抬了抬手,示意他过去坐下等着。 他没去坐,而是隔着玻璃墙看着里面…… 董亚宁左手拍抚着旺财,叶崇磬一言不发,瞧着脸沉的什么似的。他看了看叶崇磬的身姿,想着他刚刚进来的时候,还真是行动迅捷。叶崇磬转了下头,皱皱眉,问:“进去多久了?” “能多久?我发现它到现在也就是一个小时多一点儿——打最后一个电话的时候就在缝合了。”亚宁说。口气很冲。 叶崇磬不计较他这态度,看看表,才二十多分钟,可他觉得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似的……他坐下来。 董亚宁摸了下身上,问他:“你有烟嘛?” 叶崇磬斜他一眼,“这是诊所。” 董亚宁一耸肩,挠了下眉头,说:“我出去抽。” 叶崇磬再看他,问:“你今儿在哪儿吃过枪药吧?” 董亚宁脸色就变了变。 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十一) 叶崇磬以为他接下来准是要骂娘的,或者至少也得暴躁一会儿,不想董亚宁搓了一下脸,搓的下巴都泛了红,也没吱声。 他看看董亚宁从上到下的打扮,没一处不讲究,只是这会儿他显然烦躁,衬衫领口扯开了两颗钮子还不算,干脆把西装上衣脱下来,扔在一边——衣襟内侧的绣金字亮出来,他说:“这家衣服打理的精细。”董亚宁身上总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他要求精致起来也能要求到极致;可偶尔粗鄙不文,也并不让人讨厌。就像这衣服,他有一天打球,穿了一件t恤衫,被金戈发现是赝品,笑的打跌,问他在哪儿淘的,他随口说,那天去吃夜宵,烤肉汁子滴在身上,街边小摊上随手拿了两件,穿着还挺舒服——纯棉的! 亚宁说“纯棉的”,那样子认真的,让人发笑。他还记得自己当时都绷不住了。看他那神气,好像他董亚宁就该穿着这地摊儿上的纯棉t恤。十分的理所应当。金戈开玩笑说,董亚宁还是条儿好,穿个t恤也能以假乱真,若不是太熟悉那款式跟货号,真就让他蒙混过关了……其实从小事情上也看得出来,亚宁不大在乎那些条框。更不在乎被人指指点点。吃西餐时切牛排那声音,能故意响的让同席就餐的人恨不得立即离开装不认识他……转过眼来也会规规矩矩的耐心烦儿的照准了十几二十道的规矩去吃日本菜。全看他心情。 董亚宁仍是揉着下巴,停了一下。手指打了个榧子。一声脆响。 “你先回去吧。”叶崇磬说,旺财因董亚宁指间一声脆响呼的一下从地上起来,那样子威武的很。叶崇磬摸摸旺财的背毛,“等会儿我带着毛球家去。” 董亚宁撇了下嘴,“你?半吊子病秧子呢。快滚回去养伤吧。” “算我提前出院。”叶崇磬不在意的说。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跟火柴,递给董亚宁。 董亚宁接了,瞅着水红色的火柴盒上那朵儿白莲花,拇指一搓,火柴盒里只有十几根火柴,那点点朱砂色,饱满圆润……他合上,说:“你还用这。” “老习惯了。”叶崇磬也看着那狭长的火柴盒。他烟抽的不多。只习惯随身带着这些。想抽的时候来一根,那就是燃烧一段时光似的,让他觉得悠闲而踏实。董亚宁望着火柴盒发愣,“真就是习惯了。” 第204页 火柴盒在董亚宁手里转了两个圈,到了托在掌心。两个人都看着。 “现如今,这样的玩意儿,反而成了稀罕。”董亚宁说。叶崇磬这火柴盒有些故事,他是知道的。叶崇磬说这是“习惯”,他也是知道的。他看一眼叶崇磬,问:“你今天好像心情很好。”他起初打电话给叶崇磬的时候,那声音里分明带着笑意,很放松。 跟他恰恰相反。 他想起今晚的乱象——不是,是昨晚了;不知不觉的,已经凌晨一点了——本想趁着遛狗清理一下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事儿,又遇上这么一桩意外! 叶崇磬的浓眉动了动,大眼睛里飘过一点点的雾似的,眼神走的有些远。 董亚宁不知怎的被他这样的神情弄的心里躁了起来。叶崇磬还没有说话,他又想呛人了;可终究是忍住,叹了口气,说:“有时候,我真是!忒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做野人去。省的整日乱哄的呀。” 叶崇磬听他这话说的蹊跷,略皱了下眉,“怎么?” “还不就是那些事儿。” “上回你托我的事儿,我给你弄妥了。”叶崇磬关注一下手术室里,低声说:“这两天扫了下尾。” “就知道你轻易同意住院,不会没有猫腻。”董亚宁笑笑,“我替爷爷谢谢你。” “谢什么谢。”叶崇磬说。 “不过,你也该谢我吧。不是我给你这个机会,你哪儿有借口把山东支行的头儿换成你的人。”董亚宁哈哈一笑,火柴盒跟烟盒轮换着在空中飞舞了一下,眼见着要落下,他手一收,稳稳的收了起来,叶崇磬只见了两圈刺目的银光。 董亚宁这么说,他沉默了一下,才说:“什么时候,能再吃顿爷爷船上的鱼?老爷子还出海打渔?” “出!早就不让他出海了。不行。每天还是要上船的。不摸摸那舵手痒——就是在家,也爱补补渔网什么的。”董亚宁提到爷爷,嘴角一丝笑。“三叔不成材归不成材,对爷爷还好。有他在,我倒是放心。” 叶崇磬点头。董亚宁甚是瞧不起他那小叔,这样的评价,已经是最好的了。 “老爷子身体极好。我看活到一百岁都没问题。那地方风水极佳,空气质量什么的,别说帝都比不了,轻易的也没个地方能比得了。还有那水,喝着就是甜!真正颐养天年的好地儿。村上镇里的,百岁老人数不过来。所以叫我说,老爷子不爱出来也好。让他住楼房,那不活生生的憋着?” “也是。”叶崇磬听董亚宁讲过老爷子的“笑话”。董老爷子和老伴儿多少年来都在家乡那小渔村里居住。后来年纪越来越大,董其昌也想过把父母接到身边来。老二位确实来了,可那时董其昌官阶已高,事务繁忙,二老个把月见不到儿子面。老爷子整天坐井观天,又不像他的老亲家,画画写字听戏就能打发一天,而且吃的越是精致了,老爷子越觉得没味道,说这里就是活鱼活虾,也鱼不是鱼味、虾不是虾味,哪儿赶得上他天不亮来一网的东西鲜活有味呢?还有那小脚的董老太太,更是住不习惯。于是董老爷子某天说带着老太太上街遛遛,警卫员跟着跟着,哪儿料到董老爷子直奔了北京站非要买火车票回老家……而且真也就那么执拗的一去不回,再也没进京。 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十二) 董亚宁说,有时候他父亲想老爷子,又没空,就抱怨说老爷子不在身边见一面真是不方便。结果被老爷子知道了,打电话劈头盖脸的用那胶东土话狠骂——反了,话说反了,你人也快反了。 叶崇磬想到这儿微笑。董亚宁这脾气,多半像他爷爷。并不是很像他外公。他外公资景行一生谨言慎行,且早年便号称小诸葛,最是老谋深算、藏而不露。 董亚宁见他笑了下,问:“就想着吃鱼,笑成这样?”他料着叶崇磬必是想到了他的家事。他的家事,说起来也不复杂,只是有些秘事,朋友间也都是心照不宣,绝不提起。 “是。那么新鲜的海鱼,没记得吃几回。”叶崇磬说。那阵子俩人的游艇刚送到,试水呢。某晚上吃完饭,董亚宁一时兴起,叫上金戈,他们几个,也是开着新买的车,一路飙着车走高速很快就到了青岛。到了且不去看他们的爱物,直奔了海沿的渔村——叶崇磬至今记得,在跑车里等待黎明,那红彤彤的太阳从天海之间跳出来……归航的渔船,渐渐的出现,码头上热闹喧嚣。就在那一派热闹喧嚣中,一艘破旧的渔船拖拖曳曳地回来,董亚宁一直坐在车前盖上,跟他们一起抽烟喝咖啡胡吹海侃,看到那艘旧船,却兴奋的一蹦老高,朝码头跑,一边跑一边喊:“爷爷!”惹得人都来看他,他也不管。撒丫子跑到码头上,鞋子都甩掉了。那样子极张狂,可也是很快活的。 第205页 他们都跟着过去,待翻上船去,看到驾驶舱里的白发老者,穿着奇奇怪怪的旧西装,晒的黑紫的脸膛上一对眼睛炯炯有神,笑眯眯的、慈祥的看着他们——不是不震惊的,似乎是见到了现实版《老人与海》——那一顿早餐是在船上吃的,也许是饥肠辘辘,也许是那海鲜实在地道,但也许是这健康的老人给他们的感觉确实够震撼,以至于到后来,一提起吃海鲜,他们凑在一处的时候,总想起那一个早晨。 “爷爷的旧西装,我细看了,吓我一跳。”叶崇磬瞟一眼董亚宁的外套。当时就乐了,董亚宁悄悄的说,那是骗老爷子,说是便宜货,要老爷子知道一套西装能买他老人家一艘破渔船,会起杀心的! “有机会再去。”董亚宁也笑了,说,“这回回去,爷爷还问起你们。记性真好。他连你们几个的名字、年纪……金戈当时带了个什么女朋友来着?我都忘了,他还记得,还说后来在电视上见过。” 叶崇磬忍不住笑。确实是有这么回事。那天佟金戈来的仓促,那女孩子他正追的热乎,也就带着了。 “还记得问,你们谁谁结婚了没?养儿子了没?”董亚宁抬了抬下巴,对着旺财,“我说没呢。一个都没。又挨一顿臭熊。”他说着,摸了摸小手指上的金戒指。 叶崇磬发现了这个新物事。 “这回老爷子真急了。跟我说话那个狠。”董亚宁有点儿出神。 叶崇磬看他,默不作声了。 董亚宁呼了口气,站起来说:“我出去抽烟。”说着攥了烟盒火柴,站起来。 “叶先生,董先生。”护士拉开手术室门,轻快的说:“手术结束。” 董亚宁停了脚步,就见叶崇磬比他行动更快的进了手术室,接了护士递上来的防护服,他眼瞅着,叶崇磬往手术台边一站,那正在注射点滴的可怜的小家伙,眼珠子一转,凝固了似的,盯着叶崇磬,很努力的想要抬起头来……叶崇磬戴了手套的手,抚摸了下毛球的头,又摸一下。 护士想帮忙把毛球移出去,叶崇磬拒绝了。他弯身将毛球抱在了怀里,轻轻的,慢慢的走出去。他低了下头,腮蹭在毛球的头上。那团柔毛热乎乎的。 被剃了毛的毛球难看的很,破相了似的,而且眼泪汪汪的看着叶崇磬,更显得可怜巴巴。叶崇磬被它的表情唬到,倒发了会儿呆,放它下来的时候更加的小心翼翼,可竟然看到了毛球湿乎乎的眼睛,那眼泪是大颗大颗的滚下来的。叶崇磬竟然来不及替毛球擦。心里揪着,却还得克制着情绪,慢慢拍抚着毛球,替它擦着眼睛,“以后不会了……以后不会了……”嗓音低哑。 董亚宁帮忙挂起点滴袋子,看到叶崇磬慢慢的蹲下去,做了一个他从来没见他做过的、也没想到叶崇磬会做动作,将自己的下巴搁在台子上,默默的,跟他的小狗做着眼神的交流……好一会儿,董亚宁转了下头,想起自己刚刚要干嘛。 在外面点烟的时候划了好几下,火柴才燃着。火光照亮了他的手,小手指上的金戒指闪闪发光。他点了烟。 这是枚没有任何花纹的金戒指。薄薄的、边缘上还有细细的凹痕,那就是戴了很多年的痕迹。是奶奶的遗物。清明节回家乡祭扫,爷爷催他结婚,把这个戒指摸出来给他。问他:“你奶奶走的时候就挂着你和你那个混三叔,她闭不上眼;那是几年前了,现在,那混蛋也还那样,我不管了,我只问你小子,到时候,你是不是也打算让我闭不上眼?” 奶奶去世前,他刚回国不久。老人家缠绵病榻数月,用了最好的医药,年事已高,回天乏术。最后就是要求什么药都不要用了,回家等死。他父母亲包括芳菲都不同意。爷爷和他却都能理解奶奶的选择。他什么也不干,衣不解带的伺候奶奶最后的一段时间……就像奶奶,从他出生后不久就接到身边带着他一样。 只是,奶奶当年是看着一个生命从最初的细弱走向强旺;他却是看着生命的迹象在奶奶的身体里越来越弱,直到消失。 戒指,老人家要给他的时候,干枯的手指在手上撸了很久,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了。 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十三) 他不让奶奶费力气。笑着说他知道奶奶的意思,但是他不缺这个,要多少有多少,只要有人愿意要,要什么样的他都给的起……曾经是支前模范的刚强老太太,听到这些,竟然用了全身的力气似的,带着那股子刚强劲儿瞪着她这个不长进的也是唯一的孙子,也不知道怎么着,就把戒指撸下来了,塞到他手里,可一句话不说,只是看着他——那眼神钻到他心底里去了似的。 第206页 戒指,他在整理奶奶的遗物的时候,跟奶奶用了一辈子的几样小东西——银发簪、铜手镯和铁顶针——归拢到了一处,用奶奶的旧手帕包好了,放在爷爷的枕下。 还是被爷爷拿来给他了。 他只好当着爷爷的面戴上,跟爷爷发誓说,一定在他闭眼睛之前把戒指送出去。 一支烟抽完,又抽一支,再想抽第三支的时候,发现烟盒空了——他看着烟盒又发一会儿呆。 叶崇磬随身带的这烟盒,轻易不离手,也不愿意让人碰。这是粟菁菁亲手替他做的东西。菁菁后来成了雕塑家,是他们几个人里,唯一走了纯艺术道路的。性格柔淡的女孩子,走了这样艰苦的一条路,他从心里是佩服的。还想着她托托鼻梁上的眼镜架,笑着问他:“亚宁哥,我去学雕塑好不好?”“亚宁哥,我去纽约进修好不好?”……亚宁哥亚宁哥的,什么都爱问问他的意见。 菁菁看上去总是没什么主意,面对两个以上的选项就会急昏了头乱来。总要找个人替她支招儿。他说的,她也能听进去。虽然有时候他的意见很不靠谱。她也愿意去试试。 可就是,那么早的上天堂,就没问过她的亚宁哥什么意见。偏偏还撇下个怪死心眼的未婚夫叶崇磬,到如今还时常做睹物思人的买卖,让人实在是看不下眼去…… 他把烟盒拿在手里端详了半天。心说,这叶崇磬可是有进步了。 他转头看见叶崇磬在替毛球盖上毯子,推门进去问:“带回去?” 叶崇磬说:“明早再送来。留它自己在这儿,恐怕麻烦。” 董亚宁拍了毛球屁股一下,说:“小奶狗,性子倒真烈。” 叶崇磬抱着毛球上了董亚宁的车,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旺财依旧在后排座上,叶崇磬从后视镜里看看稳如泰山的旺财,又看看缩在他怀里的毛球,皱眉说:“什么时候能跟旺财这么懂事?” 他语气像对着一个因为淘气摔折了胳膊腿儿的小孩,听的董亚宁笑起来。整晚的不快这会儿消散了很多。不知不觉的,车子在半夜两点多的公路上飞了起来,几次路过监控镜头,都惹的探头如闪电般亮起来。可越是闪的紧迫,他越是开得快。 叶崇磬忍无可忍的时候,开口阻止他,“你慢点儿!”就像之前董亚宁对他不客气的语调,叶崇磬这回也不客气了。 董亚宁终于慢了些的时候,也快到了家。 “你自己开着开着速度也失控,还说我。”董亚宁说。偶尔一起飙下车,叶崇磬毫不含糊。只是他在自己开快车时毫无惧色,却不乐意看人家开的快。就听过他有一回说粟茂茂开快车,把茂茂说的一愣一愣的。想到这儿,亚宁的车速才真的降下来。不一会儿,停在了家门口。 叶崇磬抱着毛球下车,还不放过亚宁:“万一出点儿什么事呢?”他不愿意想。 “知道了,叶婆婆。”董亚宁锁了车。见叶崇磬认了真,他说了这句,也不能太过分的继续开玩笑。他帮叶崇磬进去把毛球安顿好,就带着他的旺财回了家。 叶崇磬轻手轻脚的走在好几日没回的家里,四下里查看着。除了被毛球糟践的成了碎片撒的到处是的鞋子,没什么变化。依旧在半夜里安静的只能听到他自己的呼吸声。 烟盒火柴董亚宁出门的时候放在了门边的台子上。 他拿起来,走进了影音室。 空荡荡的,影音室只在中央放了一张双人沙发,他看了一会儿,随手关好了门。回到卧室的时候,毛球睁眼看了看他,又继续睡觉。他拉开一个抽屉,将烟盒放了进去。 天已经蒙蒙亮。 **************** 郗屹湘清早出门,照旧顶着一对黑眼圈。她抓了一副平光镜戴上,被早起的父亲看见,笑微微的说她的模样,让他想起新近最红的那个小女孩儿,叫什么来着,对,叫小葡萄。她虽然不知道小葡萄是谁,但是见父亲心情很好,她的心情也很好。进了设计室开始工作的时候,完全忘了自己其实只睡了不到四个小时。 她小心的往礼服上钉缀着翡翠叶片,一钉就是两个小时,直到冯程程叫她上去准备开会。 程程将昨晚51woo发布会的资料都给她整理好了放在桌案上,提醒她:“有几家媒体会采访你,要怎么说我都给你写好了。” 屹湘竖了下拇指给程程。细一看,竟然给每家媒体的措辞都不一样,虽然主题是一致的。她整理着资料,有一份是五月时装周的宣传海报样稿,用的模特是滕洛尔。她看到微微皱了下眉。抬眼看冯程程。 “公司网页上已经贴出去一组。” 屹湘隐隐觉得不妥。这组海报拍的不错,滕洛尔在几位名模中毫不逊色,但是,经过昨晚,她原本准备拍板用滕洛尔的心意,有些动摇。事情还没定,海报竟然已在网路上挂出去了……她问:“这是谁的意思?” 第207页 外面桌上电话在响,程程先跑出去接电话,她握着听筒对着门内说:“vanessa,董亚宁先生办公室来电,接入嘛?” 屹湘对她打了个接入的手势。 电话一进来,她等了片刻才拿起听筒来。 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十四) 屹湘等来电话那端的人开口,时间正好是八点五十分。在这个不知道算公事时间还是私人时间的刻度,尤其对象是董亚宁,她有预感这个电话的内容不会愉快。 她等着董亚宁先开口。 董亚宁开门见山的说:“我得到消息,滕洛尔正在为你们公司工作。” 屹湘让冯程程关上办公室的门。她转了下座椅,对着窗外,说:“是。” “撤掉她。若有损失,我补给你。”董亚宁说。 “董先生,你越界了。”屹湘并不意外他态度如此的生硬,甚至是嚣张的提到滕洛尔,“这是我们公司的事情。” 董亚宁没回应。 屹湘看着外面。也就是不久前,滕洛尔顶着清晨的寒凉在庭院里认真拍摄。她都看到。 “董先生,你是我们最重要的客户之一。我们彼此间可以说是合作愉快。当然希望您对公司有关方面提出建设性意见。至于说用什么人做模特,就不麻烦你了,我公司一定是有自己的考虑的。”她说着便要挂电话。 “等等。”董亚宁说。 屹湘停了下,问:“我话已经说的很明白,董先生还有什么指教?” “照说我可以跟jose讲。我跟你说,是希望你明白,这个事情我不想闹大。”董亚宁慢慢的说。 “就算是jose,她也要客观。滕洛尔跟你有什么私人恩怨,我们管不着。用不用她,自然有我们的考量标准。如果我找不到更合适的人,用她还就用定了。”屹湘心头火起,压着。耐着性子说。 “我劝你还是不要。” 屹湘静默片刻,说:“董先生,你一而再的为难一个小姑娘,是不是太过分了?” 她分明听到董亚宁在那头冷笑,这一声冷笑让她反而沉住了气。静默的电话两端,两人对峙片刻。 “以你的能力,让她从这个国家滚出去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屹湘冷淡的说。她分明听到他让滕洛尔走的。眼下不光是让人走,也是不给人留路子了。 “你也知道。” “当然知道。但你用不用做的这么绝?” “我做的绝?”董亚宁说完这句话,竟笑出来。那笑声冷冷的。屹湘看着窗外阴阴的天空,董亚宁那冷笑的模样就在眼前似的,活生生的。她听到他说:“对,我还真就得做的绝一点儿。我不做绝了,有人就不让我安生。我不安生,谁也别想安生。”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董先生,这不是给你的西装短一分还是长一分的问题,这事关于一个人。你在别处封杀她,尽管去做;我这里,用不用她,决定权在我。”屹湘决定不再跟董亚宁继续说下去。她直接放了听筒。 冯程程在外面敲了敲玻璃窗,示意她到时间了。 她没时间回想电话里董亚宁的那恶言恶语里究竟的含义了。她只觉得有股子气在身体里乱窜,让她烦恼。她这就往外走,迅速的进了会议室。 josephina已经在里面坐下了,看到屹湘,她说了声“早”。 会议开始进行的很顺利。josephina今天听的多说的少,屹湘虽然仔细,眼下各个环节都进展的不错,并没有太多要讨论修正之处。直到选定新一轮代言模特这里,大家产生了重大分歧。 屹湘和josephina起先都没有发表意见,听着与会的设计师们七嘴八舌的争论三个候选模特的优劣,最后争议的焦点就落在了滕洛尔身上。屹湘听着听着,看了眼josephina——她正垂着眼帘,盯住面前的平板电脑,画面,就是不断在轮转的三位候选模特硬照……屹湘瞧着josephina的表情,若有所思。 两派也争论不出究竟。主张用滕洛尔的安德烈坚持认为滕洛尔符合他的设计理念,另一派则认为启用滕洛尔会冒很大的风险。 屹湘分析着,后者的意见逐渐占了上风。 安德烈红着脸,看屹湘,请求她的支援。 屹湘看了眼josephina,josephina请她先说。屹湘就说:“滕洛尔不是lw传统上特别爱用的模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经验。但就五月时装周发布会的主题来说,滕洛尔是适合的。我的意见,是可以用她。暂时先考虑让她担任辅助角色。毕竟启用新人,尤其还是这么重要的发布会,不可莽撞。” 她说完了,会议室里安静了片刻。安德烈也沉默了。 屹湘的目光从这环节讨论开始就甚少发表意见的广告部总监身上,温和的问:“jerry,你的意见呢?” 第208页 “是这样的。”jerry倒先看了看josephina,才说:“滕洛尔,是个全新的面孔。从大家的争议上,也能预测出市场反应,应该不会很平淡。不过我想,我们要的就是这种争议和不平淡。” “那就这么定了吧。”josephina说。 决定就这么做出了。 josephina随后宣布散会,第一个走出了会议室。屹湘收拾东西的时候,看到手上的缩版海报,翻着。 “放心吧,我相信我的眼光。这个模特,有前途。” 屹湘抬头,会议室里只剩下她和jerry了。她微笑着问:“我说,提前用了她的海报做宣传,是不是你测试市场反应的手段?” “这是正常的方法嘛。我看了资料之后,就觉得这个新人的表现让我印象深刻。”jerry微笑着说,“知道她最吸引人的地方在哪儿嘛?” “哪儿?”屹湘问。 “看她的眼睛,眼睛里毫无惧色。换句话说,这孩子看上去,没有什么害怕的。很特别。”jerry说完先走了。 屹湘想了想。没有什么害怕的?还是有的。 她站了一会儿才往回走。虽然是有了决定,但她心情并没有放轻松。照董亚宁的脾气,既然他说到了,总是要做到的。她觉得头疼。 想不出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她打心眼儿里不愿意跟董亚宁正面交锋。可偏偏避无可避。就算她不找事,事都找上门来。 但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渐渐的,她放松了警惕。 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十五) 泡在设计室里,越接近发布的日子,她过的越天昏地暗。期间崇碧陪着两位姑妈来店里定制礼服,她都只是匆匆的见了一面。崇碧体谅她忙碌,一早帮着她说话,催她快些去做事,说不需要她从头陪同到尾。 她如今真喜欢崇碧的体贴。说话的时候她自然的叫崇碧“嫂子”,向来大方的崇碧脸红了半天……这一来又格外让她觉得开心些。是除了工作之外,比较开心的时刻。 崇碧说潇潇已经回来了,但是忙着呢,还没有回家,只是说湘湘的发布会他会来的。 屹湘笑。开玩笑说还好潇潇没娶了媳妇忘了妹子。 叶家两位姑姑待她也很好,并不跟她过于客气。说好了发布会那天她们俩也是要早早的要到场的。而且要穿着先前她给设计的礼服捧场。 她正赶着去玉石工场拿最后一批翡翠,跟叶家姑姑们道了别先离开。还在途中的时候,接到秦先生打来的电话,得知她已经在来的路上,秦先生就说一会儿到了再说。 屹湘没听出秦先生语气里的紧张和气恼,所以到达的时候她还是心情很好,待秦先生把手里的那最后一盒子翡翠给她,她简直如兜头被浇了一盆凉水似的。 “正在包装的时候,也是我特别不小心,我真该再慢一点儿,就这么哗啦一下子,全碎了。”秦先生脸都红了。 这一盒翡翠偏偏做成的是弯弯细细的长条,况且翡翠本来就脆,最经不起的就是这一跌。 屹湘看着那碎片,用手小心的拿起来看,撮在手心里,几近透明的色泽,眼泪似的凝着,心真是一寸一寸的在发凉……她握了手,看向不断的在自责的秦先生那红红的脸,那样子,明显是上火之后血压都升高了的。她是知道的,以前惹了父亲生气,父亲就有这毛病。 她笑了。 “秦叔,咱能别这样嘛?瞧您吓的,我还没说让您赔钱呢。”屹湘手一侧,手心里的碎片落进盒子里。 看她一笑,秦先生愣了一下,仰了会儿脸,那花白的眉毛胡子都在抖似的,又看着她,说:“你这丫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逗我!” “我不是逗您。真没那么严重。”屹湘笑嘻嘻的说。 秦先生看着她平光镜后黑黑的眼圈,按着自己的太阳穴,说:“真像是一辈子遛鹰,没料着到了儿让鹰叨了眼。说出去,我秦某人简直没脸见人。你还要宽慰我,我要怎么对得起你的托付呢?” “秦叔,不说这个,咱来想想,能怎么补救。”屹湘笑着,“我跟您说,更险的时候我也遇到过,就上个月我们公司还出了件更糟糕的事儿,不也解决的很好?” 秦先生仍揉按着太阳穴。老花镜滑下来,挂在汗珠子直冒的鼻尖儿上。屹湘掏了手帕给他,他接过来按了一下,说:“我从小儿跟我祖父、父亲混这行。琉璃厂泡大的,将近六十年了,这样的事儿,到今天才是第二回。” 屹湘很有兴趣的问:“上回是啥事儿?” 秦先生瞪了她一眼。 “说来听听。”屹湘脑子里其实在狂转,但脸上还是平静的微笑着。 “早前我爷爷就是开古董店的。家训都跟这买卖有关系,从来过手什么东西都轻拿轻放。手不干燥碰什么都不行。” 第209页 “这倒是,我这行也得这样。”屹湘忍不住插话。 秦先生停了下,才说:“就那年,那时候收藏还没火,常能捡着漏儿。有人跟我父亲说,要卖一对梅瓶。我父亲听了听,觉得值当的跑一趟。当时他病重,就让我跟着中间人去了天津卫。” 屹湘拿着秦先生桌上的紫砂壶给他倒了杯温温的茶。自己也倒一杯。她口干舌燥。倒的时候没注意看茶汤,喝到口里辨出来是“墨宝”。 “到物主家里,那对梅瓶就随便放他们家五斗橱上,真没当好东西啊。我瞅着就觉得那东西差不离儿,可也是年轻,急躁,忘了跟物主说,您搁下我再拿,就手递手的去接了,结果呢?” “摔碎了?”杯沿儿靠在唇边,屹湘几乎听到了回音。 “摔碎了!”秦先生两手一摊,“一对难得的元末的青花釉里红梅瓶,就给我生生的拆了对儿。我当时差点儿没疼晕过去!还得死撑着跟人谈价钱,就算是一个,也是好东西啊。待我拿回来那碎片子跟孤瓶,差点儿又没把我父亲给气晕过去。老爷子让我把那碎片和孤瓶都搁着,当个教训。” “那现在还在吗?”屹湘问。 “在,是我那间小博物馆里瓷器馆的头一件展品。我每次进去都能看见——可你瞧,教训明明就是总摆在那儿,错儿还是照犯!” 屹湘把茶杯放下。 “得想辙!”秦先生看着那一盒子碎片。零零碎碎的,心疼的好像自己的心也被摔成了这样。 “是得想辙。”屹湘指尖点着下巴上的那颗蓝痣,柔柔的说。 “现加工这样的恐怕来不及了,况且这种水色的,一时也难弄来。”秦先生说着,“不成咱就一块一块的开石。我这儿若是没有,出去找也行。” 屹湘看着这位极认真的半大老头儿着急的模样,又扒拉了一下碎片子,还是能找出一点儿可用的来,就是,不够。她想了想,说:“咱只好换一色了……样式也得改改,不能要这种。我看……也许翠色能好找一些?也得合适……我得修改一下那件……” “你等等。”秦先生停下来,往里面库房走。 屹湘心里盘算着。 着急,眼下是最急不得。她得沉住气。 电话忽然响,她一看,是芳菲。 芳菲在那头问:“湘湘,你在哪儿呢?” 屹湘听出她嗓音很沙哑,问:“怎么了?我在潘家园这儿……一时半会儿我还回不去,有点儿事情耽搁在这儿了。有什么话你直说。” 芳菲是停了一会儿,才说:“那你告诉我地儿。我过来见你。有些话我得当面和你说。电话里说不方便。” 屹湘就告诉了她地点。 秦先生捧着一块石头出来,她刚好挂断电话。抬眼一看,认出来正是叶崇磬的那块“蟒上开花”,她有些疑惑的看着秦先生,问:“您这是……” “跌碎了东西,我给你打完电话就跟小叶说了,他说他存在我这儿的石头要是合用你尽管用,我跟他形容的那水色,他说他想一下办法,但是,眼下他在外面呢……你要是决定用翠色,他这块最方便。我就跟他说不用再费事了。”秦先生看着屹湘。 屹湘摸了一下这块沉甸甸、乌沉沉的石头。凉凉的,表面还有些粗糙。不知为何,她想起了叶崇磬那深潭一样的眸子。 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十六) 她说:“好。” 事到如今,她不如一事不烦二主了。 秦先生还是看着她,意思是等她决定下面该怎么做。他这会儿着急,见屹湘沉着,倒颇有些纳罕。那日见这丫头挑选石头,也看的出来她是个急性子,做事靠直觉应比靠判断多。眼下这模样,却显出点儿大将之风。他心里不免赞一句。到底是名门之后。 屹湘说:“秦叔,借您贵宝地一用。我得节省时间,恐怕要借您这儿工作了。” “尽管用。我现在就怕耽误你的事儿。”秦先生拿手帕不断的擦汗。 屹湘笑嘻嘻的,说:“您放心耽误不了。就是您也别这么紧张。瞧您这一紧张,我发慌。我发慌可真耽误了啊。” 秦先生叹了口气,坐在一边,听着屹湘在电话里指挥若定,要谁谁谁准备好车子,要谁谁谁找保安系统负责人修改程序,要谁谁谁带上她那件没完成的礼服,要谁谁谁带着人来这里……他喝了口茶,凉了的。 夜幕渐渐降临,秦先生开了灯。 屹湘此时觉得肚子饿了,她故意吧唧一下嘴,说:“秦叔,饭。” 秦先生喝了这半晌茶水,也觉得腹中空空,他让助手去叫了外卖。屹湘听到秦先生要的东西,就知道虽然眼下两人都极力掩饰着心急如焚尽量表现的正常还是未免有些不自然,但是铁定晚上有一顿好吃的。她决定无论如何这一顿一定要好好儿的吃。 第210页 吃饭的时候工场里的师傅们跟他们一起。屹湘主动要求的。席间她还以茶代酒敬了各位一杯,笑着说这两天还得辛苦师傅们加班赶工这顿酒欠着,改日一定请大家喝个痛快。 有师傅就说郗总监看起来就是能喝点儿酒的女中豪杰。 她笑笑说,戒了很久了。要再捡起来这武艺,人类可就阻止不了我了。 满桌子的人都笑了,气氛很轻松。 秦先生有点儿意外屹湘这么随和,但看她随意的跟师傅们坐到一起聊着天,虽然话不多,但句句都让人觉得熨帖。他听着,且放下心里的惴惴不安,欣赏着这个小女子——总觉得她一时有一时的美,像切割的极佳的钻石,每一个切面都有璀璨的光芒。 他们吃完饭,屹湘那边的人也还没有到。 秦先生跟屹湘边等,边在工场里闲逛。屹湘对这些石头很有兴趣,问问这,问问那。 今夜是满月。月光清亮,跟灯光交错在一处,光影弥漫。走在石头中间,心是恁的安宁。屹湘抬头看看明媚的月,有点儿出神。 “丫头,你是不是一直想问我什么事情?”秦先生点着烟斗。一说话,喷香的烟从嘴巴里冒出来。 屹湘笑了笑,说:“瞒不过您的眼。”她低了头。 秦先生以为她必是又像前几次那样,把想要说的话忍了回去。不料她抬手探进齐着下巴颏儿的毛衫领子,拈出一条银色的细链子来,在链子的底端,是一枚玉坠子。拎在她面前,几乎与月光同色。 “秦叔,您看看这坠子。”屹湘说。 秦先生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此时再看屹湘,她的目光也与月光同色了似的。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一同回到室内。屹湘把玉坠子放在秦先生拿出来的一个托盘里。秦先生将托盘挪近了他的台灯。 他拿着放大镜看玉坠子,屹湘研究那个粉彩瓷瓶改制成的台灯。 “真好看。”两个人异口同声的。 秦先生问屹湘:“这玉有些历史了吧?” “我只知道从记事起就戴着的。”屹湘手指触到那凉凉的玉坠子,她抬眼看着秦先生,“您看得出来吧,这坠子,应该是一对的。” “要是我没猜错,你这枚,是竹与梅,另一枚,应是兰与菊。”秦先生拿着坠子,对了光看。晶莹透亮的,煞是好看。他啧啧出声,“越是这种小物件儿,越是考验雕工——你看这竹叶的脉络、梅花的细蕊……” “招灰。”屹湘吸了下鼻子。秦先生对着玉坠子两眼发光,情绪显然好多了。她又吸了下鼻子,问:“那……秦叔,能不能帮我留意,那另外的一半?” 这句话问的小心翼翼。真像是下了多么大的决心。 “这些小东西我倒是见过些。有点儿年头、有点儿讲究的收藏,还有有点儿身份的藏家,我大约的能知道谁手里有什么东西。这样子的,还真没见过。”秦先生摇摇头,“咱们常说地大物博,说到这些古玩,才真真儿的是这样。也许多少年前就流落了到另一个人手里呢?人家也像你当成个爱物儿,轻易不会流通,所以它并不见得会冒出来;又也许是等它冒出来,你都不想要了呢?” 屹湘听的有点儿出神。 秦先生把玉坠子放稳了,继续说:“你就比如说我这个瓷瓶子台灯,稍微懂点儿行的人就觉得怎么能把这么贵重的东西当日用品?这得供起来不是?可是我偏不这么想。再贵重的东西,若是能用得上,那才是真的好。就比如你这玉,你戴着,心里安稳,它对你就是好东西。其他的,都是缘分。得,我说多了。日后,我会帮你留心。”秦先生微笑着。 屹湘拿起玉坠子。细心的戴上。 “这个,若是找着种水色都相近的,配上一个也不难。问题是仿的再真,终究不是原配。”秦先生说。 “我明白。所以不存那想法。”屹湘把玉塞回领子里。玉凉丝丝的,从身上渗到心里去。 秦先生又装了一袋烟,看着她那表情,说:“人哪,不定什么事情上看不开。我瞧着你和小叶也都是潇潇洒洒的人,也都有些固执。” 他提到叶崇磬,屹湘沉默。 就听着外面远远的有人叫郗总监,有人找。屹湘出来一看,是冯程程带着人到了。秦先生也出来,指挥着人往他那间屋子里搬东西,说这间屋子就归你们了。 屹湘等人把东西都搬进去,单独跟冯程程说了会儿话。她已经跟josephina讲过了这意外中的意外事件。程程说josephina也赶回了公司坐镇。屹湘刚觉得心安,程程说:“jose今天情绪很不好。” 屹湘站在大门口,挥手让人都上了车。听程程低声这么讲到,她点头,拍拍程程,让她也上车,告诉她有事情及时联络。 第211页 “大老板已经到了。”程程最后说。 这里乱成一团,屹湘都忘了汪陶生今天到。她再点头表示知道了。 路口拐进来一辆跑车,屹湘看到,让程程上了车。她对着那跑车挥了挥手。两辆车子交错着过去,跑车开过了一点儿、迅速的调转方向开回来,才停在她面前。她略弯了一下腰,对着芳菲打了个招呼。 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十七) 芳菲这车子停的很猛。她也看出来了。直觉今天芳菲来势汹汹。果不其然芳菲接下来恶狠狠的开车门的动作就泄了她的底——她猛的一下推开车门,说:“湘湘,你上来。” 屹湘丝毫没有犹豫,抬脚上了车,问:“什么事找我这么急?” 芳菲开了车顶灯。 屹湘看清芳菲的脸,几乎是同时的,觉得脑子里轻微的“嗡”了一下。那声音,就像空竹抖上了天。 芳菲见屹湘站在大门口,她瞟了一眼门里,说:“我知道你这些日子很忙,本来不应该这样。可我思来想去,还是来找你了。” 屹湘沉默。 芳菲说:“我们家的事情,你该了解一些。”她没看屹湘。 屹湘听着她那比电话里还要沙哑的嗓音,心里一沉。 “你离开了很久,最近几年的一些事儿,你未必明白。”芳菲伸手从储物盒里拿了一盒薄荷膏,揉了一点儿在眉心和太阳穴处。车子里只一会儿就弥漫了薄荷那清爽的味道。而这一会儿的工夫,两人谁都没说话。 屹湘手心有些出汗。攥的太紧了。 “滕洛尔?”她问。手一松开,刚刚攒着的那点儿血一下冲到指尖,指尖都突突的跳了。 “对。”芳菲干脆的回答,“我也是刚知道。要不是家里闹的实在不像样,我受不了那份儿乱才问清楚又出了什么事儿,也还糊里糊涂的呢。我以为我爸妈去了上海住,这里可消停些了,没想到。” 屹湘看她。 “我爸这两天过来有活动。就是这两天。我爸扇了我哥两回耳光。”芳菲说到这儿,停了一下。“我哥都这岁数了,还被我爸揍。看的我心寒。” 心寒……屹湘又攥紧了手。 芳菲冷笑了一下,说:“我不知道他怎么现在几乎都不愿顾及我妈的脸面了。以前我哥怎么做,只要不太过分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就骂我哥,骂他不择手段的逼那边——不择手段吗?我不觉得。她胆子大的,什么人都敢招惹,我哥收拾她一下怎么了?” “芳菲……”屹湘想起滕洛尔的脸。 “我说,你听。你别发表意见。这事儿是家务事,你发表意见既不合情也不合理,何况你也不知道能说什么。”芳菲有些烦躁的说。非常的专断。非常的,董亚宁。屹湘知道她在气头上不让她说完了没有自己置喙的余地。 “知道她存在那年我多大?不是十七就是十八。我从那时候起,就觉得这个世上没什么男人可以全心全意的去信任了,既然我自己的亲爹都那样——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理由,那理由就算是苦衷,他也绝对不应该。我妈有什么对不起他的?” 屹湘听着。 这些话……她转头看着车窗外面。 “其实我不在乎她怎么个存在方式。我看得开。想明白了也不过那么回事。谁家没点儿见不得人的脏事儿?我家的就比别人家埋汰多少?都五十步笑百步。我哥看不开,他护我妈、护这个家护的死死的。回回都挨骂,转过头来还是那样。以前我爸发了狠,他也能让三分。这次他榆木脑袋糟烂了吧?死咬着就是不肯让步。不知道他把那谁怎么处理的,反正我爸的人找不到。他还跟我爸撂狠话,说逼急了他真让她消失。他看明白了我爸顾及两边老人,还不会撕破脸;我爸也看明白了他这回是混不吝了——父子俩较劲较的也够久了,就是这么激烈,关起门来吵的天翻地覆,谁也没料到。” 屹湘仍看着外面。 芳菲的叙述像是一团又一团扑面而来的雾气,湿润而冷冽。就像他跟她说的,他不安生、谁也别想安生……她觉得冷。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像是很苦,又掺着酸。 “我妈始终没发话。她也从来不跟我们说什么。我爸现在常挑剔她这里不是那里不是,最恨她天南地北的飞,她也一笑置之。你可以说她有气量,可哪个女人tmd愿意有这样的气量?!现在我和哥都纵容她。给她钱花,陪她玩儿,她要怎样我们都尽量满足。湘湘,我们家眼下就这乱象。”芳菲语速慢下来。一阵急雨过后,缓了下来似的。她喘了两口气。胸口闷的还是很厉害。 “我都说出来了,湘湘,你能不能……”芳菲停了下来。 第212页 “芳菲,我不能说,如果你提前跟我讲,我就完全排除她入选的可能性。但是这个决定已经做出,跟滕洛尔的合约也已经草签了。何况一个有潜质的、符合我要求的模特也真难找。”屹湘说。对着芳菲,她说这话,比对着董亚宁要艰难的多。 芳菲看了她一会儿,才说:“我了解你的脾气。也料到你会这么说。” “我知道你很难客观。换了我也一样。就事论事,这确实对滕洛尔不太公平。而且,这也不是长久解决问题的办法。芳菲,这是个人,藏不了一辈子。” “不公平?她的存在对我们来说本身就是不公平的。” 屹湘不说话了。是的,她不是芳菲。她不能体会那种痛苦。 她应该记得的,他因为这个,难过时候的样子。 “我来找你,是抱希望你能再考虑下。湘湘,让你卷进来这桩家事,很难堪,我知道。我实在是想到我得这样来跟你解释。” 屹湘沉默。 芳菲没想到。她呢?是没想到吗?还是那些细微的信号,其实她接收到了,却特意回避了?她摇了下头。 “湘湘,我始终没把你当外人。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我相信你,跟相信我哥一样。我来跟你说,是信你任何时候,对我们,都没安着坏心。但是,我还是怕你和我哥置气……” “芳菲,”屹湘打断她,“芳菲,我不知道董亚宁是怎么跟你说的,但这事儿我没跟他置气。我以后,也不会跟他置气。” “真没有?” “真没有。”屹湘平静的说。 芳菲说:“你没有,他有。” “他也不会。你误会了。” “好,我误会。可跟你扯上一点儿关系的事,他从来都是装死。我问他,他有没有跟你说,他也死不开口。我猜到他那狗脾气,肯定跟你发过狠了。而且以他那种什么事都宁可自己扛着的性格,我百分之百的肯定他跟你不但没好话,也断然不会把话说清楚。我没说错吧,湘湘?” 屹湘没否认,也没承认,她只是看着芳菲。 芳菲不知怎的就在她的注视中,慢慢的,真的有些泄气了。 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十八) 她来的时候一肚子热火,说了这半天,身上甚至觉得冷了。车子里的空调风很猛,热乎乎的,她应该是觉得暖和,但是没有。 芳菲看屹湘,她觉得此刻屹湘也是冷的。这是她还能信的湘湘,但大概真的不是以前那个湘湘了。对的,她叫郗屹湘……她眼里有些泪意。但忍了。于是挥了下手,说:“我不难为你了。你下车吧。” 她说到这里,对面开来的车子,灯光恰好照过来,两个人脸上同时被灯光照的惨白,彼此都将对方的表情看的清清楚楚……那车灯熄了。 芳菲刚刚被那惨白给耀的眼前花了似的,好一会儿,才辨分明对面车上下来的人。 是叶崇磬。 她脑子一时有点儿转不过弯来,只看着。 屹湘并没有就下车。车里两个人的气氛僵了,让她觉得难受。可她不愿意违心的说她做不到的话。对像是芳菲这样的朋友。如果不那样说,接下来,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也许不说是最好的。 车窗被敲响。 芳菲看屹湘一眼,降下车窗,就听叶崇磬问:“我瞅着就是你的车,你怎么过来了?”她微笑。看屹湘一眼,说:“兴你过来,就不兴我过来?我还没问你,你怎么在这儿呢?”笑吟吟的。 叶崇磬说:“我这不是知道屹湘在这儿救火,过来看看怎样了嘛?”他举起手里的两只环保袋,“我带了慰问品,一起下来吃一点儿?” 芳菲笑了笑,也似是在开玩笑似的说:“今儿就算了。我也得回家救火。” 叶崇磬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只笑道:“你倒是救什么火呀?对了,你哥这两天昼伏夜出?老见不着他,我找他还有事儿呢。” “这几天就别找他了,他见不了人呢。”芳菲发动了车子,看了屹湘一眼,笑道:“下车吧?我真该回了——对了,明儿晚上我会去捧场的。不过我们家另外两位你们公司的重量级客户,可就去不了了。” 屹湘见状,说了句:“回去小心开车。我们再联系。” 叶崇磬替屹湘开车门后,往旁边让了一下。 “好。”芳菲升上车窗来,透过玻璃看着站在一处的叶郗二人,挥了下手。 车子开出去,她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叶崇磬身前站着的那个娇小的身影…… …… 叶崇磬见屹湘站着的看到芳菲的车子走远了都不带转身的,默默的先上了台阶,转头叫了一声:“屹湘?” 屹湘这才跟着进了大门。刚刚芳菲车子里暖和,此时外面凉意袭来,她哆嗦了一下。 第213页 芳菲临走时那微笑的面孔、复杂的眼神,让她心沉沉的。 她鞋尖踢着地砖,想缓解一下这种压力。心里是明白的,这会儿她且不能把这件事摆在第一位。第一位的应该是发布会……是,发布会。芳菲淡淡的说到母兄不会来。 她想到这儿,踢地面的这一下就有点儿狠。 叶崇磬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正低着头,像在数步印。 叶崇磬走的快,她也走的快。竟像是比赛谁走的更快似的。忽然叶崇磬停了脚步,屹湘下意识的也跟着停了脚步——这时俩人已经快走到了屋门前,屹湘见叶崇磬一对大眼只管瞪着她,脱口问:“怎么了?” 问的愣愣的。 “你这是故意的欺负我脚伤刚好吧?”叶崇磬看她完全不在状态的模样。不由自主的想起来,在那间小古董店里,他叫醒的那个女孩子……迷迷糊糊的睁大眼睛对着她,毛毛的眼明明是在最没有神气的时候,还愣头愣脑的,却有种特别的魔力似的。 他心里荡了一下,问:“是不是?” 屹湘接着说:“你自己走那么快!脚伤,了……了不起啊?”虽是这么说着,再走,脚步却慢了。 叶崇磬笑出来,点头,说:“对,没什么了不起。”他看她的表情,因为忘了他脚伤初愈而来的小小愧疚,好像化解了一下她的糟糕心情,脸色和缓多了。刚刚他下了车,看到她和芳菲在一起,两人的反应都很不自然。芳菲比她转变的要快,但也还是别扭的态度;她就更别说了。 屹湘倒不大在意叶崇磬正在想什么,她一路走着都只有自己心里的那一团乱麻。等到进了屋子,走进秦先生让给她的临时工作间,看到等着她的一堆活儿,才站住,敲了敲头顶。 叶崇磬没跟她走进去,见秦先生在外面的八仙桌上摆了围棋和茶具,正坐着烧水呢,炉子上红火火的火苗子舔着那老式的铜壶。秦先生对着他抬了抬下巴,说:“我办砸了事儿,累你的好石头了。” 叶崇磬坐下来。还没开口,就听秦先生又低声说:“小丫头人真不错。没埋汰我。还紧着安慰我呢。当我瞧不出她怕我吃心啊?啧啧。”他说完笑了下。有点儿得意。眨眨眼。 叶崇磬笑笑,没出声。 秦先生高声叫屹湘出来,说:“丫头啊,喝杯茶再去干活。” “好嘞。”屹湘答应着出来,略坐了坐,就真的只是喝了杯茶。三个人都没什么话。屹湘看看桌上的棋盘,问:“等下要杀一局?” “难得小叶过来。”秦先生表情促狭。 屹湘看叶崇磬。叶崇磬打进来,一句没有问她要怎么做、或者他要怎么帮忙。 她就说了句:“谢谢。” 有些语塞。暂时想不出更多该说的而且又能说的话。 叶崇磬摇了下头。 屹湘喝完了杯中的茶,说:“我马上算数画图,赶图出来……图出来了就请师傅们开工,我也好让人过来上手钉缀。”话音一落,门帘也跟着落,她人影子就晃进去了。 叶崇磬看着面前茶杯里的点点灯影,这才说:“我还以为她一定阵脚大乱。”他拿起旁边的白布来,擦棋盘一周。示意请秦先生抓子。 秦先生抓了子,微笑着说:“你想想嘛……她能差的了?” 叶崇磬并不答话。这一盘棋静静的下着,偶尔,他们俩说句话。 屋子里静的只能听到炉子上那铜壶里的水响。 都在等着里间的那个小女子的动静,可她就是很久、很久,没有一点点的声音。 第十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十九) 叶崇磬修长的手指抓着子儿,拿起来、放下去,指尖碰着凉凉的白玉棋子,似是不经意的,每隔一段时间,他都看一眼秦先生背后条案上的老座钟。 秦先生的烟斗磕了磕桌子,微笑道:“你这样下去,这盘棋,我可是赢定了。” 叶崇磬掂着手里的棋子儿,细看棋局,好一会儿,终于一子下去,安在西北角,说:“难说。” 秦先生笑笑,说:“一心二用,必然背腹受敌。居然还能让你救几步……好,我看你下面怎么办。” 叶崇磬被秦先生这样一说,一拱手表示歉意。接下来便集中了精神。 秦先生棋力不容小觑,叶崇磬平日里跟秦先生下棋也得是十分的用心。今天显然是分了神,此时再急起直追,已经有些乱了方寸。好在叶崇磬下棋一向是稳扎稳打,即便盘中出错,也有机会慢慢的收复失地,下到末盘,他心算一番,投子人数。 秦先生微笑着数子。 叶崇磬喝着茶,笑着看秦先生撮在手心里的那几颗子儿,再次笑着拱手,道:“失礼、失礼。” 第214页 秦先生笑出了声,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拿走那‘打眼货’?‘蟒上开花’她可是给你报销了。” 叶崇磬清理着棋盘,并不言语。 “什么打眼货?”门帘挑起一半,郗屹湘蓬着头出来。一头柔软的碎发被揪的乱七八糟的,平光镜搭在脑袋顶上,手里拎着一叠子图纸,开口就问。 叶崇磬一看,屹湘这副邋遢样子,连靴子都一只提上来、一只趿拉着,实在是不成体统。就见她摇晃着过来,抓了自己先前用的那个杯子喝水,图纸“啪”的一下摁在棋盘上。秦先生先拿了起来,戴上花镜看,又赶紧高声招呼工匠过来。 “我想过了,来不及弄成原来那样的了,就做成柳叶形状……我这就去跟师傅们说。”她又喝了一杯水,西间等着的工匠师傅们已经围拢过来,她放了茶杯,手里捏着的红色水笔,这时候在图纸上指指点点,一边讲解着一边做标记,最后分了一人一张给师傅们,拍拍手说:“拜托各位了!” 她说完了,毫无预兆的就给他们深深鞠了一躬。 叶崇磬看着她那乱蓬蓬的头发随着这一鞠躬更加的纷乱,想笑,又见她那认真的神色、绯红的脸颊,忍住了。等师傅们分别去忙,他这才想起来晚上过来时候带来的食物,问她:“饿不饿?” 屹湘正拿起电话来拨打,对他点点头,食盒打开的时候,她先伸手过去,抓了一块寿司塞嘴里,几乎是吞了下去,显然是饿坏了。 叶崇磬还没说你慢点儿别噎着,她已经转了身在说:“喂……程程,你让小李马上送他们过来吧……对,就现在……是,已经好了,我在这儿等……行的,没问题。” 叶崇磬递给秦先生筷子,秦先生就说:“不带这么厚此薄彼的啊,我坐这儿一晚上,也没见你关心我饿不饿。” 屹湘正好听到。 叶崇磬正背对着她,她看不到叶崇磬脸上此时是什么样的表情。 她先笑着说:“来,秦叔,这块儿厚的一定先给您。”她从叶崇磬手里抽了一双筷子过来,从食盒里夹了最大块的鲫鱼寿司。扁着蘸了下料,放到秦先生碟子里去,说:“您请,您请。” 秦先生皱着眉说:“我吃不来这种……要那样简单的。” 屹湘呵呵一笑,说:“这个好吃的。我上个月在日本,住的那家旅馆,管家就做的一手很棒的鲫鱼寿司。可惜遇到地震海啸,不然我大概会多住一阵子,好好儿尝尝……” “你当时在日本?”叶崇磬问。 “对,正好在仙台。”屹湘低头吃东西。 叶崇磬想了想,说:“亚宁当时也在。”屹湘正好含了一颗寿司在嘴里,嚼着,没有应声。叶崇磬也不是在问她问题,只是接着说:“你有没有受伤?”秦先生也停住,在等她的回答。 屹湘揉着自己乱蓬蓬的头发,指了指头顶,说:“砸了个大口子。不过没事了。” 她说的轻描淡写,好像不过是骑了一会自行车磕了碰了擦破油皮了。听的人只觉得暗暗心惊。她不想多说,又吃了两块寿司,叹了口气,说:“我在想,原先配合我的这件礼服,是有一条水色相近的翡翠项链的,礼服变动了,还得另找一条匹配的。仓促之间,让我哪儿寻去?” 叶崇磬说:“原来是这样。有秦先生在这儿,何必舍近求远?让秦先生贡献点儿私藏如何?” 屹湘看看秦先生。 秦先生又做了个他习惯性的动作,仰头,望着天棚的某一处,一会儿,指着叶崇磬说:“小叶啊小叶!”他也搁下筷子,摸了摸腰上的钥匙环,说,“跟我来吧。哎哟,这真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啧啧啧,合该着我就得做这贡献啊。” 屹湘转头对着叶崇磬,叶崇磬歪了下头,示意她跟着已经移动脚步的秦先生过去。 秦先生站在一个柜子前面,做出一副其实不太乐意的神气,又显得是故意这样的,看着叶郗二人,这让屹湘未免有了点儿好奇心。 叶崇磬则先打量了一下里面——这里屋已经被屹湘铺排满了,那件半成品被搭在模特身上,出现雏形。他对服饰这一套并没有太深的研究,看了一会儿,也不出声。这时候秦先生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个盒子来,方方的,放在案子上。 屹湘见他随手一开盒子,借着台灯的光,几乎是立刻的,一片碧莹莹的光闪了出来,她低低的“哦”了一声。 这是极美极美的一串翡翠项链。地地道道的老坑玻璃种。就这么看着,翠色盈目。 “工厂里的两个师傅打磨了十年,才出来这么一串子东西。原石有两吨重。精选了又精选,你可以看看,每一颗,大小都差不多,种、水、色没有明显差异。”秦先生微笑着说。眼睛里透着得意。 第215页 屹湘吃惊。 吃惊的倒不仅仅是不起眼的小盒子里竟然放着这么一串稀世珍宝。她前阵子才看到过一串相似的东西,比这个要差上一些,价码超过两个亿,她动过要租用的心思,最终还是放弃——可秦先生就这么搁在架子上? 叶崇磬笑道:“你现在知道为什么这老头会给你办砸了事儿了吧?” “知道了。”屹湘眼见着秦先生又仰头瞅天棚,简直不能不乐。就见秦先生拿起项链来,示意叶崇磬。 “来,给丫头戴上过过瘾。” “不用……”屹湘要拒绝。她也不敢乱动手,因为这俩男人的动作比她要快的多了,眨眼之间那项链已经交接,她怕碰了这东西。 她的樽领毛衫外穿了衬衫,拉了领子一下,说:“我还是不要戴了。” 脸上有些发热。心里有些发慌。因为知道是这样的,心就突突的跳。 叶崇磬顿了顿,转身走向模特那里,将项链挂上去,“怎么样?”他问。 “会很好看的。”屹湘说。 叶崇磬看了一会儿,听秦先生说:“丫头戴上会更好看。”他背对着他们,笑了下。 “就是太贵重了些。” “正好儿替我做了宣传。回头那些达官贵人看了你们的发布会,还不抢着来买啊?我只管漫天要价好了。” 叶崇磬把项链收了起来,交还给秦先生。 “我得走了。”他说。 秦先生就送到他屋外,只说自己要回去看着宝贝。 屹湘拿了外套送叶崇磬出去。 他想说不让她出来了,但是没说出口。 两人走在院中的时候,他看着地面上,银色的月光如水膜一般铺满了,踏上去,似要小心翼翼、而心跳则一点一点的急促起来、又缓慢下去……他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因为她的脚步就是这样踏着的。 风拂了面,带过来她身上特别的味道,有些醉人的香。 是的,这是醉人的香。在这春风也会沉醉的晚上,他知道自己心里生出的那颗嫩芽,苏醒了…… 屹湘被这暗暗的夜色、明明的月光包围着,只觉得深深浅浅的凉意,可脸上有些热,却不知是从何而来。 她默默的,心事重重的站住了。 叶崇磬已经下了一层台阶,回身见她还在那里,细细碎碎的发覆着额头……他想起那日阳光下她额角的深痕。 默默的,他抬手揉了一下她的额发。温柔而修长的手,停在那里,像是要熨去那伤。 屹湘,呆了。 第十一章 悬崖摇曳的花朵(一) 董芳菲一走进僻静的院落里,见上房灯黑着,便放慢了脚步。她刚刚喝了不少酒,本想回房间去休息,站在自己房门口,看到哥哥屋里的灯还亮着,她有点儿意外这时候哥哥在。不确定他是不是愿意人打扰,她轻手轻脚的走到廊子下,站了一会儿。 屋子里传出来“吱吱呀呀”的声响。有点儿像小提琴声,但比那要清亮细密许多。这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的,无端增加了她心里的烦乱。酒浪翻涌上来。 她门都没敲,一把推开了董亚宁的房门。 董亚宁正坐在房间里,收拾他的那几把胡琴。桌子上一字排开,很是壮观。董亚宁看了芳菲一眼,继续调着琴,问:“这是发哪门子邪火儿?” 芳菲拎了一把椅子过来,坐到哥哥对面,说:“董亚宁,你看着我。” 董亚宁没理她。 “你看着我,我有话说。”芳菲说着就来夺他的琴。 董亚宁身手极灵活,闪了一下,京胡被他高高举起。 “嘶!”牙缝里吸进去凉气,他瞪了妹妹一眼。 芳菲看他脸转过来,右半边腮上两组隐隐的紫色印子没重叠,看上去就更加的让人火冒三丈。她嘴巴里直冒出两句京骂。 董亚宁拿着琴弓敲到妹妹头上去,却只是轻轻的一下。琴弓粘了芳菲的发丝,反倒揪的有一丝微疼。他听芳菲又跟着来了一句,忍不住说:“你tm一个女孩子,嘴巴干净点儿会死啊?年纪又大,又粗鲁,又爱喝酒,谁还敢要你?” “董亚宁!”芳菲拖了一下椅子,吱吱嘎嘎的,靠近董亚宁一些。 “去后面陪妈妈去。要不然就回你房挺尸去。少在我眼前瞎晃。”董亚宁收了琴,站起来去拿烟。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不时的磕磕碰碰。这房他现在很少来住,倒堆了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在这儿。 董芳菲见他那瘦而精壮的身影在那边晃动,行动间是高抬脚轻落地、极有耐性的找着什么东西,她看着看着,竟然发了呆。本来要出口的话,说不出来了。 董亚宁终于在一堆宣纸下面抽出了半盒子雪茄,他心满意足的掂了掂,拿出一根来,点了烟。 第216页 “要不要喝点儿茶?”他问。转了半圈子,看看自己这里,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唯独吃的喝的却没有。他指尖蹭了蹭眉尾处,“我一会儿就走。你该歇着就去歇着。明儿早饭点儿我要是回不来,他们问,你就说我回我自个儿那儿去了。” “你送妈过来的?”芳菲从桌子上拿了那块松香,放在鼻端嗅了嗅。 “嗯。”董亚宁说。 “外公感冒了?”芳菲又问。松香在手里揉搓久了,渐渐的暖了起来。她身上慢慢开始发汗,手指尖都湿漉漉的。 “这几天他老人家要不说生病,咱还不都得躲着不见他啊。”董亚宁坐下来,吐了一口气。腿一架,单脚踩在了木凳上。看到芳菲拿着他的松香,他伸手过来要。芳菲一躲,闪开了,不给他。他瞪眼,说:“给我。”细长的眼睛里,闪闪烁烁的。 芳菲把松香抛给他。他伸手接住,皱皱眉。 “你晚上去哪儿喝的酒?”他问。这几日心情很差。他时常挂彩,脸上身上有点儿伤,怎么着也不丢人。就算是顶着脸上的红印子,人也只当他董亚宁风流惹祸,何况少有人敢当面问他的。但就是心情很差。 “你管我。”芳菲没好气的说。 董亚宁仰头靠在沙发上,无声的笑了。好半晌,他说:“有一个算一个。” “什么有一个算一个?”芳菲问。 董亚宁站起来拎一件外衣,嘴里叼着雪茄,抬手推了妹妹的脑袋一下,“滚去睡觉——这褃节儿上别招我。烦着呢。” “你到底把人给弄哪儿去了?”芳菲跟着站起来。 董亚宁闻到她身上的酒气,眉皱的紧,“董芳菲我警告你,你喝酒可是越来越厉害了啊。别长这酒后撒疯的坏毛病,要不然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芳菲听了,哈哈笑着,眉毛眼睛都抖动,“我酒后撒疯?疯的过你?你刚说的,有一个算一个,在咱家,这叫遗传。” 董亚宁听芳菲说这话,怎么听怎么觉得凉。倒是没反驳。只开了门要往外走,问:“你到底回不回屋子?” “哥。”芳菲双臂搭在哥哥肩膀上,一边推着他往外走,一边借力使力的跟着他的脚步,“哥……” 董亚宁听着芳菲难得的这么柔和的叫着他,而不是气哼哼的连名带姓喊他董亚宁,心里悠了半刻,转而甩开芳菲的手,问:“你又闯什么祸了?” 芳菲气结。 董亚宁总有这本事,在人家明明想要对他好点儿的时候,一句话、一个动作甚至一个眼神就能把人给噎回去,恨不得抽他一个大耳刮子。 这是她哥哥,她轻易也夸不出一个好字来。 都什么性情啊! “明晚lw的发布会,我跟湘湘说了,你和妈都不去。”芳菲说。 董亚宁站住了,看着芳菲。 芳菲立刻感觉到了哥哥身上那股子气息,冷冽而紧张。 “谁让你去找她的?”他问。小半截子雪茄噌的一下就扔了出去。 芳菲就算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也知道他快火冒三丈了。换了别人可能就怕了他的样子。她可不是别人。她是董亚宁的妹子,太熟悉他了。 “你要肯好好儿跟她说话,用得着我去现眼?”芳菲气息也不弱。 “董芳菲!”董亚宁恶狠狠的指着妹子,“你!” “你什么时候才能跟她好好儿说说话?”芳菲一把打掉哥哥的手。生铁似的一只手,打的她反而手疼。马上揉了揉。这一来,气势就弱了。还好她不是存心的要吵架占上风来着,接着叹了口气,问:“啊,董亚宁?” 董亚宁看了妹妹一会儿,才说:“如今,我和她,有什么可好好儿说的?” 第十一章 悬崖摇曳的花朵(二) “没有么?”芳菲问。她瞅着哥哥的脸。 “有吗?”董亚宁嘴角上现出一丝笑,这让他的表情似笑而非笑,显得有点儿怪异,他问:“再说,她是谁?我该认得吗?” “你这叫什么话。我跟你说正经的呢。”芳菲皱眉,满心烦躁。眼看着哥哥从刚刚那一点点子的失态又恢复了吊儿郎当毫不在意的模样,她只觉得说不出的急,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个着急法儿。她说着就扯了一下董亚宁的后衣襟。 “唷,你还会说正经的,这都新鲜。”董亚宁晃着,拂开妹妹的手,先走下了台阶,意思就是要出门去了。 芳菲略站一下,追上去,“哥!” “你今天怎么这么罗嗦?”董亚宁不耐烦的说。他看着芳菲,说:“还有,我要干什么、妈要干什么,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瞎安排了?” 芳菲被他的话噎住。一时气结,恨恨的猛然间一拳打过去,正捣在董亚宁的上腹部,又跟敲铁板上似的,震的她指关节发麻。 第217页 董亚宁纹丝不动的,说:“你少掺和这些破事儿。这两天你只管陪着妈就行。她要去,你陪着去;她不去,你也不准去。” 芳菲看着他,问:“哥,你老实跟我说。” 董亚宁摆了下手。 “你跟老妖婆那么熟,都不去找她直接打压,到底是为了什么?老妖婆也不傻。邬家本都能看着你的眼色行了事;老妖婆在这圈子里混这么久,人精儿似的,不会不察觉一点儿蛛丝马迹——这你是知道的吧?” 董亚宁沉默,任她说。 芳菲双手抱了臂,眯着眼睛看哥哥。 “你却拉的下你这张老脸来去难为湘湘,泼皮无赖似的半点儿都不像你说的什么不认识人家,你到底打什么主意?”芳菲问。 董亚宁揉着被芳菲捣了一拳的腹部。他吸口气,隔着衬衫,标准的巧克力排腹肌能摸到,排列分明。 “走了。”他说。 “董亚宁!”芳菲眼看着他就要走出垂花门,喊了一句:“你还甭臭拽,我告儿你,她要跟了别人,你丫可别后悔!董亚宁你听着了没?到时候装孙子都没治!” 安安静静的院落里,芳菲最后这句话说完了,声音似乎绕了好几圈,久久不去。 董亚宁人影已经不见了。 芳菲喊完了,胸口的郁闷好像消散了些似的,她深吸着夜里寒凉的空气,忍不住又“啊啊”了两声……此时她正站在前院的廊下,正房的灯忽然亮了起来,映亮了小半边院子。 芳菲心里咚咚跳了两下,刚要履着墙根儿溜走,就听里面有个苍老的声音在叫她“外面是菲菲嘛”? 她攥着拳头狠狠的挥了两下,有些懊恼的答应着“外公,是我”,就往正屋去了…… 董亚宁到这会儿还是站在垂花门外,听着里面芳菲那高跟鞋笃笃笃的敲着青砖地,脚步灵巧而迅速的走着,随后门吱呀开合,外公的咳嗽声清晰可闻……他脚步丈量着这块空地,月光真亮,他的影子很小,又浓重,跟着他的脚步移动。 好一会儿,他才发现自己的步子是有规律的在交叉踩着十字,无意识中,他踏出了秧歌步。他看着月光中自己那泛着淡淡清光的鞋尖,脚步是停了下来,发了会儿愣。耳边似乎是锣鼓喧嚣,大红大绿的彩绸飞舞着……他走出了家门口。 司机正在车子里打盹儿。他没上车。就慢慢的往前走着。外公这住处,门前街道上有两排古银杏树。每棵都合抱粗,有几处,大树长的散开了,需要围栏围起来。 他抬头看了看。还有些疏朗的树叶间,月光穿过来……深秋初冬的时节,这条街会有多美呢?那是难以想象的。金黄色的树叶或在树端如一团团金色的云彩、或铺在地上若金色的地毯,怎么看都是美的。 他正好走到了树下的围栏处,扶着矮矮的围栏,看着树干。 他手里捏着一团东西。是刚刚被芳菲抛来抛去的松香,揉搓着,电话响,他接。 陈月皓问他,明晚的lw发布会她受邀出席……他呢? 他平平的答:“再说。” 听得出来她问的有所期待,得到这样的回应并不能算是出乎她意料,今晚却好像很失望。但是也没多问。接下来却用很愉快的语气跟他说事儿,他懒懒的应着。她不大跟他讲那些圈子里的事儿,偏爱跟他说一些琐碎。明天穿什么衣服、今天吃什么菜、哪儿的蛋糕好吃、天气是多么的好……到哪儿都爱拍照,问过他有没有时间看才给他发一张过来看。又极少把自己拍在内,即便有,也只是一个侧影而已。时常讲要早早的退休,不然不规律的生活会衰老的快,反正钱也挣的够了……她实在是没大有什么企图心。 他静静的听着,不打断她说话。 陈月皓反而有些奇怪他今天耐烦。有好一会儿她不再说,他也不说。然后她问,你晚上没有别的安排? 大概是少有的,他电话里的背景干干净净,只有他的声音。 他说:“嗯。”捏着松香,送到鼻端。沾了汗,也掩不住清香。他忽然说:“你等等。”电话有插播,他换了频,听了一会儿,就说:“我这就过去看看。”顿了顿,挺别扭的语气,说了声:“谢了。”再换回去,她静静的等着呢,莫名的有点儿觉得抱歉,想说句什么,还是讲了“你早点儿休息。”也没等她回答,就挂了电话。 他拨电话叫司机开车过来,自己站在树下等着。手机屏还亮着,他举起来,照在树干上,那点光不够,树干上的沟壑也照不亮……车灯扫过来,将他的身影印在树干上,他更是也看不清楚了。 他迅速转身上了车,说:“去养和医院。” 第218页 第十一章 悬崖摇曳的花朵(三) 车子平稳启动,银杏树在渐渐退后,他看着。 有好久不曾仔细看过这条街上的老树了,都快忘了这是些多么美的树木。尤其是在深秋初冬的季节,美的,连西山的红枫都比不过似的…… 那时候集体活动,很多都是去爬山看枫叶。他老不屑一顾。大概也是年纪太轻,老觉得那种把大伙儿召集起来、到了目的地除了吃就是喝、乱不哄哄的一窝蜂似的上山、拍拍照留个念,然后浩浩荡荡下来的集体活动,是最让人难受的了。拘的慌。从小在渔村里野惯了的他,是最不习惯规规矩矩的集体活动的。 上课都不爱去上,何况其他? 他单肩背着里面可能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课本的书包在街上闲逛的时候,总能发现这座古老城市的美。时间久了,街面上的小混混他都熟了。靠打架打熟的。头一回挨打回来,一额头的伤,妈妈心疼的要死,气的想要安排人每天接送他上学。 他怎么肯。 外公大笑。后来说阿宁,打架,不怕,打不赢,也不怕。就是怕你打不赢之后输了胆色。 他什么也没有,也有点儿混不吝的胆色。就在家跟着警卫班的一个老战士练功夫。妈妈担心他这样下去迟早惹出事,父亲知道了告诫他学了功夫不可恃强凌弱,只有外公,对他父母的态度都不以为然。不过也不明说。只是让他知道,就算是闯祸,也有人给他兜着——他也没想去欺负别人,但是被欺负到眼前了,他总得还手吧?打下地盘来,他总得护着吧? 等到他上高中,他已经在街面上小有名气了。就是没人知道他这个单薄高瘦的家伙,到底是什么来路,只知道他挺仗义、很能打、下手狠而且总能逃脱惩罚。 老师们对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他的功课不坏。就是偏科严重。语文是最差的。可语文老师又极偏爱他。因为写了一手好字。 这样的学校生活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上课睡觉、下课跟一帮哥们儿神侃的日子,也还算行——如果,没有那么个跟他八字不合的丫头处处跟他作对的话。真是邪门儿了,他们竟然一路都是同班同学。就算是某种特殊点儿的原因吧,也不带总把他们几个安排一个班的呀! 初中毕业他以为这下可好了,再不用跟那个性别都还不明的古怪家伙整天在一处了,没想到高中看分班榜的时候,他们又分在了一处。就连后来文理分科,他这个可文可理放哪儿都行的主儿,闭着眼睛去了文科班,她理科成绩绝佳的,竟然也进了文科班——冤家路窄就是这么来的吧! 粟菁菁也还跟他们俩同班。看人家菁菁,人家早就出落的楚楚动人的像个柔婉的女孩子样儿了,她还是那副假小子德行。跟粟菁菁搭伴儿,一个班长一个团支书,真事儿似的组织个班委班子,拉他入伙当体育委员——打量他不明白事理呢?文科班男生本来就少。除了文弱书生就是他这种混子,要他那点儿在男生里的威信压场子呢。她呀,看着小事儿上傻乎乎的,大事儿不糊涂,算计的清着呢。他明白,也懒得揭穿她那点儿花招。 就是她还挺起劲的。也不服输。菁菁的口头禅是“算了吧”,她就是“不成”。什么事儿都得来个“成”,从个破黑板报比赛到学校的艺术节,事事儿没他们六班冒尖儿,她就不舒服——被关注强迫症啊!不愧是他们邱家的女儿,上进,真上进。 他跟潇潇凑一处偷着抽烟,就在潇潇他们学校后巷。那时候潇潇也是个惹事精。惹了街面上的人,虽然后来事儿被压下来了,也还是有些麻烦。他混久了,街面上的人条条线线的,他也能摸清路数,大不了多绕几个弯子,人家也就能知道他这个“少爷”的名号。那些日子多跟潇潇走两步,渐渐的那一篇儿也就帮他翻过去了。 俩人坐栏杆上胡天黑地的瞎说。什么都侃,包括女孩子。他忽然就问潇潇,说湘湘怎么回事儿呢,人家都生长发育,就她是静止的……他栏杆上晃着腿呢,冷不丁的潇潇一脚过来,他就翻下去了,灰头土脸的,人还没起来呢就听潇潇骂他瞎了……他一嘴土,还没吐干净沙呢就骂回去,说不带这么护短的,你倒是比较比较……潇潇问:跟谁比呢? 他坐在地上。 是啊跟谁比呢?他一时想不起来。就那么发了会儿愣,又吐一口唾沫说跟谁比都比不过。 潇潇反而笑了,说,算了吧,你们俩就是跟斗鸡似的,纯属八字不合惹的祸。你觉得她不像女孩子?我告诉你喜欢她的多了去了呢。湘湘那情书收的,一沓子一沓子的——我爸妈还专门开家庭会议,敲山震虎的说现阶段把精力放学习上,不要早恋……湘湘经不起爸妈吓唬,就把那些情书都交出来了。嘿哟,比我收的多多了。而且好多她都没拆开,我偷偷拆开来看看,有的写的真不错……对了,你认得一个叫傅晓光的吗? 第219页 认识。他说。 他们那所跟潇潇所在的重高齐名的学校,还有不认识傅晓光的,那就怪了。那是个女生们眼里品学兼优、风度翩翩的“隔壁班男生”。他就听过粟菁菁跟那几个叽叽喳喳的女生凑在一处老是傅晓光傅晓光的议论,傅晓光穿了白衬衫上学、傅晓光理发了都是新闻……他也喜欢那个假小子?匪夷所思。 嗯。潇潇说。情书写的一流。能拿来当范本呀。 你好学着写给你心里那个她呀?他又爬上栏杆,对着潇潇说。潇潇又冷不丁一脚过来,这回他躲过去了,身子倒挂在栏杆上,眼睛看到的整个世界都是反着的了,听着潇潇笑,脑子里倒是还有点儿想法,那就是——真是一人一道眼啊…… 隔不久他们就有个国庆节游行要参加。学校选的都是比较齐整的男生女生去。好几所中学的学生组成一个方阵。粟菁菁身体不太好,老师照顾她,说就不用去了。少了一个人补上,就让他上了。说起来就是很丢人的活动,几百个人,那方阵竟然是扭秧歌,到时候还得脸上涂两酡红胭脂……可怕。 他手里接过来那大红绫子的时候,鸡皮疙瘩简直掉了一地。 可人家邱湘湘同学,积极的呀,真积极。积极分母。 他后来觉得,她那么积极是有原因的。 第十一章 悬崖摇曳的花朵(四) 那阵子每天他们放学后不用上晚自习,校车送他们去集合另外几所学校的学生练方阵,在通勤车上,傅晓光就会站在她的身边,有时候那两个人说话,有时候不说……她说的时候,傅晓光就安静的听;她话痨,其实是她说的多——她也不知道,她跟傅晓光说话的时候,有多少人在看着呢,各种各样内涵的眼神……大概这样的过程车持续了有近一个月。女生们议论的话题急速从傅晓光的服装发型变成了傅晓光跟邱湘湘,偶尔男生们也会交换信息……他就想,假小子,怎么会有男生喜欢这么个假小子?还写一堆情书? 还是匪夷所思。 不过,斯文俊秀的男生喜欢野蛮女生,这大概是规律。并不难理解。就像他这种粗线条的,会觉得温柔可爱的长发女生好。但若是不怎么斯文俊秀的也喜欢了,那就有点儿吓人了。 大概就是那次游行方阵活动结束后,邱湘湘放学不跟粟菁菁一起了,也不下了课跟理科班的男生们打会儿篮球什么的了。改等着傅晓光一起搭公交车回家了……当然也不总是搭公交车,不搭公交车的时候,就从学校后门出去,压马路。 后门那条街相对僻静,那原本是他的地盘。这一来,他遇到他们俩的几率高的多了。第一次遇到的时候,她竟然眼神里有点儿惊慌。见他不动声色,她就镇定下来。待走过去了,她还回头,见他毫无反应,就更镇定了……傅晓光则要稳重的多。他们俩是认识的,倒是眼神交流之后,像大人样点点头过去的。似乎听到傅晓光问她什么,她怎么回答的他就没听到了。 爱说什么说什么,他忙着呢,没空理会这些。 他不理会吧,她还来劲了。有一天竟然在教室外面拦住他,那话里的意思,就是……算是求他保密的意思?怎么态度还那么不像求人呢? 他哼了一声,丢给她一句:“你谁呀?我认得你吗?” 简直是侮辱人嘛。当他什么人了! 可不断的有人跟他打听她。校内的有,校外的也有。以前都是跟他问粟菁菁的状况,问起邱湘湘的几乎没有。她好像一夜之间变成了从沙堆里扒拉出来的明珠似的。问的多了,他也烦。见了她,彼此更没什么好脸色。尤其他偶尔受人所托约她的时候,她脸上那冷淡拒绝的神气,骄傲的真……真以为自己是公主了啊?! 死活看不出来她哪儿值当的那么多人追。有人追就算了,还有人围追堵截,她又是直来直去的主儿,那傅晓光看起来更是一副清高的模样,真认真得罪了几个人。常听说有人要收拾下傅晓光,他没太往心里去。就是有一天,他跟人约了在后巷碰头去打桌球,刚出来就看到他俩被堵在那儿了。 天已经擦黑了,后巷又僻静,不然那帮人不会那么猖狂。他们分别的围堵了傅晓光跟湘湘。湘湘人瘦弱,但是脾气爆发出来,最是嘴上不饶人;那一刻明明是自己处于劣势的时候,她气势一点儿不弱……可是,越是这样,越是会挑起人的火儿来,她好像不明白这个道理。 很多年后他也知道,她就没有明白过这个道理。 但他是知道的。 不过他不着急,反而靠在墙上,看着。 后面有三三两两的学生出来,看到有人打架,有的站住了,有的改道了。 第220页 他就看着。 很奇怪的是平时他见了人打架总是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就热血沸腾,就好像瞬间被注射了大剂量的肾上腺素,那一刻却极为平静。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黑影里的幽灵,在隔岸观火…… 她忽然一声尖利的叫:“董亚宁你是不是男人啊,见死不救!” 他嗤的一声就笑了。 她毫发无伤呢,死什么死?大不了就是傅晓光吃了点儿亏。那帮人下手很有数,伤不到筋骨的。 但她那一嗓子,挺有效果的。打人的几个,几乎是同时停手,扭头看他。他也就摇摇晃晃、吊儿郎当的过去了。 他说哥儿几个,在我这儿劫人是不是得跟我商量下?嘴上还没说完呢,他已经动手了。动了手才知道,合着那几个人确实不是吃素的呀。被人围攻感觉不太好,他从来不喜欢;不过也从来不怕。就好像闻到血腥味的独狼,越危险的境地越令他兴奋。那一天一个人对付五六个,打的很痛快。到了儿让他们滚,丢给他们一句话:“这是我妹,要动她一根汗毛先问问我答不答应。” 他侧脸看她忙着照顾嘴角都流血的傅晓光,半晌没出声。傅晓光跟他道谢的时候,她才抬眼看他。 他就问:“去医院吗?” 当然得去医院。 在医院里,看着她紧张兮兮的样子。等着傅晓光父母来了,她悄悄的闪一边去。倒留下他陪在那儿,还得跟傅家家长解释,说遇到了劫道的。极痛恨撒谎,还得把慌撒的很自然,跟真的似的。真讨厌。等好不容易脱了身,看到她从医院的大理石柱子后闪出来,他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的跟她说:“什么眼光!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学人家谈恋爱……啊哟!” 他腿上挨了一脚。 他骂,说你们姓邱的都惯会使这招儿扫堂腿,她就不理他了。 往回走了一路,他们俩都不说话。不知不觉的是上了车、下了车、过了街……那边的银杏大道上,落叶纷飞的时候,不时的有叶子落下来,或打在头顶,或落在肩上,脚下一层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 她低着头,情绪也是低下去的。 看着她走进院子里,他小声说了句:“喂,我不会说出去的。”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说:“我相信你。” 他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她说这句话,竟然让他脸上热了…… 没过几天,到周末他去师父那里上课,没见湘湘去。其实那时候,也许是功课紧了,潇潇和菁菁已经是偶尔才在周末报到,就是他和湘湘每周都去。 周一上课的时候,就听说傅晓光跟她分手了。好像是家长知道了。他暗暗的看她,就是沉默了一点儿,连续几天,脸都灰灰的,其他的,倒看不出来什么。 那个周末他再去师父家,她已经先到了,看他来了,打个招呼,继续安静的画着画。只是一笔两笔的,有些轻飘飘……他看了皱眉。知道她心情不是表面上的那样平和了。 他想想,傅晓光,又是哪儿好呢?他也是分析不出来。 但再看看在头晌暖光里的她,还是觉得,嗯,她是不大一样了…… 从那时起,她就一日比一日的,在他眼里,像女孩子了吧。 大概是的。 也是从那时起,她从来没有缺过仰慕者…… 董亚宁捏住了手心里的松香。 现在,想必更不缺。 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吗? “董先生,到了。”司机停了车,回头跟董亚宁说——车已经停了一会儿了,老板只是坐着不动。 董亚宁开了车门便下去。 车子停在了养和住院区的楼前。他站在那里吸着气。只觉得胸口起伏不定,他明白自己需要克制一下。 院子里有人影晃动,看起来是散步的病人跟家属,也有人在细细的羊肠小径上跑步。 他缓了一会儿,留意看着那越跑越近的人影,身姿婀娜而行动灵活,却在看到他的时候,立刻站定、喘着粗气、瞪着他、还做出来一副要跑的势头——他招了招手。 滕洛尔看了他几秒钟,才过来。拿着绕在颈上的毛巾擦着汗,把耳机取下来,说:“我在这儿,你都能找到我。” 董亚宁抬手就给了她一下子。 不重,拍在她汗湿的额头上。 “你tm存心借刀杀人是吧?” 滕洛尔挨了这一记,没出声,反而靠近了一些董亚宁,她愣了一下,差点儿叫出来,“谁打的?” “你tm跟我装糊涂!”董亚宁又给了她一下子。 滕洛尔张着嘴,突然就跳脚了,叫道:“那老混蛋打的?!他凭什么呀……” “闭嘴,让人听见笑话。”董亚宁看她这副样子,“这不就是你设的局嘛?” 第221页 滕洛尔气哼哼的,“也……不能算没这意思。” “你怎么想到藏这儿的?”董亚宁问。 “这儿有国内目前最好的戒酒中心。”滕洛尔说,“vanessa说,我要想在这行好好干,要先戒了这些毛病。” 董亚宁看着滕洛尔,沉默了。 **************** “丫头,醒一下。”秦先生叫屹湘。 屹湘正伏在画案上,被他轻声一叫,转了下头,又继续趴着睡。 时已近午,秦先生却不大忍心叫她。 冯程程站在秦先生身旁,小声说:“让她再睡十分钟。反正那边也得一会儿才好。” 秦先生点头。 他看着屹湘手臂压着的宣纸,这才留意到,巨大的画案上,现在呈现的是一幅什么样的图景。 第十一章 悬崖摇曳的花朵(五) 这间画室在他玉石工场的后堂。屹湘起初在前面盯着她的工人们钉缀玉片,确认进度赶得及之后,她才出来缓了口气。 喝茶,如牛饮。 他也一直没有休息。在打棋谱。 屹湘坐在那里看他打棋谱,有些呆呆的。他以为屹湘是累了,让她去休息下。 不料她说没事,暂时不用睡。 跟他说起来上回跟叶崇磬打赌的事。 他听了微笑,问她是不是已经给买了一阵子早点了?小叶是个美食家,想必你带他去没特色的地方镇不住他的味蕾,我倒是可以给你介绍几个好地儿…… 她摇摇头说没有。我们换了赌注。 说完了又发呆。 他在一边沉默着看了一会儿,问,那换了什么赌注? 她就说了。然后挠头。抓抓她额前的碎发,又捋顺又压平的,有些懊恼的说,可是得抓紧时间画。 他乐了。说你还有这样的特长?要是真着急还人家这人情,我后面就有好大间画室,你这会儿就可以用去。我倒是看看你要怎样……丫头脾气急起来真是急。急什么呢? 她默默的坐了一会儿,说秦叔,我不能。 被她的神色弄的他心里有点儿诧异。说着你要真想这就开始画,那就去。省的你在这儿也是坐立不安。有我盯着,有事会叫你的。 夜深了,能听得到外面偶尔传来的狗吠。像夜间森林里的狼嚎一般让人觉得越静而越冷。 她说好。 他就拿着手电筒送她过去。 画室是他存画的地方,偶尔他也动动手,多数时间是写字。跟她一边走一边聊,才知道她师父是书画大家艾功三——“眼拙了。艾老门徒,个顶个儿的好样儿的。”他想起什么,问:“那董亚宁你该认识吧?”他走在前面,听她在后面半晌才应了一句“认识”。他就笑了,说:“那也是个玩主儿、吃主儿。” 门一开里面有股子干干的灰土味。并不埋汰,只是并不是日日进来利用,总有些无人照看的孤寂气氛。他请她进去,告诉她里面的东西随便用。画桌是为了有时候他请朋友切磋画艺来,或是有了好画一起鉴赏,图方便他特地置办的巨型画桌,似乎是多大的画也够铺摆开来的…… 可眼下你看看,就是这么个大画桌,也没够她折腾开。 倒有一部分是叠在一处的,也有垂下来半边在桌下的。 屹湘是只顾了趴在那里睡,根本管不着四周围已经什么时候了…… 秦先生伸手端了一张图,小心的放到画桌上,从那头看起来,知道这就是屹湘许给叶崇磬那幅壁画了。有些惊人的画幅。 旁边的冯程程歪着头,看了好一会儿问秦先生:“我们老板画的怎样?” 秦先生“啧啧”两声,说:“不好说。” “我瞧着觉得很好。”程程跟着秦先生的脚步走,用极轻的声音说。看秦先生微笑,也笑了。 秦先生本想忍住不评价,可他也不是有话能存住的主儿,就说:“看这画功,当真是西洋画法揉进了中国画技巧,有当年悲鸿画马的意思……只不过,要我说,从技巧、构图到意境,自成一家的说法在她这个年纪若是提的过分了的话,那应该说是——很有个人风格。” 冯程程笑,说:“秦先生您真逗。说这么多,直接告诉我,我们老板画的极好就是了,比徐悲鸿不差呢。” 秦先生瞪眼,说:“咦!” “我开玩笑的。”冯程程再看桌上这些画,叹口气,说:“真不知道郗小姐是怎么做到的。” 秦先生还在认真的将画拼起来,越看,越觉得爱。忍不住啧啧称赞,低声说:“下回再遇到艾老,我可是要厚着脸皮跟艾老去套近乎儿了。老爷子真是好样的,教出一个来像一个。” “可惜,不专不精。” 秦先生跟冯程程都转过头来,看着一条手臂撑住脸、眼睛里红红的、腮上全是印子的郗屹湘。 第222页 “我胳膊都麻了。”她抱怨。揉着酸麻的手臂,看着桌上的画,“真不敢相信,这些是我画的。” 是有些不敢相信。她从进来,研磨、蘸笔、铺陈……如果说上次替芳菲画那一组工笔花鸟她还是渐渐在捡起技艺,这一次是有如神助。她几乎不觉得生疏。画笔落在宣纸上,就是庖丁解牛游刃而有余的感觉,笔墨与纸面之间几乎毫无阻滞感,脑子里的画面就是从笔尖上流出去的,流出去就成了画——其实画幅虽大,笔墨并不算多,马儿形象取静而不取动,整个画面看上去极安静稳妥。看不出她画画时候,其实是心潮澎湃。 这么一想,她这些年,起码在画功上,已经足够用技巧掩饰情绪。 以前,这是断然做不到的。 屹湘看着秦先生微笑,说:“多亏您这儿东西齐全。纸也是极好的纸,不是这几年的吧?” 秦先生点头,说:“用了就是了。我这笔丑字丑画,用了反而是糟践。” 屹湘想起小时候抓了外公的古宣纸擦手的事,那才叫糟践东西呢……不禁一笑。只是笑里有些落寞。 秦先生看到,说:“画了一晚上,这是多大的一件成就,真该庆祝一下——小叶看到要合不拢嘴了!只是你辛苦了。” 屹湘摇了下头。 “我总觉得你这个丫头神奇。没想到更神奇的还在后头……你还有什么没露的,再给我露一手儿?”秦先生开玩笑倒也一副认真的神气。 屹湘笑,说:“我习惯留一手。” 秦先生哈哈大笑。笑的天棚上都要掉下来钩钩灰尘和钱串子了似的。 此刻屹湘觉得手臂上的酸麻感轻了很多,她站起来,跟秦先生一起铺着画纸,拼成一整幅……听着秦先生评点画面,她不时点头,偶尔说两句,倒是跟她的画没有太大关系。秦先生博学,古往今来的书画家,他不止是略知一二,见识是比她强多了。说起当今的某些画家,这半大老头儿也不客气,聊着八卦,批评几句,她就笑。想起师父来,便说:“您二位若是不熟,改日替您二位引见。师父年事已高,却是极好客的。只要客是佳客。” 秦先生又仰着脸看了会儿天棚,才笑道:“极好。” “老板,咱能开始办正事儿嘛?”冯程程始终站在这俩人身后,插不进话去,干着急,只听着终于话题搞一段落,急忙说。 屹湘“哎哟”一声,说:“怎样了?” 第十一章 悬崖摇曳的花朵(六) 只顾着说画,把正事儿都给忘了。在她也是奇事。 秦先生笑,帮忙把画纸放在一处,说是得仔细些收好。说着已经将画纸小心翼翼的卷起来。 “已经完工快半小时了。都在等着您呢。”冯程程从心里爱看着郗屹湘这副样子。在这画室里,仿佛比在办公室、设计室更随意且自在些似的,谈笑风生的,潇洒也是极了。她几乎以为这是错觉,因为之前她认定了的,郗屹湘就是为了成为顶级设计师而生的…… 轮到屹湘催着程程往外走,听着程程跟她说下面的日程,她心里有点儿发急。抬腕子看表,跟程程交代着等下收好了礼服,由程程带人送至发布会现场去,她还得回公司一下。说着话她们已经到了前面。 工作间里欢声笑语的,屹湘在门口一站,听出来是那些巧手大姐们在聊天。心里一宽,脸上就挂了笑,于是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她是满面笑容的。 她一现身,屋子里就静了。 她笑着边说各位辛苦了,边走过去查看这件赶制出来的礼服。 细碎的柳叶状翡翠片在象牙白色的丝绸礼服上,像是风吹过,便会碰撞出声。真正是初春的嫩绿色芽儿的色泽和意思,有种柔和安宁的美丽;而这美丽之下,就是蓬勃生长的春天的情愫。 她忍不住笑,拍手说ok我们马上把她送去该去的地方。 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是英文。见大家看着她愣了一下,竟又都笑起来。她也不知道到底怎么了,茫然的看着大家,脸上就有点儿发红——这些巧手大姐们都是新近从南方挖过来的,说起话来是柔柔细细的腔调,可是笑起来也是利利落落的爽脆。 冯程程见她这样,也笑不可扼。今日真是有些认不得这位老板了似的。又忙给她解围,说:“您可是忙糊涂了,穿越回纽约了吧。” 屹湘这才明白过来,跟她们一起笑。 招呼她们一起动手从模特身上小心的将礼服除下来,十几只手抬着,放进特制的盒子里去。 不知道谁说了句:这好像是睡美人哦,在等着王子的一个吻唤醒她。 本是平平无奇的一个比喻,在这一刻停在耳朵里,屹湘真真切切的觉得心尖儿上有一点点被触动了似的。 第223页 程程带着人安排往外走,屹湘留下来收拾下自己的东西。桌子上盛翡翠片的盒子里,还有几片。她拈了一片在手里看着,透明的看得到她的指纹…… 秦先生在外面喊她,亲手将她的画交给她。又跟她说,翡翠项链在早上的时候已经派人送去了lw。 屹湘看着这位可亲的半大老头儿,微笑着说:“要不是不大合规矩,我真是想拥抱你一下,秦叔。” 秦先生笑呵呵的,双手挥着,像母鸡赶小鸡似的撵她上车,“鬼丫头。快去吧。晚上见。” 屹湘上了车,还看到秦先生站在门前的台阶上,筒着手,笑呵呵的。 她坐回座椅上。如释半程重负。 膝上放着盛画的纸盒子。墨绿色的,金色蟒纹。她看着看着,额头上有一处,似乎在发着热。她抬手按住。揉了下。那位置,隔了一层发,其实辩不出什么来。时间很久了,那道伤口在渐渐的平复。但怎么会那么巧,他的手伸过来,手心恰恰的,就是覆在了这里…… 她被吓住了似的,一动不动的看着他。那个过程只有几秒钟,却好像极漫长。反应过来,她下意识的要去扯开他的手腕子——若是换了别人,她早就连踢带踹的拳脚相加了——他却在她行动之前便移开了手掌,似是若无其事的,看着她的眼睛,说:“晚安,屹湘。” 这四个字沉沉的,像他手掌的温度,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然后,就那么走了…… 屹湘转了下身,额头抵在座椅靠背上,蹭着。就像在墙角蹭痒痒的猫似的,蹭完了又撞了两下,不动了。 小李看出屹湘有些不妥当,也没打扰她。直到到了公司,催她下车,才发现,她原来是已经睡了过去,睡着了还抱着她膝上的长纸盒。 **************** 叶崇磬被一个紧急会议绊住了,从会议室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七点。会议的议题并不令人愉快,且他与身为董事长的大伯父意见向左。 他回到自己办公室里,进了隔间换衣服。从公司直接去宴会的时候多了,sophie就会经常替他轮换挂放各种适合的礼服。今天的礼服是浅灰色的,穿常了深色衣服的他觉得有些别扭。对着镜子看了半晌,没打领带。今天这个场合,他还是不要那么拘谨的好。 拘谨……接近20个小时了,她那拘谨而有些惊慌失措的眼神常不打招呼的闯进他的脑海里。就想她不打招呼的闯进了他平静的生活里一样。那眼神是很容易让人产生挫败感的。 叶崇磬倒微笑了下。不知不觉的,衣服换了,心情也换了似的。 走的时候他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串算盘珠,坐车去的路上,便在指间掐着,缓缓的,心情渐渐的平稳…… 他到达会场的时候,已经算是最晚的了。只觉得偌大的空间里满坑满谷的都是人,虽然没有人声鼎沸,可攒动的影子无端的令人有一种压力感。 他看着被巨大空间和众多来宾“挤压”的似乎成了微型的t台,心想这会儿,她想必是在压力最大的时候了。他已经看到了在最靠近t台出口的前排位置,屹湘最亲的家人都到了……此时引导员要替他引位,请他移步,他摆手,朝着已经对他招手半晌的粟茂茂方向走去——粟茂茂“恰巧”坐在了他两位姑妈、两位婶婶一位伯母以及亲爱的母亲身边,而她旁边的空位,显然是留给他的。 叶崇磬一一的打过招呼,并不理会这些难得凑在一处的女性长辈们含义分明的眼神。坐下来,端端正正的,只一抬头,看到隔了t台他正对的位置,坐着一位优雅的老太太,他心里一动,略抬了抬身子,致意。心里有种莫名的情绪,没想到陈太也会来。 粟茂茂问他:“那是谁?” 他微笑了一下,说:“在纽约认识的老朋友。” 茂茂远远的看着陈太,又问:“咦,大姑姑说你今天会来,我还不信。sophie真是讨厌,嘴巴跟蚌壳似的,我怎么问她都说你私人行程无可奉告。” 那边崇碧恰在这时转过头来,隔着粟茂茂对叶崇磬笑着说:“茂茂念了一晚上了,你倒是满足一下她的好奇心呀?”崇碧的手扣着她身边坐着的潇潇的手,笑微微的说。 叶崇磬眉一展,转头看向t台尽头。 郗屹湘正站在t台出口处最后查看下场内的状况,两人的目光就这样不期而遇了。 第十一章 悬崖摇曳的花朵(七) 叶崇磬一点儿也不意外,他能在这一刻看到屹湘。 似乎有某种预感,他应该就能在那里看到她。 跟t台上的明亮不同,她所在的位置,很暗。只露出半边身子的她,却像个在巡视国土的国王——叶崇磬就有这种感觉。自然而然的。 第224页 屹湘的目光没有在叶崇磬那里停留超过半秒。就是这半秒,她恰好看到坐在他身边的粟茂茂,有意无意的向他倾斜了身子,那姿态……起码在粟茂茂,是亲昵的。 “vanessa?”安德烈在叫她。 她答应一声。并没有即刻走开。 看到场务人员已经在关大门。场内座无虚席。这是她在开场前最后一次巡视。尽管从下午到达这里后,里里外外的,她已经巡视过好几遍,还是想在最后一刻,让自己的心更踏实。 跟lw通常的发布会没有太大的区别。一切依循惯例。只在媒体邀请环节上,按照她坚持的,将采访权独家签出去了。起先josephina并不同意。这与lw以及业内的习惯做法是相违背的。因此她甚至一度想要放弃让家人亲临现场的想法。但在上次51woo的发布会后,josephina同意了。她并不奇怪jose态度的转变。不愿意跟josephina提前说明一些情况,并不意味着她有意隐瞒;但josephina确实是精明人——josephina甚至在后来签出独家采访权的时候,特地对图片拍摄和发布的范围条款进行了备注……她心里一顿。 josephina是个精明人。josephina怎么会完全不知道滕洛尔的事情? 她看向坐在t台边正陪着从香港特地赶过来的几位重要客人的josephina…… “vanessa!”安德烈又叫了她一声。 “马上!”她说。 母亲在、哥哥在、嫂子在……哦,秦先生也来了,还有玉石工场的师傅们,今天是穿上了他们最干净整洁的衣服吧……陈太也在。 陈太正仰着头看从半空中垂到头顶的水晶挂饰,神态很有趣。 屹湘笑出来。 陈太前后左右都是重量级的明星,可对她来说,这些所谓的大腕儿,还不如一串亮晶晶的挂饰来的有吸引力。 她也看到了陈月皓。安静的坐在那里,穿的仍是jw最新款的礼服,也仍是适合她的嫩黄色……这样子极其眼熟,就连她低首翻看画册、转头跟身边的同行微笑交谈的样子,也很眼熟。 她看了一会儿。 陈月皓,的确是个久经考验的美人。当年北电给她入学时形象打满分,不是没有道理的。三百六十度无死角…… “vanessa!”安德烈已经忍无可忍了似的。 屹湘急忙转了身,看着急眉赤眼的安德烈,“好了好了……到底有什么事?”她问着,几步下了台阶——心里到还记得,今晚,芳菲还是没能来……有点儿酸楚的感觉。芳菲昨晚离去时那眼神,像是刻在她心头似的。 “你来看看再说。”安德烈步子很急。 屹湘跟着他往外走。一边走一边看着后台乱中有序的状况——等候上场的模特穿着霓裳羽衣般的礼服分别被伺候的宛若仙女——她行走其中渐渐觉得安心。 “到底什么事?”她追问。已经走到了后台较僻静处的设计师工作专区,安德烈才停下,看着她,面有难色的样子。屹湘刚刚安定一点儿的心被他的表情弄的稍稍一提,掐着腰说:“有话快说,马上开场了,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vanessa……有个男模特,说他上场前必须……必须……”安德烈那澳洲口音,对着言辞犀利的屹湘的时候,总是格外的明显。 “必须什么?”屹湘眉头皱着。 “必须见你一面。”安德烈说。 “怎么回事?”屹湘莫名其妙的,“见我?还必须?哪一个?”她没好气的连续问。都什么时候了,总有人在关键时刻冒出来给她出幺蛾子。 “我啦!”有人在她身后快活的叫道。 屹湘瞪着安德烈。 安德烈耸了下肩,指指她身后。 屹湘慢慢的转过身来。 穿着象牙白色礼服的男子,有着深蓝色的眸子。雪白的脸上,是浅浅的笑容。 是vincent-west独特的笑容。 他张开双臂,走过来,拥抱了屹湘。 安德烈跟几位设计师,起哄的拍着巴掌,笑声很响。 “你们!”屹湘意外又意外,指着身后的安德烈等人,又转向vincent,问:“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不早告诉我?你怎么能上场?这也太……” “早告诉你怎么能算惊喜?祝贺你升职的礼物一直没有给,这一回算我独家奉上的——你看,我可也是有几十年没有在t台上走猫步了,看在我冒着出丑的危险送礼的份儿上,千万别拒绝。”vincent夸张的一手按在胸口处。那儿的翡翠片乱晃起来,煞是好看。 屹湘被他这副一反常态的样子弄到哭笑不得。 眼下几乎是生米成了熟饭,也不能拒绝vincent上场了。只是……她赶着安德烈他们去工作,工作区就剩了她和vincent。vincent穿着礼服不能坐,安稳而规矩的站在她面前,论身高他不能跟那些年轻的模特相提并论,但气质和气场,委实不容小觑。但这些不是重点。 第225页 vincent微笑着说:“我ura同机抵达的。这么重要的发布会,在你,是职业生涯第一次,还要连续两场,我不来,怎么可以。” “谢谢你。”屹湘说。 “要你谢!”vincent笑,“既是我的绯闻女友,我不来,也不对。” 屹湘笑了。她坐在工作台上,手一动,触到一束花。一看,是一束小小的茉莉。刚刚她离开的时候,这花还没送来。看了一会儿,心里已经猜到这是谁送的。花束下压着一张卡片,她打开。果然是邬家本。 第十一章 悬崖摇曳的花朵(八) vincent凑过来,瞄一眼,笑道:“幸亏我来了,不然绯闻男友的位子都要被抢走了。” 屹湘把卡片放到包里,看着那束茉莉花,不语。 vincent靠在工作台上,见她沉默了,也不说话。 从音乐风格的变换,他们也知道,秀已经开场。 “不去看看?”vincent抬抬下巴,另一边的场控位置,监视器正在运转。 “等会儿的。”屹湘说。此刻,她倒是格外的沉着些了。 vincent看着她的眼睛,说:“vanessa,上周我在伦敦,见过他了。” 就这一句话。屹湘知道vincent也许此行公务外最重要的一句话,已经说了出来。她抬手拍拍他的肩膀。 vincent点头。 屹湘低声说:“瞧你也就不会在这儿逗留太久,等下事儿完了,加你一个,我请吃北京鸭子,让你知道什么是正宗的——走,过去看看。给我点儿客观的意见。” vincent的蓝眼睛里聚集着笑意。 站在监视器前,他们看着场内。 此时屹湘的关注度,完全在事情进展的顺利不顺利上了。其他的,暂时已经不在她考虑范围内。万幸的是,到目前为止,顺利的不能再顺利了。 “这题材,奢华也是奢华太过了。”vincent不客气的说。 屹湘看他一眼。 “听上去就不像是你的主意。”vincent继续说,“起初我很是担心你走了邪路。你的设计,最奢侈的部分,其实在你的点子。谢天谢地,这些零碎没有重到压垮你的点子。” vincent说着,抬手拂了一下礼服左上角作为装饰的翡翠片。 “我明白玉对中国文化来说,是有很深的含义的。你的设计找到了平衡点和切入点,还不错。但这不是你最好的状态。”vincent的语气开始变的严厉。 屹湘听着。 他们俩此刻站在监视器前,而身前高高低低或站或坐的,多数都是lw设计部的成员。原本叽叽喳喳在讨论场上展出的礼服的他们,都安静的竖着耳朵在听vincent的批评。 屹湘应该觉得尴尬。但没有。她看着vincent。这份儿难得的严苛和了解,足以让她“感恩戴德”。她笑了。 “到目前为止,我给你的妥协打4分。”vincent说完,已经到了他上场的时候。他严肃的表情也没有换过来,就往出口走去,在那里,穿着最后赶制出来的那件礼服的模特,正等着和vincent搭档出场。 屹湘跟过去。 这是最后一对要出场的组合。 她看着女模特颈上挂着的翡翠珠链,即便是在这相对较暗的空间里,那珠链仍有一种难以掩饰的倾世光华似的……真美。让人想要拥有的美。 她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回过神来,模特跟珠链已经都不在眼前了……她转身对着旁边巨大的镜面,整理着自己的衣装。并没有特别的换上礼服,今晚的她,仍将是以最本色的打扮,出现在台上。 场内已经开始响起掌声,前期出场的模特在她身后、从对门出口的台阶上陆续再次登上t台,掌声愈加热烈……她稳定心神。 程程拿着化妆包过来,硬是要她补妆。 她拗不过,由着程程在她脸上来了两下子。再转过脸去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的时候,就听着程程说:“vanessa,其实你根本不必化妆……”语气是幽幽的,竟有些说不出的感慨似的。 屹湘看到对面的副导演对着她打了个上场的手势,于是抬手戳了一下程程的眉心,说:“等会儿见。” 眼角的余光从镜中看到一个挺直的身影,她的眼眶忽然有些发胀。 只有几步,她站在了明亮的出口处。 离她最近的那个人,正是vincent。他跟所有的人一样,在此刻将掌声献给她。 屹湘往前踏了一步,完全走进了光圈里。 眼眶的胀痛感很明显,而且越来越明显。她知道自己不只是激动。也完全不同于在东京那一次的感受。此时此刻,当她走上了t台,她知道自己是真的回来了——她已经看到台下有人纷纷的起立,毫不吝惜的将掌声给她,在她经过的一刻——热烈而美好的气氛,热烈而美好的很虚幻,可偏偏是真实的。 第226页 她于是一再的鞠躬致谢。 这应该是最谦卑的姿态,可分明展示的是她最骄傲的一面。 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这样的,因此每走一步,更加的稳妥。 大把的鲜花拥到她面前来,她接了,分别的送到身后的模特手中,只留了一束在手里。 她转身往回走。 光团跟着她,一直跟着。 她的眼睛只看着一个方向。 就在快要走到t台尽头的时刻,模特们已经先于她站位,等候最后的集体撤离——她却忽然间站住了。 场内的掌声随着她的脚步几乎同步的疏落了一下。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她从t台上跳了下去…… 郗广舒完全没有料到女儿会在这时候做出这样事情来。 虽然身边的很多人,包括潇潇和崇碧都已经按捺不住站起来鼓掌了,她始终稳坐在位子上,尽管她的内心里,实在是非常的想要跟年轻人一样,大笑大叫,对着t台上那个最最闪耀的孩子。 屹湘将手里的花放到母亲膝上。 母女俩对视了片刻。 作母亲的握住了女儿的手,而作女儿的在面颊贴在母亲腮边的一刻,说了一句:“谢谢,妈妈。” 郗广舒只觉得耳廓痒痒的,又暖暖的,心里分明是滚烫的,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只是紧紧的握了握女儿的手,示意她回到台上去。 她的面容一如平常的冷静自持。只有眼睛的湿润泄露了她内心真实的状况。 屹湘微笑着。 这已经是母亲在公众场合难得一见的失态,除了那些“必要的”时刻。 她握了握崇碧伸过来的手,返回台上,再次对来宾鞠躬。 掌声如潮汹涌,她微笑着,真心的,愿意在这一刻被浪潮淹没…… 第十一章 悬崖摇曳的花朵(九) 返回后台的一刻,走在最后头的vincent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这个例子一开,还没有完全推入后场的模特们纷纷效仿,一时间她从这个拥抱中转入另一个拥抱中……那些费尽心思钉缀上去的翡翠玉片在她面前轮转着,令她眼花缭乱。 就这样,从场内、t台到后台,已经连成一片的欢乐…… 安德烈他们已经在后台的中央搭起了香槟塔。还穿着礼服的模特们也去拿香槟喝。 屹湘看了一会儿,从这片热闹中慢慢的退了出去,走进了她的休息室。 背靠在门上,刚刚的掌声和欢笑声、母亲身上那温暖的香味,都还在似的。她看着自己这双手。 电话在不停的响,她都不想接。 隔了一会儿,她翻看信息。一条一条的,内容相近,都在祝贺她的成功。 她淡淡的笑了下。 潇潇的那条是跟她讲他跟母亲一起回去了。 “妈很高兴。我也很高兴。崇碧让我说:我们都爱你。” “崇碧让我说”。真像是潇潇说出来的话。屹湘笑出来,她揉着眼睛。继续看下面一条。 “祝贺你。可以的话,早些休息。晚安。”来自,叶崇磬。 门忽然被敲响,声音很大。 她心跟着猛跳,忙转身开门,是冯程程,进来跟她汇报说收尾工作已经进行的差不多了,再有二十分钟就完成了。 “您就先走吧。vincent嚷嚷着说您要带他去吃什么北京鸭子……还有位姓陈的老太太,在等您。”程程说。 屹湘点头。 原来她独处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半小时。 当下收拾了下东西,拎着包便返回后台,果然模特们已经撤离,剩下的除了自家的设计师,就是工作人员。方才还喧嚣热闹的空间里,冷清下来。 vincent看到她,用蹩脚的离谱的中文叫道:“北京鸭子!” 众人听着这位大牌设计师怪里怪气的嚷嚷,都笑起来。本来已经累的东倒西歪的安德烈,也笑的快岔气儿了。 屹湘拽着vincent往外走,跟程程他们说辛苦了,“改天犒劳你们。” 他们从前台走,一出来,屹湘便看到空荡荡的场内,仍坐着等她的陈太。 她丢下vincent几步跑到陈太那里,几乎是撒娇的说着:“原谅我!” 陈太笑眯眯的摇头。 屹湘挽了她的手,给她介绍vincent。 vincent已经恢复了些风度,又像是那个酷酷的vincent了。 屹湘一边跟陈太聊着刚刚的秀,一边往外走。 在大门口处她回头看一眼已经在清场的空间……她听到一声轻叹,回头,陈太说:“其实繁华,不过一梦。” 她点头。 的确是。 vincent听她们俩讲中文,强烈要求她们不要排外。 三个人说笑着去等电梯。 在等电梯的,还有几位。见到她,都礼貌的跟她表示祝贺。其中,竟有陈月皓。 陈月皓大方的过来跟她打招呼,微笑着说:“应该早来拜访你的。几次都错过了。不过,咱们应该算是老相识了?” 第227页 她问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她们都已经在电梯里。 屹湘点点头,说:“陈小姐记性好。郗屹湘。”她伸手过来,握住陈月皓的手,轻轻的一触便移开。 “是郗小姐令人印象深刻。日后少不了麻烦你,请多关照。”陈月皓说。 “应该的。”屹湘心想,这陈月皓小姐,还真是,滴水不漏。她对着电梯门,从反光中看到自己微笑的样子。 轿厢在地下二层打开,电梯里的人鱼贯而出。屹湘看到小李已经开过车来等候,招呼陈太跟vicent过去。只是一个转身,她就几乎已经忘了身后的陈月皓。不料在她准备上车的时候,还听到陈月皓那悦耳的声音,说:“郗小姐,再见。” 屹湘回头。 看着微笑打量自己的陈月皓。 莫名的,她背后有些凉意袭来。她略略的点了点头,回应了一个微笑。 一辆黑色的跑车轻巧的停在了不远处,鸣了一下笛。 屹湘几乎是跟陈月皓同时转了一下脸。 “晚安,郗小姐。”陈月皓毫不犹豫的丢下了屹湘。一晚上保持的优雅在见到这辆黑色跑车的时候消失殆尽——她简直是飞奔过去的。 屹湘坐到了副驾驶位子上,刚关上车门,就看到一道黑色闪电飕的一下闪了过去。 小李“哗”的一声,说了句:“当这里是赛道嘛……郗小姐,咱们哪儿去?” “当然是北京鸭子——我提前订了位子,人家原不准备在这么晚还待客的,好歹讨了个人情。”屹湘微笑着说,“老板的太太是lw礼服的忠实粉丝。” 笑了,都笑了。 屹湘只觉得车子里的气氛暖而轻。 延续了这整整一晚的美好。 真好。 她松了一口气。 拿出手机来,回了叶崇磬一条短信:“谢谢。ps.明天和后天,请问你哪天不在家?” 此时叶崇磬的车子刚刚驶离酒店。 看到这条信息,他竟然笑出了声。 跟他同车返回的,还有叶夫人和叶居良姐妹,她们正在聊着天,被叶崇磬一笑,都吸引过来,好奇的看着他。叶居良先开口,问:“小磬,什么事儿这么好笑?” 叶崇磬听姑妈问,敛了笑容,说:“没什么。” “没什么?”叶居良慢悠悠的问着,冷不丁的过来夺侄子的手机,不料叶崇磬是了解姑姑的性子的,一早便躲开了。叶居良反而笑出来,说:“小兔崽子,防着我呢?” 叶崇磬咳了一下。 “你是不是瞒着我们谈恋爱呢?”叶居善问。 叶夫人看着儿子,笑了笑,说:“真的就好了。”她转头跟两位姑姑说起了别的事儿,却一直在留心儿子。 叶崇磬安静的坐在一边,却不再有任何小动作。 直到把母亲和姑姑都送回了家,返程的时候,他才取出手机来,回复了一条:“都不在家。你这是?” 信息发送成功。他看着屏幕上的时间,已经十点一刻了。 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灯火点点的。 比起刚刚那场秀,这样的繁华景象,世俗而烟火气十足;她行走在那t台上,像走在仙境的精灵……叶崇磬松着身上紧绷的肌肉。 她回了信息:“完成赌约。” 第十一章 悬崖摇曳的花朵(十) 屹湘早上是被饿醒的。一睁眼天已经大亮,匆匆的洗了脸就往厨房跑。家里的厨师正在准备早点,她钻进去打了个招呼便掀起盖在竹编笼屉上的雪白小棉被,捞了一只小包子出来。 刚刚撕开一个口儿,热气冒出来,正要下嘴咬,从她头顶越过来一只长手,从她手里抢过了包子。 “哎哎哎……”屹湘叫道。眼睁睁的看着潇潇把皮儿薄馅儿大的包子塞进了自己嘴里,“你不会自己拿啊。” 潇潇笑着。帮忙把一笼包子往餐厅端。 厨师在笑,说:“马上开饭了。” “你昨儿晚上不是吃过夜宵才回来的?”潇潇问。他们回来之后,心情也都很久没平复,一家人聚在一起聊天聊到深夜,他送崇碧回家的时候,妹妹才进门,说是回来看父亲,带了烤鸭店的很多吃食。崇碧又留下来吃了半晌才走。 潇潇莞尔。 屹湘抱着碗筷出来,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对着一桌子吃的,就觉得油腻。” “你是忙的乱套了。最近药有及时吃?”潇潇把笼屉摆在桌子中央。 “你不知道!妈交代给崇碧,崇碧有多烦!”屹湘笑,“昨晚上话说多了,vincent跟陈太,再加上半道儿上加进来的秦先生。vincent跟我聊吃的,陈太跟秦先生聊古董……话说着,回头我得陪陈太去一趟秦先生那博物馆。二位聊的还很投机。” “那你哪天去长沙?”潇潇问。 第228页 “明天一早。对了,陈太跟我一起。我工作日程一完,可以陪她四处逛逛。”屹湘说着,再拿一个小包子,“你还能记得咱小时候住的那地儿嘛?” “记得。”潇潇笑。 “挺想回大院儿看看的。”屹湘叹口气,“就是怕惊动人。” “安排好了,也不至于。”潇潇说着,看了眼外面,见母亲跟父亲刚好从上房出来,“瞧爸高兴的。昨晚就乐的合不拢嘴。”他说。 屹湘过去,歪了身子靠在门边,“爸妈早!”她清脆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来,邱亚非夫妇脸上都绽出微笑。“我哥都偷吃了好几个包子了。” “谁偷吃!”潇潇瞪妹妹。 邱亚非笑着,坐下来问:“今天都有什么安排?” “我有事要出门。”屹湘举手。从保姆手里拿过粥碗,先给父亲摆在面前。 “还以为难得今天都在家,中午包饺子吃。”郗广舒说。 “我可能够呛回的来的。”屹湘算算时间,有点儿紧。笑着说:“要不,改晚上吃?我可也好久没吃家里的饺子了。” “美的你。全家人跟着你转。”潇潇刺儿她。 “行。就晚上吃。今天湘湘说了算。”邱亚非显然情绪很好。 郗广舒笑着,看女儿低头吃饭吃的正香,问道:“湘湘呀,昨儿晚上你说累,没来得及问你。那vincent,可是杂志上说的那个vincent?” 潇潇闷笑一声。被母亲瞅了一眼,不出声的吃包子。 屹湘一口粥含在口里,忙咽下去,说:“您哪儿看到的?报纸杂志上说的您也能信。” “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的。”郗广舒给屹湘搛了一点酱菜,“我可一直跟你说,咱们家虽然观念不保守,但……” “妈妈妈妈妈……”潇潇迭声儿的拦着郗广舒,“妈您吃饭。您这一开口,我混以为我们俩一下子就倒回中学去了。那时候您管我们别早恋、这时候您管我们别跟洋人结婚……妈您让湘湘自己承包一段儿,成吧?” 郗广舒被潇潇这花里胡哨一顿说,还没反应过来,邱亚非先笑了,摆手对妻子说:“吃饭、吃饭——你们妈妈,昨晚就一直惦记着那位vincent。不问清楚她心里不踏实。” 郗广舒也笑了。 屹湘饱饱的吃了早点。回房换了衣服,拎着装画的长纸盒就往外走。 今天的天气不算好,看上去有要下雨的意思,她见母亲陪着父亲在院子里散步,潇潇斜靠在廊柱上,默默的看着父母……她也站了一会儿,才对潇潇指了指大门口,悄悄的走了。 开车往叶崇磬住处去的路上她打了个电话给他。叶崇磬说今天周末,钟点工人放假,家里只有一条小狗——“如果你不怕狗,把它从笼子里放出来。它嘴巴受伤了,吃东西都困难,咬不了人。” “哦。”屹湘听着他说,点头答应。“你告诉管家了没?” “我告诉你密码。”叶崇磬接着便把门上的密码说了出来,“记住了?” 密码是六个零。 “记住了。”她心想这要想记不住也有点儿困难。“收拾好了我给你电话。” 叶崇磬在那边沉默了一下,才说:“好。”然后跟屹湘解释说他正在开会。 屹湘笑了笑,“开会你还讲这么久。” “嗯,他们等会儿没关系。”叶崇磬说。 “那你忙吧。”屹湘挂了电话。开车到小区附近的路口时,高师傅带着徒弟已经在等她。她微笑着载了他们一起过去。 上次她来的时候,已经见识到这里森严的门卫。这一次就有了经验。耐心的等候。 里面的门卫看到这辆银色的小车子,先是辨认了一下车牌号,用对讲机和总部沟通一下。电子门缓缓的开了。屹湘按下车窗。 “郗小姐是嘛?”门卫对着她敬了个礼。 屹湘点头。门卫敬礼的动作十分的规正。她扫一眼。那眼神也很沉稳、端直。 “去叶先生公寓,在前面第一个岔路口左转,前行二百米,走c道。您请。”门卫又敬了个礼,后退。没有微笑,但是屹湘没觉得不妥。 她看着前面的路。 并不宽大,仅容得下两辆车子错车的宽度。但是绿化的非常好。屹湘车子开的极慢。小区里有限速30km的标记,她看到了。也是不想错过这安宁静谧的景色。 就算在这阴沉沉的天气里,这儿看着让人心里舒服极了。 屹湘把车子停在楼前。下了车过马路,走到白色的栅栏前,抬眼看看这排联体别墅。四层,并不算高。尤其那朴素厚实的阁楼,风格是十足的英伦派。前院儿并不大,窄窄的过道两边,植的都是玫瑰花。 高师傅和徒弟拎着工具跟着屹湘一起过来,此时也打量着这环境,笑道:“不来看看,也不信,四九城里,也有这样的住处。” 第229页 屹湘透过白色栅栏看着院子里面,心想,可不是怎的。 她输入了密码。 门锁咔哒一下开了之后,她推开半人高的门。面前是红色六角砖铺成的小路。玫瑰花丛已经冒出新芽,底部暗而枯黄的叶子看上去就越发显得无精打采。屹湘伸手拂了一下那有些干枯的叶片,心想叶崇磬是不是该找人来护理一下这些花儿,它们是怎么熬过北京的冬天的? 她快走了几步,踏着台阶上去。仰头粗粗的扫了一眼,发现门窗都是洁白的色泽,被红褐色的墙砖衬着,色色分明。每一个玻璃窗后都是一挂薄薄的白纱帘,从外面往里看,倒是什么也看不分明——屹湘收了下下颌。也是,屋如其人,主人叶崇磬,看起来也就是这么个深藏不露的人。 此处门上的密码和大门一样。 打开门,屹湘特地在门上叩了两下——下意识的,或许,只是或许,叶崇磬的家里,或许会有什么人在,而她,不过是来工作的外人——又叩两下,“有人在吗?” 没有回应。 门边并排放着三双拖鞋,全是新的。两双男式的,黑色;一双女式的,粉色。 高师傅笑着说:“真周到。” 屹湘看着那粉色的拖鞋,心想这若是叶崇磬自己准备的,那他细心,也真是细心到了一定程度——换鞋的时候,她留意了一下地面——木地板,映着她的身影,纤尘不染……她禁不住伸手出去抹了一下,真的是纤尘不染。 也太干净了些。 “是哪里?”高师傅问。 就在这时,站在起居室里的他们,听到一阵响动。 屹湘想起来什么,循着声音找,转到旁边侧厅,就看到了一个笼子。笼子里一只黑乎乎的“小”狗,看到她,正着急的撞着笼子。屹湘走过去,隔着笼子,就见那小家伙后退半步,对着她吠了一声。声音很低,类似呜咽。屹湘看着它乌溜溜的眼睛,跟它对视了一会儿,便打开了笼子。 小家伙嘴上正如叶崇磬所说,有伤。因此显得怪里怪气的。倒是挺可爱。 屹湘拍了下毛球的头,转身出来。 刚刚高师傅问她要在哪里开工,事先叶崇磬只跟她说是一间起居室……到底是哪一间?她掏出手机,想了想,叶崇磬刚刚是说他在开会的……手机忽然响了,她低头。 “三楼起居室。”叶崇磬的短信到了。 第十一章 悬崖摇曳的花朵(十一) 屹湘跟高师傅说:“在三楼呢。咱们先上去看看。” “这小家伙怎么办?”高师傅背着他的大工具包,微笑着看屹湘脚边。“这种獒犬不是最凶猛,怎么跟玩具泰迪似的,不认生呢?” 屹湘低头,毛球歪了小脑袋在她旁边也抬头看她。她看了它一会儿,弯腰把它给拎了起来。小家伙很沉,她将毛球夹在胁下,领头往楼梯方向去。 越往上走,越觉得安静。明明踩在木头楼梯上是有声音的,可是脚一接触地面,声音就被迅速吸走了似的。就连说话声也是,凭空的降了些分贝。她听着高师傅偶尔对墙壁上挂着的油画来一两句评价……她留意到的倒是墙上的丝绸质感的壁纸。淡淡的土色,带着浅浅的金纹。 屹湘抱着毛球走到二楼半的时候就有些吃力了。索性放下它,不管了。这小家伙倒比他们跑的还快些。跳到最后一层楼梯尽头的时候,还打了个滑……屹湘微笑着。 这么安静的空间里,如果没有这样一个活泼的小家伙,也太寂寞了。 她想着,站在三楼的楼梯口,往上看了一眼。幽暗而深邃,仅仅一眼是望不到顶的感觉。让人想起年久失修的古堡来…… 高师傅他们已经先进去,在里面问她“湘湘你来看,裱在哪边合适”? 高师傅粗声大嗓的,这么一喊,多少带着点儿回音,屹湘跑过去一看,难怪。这间起居室里,只有中央的位置放了一张双人沙发,旁边的方凳上,摆着一架小巧的幻灯机。她正站在门边,对面的位置是巨大的落地窗,再往外是阳台了。走进去,三个人背对背,从不同的角度打量着这间起居室。通往卧室和其他房间的门敞开着,一眼望进去,家具物品是一应俱全,跟楼下是统一风格的,但没有人用过的样子。 屹湘走到双人沙发前,看了眼幻灯机对着的方向,最后指了指东面那空白的墙,说:“那边吧。” 高师傅答应一声好,招呼徒弟跟他一起把沙发抬到一边去,空出地面来好干活。他对着屹湘说:“只听你电话里讲,我还想你那画实在是太大了,弄不好得裁去些。瞧眼下这架势,不用你再补补边角就算不错——这屋子说大也太大了些。” 第230页 “大就罢了,空房间这么多,有点儿阴森森的。”一直没出声的小徒弟冒了一句出来。 屹湘笑了笑。她帮忙把幻灯机抱到一边去,小心的放置好。高师傅说不用她动手,她站在一边看他们在地板上先铺了一层油纸,再拼起硬纸板,将裱糊的材料都摆开,占了好大的地方。小徒弟上上下下跑了好几趟,才把东西都搬上来。 “得用一下厨房,去熬浆糊。”高师傅说。 屹湘到了这时候知道自己是完全帮不上忙的。好在这一层有个备用厨房,虽然一看就是没开过火的,好歹工具都齐全。她看着高师傅开始忙着量尺寸,小徒弟在灶上熬上了浆,就找了遥控器把窗帘打开,室内明亮了些,也还得开着灯。纱帘往两边退,那小獒犬不知从何处跑过来,跟着窗帘跑,玩儿的不亦乐乎。 屹湘走到落地窗前,仰头看了看天色,说:“要下雨。” “一场春雨一场暖。眼见着天儿就热了。”高师傅说,“就给糊墙上,慢慢儿晾着吧——我看这室内的装置好着呢,你回头跟屋主说,温度调的合适些,也好晾干。” 屹湘点点头。 她朝外看了一会儿。 叶崇磬的房子,比较起来,在这个小区里可能算不上是最好的,但是从这个窗口看出去,景观仍是美极——越过嫩绿的银杏树林,是一大片碧色的水……再远,再远些,红墙金瓦,几百年帝都的气韵都凝在那儿呢……她叹了口气。 高师傅听到,一乐,说:“湘湘,你是越来越爱唉声叹气了。” 屹湘回身,笑道:“哪有。” 高师傅便打趣她,说:“有!放心吧,这活儿交给我,那最难的部分就已经过去了。” 屹湘笑着,见高师傅那帅帅的小徒弟端着熬好的糨子进来,问:“小白师傅,有没有兴趣转行做模特?” 小徒弟腼腆的笑笑,把浆糊放下。拿着竹枝搅着,只摇头,不出声。 高师傅在墙壁上做着标记,听到屹湘这么说,就道:“这世上不缺靠皮相吃饭的好模特坯子,可是难得能安下心来学门这手艺的年轻人呐。” 屹湘说:“这倒也是。我这也是职业病。” 高师傅回头看她一眼,打手势让小白过去帮忙,说:“我说湘湘呐,你也别一心搁在工作上——上回我去艾老那儿,老人家提起你来,直摇头。你说你一个女孩子,能不能别让老人这么挂心?” 屹湘听高师傅会忽然间这么说,一时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回应。高师傅是看着她长大的老师傅,论起来也算是长辈……说话间,豆大的雨滴子随着风砸到玻璃窗上。 下雨了。 “我要说呢,你可别怪我多嘴。”高师傅收了尺子,把铅笔插在胸口的衣袋里。 “高师傅您这是说哪儿的话呀。”屹湘说,帮着高师傅将画展开。画片背面早前在排列的时候已经用铅笔标上了数字,这会儿只要按数字再安排好位置就行。 “不见怪?那我可说了。”高师傅抬眼看看屹湘。 “您说吧。”屹湘则扶着膝看画。画面是覆着的。只能隐隐约约看个大概。 “你不能考虑一下亚宁嘛?”高师傅单膝着地,去将远处那方画片移动一下,接着说:“他也还单着呢……你们俩……嗯,年貌相当、门当户对……在一起不挺好?” 屹湘万没想到高师傅会这么问她,她只笑了下,说:“您这是从何说起啊……”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俩小时候,我可撞见过你们在艾老家楼下扯着小手,听见动静儿就赶紧撒手……我在艾老家看见你们俩装的跟面人儿似的,憋笑憋的我差点儿内伤你知道吗?”高师傅虽说此时是当笑话讲当年事,脸上的表情倒比刚刚严肃似的,也不看屹湘,“说是你们俩小时候,其实也不算小了,就是后来你也出国了……咱也老见不大着了,不大知道你情况……湘湘,你们俩青梅竹马,其他的不说,底细是了解的。女孩子嫁人啊,最起码得靠谱不是?一辈子的事儿……” 屹湘沉默。 “我的话不入耳呢,你就当我没说过。现在的年轻人,也听不进我们老一辈人说话……我和你说的这些,也和我的姑娘说过。我那老姑娘就老挤兑我,说什么现在谁还拿结婚当一辈子的事儿呢,没给我鼻子气歪喽……”高师傅鼻梁上老花镜往下滑。他索性摘下来,拿着一条眼镜腿儿指着屹湘,说:“你听听,多戳人心窝子!” 屹湘笑了笑,还是不说话。 就见着那只在四处乱逛的小獒犬颠儿颠儿的跑过来,踏上了画片。高师傅忙吓唬它。它的样子是毫不畏惧的,瞅着人,也不带后退的。屹湘看那小家伙忽然动了一下,后腿一撇,她眼疾手快的,几乎是滚着过去的,将毛球一把托起来举着转到一边去,刚刚坐稳在地板上,就眼睁睁的看着一股子热乎乎的液体流了下来:一点儿没浪费,全浇在了她身上——她今儿特意穿的工装裤,厚厚的棉布,太吸水了……举着毛球在她面前,她瞪着它、它瞪着她,高师傅和小白都已经笑倒了。 第231页 毛球开始蹬着小胖腿哼哼。这一动弹,它满身热乎乎的味道扑到了屹湘面前。 屹湘皱眉,嘟囔着:“可不能把它搁这儿了,太裹乱了……臭死了,你。”她拍了毛球屁股一下。这小家伙肉还挺多,“把你煮了炖一锅当午饭吃算了。”她低头看自己身上,沥沥拉拉的,沾狗尿的地方,卡其色变成了深土色。 高师傅笑的几乎岔气儿,眼泪都出来了,早已经忘了刚刚和屹湘说到哪儿。屹湘趁机说:“我下去洗洗,然后弄点儿喝的上来。”说完抱着沉重的毛球就下楼去,一直到了楼底下,才把毛球放下来。 听到外面车响,屹湘停了一停。走进餐厅去,从杯架上拿下三个大大的瓷杯。她拉开冰箱,就看到冰箱里有一瓶开了封的水——也只是预感,也许叶崇磬这里会有。果然有。 她喝了口水,打量了一下餐厅的布置,挪两步,看着里面那个大的惊人、又空荡荡的厨房——叶崇磬家里的装修风格,很古典。不是中式的,而是美式的古典。像是为一个很大的家庭准备的。哪儿都是宽宽大大的,哪儿哪儿又都被阔阔大大的东西占据着。 屹湘喝着水。 门铃响了,叮叮咚咚的,随着雨落的声音,很好听。 屹湘还拿着水杯呢,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去应门。 门铃还在继续响,已经显出来人的不耐烦。 那小獒犬已经连滚带爬的往大门边冲了过去,对着门口细细的叫了两声。 第十一章 悬崖摇曳的花朵(十二) 她放下水杯去开了门。门一开,外面的湿气冷风就进来了。她微微打了个寒战,后退两步。 “……丫儿挺的这雨下的真大,我看你院门开着呢……”董亚宁低头撸着发梢上的水珠子,有点儿狼狈的叫道,“你怎么这么半天不开门,早知道我还不如别贪这近便……”他弯身拍抚着对了他直扑过去的毛球,揉了下它圆滚滚的小身子。他看了下毛球嘴上的伤口,小家伙看上去恢复的相当不错。 “嘴壮的孩子就是好养活啊。” 屹湘看着董亚宁自说自话连门都没关就站在她面前,肩上被雨打湿了,脸上也是,显见外面的雨确实大——她看了他的脸片刻,目光越过他的肩头,外面如挂了珠帘似的。门厅架子上叠放着毛巾,她拿了一条。 董亚宁拍着裤腿上的水珠,低头看到了一对粉色的棉拖鞋。露趾的。露着浅浅一弯白色棉袜,隔着棉袜,隐约是一排小巧的脚趾头……他莫名的心里猛然间一动。 一条雪白的毛巾抖开了,递到他面前来。 那粉色的圆嘟嘟的手指印在毛巾上。白的更白,粉的更粉。那扁而圆的指甲,饱满而泛着珠光。 董亚宁抬头,接过毛巾来。 “谢谢。”他说。眼睛是看着她,定定的。 “叶大哥不在家。”屹湘说。 董亚宁擦水的动作顿了一下。仍是定定的看着她。眸子黑极了。 此处玄关设计的,通透明亮,即便在这阴雨天里,他们俩彼此看着对方的脸,那面容上一丝丝的变化,都应该能看的清清楚楚。偏偏,谁都没有明显的表情变化。 “嗯。”董亚宁应了一声。慢条斯理的。 屹湘太清楚董亚宁了。他一慢下来,就是在想事情了。 她尽量的坦然自若。她似乎闻得到潮润的空气里,自己身上有一点点的怪味道……她瞅了那跟着董亚宁滴溜溜乱转像见了亲爹似的开心的黑乎乎的小家伙,双手抓了工装裤的背带。 董亚宁打量她。 肥肥大大的工装裤,麻袋似的把她大半个身子都装进去,跟只短腿的绒布兔子似的。 他刚刚着了凉,打了个喷嚏,接着鞋都没换就穿过玄关往里走,直奔了餐厅。 屹湘站在原地有一会儿没挪动。董亚宁熟门熟路的,简直跟进了自己家似的。完全不需要她这个叶公馆的客人来帮忙主人招呼他。 董亚宁给自己倒了杯热水。 桌子上有三个杯子,其中一个注了小半杯清水。显然,屋子里不止她一个人,又显然,刚刚她是在这里喝水——他回头看一眼,她已经不在那里。 听到楼梯上咚咚咚的响,有人在大声叫“湘湘姐”。 董亚宁听见屹湘问:“怎么了?”声音有点儿远,不知道她走到哪边去了。 楼上那个年轻的男声说着“师父让你上来看看,没问题他就开始了”。 “好的,我马上。”屹湘转身回了餐厅,在台子上拿了一只木质的托盘,端了水杯要往外走,见董亚宁仍慢腾腾的站着喝水,并没有立即要离开的意思,她就说了句:“高师傅在这儿。” 董亚宁眉尖一蹙。 第232页 高师傅,他们俩都认识的,就那一位。 他放了杯子,跟她一起出来。 这儿他的确是比她更熟,他知道走到哪个位置,该按哪儿才有灯掣、又该怎么按,才能让楼梯间里的灯光调整到既不过于明亮、又恰好照到他们脚下每一寸的程度。 屹湘走在他身后,保持了三到四个台阶的距离。 小毛球在他们俩中间空隙里蹿来蹿去,忙的很。 董亚宁完全是凭着他的直觉往上走的。 她不开口,他也就不出声问。 上了楼,看到那里的阵仗,他眉尖蹙的更紧些。也只是瞬间的事情,正在忙碌的高师傅转身回头的一刹,他微笑了,从容的打招呼。 屹湘正站在他旁边,目睹了这一瞬的变化。她往前走了两步,把茶盘放在了地板上。水杯拿起来。 正在往墙壁上比量画纸的高师傅见了董亚宁,意外极了,说:“唷,这可真就叫巧了啊,才刚还说起你来呢……” “您喝水。”屹湘正把水端过去给高师傅。 “说我什么?”董亚宁也走了过来,他对高师傅笑笑,先低头看着地板上这幅画。“这是干嘛呢?”他问。似是在问高师傅,也似是在问近在咫尺的她。 她没回应。 高师傅看看屹湘,笑呵呵的,却说:“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真吓我一跳呢。”他端着瓷杯,又看董亚宁。 “我住隔壁。”董亚宁说。 屹湘有电话进来,她走到一边去接。 “这是湘湘给我派的差事,不知道这家的主人,叶先生,是什么人,值当她送这份儿大礼……你瞅瞅,湘湘这马画的。我刚刚用我的手机拍照传给艾老,艾老说你送他的ipad,新上手,还玩儿不转呢,没法儿放大图片,让等下齐活儿了再给他瞧……你可真会哄老爷子开心。”高师傅笑着说。 董亚宁微笑,“难得老爷子喜欢新鲜玩意儿。” 还看不出全貌的画卷,他只要看一眼,已经隐隐的体会到了一种惊人的力量。 董亚宁跟高师傅说着话,似乎是不经意的抬眼——她走到了落地窗前,背对着这边,玻璃窗上粘了雨滴,外面阴沉晦暗的天色也模糊了,那么大的一片,清晰的唯有她的身影。 他听的到她在说:“……下雨呢,不用了……告诉叶先生说我已经……真的……这样啊,那就谢谢了……sophie是吗?谢谢你,sophie。费心了。”又过一会儿,她低头拨着号码,又讲了几句电话,才回过身来,说,“这下好,咱中午可有两份儿吃的了。早知道我不订餐了。” 高师傅笑了,说:“退订一份吧。多了也吃不了。别浪费。” “别。我让那边晚点儿给您送家去吧,您辛苦一天,跟高师母安安静静吃顿饭。我晚上答应了妈妈回家吃饭的,就不陪您了。”屹湘说。 高师傅看了她,顿了顿才说:“湘湘和亚宁,一样的细心周到。” “呀,从前您可老跟着师父说我最马大哈。”屹湘微笑。 “是啊,可不是怎么的?亚宁你还记得吗?画马画马,画到最后数马腿,能多出两条来——艾老叹气,说,湘湘画马,跟人曲艺节目抖包袱似的,人是‘三句半’,她是‘三匹半’!”高师傅说着说着,忍不住笑起来。 屹湘抓抓脑后的发髻,说:“这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了,您还记得这么清楚。” “单我记得?哪个忘了呢,这么好玩儿的事儿……”高师傅给徒弟伺候着穿上罩袍,看了眼董亚宁,问:“亚宁来,是不是?今年大年初八,在艾老家喝酒的时候,艾老还说这‘三匹半’的笑话来着,是吗?” 站在高师傅身边的董亚宁,淡淡的笑着,说:“您老都喝的醉三麻四的了,还记的那么清楚。”他抻了下袖口,看看表,说:“我得赶紧走了,家去还有事儿呢——你们忙着。咱回见。” “好。回见——可是回头也得真见,我们家老婆子老说得谢谢你,这可一念叨念叨了好久,总也见不着你,你也得给我们机会呀……”高师傅手里拿着刷子,很认真的说。 “您还跟我见外。”董亚宁不在意的说。他看了屹湘一眼,点了下头。 屹湘送他出来。 走到楼梯口,董亚宁站住了,看着她所在的方向、却没有看她的脸,说:“不用。在这儿,你我都是客人。” 她听出他语气中的锋芒,没出声。只见他一步一步的往下走,还是跟着下去了。看着他走向门口。她知道从这里出去,有一个电梯间,大概是通往他的住处的。今日,若他不是贪这点儿便利,他们,是不会这般再次狭路相逢的。 董亚宁开门的时候,回了下头。 第233页 她默默的站在走廊的那头,看着他。 她的目光,从他进门,就开始避着他、避着他的脸……他猛然间心里就冒了火,面颊上被火燎着似的,挨过巴掌的地方,明明淤痕已经淡了,可这会儿又开始疼。 门开着,他却不踏出去,“有什么话要说,就直说。别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董亚宁,以后,有什么话要说,就直说。”屹湘轻声的说,“这一次,抱歉了。” 他愣了会儿,哑然失笑。 屹湘沉默。 “你真的是,变了很多。”他说。 第十一章 悬崖摇曳的花朵(十三) 这句话,听上去,似乎是意思不明的。 她明白,不是的。 “以前,不管你错、你对,道歉的话,你都轻易不出口。”他的笑容,轻轻的。看着她,沉默半晌,才说:“不用。” 她点点头。 “既然知道了,”董亚宁声音的轻轻的,“往后若还有类似的事,我也省的打招呼了。你也别怪我不择手段。这本是我的家事。外人插不上手、也最好识趣不要插手。” 屹湘听着他的话,这多少有些遇佛杀佛的语气,简直比这天气还阴冷些。 “如果这确实是你想要做而且必须做的。”她说。说完,她先转了身。 她以为他必然甩手关门离去,带着他那股子已经难以掩饰也可能完全不想掩饰的怒气。但是没有,她只听到身后脚步声急促,一阵风似的,他的身影吹到了她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也就站住了。 “你什么意思?”他问。脸上的淤痕由暗沉而变了红紫,看上去,甚是可怕。但明明是怒火中烧、马上就要爆发的脾气,硬生生的,被他压在了胸腔里。他只是垂下目光看着她的脸,等着她的下文。 跟他不同,她的视线是平的,落在他的胸口处。 屹湘静了一会儿,才说:“真要你下狠手,你做不来。你也知道,其实不是她的错。至少不全是。不然,你有的是办法毁了她。管什么其他的呢?” 她声音静,表情也静。说完了,空气也静了似的。 “摆公事公办的谱儿,不是不能。但劳动芳菲开了口,我觉得难受。我多嘴跟你说这几句,必定又是多管闲事。谁让我一时不慎,趟了这浑水呢?招点儿麻烦来,我是不怕的;就是你,家事搞成这样,深陷泥沼,只会越来越难看——芳菲,滕洛尔,最后都是受害者……尤其是芳菲。更何况滕洛尔的性格,只围堵不疏浚,迟早出大问题。” 慢慢的,她声音越来越低。眼睛盯了他胸口的纽扣。那贝壳纽扣随着他呼吸的幅度,将淡淡的光芒一层一层的反射到她眸子里来。 她稍稍抬了下头,看到他抽紧的下巴,继而看他的脸色,已经差不多恢复了正常。 在他,她这样说他避忌的事情,这反应,已经是出奇的冷静了。 “我知道你会有办法,像你解决很多问题似的,圆满而不落痕迹。”他一直没反应,她也就说到了这儿。其实只有短短的几分钟的时间,她还是觉得耗了很多心神。跟他讲话,总是格外费神。“希望你这次也能解决好。” “解决好,你我就不必因为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一再的纠缠到一起,是吗?”他问。 屹湘倒不料他会这么问。 她想了想,并没有否认自己没有这个意思。事实上,她确实是有这个意思的。于是她沉默。 “这你放心。”董亚宁沉声道。他冷冰冰的看着屹湘,那目光让屹湘发冷。“像你这么不开窍的,你们lw恐怕也就你一个。” 屹湘皱了下眉。 “还有,”董亚宁看了她一会儿,说:“你不是从前的你,我也不是从前的我。了解我?” 屹湘嘴角一牵。 他少说了一句吧。那句“你以为你是谁”? 董亚宁竟没有说。不知为什么,这句现成能伤人的话,他竟没有说。 “你,好自为之吧。”他说。 屹湘眼看着董亚宁侧身从她面前走过,像他刚刚跨过来一样,脚步凌厉而沉重,似带着满腹心事,并不像他说出来的那句话,字面意思上,多少会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把这份儿幸灾乐祸丢给她之后又应该有些快意……她跟着回头,就看他冷漠瘦削的背影,随着猛然间关拢的门,消失。 她站了好一会儿,听见楼下门铃响,她收摄心神,暂时忘了这码子事,跑下去开门。 是饭馆外送。 她看着食物被一碟一碟的摆到桌子上,才签了单,上去请高师傅师徒下来用餐。 这一餐十分的丰盛,高师傅师徒俩用的开怀,独独她有些心不在焉。 总觉得董亚宁话中必定有话,却在一时半晌间弄不透含义到底在哪儿…… 第234页 “湘湘,你那汤碗都漏了。”高师傅打趣屹湘。因看着屹湘从开饭便拿着汤匙只喝汤,“吃点儿别的。” 屹湘拿起一个雪白的馒头来,掰开,拿了一小半,笑道:“吃呢。” 小白先吃完上楼去,高师傅仍坐着,这会儿见屹湘低头吃着饭,笑道:“湘湘,你不会是生气了吧?” 屹湘见高师傅旧话重提,笑笑,说:“瞧您。” 高师傅咂嘴,道:“你和亚宁,如今真生分。就一般的发小儿,也不至于这样。我可说了啊,今儿可是巧,不是我发功。” 屹湘笑了。高师傅可爱的很。她点头表示明白。 “也就是亚宁念个旧,我哪儿是能打得通他电话的人呢?”高师傅笑眯眯的,“就因了这一层,外面人怎么说他,我还是信他是当初我看着长大的那个好孩子——你们俩都是。” 屹湘慢慢的嚼着馒头。 “我上去继续开工……洗碗的事情交给你了。”高师傅拍拍手站起来。 屹湘笑着说好。听着高师傅的脚步声渐渐的远了,捏在手里的这小半个馒头干巴巴的吃了下去,竟然觉得撑,直到她收拾好厨房,都没有缓解。 隔着玻璃,看到橱柜里有各色各样的茶叶罐。几乎每个茶叶罐上都贴着描述精准的标签,她看了一会儿——这做派,是很典型的叶崇磬式,那标签就像他偶尔露出的表情似的,很标准,有时,也很有意思。 她看了一会儿,打开橱柜拿了“墨宝”出来。另沏了一壶酽酽的茶。等着冲泡合适拿上去的工夫,她挨个儿茶罐儿拿下来打开看。一会儿,面前台子上就摆了一溜儿。五颜六色,琳琅满目的。 所以当她听到大门响,有人走进来,回头看到是叶崇磬的时候,她就像个正在玩过家家的小女孩儿。 叶崇磬将伞放在一边,有些意外又有些好笑的看着因为他忽然出现脸上表情可爱的屹湘,笑笑的,问:“中午的剩菜还有没有?” 第十一章 悬崖摇曳的花朵(十四) 屹湘正有些窘,听他这么问,说:“怎么办,还真没有了。” 外面雨还在下,她见叶崇磬也是一身湿气。只不过他像是有备而来,大约是只走了这一点点路,并没有淋湿。他脱了外衣放在餐椅背上,雪白的衬衫上领带被他瞬间拉松些,人立时就放松了下来似的。头发大概因为外面起风了,被吹的有点儿凌乱,他拢了下,就恢复了那份儿利落清爽,听她那么一说,笑着又问一遍:“连点儿汤都没剩下?我可是一直开会到这会儿,只喝了两杯咖啡。” 屹湘手里正拿着一只小巧的青瓷茶罐,这会儿翻过来看了下底款,将茶罐放到台子上。 “倒不至于连点儿汤都没剩下。就是,我碗碟都洗干净了。sophie点的菜很多。早知道,等你一下。”屹湘说。她刚刚已经将剩下的菜都打包了,料着叶崇磬的家务助理来了,也是替他扔掉的。况且也没有将残羹冷炙留下来给主人家的道理。 “我就这点时间,马上就得走,一下子要出去好几天,特意回来监工的。”叶崇磬看着台子上摞的整整齐齐的饭馆餐具,笑了笑,说:“这可怎么好。”他说着,就真的过来拨开那些餐盒,“你收拾的也太彻底了。这都成了大杂烩了。” 竟然是很觉得可惜似的。 屹湘一边好笑,心说让你吃剩菜……你吃得下去,我也得看得下去。 想着,虽然没想到叶崇磬会特意赶回来一趟,他说是回来“监工”,但照他的做派,回来看顾一下他们,是他的体贴和周到。又绝不肯轻易让人感到尴尬……她慢慢的敛了笑容。 叶崇磬看她一眼,就晓得她刚刚在腹诽,于是说:“那我吃点儿什么好呢……”自言自语的。 屹湘不出声。 叶崇磬就只是看她,她便渐渐的感觉到一股压力。 脚底下那个黑糊糊的小獒犬在起劲的咬着叶崇磬的裤脚,被叶崇磬一把捞进了怀里揉着头,快活的耷拉着粉色的舌头,呼着热气……屹湘就问:“这家伙怎么缩水了?”她分明记得,上次见到叶崇磬,他拉着的是一条巨型的獒犬,威武极了。一对铜铃似的大眼睛,会在夜里发着光。看着挺唬人的,不想却有着挺宽厚的性格。以至于到现在,她想起来,仍觉得可爱。 叶崇磬说:“旺财?那是亚宁的狗。” “哦……董亚宁来过。”屹湘抽了张纸,去擦毛球嘴边的口水。小家伙忙了半天,口水都出来了。毛球不让她动,却来咬纸巾。她索性一手摁了它的脑袋,趁着这固定住的几秒,迅速的擦了它的嘴角一下。 毛球不乐意的对着她叫,她则瞪着毛球,说:“你小子浇我一身狗尿,我还没收拾你呢。” 第235页 叶崇磬攥着毛球的两只前腿,看这俩对峙的模样,忍不住想要笑,看看屹湘身上,又问:“亚宁来有什么事?” “外面下雨,这边院门开着,他抄近路回家。”屹湘转身把纸丢在纸篓里。在旁边的洗手池洗手。 “懒的呀……还好你在。”叶崇磬把毛球放下,给它添了食物。 他起身卷了袖子,也仔细的洗过手。 屹湘站在一边看着,问:“你会做饭?” “饿极了,只好自己动手。”叶崇磬开了冰箱,拿出一盒青菜来,说:“虽然没有米其林三星水准,煮碗面还难不倒我。” 屹湘交握了手,看着叶崇磬熟练的撕开包装盒,从里面取出净菜来。那菠菜翠绿的梗和叶子,新鲜欲滴。那青翠在他的大手里不盈一握……她抬手蹭了一下额角。忍住了想要伸手帮忙的想法。是她自己的一点很古怪的念头,有些受不了男人进厨房……她只好去收拾那些瓶瓶罐罐,刚刚被她多手拿下来看的茶。现在想,这么随便动叶崇磬厨房里的东西,实在是很不妥当……已经消退的窘意又来了。她清了下喉。抓紧把茶罐放回去。只是有些茶罐实在是精美,她忍不住多看两眼。 对美好的东西,她总抵不住诱惑。 “墨宝差不多可以喝了。这个时候应该是最香的。”叶崇磬头都没有回的说。 屹湘这才想起,她刚刚是泡了茶的。 “你怎么知道是墨宝?”她脱口问。手心里正掂着的白瓷莲花状茶叶罐,薄薄的胎,光线映进去,看的到里面有半罐茶。摇一摇,叮铃铃的响。 “那是珠茶。”叶崇磬听着响儿,说。 屹湘把莲花罐放回柜子里,问:“那这冰裂纹的呢?”她看着标签上的字。是叶崇磬的字迹。 “冰裂纹那个,武夷岩茶……那茶叶该换了,上回不小心被混了点儿别的进去。”叶崇磬说着,“标签是贴给方大姐看的,贴了也白搭,若是要两种以上的茶,她还是经常张冠李戴。”他说着,倒不是抱怨的语气。 “你这儿茶真多。”屹湘终于把所有的罐子都放了回去,掩上柜门。 “这回出差,我顺路去两个茶场看看。都在深山里,现在,采茶季节快过去了。”叶崇磬说,“你是不是要送水上去?”他把菠菜放进水盆里浸了半晌了,只是不见动手。 “监工大人,”屹湘终于是撸起了袖子,“麻烦您顺道送水上去吧,好看看工程进度,下来,也就可以吃饭了。” 叶崇磬立刻抽了毛巾擦手,干脆的说:“好。” 这分明是正中下怀。 屹湘也不管叶崇磬怎样了,好在一碗菠菜面,简单至极。她只顾了洗菜煮面,并没有叶崇磬什么时候走开、又什么时候下来的,只是中间,她看着锅子里的水汽蒸上来,弥漫了眼前这一片,听到楼上不断的传下来爽朗的笑声……是男人们聚在一起的时候,常常会有的那种酣畅的笑。 叶崇磬,跟高师傅师徒初次见面,竟能详谈甚欢。 她手里的长筷子挑着面试软硬,觉得差不多了才关火。 外面雨下的很大,风也大,雨水吹到玻璃窗上,一阵一阵如鞭打似的响。 她看雨看的出神,冷不防听到一句“好了嘛”?叶崇磬人已经站在她身旁。 第十一章 悬崖摇曳的花朵(十五) 站的距离有点儿近,叶崇磬查看锅子里的面。 “刚刚好。”他说。 屹湘却有点儿懊恼。只顾了看雨,面在锅子里闷的时间稍久了些,吃起来恐怕不那么可口了。她忙用碗盛了,回头问坐下来等着吃的叶崇磬:“芫荽要吗?” “要。”叶崇磬说。 屹湘把芫荽在面碗里绕了半周,看上去,十分的漂亮。 “谢谢。”叶崇磬接过碗来,“这是我的半生菜。”他微笑着,先挑起了一根芫荽。 屹湘坐下来,跟他隔了一个座位。 “人家说,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半生菜’。前三十年,我极不喜芫荽;不知怎的有一天忽然能接受了它的味道,慢慢的尝试各种吃法,才觉得以前错过了它的那些日子,真是可惜了。”他慢慢的说。 叶崇磬的嗓音本就有些低沉,这么慢的讲着话,就越发有些能蛊惑人心的力量似的,屹湘静静的听他讲。 半生菜……那日,崇碧笑她,说母亲提起过的她小时候吃到一点点的芫荽都会大发脾气的事情,也说到,叶崇磬也有这“毛病”。 只是,年岁治愈了他们…… “屹湘?”叶崇磬一碗面已经吃完,而屹湘也已经愣愣的瞅着他有半晌了。他有些不忍心打扰她的这种状态。他说着琐碎的事情,明明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她却不知想到了什么,那安静的自管出神的模样,自然而然。 第236页 他这么一叫,屹湘坐直了。 “够吗?”屹湘问。 “不够。”他说。 “这么一大碗!”屹湘低呼。 叶崇磬笑了。 屹湘立刻明白叶崇磬这是在逗她。她抿了下唇,有些恼的站起来。 “屹湘!”叶崇磬毫不犹豫的伸手拉住了她的腕子。他身高臂长的,隔了一个座位,只要一倾身,够到她毫不费力。 屹湘像被烫了一下似的,甩手。脸立即就红了。 他松手,看着她。 屹湘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急了。心里是有些发慌,慌的却不是地方,乱纷纷之间又想起那一晚两人相对的时刻……于是她又后退了半步。碰到椅子。沉重的椅子被她碰这一下,纹丝不动,却让她的腿弯酥麻而轻痛。就好像心尖儿那儿的感觉一样。 她对着叶崇磬,心里是明白他必然也想到了那一刻。 这个忽然间清晰起来的念头,就像悬在峭壁上的石头,随时会随着风滚落峡谷似的,那是一个险险的境地……当她再想后退半步的时候,叶崇磬缓了口气。 她稳住了。 “现在,不是时候,对吗?”他深深的眼里,是温和的光。 这般的深沉与温和,像一张密密的网。 屹湘转开脸。 她的侧脸,像精美的雕塑,带着特别的温度。 叶崇磬就见那柔润而弧度优美的下巴上,不多不少位置刚刚合适的那颗蓝痣,在微微的颤动……他和缓的说:“我得走了。屹湘,”他回身拿了外衣,“楼上房间里有我的衣服,新的,没有开过封的,你可以先换一下;或者让人给你送女装来?我这儿没有现成的。” 屹湘低头,工装裤上那一大团印记,半干不湿的…… “不用。我回去换就行。”她有些生硬的说。 叶崇磬已经换好外衣,看了她一会儿,说“我们过两天见”,才离开。 出了门,叶崇磬撑伞。 雨滴子打在伞上,噼啪作响。 往日他只觉得连绵的雨总会令他心生些许烦躁,此刻却没有,反而有一层说不出的松快。 发动车子的时候,他抬眼看了下窗外——董亚宁的公寓,从上到下灯火通明…… 屹湘站在门内,听到叶崇磬车子离开,半点没有轻松的感觉。 她只知道从始至终,她对叶崇磬着恼,叶崇磬并没有道歉。而看样子,他也不打算道歉。 上楼的时候,她腿都有点儿发颤。 高师傅正在给壁画扫尾,拿着软毛刷子轻轻的、一寸一寸的过着画面,动作温柔。她进来,高师傅并没有留意到,只有正在摆弄那架物归原处的幻灯机的小白,对着她笑了笑。 整幅画被裱糊在墙壁上,带着一点点潮湿的味道,像刚刚出浴的美人。 她走向东墙,一步步接近,一步步的似走进了宁谧山谷间,身边是悠闲吃草、打滚、晒太阳的骏马……这是她自己的画,看着也觉得有出乎意表的美丽。 她轻叹一句,“当初是怎么想来。” 高师傅收了软毛刷,也叹一句,“可也是呢。”便没了话。 两人并排站着,细细的查看,再也挑不出别的毛病来了。画没有问题,裱糊更没有问题。 “叶先生懂行。”高师傅简单的说。 屹湘只点头。 “湘湘姐,你来看。”小白忽然叫道。 “哟,你怎么给动上了。”高师傅先回头,只看一眼便责怪徒弟。 小白急忙说:“我就调试一下机器,别挪来挪去的,出了毛病。”他打开了幻灯机,机子里的片子缓慢的自动播放,投影在西面墙上,是清晰的风景画。此时他被师父责怪,束起手,有些不知所措。 屹湘看了,忙笑着说:“应该没事的……这是哪儿,风景真好。” 幻灯机有些年头了。方方的一个,顶部是一个圆盘状,内里一格一个的幻灯片,动一下,往前推进一格,发出轻微的“咔咔”声音,随着这轻微的声音,画面轮转。 屹湘看着看着,便觉得画面里的风景似曾相识。 她轻轻的“咦”了一声。 金色的湖面,晨曦中清冷的森林,延展到湖心的木桥,古旧的游艇,木屋的落地窗……她好像听到了窗子里电话铃在响。 “老橡树。”她轻声说。 没错,她不会认错的,这是老橡树。她无数次流连的老橡树。 可怎么会…… 离开的时候她又看了一眼这间屋子。那双人沙发孤单的落在屋子中央。 她关了灯。 出门时雨落纷纷,风是住了的。 刚刚停下来在她车子后面的轿跑离的有点儿近。 一排车子像是刚刚到达,车主接二连三的开了车门下车来,打头的是佟金戈,前后的几位目光灼然的看向她。她觉得眼生,只隐约认得其中一位,大概是叶崇磬的堂弟,于是只对最熟识的金戈点了下头。 第237页 佟金戈车子刚停稳,就眼看着屹湘从叶崇磬家里出来的。他表情淡漠的脸上,眉微微一皱。 屹湘并不理会佟金戈的反应。上了车,游刃有余的开车从前后包夹的奢华轿跑中脱离出来,扬长而去。 金戈听着叶崇岩在后面笑道:“还别说,就这范儿,可够带劲的。”他回头瞅了崇岩一眼,想警告他一句,崇岩却没看到,拎着酒就往董亚宁家门口去,走在了前头。 崇岩猛按门铃,楼上灯火通明的,人影不见,大门好半晌才开。 董亚宁刚刚正在他藏烟的窖子里搓烟叶,见人来才出来的。烟窖的门开着,一众人被烟叶味道吸住,纷纷的挤进那扇窄窄的玻璃门去,看董亚宁收的好东西。金戈隔着玻璃看亚宁那些刚完工的作品,笑了笑,说:“你还当真亲自动手啊。” 董亚宁雪白的衬衫上沾了点儿碎烟叶,一对眼睛眯着,吸了下鼻子,脸上有点儿沉沉的郁色。金戈见他这样,进门时准备好的话,也问不出口了。只说:“我们刚刚雨战,崇岩输了东道,琢磨着你这儿清净,今儿晚上就在这儿不醉不休了。” 董亚宁哼了一声,点了支烟,顺手拿起叶崇岩拎进来的酒,说:“这东道输的,可是大出血。” 金戈笑着,叫了叶崇岩他们出来,说咱们楼上去玩儿会牌,吃饭还早着呢,“老叶在家吗?叫他一起?”他是看着董亚宁的,董亚宁正巧朝旁边吐了口烟,对着他的旺财打了个榧子。 “甭叫,肯定不在家,今儿他得开一天会呢。这阵子跟大伯拧上了,有心思出来玩才叫奇事……”叶崇岩笑着出来,嘻嘻哈哈的,说了几句闲话。 一众人上楼,踩的玻璃楼梯铮铮然作响。 金戈看亚宁一眼,亚宁示意他先上去,“我收拾下这里。” 烟窖里温度适宜,有种特别的香味,他将已经搓好的几根雪茄仔细的封了条子,搁进特制的烟匣子里,看了一会儿,在匣子内侧写下了今天的日期…… 屹湘进家门的时候,正赶上饺子出锅。 天气潮湿,从厨房到餐厅,水汽弥漫的。 崇碧和潇潇在互相打趣,都说对方饺子包的难看。 屹湘歪在门边看着他们俩,她忽然觉得浑身酸软,必须找点儿什么依靠。站了好一会儿,门内的两位愣是没有发现她。 郗广舒在上房门口也看了女儿的背影有一阵子了,才开口叫她。 屹湘答应一声。 “很累?”郗广舒让女儿进屋子。 屹湘摇下头。 “姑姑今天来过电话,潇潇婚礼她会回来的。”郗广舒说着,握了女儿的手。冰凉冰凉的手,她双手一合,搓着这双凉手。“她大概能住一阵子……先是自己回来,allen要晚些。” “嗯。”屹湘靠在了母亲肩上。 她就这么靠着母亲,哪怕只有片刻。 有这片刻的休憩和温暖,足以支撑她走的远些、再远些…… 第十二章 玲珑醉心的彩虹(一) 从吉首到凤凰不过五十几公里的路程,因为夜间行车,却走了很久。租来的车子里安静的很,司机也不太讲话,车开的慢。从车窗看出去,并没有什么景色可看了,掠过去的,一团又一团浓重的阴影,是连绵的山峦。车前灯照亮的有限范围里,显见着路并不宽阔。 郗屹湘跟陈金素梅一路上都言语寥寥。 事实上从离开北京往湖南来,屹湘就发现陈太开始变的沉默。 这几日邬家本每日一个越洋电话问候,有一日特别拜托屹湘,说姨妈有严重的关节痛,如果太疲劳可能会犯病,请她多留心,行程的安排,和缓着些。 屹湘跟陈太同住那么久,是知道她有这个病症的。一路同行,她留意陈太的状态。还好,陈太除了较为沉默寡言外,身体并无不妥。她以为,眼下这模样,大概不是疲劳或者病痛的缘故。所谓近乡情怯,到了梦想中的故乡,那便不是怯,而是深深切切的悲伤了。 其实照陈太的说法,她出生在长沙,童年却是在上海度过,也只是随父母回乡探亲过。儿时的记忆,经过半个多世纪时光的打磨已然模糊不清。而她几乎所有的对故乡的印象,皆来自父母隔海相望时在遥想中美化了很多的描述……当想象中的故乡忽然出现在面前,屹湘能了解那种冲击。就像她这一次,公司包机在雨中的黄花机场降落的一瞬,从看到地面飞起的积雨开始,直到离开,两三日间,她无论到哪里,总被熟悉和陌生两种奇特的感觉交替控制着,难以确切形容。 甚至在工作过程中,她都觉得自己像是处在一个梦境里似的。小型的“翡翠之夜”已然璀璨夺目,比起在京城上演的那一场,却有更多轻松和快活的味道,更像一个派对。她能参与其中而又享受其乐的派对。在这个她视作故乡的城市。 第238页 屹湘与久未见面ura聊天,自称老湘人ura与她详谈甚欢。 ura说,她有一种很怪的感觉是,离开了也有几十年,这次回来,却觉得这里并没有变。而她刚刚回去自己的老家,觉得家乡也没有变。 屹湘知ura甫一抵达京城,只在lw总部盘桓不足半日,便启程南下,在上海做短暂停留即飞抵长沙。那时她正在玉石工场忙的天昏地暗,仅仅是关注这位大老板的行程而已ura对着她的时候,心情好像格外的好了几分似的。不但调侃那意外状况,还提起了三月里在日本的事。 她笑了。想起上次偶遇ura赠药之谊。笑着说如果还有,千万再想着她点儿。 她还没有道谢ura接着就问她,是不是家人都在北京ura这样问及她的私事看似关心,她也老实的回答了。她想即便她不说,知道内情的josephina也未必不会ura提。她这么想着的时候,看了眼远处的josephina,恰好josephina也看过来。她就ura就说,那不正好,给你方子,让家里人照料你。 连正跟她们在一处的vincent都笑了,ura你怎么这么婆妈。 “非常、非常好吃,比如我每晚一客的酱香方肉。ura说。 屹湘听了就微笑ura只说菜名她就觉得要流口水了。 可惜vicent是典型的外国人,他抽空去的是火宫殿,跟陈太搭伴儿,趁着她们工作的时候去吃了个昏天黑地。回来说,极爱的是那里的臭豆腐。倒吃不来这里正经八百做出来的上等湘菜,也吃不来这辣。他笑着说幸亏自己马上就走,再多呆一天,他会脸上冒痘的。 讲是那么讲,半夜里撺掇人跑出去要米粉吃臭豆腐糖油粑粑,最热心的又是他。 她是送了vincent离开,处理完公务,才与陈太一同做了背包客一路向西行的。 临行前答应ura,回来会同她一起聚一聚ura并没有明说餐聚时还有谁在座,但她敏感的觉得,大概汪氏三姐妹都不会缺席……她还能记得卧龙梅下那美好至极的一个身影。那个身影,在这次小型发布会进行当中,似乎也出现过。只是惊鸿一瞥,她并没有看的十分清楚。只ura一句话,让她猜测至今ura说,我们大姐,难得关心下公司的什么事,这次竟然也多看一眼,所以还得多谢你们的努力…… 她答ura赴这私人宴请,也有她自己的考虑。反正她陪陈太去过湘西,也还是要回来休整两天再回北京。正好跨了五一节假期,她有时间。 倒是vincent走前,在机场送别的时候,隐约提醒她,汪氏宴请,不可小觑。 她还“臭骂”vincent。说若不是他蝎蝎螫螫的,还客串什么走台,惹的人乱猜测、不乱猜测的都把她划归了“vincent派”,用得着这会儿又说这些嘛? vincent大笑拥抱她吻别。说vanessa没有你我可要怎么办呢?我越来越觉得你可爱。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大,一起相送的人就算别的没有听到,这句话总是听到的。 都知道vincent癫起来很癫,但是这么癫法儿,还是可圈可点的。 屹湘明白,也不大在意。 等vincent入闸,她回头看到小秘书程程都有点儿躲闪的目光,竟然笑了。程程私下里说老板我不问出来可是急的抓耳挠腮可是您不是真的吧……她笑的厉害。也不解释。笑到最后程程又叹气,说就算是真的,我也还是觉得……您最好还是嫁个中国人吧,受不了您这样的女子,落到金毛鬼身边去,这不是彩凤随鸦的现实版嘛,凭他是什么时尚教主设计鬼才呢,咱们土著里又不是没有好男人了,而且您那样的家庭…… 第十二章 玲珑醉心的彩虹(二) 她只是笑。 程程说到这里懂事的不再多讲。反正该说的不该说的她也都说出来了。 第239页 她耳根总算清净一会儿。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如今人人都关心她的婚事。 来长沙的包机上,因为josephina出行的怪癖,她主动的让出头等舱的位子往商务舱去就座,陈太的座位自然也就安排在她旁边。这老太太少有的几句跟此行目的地无关的话里,就关心到她的终身大事——家本呢,我看你是兴趣缺缺,也不勉强你;屹湘啊,小叶怎么样? 小叶怎么样……陈太只是去了秦先生的博物馆半天,就把“叶先生”改口叫成了“小叶”。也不知道秦先生给她灌了多少迷魂汤,这才多久,小叶又是比家本还优秀还懂事还适合她的男人了…… 她说金阿姨啊您怎么变的比我妈妈还啰嗦?而且在这个问题上比我妈妈还像我妈妈? 凑巧那时候空乘说飞机马上就要降落在黄花机场,陈太便顿了下。她反手握住了陈太的手。飞机降落的过程里,她始终握着。牢牢的…… 屹湘趁着错车时候的光线,看向静默的闭目养神的陈太。一身旅行者打扮的陈太,看上去比往日要显得年轻一些。软沿帽低低的垂下来,遮住了她的额头,也看不清她的眉眼。屹湘见陈太的鞋带松了,掏出随身带的手电筒,照着,给她系好了。转眼看到陈太脚边的旅行包外侧,一左一右两只小坛子。那是在河溪镇买的香醋。 陈太什么都没有买,只除了这两坛香醋。 将香醋抱在手中的时候,就像是抱着什么珍贵的东西。 陈太说,父母直到终老,还在惦念这故乡的特产。曾经有朋友从香港辗转买到这罕有的香醋带回台湾……当时还在上国中的她,到现在依然能记得父母亲脸上的又哭又笑的表情,真正是悲喜交加。她说那天父亲喝了很多的米酒。米酒是按照故乡的酿造方法,用台湾当地的稻米酿造出来的,父亲一口酒、一口醋的喝,故乡所在的方向,摆上了碗筷空置。母亲带着她们姐妹坐在一边,陪着。后来父亲告诉她,她是长女,有生之年他若回不到故乡,那么她一定得回去,带着他一点东西…… 她陪着陈太去了她的祖居。近两百年的老宅子,虽然已经破败不堪,但老架子还在。 陈太走进去的时候,踩在生了青苔的砖地上,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眼看着从来淡定的陈太眼睛里充了泪……她踏出这一脚,应是替她的家人续上了血脉一般的郑重和庄严。 目前住在里面的主人家问她们从哪里来。 她看着那人,只觉得面容上,依稀有着跟陈太一脉相承的特征:细而挺直的鼻梁、高高的眉峰……陈太说我也曾经是这里的主人,但现在不是了。 屋主惊讶,跟陈太攀谈起来,最后竟然拿出宗谱。 陈太一眼便看到祖父的名字。说,这是祖父。我很小的时候,便能背到高祖名讳。 她算是看到了现场版的认祖归宗。金姓屋主直称呼陈太“姑姑”,辈分瞬间便排清楚了……陈太到了没有随了屋主的建议,去山上老茔地看看。屋主说虽然早年破坏过,但后来也陆续修复了些。只是他也不记得,陈太这一支的祖坟确切位置了。 陈太便说,下次吧。 从祖屋出来,两人在镇上走着。好像完全没有了目的地似的,就走着。陈太看到流淌的河水,对她说,大概祖父母的魂灵还会在这里吧。 她问,你真的还会再来吗? 陈太看着她,摇头。说屹湘,这儿不是我的家。这是我父亲的家。我来,是为了他……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听着陈太这么说,心里就格外的难过起来。看着陈太将怀里的一个小布包打开,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洒在了河里。 澄澈的河水带走了那一点灰白,沉默的陈太就更加的沉默起来,直到现在…… 屹湘坐的靠近了陈太一点。她始终保持着跟陈太适当的距离。总觉得在陈太这个年纪,又是这个时候,她所有的照顾都应该表现的适可而止。 刚刚靠近了她,司机便在前面说,郗小姐,我们马上到了。 前方渐渐明亮,路灯密集起来,已是到了人间烟火集中处。 屹湘看了一会儿,到车子停下,才摇醒陈太。 下车的时候,只顾了拿好两人的行李,给好司机车钱,一回身陈太已经跟下来接她们的旅店老板娘接上了头。 她们选的住处是临江的古老吊脚楼。其实是一家私人住宅,给她们的房间是古朴典雅的。 时间已经晚了,老板娘给她们准备了夜宵。 古城的此时已经渐渐安静下来,夜晚有点儿潮湿和凉意,屹湘担心陈太的关节炎,路上抽空打过电话来,跟这里讲好的要准备好取暖设施。不料看到的时候,还是有些惊讶。竟然是火盆。 第240页 老板娘口音浓重,她听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家里的空调坏掉了,只好用这种最原始最地道的取暖方式了……屹湘觉得不甚安全,陈太倒是好说话,说体验一下也好。等老板娘拿出一个特制的熏笼来罩上,屹湘也就不说什么了。桌子下的火盆烤着腿,从桌上覆下来的薄毯罩着,很是温暖。她身上都热了,脱了外衣,只穿了衬衫。 屹湘早就饿了,吃了好多东西。 等她抬头时,才发现陈太根本没动筷子。而且她脸上有种奇怪的潮红。屹湘心里一紧张,忙问她怎么了。陈太便说,我觉得有点儿不好。 她便让陈太赶紧去床上歇着。 很爱干净的陈太,就算出行不便,也坚持洗过澡才休息的习惯,今天就没有坚持。倒头便睡。屹湘有些不安。 第十二章 玲珑醉心的彩虹(三) 她洗过澡回来,时间才是晚上十点多,睡不着。黑影里,看着炭火盆,红彤彤的,在这陌生的地方,能让人心生出一点点安定感。手机的信号还算好,她于是上网。看到vincent发来的邮件,是他在米兰的街拍,还有米兰分公司最新的产品展示……她看着看着,就想潇潇婚礼之后,她也该去休个假吧。 最近,好累。 哪怕去burano晒晒太阳,逛逛博物馆呢,她是爱极了burano那能晒酥了人骨头的太阳…… 她发呆的看着手机屏幕。一会儿暗了,她动一下键,又亮了起来。 街上有人经过,高声唱的是她听不出词来的歌,节奏强烈、声音高亢,渐渐的远去,混着笑声……她渐渐有些乏了。 手机忽然响,她一看,屏幕显示的是叶崇磬的号码。 她一省,盯着号码,并没有立刻就接。 自从那天在他家里尴尬分手后,他暂时的从她生活里消失了似的,一直没有联络她。 他说“过两天见”,这个“两天”已经乘以了三……她接了起来,就听他说:“屹湘吗,我好不容易能打通电话了。” 她沉默。 他语气沉沉中有一点明朗,只是一点,并不太明显,没有听到她回应,他说:“山里信号不好……你要不要跟陈太一起来看看?这儿的景色真好。陈太说过想来参观下古茶园。” 他知道她跟陈太在一起。知道她的行程。 屹湘看了看已经睡着的陈太,说:“我看金阿姨的意思吧。” 陈太事先并没有跟她提及。也许是忘记了。 叶崇磬的电话忽然毫无预兆的断了。 她等了一会儿,他并没有再打过来。 也许是信号又不好了。 她正要休息,忽然间身旁的陈太大声喊“姆妈、姆妈”。她在用上海话喊妈妈。也许是梦里忆起了童年。 红彤彤的炭火映着屋顶,一团。陈太有些沙哑的声音此时听起来非常的刺耳。屹湘扭亮了台灯,就见陈太脸色红红的、一脸的汗。任她怎么叫,陈太都不醒。还开始说胡话。 屹湘本来就是和衣而卧,立即下床从包里翻出药盒来,又出去敲老板娘的房门,问有没有热水。 老板娘被惊动,过来探看。 屹湘扶着陈太,摸摸她的额头,只是有点儿热,却不是发烧的样子。她回头跟老板娘说附近有没有诊所,得请医生上来看看才妥当…… 老板娘给送来热水,说已经打电话请医生了。 屹湘想办法给陈太灌了一点儿药下去。折腾良久,她着急的很,催问老板娘医生怎么还没来? 老板娘神色有些奇怪。待医生来了,却把屹湘叫到一边,问她,她们白天都去过哪些地方…… 屹湘终于弄明白老板娘的想法的时候,跺脚——她从不信那些撞邪冲神的事情,怎么可能呢? 医生查看一会儿也说没有问题。可能是过于疲劳,有些感冒。既然喝了点儿药,就好好休息。看了屹湘带的药物,说就吃这些就行。只收了基本出诊金便离开了。 屹湘又跺脚。 这样的诊断她也会做。 回身看着陈太裹在被子里浑身打哆嗦,显然吃下去的药还没有见效。她急的要命。就问最近的医院在哪儿,得送去医院…… 老板娘说,姑娘你别着急,你若是相信呢,就不如去路口烧点儿纸,我看老太太是被什么冲了…… 屹湘再看陈太,忽然就觉得有些慌。但还是对老板娘说,再等一会儿,如果还没有好转,麻烦您给我们叫车子,去医院。 老板娘热心的说没问题的,自己家的车子随叫随到。帮忙照看了会儿陈太,又笑着说应该只是旅途劳累。常见客人辛苦赶路,水土不服,在这里生病的也有。刚刚来过的医生是附近最好的了,公家医院的医生也不过如此了…… 第241页 屹湘看着稍稍安静些的陈太,但愿老板娘说的是真的。不然,她也许真的会大半夜的做出什么她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来的。 老板娘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只剩她守在陈太身边。她把两床被子都给陈太盖上,又把两人的外衣也盖上,炭盆里的火很旺,她忙着,衬衫很快湿透了,汗滴下去,只抹一下……装在口袋里的手机因电池耗尽嘀嘀响。她拿出来。最近联系人的第一个,是叶崇磬。 她甩了下头,汗水顺着头发梢滴到手机屏上,她擦去。手指不经意的触到了按键,电话就那么拨了出去。 眼看着电话处于拨出状态中,她手指再挂断键处停留了一下,却终于没有按下去,等着,可电话只响了一下,就断了。手机电池耗尽。 屹湘靠在床边,看着手心里这黑乎乎的失去运转能力的机器,此刻好像她跟外界的联系也切断了。床上的陈太昏沉沉不知所以,她只觉得责任重大,心底生出恁的一丝丝惧怕…… 她去给手机充电。 一活动起来,刚刚的不安与恐惧被甩在了脑后。 她不停的给陈太换着额头上的毛巾。陈太此时极像个幼儿,需要人好好的照顾。她听着她的梦呓从大喊大叫,到喁喁细语,缠缠绵绵的,竟听的入了神。既是胡话,便断断续续的,并没有什么条理。有时是上海话,有时是台语,多数时候是她能听的懂的国语……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陈太慢慢的安静下来,陷入了沉睡中,不再出汗,也不再发颤。不久,整间屋子都静了。除了偶尔火盆里炭火发出细微的“哔哔啵啵”声。 她也终于伏在床边。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听到楼下有人重重拍门。隔壁的老板娘喊丈夫下去开门了。原来他们也没有睡着。她迷迷糊糊的看了一下时间,快五点了。查看下安稳入睡的陈太,显然体温已经正常。 她这才松了口气,觉得身上冷,随手扯了外衣来披上。 听到楼梯吱吱扭扭的响,老板娘是说了几句话,再进来的时候,便问她:姑娘,这位先生是来找你的吧? 屹湘正别扭的歪在床头,门只开了半扇,她却一眼就看到了叶崇磬。 穿着厚厚的孔雀蓝色长羽绒服,块儿大的跟门神似的堵在老板娘身后,面容严肃的叶崇磬。 她张了张嘴。 他从天而降一般。一对大大的眼睛直望向她,光线不明,她看不清楚他的神色,也看不清楚他眼神里的东西。只是站了起来,立在屋子中央。 他就进了门。 好一会儿,屹湘都没有说出话来。 第十二章 玲珑醉心的彩虹(四) 叶崇磬的脚步沉实,每走一步都像压的地板在响。 屹湘顿觉屋子里空间狭小了很多似的。她看看老板娘在叶崇磬身后,将门轻手轻脚的关好,便抿了下唇。 叶崇磬是在她面前站住了的。 她仰头去看他,只开了床头的灯,这样对着叶崇磬,他面目还是在阴影中。她似乎总是这样对着他,在光线模糊的时刻,总让自己看不清他的面容。她不由自主的抬手按在胸口处。这个细小的动作,终于使叶崇磬先打破了沉默,他问:“吓到你?” 她看着他,没出声。 他也记不清自己这是第几次问她这个问题,也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吓到”她——这个小小的女子,她那颗心,真是可大可小,阴晴不定——他沉默了片刻,才说:“打不通你的电话。” 他转了下脸,看到安放在桌子上的她的手机。浓眉微微一蹙,舒展开来。 “没事就好。我担心……”他这才意识到什么,匆匆往她身后一看,声音低下去,“怎么了?”目光转回她脸上。 “忽然生病了。医生来过,说是普通感冒,吃过药,现在好很多。”屹湘说。 叶崇磬问:“是不是得送医?”他没贸然上前。陈太安然无声的在床上入睡,看起来很稳妥。 “医生说不用。我想等天亮。”屹湘轻声说。 透过薄薄的土布窗帘,晨曦已至。屹湘看了看叶崇磬。 叶崇磬被她看的一愣神。 “哦。”他明白过来,他这是在她们的“卧室”里,顿时有些尴尬,忙说:“抱歉。我先出去。” 屹湘回身给陈太掖了掖被角,摸了摸她的额头。额上的肌肤虽然还是潮润的,但比起之前来,已经好多了。她借着灯光,仔细看着陈太的睡容,听着她匀净的呼吸声,心里安定下来。 叶崇磬已经走到了门边,扣着门柄,望着细心照顾人的她……屋子里的朦胧的好像罩着纱。而她就在纱帐的中央。 他默默的,看到那已经熄了火的火盆。折回去,将罩子取下来,端走了火盆。 第242页 屹湘听到响动。她本以为叶崇磬已经离开了,却不料看到他的这个举动,忙快步走过去,帮叶崇磬开了门。 叶崇磬低头看她只穿了衬衫,轻声说:“你照顾陈太。” 他出来,守候在外面的老板娘夫妇看到他端了火盆出来,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微笑着说这就另生火。 屹湘拿了外套穿上跟出来,听到老板娘这么说,便说:“那拜托您快些。” 走廊和楼梯上响起了老板娘夫妇的脚步声,是匆促而有活力的。阴暗的走廊上,开了一扇窄窄的窗子,他们正站在窗口处,清晨凉薄的空气同晨光一道被送进来,屹湘吸了口气。淤积了一晚的紧张跟焦虑,渐渐的在消散。 站的这么近,屹湘闻到叶崇磬身上带着的说不出是青草还是树叶的那种植物特有的清香,还有淡淡的烟草气……她看着窗外。远处,淡淡的晨雾弥漫在江上,江上小船静静的划过;近处,有商户高悬了大红灯笼,路灯昏暗,偶尔有早起的人经过楼底的青石砖路上,古城在渐渐的苏醒。 这也许是她最美的时刻之一。 再晚些时候,游客的喧哗将塞满了这条已经商业味道很重的街道……屹湘忍不住叹了口气。 叶崇磬沉默的看着她。她叹气,他没问为什么叹气。从她那清清流转的目光所及之处,他已经能猜到她在想什么。 老板娘将火盆送进来,轻手轻脚的走到门口。叶崇磬回身要接,她忙摇头,只是笑着说盆上有炭灰呢不要弄脏衣服。 叶崇磬微笑。好在这盆也不沉重。他于是只开了门,老板娘进去安置好,回身催促他们俩说:“下去喝点儿热粥吧,我看你们俩,姑娘一晚上没睡,你也是赶了一晚上路,我在这里照顾老太太。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你们放心。我等下你们上来替换我。” 叶崇磬看屹湘。屹湘本想拒绝,实在是放心不下里面生病的那位老阿姨。可叶崇磬一看她,她想着老板娘说的对,叶崇磬也不知是从何处赶来的……她说:“好,我去洗把脸。” 店里的盥洗室就在走廊这边。老式的房间,本来没有独立的盥洗室,这是后来改造的,便比屋中其他各处显得新而现代。屹湘匆匆的,洗好了脸便出来。 脸上还湿湿的,一出来差点儿撞上门口立着的叶崇磬,她奇怪的看了眼他,叶崇磬做了个手势说要洗手,她才注意到他那手指上沾了灰,显然是刚刚端炭盆时候弄脏的。她等叶崇磬进去,倒还站在那里。已经关好的盥洗室门忽然又被打开了,叶崇磬对她歪了下头,她愣愣的,就说:“我好了……” “好了就先下去吃东西吧。”叶崇磬说。语气有些僵。 屹湘皱了下眉。拎着手里装洗漱用品的袋子甩了甩,悻悻的走开。放下东西先下去,楼下堂屋里饭桌边坐着的还有两位,看见她都站起来。她并不认识,但稍一打量便也知道是跟叶崇磬一起来的。她客气的请他们坐。看看桌上的早点,竟然摆了大半张桌子,后面厨房里开着灯,看样子,还有吃的要上来。屹湘看的发愣,楼梯响,叶崇磬下来了。 老板从厨房出来,端了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粥。放在桌脚,有点儿拘谨的对他们说了句话,脸上因为忙碌而红彤彤的冒着汗。 屹湘没听懂,就听叶崇磬微笑着说:“多谢。”然后对屹湘低声说:“他的意思是,时间仓促,来不及准备,让咱们将就一下。” 屹湘清了下喉。 桌上虽多数是山货,都是当地招牌吃食。这么短时间准备了这些……如果这都算将就,不将就待要怎样? 叶崇磬见她如此,莞尔。他招呼老板坐下一起用。没等憨厚的老板动手,他伸手拿了勺子盛粥。一边给屹湘介绍同来的二位,一边不动声色的将第一碗粥放到屹湘面前。 屹湘才知道,坐在桌上一起吃饭的二位,都是当地人,跟叶崇磬一起从在古丈的茶场过来的。她把粥按顺时针方向,传递过去。听他们道谢,又说:“还真是饿了。一路上净开快车了。就怎么开也超不过叶先生去,那么险的山路……好几回冷汗都出来了……”两人都乐呵呵的。 屹湘接过自己这碗粥,看叶崇磬。叶崇磬正在跟老板说着什么。这会儿他们讲话语速很快,她根本听不懂。老板在讲话的时候,带着比老板娘更重的口音。叶崇磬跟他沟通却毫无障碍。 她看着手里的碗,再看看桌上的盆盆碟碟,甚至带着家常餐具油腻,真不能算是特别符合卫生标准,可这热气腾腾的饭,让她不计较那些。她低头喝口粥。这原本就是她喝惯的棒子面粥,此时喝起来却觉得味道很是不一样,大概是带了这里水土的缘故。 第243页 她面前的小碟子里,不时的出现酸鱼和腌菜,伴着孔雀蓝色荧荧的光。 她很快就吃饱了。 桌上的男人们还在稀哩呼噜的大吃,她就没有立即站起来。她的位置正对着门外,抬眼望出去,青石路、河面……能看到对面去。隐隐的,也能看到旁边那塔的倒影。 “想不想出去走走?”叶崇磬问。 屹湘看他。 他的筷子规矩的放在碗边。若不是他面前那只空碗,真让人疑心他根本没动过筷子。 “出去透口气,再上去。”他说。 说着他已经站起来。 屹湘束了束衣领,紧随其后的出了门。 街上恰好有背着竹篓的老妇经过,屹湘看着竹篓里新鲜的蔬菜和鱼,和老妇头顶的扎花,静静的往巷子深处走去……这样又乡土特色的人物,在这样的清晨,确实很像一副流动的水墨画一般的美丽。 叶崇磬走在屹湘身边。两人都不说话,动作一致的,抄手在衣袋里。 只是静静的沿江走了一段路,叶崇磬便折返。 “回去吧。”他说,看着她苍白的脸。她心里一定惦记着陈太。没什么多余的心思。 她低着头看着石板地。好些已经裂了纹。被人踩的光滑极了。早上露水重,走上去要小心些。叶崇磬的军绿色裤脚塞进靴子里,靴底沾着泥土,小腿上也有泥点子……“山里下雨了?”她问。 “来的时候在下雨。”他说。 她停了一下。正巧站在一棵树下,叶崇磬发现,回头看她。他也只是匆促的洗了把脸而已,又也许是山里呆了几天,他有点儿胡子拉茬的……她摇了下头,没说什么。 “你看。”叶崇磬指了指屹湘身后的树干。 树干上缠着一道红布,拴着一对小小的红布鞋。 第十二章 玲珑醉心的彩虹(五) 手工制作的很小巧的鞋,鞋头做成虎头模样,喜气洋洋的。大概只伸得进去大人两根手指,叶崇磬那样的大手,搁在一边比划着,更显得那娃娃虎头鞋小些。 屹湘看着。 风吹过,虎头鞋上的老虎须在动,那对绣上去的眼睛,活灵活现的。 “知道这是什么?”叶崇磬问。 她摇头。 “听说,如果家里有小孩子在夜里哭闹,这样送礼给树神,就能让他一觉到天亮。”叶崇磬说。他含着笑,“听说昨晚店主建议你去烧纸,被你断然拒绝。” “我不信这个。”屹湘走开,“不过,我也没那么坚决。”如果,昨晚情况看起来再严重一点;或者,真的送医之后仍然不见好转……“你信?”她反问。 叶崇磬停了一下,说:“你不要把这当成鬼神事,就没那么难接受。” 屹湘看看他,没出声。 光线又亮了些。街面上人影也多了几个。她看到停在店门口的那一字排开的三辆彪悍的jeep车。高高的轮胎上也是沾满了泥。 “这是风俗,也是文化。你看,大树上挂着好看的娃娃鞋,不就很有意思?” 屹湘听他这么说,嗯了一声。 “这儿,有趣的事多着呢。”叶崇磬正说着,听楼上窗子响,他抬了一下头,接着便笑了,只听有人叫他们“屹湘、小叶”,他挥了挥手,问:“您醒了?” 屹湘正站在叶崇磬身后,这时候也仰头——楼上窄窄的窗里,陈太正对着他们微笑。她看着那笑容,低声的说了句:“这地儿是不是真有点儿邪门儿?”陈太看起来,容光焕发的。不像她和叶崇磬,都有点儿灰头土脸的意思。她听到叶崇磬在她身前闷笑一声,果然他转了下头,脸上是挂着笑的,看了看她,倒没说什么。 她便紧走几步,往楼上去了。 叶崇磬没跟上来,他站在楼下,跟那几个男人在说着什么,只是目光随着她的脚步上了半层楼……她走快些,将楼梯弄的吱吱嘎嘎乱响,一推门进了房,就见陈太仍趴在窗上,观赏外面的风景呢。听到她进门,也没回头,就说:“真是好景致……这一睁眼,只觉得眉目清亮、脑筋清楚,刚蒸过桑拿似的,身轻如燕一般……你跟小叶下去玩了?” 陈太终于笑眯眯的看向了屹湘。 屹湘翻白眼给她。 跟小叶下去“玩”?她哪儿有那好心思呢! “昨晚的事情你不会都忘了吧?”她问。吓了她个半死的人,这会子竟然轻松的看着景儿说这些倒三不着两的话,真让她好气又好笑,“我昨晚被你吓的那叫七魂丢了六魄。” 陈太白皙的面孔上,两腮有点微红。美是实在美。是这个年纪该有的优雅和美丽。她微笑的看着屹湘,不说话,只是伸出手臂来,抱了抱她。 屹湘心里顿时被一股柔软融了,叹口气,说:“你没事就好。知道吗,我在日本的时候,也没有昨晚那么担心……” 第244页 她说到这儿,停了。 昨晚只顾了心慌,却不知道那样的境地,自己已经经历过不止一回。每一次,都是自己撑过来的,实在是不该忽的变了脆弱,这不像她了……她吸了下鼻子。 陈太忽然笑了,说:“你也吓过我很多回,这次算我找补回来一点。”她这么近的看看,屹湘眼下是一圈淡淡的阴影。她心疼的说:“真是抱歉……” “哪个要你抱歉。”屹湘独立惯了的人,其实很不习惯这样对着陈太温情脉脉的讲话,“老板娘家里有好多好吃的,快洗脸去,我让她给你准备好。我刚才吃到撑呢!” 陈太笑出来。 屹湘这孩子,就总是这样子的。 “小叶什么时候到的?”她问。很有兴趣的。 “刚到不久。也不知道怎么就找了来。”屹湘说。她刚刚也没有问。 “有心呢,就总能找到。”陈太说,见屹湘对她瞪眼,她笑,摸摸屹湘的耳垂,说:“傻孩子,有些人,不是你闭上眼睛,他就真的不存在了……好了我去洗脸,真的饿了。昨天晚上我是爬过山呢还是涉过水,怎么现在饿成这样?” 屹湘本来是有些恼的,听到最后几句,又成了柔肠百转。只催着她快去洗脸。在盥洗室外等着陈太,让她别关门。在楼梯上叫了老板娘准备点儿早点,回头听陈太说她啰嗦,又问她:“这里我不想再逛了,看过景色,也就是了……小叶那里,我倒是很有兴趣去,你的看法呢?若是你不想去,咱们就此返程回长沙就是。” 屹湘靠在墙上,额头抵在门框上,见陈太揉了一脸泡沫,跟她如此轻声细语的说着,认真是商量的语气。倒叫她这拒绝的话,不忍立即说出口。她沉默着。 “哎,有了。”陈太洗干净脸上的泡沫,转脸对着屹湘。 “怎么?”屹湘问。这老太太哪像昨晚病的七荤八素的模样,比她还有精神。她这会儿也许是看着陈太没问题了,紧绷的精神一旦松弛,竟然返上乏来,不是骨酥体软,也有些昏昏欲睡了。脑筋竟然转的跟不上这老太太的速度。她忙深吸了口气。 “小叶是开车来的对不对?那我跟他一起去好了……你自己返回长沙,会不会有问题?”陈太眨眼。 “当然有问题!”屹湘这会儿脑子清楚些了。什么呀这是! “有什么问题?” “你怎么那么相信叶崇磬啊?才认识他几日,就敢一个人跟他去那兔子不拉屎的山里?那什么地方?专出妖魔鬼怪的地方呀,什么巫师巫术的……回头家本跟我要人,我怎么说?他可是把你托付给我了……不行,你要不就在这儿逛两天,要不就跟我回长沙。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肯定是早就跟秦叔谋划好了……先斩后奏!” 陈太看着屹湘炸毛的样子,忍着笑。剜了一勺面霜点在脸上几处,一边揉着,一边说:“哪儿有什么谋划。我实在是想去嘛……父亲在世的时候,总跟我提古丈。我先生虽然没来过,也带过毛尖回去……你知道我喜欢这些嘛,是不是?” “可是,那肯定是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你看看你,每天要洗两次澡、光洗脸就要四十五分钟……你看,连叶崇磬那样的人,才进山几天,出来也跟野人似的,衣服也乱穿……”屹湘看着陈太望向她的眼神,底气越来越不足似的。听着楼梯上有脚步响,她转头看一眼,叶崇磬正站在楼梯中央。 第十二章 玲珑醉心的彩虹(六) 陈太见屹湘忽然停了,出来歪了下头,看到叶崇磬,明了的笑道:“小叶!屹湘说,你们那里是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她斯斯文文的人,忽然说出这句话来,听在屹湘耳中,跟她这个自问是半拉粗人的说起来,完全不一样。 果然屹湘哀叹,叶崇磬则笑了出来,只说:“您先下来吃点儿东西吧。”他说着转身下去。转身间瞥了屹湘一眼。 屹湘抬手摸了下鼻尖。见他下去了,没好气的对着陈太说:“你看!” 陈太擦着护手油脂,一伸手挑了下屹湘耳边的碎发,说:“看什么?许你背地里说人坏话,不许人碰巧听到不高兴?” 屹湘拿过她手里的袋子,说:“下去吃东西吧。” 陈太笑,问:“你呢?” “我一会儿就来。”她抱着陈太的化妆包,回房去了。隔着门板和楼板,她都能听到楼下传来的欢声笑语。她靠在床头边,手机关机了一晚上,这会儿打开,好多提示短信进来。有一个重复的提示,都是同一个号码在某个时间“拨打过您的电话”……她看着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 身上暖洋洋的,很舒服。也并不觉得累,只是不想醒来。远远的似乎有很多人在说话,但声音也是渐渐的消失了的…… 第245页 “湘湘、湘湘、湘湘……”有人在叫她。 睡的太舒服了,不想醒。 手机叮铃铃的响,她准确的抓住,按掉。这样睁开眼睛。 她猛的翻身坐直了,发现四周已经大亮。 时已过午。 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窝在床上睡觉,东西全都不见了。 “糟了!”她开了门就叫“金阿姨”! “在呢!” 她听到陈太应声,忽然间心跳骤停似的,一口气没缓过来,就坐在了楼梯上,看着底下堂屋里,坐在八仙桌边打牌的四个人,直愣愣的瞅着。 陈太看屹湘抓着楼梯扶手,坐在阴影里,哟了一声,推了牌回身,轻手轻脚的过来,“屹湘?” “我以为你走了。”屹湘说着,抓住了陈太的手。见叶崇磬也走过来,她脸色尴尬,“我睡毛了……怎么不叫醒我?” “想让你多睡会儿。”陈太微笑着,摸摸屹湘的额头,转脸对叶崇磬说:“一路上都是她照顾我,这下好……”她没有说下去,手上用力的拉起屹湘。 外面阳光很好,屹湘走下来,只觉得日光刺目,她遮了下眼睛。 叶崇磬看着屹湘。 此时的她,凌乱而慌忙。衬衫是皱的,领口是散的……也只是片刻,她手落下来,将领口拢住。 屹湘手指按在扣子上,恰好见叶崇磬转开了脸,她吸吸鼻子,问:“是不是准备好了?” 叶崇磬说:“我送你们去机场。” 屹湘看陈太。陈太耸了下肩,说:“小叶安排好了。等你醒了,就去附近机场。专机哦。”她故意语气夸张的笑着。 屹湘又看看叶崇磬。 他点头。 “哦……专机哦……那也就是说,打个电话就好了是吗?”屹湘问。 叶崇磬唇角一动,看着她对着自己笑了。 “那就只好麻烦叶先生再打个电话,取消航班了。”屹湘慢条斯理的说。她声音里带着初初睡醒时候特有的一点点暗哑。让叶崇磬想起不久前,打给她那个电话,她也是迷迷糊糊的……她好像,睡眠质量不是很好……听着她接下来说:“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能玩的不尽兴而归呢?” 屹湘眼看着陈太脸上由微笑至惊喜,那眉开眼笑的样子,心知这一趟古丈,早就是去定了的。 于是当她看着叶崇磬帮她们将行李包放到后备箱、陈太主动的坐到了jeep的后座上、留了前排座给她的时候,她也只是开玩笑说,早知如此,何苦来跑这一趟,直接从吉首去古丈倒还便利些,难不成来凤凰,就是为了受一场惊吓的? 陈太爽朗的笑着,看着远去的古城,心情很好。 茶场正副场长的大jeep先后超过了叶崇磬的这辆,保持着合适的车距在前面领航。叶崇磬则将车开的颇为慢悠。 过不久,陈太便睡着了。 叶崇磬车子开的更慢一些。山路很险,窄窄的,错车的时候,那股冲击力使得车身往往飘一下。 “害怕的话,也闭上眼睡一觉。”他说。天色渐暗。此时路的另一侧,是悬崖,车子行其间,跟挂在峭壁上似的。 屹湘说:“不怕,倒是饿了。车上有吃的嘛?” “没有。”叶崇磬只看前方。 屹湘看看车内,可不是,这车子里,干净的跟叶崇磬这个人似的,好像生怕一点儿赘物,就有损了男性气质似的。只除了后视镜上挂的一个彩结,垂着碎碎的布条。她问:“这是什么?” “茶场土家族人送的。说是可以辟邪。这条山路很险。他们相信神力可以保佑我。”叶崇磬开了车前灯,照亮路途。 密密的林子遮蔽了仅有的光似的,此时车子开进山去,越往里走便越暗。像钻进了黑洞一般。 天又下起了雨。 屹湘看着雨刷不停的摆动,刚刚将雨滴刮到一边,前挡风玻璃又迅速的被蒙上了一层硕大的雨滴,再次遮蔽了视线……进了山,温度开始降低。 叶崇磬提醒屹湘穿上外套,“山里冷。”他看看后面,“叫醒阿姨吧……我羽绒服口袋里有糖果。” 屹湘回身摇醒陈太。又从叶崇磬座椅背后取下他的羽绒服,在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一把软糖来。 “给茶场小孩子带的。”叶崇磬说。 屹湘递给陈太两颗,默不做声的剥开糖,橘子口味的,柔软,绵甜,带着尖细的酸,从舌尖扩散开来……远远的,看到了一点点的灯光,前面的两辆车子先停了下来。 “咱们得换车了。”叶崇磬也停了车。 第十二章 玲珑醉心的彩虹(七) 车子熄了火,四周完全安静下来似的。屹湘只听到自己剥糖纸的声音。陈太往外看着,说了句“都五月了,这里冷的像深秋”。 第246页 屹湘裹了裹围巾。陈太形容出来了她的感觉。其实说是初冬也不为过。这么一琢磨,她就格外觉得冷些似的。手里还剩下几颗糖,她又放回原位。 叶崇磬接了衣服,说:“后备箱有两件新羽绒服,等下拿出来穿上吧。这儿就算夏天,走在山里,也常常不见日光,很凉。”他将羽绒服套上。他只穿了连帽衫,这会儿也觉得冷。 “难怪你穿那么厚。早上见到你的时候,还觉得奇怪。”陈太说着便笑了。 屹湘看外面,黑黢黢的,远处的点点灯光就像海面的渔火,隐隐约约的。雨已经成了蒙蒙细雨。叶崇磬先下去,真拿了羽绒服给她们。屹湘借着车灯看看,一样是孔雀蓝色。还是大码的,穿上就像道袍。 屹湘站着抖了抖。她扫一眼叶崇磬,见他拎着她们的大包走到了前面,忙追上去,要自己拿一个。叶崇磬也扫她一眼,把她的还了过来,陈太的,依旧是他拎着。 陈太在后面瞧着,忍不住笑出声——小巧的屹湘背着大包穿着晃晃荡荡的羽绒服走在叶崇磬的身后,像个淘气的小孩子似的……屹湘听到,虽知道这黑乎乎的境地,她瞪眼也白搭,还是回头瞪了陈太一眼——陈太那件羽绒服倒是合身的很,穿在身上,显得暖和又有精神。 等换上了电瓶车,屹湘才知道他们此刻距离那光还有很远的距离。车子只见在山路上行驶,翻山越岭的,往森林深处去,那灯火始终是远远的……车上的人都不出声,她慢慢的心情也平复下来。 她是坐在了最前面的位置。电瓶车很小巧,轻盈的在山路上爬坡。速度并不快。晚上山里的风凉,这样一来,吹到身上,还是有点儿冷。见她拉了下宽大的羽绒服,开着车子的场长就说:“很快就到了。等会儿吃点儿热乎的。山里没有别的,山货是最新鲜的。肯定是城里吃不到的绝好东西。” 屹湘握着车顶的扶手,这电瓶车弯转的急了有点儿飘,也让人头晕。她想起什么,便问:“我们要注意点儿什么嘛?”她刚刚在车上,听叶崇磬讲的话,猜等下茶场里也许有土家人。来湘西前她做了一点点功课,包里也有一本厚厚的英文版湘西旅行指南。可到了这会儿,也许是完全陌生的地方,又不像那很开化的凤凰,她有点儿拿不准了。 场长就笑了,回头看一眼叶崇磬,说:“可不是,等下到了,会有人夹道欢迎,鸣枪开炮。” 屹湘“咦”了一声,就听后面几位都笑起来,她明白场长是在开玩笑。 场长笑道:“放心。我们土家人好客,你只要肯吃,就没什么不对的。”他跟屹湘解释了几句。原来他们要去的,其实算是茶场的办公区。并不是什么山寨。“那要再往里走很远才到。到了那里,您可就真的得注意点儿什么了。”他开着车子,前面忽然出现两个黑影。本来开的就不快,这下干脆停了——窄窄的路中央,有一大一小两只像鹿的动物。它们看到灯光,像是被吓到了似的,过了好一会儿,大的那只叫了一声,带着小的迅速的往坡上爬去,迅速消失在林中……“好漂亮的动物。”屹湘半晌才出声。 “这也是为什么,叶先生从一来就说,场区里,尽量减少各种污染。宁可低效率,不可高污染。”场长重新启动车子,笑眯眯的说,“少机械,多人工。” 屹湘笑了下,过一会儿才说:“你们茶叶得卖多贵才能返本。” 场长笑而不语。 叶崇磬坐在后面,听着屹湘跟场长有来有往的聊着,低头扭亮小手电筒,看看时间。 车子爬上了一个陡峭的坡,青石板路面有些湿滑,前面的灯光渐渐密集了些,已经看到了依山而建的那排高高的吊脚楼的影子,也听到了人声。 屹湘眼看着前面有人推开了一扇大铁门,电瓶车开进去,里面是一个宽阔的院子。车子一停,原来在院子里玩的几个小孩子呼啦一下子跑过来,而在楼上的人也纷纷的出来了。屹湘还没下车,就看叶崇磬已经被那几个大的能有七八岁、小的只有两三岁的小孩子围了起来。他高高大大的一个人,衣襟儿被扯着,就听小孩子叫着喊着,他从口袋里往外掏出了糖…… “孩子们都喜欢叶先生。”场长也没下车,看着那一大几小。四五十岁的黑脸膛汉子,此时目光也柔和起来。“下车吧。” 虽然此时没有场长之前开玩笑说的什么鸣枪欢迎,在这儿的男男女女也有十几位,这时候都跑过来,场长给陈太和屹湘介绍。 屹湘先记住了那个个子高高的女人,因为场长说“这是我家里的”。 第247页 屹湘跟着上楼去。 仍听到小孩子们不断发出的尖笑声,扶着楼梯看一眼,叶崇磬走在最后,竟然肩上扛了一个,一手夹了一个,带着三个小孩一起爬上来楼梯。他脸上有种她没见过的笑容。并不是很明显,但让人觉得他是从心底里往外的开心,简直比大笑还要愉悦……屹湘转开脸。 陈太走在她旁边,这时候挽了她的手,轻声说:“吊脚楼真美。” “可不是。”屹湘由衷的说。这吊脚楼样式古朴,但看得出年代并不久。木结构的,走在里面甚至闻得到木头的香气似的……堂屋里早摆好了桌子,场长招呼他们坐下,每人面前一只茶碗,油茶已经备好。 也许是这会儿到了住处,每个人都开始放松,土家人的热情就让屹湘觉得堂屋里比起外面来简直是温暖的春天。 她接过茶碗来,大口的喝着油茶。 这不是她到了湘西第一次喝油茶,眼下却觉得这茶越发的香。含在口里,品着茶汤里那色色的配料,只觉得齿颊留香,一口一口的,很快一碗茶就喝光了。她转眼看陈太,陈太的茶碗也只剩了一点点,她正要去拿炸油粑,桌子下面钻出来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屹湘停了手。看着这个抱住她腿的黑乎乎又胖乎乎的小男孩。 第十二章 玲珑醉心的彩虹(八) 粗粗壮壮的,穿着很可爱。是土家的服饰,小家伙身上的对襟袄子是厚厚的棉衣,也不知他是不是整日在这儿那儿钻来钻去的缘故,袄子并不十分干净,袖口处铁壳子似的,磨的铮亮。此时他攀着屹湘的腿,趁着她发愣,得寸进尺的,竟爬到她膝上来,对着她吹着泡泡,还说着她完全听不懂的话……屹湘身子被这小男孩摇的左右摇摆。她手有些僵硬的抓了小男孩圆滚滚的手臂,生怕他摔个跟头。小胳膊真粗壮,一把抓不过来。 她看着小男孩黑黑的皮肤、红红的脸蛋儿,小小的身子蕴着无穷的力道似的,简直地动山摇的。 她对付小孩子从来没招儿,这会儿更显得束手无策。 一双大手从旁边伸过来,拎起小男孩背后的扣绊,像大熊叼小熊似的,将踢蹬着腿的小男孩拎走了——屹湘眼看着坐在她左手边的叶崇磬轻易就将小男孩的身子翻过来伏在他腿上,虚虚的拍了两巴掌,也说了两句她听不懂的话,那小男孩笑的嘎嘎作响,仍是踢蹬着小胖腿,欢快极了……穿着手工鞋的小脚踢到屹湘腿上,借力使力的,在叶崇磬膝上翻了身,攀住了叶崇磬的脖子,吧唧一下,竟然亲了一口,带口水的……屹湘看的傻眼,一低头,自己腿上有两个泥乎乎的小脚印。她就听身旁的陈太笑的更厉害,说:“真看不出来,小叶平时那么古板的人,怎么这么招孩子爱?” 屹湘自然也想不到。 场长的“堂客”端上来烤好的粑粑,雪白的灌着蜜糖的,她领了自己那个,却拿在手里一时吃不下。喝下去的油茶还梗在胃里,许是刚刚被小家伙摇的犯晕,粑粑味道香香的,闻起来却觉得腻。 场长从叶崇磬手里把小男孩接过去,丢给了在旁边微笑着的一个年轻的女子,小男孩仍恋恋不舍的看着他们。叶崇磬笑着说没关系的让他在这儿玩儿嘛。 场长则转过头来,笑着特别对屹湘说:“很皮。见笑了,郗小姐。”他汉语很好,听得出来是受过很好的教育的人。但是说急了,也还是带着口音。 屹湘笑着摇头。 “我孙子。”场长笑嘻嘻的。 屹湘有点儿吃惊的“啊”了一声,陈太笑着说:“年轻的爷爷,真让我羡慕。”她见屹湘点头,就说:“像你,是怎么也赶不及在场长先生这个岁数当奶奶了。” 屹湘被打趣,皱了鼻子。听大家说笑着讲起了别的,其乐融融的。她拿着那个烤好的粑粑,雪白的粑粑,看起来糯糯的…… 叶崇磬看屹湘,低声提醒她,说:“吃了吧。”他不动声色的,借着倒茶,又用大概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音量在说:“这儿虽说不是寨子里,多数就了咱们汉人的习惯,不是太讲究,但他们到底是有规矩的人。” 屹湘明白这道理。她随后从他手里接过第二碗油茶。油茶闷的时间稍久,味道更显得浓郁。热茶喝下去,她就没那么难受了。 到这会儿,她才算是休息过来。心里倒是觉得若现在能去休息就最好,只是晚宴这才刚刚开始,接下去菜不停的上,全都是大碗大盆的。 著名的土家十大碗之外,场长说,还有茶场里自己养的鹅什么的……叶先生说准备点儿特别的,那等着明天中午,来一顿烤鹿肉吧。今晚就这么凑合了。 第248页 他拿着酒坛,把面前一排黑陶的大碗斟满了,说:“这是敬你们远道而来的第一碗酒。” 屹湘看着这直爽憨厚的汉子,晓得这一碗,她不能不喝。 黑陶碗里的酒,有着薄薄的香气。 她端起来,嗅了下。那香气竟像是能继续滋长似的,一嗅,吸入鼻腔之后,比上一刻更浓了些……这醉人的香气啊! 叶崇磬默默的转向她。 屹湘对着酒的时候,脸上总有些特别的表情。 “屹湘,杨场长是说,你意思一下就可以。”叶崇磬说着,看看杨场长。 杨场长正把酒坛子放到桌角,听了这句话,倒笑了,说:“叶先生,郗小姐一看就是能喝两口的姑娘。”他目光炯炯的看着屹湘。其他人这会儿也都看着她。都好似对这个看起来纤弱美好的女子,接下来会怎么做,充满着期待和兴趣似的…… 陈太一直没出声,到这会儿才轻声问:“你行吗?不要勉强。”低低的声音,就在屹湘耳边问。也怕声音大了,让主人家尴尬——她是知道的,屹湘不喝酒。潇潇洒洒的郗屹湘,素日大事小事不拘什么,唯独在含酒精的饮品上,如僧徒般的严格遵守着戒律。 屹湘笑笑,谁也不看,不声不响的,嘴唇贴到了碗沿上,一碗酒,也就无声无息的落了肚。 清凉的酒一路下滑,却似一颗火种,落下去,火线便燃了起来,周身的走。 她双手捧着碗,对杨场长亮了下底,摆在了桌上。 杨场长“嗬”了一声,连说“好好好”,又给她满上,只是这回,他看看叶崇磬,眉开眼笑的说:“郗小姐跟陈家大姐一路辛苦,接下来随意。不过,”他话锋一转,笑着,“叶先生今天就放开量喝吧,您打来了,可就只顾忙了——今年咱们茶场比神农架的不赖,您该高兴。” 叶崇磬倒是笑着,静静的,将一碗米酒喝了。手背轻轻的抹了一下唇角流下来的酒滴,将碗一放,“来!” 看样子,他来了这里,也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惯了的,做派非常豪爽。 杨场长哈哈笑着,说:“叶先生还记得上次来茶场喝酒的事么?” “怎么不记得。”叶崇磬微笑,“上次,亚宁也在。”说话间,从杨场长手里接过酒坛,转了下身,给陈太和屹湘分别倒了酒,“那一次,喝的真是痛快。” 他一圈儿酒倒下来,拿了碗跟同桌的男人们碰了,咕嘟咕嘟的喝下去,才说:“董亚宁那厮,惯会选好酒,挑一坛子,就是好的……心疼的老杨跳脚。” 第十二章 玲珑醉心的彩虹(九) 屹湘手触着碗,凉凉的。 杨场长笑着。这笑声有些金属质感,铿锵有力。他说:“挑到最后,只剩下酸酒了。” “酸酒也是好的。”叶崇磬道。 “可也是。就那样,还是不住的喝。董先生是酒漏吧?我生平没见过那么能喝酒的人。干脆,豪爽……枪法准,空酒坛子老远摆一溜儿,瞧着醉醺醺的,一端起猎枪来,弹无虚发,稳、准、狠。”杨场长“啪”的一下拍着桌案。手落之处,碗里的米酒荡起波浪。“真是条汉子。”咂咂嘴。 叶崇磬喝了口酒,笑。似乎是觉得热了,连帽衫的拉链往下拉了一些,露出雪白的t恤衫来。 屹湘看一眼,那t恤上印着他那声名赫赫的学校名字。她蘸着木桌上的酒滴,划下几个字母,心想叶崇磬,真是个奇怪的人……指尖湿乎乎的,她攥起来,揣进衣兜里。兜里还有一颗软糖。她仍裹着羽绒服,此时也有些受不住热。只是不愿意当众做脱衣的动作,宁可吃着辣的人冒汗的食物,闷着。 面前的包谷饭白的白,黄的黄,喷香。就是这谷物和桌上大块的肉香,也盖不住米酒的香气了……她的手指有点儿发颤。心头的弦是在慢慢的被什么拨动。有一点热,从脚底往上升,渐渐的身上热乎乎的。 她知道,这是久违了的,酒意…… 陈太跟叶崇磬这会子都是斯文人露了真相似的,挽起袖子来吃肉喝酒。她一口软糯的台湾腔,虽不高声,在这桌上的语音里也出挑的很,屹湘很容易就听的到陈太在说些什么,也依稀的辨认出在此地混杂而难懂的湘音和不太标准的汉语里,叶崇磬那偶尔冒出来的文绉绉的京片子……她只是沉默不语,也不知过了多久,反正她的头是越来越沉、四肢越来越乏力。 她觉得自己也许是有些醉意了。 可这才一碗米酒……不对,还有不知不觉的,一小口一小口喝下去的大半碗,带着甜丝丝的味道的淡酒,怎么可能让她就醉了? 她将酒碗稍稍推离自己面前几公分,自顾自的埋头吃那一大碗包谷饭。 第249页 男人们的酒才至半酣,这一顿酒还有的喝。 屹湘搁下筷子,跟陈太说让她少喝酒,早休息……陈太跟正聊的不亦乐乎,屹湘提醒她,她竟有些不乐意。像小孩子初识了玩伴,正在新鲜劲儿上呢。 屹湘挠挠头。 “请早些休息吧,阿姨。”叶崇磬对陈太说。笑微微的。 陈太看看他,看看屹湘,故意的说:“不要。我还想请场长太太带我去四处参观下。” “明天也是可以的。”屹湘见陈太面上绯红,显见着是喝了不少米酒的缘故,总有些担心她。 “好了不逗你了。再逗你,又要把家本抬出来了。”陈太玩笑开够了,这才起身。酒也是喝了不少,但她稳的很,没有一丝醉意。 杨场长特地嘱咐自家的堂客照顾妥当。 给她们的住处并不在这里。 屹湘同陈太跟着出了堂屋下楼,走到旁边那所更新一点的吊脚楼处,听着场长堂客说这里面的设施齐全些,方便她们用。屹湘便想,这肯定是经过现代化了的吊脚楼。 屹湘想扶着陈太上楼,踩上高高的木梯,却立即变了她依靠着陈太,倒被场长家的女人们笑,说郗小姐只是看上去能喝酒罢了。 屹湘自己也撑不住笑了,说可不是怎么的。眼前女人们漂亮服饰若彩旗飞舞,忽远忽近的,她拍拍额头,让自己再清醒些。 走上围廊,进去堂屋,开了灯,里面木香缭绕,顿时让人觉得宽阔而温暖。场长堂客简单的跟她们介绍了下楼里的基本分区,笑着说这得防着她们晚上走错了房间。屹湘靠着中柱,看陈太饶有兴味的摸摸这里、问问那里。 屹湘的房间跟陈太的并排着,隔壁而居。 房里的门窗帘子、床帐、床单……连窗前桌上的桌布和椅子上的靠垫都是崭新的。花纹独特色泽鲜艳,正是土家有名的“西兰卡普”。屹湘还没进门,先就抓了门帘在手里,立即判断出这是极瓷实的棉线编织的,在手里涩涩的,多少有点儿硬,显得很有棱角和性格。并不像先前市卖的那种,带着机织的柔润均匀,却少了手工出来的原始韵味。这本是足以与湘绣一较高下的绣功,就应是时间磨出来的精美…… 果然她一问,场长堂客就笑着说,是她的儿媳妇自己动手织的,“闲了就织,也攒下了这么多。” 屹湘回头看看那微笑着的年轻媳妇。 她有点儿腼腆,将手里的一个布包递给屹湘,说:“给。” “给我的?”屹湘接过来打开,里面居然是一套土家族姑娘的民族服装。火红的,左开襟,滚着黑边,嵌着彩色的牙子,那绣功极好,密实而又细巧,显然是花了大量的心思和时间的。她展开来铺在床上,竟是看一眼、叹一句,说:“我就说嘛,若是肯花时间多走些地方,咱们家的手工编织饰品,绝不输给burano那样的顶级产出……我太喜欢了!”她拿起来上衣搭在身上,兴奋的脸上发光。脑筋里念头一瞬间转了好些,想一想,便说:“我有个好主意,若是我能把这个用在设计里,那不是新鲜又省力?” “好主意……好是好,就怕你搭的不伦不类,那岂不是糟糕?”陈太见屹湘开心至此,也替她高兴,听着屹湘说“那是得好好儿琢磨”,她又问:“咦,为什么没有我的?杨太太,厚此薄彼。” “您要是不嫌弃,也给您做一套,只是要多费些时候。这是,叶先生说,他的小狗弄脏了郗小姐一件衣服。这次即便是郗小姐不来,他也是要带回北京去的。”陈太嘴里的“杨太太”实实在在的交代首尾,说话间已经帮屹湘铺好了床,吩咐了媳妇去给陈太那边收拾下,她笑嘻嘻的,手搭在腰间的围裙上,眼睛直看着屹湘。 第十二章 玲珑醉心的彩虹(十) 陈太惊奇,“还有这样的事?” 屹湘先是哑然,就把那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听的眼前二位不住的笑,她颇有些无奈的说:“除了埋汰点儿味儿了些,我也没什么损失……那工装裤,本来就耐脏嘛,塞洗衣机里洗洗照旧穿。这个……工艺品似的。倒是我占了绝大的便宜,怎么好意思?”她倒把衣服拥在怀里,嘴上说着不好意思,心里着实就喜欢,再舍不得放手了。 陈太再了解她不过,一边笑着,一边便借着问西兰卡普的来历,说了会子话。 门外踢踢踏踏一阵脚步乱响,有人送进来火盆熏笼。一时堂屋里搁了,卧室里也都摆上。屋子里又多了些暖意。 屹湘忙道费心。 场长堂客却笑着说:“我们山里住惯了,倒不觉得格外冷。你们初来乍到,恐怕不适应这里的潮气,夜里也冷。还是叶先生心细。特地嘱咐的。” 第250页 她时时提到叶先生。 屹湘一到此刻,除却说谢谢,委实无言以对。 屹湘等她们都走了,坐在床沿上。 起初还能听到外面隐隐约约传过来的喝酒行令的声音,不久那声音便消弭了。疏疏朗朗的,有人大声的说着什么,一两句之后,也没了动静。 隔壁陈太在用水。 卫生间的水流哗哗响,好一会儿,也安静了。 她本该也去洗漱休息了。却不知为何,睡意全消,人没的便有点儿烦躁,起身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听到雨声,去拉开了窗帘。 此处吊脚楼依山而建,透过花格窗子,能看见近在咫尺的山坡上密密的竹林,风吹过,雨点子落下来,竹叶沙沙沙的响着……她似乎听到了脚步声。再细一听,又不是。于是安静的靠在窗边,借着屋内的灯光,看这雨打竹叶。 屋子里暖烘烘的,火盆里的火旺旺的。 原本觉得倦,此时却睡意全消。 手边就搁着那套漂亮的衣服,她忍不住又看几眼。鲜艳的设色,在暖暖的灯光下,仍然给人强烈的视觉刺激。屹湘看的久了,就越发的没有睡意,索性拿出素描本来,画着那图样……也不知过了多久,她闻到一点点烟草的味道。此时她正坐在南窗下的桌案边,犹豫了下,抬手推开了南窗,稍一探头出去,便看到外面围廊的另一头,一个高高的身影,和一小团红色的光…… 屹湘开窗的动作并不算大,窗子发出轻微的吱扭一声,却也惊动了那独立在光影中的人。 其实她一眼就认出来那正是叶崇磬,却在他看向这边的时候,开口问了句:“谁?” 问的有些恶狠狠的,似乎是被惊吓和打扰的不快情绪都宣泄了出来。 叶崇磬转了下身,对着光亮中露出来的那颗小脑袋瓜,挥了下手里的烟,沉声道:“是我。” 屹湘阖上窗子,心忍不住的突突跳了两下。看着自己手绘的图样,出神愣了一会儿,听到那脚步声近了,又推了下窗扇。这次整扇窗都给她用力的敞开,所以叶崇磬便站在了明亮处,烟是已经掐灭了,他手抄在口袋里,看着她,问:“还不休息?” 台灯的光很柔和。她坐在灯影里,这样对着他,脸上又有些许气恼的模样。 “本来是要休息的。”屹湘嘴硬的不肯承认自己是失眠了。寒夜风雨,围炉独坐,画几笔画……若这是在家中,不,即便不是在家中,这样的夜晚,其实也是非常美好的。 她语气不期然的便慢慢柔和下来。 叶崇磬眼下明明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有做,她这是在做什么呢? 叶崇磬平静的看着屹湘脸上的表情变化。他眼神儿很好,只是有限的一扫,已经看到了桌上屹湘的画稿,心里莫名的一动,于是问:“能给我看看嘛?” 时间已近午夜,隔着窗子的一男一女,传递画稿,实在是看起来,很不像话。 屹湘将画稿递给叶崇磬,索性站起来。这窗台并不算高,她灵活的撑着窗台,翻了出去。 叶崇磬头都没抬,也不意外她的举动,倒是适时的向后退了一步,给她让出了空间。在她飘然落地的一刻,手臂恰好的伸了一下,正拢了一个安全的弧度…… 屹湘站稳。叶崇磬的这个小动作,自然而然的。她走两步,距离他远些,转身靠在了围栏上,斜斜的,有些慵懒。叶崇磬看她一眼,外面雨丝急落,随着微风飘进来,她却是不理的。 “冷不冷?”他问。 “不冷。”屹湘说。许是喝了酒,她身上就一直是暖暖的。暖暖的,这样微微的凉意,才并不令她觉得冷。 隔着窗子,叶崇磬将画稿放了回去。过来,学了她的样子,靠在围栏上。两人之间,隔了一个臂展的距离。 谁也不先开口说话,只静静的立着。 外面的灯一盏一盏的熄了,大约只剩下楼前高高的木头柱子上挑着的指明灯,和他们这栋楼里的灯。照不太远。再远处,便是重重叠叠的黑暗。什么也看不清了。 屹湘望着,只觉得若是看的久了,这样的黑暗寒冷,心头身上的热,实在是不够散发的…… “进去歇着吧。”叶崇磬说。 “嗯。”屹湘答应着,却是没有立即就行动。“你怎么会来这儿?” 叶崇磬也望着远处,“喜欢。” 屹湘半晌才说:“这理由……” “怎么?”他问。语气和这夜色一样的沉。有些微有醉意的醺然。今晚的酒,不算尽兴,却带给他恰到好处的舒服。 “不像是你会给的理由。”屹湘搓了下手。 叶崇磬伸手过来,手心里两颗软糖。 屹湘犹豫下,拿了一颗。 第251页 糖上带着一点温度。是他手心的温度。 “可我想,就算是只为了这里的安静,也值得。”她说。雨丝随风扑进来,扑到面上。凉意顿生。她吸吸鼻子,头脑就越发的清明起来。 第十二章 玲珑醉心的彩虹(十一) 叶崇磬的确不像是会做赔本买卖的人。这般投资与回报不太成正比的事业,他一做还做了好几项……仅仅这一样,就实在对不起他恤衫上印的那个名号。 可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浪漫主义者。 在她这个挂着艺术家名头的现实主义者看来,这是奢侈至极的事了……真正的奢侈。 叶崇磬因为她说的话,心里起了波澜,在波澜下却又变的沉默。 屹湘剥了糖纸。鼻尖凉凉的,她摸了摸。真该回去休息了。吃着糖,她看看叶崇磬。 叶崇磬将手里剩下的那颗糖也塞给她,说:“这么贪甜,小心蛀牙。” 软糖在她齿舌间碎碎的含着,柔腻的甜味填了个满嘴,对叶崇磬这虽是淡淡的,却像教孩子的口吻,她本应立即反驳,却被这甜黏住了嘴唇似的,只是抬头看了看头顶。 头顶的宽宽的屋檐下挂着腊肉和干鱼,还有些什么东西,她看不清楚,也许看清楚她也不认得。只是此时这潮润的空气里,有这些味道,凭空的,多了几丝烟火气,让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看着面前那扇敞开的窗子,和窗子里的安静温暖。这次她不再做那翻窗而入的动作,跟叶崇磬道了晚安,从堂屋穿过。 回了房,却见叶崇磬仍是站在那里,看到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关好窗。 他的身影跟夜色贴合在一处。 屹湘关窗的一刹,听到他叫了声“屹湘”。 窗子关的只剩下一道缝隙时,他说:“屹湘,该休息时就去休息。” 她站在窗前,听得脚步声远了……消失了。再响起来,是一级一级的,往楼上去了,又近了些,似乎是落在她头顶上房的位置了,不久,整栋楼完全安静了下来……透过花格子窗,她依旧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夜色里,已经没有了那个身影。 橘色的窗帘被她缓慢的展开,“野鹿衔梅”的图案艳丽而喜兴。挤进眼中,看久了,她眼睛酸胀……慢慢坐下来,重拾画笔,一笔一笔的,描摹着屋内西兰卡普的图案在素描本上。 鼻端有点点如何也消散不去的味道,细嗅,却似是一点点古龙水味道混着烟草气似的…… 她就在这若有若无的味道里睡了过去,睡了这些日子来最安稳的一个觉。温暖又安逸。直到被悉悉索索的声音吵醒,看看表,已经九点半。 她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窗子推开。 雨是早已经停了的,却起了大雾。 雾气浓浓的,她听到马匹嘶鸣,偶尔有低低的呼喝声,马蹄踏着青石板,声音清脆悦耳,在这样的早晨,如阳光穿破云雾一般……屹湘听了一会儿,才去洗脸。 吊脚楼里安静极了,她原以为陈太跟叶崇磬都还没有起床。蹑手蹑脚的,她出了堂屋,先站在围廊上往下看。却不料下面院子里,骑着马绕院子遛着弯儿的,正是叶崇磬;而在一边拿着燕麦喂马的,则是陈太。再远些的浓雾里,有工人在收拾骡马,粗粗一看,也有十几匹。 叶崇磬骑在一匹无鞍的灰底白花的马上。那膘肥体壮的灰花马,听着叶崇磬的口令,时而小跑,时而慢步,时而漂亮的腾跃、连续的腾跃,即便是在雾中、即便是隔了这样的距离,那马儿优美的姿态,仍令屹湘忍不住惊叹——叶崇磬一抬头,便看到了坐在木梯上、托着腮的屹湘。 他一提缰绳,灰花马准确的在屹湘面前的位置停下来。 “早。”他说。 “好漂亮的马。”屹湘说。她站起来,走两步下来。叶崇磬动作漂亮的翻身下马。黑色的马裤马靴,踏在青石板地上,铮铮然作响,人也显得神清气爽,与昨日大不相同。屹湘粗粗的看他一眼。 叶崇磬拍了拍灰花马的颈子。他戴着黑色小羊皮手套的手,衬得灰花马皮毛越发光可鉴人,如缎子一般。 “好马。”屹湘赞道。 叶崇磬莞尔。 “我们早上骑马出去跑了一大圈。”陈太往这边走着,对着屹湘大声说。 屹湘看看她脚上的马靴,微笑着说:“又不叫我。” 陈太笑道:“知道你昨晚睡的晚。”她身旁的枣红马,贪嘴的吃着她手心里的燕麦。 “我是被山后竹林里的鸟儿给吵醒的,索性起来四处遛达遛达,哪儿知道小叶起的比我还早……屹湘,这儿真是美。美的你没法子想象。峡谷、原始森林、溪水、瀑布……小动物……精灵似的小动物,好可爱。” 第252页 屹湘听陈太越讲越开心,枣红马早吃光了陈太手里的燕麦,拱着她,撒娇。屹湘忍不住笑出来,伸手拍拍那枣红马。 “贪吃鬼。”她笑吟吟的。 “喂喂它。”陈太手里一小袋子燕麦,递给屹湘。屹湘掏了一小把给枣红马,叶崇磬身边的那灰花马看到,叶拱过来抢吃。 马儿唇吻贴着她的手心,痒痒的。她笑着,听陈太继续说:“……最不可思议的是那茶园。真正是穿过峡谷,别有洞天,美极了、美极了、美极了……你看这里大雾弥漫,茶园里确实另一番模样。人间仙境似的。太美了!”她拍着胸口,似乎那美景就深深印在那儿似的。 屹湘笑着。 “好想在这里多住些日子。”陈太说,“太美了!太美太美……若是三四月的采茶季,你能想象嘛,美丽的采茶女唱着山歌?” 叶崇磬也忍不住微笑。 “我要上去喝茶……杨太太答应了我,给我泡好茶……可惜小叶的茶园只采一季,现在那些工人正在给茶树培养料。你绝对猜不到是什么……”陈太已经预备要上楼了,因为场长堂客已经在招呼她们。招呼陈太喝茶,招呼屹湘用早点。陈太还是停下来,对着屹湘说:“蜜蜂屎!一麻袋一麻袋的蜜蜂屎!” 屹湘真的忍不住了,惊奇的看着叶崇磬,“什么?” 第十二章 玲珑醉心的彩虹(十二) “山上有蜂场。蜜蜂粪便是茶树最好的养料之一。”叶崇磬简单的说。 屹湘喃喃的,说:“还真没听说过。” 陈太噔噔噔的上楼去,帮着叫屹湘,“上来吃早点?” 屹湘笑着说,“想待会儿再吃。” 她拍怕枣红马。又吃了她给的方糖,这会儿,枣红马竟然整张马脸对着她蹭过来,味道重重的,呛人,她却不嫌弃,抱了下马脖子。任枣红马对着她撒娇。 “要出去散散步吗?早起是不容易有胃口。”叶崇磬问。 “好。”她说。屹湘看看枣红马温柔的大眼睛,叶崇磬的提议,让她心动不已。 “去换了……”叶崇磬刚开口,就见屹湘后退半步,干脆利落的踩蹬上了马。“小心些!”他忽然有些担心。 马背上的屹湘,神气极了,眼神里出现一种他甚少见到的光彩。他于是紧跟着也飞身上马。只是控马立在院中央,灰花马驮着他,原地倒着小碎步。 屹湘先是在院子里小小的跑了两圈,枣红马脚步轻快,她勒着缰绳,不住的拍抚着它,轻声细语的,跟它说话。 叶崇磬眼神紧紧跟随着跑起来的枣红马,看着屹湘很内行的跟初识的枣红马交流,慢慢的放心——屹湘的马尾辫随着马步颠簸甩动,在雾气中飘飘然,姿态优美极了……他偶尔提醒一句。但看她骑马的架势,知道自己没必要太担心。 过了一会儿,屹湘喝住枣红马,于马上忽然回头,正停在院门口处,问:“我可以出去跑跑吗?” 她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心头是有些莫名的兴奋,好像外面是无尽的旷野,只想立即就去奔跑。她看着叶崇磬,见他策马过来,只是一瞬间,并没有等他回应,她便调转了马头,一声轻喝,清脆的划破空气,枣红马欢快的扬了下蹄…… 叶崇磬眼睁睁的看着枣红马驮着屹湘离弦的箭一般出了院门,心里一紧,就听楼上陈太叫出了声:“屹湘!不可以!让她慢些,小叶!小叶快追,不能这么跑,外面山路太险了……” 叶崇磬并没有听完陈太的话,便追了出去。 他能听到前方马蹄声响。从声音判断,枣红马跑的很快,而且距离他不近。 他有些发急,双腿一夹马肚。“驾!”他催促着灰花马往前追去。灰花马在山路上跑的快起来。这条路都是新修的,陡峭但平整,还算好。只是进了密林,叶崇磬不得不一再的低了身子,防了树枝打到头脸,灰花马的速度也慢了下来,爬上了一个坡,再往下去,进了山谷中……叶崇磬勒住缰绳。 面前是一个三岔路口。 这里他是极熟的,知道这三个方向,一个通往山谷深处,尽头是茶园;一个通往山上,是林场和蜂场的方向;另一个……他猛攥了一下缰绳。粗糙的皮子在他手心里磨着。前两个方向,他都不担心,顶多路窄一些,但方向是明晰的,走过这一段险路也就好了,最怕的就是最后一个。枣红马也不是他这匹灰花马,年岁大些,记路。那匹两岁的小马,正是性子活泼的时候。 此时他已经完全听不到马蹄声响,他焦急的带着缰绳,在原地转了几圈。 他大声的叫了几声“屹湘”,没有回应。只听山谷中回声缭绕。他再喊,还是如此。 第253页 心知这时候后悔和着急已经没有用,他稳了一下心神,果断的往设想中最差的那个方向跑去。他随手从衣兜里取了几个明黄色的小三角旗,跑一段、丢一个……山路高高低低,上上下下,灰花马多数时候只能费力而缓慢的跑动了。 叶崇磬的心里是越来越着急。 山谷里云雾在聚集,他看看天,很快就要下雨了…… 屹湘在前方,当枣红马终于肯慢下来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感。 她并不是存心想要甩下叶崇磬自己在这陌生的山区里狂奔的,而是出了院门不久,随着陡峭的山路变的窄而陡峭,这匹枣红马脚步刚刚慢下来,不知道踩到了什么,猛然间一声尖锐的嘶鸣,随着一个跳跃,差点儿把她从马上掀下来!她使尽身上的力气似的抓紧缰绳让它稳下来,无奈连续几个跳跃之后,它慌不择路的疯跑起来。 屹湘只觉得自己脑中一片空白,上身几乎完全贴在了马背上,死命的拽住缰绳,马背上的颠簸,不停摔打在头上和肩背上的树枝或藤萝,从眼前掠过的一团团云雾……无数次的,她以为自己要被从马背上甩下去…… 直到此刻,屹湘看着身上渗出汗来的这匹幼齿马,仍惊魂未定。 她精疲力竭的靠在树边,看着悠闲吃草的枣红马,腿都软了。 她抬头看看四下里,迷雾笼罩,几米远外就已经看不清楚。手腕上的指针指向了十点半,本来应该是出太阳的时间,天色却越来越暗。 屹湘心里一沉。 意识到恐怕是要变天了。 她挣扎着站稳,酥酥的腿踢蹬了两下,拽起枣红马的缰绳。她必须原路返回。 果然没走几步路,就下起了雨。 原本就有些湿滑的路,越发的难走,她心里有些发慌。 枣红马开始不听指挥……她气恼的拽着它,它却甩着头,不肯配合。 雨点子急落,凉凉的雨顺着头发丝落进颈间,她拢了衣领。忍着身上不停升起的寒意,在雨中步履维艰……枣红马又站住了。甩着头,对着屹湘打着响鼻儿。 屹湘拍着它的脖子,安抚着它。 也不知道怎么了,她看着枣红马的那湿润润的眼睛、被雨水打湿的鬃毛,眼睛竟然也湿了些,她鼻子酸酸的,默默的对着它,好一会儿,才说:“你要不走,咱们俩就只好在这儿了。” 山里风急雨骤,她身上的衣服显得单薄。她打着哆嗦。转身拽着缰绳打算继续走,无论如何,她都不能等在这里……手里的缰绳突然间被猛力的甩了一下,她没有站稳,一个趔趄向旁边倒去。 也只是顷刻之间,屹湘只觉得眼前所有的东西都倒了个个儿,心里是知道不好了,手拼命的想要抓住点儿什么,怎奈人向下滑落的速度过快,当她终于被什么东西扳住,顺手抓住了一样东西、可身体却不停的摇摆的时候,才知道她已经悬在了半空中! 第十二章 玲珑醉心的彩虹(十三) 随着她滚落的石块土块,扑啦啦的往下落,要好久,才听到“噗通”一声,细微的声响。 等她的身子终于随着藤萝稳定下来,她能看到的地方,就是长着青苔的石壁、褐色的粗粗的藤萝……她眩晕感极强,动都不敢动。心里渐渐的明白过来,此时是怎么一个境况。 冷雨顺着她的颈子流进身体里,冰凉的,让她浑身发抖。 向下看,是云雾;向上,则是团团更加阴暗的迷雾…… 她终于哪儿都不再看,只盯着自己抓住藤萝的手,苍白而细弱。却只能拼命的抓着,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她仰着头,雨滴落尽眼睛里。 她知道自己心在抖。心在抖所以身子也在抖。可是她必须告诉自己不要,不要害怕,不能害怕,不能抖……这脆弱的藤萝,经不得一点的摇摆;若将她抖落,也只是瞬间的事……可她还有好多事情没有来得及做,有好多人在等着她回去……她不能这么交代在这里。 “救命!”她终于爆出一声叫喊。 仍是不敢太用力,这声音听起来,似是比猫叫大不了多少,可也有回音。 一声一声的……她苦笑,笑着,雨水顺着额角留下来,经过眼角,下来的时候,竟然带着咸味…… 叶崇磬牵着马,走在湿滑的山路上。 路崎岖不平,越走,他就越心惊。 他来过这里,知道前面有多险。 每一次过来,他都带着探险的心理。似乎每向上走一段,都带来更加愉悦的心情,那是一种属于征服高山和险境的快感……眼下虽然远远没到最险的地方,但,他在寻找的,是郗屹湘。 对这里毫不熟悉的,还骑着一匹快马的,在并不适合马行路的地方奔跑到不知何处去的,郗屹湘。 第254页 她甩着马尾辫对他回眸一笑,就是刚刚才发生的。转眼她就不见了……叶崇磬望了望天。 也许是随着雨下的大了些,山上的空气开始稀薄,叶崇磬只觉得胸口被什么在挤压,他胸闷,可不能停下来休息,一刻也不能拖延。 他锐利的目光在有限的空间里搜索着可能的线索,哪怕是一点点的痕迹,他都不能错过。 也许这样的错过……他停住,不肯再往下想。 她是个聪明而又坚强的女子,即便遭遇险境,她也仍是聪明又坚强的女子。 灰花马紧跟在他身后,马蹄也不时的打滑。 叶崇磬拍了拍它。此处树林密密的,雨没有下透,正好把它留在这里。他从马背上取下一套绳索来。万分庆幸的,还带着这个。绳索并不算长,是茶场用来捆框子的麻绳。他将绳索套在手臂上,继续往前走。 只走了几步,他便看到一个红色的小物件。 他精神一振,蹲下去,一把抓住,握在手心里,是她的一方印花棉颈巾。早上看到她的时候,这颈巾就在她身上。土红色,映的她脸上气色很好……他心跳有些加速。 “屹湘!”他对着山里喊着,“屹湘!” 他继续走着,走几步,喊一声。听着空谷里的回音,一下一下撞在石壁上,又弹回来。 他手中紧握着这方颈巾。上面似乎带着她的体温。虽然这已是不可能的。前面的路越走越窄,他一步步的,小心翼翼。 听到粗粗的呼吸声,他心里一滞。 此时雨下的大了些,雾薄的多了,从薄雾浓雨中,小碎步跑出来的,正是那匹枣红马。叶崇磬差点儿喊出来,可当他看到马背上空空如也,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人就立在了当场。手不由自主的攥紧。 枣红马见了他,却亲热的过来蹭他。 叶崇磬扣住缰绳,看着它来时的方向。 没有,没有脚步声。 她的脚步声总是轻柔而快捷……他抹了一把脸。 “屹湘……”他轻轻的叫了一声。嗓子已经哑了。快发不出声来了。这样低沉的只有他能听得到……他紧了紧肩上的绳索,将那条土红色的颈巾,系在了手腕上。 他得继续往前走。 “救命!” 这是比他自己的声音更微弱的一声。 叶崇磬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可他并没有浪费一点时间,紧接着大喊起来:“屹湘!” 久久的,他等着,哪怕是一个回音。 “叶崇磬!”清晰。非常清晰的三个字,从低处传了上来。 “屹湘!”叶崇磬猛的拂开帽子,他紧走几步向前,靠经验判断着具体的方位——照枣红马刚刚的位置,还有声音的来源……“叶崇磬”,又是一声。他几乎能感觉到,心头的血一下子涌了上来,额头都冒了汗,他低了头,看到两条长长的拖动过的痕迹、渐渐的汇成一处,方向,是朝着下面去了……叶崇磬透过薄雾,已经判断出来,屹湘滑下了悬崖! 他顿时紧张的全身的毛孔都炸开了似的。 他猜测到的最坏的情况,真的发生了。但万幸的是,他及时找到了她。 “屹湘!你怎么样?受伤没有?”他扶着树干,大声问。 “没有!”一会儿,她的声音传上来。 叶崇磬急速的转着身子,查看附近的地形。他站稳了,一边想着词汇,想要说出来安慰她,让她不要害怕,可是这会儿,脑子里已经完全没有可以用的词……他只能说:“别怕。有我在。” 屹湘在听到叶崇磬声音的一刻,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是的,要是最先找到她的能有谁,此刻,也只有他了…… 她仰着头。 能见度在渐渐的加大。她已经能看清楚悬崖上方那枝繁叶茂的树冠……叶崇磬说的话,断断续续的,传下来。让她别怕,让她不要担心,让她等等……她的四肢早已僵硬,心里却真的不再害怕。只是猛然间想到了什么,又着急起来,叫道:“你不要下来!叶崇磬你不要下来!你回去叫人……我能坚持……” 他没有再出声。 她也没有那么多的力气再喊。 手指头抠着藤萝,细碎的伤口在渗着血。被雨水浸过,软软的浮着惨白,却已经不觉得疼……她闭上眼。 “湘,把你的手给我。” 屹湘仍是闭着眼睛,她几乎是不敢睁开了。 第十二章 玲珑醉心的彩虹(十四) 峡谷中的寂静,死死的缠着她,就像兜住她的藤萝,身上的血液已经冻住了似的。 她一动,不动。听到细细的声音,像是马鞭划过空气,她只觉得那声音距离她好远好远……这是多么漫长的时间,她好像在这里已经等了一生,等到自己成了化石。 第255页 她睁开眼。面前什么都没有。 依旧是年岁久远累积成绿褐色的苔,斑斑驳驳的。被雨水润着,被微风吹着,一动也不动的石壁……她眼前是模糊了。那石壁好像朝她移近了些。也许鼻尖此时是全身唯一还有知觉的地方。那里针刺一般的细密酸麻。 “噗嗒”、“噗嗒”的响声由远及近,她伸了下僵直的脖子——她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好像是从树冠中钻出来的猿猴。矫健的、小心翼翼的、沉稳的、缓慢的移动着的叶崇磬,双脚踩着石壁,松一下绳子,人就往下落一点……就在她模糊的视野中,叶崇磬长而柔韧的身姿,像展翅的蝙蝠般,姿态准确而又犀利的,飞临她的头顶。 带着风声。 峡谷里没有一丝风。可他带来了风…… 叶崇磬终于落到了距离屹湘只有一个身位的位置。 他向下看着屹湘。 她也看着他。 只是这目光比之前她每一次看向他,都要更加的专注,也更加的坦诚——她显然是很害怕、很惶恐。也不知道这害怕和惶恐,到底是因为她自己身处险境中,还是看到他这样下来、却比她自己面对危险的时候更加紧张,总之现在,她的睫毛都在颤,脸色是惨白到让人不忍目睹。 他没有说话,尽管他很想对她说句什么,可是他没说。反而提着气,更加缓慢而稳当的,向下挪着步子。 屹湘的目光跟着他,在自己能活动的有限的范围内,看着他,在经过她身边的时候,他平和而深邃的眼神,给了她一种温暖而又振奋的力量,她吸着气,喃喃的说了句:“不是……不让你下来么?” 她眼中只是模糊。 模糊的几乎要看不清他的脸…… 叶崇磬在从石壁向下垂降的时刻,看清屹湘位置的同时,也看清了下面的状况。他果断的变动了计划,没有冒险的接近屹湘,而是先行下降,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踩到了一块大约只有七八平米大小的突出的崖石上。 他终于落稳。 紧贴着石壁,慢慢的蹲下去,查看。 这不是一块单薄悬空的崖石,应足以承担他们两人的重量。 叶崇磬慢慢的起身,他检查着身上的绳索,确定仍然牢固,才深吸了一口气,仰着头,问:“你现在能动嘛?” 屹湘低头,看着叶崇磬,点头。 其实她并不太确定自己能不能动。但是她想她应该可以。站在崖石上的叶崇磬,朝她所在的方向移动,这短短的距离,如果在平地,甚至在攀岩俱乐部的模拟石壁上,她都敢踢腿伸脚,松了手悬空舞动。可是……雨停了,云雾的高度在降低。崖石就像浮在海上的小小冰块,随时可以被激流冲走似的,让她眩晕。 幸亏叶崇磬身高臂长,他够到了屹湘的脚。 “我会接着你的。”他说。他的大手,握住她的脚,又松开。紧贴着石壁的他,目光坚定沉实的看着她,对她点了点头。 屹湘回过了头。 她盯了石壁上的青苔一会儿。 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颜色,像褐色,又带着一点点绿。就像调色板边缘那日积月累的痕迹。她从不讨厌任何一种色彩,只是此时此刻,这颜色让她在眩晕中多了一份难受。有什么东西在顶着她的喉似的。可也就是一会儿,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于是当机立断,握住藤萝的手,先是松开,紧接着,她抓住了身下婴儿手臂粗细的藤萝,艰难的,她转动着身子。 叶崇磬呼吸轻而浅。仿佛这会儿哪怕是他呼吸稍稍重了些,缠在她身上的藤萝都会崩断,手心冒着汗,他却不敢搓动。他不能允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错失。再也不能……直到此刻,他才看清楚,缠住她的藤萝,又多么的脆弱,她一定是自从掉下来就没有动过一下,一定是;她只要乱动那么几公分……他咬紧了牙关,看着屹湘一寸一寸的挪着手,在缠绕她的藤萝弹开的一瞬,叶崇磬几乎觉得自己口中的牙齿都崩了! 屹湘抓着藤萝,身子悬空的一刻,朝着叶崇磬荡过来,他的手先是抓住了她的脚踝,紧接着借着那股力量,一把将她拽到了身边,顺势的,他将她拦腰抱住。 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撞向他;而他的身子被她压在石壁上时,后脑勺“咣”的一下,他听得到那巨响。他顾不得紧随而来的剧痛,和耳朵里轰然炸响的鸣叫,只是死死的踏着崖石,死死的靠着石壁,死死的抱住她……直到所有的一切,都稳下来。 他才将屹湘慢慢的放下。 手臂没有丝毫的放松,把她紧紧的搂在怀里。 胸口的鼓噪,这时候才开始似的,越来越急、越来越急……以他完全没办法控制的速度,疯狂的跳着。他只好将她湿漉漉的小脑袋瓜按在他的胸口处,就在那里。 第256页 她也不动。小木偶一样的,任他抱着。 他稍稍低了头,下巴抵在她的头顶。 起了一点风。 云雾在脚下流动……他看着。心跳渐渐趋于和缓,手臂是松了一点点。也只是一点点,她抬头,望着他。 眼睛和她的额发一样的湿。 但是她没有哭。 竟然没有哭。 叶崇磬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在屹湘耳边说:“你看。” 屹湘吸着鼻子。她还没有从惊魂中恢复过来。她狼狈而邋遢,满头满脸的,也说不清都糊了些什么……她想动,可是动不了。腿不像是自己的。身体也不像。 叶崇磬轻缓的将她的身子转过去,牢牢的箍着她,让她靠着自己。 第十二章 玲珑醉心的彩虹(十五) “看,彩虹。”他说。 乌云在向两边轻缓的移动,天空露出一点清朗的空白。就在这窄窄的一线之间,就像是贴在峡谷顶端,出现了一道弯弯的彩虹。淡淡的、却是明亮的。 “多美。”他箍在她身前的手臂,收了一下。她身子僵硬。隔着衣衫,他能感受到她在颤。也许是因为冷,也许不是。他不去想那到底是什么缘故。只要,她暂时是安全的。只要,她现时是安定的。只要……他的手抚在她的额角,轻声的说:“别再受伤了,屹湘。” “叶崇磬……”屹湘有些哽咽。她想拉下叶崇磬的手。他的手微凉,只有掌心是灼热的,熨着她的额头。 “嘘……”叶崇磬说,他凝神细听,“是不是有人来了?” 他的手掌自她额角滑下。 屹湘摇头。她什么都没听到。 “听起来像口哨……可能是猿猴。”叶崇磬说。他判断着。 屹湘还是摇头。 猿啼她也没听到。只是此时心里安定些。倒是听到了鸟鸣声。大概是雨停了,动物们苏醒了。而她似是被冰冻住了的四肢百骸,在叶崇磬温暖的怀里,也慢慢的融了些。她能动了,但是没有动。她也不敢看脚下,没了那氤氲着、流动着也在渐渐下降和消散的云雾做屏障,深邃的峡谷只会令她更加的眩晕……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有恐高症。 在阿尔卑斯山滑雪,从最陡峭的滑雪道上俯冲下来那令人窒息的速度,是她迷恋高山滑雪的理由。 而站在迪拜那几乎会随着风摆动的高楼上看夜景,也没让她失语。 可是此刻,她只觉得一股子软弱。 这让她厌憎和恐慌的软弱啊…… “再等一会儿,如果他们还没有找来,我们就得靠自己上去。”叶崇磬轻声的说。好似在说最简单易做的事,轻描淡写的。屹湘听着,点头。叶崇磬看了看天色,乌云在合拢,那玲珑的令人赞叹的彩虹,更淡了些,天又阴了……即便不再下雨,山里的温度也会逐渐降低,他必须在自己的体力足够支撑的时候,护她周全。 他低头,看着她散开了的发,湿漉漉的披着,发梢黏在汗湿的腮边的颈间……他抬手将她的帽子给她戴上。 “有信心吗?”他问。他转头向上,看着石壁上方。从下面往上看去,倒是没有那么险似的。 “有。”屹湘说。她抬手。此时她的手指已经能活动,她抓住了叶崇磬的衣袖。攥着。 叶崇磬有一会儿没说话。他呼吸匀净而深重,在屹湘听起来,倒是另一重稳定心神的力量。 “你得好好看看这里。”叶崇磬说。 屹湘愣愣的。 “你的山水画,还可以更好。”叶崇磬几乎是在微笑了。 屹湘攥紧了他的衣袖。 叶崇磬,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聊画? 她抿了唇。 “还有,看你画的马,能知道你是喜欢马的。骨骼、肌肉、神态……都好极了。”他说着,停了停,才说:“我很喜欢。” 屹湘望着对面的石壁。与他们的距离,很近。虽不至于说近在咫尺,恐怕若是在谷底仰望,能看到的,也仅一线之天。山是层层叠叠的,怪石嶙峋。森林是茂密的,崖石是陡峭的,垂垂缀缀的古藤,缠绕其间,山峰、石壁和古树,像被古藤串联黏合在一处似的,又有云雾缭绕,的确像是人间仙境……如果不是身处此地,她应该会有足够的心情和时间欣赏这难得一见的美景;可也恰恰是因为身处此地,她才能见到独独属于这个位置的美……她仰头。头顶的彩虹只剩下一抹淡淡的明光。 “又要下雨了。”叶崇磬说。 “嗯。”屹湘点头。 “学过攀岩?”他问。 “玩过攀岩。”屹湘说。也只好说是玩过。自始至终,她背上都系着保险绳。不小心踩空,被吊在半空像只四爪乱动的小乌龟似的不知所措的时候,也没有丝毫的恐惧,反而哈哈大笑……“真该认真些。”她说。谁知道什么时候会用上什么样的技能。 第257页 叶崇磬听她这么说,就知道她此时已经不慌了。他松了手臂,扶着屹湘,让她靠紧石壁,稳稳的转过身,开始解自己身上的绳索。 “你干嘛?”屹湘看到他的举动,心里一慌,猜到他要干嘛,急忙问。一下子扯住了他的衣袖。他的棉衫已经湿了。涩涩的,很沉。 绳结打的很紧,叶崇磬一时解不开。他耐心的一点一点的来,只简洁的回答:“你记住,只管看着眼前,什么都别想。” “叶崇磬……”屹湘看着叶崇磬将绳索展开,蹲下去,让她伸脚入套。她犹豫着。 “你放心。我们都会安全的。”他说,绳套又靠近她的小腿些。铁灰色的裤子上,沾满了泥浆和青苔,越发显得这双小腿纤细脆弱。 屹湘终于踩进了绳套。 叶崇磬将绳套提上来,利落的在屹湘腰间打结。绳索长度有限,他还是打了双结。 “记住我说的了?”他打好结,沉声问。使劲的扯了扯,确保安全。又将另一条绳索拉过来,塞进屹湘手里,见屹湘点头,就说:“现在,你先上去。” “你呢?”屹湘看着身上除了一身黑衣已经空无一物的叶崇磬,他把脐带一样的绳索先给了她。她咬了下嘴唇。有些青紫的嘴唇,这会儿都麻了,也感觉不到疼。 叶崇磬给她紧了紧外衣,将拉链拉至顶端,才说:“你总不会抛下我不管吧?” “你还开玩笑!”屹湘吸着鼻子。鼻腔里又开始往外流液体。她狼狈的抹了一下。外套不吸水,抹也没用。 叶崇磬只好扯了自己纯棉的连帽衫袖子,也替她擦了一下。这才好些。顺便的,将她推的转过身去,对着石壁,他说:“你就想,这不过是野外生存训练。只要五分钟。” 屹湘不能告诉叶崇磬。 她不但鼻子又开始流水,眼睛也不争气的又开始模糊了。 她只是点头。 知道眼下她必须先上去,他才会考虑自己。 第十二章 玲珑醉心的彩虹(十六) 叶崇磬扶着她的腰,将她向上一托,看着她开始缓慢移动……五分钟,不过他用来鼓励她的。她小小的身子,蜷曲着移动,很难。他是想驮着她上去的,可更好的选择却是眼下,假如……他是在下面能接住她的那一个。 叶崇磬一瞬不瞬的盯着屹湘。 就在屹湘爬至中途的时候,她忽然停了下来,回头。 叶崇磬脖子仰的都酸了,看到她中途停顿,忙问:“怎么?”人一下子紧绷起来。 “有人来了!叶崇磬,有人来了!”她对着他大声说。语气极其兴奋。 叶崇磬侧耳细听。一声唿哨,距离并不远。是的,的确有人来了。是他熟悉的联络方式。听着唿哨发出的信息,应该是杨场长带着搜救队来的。 他提醒着屹湘小心些不要分神。 “真的有人来了……”在半壁上的屹湘听的更真切,她只觉得额头上忽的冒了一层热汗出来,原本被麻绳蹭的又麻又疼的手上,重新来了力气。她使劲的攥着麻绳,吸着鼻子。此时向下看着,叶崇磬原本高大的身影,被深邃的峡谷衬托的,竟然有些单薄……可是清晰的,她看着他一直仰望的姿势,固定住的一般。 在险峻的山水之间,坚定而沉着的男人,叶崇磬。 她眨了眨眼,忽然间转回头去,向上方,尖叫起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大声的尖叫了。 以前,很久很久以前,她受到惊吓、或者实在用平常的音量难以表达情绪的时候,她就会这样猛猛的尖叫起来,总是效果惊人的,潇潇他们受不了她这样,就笑过她,说湘湘,把你搁到哪儿我们都放心,随身带着这样的秘密武器……她眼眶发热。 叶崇磬这时手都抬起来准备拢好呼救,不料屹湘这一声尖细而高亢的叫声,直落落的钻进耳中来,似是穿透人鼓膜似的,接着便在峡谷中响起回声,震到他心房一颤。 他不由的摸了摸后脑勺。 屹湘,这个小女子。总有让人不可思议的举动。 等她的声音减消,他才将手指压在唇边,吹响了口哨…… 屹湘抑制着心头的激动,听着叶崇磬打着唿哨,和上面一应一答,她停了一会儿,继续以蜗牛的速度攀岩,虽然已经累的浑身没有几分力气,湿滑的石壁却也不再可怕……耳边唿哨声停歇,悉悉索索的,崖顶的树冠丛中,徐徐的出现几条绳索,像草丛中钻出来的蛇似的,灵活的顺着石壁倏然下滑。 她极怕蛇这种动物,可这会儿看到这样蜿蜒的绳索,像是有生命力似的,又极开心。她看到叶崇磬镇定的仍在原地,而上方出现了两个身影,对着她打手势。然后迅速转身下降。 第258页 屹湘再次停了下来。 这显然是经过训练的身手。 两个人都如同灵活的猿猴,其中之一,在她身边停住,而另一位则继续垂降。屹湘忍不住回头去看,看到了叶崇磬脸上的笑容,她呆了一下,就见叶崇磬挥了挥手,示意她。 接下来她已经不太用自己使力气,身边这个装备精良的小伙子,将一条宽宽的皮带绕过她的腰身,转而扣在自己身上,牵引着她,爬上了后半程。上面还有人,在到达崖顶的时候,将她拉了上去。 屹湘稍稍一稳心神,看清楚面前的人,有一位正是杨场长。她急切间并没有顾得上说什么,就想回头去看,杨场长却先拉住着她,小心的让人将她扶着上去到安全地带。 她腿一软,一下子坐在地上。 风吹过,一阵急雨降下,穿过树林,密密的打在身上、地上。对面,正是她滑下去的斜坡。 有人给她披上了羽绒服,又披上了雨衣,她并不觉得很冷。也许是冷的但是她意识不到。 她死盯着刚刚自己被救上来的方向,所有的人都在盯着那里……林子里寂静,这么多人在,谁都不出声,这样的寂静逼得她心里又慌起来。 终于,她看到守在悬崖边的两个人伸出手去,其中一个一把抓住了最先冒上来的一只手,用力拉人上来。 屹湘的手猛的撑在地上,想要起来,却在看到叶崇磬完全露出崖面的一刻,又跌坐回去。 心头如重锤猛敲,只是看着,无法发声。 山崖下的三个人全都安全返回,林子里一声接一声的叹息这才都舒出来。 屹湘看着男人们站在林中,互相拥抱的捶打着后背,很用力的捶打,嘭嘭作响……而后,叶崇磬站在离她不远的正前方,看着她。 雨丝丝的落下。 叶崇磬穿上雨衣,走到她面前来,伸手给她。 “来。”他说,“我们该回去了。” 她没用动。 看着自己面前这只手,又看向他的面孔。 他脸上的汗水混着雨水,湿湿的,下巴那里有水滴,落下来,他也没动,在等着她。 其他人早就开始集结,并且好像极有默契的,在距他们相当一段距离处,收拾着带来的工具物品。 屹湘抬起手来。 其脏无比的一只小手。黏着土、黏着青苔、黏着伤痕和血迹。 叶崇磬的手比她的也好不到哪儿去。这两只脏兮兮的看上去丑丑的手,碰到了一起。他握住。将她冰凉的手攥在手心里。他的手也凉。但很快,就会温暖起来的。 “那只手也给我。”他说。眼睛里渐渐聚集了笑意。这真正该是劫后余生的快活吧。 她听在耳中,却结结实实的愣住。 叶崇磬没有再等她返神,弯身捉住她那带着怯意的另一只小脏手,用力将她拉起来。 眩晕感再次袭来,屹湘飘然的站在叶崇磬的身前。她看着这迷彩色的雨衣,斑斓的色让她眼前一花……只有半秒,或许更短,叶崇磬就将她牢牢的抱在了怀里。紧紧的拥抱着。 屹湘的心,在这一刻,狂跳。 【第十二章?完】 第十三章 花开旖旎的时光(一) 【第十三章花开旖旎的时光】 桌子上紫砂茶杯里的茶水随着一阵强烈的颠簸晃着,奇怪的是,并没有一滴洒出来。 郗屹湘看着面前的这呈三足鼎立态势摆放的茶杯,围绕着那只方壶。那方壶也稳稳的,动都没动。可是她人却被这一阵机身的晃动颠的难受。 她抬眼看看坐在斜对面的叶崇磬。 他正在翻书。 听到机长说此刻天气状况不佳、遇到气流云云,他也没抬头,翻了一页书,又翻一页。 陈太在她旁边的座位上,上了飞机便睡着了,此刻正轻轻的打着鼾。睡梦中也皱着眉头,将她身上盖着的薄毛毯裹的紧紧的。屹湘看着,想着她刚刚见到劫后余生的她和叶崇磬回到茶场的那一刻,抓着她的肩膀几乎没揍她的凶样子——未见过陈太发那么大的脾气,她几乎都吓呆了。对着她大发脾气之后,又对着叶崇磬念。紧接着便仔仔细细的查看他们两人身上有没有严重的伤势。其实最后一段路,他们俩是自己走回去的,怎么可能有严重的伤?可这固执的老太太就是不相信——叶崇磬那撞的肿起来老高的后脑勺立即被她眼尖的发现了。 叶崇磬始终没有出声说起自己哪儿不舒服,他在回茶场的路上泰然自若。没人发现他不妥。她就更没有留意到。 等人从急救箱里拿出冰袋给他,他也是自己草草的敷了一下,说:“消肿就好。” 除了他自己,所有的人都坚持他们该立即返程。 他看了眼她,才说好的我们立即回去…… 第259页 按照他的想法,他们启程回北京就好。但屹湘没有同意。她说我们还是先回长沙。我觉得你有必要做个全面检查。她担心他头上的伤。 叶崇磬起先说,就碰了一下而已,再说,若是真伤到脑还能拖这么久。但看着她和大家的脸色,没有再坚持。只说,幸亏现在在假期,还有时间可以耽搁。 谁知道,好的不灵坏的灵,他们此刻就真耽搁在了……空中。 屹湘看着舷窗外面。漆黑黑的,一点光线都没有。飞机已经到了城市上空,可是天气原因,暂时无法降落。 陈太还在沉睡,叶崇磬照旧翻着书,只有屹湘,心浮气躁。 叶崇磬在翻书的间隙慢慢的说了一声:“放心吧,机场又不会跑。” 屹湘听了,扭头回来看着气定神闲的他。 她有什么不放心的?还不是……她的目光落在他拿书的手上。手背上蹭伤的位置,划痕呈深红色,看起来就刺目的很。他脸上也有点擦伤。 她沉默着。 他将书扣在桌上,拿起那小巧的茶杯来。是从茶场带的古丈毛尖。那么匆忙的离开,杨场长仍有条不紊、效率极高的按照以往他离开的惯例,替他备好了要带的东西。也没等他吩咐,就另外替屹湘和陈太也准备了一份特产。最好最讨她们喜欢的,应该就是这今年的新茶。 “喝口茶,定定神,也就是了。”茶有些凉了。香气也几乎荡然无存。但在口中滞留时刻,舌面的温度烘了一下,慢慢的却有些回香出来。喉间甜甜的,很舒服。 屹湘待要阻止他喝冷茶,已经来不及。 那小茶杯在他指间转了半圈,重新被放回到桌上。四方壶、四方杯、四方的茶盘,什么都是四四方方的。稳妥而安定。 两人都看的出神。 机身又一阵颠簸,这回茶都洒了出来。 屹湘按了白毛巾在茶盘上,等颠簸过去,副驾驶从前舱出来特地解释,说接到地面批准,十分钟后可以降落——她听到叶崇磬说这样没什么跟机长说缓着来吧……她还没说什么,刚刚醒来的陈太开口就说缓什么缓,一刻都不能缓,若能打开舷窗将你们俩丢进哪个医院去,我立刻就做了。 叶崇磬跟屹湘同时笑出来。 屹湘说,我没事。 说着摆了摆手。她手上的伤口都擦了药。也红肿也疼,浑身肌肉开始酸软,但她没有严重的问题。 叶崇磬没有出声。 空乘过来收好了茶具。飞机在十分钟后安全降落。 已是午夜,还在下着雨,叶崇磬坚持不肯让屹湘跟陈太陪同去医院,吩咐司机将他在医院门口放下来,直接送她们回下榻的酒店去。起初屹湘是同意了,不料在他下车之后,满以为会看着车子送走她们的时候,屹湘回身跟陈太说了几句话,便如灵猫一样紧跟着钻出了车子。 车子离开,她睁大了眼睛瞅着他,问:“还不走,站在这里干什么?” 他轻咳了一下。 她霸道而不容商议的,已经走在了前面。 叶崇磬跟上去,撑着伞,分了一大半给她。 从医院大门到急诊部,距离不远。他们俩走的却不快。 屹湘腿上酸软无力,这是骑马跟坠崖的后遗症,她心知自己走路的样子恐怕都已经变形。叶崇磬是运动惯了的人,他走的慢,则是适应着她的步子。 夜间值班的医生对这对深夜就诊的病患格外的有耐心似的。她先检查了屹湘,对她的鉴定为表皮擦伤,并且看了她的伤口处理状况后,表示处理得当,开了消炎和止痛药给屹湘,说明白消炎药要吃但止痛药备用。 屹湘看看止痛剂药的名字,只点了点头。 医生对叶崇磬的检查要仔细的多。 屹湘在急诊室外等了很久,隔着布帘子,她既看不清里面的状况、也听不到这对医患的交谈内容,只知道她等了快二十分钟,护士才推开布帘子。 医生一脸严肃的回到桌边坐下来,开了几样单子。 叶崇磬坐在床上,看屹湘在门口站着,脸上的表情颇有些紧张,他又咳了一声,那医生先回了头,又对着屹湘说:“怎么这么晚才来医院?” 屹湘见医生低头奋笔疾书的模样,心里一慌,急忙问:“很严重吗?” 第十三章 花开旖旎的时光(二) 医生皱皱眉,看她,将一摞子单据推过去,说:“先去交钱。” 屹湘将单据拿在手里,还没有细看,又问:“到底怎么样啊?” “交了钱,逐步检查,得看报告。”医生说。说着目光在她周身打量了一圈,隔着亮晶晶的镜片,那目光格外的犀利些似的。 这让屹湘心里一沉。 叶崇磬从诊床上下来,见屹湘脸都有些发白了,回头对医生说:“您吓唬我一下就算了,别吓她。” 第260页 屹湘瞪着叶崇磬。 医生拉下口罩,对着叶崇磬,则是笑微微的说:“我可没吓唬人。脑震荡嘛,可大可小——去检查吧。报告出来给我看了再说。” 出了诊疗室,屹湘都在发愣。叶崇磬要从她那里拿了单据自己去交钱,她才反应过来说不用。交款的时候叶崇磬一直站在她身边,看着她一言不发的,只不时的瞅向他,那眼神里的忧虑,真让人……他有些尴尬。堂堂大男人,这样让她担心,简直弱爆了。 屹湘也不说话。 到这时候,她身上所有的不适已经全被她抛在了脑后似的。 交款、换单据、找ct室……在门外等着他检查。她都机机灵灵的,跟上足了发条似的。 叶崇磬从检查室出来的时候,就看到屹湘靠在墙边站着,盯着自己对在一处的靴子尖出神。 为了争取时间,她还是上了飞机上才换的干净的衣服。也就是说,这一整天,她简直没有一刻休息。更不要说她才是今天受到惊吓最多的,此刻走廊里阴冷,她应该很累了,却不肯坐下来……他快步朝她走过去,将检查结果放到她面前。一言不发的,指着医生那潦草的字,让她看。 屹湘正想事情想的入神,没有听到叶崇磬出来,此时看着被塞进手里的这叠子报告,那狗刨式样的中文她看不懂,索性去看英文部分……她抬眼看他,低声问:“这意思,是正常吧?” 她大略的能看懂那些英文。 叶崇磬点了下头,说:“我就说没事。” 屹湘摇头,说:“你说了不算,得医生说了算。” 叶崇磬没有多话。他拉着她的小臂,照着原路返回。急诊室这会儿竟忙的不可开交。医生正忙着抢救一个伤患,让护士告诉他们稍等,等忙的告一段落才有空理会他们。她过来将片子放到灯箱上,又看看其他的报告,挥挥手,说:“好了,可以走了。” “这就行了?”屹湘脱口问出。 医生对着她翻了个白眼,不耐烦的说:“可不就行了,你还真想有点儿事啊?”说着竟笑出来,指指屹湘,又指指叶崇磬,再挥挥手,说:“我这儿忙着呢,那儿有个腿等着接上的,你们俩既然没伤筋动骨的,快些给我离了这里!照我之前说的,回去养着就是了!还有,这几天戒酒戒烟戒色……”她急匆匆的返回去,走到一半,又指着屹湘,说:“还有你,去外面药房给他买点儿田七片吃就好了——亲自去买哈!” 屹湘一把从灯箱上抽下那片子,不料护士阻止她,说这个是医院要存档的,不能带走。 她无奈的把片子还给护士。看着护士将片子封存,又多说了几句,拜托护士保存好。护士被她的啰嗦惹的笑了,有些不耐烦的说她你还不快去买药还在这儿干嘛? 屹湘被她提醒,才说对哦我得赶紧去买田七片……她一回头,叶崇磬已经不在身边了。 她走出诊疗室,左右看看,发现他正站在不远处讲电话。他是对着这边的,看到她出来,他点点头,并没走过来。她不知道他这个电话是打给谁又是什么内容,这就上前去,恐怕是不妥当的……她将自己的药揣在衣兜里,安静的等着他。 外面的雨小了些。 隔着厚厚的玻璃,室内的灯光投到外面,地面上全是积水,偶尔大雨滴落下,树叶便乱战起来。 她出神的看着。这几日,雨也是下的太多了些……鼻端消毒水味道似乎是越来越浓,浓到让她的呼吸有些阻滞似的。她深吸着气,还是不大行……她推开门,走到外面。雨夜特有的凉爽和湿润,也没有令她缓解多少,眼前一阵发黑,她不得不靠着玻璃门…… 叶崇磬发现她的异状,按了电话疾步出来,叫道:“屹湘!” 她点头。意识极其清醒,自己知道这是怎么了,可是她说不出来……她吸着气,又点头,她说:“咱得先去买药。” 叶崇磬半晌没有说话。 “我没事。里面空气不好。”她抬手,看到出租车,“我……就是讨厌医院的味道。” 出租车停在门厅外,等着他们上车。 叶崇磬看看她,跟司机说了酒店名字,然后说:“我有急事,这就得回了——你跟金阿姨还有没有其他安排?” “我想……”她转过头去,看着车窗外。她不是听不出他的意思,可是……她忽然看到一家亮着灯的药房,便叫道:“师傅,停一下车。” “屹湘!”叶崇磬原是等着她回答,不料她忽然来了这一下。 司机师傅倒反应快的及时刹了车,屹湘开了左后的车门就下去,也不管司机的大叫,从车后面绕过去,小步跑着,上台阶的时候脚下一滑,差点儿摔了,可手恰恰的扶住了店门,疾步倒过来,就进了药店的门——叶崇磬心里一提,跟着下了车,却没有追过去。 第261页 在这里,他也能看到她伏在柜台上,拍醒正趴着睡觉的店员,比比划划的,说着什么…… 他摸了摸后脑勺。 痛感很清晰。 今天的他,确实弱爆了。 她出来时小心翼翼的下台阶,手里抓了一个大大的袋子。 “你这是,买了多少天的药?”他问。五颜六色的。一眼看过去,至少够他吃一个月的。 她真是! “忘了问医生,哪个牌子的好,我就都买了一些。带的现金不够,还好能刷卡……也还好不贵。”她说着,把袋子塞到他手里去,“你先吃一种,回去,你问问你家的医生,怎么吃更好——不是,你还是再检查检查。你回去一说,家里肯定急死了,还不得兴师动众的摁着你查呀……” 她说到这儿,心内一省,抬头看着他。 第十三章 花开旖旎的时光(三) 章节内容中不要含章叶崇磬将袋子握在手里,说:“这是什么大事儿,哪儿至于惊动家里呢。” 屹湘抿了下唇。 “走吧,快回去休息。”叶崇磬催她。 屹湘这才想起他说要赶回北京的事。此时天已拂晓,再耽搁一下,天就亮了。 她扶了车门,正要上车,一抬头间,就愣了一下——她一门心思的找药店,没有留意这里的环境。竟然这么巧。 “怎么?”叶崇磬问。屹湘只是望着对面,他跟着看了看周边,说:“哦,这儿啊。”他知道这里从前是省委大院。 屹湘摇摇头,说:“没什么……只是,小时候,我在这儿住了好些年……从这儿看不到,那边的家属区……进去要拐几个弯。” 静静的。这一区,还是静静的。 “你还能记得?”叶崇磬问。 屹湘看了一会儿,才说:“记得。”她说着,吸了下鼻子。 “你们还走不走?”司机忽然探身过来问。 叶崇磬看屹湘。屹湘黑黑的眸子里,有些什么在闪。 他沉吟片刻,才说:“改日吧。等你养足精神头儿。”能猜到她大概是想去看看的。低头跟司机说了声抱歉久等,将车门大开着,等屹湘上去。 屹湘刚坐稳,就听叶崇磬对司机说:“麻烦您绕这里一圈。” 她转头看他,他点了下头,没有出声,对着窗外抬了抬下巴。 屹湘看着外面曾经很熟悉、此时仍然觉得亲切的建筑,细细的辨认着,这儿是哪儿、那儿是哪儿……絮絮的,听起来,是跟叶崇磬说着。其实更像是自言自语。叶崇磬并不打断她,只偶尔给她一两个字的回应。 车子平稳的行驶,屹湘的语调也平稳极了。就在这平稳之中,她只觉得一颗心起起伏伏的,被什么围拢了似的……是这儿,她从呱呱坠地、到上小学前,六年多的时间,她在这里生长。父母亲都曾经在这里工作。也是父母至今为止,大约是在一个机关里任职最久的一段时间。此后,父母亲分别升迁,曾经一度,分居两地,甚至国内外。所以这段时间,大概也是她记忆里,关于他们的四口之家的共同生活中最温馨、最甜蜜也是最完整的时日。又恰好,是她生命最初的快乐时光。那时候父亲就工作忙,见母亲一个人带她和潇潇辛苦,外公外婆和爷爷奶奶都曾经将潇潇带回北京去短时间照顾,母亲却始终把她留在身边,坚持自己带她……“妈妈说,女孩子尤其在小时候,不要跟妈妈分开太久。” 叶崇磬听着。 屹湘说着她母亲,低低的声音。回忆是令她放松了些吧,至少不像在医院里那么紧张了。 屹湘吸着鼻子,叶崇磬从药袋子里拿出一包纸巾来给她,她抽了一张,擦鼻子。鼻尖酸痛。再抬头,在那蒙蒙亮起的晨光中的建筑群已经远了……再远些,就看不到了…… “我没有想过,会再回来。”她喃喃的说。 她不再说话,车子里就安静了下来。只听得到行车嗡嗡的声响。后侧车窗留了一点缝隙,凉风钻进来。叶崇磬摇上车窗。再看她,已经靠在车座上睡着了。歪着头,颈子随着车子晃动而轻轻摇摆……堆领的棉衫齐着下巴,纤细的颈子被包裹的密实。其实她的颈子非常的美。只是不常露出来。 事实上,她的美丽,也不常露出来…… 叶崇磬将她的身子扶住,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她是太累了。 他对着司机做了个慢些的手势。 司机在后视镜中,对着他微微一笑。速度就慢了些。 到了酒店大门外,他也没有急着下车。 司机默契的并不催促他们下车。 计价器在跳着字数,他想,就这么跳一会儿吧……跳完一张老人头……他再叫醒她,送她上去休息。 第262页 他摸出手机来,调了静音。 她的双手原是搭在腿上,睡梦中动了一下,无意识的,抓了抓外套,似乎是睡的有些热了,袖口滑了一小截下来。她的手便停在襟口处,满是擦伤的手指,微微颤动着,梦里大概也是有些疼的……她的手生的细巧柔美。可是,并不像一般娇生惯养的女孩子,一双手,是柔滑若无骨,细嫩若凝脂的。这是双经受过磨砺的手。因此就更想让人握住在手心里…… 但叶崇磬只是看着,并没有动。 **************** 屹湘是被腿上抽筋儿抽醒的。 从脚趾头到大腿根,绷直了又扭曲了的肌肉疼的她差点儿喊出来。 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等这阵子说不出的疼过去之后,她已经完全清醒了。擦了下脑门上的冷汗。 酒店房间的窗帘很厚实,房里漆黑漆黑的,她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待扭亮灯一看腕子上的手表,已经六点多了——她拥着薄被躺在床上,有些热。 这儿的温度跟山里真是没得比。 早上在出租车里睡的那一会儿,好像将她身体里所有的疲劳病毒都激发出来了似的,被叶崇磬叫醒的时候,简直不想下车……咬着牙坚持爬上了床,一跤跌进黑甜乡,睡的天昏地暗。 好容易想起已经两天没有跟家里报平安,急忙拨电话回去。竟是潇潇接的电话,告诉她家里都好,没什么事不用急着回来——后面这句有点儿画蛇添足,屹湘听了倒觉得有些异样,就问父亲身体怎样。潇潇笑了,说挺好。 她担心潇潇骗她,让他把电话转给父亲。拖了好一会儿,听到父亲那温和的声音她才放了心。父亲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看看时间,说明天就回。父亲好像很满意她的回答,只说在外面注意安全。 她笑着说好呢。泰然自若的。 刚挂断电话,崇碧又拨过来,只简单讲了几句话,让她注意身体。 她笑话崇碧,“越来越有妈妈的架势了。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崇碧笑了一会儿,才说:“还有,不过等你回来再说。另外,我妈不是早说找一天请你家去吃饭?巧了最近她都有时间……” 屹湘握着电话,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是就答应,还是推辞? 恰好听到潇潇在旁边跟崇碧说什么事情,她含混的挂了电话。搁下电话的时候,看到床头柜上摆了几样东西——三七片两盒,药酒一瓶——她正看的发呆,听到外面有动静,知道是陈太在厅里呢,她起身出去。果真陈太正在沙发上坐着看电视,听见动静回头,微笑着问:“睡醒了?” 她靠着门边,点点头。 蓬着一头乱发,挠了挠头,见陈太回手给她一张便笺,接过来,问:“什么?” “中午有人送过来的。” 第十三章 花开旖旎的时光(四) 屹湘走过去,伏在沙发背上,接过那便笺来,托在手上先看了一会儿。虽是便笺,印的却讲究。友禅纸,叠成方块,倩秀的台阁体小楷写着“郗屹湘小姐启”。打开来,素雅的纸面上印着樱花和蝴蝶,书着几行小字,落款是“汪瓷生”,时间是今日。 屹湘拍了下额头,低低的说:“糟了,我竟然忘了。”她早就ura邀宴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此时看着这好看的便笺,叹口气,说:“幸好来得及。” “我倒是记得,你说过。”陈太看着电视节目里那个留着一撇小胡子的男主持人,说着,又笑:“他偶尔插一句长沙话,怪有意思,也怪好听的。” 屹湘笑着,看看时间,说:“还好来得及换衣服。晚上七点半……我先陪你吃过晚饭。” “不用,你自管去。”陈太看电视好像蛮上瘾的,摆着手,“酒店的湘菜也好吃,或者我下去吃一顿也好——小叶早上走之前,我们一起出去吃了顿早饭。小叶还是美食家,跟他一起吃东西也错不了……他给买了药酒呢,你看到了?”她这才回头,屹湘仍看着手里那张便笺,叠起来、打开、再叠起来……合着根本就没将她刚刚说的听进去呢。 屹湘看着。汪瓷生。名字也美……没想到ura开口邀约,竟是她亲笔写邀请函。这是将老式的做派做的稍稍随意些……“是个连背影都风姿绰约的人儿呢。”她叹着气。心里竟有些期待,不知今晚近距离的见了她本人又会怎样。对的ura美,josephina也美,美的个个不同——汪家是专门出产美人么? 陈太见她有些迷迷糊糊的样子,伸手摸她的额头,说:“孩子呀,你是不是中邪了?” 屹湘笑,抖开手里的方片,展示给陈太看,说:“你瞧,都说字如其人,这么美的字,人该美到什么地步去?” 第263页 陈太却转了头,说:“能美到什么地步去?再美,照你说的,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你看看我……保养再好,也阻止不了地心引力,皮肤还不是一个劲儿的下垂?” 屹湘笑弯了。将方片放在电话机边,说着:“我去洗澡,等下先跟你下去吃点儿东西,我再去。” “记得擦药酒。”陈太微笑着。看了会儿电视,到底也有些好奇,歪了头去看那方片上的字,看了一眼,她皱起眉,又拿近些。镀金链子挂着花镜,正在颈间,她拿起来,打开那方片细看…… 屹湘到浴室匆匆的冲了个澡。特别将水温调高一些,洗过澡出来时,她全身都红彤彤的。从衣箱里检视着随身带的衣服。衣服带的不少,就是她日常的风格,好都是好的,但不知恁的,偏偏这会儿却都不太合适了似的,她左看右看间,半晌没有挑出合适的来——忽的惊觉自己好久没有这么精神紧张了……她在床边坐下。 这几天,她就没有放松过吧。 一转头看到了放在床头的布包,这是从湘西带回来的那套土家服装。手指触到那布包,自然又看到了床头的药酒。怕带着这味道赴宴失礼,她决定还是回来再说……只是叶崇磬一整天了吧,没有来电话也没有消息,不知道他是不是平安到了,又有没有不舒服?以他的从容不迫,若不是真有急事,应该不至于走的那么快…… 屹湘听到外面门响了一下。这一下让她返神。再看看衣箱里的那些衣服,又好像也没有那么差劲了……于是捡出一条土红色的长裤,茶绿色的衬衫,丝巾绕颈后堆在身前,蹬上靴子在镜子前站了,上上下下的打量自己一番后,她从衣箱夹层里摸出一个胸针来,别在左边。 有了这枚胸针,她再随性的装束,应该也能赚回些印象分。 她摸了摸小小的胸针上那温润的象牙雕,轻轻拍了拍,挽上包,出了房间就叫陈太。 “去吃饭好嘛?”她问。 没有回应,客厅里空荡荡的。 便笺似是从方几上飘了下来,落在沙发上,屹湘拿了那张便笺在手里,再确定一番地址和时间,收好,去敲陈太的房门,半晌无人应。她推了门进去,房中也无人。想到刚刚那声门响,她皱了下眉。在房里等了一会儿,拨打陈太的手机,竟然是在她卧室里响起来的。 等了好一会儿,屹湘再看表。这个时候,已经不能不出门了。只好拿了纸笔写了张便条留在桌子上。 下楼的时候她还在留意,但直到坐上车她都没有发现陈太的踪迹。 她连续的拨着电话,到了约定的华天金阁,她还在门口又拨了一通出去,仍然是没有人接听。心里是有些奇怪,陈太从不是这么没交代的人。 她站在餐厅门口定了定神。 侍应生看见她,问她是不是郗屹湘小姐,她说是。侍应生请她里面去。她随着往里走。 正是用餐的高峰期,餐厅里几乎座无虚席。 她眼尖的立即看到了今晚要见的人。 此时汪氏三姐妹正在闲聊,笑语盈盈的,跟这餐厅里的氛围相当的融合。 屹湘以款款步调,斯斯文文的往那边走。 一直背对着她的,那个女子,似乎正在说着什么,看ura和jose的表情,便也就停住了——她的手放在桌面上……走近了些,屹湘看着那只手,白皙而柔润——桌面上方一盏圆灯,光洒下来,映着整张桌子,那手似乎在这柔光里能融掉似的——连手都这么美…… 第十三章 花开旖旎的时光(五) 侍应生走到餐桌前的时候停在了一边请屹湘入座。 屹湘刚刚站定,汪瓷生便恰在这时转过脸来,微微仰着面,看她,柔声的问道:“是屹湘嘛?终于见面了。”说着,那只原本放在桌上的手,便抬了起来。 “是。我是郗屹湘。”屹湘双手托了一下汪瓷生的手,并没有用力去握。 汪瓷生微笑着,看了屹湘片刻,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的位置,轻声说:“来,快坐下——我们,这是第几次见面了?”她含笑的眼,星星般闪烁。望着人的时候,是那么的专注,仿佛眼里再也没有其他…… 屹湘被她眸子里的星光摄住了魂魄似的,嗯了一声,才说:“第三次。” 汪瓷生身上淡淡的檀香味,轻轻的荡过来。 第264页 “不,不止。还有一次,我见了你,你没有见到我。”汪瓷生笑着,仍握着屹湘的手,转脸对着妹妹们,说:“筠生是不知道,陶生,你还记得?”她这才松开屹湘的手,示意她喝茶。 屹湘留意到她穿的是香云纱的长衫长裤。此时的温度并不算高,她在外面披了件披肩,翠色的,映的她的面色十分的好——颈间已经不是那挂金珠。她眼前好似那日的金珠散落一地的场景,但见汪瓷生看着她微笑,便回应了一个笑容,端茶杯到唇边,轻抿一口,就ura说:“怎么不记得——vanessa好大的脾气。” 屹湘赧然。 “进公司几年,只道她是个温和的人,不料拗起来九牛拉不转。ura笑着,抬手示意侍应生过来,说:“点菜。筠生,今天罚去你的点菜权,每次点都失败。” josephina笑了笑,没做声。只管绕着手上的一串细细的珠子。 屹湘跟她共事多日,领教多了她咄咄逼人的脾气,今日见她在姐姐们面前的温柔和顺,虽不觉得太意外,多少还是有些不适应。 josephina发现屹湘在看她,缓缓的抬了下眉。 屹湘笑笑。 屹湘一边吃着鲜美的菜,一边有问有答。 汪瓷生倒不ura似的,有很多话讲。只一味的催促屹湘多吃。 “大姐,我就说,请vanessa来这里吃是合适的吧?湘飨那些改良菜式镇不住她的。ura已经被红煨裙边辣的面颊都红了,肿着舌说。 “身上有伤,最好不要吃的这么刺激。”汪瓷生笑着说。点菜的时候,她特地留了余地。 josephina看了屹湘一眼。 屹湘摇头,说:“没关系。” “还是注意些。陶生说你也时常喉咙不舒服?”汪瓷生给屹湘夹了一筷子菜,看着她,笑道:“我抄两个方子给你。清肺润喉最有效果。我常年用的。”她温和的说着。 屹湘低头吃她布的菜,应了一声。 “大姐,这么喜欢vanessa,干脆认了干女儿好了。ura开玩笑。她搁了筷子,将手帕按在额头上。 屹湘抬头,正碰上josephina的目光。 “我倒是不介意,可是屹湘平白的就降了辈分,怕是不合适。”汪瓷生说着,笑眯眯的看着屹湘。那么柔和的目光,不但看的屹湘心里瞬时一酥软,连她的两个妹妹也有些发怔。一时桌上没有人说话,她自己又先笑了,说:“屹湘家世家教都是最好的,被我捡个便宜,屹湘母亲该不乐意了吧?来,尝尝这个……在这儿吃了这些日子,专捡有名的地方吃,若说味道好,这几家大酒店的,滋味倒不一定赶得上苍蝇馆里的那些菜式。” 她悄然的转了话题。 屹湘松了口气似的,继续吃菜。 josephina不知何时已经点燃了烟,听了笑道:“那你还不是日日吃的最高兴?天天一客酱香方肉,亏你吃的下。” 屹湘听着忍不住笑。看着桌上这道酱香方肉,拿着勺子来了点儿。这肉看上去唬人,其实最是肥而不腻,香的很。 josephina看她,道:“你们二位,吃也是能吃到一处去的。”她语气淡淡的,转头吐了口烟。 “筠生,少抽点儿烟,对身体不好。”汪瓷生说。 josephina笑笑,掐了烟。半截子烟被掐在烟灰缸里,冒着小股的青烟。望着满桌子菜,小皱了下眉,说:“辣。” “不能吃辣算什么湘人?是吧?ura笑着,瞟了眼josephina。josephina对着她做了个“投降”的手势,有点儿俏皮的ura便说:“也难怪,你离开这儿的时候,最小,去了,适应的也最快……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是从前母亲也常常在家做湘菜啊,你怎么这么不喜欢?你就是咱们家的异类……母亲就说三三你最怪。” 她说到这里,姐妹三人沉默了。 屹湘敏感的觉得,她们大概是陷入了同一段回忆当中。她于是慢慢的吃着碟子里的菜,不吱声。还是有点儿奇怪的感觉。明明,这是老板邀宴,却自始至终,她们讲话自然的很,没有刻意的避忌,让她觉得像个外人。 第265页 只是很快的ura又说起了别的话题,大约是怕话题不周冷落了屹湘,只说这次的展出。一回到工作上,不止屹湘,josephina也提起了精神。 汪瓷生侧着脸看兴致勃勃的妹妹们和屹湘,不时的给她们布菜。侧脸看着身边这个笑容甜美的女孩子…… 第十三章 花开旖旎的时光(六) 屹湘无意中一转头,就看见汪瓷生默然含笑的望着自己。她抬手触了下鼻尖。 汪瓷生笑了,说:“这样听你们聊聊很好。” “不嫌我们闷啊?ura说着,看下时间。 “怎么会。”汪瓷生笑着说。 屹湘低声说:“已经这么晚了……”她看看她们,“我已经吃好了。” “只顾说话了,你根本没吃多少东西嘛。”汪瓷生笑道。 屹湘ura逗笑,说:“早知道,我真应该再多吃些。夫人,我就是人们说的‘大胃王’。” 她称呼汪瓷生为“夫人”,是看着她左手无名指上的那枚金指环,也是记得,上次见面ura对她身边的人,就是这么称呼的。虽然汪瓷生一开始,就让她叫自己anna。屹湘还是叫不出口。 汪瓷生听她这么称呼自己,心里倒有些异样。见屹湘笑意盈盈的,下巴上的痣在一小片擦伤里,那位置有些红肿,但不损她笑容之动人……她微笑,说:“那只好等下次,让我见识见识——或者等你回美国去,来舍下一坐。”她说着,拍了拍屹湘搁在桌上的手。 她的手很温暖。 屹湘微笑。 汪瓷生的手并没有立即挪开,所以那温暖也便多停了一会儿。而这只手实在是好看……屹湘不禁多看了一眼,汪瓷生发现,便笑着抬了抬自己的手,说:“曾经一度,靠这双手拍摄广告养活自己。” 坐在对面ura和josephina几乎同时的叫了声“大姐”。汪瓷生笑着,轻轻一耸肩膀,漂亮的手合在一处,说:“谁不是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和家人呢?” 屹湘听着她用“养活”这个词,莫名的有些心酸起来。她掩饰了一下。 汪瓷生不料自己闲闲的一两句话,惹的这个孩子露出了纤细而敏感的一面。心里倒真的有些感动。想着刚刚大妹开的玩笑,她畅快的笑了,说:“真是个实心眼儿的孩子。”她说着摸了摸屹湘的发脚。语气里,有一丝异乎寻常的宠爱。 这一阵脚步声匆促细碎,带着风似的,屹湘也诧异的转头。 待她看清楚站在她旁边的是陈太时,愣了一下才叫道:“阿姨?” 其他三位正莫名其妙的看着凭空多出来的这位有些年纪的妇人,听她这么一招呼ura先问:“是你的朋友?”她打量着眼前这位。 屹湘说:“是……” 屹湘立刻发现陈太不对劲。是眼神。黑而冷的眸子,是越过她,盯住她身后的——汪瓷生?屹湘转了下脸,果然汪瓷生与陈太四目相对。她顿时觉得不安,忙问:“阿姨?您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 “汪瓷生?”陈太没有回答屹湘,她只盯着汪瓷生,问。她手里挽着的皮包棱角分明。那包底的金属尖角,闪闪的,与她眼睛里的寒光一般温度。因此看上去并不像是昂贵的装饰物,倒像是冷武器。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屹湘更觉得事情不对。但究竟不对在哪儿,她一时判断不明。 “我是。”汪瓷生见陈太动问,从容应答,“请问您是?” “你不认得我。”陈太说。 “的确。”汪瓷生点头。 “我来,就是想问你一句话。”陈太盯着汪瓷生。汪瓷生再点头。 “你到底什么人?”josephina却沉不住气,忽然插口问道。 汪瓷生摆了下手制止小妹,温和的说:“您请问。” “你怎么还能活的这么心安理得?”陈太问。 汪瓷生那黑而柔亮的眉,一扬。 “你说什么呢!”josephina呼的站起来。脸对着脸,她跟陈太的身高不相上下。浑身上下充满着怒气,就像只要发怒的母狮。只是陈太也不遑相让。 屹湘几乎是立刻的也站起来,她不明就里的,一时不知该怎么做。只见着陈太与josephina剑拔弩张,汪瓷生ura镇定自如——这些素日在她看来都是极有气度极从容的人,却恰恰是让她手心冒汗的。 “筠生!”汪瓷生声音虽轻,却让josephina暂时稳住了,但身上那凶狠气息并未褪去。 第266页 “阿姨!”屹湘站在陈太身边。陈太看了她一眼,往旁边推搡了她一下,手上的力气很大,屹湘本来心里就有点儿发慌,被这一推脚下不稳,人就往后退了一步。 汪瓷生眼疾手快,抬手托了屹湘的腰。她仍是平静的对着陈太,并没有出声。 两人旁若无人的,一个眼神怨毒,一个眼神冷静,像角力似的,对峙。 屹湘被汪瓷生那有力的手托住稳住身形后,也顾不得什么,一下子握住了陈太的手臂,“阿姨,有话慢慢讲。” 陈太甩开她的手,指着汪瓷生。 “汪瓷生!annawong,annawong,就是你!”陈太咬牙切齿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你害人妻离子散、你害人家破人亡……你这个妖精!”她在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拿着手里的包,对准了汪瓷生便打过来。 屹湘似是料准了她会这样,她再次拉住她,“阿姨!”她叫着,反而引起陈太更大的怒火。 陈太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挥着她的包。用力的不是打在了屹湘身上、便是挥到了餐桌上。桌上的餐具不断的被拂到地上去…… 第十三章 花开旖旎的时光(七) 带着金属扣和边角的皮包打在身上很疼,屹湘忍着,又要护着陈太、又不想让陈太真打着汪瓷生姐妹,慌乱间就听ura叫保安,顿时急出了一身汗,ura别!金阿姨……你这是怎么了……”她也不敢十分的用力,还怕不小心伤着陈太。 陈太一身的力气都爆出来,根本不管屹湘,屹湘慌乱间便被陈太推着翻滚在地上,汪瓷生看到,急忙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josephina,过来拉屹湘—ura和josephina立刻阻止姐姐。 “大姐!”josephina脸色铁青,就看姐姐一把捞到屹湘挥着的手,陈太手里的包便砸到了姐姐背上——josephina火冒三丈的冲一把扭住了陈太的手臂。“你是不是疯了?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打你?” “筠生!”汪瓷生被打到,只觉得背上一阵疼。“屹湘你没事吧?” “没事。”屹湘仓促的说着。 她吃惊的看着汪瓷生,手按在领口上。 “大姐!ura顿觉家姐失态,她忙叫道。此时那莹光消失,汪瓷生一省。 屹湘后退,听到凌乱的脚步声近了,知道餐厅的保安已经到了。果然josephina也后退,冷冷的、喘着粗气站稳。 屹湘心里又发急,她回身扯住同样喘着粗气、发髻散乱而脸色苍白的陈太。 陈太看着屹湘的模样,颤着声音说:“屹湘,你好好儿的女孩子,为什么跟这样的妖精搅和在一处……” 屹湘的身子倚着陈太,就觉得自己在跟她一起抖。 她紧箍着陈太,不住的说:“阿姨……有话好好说……”明知道这大概是不管用的,在这一团混乱、人人激动之中,她倒是渐渐的镇定了。 陈太转了下脸,对着屹湘,说:“你闪开吧,这事儿和你没关系。我拼了今天进警局,也要把这口恶气出了!”她声音尖利,但情绪显然已没有刚刚混乱。 屹湘还是被她的表情骇住。果断的,她转身将陈太拦在了身后。她背着手,扣着陈太的手腕,看着静默的汪氏三姐妹。 陈太在她背后喘着粗气,像受伤的动物似的,咻咻的。屹湘心里一阵乱颤。她本能的想要保护陈太。尽管陈太是发动攻击的那一个……她知道自己眼下是倒向了陈太。 汪氏三姐妹也都在看着她。 汪瓷生更是直直的瞅着她,好一会儿,她才看着陈太,听到josephina不满的催促保安,她说:“不必。既然是屹湘的朋友……这位太太,我并不记得跟您有什么往来,以至于您要这样不顾体面……” “体面?不记得?汪瓷生,你健忘。你忘了自己多少垫脚石?”陈太冷冰冰的说,“还是,你这样的女人,根本就没有良心和记性?你忘了为你倾家荡产的那些男人了?你忘了因为你介入婚姻以泪洗面最后发疯的女人了?你是忘了,还是根本就不敢承认你就是这样一种烂污货色?!” “你住口!”josephina被陈太激的暴跳如雷,她两步跨过来,抬掌对准了屹湘身后的陈太,陈太毫不躲闪,将屹湘一拨,一下挡住了josephina挥过来的手掌。这对撞就在屹湘耳边,肌肉相撞的那种清脆声音,听起来让她心惊。她听着陈太冷冷的说:“你这算什么?作为她的亲妹妹,你难道不了解她是什么人?” 第267页 josephina一把揪住陈太的衣襟,阴狠的说:“不准你侮辱我姐姐。她是世上最好的女人。你再说一句,我……” “jose!ura叫着妹妹,一把将她扯了回来。目光冷静中带着凶狠,瞪着josephina,“大姐在这儿,你这是干什么?” josephina甩ura的手,她指着陈太。她本来就瘦极了的手,鸡爪子一样,腕子上的珠子滚到手肘处,零散碎乱。 屹湘听陈太讥讽的冷笑,咬了牙关。 “汪瓷生,你还记得这些烂账里,有一个冤魂,叫金素兰?”陈太说到“金素兰”三个字,咬牙切齿中带了颤音。 屹湘看向汪瓷生。 汪瓷生眼睛里,寒光一闪。 屹湘几乎打了个冷战。 “二十年前,你勾、引她的丈夫、使他抛弃妻子、又骗光他的财产、害他孤苦离世,让他的孤儿寡妇悲苦度日……你呢,你却摇身一变,一变再变,变到今日,享受荣华富贵!”陈太到此时,已经越来越冷静,“汪瓷生,若不是在这里遇到你,这一辈子我也不会去找你。偏偏冤家路窄,我既然知道了你近在咫尺,不能不来会会你。我倒要看看,像你这种坏事做尽的女人,还能心安理得到几时!” 汪瓷生始终平静的脸上,到此刻,终于有些松动,她的睫毛微颤,但不是看着陈太,而是看着屹湘。 屹湘微微的转了下脸。汪瓷生的注视,令她觉得些许难堪。这感觉难受极了。 汪瓷生垂在身侧的手,攥了起来。片刻,她微笑,说:“我竟忘了……二十年了,太久了。”她说的淡淡的。 “你……”陈太看到她脸上那凉薄的微笑,喉头像被什么噎住了,抬手按了胸口,脸色铁青。 屹湘连忙扶住了她,见她面色难看之极,强制的将她按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汪瓷生在这片刻的宁静中,已经转身取了自己的手袋,对着陈太,说:“这些往事……陶生,”她头都没有回的,吩咐妹妹,说:“留张片子给这位太太。” 她的目光清水一般,望着陈太,说:“我欢迎你随时登门指教。” 陈太抬头,狠狠的瞪着她,只是说不出话。 “大姐,走吧。”josephina在一边说。 汪瓷生却看着屹湘,说了声:“屹湘,抱歉,让你看笑话了。”她目光温柔,挽着手袋的手扣在一处,说:“我们改日见吧。”她并没有等着屹湘回应,便转了身。 屹湘只觉得她的目光是在自己身上又转了一转的,心就沉了一下。见josephina搀着汪瓷生往外走,那翠色的披肩罩在汪瓷生的肩头……她只觉得那一层绿,在灯影下,将香云纱的色泽,衬出了一层孤独似的。 她忙转开了眼。 留下来ura慢条斯理的先悄悄的跟经理示意,清退了保安。 此时餐厅里客人已经早走光了,只剩下了她们几位。 屹湘头脑发木,这会儿还是摇头,说:“我们自己回。” 她说完,扶了屹湘手臂一下,说:“照顾好她,有事随时给我电话。抱歉,这事情让你为难了。” 屹湘虚脱了似的,半蹲下身。 她颈间的玉佩滑出来,轻轻的晃动着。 “阿姨,你能不能走?”她问。 陈太盯着桌上那两张片子,猛然间转身,有些跌跌撞撞的,往餐厅外走去。 “阿姨!”屹湘急忙追了上去。玉佩冰凉冰凉的钻回她颈间。她从地上捡起丝巾来护住颈子——陈太走的非常快,她追到门口的时候,正好看着汪氏的车子离开。后面还有一辆,司机见到屹湘,行礼说郗小姐请上车。 屹湘摆手表示不用,她紧跟上陈太的步子,想要搀扶她,却被她一次又一次的推开…… 汪瓷生在车子上回了下头,看着那个瘦小的女孩子,脚步有些凌乱的跟着那个怒气冲冲的老太太……她心头像被什么牵着,一直看。 “大姐。”josephina叫她。 车子转弯了,看不到了。汪瓷生又半晌才回应妹妹,“什么?” “没什么。”josephina转开脸。 汪瓷生自然知道妹妹的心情。但此刻,她的心思没有在这里。 “屹湘……”她喃喃的叫着这个名字。好一会儿,她终于还是靠在了车座椅里。颓然的,甚至是痛苦的,说了一句:“那是个男孩儿啊……筠生。” 第268页 josephina眼睛里充泪,她猛然间爆发出来,说:“对,是男孩儿!是男孩儿!不要看着哪个有一星半点儿像的孩子,你就……你就别找了,求你了,算我求你了,行不行?别找了……别找了!这些年,你受的罪还不够多?大姐,醒醒吧……醒醒好不好?已经死了的,那是个死了的孩子!生下来就死了、死了的……” “啪”的一下,josephina肩膀上挨了一巴掌。 第十三章 花开旖旎的时光(八) “我要屹湘的详细资料。”汪瓷生冷静的说。 josephina沉默。 “筠生!”汪瓷生声量稍大。 “没有用的。”josephina转开脸,恰好看见二姐乘坐的车子超过去。她一阵气苦。看不得,真看不得了……“她那种出身,除了想让人知道的……就除非自己去问。” 汪瓷生摸着颈间的这挂珠子。 手掌兀自发麻。刚刚是很用力的挥过去的,想都没想自己会打这素来疼爱纵容的妹妹一下。此时未免有些悔意,轻声细语的问了一句:“打疼了?” josephina摇了下头,“没有。” 汪瓷生伸过手去,将josephina揽在怀里,温暖的手摩挲着她的面颊。 “筠生,我不是成心的。” josephina在这样的温存里,意识有些恍惚,“我知道。可是,大姐……” “筠生。”光影流转,让她眼中有点点星光似的。josephina呆呆的看着姐姐,听她说,“别问我。” **************** 叶崇磬拿着手机。手指在键上按着,过了一会儿,显示发送信息成功。他一抬眼,默默的将文件推到他面前来的崇碧正瞅着他呢。他便拿起文件上搁着的笔来,签了几个字。并没有仔细研读文件的内容,只是问:“怎么我一回来就弄这个?” “这不就专等着你回来弄嘛。”崇碧倒是仔细的看了起来,确认无误之后,才封起来放进随身带的文件包里。她把包放到一边,看着哥哥,等叶崇磬“嗯”了一声,她才问:“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叶崇磬懒懒的,斜靠在沙发上,说:“山里嘛,擦破点儿油皮,是常事儿。” “擦破点儿油皮?我早劝你别老是去那儿,有什么好?耗时耗力还不见利润。你等着爷爷说你玩物丧志吧?他就不待见你把精力放别处。” 叶崇磬浓眉平平的一展。眉眼间便更开阔些。显见着并不把崇碧的话当回事儿。 崇碧见他这样,忍不住气恼,拍了他一下,话锋一转,说:“哥,我跟你说正经的。你也该郑重考虑下自己的事儿了吧——你不为自己想,也为妈想想。她因为你,在奶奶那儿顶了多大的压力……奶奶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叶崇磬又“嗯”了一声。 他这反应算是平淡。但较之他之前根本不接茬儿的做派,倒让原本硬着头皮说出这话的崇碧意外了,“哥?” “啰嗦。还不快回去休息?”叶崇磬催她。 “我陪你坐会儿。”崇碧有点儿耍赖似的,蹭着坐到哥哥身边,眯了下眼,问:“还是,我在这儿,妨碍你了?” “什么话。”叶崇磬微笑。手机被他放在了一边。他这个细微的动作自然没有逃过崇碧的眼。“你决定了?这么快开始工作,我还以为你真要休息个一年半载的。” “机会难得嘛。这次放过了,不知道下次还什么时候来。”崇碧说。哥哥说的是她在京筹办的l&g分所的事情。她在回国之前已经着手了,本来是有枣没枣打三竿的,预备着等婚后她再慢慢谋划,不料回来后审批意外的顺利。她索性这就放开手脚干,眼下正在招兵买马的阶段,开张的头一单大生意,便是自家的事务——她拍了拍案上的文件包。 叶崇磬只知道妹妹整天的忙。满以为她不过是筹备婚事,没成想她竟闷声不响的干成了这么大一件事。他见崇碧拍着文件包,便说:“你只管做好你分内的事——按说,家里的事,你不要插手最好。” “哥,你要这么说,我可不爱听了啊。对外人,我是叶家人;对你,我是你妹子,谁敢欺负你,我才不会客气呢。” 叶崇磬无声的笑着,说:“欺负我?谁能?” “哥……”崇碧缓和了语调。 “嗯?” “这回……”崇碧说了俩字出来,就看着哥哥的眼,顿住了。 “觉得我狠了?” “这不大伯心脏病都犯了。”崇碧说。她说着,挽了两下头发,“真假且不论。” 叶崇磬站起来,光着脚走在地毯上,去开了一瓶酒。崇碧说他,身上有伤还喝酒。他不理会,只问:“这些日子,你在家听说什么了?” “咱家里自然是没什么。爸忙死了,哪儿顾得上;妈呢,一向是知道也当不知道——三叔从来是骑墙的;四叔虽然不骑墙但这回是打太平拳的,横竖少不了他那份儿,他明白;五叔嘛,他从来但凡是能说上话,必然是支持你的,那就更甭说大姑小姑了……你算算这账,换了你,是不是也得气出病来?” 第269页 叶崇磬啜了口酒,抬手揉着颈后。 “这倒也没什么。只是……”崇碧看着哥哥,笑。 “只是什么?” “你这下,怕是越走越险了。”崇碧说着,想起什么来,说:“我跟你说个笑话啊。昨儿小姑说——只跟家里几个人斗什么意思呢,都知根知底儿的,底牌什么样,闭着眼都推的出来;若是跟茂茂走了一处,粟家那深水潭,才施展的开呢……我那日听人传话,有人放口风,说你贪。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叶崇磬口中含着酒。妹妹说,他听。 “哥。” “嗯。” “这些乱七八糟的,过耳就算,甭往心里去。这又不是旧社会,动不动就提什么联姻。没的让人笑话。我单说茂茂。茂茂呢,还不错——主要是对你,实心眼儿。”叶崇碧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的。哥哥这儿,这类话题,都是禁忌。 “碧儿。”叶崇磬又斟了一杯酒。晃着,嗅一下。 “哎。” “……”叶崇磬却没有立即接下去。他看着杯中的酒液,对着光,说紫不紫,说红不红,有点儿稠,流动起来,似乎都不灵活似的,黏在杯壁上,染了色。 “怪她长的太像菁菁?不像的。”崇碧慢慢的说,也盯了那杯酒,“完全不是一个类型。她真喜欢你,也没现在那些小女孩儿的坏毛病……再说,哥,菁菁再好,也是去了……这些年,你也算对得起她了。那天小姑说了句话,害我好几天难受。她说现如今多少恩爱夫妻都不到头,也有死了个老婆就跟家里倒了堵墙似的,砌一砌,就又见新人笑了……” 崇碧看看哥哥。 叶崇磬将杯子里的酒喝光。 “哥……”崇碧见他如此,还是有些担心自己话说的过了。 “小姑让你来劝我?” “何止小姑。这回我跟潇潇去见奶奶,奶奶也问。我这不多嘴说几句嘛,你总不至于揍我吧?”崇碧走过来,夺了哥哥手里的酒瓶,自己另拿了只杯子。 “是不是结了婚的女人,就开始恨不得所有的人都结束单身?” 崇碧说:“对。最看不得你们还单身、还贵族。等我解决了你,再解决湘湘……上次给你的扇子,是我去求湘湘,她画的。” 叶崇磬缓慢的点了下头。 第十三章 花开旖旎的时光(九) “那时候跟你急,恨不得你立时三刻就恢复过来”崇碧喝了一大口酒。但愿哥哥闪电般忘了所有的前尘往事,重回金刚不坏身。“我总觉得……” “碧儿,”叶崇磬从她手里拿过酒杯,“行了。” 叶崇碧喉头哽了一下,吸吸气,笑道:“好。” 叶崇磬电话在响,他过去接。 崇碧还是把那杯酒喝光了,收了自己的东西,站在那里,等着哥哥打完这个电话。他低低的讲话,似乎是心情不错的样子,看到她拎了包,浓眉舒展,点点头。她却没走,只是含着笑等他收线——就这么安静的等着,听着哥哥低沉的声音,很松弛的状态……她总觉得哥哥最好的状态,就该是这样的。而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真正的松弛。 就像她会想哥哥永远是不倒翁、总能绝处逢生,恐怕哥哥自己也拿自己当罗汉。老早就习惯了自立,也习惯了他必然长成大树,为她遮风避雨…… 她总记得很久以前出国去的时候,还以为跟以前每一次出国一样,是习惯且自然而然的事。一点也不觉得紧张。没心没肺的,跟母亲告别。直到母亲上了车,车门关好的一刹那,突然的明白过来……追着远去的车子跑,跑在安静的街区里,车子开的不快,但始终没停下来。直到距离越拉越远,她精疲力竭,蹲在地上大口的喘气、痛哭。泪眼朦胧之间,长手长脚的哥哥蹲下来,背起她来,说碧儿我们回去吧,有哥哥在呢你怕什么。她哭的更凶。已经忘了过了多久才适应过来,在那之前她总是黏着哥哥。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她从来不是乖巧的学生,被罚留堂也有——因为吃不惯餐厅里难吃的薯条——也是哥哥陪着她。见了她就是笑笑,不曾责备过她。时至今日她想起来,今天这骄傲、倔强、不知畏惧而且还一意孤行的脾气,有多少是哥哥给惯出来的?她不知道。只是偶尔,她想想,在她孤独和难过的时候,哥哥总是在她身边;可他又是怎么对付那些难熬的时间的?她从来没有问过。也许问,他也只会一笑置之…… “我一会儿到。”叶崇磬收了线,见崇碧出神的望着自己,“怎么还不走?” 崇碧问:“你这又谁啊?大半夜的拉你出去?” 叶崇磬拎了件薄薄的西装上衣搭在手臂上,听妹妹这么说,笑道:“还有谁,不就是那几个。金戈今儿生日,我忙的都给忘了。” 第270页 “他生日?又疯了吧?一准儿没好事儿。”崇碧皱眉。太知道这帮人凑一处,有时候玩儿起来那是无法无天。 叶崇磬已经走到了门边,先开了门,笑着让崇碧先走,问:“奶奶还好?” “好。”崇碧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无声的笑了。 叶崇磬看到,问:“奶奶喜欢潇潇吧?” 崇碧想了想,才说:“瞧着还好。可奶奶要喜欢谁、不喜欢谁,哪儿是一日两日能看出来的?倒是跟我们说了些旧事。潇潇也不大知道。她跟邱家奶奶共事过。也一起在西北呆过几年……我没太往心里去。潇潇说奶奶记性好,有些事年月日的,连时间都记得分毫不差。说总算知道咱们家这些人精儿都是怎么来的了。” 叶崇磬笑了。 崇碧看着哥哥微微含笑的眼睛,忍不住攀着他的胳膊,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她说:“哥,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叶崇磬拍了妹妹的背一下,说:“我知道。” 他顺道送崇碧回了房,他穿过廊子走出去。槐花开了,那香气甜丝丝的。不必深嗅,香气便自觉地洇进了五脏六腑似的……香气浓重,等他到了金戈那里,好像还绕在他身上。 他预备好了这会子到了场,那帮人必然是已经东倒西歪在酒浪之中不知所以了。没料到他一敲门,佟金戈亲自来开门,竟然是神清气正的,他意外的问:“怎么着,这是还没开始?” 说着已经往里走。 听着金戈在身后笑,便看到那嘴角叼着半截子烟正在摸牌的董亚宁。董亚宁穿着黑色的衬衫,挽着半截袖子,显得人格外的清瘦精壮些,看到他,便说:“这不是等你那吗?” “叶哥。”坐在董亚宁对面的是芳菲,此时对叶崇磬一笑之间,便站了起来。 叶崇磬笑着对她点头,让她坐,说:“早知道今儿晚上这么清净,把碧儿也拉过来就是了——金戈,这不是你的做派啊。”他刚经过餐厅的时候,看到有没收拾的杯盏盘碟,也能闻到屋子里有残留的食物香味。很干净的味道。不像通常这类聚会,总是从热闹开始,由混乱结束。他本是有点儿意兴阑珊,不料来了是这般状况,倒让他觉得舒服了。 董亚宁拍拍旁边的座位,对他说:“快坐下。金戈一早说要叫你,我拦了下,就知道这几日你劳心劳力,等着这会儿清净了再招呼你来——没错儿吧?”他笑嘻嘻的。 叶崇磬一笑。点点头。 牌桌上真的就是三缺一。看起来他没来之前,这三个人是玩儿着骰子聊天呢。他看金戈,问:“你们家老爷子又修理你了吧?” 董亚宁先就乐了,烟卷儿在嘴角缠着,他抬手取下来,笑而不语的看着金戈。 “您真是我亲哥哥。您不提这码子事儿就当疼我了,成不?”金戈笑道,“我这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过个生日,提早半个月让人告诉我,不准我铺张浪费。我一气之下,就躲这儿来了。” “矫情。是你爷爷没给你红包,你大伯没让你家去吃面,还是你二哥没请吃饭?净胡说八道的。”芳菲不客气的说。 “你别提我二哥。我还指着他家那俩宝跟我一日生呢,好家伙到现在半点儿动静都没有,我一问他还跟我急,你说他得紧张成什么样子了?”佟金戈笑。 “知道这回是男孩儿女孩儿吗?”芳菲问。 “只知道是俩,不知道是啥。我倒希望是男孩儿,多带劲。”金戈笑着说。 “男孩儿有什么好。保准长大了又是祸害。”董亚宁嗤了一声。烟掐了,拍拍手,说:“打牌!” 金戈忙着去开了瓶酒。四个人坐在一处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打牌倒成了次要的。 叶崇磬的手机放在桌角,跟他的酒杯在一处,他偶尔啜口酒,看一眼。 董亚宁终于是忍不住斜了他一眼,说:“你什么时候学会发短息了?” 第十三章 花开旖旎的时光(十) 他总知道叶崇磬这人跟他一样,向来嫌编辑信息浪费时间,哪怕就一个字。一个电话打过去了事。 叶崇磬盯着面前的牌,像在专心琢磨牌的模样,笑笑,说:“我乐意。不成啊?” 这话就带着点儿小儿无赖的意思了。听在座的其他三个人耳里有不同感觉。 董亚宁先笑了,说:“成!”他咳了一下。这两天抽烟有点儿狠,喉咙发紧。虽是这样,还是从手边又拿了一根点上。 他看了会儿牌,打出一张去。觉得有点儿热,也挽了下袖子,对着芳菲说了句“抱歉”。芳菲点头表示不介意,留意到他手上的擦伤……脸上也有。她不由得多看了叶崇磬几眼。只觉得几日不见,叶崇磬素来沉稳的气质里,因为这点子小伤,倒显得有些不太一样了。但究竟是哪儿不一样,她说不出。就是这么想着,她抬眼看自己的哥哥,吞烟吐雾的,一身黑衣,乍一看上去,似乎跟后面的阴影合在了一处似的。 第271页 “这牌你要不要啊?叶哥的四万。”金戈见芳菲只管出了神,催促她,“叶哥这打出四万来,相比没人的时候,笑的嘴巴也跟四万似的了吧?哟,话说回来,合着这回你该不是两线战事都要大获全胜吧?今儿你们家崇碁崇岩迟到早退,旁人问他们什么都三缄其口。末了就跟我说了句‘大局已定’,我才踏实了,打电话给你的。”金戈笑嘻嘻的,拿眼瞅着叶崇磬。 芳菲趁着摸牌,不着痕迹的又看了看叶崇磬,也看了看桌角上的手机。她胡乱打了张牌出去,坐在她下手的金戈嘴角一扯,她发觉,瞪了他一眼。 金戈被她一瞪,索性笑出了声,说:“你再这么打下去,今儿可就输掉了底儿了啊。”他摸牌出牌,手极利索。 叶崇磬淡淡的笑下,看看金戈打出来的牌,说:“崇岩和崇碁么,这俩家伙。”语气是不加褒贬的味道。他倒不料家里的消息外面知道的这么快。想想也不奇怪。于是又笑了下。 董亚宁看他静水无波的模样,抽了口烟。屋子里安静的很,就麻将桌上方有团光,被他燃起的烟罩了一层薄薄的雾,让几个人的面容都有点儿模糊似的。他挥了下手。薄雾流动了一下,像扯不开的纱,又罩住了。他有点儿烦躁的清了下喉。 “狗屁大局已定。大局哪儿是到这会儿才定的?大局在叶老把他送美国去就已经定了好不好。现在说这些,净tm瞎扯淡。”董亚宁说着,指了指自己的杯子,要金戈给他倒酒。瞟了眼叶崇磬,说:“磐哥在大戏院的戏码子,可是照旧上?” “没说不上就是上。只管去就是了。不是请了你?”叶崇磬说。心里一动,“我有阵子没看见他了。”他下午还去医院探望大伯了。许久未见的四叔都碰到了,这探视群体的规模不算不小了。本以为会遇到崇磐,但没有。隐约听着说是为了近日的公演在闭门练功,来趟医院也只是略站一站…… “你大伯这回犯病,倒不一定不是给你气的,弄不好,八成是给他气的。”董亚宁说着,笑笑。看叶崇磬没反驳,知道他心里未必不是这么想,脸上的笑意越发的深,说:“其实这就是大伯想不开了。从前说一代看吃,二代看穿,三代看读书——有条件有天赋搞艺术,这不是好事儿吗?” “话是这么说……”佟金戈脱了长腔,“对了,想起一件事来——叶哥,新茶还有吗?我上回家去看我姥爷,从你那儿不是刚得了嘛,结果老爷子可爱上了。前儿还问我,说哪儿来的。我跟他一提,他就笑,说难怪叶家那老东西——姥爷原话——横竖的不待见这二孙子,原来是真的惯会干烧钱的买卖。” 董亚宁一乐,笑着说:“听见没?你算是成功的臭名远扬了。烧钱?那是玩儿着乐着,悄没声的淘澄飞跌着把钱挣了,还没耽误了韬光养晦,再回身一抄手,那权也收了……六筒。” 叶崇磬只是笑,见董亚宁打出来拍,手一推牌,说:“和了!” 说着也不理他们笑着说着算银码子,示意自己去下卫生间,顺手拿了电话,一边走,一边拨了出去……金戈一边洗着牌,一边说:“瞅这样子,真有情况啊。不是开玩笑的。” 芳菲不语。 董亚宁喝了口酒,酒杯已经见了底。 芳菲拿了酒瓶给他斟上,淡淡的说:“也不知道会是什么人,能把这万年冰山给融了。” 金戈码牌的手停了下,没出声。隔了一会儿,倒看了眼董亚宁,问:“你呢,这几天怎么这么静?jessica可是连推两部巨制在家静养呢。” 董亚宁左手无名指在眉心轻轻的揉了揉,指间的烟气近了眉目,眼睛眯了起来。 芳菲看着他手上那枚素戒,忍了又忍,还是说:“你还是悠着点儿吧,她可不是配得上这戒子的人。” 董亚宁似是没听见芳菲的话,一口烟吸下来,剩下的那半截子烟竟全燃成了灰烬。那红彤彤的一簇火迅速的退到尽头,终于是没有可以再退的境地了,他才一下子将烟蒂摁在了烟灰缸里。一言不发的,将满腔的烟都咽了下去,一丝不露。 芳菲咬了下牙,金戈一见不对劲儿,急忙打岔,恰好叶崇磬回来,他们都收了声。 接下来的牌打的各怀心事又索然无味,四圈过后,董亚宁就提议说散了吧。金戈留了他们,董亚宁却已经站了起来。叶崇磬见他喝了酒,就说他带了司机来的。董亚宁摇着手,拿了车匙先走出了门。 芳菲紧跟着出去,见叶崇磬不由分说的将董亚宁关在了自己车后排,才松了口气。 叶崇磬说:“我一准儿给他安全送到家。回见。”他说着也上了车。 第272页 车子开走,芳菲还在原地,看着哥哥那辆乌黑的轿跑——他最近很爱开这辆模样倒真算不上太拉风的车——她没好气的照准了车轮子就来了一脚。 “让你丫装蒜!装!我看你装到什么时候……”仍是不解气,一脚接一脚的踹,车上的报警器呜哩哇啦的响。她手臂被人拉住了。此时春深,衣衫尽薄,那手心灼热,烫人肌肤。“喂,佟金戈!” 第十三章 花开旖旎的时光(十一) 金戈被她一吼,松了手。 “气死我了。”芳菲扯了下衣袖,待要走,想起自己的包还没拿,要回去又懒怠动似的,拂了下耳边的散发,说:“我都糊涂了。” “你瞎着急有什么用啊。”金戈手抄在裤袋里,懒洋洋的说。 芳菲没好气的盯他一眼,那对跟董亚宁极相似的眼睛里,在这暗暗的影子中,都火花四射。 “不跟你废话了,我得走了。”她说着便折回去。金戈住的这处所安静起来能让人发慌,她一边走,一边觉得心里真是有些发慌,脚步就越来越快……她的包随意的放在那里,拿起来的时候看了眼那凌乱的麻将桌。 刚刚四个人坐着聊天喝酒打牌,看上去是多么的惬意。 她叹了口气,转身,看到金戈正倚在门边。 “你也别上火。感情的事,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他说。芳菲站在灯下,他看她看的清楚,她却未必看得到他的表情。她长发如瀑,齐着腰,大大的卷儿跟海浪似的,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 “不上火?火不死我就是了。你看董亚宁那死样子了没?这几年,从谈恩施、顾嘉琳、逄晓苏……一直到现在的陈月皓,投资银行家有,大学老师有,金牌经纪人有,连作家都有。说美丽也都是一等一的美人,论身家哪个也不弱,提人品谁还辱没了谁?可凭他再一时性起、凭他再头脑发热,也不过是多上演几回头天晚上求婚第二天一早悔婚的戏码子。”芳菲握着手里的坤包。淡金色起暗花的小包,她涂着黑色蔻丹的手指,印在那小包上,有种邪魅的美。她一低头看见这只坤包,包角有个隐没在暗花纹里的商标,她又叹了口气,说:“冤家呀!” 她有些恍惚。在那里立了一会儿,听着金戈说:“别人的事儿,你倒是看的通透。” 芳菲气恼,几步走到门口,穿过门口的时候还撞了金戈一下,没好气的说:“这是别人的事儿嘛?这tmd不是我哥的事儿,我犯得着淡吃萝卜闲操心?我……”走廊上灯明亮,她眼前忽的被一片阴影遮住,心跳突然的停了一下,因为佟金戈的脸就在瞬间,离她只有寸许的距离了。她忽然忘了呼吸,只微微的张着嘴,瞧着佟金戈那大大的眼睛、浓而长的睫毛……连睫毛都看得清楚的距离间,猛然间挤满了的都是温柔旖旎而暧昧的味道,她正要抬脚走人,这浓而长的睫毛便扫到了她的面上。 很痒。 这是她第一个念头。 佟金戈的亲吻跟他的人完全不搭调。温柔而有力,又很有耐心。因此这个亲吻便绵长而又带着一丝倔强的味道。 这是他们第一次的亲吻。毫无预兆,既不合情,看起来,也不合理。但就这么发生了。似乎是又合情,又合理。 佟金戈将芳菲抱在怀里,在这个绵长的亲吻之后。 “技术不错,佟金戈。”芳菲轻轻的在他耳边说。他身上带着一点酒香气。是层次复杂的香。 “还可以更好。”金戈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点的怒意。 芳菲笑了。 “你喝多了,金戈。休息吧。”她拍拍他的背,“生日快乐。” 她要推开金戈,那力气好像全都回到了她自己身上似的,反而被禁锢的更紧。她仰头间可以看到金戈那有些执拗的表情,也就是这个表情,让她有些慌了阵脚,她抵着金戈的胸口,手里的坤包不知何时已经滑落。 佟金戈松开了圈禁着她的手臂。正如他的拥抱亲吻来的毫无预兆,这放开也很利落。他静静的站在她对面,呼吸都没有半分变急促,冷静的像石雕。这份儿收放自如的冷静,令芳菲背上起了栗。 也许她实在是小瞧了这个在她心里小了太多的男人。 “对你,我想要的很多,董芳菲。”佟金戈说完这话,弯身替芳菲捡起了包…… **************** 董亚宁坐在车上还气哼哼的,说:“我这才喝了几杯酒啊,你们就至于这样。” 叶崇磬笑下。 董亚宁转了下身,抬腿就占了整排后座,竟然接着便翘起脚来,踏着那柔软的座椅,似是故意的,还特意踏着蹭了两下。其实脚底下也踩不着什么泥土,他就是故意的。 第273页 叶崇磬也不恼。 看着董亚宁,微笑着,手指在搁板上,手机的尖角抵着搁板,转了一圈。 董亚宁的姿势固定下来,被柔软的靠垫扶着背,也看着叶崇磬的手机,说:“这手机你用了好几年了吧?” 叶崇磬松了手,手机平躺在米色的绒面搁板上。他想想,可不是,用了好几年了。 “还是你送我的。”也是回国来,什么都换了国内的版本,董亚宁想的周到,待他落地就给了他这部在当时算是最新款的蓝宝石手机。他觉得奢侈,亚宁却说,这玩意儿,用不了几天就得换,但要是留着,这种限量版的也能算得上是藏品,就算是二手的,真遇到爱的,价格翻几番也是寻常事。他开玩笑说亚宁能把什么都换算成生意,真是做生意的天才……他此刻笑着,看看亚宁。 董亚宁便知道他想起了当初的笑话,说:“我没说错吧?这东西现在你要是转手,不是翻几番,是十几二十个翻——现如今也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那么多暴发户和土财主,单知道这款手机矜贵难得。” “你那个呢?”叶崇磬笑着。他今天图清净,出来就只带了这条电话。没存几个号码,开着也没关系。不料这会子真是安静了。他又觉得很不对劲。 “我?我也屯着呢。瞅着到底这价儿能离谱到什么地步,等着蒙一个冤大头呢。”董亚宁笑嘻嘻的。他拂了一下下巴处的那条疤痕,偶尔,喝了酒,或者天气不好的时候,这条疤痕会痒。 第十三章 花开旖旎的时光(十二) 老顶着这么一条疤,偶尔有人看不下去,就会劝他,要不要去掉。 他嗤之以鼻。 他颇有些时候,是嫌弃自己的长相的。男人一漂亮,总觉得少些阳刚气。打小时候起,朦朦胧胧的刚有了意识,就最讨厌人家说他好看,尤其是说他长的像女孩儿似的漂亮,他便会大发一通脾气。以至于每添一条疤,他都有点儿莫名的兴奋。好似破除了什么咒似的。满身的疤对他来说全都是勋章。 脸上这里,原本只是划了一下,伤并不算厉害。只是他没听医生的话避水,闹到感染。恶化了些。自己心里倒是不在乎,看着这丑丑的疤,还暗暗的有点儿得意——才不管妈妈说的那些什么整容磨皮的。有几次妈妈甚至都已经约好了手术,应是被他给搅黄了。也不愿意用什么偏方。 但有一个偏方他记的最清楚。说是用生姜坚持擦疤痕。不但会恢复原来的肤色,也会促进血液循环,日久,毛孔都会重新生出来。也只是记的而已。从没实践过。他原以为是自己没那个耐性,其实不是;有一阵子,他每看到生姜,都会记起这个偏方。也会记起,用红色的塑料小桶,拎了满满一通生姜来看他、却对着他一言不发的那个女孩子…… 董亚宁的拳头捶了下眉心。 叶崇磬见董亚宁说完了那句话,就只管出神去了,他本想说句什么,不料手机就在这时候忽然嘟嘟响了一下。有信息进来。他打开,看看,又放下。 是崇碧。 董亚宁被这手机铃给闹醒过来,他的手机也在闪。打牌的时候就调了静音,这会儿拿起来,好几个未接来电。他就单捡着李晋的那个打回去,时候不早,不是急事,李晋也不会打扰他。不料接通了,倒不是公事,休假中的李晋,祖母病重,想要延长几日假期……董亚宁听着这个素来干练的助理那沙哑的已经不像是他了的声音,有好一会儿都没出声。李晋便也沉默的在那头等着他的指示。 董亚宁坐端正了,手肘子撑在膝上,低沉的说:“处理好家事再回来。省得你魂不守舍再给我办砸了事儿。”说到这儿,也许是觉得自己语气太生硬了些,缓了下,才又说:“需要什么尽管开口。”他说完就收了线。看着手机屏在十五秒之后变暗了。小拇指上的那缕淡金色却亮了起来。他挠着后脑勺,低声嘟哝了一句:“真tm闹心。赶明儿上班,那一堆事儿给谁啊?” 他拿着电话往外拨,电话都是几分钟后才接通。没等他开口,那边都说李晋刚刚已经打电话安排工作了。他攥着电话又骂:“这小子懒一会儿会死啊,弄的我跟生活不能自理似的。” 叶崇磬听着他这一秃噜的连骂带抱怨,明明是挺关心他那个总是不声不响的替他把事儿办好了的下属,说出来的话是怎么听怎么不像话。他默默的看了一会儿董亚宁。亚宁今晚有些烦躁……他的电话终于响了。 董亚宁听到叶崇磬先低低的“喂”了一声。好像绷了很久的弦,在这一声之后,终于松了一点似的。这个电话持续的只有很短一段时间。他特意的忽略叶崇磬那简洁的话语,并且真的也就没有听到内容。 第274页 遮光帘被他拉上拉下,细细微微的“刷刷”声也起了屏障的作用似的,窗外的流光一忽儿进来,一忽儿被割断,眼前便一忽儿的明一忽儿的黑……车子转进小区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这个顶傻的动作已经持续了有一会儿了,而叶崇磬的电话早已挂断。 叶崇磬默默的坐着,车内的灯没开,他在阴影中。 董亚宁摸了烟盒出来,递给他一支,车子停下来,董亚宁按开打火机,一簇小火苗亮起来,叶崇磬稍稍一近,点烟的片刻,董亚宁看到他眸子里映着的,也有两簇小小的火苗,而他面上的擦伤,蒙了一层淡彩似的……董亚宁手指停顿在半空中,半晌,才又按了一下。 叶崇磬下车还没站稳,便看见旺财已经擎着大头立在董亚宁家的栅栏处,没叫,只是看着他们。他先走过去,摸了摸旺财的头,想起自己家那只,说:“毛球连吃喝拉撒睡的礼貌都还没闹清楚呢。” 董亚宁扯了下嘴角。门一开,旺财的大爪子照准了他的肩膀便摁上来,热乎乎的舌头恶狠狠的舔着他的脸,他忍不住笑,又呵斥几句,旺财才消停。 叶崇磬站在一边,微笑,说:“快带你儿子家去歇着吧。” 董亚宁拍了旺财一下,说:“这会儿没人,让它跑两圈儿再回。”他说着,示意旺财跑一跑。 叶崇磬打算抽完这支烟再回去。于是他静默的和董亚宁一起顺着路边慢慢的走着,看跑起来那身上的毛像缎子一样抖抖索索闪着光的旺财,在前面空阔的路上跑着…… 午夜的空气开始清凉和洁净。也许多亏了这里面积不小的湖,有微风,湖面上吹来的微风,带着潮润的气息。 叶崇磬默默的。 这会让他想起曾经念书和执教过的大学,会让他想起老橡树……而这会儿,竟然也想得起来,在湖边散步的时候,那不时快速经过身边时的自行车发出的声音,和偶尔骑车的女生那欢快的话语,和笑容……还有在图书馆临窗的位置上,那暖暖的阳光下,打开的一本书,和书桌边坐着的人儿,一般的明眸皓齿,抬眼间温柔一笑——明明是一动一静截然相反的状态,却也给人同样的美感……他悄然的叹息,触到董亚宁的目光。 董亚宁淡淡的说:“我以为你再也不愿意想起。” 叶崇磬想了想。 他分明没有说什么。即是说了,也只有一个影子似的。但好似他不说,亚宁也能知道。 那一年的春末夏初,早起天气就有些热了,在那个时节的新泽西,忽然的那种难耐的热并不常见,也因此令人记忆格外深刻。他睡不着,早早的就去图书馆。可那一天,他固定的座位上,已经被一个东方面孔的女生占领。他温和的告诉她,那个位置是他的……她有点儿迷糊的说,不对啊,就是这个位置。他耐心的替她查看预约卡片,跟她解释,不,外校临时借阅不是在这里的……看着她脸上布满红晕,看着她尴尬生涩,看着她胡乱的收拾东西,忽然就不忍心。多看一眼,未免觉得她的面容有些眼熟。理应是眼熟的。哪怕仅仅从一个男人的角度,对任何美丽的女子,当他看第一眼的时候,都该是有着视觉上的亲切感的吧? 慌乱间她的东西落在地上,待去捡的时候,有零散的落了几样,越发的慌。 这一来他倒觉得抱歉了。蹲下身去帮她捡起。零碎的小东西,无非是文具,有一样稀罕物儿,也让他断定这个英文流利的让人判不出来自哪里的女孩子,一定是华人——小巧的纸扇,看上去是颇用了些时日了,跌在地上,散了。他先捡在手里,她低声惊呼,心疼的不得了的样子,展在手上,扇面素雅而清秀,就像她的人,也有一点灵动活泼透出来……后来他送她出去,后来他问了她姓名,后来他请她喝咖啡,后来他知道她叫粟菁菁,再后来,过了好久,她才答应成了他的女朋友,也只差一点点,就成了他的妻子……那个春末夏初,他若有心,到后来,他若胆敢,回想起来,是一团又一团的热,和一片又一片的花团锦簇。尽管最初,那也只是他自己的热度,和花团锦簇。但那毕竟,是他忙碌却又单调的生活里,一段旖旎时光的开始…… 叶崇磬仰头看了看月亮。 接近满月。亮的很。 董亚宁远远的望着跑远了的旺财。成了一个小黑点似的,在动,拍了一下手,那个小黑点听到,刹住了,折回来,于是小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他听到自己问:“因为一个人?” 湖面上吹来了微风,原本就低沉的声音,似乎被风吹的走。 “确实,有一个人……”叶崇磬缓缓的说。 第275页 他话没有说完,就停了。 没有说完,董亚宁或许也可以领会到。 **************** 屹湘跟着陈太走了不知是第几条街之后,看到陈太脚步开始缓慢而均匀的移动,才松了口气,回了叶崇磬的电话的。没有讲几句话。 她没有告诉他这会儿她还在街上游荡,去往一个她都不是很清楚的方向,也不知何时会折返。 第十三章 花开旖旎的时光(十三) 电话里叶崇磬也没有多问。似乎她隔了这么久才回电话也挺正常的,他只是说,时候也不早了快回去休息吧。 她反而有些抱歉。 他缓缓的语调,跟这里的温暖湿润的空气似乎是亲密无间了,也让她也缓下来。心头有些暖暖的。想说什么,终究也没有说出口……收了线她才想起来,她该问他现在身体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她拿着电话想再拨回去,想了想还是先不要。 时间不过晚上十一点多。街边小吃店有不少还都热火朝天。她不时的闻到香味。 街上有摩托车经过,一辆连一辆,似是飙车,引擎的声音巨大,这声音让人心跳加速。 屹湘见陈太快走到路口了,又紧追了几步。 “你到底还要走多久才肯停下?”屹湘早后悔自己不要为了晚上的宴请穿了高跟的靴子了。她盯着距离她只有三五步之遥的陈太脚上那至少有五分跟的秀雅高跟鞋——她穿不惯高跟鞋。委实不能理解从自己母亲到陈太,甚至更早可以追溯到那泛黄老照片中的祖母和外祖母,无一例外的将高跟鞋视为日常必备用品,颇有种矢志不渝的意念似的。这一晚她走着许多路,跟负重行军似的,直走到这会儿腿脚酸软,不时的需停一停,还是不解决问题。见陈太没有回头,她便又问了一句:“是不是要走到天亮?”声音是又大了些。 烟火气十足的街上,从吃着好吃的小食品的人群中穿过,她像一个追着自己赌气的女朋友的小男孩,样子颇有些滑稽。 知道她生气,知道她反常,却不知道该如何去把她哄回家。 陈太继续往前走,只是步子更慢了些。 屹湘看着。 她挽着自己的大包。走了一路,她从心慌意乱到安之若素,已经慢慢的将自己从狼狈不堪收拾的妥帖利落。她的手指绕着颈间的丝巾,缓缓的,跟在陈太的背后。 她开始觉得自己刚刚的那个想法很是幼稚。可也不知怎的,心头就有些发酸。她几乎从没有过这样的经验:走在一个人背后,如此的不知所措,不知道前面那心意未定的人,究竟会不会停下来,停下来的时候,又会不会转回身来,即便是转回身,又到底是哭着还是笑着,还是……面目模糊的? 她渐渐的有些恍惚。 也许这样的场景曾经出现过。不止一回。只是,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陈太就在屹湘已经快感觉不到自己的腿的时候,终于是停下了脚步。 屹湘也站住了。 她们正在一个十字路口处,高高的路灯耀的地面反着明亮的光,快速经过的车辆那红色的尾灯将夜色犀利的划开了一道又一道的裂痕,看起来,随时会有鲜血喷涌出来似的,让人心惊。 屹湘终于走到了陈太身边。 她抬手握住了陈太那微凉的手。什么也没说。只在握住那只手的时候,忽然间感受到的柔软和虚弱,她已经觉得什么都不要问,也不要知道,她只需要将这个已经接近精疲力竭的老太太安全的带回酒店,让她睡一觉。只需要这样做就好。 在出租车的上的时候,屹湘保持着目不斜视。姿势甚至有些僵硬,导致她身上每一寸骨每一寸肌肉都更加的酸。但是她也不在乎。因为,可以不用看陈太的脸。也就不会看到她的泪…… 屹湘打开酒店房门之后让陈太坐好,自己进了她的房间,去给她放热水。 热气腾腾的水汩汩的留着,浴室里便氲了水雾。水雾附着在她身上,衣服便软了些,黏在身上似的。她嗅了下自己的衣领。这一晚,冷汗热汗,不知出了多少次……她放满水出来的时候,陈太依旧坐在沙发上,姿势都没有一丝的变。 藏青色的衫裤,在暗暗的光线中,越发显得孤寒。 屹湘看了,心里便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她清了下喉,还没有开口,就听见陈太说:“我这辈子没有那么恨过人。” 屹湘不语。 她看到了陈太那完全失控的样子。老实说,她害怕那样的她。她见过更加疯魔的人。但对她来说,那冲击力远不会这么大。在她心里,这个老太太,她的老房东,简直是她胸口的这枚胸针上,那优雅女皇的现实版。永不会大声呵斥人——若有几回提高声浪,那必然是又充分的理由的——永不会。 第276页 但她又觉得这并不太令人意外。人的本性里总有被压抑的部分。或许这就是陈太被压抑的部分。就算是她自己,不也有被逼的瞬间爆炸的时候? “去泡个热水澡吧……”她说,“不然水凉了。” “我妹妹,最会照顾人。”陈太似是没有听到她的话,自顾自的往下说。 屹湘再次沉默。 会照顾人的陈太,更会照顾人的……金素兰? 她似是被这个名字再次刺了一下。因为瞬间,她想起了汪瓷生——就在这安静的房间里,她看着陈太,竟然想起了从容微笑的汪瓷生。 她咬了下唇。 “……素兰像个小妇人,她生来就是做人女儿、妻子和母亲的。温柔,美丽,懂事,体贴。善良的不可思议。永远不会忤逆父母,也永远不会令人尴尬。顺风顺水的在我们家里长到十八岁,从北一女毕业升台大,在哪个阶段,功课是最优等的,名副其实的才貌双全。听父母的话,在大学里不谈恋爱。我后来想,她这样的走过去,似乎为的就是赴美留学遇到她的初恋……” 屹湘坐了下来。 周围并没有合适的椅子或者凳子,她索性就坐在了地毯上,靠着房门。走到沙发大概也只有三五米,她却不想多挪动一步。也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第十三章 花开旖旎的时光(十四) 地毯厚厚的,坐上去倒不觉得地板硬,倒是背后靠着的木门,硌着背,微微有些疼。她却终于像是找到了支撑和依靠一般,松了一口气。 陈太并没有发觉屹湘的小动作。她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当中。 从屹湘的角度恰好能看到她的侧脸。 这样的回忆必然让老太太痛苦不堪,然而这种梳理,却又好似能让她找回一点点平静。 屹湘的手指在颈间滑动,细细的链子在指甲边缘磨着,磨着,就像陈太在讲述的“故事”,带给她的,也是这样麻而又麻的感觉。 “素兰纤细、敏感而又浪漫。她曾对我说,遇到邬载文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遭遇,那是她的幸运。可我但愿她这辈子从未见过这么一个人,也许不会有大富大贵,可也绝不会结局悲惨……她聪明、勤奋,会在实验室里施展才华,而不是像只金丝雀似的,只需收拾利落,最大的事情似乎就是做好邬家派对的女主人——那不是她该在的位置——可她一直别扭的也尽力的扮演着那些并不适合的角色,还努力的想要做到最好,竭尽全力的在邬家都要做到‘优等生’。都是因为她自以为是的爱情……” 屹湘听着陈太似是从鼻腔里硬挤出来那么一股子气。 自以为是的爱情……她眼皮有点儿发沉,强撑着。 陈太沉默了良久。 “闪电一般的爱上,都没有深入的了解一下那个男人到底是怎么样的,就一头栽了进去。这些本来都无可厚非。任何的婚姻都不是简单的一加一等于二。邬家的复杂固然超出我们这种小康人家女儿的想象,可日久天长,以素兰的聪敏和用心,也并非不能应付。更何况只要他们两情相悦,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但在我的记忆里,最麻烦的,不是怎么做好邬家的媳妇;而是明里暗里,她几乎从未停止过与各种各样的女人的缠斗。邬载文……邬载文是邬家的独生子,有能力有魄力,更不要说模样生的又是那般的好——看看家本就知道,家本像足了他父亲——邬载文不但将家族纺织业经营的风生水起,从事的成衣制造也是一流的。鼎盛时期,邬家单单在东南亚的血汗工厂,一只手要数不过来的。这样的男人,大概天生不会属于一个女人。就算是这个女人对他来说,是妻子是他儿子的母亲,是他婚姻的另一半,应该从道德到法律一以贯之的给予其尊重和爱护……他也并非没有做,但是做的不够好。而直到那个女人出现之前,他还算是个好丈夫、也是个好父亲。他并非不爱素兰。他爱素兰。直到那个女人出现之前……” 屹湘觉得陈太的声音并不冷。即便是提到“那个女人”的时候,也并不冷。而是温婉的,淡淡的,柔和的……很符合她记忆中的声音了。 耳朵里似是有点儿杂音。 她甩了下头发,后脑勺碰了一下木门。这一声响提醒她,这并不是幻觉。 “……那个女人,到哪里带来的都是灾难……素兰第一次提到她的时候,叹着气说怎么会有经历那么复杂、可眼神仍那么清澈的女人呢?像少女一般的气质,也像少女一般的温雅……我并没有太在意她的形容,但这些形容词在后来就越来越清晰……你看看今日的她,就算我恨她,也得承认,她简直就是妖精,只会越来越美。” 第277页 屹湘想,是的。 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评价,从任何一个角度,汪瓷生都是美人。 “那时候,她已经积累了相当的财富,身边也不知已是她第几任的丈夫,年迈而纵容她,由她掌管他的企业,由她出面代理他的生意,于是跟邬氏的接触,顺理成章。邬载文,就像素兰当年一头栽进了他的天罗地网一样,栽进了那个女人的温柔陷阱……他为了讨好她,不知干了多少蠢事。在那个女人的丈夫去世之后,为了追求成为寡妇的她,他正式的向素兰提出离婚。素兰当然不能同意,换了谁也不能轻易的同意……可是对她的恳求和深情,变了心的男人啊……素兰曾经去见过那个女人一面。” 屹湘心头一跳。 陈太在灯光中的侧面,下颌处能看到,忽然的一颤。 “多过分呢,那个女人得有多过分呢,才说得出那种话——她说,我已经尽力让他不要骚扰我,可是他不听;我们有生意的往来,不见面是不可能的,所以邬太太,你最好找你的先生谈,而不是来找我……说的多么的轻巧、又是何等的无耻!明明就是她勾、引人家的丈夫……被邬载文知道了,素兰就更难做了……那邬载文已经鬼迷心窍,他逼着素兰离婚,逼着素兰把儿子的监护权给他;素兰当然不同意……离婚官司打了很久,素兰就在这个过程里精神渐渐不好了……”陈太有些哽咽,“我们都劝她放弃,她不肯。就算是什么都没有了,至少,她还得有儿子吧?没想到,都没等到离婚案的终审判决,邬载文就自杀了……自杀了,在他终于发现,他像女神一般供奉着的那个女人,将他的公司蚕食之后,还令他负债累累……报应吗?是不是报应?现世报……可是报应他一个人就好了,素兰和家本有什么错?他一死,素兰完全崩溃了。” “素兰去找那个女人,不停的找,各种方式。那个女人,做贼心虚,就是做贼心虚……她换住所、不去公司办公、报警……素兰被法庭判决禁止接近那个女人;因为精神有问题,她又必须接受治疗。那个时候,我们的父母先后离世,临终前都担心他们的小女儿,交代给我千万照顾好她……我和陈先生带素兰母子回台湾。我以为回到熟悉的环境能让她的病情有所好转,可是没有用,不到半年,她就……” 哽咽终于变成了啜泣。 听起来,这啜泣声有些远。 屹湘摸了一下脸,脸上凉凉的。心里也发冷。 沙发边的台灯被关掉了,那一处都成了浓浓的黑影……屹湘闭上了眼睛。 良久,她听到一声叹息,深深的叹息。 “……我怎么能够不恨她……那是我唯一的妹妹……我花了多少时间去忘记……好好儿的,怎么又遇上……” 梦呓一般的重复着这些话。 屹湘想说句什么,但没有能够说出口。 原本就黑乎乎的眼前,完全黑了下来…… 屹湘慢慢的动了一下。身上盖着毯子了。手脚都有些麻。她还没有睁开眼,就听到电话铃声响,她脑中的意识有些混沌——电话铃响……有人接电话……讲话声……她挪了下身子。 “……你怎么可以瞒我这么多年……我不想听你说……” 电话是挂断了。 屹湘继续闭着眼睛。 有脚步声,似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其实不过是从沙发那里。 一只微凉的手放在她额头上,摸了摸。 好一会儿,那只手才摇她。 “屹湘?”陈太看着沉睡未醒的屹湘——她那令自己心神巨耗的述说终于告一段落的时候,人似被掏空了一般的,既觉得清醒,也觉得痛快,这个孩子始终没有一句话的打岔……她才发现这孩子已经累极而眠。她没有移动屹湘。固然是已经没有半分力气了,也是不忍心再打扰她的睡眠。已经给她添了很多的麻烦了……这些日子,屹湘的辛苦,她最该知道。 屹湘睁开惺忪的睡眼,先看到了陈太那苍白憔悴的面孔。 “早。”她说。 “早……我叫了早点。”陈太和缓的说。说了几乎是一整宿的话,她嗓子哑了。“洗洗脸,吃过东西上床睡一觉吧。”她伸手过来,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的挽住屹湘的手臂扶起她。 似是忽然之间,她们变的生疏。 屹湘看出来,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说:“又累又饿又困,我们在这里大睡三天吧。” “可我们下午的飞机……”陈太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屹湘这是想缓和气氛的话。 “说的是啊。”屹湘的腿几乎不会打弯了,尾骨处也疼,她攀着陈太的手臂,姿势别扭的站着,嘟哝着说:“我不管啊,你害我现在这样的,这次旅行的费用你给我出……所有的花销我都一笔一笔记的很清楚,放心我不会讹你的钱……” 第278页 “屹湘……”陈太红肿的眼里,泪光在打转。 “少罗嗦啦,我去洗脸——是不是叫了店里的吃食?还没送就退掉吧,昨晚上回来的时候我发现对街有家小店,东西一准儿不错。等我洗好了咱俩去吃……马上是离开长沙倒计时,合着还没正经吃顿货真价实、滋味十足的早餐呢,太亏了……”她是往自己房间里去了。 陈太倒站在那里,从心里往外的,觉得安慰、又有些难过。 屹湘进了卫生间,放了大半盆的冷水,一下子把脸埋了进去……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抓住叫嚣着的手机,也不管脸上是不是还有水,就按到了腮上。 水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滴淌,流进颈子里。 她听着电话,眯了下眼,一滴水珠滚进眼中,眼睛有点儿疼。手指顺着眉毛拂了一下,弹开水滴。 直到听筒里没了动静,她才说:“知道了。” 手机被她“啪”的一下按在了大理石台面上,看了一眼镜子中那个睁大眼睛的自己,她再次将脸埋进了冷水中。 第十四章 悄悄别离的笙箫(一) 叶崇碧把郗屹湘面前冷了的咖啡杯换走,亲自给她斟了一杯热可可回来,见屹湘还是那副板着面孔的沉默模样,便问:“还生气呢?” 屹湘从她手里接过热可可。正是烫手的温度,她转了下杯子。崇碧问她,她摇了下头。并不是生气。只是她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下午刚刚送走了陈太。从长沙回京,陈太只做了短暂休整。若不是邱亚非夫妇的邀请她于情于礼都不便拒绝,按照她的心意,她该立即返回纽约的。 屹湘能体谅陈太的心情。她原本是想打消父母亲在家中招待陈太的念头,怎奈父母亲尤其是父亲执意要请,她只好从命。 她难得的动用了下关系,一路将陈太送进去。 两人互道保重。陈太拥抱她,良久。直到有人催促,陈太才松开她,转身进了通道…… 从机场返回的途中,邬家本特地致电感谢她照顾姨母。她听了,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恰好崇碧找她说有重要的事情,她便直接来了崇碧的事务所。 她站在办公室那窗前先看着对面的建筑,说单看你选的办公地点,就知道你在这一行野心有多大。 崇碧笑笑,开门见山的跟她谈公事。 顺理成章的,lw依旧是她的大客户。交给她处理的第一宗事务,就是跟滕洛尔的解约。 假期结束回公司的当天,屹湘已得知此事。 得知滕洛尔不能担任环保主题秀的模特之后,安德烈对公司决定不满,大闹josephina办公室……josephina并没有对此特别做出解释,但顺水推舟的,她把事情交给了屹湘。 屹湘自然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该怎么做。她沉默的将责任揽下。一边安抚安德烈,一边还要保证时装周的发布会不受此影响——昨晚发布会的顺利圆满、反应良好,安德烈等人被成功的发布会冲的暂时忘了其他,她也总算能够稍稍的松口气。 此时崇碧跟她交代了解约的细节。 屹湘听着,说:“处理的很周到。”对崇碧,她没什么情绪。也知道崇碧这么跟她细致的交代,在崇碧的工作来说,是多此一举。只因为,崇碧必是已知道内情,也知道她因此不痛快。 果然崇碧就说:“jose倒跟我说的坦白。到如今,滕洛尔用是错,不用也是错,不如索性不用,一时麻烦些,省了日后琐碎——照我看,她的决定不可谓不聪明;你也是知道的,冲着亚宁和芳菲,也该早些撂下。我的意见,你就坡儿打滚儿,下来算了。他们兄妹,也不是糊涂人。” 屹湘看她一眼,崇碧会意的笑笑,说:“潇潇说你左性,我总不信。领教你几回,我不信也得信了——从此我可也得看着你些。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怎样?” 屹湘哼了一声。 “这还有几天就举行婚礼啊,你倒是越忙越来劲了。”她说。 崇碧笑笑,说:“越到最后,越没我们什么事儿了——横竖那一大堆人等着,不给他们事情做,还抱怨呢。” 屹湘把手里的热可可喝光。心想可不是,一边一个婚礼筹备小组,中间还有个够级别的联络员随时保持信息畅通以便协调。办个婚礼,跟办场国际会议似的,没的让人在一旁看着都觉得累。 “哪天彩排?”屹湘问。她早已把礼服准备好。单等着派上用场。 “提早两天通知你的。”崇碧看到她脸上还有残留的瘀痕,问:“你们这次出差的出差、度假的度假,怎么都不消停呢?我哥也带着伤回来的——你去看了他那茶场?不是茶场、是角斗场吧?” 第279页 银把玻璃杯底有一点点残留的液体,屹湘看着,“嗯”了一声,说:“货真价实的茶场,货真价实的原始森林……” 她说着,语气缓缓的,有点儿飘。 心头却重重的一顿。 “也货真价实的勾魂吧?”崇碧笑了,说:“我哥总说那儿多好多好。每次去了回来,都神清气爽的,这次尤其心情好。” 屹湘放下杯子。 “你晚上怎么安排的?一起吃饭吧?”崇碧收拾着桌上的文件,往保险柜里塞着。 “晚上庆功宴,不能不去。你也一起吧?”屹湘说。 “得了,那我就不凑热闹了。等会儿我让人送餐吧……这儿一堆事情呢,我做差不多再家去。”崇碧笑着说。 屹湘走之前倒是又嘱咐了崇碧几句,在她看来,崇碧也许是忙的,这阵子竟见了消瘦。出了崇碧的办公室,屹湘略站了一会儿——崇碧斜倚在办公桌上,抬眼见她还没有走,不禁扬起两道黑而亮的秀眉,那眉眼间的神态,颇有几分像叶崇磬……屹湘摆了摆手,迅速的走开了。 崇碧耸了下肩,不知道为什么屹湘看着自己会出了神。她翻着手里的文件,沉吟片刻,心里一动,再抬眼,望着屹湘刚刚站立的位置,笑了一下。 她也是太敏感了吧。什么事儿都往多了复杂了想。职业病。 …… 屹湘虽然有心理准备,今晚这场庆功宴必然是连轴转,也没想到这帮年轻设计师们玩儿的是这么疯。正经的吃完了大餐之后,硬是拉着她去一早定好的酒吧——安德烈说是个老牌的酒吧,vanessa你是老北京,不可能不知道这里。 她问,哪里? josephina今晚没有来,她无论如何得奉陪到底。 冯程程就说,是susiesu啦。 屹湘听到这个名字,说,那还真是老牌的酒吧了。她说这话的时候人已经上了车,其他人早迫不及待的发动了车子。冯程程看看她的脸色,问怎么了,是不是地方选的不好?可是那儿场地大,而且气氛好酒水棒,很适合这种规模的party……屹湘说没什么地方选的挺合适的。 她这么说着,握着方向盘的手,就有点儿发滑。 第十四章 悄悄别离的笙箫(二) 等他们大队人马到达susiesu的,各色的车子就将原本还空落落的巷子塞了个满满当当。屹湘开车慢,待她到了,只剩下最里面的车位是给她的。屹湘看出他们都是故意的,下了车也不先进去,等着看她将那辆小奇瑞缓慢的一寸一寸的挪进狭小的空挡里。一大帮人都笑嘻嘻的,待她从车里出来,起哄着给她鼓掌,夸她停车的技术一流…… 屹湘看着这些玩闹起来跟幼稚园小朋友一般的同事们,哭笑不得。 她挥手让他们先进去,自己走在最后面。 进去的之前她回头瞄了一眼自己的车子——刚刚只顾了将车停进去,没有留意前面紧挨着的那辆究竟是什么车。现在想起来一看,颇有点儿眼熟。从这个角度,看不全车牌号,只看得到尾数是一个“4”……她目光凝了一下,转身一脚跨进了susie-su的大门。 院子很浅,一东一西两棵百年金桂,眼下除了冒出来的叶子、显得枝繁叶茂不减当年,还多了许多类似许愿签似的挂饰。看起来有点儿怪。 屹湘走到树下,一伸手就够到了一片红色的绸布条子,上面用蹩脚的中文写着“我爱susie”。她松了手,绸布条弹开。里面传出的音乐声,是淡而忧郁的钢琴曲。冯程程说安德烈是这里的熟客,今晚地下那层就是他们包场子,那么安德烈应该确实是这里熟客。 屹湘想,susie-su会不会是易了主? susie-su在这一区还没有酒吧泛滥成灾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屹湘是已经不记得susie-su的前生,只记得她留学去假期再回来,便已经是能堂而皇之的出入酒吧的年纪,在susie-su的这桂花树下,不知道醉倒过多少次……她扬了下巴。她好像从未在桂花开放的时候来这儿吧……也好,从未喜欢过桂花那甜腻的味道。 冯程程在门口等了屹湘一会儿,才叫她。 “来了。”她答应。低垂的布条拂过她的头顶,痒痒的。 屹湘进门的一刻就确定,susie-su还是那个susie-su。连酒保都还是那两个老酒保。一个是秃了头的瘦子,一个是浓发披肩的胖子。两人正在那个圆形的吧台里晃悠着招呼客人。胖子看到屹湘进来便碰了下瘦子。两人借着明亮的灯光看着一团黑影中的屹湘。 屹湘让程程先下去,自己坐到吧台前。 “hi!” 她靠着栏杆,从这里往下看,能看到地下一层几乎全部。舒缓的琴声在这时候停了。早下去的同事们已经在张罗着摆开阵仗,她在攒动的人头中间,看到了一个红头发的女子——susie。她眉尖一挑。 第280页 “喝点儿什么?”瘦子双手撑在吧台上,顺着屹湘的目光看下去,说:“susie还是老样子,对吧?” 屹湘说:“还是老样子。”她看到安德烈跟susie耳语,逗的susie开怀大笑……转过脸来先看到瘦子手里那块洁净的抹布,说:“给我杯苏打水。” 瘦子愣了一下,哈了一声,说:“小胖,过来。” 胖子只不过是背对着他们,正在凿冰,耳朵竖着听他们讲话呢,这会儿一侧脸,看着屹湘一笑,故意的问:“怎么了,老瘦?” “丫挺的这姑娘跟咱要苏打水。”瘦子手里的抹布“咣叽”一下应声落了下去。 “那就给她苏打水嘛。”胖子笑着,从底下拿了一只玻璃杯,灌了半杯冰块,浇了点儿苏打水进去,顺着吧台一推,见屹湘“啪”的一下扬手接住,就竖了下拇指,说:“她架势还有呢,你大惊小怪个鬼哦,老瘦。” 屹湘喝了口冰水。 瘦子挥了下手,好像他背后那排的满满的酒柜是他麾下的千军万马似的,说:“这么多好东西呢?” 屹湘晚上吃的不多,喝了口冰水之后,倒开了胃,说:“我记得这儿的薯条最好——厨师换了么?” 胖子“扑哧”一声笑出来,从后面捣了一下脸都快绿了的瘦子,对着屹湘说:“厨师没换,薯条还是很好吃。我给你要两碟。” 瘦子瞪着屹湘,一会儿,用手里的抹布狠狠的擦了擦吧台,说:“我说,那什么……” “dj换了。”屹湘打断他。下面的音乐响起来,动感十足的,她翘着脚,跟着音乐的节拍点着。胖子真给她送了两碟薯条来,热乎乎的,她捻了一根,没蘸番茄酱,一口咬了半根,瞅着下面。 “dj、驻唱的乐队和歌手走马灯似的换,susie说,我们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至少说明生意不错还撑得下去是吧?现在红的歌手有好几位都是从这儿被挖出去的。”瘦子说。他歪了下,靠着吧台,抻着头往下看了一眼,说:“你这班同事也都是玩儿家,尤其那澳大利亚小子。” 屹湘赞成。尤其赞成那个“尤其”。 她跟瘦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待安德烈站在地下中央舞台上拿了话筒要屹湘开场,屹湘接了瘦子丢过来的一杯苏打水喝光了照准下面一松手,“啪”一声脆响,乐队配合的来了一串直戳人心尖儿的音符,底下立时跟炸锅了似的,闹腾起来……屹湘笑着,看他们在下面热舞。她的小助理冯程程,一改平日里的乖巧模样,甩脱了外套跟设计师加藤舞在一处,薄薄的衫子称得上是“衣不蔽体”……奇怪的是,看着并不碍眼。这大概就是年轻的好。 “都没有你当年跳的好。”低哑的女声在屹湘耳后。 “是吗?”屹湘嚼着冰块。她看看susie,说是没有变,可没变的大概是做派,不时容颜——染了红头发的susie,常年日夜颠倒的生活,让她脸上岁月的痕迹更为明显。尤其她根本又没想要隐瞒。 “是。当初你技惊四座,我也曾经以为你是专业的舞者。”susie笑笑,也依样要了一杯苏打水。看着这样端坐在吧台前,十足十成熟淑女状的屹湘,说:“听说你回来了的。” 听说她回来,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再见到她。这大概才是susie想说的。 冰块在嘴里融化,半边舌都冻了。 她不想说话。 susie也识趣的,只是陪着坐在她身旁。 第十四章 悄悄别离的笙箫(三) 下面的霓虹光和喧嚣声随时随地的涌上来,酒吧里的气氛也越来越热。上层的人慢慢的聚的多了起来。屹湘便又挪了位置,挪到更里边去,抬手就能扶了栏杆。她安静的占据了这个角落,偶尔的跟上来找她喝酒的同事聊几句,也不过是以水代酒。喝的多了,苏打水也就不加冰,简直以为这就是酒,竟也有些醺醺然的感觉。 不过这肯定是错觉。大约是周围空气里都是酒气和酒意。 susie是早已不知去向,也许往隐在暗处的包厢去了;她问过屹湘要不要换一处清净地,屹湘说不用。坐在这里正好。进来的客人有想跟她搭讪的,多数都在瘦子提醒后打消了念头,渐渐的她这里便像了孤岛……她的手机放在吧台上,叶崇磬的电话进来,她便接了。 脚高脚凳下有一条矮矮的方凳,是笨笨的榆木疙瘩雕成的,用的日久,表面都滑的很,她的芭蕾鞋蹭着凳子,原本是跟着音乐节拍轻点的,电话一通,便停在了那里。 她这边嘈杂一些,说话的声音就稍大,倒是耳机里叶崇磬的声线极清晰。她问叶崇磬,这几天身体怎么样。 叶崇磬就笑了。 第281页 他接着问她在哪儿。她说了。 “我还在加班。等下有没有时间?”他问。那边似乎有人催他,他又问:“一起吃夜宵?有个地方的东西很好吃……我过来接你。” 她没想到这会儿他还在工作。停了一会儿才说:“我自己过去吧。” 收了线她盯着玻璃杯里的小气泡……忽听到下面嘈杂动感的音乐又换了风向,安德烈在用别扭的中文缓缓的说什么,有人开始尖叫,叫着“vanessa”,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的。 屹湘探了下身,安德烈跟另外三位设计师站在一处呢。对着她的方向看。她挥了下手。 安德烈说:“下面我们唱首歌送给可爱的vanessa。” 屹湘有点儿尴尬的咳了一下。 可爱的。被下属形容为“可爱的”,尽管是在这样不正式的场合,多少也有点儿威风扫地的感觉。在擦杯子的瘦子就“嗤”的一声笑出来。屹湘瞪他一眼,他耸耸肩,继续笑。 “有一个女孩,她叫vanessa。 她很爱笑,她很爱吵……” 他们唱的是bing-band的歌。那首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歌。汉语都说的不利索的四个人,唱起歌来咬字反而清楚的多。这字字句句的,也不知练了多久? 屹湘站起来往下走。 越过表示划界的丝带,往下的台阶并不长,她轻巧的走下去,站在人群里,细细的听着他们唱歌。 冯程程在她耳边低声说:“安德烈说他求vincent帮忙的。想给你个惊喜。” 屹湘点头。 原来如此……这是她第二次听这首歌。演唱的人换了,似乎曲风也换了。带给她的感觉也不同。bb永远不会这样中规中矩的站着,即便他们还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地下乐队的时候,他们就是火,在哪儿都像是火。能随时让接近他们的人热血沸腾。也能像这样,用一首优美的歌,令人柔肠百转……而直到现在,她才想起来,东京一别,她没有再与bb有过联络。也许那段时间太惊魂,之后她又太忙,不特意记得的事,就会忽略。她也就暂时忘了……也忘了,这是一首多美的歌。 却原来,还有人会特意记得。 她看着时不时抬手看歌词的安德烈跟加藤,笑着。 一曲终了,稍稍平静了片刻,似乎大家都没有从歌曲营造出来的那舒缓的气氛中走出来。 屹湘拍着手,鼓掌致谢。 “谢谢。谢谢vanessa。”安德烈右手放在胸口处,对着屹湘。他刚说完,加藤便凑到话筒边,怪里怪气的叫道:“请vanessa来一个节目!” 这提议立即得到热烈响应。 屹湘两手拍到一处,顿在那里。 从舞台中央到她身后的人群,忽然间开始齐刷刷的叫着“来一个”“来一个”。 她笑着,看着他们。个个脸上都红光满面的,开心的不得了的模样。 冯程程趁机推着她往前,一直走到舞台中央,安德烈将麦克风塞进了她手里。 灯光都聚在她身上。空调再凉此刻也于事无补。她立时开始出汗。脸上便多了一层晶莹的水光似的。她站在那明亮的一处,身上的深色衣衫被强光一映,姣好的身段若隐若现,就显得是那么的好看……四周就渐渐的静了,都在看着她。她也拿目光慢慢的扫过这些同事,看上去都兴致很高。 “节目嘛……”她抬手覆额,想了一下,说:“我还是唱歌吧……已经很久没有唱过歌了……”她回头,背身拿了麦克风,对着贝斯手低声说了自己的要求,贝斯手做了个略显夸张的后仰动作,随即笑了,点头。 于是在这灯红酒绿的酒吧里,欢快版的《两只老虎》便响了起来。 屹湘的声音其实很甜。此时略带沙哑,唱起来这首儿歌,又很有趣。于是满屋子的人,从地下到上层,竟然都开始跟着她唱:“……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谢谢的大家……” 她原本打算唱完这首就停下,哪儿知道乐队顽皮,紧接着便又起了前奏——屹湘不由自主的跟着欢快的节奏又接着唱这首《小毛驴》:“我有一头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着去赶集……” 乐队的成员笑的东倒西歪的,伴奏也越来越快。一遍接一遍的,重复着这首歌。几乎所有的人都开始跟着唱……唱到欢乐的人纷纷的旋转着聚到屹湘身边来,安德烈的舞步华丽而优美,冯程程的姿态惹火而烈性,屹湘踏着节奏,渐渐的跟他们舞在了一处,她索性扔了麦克风……音乐声如此的令人震颤,令她的脚下发烫,整个人便像了一团火球…… “这才像她嘛。”susie说。 第282页 董亚宁从吧台上拿了杯wisky。susie的话他听到,但没反应。远远的看着她,在舞池里那一众跳的极好的身姿里,即便统统都是金蛇乱舞一般的炫目,她仍然是最出挑的一个。 第十四章 悄悄别离的笙箫(四) 不怪乎总有人以为她是舞者出身。 总是柔软的、纤巧的,最重要是那极好的乐感,人是能跟音乐缠在一处的。踏舞步看似随意,又似乎是丝丝入扣的,一扣一扣的收着,将人的目光缠紧…… 音乐声明明很吵,吵的令这平时都算喧闹的酒吧,都充满了一种让人难耐的燥热,他却好像并不觉得。 “这妞儿真不赖。”有人说。 “那个?那可不是明码标价说拿得下就拿得下的型儿……省省吧……” “条儿顺、盘儿靓呀……susie!”那些人嘻嘻哈哈的,又跟susie套近乎儿,倒惹的susie半真半假的一顿骂,笑的就更加厉害…… 董亚宁手里的空杯子重重的掼在吧台上。 瘦子又给他添了杯,看看他脸色,问:“给您把酒送进去?”董亚宁原本是在包厢里喝酒的,中间出来送了个朋友,在吧台找他存的酒,耽误了这一会儿。 董亚宁喝了杯中的酒,空杯子照旧放到面前。他坐下来,点烟。 瘦子给他杯子里加了冰块,倒酒时,像是很随意的说:“刚邱小姐就坐在这个位子上。” 董亚宁盯着面前空着的盘子,番茄酱一动没动,椭圆的一团,干了的颜料似的,残留的薯条渣渣散在盘底……粗心大意的,手机都没拿走;小巧的手袋挂在台中央的一个树形的小挂钩上…… 当乐声终于告一段落,屹湘长出一口气。 她从舞台中央撤出,走到一边,坐下来。 舞池里霓虹灯转着,撒着光下来,跳舞的人们身影在这奇幻色彩里更加的迷离,也添了几分野性和美感。 汗流下来,渗进脸上的伤口处,有点儿疼,也有点痒。 她擦了下。有人递给她一瓶啤酒,她拿着。已经开了的,冒着气泡,她没喝,只是拿在手里。湿漉漉的瓶子在她手里溜滑,她顺手把瓶子搁下,一摸身上,这才发现自己的东西都不在手边——她抬了下头。侧着身跟susie说话的那个身影,略略的歪了一下。 冯程程累了,气喘吁吁的跑出来,加藤在叫她,她回身摆手,坐到屹湘身边,拿起她刚刚搁下的酒就喝,屹湘伸手夺过来,另取了一瓶没开封的啤酒给她。程程嘻嘻笑着,吐了吐舌尖,说:“忘了规矩了。” “虽说都是自己人,女孩子还是小心些为好。”屹湘淡淡的说。她看下时间。 “要走了?”程程这一会儿的工夫已经喝光了一瓶酒。见屹湘要走的意思,问道。 屹湘抬手替她将下巴处的几滴酒液抹去,说:“我还有事。”她说着站起来。交代了程程几句,悄悄的从暗处上去——在楼梯口处停了片刻。 他正坐在她原先的位置上。她的手机和坤包就在他身前,还在她离开时候的位置——他手肘撑在台上,一副舒适自在的模样;在他旁边的susie和吧台内的瘦子不知道被他说的什么逗的笑了,一团和气中,烟雾袅袅的,带着些暖意……她看了一会儿。极难得的,她遇到他,是在这么一种随意又舒服的状态下。 susie先发现她,对她一笑,招呼她过去,“快来——董少又在吹牛,愣说今儿打赌赢了一打人,就靠……就靠那把什么来着?” 屹湘走过去,摘包的时候,他本该让开,但是没有让,稳稳的坐着呢——听的他一声轻笑。她看了他一眼:他笑微微的,吸了口烟,说:“m29二型。也是改良款。”说着对她略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了。 她将手机和包都拿在手里。往后半步,离他远了些。 m29二型……他还是嗜枪如命。susie大约是外行,不晓得这东西的好。她却是知道的。 瘦子给屹湘重新拿了杯子,倒了水,笑道:“您的苏打水。” 董亚宁细长的眼睛,眼角飞起一线,是向着那杯子的。 “哪天参观一下您的枪房,上回您说新得的那把m1,光形容下,我就肝儿颤了——合着您老几位玩儿一次,简直就是名枪展啊。”瘦子笑着说。 屹湘真渴了,一口气喝了水,放下杯子,见瘦子还要给她倒,忙摆手说谢谢不用了,她得走了。 susie笑问:“这么早?”见屹湘抽了钞票压在杯底,susie比她还快,塞回去,说:“几杯苏打水,你这是打我脸呢?” 屹湘本是不惯跟人推搡客套的脾气,见susie执意如此,也罢了,只说改日再来,便匆匆的走了。出门的时候,被一个壮汉撞了下肩膀。好像撞在了生铁柱上,肩膀认真的酸痛,她忍不住低声,那人急忙道歉,称呼她一声“郗小姐”。她抬眼一看,认出是董亚宁的人,当下含糊的应了一声,才走了…… 第283页 看着她出门,那人才转身,定睛寻到董亚宁的位置,疾步向他走来。 “董先生……”他一开口,董亚宁回了身。 “说。”董亚宁道。 “人已经到了外面了。”那人说。看到董亚宁那喝了酒之后,看上去显得温和红润的面色,和淡淡的、凉凉的眼神,犹豫了一下,说:“喝酒了。” “嗯。”董亚宁啜了口酒。半点不意外的样子。 “郗小姐刚出去……” “你出去看着些。”董亚宁说。 看着那嗯走了,susie在一边忍不住问:“是不是那位又犯了?” “憋了好久了,火不发出来,那还得了。”董亚宁转回身,盯着盘中那一团红,暗暗的红色,粘稠的让人有些反胃,他慢条斯理的说:“这不专门发给我看的嘛,我不等着看,成吗?” susie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极好看的眉眼,至少在此刻,半点不柔和。尽管他周围一团暖光,而他的语气,听上去,从容不迫中甚至有些慵懒的味道。她熟悉董亚宁的“少爷”脾气。不是说他像“少爷”,而是这脾气,就是他自个儿的路数。越是这样的时候,越是不妙……她叹了口气,又对瘦子说:“苏打水记董少账上。” 董亚宁正拎了两瓶酒起身,听到这句,咕哝了一句,便要往里走,回手指了指下面,说:“吵死了——你要让你那小情儿消停点儿,今儿的酒水钱我就都算我的了——横竖我今儿赢了,不差这点儿。”他也不管susie在背后叫着什么,自管往自个儿包厢去,这时候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尖利的车子警报声…… 第十四章 悄悄别离的笙箫(五) 董亚宁正晃着颈子,一脚踏上了楼梯,听到这动静接着就爆了句粗口。正是咬牙切齿的骂出来,旁边有熟悉他的人,多数都识相的看着他那俊脸上瞬间腾起红云的模样转开了身;略有不识相的,冲口接了下,说:“董总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刚刚没得手、正搓火儿呢?也有您上不了手的妞儿哇……” 董亚宁一直压着的火儿这会儿噌的一下窜了上来,抬脚就是一下子,正对着那人坐的凳子,圆圆的榆木凳子原本是极沉实的,被他大力的一踹,连凳子带人都翻了过去,那人倒在人堆儿里了,竟仍是继续在说:“……真让我说中了啊……” 董亚宁眯着眼吸了口烟,又从从容容且势大力沉的一脚踹过去,这下连桌子都要翻了,桌上酒瓶酒杯都蹦起来。 “嘿!”那人也火儿了,蹦起来就要上,“这tm什么事儿啊,不就说说嘛,怎么着,还真动手啊,谁怕谁啊……” 董亚宁扣在指间的酒瓶子“叮叮”响了两声。酒瓶子一撂,搁在吧台上。磨的起茧子的手掌一亮。 早有人看着事儿不太对,拉了那人,打着哈哈对着董亚宁说:“董总……董总、爷!爷……您就别跟醉汉一般见识了……” “走走走……咱那边儿去……怎么喝着酒也堵不住你的嘴……” 推推搡搡的,几个人就往别处去了。 一会儿的工夫,董亚宁四周就清净了,外面的警报声消停了一会儿,又响起来。 他握了下拳。 倒不是存心想跟人干一架,可若是这会儿能跟人干一架,最好。 他将酒瓶抄在手里。 “您瞅瞅您这吓人的架势,人不过说了句玩笑话。”胖子过来,收拾完桌椅板凳,要替他拎了酒进去。董亚宁喝起酒来,是出了名的翻脸不认人。一会儿能跟人打的火热,一会儿就能动手撂脚。这下子冷面冷眼的模样,看了让人觉得犯怵。 董亚宁手一抬。没让。 两瓶酒在空中划了半条弧线,猛的冲了地板上就砸过去。使的力气很大,但木地板,瓶子又厚实,落地只发出巨响,并没有碎。 旁边的人不多,看着这场面,也吓了一跳。 susie正在柜台里盘点,急忙对着胖子使眼色。胖子摇了下头,反而退了两步,继续去收拾桌上的酒瓶,susie忍不住要骂人,正想亲自出来劝解,就见董亚宁甩开大步子便往外走去,瞬间就出了门……她心里念了个不妙,点着胖子说:“要你们有什么用啊,还不拦着些!真出了事儿,倒霉的还是咱们……” “这火儿憋了这么久了,让他发发呗。”胖子低声说。一堆酒瓶子抱在怀里,憨厚的笑着。 susie还没走出柜台,又停了脚步,张了张嘴。 地下室那边的音乐仍旧动感十足。她抽了条白毛巾擦着吧台上的一团水渍,听听外面的动静,原先此起彼伏的警报声,已经销声匿迹了…… 董亚宁刚刚走到院子中央,就见屹湘一把将滕洛尔给拽进来,滕洛尔趔趄一下,人就跟砸在了桂花树干上一般,砸的那树花枝乱颤,她则咬着牙死盯着屹湘…… 第284页 他也就站住了。 刚刚在舞场看着像一团火的屹湘,此刻看起来依旧是一团火。 她手里还多了一条高尔夫球杆。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条精致的女士用挖起杆,若是没看错,应是滕洛尔去年生日的时候,得的一套量身打造的球杆礼物。她总带着去打球的,愿来也可以顺手带着来砸场子。 屹湘看了眼董亚宁…… 她出了门上车,刚刚启动了车子,恰恰遇到滕洛尔将车子开的钻进了巷子里,正正的堵在了她的车边。本来就狭小的空间,根本没给她余地出去。她干脆熄了火。几乎是跌跌撞撞的从车上下来的滕洛尔,直奔了她车前的那辆黑色的车子——她总算是看清楚了那车牌号,竟然全是4。通常人都忌讳的,他偏不忌讳。以毒攻毒似的,信这样的负负得正。 滕洛尔挥着球杆的动作,挺标准。 也就是这样的女孩子,就算被藏在不见人处,受的教育,仍然是公主般的娇贵。 她一下一下的挥杆向着那辆新车子,轻一下重一下的——她又喝酒了。身上的衣服是雪纺短衫,短衫的下沿齐着热裤,穿着雪地靴的两条长腿乱踢着——车子的后挡风玻璃看上去是特制的,她那么用力的击打,也没见了出毛病。可她还是锲而不舍。 那么努力,都化了泡影。 伤心,是必然的。 屹湘撑了下额头。 滕洛尔挥着球杆,一转身的工夫,就看到了她。 她愣了片刻,就是片刻,她的球杆猛然间调转了方向,对着屹湘的车子便砸过来……屹湘眼睁睁的看着前挡风玻璃在中了第一下之后,安然无恙,而第二下、第三下接踵而至后,玻璃便碎了——她深吸了口气。 从旁边冒出来两条黑色的影子,试图架住滕洛尔。 屹湘开车门下来,就听着滕洛尔大声的骂着:“……骗子……骗子……都是骗子……” 球杆乱舞,对着车子又挥过来。 硬碰硬的,屹湘抬手抓住了杆子。 “郗小姐!”那壮汉叫道。 屹湘手腕子生疼,却没松手,使劲儿的,趁着壮汉架住滕洛尔,一把将球杆夺了过来。 “骗子!你这个大骗子!”她声嘶力竭的。根本不管周围有没有旁人,自己又是什么样的疯魔模样。 屹湘握了球杆。把手那里,被滕洛尔握的滚烫。滚烫的热度从她的手心钻进来,直让她的心也被烫的一哆嗦似的。 “麻烦你们放开她。”见他们并没有要松手的意思,她又说:“你们董先生在里面,出了事我会找他的——我有话跟滕小姐说。”她走近了些。 滕洛尔被松开,反而有些歪歪斜斜,她差点儿没站稳,一把按住屹湘的车顶。 “你喝了多少?”屹湘嗅了下。酒味很淡。于是她盯着滕洛尔的眼睛。 滕洛尔冷冷的哼了一声。这副表情极似一个人。她恶狠狠的说:“你管我?你算什么东西?骗子……” 屹湘一把扭了她的手腕子。 滕洛尔尖叫起来。 第十四章 悄悄别离的笙箫(六) 屹湘回身踢上车门,拖着滕洛尔就往回走。滕洛尔挣扎着想要甩掉她。她使劲儿攥着她的手腕,一抬头看到董亚宁,她便反手一扣滕洛尔的手腕,顺势一推…… 屹湘对着董亚宁说:“你看到了?” 她不等董亚宁有反应,又对着滕洛尔说:“你说对了,我就是骗子——你跟我来。”她拖着滕洛尔。身量比滕洛尔小一圈儿的她,是怒火腾腾,又是冷静的,这两种冰火交替的情绪缠绕在她身上,滕洛尔被推来搡去的一阵子,酒劲儿越发上来,看着屹湘,就懵了一下,下意识的看了站在屹湘背后的董亚宁一眼。 董亚宁拉住了屹湘的手臂。 屹湘这只手正攥着球杆,被董亚宁一拉,她挥了手,球杆照着董亚宁面门就过来,不料董亚宁根本没躲,这一下差点儿真砸中他。她抽回手。 “你放心,我不会怎么着她的——滕洛尔,你要喝酒、能喝酒是吧?今天,就今天,我陪你喝个够。” 滕洛尔被屹湘攥着的手,猛的向后一缩。 屹湘根本没松懈,反而更用力的拽住她因出汗而溜滑的手。 董亚宁再次拉住了屹湘的手臂。 “你干嘛?!”她试图挥开他的手。但这回没那么容易,他手腕子纹丝不动。 “换个地方。”他说。 屹湘看到了昏暗灯影中susie那红头发一闪而过。她还没有说话,就听滕洛尔阴冷的说:“你tm这会儿知道丢脸了……” “你闭嘴。”屹湘回头,盯了滕洛尔;滕洛尔扭开脸。酒吧里有人出来,屹湘转身,拖起滕洛尔,先往外走了。 第285页 门口的车子,是滕洛尔开来的那辆炫金色的kubang,已经掉过了头。屹湘将滕洛尔推上车,自己刚要开驾驶舱的门,门被一只大手“咣”的一下推进去。 “我来。”董亚宁说。 屹湘没有反对。她上了车,坐在滕洛尔旁边。球杆撑在身前,她目不斜视的,盯着前面。 车里的三个人都一言不发。董亚宁车开的快,在街道上钻来钻去,寻找着最快捷的路线,穿插着往他想要去的目的地行驶。 屹湘在晃动的车厢里,有点儿头晕。她眼角的余光扫了下滕洛尔——被甩的左右晃动的她,倔强的连扶手都不肯去扶,但一脸铁青,好像下一秒就会吐出来似的……大概一刻钟后,董亚宁把车停在了街边。 闹中取静的一处,正对面的是一间小馆子。 “下车吧。”他说,静静的,连后视镜都不看。“她后备箱里,什么酒都有。能让她喝到死的量。” 靠在座椅上的滕洛尔似乎是瑟缩了一下。 屹湘已经跳下车。 走到车尾处,听了细微的一声响,后备箱的锁匙已开,她向上提了一下,明亮的路灯光中,后备箱里,果然满满的,都是大大小小的酒瓶子。 她拿了一只结实的购物袋子,挑了几样,转身回去,对着车内兀自一脸想吐的模样的滕洛尔说:“我在里面等你。” 她拎着袋子,往小馆子里去了。 董亚宁坐在那里,看着街上的行人,小馆子门口那烤肉串的腾腾烟火,有种不太真实的热乎乎的感觉。 “还不去?”他冷冷淡淡的说。 滕洛尔死盯了他一眼,终究是推开了车门…… 屹湘进了馆子,中间的位置。老板过来招呼的时候,她除了说要什么吃的,就说:“多给我几个杯子。” 老板看了看她从袋子里拎出来的酒,悄没声儿的给她上了大大小小的一堆杯子。她将杯子摆成了均等的两排,抬头看到滕洛尔,示意她,“请坐。” 滕洛尔坐下来。 屹湘也不用开瓶的工具,几下便拧开了酒瓶。 滕洛尔看到她熟练的动作,心里一顿。那纤巧的手指上还有伤痕,却也不怕这样会再添几道伤痕似的。 “你这算什么呢?”屹湘拎着酒瓶子,往玻璃杯里倒酒。这边一杯,那边一杯,都倒满。 老板给上烤肉串,盘子都列在酒杯中间。看着这豪华的酒阵,啧啧两声才转身离开——转身看到刚刚进来的董亚宁,又过去招呼了。董亚宁坐在了她们旁边的那一桌。 屹湘既不看董亚宁,也不看滕洛尔。她只管倒酒。 “我开始喝酒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她轻声的说着,便将外衫脱了下来。 她的肌肤,在黑色的樽领无袖衫里,显得愈加的白皙。其实她真不能算很白,但这种对比的效果,令人难免有些错觉产生。 她手腕上的表,也明晃晃的。其实不过是普通的表。 而手上、腕上,还有脸上的瘀痕,原本淡淡的,此时因为生气,也因为生气后的冷静,竟然也愈加的触目。 金酒,伏特加,威士忌,路易十三……滕洛尔面前一溜儿杯子,她自己面前也一溜儿杯子。 透明的色泽各异的酒液,只有少量的气泡。 一会儿,也就消失了。 “你习惯怎么喝?”屹湘的手空空的划了一道线,依次经过酒杯,问。 滕洛尔隔着桌子看着她。她的眼又忍不住要转向董亚宁所在的位置。屹湘突然抽了高尔夫球棍,一下子顶在墙上,强迫滕洛尔的视线转移到自己这边。 “我问你,你习惯怎么喝?”她将球棍搁在两人的酒杯中间。拨了下烤肉碟子。根本就没打算吃东西的。“虽然,你觉得我不可信,但是,喝酒前,咱还是得说好了,今儿照你的规矩来,你怎么喝,我怎么喝。” “……” “你不敢?” “……” “那就我怎么喝,你怎么喝?行吗?这一轮酒喝完了,有什么话,当面说了,过去的恩怨,一笔勾销。”屹湘低了头,将面前小酒杯里的酒都灌进了那个最大的玻璃杯中。各色的酒液混在一起,气泡乱窜了一会儿,便消停了。酒液呈一种好看的暗黄色,琥珀一般。 如此的美丽,又如此的可怕。 滕洛尔看着,她抿了唇。 “既然你做不了主,就不该给我希望……”她将那一大杯的酒拖近了自己,“我真讨厌你、真恨你。” 安静的,两个人四目相对。滕洛尔红透了脸上,汗水和泪珠子都在往下滚。 “亏我之前那么喜欢你、相信你……” “滕洛尔,你活着到底为了什么?”屹湘看着她,面无表情的问。 第286页 第十四章 悄悄别离的笙箫(七) 滕洛尔双手都扶在酒杯上。修长纤细的手指,指甲跟母贝似圆润。郗屹湘问她的这个问题,直戳了心窝子似的,她的手指微微发颤,明明不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她却微张着嘴,无言以对。琥珀色的酒液像深深的海,从未如此刻般,让她觉得有重量。 “为了讨债的?”屹湘轻轻撬动着球杆。漂亮的竿体上漂亮的商标,还有同样漂亮的名字缩写,是“滕洛尔”三个字的拼音,好看的花体字,古典又雅致——“挥着这样的球杆在绿草茵茵的球场打球的时候,你怎么不想想,是沾了谁的光?是花的谁的钱?怎么好意思转回头来,借酒装疯、乱埋汰人的?真有志气的,该不该早就半点儿都不沾着呢?”她语气淡淡的,球杆在她手里挥了一下,带着轻巧的风声。她转了下眸子,对上滕洛尔的眼睛。 滕洛尔脸白了。她眸子里冒着火星,几乎是立刻的,想要将手里那杯混合的烈酒照准了屹湘泼过来;屹湘却是早料着她有这么一招儿,球杆别了一下,按住了滕洛尔的手臂,说:“我说的不对,你尽管反驳。” “你知道什么!” “我不用往深了知道什么,滕洛尔。”屹湘挪开球杆,放在桌子上。拿了那只大玻璃杯,连犹豫都没有,咕咚咕咚就往下喝。 她微微抬着下巴。半透明的肌肤下,暗青色的血管随着吞咽的动作,微微的起伏。 一大杯看起来像啤酒样的烈酒,被她吞了下去。 她将空杯撂在桌上,说:“你已经喝了不少,我不欺负你。这一轮,算你轮空。”她说着拿了威士忌的瓶子,往杯子里倒。倒的急了,手有点儿抖。吞下去的酒,在胃里烧着,她的脸已经红了。 滕洛尔看着她的手在抖,自己捧着玻璃杯的手也在抖。 “滕洛尔,你这样活着,辛苦不辛苦?”屹湘吸了下鼻子。酒喝下去,汗冒出来,她脸上一层莹润的珠光泛着,一对眼睛水汪汪的,直瞅着滕洛尔。酒让她整个人都在发热,热的说出来的话,也带了暖意似的,语气悠悠的,问:“谁对不起你,你就讨回来?那么你自己呢?你又算什么?” “我……”滕洛尔转开脸,一眼看到了坐在一边默默的喝着酒的董亚宁。她咬了下牙关,“我就是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不甘心没让你姓董?那是个什么好姓儿、那是个什么好人家儿?你那么想进去?”屹湘的手指拨着桌上的一滴酒。滑开,圆圆的一团酒渍,成了一条线,渐渐的,薄了、淡了…… 滕洛尔被她的话刺了一下,她依旧对着董亚宁的方向——他明明是听到,却好像充耳不闻,跟他没半点儿关系似的,面前的杯碟酒菜动都没动——洛尔转过脸来,看着屹湘,说:“你不会明白的。” “对,我不会明白的……”屹湘低头。桌上的这条线,没了。“那说点儿我明白的——今日你做不成模特,是不是就没有别的活路了?你戒酒又是为了什么?就只是为了一份工作?” “就是为了那份工作。你说的,要是在这行走的远,我必须戒了坏毛病。”滕洛尔毫不犹豫的说,“这么久了,我书也没好好儿读,日子也没好好儿过,谈恋爱都没好好儿的谈……我就是喜欢了那份工作。那让我觉得我的日子过的有意思……” 屹湘点了下头。 “可你……怎么可能明白我?你就和他们一样,觉得我是个麻烦,一知道我什么来路,恨不得马上甩脱我……还……还有人动不动就想把我给弄没了——董亚宁,有本事你真把我弄没了!” 屹湘手里的杯子“嘭”的一下撞在滕洛尔的杯上,拿起来,咕咕的喝了起来,空杯子砸在桌上,盯着滕洛尔,说:“把你弄没了?你这样自甘堕落,还用谁动手?” 滕洛尔照样的端起杯子。 这酒沾了唇齿,说不出去麻,想有虫子在咬着舌面,酒是苦的,难喝极了……她使劲儿的咽着,喝到一半,就听屹湘说:“喝不下去,就别喝了。明明不是真的玩儿家,这么糟践自己做什么呢?”她倔强的坚持喝着……苦涩的酒咽下去,混着眼泪似的,变的更苦。 终于有只手伸过来,夺了她的杯子。 “够了。”屹湘看着滕洛尔脸上的泪痕,“出身,是不能选的;怎么活,看你自己的。” 滕洛尔伏在桌上。 “别的,我可能不明白你……这个,我还是知道点儿的。”屹湘的语气缓缓的。 滕洛尔猛的抬起头来。她发红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光,让屹湘顿住了。 “你又想骗我?别用你自己都不信的道理来蒙我。你不是我,你怎么懂?” 第287页 屹湘怔了一下,无声的笑了。 她点点头,说:“是,有些道理,我自己都不信……可是滕洛尔,有一点,你听着——不管你醉的多么厉害,迟早都要醒来;醒过来,不管你幸运的还是在自己的床上,还是不幸的倒在垃圾箱旁边,你会发现,一切照旧,于是就只好继续喝……好让自己清醒的时间,越缩越短,直到没有。这,我总说的对吧?” 滕洛尔那对猫一样的眼睛,亮闪闪的盯着屹湘。 “总有一天你会后悔……也许你来不及后悔,你已经完蛋了。”屹湘嘴角有笑,笑的有点儿残忍。滕洛尔忽然觉得不寒而栗。屹湘拍了下桌面,说:“你得空想一下,这样醉死了……也好,你自己是不会再难过了;还有谁,会难过呢?” 她站了起来,说:“滕洛尔,周周说你需要钱。这回赔给你的违约金,够你喝一阵子酒的,也够你在养和全程的戒酒治疗的……要怎么选,自己看着办。我郗屹湘,不欠你什么了吧?哦……我骗过你……你也可以骗回一次,咱俩扯平。” 滕洛尔仰头看着屹湘。 屹湘收拾着自己的东西,看上去还算清醒。 “vanessa……”滕洛尔想扶她。 屹湘摆了下手,踩着直线往外走,走了两步,又折回来,照着柜台就去了。老板见她拉开坤包拿钱,忙说:“董先生说算他账上……” 屹湘说了声“谢谢”,对着老板嫣然一笑,回身便走,在经过董亚宁位子的时候,手里的钞票准确的拍在了他的面前。 第十四章 悄悄别离的笙箫(八) 她以为自己手劲儿拿捏得当,该是不轻不重的,哪儿想到“嘭”的一声,好像拍了一下惊堂木似的。她倒也不在乎,看都不看董亚宁,拎着坤包的带子,仍往手腕子上缠了两圈,娉娉婷婷的往外走去。 滕洛尔被那一声惊的眼皮一跳,就看到董亚宁的目光扫向了那两张粉色的票子……她晃了下开始发沉的脑袋,想站起来,腿有些软。她知道自己酒劲儿上来了……就这会儿工夫,她眼看着董亚宁推了下椅子,一转身,鬼影子一样敏捷的飘向了郗屹湘。 “董亚宁!” 随着滕洛尔一声叫,董亚宁已经抓着屹湘的手臂往后走。 屹湘给他抓的失去平衡,倒退着,“你放开我!”她大声说。身上的毛孔突然炸开似的。 他不吭声。 “你放开她!董亚宁你要干嘛!”滕洛尔摇晃着挡住董亚宁的去路,被董亚宁拂了一下,倒在椅子上。 董亚宁拖着手脚并用的试图挣脱他钳制的屹湘往后走。柜台的一侧是个小门,推开便是一间极小的卫生间。跟任何苍蝇馆子里的卫生间一样,狭小而逼仄,阴暗且潮湿,有种不明不白的味道,那是合成的熏香在试图盖住恶臭……屹湘被董亚宁推进去,这味道顶在鼻端,立刻便有些反胃。 她意识很清楚,转过身对着他,说:“让开。” 她要出去。即使明白他这是要干嘛,她也不愿意被他逼着呆在这里。可门本来就很窄,只容得一人进出。他挡在门口,她就根本出不去。 “你让不让?不让我喊人了。”她脸上滚烫。嘴唇就像烧着火似的,绷着一兜热血,随时涌出来。 “吐。”他说。 她闭上嘴巴,咬着牙关。偏不。 “吐出来!”他又说。 她牙关咬的更紧。此时胃里翻江倒海,逼的她额上直冒汗。她强忍着不适。下巴上的擦伤在那颗微蓝的痣下,颤的触目惊心……董亚宁看着她红的要滴血的嘴唇,一抬手扣了她的下巴。她下巴滚烫,细滑柔腻的像要融掉的奶油似的,只要他在一用力,就化为乌有了……他真的用了一下力气,卡住了她的喉咙。 他手指的茧子厚,磨着她的伤口,微疼。 她捏住手里镶满了亮晶晶的水钻的坤包照着董亚宁的头脸就招呼过去。董亚宁手快,格住她的手腕子,只盯着她脸上的瘀痕和伤口,目光阴沉沉的……屹湘胡乱的挣着,试图逼出一点空间来好逃走。 董亚宁扣着屹湘喉咙的手稍松一下,几乎是贴紧了她的身子,闪出一块空间来,将卫生间的门狠狠的关上,自己背靠着木门,一下子将屹湘摁在洗手池边,说:“我说,让你吐出来!” 屹湘此时就是想忍也忍不住了。就像一只被倒过来的酒瓶子,口一张,酒液就汩汩的往外冒……口鼻像是被堵住了很久,因为有很久她完全不能呼吸。胸腔压着石头似的,从里到外的灼痛……她吐到眼前发黑,只知道手是死死的攥着什么东西;直到眼前慢慢的亮了,她才松开,胡乱的拧着水喉,开到最大,她伸手兜着冷水,往脸上泼着。清凉的水携着冷透的气,赶跑了污浊。 第288页 水渐渐的从冷的变成温的,漱口的时候,竟然有些烫。 坤包被甩到水中,浸湿了半边,她抖了下,水珠子甩出去,甩了董亚宁一身。 门嘭嘭嘭的响着,伴着滕洛尔含混不清的骂声。 屹湘抹了把脸,从镜子里看着身后的董亚宁。 董亚宁也从镜子里看着她。她脸上湿漉漉的,一张小脸,此时白处更白,红处更红,沾了水的发丝,紧贴着面颊,眉青发乌的……他开了门。 滕洛尔一拳砸空,人都差点儿扑进来,一看两人的模样,哑了火。她就算是被酒泡到了头顶,这会儿也觉得不对了——她看看屹湘,看看董亚宁,再看看屹湘…… 屹湘出门转身的时候扶了下墙壁。包里手机响……她挥了下手,坤包在身侧摇摇摆摆的。滕洛尔忙拉住她,她歪着头,笑了,问:“你还不走?哦……知道了!医生不让……教你一招,用牙刷、牙刷最好用……嘘……吐出来,就当没喝了——好丢人,我太久没喝酒了……也不是,前些天开斋了……湘西的米酒,好喝极了!” 她声音低沉迂回,带着笑意。 滕洛尔头晕的厉害。她眼眶子又酸又胀的,心里一时之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走,我……我送你。”她脸红透了。 屹湘抽出手来,说:“不用。我自己能回去。”她晃了下头,极力保持着平衡。隔了饭馆子那布满了客人指纹的玻璃门,外面街上的灯光,像流火一般闪过。就是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飞蛾……玻璃门一推开,午夜的风清凉,她深吸一口气,小碎步子踢踏着,往街边走去。 饭馆门前的街边早停了几辆车,看到董亚宁出来,车上的人都下来了。 董亚宁一把拎起滕洛尔的衣领子,老鹰捉小鸡似的,把她丢给随行。他的目光跟着那个小小的身影——正迈过花坛的短栏杆,翘着脚看着来车的方向…… “她的车呢?”他问。 “在这儿。”后面有人应声,“就前挡风玻璃给砸坏了,其他的都好。” 董亚宁斜了滕洛尔一眼,说:“今儿的事到此为止,我让老三送你回去——老三!” “在。” “我不回去……董亚宁你!”滕洛尔怔了怔,忽然厉声叫道:“你别碰vanessa!” “你不是恨她恨的要死?”董亚宁回了一句。 第十四章 悄悄别离的笙箫(九) “没错儿!可我tm更恨的是你!你滚,别碰她……我告诉你……”滕洛尔想到董亚宁刚刚对郗屹湘那凶狠而暴戾的模样,她都有些发抖,站虽是站不稳,可这会儿急火攻心,手上的力气倒是越发的大了。她拼了全身的力气挣脱老三,冲上来推董亚宁,要去追屹湘;董亚宁只是晃了下身子,反而将滕洛尔的衣领又拎住了,轻易的制住她,说:“你且给我老实点儿!” “董亚宁!”身上的衣服被董亚宁利用的成了绳索,滕洛尔一着急,干脆去撕自己的衣服。她本来穿的就少,这么一扯,简直衣不蔽体,老三他们眼睛就不知道该往哪儿搁……董亚宁看她那样子,原本已经铁青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皮老三!我让你们看住了她——总算知道了,你们这拨儿人,全都是不肯对女人下手的,碾死蚂蚁的劲儿就能让她们服帖,都不肯。一次又一次的,让这丫头给我现眼!你跟我说,我要你们干嘛吃的?!”董亚宁说完,一松手。皮老三刚好接着被他丢过来的滕洛尔。董亚宁拍了拍手,往那个小小的身影所在的方向走去——她已经在招手拦车,亮晶晶的手袋在她手臂弯处晃着,两条细长的手臂,光裸的,在夜色里,显得纤薄极了……那本是个极美的身影,他却看的脸色更阴沉。 “董亚宁你要干嘛……你没安好心吧?!你别碰她……死老三,你丫松开我……”滕洛尔暴躁起来。她舌尖打绊子,烈酒在血管里肆虐,烧的她浑身像块爆碳。 董亚宁听着滕洛尔骂。知道这块碳要不蹦着甩干净了火星子、甩冷了身子,是无论如何不会消停的。 他也不搭理她,由着她骂去。脚下走的更快。 “董先生!郗小姐的衣服!”有人追上来。 董亚宁攥在手里,挥了下手。那衫子更纤薄,攥在手里,轻飘飘的。 一辆出租车停在屹湘面前,她刚刚弯了身开车门,董亚宁不由分说的将她拉回来,挥手让出租车走。司机说了句什么,董亚宁一脚踹在车门上,指了下司机,示意他开车。 紧跟着董亚宁身后的人上来扔了张钞票进了车窗后便退了一步。 司机见董亚宁一身戾气,背后又是一些彪形大汉,没再吭声就开走了车。 第289页 屹湘冷眼的看着面前发生的这一幕。 车子一辆一辆的经过,凡是空驶的出租车,都放慢了速度看看他们,但再没有一辆停下来搭客。 “你可真有本事。”屹湘冷着脸,讥讽的说,“有本事你再封了路!”一阵酒气涌上来,她身子打着晃儿。 董亚宁手略一用力,撑住她。待她站稳,有力气想甩开他了,他便拽着她穿过自行车道。她走的有些跌跌撞撞的。显然是有些气糊涂了的模样,直到走到她那辆被砸碎了半边车窗的车边,她才一把拉住了车门,就要开车门。 董亚宁就没打算让她上那辆车。他掰开她抓着前门把手的手,硬是不管她怎么挣,就把她塞到了自己车上,连安全带都系好。 “董亚宁!”她气血上涌。 董亚宁指着她,说:“闭嘴。”他关了车门,对着身后挥了下手,上车就将车子开走了。速度一起来,屹湘只觉得好像被突然摁在了车座上,一阵头晕恶心…… 滕洛尔看着绝尘而去的董亚宁那新车,和紧跟上的两辆车一起开走。忽然就没了力气似的,眼神无光的,“老三。” “滕小姐。” “董亚宁要是犯了法,你是不是都会替他顶包?”滕洛尔虚软的,一屁股坐在了马路牙子上。 皮三儿没说话。 滕洛尔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醉醺醺的。 皮三儿为难的。 “你这条忠实的门下走狗……他给了你多少好处……”滕洛尔依旧望着刚刚董亚宁离开的方向,“死心塌地的给他卖命、帮他做坏事……” “董先生是好人。”皮三儿抢白。他木讷。说出这样的话,脸就红了。可是在夜晚,谁也看不见。 滕洛尔呵呵的笑了,“好人?董亚宁是……好人……你要笑死……笑死我啊?” “他不会对郗小姐怎么样的。”皮三儿赌气似的说。 “为什么?”滕洛尔打了个酒嗝,挥挥手,说:“哇……真tm毒辣……那女人!为什么……” 皮三儿却不说话了,也看着向西的方向。再回头,滕洛尔已经躺在了地上,以一种很不雅观的姿势。 皮三儿叹了口气,接过兄弟手里的薄毯子,给滕洛尔盖上,一裹,两个人像抬珍贵物件儿似的,将滕洛尔抬上了车…… 屹湘被车子晃悠的,酒意渐渐的加深。她扶着额头,车里的冷风吹着,帮忙降低着她的体表温度。 董亚宁扫了她一眼。 “把衣服穿上。”他说着,把衣服扔给她。 屹湘没有穿。 她坐在副驾驶位置上,车座宽大,显得她愈加的小了一号。裹在蛋壳里的小油鸡似的。衣服摊在膝上,她抿着唇…… 红灯,董亚宁搁在方向盘上的手,磨着茧子。 “住在哪儿?”他问。车子停在了十字路口,东西南北,该往何处去,就在她一句话之间。 屹湘也看着前面这个宽阔的十字路口。红灯的时间这么漫长。足够她说清楚自己住哪儿。 “哪儿?”董亚宁问。她声音很轻。第一遍,他没听清楚。她于是又说了一遍。信号灯从红变黄、从黄变绿,董亚宁的大手从额头捋了一下自己短短的圆寸。头发短,且硬,这一蹭,手掌心都酥麻——佟金戈啊,佟金戈! “绿灯了。”屹湘提醒董亚宁。后面的车子是他们自己的,不敢催。可再后面的,就不理会他们了,开始催促。 董亚宁就在路口就手掉头,往她的住处驶去。 第十四章 悄悄别离的笙箫(十) 董亚宁故意的,把车开的特别快,而且越来越快。屹湘攥着安全带,只觉得前面的路像一条黑色的丝带,在不停的卷着,忽远忽近的……她呼吸短促。 董亚宁熟门熟路的,把车子停在她的公寓楼前。 午夜的大院儿,宁静宜人。 他降了车窗下来。 她就要下车。她下手,没大有力气,把手已经掀到底了,车门也没开。再掀,还是不开。她这才明白过来,车门是落了锁的。 心里就有些发急,背上冒了汗。 “董亚宁!”她叫着。 董亚宁在看着夜色中的公寓楼和院落。听到她叫,才收回目光,扫了她一眼。 他目光凉凉的。 她扒着车门,瞪着他,那样子,对他好像厌烦和不耐到了极点,恨不得马上离开。 这眼神,让董亚宁联想到了那个词:如避蛇蝎。 董亚宁嗤了一声,开了锁,冷冷的,说:“以后,大晚上的,要是实在非得在街边拦车,还是穿的整齐点儿——从夜店出来,再穿成那样,难道你就是想要那效果?” 屹湘半开了车门,脚悬在半空,停了一下,才脚踏了实地。她手抠着车门,半晌,没有回过身来。头晕的厉害呢,他这是……在说什么? 第290页 董亚宁转过头来,看着背对着自己的她。那窄窄的背,似乎是缩了半寸。他发动了车子。 屹湘转过身来,特意的睁大了眼睛。她将那春衫搭在手臂上,微笑着,说:“我说呢……你这么好心,送我回来……”她摇晃了一下,手腕子搭在车门上,立即的,就换了一副面孔似的,微微眯下眼,又睁开,媚态横生的,对着他说:“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怎么着?我怎么打车,碍着你了?” 婉转低回的嗓音,在车厢里绕着,是如此惊人的……撩拨人心。 “你这样的,怎么好意思那么教滕洛尔?”他讥刺的说。 “不好意思……是没资格的意思吧?”她缓缓的吐了一口气,问:“那么,你是因为不好意思,才不教她、只管压制她?” 就算醉着酒,她也牙尖嘴利。 董亚宁舌头根儿都硬了,只冷冷的看着她。 屹湘默默的,承受着他目光里的冷意,吸了一下嘴唇。那对饱满而润泽的红润嘴唇,风里的花苞一样变换着形状……“我为什么会那么说,我为什么会跟她说那些,你是不知道嘛?”她几乎是在笑着了。眼睛水盈盈的,望着他。 董亚宁怔了怔。 她叹了口气。 “走吧,董亚宁,不想跟你说话。你总知道,我也知道,哪句话说出来,刺刀就会见了红……”手腕子上什么东西开了,她不耐烦的甩了下,那东西就落在了地上。她懒得去看。 手臂上的衣服也跟着掉下去,覆在脚上,还有坤包。 这样看上去,她是得有多么的邋遢和狼狈呢? 她真的笑出来了,神经质似的。 手机在包里响着。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在响,她没去接,依旧扶了车门。 董亚宁看到她的手腕子,眉头顿时一皱。 他刚要探身,她立即意识到什么,车门“嘭”的一下就关上了。 隔了淡青色的玻璃窗,两个人的眼神对峙着。 董亚宁看到她的嘴唇动了一下,分明是说了一个字。 滚。 他坐直了。紧咬着牙关,克制着自己,不要下车去。 他迅速的掉头离开。 从后视镜里,他看到她,倔强的站在楼前,直到他的车子开出大院,她都一动不动的站着……那倔强而俏薄的影子,刀锋一般,看一眼,便直直的扎进人的胸口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觉得,不对劲儿。 可车子疾驰在路上,他一时之间,回不了头。 **************** 小店要打烊了,叶崇磬从服务员手里接过两个纸袋,微笑着说抱歉耽误你们了。 服务员笑着摇头,替他推开店门。 车在路边等他。 他拎着纸袋,看了一会儿手里这块安静的手机。电话已经打了很多通,屹湘始终没有接听。他抬头看看街上,午夜,车辆已开始稀少。 他有些担心,再次拨出她的号码,还没接通,忽然他的车门开了,粟茂茂从车上下来,跟他一样,也穿的很整齐,却蹦蹦跳跳的,站到他面前来。 “叶崇磬!” 听筒里还在重复那首老歌。 叶崇磬对着粟茂茂点了下头,直到听筒传出“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他才擎着手机,目光越过自己的车子,看到不远处,粟茂茂那辆银色的车,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从会议室出来,他直接乘专用电梯下行。在停车场遇到过刚刚结束培训课的粟茂茂,她问他要去哪儿,他说约了人。当时她什么都没说,很痛快的跟他说再见了。他便没有想到,她会跟着自己来这儿。 “早来了。一直在我车上猫着等你出来呢。”粟茂茂直白的说。叶崇磬显然因她的行为不快。她抿了下唇。 “茂茂,”叶崇磬低了下头,望住粟茂茂的眼睛,说:“我来见朋友,如果你有兴趣,可以介绍给你认识。但你这样,不合适。” “我知道不合适啊,这不马上跟你承认错误了嘛……你来见谁?男的女的?”粟茂茂微笑着,说。试图化解叶崇磬的客气疏离,和语气里的界限分明。 “很晚了,茂茂,回家吧。回去晚了,家里人会担心的。”叶崇磬耐心的说。 “没事。我就说跟你一起呢。”粟茂茂说。 “茂茂,不可以。”叶崇磬说。 粟茂茂咬了下嘴唇,说:“叶崇磬,你是不是另外有女朋友?” 叶崇磬沉默片刻,说:“茂茂,不是‘另外’,也不是女朋友。” 粟茂茂顿时松了口气,说:“那不就得了嘛!鬼鬼祟祟的,还不让人看……好了,你拿的什么?等这半天饿死我了……”她说着,过来看叶崇磬手里的纸袋。 叶崇磬便松了手,把吃的都给她。 第291页 “是我喜欢的人。”叶崇磬说。 粟茂茂的动作定格了似的,她盯着手里敞开的袋子。只一会儿,她扬起脸来,对着叶崇磬,问:“你说什么?” 第十四章 悄悄别离的笙箫(十一) 粟茂茂合上手里的纸袋,紧紧的抓着,一对眼睛,闪着清辉。那清辉让叶崇磬忽然觉得,眼前的粟茂茂,都不再是那个幼稚可爱的孩子了。是了,他只当她是一个幼稚可爱的小妹妹的。想到这里,他揉了下眉心。 他并不打算跟茂茂在午夜的街头继续讨论,只是温和的说:“我还有事情。茂茂……” 粟茂茂看着他,纸袋在她身侧晃着,可见心情已经很激动,需要克制,才能对着他。 叶崇磬摇了下头。 粟茂茂忽然又笑了,举起袋子来,说:“我不耽误你——这个我就拿走了,回家要是被盘问,我就说是跟你吃夜宵了。我走了!”她说着转了身。 “茂茂!”叶崇磬叫她,“开车小心!” “知道啦!”粟茂茂爽脆的答着,“到家会给你电话的。” 叶崇磬直看着粟茂茂开着车子离开,上了车。 他没发话,司机就等着。 叶崇磬慢腾腾的一个一个的输入着数字。 已经过了约定时间这么久了,她却连一通电话都没有接起来。他记得她在电话里说的那间酒吧…… “喂……”那软绵绵的声音,从听筒里传了出来。 叶崇磬险些就要看看自己是不是拨错了号码,随即他便意识到:她喝醉了。 他问:“你在哪儿?” 她含含糊糊的,半晌才说:“……秋千……” “你等着我。”叶崇磬挂了电话,对司机说:“去外交部老宿舍。” …… 叶崇磬下了车,先看到的是屹湘开的那辆车子。前挡风玻璃碎了,玻璃没散。他在车边站了片刻,心里一阵紧张,仔细辨认了一下,才发现不是车子的其他部分完好无损,而玻璃破碎的方式,很显然是被什么砸的……他回身寻找着屹湘。 他疾走了几步,往大院南面走去——那儿,有秋千架——他的脚步慢下来……高高的秋千架下,有一团黑影。 “屹湘?”他叫出声,再走近些。果然是她。 抱着秋千的屹湘。 叶崇磬蹲下来,顿时闻到了浓烈的酒味。 她坐在土地上,牢牢的抱着秋千,像抱着抱枕似的,下巴贴着秋千的坐垫,看到他,挣着想坐直了,却把秋千弄的乱晃起来,人也跟着翻倒在一边,她却呵呵笑着,两条修长的小腿乱舞着……叶崇磬一把拉住了她。 “叶崇磬!”她说,“你来啦!” 崇磬看了看四周围。 她喝醉了,这是……怎么回来的? 车子成了那样,还就扔在楼前。 “……别告诉我妈……我喝酒了……”她乱糟糟的小脑袋,凑过来,只差一点点,就拱到了他胸口处,又缩回去,捂着嘴,“喝酒了……不过,我可没喝醉。” 叶崇磬无奈的看着她。 糊涂成了这样,还是这么的……惹人怜爱。 她是不喝酒的。 喝那一点点的米酒,又勉强,又无状…… 她的电话响了。 “喂……”她不知怎么把地上的手机抓在了手里,“喂……秋千……我在秋千这里……” 电话铃音还在响着,就只见她对着话筒讲话。 叶崇磬哭笑不得的,从她手里抽出来手机。 是潇潇打来的。他便没接。待铃音断了,将手机先装在了自己口袋里,把她拉起来,问:“能走吗?” 屹湘对着他,重重的点头。每一下,都很重。 “能。”她说。说完便转身,这一转,就像乏力的陀螺一样,歪向了一边。 叶崇磬叹了口气,只好扶稳了她。 醉醺醺的,她的身体沉重了许多,不再像平时看上去那么轻盈。 叶崇磬跟屹湘慢慢的走着。 她“哎哟”了一声,站住了。 “怎么了?”他问。 已经踏上了楼前的青石板路。 “疼。”她翘起了脚。 叶崇磬看着她脚上的那只黑色缎面芭蕾鞋,还没反应过来要怎么做,她就单脚跳着,坐在了楼前的台阶上。一伸手就将鞋子脱了下来,竖起鞋子,一颗豆大的沙子,便滚落在地上。 “看!”她擎着那沙粒,给他瞧。像得了什么宝贝似的。 他笑,想拉她起来。她却干脆连另一只鞋也脱了下来。一对光脚,印在石阶上。那圆嘟嘟的小巧脚趾,嫩豆瓣似的……叶崇磬移开目光,只说,屹湘,地上凉。 她却觉得热。全身都热烘烘的。光脚踏着石板,清凉舒适。 就这么坐着,在清凉中,她也清醒了一些似的。 第292页 叶崇磬看她慢悠悠的晃着腿脚,也暂时不再催促她。 屹湘的手掌心里,那颗沙子滚动着。手心痒痒的。她出神的看着这颗沙,吸了下鼻子,说:“给你……讲个故事吧?” 叶崇磬浓眉耸动一下。 她又吸了下鼻子。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公主……她可娇贵了……”她的手不动了,沙粒也在她手心固定住了。 她的喉咙有点儿发紧。 “然后呢?”叶崇磬问。 “然后……我忘了。”屹湘眨眼。她呼了口气。头没有那么沉了,但还是晕。 叶崇磬看看屹湘,又看看她手里的沙子,慢条斯理的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王子,想要娶一位真正的公主做妻子。他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他心目中那样‘真正的’公主。于是他很不开心的回到自己的王国,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找不到那样一位公主了。有一天晚上,风也大、雨也大,城堡里来了一位要投宿的美丽的女孩。她说自己是公主,可是她的模样很狼狈,没有人相信她是公主。于是,老国王便想了一个办法,试试她是不是真正的公主。老国王就让宫女在她睡觉的床上,放了一颗豌豆,又铺上十二层褥子。第二天早上,他们问女孩,昨晚睡的舒不舒服啊?她说,一点儿都不舒服!他们问,为什么呢?她说,褥子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硌的我身上疼死了,都睡不好觉了……于是,大家就知道了,她是真正的公主。王子得偿所愿,终于娶到了一位真正的公主。” 他讲的很慢。 已经有很多年不曾听过这个故事,却完全凭着记忆,捏合出来了头尾。 他讲完了,自己都觉得好笑。 在这么一个晚上,对着,醉意朦胧的她。 他侧了脸——屹湘正直愣愣的瞅着他。 “故事听完了,上去休息吧,公主殿下。”叶崇磬说着就要拉她起来。 屹湘攥住了他的衣袖。 她面色绯红,呼吸是有些急促。 “屹湘……” 他看着她的模样,有瞬时的怔忡,缓过来,心跳便骤然加速…… 第十四章 悄悄别离的笙箫(十二) 她的睫毛在簌簌发颤,攥着他衣袖的手指,一分一分的揉着、揉到她的手心里去。 叶崇磬将屹湘托了起来。 又轻又快的,屹湘像坐了升降机似的,飘然的起了身,却不动身,望着叶崇磬,目光迷离而朦胧,温柔的几乎能滴出水来……叶崇磬的衣袖被她攥着,那脆弱的一线牵绊,本是很好挣脱,他却完全没有这个想法,任她无意识的揉搓着他的袖子钮子,揉搓的一塌糊涂……他就在她细碎的动作里,平抑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她是醉了的…… 屹湘摇摇晃晃的,目不转睛的,瞅着面前这个男人。高高的、直直的、白杨树一样的男人……这么高,她得翘着脚,站在石阶上,才能够到他吧? 十只嫩豆瓣似的脚趾支撑着身子,多半的重量都朝着他倾过去。她松开了攥着他袖口的手,轻轻的,抚在了他的下巴上。 手指下,那温热绷了一下。 她笑了,翘起脚来,是了,这样,她就和他一样高了。 和他一样高了…… 她滚烫的脸,滚烫的嘴唇,一下子印在了他的脸、他的唇上……他微凉的脸,微凉的唇,让她亲起来,觉得无比舒服。一下一下的,她柔软润泽的唇瓣,调皮的,啄啄这里、啄啄那里……叶崇磬先是被她弄的怔住,紧接着脸上便像被留下了火苗,一处一处的燃着,她呼吸的微风一吹,便连成了片。 他拉住了她的手臂。 她却使了蛮力出来,索性勾住他的颈子,半张半闭的眼睛,泻出了星光似的,美而诱惑……叶崇磬顿了一下。 屹湘趁机随势而上,柔柔的唇便含了他的下唇……这一吻便没有了尽头似的,她用力的吸着他身上的那一点点微凉,微凉的气息越来越弱,代之而来的是灼热……这灼人跟她身上的热像两股角逐的力道,一进一退,一退一进……这力道逐渐的缠在了一起,他却猛的将她推开。 她一对眸子迷糊的看着他,似乎是不明白。 “你……”她喃喃的,眼睛里充了泪似的。 他搁在她背上的手,带着她往旁边一挪,她便靠在了凉凉的墙壁上。 “屹湘,你看着我。”他低声。扳过她的脸,“我是叶崇磬。” “叶崇磬……”她重复着这三个字,“我知道,叶崇磬……知道……”她含含混混的回答。 她身上的味道有些浑浊。酒气浓烈,浓烈中又有她那独特的香气,这么混着,竟又是深深的、深深的诱惑……叶崇磬将她抵在墙壁上,狠狠的吻了下去……她的手臂下意识的缠紧了他的颈子,开始是怯怯的、渐渐的便是带着些蛮力的,回应着他的亲吻……而他的唇齿极是有力,她的唇很快燃起了火辣辣的痛感,这痛感在迅速的扩散……她的手扯着他的后襟儿,明明是痛着,却倔强的不肯放弃。 第293页 仿佛此刻,她便只有这样,才觉得自己是好好儿的,好好儿的一个人,好好儿的一个女人…… 他将她搂在怀里,转了个身,让她的脚,踩在他的脚背上。 隔着他柔软的皮鞋,他灼热的体温传导过来,传到她身上去。 她抱着他的腰。 有力的、柔韧的腰肢,她细细的手臂,恰好能够量过来。 她的手扣在一起,像只小树熊一样,挂在他身上,她的半边面颊,恰好贴在他胸口的位置,几乎能感受到那有力的心跳,热乎乎的心跳。 她不知怎么的,眼前简直黑了,突然间松开手臂,往后退去。 叶崇磬拉住她的手腕子。 她光着脚,在门前的石板上倒退,“嘭”的一下磕在铁门上,冰冷的铁门,激的她一哆嗦。 她喘着气,混乱的摇头。 他走进了她,她推开,不住的摇头,一只手握成拳,捶着胸口,狠狠的捶着。 叶崇磬抓了她的手,“屹湘!” 她摇头,凌乱的发丝甩着,扫过他的下颌,刺痒。 “对不起……”她说。艰难的,很艰难。她头晕,唯一知道的是,她不能这么做。想走开,身上的力气又好像不够了,于是只能被他这样扶着……她摇头。晕眩。再摇头,晕眩的更厉害了……眼前是有些重重的人影,黑的、灰的,向她压过来,重重叠叠的、围绕着她,她的手乱拨着,想要把这些人影都拨开…… 叶崇磬定定的瞅着她,她的手臂在身前乱舞,眼神散乱。 她混乱的不成样子,让他胸口发闷。 他无声的将她拉近。 她的手肘立刻撑在他胸前。 叶崇磬看着她。 她身子发抖,在他手下的细瘦的身子骨,总蕴着无穷的勇气和力气似的身子骨,此时在发抖。 他皱起眉。 “……嘘……别出声……”屹湘瑟缩了一下,手指比在唇间,那红的不可思议的嘴唇,一张一翕,“不能说……”她刹住了,似是有些惊恐的,抬眼看着他。整个人,看上去迷糊又懵懂,又充满了恐惧。 她抬起手来,抓住自己的头发,“头疼……我头疼……” “屹湘。”叶崇磬身上的热已经退了。他想把她整个人抱在怀里,可她使劲儿的推拒着他。 “不能说……不让说出去……”她断断续续的说着,身子抖的更厉害了,连声音都在颤,“……你也会嫌弃我的……” 叶崇磬抚着她的额头和面颊,汗湿。她的牙关咬的咯咯响。 他轻声的说:“好了,不说……好了……我在这里,别怕。” 他平和的声音,起到了安抚的作用。 她精疲力竭的,冷汗浸透了身上的衣衫。 他怀抱着她,被那温热侵蚀着,只觉得自己是被什么缠住了。如此的紧密,让他觉得闷,且热。想要扯开,却密密的不透风。心里是觉得有种危险在靠近似的不安定,可无论如何,此时他是不能放开的……他静静的将她拥抱。 他说:“屹湘,别怕。” 她想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却是没有了力气。 终于,她迷迷糊糊的倒在了他怀里。 如此安定温暖,而似曾相识…… …… 眼看着那对依偎在一处的身影,在单元门的吊灯下,远远的隐在灌木丛后车中的那对眼睛,始终一瞬不瞬的。 那身型高大的男人,将轻盈娇小的女人抱了起来,腾出一只手来,按着电子锁。一搂亮着灯的人家应了门,男人轻松的敞开了铁门,小心翼翼的进去。 随着脚步声,楼上的灯一盏盏的亮起,又一盏盏的灭掉。 好一会儿,又有一个窗口亮了灯,紧接着,是旁边的窗口…… 董亚宁的手在方向盘上,真皮的纹路,跟掌纹摩擦着。缓缓的,他抬手摸着自己脸上的那道伤疤……伤疤的纹路,总是那么清晰。 他又看一眼,窗帘被拉上了,那窗口暗了……他冷笑了一下,转动了车匙。 车子引擎声响细微的,像女子清透的呼吸声。 出大门的时候,警卫对着他敬了个礼。 他扬长而去。 …… 陈月皓听着浴室里的水声,隔了帘子跟董亚宁说话。她轻轻柔柔的说着,总也听不到董亚宁一句回应。不过那水声,好像就是回应。她说的很起劲儿。 “……对了,我明天要去一个品牌旗舰店的开幕仪式,你给我点儿意见,看我穿哪件礼服合适吧?”她原本是坐在化妆台边,这下蹦下来,说着:“我先穿那件给你看……第一次穿郗小姐设计的裙子呢……也是我最喜欢的一件,要是你也觉得好,我就穿这件去……” 董亚宁关了花洒,正听到这句话。 他扶着墙。 第294页 过了一会儿,才抹了一把脸。水渗进眼角,眼睛微痛。他出来,抽了毛巾擦脸。 陈月皓开了浴室的门,问他:“好看吗?” 董亚宁晃了下脖子。 “好看吗?”她又问。低了头,扯着裙子的下摆。是她穿惯了的嫩黄色。柔亮的色泽,软和的质地,很贴身。她转了个圈,忽然想起什么,跑到更衣间去拿了一对板鞋来,就蹲在地上换,笑着说:“看我这样混搭……明天就要去这家鞋店……郗小姐说,要是这样穿,别致有趣……怎样?”她站起来,双脚交替的踏着步子,一会儿,没听到董亚宁的回应,她抬头,见他直瞅着自己,那眼神,直勾勾的……她停住了,问:“好看吗?” 第十四章 悄悄别离的笙箫(十三) 董亚宁沉默着。 他抱着手臂。只一条浴巾围在腰间,身上肌肉纠结的,看上去是性感极了。 “剪刀呢?”他问。 陈月皓怔了一下,说:“我去给你拿。” 她快速的离开。脸上是不自觉的烧了起来,忍不住以手作扇,扇了两下。鼻尖还是冒出了细密的汗。她进了卧室,在梳妆桌的抽屉间慌乱的扒拉着,终于找到了剪刀,正要转身,发现他已经悄无声息的来到了她身后。 “给。”她说。平着将剪刀递给他。 他只盯着她身上。那眼神让她热,也让她紧张。 慢悠悠的,他从她手中抽走了剪刀。 她手心一空,还停在那里,木偶一样站着。 董亚宁后退了半步,从上至下的看着她身上的这件裙子,好像要格外花费些时间,好好儿的将这件裙子看明白似的。 陈月皓的颈上、肩头都渗出了汗,她轻摸一下锁骨处。 “别动。”他说。 裙子随着她动作的变化,微微抖动着。软绸的宽腰带上细碎的水晶闪闪发光。 他空着的那只手,沿着她的肩、胸、腰际线一路游走,渐渐向下……分明是如羽毛般的轻缓,却让她的呼吸一分一寸的紧了起来,大气不出半分。他的呼吸声气息可闻。身上带着刚刚出浴的清水味道,清晰却又浓烈,让她心里发慌。 他看了她一眼。 慢慢的、慢慢的,竖起的剪刀,尖锋向下,贴着她的皮肤,从上面,轻轻一下,剪了一道口子。 陈月皓张了嘴,困惑的看着他。 董亚宁手一松,剪刀被他丢下,落在地板上。一声巨响。他低头,手指捏在那道口子上,狠狠的,一用力,丝绸在他手间,“嗤啦”一声脆响,裂开了……陈月皓不由自主的发出惊呼。董亚宁充耳不闻,仿佛还不够,再一用力,裂口到了底……他手一撒,两片裙子撒向了两边。 陈月皓里面只穿了一件衬裙,礼服被他扯烂,她呆若木鸡。还没有意识到怎么回事,就被董亚宁一下子掀在了床上,她听着他粗重的喘息,晕了一样,脑中那件碎掉的美丽裙子,就像催情的药似的,让她的身体瞬间燃起了火。 董亚宁一步跨上了床。 陈月皓低喘。 他还没算完,她的衬裙在他手下也成了碎片。裂帛之声,声声入耳,带给她的,竟然是无尽的战栗和刺激……他的手终于掐在她的腰上,她仰头笑了一下。 “也别这么急嘛……那裙子……”她勾着他的颈子,贴上了他的身。他腰间系住的浴巾,在她手伸过去的一刻,也烫的惊人。“你让我跟人怎么交代?”她喘着,轻声说。 他不声不响的,将她压住,动作粗野而又蛮横,让她发疼。 他就是这样的人,好像只知道怎么让人热、让人疼、从来不知道怎么疼人……却在这个时候,总是让她特别的想疼他。 她仰着头,嘴唇贴在他的胸口、颈间、下巴处,却怎么也够不到他的唇,她就有些焦躁。在他的臂弯之间,她焦躁的像只钻来钻去找不到合适位置休憩的泥鳅…… 偏偏,他揉的她浑身发烫,就要在他掌心碎掉了似的,她无奈的、几乎心碎的等着他……最后的一刻,他忽然停住了。 她急喘,身子抖的跟筛糠似的。 董亚宁专注的看着她,好一会儿,他说:“记住,在我面前,永远别那么穿。” 然后,他站了起来,踩着那件碎掉的礼服,从容的换上了自己来时穿的衣服。 陈月皓傻了一样,躺在床上,动都动不了,只听着董亚宁离去。 脚步声越来越远。 门关上了,公寓里静了下来。 陈月皓盯着天花板。床头灯的影子投在天花板上,圆圆的一团光影。 她盯着盯着,从床上翻身起来,迅速的提起那条浴巾裹在自己身上,往浴室去,慌乱间脚下一绊,她便跪在了地上。 第295页 膝盖酸痛。 她抚着膝盖,坐在地上,身下是那件被撕碎的裙子,她握住,明黄的色泽,向日葵般的明媚。 郗屹湘说的,她极少用这样明艳的色,却独独这件用了明黄色的,适合了陈小姐。 郗屹湘说话的时候语气淡淡的。 她的助理说,郗小姐最近很忙,很少亲自照顾客人的,可她去选衣服的时候,郗屹湘恰好有十几分钟的时间,还是照顾了她一下。 她说她穿着好的,她都带回来了。 陈月皓看着、看着,两行泪就流了下来…… 董亚宁走出去,待上了车,便拿了电话出来。 他等着接通,就说:“出来,我在俱乐部等你。” …… 佟金戈一看到坐在吧台边喝着酒的董亚宁,就叫了声“董哥”,没照往常,不打招呼就坐下。 董亚宁倒了一杯酒,推给他,说:“坐。” 佟金戈清了下喉,坐下来,等着董亚宁先开口。 董亚宁觉得金戈今天特别的安静,转头看了看,果然穿的也特别的整齐,他便问:“你这是刚开完会出来?” 佟金戈心想下半夜一两点了叫我出来……什么开会,开西半球的会呢?他看董亚宁脸色不善,陪着笑,说:“不是,不是哥哥您叫我出来吗,出来见您我不得穿整齐点儿?”他腆着脸笑。心里多少有点儿打鼓。不知道董亚宁来意如何?大半夜的把他提溜了枪械俱乐部来。通常董亚宁就只有在需要静心的时候才来这儿呢。董亚宁的这个习惯,他是知道的。所以有什么正经事,又不想正经谈,他们都乐意陪着他在这儿消磨一下。通常,事儿也就谈成了。 “哦……”董亚宁拉了腔,“见我,穿整齐点儿?你还真tm拿我当回事儿。” “那是。”金戈正正经经的说,“这么晚叫我出来……到底有什么事儿啊?” “我扰着你春梦了?”董亚宁喝了口酒,问。 “瞧你说的。我今儿在我们老爷子跟前儿呢。”他说。 “好,那就好。”董亚宁又喝一口酒。 佟金戈摸不着头脑的,也不往下说了。 董亚宁停了一会儿,问:“那……你来和我说说,她怎么就住到外交部老宿舍楼去了?” 佟金戈“啊”了一声,说:“那事儿啊……你怎么知道了?”他好像是松了口气,正要拿酒杯,就听董亚宁“咣”的一下,将手里的酒杯重重一拍。他顿了顿,才拿起酒杯来,看看董亚宁那张阴沉的脸、和发红的眼,问:“怎么?” “你干的好事儿!”董亚宁一字一句的。捏着手里的杯子,要捏碎了。“芳菲知道?”他问。 佟金戈没回答。 “芳菲主使。”董亚宁自问自答。 金戈放下酒杯,说:“不关芳菲事,当时她找住处,我琢磨着,你那儿不是闲着也闲着?又说不卖,租给谁不是租?别人租的,就她各色?再说了,亲是亲,财是财,另说另道嘛!我不就……自作主张了嘛……” 董亚宁头顶滋滋的冒着汗。 他不出声,金戈才越看越觉得心惊,皱着眉,小心翼翼地问:“出什么事儿了?” 董亚宁双手扣在一起,撑在鼻尖儿处。 静默良久,金戈才说:“这事儿要是办的不对了,你尽管说。大不了我唱白脸儿,给你撵人就是了……总不至于到这一步吧?打她回来,你们不都一直相安无事的?前回我还琢磨,不定哪天你们又歌舞升平的……” “金戈。” “嗯?”佟金戈就见董亚宁慢慢的转向了自己,不禁愣住了——董亚宁的脸上,那表情他从未见过。阴冷是阴冷极了,可是,有种很痛苦的东西,硬是被压在了那阴冷之下。董亚宁是极力的不想表现出来。金戈忍不住就拳头捶了下桌,说:“这tm到底是怎么码字事儿啊?我就知道你放不下她,放不下就抓回来啊,要死要活,在你就是一句话。干什么这样,让我们看着都累?” “我放不下她……”董亚宁呵呵的笑了。那阴冷到发青的脸上,笑容一现,看的很是骇人。 金戈只觉得有些心惊。 “有些话我从来没敢问过你。大男人的,说起来,都嫌酸。”佟金戈喝光了酒。 董亚宁给他倒酒。 “我也只是零打碎敲的知道点儿,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听来的,知道她那时候不太像话……可叫我说,既是你喜欢了,倒也没什么;就是家里那关难过,也总会过去。我如今也看了,她也是狠角色;想必发起狠来,能把人给弄疯了……她可给你做绝了?” 狠角色。做绝了。 “金戈,”董亚宁慢慢的说,“我不会原谅她。” 第十四章 悄悄别离的笙箫(十四) 第296页 佟金戈不客气的笑了。他看着酒杯里的酒,轻声的说:“照我说,你这就不爷们儿了。我看你什么事也不犯难,牵涉到了她你就犯糊涂——不原谅?不原谅,这辈子你都搁不下,搁不下你怎么办?又不是十万八千里,这要是巧了一天能见八回!你不累,她不累,我们也累,哥哥。说穿了,什么样的女人,也就是女人,撂开吧,这圈子就这么大,你们瞒的也算好了,我这么瞎眼笨嘴的也瞅着不对了,何况那些猴精八怪的?都不说就是了。我呢,也是多余多这嘴,你呢,省省事儿、再省省事儿……” “嘭”的一声。 董亚宁将手里的玻璃杯扔了出去,砸在了吧台里面,酒液和玻璃碴子四处溅开。 佟金戈住了嘴。 董亚宁的火儿像是发出去了一些,气息渐渐的平了。 金戈咂摸着嘴。心说又砸东西,打量谁不会砸啊?他可没出声。好在董亚宁也没继续扔东西撒气。等把剩下的半瓶子酒也喝的差不多了,他才问:“气儿匀了没?走吧?我车在外面。去哪儿?我送你。” 董亚宁站起来,有些摇晃。金戈要扶他,他不让,先走在了前面。 在车上,董亚宁仍旧一言不发。 金戈也有些心事重重。 将董亚宁送回住处,他看着他往里走,叫了声“董哥”。 董亚宁回了下头。 金戈沉吟片刻,原本想说的话,在舌尖儿打了转,到底没出口,却说:“好好儿睡一觉去吧——叫我说,就算湘湘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再混蛋,现在,也是跟你毫无关系的人了,你自个儿也说的,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别特为的跟她过不去,更别跟自己过不去……我走了。”金戈上了车。隔着窗子看了董亚宁推门进去,他才吩咐开车。临走,倒又看了眼叶崇磬那里,黑灯瞎火的。心里莫名的就有些烦躁。 董亚宁回身坐在台阶上。从狗洞钻出来的旺财,蹲在了他身边。 静静的坐着,陪着他。 隔一会儿,大脑袋拱他一下……他总不理它,它也就安静下来。 他看着手上那枚金色的素环,拧着、拧着……指上的血肉都被拧到了一处去似的,酸、痛、胀。 他深深的呼吸…… 原谅? 怎么能原谅? 那样的背叛,那样的不堪……即便他曾经试过将自己最真的心给她,她都踩在了脚底下。 他追她到伦敦,要带她回来。带她回来结婚。 对她说过,无论她做过什么样的糊涂事、无论家里怎么反对、无论外面的传言是怎么样的,他都可以不在乎。 他拖着她的手站在那里,跟她说他不在乎那些,就要她。 那是他爱了多年还在爱着的姑娘。他总相信她只是一时糊涂,才闹出了惊人的丑闻。那也不能只怪她,谁让他没有照顾好她、谁让他们正在若即若离的冷战、谁让他当时自顾不暇?可再乱再难,他还是爱她…… 一盘子裸钻,星星一样。 他说我知道那些现成的你都未必满意,那就另选。这家不满意选下家。 她一抬手,所有的星星都滚落天际。 他白了脸。 她也白了脸,说董亚宁你不在乎?你现在说你不在乎了,你忘了一个月前你跟我说过的话了?还有,以后呢?你不在乎……我告诉你,到今天,你在乎,那是你的事情;不在乎,也是你的是——我不稀罕。你不用纡尊降贵的原谅我。我不需要你原谅我。 他问她,你是不是真的这么想?这么多年了,湘湘,我们这么多年了…… 她说这么多年又怎样? 没有意义么? 她说,不再有意义。董亚宁,我不拦着你走你的阳关道,你也别阻着我上那独木桥。我们掰了不正好儿吗?你尽管娶那高贵的公主,照那说法,我这种乞丐姑娘,是配不上你那门庭……这个不用你们家来告诉我,我家也先有了这自知之明;别说你们家反对,我们家也不同意——省了这一步不更好? 她说话得有多毒呢?一点儿余地都不给他留。什么公主乞丐,他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想法? 看着她那副样子,真想掐死她。 无数次的,他都有那么个念头,想着干脆掐死她算了。一了百了,再也不会有这么个人,让他难受起来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问,我话都说清楚了,可以走了吧? 他拦在那里,说,这些不说了。我来,就是已经想明白,过去那些,都不计较。我想告诉你的是,无论如何,无论谁反对,我都能顶住……湘湘,我从霍克斯海德回去,有两个月,我日子怎么过的,你不知道吧?你知道的都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湘湘,我不告诉你是不想你跟我一起烦,现在…… 第297页 她说你别说了,我不想听。咱俩都分手了,你说这些和我没关系了。 撇的一干二净。 她常常说那句“我不想听”。却没有哪次让他像那一刻似的觉得可恨至极。是的,有些话,他不用出口,她也能明白。那是他们的互相了解。那种了解有多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最深最深的痛苦,哪怕对父母都不能言说的痛苦,他们彼此也坦诚和承担过。 可她真的全明白吗?不是的。 后来,太多的分离、太多的误会,他都会觉得她时常令他看不懂,她又怎么能全明白他的处境? 靠猜度,靠信任,撑着。 一旦猜错了,不信了,就塌了。 就比如眼下,他想解释的时候,她已经“不想听”…… 他问,那你告诉我这次为什么回去?不是特意回去找我的吗? 是不死心。总觉得她不会对他那么绝情。 霍克斯海德一别,他知道那渐渐的疏离和隔膜,但他总觉得只是暂时的。他顶得住家里的压力,扛得住别处的诱惑……都会过去的,只要他肯等,她一定会懂得和珍惜他等待的那份心意。 可不是他不等了,而是她真的不要了。 他等来的是她吸毒醉酒乱交的明证,还有她清醒后的摊牌。 气疯了,真气疯了,什么话都说了,什么都骂了……可最后还是放不下她。不断的告诉自己她就是一时糊涂,追过来,想把她带回去…… 眼看着她笑了。说,为什么特意回去?你忘了,我外公生日呢。分手的事,本来跟你电话里说说就行了,可我既然回去了,还是当面跟你说吧……结果……出了那么严重的状况,我以为连说都不用说了呢。你那么有洁癖的人,恨死了人乱来……哪儿想的到……更没想到,你居然还会来跟我说,原谅我;还要跟我结婚?董亚宁,你脑子出问题了嘛?我可是坐实了的嗑药加…… 你住嘴。 看,你听都听不得,原谅?她看着他。忽然语气就软了下来,说,董亚宁,我了解你。你不会原谅我的……我太知道你了。与其让你一辈子心里有根刺,就不如就此分开。 他沉默良久。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第十四章 悄悄别离的笙箫(十五) 他问,湘湘,外公生日?对。可你们家的规矩从来都是做九不做十,外公七十九你都没空回去,八十你回去? 她说那你以为呢?我难道是特意掐准了时辰打算把我外公气死? 他怔了半天,突然袭击似的问:你是不是怀孕了? 她却连个愣儿都没打,笑着问天哪你该不会是要问这个才这么远追来的吧?谁跟你说的?粟菁菁?她还当真了呢!你当我可能是你孩儿他妈?怕我瞒着你怎么着了?你放心,我是多么会算计的人你清楚,有这样的王牌我不用你提醒,自然会跟董伯母说——我就算再不稀罕嫁进你们家去,能让他们难堪一下的机会我是不会放过的。 他看着她的眼睛。 不像是撒谎。自己也觉得是没有可能的,可心里也不知怎么就又特别的失落和疼痛。 她说,这下没问题了吧?难为你追这么远来,其实大可不必。在医院那天,咱俩的话就都说完了。无论如何,是我对不住你在先……可既然家里都反对,就算了吧;你也知道,感情,对我来说,从来不是第一位的……孩子,别说是没有,就算有了,你以为我会要嘛?要了,跟你结婚啊?别开玩笑了,我可不是为了这么早就生孩子、带孩子才拼到今天的啊。 她说的轻松无比的。 是,她不是为了这些才拼的那么凶的。 他知道。一直都知道。所以一直纵容她。 他听着,却问:你是不是有别人了?你告诉我,在这边是不是有别人了?有人了才打算回去跟我分手? 她扭开脸。 她说,你别问了。 他说你回答我。 她说,没有。 他说,你看着我,说没有。 月前在北京一场混乱落下的痕迹还都在,提醒着他,他们经历了一段怎么样困难的时间……但那样,他也不管不顾了,只要她从此以后,完全的属于他。 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想的是,如果她回答是,那么他也原谅她。就原谅。原谅。 她就转过头来看着他,说,没有。我只是不爱你了,烦你了,不想再被你绊住了,跟有没有其他人没关系。你那家庭、你家那些人……没出事前,不喜欢我;出事之后,轮番的羞辱我,也让我恶心。就冲他们,我也不能跟你在一起。我说的够清楚的了吧?董亚宁,你得是多大的宝贝,他们才能把我当成脚底泥?我若还爱你,那也无所谓;可我不爱了! 第298页 他站在那里,问,你再说一遍? 她说,你要再纠缠我,我会瞧不起你的,董亚宁。你不是最有范儿、最带劲儿、最利落的爷们儿嘛?你是,就从此离了我——何况我现在,不就是真的成了脚底泥? 他只觉得身上血都在慢慢的凉下去。 她走开,他都没反应…… 他还是在她住的公寓外面等了半宿。眼看着她的屋子一直亮着灯。奇形怪状的艺术家在那公寓楼里进进出出,在夜里,这楼中反而更像是白天一般的热闹。 他抽了多少烟,自己都不记得了。 心就像被放在火上煎熬,那种疼到麻木的感觉,其实到现在,他都不记得了,因为再也没有机会体会,也不愿意再去回想。那样狼狈,那样用力,那样低到了把什么都忘记包括自己的位置……还是要不死心的再上去见她一面,哪怕,她眼睛里还能有一丝的留恋、不舍和温柔…… 她的房门没关好。 现在想想,该是怎样的放浪形骸,门都不关好……她的屋子里,不是,是她的床边,有个赤条条的男人。 看到他,她翻身从床上坐起,下来走到他面前。睡衣飘飘的,带子都没系好。那脸色是苍白的,怒气冲冲的问他,进人家房间不知道该敲门?理直气壮一般。对着他,真格儿的翻脸不认了人。 他还没开口,就一个耳光。 那男人叫着过来,被她一把推开。 她的右脸上红印子立即跳了出来。半晌,她好像都喘不过气来了。 当屋子里就只剩下他们俩。她扬手一个耳光抽回来,笑着说:董亚宁你怎么能打我……我不是早和你说清楚了吗?你都不是我男人了,我跟谁上床,你管得着吗?你凭什么打我? 他浑身发冷,说,你怎么能骗我!你怎么能……这么贱呢? 她擦了下嘴角的血,说,我骗你,就是不想到最后,你和我,要这样结束,董亚宁,你怎么就不明白? 他觉得分明是什么都不用说了,可还是说出来了,他说邱湘湘,从今以后,我们恩断义绝。 她说,说他们再相见,就是陌生人! 他转身走了。 耳边是那个鬼佬在喊什么,他听不清了…… 回国的飞机上,他喝了一路的酒。不停的笑,不住的按键,调戏空姐?不是,他只是想,他也可以,马上重新开始;可还是觉得不甘心,她怎么就能骗他……在他不知道的那些时间里,到底有过多少人,到底有过多少呢?这种猜测简直咬心啮肺……她该知道他有多么恨介入者;她该知道他有多么的珍惜她……惟其如此,就更加的可恨……有什么,不就是女人么,他要什么样的得不到? 结果还没下飞机就被扣住了。下了飞机,就进了机场公安局了。 父亲没出面,连他的秘书都没来,只打了个电话,让他的人接了他回去。 可到了家,他开口第一句话却是:“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娶她,我就是不能没有她”。 结果父亲抄起一把死沉的椅子对准他的膝盖骨就砸过去了,他疼的死去活来,父亲就一句话问他:“醒了没有?” 那么疼,也疼不过心里去。 父亲说:“我安排好了,你去古巴。想通了,再回来;想不通,就死在外面好了。” 母亲抱着他痛哭,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死心眼儿啊……哭的气断声噎的。多少年没见过母亲那么哭了。上回见她哭,还是姥姥去世呢。 他昏过去前最后的念头,就是要怎么着,才能不死心眼儿呢?还是究竟要怎么着,才能把那么长的一段时间留在生命里的印子,乃至身体的记忆,全都销毁了呢?哪怕,他残了也行,只要不再疼了…… 他伤还没好就被送去古巴了。 一去,就是那么久。 有些印子,渐渐的也就淡了…… 明明该是淡了的,明明该的。 他以为他能做到,再见她是形同陌路。 几乎是做到了的…… 董亚宁站起来。 天快亮了,他居然又这样坐到了天亮。 第十五章 依依沉默的康桥(一) 有哗哗的水声,是船蒿在划过水面。潺湲的河流,绿色的水波纹,一圈一圈的散开……窄窄的小船,一晃,人几乎要倾进河里去了,一只有力的手臂,将她圈住,那笑声就在耳边,真响亮…… 小船平滑的穿过桥下。 她舒服的靠在垫子上,在那温暖的臂弯间,仰头看着石桥越过头顶,一片阴影投下来,桥底斑驳的印记,一晃,而过。 “好看吗?这就是康桥……也叫太息桥……” 好看吗? 好看。整条康河都是美的。 可那太息桥……她回过头去看,渐渐的远了。还是美的。于是真的叹了一声气。又听到响亮的笑声,笑的那么肆无忌惮,笑的那么毫无负担……她却觉得太响亮了,刺的她头痛不已。 第299页 水声渐渐的消失了……一只温暖的手覆在额上,头痛似乎缓解了些…… 屹湘翻了个身。 床头的闹钟忽然响了起来,她胡乱的去按掉。有什么东西被她抡到了地上,发出一声细微的脆响。她头痛加头沉,睡意却渐渐的消失了……屋子里有人。 她忽然惊出了一身冷汗,半撑着身子起来,头沉的跟顶了个缸似的,起了半截儿就倒回去,就听见有脚步声到了卧室门口,门一开,有人懒洋洋的问:“醒了啊?” 屹湘憋在喉咙里的那声尖叫在看清楚门边的人是邱潇潇的时候,化成了一句简单的“哦”,随之而来的浑身骨节和肌肉的酸痛席卷了她,她重新倒在了床上,再也不想动一下。 天已经大亮,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钻进来,屋子里并不很暗。 屹湘盯着天花板…… “全身麻醉?”潇潇站到床尾,弯身看着她。 “嗯。”屹湘答应。她,好像,应该,大概,似乎是……醉的很厉害。但,“你怎么在这儿?”她的心跳趋缓……原来是潇潇在呢。 潇潇回身拉开窗帘,阳光一下子进来,屹湘闭了下眼睛,脸都皱了。 潇潇看见,把纱帘拉上,说:“妈刚也在这儿。” 屹湘发着愣,问:“什么?” 潇潇在她床边坐下来,看着她,说:“刚走。她今天还有安排,让我在这儿看着你……还有看着灶上那锅汤,嘱咐说,等你醒了,再热一下,让你起来喝点儿汤再睡。” 屹湘抽了下鼻子。鼻子有点儿塞,隐隐约约的闻到一点香味。她想起刚那只温暖的手……无声的拥着被子,歪在床上看潇潇。 兄妹俩沉默的看着对方,好一会儿,潇潇问:“能起来吗?” “潇潇……”屹湘含混的叫着哥哥,慵懒的伸了下腿。四肢百骸在这一伸展之间,忽然有了一种难以言表的舒服。 “少来。我可不伺猴儿!”潇潇说着,扯着屹湘的衣领就把她给揪了起来,“先起来洗脸,喝了汤再睡。” 他说完人已经往外走,回头一看妹妹又倒回去,“嘭”的一下翻在床上——那床乱的。被子被她缠在身上,喝了酒难受,夜里翻腾的床单都乱了,枕头和靠垫都横七竖八的堆着,一头柔发跟鸟窝似的,衬着惨白的脸上,腮边的一点潮红,是那么的触目……“快起来!”他说着,便开门出去了。 “臭潇潇……”屹湘咕哝着。 “我可听见了!”隔着门,潇潇在外面大声说。 “臭潇潇!”屹湘抓着枕头捂在脸上。潮润的呼吸闷闷的返回面上,一会儿,她就喘息困难了……柔软的睡衣面料蹭着脸,她抓了一下衣领,猛然间掀起被子坐了起来——她穿着自己的睡衣。最喜欢的一套,已经穿了很久了,袖口都磨的有点儿起毛了,因为穿着舒服,这几年到哪儿她都随身带着,换上了就觉得是睡在自己的床上似的,有时候,入睡就没有那么困难了。 腕子上有点儿痒,她拨了下袖子。 背上猛的一阵又热又刺痒的感觉滚过去。 她盯了手腕半晌,才回过神来,回身摸着枕下。 没有。 枕头被她拨拉到一边,才终于在另一边的床头柜上看到了她的表。 她一把抓在手里,往腕子上缠着表带,下了床,只觉得喉头干涩,拿了床头柜上的玻璃杯便喝水——清凉的蜂蜜柚子水……她脑子在渐渐的清醒。昨晚的事情尽管还想不清楚,可是……她一头汗的出了卧室门,站在客厅里,打着转。 她的东西都整齐的放在茶几上。 包、鞋、衣服……她只觉得汗出如浆,刚喝了一大杯水,喉头仍是干涩。 她走到厨房门边,背对着她的潇潇正在看着灶上汩汩的冒着白汽的砂锅。 “哥……”屹湘开口。 潇潇回了下头,看她满脸的汗,光着脚站在那儿,挑挑眉,说:“不爱洗脸至少也得漱漱口去,傻站在这儿干嘛?你怎么不穿鞋?” “哥……”屹湘叫他。 潇潇嗯了一声,说:“放心,衣服是妈给你换的。我就帮了一点儿小忙。吓成这样……我是你哥,对你来说不是男人好吧……”他转过身去,继续看着火。 “哥……”屹湘靠近他些。 “嘶!”潇潇回身,皱了下眉,“还不滚去洗脸!我今儿一堆事儿呢,看着你喝了汤我就走,你爱睡到几点睡到几点。快去!” 屹湘站着,看着潇潇的背影。 “凶什么凶。”她吸了下鼻子。鼻子塞的更厉害了…… 洗好脸坐到餐桌前,盛好的一碗汤放在她面前。 潇潇坐下来,等她把这一碗喝光,又给她盛一碗。 “清醒点儿了?”他问。 第300页 “嗯。”她点头。有些躲避潇潇的目光。 她直觉哥哥是有什么要问,但看了她一会儿,却没有问出口。在她喝第三碗汤的时候,却伸手过来,轻轻的,给她拨了一下刘海儿,并在那里停了一下,才说:“湘湘……你该剪刘海儿了。” 第十五章 依依沉默的康桥(二) 潇潇递过毛巾来,让她擦汗。 明明刚洗过脸,喝了热汤,又湿了面。她垂了头,可不是,额发长了,快遮住眼睛了。 “你还记得,爸以前,在咱俩很小的时候,特爱给咱俩理发嘛?”潇潇微笑着。 “记得。”屹湘点头。 “先给我理,剃的溜儿短。爸要给你剪童花头,你不愿意,非说要跟我一样。爸拗不过你,就给你也剃了个马蛋子。结果……” “结果我一照镜子,就哭了。”屹湘把毛巾按在眼睛上,笑着,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你小时候就不太爱哭,我能记住的就那么几次,就有这回——爸昨天还讲这笑话呢。说湘湘头发本来就少,长的又慢。花了大半年时间才长起来了头发,以后都没怎么敢给她使劲儿剪……舍不得。后来,你那头发,可是爸只要有空就给你捋索明白的吧?”潇潇拿起砂锅的盖子来,问:“还喝嘛?” 屹湘摇头。她摸了摸颈后的细碎头发。 父亲理发的手艺,还是少年时在国外练就的。据说那时候他们同学为了省钱,常常互相剪发。虽然他们其实并不怎么缺钱。但那时候,讲的还是个“艰苦奋斗”的。父亲心思细腻,手也巧,不久就掌握了敲门,不但男生的发他能理,女生的也可以对付,据母亲说,父亲给女生剪个漂亮清爽的“赫本头”是没有问题的……能想象么,俊美少年的父亲,那随和可爱的性子,多受人欢迎……她看看潇潇。潇潇这点儿也随了父亲。 潇潇看她不语,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就说:“那你睡觉去吧。” “嗯。睡起来,我回去让爸给我剪刘海儿。”她说。轻拨了下额发。 潇潇笑了下,点点头,说:“自管回去撒娇。爸说很怀念你跟他撒娇时候的样子。我跟妈说他肉麻,你都多大了……爸说多大?她八十岁,我在一日她也还是我闺女。你快去斑衣戏彩吧,我说一万句,都不见得顶你说一句管用……跟爸说,让他老老实实的听张医生的话。” “怎么了?”屹湘一惊。 “最近脾气不太好。可能是换了药,病情又见好转,开始不听话了。你知道爸,脾气上来,妈绝对拿爸没办法……你前阵子忙,我没跟你说。”潇潇想了下,说,“你婉转一点儿说。不然一准儿骂我嘴碎。” “知道。” “行了……我把汤给你放灶上。妈还给你做了点儿吃的,你用微波炉热下吃了再回家——车就别开了。等下我让人开去换挡风玻璃。” 屹湘舔了下唇。 潇潇点了一下她的鼻尖,说:“回头你醒透了酒,我再跟你算账。去。”他下巴一偏,朝她卧室方向示意。双臂架着,坐在那里,脸上是平静的,语气更是平静,但明摆着是教训妹妹了。 屹湘问他:“妈……说什么了没?” “什么都没说。”潇潇说。 屹湘一时没出声。 什么都没说…… 潇潇看看她的表情,说:“只是有点儿担心你。不是还在吃药?怕你忽然喝这么多酒,伤了。” 被潇潇一说,屹湘觉得胃里难受。好一会儿,反应过来,不只胃里,还有心里。 “我以后会注意啦。”她说着,已经站起来,看看潇潇那副样子,知道他肯定日后还有话好讲,不禁头疼……她咳了一下,问:“你今天都要干嘛?” “好多事儿。都跟你说了,得一晌午。” 屹湘便不再多问,回了房。 潇潇坐在餐桌前良久,姿势都没变…… 他临走前推开妹妹的房门,站在门口看了一眼——蜷缩在沙发上的屹湘,握着手机——他轻轻的关好了房门。 门锁轻轻的咔哒一声。 屹湘从朦胧间惊醒,手机滑落在地上,她胡乱的摸着,重新抓在手里。原本是要查看那些未接来电的,不料困极,眼看着那一串名字,就是没力气往回拨……耳边有门铃声,声音并不大……她的脑袋简直要钻进地洞里似的,往沙发深处去,睡的深沉。 再醒过来已经是下午。 终于想起要回家看父亲的,她匆匆的起来收拾好了想出门。手机闪着光,她拿起来看,是个陌生的号码,她想了想,接通。 正站在茶几边,对方报上名字的时候,她混沌间一时没有弄清楚是谁,一边问着“您有什么事”,一边将电话线重新插好,便走到了阳台上,从那里看出去,有个正在打电话的男人,站在一辆黑色的车边,似乎是有预感,在她站到窗前的一刻,仰起头来。 第301页 屹湘认出来,这个清俊的男人,叫李晋。 她说麻烦您等我几分钟。 很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自己,她拿了钥匙和包就出门。楼梯间里凉凉的,一点也没有初夏时分的热度。可单元门一推开,外面的热气,就让她念起来这老楼房的好处,真是冬暖夏凉——她略眯了下眼。 日头偏西,可阳光仍盛。 李晋比起上次见面,看起来清瘦很多。一身黑色的衣服,雪白的衬衫,站在那里,极修边幅的样子。只是不知怎的,屹湘觉得他有些忧郁,也就不由自主的,态度变的客气而柔和。 她问:“请问您有什么事?” 李晋将一个信封双手递过来,说:“董先生说,昨晚您损失的,他会补偿。这车子给您暂时代步……” “李先生是吗?”屹湘伸手,挡了一下李晋手里的信封,温和的问。 “是。李晋。”李晋说。郗屹湘的脸上有些浮肿,宿醉之后的苍白和大大的黑眼圈,让她显得憔悴许多……似乎是,每见一次,她脸上的光彩都在流失一部分。 “跟董先生说,不必。”屹湘说着,拢了一下肩头的包带,看看那只雪白信封,和李晋身后那辆黑色的kubang,说:“还真是好车……都还没有上市呢吧?” 第十五章 依依沉默的康桥(三) 她说着擦了一下鬓边的汗。 天气开始热了。只这么一会儿,她就开始不舒服了。 “是的。要三个月后才会在法兰克福车展露面……董先生说,您要是喜欢,这车算他替滕小姐赔您的。”李晋马上说。他留意着屹湘的反应。李晋站在她身侧,从信封中抽出车匙,按了一下,车子嘟嘟一响。活过来了似的。 “我的车很快修好的。”屹湘已经走到了车边,看着亮晶晶的车子,伸手,在车门处滑了一下。 李晋便替她开了车门,示意她:“郗小姐,请。” 郗屹湘小小的身型,跟这大大的车子配在一处,本来是无论如何都是不搭的。就好像他这种身材的人,去挤进那smart。倒不是盛不下,而是略显得滑稽。 李晋心想,他原先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眼下看着郗屹湘立在车前,就觉得她是该开这种车子的。 屹湘看着车内。 车座上的包裹的那层膜已经被去除,体贴的,连奶油色座椅上搭的,都是夏季的套垫,清爽的淡绿色,有点点竹叶的清香,混在这新车那真皮味道里。看上去,很是舒服。 李晋说:“您请。” 屹湘摇头道:“不了。辛苦你,跑这一趟。” “不会。”李晋仍扶着车门。早预料到她的反应,因此便显得更平静。只是问道:“您要去哪儿?我送您吧。” 屹湘摇头,说:“也不用。我出门坐地铁都可以的。” 李晋却坚持,说:“今天周末,这个时间,地铁比较挤。” 屹湘看看他那有些执拗的表情,沉吟了片刻,说:“那我打车。谢谢你,李晋。”她没有说再见,转身便走。 李晋站在楼前,看着她快步出了大铁门。 他看了一会儿面前这辆黑色的翻着蓝幽幽的光膜的车子,关上车门。静默的车子,让他想起老板给他交代时候,那静默的眼睛——从一排各式各样的防滑手套里,反复挑拣着,左一样,右一样,极耐心烦的,好像在干什么大事儿,其实不过是从尺寸一模一样的、颜色也是清一色白的手套里,仍然挑出他最习惯的那一只——他看着,这车子竟显得很是寂寞似的。 上车的时候,打了个电话。 …… 董亚宁正在发球区,他举目远眺了片刻。将电话随手交给球童,球杆拎在手中,站稳了,他悠了两下,小白球被挑了一个漂亮的弧线、飞了出去……他的目光跟过去,待球落下,看那位置,他呼了口气,摇头,似是很不满意的样子。 “今天状态不怎样嘛。”叶崇岩拄着球杆站在他身后,说。 董亚宁回头看他一眼,耸了下肩。 叶崇岩心知他是刚刚那个电话分了神,于是说:“幸亏刚刚没答应你那赌注,不然胜之不武——还赌几杆上果岭,就你今儿这状态?” 叶崇岩先起步,走在了前头。 董亚宁换了根球杆,跟着叶崇岩走着。看叶崇岩站定位,只是抬头看了前方几眼,并没有过多的准备动作,便麻利的击球了,非常漂亮的一杆挥出去,董亚宁嘴角一弯,说:“谁信你好几个月没摸过球杆了呢?” 叶崇岩笑了下,说:“且说的是什么呢,我这状态,赢你不是稳的?”他笑嘻嘻的,走了几步,说,“好久没见着潇潇了……他自打去了那边,跟咱们就没怎么凑过。跟他打球,有意思。”说着瞟了董亚宁一眼。 第302页 “他眼下哪儿有空打球?”董亚宁嘴角一牵,说:“跟他打球,有意思么?十个你也不顶一个他。” “至于么?”叶崇岩哈哈一笑,道:“照我看,他也没那么精。人嘛,都是那样,百密还有一疏呢。” “他那一疏,你们家崇碧加倍给补上。”董亚宁想起来,跟球童招了下手,拿过手机来,转了身。 叶崇岩走在前面,听着董亚宁说“车……对不住了……到时候让人提醒我下……不就彩排吗,告诉崇碧我这儿她就甭担心了。”他停了脚步,蹲下来看着球位,问董亚宁:“婚礼彩排?” 董亚宁往远处瞄了瞄击球路线,一回头,后面出发的那组人,已经站在发球区,他有些不耐烦的皱了下眉。 周末,打球的人不少。 叶崇岩对着他示意。他也便往前走。 脚底的草皮柔软,有点儿潮湿。 董亚宁低头,球杆拨了一下草皮,说了句:“草皮保养的不是很好……不用除草剂这些东西的也就这一家,不然我真不来。” 叶崇岩笑道:“跟你打个球,怎么就事儿这么多呢……哟,这可真巧了。你看那是谁?” 董亚宁头都没抬,只顾看球,说:“谁?小猫跟她大伯联合给老叶下套呢不是?” 叶崇岩笑出来,说:“你早看见了啊?真是神枪手的眼。可你这话给我二哥听到,鼻子不得气歪喽?” 董亚宁一下利落的击球。 修长的身体延展开来,顺势的,抻了一下手臂,跟崇岩并排走。远处,叶崇磬跟粟茂茂和她的伯父粟孟华在一起……竟然还有她父亲粟仲华,四个人上了电瓶车,正朝他们这边来。 董亚宁听叶崇岩叹了口气,问:“怎么?”抬手对着电瓶车方向挥手示意,见车子已经停下,便跟崇岩一起往那边走。 崇岩一边走,一边说:“不知道得说我们二哥命太不好,还是命太好……看他的意思,倒是真不稀罕;可他不稀罕,人家稀罕他呢……粟伯伯,粟叔叔。” 董亚宁还没开口,就听见叶崇岩前头还在说着闲事,后头一扬声,已经打上了招呼,他不禁、看了崇岩一眼,崇岩眨了下眼,满脸笑的对着粟孟华兄弟。董亚宁忍不住哼了一声——崇岩这人,无论如何,嘴上的圆熟是第一等的,这点在他们这拨儿人里,拔尖儿——他先看了站在最旁边的叶崇磬。 叶崇磬点了下头。比起其他三个人溢于言表的好心情,他的表情只能算平淡。 以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做派,这太正常。 倒是粟茂茂,站在叶崇磬身边,听着伯父跟崇岩说笑,却没有跟平时那样活泼——只这么一会儿的工夫,粟茂茂已经瞅了叶崇磬两眼,也许是被阳光照了很久了,她脸上红红的,几乎是红透了。 董亚宁看着,心里一动。 第十五章 依依沉默的康桥(四) 听粟孟华问他们:“我们打算上去坐会儿,喝杯咖啡就走了——你们才开始吧?” 董亚宁笑着回答:“是啊,粟伯伯。您这就回?不如跟我们再来一趟吧?难得跟您讨教。”他深知粟孟华是极好打高尔夫的。这话说出来,就见叶崇磬低了下头。 董亚宁一本正经的问,粟孟华则笑着说:“我们这把老骨头,来打一趟就很不错了。哪儿还架得住再来一趟?改日、改日。不过,”侧脸对着叶崇磬问:“小磬今儿是没有施展开。你们年轻人,多玩儿一会儿吧——我跟你二叔晚上还有约。”他没有下车的意思,也没有看坐在旁边的粟仲华,而是对着叶崇磬说话,满面的慈和,言语间,已经安排好了。 叶崇磬顺着他的意思,点了下头。 粟茂茂要说什么,看看大伯,又看看她父亲。 粟仲华微笑着说:“还不快上来?” 粟茂茂看看叶崇磬,见叶崇磬接了球童递过来的包,知道叶崇磬是不会跟他们一起先回去的了。她又瞅了瞅董亚宁和叶崇岩,小声的说了句“再见”,上车坐在前面,不再看他们,明摆着是有些不高兴了。 粟孟华爽朗的笑着,说:“过两天家里去,叶妈妈老惦着你——家去,让她给你做好吃的。她总和我说,都说上电视人脸都往胖了去,怎么小磬还是那样子,不见胖……看看,我体重上升几两她都唠叨说要控制饮食,偏就心疼你长不胖。” 叶崇磬正站在车边,粟孟华说着,便拍了叶崇磬的肩膀一下。极细小的一个动作,却显出格外的疼惜和爱护来。 叶崇磬高而挺拔的身姿,也因这轻轻的一下,软和了些。 他背对着亚宁和崇岩,他们俩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但看粟孟华那表情,也知道他必然是哄的老头儿高兴了。 第303页 粟孟华吩咐了一声“开车吧”,电瓶车便沿着蜿蜒的小路走了。 叶崇磬待车子离开,还没转身,就听后面叶崇岩先笑了出来,问:“怎么着,可是要跟你摊牌了?怎么连粟伯伯都出山了。我看这回你是孙悟空难逃如来佛的掌心喽!” 叶崇磬面色沉沉的,对着亚宁和崇岩,他便不再那么绷着劲儿的不出声,瞪了崇岩一眼,说:“瞎说什么呢。”他拎着包袋,推到身前来拄着。 “瞎说啊?不见得吧。要不是碰到我们,你还不得陪着喝完咖啡吃晚饭,吃完晚饭又……”叶崇岩举着手,拇指食指一次合了,说到这儿他都绷不住笑了,说:“你瞅着小猫那表情,我们拉着你打会儿球,都跟抢了她蛋糕似的。你这是被锁定了啊!” 叶崇磬看了眼沉默不语的董亚宁,由着堂弟调侃他,淡淡的说:“没有的事。茂茂小孩子,不懂事。” 崇岩愣了一下,咂了咂嘴,似乎是在咂摸叶崇磬刚刚这话里的味道呢,说:“不是吧,二哥,你……” 叶崇磬看看形势,问:“怎么着,你们俩这是打到哪份儿上了?” 崇岩明知道堂哥有意岔开话题,却不打算放过他,接着说:“我们俩打哪份儿上先不说——那什么你什么意思嘛?看这意思,可不单单是小猫自己个儿的小心眼儿了啊;要是粟家大伯的意思都明朗了,你不干,可挺难办的。我听那话儿的意思……” “这事儿,你听谁的意思啊?”叶崇磬抽了球杆出来,夹在胁下,整理了下手套。擦着杆头,对董亚宁说:“你今儿打的也太烂了。” 董亚宁懒洋洋的,球杆横在肩上,他手臂两头一搭,抻着腰,没做声。 崇岩被崇磬那一问噎了一会儿,才说:“你甭跟我来劲,别人我不知道,反正小猫能进恒泰,家里肯定就是有人首肯的。这人是谁,我不知道,你不知道哇?” “知道。”叶崇磬比划了一下,球杆呼呼带风。“刚没打痛快。” 叶崇岩见他怎么也不接茬儿,气的扭了扭脖子,说:“打的痛快才怪。我说,你是欠他们家还是怎么着啊,当初又没结婚又没生子的,都这么久了,还当你是他们家女婿似的,什么事儿的,都得牵上你……”他就见堂哥脸阴了一下,收了下话,说:“我说的是不是吧?粟伯伯整天的见了二伯也一口一个小磬的,当不成女婿当儿子是吧?这会儿好,当不成亲女婿,当侄女婿?要不是他们这样,我看你也不至于说到这会儿了,人都去了那么久了,还……” “崇岩,”董亚宁在一边听着,“你差不多行了啊。”他往前走了两步,走在了叶家兄弟前面。站住,仰脸看看前面球洞的位置。 崇岩作势躲远两步,刚刚说了一长串子,好像也怕堂哥翻脸似的,但见叶崇磬脸上依旧淡淡的,倒真的叹了口气,说:“二哥,真是好性子。菁菁已然是去了,你还真的当她父母依旧是……我呀,算是服了你。” “滚远些。”叶崇磬拄着球杆。回头见几个球童远远的跟着,再远处,一撮儿打球的,正在大声喧哗,他略皱了下眉,说:“真吵。” “就那素质——这不就是少爷看上的地儿,要不我才不来呢。”叶崇岩笑着说。 叶崇磬站在亚宁身后侧,看他那准备动作——有点儿懒散,击球的时候,动作有点儿变形,可是散漫中自由那么一种不在乎的潇洒劲儿……“铮”的一声击球,球直接就落了水。 董亚宁脱口就来了句京骂。 叶家兄弟就算是嘴仗正酣,也被他这一下子逗乐了。 董亚宁又扛了球杆,摇头,指着叶崇岩说:“都tm是你这嘴碎糟糠的东西,打球就打球,哪儿那么多废话?” 叶崇磬擦着杆头,说:“明明是你今儿打的臭,骂这东西干什么?” “嘿,人就不能说点儿实话,什么叫‘这东西’呀!”叶崇岩就说:“亚宁你要不别打了吧。我跟他较较劲,你今儿这烂球,回头我也打不过瘾。” 董亚宁今天原本就有些心不在焉,这会儿更是无可无不可的,晃悠着。 从水里救回了球,叶崇磬续上亚宁的路线,跟崇岩小斗一局。许是他状态更好,也许是精神更集中,安安静静的,几杆下来,跟崇岩的差距就缩小了,崇岩更是来了劲。只是打来打去,两人都是越来越出彩儿,但还是叶崇磬占了上风。 就在叶崇磬预备着最后一击的时候,崇岩忽然问了一句:“二哥,你是不是有状况?难道是看上谁了?” 叶崇磬被他一问,击球的动作稍慢了一下。再看了眼球洞,球杆重新归位,轻轻的一下击出去。 第304页 小球缓缓的往球洞那儿滚去,“咕噜”一下洞。 第十五章 依依沉默的康桥(五) 叶崇磬抽起球杆,摇了下头,似是并不满意。待崇岩打完最后一杆,他对着亚宁说:“今儿赢的都算你的。” 董亚宁笑了下,回手将球杆丢给球童,听着叶崇岩大呼小叫的,仍在逼问他堂哥呢,便说了声:“先回去坐着喝一杯吧——等会儿找个地儿吃饭去。” 此时日头已经西斜,红彤彤的云彩挂在天际。 叶崇磬看着略显沉默的亚宁,也默不作声,只有崇岩,虽是输了球,情绪却好的不得了,追问着崇磬到底“什么状况”、“是不是真有对象了”……直到叶崇磬不耐烦,板起脸来,他才收敛了些,却在坐下之后,趁着叶崇磬去洗手尚未回来,神秘兮兮的跟董亚宁说:“要叫我猜吧,眼下八、九不离十……” 董亚宁正要点烟。叶崇岩敲了敲桌上禁烟的牌子。董亚宁眼皮抹搭着,拿起标牌来,倒着就放进了烟灰缸里。 崇岩拿他没辙。 “你就不好奇他看上谁了?”叶崇岩笑着问。 “你有时候,真跟女人一样。佟金戈就够烦人的了,比你也没边儿。”董亚宁丢了火柴盒在桌上。叶崇岩拿起来,反过来复过去的研究那小火柴盒。董亚宁吞烟吐雾间,就见那火柴盒上洁白的莲花在崇岩手中跳跃着,才想起这盒火柴,也是从叶崇磬那里顺过来的——究竟是哪天的事了,他倒是记不得了。 叶崇磬那里,不拘是家里还是办公室,倒时常可见这个。他顺手拿来用,也不是一两次了。 “我这不是想办法套他的话呢吗?这叫关心。”崇岩叹了口气,说:“我们二哥啊,就算什么都是假的,唯独一样,长情,也是真的。” 董亚宁看他。 “我呢,就一大俗人,真不信这世上有什么会是天长地久,尤其是感情这回事儿——你就算是做的了自己的主,也做的了别人主?别扯了。”叶崇岩说到这儿,转了一下脸。手里捏着火柴盒,隔着阔大的玻璃窗,看向夕阳下的球场。 董亚宁以为崇岩是把话说尽了,却又听他说:“有些东西没变,只不过,是因为没有来得及而已。” 火柴盒“嚓”的一声,被叶崇岩捏碎了,里面仅剩的几根火柴,扑啦啦的落了地。素色的地毯上,横七竖八的崩开。腥红点点的,血滴似的。董亚宁看了顿时觉得刺目。 叶崇岩弯身捡起这几根火柴。他白皙的脸上有些发红,望着走过来的堂哥,低声的说:“也就是他吧。” 董亚宁有些不懂崇岩这话是什么意思,怎么就“也就是他”了呢?待要问,却又觉得问不出口。只是转脸看了看坐下来的叶崇磬。 “在聊什么呢?”叶崇磬将手机放在桌上,拿了杯子喝水。 崇岩把碎了的火柴盒拆开,平整的放在桌上,说:“你要是从此戒了烟,或是从此不再用这种火柴——这厂子会不会倒闭?” 叶崇磬一口气喝掉半瓶水,反问:“你这算是什么问题?”虽是这么问着,看到那火柴盒和图案,也明白崇岩的意思。他蹭了下下巴。打球打的,身上出了汗,这会儿只想去好好洗个澡。 “老看着你用这款火柴盒,关心下。”崇岩眨眼,故意的,指尖点着那白莲花,说:“定制什么的都有。现如今,最流行的就是定制。只要想得出,只要付得起,从头到脚从吃到穿从住到行,未必做不到……可若叫我说,都不如你这定制。这才是独一无二的。”他说着,拿起一根火柴来,划了一下,那一小团火苗燃着……火柴棒红了,弯了,尽了,灰了。 崇岩将燃尽的木灰扔进烟灰缸,正落在那“禁止吸烟”的标牌上。三个人都看着,有好一会儿,谁都不开口说话。就算是刚刚活泼又活泼的崇岩,也好像已经把攒了好久的话都说出来了似的,陷入了沉默。 董亚宁慵懒的靠在沙发上,指间的烟,也已经有好一会儿,没有动过一下。烟灰积了一层,再沉一些,就会落下去了……他看着,手指却动也不动一下。 休息室里恰在这时换了音乐。从清脆的钢琴曲,换成了低哑的大提琴……怎么听,都像是谁在低低的吟唱。琴弓,那根根细细的丝弦,每一下的推拉,都推在了心上似的,让那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叶崇磬从烟灰缸里拿出那标牌来放好,说:“去洗一下,该回了。” “等会儿一起吃饭?”叶崇岩问。 “我得回家吃。”叶崇磬说着,看看这二位,“你们俩一起来过来吧?我刚说跟你们俩在一处,老太太让叫上你们——今儿她终于是有空,说了好几回的要请屹湘吃饭,好不容易才践诺——她做拿手的佛跳墙。让厨房给她预备齐全了,备了好几天呢。亚宁,你不是喜欢?” 第305页 “请谁?”董亚宁还没有回应,叶崇岩故意先抢着问,表情有些古怪,语气更是。一对跟叶崇磬几乎一模一样的大眼儿,盯着堂哥,露着促狭的笑意。 “屹湘。”叶崇磬干脆的回答。 “哦!屹湘!跟她用得着那么客气嘛?还是,得格外的客气客气?”崇岩笑着,碰了一下董亚宁,说:“还记得那天,我们打完球,去你那儿?那天,我们一群人瞅着屹湘从那门里出来的,我就觉得不对劲……说吧哥哥,先别急着去洗澡!”他架起腿来,笑吟吟的瞅着叶崇磬。 董亚宁捻了烟头,先站起来,说:“那你慢慢儿的问,我先去收拾了。” “嘿,你这人,一点儿不配合。”叶崇岩说着,自己也忍不住乐了,想一想,又笑,看着叶崇磬说:“得,不开玩笑了——这是单请屹湘呢,还是有别人?我怕二大妈唠叨我。还有,这几天不是都在忙婚事,碰上大姑小姑那不是要了我的小命儿了嘛……”他见堂哥站起来,自己也跟着起身。 叶崇磬“嗯”了一声。 见董亚宁在前方往更衣间走,走的速度很快。只一会儿,已经把他们俩都甩开了一段。 叶崇磬说:“小姑不知道,大姑肯定在——亚宁?” 第十五章 依依沉默的康桥(六) 董亚宁正开了衣柜,这时回了下头,笑道:“我倒是想去,可晚上另外还有约,怕来不及。替我谢谢叶伯母。”他脱下上身的t恤衫,换了件新的。干松的棉衫,一换上,让他觉得舒服很多。 “我二大妈那佛跳墙,可不是一般人儿能吃到的。那是得了奶奶真传的,一年到头,也就是爷爷生日,她无论如何都会给做一回。麻烦好几日,我们每人分一碗羹。”叶崇岩笑着,开玩笑似的,摸了摸下巴,做了流口水的模样出来。 董亚宁整理着腕表,动作停了一下,问:“潇潇和崇碧办喜事,奶奶来嘛?” 叶崇磬转开眼,说:“没动静。” 崇岩跟着叹了口气,说:“那边没动静,这边爷爷整天发脾气甩脸子,闹的谁都不敢回去见她——董哥你晚上哪儿吃,算我一个吧。我怕回家,自个儿吃又没味道。” “滚。我成了陪你吃饭的了?”董亚宁关了橱门。 叶崇岩哈哈笑着,摆手说:“不带我就算了,谁知道你晚上又要干嘛呢。不打扰你,我自个儿解决去……干嘛?”叶崇岩后脑勺挨了一记,回头瞪着板着面孔的堂哥,见堂哥只是浓眉一抬,他就先嘀咕了,说:“我不回去啊,万一……” “有本事你躲一辈子。”叶崇磬说着,便往外走。心知叶崇岩这是因为把小姑叶居良给安排的相亲搅黄了,无论如何是不肯见小姑的。他见崇岩那副模样,本来是想说两句,却又看在他吊儿郎当中又无忧无虑的,那几句话也就没有出口,多少有些无奈、也带着几分宠溺的,摇了下头。 叶崇岩原本是打算挨堂哥两句说的。照着他们家的老规矩,弟弟总是怕哥哥的。就是大哥崇磐那总不要人怕的脾气,他们哥们儿也改不了那份儿尊重。见堂哥这样,叶崇岩倒觉得有点儿难为情,挠了下腮,反而规矩了。他拎着包袋,低声笑道:“心情好就是心情好,这要搁了往日,不唠叨我也得剜我两眼。” 他们一路往停车场去,叶崇岩走着,拿出手机连续打了两个电话,便搞定了饭局,跟董亚宁和叶崇磬打过招呼,先开着车走了。 车起速就非常快,看的叶崇磬皱眉头,转身见董亚宁并不着急的靠着他的车立着,也走过去,左右的打量着董亚宁这车。好像最近每见他一次,就换一辆新车似的,便说:“你最近换车换的可有点儿频。” 他见董亚宁手里拿着烟盒,从打开的烟盒里抽了一根烟出来,弹一弹。 看到他这很地道的小动作,董亚宁眉眼一展,说:“这可是土豹子抽的土烟。” “知道。”叶崇磬搓了下烟卷。 确实是地地道道的旱烟卷儿。卷的很紧实,一头粗一头细,呈圆锥形。用的纸是上好的卷烟纸,绝没有被过度的熏染过的那种雪白。一看就知道是董亚宁的私房货。 叶崇磬撕开一头,马上看到里面那黄褐色的细细的烟丝,闻一下,有种辛辣钻进鼻中,顺鼻腔直上,催着泪腺都发颤了,他便说:“好烟。” 董亚宁手掌轻轻一抬,示意他试试。 他吸了一口。旱烟劲儿大,这一口只是浅浅尝了一下,就差点儿呛到。猛咳嗽两下,他将烟卷儿拿的距离远些,看着,忍不住摇了下头。劲儿大,味儿冲。有种微苦的、浓烈的味道,过后,却又觉得甘香无穷。 第306页 “乍一抽,恐怕是抽不惯。我是搁阵子不来点儿,想的慌。”董亚宁说。他自己倒没点这种,从烟盒里抽了一支出来,清了下喉。烟抽的凶了,喉咙便时常难受。可不抽吧,是无论如何也忍不住的。 叶崇磬仰头。 在这样浓烈的烟氛中,让人不得不放松下来。 有细小的虫子飞过他们头顶,董亚宁现穿的是件嫩绿色的棉衫,最招小飞虫。他却也不在乎,任新衫上粘了一只又一只。 叶崇磬却忍不住挥了下手,说:“走吧。”正好一支烟抽完了,他将烟蒂拈在手里。天色微微的暗了,董亚宁手上那点红光一明一暗的,对着他,挥了一下,他便走开,先上了车。烟蒂扔进了烟灰缸,他抬眼看看后视镜,董亚宁一个侧影,瘦削而孤独的立着,他拧下车匙……就见董亚宁一闪身也上了车。敏捷的宛若灵猫。叶崇磬不知怎的就想起上次董亚宁说的,谁要把他钓回家、那可是钓回去一直只金钱豹的话来…… 董亚宁在后面按了下喇叭。 叶崇磬查看油表。再一抬头,董亚宁的车已经上来。看清董亚宁打的手势,他点了下头。 蓝牙挂到右耳,他听着那边懒洋洋的提议,赛一段儿吧?我也试试车。一个人跑没劲。 这时间,外面的高速路上,车少,空旷,他们以往也常常这样玩儿一段。 好。叶崇磬答应着。 两辆车子一先一后的开出了球场大门,经过一条不短的小路,上了高速路入口。几乎是没有停顿的,董亚宁的车在鸣笛一声之后,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叶崇磬也没犹豫,脚下油门一踩,照准前方急起直追……一灰一蓝两辆轿跑,风驰电掣的,距离最近的时候,就仿佛交错在一处的两道闪电,看上去,是惊心动魄的。 没有开空调,车厢里有点儿闷,叶崇磬额角渐渐的落了汗。电话始终是通着的,却不似往日,无论是领先还是落后,董亚宁总有恣意的笑——不管是赛马还是赛车,只要是能拼一拼力道和速度的场合,总让他格外的兴奋些——嬉笑怒骂间,一路上过的格外的快。但今日,董亚宁始终领先,却也始终沉默……叶崇磬想,根本今天,亚宁就是沉默的时候居多。反而是他自己,话多了些。 前方是收费站了,董亚宁的速度终于降下来些。 叶崇磬也终于听到耳机里一声骂,说的是“磨车胎、杠底盘的破路,也好意思五步一岗三步一哨的收费”,他嘴角牵了一下,终于是笑出来。 第十五章 依依沉默的康桥(七) “笑!我说的不对?”董亚宁没好气的说。通过了收费通道,两人一前一后恢复正常速度。 “人就不是照您那娇贵车设计的路面。”叶崇磬说。前面是十字路口,红灯。他看董亚宁打了转向灯,是跟他去相反的方向,又问:“真不跟我回去吃饭是吧?” “真不去。代我问叶伯母好。我要是还有这口福,下回赶上加倍吃回来。”董亚宁的声音里含着笑,说,“我顺道先去趟玉梨巷——放心,我准能蹭到饭。” “这是去艾师那里?”叶崇磬很自然的问。红灯还有二十多秒呢。 “你知道?”董亚宁似有些意外。 “上回送屹湘去过。那天,艾师寿辰吧。”叶崇磬盯着那倒计的秒数。 “哦,那是上个月的事了。”董亚宁淡淡的说。说完,也再没有话。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停顿的车辆缓慢的移动,在路口,便分道扬镳了。 董亚宁看看那辆灰色跑车,汇入车流中,一会儿,就看不到了…… …… 屹湘是正在家里,跟父亲商量剪刘海的时候,接到叶夫人电话的。彼时电话拨到了父亲办公室,她撑着手臂趴在父亲办公桌边,都能听到叶夫人那温和而略带磁性的声音——崇碧就有这么一把好听而又独特的嗓音,极似她母亲……还有,叶崇磬的嗓音也很好听,在他缓缓的、沉沉的说着什么的时候——她被自己突然间冒出来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似的,坐直了,正在通电话的父亲微笑着,被她这一惊一乍的模样扰了一下,询问的眼神过来。 屹湘又趴下去,就听父亲在电话里说,晚上他另有安排,他们妈妈也不在家,正琢磨晚上湘湘要怎么安排她吃饭才合适呢,若是您那边有好吃的,就让湘湘过去吧……父亲说的很自然,正是对着亲家讲话的语调。客气的,又不会客气的疏离。 但去叶家吃饭么……屹湘晓得这顿饭呢,是老早便约下的。她也早答应了崇碧,只是回来近半个月,她忙的连家都没有回几次。 邱亚非放下电话,手还按在电话机上,问女儿:“晚上去叶伯伯那里吃饭吧?” 第307页 窗子向上推了半扇,隔着纱窗,窗外花坛里刚开的月季花,香气随着微风飘进来。屹湘抽了下鼻子,连续打了两个喷嚏,眼泪汪汪的看着父亲——顶着黑眼圈、本来就鼻音很重,她也知道自己这副模样实在是很够人瞧的,去叶伯伯家吃饭……对着那素来以高贵典雅著称的叶伯母?她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呢。若在往日她并不怕,但今天她有些说不出的心慌意乱。也许是胆怯。她只是不想去。 邱亚非看出女儿的焦躁,有些奇怪的问:“崇碧不是说,你早就答应过了?叶伯母是特地请你吃饭,说谢谢你为崇碧做了那么多事。” “还不都是应该做的。谁让她是我嫂子呢?”屹湘扭了一下。 邱亚非看着女儿的别扭样子,哑然失笑。 屹湘揉着额前的头发。 “你这孩子,今天怎么这么别扭?”邱亚非含着笑,端坐在椅子上,望住女儿。想了想,问:“就是嫌刘海长了不是?这就给你剪——去,去警卫班借工具。”邱亚非说着,看了看自己的手,说:“好多年没动过剪刀了……当年家里可是有全套的工具,有时候连外公理发,都是我来,到后来理发师傅反而伺候不了老爷子……”他说到这儿,对女儿笑。 屹湘原本是因为鼻子难受而眼泪汪汪,这会儿听父亲提到外公,却是真的眼里有了泪意。她发现父亲意识到自己的情绪,立即站起来,说:“不用去借,我知道工具放在哪儿……就是不知道这么久没用,有没有生锈。您等着,我这就去。”她说着,有点儿慌慌张张的往外走。 屹湘一走,邱亚非脸上的笑容渐渐的敛了。他揉着上身手术刀口的位置,缓缓的揉着。到屹湘回来,也不过是几分钟,他却觉得好像过了很久似的,很多的东西都在脑海里闪现,密密麻麻的,再看屹湘,笑微微的将一包久而不用的工具打开,一一放置在他面前,甩着她那软软的柔若春水的刘海儿,问:“爸爸,工具都没锈,您的手锈了没?” 邱亚非笑出来。 屹湘跑出去拿了一个方凳进来,坐在方凳上。 邱亚非展开那大大的围兜,一甩,走过去替女儿围上。 颈上绕的很紧,屹湘“哎哟”一声。被裹在围兜下的手就钻到了领口处,撑了一线空隙,说:“喘不过气来了。爸,您这手还是那么狠。再用点儿力气,可不是得勒死我了……”后脑勺被父亲推了一下,屹湘笑了。听着剪刀在父亲手里“嚓嚓”作响,就像自己拿着剪刀对准布料下手的时刻,那声音是令人愉悦的……她回了下头,正看到父亲拿了花镜戴上,便呆了一下。 邱亚非从花镜上方看着发愣的屹湘,说:“还不坐好了?回头车子来接我,给你剪了一半我就得走,别哭鼻子给我看。”他说着,右手上扣着剪刀,两手的无名指往屹湘耳边一固定,让她保持在一个合适的位置。 屹湘的头发细软,垂下来,柔顺的齐着肩膀。 邱亚非挑了女儿一缕发,对着光仔细看,便说:“……难怪你妈妈心疼你,整天要给你补营养,看看你这头发……就知道你这孩子是没有好好儿照顾自己……” 屹湘呵呵笑着。见父亲转到了自己正前方,拿了梳子梳着头发。牛角梳温润的滑过头皮,这边、再这边一些……头发就这么被归拢着。她微微低了头,看着父亲在这么暖的天气,衬衫外还穿着薄薄的毛背心,她鼻子又发酸了。 几点细碎的头发崩到了毛背心上,她脖子不敢乱动,手却忍不住伸出去,拨开那点碎头发渣子。 “您还穿着毛背心。”她缩回手来。 “这老屋子,深。坐久了,挺凉糁。”邱亚非说着,仔细而缓慢的剪着,不时的用梳子梳理下。渐渐的,那刘海儿出了崭新的形状,弯月一般,服帖而柔顺的覆在屹湘额头上。邱亚非拿着梳子的手,拨了拨这刘海儿,他沉默良久,只看着女儿。“有心事?”他问。 屹湘抬起头来,看着父亲乌沉沉的眼睛,复又低头,说:“爸,我可能,又做错事了……” 第十五章 依依沉默的康桥(八) 胸口闷的很,有点儿喘不过气来,她深深的呼吸着。这样的一句话,闷在心里,是闷不住的。 她看着父亲那对圆口鞋。 潇潇说,身体不好的父亲,有时候腿会肿,穿鞋就爱穿那种一脚蹬……她摇了下头。感觉到父亲那温暖的手扶住了她的额头,她默默的,就只盯着那鞋子——鞋子挺旧了,牛皮底子的边缘,跟粗布接合处,有些磨损。 邱亚非摸摸女儿的额头,说:“可不是‘又’做错了嘛。” 第308页 屹湘听着父亲那温和的声音,抬头。 邱亚非说:“怎么能一下子喝那么多酒?” 屹湘哑然。心头突突的跳着。 邱亚非见女儿变了脸色,不动声色的,拿了软毛刷子,顺着围兜的领口刷着碎头发屑。软毛刷细碎的扎着屹湘颈后的肌肤,有一点点的刺痛。在围兜被解开的一瞬,她下意识的用手掌遮住了颈子,手指灵巧的拉高了衣领。 邱亚非就当是没看到女儿这个小动作,叠着围兜,说:“现在知道错了?喝的那么凶,得多少天才能缓过来?年轻的时候,无限度的透支健康,总有一天会……” “爸!”屹湘叫道。心跳的更急。总知道自己那句话是不该说的了,可忍不住。而这些天,她是忍的太久了。 脸就那么紫涨起来,烧的不像样。 邱亚非将剪刀和梳子放回去,在椅子上坐下来,看女儿着急的模样,微笑了下,说:“你这样孩子,这有什么?更严重的状况,我也都过来了,还怕这一两句犯忌讳的话么?”他拍了拍桌沿,又说,“去吧,洗洗去。等下我出门,顺道送你过去——叶伯母是好意,不可无礼。” 屹湘见父亲拿起了笔,知道他要抓紧时间工作一会儿,自己闯过来,已经是占用了他不少时间。于是站起来,先把地上扫干净,再收拾好工具。 窗外吹进来的风已经有些凉意。 屹湘走过去,轻手轻脚的,将窗子关好。窗帘拉上。她整理着那薄薄的白纱,转眼看到案头上一摞红色的信封。心知大约是哥哥喜宴的帖子。 “还没有送完呀?”她自言自语的。 “只有这几份了。得我和你妈妈亲自送去的。偏偏我们俩这些天总凑不到一处去……还好之前已经打过电话了。”邱亚非低头在文件上勾画着。 屹湘拿起最上面的一封,打开来。看那抬头,心想这的确得是父母亲亲自登门送的帖子——看帖子倒是潇潇动笔写的。蝇头小楷,工整中透着刚劲有力,非常好看。形神之间,都很得师父的真传,却又有他自己的风格,也能看出这几年他的积淀。她不由的就叹了一句好。收起帖子来,问:“爸爸,当年写给妈妈的信,妈妈还都留着吧?” “留着呢——你还不知道妈妈?什么东西要给她捏在手心里,千年万辈子都不带出毛病的;什么话要是给她记住了,也千年万辈子不带忘的——那些信,说是等我什么时候翘了辫子,她好在给我结集出书的时候,凑上一两篇。”邱亚非开着玩笑。一行说,一行就将文件收起来,“难得你妈还有这幽默感——我倒是不介意人家都知道邱亚非也有这么浪漫的年轻时代,就怕她自己先不好意思了。” 屹湘心里酸酸的,可终于是从内到外的笑了出来。她走到父亲椅子背后,从后面使劲儿的拥抱着父亲。父亲新生出的发,银色的,还像以前那样又短又硬,却是稀疏了很多,贴着她的腮和耳——热乎乎的,让她觉得刺痛,又让她心头沉甸甸的。 “爸。”她收了下手臂。 “嗯?”邱亚非抬手拍拍女儿细瘦的手臂。 “对不起……”她眼睛盯着父亲办公桌上的玻璃板。那儿,早年间一家四口的黑白照片,端正的压在墨绿色的薄呢子上——父亲工作的时候,一低头,就能看到这张照片吧……她这样从背后拥抱着父亲,说着这句话。知道自己假如看着父亲的脸,是无论如何说不出来的。 邱亚非沉默着。女儿手臂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松了一下,似乎是想要马上离开,却又犹豫着没有进一步的行动,而是在等着他的回答……这让他心头震颤。 “湘湘。”他也看着那张照片。 “爸。” “别再跟爸爸说对不起,行吗?” “爸……” 邱亚非空着的那只手,点着照片里剪着童花头的那个小脑袋瓜儿,说:“若是可以,爸爸很想,一直给你剪刘海儿,剪到爸爸拿不动剪刀的那天。” 屹湘的额头,低低的,越来越低,靠上父亲的肩头…… 她没有再说什么,在傍晚的时候,听话的按时出门,跟着父亲一起上了车。 在车上,她嘱咐父亲记得按时吃药和休息。 邱亚非答应着,却在她下车之前,说:“湘湘,不要担心爸爸的身体。爸爸还有很多事情没做……” 屹湘抿了唇。握住父亲的手。温暖的手。她觉得心里安定些。极害怕父亲的手冰冷……至少此时不是的。可还是有些怕。不知是因为父亲的话,还是父亲说这些话时,那与平时稍显不同的语气。 但她只是点头。 邱亚非等司机停车,也说完了,让屹湘下车去。 第309页 屹湘站在叶家门前,望着父亲的车子远去,才看了看自己立着的这道大门前那安静的岗哨,定了定心神,拎着袋子往里走。 天已经黑透,院子里各处的灯都已经亮起来了。屹湘往里走。院内安静,虽不时有人影,还是静的。只是这安静丝毫不让人觉得不舒服,而此刻温暖明亮的灯光,更是补足了这安静带来的可能的孤寂感——她站在二进院里,望着高高的宝塔松上缠绕的彩灯,那细小的灯泡闪闪发光,像好看的圣诞树,喜庆的很——想必,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喜事准备的呢。 屹湘看着,往上房走。 已经得到通知的叶夫人,不是从上房而是从厨房出来,一眼看到站在廊下的屹湘,微笑着,一边将围裙从除下,一边对屹湘说:“湘湘快点儿进来坐……” “叶伯母。”屹湘站在叶夫人的面前。笑容是有点儿腼腆和拘谨的,说:“我来了。” 第十五章 依依沉默的康桥(九) 叶夫人微笑着,高高的鼻梁上还架着细巧的金丝边眼镜,薄薄的镜片后是一双大而尤甚的眼,她取下眼镜,望着面前这个小巧的女孩子——笑容里的那一点点往日没见过的腼腆和拘谨,让她看着,就觉得喜欢——她应答着屹湘的问候,也问她是不是最近工作很忙,“碧儿说你连续的出差。”她转身请屹湘往里走。 屹湘跟随叶夫人进了屋,刚站定,听到里屋有说话声,便没有立即坐下,而是用询问的眼光望着叶夫人——她听出这其中有叶居贤的声音来。叶夫人对着她摆手说“没关系,先坐”,她还是问:“叶伯伯在家?” “原来是说要出门的,听说家里有好吃的,临时改主意了——你叶伯伯,嘴馋着呢。”叶夫人微笑着说。 屹湘笑出来。 听叶夫人笑眯眯的说着家常话。明明是很平常的,大约是原先她每次来,都是匆匆的,并没有机会跟他们聊天。这会儿,竟觉得特别的温和亲切。 叶家的阿姨泡了茶来,叶夫人亲自斟茶,说:“……不知道会不会合你口味,今晚都是家常菜——听碧儿说,你做了一手好菜?上回她吃过,回来赞不绝口。连着好几天都嚷嚷着要学做菜呢。” 屹湘想一想,那一晚……那一晚的气氛真好。其实吃的是什么,倒不重要了。 “也没有做的好。我只是……有时候会想自己做做菜。”她说。 “都说留学生没有不被逼着成了手的。”叶夫人笑,“可我们家这些从小就出去的孩子,成了手也是西餐,中餐都有限。有几个,连口味也都西化的很。” “我是有阵子很有兴趣学。”她停了停,“一学起来,恨不得会做天下所有的美味。后来才知道,烹饪也是门很高深的学问。有一两样拿手菜,就已经很难得了。” 叶夫人听了这些话,那颇有些英气的眉微微一扬,脸上的笑意加深了,问:“现在呢?” “现在比较没有时间。可若是有空了,也愿意动动手。自己做的,比较可口,而且,也比较健康。”屹湘端了茶杯在手里,并没有喝,微笑着说。 叶夫人细细的打量着屹湘——穿着是简单而又素净的,大约是因为要来这里,脸上有一点点淡妆,今日尽管是腼腆了些,态度也还是大方从容的——她笑着,说:“总算是很难得了。看看我家碧儿,总说自己是事业女性,用我们爷爷的话来说,真正是解放也解放的很彻底了,简直巾帼超过须眉,外人提起来,做父母的都倍儿有面子——可不是物极必反?连泡碗方便面都掌握不好时间……” 屹湘听叶夫人无奈的语气说崇碧,想到崇碧在做事时候那种英姿飒爽,和私底下对着家务的那种手足无措,也觉得有趣,却没说话,只抿了口茶。 “真怕她以后亏待潇潇。”叶夫人则说下去,叹息。 屹湘仍是笑着,瞥见自己带来的纸袋,忙放了茶杯,说:“瞧我……叶伯母,这是给您的礼物。” “干嘛这么客气呢,见外了不是?”叶夫人嗔怪的说着。礼物已经送到她面前,她接住。 屹湘笑着,只说:“小小礼物,就是不知道您会不会喜欢。” 叶夫人这才将手中那浅蓝色的纸袋打开,内有一个同色的盒子,系着丝带,打开来,掀了薄纱,才露出里面叠成几叠的一方灰色的柔软织物。她手指一拂,便说:“是shahpash?” 屹湘点头。心知叶夫人见多识广,必明察秋毫,说:“我们公司今年秋冬的新品。” 叶夫人将披肩抖开。很大的一幅。她扬手披在肩头,轻薄软暖,无一不美,摸起来更是柔滑的很,她称赞不已,说:“正好要去冷地方呢,合用。谢谢你,湘湘……好看吗?”她抬头,问屹湘的意见。 第310页 屹湘被她一声“湘湘”叫的愣了一下神。 她颇来过几次叶家,叶夫人每次都客气的、温和的跟她讲话,印象里,也都是叫她屹湘的。 “嗯?”叶夫人笑着,整理着披肩。白皙丰腴的面庞,脸颊红润饱满,这银灰色的披肩,又将她的脸色衬的更好。看上去,实在是好极了。 “好看。”屹湘由衷的说。 叶夫人显然挺高兴的。她倒真不见得稀罕什么贵重的礼物。只是这样投其所好,一下子便摸准她的喜好,让她觉得屹湘这个看起来不拘小节的、偶尔犯点儿迷糊的孩子,很有人情味——她仔细的收好披肩,开玩笑说:“我得快些收拾了,省的等会儿呗姑姑看到,收缴了去——我们家两位姑奶奶,出了名的……” “出了名的什么?”东间门一开,叶居良先从里面一脚踏出来,笑嘻嘻的,先瞪了一眼弟妹,才对着起来打招呼叫着“叶阿姨”的屹湘笑着说“坐着”,一边回手关了门,一边就过来了,伸手便将叶夫人还没来来得及收好盒子拿在手中,“马上就来了,有点事情,要打几个电话——刚刚不是话还没说呢完呢,出了名的什么?” “出了名的爱美。”叶夫人笑着看自己的大姑子将那披肩拿在手里,稍稍一握,偌大一条披肩,缩成小小一团。 叶居良说:“好东西呢。”说着看向屹湘,笑着问:“是你们公司的新品不是?也给我留一件可好?”手里还攥着那披肩不肯还给叶夫人,眼睛就来望着屹湘。 “是限量版的。我拿的是最后一件。”屹湘解释,“我明儿让人给您送画册去好不好?看看有没有别的款式中意。” 叶居良看屹湘认真的样子,扑哧一声笑出来,将披肩还给叶夫人,熟不拘礼的,笑着拍了拍屹湘的手,说:“好!你可得记住了——对了,我最近又没有合适的衣服了,改天约时间上去,你帮我参谋参谋。” 屹湘答应。 叶夫人笑道:“大姐您也是真行啊,上次才做了衣服几天哪,又没有衣服穿了。” “女人衣柜里,永远缺一件衣服——最合适的那件。”叶居良不服气的说。她年纪较叶夫人稍长,可是性子极爽快活泼,因此却又显得更年轻些。她笑笑的看着屹湘,说:“最近穿出去的,都是从你那里来的,就连……母亲都说好看呢。”她后面这句是对着旁边的叶夫人说的。 屹湘听着这位叶家的大姑姑蹦豆子似的说了一堆她母亲的话,总算明白了一点儿,合着这位叶老太太,是顶不待见自己这个大女儿整日抛头露面的“做些有的没的还穿的花里胡哨的现眼”,“这阵子好像灵光一闪穿对了衣服”,叶居良笑着对屹湘说:“她老人家总说我这青春期在部队过的女孩子,少年时又跟她聚少离多,衣着品味就一味的往杂了去了,等闲一穿便惨不忍睹,她都不忍心看——所以呢,得我母亲句夸奖,你可知道我得多高兴呢?这还得谢谢你。” 屹湘笑。 叶居贤这时候问了句:“小磬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刚刚来电话说在路上了,可能堵车……”叶夫人看了眼座钟,“话儿说着这样就该到了,都半个钟头了——不用管他们的,本来就没算他们的份儿。湘湘饿了吧?咱们先吃……” “不用的,叶伯母。”屹湘急忙拒绝这个提议。 “怎么不用?我们家,从来就是到饭点儿便开饭,不等人。”叶居良笑道,“何况你今儿是主客。” 她话音未落,就听外面说说笑笑的,崇碧他们回来了。 “这饭点儿赶的。啧啧。”叶居良笑道。 恰好叶居贤出来了。 屹湘又站起来打招呼。 叶居贤见到她仿佛是很高兴,说着:“湘湘,今天尝尝你叶伯母的手艺——托你的福,叶伯伯很久没吃到叶伯母做的菜喽!” 叶夫人就说:“我得去厨房看看——湘湘,马上就有的吃了。”她说着就起身出去了。一边走,一边拿起那雪白的围裙来。 屹湘看着。 叶夫人做起家务来,原来跟她母亲是一样的。尽管,两人看上去是那么的不同。 “你的叶伯母,神的地儿多了去了,可不只是一样两样。”叶居良看出屹湘的小心思,未免开开玩笑。 屹湘点头。 叶居贤笑着,起身带她们入席去。 屹湘走在叶居贤和叶居良身后,刚出了门,就看潇潇跟崇碧从外面进来,崇碧看见人,原本还站的直直的身子,顿时软了似的,叫道:“今儿可算累死我了!”她作势往旁边一倒,靠在潇潇的肩上。 叶居贤点着崇碧,叶居良笑着说:“那还不快点儿进去换了衣服?”她说着,跟叶居贤先走开了。 第311页 崇碧笑着,对屹湘眨眨眼,小声问:“早来啦?” 屹湘点头。 “哎,你今天好漂亮。”崇碧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事儿,扯了下潇潇的手,“是不是?今天格外漂亮。” “走啦走啦……”屹湘听崇碧这么一说,已经看到潇潇那略沉下去的嘴角,头皮顿时麻麻的。 崇碧也看看潇潇的脸色,笑的厉害。 他们说笑着往餐厅走,一路上崇碧就开始说着今天都干了什么。她的父亲和姑姑很有耐心的听她讲那些琐碎的小事情,屹湘安静的坐在一边,看着同样安静的坐在一边听崇碧说话的哥哥,觉得心里暖暖的。 大概幸福,要简单的时候,便是很简单的。大不了,是一个爱说,而另一个,恰巧爱听吧。 “是小磬嘛?”叶居良耳尖,在这样稍显热闹的聊天的时候,听到外面有响动。 屹湘抬头。 时已近夏,叶家餐厅的门窗都换了细竹帘,垂下来,看不到外面。但门前灯光强,一个高高的身影,还是慢慢的近了,就在门前了……她听到他在门外答应:“是我,姑姑。”门帘一掀,他人就出现了。 第十五章 依依沉默的康桥(十) 外面是热了,他一路走进来,额上已见了汗,进来一一的打过招呼,才坐到他的位子上——正在屹湘旁边。 他跟屹湘点点头。面上,淡淡的。并没有多看她,便从容的说:“对不起,回来晚了。”说着拿起筷架边的湿毛巾,擦手。 “赶得早也不如赶得巧,小磬就是脚头好。”叶居良开着玩笑。 因此时恰好叶夫人指挥着两名厨师将一个肚大窄口的青瓷坛子抬了上来。坛子又大又沉又高,屹湘正觉得这坛子若是搁在桌上,很不方便取食,就见叶夫人伸手将桌子中央的一块圆板掀起,下面有一个托架,两壮汉便把坛子放在了托架上,这样一来,高度恰好。 “这个设计好吧?”崇碧坐在屹湘的旁边,见她留意餐桌的机关,笑着说,“可见我们家有多重视吃饭这回事。这是妈妈特别要求设计的——吃火锅啊什么的,也都很方便呢。现在天热,等天气冷了,咱们一起吃火锅……妈妈会熬很棒的汤底……” 崇碧说着照顾屹湘,给屹湘把碗先递过去,等着叶夫人盛菜——叶夫人将坛子上封口的铝箔揭开,原本隐隐约约透出来的味道,随着热腾腾的水汽大团大团的散出来,很快,满屋子都是香气了…… 屹湘专注的看着叶夫人的一举一动。 叶居良听到崇碧这么说,瞪了侄女一眼,说:“真好意思的呀,叶崇碧?你忘了上回奶奶说你什么了?小心奶奶教训你!” “奶奶教训么……”崇碧左右看看,看到潇潇脸上去,讷讷的,说:“……没几天咱俩就示众了,你不会因为我没做到奶奶的要求……就不要我了吧?” 潇潇还没有回话,叶居良隔着潇潇,拿起筷子来,用筷子背儿狠狠的抽了崇碧的手一下,说:“让你胡说八道!” 崇碧立即搓着自己的手背,没被姑姑打红了,倒被她自个儿搓红了,“明明是您先说的……” “你听听你都说了什么?”叶居良撇了下嘴说:“我就说,真不该把这帮孩子打小儿就送出去,到这会儿,有一个算一个的都成了香蕉人。说露怯就露怯,都不带含糊的——叶崇碧,你马上就办喜事,别满嘴跑火车成吗?” 崇碧委屈的看着姑姑,“我说什么了啊,瞧瞧招您这一通说……说我哥您从来不带这么带劲的好吧?” “你哥什么时候跟你似的,想什么就说什么了?”叶居良眼瞪的更大。 “肯定有!”崇碧不服气。 “顶嘴。”叶夫人看了崇碧一眼,说。 屹湘正在叶夫人对面的位置。就听叶夫人说这两个字的时候,语气甚是柔和,眼神也是闲闲的,可没来由的,让她觉得假如叶夫人生气,那态度,其实也不过如此。 她便坐正了些。 叶崇磬留意到她的小动作——有时候,她真是敏感。敏感的让人心疼。 叶夫人且不理女儿,集中精神往小碗里盛着菜,先顺过来,让崇磬递给屹湘;崇磬照着做了,屹湘却不肯先接着。 叶居贤笑着,说:“平常家宴,湘湘别拘束,这样吃饭才香,你也看到了,我们家不是那么太讲究礼数的——你们也都别说碧儿了,也不怕湘湘笑话。” 屹湘放下碗,笑着摇头。 崇碧吐了吐舌尖,这回是对着父亲的。 叶居良看着侄女的样子,忽然就叹了口气,说:“也是。过了这几天,就是人邱家的人了……算了不说了。可是不说是不说,崇碧,你可不能老这么着,潇潇这么忙,好不容易回家一次,到了家总得给他点儿吃的吧?难不成次次都麻烦婆婆妈妈麻烦阿姨?” 第312页 “姑姑,您别担心。我肯定能跟她对付了吃的。”潇潇笑着说。 “啧啧。”叶居良看看潇潇跟崇碧,端了自己的碗到面前,说:“这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咦,头一道不该是鱼翅?” 屹湘看看碗里,是海参跟小排骨,还有几颗红枣。喷香的。 叶夫人见问,坐下来细数着:“今天是海参、小排骨、猪脚、猪肚、鱿鱼、香菇、红枣……配了芋头。没有放鱼翅。” “不放鱼翅怎么好叫佛跳墙?今儿佛不跳了。”叶居良开着玩笑。 “本来预备了,他们几个年轻人都说不吃鱼翅。湘湘也不吃,是吧?”叶夫人微笑着问屹湘,“我听碧儿说,你连动物皮毛都不使用。我猜也是反对食鱼翅的。干脆就舍了那一份儿。也是发鱼翅最麻烦,算我图省事儿了。” 屹湘没想到叶夫人这么细心,说:“我不是太彻底的动物保护主义者……” “我们都不是。若是彻底了,那得吃素……”崇碧用筷子夹了一块小排骨,说,“可是我舍不得排骨。” 被她直白的一解释,满桌子人都忍俊不禁。 叶居贤拿起手边的酒杯,简单的说了两句话,大体上,是欢迎湘湘来作客、也谢谢妻子辛苦准备一餐饭。待他的祝酒辞讲完,大家才开始动筷子。 除了这道麻烦至极的“佛跳墙”,叶夫人还准备了很多菜,满满一桌子,非常丰盛。 屹湘面前的碟子里总是不空,她就默不作声的吃着。每道菜都好吃,她尤其喜欢“佛跳墙”那作为配菜的芋头,吸足了各种汤汁的芋头含在口中,那味道之浓郁、口感之松软实在是让人难以抗拒吃了一块又吃一块……吃到第三块的时候,发现盘子里又多了两块,忙说:“好了好了……” 发现这回替她加菜的是叶崇磬,那芋头便不知不觉的又咬了下去,不再出声。 “慢慢吃。”他说。 屹湘脸上颈上同时热了起来,只好点头。 他们在聊那场即将举行的婚礼筹备状况。 后来大家从餐桌边转移到客厅里,话题却始终没有变。 屹湘听着,这可以预见的热闹煊赫,近在眼前了…… “……准备好了?”崇碧冷不丁的问屹湘。 第十五章 依依沉默的康桥(十一) 屹湘被问的发愣,“什么准备好了?” “我们刚刚在说的你没听到啊?”崇碧诧异的,“还以为你聚精会神的一直在听。” 屹湘有点儿不好意思。 “我是说彩排,那天不用穿礼服,就是走个过场,都掌握下时间和节奏……你是不是累了?”崇碧关心的问,她凑近屹湘一点儿,“刚还夸你今儿格外漂亮。” “是格外漂亮。”叶居良坐在屹湘的正对面,崇碧这么一说,她先附和了。笑眯眯的,说:“本来就漂亮。” 屹湘就觉得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自己身上来,顿时发窘。 叶崇磬坐的远些,喝着茶,看看屹湘那因为休息不够显得气色不太好的面孔,站起来出了房间。 崇碧笑着说:“这几天千万睡足了觉,不然到时候皮肤状态不好挂不住妆就罢了,你怎么陪着我顶下来那酒席啊?会累坏的。”她说着握了屹湘的手,摇了一下,“你早点儿回去歇着吧。到时候我打电话给你。” “知道。”屹湘笑笑。她听崇碧这么说,看看时间,觉得差不多了,便说:“叶伯伯、叶伯母,我该走了。谢谢你们的晚饭。” “再坐一会儿吧,这才几点。”叶夫人笑道。 屹湘又再坐了一刻钟,还是告辞离开。这一回,叶居贤夫妇才没有再挽留。屹湘坚持着不肯让他们送。 叶居良便说:“你们别吓着湘湘,这么客气,她以后怎么肯来?让小磬他们送送就好了。”她帮忙拦着叶居贤夫妇,也都走到了院子里,她笑着说,“小磬跟碧儿也要走,你们几个一起吧。路上都小心。到了记得打电话回来。还有,潇潇跟碧儿要出去送东西,小磬,由你送湘湘回去。”叶居良吩咐着。 屹湘刚说着“没关系的”,叶崇磬已经答应了。 他已经站在垂花门外,跟父母和姑姑道别,说:“放心吧。” 屹湘是背对着他的,但觉得他讲话的时候,声音就在耳边似的。待回头,看到他其实站的蛮远的。 他也在看她。等她走出了垂花门,一先一后的,一起往大门外走去。 潇潇倒站在垂花门那里等了一会儿,跟岳父母和姑姑说着话,一边等崇碧回房拿东西,一边看着先走出去的那两个沉默的背影——崇碧风风火火的出来,推了他就走。出大门看到屹湘,张口便问:“湘湘,你车子坏掉了不是?这几天用车不方便吧?” 第313页 屹湘说:“不碍事。你甭操心我这儿,我自己会安排的。这些小事你就别放心上了。再说我另有专车嘛,忘了?” “没忘。但私事不好总用你公司的车吧。”崇碧笑着说。 潇潇在一边也笑了,说:“这倒是。应该很快修好的。别操心这个了,湘湘会看着办的——湘湘上车吧,还是我送你,我们边走边说。” 叶崇磬看看屹湘,问潇潇道:“你们得去两家吧?” “嗯,不过还好是一个方向。一家顶多半个钟头,也就可以了。”崇碧说。 “你们俩跑了一天了,等会儿潇潇还得送你回来,别折腾了。我送屹湘,我们俩顺路的。”叶崇磬说着,又看看屹湘,她并没有着急上崇碧的车子,于是又对潇潇说:“你们抓紧办你们的事儿去。” 潇潇也看屹湘,说:“我们晚点儿没关系。” 屹湘沉吟片刻,对哥哥笑笑,说:“我麻烦叶大哥一回好了。你们俩快去快回。稍一耽误,又晚了。这几天你们俩格外的得休息好。” “我哥又不是外人,让他送送你算什么麻烦呀。真是,咱们在这儿矫情什么劲儿啊。这算什么?”崇碧眼珠灵动的转了一周,笑道。 屹湘点了下头。 潇潇见她如此,也没再坚持。看着妹妹走到叶崇磬车边,叶崇磬给她开了车门。屹湘对着哥嫂挥挥手说再见,先上了车。 “哥,那我们走了。”崇碧笑着说,“这几天也辛苦你了。” 叶崇磬听妹妹这么说,点点头,说:“还算有良心。” 崇碧过去,掐着哥哥的肩膀,笑道:“我什么时候没良心了?不过就是嫌肉麻不爱说嘛!”她等哥哥车开走,才回身跟潇潇上车。车子是她来开的,等到出了巷口,她才发现潇潇半晌没出声了,问:“怎么不说话?累了?” 潇潇望着前面叶崇磬那辆银灰色的车子右转了,摇了下头,说:“没有。” 崇碧轻轻的开了收音机,开的音量并不大。电台里播的是首曲调很熟的歌,她心情很好的跟着哼唱了几句。 潇潇过了一会儿才听出来,这是首挺耳熟的英文歌。 崇碧说:“就是上回,哥跟湘湘合奏的那支曲子。” 潇潇“嗯”了一声。 前方红灯,崇碧停了车,伸手关了收音机。曲子戛然而止,车厢里沉寂下来。红灯时间有点儿久,两个人都不说话,就闷了。崇碧转脸看向潇潇,忽然她松了一下安全带,倾身过去,在潇潇腮上亲了一下。 亲完,并没有立即坐回去,而是盯着潇潇的眼睛。 潇潇看着她。瞥了一眼前方的红灯,回吻她。比她蜻蜓点水似的吻,他这一亲可是猛烈而且霸道,崇碧倒被他吓了一跳似的,待要往回撤,哪儿还撤的了,况且也没有绝对要撤的道理……她耳边好像在响着什么,突然的,意识到是后方车子在鸣笛。她急忙推潇潇,潇潇拖延着,硬是又偷了几秒钟,才松开她。 崇碧心如小鹿乱撞,急忙启动车子。嘴唇是火辣辣的,她抿了一下,狠狠的瞪着潇潇,过了路口,才说:“你干嘛……” “我只是一时忘了。”潇潇说。 崇碧愣了一下,问:“什么?” “这是你最喜欢的歌之一。”潇潇回答。 “你不用记得啦。这不是什么大事。”崇碧说。这么说着,也不知为何,心里酸酸涩涩的。 潇潇把手伸过来,握住她的手,“谢谢你。” “干嘛,你今天好奇怪。”崇碧盯着前方。一只手掌握方向盘,另一只手被潇潇握在手心里。潇潇的手热乎乎的,“你手好热,松开啦。” “我的誓词写好了。”他说。手并没有松开,反而握的更紧,“从没写过这么难写的演讲稿。”他开玩笑。 崇碧笑出来,“也有你做不来的事情?” “以后你会知道,有很多事,我都做不来。”潇潇慢慢的说。 崇碧沉默着。 “很多。只不过,如果必须做,我还是会试试,全力以赴。” 崇碧点了点头。 她懂。 “现在在想什么?”潇潇问。 “在想,下一个红灯什么时候来呢……”崇碧也慢慢的说。 “嗯?” “我还想亲你。”崇碧反手握住潇潇的手,“很想很想很想……很想。” …… 收音机里的《rolling-in-the-deep》放送完毕的时候,叶崇磬的车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屹湘侧了下脸,从自己身旁的玻璃里,不但看得到自己,也看得到叶崇磬一个模糊的身影。车子里充满了他的味道,清爽,同时也是温暖的,甚至也有说不出的一丝温柔……也就是这味道,令她那如同碎片一样的记忆,有几片,额外的清晰起来。她不由自主的闭了下眼,放在身前的手,攥了攥,就出了汗。 第314页 “能不能,在前面停一下车?”她终于开口。喉咙有些发干。“我走进去就好了。” “我会把你安全送到家的。”叶崇磬马上就知道了她的意思。 “叶大哥……”屹湘有些艰难的说,“我……” “我还是挺喜欢你叫我叶崇磬的。”叶崇磬和缓的说。他知道,有些称呼,只是为了迅速而清晰的划清界线。他不反感她叫他叶大哥,但不希望是在这个时候。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屹湘停住。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可她原本决定要上叶崇磬的车子,心里想的便是要在这短短的一程里,和他说点儿什么。至少,关于昨天晚上的事,她该说点儿什么。说的清楚明白。那不过,是一场意外。混乱的意外。 “屹湘,你能帮我一个忙吗?”叶崇磬问。 “什么?”屹湘有点儿发木。她一定是被酒精伤到了脑。此时,仍然没有完全从醉酒状态中恢复过来。 “我那儿有辆国产小车子,比smart略大一点,是一合作方送我的,总搁在车库,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你若是不嫌弃,我让人给你送过来,借你几天代步。”叶崇磬将车子开进了小区大门。 收音机还在响,低低的,给叶崇磬的话配着背景音乐似的。 “我不能再接受你的好意。”屹湘转过脸来,望着叶崇磬。 第十五章 依依沉默的康桥(十二) 车子停稳了。 叶崇磬抬手抚了下眉,说:“其实我不惯送人贵重礼物,就算是这样白得来的——所以,只是借给你。” 屹湘听着他巧妙而不动声色的将话题换到了车子上,略张了张嘴。 “不过,如果开的顺手,转手卖给你,我也算小赚一笔。”叶崇磬说着,看看屹湘的样子,微笑。 屹湘听他又介绍了几句那个型号的小车子性能,仿佛这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叶大哥。”她望着他,“我有话要说。” 叶崇磬终于是点了下头。 “……我……昨天,对不起,我……”真的开口了,屹湘却说的磕磕绊绊的,“我必须跟你道歉。是我不对……我肯定是做了很多不该做的、也说了很多不该说的……你能……替我保密吗?不管,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屹湘,”叶崇磬叫她,“你这样,让我很难堪。” 屹湘不出声了。 “如果必须有人道歉。应该是我。我是清醒的。但我不会跟你道歉。”他的目光,从她的额头,看到她的手上,慢慢的移动,最后,停在她脸上。 这是温暖的,也是疼惜的目光。 他看向她的目光里,越来越有种,让人忍不住想要贪图的热度。 就像在悬崖上,他用他的手,托着他们那么脆弱的生还希望,很危险的时候,仍给她坚定的信心。让她相信无论如何都会好……只要他在,就会好。 可屹湘摇头,道:“不,你不清醒。” 下意识的,她抬手按在锁骨处,手指微微的动着。想遮挡,却没有遮挡在最合适的位置,因此便有了些欲盖弥彰的味道。 叶崇磬移开目光。 “何况,你并不了解我……”屹湘说着,手臂落回去,紧握着包带。“无论如何,就算……再怎样,你或许也该听过一些闲话……” “屹湘。”叶崇磬打断她,“先别说了。” 她吸着鼻子,发干的嘴唇一扁,唇上的倏然出现裂纹,疼。 叶崇磬静静的坐了片刻,开车门下去。 屹湘愣着。 叶崇磬走到她这边,将车门打开。 她起了身,从车子里出来,站在叶崇磬的面前。 仍看着叶崇磬。 那并不躲闪的眼神里有很多的歉意,也有更多的倔强。 叶崇磬转了下脸。似乎唯有这样,不被她那目光锁定,他的面颊才不会发热。可面上仍绷的紧紧的——他看到前面不远处停放的新车。只是片刻,他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屹湘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心头就猛的一震。她只顾了跟叶崇磬讲话,并没有留意到,董亚宁让李晋给她送来的那辆车子,赫然停放在那里,并没有移走。有什么东西逼进了她的眼睛里来,眼眶涨到酸痛……她使劲儿的忍着。 攥着包带的手在微微发颤。 车子在灯光斜照下,反射着幽幽的光,冷冽而又刺目。像董亚宁看着她的时候,那阴冷而充满恨意的目光。 她舔着干裂的嘴唇,一丝血腥味在嘴里蔓延开来。 她转身背对着那个方向,说:“我们……本来不该这样。可我不是成心的。” 她说着笑了下。 笑容让她的眼中的亮点闪闪烁烁,很美,很美。可在叶崇磬看来,这笑容比起往日,却更让人看的心里发紧。 第315页 “我也会有这样那样的虚荣心……何况被人喜欢,总是开心的。不管在什么年纪,也不管自己是什么状况——恐怕,我这毛病,是再也改不了了的。但相信我,这一回,我真不是成心的。因为是你……你,能原谅我吗?”她将包带挂在瘦瘦的肩头。 叶崇磬看着那薄薄的肩膀,薄的,像一把能捏碎了。 他没有回答她,却说:“我送你上去休息。” “不用麻烦。”屹湘摇头,说:“我自己可以的。” 叶崇磬仍先转身,走到了门边,等着她。 屹湘的脚步却凝滞了似的,好一会儿,才跟着走过去,按着门锁。 叶崇磬站在她旁边,望进去,楼梯间里黑洞洞的,她坚持不要他送上去,轻声的跟他道晚安,说:“回去路上小心开车。” 他点头,说:“我看你进去再走。” 她这才进去。 门在她身后关上,楼梯间里灯亮了。她走了两步,回头看一眼,隔着雕花铁门,不出所料,他仍站在那里,目送她…… 她陡然间鼻尖发酸,硬着心肠,不能再对他说一句话、一个字。 叶崇磬见她这回眸一瞥,叫了她一声,一步跨向前来。屹湘却已经急急忙忙的上楼去了。 叶崇磬的手扶在铁门上。 她的脚步声细碎缠绵,踏在石板楼梯上,声音传过来,是那般的清晰……忽然的,那声音停止了。 他凝神细听。 还是没有一丝声响。 心提起来,又重重的落下,那巨大的落差,让他立即转了身,背对着铁门——楼梯间里,她的脚步,停在了哪儿? 屹湘站在楼梯的转角处,呼吸都放浅了。突如其来的心跳加速,瞬间让胸腔的压力增大数倍,她必须停下来……而在黑暗中,她浅浅碎碎的呼吸,生怕惊动了光线似的。偏偏手机在这时候响了,她抹了一下脸,在突然而至的明光中接起电话。 电话那一头的女声“喂”了好几次,她才分辨出对方是姑妈。 邱亚拉却立即听出侄女声音不对劲,马上问她是不是不舒服、最近是不是很忙。 “没有不舒服。我很好。”屹湘坐在楼梯上,低低的说,“忙是忙了点儿,不过忙的算有成果……”她扶着额头。新修的刘海齐着眉尾。絮絮的,她跟姑妈说着话,对她的询问,只说:“等您回来再详细说吧……您好吗?”她靠在凉凉的短墙边,磨的光滑的花岗岩墙壁让她冷静也让她平静。 邱亚拉说我啊,如果allen乖一点我就不能再好了,现如今我每天都要跟那小子斗心眼子,还常常斗不过他——你父亲前些日子不是说这次我不回来也可以,但allen一定要回来?我就说,那会儿他八成是觉得自己不成了,恨不得所有人都拢回身边好好看看才放心……我说的是吧? 屹湘深深的叹了口气,问:“您什么时间到,我去接机。” 邱亚拉说不用,你父亲都安排好了。老规矩,姑奶奶回娘家还是座上客呢。虽然这辈子他也没待见我几日…… 屹湘沉默。 邱亚拉风风火火的,说自己赶着出门,过两天回北京见面再详谈。 “湘湘,我有重要事情跟你说。”邱亚拉挂电话前说。 第十五章 依依沉默的康桥(十三) “姑姑!”屹湘对着电话叫。可邱亚拉电话挂的快,她没机会叫住姑姑多问一句。攥着电话,一会儿,手臂有点儿无力的垂下去,落在膝上。楼道里的灯明明暗暗的,这会儿又黑了。 姑姑要跟她说什么? 她心里忐忑。就是一瞬间的,脑海里好多个念头闪过去,却仍是拿不准。 电话忽然的亮了,她看看显示的号码,是叶崇磬的,忙从楼梯上站了起来。鞋跟又高又细,底子也厚,站的不稳,几乎从鞋上跌下来,并不敢大声,闷闷的哼了一声,抓住了石头扶手,扶着往上走。 “喂?”她忍着脚踝处的疼,“我马上……到了。” “怎么这么久?”他问。 黑影中他稳定的声音是如此的厚重,让她有种踏实可靠的感觉。就似乎是瞬间回到那青山白云间,是他说的,说屹湘,别再受伤了……只往上走了两阶,她站住了。 也许是脚踝上的疼痛来的太突然,她只觉得一股难以抗拒的脆弱,将她裹住了。 她转身下楼梯。 脚步很轻。 能看到他了。 大门外立着的他,背对着这边,那里,明亮极了;而她脚下,是浓重的黑。 “你怎么了?”大约是因为她有一会儿没有出声,他又问。声音里有一丝紧张。在他,大约是不常见的。他总是从容不迫。所以听起来,就有些别扭。 “我很好。”她说,“只是刚刚接了个电话,耽误了点儿时间。”轻声细语的。她想,刚刚那个电话,应该没有很久吧……听筒里沉默了。 第316页 她也沉默。 看上去,他静默的背影,磐石般的稳妥。可也有淡淡的忧伤,在这样的夜晚。 “屹湘。”他拿着电话。 “……”她没出声。 “你很不好,我知道。” 心像是被什么重重的捶了一下,屹湘挂了电话。而她还没有来得及走开,他便回了身。大手拍在铁门上,楼道里的灯一亮,尚站在原地的她,顿时无所遁形。 叶崇磬其实看不到全部的郗屹湘。只看到她垂在体侧的手、手中的电话、窄窄的裙、细细的腿……好看的高跟鞋中那好看的脚……此刻那双脚大约是想要逃跑的,不知为何竟没有跑掉。于是他也知道,她正在看着他。他仍然对着话筒,却抬高音量,让她能听到,说:“你也很会伪装。” 她定定的看着他。 颌骨处咬合的用力,耳中有声响。 “却还是骗不了人。” 灯熄了。叶崇磬再次重重的拍了一下铁门。 屹湘仍没有动。 她静默的看着这个男人。 整栋楼里没有一点声音。 “什么人?”突然的,一声呼喝,划破了这份沉寂。急促的脚步声,和胡乱射过来的强光,都朝着大门处来了。 屹湘听出来是小区保安的声音。她顿了一下,急忙下去。 叶崇磬转回身,强光射在他脸上,他避了一下光。习惯性的,手向两边微微一撤。只是瞬间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并不是面对带有枪械的警察。他没有立刻出言解释。 “请出示您的证件。”强光在他周身转着,面前站着的两位制服保安都拿警惕的眼神盯住他。虽然叶崇磬一转身,他们已经认出来他刚刚登记过。其中一位指着他的车子问:“这车是您的吧?” “是。”叶崇磬说,“我证件在车上。” 此时屹湘拉开铁门出来,她还没开口,两位保安就问:“郗小姐,您没事吧?有没有受到骚扰?” 叶崇磬抿了唇。 “没有。你们误会了。我们……”屹湘抬眼看看叶崇磬。他严肃的很,也恰好低头看她。于是她说:“我们刚刚就是有点儿小争执。抱歉。” 两位保安看看他们,其中一位先笑了,说:“原来是这样。我们俩刚巡逻到这儿,怕有什么事儿,应当问问。”虽然是这么说着,并没有立即离开。 屹湘微笑着看他们,说:“谢谢你们。真没事。”她说着,抬手握住了叶崇磬的衣袖。叶崇磬手抄在裤袋里,闲闲的一站,并不出声。 两位保安再看此时面前这对男女,男的刚正,女的温柔,看上去,除了气氛有些僵硬、确实像是刚刚吵过嘴的模样,倒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他们再看了看叶崇磬,除了有些过于严肃,总是个斯文帅气的男人,确实不像坏人。 “没事就好。不耽误你们。”两位保安中年长的那位先发话。离开前,特意又看了看叶崇磬,像是要把他的模样再印证一下似的。 屹湘见他们走开了一段距离,讷讷的,说:“怎么会……你没生气吧?”她小心的问。 叶崇磬没答话。 她抬眼,见叶崇磬低头看着什么,这才回神,原来她依旧攥着他的衣袖。 她忙松开手。 叶崇磬却比她速度更快的,一下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快走了几步,进了单元门。屹湘想要抽手,他却没有让她得逞,而是一直拉着她的手,一级一级的楼梯走上去,将她送至三楼的住处门前。 他走的并不算快,几乎是就着她的步速。但那种不容拒绝的、有些霸道的力量,在他的步幅中充斥着。 屹湘几乎忘了自己脚踝处的疼,直到站住,她额上已经冒出了汗。 她抽手,有些气急败坏的,说:“我到了!” 叶崇磬却顺势将她搂入了怀中。 屹湘脑中“嗡”的一下,大骇。她随即用力的想要把他推开。 “别动。”叶崇磬只用比她稍稍多一点的力道,就成功的将她稳稳的拥抱在怀里。他缓缓的说着:“他们的怀疑很合理。我对你,的确不怀好意。” “叶崇磬……”屹湘被他怀里灼热的温度烫到了似的,有些许的头晕目眩。 “我不是一个随便的人。你也不是。而且你更不是,你伪装成的那样。”叶崇磬说着,松开了她。 屹湘倒退了两步,用一种说不出的纷乱眼神,盯着叶崇磬。 “要是……你错了呢?”她问。 “不会错。”叶崇磬说。他看着她,眉睫因为激动和克制,瑟瑟发颤。她其实是这样的不善于掩饰情绪,色厉内荏的时候,连一点点的慌乱恐惧都藏不住。他怎么,会花了这么久才看清楚? 屹湘闭了下眼。 “屹湘,我是不够了解你。但你对我,至少不是无动于衷。这对我来说,够了。”叶崇磬停了一会儿。即便是在壁灯的暖光下,他也看得出来因为他说出这句话,屹湘脸色大变。她说不出话来,哽住了似的。眼睛里那种纷乱,映的他心里反而万籁俱寂。于是他说:“我知道重新开始很难……就当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段时间考虑——我们,起码现在还是朋友。” 第317页 “叶崇磬,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再清楚不过。”叶崇磬对着屹湘,微笑了一下,“现在你上去。睡个好觉。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第十五章 依依沉默的康桥(十四) 叶崇磬没有等屹湘进门,便转身了。 屹湘在他背后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眼神,他都不想再看下去。再面对她,他心只会更沉。 倒车的时候,车灯打在前方。那辆挂着崭新的车牌的车子,静静的守候在楼前。他也没有多看一眼,就驱车离开了…… 屹湘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的屋子。 站在门厅里,好久,她既没有换鞋,也没有移动。直到脚踝酸软。她也没有换掉,而是走进了厨房里。 灯是开了,煤气灶上有一只砂锅。 她拧开了煤气,橙色和蓝色混起来的火苗舔着锅底,她手扶着灶台,看着。 也不知看了多久,砂锅里的汤沸了,汩汩的热气冒出来,香味是这么浓。 她取了一只碗,从锅里舀出热汤,喝了一口。 滚烫的汤顺着喉咙下去。从嘴巴里到胃里,一路烫着,烫到发疼……她搁下碗,疼痛催着她的泪腺,却刺激不出一滴眼泪来。 可眼睛这么涩,她多想,来一场雨。 **************** 董亚宁坐在枪房里,拿着麂皮擦着他新近的收藏品,一把罕见的史密斯-韦森4505型手枪。转手给他的人明确告诉他:这是一把高仿。虽是按照高仿的名义入手的,价格却是比真品不次。 假的? 他哈了一口气。 那这一屋子、四面墙置顶,没有一样是真的了。 趁着哈出的那一点水雾还附着在枪体上,他擦了两下。 拿远些看看,便把麂皮丢在桌上。 枪上一点尘都没有。银色的枪体上刻着伊斯兰风格的花纹。枪管空白处,smith&wesson的标码清晰可见,可因为经过了20年,不知几经转手,磨的标码都浅了许多。木质枪托温润异常。 他端详了好久,拿起枪,脚下一蹬,椅子下的滑轮“嗖嗖”的转着,磕在门上,停下来,他瞄准了对面枪上的靶子。 “啪!”他唇间逸出轻轻的一声。似乎子弹随着一声便射了出去,正中标靶。 手枪收回来,贴在耳边。 凉凉的。 他重复着这个射击的动作,直到手臂酸了。 额头上热气腾腾的,他才站起来,将这把4505放在了枪上它应该在的位置。他瞄了一眼搁置4505的一区,还有一处空白,这一个系列,就只缺一把了。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遇到。 他的手指一一的点过去,点到哪一个,他闭上眼睛,默念一会儿。它们的资料早已深深的印在他脑中,他想调用的时候,能很容易的调出来。偶尔有卡壳的时候……最近好像进来的时间少了,卡壳的时候就多了起来。 他搔了搔头顶。 头发还是极短,又硬,刺猬刺似的钻进指甲缝里去。 他这间枪房是个密闭的私密空间,除了一个特制的通风口,几乎是一点缝隙都没有。消音的设施做的又好。一进来,简直就像钻进了黑洞。在这里,他一坐就能坐很久,却也擦不了几把枪。不过擦枪往往不是他进来这里的目的,就像进去烟窖,有时候并不是为了找好烟抽。想办法消磨一段时间,才是真的。 桌上那只旧旧的小牛皮箱子被他收拾好,放在了下边柜子里。柜中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码着一些枪盒,有些是空的,有些不是,只是每一个里面都有弹夹和子弹,也有些附着消声器。他随意的抽了一个出来。里面是两个九发子弹的弹夹。沉甸甸的。 他灵巧的手指一磕,一颗黄澄澄的子弹弹了出来…… 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枪械产生兴趣的,大约每个男孩子都会对兵器有着莫名的情结。只知道从很早开始,他就对这些东西很熟了。就像爷爷那船舱里的舵、甲板上的绳索、渔网上的浮子……卫士背上背着的枪,看的久了,他很快就能辨别出型号年代来。 不过这个毕竟不是渔网,就像爷爷不会轻易让他自己掌舵,他也不会被允许随意的动枪械。只是能记得有一次,外公兴起,非要去打靶。那时候外婆还在,也有兴致去。二老就带上他一起去了。 他刚刚从爷爷家被接回来,正在家经历着各种各样的不适应。想爷爷想奶奶,偏偏又对着的是极力的想要把他宠爱好了的外婆和外公、在这个已经开始长大的他面前常有不知所措之感想接近关心却有些无从下手的妈妈、调皮捣蛋的霸王似的妹妹、总是对他很严厉的父亲……纷繁复杂的人和事,都让他不适应。他们不是不爱他,只是用的方式都有些生硬,难免越发的让他明白他们的确爱他、却又远远没有办法令他在爷爷奶奶身边那样觉得温馨和舒服。这种不自由,在年幼的他来说,也是朦朦胧胧的感觉的到,尚没有办法排解。越是了解,这是从生活环境到性情整体上的格格不入,而这些才是以后长久的时光里他必须的归属,他就越觉得难过。 第318页 那个时候,在外公他们眼里,他应该是个很不好对付的孩子吧。有点儿古怪的、敏感而又暴躁。因为是左撇子,在乡下小镇的小学里,甚至因为被老师强迫矫正着用右手写字而拒绝上学——硬是进了三次小学一年级。其实他没有少念书,也没有少学东西。爷爷将他带在身边,自己会的字都教给他,教给他每一种鱼的名字,怎么念、怎么写……直到今天他仍会念会写很多生僻的鱼字边的字,都是那时候留下来的印记。还有他的三叔。三叔比他大不了很多,作为爷爷奶奶的老生儿子,三叔的聪明超乎想象,又总是有些孩子气,放学回来就跟他这个小侄子玩儿到一起,直到出远门念大学去之前,几乎每天都跟他玩、教他很多东西。爷爷他们从来没有觉得小时候的他是个怪孩子。反而包括街坊四邻在内,觉得他这个从北京放到渔村里养、每年只是定期被接回去“疗养”一段时间的孩子,是不同寻常、非常可爱的。他们给了他太多的纵容,以至于浇灌出了他用一生也用不光的骄傲和不驯…… 第十五章 依依沉默的康桥(十五) 而他好像一直对“体制”有种抗拒。从抗拒图矫正他行为的学校开始,到京城这种条框紧密的生活。不知道有多少次试图逃离,有几次还真的让他想出了办法上了火车……结局当然是被带回来。逃不了的是一顿打,若是父亲恰好在家,而外公外婆又恰好不在家。 心里常常因此产生些怨恨。觉得那干净的、会随着季节有不同海味飘在四周的地方才是自己的家,而不是这个有着高高的院墙、说话都不让大声、吃饭快慢都有人提醒、随时要看长辈脸色的地方。虽然他们也非常爱他,只是方式不同。他用了很久才想明白这回事。那已经等到他成了少年——在那之前,他的童年,一半是色彩斑斓的,一半是灰暗阴沉的。尽管红墙和大海相比,其实红色更抢眼。 他不太能理解那些在红墙内长大的孩子们,比如妹妹。他们总是吃着墙外的孩子们还难得一见的外国产高级糖果、出入都是轿车、随时跟大人出国、在专机上钻来钻去、即便见了外国政要也能拽上几句得体的英文……这种日子对他来说一回两回还有新鲜,时间一久便索然无味。远没有他钻沙子掏蛤蜊、下海摸鱼、在沙滩上疯玩暴晒来的痛快。 妹妹芳菲小时候也娇气,曾跟父亲一起回老家去过。伸手探进盆里,被小虾弹一下身子崩到手,都能大哭……真娇气。沙滩上的沙子多干净多细,他后来走遍全世界的沙滩,都觉得没有家乡的沙滩干净细密,妹妹走两步鞋子里进了沙,就撒娇的让父亲背着……娇气。一点儿都不可爱——可他看到父亲毫不犹豫的将妹妹抱起来,还是看的有些发呆。 这是种很奇怪的感觉。 甚至到后来他跟父亲的交流,有一段时间完全是一个会犯错一个动手打。他心里都有些怪异,好像这样的接触,反而令他舒服。仿佛这才是正常的。 爷爷说,也许当初并不应该答应他外公外婆和父母,也不该依着奶奶,将他带在身边养。只是那时候爸爸妈妈工作都很忙,生下来体弱多病的他,也是要靠保姆和更忙的外公外婆帮忙照顾,反而不如跟着爷爷奶奶好。爷爷一时不忍也就答应照顾一段时间。哪儿知道到后来一再的送回北京,却一再的送不下,只好一再的延期……他却觉得好。他始终觉得没有谁的童年比他享受过更多的自由了。 印象里回北京后好久他是外婆亲自照顾的。优雅的大家闺秀般的外婆跟奶奶是完全不同的女性,对他却如出一辙的宠爱。只是宠爱中多一两分理性。比如送他去学字画,就是外婆的主意——当时并不觉得这个枯燥的学习会有什么乐趣产生,直到后来。如果说影响了他一生可能太严重,但至少至今为止的几十年,他受用无穷。更何况…… 董亚宁将弹夹放回去。 蹲在地上好像有点儿久,他站起来。 桌子上除了几个小型的枪械模型,还有几个相片架子。他拿了一个过来看。正是年幼的他,站在那时还算年轻的外公外婆身前。 外婆穿的是没有领章的军装。因为那天打靶,她也技痒难耐。还记得她只动了手枪。左手右手都试过了,左手的成绩比右手打的要好。她却不满意,只说自己眼神不好了。转了下脸看着他,温和的说,阿宁,外婆跟你一样是左手将——外婆的手,拉着他的小手,比着。他的手型很像外婆。 就是那天,他耐心而理性的外婆,教给他怎么拿枪。并且握着他的手,打出了第一颗子弹。 第319页 后坐力很强,他尚稚嫩的骨骼被震得酥麻,耳朵虽然戴着耳套,但仍觉得这声音是难以抗拒的令人震撼。更神奇的是,就在子弹射穿靶心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跟握着自己手的这个年老的女子、她身后那严肃的老者他的外公、以及他们代表的另一个家族,产生了共鸣。只是一个很细微的感受,他知道他们血脉相通。当然那时候想不到这么深刻,却大概从那之后,他渐渐并不抗拒他们的给予。接受,然后回馈。是从那时开始的吧…… 他看着照片里的外婆。 穿着旧军装的外婆,脸上有种淡雅却又坚毅的表情。家里有很多外婆各个时期的照片。从年轻时候作闺秀打扮的洋装照,到中年时期的列宁装,年老时候仍保持着干净整洁、即便是满头银发,也还是好看的老人——他独独喜欢这一张照片。 他手指擦着镜面。 外婆去世早了些,他没有来得及孝敬她。 也曾经想过,假如那时候,外婆还活着,她会不会帮助他? 外婆是个经历了无数大风大浪的女人,而她的大智慧里,总是有些慈和跟善良的成分的。也许她的考虑中,会少些利益和荣耀,会少些盘桓和算计。就如同外公几起几落她始终不离不弃,也许对于她唯一的外孙,会多一点怜惜……但这也仅仅是一个“假如”。 所有的假如背后,都是一连串的无奈。 他再明白不过。 他转了下身,靠在桌上。 外婆后来也带他再去过靶场,每次使用的也都是老式的手枪。多数时候他在旁边看着,慢慢的才在外婆的鼓励和许可下打枪。外公总会考他各种功课。大概就是那时候同他讲: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他们高中的时候,有军训,也会打靶。给他们用的是旧步枪。枪托简直都能掉渣子似的。他看着没摸过步枪的同学们兴奋极了,觉得很有意思。也有点儿小小的骄傲——虽然,虽然被那个仍然跟他分在一个班里、打靶还在一个组里的邱湘湘斜着眼睛看,很扫兴——但那种感觉还是很好。 第十五章 依依沉默的康桥(十六) 他们那一级的军训是去了野外的一个新兵营。靶场的青草地很杂乱,但天很蓝,也很热。夏末秋初,只有早晚有些凉意,白天还是很热。 可军训足足有十天。 粟菁菁老早就请了病假不来。他其实以为邱湘湘也不会来。虽然不会操练的他们这些城里孩子很凶,但军训毕竟是累。有点门路的家长让孩子逃过这个,并不是难事。他妈妈就问他,要去吗? 他毫不犹豫的说去啊怎么不去。 芳菲在一边说哥哥一时不被晒就会皮痒。 那时候芳菲已经是他宠爱备至的妹子,她胡乱编排他什么他都并不会真生气。 他自己打了背包拎着东西去学校集合的。在学校门口碰到了只背了一个大包的邱湘湘——竟然也没有大人来送她报到军训。就只有她那个哥哥潇潇。潇潇见到他就跟他说,哎,湘湘要是出了毛病坚持不下去还死要面子不请假,你千万想办法打个电话回来给我……潇潇话还没说完,湘湘一拐肘子给哥哥捣在了胸口上,说了句“再见”就先进去了。 那马尾辫一甩一甩的。 他还能记得她穿的是雪白雪白的裙子,所以背上的大背包就显得更加的惨绿惨绿的……天生有活力的邱湘湘,个子小小的却从来很有力量的邱湘湘,生病了也会坚持去画画写大字的邱湘湘——她怎么可能“出毛病”? 她还没开学就凭着初中时候的良好记录被指定为临时班长了,军训的前半程表现优异的让男生们都不好意思大呼小叫。 可是……那天打靶结束回营房的路上,他发现她不妥了。 本来他是排头兵,她那小个子,是排尾。他们两个是够不着的头尾,倒也正好。但是巧就巧在那天他早上可能是喝多了水,总想上厕所。野外又没有公厕。请示教官,教官干脆利落的说:男左女右! 于是他等着队伍都过去了,乖乖的在路左边的树林里解决问题。后来追上队伍的时候,就跟那个很可爱的小教官多说了几句话——很不经意的,发现了她脚步有些沉。蔫儿了吧唧的样子,很不像她。 他走过她身旁的时候看了她一眼。那时候他已经比她高很多了,低头一看,也只看到她白色棒球帽,看不清她脸,但是顺着鬓角流下去的汗水贴在她颈间,很不寻常,于是他问:“喂,你水壶里还有水嘛?” 她头都没抬,从背包一侧抽出个绿色的行军壶来给他。他还没接到手里,那壶就“咣”的一下落了地。跟壶一起落地的还有她。 第320页 晕倒了。 他看着白色帽檐下她紧闭的眼,急忙把她放平了,大喊来人。教官招呼着老师一起过来。随行的卫生员赶过来一看,语气很轻松的说了句“没事儿,中暑而已”。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对那样一句轻描淡写完全不当回事儿的话突然的来了气,冷冷的说:“中暑严重也会死人的。” 老师和教官都瞪他,却因为情况紧急没说他什么。 确实不严重,她很快就醒了。 但是老师跟教官比较紧张。教官提出背她。她不让。年轻的教官反而红了脸,很尴尬。班主任是个五十多岁的女老师,只是问湘湘自己能走么?她说能。 他看着她那白白的脸,冒着虚汗,额头鬓角的汗顺着往下流,下巴上那颗痣,简直都融在了水中……他拨开教官,一声不吭的就把她给拎起来背上去,又吓了人一大跳。她好像也吓到了,在他背上一动不动。反应过来想抽手臂,被他牢牢的箍住小腿。可能也是因为头晕脑胀没有什么力气,就那么软软的伏在他背上了……他肩上背上很快湿了。也分不清到底是他的汗还是她的,总之满鼻子都是汗水的味道。 有男同学想要帮忙背,他拒绝了。有二里地呢,挺远的,他却始终没撒手。 湘湘后来问他,“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他想了想,“什么的都没想。” “真的?” “你那时候第二性征都不明显,我能想什么啊?” 倒不是他赖皮,确实没多想。 但不知为什么,印象却始终很深。 他后来几乎没有背过她。她不是娇娇弱弱的女孩子,有时候独立的甚至堪称专横。撒娇和依靠,大约是她最做不来的事之一。实在需要依靠的时候,那大约是真的,不得不了。或者,是她愿意。比如,她伤到脚,会肯让潇潇背着她走…… …… 还记得当天她被特许半天休息。也因为她中暑晕倒,到了下午的训练,其实教官们都领着他们往树荫里一坐聊天了。教官们其实都是顶多20岁的大孩子,跟他们差不了几岁,说说笑笑,很能说到一起。奇怪的是,很多无关的人和事,他常常会过滤掉。那个下午他却记的始终很清晰。包括那天后勤部长来调研,问同学们对伙食有什么要求没有满意不满意?其他同学都说满意。就他,直说了还算可以就是肉少……结果晚上就餐,就加了每人一条鸡大腿——他没什么胃口,鸡腿放在饭盒里,还有他们桌上她的那一份,他也放到了饭盒里。带回营房去,却不知道这是要干嘛。坐了半天才想起来潇潇说过要他有事儿给他打电话。于是就出去了。 那几天是全封闭训练,照规定是不准学生们打电话的。别说学生们,驻军也不是每个营房都有电话。他在营区里找不到可打的电话。教官就给他出主意说要不你去营部试试。 若说特权有什么好处,他没特权没体会过。但是他用不着去营部,直接去敲带队来军训的副校长那宿舍门,报上名字就问我能借您的手机用一下吗? 副校长很客气的借了他。 潇潇不在家,是他们家洪阿姨接的电话。他也就没有多说。挂了电话副校长倒特为的关心他一下,问是不是想家了。他想了想,说可不是嘛。然后也很有礼貌的告辞了。 出来以后他觉得该去看看邱湘湘。 第十五章 依依沉默的康桥(十七) 他就回宿舍要拿饭盒,因为觉得不能空手去——却看见那几个饿鬼似的新同学在瓜分他饭盒里的俩鸡腿,看到他,满嘴油的嘻嘻笑……半真半假的打了半天架,鸡腿还是只剩下了骨头。他只好从床头柜里找他带来的两盒巧克力。是妈妈嘱咐他带上的。她刚从比利时回来,带了当地产的巧克力给他,让他带上。可是天这么热,他拿出来的时候,已经软了。那帮饿鬼说我们不嫌弃,又一把抓走了。盒子里只剩下几颗幸免于难,看上去可怜巴巴的——于是他就攥着去女生宿舍了。 她的床在上铺,紧靠着窗。窗子大开着,帘子也还没拉上。 所以他能很轻易的就看到她正趴在床头跟下面的女生说话。笑眯眯的,懒洋洋的。柔软的发丝垂下来,遮了眼睛,她就拨开,抿在耳后……可头发丝实在是软,一会儿,又垂下来了。她那样拨弄着,忽然看到窗外的他,愣了一下就问:“董亚宁?你站在那儿干嘛?” 嘿! 这一声底气十足,绝不像是病秧子。 他索性走近了那窗子,仰着头看她,说没什么,路过呢。你好点儿了嘛? 好多了。她从床上下来,站到窗边。她穿着小碎花的衫裤,其实类似睡衣,所以他看着有点儿觉得不合适。她身后的女生们则好奇的看着他。他平日里脸皮可厚了,不管什么人看,他都不在乎。可那些探头探脑窃窃私语的小女生们,却让他有点儿不自在。他于是只跟她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刚走开,摸到裤袋里的几颗巧克力,想折回去吧,又觉得尴尬。就听见那些女生嘻嘻哈哈的笑,他想还是这么走掉吧。 第321页 天那么黑,只有一轮清明的月。 那时他还是少年,不过也马上18岁了……是,还有两天就18岁了。 也是后来,他反问湘湘:“那天你们笑什么?” 她说:“她们问,喂,董亚宁跟你什么关系?”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跟董亚宁没关系。” “什么?没关系?” “就是没关系啊……”她歪着头,眨眼。 哦,是,没有什么“关系”。没什么特殊关系。 不承认、不否认。这是一贯的,她对他这个身份的态度。 竟然,其实,是从那时候起,就是这样的…… 本来她没事了,这篇儿也就算揭过去了。那儿料得到他往回打了那个电话之后,邱潇潇却是个在十六岁的时候就已经显示出超强分析力和办事能力的家伙。潇潇仅从他跟洪阿姨含糊其辞的对话中便分析出他妹妹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他父母那时候驻外,他们都在外公家,由外公照顾。邱潇潇竟然都没有惊动外公,直接运用内线电话,拨来拨去就拨到了他们所在的营部。害的营部值班室大半夜的接到军区转来的电话,怎一个鸡飞狗跳了得。也因为这事儿潇潇挨了他外公一顿胖揍,但隔天老爷子还是亲自带着外孙来了。只是探望下,并没有要带走外孙女的意思。事实上就算老爷子发了话,邱湘湘也绝不可能走。老爷子留下来跟他们一起吃了顿饭才离开。 他站在她身边,送走了她外公和潇潇。潇潇上车前摸了摸妹妹的头,说注意你的小身板儿啊,有麻烦让董亚宁帮你顶着。 湘湘瞪着潇潇说还不都是你。 潇潇笑着越过妹妹看着他,说走了啊。 等他们车子走了,也跟老师教官道了别。他们俩一起往回走。她一声不吭的走在他前面。他什么时候拐弯的,大概她也没发现。 他想起来,邱湘湘可是一句谢谢都没跟他说过哦,瞧那架势,不会是觉得他是狗拿了耗子吧? 那天晚上她却到男生宿舍来,还带了一大包吃的过来,都是她外公给她捎来的。没特别说是给他的。他倒也不稀罕。外公也给他带了一份。另外,外公周到的在来之前问过他家里,也有东西带来。只不过这些到了共、产主义的男生宿舍,绝对是猛虎架不住群狼啊。 男生们一起吃着跟她聊天,还打起了扑克。打着扑克她顺道把几个男生参加最后联欢会表演的事情给敲定了。他在一边看着,真觉得她还真会闹腾。到熄灯前她该走了,一大帮男生送她回宿舍……她进去的时候回头对着他们笑,最后眼神却是落在他身上。 她的脸那时候还特别的孩子气,而且嘴角总是弯弯上翘。就算是不特意笑,也让人觉得是笑微微的模样。很喜相的。所以他没有觉得她是在对他专门露笑脸。 但等大家一起往回走了,他走在最后,莫名其妙的回了下头,看到她还站在宿舍门口前。 他站住了。 她说:“哎,生日快乐哦!” 然后就跑没影儿了。 哦对了,那一天,是他的生日。 她那一声很轻。过耳而不入似的。 走远了的男生们大呼小叫的喊着董亚宁你快点儿,回去晚了就熄灯了我们可还没洗脚呢! 他笑出来。 …… 董亚宁将桌上的相框一一的摆好。整理了一下,还是摆回原来的位置,觉得最合适。 有人在拍打枪房的门。 他回身开了门。 一只手撑在门边的芳菲往里看了一眼,问:“怎么着,饿不饿?”她的大眼睛转着,枪房里的兵器总让她觉得不安而且危险,因此她最反感哥哥动不动就在里面呆很久——他还真会给自己找些消磨时间的嗜好。其他的都还好,惟有这一样,让她不舒服。 她说:“我去煮碗面。好饿。” 他回手关了门。门锁在背后吱吱扭扭的响了半天,最后才咔哒一下稳了。他听到这一声才问:“醒酒了?” “哦。”芳菲回答。她已经换了存在他这里的居家服,很随意闲适。并不像刚进来的时候,穿的那么火爆而且性感,让他这个做哥哥的很看不下去——但芳菲喝醉了能找到他这里来,倒让他觉得宽慰。 他从师父家出来的路上接到芳菲电话的,电话里就嚷嚷的一塌糊涂。还好是请了代驾司机,不然等她醒了酒他第一件事就是开骂。他到家,芳菲正熏熏然又憨态可掬的坐在院门外的台阶上,见到他,张着手撒娇似的,叫:“董亚宁!” 没得到回应,还是一声一声的叫着,说:“董亚宁!抱抱来!” 他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第十五章 依依沉默的康桥(十八) 第322页 看了她半晌,拉着她进了屋子。由她一头栽倒在客厅沙发里,还没等他给倒水回来喝几口,便打起了呼噜。就连被旺财叫了好几声,也不带有反应的。满身的酒气,沉沉郁郁的,看上去,是怎么也称不上快活的。 一下子睡了好几个小时,她倒是醒了酒。脸上的表情还有点儿朦胧,也早没有了那闹腾劲儿。有几分颓废,又不掩饰、也不在乎的样子。 董亚宁撸了芳菲发辫一下,说:“煮什么面,方便面啊?” 芳菲看着哥哥,眉尖一蹙,问:“到底要不要吃?” “吃倒是可以吃。”董亚宁跟芳菲一起往楼下去。旺财蹲在厨房门口,很端正的蹲着,眼神憨厚。他对着旺财拍了拍手,说:“好像没有方便面了吧?” “你连自己厨房里有什么都不知道么?”芳菲眉皱的紧,“有。没有,就让人送来。” 他想起来,上次家里没了吃的,还是叶崇磬让sophie顺路带上来的。那之后他好像就没在家里开过伙。 芳菲见他发呆,先进了厨房翻出两包方便面来。 “什么味道的?”她抖的袋子哗啦哗啦响。 “还不都是方便面味?随你。”董亚宁又对着旺财拍了拍手,旺财才晃着身子走到他脚边,蹲下来。 芳菲给锅里注水,回头看看,说:“旺财长的越来越像你——你就没事儿老对着它吧。” 董亚宁歪着头看旺财。看的旺财也歪了头回应他。他拍拍旺财,示意它出去,才说:“什么话。”他说着从餐台上拿了杯子喝水。 芳菲瞅了眼那只杯子,若有所思。锅开了,她才回过头去撕面袋子。水沸腾起来,那响声吵的人有些心烦意乱。 董亚宁见芳菲几下子都没撕开,便说:“抽屉里有剪刀。”说完继续喝水。 芳菲手很重的拉开抽屉,从格子里抽了剪刀出来,唰唰的剪开了袋子,一股脑的把面饼和碎渣都扔进沸水里,有一只调料袋也蹦进了锅里。 董亚宁看着,也不帮忙去。 芳菲“啪”的一下关了火,“不吃了。” 她把台子上的东西都抓起来统统扔进了旁边的不锈钢垃圾桶里去。然后站在那里,背对着董亚宁。似乎是在深深的呼吸。四周围银色的设施在这会儿冷冷的泛着光。芳菲高挑的身影在此时显得柔弱些,很不像她平时的模样。 董亚宁也不去问她别的,只是问:“还饿不饿?” 芳菲过了一会儿才转回身来,拂了一下散发,也坐到餐台边的高脚凳上,抓了水杯大口的喝水。汩汩的喝了大半杯,才说:“饿也不吃了。这会儿闻着味儿就够了。” “那就去睡吧。”董亚宁说。 芳菲捏着杯子睁大眼睛盯了他,忽然咬牙切齿的问:“你妹子心情这么差,你关心我一下会死啊?” “会骂人就还有救。还有救就不用浪费我时间。”董亚宁看都不看芳菲,说。 芳菲杯子都要捏碎了,嘴角抽着,说:“真是活该你到现在还是孤家寡人。女人是要宠要哄要关心要安慰的你不知道么?浪费时间?” “你说的这是哥哥对妹妹?”董亚宁手对手揉着掌心,抬了抬眼皮,说:“我还有事做。在等电话。你既然不吃了,就上去睡觉。爱睡到什么时候睡到什么时候。我不管你。” 芳菲纤薄而俏丽的嘴唇并拢在一处不到两秒,又说:“你这么过日子有意思吗?赚钱,赚了钱再烧钱?” 董亚宁沉默了。 芳菲站起来,不声不响的,拿起董亚宁用过的那只杯子,一起放到水池里,也不戴手套,将水喉开到最大。乳白色的水流冲击力很大,溅起的水珠,洒在她身上。 “你这是说我呢,还是说你自己?”董亚宁抱了手臂。他看一眼手表,离约好通电话的时间还有一阵子。 芳菲关了水喉,转身靠了台子,沉默的看着哥哥。兄妹俩脸色都有些阴沉。 董亚宁偏了下腮,说:“回你房间休息去。我今天没心情跟你斗嘴。” “哥!” “你什么状况你自己知道。我早说了,让你安下心来跟人好好交往。天底下男人虽说十个里面九个半混蛋,剩下那个半人半鬼的,你要降得住也铁定能过上好日子。我有阵子觉得,若真是跟潇潇就不错……” “你真以为潇潇跟我有可能?”芳菲语速极快。 董亚宁被芳菲这样打断,倒笑了下,说:“不。” “那不结了。”芳菲抽了条干毛巾擦着杯子,“这种话,说来说去,都是场面话。你们不傻,我也不笨。”她笑笑。 “那金戈呢?”董亚宁出其不意的问。 芳菲擦杯子的动作顿了一下,接着更加用力的擦了几下,对着光看杯子,洁净而有光泽。薄薄的胎,透过光来,杯底的金鱼好像会摇头摆尾,煞是好看。她很满意似的,说:“这套瓷器给你用,到底没白费了力……佟金戈也是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他能跟你称兄道弟,那还不是因为隔了老叶那保护屏,难不成还能背了他父亲伯父的心思给咱爹磕头做女婿?你省省好吧?当这是开玩笑呢。” 第323页 “山不转水转。谁知道下一刻是什么形势?”董亚宁似乎早料到芳菲会这么说。他注视着芳菲。芳菲脸上平静极了。完全看不出她心里到底有没有波澜。“我总不希望,你一直定不下来。” 芳菲倒释然,说:“到了我这个年纪的女人,说没钱有点儿,说没脾气有点儿,四周一寻摸、再放眼一望,合适的一只手能抄过来。金戈是不错。可我跟金戈……”她把“戈”字那儿化音说的极轻,那个字在舌尖上舞蹈着,轻灵而又姿态美好,“不可能。” 她把杯子放回餐台的盘中。茶壶和杯子都精致。是她花了好久的工夫做的。 董亚宁想想,这话题似乎进行不下去了。他也看着杯子上栩栩如生的金鱼。 芳菲倒问:“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儿不大顺利?” “没有。”董亚宁回答。他微笑一下。 “就算有,我看你也不爱说。我也听说了点儿。”芳菲低了头,说,“别犟。该退就退,该收就收。” 董亚宁这回真是笑了。他忽然想伸手拧一下芳菲的脸颊。 “放心。”他说。卧在餐厅门口的旺财忽然昂起了头,对着外面。一会儿,便听到了车声。“老叶回来了。” 芳菲抿了一下有些发干的唇,还没说什么,就听见门铃响了。 第十六章 淡影空濛的山河(一) 来的确实是叶崇磬。 门前淡淡的光晕里,叶崇磬看到开门的董亚宁,微笑着,将手里提着的袋子稍稍一举。 董亚宁并没有立即请他进来。撸了撸溜短的发,歪着头,他看着叶崇磬,看了好一会儿,不出声。 叶崇磬也不说话,径自的从亚宁身边的空隙进了屋,看到地上一对女式鞋子,才问:“有客人?” “还是女客。”董亚宁回手关了门,打鼻孔里出了声。 叶崇磬无声的一笑。听到身后有声响,回头一看,便说:“我就说嘛,是芳菲在这儿。” “叶哥。”芳菲探着身跟叶崇磬打招呼,“叶哥说的是,这早晚还能上这儿来的女人,除了我不做第二人想——有好吃的啊?” “回来路上觉得饿。”叶崇磬对芳菲点头。 芳菲瞅着哥哥手里那个纸袋,笑道:“闻着这味道就知道是四季斋的。他们家的白粥都能香出朵花儿来。”笑嘻嘻的,看了哥哥一眼。 旺财昂头用它那大鼻子碰了下纸袋的边缘。被董亚宁伸手揉了下头,很不乐意的甩着毛。 芳菲站在一边笑着,问道:“旺财,来一碗粥呗?” “你要能给它喂进食儿去,我以后不管去哪儿也都放了心了。这小子戒心忒强了。”董亚宁打量一眼叶崇磬,见叶崇磬也看着旺财,问:“你是花了多长时间才喂熟了它的?” 芳菲招呼他们俩进餐厅,手脚麻利的给每个人盛了一碗粥。纸袋里也有两样酱菜,她用小碟子分别盛了放在桌上。 “谢谢。”叶崇磬坐下来。芳菲对他笑笑。他说:“忘了。” 芳菲正端起碗来,喝了一口粥就笑道:“听我哥说过。你为了让它信任,那些牛肉块,都是你先吃一口。” “旺财跟别的狗不一样。”叶崇磬搅着碗里的清粥。 “我哥连养只狗都会养成跟他一样的德行。”芳菲吃着热乎乎的粥,心情好多了。她看看笑微微的叶崇磬,又看看坐在一边慢慢喝粥的哥哥,捧着碗说:“我去楼上房间里吃。” “喂,等下要下来洗碗。”董亚宁说。 芳菲正站起来,举高了碗,一边护着粥不要洒出来,一边就踢了董亚宁一脚,说:“想的美!”她单跟叶崇磬打了招呼便离开了。 “芳菲有时候也跟小孩儿似的。”叶崇磬道。 “以小卖小的时候,能气死人。”董亚宁咂摸咂摸嘴,说:“今儿这粥怎么不是味儿?” 叶崇磬尝了尝,说:“我吃着挺好的。” 董亚宁没再说话,把一碗皮蛋瘦肉粥都吃光了,坐在那里。往日他一闲下来,总是点上一支烟。这会儿,手指头敲着烟盒,没有要动的意思。 “你今天去艾师那里,是动员拆迁?”叶崇磬问。他粥吃的慢。半晌,才吃了小半碗。 董亚宁没否认,也没解释。只是默默的,想着一整晚,在师父家里,对着师父和师母,其实他们加起来说的话,大概不超过十句。师父专心的临摹最近收入囊中的抄本,师母在一边看着,偶尔起身去一下厨房,看看灶上炖的汤——书香、纸香、墨香,加上润润的排骨汤香,居所里处处温暖。 “你怎么也说这些有的没的?”他笑笑。终于点上了一支烟。见叶崇磬仍慢条斯理的吃着粥,他往旁边吐了口烟。 第324页 “亚宁,”叶崇磬也不抬头,“心急是吃不了热豆腐。可热豆腐放冷了再吃,可能味道就不对了啊。” 董亚宁想了想,说:“是这么个理儿。” “n37那块地……” “怎么?”董亚宁眉一展,似笑非笑的。 叶崇磬点了下头,说:“你说放就放了,就很利落。” “所以,那边捡了那回大便宜还不算,又惦记上玉梨巷了?”董亚宁抬了抬身,将烟灰缸拖过来在手边,却并不弹烟灰,笑眯眯的,细长的眼睛,眼角上扬,看上去,笑容美好而恬淡。 叶崇磬放下瓷勺。 “当我是软柿子呢?”董亚宁笑出了声,看上去是真心实意觉得好笑了。“可小心,捏软柿子不要紧。吃软柿子也不要紧。要是冰了肚,落下病,我可也不落忍呢。” 叶崇磬眉眼间也全是笑意。 董亚宁看他几眼,说:“我明白。” “我就是怕你太明白了。有时候,糊涂点儿不是坏事。”叶崇磬将董亚宁的碗也收了。 “又给我上课。”董亚宁略有些不耐烦,“糊涂?人太岁头上都敢动土了,我还不让他知道知道什么是犯太岁?” “不看僧面看佛面。”叶崇磬洗碗机调到合适的档位。喷溅的水花打在透明的玻璃窗上,力道十足的。 董亚宁哼了一声,一把将手里的烟盒对着叶崇磬扔了过去。 叶崇磬收了,眼睛却转到别处,扫了一周,问:“有开了的酒嘛?” “新鲜。你也有半夜找酒喝的时候。”董亚宁撇下嘴,说:“昨儿晚上开了一瓶,我就喝了一杯。太难喝了。什么东西啊,好意思说是03年性价比最高的新世界酒,能酸掉牙——不信?不信你尝尝。”他说着站起来,打开空荡荡的酒柜,拿了那唯一的一个酒瓶出来,放在餐台上。 叶崇磬回手拿了鼓肚玻璃杯放过去。看着餐台上的瓷器,问了句:“又是芳菲送你的私人珍藏?这么好的东西。” “言下之意,这么好的东西,不拿去淘换钱,给我用了,牛嚼牡丹了是吧?”董亚宁开了酒瓶。两只酒杯里分别倒入浅浅的一汪,一手一杯,递给叶崇磬一只。 叶崇磬笑着,说:“你呀。” “叮”的一声,两只酒杯碰到一处。有一点嗡嗡的余音。 董亚宁抿了一口酒。 其实这酒没有他说的那么难喝。反而是开始味道淡淡的,余味却是越来越浓,果香之后,有可可香。 “亚宁。”叶崇磬晃着酒杯,看这暗紫色的酒液。 董亚宁又抿一口酒,叶崇磬叫了他一声之后,目光炯炯的看着他,这眼神,令他没来由的有种特别的预感。他听到叶崇磬说:“还真难为情……而且这样有点儿奇怪。” 董亚宁的酒杯又碰了叶崇磬手里的杯子一下。在这余音袅袅的嗡嗡声中,他问:“你看上了个女人?”他将杯中的酒全都倒入了口中,也看着叶崇磬。 第十六章 淡影空濛的山河(二) 叶崇磬微微愣了一下。董亚宁问的如此直白,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中。两人的目光隔了短短的距离,交错缠绕在一起。 “是。”叶崇磬说。他这才喝了口酒。 董亚宁点了点头。 可有好一会儿,两个人都握着空空的酒杯,不发一语。 董亚宁低了头,拿着酒瓶,稳稳的,给叶崇磬添酒,问:“你看上了她,她呢?”酒瓶旋转了九十度,掂在手里。停了一会儿,才往自己面前的酒杯里添酒。 “这酒倒没有你说的那么差。”叶崇磬将酒杯拿起。 董亚宁看着瓶贴。旧旧的色彩,虽是新世界的酒,做出的却是老旧的姿态。矫情也是矫情到了一定份儿上。 “她的事,以后你自然会知道。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个。”叶崇磬说。 董亚宁把空酒瓶放下,询问的眼神望向叶崇磬。 “你的money,也是匹栗色马。跟暴龙同种同源,又都从英格兰来的。”叶崇磬说。 董亚宁笑了,说:“还以为你要说什么。难怪。没错儿。money是最好的种马。你看霹雳那小崽儿小霹雳的模样,多俊。活广告。” “不过,我可听好多马主说,跟你联系,都被你一口回绝了,连商量的余地都不给留。”叶崇磬微笑着,“我倒觉得奇怪。当初不是你跟我说,这门生意一本万利?” “那是当初。我买了money回来,是冲着它的纯种儿血统,那可是英格兰top10的种马。在原来的马场,等着让它配种的,就能排到三年后去。”董亚宁笑吟吟的,“可我真得了money,就没那么财迷了。money和霹雳是自由恋爱啊……要它跟暴龙嘛,得看money喜不喜欢暴龙。” 第325页 叶崇磬说:“暴龙就脾气不好。” “money脾气就好?我头回飞过去看它,见面儿就尥蹶子给了我一下子。说到这儿,暴龙当年也给我过一下子,要不,让money替我报个仇?”董亚宁说着,似是在认真琢磨。 叶崇磬笑微微的。他回手关了洗碗机。屋子里安静下来。 “money对霹雳是一见钟情。现在日日黏糊在一起。看着它们一家三口,我就觉得这门生意算是砸了。”董亚宁笑。擦了下下巴,说:“这畜牲怎么也就有这样的。静等着它移情别恋吧。反正暴龙不是没机会。起码暴龙比霹雳年轻漂亮呢。” 叶崇磬有点儿哭笑不得的,半晌才说:“人看马,跟马看马,能一样嘛?” “那你还替暴龙惦记着money?”董亚宁将最后一点酒都倒给了叶崇磬,笑着问。 “驯马师说,暴龙还就看money顺眼些。”叶崇磬看董亚宁瞪眼,摆手说:“不勉强。”他抬腕子看看时间,“我该回了——这事儿你记着啊。” “忘不了。”董亚宁手抄在裤袋里,送叶崇磬。 叶崇磬出门的时候在门厅里略站了下,电梯上来发出提示音,他慢吞吞的转身,关门前,他问:“亚宁,我是认真的。” “我也不是随便答应的。” “还有,崇碧让见了你特地再提醒一句,明天六点整,千万别耽误了彩排。”叶崇磬没等预料中董亚宁那句骂溜出来,便说了句晚安,关了门。 走进电梯,合上门的时候,叶崇磬才放松了一下筋骨。天气热了,他穿了薄薄的亚麻外套,背上还是湿了一个透。黏糊糊的,很难受。 仔细想想,从球场出来,他好像就没有断了出汗。 亚宁公寓里,似乎温度也有些高。 叶崇磬脱了外衣。 电梯停下来。叶崇磬站在里面,靠着扶手,半晌没有挪地方。 董亚宁,从头至尾,没有说出那个名字,只用“她”来代替…… 董亚宁想,叶崇磬那句话的味道,很西洋。用英文说呢,就是i’mserious。对。他不怀疑叶崇磬是认真的。但是这么说出来,他到底指的是什么? “你们两个打一晚上哑谜,累不累?”芳菲的声音忽然冒出来。 董亚宁一回身,看到芳菲抱着手臂,靠在楼梯扶手上。也不知道她在那儿站了多久了。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站在这儿多久了。 “你怎么跟鬼似的,走路都没动静的?”董亚宁晃了晃他的长手长脚,吊儿郎当的。 “我叫你,你也未必听的见。”芳菲说。 亚宁以为芳菲接下来又要呛他几句,却不料从她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一毫火药味。这反而让他多看了芳菲一眼。他脚下没有停,预备往书房去。几乎就在顷刻之间,他的状态,已经切换到了工作上。 “哥。” 就在他推门的一刹,芳菲叫他。 亚宁的脸,被屋子里的明光跟廊上的暗光分成了两半似的,看上去,俊美的有些诡异。他看着芳菲,等着她的下文。芳菲却发了好一会儿的愣似的。亚宁就一直等着。 芳菲心里不知道怎么着,就觉得发了酸。她想她也许是被酒给泡了心,今晚憋在心里的很多话都浮了出来。压都压不住。 “他的意思,难道真的是想跟你说给马配种?”芳菲问。 董亚宁的嘴唇蠕动了一下。 “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要不得不与你为敌,事先通知一声,是道义,也是他厚道的地方。”芳菲说的慢。跟她平时同哥哥讲话完全不用组织言辞的作风相比,此时的遣词造句已经显得过于慎重。“我不想说我早提醒过你这种话。毕竟现在,还不算晚。我就想问你句话,哥。” 书房里电话响起来,董亚宁没急着去接。 到电话铃停了,芳菲才接下去说:“谈恩施有她的眼睛,顾嘉琳有她的鼻子,逄晓苏有她的嘴唇……陈月皓有三分像她,莫怡然更邪,下巴上有那么一颗痣,几乎是在同一个位置。” 芳菲一个字一个字的咬清楚,只觉得自己胸口先钝钝的疼起来,哥哥还是静默的听着,看不出也辨不清,他是不是有半点儿情绪的变化。这对他来说,显然是不正常的,如果她戳中了他的心事;然而也可能是最正常的,如果恰恰也是她说出了他最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我就想问你,你拼了那么久,可凑起另一个完整的她来了没有?”她问完了,安静的站着。 第十六章 淡影空濛的山河(三) 电话铃恰在这时响了,董亚宁这回毫不犹豫的转了身。 门没有关紧,芳菲听到里面亚宁接了电话,语调平稳而又有力。她走近了些,替他关好房门。默默的,叹了口气。 第326页 董亚宁眼看着房门合上,他想叫住芳菲,却没出声。正在电话里讲的事情很重要,他并没办法分神。 **************** 早上刚进公司,郗屹湘便在办公室里接待了意外到访的陈月皓。 这场没有提前预约的会面,令她多多少少有些不愉快。 陈月皓甫一进门便满脸歉意的对着屹湘微笑,说:“郗小姐,我对不起您。” 屹湘请她坐,让冯程程给她上咖啡,说:“时间这么早,来点儿咖啡提提神。有什么话,慢慢说。”她打量着陈月皓。看起来,陈月皓的精神有些不太好。 其实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头仍剧烈的疼。疼到令她清楚的计算出自己有多久没吃止疼片了。像昨晚那样难熬的疼痛,她硬是扛了过来…… 坐在屹湘对面的陈月皓犹豫了一下,才让自己的助理将带来的袋子放在茶几上打开。她小心翼翼的说:“郗小姐,一切的损失,都包在我身上……但我实在喜欢这件礼服,我希望您能替我修复。” 屹湘的目光随着那手脚麻利的助理在移动,衣袋被打开,助理将用薄纱仔细包裹好的黄色礼服取出来,轻手轻脚的抖开、举高,展示在屹湘面前——屹湘心想这是怎么了,她可不是专门的织补师傅,怎么今年接二连三的,总出现这样的意外? 她黑沉沉的眸子在平光镜后盯着礼服。平光镜柔和,将她越沉越冷的目光过滤掉了一部分寒意。但陈月皓仍然感受到了她身上传递过来的强烈的信号。陈月皓不由得紧张了些。 此时冯程程正端了咖啡进来,她倒吸一口凉气,马上转眼看向自己的老板。 毫无疑问,那脸色是相当的难看。而且,她根本没有想过,要掩饰自己的情绪。 “郗小姐……”陈月皓开口,声音很轻,非常局促的,“我知道,说对不起已经没有用。我愿意把这件礼服买下来……而且,愿意补偿您和公司的一切损失……” 冯程程将咖啡杯放在陈月皓的面前。咖啡不小心撒了一滴出来,溅在茶几上。但谁也没有留意到这一点。大家全副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郗屹湘的反应上。 “不卖。”屹湘说。她的目光笼罩着面前这件礼服。很显然是被蓄意毁坏的。那碎边有丝丝缕缕的丝线跳脱出来,是轻盈的,却也是带着死亡一般的腐败气息的。 “郗小姐,能不能……”陈月皓被屹湘的断然拒绝弄的更局促。 “不能。而且,从今往后,我的设计,不再提供给陈小姐您。”屹湘说。 “那您能听我解释一下嘛?”陈月皓不死心的问。 “不必。抱歉,我今天很忙。如果陈小姐没有别的事情,我们再会。”屹湘站起来,“程程,替我送陈小姐。” 陈月皓不得不站了起来。她还想说什么,却被屹湘眼神里的冷淡阻止了,于是一言不发的转身往外走,在出门的一刻,她又回身,对着屹湘深深的鞠了一躬。屹湘无动于衷的背对了她。她拦住要送她出去的冯程程,出了屹湘的办公室,迎面却碰上了josephina。 josephina见陈月皓脸色极差,迅速的瞥了一眼她身后紧闭的房门,笑着问:“jessica怎么这么早上来?来见vanessa?” 明知故问的。 陈月皓原本十分沮丧,见到josephina这老熟人也不得不打起精神,说:“jose,千万替我在郗小姐面前美言几句。这一次,是我重大失误。” josephina没头没脑的听到这两句,不明就里。可她是多么通透的人,立刻顺着话就接下去了,说:“放心。vanessa的性情为人,你应该清楚,顶好。即便有什么事,jessica,我们是这么久的合作关系了,对不对?互相都担待些。” 陈月皓只得笑着说是。有些勉强,但看向屹湘的办公室门,不由得轻叹,说:“jose,这一次,是要郗小姐多担待了。我改天再来。”她跟josephina道了别,匆匆离开了。 josephina催促冯程程送一下陈月皓,自己倒站在原地良久。她这会儿,也有点儿犹豫。只是想想自己来的目的,她在门口轻轻的踱了几步,敲了门。 “请进。”屹湘背对着房门,没有立刻回身。 josephina也没立刻出声,只看着屹湘独立的背影。薄衫长裤,闲适优雅。窄窄的背,看上去,柔美极了……她看的有点发呆,一时忘了开口。 “走了?”屹湘边问着,边回身,见站在门口的是josephina,“jose,是你。” 她们俩这段时间在公司里总是错开。josephina出差的时间比在公司多,即便是在,她们也仅有在开会的时候碰过面。 屹湘隐隐的觉得,josephina看向她的眼神慢慢的多了一层探究,也有些回避的意思。她总以为是那晚陈太大闹汪家宴席落下的后果,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第327页 “是我。”josephina看到被挂在衣架上的礼服,立刻明白了。她走到衣架前,戴上眼镜,仔细的看着。剪刀切上去的切口、撕碎的纹路……“下手真狠。”她说。收了眼镜,看看屹湘,“难怪你生气。” 屹湘不语。 她知道自己目前并不冷静。而该说的,对着陈月皓,其实已经说尽。 她只觉得心疼。尤其,是有些原本不该做出的猜测,不由自主的从心底冒出来的时候,更令她觉得疼痛不已。 “jessica是性子最温柔的人,这一定不是她做的。你不要因为别人的错误,来惩罚她。”josephina说着,坐到了屹湘对面的椅子上,并且示意屹湘也坐。待屹湘坐下,她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你说呢?” “她还是公司的最重要的客户之一。”屹湘说。干脆的,也是不留余地的。 josephina淡淡的笑了笑,说:“你跟公司怎么能分开?不要这样。你在气头上,说什么都可以理解。我能理解,jessica更能理解。她刚刚还拜托我替她说几句好话……不过,如果你实在是不愿意,那么这段时间jessica这边只好仍由我负责。好在我们也有几年的合作关系了。” 屹湘注意到josephina今天对她特别的耐心。 josephina也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失常,她沉默了片刻,才说:“我过来占用你一点时间,是想跟你说件事情。” 屹湘点头。 josephina看着屹湘的眼睛。看着看着,不由的想起另一双眼睛来。她激灵灵的,感受到心尖儿一颤。 第十六章 淡影空濛的山河(四) “jose?”屹湘见josephina走神了,轻声叫道。她桌子上一堆的文案,josephina想必也日程满满。跑到她办公室来发呆?这不是josephina的作风。何况,她们也不是没事闲聊的关系。 josephina点了下头,说:“我来,是为上次的事情。我对那晚自己的态度跟你道歉。” 屹湘看着josephina。 “我是来告诉你,有人想单独见你一面。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空?” 屹湘抿了下唇。这才明白josephina为什么态度是如此之迂回婉转。她在心里笑了一下。骄傲不羁的josephina,有她在意的人呢。 “是……”她拖了一点音。倒是并不难猜出,这位想见她的人究竟是谁。她只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汪瓷生那对美丽的慧眼出现在她面前。她的意识有短短的凝滞感。耳边也同时交替出现着陈太那歇斯底里的和凄然的声音,一头是控诉,一头是叙述。每一样都挑着她额前的神经。她忍不住抚了一下额头。 “是我大姐。她原本想尽快跟你见面。但,美国那边出了一点点事情,她当时必须赶回去处理。所以直到今天才拨出时间来,希望能跟你见见面。”josephina看着屹湘的小动作。屹湘今天的脸色很不好看。她细细的看着。不得不承认,自从郗屹湘调职来这里,她每一次的打量,起初是出于职业或者是挑剔的目的,并没有真正认真的看过她,直到不久前。 越看,越觉得惊心。 她轻轻的吐了一口气。只觉得自打进了这间办公室,她的气一直提着,甚至是有些提的过高了,以至于心肺都不堪重负似的。 她暗暗的笑自己。这似乎是有些过于紧张了。很多惊心,都可能因她的敏感而牵强附会。 “jose,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屹湘不太理会josephina的打量。她不是不知道josephina在探究她,但是她并不在意。 “我也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但是,既然她坚持,我还是替她转达她的意思。她是十分固执的人。而且,越来越不习惯被拒绝。”josephina照直说。 屹湘心里有些异样,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汪瓷生要见她、汪瓷生要见她……为什么一定要见她?怕她误会了她?她误会与否,对汪瓷生来说,真有那么重大的意义?她这么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她很喜欢你。”josephina见屹湘眉头毫不掩饰的皱了起来,低声说,ura也让我转达她的意思,如果并不算太勉强,请你见一见我们大姐。如果不是要到东京开会ura会亲自陪大姐过来见你。” “jose,坦白说,我有些不知所措。”屹湘说。josephina搬出了汪陶生,又给她添了一层压力。似乎这一见是势在必行。 “不止是你,我也是。”josephina说。她叹口气,拍了下椅子扶手,“但她是我尊敬的大姐,无论如何,她有什么意愿,我都乐于替她达成——要我批假给你吗?你手上的事,让安德烈他们替你分担。时装周刚结束,他们也都轻松了。”她很自然的放低了自己的姿态,这是在跟屹湘商量的意思。但这商量显然没有多少通融的余地,因为她把家务事的难为和公事的安排都说到了。意思表达到这个地步,倒叫人觉得,再不答应,简直是太不通情理了。 第328页 屹湘就算是头再疼,也能理清楚josephina话中的逻辑关系。 她默默的看着自己桌上那只杯子。 清早程程给她泡了一杯绿茶。她一口没喝,已经凉了。她挺想一口喝掉这凉茶,于是她就真的这么做了。凉茶喝下肚,她才开了口,说:“好。” josephina没有给她反悔的机会。停了片刻便说不打扰她工作,她自会安排好会面时间。她边说着已经走到了门边,出门的时候,似是不经意的,问屹湘:“ura说,三月初,你曾经到过瑞严寺?” 屹湘要想一下才明白过来josephina说的是哪里。她点了下头,说是的我去过,至今头顶的疤痕还在。她说着摸了摸头顶上。隔着柔软服帖的发,摸不到那光滑的伤痕。不过就是在那里,她知道。 “怎么会想到去那里?一般的旅行,不太会去那么偏僻的地方。” “只是想去。”屹湘说。 “如果不太舒服,就回去休息一下。身体比较重要。”josephina没有再问下去。 “好。”屹湘说,“谢谢。我只要今天下午早一点走就好。” josephina离开了。 屹湘坐着发了一会儿呆。 为什么要去瑞严寺? 她没有继续想这个问题。头已经很疼,再想,她怕一颗阿司匹林镇不住这在跳耸的神经。 冯程程敲门进来,跟她说:“您的衣服我取来了。” “放在那里吧。”屹湘对程程说,“借我一片阿司匹林——另外,麻烦你把这件垃圾处理掉。” 程程麻利的给她取来了药、拿走了袋子,出去前还不忘提醒她今天最重要的日程:“下午提早走,婚礼彩排不要迟到。” 屹湘含混的答应着。药片已经吞了下去。还没有见效,就在剧烈的头疼中,她接到josephina的电话:会面安排在两天后。 有时候麻烦接踵而来,并不懂得给人喘息的机会。 她望着程程拿进来的那件式样简单的礼服。是极淡极淡的绿色,近乎白。几天之后,她将穿着这件美丽的裙子,见证一场一生相守的誓言…… **************** 董亚宁到婚礼彩排地点的时候,时间比约定的要早了半个钟点。 他懒洋洋的坐在礼堂里。 这老礼堂安静而又有些昏暗,与外面已经显出燥热的温度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 他也拿不准为什么这俩人会选准了这个偏僻的老礼堂举行婚礼。大而空旷,帘幕低垂,中世纪的教堂一般。 据说很早的时候,这里常常举行舞会,也有些内参电影会在这里放,不过到他这个年纪,舞会已经失色,电影已不是禁忌,这礼堂便荒废成了他们抽烟喝酒偶尔打架的地方——夏天再没有比这里更阴凉的了…… 灯光忽然明朗。 第十六章 淡影空濛的山河(五) 他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合了一下。窸窸窣窣的,听到脚步声和人声都起来了,礼堂前面的舞台上,几个人看起来是专门负责灯光和照射的,正对着亮起来的灯指指点点。 他借着光看着礼堂内部重新布置过的样子。应该是新娘子的品味。陈旧肃穆的礼堂,尽管红毯还没有铺上,百合还没有摆好,客人也还没有来……但已经有了婚礼该有的一切味道。隐隐的,渗透出来,弥散在空气中。 灯光在调试一番之后又熄了,只余了一排射灯,照亮的,恰好是红毯的位置。从大门口,到舞台上。 董亚宁歪着头,顺着这道明亮的灯光一直看过去。 从这头走到那头。将缠绕在一处的两个人,从此缠的更紧些。 他想着这些年也参加过无数次的婚礼。简洁者有之,繁复者有之,隆重者有之,怪诞者有之……他却总提不起兴趣来,从头至尾观一场婚礼。 他看了好一会儿那道关的紧紧的大门。门上透明铮亮的玻璃外,半个人影也无。却从前面的舞台上远远传来了脚步声,踩着木地板的笃笃声,很响。 “来啦?”他回头。舞台上灯没有开,叶崇碧从后台的幕布中出来,走到台中央,顺着旁边的阶梯走下来,向他走来。 “说了让你早点儿来,也不带这么早的吧?”叶崇碧笑着说。手里拿着两部手机,挽了一只大大的包,头发高高的梳起,样子俏丽极了。颈上的纱巾随着她的步幅飘动,飘到下巴处,她手指拂开,人已经走到董亚宁旁边,二话没说,先坐下来,拿着手机的手敲打着穿了七分裤的小腿。“好累。”她说着,便靠在了椅背上。 董亚宁看她脚上那对“恨天高”,嘴角一动,说了句:“这不是找罪受吗。” “忽然换了平底鞋我不会走路。”崇碧笑容明媚。 董亚宁笑了笑。 第329页 也是。别看叶崇碧整个人是累散了架的模样,举止还是端正的。不止她是如此,叶崇磬更是。 董亚宁嘴角的笑意更深,摇了下头。 叶崇碧目光四处一转。大约目之所及,并没有什么纰漏,她便略松了一口气。 董亚宁依旧懒洋洋的,说:“会有个完美的婚礼的。” 崇碧一笑,歪着头看董亚宁,说:“不能理解为什么我这么紧张吧?” 董亚宁耸了下肩,“你不是紧张婚礼,是紧张那个人。”董亚宁的下巴抬了抬,对着台前的圣坛位置,仿佛那里已经站了一位盛装等候的新郎。“这种找罪受的事儿,还真得是心甘情愿。” 崇碧笑,“甘之如饴。” “甘拜下风。”董亚宁不知怎的,看着崇碧这笑,心里莫名的有些感动。他开着玩笑,拱手。 “你手怎么了?”崇碧问。董亚宁右手掌外侧,一道鲜红的伤痕。 董亚宁见问,不在意的晃了下手,说:“刚刚从后座拿东西,碰了一下。”他莫名其妙的被弹开的车门将手挤在了墙上。伤口渗着血,倒不觉得怎么疼。他几乎都忘了。 “我说呢,进来的时候看你那车子停那位置就不太对。你该不是怕碰了车漆,拿手当垫子那么蠢吧?”崇碧皱眉。 董亚宁笑出来。叶崇碧这张利嘴。 崇碧翻了下包,拍拍手,说:“没带创可贴……我车上应该有。等下找给你。”她说着,看了下时间。 “还早着呢。”董亚宁说话间,将手掌边裂开的皮肤撕掉一片。血又冒出一点。面不改色的,继续说:“我今儿是没事儿了,闲着也闲着,早点儿过来就是了。” 崇碧瞪着他,“瞧对自己这狠劲儿。” 董亚宁握了下拳,擦伤的位置经这样一握,恰成了一朵花的形状。他反手也看了下时间,问:“几点结束?别耽误了晚上磐哥那戏开台……”他转着手腕子,见崇碧直了眼的样子,笑着问:“别跟我说你忘了。早一个多月就嚷嚷着他在大戏院连唱三天,你这宝贝妹妹能把这么大的事儿给扔脑后?” 崇碧拍了一下额头,说:“我发誓,真不是故意忘了的。” “反正我不管,我得按点儿到场,压场我还有一段儿票戏呢——别拖累我啊,你知道磐哥那脾气,我要敢误场,他准能撕了我。”董亚宁笑着。 崇碧咬着牙,说:“我也不敢误啊。哪怕点个卯呢。” 董亚宁听她取消了晚上的一个约,又问他:“我安排的晚饭,本来想从从容容的一起坐着吃顿饭,这下好——你有什么建议没?” “客气什么。彩排过了我直奔戏园子了,那儿有的是好吃的。”董亚宁笑着。 “那怎么行。咱换简单的,去吃寿司好不好?我知道你跟潇潇都喜欢西村……”崇碧说着,“他说顺路去接湘湘的,怎么还不来?” 董亚宁忍不住打趣崇碧,说:“难怪你累。操这么多心。也难怪你跟潇潇走一处,都爱操那么多心。” 崇碧原本是要拨电话给潇潇的,听了董亚宁这话,竟是愣了一下,瞅着他。 “我说错了呀?”董亚宁问。 崇碧默默的坐了一会儿,才说:“没错。我哥也这么说过。这种事,总是旁观者清。” “什么叫这种事?”董亚宁忽然觉得不对,“你怎么了?” 崇碧笑了笑,说:“没事。” 亚宁哈哈一笑,说:“叶崇碧,要逃可趁早,都到这会儿了,千万别胡思乱想。” 崇碧白了他一眼,说:“什么呀,你以为我是你?”她说完,停了停。 董亚宁看出她的尴尬来,笑道:“没关系,这虽然不是好事儿,可也不是秘密。我是有多混蛋,都在台面上摆着呢。”他笑着,笑容在暗暗的光线下,并不见一丝的愧疚和不安。 叶崇碧摇了下头。 两个人相视一笑,董亚宁站起来,活动下腿脚。 参与彩排的人陆陆续续的到了,都聚集到台前去。负责协调指挥的人在分别的讲解程序和站位。 崇碧给潇潇拨电话,他没有接,她就说:“肯定是马上进门。”果然她话音未落,大门就被推开了,先走进来的却是屹湘。“你们俩可来了。” “堵车。潇潇走的路线不对。”屹湘忙说。 崇碧笑,看一眼董亚宁,问:“对了,湘湘,你包里有创可贴吗?” “啊?我找找。”屹湘走的很快,走到崇碧跟前的时候,才看到董亚宁站在一边。她低头拨着包里的东西。 “谁伤了?”潇潇问。他看看崇碧。 崇碧指了下亚宁。潇潇跟屹湘同时看向亚宁,屹湘手里捏着从包里拿出来的药盒,听潇潇问道:“伤在哪儿了?” 第330页 那边在叫崇碧过去,崇碧顺手拉了下潇潇,“湘湘等下你们快过来。” 屹湘打开那小药盒,抽了一大一小两片创可贴出来,走近两步,问:“手上吗?”她粗粗一打量,似乎也只有那握着的一只拳可能是伤到了的。 董亚宁没应声。 她手上托着创可贴,默默的站在他面前。 两人就在这淡淡的阴影之中立着。好像谁都不愿意接下去的那句话是自己先说出来。 远处的潇潇往这边望了一眼,屹湘注意到,她撕开了创可贴的包装纸,问:“贴在哪儿?”语气生硬中带着一点气。刚刚赶得急,额头上早蒙了一层汗。她抬手抹了一下刘海儿。修的短短的刘海便被捋顺到了一侧。 董亚宁看着,默不作声的将手伸过去。 光线还是暗,屹湘变换着角度,才看清楚他手掌边的伤口。有两个钱币大小的一块擦伤,一部分血渍干了,一部分还在渗血。她比量了一下,说:“面积有点儿大,最好清理下包扎,不然这样很容易感染……” 他淡淡的说:“不用。”他就要收回手来。 她的手快,扯住了他的手。恰好碰在了他的伤口上,又急忙松一下。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看着她,迅速的从药盒里抽了一个更小的薄纸袋出来撕开,是用于伤口紧急处理的消毒药棉,她看了他一眼,就将药棉按在他伤口上。药水渗进伤口,他展了一下手指。 “忍一下。”她低声说。细巧的手指处理伤口的时候显得非常专业。待擦干净伤处,她将药棉收了,翻着他的手掌看,顶棚的灯都已经亮了,此时光线好极了,她看清楚伤口,还好不算深。“还是得好好处理一下……” 她的手指碰着他的掌心,嫩叶扫过面颊似的痒。 他翻手握住了她的手。 第十六章 淡影空濛的山河(六) 她的指尖有薄薄的茧子,也有针痕,因此触上去,硬而毛躁——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的一愣之后,她才像是被惊到一样,迅速反应,用力抽手。 他手握的很紧,她这么用力的,扯不动分毫。但见他小手指上一枚闪着淡淡金光的素戒,随着两人的角力,那光微风下的水波纹一般,让人眩目。 屹湘咬着牙,并不妥协。 董亚宁盯着她的眼睛,有那么几秒,看着她黑黑的眼睛里,迅速聚集了恼怒。恼怒中还有一丝慌乱,脸便涨红了。 他从容不迫的松了手,同样迅速的,从她另一只手里拿过来那大片的创可贴,撕开胶纸便贴在了掌侧,说:“这样就行。” 屹湘蹲下去,捡起他丢在地上的零碎,攥在手里。站起来后,人也往后退了一步。退后的看董亚宁。 董亚宁空闲的手,握了握创可贴粘合的位置,也将屹湘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崇碧在叫湘湘快过来。她转身背对了他。挽起来的小巧的发髻,细碎的发丝在发髻边飞着,毛茸茸的。 他的目光追着她摇摆的手。 卷起了一道的袖子,腕上的表带缠的紧紧的,显的手臂是那样的细。 他盯着那表带。 她好像不经意的,收了一下手,避开了他的目光。小心翼翼的,不再让她自己和她自己的任何部分,再引起人的过度注目……也许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隐藏,驾轻就熟的,就让自己成为了这对璧人一般的新人的背景。可她也忘了,她就像是一颗珍珠。即便是在黑暗当中,只要有一点点的光,就会自动自觉的钻进人的眼睛里来。 彩排的过程并不复杂,按照婚礼的程序,准确的走了两遍。除了第一遍,参演的几位主角都因为没有经验,有些莫名的紧张和慌乱,总有行差踏错的地方,第二遍便顺利的多了。气氛变的轻松而愉快,有种接近成功的喜悦。 屹湘站在圣坛一侧,看着手拉手的潇潇跟崇碧相视而笑。 她有点儿恍惚。 忍不住望向远处——在深邃而空阔的礼堂里,曾经有过非常快乐的童年时光。密密麻麻的,在她的记忆里,跟潇潇有关,跟她有关……那时候她也许想过,跟潇潇站在一起的会是谁;而此时,所有的想象,都成了崇碧的样子。 她听着崇碧斯文的念着她的誓词,并且开着玩笑说,今天只念一半,潇潇问另一半呢,另一半也要听,崇碧说不,要留到那个重要的时刻。至于眼下这个重要的时刻,那就亲你一下来补偿……众目睽睽之下,崇碧大方而亲密的在潇潇的腮上亲了一下。 潇潇那么从容大方的一个人,被崇碧出乎意表的行为也弄的一窘。 他只是静静的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崇碧拥抱了他…… 第331页 圣坛已经变成礼堂中热度最高的位置。让人觉得热,让人觉得幸福,也让人觉得,有轻微的痛苦。 屹湘转开眼。 就在这目光流转的一瞬,她碰到了董亚宁的目光。 她也不知道他这样深沉的看着自己,已经过了多久。只是她没有让两人的目光再有片刻黏连…… 《婚礼进行曲》在彩排结束后还在反复演奏。乐队的磨合仍在进行。直到崇碧笑着跟指挥说:“拜托,已经很好了。再好下去,我快紧张的魂不附体了。”乐队指挥笑着,给了一段《拉德斯基进行曲》,送他们出去。 崇碧这才有些着急的说,得赶紧去吃饭,不然赶不及八点整的开台。 沉默了好久的董亚宁才开腔,说:“我直接去大戏院。晚饭别算我的了。”他歪了下头,对着他车子的方向。 屹湘猛的记起今晚有叶崇磐的演出。 看到她的表情崇碧笑着说:“终于有个人忘的比我还瓷实了——湘湘你打算怎么办?反正我是取消了约会。今晚是第一场,爷爷那天还特意嘱咐,无论如何家里人都要按时按点儿的到。” “磐哥的专场,票一早就被抢了个光,你们倒好,特为的留了位子,还能忘了。”董亚宁揶揄道。 “我是记在脑子里的。”潇潇笑着,看看屹湘,问:“晚上有约没有?” 屹湘老实的摇头。 “那就一起去吧。妈会去。”潇潇说。 “妈提前空出日程来,说是三场都要捧足了。我看照这些天妈的安排,都未必能成行。”崇碧笑着,“不过不管怎么样,走啦,难得一家人一起。” 董亚宁嗤的一声笑出来,人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车边,说:“当真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还没正式过门儿呢,这么快就成了邱家的人。”他开了车门,侧身看着对他龇牙咧嘴的崇碧,笑道:“等会儿戏园子里见。” “吃顿饭能花几分钟啊。”潇潇喊他。 董亚宁一只脚已经踏上车,回头笑笑。 “今晚董伯伯来吗?”崇碧晓得他说一不二的脾气,也不硬要他一起来,末了问道。 “他不来。不过,爷爷会来的。”董亚宁说完,便上了车。迅速的鸣笛开拔了。剩下兄妹姑嫂三人在原地,还是崇碧先笑着说:“瞧这风风火火的性子……”她也开了车门,想了想,问道:“你们见过董家爷爷吗?” 潇潇发动车子,从后视镜里看一眼坐在后排沉默的屹湘,说:“好多年没见了。” “老爷子够神的吧?听我大哥说过他好多有意思的事儿……”崇碧笑着,并且果真说起了一些道听途说的趣事,都是跟董家爷爷有关的。她并没有意识到只有潇潇附和着跟她一应一答,而屹湘自从上了车,便像装了消音器似的。“……听崇岩说,这回董爷爷是发了狠的催婚来的。董亚宁是真孝顺,尤其拿爷爷没辙。老爷子一挤兑他,他真格儿的求爷爷告奶奶的跟老爷子说一定快点儿、一定快点儿,谁知道老爷子就是不受糊弄,非让他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不行——崇岩打趣说,弄不好董亚宁这回得拉陈月皓充数去……我倒觉得未必,听说最近那位投资银行家有意思复合,不知道亚宁打什么主意,反正我是遇到他们俩一起吃墨西哥菜,瞅着气氛很不错。” 潇潇又看一眼后视镜,打了下方向盘,车子往右侧靠边停住,已经到了西村。他下车的时候问:“说到墨西哥菜,我好久没吃了——你跟谁去的?怎么不叫上我?” 屹湘下车后走的快,走到了两人前头。 潇潇问的随意,崇碧却没有立即回答,看着潇潇,拉着他的手不知不觉的松了下。 第十六章 淡影空濛的山河(七) 潇潇那乌黑的眉动了动,并没有追问。想要走开,崇碧仍站着不动,于是他问:“怎么不走?”也站住了。 屹湘在餐厅门口站下等他们二人,看他们静静的立在那里,对视着,定住了似的。 那对静立的身影像是有吸力,吸住了她的目光,过了好久,她才决定先转身离开。 服务生将她引导着往隔间走,说:“叶小姐有定位子。” 和室宽敞明净,屹湘进去坐下等着潇潇跟崇碧进来。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餐齐了,又五分钟过去了。 她看看时间,又看看手机。毫无动静。她分别拨了潇潇和崇碧的号码,都是通的,却都没有接电话。她坐了片刻,拿起筷子来,开始吃东西。 琳琅满目的食物摆满了桌子。毫无疑问崇碧是照着四人份点的。原本一张桌上该有四人在座、谈笑风生,却只剩下她一个……蘸多了芥末酱,一股难言的辛辣催的她涕泗俱下,赶忙拿了餐巾按上去。 第332页 她招手示意跪坐在门边的和服女侍,说请替我打包我要把这些带走。 拎着一个大食盒走出西村,果不其然根本不见潇潇和崇碧的影子。连车子都不见了。 门童问她,要不要替她叫车子。 屹湘摇头。 此时暮色四合,街上的车子川流不息。 她招了下手,一辆出租车停在了她面前。 司机在她坐稳后问她要去哪儿。 屹湘想了一会儿,说去大戏院吧。 司机说好嘞,那得一会儿呢,这会儿堵车堵的厉害,怎么走省事儿我且得想想辙呢。 她说没关系我也不着急。 窗外密集的车辆,尾灯红的刺目。 她想着刚刚自己明明是想说出住处的地址来的可不知不觉的就报了大戏院,又想着潇潇跟崇碧不知道去了哪儿……她看了眼放在一边的袋子,不禁叹了口气。 “师傅,在前面花店门口停一下车。”她说。 **************** 叶崇磬到了大戏院,停车没有遇到阻碍。他到的早,比开场提前了一个小时。停车场里的车还没有被占满三分之一。他扫了一眼,在他停车位的对面,是董亚宁的车。 自停车场进侧门是最方便的,叶崇磬却绕了个大圈子,往正门走去。远远就看到大戏院气派的门楼,门前挑挂着大红灯笼,若不是巨大的电子屏幕那黑底上红的刺目的宋体文字流水般的闪过,书着叶崇磐的大名和今晚上演的剧目,活脱脱的这就是旧时一幢簇新的大戏院子。虽是有了电子屏幕广而告之,门前仍照旧立了一幅牌匾,叶崇磬站住,规规矩矩的,隶书大字写着今夜的剧目名称:《锁麟囊》。主演大名随后。 这还是叶崇磬第一次看到堂兄的名字被以这样的形式固定下来。不是画册、不是影集、不是光碟……却也不是那种种载体带给他的感觉,华丽却有距离,不像是真的。 旁边偶尔有人经过。他前后看看,还不是最热闹的时候。往里一走,门内便溢着香气,各种花香混在一起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香味,撞了个满怀。留心看看,是各色的花篮,垂下来的红色绸条上,都是祝贺演出圆满成功的贺词。叶崇磬留意的是那些署名。多是业界赫赫有名的人物。前辈有之,同侪有之,后生也有之。有限的几个业外的人士,也都是文化界鼎鼎大名的。叶崇磬看着看着,不禁莞尔。想不到堂兄那样的脾气性格,人缘儿是如此的好。又想起先前崇磐曾瞅着人送他的一人多高的大花篮皱眉抱怨“好端端的我人还没死呢送什么花圈呢”,笑的越发厉害…… 他正笑着,被人从肩膀上拍了一下,他一回头,粟茂茂那活泼清澈的眼睛正对着他眨呀眨的,他还没出声,就听身后有人说:“茂茂又调皮了。”声音低低的,带着宠爱和无奈,又是温柔而慈爱的,却是像极了另一把嗓音,他听的心里一惊。 “发什么愣啊?”粟茂茂挽了他的胳膊,笑嘻嘻的说:“娘娘,我们总经理这些天忙的脚不沾地儿了,您瞅瞅,这会儿人都恍惚了……”她絮絮的说着,虽是对着她的大伯母粟孟华的夫人说的,眼睛却只顾看着叶崇磬。 叶崇磬转了身,面对着粟夫人,不太着痕迹的将粟茂茂挽着自己胳膊的手轻轻的摆脱,收了下手,对粟夫人郑重的行了个礼,叫道:“粟伯母,您来了。” 粟夫人自然看到叶崇磬的小动作和粟茂茂脸上那一丝失望,微笑着说:“来了。阿磐的好戏,怎么能不来瞧?茂茂,去看看你妈妈怎么那么慢呢?”她走过来,握着叶崇磬的手臂,对粟茂茂转了一下她那圆润饱满的下巴,朝着大门的方向。见茂茂嘟嘴,她不动声色的笑了一下。茂茂只得听话的站在原地等着她母亲来,粟夫人见状,“嗯?”茂茂跺了下脚,往大门外走去。 “茂茂这孩子。”粟夫人同叶崇磬缓步走着,笑道。 叶崇磬却问:“这阵子忙了些,没去看望您,身体还好?” “我好的很。你不用老惦着。倒是你,你粟伯伯说的没错,比上回去家里吃饭可是瘦多了。”粟夫人微皱着眉头,关心的说,“工作是要紧,身体更要紧。” 两人正走至签到处,叶崇磬停下,陪着粟夫人签了名。负责签到处的是叶崇磐工作室的职员,见他们到来便要亲自引导。粟夫人微笑着说:“我们算是自己人,还有很多人要招呼,就不麻烦你们了。” 叶崇磬知道她的座位必然是在楼上包厢的,见她如此说,正好一路送她上去。 粟夫人略站了站,看着面前这英伟的男子,年轻而又强壮,正是生气勃勃的时候,有着无可限量的未来……她这样看着,轻声的说:“小磬,我们茂茂是个好孩子,我想你知道。” 第333页 她的目光比她的声音还要温柔。温柔,而又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 叶崇磬点头,答应着:“是的,粟伯母,我知道。” 第十六章 淡影空濛的山河(八) 粟夫人望着他的眼,望了一会儿,才说:“我想,我也知道了——别太伤她的心。” “粟伯母……”叶崇磬扶了她。 粟夫人在这一瞬间,那端庄华贵的气度,像是忽然被撕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有一种疲态硬生生的钻了出来。可也就是一瞬间,她又打起精神来,微笑着看叶崇磬,说:“我一向欣赏你,小磬。” 叶崇磬低头。 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一点。 “合适的时候,带给我看看。”粟夫人拍了拍叶崇磬的手,回头看了一眼,粟茂茂跟她母亲粟仲华夫人已经走过来了。她说:“我跟你粟伯伯,早就把你当成儿子一样的了——到时候备一份大礼给你……” “什么大礼啊?”粟茂茂抢着问伯母。 叶崇磬对着茂茂母亲叫了声“阿姨”。粟仲华夫人笑着应了。她年轻而貌美,又爽朗又活泼,与粟孟华夫人几乎是完全不同的类型。 粟夫人等到了她们,便抬脚上楼梯,笑道:“偏偏就是你耳朵尖——就惦着大礼,你大伯下个礼拜六生日,准备了礼物没有?千万记得!省的他唠叨说白疼你这丫头了。” “茂茂才不会忘。重要的日子都在她脑子里印着呢。”粟仲华夫人笑着说,“昨天还在跟她爸爸商量怎么给大伯惊喜呢。” “还是别给惊喜。大伯心脏不好,回头再给吓着。”粟夫人开着玩笑。 “放心,大伯每天玩儿的就是心跳,不刺激他才不高兴呢——您瞧昨儿美元汇率跟过山车似的,人都吓死,他跟我说太过瘾了,恨不得天天都是过山车,今儿美元明儿英镑后儿欧元……”茂茂笑着,看叶崇磬一眼,吐了吐舌尖,说:“……赚翻了。我就说,天天这样,就算是没心脏病也得吓出心脏病来,赚翻了也划不来。是吧,叶崇磬?”她那对秀美灵动的眼核儿宝光四溢。 叶崇磬请两位粟夫人走在前头,粟茂茂落后一点,跟他同步,这会儿对着他笑模笑样的说着话,又可爱又灵巧还聪明。 是这么的好……他放松的笑了下。 茂茂的确是好的。人人都是火眼金睛。 老话说的,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得七年期。 他是什么时候,见到的粟茂茂? 应该有很久了。久的足以让他了解她的优点,还有缺点。 不管是作为女孩子、作为下属,还是日后,作为对手的她…… 粟茂茂见叶崇磬无缘无故笑出来,她转了转眼核儿,颇有些疑惑。 叶崇磬也不开腔,只顾往上走。 “咦,茂茂,你怎么能这么没礼貌?”粟仲华夫人忽听到粟茂茂连名带姓的称呼叶崇磬,回手便扯了一下女儿。脸上颇有些惊到的神色,对着叶崇磬说:“崇磬,你怎么能这么纵容她?太不像话了……” “没关系,他们朋友之间,爱怎么叫随他们去吧——可是有一点啊,茂茂,在家改了你这毛病,让大伯听见你这么称呼你叶哥哥,可不得了。”粟夫人起先是微笑着的,说到后来,认真板了脸。 粟茂茂正后悔一不留神说溜了嘴,被伯母一吓,脸都呆了似的。 叶崇磬见她这样,反而对粟夫人微笑道:“没关系的,伯母。请这边走……”他顺带的转身,引着她们往东边的包厢去,前方有佩戴工牌的工作人员询问过他们的包厢号码之后,在前面领路。他另起了话题,一行轻松的聊着天,进了粟家的包厢。 他替两位粟夫人分别拉开座椅,待她们坐下,自己却没有坐,站着说了几句话,便表示要下去看看。 “去后台磐哥那儿点个卯,看看有什么地方要帮忙的。”他解释道。 “我也去。”粟茂茂小孩子一样举手。早没了刚刚受惊的样儿。 被她母亲立即瞪了一眼,喝道:“老实呆着,别添乱。” 粟夫人笑道:“听你妈妈的——你去吧,小磬。下周六粟伯伯生日,你若是有空,就过来吃饭。粟伯伯一定很高兴。” “是。”叶崇磬说完告辞出来。 门合上,他转身走了两步,遇到上茶的茶楼服务员,叫住她,问道:“是给三号包厢上茶?上的什么茶?”他扫了两眼盘中的茶点。 “是三号包厢。碧螺春。”那女服务员蓦地被叶崇磬叫住,愣了一下,机敏的回答,“茶是今天的主演叶崇磐先生私人提供的。” 叶崇磬点点头。 仔细到了这般田地。若不是崇磐太用心,就是他的职员太卖力。 第334页 “先生?”女服务员见他不语,问道。 “换了吧。”叶崇磬说。 “换了?” “若有的话,换成印度红茶。”叶崇磬人已经走了出去,也不管因他这没头没脑的话,女服务员站在原地发了好一会儿愣。 女服务员敲了3号包厢的门,被允许进入后,将茶盘放在包厢中央的放桌上。 “什么茶?”粟夫人正同茂茂说笑,随口一问。 茂茂手快,掀开盖碗茶一嗅,说:“好香哦。可我不知道是什么茶。大概是绿茶吧……龙井和碧螺春,我喝来都差不多。” “你哟!”粟夫人笑着看茂茂。想到刚刚叶崇磬那模样和眼神,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倒也有说不出的欣慰。这种复杂的心情,一时之间是难以分辩和排遣的了。心底里倒是真叹了个来回。 “碧螺春。”女服务员这时候回答。 粟夫人听到,伸向茶碗的手落在了桌沿上。她的目光转向楼下那明亮而宽大的戏台子,空空的戏台子上聚了灯光,台下那排的满满的座位上,陆陆续续的坐下了人,戏院内开始热闹了,却没的让人也觉得有些心烦。她轻声说:“我不喝这个……给我换一杯清水来。” “好的。”女服务员出去了。 包厢里安安静静的,过了好一会儿,茂茂站起来出去接电话了,粟仲华夫人才问:“大嫂,看着崇磬,难受了吧?” “倒也不至于说难受,”粟夫人伸手摸了摸茶杯,轻声的说:“菁菁呢,是没有这个福气了;茂茂是个聪明孩子,只这一样,大约是看不太开的,何况在她这个年纪……若是姻缘簿上没有这一笔……弟妹,不是我说,咱们也不要太鼓励茂茂了。”她掀开盖碗茶,虚虚的拨了拨,沉默下来。 第十六章 淡影空濛的山河(九) 粟仲华夫人半晌才叹了口气,包厢外茂茂清脆的笑声隐约的传进来,她低低地说:“道理我自然知道,也不是看不清楚,崇磬呢,按我的想法,单单年龄也比小猫实在是大的多了些……只是小猫自己喜欢,拗不过她,有什么办法……” “总得碰个头破血流,才知道厉害。都打年轻时候过来的,再没有不了解的道理……菁菁也不是没有过糊涂时候……姐妹俩不单是长的像……”粟夫人无奈的笑笑。此时有人敲门进来,是刚刚那位女服务员,端上来的却不单是一杯清水,另有一杯红茶。粟夫人抬眼,那女子小声说:“刚刚有位先生说,给您换成印度红茶。” 粟夫人顿时心里一暖,道了谢,她端了红茶在手里,并不喝,看看粟仲华夫人,说:“只是今日话说到这里,我总还是得给你提个醒儿。茂茂自然是不愁遇不到好孩子的,当然要她心甘情愿……小磬嘛……” 粟仲华夫人点了下头。她摸着指甲上的一圈碎钻,出了神…… 粟茂茂自外面进来,看到伯母跟母亲安静的坐着,有些奇怪的问:“怎么了?”她将手机按在桌上,左看右看,笑着问:“吵架了?我才能多会儿不在,就吵架?争糖吃吧?别争,我这有的是,刚在车上说没了那是哄你们的,怕你们吃多了不好……”她笑着打开包,摸出一把巧克力来放在桌上。 粟夫人笑着捡起一颗巧克力来,“小猫啊。” “娘娘,我都多大了,您还叫我小猫。”茂茂笑着,也给她母亲剥了一颗巧克力放在手边。 粟夫人笑笑。 “爸说他今晚不回家啊,妈。”茂茂转了下脸,说。她拿了盖碗茶,抿一口润润喉,刚刚那个电话,她说的有些久,喉咙发干。“你们放心啦。” “你这话奇怪,我们有什么不放心的?”她母亲问。 茂茂定定的看了她母亲两眼。眼神很冷静,全无娇憨。 “我有分寸。”茂茂说完从桌上拿起画册来,翻看着,淡淡的说:“都说磐哥戏好……今晚跟他配戏的这位,据说都退出舞台、安心教戏好几年了,不知道他怎么请的动……可见a角色就算是再好,也得有个绝好的b角色衬得起,才更好。” “听你这小假洋鬼子讲起戏来,没的起鸡皮疙瘩。”粟仲华夫人说着,低声问道:“最近没见你跟那个丫头一起了?是瞒着我们呢,还是怎么着?” “什么那个丫头啊?您就对我的朋友这样的态度啊?”茂茂合上画册,语带不满。有心再驳几句,她见母亲皱了眉,便说:“我不是最近工作忙么……她是因为生病了,在休养身体。”画册丢在桌上,啪嗒一声。 “小猫,交朋友的事情上,我们从来没限制过你。虽然说,朋友讲究的是各交各个,不论什么,可你也别让我没法儿见那位。” 第335页 “我又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儿,您有什么没法儿见的?养外室的又不是您丈夫。”茂茂的眼神倏然变冷,也不理会母亲骤然变色的脸,只对伯母说了声“闷,出去透口气”便起身走出了包厢。 外面比包厢里的空气成分要复杂的多。可她还是更喜欢外面这没有伯母和母亲身上香水味的气体,让她觉得没那么压抑。她看看手机屏上的时间,还有四十多分钟才开场……手机上挂着两串翡翠珠链,她拨着。 翡翠珠子用朱砂色的丝绦编缀成的。红的红,绿的绿。缠在手机上,十分好看。这些年她换了无数款手机,挂饰却从来没换过,看到的人都说好看,见挂了两个,也有想讨一个的、也有夸这是意头好、好事成双的…… 那一次,姐姐是跟叶崇磬一起回家的。 伯母问姐姐:“定了吗?”当着全家人的面。 文弱的姐姐,没说一个字,只重重点了下头。 伯母便看了伯父一眼,说:“准备嫁女儿吧。” “姐姐,这个好看。”她第一眼看到就爱不释手。 “喜欢?我自己做的。”漂亮的姐姐有一双灵巧的手。不单画得好画,写得好字,拉得好琴,还能做数不清的让她艳羡却学也学不来的事。 “喜欢。”她拽着流苏。 想必是心底的贪念早从眼睛里钻了出去,被姐姐捕了个正着。姐姐看着她笑了笑,伸手解下来,放在她手上。她推辞,却也舍不得往坚决了推辞。姐姐在笑,被他看到,将他自己的那一个也摘下来给她。原本是一对的,在她手里,又成了一对。 她攥着这对翡翠珠链,看那俩人十指相扣。心里说不出的感动。要很久以后,她想明白,也许那就是她心目中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安稳度日,岁月静好…… 粟茂茂靠在楼梯栏杆上,望向戏台子。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姐姐。 **************** 叶崇磬一进后台的木门,就差点儿被一顶“花轿”撞了个正着。举着花轿大旗的演员忙跟他道歉。他笑着问叶崇磐在哪儿,那人指给他,说直着往前走到底儿左手最后一间就是了。 他小心避让着正着预备的演员们,经过一间一间化妆间,有密闭着门的、有敞着门的,里面是一个个的“角儿”。大多都在上妆。他走到最后一间,门前也撂着花篮,密密的排着,叶崇磐这间关着门,对门那间大敞着,他一转头看到里面的人,上了妆的那位正踱着四方步,看到他,拱拱手称呼了声:“叶先生。” 叶崇磬微笑,问:“瑜老板。您今儿去哪个角儿?” 瑜老板甩了一下袖子,抖一抖,捋着胡须亮给叶崇磬,道:“您瞅瞅?” 叶崇磬早看出来瑜老板扮的是老管家周良,笑着说:“有劳瑜老板。”这瑜老板其实是个瘦小而年轻的女子,却是眼下最红最好的老生。 瑜老板又拱拱手,指指对门那间响着巴、赫小提琴曲的屋子,不声不响的转了身,依旧踱她的四方步去了。叶崇磬看着,抬手敲门。小提琴曲悠扬清亮,跟后台这气氛简直南辕北辙。叶崇磬边敲着门,边不由自主的笑出来。 没人给他开门,听不清里面到底是崇磐的声音,总之是有人在说话。他推了下门,门开了。里面说话的声音大了些,他叫了崇磐一声,正要进门,一个小巧的身影从几个穿了戏服涂了油彩的演员中间钻了出来,他停了下脚步——是屹湘捧了一束小巧的铃兰往他这边走来了。 第十六章 淡影空濛的山河(十) 屹湘也是只顾了避让演职人员,并没有注意到叶崇磬。直到叶崇磬开口叫她一声,她一抬头看到,料到他也是来找崇磐的,便直接走到他面前来,看了眼推开的房门,小声问:“在里面?”此时屋子里传出的是悠扬舒缓的小提琴曲,令人惊奇,她以为这会儿,叶崇磐即便有心情听点儿什么,也该是戏曲选段,不会是西乐。 “肯定是。”叶崇磬回答她。他是知道堂兄有这个古怪脾气的。越是重要的公演,越是要做些与演出毫无关系的事情来减压。有一年他去纽约演出,他也是在后台见到他,交响乐放的震颤人心,整间化妆室都在抖似的,他则一丝不苟的对镜勾画……他轻推了下门,对屹湘说:“在准备登台。”他稍抬声浪又叫了崇磐一声。没听到崇磐的反应,倒是另有人喊了句“刚说起你呢,这就来了”。 听声音正是董亚宁。 屹湘跟在叶崇磬身后。 叶崇磬不疾不徐的走着,她也就若即若离的跟着。 这间化妆室很小。进门先看到的是一排簇新的戏服。镶着闪耀的水钻、绣着精美的图样,好看极了……音乐戛然而止,里面在说话的几个人的笑声清晰起来,也随即停住。都跟新进来的叶崇磬打着招呼。 第336页 “又说我什么呢?”叶崇磬见除了堂兄崇磐和董亚宁,其余的两位并不认得,便站了,转脸看看身后的屹湘。 董亚宁正半倚半靠在叶崇磐那妆台边,早就看到了隐在叶崇磬身后的屹湘。 那两位见郗叶二人一到,这小小化妆间里顿时显得局促多了,便借故告辞,说了几句预祝演出成功改日再见的话,离开了。 董亚宁却没动。 屹湘往里再走走,正对上坐在化妆凳上的叶崇磐那从明净宽大的镜子里反射过来的目光,她叫了声“叶大哥”,便微笑而不语,摇了摇手里的铃兰。那花裹在深绿的再生纸中,清淡素雅。 叶崇磐“嗯”了一声表示答应。 他那勾脸的动作只停了一秒,仍绷着脸,拿着细细的笔,再次靠近自己的面庞,要在脸上继续勾勒——他的妆已经完成了大部分,只剩下那一点朱唇尚未点上——但笔悬着,胭脂也蘸饱了。他眉眼一顿,转了转黑白分明的眼,忽然将笔朝着屹湘递过来,说:“湘湘,你来帮我画!”语气里带着不容推辞。 “我?”屹湘愣住,手里拿着的白色小花跟着举起来。 “可不就是你嘛。”叶崇磐劈手从她手中拿过那束花,仿佛这样,屹湘就没有了拒绝他的理由。 “这怎么行。”屹湘笑道。一时不明白叶崇磐为什么会有这古怪念头。 叶崇磬见状微笑道:“你这不是难为她吗?”他也闹不清堂兄这到底唱的哪一出,只见他有些执拗又有些促狭的眼神只管盯了屹湘看。他看看屹湘,又看看堂兄,一侧脸看到一旁站着不出声的董亚宁,也在这时候,盯了屹湘。 “我教过她的。”崇磐说着,下巴朝着董亚宁一偏,“还有这小子——他就好意思恬着脸说他早忘了个一干二净!哟,忘啦?可没忘了我当年教你们俩那段儿戏!唱的有滋有味,有情有义的。咬字发声都还是我传授的技巧,打量能蒙了我?德行样儿!” 董亚宁被他教训,也不回嘴。一双手抄在裤袋里,保持着那个姿势。他早换过了衣服,身上是熨了线的衬衫长裤。庄重是庄重的,却并不死板拘谨。屋子里热,他暂且把西服外套放在一边。 叶崇磬笑笑,就手将旁边一张高背椅拉了过来,看都不看的准确找到了屹湘的位置,这冷不丁轻轻一拨,便将屹湘轻巧的按在了椅子上。 屹湘还没反应过来,就坐到了崇磐对面;叶崇磐比她高多了,她须得仰起脸来看他那妆容精美至极的面庞——此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手里这管笔,怎么能随意的点在这么一张脸上? 她亮亮的眸子闪动着。 叶崇磬扶着椅背,看向亚宁,问:“你是怎么得罪大哥了?” “冤枉啊,我就老实说了句不会而已。”董亚宁笑着。 “你老实?呸!”叶崇磐虽嗓音如常,动作身型却早已入戏,此时兰花手拨弄着小束铃兰,眉眼中的骄横飞扬直上。他抬手拨开原本放在台子上的那几束鲜花,嘟哝着“都什么人送的呀不知道我最讨厌这些,拿出去……你起开,碍事儿”,说着就把“碍事儿”的董亚宁连同那些花都扫除了,只将这一小束铃兰搁在那儿,回眸对着屹湘道:“这混蛋说他忘了。湘湘,你要是也忘了,我可就把那篇儿揭过去了,权当是没有那回事,今儿晚上这小子也不准登台!以后,你们也不准说受过我指点——我年轻,开门纳徒的事儿决不干。” 屹湘听叶崇磐这一通说,总算明白了点儿首尾。 她接过那笔来,看了看刷头红的似血的胭脂。 忘,自然是没忘的。 她捏着笔管,小心翼翼的不敢发力。细弱的一支化妆笔,力气大了一点都似能折断,却怎么再去那柔软的唇上旖旎涂朱…… “早知道我不会也说会,横竖刷上颜色就成了。有什么难的?”董亚宁看那一点红随着屹湘的手颤动着,就仿佛有一粒血珠子迫不及待的要从那笔锋上滚落下来似的……他转开眼,拎起外套搭在手臂上。 崇磐闻言白了董亚宁一眼,手掌微曲,并拢的四指按着额上勒的紧紧的带子,将额角一点浮白用指尖剔了去,又说:“还不快离了这里?” 董亚宁爆出一阵大笑来。 叶崇磐又白他一眼,说:“还是湘湘老实……” “是,我老实。”屹湘掂着笔,口里应着,脸上却满是犹豫之色。叶崇磬一直在看着她的表情,到此时终于也忍不住笑出来,从她手里抽出笔来。 屹湘看他。 第十六章 淡影空濛的山河(十一) 他浓眉如墨,眸如点漆,眉眨一下眼,都抖落一点点清辉,融了笑意。 第337页 屹湘抿了下唇。 两人的视线交错的片刻,他就见她眼中闪过一点点的光。 屹湘卷了下袖子,歪着头看看崇磐,问:“相信我,是吧?” 崇磐饶有兴味的盯住这张表情上略带紧张却也有一丝兴奋和促狭的脸,还没有回答,就见她抬手。那小巧灵活的手伸向了叶崇磬,“拿来,我能画仕女图,还唱不成这‘点绛唇’?叶哥你坐好,我这就动手了。” 叶崇磬此时已领会屹湘之意,配合的将笔管放在她手心处,往旁边一闪,给她闪出一些空间来。 屹湘似模似样的在胭脂匣里又抹了两下子,再撸一下袖子,左手一伸便实落落的摁在了崇磐的肩上。 崇磐早已敛了笑容,望着这忽然严肃起来的女子,大眼睛碌碌一转。 屹湘一本正经的说:“不要动了哦……” 崇磐果然连眼珠都不动了。 屹湘似是很满意,举着化妆笔对着崇磐那饱满的上唇便“戳”去——她按在崇磐肩上的手,明显的感觉到崇磐的肩部肌肉一紧,果然就在笔尖就要触到他的一瞬,他猛的往后一撤。 在一边憋着笑的叶崇磬此时忍不住笑出来,董亚宁更是笑的大声。 “咦?”屹湘做出诧异的神气来。 “手法不对!”崇磐嘟了嘟嘴,竟是娇滴滴的模样。 “怎么不对?”屹湘立刻问。她心突突一跳。只因崇磐这模样,美的当真令人惊叹……“这一招一式、一笔一划,可都是你教的——从这里开始,轻轻上旋……” 她隔空,悬腕,一边讲述,一边在空中画着,仿佛她是真的将笔头的胭脂落在了实处,画出了一朵艳若桃李的唇上之花——这动作极致柔美,一截皓腕一管细笔,一点朱红一抹轻灵…… 画毕,再轻轻的,将笔搁在了妆台上——胭脂盛在青花胭脂匣里,嫣红青白,美艳至极。 屋子里有短暂的静默,连屹湘在内。 董亚宁抹了下下巴。 空气里一股淡淡的香气,不知是胭脂味,还是什么香,又氤氲着油彩味。那油彩涂在脸上、揉进肌肤中,总能添一点额外的热度,想起来,便觉得痒痒的热度,让人想要搔一下,却无论如何不知从何处下手才合适……他轻咳了一下。崇磐看他一眼。他转了下脸。 “当日你就说,总有一日会考我。”屹湘轻声说,“没敢忘。不过今天,不敢再造次。” 声音虽轻,却很清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四周围划过。 仔细听,那该是弹指一挥间的岁月。和岁月里携带的什么东西。 屋子里的安静无端的便有了些奇怪的味道。 “那就改日再考。”叶崇磬适时的说,“时候可不早了。” 崇磐见崇磬如此,拿一对与崇磬极其相似的大眼,在崇磬和屹湘的脸上来回的看着,兰花指点了崇磬一下、又一下。 屹湘被他这指点和微笑弄的脸上顿时热了。 屹湘后退一步,望着崇磐。再退一步,不想正撞在身后立着的那人身上。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撞上的是谁。于是她站着不动,他却也没有立即移开,片刻,才缓缓的,一侧身,拉开了距离。呼吸声相闻的距离,并不算远。 她没有去看他的神情,也没有看别人的,只知道她若是能看看那光亮明净的大镜子里的自己,必然是局促的、面红耳赤的……狼狈的。 叶崇磬微笑着说:“上妆,大哥从不假手于人。他不过和你们开玩笑。” “偏你又知道。”崇磐转回身对着镜子,右手无名指捋着左半边眉毛走了一下,哼了一声道:“有你在就好没意思——想逗逗她吧,都逗不成。” 叶崇磬笑笑。 崇磐对着镜子,开始仔细的勾画唇妆。血红的胭脂被雪白的底妆衬着,整个妆容更显得甚为艳丽,且艳而不俗。 屹湘看了他好一会儿,直到肩上被轻轻拍了一下,她抬眼,见叶崇磬正默默无声地转身,而董亚宁已经走到了门边,她也轻手轻脚的往外退去。 崇磐聚精会神的,不再理会他们…… 屹湘回身关门的时候,手心里已攥出一把汗来。 手机在包里响,她拿出来,几步甩开走在她一左一右的董亚宁和叶崇磬,分花拂柳般的躲着走廊上急匆匆已经进入演出前紧张准备状况的人们,快步的走出大门去…… 董亚宁的手机也在震动。 他拿出看一眼,少见的迅速回应,说:“我马上来。” 叶崇磬立即会意,问:“爷爷来了?” “马上到。”董亚宁说,“我得赶紧过去,陪他坐一会儿也好。他来就是听说我会登台。” “你票哪出?”叶崇磬问。他也觉得董家爷爷不会是爱瞧京戏的人。今晚能来,显出的是这份儿疼爱孙子的意思。他不禁细看了董亚宁一眼。 第338页 “《武家坡》。”董亚宁笑笑。他们俩走到了门口,并不见屹湘的踪影,“我拿得出手的也就这一两出,真让我唱,还得靠今儿这位‘王宝钏’压住阵……” 叶崇磬一笑。今晚来登台的,都是名角儿。董亚宁的功力他也见识过,虽然不能说跟谁都旗鼓相当,但凭他,绝不拖累任何人让人跌分子,是定了的。只是叶崇磬忽然的心里有些异样。 “……瞧这上座率……”董亚宁笑着,“搁六七十年前,磐哥怕是风头不让四大名旦……你是回包厢?”董亚宁目光一抬,扫了一圈楼上三面的包厢,远远的,也就清点了一遍那些面孔。大半是熟悉的。也有平日里王不见王的人物,东西割据,都是能看到舞台的好位置,却又不至于碰面——用点儿心思,总有办法将座次排开。 叶崇磬说:“家里怎么反对都不论,在外撑场面,总是要撑足了的。” 董亚宁深知他讲的是实话,说:“我的座位在大堂。” “我得上去。”叶崇磬已经看到自家两个包厢里满满的人俱已坐定,他少不得是得回去应个景儿。他惦记着不知所踪的屹湘——上上下下,都没有看到她的身影……他微皱了下眉。 这当儿,董亚宁便推开了门,就要先离开。 走廊里忽然一阵骚乱,有人在惊叫“快来人”“叫救护车”。 董亚宁跟叶崇磬几乎是同时转身,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第十六章 淡影空濛的山河(十二) 董亚宁松了手。木门弹了回来,正砸在他后背上。他眉都没皱一下,跟着和叶崇磬一起往那混乱处疾步而去。 一群人聚在那里,浓浓的妆盖不住惊慌失措。杂七杂八的腿间隐约看到倒在地上的是个女子,灰色的衬衫黑色的裤子,身子扭曲的团在地上…… 叶崇磬心里一沉,他身高腿长,几乎是小跑着冲到前面。 董亚宁没料到他反应这么迅速,被他撞到肩膀,就在一愣神的工夫,叶崇磬已经拨开观望的人群……他的脚步迟滞了一下,清楚的听到叶崇磬叫了一声“屹湘”。他直觉那女子不是她,可有人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猛的推了一把,惹的那人瞪他,他也没在意,仅说了句抱歉,也是匆匆的。 此刻叶崇磬蹲下去。他的背高而阔,挡住了那个女子的身形样貌。 董亚宁只能看到他伸手将那女子扶住、放平——那脸上覆着乱发,身体被移动,发丝散开,露出一张惨白的小脸来。 不,并不是她。 他也蹲下来,沉声问:“怎么回事?”面前这女子双目密合、牙关紧咬。他伸手探一下鼻息,微弱。“叫救护车了嘛?” “已经打了120。”旁边有人回答。 “怎么样,要不别等,马上送医院?”董亚宁问的是叶崇磬。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问“董先生、叶先生”?董亚宁见是叶崇磐工作室的负责人和经纪人“大奔儿”,点了下头。 叶崇磬解开自己外套扣子,俯身听了一下女子的呼吸,沉吟片刻,对董亚宁说:“我试试。” 董亚宁挥手让围观的众人后退,皱着眉说:“都该干嘛干嘛去,保持空气畅通——大奔儿你保证演出顺利就行。这儿交给我们。” 四周围的人腿纷纷后撤一些,但撤的并不算远。低低的,有小女孩子的啜泣声。小声的说着“这是她……她的药……” 董亚宁看向那声音的来源,回手接了药瓶来一看,说:“硝酸甘油。” 叶崇磬握起拳来,在女子胸口猛击两下之后,双手一叠,用力按压,做着心肺复苏。只消几下,那女子有了反应。他停手,拍着她的面颊,问她:“是不是有心脏病?你现在知道自己在哪儿嘛?” 那女子缓缓的眨了下眼睛,动了动下颌。 叶崇磬便知道现在不能随便搬动她,他冷静的问:“救护车来了没有?” “来了”“医生来了”……人都闪到两边,留出医生进来的通道。 叶崇磬和董亚宁都站起来,让医生去处理,只在一边,对医生解释了几句。 医生迅速的处理着,吩咐人将女子抬到担架上送上车,他临走前回头看看叶崇磬和董亚宁,说:“谢谢你们,能在黄金时间内施救。”他说完便离开了。 大伙儿这才都松了一口气。刚刚还静悄悄的走廊里,瞬间回复了活力似的,远远的,有人高呼“好样儿的”……欢声笑语间,叶崇磬紧绷的脸上,松弛了一点。 董亚宁一拳敲在叶崇磬的膊头。 他没说话,叶崇磬也没说。 “大奔儿”乐呵呵的说着什么,两人没接茬,显然都有些心不在焉。 第339页 崇磬往四下里看了看。他的目光定在不远处,刚刚从大门外进来的屹湘——浅灰色的长款棉衬衫、黑色的瘦腿裤、窄窄的芭蕾鞋、也是那样一把柔软而稍显凌乱的发……他看见她有些懵懂的看看眼下都有点儿惊魂初定面色不佳的人们、一副不明就里的神气,直到她也看见了他们,才往这边走来。 崇磬对她微笑了下。 这释然的表情没有躲过董亚宁的眼。 正说着话的“大奔儿”猛然意识到离演出还有不到半小时了,急忙催促大家“快些快些,各就各位”,一回身,也对着叶崇磬和董亚宁二位,说:“多亏二位镇定。我得快点儿让人补上这一缺去……这是叶先生御用的服装师,关键时候掉链子……也是我疏忽。”他说着已经急出了一头汗来。 屹湘已经过来了,她问:“怎么救护车都来了,出什么事了吗……” “你刚刚去哪儿了?”叶崇磬问。脸上的微笑不见踪迹。 “接了个电话。一回身不见你们了……”屹湘怔了怔,才解释道。 叶崇磬沉默,定定的瞅着她。 屹湘被他的眼神锁住,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由得就呆住在那儿。 四周围的嘈杂和喧哗似乎都跟他们无关了……直到一阵凉风从她身边刮过,那是董亚宁的离开。 他甚至没有多看她、也没有再看叶崇磬一眼,只挥了下手,示意自己得先走了。脚步轻盈,毫不犹豫。 带起来的一阵凉风,却直直的往人心里钻。 屹湘下意识的想要躲开。明知道躲不掉,于是只好站在那里。还好,只有那么一阵……她抚了抚手臂,对叶崇磬笑笑。 叶崇磬抹了抹额头的薄汗。 这笑容…… 他不出声,拉了她就走。 手心里她的手臂僵硬。不用看她的表情也知道她一脸窘意。他看着前方,亚宁的身影已经消失,于是有那么一股说不出来的心绪,让他的手越攥越紧…… “叶崇磬!”屹湘叫道。窘迫而不满的。 叶崇磬看了她一眼。 “叶崇磬,叶大哥在叫我。”屹湘站住了。 崇磬也站住,是的,的确是崇磐在叫她——已经披挂整齐,端着手,站在离他们不远处,崇磐叫的是“湘湘”。 屹湘在转身的一刻轻轻的从叶崇磬那略松了些的手中抽出了手臂。她直觉崇磐是要让她帮什么忙,于是直接说了声“就来”,朝着崇磐走去。 叶崇磬见“大奔儿”在崇磐身边耳语几句之后急匆匆的往他这边走,走到他身边就说“大先生想让郗小姐帮个忙,送医的是他的御用服装师,临时换了别人他不放心,说郗小姐是个信得过的妥当人……大先生还说让您等下跟家里诸位说,要是他今儿晚上演砸了,明后两天他可就撂挑子了……叶先生,我前面招呼媒体朋友去,还好多杂事儿,先走一步。”他说着拿手帕擦着脸上的汗,一张脸红的发紫还冷汗直冒,很显然是被叶崇磐给臭骂过了。 叶崇磬一听便知这些即便不是崇磐的原话也八、九不离十。崇磐从来容不得自己在舞台表演上有任何的纰漏不管这纰漏是他自己还是别人造成的。显然今晚的突发事件令他登台的心情受到了严重的影响。梨园行的讲究多,是角儿总有些各色的地方。这就是叶崇磐各色的地方。 这些话他当然不会真的转告家里人。哪怕崇磐真的撂挑子,也等他撂了再说——他对“大奔儿”说你忙你的去吧,料着没什么事儿,大先生什么场面没见过。 “大奔儿”急匆匆的走了,叶崇磬再回头看,崇磐跟屹湘已经不在原地。时针已经指向了七点五十,距离开场也不过十分钟了,他甚至已经听到了暖场的锣鼓声…… 屹湘在崇磐的休息间内,不声不响的坐在离崇磐不远的位子上。叶崇磐在走廊上对着她只消说了一句话——“今日需你帮我看顾戏服”——她便没有丝毫犹豫的接下了这差事。 此刻崇磐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一对折叠的小音箱连着他的ipod,将小提琴曲放的到了最大音量。 屹湘专注的检视着挂在衣架上的一排戏服,手里一本笔记本上记录详细,正是那位送医的女服装师的工作日志。她的工作做的极其细致,屹湘知道此刻她能帮崇磐的并不是十分具体的事务,很可能他只是需要这份安定。 她看看时间,戏已开场。 听得到外面有人报场次、利落的应答准备出场。井然有序。 叶崇磐就在这时,睁开了眼睛,那一对大眼中,露出明媚温柔的光来,轻轻的,叹了口气,说:“奴家这就去了。”他站起来,轻轻的抖着袖子,看都不看屹湘,便款款的经过她身边、走了出去。 第340页 屹湘知道自己此刻看到的,已经不是叶崇磐,而是那个娇纵的大家闺秀“薛湘灵”。 她默默的随着走出去,陪着崇磐走到了幕后。 崇磐站定,气息调匀,便坐在了一早替他准备好的高背椅子上。片刻之后,待扮演丫鬟梅香的女演员在台上念出来“你怎么这么啰嗦”,他便开了腔,一声“梅香”娇啼婉转的出了喉,屹湘便听到外面轰然的起了掌声和叫好声,用盖过崇磐念白的力度,持续了好一会儿。 这显然是不符合常规的,哪儿有主角还没亮相便叫了好的呢? 屹湘换了一下站立的位置,轻轻的推开幕布,从缝隙中看着台下笑着鼓掌的观众,最前排中间的方桌边,起劲儿的叫好的那个,恰是董亚宁。 第十六章 淡影空濛的山河(十三) 他的衬衫白的耀眼。映的他的脸格外的亮,笑容是淡淡的,眼神是专注的,叫好声是响亮的。这让他整个人在看戏的人群中既出众又特别——他倾身,隔了八仙桌对坐在那边老人说了句什么,停了一下,在等待回应的工夫,那满脸的笑容,温和的甚至到了温柔的程度…… 屹湘的手顺着幕布往下滑。幕布被这重力拉直,缝隙小了些。 她看那老人。 老人笑的很慈祥。 台上戏正热闹,丫头婆子管家吵作一团;台下人们聚精会神,笑嘻嘻的等着主角的登场——老人这时候只笑眯眯的看着他的孙子。笑笑的,说着什么。嘴唇一动露出整齐的牙齿,对于耄耋之年的老人来说,那是难得一见的一口好牙;还有那短短的白发,也是根根直竖的硬,让人不由得不联想到有这样的坚硬直发,该是有着怎样刚直硬朗的脾气……可他看向孙子的眼神是如此的慈爱。让人也不由得不被他的慈祥感动。 董亚宁看了爷爷一会儿,笑着。恰好戏园子里的茶倌过来替爷爷斟杯茶。那套繁琐的表演逗的老人越加高兴,待他离开,董亚宁将茶杯贴心的推到爷爷手边去。从他一张一翕的唇,可以知道必定是在说这茶不错润润喉今晚的戏时候可久了……他笑的天真无邪的模样,好像正在做的事情是天下第一等重要的大事,并且发自内心的轻松和愉悦。 手中湖水绿色的柔软幕布涩涩的缠着手指,屹湘只觉得鼻端似有海上微风吹过时那微咸的味道——海风吹过总带着湿湿的雾,让皮肤也变的涩涩的。飘飘渺渺的笑声和叫声的在耳边回旋,踩在沙上的脚印很快被潮水扑灭,木船上的老人慈爱的眼神,隔多远都会让人觉得温暖……会有一餐饱饱的渔家饭,粗瓷碗碟间的食物有世间最美的味道。 屹湘不自觉的微笑着,嘴角弯弯的,带出细细的笑纹来…… 一道电一般的目光划过来,准确的投向她站立的位置。 她动都不动一下。 这缝隙是如此的小,角度是如此的刁,任何人都看不到她隐藏的身影。 那目光终于转开。 她紧握的手这才放了,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一次又一次,她只等着叶崇磐登场——穿着华贵典雅的桃红色衫子的“薛湘灵”缓慢的从椅子上起身,一手搭在丫鬟的手臂上,一手抖着水袖,高贵端直的迈开步子,轻轻的、踏着鼓点似的、用比人心跳更慢更缓、却逼着人的心跳跟上他步点的姿态,一步步走出幕后…… 掌声和叫好声比先前更加的急切和热烈。 “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心情别样娇……” 屹湘听着这娇啼婉转、黄莺出谷,心下跟着念的却是“不是我苦苦寻烦恼,如意的珠儿手未操”。她呆站了好久,才转身,回到那间小小的休息室去了,并且在演出结束之前,她都不想再出去。 所以叶崇磐疾步回来换服装的时候,便看到屹湘独坐在室内,用她随身携带的纸笔,安静的临摹着他戏服上精美的图式,一笔一划的。在他进门的时候,屹湘才丢了画笔,帮他拿起下一场要换的戏服。站在一边看着他换上。偶尔搭把手,不过是帮他看一眼扣绊是不是系的合适…… 他中场休息的时候,耽搁的久了些。 坐在那儿就着一把紫砂壶喝着温乎的茶水,听着外面传进来的《武家坡》选段。 薛平贵同王宝钏一唱一和,风趣中又有辛酸的唱白,在这里听起来,有些朦胧。董亚宁的薛平贵那唱腔总带着些铿锵有力和桀骜不驯,随他的心改动的样式字句,恰如其分。 崇磐望着整理换下来的戏服、似是对戏充耳不闻的屹湘,心里莫名的一动。他轻声的说:“苦守寒窑十八年,只为了等一个人回来——这种事,现如今,想必只在戏文里才能有了。”紫砂壶被他在手中盘弄着,光滑润泽的表皮,柔的似渗的出薄汗的肌肤。 第341页 屹湘将那件葱心绿的戏服挂起来。 衣襟上绣的并蒂莲栩栩如生。 她淡淡的笑道:“就算有十八年,也没有寒窑了嘛。” 她看看崇磐。他忽然对她说这个…… 叶崇磐嗤的一声笑出来,对屹湘眨眨眼,说:“也是——不亲眼见,是再也不会信的了。” “是没那么容易信。就像薛大小姐,直到遇风雨躲入春秋亭,听了赵守贞的悲声,才知道‘世上何尝尽富豪’。”屹湘笑着说,“叶大哥,你也是吃过一点苦的,才能唱好了薛湘灵。” “怎么见得?”叶崇磐故意的抬了下眉。又快要登场了,他已放下茶壶。 屹湘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我坐在这里,耳朵可没闲着。”她说到这儿,听前面那掌声雷动,指了指房门道:“快去吧。” “你还没说清楚,怎么知道我也是吃过一点儿苦的?”崇磐追问。他整理下身上素素的青衣。这是落了难的装束。 “学戏的人,怎么会没吃过苦?”屹湘避重就轻。对崇磐,她也许是话太多了。 “其实,你想说的是,没从高处跌下来过,唱不明白七情、参不透酸辛。”崇磐不笑了,他看了屹湘一会儿,才意味深长的说:“你听得出‘薛湘灵’吃过一点苦,会听不出‘薛平贵’这些年的高低起伏?” 屹湘直了背。 崇磐的话,句句有所指。 “人常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你明白戏文、明白角色,想必也不是糊涂人了。”叶崇磐离去前,秋波一转,平和地说:“他们都是有眼光的男人。两强相遇,势必有一伤。湘湘,你那明镜儿似的心,再照亮一点儿吧。你懂我的意思。” 崇磐面上一扫柔媚之气,目光炯炯然。 屹湘问:“你是想跟我说这个,才让我留下来帮忙的?” 第十六章 淡影空濛的山河(十四) “别误会。你要这么说,我成了什么人了?话赶话儿说到这儿,免不了想多句嘴。总有些事,当局者迷,是不是?”叶崇磐微笑。屹湘面上仍是淡淡的,眼中也看不出此刻是否对他的话产生了反感和愠怒——如此聪敏的女孩子,陡然间让他生出怜惜和羡慕来,他也学着她,并不把这种心理表现出来,只说:“若是我看错了、说错了,你尽管大嘴巴子招呼我。” 屹湘没有立即回应。 于是崇磐眼中笑意深深,转眸间又是那副柔媚的样子,笑着说:“剩下的,我可以应付了,你去玩吧——这个人情我记着,改天重重谢你。”他说着,关上了门。 屹湘背转身去,扶住妆台。 好半晌,她才发现自己一直抓着那件葱心绿色的袍子。柔软的袍子在不住的抖动。她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她的手在抖……眼前交替出现的两张面孔,两对眸子都深深的注视着她;忽然间又是叶崇磐那似笑非笑的眼——她深深的吸了口气,猛的抓起自己的草稿簿子,对着地上摔去。 巨大的声响。 她盯着那凌乱的草稿簿子,又一脚踢了出去,却是踢空了,闪的她一个趔趄…… 手机在桌上闪动起来,她接电话。 “喂,湘湘,潇潇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好了来接我,我在机场等他半个小时了,他人影不见……” 听筒里是姑姑邱亚拉愠怒的声音。 屹湘“呀”了一声,忍不住跺脚,叫道:“姑姑,你等等的,我这就去接您……” “不用了,我自己会回来的。你还是找找潇潇,这小子从来不会这样,电话怎么打都打不通,我是担心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邱亚拉在电话里有些着急的说。 “……”屹湘猛的意识到,的确,把她丢下这么长时间了,潇潇也没有给她一个电话解释原委。 她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脑中顿时清醒。 “我已经上车了。你先别管我,先找找潇潇——告诉他,让他等着挨巴掌吧。挂了。” “姑姑!”屹湘就听邱亚拉果断的截断了电话。 她原地转了个小圈子,忙着收拾着好自己的东西,顺手写了一张纸条,挂在叶崇磐最后一折戏要换的那件枣红色戏服上……指尖触到戏服,崇磐说的那番话,又钻出来,指尖便像被铁蒺藜扎到。 她脚步匆匆的,穿过长长的走廊,出门转弯,往楼梯上快步去。 给潇潇的电话通了,却没有人接起。 她狠狠挂断,待走到包厢外,往里一探,只见母亲坐在里面,戏正看到津津有味处。母亲旁边陪着的,不是潇潇、也不是崇碧,而是高秘书。 屹湘这一恼非同小可,只觉得自己血气上涌,脸热的不得了。 她咬了下嘴唇,刚要推门进去,心里念头一转,立即转身往来时相反的方向去了…… 第342页 叶崇磬此时恰好出来接电话,他一眼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想要叫住她,电话里却传来混乱的响动,他一愣神,问:“碧儿嘛,你怎么了?” 他目光追着屹湘的步子。 崇碧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讲话,他已走到扶栏处,正能看着屹湘下楼——木楼梯被她踏的响声雷动,显见着此时她的脾气已经上来了。 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可一定有事情发生。 也许,跟他要解决的,是同一件事。 他心念一动,对着话筒问:“你现在哪?” 那边屹湘已经下了楼梯。 她走的太急了,有些喘息不定,咬牙切齿的念着:“邱潇潇,你要是敢给我这褃节儿上出什么幺蛾子,别怪我不认你这个p大点儿的哥哥……邱潇潇,你接电话!” 她急躁的站在巨大的廊柱跟前,听着一声接一声单调的铃音,胸口乱窜的无名火越来越烈,以至于有人叫她“湘湘”的时候,她都不胜其烦,转身事那句“我早不是邱湘湘了别这么叫我”几乎冲口而出。 然而幸亏没有。 她呆住似的看着这位出声叫她的董贤贵,喉咙怎么也发不了声的。 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与老人碰面。 她手里的电话已经接通,却顾不上回一句什么。 董贤贵比屹湘更意外,他打量着屹湘,似乎是在迟疑要不要再确定一下,眼前这个跟多年前模样并没有太大变化的女孩子,到底是不是他印象中的那一个了。 他的目光令屹湘觉得难受。 过了一会儿,她的手背覆上鼻尖,平抑了一下瞬间涌上来的情绪,对着董贤贵行了个礼。 “是湘湘啊。”几乎是叹息,董贤贵念出这几个字。他浓重的乡土音听起来苍老而又混沌,沉沉的、夹杂了无数的含义和情感似的,“真的是湘湘……” “爷爷,是我。”屹湘逼着自己对着老人笑出来。可脸上僵硬的,这笑,应该是难看至极的。她没有往老人身边去。只是看着老人,又行了个礼,说:“爷爷,我……还有事情赶着去办……再见!” 她不待老人再说什么,便转身就走。 董贤贵站在原地,缓缓的,背起手来,踱了两步。 “爷爷!”董亚宁叫道,“您这速度也太快了吧,我说让您在里头等等我,好嘛,我还没提上裤子就找您,您还就不见影了,害我在里面挨扇门乱拍……卫生间地上水渍那么多,万一跌了跤怎么办……” 他抱怨着走到祖父身边,发现祖父正出神的看着大门口。 “您看什么呢?”他就顺着祖父的目光看过去,恰见那个灰色的纤瘦身影钻进了出租车。 他一转脸,祖父正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他笑了,说:“进去吧,快结束了,这会儿正热闹呢……” 他说着过来扶祖父。 “湘湘什么时候回来的?”董贤贵问。 第十六章 淡影空濛的山河(十五) 董亚宁搀住爷爷,就要请他回去,不料一把没拉动。他就知道老人家生气了。 “爷爷……”董亚宁赔着笑。老人家手臂微凉,骨肉都有些松软,依旧倔强的姿态,是不给个说法儿绝不放过去的样子。他避开老人探询的目光,脸一偏,笑着说:“回来有一阵子了吧。” “啊,有一阵子了。多少天算‘一阵子’?”董贤贵问。 “爷爷,”董亚宁说着,一双手握了老人粗糙的大手,“我真不知道。”他做出老老实实的神气来,认真的回答。 董贤贵看了亚宁一会儿。那目光平静深沉,点了点头,说:“你小子,好!” “爷爷……” 董贤贵从亚宁手中抽了手回来,背着一双手,走在前面。他年事虽高,但高瘦挺直,走起路来,腿脚十分灵便。 “爷爷!”董亚宁忙追上去,“您等等我。”他又要搀扶老人。 董贤贵甩了一下手,瞪了亚宁说:“我又不缺胳膊少腿儿,扶什么扶?” “您这都哪儿跟哪儿啊?”董亚宁眼见着爷爷是动了气。为了什么,他心知肚明。又不得不揣着明白装糊涂。他挓挲了手。 “跟哪儿?不跟哪儿!就跟你!”董贤贵晒的黑黑的脸膛上,此时因为生气而发红发光,看上去很有些吓人。他气呼呼的,已经走到了入场口,忽然刹住脚步,回身往戏院大门走。 “爷爷!这马上就散场了……您去哪儿啊?”董亚宁大声问。 董贤贵仍背着手,噔噔噔的往外走,头都不回的说:“不看了!回去!” 董亚宁左右看看,无奈的跟上,一面拨着电话让李晋快点儿过来。哪知道出门去,爷爷根本连等都不等就要徒步离开,他追上去拽着爷爷,“要回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车马上来……”爷爷走的很快,眼见着已经到了大马路上。 第343页 “你那车我坐着犯晕。”董贤贵张口就没好气的堵了亚宁一句。 董亚宁张着嘴,正不知道该怎么劝的当儿,一辆银灰色的跑车停在他们旁边,车里的人在跟他们打招呼——祖孙俩站住,董贤贵往车里一看,里面的人笑着叫道:“董爷爷,您这是要去哪儿?要不要我送您?” “是小叶啊。”董贤贵笑眯眯的对着叶崇磬点头。 “不麻烦你。”董亚宁正被爷爷搞的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听叶崇磬这么说,不耐烦的对着叶崇磬挥挥手,示意他该干嘛干嘛去。 叶崇磬笑笑,说:“我这会儿是有点儿急事,得赶紧去——董爷爷,我先走啊。” “好好好。”董贤贵挥着手,点头答应。 叶崇磬虽说着要走,却没立即开车,又问:“那您不着急回老家吧?改天我请您吃饭好不好?金戈儿也老惦记您呢。” “明天就回了。”董贤贵仍旧笑眯眯的,也不理身旁的孙子“嘿”那一声,说:“等哪天有空了,你和金戈儿还是去我那里吃鱼——刚离水儿的活虾活鱼活蟹子,要多少有多少。” “好嘞!您老多保重!”叶崇磬笑着,跟老人道别,这才离开。 董亚宁看到自己的车子追了上来,拉了爷爷说:“我这就送您回去。”他这回使足了力气。董贤贵到了这份儿上,也不再跟亚宁别着,顺从的上了车。董亚宁坐稳了便问:“怎么就说明儿就回呢?不是刚来……” “我爱啥时候回就啥时候回,你个鳖羔子敢管我。”董贤贵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烟袋子,一根旱烟卷儿拿在手里,瞪着坐在对面的董亚宁,“你又要说什么?你也嫌我抽旱烟有味儿啊?” 密闭的空间里,老人常年抽旱烟那沁入肌肤间的烟气浓烈的有些呛鼻子。这是无论怎么清洗都洗不掉的味道。也是有些人会嫌臭、却让董亚宁觉得异常亲切的味道。 他夸张的吸吸鼻子,笑道:“我可什么都没说。” 在车子轻微晃动中,老人点燃了烟卷儿。 董亚宁默默的看了爷爷一会儿,问:“明天真走啊?” “不走咋的?你个鳖羔子见天儿的花样那么多,没一样让我看了心里头舒坦的——真是哪只眼看见你哪只眼不亮。” 被爷爷骂了一通,董亚宁倒觉得舒坦,他笑出来,又问:“那我姥爷说一起吃饭的事儿呢?” 董贤贵吧嗒吧嗒嘴巴,闭上眼,清癯瘦削的面孔上,一丝笑容也无。半晌,才说:“我们俩是他看不上我邋里邋遢、我看不上他拿腔拿调,正是吃也吃不到一起、说也说不到一起,非得闹虚礼闹到一处吃顿噎吞子的饭,这何苦来的?”虽是这么讲,他倒也没反对。 董亚宁心知不管爷爷怎么不乐意,外祖父那一面,他肯定还是会去见的。尽管每次见面,两个人都不甚自在,不自在的让他也跟着浑身不带劲。 “有几句话,我也想问问他。”董贤贵继续吧嗒着嘴。 董亚宁看看爷爷,就因为这句话,心里突然觉得不安起来。 想问,张了张嘴,却没问出来。 老人抽完了烟,才睁开眼,问:“湘湘结婚了吗?” 董亚宁倒了杯温水给爷爷。 “还没有。”他回答。 他分明看到爷爷刚刚还有些无神的眼中迅速的闪过光芒,那光芒却让他陡然间胸口发闷。 **************** 屹湘坐上出租车后回头看了一眼,戏院大厅里灯火通明,董爷爷仍站在原地看着她,很快的,他的身边出现了另一个身形酷似老人的影子——祖孙俩一般模样的高瘦挺拔,并立一处,仿佛一个模子磕出来的似的…… “你想看我三十年以后的模样,请看我爹;你想看我六十年以后的模样,就看我爷……”他笑嘻嘻的,一点儿正经也没有。 “我怎么觉得你老了的时候得是另一个版本……”她慢条斯理的说,“老早就佝偻腰,佝偻的跟个问号儿似的了。” “怎么可能!”他鬼叫。 “怎么不可能?爷爷的状态,用那句广告词说的就是——六十岁的人,三十岁的心脏——到你三十岁,恐怕就是六十岁的心脏……”她也笑。伸手揪着他的耳朵。凉凉的耳垂,被她扯着,一会儿就扯红了,热乎乎的,他也不恼。 “这么看衰我?”他的面庞靠近她一些。 第十六章 淡影空濛的山河(十六) 彼时他常常因超时工作熬夜,有时黑眼圈比她都严重。不是她看衰他,是真的为他担心。可他总不在意。听她损他,就坏笑着说:“那我可得好好保养,到时候也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老当益壮……哈哈哈……”那一刻他笑的不怀好意且恣意张狂,抱着她的手臂有力极了,要扫去她的担忧。 第344页 他说别担心,我常运动,不为了健康也为了好身材。省的还没怎么着呢,你就嫌弃我。 她瞪眼的时候,他就笑,在她耳边说:“我知道你每天看到的,都是极品身材。不过,许看不许动,让我知道你动歪心思,看我怎么收拾你……” “恶狠狠”的威胁。从言语到行动。 “太忙了就别来了,要飞这么久。有时间都不如睡个好觉,休息好了最重要……钱是赚不完的,财迷先生。”她回过身手指戳着他的腮。他鼓着腮的样子,让她想起从前他还有些婴儿肥的时候,白白的面孔,有多么的好看…… “看着你,就是度假了。”他说。这话他说过好几次。有时候就在她身边忙着看图纸,头都不抬的,说的理所当然。 她有时候想,这个人不管做什么,总有些拼尽全力的执着。哪怕有一分力气也不想攒着下回用。他四处飞、八方跑,为了亲自摸查在非洲的承建项目,打那么多种疫苗发烧到都快糊涂了,还能坚持着开会。 在她担心他太拼命了身体吃不消的时候,他总有一句“我家有长寿基因”在等着她,还坏笑着说“你才要多研究点儿养生秘笈”…… 出租车猛的刹住,屹湘坐在后排没系安全带,幸亏反应快,她扶住前排座,手腕子被兑的生疼。听着司机骂了一句斜刺里从巷口转出来的那辆车,她惊魂未定的呆坐在那儿,过了好久才长出一口气,掏出电话来打给潇潇。 这回总算是通话顺畅。潇潇告诉她,他已经从半路接到了姑姑,现在载姑姑回家。 屹湘听到姑姑在旁边说自己住酒店不回家,被潇潇毫不犹豫的打断说哪怕是看在他结婚的份儿上呢,这回也请姑姑回来别住外面了。姑姑果然沉默了。 潇潇接着对屹湘说,等会儿家里见吧。 屹湘从潇潇的语气里听不出异常。可她想想还是觉得不妥,便问:“崇碧呢?” 潇潇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先回家了。” 屹湘没有再追问。 出租车开到岗哨边的时候她便让司机停了车。只走了两步,远远看见前面路边停了辆车。她验证件的工夫认出来,正是崇碧的车。 路边的树影下,一团阴影中的车子就像个蹲在路边的忧郁的孩子。 屹湘走到车边,看看坐在驾驶位上发呆的崇碧。 她敲了敲车窗。 崇碧转过脸来。 就算是再暗的光线,她也能看出崇碧脸上有一丝失望。 她拉开车门上了车,问崇碧:“有没有兴趣一起喝一杯?” 屹湘跟着崇碧一路到了她的房间,看着她踢掉脚上的高跟鞋,钻到里间去,好一会儿才拎着两瓶香槟酒出来,一把掼在长条桌案。屹湘看看酒,又看看眼睛有些发红的崇碧。她不确定崇碧是不是哭过了。能确定的只是,崇碧现在不光是情绪不好,而且根本也没想在她面前掩饰自己。 此时崇碧脱了衬衫,又连胸衣一并扯掉,只穿了一件棉质的小背心,还没有喝酒,额上就已经出了汗,仿佛经过了一番长途跋涉刚刚消停下来似的,两只高脚杯里倒满了香槟,她先喝了,问:“你怎么不喝?” 屹湘转着手里的高脚杯,说:“我只喝这一杯。” “今晚的演出怎么样?”崇碧问。 “很成功。”屹湘盯着杯中的小气泡。 “嗯。”崇碧笑了下,有些意味深长,“成功了……也是个挺好的告别演出。” 屹湘心里一动。 崇碧又一气连喝了三杯。 屹湘看她口渴似的灌酒,并不拦着。她是知道崇碧的酒量的。她坐观淑女忽然无状起来那充满了诱惑的样子,嘴角上就挂了微笑——明明是太不像样了,她却觉得眼下的崇碧,更为可爱一些。只是不知道,潇潇是不是也见过这样的崇碧……她嗅了下杯中酒,听到崇碧问她:“笑什么?” 崇碧的脸上两朵红云,薄汗洇开,红云似含着雨意。 屹湘呆看了一会儿,才问:“跟潇潇吵架了吧?” 崇碧转开脸。 “吵到说过取消婚礼了吧?”屹湘看着崇碧那纤长的颈子上,细细的经络跳动的样子。她叹了口气,“难不成,连离婚都说出来了?” 外面传来卫士换岗的口令声。 静静的夜晚,这声音显得更加响亮,且有些突兀。 “没有。”崇碧吐出这两个字,低了头。 屹湘眉尖一挑。 “没有。我不会说,他也不会说。”崇碧干脆拿了酒瓶喝。很快一瓶香槟便被她喝光了。 “那你们……” “湘湘,”崇碧忽然转脸对着屹湘,“我真想掐死潇潇。” “……”屹湘往后一靠。柔软的沙发让她觉得背后无依。 第345页 “他从来没瞒过我什么。我也没有瞒过他什么……可我就是想……” “想什么?”她有些明白了。 “别让我有种,我不管做什么他都不在意的感觉。我可以不问他这些天出神是在担心谁、担心什么,但是我去约会前男友,作为我先生,他怎么可以知道都不深问一句?”崇碧又开了一瓶酒。 两人半天都不说话。 崇碧一杯接一杯的喝酒,很快,新开的这一瓶又见了底。 “那你为什么不先深问一句?”屹湘离开沙发,坐到地毯上,跟崇碧面对面,说:“崇碧,我以前没问过你,你是怎么对潇潇动了心的。他们说,你看上潇潇,是因为他前途无量。”她装作没看到崇碧那被烫了一下的神色,把自己这杯没动过的酒,放到崇碧手边去,继续说:“潇潇的能力是他这个人的一部分。就算是看重这个,我觉得也没什么错。何况你们走到一起,你愿意,而且,潇潇值得。” 崇碧看着屹湘。 她们,不能算是朋友。也从未把话说的这么透彻。 崇碧想,也许,她一直忽略了这个看上去什么都不太在意的……小姑子。 屹湘微笑。她看看屋角的落地钟,说:“你们俩,也就是耍花腔,明明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怎么蹦跶也甩不脱了,到这会儿还都矫情上了!” “谁矫情……”崇碧嘴硬。闷到麻木的心头,一点刺痛。 “不矫情,好,不矫情——早知道这样,我才不担心这一晚上呢……我得走了啊,潇潇去接姑姑了,这会儿恐怕到家了——你跟我一起过去不?”屹湘站起来。 崇碧不出声。 “嗯,这回咱怎么也得抻着,就不先服软。到时候没新娘子上花轿,看谁先急眼,是吧?”屹湘故意的说。 崇碧扑哧一声笑出来。 第十六章 淡影空濛的山河(十七) 屹湘无奈的说:“两个人加起来都六七十岁了,怎么跟小孩儿似的。我走了啊——那个,别喝酒了,回头肿了脸,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她说着,扫了一眼崇碧,啧啧出声,“真是一火起来什么都干的出来啊,让潇潇知道了,不定怎么气呢,快变回良家妇女啊……” 崇碧愣了一下,听出屹湘调侃什么,哇的一声大叫,急忙抓了衬衫套上。 屹湘大笑。 崇碧被她笑的又羞又恼,扑过来掐她。屹湘喊痒,躲着。姑嫂俩笑作一团,两个人原本都裹了一腔的闷气,这会儿,不知不觉间都消散开来……待笑的没了力气,屹湘拉了崇碧的手,小声说:“别生他的气了。” 崇碧轻轻的叹了口气…… 屹湘独自走出叶家大门,靠在车边的叶崇磬见了她,丢了手里的烟。 屹湘轻声说:“别担心。让她静一静。” 叶崇磬点了点头。 “我送你回去。”看着她脸上那有些疲劳的颜色,他什么都不想问。 屹湘坐上车才知道此刻她有多累。只有短短的一程,她却没有力气走回家了。她转头看叶崇磬。看他紧闭的嘴唇和线条刚毅的下巴……她有点儿出神的看着,一言不发。 叶崇磐的话在耳边响着,她抖了一下。 叶崇磬看她一眼。 车子停下来,他才说:“我就不送你进去了。” 屹湘看了他一会儿,点头,说:“晚安。” 叶崇磬看着屹湘。出其不意的,他伸手过来,揉了揉她的头发。缓缓的,轻轻的。 屹湘只觉得他手上的温暖是那么的沉,沉的在他的手离开之后,那温暖仍沉沉的往下落、往下落…… “晚安。”他说。 屹湘一回身,低着头进门去,听着他的车子离开……她站住,愣了一下,才叫道:“妈?” 郗广舒显然是刚进门,看着女儿,答应一声,又看看她身后,问:“你这是从哪儿回来?” 屹湘沉默。她想母亲刚刚一定是看到了送她回来的是叶崇磬。她于是摇了下头,说:“叶大哥只是顺路送我。”她知道这一定不是母亲想听到的答案,但并不打算跟母亲解释清楚。 郗广舒看了屹湘一会儿,才说:“姑姑回来了。” “嗯,我知道。”屹湘同母亲一起转身往上房走。潇潇的车已经回来了,上房灯光明亮,他们应该是去见父亲了。屹湘低了头,仿佛已经听到姑姑的声音。 “湘湘。”郗广舒在推门的瞬间,叫了女儿一声。 “嗯?”屹湘看着母亲欲言又止,定定的。 “进去吧。”郗广舒拍了女儿的手臂一下,似有什么话,咽了下去。 屹湘呆站了片刻,才走进去。 屋子里只有潇潇一个人。站在父亲书房门口,回头看见母亲和妹妹,他摇了下头。 第346页 书房里传出争执声。听得出双方都已近尽量控制,依旧是控制不住。 郗广舒叹了口气,走过去敲了敲书房门,不等里面回应,她就带着笑意问:“亚拉回来了?”她一把推开了房门。书房里霎时安静了下来。 “回来了。”邱亚拉那铿锵有力的女中音响了起来,“嫂子。” “怎么一回来就跟你哥哥怄气?” “我哪儿是跟他怄气,我是气潇潇这小兔崽子,说去接我,结果差点儿让我在机场过夜。”邱亚拉的声音在短短的时间里掺进了笑意,“湘湘呢,湘湘回来了没有?”她问。 屹湘走到门边,探身进去,笑着说:“姑姑,我在这儿。”书房里只亮了一盏台灯,她只见父亲坐在书桌前,板着脸。母亲和姑姑都坐在他对面,两人倒是笑意盈盈的。 潇潇忍不住拍了她后脑勺一下,十分宠溺的。 邱亚拉招了招手,待屹湘过去,她打量了她片刻,不满的说:“怎么回来,起色反而不好了。” “哪有。”屹湘弯下身,靠近姑姑,要让她看清楚些,“您眼神儿是越来越差了吧?仔细瞧瞧?”她说着话,只在邱亚拉面前一晃,绕到桌子后面,搂着邱亚非,对姑姑笑道:“您是成心气我爸吧?” 邱亚非脸色缓和了些,问:“你怎么一身乱七八糟的味道?” 屹湘吐了吐舌尖,对着母亲和姑姑说:“爸跟克格勃似的。我呀,今晚可是去了不少地方……” “都去哪儿了?”邱亚非问。 “去……我不告诉您!”屹湘笑着,“这都几点了,快去休息。明天再说——这几天您可得好好休息,快去快去……” 邱亚非便顺着女儿的意思起身回卧室去。 父女俩经过门口,屹湘剜了潇潇一眼,回头低声对他说:“你还杵在这儿,还不赶紧去?” “什么事?”邱亚非问。 屹湘笑而不语,只管推着父亲往前走。 郗广舒跟邱亚拉目送着父女俩走远,几乎是同时的,转头看着对方。 “亚拉……” “嫂子,我今天在机场,看到一个人。”邱亚拉声音低沉。 “谁?”郗广舒问。 “你先别问。但愿是我看错了。”邱亚拉看着她,摇头,叹口气,说:“可我总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她站起来,推开窗子。从隔壁房间里传来屹湘的笑声,听起来,是那么的无忧无虑……她扶着窗台,眼前一幕一幕的过往。 一张清丽脱俗的脸忽然出现在她视野中,她屏住呼吸。 那面容清晰起来,背景高远壮阔,渐渐往后退去,似是许多年前,那淡影空濛的山河。 “姑姑?”屹湘晃着手。 邱亚拉回神,背景和面容同时消逝,眼前只有侄女一个人。她一把抓住了屹湘的手。 “湘湘!” “嘘……”屹湘比了一下手指,指指远处。 邱亚拉看过去,月洞门里,一对人影拥抱在一起。 “潇潇会幸福的。”屹湘倚着窗子,轻声说。 邱亚拉的眼前有些模糊。 她想拥抱下屹湘,但克制着,并没有伸出手臂,况且屹湘已经转过身去。 她看着屹湘瘦瘦的身影…… 窗子被轻轻关上,邱亚拉转头看着郗广舒。 “湘湘也会幸福的。”郗广舒说,“这是我们的责任。” 外面,大颗大颗的雨滴撒豆似的从天而降,月洞门里的人影手拉着手,一闪而逝,空留下一阵轻笑…… 屹湘走到廊外,伸手,雨点落在掌心,痒痒的,凉凉的。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一) 董亚宁的手机在凌晨三点半响起时,他还没有睡。 旺财在他床脚下“呼”的一下抬起头来,警觉的看着他。 电话就在床头柜上,他伸手就拿得到。 近年来他保持着起码有一部手机畅通的状态,却总是有些忌讳在深夜响起的铃音。 是马场的驯马师打来的,告诉他,他的爱马霹雳在几天前产下的那匹小母马,可能不行了……驯马师甚至带着一点哭音,不停的重复着“不行了、真的不行了”这几句话。 董亚宁让他把电话换给兽医。那位已经几个晚上守着霹雳和小母马的兽医比起驯马师来倒是沉稳和镇定些,但语气是一样的糟糕。董亚宁又说了一遍“全力施救”的指示,随后便挂断电话。 他起身换了件衣服。 从他的房间出来,就是爷爷的卧室。他停下脚步,推开门,看了一眼仍在沉睡中的爷爷,才悄悄的出门。旺财跟着他走到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示意它也上车。 这里地处城外,离马场并不算远。爷爷习惯了清澈透明的空气,城内那总有些烟尘气的味道让他非常不满,也非常不喜欢城内的嘈杂和繁琐。他总是不厌其烦的陪着爷爷来这里,也清净,也安乐。 第347页 他看看时间。 等下但愿来得及赶回来送爷爷上火车。虽然爷爷说不用他送,李晋自然会安排好。到了那边他三叔就会负责接站的。他还是觉得让李晋代劳,总不像那么回事。 他知道自己那些关于深夜铃音的忌讳,多半是来自爷爷……不知为何这次见面,也许是爷爷一反常态的上京看他来,让他格外的意识到跟爷爷相处的日子,总是越来越少了。 车子在公路上飞驰。 连续下了两天的雨,到处都湿湿冷冷的。 时间既是太晚也是太早了,车载电台搜寻了一圈,除了福音台一无所获。传道的男声温和的念着圣经故事,在他听起极是乏味,可他就那么听到了马场。 下车的时候雨还在下,空旷的马场被雨水浸泡着,显得格外的寒凉。董亚宁让旺财呆在车上,自己小跑着到了他的马厩门前。门内亮着灯,他按了铃,值班员才给他开门。 他一边消毒换衣服,一边问赶过来的驯马师情况到底怎么样了。他昨天得到的消息还是暂无性命之忧,怎么突然又恶化了。 驯马师眼睛通红,说小母马的感染已经从肺部扩散到了全身…… 董亚宁心里咯噔一下。 看到他脸色变了,驯马师难过的不再说话,带着他往小母马所在的马厩去——它被隔离在最里面的一间马厩里,其他的马匹都被临时移到了另一头。只剩下紧邻的霹雳。小母马是从来没有离开过它的妈妈霹雳的。 董亚宁头一次来看生病的小母马的时候,就问过兽医,得到不会交叉感染的肯定答复后,他同意小母马仍跟在霹雳身边治疗。此刻他站在栅栏外,看着躺在垫子上打点滴的小家伙,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顿时浮了上来——霹雳看到他,探头过来,蹭了蹭主人——董亚宁拍着霹雳的脖子,望着这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分明看到了眼中流露的悲伤和难过…… 董亚宁走进栅栏。 他在小母马旁边蹲下来。 这是匹还不到一个月的小马。有着和它妈妈霹雳一模一样的栗色皮毛。总是活泼泼的四处奔跑,一刻也不肯停歇。现在却瘦的脱了形,还不断的抽搐……董亚宁伸手过去,握住了小母马的前蹄。它瞪着眼睛看着董亚宁。 这是一对没有神采的眼睛。 董亚宁的手抚摸着小母马的头。一下一下的摸着。小家伙的身体很烫,毛茸茸的,还带着卷儿。像个小卷毛儿似的。 它是这么的小…… 他还没有想好给它取什么名字呢。他们总问他,董先生,小母马的名字想好了没有。他就说没有呢,我得起个响亮的好名字给它。 它落草那天他一直在马场。 这是霹雳的第一胎,生的很艰苦,而且胎位不正,折腾了好久。连做爸爸的money都跟着焦躁不安。终于生下来了,是个跟霹雳一样好看的小东西,湿乎乎的落在棕垫上,瘦的不像样,站都站不稳,就已经挣扎着在跳动。霹雳亲昵的舔着小家伙……他看的哈哈大笑,笑到眼睛发酸。 没想到这么健康的小家伙,会染了重病,奄奄一息。 “董先生。”兽医已经叫了他好几声。 他摸着小家伙的头,沉默不回应。已经预料到兽医要跟他说什么。 “这样拖下去……董先生,它的心肺已经衰竭了……”兽医低声的说。 驯马师哭出了声。 董亚宁的手停了下来,停在小母马的颈子上。脉搏十分微弱了。它张着嘴巴,艰难的呼吸,嘴角有淡黄色的沫。他掏出手帕来,给它擦着。 他看了眼点滴瓶,只剩下一点了。 小母马抽搐,点滴瓶剧烈的晃动。 兽医按住输液管。 “打完。”董亚宁说。 兽医愣了一下,“可是……” “我说打完!”董亚宁大声。 兽医背转身,收拾着药箱,低声说:“董先生,不如,让它少痛苦一会儿吧……” 隔壁马厩里,霹雳忽然发出了一阵嘶鸣。 “放霹雳进来。”董亚宁好像没听到兽医说的话,头也不抬的吩咐。 驯马师抹着眼睛,出去将霹雳牵了过来。 董亚宁亲手拔了打完的点滴瓶,交给兽医。他阴郁的眼睛看着兽医,说:“李医生,谢谢。” “对不起,我尽力了,还是救不了。”李医生说。他脸色灰暗极了,“我很难过。” 驯马师将栅栏关好。 董亚宁看着霹雳走过去,低头拱着它的孩子。拱了好一会儿,都不见小母马起来,它终于卧了下去,舔着小母马的头,那颗无力的小头颅却再也没有力气回应它妈妈的亲昵……董亚宁抬手按了下眉心。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二) 第348页 他听到低低的啜泣。是霹雳那人高马大的驯马师。 霹雳低低的发出声音来,一声接一声。 董亚宁只觉得自己背后肌肉都开始酸痛。也许是绷的太久了,一直没的放松。 远处传来一声高亢的嘶鸣。隔了一会儿,又一声。仔细一听,似是与霹雳在呼应。 他愣了一下,回头。 “是money。”驯马师说,“money已经好几天食欲不振了。” “它被从霹雳隔壁移开之后就这样了。目前还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是这个状态拖久了,恐怕也不妙。”李医生说。 董亚宁看着霹雳。 “money和霹雳,是很罕见的……这种类似一夫一妻的,尤其在优良的赛马级马匹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李医生摇着头。 “money昨天还咬伤了暴龙。”驯马师情绪低落,嗓音低哑,仍是带着哭音。过了一会儿,说:“就别让money去配种了,它哪个也看不上……它能跑能跳,有情有义,就让它……” 董亚宁没有出声。 霹雳仍在舔着小母马身上的毛,从头到尾,反反复复。 “它需要多久才能复原?”他问。 “不确定。也许几天,也许几个月。也许,一辈子。”李医生说,“马有马的感情。我们不一定能弄懂。” 董亚宁沉默了好久,才说:“李医生,准备一剂麻醉针。要剂量最小的,别伤着霹雳。” 李医生明白了他的意图,叹口气。 “董先生……”驯马师直觉要反对。 “你看这个样子,有谁能把这母子俩分开?”李医生替董亚宁回答了。 董亚宁开了栅栏门,第一个走进去。 霹雳转头看看他,低低的,发出一阵呜咽,像要从主人这里寻求安慰。 李医生动作很快,趁着董亚宁用拍抚分散霹雳的注意力,他迅速的给霹雳做了注射。霹雳温顺的并没有做出反应,董亚宁却看着霹雳的大眼睛,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霹雳终于倒卧在了一边。 它的大眼睛睁着,无辜的看着董亚宁。 董亚宁亲手将小母马从霹雳的腿下拖了出来。小母马尚且温暖和柔软,四肢耷拉下去。董亚宁看着在他臂弯间的这个小家伙,不久以前,他也这么抱过它,那时候它全身是劲儿,在他怀里半秒也不肯消停。 他将小母马抱出马厩交给驯马师的时候,没敢看霹雳的眼睛。 他知道霹雳的眼神会是怎样的。而如果霹雳会说话——他甚至觉得霹雳应该会说话,而且霹雳很明白他这个主人在干什么。他用这样的欺骗,剥夺了它做母亲最后的权利……他清楚自己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无法忘记这个早晨,一个逝去的弱小生命,一对悲伤的眼睛。 他讨厌这样感性脆弱的自己。可是没有办法控制。 天已经亮了。 早起的驯马师和清洁工已经将仍在麻醉状态中的霹雳转移到别处。消毒药水的味道充斥着这个巨大的空间。顶棚的遮阳板向两边撤开,光线进来,因为下着雨,马厩里并不明亮。雨水顺着玻璃顶往下流淌,风吹着雨滴,四处是噼里啪啦的响声。 董亚宁坐在更衣间里,良久不曾挪动一下。 身上有消毒药水的味道,大概还带着一点点残余的死亡气息。 他离开前没有照惯例再一一的看顾自己豢养的马儿们。今天,他没有这个心情。 他告诉霹雳的驯马师早点儿回去休息吧,这几天也辛苦了。驯马师却不肯走。说要看霹雳没事了再回宿舍睡觉。 董亚宁撑着伞走出马厩,叶崇磬的电话打来,问他怎么这么早到了马场? 他的意识有点儿停滞,看到自己车边停着的银色跑车,才问你怎么也来了? 叶崇磬的身影出现在对面马厩的大门口,对着电话说我每个周六早上都来骑马的,你忘了? 董亚宁收了线。 他这会儿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叶崇磬隔老远就看出董亚宁脸色阴郁。他换了骑马装,预备在室内跑两圈的。等董亚宁走到跟前,他问:“出什么事了?”他往董亚宁身后看了看,又说:“你把旺财放出来吧,在车里憋着多不好。” 董亚宁不声不响的,站到暴龙的隔间前。 这匹暴脾气的母马,曾经给他小腿上留了一道月牙疤痕。 他扶着栅栏,说:“霹雳的小马崽儿刚断气。”他目不转睛的看着暴龙,因为这句话说的太用力,太阳穴处几道青色的血管突了出来。 叶崇磬走过来,拍了他的后背一下,没有出声。 暴龙对着董亚宁打了个响鼻。带着味道的液体喷了他一脸。董亚宁接过叶崇磬递上来的手帕,抹着脸,靠在栅栏边。 第349页 叶崇磬抱了手臂。 董亚宁从下到上的打量了下穿了骑马装显得格外帅气逼人的叶崇磬,似乎是想笑一下,说:“我看money短时期内是没办法跟暴龙试试配种了。”他说着转头看一眼暴龙,从暴龙的眼睛里看不出一点温柔和顺来。他看看暴龙被money咬伤的脖子,摇了下头。 “了解。”叶崇磬说,“这事儿算了吧。不能勉强。” “这门儿生意到此为止,砸了我也认了。拉郎配的买卖真tm不能干,这份儿钱能赚我也不赚了。”董亚宁有点咬牙切齿的说,“你说散养就挺好,我还骂你……” “亚宁,意外。别想多了。”叶崇磬说。看看情绪恶劣的亚宁,他问:“昨晚就没睡吧?” 董亚宁揉着眉心,点头。 “我也没有。”叶崇磬转身扶着栅栏,“想了很多事情。” 董亚宁看着他,过了一会儿,转开了脸。 气氛忽然之间就变的僵了,莫名其妙的。 他想起了上次两人关于money的谈话。脑海中电光石火间,闪过了很多念头。个个都带着倒刺儿勾着人心,却又好像个个都是空白的。 清早马厩里的味道,混着潮湿的雨气,他陡然间感到气闷。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三) 他没有跟叶崇磬提起,那日在后台,叶崇磬和屹湘到来之前,只有崇磐和他两人的时候,崇磐就问过他,万一有一天,既生瑜何生亮的来一回,哥们儿间的和气伤了,怎么办?崇磐是说笑的语气,他听出来他不是在说笑。所以后来崇磐怎么借题发挥,他都只是看着,绝不接下招。 他不是怕什么。是直觉的不想让叶崇磐“如意珠儿手中操”。 他想,叶崇磬也未必不晓得他堂哥的心思。只是他有另一重算计。看不穿的,也许只有她。但她也应对的很好。实在是好…… “老叶,磐哥来意不善吧?”他问。 “瞒不过你。大伯计划退休。”亚宁问的直白,崇磬答的清楚。 “原来如此。你要怎样?”董亚宁又问。他但愿叶崇磬的磊落来自他的自信。 “目前,静观其变。”叶崇磬拿马鞭拍着掌心,安稳的说。 董亚宁摇了下头。 一旦生变,这……崇磐看的非常透。崇磬也未必不明白。想必,他早已在等着这场难以避免的争斗上演了。 “这个我不太担心。”叶崇磬说。兄弟阋墙是世上最让人不忍的惨事之一。可无论如何他们都姓叶。即便他没有十分把握令彼此都全身而退,自有那只无形的手掌控局面,状况必然不至太不堪。他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他看向董亚宁。 董亚宁伸手过来,握了下叶崇磬的肩。 “老叶,我能理解。”他笑了下,手攥成拳。尾指上一点光,被他压下去。“我得走了。” “你等下!”叶崇磬叫住董亚宁。 但董亚宁没等叶崇磬再说什么,便快步离开了。 走的大步流星,气度从容。 叶崇磬走到门口。 董亚宁上车前对着他挥了挥手。 离开时车子甩了一长串的水花。 叶崇磬站在雨帘下,站了好久,不曾动一下…… 董亚宁上了高速油门便踩到了底。 雨下的大起来,同向行驶的车子开的都有些小心翼翼,他却不管。超过了一辆又一辆的车。 音响被他开的很大,几乎要听不到外面汽车鸣笛声,震的鼓膜发颤。广播节目里一男一女两位主播正在互相调笑,刚刚从非洲大陆回来的男主播不停的在讲着犀牛的笑话,女主播笑声清脆甜美,就在两人的笑声间隙,女主播播着今天早晨的资讯:“……下面这一条……”她念着,停了一下,发出一声惊叹。 董亚宁看了下后视镜。 对这位爱笑的女主播他有着模糊的印象。她的笑声和她本人一样的甜美。 “这会不会是本年度时尚界最大的丑闻呢?我不太确定。但我本人对这条资讯的主角一直很有好感……你也可以说是崇拜,对的……这是一条网友从微博艾特我的新鲜资讯,最早来自twitter和facebook……时尚界教主级人物、传奇设计师vincentwestwood被曝患有艾滋病。” 广播里出现短暂的停顿。 董亚宁的车子飘了一下。这个英文名字非常熟悉。 “据可靠消息,vincentwestwood长期接受鸡尾酒疗法。早前有猜测他是双性恋者,同时拥有多名异性及同性密友。vincent在伦敦还有有一名私生女,已成年。其母是酒吧女郎……目前他公开承认的亲密朋友,是同属一家公司的……这个名字听众朋友们或许并不陌生,lw大中华区设计总监,vanessaxi。太震撼了……vincentwestwood因为丑闻再次成为媒体焦点。但所有消息并未经他本人证实。他所属的公司发言人以涉及隐私不方便代表其发言为由拒绝记者进一步采访的要求……各大媒体使用形容词最多的是unbelievable。的确,太令人难以置信了……下面让我们听一首歌。” 第350页 “bingband的《oncemore》。”男主播接上说,“前阵子,有传言说bb的一位主唱与vincent过从甚密……无风不起浪。” 董亚宁握着方向盘。 阴冷的眸子里闪了一点寒光。 他伸手关了音响。 那极具冲击力的乐曲却好像还留在空气中,蝉鸣似的…… 到家的时候,他看到站在客厅落地窗前等着他回来的爷爷。 他对着爷爷笑了笑,这一笑,才发现自己刚刚一直紧咬着牙关,牙齿都酸麻了。他搓着下巴,弯腰拍了拍旺财。 旺财沾了雨水的背毛,粘手。 **************** 邱亚拉去敲侄女的房门,只听到她语速很快的在讲英文,便没有打扰她。 转身看到从房间里出来的潇潇,她做了个去吃早饭的手势。潇潇指指妹妹的房门。 “在讲电话。”邱亚拉轻声说。 潇潇看了眼那扇紧闭的房门,恰在此时,屹湘声浪抬高了些,“好大的脾气。” 邱亚拉撇了下嘴。 “您干嘛这么看着我?”潇潇发觉姑姑在打量着自己,“我头上长角了?” 邱亚拉伸手捏着潇潇的耳朵,一扯,说:“小子,还一副毛都没长齐的样儿呢,竟然就要结婚了。”她身材短小,珠圆玉润,抬手够到潇潇耳朵处,多少有点儿吃力。潇潇只好弯了身将就姑姑,脸不由自主的就红了。邱亚拉见状拍拍他的脸,“一转眼,你都成家立业了,我怎么能不老。” 潇潇低着头,靠近邱亚拉的耳边,轻声的说:“姑姑不会老。” “不是不会老,是还不能老。”邱亚拉斜睨侄子一眼。他们站在廊下,雨下的这么大,尽管是五月天了,还是很凉。 “在我心里,姑姑永远是那个样子,白衬衫蓝布裙赫本头红皮鞋,坐在窗前的摇摇椅上,随手一本书,张口便能背一段十四行诗。”潇潇搂了姑姑的肩膀,紧紧的箍一箍。 “真肉麻。”邱亚拉故意皱着眉头。 “姑姑。” “干嘛?” “要是有好男人,还是嫁了吧。”潇潇说。 “跟你爸一个腔调。我有allen。”邱亚拉不耐烦的说。她回头看了一眼屹湘的房门,恰在此时,房门开了,屹湘从里面出来。 潇潇也回头,听姑姑用低的不能再低的声音说:“倒是湘湘……湘湘,吃早饭了。” 他们俩都看到屹湘脸上有些发红,显然情绪并不好。但屹湘若无其事的跟他们道早安,他们俩也就装作没有看出来。 餐厅里,邱亚非夫妇已经坐下来。 屹湘最后一个进屋的,她先看了看父亲,像往日一般,正在翻当日的报纸。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四) 父亲在早餐桌上看的通常都是最新的英文大报……屹湘看到父亲在母亲提醒他说开饭了别再看报的时候,将手里的报纸一叠,放到了一边去,似是不经意的,在说开饭的同时,看了她一眼。 屹湘没有避开父亲这一眼。 明明父亲目光中应是没有明显探究的意思,她却觉得自己受到了一种无言的责备。这让她特别的难受。饭桌上惯常的安静,也让她难受。 她食之无味的将面前的一碗粥吃了,沉默的坐在那里,在想着怎么开口说自己要出门去——外面雨淅淅沥沥的下着,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明天就是潇潇结婚的正日子,她本打算今天多花些时间在家里——她看了看潇潇。这几天潇潇忙的,显得清瘦了很多。发觉她在看自己,潇潇抬眼。她咳了一下。 “干嘛?”潇潇问。 “湘湘。”邱亚非在这个时候开口叫了女儿一声。 屹湘忙转头看父亲。 “有事就去忙吧。”邱亚非温和的说,“车子修好了没有?没修好的话用我的车。” 潇潇听到父亲罕见的让湘湘用车,笑着说:“本来这几天人多事杂的,您车出去也太惹眼了——车早修好了。我昨天就是用它接的姑姑。” 邱亚非点了下头。 屹湘起身出去。听妈妈嘱咐她早点儿回来,她点点头。 她一离开,潇潇便问父亲:“怎么了?” 邱亚非将手边的报纸推了下,说:“去处理一下——别让湘湘知道。” 潇潇打开一看父亲折叠报纸的位置,立刻明白父亲的意思。他起身时顺手要带走报纸,却被邱亚拉一把摁住。潇潇见状便没再耽搁,匆匆走开了。 邱亚拉等潇潇走远了,才翻看报纸。翻的迅速,报纸被她拨的哗哗直响。越响越让她心烦意乱。她终于将报纸翻到了底,对沉默的兄嫂说:“难怪湘湘的脸成了那颜色。我看她倒不是在乎自己名声多臭,在乎的是你这个父亲会更没脸面吧?” 第351页 邱亚非脸上微微变色,没有立刻出声。郗广舒看了看丈夫。 厨房勤杂从里间出来,刚踏进餐厅一步,见这里的气氛不对,急忙又退了出去。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邱亚拉并没有因为兄长的沉默住嘴,她继续说:“你现在也知道心疼这孩子了?还是只能用这样隔靴搔痒的招儿。我告诉你,晚了!你现在做什么能减轻这孩子受的苦?”她话里的每个字都在发着狠,会咬人似的。“可这样一来,人家更会说,邱家纵容女儿,湘湘不知自爱。” “亚拉。”郗广舒叫了一声。 邱亚拉看看嫂子,又看看兄长,说:“我知道这些年你们不好受。叫我说,也都是你们应得的。她不怪你们是不怪你们,你们要心安理得了,还怎么配做人父母。”邱亚拉手背抵住鼻尖,抑制着自己激动起来的心绪,“当着湘湘的面,我总是维护你们的。我自己都觉得可耻。如果我当年在……” “亚拉。”郗广舒隔了桌子,握了邱亚拉的手,紧紧的握着,“亚拉,湘湘是我们的女儿,没有人比我们更难过。” “难过?”邱亚拉冷笑了一下,“该难过……哥,嫂,她能回来不容易。你们跟我保证,以后,谁也不能再那样伤害她,可以吗?” “亚拉,我保证。”郗广舒说。 邱亚拉说:“你保证没用。”她转向了邱亚非。 “亚拉!”郗广舒拽着邱亚拉的手,被邱亚拉挣开了。 邱亚非注视着妹子,问:“这样的保证没意义。” 邱亚拉脸色更难看些。 “都这个年纪了,还是照样任性。你这样,日后,让我怎么放的了心?”邱亚非问。 “好了好了,亚非,少说一句……亚拉,你时差还没倒过来吧,回房间休息下。”郗广舒忙说。 邱亚拉盯着兄长。 邱亚非那冷静自持的面色,和深沉犀利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没表露出他情绪的变化。 邱亚拉想,就在昨晚,兄妹俩多时不见之后照例的争执中,也是她点燃战火、继而一通乱吵,兄长的态度总是克制的,像戴了一副人皮面具似的——她叹息一声,说:“算了,说了也没用。我不说了。我再说最后一次:但愿不会再有这样一天,但如果有,不管谁说什么,我是不会忍气吞声让人欺负湘湘的。”她站起来,走到门口的时候,恰好遇到回来的潇潇。 潇潇看到姑姑面有愠色,悄悄的站住。他看了眼餐厅的方向。 邱亚拉瞪了他一眼。 潇潇笑了,说:“姑姑,注意和谐、和谐。” “狗屁。”邱亚拉说。 “那您别老挤兑我爸。他好不容易盼着您回来……” “更狗屁了。他那样子,我看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的。你没见他教训我时候那精神头嘛?”邱亚拉板着脸说。 “您一回来,这家里谁还能教训您,全都听您的了。”潇潇笑着说。他看到父亲正往办公室走,他忙叫了一声“爸爸”,回头对邱亚拉说:“姑姑我先过去。” 邱亚拉仰头望着廊上的滴水檐,再远一点,是勾心斗角排列的五脊六兽。这老屋子年前刚进行过修缮,屋虽老旧,琉璃瓦、彩绘图却是极新的。她出神的看了一会儿。 “这雨老这么下下去,明天可挺麻烦。” “有什么麻烦,又不是户外婚礼。”邱亚拉终于心境平和的说,她侧脸看了下郗广舒——她那与面容和年纪并不太相符的灰白头发,显示了她的思虑过度和操劳。邱亚拉有些心疼,想到自己刚刚发那通脾气,免不了有些懊悔,可嘴上却说:“怎么也不让人好好弄弄头发?明天跟刘迎霞坐到一起,不要被她比下去。” “太小瞧我了,怎么可能被比下去?起码我在白头发数量上能胜过她的。”郗广舒开玩笑说。 邱亚拉笑出来,“是啊,还有个设计师女儿,早给你打点的好好儿的了。” “就是说嘛。多笑笑,亚拉,回家来了,多笑笑。”郗广舒温和的说。 邱亚拉看着院中积下的雨水,低声说:“好……我尽量。” “在湘湘的事情上,最难过的就是亚非。他曾经以为我们已经失去了这个女儿……还好湘湘回来了。没有比这更让他高兴的了。湘湘回来,他精神都好多了。” “那天,也是下着雨。”邱亚拉忽然说。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五) 郗广舒愣了一下。 “雨下的那么大,我当时就想,那预示着两个孩子的命运,到底是风调雨顺呢,还是多灾多难?” **************** 这一天快要过去了,屹湘都没有被记者打扰。她想自己预先的设防便显得有些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 第352页 公司主页发访问量骤增,但因为临时关闭了留言评论功能,服务器瘫痪这种状况也都没有发生。宣传部甚至有时间及时的更新了部分资讯,既正面又积极。 屹湘听着临时会议上josephina的安排部署,心想这一次危机公关,恐怕又是公司大获全胜。 在所有的丑闻只要利用得当都能够转化为注意力再转化为利益的今天,难怪有人宁可出丑都不愿被民众遗忘。 同事们都离开后,josephina在这间被临时用作会议室的客厅里,给屹湘端上她亲手泡的绿茶。她说:“我知道你不太喜欢喝茶。不过有时候茶比咖啡更能起到安定心情的作用。”她说完坐在那里,自己手里也捧了一杯茶。 屹湘看看josephina。事出突然,又想避开媒体,今天josephina将会议召集在了她的寓所。是个藏身在高档住宅区的小单位。josephina的住处会干净的一点也不像设计师的空间,甚至在目之所及之处,没有一点多余的东西。四面白墙,水泥地面,如果不是地上铺着雪白的地毯,这里给人的感觉会更冷。 “我母亲是个爱干净的女人。要说她有洁癖也未尝不可。我出生的时候,我母亲已经四十五岁,从年龄上来说,她足以当我的祖母,所以她对我很宠爱也很严厉,我很爱同时也很怕她。她是个……可爱又可怕的女人。”josephina说着,将灯光调的明亮些。 屹湘默默的喝着茶。 “还没有联络到vincent?”josephina换了话题,同时也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她见屹湘没有回答,沉默一会儿说:“如果有他的消息,及时通ura。” 手中杯一湾茶汤里,有一根细细的茶叶正慢悠悠的一起一伏。 屹湘只顾了看那有些无依无靠的茶叶,对josephina的话,看上去是心不在焉的。 vincent只在早间给她打过一个电话,电话中跟她道歉。不道歉倒罢了,一道歉反而惹的她火冒三丈。比起这突如其来的风波和自己眼下的困局,她更担心的是vincent的处境。 “幸亏是周末,不然今天股市开盘,公司股价一定大跌。”josephina小声的说,语气并不轻松。屹湘的沉默她能够领会,“我不喜欢vincent,我也并不喜欢你。可对公司来说,你们都是不可或缺的。尤其是vincent,如果他不在lw,说失掉半壁江山都不夸张ura已经几十个小时没睡过。” 屹湘喝了口茶。茶的温度正好,入口有种回甘,于是果然如josephina所说,她觉得舒服了一点。 “按说vincent不应该经不起这点事情。我总觉得哪儿不对劲。他事业上遭遇过更大的危机,都挺过来了。”josephina看着屹湘。 “事业没有成功的时候,拼命的想要成功。成功之后想要更成功,依旧是拼命。可也许人生最重要的东西,并不是这些。”屹湘将茶喝了,杯子放下。 她说的话,听起来跟josephina要跟她讨论的主题风马牛不相及。josephina却领会了她意思,她刚刚还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竟是和颜悦色的模样,说:“我总算知道,为什么vincentura宁可晾着我,也愿意等你。” 屹湘眉一抬。 “比你有才华的人多的是。”josephina说,“但能让他们信任的,极少。我不问你了。既然你是真正关心vincent的,帮他度过难关吧。” “他需要时间和空间。也需要尊重和信任。我能给他的帮助,也只有这些。” “就算是被拖累?” “就算是被拖累。” josephina笑了。 “他被我拖累的时候更多。”屹湘也笑了下。这不能算是愉快的对话。但她觉得轻松好些。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josephina忽然问。 “没有。我在等您的安排。”屹湘回答。 josephina看了屹湘一会儿,说:“我要求跟你一起去,但是她不准,要单独见你,我只好遵命。你的意思呢?” “没有问题。”屹湘同意,“我需要特别注意什么吗?” josephina欲言又止,摇头道:“我想不需要。我让司机送你……” “告诉我地址就好了。”屹湘拿起了手袋。 josephina回身拿了一张便条纸,提笔写下了酒店房号,她递给屹湘的时候说:“她在等你。” 屹湘将便条拿在手里。友禅纸,细密的花纹,是樱花图案。上面写着的是一行英文加几个数字。屹湘知道这是汪瓷生下榻的酒店房间了,reitz的总统套间。 第353页 她心里突然的有些异样感觉。 因为reitz,也因为josephina说的这四个字。 在等着她的,是什么? 去reitz的路上屹湘很努力的让自己集中精神。在停车场停车的时候,她到底还是拨了个越洋电话。此时已经是纽约的深夜,她原以为等待她的会是答录机,却不料电话响了两声之后便被接了起来,而且是vincent那低沉而又有些无力和沙哑的嗓音。 屹湘顿时觉得自己悬着的心又落下来一些,她故作轻松的说:“真会选地方。” “青蛙这里的躺椅能让我睡一觉。”vincent说。 “那你就好好睡一觉。”屹湘说。青蛙,他们俩背后总这么称呼他们的心理医生。从第一次在诊所不期而遇,青蛙就成为他们俩对医生的代号。 “好。”vincent说,“你那边在下雨?” “是的。纽约天气怎样?”她问。雨滴打在挡风玻璃上,又急又密。 “满天星斗。”vincent说。 屹湘轻声的,哼了一句:“starystarynight……” vincent无声的笑了。 “老怪物,随时打给我。”屹湘捏着电话,雨刷将层层的雨向两边刮开,她看到前面开过来一辆车子,正停在她车子的旁边。 “好。”vincent说。 “晚安。”屹湘挂断电话,在车子里找了半天,竟然没有找到伞。 车窗被敲响,她转头,站在车边一个笑嘻嘻的女孩子,指了指自己手里的黑折伞。 她松了口气——滕洛尔。没想到在这里又遇到她。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六) 隔着雨渍斑斑的车窗,滕洛尔笑容里有一丝腼腆。 屹湘示意她后退点儿,才开车门下来。一眼看到滕洛尔脚上穿的嫩黄色雨靴,活泼俏丽,亮眼。 “没带伞?”滕洛尔手里的黑折伞很大,伞柄粗壮厚重,起风的雨里,黑折伞岿然不动。屹湘认出这把伞是51woo那经久耐用的招牌货。滕洛尔见她看自己手里的伞,笑着说:“他们家也就这样东西最合用。” “那你还上赶着去给人工作?”屹湘关了车门,不客气的问。 “不是没办法么,缺钱的时候谁还计较是给谁卖力气呢?”滕洛尔嘻嘻笑着,伞往屹湘这边分了大半,却被屹湘推了一下伞柄,两人站在伞下,都淋不着了,滕洛尔问:“不生我气了吧?”她看看屹湘这车子,挠挠头。手腕上挂的移动电话左右摇摆着。 “董亚宁说他赔你了……我想他说到肯定能做到的,又怕你在气头上,忍着没去找你。谁想到在这儿还能遇到你。”滕洛尔笑笑。又是有点腼腆的笑。但目光在屹湘脸上转了转,虽然淡淡的,在提到董亚宁三个字的时候,分明是在观察屹湘的反应。 “你怎么在这儿?”屹湘问。 “我约了朋友喝下午茶。她迷这里的枫糖蛋糕,我喜欢在这儿膈应董亚宁。”滕洛尔把手腕子晃过来,看了眼时间,“她是个迟到大王,没这么快到的……你见过的,就是粟茂茂。我只有她这个朋友。” 屹湘想,粟茂茂,是那个像极了菁菁的粟茂茂。 “走吧。”滕洛尔歪了下头。 伞下的两人一高一低,滕洛尔适应了下屹湘。 进了酒店大堂,滕洛尔甩了下头发,对屹湘笑笑,摆摆手。 屹湘走了两步,一回头,发现滕洛尔还在原地站着。她站住,问:“还有什么事?” “我能跟你要电话号码吗?我把手机丢了……跟董亚宁要你的号码,他理都不理我。”滕洛尔说。 屹湘伸手,接过滕洛尔的手机来,按了一串数字之后,她的手机铃便响了。还给洛尔的时候,她问:“还去治疗吗?” “嗯。明天开始。”滕洛尔脸上发热了。 屹湘点头。 “嗯……还有,你干嘛不要董亚宁送你的车?丫那钱来的容易,抠门儿的选那车又不贵,再说……”滕洛尔停了下,“我还没见他跟哪个女人那么凶过,凶完了还占不了上风。”她忍不住要笑,但见屹湘没有要笑的意思,又忙忍住,说:“丫就一王八蛋。你要能治得了他,别便宜了他。这世上让我最痛快的事情之一,就是看着董亚宁不舒服。所以我更喜欢你了。” 屹湘看了眼酒店大门,抬了抬下巴说:“你朋友来了。” 趁滕洛尔回头看的工夫,她转身走了。 滕洛尔远远的对着刚下车的粟茂茂挥了下手,说着:“她今儿还挺积极的……vanessa,那你……”再回头,发现郗屹湘已经从她身后走开了——可能因为下雨天凉,她的茶绿色薄棉套装上加了一件长长的开司米背心,随着她轻盈的步子,散脚长裤和背心轻轻的晃动,裤脚被雨滴溅湿了一小截,呈现深绿色……娉娉婷婷的进了电梯,消失了。 第354页 “你在看什么啊,傻了似的?”粟茂茂拍了滕洛尔肩膀一下。 滕洛尔“哦”了一声,说:“没什么啦……你怎么这么早?” “睡起来就来了,早什么早。”粟茂茂脸色有点儿发白,洛尔看看她,不出声的跟她一起往咖啡厅走去。洛尔不说话,茂茂又问:“今天怎么这么安静?中邪?” 洛尔皱了下眉,坐下来才说:“是你心情不好吧?见我才说了几句话,没一句是好听的。” 粟茂茂将手袋丢在桌上,问:“你刚刚那是跟谁在一起?”她分明看到粟茂茂身后一个淡淡的暗暗的身影,似曾相识。 “vanessa。”洛尔喝了口柠檬水,照例将柠檬咬出来,细细的贝齿啮着,对茂茂笑了下。 粟茂茂有些莫名其妙的吃醋,说:“你好像很喜欢她么,怎么老听你提起她?” 洛尔哈哈笑着,“她呀,她……”她眉眼一转,原以为她的笑声太没有礼仪,引人侧目了,不料仔细一看,那斜着瞅了她一眼的,正是她刚刚还对着郗屹湘骂过的董亚宁。看样子,是在跟人谈事情。只是瞥了她一眼之后,便转回去,继续听坐在他对面的两个平头正脸的男人说着什么——他架着腿,斜靠在沙发里,看上去,是闲闲的,可他说一句话,那两个男人就会猛翻几页面前的资料,如坐针毡的样子……滕洛尔撇了撇嘴,说:“跟二大爷似的,甭得意,迟早有人收拾你——喂,茂茂!” 粟茂茂正对着面前这杯水发呆,被洛尔一叫,皱眉。 “郗屹湘这个人,也就是邱湘湘,你了解么?”滕洛尔很有兴趣的问。 粟茂茂心不在焉的摇了下头。 “哦。”滕洛尔又看了眼远处的董亚宁,眼珠转了转,笑了。 …… 屹湘出了电梯,掏出镜子来看了看,又用帕子擦了下鞋面,确认全身上下并无不妥之后,她才往汪瓷生所在的房间门口走去。 门边杵着两个巨大的景泰蓝“太平有象”。一人多高的物件,让人没来由的感觉到富贵逼人的气势。 屹湘站在门口。 静而长的走廊,除了这间“king”套间,就是那端的“queen”。有种孤零零的金碧辉煌。 她抬手按门铃。 等待应门的一会儿工夫忽然便的漫长起来,在这安静的空间里,她没有任何预兆的,忽然间整颗心往下坠了坠,就在她觉得自己意识短暂模糊的一刹,门开了,一个通身素黑的中年女子出现了。只看了屹湘一眼,那中年女子便说:“小姐,您请进,夫人在楼上等您。” 屹湘认出她来。她就是当日在瑞严寺,跟随在汪氏姐妹身边的仆妇之一。 她走在前面。 屹湘看着她身上全黑的装扮,心里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在扩大。 通往楼上去的楼梯宽阔而高大,就在她踏上去的一刻,她听到一声钢琴响,“咚”的一声,仿佛一声叹息……没再有声响,她走着,站在楼梯口,看着黑衣的仆妇继续走在前面,对坐在那架三角钢琴前的黑衣女子说:“夫人,小姐到了。” 汪瓷生将钢琴合上,背对她们,良久,她才缓缓的站了起来,转身朝屹湘走来。 屹湘看到了她发间的一朵白色菊花。很小很小的一朵线菊。她心一沉。 汪瓷生静静的看着屹湘,说:“我终于又见到了你,孩子。”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七) 屹湘有些发愣。从仆妇对她的称呼,到汪瓷生的话语,统统不合规矩,统统让她有种莫名其妙的不对劲的感觉,一时之间却又说不清到底不对劲在哪儿。她瞅着汪瓷生发间细小的线菊,尽量的让自己不显出诧异来,说:“很久不见,抱歉疏于问候。您还好吗?” 她站在汪瓷生面前,距离很近的看着这位总让她有呼吸停滞感的美妇人——今天额外的在美丽神秘之外,多了一点忧伤和脆弱,让她心被柔柔牵动。 “来……我们这边坐。”汪瓷生没有回答屹湘她是否安好的问题,稍稍转了下身。她的高跟鞋捻着寸厚的地毯绒,险险间,稳稳落地,眼睛是望住屹湘,在淡淡的光晕中,屹湘是清清楚楚的在她面前的女子。 汪瓷生等屹湘坐稳之后,轻声的问她:“要喝点儿什么?”不待屹湘回答,她便转脸问仆妇道:“筠生给我的岩茶带了吗?”得到肯定答复后,她转向屹湘,说:“喝岩茶好不好?现在的天气,喝点暖的会比较好……你觉得怎么样?” “好。”屹湘坐在宽大的沙发里。天鹅绒的面子很柔滑也温暖。她只坐了浅浅的一点,是正襟危坐的样子。她敏感的觉得汪瓷生也有点紧张。她抬眼看汪瓷生,果然她在吩咐仆妇去备茶之后,竟然坐在那里,只管看着自己……她们坐在玻璃幕墙边,玻璃上一层水膜,阴暗的天气,连绵的雨,此刻有些不辨时辰。就是这样有些死气沉沉的辰景下,汪瓷生注视屹湘的模样,仍是让人动容的。 第355页 屹湘忍不住叹息。 这样的容貌和风华,即便是在今时今日的汪瓷生身上,仍不啻为强大的武器。她的魅力,真让人难以抵挡。 陈太那沉痛的控诉言犹在耳,而此时此刻,她再次面对汪瓷生,却不得不承认,假如陈太的控诉完全正确、即便是汪瓷生此时浑身上下毫无装饰还一身阴沉之色,她也忍不住会为这样的美叹息和折腰,这是超越性别界限的诱惑力…… 屹湘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恰好仆妇将茶端上来,她掩饰的挪动了一下身子。只这一会儿,她的腿竟然有些发麻。 这实在不是非常愉快的见面。 屹湘从心里盼着汪瓷生早些将要说的话都说完,不管是跟什么有关……她看着仆妇将茶具摆好。整个过程麻利至极,几乎没有一点声响。 汪瓷生交待一声,“不要让任何事情打扰我们。” 她的目光停在屹湘脸上,眼中水波流转,随后略低了头,拿起茶壶上的竹柄,浅浅的给屹湘倒了一杯茶,说:“趁热喝。” 屹湘这才注意到汪瓷生的手。右手,无名指上,有一只明晃晃的金戒指。 白皙的透着内里的骨肉之色的手,上次见到的时候,正是这温柔的手握着她的手。只是当时,似乎并没有见到这样一只戒子。 屹湘将两手拢在茶杯上,说:“夫人,您叫我来,有什么话,您尽管说。” 汪瓷生见屹湘留意她的手,不禁摸了摸那闪亮的戒指,说:“婚戒。” 屹湘点头。 当然是婚戒。 “我的丈夫,临终前希望我的这只戒指随他入土……” 茶杯里传导的热气烘的屹湘手心出了汗,继而,后背也是。 汪瓷生说:“眼下我在服丧期,不能随意走动,不然,我是不会让你跑来跑去的。” “对不起。”屹湘吐出这三个字,轻飘飘的。 “没关系。离去对他来说是解脱。病痛已经折磨了他很多年。”汪瓷生脸上没有太多的悲伤之色,语气也很平和。 她低头拨了下戒指。那戒指有些松,一拨便剥离了原处。 她皱了下眉。 “嫁给他的时候,我正生了一场大病,那大概是我一生中最胖的时候……后来戒指松了,经常不经心的甩手间,戒指就脱落了。也怕丢,也嫌烦,索性不戴了。他就收好了,戴在手上……所以,我们的对戒,是相亲相爱的在他右手上的……”汪瓷生手指轻动。 屹湘静静的听。 她想,汪瓷生大约是,要慢慢的导入正题。 明明跟她是没有关系的事情,她听的认真了,渐渐的入神。 “他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没有放弃我;而我在他遭遇病痛、艰险的时候,也没有离开他——屹湘,我首先要告诉你这些,想让你了解,忠贞对于爱情和婚姻的重要性,我明白并且遵循。在我婚姻存续期间,对内,忠于我的丈夫;对外,没有破坏别人家庭的故意。尤其是邬家。”汪瓷生温柔而坚定的说。她的目光很温和,温和的望着屹湘。 屹湘却从这温和中看出了犀利,她说:“我相信。” “不,你不相信。”汪瓷生说。 屹湘不语。 “你起码会认为,陈金素梅女士的话,有一半的可能性是真的。另一半中又有一半是靠你对陈金素梅女士的信任和了解认为她不会撒谎,而剩下的,就靠你对我的判断——从你看我的眼神,我知道你起码会想——无风不起浪。是吗?”汪瓷生问。 屹湘想了想,说:“夫人,您这是在难为我。” “我不是在为难你。而是,”汪瓷生缓缓的说,“这对我太重要了。” “夫人……”屹湘有些好笑,并且她真的险些笑出来,尽管眼下这个气氛,笑出来实在是不合适。 “我说过的,不用叫我夫人。”汪瓷生忽然有些激动的说。 屹湘愣住,眼看着汪瓷生的面颊上因为情绪的难以抑制起了红潮,甚至身体都有些发颤——她吃惊于汪瓷生几乎瞬间失去风度的表现,这吃惊并不亚于目睹陈太当众失态……她见过那两人的正面交锋,彼时镇定自若的汪瓷生,怎么会对着自己的时候,如此反常? 她没有叫汪瓷生夫人,也没有出声。 她抬手。 隔着衬衫,手指顺着颈间细细的链子滑着,似乎这样简单重复的动作,能让她摆脱一些不安…… 两人间陷入了短暂的僵持中。 “对不起,我有点激动。”汪瓷生好容易克制住自己的心情,可在看到屹湘的小动作的时候,她眼圈儿顿时发红了,带着鼻音,她说:“我给你看样东西。”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八) 屹湘默默的,看汪瓷生将身边的一个手掌大小的椭圆形牙雕盒子拿上来,从里面取出一个手指宽的手工缝制“意愿”来,放到茶几上。 第356页 “这个东西,你见过吗?”汪瓷生望着屹湘。 屹湘将那“意愿”拿在手里,说:“是瑞严寺的许愿签。我在那里参观时见到过。” 汪瓷生一错不错的看着屹湘,她说:“是的,是瑞严寺的许愿签。你……之前没见过么?你没有么?” 屹湘将“意愿”放回原位,摇了摇头。 汪瓷生试图从屹湘脸上看出一丝异状,但没有,一点都没有。 “我从不相信这些,进寺院也只是参观而已。所以您要跟我提瑞严寺,我记得那里的国宝级槅扇壁画,记得那里的卧龙梅,也记得您ura给我的枇杷膏……但是,这个,我就兴趣不大了。”屹湘微笑着说。又看看那个“意愿”,“如果许愿有用,下次去,我也许一个。可是有用么?”她问。 汪瓷生说:“没用。” 屹湘笑了下。 “没有用。这些年我每去一次,都虔诚祭祀祈福,许两个愿望。第一个,希望我的丈夫病痛愈合;第二个,希望我能找到失去的孩子……结果,我的丈夫离开人世;我的孩子杳无音信。”汪瓷生抚摸着“意愿”,“这都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惨事。” “……”屹湘张张嘴,却没有出声。 失去的孩子……她并没有预备听到这样的隐秘事。 汪瓷生见屹湘发愣,只好将自己的心情一再的压抑下去,尽管她已经焦急的无以复加。 “我想,我的故事会很长,你愿意听听吗?” 屹湘默然。 显然不愿意听,也得听下去了。 汪瓷生点了点头,她鬓边的发丝翘起来一点,绕到了线菊上。 屹湘看着她那乌黑的发、雪白的线菊,忽然间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她顿时对汪瓷生产生一种说不清的怜爱。是的,汪瓷生是跟她母亲差不多岁数的女人了。可她的头发是这么的黑,而母亲的头发却灰白了。 屹湘拿着茶杯,心想今晚回家,要替母亲好好打扮一下,让她容光焕发的出现在明天的婚宴上…… “你在想什么?”汪瓷生问。她并没有立刻开始“讲故事”。 “想我的妈妈。”屹湘说。 “我能想象……有你这样的女儿,她该是多麽的满足和幸福。” 屹湘心疼了一下。 满足和幸福?也许是痛苦和无奈的多。 “我羡慕这样的母女关系。曾经,我和我的母亲是最最亲密的。可她一度也是这世上我最痛恨的人。”汪瓷生转了下脸。她白皙的肌肤,在阴霾和柔光中呈现一种对比的差异。说出“痛恨”两个字的时候,她的嘴唇似乎都是冷冰冰的。 屹湘咬了下牙关。 她能想象,汪瓷生在杀伐决断的时候,该是多么的冷酷无情。到此时她也不能不猜测,对于邬家、邬载文、和邬氏的企业来说,汪瓷生是怎么样一个可怕的对手,偏偏藏在温柔华美的面容之后,看上去是那么的无害……她咽了下唾沫。 “恨了一些年。恨到几乎想过要跟她同归于尽……”汪瓷生转了下手指上的戒指。借着这一低头间,将言语间逸出的怨恨,掩饰些去;掩饰的并不好,好像也并不想掩饰的天衣无缝,而是要将自己此时的心情原原本本的放在屹湘面前——屹湘向后挪了一下。 “但恨到后来,才知道,我恨的不是她,恨的是我自己。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是不是很讽刺,无能为力这四个字,怎么可能用在我身上?我一生中所有的奋斗,都是在努力摆脱‘无能为力’——可我在自己最最在的、愿意拿生命去换取的物事上,恰恰是最无能为力的。在失去我最爱的人的时候,在失去我的孩子的时候,在失去最爱我的人的时候……统统都无能为力。” 汪瓷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这是个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的动作,干净利落的像一个女军人。 屹湘并没有看她。 她似乎是被汪瓷生这样一种述说给蛊惑了,只能靠在沙发上,听。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我的父亲跟别人不一样,我的母亲更是跟邻家的伯母婶婶姨姨姐姐不一样……她甚至连话都讲不太好。开心和不开心的时候,都是沉默的看着我,看着父亲,微笑。我父亲,高大、英俊、正直、刚强,是铁骨铮铮的男子汉……是世上最伟岸的男子汉。” 提到父亲,汪瓷生脸上露出了类似微笑的表情。 喜悦,而骄傲。 就在这样的表情映照下,屹湘觉得,汪瓷生甚至露出了童真…… “生于中医世家的他幼年失怙,由寡母抚育,自强不息。十六岁考取湖南省官费留学日本,先后就读语言预科、高等学校和帝国医大。在他医学院三年级时,日本侵华战争全面爆发。他中止学业,回国参军。那一年,他22岁。在他离开东瀛的时候,有一个女孩子向他表示了爱意和追随他归国的心愿。那女子名叫阿部美智子。阿部美智子比父亲小四岁,却聪颖至极,在帝国医大,仅仅比他低了一级。美智子在入学仪式上便对父亲一见钟情。但她出身贵族世家,就读医科已经离经叛道,若追随一个贫穷学生、还是在日华人,是不被家族允许的行为。于是她便将自己的心思埋藏的很好,只是暗中的关心父亲。在那个时候,聪明的父亲早已发现美智子对他的心意,并不是不感动,但他不能接受因此也不能给她任何希望。其实在父亲抵日之后半年,即发生‘九一八事变’,父亲便已经意识到,中日之间大规模战争的不可避免。尽管他的师长、同学、房东甚至邻居多数都对他友善亲和,他还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以‘国之将亡、何以家为’为由,拒绝了那个阿部美智子。” 第357页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九) “父亲回国后加入国、民、党、陆军,追随张灵、甫将军。后经选拔入空军序列,并赴美受训。在抗战期间,与他的战友一起,立下赫赫战功。在起飞之后不知道能不能再回来降落在自己国土的几年间,父亲都没有娶妻生子的打算。那时候在他心里,朝不保夕是一方面原因,美丽智慧端庄痴情的美智子给他少年青年时代留下的美好印象,也让其他女人很难获得他的青睐。但他以为此生此世必不能再见美智子了,故此他最大的愿望,跟当时一同参战的战友一样,那就是在胜利之后,在自己的国家,过上安乐的日子,娶一个好妻子,生一个好儿子。” “他以为战争相隔,岁月已降,国仇家恨之中,美智子必然会渐渐忘记他,也许侥幸在战乱中活下去,再见她,也早已为人妻、为人母。但在抗战后期,父亲却从日本战俘口中再次得到美智子的消息。那战俘是他们在帝国医大的校友,告知阿部美智子凭借她的父兄在政界军界甚至商界的人脉,打听到他的一点点消息,以个人身份进入日占区寻找过他的下落,并且在她企图深入腹地的时候,被日伪政府秘密警察抓住。因她身份特殊,又因其兄拜托友人从中斡旋,被遣送回国。据说不久之后,便奉父母之命,嫁人了……那是父亲得到美智子最后的消息。” “在抗战后期,父亲看清楚当时的局势,已萌生退意。但以他的战功跟地位,上峰极为看重。想要退役谈何容易?不幸,也可以说是大幸,他在最后一次执行任务中,被敌军击落,死里逃生的他失去了一只右眼和一只左臂。他在抗战胜利之后的深秋,卸甲还乡,回家侍奉老母。其时父亲已经年界而立,身有残疾,再加上家境惨淡清贫,没有人肯轻易将女儿许配给他。祖母为他的婚事操心不已。父亲一边重习家学,预备悬壶济世,一边听从老母安排,相亲……只是屡相不中。祖母有一天忍不住问父亲,是不是要找一个‘那样的妹子’,父亲奇怪的问祖母,‘那样的’妹子是‘哪样的’?说漏了嘴的祖母,无奈将藏了多年的秘密告诉父亲:曾经有一个女子,来过家里打听父亲的下落。祖母对父亲描述了那女子的样貌之后,父亲大骇。那分明是美智子的模样!他这才知道,当日战俘校友所说的‘企图深入腹地被秘密警察抓回’,并不准确,而是美智子已经到过他的家乡!” “祖母说,她起先以为这美智子是儿子在外面惹下的风流祸事,但见美智子举止端庄,像是好人家的女儿。乡里人少听得城里腔调,祖母最远只跟祖父去过长沙,她只当美智子来自偏远的省份,所以美智子的口音生硬至极祖母起先也没有觉得不妥。直到美智子吞吞吐吐的告诉她自己的身份,祖母才知道面前的这个女子竟然是祸害国人的日本人!祖母认为即便暂时撇开国仇不表,自己的儿子还在战争中生死未卜,怎么可以让一个日本人进家门呢?她抄起家里的火棍将那美智子赶了出去,谁知道美智子竟然不肯走。一直守在门外。祖母特别痛恨鬼子,可还是心软,也不肯声张,怕惹来了旁人注意,美智子是别想再活着再回去了。就这样,祖母和美智子一个门里一个门外,都整夜的没合眼,第二天一早,祖母听到外面响动,她从门缝里看到,美智子被几个当地打扮的人带走了。美智子临走之前回头看了一眼汪家那掉了漆的黑色大门。就是那一眼,祖母觉得美智子一定留下了什么,于是她在门边的草垛里,看到了一个小布包……祖母将布包交给了父亲。父亲打开来,里面是信,是‘意愿’,祈祷他平安的。父亲按照信里的地址,给美智子写了一封信。他知道美智子收到信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战后的日本和战后的中国,都在满目疮痍之中。所不同的是,日本在战败之初已经迅速开始重建,而中国尚在自相残杀……原本父亲的人生很可能就是那样了,如果不是某一天的早上,阿部美智子突然的出现在了他的家门口的话。” 汪瓷生慢慢的踱着步子。 她大段的叙述,清晰而有调理。 屹湘入神的听着。 汪瓷生抓起茶几上已经半冷的茶水,含了一口。 “父亲目瞪口呆的看着美智子,风尘仆仆的美智子,已经不是记忆中那秀美的少女。苍白、憔悴、又有着跟她的年龄不相符合的沉稳和老练,显得比她实际年纪要大上几岁。但这样的美智子,就站在他面前,一句话不说,对着独眼独臂的他,却好像把所有的话都说尽了……父亲问,你不是嫁人了吗?美智子说,除了你,我不会嫁给任何人。当晚,父亲跪在祖母面前,请求祖母允许他们俩结合。美智子不声不响的跪在父亲身边。祖母起初不同意,但跟他们两个耗了几日之后,看着美智子和父亲默默相望、不发一语却默契有加的模样,祖母再次心软,允许了这门亲事。” 第358页 “美智子是脱离家庭来到中国的。父亲认为,尽管如此,他们的婚姻还是应该得到美智子父母的祝福。于是他带美智子回到日本。结果当然是不欢而散,但是父亲终于偱礼法将美智子娶到了。其后父亲同美智子回到中国,奉养老母。他凭借自己的聪明,将自家一爿中药店开起来,养活老母妻子。就这样,到民、国三十八年国、民、党战败大撤退的时候,父亲的战友曾经不远千里去到湘西,鉴于他曾经是国、民党战斗英雄的身份,留下来恐怕并不明智,于是劝说他一同撤退台湾。祖母不想客死他乡,让父亲带美智子离开。父亲同美智子商议去留,两人都绝不肯抛下老母。况且父亲认为不管何朝何代、谁人执政,人都是要吃五谷杂粮,必是要生病的,总有医者一条生路。父亲做了一个他终生没有后悔过但却令他和家人在此后的人生里遭遇无数劫难的决定。他和他的妻子母亲,一同留了下来。”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十) “1953年,美智子生下他们的第一个孩子,病榻上的祖母看到初生的婴儿,夸孩子生的好,白的像瓷娃娃,于是美智子给婴儿起名瓷生。也就是我。我的降生令祖母欣喜之余,沉疴稍愈,家中安乐数载。祖母在我三岁的时候去世。她只来得及看到乡村发生的那些她看不懂的变化,没有看到她的独子一家,在今后近三十年间所遭受的折磨。” 汪瓷生的面部几乎完全冷了下来。她看着屹湘,说:“包括汪家的祖坟被挖开、她和祖父的遗骸曝晒示众;包括她珍爱的独子,在被红卫兵毒打之后因为脾脏破裂大出血、没有得到及时救治暴死、且多年后骨灰才得以寻回,做了许久的孤魂野鬼;包括她珍爱的长孙女,那因为日本间谍母亲、国、民、党反动派父亲而被迫的颠沛流离……这些她都没有来得及看到,应该是她的大幸。我常想若祖母地下有知,不知该如何心疼我们?就像,这现年我丝毫不愿意回忆自我记事以来的痛苦,但总有午夜梦回的时刻,被恶梦惊醒,我又是怎样的心疼他们?心疼我来不及照顾和爱惜的亲人和爱人?” 屹湘听的一阵一阵发冷。 那些场景竟然鲜活而残酷的呈现在她的面前,令她冷汗直冒。 “对不起让你听到这样的往事。这就是我真实的童年和少年……在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母亲被关押在哪里,也没有几个人在那个时候敢明着帮助我,只能自己挣扎着活下去。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我还捡到了一个癞痢头的小女孩。在带着这个总像小狗一样跟着我的妹妹寻找到母亲之后,发现历尽痛苦仍然不改善良本性的母亲,也将狱友留下的孤女收在身边照顾。母亲后来给两个妹妹分别取名陶生和筠生。因为小瘌痢头总是捧着一只讨饭的陶碗不肯撒手;而筠生,她的母亲在难产去世之前,在劳改场做的唯一也是最后的劳动,就是伐竹……筠生的母亲曾经是个画家……我又扯远了……刚开始的时候,我想单刀直入,但是,我,是怎么成了今天这个样子的呢?不奢望你会接受和理解全部,只希望都讲给你听……因为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这样的机会。”汪瓷生此时背对着屹湘。 外面的雨小了些,窗上的雨流回复成雨滴,稀稀落落的。 屹湘听到楼下有声响,似乎是什么破碎了。 她没有动。 “我母亲是重视我们的教育的。筠生由她亲自带,言传身教自不必说;我跟陶生在外,在准予探视的时候,母亲总是会考我的功课。劳改场的文具控制很严格,她还是想尽办法剩下来纸笔,写一些东西,指点我该想办法读些什么书。父亲曾经救治过的一位老先生,在后来政策稍稍松动之后,收留我和陶生,尽可能的让我们能偷偷的学习。他的国学和英文都极好,所以我跟陶生,从小的底子都还不错。这也使得后来求学的路相对顺利。被判无期徒刑的母亲,在文、革后期被释放。但长期的关押,让她的身心都受到极大的创伤,她变的胆小、多疑、而且偏执。清醒温和的时候会像天使,狂躁执拗的时候又像魔鬼。作为她的女儿,我们三个,长期受害。可我们爱她,在失去父亲之后一无所有的日子里,她有我们。那时候真艰苦。你知道嘛,有一回我在美国的家中,看着中文台的电视剧,看到那个年代的电视剧……我竟然可以笑着挑错,说不对的,那时候的火柴盒不是那样子糊的……那时候没有烂菜叶子可以随便捡……笑着笑着就掉眼泪了,那是我过过的日子,永远不会忘记的。”汪瓷生看着玻璃墙上自己的黑色倒影。 第359页 她的手叠在一处。 如今美丽的如同少女般的手,曾经粗糙、干裂、瘦古嶙峋……她攥了下手。 屹湘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去。 一般高矮的个子,同样柔美的线条,映在玻璃中。 屹湘想拥抱她一下,但是她没有。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外面街道上的车子,流火一般。 北京夜晚的车流,偶尔会有种让人觉得恐怖的拥挤和压迫感……如同汪瓷生的家世,黑暗中密集的流火,蜂拥而至的时候,让人难以喘息。 屹湘缓了口气,胸口的闷压感暂时的轻了些,她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们才知道,母亲的家人在建交前就托人多方寻找她,由于种种原因,包括我母亲在嫁给父亲后便改了中国名字。随了祖母的姓。所以等到他们联络到母亲,已经是文、革结束后两年的事了。当时我的外祖母还在,得知母亲的身体状况,坚持让人将她带回去治疗。母亲起初不同意。为了她的身体和精神状态着想,我坚持让她离开。母亲带着未成年的陶生和筠生去了,我已经进入大学读书,完全可以照顾自己。而且,我也将会有自己的生活……生活在往好的方向转,我相信以后会越来越好。那时候的外交学院,西语系里,我的功课不算是拔尖的,但也还好。用我父亲评价我的话来讲,靠三分天资七分运气。” 汪瓷生对着屹湘微笑一下。 屹湘想,大约汪瓷生,在念及父亲的时候,能令她真正的放松和快乐吧……她也微笑了一下。 “同学年纪参差不齐,有很多是成家立业的老大哥老大姐。年龄差不多的、能聊的来的,只有几个人,其中一个又格外的和我好些。虽然算是高干子弟,骄娇二气却一点没有。她自己说的,有过,也被磨掉了。这个我相信。她也曾随母亲在大西北改造了多年,该吃的不该吃的苦,也都吃过了。可她的性格始终那么好,这一点让我格外佩服。从来不抱怨,爱帮助人,热心肠,不能算单纯,可极善良,也漂亮……比我强的多。那时候她开玩笑说如果他哥哥没有那青梅竹马的嫂子作良伴,倒是想让我做她的嫂子。”汪瓷生感叹道。 屹湘心里一动,“她……” “她叫邱亚拉。”汪瓷生说。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十一) “姑姑?”屹湘一愣之下,脱口而出。她惊的嘴巴仍张着。 “是的。你姑姑,邱亚拉。吃惊吗?”汪瓷生温柔的问。 屹湘没有回答。毫无根据的,她觉得,让她惊讶的,还在后头。她忍住心头忽然涌起的不安,说:“挺意外的。” 她几乎从未听姑姑讲起过她的学生时代。印象里姑姑总是有些古怪和孤僻。汪瓷生描述的那个邱亚拉,原本就跟她的宝贝姑姑相去甚远,她一时之间有些转不过来,只是怔怔的看着汪瓷生——她对姑姑的过去了解尚且不足,对这个神秘的女人,根本就谈不上任何的了解,除了,她现在在对着她讲述的那些往事……她只觉得背后开始发凉。原来是不知不觉出了冷汗。 “意外么……”汪瓷生缓了缓语气,摇头,大眼睛里渐渐的渗入忧伤。 屹湘是眼睁睁的看着,这忧伤蒙住了那对眼的。 “屹湘,我遭遇过太多的痛苦,所以遇到一点的善意,总是更难忘。亚拉对我来说,起先就是普通同学,后来成了朋友。我内向,她外向,有什么事情,是她在前,我在后。可能是她出身的原因,那时候在学校里,她不但活跃,而且重要。我恰好相反,用现在的话来说,我应该是边缘人,总是喜欢泡在图书馆里。亚拉那时候周末回家,总不忘带好吃的回来给我……她有什么事情,也最先跟我说。包括谁写情书给她啦,谁跟她表白啦……她像个小姑娘,不太在意这些事情。那时候我也一样,虽然年纪在那时候已经算挺大了。总觉得好不容易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必须牢牢的抓在手里。亚拉的前途是可以预见的,我却充满未知数……直到我们两个,遇到秦天。” 屹湘心再次一痛。 秦天……秦天,简单有力的名字,怎么听上去,无缘无故的会让人心酸痛呢? “我们是在从外地考察回来的火车上遇到的。我们班同学,一起从河北农村学农后返京。那天车上人很多,很多人都是站着的。我的票跟同学们没连着,所以找到位子就坐下了。亚拉跟人换了位子坐到我旁边。我顾着低头看书,也没留意旁边一直站着一个军人——还是亚拉发现他有意无意的总是看我,就站到他面前,问他怎么回事,怎么穿着军装行为如此不检点?亚拉说话很冲。她这么一开口,同学们开始帮腔,被围攻的秦天脸臊的通红,却没解释。他不善言辞。一向如此……”汪瓷生叹了口气。幽幽然的,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的样子,觉得很可爱。非常可爱。他的领章鲜红鲜红的,脸也通红通红的,很窘。那么窘,却还是很英武——我忽然想到父亲。我开始着急,可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亚拉嘴巴厉害,问他的部队番号,秦天当然不会说……这时候列车员查票,闹哄哄的局面才平息了些。查到我们这里的时候,列车员看到秦天,问他要了证件和车票,接着便对我说你起来你坐的位子是这位解放军同志的。核对了车票,才知道,真的是我坐错了……后来问秦天为什么不说,他说,他可以站的没关系。但是,坐在我原本位子上的那个女子,抱着一个婴儿,车这么挤,让她多坐一会儿,也好,所以他就没出声——有没有这么傻的人呢?” 第360页 屹湘轻轻的说了两个字:“有的。” “亚拉爽快,跟他道歉。他也就笑一笑,不再说话。后来,就悄悄的走到车厢那头去了。下车前我们还在两节车厢间的空隙里遇到,我这辈子是忘不了他的那个侧影,和他回过头来的时候,看我的那一眼……当时只是朦朦胧胧的感觉,想着如果能够再见,那该多好。却没想到日后真的会再见。那时候常军训,很磨人也很烦人。有一天亚拉回到宿舍来,说又要军训了,为期一个月。本来是件很扫兴的事情,亚拉却笑着问,你猜这回分给咱们系的教官是谁?我当时没有忽略亚拉笑的样子,应该和我在想到秦天时候的模样是很像的。是,我们的教官是秦天。改变我命运的秦天。” “他真像一个标准的教官。训练之外,偶尔跟男生们打打球、聊聊天。跟女生总是界限分明,偶尔显得还更严厉些。所以女生们虽然喜欢他的英俊,但多数觉得他死板又严肃,实在是太不可爱了。如果有哪个女生能得到特别一点的对待,那就是亚拉。总有些班长和教官要接洽的事情。所以不少秦天的消息,都是从亚拉那里听说的。比如他跟我同岁,比亚拉大三岁。部队驻京。保定人,孤儿,家乡只有一个老奶奶……亚拉说起秦天来,语气会特别一点。我想,亚拉是喜欢秦天了。那么,我对秦天的一点点的感觉,注定是要死在心底了。有一天晚上,那是秦天快要回到部队的前几天了,亚拉爬到我床上悄悄的和我说心事。她说瓷瓷姐姐,我爱上了一个人……我得和他去说。我直觉她这样莽撞不妥,劝她稍等。我想我是有私心,那种煎熬……可亚拉说她忍不住了,我便说那注意时机。给不了她任何建议,当时她也听不来任何建议。” “秦天拒绝了她。没留一点余地的拒绝了她。他的拒绝让亚拉难过,让我在松一口气的时候,又伤心又气愤,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感觉了。亚拉那样的女孩子,他都能拒绝,那我呢……秦天跟他的战友撤离的那天,送他的人特别多。亚拉请了病假,我去了。想见到秦天,再看一眼也好……最后分别的时刻,他给我敬了个礼就转身,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问他:为什么呢?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说,以后你会明白。我没明白。但不久后我收到一封信,秦天写来的。他说有句话一定要等到他不是教官、而我不是他的学生的时候说出来。那就是,他喜欢的人是我。他告诉我那个周末他会在新华书店门口等我——我从打开信的一刻手就在哆嗦,人也在哆嗦,亚拉问我怎么了。我看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看到信封,看不出异状。我可以瞒过去,但是没有瞒,我给她看了秦天的信,问她,亚拉,我可不可以去?” 汪瓷生摇着头,对着屹湘,摇头。 屹湘擦了下眼睛,说:“我姑姑一定会说,去吧,你去吧。” “她是这么说的。我明知道她会很难过,会受伤,可我一定要问——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那么确定,我和秦天,会是一辈子。”汪瓷生眼睛里闪着泪光,“一生一世。” 屹湘靠在了玻璃墙上。冰冷。她开始可怜起这段故事中的姑姑。对汪瓷生来说是一生一世的爱,可姑姑呢? “真残忍。”她说。 “是的残忍。可就算残忍,我也不能瞒着她。那是不道德的。因为她是我朋友。”汪瓷生说,“我爱秦天,他也爱我……我们,那样相爱着,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见面的机会很少,于是就写信。他说等我毕业就结婚。我说我等不了毕业就想嫁他。多傻啊……经过那么多磨难还那么幼稚的我,是被爱情冲昏头脑暂时忘记了现实。甜蜜的时光并不久,有人向秦天所在的部队和我的院系分别写了举报信。事实被描绘成了军训期间教官和女学生的恋爱,还有不少子虚乌有的事情。我受到了系里的警告……我不怕。但是秦天不一样。秦天因此受到的处分要严重的多。不仅仅已经签署命令的提干被紧急撤销,他还受到调查。调查的结果当然是清白的,但是秦天还是被调动——调令来的非常突然,他来不及跟我说,就已经离开北京。我像没头苍蝇一样,急的要命。那时候母亲回来了,得知我被学校处分,震怒。她要我马上断绝跟秦天的来往。母亲有一句话,如果我听从了,就没有后来的事——她说瓷生你不要害了那孩子,你们俩是不可能的,他是军人,你的身份,不可能成为军属——哪里听的进去,在我觉得全世界只有我能给秦天幸福的时候?我急的人都病了。亚拉趁假期探望她在长沙工作的哥嫂,顺便看我。背着母亲,偷偷的给我塞了张纸条。她说,也许这样做是错了,但是,谁让我偏偏希望你们能好下去呢?我知道那时候有人说举报信是亚拉写的。但我从来没那么想过。我知道不会是她,屹湘,你姑姑……她是很磊落的女子。” 第361页 屹湘点头。 “有了地址,我瞒着母亲跑到了云南。我在他的部队营房外等着,他肯定有出来的时候……终于让我等到,是他站在邮筒边,要寄信。看到我,他就那么傻站着。然后我开始哭,他将我抱在怀里……那天,那天,我把自己给了他。”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十二) 汪瓷生对着外面黑透了的天,微光映在脸上。 那时的孤勇,仿佛又回到了身上。 屹湘却忍不住身子一颤。 “我离开的时候,告诉他,我会等他的,要他放心。他说瓷生,我马上打转业报告……我等他。多久都等。母亲得知,知道打骂都没有用,只说瓷生你以后不要后悔。我不会后悔。可不久之后我就发现自己怀孕了。我不后悔,但害怕。怕再影响秦天。偷偷的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我的体质,动手术会有危险……当我要冒着生命危险失去一个孩子的时候,还很可能终身不孕,这个选择是很显而易见的。我自己着急想辙,毫无头绪。亚拉悄悄的问我打算怎么办?我懵了一下。她说其实不用问也知道我想怎么办。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看上去绝顶聪明的一个女子,一步一步的走进了傻子都不会走的境地。我把事情都告诉她了。最后我说我要把孩子生下来。她看了我足足有五分钟没说一个字。然后她说我们得想想办法。我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总之我如愿的休学一年。亚拉说离开学校你准备去哪儿要干什么就别再告诉我了,我知道的已经够多。说是那么说,她还是塞给我一个信封,告诉我说多保重。她最后说如果秦天那王八蛋敢对不起你,就让他选怎么个死法儿吧——亚拉应该没有料到,这就是一语成谶……秦天并没有对不起我。他是牺牲在了战场上。” 屹湘咬紧牙关才没有叫出声来。 一股子锐痛从胸口直直的捅了进去。 “转业报告已经打上去,上级调研后没有批准,接着部队接到作战命令,他便听从指挥上了前线——这些是后来,他的战友告诉我的。那时候我藏在湘西的乡下待产,与世隔绝。母亲带着筠生陪着我、照顾我,但所有外面的消息,她都不告诉我。她每隔几天出去一趟。像间谍一样收集着情报,包括秦天的部队上了战场,包括秦天的名字在三月下旬的一天被印在了军报标题中……她都没有告诉我。我跟秦天说的是这段时间为了我们俩好我们不要通信了,没有他的消息我并没有怀疑。母亲靠她的经验和知识判断我是不能在乡下生产的,在预产期快到的时候,她果断的带我上省城。一路颠簸,刚安顿下来,阵痛就开始了……送往医院的路上开始大量出血,进手术室的时候,我已经快要昏迷,意识尚清醒,听到医生说全力抢救,听到母亲说‘保大人’。我不同意,可也没有力气说,就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再醒过来,已经是三天之后……医院已经不是我住进去的那间。母亲不在,我问护士,我的孩子呢?护士说我是转院来的,而且她刚交、班,其他的她不清楚……母亲回来了,憔悴不堪。她说孩子生下来就死了。” “不知道怎么形容那时候的自己,就觉得天都塌了。怎么可能死了呢,那小手小脚是会动的,戳一下这里、戳一下那里……我等着他出生的嚎啕大哭、等了多久啊,怎么可能死了呢?可还有更惨的事情呢……孩子没有了,连秦天也没有了。我觉得自己也可以死了……想看看孩子,母亲说,医院已经处理了。我没有怀疑她,因为她从来不撒谎。而且她看着我的眼睛说的。她说是个漂亮的男孩子。我想,在我肚子里的时候,不像是男孩子,轻巧、温柔、活泼……没有见过面,却觉得那应该是个女儿,世上最漂亮的、像秦天的女儿……” “等我有力气站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秦天。在他墓前我竟然没有掉一滴眼泪。不知道为什么哭不出来。天黑了被陵园管理员叫来的秦天战友来了,他看着我问同志你是不是姓汪?我说是的。他说秦天有东西留给你,在我这里保存着。留给我的是一个很小的布口袋。其实里面也没有什么……就是信。好多的信。写在烟盒上的、写在草纸上的……写了又写的,一层又一层,字叠着字、心叠着心……还有一副领章,洗的发白了,他说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说过映红了他的脸的那副……还有遗书。遗书里只有几句话,他说瓷生我一定会活着回来,但假如我不能活着回来,请你忘记我。他说傻姑娘,照顾好自己。他说我爱你……” 汪瓷生坐下去,抬手按住了眼角,终于哽咽。 第362页 屹湘身上的力气像是被抽走了大部分。她呆看着汪瓷生,浑身僵直。 “……他的战友告诉我,秦天是在执行制定撤退路线侦察任务的时候牺牲的。那一区布满地雷,秦天作为当天执行任务的长官,在确保所有同志安全撤离之后,自己没能出来……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在说秦天是好样的秦天很勇敢。但我的秦天呢?再不会对着我笑……他欠我的一生,我去哪儿要?” “怎么回到家的已经不太记得。也不太记得后来是怎么吞的药……只知道再醒过来看着母亲和筠生在我身边哭。母亲说瓷生要是你死了,我和筠生跟你去。她瘦的已经不像样,筠生被她吓的呆若木鸡……她说瓷生,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你知不知道妈妈在等你回家——是啊秦天也说过让我等他呢,结果?结果他也不负责任……结果我连他跟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都没有能够保住。” “莫名其妙的恨自己、恨母亲、恨她的家庭。在国内已经没有什么特别可留恋的,也绝不想跟她去日本,于是就去了美国。最初的几年是跟家里几乎完全不联系,我不能想起一点关于过去的东西。太累了,可我就需要那样的累,哪怕第二天不再醒来……运气似乎总在我这边,后来的境遇,不可思议。我把这归咎于上帝在慢慢的补偿我和家人前半生的厄运。也许是父亲和秦天在天之灵希望我过的好……好。好的很。非常世俗的‘好’,好到不可思议。遇到各种各样的人,尤其是男人。”汪瓷生的脸上冷冷的,扣在一处的手紧了紧,“不说这些……那些年陶生和筠生陆续的来跟我团聚。母亲在外祖母身边生活,替老人送终之后,才来的。外祖母我只见过两面,谈不上什么特别深的感情,但她去世时将她名下所有的遗产都给了我。当时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以为这是她对女儿和外孙女的愧疚。也有这方面的原因,更深的原因,却是我母亲告诉我的。于是这部分财富,成了外祖母替母亲给我的物质补偿。”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十三) “那时母亲的身体已经不太好,精神状态也时好时坏。我总是忙,并没有太多时间跟母亲相处。有时候一个周也见不了一次面……也许我当时肯多花一些时间在她身上,她就不会瞒我瞒的那么苦……有一天我在开会,家里的看护来电话,说母亲在浴室里昏倒了……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她已经完全昏迷。那之后她有一次短暂的清醒,抓着她颈上的链子,只跟我说,‘瓷生,妈妈对不起你,那个孩子,还活着的话,该成年了……’她没有来得及说更多,就把我变成了一个没母亲的孩子、也变成了一个没孩子的母亲……那以后,她靠呼吸机延续生命。而我,开始寻找我的孩子。我无数次的在母亲病床边祈祷她能醒来,告诉我更多一点信息。但她没有再醒来……我跟你说过我无数次的想要跟她同归于尽,就是坐在她的病床边,手都伸到了氧气管上……” 屹湘往后退了一步。 “我毕竟是她的女儿。再恨她,还是爱她。做不到……只好开始寻找我的孩子。结果总是让我失望。在失望之中我也生了一场大病……”汪瓷生的手指抚摸着茶几上那只象牙盒子,“没有太多线索。我母亲缜密的心思、周详的计划和完美的执行力,使我不得不相信,她在我怀孕后期、得知秦天死讯的时候就已经计划着将孩子遗弃让我继续过‘干净’的新生活。那家医院早已被拆除合并,后来治疗的省医也早已面目全非。调查过那期间在省医出生的男婴……但没有一个与我的孩子特征相符。”她的手指打开盒子,定了好久的神,她才将里面的一条金链挑了起来,金链的尾部挂了一个晶莹剔透的坠子,她说:“筠生那时候还小,她记得那天下着大雨,母亲将小小的襁褓抱在怀里看了很久。那孩子一动不动,很安静。她看过孩子一眼,孩子的脸上有一颗痣……而母亲,将这一对玉佩的机关打开,留下一半,另一半,和她当年送给父亲的‘意愿’一起,放在了孩子的襁褓之中……我想她是希望孩子能活下去的。就像她希望我能少些负累,好好的活下去一样。” 她看着屹湘,站在她身边的屹湘,是冷静的出奇的屹湘。 外面风雨声大作,高楼大厦,雨点砸在玻璃墙上,如同子弹冲击着弹靶。 屹湘站着不动,只看着那玉。 晶莹剔透,美丽至极。 她慢慢的走近了些,仍是专注的看着,良久,她伸出手去。 汪瓷生的手一松,玉和链子落在屹湘的手心里,缩成一团,沉的,将屹湘的手压下去一分。 第363页 “他……的奶奶呢?”屹湘问。 “在得知他牺牲后,伤心过度,不久便过世了。秦家人丁不旺,没有其他的亲人在世。”汪瓷生说。 “哦。”屹湘答应。语气轻的像薄雾。“真……”她抬眼,看着汪瓷生,“我很难过。” “屹湘……”汪瓷生两只手捧住了屹湘的脸。冰冷冰冷的,冷的吓人。虽然她的手温度也高不到哪儿去,可屹湘的脸……凉的像死人。她叫着:“屹湘!” “我没事……我该走了。”屹湘推开她的手,站起来,“我该走了……夫人,我该走了。” 汪瓷生仰脸看着面无人色的屹湘。 她一再重复着那句话,说她该走了。 屹湘从沙发上拿起自己的包,说着:“我……我哥哥明天结婚……我得回家。我妈妈在家等我。” “屹湘!”汪瓷生又叫。 屹湘站住。 “我……送你回去。”汪瓷生说。 屹湘回头看了一眼,并没有看清楚汪瓷生的表情,只知道她那姿势,是想要过来抱住她、却没有敢贸然行动的、生怕将她吓跑的…… “不用我自己可以……别送我,也别让人送我。”她转了身便往楼梯口走去。 她是扶着楼梯的,走的很快也很稳,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她这是刚刚结束一次拜访离开……四周围有什么人还在,她根本没有注意到。 此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她得马上回家。 外面风雨这么大,回家就好了。 妈妈在等她…… 走廊很长,长的好像走不到尽头。 电话响着,她接起来,是妈妈打来的,问她是不是忘了回家吃饭。 她钻进楼梯间靠在墙上,听着妈妈温和的声音……她说妈,我有点儿事,不能回家吃饭了,你给我留点儿,我回家吃。 妈妈说好,好的给你留着。又说湘湘有事情也别忘了先吃点东西垫垫省的胃不舒服。 她点头。 电话挂了…… 她顺着楼梯一步一步往下走。 两面都是透明的玻璃,她走在楼梯上,仿佛是在悬空的透明阁楼里,脚下的流火会随时扑上来。身后有脚步声,很轻。她走的快,那脚步声也快一点,她走的慢,那脚步声也慢一点……她终于走出酒店,雨下的极大。 她呆呆的看着雨落如瀑,呼吸渐渐的困难。 她手握成拳,捶着胸口。 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让她想拼命的捶打一下,好砸碎了,就没有那么难受了。 她一下一下的捶着,眼睛酸胀,胀的发痛……很久了,有很久,她的眼睛里流不出液体,哪怕是在此时,她最有理由流泪的时刻,仍然没有办法哭出来。 她想大概这就是为什么,今天的雨下的这么大…… 董亚宁刚走出咖啡厅,就看到了失魂落魄、举止失常的屹湘。 他正在接电话,只扫了她一眼,便转过身去。倒是身后的李晋,说了句“那不是郗小姐嘛”。电话里芳菲的声音太尖利,在抱怨他怎么就放爷爷自己走了……他沉默的不愿意多说一句话,“挂了。”他说。迈开大步走出去,李晋急忙跟上,却跟到门口的时候,看到老板脚尖指明的方向后,早早的停了下来脚步。 董亚宁站到了里屹湘两步远的位置。 她并没有发现他。 的确是失魂落魄的,而且,浑身都在抖。 雨天的湿冷让他浑身不舒服,她这幅样子,也让他眼里不舒服——没有带伞,也不像是在等车过来接的样子。他微微皱了下眉。 车子已经到了,他却站着不动。 她看着雨,他看着她。 她紧攥的拳按在胸口上,死命的按着。好像身上所有的力气都在那一点上,所以腿便软了……他眼看着她蹲在了地上,缩成了一小团——有样东西掉了下来,落在湿滑的地面上。亮晶晶的,莹白的一点。 他应该走开的,却走了过去,蹲下身,将那一点莹白捡了起来。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十四) 细细的古旧的莲花纹金链子,纹路精致的半圆形玉佩,镂空雕饰,犹如一弯月牙——兰与菊的图案,花蕊叶片纤毫毕现,精致极了……还记得另一弯纤月的晶莹耀目,他只觉得背上一暖,像被什么冲击了一下。 她转过头来……那对黑黑的眸子,往往像蝌蚪一样灵动、像星星一样闪耀,不管是生气的时候、还是高兴的时候,甚至在出神的时候,都有无穷的精气神……此刻,却黯然无光。呆呆的,她看着他。并不像是认出他来了神气。 董亚宁眯了下眼。 她明明仍是在看着他,目光却像穿透了他这个人,飘到不知多远的地方去了。也许雨烟蒸腾,氲到了她的眼中,他只觉得此时她的眼,湿的厉害……是要哭了的样子、是该哭了的样子,却没有哭。整个人缩成这么小的一团,硬实的像颗铜豌豆,不声不响的,倔强的。 第364页 他叹了口气,将她捞了起来。 缩的小小的一个人,还挺沉。想必是此刻真的没有太多力气支撑她自己了。所以他的臂弯就暂时成了她的支撑。 她弯弯的颈向下,他看到的是她乱作一团的后脑勺,风吹过来,几丝发被卷起,拂着他的下巴,痒痒的,柔柔的,然而大概是只有千分之一秒,它们很快便落下去了……他叹了口气,说:“回家吧。”手臂并没有立刻收回来。她还是在抖。他甚至听的到她牙齿咬的咯咯作响……是的她总是这样,生气的时候、激动的时候、不想说话的时候……她就会把牙齿咬的咯咯作响,好像那样就能让她的恶劣情绪有个好出口。 董亚宁抬手,将她抱在怀里。 她的脸贴上他的胸口。没有一丝热乎气。呼吸里都不带着暖意。 他的手臂松松的环住她。她的身体好像是会透风的。凉风钻来钻去,在他的臂弯间。 “今天这个日子,要哭你就在外面哭个够,你不能回家哭。”他说。怀里的身子颤了一下。他知道她听进去了。而且她就是这么想的。“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你就这么点儿出息么?” 屹湘仰起脸来。 亚宁看到她眼里去。看到她下巴动了下,那颗痣也颤了下,让她的面孔,终于又有了生气。他嘴角一翘,说:“不是就想知道,她会是什么人、她为什么不要你?这么努力,不是就想有相见的一天,让她知道,她不要你是错的?” 她干干的嘴唇,干的像陈旧的红绸布,随时会裂开。 她挣了一下。 他没松开,反而紧了下手臂。两人的距离贴的紧紧的,他身上的热传过来,让她麻木的身体有了点知觉的同时,也唤起了她的意识。 她再挣一下,用了很大的力气,却仍然没有能挣开,她脸涨红了,“董亚宁!” 他点了下头,俯身下来,在她耳边,轻声说:“你做到了。” 她身子一震。 “你做到了。”他又重复了一遍这话。这句话说出来,空荡荡的心房里,飘着的是那薄薄的苦涩的空气,那空气在膨胀、膨胀……胀的他难受。她推开他的手,渐渐的抓住了他腰间的衬衫,板板正正的衬衫,被她的揪扯变了形。他低头,看她那因为紧握而惨白的关节。 耳边似乎有那带着咸味的喊声、伴着海浪和海风。 “我要成功!” “我要变成最亮的星星!” “我要他们后悔……” 声嘶力竭的,喊到喉咙发不出声,再痛哭。 哭到没力气。 哭到他的衣衫被浸透,哭到他的心都被腌过了,哭到他怕、怕到不知所措、怕到什么都能答应她只要她不再哭…… 屹湘眼睛红了。 她猛的推开亚宁,向后退去。 董亚宁看着她转身,跑进了雨中。脚步凌乱但方向准确。 “要不要拦着她?”李晋不知何时出现在董亚宁身后。 董亚宁没有动,看着她上了车,说:“你上车,跟着她。帮她甩掉尾巴。”她的那辆小车在雨瀑中像一朵飘摇的银色小花,飘走了。速度并不快。他的车子也跟上去了,接着,是另一辆黑色车子。他哼了一声,对着身后钩了钩手指。 一会儿的工夫,滕洛尔站到他旁边。 “看了多久的好戏了?”董亚宁淡声问。 “没多久。我们也刚出来。”滕洛尔说。 董亚宁看她一眼,又看了看隔着玻璃,正在打电话、远远对他点头算作打招呼的粟茂茂——洛尔不像平时见了他,脸上没有好颜色不说还总是带着一副刻薄乃至刻毒的语气。 “我们去逛街。”滕洛尔说。咳了一下,有什么想问,又忍住了,总算是笑了一下,说:“那我走了。” 董亚宁嗯了一声算作回应。他懒洋洋的摆着手臂,毫无预兆的转身,只消几步、就将离他们不远的站在的一个穿着灰色细条纹衬衫的男子卡住脖子一把摁在了玻璃墙上。 滕洛尔惊叫。 “说,你是什么人?”董亚宁手劲儿极大,这一卡,对方呼吸困难,脸迅速涨红了,一时没有说出话来,他的手又加了分力气,“说!鬼鬼祟祟的跟在这里,什么人?” 滕洛尔眼见着平时跟在董亚宁左右的人上来了几个,领头的皮三对着她做了个手势,她只好后退,也听不清那人在对着董亚宁说了什么,就见董亚宁松了下手,眉头皱紧,脸黑的很。 “亚宁哥这样儿,跟黑社会似的……”粟茂茂嘟哝。 “你才黑社会呢,怎么说话呢?”滕洛尔眉毛竖起来,死盯了茂茂一眼,先开车门上车,“走不走啊你?” 粟茂茂笑着上了车,“还不准人说了?” 第365页 她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董亚宁跟那灰衬衫男子一同进了酒店大堂…… …… “夫人,陈司机说,他们跟着小姐的车子。下雨,小姐车子开的很慢、很稳。没有什么异常。但是董亚宁先生的车子一直在干扰他们跟随。”暗影里,一个瘦高的中年人清楚的说。 汪瓷生坐在沙发上,已经坐了很久。 “谁?”汪瓷生终于在屹湘离开很久之后,开了口。“这个名字很熟悉。”她有点恍惚。 “永昌的董亚宁。跟我们在iem并购案上有过竞争并且最终得手的那位。他父亲是……” 汪瓷生摆了下手。那中年人收声。 “他为什么会跟着屹湘?”汪瓷生的语气里添了分犀利。 “冈田传回来的消息说,董先生看上去跟屹湘小姐很熟悉,应该是朋友。” “告诉他们,别打扰她。”汪瓷生又摆了下手。 “是。那我先下去。”中年人行礼,悄悄的退下。 汪瓷生依旧靠在沙发上,她的目光落在屹湘刚刚呆过的地方,手伸出去,就像屹湘那冰冷的脸,就在她手心里捧着……她胸口有种撕裂的疼,急忙按住。 仆妇悄悄过来,跪在地毯上,收拾着茶几上的茶具。 “续子。”汪瓷生松了下手。胸口疼的轻了些。 “是,夫人。”被叫作续子的仆妇停下了收起刚刚屹湘用过的茶杯的动作。 “下去吧。”汪瓷生直直的看着那只茶杯,良久,她伸手过去,将杯子握在手里。杯子慢慢被她攥的有了温度…… “夫人。”续子再次出现,“陶生小姐电话。” 汪瓷生接过电话来,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手里的杯子,听筒中妹妹的语气沉稳中有焦急,她这边却渐渐静如止水。 连听到脚步声,她也眼都没有抬。 josephina屏住呼吸,望着此刻看上去是气定神闲的姐姐,听到她轻声的说:“……不用验了。”她只觉得血气上涌——大姐将杯子托在手中,对着光,看,“我说不用,就不用……她是。不会有错。” josephina只觉得腿脚一下子酥软了,她跌坐在琴凳上,手同时按到了琴键,发出的杂乱声响,惊动了汪瓷生。她转过脸来,看到面色煞白的小妹,过了一会儿,对着电话说:“筠生来了。我们再通电话。”她从容的将茶杯放下,电话交给了续子。站起来,走到josephina面前。 josephina仰起脸来。 汪瓷生对着小妹点了点头。 josephina一低头,眼泪滚滚的顺着眼角滴下来,很快便汇成了两道热流……她猛的抱住汪瓷生,说:“对不起……” “没关系的筠生,那时候,你还小。”汪瓷生抱着小妹。小妹的脸埋在她的腰前,那滚烫的泪水顺着她的衣服渗进来,带来一股强烈的灼痛感。她深吸一口气,扶好了妹妹,她说:“筠生,你答应我。” josephina抹着眼睛。眼泪顺着指缝往下滚落,点头又点头,“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对屹湘,和以前一样。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汪瓷生慢慢的说。身上的灼痛感越来越强烈,从皮肉到骨髓,每一寸每一分都在痛似的,痛的脸色灰败下来。 josephina惊恐的看着大姐的样子,叫道:“大姐!续子!” 汪瓷生抓着小妹的手,晃了一下,还没有来得及说我没事不要叫嚷,人便朝着小妹倒了过去…… 董亚宁在出电梯的时候,头也没回的对着身后那个姓冈田的男人说:“转告你的雇主,别再伤害她。” 电梯门一开,他独自出去。 走了两步,才觉察,手心里仍握着什么。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十五) 他翻看着玉坠子,这东西已经被他捏的跟他的身体有了同样的温度。 象征高洁的梅兰竹菊,被雕在莹洁如月的玉上,有说不出的动人之色——她曾经发着狠扯下来,远远的丢进海水里去。 说,不要了……泪花从眼角溅出来,迸进海里。 清澈的海水拍着堤坝,哗哗的响。四周围只有海风呼啸,由远及近…… 他脱了鞋子和衬衫纵身跃入水中去。 防浪堤下是乱石阵,一排一排的。海水纵然清澈见底,在堤坝上看得清飘摇的彩带般的海藻和石头上生长的白色牡蛎,这斑斑点点间,找到那同样是白色的小玉坠子却十分的困难。 他在水下找了一会儿,就觉得胸闷无比,露出水面来,想换口气,听到她惊慌的叫他:“董亚宁你上来!你上来……那东西我不要了!你快给我上来!” 海水浸到他眼中,她雪白的裙子被海风吹鼓成了一朵花,远远的看过去,她的人有点儿变形。他抹一把脸,对着她挥挥手,又一个猛子扎下去……天色在变暗,寻找开始变得困难。他一寸一分的摸索,趁着光线还好。每升上一次海面,她的声音就哑了一分。 第366页 在涨潮,海水开始变的浑浊。 海岛跟陆地相连的路,只要涨潮,便会消失。他知道他必须在潮水涨起之前带她回到岸上去,海岛上只有一个灯塔,而灯塔自从变成了自动化的长明灯,灯塔就再也没有人看守了,也不知道岛上还有没有人家……也许夏日的夜晚在这里熬过一夜不是难事,但岸上的爷爷会担心的,还有他带她出来的时候,偷偷给邱家打过电话了,告诉他们离家出走的湘湘被他带来了乡下爷爷家、让他们放心——这个类似“背叛”的小动作他还没敢跟她讲。想着拖到她们家来人接她,还有时间可以让她哭啊喊啊的平静一下。 此时他应该早些放弃,带她回去。 可这个东西很重要,他明白。她负气扔掉,一定会后悔的。不能让她后悔。这个冲动的丫头……做事这么不经大脑,一火起来六亲不认,究竟是像了谁呢?他本来对她那对什么亲生父母毫无兴趣,这会儿倒突然有个念头,也许她那脾气,其实是像了他们…… 终于一缕像血一样的丝线漂在浑浊起来的海水中,被他一把拽住。几乎差一点张开嘴巴要喊出声,猛的想起自己在水底呢,急急的踩水上浮,海面又上升了几分。 她早已不是在堤坝上站着,而是下到了石阶上,看到他浮上来,变了调的声音在大声喊董亚宁董亚宁…… 他累极了,踩着水,浮在那里,晃着手,喊都喊不出声,却记得应该笑给她看一眼。涨潮时的海浪有些恐怖的巨大力量,总把他往相反的方向推。他好容易坚持摸到了岸边,又被一个浮浪推后,她要伸手拉他,被他骂。 他说你给我滚上去,要你拉我,小看我是不是? 心里是知道没有多少力气了,没想到好久没下水,体力变的这么差……他终于攀住石头沿,第一件事却是举高了左手,把那玉坠子给她。她却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子——其实她不拉还好,这一拉,把他的手臂重重的磕在了堤坝上,那个疼啊……还好终于是上来了,他躺在坝上,仰头看着淡淡的天空说:“哇,我要是死在这里,看你怎么跟我爷爷交代。” 她是跪在他身边的。 他看着她的脸是倒着的,因此就有些变形——看惯了她纤巧柔美的面孔,这样看着真的很滑稽,他忍不住呵呵笑起来。被水和风呛到,剧烈的咳嗽起来。 她拍他的胸口,很大力的拍,拍着拍着又哭了。 他忍不住骂了个脏字,说:“你能不能别哭了,哭的我心烦。” 她哭的更凶。 “喂,你要学孟姜女哭夫,哭倒这大坝啊?”他翻身坐起来,开始不耐烦。 “董亚宁你吓死我了……”她抽抽噎噎的,看着他,“你要真出了事,我可赔不了你们家……” 他大笑,说开玩笑吧,我穿开裆裤的时候,不会走路就会凫水,我会有事,那不是哪吒淹死在海里?龙王爷都得嫌我烦快点送我回来……喂你干嘛! 她的脸突然靠近,抓着他衬衫的手使劲儿的晃着,那小拳头就那么来回的在他胸口蹭,不痛但是痒,让他有种奇异的感觉,他忙不迭的推她的手说你干嘛啊!脸上不由自主的开始发热,额头上这就冒了汗…… 她咬牙切齿的喊:“你吓死我了!” 是喊着的。哭太久了,她声音沙哑。被海风吞着,还有些嗡嗡作响。 他笑。 邱湘湘也会害怕。 他这个念头还没下去,她的脸忽然靠近了他,她清凉的嘴唇在他唇上碰了一下——也只好说碰了一下,连她温暖的鼻息都没有感觉到…… 到底是谁吓死谁啊! 脑子完全懵掉了,直了眼看她,“你……你你你……”你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什么叫心跳如雷?耳边全是海风呼啸,眼里全是她模糊的面孔,她身后是深蓝的天幕,和天幕上闪烁的就要流落下来的繁星……那时候真切的体会到什么是,心跳如雷。 而她一定是听到了他的心跳。一定是的。不然她的眼睛怎么会那么亮? 有凉凉的海水溅到脸上和身上,他浑然不觉。 “董亚宁,你要再不起来,咱俩怕是得一起喂鱼了。”她小声说。几天以来,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里有一点点活泼的味道。 他惊醒。四下一看,再一次心跳如雷啊……潮水已经涨到了齐着堤坝。一浪一浪的,若不是海面此时尚属安宁,他们俩随时都有被卷走的可能。 危险只是一种概念。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说:“你就只看着前面的路、千万别看别处,你跟着我,一起跑过去。” 她的手紧紧的握住他的手指。 两只手吸盘一样拘在了一起,吸盘的中间一点点,是那枚玉坠子。 第367页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十六) 他笑嘻嘻的说我喊一二三咱俩一起跑。 她点头说好。 跑出去两步,她拽他。 他还没来得及问,她就拽着他回去——原来是他的运动鞋。 他啼笑皆非。 几千米的堤坝平时看起来一点都不长,那个时候却觉得若能短一些、再短一些就好了,被海浪追着的感觉,是危机四伏……可是私心里,他却想,也许一直这样,拉着她的手,跑下去。危机四伏也好,坎坷磨砺也好,完全可以不在乎。 上岸前的最后一跃拼尽全力,倒下去的时候觉得满天的星星都倾了下来,他拽着她一起倒在沙滩上,大口的喘着气,从喉咙到胸口都有着尖细的刺痛,那刺痛却让他觉得特别的痛快,忍不住大喊起来。 风吹过沙滩,细沙子被卷起来,扑了满头满脸满眼,他揉着眼睛,眼泪都流下来了。 两个人身上都快没有干的地方了,乱乱的时候,他扯了她的裙摆擦眼睛。 眼睛痛的轻了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干嘛,被她揪住痛打一通,又笑,两个人都是泪眼朦胧的,在孤岛上,那一刻虽然是哭笑不得的,心里大约都是知道,这一晚,他们是相依为命的。 他的脚在海底就被礁石上的牡蛎壳给划破了,在堤坝上狂奔,伤口撕开的更大,天色暗了,她没发现。他就不声不响的穿好了鞋子,跟她一起往高处走,说着“晚上得找个避风的地方。”尽量轻松的,不让她产生更多的忧虑,每走一步脚底都钻心的疼,倒也不怎么在乎。 向着有光的方向去,终于到了灯塔。 站在塔底仰头看,明亮的像一团火的引航灯。 七月中的海岛还没有热起来,夜晚是很凉的。两人衣服都还没干,湿乎乎的,就格外觉得凉。他脱下来衬衫给她,她不要,说不要的同时就打了个喷嚏,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还好没发烧。她悄没声息的爬上灯塔的楼梯,简陋的铁质旋转楼梯向上,每走一步都发出颤声,让人担心有随时跌下去的危险——他想还好她走在前头的,这样万一她跌下来,就能接住她。楼梯的尽头是一间六面窗户的六角房,玻璃还完好可是八面来风。向外能看到乌黑的海面,和远处停泊的船上闪烁的灯……她看着海面,一声不响,安静的出奇;他靠在窗边,一会儿看看她,一会儿看看外面,等到她终于回过神来看他,他才说:“那个,我发现那边有人家。” 幸亏表上有指南针,也幸亏那天星空明净,靠着对那微弱灯光位置的准确判断,他带着她走进了那个只有几户人家的村落。正巧是人家里的晚饭时间,渔家饭的香味飘到了大门外。一敲门那家养的大狼狗先扑到门上来,隔着大门狂吼。他镇定的拉着她的手说不怕。她说当然不怕。他问为什么不怕你不是挺怕狗的。她慢条斯理的说,狗咬丑的,现在你比我丑,要咬也先咬你……一身狼狈也不知道是谁害的,她偏跟没事人似的了。 真气的牙痒。 主人家出来,看到他们就笑了。一说才知道,爷爷早就让人用无线电喊过话了,在附近海域里打渔的、海岛上的住户,都知道董爷爷家的大孙子出去玩儿的没影儿了。一行让他们往里,一行让人去报信。 吃完饭才觉得踏实。踏实了才觉得脚疼。 主人家让湘湘先去洗澡休息,他跟大狼狗在院子里玩,跟那家男主人聊天。 后来安静了,主人家先去睡了,他洗过澡穿了男主人借给他的汗衫短裤,在院子里遛达着,走到哪儿,大狼狗跟到哪儿,看着他。东间屋子里的灯本来是关了,又亮了,光影投到院子里来,正好把他和大狼狗照亮了,他抬头看见窗帘被拉开了,她盘着腿坐在炕上,过了一会儿,她小心的开门出来,两人就坐在地上。 “白天喊的那些话,忘了吧。”她说。 “什么话?”夜凉如水,又不是靠的很近,他就觉得她浑身在发热。 她皱皱眉,“就我胡说八道的那些。” “哦。”他低声应着,“早忘了……不过为什么特意说?”她的嘴唇亮晶晶的,很好看。他忙转开头,怕自己忍不住会亲过去吧……想到这里就忍不住抓了一下大狼狗的后背,大狼狗转头对他“呜”了一声,他又慌忙安抚。却怎么也安抚不了自己这鼓噪的心。 “明天……就回去吧。”她说。 “嗯。”他答应着。这一声倒是更像叹气——这么快么? “就这么跑出来……对不起妈妈。”她说。吸了吸鼻子。 “想通了?”他说。知道她肯定能想通。连他都知道:生恩不及养恩大。忽然想起来,没准儿现在邱妈妈已经赶过来了……他咳了一下。她转头看看他。“没事。”他掩饰的说,咧了下嘴。 第368页 “谢谢你。”她说。 “是该谢谢我。回头我要给我爸妈把皮揭了,你千万再谢谢我。”嬉皮笑脸的说。谢个鬼哦,要她谢,别说带着离家出走的她来这儿了,看着她哭,带她上月亮的心都有哦……“怎么谢啊?” “要怎么谢?”她眨眼。一对眼睛早哭的红肿了。本来大大的,肿的厉害了显得小了很多。没那么好看了,可是……另有一种动人。 心里的鼓噪更厉害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一个极细的声音在说:以身相许呗……谁知道真的说出来了呢? 不愿意就不愿意吧,也用不着下那样的狠手啊! 被她狠狠的掼在地上,四仰八叉的,又不能出声喊,只好瞪着她。不料她倒愣了,一伸手过来扯了他的脚腕子,他才回过神来,原来脚底的伤口裂了……急忙翻身逃开,脚底疼的让人冒汗,可脚腕子上那被烙了印似的灼热和疼痛,满身满心的肆虐,没有个合适的去处……院子里所有的灯都熄了。 平房里发电机的呜呜声停下来。 除了月光,什么光都没有。 他听到一朵呼吸渐渐接近,柔软微凉的手臂环在了他腰上——她个子可真矮,面孔正正的,印在他后心的位置上…… 噼里啪啦的,满天的繁星在降落。 那是多美的一晚,尽管是那么的痛…… 董亚宁倒了一杯wisky,浅浅的一点,没加冰。明天要早起,而且明天少不了喝酒,今天他适可而止。 手边的电话忽闪忽闪的,电话没接,短信就到了。紧接着门铃便响了,他坐了一会儿,待门铃响到第二回,站起来去开了门。 陈月皓看到他,将脸上的黑超摘了下来,甜笑着问:“可以进来吗?” 他看了她一会儿,手里的酒杯转了转。 琥珀色的酒液看似要晃出了酒杯,却一滴不漏的依样子转回去。一口喝了个精光,指着里面。 陈月皓穿的黑衣大氅的,大热的天戴着帽子,进了门只管扇了几下,是真的热了。进来倒不很多话,坐在那里吹着冷风,只管看着坐在吧台边的他的背影。直到他一根烟快抽完了,开口问她:“怎么上来了?”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绕到吧台边,轻声的说:“想看看你。我都快忘了你的样子了。” 他将烟蒂摁在白瓷烟灰缸里。 没有回应。 陈月皓有些没意思。她托着腮,看着他的侧脸,絮絮的,跟他说着话:“……我也是刚回来……最近工作安排少,人都快长毛了……纽约这几天天气不好,也总是下雨,真凉,一个人在那里,受不了那清冷……这几天发生大事了,哦,我看国内好像还很平静似的……”她手指挑着一缕发,绕着圈子。董亚宁没理她,并不影响她继续往下说。 “lw的设计总监vincent嘛,哇,好吓人的新闻……不过若不是牵涉到vanessa,我也不觉得特别可怕,这种事嘛,司空见惯……”她小声说着。偷偷的瞅了他一眼。 “什么事?”董亚宁终于也看了她一眼。 陈月皓停下手指那单调的缠绕动作,绘声绘色的讲起了听来的“秘闻”。 “真没想到,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交男朋友这么……总觉得不至于吧,可又寻思,这说不准,也许她这么成功,靠过vincent上位也说不定的,总之时尚圈子也复杂的很……但愿她不会,不希望是这样的,不然我之前岂不是看错了她……唉。”正正经经的叹了口气,似又想到什么,看看董亚宁,沉默一会儿,问道:“这是什么?”终于发现烟灰缸旁边搁着一枚小巧的玉坠子,陈月皓歪着头凑近了看,尖细的手指伸过来,差点就要触到的时候,听到董亚宁说:“别碰。”语气冷硬而毫无通融。 陈月皓愣了一下,咬了下嘴唇。 董亚宁冷森森的目光,让她背上起栗。 眼圈儿是渐渐的红了,脸也红了,她站起来就要走。 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却被他伸手一拦,她以为他终于心软了些,刚刚松了口气,就听他说:“jessica,到此为止吧。”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十七) 陈月皓转过身来,盯着董亚宁,良久,一动不动。 “为什么?”终于能开口,问的是这句话。习惯了,她从不问他为什么。 董亚宁嘴角牵了牵,往杯子里再倒一点酒。 淡淡的看她一眼。 那对素来以来戏最快、要落泪三秒钟内必落泪而著称的眼睛,此刻干巴巴的似被焦灼烤干了。 他没有回答。 “因为……她?”陈月皓又问,看着他拿酒杯的手动都不动,“是因为她吧?”重复着将这句话问出来,不知怎的自己也觉得卑微起来……他越不回应,她也就发了狠、在他面前从来没有敢这样的顶撞过,此时却有了些孤注一掷的勇气似的,“是不是?我从你看她的眼神就知道你……她……”一个“她”字才高了声浪,就听“啪”的一声响。酒杯被拍在吧台上。酒液四溅,琥珀色的花落在那玉坠上,令她收了声。 第369页 “别在我面前提她。”巨响之后,董亚宁语气依旧是淡淡的。 他掏出手帕来,慢慢的擦着手背上的酒滴。 “批评她。”他看都不看陈月皓,“你没这资格。” 酒液被擦干了。 皮肤有种烧灼过后的干痛。 他看了看,似乎没有什么不妥。 “我刚说的算话。你考虑下,给我答复。” 陈月皓看着他冷酷瘦削的背影。答复,他要的答复只有一个,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只有一个……那冷酷瘦削的背影开始变的模糊,她遮了一下眼睛。明知道此刻是不能哭的。他最讨厌女人哭哭啼啼的。琐琐碎碎、纠纠缠缠就更是要不得。他见不得女人那样。越是缠,只会被他更迅速的甩脱。 她却忍不住哽咽。 “我……爱你的。”她说。 他不动。 她走过去,是有些怯怯的,从背后,抱住了他。 “我道歉。”她喃喃的。泪水已经完全不受控制,“以后,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你别让我离开你……” 董亚宁低了头。环住他腰的手臂,圆圆的。 “jessica,”他笑了下。笑的有些残忍,“我没亏待过你。以后也不会。你放心。” 她手臂僵了一下,被他轻易的拂开。似是叹了口气,他说:“我早和你说过,我就是一人渣。”他伸手,捏着她的下巴,轻轻的,“对我,动什么都行。就是千万、千万、千万……别动真心。我,什么都有,就是没了真心。” 她后退了一步。 他的手还在她下巴上,挑了一下,嘴角挂着微笑,“不送你。” 他转了下高脚凳,背对了她。 她站在那里,好久都没有离开。 “我等你。一直等。”她说。 房门在响过一下之后又合上。 他像是落进了一个黑洞里,无声无息的…… 电话又响起来,他抓起放在耳边,只听了一会儿就说:“那就撤吧……不用,等会儿我自己回去。” 手机在掌心旋转了一会儿,他起身,走到窗前。 玻璃窗上沟沟壑壑的,有些看不清所以了。 **************** 屹湘终于成功的将紧跟在她车后的两辆车都甩开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那两辆车互相别着劲儿,恰好给了她利用的机会。虽然知道他们迟早会再跟上来,但哪怕能甩开他们只有一会儿,也是好的。 雨量忽然的增大,路上的拥堵更严重,密密麻麻的甲壳虫般排列的车阵里,她看着前方火红的车尾灯,握着方向盘的手终于不再僵硬,水汽好像从车外渗了进来,手心变的湿黏黏的。 她知道那是冷汗,不受控制的冷汗仍然在冒。 松开方向盘的手,仍然保持着那个抓握的姿势,好容易才伸直,在腿上搓了两搓……又突然握紧了——手心里空荡荡的,空荡荡的……那一线莹白在面前迅速的晃过,同时,还有他的脸。 她抓了下领口。 路面雨水已经积的很深,几个车道里的车辆行驶都如蜗牛般缓慢,有的干脆熄了火,有的司机干脆汽车而去、卷起裤腿徒步离开…… 屹湘呆坐在车里,看着污浊的雨水在路灯下波光粼粼。 再坚持一小段路,就能到家了,可这小段路,今天怎么就这么艰难呢? 车子终于熄了火。 屹湘呆看了会儿变成哑巴似的车子,一种无力感顿时抓住了她。 她捶着方向盘。捶到手疼。车子仍纹丝不动。 后面的车子在猛按喇叭,发出刺耳的声音。刺的她浑身都疼。渐渐的,他们绕过她的车,在经过的时候,还挑衅似的,再按一次喇叭……她特别想打开车窗骂人。骂谁都行,骂什么都行…… 车窗“嘭嘭”的响,她终于停止了捶打的动作。 是撑着伞的李晋。膝盖以下,已经泡在了水里。对着她,温和的说请她上后面的车送她回家。 她哆嗦着,抓起自己的包。她猛推车门,逼的李晋后退,然后,几乎是跳进了污水里。冰凉的雨水瞬间没过了她的膝盖。水流很急,她有些站不稳。李晋想要扶她,她躲开了。 她说:“谢谢。不用。” 李晋沉默着。 她知道她就算是拒绝,他也一定会坚持送她回去。她知道李晋眼里,除了无奈一定还有怜悯……可恶至极的怜悯。她才不需要。不需要任何人在这个时候给她怜悯。 她走了两步,走到便道上,回头对着给她撑了伞的李晋说:“你再跟着我……” 她话没有说完,李晋将手里的伞递给了她。 他说:“那您拿好伞。” 伞被塞进她手里,李晋回身往车子那边跑去。 她站在原地——李晋跑进雨中,跑了几步,到了车边。开车门的时候回头——她急忙转身。眼睛酸涩,酸涩到颌骨,又急忙仰了下脸。 第370页 向来安静的巷子,被急雨灌着,比平时显得深邃的多。深的看不到尽头。尽管她知道尽头就是家……闪电猛然间在头顶划过,她不由自主的站住了。 她忘了自己是在树下,撑着伞,看着闪电照亮的积了水的路面,瞬间四周亮如白昼、又瞬间变回昏暗。紧接着,又是一道闪电……雷声隆隆而来。 这回闪电留下的光是暖暖的,照亮了她面前的路。 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不是闪电,是车灯。 而跟着隆隆的雷声,是有人在叫她。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十八) 是一辆不熟悉的车子。向着她这一面的后侧车门是开着的,叶崇磬伞都没有撑就从车上下来。 屹湘发愣的看着他,被他从手里拿过了伞。 两人于伞下站在一处,只有片刻,谁都没说话。叶崇磬拉住屹湘垂着的手,拽着她就走。 她往后倒着,身体是有些不听使唤的僵硬,被他回过头来瞪了一眼,恰好又一道闪电过来,他的脸原本就棱角分明,此刻看上去竟有些怕人——他将她推到身前、推上车。 车子里温暖的很,在车门关上之后,叶崇磬收起伞来,放到门边上。雨水顺着伞柄往下流淌,伞盒里汪了一片水。他原本是想要问她为什么这时候独自走在街上,可看看她白的纸一样的脸、瑟瑟发抖却又忍着不让人看出来的模样,他只转头过去,抽了一条薄毯子出来,打开围在她身上。他回手敲了敲隔板,车子才启动了。 屹湘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叶崇磬皱了眉。 “抱歉。”屹湘的下巴缩到薄毯里。 听到水响,她侧了下脸,这才发现旁边坐着一位瘦瘦的老太太。见她转过脸来,老太太递给她一杯热水,还有一条手帕。那手白皙而且同样瘦瘦的,露着筋骨。手腕处有个筋包,拦住了下滑的翡翠镯子……屹湘呆了一下才伸手去接。匆促间仍注意到老人那有些变形的无力的手指。 老人家对她点点头,示意她喝水。 “奶奶,这是潇潇的妹妹,屹湘。”叶崇磬轻声的说。他比平时显得更庄重些,对着屹湘则温和的说:“这是我们家奶奶,特地为了潇潇和崇碧的婚礼来的。” 许是被手心里的温暖暖过来一点心神,屹湘猛的就意识到这是谁,她也轻轻的,叫了声:“方奶奶。” 叶方培芬从屹湘上车就在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这个女孩子,听到屹湘这一声“方奶奶”,她清癯的面上露出一点微笑,说:“是湘湘吧?常听碧儿提起你。” “是。”屹湘回答。 叶方培芬身材高,又瘦,穿的是样式极简单的衫裤,若走在街上,则看上去与寻常老太并无二致。只是她坐在这里,即使不开口,也让人觉得分量十足。 “不想竟下这么大的雨……怎么没让家里来接?”她问。手抚弄着腕上的镯子。屹湘发现她的手指的确有些不灵活——她也发现屹湘在看自己的手,对着屹湘微笑,又看看叶崇磬——崇磬是有些心不在焉的。 镯子挎在筋包上,卡住了。 “车子抛锚了。只有几步路,走回去就好。”屹湘说。说着急忙转脸,又打了个喷嚏。 “平时几步路,下雨天可不是的。”老太太温和的说。 屹湘擦着鼻子。手帕上一点味道都没有,清清爽爽的。没有香味,没有老人味,也没有有意无意想要用香味遮盖的老人味。手帕也用了许久,软软的,抚在鼻尖上,温柔的像只手,让她舒服,也让她安定些。 “到家让妈妈给你熬点姜汤去去寒气。不要生病了。明天要吃喜酒呢,大伙儿除了看新郎新娘,不也得看看伴郎伴娘?”老太太说着,有些逗趣儿了。车停下来,她看着屹湘,点点头,意思是去吧。 “奶奶再见。麻烦您了。”屹湘要将薄毯搁下,叶崇磬拦了一下,说了句“披着吧,走进去还得一会儿,已经着凉了”,她也没再推。还是叶崇磬先下了车,一径的将她送到了垂花门,见她站住,没等她开口就说:“进去吧。”他站下了。 伞在头顶,穿门而过的伞下的风很猛,带着雨丝,凉的很。 她裹着毯子的模样,像被揣在布袋里的小兔子。一对眼睛红的,像生怕人看不出她难过着呢。 他挥挥手让她进去,说:“好好儿的……听老人的话,喝姜汤、睡个好觉。” 她点了点头。 嗯,好好儿的……她从他眼里看到的微笑,只知道说出这几个字的他,怕是看出来她不好受。 可他不问也不说。偏偏。 叶崇磬被她这样看着,索性拍了一下她的额头,说:“得了,还是我先走。你快进去,等会儿给你电话。”他说着真的转了身,并且没回头。从垂花门出去到大门口,青石板地面清水流淌,他软软的皮鞋踩在水里,很快便变得沉了,倒也并不觉得怎样,径自的上了车,甩着手上的水珠子,对着奶奶笑道:“好大的雨。” 第371页 老太太看看他,点了下头,说:“那孩子看着有心事的样儿……真可人儿疼。生的也好,倒跟潇潇是两个样子的。” “被半路趴窝的车气的吧。”叶崇磬对奶奶笑笑,说着降下隔板,对着司机说:“等会儿从侧门直接开进去吧,雨太大了,这会儿真成了威尼斯了——您瞅瞅我这。”他转回来,指着自己的裤脚和鞋子,一抬脚,地毯上两个脚印,对着他鞋尖的位置,又有两个小小的、浅浅的印子,是一层还没有来得及渗进去便开始蒸发了的水渍…… “小磬。”老太太叫他。 叶崇磬擎着的脚落了地。 老太太明明没说什么,只是看着他,他却觉得有点儿窘。 还好这时候车子已经开进了院内,他就笑着说:“您老也不让我跟家里人说,回头再把我爸妈和碧儿他们给吓着……碧儿肯定高兴坏了,早起还埋怨说您就是嘴上疼她。” 老太太笑了笑,瞅着反常的话多了些的孙子,说:“别人我不知道,你可把我给吓了一跳。”她低头拢了下披肩,也不看崇磬的表情,车一停,待司机下车开了门,她就起脚下了车。 叶崇磬隔着车子看奶奶——背有点微驼,又显得孱弱了许多,却依旧是从不让人扶,连拐杖都不愿意用。 上房里人影一闪,就听到大姑姑那高门大嗓,紧接着门一开,家里人呼啦一下都出来了,将刚刚走上台阶的奶奶团团围在一起,见了食饵的锦鲤似的,又团团的行动,眨眼就给老太太卷进了屋。 第十七章 风雨浸染的荆棘(十九) 老太太身不由己的工夫,倒也没忘了捉空儿瞅了崇磬一眼,清亮的眸子里,一丝狡黠,祖孙俩是心照不宣的。 崇磬转头跟司机交代了几句,也上了台阶。 他就想,奶奶这对眼睛,可真亮。 他不由自主的想到那对发红的眼睛,平日里,也很亮。 …… 屹湘顺着走廊没走几步,便听到家人的笑声。隔的远远儿的,也听得出是潇潇说了什么笑话,姑姑和妈妈不信、爸爸在批评他没样子……她裹了裹薄毯子,靠在廊柱上,听了一会儿。 的确是潇潇在讲笑话。 在说他在高原时候的事。 她只觉得恍惚。原来不知不觉的,时间过去了那么久。那几年潇潇也不在家,跑那么远。兄妹俩真正的天涯海角各据一方,老见不着面……他为难的时候,她帮不了;她难过的时候,他也不在身边。 那笑声一会儿高一会儿低的,有些嘈杂又琐碎。是这么家常的快活。 她故意的清了清喉。 里面静了一下,是邱亚拉推开窗子,看到她便嚷嚷道:“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啊?怎么还裹成这样儿回来了?”等屹湘走到窗前,她哟了一声,“赶紧的,这都成了落汤鸡了。” 屹湘也来不及让姑姑小声点儿,就算是说了也白搭,被姑姑惊动的妈妈就跟着也站了起来,屹湘忙挥挥薄毯子的一角,对着姑姑无奈的说:“瞧您,真能嚷嚷,什么落汤鸡啊!” 邱亚拉笑。笑意盈盈的眼睛瞅着屹湘。 屹湘钻进屋子里去,跺了跺脚,就把脚上的鞋子给脱了。料着这会儿家里定没有外人,干脆光着脚往里走。果然书房门一开,里面热乎乎的茶气扑面而来,就看着父母、姑妈和潇潇围炉而坐,她吸了吸鼻子就说:“好啊,趁我不在你们喝好茶!” “小没良心的又胡说。”邱亚拉离她最近,伸出根手指来直戳了侄女额角,“你妈打了一万个电话催你回来,是你偏拖到这会儿,又编排我们的不是了?” 屹湘呵呵笑着,趴在沙发背上,对着妈妈说:“妈,我的晚饭呢?” 郗广舒今天也不知怎的总是心里不安,也实在是等的有些极了,本来想抱怨屹湘几句,此时真见了女儿,倒一句话都没了,连责备她不好好照顾自己的话,都变成了一句“你呀”!她站起来,说:“快回房去换衣服,我给你把饭送房间去。” “我不,我也要在这儿。”屹湘晃了下身子。身上的衣服潮湿粘腻,贴在腿上背上,又冷又不舒服。 “你在这儿?成,我过去给你拿衣服,你在这儿换?”潇潇笑着,“挺大一姑娘不知道害臊哩。” 屹湘一声不吭的,过去就拧哥哥的脸,一拧真拧着了,说:“让你横,你等我明儿晚上闹你洞房去!” 潇潇闷笑,回头对着父亲说:“爸,我说什么来着,咱不说别人,湘湘就能先起事。” 邱亚非笑着,让屹湘快去换衣服。 “桌子上有送你的礼物,打开看看喜不喜欢。”邱亚拉高声说。 屹湘答应着,一回头不见了母亲,她甩着毯子出了房门,恰见母亲往后面去,她忍了下没有叫她。凉风吹过来,她冷的一哆嗦,这才不得不回房去换衣服。 第372页 明天要穿的礼服挂在衣架上。她一边换衣服,一边看着,不知不觉的就坐了下去。手边搁着一个丝绒盒子,应该就是姑姑说的礼物。是一挂珍珠项链。耳环和戒指嵌在中央,都是指肚大小的珠子。摸上去,起初是凉凉的,接着便温润起来……她握了手,一截子珠链卷进掌心。恐怕再一用力,线便断了去……她匆忙间将珠链塞回盒内。 “湘湘?”门被敲了两下,郗广舒进来看到女儿静坐在沙发上发呆,叫她。 屹湘的脸色看上去比早上出门的时候还要差很多。 她多看了两眼,屹湘就有些回避。 她将托盘放在茶几上,问道:“事情不顺利?” “您别担心。我就是有点儿累。”屹湘强笑着,看托盘里一碗姜汤,端起来一闻,作出苦了脸的样子来,说:“咦……真要喝啊。”虽是这么说着,也知道这肯定是不能不从命的。于是只好捏了鼻子,硬生生的将这碗浓浓的姜汤灌了下去,火辣辣的姜汤下肚,身上顿时着了火似的,额头上就汗涔涔的。 她顺手拿了一块手帕擦着汗。擦完了才意识到,这块手帕是方奶奶的,便愣了一下,将手帕叠好放在一边。 “回来这么晚,给你留的都凉了,我另煮了碗面给你。”郗广舒看出女儿的不自在,伸手摸了摸她的耳垂,冰凉冰凉的,不禁又摸了摸她的脸,因为出过汗,也有些凉,可是额头却是热的。拍了下手,说:“吃过东西快上床睡觉去。” 屹湘正挑了一筷子细细的鸡蛋面,说:“妈,您可真啰嗦。”鼻子就酸了,接着吃面,把热腾腾的水汽和眼泪都吞了下去。本来是香喷喷的面,吃起来却有些苦味……她侧了下身,低了头吃面。 郗广舒也低了头,看到首饰盒,说:“那是姑姑送你的生日礼物,她说你戴珍珠比较好看……早上她拿过来比了比,恰好配这件裙子。姑姑眼光还是好的吧?喜欢不喜欢?不喜欢的话,也别告诉她……”她顺手替屹湘将换下来的衣服叠好,“……瞧瞧,衣服都湿透了,车子坏了不会打个电话,让家里去接你?怎么这么死脑筋……” 后背上突然一沉,郗广舒停了叠衣服的动作。是屹湘攀住了她的肩,整个人都猴在了她背上。 “喂!小猴子!”她心里暖暖的。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她的湘湘总喜欢这样赖着她。这孩子,从小便会黏人,就算是三分钟前刚挨了骂,掉头就妈妈长、妈妈短的来撒娇了。 “嗯。” “妈妈背不动你喽!”她抬手摸摸女儿的下巴,湿湿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眼泪。她心里一顿。想要回头,却被女儿的额头抵住,一时也动不了。 “妈妈。” “湘湘……”郗广舒面前忽的出现了一张小小的婴儿的脸,只有梨子那么大。她闭了下眼。 “妈,您面里没放盐啦。太难吃了。”屹湘笑了,歪着身子钻进母亲怀里去,把脸深深的埋在母亲肩窝里……郗广舒拍着女儿的背,重重的,又轻轻的。 想了想,说:“你这小猴子!我怎么可能没放盐,我先加了一勺盐,又怕淡了,再加了……咦!”她终于明白过来,跟着笑起来。 屹湘身子剧烈的颤着,似是笑的厉害。 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张开手臂抱着母亲,搂的紧紧的。 妈妈,谢谢……但是,我永远不会对您说谢谢。 因为我永远不会离开您……永远。 第十八章 寞寞倾颓的残垣(一) 夜半时分,雨终于停了。 雨声歇后不久,屹湘便听到家里另有悉悉索索的声响起来。她悄悄的翻身看了一眼床头的马蹄钟——不过凌晨四点半。母亲的脚步声,从屋子里出来又进去,是轻巧、利落而又不失温柔的;父亲的咳嗽声,沉沉的只有两下;潇潇的房门开过了,似乎是出来看了看天色又回去;姑姑那边很安静,始终没有出声……大约都是有些心情激动不安的缘故,并不真的是早起来准备什么。他们采用的是最简化的程序,又不在家里行礼,只要按时赶到礼堂就是了。 屹湘平躺在床上。 并没有开灯,透过后窗的棂子映进来的光线渐渐亮了些。檐上的积雨大滴的落下,慢慢的,重重的。 似乎上一次这样听着雨漏更断、哥哥在外面守候她醒来,还是昨天的事情。 时间过的可真快。 身上有点酸软。昨晚母亲也守了她好久。只因后来她是有些撑不住,不得不应母亲的要求到床上来。父亲、姑姑和哥哥先后的进来,原本围炉茶叙的一晚,竟变成了在她闺房的小聚。 她缩在床头抱膝而坐,被母亲按着,后来靠在她怀里,就有些昏昏沉沉。 第373页 父亲和潇潇先离开了,姑姑以为她睡了,跟母亲一头一个的坐在床边,小声的说话。她从小习惯了姑姑一亮嗓三间屋子都把她的话听的清清楚楚、亮亮堂堂,什么低回柔巧的,真让人听不惯,可见是有些背人的话要说了。她大约除了犯迷糊,还有些潜意识,是不想听吧,就没听全乎。 姑姑说这孩子今天越发不对劲儿。 母亲说哪儿不对劲儿了,她回来这俩月,就她这会儿不舒服了躺我怀里,我才最踏实。 母亲的手轻轻的抚弄着她的额头。手指尖拂开她的额发,半晌才落到一处,揉着揉着,就把整个手掌都覆在了那里,说不出的暖。暖里,也有说不出的沉…… 中间电话响过一次,她强挣着也睁不开眼。那声音似被塞进了口袋,低低的只是响着,直到停歇,也没有人替她接电话。又没有固执的重复响起,倒真有一份让人安心的体贴了……后来便听到门响,脚步是远去了的。 她向来在家中的床上睡觉甚少做梦。今晚短短几个小时的睡眠却始终在梦里。梦境真实而又清晰,是在圆明园的小迷宫里。兜兜转转的,总是找不到出口,数次转到亭子里查看地形,明明数好了该走的路,甚至从哪儿转弯再走几步再转向何方就出去了都数的明明白白,走下去却仍是碰壁……远远的是有那么个人在叫她,湘湘这里走、走到这里来,不管是抬头张望还是回头探看,连个模糊的影子都没有。心里一着急,攀着矮墙爬上去,想要翻墙越境,却不料原本不到一人高的墙,站上去却像站上了悬崖,一脚不慎跌下去,那声音着急的喊“湘湘”……她猛的一惊,这才醒了。 身上盖的薄被,被沿已经被汗水浸湿了。 她按了按太阳穴。 好久没有做这个梦了…… 去冲澡前她翻出药盒来看了看。离开纽约的时候医生给她开过的药,已经剩了没几颗。同医生讲过也许要在北京多呆一阵子,想让她多开点儿。医生没有同意。说如果药吃完了,又没有回来,让她去在北京的养和医院,那里的医生会给她开替代药品——“vanessa,若是你觉得可以了,也许我们可以减少药量,直到停用。考虑到药品的副作用还是很明显,我也不希望你经常使用。”医生的话表明了她的担忧。 她看了看那几颗药,丢在了一边…… 洗澡水温热,她试了试,温度调高了些。一会儿,水流到背上的时候,便觉得烫,很快皮肤上便起了一层红。洗澡间里水汽蒸腾,汗珠子顺着额头滑下来,滑到唇边,咸咸的。她甩了下头发,薄而软的发被她梳起来,露出额头……她额头饱满,从前梳着露出额头的马尾辫,很好看。但是多年不梳了,已经忘了那是什么样子了。她在镜上抹出一小片来,看一眼,就背转身去了。 “湘湘!” 她关了花洒,问:“姑姑?” 浴帘被邱亚拉猛的拉开,屹湘忙用浴巾遮了自己,一点凉风进来,吹的皮肤一紧。邱亚拉披着晨褛,显然也是刚刚泡过澡,指着自己的脸,对着屹湘说:“怎么办呀,你看我的眼袋!你看我眼睛肿的!” 可不是,眼袋大大的。 “让您别喝那么多茶,不听。”屹湘将浴巾裹好了,跟着邱亚拉出去,“我没办法哦。”说着将浴衣穿好。 “呀,你看看你的眼睛!”邱亚拉看着屹湘,一时忘了自己的眼袋。 屹湘对镜子看了一眼,悻悻的,说:“我今儿就是得丑点儿才好呢。”手还是按了按眼角。真的,眼睛肿的厉害。她看看时间,说:“姑姑,我们做个面膜吧,拿冰袋敷敷眼,还来得及。” 邱亚拉嘟哝了一声。 屹湘看着姑姑拧着胖胖的身子那不乐意的样子,拨拉着化妆箱,抽出面膜和冰袋来,示意姑姑躺下。正好两只沙发对角而设,姑侄俩各据一方。凉凉的面膜敷在脸上,屹湘默念着婚礼的程序。听到外面脚步嘈杂,都是男人的声音,细辨别,知道这是负责婚礼协调的那组人。 “就结婚这档子事儿,弄的跟新皇登基似的复杂。”邱亚拉按着嘴角的面膜,吸溜吸溜的说。 屹湘盯着屋顶的天棚。不知何时用宣纸重新糊过了,米白色的,映着外面的光线,只有宣纸的纹路,很好看。 第十八章 寞寞倾颓的残垣(二) “还说是一切从简、绝对低调,保密保的到了家了,就这阵仗呢?昨晚上听你爹跟他那亲家公还那开协调会呢,电话里说那话,哎哟,知道的俩人说的是儿女婚事,不知道的以为俩人安排扩大会呢……”邱亚拉忍不住笑起来,“你今儿等着陪潇潇崇碧受累吧。不请人不请人,说除了自家人就是三十年以上的老朋友,还六十六桌。认真请了,哪儿找地儿盛他们去哟。” 第374页 “嗯,碧儿也害怕,说就这一天吧,本来二日三日都有宴席,这回简化成就这一回。”屹湘说。崇碧私下里说,幸亏邱家不是老派人家,灵活一些。崇碧是被阿端说她婚礼的样子吓怕了。也说低调也说不请人,还是累的新婚几天睡都睡不醒,睡都睡不醒就算了,回头说都说不清。她忍不住笑。 被姑姑踢了一脚,说:“做面膜呢,笑什么笑。” 屹湘一把扯下来面膜,说:“到时间了。” 邱亚拉坐起来,冰袋取下来,看着屹湘对着镜子拍打着额头。屹湘起先没有注意姑姑在干嘛,等到回过神来,她呆了一下,继续拍着脸上精华液,直到皮肤水水润润的。邱亚拉坐到屹湘身旁的凳子上,说:“到底是年轻啊。”她说着,拿了吹风机站到屹湘的身后,把她的发套取下来,一头软软的发丝垂下来,她掂在手里,“你的头发,从小就软趴趴的。都说头发细软脾气温顺,哪儿有的事!” 吹风机“嗡”的一下,屹湘的耳朵里全都是这种嗡嗡声了。姑姑的手温柔的穿过她的发间。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姑姑,都挺大了,在外公家后院儿玩儿弹弹珠玩儿的忘了时间,回到家,就看到饭桌边坐了个皱着眉头瞅着她的女子,妈妈让她叫姑姑。这位姑姑答应了就让她过去,先拨开她的头发看她的发际。她知道姑姑是在看她藏在发际线里的一颗痣。然后,姑姑脸上的表情竟有些古怪,说了句“都长这么大了”。旁边早饿的两眼发直的潇潇就说“姑姑咱再不吃饭,我们会缩水的”。姑姑愣了一下然后大笑。第一次见姑姑,第一次听她笑,笑声很脆,笑容很美。而且,她骨梳一样的手,虽然赶不上妈妈梳辫子那么利落,可是跟她的外表不太一样,很温柔,梳的辫子松松的,不跟妈妈梳的那么紧……就像现在,姑姑温柔的手抚摩着她颈子。 屹湘的浴袍松松的,领口敞开,颈子往下,直到胸口,没有掩饰,也没有避开姑姑的目光。 吹风机的热风扫过来,姑姑的手停在了她的颈后。 链子被扯动了一下。 “姑姑,”屹湘按住姑姑的手,轻声说,“我见到另一枚玉坠了。” 嗡嗡声戛然而止。 邱亚拉却觉得耳边尖锐的响了一声。 “别告诉妈妈。”屹湘站起来,甩了下已经九成干的头发,看看愣住的姑姑,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说:“小老太太,快坐下,我给你收拾下,就得赶快去伺候我们家老太太更衣呢,好吧?”她把邱亚拉摁在椅子上,给她捏着肩。捏下去,手底下的骨肉僵硬的很。她用力捏了捏,想给她捏的柔软些。 “湘湘……”邱亚拉抓着屹湘的手。 “嗯?”屹湘歪了头,“您放心,我没事。” “真的?” “真的。您侄女儿我也是见过世面的,不会因为人家比咱家有钱就跟着跑了的。”她微笑着说。 邱亚拉呆了一下,啐了一口,说:“胡说!不过……真的很有钱?”她想了想,在机场匆匆一瞥,那低调虽低调,排场却也真不一般的排场,看上去,总是有些由头的。 “lw就是她的产业之一毛。从这儿看,钱,大概是有点儿的。”屹湘转过来,给姑姑脸上拍着化妆水。 邱亚拉低声冒了个词儿。 屹湘意大利语不太好,不过,这个基本词汇是听懂了。 “姑,咱不带这么仇富的啊。”她故意板着脸。 邱亚拉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好一会儿,她们不说话。 “你这个小猴儿崽子。”邱亚拉终于说了一句话。 “啊?”屹湘手里的遮瑕膏正点在邱亚拉鼻子一侧的雀斑上。其实她倒喜欢姑姑脸上这看上去极俏皮的雀斑,怎奈姑姑执意遮了去,她只好从命。 “还成,没白养活你。”邱亚拉说。 屹湘扶了膝盖,只管看着姑姑,邱亚拉被她看的鼻子眼睛都红了,一把推开她。 屹湘就说:“那等下您自个儿上彩妆吧,不然吃早饭,您这西里呼噜的,都哗啦了。”她说着转了身,装作没看到姑姑抽了纸巾去擦眼睛。 她将浴袍解了下来,换上内衣和衬裙。衬裙细细的带子吊在肩头,下摆齐着膝,随着她动作轻晃。光透过丝绸,匀称的腰肢和大腿的形状印在上面,是说不出的动人心魄…… “姑姑,帮我系一下带子。”她已经穿上了礼服。古典的欧洲宫廷式样,领子高高的,袖子则到手肘处。 “这就换衣服?你不等吃了饭再穿。”邱亚拉替屹湘将背后细细的带子抽紧后系好。 “我得早点儿过去。等下车子来接我,还没换好衣服,让人等就不好了……那边发型师会给我弄头发。”屹湘说着将首饰盒放进了一个大袋子里,连着她配礼服的高跟鞋。倒先踩上了一对红色的芭蕾鞋,“穿这个也好,谁说非得穿高跟鞋呢?” 第375页 “让郗晓榕听了,又笑话你。”邱亚拉提起。 屹湘想到那挑剔的表姐,就听外面高秘书在叫她,忙去开门。高秘书笑眯眯的看着她,说你妈妈让你去帮她弄一下衣服呢。她回头对着姑姑做了个鬼脸儿,说,我去了啊,今儿我还是忙差……门大敞着,雨后清新的空气让人心里敞亮许多。她跟高秘书低声说着话,院子里人来人往的,不时有人跟她打招呼,她都点头微笑。 董亚宁刚进了门,就看到她正从厢房出来,往上房去。 一袭淡到近乎白的淡绿色裙子,让人很容易就联想到绿萼梅一朵…… 第十八章 寞寞倾颓的残垣(三) “亚宁!”潇潇早看到了亚宁。 董亚宁看着拎了银色领带的新郎官儿正站在檐下,微笑。 他潇潇洒洒的穿过院子,径直往潇潇这边走来。清俊高瘦,碧玉树一般的临风而至。潇潇忍不住对着身后的哥们儿们说了句“瞧瞧这衣架子,他这是来给我做傧相呢,还是怎么着呢”?开玩笑的语气,倒是真真儿的赞美。大伙儿都笑着,有人就说,今儿一对男女傧相可是不输给新人。 董亚宁看了那人一眼,抽了潇潇的领带一挥手缠了他的颈子,说,还得意呢,从此可就上了套。 又是一阵大笑。 潇潇笑着往里让人。 那边裙角一闪,俏丽的影子便消失在门内了…… …… “深呼吸、放轻松……来,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休息室里,屹湘蹲下来,给崇碧整理着礼服的下摆。 崇碧原本紧张的要命,听屹湘这么说,又笑出来,说:“又不是生孩子,什么吸气呼气的。”说完,却不由自主的真的做了几个深呼吸的动作。瞪着大眼睛,对着屹湘的后脑勺——挽的很简单的发髻,斜插了一排珍珠,衬的发髻光可鉴人;另外配着她的新娘捧花,有几朵铃兰搭配着插在鬓角处,更好看。 “有效果吗?”屹湘站起来。 “没有。”崇碧扁了下嘴。 “出息的。”屹湘拍她的腿。 “疼。”崇碧揉着腿。绸子在手下磨着,嘶嘶作响,瞬间腿也热了,手也热了,热的心里更慌。“怎么办,我想见潇潇。” 屹湘张了嘴,说:“姑奶奶,才能多咱见不着啊就这样?今儿有你们俩见面的时候,偏这会儿?” “嗯。”崇碧坐在沙发里。婚纱簇成一堆,像个穿了古典婚纱的芭比娃娃,无辜的很。 屹湘叉着手,说:“我不去。怪丢人的。” “丢我的人,又不丢你的……”崇碧小声说。 “你这什么理论啊?”屹湘瞅着崇碧那涂着清透的唇彩的嘴嘟在一处,大颗的红樱桃似的诱人。坐在一角坐着的化妆师忍了半晌,没忍住,轻声笑出来。 就在这时候,休息室门被敲响,叶家的姑姑婶婶们还有几个相熟的女孩子一拥而入,小小的休息室顿时被各种新鲜的香水味塞满了,莺声燕语的,纷纷扰扰的关心着新娘子。屹湘后退一些,看着崇碧被围在中间,这个替她补一下粉,那个替她扯一下花……崇碧应对着,却看了屹湘一眼,眨眨眼。她也眨眨眼,说了声我去趟卫生间。只有叶家小姑姑回头说了声“快去吧回头有你忙的这儿我们先盯着对了你带着手机”。屹湘提了提手里的小手袋,笑着掩门出去了。出门呼了一口气,转身就看到了穿着酒红色小礼服的粟茂茂。 粟茂茂从远处就开始打量着屹湘,及至走到跟前,微笑了下,轻声问:“是崇碧姐姐的化妆室?” 屹湘点头,给她让了下道儿。本欲立即走开,粟茂茂在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出乎她意料的说:“你今天好美。” “谢谢。”屹湘又点了点头。 粟茂茂倒站在那里看着她的背影——她总觉得仅仅看着背影,这个女子就该是有故事的。究竟是因为她举手投足间都有着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还是那种毫不在乎的于是就格外令人过目难忘的态度?她一时说不清。能说清的,就是昨晚酒店大门前董亚宁令人惊讶的举动,可不是对什么样的女人都能做出的…… 屹湘并没有觉察到粟茂茂目光的跟随,她正在想着怎么去叫潇潇过来更合适。 新郎的休息室在礼堂的另一侧。她要过去,便得穿过后台。有些好奇心,她往前走了走,特意停下来看了下现在礼堂内的布置——跟彩排的时候相比,简直称得上是乾坤大挪移:临时搭建的吊顶是红色的,金黄的灯盏光华灿烂;礼堂内原先的座位全被撤掉了,代之以大圆桌和高背椅,都是米黄色带金线挑绣凤缠牡丹花纹的重丝套子;红毯铺地,鲜花装饰,奢华简约,二者竟能并重。此时宾客约已到了八成……正相互打着招呼,低低的交谈着,都喜气洋洋的;双方主人家的迎宾周到的接待客人。叶家那边是他们几个兄弟在忙,叶崇磬正将今天的证婚人佟援朝夫妇引到席位上,不知叶崇磬说了什么,佟援朝拍着他的肩膀,很赞赏的样子……她前方不远就是圣坛,装饰的是白色的百合花跟玫瑰,整齐漂亮。台上有人正在查看话筒,轻轻的拍一拍,喂喂一声,听出来连音响都是顶级的。 第376页 这个叶崇碧,对婚礼细节的要求,赶上她对服装针脚的要求了。 那人发现有人在看他,一回头对着屹湘笑了笑。 他是站在前台强光底下,面目未免有些过于明亮而失真,屹湘只觉得面熟,一时之间倒想不起是谁来。只知道大概是见过的,于是也点了点头。那人明知道她是没认出来自己,也不以为意,继续低头忙着手里的事情。 待他低了头,屹湘看到他衣袖上那对袖扣,很特别的,青花瓷碎片做成的……才猛然间想起来,“阮尧?” 阮尧关了话筒,笑着问:“想起来了?” “真抱歉。”屹湘伸手过来。 “没关系,我猜你只是没想起我的名字来。”阮尧眨眨眼。过来,轻轻触了下屹湘的手。两人相视而笑。“其实彩排那天我也在,但是你没有看到我。” “哦……”屹湘真的窘了。 “还是没关系。”阮尧微笑着指了指她身后,“有人找你。” “郗小姐?” 屹湘回头见是负责花卉的女孩子,正拿了个托盘经过她身后,便点头。对着阮尧说:“那我……” “我也该忙别的了。回见。” “回见。”屹湘回身见那女孩子托盘里几束铃兰。 “我正要过去找您呢,这是您的捧花、腕花……还有新郎和伴郎的襟花……真糟糕,叶小姐当初特特的交代,说无论如何今日用的花得处理过花粉,偏这一组就是给弄岔了,还好赶得及补新的,您瞧把我给急的。”女孩子鼻尖儿都是汗珠子,指着花束跟她说。“我先给您戴上腕花。”女孩子让屹湘拿着托盘,将腕花的丝带缠在屹湘的手腕子上,打了一个漂亮而结实的结儿。 “我刚好要去,把这个拿过去吧。”屹湘看看托盘里的几样东西。 女孩子眼睛一亮,说:“那谢谢您。我这就去给叶小姐收拾好其他的配花。” “别让叶小姐知道你们出了岔子。”屹湘笑着提醒。 “她早看出来啦。”女孩子调皮的吐吐舌尖,“不然能直喘粗气嘛?” 屹湘哑然失笑。 第十八章 寞寞倾颓的残垣(四) 她走到新郎化妆室外面的时候还在微笑着,门外几个男人正凑在一起抽烟聊天,不知海侃什么呢,见了她却都倏然住嘴,不约而同微笑着打量她。有温和而不动声色的,也有如炬如电的。仔细看看也都认识,彼此只客气的点点头,就有人转身给她开了门。 屋子里除了潇潇就是董亚宁兄妹,背对着门正踱着步子的是叶崇磐。 芳菲一袭长裙曳地,深橘的色泽衬着她健康的肤色,手边一只银色的埃及艳后包,对着屹湘先举手,“嗨”了一声,手上一颗鸽子蛋的晃悠钻戒子闪闪发光,笑嘻嘻的甩了甩头发,风情万种的。 董亚宁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瞅了瞅屹湘。 叶崇磐一回头见是屹湘,就问:“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跑这儿来?”屹湘反问。眼前的叶崇磐一本正经的,一洗扮戏时的形容做派——这个人,还真是让人捉摸不定。屹湘也不知道怎么就冒出这个念头来,笑着说了句:“我看他们都在前面忙着招呼客人,偏你躲清静来了?” “瞧这话儿说的,就是他们都在前面忙着招呼客人,才不用我也杵在哪儿呢——我是干这个的人吗?”崇磐一伸手拿了托盘里的伴娘捧花,小小的一束,垂着银色的丝带,手一拨,丝带飘舞,煞是好看。 屹湘先拿了新郎襟花,仔细的给潇潇别在左胸前。 别好了花儿,细端详一下,又替他推了一下领带。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好整理的。潇潇从头到脚简直无懈可击。 “瞧我这哥哥,真是天上有、地上无啊!”崇磐站在屹湘身后,学着她的语气,开玩笑的说。 “是啊。”屹湘笑着。 潇潇手指一勾,刮了下她的鼻梁,笑吟吟的。 屹湘清了下喉咙,说:“那个……附耳过来。”她忽然来了句京腔念白,倒先听的叶崇磐笑的跌了手,捧花在他手里乱颤着,屹湘真怕被他抖落了花……她低声跟潇潇说了几句话。 潇潇顿了顿,便说:“我去去就回来。” 崇磐笑着说你去哪儿我也要去,一行说就真的先开门出去了。他把捧花还给屹湘。 “我倒也想先去看看崇碧,刚一看那一票人簇着就进去了,没的让我眼晕,现在这儿混一会儿。”芳菲慵懒的伸了伸手臂,瞅着屹湘便笑,走过来到她跟前,一手搭了屹湘一边的肩膀,仔细的研究这裙子上密密匝匝的蕾丝,啧啧称赞,说:“我就说你今天穿的必然是最好看的——你还真是把最好的留给自己了。” 第377页 屹湘拍开她的手,说:“我这件挂在橱窗,包管几个月也沽不出。”将托盘放在桌上,靠近董亚宁手边的位置上。听芳菲问她脸色怎么这么不好,只说是昨晚没睡好。芳菲仔细看她两眼,没吱声。 董亚宁见屹湘将襟花推到了面前来,亦声色不动的接了,看了看前襟的插袋,将手帕的尖角往后一压,襟花便插在了里面。 屹湘只觉得在这里呆的久了,闷。想着崇碧那边,也许探视的女客们该散了,便要走开。 董亚宁也恰在这时站了起来,两人险些撞到一处。亚宁站着没动,屹湘却退了一大步。眼看着那朵襟花差一点儿落地,眼疾手快的,半蹲了身子、险险的用手托了,没敢捏也没敢握。站直了便先瞪了亚宁一眼。这一眼端的是恼怒,半晌总显得大而无神的眼,也充了万分的神彩。 她拨出丝带下藏着的别针。小巧精致的别针用处就是固定襟花在衣服上。董亚宁固然是没有耐性去查看,并没有发现这个小东西。此时见她着手给他别上襟花,他也就站着不动。 屹湘手指极灵活,别针穿透轻薄的礼服布料,扣在一处。为了确定牢靠,她还扯了扯丝带,顺手将插袋里的帕子尖角扶回原位。本是很简单的一个小动作,却在手撤回来的时候,她的腕花跟他的襟花缠在了一处。扯了一下没扯开,她就不敢再用劲儿了。 轻吸了一口凉气,她抬眼迅速的看了亚宁一眼。 他的眼睛正瞅着别处。她忽然静止下来的动作,让他转了下脸——她单手不方便解开那缠在一处的花,可他也没动,只是看着。 她的脸就涨红了。说不上是生气还是着急,瞪了他一眼,眼看就要挥手扯开,也许想的就是大不了再换一束。 他的手就那么一下摁住她的手腕,然后很轻的,拨着花茎,手指一拨一挑,铃兰噗噜一下跳脱开来。 她手腕像是挣脱了束缚,迅速的拿开了。 董亚宁看看她裹的密实的手腕:戴了宽宽的珍珠镯子,紧紧的贴在腕上;腕花的丝带也缠的紧……密密的,哪儿都密密的。除了一截子小手臂和小腿裸露在外,什么都看不到。他盯着她齐着下巴颏儿的小礼服。白里透青的肌肤,被这淡淡绿色的裙子托着,凝若鹅脂。一挂珍珠光彩盈目,一小团一小团的光晕投在下巴那儿……就看着她纤细的颈子一伸一缩间,人已经离他几步远,开了门差点儿和进来的金戈撞了个满怀。跟金戈打了个招呼,随后隐在外面西装革履的男人们的身影中立时消失不见了。 佟金戈笑着打量董亚宁,说好久没见你穿的这么像人了。 董亚宁看了看自己的手,抬头对上金戈那目光,面无表情的。倒把金戈弄的一怔,瞅瞅抱着手臂站在一边的芳菲。芳菲拿了手袋说要去看看新娘子,走的时候从后边给了哥哥一下子,出门一翘脚看到屹湘正跟叶崇磬站在廊子上,本想快些走过去,怎奈这鱼尾裙根本让她迈不开步子,故此她这身高腿长的,一时还真赶不上湘湘那“小短腿”。 叶崇磬问:“准备的差不多了吗?该进场了。”他穿着黑色的礼服打着领结,很精神。 屹湘听听乐队果然停止了演奏。这大戏开幕前的安静,却让人有种别样的紧张,她忙说:“早就准备好了。你是过来带崇碧的?” “我过来看看她。”叶崇磬微笑着。 屹湘却觉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总是打量了她一周的。 第十八章 寞寞倾颓的残垣(五) 目光温暖而妥帖,似只是想确定她是不是安好。 她想到昨晚的电话,想跟他解释,又觉得多余。果然叶崇磬说:“你没接电话,我猜就是休息了。我们家昨晚连奶奶在内,几乎是通宵没睡。” “是呀。一样的喜事,娶媳妇儿的人家,和嫁女儿的人家,心情可真是差大发了。”芳菲在一边笑了下,看了看这俩人,说:“赶紧的吧。”她说着敲了门。 进去就见女宾只剩下了粟茂茂。她拿了一个小小的卡片机正摆弄着抓拍,一回身看到叶崇磬,相机便对准了这边。取景框里,叶崇磬身长玉立,身前却是小巧玲珑的郗屹湘,她犹豫了一下,待屹湘闪开,叶崇磬也就不在原位了。她有点儿惆怅的看着叶崇磬。呆了一下——她发现叶崇磬的目光定在了屹湘的身上。 芳菲过去拥抱了崇碧一下,说:“恭喜。” “谢谢。”崇碧握了握她的手,呼了口气,脸鼓鼓的,“真的好紧张。” “潇潇来过都不管用?”芳菲开着她的玩笑。 崇碧拿捧花遮了下脸。几个女子笑在一处。柔美无尘的笑容,让此时变的隽永而温馨。 第378页 叶崇磬看着,竟有些不忍打断这温馨,可也不得不说:“该出去了,碧儿。爸爸在等你了。” 他说着,伸过手来。 崇碧站起来,没理哥哥的那只手,而是过来牢牢的抱住了他。 “哥,谢谢。所有的。”崇碧说。 叶崇磬轻拍了下妹妹的后背。然后,牵着她的手,一路将她送到了礼堂外。崇碧看到等候在百合花拱门处的父亲叶居贤,松开哥哥的手,朝父亲跑过去。 叶居贤正负手而立,见女儿竟然提着婚纱跑过来,一惊之下,心里又是酸又是暖,只好含着笑,将女儿抱在怀里。父女俩一起摇了摇身子。 “准备好了么?”叶居贤问。 崇碧点点头。 叶居贤亲手给女儿放下头纱。 屹湘深吸了一口气,听到叶崇磬在她身后轻声的说了句“加油”。也来不及给他一个回应,便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她又深吸了一口气。捧花的丝带都在瑟瑟抖动。 金色描花的大门前,一对的花童被牵过来,摇摇摆摆的,站到屹湘身前。他们刚刚站稳,便回过头来看看她,其中的小女孩儿胖嘟嘟的,穿着粉色的纱裙,戴着粉色玫瑰花冠,煞是好看。“阿姨你好美!”她花瓣一样的小嘴唇吐着泡泡说,奶声奶气的。 “谢谢你。”屹湘弯了身,轻声的对着她说。 小胖妞儿咕咕笑着,又转过身去,扯着身边的小男孩,小男孩不耐烦的推开她……大人们看到,都笑出来。 婚礼进行曲缓缓的响起了起来。 金色大门拉开,直直的通往圣坛的红地毯被照亮。 暂时,她看不到别的,只能看到这条明亮的路…… 董亚宁站在邱潇潇的身后,待进行曲响起的时候,他抬手按了一下衣袋。那里有一对戒指。 红毯很长,先出现的是一对小企鹅一般的胖娃娃。接着,就是她。然后,是挽着父亲手臂的新娘。掌声就在他们脚步踩过的地方开始响起。温柔的潮水似的,随着婚礼进行曲的节奏,一浪一浪的…… 董亚宁看了看潇潇。 潇潇目不转睛的看着前方的一点。 宾客中忽然齐刷刷的发出“呀”的一声——原来是那胖嘟嘟的女童被地毯绊倒了,花冠和花篮都摔在了地上,眼见着她嘴一扁,就要哭出来,就见白裙一闪,离她最近的屹湘伸手便将小胖妞儿抱了起来,轻声的哄着,小胖妞儿破涕为笑,回身搂住了屹湘的脖子,很不好意思的,将脸埋在了她肩头——时间仿佛凝固在了这一秒,那画面说不出的动人。 旁边的小男孩仰头看了他们一会儿,忽然叫道:“妹妹下来自己走啦!” 宾客们发出一阵笑声。凝固的画面被打破了。 屹湘看看小男孩明亮的眼睛,空出一只手来摸了摸他的发顶。 奇特的,她从来对小孩子充满着恐惧和紧张,此刻竟心里柔软又安宁。 叶崇磬悄悄过来,从屹湘的手里接过小胖妞儿,他对着屹湘笑了笑,示意她继续走。 屹湘低头看了眼小男孩,他仍仰着脸看她。于是她伸了手,柔软的小手立即扯住了她的手指,晃了下,说:“我们走吧……我的新娘子被叶伯伯抢走了,那我就娶你吧。” 他说的极认真,屹湘却眼睛湿了。 她知道自己是在笑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对着这个只有四五岁的孩子的柔嫩的面容和一把稚嫩的嗓音,她的眼泪就要往下掉,于是她说“好”——她需要放低一点身子,适应着这个孩子的身高,走完这一点点的路程。 待屹湘站到她的位子上,应该被牵走的小花童竟然赖着不走,硬是索了一个亲吻才心满意足的跟着妈妈离开。 这个意外的小插曲将喜庆的气氛推的更高了些,就连新娘子被父亲交到新郎手上,三个人也都是微笑着的——崇碧和潇潇双双给叶居贤深深鞠躬的时候,屹湘才悄悄的转了下脸,将腮边的一点泪擦掉了…… 她看着他们站在一处,看着他们默默对视,看着他们将手叠在一起、在主婚人的引导下宣读誓词、听到他们彼此许诺爱护尊重不离不弃……看着他们交换了戒指,又看着他们拥抱亲吻、和含泪的笑容,还有那纷纷而至的祝福……于泪光中也看到他。 掌声有些太过热烈,顶棚落下的鲜红的玫瑰花瓣又太密,她有些喘不过气来。手里拿着的新娘捧花都觉得越来越沉……董亚宁在崇碧回头找捧花的时候,先从屹湘手里将捧花抽出去,递给了崇碧。 崇碧走了几步,站好了位置。 一班未婚的女孩子纷纷的朝着屹湘和董亚宁所在的位置涌过来。屹湘见状便后退。她正想要避开这场争抢的工夫,崇碧回头瞅了一眼,转回身去,对着她的位置就抛了过来。 第379页 董亚宁站着屹湘的身后,他没有来得及躲闪,捧花便落在了他的头顶,他下意识的动作,便是将捧花上的丝带一把扯住。在一片惊叫声中,他若无其事的,把捧花攥在了手里。 第十八章 寞寞倾颓的残垣(六) 女孩子们又是失望又是着恼又是笑又是叫的,团团的围着董亚宁,站在最前面的这位掐着腰不依:“董哥不带您这样儿的,真裹乱!” 前面的崇碧也拍着手,无可奈何,“真的呢,你怎么不躲开?哪儿有这样的。” “人盼着好运气来都盼不到,合着我还得躲呀?”董亚宁笑吟吟的。他笑起来多多少少总有点儿邪邪的味道,偏生今天他打扮的又齐整,漂亮的面孔加上这样的笑,很容易就让看的人脸上发热。女孩子们哑了一会儿,又不依了,嚷嚷着让他交出来。 “交也不能交给你们。得物归原主。让让、让让——不让开的十年都嫁不出去!”董亚宁说。 “哇你好坏的嘴巴!”笑着骂着,女孩子们都赶紧给他让了道。 “你们得是多恨嫁才这样啊!”董亚宁拿着捧花点着这帮女孩子,一副瞧不得的样子,走过去将还给崇碧。 崇碧一把夺过来,笑着说:“瞧这耽误事儿的。我还得去换装呢。” “运气好能赖我嘛?”董亚宁没正经的笑着说。他抱着手臂站在崇碧旁边。这回反而退的远了些。 “快点儿!快点儿!”兴致勃勃的女孩子们叫着。 崇碧往人群里瞄了一眼,嘟哝了一句:“我家小姑子个儿是不是也太矮了,怎么找不着了呢?”她是有私心的,这回没看见屹湘,也不能做的太明显,这就转回身来,胡乱的使劲儿一抛。随着笑声和尖叫声起来,她看着那个抢到捧花的女孩子,开心的对着她摆手,笑道:“多好啊……是不是?” 董亚宁听见问,笑了下。 “湘湘呢?”崇碧提了下裙子,四下里看看,不见屹湘。 董亚宁没言语。 他看着她悄悄的走开的。在他拿着捧花的时候,她就已经退开了。好像眼下这事儿,跟她毫无关系似的。这会儿已经不见踪影。 “还不快去?马上开席,都等着呢。我去看看潇潇换好了衣服没。”他说着也走开了。 崇碧拐进后台休息室的时候,果然屹湘已经在里面等她了,看到她,将她要换的礼服拿在手里,催她快些。崇碧跺着脚,有人过来帮忙她解脱着身上繁琐的婚纱,一行忙着一行笑着说:“我刚还跟亚宁说你哪儿去了呢……真讨厌,以我最佳投手的水准照着你去,都能砸不中你?我还且说着让你留神呢……”她说着又笑。只穿着衬裙,摇摆一下给屹湘看,“美吧?我都想就这么穿着四处走一下……刚亚宁可够逗的。”她转了个身,就着屹湘的手,换了礼服。屹湘一直没出声,她觉得不对劲儿,看看屹湘。“怎么了?” “只管啰嗦……还不快些?”屹湘忙着转身替她收了刚刚的婚纱,嘱咐人小心放好。 有人敲门送东西进来,是食物。 崇碧伸手拿了两块,塞进嘴里嚼着,说:“我还真不饿,出门前塞了好几块巧克力……湘湘你吃点儿,快。你今天比我累。”她说着转向化妆师。 屹湘摇了下头,说:“没什么胃口。”她只拿了杯咖啡。问过崇碧不要,她把崇碧那杯也端在手里。 崇碧皱着眉说:“哪儿有你这样空着肚子牛饮咖啡的?” 屹湘两杯咖啡下肚,转脸对着镜子补妆,说:“顾好你自己就行了。” 说着重重的刷了两下胭脂,眼看着脸色就起来了,嘴角调整了一个合适的角度,转过去给崇碧看。 崇碧看着她,却沉默了。指着台子上的点心。 “干嘛?”屹湘拗不过她那固执的眼神,只好拿了一个牛角包。刚喝了两杯咖啡,嘴巴还干干的,吃着牛角包,端的是如同嚼蜡。 “辛苦你了。”崇碧说。 “老天开眼,你终于看得到我辛苦。”屹湘趁着这会儿空闲,坐到旁边的沙发上。化妆师在给崇碧补妆,她说不出话来,只好伸手过来,手背蹭了一下屹湘的脸——她的脸真烫…… 屹湘闭了一会儿眼。 可能是咖啡喝的有点儿猛,她这会儿竟然心跳的特别快。咖啡因让她心跳加速、大脑兴奋,酸涩的眼睛却想休息。心里有些什么纷繁复杂的东西在乱窜,如果可以,她真想就这样倒在沙发上睡过去…… “我也想今天能早点儿去拥抱我的枕头和我的床。”崇碧换好了礼服,凑近屹湘说,“可是不行啊,咱还得加把劲儿啊。” 屹湘睁眼一把扯住崇碧的裙角,顺手替她整理了下下摆,也就站了起来。 第380页 恰好外面潇潇他们过来了,催他们快些。 崇碧听到潇潇的声音,迅速的对着镜子又看了一眼,拉着屹湘便往外走,说:“回头咱俩去旅行吧?” “说不通潇潇啊?”屹湘走在崇碧身后。邱潇潇这人,有严重的旅行厌烦症。可这是度蜜月啊,“真不像话。那他要怎么着?” “睡饱一个婚假。”崇碧说的咬牙切齿,“他要睡就让他睡,我不管他。” “这可不大合适吧。”屹湘慢条斯理的说。 门开了,潇潇站在门外,看着她俩就说:“我的天,不就是换件衣服,女皇登基啊?” “瞧瞧,这就拿出丈夫款儿来了吧?”崇碧眨着眼。 潇潇又笑了,“请吧,夫人!” “是,老爷!”崇碧当真万福了一下,挽着潇潇的胳膊,“我已经准备好了等下对付您那班如狼似虎的哥们儿了。” 屹湘往后撤了两步,跟走在旁边的董亚宁一处。两人互相看了一眼,谁都没说话。 潇潇笑着说:“不用太担心,结了婚的,我当年都没怎么太狠;没结婚的,咱迟早都能找补回来。” 董亚宁在旁边哈哈大笑,说:“没怎么太狠?你真好意思说!除了佟老二那回是你喝多了,剩下的咱哪回没让人新娘子喝多了?” “嘶!”潇潇瞪他。 董亚宁继续笑着。 崇碧哼了一声,说:“刚跟湘湘告状呢,说你不陪我度蜜月去,让她陪我去。” “这个……不太合适吧?”潇潇回头看了看屹湘。屹湘嘴角弯了弯。 “湘湘也这么说。那老爷您看呢?” “夫人,我原话不是这么说的吧?”潇潇低了声。 “您原话怎么说的?”崇碧认真的问。 潇潇扯着崇碧的手,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隔了好几步,屹湘都能看到崇碧脸红了……很温柔很魅惑的笑,在崇碧的脸上;很幸福很开朗的笑,在潇潇脸上。两人之间就这么一团甜蜜,浓密的让人的目光都插不进去。 董亚宁看了眼走在身边的她。 恰好一团阴影罩在她身上,看不清楚她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 第十八章 寞寞倾颓的残垣(七) 从阴影中走出她的脸上有些许的笑意,不知恁的想让人看在眼里,一看再看,心里是有些念头,总觉得这样的脸上这样的笑,是看一眼、少一眼、也许再不会看到的了……董亚宁被这念头震了一下。 屹湘也被他这样专注的注视,弄的胸口一紧……她不即不离的走在他身边、不疾不徐的随在这对新人身后,接下去是必须的进退有度,不能有丝毫的差池。 酒席随热闹但不喧嚣,乐队的音乐轻扬,听起来是很让人舒服的。 屹湘替崇碧端着一对小酒杯,穿梭在席间,小巧的水晶杯满了又空了又满上,倾倒出来的时候缓慢流动的蜜一样的色泽和粘稠,太配合现在的气氛了。 屹湘总觉得这香槟酒的香气在诱惑着她,是特为的诱惑的。她甚至看了一眼身边的董亚宁手里那酒瓶……心里突突的跳,有种不太想克制的冲动:今天这个高兴的日子,喝一口也罢了吧? 忽听的有人笑着说:“终于过来了,兄弟们,今天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了!”接着便是哄堂大笑——他们是来到了这几桌。统统都是世交、发小儿、穿开裆裤的交情,用潇潇的话说“如今也差不多是进化的人模狗样的了,就是一瓶子红星二锅头还是能被打回猴子原型”——这么些人。 她站在潇潇和崇碧身后,看着这伙儿人在不同的桌上拍着手敞着喉咙让新人一人先干一海——“先干了,剩下的再说!”打头儿的就是佟金戈和凌志海。 叶家兄弟们也在,可早被制在了一旁。 叶崇磬笑着说:“他们下面安排还很多呢,志海。这样,我们打个商量……” “打住,老叶!什么安排,你们两家儿安排的这日程表我早打探清楚了,别家儿说是低调也得大宴三日,他们俩是最轻松的,就今儿大半天儿……所以!”凌志海也笑着,手一挥,说:“今儿都不准帮忙——这个没听说谁帮忙的!潇潇的酒量我们知道,崇碧更是女中豪杰,这点儿酒绝不耽误他们洞房!来……再说了,我们都看着呢,前面大人们都太客气、太疼他们了,一点儿都没准他们喝呢……来来来……” 屹湘瞪着凌志海,那凌志海看到,笑了下说:“小湘湘,你还别瞪眼,我们早打好了商议,闹好了新娘闹伴娘,你等着!” “海哥你还别得意,你今儿要闹大发了,我可跟你不客气。”屹湘笑着。手里这酒杯眼见着就没用了,她索性搁在了桌上。她恰好站在凌志海媳妇儿的身旁,她低头,说:“嫂子,等下得罪,您可别介意。” 第381页 志海媳妇儿听了就爽爽一笑,拍拍她手,对凌志海说:“差不多得了啊,别胡闹。今儿大喜的日子,让新人喝醉了像什么话啊?今儿老爷子可在。” “老爷子肯定也没忘了,当初咱俩结婚,就是邱潇潇和董亚宁这俩臭小子……害我找不着北,差点儿搁地下室睡一宿去!人闹洞房的都找不着新郎官儿!”凌志海点着桌上的海碗,美不滋儿的对着潇潇说:“你小子也有今天啊!对不住了,崇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啊!” 崇碧和潇潇看着眼前这两个大海碗,相视而笑。 崇碧笑着说:“海哥这句嫁鸡随鸡,让我那些招儿都没法儿施展了,那要不就这样吧……我们俩就一人干这一海。可说下啊,就这一海!” “你们先喝!”佟金戈在一边坏笑。 “爸爸,我也要喝!”冷不丁的钻出来一个小毛头,抻着头对着凌志海说。 “别捣乱。”凌志海摩挲着儿子的头,那小家伙蹦着爬到椅子上,才到他爸爸肩膀儿呢。父子俩一样的大眼睛高鼻梁,一个模子磕出来似的精神。 这小家伙就是刚刚那个花童,转眼间他就看到屹湘,立刻忘了要喝酒的茬儿,简直要扑过来,在椅子上蹦着就叫“阿姨阿姨阿姨抱抱”!唬的屹湘急忙抱住他,他转过头来对着凌志海说:“我就说还能找着她吧?” “找我干嘛?”屹湘问。这小家伙沉的很。 “娶回家做媳妇儿啊,找你干嘛?”志海媳妇儿在旁边扑哧一乐,接口便说道,“刚还闹着呢,好容易消停了。” “你问问他,为什么不挑这位?”志海笑着,一指崇碧。 崇碧靠近一下屹湘,问:“是啊,为什么?阿姨不如这位阿姨好看么?” “那倒也不是……你不是邱叔叔的新娘子吗?”小家伙一本正经的,攀着屹湘,“我妈说,第三者都是不道德的。” 大人们静了一下,忽然间又都笑出来。凌志海哭笑不得的,弹了儿子一个榧子,说:“你说现在这小孩儿,哪儿有他说不出来的话?得嘞,儿子,别给你爸我丢人了,咱边儿去玩儿行吗?” 屹湘看着小男孩,问:“那你告诉阿姨,你叫什么名字?” “凌大壮——妈妈说了,每天都要好好吃饭,才能长的壮壮的、高高的……我会长的很高哦。” “为什么要长的很高?” “妈妈说,女孩子都喜欢男孩子高高的……阿姨,我保证每天好好吃饭。会长的比……”他眼睛碌碌转,“比董叔叔还高!”他直盯着离他最近的董亚宁。董亚宁眉头一皱。他一点儿也不怕董亚宁板着的脸,反而对着他做了个鬼脸。 “你怎么不说比叶伯伯还高?妈妈不是每天都给你举叶伯伯做目标?叶伯伯学习好、叶伯伯个子高、叶伯伯十项全能!”凌志海拍了儿子后脑勺一下。 “叶伯伯太高了……那我会吃的很撑,不舒服。”凌大壮抓抓头顶,很为难的说。 “出息!”凌志海咂咂嘴。叶崇磬先就笑了。 屹湘看着这个五岁的小男孩,只觉得他可爱无比。忍不住亲了他一下。 凌大壮还耍赖,箍着屹湘,不出声的看着她。这时候董亚宁从后面伸过一双手来,拎着大壮身上的背带就将他拎了过来,夹在胁下,说:“臭小子,跟你爹一样的混蛋。不是想喝酒,来,这一海就归你!”说着当真从桌上拿起那一大海碗就要交到大壮手上。 第十八章 寞寞倾颓的残垣(八) 大壮伸出小手来就要接,董亚宁就晃着大壮,海碗中便起了大风浪——被这一大一小混闹着,酒也撒了、人也都笑了。 凌志海将大壮接过来,指着董亚宁说:“你小子给我等着的!” 董亚宁笑着,闪到旁边去。 大伙儿不肯就这么放过新人,剩下的那一碗非逼着潇潇喝掉,崇碧便将碗中酒一分为二,两人当着大伙儿的面儿喝了,热热闹闹的,这个凑过来说句话、那个走过去攀个肩,一团喜气的……已经有宾客要离开,潇潇被叫去送客了。 屹湘一回身看到正在跟叶崇磬说话的人,那人看到她,招了招手。屹湘过去老老实实的叫了声“大哥”。来的人是佟钢川。钢川二话没说倒了一杯酒给她,说:“小丫头翅膀儿越发硬了,回来这么久都不见哥哥,寻思着没见面一日是吧?嗯?!” 屹湘舒了口气,也二话没说,拿起钢川递过来的酒杯就喝了,说:“是寻思着总有见面一日。” 钢川这才伸出手臂,拥抱她片刻,再看看她,没有多说话,只说:“有空出来坐坐。我们家那几位,都挺想你。” 屹湘杯酒下肚,就觉得脸上越发烫了。听了钢川的话,眼睛重又变的水雾蒙蒙,可笑的也更灿烂,说:“一定。” 第382页 “晚几日,我来安排。家里前日新添了长孙,乐的都大发了……”钢川笑呵呵的,很高兴的模样。 叶崇磬替屹湘拉开了椅子,三个人坐下来,说了会儿闲话。此时宴席以至尾声,乐队悄悄的换了音乐。他们回头看着,崇碧走到她父亲那边去。乐队演奏的是那首经典的《daddy’slilltlegirl》——大家静静的看着叶氏父女温馨的共舞……一曲舞毕,宾客们才三三两两捉对起舞。 钢川不知何时走开了,叶崇磬给屹湘倒了一杯香槟酒。 “伊盖姆古堡的古典香槟酒。据说当年戴安娜王妃嫁给查尔斯王子,那世纪婚礼上选用的就是这种香槟……至真至纯的美酒。”屹湘拿起酒杯。香槟中的陈酿老酒了,沾在杯上有时光凝滞的感觉。她将一杯香槟喝光,对着叶崇磬摇了摇酒杯,说,“谢谢。” “还要吗?”叶崇磬问。 “一杯足够。”她摇了摇头,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想喝?” “你脸上写着呢。”他说。 屹湘皱了下鼻子,回头,靠在椅背上,望着跳舞的人们…… “而且你还想跳舞。” 屹湘转过头来,说:“你想请我跳舞就直说嘛。”水汪汪的眼睛望了他。 叶崇磬无声的笑了下,说:“你现在的样子,简直就是醉了。”她的脸色,因为喝了点酒而满是潋滟春光,很有点儿想要放纵一下的意思。他明明知道也许不该纵容她的些微酒意。但也再清楚不过,如果他不纵容,会有很多人抢着纵容……于是他站了起来,做了一个轻缓而标准的邀舞动作,“可以吗?” 屹湘倒不料叶崇磬真的会邀舞,这一来反而踌躇。但见他端正的站在面前,众目睽睽之下,让他站的久了,委实不好意思,于将手搭在他的手心,说:“我舞跳的不好……跳这样斯斯文文的舞,恐怕会露丑。” 叶崇磬眉一挑。握了屹湘的手,说:“就跳这样斯斯文文的舞。” 此时潇潇正请了叶夫人、崇碧正同邱亚非在舞池中,看到他们,崇碧笑着说:“难得大哥肯跳舞。”她笑容满面的,没留神因为她这句话,多少眼神跟过来。 叶崇磬倒没在意,屹湘则看看崇碧——她同父亲正笑着交谈——小声说:“有崇碧在,家里就很热闹。” 叶崇磬看看妹妹,说:“你的舞步很流畅。” “谢谢。是你在适应我。”她微笑着说。真的。再难找叶崇磬这样的舞伴了,无论她怎么错,他都能从容不迫的替她遮掩了,并且往正确的方向带。所以她放松下来,也就越舞越好。“我有很久没有正经跳过舞了。从前,是很喜欢的。” “有一两样嗜好,才不会常常觉得无聊。只要不是过分沉迷。” 屹湘抬抬脸,她正看到叶崇磬那方方的、显得刚毅的下巴,默不作声。 “今天这个日子,你索性好好顽一下,也就是了。”叶崇磬略低下头。她正在出神。又出神了……手握的紧一点,将她拉的靠近一点自己,小声的说:“暂时忘了那些让你会不开心的事情。” “好。”她说。轻轻的,转了一个角度。裙摆荡在腿上,凉凉的……她瞥见正拿了一杯酒看向他们的董亚宁。那目光,也是凉凉的。但也只是一瞥,他转开了脸。不知他身边的女子说了什么,他嘴角是有一丝的笑意。 “那你准备好了?”叶崇磬问。带着她,又转了一个角度。 屹湘还没有来得及问什么准备好了,叶崇磬已经将她带到了邱潇潇的旁边,又很迅速的,跟潇潇交换了舞伴……于是屹湘被交到哥哥手上、又从哥哥手上被交到父亲手上,开心的跳完这一曲舞的时候,她以为可以跟父亲一起下去休息,不料等着跟她邀舞的男士已经有好几位。 邱亚非微笑的示意屹湘继续跳舞,他在一边看着翩然起舞的女儿。他知道看向女儿的目光有很多而且含义多重,但对他来说,此刻,便是刚刚好…… 屹湘跳了一支又一支舞,在跳到第六支的时候已经香汗淋漓。 她客气的对舞伴说谢谢、对邀舞的男士说抱歉,刚刚站下来就有人送上来一杯香槟,她接过来,却没有喝,只是拿着,冰冰的香槟酒让杯外挂了一层水珠,握着手里舒服的很。她转过脸来对那人说:“谢谢”。 “不客气。”董亚宁说着,将手里的酒喝光。空酒杯被他放回侍应生的托盘里,面对着她。 他们正站在角落里,身边的人不知何时都悄悄离的远了。 他看着她的目光,让她觉得刚刚跳舞出的一身热汗,在迅速的变冷。 屹湘看了看杯中酒,喝了一小口,停了下,将整杯酒都倒进了嘴里。空杯子被她吊在手指间,转身便要走。 第383页 他冷不丁的将她的小臂攥住。 “可以吗?”他问。 第十八章 寞寞倾颓的残垣(九) 声音轻的就像她酒杯里剩下的那滴酒液,落在地上那么微不足道,她几乎是靠着辨认他的唇形判断出他究竟在说什么。 她转了下身,对着他,嘴角竟瞬间挂了笑,说:“对不起。我跳累了,不想再跳了。”说完她便抽手。 许是转身转的急了,总觉得身体里猛然间一浪的血液往心脏里冲进去,心房是有些不堪重负。她便站住没动——不远处的笑声传过来,是脆响的童音。叶崇磬被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拉住了…… 董亚宁走到她身后,轻轻俯身,在她耳边说:“老叶……不是你能随便对待的男人。” 他听到她笑了一声。 她转回身来,轻轻的,靠近他一些,叫他:“董亚宁。” 她的喉音,竟带着深深的诱惑似的。 靠的近了,没有近到让人看了会有暧昧猜测的距离,可随着她的呼吸传过来的淡淡酒气,却像暗夜里盛开的玫瑰花…… “你这倒教我不知如何是好了。”她轻笑着,“我不知道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提醒我。如果是作为叶大哥的朋友,为他着想,别误认了人……我尊重你的意见。谢谢你。不过我想你不该跟我说,你该去跟叶大哥说。我……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你清楚,对不对?至于其他的身份,呵,我们还真无话可说。” 她颈子上青色的血管颤动着……董亚宁看到,又有种想掐住她颈子的冲动。 她清楚的看出他的意图来。 那黑黑的眼睛,是森冷的深潭,足以将她的灵魂和肉体浸猪笼的深潭。 他克制的隐忍不发,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是更深的恼怒和鄙夷? 她仍是笑着的。 “觉得我特没良心、特冷血、特不要脸是吧?对,很对。”她点着头,“很对,就这么告诉叶大哥……要是你真是他朋友。坦白的告诉他,我跟你,有什么过去;你对我,有什么看法。” “我说不出口。”董亚宁平平的说。 他的目光越过她,看向远处,那被小女孩儿缠住,牵着他的手、踩着他的脚背,轻缓迈着舞步的叶崇磬……洋娃娃和大熊在跳舞——优雅、善良、纯净而美好的不像真的。那是叶崇磬。 “我知道你说不出口。”她说,“换了我,也说不出口。” 他终于再次冷冷的瞅了她一眼。 她也在看着叶崇磬。那眼神,平静而柔和。语气也平静而柔和。 “不过,我没随便对叶大哥。我尊重他。”她说。“不用特意提醒我,我配不配的上他。配不配,不是外人说了算。只要他觉得我可以,只要我觉得没问题,我就有资格站在他身边……你说是么?” 她的目光跟随着那翩翩舞蹈的身影。 一曲终了,叶崇磬将小女孩儿放下来,松开她的手,一本正经的跟这位小舞伴互相行礼。接着,他拉着小舞伴的手,弯腰走了两步,抬头,对着她的方向看过来,她对着他微笑了一下。 “那么,不耽误你……”她说着,便要起脚。 音乐轻缓的响起,董亚宁伸手,将她的腰搂住带进怀中来。屹湘人被带着旋转了半圈。她不料他有这个举动,何况他的手有力的握着她的腰,想要使劲儿的甩脱,必然会让人看着不像话……她看到懂亚宁那阴沉的脸上作出的笑意,咬紧了牙关。 董亚宁看着她变了脸色,脸上的笑意不管真假总是更深了些,他低声,在她耳边说:“你不是喜欢跳舞的嘛?”他呼出的热气,旋转在她耳后。她有些僵硬的趋前一步,脚下这一乱,便狠狠的踩在他脚上。 他眉都没皱一下。 只随着节拍,他慢慢的带着她、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肩上。 低回舒缓的音乐中,她逐渐跟上他不急不躁的舞步——很娴熟也很潇洒的舞步,很有个舞场老手架势……他从前总是不喜欢跳舞,让他跳一次舞,总是特为的扭手扭脚不让人舞痛快了的…… 她收了虚虚靠在他肩头的手,拂了下刘海。 他眼看着她气息平缓下来,攥着她手的位置,稍稍的往上些,手指扣在她腕上的珠镯处。 “有件事,我有点儿好奇……这处伤又算是怎么回事?”董亚宁嗓音压低,用只有俩人才能听到的声量说。就看着她神情稍稍的错愕了下,便若无其事的晃了晃手腕,溜滑的小手臂在他掌心骨肉团转,犹如冻僵后缓缓复活的小蛇。 “你觉得会是怎么回事?”她反问。 他细长的眼睛默默瞅了她一会儿。 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下巴动了动。他以为她要说什么,可她看看他,没有说。 第384页 “你不该是会想不开去干蠢事的人。要真是干了,也总不会是,为了哪个男人吧?”他嘴角的纹路随着每一个字的吐露而深深浅浅的变化着。 “这回你真猜错了。不好意思,还真是。”她自是看到他脸上是越来越冷,不在乎的漾起笑来。他越是刻薄刻毒,她就越是不能在意。于是她轻轻巧巧的小退半步,寸高水台过十二分跟的白色镶珠鞋子划了一个好看的弧度。“可那又怎么样呢?” “你站住。” 她站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他问。 她微笑着抬手对着远处叫她的姑母回应了下,说:“董亚宁……”她回了下头,“那天谢谢你——我落了东西在你那儿吧?什么时候方便,让人给我送来吧?我去你那儿取,好像不太合适。” 他看着她,“什么时候的事?” 她已经在后退,微笑着说:“什么时候……确切的我不太记得了,伤口早就愈合了。早该去做个整形手术,就一直抽不出时间来。”停了下,又说:“那东西我要还的。” 她说的那么轻松,好像这两道都已经轻易的迈过去了。 他没答应,也没再问。 宾客已经散的七七八八,礼堂里有盛宴结束后的些许繁华落寞。 他转了下身。便背对了这一室的喧嚣过往。 醉醺醺的哥们儿忽然大声叫着董亚宁快过来,今儿一天没抓着你,快过来喝酒…… 屹湘听到董亚宁大笑着,说你们嚷嚷什么,现在喝成这样,就不能等着晚上那顿一起,接着酒疯,咱们闹——洞——房?! 那声音像带着沙砾,听起来磨的人鼓膜异常的难受。 她走的更快些…… 直到将客人送的差不多了,屹湘才松了口气。看着家人走在最后上了车,晚宴是家宴,都是亲近的朋友和客人,还有段时间,应该可以休息一下。这一放松她就意识到自己抓着手包的手涔涔的全是汗。看着手包上的亮片在微微的闪动,半晌才知道原来是手在抖,不禁紧紧的握着手包。 “上我车吧。”叶崇磬站在她身后,说。 第十八章 寞寞倾颓的残垣(十) 从背后看着她,只见她肩头都在颤。他说着对着远处挥了挥手。又看了眼礼堂门口,“这儿又用不着咱们打点。乏了,快家去歇歇。晚上家里也都还有的闹腾呢。” 此时不过下午三点多钟,大太阳照着,烤的地上起来的蒸蒸腾腾的都是热气,听话的早些儿回去歇着才是正理儿……屹湘却犯了倔。 叶崇磬说的,一句都不往耳中去。 叶崇磬从后脑勺处拍了她一下,说:“坏脾气的丫头……你倒是想怎么着?”他说着人就走到了她身前,车门开了等着她。也不看她那张青白的脸。 一阵风过,头顶白杨树叶子刷刷的响。 屹湘死盯了一会儿叶崇磬那银色的领带上卍字不到头的花纹,一低头钻进车里去。往车里一坐,许是有了靠,这一两日积的无处宣泄的酸痛就一齐的往眼里返。她睁睁眼,揉着眼眶子,却说:“我倒是能怎么着啊?” 叶崇磬坐在她旁边,看她一眼,问:“晚上几点开席?” 她想了想,才说:“七点吧。”想到晚上那宴席总得强打着精神去,人免不了恹恹的。 “一样的。那我们还有点儿时间。我想起点儿事儿来,顺道去个地方。”叶崇磬说着,也不管屹湘同不同意,就跟司机说:“前面右转吧,到博物馆后门那儿停一下儿,跟门上打个招呼就进去。”转脸见屹湘的表情倦怠疑惑,说,“你要是想这就回,咱就绕回去。只是这个点儿你就是回家,也不好进屋子趴下就睡吧?倒不如在外面歇一时半刻的。” 屹湘倒不是真贪这一时半刻的歇息,只是听他刚刚交代说博物馆,看了位置知道要去的便是秦先生那儿。 车子到了路口。司机看看屹湘,见她没有反对,便右转了。是条僻静的街道。绿荫满满的填着,更添了幽静。屹湘看着眼里心里都觉得舒服些。门上是认识叶崇磬的,车子并没有在门口停多久,朱漆大门一开,车便直接开进了院落里。院里比外面又显得幽静许多。车绕着弯弯曲曲的小道,进去停在门厅前,屹湘转脸看外面,正对着一池碧水一座玲珑的假山,青苔遍布,水气氤氲的。廊下挂着几个鸟笼子,鸟儿们也都悄没声息的,忽然间传出几声铮铮嗡嗡的琴声,是有人在调古琴。 屹湘下车,看看这别有洞天的院落,问叶崇磬:“你哪儿找来的这好地方?” “秦先生博物馆后院。不招待外人。平日里他在这儿给人讲讲课,或者有熟朋友过来,聊聊天喝杯茶罢了。”叶崇磬示意她过去。车子开走了,小院子又恢复了寂静。屹湘便觉得神奇。这闹市之中,很难得白日里便有地方这么清静。待走进屋子里,更觉得安静。胸口里那团郁结的气不知不觉消了些。 第385页 她有些奇怪,自从进来之后并没有看见什么人。 “秦先生周末不用人上班的。”叶崇磬解释。 “那……”屹湘想问刚刚调琴的是不是秦先生。 “大概是闲来无事,研究古谱呢。”叶崇磬正说着,就见里面房间人影一晃,穿着青衫布鞋的秦先生探了半边身子出来,他就笑了。 “我就说,再没人跟你这么不拿自己当外人,开着车子就往里闯。再吓着我的鱼儿!”秦先生走到跟前儿来,看到屹湘,筒着手瞧了瞧天花板,才说:“我说丫头,穿这么漂亮可是来吓唬我的?我上年纪了,老眼昏花可不经吓。”笑吟吟的。 “秦叔。”屹湘看到这个可亲的小老头儿也觉得愉快。 “不是请了你?偷懒不去吃喜酒。”叶崇磬笑着,让屹湘走前面。 秦先生将他们引到屋内,笑着说:“若好好儿的我就去了,你知道我这人爱热闹——你瞅瞅我这腿。”他说着将棉布长裤往上一拎,小腿上跟爬了紫色蚯蚓似的,布满了网状浮凸的血管,“今早疼的我直冒汗,真走不出这大门去了。” 屹湘跟叶崇磬看了都心惊。直问他怎么了,他只说是老毛病,“倒是也不太碍事。说是要动手术,我嫌烦,还是先吃药调理。”他请他们坐了,就在南窗下的罗汉床上。茶壶里正泡着酽酽的茶,他要另取。屹湘没让,就说:“这就很好……我们坐坐就走的。”她说着看叶崇磬。 叶崇磬却说:“你只管歇着就是了。我跟秦先生另有事情谈。” 秦先生看看他,笑笑,转头问屹湘:“上回说的那玉坠子,我这一程就留心了下,倒也颇寻了几样好东西,待我拿给你看看。”他说着便站起来出去了。 屹湘手里正一碗茶掂着,眼睛直直的就发了愣。 叶崇磬将一个绣花墩子推到她手边让她靠着,自管倒了茶喝,说:“今儿可是缺了水,也顾不得是饮牛饮马的了,先解了渴再说。” 屹湘听他说,勉强的笑了笑。 叶崇磬看她低了头,一肚子心事的模样,也不非同她说话了。 秦先生拿了一只小漆匣进来,打开了放在小炕桌上给他们俩看,说:“我从来是不搜罗这些小玩意儿的,偶尔遇上一个两个,看看也就罢了。不料这一留心,还真有不少好玩意儿——只不过现如今这行情,捡漏儿是捡不太着喽……这小玉如意儿、小节节高儿……丫头你来看这个,其余的倒罢了,只有这个,我想着跟你那个水色样式倒是近的……”他将最里面一格子里的一只玉坠子拿出来,“我瞧着是挺受看的。” 屹湘将这个半月形的一枝梅玉坠子托在手心里看着,听秦先生和叶崇磬说着淘换这些玩意儿的典故,她只是不出声,悄悄的又把玉坠子放回去。 叶崇磬看看她,秦先生就问:“东西不对吧?就当玩意儿,有喜欢的,留下一两样。我再给你淘换。”他心知屹湘的东西大约有些来历,果然就听屹湘说:“劳您费心。另一半,我前不久已经见着了。” 第十八章 寞寞倾颓的残垣(十一) “哦?”秦先生眼一亮,“见着了?在何处?这可是双玉合璧啊。” 叶崇磬没出声,心里却是一沉。看她,她却避开他的目光。 “嗯……等我问问这东西的年代。您给断代断到什么时候?”屹湘打着精神,微笑着问。手里另捻了那节节高的扇坠子看。 “我看是明早期的东西。这份儿细致难得。”秦先生说着,打量着屹湘脸上的神气,“甭管怎么说吧,见着了也算了了一心事不是?得,小叶,你前儿托我拿的那幅字,你过来,我给你开柜看看。” 叶崇磬跟秦先生站起来,说:“你等我一下。恐怕得一会儿才回来。” “好。”屹湘欠了欠身。待他们出去了,她发呆的看着漆盒里这些小物件儿,挨件摸着。凉凉的玉,摸到暖了,搁下,再捡起来,放手心里盘弄着。窗外是几杆翠竹。此时没有了风,静静的,看出去,就想一团翠绿的雾……她靠在绣墩上看着这团雾。这屋里本来因调琴而焚的龙涎香,淡淡的,她只觉得眼前渐渐雾气弥漫,眼皮就沉了…… 叶崇磬不多时回转,见屹湘果然累极而眠,轻手轻脚走到罗汉床边,见她躺的尚算周正舒服,也不便扳动她,只悄悄的从旁边拿了一条印度手工线毯给她盖在身上。犹豫了一下,见她脚上的鞋子松松的,正在欲落未落间……就见她小腿收了一下,脚上的鞋子便往地上落,他忙一伸脚。高跟鞋落在他脚背上滚在旁边,只有轻轻的噗突两声。瞥见她一对细白的脚上跟烙了红印似的,想起她说的自己并不惯穿高跟鞋的话来。 第386页 再不惯,也穿了几乎一整日。这脚还不定怎么疼呢……倒翩翩然仍跳了些舞。 心里有些歉然。 她是这个性子。不管怎么疼,嘴上是断然不肯说的…… 既然不惯穿,想必从前跳舞的时候,也是拎了高跟鞋进舞会? 他想着那蹑手蹑脚瞒过舍监上楼去的样子,当真可爱的不得了。 她稍稍动了一下,他忙将脑子里这点绮思暂时甩了开,将窗子合上。再看看她,睡着了,脸偏偏还要埋进线毯里……也不知睡着的时候,是不是眉头还在皱着? 他把门关好。退出来,秦先生在隔壁等他,见他进来,也不问他别的,只将案上几幅字指给他看,说:“这一幅,我那日登门向艾老求教,艾老几经思量,单说这件恐怕不真。” “哦?”叶崇磬俯身。 “他说他记得当年的老同事家里藏过一幅。后来被抄家的时候,这幅字被抄走。平反后她找过有关部门,但是东西就没了下落。艾老说如果没记错,这幅字上的收藏印不该这么少,理应还有三二枚晚清民、国大藏家的印。这个并没有。另外字也有几处存疑。但也说,他也是六十来年前见过一回,说不准。让请别的专家再看看。” “您觉得呢?” “我原也是因为拿不准才去拜托艾老长眼的,艾老这么一说我不就吃了定心丸了嘛?字画上我有限。” 叶崇磬明白秦先生是自谦的意思,点头说:“三件有两件真也就是了。” “艾老今儿来喝喜酒了?那日还说起呢,我说老爷子咱有的是机会见——老爷子康健的很。”秦先生收着字。 叶崇磬这会儿才意识到。艾老应在主家席,并没见着他,就说:“没到呢。” “这就怪了,爱徒大婚,按说该来。”秦先生将字收进保险柜,想到什么,说:“难不成老爷子认真是生了点儿闲气?不至于吧?” “什么事?” “玉梨巷的地皮,现如今争的正厉害呢。” 叶崇磬心里一动。 “我听说那块地是永昌的,但是现在另有人盯上了。永昌拿下了之后不是拖了这么久没动么,到期不动也该收回去,有风声说是另有人看上了那块风水宝地……那块儿地方好罢了,周围一片儿都比着那儿呢。牵一发动全身的。老爷子不爱挪地儿是其一,厌弃那仗势欺人是其二。他是坚决抵制拆迁。我且劝老爷子,不如顺势而行。老爷子说我这些年顺势也顺过,逆势也逆过,到了现在想过个清净日子都过不成?”秦先生摇了下头,又笑,说:“也不好深劝。但老爷子就是这份儿倔,真让人尊重。” 叶崇磬点点头。 秦先生看他一眼,说:“我先前跟亚宁那儿唠叨,说这块宝在手里可是烫手,他就只是笑。现在看,玉梨巷这事儿水深呐。” 叶崇磬笑了下,说:“池浅就剩王八多了,水深点儿也好。” 两人开了个玩笑,便把这话题岔过去了。秦先生问叶崇磬今儿晚上是在这儿用呢还是怎么着,“小厨房师傅今儿倒是当值。” “得回去。两下里今晚上都有席。”叶崇磬这才坐下来,也认真的伸了伸胳膊腿儿,说,“忙过这几日,消停了,又该忙了。” “我怎么听着您家大先生这是要冲打鼓另开张啊?”秦先生坐下来,拿着小玉槌敲打着小腿,一副闲散的模样,“昨儿我去瞧戏来着……果然是退了,倒真可惜了的。” “我们大哥的心思,谁能摸得透啊。”叶崇磬笑了笑。 “总有些蹊跷的。不过梨园行儿的事儿,从来说不准。早离开些儿也不是坏事。”秦先生说着,见叶崇磬点了点头,也笑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叶崇磬记挂着隔壁那睡沉了的,话便总说不畅快。秦先生深知其意,就捡那最没要紧的聊了会儿,推身上不舒坦,便先走了一步。叶崇磬跟着他走出院子里,一直送他到外面,瞅着他也不乘轿车,外面早有个蹬三轮儿的师傅等着他,秦先生青衫飒飒的上了车,飘飘摇摇的去了……叶崇磬站在门外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的踱回院中。此时天气已经有些转凉,但初夏天已长,天色尚明亮。他抬头看了眼那窗子密密的合着…… 第十八章 寞寞倾颓的残垣(十二) 里头屹湘忽然从沉睡中醒了。 看下屋内的壁钟才知道自己其实并没有睡很久,可不料竟睡的这样沉。 抓着身上的线毯,她呆坐了一会儿,听到外面鸟鸣声,顺手推了一下窗子——才想起睡过去前,明明是对着窗子看那几杆修竹的……不料窗子一开,先看到的那个轻缓的踱着步子的人。白衬衫、黑长裤,竹林渺渺的、呈一面青翠的背景,让这个平日里高高大大的人影,此时看上去竟小了好多……他走两步,停下来,又走两步,回过头来,黑白分明的人,黑白分明的眼睛,就全向着了她。 第387页 一瞬间所有的一切好像都静了下来,风都住了…… 屹湘“嗨”了一声,说:“……睡沉了……”她有些不自在的抿了下耳边的散发。 “知道。”叶崇磬走过来,站在窗外。他个子高,隔了浅浅的一沿花坛,窗台仍齐在腰际。他手臂撑在窗台处,但见她刚刚睡醒,脸上还有一点点酡红,没有先前瞧着那么苍白了,略觉得放心些,说:“你再不起,我也该叫你了。” “嗯。”她看着叶崇磬,背对着外面的光线,也知道他总是凝神在看着她的,那眼睛里总平静无波,却老让她觉得平静无波下面,是再也通透清楚不过的明明白白,可偏偏又不说出来,给她留了太多的余地回旋。 叶崇磬见她不说话,只是有些呆呆的看着自己,也有些发怔。刚刚在院子里独自走着,心里面自然是千头万绪的,计较是有些计较,看着她的时候,所有的计较竟然都没了章法,他只好说:“回去吧。” 她轻轻的掩了窗。 叶崇磬仍站在窗外。手下是被太阳晒了一日仍温热的石头窗台。他忽的就想起那一晚,她从吊脚楼的窗子里,轻轻巧巧的跳出来的样子。带一点薄怒,又有些俏皮。总不像如今的模样,心事沉沉的,将一张原本团团粉粉的面孔都压的生了尘……她定然是不知道的,那一晚,他后来是怎样的难眠;也许是知道的……就像他,什么都是知道的,却只是说不出,那是因为不能说的缘故。 他待往后撤身,心头一个念头闪了过来,就轻轻的敲了下窗子,静静的等了片刻,虚掩的窗子被他拉开,果然见她在窗前,看到他,倒像是被吓呆了的神气,慌乱间待要起身,被他一把拉住。 窗扇碰在棱子上,发出巨响。 叶崇磬却觉得无论如何也是响不过自己的心跳声的。他就紧紧的抱着她。 檐下燕子窝里扑棱棱的有声响,那是燕子回巢了…… 屹湘推开他。 叶崇磬也不勉强。只松松的,仍是握了她的手臂。 “你别这样……”屹湘看了他,小声的说:“这样纵容我……等我坏心发作,你就惨了,知道嘛?” 他竟笑出来,说:“你的坏心,够用的?”他又紧紧的抱了她一下,她身上的蕾丝磨着他的胸口,热乎乎的……那么多的话想说,到此刻也顾不得说,只不敢再拖延,松开手,看着她道:“才几天,就能瘦成这样……等松快了,带你好好吃几顿正经饭。” 梁间燕子呢喃声渐渐住了。 屹湘点了下头,转开脸的时候就觉得眼睛里要滑出泪滴来了,急忙吸了下鼻子,那水珠子想是顺着鼻管儿落回了心里的,涩的心发紧…… …… 叶崇磬看着屹湘的裙袂在邱家的大门内消失,才让驱车回了自己家。进门便觉得安静异常。心里正纳罕,东厢门一开,崇岩崇碁对着他招手叫“哥你快来”。他往灯火通明的上房看了看,顺着抄手游廊走到东厢门口,没进门就问:“鬼鬼祟祟的,干嘛这是?” “你别嚷嚷好不好?”崇岩说着话就拉他进去,“爷爷在后头发火呢。” 叶崇磬心里顿时明白是什么缘故,只“哦”了一声,说:“我当什么事儿呢。” 崇岩崇碁互相看了一眼,崇碁就说:“你当什么事儿?奶奶昨儿下飞机直接来这儿了,今儿婚宴上两位虽然挨在一处儿,奶奶全程没跟爷爷说一句话,走的又早,说是乏了先回来……她前脚走,爷爷后脚就跟过来了,我的天……”他咳了一下。 “阖家上下现都躲在前边,没一个敢往后头去的,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崇岩说,“我刚到上房,大姑姑说让磐哥去,磐哥说等你回来——他说奶奶向来不待见他,去了火上浇油。” 崇碁往外看了看,说:“偏他会说话。他怎么不说爷爷向来待见他呀?今儿是爷爷要吵,都没听奶奶说一句话。” “嘶!”叶崇磬皱了下眉。那俩人都不出声了。隔了会儿,崇岩嬉皮笑脸的对着堂哥悄声问:“你刚车子可是载着……” “小磬!” 叶崇磬推门出来,见是母亲,忙下来到院中。 叶夫人先问:“问你只说有急事,怎么这早晚才回来?”她看了看儿子的容色。叶崇磬晓得母亲有些疑惑,只是笑着,问:“爷爷过来了?” “一定是要过来的。”叶夫人停了停,说,“你去后面看看。我们不大好去……一个不对更恼了,今儿晚上这席面可就……”她对着儿子,也不掩饰脸上的为难。 “看这样子,是谁都有眼色、都不想做炮灰,就等着把我送进去呢是吧?”叶崇磬开玩笑的说,立刻招了叶夫人瞪眼。 第388页 “还不快去?!都说奶奶疼你,白疼了——这大喜的日子,让老太太少不痛快会儿成不?” 叶崇磬笑了下,说:“知道啦。您还真急了……”他说着便往后走。没走几步,大姑姑又特为的追过来嘱咐他“你进去千万说和着,今儿这日子千万别崩了盘”。他笑着说:“您天天千讲究万忌讳的,到这会儿说话都不管了?” 叶居善皱着眉说:“也没咱家这老二位这样的,这不是生生的让人为难么。” 叶崇磬请大姑姑回去,说他会看着办的。穿过月洞门是一截子夹道,走过去又是一道月洞门,进去便是花园了。此时园子里两架子蔷薇开的正盛,鼻子里满满的都是甜蜜的蔷薇花香……他站在架子下等了一会儿,听不到正屋里有说话声。正要拾阶而上,便听得里面有人重重的叹了口气,正是祖父。他停住脚步,对着里面开口叫人。 第十八章 寞寞倾颓的残垣(十三) 半晌没有回应。他就踌躇这是上去敲门呢还是再等等。 “进来吧。”还是祖母开的口。 他推门进去,就见二老一东一西各据一张花梨禅椅,祖父对着祖母的方向,祖母却对着他,说:“去让你母亲准备开席吧……再替我请你爷爷出去。” 叶崇磬就听祖父哼了一声,笑着说:“是,我母亲就是让来问问,都在等着您二老呢。”他看看祖母,又看看祖父,“爷爷?” 叶潜听到这儿,手里的拐杖重重的捣了一下青砖地面,真个儿是有金石声,气呼呼的用拐头点着叶崇磬,却对着那边的妻子说的:“真是你的好孙子!” 叶方培芬听的这一句,才转身正对着叶潜说:“我的?对,我的。就算不好,比不得那些会唱会做的,也总是规规矩矩的好孩子。”她端坐着,目光清湛,言语切金断玉。 叶崇磬听着这句“会唱会做”不禁心里叫苦,心知祖母这话就是直照着祖父的心病去的。果然叶潜脸色顿时更青。叶崇磬低着头不说话,明白这时候一开口不管说什么才真是火上浇油的。就听祖父说着:“你……都多少年了!” 叶崇磬听祖父声音都发了颤。 “多少年?凭多少年过去,事儿也还是事儿——当着小辈,别让我再说出好听的来。”叶方培芬冷笑着,“今儿这日子,等下少不得坐到一处吃饭,别让孩子们为难。你今儿照着我发火也够了,我一句话都没回;倒是你,哪儿来的那么多话?我跟你现在,有什么相干的?你请吧。” 叶崇磬见爷爷站起来,手脚都在抖,急忙过来扶着,不料叶潜拐杖再一戳地面,愣是不让他近身,再看了妻子一会儿,一扭身子往门外走去。叶崇磬看祖母一眼,急忙跟上去。 叶潜又猛的转身回来,说:“我们还有几天活头,你就一点儿不念着当年的好?”他说完推了一把要扶着他的孙子,健步如飞的穿过园子而去。叶崇磬亦步亦趋的跟着,走到夹道处,就看见崇磐崇岩早就等在那儿,急忙示意他们接着老爷子,自己回身去看看祖母——老太太坐在那里,手里握着那一把碧玉珠子,正数珠儿呢,显见着心里定是乱到极处。他便站在一边,也不敢惊动。过了好一会儿,老太太才睁眼看他,看着看着,就说:“说我不念着当年的好儿?就是念着,才到了这一步……” “奶奶。”叶崇磬蹲下来,握着祖母冰凉的手。 老太太激灵灵的打了个寒战,看清楚眼前是孙子,深叹了口气,说:“是小磬啊。” “是,是我,奶奶。”叶崇磬说。他心知祖母大约是把他看成了祖父,刚刚那一瞬,也许是回到了年轻时候。“您炕上歪一会儿?坐了一天该多累。晚饭还早着呢,我这儿陪着您,等下饭得了叫您。” 老太太看了他一会儿,顺从的由他扶着上炕去歪着了。 叶崇磬坐在炕沿儿上,就听祖母说:“你心要是定下来了,哪天带她来见见我。我再看看的。” 叶崇磬怔了下。看看祖母。老人家眼睛虽然是闭着的,吐字却极清晰。 “我料着,你这事儿,不那么容易。”老太太缓缓的说,“当年你带菁菁给我瞧,我说什么来着?你这孩子什么都通透,唯独动了这儿,犯倔。” 叶崇磬只觉得心里一乱。 “我不是说你错。你若自觉拿的住、扛的下、非她不行,再怎么着,你也能成。” “奶奶,千千万万的事情,若算计,也许都能算计到手。唯独这样,真不能。” “有什么不能的?”老太太淡淡的看了他一眼。 叶崇磬觉察到祖母看向他的眼神里,倏忽间便充满了鹰一般的凌人锐气。 第389页 他突然觉得自己能理解祖父对祖母的爱恨交加。对他来说,祖母是这样一位性子刚强、英气逼人的爱人,压力想必失常会有。最困难的时候祖母是做到了不离不弃、承担了几乎全部的家庭责任,而祖父落难时与一位坤伶的忘年恋成为一把利刃割断了祖母对他的信任,也成为他们婚姻无法弥补的裂痕。几十年来祖父虽有悔意百般弥补,奈何宁折不弯的祖母绝不留转圜的余地,两下里拧着,总让人无可奈何…… 叶崇磬挪了下位置,就听祖母说:“今儿是个好日子,我不说别的。这事儿,另议。” 老太太抽回手去,搭在一处,闭目养神。 那干瘦的有些变形的手指略颤了一下,叶崇磬转开了眼——外面有急匆匆的脚步声,隔了门,听出是崇岩的声音,他站起来去开门…… …… 屹湘在厨房里帮忙切着水果。 她回来换过衣服,便恰好赶上晚宴开席。宴席只有几桌,占了前面一个花厅,都是家人和潇潇平常亲近的朋友。不但晚宴吃的热闹,这会儿还都聚在花厅里玩着,不时的传来笑声。 屹湘听了一会儿,水果盘也就帮忙摆好了。 想着席上就没见姑母,便端了一盘子水果,挨间儿房的摸过来。偏偏都没有看着姑母的影儿。到了父亲书房门口,她敲敲门进去,书房里也没有人。她进去,刚把果盘放下,就听呼啦一声,她心里一惊。 邱亚拉坐了起来,看见屹湘吓的几乎呆在那里的样子,说了句:“待能怎么着啊,你就吓的这样。” “您怎么藏这儿了?叫我好找。”屹湘过去。心兀自怦怦乱跳。 邱亚拉伸了个懒腰,说:“酒喝多了些,只记得回来是跟你母亲一起上的车,余下的便不记得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几点了?”她说着抓了屹湘的手腕子看表,哟了一声说都这早晚了,“外面还闹哄哄的?” “听着动静是往潇潇房里去了。有的顽呢。”屹湘坐下来,小叉子叉了新鲜的草莓给姑母递过去。听听外面,笑声不断,一会儿高一会儿低的。这在素日的深宅里,想都不用想。 “顽一会儿也就差不多了,都是有分寸的人。难道闹洞房还真有整宿的闹的?”邱亚拉吃着草莓,“都谁在?” “就那几个人。”屹湘拢了袖子,低头看着袖口上的一截棉线,拽了拽,没拽动,探齿去咬。 第十八章 寞寞倾颓的残垣(十四) 邱亚拉瞥了侄女一眼,吃了几颗草莓便松手丢了叉子,依旧缩在沙发上,说:“要说这个也絮烦,可是没人闹洞房又不太好。” “妈妈也这么说。所以那天特地嘱咐我,要是没人闹,让我想个招儿……我就想,潇潇那么能作,今儿怎么可能没人等着跟他算账?”屹湘拨着果盘。因为婚礼特意找出来的旧日用的红色琉璃盘子,擦的透明透亮的,真好看。忽然觉得指尖刺痛,看一眼,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指尖被切伤了。细细的伤口,她搁在唇边吮了一下,捏紧。 邱亚拉抱膝,看侄女看的发了怔。半天一句话都不说。 “您想什么呢?”屹湘抬下头,看到姑母的神色。 邱亚拉伸手,摸着屹湘的耳垂,柔柔软软的。耳垂下是一层毛茸茸金色细发的腮。 “allen有时候犯了倔,非得捏着我的耳垂才肯睡……那孩子真有些左性,我冷眼看着,学什么也极快。就是话少,有时候一天不见他说一句话……sophiamegan你认得?”邱亚拉问。 “不是你们大学的教授?专攻儿童心理。”屹湘说。 邱亚拉点头,说:“我不放心,常让sophia来家里喝茶,顺便观察下allen,给我点儿意见。allen挺喜欢她,也跟她玩儿。有一次sophia和我说,邱,这个孩子很好玩。他知道我在研究他。告诉我说,如果我研究他,也要允许他研究我。” 屹湘听着。 “小p孩儿,就知道什么是研究了。sophia说,高智商的孩子更容易有心理问题。所以要多关心他、引导他。他也不像别的孩子,也不是一日离了我不行,有时候我要开会,想带着他,他就会说,没关系的mummy,ronie会照顾我的。好像ronie比我还重要。”邱亚拉哼了一声,“多没良心……上次去安特卫普。还是我好说歹说,才好好儿的去玩儿了一圈儿——对了,我问sophia,别的孩子在这个年纪,正是最爱问为什么的时候,allen为什么不爱问问题。她说,那是因为多数时候allen自己会找答案。离开比利时我又带他去了几个地方,真的,在荷兰、挪威,他在街上会抓着我的手,指指这儿,指指那儿,问我这、问我那;等到了以前去过的伦敦巴黎马赛,他就一路都是安安静静的。我才放心。” 第390页 “我有……好久没见着他了,长高了嘛?”屹湘问。 “没有。不长个儿。就长心眼儿呢。”邱亚拉微笑着,“又没什么事儿,见他干什么。” “爸爸想看看allen。”屹湘转了脸,对着姑母说。 邱亚拉沉默片刻,说:“我倒跟你爸爸说,实在是也没有必要。他身体也无大碍,没的吓唬我呢吧?” “还是……听爸爸的吧。”屹湘松了下手指尖,指尖充了血,伤口颜色又变深了。 邱亚拉吁了口气,外面远远的传来一声高亢的笑,她细听了一下,看看屹湘,说:“我看着倒还好。” 屹湘默默的捏着眉心。只几下,眉心处便出现了紫斑。自己倒不觉得。头昏沉沉的有些发木,有些什么的东西在心里心外的浮浮沉沉,想要抓也抓不住。就听见外面有杂乱的脚步声,嘻嘻哈哈的一阵子,看看时间是十点多了,也该散了……邱亚拉扯开了屹湘的手。 “您先前说有事要跟我讲?”屹湘问姑母。自姑母回来,她日日见了,都略有些不安。总不得空问。这会儿就想了起来。 邱亚拉兀自出了一会儿神,把果盘捧在手里,也不管身上这华贵的礼服会不会给弄脏了,说:“再说吧。” “很重要的事情吧?”屹湘追问。见姑母只是盯了盘子里的水果,不动一下,又说:“那您就说吧。”她心知姑母是心疼她了。笑笑,说不差这一点儿半点儿的了。 邱亚拉抬手戳了一下屹湘眉心那青紫的斑痕,一声不吭的吃起了水果。 外面院子里终于静了下来,屹湘听见潇潇和崇碧在说“爸妈晚安”,果然不一会儿,父亲先进来了。一看见她们俩,故意瞪眼说她们悄没声儿的就溜了。屹湘见父亲一坐下来脸上就露出疲色,硬是推着父亲回他的卧室去了。邱亚非也是真累了,躺在床上由着女儿忙进忙出。屹湘给父亲打了热水泡脚,趁着这会儿工夫把医生也找来替他检查了一下,一切安好她才放心。送医生出去的时候又悄悄的问了几句。张医生笑笑,告诉她别太紧张了。屹湘再回屋里的时候,见父亲已经睡过去了,悄悄的,她拿了毛巾给父亲擦干了脚。父亲有时候脚下会皲裂,她拿了药油给涂上,热毛巾捂了一会儿才算。就这么忙了半天,父亲已经打起了呼噜……屹湘站着看了父亲一会儿,门口母亲在轻声叫她,她便关了床头灯。 “睡了?”郗广舒问。 “嗯。累坏了。老爸不是最怕痒?这回给他擦脚都没醒。”屹湘悄悄的掩上门。 郗广舒借着光便看到了屹湘脸上那块紫斑,皱眉问:“头痛?” “没有,就是有点儿发木。”屹湘笑着,探头往书房里看看,早已不见了姑母,便说:“您也快去休息吧……有什么事儿也等着明儿再说。等不得明儿做的,您和我说。”知道母亲是个极有条理的人。事情做不完便不安心的。 郗广舒且拉了屹湘的手,母女俩就坐在沙发上。半晌谁都不说话。 “也没什么,就是想你陪我坐会儿。”郗广舒说。 屹湘靠在母亲肩上,说:“嗯。儿子呢,养那么大,还是被别的女人抢走了,心酸了吧?” “鬼丫头。” “心酸什么呀,不是还有个女儿?总算女儿这辈子是不……” 她话还没说完,手便被母亲拉住,她的话尾也就收住了。看着母亲手上那素素的一枚戒指,除此之外没有华丽累赘的装饰。想着今日母亲跟叶夫人在一处,断然是一般风华两种气度,由不得自己不骄傲……只是看着母亲,眼前还有个浅浅的影子在浮着。她揉了下眼,那影子便消失了。 “湘湘。”郗广舒搓揉着女儿的手,“机会合适的话,我也想见见她。你同意么?” 第十八章 寞寞倾颓的残垣(十五) “妈,”屹湘嘴角一动,细纹出现。郗广舒看着便心疼。这几天,屹湘瘦的多了。她有些动感情的,抬手抚摸着女儿的面颊。屹湘只是不抬头,她说:“妈,没那个必要。是不相干的人。” 郗广舒的手扶着女儿的下巴。 屹湘拉下母亲的手,一齐握在手掌心里,说:“妈,我就只有您一个妈妈。” 字字清晰。 郗广舒沉默着。 这句话,她的湘湘十四年前就说过了。 在那个潮水尽落之后的早上,她乘坐的车子压着露出的平坦礁石上了海岛,一下车就看到从渔家院中跑出来的三天未见的女儿,顿时百感交集。还没来得及说话,先照着她的屁股打了两巴掌——她从没拿这孩子特别对待过,该打就打该骂则骂,才养了那么大——之后又抱着落泪。 第391页 回去的路上她对湘湘说:“如果不是你发现这个秘密,也许要过很多年我才会告诉你。坦白的将事实说给你听,是因为你已经满了十八岁,而且你马上就要开始独立生活。无论你如何看待我们……我们都永远是你的父母。” 湘湘说:“我就只有您一个妈妈。” 这么多年她始终记得这句话,甚至认为有了这句话就已经足以抵了她的所有付出。然而也还有另一句话,同样是湘湘说的,她说“妈妈我想知道,假如我是您亲生的,您是不是还会这么做”。不是句问话,因此更无言以对。因为这句话,她当时特别想打她,于是就真的打了。 母女俩都是一滴泪没有掉,也都是痛彻心扉。她终生难忘那一刻…… 郗广舒闭了下眼。她不知道女儿此刻是不是想到了同样的事情,但是她有些难以负荷这记忆的重量。 她让屹湘先去休息,自己独坐在沙发上。 夜深人静了,婚礼仿佛已经是看过了很久的一部电影,深深的印在她脑海中,但奇怪的是,除了儿子和媳妇的戏份,湘湘与崇磬和亚宁在一起的画面,总不停的交替出现在眼前,会令她心头有一阵阵的不安…… **************** 等崇碧三朝回门了,邱家这块才消停下来,该办公办公,该外出外出。邱亚非倒还好,郗广舒因为连日劳累犯了旧疾,撑到潇潇和崇碧出门度蜜月了,她才说出来,竟几日动弹不得。屹湘索性请了假在家陪母亲。与josephina见面的时候,谈了些公事,其余的,一字未提。只是冯程程陆续的拿了文件过来给她签,她嫌在家里外人出入毕竟不方便,等母亲状况转好,才回了自己那住处去,倒下来足足的睡了一日。 恢复了精气神儿她立刻记起在潇潇婚礼上没有见到师父师母的事情来。她带着喜糖喜饼到了师父家附近才拨电话上去。她听出师母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儿,进了门闻到药味,立刻明白过来,果真进去一看,师父躺在卧室大床上。一问,才知道师父已经卧床近一周。她愣在师父床边半晌没说出话来。 艾功三面色极差、不住的咳嗽,见了屹湘倒露出笑容来,指着床前的方凳让她坐,说:“不碍事、不碍事。” 艾师母在一边也笑着说:“没要紧,这是最近时气不好。湘湘别担心。”她说着就出去泡茶。 屹湘也不坐,握着师父的手问:“您怎么不告诉我们啊?”师父身体还算硬朗,这才几日不见,看上去虚弱了很多,面色发黄、还有些浮肿。她一着急,头上都冒了汗。 艾功三只是摆手。 屹湘察颜观色,觉得事有蹊跷。心知问师父恐怕问不出什么,干脆出来见师母。 艾师母正在沏茶,看看屹湘撸了袖子准备帮忙,温柔的笑笑。 屹湘拿了杯子和壶用开水烫过,悄声问师母:“师父是不是生了什么气?怎么颜色不大对。”她从茶罐里舀了一勺茶叶。 正巧水开了,艾师母拿了小水壶,便往茶壶里浇,说着:“不是。” 屹湘见师母都拿滚水冲茶了,断然不信没什么事发生。她等师母把水注满了壶,接过来燎水壶,说:“您跟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艾师母摇头,说:“真没什么,你别管了——过来,跟老头子坐着说说话……婚礼我们本来一定是要去的,老头子病下了,照直了说怕惊动你们。” 屹湘端着茶跟师母出来,说:“也是我跟着瞎忙,应该早点儿过来的。” 艾师母看看她,说:“你看看你瘦的跟刀螂似的,还说这个。” “怎么不去医院?”屹湘问。 艾师母刚要说什么,就听到有人敲门。 屹湘见师母眉头略皱,放下茶盘去开门。 大门外是李晋。 他礼貌的称呼一声郗小姐,然后说,董先生让我来的。 屹湘回头看了眼师母。师母好像料到了李晋会来,并不意外,只是顺手将师父的卧室门给关了。屹湘于是给李晋开了门。她原以为可能是董亚宁派李晋来给师父送孝敬的,没想到李晋见了师母先鞠了一躬便说:“董先生现在没时间过来,让我先上来,问老先生安;另外,董先生说最好还是让老先生入院检查治疗一下,他也放心。” 李晋说这番话的时候声音不大,显然是特意压低了嗓音。 屹湘站在他身后,勉强听的清楚。她看着师母,就见师母微笑着说:“老头子的脾气,你们也都知道。他说不去医院,一定是不会去的。你且回去吧,就跟阿宁照实了说。” “您……” “你在这儿等着也白搭。老头子发起脾气来,我们都为难。他的态度,你们也都知道,阿宁尤其知道。就回去这么跟他说——老头子就怕进了医院,出不出的来是一回事,出来这房子还有没有是另外一回事。”艾师母依旧是笑微微的,半点儿不动气。 第392页 “董先生说了,他只担心老先生的身体。其他的……” “老头子身体没事,告诉阿宁他不必担心。回去吧。”艾师母又说了一遍,便是送客的意思了。 屹湘总算听明白了个大概。 李晋恰在此刻也回头看她,她便说:“李晋,你出来下,我和你说。” 第十八章 寞寞倾颓的残垣(十六) 她说完,自己先走了出去。走到楼梯口的位置才停下,回头看着李晋,等着他站定了,才说:“老人家年纪大了,可能忌讳医院,就尊重老人家的意思吧。我们请医生过来检查一下也一样。非拧着来,反而不好。” 李晋见她如此说,料着自己此行也确实难以达成使命。 屹湘瞅了李晋一会儿,见他仍有踌躇之色,点点头,说:“那我就先回去。” “郗小姐。”李晋叫住她。 屹湘看他的神色就明白他要说什么,于是说:“这样,麻烦你带句话给董亚宁吧。” “您说。” “师父寿辰那天,他在这里和我说了什么,希望他还记得。”屹湘住了声,想想没有什么要补充的,“就这句话。” 李晋说:“一定带到。” “谢谢。” “但是郗小姐,恕我冒昧,也请您听我说一句——这件事,董先生眼下有他的难处。” “如果他有十分的难处,当然也别勉强。只是老人家的心愿,我想他清楚。该怎么做,他也非常清楚。”屹湘和颜悦色的说。 李晋看了眼艾家的房门,似乎是决心要跟屹湘说说的,见屹湘也没立即走开,就说:“郗小姐,按道理绝不该我多嘴。董先生是禁止我们多说一句话的……今日是您在这儿,这些他不便说的话,我说给您。” 屹湘看着李晋。 “董先生待艾老,是十二万分的孝敬,行事是不愿意违逆艾老、总是以艾老的心愿为先的,所以往日有多少事情,也都是董先生担待着的。但我们到底是一个上市公司。董先生有做的了主的,也有做不了主的。一个项目投入这么大,迟迟不见进展,实在很难交代过去,况且这事还牵涉甚广。”他说到这里停住了。 屹湘也就明白这里头必然有不能跟外人说的。照李晋平时的言简意赅,跟她说的多了,若被董亚宁知道,他那个脾气,还不知怎么发作李晋呢——但她转念一想,也未必不是董亚宁自己不便说,今日倒让底下人行动起来了呢……她满脑子都在转念头,只是沉吟,并不发话。 李晋见她默然,心想反正自己该说不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但愿她是个明白人。他也不再多做停留,就说公司还有事情要回去,就跟屹湘道了别。 屹湘等李晋走下楼去,自己站在外面仍发了会儿呆,才回了屋里。见师母坐在沙发上,听到她脚步声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拿着茶壶给她倒茶,说:“你又出去说上些话做什么……让阿宁看着办就好了。” 艾师母轻声细语的。 屹湘接了茶,小声的抱怨师母道:“您怎么不早说呢。” 艾师母摇摇头,说:“不是我不早说。是早说了也没有用。老头子认定了的事,九牛拉不转;阿宁我是相信他乐意为我们着想的。若不是因为我们,他何苦来的操这些心?我们又不是没见过他那永昌建设在别的地儿风卷残云的效率!这都是老头子只管认了死理儿,就拧着,不松口要搬,真叫他难办——我且说给老头子听,从没听说拆迁这回事,真就因为谁改了道的……拖了这么久,也算是阿宁尽了孝心。这事儿他若不犯难,定然是什么都替我们想到的。眼下他必然有为难之处。从我的想法,头一个,我们还有几天活头?在哪儿不是住着等死?第二个,不让阿宁来做这个买卖,也是不通情理的。就算他不做,必然有人要抢着做呢。” “师母,我来想想办法。”屹湘深知师母说到这里,也就是通融明白的很了。她一时之间就算理不出个头绪来,想着前前后后李晋那话,和偶尔听来的风风雨雨的动静儿,也就够了。 “你能有什么办法?快闪到一边儿去。老头子若是肯让你们插手,才不会就这么着呢。”艾师母笑了,“就算是有办法,也不要蹚这一水儿的好——就是阿宁,我也不怪他、也不愿意他跟人缠斗——我就劝着老头子,早早儿的搬了就是了。补偿款给的不错,邻居们绝大多数不过是要个合理的价格。我们一直拖着,倒让人觉得不定我们打什么主意呢。横竖有阿宁在这里,说闲话的也不少……” 屹湘抿了唇。 师母从来温婉爽利,没听她跟谁说过重话,也没听她背后说过谁的坏话。眼下这些话,也就算很重的了。 第393页 “再说,我跟老头子说的,阿宁不是不孝顺的孩子,他但凡是能够,一定不会惹老头子生气的……我也怕他为了当初的一个许诺,再跟人惹些闲气。因我们,不值当的。” “师母您这话说的,什么不值当的。”屹湘说着,思忖,恐怕这事情里面大有玄机……只是她怎么也得弄明白了才好说话。于是她只宽慰师母一番,又说:“老早就撺掇您和师父去个宽敞的地方住,师父就是不乐意——等我打听着,有合适的地方,又清净又敞亮的,把您和师父搬过去,您看好不好?” 艾师母笑着,“你看着几间老房子,还不是住了几十年?我们两个老不死的,不论哪儿,要饭有个杵棍子的地方就是了。” “师母。”屹湘心里发酸,笑着说:“瞧您!就是我找不着合适的地儿给您,邱潇潇那婚房,我让他立时三刻给您让出来——不然就把董亚宁拖出去乱棍打了,看看他这都是办的什么事儿啊?好不好?” 艾师母被屹湘说的,握着嘴只是笑。 “您千万别挂心这些,我们再怎么不争气,也真不能让人欺负了去。”屹湘说。 “你哪儿知道哟。”艾师母摆手,摇头又不肯细说了。听到里面有动静,待站起来去看看艾功三,屹湘早起来了,让她坐着,快快的进去,原来是艾功三要水喝,一时之间他又咳嗽起来……艾师母在外面坐不住,也进去跟屹湘齐齐的忙活着。 屹湘见师父实在咳嗽的严重,趁师母伺候师父喝水,出来给张医生打了个电话,要他千万快些过来给师父瞧一瞧病。 艾功三在里面听到,阻止她已经来不及。 第十八章 寞寞倾颓的残垣(十七) 倒是艾师母说:“还是让医生来瞧瞧吧,你又不肯去医院,阿宁让医生上来你又撵出去,这么下去……”她看看艾功三的脸色又是一变,“好了,好了,不说那些。湘湘安排的,你总没话说了吧?医生来了,你可得好好儿让瞧一瞧。” 艾功三喝着水,对着屹湘说:“惊动了张医生,必然惊动你父母——不合适。” 屹湘只是笑着说:“您老还操心这个。等张叔叔来了,我们嘱咐他别回去说不就行了?张叔叔从来不多话,这您放心。再说他不是靠实的人,我也不会托付他。”她从师父手里接过来空水杯,坐在师父身边,“我跟您说,张叔叔就算是给我号脉,转过去跟我妈讲,脉案也都瞒着几分呢。” 艾功三听了这话才不言语。 艾师母在一边皱了眉,对屹湘说:“你这身体,整天也是一大笔糊涂账。什么不好跟着你师父学,就学着死犟、不爱惜身子。” 屹湘笑着站起来,让师母陪着师父,自己下了厨房,给二老准备晚饭去了。 叶崇磬中间打了个电话给她,问她晚上有什么安排没有,如果没有的话,他倒是有个好地方去吃饭——“说好了的,带你试几样菜。”叶崇磬说。 这个时间,他必然是还没有下班呢,屹湘听到他周围有说话声。 她就说自己在师父家里。 叶崇磬听说她在艾功三家里,电话里便顿了一顿。 屹湘几乎是立刻的,意识到叶崇磬可能知道点儿什么。于是她说:“今天晚了,明儿好不好?” 叶崇磬倒笑出来,说:“稍晚点儿也不怕。这样吧,干脆今晚我买了材料上来,你亲自下个厨好不好?” 屹湘便明白他的意思,想必他是知道她想问他点儿什么的,于是说:“我还得等等。医生过来看过师父,没有大碍,我再走。” “那晚点儿我再给你电话吧。”叶崇磬说。 又说了两句才挂了。 灶上的紫砂煲里,热汤差点儿便溢出来,她忙拿着毛巾盖了,掀开来看看…… 张医生来的倒真及时,屹湘饭还没有做好,他已经带着人到了。 屹湘连围裙都没有顾得先摘下来,跟着便守在一边看张医生给师父检查。 张医生极认真仔细的拿着听诊器在艾功三的胸口处听了很久,又细细的问着问题。有些艾功三自己回答,有些艾师母在一边答了…… 张医生低头对艾功三说:“按理您这确实应该住两天院的。您老这级别的老人家,好多人都三天两头儿的奔医院,有病瞧病、没病也住两日保养一下,您看看,您还真不愿意给政府添麻烦。”张医生微笑着说。 艾师母笑着说:“您可是给他戴高帽子了。哪儿是怕给公家添麻烦,明明就是怕打针吃药。” 屹湘在一边笑出声来。 张医生说:“那也得先打针吃药了。”他便嘱咐同来的护士替艾功三打针,又说:“如果明后天不见好,千万去医院。”他说着给了艾师母和屹湘一个眼色。 第394页 出来以后,张医生也先安慰了艾师母几句,叮嘱这两天千万看护好了艾老,说:“毕竟有年纪了,心和肺都弱的很。这两天就千万别再让他动气。”他说话的工夫,护士已经出来。 张医生无论如何不让她们相送,屹湘到底走到阳台上,看着张医生下楼——楼下除了她见过的张医生常坐的那辆车,还停了一辆炫金色的轿跑,她仿佛在哪儿见过这么一辆车子,略怔了一下,果然张医生一出楼门,那轿跑车门一开,出来的正是董亚宁——那一口白牙,隔了这么远,仍是白的发亮,跟狼牙似的……屹湘就见他跟张医生寒暄几句,似是不经意的,抬头往这里看来,也只是瞥了一眼。 屹湘便回身进屋。在师父面前跟师母说笑着,等他们吃过了晚餐,她收拾好了,才离开。走的时候再三的跟师母说,有事情赶紧打电话,明儿一早我再来。都走出门去了又折回来问:“倒是想吃点儿什么新鲜的,您说给我,我好带来?” 艾师母笑着催她快走,说:“悄悄儿的说,见天儿的阿宁都让人送东西来,白搁着,也吃不了。倒是死老头今天唠叨了一句,想喝豆汁儿了。我也出不去。” “这个便宜。明儿我给带来就是了。”屹湘也笑了。 下楼并没有看到董亚宁的车,她只道他已经离开了。张医生他也是熟识的。 她惦记着跟叶崇磬的约,先打了电话过去,他那边嘈杂,问他在哪儿呢。叶崇磬便说在买菜。匆匆忙忙的,他说等会儿你家楼下见吧。 她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其实还早。但今天没有开车来,要走出巷子打车才能回去。刚刚电话里却没有机会跟叶崇磬说清楚,她便低了头赶路。 她走着走着,忍不住四下里看看——这院子是如此的静。树一排排的,粗的得两人合抱,细的让她抱住也够不到指尖了吧……楼是老式的楼,院子是老式的院子,错落的石桌石凳、棋盘球台,再远处,也是连成片的旧宅子,她还记得以前曾经去逛过,据说从前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家住过的;再过去,也就是隔了一条巷子,就是有名的几座宅院,眼下住的人都有些地位,平日戒备森严的,不是说谁都能随便靠近的了……她想着,脚步紧紧慢慢的,就觉得天色渐暗下来,那片密密的树林子,青纱帐一般要遮了眼睛了。 不知道怎么的,她也有些伤感起来。 从第一次到这儿来,被那乌鸦扑了一头的粪开始,有多少年,她几乎没把这门槛儿踢破了……她站住了,回过身去,想透过树荫,看看师父家那暖暖的小窗……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烟气。她略侧了下脸,就看到斜靠在车边的董亚宁。 “你是不是,也有点儿舍不得这儿?”他问。 第十八章 寞寞倾颓的残垣(十八) 烟在他手里,弹了一下,又弹一下,才送到嘴边吸了一口。 屹湘站了一会儿,往前走几步,离他近一些。 也许是天色有点暗,他脸色看上去隐隐有青气。 屹湘被烟气呛了,咳嗽了两下。 “我倒谈不上什么舍得舍不得。”她翻了下手腕,看看时间。就说了这一句话,鼻腔嘴巴里就烟熏火燎的。 董亚宁将手里的烟捻了一下。红莹莹的烟头灭在了手心里。 屹湘看着,就说:“师父打了针,晚饭吃了点儿,情绪平稳好多。” 董亚宁听着她说话,没反应。 屹湘看看表,“讨嫌的话我上次已经说过,那就不罗嗦了。”抬头看看他,仍是没什么反应。也不知道他听进去还是没听进去。她也就转身要走。 “也不需要很多炸药。”董亚宁看着巷子里面,“要是快,也很快。就那么‘轰’的一下,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调子很冷。 在他们总是剑拔弩张的对话里,他冷言冷语的时候很多,冷而尖利的壳子下面总是喷薄的怒火。 她就看一会儿他这冷静的样子,“嗯”了一声,说:“可不是。” “这些老树,也该挪窝的挪窝,到别的地儿去自生自灭了……万丈高楼平地起,不过是几个月的事。”他像是开始了自言自语,已经当她不存在了。她便没有再出声。 巷子里有辆空驶的出租车出来了,她看到,抬手招呼了一下。 到她上车他都没有再动一下。 车子慢慢驶离巷子,她还能看到他和他的车子,在阴暗的巷子里,距离她越来越远…… 董亚宁听着车声远了,又站了好一会儿,才回身。 手机扔在车里,在响。 他捞在手里,按开听了一会儿,才说:“这事儿谁说都没用,就照我说的办。”没听对方再说,便将电话按掉。还没有发动车子,又有电话进来,看了一眼,他本不想接,但深吸了一口气,还是笑着接了,说:“妈,哎哟喂,您真是我亲妈吗,今儿就得闲儿是怎么着?想起您儿子来了呢?” 第395页 听着他母亲在电话里呵斥,他只管笑,明白这早晚他母亲打来电话,必然是有缘故。果不其然母亲让他回家,说:“你过来外公这里,一起吃晚饭。你父亲在,芳菲也回来了。” 他笑嘻嘻的说:“您不早说,我约了人……” “这么大的事儿,你别以为不朝面儿就行了。等你吃饭——不回来你试试的!看看谁饶得了你!”听筒里他母亲那声音陡然尖细起来,说完,便挂了。 董亚宁掂着电话,对着后视镜瞅了瞅自己的脸,笑的很好,满面笑纹儿。 …… 屹湘回家的路上心神不宁。手袋一会儿放在膝上一会儿放在身边,替她坐卧不安。到底想起来给她母亲打了个电话过去,问一下身体是不是完全好了。 郗广舒说这一下午让人打你电话都打不通,我这就要出国,过几天回来。 她听了便只嘱咐说您千万自己多保重。原本想再多问点儿,想想这个时候又不便开口。只匆匆的说了几句话,车子也就到了院门口,她便让司机停了车。 走进院子里没有看到叶崇磬的车子。静静的,楼里也没有亮起几盏灯。 路边花坛里蔷薇架上大朵儿的蔷薇盛开了,香气袭人的。在淡黄色的灯光下,原本漂亮的浅粉色有些失真,她看了一会儿,似乎是香气越聚越多的缘故,闻了让人心里有点堵的发慌。 她低头从手袋里找钥匙,拨了半晌,仍没找到,顿时更加心烦意乱。 她咬了下牙,蹲下去,将包倒了过来,东西都倾在地上,立即就找到了钥匙,攥在手里,顺势的坐在了路牙子上,将一样一样东西放回包里……收到一半,又停下来。 呆呆的、无意识的看着旁边停着的一辆新车。 极小巧的车。是浅浅的粉蓝色,玻璃亮晶晶的有好看的光泛着——她想要是仔细看,也许能从这光里看到自己;但她才不要看清,这个时候,她该多丑呢……车子微微晃了一下。她警觉,急忙胡乱的将剩下的东西塞回包里去,只听有人叫她,她抬头。 叶崇磬扶着车顶,跟她打招呼。 她便又呆了一下,站起来,隔着车子看叶崇磬。真不知道高高大大的他是怎么从这么小的车里钻出来的……或者说,他是怎么进去的。有些好笑,但此刻她是笑不出来。只看着他。叶崇磬也没有笑,对着她,拍了拍车顶,说:“这就是上回跟你说的玩具车。跟你约好了就让sophie去取了来,我开着出去转了转——车小确实又车小的好处,有个空儿就塞进去了。” 他说着开了车门,后座上两个袋子,显然是他买来的食材。拎着走过来,将车钥匙塞给屹湘,说:“开两天试试,车子挺好操作,上手容易的很。”他装作没看到她那有些异样的神态,只管跟她说这些。 屹湘手里这就多了把车钥匙。 “不满意可以还给我,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他提了下袋子。 屹湘便伸手要帮他拿一个,叶崇磬似笑非笑的,说:“你能不能别让男人觉得难堪?” “嗯?”她费解的看他。 “要逞强,也不在这些小事儿上。”叶崇磬往前走。 屹湘愣了一会儿,才跟上。直到走上楼去,他们俩都没说话。这样沉默着,倒不觉得别扭。 屹湘请叶崇磬坐,自己去洗了手,出来却看到叶崇磬已经在厨房,把带来的东西都摆在了操作台上,见她进来就说:“都是简单东西,最多二十分钟就能吃——不用你帮忙,就外面坐着看会儿电视吧。神不守舍的,再切了手。” 屹湘反而在操作台边坐了下来,说:“看不懂那些电视节目。” 叶崇磬正把鲜虾仁儿取出来,听到她说,笑了下,撕了保鲜膜,给她看了一眼,说:“要不要试试?” 新鲜生虾仁的味道,带着海水的咸腥。 有蘸料碗在一边,屹湘没有用,只伸手拿了一只便填到嘴巴里。 叶崇磬回身准备煮意面,背对着她,问:“想不想周末出海?”他袖子都没有卷起,也没有戴围裙,动作娴熟。“散散心,好久没闻闻海腥味了。” 屹湘抽了纸巾擦手,停了停,说:“不了。” 叶崇磬点了下头,继续忙他的。 “艾老怎么样?”他问。很快的,各种配菜已经切好撕好,都搁在一边。 “好点儿了。”屹湘回答。她把纸巾叠来叠去的。 叶崇磬回身拿虾仁,看到,转回身去锅里倒了油,只一会儿,冒出油香。 “那就好。”他说着,把圆葱末儿放下去,“这个事情,是横生的枝节。” 屹湘沉默了会儿,问:“什么人?” “你知道玉梨巷后面那片宅子现是谁住着?”叶崇磬反问。虾仁下了锅,翻炒几下,颜色便透了红。 第396页 屹湘皱了眉。 叶崇磬也没在等着她回答,继续说:“人家要呢——倒也不是要怎么着,就是说规划里,那一片儿该有个停车场……但凡拆点儿,地儿也就够了。真要谁给建起高楼大厦来,那家老爷子还嫌堵得慌呢……不过,这是人家后辈儿想尽自个儿的孝。要的就是这个劲儿。” 屹湘哼了一声,问:“不是这么简单吧?” 叶崇磬将意面下了锅,看屹湘一眼。心里倒暗赞了一句。屹湘清醒的时候,分析力还是有的。不然她也不会到他这儿打蛇随棍上,也许又恰恰是,基于她对董亚宁的了解。他翻着意面,说:“主要,亚宁拿了这块地有阵子了,一直不动,里里外外的,就落了人口实。”他回身将两只盘子摆好,利落的将面装了盘。 屹湘看着面前这两盘漂亮的意面,不出声。 “我两天没见亚宁,不知道他眼下是怎么打算的,不过,照他的脾气,也不难猜。”叶崇磬把叉子放在餐盘里,看看屹湘,就说:“要不就这儿吃吧。”他说着已经坐下来。 屹湘慢慢的吃着。 叶崇磬也吃的慢,他不时的抬头看屹湘一眼,若有所思的。 屹湘吃完最后一口面,抬起头来,看到叶崇磬默默的喝着水,正在望着她,见她抬头,他说:“劝的动艾老的话,请艾老换个居处其实也好。就算是保护性开发,也只有那几所老四合院是值当保留的。” “是呀,当年城墙不也说拆就拆了,如今这点儿算什么。”屹湘站起来,将空盘子收了。 “气话。”叶崇磬说,“艾老这些年也没少呼吁保护。” “就是没想到,临了儿自己住的那一片儿也难免遭劫。”屹湘请叶崇磬出去,只说:“盘子撂着,等会儿我再洗。” 叶崇磬笑了笑,跟她一同走出去。抬头看到她靠窗的案子上,跟上回来的时候几乎没什么两样,照旧那卷轴仍在那儿。走过去看看,都沾了尘,显见着是很久没动笔墨了。 他想着自己宅子里那巨幅画卷,心顿时被暖意噙着了。 第十八章 寞寞倾颓的残垣(十九) 屹湘见叶崇磬也不坐,只是看了自己的画案出神,便问他要不要喝什么。 “我这儿还有你给我的墨宝。咖啡也有。”她说。 “都太重了。算了。”他说着,又看了一会儿案上的画,心里仍是有些莫名的牵动。知道她站在身后不远处,回身看看她,“我也差不多该走了,你得早点儿休息。” “谢谢你。”她说。 叶崇磬笑笑,说:“我正是什么也没做,又帮不上忙,哪儿就当的你一句谢了呢。”他去拿了自己的外套,穿上,便又是刚从办公室出来的架势,只是忙了这一会儿,他身上也带了点儿倦意,松松的。“我看你那冰箱里的东西,也不是很齐全。明儿我要是有空,或者自己来,或者让人送来。” “可是……” “家里没人就搁外面保安室。”叶崇磬说着往外走。 “我自己会去买的。”她拒绝。 “那你这几天会有空么?”叶崇磬问。 “总之我自己可以啦。”她说。 “小事情,别放心上。”叶崇磬也没一定坚持。 叶崇磬原本是不要让屹湘送下来的,可她坚持送下来,他也没有拒绝。在楼下转身间,他看到远处摇晃的秋千。止住脚步,回头望着她。 “什么时候你有心情了,再替我画个扇面吧。”叶崇磬说。 “嗯?”屹湘借着灯光看他。心里一动。扇面吗…… “崇碧跟你求的扇面,是给我的。”叶崇磬轻声。 屹湘专注的看着叶崇磬,喃喃的,她几乎要吐出一个名字,但叶崇磬摇了下头,她便没有出声,只是手不由自主的便有些发颤。 “那个,我已经收起来了。”他说着。似是放下了什么东西。并不轻松,但是,放下了。 屹湘心头有如鼓槌敲,一时之间有些混乱。 “你干嘛跟我说这个?”她嘴唇也在颤。 叶崇磬看着她的脸色,说:“屹湘,你该跟亚宁好好儿谈一谈。你们需要一次开诚布公。” “不。”屹湘说。这个“不”字说出来,自己先觉得不妥当,嘴巴里就是难言的苦涩,只是说不出……她的呼吸急促,脸不由自主的就涨红了。 叶崇磬沉着的,继续说:“必须。” 屹湘盯着他,身上的颤抖从手上开始蔓延。只觉得心里是有什么在破碎,噼里啪啦的响着。并不是从今天开始碎的,但不管是什么在遮着掩着,还是能骗自己一时。可眼下,叶崇磬就这么说着,明明就是不让她再自欺欺人的意思了。 可是,他究竟又知道什么、知道多少? 第397页 叶崇磬默然的站着。 他很想拥抱她一下。就抱抱她,便可以什么也不说了,一切都随她去……但是不能。 “我只是在说这次的事。”他看着她的眼睛,几乎是一字一句的说,“对我来说,我认识你,是从古董店开始,已经足够。其他的,我不关心。” 屹湘冻僵了一样。 耳边是炸了一个又一个雷。 “叶崇磬……我之前已经跟你说的很清楚……” “是很清楚。我也说的很清楚。所以眼下就先什么也别说了。”他尽量轻松的说。尽管心里是这样的沉。 她站着。 叶崇磬到底还是走过来,很轻很轻的、小心翼翼的,拥抱了她一会儿,说:“你太累了,屹湘。” 她在发抖。 好像被荆棘刺到的夜莺,胸口是在流血。 他是知道的……这不是他第一次跟她说你太累了屹湘。惟有这一次让她觉得痛苦。 “你干嘛要这样……”她推开他。 “我首先希望你能自自在在的生活。不管在哪儿,也能堂堂正正。因为你本该如此。”叶崇磬说。希望你能幸福。更希望,能跟你走的更远。虽然眼下,我只能看着你难过……他默默的站了一会儿,松开手臂,对着她温和微笑,说:“晚安。” 她也在微笑。 只是她摇着头,眼睛里有一点点泪光…… 叶崇磬在车上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远,容色也越来越模糊,终于不可见了。 他这些日子常想起来最早认识她的那些日子,在暗暗的小店堂上,沙发里酣然入睡、被惊醒时脸上的错愕、侃价儿时那伶牙俐齿、分毫不让……还有她在马上那回眸一笑,马尾辫甩的得意洋洋。笑着的时候,活泼泼的,让人看着,总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更好的了,那一刻就是最最完美的,让人不由自主的也会跟着她想要笑出来……要是她总是笑着的该多好? 他静坐着,车子平稳行驶,已经开出去不知多远。这是他板着脸严肃内省的时候,司机都没敢开口问他这是要开车去往哪个方向。 他看了会儿外面,也不着急说去处,便拨了个电话。 那电话照例在周末的晚上应该不容易打通,但是通了,在响了三下之后。他便微笑着开口,说:“stephen,干嘛呢?有空出来喝一杯吗?” 对方答应的痛快,只是接着便同他开起了玩笑。 他也笑着,说:“怎么,料着我就能给你打电话,在这儿等我呢……是吗,要算账等下慢慢算……是,明儿是佟家吃喜面,我以为你不一定去呢……礼物当然要双份儿,好事成双……你又不短这点儿钱,抠门儿什么呀……等下那儿见吧。” 收了线他沉吟片刻,对前面说:“马会。” 车子转了弯,他忽然想起来什么,说等下前面停停车。 他随后在dorothykwan专门店里呆了好久。选了个给小女孩儿的绒布兔子之后,又站在架子前看着另外一个更小的兔子——穿着缀满了水晶颗粒婚纱的灰色小兔子,头顶戴着水晶皇冠,脚上竟然是一对芭蕾鞋…… 大约是见他看的入神,店员问他叶先生,这个要不要? 他又看了一会儿,微笑着说:“不了。” “您这又是干闺女买吧?”店员跟他熟稔,笑着问。 “是啊。”叶崇磬接过包装精美的盒子,拎在手里。礼貌的跟店员道别后出来,站在街边吹了一会儿燥热新退的晚风,取了烟盒。摸到打火机的时候,掂在手里看着——自那日收了火柴盒,隔几天亚宁就顺手送了他一个打火机,也顺手拿走了些他剩下不用的火柴。烟盒里有两根烟卷儿,是那劲儿极大的旱烟。 他看着抽了一根出来,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 辛辣、呛鼻、火热的味道便吸进了鼻腔。 他点燃了烟。 第十九章 支离破碎的夕颜(一) 叶崇磬走后,屹湘也不知道自己在院子里站了多久,又是怎么回到房门口的。 进门就坐在门厅的鞋凳上,坐了好久。 屋里有些热,她伸手在门边摸着空气调节器的开关,开了,只一会儿便又觉得冷的出奇。她走到画案边坐下来,团起腿,坐在了椅子里,看着案上那层层叠叠的宣纸和乱七八糟的毛笔。不期然的嬉笑猛猛的钻进耳朵里来,清脆的、柔声细气的、无忧无虑的。她有很久没有想起来这些往事了,那如花的笑靥,曾经是她最美的回忆,也曾经带来最痛苦的经验……她收拾起案上这乱七八糟的画具来,空白的纸扇叠在画案一角,她看了,取了一把在手上,打开,合上。 就那样直愣愣的看着,此刻纸扇上也浮着浅浅的印记似的,她忍不住合拢纸扇。 第398页 身上冷的,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栗…… 热闹的咖啡馆里,她坐在导师和同学之间。安静的听着同学们在讨论最新的色彩搭配方案,笔无意识的在笔记本上画着,胃里难受的很,好像刚刚吃下去的牛角包梗在了胃窦处。她不停的揉着……一个身影渐渐的移近了。 “湘湘……”怯怯的开口,是在叫她。 她听到,但是没动。 “湘湘!”是鼓足勇气的。 她终于回头,看到粟菁菁。 从北京追到伦敦,仍然是那句“你听我说”。 她不想听菁菁开口。当日不想听,后来更不想听。那是因为不管谁说什么也没有用了……电话打进她的公寓,她接了冷淡的说我们不用见面。这次坐在咖啡馆里。当着老师同学的面,必须维持着基本的礼貌。于是她就那么笑着问:菁菁,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粟菁菁脸色苍白。是的,菁菁总是脸色很不好。她身体总是很弱。弱的,每当是她跟她在一起,让矮小的她反而更有保护欲。她一个女子都这样,何况男人?尤其又是那么大男人的男人。 她想着心尖儿就发疼。 菁菁说湘湘,那天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就那么走了……之后才出了那些事,我总觉得不对劲儿……可是你不肯见我、听我解释一下…… 她听她提到那天,立刻打断她的话。说我没想什么。不用想。我又不是瞎子,看明白就行了,还需要想么? 她是笑着说的。总觉得心里再疼,脸上还是得笑着的——菁菁,我不是怪你。不怪你,也不怪他。原本也没什么,只是我突然的闯了回去,是我不周到。他,当时……我们已经不好了。 是的不好了。虽然没有明确的说结束,但是已经有很久,他没有主动给她打电话了。 她说我回去要的就是跟他摊牌分手,说清楚以后分道扬镳,谁也别耽误谁的好事儿……现在我们就彻底结束了,你也就不要有负担。其实你们俩也挺合适的……不是,你不用解释。主要,我也知道,你喜欢他很久了。我没说破是因为你也从来没有行动过。而且我以为,你不会。挺可笑的,我凭什么以为你不会呢?他又不是我的私有物。 菁菁着急的满脸通红。说湘湘你没明白我意思。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说的是,那天不是他主动的,是我主动的,我…… 她立即打断她,说菁菁,董亚宁什么人我了解。你别替他遮着。那天是不是你主动,我能看出来;就算是你主动了,他也没拒绝,是不是? 不是的! 什么不是的?她笑着。好像菁菁说了很好笑的笑话,笑到她眼里都出了泪花。对着菁菁那急眉赤眼的样儿,说菁菁啊,你还是什么也别说了。真的,我跟董亚宁已经结束了,日后你们怎么样,跟我没关系……你和我,也不再是朋友。 说出这句“不再是朋友”的话那么顺溜。顺溜的让她心里暗暗吃惊。后来想起这一刻,她知道自己是恨粟菁菁的。但她总是把这一刻抹掉。 恨菁菁,她不愿意。 湘湘,你能不能原谅我?粟菁菁问。看着她,菁菁又说我其实就是想,最后让他抱抱我。我们当时已经说明白了,我们俩不可能……你原不原谅亚宁哥我不管。我只问你。你能不能原谅我? 不能。她很平静的说。菁菁你是我的朋友,不是路人甲。别人不知道我们,你总该是知道的。我跟他是一回事,跟你是另一回事。账,各算各的。 我明白。粟菁菁点头,说我了解你。 她说话说完了吧,没有别的事,我得回去继续讨论课…… 菁菁说你等一下。 她就坐在那里没动。面前的咖啡冷透了。她一直没碰一下。菁菁看着那杯冷掉的咖啡问她,那天在医院,我听到你跟邱伯母争执,湘湘你老实回答我…… 她仰着脸笑了笑,想一下,说你听到了? 是不是真的?菁菁仔细的看她,面色严肃。 她反问你说呢? 菁菁瞅了她一会儿,说如果是真的,你不该瞒着亚宁做决定。不然你会后悔的。亚宁他只爱你。 是的。他爱我。在我面前的时候他爱的是我,离了我,也会临时爱爱别人。有些事没亲眼看到我就当不存在,可是亲眼看到了,你让我相信他爱我并且只爱我?老实说,美色当前,我都会忍不住心猿意马,男人? 她讥诮的笑着。 粟菁菁嘴唇咬的发青。说我这是绕道来的,马上回纽约。来之前我没跟亚宁说。我是想跟你求证一下。我觉得我应该跟他说。 那你就说吧……可你觉得眼下他会在乎嘛?在乎我这样的?菁菁,别操这个心。我不爱他了。都结束了。 第399页 她说着便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粟菁菁白皙消瘦的面孔——她的朋友粟菁菁。最后一次作为朋友坐在她面前的粟菁菁——她心尖儿已经疼到了不能跳动似的。 粟菁菁也站起来,将她按在沙发上。 第十九章 支离破碎的夕颜(二) 她们从没有这样相对而坐过。心里面都知道这对她们俩来说将是挽歌一般的相聚,从今往后,不知到何年何月何时何日,再有这样的机会。 她不太相信相逢一笑泯恩仇这种事会发生在她身上。她自认是个小气的女人。一直是,永远是。 菁菁说我会回到纽约重新开始。现在,就在那里,有个人在等我。他说……假如不说出来,会成为一辈子的遗憾,我还是该试一下。放下过去才能重新开始。我觉得他说的对。湘湘,到现在,你原谅我也好,不原谅我也好……我不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如果,不是你跟亚宁之间出了问题,我也没机会。是你没有牢牢的抓住他。湘湘这是你的错……起码有一部分是你的错,你不能否认——你不会不知道前几个月发生的大事小事吧?什么样的联姻我们都见过了从上一辈到这一辈。还有眼前活生生的例子,你回去难道没见?所以我想要兴风,就一定做的起浪。可是湘湘,亚宁不肯。为什么不肯你知道。我也知道。那我只有放弃……虽然我说了不后悔,但现在来说这些,老实说,我主要也还是想让自己心里舒服点儿……这些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想这一生都不会再有你这样的朋友。我从你这里得到的太多,恐怕是没有机会回报……你还记得吗,我出国前你给我画的那幅扇面?后来我总是将扇子带着在身边……如果不是这把扇子,我恐怕,也不会跟那个人有机会。他说不知道为什么,第一眼看到这把扇子上的花草蛱蝶,就觉得有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有种莫名其妙的感动,觉得已经认识了我很久。他就那么执着的,开始喜欢一个像认识了很久的我。他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男人,错过他该是多遗憾呢?跟他在一起,什么都不缺。要什么会有什么,他就是那么一个梦幻一般的男人。但是我总觉得,不甘心……湘湘,回去我会答应跟他开始;我想,也许他会是我这一生的归宿。缘分的事情很难讲。但是爱我多一些,比我爱的多一些也许更幸福也不一定。我就再自私一回。湘湘,我祝福你……假如你跟亚宁哥还有一点点的可能,不要放弃。不管你是怎么样的,我觉得他,都愿意再接受你。你最后相信我一次,我不会看错他。 她笑了。 她记得自己在菁菁说完的一刻,忍不住笑了。 菁菁叹气。菁菁叹气的时候总是眉头皱皱的、无奈又惹人疼惜。 她却笑个不止。 她说菁菁,我是怎么样的?眼下在你眼里我是怎么样的?哦,我对不起他,还对不起你吗? 菁菁闭嘴不言。 她说算了吧。你不会看错他……难道我就会? 她始终觉得菁菁柔软柔弱而禁不得大风大雨。那一天的菁菁让她刮目相看。菁菁不但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而且她非常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得到。明知不可得后的果断,更让她自叹弗如。 她最后也没有说句祝福菁菁的话。既然选了割袍断义,总要做出毅然决然的样子来……后来,便是混乱不堪的日子,她不给任何人消息,也不知道别人的状况。再后来,是知道菁菁死于车祸。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菁菁已经过世有段时间了。 哭是哭不出来的,却总在半夜里被一阵阵笑声惊醒——湘湘、湘湘,你怎么没来送我……惊醒过来会坐在床上,睁着眼到天亮。无穷无尽的酸痛感,在心里身上肆虐。跟自己说这不是悲伤,只是可惜。可惜那么年轻,就已经过世了……而她们几个人曾经说过,七老八十的时候,要拄着拐棍儿看儿孙成行。那时候,怎么知道,生命中那么多的不可测? 还是拜托姑姑打听到菁菁的墓地,悄悄的去探视过一次。 墓碑上菁菁的照片,应是她过世前的模样,比起最后一次见到她,笑容明朗、眼神自信、面庞脱了稚气的婴儿肥,是个标致的成熟女郎了,不再是她记忆中那个柔弱的女孩子,偶尔会惶惶的问她:湘湘这要怎么办?湘湘那要怎么办?她想她们不再互通音讯的那几年菁菁应该过的很好。不然,不会有那么美的笑。是露齿而笑。从前她那样大笑,菁菁便会说她,不要这样,太不斯文了,女孩子还是应该笑不露齿…… 屹湘将纸扇平放在了画案上。 学画的时候,她躁性的多,一笔兰叶总画不匀妥,一遍又一遍的练习,练多了免不了心浮气躁。抬头看看对桌的菁菁,气势磅礴的山水她画的也絮烦,但耐心尽力的态度,比起她来,那是要强了不知多少倍。 第400页 有一次她们俩互相串着作业交功课,她的山水、菁菁的蛱蝶一起放在师父师母面前,她们俩以为总可以以假乱真了,彼此熟悉套路、模仿对方的笔意纤毫之差而已。师父师母还没有开口,董亚宁便嗤了一声说这不是作弊么?点着菁菁的蛱蝶便说:这明摆着是粟菁菁的,翅膀儿跟被雨浇了似的沉,湘湘画的,在兰叶儿上停着,都觉得会跟兰叶儿一起飞起……半晌没有人吭声儿。师母不说话,倒是师父说,湘湘的山水倒是进益了…… 屹湘拿了画笔在手里,空空的,虚虚的,在扇上走着。 这一夜,对她来说,会格外的漫长。 她知道。 **************** 董亚宁进包间来都没有敲门,直接便是一脚踹过来的。 哗啦哗啦摸牌的声音停下来,正在里面打麻将的佟金戈和叶崇岩几个同时抬头看他,不过谁都没有出声,齐齐的都在等着董亚宁开口呢。他不开口,他们等了片刻,也就安稳的坐着继续码牌,当什么事儿都没有的样子。 董亚宁坐进沙发里,看了眼屋里的人,“怎么就你们几个?急三火四的叫我来?”他脸阴的马上就能来场暴风雨。 金戈刚刚电话里就知道他是回了趟家,才硬叫他来的,这会儿也最知道他心绪不佳,就没抢在头里说话。 崇岩听见问,笑着回道:“不就我们几个嘛?我们就想坐这儿聊聊,意思缺了你又不行——要给你叫几个妞儿来嘛?” 第十九章 支离破碎的夕颜(三) 董亚宁晃着过来,从金戈手里拿过烟来点上,狠狠的就给了崇岩一下子,说:“放p!这会儿说这种不咸不淡的。” “怎么不咸不淡了?别说这会儿在这儿,就是大半夜的在月亮上,那不是随叫随到嘛?这不是不问明白了你的意思,不好先替你做主嘛?说吧,要什么样儿的?要友情客串的,还是要明码标价儿的?要熟的,还是要生的?”叶崇岩还瞄着面前的牌码子,一叠声的问。“画个道儿,我马上办到……哎,上一把谁的庄来着?” “真tm糊涂蛋一个。”董亚宁又给了他一下子。 叶崇岩摸了下头顶,笑着问:“jessica那儿彻底了了?” 听他问起陈月皓,董亚宁阴沉的脸上木木的。 几个人看着他那样子,好像陈月皓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极是陌生。 佟金戈还倒没怎样,坐在他对家的季家同就说:“难怪人说你面冷心冷,这人一走茶就凉啊?好歹人也跟了你一阵子——我听说她病了有几天了。你不是不知道吧?不亲自去,慰问下也是应该的吧?” “就因为你这么个怜香惜玉的脾气,才每回都弄出些拖泥带水的事儿来。要是有情有义的,那就该打着明媒正娶的谱儿。要是各取所需,那就好合好散!要不然成了什么?再说了,快别逗了,就凭董哥?你问问jessica试用了之后,倒贴愿意不愿意?”说话的是平时不太在一起玩儿的朱平雷。板着脸,把一通很不像样的话四平正眼的说出来,愣是像说笑话了。尤其是最后一句,更不像样,惹的几个人顿时笑的手里的牌都散了。董亚宁本来是毫无讲笑的心绪,听到这儿也笑骂了一句。 “哦,这就是用着好,这会儿才病呢?”叶崇岩闷声笑着。 “嗯,相思病。”朱平雷笑道。 “我看你们是活够了。”董亚宁骂道。 “得了得了,别说了。真不像话。”佟金戈摆手。 朱平雷仍是一本正经的说:“找个妞儿是容易,可你们老几位还别嫌我话儿糙,md,现如今找个清汤挂面儿的换口味都难。还有,那一个个整的那脸,拿眼一瞅就软了,谁还有胃口!” 董亚宁手里的烟照着朱平雷就戳过来了,红彤彤的烟头,冒着青烟。朱平雷倒也不躲闪,脸迎着烟头就上来了,直问着董亚宁道:“你说是不是吧?是不是吧?拎一个出来就是黄金比例魔鬼身材,看着看着就怀念那些年里,有那么个把的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的丫头,多水灵多滋润。这可惜了那会儿,倒是见天儿的惦记着找波、霸打、炮。” 一桌子几个人到这会儿都笑翻了,点着朱平雷直骂。 “骂我干嘛?你们不是啊?那失敬、失敬了哥哥们!”朱平雷嘶嘶的吸着凉气,“奇了!你们今儿合起来装正经人?都是什么好物件儿呢——我告儿你们说啊,我可……和了!拿钱、拿钱!”他一把推倒牌,笑嘻嘻的。 桌上洗牌的洗牌,骂人的骂人,笑出了一团喜气。 董亚宁依旧站着,四周围的笑声好像和他没什么关系。他盯着金戈的牌,抽烟。脸色倒是越来越和缓了似的,并不跟刚刚进来时候那么阴郁。 第401页 金戈和崇岩交换了个眼色,问:“董哥你来呗?我换把手。” 董亚宁说:“今儿不动手。你们打你们的,我看会儿就算。” “我刚不是开玩笑的,给你找俩妞儿嘛?”叶崇岩问。 “你tm欠你哥抽你了吧?”董亚宁似笑非笑的。 “我哥再不为这个抽我。”崇岩笑笑,“他才不是那假道学呢。自来不拦着别人高乐。”他说着就拿电话,被董亚宁按了下。 “没心情。”董亚宁说。 朱平雷哈哈一笑。 董亚宁细长的眼睛斜了平雷一眼。平雷继续笑着,对着他拱了拱手。 季家同笑说“雷子你别招他,这几天他火儿大着呢”,转过来问亚宁:“明儿我们家那喜面儿你去不去吃?”见亚宁在倒酒,说了句给我一杯。 “请了他了,他嚷嚷说不去。”佟金戈替亚宁回答。笑吟吟的,“别扭劲儿的。礼都随了,你不去吃回来?” 董亚宁正在倒酒,听他们奚落他,转着酒杯说:“拉倒吧,回头再给你哥添堵。”自饮了一杯,放一杯在家同手边。 “这都什么话啊!再说现如今什么能堵住他呀?”金戈笑着,“连我们都乐得飞飞的了。长孙都有了,以后可劲儿的玩儿吧,甭担心佟家无后了。最逗的是我们家老爷子,包括大伯他们,原来嘴上可都说着生儿生女都一样,这一有了男孩儿,可瞧出来不一样,乐的呀!” 七嘴八舌的,都在笑。说是不大一样。 金戈又问亚宁:“真不去啊?” “真不去。”董亚宁重坐下来,喝酒。 “明儿又没几桌,都自己人。叶哥也去,我刚在外面碰到他。” “哦,对了,刚跟他一起的,是罗焰火嘛?我看了一眼,没看真。”平雷摸着牌,随口的说。 静了一下,董亚宁看过去,正看到金戈瞪了眼平雷。 他没出声——老叶,这会儿和罗焰火在一起? “怎么叶哥跟罗焰火一起喝酒还不能说了呀?”朱平雷不在乎的回头看着董亚宁说:“哥哥你上回让人家一块地,让人家拿的吃不得吐不得的,这回怎么着,换成给你添堵了吧?”他笑笑。 董亚宁也笑笑,说:“怎么给我堵上的,我怎么给他兑回去。”他转着酒杯,喝了两口,站起来说:“走了。” “走什么走啊,等会儿一起啦。叫你来就是为了散散心的,这会儿就走了,什么意思嘛?”金戈忙拦着。 崇岩也笑笑的,说:“真的,快别走。等会儿就换场子。今儿是专为了你。” “谢了。”董亚宁拍了崇岩肩膀一下,划拉了下牌桌,说:“你们玩儿吧——赢了的拿走,输了的都算我的。” 又嘻嘻哈哈掰扯一阵子,董亚宁才往外走。 第十九章 支离破碎的夕颜(四) 从这边往外面要穿过一个室内庭院,小巧玲珑的假山流水,意趣横生的。他慢走着,脚下卵石小路湿润润的,靠近水的地方,还生了青苔。 远远的就听到一阵笑,抬头,前面两个并立的身影,背对着他,正是叶崇磬和罗焰火——罗焰火跟叶崇磬的个子差不多高,这会儿勾着肩、在叶崇磬身边低头说着什么,叶崇磬难得的大笑,罗焰火就笑的更厉害……罗焰火一阵风似的走了,叶崇磬站在原地。 董亚宁看着叶崇磬松了松肩膀,转回身来对着他的方向,看到他,不意外,摊了下手。 亚宁走近了,崇磬问:“这是要走了?” 亚宁点了下头。 “还想叫你再喝几杯。”他说。 董亚宁见他脸膛红彤彤的,知道他是喝了不少,就说:“改天吧。改天好好儿喝。” 叶崇磬倒笑了,看着他,说:“怎么了这是?” 他一问这句出来,两人都沉默了一下。 “生分的。”叶崇磬解了下衬衫钮子,“我刚跟小罗只是随便聊了聊。” “他是看见我了才跑那么快的?”董亚宁往旁边长椅上一坐,也笑吟吟的。 叶崇磬跟着坐下来,说:“嗯,他怕你放旺财。” “哈哈!”董亚宁笑两声,点了烟,“你做什么又蹚这浑水?” “我有么?”叶崇磬仰头一笑。 “没有么?”董亚宁反问。 “没有。我脸没那么大。一处坐下来,是他自个儿先说的,没意思。”叶崇磬说,缓缓的,也点了支烟,“就是他说了没意思,我才觉得有必要给你提个醒儿。” “知道。这事儿吧,若是照我这么弄,让我过去了,别处还不定下什么绊子给我呢。”董亚宁皱了下眉,随即舒展开。一晚上的郁结,放下了好些。“怕他呢!” “留神吧。”叶崇磬也想着自己的心事,半晌不言语。他看看董亚宁,这人,只火爆脾气一样就要命;至于罗焰火……“说起来你们俩还有点儿像。” 第402页 董亚宁没接茬儿。 叶崇磬呼了口气,头也有点儿沉了。按说今天的酒不应该让他成了这状态。他捶着眉心,说:“这点儿小事儿闹的满城风雨,想想也真是奇了。” 董亚宁心里一动。他总觉得叶崇磬今天每一句话都是话里有话。虽然他往日也不总是把话说特别透的脾气,但今天是格外的。他皱皱眉,但也没说什么,只说:“这些天你也够操心的。” “可不是。乏了,就容易醉。”叶崇磬笑了笑。 他不常笑。今天笑的有点儿多。 董亚宁又觉得不寻常。 “我今天晚上见过屹湘。”叶崇磬说,没看亚宁。 “是吗。”董亚宁应着。 “她刚从艾老那儿回来。也挺担心的。”叶崇磬仰了头,靠在椅背上。穹顶上虽是人造的天幕,星星也在闪烁。只是没有月亮。是了,月朗星稀。星空璀璨的时候,月总是不见踪影。 “她找你?”董亚宁问。一共三个字的问句,重点咬在了那个“你”上。 “不是,是正好我约她。”叶崇磬说。搭在椅背上的手臂晃了下,烟灰随着便往下落,掉在池中新生的莲叶上。照往日他是不会这么做的,可这会儿他借着酒意,就想这样。“吃了顿饭,聊了一会儿。” “哦……都聊什么了?”亚宁问,闲闲的,不在意的。叶崇磬没说她担心的是什么……担心么?她说的,没什么舍不得。还有神马担心,也就是师父了。 他晃着颈子。 是啊,就算是担心,她也跟他说不着。 “没什么,一些琐碎的小事儿。”叶崇磬的表情淡而柔和。 董亚宁看着他,半晌之后,说了声“先走了”,便站了起来。 “亚宁。”叶崇磬在董亚宁身后叫了一声,亚宁顿住脚步,但没回头,“这些年,你有不如意的地方;她也不容易。” 他知道董亚宁不会回应。亚宁果然没有。也没有明显的反应,只是大步流星的走了。脚底下是虎虎生风发步子,普通的衬衫西裤把他细瘦高挑的身姿勾勒的挺拔,但也是火爆而倔强的姿态……看着这样的姿态心里难免不安。 他也许不该揭开这个伤疤……他今天是醉了。 “叶哥。”佟金戈走过来,坐到叶崇磐旁边,“借个火。” 他把打火机递过去。金戈看了,笑笑说:“终于鸟枪换炮了啊。” “戈儿。”叶崇磬有些醉意朦胧。喝下去的酒,劲儿在慢慢的发散。 “咹?”金戈还在看着手里这个打火机。翻过来看看底部刻的字样。“也就是董哥,什么玩意儿也喜欢个古意儿……咹?” “早觉得我不地道了吧?” “没有。”金戈立刻说。他是见董亚宁就那么走了,有点儿不放心便跟了出来,远处看着董叶二人坐一处聊天,直觉的他们是有什么话要说,便没有早过来打断。 叶崇磬一笑,慢条斯理的说:“有。” 金戈想着,说:“我多咱还那么说过?你不是那样的人。况且,有些事,外人难明白,也难说。” “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叶崇磬扶着脑后。 佟金戈烟叼在嘴里,只看着叶崇磬的表情,却忘了点烟。 叶崇磬拿过打火机来,“噗”的一下摁出火苗子,金戈这才反应过来,忙吸了一口。 “她有什么好的,这何苦来的呢?”金戈说。 叶崇磬看看他,却问:“那芳菲有什么好的,让你念念不忘?” 金戈哑然,苦笑一下。 状似迥异,情同一理。确然。 叶崇磬见金戈无话,拍了下腿,站起来。也不道别,轻走几步,已经绕过了水池,迅速的,人便消失在了那玲珑的假山之后…… …… 闪电一样的监控摄像头在拍照的瞬间,高光照亮了路面,董亚宁的眼前顿时被耀的一片花白。 随之而来的,脑中也有瞬间的空白,空白里又印着一张张的照片——车子里的她,驾驶位上坐着,一手撑在门上,一手扶着方向盘,脸被光打的雪白,唇都紧紧的抿着,表情严肃的很——罚单和打印出来的照片证据摆在办公桌上,他死死的盯着,盯了好久。 那张脸看上去是那么的可恶。 一巴掌拍上去,顿时揉成碎片…… 他降了车窗。 车速太快,风就更大。凉风贴着头皮,吹不掉他的心头渐渐聚拢的狂躁。 他猛的又一踩油门,人像被猛推一下,心脏那悬空坠下的感觉,扯成一股说不出的难受。车速已经飙升到很高,他却觉得不够,仍是不够,前面十字路口处他闯过一盏红灯果断右转……后视镜上系着的那一线莹白被甩过来。 他扫了一眼,颌骨再次磕巴磕巴的响着,可耳边似又被玉坠子摇摆的煽起的海浪声充满了…… 第403页 她柔软的手臂紧紧的箍着他的腰,身子贴着他,小小的团团的面孔印在他后心的位置,不出声,只有呼吸带着温热潮润,让他背上的肌肤骨肉开始小幅度的紧缩、却又不敢动,生怕一动,哪怕是微风拂了兰叶的力,蝴蝶也会飞走的……他低了头看她扣在一起的手。 月光下,细细的手腕子白净极了。 他的手在大裤衩布兜里,握着一样东西。洗澡的时候从原先的衣服里取出来的,还没来得及给她。温润的玉坠子攥在手心里久了,会把人的体温吸了去,变的发热发烫,于是让人心里发慌……他轻咳了一下,说:“回去睡觉吧。”抓着她的手腕拉开。 从她紧紧的拥抱中脱离出来,心立刻空了一下。他嘴巴有点儿发干,也闹不清眼下自己到底是想被她抱着,还是不想。只是隐隐的觉得再这么下去,恐怕会,糟糕……她仰头看着他。 那清澈的眼神里有种无惧无畏,让他心头一凛。 推着她走进堂屋,一东一西,是他们俩分别的临时卧室。 “……晚安。”他说。 “……”她不说话。 走了两步,布兜里玉坠碰到腿,他站住,一回身,她刚刚推开、房门。 “喂,你等等。”他叫住她,“这个还在我这儿。” 他走过去,低了头,从布兜里拿出玉坠子。暗暗的堂屋里,几乎是靠着他的感觉,准确的给她挂在颈上。他手是绕到了她颈后的,系的仔细,一扣又一扣的,细碎的柔发随着他的动作,蹭到他的手指,痒痒的。等终于系好了,他又仔细的拽了一下,说:“好……”她的小下巴撞在他的下巴上,柔软的唇齿咬着他的,趁着他发愣,灵巧的小舌头灵蛇一样钻进了他的唇间…… 第十九章 支离破碎的夕颜(五) 他明明觉得眼下、在这里、还是这种状况,很不妥当,好像什么还都没有说下,怎么就这样开始了?可胸口的鼓噪就像只有这一种方式才能赶跑,那鼓噪追着甜蜜和幸福感,满满的充盈着心……于是力气就越来越重的使出去,是种呼吸也不要了的生猛。 也许是劲儿用的狠了吻到她疼,她抓着他手臂,抠的特别死,让他也疼。 终于停下来猛喘气的时候,他已经将她挤到了门板后。木门板被他们挤的咯吱乱响,在暗沉的夜里和旖旎的气氛下,有些惊心动魄,又让人心旌乱动……有海浪声、远远的也有汽笛声,近处还有如雷的鼾声……这些都存在着,又似乎都不存在。 他们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声。 呼吸平稳了些,心跳依旧猛烈,她的手怯怯的却又坚定的,挑起他的棉衫,放在了他柔软而强韧的腰间。 身旁,只有月光洒在宽大的炕上,一领簟子泛着柔光,凉凉的,可是凉不透两个人如火一般的心。 他背对着月光将她搂在怀里,她的手臂就环住了他的腰身。两具身躯从未如此紧密的贴合在一起,她的每一寸,都在他身上。体内的热是已经达到了从未有过的程度,他身子像弦一样绷的直直的,只差一点儿就会不顾一切的断开似的……他轻声的问:“湘湘,你知道你在干什么?” 她点点头。鼻尖下巴搓揉着他的胸口。 “那你知道我要干什么?”嗓音哑的厉害。喉咙已经被身体里的热烘的发干了。 她停了一会儿,才又点点头,翘了脚,在他耳边用极低极低的、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我想要你。” 他抱起她,小小的柔软的不盈一抱的她,被他放落在簟子上。温柔的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像是自己了,就好像,她是世上唯一能让他将自己的温柔袒露出来却不用觉得难为情的人……几乎是完全靠着本能,他摸到了藏在她背后的胸衣扣子。她背上也细细密密的冒着汗,让他手指间有些湿湿的,她的衣衫沾了汗水,涩涩的,贴在他手背上。他捏住挂扣,好一会儿才解开——这比他想象中容易,接下去要做的,却比想象中要难。 面前这一幕在他的绮思遐想中出现过很多次,每次却都止步于她明亮闪烁的双眼的注视,和沉稳漫长的睡眠,梦境幻化成现实,美的仍然像梦。 手颤抖地抚摸着她的脸、她的颈子、她的锁骨……隔着薄衫的,她的胸……手下的她跟他一样的在颤抖,这让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不知是激动,还是感动,还是什么。 她忽然说你等等。 溜滑的身子从他手底滑出去,他僵在那里,看到她起身——原来是拉上窗帘。那窗帘很薄,那晚的月光又格外的好,透过窗帘,仍能模糊的看到她的面孔……就在他发愣的时候,她坐回到他面前,轻轻的将身上的衣服褪掉,包括刚刚那件让他为难的胸衣。 第404页 眼前清洁的、干净的、小小的、没有一点阴霾的身子,玉一般月一般。 他忽然有些伤感。 就那么静静的坐着,简直是发起了呆。 她柔软的小手伸过来,握住他的手,紧紧的攥着,攥了一会儿……他抚摸着她的手心、手腕、小臂,有些发凉。就像身下的簟子,凉凉的。心里就疼了一下,他将她推倒,毛巾被被他抖开,小帐篷一样蒙住两个人。 其实他热的要死,汗水顺着鼻尖儿都滴下来了,却怕她冷,于是就一直紧紧的抱着她,整个过程里,都紧紧的抱着。怕她冷,怕她疼,还……怕她跑。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怕她跑。 后来并排躺着的时候,他的手还扣着她的。手背贴着簟子细细的纹路,心里澄明的就像外面的月光。她自始至终都很安静……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湿湿的,紧张的问:“你哭了?” 她扯着他的手至唇边,轻吻了一下,说:“没有。” 她柔软的唇瓣润润的。 是的,没有哭。也许是那几天哭够了。 可那样的冷静,还是让他意外。 “喂,你该过去了。”她说。 他正撑着手臂趴在她身边,听到这句话,顿了一会儿,才说:“我想……” “想什么想,快走。”她的小腿在被底踢腾,有些着急了。 他翻了个身卷着毛巾被,拉不动,回头一看她,也正扯着呢。他一用力,她也用力,说:“给我!” “给我!”他声儿有点儿大,她急忙的过来握他的嘴。 被子被他趁机扯开,见她顿时窘了,又急忙还给她。 “不想走……”喃喃的,他抱着她说。 热乎乎的,偎在一起。身体的热度又在重新上升,难以控制的。比起先前的不知所措,他镇定从容的多了…… 在那么一个什么都已经不在心上的时刻。 他记得她说:“你是我的。” 而他也说:“你是我的。” 只不过,他在这句话后多说了两个字:永远。 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这家打鱼的人出航了。 他悄悄的回到自己房间里。 一夜没有合过眼,总警醒的听着她房里的动静,簟子越睡越凉,脚底的伤口可能发了炎,也开始疼。他索性坐起来。直到听到她房门响动和细碎的脚步声,他心跳猛的加快,拉开窗帘的一角,看她在院子里的水井边,轻轻的压着水,好像有点儿使不上力气,水好一会儿也没压上来……晨光中她的侧影映在那金色的墙上,好看的不可思议。 他跳下去炕,趿拉着拖鞋跑出去,见她还在跟压手柄较劲呢,他的手便覆在她手上,只两下,清水便涌了出来,清凌凌的水冲进水池里,水声欢快。她急忙抽了手,用铁盆去接,回头看了他一眼,毛茸茸的短发甩开来,轻灵乖巧的,对着他,羞涩的一笑,让他忘了压水。 “喂,董亚宁……”她蹲在地上,看他。 他就听见外面有车响,愣了一下。 她最先反应过来,站起来便往外跑。 第十九章 支离破碎的夕颜(六) 跟出去一看,大门外停着的车子上下来的是郗广舒,劈手就是两下,照着她身上便打……他急忙转了下脸,远处,是潮水退开后,露出的通往岸上的通道来。他想,这就该回去了…… 郗广舒阿姨叫他上车的时候,特意的让他坐在自己身边,虽然没有说什么特别的话,但是看得出来她很感谢他这几天照顾女儿。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睡觉。回北京的飞机上他也是睡,湘湘趁她母亲在前面开小会不注意他们,过来掐他。她可真会掐人,只掐一点皮肉,拧着筋儿的疼,还不让他发声儿,瞪着无辜的大眼问他:“要吃樱桃嘛?”临走前祖父特地让人摘了几筐子新鲜的樱桃,别处吃不到的好东西。 他揉着被掐的地方摇头,又要睡。 她就说:“你怎么回事儿啊?哪儿不舒服嘛?” “你睡的倒是好……我一宿没睡呢,累死了。”他闭了眼,嘟哝。没别的意思,他说的是实情。确实一夜没睡。再说那几天,他精神紧张的程度,只有比她严重——以为带着人离家出走不担责任呐? 她好一会儿没出一点儿动静,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胁下一阵钻心的疼,让他条件反射般的蹦了起来,隔座儿正在开会的郗阿姨吃惊的看着他,他忍着疼说没事儿没事儿,我急我去卫生间。一回身她已经猫着腰偷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忍着笑还浑身打战,手里一碗樱桃歪了大半,掉在米色的地毯上,滚出来,过道上也有……红莹莹的,红的刺目。 她不知道怎么脸就涨红了,对着要过来收拾的空乘摆手,低头将樱桃一颗颗捡起来。 第405页 他过去帮忙,拿了空碟子,让她放下。 手指尖碰到手指尖,通了电一般的酥麻……两人像隐身在了一个私密的空间里,四周围都是飘荡的粉色空气,他忍不住迅速的在她唇边亲了一下,又闪电般的跳开,将盘子放回桌上,往后面的卫生间跑去。 进去了好一会儿他仍站在那里,心跳快极了。看着镜子里,那是个会脸红、会心跳、会不知所措,也会在一夕之间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少年的少年…… 玉坠子在空中摇摆着、摇摆着……董亚宁伸手一把握住,车子便刹住了。 …… 屹湘听到楼下有车响,看了眼时间。 凌晨一点了,她仍毫无睡意。 楼底的铁门响了一下之后,便再没有声响。她以为是底楼的邻居。偶尔见着那窗灯晕黄温暖,并不曾打过照面。这楼平日里安静的很,仿佛住户都是隐形的。 却不料一阵脚步声传进来,似乎停在了她的门口。 窗开了一道缝隙,透进来的风吹动了帘子。她忙将窗子掩了,再听,脚步声没有了。 她想也许是自己连日休息不好,听觉视力都有些不正常了。 靠在沙发上,她拥着一条羊羔绒的毯子,细手揉着颈间温润的玉坠……慢慢的,眼里就有些潮润,于是她松了手,转身向里,脑海中各种影像在翻腾,总不让她合眼。她索性坐了起来,开了电视机。 电影频道在放一部多年前的武打片。电影里那飞檐走壁的女侠很眼熟。起身倒了杯水,忽然反应过来,竟然是陈月皓……热水溢了出来,烫到她的手。手指红了,她吹了吹。手指微微的灼痛,她吹了又吹。关了电视,心里仍莫名的不安定,总觉得外面有些什么,她翻了一会儿手边的杂志,又看了眼门口。 门厅的感应灯忽然亮了,她心一惊。扔了杂志,一把将手机握在了手里。 灯熄了。 她站起来走到门边去,听了听,有呼吸声,是她自己的。 她略放心些,待要转身,又扶了门往外看——门外的灯也亮着。她心不由自主的又跳的急起来,手心就冒了汗……她猛的拉开了门,走出去。 “什么人?”她大声问。 走廊上空空的,并没有人。 是松了一口气,她左右看看,便预备回房。 走廊的尽头突然的又闪亮了灯,模糊间,似有丝竹轻调、女声低唱。 她问道:“谁在那里?”背上寒毛都竖了起来,手指已经按在一键上。 走廊尽头的灯光仍亮着,门开了一扇,那乐声稍大,没人应答,却再次响起了脚步声。 从远处的灯光中,那个黑色的影子移动的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轮廓渐渐的明朗,雪白的衬衫、黑色的长裤、轻便的皮鞋,身材颀长,高大瘦削,一头短而硬的发,被廊顶的灯光耀着,细看都能看到铮亮的头皮,泛着青光。原本甚是俊美的脸,在此刻一丝也显不出美来,只有让人心里生出慌乱和恐惧来的冷…… 屹湘的手藏在了背后,看着董亚宁,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想要看看四下里,是不是有什么缝隙是她没有发现的,怎么他就凭空的冒了出来,但是没动,只是定定的瞅着这个人。 董亚宁一步向前,没有片刻的停顿和犹豫,便将她的肩握紧了。 “董亚宁你干嘛?”屹湘叫道。近了才看清楚董亚宁此刻那瞳仁亮如寒星,明明黑沉沉的,却让人看着像极了燃烧的炭火。她禁不住心底发寒,也顾不得什么,拼命的挣起来。 董亚宁的手用力的握着。 屹湘的套路他是再清楚不过的。每一招每一式,不是他教出来的,也是他领教过的。不用躲闪他都知道她下一招会是什么,于是他就稳如泰山的站着任她挣扎踢打、忍她拳脚相见……他只稍稍一用力就可以化解。这一刻他就是想看她气涨的满脸通红、却拿他毫无办法。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自觉简直是变态的畅快感,就连心跳也随着她越来越激烈的踢打而加速,心室里像加了个泵,血液从那里更快的冲向全身。 “……你放开我!”屹湘越来越觉得董亚宁是来意不善,心里有种怕,让她失去了镇定。手机死死的攥在手里的,被他扼制的太狠,手几乎完全动弹不得,好不容易有了点儿空隙,又迅速的被抢占了去,“你……再不放手我喊人……我报警了!” 手机“啪”的一下被甩了出去,撞在墙上落地。 屹湘咬着嘴唇,脸都憋紫了,她厉声问道:“董亚宁你到底要干什么?” 第十九章 支离破碎的夕颜(七) 董亚宁突然的松开了手,屹湘一个趔趄,慌乱间急忙的回身就跑,她离房门不过是两步,却被董亚宁伸脚一绊,她便扑在了地板上。幸好反应够快,她及时的抓住了门边的扶手,膝盖手肘刚刚都被磕到,疼的厉害却完全顾不上,就在她要起来的时候,被董亚宁一把扯住了后衣襟儿,带进了怀里。她狼狈的半伏在地板上,手机被移到了她面前,只听董亚宁在她耳边说:“最近联系人,叶崇磬……你要他来帮你么?” 第406页 他呼吸中有淡淡的酒气,屹湘扭开脸,艰难的说:“我没有……就算是又怎么样……你放开我!”手紧紧的按在地板上,他的膝盖抵在她后腰部,让她一股子力气施展不出去。心肝脾肺同时被痛楚卷了去,她浑身开始疼,由内而外的疼。 “要是不放呢?”他转了一下手腕,用力,将她控制在自己身前。 她扭过头来,面对了他。 她有些冷。 此时衣衫甚薄,她本是蜷在被里休息的,宽阔长衫长裤裹着手脚,一头柔发也散开了。因为冒了一头冷汗,柔发就贴在腮上,粘腻的不像样。简直这地板上都要生出了她的印子……她看着董亚宁的眼睛,明白:就是这样,董亚宁就要她不好过,就是要她这样,没有尊严。 她咬着牙关,尽力的不让自己被可怕的念头抓着,也不让自己哆嗦,虽然她已经控制不住开始哆嗦起来……她又问了一遍:“你告诉我,你要干什么?” 下颌随着她费力的言语,轻动,下巴上的蓝痣就颤动着,跟她全身的神经一样。 整个人看上去无比柔软同时也无比强硬,无比的温柔又无比的冷酷。 “要你。”董亚宁低头,在她耳边说。 屹湘脑中嗡的一下。就是那么一停顿间,她拼了命的要逃离董亚宁的掌握。她一言不发的在仅有的空间里对着董亚宁厮打着,完全没有章法,目的却只有一个,那就是脱离董亚宁的控制。 她的拳脚和身体都在进行着反抗,用尽全力的拒绝。 “你休想!”她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董亚宁眼睛都红了。他扭着她的手臂,将她按在地板上,狠狠的吻过去,她躲着闪着,就是不让他吻到。 急促的喘息间,屹湘咬牙切齿的喊着:“董亚宁你敢!” 他捏住了她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 “我不行吗?”他几乎是在笑着。 有那么一瞬间,他们直直看进彼此的眼睛里去。看到的却都是模糊一片。模糊的不是对方,而是自己心里的魔障…… “脏……你……脏……”她艰难喘息间,断断续续的说。心脏难以负荷此时他加诸的重量,非常艰难的,对着他说。她有种下一刻自己就会被他杀死的预感。 他的手劲儿骤然再次加大,让她眼前一黑。 “那我就让你知道一下,什么是脏。”董亚宁起身,用猛然间爆发的力量,顷刻之间将她勒起来,冲进房内,紧紧的将她压制在床上。 她拼命的挣扎,拼命的挣扎……全身的骨节都在碎掉似的疼,疼的钻心……她咬着他,不知道咬在了哪儿,就是拼命的咬住,嘴里一股血腥味……她听着自己的衣服在碎掉,那声音就像利剑,砍的她体无完肤。崩开的衣扣弹在下巴上,子弹一样,皮肤上有尖利的疼痛。她就恨不得此时真的有一颗子弹从她下巴射进去。 “董亚宁……你……”她的嘴巴被他堵住。蛮横的堵住,几乎是没办法呼吸了。于是她的手变成了爪子似的,挥舞着、撕扯着,不得喘息之间,好像这样的挥舞和撕扯能给她一点活下去的空气…… 董亚宁压着她的身子,她僵硬的像是木雕。手底下摸到的她的骨骼就像凭空生出来的尖刺,硌的他也疼。于是就想把这些疼都还给她,统统都还给她。 “董亚宁!”她叫着他的名字,“你停……” 他停不下来。 “……你别让我恨你……”她声音抖的厉害,眼睛里没有充泪,充的是血。看着他,都被罩在一团血雾里……她死命的护着自己,仅剩的那一点点蔽体的东西,死命的护着……“你别逼我……你想要我再死一次是不是?”她吼着。简直就是最后的一点气,顶在喉咙里冲出来。 他的手猛的扯断了她的胸衣。 月光落下来,在她的身上,他只能看见这白晃晃的一具身子,扭曲的、极美的、对他来说又是残忍至极的一具身子。曾经异常的熟悉,而今又异常的陌生。是她,又不是她——少了很多,也多了些什么——该是有多少痕迹,是他想过要在共同的岁月里烙上去、却最终跟他没有关系的……他血红的眼睛盯着她,要盯死了她一样。 是,他就是想让她也死一次……他俯身,张口咬在她颈间的伤疤上,含着,那颈间动脉的跳耸都在他的唇齿之间;伤疤上有一种特别的光滑,比起周边那绒绒的肌肤……他狠狠的咬了一口。 她疼的叫出了声。 这声音刺激的他动作猛然间粗暴起来…… 屹湘终于死了一样,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了。 董亚宁伏在她身上,也一动不动。身体全部的重量都压覆在她那里。好像就是要她完全动弹不得。 第407页 过了好久,他才翻了下身,躺在她的身边。 她的呼吸声都没了…… 他的意识从刚刚的巅峰滑下来,忽然间清醒了一下,他盯着她:她那美好的胸,轻轻的起伏着,于是从胸口往上几乎要齐着下巴的那条蜿蜒丑陋的伤疤就像蜈蚣一样,在慢慢的蠕动……刚才突然提到喉间的心一下子落回去,就在落回去的那一刻,又剧烈的跳起来,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强烈节奏,同时,也听到她说:“……你会后悔的,董亚宁。你……”她的喉咙气体似乎是不够替换的,嗓音因刚刚那长时间的呼喊,变的沙哑,她说着,整个人又开始颤抖,咬紧了牙关不让自己哭出来似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第十九章 支离破碎的夕颜(八) 她没声音了。 人还是抖。抖的身下的床都在跟着瑟瑟发颤,将颤抖传到他身下。 他翻了一下身,伸手捏了她的下巴,让她再次对着自己。看清她的脸,也看清她的眼,可不用看得清楚,他也知道她此时该有多么的恨他……他闭了下眼。 他的手一用力,将她的颈子握在手心里,掐住了——屹湘在窒息中,头脑一片空白。只觉得冰冷下去的身子,被什么覆住了,然后又是无穷无尽的疼……真想死去。 身下的床单被揪紧了。 她死握着那一点棉。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再次想到了死…… 只是随着他在动,人好像被抛到了风口浪尖上,被卷着上下起伏。 她仰着脸,渐渐松了揪住床单的手,颤抖着,扶在他的脸上——多么俊美的一张脸……在她此时模糊的不可思议的眼中,他仍然是这么的俊美,可是他也是这么的恨她,没有一点点的温情可给她。 董亚宁停了一下,于是她的手便落到了他的颈上、再滑到了他的胸口。 她的指尖有些硬,触着他敏感的一点,有种穿透胸口的酥麻感。他咬了下牙。就在他一错神的工夫,放松了她一点,她抬了抬上半身,刚刚颈子几乎被他掐断,此时颈椎骨节处都疼的很,她努力忽略掉。这会儿,她不能再显示出半点儿软弱来。 她的面孔贴在他肩颈处,柔软的唇舌,含了一点点他汗湿的肌肤皮肉,轻轻的吮着,感觉到他的身体骤然紧绷……于是轻触和吮、吸渐渐加重、旋转着,在这个……他喜欢的位置。 董亚宁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他扯着她的头发,于是她被迫的下巴轻扬,他狠狠的亲下去。 紧紧的将她搂在怀里,这亲吻便绵长而悠久,她低低的、低低的呢喃,是没法舒畅呼吸的控诉,他却不想放松她一点……他们在宽大的铁架床上,悄悄的变换了位置。 她伏在他身上,轻轻的,亲吻一路下行……她灵巧的舌尖逗着他肚脐眼儿,让他差点儿失控的叫出来,就见她闪亮的眼睛迅速的瞟了他一眼,潮红的脸上,飞过一丝有点儿诡异的笑,他脑中打了个顿儿……可是她跃身来到他面前,身子紧紧的贴着他,湿漉漉的皮肤粘着他,小脚丫儿勾着他的腿弯儿,轻声的叫他:“董亚宁……” 他的手握着她柔滑细软的腰,看着她的眼。她的面孔近在咫尺,他能从她的瞳仁里看到自己。他任她的手在他身上游走,最后是扣在了他的脸畔……“董亚宁。”她叫着他的名字,花瓣一样的嘴唇带着滚烫的呼吸扫过他的唇畔、下巴、耳边……她热乎乎的手心揉着他的腮,他新生的胡茬刺着她的手心,加剧了手心的热。 他被这种热度灼着,从脚底腾起的火儿燃遍了全身,就想将她压住,可是被她的腿脚再勾了一下,他力气便没有使出去。于是只轻轻的动了一下,嘴巴也被她吻住…… 她闭上眼睛,专注的吻着他。贪婪的,像吃到糖果的小孩。眼睛闭的紧紧的,长长的睫毛下,却孕出了晶莹的半圈水滴,水滴颤巍巍的,眼看就要滚下来,却始终没有…… 她终于靠在他的腮边。柔腻的面庞紧贴着他的,身上的汗水融到一起。被她的呼吸吹拂着,他耳后颈上都有点凉意,这让他混沌的头脑渐渐清醒的时候,心却不由自主的颤了一下,又一下。他的手拢上她的肩头。 她的背窄窄的、薄薄的,很容易就环了过来。手动了一下,触到她颈上蜿蜒的伤疤上,揉着、揉着……她扭了扭身子,躲了过去。身子依旧紧紧的缠着他,严丝合缝的,两人之间没有一点空隙。 他闻到她身上的味道,湿湿的就像春天雨后的草地…… 他闭上眼睛,被这迷人的味道笼罩着,沉沉的、昏昏的,低声说:“湘湘,我……” 第408页 草地上猛的旋起了一阵风,细细的风踩着草尖儿迅速掠过来,随之而来的,便是额头上一阵剧痛。他骇然间睁大眼睛,只来得及看到她的脸孔一晃而过,之后便是黑暗。在他的意识消失之前,有什么东西,滚烫滚烫的,落在了他的脸上,烧红的钢针似的,带着那灼热钻进了他心里,疼过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 叮呤当啷的,四处都在响。响的董亚宁心烦意乱,乱的他头疼欲裂。不住的有人叫着他的名字、在他身上动来动去,让他想张开嘴骂人,只是怎么也张不开嘴,刚刚吸进一点空气,又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嘴,舌尖都被夹住了,就更喊不出来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四周才渐渐的静下来,他听到一阵轻声细语,这声音很熟悉,熟悉极了,也曾经在以前的梦境里出现过。 意识到这一点,身上就又开始极度的疼。 他清醒的知道这是心理作用。 他已经好了,身上所有的伤口都已经愈合。愈合在那南美岛国上、无数次夕阳西下,红彤彤的落日余晖会把他的晦暗阴霾一点点的挤出去,不留痕迹。 他忽然想抽烟。 这一想头就更加的疼。 他忍不住出声。想必是骂了一句,旁边就有人说话了,他烦躁的挥了下手,那声音又没了。静下来之后,他试着睁开眼。眼前渐渐的清晰,圆圆的吸顶日光灯、雪白的墙壁、浅蓝色的帘子……最要紧的是,有淡淡的来苏水味。味道很轻,也许他很快适应了,只一会儿,就觉察不出来了。 他在医院里。 竟然在医院里……他头疼。这次头疼提醒他意识到之前发生了什么。 他想看一下自己,头沉极了,他动不了。 这时候病房门响了一下,有人在用轻的不能再轻的脚步朝他的病床走来。 他看着那个位置。帘子之后有个俏薄瘦小的身影。额头的疼痛再次尖锐起来……片刻之后,布帘被拉开,他睁着眼睛,看到了她——雪白的一张脸,脸上不见一丝凌乱的表情;眉眼发髻都整整齐齐的,和她身上规规矩矩裹到下巴颏儿的装束一致。如果不是她红肿的嘴角和发红的眼睛里那清寒的目光,她身上该是没有一丝异状,就像,没有事情发生过一样。 她穿着黑色的衫裤,站在他身边,瞅着他,一错不错的。 第十九章 支离破碎的夕颜(九) 清寒的目光是一张网,锁着他,落在一点上。脸上冷冷的,没什么表情。 董亚宁也一瞬不瞬的看着她。额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零打碎敲,一下比一下疼。 屹湘再走近些,抬手调整了一下点滴的流速。 她瘦瘦的手和手腕子上都有瘀痕,没有戴表,所以手腕上那伤疤就很刺目。 董亚宁深吸了口气。胸口也疼。 屹湘嘴角扯动了一下,然后,她弯了身。 “董亚宁,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她轻声的,似对他耳语呢喃一般,“我知道你为了什么……但我警告你,没有下一次。如果你再这样靠近我……我发誓你不是这样躺在这里就行了。你知道,我可什么都干的出来。” 她黑黑的眸子、黑黑的发,还有身上黑色的衫裤,衬得她脸色青青白白的,幽灵一样。 没有咬牙切齿,说出来的话让人不寒而栗。 董亚宁抬手揉了下额头,伤处有灼热的痛感。 “是吗?你什么都干的出来?那你现在在怕什么?”他细长的眼睛因为浮肿眯着,眼缝里溜出来光芒,停在她脸上。 “怕你。”她依旧轻声的说。四目相对,目光交缠,她镇定镇静的对着他,坦白的让人心惊肉跳。她晃了下手腕子,“我没想到,如今,你竟然不择手段到这种地步……禽兽不如。” 董亚宁唇边细纹尽显,只是停住了,没有说出话来,注视着她,也是审视着她。 屹湘没有回避他的目光,淡淡的说:“不过现在倒也好了,董亚宁,我……再不欠你什么了。” 她说完,也不待董亚宁有什么反应,便转身离去,出门的时候耳中听到东西破裂的声音。尖利细碎。她回手将病房门关好,没走几步,便看到了匆匆赶来的芳菲——芳菲在值班护士那里询问……她急忙转身,避在了隔壁的病房门内。待芳菲从身边经过,高跟鞋笃笃笃的响声消失在门内,她又等了片刻,才离开。 外面天已经亮了,她站在医院大楼前,竟开始眩晕。 她的腿哆哆嗦嗦的,脚步有些迟滞,并不知道自己顺着大路走了多久,直到看到一家药店,她才站下来,看了好一会儿,推门进去。 坐在堂内的药剂师看到她的脸色,问她需要什么。 第409页 后堂在熬制中药汤剂,浓浓的、热乎乎的药味翻滚着出来,她闻到,胸口浊气上涌,有些恶心,只好扶着玻璃柜台,对着药剂师说了一个药名。 药剂师愣了一下,说小姐请您用中文。 中文……她好像不知道那药的中文是什么。想了好一会儿,又说了一个药名。 药剂师便问她,小姐您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不舒服么,没有不舒服……她重复着这句话。然后又说了一个药名,问:“这个该有了吧?” 药剂师看着她,说这个有。然后打量着她,问还需要别的么? 她摇头。又点头。她说要的。 架子上很多非处方药,她拿了一个小塑料筐,胡乱的抓着药就往里塞,塞的满满的装不下了,又统统倒在收款台上,对收款的店员说这些都要……药剂师就站在她身后,把她刚刚要的那种药放在她手边,跟她说这个要及时的吃,停了一会儿,再问她需不需要帮忙。 她回头看了一眼,这才看清楚面前这位已是中年的女药剂师,面容和善脸上有种担忧。她说谢谢您,我只需要一辆出租车。 她在他们狐疑和猜忌的目光中走出了店门。 一大袋的药,在手里毫无重量似的,被她拎着上了出租车。 也许是突然间身体有了着落的地方,她头脑清醒许多,能镇定自若的跟司机说清楚她要去的地方——这段路在几个小时之前刚刚走过了一遍,如今她要沿着这个路线再回去——而且直到下车的时候,她都仍是镇定自若的,连司机少找了一块钱的零钱,她都算了出来。 出租车司机给她那一块钱的时候特地看了她一眼,也许是她的脸色真有些像鬼,他默不做声的就在公寓楼前掉头离开了。 她站在楼前空地上,清早有些凉的日光中,她站着,摸到口袋里那一处硬硬的东西,拿了出来。 这是在等救护车的时候,给他整理衣服,从他上衣口袋里掉出来的…… 她收了,匆忙的塞在口袋里,这会儿看到,立时胸口闷到不行。她攥着玉的手捶着胸口。隔了薄薄的衫子,一里一外两块玉坠,碰撞着、碰撞着……发出脆响。 要是撞碎了也好。碎成齑粉,一阵风过,了无痕迹。 可是偏偏不能…… 她摸索着回到楼上去。 房子里并不乱,奇怪的,一点都看不出曾经有过怎么样的混乱。 她僵直着身子,目不斜视的走到沙发上。 坐了很久,都不曾挪动一下。 没有力气了,她需要积攒一点力气,才能做接下来的事情。 阳光从窗子里射进来,铺满了整间客厅,厅里的温度是这么的温暖适宜……她慢慢的解着扣子,从衣领里掏出带着她体温的玉坠子,链子是焊死的,她一时摘不下来,也没有那个劲儿去摘了。她想,也许就这样吧,这样也挺好。她把两块玉坠合到了一起,摸了摸,一半是温的,一半是冷的。不过没关系,一会儿,也就温了,最后,都会变冷的…… 她觉得自己能动了的时候,去厨房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的水回来。 拨着药袋子,看里面各种各样的药。 拆开包装,将药一撮一撮的放在手里掂着,然后,都搁在一个空出来的透明药盒子里。 手机不知被仍在哪儿了,在响,但是她不接,趴在茶几上,看药盒子里那些五颜六色的药丸,真漂亮,像彩虹糖一样……彩虹糖最好吃了,有葡萄味、酸橙味、草莓味、柠檬味…… “喂,上课怎么可以偷吃东西?”在她吃糖的时候,背靠背的椅子上,有个声音叫起来。 “师父说只要摹完了这个就可以吃啊。”她嘴里含着酸橙味的糖,酸酸甜甜的,酸味刺激的口水直流,刺激的脸都变形了。 “那……怎么可以一次吃这么多,我摹完了不就没有了?”伸手过来抢。 竟然伸手过来抢! “那……谁让你笨来着?”她躲开。顺手的盖住糖碗。 “你说谁笨?谁笨?” …… 干涩的眼睛疼的钻心。 她按着眼角,胡乱的抓了一把药丸在手中。 第十九章 支离破碎的夕颜(十) “湘湘!”外面有人在叫她。 她攥了药丸。 那声音随着一阵车响,消失了。 她想也许是幻觉,并没有人叫她。这个时候,没有人会想起她吧…… 药丸因手心的汗变的有些粘腻,她张开手看了一会儿,杯子里,滚水已经冷了。 门铃声忽然响起来,接着是手机,两样声音混合在一起,再加上外面的叫声:“湘湘、湘湘开门!”四周顿时充满了让人不知所措的嘈杂。 她呆坐在地上。 “湘湘,我知道你在里面,快开门!”是芳菲。 第410页 她身上不禁哆嗦了一下,手里的药丸便撒了。 “湘湘,开门!”是姑姑。 她挣着起身,去开了门。 外面站着的邱亚拉和董芳菲看到屹湘,几乎同时的叫出了声“湘湘”——邱亚拉一把抓住侄女的胳膊,推着她后退几步,到光线更好的地方,看到侄女脸上去,顿时脸就垮了下来。她立即警觉的松了手,往里走了几步,回头看看屹湘,又看看芳菲——芳菲正怔怔的看着屹湘,说不出话来。 “湘湘,你过来。”邱亚拉说。 屹湘单手抓着手臂,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才往厅里走去。 芳菲看着屹湘那隐在宽大的棉布裤子中瘦伶伶的腿,眼眶不由自主的就发酸。她搓了一下脸,并没有跟着过去,只远远的看着那姑侄俩——脾气向来火爆性急的邱亚拉,并没有立即动问。她在等着屹湘走过去——邱亚拉手臂上挎着一个翠绿色的四方皮包,跟她身上深橘色的衬衫长裤形成鲜明的对比,而看上去更让人觉得胆颤的是她锐利的眼神。 邱亚拉等屹湘站在了自己面前,低头查看了一下茶几上的药,回头,一对炯炯有神的大眼对着屹湘。 屹湘没有掩饰自己。 邱亚拉不但看到了她脸上的伤,也看到了她颈下、手臂、腕子上那些瘀痕……然后她问:“是谁?” 屹湘没有回答。 邱亚拉看了眼站在门厅里的董芳菲,心里明白了些。 她的眼神也让芳菲明白了,于是芳菲悄悄的开了下门,出去了。 邱亚拉待芳菲将门掩上,转了一下脸,再回过头来看着屹湘,又问:“是谁欺负你了?”像问一个放学路上被欺负后回家的孩子那样,似乎开口问出来并不是难事。 屹湘仍没有回答。 邱亚拉抓起茶几上那盒药丸子,厉声的问:“你要干什么?” 屹湘闭了下眼。 邱亚拉“哗啦”一下将药盒子掼在地上,抬手就给了屹湘一个耳光。狠狠的,照准了她的脸,结结实实的打上去。一声脆响。 脸都木了,嘴角是撕裂般的疼。 屹湘晃了下身子。 她混乱极了,脑子里不断闪回的片段像碎片一样,又像教堂里的彩色玻璃,红一块黄一块绿一块,偏偏光线穿透过来,把它们都混在一起,扭曲着、有刺眼的光芒…… “邱湘湘,你就这么报复我?”他脸色铁青。 她说不出话来。躺在病床上,手脚动都动不得。只知道从颈子往下,半身像撕裂一样。一动,伤口会迸开的。她就不动。因为要镇定的对着情绪已经失控的他……遇到事情总是着急的他,就算是小事,急眼了也爱拔高声浪,何况是大事——可以后,他要怎么好哦,如果总是这样…… 她越不出声,他就越着急,手掌猛捶着床头,自己也低了头,沉沉的说:“湘湘……那天是我做错了……可你!你就真的报复我?我跟你解释了,真的是喝多了……喝多了还能干什么呀?你又不是不知道!” 低着头,他瘦瘦的,骨头总是很硬朗。 没怎么跟人低过头吧?印象里是没有的…… 她说:“咱俩就算扯平了。”听上去她说的多轻松,又无耻。 “邱湘湘!”他依旧低着头,手握着床头的栏杆,指节都泛白了。 “亚宁,到此为止吧。”她得轻轻的说。就算这样,喉咙也撕扯的疼。她觉得颈上凉凉的,也许是伤口又渗血了。慢慢的身子往下滑一点,被子齐到了下巴处。 “你混蛋!”他吼着。声音那么大。 “对,我混蛋。”她说。 他站在那里,僵了。 铁青的脸上,聚集了越来越多的阴云,几乎全黑了。 相距不过两米,他们看着彼此,是从未有过的,折磨。 “你知道我……”他说。 “我知道你。”她眼神空洞,心里更空洞。“我不原谅你,你也别原谅我。” “我不会。”他说。他咬的牙齿都快碎了吧,恨成那样……该是得觉得她有多脏多恶心呢?他又看了她一会儿,才说:“再也不想见到你。” 他转身离开。 在他拉门把手的一刻,她叫他“董亚宁”,声音很轻,以为他可能听不到,但是他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她,身上疼的太厉害了,她只张了张口,并没有发声,他也只是看了她一会儿,绝然的离去了……伤口的疼痛让她意识有短暂的停滞,模模糊糊当中,差一点就对他说出了那三个字……她没有说,幸亏没有说。 不想说,对不起。 因为已经没有意义…… 太了解,了解到能清楚的摸到他下一步要走的位置。 伤还没有痊愈她就已经回伦敦。简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般的,等到了他。 第411页 只是没想到他那么执着。 让她简直要崩溃的执着。 那一晚她亮着房里的灯,却在隔壁nick的房间里,听着他乱七八糟的弹着琴,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从窗帘的缝隙里,看着他一支烟接一支烟的抽……nick说v,下去给他一个拥抱,他又是你的了,你知道他在等什么。 她掩好窗帘,问nick,你想赚一笔钱嘛?一笔能让你们这些破曲子变成唱片的钱。 nick说你真是疯了。 可不是疯了,就算她不疯,也会被逼疯的,可是被逼疯了之前,她得处理好了董亚宁…… 他的巴掌真硬。 就“啪”的一下,她眼前都黑了。有那么一会儿,她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了……这一下打在哪儿,她也不是很清楚,就觉得颈子上开始疼,继而是全身的疼。疼的要死……她瞪着眼睛,看着他血红色的脸和怕人的眼,nick嚷嚷着就要过来,nick人高马大的可是跟他的身手比起来肯定是吃亏。 她护在前面,把berdie推开,扬手一个耳光抽回去,用尽了当时仅存的力气。 她死攥着手心里的什么东西,就只剩下一口气,她也想把这一会儿顶过去。因为她知道,董亚宁,很快就会走。撑过去就行了…… “湘湘,我问你。”他声音干涩而颤抖。从来没听过他这样的声音。 “你问。”她咽着唾沫。满嘴巴血腥味。想吐。她回身靠在墙上。看不清他的脸。似乎此刻两眼聚焦都成了很困难的事。 “跟不跟我走?” “绝不。” 死死的沉寂。 然后就是恩断义绝的话…… 他走后她整个人滑坐在地上。 走廊上的地板凉凉的,冰的她身子发颤。被他打过的地方皮肉好似都裂开了似的,疼痛难忍。她抱着自己的身体,缩成一团。挣扎着站起来,往自己的房间方向去,走了没几步,眼看着就要进门,忽然间腹中绞痛,她撑着,想喊人,就是没喊出来,身上发冷、发疼……忽然间人声嘈杂,她听不清楚,只知道自己被抱了起来。 醒过来的时候,在医院里。又是医院,让人心冷的医院。 nick守在身边。 他说:“别担心。都没事。” 那一刻她多希望,跟他说这些话的,是他。 但永远也不会了。 …… 酸痛的眼睛、麻木的脸,她揉着,听着姑姑骂道:“没出息的东西。” 她看着地上撒了满地的药丸,五彩缤纷的……是啊,多没出息……她手覆在眼睛上,不敢看了。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不是让你再糟践自己的。”邱亚拉愤怒的说。眼睛里,泪水却在打转。她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你答应过我什么?当初你答应过我什么?你怎么能动这样的蠢念头?” 屹湘摇头。 “你说话!”邱亚拉对着屹湘喊。 “我没有……” “那你这是要干什么?”邱亚拉拽着屹湘的手腕子,狠狠的,将屹湘手腕上伤疤扯到她面前去,一脚搓了下地上零碎的药丸,药丸四下飞起来又落下。她压低了声音说:“你要还想走那一步,你何苦来的熬到今天?” “姑姑……”屹湘嗓子哑了,话没有继续说下去。眼泪是流不出来了,都倒回去,顺着喉咙淌。 邱亚拉又猛的将屹湘拉进怀里来,狠命的捶着她的后背,恨不得就这么捶碎了这个孩子。 屹湘木木的忍着姑姑捶打。 视野里的东西都在随着一下一下的捶打而晃动,模糊的很…… 邱亚拉拢着屹湘的发脚,克制了又克制,说:“湘湘,湘湘你冷静一点……你要想想我们,知道吗你想想我们……姑姑以为你都好了,都好了才劝你回来的,你不要这样吓我……” “我没有……我只是控制不了……”屹湘哽咽。身子又开始发抖,“我控制不了了……真想好好睡一觉……醒过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我好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我快受不了了……” “可是湘湘,你得撑住啊。姑姑需要你,allen也需要你。” 第十九章 支离破碎的夕颜(十一) 屹湘无声的搂着姑姑。 邱亚拉拍着她的肩,说:“我带你回家。”容不得商量的语气,非常坚定。屹湘停了一会儿,才说:“我想洗洗。” 邱亚拉点头。她等屹湘进了浴室,站在厅里走了几个圈。她按着太阳穴,头在发胀,真叫个头大如斗……猛的看到房门,心里打了个顿儿,沉吟片刻开门出去。门是掩着的,果然芳菲正倚在对面墙上,低了头,心事重重的样子,听见声音忙抬头,看见她,立即站直了。 “邱阿姨。”芳菲过来,看了眼她身后,问:“湘湘怎么样?我能进去看看她吗?” 第412页 邱亚拉扶着门把手,实际上是封住了芳菲进去的位置,她微笑着,说:“菲菲,湘湘还好。我等下会带她回家。我想,现在让她回家休息一下更好。” 芳菲一时没出声。 “菲菲?”邱亚拉叫她。她知道芳菲正在考虑该怎么接话。两个人这时候偏有种心照不宣生出来。 芳菲就说:“我来就是想确定她没事。既然有您在,我暂时也就放心了。那……阿姨,我先走。等她心情好点儿我再找她。” 邱亚拉笑着点头,说好。 芳菲还想问什么,但是对着邱亚拉微笑的脸,她也只是勉强微笑了下说再见。 邱亚拉点点头说走好便关了门。 芳菲看着合拢的门发了一会儿呆,心里倒有种被什么堵了似的感觉,有再敲门的冲动,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转身离开。走廊深邃,白天有些阴凉。她走到楼梯口也没有下去,而是顺着走廊一直往前。经过的一扇一扇的房门都闭合着,只有最后一扇半敞着。她站在门口往里看——阳光透过薄纱帘进入室内,让这屋子此时温暖而明亮。 她推门走进去。 仿古的老唱片机还在沙发边嗤嗤啦啦的响,黑胶唱片还在悠悠的旋转。她走到跟前去,拿起旁边的唱片封套。虽然旧了,但保存的很好。她翻看着,将唱针重新调好——几十年前的老东西了,是老表演艺术家灌制的戏,此时听起来还是好的——她走到窗台边,看着楼下的宽大的院子。 静静的、寂寞的院子里,只有他们的几辆车子。院子南边的大树前,秋千架也静静的、寂寞的。 她站着,手扶着阳台,心想站在这里看着这些的,那个抽着雪茄的人,起码有那么片时一刻的,内心该是多么的静,又是多么的寂寞呢? 唱片旋转着,转出的是杨四郎那坚持的心…… 这恰好就是少时亚宁刚刚被接回北京时候,父母曾经住过的小套房。她对这里没什么感情,自小是跟着外公长的。也许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现在看来,对某些人来说,更是一段难以磨灭的记忆。 当发现他将这里买回来,她还嘲笑他:这种老房子你又不会来住,升值的空间能有多少?不是不知道他隐藏的心思,只是不忍心当面揭穿他。他也懒得跟她多说。之后她就没有再理会。湘湘回来的时候,她也是凑巧想到这一处,并不是有多刻意的去设计安排一个机会,冥冥之中即使是有那个心思,却也怕弄巧成拙,总不敢把话说的太直白露骨。到此刻是真的没想到,他暗中是做了这么多。也许,是太多了些……风起了,秋千在微微的晃动。 她仿佛看到两个小女孩儿在荡秋千。那时候她偶尔在礼拜天的时候会被接过来跟父母度周末。跟哥哥玩不到一起,邻居家的小伙伴倒相处的还不错,其中最好的就是湘湘。父亲跟郗阿姨是同事,那时两家关系还不错。所以孩子们也玩的到一处。 她和湘湘荡着秋千,力气小,只是玩儿罢了,其实荡不高。 有一天她耍脾气,要正在和潇潇拍画片的哥哥推。哥哥不耐烦。潇潇倒是好脾气,过来推了她几下,秋千荡的高起来,让她心里砰砰跳……其实潇潇也不见得乐意,但是潇潇就是潇潇,从小就那样,绝不愿意当面给人尴尬。 芳菲想到这儿倒忍不住笑露出微笑来:所谓三岁看到老就是这样了——对哥哥也适用。那会儿她得意的荡着秋千,看到哥哥斜着眼睛瞅了她一眼,又瞅着在一边笑眯眯的湘湘,收了画片走过去,默默的推了湘湘的秋千一下,把专心看着她玩儿的湘湘吓一跳,又急忙的笑着,说不要不要,她可以的。 湘湘是站在秋千上,腿一直一弯的,就会把秋千借力使力的荡起来。 哥哥有点儿尴尬。是哦,那时候,湘湘跟他怎么都不对付。 有好些年他们就没有对付过,一对斗鸡似的。她出国早,至少那时候,那俩人见了面没有好好儿说话的时候。 还是她那年假期结束要回伦敦,湘湘也要出去念书了,她便跟湘湘一起走,互相有个照应。两人因为这个互有商量,接触更多起来,湘湘常常来找她玩儿。开始,她也没有多想。没想为什么总是不着家的哥哥,湘湘来的时候,他却总是在家的。 那天下午她困了,说要睡觉。告诉哥哥说湘湘下午会过来拿资料,如果她没醒千万记得叫她。哪儿知道这一觉就睡到了天黑。醒过来觉得肚饿,她四下走着觅食儿去,冷不丁的就看了眼小花园里——家里也有一个秋千架,只是他们都大了,好久没有人去玩儿——那天的月色不太好,但光线还不错。她看到湘湘坐在秋千上。湘湘手臂攀着绳子,歪着头,跟站在身后的亚宁四目相对——两人没有说话。甚至保持着那个姿势的时候久了,也许都有些僵了,可两人就那么互相看着,昏昏的月色里,淡淡的影子一双,印在地上,水一样的柔。 第413页 过了好久,亚宁轻轻的推了一下湘湘的背。 秋千荡起来,湘湘的裙摆轻轻飘着、飘着…… 非常的美。 芳菲将唱片机关了,回头再看了一眼这老房子。锁门的时候手沉的不得了。只觉得将无数的过往,跟自己有关的、无关的、美丽的、缠绵的、残忍的记忆,全都被锁在了这道门后。 她电话响了,接起来听了听就说:“皮三儿,你给我看住了他,不准他出院……必须作个彻底的检查……现在听我的。” …… 邱亚拉在屹湘洗好出来之后,让她坐了。 茶几上有简单的三明治和果汁。 “刚刚有人送过来的,说是叶崇磬先生交代了的。我看着东西都好,尤其蔬菜新鲜的不得了,就挑着简单的给你做了点儿。”邱亚拉不动声色的说。“剩下的都分类收好了,放冰箱的放冰箱,搁柜子的搁柜子——不易保存的,等会儿拿了家去,咱们回家吃完,别浪费了崇磬的好意……你快吃。” 屹湘摇头,吃不下什么。于是将果汁喝了一半,三明治啃了两口。 邱亚拉知道她眼下肯定是没胃口,不过肯吃点儿就比不吃强。 她站起来收了杯碟,说:“把药吃了,然后咱们就走。”她背转身去,心里酸楚而难受,洗杯碟的时候便很用力。水溅到眼睛里,她用手背擦了下。 “姑姑。”屹湘站在厨房门口。 邱亚拉嗯了一声,就听屹湘问:“您是不是生病了?” 邱亚拉擦干了手,回身,点了点头,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屹湘说:“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记性变差。讲话的时候,会走神。以前,您绝不会这样。” 邱亚拉在进过屹湘身边的时候,湿润冰凉的手捏了下她的腮,说着:“真是鬼精灵哦……瞒不过你。走吧?”她从包里拿出手霜来擦了。一边揉着手一边催屹湘快些,见屹湘凝神看着自己,并不移动脚步,就说:“回头再说我。” “您说有事要和我讲,就是想和我说这个吧?”屹湘问。 “非得现在说?”邱亚拉有些不耐烦的皱着眉。 屹湘抿了唇,说:“就现在。” “好吧。”邱亚拉整了整衣领,说:“你爸爸那病是假的多,见天儿的喊着要死了要死了的,一时半会儿别说死了,想谋杀他都难;我这病是真的多,不过眼下也不是要紧的……” “到底什么病?”屹湘追问。 “小事情啦。”邱亚拉抬了抬眉,指尖触了一下自己左耳上方一下。她鼻子两侧的雀斑也动着。往日屹湘看到姑姑面上露出这样的神情总觉得快活,此时却看的呆了,心里一潮又一潮袭来的,全是冷意。 邱亚拉见她不出声,继续说:“像我这个年纪,身体有点儿什么故障都正常。这年月,二十来岁的人得老人病都不稀奇。比起那样的,我就算手术后恢复不好,也是赚了三十年,也就没什么了。” 屹湘再次手脚发冷。 冷意钻进身体的每个角落,反而让她完全的冷静下来。 “你别一副见鬼的模样,我现在还好着呢。”邱亚拉一副不乐意的神情,“我这离谁都不认识、吃喝拉撒不分地儿的地步还早着呢,我都没难受,你先别给我哭丧脸——我不爱看。” 屹湘问:“那医生是怎么说?” 第十九章 支离破碎的夕颜(十二) 她清亮的眼中现在容不下别的,满满的都是姑姑的身影。总觉矮胖敦实的如定海神针似的姑姑是最坚强不过的,原来这样坚强的后盾,也有一天会有裂纹。 “医生嘛,还不是说尽早手术。他们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的那个轻巧。手术什么的,这都好说,我就是担心allen。万一我手术失败,或者手术后恢复不好,注定是照顾不好他的;再说手术啊术后治疗啊,恐怕要拖上一阵子。这段时间,拜托给别人,我可不放心……”邱亚拉装作低头从包里翻找东西,暂时避开了侄女的目光。翻了一会儿,又叹气,说:“我这么想着吧,这辈子我还真没干过什么坏事。非要说干过,那也就是把你从你亲妈那儿带走这一件。当时既是巧合,也是不得已,若不是我那嫂子夭折了一个女婴、抑郁到不得了,整天抱着剩下的潇潇哭都不肯哭,我轻易也不会同意……总不至于说,因为这个,让我这么短命吧?”她有些发呆的看着屹湘的手覆在她的手上。 “姑姑,别乱讲。”屹湘晃着姑姑的胖手。姑姑讲的跟在讲笑话似的,让她心里刀割一样的疼。“您会长命百岁的。” “呸!”邱亚拉啐了一口,说:“什么长命百岁……不过我告儿你说,不管怎么说,我可是赖上你了——我那农场啊,那些果树啊,可都是我费劲巴拉的经营了好些年的。那儿的南瓜都会长的比别家又大又好吃,我可舍不得都荒了。回头要是我真嗝屁了就算,随你处置;要是我术后后遗症严重,人都动不了,你得给我负责打理。” 第414页 “嗯,我去学开拖拉机去学耕田……每年秋天做苹果酱。”屹湘微笑着。跟姑姑握在一处的手,都在发热。 “别提那苹果酱了,提起来我这胃里还泛酸水儿。真吃够了。” “那个很受欢迎的,陈太吃东西那么挑的人,也称赞……回头咱们改网上卖。”屹湘说着,挽起姑姑的手臂,“您放心,我会在您身边。” 邱亚拉看了屹湘一会儿,才说:“我把你抱回来的时候,你奶奶还把我胖揍了一顿,你知道么?” 屹湘摇头。 “那天恰好接你妈妈出院了,趁着混乱,我把你假冒潇潇,塞给护士让她抱给你妈妈。那几天总是下雨,下的人心里直腻歪,那会儿雨尤其的大,我跟你奶奶站在外面看。我直觉你妈妈看到你会喜欢,你当时瘦的脸哦,连我拳头大都没有,比潇潇那个胖崽子体重轻的多了……结果你妈妈抱过你,端详了好久,一动不动的。然后打开包袱,看你的小手、小脚……”邱亚拉声音有些发颤。 屹湘点头。 随着姑姑的述说,那情景,仿佛就在眼前:一个伤心的初产妇,小心翼翼的摆弄着一个瘦弱不堪的婴儿……数着婴儿的小手指、小脚趾,抚触着婴儿圆滚滚的小肚子,翻过她的身来,看看她的小屁股——有几块青斑……瘦瘦的小胳膊小腿儿麻杆儿一样细,弱极了。虽然被这样摆弄着,可是不烦不躁,小嘴巴咕叽咕叽的,是想要吃奶了吧……于是她解开了毛衫,又解开了衬衫,自然而然的,开始喂奶。 “当时她有好几天,都不想碰潇潇,潇潇饿的直哭,她也不给潇潇喂奶,奶都回去了。”邱亚拉叹气,“结果呢,被你给治好了。你说,是不是奇迹?” 屹湘吸着鼻子。 “没有见过奇迹的人,是不会相信奇迹存在的。不过我总是相信。”邱亚拉两根手指伸过来,夹住屹湘的鼻尖,使劲儿的拧着。 屹湘鼻尖本来就发酸,被姑姑这样拧了鼻子,终于不堪忍受这酸痛,泪腺顿时畅通。 邱亚拉仍不肯松手,说:“挤猫尿的孩子最讨人嫌了。” 屹湘咬咬牙,张了口呼吸,含混的说着什么。 邱亚拉没听清,问:“说什么?” “爷爷从前说过,姑姑您,性子最可恨,猫嫌狗恶的。”屹湘搓着鼻子。 “什么意思?”邱亚拉眯了下眼,胖胖的脸上眼睛成了一条缝,“阎王爷也不爱收我是吧?” 屹湘鼻子眼睛都红了,点了点头。 邱亚拉笑出来,说:“鬼丫头,还挺会说话。” “我们走吧。”屹湘说。她只简单的拿了自己随身的背包,走在了前面。 邱亚拉看着屹湘的背影——单而薄,瘦而小,看上去却又有着很大的力量——她很想跟屹湘说句谢谢。 也许当年只是一念之差,如今却要从心底感谢这个孩子,能来到她身边。 屹湘回头,看到站在光影中的姑姑,静静的站着,等了她出来…… 在离开的时候,她将公寓的钥匙放在了门边的钥匙架上。到楼下,开走的是那辆小小的浅蓝色代步车。 邱亚拉摸着中控盘,试试材质,说:“这车也就算不错了吧。我还以为所有的国产车都是外面看起来漂亮,车门一关就豆包了呢。” 屹湘没有说话。头也不回的,开车出了这个院子。 邱亚拉好像经过这一番折腾,特别的累,于是系了安全带,靠在位子上闭目养神。 后车座上放了好多新鲜的蔬菜水果,车厢里便有种清新的味道,屹湘吸着鼻子,将车窗开了一点点的缝隙。 “崇磬倒是个不错的对象。”邱亚拉梦呓一般。并没有接下去,转了下身子。 屹湘也没有出声。她握着方向盘,手滑下来…… 只是无意识的,她在红灯的时候,往车外看了一眼,旁边车道一辆黑色的车子里,副驾驶位子上,坐着一位年过五旬的女子——屹湘看过去的时候,她也恰好往这边看,只有一会儿,屹湘张口便叫道“洪阿姨”。 她这一叫,惊醒了邱亚拉。 红灯换了绿灯,那辆黑色的车子迅速的启动,屹湘第一反应便是追上去。 她紧紧的咬着那部黑色的轿车。黑轿车的司机像是专门跟她作对似的,在繁忙的车流中穿梭着,屹湘的车子灵巧,跟上原本并不难,但是对方有意的甩脱她,在经过两个路口之后,黑轿车便趁着红灯的机会,扬长而去……屹湘身上出了虚汗。 第十九章 支离破碎的夕颜(十三) 邱亚拉问:“你这是看见谁了?”她眯着呢,恍惚间是听到屹湘叫了声“洪阿姨”的,就问:“洪梅?” 屹湘点下头,说:“那人真像……” 第415页 她抹着脸上的汗,刚刚一阵急追,她就跟自己跑了一遍八百米似的。 邱亚拉就说:“不可能。” 屹湘看着刚刚车子消失的方向,说:“我……也没看清楚。” “没看清楚你瞎追什么呀?吓人一跳的!再说,要真是洪梅,她看到你一定早早让人停车了。她待你和潇潇又不是一天两天的感情。”邱亚拉说着,看看外面,说:“这下可绕远了——你刚刚就跑错路了吧,明明早就该转弯。” 屹湘抿了唇。 “你呀……前面停车。”邱亚拉说。 屹湘缓了口气,说:“不用。我没事。” 依旧抹着脸上不住冒出来的虚汗。 “看你魂不守舍的,回头我人没病死,再……”邱亚拉说着,看屹湘脸色变了,就刹住话头,说:“我就记得她烧了一手好菜。其他的,我倒印象不深了。” “洪阿姨养花是好手。以前家里的花都是她顺带着照顾了的。爸爸妈妈都爱兰花,家里那么多盆兰花,都被她帮忙打理的很好……”屹湘说。语气缓缓的,“我以为她会在咱们家工作到退休的。” 邱亚拉闭上眼睛,说:“你别想那么多。真要是想这位带过你的阿姨呢,抽空就去看看,也就罢了。” 屹湘却没有说话。 邱亚拉微睁了眼看看屹湘专心的开着车子,在十字路口转弯,往回绕,车子开的平稳的很,倒是看不出她此时心里的真实想法……邱亚拉不由自主的在心里叹气。 车子开进巷口,屹湘便看到了父亲的车停在前面,司机卫士的围了一圈儿,她本以为是父亲要出门了,不料下车一看,父亲人倒确实是在车里,但一身便装,并不是要去工作的样子。 她跟姑姑走过去,叫道:“爸爸?您在干嘛?” 邱亚非一抬头,看到她们,就说:“来,看一看,这个怎样?”他指着里面一个儿童安全座椅给屹湘和邱亚拉看——座椅看上去结实而且漂亮,刚刚揭去了塑料薄膜,是崭新的——他微笑着说:“我让人去买回来的,说是现在最好的安全座椅了,到底好不好,还是得实践检验啊……就是我们都没安装过,费了这半天劲,才装好了这一个……那,那儿还有一个。亚拉,湘湘,你们看看,怎么样?” 屹湘一回头看脚下,可不是,还有一个没拆封的儿童安全座椅,和车里那个,只是颜色不同。她没想到平日里从不过问小事的父亲,竟然会想着这些,于是看着父亲,只说不出话来。心里也不知道是被什么给灌的满满的,真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来——邱亚非显然是预料到女儿的反应,倒先对她点了点头。 邱亚拉也不理会这父女俩的互动,就说:“费劲?那等我回来看看再装嘛,急什么啊。”她伸脚踢了一下那新座椅,“了不得了,我们allen人还没回来,你这就开始预备着献殷勤了呀?” 邱亚非已经从车里下来。这时候身边只剩了司机,卫士们早就进去了,他便说:“这不是想着,安全第一、安全第一嘛。” “听听,这官腔。”邱亚拉嗤之以鼻。虽然脸上淡淡的,但心里还是挺高兴,于是她对着发呆的屹湘说:“你把这个装到你车上去。” 屹湘正愣着,被姑姑这么一说,忙将那个座椅搬了起来。这东西还不轻。鲜红色的,装进小车的后座,也挺占地方。她喏喏的,说:“可这车……” “在这儿开,这种代步的小车最合用,又灵巧又便宜还环保。我觉得很不错。我从实际出发考虑问题,崇磬也是好意,白收下肯定不合适,你就按市价把钱给他就是——要拒绝,也得讲方式方法,别让人一番好意,落了难堪,也显得你不大方。”邱亚拉一边说着,一边将儿童座椅固定好,再三的确认,又问屹湘:“可是都看明白怎么用了?” 屹湘点头。姑姑说的话,句句都进了耳。 邱亚拉就笑笑,看了兄长,说:“大哥,不是我说,你那车上,安了也白安,allen最讨厌坐那种闷死人的豪华轿车。” 邱亚非咦了一声,说:“有备无患嘛。” “白备无用的,没的花冤枉钱……湘湘,allen昨天电话里可说了,要你,而且只要你,去机场接他。”邱亚拉一边和兄长往里走,一边对拎着袋子走在她身后的屹湘说。 屹湘站了一下。两只手被袋子占满了,很沉。 邱亚拉兄妹站在院中的青砖地上,有这么一会儿,小院儿里的空气凝了一下。邱亚拉听屹湘答应了一声“哎”,就让屹湘快些把食物送到厨房去,说:“送进去你就去睡会儿吧,等下我来做午饭。”她等屹湘走开、走过那钻山游廊去了厨房,才对哥哥说:“这孩子神不守舍的……刚刚在路上,以为看到了以前带她的保姆,车子开的跟不要命似的,吓死我。” 第416页 邱亚非点了点头。 邱亚拉皱眉,说:“她不说,我还没往这儿琢磨——你们把家里用的人都换了一遍,费事倒罢了,也太刻意太着痕迹了些。有那个必要嘛?” 邱亚非没有回答,只说是:“我下午就去西山开会。这个周末咱们就都过去那儿吧,松快些——让湘湘接了allen,也直接去那边。”他说完便走开了。 邱亚拉见兄长背着手拾阶而上,又叫了他一声,似有话没说完。 邱亚非头都没回的摆了摆手,果然见秘书从办公室出来,请他接电话。 邱亚拉在原地发了会儿呆,近午的阳光有些毒,晒的她背上滚烫,于是她也快步的上了台阶。她走在廊下,经过邱亚非的办公室,里面传出邱亚非低沉的声音,听不清在讲什么,但是他似乎有些愠怒……邱亚拉一边走着,一边将手上腕上的首饰摘下来,抬头看见屹湘,便连着自己的包都塞到她手里去,叫她收拾了这些,快些去休息,说:“等下吃饭让人叫你。” 屹湘站在门边看了姑姑一会儿。跟母亲在厨房忙碌的从容不迫不同,姑姑在厨房里也是风风火火的、容不得别人帮忙插手的专横作风——她就这么想起了母亲,手里攥着姑姑的首饰,硌的掌心疼痛不止……她急急的转身。 办公室内的邱亚非抬头看到女儿身影翩若惊鸿的飘忽而过,过了好一会儿,他都保持着那个向外看的姿势,直到秘书小声的提醒他,他才在文件上签了字。 笔帽合上的瞬间,他抬头跟秘书说:“去西山的事情要安排妥当……下午我出去前,让张医生来一下。” 秘书答应着出去了。 邱亚非站起来,在屋子里踱了几步。 屹湘刚刚那恍惚憔悴神不守舍,甚至脸上的瘀伤他也都看到。这让他此时心情沉重的同时也有些焦躁。 他踱到桌边,手按在了玻璃板上。 他盯着窗外的扶疏花木,良久,温厚的手掌握成拳,猛然间,一掌扫出去,桌上的瓷杯便飞了出去,纷纷然落在地毯上…… 屹湘回到自己房中,抽了纸和笔,将刚刚印在脑海里的那个车牌号写了下来。她看了一会儿,又把纸团了起来,扔进了纸篓中。 她闭上眼睛,靠在椅子上,头脑中如走火车一般,轰轰然作响,渐渐便觉得一股冷意,一周一周的缠绕着她的身子,让她越来越动弹不得。 院子里有脚步声,进进出出的。 她警醒,隔着门上的纱帘看着一个又一个的人影,是往上房去的。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安静了下来,又忽然间听到父亲的怒喝……她心跟着抖了一下。这声怒喝尽管让人胆寒,却也听得出来,父亲精神和体力都还不错。她又略略的安心了些,只是不知为何父亲在发怒,想必是为工作上的事情,回来的路上,姑姑隐约的提了一两句,说父亲这几天有火,是暗示吧;其实不用暗示,她也知道,并且不会,更不愿意,在任何事情上,让父亲分心。为难,那就更不会了……窗棂子漂亮的花纹被屋外的光线印在她的身上。她看着,却觉得自己此时,像是雪地里的冰人。浇了一层热水过来,热乎气儿是没有的,不过是陡然的再裹上一层冰,便越发的坚硬、冰冷……又脆弱。 自鸣钟敲了12下,声音悠扬,她被这声音惊动,忽然想起今早原本该去看望师父的。 她坐在那里愣了半天神,才颤着手拨师父家的电话。 接通了,便是师母那柔和中带点沙哑的吴侬软语,跟她说艾师父昨晚睡了一个好觉,今早起来便胃口好了很多,张医生又来过……亚宁昨晚也来过电话,说了最新的安排…… 屹湘腿蜷起来,下巴搁在膝上,给自己找一点支撑,好听师母娓娓道来。 第十九章 支离破碎的夕颜(十四) 膝盖骨硬硬的,抵着下巴,有微微的痛楚。 “……阿宁说新住处已经安排好了,让我们过去。老头子的意思呢,还是不麻烦阿宁了,再说搬到燕郊去,还是不方便。我们就近寻一个住处就可以,原也不是为了大房子……横竖就我们两个人……老头子想了一宿,说要搬家,家里这些东西,可要的可不要的,便都处理了罢了……” 屹湘在听到“可要可不要的都处理”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一慌,便失声叫了句:“师母!” 师父毕生收藏无非字画文玩,都是精品中的精品——怎么就“可不要”了? 艾师母倒很平和,跟她说:“你先别急嘛……等等,让老头和你说话。” 屹湘先听到师父一阵咳嗽过后,喘息不定,她强笑着说:“师父,您就先休息好了嘛……这些事情晚些时候再筹划……” 第417页 “既然都这样了,也别再拖下去了。”艾功三气息稍稳,交代着:“湘湘,哪天你有空,就过来,帮你师母归归类,那些用不着的东西,就由你做主处理。” “师父,这个……”屹湘还要劝,被艾功三打断。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说你也不懂行是吗?不是求个好价钱才让你来,若是那样,我就交给阿宁那个臭小子干了。等我精神好些了,免不了要再收拾他——看在这回他还懂事的份儿上,他推有病不来见我,也就算了。”艾功三说。 屹湘便沉默了。 听到师母在电话里唠叨,电话又转到师母手里,说着:“别听死老头胡说,跟三岁小孩儿似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恼一会儿好——早上阿宁让人送豆汁儿来,好死不死的喝了两碗呢……湘湘,你有空的话,不拘哪天,就过来。处理了这些没用的东西,我倒是同意,交给你办,我也放心。阿宁事多,还是别总麻烦他……” 屹湘听着师母絮絮的又说了一些话,才收了线。 呆坐了半晌,姑姑在院子那头叫她出去吃饭,她扬声答应着。 坐久了,腿麻木,还有针刺般的疼。她一时动不得,呆了一会儿,握住了桌案上的剪刀,从衣领里取出链子来,她只低头看了一眼,便剪了下去。细细的颈链没太费劲儿就被剪断了。剪刀刃上留下了一点点的硌痕,也就是这一点痕迹了。 她将圆满了的玉坠子从中间分开,又合起来,另找了个锦袋塞进去。 把锦袋扎口扣紧了,再放进桌上那个小漆盒里。 颈间空了。 她摸着漆盒,心头重重的。从身上卸去的重量,似乎是压在了心头…… 姑姑又在叫她了,她再摸了摸漆盒,将它锁到抽屉里,这才出门。 外面阳光真好,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红红绿绿,显得格外的明丽。 走到餐厅外面,她听到父亲在问姑姑:“……allen都喜欢吃什么?” 手一挑帘子,她进了餐厅。见姑姑正在盛米饭,她说:“姑姑,去接allen,您不去不行吧,航空公司查证件,就我去,肯定不交给我的。” 邱亚拉把米饭一放,说:“我也正琢磨这事儿呢,那孩子古怪,不照他说的肯定不行,照他说的也肯定不行。” “这事儿交给我吧。”邱亚非端了米饭,微笑着说,“湘湘只管去。” 屹湘低了头,面前一碗白米饭清香四溢,她却毫无食欲。 **************** 董芳菲气急败坏的从空空如也的病房出来,跳上车便直奔永昌建设。 她塞着耳机,电话直接拨到秘书室去,对方回答董先生正在开会,她便挂断了。 刚刚赶到医院去,本以为董亚宁这回会老老实实的在医院住两天,这原本是他答应了的,结果却是昨天下午她回家去帮他应付父母,前脚离开,他后脚就出了院。前前后后也不过在医院呆了一天——芳菲一肚子的火。这火当然是不能撒在医生护士身上,也不能撒在董亚宁的随行身上。这完全就是董亚宁的责任,他那个脾气一上来,谁也拦不住——芳菲越想到这里越生气,这两天本来就憋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会儿就觉得自己非要见着董亚宁——她怒气冲冲的上去,秘书室早就有人等在电梯门口了,一看便是已经得到下面的报告,董小姐长董小姐短的陪着笑脸,解释说董先生的会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请董小姐在这等一等。 董芳菲虚应着,直奔了董亚宁的办公室。 门口的一位看上去脸生的年轻男秘书礼貌的拦着,说没有董先生的话,不方便请董小姐进去等。 芳菲原是怒极,却被这新秘书弄的笑出来。上下的打量着这矮矮瘦瘦的男子,看了他胸前的名牌,说那就请你给我安排个合适的位置等着董先生。 她言辞间不怒自威。 小秘书却也不卑不亢,说董小姐您这边会客室请。 他刚说着,就见李晋匆匆的赶过来,见了芳菲便微笑,说:“董小姐,董先生说他开会还需要一会儿。” 董芳菲心知李晋这是不知道给董亚宁把话过滤了多少层了,传过来才是这么婉转,便说:“我等他。今天不见到他,不算完。” 李晋便对小秘书说:“给董小姐来杯红茶。”他亲自开了董亚宁办公室的门,“董小姐请。” 芳菲进去,将手袋扔到沙发上,往里走着,随口说:“难不成是整天有闲杂人等杀到办公室来给他难看?跟防贼似的严。”她背对着李晋,站到办公桌边,敲了敲桌面。 董亚宁不喜欢家里人到公司来,所以芳菲印象里,这大概是她第二次上来,上一回,还是因为来开会,顺便进来坐坐。他的办公室跟他的人很不相同。没有一丝一毫张扬的气质。用的颜色全都是深色的,让人觉得这是一个老古董的办公室,处处透着沉稳和保守,与永昌整体现代清新的风格都有很大的反差。 第418页 芳菲转了小半圈,坐到董亚宁的位子上——桌上的东西也很简洁,只有常用的几样。 “您知道,董先生这儿,不会有那种事。”李晋说。秘书进来送了红茶,他亲手端到芳菲面前。 芳菲听了,怔了一下,待秘书退出去,才问:“这秘书新换的?” “是,才做了不到两个月。”李晋说。 “挺有意思的人。”芳菲想想,说:“董亚宁一直用男秘书。” “是。” “他总说女人麻烦。其实,是他不善于跟女人打交道。”芳菲喝了口红茶,有点儿出神。 李晋沉默着。 芳菲抬眼看看他,问:“公司有事啊,怎么还至于在医院呢就跑出来开会?”她问的似乎漫不经心。但坐在这个位置上,又是在这个空间里,问的还是董亚宁身边最靠得住的人,怎么也有着不问明白不罢休的意思。 李晋当然知道老板的妹妹不好对付,可他一向是以不变应万变,总之一个“哑”字一定拖的过去。于是他微笑着,不预备回答这个问题。 “我也是股东,在公在私,我问一句都不过分吧?连我都要瞒着?还是,这会儿大股东都在对着他发难呢?”芳菲在座椅上旋转着,高跟鞋轻轻的踢着这笨重的办公桌。 “有大事,会通知您来开会的。”李晋回答。 芳菲哼了一声。 李晋见她的目光落在办公桌上,也等着她说点儿别的。 芳菲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董亚宁情绪怎么样?” 办公室门就在这时被推开了,李晋侧了下身,叫声“董先生”——董亚宁进来,对他说了声“准备下,跟我去香港。” 李晋转身跟董芳菲打了个招呼告辞出去,办公室里就剩下了董氏兄妹。 芳菲依旧翘脚踢着桌子,发出有节奏的笃笃笃的响声,她看着董亚宁,额头上的伤很大一块,并没有包扎,只用药物处理过,跟他晦暗发青的脸色相衬,显得他愈加的冷酷。 芳菲也不是没见过董亚宁挂彩。这一回偏偏看在眼里,是从未有过的五味杂陈。 “起来。”董亚宁板着脸。 芳菲给他让了地儿,看他坐下来,有条不紊的处理公务。秘书进进出出几次,电话进进出出几通,他都神色自若的,也不问芳菲为什么上来,就像芳菲根本不存在一样。芳菲先沉不住气,等董亚宁忙的告一段落,要人给他送茶进来,她坐到办公桌边,靠近他。 董亚宁皱了眉,说:“在公司呢,少没规没矩的。” 芳菲冷笑了一下,问:“是呀,在公司——你就工作的时候心里才好受点儿是吧?你就在这儿才能忘了刚干过什么是吧?” “闭嘴。”董亚宁说。冷森森的语气,冷森森的目光。他接着便站起来,穿上外套。 “董亚宁,你这回错的多离谱你知道不知道?”芳菲抱着手臂。 董亚宁站住了。 “你还是男人不是,你欺负一个女人,还是你爱过的女人?你那是犯罪!” “董芳菲!” 第十九章 支离破碎的夕颜(十五) “我说错了?你别让我恶心、瞧不起你!你要还爱她就把她追回来!光明正大的追回来,管她有什么不堪呢,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能接受,谁都没话说。你要是恨她也行,彻底的别沾着她——那是放过她,更是放了你自己……可你呢?你tm干的是男人干的事儿吗?你是男人不是?你是人不是?”芳菲盯着背对着自己的哥哥,她眼睛通红。“你这不是要毁了她,你也是在毁你自己,董亚宁。” 董亚宁转回身来。阴云密布的脸,白里透青,他沉声的说:“从这儿滚出去。” “我这就滚!董亚宁,你想清楚了,以后你要怎么样。别骗人,更别骗你自己,你才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人才去毁她,你也不是想证明现在她对你来说就是个随时可以一脚踢开的女人。你就是爱她,你完全受不了她有一天会是别人的……”芳菲的纤纤戏狠狠的戳着桌上的牛皮垫。 “董芳菲,你闭嘴。” “到现在你还不承认?这是什么?”芳菲猛的从桌子上抓起一只白瓷杯子。 “放下!” 芳菲一根手指挑着杯把,指着上面的缺口,“就连这个,她随手画在残坯子上的东西,你都能昧下,当宝贝似的搁在眼前——你tmd让谁信,你不在乎她了?董亚宁,你有多恨她,你就有多爱她!” 董亚宁如疾风一般,隔了桌子,便夺手取杯。 芳菲也不撒手。 “你毁一样,就少一样跟她有关的东西——越少,你就越想,越想,就越忘不了她……你这是何苦来的?” 兄妹俩各据一端,眉眼鼻尖相似极了,又同样的怒火中烧,只是一个口不择言,一个有口难言。 第419页 “哥,”芳菲口气先软了下来,“舍不得,就别放手。好好儿的,就当再追一个全新的人,有那么难嘛?” 她瞅着哥哥黑黑的眼。细长的眼睛,微微的眯起,眉梢眼角线条都是柔和的……“哥?” “你说的对。不难。可是我不想。”董亚宁说。眉梢眼角的线条仍是柔和的,却像挂了冰屑,冷。 好半天,芳菲才说:“董亚宁,你,真是个地地道道的王八蛋。” “对,什么时候不是来着?”董亚宁一抬手,拂开她的手,将杯子整个握在手中。 “你真不愧是董家的男人……我以为你还能是个有担当的,结果,你最烂。” 董亚宁指了一下房门。 芳菲从他身边经过,冷不丁的抄了那只瓷杯,董亚宁下意识的想要抢回来,已经来不及,芳菲拿着杯子照准地上便砸下去。 就在两人一错神的工夫,杯子应声落地,脆响之后,成了碎片。 “这东西,不能给你这个混蛋用。你不配。”芳菲牙都咬的酸了,浑身哆嗦。 董亚宁发青的脸色,竟在这一瞬间,有些灰败。 芳菲抓起手袋,走到门边了,又回身,说:“我还想告诉你呢,爷爷前两天还打电话给我,问我,你跟湘湘,现在私下里有没有联系、还有没有可能……我总憋着,跟他说没戏、没戏了,别惦记了。我是担心他再失望,这下也好,我再也不用为难了……董亚宁,你就这么作吧……我倒反而替湘湘庆幸,幸亏早早的离开了你,现在付出点儿代价来,不过是种解脱——她终于可以跟你彻底的没关系了。” 芳菲说着,眼泪终于滚了下来。 说不出来的伤心和难过。 她此时是这么的恨这个哥哥,偏偏又忍不住的痛苦。 嘴里讲的,和心里想的,不是一回事,于是就更有一分掰扯不清的绝望…… “菲菲。”董亚宁看着地上七零八碎的瓷片。就在刚刚,这些瓷片还是一只杯子,虽然那杯子有残缺,到底还是个东西…… “哥。”芳菲被董亚宁这一声叫住。 “滚。”董亚宁吐出这个字来。 芳菲咬了嘴唇,开门离去。 董亚宁僵了似的站在原地。 芳菲走了,好像也带走了这屋子里的空气,让他胸闷…… 李晋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看了看表,离该动身去机场的时间已经很近了。 “催一下?”秘书问李晋。 李晋摇了摇头。 片刻之后,门一开,董亚宁走了出来。 李晋急忙跟上他。 进了电梯,一路要往下行。 “李晋。”董亚宁叫道。 “是。”李晋忙答应。 “你这两天瞒着我忙什么呢?”董亚宁问。 李晋沉默了下。 电梯停下,门开,他等董亚宁出来,才说:“并没瞒着您。这几天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跟你汇报。” 董亚宁绷着脸,问:“老家那边的事儿啊?怎么着,又欠谁钱了?” 李晋说:“董先生,这回可不是上回。” 董亚宁走到了车门边,听到这话,冷笑了一下,说:“我料着不是大事,你也就悄没声儿的给扑拉了。” 李晋不语。 董亚宁坐下,沉默片刻,说:“再来电话,你就直接告诉他,这一次,我不给他擦屁股。有胆子,让他找老爷子去说;没胆子,趁早儿收了手——老爷子什么身体状况,他清楚,消停点儿,别惹事,对谁都好。” “可是董先生……”李晋少有的面上犯难。 董亚宁闭了眼睛。 李晋舒了口气,住嘴了。车子开出地下停车场,车厢内顿时亮了,董亚宁那阴郁的脸色也就毫无遮蔽,更加的触目惊心。李晋将遮光帘放了下来。到机场还有段时间,他开始处理手上的事情。 “这个祸害,由着他的性子去,迟早把自己折进去。”董亚宁闭的紧紧的唇间,钻出一串字来。 李晋正在发邮件,听到,也没敢抬头。 “二叔倒好,偏不长命……在的是二叔该多好哦……”董亚宁郁郁的,仍是闭着眼,拇指蹭着那枚素戒,渐渐的,老僧入定一般。 “董先生。”李晋小声的叫他。 董亚宁嗯了一声。 “您有电话进来。”李晋提醒他。 董亚宁瞅了眼闪动的手机,接起来,说:“喂,老叶。” 李晋往旁边坐了坐。 “……是吗……”董亚宁懒洋洋的,拳头捶着大腿外侧的胆经穴。捶起来,微痛、酸麻,“……查吧,永昌的所有土地储备,出让金一早都缴清了……对,这一行里,永昌不是唯一这么做的,也差不多……” 李晋听着老板接电话的语气,一扫阴霾。只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老板脸上的阴霾,却越来越重了。 第420页 第二十章 流光溢彩的明月(一) 屹湘提前联络了机场地勤,在出口处等待着地勤人员将allen带出闸。 出门前她衣服换了又换,最后还是决定穿一套让她觉得最舒服的麻质衬衫长裤。洗的薄薄的旧衣服了,原本就是墨绿色,如今更像蒙了一层薄霜。姑妈看着,却说好。 “你还记得有次去农场?allen要骑马我不让,他跟我生气呢,后来爬到草垛上坐着不肯下来。我不放心,也爬上去看看他。那时候你正在给他的小马喂水。他就看着你,说vanessa真好看……那天你穿的就是墨绿色的衬衫。” 好看? 屹湘擦了下鼻尖。 那不是墨绿色的衬衫,而是翠色的,只是不小心踩了马厩里的水管,浇了一个透的结果……allen的矮脚马daisy很不听话,她弄的满身的马骚味和汗味,才让它喝到水。那一天,着实狼狈。 屹湘抬头看了看四周。 等着接机的人很多,挤挤挨挨的,不少人手里拿着纸牌,上面写着名字。而她手里空空如也。且她个子又矮,不知该如何能让自己显得更出挑一点。她慢慢的踱着步子,不时的看着表。 离约好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此处僻静,她只要看好了出口就可以…… 叶崇磬走出通道的时候,正打着电话呢,不经意的一扫,便看到了屹湘——她并没有看到他。连他从她面前走过去,她都没有发觉——她的视线根本就是一直向下的。 广播里正在说,从波士顿刚刚飞抵的航班,乘客在出闸。 叶崇磬看到来接机的助理,简短的说了几句话,再回头,屹湘已经不在原地了,他回身寻找着屹湘的身影……从波士顿飞抵的乘客陆续的出闸,人流显得比刚刚大了很多。 叶崇磬重新看到了屹湘,她正在讲着电话。 叶崇磬原本是想立刻开口叫她,忽然,就看到她抬了下手——那手在半空中一挥,稍稍顿了一下,又很用力的挥了两下——他顺着她挥手的方向看去,不禁怔了一下。 “叶先生,车子在外面等。”助理提醒他,“都等着您开会呢。” “你先上车。”叶崇磬吩咐。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前方。 那朝屹湘走过来的,是由两名机场地勤陪同的男孩子。那两人都放慢步速走在那男孩身后——男孩矮矮瘦瘦的,背着一个跟他的身型不太相称的大包。黑色的短裤、白色的长袖衬衫和黑色的鞋子,显得整齐而又精神。只是戴着一副墨镜和一顶软沿儿帽,让他的小脸儿被遮去了一半,看不清楚面容……他显然已经看到了来接他的屹湘,走到她跟前的时候,站住了,微微仰了脸,隔着墨镜望她。 屹湘也望着他。 这是张白皙的小脸儿,粉红色的嘴唇润润的,像半透明的果冻。 她不自觉的抬手顺了一下耳边的发丝——其实她的头发今天格外的整齐,根本就不乱。 “allen……” “hi!”allen打招呼。 屹湘弯了身,想给他一个拥抱。不料他却伸手过来。屹湘只好握住了他的小手。 “hi。”她说。 allen嘴巴嘟了嘟,在握手之后迅速的抽回手来,依旧安静的站在那里。 屹湘看了他一会儿,才抬头对地勤人员道谢,说:“麻烦你们了。” allen耐心的等她跟人客气的交接完毕,在她伸手过来要拉他说我们走的时候,扭了一下。 屹湘的手落了空,还在发愣,allen已经背着他的大包往外走。屹湘过来要给他把包拿下来,他又扭了一下,说:“我可以的。” 屹湘站在原地,看着他那对有力的小腿踩着光滑的地面噔噔噔的走在了前头,一时之间颇有些不知所措的感觉——发现她没跟上来,他放慢脚步,回头看着她。 “快走啊。”他催促。倒开始嫌她慢了。 屹湘快走了几步,跟上他。过了一会儿,看着allen背着那个大包实在不忍,硬是把背包从他背上取了下来。allen好像非常的不乐意,但是屹湘坚持着,他也没有再反对,有点儿尴尬的四下里看看,白皙的脸上泛了红。 屹湘将沉重的背包抱在怀里掂着,再看看allen瘦瘦的小身子,默默的将包挂在肩上,说:“我车子在外面,要……要走一会儿。” allen只顾往前走。 屹湘知道他肯定是听到的,只是不愿意啰嗦。她怕他在人流中跟自己失散,出其不意的拉住了他的手。那溜滑的小鱼儿似的小手,就要从她手心里钻出去。她使劲儿的攥着。他抬头瞪了她一眼,她装作没看到,抬头找着自己的车子。 看着细细瘦瘦的豆芽菜一样,小手劲儿却很大,被攥在她手心里,有种倔强的不肯服气的意思,往相反的方向用着力气。她也用力,不肯妥协。于是那小手渐渐的柔软了些。屹湘却不敢放松。 第421页 只是一个小回合,屹湘额上就冒了汗。 外面起了风,风里含着薄薄的沙尘气,糊在脸上,就是一层泥似的。屹湘觉得自己现在有些灰头土脸的意思。 她的目光在扫来扫去,仓促间竟找不大自己的小车,想起来,忙到包里摸车钥匙。 allen拽了她的包带一下。 屹湘刚摸到车钥匙,低头看他的工夫,他指了指旁边。 一个人影移近了,几乎罩住他们。屹湘抬头,看到对着她微笑的叶崇磬,愣了一下。 “这么巧。”她说。显然他们是从同一个位置过来的,也许他走在他们身后有一会儿了,但是她没发现。“刚下飞机?”她问。 “是啊,两天飞了三个地方,可算落地了。”叶崇磬微笑着,先跟屹湘打过招呼,弯身对allen说了声“hi”。很自然的,伸手过来,说:“你好,我是叶崇磬。” allen先看了眼屹湘。 屹湘也低头看allen,微笑对他示意,松了手。 allen这才摘了墨镜,握住了叶崇磬的大手。他的手太小,只能握住叶崇磬小半个手掌,但他很认真,像个小绅士一样,说:“你好。allen-qiu。” 第二十章 流光溢彩的明月(二) 叶崇磬微笑着打量allen。allen小小年纪表现出来的从容和礼貌,让他觉得必须像对待一个成年人那样对待他。 见叶崇磬打量自己,allen那浓浓的眉毛扬了一下。 叶崇磬便笑了,这一笑令他的面容更加帅气舒朗,allen的眉毛便又扬了一下。 屹湘看着allen。叶崇磬温和的笑着问allen从哪里过来、一路上怎么样,allen说还好,就是空乘太罗嗦、还要抓住他拍照好像他是玩偶一样。小小的很得体的抱怨,让叶崇磬再次笑出来——她并不觉得这时候,是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在面对面讲话,而是两个成年人。尽管,叶崇磬的身形,有allen的几倍大。 叶崇磬微笑着说:“很高兴认识你,allen。”他站直了,对屹湘问道:“自己开车来的?”他已经发现,没有其他人陪同。是她自己来低调安静的接机。如果不是他眼尖,可能就错过了。 屹湘点点头,重新拉住allen的手,说:“我开车来的。”扬了下手里的车钥匙给叶崇磬看。 叶崇磬看清楚,反而愣了下。但接着就微笑了。 “写支票给你。”屹湘说。 “你非要这会儿说这个?我公司还有事,得回去开会。”叶崇磬看着屹湘。他发现屹湘今天良好的面色,八成是依赖于她高超的化妆技巧。只是她眼中的神情,骗不了人。 屹湘觉察叶崇磬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着,避了一下,说:“那你快去忙吧。我们这就回了。” “好的。”叶崇磬低头,温和的对allen说:“那我们改天见,allen。挑个好日子,给你接风。” allen没出声。一对漂亮的眼睛里,却闪过精彩的光。 叶崇磬笑着离开了,直到上了车,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似的,看看后面,那辆浅蓝色的小车子,已经看不到了。 他坐正了,伸手跟助理要文件。 正翻着,听助理小声的咕哝了一句“那小孩长的像小姑娘似的,可真够漂亮的”,自言自语的。他便接了一句,说:“是啊,是个漂亮的孩子”。 “抱歉,叶先生。”助理有点儿不好意思,“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叶崇磬盯着手中雪白的纸上一行行的字,清晰的、黑白分明的。他捶了下眉心,有点儿头疼…… 屹湘看着叶崇磬的车子先走,开车门让allen上车。等坐进儿童座椅里系好了安全带,她才绕到前面去,allen忽然冒出来一句:“vanessa,什么是‘接风’?”他坐在后座的儿童座椅上,认真的问。 屹湘正在发动车子,想了想,便说:“是很客气的话。对远道而来的客人,要请他吃饭,这就叫‘接风’,也有说‘洗尘’的。” allen安静了。 屹湘开车上了高速。从后视镜里看到allen从他的大包里抽出随身的单反相机来。跟他的小手比起来,相机也显得大大的——姑姑说起过,allen喜欢拍照。 “那小脑袋、小眼睛也不知怎么长的,没人教他,都是随便拍,拍出来的东西还挺受看。”姑姑提起allen总是一副很得意的样子。 相机是蛮复杂的款型。 屹湘看了,觉得自己这用卡片机的手,比起这孩子来,着实差了不止一截子。 “他也是唬人。不过,儿童款的相机唬不了他。”姑姑又笑。 说话的时候,是给她看存在手机里的allen的作品。很多都是去公园和动物园的照片。有一组,是去年姑姑带allen去肯尼亚玩拍的。镜头里,很多弱小的动物。 第422页 “他不太喜欢植物。多漂亮的也没兴趣。”姑姑说。 这几天,姑姑有意无意的跟她讲一些allen的事。习惯,爱好,兴趣……都是性情。 姑姑讲的时候,她只听,不问。由着她想到哪里,讲到哪里。 琐琐碎碎的,讲的人不嫌闷,听的人也不嫌闷。并不是与愉快的,却总有种说不出的伤感…… 屹湘忽然想起来,接到allen还没有跟家里通信儿呢。她从包里掏出手机来。 看看allen,他也看过来,灵动的眼,让她拨号码的动作停了一下,觉得他是有话想说。 果然allen说:“我可不是他的客人。” 屹湘笑了下,点头,又摇头,想想自己该怎么措辞,过了一会儿才说:“他是潇潇新娘的哥哥,是亲戚。” “哦……”allen眼珠转了转,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弄懂了这听起来复杂的“亲戚”关系,却又问:“客气,是不能当真的吧?”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炮筒一样的相机镜头对着窗外。 屹湘说:“是他的话,可以当真。不过,他请你吃饭,你要去嘛?” “他人看上去还不错。”allen又嘟了嘟嘴,说:“我会考虑的。” 屹湘看他那认真的样子,有些想笑,但没笑出来。她车子开的并不快。虽说想快其实也快不来,她还是有意的控制着车速。因为,车上有allen。 他看起来很累了,可是沿途的风景又显然让他很有兴趣……到底是孩子,面上淡淡的,到了新鲜地方,还是兴奋。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今天并不像姑姑说的,话那么少。 屹湘揉了下眼睛。 屹湘将手机回手递给allen,说:“跟mummy通电话,说我们马上到。” 听筒里传出邱亚拉那高亢清脆的声音,喂喂两声,allen接了电话,小小的叹了口气,说:“mummy,allen……” 屹湘紧握着方向盘,听allen在电话里叽叽咕咕的跟姑姑说话。并没有讲几句,都是姑姑在唠叨,他小脸儿起初皱皱的,过了一会儿,不知道姑姑电话里跟他讲了什么,他竟咯咯笑出来……小身子缩在座椅里,小腿又不住的踢着——黑色的软靴,没有穿袜子,白嫩的皮肤,柔柔的绒毛,藕节似的好看……屹湘就觉得身上汗涔涔的,人就像被黏在了座椅上,allen电话挂断了,她也没有意识到,只一味的跟着导航的指示,一路向西去了…… 她花了比平时更多的时间才到达目的地。 比起外面的喧嚣,这个山洼洼里的处所,群山环抱的,风景好还在其次,静谧古朴的总让人心马上就定下来。路边很多大树,多是偃松和老槐,一二百年的树了,树荫遮蔽着,一路行进来,光线都不十分好。 屹湘远远的便看到别墅外那偃松前,父亲和母亲并立着,看到她的车子出现,两人几乎是同时的,挥了下手。 屹湘回头看一眼allen——这孩子,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第二十章 流光溢彩的明月(三) 睡着了,还牢牢的抱着手机和相机。小身子歪着缩在座椅里,圆嘟嘟的小脸粉团似的,睡的有些热了,脸上像拍了一层桃色的粉。长长的睫毛,并不浓密,疏疏落落的,每一根都很清楚……屹湘伸手回去,想要叫醒他,手却在将将要触到他膝盖的时候停住了,不敢去碰他。她转了下脸,看到父母已经走过来,隔了车窗,也在看allen。她轻轻的开了车门,叫了声爸妈。 “睡着了?”郗广舒先抬头,看着屹湘,问:“怎么花了这么长时间。我们在这儿等了有半个钟头了。路上还顺利?” 屹湘点头。走过去,父亲两手遮着光线,还在看着车里,她便叫道:“爸爸。” 邱亚非说:“在车里睡,着凉怎么办。” “这个气温,怎么可能着凉。”郗广舒笑着,“就是睡不舒服,赶紧把他抱进去。” “我来我来。”邱亚非就说。说着便要开车门。 “还是我来吧。”屹湘忙说。 “我来。”邱亚非摆手。开了车门,他反而顿住。看着沉睡的allen,有好一会儿,才把安全带解开,轻手轻脚的,把allen手里的东西先拿出来。 屹湘接着相机和手机,就见allen咕唧了一下小嘴,半睁了眼,她以为他要睁眼说话了,不料小脑袋往里一转,照旧又睡过去——她听到父亲闷声笑出来,真的伸手将allen的小身子抱在了怀里,慢慢的抱出来。 郗广舒忙将身上的开衫脱了,盖在allen的腿上。屹湘要拦着,她笑着说不用,然后催着屹湘进门,自己跟在邱亚非身后。 屹湘把allen沉重的大旅行袋拎下来,跟着往别墅里走去。 进门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父母亲的脚步都不快——allen的小腿在父亲的臂弯间,晃着,落下一只鞋子来,母亲弯身捡了……她揉了揉眼睛。远远的看见姑姑从里面出来,见着他们,先拍了下巴掌,并没有过来迎接,只是等到了近前,笑着说:“我说什么来着?” 第423页 邱亚非“嘘”了一声,示意开、房门,也不把allen送到楼上去,直接就抱到楼下他的卧室里去,放在床上,他才松口气,小声说:“看着小小的,抱久了还真沉。” 都笑了,望着宽大的床上这个显得格外小的男孩子。 邱亚拉给allen盖好被子,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摩挲着他的小脸儿,好一会儿,才心满意足的转过身来赶人,说:“让他睡会儿。” 等出来了,邱亚拉才说:“就睡着了的时候最可爱,亲都亲不够。等醒了,有让你们恨的牙痒痒的时候。”她笑着,看了眼默默站在一边的屹湘,问:“见识了吧?那别扭劲儿。” 屹湘举了举手里的东西,上楼去。听母亲说了声放下东西准备吃饭,她只答应着。楼上给allen准备的临时卧房,就在她房间的隔壁。她开门进去,把包放在床头柜上。小床靠近窗子,此时阳光正好,晒的柔软的床铺暖暖的、热乎乎的,选了嫩黄色的床罩,满屋子似乎都有种奶香味——她吸了吸鼻子,allen身上好像就是这种味道。 她出了会儿神,其实allen挺大了,不会有这种奶娃娃才有的味道。这只是她的错觉罢了。只是这种错觉暂时固执的霸占着她的嗅觉。 她低头,allen的相机真沉。握了一会儿,她坐到床沿上,打开了电源。一帧一帧的照片翻看着,最近的,拍的都是机场的搜毒犬。又多数是一只奶白色的马尔济斯犬。只有一张,allen搂着这只警犬,对着镜头,笑的很开心…… 屹湘看了好久,直到屏幕上提示电源将耗尽,她才关了。 allen那如明月般的小脸上,流光溢彩的笑容,在眼前,挥之不去。 她甩了下头,听到楼下传来笑声,细听一下,是姑姑。她忙站起来,出了门伏在栏杆上看着,原来allen已经醒了,正在跟大人们说话,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父母亲都专注的听着,只有姑姑哈哈大笑,十分的开怀——allen先看到她,眼睛眨了眨,嘴巴张了张,叫的是“vanessa”。 大人们同时抬头看过来,她笑了下,问:“能吃饭了?好饿。”说着便下楼梯。 “正要去叫你。”郗广舒离allen最近,她搂过allen,说:“allen最喜欢吃什么?我们给allen做。” “接风?”allen问。 大人们都愣了一下,邱亚拉拍了allen小屁股一下,说:“瞧瞧,生怕人家不知道你是美国籍来的?胡乱用词。” 屹湘坐在沙发扶手上,对上allen看她的目光,说:“allen,这个词,家里人之间不太用的。” 邱亚非拍着手,笑道:“他才能几岁,别把他弄糊涂了——来,allen,我们去吃饭,先不管这些什么洗尘啊接风的,我们就吃好吃的。” “mummy做的?”allen被邱亚非拉着手,却歪头先问这个。 “咦,你这个小子什么意思?”邱亚拉笑着。 “不是她做的,是舅妈做的。”邱亚非将allen干脆勒起来,快步的往餐厅走去。 “大哥……”邱亚拉叫道,被郗广舒拉了一下,她笑着说:“不能这么惯着,这么惯着,回头让我怎么带啊?” “就惯着。”郗广舒也笑道,“难得的——潇潇他们下午就回来了,让他们也直接过来。今天可算是齐了人,都高兴高兴,别拘着allen。”她说完先走了。 “这怎么话儿说的呢。”邱亚拉笑着,转脸看屹湘,说:“你看看,你爸妈见了allen高兴的没谱儿了都……也奇怪,这孩子来了,怎么跟接了地气儿似的。” 屹湘看着餐桌边,allen扭着小身子,规规矩矩的坐在椅子上,歪着头,听父亲跟他说着什么,专心的、安静的、看上去也是愉快的,便对姑姑点点头,说:“这样,挺好。” 邱亚拉倒呆了一下,揽了她的肩膀。两人一起过去,就听邱亚非在问:“……过两天是六一儿童节,allen想要什么礼物嘛?” 屹湘坐到allen旁边的椅子上,从母亲那里接过米饭来,放到allen手边。 allen轻声的说了声“谢谢”,左手拿起了勺子。 第二十章 流光溢彩的明月(四) “筷子。allen,用筷子。”邱亚拉在对面说。对着allen比划着手里的筷子,示范着标准姿势。 allen嘟了嘟嘴巴,放下勺子,又拿起筷子来。依然是左手。 “右手呢?用右手。allen……”邱亚拉拖了长音,板了面孔。“我们说好的,用中餐的时候右手拿筷子。你不可以哦。” allen看看她,又看看邱亚非。 邱亚非笑道:“右手拿筷子,不难,是不是?allen做的到嘛?” allen点了点头。筷子换到右手。握着,不动。 屹湘帮他打开餐巾,他接过去,又说了声谢谢。 第424页 “刚刚还没说呢,想要什么礼物嘛?”邱亚非亲自把一小碗汤给allen放到手边,小勺子放在汤碗里。 “allen,舅舅说的‘六一儿童节’是theinternationalchildren’sday,这边小朋友要庆祝这个节日的,可以不用上学,可以收礼物。”邱亚拉笑着跟allen解释。 allen盯着汤碗,小声说:“不需要什么礼物。谢谢。” 邱亚非笑着,说:“不用客气——想要什么,尽管开口。”他看着allen,又看看同样望着allen却不出声的妻子,两人交换了个眼神,他才说:“我们吃饭吧。allen,要多吃点。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有特别喜欢吃的,就说,知道吗?” allen点点头。 屹湘看allen拿着汤勺,瞅着碗里的汤不动,就看了眼姑姑。 邱亚拉笑着说:“对不明不白的东西,且得研究半天呢——allen,这叫上汤灼海蚌。很清淡。舅舅家的食物,你放心大胆的下嘴吃,只有你想不到的好吃。”她转了脸对郗广舒说,“他爱吃海鲜的,就是不知道对国内的海鲜类有没有过敏的……前阵子我都没给他吃了,担心辐射不是?虽然没有什么很实际的危险,小心点总是要的。唷,这道汤好,快吃啊。” “你能不能别催他,让他慢慢吃。”邱亚非皱着眉。 allen抿了下唇,浅浅的尝了一点点。点点头,继续吃。大人们不停的给他夹菜,每一样都给他吃到了。邱亚非见他最喜欢吃那道虾米闷笋条,又多给他夹了一些。他也都吃了。 “好了……好了好了,别让他吃过量。”邱亚拉又拦着。 “平时吃饭,难道你要用量杯天平给他称重?”邱亚非不乐意了,“他爱吃什么就让他吃嘛。” “我是怕他刚来,水土不服,回头再吃伤了。”邱亚拉笑着说。看看allen,说:“是不是比我做的好吃多了?” allen点头,一点儿都没犹豫。 “哟!一顿饭就把你给收服了,那等我们回了家,没有这么好吃的饭菜,要怎么办?”邱亚拉装作生气的样子,问。 屹湘嚼着米饭,看allen把碗里剩下的米粒一颗一颗的归到一起,都吃掉,不慌不忙的,也不急着回答问题。等把筷子放下,才像是叹了口气的样子,说:“那也只好再吃你和abby做的饭了。” 被他小脸儿上那无奈的样子给逗的,大人们又笑起来。 “你这个小子,我做的饭有那么难吃嘛?舅舅和vanessa都吃的很开心。”邱亚拉问。 “你做的饭,也只有我们敢吃。”邱亚非笑着说。 “嘿,那天谁多吃了一碗米饭啊?”邱亚拉敲着桌面嘭嘭响,“湘湘,你说呢?” 屹湘笑而不答。舀了一勺虎掌菌给allen。 “比abby做的好吃。”allen说。筷子尖碰到虎掌菌。 “这是虎掌菌。它的样子像老虎的爪子呢。”屹湘也小声的解释,“等拿给你看看……”她说着,就见allen筷子夹起来那块虎掌菌送进了嘴里,细细的嚼着。 邱亚非伸手摸摸他的头,说:“可怜我们allen了,这回一定多给你做些好吃的——abby是谁?” “是allen的保姆,”邱亚拉笑着说,“原来请过一位台湾保姆,做菜做的很好,可是后来辞工不做,回去带孙子了。我也没有再找到那么合适的帮佣。allen刚刚开始学讲话的时候,学到一口台湾腔,有点口齿不清,可是很可爱——那时候,老保姆叫他‘多多’,叫不太清楚,我听着总是‘兜兜’啊‘兜兜’的,真不得劲儿。换了abby来,更叫不清楚,干脆就一直叫他allen了。”邱亚拉看了屹湘,见屹湘正在给allen另盛一碗汤,似是并没有留意她说的话。 郗广舒就说:“我们原来也是叫多多的,跟着你说,说来说去,就成了allen。”她微笑着,看向allen。 “就是个小名儿,哪个叫着顺口就叫哪个吧。”邱亚拉也看着allen笑,见allen皱了下小鼻子,诧异的问:“难不成你喜欢‘多多’?” “嗯。”allen看到大人们早已经把碗筷都放下,拿起餐巾来,叠放在桌上,说:“我也吃好了。” “不把这碗汤喝了?”屹湘提醒他。见他喜欢喝,才给他又盛了一碗的。 allen摇头。乌溜溜的眼睛瞅着她。 屹湘便没话了。 邱亚拉看着这一大一小的样子,笑了笑,随即又板了脸,对allen说:“听vanessa的话,你要是浪费食物,以后她做的好吃的,不给你吃——快,把汤喝了。” 屹湘刚要开口,就被姑姑眼神制止。她只见姑姑直看着allen,又说:“vanessa做饭很好吃,以后,她会做给你吃。”她发觉allen转过脸来看着她,忙对他笑了笑。 allen把汤喝了。 第425页 邱亚非便带allen先出去了。 郗广舒看看外面,邱亚非跟allen走到院子里去了——她小声说:“亚拉,你对allen也太严格了点儿。这孩子已经很懂事了。” “还说我,你们今天都什么表现哪?一个赛一个的抢着迁就他、宠他,我们俩这么多年形成的好习惯,不要几天就给破坏了。”邱亚拉抖了抖肩膀。 “话是这么说,可他就是回来度假的,度假还那么严格,多不好?”郗广舒笑着说。 “我也就是生活习惯上要求他,其他的,都不要我说的……哎哟,一句话说不清楚,总之你们慢慢了解他,这孩子古怪着呢。”邱亚拉不耐烦的摆手。 屹湘正收着碗筷,看到allen用过的碗,光洁如新。其他杯碟筷子和餐巾,都摆放的规规矩矩的。看上去,就是个很会照顾自己的孩子……精神一不集中,手里的碗险些跌了,她急忙抓住,就说:“妈,姑姑,你们先出去吃甜品,这儿我来收拾。” “你去把百合莲子汤端给他们,我跟姑姑再聊会儿。”郗广舒示意屹湘。 屹湘见母亲是有话要说的样子,便回身去端了甜品,摆在外面的茶几上。她走到门边,想要让父亲回来吃甜品,就看见父亲和allen站在偃松下,父亲指着树上的铭牌在给allen解释什么,allen仰着小脸儿仔细听……甬路边偃松枝杈低低的,亭亭如盖,几乎碰到父亲的头顶。 听见汽车声,不一会儿,甬路尽头便出现了两个身影,远远的就挥手,人还远着,笑声先传过来了。 第二十章 流光溢彩的明月(五) 屹湘走出去。 潇潇跟崇碧拎着大包小包的进来,看看这边,崇碧先叫了声“爸”。 邱亚非跟allen站在那里,潇潇和崇碧过来,邱亚非便给allen介绍他们。 邱潇潇蹲下身,把手里的袋子交给崇碧,看着这个漂亮的男孩子。 allen也看着他,潇潇眨眼,他不动,似乎在研究潇潇的样子,几乎透明的小嘴紧紧的抿着,可爱的小模样,惹的在一边的崇碧喜欢的不得了,忙扔了手里的东西,过来跟allen说:“allen好漂亮啊,比小姑娘还漂亮。”她伸手揉着allen的粉团一样的小嫩脸。 “这明明就是个小姑娘嘛。”潇潇故意说。说着,还歪着头看allen。 “是小姑娘嘛?”崇碧也诧异的问,“哟,原来真是小姑娘啊。” “嗯,肯定是小姑娘,男孩子哪有长这么好看的。”潇潇咳了一下,“糟糕,我们买的衣服都是给男孩儿的……” “是啊,这下都不能穿了。”崇碧配合的说,瞅着allen。 “我是男孩。”allen说。 “不可能!不信,不信。”潇潇摇头。 邱亚非站着看,笑。 崇碧拉了潇潇一下,发现allen小脸儿都红了。 潇潇继续说:“你肯定是小女孩儿。我没见过小男孩儿这么干净漂亮的——你怎么证明啊?”他看着allen鼓了腮,忍着笑继续说着。 allen抿着嘴唇,仰头看邱亚非,邱亚非摇摇头,他又看回潇潇,拉着潇潇的手,说:“我们去卫生间!” 潇潇一愣,突然爆出一阵大笑。allen被他笑的脸上益发的红,窘了,要抽手,潇潇拉着他的手不松,笑道:“去卫生间?好,去!”他说着,空闲的那只手伸过来,咯吱着allen。 allen被呵痒,忍不住叫起来。 潇潇便把他拎起来,转了两圈,甩到肩膀上扛着,说:“鬼小子,走喽……”他笑着,扛着allen往里走,经过屹湘身边的时候,说:“哇,好渴,等下给来点儿喝的。”说完便带着allen真的去卫生间了——后面跟着哭笑不得的邱亚非和叶崇碧,看着屹湘都说“坏了,这下勾出潇潇的坏水儿来了”。 屹湘笑着。 一大一小的尖叫声,嗡嗡作响,沉默片刻,又是一阵大笑传出来…… 崇碧先看到茶几上的百合莲子汤,先让了下邱亚非,便拿起来吃,说着:“好渴。”回头见出来的郗广舒跟邱亚拉,忙打招呼,说:“我们本来要晚点儿才能到,潇潇改签了机票,就提早回来了。” “出去玩的还好?”郗广舒问。眼瞅着,崇碧黑了也瘦了,精神倒是极好的样子。 “好……就是中间还跟着潇潇回了趟乌、鲁木、齐……干脆我们就去了中哈边境,又把新、疆境内没玩儿过的地方去转了转,原先预订的路线,全都泡了汤……”崇碧笑着说。 “你在告我的状嘛?”潇潇勒着allen出来,笑嘻嘻的,胁下的allen小脸儿通红,脸上淌着汗,被潇潇这样勒着,像个调皮的小猴子——屹湘看着,心想allen原来就是属猴的呢——小腿蹬了两下,叫着“潇潇放我下来”,很洪亮。被潇潇照着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不但不放,还勒的更紧了,说:“我要去泡澡,带着这小子去。我看他下飞机都没洗澡吧?真埋汰——早知道闻一闻就行了,哪个小女孩儿还会这么臭。” 第426页 “你才臭!不要跟你一起!”allen急了。 潇潇不搭理他,也不搭理邱亚拉喊着让他放下allen来,勒着allen就往后走,又回头叫:“媳妇儿,麻烦给我们准备换洗的衣服!” “来了来了。”崇碧放下碗,急着起来去拎了他们的包,就在当场打开来,挑出一包干净衣服来,又翻找了一下,看着邱亚拉问:“姑姑,allen的新衣服,您看这些好不好?我们俩这是在乌市闲逛的时候看上的,还没洗过,不能直接给他换吧?”她说着,才发现屋子里的人都很诧异的看着她,“怎么了?” 邱亚拉先笑了,说:“allen的衣服我去拿,你顾潇潇就好了。不过我说碧儿,你角色转换可不慢。” 崇碧红了脸。 屹湘忙说:“allen的衣服我去拿。” 她帮着崇碧收拾着东西,崇碧又把带回来的一些纪念品拿出来,都放在茶几上。零零碎碎的,什么都有,屹湘看了也觉得喜欢,别的都算了,有一条手工织的色彩艳丽的披肩她很喜欢,拿着在手里捏了一会儿才搁下。她上楼去找了allen随身带的换洗衣服送进去,就见崇碧坐在浴室外面的沙发上,昏然欲睡——她推了崇碧一下。 “出来了?”崇碧迷迷糊糊的问。 屹湘笑笑,说:“还没呢。我在这,你也上去洗洗,休息下。看你样子好累。” 崇碧打了个哈欠,说:“不想动。”她说着,倚在沙发里,又打了个哈欠,“allen好漂亮,怎么生的这么好,冰激凌似的,真想啃一口……”她笑着。 浴室里传来吵闹声。是潇潇和allen在斗嘴。听不太清楚。哗啦啦的水声夹杂着,崇碧便叹了口气,说:“要命……说好了跟allen一人一边,难道又闹到一处去了?” 只隔了一会儿,浴室门嘭的一下被撞开了,只穿了小裤衩的allen气急败坏的从里面出来,小脸儿红红的,湿淋淋的头发梢还在滴水呢,屹湘急忙过去,抽了毛巾给他擦头发,抬眼见潇潇也出来了,却是笑吟吟的,瞪了他一眼。allen气鼓鼓的,在屹湘手底下,却乖乖的,让她给擦干了头发,又穿上干净的t恤和短裤。 潇潇坐在沙发上拂着头发梢的水珠,笑着问:“allen,输了就是输了哦,输了要怎么办?” 屹湘正在给allen整理衣领,就觉得allen小身子忽然爆出一阵热力似的,果然连小拳头都攥起来了,嘴唇紧紧的抿着,她回头问:“怎么洗个澡还赢啊输的?” 潇潇坏笑着,说:“剪刀石头布。” 屹湘看着allen,跟潇潇说:“别逗了,剪刀石头布,你几岁啊?” “你别管,这我跟allen之间的事。是不是,allen?我们男人跟男人说话,怎样,明天早上爬山去?” “他还没倒过时差来。”屹湘说。 “我可以!”allen说。 潇潇抬了抬下巴,伸拳头过来,allen鼓着小腮帮子,一拳砸在潇潇拳上,回身噔噔噔的蹬着小腿离开了,穿了一双不合适的大拖鞋,走的急了小脚丫探出来大半,唐老鸭似的……这边潇潇早就笑歪了。 “多大人了,欺负小孩。”崇碧说他,“你羞不羞啊。” “小孩儿嘛,还是要逗逗,才好玩儿,不然跟小老头儿似的。”潇潇微说。 屹湘坐回沙发上。 潇潇和崇碧回房休息了,她仍坐在那里。 毛巾温热潮湿的,她展开,雪白的毛巾上,沾了两根小家伙落下来的头发……她将毛巾叠起来。 外面邱亚拉在叫她,说有她的电话。 屹湘出来,见是冯程程打来的,就接通了。 程程先问候了她,又问她:“周一是不是回来上班?我们都很惦记你。” 屹湘拿着电话上楼,听到这里的时候,心便像被刺了一下似的,对着话筒便说:“周一我会准时到公司的。” 程程在那边笑了,就说:“周一还有活动,算你一个哦,我跟jose说你肯定会来,太好了。对了你记得不要穿的太正式,不然活动不便……不打扰你,再见。” 风风火火的挂了电话。 屹湘掂着电话。这个毛毛躁躁的冯程程啊…… 她回到自己房间去。坐下来便拿出纸笔来。想了好一会儿,只写下了两个字,便停在那里。 她看着信纸上自己有些蹩脚的字迹,就像这会儿她这有些蹩脚的心情…… “请进。”她回头。见是母亲进来给她送甜品,便笑着接过来,说:“中午吃了那么多,都没消化。” 郗广舒看了一眼屹湘正在写的东西。屹湘见母亲已经看到,便又笑了笑,说:“我打算辞职。” “这是你一心爱的工作。”郗广舒坐下来。她并不意外屹湘的选择。 第427页 屹湘问:“您知道姑姑生病了?”她对母亲的平静也不意外。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真正的出乎母亲意料之外。她从前总羡慕母亲的淡定从容,时至今日,才知道这份修养,代价何其大。 “她刚跟我承认。多年姑嫂,这点了解总该有。”郗广舒拢了下头发,说:“眼下如果她能回来最好,方便我们照顾她。” “爸知道了?”屹湘问。 第二十章 流光溢彩的明月(六) “我会跟他说。” “不如,等姑姑好转了再说。让他担心,总归是不好。”屹湘说。 “别担心爸爸,他还好。这事不能瞒着他。” “姑姑还是回美国去治疗更好。我陪她。您放心,我会随时汇报的。”屹湘握了母亲的手,“放心吧。” 郗广舒望着女儿。 “湘湘现在是强大的湘湘,什么也难不倒。”屹湘微笑着。母亲的花白头发,在今日看起来格外的明显些似的。多年波橘云诡的生涯,让母亲,还有父亲,比同龄人更显得苍老些。她伸手齐着母亲的发脚,喃喃的,说:“妈,我呀,以后一定努力的赚钱,等您和爸爸都退休了,我来照顾你们……你们应该老来从女。” “好,老来从女。”郗广舒示意女儿将甜品吃了。 屹湘慢慢的吃着百合。甜甜的滋味落下来,却不知怎么的,心里反而有种酸涩和微苦。 她在母亲的陪伴下,写好了一封简单的辞职信。 这是她第二次向公司递交辞呈。比起上次的毅然,和难以割舍,这一次,她竟然多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始料未及。但更艰难的部分,肯定在后面。她却是知道的。 **************** 西山的清晨总是来的格外早一些似的,屹湘轻轻的推开门,小床上,allen密密实实的躺在嫩黄色的小被窝里,睡的正香。 屹湘觉得屋子里的温度高了些,走到窗边,轻轻的开了一点缝隙。 allen在小床里翻了个身,被子被他卷在身下。身上的睡衣也是嫩黄色的,有小熊的图案。睡衣买大了,穿着有点儿打晃。他换上,默默的弯身卷了一截子裤腿。她拿针线缝,他就坐在旁边摆弄相机,一声不吭的;缝好了,穿上,便爬上床睡觉了——也许是大清早被潇潇揪起来去爬山的缘故,累的很,很快便睡着了。 睡觉的样子很安稳,天使一般。 潇潇说,allen这孩子真独立。下山的时候明明很累了,硬是不要他抱。 “小犟驴子。”潇潇笑骂。这两天他是跟allen杠上了,整天大呼小叫的。两人终于找了一样可以比拼的。下围棋。“小犟驴子”偏不要潇潇让子,结果竟然把个业余七段的潇潇弄的必须认真对待,赢了一盘之后竟然拒绝再下……“小心眼儿多如牛毛。”潇潇结论。 屹湘给allen重新盖好被子,从他卧房里出来,下楼准备早餐的时候,听到楼梯咚咚咚的响,一抬头就见allen冲了出去,她急忙叫了一声,推开餐厅的窗子,就见allen还穿着睡衣呢,就端着相机、放下三脚架,在廊下摆弄了半天。 早上山里还是有些清冷,她担心allen会感冒,就要开口提醒,哪知allen回头对着她“嘘”了一声——她于是趴在窗台上,看着他按快门。 虽然不知道他在拍什么,可是他这专心的样子,真可爱。 “多多啊。”屹湘等allen搬起那比他的小身子来并不显得小巧的相机,叫他。 allen拎着三脚架,看了她一眼。 屹湘才意识到自己叫了什么,她愣了下,才说:“外面凉。” allen果然接着便打了个喷嚏。他不声不响的进屋来,坐在餐台边。屹湘给他一杯热朱古力,继续忙着准备早餐。直到大人们都下来,allen都没走开,就算潇潇笑话他穿着睡衣到处跑,他也不吭气。 “我今天要去公司。”吃完了饭,屹湘说。 “今天我得和崇碧也得回他们家一趟,回来还没去过呢。”潇潇说。 “你快出门吧,省的整天跟allen在家闹的鸡飞狗跳的。只可惜我们也得回去了,还不是得见。”邱亚拉笑着说。她看了看allen,说:“还得给他买几套衣服,天热,不够换的——你们谁路熟,带我们去逛街?” “让人送进来好不好?今天有点儿热。”崇碧说。 “就带多多去看一眼拥挤不堪的古老京城吧。”邱亚非却说。 崇碧笑笑,说:“晚点儿我陪姑姑和多多去。” 屹湘想都没想,就说:“我们公司旁边就有家童装店。要不就一起?我应该很快就出来的。” “allen?”邱亚拉叫allen。见他没有反对,对着屹湘比了个ok的手势。 …… 第428页 进城的路越来越拥挤,于是车速便原来越慢。邱亚拉坐上车不久便开始打盹,靠在allen的座椅边上,恰好是个高度合适的支撑,于是便睡起来,allen安静的看着车窗外。 屹湘回头一瞥,恰好看到allen给邱亚拉嘴角流下来的口水——小手拿着帕子,轻轻的。邱亚拉还是醒了,对allen笑笑,亲了他一下。 屹湘转开脸…… 董芳菲正在跟职员交代换了橱窗里的展品。讲了几句她就有些不耐烦,干脆亲自动手示范。只是一抬头的工夫,她看到一辆眼熟的浅蓝色小车子开到了lw的门前。她不禁一愣神。那个车位是屹湘专用的,已经有一段时间空着了;待到看见从车上下来的人,她眉头一皱。 身边的职员以为她又有什么不满,正紧张呢,就见她将手里的瓷盘重重的一放,甩开步子便往店外走去。 “邱阿姨!湘湘!”老远,芳菲便亮了嗓。 屹湘刚锁了车,回头见穿着玫红色衬衫的芳菲正走过来,也打了个招呼。 “来上班了?”芳菲站定,看着屹湘,很关切的问。 屹湘点头。她看到芳菲也很自然的把目光转向了allen。是啊,谁会忽略这么一个宝光四溢的孩子呢?她握着车钥匙,站在一边。 第二十章 流光溢彩的明月(七) 芳菲仔细看着这个可爱的小男孩,轻叹了一声。 见芳菲一个劲儿的瞅着allen,邱亚拉先笑了,说:“来,介绍认识下。我儿子,allen。” “hi!”allen仰脸看看芳菲。乌溜溜的眼睛,看的芳菲只觉得心肝儿一颤。 “hi,我……是董芳菲。叫我faye就好。很高兴认识你,allen。”芳菲自然而然的,讲话便语调柔和了。这个粉妆玉琢的娃娃,让她心里莫名其妙的便柔柔软软的。 “菲菲,你的公司在这里?”邱亚拉看看芳菲刚刚出来的店门,这一溜儿门面,都是名店,又都有着低调的奢华,她笑笑,说:“很不错嘛。” “进来看看?小店面而已。楼上是我的工作室——allen对捏陶土有没有兴趣?工坊里可以玩陶土的。”芳菲又看allen。 allen抬头看邱亚拉。邱亚拉对他扬了扬眉,他说:“脏兮兮的。” 芳菲不以为忤,反而开心的笑出来,没什么顾忌的,伸手弄乱allen的头发,说:“是啊,脏兮兮的——要参观也是先去这家,是吗?”她指了指lw的橱窗,笑着问。然后看着allen小眉头一皱,忍着头发被弄乱的尴尬样子。她心里一顿。 邱亚拉笑着说:“改天上去参观。” 屹湘轻咳了一下,说:“我们上去吧。” 跟芳菲道别,屹湘挽着姑姑的胳膊离开。芳菲站在原地没有即刻离开,她知道。 她抬头看到推开门出来的冯程程,看到她和同行的邱亚拉及allen,兴奋的直挥手,说:“在楼上听她们说你车位上停了新车子,我还以为是谁乱用车位呢。”她笑嘻嘻的跟邱亚拉打招呼。屹湘给她们介绍了,问:“jose到了没?” “应该会准点到。这些天你不在,汪小姐被打回原形了。”程程低声笑着说。 屹湘走在前面,多日未见她的职员们纷纷笑着问候。她一一回应,有时候停下脚步来,寒暄一二句。程程便有点儿纳罕。她陪着屹湘,带邱亚拉和allen在公司里转了一圈,走到设计室外的时候,屹湘没进去,只是隔着玻璃门,指着里面的工作间,说:“我就是做这个的。” 这句话类似自语,邱亚拉听了微笑,问:“allen,vanessa设计的礼服,你不是在网络上看过?” allen却伸手在门边的电子门锁前晃了晃,问:“这是最先进的设备吗?” 冯程程忙说:“哇,据说是这样的呢。你怎么知道?” “要指纹加虹膜双重认证嘛?”allen好像对这个更有兴趣。 屹湘点点头。 她伸手放在指定位置,密码开解一层,又将面孔移近,密码再开解一层。玻璃门这才缓缓的打开,屹湘并没有进去,而是看着allen。 门在开启了五秒之后,又缓缓的关上。 allen眼睛亮亮的,说:“真棒。”又转头对邱亚拉说,“不过比咱们家里的还差一点。” “因为这里没有一个小鬼,会把几层密码锁都解开,把保姆锁到屋子里,好在外面玩到天黑。”邱亚拉笑道,“都是你,害我花很多冤枉钱。” “你有钱的。”allen小声说。又盯着那电子门锁看了一会儿。 冯程程啧啧称奇。 “来我办公室坐坐。”屹湘说。看到姑姑对她翘起嘴角,她微笑下。 办公室还是她离开前的样子,颇为凌乱。桌子上新堆了些东西,她翻看,是新到的衣料样板。程程解释说因为知道她今天上班,所以就把这些拿来了。 第429页 “jose说请你过目。等例会上会讨论的。” 屹湘坐下来,跟姑姑和allen说等我一下,又跟程程说,jose来了马上通知我。 屹湘说完,低头继续看材料板。桌上不止这一桩事情等着她做。她只好在有限的时间内迅速的做完。 邱亚拉和allen坐在沙发上等着她。 过了不久,程程敲门进来说:“jose来了。” 屹湘将手上处理完成的文件和样本都推到办公桌左边来,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走出去。 “郗小姐,发生什么事了?”冯程程有些忧心。 “别担心。我会先跟jose沟通。有什么决定,我会最先告诉你的。” josephina刚刚到,正拿了一把团扇扇风,见屹湘来了,她做了个手势,说:“请坐。”眼里有惊喜。 屹湘先将手里的信封放在josephina办公桌的中央,说:“请您看一下。” josephina扇扇子的动作停顿片刻,手指点着这个信封,迅速的扫了一眼站在面前并不坐下的屹湘,打开信封。辞职信只有短短的几行字,言简意赅——她将信塞回信封里,退回去,说:“不接受。” “jose,请体谅我目前的处境……” “无限期放假。我们随时等你回来。” “没有这个道理,joseura也说过,公司从不养闲人。何况我是拿高薪的。”屹湘说。 “你不一样。” “一样的。对lw来说,我只是普通的职员,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vanessa!”josephina拍了下桌子。 屹湘住了口。 josephina和汪瓷生长相上毫无相似之处,但是在这一刻,她们的气质是如此的相像。 josephina说:“你要辞职,批准的权力也不在我,我会ura转交你的辞呈。” 屹湘点头。 “在此之前,你先放假。我知道眼下对你来说不是一段很容易的时间。私事处理不当,公事不可能做的好。” “我需要很长的时间去陪伴照顾家人。” josephina揉着手上的串珠。似是在计算接下来要说什么。 “vanessa,我大姐对你来说,也是家人。” 屹湘低了头。 josephina看着她的姿态,见她没有立刻反驳,接着说:“她交代我说,无论如何,要待你和从前一样。让我们不要打扰你。虽然她自己说,知道你在哪里已经很感恩,但是我们都知道,她很想常常能见到你……v,她操劳多年,身体并不算好。那天之后,她病了好多天。我们好歹劝她,才肯回美国去治疗休养。还好没有大碍。” 屹湘依旧低着头。 第二十章 流光溢彩的明月(八) “所以vanessa,”josephina耐着性子,手指已经绕了两圈珠串,说:“我们能体谅你的处境,也请你多多体谅她。这封辞职信我先收下,转ura——你是她派来的空降兵,去留也应由她负责。” “谢谢。”屹湘终于抬起头来。目光平静如水,josephina看不出她情绪的波动,不禁有些动气。 “你既然清楚的记得当ura说过的话,也应该知道,公司为了培养你,付出了多少。眼下vincent尚未归队,他是你的恩师,于情于理,你也不该在这个时候离开。” 这话不可谓不重,屹湘深深的吸了口气。 “抱歉,但是眼下我没有别的选择,jose。” “不是另谋高就吧?”josephina突然问,“51woo的老板与你私交不错。也有传言,51woo垂涎你才华很久。” “私交不是我选东家的理由。日后公司需要我,任何时候,责无旁贷。” josephina见她油盐不进的样子,沉默良久,才说:“好。那我也坚持我刚刚的意见。在高层没有批准你辞职请求之前,无限期放假。” “谢谢。”屹湘并没有松了口气的感觉,“jose,这几个月,多谢你。” josephina站起来,亲自送她出门,在门口看着她,说:“老实说同样是设计师,我很讨厌你;但是作为你的同事,我欣赏你的工作能力。vanessa,lw的未来是你的天下。记住这一点。” 屹湘好像没有听懂josephina话里的意思,她回身拥抱了一下josephina,说:“我会在合适的时间去看望夫人。请转达我母亲和姑母对她的问候。但是眼下,时间不对。谢谢你。” 她没有等到josephina回答她,便匆匆的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josephina呆呆的看了一会儿,对秘书说了句:“准备下,开会。” 怅然若失的。 还能记得郗屹湘第一天到这里来的情形,那天她故意的迟到了一小时;更能记得ura通知屹湘将来这里报到时候的情形,那种被架空和夺权的尴尬气愤……在后来慢慢的相处中,不停的磨合,她给屹湘制造过麻烦,也给屹湘创造过条件,甚至给了屹湘一些自己都不愿意去承认的尊敬及欣赏。到今天,即使没有亲戚的关系,她也愿意跟她竞争着在这个空间里一起生存,一起走的更远、站的更高——她揉着手里的珠串,坐下来拨ura的电话ura的手机没有人接,她便打到她办公室去,秘书告诉她ura正在开会。 第430页 josephina冷冷的说:“开什么会,比的上vanessa离职来的重要?让她马上给我回电话。”她断然的扣了电话,仍然气息不平的在屋内走来走去,她最终站定。秘书进来请她去开会,她头都没抬的问:“vanessa走了没有?” 秘书低声说:“刚刚离开。密斯冯好像哭了……听说今天跟郗小姐一起上来的,是她的姑母和表弟。那孩子好可爱,不说还以为是郗小姐的儿子。郗小姐带他们参观了一下她的办公室呢……没想到……” josephina皱了下眉,说:“辞呈还没有批准,这事情暂时保密。告诉冯程程,不准向任何人提及郗屹湘预备辞职的事情。去吧。” “明白。”秘书刚要走,被josephina叫住。 “那孩子多大?”josephina问。 “个子小小的,大概五六岁?”秘书不确定的说。 josephina发了会儿怔,揉了下头顶。 这会儿,她只觉得头大如斗。 …… 屹湘和姑姑帮allen选好了衣服从店里出来,allen那始终皱皱的小脸才露出一丝放松的神色。 邱亚拉上车之后也抱怨,说:“看来,男人们都是一样的,视逛街为洪水猛兽。” allen正在看之前拍摄的照片,听邱亚拉说,也不吭气。 邱亚拉问:“咱们哪儿吃饭去?allen,饿不饿?” allen摇头。 屹湘看了看位置,沉吟片刻,问:“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她趁着红灯,回过头来,眼睛看着allen。 邱亚拉也问:“是啊,allen,你有什么意见?” “等等。”屹湘听到电话响,忙接起来,说:“崇碧啊,你在家了嘛?”她发动车子。 崇碧问她现在哪里、东西买好了没有。 “买好了,正找地儿预备吃了饭回家呢,我们刚过军博。”屹湘说。 崇碧便说:“琢磨着这点儿也差不多了。那正好,离我们忒近了,你拐个弯就到。”崇碧就报上了饭店名称地点。屹湘听那边嘈杂似除了潇潇还有旁人,想要问清楚,这边姑姑问了句什么事,她刚说完崇碧叫我们去吃饭,崇碧一句“我们等着啊”便挂断了。 屹湘拿下耳机来,对姑姑问道:“去吗?好像除了崇碧还有别人。” “你拿主意吧。”邱亚拉说。 屹湘看看allen。外面车流拥挤,随便找家馆子进去,也得等上一阵子。她便说:“那就去吧。估计有外人的话,崇碧是不会招呼咱们过去的。” 邱亚拉过了一会儿才问:“你决定了?” “什么?”屹湘反问。被姑姑这句话问的心一跳。 邱亚拉只是看着她。 “决定了。”屹湘说,“从前没试过,总想一举成名。眼下虽然说不上成名成家,可我也在这一行留下了一点痕迹。没什么遗憾。再说,我也有想法,以后成立个工作室,自己做老板,不是很好?” 她说完了,说的这么顺口。好像这样的计划,一直在心头嘴边似的。 邱亚拉嗤了一下,说:“要是需要钱,可以把农场抵押贷款。” allen歪着头看邱亚拉,邱亚拉捏了下他的小鼻子,说:“你放心,vanessa为了咱们有片瓦遮头,也一定会拼了全身的力气挣钱的——vanessa有多厉害,你今天看到了,是不是?那么大间公司,那么多设计师……怎么形容,号令千军!”她做着手势,好像面前一个宏大的愿景。 allen弱弱的说:“饿。” 邱亚拉戳了一下allen的额头,忍不住笑出来。她抬头看看,后视镜里,屹湘也在微笑…… 第二十章 流光溢彩的明月(九) 他们到了酒楼,大堂里早有经理专门等着,迎送他们到楼上去。酒楼里凉爽宜人,刚刚在外面感受到的那份燥热消减很多。这是间百多年的老店了,装修是整旧如旧,古朴典雅。也许是中午吃饭的人并不算多,店里很安静。 在走廊敞开的窗户里,能看到外面碧波荡漾的水面。已是初夏,荷花虽然还没开,但大片的荷叶翠绿铺张,风景非常的好。 “据说从前这家店里,福晋格格也常常趁便赏荷花来。”邱亚拉笑着说,“崇碧他们还真会选地方。” 说着已经到了包间门口,经理敲门将他们送到,门一开听到里面笑声爽朗,层层繁复的。 “来了,来了。”是崇碧先起来,“姑姑。” 屹湘看她,俏生生的立着,满面春色,恰如刚刚在外看到的那一塘荷花的清丽脱俗。 邱亚拉扶着身前allen的肩膀,举目一望,除了崇碧和潇潇,在座的确实不是外人,是崇磬和崇岩兄弟。看到她,也都站了起来,随着崇碧叫“姑姑”。尤其是口甜舌滑的崇岩,叫的更亲热。邱亚拉一时推脱不过,坐在了主位上。 第431页 崇碧要allen坐到自己身边,allen看看潇潇,崇碧便笑着将他拉过来,他摇头,故意绕过潇潇到邱亚拉身边的位子上去。他歪头看看桌子另一边的叶崇磬,腼腆的笑了笑。 叶崇磬对他点点头。 屹湘走的慢些,跟崇磬崇岩打过招呼,坐到了allen身边。 “刚我们也正想饭辙呢,可巧你就打来电话了。”邱亚拉拿了手帕给allen擦汗,笑道。 崇碧说:“我们俩回去分头看了爷爷和奶奶,两边谁都不留饭。姑姑,您瞧瞧,我这趟娘家回的,当真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了。” 叶崇磬见妹妹这么说,便笑着斥了句:“什么话!” “对哦,好歹还有个大哥疼,请我们俩吃顿饭。”崇碧笑着说。见哥哥对坐在姑姑旁边的allen问“时差倒过来了吗”,笑着插话,说:“对了,我突然想起来,哥,要不要跟allen过过招?allen的围棋下的很棒。”她说着便笑,引的潇潇也大笑一阵。 崇岩摩拳,潇潇便说:“你算了,你这个臭棋篓子。对付不了他。” 崇岩嘿了一声,看allen,说:“有那么厉害吗?一定是你轻敌。”他说着,便发现allen虽是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落下,眸子是轻轻斜了他一下的。他笑:这小男孩儿,好玩儿极了。 叶崇磬微笑,问:“allen喜欢下围棋?”他招手示意侍应开始上菜。 邱亚拉见allen默默的只是看着叶崇磬,便说:“他的师父是我们大学的一位从前p大的教授。才下了两年,棋力嘛,我们没有参加什么排位赛啊什么的,就想着让他当个爱好,这孩子又不喜欢琴啊曲的。allen哦?” allen用力点点头。 叶崇磬笑了,说:“那改天要领教下了。”他抬手比了个握棋子的姿势,娴熟而自然,“今天只吃饭。” “这顿饭就是接风嘛?”allen忽然问。面前一双筷子,他犹豫了一下,伸右手碰了碰。 一桌子的人,除了屹湘,都对“接风”有些不明所以。 叶崇磬解释了一下,说:“allen,这顿只是普通的午饭,改天专门请你吃,好不好?” “这个就可以的。”allen瞅着先上来的时鲜果盘,说。 “那怎么行,说话要算话。”叶崇磬说。他见邱亚拉要推辞,笑着说:“阿姨,一诺千金。我说了,allen答应了,就成了。” 邱亚拉听他如此讲,只笑着说:“哟,我们allen这回可学了不少东西。原先该怎么给他讲,都是纸上谈兵。” 说了半天话,都饿了,菜品一一的上来,这顿饭吃的静默而愉快。崇磬和崇岩下午都要上班,崇碧和屹湘都要开车,剩下的三位老的老小的小,只有潇潇是能喝酒的,也不喝酒,放在桌子中央的一瓶好酒,竟没开。 叶崇磬看到allen总是盯着那瓶酒,便问他是不是对这酒有兴趣。 allen说:“酒里有金子。” 叶崇岩笑道:“真有眼力。”他拿起酒瓶来晃了一下,酒液中的金箔荡起来,煞是好看。他把酒瓶放到allen面前,“归你了。” allen看了一会儿,说:“excuseme。” 屹湘知道他要去卫生间,刚要起身,坐在最外面的叶崇磬和潇潇同时站了起来,都说正好要去卫生间,一起陪着allen出去了。 屹湘坐下来,听崇岩笑着说:“allen不在,可以说他坏话吧?阿姨,allen小小年纪的,太有范儿了。” 崇碧瞪了堂弟一眼,略皱眉。崇岩当没看见,低头喝着汤,只作不经意的,瞥了斜对面端坐的屹湘一眼,她托着腮,看了看腕表…… 叶崇磬站在廊子上,看外面万亩池塘。 allen先出来,站在他身边。小个子,还够不到窗沿,自然看不到外面的风景。 叶崇磬低头看他略翘了翘脚,问:“上来?” allen没反对,叶崇磬便将他抱起来,让他站在宽宽的窗台上,从外面吹进来的风带着荷叶的清香,叶崇磬听到allen“wow”一声,说:“壮观吧?等过些日子,荷花开了,那才叫好看。”他的手扶在allen的身侧,小心的扶稳,透过柔软的棉衫,能摸到这孩子骨肉。不胖,但还算结实。“颐和园的昆明湖,到了夏天,荷花尤其开的好,比西湖的不差。” “西湖在杭州。杭州是浙江省的省会。”allen说。见叶崇磬微笑,他补充道:“mummy有教我中国地理。” “对,距离稍有些远。昆明湖倒是近,想去看看嘛?”叶崇磬问。他看着allen耳后柔软的小卷发,柔软,乌黑。软软的颈项动了下,是在点头。他说:“可惜今天才是周一,如果是周末,可以带你去玩……还有动物园。喜欢动物园嘛?熊猫啊,小熊猫?” 第432页 第二十章 流光溢彩的明月(十) 李晋会意。迅速的往车尾走去。 又点点头。 “这么一说,北京城里,可去的地方很多呢。”叶崇磬微笑着说。 “都是咱们小时候玩儿剩下的,多少年不进去了。景山北海,故宫颐和园,我还是前一二年陪外宾转了几次。”潇潇过来,站在他们身后,笑微微的说,对上allen的眼,说:“北京城啊,要慢慢儿的转。千年帝都、千年帝都,可看的可玩的可吃的都多了去了。” “嗯。”allen这回同意了潇潇的话。 叶崇磬说:“他们在国外出生的一代,比我们少年出国的一代,恐怕更没有乡土情结。” “得了,回来吃过了这儿的饭,喝过了这儿的水,一辈子都会记得。甭操心这个。”潇潇看着专心听他们讲话的allen,摸了摸他的头,allen立即抚平了自己的头发。潇潇故意的又摸了两下。他喜欢看这孩子忽然红了脸的样子。 “臭潇潇。”allen护着有些凌乱的头发,本来要发脾气的,忽然想到这是在外面,便抿了唇,对叶崇磬说:“谢谢你的午饭。” 叶崇磬说:“不客气。”他把allen放下来。allen的鞋子掉了一只,叶崇磬看到,把他放在对面的圈椅中,蹲下来捡了鞋,看着他花骨朵似的小脚趾,把鞋给他套在脚上。 潇潇笑着问:“多多,你怎么不穿袜子?” allen没吭声,一转头看到包间门口,屹湘刚走出来。 屹湘看到给allen穿鞋的是叶崇磬,不禁愣了一下,说着:“快回来吃主食,时间差不多了。” “好。”叶崇磬答应。 allen冷不丁的从椅子上跳下来,几乎撞进叶崇磬怀里,险些把这个蹲着的大男人撞倒,叶崇磬倒先抓了他细细的小手臂。 “小心,别跑。”他等allen站稳才松了手。不待他站起来,小家伙脱弦之箭似的跑了。 潇潇和崇磬不约而同的笑了。 潇潇说:“真难讨好。” “其实不难。就得花点心思。”叶崇磬意味深长的说。 潇潇看他一眼。屹湘的身影已在门边隐去,他换了个话题,问:“大哥去南非度假了?”他和崇碧回去探访叶家两位老祖,二位虽身处两地,却都提到了崇磐。 “嗯。下个月才正式入职。说是外行不便领导内行,先挂名董事,在公司里学习一二年。大伯嘛,年内退休。”叶崇磬并不瞒着妹夫。 潇潇点了点头,想了想,才说:“我总觉得大哥不是真心实意的进公司。他这回马枪杀的,恐怕另有蹊跷。” 叶崇磬看着门内,站在邱亚拉身边的allen,沐浴在暖光下,晶莹剔透的水晶娃娃似的,微笑着说:“有什么蹊跷,走着瞧就是了。” 潇潇看着他的表情,被他发现,笑意加深,只拍了潇潇的肩膀一下,看看表,说:“我可是该回公司上班了。” 说完,便径自走进去,先同邱亚拉解释。 潇潇看着崇磬的姿势,扶了椅背,身体是微倾的,拿起外套要走的时候,看了眼屹湘——跟家人在一起,崇磬总是微笑的。只是此刻,这微笑益发有些暖意在里面。 他听到崇磬特别跟allen说,别忘了我们还得下盘棋呢。 allen挥挥手说bye-bye,望向崇磬的眼神,虽然仍是那乌溜溜的眸子里清澈的光,但看的出来,他应该是喜欢这个高高大大的、和和气气的、也聪聪明明的男人…… 他们是一起散了的。 崇碧开车押后,跟在屹湘那小车之后,开的也慢慢的。 潇潇眼前总是叶崇磬给allen穿鞋的那一幕。 崇碧歪头问了潇潇一句什么,潇潇回神,说:“嗯?” “我说,以后我们的孩子,像多多就好了。”她说。 潇潇笑了,只说:“还是叫多多好听。” “你怎么了?”崇碧又问,“这几天你就不大对劲。” 潇潇看着最前面转弯的银色跑车。 “你在担心?”崇碧看他一眼,“叶崇磬是成年的、成熟的男人,他做任何事情,都经过深思熟虑。别操这闲心,好嘛,老公?” 潇潇转过脸来。 “你有空,还是想想怎么升官吧。发财我就不指着你了。”崇碧开着玩笑。 潇潇少见的,没有笑出来。 崇碧伸手摸摸他的下巴,说:“老公,我爱你——尤其爱你操闲心的模样。” …… 叶崇磬将车停在崇岩公司前面的街口,跟崇岩说:“下车,这儿不能久停。” 崇岩下了车,回身弯腰对着车内,欲言又止。 “怎么?”叶崇磬问。 “算了。没事。我想多了吧。”崇岩说着。多看一眼堂哥板着的脸。跟刚刚吃饭时候的温和不同,变了个人似的。他拍拍车顶,直起身,又弯身,“那你开车慢点儿。” 第433页 “废话。这儿快的起来吗?”崇磬示意堂弟。崇岩关了车门。在路边看他的车子汇进了车流。小飞虫扑到面前,他使劲儿的挥了下手…… 叶崇磬开了空调。 今天的天气热的有些异常似的。看看天气,并不像要下雨的样子。 他呼了口气,才拨通电话给秘书sophie,交代自己会晚一会儿回公司。 “会议我会准时到的。”他没有多余的话,将电话挂断了。车子在前方拐进了一条小巷,七扭八转的,在狭窄的巷子间穿行着,不时的遇到人力车……巷子越深,树荫越密,人迹罕有,再往前开一段,看到两头石狮子镇守的宅子,他将车停在了大门前的空地上。 大门敞开着,往里走了好久也没遇到人。院子里静极了。他穿过屋子往后院去,进到最后一进,才听到有音乐声…… “奶奶。”叶崇磬挑门帘进了屋。 “你怎么这会儿来了?”叶老太太坐在摇椅上,问道。 “刚和崇碧他们在附近吃完饭,想借您这地儿睡个午觉。”叶崇磬笑道。 叶老太太看看他,笑了笑,指指里间,说:“去吧。” 老太太将手里的遥控器按了两下,音乐戛然而止。见孙子还没进去,反而坐在长沙发上,拿起泥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午后新泡的茉莉香片,茶一倒出来,香气四溢的。外面脚步声匆匆而来,敲门探身进来的是老太太身边的阿姨,见是叶崇磬,好似放了心一般,又问要不要泡茶。知道叶崇磬日常是不喝香片的。叶崇磬摇头,等阿姨出去,他才说:“我刚进来,外头就那么四门大敞的,里头也没个人。这边的人是不是也太不上心了?” 老太太接过茶杯来,说:“不是不上心,是我给他们放了两天假。” 崇磬这才无话。 “我看罗家为了宅前的那片地上不起高楼,跟亚宁又较了一回劲,我倒是有了退了这老宅子的念头。”老太太握的手里的核桃格格作响。 叶崇磬别说原本没什么睡意,就是有,这会儿也该惊醒了。 “您这处,别说比罗家那些,就算是比亚宁要开发的那片里的,只有更好。” “就是太好,才觉得有点儿多余。”老太太微笑着。 叶崇磬看看院子里的海棠树,说:“就算别的不要了,这几棵老海棠怎么舍得?” “要是你喜欢,给你也可以。”老太太笑眯眯的,抿口香茶,“不过,你可得带个让我满意的孙媳妇回来。不然,门儿都没有。” 叶崇磬摸着面前这阴沉木茶几——跟爷爷那一个相比,只是略小些——他低低的说了句什么,叶老太太有些耳背,本是没听清,但看看崇磬的面容,她不禁将手中的核桃转的更快了些…… 格格格的脆响,是此时房中唯一的动静了。 **************** 李晋跟着董亚宁刚落地,电话便接连不断。车子没有开过来,他们一起往停车场走。 他走在董亚宁身后,低声而简洁的讲着话。董亚宁忽然站下了。他也跟着站定——停车场狭窄的车间隙中,他们车尾处,有个娇小的女子,正在跟一个男人争执。 李晋马上认出那女子正是陈月皓。没错的,虽然戴着帽子、戴着眼镜、穿了一身黑衣,乍看上去辨不出究竟,但熟人一观,那体态形状便没错。那男人正是她的经纪人。他看了眼老板——太阳镜遮了半边脸,表情冷冷的,但显然是因为看到了那两人才站住的。 那陈月皓不知道何事触怒了经纪人,他一根手指几乎戳到她面门。威胁的架势,咬牙切齿的。 李晋骇异。头一个反应是看周围有没有可疑的人。这等肆无忌惮的辱骂手下明星的行为,如果被媒体爆出去,绝对是猛料——他又看老板——董亚宁双手插在裤袋里,看着,不动声色的转身。李晋将老板的轿跑钥匙拿出来给他。 董亚宁坐进车里,说:“李晋。” 第二十章 流光溢彩的明月(十一) 他清楚的听到陈月皓说:“……你再逼我,我就把……”他急忙开口叫道:“陈小姐。” 陈月皓的保姆车很高大,跟经纪人站在车尾,如果不是离的近,很难有人发现,再加上两人争吵激烈,情急下也顾不得留意四下里。李晋的出现和这声“陈小姐”,就像是平地一声雷,将争执的两个人炸的一懵。经纪人张杰呆了脸,就见李晋对陈月皓说:“陈小姐,董先生在这。” 陈月皓怔了一怔。 李晋对她点头。 她于是不再犹豫,抬脚就走。经纪人喝止她,她也不听。李晋微笑着,等陈月皓过去,他站在过道中间,事实上是故意的挡着去路,对张杰说:“jackie哥,好久不见。” 第434页 张杰倒不是怕这个狐假虎威的李晋,而是忌惮那面儿都没朝的董亚宁。他勉强一笑。 陈月皓走过去,看着坐在驾驶位上的董亚宁。只是站着看。车窗内他那表情冷漠、棱角分明的侧脸……只有几秒钟,她的眼泪便涌上来。强忍着。 “还不上车?”董亚宁说。看都没看她。 陈月皓绕过去,开了车门。 “李晋,公司见。”董亚宁说完,踩油门风驰电掣的离去了。 李晋拦着大声叫着“jessica”的张杰,司机开车到他跟前,他敏捷的钻上车,只看着张杰愤怒的将墨镜帽子一股脑的都摔到地上,拿起手机来,片刻,手机都扔了出去……“啧啧啧。”李晋低了头,继续在自己手机上查看刚刚没有看完的邮件,说:“真有样子啊,真有样子,不愧是魔鬼经纪人。”他抬头看看前面。 “早没影子了。董先生一上车,那飙多少码,还有谱儿嘛?”司机师傅说。 李晋摇头叹气。 老板说公司见,那就公司见。老板飙车省下来的这十几二十分钟,也足够他处理一些杂务了…… 陈月皓关了手机。 坐在那里只一会儿,便无声的开始流泪。两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往外流。渐渐的滴到她的裙子上,很快便湿了一团。她只顾着哭,哭的好像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哭的样子是仿佛有诉不尽委屈……董亚宁车子一路狂飙,停下来的时候,陈月皓也已经哭的累了。 他转头看看她,眉眼面颊全都红红的、湿湿的。陈月皓避开他的目光,说了声:“对不起,没想到要你看我这样。” “怎么回事?”董亚宁问。 陈月皓就要开门下车,车门锁了。她侧身背对着董亚宁,那个姿势保持了好一会儿,才坐正了,吸着鼻子,手背擦着腮上残留的泪,说:“不算什么事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这个圈子,想干净那么容易的?再说,我又是什么玉女了?我就是矫情下……人家价码儿再高一点儿,也就卖了……”她眼睛红肿,腮上挂着泪,笑容却已经露出来。 “别让我问第三遍。”董亚宁抽了根烟出来点了。 陈月皓咬了咬牙,说:“我想退出影视圈。” 董亚宁清冷阴沉的目光扫了她一眼。 陈月皓到了这会儿,就觉得自己冷静的不得了,她说:“我知道,我跟公司单电影的合约还有两部。其他代言什么的就更多……我想好了,哪怕把我这些年挣的都赔进去……我也……我受够了。”她说着,眼泪又要滚下来,但是忍了。只是无尽的羞耻感在这一瞬完全抓住了她,脸和脖子都红了。 董亚宁吹了下手中的烟。红火盈亮刺目。 “意气用事。除了演戏,你还会什么?”他讥刺的道。 “大不了还有死路一条。逼我急了,我全给他们弄出去……”陈月皓脸色已经发白。 “jessica,”董亚宁晃了下颈子,说:“进去做个spa,然后找个酒店住下,好好睡一觉。” 陈月皓盯着他。 他语气是这么的平淡而冷漠,比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更加的疏离,却不知为何,就是这样简单的话,让她从未有过的,觉得踏实安稳。明知道这样的温暖安全,也许完全是自己想象出来的,而从此以后,大概再也难以得到……她眼眶一热,泪滚滚落下来。 也知道他最讨厌女人麻烦,最讨厌女人哭,可现在他们是毫无关系的人,他至少为了风度,不会禁止她哭吧,那就哭一会儿吧…… 董亚宁就看着她哭,完全没有想到去安慰她,只是烟都忘了抽。 “照我刚刚说的做。”他终于说。开了车门锁。 陈月皓点头,在要下车的一刻,突然回身,抱了抱他,并且在他反应过来、将她推开之前,又迅速的松了手,打开车门便匆匆的往女子会馆里跑去——穿着细细的高跟鞋奔跑的背影,本有一种险险的婀娜动人,如同风雨飘摇中的叶子……董亚宁拨了个电话出去,听到对方绵软娇甜的声音,笑微微的说:“是我……jessica刚进来,对……照看她一下……女人嘛,爱使个小性子……常来?我怎么方便常来?您这儿是女子会馆,我且名声又好了去了,哪儿还搁得住这样招摇?哈哈哈……”他打着哈哈,说笑了几句收线。 回公司去的一路上,他都很平静。 进了办公室,他对着李晋摆手,先阻止李晋要开口说话,要秘书接线去影视投资公司那边。听到对方回话说总经理刀芒粒正在参加一个影展组委会会议,就指示道:“让刀芒粒亲自处理陈月皓有关事务。等她空出时间,不管这边多晚,给我来电话。”他坐下,问李晋:“想说什么?” 第435页 “就是陈小姐的事情。我刚刚跟熟记者通了几个电话。顺便搜集了这几天的小道消息。”李晋看看他脸色,似乎对他这种“预判”行为还算认可,就把手上的两张纸叠好放在董亚宁面前,接下去说:“陈小姐被张杰做主介绍给那位,被那位的太太发现,让人大闹陈小姐住处,连工作室都派人砸了。不过,陈小姐这次应该是被冤枉的。按说陈小姐如今的江湖地位,不该。她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董亚宁喝了口水,瞟一眼面前薄薄的纸张。不着急看这点儿铅字资料。 第二十章 流光溢彩的明月(十二) “说说你推断的根据。”董亚宁架着腿。 “还是在张杰身上。两年前陈小姐跟咱们影视投资公司签合约的时候,经纪人就是她自己带来的张杰。而且她跟公司的合约里也明确了这块,所以公司这边只是派了人专门负责她的公共事务,私人事务一直都是张杰在打理。公司的公关主任也说,其实张杰这两年有很多做法非常过分,有时候也插手公共事务,但陈小姐总回护。他们有意见也就不太好说。另外像这次的事,前两年大概是没有的,如今,就难说了。”李晋说到这就停了。 董亚宁心里有数。 他问:“还有什么事?” “会议室已经准备好了,十分钟后开会。”李晋说。 董亚宁便又拿起电话来。 “还有,三叔今天晚上到。已经安排人手去接机了。”李晋说。 董亚宁号码正拨到一半,听到这儿,翻了下眼皮。 “想要先见见您,再……”李晋又说。 “爱见谁见谁,别来我这。你派人接机,你打发,明白?”董亚宁等电话一通,椅子便转了半圈。 李晋退了一下。挠挠头。见董亚宁已经转过身去,对着电话便骂:“董芳菲你死哪儿去了,电话怎么半天不接?” 李晋悄悄的将董亚宁用过的杯子拿开。 “……你少废话,甭想骗我去医院……我刚……”董亚宁椅子扯松领带,烦躁的说。他口干舌燥的,转回来一伸手,没有在预想的地方抓到杯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李晋!我杯子……你闭嘴……什么?” 李晋续了水给董亚宁。 董亚宁脸黑的什么似的,手紧握着听筒,一言不发的过了一会儿,才说:“那我也得倒出空来去看……你甭管那么多,先在医院陪姥爷吧,爸妈那儿先别说……最近tm事儿怎么这么多。挂了。” 他咕咕咕的喝光杯子里的水。 芳菲刚刚在电话里,比平时可温柔多了…… 他发呆的看着杯底。也许是因为她守在外祖父身边,不能放肆的缘故。 “董先生?”李晋指了下手表。 董亚宁站起来,干脆将领带扯下来扔到了一边。 出门的时候对李晋说:“让皮三儿处理一下张杰那里——这件事情,务必干净利索。出一点纰漏,唯你是问。” 他说着已经走到了会议室门口,推门进去的一刹,扫了李晋一眼。 李晋咧了下嘴。 这个使性子的老板哦。 **************** 将刚刚写好的一个斗方拿起来,对着窗户,郗屹湘看着古宣上的墨迹淋漓。 随着“噗突”一声,窗台上冒出一颗小小的头来,看着她——确切的说,是看着她手里的斗方。 她将斗方擎的低一点,故意的,靠近窗。微风拂过,有点潮润,吹起斗方下沿。 “会写毛笔字嘛?”屹湘轻声问。她知道allen在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和她手里的斗方。 有一会儿,寂寂无声。 她等着,等到allen小声说:“不会……”细细嫩嫩的声音,勾的人心里酸酸软软的。 “进来吧。”屹湘说。她把斗方放下。听着轻轻的脚步声移开了,她转脸看看窗外,庭中的火红的石榴花被风吹的扑扑簌簌直落,树底落红无数……门被推开了,穿着长袖衬衫的allen探身。屹湘招手,让他来自己这边。 allen小手扣着门,摇摇头说:“mummy让我来叫你,该吃早餐了。”说完,转身便走。 屹湘呼了口气,看看面前景泰蓝镇纸下铺好的宣纸。忽然听得外面“哗啦”一声,她忙将毛笔放回原处,扒着窗台往外一看,果然是allen被院中的花盆绊倒。屹湘从房里冲出去,一把将allen拉起来。 穿着短裤的allen膝盖上沾了灰,小小的蹭破点油皮,一会儿就红了。屹湘知道这石板小路硬实,这一跤摔的肯定不轻,伸手揉着allen的膝盖,急忙问他:“疼吗?” allen摇头。小嘴紧紧的抿着,脸儿却憋红了。 屹湘看着他,手上搓揉的动作便停了,allen甩了下手,推开她,撒腿就跑。 第436页 屹湘又叫道:“别跑!”哪儿说的听呢,那小身子早就钻进餐厅去了,不一会儿就听到姑姑大声的用英文在说“allen洗手……vanessa呢?” 她进屋,allen已经乖乖的坐好。好像刚刚根本就没跌过跤似的,她也装作没事发生,只跟姑姑打招呼。 邱亚拉说:“昨天晚上答应allen今天去动物园,可我没睡好,早起就头疼……”她坐下,马上就注意到allen眼中闪过的神情,既有担心、又有失望,于是也不管屹湘问自己是不是很难受、吃药了吗,看着allen说:“你这小皮猴子,答应了你的事情,还有哪样不做到?我不去,让vanessa带你去不行?” allen不答。 邱亚拉便对屹湘说:“你带他去吧。潇潇昨晚说他可以去,我看他过两天就走,不如让他休息休息。” “您没事吗?”屹湘问。 邱亚拉看了allen一眼,见他正低头专门对付小笼包呢,转脸责怪的瞅着屹湘,嘴里说着:“我睡一下就好了。” 屹湘于是点头。 外面的天气有点儿阴,出门的时候,邱亚拉看着allen背着双肩包斜挎着相机包装备齐全的跟在屹湘身后,不禁提醒了一句:“带伞了么?下雨的话就快回来。” allen头都没回的拍了拍自己的背包。 邱亚拉笑了。 …… 屹湘带着allen排队买了门票,要进大门时看大家都在拍照,便问:“要在这里拍张照片么?” 她手上挂了一个小巧的卡片机,这时候提起来给allen展示下。 allen有点儿别扭,但也没反对。 屹湘便去请人给两人拍合影——拍照的时候,她蹲下来。 “靠近一点啊……小朋友笑一下好不好?”拍照的是位老爷爷,笑眯眯的说。指挥着两人拍了好几张,直到他满意了,才把相机还给屹湘。 “多多,动物园里人多,你可要跟紧了我……”屹湘回放相机里的合照,说。 “你才要跟紧了我呢。”allen小声说。 屹湘想了想,有道理,于是也不反驳他。两人悠悠闲闲的走进动物园大门,屹湘研究着动物园地图,说:“从位置上来看,熊猫馆最近……咱们是从哪儿开始……” allen抓着她的手便往右边拐,去的正是熊猫馆的方向。 小手很烫。 屹湘被他这样拽着疾走,只好调整步速跟上他。 第二十章 流光溢彩的明月(十三) 熊猫馆人很多,里三层外三层,光线也暗暗的,还有种动物园里特殊的味道。 屹湘盯紧了allen的同时,也看看这里参观的大人小孩——熊猫憨态可掬的,惹的大人小孩都喜气洋洋的。小孩子们挤到前面去,挤不到前面去的,就由大人架起来在肩上隔着玻璃看……屹湘看看allen,他倒不急不躁的,从相机包里拿出相机来端着,很有技巧和策略的,一点一点的往人群里“渗透”……她跟着allen,从缓慢流动的人群中,站到靠前的位置。 allen只看了一会儿吃苹果的熊猫,就出来了。园子里也有熊猫。可能是太早了,这里的熊猫显得并不活泼,懒洋洋的在模拟野外的环境中窝着不动。有一只甚至是背对着人的,只有黑白分明的一个胖胖的背影。 屹湘跟着allen慢慢的走着。他站下,她也站下。 大概是总也找不到更好的拍摄角度,allen只端着相机试了试,就放弃了。回头看看她,说:“走吧。” 屹湘又拿出地图来,跟allen研究着路线。 他们选了一条最简便的路线走,因为屹湘跟allen说:“今天转不过来,明天再来;看一次不够的,多看几次。” allen没说话,只是脚步越来越慢。 这样的阴天里来逛动物园其实是个不错的选择,屹湘想。 她发现allen特别喜欢斑马。在斑马园子外,玩儿了好久。距离他们最近的地方,是个水洼,斑马蹄子踩的里面泥浆四溅,allen却不会说,这里“脏兮兮”的。 “喝点水。”屹湘带allen坐到垂柳下的长凳上,从包里拿出水来给他。allen却抱着自己的背包,从侧袋抽出水壶来,拧开喝。 屹湘看到旁边长凳上坐着的小男孩正在喝可乐、旁边的妈妈样的女子,在给他擦着小脏手……她发觉自从allen来了,没有见他喝过饮料,便问:“想喝可乐嘛?” allen摇摇头,也瞅了一眼那个小男孩。 “mummy说,最健康的饮品是白水。”他踢了踢腿。坐在长凳上,小脚够不到地面。今天特意换了运动鞋,也穿上了棉袜。 屹湘发现allen的膝盖有点红肿。看他,问:“还疼?” allen又踢了踢腿,表示自己没事。 “只让我喝白水、经过她允许的果汁……可是她自己喝咖啡好凶。”allen低了头,“不健康。”忽然有些蔫蔫的,手缩回去,蹭了蹭短裤。 第437页 屹湘转开脸。一阵风吹过来,有些凉意。她听到allen打了个喷嚏,忙看他,他却从长凳上下来,收拾好背包说:“我们走吧。” 他们正在长颈鹿馆外。这条路很宽,走的人却不多。 一阵又一阵的风起来,天色越来越阴。 屹湘担心马上就下雨,问allen:“今天先逛到这里吧?看样子要下雨呢。”她说着也不等allen回答她,眼看着前面有电瓶车,拉起allen的手来就要跑——allen的手很烫,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allen躲了一下没躲过。 额头也烫。 屹湘蹲下,心慌的摸着allen的脸、颈子和手臂,小身子都在发热。她呆看了allen一会儿,忽然的将他抱在怀里,站起来就往电瓶车那里跑去……风起来了,豆大的雨点往下落。屹湘觉得自己怀里跟抱着一团火似的。这么柔软,却灼热的让人快化了。 因为下雨,大家都在抢着上车,电瓶车上只剩下一个位子,屹湘简直顾不上礼貌,她挤到前面抢占了最后一个角落,牢牢的将allen箍在身前,跟司机说抱歉这孩子发烧,我们得快去医院……司机看看她,没再出声。 屹湘也不看别人。 allen觉得尴尬,不让她抱。 电瓶车在这时启动,风雨更让人觉得冷起来,屹湘脱了外衣给allen披在身上,只露了他的小脸在外……allen的脸红扑扑的。 屹湘看着看着,将他搂住。 红润的像苹果一样的脸,从早上看到现在,她只觉得好看、看不够,却不知道他生病了…… …… 屹湘在急诊室外等候的时候,出来告诉她allen暂时没有危险的医生,好心的让护士给她提供了一条毛巾。 医生跟她说,本来是普通的感冒,但是身上的伤口发炎了。他边解释边观察她的反应,说:“这孩子过敏体质,平时要特别留意,你该知道吧?怎么不小心些看着?今天拖的时间再久点儿、再烧的厉害点儿就成肺炎了……” “对不起。”她看着嘈杂的急诊病房中那孤舟一样的一张床。 “你这是对不起谁啊?”医生轻声的反问。 “要住院吗?” “还是应该留院观察下,就是床位现在太紧张……”医生还没说完,抬眼看看屹湘身后,叫了声:“张老师?” “湘湘?”那人却叫屹湘。 屹湘回头,问道:“张叔叔,您怎么在这儿?”竟然是张医生。 张医生身后还跟了几位老专家模样的白大褂,看样子正要从这里往后面去,他回身请那几位先走,站下说:“我是来会诊的。你怎么了?”他看看站在一边的医生,意带询问。 医生急忙跟他解释了下。 张医生便拍拍屹湘的肩膀,进去看看在临时床位上打着点滴的昏昏沉沉的allen,沉吟片刻才说:“安排住院吧。”他阻止屹湘开口,回身对那有些发愣的急诊医生说:“这样,我还得赶过去会诊,麻烦你安排好……” 屹湘听不清张医生下面几句话是怎么说的,而且这个时候她也顾不上那么多,只知道张医生安慰了她几句便离开了,allen随后便被送进了父亲常住的病房。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让她陪在allen床边时,更觉得凄冷些似的。 过了好久她才想起来给家里打个电话。 她站在平台上,听姑姑接起电话来,她开口第一句,就是:“对不起……”电话断断续续的讲完的,正如雨水是断断续续被风吹到窗上的,她透过玻璃窗看着外面阴雨中被风吹的不停摇摆的树冠,终于控制不住要哭起来了…… “vanessa?”声音有点哑,好像花了很大的力气在叫她。 屹湘急忙擦了下脸。 还好没有哭出来,可眼睛毕竟是红了。看到躺在病床上显得愈加弱和小的allen,眼睛就更红了。她不敢开口,怕自己一开口必然是泪眼滂沱。 “vanessa,我想喝可乐。”allen说。 第二十章 流光溢彩的明月(十四) “好。这就给你拿。”屹湘背过身去。冰箱只有几种果汁,没有碳酸饮料。屹湘从来没有对那样一个红色的小罐子如此的渴望……她扶着冰箱门问:“先喝点儿别的好不好?等下……我去给你买。” allen“嗯”了一声,说:“那我喝水。”说着他已经翻身坐起来,缩在被子里。头发有些乱,他抬手抚平。屹湘递给他杯子,他便大口的喝水,连喝了三杯才摇头说够了。嘴唇还有些干裂。 屹湘拿棉花棒蘸了水给他涂着,轻声的几乎是在他耳边说:“好好睡一觉。醒了就有可乐喝。” allen摇摇头,说:“外面下雨。”转头看着窗外。 屹湘低头,将allen的小手攥住,翻过来——手掌擦去了好大一块皮肤。又红又肿。涂了药,伤口非常的难看。 第438页 她只觉得胸口是一阵紧似一阵的疼,合了手掌,将小手合在里面,微笑着看他,说:“睡吧。” allen刚闭上眼睛,又睁开,看着她。 “我在这里陪着你。mummy……晚点儿才过来。你要在这里住两天呢,好了才能回家。”她耐心的说。 allen叹了口气,说:“mummy又有的说了:一时离了我的眼,你可就出幺蛾子了!”语气很像邱亚拉。 屹湘听着,将allen手臂放下,给他盖好了被子。 allen的呼吸渐渐的匀净…… 中间护士进来几次,测体温换药水,因为是熟识的,总免不了压低声音安慰屹湘几句,让她不要担心。 allen的额头摸上去没有那么烫了,屹湘才觉得浑身酸痛。 她靠在床沿上,还是不敢睡,就翻着卡片机里的照片。 都是她跟在allen身后,拍到他一些小动作、小表情——唯一正面的,是他们俩在动物园门口那几张。allen脸的笑容,真有点儿别扭,可是鼓鼓的团团的小脸儿,硬是让人看了想咬一口……床上的被子动了一下,allen醒了。 屹湘摸摸他的头,问他饿不饿。天已擦黑,姑姑说晚饭时间来,也还没有到。 allen摇头说不饿。看到屹湘放在床沿上的卡片机,屹湘拿起来,allen看了一眼就说:“我的呢?” 屹湘去找了allen的相机包。外壳有些潮,好在机器被保护的很好。 allen趴在床头,回放上午拍的照片,屹湘凑过去看——看看照片,再看看allen,发现他绷着小脸儿。 “不开心?”她问。allen已经看了半晌笼子里的东北虎。他们在狮虎馆里,虎啸此起彼伏,在阴天的气氛下,特别的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她忍不住吸了口凉气。allen看她一眼,鼻子一皱。 “我不喜欢动物被关在笼子里。”allen低头。 屹湘拍拍枕头,allen翻身坐好,靠在枕头上,也拍拍身边的位置,并不说话。屹湘便有些小心翼翼的坐到他旁边,倚了床头。 “我也不喜欢动物被关在笼子里。”屹湘说。伸直了腿,脚叠着脚,看看allen,他也是这个姿势。 “嗯。mummy带我去过kenya两次,我喜欢那里……有一天晚上,我睡不着,听到外面有声音,起来看,哇……外面漆黑漆黑的,可是树上竟然又绿色的小灯……好慢好慢的在动,我叫mummy快来,她拿了手电筒……你猜那是什么?”语气里有小小的兴奋和紧张。 “猎豹?”屹湘回答。 “你怎么知道?”被猜中,又有点儿扫兴,又觉得惊喜,allen紧盯着屹湘的眼睛,等着她回答。 “我也去过。”屹湘回忆着,“很多年前了……” “那地方可真神奇。” “还想再去嘛?”屹湘问。 “想的。” “那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她提议。小心的试探着。 “真的?” “真的。” allen抿了唇。 “怎么?” “mummy说你工作好忙。以前,你偶尔来,最多住一晚。”他说。把相机推到旁边。 “以后不会了。我会跟你们在一起。”屹湘说,“不管多忙,都会在一起。” allen摆弄着身上的病服,整理了好一会儿,才弄清爽,又问:“vanessa,mummy生病了?” “……”屹湘没想到他会问到这里,况且也不习惯对着孩子撒谎,一时愣住。 “是不是?”allen追问。 “多多……” “因为生病了,要找你来照顾我?” “多多,别乱猜。” “她吃药,吃很多药。abby还说,她总是吐……可她跟我说,是因为胃不好,要不就说,是食物不好……我跟她吃一样的!” “多多……”屹湘心惊肉跳的。 “她会死嘛?”团团的小脸儿发白。 “不会!”屹湘立即说。 “真的?” “真的。”屹湘说。allen很爱问“真的”?真的、假的。这个孩子,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不确定?她攥了他那只没有受伤的小手,“真的。” “我相信你。” 屹湘缓了口气。忍不住抱了allen一下——他小身子热乎乎的,在发颤——她将被子拉高了,裹着他,看着他的眼睛,说:“多多,mummy只需要动一次很小的手术,就会恢复健康。懂吗?” allen听了,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又说:“有一天她说讨厌我。” “多多……” “说从来没见过我这么讨厌的小孩。” “不是的。” “当然不是。”鼓了鼓腮,乌溜溜的眸子转着,“我说,我也从来没见过你这么讨厌的mummy。她气死了。” “……” 屹湘摸摸allen不停出汗的额头。 allen吸着鼻子。 “如果她能好起来,我以后都不跟她吵架了。” 第439页 “好。” “她会好起来的。”allen自言自语的说。 “会的。” “可是,不跟她吵架……好难。” 屹湘心酸的,又想笑出来,只是点点头,说:“是很难。” allen看了她一会儿,说:“我累了,要睡觉。” 屹湘将他的床头灯调的暗一些。 “vanessa?”allen缩在被窝里。 “嗯?” “她是最好的mummy……我用不用跟她说?”话有些含糊,似乎让他承认,真要拿出万分的力气来。 屹湘双手紧握,才克制住鼻尖酸麻带来的冲力。 “你可以跟她说。不过我想,她早知道你的想法。”屹湘说完,等着allen说话,但是allen没有再开口。 屋子里静静的,只听的到外面的风雨声。 屹湘确定allen又睡着了,才起来,慢慢活动着出来。走到外面的时候,发现姑姑已经来了。 茶几上放着好几个保温壶。猜都猜的到,肯定都是给allen的补品。她坐过去,故意抽了抽鼻子,问:“有没有我的份儿?” 邱亚拉打开其中一个,说:“这个粥是你的。allen嘴刁,我单独给他做的、给他单独放着。” “他打了针一个劲儿的犯迷糊。刚醒了等你好久也不来,又跟我说了好些话,累了……已经睡了,等醒过来给他吃吧。”屹湘拿了碗和勺子盛粥。“是不是因为用了药,他今天话格外的多。” 邱亚拉“嗯”了一声。 屹湘见姑姑在出神,问:“都听到了?” 邱亚拉手指挑着眼梢,使劲儿的揉着,说:“听到……p话连篇的,以后都不跟我吵架了……我要不给这小子气死,那才叫怪。” 屹湘口里含着粥,慢慢的吃着东西,说:“您回去休息吧,我在这里就好。” “这儿床不够?多一个人怕什么。崇碧要来,我没让,她不知道怎么也感冒了。”邱亚拉说。 屹湘点点头,说:“我出去一下。多多说,想喝可乐。” 邱亚拉抬了抬手,说:“出去透口气吧。” 屹湘在楼下的走廊里来回的走了很多遍。雨丝扑进来,她的衬衫都沾湿了。似乎要多走几遍,才能让心情平静下来……她终于撑开伞,走进雨里去。 小路上浅浅的积了一层雨水,前方有车子进来,车灯照的路面更亮。屹湘往旁边闪避一下,站住了。那车子开的并不快,可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溅起的水花,仍溅到她身上。 第二十章 流光溢彩的明月(十五) 她倒是并不在意这点水渍。 车窗都是深色玻璃,又是晚上,院子里的路灯照在车上,也让人挖不出车窗后的身影。屹湘待车子过去,继续走她的路,透过树枝落下来的雨滴更大,噗噗的打在伞上。她想起什么,回头看了眼车牌——那车子在前面花坛处轻轻摆尾转弯,车牌号只露了半边,她已经知道那是谁的车。 她陡然间觉得冷雨都灌进了衣领似的,手中的伞都跟着抖了下。已经走到了院门边,门卫从伞底看清楚她,给她开了门。 她的车子并没有开过来,要想出去,得走很长一段路。她抓着伞柄的手有些僵,掏出手机来打给姑姑…… 董其昌和夫人在车子停稳后,静默的坐了一会儿。 刚刚两人都看到了花径旁立着的屹湘,伞低垂,身形单薄,风雨当中,沉稳宁静。不约而同的,两人都在瞥了一眼之后,吸口凉气,心里是咯噔的一下。并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遇到她。 车门开了,董其昌先下车。 地面潮湿,他回身扶了一下妻子。 董夫人挽了条薄纱披肩,被风吹起来,正整理着,丈夫这个动作,虽是习惯性的也是礼节性的,也让她微微一怔——董其昌本是好意,见妻子愣了,他倒有些不自在,轻咳了一下,垂了手走在前面。 “爸爸、妈妈!” 董其昌一抬头看见是芳菲,点了点头。 芳菲过来挽了母亲,一家三口一同上去。董夫人关心的问芳菲她外祖父怎么样了。 芳菲说没事您别担心,我哥还说别告诉你们呢,可巧你们知道了就来了。 董其昌便问:“亚宁呢?” “在上面看着姥爷吃饭。刚做完全身检查,说是浑身没劲儿,怎么也不肯张口吃东西。也就是我哥,忒耐心烦儿,来了就坐在那里跟姥爷磨,磨了好久,才吃了半碗粥……姥爷这两天脾气特别不好。医生说身体没什么毛病,可能就是有点儿心情不好,浑身不带劲了。”芳菲解释着,“专家组昨天、今天两次会诊,结果都是说没什么特别的问题。张医生私下说,小心照顾着,活过一百岁没问题。还说很多老干部,八十岁身体都没姥爷好。” 第440页 “那是他们没见着你爷爷。”董夫人说。语气淡淡的。 芳菲咳了一下,看看默不做声的父亲,说:“对啊,对啊,一样是老人家,爷爷还没费这么多医疗资源。” “什么话,那能一样嘛?什么叫费医疗资源?”董夫人斜了女儿一眼。 芳菲拽了拽母亲。她敲过门,让父母亲先进,对父亲做了个鬼脸,董其昌淡淡一笑,进门问候过,便坐的稍远一些,只听着妻子女儿跟岳父嘘寒问暖、顺带着撒撒娇……站在他身后倚着窗台的儿子,从他们进来便悄然立在一边。 董其昌有几分故意的看亚宁:平时对这飞扬跋扈的儿子颇有些看不顺眼,今天看着他安静的站在那里,比往日多了几分深沉和稳重不说,竟格外的清秀些。 他略沉吟片刻,这些日子来因为亚宁生出的那些心思不禁都淡了。 董亚宁见父亲就是有话要说的样子,猜测大概是当着外祖父,不好直接发话呵斥。即便不说,他也知道都会是为了什么,于是找了个机会,说自己另外有事情,就要躲着走。 资景行挥挥手,示意他们一家一起走,说:“我不要人陪着。” 董夫人执意要多陪父亲一会儿。资景行便同意他们夫妇多留一会儿,撵着芳菲和亚宁快走,理由是:“明儿一早给我送点儿好吃的来,医院里的饭没滋没味的。” 亚宁笑了,说:“是够没滋没味的,连点儿盐都舍不得加。” “你小子自小儿跟爷爷吃咸鱼吃的,揽咸。”资景行点着亚宁,老的都有些透明的皮肤松松的挂在手指上,白皙的很。很难想象,这只手当年也因为拿枪磨了厚厚的茧子。他笑着,一口牙倒是还算不错,露出白白的牙齿,说:“去吧。明儿一早给我弄点能吃的来……不管什么,你琢磨着我能下口的就好。” 资景行笑眯眯的看着外孙。无论如何,这是他跟前第一得意的,看着亚宁他心里就舒坦。 “回去早点儿歇着。” 弄的芳菲这会儿轻轻的哼了一声,半真半假的吃了会儿醋,说正经在这儿陪了好几天的都没得着这句话呢,逗外祖父和父母笑了一阵子,才跟亚宁出来——出了房门两人的脸都掉了下来。在大人面前装出来的和气,荡然无存。芳菲固然是对着哥哥一肚子说不出的无名火;亚宁脸色也并不好。 “亚宁。”身后传来父亲一声呼唤,芳菲和亚宁一起停下脚步,芳菲站着不动,亚宁立刻转身回去。董其昌背着手站在走廊上,等亚宁走到跟前来,细端详了他一会儿,问:“你脸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董亚宁不言语。 额头上伤痕犹在。他才不去掩饰。虽然时常会疼,而且被人问到,总觉得像在伤口那里,又重重的被砸了一下…… “我看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董其昌骂道。 “您这又打哪儿说起啊?”董亚宁被父亲这样一说,脾气也有些上来了。原本就烦躁,强压着。 董其昌被儿子顶撞,顿时脸上挂不住。 亚宁看到父亲动气,又是在病房外,只好说:“最近我是有些不太讲究的地方,您放心,我都会处理好的……绝不留后手、绝不给您添堵,成吗?” 父子俩面对面的站着,你盯我、我盯你,眼神里都有几分绝不退让的意味,只是也都控制着,不让气氛更差。至少在这里,此刻,是不行的。 还是芳菲打破了这个僵局,笑着跟父亲说:“爸,我好几天都没睡个囫囵觉了,快赦免我们,我好回去洗个澡。” 董其昌脸色和缓了些。芳菲趁机过来拉走了亚宁。 董亚宁跟芳菲出来,雨已经停了。 芳菲还是不想理亚宁,两个人分别上了车。 亚宁等了一下芳菲,还是开车在前。经过前面的小岔路口,从这个路口往里,那边的一栋小楼,隐在一片花木中,更显得僻静清幽。他的车子特意放慢速度。其实除了小楼里依稀透出的灯光,什么也看不到……忽然间一个淡淡的影子晃过,他心里像钻进了什么,一刺。车子便停了下里。 芳菲的车子跟在亚宁车后,这时候下意识的按了下喇叭。 花木葱茏间的那个影子便晃了一下,消失了…… 董亚宁握着方向盘。 那影子只消失了半秒,又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回了一下头,往响声发出的位置。 她手中的伞恰在此刻往下一落,模糊的面容便被隔离在了黑绸伞后。 可是她,再不会错。 第二十一章 紫陌红尘的凹陷(一) 屹湘这两天跟姑姑一起在病房里陪着allen,寸步不离。 父母亲碰巧都外出;崇碧病了,潇潇因此多请了几天假,却要花时间照顾崇碧,无暇分身来这边。 第441页 邱亚拉倒没有觉得不妥。她的病情已经告诉家人,此时她反而安下心来。原本一个人照顾allen也惯了的,多了屹湘,只有更周到些。 只是屹湘,邱亚拉知道自从那晚之后,虽嘴上一字不漏,神经却绷的非常紧。她怕屹湘不知何时被触到敏感点,就崩了……于是屹湘跟她提出,等allen出院之后,他们马上回美国去,她也就同意了。 最要紧的是,allen也该回去上学了。 屹湘将allen看的紧,说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太多,不知哪种是过敏源,不让allen出去。 邱亚拉当然也不愿意allen多露面。屹湘不在的时候,她也想着法子让allen留在病房里。 屹湘这天早上要回家去拿两套换洗的衣服,走之前还拜托护士帮忙看着些allen。 allen却早就憋不住了。 瞅准邱亚拉去卫生间的工夫儿,偷偷的从病房跑了出去。 他个子小小的,很好躲避。楼下的卫士倒是看到他了,只是在这戒备森严的特别病区,这小娃娃自然是跑不了多远的,也就没有拦着他。 allen顺着弯弯曲曲的小径一路往后走。他倒不是贪看园中花草,在病房里的时候,就时常看到树上不时的有松鼠在跳跃,此时他在松树下窜来窜去,看那白肚皮黑背毛的大尾巴松鼠在草地上蹦着、被他惊动,灵活的窜上树,从这个树枝到那个树枝上跳着,活泼泼的,好玩儿极了。 树干上钉着小巧的木头房子,是松鼠窝。 allen仰头看了半天,决定上去看看。他把拖鞋脱在树下,慢慢的爬到树上去。松树枝桠粗壮,负担他的重量绰绰有余,只是树皮粗糙,磨的手疼,他坐到树枝上,看了看手掌,刺儿扎进原先的伤口里,出血了,还蹭了一层灰,小手在衣襟上抹了下。 “小朋友,快下来。” allen往下看。 树下站了个白胡子老头儿,跟他一样穿着病服,只是外面多罩了件背心,正拄着拐棍对他招手,说:“下来,快下来,爬那么高多危险……” allen把着树枝,一声不吭。 松鼠窝再往上一点,触手可得。他想只要站起来就能看到里面什么样子了…… 这位老者正是资景行。 他见天气好,自己便走出来散散步。不曾料到在这里遇到这么个精灵一样的小男孩,坐在树枝上,就像个小猴子似的灵巧可爱,他只觉得看了欢喜,再招手,和颜悦色的说:“小朋友也不可以欺负小动物。小心一点,下来吧。” 松树枝杈繁密,上去容易,下来难一点,但孩子身形小巧,顺原路返回,也应该不难。 资景行虽然是这么想,还是穿过草地走过来,他倒后悔没让人跟着,平时片刻不离身的卫士竟然也不在。走近了看着,越发有些担心,他说:“你还是先别动,我让人来抱你下来。” allen摇头。 他翻了个身,就要爬下来,哪儿知道这个身一翻,宽大的病服被小枝杈钩住,他一着急,便伏在了树枝上——树枝担着他的小肚皮,全身随着树枝剧烈的摇晃…… 资景行眼看着他差点儿掉下来,下意识的便喊了句“小心”、丢了拐棍便要接住他。 董亚宁正顺了小路过来找外祖父回房间吃药,看到这个情形大惊,他几步跨到跟前去——草地积了水,正湿滑,别说老爷子了,连他都险些滑倒,好在老爷子自己也够警觉,一把扶住了树干,顺势的倚住——两人都喘着粗气。 董亚宁就觉得自己是吓出了一身的冷汗来,立时便忍不住了,说:“您怎么就走到这儿来了。摔一跤可怎么办啊。”他牢牢的扶着资景行,后边护士和警卫也来了。 资景行接了拐棍,对着董亚宁示意快些,“快快!快把孩子弄下来。” 董亚宁这才顾得上抬头。 他个子高,站的位置又正,allen光着的小脚丫子,随着树枝摆动上下的晃,险些打到他的头。他一伸手便托住了allen的身子。 树枝有了支撑,渐渐稳住不再晃动,董亚宁倒不着急立刻把allen弄下来了。 资景行已经坐到了轮椅上,见亚宁这样,催促他:“还不快点儿?” 董亚宁转了下身,原本是倒着看allen那涨的红彤彤的小脸的,这一旦一看清楚,不禁眉一扬——紧紧抿着的小嘴巴、虽然着急却并不慌张的神色、乌溜溜的一对眸子……粉团团的脸,还带着婴儿肥。长的还真好看。就是看着样子,就是个又激灵又胆大又倔脾气的小家伙。 allen蹬了下腿。 董亚宁板着脸,瞪他。 allen唇抿的更紧,过一会儿说:“我会下来。” 董亚宁松了手,抱着手臂在下面看他。 allen扭了两下。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衣服是哪儿被挂住了,身子一动,便失去平衡,险些掉下来,只好又抓住树干,这一来一去的,急忙慌促间又看到董亚宁微微仰着脸好整以暇看消化儿似的看他,便急的脸上冒了汗。 第442页 董亚宁莞尔。 警卫搬来了人字梯,董亚宁觉得逗这小孩子也算可以了,果然就听外祖父都骂他了,他就上几阶,很轻松的将allen抱住扛在肩上,下了梯子。弯身拿了allen那对小拖鞋在手里,扛着allen走到外祖父面前。 这小而软的小身子在肩上负着,热乎乎的,他忽然有些舍不得立即放下他。 资景行说:“快看看伤着哪儿没有。” allen挣了一下要下去,董亚宁没理他,很容易的将他抱在怀里,打量了一下才说:“没事儿,好着呢。”说着才放下来。 资景行便问:“这是谁家的小孩?听说谁家孩子在这住院了嘛?” 第二十一章 紫陌红尘的凹陷(二) 资景行看着allen。这孩子眉眼之间似乎有些像谁,他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身后的工作人员都说不知道,只有一位想了想才说:“听说前天急诊部转过来一个小病人,可能床位紧张给安排到这儿了……住在哪一栋就不知道了。” “是吗?床位再紧张,送到这儿来的可能性也不大。小皮蛋,你家大人呢?”董亚宁见allen低着头,伸手拍了下他的后脑勺。allen护着头,迅速的穿好了拖鞋,接着头也不抬的对着他微微一鞠躬,又转身对着轮椅的方向一鞠躬,开口便说:“谢谢老爷爷。”董亚宁就觉得这孩子口音有点奇怪,却没来由的让他听着入耳。他见allen要跑,一把揪住了他的后脖领。 allen气恼的回头瞪了董亚宁一眼。 董亚宁哈哈一笑,手上是揪着allen不松,说:“姥爷,这小皮蛋还挺好玩儿。” 资景行笑着,说:“看样子也是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真离不了人看着。你带过去吧,找不找他家里也该着急了。” “行。”董亚宁交待人送老爷子回去,自己带着allen往外走。拉着allen的手,摸到他手掌的痂痕,翻过来看看,撇了下嘴。 allen被董亚宁扯着手,觉得很是别扭。想尽办法挣脱,都没得逞。董亚宁走的并不快。而这孩子小小的,他得矮一点身子才能适应了他的高度。温度渐渐的升起来,折腾了这么一大会子,董亚宁也觉得浑身出汗,低头看看这个小男孩,额头鬓角渗了汗。头顶有两个旋儿……他伸手摸了摸,孩子的柔发暖乎乎湿乎乎的。 allen抬头瞪他一眼。 看样子一点儿也不感谢他这个“救命恩人”。 “你刚刚爬树上去干嘛呢?”董亚宁没话找话的。 allen扭了下手腕子。 忽然听到远处有人叫“allen”,他一着急,就要挣脱。 董亚宁也听到,便问:“是家里人找你了?”他说着,立刻将allen抱了起来,快步往外走去。 邱亚拉正四处寻allen,就一眨眼的工夫,她去了趟卫生间,出来又吃了药,这孩子就不见了。她在病房里等了一会儿,仍不见他回来,就开始担心。下楼来先看了前半区,才往后走。越走越觉得心里不安。密密的树木花丛遮蔽了天日似的,让人胸口发闷。待看到allen是被董亚宁抱着出来的,她整个人简直跟突然滚了一身刺似的,顿时便想要爆发。 “mummy!”allen手臂抵着董亚宁的肩膀,挣着叫邱亚拉——被这个怪叔叔抱着,他很不习惯。 董亚宁看到穿过花木走来的是邱亚拉。在这里遇到她,并不意外。意外的是,他抱着的这个孩子,竟然叫邱亚拉妈妈。他将allen放下来,问:“是你妈妈?” allen点点头,朝着邱亚拉就跑过去了。 邱亚拉早就站住了,allen跑到她身边,她先忙着看看他。 “看看你这一身的泥巴……你这是去哪儿了?不是说了不要乱跑?病还没好利索,再重了可要怎么办?”她说着牵起allen的手,看看他手掌又渗血,心疼的直皱眉,“你这孩子!”说着就在allen小屁股上拍了一巴掌,allen却趁机攀着她的脖子亲了一下。 邱亚拉怔了怔,微笑,说:“来,我们回去……等下vanessa回来知道你跑出来,该不高兴了。” “不告诉她不行吗?”allen问。 “撒谎?”邱亚拉眉一立。 allen不出声了。他想起什么,回头看了一眼仍站在那里的董亚宁,回身对着他弯了弯身。 邱亚拉也看了眼董亚宁。 她不知道为什么allen会跟他在一起,想必在后园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既不预备问也不预备跟董亚宁说话,就算是董亚宁在这个时候叫了声“阿姨”,而且allen在听到这声称呼后,仰起小脸看着她,她也板着面孔,如同没听到,拉着allen就往回走。 董亚宁被邱亚拉冷箭一般的目光钉在了那里,待他们走开,却不由自主的跟着往前走…… 第443页 屹湘拎着两个大袋子从外面回来,一抬头便看到了姑姑和allen。她想要叫住他们俩,忽然发现不远处,树影下立着的人。 他也在同时看到了她。 屹湘紧攥着纸袋,在花径间转了弯,追上姑姑和allen。 她没有再回头,跟姑姑和allen讲话也极其自然。 自觉做了错事的allen从她手里抢了袋子,噔噔噔的先跑进楼里去了。 邱亚拉审视屹湘。 屹湘默默的挽着邱亚拉。 邱亚拉轻轻的拍了下屹湘搭在她手臂上的手。 两人慢慢的好像散步的样子,一阶一阶的上了台阶…… **************** 资景行回到病房餐厅,看到桌子上摆了各式各样的小菜和清粥,坐下来等亚宁回来。 等了好久才听见脚步声,他笑问:“那是广寒宫的玉兔你还得上天送还给嫦娥?怎么去那么久?” 董亚宁进门换了鞋,洗了手过来坐下,陪着老爷子吃饭。 资景行边吃边赞,说:“要说粥,还得是四季。难为他们就算是一碗白粥也做的精细。” 董亚宁坐在椅子上,半天都那一个姿势没动,资景行说什么,他都“嗯”。桌上六样小菜,都是他托四季斋的老板提前做好,起了个大早过去拿了来的。 “吃几天白粥也该换换花样。”他说。 “吃几天也该回家了,回家怎么换不行?你也吃点儿。”资景行一碗白粥吃下去,见亚宁没动,便催。 董亚宁只将白粥吃了,碗放下,仍旧出神。 “怎么魂不守舍的?”资景行问。 “没有。”亚宁笑了笑。 “没有才怪。我看你这些日子,也是累了,也是烦了,不如放个假。”资景行说着站起来。 “我呀,陪着您就是放假了。”亚宁忙起身扶着,资景行笑着说“油嘴滑舌”去了卫生间。亚宁站在外面,倚着墙负手而立。 “那孩子怪好玩儿的。”资景行擦干手,出来,在房间里慢慢的活动着消食。想起刚刚那个小孩,说。 董亚宁正在翻着外祖父新近看的书,听到这儿,含糊的应了一声。 第二十一章 紫陌红尘的凹陷(三) 资景行说:“我如今也老了,看着小孩子倒欢喜。我越来越能理解你爷爷的心思。先前,听着他催促你,我总觉得不妥。你和芳菲,谁也不着急结婚,家里人丁本来就单薄,我整日看着的就只有几个大人。看来看去,我觉得无趣,你们日子过的也无趣……” “怎么会,不知道多有滋有味。”董亚宁说。 资景行踱着步子到窗前,停下来,远远的望着院子中的松树,那个挂在树上的小猴子一样的孩子,仿佛还在那里。他不禁微笑,看看亚宁拿着一本书翻到了夹书签的地方,皱眉道:“你从小就是个不爱读书的,这会儿装模作样干什么?我的话你倒是听见没有?” 董亚宁丢了书,笑道:“听见啦,一个字儿没漏。” “既然是听见了,也给我听到心里去。我也不耐烦总唠叨你。也知道你必然是不爱听这些的。可你实在也到了该考虑把个人问题解决了的年纪。男人,立业成家,都是正事。” “知道。”董亚宁回答。 资景行捶着腰,踱了两步,见亚宁恭敬的样子,莫名的心里有些感触,依旧转过身去。 好久,祖孙俩都不说一句话。 董亚宁望着外祖父的背影,心里也仿佛是有些什么,只是说不出。他就说:“姥爷,我出去抽根烟。” “去吧。”资景行头也不回的说。 脚步声渐远。 资景行捶腰的动作停了停。 刚刚那个小孩,不过五六岁年纪……漂亮可爱的孩子不是没见过,却总觉得这个小孩投缘。尤其那对灵活的眼睛,宝光四溢的,能瞅到人心里来。真真儿的让人看不够——若是有这么个小东西,时常抱在膝头,那该是怎么样的一种情形? 董家爷爷这次进京,同他一共就坐了片刻,却唠叨了两回亚宁的婚事。董爷爷不是重男轻女,实实在在的,亚宁是他心头压着的一块大石头,他一日不落稳当,董爷爷是一日不得安生。 其实,又何止是董爷爷呢? 他自己每每想起亚宁,不也是这样?所谓情同一理,便是这样的了。 芳菲是女孩子,迟早要嫁出去的,不能时时看着;亚宁不一样,他是男孩子,什么时候能认认真真的领回家来一个,不是那种总闹花边新闻的女人,总有一天,不管男女,让他也抱上一回小娃娃……几十年没抱过自家的婴儿了,那是什么样的感受,都快忘了。 “果真老喽!”他自言自语的说,颇有些落寞的。 只是忽然之间,脑中若电光石火一般闪过一个念头:若是那个孩子在,比起这个小孩来,恐怕要大了……他激灵灵的打了个寒战,手扶在了窗台上。 第444页 外面的阳光不知何时暗了。他的眼前也一阵发黑,喘息便急了。 他急忙按住胸口。 “首长,该吃药了。”护士进来。 资景行慢慢的转身。 大概是脸色很不好,护士看到,扶着他坐好了,悄悄摁了铃叫医生来。让他吃了药,又给他测量血压。 资景行见医生护士来了一通忙乱,心神就越加的烦乱,只是脸上不便露出来,强压着。 熟悉他脾气的护士在医生走后和和气气的跟他唠着,忽然间想起来,笑着说:“首长,我可打听过那个小男孩儿是谁家的了……您要是喜欢,给您捉来?”她开着玩笑。 资景行精神一振,问:“谁家的?” 护士便说了,又补充道:“c栋的护士说,她们都舍不得给那孩子手上扎针,瞧着心疼。小小年纪的,特别懂事。还特别聪明,聊起天儿来跟小大人儿似的……” 资景行沉吟。 邱家的……邱家的……他的手禁不住发颤。 “我们都说现代医学就是发达,算起来,可也是不小的岁数生的这个孩子呢,怎么就那么聪明健康?真是奇迹。”护士微笑着说。 “在说什么?”董芳菲从外面进来,敲门。问候过外祖父。“刚刚在说谁小大人儿?什么奇迹?”她笑着问,不拘小节的坐到病床沿上。一对修长的玉腿架着,玉色丝绸长裙水一样的垂下来,露着鱼嘴鞋尖尖一角,若菡萏初露,十分的好看。 护士微笑着出去了。 芳菲拉过外祖父的手,轻轻给他揉按着穴位,小声的问:“我刚刚在外面听见一点儿,说的是邱阿姨的儿子allen吧?您见着啦?” 资景行听这话中必然有话,便问:“你也见过?” “嗯。挺巧的,前两天邱阿姨和湘湘带着allen上公司去,让我遇上了,聊了几句。”芳菲低着头。外祖父的手在她的手中,皮肉柔软,看似松弛无力。可当年这只手拿过枪、握过笔,杀伐决断,说这只手翻覆间风云变色,也不为过。她低低的笑着,说:“那孩子,真有几分像湘湘……到底是血缘近。” 资景行的手就在这时候伸直了一下。 芳菲也将手放平。她的手型也很像外祖父。 资景行长长的出了口气,倚在床头,闭上眼。芳菲见外祖父下巴不时抽紧,明白他是在想事情、不想被打扰了。 “您休息下吧。我外面歪一会儿也走了,下午公司有事情。”芳菲安置好了外祖父,掩了房门出来。并没有看到哥哥,她独自在小厨房里煮咖啡。 董亚宁带着满身的烟味进来,芳菲头都不抬的问:“要不要?” 他走过去,靠在桌边,不声不响的将芳菲刚倒出来的那杯什么都没添的咖啡拿了过来,又不声不响的喝了。颇有些烫。 芳菲给自己杯里加了奶和方糖,调着。杯里有小小的漩涡。 她啜了口咖啡。 董亚宁将杯子放回她手边,说:“今天我在这儿陪姥爷。” 芳菲不搭茬,转身洗好了杯子,拿了手袋,推开里间的门,见外祖父睡沉了,合了门。出门前问董亚宁:“晚上回家吃饭吗?” “不回。”董亚宁干脆的回答。 芳菲忍了又忍,还是说:“要不就别干那狗屁倒灶的事情。躲着不见,爸爸该生的气就不生了?” “董其勇人呢?”董亚宁另起话题。 第二十一章 紫陌红尘的凹陷(四) “我昨天回家,他在爸跟前儿呢。见了我倒还好,还问起你来。”芳菲皱眉,“就是气色不成气色的,不知道有什么事。跟爸爸在书房说了好久的话,后来没吃晚饭就走了。” “能有什么好事。”董亚宁烦躁的挥了下手。芳菲提醒他回家吃饭,未必不是父亲的意思。他却是没有想要立刻见父亲的想法。回去,大约也是挨骂。往日里他也许并不太在乎,这些日子,却是不想。 芳菲站了一会儿,见董亚宁十指交错,姿势定定的坐在沙发上。眉眼间有股子挥之不去的阴郁。她出了会儿神,说:“哥,有件事,我这两天是有些疑心。” 董亚宁看看她,并不说话。 芳菲总觉得下面的话难出口,掂着手袋在门口,低了头迟疑半晌,还是说出来:“疑心也不敢说出来,我就是怕……” 董亚宁只觉得双手交握,骨节都在嘎巴嘎巴的脆响。 芳菲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以为时间过去太久,暮色已临,却不料原本响晴的天,已经风云变幻,不一会儿,落下角币大小的雨点来。 他站在阳台上往外看,远处树丛中,灰白色的小楼尖顶依稀可见。树冠在风雨中摇动,那小楼岿然屹立。 心里生出一层寒凉来,又一层灼热,让他肝胆在霎时间剧烈的颤动。 第445页 **************** “北京为什么总是堵车?”allen皱着小眉头,望着窗外拥堵的车阵,问。从医院后门出来不久,已经被堵了两回。后座上堆着一些小礼物,是c栋这几天照顾他的护士们送的。这就是被邱亚拉刚刚开玩笑说的:只见病人打点护士、没见护士打点病人的。 “下雨呢,路不好走。”屹湘解释。 “不下雨也堵车。”allen立即说。 邱亚拉笑笑,说:“allen,那你以后不要做建筑师了,做城市规划师好不好?” allen想了想,说:“不要。” 屹湘问:“allen想做建筑师?” “不知道怎么想起来要做这个。不过小孩子嘛,一会儿一个念头。去年还想做斯蒂芬?霍金呢,今年就崇拜那位说过‘less-is-more’的建筑师了。难道他还真懂这些都是什么?”邱亚拉笑着说,回头看看allen,说:“你懂吗,allen?要想做建筑师,别的国家先不要说囖,你先看看中国古代的建筑,单单一个木结构建筑,就够你研究一辈子的——我想起来了,他就是在我书房里看了那本我老同学寄给我的古建筑史的书,忽然有兴趣的。鬼小子!” allen踢着小腿,笑笑。 屹湘看着allen的表情。这么小的孩子,会有那么多的古怪念头。可是,这好像又是极其自然的…… allen在家门口下了车,背起自己的包说了声“我去看看re”,进门就直奔了厢房。邱亚拉和屹湘跟在后面进院子,看到allen已经在那里敲门,邱亚拉笑道:“嘴上不说,心里明白着呢。” 开门的是潇潇,allen从他胁下钻进去,直接进去找崇碧。 潇潇笑着,看姑姑和妹妹,问:“这么早回来了?” 屹湘点点头,跟姑姑一起进了潇潇他们的房间。果然见allen一本正经的站在崇碧床边,不知道allen说了什么把崇碧逗的那么开心,她一个劲儿的笑。 潇潇看了,笑着说:“多多就是咱家的小太阳,走到哪里哪里亮。” 崇碧忙说:“哎呀,多多刚好,不要给我传染了……”她只说了几句话,便剧烈的咳嗽。 “怎么这么严重?”屹湘问。 “旅途劳累,加上前阵子筹备婚礼、筹备事务所开业,总也没休息好,身体没调理过来,自然是弱的,这一病就重了。”邱亚拉说。 “你们那呼吸系统,被北美的空气质量娇惯的,哪儿受得住这pm2.5超标的?再说她气管本来就不大好。这一感冒,还不肯好好打针吃药,能不严重嘛?”潇潇说。 “就你歪理多。”崇碧笑笑,说:“再说我怎么不肯好好打针吃药了?就是没打针,全靠中药,恢复的慢归慢,不是没什么副作用嘛?” “你这是预备马上生孩子啊,还讲究这个。”邱亚拉说。 崇碧被姑姑这么一说,立时脸就红了,说:“没有啦……也是我母亲的意思,说不如就趁机调理一下身体,她请中医给我看,什么这个虚那个盛的说了一大堆。” “你那个半桶水的妈妈,当真有主意。不过养生养身,我也比较推崇中医药。只是见效慢,瞧你受的苦,怪让人心疼的。”邱亚拉说着,把allen揽进怀里,下巴磨蹭着allen的头顶,allen乖巧的不动。崇碧看着他们俩,又看看潇潇。 潇潇对她笑了一下。 屹湘留意到,便说:“姑姑,咱们快出去吧,多多该洗澡了,让崇碧休息。” “说的我跟病秧子似的,不要啦。”崇碧急忙说。 屹湘笑着推姑姑。 雨已经停了,院子里积了一点水,从檐上落下的水滴落下来,噗突噗突的响着。 天气还是有点闷热,邱亚拉便说:“瞧这样子雨还有的下。” 这时候门卫进来说“叶夫人来了”,原来是门上先接了电话。潇潇从房里出来,往外走着要去接人。屹湘跟姑姑都停住了脚步,片刻之后,就见二门里,叶夫人已经进门了。她走在前面,身后跟着拎着东西的则是叶崇磬。 屹湘忙称呼一声“叶伯母”。 邱亚拉本是拉着allen回房去的,这会儿也先过去,笑着打招呼,说:“可见是心疼宝贝闺女了,亲自来照看?不放心我们潇潇?” 叶夫人笑着说:“亚拉呀,一张利嘴,最不饶人。我来看看碧儿你就这么多话讲。”她自然而然的关注邱亚拉身边的这个小孩,问道:“这就是多多吧?这两天就听碧儿说了,这一看,见面更胜闻名。” 邱亚拉大笑,给allen介绍叶夫人。allen被叶夫人拉在身边端详亲近了半晌,乖巧而又耐性的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才拿眼睛瞅瞅站在叶夫人身后的叶崇磬。 第二十一章 紫陌红尘的凹陷(五) 第446页 叶崇磬进门便在母亲身后,留神看着数日不见的allen。此刻见他目光特别照顾到自己,才对他笑笑。两人竟像是有了些个默契似的。等母亲被潇潇请进去,叶崇磬留下,从手里单拿了一个袋子给allen,说:“allen,这是送给你的礼物。” 这个袋子是他手里所有的袋子里最大的一个。 allen没接,先看看邱亚拉。 邱亚拉便笑道:“怎么还送礼物给他呢?” “听说生病了,这几天太忙,也没顾上去探视。”叶崇磬摇了下手里的袋子,示意allen,问:“身体都好了嘛?” 邱亚拉松开allen手,表示他可以接下礼物了。 allen双手接了,跟叶崇磬说谢谢。袋子当着叶崇磬的面打开,里面的几样东西,另用纸袋包着,邱亚拉帮allen打开——九连环、华容道、七巧板还有围棋。 “我就记得家里收拾了一套好棋具,棋子儿是菩提子的,最小巧轻便。另有一副好棋盘,还有几本棋谱,想着要是这就送来,等你们回去的时候带着也麻烦,还是回头我让人给你带过去吧。” “想的真周到。这下我们allen发财了。”邱亚拉打趣。见allen看到别的都罢了,先拿了九连环在手里,便说:“是我们小时候常玩儿的,多少年不见了。”说着便拿过来试试穿了几下,递给allen。 “我也是前阵子听几个有孩子的同事聊天,才想起来的。这样的益智玩具,倒也有意思。给allen几个,让他知道下也好。这些老玩意儿现如今在国内,也少有人给孩子玩。”叶崇磬看allen捣鼓着九连环,小眉头皱皱的。 邱亚拉笑着,说:“你倒是挺有心得。” 叶崇磬笑了笑。 “叶大哥,请进来喝茶。”屹湘站在廊下叫道。她刚刚离开,亲自去泡了茶,拿到崇碧这边来。 “姑姑一起吧。”叶崇磬说。 “我先安置了这小子。刚刚他在车上就想睡觉了,这会儿有新鲜玩意儿来精神了。崇磬你快去,我等下就来。”邱亚拉说着,看看allen。allen对着叶崇磬说“谢谢你的礼物”。 “不客气,你喜欢就好。姑姑,要客气起来可就没边儿了,又不值什么。”叶崇磬不在意的说。等着邱亚拉带allen离开,他才跟屹湘进屋去。一堆的纸袋进门便放在桌子上,接了茶坐在一边。 叶夫人打量着屹湘,等她坐下,便说:“湘湘怎么脸色也不大好。我带过来的有鱼胶,人人都有。湘湘你也要记得吃。我就说,你们年轻人都不注意保养身体,看起来比我们这些老人家好不到哪儿去。” 屹湘深知如今鱼胶特别金贵,忙推辞。 “是大姑姑给的。说是前儿新得的。既然知道这东西来的稀罕,还不乖乖儿的吃了?你们身体好好儿的,我们才放心。”叶夫人微笑,“再说了,就单单帮我设计衣裳这份儿辛苦,要谢你还来不及呢。你总说是顺便的,可我又不是不明白,难道创意不贵重?” 屹湘便更觉得不好意思。 “说到这儿,讲个事儿给你听。前两天秘书给我看一条国外的新闻,有家时尚杂志给一些夫人的穿着评点排行。里面也有我一个。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情。我细看了看,用的那张照片里,就是从你这里穿走的套装。说真的的确是好。之前也不是没有人夸过我会穿衣服,但这回呢,我特别的高兴。”叶夫人拍拍屹湘的膝头。她的手温暖而有力。“我们家姑姑们也说,花大价钱堆起来的富贵好形,真不如朴朴素素的取胜来的踏实。是不是?我尤其爱你用棉麻简单的制作出来的衣裳。” 屹湘微笑。 话题是这么的妥帖得当,聊起来毫无压力。 叶崇磬坐的远些,看屹湘坐在一边,只照顾着在座的人茶水。不时的续一点,偶尔话题讲到她,她就说上一两句。他只觉得她的心事似乎又重了些似的。 离开邱家的时候,叶崇磬走在最后,像是不经意的,在出门的时候问了屹湘:“哪天走?” 屹湘抬手抿了下耳边的碎发,说:“还没有最后定。一周左右,总要的。” 叶崇磬点点头。 屹湘以为他要问为什么走的这么急。看他反应,似乎刚刚在聊天的时候,崇碧说起来,他就想问的。但他接下来说的却是:“一早说下了要请allen吃顿好吃的,到这会儿也没实现。” 屹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总不至于说对小孩子,没必要这么认真;也不至于跟叶崇磬说,这么麻烦,还是不必了……他这番心意,实在不便再领。只因为叶崇磬,明明是什么都没有说的。 “以后吧。”她说。心里想的是,大约从此,也就没有什么“以后”了。 第447页 “这我得问问allen,我要请他吃饭,他还惦记不惦记。”叶崇磬说着便微笑了。他看看时间,“我回头打电话给allen。这会儿真该走了,老太太马上还有个活动,得送她过去。” 他说着便转身跨出了二门,不要屹湘送出来,急匆匆的出门上车离开了。 待屹湘走到大门口,叶家的车都离开了。潇潇看到她。 “爸妈什么时候回来?”屹湘问。她迫切的想要离开。 “妈今晚八点半到机场,爸还得两天。这趟出去是火车不是飞机,时间要久点儿。” “怎么改火车?”屹湘问。 “本来人安排他飞的,他临时改变行程,而且要求全程火车。弄的人手忙脚乱,一派怨言。”潇潇是笑着的。 屹湘听了,便叹了口气,说:“又招人背地里埋怨了吧?我就说,省省心,人安排什么就看什么不就是了,何苦来的。自己身体要紧,还不知道保养。” 潇潇沉默着,一时没有回应。 屹湘又叹口气,说:“哥,你在爸妈身边,能不能多劝劝?我讲话老讲不到点儿上去,何况我也没那个敏感神经。可是,眼看着马上就退了,到这份儿上了,平平安安的过去,比什么都强……” “湘湘。”潇潇站在院中小径的交叉处,叫了妹妹一声。 “嗯?”屹湘站住。 “有我呢,你放心去。” 屹湘愣了一下,鼻尖顿时就发酸,勉强的笑了下,说:“这说什么呢,我哪儿不放心了,我只是……” 第二十一章 紫陌红尘的凹陷(六) “就是什么?你看看你最近瘦的,跟刀螂似的。回来几个月,一点儿肉没长,掉秤掉的吓人。看来,家里珍馐美食的,倒真不如你天高皇帝远的去吃汉堡薯条来的好了。”潇潇说着,伸手摸摸屹湘的额头。手指摸到她刘海下的伤疤,一停,望着屹湘的眼,“过去照顾好姑姑,照顾好多多,还有照顾好自己。其他的,别操心。懂吗?一有空我和崇碧就过去看你们。” 屹湘拉下他的手,叫道:“哥……” “我得进去看看那病秧子,晚饭咱吃馄饨吧?我让阿姨给做三鲜馅儿的。吃饭还得会儿,你先进去歇歇。家里有俩病人就够了,别再添了。”潇潇说着,也不管她,径自回房了。 屹湘站在院中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一群鸽子飞过,鸽哨响亮。 她仰头看着。 天又变的阴沉了…… 她一路小跑着上了台阶往后面去,站在姑姑卧室窗外,喘息不定的,先往里看了看,就见姑姑正在给allen收拾东西,要他上床睡觉。allen不知道说了什么,姑姑转身掐着腰,一大一小,大眼瞪小眼……屹湘叩叩窗上的玻璃。 邱亚拉见是她,指着allen说:“不要睡觉,要解九连环。说不听他。” allen的头发还有些湿湿的,捏着刚刚叶崇磬送他的礼物九连环,抿着唇,集中精神的在解。 屹湘见他原本灵巧的小手因解的不得法,显得有些笨拙。 “这玩意儿哪儿是说解开就立马儿能解开的呢?就这倔脾气,解不开难道就一直不睡觉?医生说的话都不听了?真不听话,不是好孩子。”邱亚拉板着脸。 allen一声不吭,一屁股坐在旁边,盘了腿,继续解着。 屹湘也坐过去,同样盘了腿,看着allen解。 邱亚拉继续叠着衣服,只不时的瞅他们一眼。 屹湘看allen额头上都出了汗,小声说:“不要着急,这个是有技巧的……” allen两条眉都要拧到一处去了似的,忽然摊开手,把扭做一团的九连环拿在手里,对着光看了半天,递到屹湘面前,看着她。 屹湘坐的靠近他些,试着解給他看,说:“你看,要这样……这样……”她的手上动作轻缓柔和,环扣一个一个搭过来又搭过去,长长的银条穿插着……allen专注的看她手上的动作。屹湘心里也没底,不知道何时能解开,被allen盯紧了,只好用心的来。十来分钟后,才终于被她解开了。她着实松了口气,拿在手里,给allen看,“怎样?” allen看着,小眉头再次皱了皱。 屹湘说:“多试几次。”她再次把环扣套好,放到allen手上,见allen打着呵欠还强睁着双眼,便说:“快去睡会儿吧。” allen这才听话的爬上床,钻进薄被里去,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屹湘从他手里抽出九连环来,放在他枕边,见他眉头兀自微皱,忍不住想要伸出手来抚平。只是看着,并没有动手。有些担心会骚扰到他睡眠……他的刘海好像该剪了。这头柔软的乌发,衬的小脸儿越发白皙。只是生病这几日,显得消瘦了。不然粉团团的,能捏出水来的娇嫩,更让人看不足。 第448页 屹湘揉了下酸涩的眼睛,转了下身,发现姑姑歪在罗汉床边,已经眯过去,膝头还放着allen的干净衣服。 她起身悄悄的走过去,给姑姑盖了条凉被,轻手轻脚的叠着剩下的衣服。 手机在衣袋里嘟嘟响,她拿出来看,信箱里添了两封新邮件。她点开,第一封是医生发来的,她皱了下眉。 “怎么了?”邱亚拉被惊醒,看她的脸色,问了句。 “医生要我回去复诊。”屹湘顺手回了邮件。下面那一封,是工作信箱里的。她便没有打开,将手机扔下,收了叠好的衣服装进行李箱中,说:“晚上给我的房东打电话,告诉她回去以后,我得退租了……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最先要去的是玉梨巷。师母说了要她帮忙处理师父的藏品。 “房东太太是个好人。”邱亚拉在凉被下缩了缩身子。 屹湘嗯了一声,说:“我回头问问她有没有什么东西想要的。给她带回去。” “我看你要退租搬走,带什么金贵东西,她都开心不起来的。” 屹湘想想,也是,该怎么跟陈太开口呢?只说是不得已,她也会理解的吧。那么温柔懂礼的人……另外,她是不是该告诉她,自己同汪瓷生的真正关系? 一道闪电划破阴沉的天空,紧接着雷声滚滚而至,屹湘膝行至窗前,将窗子关了,眼看着外面急雨直落,回头瞅一眼allen,被这雷声惊动,他翻了个身……还好,没有醒。 **************** 屹湘时隔多日后再来玉梨巷,已经不是当日的模样。多处已人去楼空的住宅墙外用红字大大书写的“拆”字,破败而令人心惊。 师父家里比外面也好不到哪儿去,尘土积了薄薄的一层。屹湘进门便撸起袖子来帮忙。屋子里已经堆积了不少纸箱子,箱子上有毛笔书写的编号,师母细心的给每个编号下面都填了关键词。粗粗看上去,已经打包好的只想,都是书籍和衣物——“其他的都还在整理,老头子说等你来,把那些字画文玩清点完了之后,该处理的再处理,该打包的再打包。” 屹湘探头过去,见师父在这样混乱的环境里,仍气定神闲的在练字,回头对师母说:“师父可真行。” “可不是怎的?”艾师母笑着说。 屹湘跟师母一起到他们的卧室去,跟师母一起把几个纸盒子搬到书房,和师父一起,对着早前列出的单子,一一的清点。单子是艾功三凭着记忆写下来的,有些东西对,也有疏漏,不时的发现填补上去。三个人从早上一直整理到傍晚,还剩下几盒零碎没有清点完。 屹湘便说去做晚饭。 艾功三跟妻子两人坐在书桌边正把玩一个漆盒里的小玉器,等屹湘端上来肉丝面,艾功三忽然抖了一张画儿给屹湘看,问道:“看看这是什么?” 屹湘将面放到师父面前,接过画来。 第二十一章 紫陌红尘的凹陷(七) 这是多年前师父玩笑作画的。大公鸡、小母鸡……宣纸泛黄了,墨色犹新。 艾师母微笑着说:“这一盒子,都是你们当年在这里学习的时候留下来的。家里东西多了就乱放,总想起来这幅画,可是找不到。我就说肯定都收拾着呢,没扔,怎么就找不着了呢,果然找着了吧?” 艾功三笑眯眯的。 屹湘且将画拎在手里,装作扒拉着找纸箱里其他的字画,笑着说:“还有什么呢……这个是我的作业呢。这字真是丑……潇潇的字,潇潇的字现在大不一样了……这是……”屹湘抽出一张画来,打开。是小尺幅的山水。 “这是菁菁的。”艾师母轻声说。 是菁菁的。真正的物在人亡了。 屹湘不想勾的两位老人难过,急忙将画叠好放回去。抚着盒子里整整齐齐的纸张,心想这是多少年的时间和心血呢……既是师父的,也是他们的。 “阿宁的应该在最后一格子。”艾师母点着纸盒里最后一格。她擦了擦手,抽出一张来展开,是临摹的怀素狂草。 印象里,这大概是他高中时期的习作。那时候他最叛逆。极喜欢一些狂放不羁的做派。师父却总是禁止的。每每看到他不安心,总要严厉批评。是有那么一个阶段,他后来也说,心里总有些莫名其妙的狂躁,只有在这间书房画室里,挨上师父两句教训、规规矩矩的临几页帖、末了再吃一碗师母炖的甜品,才会渐渐的六神归位。 艾师母淡淡的眉笑的弯弯的,说:“阿宁没少因为功课挨师父的骂……你是真疼他。”最后一句是对艾功三说的。 艾功三正低头吃面,连最后一口汤都喝光。拿了手帕擦擦嘴。白胡子上沾了一点汤汁,手端了胡须仔细的擦着,哼了一声,说:“谁让他小时候长的就可人疼呢?” 第449页 艾师母笑着将字幅收了,说:“嘴硬。几天不见就想,见了面也不给人好脸色——你这到底要到什么时候算完?” 屹湘帮着把纸箱封好。 艾师母顺手写了标签贴上去,问屹湘:“是你收拾着?还是我收拾着?”笑微微的。 “还是您收拾着吧。”屹湘说。摸着那标签,心里也觉得颇舍不得,想一想,还是硬起心肠来,“下次,下次回来,我来跟您要。” 艾师母想说什么,心念一转,也就罢了。 吃过饭坐下,屹湘问师父师母的意见。事先师母只说让她拣选、处理,并没有给出详细的指示。 “说了交给你,就归你管了。”艾功三推过那详单来。 屹湘拿了朱砂笔,在上面勾画着,“画圈的……画勾的……画三角的……画圈的这些,都是馆藏级的,师父……” “别起那替我谋个美名往博物馆捐赠的心。我都这岁数了,要那名声没意思。况且这样的事情我也见多了,都得不着个好儿。”艾功三干脆的说。 屹湘了解师父的想法。老人家见的多了,想的也多。她沉吟,看看师母,说:“那您看这样好不好——这些画圈的,您二老先收好。收拾了一辈子的东西,留在身边哪怕是念想儿呢;剩下的,这些,我统共收了,做个估价,如果有合适的买家就出手。至于怎么用,您二老恐怕也有安排,我就先提一提。” 艾功三捋着白胡子,静等屹湘下文。 “师母一直有个心愿,支持下现代昆曲的发展,不如拿出一部分钱来做这个;另外师父也说过,捐钱给某些机构,不如直接做善事。我知道养和医院有个基金,是专门救助先天性心脏病和唇腭裂儿童的,如果师父您同意,就以您和师母的名义捐一部分钱给这个基金……您看成吗?” “我说什么来着?就知道湘湘会这么干。”艾师母便笑了,瞅了艾功三一眼。 “我原来的意思,是这些也不留了。”艾功三对资金的去向也没有异议,点着那些画圈的字画。 “师父,这些还是缓一缓,万一您哪天睡一觉醒了,跟我们哭着喊着要回来,可就不能了!您知道现在字画只要一出手,那是翻着番儿的涨价,今儿卖一箱子的钱儿,明儿可能一幅都买不回来,您可别。”屹湘笑着收了详单。 薄薄的几张纸列出来的,是沉甸甸的历史。多多少少的,她都觉得有点儿难过和不舍。 看着这几间老旧的房子。原先挂字画的地方,是比旁边白上许多一块一块的空白,就像是岁月不经意的留白,往后再有多少岁月填补,也填补不回去最初的那些坑坑洼洼……楼上楼下都有响动,不知是住户搬家还是工程人员在施工,屹湘只觉得四壁都在往下掉灰尘,看看安之若素的师父师母,她说:“早搬走早点儿安生。我离开前,要帮忙把您二老安置好了。” 艾师母叩了下屹湘的额头,说:“不用你操心。你把这桩事给办利落了就行。剩下的,自然有阿宁那个小子处理。” 屹湘低头。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了,她便告辞。 艾功三笑着说:“你喜欢什么尽着你挑。挑剩下再拿去卖钱。” “师父,”屹湘从师母手里接过两个纸盒子来,说是让她回去再看,沉甸甸的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她对艾功三笑着,说:“师父,从您这儿得了这么多,我再拿些,太不像话了。” 艾功三白胡子一撅。 “师父,我先走了。”屹湘笑道。 艾师母送她出来的时候,低声的问她:“湘湘,最近和阿宁没有联系?” 屹湘换了鞋,动作停顿了下,摇头。 第二十一章 紫陌红尘的凹陷(八) “有句话,总想和你说……这回老头子让处理这些字画,我原是想过让阿宁来弄。老头子说阿宁固然是可以,但既然你在京,不如让你来处理。我担心阿宁有想法,就和他提了提,他说师父安排的对。还说,其实最懂我们心思的人是你。赚钱他在行,做事贴心,还得是你。”艾师母说着,揉着屹湘的颈子。 屹湘抱了下师母。 “他能这么说,就不是不懂你,也不是不懂事。前阵子为了我们,你们俩也闹的相当不愉快。我都知道,这下事情也都过去了,你跟阿宁,也不要再生嫌隙,好不好?” “不会的……我走了,师母。”屹湘松了手。 艾师母从窗上看屹湘下楼,听到艾功三问她:“湘湘走了?” “没有,刚上车。”艾师母将窗帘拉了,回身呆望了一会儿家里这些杂七杂八的零碎物件,叹口气道:“我怎么老觉得心里不踏实呢?” 艾功三正在看电视,这时候指着画面里的一个女子说:“不踏实?不踏实就对喽!你看看这个姑娘,这几天呀,翻来覆去的都是这姑娘的消息。” 第450页 “什么呀,跟你说正经的呢!我不是看着阿宁和湘湘着急嘛,湘湘这回走,哪天再回来谁说的准?指不定咱俩翘辫子之前还能不能见上一回了。” “美国又不是火星。”艾功三将电视音量放大,“我让你看新闻你就看。” 艾师母只好转过身来坐在他身边,看了一会儿,忽然问:“这家影视投资公司是……” “日后恐怕是看不着这姑娘的戏喽。” “死老头,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没什么想说的,我老头子只是看看娱乐新闻,人家新闻分析里名姓也都不点出来呢,就说某老总‘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故事,跟说书一样的精彩。”艾功三眨眼。 “这些东西怎么能信。娱乐新闻还不是明星跟媒体联合起来演戏。”艾师母看了半天,总算是摸清楚来龙去脉。 “演戏是没错,怕只怕这戏里戏外,有人戏假情真。”艾功三看着看着,有些烦恼的关了电视。屋子里静下来。“你说要是湘湘看见,心里什么想法?这些日子我看他们斗气,斗来斗去反而有点儿意思。就怕这斜插一杠子的一来,恐怕前功尽弃。” “湘湘才没你这个老头无聊呢,看娱乐新闻……哦我知道了,你这两天拘着那个什么派一个劲儿的戳戳戳,合着就戳这个新闻?”艾师母气哼哼的。 “戳戳戳,那叫刷微博。” 艾师母瞪了眼,过了一会儿,戴上花镜看艾功三给她摘出来的陈月皓的微博,最新的一条是刚刚发布的,内容是:“尘埃落定。终于可以远离喧嚣,做自己想做的事,爱自己想爱的人。我很好。晚安。” 艾师母抽下花镜。半晌,唇间溜出一串苏白,柔柔的语调,狠狠的词汇。 艾功三听了,哈哈一笑。 艾师母这才听到车响,站起来从窗口往下看,屹湘的车子竟还停在那里。 “你给她带上那两盒东西了?”艾功三问。 “她和潇潇的都给她带上了。阿宁的,明儿他来,也让他拿着……”艾师母又叹气,“这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缘分……我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总觉得会出什么事儿。” …… 屹湘还坐在车子里,车子启动半晌,她都没开走。身上只觉得乏,连踩一脚油门的力气都没了似的。 手机叮叮咚咚响,她看了看,是芳菲的。 “喂。”她的车子离开玉梨巷。电话接通后只听到笑声,听不出是在哪里,她瞥一眼手机显示,确实是来自董芳菲。有些烦躁的想要立时挂断,却听到耳机里在叫“湘湘”。她接上问:“什么事情,芳菲,我在开车呢。” 芳菲讲话含混而断续,听起来已经是喝了不少酒的样子。屹湘能想象出来她那个状态,不禁抬手揉着太阳穴。芳菲要她过去,说着:“我等你来,有话问你……等你来……” 屹湘收了线。 电话却一个劲儿的打进来,屹湘终于不耐烦,再接通,对着电话里说:“你喝醉了,芳菲,回家休息。我没什么可和你说的……您哪位?” 电话里的男声温文而有礼貌,说董小姐喝多了,请问您是不是她朋友。 屹湘车子停在路边,立即说:“我是她朋友。请您告诉我地址,我马上过来。” 对方马上告诉了她。 是间挺私密的顶级会所。屹湘放下点儿心来。虽然这会所以成员癖好奇特著名,到底不像是环境复杂的酒吧。她翻了下手机的电话簿,看了看,还是决定自己亲自跑一趟,于是董亚宁和佟金戈的号码,她都撇在了一边。 她只是知道大体的位置,找到会所还是费了一点儿工夫。 车子甫一停稳,门前便有人过来问她是不是郗小姐。 屹湘说是的。 她的小车子在会所前院儿里显得异常突兀,招待员面上的恭谨却半点儿也看不出这里本是“先敬罗衣后敬人”的顶级消费场所。 招待员说您里面请,董小姐在里面呢。 没有人陪同她进去,屹湘是第一次来,觉得蹊跷些,既然已经到了,也只好往里走。只是她走的格外慢。一边走,一边前前后后的留意。一路向内去,除了几个招待员,没有看到什么客人。一间间的房门都紧闭着,那后面的声音都传不出来。只偶尔有门开阖,在开阖间钻出一点声音来,含混而突兀的。 屹湘嗅了下。空气里混合着各种味道:各种的酒味,还有各种的香味。有种说不出的令人生疑,也有些说不出的邪恶。 她加快了脚步。身边偶尔有人经过,她总回避片刻。 芳菲的电话打不通,她走到最里面又折返回来,便有些着急。 第二十一章 紫陌红尘的凹陷(九) 第451页 遇到送酒水的招待员,照着招待员的指引去找董芳菲的包间。 “vanessa?”刚刚从她身边经过的一个人,回身追上她。 屹湘凝眸一望,见是多日不见的滕洛尔——脸色红红的滕洛尔,不知是喝了酒,还是见着她由衷的高兴;身上穿的倒整齐,从头到脚是可爱的樱粉色……滕洛尔见屹湘打量自己,便笑了,有点儿狡黠的说:“看我这打扮,够良家妇女的吧?不像是蒲夜店的吧?我是真改邪归正了!我跟朋友聚会选在这儿了,图这儿静,还能给我打个折……你来是干嘛呢?”她笑嘻嘻的。 屹湘示意洛尔闪开,说:“我没工夫跟你这儿瞎掰。” 洛尔反而拦住她去路,眨着眼笑着问:“到底是哪个大人物能把你这大美人这么晚了钓上来?说来听听?不然我可要跟着你去看了啊……回头我跟人爆料,就说vanessa深夜会所密会新男友,你猜效果会多轰动?肯定比jessicachen那半桶水晃的要响声大。”她说着便留神屹湘的反应。 屹湘只是笑而不语,由着洛尔说。这么软磨硬泡,亏她也耐烦。 机灵的滕洛尔,忽然朝她吐了吐舌尖,说:“我知道你来见谁了。”她说着,给屹湘让开空间,前面有间房门打开了,出来两个人,对着滕洛尔就喊:“洛尔快点,我们等你这一轮呢。” 屹湘看一眼,认出那俩女孩子,其中一个是粟茂茂。茂茂见是她,敷衍的笑了笑。屹湘也仅仅点了下头。 “要不你过来一坐?反正茂茂你也认识。其他人都比她强。”洛尔说。 “算了,我这把老骨头,还是跟老骨头碰。”屹湘急着去找芳菲,便不再跟洛尔多说。洛尔却指着她来时的方向,说:“你找错了啦,往回走,走两个房门就是——她的包间是钻石级的,当然是在最里面。”洛尔说着,手搭在屹湘肩膀上,带着她兜了半圈,推她一把,笑着。 屹湘顺着这个力道往前走,听着洛尔的笑声戛然而止,抬头便看到前面房门口,抱着手臂的董芳菲斜靠在门上,面上表情僵硬的看着她们……屹湘走过去,立即闻到芳菲身上浓烈的酒气。她皱着眉问:“能走么?我送你回家。” “你跟她还真熟络。”芳菲说。一开口,更是酒气扑面。 屹湘咳了一下。 芳菲没好气的哼了一声,转身进屋,身形有些摇摆,腿脚却还利索。 屹湘见屋子里没有别人,芳菲坐下来,拍着沙发让她坐。她仍站着,问:“董芳菲,你让人诓我来的?” “不诓你,你来嘛?”芳菲拿着酒瓶子,咣咣的往杯里倒,倒了两杯,自己喝了一杯,推到屹湘这边来一杯,“我知道你戒了……随意。” “芳菲,你要是没什么事我先走了。”屹湘只觉得累。动气都懒得动一点。 “我有事。电话里说了,有话要问你。”芳菲又将面前的杯子倒满。身体里的血液像被酒换过了一遍,现在她是点上火就能着了似的发热。 屹湘坐下来。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我不知道。” 芳菲咬了下嘴唇。她忽然拿起桌上的遥控器,手指点着按钮,原本昏暗幽深的屋子,顷刻间亮如白昼。 屹湘被强光刺激到眼睛,眯了一下。再睁开眼,头顶水晶灯照射下,董芳菲那绯红的面颊、乌黑的眸子和激动的表情,便直直的面对了她。让她心头猛的一颤,却不得不镇定面对……芳菲漂亮,真漂亮。她刚刚见过一张有几分相似的面孔。然而此刻看着芳菲,却更容易想起另一个人。更为相像的一个。 那人也有这么一对乌黑的眸子,细长的凤眼。只如今对着她时常寒光四射,绝不会像芳菲,即便是激动、即便是跟她生气呢,眸子仍是有着暖暖的温度…… “湘湘,我坦白的和你说几句话,你先听着。”芳菲缓缓的说。 屋子里也不知道有多少的灯在同时散发热量,中央空调显然已经不能消散这些热,屹湘觉得自己的皮肤开始渗水。 “我那天在公司门口看到allen之后,就有些疑惑。你别蒙我……邱阿姨跟allen有点像,很有点像。但这像,你看看宠物狗、宠物猫和它们的主人,也像。这种像是长期生活累积的协调一致性。对,没错,五十岁生孩子也好、领养孩子也好,都没问题,完全没问题。可allen像你……像你也没问题,谁让你们是一家人呢……湘湘,不对。你看看他的鼻子嘴巴和下巴……”芳菲却是指着自己的鼻子嘴巴。 屹湘拿了酒杯在手里,“你想证实什么?” “湘湘,我不怕告诉你,我根本不敢证实——不是不敢说证实这孩子是谁的,我是不敢证实,你这究竟是为了什么?”芳菲只觉得胸口闷痛。 第452页 屹湘看着手中酒杯里白色的酒。 甘洌,醇厚。 喝下去,全身会充满了勇气,就像眼下的芳菲。 “为了什么,湘湘?你告诉我。” “……” “湘湘!你只要告诉我,那是不是你的孩子?” “不是,不是我的孩子。那不是。”屹湘终于回答了。 芳菲盯着她的眼睛。 “邱湘湘,你发誓,那不是你的孩子。”她的手在发抖。 “我发誓。那不是我的孩子。”屹湘一字一句的重复着芳菲的话。 “好,你走吧。我明白了。”芳菲忽然往椅背上一靠。脊椎像是被抽走了一条支撑线,人都软了。 屹湘站起来,说:“我送你回去。你喝醉了,不能一个人在这里。” “我没醉,很清醒。我知道该让谁问你……” “芳菲!”屹湘喝止她。 芳菲抬手捂了眼睛。眼眶很热,手也很热。她脑中一派乱哄哄的。 “芳菲你别这样,我很累了……你把我找来,想问我什么,我是知道的。你问,我也回答了。换了谁问,答案都是一样的。如果你不需要我送你回家,那我先走。”屹湘仍站在原地没动,看着芳菲。 “湘湘,我们……是不是没有那个福气?”芳菲问。 第二十一章 紫陌红尘的凹陷(十) “我送你回去。”屹湘语气平静,“要不然,你打电话让人来接你。你现在这样,我必须确定你安全到家。” “不需要。”芳菲捂着脸的手滑下来。 屹湘舔了下嘴唇,说:“那好。我走了。”她开了门。走廊上的空气要稀薄一些新鲜一些,迫不及待的冲进她的肺腑当中。她扶了下墙,给自己一点支撑。 “湘湘,我就要你跟我说句实话,那么难?”芳菲说。 屹湘不由自主的停住了脚步。 “湘湘,我跟你……没有董亚宁这层关系,我们是什么样的?不是朋友,是姐妹,姐妹!我一直站在你这边的……你就这么对我?在你眼里,我到底算什么?” 屹湘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儿,说:“姐妹。” 芳菲几乎眼中再次洪水泛滥。她忍着泪,问:“那?” “allen和你们董家没有任何关系,芳菲。你这又是何苦来的?”屹湘沉稳的说。 “这么多年,你还是不认得我……”芳菲说话很慢、很慢,“我眼里,不揉沙子。” “我认得你。只是为了我,也不值当的。” 芳菲低低的笑了,指着屹湘,说:“你终于说了实话,邱湘湘。” 屹湘愣了一下。 “你是不是也是这么跟董亚宁说的?因为你,不值当?”芳菲仰了头,眼角擦了擦,笑着,人昏昏沉沉的。 “我真要走了,芳菲,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准备,还有很多事没处理好。” “走?走到哪里去?再逃跑一次吗?这一次,又要逃走多少年?”芳菲给自己倒了酒,酒倒的溢出来。屹湘忍无可忍的,过去劈手夺了酒瓶。芳菲又抢回来,两人各不相让,手扣着酒瓶,压在半空中。还是屹湘用力抢过来,一回身,丢去墙角。酒液汩汩的流出来,洇开一团盈亮,慢慢的渗下厚厚的地毯去……屹湘就说:“别喝了。你今天已经太离谱了。” “你可知道他到现在还是爱你?” “他早不爱我了。”屹湘冷淡的说。芳菲看着她黑沉沉、乌溜溜的眸子,冷的让人心底生寒。禁不住在醉意朦胧间都打了个寒战,清醒了几分。听她说:“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就那样被我甩掉,不甘心我这样的女人,还配无忧无虑的活着,还配过上好日子。” 芳菲闭了下眼睛,说:“他方式不对,但他还爱你,这不会错。” “这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就像这些年我身边从来没缺了男人,他也没缺了女人……” “湘湘,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别人我不敢保证,这回陈月皓的事情,全程都是影视公司的刀芒粒在处理。从刀芒粒的位置来说,陈月皓是董氏影视也是iem的商品,总要物尽其用……” “这也和我没关系,菲菲。我不会在意这些……因为,我早就说过了,我们不再是那样的关系。”屹湘拍拍芳菲滚烫的脸,“清醒一点了没有?清醒了,我们走。” “你还记得你在我工作室里随手画的那个残坯?” 屹湘微皱起眉。 那个残坯,那随手勾画的图案,那正午温暖的阳光,那阳光下耀眼的有些刺目的金色车漆…… 她只看着芳菲,一瞬间,只有一瞬间,她眼前有些发黑。 但很快便过去了。 她说:“不记得了。” “他悄悄拿去,放在手边。”芳菲偏了脸,“那天,我从你那儿回去,就给他砸了……他爱你。不管是怎么爱,他是在用他的方式爱你——这些,是不是也没有意义?” 第453页 芳菲转回脸来,不错神的盯着屹湘的反应。 结果是令她极其失望甚至是有些绝望的。 屹湘没有任何她期待中的反应。没有惊讶,连受到触动的反应都没有。平静、冷漠的,像一堵墙…… 芳菲手机响起来,她抓起来就往墙上扔。 只有细微的一声响,手机落地,还是在响,不依不饶的。 屹湘走过去,将电话接起来,说:“金戈,我是湘湘……芳菲醉了……对,我们在一起……在丰谷……那我等到你来再走。”她收了线,将电话扔还给芳菲。 芳菲懒怠动一下。 屹湘转转身,说:“金戈听说你醉了,说句话就要过来,你还想怎么样?你给他个好脸色会死啊?” “是不是他好、他对我好,我就得跟他?叶崇磬好,叶崇磬对你有多好……就因为这,你就打算和他在一起?” 屹湘咬着牙,恶狠狠的说:“董芳菲,不准你这么说话。不准你这么讲,更不准你这么讲叶大哥。” “凭什么不准?”芳菲鼻子眼睛都红红的,“你是董亚宁的。这辈子都是。” “你这是什么混蛋逻辑?董芳菲你跟董亚宁一样的混蛋。凭什么?难道我爱过董亚宁,我曾经跟他走过一段,这辈子就注定是他的了?我再不能爱上别人?我再不能开始新的感情、新的生活?!”屹湘对着芳菲喊。 喊出来,她只觉得自己的喉咙和胸口都被震的火辣辣的疼。 芳菲怔怔的看了她一会儿,似乎被她这样连珠炮似的质问问懵了,要反应一会儿才能说:“可是,你们断干净了嘛?你根本就没忘了董亚宁,凭什么重新开始?你们根本就没结束……喂!你给我站住!” 屹湘抬脚便走,芳菲追上去,被屹湘一甩手,她转了几下没稳住身形,到底是倒在地上。屹湘并没有想到真的会把芳菲推倒,慌乱间又急忙过来扶她。芳菲看着屹湘气的煞白的脸、这样的气还是要管她,她忽然间就哭了起来。 “你到底要怎样啊,芳菲?”屹湘拉着芳菲,拉不动这个死沉的身子。她放弃,蹲在芳菲身边,无力的问。 芳菲哭着,摇头。 大概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了什么哭。 屹湘蹲在她面前,看着她哭花了的脸。芳菲就好像忽然缩回去了几十年,简直就是个极小的孩子,受了什么委屈,极伤心的哭个不止……屹湘柔软下来。 第二十一章 紫陌红尘的凹陷(十一) “芳菲,别哭了,你知不知道你今天就跟个孩子似的,完全不讲道理?” “知道。”芳菲抽噎。 屹湘给她整理下乱七八糟的头发。哭的这么凶,很多年没见了。仿佛只有在那些年里,为了一段爱而不得,总是哭,哭累了睡过去,就在她身边。她总静静的陪着,也不曾用太多的言语安慰。因为明知道感情的事情,安慰和分担,都只是隔靴搔痒,最后的最后,都只会也只能是自己承受。 她只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酸痛无力,芳菲的悲伤终于蔓延到了她身上? 她不确定,只是知道自己最不想的就是“想”,最想的就是“回家”。 她轻声的说:“菲菲,别为了我的事操心,也别为了我的事伤心。” “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 “……” “湘湘我这辈子就爱过一个男人。我知道他在,其他的人就都不行。哪怕再像,哪怕再好,不行就是不行。我骗不了自己。” “都会过去的。你需要往前看。只要往前走一步,你就知道远远不是‘非他不行’。”屹湘听着自己的声音,在稀薄的空气里平平的走着,稳妥的简直不像是她自己在说。她竟然还能说出这样漂亮的话来劝芳菲。 “我做不到。”芳菲吸着气,眼泪落的急雨似的,手背一个劲儿的擦着泪,擦不迭。 屹湘抬手帮她收着泪珠子,也是收不迭的。 芳菲重新握了脸。 “你要知道一开始可能是个小小的不经意的伤口。可你任它发炎、腐烂,最后可能丧命。在还能回头的时候清理好,顶多落下一个疤,丑是丑一点,绝不影响你的正常生活……” “正常生活就行了?” “正常生活就行了。”屹湘点头,“对有些人来说,正常生活,已经是奢望。” 芳菲瞅着她,问:“对你来说,也曾经是奢望?” 屹湘像被猛然间用什么东西刺到,她原本是扶着芳菲的,这下突然推开了她,却被芳菲反手抓住手臂,她盯着芳菲的眼睛,此时芳菲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喝醉了的样子,她只觉得自己是陷入了一个陷阱当中,正在越陷越深,她气恼而凶狠的甩开芳菲的手,站起来。 第454页 芳菲有一会儿没有反应,但接着她拿起电话来,拨出号码去,对着话筒说:“董亚宁你来下丰谷……” 屹湘立刻伸手拦她。 芳菲躲开,身子贴在地毯上,喘着粗气,继续嚷嚷:“我在,你自己不要见董其勇当然得有人见他!我找你不是这事儿,湘湘在这里,你过来!你欠她一个交代……你自己来告诉她你还爱她……” “芳菲!”屹湘瘦瘦的手,握着芳菲的手腕子,手冰凉冰凉的。她声音瞬间沙哑下来,脸上简直毫无人色。 芳菲紧咬牙关,想要把下面的话说完。 屹湘夺门而去。 “湘湘!”芳菲挣扎着站起来,跌跌撞撞的冲出包间,只看到屹湘简直是慌不择路的跑向出口,“湘湘!”她大声的叫着,追上去。 她打着晃。终于追到大门口,屹湘已经不见人影,她扶着大门,急促的喘着气。有个人伸手扶了她一下,她站好,晃着昏沉沉的脑袋说:“谢谢。” 那人不吱声。 芳菲转脸一看,立刻沉下脸来。 滕洛尔收回手来,插在裤袋里,也不出声。芳菲走,她也走。 芳菲打着晃走着,滕洛尔就离了那么一两步的跟着,也不超过她。芳菲回头狠狠的剜了她一眼,她偏了脸,当没看到。芳菲正一肚子火没处撒,突然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还不给我滚开?” “这会儿,我跟你一样是这儿的客人。”滕洛尔气并不壮,可还是兑了回去。 芳菲被顶撞,回手便想抽她一巴掌,手攥了起来,看到滕洛尔那对眼睛,陡然间便想到了什么,于是只冷冷的看着。像看一个足够陌生的人。 两人正在大门厅里,这样急眉赤眼的面对面,已经够引人侧目。若还动了手,这是怎么样的难看? 洛尔见芳菲湿了半边脸,心里也不是滋味。 她默然的侧身离开。 芳菲看着她的背影,跟她在一处的那帮年轻人叫着她快过来快过来就等你了。她快跑了几步,身上零零碎碎的东西便往下掉,又急急忙忙的往回捡,似是不经意的又回头瞅了这边一眼……活泼俏丽的小女孩儿一个,其实也不是不可爱,只是隔山隔水的……芳菲搓着脸,靠在门边。 车童过来问她,她意识有些混沌,胡乱的从坤包里摸了钥匙出来扔过去。旁边接着有人问她要不要找人代驾……不知是问到第几遍,她才回问了一句,董老三走了吗? 那人说是的董小姐,董先生走了有一会儿了。 芳菲脸上湿乎乎的,头也晕乎乎的。喝下去的酒都没有发散开,全都淤积在胸口,让她难受的厉害。 她忽然又想起来,忙着找屹湘,仍然是人影不见。 她呆了一会儿,回转身子,额头抵在门上,冰冷的玻璃门让她清醒了几分。 车声嘎嘎作响,她以为是自己的车来了,对着后面挥手,说:“这就……来。” “你这样,还让人给你取车?你找死嘛?” 她缓慢的转身,靠在玻璃门上,看着眼前这个黑了脸的男人。 佟金戈本来是一肚子的火,看到她脸上满满的都是泪痕,便呼了口气,说:“你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啊?” 他走近些,看着她的眼睛。 芳菲伸出手臂,勾住金戈的颈子,拉低些,热乎乎的酒气混着她身上的香气,金戈一时便有些思维停滞。 “芳菲……”四周围安静下来,好像只有他们俩。或者在他心里,此刻是只有她。所以车子偶尔经过一辆,人偶尔走过一个,也都可以忽略不计。 “金戈,别再浪费时间了,不行的。”她说。 第二十一章 紫陌红尘的凹陷(十二) 佟金戈手扶在玻璃门上,暗暗的倒影里真的只有他和她两个。 这么近,偏偏那么远…… 有车子在嘀嘀的响,似在催促。佟金戈只觉得自己那迟滞的思维断开又接续上了,他回身看了眼车子里的人,挥挥手示意,跟芳菲说:“董哥也到了。”他看看她的脸,“等下别闹腾啊,他今儿心情不好……” 芳菲仰头,笑了下。搁在金戈肩上的手腕子,还拿着坤包呢,直指后面那炫金色的轿跑里的董亚宁。 两辆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车子停在那里,即便是在夜晚,仍金灿灿的发光,嚣张跋扈的味道,简直十里八里外都能闻到。那后面才是她的车。车童早在一边等着,小心翼翼的。 芳菲推开金戈,冷笑着,说:“就他心情不好?他凭什么心情不好?再有,他哪天心情还好过?” 说着,脚步有些蹒跚的,走到董亚宁车子跟前来,一脚踢过去,方方的鞋跟铮铮然印在崭新的冒着蓝火的车漆上。 第455页 “这会儿该来了……你tm早干嘛去了?早干嘛去了?!来晚了……什么都没了!” 董亚宁倒也镇定,冷眼看着她撒酒疯。 芳菲手袋尖角点着车窗。金戈拉她,被她甩开,又点了下金戈,仿佛有什么话,只是说不出,笑着,眼泪滚下来。 董亚宁开车门下来。 他的目光越过芳菲的头顶在周围迅速的扫了一圈后,定在芳菲脸上。 刚刚明明听见过她的声音。 “人呢?”董亚宁问。 芳菲的手袋尖角戳着亚宁的胸口,说:“在这儿……” 董亚宁低头看。小小的尖角戳在胸口处,鲜明的刺痛。他唇角出现了细纹。 芳菲神经质的笑着,眼泪不停的抖落眼角。 两个男人默默的看她,董亚宁是有些说不出的烦躁,佟金戈则是不便再向前的尴尬。 “早逃了,她……这回她要是再离开,又该是多少年?我不知道。你呢?”芳菲手背擦了下下吧,脸上是笑微微的样子,对着哥哥即便是阴沉仍漂亮的不得了的眼,问:“你知道吗?” “你都跟她说什么了?” “我只说了,一个事实而已。”她说着就要走。 董亚宁一下子拦住她。 “别胡闹,上车。” 芳菲甩开他,说:“我胡闹不胡闹……我自己个儿有数。你混蛋不混蛋,你……自个儿也有数。别真应了人家的话,姓董的果真没有一个好东西……”她招了招手。 “董小姐?”车童过来。 芳菲指着自己的车子,说:“开车送我回去。我今天,谁都不想再看见。” “芳菲!”金戈叫她。 “你敢跟过来……打断你的腿!”芳菲头也不回的钻上车,临开车前,对着亚宁说:“三分酒气盖着脸,所有不该说的话我都说出去了。我也只能做到这步了。从今往后,我是再不管你这烂摊子了。开车!” 车子越过前面的障碍,迅速的下了通道。 “不放心就跟过去看看。”董亚宁说。 金戈有些吃惊。 “装什么蒜啊,还不快去?”董亚宁不耐烦的说,“说下了,过去是过去,你小子不准动歪心思。” “那你……”金戈有些踌躇。两人本就在一处,约好了一叙,刚坐下便出了这档子事。他知道董亚宁等闲是不爱来这里的,“那你要不先回家,我回头家去找你。就这么定了啊……最多一个钟点儿。”金戈说着拍了下亚宁的车窗,赶着上了车,一溜烟儿的走了。 门童过来恭敬的问他董先生要不要泊车。 他还没回答,手机响,看看来电显示,接通了,抬眼看着头顶正对着的“丰谷”两个浑朴厚重的大字,问:“怎么着?” …… 屹湘将车子开出丰谷大院,从幽静的小径中穿过去,是一片较为开阔的空地,再过去便是大路了。她停了车,在两棵粗壮的银杏树下。旁边一棵老槐树,不知何年何月被雷劈了一半,另一半便歪歪斜斜的长着,居然也长的枝繁叶茂,此时树荫遮蔽了路灯,形成大片阴影。她的小车子停在这里,并不起眼。她开了车窗。 夜里的风还算清凉,她需要透口气。 四周围似乎仍是那些含混不明的味道和气氛,别在胸口,进退维谷……她心兀自扑通扑通的乱跳,太阳穴也突突的,手抓着安全带,想做点儿什么转移下注意力,让自己平静些,在狭小的车厢里转着,只有副驾位子上那两个纸盒子。她伸手摸着。 纸盒子不大,摸上去又沙沙的感觉。 旁边停着的车子距离她不远,坐在车前盖上的人背对着这边,像是边打电话边抽烟,手里的烟火明灭…… 屹湘擦了下眼睛。 那侧影,瘦削颀长,几位眼熟。 她又擦了下眼睛。 那人似乎发现有人在看他,侧了下脸,扔了烟蒂便上了车。 也许只有百分、千分之一秒,一股热血直冲到头顶,屹湘眼前一片红光,她发动了车子。 油门踩下去,狠狠的,对着那轿跑的后方撞过去。 “嘭”的一声巨响。 轿跑并没有启动,被这股来自后方的力量撞的就像人打了个趔趄似的。驾驶位上的人来不及反应,整个人被撞的随着车子往前倾,发出一声惨痛的呼叫。 屹湘紧咬着牙。 小车后退,接着一踩油门往同一个方向冲上去,再次撞上那轿跑…… 这场面吓到了附近的车主,纷纷的驾车离开;有个别胆大的下了车,远远的看着这一幕——小车子疯了一样,在最后一次后退的时候,卯足了力气,在撞上轿跑之后,并没有像前几次那样停下来,而是加足马力,顶着轿跑往前面巷口那堵墙上撞去…… 第456页 董亚宁正开着车子经过,巷口狭窄,出去进来的几辆车子仓促间挤在了一处。司机们互不相让,早有人嚷了起来。 他降了车窗,只听嘈杂间有人说前面是出了事情。 “出了什么事?”他抻头问。董亚宁听到前边车子引擎声和金属摩擦的尖利声响。 第二十一章 紫陌红尘的凹陷(十三) “前面歪脖儿树那儿,好好儿的也不知道怎么了,一女的开车猛撞人前面的车,丫那是玩儿谋杀还是自杀呢……”那人也抻头,仔细一看董亚宁,哟了一声,说:“麻烦您后让一步地界儿?要不都堵在这是非之地出不去。” “嘭”的又一声响,之后,安静了。 董亚宁敲着方向盘。 前面车里车外的人好像被这一声吓呆了,一时都没有了反应。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出声。 “报警了吗”“报警吧”……嘁嘁喳喳的,有人说。果真就有人拿出电话来报警了。 董亚宁忽然间想到了什么,他将车子往后退了一截子靠边些停了留出通道来。跳下车来便要往出事的方向去——歪脖儿树,他刚跟三叔约好见面的地方就在那里。 心里陡然间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只见前面车子堵了个严实,情急之下,扶了人家的车前盖连续的跃过去,只轻声的说声“借过”,也许是这身手够漂亮利落,车主反而猛按喇叭…… 远远的只看见两辆车子黏在一起,在前面那堵墙前。 路灯明亮,照的车子泛着光…… 董亚宁仓促间就觉得眼前晃过晶晶闪闪的一片,那小车子亮了起来似的。 那是湘湘的车子。 董亚宁站住了。 心脏本来跳的就急,这下跟急刹车似的,骤然停止,董亚宁顿时觉得手脚发凉。可几乎是同时,头脑竟也跟着凉下来似的,自己都能感觉到,他瞬间便冷静了些。 他眼看着从前面车子里爬出来一个人。毫无疑问的是他三叔董其勇——扒着车子,隔这么老远都能看到他的腿在发抖。 小车子却再次后退。 “湘湘!”董亚宁明知道他喊也白搭,就在有限的时间里,拼命的朝那边跑去。 小车子对准了董其勇便冲过去,董其勇却被冻住了似的,动都动不得。 “湘湘!”董亚宁眼睁睁的看着小车撞过去。来不及,他完全来不及反应。几乎是瞪着眼睛等着惨剧发生…… “嘎”的一声,车子刹住了。董其勇应声倒地。 亚宁跑到了,看着倒在地上的董其勇。他呻、吟间,呼吸粗重而紧张,一把抓住亚宁,叫道:“救我……快救我!她要杀了我!”不知道他到底伤在了哪儿,只知道他言语间惊恐万分,扯着董亚宁的衣襟,撕扯间衣扣崩开了。 “救命!”董其勇突然的叫起来,声音比先前弱了很多。 “闭嘴!”董亚宁叫道。 董亚宁查看了一下,见他还算清醒,便扭头看着这辆车灯碎掉、车头已经变形的小车。 她人在黑影当中,看不清楚她现在怎样了。 董其勇的呻、吟声时大时小,显然疼的开始厉害。 董亚宁放下董其勇,到屹湘的车边去。他迅速查看前面已经被撞的凹进去的车前盖、车底,暂时没有漏油。 她抓着方向盘,死盯着前方……浑身都在抖。 他将车门打开,非常迅速的,他检查着她有没有受伤。安全带完好的系着,没有明显外伤。他略一站,听着远远的人声,只一瞬间,心里完全没了杂念。他回身跑到前面去,摸着董其勇身上,并没有发现他的手机,紧接着又摸到车里,董其勇车里安全气囊已经全部打开,车内混乱的,明眼处都没有手机……董亚宁额头身上已经见了汗。 “董先生!”有人大声叫着过来了。 董亚宁回头,就看见皮三带着人跑过来了,他提到嗓子眼的心落了一寸。什么都没顾上说,开口便是:“让人封场子!送三叔去医院。手机给我。” 清晰无比的三个指令。 皮三把手机递了过来之后,回身对跟在身边的手下吩咐下去。 董亚宁将电话拨通,说:“李晋,来丰谷。有紧急事件要你处理。你跟皮三联络。这事儿务必处理干净——记住,处理不了立刻打电话去6号。”他挂了电话,手机递还给皮三。 他站在屹湘的车边,这才伸手替她解开安全带,问:“湘湘你可以动吗?” 屹湘已经有些僵硬的身子,动也不动。 董亚宁弯身,想要把她从车里抱出来,就在他手触到她腿弯一瞬,她就像触了电一般的,拼命的缩着身子往里,眼神里的惊恐和不安,让董亚宁惊的心里一颤,抓住她的手腕子。她死命的推他。 第457页 “你别碰我……你……”她竟然下嘴要咬他,显见已经乱了。 董亚宁使劲儿的将混乱的她拉住,拉到怀里来,牢牢的抱住,按在座椅上,等她平静些。 身后有人过来,到前面去,将董其勇小心的抬走。 她看到,撑在他胸口的手止不住的痉、挛颤抖。 董亚宁将她的脸扭过来,按在胸前。 她身上每一处的骨节都在颤,似乎听得到她骨头在响。 “湘湘。”他抱着她,好像自己的骨头也在跟她一起响。 她抖的更厉害,抬抬头,看到他,眼神有些散。 他知道这会儿她的意识有些不清晰,只想带她快点儿离开。 屹湘被他紧紧的箍着,却好像更加的惊恐,脚下踢着,手上抓着,“你滚……你放开我……你们不能这么害我……” “湘湘!你别乱动!”董亚宁费力的将她弄出车子。车子撞成这样,她也不知道到底伤的怎样,这都让他心急如焚。 她紧咬着嘴唇,全身的力气好似都在那一点了,咬的皮肉破裂,这痛苦也不足以克制她的颤抖和恐惧,还有愤怒。 “你放开我!”她抖着,身子在往下滑,她哽咽难言,“你放开我……你跟他一样……” 董亚宁几乎托不住她。她如此沉重的跌下去,手上明明抓着她的,却好像什么都抓不住了,就见她眼睛直直的瞪了他,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似的,他急忙握了她的腰,“湘湘!” 屹湘人往后倒去。 第二十一章 紫陌红尘的凹陷(十四) 董亚宁将她扶住,轻拍着她的脸。并不敢随便乱动她,怕撞击中她伤到了头部。 “湘湘,你醒醒!”她的胸口都是冰冷的。 董亚宁抱起她来,就要往外跑。只记得自己车子大体是在哪个方向…… “董先生,上这个车。”皮三忙追上来,前面一辆车后门已经打开了,车厢宽敞。 董亚宁也顾不上多想,将屹湘放在车上。他回头看一眼皮三。 “您放心,这儿有我和李晋。”皮三看出他的意思来。 “务必处理干净。”董亚宁说。 “是。”皮三将后门关好。 董亚宁在车里吩咐了一声去养和医院。 他跪姿在屹湘的身边,紧握着她冰凉的手。将她固定住,尽量减少她身体随着车身的晃动。 他觉得自己仿佛很久没有见过她了,她的样子简直完全变了——发髻束在脑后,她这样躺着,头不得不歪在一边,一定很不舒服,于是他伸手,给她解开发髻。发丝柔软,沾了汗水,黏在他也汗湿的手背上,他的手停在那里,轻轻的,给她整理着凌乱的头发。 只是短暂的细微的纠缠,这发丝仿佛缠上了他的心。 右半边脸已经肿了起来,好像脖子一侧也有些红肿。 饱满光洁的额头,此时看起来有些灰暗,因此那额角的伤疤,便呈现一股惨淡的色,不住的在他眼里晕开、晕开…… 董亚宁守在病房外,听着里面医生护士在忙碌,在他们出来之后,他问:“怎么样了?” “脸部、颈部和身上几处软组织挫伤都是安全气囊弹出时撞击导致的,会有头晕和恶心的征兆。另外病人长期精神紧张,身体部分机能有些失常。需要静养一阵子,补充下营养。” “她还有什么问题嘛?”他留意到她精神状态似乎不太稳定。那散乱的目光和骤然紧张的面孔,让他看了心惊。 “目前来说没有大碍。就是别刺激她,先让她好好休息。等她情况稳定下来,再做进一步的检查吧。” 董亚宁谢过医生。 随后护士出来,小声说:“醒了,进去看看吧。” 董亚宁人还没有走进病房,就见屹湘已经挣着下了病床。 药水袋和架子被她带着猛烈晃动,看到他,她回手便要拔针。董亚宁一巴掌拍过去,连她的手带针管,一下子都摁在床沿上,她身体失去平衡,跟着倒在那里。也许是眩晕接踵而至,她闭了下眼,并不动,只是猛猛的喘着,胸口剧烈的起伏,显然也是耗着巨大的力气。 “你是真想死?”他低声。 戴着护颈的她,脖颈纤细,瘦到露骨露筋,真是要撑不住她的头了。 他记得从前她总是很有些胖嘟嘟的,捏上去,指头总滑腻腻的,常笑言她是杨妃,惹她恼一下,却不知怎么的,她就成了赵飞燕……他低头。她的鞋子早在送进来的时候就被护士脱掉了,此时光着脚,将将的够着地面,地面冰凉……他抬手便将她的腿脚推上去。她竟也一动不动的,姿势别扭的歪在病床上,脆弱的瓷雕似的。一碰,就会碎掉。 他就不敢再用力。只是靠近她,身体在床边形成一道屏障,若是她倒了,随时可以护住她…… 第458页 屹湘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她知道自己是走不出这里的。 可是不走出去,她又要怎么样? 董亚宁看着她那攥着床单的手在痉、挛,手上的颜色简直跟床单一样了。因为刚刚大动干戈,输液管里有一截儿呈现血红色。 他说:“你老老实实的,别动。我不碰你,也不问你任何问题。” 他知道她在怕。这么激烈的反应,未必不是怕跟他面对面的对峙。 自从上一次……他已经知道,她害怕这样的对峙。 怕他。她竟然怕他。 董亚宁想过无数次的她可能对他的态度,当然有“怕”,但那绝对不是眼下他理解到的这种。 她果然不动。 那截血红色的液体在慢慢缩短…… “今天的事,我会处理好的。别担心。”他站在床边,她的头发散乱着,他看不清她此时脸上的样子。 “叫潇潇来接我。”她说。 “……”他静默着。 “叫潇潇来接我!”她用仅剩的力气叫着。眼前再次发黑,终于撑不住倒在床上。 董亚宁将她慢慢的扶好平躺着。 他说好,我让潇潇来。 屹湘耳边听着他说话,知道他就在她身边,声音却忽远忽近的,似乎是幻觉,她听到他笑,笑着问湘湘,我跟潇潇以后谁跟你近啊?谁啊?谁? 谁…… 董亚宁眼看着屹湘眼角滑下一滴水珠来。 他转回身去避开了。 清醒的时候,她一滴泪都不掉。 他出去,到护士站借了外线电话。潇潇的号码他倒是记的清楚,几下便拨出去了。潇潇听到是他,停了下才问什么事。就是这短暂的停顿,他直觉家里是一直在等着湘湘的消息的。是啊,已经十一点多了。她没消息回家,而她的电话,显然是打不通的,那辆小车,外壳子倒挺结实,配置还是不行……他捶着护士站洁净的台面,说:“湘湘出了点意外,现在养和。你过来接她?” 潇潇不知是被这个消息惊到,还是怎么,有那么几秒钟,他并没有接话。 “潇潇?”亚宁再叫他。潇潇的反应有些异常。 “好。我马上来。”潇潇挂了电话。 亚宁站在那里,拿着话筒,半晌才放回去。 护士对他微笑。 他回了一个笑容,说:“谢谢。” “不客气。”护士低了头做事。 “她……病房里缺一双拖鞋。”他说。 “病服和拖鞋刚刚已经送进去了。”护士小声说。看着他,微笑,“还有病院提供的夜宵。董先生去喝口热茶休息一下吧,需要什么随时按铃通知我们。” “好。谢谢。”他说着转身。 “董先生。”护士叫住他。 他回头。 “别太担心了。”护士的微笑里有关心的意思。 他点了点头,说:“好的。” 他打量了一下这里。最好的私人医院。其实比起外祖父常住的病房,也好不到哪儿去。他总是对医院没有好感。即便是这样,内饰色彩都极力回避普通医院冷色调的地方,也没有。医院,总让他跟生离死别联系在一起。 第二十一章 紫陌红尘的凹陷(十五) 他走开了。 病房里多了一台餐车。不锈钢罩子在灯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床尾小桌子上放了黄色小碎花的病服,床下正中央摆着一对同色同质的棉布拖鞋。 他在床边的沙发上坐下来,拿起那对拖鞋。 翻过来看看,恰是她的码。 拖鞋柔软极了,拿在手里,似没有重量,穿在脚上,一定很舒服。 她不喜欢硬硬的鞋子。什么样的鞋都要柔软跟脚的。她脚上的肌肤柔嫩,最经不起不合脚的鞋来磨。偏偏早前爱玩爱跳舞,也有那样的时候,为了一场舞会,穿了新舞鞋,磨的脚破了一点点皮,还要对着他发脾气……那是何等的骄纵。只对着他一个人的骄纵。生生的要他说出一句来:“邱湘湘,你这就叫恃宠而骄,懂吗?” 懂和不懂,有什么关系。 他愿意。 她伤了脚的时候,倒是肯老老实实的在他臂弯间。 从幽静的街上,到宁谧的公园里,她被他抱着,慢慢的走。她的舞衣垂垂缀缀,身上香香的,那是为了舞蹈时更迷人设置的香氛……他们也不说话。他手臂酸了,她却睡着了。 醒过来见还在路上,却又要埋怨他:“怎么还没有到?阿笨,你又走错路?” 是的,走错路了。绕了几个圈子,还没回到她的住处。 她手指尖钻进他的耳朵眼儿,笑着,说:“阿笨、阿笨,说了多少回,先怎么走再怎么走,你偏就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呢?” 他装着生气,叫道:“再说我笨,我就把你扔这儿!” 第459页 “有本事你就扔,扔了我,你连酒店都回不去……你那口烂英文,警察都不知道该送你去哪儿……哎哎哎!”她也叫,因为他果真听了她的话,把她扔在了路边的草地上。铺了一层厚厚黄叶的草地,秋夜露重,颇有些潮湿难耐,她抓了叶子掷他,“你还真扔啊!” 他掐了腰站在那里,看灯影下她的样子,明明是想笑的,可是脸绷着,说:“不准再说我笨。” “就笨!笨死了!”她踢腾着。亮晶晶的高跟舞鞋被踢开,陷进黄叶里。她人也索性倒在厚毯子似的黄叶中,仰着头。以为她要耍赖撒泼让他再抱着,却不料她沉默良久。怕她又睡过去,又还要继续装着不高兴,就伸脚踢踢她的小腿。就听她幽幽的叹了口气,说:“伦敦的夜晚,也有这样安静的时候。” 伦敦的夜晚,安静的时候很多。只是对她来说,少了些吧,她的夜太深太精彩。 他也仰头。 “喂……”软绵绵的声音,“阿笨……呀!”她惊叫。 他急忙看顾她,单膝撑在地上,“怎么了?” “抽筋儿……”她嘶嘶的吸着凉气。 “让你跳舞跳不够!”他握了她一只脚,抵在膝头,给她掰着脚。 过了一会儿,她活动自如了,忽的又笑起来,踢他。 “你干嘛?”他没好气的。 “痒……” 他松了手,慢吞吞的说:“怕痒啊你?” “嗯……喂你干嘛?”她笑着叫起来,被他呵痒,实在是痒不过,急着要打他,可是又没有力气。两个人滚在黄叶地上,沾了一身的碎叶子,尘埃扬起,被露水拍下,还是有点呛人,都咳嗽着,眼泪汪汪的,面对面,又一起笑出来。 “坏死了。”打他,被他抓了手腕子带到怀里,“干嘛啊?”犹自怕他呵痒,她躲着。 他只是抱着她,仍是躺在黄叶里,亲了一下她的额头,说:“老老实实呆着别动。不然我可不保证不在这儿动手动脚。” 偶尔有经过的夜行人,公共场合里,他这句话还是挺有威慑力的。 她真不动了。 他小声的说着话,说着“这次回去,还要读一年书……好死不死的干嘛当年把我塞这么个破专业,比人家多读一年书,我本来上学就晚,毕业再晚……这一年就把论文好好搞搞,出来考察小一年,别回去一点儿成绩都没有,在哪儿都说不过去……唉,你说啊,京都的古建筑保存的真好,我真喜欢那儿的安静,什么时候你闲了,再一起去住几天……还有上次没有陪你去成瑞严寺,没法儿跟邱妈妈交代吧?下次吧,下次一定跟你先去那儿……喂,你还记得房东太太那几只猫嘛?我离开的时候,菊子姑娘生了一窝小猫,眼都还没睁开呢……喂,喂?” 他晃了她一下,她缩了缩,畏寒似的,缩进他怀里,原来真是睡着了。 他失笑。 将她抱起来。走之前一脚踢开那让她伤了脚的跳舞鞋子。 走在安静的树林间,走出去一个路口,转弯,再转个路口,便到了她的公寓——记性差?怎么会。她不知道,他只是故意走错。因为不愿意早早的放下她。真奇怪,即使是朝夕相处,他仍然觉得不够。不够紧,不够密,不够…… 董亚宁将拖鞋放下。 注射的药物中应该有镇静成分,睡梦中的她仍不安定,好像随时都会醒来。 他给自己倒了杯牛奶。掀开餐盘看看,竟有新烤好的慕斯蛋糕。他不太记得自己是否特别交代过,要这种蛋糕。好像进了医院之后,他的行动都有些机械。也许是巧合,也许是他真的说过——他看看她。这是她喜欢吃的。 她喜欢吃的东西,也喜欢做。 奇特的是她不管尝试做什么食物,极少失败。即便是这样有点复杂的糕点。做出来的味道总是有点她自己的特色,吃过,便是难忘。 她开玩笑说,如果有一天她什么都不做了,回到家里,也会是个称职的主妇。 他也开玩笑,主妇也有离职的呢?我要多大的代价才能让你永不离职? 她认真的问,万一是解职呢? 第二十一章 紫陌红尘的凹陷(十六) 那你要怎么办?他问。 “幸亏还有一技傍身……开家蛋糕店吧,专门卖蛋糕,就在你公司对门,叫做……”她眼珠转着。烤箱“叮”的一声响,她拿了棉手套把蛋糕取出来晾着。极鲜美温柔的味道,真让人陶醉。 “叫什么?”他问。 “负心人。”她将棉手套放下来。手指尖点着他挺直的鼻梁,顺着游下来,捏着他的下巴,“凶狠”的说:“叫‘负心人’西饼店,你觉得怎样?” 他咬着她的手指,继而亲她,亲的她迷糊,混沌在这热烘烘的奶香味里。 第460页 他说:“永远没有这一天。” 她攀着他的颈子,轻笑。 他接着说:“要让你不离职,倒也简单。” “刚刚不是说代价高?代价高的事情你怎么肯做?”她问。 真了解他。他笑,将她拥的更紧。 “肯!”他大声说。 她笑着,一定是知道了他“心怀不轨”。 “一个接着一个出生的孩子的喽,不信拴不住你……” “一个接一个,超生啊?” 笑作一团。 笑够了,一边吃着蛋糕,一边连孩子的名字都起好了。 多年以后他在巴塞罗那,果真遇到一家叫做“负心人”的小店,他站在街对面望了良久,竟不敢去确认,那到底是一家什么样的店、卖什么……难道真的是卖蛋糕? 跟着他的人说,董先生,那是一家咖啡馆兼书店,要进去坐坐嘛? 他进去了。并且坐在里面不出来,香草咖啡续了一杯又一杯,耽误了两场会议。 多么的傻,明知道什么也等不到了;多么的傻,明知道连等都不必再等…… 董亚宁站起来,坐到病床边。 这样近距离的看着她,他仍觉得不太像是真的。 外面的脚步声急促的来到门外,敲门之后人便进来了。 他站起来,对着进来的邱亚拉和邱潇潇,点了下头,叫道:“邱阿姨。”没有别人。并不出乎他意料。 邱亚拉脸色铁青的走过来,看看屹湘,之后,她抬手对准了董亚宁便扇了一个耳光。 “姑姑!”潇潇正站在邱亚拉身后,出手一把拦住了她。 邱亚拉的手腕子越过潇潇的肩膀,指着亚宁,对他说:“我为什么打你,你该知道。” 她下手很重,董亚宁只觉得半边脸木了一下,但他点了下头。 “畜牲。”邱亚拉骂道。 董亚宁不动。 邱亚拉的愤怒几乎难以抑制。潇潇挡住她,她狠狠的将潇潇推开。 “姑姑,”潇潇拦着,低声,“湘湘在这。” 邱亚拉看到屹湘动了一下,声音压的更低:“亚宁,无论之前发生过什么,无论之前有过什么,你们之间到此为止……你现在也该知道,你离她越远,对她来说就越好。” 董亚宁看到屹湘半睁了眼,“阿姨,我不能做这样的承诺。” 潇潇回身。 董亚宁从他脸上看不出有异。他顾不上也并不惧怕潇潇究竟如何反应。但这一瞬间他觉得邱潇潇距离他也是从未有过的遥远。 屹湘瑟缩了一下,只是细微的一个动作,牵动了床边三个人凝注的视线。 邱亚拉看出董亚宁眼底的情绪,她挡了一下。 “我们就这一个湘湘,亚宁。”邱亚拉按住屹湘。她头疼欲裂,“潇潇,让亚宁出去。” “亚宁。”潇潇拉亚宁。 董亚宁站了一会儿,才往外走。 潇潇回手关了门。 亚宁背对着他。 屋子里极安静,走廊里也极安静。所以能听见里面压抑的低低的说话声,和低低的沙哑的饮泣。 是邱亚拉。不是湘湘……她,不会哭。 “等下确认她没事,我会带她回家。”潇潇说。 亚宁转身回来。 他们就这么面对面站着——上一次这样严肃的面对面站着,是什么时候?是他董亚宁晒够了古巴的太阳、他邱潇潇顶着两酡高原红,都经历了人生中最熬的时间,正处在人人眼中的高峰却是只有自己最心知肚明的低谷中,徘徊、彷徨、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看到彼此,珍重而且懂得。于是往往并不需要语言,来场一醉方休足矣。从那往后,是心照不宣的朋友,是看背影、侧影,多于正面的朋友。 这么想着,董亚宁心里忽然多了一层难受。还有冷意。 面前的邱潇潇,似乎是一道很难越过去的障碍。尽管他仅仅是沉默的站在这里。 “亚宁,你别怪我。”潇潇说。 董亚宁伸手,跟以往一样,他勾了一下潇潇的肩膀,说:“我明白。” 然后就走了。 潇潇看着董亚宁走远。脚步轻捷有力,带出他雷厉风行的风度来。 他并不确定董亚宁真的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但他想用不了多久,他总会真的明白。 他往门边走了走,又回来。 猛然间一拳擂在墙上。 …… 董亚宁出了养和住院部大楼,外面车子在等他了。 李晋坐在车上,不声不响的,将他的电话给他放在搁板上,等着他发问,深知老板眼下这沉的不能再沉的脸,沉着的也不能更沉着的样子,是最最不能随便开口的时候。 董亚宁看向李晋,问:“死了没?”阴恻恻的。 李晋被他这一问弄的头皮一麻。 “没有!没有太大的毛病,就是颈椎伤到,非常细微的骨折,另外身上多处软组织挫伤,他那车安全系数太高了,想伤的厉害也难。严重一点的是腿部,两条小腿骨裂。”李晋说。董其勇只是亏在猝不及防,若是安全带系的好好的,眼下很多伤处都不会有。 第461页 “在哪儿?”董亚宁查看着手机里的信息和未接来电。这么多,一个也没有出乎意料的对象。他干脆一个不回复。听了李晋的回答,他敲了下搁板,说:“去一趟。” “资老让您……”李晋看到董亚宁那细长的眼睛闭上,便收住了话头,却仍然说:“等下再去也一样。” “这么急,找我什么事儿?”董亚宁慢悠悠的,腿搭在对面的座椅上。 “不知道。” “今儿晚上的事情,你说了?” “没有。”李晋照实回答。 “你不说,也保不齐有人会去通风报信。”董亚宁嘴唇嘬了一下。 李晋不说话。 “晚点儿再说。”董亚宁睁开眼,“你给我想办法查点儿东西去。” 车子静静的驶入医院。 董亚宁没让李晋跟着,直奔了董其勇所在的临时病房。 皮三和几个人守在病房外,看到他,皮三叫了声董先生。 董亚宁略点了下头,走进去。 董其勇正在病床上闭目养神。 皮三知道李晋必然是已经跟董亚宁汇报过了,他也不是话多的人,随同进去,隔了两三步站着。 董亚宁走近了病床,歪着头,细瞧躺在那里的三叔——他们叔侄俩其实颇有些地方相似。相似的身高,相似的身形,眉眼脸型都有几分像,只是董其勇容貌偏于阴柔,亚宁从头到脚的烈性俊美,是他所不及的。但他保养的好,两人若平白的在一处,年纪倒像是差不了多少似的。 刚刚那乱作一团的时候,三叔是完全失了形状。他原不是这么经不起事的人…… 董亚宁左右活动了一下脖颈。 躺在那里的董其勇像突然被什么惊动,猛的睁开眼,睁眼便看到董亚宁冷森森的眸子。 “三叔。”董亚宁叫了一声。 董其勇没返过神来似的,并没有应声。 董亚宁又歪了下头,这回换了个角度看董其勇。他目光流转,却仍然看不出他情绪明显的变化。 董其勇却愈加感觉到了寒意。 “告诉我,发生过什么事?让她想……跟你同归于尽?”董亚宁问。就在这个时候,一股凉风吹进来,窗帘的下摆被吹起。 董其勇便是一哆嗦。 “嗯?”董亚宁逼近了些。步态优雅,嘴角弯弯上翘,面孔漂亮极了,只是冷的像冰盘。他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的三叔,且伸手替他整理了下病服的领子。 “没有。”董其勇说。 “没有……”董亚宁低头,似是琢磨了一遍这话的真实程度。然后,抬起头来,说:“这几年,我好像没少问你类似的问题,你每次都跟我说实话。你知道,只有跟我交实底儿,我才会帮你。” 董其勇沉默。 “我问,你不说,再说,可就没机会了。”董亚宁眯了眼。 董其勇仍然沉默。 “好好养伤。”董亚宁顺手将床头灯关了,转身离开。 皮三跟出来。 董亚宁说:“没我的话,不准他离开病房半步。” 他大踏着步子,一边走,一边将衬衫扯开。三下两下的,经过垃圾桶的时候,狠狠的掷了进去。仅着窄窄的背心,旁若无人的行走在冷光充斥的医院长廊里。 身后似乎有什么一直在跟着他。 于是他回了一下头。 只有淡淡的青光,很淡,在他走过的那段路和他之间。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一) 屹湘清醒后坚持要离开医院,邱亚拉考虑再三,做主和潇潇一起将她带回来。 他们不忍心再问什么,反而是屹湘,问:“爸爸和妈妈呢?” “都在家。没跟他们说你出车祸,只说我陪姑姑出来看望个老朋友。”潇潇开着车子,平静的说。 屹湘仍旧独自坐在后排,重回木雕石塑的状态。 到了家,他们原本预备各自悄然回房、不惊动邱亚非夫妇了,不料不但上房的灯亮着,崇碧还站在院子里等他们。看到他们,崇碧忙迎上来问:“湘湘怎么样?”她压低了声音。待看清楚屹湘的模样,心提了一下,急问:“还伤到哪儿了?身上伤到了没?只有脖颈伤了?” 已经凌晨三点多,院子里凉的很。崇碧穿着长毛衣,过来握着屹湘的手,她自己的手也是凉凉的,身上似沾了一层露水。 “你怎么也出来了?”屹湘哑着喉咙问。 崇碧扶着她,说:“都不往家打个电话,也不知道什么情况,急死我了,在屋里根本坐不住——爸妈问,我只能说你们一起呢。本来安慰他们让休息了,结果刚刚爸爸有事情被叫起来了,妈妈也醒了,现在都等着你们呢。快进去说一下吧。”崇碧就觉得手心里屹湘的手颤了一下,以为她冷,立即脱了自己的外衣给她披上。 第462页 岂知屹湘此时并不是畏寒,而是怕见父母。 “你们都回房休息去。我进去和你爸妈说会儿话。”邱亚拉开了腔。说着人便先走开了。 剩下屹湘他们,望着她进了上房,直到里面有低低的说话声传出来,三个人都还站在那里。屹湘身上一层一层的被泼上冷水一般的觉得冷。 潇潇这时候给崇碧使了个眼色。 崇碧会意,轻声跟屹湘说:“快回房休息吧。” 屹湘将身上的外衣脱下来还给崇碧。她脖子不能动,动作有些僵硬。 “晚安。”她说着便往自己房间走去。 走到房门口的时候,屹湘站住了,原本有些虚浮的脚步,随后变的执着而坚定,她顺着廊子往里走,穿过了钻山游廊——崇碧见屹湘梦游一样,就想叫住她,被潇潇拦了一下。她回头对上潇潇的眸子。 “你先跟过去瞧瞧。我去回个电话。”潇潇在崇碧耳边说。随后他便无声无息的走开了。 崇碧跟着屹湘,不知道她要怎么样,就见她出了游廊穿过偏院直奔了姑姑的屋子。正屋亮着灯,西间卧室黑着,屹湘推开卧室门,用极轻极轻的动作,慢慢的走进去,脚步也是极轻极轻的,像是生怕弄出动静来、惊动了什么。 崇碧站住了。 她没跟着屹湘进去,而是在她走进去之后,悄悄的退了出来——心头不知怎么的便像压上沉重的负累,有些不的喘息的疲累似的。屹湘并没有受很重的伤,可是看上去,她像是遭受了比肉体的伤害更重的打击。 她心里一颤。 她见过屹湘身上的伤疤。 屹湘以为丢了颈上玉佩而惊慌失措的从浴室里出来,慌乱匆促间并没有将她自己遮掩的足够严实。那一天她是偶然的看到,那一瞬间用惊心动魄并不足以形容她的感觉。只是她装作没有看到。意识到了她看到自己伤疤的屹湘,也装作没有这回事——她们大约就是在那一刻,建立了某种程度上的信任和依赖关系。她不去拆穿,也不去猜测,而且知道屹湘是无论如何不会主动提及这伤疤是怎么来的……她看着屹湘微笑的脸,偶尔会觉得心疼——她常常看到的屹湘,不是公婆和丈夫口中爱娇的“湘湘”,而是时常会受伤的女子…… 崇碧踱着步子,两只手扣在一处,捏的咔吧咔吧骨节直响。 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是潇潇,她轻声说:“在里面呢。” 潇潇跟着便进去了。 借着外面的灯光,卧室里那拔步床边,屹湘坐在地坪上,半伏着身子趴在床边,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床上的allen睡的正沉。他脸朝外,几乎正对着屹湘的脸。也许是正做美梦呢,allen面孔带着孩童那特有的睡梦中的酣甜。 潇潇过去,轻轻的拍着屹湘的肩膀。 屹湘惊醒,几乎跳起来,一对眼睛骤然睁大,在看清是潇潇的时候,抬手按住嘴巴,一声惊呼硬生生的被咽了下去,噎的浑身发颤。 “是我。”潇潇低声说。 屹湘若惊弓之鸟的状态,着实吓人。 她的喘息声,粗重而困难,然而压抑着,身子颤的愈加厉害。 潇潇将她揽过来。 细弱的肩膀靠着他,仍在不住的抖。她显然已经是精疲力尽了,还要勉强撑着。 潇潇看看床上的allen,说:“就在这儿睡吧,湘湘。” 她摇头。又摇头。她说哥,不行。 说这话的时候她走出了allen这间小小的内室,可就在她关好房门的时候,眼睛里那涌动的热乎乎的液体,终于再也兜不住,如泉水一般的汩汩冒了出来。 这一哭,哭的气断声噎,一发而不可收拾。 整个人如断掉的琴弦,柔软弯曲的蹲在地上,无声的、痛痛的哭着。 潇潇默默的随着她蹲下去,就在她的身边,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哭。 好像等这样的一刻等了很久了。 他每次告诉她没事有我在的时候,其实都想说这句最简单的话那就是湘湘,若是想哭尽管哭。眼下她哭的如此悲恸,哭的如此绝望,却让他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潇潇将屹湘的手臂勒过来,背起她。 崇碧见他们出来,悄悄的跟在后面。 潇潇就觉得背后的湘湘,身子冰冷。他不时的侧脸看看她,汗湿的一张脸……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二) “哥,”屹湘轻声的叫潇潇,“我想去见爸爸。” 潇潇将她背稳了,说:“有什么话明天再跟爸妈说。” 走在他们兄妹身侧的崇碧听到潇潇这不容商议的语气,不禁、看了看他。潇潇只看着脚下。 他将屹湘安顿好,对等在一边的崇碧说:“你先回房休息,我上去看看爸妈。” 第463页 崇碧说:“我跟你一起。”她说着,将自己的手放进潇潇的手中,紧紧的握着。两人脚步缓慢的沿着廊子走着。院子里极静。上房里更是寂静无声。家里的气氛,此时是安静的有些异常。崇碧默然良久,才说:“真想象不出,湘湘都受过什么样的苦。” 潇潇握紧了崇碧的手。 “你不在家,我会照顾她的。”崇碧说。 潇潇停下脚步,在崇碧额角吻了一下。 两人敲门进去,厅里三位大人呈三足鼎立状坐着,看到他们俩,谁都没有反应。空气凝固了似的,让人觉得又紧张又压抑。崇碧和潇潇站在门边。 郗广舒看向他们,潇潇说:“湘湘睡下了。”她便点了下头。 屋子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都回房休息吧。”邱亚非终于发了话。 “大哥……”邱亚拉刚开口,邱亚非便抬了下手。 “我说,回房休息去。”邱亚非说。 邱亚拉忍耐着。 此刻像有什么在撞击着她的头,让她的头部剧烈的疼痛。她抬手用力的按着额头,压制着这让她几近难以忍受的疼痛,嗓音沙哑的说:“无论如何,我都要尽快和湘湘离开这里。” 邱亚非又抬了下手,表示他同意。并没有多余的话,也不需要有多余的表示。 郗广舒见邱亚拉脸色已经非常的难看,转头对潇潇和崇碧说:“陪姑姑回房去休息。你们俩也去吧。” 邱亚拉果断的站起来。崇碧陪着她出去了,潇潇却站在原地没动。郗广舒看向儿子,说:“还有事?” 潇潇关了门,再转过身来,仍是那副平板的面孔,只是眼睛里,露出不再掩饰的寒光。 郗广舒握起来的手,放在膝上,不言语。 邱亚非则与儿子长久的沉默对视。 也不知过了有多久,邱亚非问:“你是早班的飞机回乌市?” “是。”潇潇回答。 “按时回去销假吧。”邱亚非说着站起来,踱了两步,走到潇潇身前的位置,站定了。儿子比他高了很多,相对于他这敦实的身材,修长挺拔的儿子像妻子多一些。他双手抬起来,握着儿子硬实的肩膀,很用力的压了压,又拍了两下,才说:“回去,做好你分内的事。” 潇潇望着父亲的眼睛。 父亲刚刚压在他肩头的手好像并没有移开似的,肩上仍然有沉重之感。 他说:“爸,我明白。” 邱亚非将潇潇送出去,回身。 “一定要这样?”郗广舒背对着丈夫,问。 邱亚非走到妻子身后,看着她花白的头发,说:“广舒,你的头发,都是这几年白的……”他一只手搭在妻子肩头,只觉得妻子因为他这句话,身子微微一颤。 郗广舒没有回头,只是抬手,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丈夫手背上。 **************** 董亚宁回到外祖父的居所,并没有按照老人家的要求,立即去见他,而是先进了自己的房间。李晋见他衬衫坏了,已经给他拿了新的准备好让他换,可新衬衫让他不对劲。从后背到脖颈,奇痒难耐。他回房三下两下将衬衫脱了扔开,只见自己的一双手臂已经起了红斑。他将手臂移近了看,手指抓挠了一下,手臂上立即跳起了几道红痕。痒,痒的钻心。 他进浴室开了花洒。 冷水从头到脚的浇下来,难耐的奇痒暂时被压制住了一点。 他从浴室里一出来,便闻到一股甜香。抬头看看镜子上方的挂钟,凌晨一点半。他换了家常的衣服,趿拉着拖鞋,开门出来,对着坐在他房中沙发上的董夫人叫了声“妈”,便坐到了她对面。 董夫人正在出神,被亚宁冷不丁的一叫,回神,目光迅速的在亚宁周身一扫,将面前茶几上一只盅子打开,动手舀给亚宁一碗糖水红薯圆子,说:“饿了吧?你空着肚子总睡不着,吃点东西,快去休息。” 董亚宁微低了头,手从后到前迅速的捋着极短极硬的头发,水珠雨雾似的落在地上,脚下湿了一小片。 董夫人不动声色的,伸手抽了他搭在肩上的毛巾,给他擦了擦耳下腮边的水。 “姥爷还没休息吧?”董亚宁拿过茶几上的碗,勺子搅着碗中的红薯和圆子。 “在等你。说等你收拾好了再过去见他。”董夫人说。 董亚宁大口的吃着碗里的甜品,有点儿烫口。圆子咬开,里面的馅儿更烫。他却吃完了一碗,又将盅子里剩下的盛出来,再吃了一碗。没有问身边的母亲要不要吃。好像饿了很久的人似的,胃里空空的,必须有什么东西填满。可是把这些吃下去,他仍觉得胃里还是空的。 “亚宁。”董夫人叫了儿子一声。 第464页 亚宁拿着空碗已经坐了有一会儿了。 “妈,”亚宁将碗放下,他转过脸来,看着母亲,“妈,湘湘今天差点儿把三叔撞死。” 董夫人沉默着。她右手里拿着帕子,这时候擦了一下左手心。 “当然三叔没生命危险。”亚宁语气淡淡的。一场通透的冷水浴,把他浇的彻底冷透了。“您都知道了吧?” “你想说什么?”董夫人语气也淡淡的。只是手里的帕子被捏紧了。 董亚宁看着,说:“糖水红薯,湘湘可喜欢吃了。咱们家阿姨做这个拿手,做的比他们家自己做的好吃多了。我说过一回,说湘湘来的时候,让阿姨给做这个。可是她来过几次,都没吃到。我那时候就知道,我喜欢的,您真不一定支持。我还抱着希望,您能因为我喜欢而接受。” “我当然会这样。”董夫人说。 董亚宁笑了。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三) 他近来明显的瘦了,眼下、唇角的笑纹便更深,笑声也干巴巴的,让人听起来非常的不舒服。 董夫人眉尖蹙起。 亚宁止住笑,看着母亲说:“不,您不会。” 董夫人缓慢的眨了下眼,蹙起的眉舒展开来,终于坦坦荡荡的舒展开来。 “妈,我也不是怪您不喜欢她。我也没指望过您像疼芳菲那样疼她,但是妈,就算是为了我,接受她总是可以的吧?”董亚宁笑纹渐渐的浅了,“结果接受也做不到。我一退再退,一退再退,终于退无可退——我总不能真听你们的,不要她了吧?这些您跟爸爸都该知道。” “亚宁,你想要说什么?” “妈,我知道这些年您心累。”董亚宁低着头,不去看母亲的脸色。“我从来没跟您说破过,那是因为我心疼您累。您哑忍,我也哑忍。有什么我能做的,我总替您做到。有时候我想,我做的也许太多了,您遇事反而比我想的开。有些事情,倒是我放不下。” 时钟敲了一下。已经两点半了,夜深人静的时刻,都没有睡意。 “湘湘……她也许性情并不好,也不太懂怎么讨好人,还会让我累。她有一大堆的小毛病,都让你们看不上。你们反对她,我能理解。我为什么要她,可能从来没有跟你们说详细过,何况也说不明白,感情的事,喜欢就是喜欢了,说不上为什么。妈,我只告诉您,当初在我对爸爸失望、开始对咱们这个家觉得绝望的时候,只有她能安慰我。她说最辛苦的是您。让我无论如何,保护好您和芳菲。她说芳菲离的远不能时常在您身边,如果连我都不懂事,那会让您更难过。” 董夫人抬手,遮住了眼睛。 “这事情眼下不是秘密了。在当初还只是绝密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她,可曾因为这个,对您、对咱们家的人有过任何不敬?有过任何轻视?没有吧?您想过为什么?”董亚宁问,“因为那时候,她爱我。” “别说了。” “她爱我。曾经,非常的爱我。” “亚宁!” “对我来说,能让我和她分开的唯一理由,就是她不再爱我了而我也不再爱她了。”董亚宁清清楚楚的说。 董夫人放下手来。她眼中微有泪光。 “我有过动摇,想过放弃。那时候形势那么差,多少人都在如履薄冰,行差踏错一步,便身家不保。我也想过听从你们的安排顺势而为,为咱们家出点儿力。我也只有那么一点用处了。算从小看到大的,我知道什么时候该将自己的意愿和利益放到一边。可必须是我自己选的。不能是被逼的,更不能是被骗的。何况我当时也已经做出了决定。不管她家是占了上风还是一败涂地。只要我还爱她一天,就不能因为这些原因跟她分开。” “亚宁,既然你都明白,这些话就不该说。她父母亲也并不同意你们俩在一起。再说,出了那样的事,她还有什么脸面再进我们家门?我的儿媳妇,怎么可以出那种丑事?”董夫人尽量的和缓,但显然情绪也已经有些激动。董亚宁依旧冷静的,听着她讲。亚宁越冷静,董夫人反而觉得不对劲,她心一横,接着往下说:“即便是那样,你依旧认定了她。并不是你没有尽力挽留她,而是她自己放弃了。现在,又有什么好说的?她回来了,我就发现你不对劲。我警告过你,离她远一些。我就知道,她一回来,我们肯定又要家无宁日……” “她自己放弃了。”董亚宁也和缓的念着这句话,“她自己放弃了?妈,您怎么知道,是她自己放弃了?”他的脸转向母亲。 董夫人一顿,才说:“难道不是?难道不是你一直在追着她?追到国外去求她、她都不肯回转,回国来还要你父亲逼着、打着,才不得不断了你那心思?” 第465页 董亚宁抚着自己的膝盖。 董夫人看到,心疼的伸手过来。 母亲的手因为情绪激动而发颤,但依旧是温暖的。 “吃了那么多苦才过来的,你怎么……” “妈,都来不及等我恢复好了,就送我走了——这到底是为了我好,还是为了别的什么?”董亚宁问出来,便觉得母亲的手像被什么烫到,一下子便缩了回去。他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背。 董夫人睁大眼睛。 “你怎么可以这么想?你父亲当然是为了你好。难道留你在国内,让你继续为了一个女人要死要活?那成什么样子?”她握紧了手,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董亚宁听着,点了点头。 “我不是没有怀疑过,但是这么多年,我既见不到她,也找不到线索。现在想想,我被送出去的那几年,有多少线索,也该洗净了。”董亚宁双手抵在鼻端。 董夫人看着儿子的侧脸。 “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亚宁?”董夫人终于问。 “容我想想的。还有很多事情我想不通,想不通我什么也不能做。但是,妈,如果事情真的像我揣测的,”董亚宁盯着茶几上一点点的水渍,“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董夫人呼的一下站了起来。 董亚宁仰头。 母亲失态了。 董夫人显然意识到自己的不妥,她说:“你当然知道该怎么办的,如果有一天你必须在家人和她之间做出选择。” “也许就像当初,她必须在家人和我之间做出选择?”董亚宁缓缓的顺着母亲的话往下问。 董夫人眼神骤冷,说:“姥爷还在等你,整理好了再去。”她说完便走。 董亚宁也站起来,跟着母亲一道走出去。 他低声的问:“妈,她在医院的时候,您去看过她吗?” 董夫人已经走出去五六步,听到儿子问,她回身。 “我去过。当时也没瞒着你。” “是的。我记得她说过,咱们家的人,没出事前,不喜欢她,出事之后,轮番的羞辱她。” “我去,是因为当时我必须去。并不是为了去羞辱她。我还是那么说,以她的聪明,不需要我说的太明白。” “为什么必须去医院?” “因为有些话,女人对女人说,更容易些。” “例如?” “……” “堕胎吗?” “亚宁!”董夫人厉声断喝。 “就在您去见她的时候?” “你在胡说什么?还不给我住口!”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四) 董亚宁就在这时伸手叩响了门板,他转身推门而入。 门迅速的合拢,董夫人手都举了起来要拍门,却又放了下去。她的手颤着扶住了廊上的木柱。 手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了下去,修的整齐的指甲扣在有些龟裂的柱子上,细碎的漆落下去。 月色很好,石板地上铺着的月光,很亮。 亮的那么刺目…… 让她霎时想起那血红的颜色渗出雪白的纱布。纱布后是迸裂的伤口——是的她去见过湘湘。告诉跟随的人在下面看着,因为那次会面,必须隐秘。她除了想见湘湘,也想见她母亲。但是郗广舒并不在。只有湘湘从小的保姆守在门外。看到她来了不卑不亢的,当着她的面对自家的卫士说,湘湘正在养伤不宜打扰。 她想要在外面等,那保姆也不让,说董夫人,这不合适。 她就在极力的想着接下去要怎么办的时候,听到病房里湘湘喊人。保姆进去一会儿之后,出来请她进去,说湘湘想见她。 她至今记得那保姆的眼神,冷冽而犀利,刀子一样。 后来只有她和那个孩子面对面在一个惨白的空间里,她说明来意。单刀直入的,没有绕弯子。 从头到尾那孩子都没有一滴眼泪掉下来——每次回想起来她都害怕。该是怎么样的倔强,竟然全都承受了下来。 只是开口便问她,董伯母我是不是真的不行了? 这么问,已是卑微至极。倔强骄傲的孩子能用的最卑微的态度了,她知道。如果不是太爱太爱她的儿子,她不会有勇气问出来。 她说不行。以前不行,现在更不行。 湘湘说董伯母,我……不能自己决定。我没这个权利。 她记得自己冷笑着逼问,那你要把亚宁置于何地? 她不喜欢湘湘,并不代表不了解她。 她知道自己只需要问这一个问题,所有的事情便迎刃而解。 她走之前说,湘湘,你还年轻。可以犯错,也完全来得及重新开始。忘了亚宁吧。 血不停的从湘湘颈下的伤口处往外渗,该是怎么个疼法儿,难以想象。可是湘湘好像完全感受不到疼痛。她只麻木的看着窗外。 第466页 那一天外面乌云密布,阴沉的随时会刮起狂风下起骤雨来似的。 她说董伯母,我会重新开始。 她说那就好。 董伯母…… 她一直叫她董伯母。从小到大。不知道她有没有做过改称她一声婆婆或者妈妈的梦呢?她却是每次想到若是如此,总是如芒刺在背。 难以解释为什么这么讨厌这个其实很可爱的女孩子。尤其是到后来,发觉当亚宁对她用情越深,就越加的厌弃。 她说,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湘湘说,董伯母,我答应您。 湘湘说到这句话的时候,颈子上的血滴到了病服上。 她顿时有些怕,急忙的过去。想要按铃叫护士,却被湘湘一把按住了手。那手冰似的冷。 湘湘说不用叫人,我撑得住。 她觉得心慌意乱。 湘湘说我不知道您做主能做到什么程度。但是如果您还是一个爱自己儿子的母亲,听我把话说完,我明白现在我除了屈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别说确实是我有错在先,就是我一点儿错没有,眼下的局势,我也没有别的选择。你们的要求我答应,但是绝不是现在。董伯母,我太了解董亚宁。他……您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把他的念头断干净。 她问有这个必要吗? 有。湘湘声音细弱但绝不怯懦。她说有必要。毁了我很容易,您看,我只要犯一点错误,就已经万劫不复;此时我要是再走错一步,更多的人被牵连进来。董伯母我不是怕自己万劫不复,也不是怕更多的人被牵连。可怜和可悲的是,这些都是我爱的人。您不就是利用这一点吗?其实如果我就此死了倒是最好的,偏偏没有,偏偏现在还不行。那么就给我一点时间。我让他心甘情愿的断干净。 湘湘看着她的眼睛问:这样可以吗,董伯母? 她说可以。这个主我做的了。 湘湘说那我不送您了。 她站在床边有一会儿没动。来之前想过非常多的困难,就是没想到事情是这么的顺利。 她的手仍然按在按钮处,湘湘的手一挪开,她立即按了下去。走出那间病房之前她都撑足了场面,面对湘湘她没有露出一丝一毫软弱温情和可趁之机。站在楼下她回望病房那冰冷的窗子,就在那时骤然雨落。她在车上的时候经历的是电闪雷鸣,司机将车子停在安全地带避雨避雷。在车里只有半个钟点,她却几乎将自己大半生的经历回顾了一遍。她告诉自己即便是想要心软,这也不是心软的时候。而且就算是跟湘湘换了位置,湘湘所能做出的决定,也不会更仁慈。 她们都不止是自己…… 董夫人觉得腿软。 她想要扶着栏杆坐下来,却不想没有来得及照准位置,一坐,便滑了下去,狠狠的被旷了一下,在落地的一刻,脚腕子钻心的疼。 她摆手制止远远的看到她摔倒要过来扶她的勤务员,就那么坐在冰凉的石板地上。 亚宁的话让她的心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慌乱。这慌乱远比被晚上父亲跟她的谈话更让她难以承受,这说明她一直担心的事情,很有可能已经变成了现实。最可怕的,是她的儿子,更有那接踵而至的一切。 她该怎么跟儿子解释?还是根本就不需要解释,其实儿子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董夫人无力的靠在了石栏上。从内到外的,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冷,在这初夏的夜晚里。 …… 董亚宁进了门,靠在门边站了一会儿。 只有几个字几句话,对着母亲问出来,身体里就像是被钉进了什么东西,骤然间说不出的痛苦。 正屋里没有开灯,站在这里他看着外祖父的卧房里亮着的灯,隔了门窗雾气蒙蒙的。他小步在屋里走着。走到最里面的那张椅子边,站定了。双手扶在椅背上。 就是一张这么沉重的椅子,被他父亲拎起来朝他砸过来……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五) 身后的房门开了,外祖父坐在轮椅上,叫了他一声“亚宁”。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 “姥爷。”他回身,靠在椅背上,站着。看外祖父的电动轮椅灵活的转过来。 老人家的眼睛在这深夜中仍炯炯有神。 他沉默的等着外祖父先开口。 资景行来到亚宁前方,轮椅嗡嗡作响,他停下来,问:“怎么不开灯?” “您找我?”亚宁答非所问。 “坐下。”资景行说。 “我站着就行了,姥爷。”亚宁说。 资景行在暗光中瞅了外孙子一会儿,董亚宁轻轻的、有节奏的拍着手下的椅背。 “你这样,还是因为邱家的那个孩子。” “哪个孩子,姥爷?”董亚宁问,“都是有名有姓的。” 第467页 这话无异于顶撞,资景行却没有在意,他说:“湘湘。” 董亚宁笑了笑,说:“人家早就不姓邱了,姥爷。” “姓不姓邱,还不一样是邱亚非的女儿。”资景行说。 董亚宁点头。 是一样,仍是邱家的女儿。懂事的,明理的,关键的时候理智战胜情感的邱家人。 潇潇说“你别怪我”的时候,他就这么想的。果不其然是邱家的人。是怎么长起来的,总能在最需要热血的时候有热血,在最需要理智的时候有理智。 “我倒向来欣赏邱家人的这份儿隐忍和倔强。且聪明,做事灵活。吃亏就吃亏在老家儿走的早了,到底单薄些。若不是亚非见风使舵的本领高超,广舒底子深厚,这几年也不见得就又能悄悄的把声势盛起来。” “多是暗中经营的功劳。不然也结不上叶家这门亲。” “你也看的清楚。怎么到了自己的事儿上就犯糊涂呢?”资景行的轮椅调转了方向。 亚宁没动。 外祖父话锋一转就尖锐的指向了他。 “我看你现在已经忘了自己是谁、你都有些什么责任,一味的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你都是怎么料理好你公司那一摊子的?还是都交给手底下的人去干,自己做甩手掌柜的?” “姥爷。”亚宁走到外祖父身后,“您能听我说几句话嘛?” 月光透过窗子透进来,祖孙俩都是满身的清冷。 资景行心里明明白白、透透亮亮的,也知道这一席谈,不能回避。 “进来说。” 董亚宁跟着资景行进了内室。 这里面灯光柔和。 亚宁将外祖父扶到一张软椅上坐了,给他盖上一条薄毯子。随后,他便后退了两步,就在资景行的面前,跪了下来。 资景行刚刚坐稳,见亚宁不声不响的便往地上一跪,心头这一震非同小可。他花白的眉毛陡然间一耸。 “姥爷,我知道有些事情,您就算是知道,也只会让它烂在肚子里。那么我不问您,也省了您为难。您只要听我说完,就算是您疼我了。姥爷,这么多年我除了给您磕头拜过寿,到现在也只有这一回——算我求您听听这几句话。行不行?” 资景行注视着亚宁。 好久,他才说:“你腿上有伤,起来说。不管你说什么,姥爷今天都听着。” “谢谢姥爷。我还是这样说。”董亚宁跪的直直的。 资景行只好由着他。 “昨天晚上我跟三叔约了在丰谷见面的。他说有事要找我面谈。” 资景行点了下头。 亚宁极少在他面前提起董家的人和董家的事,祖孙俩的谈话,开门见山便是他的三叔,还是头一回。 “我知道他上来几天了,我总避着不见他。我不想管他的事儿,也不是从这一二日开始的。不过不管不管,这几年,他的事也大多数都是我在处理。您瞧不上这些事,也从不过问,为免您烦心,谁也不爱跟您提。” “也没什么。偶尔闲言碎语的,还是会听到一两句。我总跟你父母亲说,要紧的是别让你爷爷知道。毕竟年纪大了。那些年你爷爷奶奶也跟着老三生了不少气,如今他消停多了。”资景行说着,看着亚宁。 董亚宁嘴角一沉。 资景行看出他的不赞同来。 “我母亲总看不太上那边。” “没有的事。你母亲最明事理。” “是。”董亚宁略低了头。“我母亲对什么事,看的都透彻。虽然平日里淡淡的,若是真闹出了什么大事,扯到我扯到我父亲,她是不惜一切代价的要维护的。而且,您还是要过问的,这点总不会错。” 资景行拿起旁边的一只保温盒子里的紫砂杯,喝了口水。 “我父亲顾及颜面不愿意他这个惹祸弟弟在这种错综复杂的地界儿里瞎混。这几年他果然老老实实的呆在下面不进京,还算我父亲有威严。但是我突然觉得并不只是这样的。早前他在京城里做混世魔王的时候,就是因为我父亲的意思是把他放在身边,他好就近管束,放到下面去,反而不好控制。说是爷爷需要人就近的照顾,这理由也很说的过去。就是因为这理由,我一直没起过疑心。何况打从他被放下去,虽然也干了很多离谱的事情,总归是戒了些坏毛病。吸毒滥交开性派对,这些事情起码我再没听说。让我想想……他从什么时候改了那些毛病的?他是怎么改了那些毛病的?他为什么会那样?” 资景行握着杯子,面容安详稳重,没有因为亚宁说的话而有明显变化。 “湘湘当时出事的时候,我脑子是懵的。气懵了。现在再往回想我都能记得当时我是怎么去找她、都说了些什么话。我只知道自己是被背叛了。我们没有彻底分手,她还是我的女人……她怎么就能只凭着她自己看到的那一点来判断我,怎么就能那么报复我呢?我知道她受伤了。是他们在聚会的时候被人报警,警方上去抓捕,她逃离现场时受伤的。我后来没有办法看到原始资料,我以为是邱家为了保护她、更重要的是保存颜面,将相关的人员封口、资料案底全部抹了去的。很长时间内我因为这个合理推断也深信不疑。” 第468页 董亚宁停了下来。 他看着外祖父。仍然没有得到明显的回应。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六) 他心一边跳一边闷痛,这种闷痛感难以言喻而且越来越剧烈。 他必须换一口气才能继续往下说。 “她的确有可能一气之下用极端的方式报复我。可是去参加那一个圈子的活动,不是她的做派。况且这种活动,非熟人介绍不会轻易吸纳新人。她刚刚落地两天,即使她以最快的速度跟那么一群她不熟的人混在了一起,还是得有人带着她。这个人是谁呢?”董亚宁眸子冷森森的,“只有我这样的傻子,只顾了自己眼前,根本没有注意到还有一个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也消失了。我想起很久没见他的时候,人已经在国外。他说他酒后驾车进了医院,养伤养了好久。我深信不疑。是车祸,昨晚,也是车祸,这未免也太巧了。我不能不联想……当时事情确实有发生,证据确凿。那伙子各式各样的子弟聚赌聚毒乱交,但是湘湘并不一定有份儿。若是她在内,也不一定就真的是那样的。事实很可能是另外的版本,跟我听到看到的不太一样……究竟怎么个不一样,还有待证实……” 董亚宁直挺挺的身子不打一点儿弯。 他至始至终看着外祖父的脸。 在他的注视中,资景行又喝了一口水,垂着眼帘,等着亚宁继续说。 亚宁却哽住了。 他半晌没有再说出一个字来。 喉头哽的厉害。 他这是在猜,在想,在分析,在判断。 他告诉自己这是假的,可就算是没有经过证实的、也许完全是错误的,只是想一下,他已经觉得,眼前是一片的黑。 “……如果她的确那么做了,后来的事情,直到昨晚以前,顺理成章,天衣无缝。如果她没有,如果她是被迫的,那么,我的推测就是成立的。”董亚宁终于说出了他最想要说的。 资景行觉得手中的杯子冰冷。不由得握紧,过了有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并不是手里的杯子冷,而是他的手僵硬冰冷。 董亚宁看着外祖父,说:“姥爷,我就说这么多。” 他从地上站了起来。 资景行随着亚宁的动作,抬起下巴,看着瘦削挺拔的外孙子站在自己面前。俊秀颀长的像是一竿修竹。 这个性子一贯暴躁的外孙子,这些年到底没有白白磨练,已经越来越在遇到大事的时候沉得住气。 “亚宁……”资景行一双手掌一上一下的扣紧了紫砂杯。像是必须如此才能掌控的了手中的物事一般。 董亚宁见外祖父没有下文,他也并不是在等着外祖父的下文,但是没有下文,恰恰是眼下最为可怖的。 他只觉得背后一个接一个的滚雷滚过似的。 他背转了身。 他需要一点缓冲。这样面对着外祖父,他觉得自己绷不了太久就会歇斯底里起来。 都是什么人,联手对她做出了这些阴暗肮脏的事情?都是什么人? 至亲至信至爱的人。且几乎每个人都有着冠冕堂皇的理由,每个人施一点点的力气,加起来把她推到了悬崖边上……而他,他是最后将她推下去的那个。 “姥爷,我今天先把话说下。不管我接下来要干什么,您别拦着我。” 资景行将腿上的毯子抽了下来,站起来,在亚宁面前踱了几步,回头,盯住了亚宁的眼睛。 “咣”的一声,他手中的紫砂杯狠狠的被拍在了桌案上。 董亚宁梗着脖子,继续说:“等我弄清楚了,这些账,一笔一笔的算清楚。” “你要跟谁算账?”资景行开口。 董亚宁紧咬牙关。 “说!你要跟谁算?!”资景行声色俱厉。 “全部!” “糊涂!” 董亚宁拧开脸,“我是糊涂。糊涂了这么些年。” “那就继续糊涂下去。” “姥爷!” 资景行盯着他,说:“别以为事过境迁,形势不一样了,你翅膀也硬了,说怎么着,就能怎么着?你仔细想想,你在跟谁算账?你是要亲手毁掉这些年你父亲、你母亲和我积累起来的一切嘛?帮助外人?” 董亚宁只觉得自己从头到脚的血在变凉。 “那您是让我当不知道?”他问,“姥爷,她不是别人……” 资景行看着亚宁发红的眼睛里那痛苦的眼神,一个“完了”的念头迅速的划过他的脑海,同时便是一股接一股的寒凉。非常现实的危险在靠近,他明白。只是心里这么清楚,他没有说出口。 “她不是别人,姥爷。对我来说……如果,那个时候,她。”董亚宁狠狠的吸了口气,“如果那个时候她确实怀了孩子,姥爷,她是我孩子的妈妈。不是别人。我是男人,我不能让我的女人被那么毁。” 第469页 他好半晌没有出声。 他重新打量着亚宁。 这是他从小调教出来的孩子,他知道他的品性。血性、烈性有余,沉稳、冷静不足。他总担心他一头脑一热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性子,迟早会闯出大祸来。这些年他便时时提点、有意磨练,颇见成效。否则,眼下还不知道该疯成什么样子了……要知道亚宁在说的,可是湘湘。 资景行喘着粗气。 “姥爷,”董亚宁后退一步,“您还记得您和姥姥第一次带我去靶场打靶的事情嘛?” 资景行点了点头。 “我手上没劲儿。您从背后狠拍着我,给我纠正姿势,说,既然今天拿起了枪,从此就要像个男人样。”他伸出手来。手上有被枪磨出来的茧子,“铭记于心。” 董亚宁长久的注视着外祖父。 “姥爷,当初如果姥姥还在,她会怎么选?”他问。 资景行也注视着亚宁。 亚宁本没期望得到外祖父的回答,不料外祖父在嘴唇微微的颤了一会儿之后,说:“同样身不由己,同样要顾及身家性命。但,也许会跟我的选择有所不同。” 董亚宁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头低了下去。低到了双臂之间。他的手牢牢的抓着外祖父的座椅……他猛然间跳起来,在屋子里,逮住什么拿起来就摔。整间屋子里顿时充斥了怪异的声音,和他如困兽一般低沉而痛苦的叫声……很久很久,他重复着这样的动作。明知道这对缓解痛苦毫无帮助,但是他不能停止。 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毒虫侵蚀咬啮着一般。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七) 资景行看着亚宁连博古架都推倒了,一声不出,绝不阻止。他静静的等着亚宁砸累了、疯够了、冷静下来。 亚宁终于精疲力竭一般半跪在自己面前地砖上。屋子里被他砸了个碎渣满地,一片狼藉。 汗水顺着他的眉毛往下滴,流进眼角,眼睛生疼。 他血红的眼,瞪着。 也不知道瞪着哪儿、又瞪着什么,他的双眼好像并没有聚焦在任何一处。 “我怎么那么糊涂……”他说,“我怎么面对她?” 他并不是在问。这不是个问题。他知道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资景行长叹一声,说:“当时,湘湘离开北京之前,我见过她一面。” 亚宁的眸子动了动。 “你母亲回来说,她答应断干净。湘湘那个孩子,若是她应承了,本来是最妥当不过的,但当时我仍然觉得不放心。” 就在巷外的车子上。 他坐在车子里,从后车窗里,看到湘湘远远的从自家门前的巷子里出来。走的很慢,有点儿打晃。那个天气还是很热的,她好像仍然觉得冷,低着头走在树荫底下,被一位五十左右的妇人扶着。远远的看过去,也知道她脸色很不好。 在她们经过的时候,他让人开了车门。 湘湘见是他,没有像往日一样开口打招呼,看着他的眼神也是冷的。冷到她自己都忍不住开始哆嗦。 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有多恨。 他让她上车。 妇人阻止,湘湘却上来了。坐在座位的一角。 他打量了湘湘一会儿。湘湘发觉,清冷乌黑的眸子转向他。他问,眼下这样,你真狠得下心来断干净? 这完全是用不着也不该他出面做的事情。 他已多时深居简出,出现在这里,都会引人猜测。 在那个时候却是想着如果可以,还是见一见湘湘。为着确信也该看一眼。没想到是真等到了。 也许他们之间的缘分并不会就此止住。良缘也好孽缘也罢,他是觉得跟湘湘的联系,并不是说斩断就能斩断的。日后要怎么样的防范,都未可知…… 湘湘立刻打开了车门。下车的时候,差点儿跌倒,他及时的伸手拉住她,她却甩开了,如避蛇蝎。站在车门边,面如金纸,瞪着黑洞一般深不见底的眼睛对牢了他说:“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断干净。” 车门关好了。 他看着湘湘直着身子往回走。 走了没几步,便蹲在了地上。原本紧贴在体侧的手臂抱着膝。起初是一动不动的,后来便看到她的背在颤抖。 跟着她的阿姨要去扶她,她立即喊了一声,尖利极了。阿姨也顾不了那么多,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却被她推开……车子在缓缓启动,缩在树荫底下的那团小小的身影还在不住的颤动,手臂胡乱挥着,终于抓住了身旁的阿姨裤脚,那阿姨便抱住了她,两人倒坐在了路边…… 他的车拐出了那条街。 手边放着一个信封,预备给湘湘的。见了她,他却忘了。后来想,也许并不是忘了,而是他的手实在是拿不起来、也递不出去。这便成了一只落在他心头的一块石头。再过了没几日,湘湘便走了。待很久之后,所有的事情都渐渐平息、慢慢恢复正常,那个躁动的春天、烦闷的夏天全都过去了,到了秋天,连经济都在强势反弹的时候,亚宁已经远在万里之外,身体上的伤都快好利索了。他又让人去查,湘湘已经从伦敦消失了。但是查到的结果,是她果然断干净了……唯一觉得安心些的是,他曾经亲自见过湘湘一面,并且后来让人在湘湘登机的前一刻将信封送给到了她手上。湘湘不但收下了,并且后来那张支票也兑现了。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湘湘的杳无音信、邱家的隐忍沉默和表面上不即不离、中适度亲厚的表现,都没有让他觉得特别担心…… 第470页 资景行看着亚宁僵硬的面部。 这样面对面的跟外孙子谈论这些?在今晚之前,他不会。 可是他此时心里的煎熬不亚于亚宁。 那天看到那个小男孩的时候,心里是有些异样。当听说那个小男孩是邱家的孩子的时候,更有点儿隐秘的希望,倒是真的但愿,湘湘是没有那么狠,断干净了。只是,这恐怕不会是真的。而若是真的,他恐怕也不能不多想几分,这个孩子的出现,究竟意味着什么? “你要知道,所有的事情,都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简单。不止是湘湘,也不止是你。过去的事,既成事实,已经是没有办法改变的。着眼当下更重要,你可以恨我们……”资景行说。 “姥爷,我走了。”董亚宁说完便转身了。 “你站住!”资景行喝止。 董亚宁却没有停住脚步。 他穿过两道房门,重重的将房门摔在身后。 此时天已微明,启明星与残月各据一方。 他没有理会仍在门外的母亲,他分明看到了母亲想要叫住他,他仍然头也不回的走了。他只知道自己此时此刻不想再在这里多呆一秒钟,也不想看到这个家里任何一个人。 董夫人见亚宁连房间都没有回,急速的离去,心里一团乱。 “秀媛。” 她听到父亲在里面叫她,急忙的应了一声。 刚刚亚宁在父亲房里大闹大吼,她在外面听的胆颤。待进了里面,看到一片狼藉中的父亲端坐如常,她心神才略一平稳。 资景行看着她,问:“都听到了?” 她不语。 “同其昌说——想必他已经知道了——这事,盖是盖不住的了。既然亚宁迟早会知道,不如就让他知道。知道了也好,省得我们费力遮掩,不得其法。下面该怎么办,亚宁冷静下来,自然懂得。”资景行环视四周。 闹成这样,他本应该心情烦乱。但此时却恰恰相反,似乎是一直在等着的时刻果真来了。 “您都跟亚宁说了什么?”资秀媛问。她在外,只听到亚宁发狂。父亲和亚宁的对话,她听不清。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八) 资景行缓慢的揉着虎口。刚刚用力的兑那一下杯子,虎口竟酥麻到现在。 资秀媛看着父亲,父女俩对视,不禁苦笑。 “想说的都还没说,就被他给噎回来了。不过总会有机会的。我期望他能想明白。”资景行说。其实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亚宁并不是不明白,而是太明白。他禁不住咳嗽了两下。资秀媛过来,拍抚着父亲的胸口。资景行待呼吸顺畅,又道:“让其昌来见我。我有事和他商议。” “父亲……”资秀媛想了想,问:“那个小孩?” “我担心的也是这个。你觉得,可能嘛?”资景行问。 资秀媛摇了摇头,想了半晌,才说:“未必真。就算是她的,也未必是亚宁的。那孩子的环境,始终是有些乱糟。” 资景行的白眉毛皱在了一起,说:“你对湘湘是有些成见,她爱玩爱闹的个性不讨你喜欢,这是真的。只是,你该亲眼看看那个小孩。” **************** 邱亚非整夜没有合过眼。 他像每个因难以入眠而早起的清晨一样,在院子里慢慢的遛达着。 走到花园半月门的时候,他站住了。 花园的池塘边,钓鱼台上,屹湘坐在那里。 池塘边的垂柳如丝,清晨的微风吹着,扫着她的头顶,她戴着护颈,直直看着前方——假山怪石嶙峋,青苔斑驳,并没有什么好看的。她显然是在想事情,想的那么专心。 邱亚非走到屹湘身后的时候,特意咳嗽了一声。 屹湘上半身僵直的转了转,“爸早。” 还没有看到他人,她就叫了。 “怎么知道是爸爸?”邱亚非坐下,靠近女儿。垂柳触到他头顶,他拂开,又落下来,索性略低了身子。 “您的脚步声特别轻。”屹湘仍坐好,“妈妈形容,说是像海棠花落到水面的声音。” 邱亚非说:“你妈妈的形容总是很恰当。” “嗯。”屹湘看着池中碧绿的睡眠。碧绿的睡眠上有小团的莲叶。不知是不是因为父亲来了,莲叶的间隙里,有锦鲤的影子。起初是一两条,渐渐的多了起来,轻轻的摇头摆尾…… “常喂它们食饵。时间久了,它们仿佛也通了人性。”邱亚非说拍了下空空的手掌,“今儿竟忘了带过来。” 屹湘沉默着。 “怎么不在房里好好休息?”邱亚非问。 “睡不着。”屹湘老实的回答。 她看看父亲。 昨晚像经历了一场噩梦。她情愿那是一场噩梦。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 第471页 她想跟父亲说点儿什么,可对着父亲,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邱亚非看了看透亮的天空,说:“湘湘,又受委屈了。” 屹湘没动。 邱亚非也没有往下说。他知道女儿听懂了。 屹湘的手又开始颤,她死死的攥紧了。 “爸爸,我会尽快跟姑姑和多多离开。”她说。 “也好。姑姑的手术日期定了,通知我。如果能安排过来,我会过去的。” 屹湘涩声说:“爸爸……我走之前,想去拜祭下外公。” “应该。”邱亚非说,“带上多多……” “不。爸爸,不带多多。不带。”屹湘摇头。 “外公没有怪你。外公临终,最惦记的是你。” “您……有没有告诉他?” “有。我和妈妈都告诉他了。我们的湘湘,都受了什么样的罪。我们的湘湘,连我们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而且,”邱亚非说着,脸色整肃,“我在老人家最后的时刻对他有承诺,答应了他……” “爸爸。”屹湘忽然打断了父亲的话,她抓着父亲的手臂,“妈妈在叫我们。” 邱亚非转了下头,看向花园门的方向。没有人,也没有人叫他。 握住他手臂的那只手箍的太紧了,连手上的颤动都传过来。他转回来,看着女儿的侧脸、那簌簌扑动的睫毛,心里便明白了,于是他拍了下膝盖,说:“走,我们回去。这儿坐久了还是凉。” “vanessa!” 屹湘和父亲刚刚走上来,就听见前面凌乱的脚步声传过来,很快的,游廊尽头的假山石后转出来一个小小的身影,看到他们,略站了一下,接着便以更快的速度对着他们跑过来。 屹湘看着allen那随着风飞起来的柔软的头发,正在发愣间,被他撞到,几乎跌回去。 “你慌什么,不是才跌了跤?”她没法儿低头,看着allen膝盖上的乌青,皱着眉说。 allen扬起头来,问:“mummy说你昨天受伤了。” 屹湘蹲下来,allen因为奔跑,小脸儿通红,额头上冒了汗,她抬手替他抹了一下,轻声说:“就是开车不小心碰了一下,我不是好好儿的?” 只是话没说完,她忽然就抱住了allen。 邱亚非沉默的站在旁边,看着女儿抱住allen,而allen一怔之下,颇有些别扭的拧了拧小身子,看看他,在他点头之后,便老老实实的让屹湘抱着了…… …… 郗广舒轻敲屹湘的房门。没有得到回应,她便推门进去了。 屹湘还在午睡。 她坐在床边,看了屹湘一会儿。翻检着床头柜子上的药。 “妈?”屹湘醒了。 郗广舒摘了花镜,摸摸屹湘的脸。 “没出去?”屹湘要动,被母亲摁住了。 “躺着吧。疼的厉害吗?” “不怎么疼的。医生都说没什么要紧。就是要戴几天保护下而已。”屹湘说。母亲坐在床边看着她的眼神,让她有些不堪重负。 郗广舒换了个姿势,坐的更靠近女儿一些,把带过来的一个小锦囊拿出来。 “我这次去美国,跟她见了面。”郗广舒说。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九) 屹湘怔了一下,才意识到母亲说的是谁。 “她早托人传话,希望借这次机会跟我见见。我也正好有这个意思。”郗广舒温和的说,“我知道你不会同意,事先也就没有跟你商议。” “妈……” “时间有些仓促,只是略一坐。不过毕竟是见了面,我这心里就算踏实了。”郗广舒平抚着手里这个锦囊,“以后无论有什么事,无论你在哪里,除了我们,你毕竟还有人可依靠。” “妈!”屹湘也顾不得身上疼,她翻身从床上起来,“妈您干嘛说这些?我不是早说了,我就您一个妈妈,您这是干嘛……干嘛啊?您这是不要我了?” “怎么跟小孩儿一样。湘湘,我是个母亲,我能体会她的心情。在合适的时间,跟她见见,哪怕是谢谢她带你到这世上来,也是应该的。” 屹湘哽住了。 “我知道你不是不想认她。是怕我伤心和难过。你有这份儿心,妈妈就很知足了。”郗广舒握了女儿的手,“你记住了,我有两个孩子。一个叫潇潇,一个叫湘湘。他们走到哪儿,都在我心里。” 屹湘手被母亲握着,动不得,她点头。 “对她来说,也是一样的。找不到你,你在她心里;找到你,你更在她心里。她尊重你,你也要替她想想,知道吗?”郗广舒轻声劝慰,“听话,这次回去,等姑姑那边安顿好以后,哪怕只是去喝杯茶呢,也去看看她。去的时候,带上多多。” 屹湘什么都不说。 “倔死了。”郗广舒戳了一下屹湘的额头,“来,拿着这个。” 第472页 “这是什么?”屹湘见母亲打开了手里的锦囊。 “在我手上这么多年,没拿给你瞧过。”郗广舒将锦囊里的东西取出来。是个很陈旧的东西。她把这东西放在屹湘手心里,说:“姑姑把你抱回来的时候,你身上带着玉佩,包袱里还有这个祈愿符。现在你知道这是什么了吧?” 屹湘点头。 汪瓷生她们见面的时候曾经拿出来相似的一个。 这祈愿符已经有很多年了。原本是白色棉布的,现在近乎灰。 “我早前通过老同学老同事多方查对过,只大概的能确定是瑞严寺的东西。我想你或许会跟那里有渊源。所以那年你说要去日本找资料做论文,还说计划的是周游日本列岛,我特别的跟你说,让你去那里看看。你总是很回避这些,我就没有把话挑明。但是我想,如果你真的跟那里有渊源,说不定会在那里遇到什么。”郗广舒看着屹湘,“我知道你没去。” 是的没有去。 将近三个月的时间花在那里,待论文定稿的时候,已近樱花季,她还在京都。距离她的假期结束只余下一点点时间,正是一年中春光最好的时节,浪漫宁静的古城美的不可思议,她想看樱花绚烂开放、直至花落如雪飞扬,何况良人在侧,只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安宁美好。他却最怕的就是花开的季节,等不及要早些离开,她怎么还有那心思去个根本不想去的地方呢…… 她心里刺痛。 “现在这个交给你保管。”郗广舒合拢女儿的手,“我算是完成阶段性任务。” “妈……” “湘湘,你在这里日子过的很辛苦。盼你回来,是想好好的照顾你,总不能如愿。”郗广舒用力的握着女儿的手,“妈妈还是没有办法给你万全的保证。” “妈,我不需要您保证什么了。”屹湘看着母亲的白发,心痛不已。 也曾负气逼问过母亲,虽然是明白千难万难中,母亲已经尽力。 “要的。”郗广舒摸着屹湘的下巴,柔柔的。她知道这是她们心里的伤,于是便换了话题,问:“听爸爸说,你想去拜祭外公?” “嗯。” “明天我有时间,一起去。”郗广舒说着站起来,“现在老老实实的躺着,不叫你起来吃东西,不准动。” “我得出门。”屹湘说。看看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郗广舒皱着眉。 “师父的事情。跟秦先生约好了的,最好能尽快找到合适的买家,我也好在走之前处理妥当。” 郗广舒叹了口气,再摸摸屹湘的脸,说:“我现在也恨不能有三头六臂,能让你乖乖的听话。”她站起来。 “您放心啦。”屹湘说。 “出门小心些。” “妈。”屹湘从床上下来,叫住母亲。“我还想去看看洪阿姨。” 郗广舒眉头一皱,想了又想,才说:“让小高陪你去。” 屹湘原本想坚持自己前去,但见母亲神色,便同意了。她看着母亲走到庭院中去,在树荫下拢了拢鬓角……似乎是想回身,但没有,于是加快脚步,不料被从房中出来的崇碧叫住,婆媳二人就立在那厢房前的蔷薇架下说着话,只一会儿,便听着是笑语盈盈的……屹湘将纱帘合拢,转身将护颈取下,换上了出门的衣服。 **************** 秦先生拿着折扇,慢慢的扇着。 屹湘将手里的几页清单放在秦先生的桌案上。 秦先生收了扇子,细看着。 “师父的意思是尽量低调。我事先做了甄别分类。如果肯有人照着这清单收了是最好,交割清楚。”屹湘轻声的说。 秦先生点头,先将第一张清单拿到一边,再将最底下的那张拿到一边,留了中间这两页,先说:“若是我有这个能力,全都收了是最好不过的。眼下我自己,有心留着这些。其他的,我寻访买主。”他说着,拿起毛笔来,蘸了点墨,写了一个数字。 屹湘看着,也拿了笔,在那个数字旁边,也写了一个数。 秦先生沉吟片刻,无声的笑了,说:“成交。” 屹湘便将这张纸收了。 秦先生说:“你稍等,我打个电话去。然后给你写支票。” “好。”屹湘略一欠身。 “你自便喽。这屋子里的东西喜欢什么就消遣什么。”秦先生微笑着嘱咐。然后也欠了欠身,出去了。 屹湘坐在椅子上。 屋子里燃着龙涎香。她恍惚记得上次在这里的时候,仿佛也是燃着这种香的。淡淡的味道,让人心神安定,也让人较为容易的卸下一些防备。于是她就在这间屋子里,有了难得的安一场安然小憩…… 她侧脸望向窗外。一排雕花窗扇敞开叠着,外面一丝风都没有,竹林安静。 第473页 有个淡蓝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在翠色的背景下。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十) 她以为自己眼花。 不料那影子闪过去,又回来,就在窗前,立住了。 在这看到她,似乎也是意外的,轻声的唤她一声“屹湘”,带着疑问。 她怔忡片刻,望向那微微有笑意的眼睛,嚅嚅不能语。 “你怎么在这里?”叶崇磬随后敲门进来,见屋子里只有她在,又问:“秦先生呢?” 屹湘站了起来,说:“有点事情离开了。” “我才从家里过来。陪奶奶去看崇碧,还跟多多玩儿了一会儿。崇碧说我欺负多多。就因为我下棋没让多多子儿,还赢了他。”他说着微笑。 屹湘听他悄然的对allen换了叫法儿。 叶崇磬过来,在她旁边那张圈椅里坐下,细看她一会儿。只有数日不见她,却仿佛已经过了很久。 他问:“你过来有事情?” “我请秦先生看看几样东西。”她轻声细语的说。手揉着腕间的表带。她想,叶崇磬最近大约是因为崇碧身体抱恙,来家里的次数明显的多了些。想想时间,跟她不过是前后脚。就这么巧。可见该遇到的,始终会遇到。 “难怪呢。”叶崇磬说。他没有解释说什么是“难怪”。“是什么,能给我看看吗?” 屹湘便从桌上拿起了那几页清单,递给他,说:“这两张单子上的秦先生已经要了。” “艾老的藏品吗?”叶崇磬逐一的看过,又看她一眼,问:“老人家真舍得?” “他还是希望它们仍然落到懂得珍惜的人手里去。”屹湘说。 “不知道我是不是有这个幸运?”他将剩下的那两张掂在手里。 屹湘沉默片刻,说:“已经拜托了秦先生呢。”叶崇磬眼神里有看到珍宝的光彩,非常的明显。她能了解这份儿心情,这是志在必得的冲动。她曾经在他眼中不止一次的看到过,印象深刻。 叶崇磬微笑着,问:“你还记得我们那次见面?你见我犹豫着要不要买那胸针,说,我可要横刀夺爱了。” “记得呢。”她说。小小的激将法。他早已看穿了她的小伎俩,也并不揭穿。 “刚拿给秦先生吧?不知他是不是联系别的买家,联系了也没关系。价高者得,我也要做一回横刀夺爱的事来了。”他将清单一齐放在桌上,大手一扣,仿佛那些东西,都已经是他的了。 屹湘缓缓的说:“早知道倒卖字画古董是这么的容易,我早该入了这一行。” 叶崇磬说:“你看看这些东西,谁见了舍得放过?” 他语气那么笃定,倒让屹湘有些动容。 “其实有几样,师父也拿不准是不是真品。”屹湘老实的说。 叶崇磬敲了下桌子,看着她,似笑非笑的。 屹湘迎着他的目光,倒也坦然。 “你呀。”他终于说。另抽了张便笺,依着前面秦先生的样子,写了个数。 这时候秦先生从外面进来,看到叶崇磬便说:“来的好快。我以为你还要等一会儿。东西他们还没给送过来,我这就催催的。”他说着笑了,对着屹湘眨眨眼,说着当着他们的面打了电话,待要坐下的时候,看到叶崇磬写的,说:“我就说若是你看到了,必然是要留心的。” 叶崇磬笑道:“艾老手上放出来的东西,都不下手,等什么呢?” 屹湘看看那价钱。叶崇磬给的算公道。她沉吟,看秦先生。 秦先生笑笑,说:“我就是去寻那两位买家了,价钱嘛,有一位出的比小叶高一点。” 屹湘还没说话,叶崇磬便道:“那我在这个数字上再加一成。” “这成了集中竞价了?”秦先生笑着。对着叶崇磬,“我再问问。那边也很有诚意。” 叶崇磬笑道:“我倒不怕竞价。那边胃口也别太大了。是谁呀,若是熟人,你跟他提提我的名字,让他匀我点儿?” 秦先生知道他在开玩笑,说:“哪有你这样的?”他这回并没有出去,而是在手机上写了条信息。 叶崇磬笑而不语。 屹湘待秦先生再次报价、叶崇磬面不改色的又提了一个百分比的时候,开口了,说:“秦叔,这部分,让给叶大哥吧。” 秦先生手机嘀嘀一响,他看了一眼,便做了个摊手的动作,说:“好。” 叶崇磬一笑,对屹湘说:“可惜没随身带支票本子的习惯。”他说着,在便笺上写了两行字,签了自己的名字,推给秦先生,“做个中人。” 秦先生笑着签了字。又转给屹湘。屹湘看了看,并没有什么错处,就在空白处签了字。 叶崇磬拿了便笺,郑重的说:“这我就放心了。” 第474页 “没见你这么仔细的。还真怕煮熟了的鸭子飞了?”秦先生笑眯眯的,把自己手边的支票给了屹湘。 屹湘跟秦先生解释了几句,便说自己该走了,“另外还有点事情。” 等她走了,叶崇磬跟秦先生闲坐了很久,两人都不出声。 叶崇磬瞥着她刚刚坐过的那把椅子:人走了,影子似乎还在那里的。只是淡淡的,若这室内焚着的龙涎香,清雅而隽永……他出神。 她人有些恹恹的,满面满身的病容,似遭了什么劫。 这念头让他心头一跳,回过神来,秦先生正在说着什么,他一时竟没有听到。 “……上回她的房东陈太在这里看上了两样东西,走的时候仓促没来得及过来拿,她预备替她带回去的。”秦先生说着,看看叶崇磬,“你呀,说用心也真是用心,粗心也真粗心。你们还是姻亲呢,这么近便,也没见你近水楼台先得月?” 叶崇磬沉吟。 下午在邱家,奶奶倒是问起屹湘来,就是谁也没有多说。 他这么想着,心里颇有些异样。 清单上列着藏品的字迹,馆阁体,极美。可字里行间又带着一点点惊怯,似有什么化也化不开,倒像是她眉宇间郁结的那团阴暗晦涩之气,从她眉心,挪到他胸口来…… 外面进来人送了两个锦盒。是一对联珠瓶,一对碧玉镇纸。 叶崇磬看了,跟秦先生交割好,道了谢。 “好东西啊,真得好人使唤。”秦先生感慨了下。 叶崇磬听了,抬了抬眉,问:“刚那买家,是亚宁吧?” 秦先生翻了下眼珠,“怎么见得不是我?” “东西虽好,出价也忒高了点儿,不是你的作风。何况,不收,也不是他性子了。他要那一半也就算尽了心了。都拿下来,有点儿沉。” “人精啊,都人精。”秦先生又翻眼,“屹湘怕也知道了,不然未必那么快答应出给你。” “这就是了。”叶崇磬笑笑,说:“你不人精,一年光跟我们抽佣金抽的把你这博物馆养的跟台北故宫似的?” 秦先生哈哈大笑,亲自送叶崇磬出去。看着他的车子走了,才回来。没有回那间屋子,而是去了隔壁,敲了敲门,进去,对着里面的人说:“都走了。”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十一) 董亚宁坐在罗汉床上,瞅着一盘棋。秦先生进来这么一说,他将手里的棋子一投,转身下来,拿起搭在床边的外套。 秦先生站的近,看了看那盘棋,笑了声,说:“这都什么呀,一盘死棋!你这是没招儿了嘛?”他说着捻了颗白子,一时间却也不知道该下在哪儿。 董亚宁也回头看了眼。 他打从进来便一个人坐在这里,一子一子的落着,也就成了这么一个局。他见秦先生指间的那颗白子定住,犹疑不决,便从他那里拿过清单,叠起来放在外套口袋里,说:“支票我放在桌上了。” 他说完就要走,秦先生叫住他,看看他的脸色,说:“刚刚事出意外。你不会不痛快吧?我琢磨着,还是你们心照不宣,把事儿办漂亮了就好。反正你的意思,就是不要让艾老的东西落在旁人手上。又收了好东西又帮了大忙,小叶不是外人,丫头也遂了心,等艾老满意了,这事就圆满了。” 董亚宁脸上依旧是平板的,没有表情。 秦先生见他今天一反常态,从来了便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像往常在他这里,说笑嬉闹是惯了的。虽知道他是脾气不好,但这样子不是脾气不好的问题。何况脸色也极差,他不禁关心了一句:“身体没事吧?” 董亚宁见问,便说:“没事。” 秦先生便只陪着他从里面出来,在院子里踱着步子,两人都不说话。穿过夹道,走到前院去,董亚宁的车子停在院子的一角。 他上了车。 车子开的极慢。 外套内侧的口袋里,那两张清单似乎会发热,渐渐的变的发烫起来,透过衣衫、透过皮肉,似乎是能烫到更深处去。 他只觉得由内到外的难受,只得将车子靠边停了。他下了车,走到前去,掀了车前盖,里面放着两个纸盒子。是皮三早上交给他的,是她车里的东西。他已经翻来覆去的看了很多次。 她的私人物品也被收好了搁在一个纸袋里。 他拿出来。 随身的大包用了很久的样子。四边都有些磨损。可柔软的很。她就喜欢用这样的大包,大的好像能把她半边身子都装进去,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就能都随身带着了。可要是在包里找什么,就犯了难,脾气又急,把大包呼啦一下倒过来东西撒满地的事情,有时候一天就要来那么一两回。 第475页 他拿出她的手机来。已经没电了。 他无意识的按着键。当然是不会有反应的。 包里还有一个卡片机。 他将电话放回去,卡片机有电。他按开电源。画面在小液晶屏上展开的时候,由暗到明——照片拍的很随意,角度有些混乱,显然不是精心设计的摆拍。仿佛是连拍摄模式都弄错了,完全抓不到重点,拍摄当日的光线又不好,简直没几张能让人看下眼去的。只是画面里始终有一个小男孩。背对着镜头的、只有模糊的侧脸的……一帧一帧的过着,过的很慢。 他终于转了下脸。 就在他要关掉相机的时候,一帧清晰的照片出现在屏上。 是动物园大门口。大头贴似的,画面中的两张面孔神态各异,清晰极了,清晰的她下巴上的痣、小孩子那长长的睫毛,都看的清清楚楚。 他用力的按着键向下翻找,几张合影之后是两段视频。 跟着颤抖的镜头,这个斑马笑呵呵的爬着栅栏的小皮猴子,比起那天爬在树上的倔模样,看上去可爱许多。 怎么这么喜欢爬树呢? 他皱眉。 画面里偶尔是孩子说话,也有她的,不过是一两句让他小心。她的口音跟孩子迥异,却也有一点点迁就的味道。似乎是在努力适应什么。其实她的音很美,但她……他想想,她究竟离开英国后,怎么一步一步的走过来的? 就像他今天一子一子的落着,落到一盘局看上去已是无处可逃? 从相机中传出的沙沙声响,是风声、脚步声、一点点的呼吸声、还有衣物摩擦的声响,有些杂乱,搅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忽然的一声呼唤。 他一震。 画面停止了。 有什么东西也停在了这一刻,他按向“播放”键的手指,竟然有了些怯意。 …… 屹湘刚刚到了医生诊室门外,随身的电话便响了。高秘书正要到休息室等她,见她站在那里有些发怔,便过来问她:“怎么了?” 屹湘摇头,说:“没什么,只响了一下。没来电显。”电话是临时的,现在只有家里人会打给她。她倒是并不觉得什么。“也许是妈妈。”她说着将电话递给高秘书。 高秘书接了,说:“我在这里等你。” 屹湘看了眼医生诊室门上的牌子。一门之隔,她只要推开门就可以。 “郗小姐?”护士在旁边,“安医生在等你了。” 安医生。“青蛙”dr.morrison替她联络的在国内的心理医生安宜。美籍华裔。与青蛙师出同门。不管她的履历是如何的辉煌,只凭着她是青蛙信任的人,她的程度必然不低。 邮件和电话的往来是有的,安医生有一把笑起来分不出年纪的嗓音。倒让她格外喜欢气这种不见面的交流方式。 她转眼看看护士和高秘书。这两人都很有耐心的在等着她。 “这就进去。”屹湘说。她说着便敲了门。 诊室门一开,里面在等她的医生看到她,微笑着打招呼,说:“终于见到你了。请坐吧。” 屹湘到柔软的沙发上。她还没有开口,就听医生说:“刚刚跟青蛙通过电话。她这几天联络不到你,你就出现了……我想你一直没有来,应该是状况很好。” “安医生。”屹湘叫她。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十二) “叫我安宜吧。”安宜医生给她倒了杯清水,走过来的时候,宽大的袖子拢上去,笑着说:“我这里只提供清水。” “谢谢。”屹湘看着水杯,又看看坐到旁边她自己那张柔软沙发上去的安医生,“您也叫morrison医生青蛙。” 安医生开朗的笑着,说:“是啊,”她比着自己的眼睛,“她那一对青蛙眼。不要瞪太大哦,眼珠子会不会掉出来——你有没有发现她一着急就会瞪大眼睛?” 屹湘原本拘谨着,被安医生这么一逗,莞尔。 是的,vincent也这么说。有一次他们开玩笑,她跟vincent说,dr.morrison如果去表演《小蝌蚪找妈妈》里的青蛙妈妈不用化妆呢……vincent。屹湘忽然想到vincent,这些日子,关于vincent,没有人告诉她什么。也许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安医生看着她沉默出神,低头在笔记本子上先写了几笔。屹湘注意到,换了个姿势。安医生瞥见她并拢的膝盖和脚尖,轻声说:“放松点儿。” 屹湘又换了下姿势。被安医生一说,反而坐姿更端正了些。 安医生笔尖溜着自己淡淡的眉毛。 屹湘慢慢的说:“安医生,我已经停药有一段时间了。”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小药盒来。空空的、半透明的药盒。每一个格子上都有小标签。写的是药物的拉丁名字。非常的长,一团乱糟糟的字母。她已经看习惯了的,也背的很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东西她根本离不了。 第476页 因为太痛苦,不想面对可是又忘不掉,青蛙医生说不如试试这样,用药物来帮助你。只是这种药物还在临床试验阶段,不知道你介不介意作为志愿者参与。 介意。尽管比起做试验小白鼠,她没有别的好办法。事实上她的魂灵比阴湿的地道里乱窜的老鼠好不到哪儿去;老鼠也比她的魂灵要自由的多。 治疗了好久不见好转之后,她才开始服用这种药物。 “对你帮助越大的药,让你的依赖就越重。我跟青蛙的意见一致,还是希望你能够摆脱药物。虽然我这里有可替代的,如果你可以,不用到最好。”安医生转着手中的笔杆。轻轻的一点,笔尖戳在本子上。她的目光透过镜片望过来,随意而温和,并没有显出特别留意观察屹湘的意思。 屹湘说:“我想继续停药。” 攥紧了药盒。心也是一紧。 安医生就说:“要睡一觉嘛?你看起来只是休息的不太好。如果想聊天,我陪你聊一会儿。如果不想,就坐着。” “最不喜欢的就是跟心理医生聊天。”屹湘说。 安医生笑笑。 她刚刚等了她那么久。叩响门板的两下轻响,充分显示了她有多不愿意走进这间房间。 她转了下身子,示意屹湘换个方向坐。 她的诊室对着养和最美的一个角落,又安静。有的病人来了,就只是坐在这里,看两个小时的静物。 她笑问:“聊够了吧?” “够了。”屹湘斜靠在沙发里。 “任何的外力作用都是有限的,需要你自己的意志力。”安医生轻声说。 屹湘站起来,在屋子里走着。 脚下的地毯很柔软。 她走了一会儿,脱了鞋子。 光着脚,一步一步的踏着。柔软的地毯包裹着她的脚底,温度暖暖的水也似的…… 安医生也不管她,低头在笔记本上写着。写了一会儿,听屹湘说:“虽然觉得厌烦,虽然每次见医生都要下很大的决心,总需要意志力控制自己的行为,跟自己分析如果不去会怎么样……还是会按时的见青蛙。多亏了青蛙。不然,我可能早已经倒毙街头了。” 安医生已经是听惯了各种病人离奇的经历的,但对着这般美人,说出这般话来,她还是被触动了。她抬眼,看着用脚趾轻踩地毯、简直要踩出花儿来的屹湘。 “你现在看起来很好。” “我确实很好。可是,”屹湘脚趾转而狠狠的按着地毯,“可是当我看到他,一瞬间,我知道再好的治疗、再强效的药物、再顽强的意志力,都只是帮我把过去的自己麻痹到将要死、可以死,但是毕竟,没有死。” “发生了什么事?”安医生温和的问。 “那天,我开车去撞人了。”屹湘闭了下眼。 “结果呢?”安医生头都没有抬。 “没撞死。”屹湘说。她蹲下去。抱着自己的腿,“就那么一瞬,我以为已经化成灰的记忆,活了。” “怕嘛?” 屹湘用力的抱着自己的腿,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安医生一边做着记录,一边观察她。 这是一个极强的防御性动作。是下意识的想要把自己保护好。但是并不是单纯的害怕,更多的是恨意和愤怒。看了让人生怕的恨意和愤怒。不难想象,郗屹湘开车撞人的场景,是多么的惊人。 “你在这里,很安全。”安医生说。 屹湘的下巴搁在膝盖上。 “恐惧。耻辱。厌恶。”她哆嗦着,“还有……” “还有什么?” 她将腿抱的更紧,“我不想再吃药。我不想记起来。我更不想,再回到那种暗无天日的状态。” 她盯着前方。眼下的她必须要好好的。更要好好的。 “会好的。只要你有足够的意志力。”安医生说。 屹湘闭上眼睛。 “你有没有对谁完整的叙说过让你恐惧的事情?”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十三) “没有。”屹湘身子抖了一下。 “叙述是你面对和放下的第一步。” “我知道。” “想说说吗?”安医生问。 “我想睡一会儿。”屹湘站起来。 “介意不介意我替你按摩一下?”安医生问,指了下旁边的一张按摩床。 屹湘怔了一下。她并没有留意到安医生的诊室设施。 安医生放下笔记本,脱了她宽大的外衣,里面是贴身的柔软棉衫。 屹湘看着安医生柔美而又显得很有力量的手臂,静默的看着。过了一会儿,才缓缓的点了点头。 安医生则让她趴在按摩床上,手很轻的在她肩头按住。只是她一下手,便立刻感受到屹湘身体僵硬了。接着,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身子放柔软了些,但还是僵硬的。 第477页 她此时非常抗拒陌生的身体接触。 安医生还是先缓慢而有节奏的试着按压她背部的穴位。 “我有阵子很迷泰式按摩。知道为什么?”她语气里含着笑。 “是不是因为一个传说,用了一种精油按摩胸部,会让胸部再发育?”屹湘话音有些含糊起来。 安医生走到屹湘前面,说:“是啊,就是这个传说。” “结果呢?”屹湘问。 “结果?你自己看。”安医生扯了下自己的衫子,“还不是飞机场?” 屹湘瞟了一眼安医生的上围,说:“其实,刚刚好。” “哇,你对一个还在哺乳期的女人说‘刚刚好’?”安医生夸张的问。 屹湘微笑。 安医生的手按在她背部,看上去很轻柔的手,按摩的时候劲儿却不小。 手法很柔巧,力道也刚刚好。 渐渐的让她觉得舒服、放松。到这会儿,身子才完全的贴在了按摩床上。 安医生随便的跟她聊一些话题,听上去似乎是没有什么目的性,有一搭没一搭的,窗子好像是开了一点点,从花园里进来的空气总带着不明的香气。屹湘不知何时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喂,喂你来吃一口……”嘻嘻笑着,叫她。 这人真能捣乱,她正忙忙叨叨的把一幅幕府时期贵妇和服图画临摹完毕,只差一两笔了,他偏偏要来捣乱。 其实已经捣乱了好多天了。 真盼着他出门拍摄、描摹古建的时候,她可以在住处画自己的画,只需掐准了点儿给他送点儿吃的、或者等他回来,给他端上来准备好的食物——有的时候他会乖一点,肯老实的坐在一边陪着她;有时候就不会,非要她搭理。就比如眼下,他拿了一柄银匙舀着一桶刚开了封的奶粉,非要她也尝一口。 干奶粉很好吃嘛? 瞪他也不管用。自己吃的不亦乐乎,还开始胡说八道:“以后就给咱家孩子吃这个牌子的奶粉吧。我吃着不过敏,他吃着肯定没事儿。” 她好笑,看着他一本正经的,忽然玩儿心大气,装作要来一口的样子,待他将银匙凑近了,她一口气吹过去,顿时他脸上挂了白霜。 被他追的满屋子跑。 屋子里的东西乱七八糟的落了下来,六席大的空间里,榻榻米上简直没有一块空地。 被他抓到摁住,咬牙切齿的说要惩罚她,忽然听到隔壁的动静,两人都屏住呼吸。所有的动作都顿住了,只剩下听觉高度灵敏。 和室墙壁薄薄的,住了几个月,隔壁那对夫妇的动静时常传过来,他们虽然听不太懂日语,但他们何时为调笑、何时为拌嘴,总是能分辨出来的。有时候是在激烈的对打,打的厉害了,都会让他们误以为是地震。当然还有,别的能制造出如此震动和声响的事情,虽然觉得尴尬,总要极力的回避了去……他有时候听着隔壁夫妇俩的吵闹会出一会儿神,那颇为强悍的妻子屡屡占上风,他就问湘湘,以后我就是那个挨打的老公吧?她就立刻拿起画笔真的打他。 “墙又动了……”他俯身在她耳边笑着说,低低的。 这一次不但墙壁震动,好像榻榻米也在震动。 屹湘起初以为他在动坏心眼儿,就扭着想要躲开,却被他拉住。四周围震的也太不寻常,两人对视着,忽然间一起叫道:“地震!” 他抓着她的手臂就往外冲。着急起来,一出门竟将她勒起来扛在肩上,三步两步的往下跳。那楼梯其实逼仄,他不知道怎么计算的,竟以最快的速度通过了楼梯间和通道,跑到院子里去。 地震并不严重。他们俩跑到院子里不一会儿,便停止了。 隔壁夫妇和房东一家陆续跑出来,他们俩看到,憋不住的笑起来。房东他们是见惯了这阵势的,小小级别的地震自然不在话下,都镇静如常,只有他俩不停的笑,倒让他们觉得奇怪…… 回到房里她动手收拾东西,他说饿了。跟她在一起,他完全是个饿了的时候就只会等着的家伙。 她放下手里的活儿,去做晚饭。忙着洗菜叶的时候,他从背后抱住她,在她腮上轻轻的亲着,他说:“刚刚真有种生死与共的感觉。” 她不说话,只是侧了脸,亲他一下。 微凉的唇轻轻一碰他的下巴,说:“别捣乱……给你做吃的呢……” 他不满足,索吻。 更深更密的亲吻。似乎是有种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庆幸,吻的痴迷而又坚决。 “湘湘,我死的时候,你会在我身边吧?”他紧紧的抱着她。 青菜叶子落在水中,她沾满了水珠的手抬起来摸了摸他的脸…… 京都的夜晚是安静的。 第478页 他们在这样安静的夜晚,头对头在灯下忙着各自的功课。她偶尔会起身看看他画的图。他的图跟他的人不太一样,粗粝少些,建筑的线条即便是粗犷的画法,但是细节上还是很清楚。而且总有些笔记。是他自己的符号。她看不懂,但也觉得每一个符号都是他的,组合起来看,和谐美好。 小桌下他的腿贴着她的,这个时节熏笼是早就撤了的,他的腿却总是热乎乎的,让她觉得暖和…… 春夜里,野猫出入院落,有此起彼伏的叫声,叫声让人有些难耐的躁动。 不日又将分别,对他们来说,正是春宵苦短。 他在她身边沉沉睡去,她撑着手臂看他的脸,月色下他的脸白皙俊美,有些透明的清灵之感,几乎让她不忍触摸。他的呼吸似乎混着一点莫名的味道,该是窗外即将盛开的樱树的气息吧…… 她默默的看着、看着……云浮动,遮了月,他俊美的脸云影罩住,暗下来。 她想拂开那阴影,手伸出去,却只让那阴影更重了。 心里便有些急,近些、更近些,伸手去摸他的脸,脸是冷的。 “董亚宁!”她慌乱。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十四) 刚刚还是热乎乎的人呢。 她捧住他的脸,他没反应。 云影散开,散开了,她再靠近他些想看清楚,却不想他冰冷的脸上,一片血污,她骇然的擦着他脸上的血,那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擦去了,又冒出来,越来越多,他的脸被血污糊住了…… “董亚宁!”她惊骇大叫。 不是,这不是董亚宁,不是他。一定不是他。 她手上沾了血,喉咙发紧,一种胸闷想吐的感觉涌上来。头脑中还剩下一点想法,就是这冰冷的被血污浸着的面孔一定不是董亚宁。 “你是谁?你是谁?你不是亚宁……”她胡乱的撕扯着什么,扯不开扯不净。随着那团血污在眼前扭曲、扩大,血腥味越来越重。正在她要起身逃开的时候,满脸血污的人忽然间起来,对准了她的脸;同样沾着血的手禁锢住了她…… “啊!”屹湘狂乱的叫起来,“救命!救命……放开我……” 她的手臂在身前乱舞着,喉音因为喊的用力而变的沙哑难听,且渐渐的在发狂一般的叫喊中,似是耗尽了精力,慢慢的弱下去、慢下去…… “放……亚宁……”这最后的几个字,渐渐吞进了她的喉咙里。 安医生坐在一边,她的手被屹湘抓住,掐的已经快脱皮了。她忍住不发声。 屹湘猛然间睁开了眼睛,翻身坐起来,两条腿悬空,一时没有下地。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汗水顺着鬓角留下来,她惨白的脸上,一对大眼空洞洞的。嘴唇灰白,不住的颤着。 心要从喉咙里钻出来、落在地上了。 她猛按着胸口,电一般的目光朝着安宜射过来。鼻端有血腥味,可屋子里飘着淡淡的香气,让人神智松懈…… “你看到什么了?”安医生问。一点也不怕屹湘这凶狠的注视。 屹湘哆嗦着唇。 那布满血污的人脸在她面前晃着,晃着……她崩溃一般的痛哭起来。 安医生任她哭,并不劝慰。 “不是他……不是他……我错了……”她哭。 哭的身子都软了。 没有办法改正的错误。 她只是做错了一点点,只有一点点,就葬送了几乎所有。 她所拥有的本来就不多,真经不得葬送。 可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拥有的时候总觉得还有时间、还有机会。却不知道有一张密密的网始终在编织,她早已被隔在网的这一边,唯一的缺口是他对她的信任和深爱,只有这个缺口可以让她撕开整张网、或者弃那张网于不顾。但她一时的轻率,踏错一步。这张网似乎就在等待这样一个机会,将她与他完全的隔了开。 如果有什么是她必须恨的,她最恨的首先是自己。 她本该做的更好。 但是错了便是错了…… 安医生终于在她的哭声渐渐弱下去之后,走过来坐到她身边,将热毛巾和温水一一的递上。 她轻声的问:“你可以吗?” 她的声音配合着此时的环境的气氛,似乎有种蛊惑的力量,鼓励着屹湘,鼓励着她开口说点儿什么。 只不过好久之后,屹湘才开了口。 “……我只是气愤。万里迢迢回来,落地就去找他……可是他……他竟然跟我最好的朋友在一起!我不知道那种情况……什么解释有用,什么解释,能让我在那个时候接受?我那是为了什么才回来的……因为我爱他,我舍不得离开他……想告诉他,在过去的那段时间,每天都在想他——我没错是再任性不过。可那是他允许的。我为什么那样,他清楚。我说过,一定要成功。我的人生就是一个恶俗的故事。我得站在最高最亮的地方,有一天我的父母会为我骄傲,有一天将我抛弃的人会后悔。他说你怎么这么傻?他说你只是被抛弃了那一次,如果不是那一次抛弃,我们该绕多远的路,才能相遇,你想过么?他都知道的……我一路钻营,顺风顺水,参赛获奖,供职名企,小有名气。是业界看好的新晋设计师,如果我想,我三两年内会再上几个台阶,或许会成为大牌的首席,前途光明……他就在那个时候开始时常提点我,问能不能别再这么执着了,湘湘?你停一下好不好?今天我已经完全能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当时年纪小,并不懂。我以为爱情是消耗品,但生产商只要肯供给是不会断货的;可是不,爱是奢侈品,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也不是拥有之后就是永久……我犯的错误太多,这只是其中之一。当我想要留心呵护的时候,很多事情已经起了变化。” 第479页 “我们长久的相隔两地,我知道我爱他、也知道他爱我,可我的几乎所有时间都花在了自己的事情上,忽略了他太多。那时候……其实比起他来,我的成功,大约只能算是小打小闹。当我不停的看到他的项目、回到北京也很难见到他,他却总是想办法调整日程迁就我,我才知道我在英国的时候,他不定时的飞过去守着我空荡荡的公寓,对他对我来说,是多么奢侈。” “我会觉得感动,也会茫然。都是忙碌不堪,见面除了亲密行为,就是我说他听、他说我听……吵架和伤害,是家常便饭。彼此间都觉得累……还是会想,见了面还要狠狠的伤害,好像伤害他才能证明这份感情还在。渐渐的我就害怕。不知道自己还能把握多久这段感情、还有他的人。他还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少年,在我悲伤的时候肯用自己的一切来安慰我、在有危险的时候肯带着我一起逃生?我不知道。”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十五) “我看出他也疲惫。离开霍克斯海德,我隐约觉得那可能是,终点。但是不愿意面对。真不愿意面对……逃避到无休止忙碌的工作中去是最简单而富有成效的方式。我不找他,他也不找我……忙是忙起来了,却忽然觉得没有意思……有一天我觉得累的很,提早下班回到公寓,听到他的电话留言。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他那边环境含混而嘈杂的,大约是他在外面喝酒的时候打来的。以前这种电话常有,他不管什么时候想起来,就会打电话过来。那个电话里,倒是干脆。他要我马上回去,结婚。他说湘湘,这不是我第一次求婚……电话被一阵女孩子的笑声打断了。那笑声其实有些熟悉,只是我累极了,一时没有想到是谁。如果我能早些想到,是不是事情就会不太一样?我不清楚。但听到那样的电话,真让我百感交集。说难过也难过,说失望也失望,说感动,还是感动的……我知道他的环境不单纯。很多的怀疑和猜忌,是我们俩吵架的原因。我时常也安慰自己,也许是我敏感多疑了;自己性格里的缺点总是知道的,也因为这个,每每吵架、说过很多伤害他的话之后,就会后悔不已……可很多的事情,他该跟我说,但他不说。虽然我不知究竟,大约也猜得到。可是靠猜的……靠猜的事情,永远只会往最差里去想。一个疙瘩不解开,再来一个,结果是越结越大。唯一的信心是……信他还爱我;而且他爱我,比我爱他,也许更要多一点……就是这一点,仅仅这一点。再多的传言,也可以当耳边风。他是个很好的男人,爱上他不是难事。重要的是他心里爱的是谁?” “我坐在沙发上想打电话回去,算算时间是北京的深夜,犹豫着犹豫着,就抱着电话睡着了。那些天总觉得累和困。我以为是心里累,才觉得工作格外的辛苦……可是不是的。我怀孕了。” 安宜医生将一条披肩取过来披在屹湘身上。屹湘不住的发抖,冷汗直冒。安医生并不打扰她,由着她坐在地毯上,而她就坐在她身边,随时准备用自己的身体做她的一靠。 “对着医生一再的问,是不是真的、这是真的吗?不相信。把医生问烦了,才停止。坐在诊所外的台阶上,好久没有站起来。我一直很小心。除了……我们第一晚。不懂也不会。那之后,很久没有……后来是渐渐的大了,他开始想办法要拖我回北京、结婚,就威胁我说要使阴招儿。我就吃药。他又怕我吃药有副作用,就妥协了。后来他也很守规矩,并不勉强。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许是百分之几的意外几率?总之,就那样了。我没想过有孩子会怎么样。真的来了,是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以前也会说,湘湘我们生一个宝宝吧……那么遥远,遥不可及的。可当这,就像是天边的星星,猛的一下子触手可及,那感觉难描难画。只觉得从此以后,有个小东西,跟我血脉相连……而且,也跟他血脉相连……这是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了吧?” “打电话给他,不是不通,就是秘书接。头脑一热,没有多想,只是知道必须最快的见到他。见到他,跟他说,他会是什么样的反应?老实说我觉得不安。竟然是不安。但……我都这么高兴,在我说了无数次,不结婚不生孩子,只要成功,都还觉得兴奋。他这个曾经连孩子的名字都自娱自乐嘟嘟哝哝起了无数个的人呢?我决定既然电话打不通,那不如暂时不说。反正我回到北京,立刻就会见到他的。我花了几天把手上的工作处理清楚……后来我不断的想,如果不花那几天时间,也许状况也不是后来那样。” 第480页 “该来的,全都没有躲过去。我不单单是震惊于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而且跟他在一起的是我、也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我看得出来他确实是喝醉了,但粟菁菁是清醒的。还是愤怒至极。离开后恶心反胃的,蹲在路边吐。吐都吐不干净那种恶心的感觉,只觉得是被双重的背叛了。回家之后,跟父母亲也起了冲突……我的保姆阿姨最先看出我不对劲儿,悄悄的问我。我没瞒她,她着急的什么似的。让她先替我保密。也不想见他,不接他电话。可阿姨放他进门,让他来跟我解释。悄悄的和我说,湘湘你别意气用事,你想想,如果孩子都有了,你难道真的去做手术?大小是条性命……亚宁要是没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儿,你就软和一点吧。可我不能原谅他。起码当时,心里过不去、嘴上更过不去。总觉得委屈、难过、恶心,连一枪崩了他的心都有,让我怎么跟他说,说董亚宁我怀了你的孩子?”她闭上眼睛。 死也说不出口,在那么愤怒的情况下。 满肚子怨气不能发泄,将他赶走了还是不行。 报复他的心思不是没有过,真觉得必须做点儿什么才解气。伤害自己、伤害他…… 屹湘打了个寒战。 “可是没想过要伤害孩子。我坏,但没想过要伤害孩子……在家里,气氛也不好,沉闷压抑的让人发昏。父母亲都执意让我快些离开北京回英国去。偏巧外公又住院了,更添些烦心事。那天是去了酒吧。只图散散心。不想遇到他,去的是他最不喜欢的一间。只想换个环境,再在家里憋着我会发疯的。到了那儿,满眼都是陌生人,我坐在吧台中央的位置,喝着清水。谁过来搭讪都不理,酒保问多少回要什么酒都不应……酒吧里的音乐突然换成了摇滚版的《苏三起解》,听着听着,我突然间开始哭……” 哭的伤心。 她是个在灯红酒绿中哭着的莫名其妙的女人。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十六) 手机放在吧台上,他不停的有电话打过来,还有信息。 “对不起,我错了。” “你原谅我。” 她没反应,他急了就发过来:“你到底在哪儿?湘湘我现在有急事不能来找你,你冷静下,我回来会跟你解释清楚。” 她拿着电话看。 “你等我。”他说。 她已经想要见他。可是…… “你对我有点信心好不好?”他最后说。 眼泪不住的往下落。 她想自己可能是荷尔蒙分泌开始起变化。无论如何她都不该是不停的哭的反应。她应该火爆万分的拿着能拿到的任何东西打他、打的他求饶解释也不原谅、甚至是用堕胎惩罚他让他心疼后悔……可是都没有,没有办法,她知道自己舍不得。不知道他会不会心疼后悔,忽然间信心不足了,但她一动了这个念头,五脏六腑都在疼。 是她舍不得,放不下,可还想不开。 像是钻进了一个古怪的圈套——知道自己如果舍不得就势必要原谅他;可是原谅他就势必要做出让步,如果让步,那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是不是早就有了裂痕,是不是必定会有杂质? 哭的久了,她觉得更累。 就在那个时候有人坐在了她身边,轻声的问:“哭够了没有,湘湘?” 嗓音低沉而有磁性,她一转脸,险些以为是董亚宁。却是跟他有些像的董其勇。 她擦干了脸上的泪。 “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坐下来,玩着吧台上的纸牌,问她。 那天董其勇看上去并没有不妥。 素来知道他的性情是有那么些散漫荒诞。亚宁不太喜欢他,也不喜欢她搭理他、更不喜欢她因为礼貌客气见了他也称呼一声“叔叔”。往日她虽觉得他霸道,也尊重他的想法,对董其勇是大面儿上过得去的敷衍——毕竟,这是个路过伦敦,还是会偶尔请她帮帮忙、再以答谢为理由请她吃饭的“长辈”,尽管忙是会帮的可是吃饭她总是推辞不去。更多的,还是觉得他并不是个坏人,而且,究竟是他的叔叔。也许终有一日会成为一家人,她不能不周全照顾彼此的脸面。董家的人她不是每一位都喜欢,也不是每一位都喜欢她。 她也觉得董其勇看着她的眼神,偶尔会有一点点的奇怪。只因他是个万花丛中过的人,她就把他当成是会对任何漂亮女人放电的男人,并没有想太多。不过照董亚宁的话说,董其勇还是“五毒俱全”,让她“离他远点儿”。她也就放在心上。 也就是那样的心境下,她才不愿意再理董亚宁的警告。破例的坐在那里,多跟董其勇说了几句话。他在她面前,通常都很安静。他人物俊秀,说得上是风流倜傥,并不惹人厌烦,尤其在有意展示风度和魅力的时候。想抽烟,还问她可以不可以。她说可以。心里是明白,酒吧空气这么差,还是早些离开的好。董其勇点了烟。她正巧想去卫生间,先离开了下。出来的时候她以为董其勇该走了,却不想还没有。看她脸色不好,还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另给她点了饮料,她没动,先走了。 第481页 离开的时候在外面等车,车子放过了一辆又一辆,时间还早,夜幕下,有些不知该往何处去的茫然。董其勇开车经过,问她去哪儿,说送她。 她只觉得巧,便说不用。 他笑笑。 那一笑让她觉得尴尬,于是还是上了车。 他轻声细语的说是不是跟亚宁吵架了?看看她,眼神里有些了解。只是接下去也并没有说什么,叹了口气而已。 她又想哭了。忍了半晌,眼睛还是湿了。 他递给她纸巾,说别哭了,等亚宁回来,好好儿的沟通一下。没什么是过不去的;就是真过不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着接了个电话,沉默了一会儿问她,有个朋友叫聚会,要不要散散心去?或者这就送你回家? 他看了她一眼。 她说好。 那地方并不偏僻。是个挺新的别墅区。她第一次去。但看上去董其勇是熟门熟路的。进去看了,便放了心。是个极普通的聚会,只有几个人。见到她,纷纷的看向董其勇,没有要他介绍,他也不介绍。坐下来她就知道是聚赌,但是也不觉得意外。只是赌额之大,让她略有些心惊。想起董亚宁偶尔露出的意思,也知道董其勇是惯了这样的。她坐在那里有些出神,就那么想起了董亚宁;想起了他,就又有些难受,可她在干什么,不是让自己胡作非为起来,就能摆脱心里这种难受的……见她发呆,董其勇让她代推了两把牌,都赢了。气氛很热闹,她也笑了。后来他们俩坐到一边,看着别人玩,聊着天。她觉得口渴,手边那杯西瓜汁拿起来,太冰了,她只喝了一小口就放下了——就在那一刻,她忽然间看到他在旁边看她的眼神,一怔之下,立刻说要走。 “怎么?”他竟一把拉住她。 她骇然,甩开他的手。 他立刻道歉了,说:“对不起。” 她站起来便要离开,他追出来。她起初以为自己是有些慌了,走的又急,才会头晕。但越往外走,心里越明白应该是有些不好,头脑还清醒,记得自己进了这里只是喝了那么一小口的西瓜汁。她就走的更快,几乎是要跑起来了……还好已经走到别墅院子里了,离大门只有一步之遥。她想只要出了门就好说,可是被他拉住了,一下子抵在门边。 她一声惊叫堵在了喉咙里。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十七) 被冰凉的门撞到后背,她短暂的疼痛之后是急速袭来的眩晕,腿便开始发软。整个人在往下滑,像从滑梯的顶端顺势而下,身子被撑住,她想推推不动。极力的睁开眼睛,这张泛着异常的红光的面孔近在咫尺,他的眼睛里已经很明白的表示他当时的意思。 他说湘湘,我喜欢你很久了……她气的浑身乱战。不但是气他,还气自己。恐惧,在现实的危险之下,让她害怕。听着他说你还不知道吧,你们俩是根本不可能了……亚宁会跟菁菁结婚的。事儿已经定了,亚宁还在瞒着你。瞧他干的好事儿,这是想享齐人之福嘛? 她挣着想要开了大门离开,可是力气并不够。越急越知道事情糟了、真的糟了……她喊也喊不出来,叫也叫不出来,从没有那么的觉得无力和无助。更糟糕的是,她的身上开始发热,口干舌燥的,想抓住什么,缓解一下这种诡异的热潮…… 灼热的气息在颈间,耳边是粗重的喘息,她身上越来越热而四周围有种奇特的柔软和香甜,许多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浮浮沉沉、沉沉浮浮……她想喝水,就真的喝到了水,她想见的人,也就真的在眼前了。 笑的很好看,他。 只是不说话,问他为什么不说话,又是笑。 只想抱紧了他,从此再也不分开。 “我爱你……湘湘……我爱你……” 耳边重复的是这句话,一再的重复。 她仍是说不出话来,晕乎乎的,只是焦躁、难耐,手腕子被掐的疼……就是这疼,疼到让她身子一震。模糊的意识被刺破了一条小小的孔,进来一点点的凉意,只有一点点,足矣。 不是的,这不是他。 他从不会让她这么疼。 几乎是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她惊醒。可是……仍然是迟了一点点。她手腕被牢牢的扣在一起,身上是他。她紧咬着牙关,用全部的力气,将自己挪开……太难了。挣扎的越凶,遭到的压制便越猛。她咬着嘴唇、舌尖,拼命的用可能的方式让自己再恢复一些意识和体力。 天旋地转。 正是觉得万念俱灰的时候,用力的喊着“……帮帮我……帮帮我……亚宁……”她是尽力的在喊,那喊声其实微弱而嘶哑。 第482页 全身的血都冲到头上脸上,热的就像要冲破血管皮肤迸出去。 如果是那样、哪怕是那样,死去也可以。 她狠狠的咬着牙关。 “亚宁!” 就想最后再喊他一声。 就在这时候,加诸身上的禁锢忽的松懈了一点,就是这一点让她得了便。 床头上有一盘水果,刀叉俱全。 她滚落床下,一把将刀叉都抄在了手里,丝毫没有犹豫,直指自己的喉咙……刺痛,由浅至深的刺痛,让她神智越发清楚些。不由得叉子便划下去,用力更狠,在肌肤上一下,又一下,好让自己被痛楚弄清醒……眼睛里四处都是红色的,死咬住牙。 他扑过来。 刀叉尖端顶住喉咙,她靠着墙壁。 他脸上红潮退去,冷汗顺着又青又白的脸往下流,看上去,让她作呕。只是他伸过来的手抖着,说湘湘你把刀放下……他的表情扭曲而奇怪。他说湘湘……我没别的办法,只有这样的机会,能得到你……你如果恨我,就…… 她手中的刀叉毫不犹豫的对着他捅了过去。 唯一的念头,就是先杀了他吧。反正她是不能先死……就是死也要先杀了他再死。必须杀了他。 他躲闪,但明显的身手也并不灵活,像喝醉了酒的人,使出来的力气还是有些蛮,处处都很重,她不管不顾、毫无章法,逮住什么就朝着他砸什么。每一下的动作,都带着反弹似的虚脱和痛苦,她知道自己仅仅是在靠着意志力,不能就那么完了。 妆台被她拉倒,跌断了茶几的玻璃,碎片横七竖八的成了各种各样的凶器……两人的血混在一起,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她的…… 他终于倒伏在地上,她躲在墙角浑身乱战。 听到外面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在地上蠕动了一下。她随手抓了一块碎玻璃,扎在他的背上,听着他一声惨叫。她已经耗尽了身上仅剩的力气,虚脱一样,倒在地上,碎玻璃刺破她的皮肉,她只觉得清凉……连天花板都是红色的。 她抖着,拿着他的手机,手指抖着,艰难的按着数字。 那组数字牢牢的刻在脑海中……按到最后一个数字的时候,眼前已经完全模糊了。耳边就听到房门被敲的咚咚响,似乎有人要往里闯。 她闭了下眼睛,眼睛里的液体冲了出去,稀释着脸上的血。 她抹了一把。 将最后一个数字按了下去。号码拨出去了。那等待的时间非常短暂,于她却是无比的漫长,好似过了几生几世,只待一个回应,哪怕在最后的一刻,听到他的声音也好……却是关机的。 于是她果断的按了三个数字。 她报了警。 警察来的非常快。 有人将他们抬到担架上,她听到询问,勉强的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的报出去,后来才知道,报出去的是家里的电话号码,也许潜意识里,是知道,如果还有机会活下去,也只有家才能让她安全、才会给她遮蔽,而从那以后她将难以回到他的身边…… 郗屹湘长久的、长久的沉默。 她靠在安医生的肩膀上。 夜色已降临,在安医生征求她意见问要不要开灯的时候,她阻止了。 “别开灯……有光,我怕。”她说。 安医生轻声的说:“该怕的不是你。”她回手扭亮了落地灯。 灯光并不刺目,屹湘却仍然是避了一下。 “你很勇敢。”安医生重给她倒了杯热水。 “我没想活过来。”屹湘说。 活过来要面对的,比死去更可怕。 第二十二章 重重初敞的锦帐(十八) 从醒过来的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的人生比产生尼亚加拉大瀑布的那个落差还要巨大。天堂到地狱的形容并不夸张,是现实的存在。 她清清楚楚的听着母亲用克制和冷静的语气跟她简洁的分析、明白的列明,条理清楚,结果确凿。才知道母亲早就让她回英国去,前有因、后有果,是不得已而为之,更是势在必行。她一着错,让父母陷入被动。可即便是被动,她仍希望他们能保护她。 愤怒和悲伤,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她。她对着母亲问:“如果我是您亲生的,您是不是还会这么做?” 母亲的反应是狠狠的一记耳光,然后抱住了她。 脸上疼,身上被母亲捶打着,更疼。 却是知道起码在当时,是完全没有办法的。谁也救不了她,她所深深信赖和依靠的人,一个都救不了她。真要救她,什么都不管不顾,她是不是会同意? 不会的。她不能那么自私。 没有办法惩罚那个混蛋,也没有办法再清清白白的站在董亚宁面前,堂堂正正的告诉他那些她早已想跟他说的话。她只有永远沉默下去。让所有的人,因为她的沉默,得以全身而退。 第483页 心里是明白的,这是一条路走到黑。还要拉着他走到黑。她也许是再也看不到希望,却想他终有一天能走出去,重见光明。 母亲说,湘湘,这个孩子不能留。 母亲有她的考虑。她希望所有的事情过去之后,她的女儿还能重获新生。没有负累或者少些负累。 她不能怪母亲。理智告诉她,不留是最好的选择。既然已经选了将董亚宁瞒住,就该瞒的彻底、断的利落。这叫剪草除根。 她想了很久很久,艰难的转过脸来,看着母亲因为她熬红了的眼睛——有一段时间了吧,母亲陪着父亲,多思多虑、夜不成寐——她应该是心疼的,只是全身上下在那个时候没有哪儿是不疼的,疼到极处便也麻木了,她跟母亲说:“妈妈,我再也不会幸福了。” 再也不会幸福了。没有资格,也没有机会了。 这句话让母亲那熬红了的眼睛里涌出泪水。 她从小到大甚少让母亲这么伤心。上一次,还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离家出走。在那个时候她曾经许下的誓言,是不能再让母亲伤心。她又没有做到……怎么又没做到。总是让爱她的人失望。 她说妈妈等我想清楚些。 她重新盯着天花板。那几天总是阴天,窗外的树影进来,天花板惨白的底子上,总有深深浅浅的阴霾。那阴霾一忽儿浓,一忽儿淡,她的意识也一忽儿清楚,一忽儿模糊。护士说要是忍不住,跟医生说要点止疼片吧。缝伤口的时候,医生要给她打麻药。她还算清醒,清楚的跟医生说,不要麻药,就这么缝吧。 每一针刺到皮肉里,她都数着。医生手偶尔的抖动,会引起皮肉震颤,那更加几分的疼,她都觉得可以忍受。也只有身体的疼痛,才能缓解心里的疼痛。 不要麻药,不要止疼片,不要任何的缓解疼痛的方式。 母亲看出她的用意,对她说湘湘,你知道如果不断干净,后患无穷。你能承受,孩子能承受嘛,亚宁呢,以后知道了,能承受嘛?他们会恨你的。 是的,都会恨她的。恨她带给他们的这些伤害,恨她的任性妄为,恨她不跟他们商议,就安排了他们的人生。 她还是说妈妈让我再想想……妈妈,外面是不是都传遍了? 她问。渐渐的已经冷静下来。 母亲说,有些事情,尤其是有意为之,我们不能控制。但是该处理的、能处理的,都已经处理了。 她说:“我明白了。”其实最想知道的,是他能不能被瞒的严实。既然传言起来了,那就代表事发之后,他们家一点儿都浪费时间更没闲着。在那种情况下,甚至都不能怪他们精于算计、果断出击。换了她,她也应该会为了保护自己人而牺牲掉无关紧要的人和事物的,不会有任何的不同。就是这么残酷。她究竟,变成了一个最“无关紧要的”人。 她说对不起,妈妈。 母亲握住她的手。 她又说:“别跟哥说。不要告诉他。”她低了头。皎皎白月一般的爱她护着她的哥哥,若是知道她成了这样,会怎么难过,她不能想象。 “暂时不会告诉他。”母亲说。 她看着母亲瘦瘦的手,“我该听您的……但是对不起,已经走到这一步,不能回头了。您别难过,我会好起来的。” 什么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身,她看到了。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不好?只是以后,我是真不能承欢膝下了。”她跪在床上,将母亲的手合在一起,额头抵在母亲的手背上,说,“他还没有来……” 他还没有来。暴风骤雨一般的他。 她亲手葬送了自己之后,还要亲手了断她和他之间的感情,以及,联系。 真怕他说,湘湘我什么都不在乎,你相信我、我也相信你。 结果她最怕的一幕没有出现,却让她更加的痛苦……而一次又一次的面对他和他的家人,终于让她连一丝奢望都灭了…… 母亲说过的吧,湘湘,怨我们吧。 怨吗?起码是怨过的。 但更多的是怨自己。最不能原谅的,是她自己…… 外面起了风。 安医生看着窗外,问:“累不累?” 屹湘点头。 累极了。于是她停止了述说。 安医生起身,线香早已经燃尽,屋子里氤氲的还是那淡淡的香氛。落下来的香灰,在香炉的周围堆成一小撮。她揉了一下,在指尖,涩涩的……她又点上一支线香。 轻烟袅袅,让人沉重的心和意识在瞬间有些被迷惑而产生的轻盈感。 她回头,郗屹湘已经歪在地毯上睡着了。 她走过去,将屹湘身上那条披肩拉了拉,轻手轻脚的,不惊动她。 第484页 哪怕是短暂的,能让她多睡一会儿也好。 她坐回自己的座椅上,将手边的录音设备关掉,拿起笔来,在记录本上认真的写起来…… 屹湘在睡梦中蹬了下腿,腿有些肌肉抽搐。 安医生静静的看着她,昏黄的灯光下,她面容上的憔悴被淡化了好些,柔静美好的很,下巴上的蓝痣,给柔静美好的面容增加了几分悲伤,但似乎悲伤也没有那么浓了……只是未来,仍锁在她紧蹙的眉尖中。那里,一团阴霾,始终没有散去。也许,还会加深眉间纹路的深度。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一) 叶崇磬让人把联珠瓶和碧玉镇纸送到祖母那里去,回了房换礼服。今天晚上是恒泰创建百年的纪念酒会,一定要出席的。祖母也是因为这个,推迟了南下的时间。 他对着镜子仔细的打着领结。程序繁琐,还得一丝不苟。打了两遍,都觉得不满意,他抽了下来,将领带一扔,拿了支烟,靠在窗台边。 外面黑黢黢的,他只是望着,一支烟点上,半晌都才抽一口,听见外面远远的有女子的说笑声,想一想,应该是崇碧到了。只一会儿,便听到外面有脚步声,随后门便被敲响。 他掐了烟,说:“进来。” 叶崇碧开门只见哥哥立在那里,领带礼服都丢在一边,便笑着说:“都多会儿了,亲爱的哥哥,您这儿还稳坐钓鱼台呢?”她说笑着过来,手臂搭在叶崇磬肩上,歪着脸看他,不禁怔了一下,“哟,怎么着?” 她笑笑的。心知哥哥一向是不喜欢这些应酬。最近连续的庆祝活动,他早已心生不耐,能推便推。反正业务繁忙,要推总找得出合理的理由来的。 叶崇磬见妹妹一身随意的打扮,问:“你不去?” “懒怠动。”崇碧笑着说。叶崇磬转身抽了领带过来,对着镜子重新打起了领结。配合他今晚的礼服,打的是温莎结。崇碧看着,问:“你吧,就是要命的念旧、要命的固执,多少年就穿这一家的衣服,换一换不行啊——还打这么复杂的领结。” 叶崇磬这一回很快便打好了领结。他细细的整理着,说:“换?换的不好不如保持现状。” “说到投资你就胆大心细,大的都敢试,这些小事为什么不?”崇碧过来,仔细的端详着崇磬,说:“我看亚宁一直穿lw,就很好。说到这个,湘湘的品味当真是不错。可惜最近她的心思用不到工作上。”说着便轻声的叹了口气。 叶崇磬回了下身,拿起礼服上装来,穿起来。 崇碧见他表情严肃,笑着说:“今天可不能丧着脸去,回头又招爷爷说你……不过也不一定,奶奶在,爷爷无论如何会给她面子,该说你的也不说了。不然就你前儿那活动说给取消就给取消了,老太上不揭你的皮也得狠狠训斥一顿。” 叶崇磬眉头一皱,看看崇碧,说:“那些华而不实的烧钱活动。”他没说下去,脸色却有些阴沉。 崇碧了解他的心思,就说:“大伯任内最后一件大事,你就让着些吧。以后你说了算的日子长着呢。”她低声,嘀嘀咕咕的。 叶崇磬被妹子逗的微微一笑,说:“鬼鬼祟祟的,说些什么话。我是不明白嘛?” “我是怕你犯了牛脾气。”崇碧说。 叶崇磬将最后一颗纽扣系好。黑色礼服很服帖,衬衫领结都周正,这让他的人看上去格外的庄重文雅些。 崇碧看的有些出神。 “怎么了?”叶崇磬问。 崇碧转过身,站在哥哥身边,手搭在他顺势弯起的手臂上,对着镜子中并立的他们的身影,看了好一会儿才叹道:“什么时候,我站的这个位置上才有个你心爱的人?她会是什么模样?个字高嘛?气质好嘛?性子好嘛?”她穿着平底鞋,此时翘着脚,才到叶崇磬耳下,便笑着说:“起码要这么高的个子才行。” 叶崇磬无声的笑笑。 站在他身边的人,会是什么模样?是啊,是什么模样…… “哥。”崇碧叫他。她眼看着哥哥就走神了。 叶崇磬又整理了下领结。其实完全没必要,领结打的非常完美。 “这些天我闲了常读点儿潇潇的老书。”崇碧也帮哥哥看一下胸前口袋中的帕子,“发现就算消遣的小说里也真有些有意思的话——比如就看着有个丫头就会跟主子说:保不齐有些那样的人,一时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听;心不顺,贬的比畜生还不如……合上书我琢磨了好久。反复的品,越品越不是滋味。” 叶崇磬略皱眉。 “悠悠之口,积毁销骨。古往今来,莫不如此。就是玉一般的人,也扛不住成年累月的侵蚀。哪怕有些事,想着也许事过境迁,可再翻出来呢?我不愿深想那会怎样。”崇碧袖了手,再端详哥哥一下,说:“好了……我的话你可放在心上。快出去吧,奶奶在等你。我刚来,奶奶就说你这些日子不知道怎么了,老心不在焉。” 第485页 叶崇磬看妹妹虽是微笑着,眼睛里似有些深意,只是兄妹间的了解,他虽没做声,但点了点头,说:“这就去。你晚上住这儿?” “嗯,请过假了。过几天奶奶就回去了,想陪陪她。”崇碧跟着哥哥一起往外走,老远的便看到祖母已经收拾停当站在门口了,就笑着说:“奶奶今晚一定获最佳着装。” “那这就多亏了你小姑。她早前在湘湘处定制礼服,特地给我也选了几件。”叶方培芬穿着简洁大方的暗红色中式礼服,说着便笑了,道:“你们小姑一定是早有预谋。” “这早有预谋的好。”崇碧摸着祖母礼服上的珍珠钮子,说:“湘湘特别喜欢用珍珠。用的真好。我就喜欢这份儿大方柔和的气度。” 叶崇磬跟祖母说时间差不多了该出门了。 崇碧忙跟着送他们上车…… 叶崇磬一路细心的照顾着祖母。到了会场外,叶方培芬稍作休整,挽着崇磬,步履款款入内。因时间还算早,场外却早已聚集有媒体。叶崇磬本不欲接受采访,但见祖母今晚兴致还不错,有相熟的记者打招呼,他便也肯周、旋几句。 叶方培芬看着孙子应对媒体,待进了会场,才说:“你这性子,真是像足了你父亲——敏于行,而讷于言。” 叶崇磬笑笑,说:“只是没想到一个银行创办纪念酒会,会弄的像电影节开幕。” “是有些过。”叶方培芬在崇磬的陪同下,跟先到的客人打招呼。过了一会儿,低声的说:“奢华,也是奢华太过了。” 叶崇磬正看着主席台上那奢侈至极的紫檀嵌金制恒泰银行早期建筑微缩制品,听到祖母这么说,并没有出声。他四下里望了望,目光定在一处,便对祖母说:“亚宁金戈他们在那边,我过去招呼下。”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二) 叶方培芬也往那边看了看,笑着说:“那帮臭小子,见了老奶奶也不滚过来拜见,就管着凑在一处瞎闹……那穿灰的是亚宁吗?怎么这些天不见,瘦的快脱了形了。” 叶崇磬听见说,目光直落在正和金戈他们说话的亚宁身上,心想可不是。就这么远远一看,董亚宁下巴都尖了些。他嘴上就说:“奶奶,还拜见呢,您这一说,他们得过来磕头了。” 方培芬笑起来。 祖孙俩说笑着,叶崇磬一回头看见祖父在大伯和叔叔们的陪同下也进了场,料着这二位老人见面必有一番你来我往、唇枪舌剑,隐隐约约的便有些头疼,却也少不得老老实实的先站在奶奶身后等着。 叶方培芬正和老朋友聊天,孙子一提醒,也不着急,泰然自若的等着叶潜过来,才淡笑着面对他。 叶崇磬在一众眉眼相似、身材高大的叶家男人里,一眼瞅见的堂哥崇磐,不禁对他笑了笑。心想前几日还说崇磐不会回来,没成想今天就到了,可见大伯的重视。 叶崇磐却不知道在看什么,他旁边的崇岩捣了他一下,他才看向崇磬,给了崇磬一个笑容,多少有些匆促和心不在焉。叶崇磬倒不在意他的慢待,只看着堂哥那张脸晒的黢黑,几乎把他保养的极好的皮肤状态给毁之殆尽,倒觉得比往日多了些粗犷阳刚气。只是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兄弟们落在后面一起走着,一开口,还是那腔调:“小磬呀,哥哥给你带了礼物回来。”这就是这句捏着喉咙似的念白,叶崇磬他们几个习惯了哥哥这样的做派,一时倒不觉得怎样,可被走在前面的大人们听到,别人倒罢了,方培芬和叶居德几乎同时回头瞪了一眼。叶崇磐被这一瞪,便站住了,并不陪着再往前,等他们走远几步,对着崇磬和崇岩说:“急三火四的召我回来,就为了这么个酒会,我还不乐意呢。” 崇岩嗤了一声,说:“别得了便宜卖乖。换了我们,不来就不来了,来了还嫌我们碍眼呢。” “那你倒是不来呀。”崇磐斜睨了崇岩一眼,转眼瞅着崇磬,问道:“我的办公室收拾好了吧?” 叶崇磬微笑,说:“等你验收。” “别的先不管,要紧给我弄好了音响设备。还要最好的。先说下,若是达不到我要求,去返工,没有二话。”崇磐笑着,随手拿了杯香槟,一扬脖子喝光,再拿了一杯。 崇岩看看他,又看看叶崇磬。 叶崇磬见一贯爱护嗓子极少饮酒的崇磐这般如此,脸上虽是笑着,眼睛里却极冷,便淡淡的笑了笑,只说:“大哥,活动还没开始,主人家先喝醉了可不大好。” 崇磐似没听见,一会儿工夫已经三四杯下肚,又拿了一杯在手里。侍应生站在他旁边,直到他挥手才离去。崇岩见状便知有些不对了,给崇磬一个眼色,就说要招呼客人,跟崇碁先走开了。 第486页 “你这是怎么了?”崇磬随意的问着。背后不远处笑声不断,是董亚宁和佟金戈跟祖父祖母在一起,正谈笑风生的。他扫了眼场内,两家的长辈倒是没有到。金戈父亲不在京,在京也不方便出席;亚宁父亲却是已经卸任况且最近上来颇住了几日,按理说应该来的。 叶崇磐咧了下嘴,说:“怎么了?没怎么了。”他说着,拿着酒杯的手,弹了一下堂弟的肩膀。香槟酒液在细长的杯中掀起风浪,有几滴蹦出来沾在叶崇磬的肩头。 “瞧着好像有些不痛快似的。”叶崇磬素来好洁,极修边幅的人,很自然的便抬手拂了一下,笑道:“还没怎么着呢?你真是要醉了。”他心中有些不悦。场内的客人已经越来越多,崇磐今晚这个样子,恐怕是要生事。只是瞧这苗头,有些对着他来的意思。他脸上还是笑着。看看手指也沾了酒,便拿帕子擦了擦。 叶崇磐哈哈一笑,点着崇磬,手中一杯香槟已经洒了三分之一。 “我怎么会不痛快。既没不痛快,也没要醉。”却似有些恨恨的,咬着牙在说。 叶崇磬听身后有人叫一声“叶先生”,回身见是相熟的金融界朋友,他忙微笑着握手应酬,寒暄一番,拉着崇磐介绍:“这位是我们大哥,马上进恒泰任职,日后少不了跟各位打交道,请多关照……大哥,这是……”他想要给崇磐一一介绍面前这几位,不料崇磐只笑了笑,说了句“各位,我有点不舒服,失陪”便转身走了。他一句话噎在那里,回过头来微笑着说:“我们大哥刚旅行回来,时差还没倒过来呢。” “早就听说叶大先生脾气大的很,百闻不如一见。”叶崇磬见先开口的这位是港资银行大股东,便笑着解释了句。只是崇磐当着人给他没脸,是实实在在的,倒是这几位陪着他干笑了几句,说起了别的,气氛才缓了下来。 叶崇磬在这行也着实呆了几年,为人踏实又稳妥庄重,上上下下的人缘极好,周、旋在一拨一拨的宾客之间,不但暂时忘了崇磐这茬儿,想起来找亚宁金戈打个招呼的时候,一时竟也不得便。只遥遥的招呼一下,举了举杯子,依旧作他的主人家,照顾客人去了…… 佟金戈和董亚宁见过了叶家的诸位长辈,便找了个清净点儿的角落呆着。看着叶崇磬满场的应酬,金戈感慨,说:“……叶哥平时不声不响的,就知道是个闷声发大财的主儿。场面上肯应酬,也应酬的极好。难怪跟谁都能说得上话。”他说着看董亚宁。 董亚宁这个晚上,总是沉默着,若有所思。此时他注视着台上正在做纪念演说的叶居德,低声说:“要不,老爷子能钦定他接掌大权嘛?” 金戈笑笑,抬下巴对着那边台下喝酒喝的已经有些摇晃的叶崇磐,说:“那位呢?” “没有竞争压力,哪儿来的进步呢?老爷子掺沙子呢,让谁也不得舒坦。”董亚宁今晚滴酒未沾,只拿了一杯在手里。滚烫的手心烤的杯子里的香槟都快蒸发了似的。 “有道理。早前都说邱伯伯是不倒翁。其实,要我说,叶家才是真正的不倒翁。”金戈说着。叶居德的演说数次被掌声打断,他跟着应景儿的使劲儿鼓掌。“前有老爷子,后有叶哥。中间叔伯哪个也不次。” “财神爷嘛。”董亚宁回手将酒杯交到侍应生手上,说了声“我出去抽支烟”。 “等等我也去。”金戈忙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来到外面平台上。 “董伯伯在前面呢。”金戈说。 董亚宁没反应。他早就看到了芳菲陪着父母到场了,也看到了他,但是他没上前,芳菲似是要叫他过去,被母亲阻止了。 金戈说完了这句,便点着烟站在董亚宁身边。董亚宁出神,他也跟着出神。比起里面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外面清净凉爽很多。抬头看看,竟也能看到一两颗星星,只是不见月。 “什么?”金戈问董亚宁,“你刚问我什么?” “菲菲的心思你早知道,怎么还一头扎下去?”董亚宁问。抽一口烟,眼睛眯了。他嗓音低哑。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三) 金戈搔了搔鬓角,有点儿尴尬,说:“咱能不讨论这个吗?” 董亚宁说:“我可就这一个亲妹妹。” 金戈低头看着手里的烟。他们俩一支接一支的抽着,在这儿可是呆了有时候了。 “这个问题,那天叶哥也问过我。”金戈说。 “是吗。”董亚宁在石栏上摁灭了烟。 “我问他,那湘湘有什么好?是不是,湘湘有什么好,也让他那么个冷静古板的人一头栽下去。他反问我,说戈儿,芳菲有什么好,能让你念念不忘?我被他问的没话讲了。谁问我,我也没话讲。我只能说,如果真的有什么轮回流转,前世今生,那我就是上辈子欠了她,这辈子活该屁颠儿屁颠儿跟着她转。”金戈说的很平静,似乎是再寻常也不过的话。这其中多少辛苦难处,大约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又搔搔鬓角,说:“快别说我了,怪难为情的。你呢?” 第487页 他问出来,又有些后悔。只是说出来的话,泼出来的水,没的回转。看看董亚宁,他想董亚宁肯定是听见了,但一定不回接他的话。他呼了口气。 董亚宁重点了支烟,说:“金戈儿,答应我件事。” “哥哥您别吓唬我,有话尽管说。”金戈说。 “菲菲脾气不好,有什么事情,你多担待。”董亚宁看着佟金戈。佟金戈起初还在笑,但看见这暗暗的环境里,董亚宁暗暗的脸上,那眼睛里的光芒,他心头便一凛。 “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他不由自主的便站直了,“我答应。你还不知道芳菲啊,都是她欺负我,哪儿有我欺负她的份儿啊……” 董亚宁却只一巴掌拍在佟金戈的肩头,使劲儿的按了按。 “哥……”佟金戈只觉得哪儿不对劲,可又说不上到底是哪儿。他有些发愣的看着阴影中董亚宁瘦削的身形。 “有你这句话就行。”董亚宁说着,便转了下身。 那边落地窗的帘幕有一条半人身宽的缝隙,看进去,里面极其明亮,又极其热闹喧哗,人影攒动,欢声笑语不断,正是这个花花世界里所谓上流的荣耀显赫之所。 他突如其来的便觉得有些反胃,继而浑身的不舒服。似被什么缠住了,越缠越紧,有些呼吸不畅。他拉了一下领结。拉的松了些,还是觉得闷。 那帘幕被拉开一些,背着光的人立在那里,对着他们看了一会儿,那人回头叫着:“他们俩在这儿躲清静呢!” 董亚宁立即看出那是叶崇碁。 叶崇碁说着便将那帘幕往旁边一推,找着开关将平台的灯全开了,原本暗暗的角落也亮如白昼。跟着过来些人,先是叶崇岩,接着是粟茂茂蒋琬琬,罗焰火朱平雷几个也跟过来。只是看到董亚宁在,罗焰火略一站便正巧因了有人叫他离开,他回身正撞上过来的叶崇磬,打了个招呼便走了。 董亚宁看到。 平台上热闹起来,这些人纷纷的抱怨董佟两位躲这里。叶崇碁笑着过来,故意的抽着鼻子嗅了嗅,说:“我怎么闻着什么味儿不对……你们闻闻,是不是?有奸情吧?” 佟金戈笑着一脚踢过来,说:“就你小子混蛋!里面怎么样了?” “这不就是差不多了嘛,该走的走差不多了,我们琢磨着转场子,找不着你们二位。没你们俩可不行。”朱平雷哈哈笑着过来,伸手便摸董亚宁身上,“董哥,赏支旱烟抽。上回就抽了一根,想的我呀。” 董亚宁不待他手触到自己身上,一翻腕子便将他扭住,朱平雷也不是伸手不好只是没料到他这样,故意夸张的叫着,董亚宁一松手,将烟盒扔给他,说:“你小子。” 朱平雷拿了烟盒问:“还有谁要?难得铁公鸡大方一回。” 别人都没有想试的,只有叶崇磬拿了一支。 大家说说笑笑一阵子,叶崇磬站在董亚宁身边,抽着烟,瞅他们说笑。这份儿热闹,倒是跟今晚这庆祝酒会很搭配。 叶崇磬看看这般热闹中、人人都笑着的时候,依旧板着脸的董亚宁,清了清喉咙。 董亚宁也看他一眼。 少有的,都想开口,却不知道该开口说句什么。 “你们都在这儿呢?”清脆婉转的一声,是青衣的调门,却转而来了一嗓子“哇呀呀”,立即就变了花脸腔。这些人就同时静了一瞬,紧接着纷纷笑嘻嘻的叫着“磐哥”,都看着叶崇磐凌波微步般的拎着一杯酒走到了他们中间。黢黑的脸上早被莹润的红色熏染——已然是醉了的。 董亚宁瞅着他,脚步一丝儿都不凌乱,站住了,却开始摇晃,不禁眉一扬,细长的眼睛一眯,眼尾便飞起来,说:“磐哥今儿高兴大发了吧?” “我还……没说你呢,你倒先编排我了……”叶崇磐走过来,到崇磬和亚宁中间,左一点、右一点,转回身,挥着手说:“你们都滚!” 用了“滚”字。 金戈先哈哈一笑,说:“正好我尿急,不让我滚我也得滚了。”他说着示意其他人一起走。 崇岩脸色早就变了,被金戈和平雷拦了一下,只好往外走了几步,却也没离开太远。 粟茂茂跟蒋琬琬本站在一边聊天,顺便留意着这边的动静,见状也移了脚步,回身看看叶崇磬——慢条斯理的抽着烟。那烟卷儿真是呛人,隔老远便闻着老大的味道。 叶崇磐转回身,把手里的酒喝了,一双醉眼,看看叶崇磬,又看看董亚宁。 董亚宁伸手扶他,“哥哥,真是醉的不轻。” 叶崇磬没有动。 “我才没醉。”叶崇磐抓着董亚宁的手,甩开,身子跟着也晃了晃,“你,还有你,才醉了。” 第488页 崇磬和亚宁不约而同的皱了眉。 “我说……”叶崇磐拖了长音,“这世上女人都死绝了嘛,你们俩老是看上同一个?”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四) 董亚宁飞起的眼角明显的颤了下,颌骨微微一动。他已经相当不悦。若遇了别人,或是在别的场合,他早就翻脸不认人了。可今天,他不给谁面子,也得给叶崇磬面子,何况叶崇磐,这是醉了。起码是看上去醉了。他能轻易跟醉汉一般见识吗? 他眼角的余光瞥一眼叶崇磬——比他沉稳的多的叶崇磬,此时也就比他更镇定沉着。只是那垂在身侧的手,拇指与中指一捻,呗儿的一声细响,几近于无……显然心里也起了小风暴。 “已经去了的那个,我就什么都不说了。待好不好的,小磬你心里自然最清楚不过……”叶崇磐身子旋转了,脚下柔软的皮鞋就像是练功穿的软底鞋一样,他在二人之间拨开缝隙,手臂一撑便上了石栏。 “啊!”一声女子低低的惊呼传来,最近的叶崇磬和董亚宁都纹丝不动的站着、看着。 此处虽然不高,只三层,且这石栏虽是花岗岩的,宽阔厚重,挡不住这位醉醺醺的行动没有准数。 叶崇磐坐在那里,晃着,笑着。 叶崇磬还是没动;董亚宁原本是靠着石栏的,此时竟也转身退了一步,瞅着叶崇磐。 “……我的话……难听是吧?”叶崇磐微笑着,一对媚眼目光如丝。他在台上柔媚起来比女人还女人、威武起来比男人还男人,台下魔怔起来比仙还仙、比妖还妖。“……小磬,你吧……说你什么好呢?” “那就别说了,大哥,你醉了。”叶崇磬沉声道。 “不爱听的就说人醉了?”叶崇磐笑着,眉眼轻斜,身子往后一仰,险些要翻出去似的,忽的又直起身,说:“……酒后才吐真言不是?我就奇怪了,你今年是走了什么背字儿,处处都是跟兄弟开仗。” 叶崇磬忍着。 他转了转脸,看着那些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的人,叫了声“崇岩崇碁过来”,又对着崇磐说:“我让他们送你回去。” “打住!都别过来!”叶崇磐抬高声浪,“我话还没说完,你着什么急?!” 叶崇磬脸上发热,只见董亚宁抱着手臂冷眼立在一边,看上去比他冷静多了。他便又压了几分火。 “你知道邱湘湘跟董亚宁是什么样的关系?青梅竹马!她是他的青梅,他是她的竹马……十五六岁吧,她跟亚宁一起来找我学戏。那时候她干干净净、清清灵灵,身边的那个傻小子也懵懵懂懂,可看她的眼神里已经是脉脉含情。当初那一段《四郎探母》虽唱的说不上郎情妾意,但一对小儿女情窦初开,从那时起便有风花雪月的事,也不足为奇……后来,我只道是有缘无分的,那么一个张扬秀丽的好女孩子,说堕落起来堕落到惊人的地步……可多年后再见她,我看她的眼睛就知道,他仍逃不过;不但他逃不过,世上的男人,少有逃得过的……”叶崇磐捻着腕子上的珠子,“小磬,你是男人你知道……她,太危险。” 董亚宁岿然不动。 叶崇磐看向他,笑着:“你呢?以为你是个什么花花大少、真真儿的女人堆儿里修炼的金刚不坏身,说什么来着,那就是别人家的‘多情总被无情恼’……谁知道呢……遇到她,竟仍是个银样镴枪头,完全不中用的主儿……那邱湘湘?”叶崇磐仰头哈哈大笑。笑声让人浑身起栗,他顿时收了笑,“亏得你如珠如宝藏在心里……那样一个水性的女子、人尽……” 叶崇磬几乎和董亚宁同时的出声,只是一个叫着“大哥”一个断喝“叶崇磐”,都是声色已厉。董亚宁比叶崇磬出手快而且更重,他没费什么力气,揪住叶崇磐的衣襟儿整个儿的将叶崇磐从石栏上扯下摔在地毡上,发出一声闷响。 “你tm给我闭嘴!”董亚宁硬邦邦的骂道。 “亚宁!”叶崇磬拉住他。董亚宁用力一挥。 “你还拦着我?!” 叶崇磐虽然没哼出声,被这重重一摔,仍含笑望着董亚宁,“怎么?” “承你半师之谊,待你总有份尊重。可你今晚实在是过分。就算她已经跟我恩断义绝,就算她有些旁人口中的污点,她对你我,至少曾经是朋友。她待你不薄,你却如此口没遮拦的诋毁她,我瞧不起你。”董亚宁冷冷的说。 他的冷眸子对上叶崇磐如水如丝的眼,崇磐笑的更厉害。仿佛是恶作剧得逞的顽童,只是那眼中殊无笑意。 董亚宁说:“任何人都休想在我面前侮辱她——我敢说,今天晚上在这儿的,没有人有这个资格。你叶崇磐更没有。”他说着松了手,抬眼看看叶崇磬,“不好意思,老叶,我先走一步。” 第489页 他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剩下叶崇磬和堂哥在当场。 叶崇磬静静的瞅了崇磐,两人的目光胶着,从未有过的冷静相对,也是从未有过的气氛僵硬。 叶崇磐对着天空吐了口气,喷的酒气浓浓浊浊,一个鲤鱼打挺欲起身,却被叶崇磬伸手按在了地毡上。 “等一下。”叶崇磬按着堂哥的胸口。 崇磐一使劲儿没起来,心脏咚咚咚跳的猛烈,在他手下。他拍了拍崇磐的胸口。 礼服胸襟上一枚金晃晃的胸针,是恒泰的徽记,特地为创立百年而设计的纪念品。 “你还当不当自己是叶家人?”叶崇磬问。 崇磐哼了一声。 叶崇磬将他拉了起来,看到祖父跟叔伯他们早就过来了,不用说,都是脸色难看。 他低声的对叶崇磐说:“我知道你想激怒我。告诉你,这招儿没用。” 崇磐笑了笑,“是吗?” “是。你的志向不在恒泰,我的野心不止恒泰。你想达到什么目的,尽管施展你的招数儿……但眼下,别拖我下水。在公在私,我都不吃这一套。”叶崇磬声音压的更低,沉的若水银坠地。他掸了掸礼服,往前走了一步,看看前面的家人,又回头看堂哥,说:“还有,自我认得她,就是郗屹湘。”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五) “郗屹湘……邱湘湘……好!好……哈哈哈……”叶崇磐哈哈大笑,笑的眼睛里几乎飞出泪来,好像听到了再有意思不过的笑话,叶崇磬看着他,眼神中有些复杂的神色。冷淡和讥讽都没有让叶崇磐失态,这一点复杂的含义,却让他暴跳如雷,“你想说什么?嗯?你觉得我可笑是不是?!”他揪着叶崇磬的衣襟,将他拖近些。 叶崇磬原本就高壮扎实,被他这样撕扯着,稳如泰山,只低头看着堂哥捏的发白的手,说:“不是可笑。” “不是可笑是什么?可怜?”叶崇磐喷着酒气,对着崇磬吼。 见惯了堂哥容貌娟好、丰神秀采,虽是喜怒无常,这样失态失控于人前,却是叶崇磬仅见。 “我不是你。认定了,我是不会委屈她的。”叶崇磬说。 “你确定?”叶崇磐一怔之下,冷笑着问。 “够了!”叶居德一张脸早就涨成了猪肝色。 叶潜看了儿子一眼,见叶崇磐仍然抓住崇磬不放手,眉蹙起来。 四下里寂寂无声,没有人开口,过了一会儿,崇磐那古怪的笑声又响起来。 方培芬沉着的说:“酒会还没散呢,都去招呼客人吧,聚在这里干什么。”她说着,手一挥,除了叶居德夫妇,其他人纷纷离开。离开时将帘幕掩好。这平台便暂时与室内隔开成了两个空间。 叶崇磬将堂哥推开,快步往外走。 “站住。”叶潜说,“还没让你走呢。” “爷爷,”叶崇磬镇定的看着祖父,“我有事要办,先走一步。”他说着看向祖母。 “等等。”叶潜也看看方培芬,说:“今天这场合,不便多说。我只点你一句——说你跟邱家的湘湘走的近了些,原来不是空穴来风。” “爷爷,”叶崇磬不卑不亢,“说句不敬的话,您十几岁留洋,早早的就接受西式教育,您的恋爱婚姻便是自主的,总不至于到了我们这一辈,您做回专制家长。”他说着,看了眼身后的崇磐,又对着祖母。 叶潜被崇磬噎了这一下,一时之间竟也找不出话来训斥。 方培芬则点了点头,说:“你先去吧。崇岩会送我。” 叶崇磬便微鞠一躬,快步离开。 叶潜一口气缓过来,说:“这成什么样子?反了都!”他说着盯住崇磐。 崇磐拧开脸,站在那里,淡声说:“若叶家能容纳吸毒滥交的女孩子做儿媳妇,那……” “你混蛋!”叶潜听到这里,猛然间一声暴喝出来,对着崇磐便将拐棍甩了过去…… …… 酒会现场剩下的客人已经寥寥无几,叶崇磬张目一望,并没有发现他的目标人物。 他疾步离开,也不管背后有人叫他,到底是姑妈还是母亲,他只能暂时当没听见了。 外面的楼梯水晶似的反着光,他噔噔噔的往下去,大厅里还有些正在等着离去的客人,见了他未免再打一重招呼。他只在这里略一站,目光将人脸过滤掉,回身便往侧门走。还好他对这里了如指掌,还好他对董亚宁的习惯也了如指掌——于是他在门童将侧门替他一打开的瞬间,便看到了在这里等着自己车来的董亚宁。 一个孤立的背影,对着他,听到脚步声移近了自己,也没有回头。他的手抄在裤袋里,双脚分立着,像这样的站姿才更稳固,才能压住他心里的熊熊怒火。 第490页 叶崇磬看着这个背影。 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定要追过来。 刚刚也只是一个念头,在董亚宁那样的暴怒之后,想要跟他说点儿什么。虽然,其实在过去这段日子里,他们不用说的太明白,也早就应该明白彼此心里所思所想,以及所思所想指向的那个人……都是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的生长,却也都在极力的控制着,生怕走错一步,伤害到她。起码他是如此。 “亚宁。”他先开口。 董亚宁的车子从小径中拐了出来,车前灯明亮,越来越近。 “你早知道……她以前的事?”董亚宁突然的转了脸过来。车灯加上头顶的吊灯,让叶崇磬的脸更加的明亮。而他背对着这两束光,面上有一小片阴影,恰好遮住了他的额头和眼睛。 叶崇磬就算看不清董亚宁眼睛里的神情,也感觉到了他全身上下这股冷透了的气息。 他说:“是的,我早知道。” 对他来说亦是无比沉重和惨痛的事实,他早知道。却小心翼翼的,将这些东西掩饰好。 知道她经历了什么样的生死考验,知道她为了守住这些秘密,付出了多么重的代价。也知道她不小心泄露给他,不过是一时脆弱……也因为,其实他跟她,也一起经过了生死考验。她对他,是有一点、起码是一点,信任和依赖的。 “我早知道。”他腔调了一遍。 董亚宁仰起头,挺直的鼻梁成了面部最亮的一点,亮的刺目,他说:“你早知道……”他猛的甩了一下脸,动作极迅猛的,抬腕子对着叶崇磬便挥过去,叶崇磬并没有躲,他知道董亚宁这一拳不是挥向他的,果然董亚宁一拳砸在了他身侧的花岗岩石壁上。 叶崇磬看着他一动不动的,死盯着自己,说:“不该由我告诉你。” 董亚宁低了头,竟笑了起来。这笑声清亮,可在这样暗暗的夜晚、冷冷的气氛下,听起来无比的凄凉。 他说:“老叶,我没想到会有这天。” “我也没想到。”叶崇磬说,“理智些就应该避免。但如果说停就停,不是人心。” “说停就停,不是人心。”董亚宁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他收回手来。骨肉剧痛。“菁菁,我并不爱她。我跟她没什么。她……” “我知道她。也知道你。”叶崇磬点头。时至今日,他已能够跟人平静的提起她。那么他,应该真的是痊愈了。可是眼前的亚宁,包括不在眼前的屹湘……他不能多想。 “抱歉。”董亚宁直视着他,说。 “不用。我们开始,在你拒绝她之后。”叶崇磬立即说。 “我抱歉,是因为这么多年,关于这一段,从没跟你说过明白话。”董亚宁咬着牙关,手上的剧痛在慢慢的扩散。 “没关系。这就不是能说清楚的事情。我于你,也是一样。”叶崇磬说。 董亚宁往下走了两步台阶。 “亚宁,对屹湘,我是真心的。我希望她好。”叶崇磬说。董亚宁站住了。叶崇磬继续说:“在她成为人妻之前,我不会先放弃。而你,亚宁,如果你还爱她,你至少该有行动。” 董亚宁在他话音落下的一刻,继续下台阶,随即开车门上了车。 他的电话响起来,接通听了一会儿,他说:“既然这样,那就带他来见我。” 隔着车窗,他看了一眼静立在灯影中的叶崇磬,才说:“开车。” 第二十二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六) 车子缓缓启动,身上的不适感在逐渐加重。 他闭上眼。 闭上眼,眼前竟是血红一片,他忍着,但没忍住,歪了身,大吐起来…… 叶崇磬站在原地好久没动。 明明是将压在心头的话借这个机会都说了出来,却没有半点轻松。 董亚宁晦暗的脸色、僵直的身形,成了另一种压力,笼上心头。 他不是不想回里面去,只不过现在回去,还有以后,他要面对的,恐怕是更多。暂时缓一口气也好。 “叶崇磬。”身后轻轻的一声唤。 叶崇磬回过身来的时候,脸色已经回复相当的平静温和,几乎是与平常无异了。他看着粟茂茂,问:“要走了吗?”回头看看,新开过来的这辆车子,银色的,正是粟茂茂的。 粟茂茂没答话,只看着他。 叶崇磬触到她的目光,也不由得一怔。水汪汪的一对眼,是因为含着泪的。 “真的是她?”她问,“就为了她,你不惜跟家里闹翻、不惜跟最好的兄弟反目?” “茂茂,这是我的事。”叶崇磬静静的说着。待茂茂,他从来有礼有节。但她对他,仍然是到了如今这步。 “那菁菁呢?你完全忘了菁菁了?你那么爱菁菁?”茂茂挡在他面前,极力保持平静,还是不能够。她一把抓下头上的发饰,“我姐姐,比她不知好了多少倍!你就算是忘了菁菁、也总该选个好的……” 第491页 “茂茂,”叶崇磬再次打断她,“行了。”他面目严肃,相对于他眼下的心境,语气已经足够克制。 “我那么喜欢你,怎么努力都得不到你的心,她凭什么?”粟茂茂眼里泪光闪闪。语气并不激烈,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悲凉,她终于忍不住转开脸,不看叶崇磬的眼,说:“你可知道,传闻不堪,也许只是事实的一角?她可能比传闻中的更……还是你,就连这样都不计较?” 叶崇磬定定的看了她。 “你喜欢她到这种程度?什么样的过去,都不会放在心上?”粟茂茂抬手擦了下下巴上的泪,“你知道吗,那晚在丰谷我遇到她开车撞董家的三叔。那种不要命的撞法儿,可不是一般的人有一般的缘由能做出来的。董老三是什么人,我不清楚,但你跟董亚宁关系那么好,不会不清楚吧?她的私生活混乱不是空穴来风,磐哥人醉了,话没醉。难道你们叶家能容得这样的人……” “茂茂,”叶崇磬平和的说,“她是什么样的女子,我比你清楚。” 粟茂茂咬着嘴唇,回头重瞪了他,隔了好一会儿,说:“你的野心肯定不是一个恒泰能锁住的,我早就看出来了。跟叶伯、跟磐哥,你不是超然,是太有把握。那么,我,加上粟氏,够不够?” 叶崇磬摇头,眼睛里甚至带点笑意,“别这样,茂茂。” “为什么不?我告诉过你,对你,我铁了心。” “我想要粟氏,也不会用这种方式。茂茂,也不要对任何人再开出这样的条件——第一,别认为感情可以用利益交换;第二,别以为粟氏一定会是你的、永远是你的。” “我可以不要你的感情,我只要你的人。”茂茂倔强的说。 “昏头了,粟茂茂!”叶崇磬拎着粟茂茂就往她的车边走。 “对,就是昏头了!叶崇磬,我现在不讲道理、没自尊心!你喜欢她,不是也不讲这些?”粟茂茂甩开他,恶狠狠的瞪着。眼角的泪滴却不住的往外滚。擦也不擦,擦不迭。 叶崇磬叹气。 多么骄傲的女孩子,说跋扈也跋扈,说娇贵也娇贵,却一古脑的将心思放在了他身上。 他冷着脸,也冷淡了声音,说:“今天大概是个好日子,人人都在教我该怎么做。茂茂,总有一天,会有人,同样的不要自尊心来对待你。但那肯定不是我。”叶崇磬下去,硬是不管她怎么的反对还是将她塞进车子里去,关车门前说:“路上注意安全。” 他眼看着这辆跟他的一模一样的车子在面前停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慢慢驶离。摇摆和缓慢的行车,大约恰似此时茂茂的心情。 此时侧门一开,sophie看到他,立即有种如释重负的表情,催着他让他回去,说酒会结束了,但是有几件事要叶先生上去处理下。 叶崇磬点头。 在外面站了这么久,他都没有觉得热,一进门,里面开的足足的冷气,让他冷不丁的打了个寒战。 他这才抹了下脸上,原来早就出了一身的汗。 他急匆匆的返回会场,宾客已悉数散尽。金碧辉煌的场面,顿现寂寥。sophie陪着他直到将所有的事情都办好,才对看着工作人员摘下印着恒泰百年纪念的大条幅取下的他说:“叶先生,夫人离开前让我转告您,今晚请您回家去,她有事要跟您谈。而且,说,不管多晚都等您。” 叶崇磬点了点头,看看时间问:“没开车来吧?我记得你说车子送去保养了。” “是。”sophie答应着,会意,忙说:“叶先生,我自己会回去的。” 叶崇磬走在前面,在出会场大门的一刻,转下身,说:“我回家,载你是顺路的。” 再看了一眼已经空无一人的场内,他回了身。 **************** 皮三在老板董亚宁住处大门口站了有三分钟了。 公寓里灯没有开,看上去,黑洞洞的,就愈加显得这里安静极了。也看不出到底老板此时回没回来。 他硬着头皮再拨了一通电话。 就在电话拨通的瞬间,面前的铁门咔哒一下开了,随即公寓上层的灯亮了,那落地窗前一个拿着电话的黑色身影投出来。 皮三从心里一紧。 那身影一忽儿就不见了,皮三以为自己眼花,下意识的揉了下眼睛。 “三哥?”身后的手下在问他的意思。 皮三舔了下唇,回过神来,电话是通着的。 他挂断电话,对着后面那辆车边的人示意,“快点儿,别让董先生等。” 那人应声开了车门。 从车上下来的是董其勇。 他没有细看这里的环境,只是走到皮三身边的时候,问:“在里面?” “在。董先生要单独见你。”皮三推开了铁门。 第492页 董其勇便走了进去。 第二十二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七) 皮三转了身,背对着院子,挥了挥手。仿佛过了这个界线,里面再有什么事情,已经和他无关了。 董其勇穿过这个浅浅的院落。 院子里的玫瑰花正在馥郁芳香的时候,穿过花径,带一身花香。 他许是在医院里呆够了的原因,出来觉得任何一种味道都是清新宜人的,何况是这种花香。于是他驻足,多看了几眼这朵朵饱满的玫瑰花。红玫瑰,没有月色,也没有灯光,却知道这种红玫瑰,应有着血红的色泽。而且,是带刺的。 他呆呆的站了一会儿,步上台阶。 门开着。 他等了片刻才去推门。 走进去,没有换鞋,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门在他身后缓缓的合上了,电子锁吱吱声像老鼠在咬啮着什么,让人头皮发麻。他就此停了一下。自己脚步声也消失了,没来由的心里便有些觉得毛骨悚然……他往后退了一步。 低沉的、咻咻的呼吸声,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热乎乎的向他靠拢过来。 他猛的拍了一下手,门厅的感应灯一亮,在暖光笼罩的同时,黑乎乎的一团东西已经悄没声息的扑到他面前,就只觉得肩头被重重的拍到、他整个人向后倒去,沉重的、热乎乎的呼吸喷在脸上,董其勇喉头噎住,这一瞬间,他几乎看到了一片死亡的阴影——狮子一般的庞然大物,血红的眼睛、金光闪闪的毛发、沉重的身躯、暗红色的长舌耷拉在嘴外……对着他,不吼不叫。他的一颗心都要跳出来被这庞然大物吞了。也顾不得浑身的疼,头脑中一排空白。 一声唿哨,这庞然大物从他身上一跃而起。 身上轻了,他一口气松掉,还没有吸进新鲜空气,就听的“嚓”的一声细响。 那獒犬慢慢的走开了,董其勇半晌才从地板上起来。 那“嚓”的一声细响,声音极为熟悉。虽然那么细微,却有着足以令人胆寒的力量。 他转过身,面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准确无误的。尽管客厅里没开灯,从落地窗外透进来的些微灯光,只令厅里暗处更暗、明处更明。可坐在深深的沙发里的那深深的黑影,确定无疑,是董亚宁。 而且,是端着枪的董亚宁。 董其勇往前走了两步。 “啪”的一声。 一股焦糊味、硝味,伴随着一点点轻烟,从脚下腾起。 他低头看着,看不清这一颗子弹究竟射在了哪里,他继续往前走。 “啪啪啪啪……”连续六枪放出来,子弹几乎是贴着他的耳边飞过,在他身后,从屋顶的水晶灯、墙上的油画、到博古架上的花瓶纷纷落地。 灯也亮了。 坐在沙发上的董亚宁,和安然卧在他脚下的旺财,都用血红的眼睛,对着董其勇。 董亚宁拿起麂皮擦着枪。一把旧式的转轮手枪。他擦的极仔细,就好像刚刚那几枪并不是他打的、而他就只专注于手上这一件事情,无暇他顾似的。 “见我干什么?”在这样能把人逼到绝境的沉寂里,董亚宁终于开了口。他对着枪管哈了口气。 董其勇看着董亚宁根本没有把保险栓下了,就扣着扳机对着了他自己,不禁脱口而出:“小心!” 整条舌头简直因为口干舌燥完全不是自己的,仿佛在沙滩上被拖动的死鱼,表面上沾满了沙砾。 董亚宁轻笑。 他扔了麂皮。保险栓下了,将枪拎在手里,从沙发上站起来,踱着步子,走到董其勇面前来,歪了头,看他的三叔。 他瘦瘦的脸、细长的眼,此时在灯光下,阴影深重,可是嘴角上翘,清清楚楚是在笑着。 就是这么一副模样,对牢了董其勇,让董其勇脚下被钉住了——他的目光也钉住了亚宁的脸上和眼中。 “我问你话呢,要见我干什么?”董亚宁将枪从右手换到了左手。 “……”董其勇还没出声,董亚宁左手握枪,冷冰冰的枪口,瞬间抵在了他右边的太阳穴处。 他闭了下眼。 “认得这把枪,是吧?”董亚宁问。 “m2,是史密斯韦森1859年改进m1的0.32英寸口径转轮手枪,8发子弹。这一把,是三年前我送你的生日礼物。”董其勇回答。 “所以,你知道,里面还剩一颗子弹。”董亚宁阴恻恻的说着。拇指将保险栓打开了。 董其勇听着这似乎是从地狱传出的声音,看着亚宁尖削的下巴、下巴上青虚虚的胡茬,阴沉是阴沉的,憔悴也憔悴极了,只是比这更触目的,是亚宁眼睛里里,幽暗冷冰的色,看不出他究竟是愤怒、是悲痛,还是什么。似乎所有的情感都被幽暗冰冷封住了,剩下要诉说的,就全通过了手里的这管枪,可枪里仅剩的那颗子弹。 第493页 董其勇牙齿磨的咯咯响,他仍闭着眼睛,说:“亚宁,我不是为了自己来的……” 枪管顶住他的太阳穴,用力的一戳,他的头被迫歪向一边。 “嘭。”董亚宁唇间蹦出一个象声词。 “你听我说,如果不是十万火急,我不会找你!”董其勇大声。 “你怎么有脸、你怎么有胆子找我?你四处拉shi,我四处给你擦屁股……咹,董其勇?!”董亚宁冰锥一般的声音处处刺的精准,不仅仅刺向他这个三叔,更是刺向他自己,眼前简直是血肉横飞的场面,红彤彤一片,令人作呕。 董其勇睁眼看亚宁。 长久的对视。 董亚宁眼睛要瞪出血来了,“你也配两条腿走路?” “我爱她。”董其勇说。 “咣”的一下,枪托砸在了他的头顶,他眼前一黑,人便跪在了地上,为了不让自己跌倒,手扶在地板上。 董亚宁的身子也落了半截,枪口依旧精确的顶在董其勇的太阳穴处。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八) 握着枪的手稳定极了,没有丝毫发颤。 “我……”董其勇喘息着。 枪管从他太阳穴处移开,狠狠的砸在他的唇角,血流如注的同时,也成功的让他暂时说不出话来了。 董亚宁还嫌不够,将枪管直塞其喉,说:“收声。” 鲜血顺着董其勇的下巴往下滴。 “我早说过,我问,你不说,那就别说了。”他冷冰冰的道。冷冰冰的,从头到脚、由内而外的冷静。 “咣咣”两下连续的,董亚宁用枪托砸着董其勇的脸、头,满地崩的都是血迹。他单手扯了董其勇的衣襟,从颈下露出来的,是零零碎碎扭曲的疤痕,他每看一眼,下手就狠一分……董其勇并不反抗,董亚宁就打的更凶狠。 他像丢死尸一样丢了董其勇。 像具已经腐败了的尸体,散发着恶臭。让他真真切切的觉得作呕。只是此时他是吐也吐不出来的,胃里已经空空如也。 他死盯着张着嘴困难呼吸的董其勇,阴寒的眼眯成了一条线。 把这个人,零刀碎剐都不能消减他心头之恨。 “在我面前,别用你的脏嘴提她一个字。” 董其勇扭曲着身子在地板上,此时重重的咳嗽起来。一张口,血灌进嘴里,血腥味顶着他的喉咙,于是就咳嗽的更凶。 外面车声人声传来,脚步也近了。 董亚宁冷笑一声,枪管拍了拍董其勇的脸颊,说:“听听,是不是救星来了。” 董其勇抬手格开他的枪,抹了下脸上的血。 门外果不其然响起了按电子门锁的嘀嘀声,只是密码不对,门锁并没打开。 外面有人叫董亚宁。 拍着门,叫他。显然是不欲太过声张,叫声并不算高。 是芳菲。 董亚宁听着。知道外面当然不止芳菲。 他默不作声,一动不动。 董其勇翻了个身,直挺挺的躺在地板上,生死有命一般,也不动。 门锁在匆促的嘀嘀作响,密码被一遍又一遍的试过,终于在“嘀”的一声脆响之后,开了门。 脚步声凌乱而又急切的涌了进来。 “哥!”董芳菲惊声大叫。她踩着地上零散的碎片,几乎是跌跌撞撞的过来,又不敢走的太近,在两三步远的地方慢下来,轻声的叫着:“哥?” 血人一般的三叔,半个血人一般的哥哥,一个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一个拿着枪僵直生硬——狮子一般的獒犬做出攻击的姿态来。 芳菲全身的肌肤在这一刻像是缩了水,把身体的每一处都弄的发紧。 董亚宁对着旺财“嘘”了一下,旺财又趴在了地上,而芳菲也因为他这一动、眼白瞳仁流转,知道他没事才缓过一口气来,但几乎立即跌在地上,两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就想要夺枪。董亚宁的身手,又在最警觉的时候,哪儿那么容易让她得手,迅速的,将枪倒了手,冷眼看着她。 “哥,你这是干什么?”芳菲几乎哭出来。穿着礼服和晚装鞋子,极不方便,也顾不得仪态,整个人就挡在三叔和哥哥之间,抓着哥哥的手,说:“你怎么了?有什么话你慢慢讲,动刀动枪的……万一伤着呢?哥?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她声音发着颤。盯着哥哥的反应,急切间回头看下站在大厅中央的父母,换着气,极力的让自己镇定下来。 “让开。”董亚宁却是谁也不看。 “哥!”芳菲是双手紧紧的拉着亚宁握枪的手臂,她强压着剧烈起伏的气息,“哥,别生气。从长计议。有爸在、有姥爷在,有什么事情都能解决、他闯多大的祸都能解决!你发什么脾气?不用你,这次不用你出手,我来!我来解决好不好?哥?” 第494页 董亚宁眼珠子转了一下,终于聚焦到妹妹脸上。 芳菲见他有了能听进话去的意思,拍着胸口,说:“我来解决。哥,我知道你管够了他的事。以后我来,以后这些都由我来,你放心,我也能处理好……哥,你不看爸妈,你还要看爷爷!”她说着,身子因为发颤,耳朵上挂的长长的钻石坠子也跟着剧烈晃动,璀璨耀目的七彩光辉,灼人眼。 亚宁微微眯了眯,轻声问:“你知道他犯了什么错?” “还不就是那些。三叔不太和我说……”芳菲深深的吸着气,说:“哥,他是屡教不改。我也恨他这么不长进。可是哥,爷爷还能有几年?” “我问你,你知道他犯了什么错?”董亚宁直盯着妹妹。 芳菲皱了眉,问:“你指的是什么?就算我不知道,你告诉我啊!” 董亚宁仰面,怪怪的笑了两声,“我告诉你?” “亚宁!”董夫人叫道。 芳菲迟疑着,但目光开始警醒而锐利。她看看哥哥,又看看父母,最后,看向三叔,问:“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 “为什么不让芳菲知道?”董亚宁手里仍拎着枪,他慢慢的走到父母面前去,“为什么不让芳菲也知道,为了这个人渣、为了这个根本不配两条腿走路的东西,你们都干了什么?你们都怎么毁人家女儿的?你们是怎么把我的湘湘毁了的?” “啪”的一下,他脸上中了一记耳光。 董亚宁笑出来。 “我就知道会这样。爸,从小到大您打我无数次,我总跟自己说您打的有道理。就算是挨打成了家常便饭、成了咱们父子俩的交流方式。可今天这一巴掌,我能不能当作是,您承认了我说的这一切?” 董其昌脸上涨红了。 “纵容、包庇……做下这样的亏心事,吃多少斋、念多少佛、在佛爷怀里睡多少宿,才能心安理得的睡个安稳觉?”董亚宁的目光从父亲脸上,转移到母亲脸上,“妈?您在让湘湘去弄死了她肚子里的孩子的时候,怎么想的?怎么想的?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有报应?” 他的枪口对着身后,眼睛锁定在父母身上。 高跟鞋磕磕碰碰在地板上,芳菲走到了亚宁身后。 “对不起你了,菲菲。我现在顾不得你怎么想,不过你迟早也会知道,这个家里,真的像你说的,姓董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当然除了爷爷。只不过,生出我们这样的子孙、任我们长成这样,恐怕,他老人家也难辞其咎。” “啪”的一下,又一个耳光。 董亚宁侧着脸,咽了口唾沫。耳朵嗡嗡直响,他有些短暂的失聪。只是脑子愈加的清明。侧着脸,倒看见了旁边面无人色的芳菲——正瞪着一对大眼睛,不相信自己耳朵的样子。这让他已经麻木的感觉,掺进了一丝锐痛。 芳菲突然的尖叫了一声。 尖叫声划破了夜空,传的老远…… 董夫人急忙的追着芳菲出去,就见她飞快的跑下去,只是鞋跟太高,她一时不慎,摔倒在院中。董夫人急切的追上去,一把抓住芳菲,芳菲想挣脱但是没有能够,哆嗦着看着母亲。 “菲菲!”董夫人一双手握着女儿的手臂。 “……”芳菲头晕目眩。 “菲菲……” “妈……妈妈……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你跟爸爸怎么能这样?”芳菲反抓着母亲的手,“妈!湘湘的……湘湘的孩子……”她哽咽难言。眼睛也紧绷了。她完全没有眼泪。头脑中一片混乱。只是狠狠的抓着母亲的手臂,拼命的想要镇定下来。 她不能慌乱。眼下不是慌乱的时候。 她知道今晚陪着父母来到这里,必然会有事发生。只是她没有料到这样的事。 她的手死按着地面,获得一点支撑和安定的力量…… 董夫人眼看着芳菲慢慢的缓和下来,已经顶到脑门儿的一股子气,松下来一丝,她虚脱一般坐在地上。 刚刚里面那惨烈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而此时寂静无声,却比那样惨烈的场面更让她担心。 她不由自主的闭了闭眼睛,为这寂静中的未知。 芳菲看着母亲的反应,已经知道她无需再作任何猜测、也干脆不必再开口问。砖石小径的凉意透过晚礼服侵入肌肤,直达心脏——她松开了握着母亲手臂的手,说:“我哥问的没错,报应来了,是不是?” 她不去看母亲的脸。 酒会上父母和哥哥的反常表现让她已经生疑,帘幕后叶家人那避开众人视线的隐秘举动更有些诡异。任之后再表现的云淡风轻、歌舞升平,毕竟还是有些痕迹的。但她初时以为不过是家家一本难念的经,叶家邪门儿的大哥在他的不同俗流上再添一笔就是了,并不在意。那毕竟是别处的繁华、别人家的经书,该怎么念该怎么粉饰,只管瞧着就是。哪儿料到紧接着上演的,自己家里却才是真正的撕破了华丽的织锦缎,露出千疮百孔、爬满蛆虫的里子来。 第495页 芳菲静静的对着母亲说:“妈,我哥已经够难的了。别再逼他了。我也姓董。”她望着那落地窗,只有小半个淡淡的影子,一动不动的映在那里,那是她亲爱的哥哥——让她此时只看着这影子、不忍想到他样貌便已经心痛如刀绞的哥哥。 董夫人怔了一下。 也许是头一次,她从女儿的脸上看到了从未见到过、又或者是从未意识到的刚毅果断…… 董其昌仍跟儿子对面而立,谁也没有先动一下的意思,也没有先开口。 他的眼睛沉沉如墨潭。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九) 他踱了两步,走到董其勇的身边,蹲下来,查看着,问:“老三?”声音低沉而平稳,就像是最平常的一句招呼,接下来似是要问他的弟弟是不是要来杯茶那样。而董其勇虽然没有能够发声,眼皮一开一合,及时表示自己没事。于是董其昌按了按他的肩膀。 董亚宁背对着那边,但从落地窗的反射,他看到父亲的动作——足以说明一切的动作。他忽然间身体发抖。抖的不由自主的,从唇齿间便钻出了怪异的笑声来。这笑声在屋子里回荡着,令人毛骨悚然。 董其昌听着这样的笑声,并不为所动。他沉着冷静的保持着一贯的仪态,待董其勇挣着从地上起来,他看了三弟一会儿,目光转到儿子和儿子脚边那只猛兽般的獒犬身上,看了好一会儿,他慢吞吞的将礼服外套脱下来——从进了儿子的公寓,就算是恶狠狠的挥了两巴掌出去,他还是板板正正的一副随时可以返回酒会的样子——他说:“三儿,去洗把脸,我有话跟亚宁单独说。” 董其勇站了一会儿,就在他要起步走的时候,旺财再次发出了低沉的“呜呜”声。 亚宁低头,说:“慢着。” 董其昌就在儿子低头的一瞬间,看到他眼中已经隐藏起来的杀气。只是他扣住了旺财的脖扣——这只极其服从命令的獒犬,兽性被主人这轻轻一扣压制住。 “从我这里滚出去。”董亚宁说。看都不看其他地方,将手里的那把m2举了起来,“拿上这个。” “亚宁!”董其昌脸色一变。 董亚宁也不看他父亲,只说:“你知道该怎么做。” 董其昌要开口,董其勇却阻止了他。他走过来,脚步有点蹒跚,从亚宁手里拿过手枪,倒是不抖不颤。 董亚宁手里一松,拍了拍旺财的头。 “爷爷在一日,你且活一日吧。”他淡淡的说。听着粗重的呼吸声,不是旺财,不是三叔,也不是他自己——他自己此时反而镇静下来,抬眼望着声音的来处,一字一句的,让人人听的清楚似的:“不然,我让你生不如死。” 董其昌坐在沙发里,望着背对背站立的三弟和儿子,悬崖上孤单单的长在岩缝中的松树似的一对男儿,都有种孤寒的气息,也都在风雨飘摇中倔强生长……他清清楚楚的听着三弟说:“我生不如死,也有很久了。你放心,该还的,我都会还上。” 董其勇说完,人便往外走了。 亚宁坐下来,仍然摩挲着旺财硕大的头颅。柔软的、毛茸茸的、滑不留手的……整栋房子里的钟表先后的响起来,在半分钟的时间里,鸣声此起彼伏。 “有什么该报答的,到这一步,也报完了。再觉得对不起爷爷奶奶,也不该是这样。他是你亲弟弟,就算不是,就算是你身边普通的人,危急关头舍身救你,也不是做不到。更何况更应该感激的不是他,而是二叔。”董亚宁手停在旺财的脖颈上。他不用看父亲的脸色也知道自己戳到了父亲的痛处。“我常想如果活着的是二叔,该有多好……” “你住口。”董其昌说。 语气并不粗暴,甚至很平和。 亚宁抬起头来。父亲此时应在最最痛苦的时候,这么多年他们一家始终对当年那场车祸避之不谈。他谅解父亲对三叔的纵容和溺爱,就是因为知道父亲心中之痛。于是他也做了这么久的“帮凶”…… “湘湘的事,全是顺势而为。一个是血亲,一个是外人,舍谁保谁,不言而喻。”董其昌深陷沙发中,和缓的说。 客厅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黑影里似有嗜血的猛兽,只等这血腥味的出现。 他搓着手指。习惯性的。这些年他是慢慢的、暗暗的开始修习佛学。荣退后居隐二线,虽然时日并不久,但在家里手上一串凤眼菩提总是不离手的…… “爸,这些年,您细想起来,有没有后悔过?”董亚宁看着父亲的手。一次又一次的挥向自己的手掌,有时滚烫、有时冰冷。这种方式的父子对话中,到底有多少、或者究竟有没有,是因为父亲有口难言和不便出口?是因为愧疚? 第496页 “后悔?”董其昌反问,“那么你以为,邱家让藏了这么些年的孩子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们面前,是一时不慎嘛?” 董亚宁后背僵直。 “最亲近的血缘,会成为最锋利的武器,亚宁。”董其昌好像在这一瞬间,苍老了许多。只是声音仍在平淡中掀起风雷,让董亚宁听了,耳边轰轰直响。无数个场景和人影在眼前迅速的掠过,让他僵直的后背层层起栗。 董其昌点着头,“如果真的是武器,也是我们该当的,怨不得人。只是……” “无论如何,都不准再动她。”董亚宁打断了父亲的话。 这栋楼里的钟表再次陆续响起,离黎明尚远,夜深而重,好像永远都没有天亮的一刻似的…… **************** 屹湘下了车,跟在高秘书身后走着,不停的揉着眼睛。眼皮不停的跳,从她上了车开始。这两日她在固定的时间去安宜医生那里,为的只是睡一个好觉,不想今天一觉睡的过了头,醒过来竟这么晚了。 这个时候原本应该是极安静的院子里,传来说话声。 屹湘认出是allen的声音。 allen作息一向严格,怎么还没有休息? 她快走几步。 走在她前面的高秘书就说:“是崇磬来了。” 她话音未落,屹湘也已经看到了正在院中跟allen玩在一处的叶崇磬——allen被他高高的举起来,正在够着架上垂下来的葡萄花。两人不知在争论什么,allen的小手里捏着一串豆绿色的葡萄花,屹湘看到他竟然去闻,冲口而出:“多多,别闻那花!”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十) 叶崇磬转过身来。 “vanessa!”在叶崇磬肩上的allen看到她,叫道。 叶崇磬将allen放下来,抬头笑微微的对着屹湘,看她走近,轻声说:“我问过了,多多对花粉不过敏。” “是只对一种花过敏……鸢尾花。”allen摇着手里的葡萄花,纠正叶崇磬,“我做过测试的。”又对着屹湘解释,很有自信的样子。 屹湘略松了口气。 叶崇磬无声的笑笑,对屹湘说:“我正好回家,顺路来给你送支票的。耽误了两天,不好意思总欠着账。” “不着急的。”屹湘也轻声说。看到他的礼服搭在石凳上,温莎结歪斜着,袖子撸上去,方便活动。也不知道他跟allen在这里玩儿了多久了,看起来,和allen一样,脸上都有亮晶晶的汗水……天气是真的热透了。 “快进去洗洗手,弄一只花瓶,把花儿放进去——明天我带你去潘家园玩儿个有意思的。”叶崇磬低头拍了下allen的后脑勺。 “什么?”allen却不着急去洗手,反而跳到石凳上,翘着脚问叶崇磬:“你不是说,有个好玩的机器人?” “那个啊,那个等你下次回来,给你看。”叶崇磬看着allen笑。 allen抿了抿唇。 屹湘走下来,站在两人中间。allen又显出他那执拗的小表情来了,很难糊弄和对付过去的样子。 “这样吧,等你回美国去,我让人带你参观我们的实验室,有好多好玩儿的机器人。”叶崇磬看出屹湘担心allen摔了,他微笑着、不着痕迹的站到allen身旁。“保你喜欢。” allen眼睛亮了。他看看屹湘,伸出手臂来,勾住她的颈子,问:“可以吗?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allen的小身子热乎乎的,屹湘被这股热烤的快化了,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待反应过来,她立即看叶崇磬。 叶崇磬笑笑,说:“我来安排。难得多多有兴趣。” “会不会妨碍你们工作?”她问。感觉到allen箍着她颈子的手臂紧了,显然挺期待叶崇磬的答案。她看看allen,待叶崇磬说出“没关系”来,她才说:“那你可要睁大眼睛好好看,机会难得。” allen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从石凳上跳下去,说:“我去看看mummy!”一溜烟儿的跑了。 叶崇磬看着他跑开,虽然很想说句慢点儿跑别摔了,却没说出口。男孩子,还是磕磕碰碰长的更结实——他转眼看看屹湘,拿起外套来,从口袋里取出支票,递给她,说:“看看数字对不对。” 屹湘接了,仔细的查看着。 叶崇磬不由得就想起来,那一次,他撕下支票来递给她,她看着支票上的名字,慢悠悠的念出来……他以为她是认不得这个复杂的“磬”字。很多的abc,汉字认知能力退化的厉害。后来印证起来,明白过来那时候的她,定是认出了他。 那时候的她,是古色古香的小店里,浑身灵气的女子。 “我明天就交给师父。谢谢你。费心了。”她说。将支票放进皮夹里。 “客气什么。是我该谢你肯让我尽这个心。”叶崇磬边说,边穿上上衣,“这笔买卖只赚不赔,你又不是不知道。代我问候艾老。” 第497页 “一定。”屹湘看他。天气热了,他还是穿的整整齐齐的,绝不失礼人前的样子。“我让人倒茶。” 她说着,看看四周围。怎么这么安静。 父母不在家?姑姑不在家?崇碧呢? 都没有人招呼他的吗? 叶崇磬说:“是多多出来招呼我的。”他说着便笑。难以抑制的一种温暖感觉。进来的时候,家里的工作人员说邱亚拉在但是身体不太舒服,要进去叫起,他阻止了。屹湘的电话当然是打不通,他本来想等一下就走的。不料那个小人儿在他们说话的工夫从里面出来,一本正经的问他话、招呼他进去坐、还让人给他弄喝的——只见过三两次呢,竟然就记得他爱喝什么茶,直接让人上家里的好茶,吩咐起来有板有眼的,让人忍俊不禁。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晓得家里哪种茶还不错的,端上来的瓜片真是好。上次我来就想问,你们家的瓜片不知哪儿来的?喝着比平常的好很多。”他笑着,指了指石桌上的茶杯。 屹湘这才注意到,看着杯里只有浅浅的一点茶汤了,说:“不晓得。可能是潇潇吧。”她是知道家里人除了潇潇大约再没人花这些心思。父亲爱茉莉花儿。因为养病,喝茶也少了,如今偶尔来一杯高末儿,总说提神醒脾最好。 叶崇磬想了想,点头道:“也只有他了。” 屹湘在石凳上坐下来。 “抱歉。”她说。站了这一会儿,又觉得累。 叶崇磬也坐下来,看了她片刻,默默的,又看看腕表,才说:“明天我带着多多出去玩儿半天,行吗?” 屹湘撑着头。可以说不行吗?明明已经听到allen跟他约好了。可是她真不想他们这么接近。 “屹湘,我只是喜欢多多。既然他不讨厌我,我就和他亲近亲近。以后,也不一定有机会。”叶崇磬温和的说。他再看了看腕表,说:“我还是早点儿走把。” “我送你。”屹湘说。 “快别。这儿凉,你不要久坐。”叶崇磬忙阻止。心里有些悔,在这儿耽误了她这么久。于是他道了别,快步的离开。 屹湘在他离开之后,在石凳上坐了很久…… “vanessa,快来!mummy头疼!”allen跑着过来,站在廊下,着急的对着她喊。听得出来他极力的镇定着,可嗓音仍发紧。 屹湘急忙起身,跟着allen往后院跑去。 …… 叶崇磬跨过垂花门便看到院中紫藤架下的竹椅上,母亲早已换了家常的衣服,一身闲适的正在摆弄着桌上的茶具,走近了,便闻到淡淡的茶香——看见他,一招手让他坐。 “这么晚还泡茶?”叶崇磬一坐,便歪在了竹椅上。 “你也知道晚?”叶夫人反问。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十一) 她斟了两杯茶,自己先端了一杯来,且不管儿子。 叶崇磬在竹椅上歪着,松散着筋骨,有点懒洋洋的。瞅着桌上的那杯茶,忽然嘴角微微的颤了下,脸上便有了一个类似微笑的表情……叶夫人看了,心里蓦然一动,说:“我看你今晚也没少喝酒,自己开车回来的?” 叶崇磬沉默着。心知母亲这么晚坚持让他回来一趟,起头儿上无非是因为今晚就会说那场“小闹”。失常失范的崇磐,失常失范的亚宁,应该再算上一个失常失范的他自己……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环境,这小闹也能戳了不少人的神经。 他微笑道:“那点儿酒。” “那点儿酒?”叶夫人略沉了脸,“你一向谨慎,总是让我很放心。” 叶崇磬笑笑,说:“要不我早回去休息了,还不是您,非让我过来?” “我再不让你过来,不是你在我这儿立规矩,是我得在爷爷奶奶面前立规矩了。”叶夫人微微的皱了下眉。 叶崇磬又笑笑。 “咦?”叶夫人看着儿子,“你还笑的出来?” “反正迟早是要说的。只是这事,又不是板上钉钉,好让人都知道。我并不是怕什么,存心瞒着的。”叶崇磬慢慢的说。藤萝影子密密的投下来,母子二人身上都是细细的淡淡的痕迹,茶香袅袅……叶崇磬并不想再喝茶。多多那双小手摸着给他的茶碗,起初只是一本正经又有些好奇的坐在他旁边的石凳上望着他,那距离跟他与母亲间的差不了多少。换了一个环境,他此时的心里,是说不出的平和。 “您还记得那阵子我给您看过一块石头?”叶崇磬也摸着有些烫手的小茶杯,见母亲沉默,他问。 “你少岔开话题。”叶夫人虽是这么说,还是静等着崇磬继续讲下去。那块石头她当然记得。有一天崇磬巴巴的抱了石头来给她瞧,她以为出了什么新鲜事儿、难道是好久没开到的打眼货?不想却不是。石头再金贵也有限,让她印象深刻的是崇磬当时脸上那隐隐藏着的喜色。说不出为什么,也许是身为母亲的敏感,她总觉得那石头,对崇磬来说也许有些更深的意思。此时崇磬果然旧事重提了。 第498页 “正题。”叶崇磬说。他要跟母亲说的,就是屹湘挑的那块原石。那日一切开,是灰白的切面,屹湘以为是废料,闷闷不乐的,还输了他一个月早餐的东道。其实就在他们一转身,不过是师傅多切了一下,废料立刻变了珍宝。秦先生让他回去拿,问他的意见,也说是难得一见的宝贝,怎么收拾还真得要精打细算。秦先生的意思,简单的说就是将利益最大化。但他却没让再动,拿回来让母亲看过之后,便放在了自己书房里。只要回家来,他随时都能看到那切开的籽料。“当时您也说,若性急心急,指不定就把这样的宝贝当废物扔在一边不理了。就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让它重现光彩,从此错过了也未可知。幸运的是,我们没错过。不过是再换了个角度琢磨,就是完全不同的局面。对块石头尚且如此,何况对人?” 叶夫人小口啜着茶。 “那石头是她挑的。”叶崇磬说。滚落在他脚背上让他受伤的、被她选中的时候说成是“自己找上门来的、有缘的”石头,也许又是让她至今想起来仍会觉得糟糕的、却是在他眼里蛮温暖的石头。 “小磬,我对湘湘没有偏见。你呀,甭举这样的例子,说给我听。你妈妈我一把年纪,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常年琢磨石头,练出一双毒眼来。”叶夫人和缓的说。 叶崇磬怔了下。 “你对湘湘的心思,虽然没过明路,一点半点的,也瞒不过我。你说没存心瞒什么,这话对,也不对。对我们你是没存心瞒,对她、对别人你却不能不瞒一些。目的恐怕也不都为了你自己。”叶夫人说到这儿,忽然顿住了,想了想,才说:“你跟碧儿,都是主意特正的孩子。我一直有个原则,就是不管家里需要、希望你们两个走什么路,从我和你父亲这儿,是不会强迫你们的。包括跟什么样的人结婚,都尊重你们自己的感情。” “我明白,妈。”叶崇磬说。 “你明白就好。湘湘呀,我倒不是照着什么标准考察过。耳听毕竟为虚,眼见那才为实。两家子走的一近了,自然而然的就能多看到一些。那孩子看上去大大咧咧、潇潇洒洒,其实不是普通的敏感和懂事。重话都不用说一句,脸上露点意思,她就懂了。我想,要是反对你们交往,也不用使什么损招儿,玩儿什么圈套儿,用不着。再说了,我们犯不着对着别人家的孩子使劲儿,管好自己家的孩子比什么都强。这些你肯定清楚。我说了,你一向谨慎,做什么事,思前想后、顾虑周全。我们能想到的,你会想到;我们想不到的,也未必想不到。” 叶崇磬望着母亲。重话在后头。 “这是我的态度。虽然还没有跟你父亲沟通过,但是我应该能代表他的发表这个意见。崇磐的例子在眼前,你也知道咱们家,崇磐那么得爷爷宠,动了真格儿的,一样不行。你可想而知。今晚爷爷对你、你对爷爷,话都算挑明了、也说透了。” “是。”叶崇磬听着母亲的话,平和,但是太冷静也太理智了,凉的像石头。 “那我索性也把话说透:湘湘,我不讨厌;但是至少现在不行。”叶夫人明明白白的说。 叶崇磬没有问为什么。 叶夫人拢了下身上的披肩,柔软的质地,好看的色泽,正是湘湘送她的礼物。虽是初夏,夜深了,还是凉的。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十二) “我的话你再想想。去休息吧。”将茶杯续满。藤萝的阴影下,瓷杯壁上樱花的图案模模糊糊的……崇磬没有表态,在她意料之中。母子俩大概都知道,继续深谈下去会是怎样的,却都没有再说。 “那么,晚安,妈妈。”叶崇磬站起来。 “晚安。”叶夫人说。她的手微微晃了一下,杯中茶水起了一点风浪。她仰头看了下天空。隔着藤萝,夜空被分割成极细的空间…… **************** “湘湘?”邱亚拉轻声叫着,睁开眼便看到趴在她床边睡着了的屹湘。歪着头,淡淡的晨光透过窗户进来,屹湘姣好的面容看起来更有些苍白,眼下有两片阴影……她昨晚头疼发作,吃过药之后睡的昏沉,之后的事情不太记得了。看屹湘的样子,趴在一本厚厚的书上,想是就这样守了她一宿。 屹湘睡的沉了,并没立刻醒。 邱亚拉觉得口干,也不想再出声,伸手关了床头的灯,摸着额头。这头痛起来,真不像是自己的。乱扔了一通东西,可能吓坏了allen……想到allen,她转了下头,超里面那间房看去。只是想到,就听到里面悉悉索索的响,一个小小的身影就出现了——小细胳膊小短腿儿,套在漂亮舒服的棉睡衣里,看到她醒了,跑过来。 第499页 她笑着伸出手来,小声问:“醒了?” allen揉着眼睛,刚刚醒过来的漂亮的眼睛,有些惺忪,撅了下嘴巴,点点头。 “怎么不多睡会儿?还早呢。”邱亚拉给他拉了拉衣襟。 allen朝着屹湘看一眼,踩在床前的脚踏上,凑到邱亚拉跟前,亲了她一下。 邱亚拉往里面挪了挪,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allen爬上床去,蜷在邱亚拉身边,然后,两人叠着坐在那里。邱亚拉示意allen,allen便伸手扯了扯屹湘散着的头发…… 屹湘睁眼,抹了下下巴,就看到邱亚拉和allen一模一样的动作,都是手臂托着下巴,笑嘻嘻的看着她。她不禁又擦了下下巴,晃了晃头。这么睡实在是不舒服,可睁眼看到恢复正常的姑姑,和笑的像天使的allen,所有的不舒服足以在瞬间一扫而光。她吸着气,说:“怎么不叫醒我。”她说着把当了枕头的书合上。 随手拿过来的,看书是次要的,主要的是怕姑姑发生什么意外。还好一夜无事。她夜里也几次去看allen。这孩子颇有大将之风,临危不乱的,也许是知道有她在,睡的也安稳。她就在这一里一外两张床边徘徊了一夜,看着他们睡踏实了,她才踏实了。 “叫了呀,睡的跟小猪一样,叫不醒的。”邱亚拉摩挲着allen的颈子。柔柔暖暖的,想起来什么,看了看壁上的挂钟,问:“allen不是说今天要出去玩?”她还记得allen跑进来,有点兴奋的说叶崇磬要带他去个稀奇地方。当时她正头疼欲裂。 “不去了。”allen说。 屹湘和邱亚拉都看着他。 邱亚拉笑出来,说:“干嘛,因为mummy头疼?”她的下巴搁在allen的头顶上,搓了下。其实allen很讨厌人家都他的头发,可是她偏爱这样,喜欢看他恼的小模样。不料allen今天没反抗,倒点了点头。她歪头看着allen。 allen被她看的窘,翻了个身下床,趴在床沿上。 “那跟人家约好了,怎么能出尔反尔?”邱亚拉笑着问。 allen对了下手指,不出声。 邱亚拉把他的小手拉过来,放到自己额头上,问:“摸摸,烫不烫?” allen摇头。 “吃了药就好了。”邱亚拉对他眨眼,“再说医生会看着我,你出去玩半天,让大叶按时把你还回来就行。喜欢跟大叶玩儿?” allen想了想,看看屹湘,点头。 邱亚拉笑,说:“鬼小子。要不是大叶下棋赢得过你,你肯跟他玩儿才怪。” allen不服气的说:“又不会总输给他。” “那你倒是赢一回给我们看看哪。”邱亚拉故意说。 屹湘提醒道:“快去洗脸,时间差不多了。叶崇磬是最守时的。” allen扭了一下,乖乖去洗脸了。 屹湘和邱亚拉沉默对视片刻,屹湘问姑姑:“怎么样?” “还好。”邱亚拉笑着,“发作起来不是人受的。” 屹湘一阵心焦,却也微笑着说:“我去看看早饭。” “allen回来这些天好像胖了。”邱亚拉忽然说。 屹湘说:“整天在眼前,倒不觉得。” 邱亚拉叹口气。 屹湘出门的时候招呼allen,说:“多多,你自己跟梁师傅说的今天早上要吃胡萝卜羊肉包子的,是不是?”她等着allen顶了满脸的水珠子跑出来大声说“是的是的”,便听到姑姑大笑在说“真是口味说变就变的,以前要他吃口胡萝卜吃口羊肉简直跟要他的小命儿似的”,又听allen回嘴说“mummy做的羊肉比石头还硬”……她回手关了门。门内还在继续斗着嘴,一来一回的,不久,又变成笑声了——听在耳中,仿佛没有比这更和谐更让人舒服的了。 她揉了一下脖子。 趴着睡了一会儿,脖子酸痛的很。 经过庭院的时候,她瞅了一眼父亲办公室窗前那一株枝繁叶茂的西府海棠。海棠花早已是零落为泥的了,叶子在晨曦中却油亮青翠,好看的很——日子仿佛就是在植物抽芽展叶开花结果间过去了,如果总是这么宁静,该有多好…… …… 屹湘陪着allen在门口等叶崇磬的工夫,并排的站在台阶上,都微微低了头,看自己的脚尖——两人都穿了淡绿色的棉衫,只是allen穿着黑色的短裤,屹湘则是黑色的短裙,看上去清新又出挑。 allen瞅瞅屹湘,问:“你是不是也要出门?” “去看个老人家。”屹湘回答。刚刚吃早饭的时候,allen问过她,一起去好不好。她说自己有事情不能去的时候,他就低了头吃饭,倒看不出是不是不太愉快,但让她有些内疚。她解释道:“早就说好了的,一定要去。” allen“哦”了一声,说:“这里的‘老人家’好多。” 第500页 屹湘怔了下,才回过味来,说:“是啊,好多。觉得麻烦吗?” “不麻烦。”allen说。他对了对脚尖,说:“这一个比医院里的那个白胡子老爷爷要老嘛?”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十三) “嗯,比他要老。”屹湘说。allen虽然像是冷不丁的提起来的,此前只有姑姑旁敲侧击的问过他在医院那里,他都遇到了谁?他当时的回答,好像很不在意,以为他过后便会忘。现在看来,不但没忘,印象还很深刻。 她摸了摸allen的后脑勺。她手心有些湿乎乎的,allen柔发黏上她的手,她的手便停在那里。就这么一会儿,她竟然有些怕allen继续说下去。 所幸没有,allen回复了安静沉默,直到看见叶崇磬的车子,才小声的说:“你说的对。” “什么?”屹湘正出神,听到allen出声,心一跳。 “他很守时。”allen望着叶崇磬的车子,整理了一下背上的包。 叶崇磬确实守时。约定的八点整,他提前了三分钟。看到邱家门前站立的屹湘和allen,在红墙绿树前,淡绿的两枚嫩叶似的,赏心悦目。他下车来,摘下墨镜,笑了笑,说:“早。”然后,过来给allen开了后车座。 “早。”屹湘陪allen走下来,看到叶崇磬车上竟然也有儿童座椅,有点儿吃惊。 “昨天回去才想起来,临时让人送来的。多多,抱歉了,可能有点皮革味。”叶崇磬微笑着说。 “没关系。”allen上车,自己系好了安全带,对着并立在车前的屹湘和叶崇磬摆摆手。 “这怎么好意思呢。”屹湘说。 “又不会报废,留着,以后肯定派的上用场。”叶崇磬关好车门,“那我们走了。” “路上小心。”屹湘说,又对着车里,比划了一下打电话的手势,“要乖一点……” “能不能别跟多多说‘乖一点’,再乖,他要成标本了。”叶崇磬看着端正的坐在车子里的allen,微笑着说。 屹湘哑然。 “你要出门?要不要送你?”叶崇磬问。 “不要了。我还得会儿才走呢。”屹湘摇头,“开车慢一点。” 叶崇磬点头,上了车,戴上墨镜,对着allen说:“出发了。”嘀嘀按了两下喇叭,便开动了车。 allen回头看看仍站在门前看着他们的屹湘,摆弄着手里的相机。 “在想什么?”叶崇磬问。他从储物盒里拿出一个袋子来,回手递给allen,“糖果。” allen接过来说谢谢,打开袋子看,小声说:“vanessa喜欢这种糖果。”他拿出其中一个盒子。晃了晃,格朗格朗响。 叶崇磬从后视镜里看看allen,唇角一丝笑意深了。 真是个心思细密的孩子。 allen只是每样都拿出来看了看,并没有吃。他安静的坐在那里,看着外面渐渐喧闹起来的街景,像大人那样叹了口气,说:“我不喜欢北京的拥挤……” “嗯。”叶崇磬应着。老气横秋的语气,一点儿也不像个小男孩儿。他留意了下他的脚上,依旧没穿袜子只穿了舒服的软底鞋。 “可是我要走了,又觉得,其实北京还不错。”allen说。 叶崇磬笑出来,说:“我也有这种感觉。呆在这里的时候,会觉得没什么好;可离开久了,就会觉得哪儿都挺不错的——就连这糟糕透顶的交通也是。” “塞车的时候你会干什么?”allen问。 “听听广播,翻翻书。”叶崇磬说,这没想到要跟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聊这些。“可以做很多事情。” “vanessa也这样。”allen终于拿出一颗糖果,不过他没有自己先吃,趁着红灯,他解开安全带,钻到前面来,坐到副驾位子上,剥开糖纸,伸手把糖给叶崇磬,“给你。” 叶崇磬歪头过来,咬到糖果的时候,看到allen柔软的小手,似乎还散发着奶香味……他故意的皱了下脸,说:“好酸。” allen开心的笑起来,把一颗红色的糖果挑出来,剥开放进嘴里,含糊的说:“我就知道那颗是酸的。” “好啊,你这个小坏蛋。”叶崇磬空出手来,作势要咯吱allen,allen笑着,叶崇磬怕他呛到,只说:“等下再跟你算账。” 车子慢慢的开着,allen吃着糖果,扒着窗子,看着外面。小小的背影看起来真让人说不出的怜爱……叶崇磬暗暗的叹了口气。 到了目的地,端着相机的allen就越来越表现出一个小男孩的孩子气和好奇心来,琳琅满目又拥挤的潘家园,什么都让他觉得新鲜,叶崇磬只好牢牢的抓着allen的手,人多的地方,他索性把他抱起来扛在肩膀上。 allen兴奋的问这问那,有时候甚至顾不得拍照,着急起来,伸手便拍着叶崇磬的头顶,要他看这里看那里,问问题。手里捏着好多细碎的小东西,从风车、兔爷、泥老虎、糖人儿到古钱、瓷片也有。 第501页 叶崇磬渐渐的身上的t恤都透了汗,却乐此不疲的、慢悠悠的转着。allen的问题总是稀奇古怪的,真让他觉得这幸亏是在潘家园,要是换了科技馆,他恐怕要随时google答案了……allen这时候专心的看着这个赌青皮的摊子,已经有半晌没有说话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者随着里面开大开小呼声也时高时低,他想带着allen往下一处去。忽然的,allen的小手按在了他的额头上,他以为allen有什么问题要问。 “怎么了?”他朝里面看一眼。他个子高,前面人虽然多,摊子上卖家和买家的交易,看的是清清楚楚。 allen静悄悄的拿了一条手帕给他擦了下额头上的汗,歪着头说:“我可以自己走。”他说着扭了一下小身子。 叶崇磬却把他又箍紧些,说:“过了这段儿特挤的地儿就让你自己走。” “我太沉了。”allen说。手帕在叶崇磬的鼻尖、下巴处按着。 “不是你沉,是天气热。”叶崇磬笑着说。这时候人群里又一阵叹息,很惋惜似的,他看着里面,原来是这位买家的一对核桃,又开的不妙。他便问allen:“要不要进去玩儿一把?”allen停在这里没催他离开,显然已经好奇了好久了。 “这是什么?”allen问。 “这叫‘赌青皮’。刚刚你在我车上看到的那种古怪的核桃,问我是什么,就是这个。这叫‘文玩核桃’。他们正在挑选的就是坯子。你看,这些带着果皮的核桃,不打开,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模样的,对不对?所以从里面选两个,等打开来看,如果两个很配对很好看,就赚了,因为可能很值钱,是适合养起来、养成跟我那串核桃类似的;如果一好一坏,或者两个都是坏的,那就亏了。” allen说:“那我要玩!” 他稚气的声音不算大,偏巧这会儿安静,包括摊主在内的很多人都抬头看这个坐在大男人肩膀上的极漂亮的小男孩——斯斯文文的戴着墨镜的大男人,琳琅满目披挂了众多玩意儿的小男孩,看着就是闲逛的玩主儿,于是都笑了。 叶崇磬仰头看着allen,一对好看的眼睛里,全是好奇的光彩,又有些跃跃欲试。他忍不住笑出来。这面容、这神情,就连环境,也似曾相识,于是他点了下头,说:“来,试试手气,长长见识。” 摊主招了招手,众人给闪了一点空隙。叶崇磬大大方方的说着谢谢,走进去,把allen放下来,替他拿了他当宝贝似的抱着的那些玩意儿,站在他身后,跟摊主说:“我们也来玩儿几把。” 摊主探手从身边的一个筐子里捞出一摞刚刚顾客扔进去的钞票,笑逐颜开的看着allen,又看着叶崇磬说:“那就玩儿几把。”他空着的手在地上这堆所剩不多的核桃上划拉了一下,“随便挑。我就只有这些。” “哪儿来的这是?怎么这个时候来了青皮?”叶崇磬蹲下来,随手挑了一个,放在手里捏着,交给allen,让他试试手感。赌青皮是七月底到十月间的买卖,今天遇到了,也是新鲜,他自己都忍不住凑过来瞧瞧。 “还是去年的存货,我去年生了场大病,开春儿才好起来。东西一直在冰库里搁着呢。”摊主笑着解释。 叶崇磬点头,说:“难怪呢。”他又拿了一只,也放在allen手中,问allen:“怎么样?” allen不出声,鸭蛋大小的青皮核桃在他手里,握不过来。 “要像那样剥开的嘛?”allen指着地上一堆散落的果皮。 “是呀。”叶崇磬说,“你自己来选好不好?” “好。”allen把手里的青皮核桃交还给叶崇磬,“哪一个都可以?” “都可以。”摊主笑眯眯的说。旁边还有人选好了,他过去忙着开果了。 allen慢悠悠的拨着面前这一堆青皮核桃,凉凉的,不时的拿起一个来,又拿起一个来,两只敲一敲,发出噗噗的声音。叶崇磬耐心的蹲在一边看着他玩儿,也不催促他,也不指点他,看着他选好一对,放在身边,又去凑下一对——摊主这时候过来说:“您可真有耐性,这么大的孩子老难对付了。我儿子就整天吵的我脑仁儿疼,跟‘十万个为什么’似的!谢天谢地入秋就念小学了,可去烦老师吧!您这孩子几岁?” allen恰在这时停下手,手里攥着一个青果,塞给叶崇磬,一边瞅了眼摊主。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十四) 叶崇磬握了青果,微笑着拍拍allen的背,说:“慢慢挑。” allen亮晶晶的眼珠转了转,又挑了一颗,照样塞到叶崇磬的大手里,原先挑好的两对,都摆在叶崇磬脚边,他看了看,说:“好了。” 第502页 叶崇磬把allen推到自己身前,对摊主做了个手势,两人悄悄的把价格谈好了。叶崇磬也依样子抽了一沓子钞票放进筐子里,动作相当迅速。接着他便催着摊主开果。“开了开了”后面围着的人也笑着说。 摊主就把第一对核桃接过来,用旋开果皮,剥了,放在水里用刷子刷干净沾在核桃上的果皮屑,不一会儿,一对大小相仿的核桃就露了出来。摊主把核桃放在手心里,拿卡尺去量,一个直径47毫米,另一个直径48毫米。 “旗开得胜!小伙子,一对狮子头啊!”摊主把这对核桃捧在手上,交给allen。 allen接过来,一手一只,碰在一处看着,似懂非懂的,又看看叶崇磬,问:“这叫‘狮子头’?” “嗯。”叶崇磬笑着。趁摊主开剩下的两对青皮,跟allen解释了一番,问:“好玩儿吗?” “我们是赚了嘛?”allen此刻好像对这个更感兴趣。 叶崇磬还没说,摊主就先说:“小伙子,何止赚了,是赚翻了!你瞅瞅你手上那一对,大边儿、深纹儿就不说了,这么撞手的东西,是多好的手头啊!小伙子,抓的好……真是个脚头旺的小伙子!” 叶崇磬微笑着对摊主摇了摇头,对allen解释道:“这位叔叔的意思就是说,你抓的这几个青皮核桃,相当于,我们本来打算这一科拿c,可是竟然考了个a+——明白了?” “明白了。就是我们赚了的意思。”allen点头,“比你的那串还好?” 叶崇磬笑着说:“差不多。” “又一个好的!”摊主开了第二对,一大一小,小的那个直径不过三十几毫米,纹路也不清晰,另一个却也很好。allen把这三个摆在一处,看着。再开最后一对,却是一个长歪了,一个也是太小。一字排开的六只新出壳的核桃,各式各样。 叶崇磬原本就是无可无不可,只要allen玩儿的高兴。此刻看着一字排开的六颗文玩核桃形态各异,倒也觉得有些特别的意思。 allen看着,对叶崇磬说:“我都喜欢。” “那就收好了。”叶崇磬让allen把核桃放在包里,拉起他的手,说:“我们去别处。” allen却空出手来,对着摊主伸手过来。摊主愣了一下,被青皮汁液浸染的黑乎乎的粗糙的大手挓挲了一下,才笑着握住allen这只白白嫩嫩的小手。 “谢谢您。”allen说。 “不客气!”摊主松了手,掐着腰,饶有兴味的看着这个小男孩,说:“喂,小伙子,还没告诉我,你几岁呢?” “我六岁。再见。”allen说着,抬手拉了叶崇磬的手。“我们走吧。” 叶崇磬跟摊主道了别。拉着allen,两人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离开了青皮摊位。 “我刚刚好紧张。”allen晃着叶崇磬的手。 “为什么?只是一个小游戏。”叶崇磬微笑着问。allen目不转睛的看着开果,他就留意allen的反应。从allen专注的神情上,他倒看不出allen紧张。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allen隔着包,摸摸里面的核桃,又笑了,“能送给我一个嘛?我拿回去给mummy他们看看。” “本来这些就都是你的。”叶崇磬笑着说,“车上那挂十八罗汉也送你。” “真的?”allen站住了。 “真的。”叶崇磬笑的厉害。真难得,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喜欢这种小玩意儿,连他都觉得古里古怪的小玩意儿。在他家,若不是祖母喜欢,他也不会太留心。 “谢谢你。”allen跳了一下。 时已近午,阳光有些烈了,蹦蹦跳跳的allen,终于活泼可爱的像只荷叶上鸣叫的小青蛙似的了。 叶崇磬看着走在身前的他,多迈了半步,给allen拉好了软沿帽,说:“饿不饿?等下逛好了,带你去吃好吃的。” “好。”allen回手,拉住了叶崇磬的手,“吃什么?” 亮晶晶的眼睛,一仰脸,被垂下来的帽檐遮住了。 叶崇磬笑了,说:“炸酱面!” “哦也!”allen叫了一声,身上披挂的那些七零八碎乱晃起来,简直就像个顽童了。他“啊”了一声,想起来什么似的,问:“我们叫vanessa来好不好?” 叶崇磬对着这样一张可爱至极的小脸儿,一个“no”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 …… 屹湘从师父家出来,走到楼下听到手机铃响。 换了新手机,铃音她还不够熟悉,响了一会儿她才接。 今天凡是打进来的都是“陌生”的号码。 这个电话没有声音。 她站在阴凉的树荫下,看看断了的电话,心里有些莫名的发慌,攥了手机。 师母这时候站在平台上,对着她喊:“湘湘,你的东西落下了。” 第503页 屹湘仰头,穿过树叶的刺目的阳光让她眼睛被耀了一下,眼前白光闪闪,她急忙说:“我这就上来。” 高秘书站在车边等着她,看她脸色不佳,就说我上去给你拿吧。 她说不用,高秘书还是上去了。留下她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眼前那白光才消失。她靠在车边,看着眼前静僻的小楼,师父新换的住处,比原先的处所不大,却更安静些了似的。师父和师母精神也还不错……她默默的仰头望着那个小小的平台。师母的身影已经消失。她不知道这一别,将何时再见到老人家。就连师父刚刚也说,湘湘,不晓得你下回回来,我还在不在了。 她鼻尖发酸,转身上了车。电话再响,她立刻拿起来看,这回是叶崇磬打来的,接通却是allen跟她说话,说等下要去吃炸酱面,问她:“一起来好不好?”allen咕唧咕唧的,听起来情绪很好。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十五) “吃炸酱面么?”屹湘反问。她不知道allen这是因为发现了新鲜的吃食高兴,还是因为今天玩儿的痛快,或者是真心喜欢跟叶崇磬在一起。也许是兼而有之。可这孩子这么高兴。 “嗯!”allen轻快的答着,“你等等,我让他跟你说。” allen随后将电话换给了叶崇磬。叶崇磬耐心的告诉屹湘地址,原来就在秦先生博物馆附近——“你若没时间过来就别来了,我带多多吃好了就送他回家的。”他在电话里说。隔了老远,他脸上的微笑表情就像在屹湘眼前一般。那是种谅解和纵容的微笑。 屹湘说:“那麻烦你了,我另外还有事,现在实在是不能过来。” 叶崇磬说:“没问题,那就这样吧。” 收线的一刻她听到allen在追问叶崇磬什么,声音尖细清脆。 屹湘攥着手机,将叶崇磬的号码存了。想起来,又去翻看刚刚的电话号码。总觉得这个号码有些熟悉,尾号是连续4个4……她呆看了一会儿。 高秘书匆匆的从楼里出来,将一只蝴蝶发卡交给屹湘,说:“说是落在沙发下面了。老太太眼神儿真好。” 屹湘接过发卡来戴上。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掉的,可能只顾了说话,滑落了也没发觉。 “还有这个,老太太说肯定也是你的。她家里没这样的东西。”高秘书又递过来一样,在手心里。她笑微微的,说:“我觉得也该是你的。以前夫人出访,也常留意这个——是给你搜罗的吧?她说你喜欢这种风格的胸针。不过,现在象牙制品管制这么严格,而且你又成了动物保护主义者,可能也只是看,自己不会收了。” 屹湘接过来,先说了句“这个不是我的”,随即便愣了。 这东西断然不是她的,但也绝不是没见过。 哑光的紫金玫瑰盘花底座,维多利亚女皇那冷峭高傲的侧脸,侧脸上细小的裂纹……她握了胸针,说:“我们走吧。” 她说着就先上了车。 攥着胸针的手一直扣在腿上,透过裙子,手心和腿上的汗简直融汇到了一起。 高秘书坐在她旁边,在这时递给她一方手帕。 屹湘接过来抹着汗,才发现自己自从上了车,就没停了出汗,可是车内的冷气已经开的很足。 “还要去吗?”高秘书轻声问,“实在不舒服就先回家吧。反正没有提前约好。” 屹湘点了点头,看看外面,问:“洪阿姨离职以后,就住这里?” “对,就在这里。这原来就是他们家老太太还在的时候分的老房子。老太太早前也是在你外公身边工作过的,后来也受过连累。洪梅从结婚就跟她母亲住在这儿了。为了照顾老太太方便,几十年没离开过。现在又在这继续带孙子。”高秘书说到这里,发觉前面开着车的司机给她做了个手势。 屹湘也看到了,于是问:“怎么了?” 司机说:“那辆车还在跟。” 屹湘听出话里的意思,她回头看后面,问:“从什么时候开始?”后面车流拥挤,她也辨不出究竟是哪辆。只是有一阵紧张感,迅速的滚过。也只是片刻,便镇定了下来。这不是第一次遇到,当然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她理应处之泰然。“不是我们自己人?”她问。 高秘书立即说:“没有,今天没安排人跟着。” 屹湘知道高秘书跟司机都是受过特训的,警惕性比她是好了不知多少倍。可这样的跟踪,她也不是没遇到过。 “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就看到过一次。到了艾老家,那车子就不见了,我以为是同路。”司机说。 屹湘见高秘书并不意外,显然见惯这种场面。她坐正了,说:“没关系,继续开车吧。” 第504页 高秘书也回头看了看,又看了看屹湘,才说:“你等下放心上去。我会想办法确认的。下来的之前等我的电话。” 屹湘却说:“不用那么兴师动众。”她低头看了眼手机。 高秘书也不言语。眉头略皱,显然是在算计下一步要怎么做。 屹湘到了洪家楼下,拎了带来的礼物,独自上楼去了。她站在走廊上,特别往窗外看了看,才去按洪家的门铃。 只响了一下,里面就有人说“来了来了”,声音洪亮悦耳。 屹湘便知道来开门的定是自己的老保姆了。果不其然门一开,一个抱着婴儿的六旬老太出现在她面前,看到她,却是愣住了。 “阿姨。”屹湘叫道。怕她不相信似的,又轻声的补充:“是我,湘湘。” 洪梅被屹湘那一叫,惊喜交加间,就听着她叫着“湘湘、哎哟湘湘”,一行拉着屹湘的手往里让,一行叫着“老范快来抱着孩子”,那婴儿也许是不惯被这么忽然抬高的声浪吵到,小嘴巴一扁便开始哼哼唧唧,眼见就要哭出来了……屹湘趁着她忙乱,进门换了鞋,放下手里的东西,站在门厅里,看洪阿姨将哭闹的婴儿交给丈夫,立刻回过身来,双手执着屹湘的手,先是抓着,紧紧的。 “阿姨啊……”屹湘轻柔的叫着她。记忆里总是温柔和顺的保姆阿姨,忽然间老了也觉得性情变了很多似的,许是真是年纪见了长、许是见到她意外又意外,有些失了常态。这让她分外的酸楚和感伤,又觉得温暖。低头看了洪阿姨的手,总是温柔的哄她睡觉、吃饭的手…… 洪阿姨一双眼睛早就红了,手也颤了,喉咙也硬了,哽咽半晌,才说:“……阿姨真以为……阿姨没想到……”她两手摸着屹湘的手臂、肩膀、颈子……像是要确定这是个真人不是幻觉,又像是要确定眼前这个真人确实完好无损,仔细的看着,直到拨开屹湘的额发,看到那条伤疤,她终于忍不住落了泪。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十六) “阿姨,别这样。”屹湘将她的手拉下来,扶着她坐下来,“我来看您,可不是想招您哭的。”她笑的也勉强,只是忍着泪,转头看着站在一边的洪梅丈夫老范,叫了声“范叔叔”。 老范应着。他拍着婴儿的背,看着妻子和妻子牵挂了许久的这个女子坐在一起相对垂泪,并不多言。他怀里的婴儿也不再哭闹,虽然泪盈于睫,一对瞅着屹湘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却很是好看。 洪阿姨扭开脸,擦了下脸上的泪。 屹湘为了缓和下气氛,站起来看看这婴儿。她原本只想夸赞几句这孩子好看,没想到婴儿看到她,忽然伸着手让她抱。屹湘对着这扑过来的婴儿,几乎是在毫无心理预期的情况下,就伸手接住了他——非常胖的一个小子,很沉。她抱在怀里,肩膀胸口被婴儿沉重的小身体贴住,瞬间背上就出了汗。她有些手足无措,只是尽力的好好将婴儿托住,让他舒服一点。 洪阿姨见她发窘,就想把婴儿接过去,没成想婴儿紧箍着屹湘的颈子,不肯松开,她只好让丈夫去沏茶,对屹湘说:“也不提早告诉我……我好给你做点儿你爱吃的东西。”她拍着孙儿的后背,责怪的看着屹湘,“潇潇回乌市了对吧?这个坏小子,也不透露消息给我。他结婚告诉我信儿,我没能去;他倒也惦记我,带着他的新媳妇儿来看我……我其实是最想你,也不方便就那么闯过去看你。心里还真盼着哪天见你一面,就是没想到你真的来了。”洪阿姨说着又擦眼睛。 屹湘说:“阿姨,这么多年不见,您还是那么爱抹泪儿。羞羞。” “这孩子!”洪阿姨破涕为笑。 “我还记得那时候您躲房间里看言情小说,哭的鼻子眼睛都红了。我妈妈以为范叔叔欺负您,叫我把范叔叔喊过去,她教训了一通,临了儿才知道是看小说惹的祸。”屹湘笑着说,“害我妈妈也好奇,到底是什么小说让您那么入迷。结果一家子传着看。我妈也看的鼻子眼睛红红的出不了门……” 洪阿姨笑起来,揉揉眼睛。这么温馨的往事,她的小湘湘都记的清清楚楚的。 屹湘轻拍着婴儿,对阿姨笑笑。 洪阿姨看到屹湘抱孩子的这生疏而别扭的姿势——但凡是女人,无不有天生的母性,抱孩子即便是第一次,也都会自然的寻找到让孩子舒服的方式……她有些疑惑。屋子里只有她和屹湘,加上这个不会讲话的婴儿,她还是看了眼厨房的方向,从这里都看不到她的丈夫身影,才轻声的问:“湘湘,你后来……都好吧?” 她仔细的看着屹湘脸上的神气——从进门的一刻她就没停了打量屹湘:还是带着孩子般的稚气,也有成熟女性的风度,身子瘦瘦的,虽然比先前更玲珑了些,实在是看不出什么来。她不由的心里有些发急,目不转睛的看着屹湘,等着屹湘的反应。 第505页 屹湘看起来是只顾了逗弄婴儿,却也小声的说:“都好。” 洪阿姨拍了拍胸口,好像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说:“我就说!这么些年,我回回梦到你,老是那样子。醒过来我就是揪心扒肝儿的难受。总是不敢打听个确切。好孩子,阿姨总算放心了。” 屹湘看向她,如此真挚的感情,毫不掩饰的流露,也只有至亲至信的人,才会这样了吧。她眼睛有些湿。洪阿姨发现,急忙岔开话题,又催着丈夫上茶……婴儿在屹湘怀里似乎渐渐觉得舒适,靠在她胸口,安静下来。 屹湘端坐着,被这团温热的小身子压着腿,渐渐的没有那么难受了似的,看着婴儿,小声的说:“我几乎认真没抱过孩子……这些年,这是第一次。心里总是有些怕……” 真难以启齿。她竟然怕这样可爱的婴孩儿。可那恐惧是实实在在的存在过的。 洪阿姨正把茶递给她,听着她说,却把茶杯又放下来,看着孙儿昏昏然欲睡,便接过来,帮着丈夫把孙儿抱进去安顿好了。出来的时候看到屹湘仍坐在那里,跟她进去时候姿势一模一样,心里不由得一阵发酸,过去坐在屹湘对面,伸出手臂来,无声无息的,拥抱着这个她从小带到大的孩子。 “我还记得您的儿子小宝哥,比我和潇潇大不了多少……您那时候总是要带我们,顾不上带他吧?后来到我们上中学的时候,小宝哥可叛逆了,有回我看到您被他气急了动手打他,他就顶嘴说您小时候就没管他,特恨您……您这也是为了工作,更是为了我们……” “可能自己也结婚、又做了爸爸,早就能理解我了。”洪阿姨拍着屹湘,安慰她,“都是慢慢的懂得做父母的难处。小宝现在孝顺的很。” 屹湘说:“我听潇潇说,小宝哥现在可能干了。” 洪阿姨笑,笑容里有得意也有欣慰,说:“还要说他能干?潇潇就不说了,你呢?我前阵子在报纸上也看到过你的新闻——我的湘湘才是最有出息、最能干的。我就知道你一定能行。” “阿姨,谢谢你。”屹湘说。 洪阿姨的眼睛里,一丝疼惜转瞬即逝,她转了脸,把茶几上的碟子拿过来,自制的点心塞到屹湘手里,让她吃。 “跟阿姨说什么谢谢。难道阿姨明知道你难,不帮你?那时候,并不是只有阿姨知道你难,可也只有阿姨能贴身的照顾你。” 屹湘将点心掰开,酥皮点心碎渣落下来,她都用手接了,撮起来含在嘴里,是甘香四溢。只是呼吸有些重,险些呛了,忙拿了茶来,嘴上还说:“还是这么好吃。”眼泪终于被她憋回去了。 “我还常想着,那时候你跟我闹小脾气,非要我做了这样酥皮豆沙饼哄你才肯跟我说话。一晃儿二十多年过去了。你的模样没怎么变,脾气看样子也没怎么变。”洪阿姨轻声的说,轻的如同耳语,“若你在眼前儿,我时常做了给你送过去。” “我以后……会再来的。”屹湘说。 洪阿姨却轻声的叹了口气,握着屹湘的手,说:“阿姨知道你过的好,就好了。你来不来,阿姨都觉得安心了。就是有些话,虽然在我也许是不当讲,还是想跟你说——不要苛责自己。没有人会比你做的更好了。”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十七) 屹湘默默的将手中剩下的半个豆沙饼吃了,那甘香的味道,到后来,竟有些苦涩……洪阿姨一定要留她吃饭,她推辞,再坐了片刻便离开了。洪阿姨简直不晓得要送给她点儿什么合适了,只好将自己亲手做的这各式点心,一股脑的全都放进一个饼干盒里,塞到屹湘手上,说着:“下回来,千万提前告诉阿姨,给你做最喜欢吃的东西。” 屹湘点头,说:“要吃萨其玛。” 洪阿姨说:“好,就萨其玛。你要好好的。好好吃饭。你看你瘦的,以前我照顾你的时候,什么时候让你瘦成这样过。就是瘦了,我也有本事把你喂胖了。” 屹湘微笑,抱了抱阿姨,说:“我会,吃胖一点。” “别只管用这些话填我,下次来,绝对、绝对不准这么瘦。”洪阿姨又开始落泪,这回根本不去擦。 她就是在洪阿姨泪眼朦胧的注视下离开这家门的。怀里抱着那个饼干盒。刚刚看着洪阿姨将各种各样的小点心摆进饼干盒内……这盒子就变的沉。似乎透过薄薄的、密封的盒子,糕点的香气溢了出来,绕满了全身。恰似洪阿姨静心培植养育的兰花,馨香四溢。电话在响,她想可能是高秘书打来要她下楼的。于是她没接,站在墙边,听着自己由于步速太快而急切跳动的心脏那沉沉的声音,捣着鼓膜……过了好久,她才推开厚重的单元门。外面的光线如此的强烈,以至她眼前又觉得出现了一重白光似的。白光里有一个影子,虽然是淡淡的,但轮廓分明。 第506页 她慢慢的等着白光退去,站在她面前的这个有着挺拔身姿的男人,面容渐渐清晰。 他正正的对着她,拦住了她的去路。显然已经在这里等候她很久了。也许从她走进这扇门开始,他就已经等在了这里。他那黑色的车子停在不远处,树荫下,和他今天给人的感觉一样,静静的,却仍是不管放在那里,只要有光线移近,便立即光芒四射。谁也别想遮掩锋芒。 董亚宁背上被六月的骄阳烤的灼痛,仍一动不动。 眼前这个女子,黑裙绿衫,抱着一个老式的饼干盒,轻轻巧巧的从楼道里出来,甩着俏丽的马尾辫,眼睛被强光一刺,很自然的便眯了一下……就那么一下,象牙白的皮肤,珠光四溢。时间好像在她这一眯眼的工夫便倒流了……还是,时间其实从未流逝过?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有一种疼痛在咬啮着他。是缓慢的咬啮,疼痛逐渐深入,且越来越清晰。他曾经以为过去了,再也不会有的疼痛,总在看到她的时候卷土重来。他一次比一次更加猛烈的想要把这种疼痛治愈,结果便是一次又一次的被迫着面对自己更深的伤口。 她对自己的出现,并没有表现出足够的吃惊。这也并不让他吃惊。他花了一上午的时间,默默的跟着她的路线,终于绕到了这里。 “你来看洪阿姨?”他问。 废话一样的开场白。愚蠢至极。他却没有更好的方式,来跟她讲这“第一句”话。多年以后他还会不会想起这样一个时刻,来怪自己的愚蠢与幼稚?还会不会有机会?他想不出。正如他已经想不出,在过去的这些年里,他是如何熬过看不到她的时光的了。 “嗯。”屹湘看看他身后。高秘书站在车边,跟司机一道,想来应该是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这里。她于是看了看表,说:“十一点多了……” “洪阿姨有没有告诉你,我来找过她?”董亚宁问。 屹湘抬头,看着他的眼。 也许是骄阳似火,将他的眼和眼神都灼的暖了。于是明明他现在脱口而出的,对她来说是很残酷的一句问话、意味着她必须在他眼前来面对一些隐秘的恨不得带到坟墓里去的东西,她也没有立即被刺痛。她想她应该是被接踵而至的打击刺痛的迟钝了。但迟钝并不代表没有感觉。 她抱紧了饼干盒,让自己有点儿依靠似的。 “没有。”她说。洪阿姨一个字都没有提到董亚宁。甚至洪阿姨关于过去,包括自己怎么离开邱家、之后又是怎么度过的这些年,都没有只字片语的涉及。她问:“你来找洪阿姨做什么?” “能跟我说会儿话吗?”董亚宁反问。 她侧了下脸,说:“我……没什么好说的。” 她照旧穿了高领的衫子,将细细的脖颈裹的严密。 “有。”他说。 说着,已经握住了她的手臂。 手冰凉。 竟然冰凉。 屹湘愣了一下。 就是这一愣神的工夫,董亚宁已经将她怀里的饼干桶拿了过来,拉着她就走。走到他们车边,将饼干桶“嘭”的一下放在了车顶。高秘书看着屹湘,就听董亚宁说:“我跟湘湘到那边聊几句。放心,我不会伤害她。” “董亚宁!”屹湘被他冰凉的手攥紧了手臂,瞪着他,脸瞬间便涨红了。 “就算你没什么好说的,我也有话要跟你说。给我几分钟。”她的抗拒反应,在他意料当中。他强调:“就几分钟。” “最好还是不要这样。我们陪湘湘出来的,要保证她安然无恙。”高秘书说。 董亚宁只盯着屹湘,没有再出声,直对着她。 屹湘说:“你放手。” 他没动,也没放手。 “放手,我不会跑。”她说。脸上的红晕范围在扩大。她甚至觉得身上都该是布满了红斑的了。 董亚宁松了手。 屹湘对高秘书说:“高阿姨,你们先出去,等下咱们大门口见。” 高秘书看了她一会儿,才答应着上了车。 白杨树浓重的绿荫重重叠叠的笼在头顶,乌云一般。 屹湘转过身去,背对着亚宁,只觉得这么一刻,心里酸而酥软。恍恍惚惚的,好久以前也有这么样的时刻,午后的树荫下,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着,走的慢慢的,短短的一段路,安静的走在路上,明知道很快这段路走完了,却希望永远都不会有尽头……于是就在走到尽头的时候,也许是他,也许是她,突如其来的折返回去,拉起近在咫尺的那只手,再走一遍……她的背被撞了一下似的,整个人往前倾,她以为自己要跌倒了,但是没有,她被从背后牢牢的抱住了。 头脑中一派空白,她的意识有短暂的停滞。 第507页 跟他冰凉的手不同,他的胸怀烫的惊人。烫的她战栗。 反应过来便要挣脱了去,他却是老早预料到了她的反应,手臂圈的更紧。于是就在这午后宁静的院落里,浓重的绿荫下,他给了她一个,多年不曾有过的拥抱。 “湘湘,霍克斯海德,你还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十八) 像有一群又一群的蜜蜂飞过头顶,黑压压的,用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密度和速度迅猛的笼罩来,屹湘全身都僵了。 霍克斯海德…… 他们说过要一起做的,何止是一样;他们说过要去的,何止是一个地方。 …… 来,来来,湘湘快来。 他们最后一次一起在英伦半岛旅行,在格林尼治天文台,那著名的子午线处,在场的情侣手拉着手,在玩“你在东半球、我在西半球”的合拍游戏,似乎是有着极其重大的意义,两个小人儿,是跨过了千山万水才到了一起来似的……他开心的拉着她的手说我们也来玩,然后拍照留念。 他总是觉得旅行便是旅行,端着相机、摆好姿势拍来拍去,“到底是相机来旅行的,还是人来旅行?”于是合影就极少。好吧只看风景,陪着他看风景,哪怕是她早已看惯了的风景,也觉得分外的美,一个人看起来再普通的东西,也会变的不那么普通……在子午线处他兴奋的有些反常,却惹的她柔肠百结,从心里不太愿意拍这样一张合影:一个东半球,一个西半球。尽管手拉着手,还是觉得忽然间距离遥远。不知为何会觉得很不吉利。后来想想,也许冥冥之中有些预兆,恰好被她捕捉到了。 他立即看出她有些别扭。拍完第一张合影,就往那条线上一跳,两脚分立两边,拉着她过来,让她依样站了,举着相机反拍,说,笑一下。 对着镜头她露出一点笑容。 照片是她回去后亲手冲印的,拍的异常的好看。她显得比平时要温柔和顺,他显得比平时要斯文俊秀……花枝袅袅、和谐美好的一对,却是好看的不像他俩。印象中那张照片只看到过那一次。她特意翻找过,翻找出很多的底片和照片来,唯独没有了那一卷。她想过也许是注定的,她会失去有关于那一段时光的印记…… 拍完照他仍不肯松开她,两人拥抱着,站在子午线上。 他重重的拥抱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游客看到他们善意的微笑和注视,也让她有点儿窘。 他却不管,笑着,耳语呢喃。 他说你看,这样,我的左半边追着你在东半球,我的右半边追着你在西半球,不管你在那里,我的脚印都跟着你的脚印。 她低头看着他的脚。 荧光绿色的情侣鞋,他的脚尖碰着她的脚跟,亲密无间。她鼻尖有点儿酸楚,笑着说阿笨,看你挑的这鲜绿鲜绿的颜色……我这是跑到哪儿,才能不被发现啊…… 就是要你躲不掉。他说。 她笑。说,是啊,得多费劲才能躲得开你的搜索呢。 她转了半边身,从他的眼睛里看自己的影子。 你一回头就能看到我的,湘湘。 很普通的话,没有强调任何一个音节,听起来含义却是那么的重。看起来粗犷豪放的他,其实在他面前特别羞涩,在承诺和誓言极容易出口的年纪,他在这一处,总是少有的谨言慎行。也不知是怎么了,她觉得特别的感动。 他一句话描述的岁月,似乎清晰可见,在那样的岁月里,一回头就能看到他…… 回头,这本是再容易也不过的一个动作,她却做不出来了。 头顶那一群又一群的蜜蜂散去,散的干干净净。 她的眼前清清亮亮,仿佛用什么擦洗过一样,透明的让她无所遁形。 她摇头。 只是轻摇了一下,带动了浑身每一处的骨节都在动、都在响。 董亚宁眼睁睁的看着她摇头,不禁用力将她抱的更紧。 “洪阿姨滴水不漏,我想证实的,她并不肯告诉我。”他说。 “你想从洪阿姨这里得到什么?”她开口问。 “到现在为止,我该知道的,全都知道了。不知道的,等你来告诉我。不过如果你不想说,也不勉强。”他说。怀里这个瘦瘦的人,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后,身子骤然僵直。他于是更紧的拥抱了她。僵直之后是剧烈的震颤,尽管她已经用了很大的自制力在控制着她自己的反应,但显然并没有成功。 “全都知道了……那你就该知道,我们……再无可能……一起去霍克斯海德。霍克斯海德……我仍然喜欢那个地方,也仍然是我心里的福地。有生之年,也许会再去,但是,不会跟你一起了。”她说。冷静的自己都不能相信。在他面前,她竟然到这个时候,还能冷静的开口。 第508页 “是吗?”他声音低哑。 “是的。”她趁着他松懈,从他的怀抱里挣脱。转过身来对着他,沉静的说:“是真的。亚宁,我……不能再赴霍克斯海德之约。” 他定定的看着她的眼睛。 浓重的树荫下,她的眼睛更黑,脸色也更白。只是比起以往任何一次相对,她也更孤绝,更让人绝望。 一口气哽在喉间,他憋的厉害,胸口剧烈的起伏着,脸便热了,汗涔涔的冒出来,湿了面孔,甚至眼睛,他也觉得湿漉漉的。 她见他并没有话,就说:“如果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我想说的也已经说了。以后,不要提了。七年前的恩断义绝是算数的,你我都要说话算话。我该走了……” 她只是稍稍转了身,就被他猛然的拉了回来,整个人被抵在他的车边,车子低低的,她几乎闪了回去,他抄了她柔软的腰肢在臂弯间。 “董……”她的惊叫被吞了下去。慌乱间只记得紧紧的咬住了牙关。他的亲吻霸道而且蛮横,有一股势在必得的猛烈,和隐隐的怒气,甚至有一点点的无望,和无望之后的孤勇。她只能紧咬牙关,并不想让他得逞,于是唇齿之间的交战,辗转中那咯咯作响的声音,就像是暗夜里两只孤魂野鬼的碰撞,是让人流泪的音乐……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十九) 她扯着他腰间的衬衫,所有的力气都在那里似的,抵抗着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相对,哪怕是在他疯狂的恨着她、想要毁掉她重新开始的希望和可能性的时候,都不曾让她这么的难过……眼泪纷纷然的往下落,闷闷的流着,湿润了干涩的唇。 他于是放弃了这无望的努力,可是仍禁锢着她,低低的,在她耳边说:“湘湘,要怎么才行?” 他的脸上沾了她的泪,被午后的热风一吹,迅速的蒸发了。 他咬着牙关,瘦削而尖刻的下巴抽紧了。 “要怎么样才行?恩断义绝……我是怎么说出了这句话的?对,是没有人逼着我说这种话,没有人逼着我反而是我逼着你走进了绝境。可是湘湘,你呢?你帮我的!”董亚宁清冷的呼吸随着热风的涌动,在屹湘面前形成一股气流,让她难以顺畅呼吸。“在你自作主张的断了我的念想、我还是不能忘记你、在无所不用其极的伤害你、在把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人渣之后,我要怎么样才行?”他喘息着,风吹过,带走他清冷的呼吸,“要怎么样,你能原谅我?能给我一个,和你再在一起的机会?” 她抬手,面孔埋在自己也已经冷掉的手掌间。 “我真想这辈子就这样下去了。没有你我照样可以过。我已经过了七年,以后不过是多几个七年,有什么不可以的?可就tmd不行!”他猛的拍着车顶,“就tmd不行!不行!” 她慢慢的往下滑。 “你让我恨你恨了那么久,傻子样疯子样的过了那么多年,却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给我一点信任?你背了这么多不该你背的,到今天我会感谢你?感谢你这个笨蛋保护了我?感谢你牺牲了你自己成全我?湘湘,我一点也不。你不应该是这样的。应该是这么多年来,你跟我表现的那样,狠毒、孤绝、自私……就算你真的放浪,只要你是发自内心的、是让我嫉恨的自由的不管不顾的。” 她终于滑到了地上,不是脊柱挺不住身体的重量,而是她终于有一部分力气可以松懈,不用再勉强支撑。尤其不用在他面前勉强支撑,这是多久以来,没有过的。 “湘湘,你做决定的时候,哪怕多给我一点信任,我们都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没有不信任你。”她说。从眼神到语气的空洞。似乎说出的话都带着回音。 没有不信任。反而是太信任。太信任以至于他相信了所有的谎言后却不能负担,太信任以至于长久以来他每一步的行走她都了如指掌……她是太信任董亚宁这个人了,反而是对自己,缺少了信任。 “那你就回到我身边。”董亚宁说。他蹲下来。 “我不能!”她瞅着他的鞋子。青灰色的麂皮软鞋,不知怎的就有了盈盈的一层银光。脚尖对着脚尖,银光闪闪的鞋子,刀刃一般。 “为什么不能!” “七年前我不愿意你受伤、不愿意你在我和家人之间挑选一边,七年后的现在,你面临的仍然是同样的局面,同样的抉择。我知道,你也明白。董亚宁我现在也不是不信任你。我仍然相信你,如同当初我也相信如果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以你的性情会怎样做……”她抱着腿。 董亚宁握住了她的手臂。 第509页 她抖的厉害。 “他必须死。”他说。说的心里也一阵的猛痛。那样伤害她的人,都必须付出代价。可是他呢,他又是怎么伤害她的?他咬着牙关,只觉得一阵一阵身上发冷。 “董亚宁!” “他必须死。”董亚宁冷而淡的语气,重复着这四个字。 屹湘脸色白的已经没有人色。 “但是对不起,现在不行。爷爷在。”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我们家的事你知道。爷爷你也了解一点。如果让他知道,他恐怕会亲自下手。可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事不是不能再发生第二次,只是不能这样发生。所以,你等一等。” “董亚宁,我等的是这一天嘛?”屹湘空空的眼睛,转向一边,“我等这一天,还要等到现在?” “你可以不等这一天,但是我不能不给你这一天。我想的是,在这样一天之后,能跟你永远的在一起。”董亚宁说。 永远的在一起。 永远嘛? “你会忘了这一切吗?”她问。 微风吹起地面的轻尘,进了她的眼。 眼泪瞬间猛猛的流下来,这不带感情的眼泪。 她抹着腮上的泪,一下又一下。 他说:“不会忘。” 她说:“我也不会。” 不会忘。说忘记了,恰恰都是最清晰的部分。可以自欺欺人,但不能否认那些痕迹的存在。最深的伤害,和最浓的情爱,一样,永远都不会忘记。 她明白。她想他也明白,所以他才会这么干脆的告诉她,他不会忘。 她透过薄薄的泪雾看着他,看着他瘦而白的脸。 洪阿姨说她瘦的不成样,其实瘦的不成样的不是她,而是他。 “有一天会忘。我想会有更多的东西来填满你的和我的记忆。”他说。 “没有这一天。”她摇了摇头,说:“我没有信心,只拥有你,把你和你的家庭、你的家人剥离的干干净净……我没有信心,在对着你的时候只想着你;你也不能只有我就够了……董亚宁你是多孝顺多么爱你的家人,我知道……而我也一样。伤害我的人,我或有一天会原谅,但是永远不会原谅伤害我家人的人。”她清清楚楚的说完,手扶着膝盖,就要站起来。 董亚宁一伸手拉住了她。 他细长的眼睛瞅着她,一丝不错的瞅着。 手依然冰冷。 “那么,我的儿子呢?”他问。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二十) “……”她清楚的听到自己牙齿磨合的声音,喉咙却发不出声。 “湘湘,我的儿子呢?保持现状的话,就是,你要他永远不知道他亲生父亲是谁?永远管姑姥姥叫妈妈?永远叫你姐姐嘛?” “董亚宁!”屹湘一声尖叫冲出硬硬的喉咙。 “别否认,他是我的我知道。”董亚宁抹了一把脸。 他知道。 那个精灵一样的孩子,会在太阳光下闪光。 像天使一样落在人间的树梢上,他曾亲手把他托住,就像从天庭接到地面……他每想到这个瞬间就会全身止不住的痉、挛。他原本会有机会,就像那样,在他降生的最初,亲手把他接到人间……可是他永远的错过了。 “他不是你儿子。”她说。 董亚宁细长的眼睛骤然间眯成一条线。 “你再说一遍。”他说。 “他不是你儿子。”屹湘说。腿开始哆嗦。 董亚宁将她拎了起来,面对着自己。 “不是我儿子……”他一字一句的咬着。 她扭开脸。 董亚宁铁钳一样的手将她的下巴狠狠的掰了过来,面对着自己。 “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那不是我的儿子。” “不是。”她的吐字,因为他过于用力的掌握而变的艰难且含糊。 “不是?”他怪怪的笑着,“不是?!那你来说,他是不是你的儿子?” 她黑潭似的眼睛里,蓄了满满的水,却是坚定的不肯溢出来。 “说,是不是你的?!”手指几乎要捏碎她下巴了。 真狠。她怎么能这么狠。 对自己狠,对他狠,对孩子……也狠。 他咬牙切齿的,就觉得自己马上要被她逼疯了。简直不知道下一刻自己会不会把她掐死。同归于尽都比现在这么受折磨的好。 “不是。”她说。眼泪都倒灌了似的,从嗓子眼往下滴,是苦的,“不是……他怎么会有……我这样的妈妈……” 董亚宁卡着她的下巴,粘腻的皮肤在他手掌心里,脉搏清晰的跳动,每一下,都传过来,通过他左手,传到心脏处。这种脉动,终于搅到了一处去…… “我没有这个资格……生而不养,算什么妈妈?”她哽咽。 没有一个安定的确定的未来,就把他带到了世上;在他还不能安然生存的时候,不但把她自己更把他置于险境;明知道让他出世,面对的会是无穷无尽的苦难和质疑,仍然一意孤行的要留下他;带着还在肚子里的他倔强的逃离英国,逃离想要她把他割舍的那些人,包括她至亲至信的人,在颠沛流离中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惶惶不可终日;拼着成为非法滞留者的危险,躲避着移民局的追踪,在快要足月的时候才出现在姑姑的家门口,已经成为不可逆转的事实,逼着姑姑和父母接受、进而运用一切手段帮助她实现他的生存合法化……当她终于能够把他生下来,却连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第510页 所有的勇气都在孕育、阵痛和生产的撕裂中用光了。 她明白以后的她,注定是个遗弃自己亲生子的女人。 她痛恨无比的那类女人。 而她自己终于也成了那样的人。 得不到救赎,也不配得到救赎。 “……他就在离我很近、很近的地方……一直都在。我却只有在梦中才敢看他……看我想象中的他,有着宝石一样的眼睛,珊瑚一样的小嘴……我多么爱他,就有多么害怕他。尤其怕看他的眼睛,怕他看穿了我是怎么样的……对于他来说,生物学意义上的妈妈,如果不存在了,是不是更好?” “邱湘湘!” “我不是他妈妈。这辈子都不会是。”她吞咽着喉间越聚越多的苦水。 “那么我呢?你有没有想过我?” “……” “你叫他什么?” “……”她说不出话来,只是心里,突然的冒出来两个温柔的叠字:多多、多多…… “多多。”他说,看着她的眼,“湘湘,多多,是我给我的孩子起的名字。是我给我们第一个孩子起的名字。我告诉过你,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无论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都叫多多。” 多多……多多…… 他在她身边啰啰嗦嗦。 他说要从baby还有几毫米大小的时候开始胎教,每天都要跟baby说话。既然是交流,不能没有称呼,不然太傻了,我们先给它起个名字吧。叫什么呢……起名字是门学问,真是门学问。虽然只是个想象中的几毫米大小的baby,他起名字起了一箩筐。最后一拍桌子说就叫这个了。叫什么呢,叫多多。 多福多寿,多多益善。小名多多,大名益善。董益善,还挺好听的……就这么定了。大手一挥,拍板定案。 她笑话他说真是底子差没办法,一给小孩子起名字就露怯了。还套用成语,有你这么懒的人没有?多多益善?亏你想的出来。 他说什么露怯?多多,多多……多多意味着什么都多,他会给咱们带来多多的孩子、多多的幸福、多多的笑容……多多的一切。一切都多多的。尤其,要多多带来一串子弟弟妹妹…… 还一串子弟弟妹妹,打定主意超生了是吗? 是啊,这不就得日日拼了命的赚钱嘛?奶粉钱要够、罚款钱要够。他嬉皮笑脸的说。 要多赖乎,就有多赖乎。真让人看不下去。可看不下去归看不下去,那心里跟着泛起来的遐思迩想,却都有着一种甜蜜温暖的味道,幸福……幸福的代码,在那一刻,就叫做“多多”。 姑姑问要给孩子起什么名字,她正在昏沉沉不知所以然的时候,脑海中只有一点清晰的意识似的,却能明白的说出来,说叫多多。 姑姑问为什么叫多多,这名字真普通。 她只觉得身上仍然是撕裂的疼痛,痛的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因为他就该叫多多。就算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让给他起这个名字的人叫他一声多多,他也该是“多多”。 …… “湘湘,我再问你一次,愿不愿意,跟我去霍克斯海德?” 第二十三章 霜缟红绡的碎片(二十一) 她注视着他,他冰凉的手紧捏着她的下巴,这时候松了。像是要给她足够的空间,让她答复。 “有一点你说的对,现在跟七年前是相似的,我仍需在家人和你之间做出选择。我不敢说当年的我一定会做出和现在相同的决定,毕竟形势已经变了。但是我告诉你,我现在,希望和你,带着多多,一起生活。” “离开这里?”她问。 “离开这里是最好的。如果不离开,也没问题。在哪里生活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要和你在一起,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勤勤勉勉的生活。”他看着她,“从今天早上开始,我就看到了多多和你,还有老叶。” “……” “湘湘,我没有那个打算,让别的男人来做我儿子的父亲。代替我的位置,代替我的责任。我承认每当我看到老叶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妒忌的发疯,就会不择手段的想破坏、也想要把你夺过来。不是老叶,还会有别人。都让我妒忌。但是如果你不再爱我了,如果你真的爱上了哪个男人,我尊重你的选择。”他说着,伸手将她的脸扶过来,“前提是你的的确确的爱上了。” “然后呢?”屹湘忍不住发抖。她已经预料到了董亚宁接下来的话,伸手将他的手掌拨开。 “那么,你把我的儿子给我。” “董亚宁!” “他是我的。你,我要;儿子,我也要。” “你!” “你考虑清楚。我等你答复。”董亚宁说,“湘湘,到今天,我已经算是失去了家人,多多,我不能放弃。他是我不能再错过的。我不惜一切代价,争取多多。” 第511页 “董亚宁!你……知不知道,怎么才是对他好?” “最好,就是父母健全,家庭幸福。但是如果不能,我不推卸作为父亲的责任。我希望你也别逃避。” “我不会逃避。回到美国,我会跟他在一起生活,从今往后,不再离开他半步。” “作为他的表姐vanessa?湘湘,你能不能不要再自欺欺人、随意安排别人的生活?他有权利知道真相。” “但绝不是现在。他还小,他没有办法理解这么复杂……这么……”她说不出“肮脏”这个词,“我们不能再伤害他。已经欠他太多了,不能再伤害他。” 董亚宁咬着牙。 “现在,起码让我见见他。” “不行。”屹湘断然拒绝。 “湘湘!”董亚宁牙齿磨的响亮,恨不得咬碎她骨肉一般,“你恨这个孩子吧?” “你胡说!” “你恨这个孩子身上有一半的血液姓董。” “董亚宁!” “那就把他给我。” “我绝不会把他给你。”屹湘心里疼的跟钝刀子乱扎一样,慌乱不堪。“董亚宁,你清醒一点。” “从来没这么清醒过,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 “你,我怕是再也得不到了;但是孩子,我要。” “董亚宁!你不如……” “你想说,不如杀了你是不是?你仔细想想,你连选择的机会都不给我、你自作主张的保护我、你独自承担那些不该你一个人承担的东西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一天我知道了,那种恨不得死了的心?湘湘,可我们都不该是自己去死,我们本来应该共同承担。你说你信任我,其实不是的,你对我的信心,不堪一击。到现在,我最不想看到的仍然是你一个人的牺牲。” “……” “多多,我要定了。你放心,我不会让别人教导他。” “……” “你可以带着他远走高飞,记住了这个世界已经不是天圆地方。我总会找到你。”董亚宁拥抱了屹湘,“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假如你已经不愿意原谅我当年的幼稚和无知、原谅我需要你牺牲尊严来保护我仍不知感恩、原谅我这么久以来对你的伤害和侮辱……怎么才能原谅我?”他的手扣住她手腕子,手指钻进表带下方,她深深的伤疤处。 她抽手。 他的手指冰冷的吓人。 “我不原谅你。”她说。 他竟笑出来,说:“我知道你会这么回答……这样也好。这样才好。这才是,我的湘湘。” “董亚宁,我也不会再跟你在一起。” “我给你时间,你考虑一下。我不急。只要我不死……我怎么舍得死呢?”他说。 舍不得的。即使这是一个灰暗无比的时期,仍有绝美的亮色出现在他的生命当中。这是她给的。所以无论如何不能放手。付出再大的代价,也不能放手。 她终于把手抽了回来,另一只手握了手腕,看着他同样黑沉沉的眼睛,氤氲在他眼中的气雾是温暖的温柔的,却有一种让她刺痛的力量,她紧紧的咬着牙关,半晌才说:“亚宁,让我跟多多去过清净的日子吧。这是你给不了的。是你和我在一起,给不了他的。多多不是没生命的东西,你想要就要,我想给就给,他是个独立的个体。你见过他,他是个多独特、多敏感的孩子,你也看到。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照顾好姑姑、养大多多。不用想着补偿我,每一步路都是我自己选择的。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的选择仍然不变。我没有什么遗憾,也不曾有过后悔。你不欠我的。另外……我也说过,我不欠你什么了。” “你欠的,湘湘。”董亚宁脸上浮着一层笑。 屹湘眼前一阵一阵的白光乱窜,胸口一阵阵的闷痛。 她推开董亚宁,不再回头,迅速的往大门外走去。 董亚宁没有追她。 他背转身不看她离开的身影。 欠的,欠。 她欠他的,他也欠她的。 欠太多了,还不了也要不来。 屹湘上了车,便开始不停的哆嗦。 高秘书坐在她身边看着她青白的面孔僵硬极了,听着她忽然的说了个地址,说:“……马上过去。” 并不远,车子在前面的路口转了向。 屹湘攥着手机没有拨打电话,她知道没有那么快,他们没有那么快离开,她一定赶得及。 她赶得及将多多拉在手里,牢牢的,永远不松开…… 第二十四章 朱邸屏藩的风雷(一) 叶崇磬跟allen正在等着点好的面端上来的工夫,allen还在摆弄着那几对核桃,已经有好久不说话。 叶崇磬也静静的看着他:长长的睫毛一根一根的简直数的清,白皙的面容、脸上粉色的红晕,真是好看。就这么安静的研究着对他来说还算新鲜的玩意儿,轻易的造出了一个别人没有办法立即进入的环境。虽然看起来很专注、很好,但也不是不让人担心的。 第512页 叶崇磬轻咳了一下,allen仍没反应。他就招手跟侍应示意。走了一上午,坐下来便觉得口渴的很,他已经喝了一杯酸梅汤。allen杯子里的酸梅汤却动也没动。侍应拿了壶过来给他又斟满了一大杯酸梅汤,他一边喝,一边说:“多多,喝口酸梅汤。” allen这才抬头,拿起杯子来研究了一会儿,闻了闻那红褐色的透明液体。 叶崇磬默不做声的喝。他特别跟侍应说了,不要冰镇的。 allen看看他,又看看酸梅汤,似乎有什么想问,但是没问,先喝了一小口,立刻皱了小眉头,嚷道:“好酸!” 叶崇磬口中正含了一口酸梅汤,不知为何特别想笑,差点儿喷出来,急忙的咽了,笑问:“不喜欢?让人给你换清水。” “好喝的。”allen又喝了一小口,才说:“我怕喝了这个饱肚子,等下吃不下炸酱面。” 叶崇磬开怀的笑起来,手扣起来,敲了敲allen光洁的额头,说:“那就少喝点儿,我怕你渴。” “我又不是小孩。”allen把核桃划拉进包里,仔细的放好,不在意的说。 面馆子里人多而嘈杂,热气腾腾的,allen安静可爱的样子,却好像跟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让人看着心里就宁谧欢喜起来。叶崇磬不禁叹了口气,微笑。等到他带着allen洗手回来,面和配菜都上齐了。他细细的教给allen怎么放菜、放多少、怎么拌面……allen学着他的样子,看一眼,做一样。面是提前分出一半去了,加进豆芽、黄瓜丝、胡萝卜丝等等这些,还是有不少。 “吃不完也没关系。”他说。 “吃不完被mummy知道可不得了。”allen小声的咕哝着。提到mummy,他脸上有一丝阴影,转脸看看窗外的街上,树荫下来来往往的人。左手拿着筷子,麻酱沾在筷子上,他咬了下筷子头,说:“mummy也喜欢吃炸酱面。” 叶崇磬不知他为何显得伤感。 一个小孩子,居然“伤感”。 “嗯,以后我可以教给你怎么做,你可以随时给她一个惊喜。”叶崇磬示意allen吃饭。 allen眨眨眼,把筷子换到右手,说:“好的。”看着碗里的面,小声的问:“我能再拨给你一点嘛?” 叶崇磬笑着,另拿了双新筷子,挑了一点面到自己碗里来。然后看着allen开始大口的吃面。甜面酱沾在他的小嘴边,小猫儿似的好玩儿……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始动筷子。好像今天的炸酱面格外的好吃些似的…… 屹湘隔着饭馆的窗子看到allen坐在饭桌边吃着面,小脸儿简直要埋进那只大碗里去了。坐在他对面的叶崇磬,则吃的慢条斯理,不时的抬头看看allen,偶尔说一句话。allen腮上鼓鼓的,吃的很香……她的眼睛有些濡湿,定了定神才回头招呼高秘书和司机师傅一起进去,她神色如常的说着:“快进去吃面吧,我都饿了……你们跟我跑着一上午……” 已经是用餐高峰期的尾儿,面馆子里空位很好找,可是他们一进门,跑堂儿一喊欢迎光临,也不知道allen怎么就看到了屹湘,对着她便挥手,叫道:“vanessa!” 叶崇磬抬头看到allen瞬间便眉飞色舞、光彩耀目的表情,愣了一下才回头,果然看到了屹湘一行,他拿了帕子擦下嘴角,已经站了起来。 “不是说不能过来嘛?”他微笑着问。这张八仙桌,正好坐的开他们几位。屹湘坐到了allen旁边。 “饿坏了,不能回家再吃了。”屹湘先说,看到allen碗里还剩下一点点面,笑问:“吃不完了?” “能!”allen清脆的回答。 屹湘伸手摸摸他圆滚滚的小肚子,说:“可吃了不少呢。撑到了要吃消化药的。” “不怕。”allen坐下来。在大人们坐着聊天的工夫,慢慢的吃他碗中的面。 叶崇磬见屹湘目不转睛的瞅着allen,便笑道:“吃成了小花猫了。”他说着将桌边的纸巾盒推过来——屹湘抽了一张,去给allen擦那沾在嘴角、下巴处的酱汁。那手势温柔而轻巧,生怕重了一点点就弄疼了孩子似的,且有些发颤……面上来了,高秘书和司机师傅开始吃了,屹湘也不着急吃——叶崇磬提醒了她一句:“再不吃就坨了。” “好。”屹湘说。 叶崇磬看着她的脸,不经意的皱了下眉。一抬头,发现allen也在皱眉,并且伸出手来,敲打着屹湘的手臂,问:“快吃饭。” 嫩嫩的小手心触着屹湘,屹湘几乎落泪,她头也不敢抬,说:“好好好,快吃、我快吃。” allen抿着嘴唇,直到大人们吃完饭,他也没再吭声。 叶崇磬结了帐走出面馆,屹湘拉了allen的手在外面等他。他由远及近的看着他们,跟早上出门时候不同,这两片绿色的叶子,许是被猛烈的阳光照射的太久了,都有点儿蔫蔫儿的。他倒是挺想亲自送他们回家的,但看来,并不需要。于是他走过去,摸摸allen头顶,说:“快上车吧,外面多热。” 第513页 allen一手拉了屹湘,转身往自家车边走的时候,一抬手,准确的伸向了叶崇磬大手所在的位置——叶崇磬没想到他会主动过来拉自己的手,但他也没犹豫,便将这只小手握住了。 allen仰头看着叶崇磬,说:“谢谢你。我今天很高兴。”说的很认真。 叶崇磬点点头,也晃了晃手,allen的小手攥在他的手心里,柔若无物——他今天,原本也很高兴——他看了看屹湘,脸上粉光潋滟,眼睛微红…… 第二十四章 朱邸屏藩的风雷(二) 叶崇磬把allen抱起来,笑着说:“你要上哪辆车?”一先一后停着的他们的车子,allen指了指后面那辆,是自己家的。叶崇磬便回头对屹湘说:“等等,我把多多的东西送过来。” allen跟着他跑过去。座位上堆了好多给allen买的小玩意儿。叶崇磬拿出一样来,allen抱一样,两只手都满了,叶崇磬笑着让他前头走,一起给他送过来。走了两步又想起来,回去把那一挂“十八罗汉”取下来,伸手便套在allen的脖子上。 “怎么会这么多……还有这个,这个也给他?”屹湘帮忙接了,转头看看allen红扑扑的小脸儿,有点儿嗔怪。allen眨了眨眼睛,笑。她只好对叶崇磬说:“谢谢你。费心了。” 叶崇磬不在意的笑笑,给allen整理下帽子,说:“快上车吧。” “那我们先走。”屹湘照顾allen上了车,对叶崇磬说。 两人站在车边,叶崇磬点点头。 allen忽然扒了车窗,对着叶崇磬问:“星光呢?你还带我看星光吗?” “如果时间来得及,再带你去。”叶崇磬微笑着说。他心里一动。只是在逛地摊儿的时候,两人看到一匹仿汉代玉雕马的时候,他看出allen喜欢马。allen跟他说,自己家的牧场里,mummy有给他养了小马,很喜欢的样子……这孩子,就应该像小马驹一样,在草原上奔跑。他想到这里便催着屹湘上车。 屹湘没听明白两人在说什么,但也没追问。跟叶崇磬说了再见便上车了。 叶崇磬电话在车上一个劲儿的响,他启动车子才接起来,是sophie通知他回公司开紧急会议。他挂了电话,呼了口气。脑筋几乎是在一瞬间便调到了工作状态去,人也由松弛到了紧绷。他舒展了下筋骨,眼角的余光发现副驾位下露出一点彩色的边角,趁着红灯,他探身过去,摸出了一个兔儿爷。他把兔儿爷掂在手里,晃了晃。兔儿爷那三瓣儿嘴总有一种天真的笑意,让人看了禁不住唇角上扬……可是他此时微笑,却不是因为这做工精细的兔儿爷,而是想起allen在一堆大小造型各异的兔儿爷当中,小手指戳到这一个的时候那神情,坚定而果断。 他唇边的笑纹更深。将兔儿爷放在面前触手可及之处。抬眼看了看前面,邱家的车子早已不见踪影;再看看后视镜里——他拿了墨镜戴上。 过了这个路口,他猜后面这辆跟了他们一上午的车子也该跟他分道扬镳了。 默默的叹了口气。 …… allen在一堆玩意儿里扒拉着,一样一样的,从袋子里拿出来又放进去,皱着小眉头。 “找什么?”屹湘问。 “一个……兔子爷爷。”allen说。已经翻了三遍了,都没有。他紧紧的抿着唇。 “兔子爷爷?”屹湘奇怪。 “就是那样的……”allen比划着,在嘴巴周围,“彩色的,泥巴捏的,后面有小旗子……叶崇磬说是兔子爷爷!”他有点儿着急。 “兔儿爷啊?”屹湘反应过来。没想到allen喜欢这个,“可能是什么时候丢了吧。” “上车的时候还有呢。”allen嘟了嘴。 屹湘沉默了一会儿,哄他说:“那下回遇到,再给你买一个。” “下回不是他送的了。”allen低了头,“怎么会不见了呢。” 屹湘看着他,轻声问:“星光又是什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是不知不觉的吗,allen怎么就对叶崇磬开始这么信任和依恋?就连叶崇磬送他的东西他都很宝贝……她注视着allen。叶崇磬身上是有那么一种很特别的气质和力量,能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依靠他。可是,这不能成为习惯。 “星光是他的马!”allen眼睛一亮,把兔儿爷失踪的事情先抛在了脑后,“他给我看星光的照片,真美……他说不忙的时候,每个周末都会去马场呢……还说他有个朋友,比他还喜欢马……那个人很爱马,对待马儿和自己的孩子似的好……哦,还喜欢狗狗,对狗狗也和自己孩子似的好……还有什么……嗯……不记得了……vanessa,我能去看星光吗?” 屹湘边听allen说,边替他整理东西,就觉得自己有点点心慌气短,见allen问她,她说:“不知道有没有时间给你去那么远的地方。多多,我们很快走了。” 第514页 “哦。”allen答应着,点点头。也没有表现的很失望,只是多看了屹湘一眼。 屹湘将整理好的袋子放在一边,靠近allen的座椅,说:“……以后吧。” “嗯。”allen踢了踢小腿,“vanessa?” “嗯?”屹湘看他。 “谁欺负你了?”allen问。乌溜溜的眸子闪烁着,星星一样。 屹湘顿时鼻尖猛然酸痛,摇头,说:“没有。” “那你哭?” “没哭。”屹湘否认。 “撒谎。”allen干脆的揭穿她。 屹湘哑然。 “我会保护你的。”allen说着,伸出手臂来,勾住屹湘的颈子,小脸儿贴过来。 屹湘的脸上,被他柔嫩的面颊蹭着,只觉得鼻端是一股甜腻腻的奶香味……她吸着鼻子,点头,说:“好。” 听到前面传来两声闷笑,allen猛的坐直了,对着高秘书他们说:“我会长高、长壮的!”又认真又倔强,还攥着小拳头,气呼呼的,小脸儿都憋红了。 “好好好……你会的。”高秘书从前面回了下头,很郑重的说。 allen一急,又点儿尴尬,只好接着整理帽子,大声说:“就是会嘛!”说着,眼珠儿转了转,像是想起什么来,问屹湘:“我现在能给叶崇磬打个电话嘛?” “干嘛?”屹湘反问。 allen抿了唇。 屹湘将自己的手机递给allen。allen拨通号码后,叽叽咕咕的跟叶崇磬通话,问的是“兔子爷爷”有没有落在他那里、得到肯定答复便又微笑了,又有些遗憾的说“不能去看星光”……片刻之后,把手机交还给她,说:“他要跟你说话。” 她接过来,叶崇磬那低沉浑厚的声音就在耳边,跟她说:“提前没跟你说清楚的话,我不好答应多多一定带他过去。答应了孩子的事做不到多不好。” 屹湘听着,看allen专注的望着自己,对着话筒说:“以后有机会的话再说吧。” 叶崇磬说好再见。 屹湘拿了手机,伸手揉了揉allen柔软的耳垂,没有再出声。 车子恰在此时停在了家门口,allen大包小包的拎着自己的东西噔噔噔的上了台阶便往院里面跑,屹湘紧跟在他身后进了大门,停在一进门外一辆陌生的车子,她看了看车牌,并不认识。 第二十四章 朱邸屏藩的风雷(三) 里面倒先传来了笑声,高亢清亮的那把嗓音一定是崇碧。 allen先到了垂花门处,往里探身一看,回过头小声说:“是re和一个老奶奶在里面。”他拎着袋子,站在那里等屹湘。 屹湘快走过来,要帮他拿袋子,他不让,只等着她一起穿过门口。 叶崇碧正跟祖母坐在她门前的栏杆处聊天,听到声音往这边一看,便看到屹湘和allen回来了,她忙说:“多多快过来……哇,你今儿发了吧?这么多宝贝啊?”她笑着,招手让allen来,先给他介绍叶老太太。 叶方培芬笑吟吟的看着面前这个跑的满脑门儿是汗的小男孩儿,点头答应着,说:“你就是多多啊,这两天我可没少听说你的事呢。” allen站在那里,等屹湘过来跟叶老太太打招呼,便靠在她身边。 叶老太太微笑着看他们。一身绯色的丝绸衫裤,坐在廊下,显得很是清凉。 “吃过午饭没?”崇碧问。她拿了湿毛巾先给allen擦手。allen摇头,屹湘便说带他进去洗手。“那等下出来吃樱桃,刚送来的。小颗,可是味道真好。” “哪儿的?”屹湘看着玻璃碗里那红莹莹的樱桃,问。 “我也不知道,只觉得好吃。待会儿你尝下试试?”崇碧笑着说,“赶紧先去洗洗……对了,妈刚陪姑姑出去了,不知道去哪儿,我问也不讲。” “好。”屹湘拉了allen的手,跟叶老太太打了招呼,先去allen住处。 崇碧站在那里看他们走了,一回身,见祖母也目不转睛的望着那个方向,她使劲儿的在祖母眼前晃了下手,问:“怎么看的那么入神?” 叶老太太沉吟片刻,才说:“多多长的真好。” “长的好倒没什么稀罕的,让人稀罕的是那份儿乖巧。”崇碧坐下来,另拿了只空碗,分了一大半到空碗里,“潇潇就说,要是他老能带着多多也行,他就看不上多多懂事。”她说着便笑,掂了下玻璃碗。 叶老太太点点头。 “我给送进去。”崇碧说。 “不是说等下出来吃?”叶老太太问。 “您没看小多多那模样儿啊,我猜他一准儿进门就趴下了。叶崇磬给带出去的,也不管给送回来。还是湘湘自己收货。真干的出来啊。”崇碧哼了一声,说着,看看祖母的神色。 叶老太太听着倒笑了,说:“我估计今天他没有个半夜是回不了家的。” 第515页 崇碧便叹了口气,说:“我就说吧,要是将来能生个女儿最好,就咱家这些男人,哪一个活的轻松自在了?叶崇磬要是遂了自己的心去做数学家,现如今不知道怎么舒坦呢,偏偏不能够。若叫我说,既然他就是这个命了,这块儿由不得他,总得给他点儿合适的补偿吧?” 叶老太太含笑不语。 “是不是啊?奶奶?”崇碧追问。 “女儿儿子的倒不论,关键是有没有那个企图心。你倒是女孩儿呢。”叶老太太白了崇碧一眼,“还不送进去?” “那您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出来。”崇碧说着,先回了自己房间,拿了个信封出来。 叶老太太把着手中的核桃,看她。 崇碧挥了挥信封,说:“机票。我给拿进去。” “这就要走?”叶老太太问。 “嗯,估计很快的。”崇碧说着,抬了下手里的玻璃碗,就往后走去了。 叶老太太看她穿行在游廊上,走的极快,不由得提醒她:“慢点儿走。” 崇碧笑着,故意的慢下来,一步一步的挪,走了没三两步,便穿过了钻山游廊。花园里树荫密密的,比外面要凉快多了。她到了门口敲门,里面轻轻的“哎”了一声作回应,门一开,正拿了毛巾擦脸的屹湘衣服还没换呢。见崇碧端来了樱桃,她说:“着什么急,怕吃不完啊?”说着便要接过来,崇碧躲开,往她身后看。 “有你这么充大脸猫的么,你想吃不会自己出去洗啊?这给多多的。”崇碧笑着说,没看到多多,问:“多多呢?洗澡去了?” “有那个力气洗澡又好了。进门就说困,我掉过身来一看,他就坐那儿睡过去了,也不敢挪动他。”屹湘指了指里间,崇碧过去一看,allen躺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 “瞅着他跟奶奶打招呼时候那样儿就猜到了。”崇碧笑,玻璃碗放下,说:“这是爸让人送回来的,你看看对不对。”信封递过来。 屹湘擦干了手,打开信封,三张票,目的地都是波士顿。时间是下周二。 崇碧站到她身侧,看清楚客票上打印的时间,吸了口气,一时竟然无话。 屹湘把票收了,看看她,问:“怎么了?” 崇碧坐下来,说:“心里不得劲儿。”有种说不出的空落落,她转头,透过槅扇看那个沉睡的小孩子。相处并不久,就有了这么舍不得的感觉。不管是对屹湘,还是对allen。她看着看着,抿了下鬓边的散发。“回去吧。我想你们了,也马上就过去的。你工作怎么办?” 屹湘将那一大碗樱桃都抱在怀里,坐到崇碧旁边,拿了两颗在手里。 工作,好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似的。 她呆了一会儿,说:“暂时不工作。等姑姑好了,我想自己开个工作室。” “这就对了嘛!我来投资。早和你说过的。”崇碧眼睛一亮,从碗里抓了一小把樱桃在手里。被屹湘看到,一巴掌打过去,“喂!” “少吃。上火。”屹湘说。 “我没吃几个。”崇碧压低声音说,怕吵了allen。 “那一堆核儿难道都是奶奶吃的?”屹湘说着,樱桃放进嘴里。柔软的果肉在齿舌间碎掉,转瞬汁水四溢,甜的让人依恋……她的嘴巴被黏住了。 这熟悉的甜腻柔软,猛然间勾起了她不知埋在何处的感觉。 “好吃啊?至于吗?”崇碧笑着,“应该是早上刚采摘的,送来的时候盒子里还有露水。潇潇来电话的时候我跟他说正在吃樱桃,他问是不是崂山的,我说是。他说那就对了,别处的樱桃,没有这么好……” 屹湘转开脸,一小颗樱桃核儿吐出来,在手心里,她找果皮盒子。转了两圈,一回头,崇碧正拿了那个深深的琉璃烟灰缸递到她面前来,她接了。小颗的樱桃核儿丢进去,胃口是没了的。 “叶崇磬带着多多玩儿的还好?”崇碧靠在椅子上,慵懒的问。 第二十四章 朱邸屏藩的风雷(四) 屹湘擦着手,点头。 “他对付孩子很有一套。大壮啊、妥妥和贴贴啊都特别喜欢他。干闺女认了,干儿子也有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他来个亲的。”崇碧微笑着。 屹湘沉默。看崇碧一眼,总觉得她话中有话。 崇碧却不再说下去,拍了拍她的手臂,说:“我出去再陪老太太坐会儿,明儿她就回南了。晚上说是我们家一大家子都聚聚的,老太太一句不愿意就给堵回去了。跟我跑咱家躲清静呢。” 屹湘点点头。 “我看她再不乐意,总归不会不待见叶崇磬。我就管陪到今儿晚上,剩下的交给他对付——你不知道吧,我那哥哥,正跟爷爷怄着呢。”崇碧笑着说,“大姑说,这么些年,除了奶奶,就没见谁怄的过爷爷,磐哥受宠受惯了,还不是给管的死死的?就叶崇磬敢顶牛儿,这回算是开眼了。” 第516页 屹湘仍旧点头。叶家也复杂。三言两语间,外人也很难闹清楚这里面的机关。 “等下我换了衣服出来陪奶奶坐坐。”她说。 崇碧看出她累,便说:“听我的,你且歇着,甭那么讲究。陪她,好闷的。”她说着已经走到了门边,关门前又说:“对了,还有几个纸盒子,是你的。我收的时候看了下,里面东西好像都挺贵重的,不敢乱给你动,都给你放房间了。” “谁送来的?”屹湘问。 “李晋。一起送来的,还有这两箱樱桃。我走了啊。”崇碧说完,关了房门。 屹湘待她出门,等那脚步声渐渐消失,才一转身,靠在桌案边,面前这一大碗樱桃,红莹莹的,看在眼里,直钻进心底里来似的。她抓起一条布巾来覆在碗上,暂时封住了这能灼痛人眼的红光。她定了定神,忽听到手机在震动,转了几下身才找到,所幸声音很细微,里面allen没有被吵醒,屹湘拿着手机悄悄来到外面接通。 是许久没有消息的vincent。 她坐到门前的台阶上,地面的热气乎乎的朝她扑过来,听到vincent那略有口音的英文叫着她vanessa,她忽然觉得这也许是她即将回归多年来形成的那道轨迹的前奏。vincent的声音听起来不像以往那么火爆强势,也许仍未从阴影中走出来的缘故。她不禁有些难过。不过她认识的vincent,也总能化险为夷。这一点,她坚信不疑。 vincent问她什么时候回去。 她说很快了,顺利的话下周中便到了。只是我不能回到lw了,vincent。 想象中vincent该给她一顿咆哮。在她递交辞职信的时候,脑海里曾经闪回过几个画面,其中就有vincent那火冒三丈的脸。总觉得抱歉,对这个等着她发光的导师,落难中将她拉了一把的人。 vincent沉默了一会儿,说vanessa,尽快回来工作吧,这毕竟是你的热爱的一份工作。 她被院子中的热气炙烤的脸上蒙了一层水珠,顾左右而言他的说vincent,你是不是还想听我给你唱《vincent》?你怎么听起来像是马上要入土为安了。 vincent的笑声跨过了天涯海角似的充盈着她的耳朵,他说那你给我写好悼词没?你应该还记得,你是要在我的丧礼上念悼词的。 她原本阴云密布的心情忽然间像被撕开了一个缺口,阳光钻了进来似的,让她不由得笑骂:vincent你这个混蛋,这点儿破事儿你都还记得。 vincent哈哈大笑。说怎么会忘呢,第一次见你,就是在morrison医生的辅导课上,她让我们给对方写悼词。说你们这两个数次企图自杀的人,回顾下自己已经走过的路,觉得在自己的丧礼上,会有什么样的悼词?你看着我说,morrison医生,这个人的悼词我不能写,我现在没法儿想象他死的时候是我在念悼词……我听完了就问,要是给你一个机会在我手下工作呢? 两人没心没肺的笑了一阵子。时光似乎被拉了回去,是沉重的灰暗的,也是温暖的。也好像就是那么轻松又随意的,玩笑一般,vincent给了她一个现实生活中全新的开端,从此有了一份能够打发时间的工作。 过了好一阵,屹湘才问,你好多了嘛? 她担心。她知道自己被揭开了伤疤,是怎么样的痛苦,又怎么样的用力,才不让心底封锁的黑暗重新吞噬意志。 vincent说我好多了。你也该好起来了。 她说事实上,我已经好起来了。 抬手遮住光线,眼睛舒服了些。 vincent说,那就好。然后他停了一会儿,说vanessa,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 废话,这些年早被你锻炼成了金刚不坏身。屹湘说。 vincent笑。 她透过这笑,几乎是看到了他那对深蓝的眼睛。她问vincent你那边是深夜了,还不休息嘛? 我要睡好久的,不着急。不过既然你提醒了,我这就去休息。vincent笑着说,那我挂了。 屹湘听到屋子里,allen在叫她,她匆忙的站起来,说了bye-bye之后,vincent却没先收线。就在这片刻的沉默中,她不知为何忽然说:“vincent,谢谢你。” vincent呵呵笑着,说:“谢谢你,vanessa。” 她愣了下。 “我看到过一只垂死的青虫,如何还有破茧成蝶的一日。你总是很有勇气。再见,vanessa。” 电话vincent说出最后一个音节之后,便挂断了。 “再见。”屹湘下意识的看了下手机屏上的通话时间。9分39秒……北京时间,下午三点二十三分。 第二十四章 朱邸屏藩的风雷(五) 屹湘把手机装进口袋里,进去看allen。allen趴在沙发上,睡的正香。刚刚叫她,也许是在说梦话,也许是她听错了。她走过去,抽了个靠垫扔在地上,坐下来,回身靠在沙发边,随手拿过笔记本来,搜索着新闻。lw的中文网站没有什么新意,在国内爬墙上外网又是很困难的事,她大体浏览了下,便放弃了。只是多看了几眼lw主页上的近期大型活动精粹:付英晨和陈皓月分别有几张照片入选——看起来,还算不错。只是陈月皓的这些照片,恐怕是她退出娱乐圈之前在正式场合最后的留影了。 第517页 如日中天的时候,说退出就退出,这个女人,自有她的过人之处。 屹湘注视了陈月皓的照片几秒钟,合上笔记本,指尖抵着嘴唇。有点疼……忽然的,颈后中了一记,她回神。原来是allen的小脚丫踢到了她。 光光的小脚丫子搭在她肩膀上,白皙的几乎透明的脚趾上,趾甲是粉粉的。 她动都不动的,等着allen收了下腿,哼哼了几声,再看他,已经睁开了眼睛。 戳了一下他的腮帮子,她说:“起来洗洗脸,上床睡觉去。” allen揉了下惺忪的睡眼,坐起来,一眼竟看到了茶几上的玻璃碗,咦了一声。 屹湘拿开笔记本,把玻璃碗端过来,放在沙发边上,说:“樱桃。”说着将布巾掀掉。 allen的小手放在樱桃上,红的红,白的白,衬的十分好看……刚要抓到樱桃,他的小手缩了回去,说:“我还没去洗手。” 屹湘笑了,只是还没来得及把碗收了,allen已经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太用力了,越过她的肩头,便往地上竖下去——眼看就要摔个倒栽葱,屹湘眼疾手快的,伸出手臂托住allen,生怕茶几的拐角戳到allen哪儿,她急忙用身子挡在了那个位置。 重重的,allen跌在她怀里,撞的她肋骨生疼还不说,后背触在茶几那不规则形状的表面上,顿时处处都疼。她忍着,把allen扶好了,紧张的看着他涨红的小脸儿,摸着,问:“要紧么?” “要紧。”allen低了头,抬起小脚丫来,给屹湘看——整碗的樱桃滚落在地毯上,踩上去,汁液沾了脚底,染了地毯……“糟糕。”小脚丫一动,又踩到旁边的,立刻便又碎了几粒。 屹湘望着他调皮的小脚丫,忍不住拍了一下,allen咯咯的笑,不动了,蹲下来,伸手去捡这一颗颗散落的樱桃。屹湘拿起扣在地上的玻璃碗,跟着他的动作,一一的收着。allen很开心,忽然的,捡起一颗来没往玻璃碗里放,而是丢进嘴里。屹湘没来得及阻止他,叫道:“哎呀,脏兮兮的!” 她瞪着眼睛。 多么爱干净的小家伙,连想到动陶土都会说“脏兮兮的”,竟然捡起樱桃来就吃。 她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看他淘气的样子,又不忍心说他。 “甜!”allen尖叫。小舌尖一吐,樱桃核儿露出来。 “会拉肚子的,不准这么吃!”屹湘拍着他的手,见他继续捡,慌不迭的跟他抢起来。两人头对着头,免不了撞到一起,额角碰到额角,发出嘭嘭的响声。屹湘揉着头,“好疼!” allen甩着黑蜷蜷的柔发,得意的笑起来,“我的头很硬!mummy都撞不过我!”又一颗樱桃丢进嘴里,还对着屹湘吐了吐舌尖。 额头当然是疼的,眼睛也是。屹湘看着皮猴儿一样的allen,双手拿着玻璃碗,使劲儿的攥着,眼里那液体是兜不住了,滚滚的落下来……一只小手伸过来,揉着她的额头,她按住。这小手真热。 她眨着眼,看着allen有些慌张的表情,急忙的想露出笑脸来,可匆促间表情怎么也调整不对,于是她只好把他抱在怀里,不让他看到自己正在流泪的眼。 allen被屹湘箍的紧,还是空出手来,拍拍她,说:“不疼不疼……”他小手正拍在她的肋骨处,痒痒的,像咯吱似的,她忍不住破涕为笑,松开allen。 “不疼。”她说。吸着气,胸腔似乎都被泪水涨满了,闷痛,她拍了拍allen的小屁股,说:“快去洗手,前面有的是樱桃,等会儿去给你拿——回头被mummy看到,要说你不讲卫生了。” “什么回头,这就看到了——邱多多小朋友?你怎么可以从地上捡东西吃?咱们家小狗这样捡东西吃的时候,我们都怎么办来着?” “不知道!”allen尖叫着,转身便跑,一溜烟儿的就躲进卫生间去了,关了门才大叫:“家里很干净,根本就不脏!” 屹湘急忙擦了下脸上未干的眼泪,站起来。 邱亚拉和郗广舒这才进来。 邱亚拉先将鞋子一甩,歪在沙发上,说:“可累死我了。” 屹湘看她们拎了好几只购物袋,全都是一个牌子的鞋,是姑姑惯用的,便问:“出门买鞋?” “嗯,明天我们中学同学聚会。不知道谁得到消息说我回来了,辗转的找到我,要我出席。我不好再三的推,就答应了。没合适的鞋子,出门买两双去。”邱亚拉说着,看了嫂子一眼。郗广舒微笑着点头。 屹湘问:“身体能行?”她看着姑姑的脸色,并不是很好,心里总有些莫名的不安。 “没问题。”邱亚拉微笑,“好多年没见了,我也确实想他们。”话说到这里,已经有点伤感。郗广舒母女沉默着,心知她这多少是想到了自己的病情。 第518页 郗广舒说:“明天早去早回。不舒服了马上叫医生。” “我也去!”allen从里面跑出来,火箭炮一样,扑到邱亚拉怀里去,仰着脸,“我也去!” “好,你也去……”邱亚拉被他缠不过,见郗广舒跟屹湘不约而同的露出不太赞成的意思来,说:“你们明天不是去拜祭吗?不然就得留他自己在家,让保姆看着。” “那今天好好休息。”郗广舒点头,看看屹湘,说:“你也是。”说着,捏了捏她的脸蛋儿。 屹湘看着腻在姑姑怀里的allen,不由得也靠在母亲身边。 脸上泪痕未干,凉凉的。 **************** 屹湘抱着鲜花跟在母亲身后,走在墓园寂静的路上。早起开始下小雨,路面上一层薄薄的雨水。雨滴打在伞上,比平时声响格外大些。屹湘心跳有些急。越走近外祖父的墓地,那种心慌的感觉,便越重。 郗广舒在墓地入口处伸手给屹湘。 屹湘握了母亲凉凉的手。 身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扶着母亲的手往里走的瞬间,回了下头。 第二十四章 朱邸屏藩的风雷(六) 走在她们身后的高秘书恰在这时低声的提醒道:“资老。” 前面几个穿着黑衣的西装男子正走过她面前。脚步沉稳且训练有素。 屹湘有些木然的看着他们走过去。 郗广舒在门前站定回身,面上的表情十分的平和泰然,只说了句:“还真巧。”她握住屹湘的那只手,同时用了点儿力气,握的更紧些。 屹湘对着母亲点点头。 真巧,真的。 这是一群她无论在哪儿也不会认不出的人,也是一群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见到的人——脑中电光石火般,倒清楚的意识到,他的外祖母去世,是在初夏时节——她毫不犹豫的转身,却被母亲拽住。 她对上母亲的眼睛,母亲即便在隐忍沉默中自仍会给她支撑的勇气和力量似的,让她停下了脚步。 面前细雨霏霏,一层蒙蒙的水雾中,她看到资景行那须发皆白的面上,依旧目光锐利的两道眼神。而坐在轮椅上前行的资景行,显然也早已看到了她们。远远的,他们的目光便有了交锋——屹湘禁不住身上便微微颤了一下。有些记忆中的片段,迅速的闪回,在她脑中呼啸而过。曾经让她非常痛苦的片段,也让她变的越来越坚强,能够在这样面对面的时候,不管心湖脑海中如何掀起了暴风骤雨,起码从表面上看,她非常镇定。 她站在母亲的身侧,等待着。 而她的母亲,则如常的风度翩然、安稳优雅。 屹湘的眼眶发热,心底涌上来的,是一阵一阵酸热的感觉,慢慢的在身体里涌动。 “妈……”她轻声的叫着。 “嘘……”郗广舒晃了一下手,很缓慢的,眨了下眼睛,在镜片之后,这让她平时总是显得严肃和固执的表情,多了分柔和,“有我呢。” 屹湘点头。 她看到,资景行的身后跟随的是董其昌夫妇,有芳菲,但是没有董亚宁。 他竟然没有出现……她心里咯噔一下。 资景行吩咐人停了下来。 屹湘眼看着一朵一朵黑色的花朵似的伞会聚在一起,黑压压的,衬的伞下的人,面色都有种大异于常的白。 郗广舒微笑着说:“资伯伯,下着雨呢,您也来了。” “每年今日,风雨无阻,总是要来的。”资景行也微笑着。手中的拐棍撑在轮椅横杠上,不动声色的,望了望在母亲身畔、没有开口跟任何一个人打招呼的屹湘。“你们这是来拜祭湘湘外公外婆?” “是。”郗广舒点头。 资景行望了望周边,说:“先头是老战友,后来是老同事,以后我们还是老邻居。等会儿我挨个儿跟他们打招呼,先说句好久不见了,再说句过不几天咱们就碰头了!” “父亲!”董夫人这时候托了父亲的手肘一下,有些嗔怪。 “怎么,我还不能说了?这有什么好机会的,是不是,广舒?”资景行笑着问。这笑在墓园这样肃穆的气氛中,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可他这样的老人家,又让人觉得无论怎么着,都自有他的道理。 “资伯伯,您还是这么爱说笑。您老身体健旺的很。”郗广舒说。 “也差不多咯,比我们那位多浪费了这些年的米面,也是该过去报到的时候了——等会儿让秀媛替我过来给你父母鞠个躬。”资景行说,看了眼女儿。董夫人点头,对着郗广舒说了句“好久没见了”。 屹湘只觉得随着这句话,董夫人那含义复杂的目光,投到了自己身上。她不由自主的就站的更直些。 “资伯伯,今儿雨下着,天凉,我们不耽搁您,您还是先过去吧。”郗广舒说。 第519页 “那好。”资景行示意随行。 呼啦啦的,一群人转了向。 屹湘立即就要转身,被郗广舒的手拉的稳稳的,动不了。 郗广舒沉默的立着。 屹湘看着母亲灰白的发丝被微风拂动,精瘦而挺直的身姿,让她心头一震。 黑云一样转移着位置。黑云过后,仍有一人站在原地,是芳菲。 芳菲对着屹湘,张了张嘴,似有什么话,要说而说不出来。 郗广舒对着芳菲轻轻的挥了挥手,说:“去吧菲菲,我们得进去了。” 芳菲点头,微微躬身,迅速的转身离开了。 “我们走。让外公等久了,外公的急脾气,可是要骂人的。”郗广舒看着那些人远去的背影,说。 屹湘一言不发的,随着母亲的步幅移动着。 墓地宁谧,青松翠柏,在雨中,颜色一层一层的深入,凉意沁在皮肤上,渐渐的往身体里钻。 郗广舒先站下,望了这修葺的简洁肃穆的墓地一会儿,才说:“湘湘,过来。” 黑色的大理石墓碑只是小小的一个立方体,躺在茵茵绿草间,碑上黑白照片中的老人,用一对宁静深邃的眸子,望着照片外的人……郗广舒给父亲鞠躬后,往后退了半步。 屹湘将雨伞放下,上前把花摆在了墓碑前。 雨滴纷纷的落下来,头顶肩上,全是凉凉的雨。 她摸着被雨水浸了的外公的照片——来之前,明明是有好多话想要跟老人家说的,很多很多。想跟他说对不起,没有在您临终的时候守在身边;对不起,这么多年只能遥遥想念;对不起,这么多年只能在梦中相见;而且对不起,外公,我闯了那么多的祸、还任性的活着、像您在世时一样有恃无恐的继续走下去……她哽咽。这些话她真想一字一字的说出来,可偏偏说不出来,于是只好长跪不起…… 郗广舒站看着屹湘跪在墓前,久久不动。如果不是她强压着不肯放声大哭而肩膀颤动,几乎就是一尊黑色的雕塑。她心疼,但是也知道现在不要过去阻止湘湘。湘湘太需要一个这样的时刻。这段路走起来并不算长,可湘湘却花了好久的时间才有勇气来到这里。 郗广舒过去,替屹湘遮了雨,手掌覆在她的头顶,湿漉漉的,她便弯身要拉屹湘起来,屹湘不肯。 “湘湘,起来吧。”郗广舒说。 “让我……”屹湘轻声的,注视着照片,“让我再跟外公说会儿话。” 她擦了把脸上的雨水。 说会儿话,在心里。告诉外公,现在湘湘很好。湘湘好,多多也好……只是外公,湘湘还不能带多多来这里。他还小……所以请外公在天上,像保佑湘湘一样,保佑多多。保佑他能健康成长。 “外公,多多很漂亮,是不是?”她轻声的、轻声的问,“您看的到嘛?” 她身子低下去,轻轻的亲吻了下冰冷的墓碑。 就在这一瞬,她才再也憋不住的痛哭起来……仿佛是小时候在外公身边的日子,无论受了什么样的委屈,跑到他面前去,总会得到安慰。她知道他的身边是她会觉得最安全和温暖的地方。这样一个地方,终于是没有了,变成了冷冰冰的所在。 她哭的身子发软,眼泪和雨水混在一处,滴在墓碑上,一双手抱着墓碑,死死的、久久的,不肯松开。 哭声低沉而压抑,仍是浓的化不开的郁结,听的让人难过,听的让人担心。 郗广舒强忍着眼泪,等到屹湘渐渐的平静下来,才把女儿拉起来。 屹湘透过模糊的泪眼,看到母亲因为悲伤而白的有些发青的脸。她用力的吸着气,眼泪终于被她逼回去。 郗广舒让腿已经跪的麻木到站不稳的屹湘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过了好久,当她们都能够行走,才离开。 母女俩互相搀扶着,走在雨中,谁也不说话。安静的好似自己都与墓园清冷的空气融在了一处似的。 雨下的大了些。 屹湘湿透了的裤子贴在腿上,行动起来双腿更加不便,从膝盖处往下一味的疼起来,走路便有些姿势别扭。 下去的台阶又长又多,每走一步,她都体会着钻心的疼。 可疼痛在此时恰如其分,竟让她觉得安心些。 郗广舒不时的看看女儿,听到她打喷嚏,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却适当加快了脚步…… 一辆黑色的轿车穿过雨瀑来到近前,虽然放慢了速度,水花依然溅起颇高,急停之后,恰好在他们车子后面。片刻,车门一开,下来两个人,冲着他们走过来。 郗广舒看清走在前面的,正是董亚宁。 第二十四章 朱邸屏藩的风雷(七) “阿姨。”董亚宁走到郗广舒面前站定了,恭敬而轻缓的叫道。目不斜视的,只看着这位他从来尊敬的长辈,他心目中斯文的铁娘子。“我能跟湘湘单独说几句话嘛?” 第520页 郗广舒看了眼女儿。屹湘脸色铁青。不知道是冻的,还是看到亚宁恼的,总之脸色比刚刚更加的难看。她将伞从屹湘手里拿过来,对屹湘说:“我在车上等你。” “谢谢阿姨。”董亚宁侧身,在高秘书过来之前,替郗广舒开了车门。郗广舒道谢,在上车前,近距离的看着董亚宁。亚宁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见郗广舒打量自己,先说:“我知道这不是说话的地儿、也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不过阿姨,我实在没有更合适的地点和时间,能见到湘湘。您放心,我有分寸。” 郗广舒上了车。 董亚宁一回身,就看到屹湘那对黑沉沉的眼。她全身上下都湿了。一身的黑色衫裤,本来就显得人特别瘦削娇小,这下更有些形销骨立。他对身后的李晋挥挥手,一把抽过屹湘手里的伞,跟她并立在伞下。 “东西收到了?”他问。站在她面前,凉凉的空气过堂风似的在两人间流动。他闻到她身上的味道,湿润的、自然的、细密的雨后树叶似的。 雨滴打在伞顶,嘭嘭作响。 屹湘注视了他片刻,看向旁边,说:“收到。但是董亚宁,别做无用功。” “樱桃呢,多多喜不喜欢?”他自顾自的问。 屹湘咬牙。 多多喜不喜欢……粉红色肉粒似的小脚丫踩着红莹莹的樱桃乱舞,就像踩在人心上似的,无时无刻不是让人想起来便是心头乱颤。 “我说了,不行。”她避开他的问题。 “我想见他。”他说。 屹湘转身便要走,他伸手拦了她一下,说:“我想着他就在那里,可是不能见他,难受的抓心挠肝。湘湘,我现在没什么耐心,你别逼我动了抢。” “你敢。”屹湘推开他的手。 头顶的伞晃动,雨水乱舞。溅了两人一脸。谁也没顾上擦,谁也没在乎。 “我敢。而且我干的出来。”董亚宁说,“我现在在等你。” 屹湘盯着他冷静的若积水寒潭的眼,忽然间背后像感觉到了什么,她侧了下身——远处高高的台阶上,从苍松翠柏间,像是飘出了一片黑云。黑云压的她心顿时更为沉重。 董亚宁随着她的目光也侧了下身,明白她的心情。 两人的目光交错了一下。至少在这会儿,屹湘知道董亚宁肯定明白她的担心。纵使她能够相信董亚宁,也不会相信那些人。何况她连董亚宁,都不希望他接近allen。 她轻声的说:“暂时,别打扰他的生活了。” 董亚宁皱眉。 “就像你说的,现在不是天圆地方的年代,我们在哪儿生活,你和他们都有本事挖地三尺,把我们挖出来。可是你想想清楚,到底什么样的生活才是对多多好。”她说完,低头便走。 “你等等。”董亚宁望着拾阶而下的家人——几个人抬着外祖父的轮椅,他们行动缓慢。在他们过来之前,他还有时间,跟她多说几句话。 屹湘手已经扶在了车门把手上,还是站住了。 “我并没说立刻就要认他。”他说。 实在是难以忍受只是远远的看着。 哪怕只是隔着一条街,也是咫尺天涯。 “你能保证,事情不会失控?”屹湘背对着他,从车窗中看着他的半个背影——被雨伞遮去了面孔颈项的变形了的背影,此刻和他的语气一样,淡而冷,却有着说不出的悲伤和酸楚。她拉开车门,说:“你保证不了的。而且,我也不相信他们。让他回来,只是因为我父亲病重。我不能让多多有和我相同的遗憾。我希望这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如果你放过这个机会,我会感谢你的。” “只是因为你父亲病重?”董亚宁问。 屹湘推了下车门,说:“只是因为这个。” 董亚宁动都不动,说:“那好。” “你什么意思?”屹湘问。已经满是疲色的脸上,双眼中顿时射出锐利的光,寒意逼人。 董亚宁转了下手中的伞,说:“湘湘,再怎样,多多不该成为棋子。” “他不是棋子。”屹湘转过身,冷漠的看着如阴云袭来的那些人。董亚宁的话让她撕心裂肺的疼了下。她有种想要爆发的冲动。心里明白她不该这么动气,可董亚宁对着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却知道自己仍然会觉得疼。她转头看着他,说:“他怎么会是棋子?董亚宁,在他还没有来到世上的时候,就已经被判了死刑——谁会在乎他?” “你能不能不这么说话,湘湘?你明白,现在,至少我在乎。我在乎就够了。”他说。 “不够。”她直接的说。 “不够,是因为你觉得,我们都仍然是自身难保的棋子吧?”他问。 屹湘深吸了口气。 第521页 她的嗓音因为刚刚痛哭过而沙哑,一股疲弱和无力感迅速的抓住了她。她不愿意亲口承认,但心里却不能不承认,董亚宁说的,是对的。正是因为如此,她不能重蹈覆辙。 隔着水雾,这么近距离的对视着,总有种心知肚明的苍凉,跨也跨不过去。 屹湘说:“记住了,现在,任何人伤害到多多,我都不会原谅。我会用生命去保护他的。” “那你也记住了。不止是你会用生命去保护他。”董亚宁始终没有抬高声浪,甚至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情绪似乎深的似海,让人触不到、摸不清,但说出来的话,无比坚定。“我说了要他,就绝不是句空话。对你,也是一样。” 屹湘没有说再见,开车门上车了。 董亚宁听着引擎在雨中那含混的轻微声响,转身。 隔着深色的车窗玻璃,他当然是看不到里面的人;而车里的人,一定是能看到他的,只要此刻是在看。 他默默的站着,身姿挺拔直立,自有那么一股子傲然和倔强。 车子开走了,他仍然没有动。 第二十四章 朱邸屏藩的风雷(八) “董先生。”李晋轻声提醒他。老板这么站着,罔顾已经走近了的他的家人,让他觉得不妥。不料他提醒了,老板还是那样,他只好先行了礼。 董亚宁看到停在后面的车子开过来,在他面前依次停稳,才转身过去。 今天是外祖母的忌日,他原本应该和往年的这天所做的一样,跟家人一起来拜祭。可他却宁可自己来,再对着外祖母解释,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并不需要任何的解释。外祖母,该了解,聚到她面前去的这些家人——他看着外祖父、父母,和站在最后面的芳菲,没有开口。 如果在以往,他一定会招来一顿训斥,但今天也没有。 彼此默默的对着,气氛尴尬而生疏。 资景行见亚宁是如此模样,说了句:“你自己上去吧——等下回家来。我们一家人,好久没聚到一起吃饭了。今天必须一起做坐下来。菲菲,你陪亚宁上去。” “是,姥爷。”芳菲答应着。 “不用。”亚宁说。 资景行却挥了下手。 董亚宁偏了下脸,说:“姥爷,今天这样的日子,至少在这儿,您能不能让我去做我想做和我该做的事?” 资景行的轮椅已经被推走了,他说:“等下回来就是。” 董亚宁眼看着父母也走过他的身边,父亲的脸色严整肃穆,却一言未发,看也没看他一眼似的;母亲则略停了下,伸手扶了他的手臂——他身上立即起了一层栗。虽然没有立刻甩开,但难以克制的是身体的那种反应。 董夫人意识到,脸色是立即变了的。 “对不起,妈。”董亚宁趁机转了下身。他没有再看母亲的脸,快步离开。离开这让他呼吸都有些困难的一团空气。 芳菲跟在他身后,踏着雨水,踢踢拖拖的,走了几步之后,从李晋那里把拜祭用的花束和果篮都拿过来,示意他们不要跟着,自己抱着这些东西,用最快的速度追着哥哥的脚步…… “哥,你等等我。”芳菲气喘吁吁的。董亚宁站住了。他一把从芳菲手里抓过鲜花和果篮,芳菲以为他要发脾气了,不料并没有。他只是有些无奈的沉默着,看起来是很累的样子。她便觉得心疼,又要帮他拿东西,却被他挡开了。“哥……我什么也不说,就陪着你,还不行吗?”她声音很轻,是许久以来,在哥哥面前没有过的柔顺。 董亚宁转身便走,径直往外祖母墓地走去。 他早早的将伞丢在一边,站在墓前,放花、摆祭品到行大礼,全程一言不发。 芳菲眼睁睁的看着冒雨拜祭外祖母的哥哥,被雨水浇了个透,仍然一丝不苟、有板有眼的行动着,分毫不差。她刚刚在拜祭的时候都没有掉泪,此时却控制不住了。渐渐的由落泪至抽噎。 董亚宁猛的转身,说:“你再哭,就给我滚!”他指着墓前小径的前方,深深的松林处。 芳菲掩着口鼻,却哭的更厉害了。 董亚宁不再理她。 他站在墓前,良久,才说:“对不起,我不是成心的。” 他只是难以控制。即便是自己的亲妹妹,他也不愿意看到她对着自己的那副样子,是心疼、怜悯和同情。她掩饰都掩饰不了的这些情绪,比起对他的厌恶、痛恨和攻击,更令他难受。 他是董亚宁,怎么能被女人怜悯和同情。哪怕这个女人是他的血亲。 “你离我远点儿。”他说。 红肿着眼睛的芳菲却过来,给他遮了雨。她双手握着伞,说:“哥,回去吧。” 第522页 “回哪儿去?”董亚宁望着墓碑上戎装的外祖母那慈祥端庄的笑容。 “你想回哪儿,我陪你回哪儿。”芳菲说,“狡兔有三窟。你没有三十窟,也有十三窟,还怕没有个地儿给你喝酒?”她说着,拽着哥哥的袖子。 她以往总是恨他爱玩儿好赌,吊儿郎当的没有正经。也恨他明明心里有那么一个人,却不住的用别人来填满心里空虚的影子,伤人,也伤己。看到他这回真的被伤到,她又是最难过的一个。或许这些难过不光是为了他,也是为了自己。 董亚宁转脸看着妹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微笑,说:“今天看着你,还真有点儿像姥姥。” 芳菲眼里涌进大滴的眼泪,她挽了董亚宁的胳膊,摇头。 “你放心,今天我会回家。”董亚宁说。 “哥,不想回就别回。”芳菲说,“我上回说的算话,以后,你就只管做你想做的事情。我绝不拦着你。你放心,你能做到的,我都能做到;你做不到的,我也能想办法做到。” 董亚宁看着芳菲脸上浓重的黑眼圈,心知这些日子,妹妹也是在煎熬当中度过的。 “有你这句话,我也就知足了,菲菲。”董亚宁对着墓碑又深鞠一躬。弯身从地上捡了伞,收好,站在那里,似是对着外祖母,又似是回应芳菲,说:“有很多事情,就算做的来,也不会让你知道、让你去做。” “哥……”芳菲看着他的侧脸,心疼的说:“你要怎么办?” 董亚宁仰了下脸。 湿冷的空气通过鼻腔灌入身体,他的头脑无比清醒。但是他没有回答妹妹的问话。 “这几天,你让皮三儿跟着allen……那你也应该知道,盯着allen的,不止是皮三儿吧?”芳菲问。 董亚宁直起脖颈,一转脸,芳菲看到他阴沉的眸子里,闪过了寒光,凶狠的让人有些恐惧。 …… 车上,郗广舒递给女儿一条干毛巾,让她擦脸。 屹湘接过来打开,蒙在脸上。柔软干燥的毛巾贴着皮肤,闷热。汗水涔涔的冒出来,身上还在发颤。半日浸在雨中,寒气已经侵入骨髓似的,她一个接一个的寒战打着,闭上眼睛,还是能看到董亚宁那黑沉沉的眸子、听到他无比坚定的话语……口鼻被毛巾覆着,呼吸不畅,她胸口闷痛。终于憋不住,她才一把抽下来毛巾,大口的喘着气,胸口疼痛的更凶猛,仿佛有什么在猛烈的捶打着,她紧握着毛巾,使劲儿的搓着脸上的汗。 第二十四章 朱邸屏藩的风雷(九) 郗广舒默默的坐在旁边,过了一会儿,给屹湘换了一条毛巾。 屹湘弯身。上半身贴在腿上。全身的血液都挤到了头部似的,太阳穴突突的跳着。 她喃喃的,说:“我不能……” 究竟不能什么、什么不能?她说不下去。 郗广舒拍抚着女儿的后背,感受着她身上的颤动。 被母亲这样安慰着,屹湘渐渐的也平静下来。 她抬手打开了头发,湿漉漉的头发,在车内开的很足的空调热风中,散着潮气。 她拿出手机来,看了看,才说:“不知道姑姑和多多玩儿的怎么样……妈。” “嗯?”郗广舒也正看着手机里的信息,有些心不在焉的应着。 “昨天您不光跟姑姑去买鞋了吧?”屹湘问,坐的离母亲近了些,看着她。 郗广舒点着手机屏的手指空了一拍,才继续点着,答道:“怎么?是去买鞋了啊。” “姑姑买东西的习惯我知道,从来都是直奔主题。买两三双鞋,用不了那么长时间。”屹湘说。她看到母亲手指又空了一拍,“去医院了是吗?带着病历去的?医生怎么说?” 郗广舒对她摆了摆手,拨了个电话出去,说:“小张啊,郗广舒……对,是我们家姑姑的事情……昨天做的几项检查,专家组说是马上会出结果,到现在还没有给我消息……我有点儿担心,就怕这几天出什么岔子……老邱也是这个意思,我们都希望她在回美国治疗之前,能够保证她的状态良好……是的,是的……那麻烦你跟进一下,你跟那边毕竟更熟,我这里一个劲儿的追着问,不是那么合适……对,再说我们也是外行,弄不好就是瞎着急……谢谢你,我等你电话。再见。” 屹湘擦着脸上的水,等着母亲一个电话打完,又打了两个电话,才转头对她说:“希望这两天不会有事。” “那您还同意她出门?”屹湘见母亲证实了她的猜测,便有些急了。 郗广舒摇了下头,说:“她昨天说的话,你也听到了。在她身体好的时候,她几乎从来不去参加这些聚会。” 第523页 “她担心以后都不会有机会了。”屹湘呆了一下,轻声说。昨天听到姑姑说话时那语气,她便不安。 “虽然姑姑看上去跟铁人似的,凡人一个,总会有些这样的心思。”郗广舒说着,也有些出神。只一会儿,她又摇头,说:“只是一个小小的难关,过去就好了。像姑姑说的,如果手术后,把大脑里前半辈子的记忆清零,重新来过,对她来说,倒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 可喜可贺的事情……记忆清零吗?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是的。 屹湘绞着手里的毛巾,手指被绞痛了,她都不觉得…… …… 屹湘回到家里,吹干头发之后,她便开始在房间里继续收拾行李。 外面风雨之声大作,雨滴一阵阵的撒豆似的被丢到后窗上。 她停了一会儿,记得自己回来的那天,也是下着大雨的。 这样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总是被摞在桌边的纸盒子撞到,她不得不停下来。她靠着花罩,在地上坐下来,打开最上面的纸盒盖。都是她放在车上的零碎东西,手袋,手机,车匙,相机……手机和相机都没电了,打不开,她丢在地上。打开另外两个盒子,里面的东西跟原先一样,码的整整齐齐的,毫发无损。 她趴在纸盒子上,听着外面的风雨声,昏昏然欲睡时,就听外面咔嗤一声,她猛醒,看了看表,已经下午三点了,可是姑姑还没有带allen回来。 “湘湘开门……好大的雨。”外面崇碧敲着门。 屹湘起来过去,开门发现外面不止是崇碧,还有潇潇,两人站在她门前,看打扮,显然是崇碧刚刚接了潇潇回来。她忙让他们俩进来,一边倒热水给他们,一边抱怨:“怎么不先回你们屋?” 潇潇笑着,说:“真没良心,过来看看你,还嫌弃我们了?” 屹湘见崇碧脱了鞋,缩腿盖上薄毯,一副被冻着的模样,心知这两人是知道她今天冒雨去墓地的事,特地过来看看她的。她哼了一声,说:“要你蝎蝎螫螫的,肉麻——崇碧你别感冒啊,重茬儿的感冒太难恢复了,快喝点儿热水,要我给你煮姜汤嘛?” “算了,你甭卖弄你那两下子了,在家还有几天,哪儿敢支使你干活儿——等会儿我去,我亲自去。”潇潇喝了口热水,手臂伸过来,揽着妹妹的肩,说:“小人精儿没电话回来?这顿饭吃的可有时候儿了。” “是有时候了。同学聚会嘛,保不齐这顿吃了下顿接着吃。”崇碧说到这儿,似笑非笑的看着潇潇,“你不还是什么同学会的总理?” “是啊,好歹先混了个总理干干,不好意思了。”潇潇嬉皮笑脸的,对着崇碧。惹的崇碧和屹湘同时笑出来,骂他“德行”,他又一本正经的转头对屹湘说:“我特意回来的。听说你们下周二就走。” “真不要脸,明明是放心不下某人,还打着姑姑妹子的旗号。”屹湘肩膀一晃,将潇潇差点儿闪了个趔趄。潇潇一杯水险些全都洒出来,他急忙伸手拢着,低头看到旁边那几个纸盒子,问了句“这什么,也是要带走的”?屹湘搬起给他的那一个,说:“这些要带出国门,恐怕得点儿门道儿——上回和你说的,就是这个。师父和师母仔细挑选的,这是你的。你打开看看。” 潇潇搁下杯子,接了。 崇碧挥手,潇潇坐到她旁边,将盒子放在膝上,打开来。崇碧伸头一看,潇潇刚展开一把折扇,她就“哟”了一声,说:“真漂亮。” 屹湘坐在他们对面,给自己也倒了杯热茶,看着他们俩一样一样的拿出来欣赏。 潇潇并不怎么说话,偶尔的问屹湘一句“还记得……”“这个是……”开头的话,屹湘就答应一下。竟然每一样,都像刻在她脑子里那个石碑上的字一样,字字清晰无比。竟然都记得。分明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湘湘?”潇潇叫她。屹湘已经坐在那里出了好半天的神了。 第二十四章 朱邸屏藩的风雷(十) “嗯嗯。”屹湘转头,看到潇潇手里一叠工笔册页,接过来,问:“是我的嘛?”打开一看,并不是。是粟菁菁的手笔。菁菁的用色,也跟她不太一样。虽然她性格如烈火,但用色偏爱浅淡清爽,菁菁却偏于浓艳些。她看了一会儿,说:“我那盒里也有你们的……师母的意思,是想咱们能记住这段日子吧。” 潇潇如何不明白师母的用意?他沉默着。展开另一幅,对屹湘说:“你这个也好。” 崇碧跟屹湘要过来看那册页,静静的观赏了半日,比对着潇潇手里那一张兰草斗方,轻声的说:“虽说艺术品无所谓绝对的高下之分,可我还是比较喜欢这一类。”她抬抬下巴,对着那兰草,说完,微微一笑。 第524页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潇潇把画收了,说。 “嗯,叶崇磬也会喜欢。上回我托湘湘画的扇面,他就很喜欢。”崇碧说着,拢了下身上的毯子,轻轻打一个喷嚏。 潇潇抬手摸着她的额头,说:“他今天都没来得及送奶奶吧?” 崇碧拨开他的手,嗤的一笑,说:“得了,他还顾得上送奶奶呢……昨晚通宵开会。今天还得是我冒着雨跑来跑去的,送了奶奶,又接了你,他路上只打了个电话说刚刚到家。好像他自己那什么公司也赶巧有大事儿,这会儿八成儿顶着那对兔子眼在家里遥控指挥呢。我笑他说昨儿有空当保姆哄孩子玩儿,今儿就成了香饽饽……” 屹湘被她那个“保姆”一说出来,弄的一怔,想叶崇磬堂堂一个大男人,对着allen那份儿耐心细致,确实有她这个女人都及不上之处,正在感慨间,桌上电话响了。 有些突兀的,打断了他们的聊天。 屹湘拿起电话的一刻,心里莫名其妙的沉了一下,说:“喂?妈?”她一听里面是母亲的声音,顿时放了心,对潇潇和崇碧点点头。 “湘湘,你们过来一下。刚刚接到电话,姑姑被救护车送进医院了。”郗广舒说完便放下了电话。 屹湘拿着话筒,让自己镇定了下,才对被她忽然脸色骤变弄的莫名其妙的潇潇和崇碧说:“姑姑进医院了,正在急救,应该马上要动手术。妈让咱们过去一下。” 潇潇站起来,一把按住了也要起身的崇碧,说:“我和湘湘过去,你别慌。要去医院也是我们,家里也得留人。” “我怎么能不去……”崇碧硬是要起身。 “听话。”潇潇不容置疑的,他边走,便对屹湘说:“你换了衣服马上来,咱们得赶到医院去。” “我马上来。”屹湘进到里间,迅速的换了外出的衣服和鞋子,出来看到着急的崇碧,说:“你听潇潇的。家里是得留人,我们过去,有什么变化会马上通知你的。” “也好。”崇碧点头,她跟屹湘一起出来。 这时候郗广舒跟潇潇已经从上房出来,急匆匆的穿过庭院,屹湘顺着直廊跟他们会合,三个人都没有多余的话。 叶崇碧裹紧了身上的薄毯,她忽然想起什么来,进屋拿了手机打给潇潇,说:“那个,你们在医院顾不上多多,等下让人把他送回来,我照顾他。” 那边潇潇答应着,挂了电话,跟母亲说:“崇碧惦记着多多。等会儿咱们到了,先让人把多多送回来吧,一小孩子在医院呆着也不好。” “多多该吓坏了。”郗广舒说,“我刚刚才跟张医生通过电话,才几分钟,就出事了。” 屹湘咬了下嘴唇。 担心姑姑,也担心allen。心乱如麻……车子在雨中飞驰,她仍觉得慢。 其实已经比平时少花费了很多时间就到了医院,站在手术室外,听着母亲跟张医生和几位专家讨论姑姑的病情和正在进行中的手术的时候,她几乎完全难以集中精神,总觉得这一路赶来,时间是这么的久,不应该这么久。 她心乱跳,任专家们怎么解释,情况不算严重、手术这么及时,不会有太大问题,她的心跳还是不断的加速。 “你去旁边定定神。”潇潇沉着的说。屹湘的脸已经从白到青了。他看着不忍心。 “不用。”她说。 “等等。”潇潇忽然声音变了。 屹湘盯着他的眼。 两人对视着,屹湘猛的想要尖叫,可是叫不出来,她听到母亲失声问道:“多多呢?谁看见多多了?” 屹湘眼前一阵发黑,她按着额头——没有,进来这么久了,竟然没有想到多多,竟然没有想到找多多,先找多多! 寂静的长廊里,淡淡的日光灯影让每个人的脸看起来都蒙了一层蓝膜似的,有些骇人。 立即有人从她身边急匆匆的走开,说着我去护士站和急诊室问问。 她口干舌燥的。 “别慌。一处一处找。”潇潇按着屹湘的肩膀,他转身,看着在场的人,目光停在长椅上坐着的两位陌生人身上。他们也听到郗广舒的问话,这时候竟一起慌起来,其中一位说:“我们就急着跟救护车一起来的,没注意孩子……好像从酒店出来还在,我记得是一起上了救护车的……可是记不清了……” 另一位忙拿出手机来,说:“我去外面打一下电话问问他们……” 屹湘腿都在抖,她一刻也等不了,跟着出去,站在走廊上,听着这位叔叔问过那些还在酒店的还有一句回到家里的老同学,一个一个问过去,都没有见到allen。 “急诊那边也说没有见到。”潇潇过来,“让人去广播了——湘湘,你别慌。” 第525页 屹湘摇头。 不慌。她不慌。 allen那么聪明,没那么容易走丢。 只是他在哪儿,这个城市这么大,他在哪儿? 她双手成拳,抵在额头上。冰冷的拳,滚烫的额头——她需要冷静,想想。 她听到潇潇跟母亲在说:“您别着急……在这儿看着姑姑,多多的事情交给我……等下医院广播没消息我就找公安系统的人……” 她忽然打断了潇潇,说:“不用了。” 第二十四章 朱邸屏藩的风雷(十一) 郗广舒和潇潇同时转头,看到屹湘苍白的脸上腾起两团红云。很显然对脾气焦躁火爆的屹湘来说,情绪已经在失控的边缘。 “湘湘?”郗广舒当然也很紧张。她追问:“怎么回事?你知道什么?” 屹湘掏出手机来。 她翻找着电话里的号码——明明有的,那个号码,那么多4的一组号码,只有他有……在哪儿呢? 翻了两遍,都没有看到那个“已接来电”。 她闭了下眼,让自己镇定些。 “湘湘,告诉我你要打给谁。”潇潇说。 屹湘望着母亲和哥哥,说:“打给我希望不是他的那个人。” “亚宁?”潇潇问。 屹湘拨着电话,没有回答。 “不会是他。”潇潇按住屹湘的手,说。屹湘转过身去,边打着电话,边看着手术室的方向。电话两遍都没打通,手机快没电了。她指了指走廊外面,走出去。潇潇皱着眉,见母亲没发表意见,不知道母亲究竟是怎么想的,他就说:“这不是亚宁做事儿的路数。他没道理突然这样。” “但愿。是我们大意了。”郗广舒说着,回身看了看,说:“我先过去下。你出去看看湘湘,我马上来。” “交给我吧。”潇潇说。 郗广舒两头挂心,幸好潇潇沉稳,她先点了下头,指指外面。潇潇会意。他走出去,却看到外面早已空无一人。 “湘湘!”他大声。 只有回音…… **************** 芳菲转头看着闭目养神的董亚宁。看上去,他特别的疲惫。于是她也不打扰他,只慢慢的开着车。 “这雨下起来还没完了。”董亚宁说。 他的手机在响,随手按掉了,都没拿出来看一眼。 “万一有急事呢。”芳菲小声说。 董亚宁扯了下领口,说:“有急事,李晋也会处理。” “李晋神仙啊?”芳菲说着,看了眼后视镜。后面董亚宁的车子正在赶上来,是要超车了。她便说:“可能真有事。” 董亚宁掏出电话来。铃音一直未断,看来对方是必须找到他了。 芳菲放慢车速,见董亚宁接了电话之后便没出声,只是脸几乎是在同时垮了一下,电话里不知是谁在说话,声音短促有力。 “你现在哪儿?”董亚宁沉声问。 芳菲听到他这么问,没来由的觉得心跳跟着加速。 “不用……你们跟上。注意别跟丢了。到家守在那儿,我马上到。”董亚宁“啪”的一下合上手机。打开,又合上,宝石面儿的手机被他这么磕着,声音又脆又响,脸色是阴沉到极点,颌骨微微的动着……“回家。” “怎么了?谁啊这是?”芳菲忍不住问。 董亚宁沉默着,手机顶在颌骨处,片刻,他打开手机,将最近联系的那个电话找出来,正要拨出去,有电话进来了。 他手指摁在接听键的上方。 屏幕上是一串数字,随着数字,连一个最简单的名称都没有。 电话断了。 他等着,果不其然,又打进来,还是那个数字。 “你快点儿。”他催促芳菲。 不用他这么说,芳菲也知道肯定又有事情发生。亚宁的手机铃音单调的重复着,让她心烦意乱。 董亚宁转头看着窗外。 细细密密的雨,把街上盖的灰蒙蒙一片。他等着手机铃再次响起来,似乎这样的一刻,是他等待已久的。这是根无形的线,这头连着他,那头连着她……明知道此时她的焦急,却有种想把这样一刻无限延长的冲动。甚至在接通电话,听到她沙哑愤怒的声音的时候,他迅速的沉静下来,说:“……我保证他毫发无损……你等我电话。” 他说完便中断了通话。 芳菲尽量的加快速度,到家之前,她没有和亚宁再说一句话。拐进巷口,她就看到了平时门可罗雀的空地上,排了一溜儿车,她的车要开进去甚至都很难掉头。这不奇怪,今天比较特殊;奇怪的是,那些站在车边的打着伞的人——“皮三儿的人?”她终于开口问。 “走后门。”董亚宁一看这状况,果断的说。“直接进去。” 芳菲不明就里,也知道眼下她是少问为好。车子往后退了一下,灵巧而迅速的往前走,很快便从后门进去。她车子还没停稳,董亚宁就开车门下去了。 第526页 “哥!”芳菲跟着下来。 董亚宁踩着积雨,也不打伞,一路跑着,从桥上过去。 他这是抄了近路往前面去。如果从前门进来,要走好久才能到外祖父的住处。他连这点儿时间都不想浪费,虽然他知道,多多在这里是不会有任何危险的——皮三告诉他,邱亚拉在聚会现场出了意外,救护车来的时候,大人们都只忙着将病人送上去,多多被忽视了。可是当他们的人反应过来要带走多多的时候,“……董先生,他们离的更近,动作也更快。不过要是动手,我们未必会输。” 皮三的意思很明白,等他的话,如果需要,他们就把多多给他抢过来。 他没同意。 不能同意。抢走,和带走,不是一个概念。他不能让人在多多面前上演这么暴力的场面。那些大男人聚在一起就算不动手,形成的气场已经足够让人心生畏惧,何况多多只是个小孩。 他脚下如飞,来到外祖父庭院后门处,凝神细听,从后窗处能听到里面有说话声,夹杂在风雨中。 他转出去,便看到外祖父房门外,父母亲正站着,不知道在说什么,一看到他,母亲端在手里的一个托盘轻轻斜了一点,又忙托稳了。父亲转过身来看着他,仍然是沉默的没有说话,只是敲了敲门,对着里面说:“父亲,亚宁回来了。”眼神是照旧平静无波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董亚宁进了门。 “亚宁回来了?”资景行声音里含着笑,“来,看看这是谁?” 第二十四章 朱邸屏藩的风雷(十二) 董亚宁在跨进门槛儿的一刹,脸上已经露出了微笑,两道浓眉一动,往屋中一站,对着坐在资景行对面的allen打量了两眼——allen安静的坐着,看上去不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看见他,allen眼睛一亮,显然立刻认出了他来,他那颗心七上八下的,到这会儿完全被allen捏住了——他微笑着说:“哟,我当是谁呢,姥爷,这不是那小皮猴儿么?” 资景行见亚宁如此,微笑点头。 董亚宁左右看看allen,掐着腰问:“我可记得你!这回怎么着,该不是翻墙进来的吧?你够有本事的啊。”他说着,手指如风,挑了allen脑门儿上的小碎发一下。 allen脸鼓鼓的,小嘴唇一抿,护了头发。 董亚宁含笑望着allen:这孩子的眼睛,看着人的时候,清澈的目光溪水静流似的,淌到人心底去——他却知道若不是在陌生环境里,allen恐怕早就给他一个大白眼了。 他转了下身,一屁股坐在小方桌上,靠近了allen,说:“我猜对了吧,是翻墙进来的,我说呢,这里里外外惊动了这些人,原来是家里来了个小皮猴儿!” allen轻轻的说:“你才翻墙进来的呢。” 董亚宁哈哈大笑。 这屋子里尽管开了灯,因为都是深色的家具,又幽深,整个的环境显得暗而冷。allen眨着眼睛,看看董亚宁,又看看面目慈祥的资景行——在董亚宁看来,allen就是这屋子内的唯一亮色,他也只看着他,问:“哦,不是翻墙进来的啊,那是怎么来的?” allen转头看资景行。 资景行说:“当时情况混乱,那些大人只顾了救人,落下他。小林他们见事情紧急,先把他带回来了。”他看着亚宁。亚宁来的这么快,在他意料之中;而事已至此,言语间也无须隐晦些什么了。 “小林手脚够利索的。”董亚宁淡淡的说着。他对着allen微笑,伸手抚摸了一下allen的头发,问:“是吗?” 很难想象,这么小的孩子,妈妈被救护车带走的时候,是怎么样的反应。看样子,没有大哭大叫,要不就是没有来得及大哭大叫,不然怎么会被忽略? 他心里沉沉的疼着。再次仔细的打量着allen。这小模样儿,真不像哭过……是小林处理得当,是家里人安抚及时,还是这孩子小小年纪,就镇定如此?亦或是,像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哭? 她可是说,这孩子敏感极了的…… allen点点头,说:“是。”声音虽轻,但并不怯。 董亚宁听到这里,一伸手,毫不犹豫的把他抱了起来。 allen被他这样抱着,皱着小眉头。 资景行看着亚宁和allen,说:“在车上就让多多跟你郗阿姨通过电话了。原本应该直接送回邱家去的,那边也在医院乱着,缓一缓也好——刚给他换了干衣服,之前那套都湿了。”他停了下。屋子里安静,在场的人谁都没有说话。“多多,等下送你回去哦。mummy在医院手术,很顺利,你也不要担心。” “好。”allen答应。声音更轻了些。 董亚宁将allen松开些。他的衬衫就没有干透,刚刚又跑出了汗,这会儿满身上下潮气湿重,拘的四肢都有些麻木。但他仍尽量自然的,还故意皱着眉头对allen,问:“害怕嘛?” 第527页 “不害怕。”allen嫩嫩的嗓音,清脆的说。 “真不害怕?”董亚宁追问,“害怕还说不害怕的,是小狗儿。” “是小狗儿。”allen说。小脸儿红红的。 “好,这才对。”董亚宁点头,“我送你回去,mummy醒过来就要找你的。不见了你,会很担心的。” “嗯。刚刚我挤不上去!他们着急,还把我推倒了……然后……那个脸黑黑的叔叔把我拉起来的。然后……他问我是不是叫多多……他说会送我回家。然后……”他连续说着“然后”,然后他就被带到这儿了。他四下里看看,却只看到了跟着董亚宁进来的陌生的董其昌夫妇,露出了紧张的神色。 董亚宁又抱紧了他,转了下身。 allen好像感受到了支撑和鼓励,看着董亚宁。这么近的看,allen的眼睛愈加的黑白分明。 董亚宁身子僵了一下。脸对着脸,大脸套小脸似的模样,也让屋子里其他的人发了怔。 就在这时,门外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响打破沉寂。 “这太过分了!你们怎么能……”芳菲把着门框,一抬眼先看到抱着allen的哥哥,硬生生的把后半段话全都吞了回去——allen的小脸儿在放大,她眼前就只有他了似的。有些发木的舌头在嘴巴里搅和了半晌,才问出来:“allen?allen还记得我嘛?” 董亚宁微笑着看allen,就见allen点点头,说:“faye。” “真记得我啊……好乖!”芳菲配合着哥哥的表现,也微笑着说。 董夫人看看这兄妹俩,这才将手里的托盘放下。是一杯热牛奶,还有几样点心。 她对董亚宁说:“让多多下来,吃点儿东西。”见董亚宁没反应,便转头对资景行说:“父亲,早点儿送多多回去吧。我刚跟广舒通过电话,她让潇潇马上过来接人,我说还是让亚宁去,她同意了。”她尽量语调平和,尽管心里一团乱。这突如其来的事件,打乱了一整天的节奏和计划。她看看allen。这孩子听到她提起家人,专注极了。她不由自主的对着他微笑。 真怪。明明是这么尴尬和沉重的时候,对着这个孩子,笑出来却不是件困难的事。 资景行说:“是该早点儿送回去。广舒着急了吧?” 董夫人沉默片刻,又看了眼董亚宁和allen,才说:“是。”她不能说,在电话里,郗广舒的态度和语气,在惯于控制情绪的她来说,已不啻为暴怒。 “必然的。谁家不见了这样的宝贝疙瘩不早急了呀。不过,”资景行指了指座椅,示意他们都坐下,说:“亚宁,让多多下来喝点儿热东西……多多,以后出门要多加小心,别乱跑,知道吗?” “我才没乱跑。”allen被董亚宁放下来,回答。他没有吃东西,“我自己也能回家。” “个儿这么小,胆儿倒壮。”董亚宁拍了他后脑勺一下,“那么乱,又是生地方。你怎么回去?” allen摸着被董亚宁拍过的地方,瞪他一会儿,说:“我才不告诉你呢。” “嘶!”董亚宁也瞪他。 芳菲把allen拉过来,前前后后的看了,确定他没事儿,才放心。见他跟哥哥斗气,百感交集的,对着allen说:“以后无论如何,不准跟陌生人走,知道嘛?知道你叫多多的多了,哪能个个都是好人?万一你被坏人带走了,你让我们……让家里人都怎么办啊?听明白了嘛?”她用力的握着allen的小手,合在手心里搓揉了两下,眼睛紧盯着他。 allen瞅着她,没点头,也没摇头。 芳菲忍不住轻轻捏了一下allen的脸蛋儿。 “得了,你也别吓唬他了。”董亚宁说。 “来,多多,喝杯热牛奶。”董夫人看着allen。这么白净的孩子,黑发蜷蜷,又细细瘦瘦的,看上去是十分讨人喜欢的。而亚宁看allen的眼神,尽管是极力不要表露出他的真实情绪、只怕真实情绪会让孩子不安,可熟悉他的人,会知道这根本与他平时的散淡比起来,分明判若两人。 “谢谢。我不需要。”allen有礼貌的说。很小声。对着这位看起来高贵大方的妇人,他显得生疏极了。 董夫人哑然。 资景行微笑着,招手让allen过来。 allen过去,仰脸看着他。 资景行把allen抱在膝上,说:“跟老爷爷说,你喜欢吃什么?下回来,我让人提前给你准备。” allen摇头。 “嗯?”资景行微笑着。 “mummy说,不能随便吃人家的东西。”allen轻声的说,“谢谢您。” 资景行点点头,说:“你mummy把你教的很好……亚宁,这就送多多回去吧。跟湘湘说,让她受惊了。今天是个意外,以后不会了。” 芳菲先站起来,说:“走,我送你们。”她拉了allen的手。 第528页 董亚宁说:“坐我的车走。”他说着,没动。 芳菲知道他还有话要说,便带着allen先走。 allen对资景行摆手,跟芳菲往外走的时候,又跟董其昌夫妇说再见。董夫人跟着走出来,看着芳菲小心翼翼的领着allen走在游廊上。院子里翠竹密密的,他们的身影被竹子掩着,若隐若现的……她转头,发现丈夫也出神的看着这个方向,两人目光一碰,几乎是同时的,看向了儿子——董亚宁低着头,似专心在研究地上的六角砖。从进门以来伪装的笑容,荡然无存。 “亚宁?”董其昌开口,“还不快去?” 董亚宁抬头,看看父母亲,最终定定的望着坐在轮椅上的外祖父,说:“姥爷,您说话向来是算话的——不管这是意外,还是什么,以后,不经过湘湘允许就见多多,绝对不可以。别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资景行点了下头,沉默的对他挥了挥手。 “那我今天就不回来了。”董亚宁说完,转身就走。 董夫人想要喊住他,被董其昌拦了一下,示意她进去看下资景行。董夫人一省,回身就见父亲脸色发白,呼吸短促。 “父亲!”她急忙过去,拍抚着父亲的胸口,对董其昌说:“快,叫医生来……父亲!” “不用。”资景行摆手,随即咳嗽起来。好半天才缓过这口气来,摇着头,看着担心的女儿和女婿,长出一口气,说:“没关系,你们别怕。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 “让医生来打一针吧,我看您这两天精神差了很多。”董夫人握着父亲的手,半蹲半跪的在地上。 董其昌将她扶起来,自己推了轮椅进内室,安顿好了资景行,到底出去拨了个电话找医生过来。打电话的工夫,他看着窗外,雨势小了好多……隐隐约约的听到里面岳父跟妻子的对话,他站在那里。 “父亲,今天实在是不该这样。”董夫人坐在父亲床边,垂着头给他整理被子,低声说。见父亲半晌没有出声,她才看着父亲——资景行双目微阖,面色白里透灰,喉咙里堵了痰似的,喘息有重重的回音,他又剧烈的咳嗽了一会儿,摇着头。 “广舒在电话里说什么了?”他问。 董夫人摇头。 “不说,也对。”资景行缓慢的说。每一个字都好像经过长途跋涉才出了口。 “父亲……”董夫人担心的看着他,一时间涌上很多想说的话来,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握紧了父亲的手,“亚宁他……” “医生马上过来了,秀媛,让父亲静一静吧,这些事晚点儿再讲。”董其昌阻止妻子。 天色暗下来,雨仍哗哗的下着,屋内幽暗深静,沉的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资景行不时的咳嗽,打破几近凝固的空气。 “虽然他也三十多岁了,家里家外,也能独当一面,在心底,我总觉得他还是个小孩子……”资景行自言自语般,念道。“你们说我今天错了,错了便错了……哪怕从此闭眼,也行了。” “父亲……” “多少事掐算了千遍万遍,以为天衣无缝,到头来却全然不是那样。尽人事,听天命吧。” …… 董亚宁一行走,一行拨打着屹湘的电话。电话很快就通了,只听到嘈杂的背景,和风声,她的声音反而听不清,他说:“你在哪儿?我现在送多多回去。” 电话断了。 董亚宁看了看手机,再打过去,却是关机状态。 他怔了怔。心就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她苍白而愤怒的面容在眼前一晃。他于是加快了脚步,在围廊的尽头追上芳菲和allen,二话不说,就把allen勒起来,说:“走喽!送你小子回家。” 第二十四章 朱邸屏藩的风雷(十三) allen小身子劲头十足的拧着,喊:“你放我下来!” 董亚宁拎着allen便跨出了大门。芳菲在后面吃惊的看着allen在哥哥左右手臂间轮流换位、生怕他一个不小心把allen甩出去,真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董亚宁你小心!”芳菲叫道。 董亚宁才不理她。 大门口等着的李晋皮三他们,都看到董亚宁出来时候眼睛闪闪发亮的样子,竟谁都没反应过来,该给他们开下车门。董亚宁很好脾气的单手开了车门把allen塞进车子里去,回头说:“得,都别跟着了。这鬼天气,你们就散了吧,回去歇着,有事儿我会找你们——菲菲你也甭来了。”他说着制止跟过来的芳菲。 “你自己可以啊?”芳菲问。她虽然很想跟着去,却也不忍心分享了这点抢来的独处时间,她过去,压低声音嘱咐:“那你慢点儿开,注意安全……还有,见了湘湘好好儿说。她骂你也别还嘴,今天这事儿换了你我,一把火烧了咱家的心都会有,你可千万、千万别跟她说拧了……记住没?要不然有你受的。” 第529页 董亚宁哼了一声,有心嘴硬,却不得不说:“知道啦。” 芳菲敲敲后面的车窗,对着allen微笑。车窗降下来,她趴在那儿,对allen说:“那我们再见了?” “嗯。”allen摆手。他很喜欢这个漂亮的女子。 芳菲真想摸摸allen的头。她也不知道再这么近的看allen,会是什么时候。这时候董亚宁发动了车子,芳菲就对allen说:“那你看着点儿董亚宁,别让他开快车,行吗?” allen点点头。 董亚宁回头看allen——allen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瞅着他呢。他有点儿狼狈的转过身去,说:“抓好安全带——我开车可快。” “faye才让你注意安全。”allen伶牙俐齿的。 芳菲扑哧一声笑了,看着董亚宁那吃瘪的样儿,往后退了一步。 “faye呀faye的。”董亚宁咕哝了一句,一踩油门。 芳菲站在那儿看着董亚宁的车子启动后瞬间加速,本来便有些紧张的心情变的更紧张,几乎喊出来——那车子却随后便减慢了速度……她长出了口气,拍拍胸口。 今天这心情,跟乘了过山车似的。 大门口的车子陆续离开了,她才转身进去。看到拎着药箱的医生从跨院急急忙忙的进来院中,她立刻意识到是里面出了问题,也急急忙忙的往里走。到了上房门口,恰好看到父亲出来。 “爸爸,姥爷怎么了?”她问。她从进了家门便只顾了看着哥哥和allen,一丝儿不错的注意那对父子的情绪和反应,完全忽略了外祖父在内的其他人。也不能说是无意的,从心里,她今天也相当不满。如果刚刚不是allen在这里,她早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开火了——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可以对allen做出这种事来。 芳菲几近咬牙切齿。 换了她在湘湘的位置,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家人的。 可有什么办法,这是“自己家人”……现如今,“家人”竟还多了一个小家伙。她自动自觉的把allen划了进来,这一想到他,就觉得自己忽然间变的柔肠百转起来。 她沉住气,说:“是不是受凉了?下着雨,说不让他去墓地了,非去不可。改天再去又有什么。”她想到在墓地的状况,心里未免又添了些堵。总觉得屋外是阴雨绵绵,屋内是寒气森森,哪儿都不对劲。 董其昌说:“姥爷这些天没休息好。刚刚又激动,难免不舒服。进去看看吧。劝着些,情绪波动大了,对身体更不好。” “您情绪没波动啊?”芳菲看看父亲的脸色,轻声问。见父亲半晌没有回应,竟像是想什么想的入了神,她就说:“反正我是够激动的。不信您跟妈妈是铁石心肠。我不管你们怎么样,只要看到多多,我简直拿命去换他的心思都有,就别说我哥了。您再看我姥爷……说实话,爸,我也能理解姥爷今天这举动。可是,积怨太深,越这样急躁,越不好……您要出门嘛?” 她眼尖,已经看到外面父亲的随员,在等着了。一般来说,这就是父亲要出去的意思。这几日,父亲是频繁的外出。在他荣退之后,很清闲了一阵子,这样忽然的忙了起来,倒让芳菲有些不适应。 董其昌见女儿问起,点了下头。 芳菲见父亲并不想多说话,便闪开,送父亲到房门口——父亲沉默的样子,让她想起哥哥来。父子俩要像,也真有些地方像极了。她总记得自己小时候虽然仗着外祖父宠爱,在家里常常不服管教,也怕父亲发脾气的,但更怕的是父亲像这样一言不发……她咬了咬牙,说:“爸爸,如果,我是说如果……哥哥跟湘湘复合呢?” 芳菲紧盯着父亲。 天色又暗了些,廊上的灯却没有开,这让父亲的面色几乎完全处在了阴影中。 董其昌没有回答芳菲的问题,而是缓慢的转了身,在阶前站了良久,径自下了台阶,走进了雨中……随员急忙跟上给他撑起伞来。他疾步如烈风,几乎吹散了细雨。 芳菲打了个哆嗦。穿堂风带着寒意,里面外祖父时断时续的咳嗽声,听起来,是比往常要严重一些。 …… 屹湘站在路边,拔了电池重新安装了下,仍然是开不了机。 两个司机的争吵仍在继续。虽然只是个小刮蹭,对方司机不依不饶,两下各不相让,吵的不亦乐乎。警察来了都不管用,反而吵的更凶。 屹湘心急如焚的,只想快些离开这里。她心念一转,跑到警车边,对正要离开的交警说:“能不能麻烦您带我一段儿?” 交警从墨镜后看着这个站在雨中瑟瑟发抖的女子。 “我这是公务车。”那交警发动车子。 “警察先生,我确实有急事。只耽误您一点儿时间,捎我出了这个路口就行。这儿不好叫车。”屹湘抓了警车的车门。这个时候,真顾不得什么形象了。 第530页 “什么急事儿,还得坐警车去?”墨镜后的那对眼睛,锐利的打量着屹湘。 “我不小心……”屹湘喘了口气,说:“不小心跟儿子走失了,现在必须马上去找他。” 第二十四章 朱邸屏藩的风雷(十四) 屹湘怔了下,说:“没有……没开玩笑。” 那交警呵呵笑着,说:“我看你不像有孩子的样子。该不是蒙我的吧?”他抻头出去,对着那两个仍然在吵架的司机吼了一句“赶紧上车,各回各家”。车子在他的驾驭下,迅速的掉转车头,往小区外面开去,自言自语的,他说:“要说人那豪华轿车也该当着急上火……” “能借您手机用下吗?”屹湘示意自己的手机已经没电了。 “你事儿还真多。”那交警虽然这么说着,手机还是递过来。 “谢谢。”屹湘拿过手机来。 车子里步话机里指挥中心的指令频频传来,沙沙作响。 屹湘给潇潇打了电话。 潇潇接通之后问她在哪儿、这么长时间打不通电话。 她说:“我在回家的路上。董亚宁说他会把多多送回家。我手机没电了。” 车子里有很浓重的烟味,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这都让她觉得不舒服。车窗开了一点缝隙,随着气流进来的,有雨点,凉凉的,落在她的手臂上。 潇潇说我已经到家了,亚宁也给我打过电话。你别着急,有什么话到家再说。 她听不出潇潇的情绪,便问:“妈妈知道嘛?姑姑怎样?” 潇潇说妈已经知道了,我刚刚跟她通过电话,姑姑手术进行的比较顺利,不过还需要很长时间。 “好。”屹湘被急转弯的车子甩了两下,头顿时晕的厉害。 潇潇说你在哪儿我让人接你去。 她说:“不用,我马上到了。” 潇潇说了句你注意安全。 她说好。 注意安全,她现在还要注意什么安全。她安全,有什么用呢。allen安全才最重要。 手机还回去,她又说了声“谢谢”。 “没事儿,帮的了您就成……我车不能再往前开了,在这儿搁下您可以吧?”那交警在前面问。 屹湘看了看外面,说:“可以的。” 车子甫一挺稳,她就下了车。薄薄的鞋底抵不住路边的积水,水迅速的没过了她的脚面。车子开走时,卷起的积水又溅了满身。 她也不介意,低着头匆匆的往家的方向走去。边走,边从包里摸着通行证……嘀嘀两声脆响,是前面的车子按了下喇叭,她停下脚步。 不远处,正是上午在墓地见过的那辆黑色的轿车。 她毫不犹豫的踏着水便往那边走去,鞋子被雨水浸了,拖的她的脚步都有些沉重和费力,可她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allen在那车子里,她必须快些把他带走…… 董亚宁下了车。 黑茫茫的阴影叠着阴影,他是那阴影中最重的一层。 屹湘咬着牙关。 董亚宁撑着伞,站在车边等着她。 他已经在这里停了几分钟了,当屹湘轻而薄的身影从蓝白相间的警车上飘下来的时候,他一晃神,以为自己看错了——她仍是一身黑色的衫裤,在这样的雨夜,更加像个影子似的,让人有种抓不到、摸不着的感觉——而此时她走过来,则像一朵黑色的火焰,远远的看着,便知道她在发热、发烫,也许下一秒便会爆炸,炸的她自己和他一起体无完肤。 allen在车上,来的路上便睡着了。他的通行证已经过期了,岗哨的人他认得,照规矩也不能随便放行。这本是很不便的,他却有些庆幸。给潇潇的手机上发了条信息,让潇潇出来接他们……短短的几分钟,他就那么听着allen匀净的呼吸。很轻很轻的,却似乎是他听过的最美妙的声音之一。他从不知道自己对于声音有着这么好的感受力。 这个漂亮纤细的孩子,很像他小时候的模样。只是他在这个年纪,个子不矮,也没有这么聪明,更没有这么敏感,却更加的淘气和自由自在,更野……从家里到这儿的路上,allen都不说话,皱着小眉头,像在想什么事儿似的。他也就不开口。但是他很想说话。很久没有这样浓烈的说话的欲望了,又不能随便说,憋的嗓子都痒了,便下意识的想要抽烟,从储物盒里熟门熟路的刚拿起烟盒,立刻又放下。还是觉得难受,抽了一根旱烟卷儿,叼在嘴里,空吸了两下,仿佛能纾解一下胸口的压力似的。 在红灯停车的间隙,他忍不住从镜子里看看这样莫名其妙的自己——坐在后面的allen如果留意观察他,会觉得他是个多奇怪的人啊! 回头看看allen,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第531页 他看着,嘴角叼的烟卷儿什么时候落下了都不知道。眼眶有些发热——这个随时随地都能睡着的习惯,是她的——而allen也许并不喜欢他,可allen能在他车上睡着了,除了折腾这一整天累了缘故,他多么希望,是因为allen对他是信任的。因为信任,所以觉得安全。 他脱了外套给allen盖在身上,拉了下外套下摆,包住allen露在外面的脚。并且很小心的,不让自己的手触到allen,尽管他是那么想…… 如果时间永远的停在这里,好像也不错。 在这宁静深邃的巷子里,一墙之隔的里面,是侯门似海,一巷之隔的外面,是红尘喧嚣。 里里外外,煊赫富贵,都及不上这一刻…… 董亚宁看了看车里的allen,对走近了的屹湘说:“多多睡着了。” 伞分了大半边过来,遮在她头顶。 屹湘没出声。 隔着车窗,她连allen的轮廓都看不清楚。可他一定是在那儿。 她有种虚脱的感觉。 沉默着,良久,她迈步上前去。看出她意图来,董亚宁拦住她,说:“等下,我来吧。”两人的手臂碰撞在一起,董亚宁并不意外屹湘真的如同燃烧的火焰一般,身体灼热而发颤。这是她发怒的前兆,尽管几乎是拼命的克制,让她面容僵硬。她肯定是不想在allen面前表现出恶劣的情绪来。他却有些担心,问:“你刚刚去哪儿了?手机后来打不通。” “董亚宁,你能不能别这样?”屹湘手按在车窗上,低声。去哪儿了,她能去哪儿?她没头苍蝇似的冲到外面去,搭上车之后满脑子里全都是可能找到他董亚宁的地方! 董亚宁听到她低沉暗哑的声音,一时没有开口。 知道她这大半天一定是心急如焚。就如他得知allen被带走时那种不顾一切的心思一样,她一定更胜一筹,且一定是把所有的账都算在了他头上。但现在不是解释也不是辩白的时候,何况也根本解不清辩不白。 雨滴打在伞布上,似乎是此时最适宜发出的声音。 “多多只是个孩子。让他少受些惊吓,行不行?”她要拉开车门,董亚宁推了一下。 她就在这个时候,集中了身上所有的力气,用手里的包对准董亚宁的身上便砸了过去,狠狠的。 也只一下,她没有多余的力气。 她以为董亚宁会躲开,但是董亚宁没躲。 包上的金属扣划过他的下巴,迅速的,留下一道血痕。 董亚宁纹丝不动的看着她,说:“湘湘,我不会伤害他。” “那现在呢?”她身上颤着,“你自己看看,活生生的事实摆在眼前。” 他脸上那道血痕在加重,触目惊心的。 他也只是抬着手背蹭了一下。 “这种事以后不会发生了。我跟你保证。”他看了眼手背,说。 “以后?”屹湘看着他,心里发疼。 “以后,都是。”董亚宁说,“但是我想见他。要是可以我都不想这么快把他还回来。可我还是赶着把他送回来了。” 屹湘手里的包对着他又举起来,这一回却没有打下去。 因为就在这时候,她忽然看到他脸上另一边的伤痕——很多年过去了,那伤痕还在……她呆住了。 董亚宁望着她,她这样呆呆的看着他,这样子,已经许久没有过了……他忽然想这样拥抱她。 但是没有,他说:“我想抢他不难。一点儿都不难。” 可是他没那么做。不管怎么样的渴望,还是没那么做。连在街上兜个圈子,都没有舍得。 “带他回去吧。”他说,“我不知道多多情绪究竟怎么样,但是肯定不像看上去的那么好。再坚强也只是个孩子。” “对,这个我们不能确切知道。但我们至少应该知道,今天的事本可以避免的。”屹湘说。她不能想象,allen被带走之后,究竟是怎么样的情形,完全不能想。她后背起栗,也已经不能再对着董亚宁。她拨开董亚宁的手,开了车门。 她身子弯下去的同时也就定在了那里,董亚宁见她不动,立即上前把车门完全拉开,问道:“怎么了?” 他看向车内,也愣住了——allen裹着身上这件宽大的外套,束着腿坐在座椅上,正定定的瞅着他们俩。 第二十四章 朱邸屏藩的风雷(十五) 董亚宁心里重重一顿。 “多多?”屹湘声音干涩,眼泪却差点儿夺眶而出。 allen看着她。 看的屹湘发慌。车子里光线很暗,她却清清楚楚的看到allen黑而亮的眉眼。 董亚宁听出她声音里的慌张来,对allen说:“喏,你的vanessa在这儿了。” allen的目光转到董亚宁脸上。 董亚宁尽管此时心中忐忑,仍微笑着,开玩笑的说:“怎么着,我这车里坐着舒服吧?再兜一圈儿去?” 第532页 屹湘一丝儿不错的看着allen。突然的,allen从座椅上起来,一下子搂住了屹湘。细白的小胳膊箍着屹湘的颈子,很有力量的,差点儿把屹湘拉倒。她手撑着座椅,有那么一会儿,她只觉得从头到脚的被热力冲击着,刚刚那一股凉意瞬间便被赶跑了。她有点儿费劲的将allen从车里抱出来。 “你这个小坏蛋。”她几近咬牙切齿的说,“你吓死我了,知不知道?” 怀里的这个小人儿像牛皮糖一样黏在她身上,一动不动的。 她转身,对着董亚宁,说:“我带他走。” 董亚宁将外套盖在allen背上,试图接过来,说:“等潇潇来吧。” 屹湘躲闪了一下,外套却不仅裹住了allen,也遮住了她的肩头。在冷雨中,这样的遮蔽立时让人感到切实的温暖。 董亚宁捡起那把伞,给他们遮了雨。 再次的沉默对峙中,屹湘能听到董亚宁那一下比一下粗重的呼吸声…… “潇潇来了。”allen在屹湘的耳边小声说。 董亚宁转头看了下前面,果真潇潇的车子出现在视野中。 还没下车,潇潇就先探出半边身来,开口就问allen:“小鬼,饿不饿?” allen抬了头,从屹湘的肩头看着潇潇。 潇潇三两步便过来,伸手揉了揉allen的头发。allen护着头,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瞪潇潇。潇潇笑着,把allen从屹湘那里抱过来,说:“你小子今天算是惊天动地的把大伙儿给折腾了一回。”他忍不住是要把这小家伙马上抱进怀里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踏实了。他其实是很反对家里上上下下无所不用其极的宠爱甚至溺爱allen的,但今天就在allen失踪的这几个小时里,在这失而复得的一刻,他却从心里觉得,无论如何的爱allen,都不过分。 allen却缩了一下。 潇潇觉察,额头探过去,抵着allen的额头,蹭了蹭,说:“甭害怕,我是来带你回家,不是来打你屁股的。”他说完,径自将allen送回自己车上,对紧跟在身后的屹湘说:“你先上车,我有话和亚宁说。”他顺手先关了车门。 “哥!”屹湘刻意压低声音,想阻止潇潇。她不知道潇潇要跟董亚宁说什么。不管说什么,在这种气氛下,她都不想看到。 “上车。”潇潇语气波澜不惊,却也不容商议。 潇潇等屹湘上了车,回过身来,对着董亚宁。 “今天对不起,我改日登门道歉。”董亚宁说,见潇潇只是看着自己,又问:“姑姑呢,怎么样了?” “到目前为止,手术还算顺利。”潇潇低声。两人间的距离只有两三步,声音低是为了不让车里那两人听到。潇潇看了一眼静坐着的屹湘和allen,说:“如果多多不在这儿,你知道我会怎么着吧?” 董亚宁摸了下下巴。 划伤处有些疼。是被汗水和雨水浸润的疼痛。 “知道。”他说,“我倒宁可你动手打我一顿。” “我不是今天才想打你的。”潇潇那张已经越来越习惯于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孔,即便是在夜色中的树影下,也看的出来,早就涨红了。“当然这不解决问题。就好像今天的事,我打你有什么用?明知道这不是你做的,却跟你也脱不了干系。亚宁,不管你要跟湘湘怎么样、又想跟湘湘怎么样,目前多多都是无论如何不能碰的禁区。从今往后不管是谁碰,别怪我不客气。” 董亚宁盯着潇潇的眼睛。 这是邱潇潇的话,也是邱潇潇的态度。 他清楚的记得潇潇跟他说的那句话,他说亚宁你别怪我。 虽然知道潇潇是要保护allen,但这样的潇潇对他来说,却无比的陌生。 “我想重新跟湘湘开始。”董亚宁说。 潇潇手臂一伸。冷不丁的这一下,亚宁没防备,身子一晃,伞上的雨水滚落,落了潇潇一头一身。 “作为她哥哥,我反对你们再在一起。”潇潇说。他抖了下身上的雨水,“你想清楚再行动。我们先走。” “邱潇潇,”董亚宁对着的潇潇叫了一声,“那你tmd,还是我哥们儿嘛?” 潇潇上了车。 董亚宁的身影迅速的后移。 其实董亚宁根本一动未动,而是他把车子开的极快。在过岗哨的时候,都没有循例减速,横杠险些给他撞了…… 后座上的屹湘看着反常的潇潇,坐在车里即便是听不清他们俩说了什么,那二人的举动,也说明了一切。 她身子不禁僵硬…… 潇潇停稳了车子先下去,开了车门等在allen那边,微笑着说:“下车吧,小鬼。终于到家了,还磨蹭什么呢?”待allen挪着下了地,他就把allen抱起来扛在肩上,慢悠悠的晃着,晃进门里去。早就等在家里的崇碧看到他们就跑出来叫着多多。 第533页 潇潇把allen交给碧,回身,却没看到屹湘。 “湘湘?”他叫。也没有回应。 “怎么了?”崇碧问,拉着allen的手。 “刚还在这儿呢。”潇潇说。 “不是打电话,就是去卫生间了。”崇碧摸摸allen的头,只觉得有点儿热,她问:“有没有不舒服?” allen摇摇头。 崇碧和潇潇看着有点儿发蔫儿的allen,不约而同的觉得心疼。 “快进去洗洗手吃晚饭,饿了吧?”崇碧问。 allen又摇摇头。 没有看到屹湘出现,他紧抿着唇。 崇碧拉着他往里走,悄声对潇潇说:“你去看看湘湘怎么了。” 潇潇点点头。 allen走了几步,见身后的潇潇也不见了,紧紧的抿着嘴唇。 崇碧带着他洗手、换衣服,跟他说这说那,他也一声不吭。崇碧发觉,蹲在他面前,问:“怎么了,多多?” allen低头。 “多多?”崇碧摸着allen的耳垂。柔软而又清凉。 “vanessa生我气了?”allen小声。 第二十四章 朱邸屏藩的风雷(十六) 崇碧怔了怔,反应过来,问:“你怎么会觉得vanessa生你的气?” “我不是故意走丢的……”allen抬头。 崇碧看到allen眼睛里的泪花,心顿时揪起来,说:“vanessa知道的,我们都知道……多多啊,不见了你,我们着急,是怕你有危险,看到你平安就都放心了,不会生你的气,懂吗?” allen抿着唇,不吭声。 崇碧索性坐在地上,让allen坐在腿上,抱他入怀,摸着他的头,耐心的说:“vanessa只是走开了一会儿。今天为了找你,家里人都急坏了,她也跑了很多地方,很辛苦。再说,她也得赶紧去告诉舅舅、舅妈你安全到家了、免得他们还担心,是不是?” “嗯。” “你要是觉得她会生气,等会儿跟她说,就说你保证以后会小心,好不好?” “好。”allen说着,看崇碧,“以前mummy教过我,如果我被绑架了要怎么做。” 崇碧心头突突跳着。allen说的认真,越认真就越让她的心简直像被一只手抓着在不断的挤压揉搓一般的难受。她把allen搂紧。 “她说,我一定要跟绑匪说,别伤害我,告诉他们,mummy无论如何都会付赎金的。而且要我不要害怕,要勇敢。”allen说,“我都记得呢。” “那你……”崇碧鼻尖酸热。 “今天不是被绑架。他们认得mummy,认得vanessa,只是要帮我回家来。我见过那个老爷爷,也见过董亚宁,还有faye……”allen说。 崇碧拥抱着allen。 allen不出声了。 崇碧听到外面有声响,应该是屹湘来了,便拍拍allen,说:“我们去吃饭,吃完饭你睡点儿觉。” “我不要睡觉。我想去看mummy。”allen说。吸了吸鼻子。 崇碧看着allen认真的面容、亮晶晶的眼睛,又看看进门来,听到这句话便站住了的屹湘,说:“好,等会儿我们陪你去。”她对着屹湘轻轻的摇了摇头。 屹湘过来,依样坐在地上,看着沉默不语的allen。 allen也只是看看她,不再说话。 屹湘心里有些发凉。 崇碧拍拍她的手,先站起来,说:“走,我们去吃饭。多多,晚饭都做了你爱吃的东西。吃饱些,好有劲儿去给mummy加油。” allen点点头。 一起走出房门的时候,allen抬手抓住了屹湘的衣襟。 屹湘呆了下,低头看他,他却看了别处,只是小手紧紧的攥着屹湘的衣襟。 屹湘放慢了脚步…… 崇碧和潇潇落在后面。 崇碧拉住潇潇。 潇潇的手指蹭过她的面颊,说:“别哭,等下多多看到,又不知道该怎么想了。” “有时候我看着多多,真觉得,这孩子好像什么都知道。”崇碧忍不住,眼泪落下来,心里才能舒服些。 黑影里,潇潇看着崇碧。 崇碧的手指比在他的唇上。她手指的温度,与他嘴唇的温度,是一致的。 潇潇心头猛跳几下,握住了她的手指,听到她说:“什么也别说,不用告诉我。” **************** 叶崇磬站在窗前,看了眼外面。 他伸了下懒腰。一天一夜,都在开会,坐到腰背僵硬。 裤脚被扯了一下,他一看,是毛球。 他含笑抬了抬脚,只轻轻一下,便将毛球拨了个四抓朝天。他弯身将毛球拎起来。这几个月,毛球吹了气儿似的长,已经很沉了。 外面雨停了,他换了衣服,带毛球出门。 毛球出了院子便朝着停在路边的一辆车冲过去,他喊了一声,毛球的爪子扒了扒那车子的轮胎,索性蹬着后腿、前爪搭在车门上,对着车内吠叫了两声。 第534页 他看清楚,是董亚宁的车。 照毛球的反应,董亚宁应该在车子里。 董亚宁在车上将一盒旱烟卷儿全都快抽光了,烟蒂盛满了烟灰缸,车子里满布着烟气,浓雾一般。 他听到毛球吠叫,在里面拍了下车窗。 看到叶崇磬走过来,他也开车门下了车,毛球那踩了水的湿爪子毫不顾忌的抬起来就搭到他的大腿上扒着,顿时黑色的长裤上便印上了污迹,董亚宁皱着眉说:“见了人还是不要脸的往上扑,这训狗师的培训费都白花了吧,还不赶紧把钱要回来?”是对着毛球说的,话却是等着叶崇磬来接。 叶崇磬稍走近些,便闻到浓烈的烟味,看着董亚宁发红的眼,说:“你在车上闷烟啊。” 董亚宁回身拿了烟盒,扔给叶崇磬。 旺财从屋子里早就跑了出来,在院墙里守着。董亚宁把旺财放出来。 两人就站在车边,一人一支烟,默默的抽着。 毛球围着蹲在董亚宁脚边的旺财转,不停的撕咬着旺财的长毛。 旺财终于烦了,对着毛球吼了一声。 毛球翻身跌了个跤,滚到一边去,恰好是一汪雨水,溅了个满头满脸,很委屈的甩着水。 叶崇磬和董亚宁都笑出来。董亚宁笑的尤其厉害,不时的擦着眼角。 董亚宁说:“不知不觉长这么大了。” 叶崇磬笑笑。 可不是嘛。 这几个月,闯了多少祸。 甚至,还在屹湘的衣服上撒一泡……他摇了下头。 董亚宁问:“家里有吃的没?” “有晚上我们剩下的火腿什么的。”叶崇磬说,“开会开了一天,几个经理吃完了才走。怎么?” “饿了。”董亚宁抽了下鼻子。 叶崇磬对着家门口抬了抬下巴,说:“来吧那就。”他说着,把滚了一身湿的毛球拎起来。 董亚宁锁了车,带着旺财,跟叶崇磬一前一后的走着。 忽一辆跑车从身后呼啸而过,嗖的一下。两人都看到那辆车。叶崇磬还没有说话,就听董亚宁“哼”了一声。 第二十四章 朱邸屏藩的风雷(十七) 叶崇磬转头看看董亚宁,两人对视一眼,先后走进院中。 叶崇磬问:“记仇呢吧?”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崇磐自己开车,更是第一次见到崇磐的车子出现在这里。虽然是意料之外,倒也算情理之中。 董亚宁撇了下嘴,反问:“你是不用记,到时候在公司里给他小鞋穿就行,是吧?” 叶崇磬也照样“哼”了一声。 “得,就我小人,睚眦必报。”董亚宁说着,把毛球拎起来,“太脏了,进门就得洗澡。” “不用。不怕。”叶崇磬开了门。 “不用?”董亚宁怪声问。 叶崇磬被他这么问,反而有些不耐烦的皱皱眉,挥手示意他快些进来。 董亚宁于是把毛球放下,说:“嘿……我还以为,照你这脾气,差不多也得给找个人专门跟着收拾毛球儿呢。”他见从来规整好洁的叶崇磬任由旺财和毛球在门厅地垫上打滚儿蹭着爪子上的水,视若无睹一般,倒先进了餐厅泡水了,惊奇的跟进去。 叶崇磬把杯子推到他面前,问:“要喝什么酒?” “有什么?”董亚宁坐下。有阵子没来叶崇磬这里蹭吃蹭喝了,坐下来在这个惯常的位置上,还是那么舒服。他慵懒的晃了下身子,喝口热茶。缓了口气,只觉得腹中更饿。 叶崇磬开了冰箱,让董亚宁自己选要吃什么,董亚宁指了指那一整盘片好的火腿,说:“就这个吧。”说着便自己动手端过来,托在手里看着那漂亮的花纹,啧啧两声。 肚子咕咕叫的很响,他揉了揉,也没洗手,先拿起一片来,嚼了嚼,说:“哦哟……正宗的伊比利火腿……就这么随便的放进冰箱里,就这么随便的一吃,暴殄天物啊……应该真吃不出那最佳味道来。”说着,却又捻了一片。 “没预备给你这无赖这么吃的。”叶崇磬打开酒柜,拿了酒出来,另取了两只酒杯。 董亚宁刀叉就位,看他倒酒,拿了一杯过来,问:“你也喝啊?” 叶崇磬坐下来,说:“吃东西也堵不住嘴。” 董亚宁咕哝了一句,说:“烟酒量都见长啊,悠着点儿。” 叶崇磬晃了下颈子,说:“悠什么悠,等会儿倒头就睡。”他已经两宿没睡过觉了,此时到不觉得困,这是种反常的亢奋。 董亚宁拿着酒杯,碰了下他的杯子,默默的吃着盘中的火腿,直到吃光,才赞了句:“好东西。” “我们这位常务副总,只要出差去西班牙,什么也不带,就背条火腿回来。”叶崇磬说。 董亚宁微笑着,喝着杯中剩下的酒。 第535页 他仰起的下巴,脸上一道长长的血痕很是触目。 叶崇磬留意到。董亚宁脸上有伤是常事。但这条新伤与旧伤,几乎是对称的位置,在他暖光下仍显得极白的脸上,仿佛过往与现时就那么交错在一起了……他见董亚宁酒杯空了,拿起酒瓶来,晃了下,问:“还喝吗,有伤呢。” 董亚宁将杯子推过来,摸着这道血痕,嘶嘶的吸口凉气,也许是发炎,伤口还真疼,不过他嘴上是不肯承认的,说:“这也叫伤?酒来!”说完,忽然的重重打了几个喷嚏。 叶崇磬说:“别喝了,回去休息吧。” 董亚宁抽了纸巾在手里,连续的打着喷嚏。再开口,就有了浓重的鼻音,说:“还真可能是着凉了。”叶崇磬不给他倒酒,他自己拿了酒瓶过来,几乎倒满了杯。 叶崇磬抱着手臂,说:“等你好了,有多少不能喝啊?” “啰嗦。”董亚宁笑了笑。身上开始发热了,他能感觉到。也许是感冒了,也许是酒力发散,头也有些发晕。他站起来,说:“我得睡一会儿。”说着,拍了下旺财的大头。 叶崇磬看他有些摇晃,预备送他回去。不想董亚宁出了餐厅,径自往沙发上一倒,找了个合适的位置,手臂一抱,竟就在沙发上预备睡觉了。旺财依样画葫芦的,寻了它的位置,卧倒。叶崇磬抬脚踢了踢董亚宁,道:“有你这样儿的么?” 董亚宁挪了下腿,穿着鞋呢,蹬着这干净柔软的皮沙发,闭着眼摸了摸过来拱他的毛球儿,含混的说:“乖……你可真不像是老叶的狗。” “才养多久啊,能像我嘛。”叶崇磬顿住。这都什么话呢!“我说,你要不上去睡,要不回家睡。在这儿睡算怎么回事儿啊。” “又不是没睡过,就在这儿。”董亚宁呼吸沉下去,继续含混的说:“我不想回去。”已经完全没有要起来的意思了。 叶崇磬以为他是空腹喝酒才醉了,未免后悔自己孟浪,该拦着他一些。在那站了一会儿,才想起去取了薄被来给董亚宁盖上。经过这么一折腾,他反而更清醒了。时间还早,他独自回到餐厅里,喝着酒瓶里剩下的酒,四周寂静的,仿佛真是古墓一座。 有车子在他楼前停下,院门开阖,随着一阵脚步声近了,门铃便响了。 叶崇磬起身去开门。 董亚宁在沙发上睡的似乎很沉,无声无息的,门铃这么吵,他都没反应。 叶崇磬开门,见站在门外的是崇磐,侧身请他进来。崇磐进来先看到一大一小两只狮子般的狗,嘿了一声说:“你这儿真成狗窝了?”他倒并不害怕。旺财许是因为并不是在他家里,而他的主人并没有什么反应,显得很安静,反而是小狗毛球,蹦蹦跳跳的。 叶崇磬只是微笑了下。崇磐这话说的,有些蹊跷。什么时候……他可是第一次到他这公寓来。 “亚宁在?我刚来的时候看到他在你门口。”崇磐和董亚宁一样,进来也直奔了厨房,只是他并不是找吃的,而是拿了酒杯来,给自己倒酒。 “你可是开车来的。”叶崇磬提醒他。董亚宁今晚说他酒喝的多了些,那是他没有见到崇磐。昨晚开会,列席的崇磐,一身酒气。 “没事儿。”崇磐说。看看他,又看看客厅的方向,沉吟。 叶崇磬刚想要说什么,忽然听到旺财呜了一声。他警觉的回身,看到旺财正在拱着董亚宁。 “亚宁?”叶崇磬叫道。旺财低沉的声音显得很不寻常,叶崇磬走过去,“董亚宁?” “怎么了?”崇磐也跟过来。 叶崇磬觉得异样,拧亮落地灯,立时看到董亚宁那满是汗珠的脸。 第二十四章 朱邸屏藩的风雷(十八) “亚宁?亚宁你醒一醒……亚宁?”叶崇磬拍着董亚宁的脸。董亚宁半睁了眼,但没有做出反应来。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额头滚落。叶崇磬透过薄被都试出来他浑身发烫。 崇磐也“哟”了一声,说:“病了?叫医生来吧?” “送医院。”叶崇磬说。董亚宁似乎是听到他们说话,低低的说了句什么。 崇磐抓起一旁的座机,正要打电话,就看见董亚宁翻了身——汗淋淋的一张脸上,细细的眼睛里,看向他的目光没几分善意——他故意的说:“你鬼样子,等下别直接给你送殡仪馆去。” “你去了我都还没去。有你这么损的嘛?”董亚宁一坐没能坐起来,靠在沙发扶手上,昏沉沉间,仍不忘还嘴。 “哈,还知道回嘴,一时半会儿是没事的了。”崇磐说。 叶崇磬皱眉,看董亚宁鬓边的汗水顺着往下淌,知道不好,立即说:“别叫救护车了,直接去医院。” 第536页 他说着,也不管董亚宁同意不同意,伸手将他的手臂拉起来,单肩架住他。 “……去什么医院呐……”董亚宁说。 叶崇磬示意崇磐搭把手,兄弟俩将董亚宁一起架稳了,不由分说的就往外走去。 屹湘靠在墙上,又看一眼手术室紧闭的玻璃门。隔着毛玻璃,连个晃动的影子都没有。手术仍在继续,而此时已经清晨五点,外面的天空已经亮了。对面长椅上,allen紧靠着潇潇的身子,在有限的条件下,保持了个舒服的姿势——不让他来医院,非要来,到了没多久,就地睡着。 屹湘看了那三个依偎在一起的人一会儿,慢慢的遛达出去,站在外面的平台处,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碧空如洗,丝毫没留下昨日那阴湿凄凉的痕迹…… “出来透口气嘛,湘湘?” 屹湘忙回头,看到父亲,点点头,说:“您来了。”只知道父亲在外,牵挂姑姑的病情,不想这么快回来了。“手术还没结束,不过刚刚有医生出来说再有半小时差不多了——您是直接过来的吧?” 邱亚非点头道:“我不放心,得过来看看才行。你妈妈呢?”父女俩走进去,邱亚非没看到郗广舒,便问。 “让她去病房休息一会儿了。等了那么久,身体不太舒服。”屹湘轻声说。将allen带到母亲面前来的时候立即发现了她脸色相当差。“嫂子陪着她,您放心。” 邱亚非走到潇潇跟前,摸了摸沉睡的allen额头,也轻声说:“怎么不趁着睡觉把他送回去?小心感冒了。” “这小性子,真叫倔。非要来这儿等着。反正咱们都在这儿,就一起来吧。”潇潇说。 邱亚非待要说什么,看到allen动了一下,只点了点头,便踱着步子走到一边去。屹湘见父亲盯着“手术进行中”看了一会儿,转身去给父亲倒了杯热水,端到他面前。邱亚非依样摸了摸屹湘的头,无声的说了句谢谢。屹湘陪着父亲坐下来。医生说的半小时就快过去,手术室门还没开。 “爸爸。”屹湘低着头。 邱亚非侧了脸,等着女儿往下说。 “姑姑这样,是不能按时启程的了。”屹湘说。她没有看父亲的表情。 邱亚非沉吟片刻,点头,问:“你是想,多多还是应该及时返回,是吗?” “等姑姑醒过来,征求她的意见。不过我想,她应该会同意这个安排。多多还要上学,不能耽搁太久。”屹湘继续说。声音很轻。 邱亚非又点点头,说:“也要征求她的意见,看是在国内继续治疗,还是等好转些,回美国去。” 屹湘挽了父亲的手臂,靠着他,说:“要说照顾她方便,还是在家的好。” “当然得看她恢复的状况,还有她个人的意愿。如果不适宜移动,就留下来。另外,湘湘,如果多多离不开姑姑,也留下来吧。”邱亚非说。 屹湘看着父亲。 allen跟姑姑的感情深,她明白。如果姑姑不走,她硬要带allen离开,恐怕也不合适。这情形,父亲看的清楚。但是,如果不带allen走,她总担心,会有很多的麻烦。她不知道父亲是不是已经听说了昨天发生的意外,她只知道这样的意外,意味着什么——不止是allen,不止是她,而是全家人,都将再次面对一些他们不想面对的人和事。而这些,还不是她最担心的。 邱亚非默默的看着女儿。 再一次的,父女俩用这样沉默的方式交流着彼此的想法。 屹湘被父亲的沉默压的有些喘不过气来。 邱亚非敲了敲女儿的额头。 手术室的灯灭了,屹湘心一宽,脸上露出放松的表情来,说:“好了!”她扶着父亲站起来。等着医生出来的工夫,她能感觉到父亲有一点紧张,轻声说:“会没事的。” “到了我这个年纪、这个地步,最担心的,无非是这种情况。”邱亚非说着,转头看着女儿,“最高兴的,就是你们都没事,而我又有这个能力,保证你们都没事。” 屹湘呆呆的看着父亲。 医生出来了,见到邱亚非,先过来问了个好,详细的解释着手术过程。 邱亚非温和的跟医生们道谢,感谢他们的及时救治。 屹湘只听到医生说姑姑的手术十分成功,只要度过危险期醒过来,就能顺利恢复,心便安了一些。 潇潇怀抱着的allen仍然没醒。 潇潇开玩笑说:“这会儿把他卖哪儿去都成。” 邱亚非瞪了潇潇一眼。 屹湘要把allen接过来,却被父亲抢先了一步。 邱亚非对潇潇说:“去看看你妈妈和崇碧,告诉她们一声。” 潇潇答应着离开了。 “爸……”屹湘跟在父亲身边。 第537页 邱亚非看看allen秀气的小脸儿,说:“我也舍不得让多多离我们太远的。” 身后脚步和器械声音清晰的传来,邱亚拉被送出来了。 屹湘跟着往icu走去。她边看着医护人员忙着将姑姑安置好,边不时的看一眼父亲和allen那亲昵的状态,父亲刚刚说过的话却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沉重的压在心头…… 时钟响了六下,屹湘回神,手机闹铃紧接着也想了起来,她顺便开了机。有位护士经过她身边,轻声提醒她:“请关掉手机。要打电话出去打。” 她忙道歉。就在要再次关机的时候,有电话进来。 清晨的阳光散下来,她站在阳台上,沐浴着清凉的空气和光芒。 汪陶生的语气和带给她的消息,却与这天气的状态恰恰相反。 她说:“vanessa,vincent过世了。” 第二十五章 雕栏画梁的崩塌(一) 郗屹湘并没有想到,时隔三个多月后回到纽约,竟是为了vincentwestwood的葬礼。而直到她亲眼看到vincent的棺材被放进墓穴中,才终于相信,vincent是真的已经不在了。 vincent关于他的身后事有着十分详尽的安排,由他的律师交代给指定执行人汪陶生。他甚至连葬礼都邀请哪些人,都列好了名单。汪陶生对屹湘说的时候,颇有些哭笑不得。 “他嘱咐,念悼词的必须是你。”汪陶生对她说。 即便没有他这特别的嘱托,屹湘想,她也一定会记得他们曾经的约定。 但当她真的在众人面前站立着,那红白玫瑰的香气将她萦绕,而她看着自己花了几十个小时写好的悼词,好久好久,纸上的英文字母只是在不停的跳怂,她却没有办法把跳怂的词句变成话语,对着vincent“生前”至交说出来…… 这悼词是她在飞机上便开始写的。写了撕掉,写了撕掉,将一本笔记本撕的只剩下了封皮,仍没有写出完整的字句来。 她房间里的摆设都跟她离开时一模一样,包括那未完成的画,没有来得及清洗的颜料盒中,干涸的只留下表面龟裂的颜料。 陈太似是知道她回来是为什么,贴心的让她独处,并不打扰她。 长途飞行之后,她毫无睡意,也没有多少疲惫感。 将房间里的杂物一一收拾好。在清洗颜料盒的时候,弄的洗手池四处都是颜料,各种各样的色彩混合到最后,总会呈现出灰蒙蒙的紫色来……有几滴水崩到眼睛里,她擦拭着,脸上便有了一点两点灰蒙蒙。 后来她便站在衣橱前搜寻着合适的衣服。 出席葬礼的,黑色的,她一一挑拣出来,坐在一堆黑色衣裙当中,发呆。 她从不知道自己的衣橱中竟然有这么多的黑色调衣物。 选了很久,也没有选出要穿哪一件去葬礼。有一件专门参加葬礼的小礼服,还被vincent批评过,说那是奥黛丽赫本在蒂凡尼早餐中穿红了的channel裙装,赫本穿上像贵女、她穿上就像女仆……她捧着那条裙子对着镜子开始笑,笑的两行清泪滚落,直到陈太像往常一样在楼下叫她下去吃饭。 她走下去的时候,发现家里多了一个人——邬家本坐在餐桌边,见到她,站起来,周到的替她拉开座椅,未语先笑,笑容淡而温和,说:“不知道你回来了。” “他是过来拿东西。最近养成了个好习惯,想送人什么礼物,来我这里挑选。”陈太看看她,说。似乎是想要解释什么,又想要让气氛轻松些,只因看到她发红的眼睛。 她点头。她看着桌子上虽然简单却精致的食物,虽然毫无胃口,仍拿起筷子来。 一餐饭吃的颇为沉闷。邬家本似乎很忙,中间出去接了几个电话,回来时总是道歉。她并不在意,陈太却皱着眉。于是家本便将手机关掉了。只是饭桌上便更加的沉闷。 “明天是vincent的葬礼?”邬家本给她端了咖啡来。她站在后院的廊下。月光如水,天空澄净,她总喜欢开玩笑的唱“starrystarrynight”给vincent听——彼时总能让vincent一笑,此时,斯人已逝。比生命更长久的,竟然这么多…… 她隔了好久才说:“是的,明天。” 邬家本默然。 “明天。”她仰头看着天空,“谢谢。” 邬家本出了神似的看着她。 她说:“谢谢你的咖啡。”虽然,她并没有喝那杯咖啡。 是那个意大利裔美国人、从贫民窟的裁缝家里走出来的帮派少年、天才的艺术家vincent最爱的美式咖啡。 第538页 她不能喝。因为已经够难过。 邬家本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她,有点儿无措的沉默着。 她并不想让他尴尬,于是说起小时候妈妈给她讲过的传说。那时候外婆去世,她头一次面对生死,不停的问外婆离去哪里,妈妈就说外婆离开人世了,但是妈妈说:这世上少了一个人,天上就会多了一颗星星——当你想外婆的时候,就抬头看星星,那最亮的一颗,就是你最亲爱的外婆……她说我始终相信这个说法。 她说那么vincent,是变成了很特别的星星。 “vincent……我没想到他会自杀。”邬家本说。 她想了一会儿,才说:“在天上,他会更自由。而且,他可以休息了。” vincent最后跟她说的话,就说,他会睡很久。松口气的样子。让她以为他是要好好休息一下。也许他厌倦了被无休止的挖掘、打扰、猜测……对他来说这些都是折磨的事情,他终于可以摆脱。也终于不用再承担各种病痛。 “当年阮玲玉自杀的时候,留下四个字,人言可畏。”她说。院中自动洒水器开启,草坪上空雾气蒙蒙,墨菲不知何时从屋子里出来,蜷在她脚边,她弯身将墨菲抱起来。柔软而温暖的一团,在怀里抱着,她几近自言自语的说:“我曾以为,在美国、在这个圈子里、在vincent身上、在这个时代和环境当中,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可依旧是发生了。” “如果你是他?”邬家本伸手过来,摸了下墨菲的头。墨菲原本很舒服的靠着她,却对着家本呲牙。 “我不是他。”她说,“这世上能拉住我的人太多了。” 她低头,对邬家本说句抱歉,抱着墨菲回了屋子里。 站在门内却有好久动都动不了。 这世上能拉住她的人太多了……也许对vincent来说,她也是一个能拉住他的人,可她没有能够再拉他一下,甚至都无暇考虑他话中更深的含义…… 第二十五章 雕栏画梁的崩塌(二) “可是我竟然没有拉他一下……”屹湘终于说。 她的确是要遵照vincent生前意愿,站在众人面前为他的离去讲几句话的。可她绞尽脑汁写出来的,堆砌华丽的辞藻,统统配不上vincent。配的上vincent的,是她发自内心的,哪怕是后悔和愧疚的言语。她说:“几年前,我们约定,要给对方写悼词。我说,我不能想象,vincent这样的人,在他的葬礼上,是我在给他致辞……现在,我仍然不能想象……我最后想对他说的是:谢谢。还有:对不起。” 屹湘将手中的两张纸片认真折起,放在她的手袋中,说:“谢谢大家今天来到这里。他是我们共同的、仅有的、失去了的也是永远的,vincentwestwood。” 她的目光落在来宾的最前排——汪瓷生姐妹三人并排坐在一起,隔着深色的镜片,她看不清楚她们的目光。但从她们偶尔按在腮上的手帕,她至少在此刻,觉得自己悲伤的并不孤单。虽然,她极力克制着,不哭。在追思会上没有,在墓穴前、看着vincent生前最爱的红玫瑰和白玫瑰一支一支的落在他华丽的棺木上的时候没有,在牧师诵读经文的时候也没有,送葬的人渐渐离去,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仍然没有。 她看着vincent雕刻的花纹繁复的墓碑,墓志铭上没有一个字,却印着他赖以成名的设计的草图。 她蹲下去,抚摸着那草图。 “他多用了一点点时间,来走完最后这段路。”有人站到她背后。 她没有听到脚步声。 这声音的主人,原本有一副极其独特的嗓音。 她说:“他还精心的设计了墓碑的图案。哪儿有人这样的……” “他就是这样的。”nick也蹲下来。 屹湘转头去看他,“nick。”她轻声的叫着他的名字。nick苍白的脸上,一对眼睛布满血丝。 “我没关系。”nick反而来安慰屹湘。 他默默的将屹湘拉了起来,与她一同离开。 屹湘回头,再看一眼墓碑上的vincent。 nick说:“不要难过,也不要愧疚……他只是不想自己走的狼狈不堪。对他那么一个追求完美的人,在自己漂亮的时候离去,是最起码的尊严。只可惜……” “可惜什么?”屹湘看着nick,他脸上的表情,一瞬间,是愤怒的。 “vanessa,你是vincent信任的朋友。”nick站定,“也是我们信任的朋友。vincent去伦敦见过我,你是知道的……他曾经对我说过,你鼓励过他的。” “nick,对我你可以不需要那么多铺垫,讲重点。”屹湘与nick站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松树下,细雨飘落,他们却暂时风雨无虞。她看着nick的眼睛,目光坚定而犀利。 第539页 “关于vincent的一些绝密消息,是怎么被记者得知的?”nick问。 屹湘看着nick湖蓝色的眸子。 vincent的新闻,当然指的是被称为“丑闻”的那些,曝光的时候,她也深受其害。她当时并不是没有怀疑,只是她考虑更多的,却是vincent所受到的舆、论压力。能替他分担一点都好。 “vincent十几年来遮遮掩掩,只是想在伊莎贝尔成年之前,能够为她维护一个成功的、正面的父亲形象。但是连这点,他都没有能够做到。”nick说。湖蓝色的眼睛被红丝蒙住。 屹湘心中浮浮沉沉。 伊莎贝尔,vincent的非婚生女。为了让伊莎贝尔生活的健康,vincent费力周全。被养父母保护的很好的伊莎贝尔,也一直视vincent为朋友般的亲生父亲。vincent曾经骄傲的说到伊莎贝尔的绘画天赋,还有对他的崇拜和喜爱……伊莎贝尔是狂傲不羁、光芒四射的vincent心头的珍宝。他愿意为这珍宝付出。 她的心在浮沉间开始钝钝的疼痛。 “早知如此,我怎么会让他引火上身。”nick眼红的更厉害,“也许并不是谁有意陷害,而是我,让记者过多的注意到他的。” “nick,不是的。”一些零星的念头在不停的闪过,屹湘一时之间没有办法理出头绪,但不是的,她直觉的反对nick这么想。她说:“nick,vincent自己就是个超级巨星,他的引人注目程度不下于你。” “我只是觉得,如果不是因为我,他受到的关注和威胁会少很多。”nick说,“我与bernie说了,会退出bingband。” “nick!” “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你还会……” “不会了。”nick低了头,从里面的口袋里抽出一个信封来,塞到屹湘手上,说:“bernie要我把这张重新签的带给你……vanessa,你对于我们的意义,远远不是一笔钱能表达的。vincent说,你要从lw离职,他希望你能回公司。我们想,正如我们当初的梦想,是你给了最大的支持,如果你有新的计划,这笔钱,也许能祝你一臂之力。” 屹湘拿着这个信封。 “nick,休息一段时间。现在你太难过,并不理智。” “我知道。但是我已经决定了。vanessa,”nick看着屹湘,说,“vincent的事情我就先拜托你。” “我答应你。”屹湘说。 nick默默点头,给了她一个拥抱。 nick身上还是guilty的味道,催的屹湘眼中含泪。 她记得自己当着人说nick总是在使用这款香水,也就是因为这个,让vincent留了心。vincent说,也许到了他的年纪,能再爱上一个人,是上帝额外的恩赐……当然上帝是不愿意祝福他们的。但不被祝福的他们,也有爱的权利。 屹湘忍着泪将nick送走,说nick我们改日再见。 她自己在教堂外站了很久,才回身,走向一直等待在那里的一辆灰色的轿车。见她过来,车上的司机先下来。屹湘看着司机灰色的制服,点点头,车门开了,她略微弯身,对着车上正在等着她的汪瓷生叫道:“夫人。” 汪瓷生请她上车,说:“我送你回住处。” 屹湘上车之后说:“把我放在最近的地铁站就好。” 汪瓷生却没有答应她,而是摘下眼镜来,看着屹湘。屹湘也看着她,没等汪瓷生开口,她先问:“您身体还好吗?” 汪瓷生点点头,说:“我好。你父母亲都好吗?姑姑呢?” 屹湘虽然说的客气,却听得出是在关心她。这让她觉得安慰。 “他们……都好。”屹湘回答,“只是姑姑在北京动了手术。我启程回来的时候,刚刚脱离危险期,需要休养一阵子。vincent的葬礼结束,我想尽快赶回去。我放心不下那边。”屹湘说。 汪瓷生愣了一会儿,详细的询问着邱亚拉的病情。 “您别担心。手术很顺利。”屹湘轻声的解释。汪瓷生的关心和紧张,大约是爱屋及乌,却让她由衷的有些温暖感觉。“夫人,您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和我说?”屹湘问。 汪瓷生点点头,说:“陶生和筠生要我来和你沟通下。我说她们两个必然是把利害都同你分析过了,且你也不是一时冲动做出的这个决定,原本是不想来跟你提的。vincent去世,你非常难过,现在和你说这些,不太合适。不过如果不借此机会当面告诉你,再见你恐怕很难,这是其一;其二,以你的性子,日后总会知道,恐怕是要不舒服的。与其瞒着你,不如开诚布公。” 司机这时候问汪瓷生,前面就是地铁站了,要不要停车。 汪瓷生看了屹湘一眼,说:“不。” 屹湘没反对,她直觉汪瓷生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和她谈。 第540页 汪瓷生从身边拿了一个文件袋给她。 屹湘接过来,里面是一叠文件,还有一个u盘。她抽出文件来,露出文头,只扫了一眼,心头便一跳,忙抬眼看汪瓷生。 汪瓷生目光温和柔婉如昔,一丝儿异样没有,说:“资料你拿回去看一看。如果看完了,你仍然决定再不管公司的事情,我负责说服陶生和筠生。” 屹湘将文件袋封好,放进背包中,说:“我明白。资料我会仔细研究。” “公事暂时说到这里。”汪瓷生转头看了看车窗外,对司机说:“在前面停一下。” 屹湘发现,车子已经到了她居住的街区,转过一个弯便是陈太的老屋子。 “谢谢。”她说。 “等等。公事说完了就说点儿私事,虽然你未必愿意我知道,也未必愿意和我说,不过,上次咱们见面之后,因为我的保镖暗中跟着你,被董亚宁先生警告,并且让他们转告我,不要伤害你——我想,这件事我该告诉你。”汪瓷生说着,看看屹湘的面色。 第二十五章 雕栏画梁的崩塌(三) 屹湘虽然觉得,汪瓷生对她提到董亚宁,令她意外。但是董亚宁竟然曾经背着她这么做……她目不转睛的看着汪瓷生。 汪瓷生观察着屹湘的反应,缓缓点头,道:“当时他的行为令我非常惊讶。筠生跟他私交很好,对他的了解也不算浅,通过她,也通过其他的渠道,我知道了些董亚宁和他那个家庭的很多事情。至于董亚宁这个人,我也跟你母亲有过沟通。他也算跟我交过手。别的姑且不提,以商场上的作风而言,用雷厉风行形容他恰如其分,当然脾气很坏,这是缺点。有件事倒也让我对他有些好印象——听说他手上曾经有一个援建项目工程质量不够过关,他果断的炸掉重建。” 屹湘默然不语。 在这样一个时候,她想不出自己要对汪瓷生说什么。 “好了,我们有的是时间,等你平静些,我们再谈。照你的心意去做。”汪瓷生觉得目前话说到这里也就够了,于是嘱咐了屹湘几句好好休息云云,便送她下了车。汪瓷生说:“去吧。” 屹湘明白这是汪瓷生考虑到她仍居住在陈太处,提早的将她放下来。汪瓷生未必是怕见陈太,只是体谅她而已。她疾步离开,走了长长一段路之后,回头看去,发现汪瓷生也下了车,站在车边,仍在看着她。见她回头,汪瓷生轻轻挥了下手。 灰蒙蒙的背景下,她的身影显得越发娇小单弱。 屹湘在街口转了弯。 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她站定了。望着这静静的院落,屋子里开了灯,从这里看过去,透过纱帘,能看到陈太正坐在客厅里,电视机开着,声音很大……老太太在寂寞的打发着时间。 听到身后的刹车声,她回了下头。 邬家本从他黑色的车子里出来,身上也是从内到外的黑,看见屹湘,便问:“怎么在雨里站着?没带钥匙吗?” 屹湘摇了下头,按门铃。 邬家本站在她身边。两人谁都没打伞,雨雾蒙蒙的,沾湿了他们的头发眉眼,和身上的衣服。 屹湘看看自己身上的黑色礼服,因为在墓地呆的长久,裙摆粘了草叶泥土。和家本裤脚鞋底上一样,都是红褐色的。 “你去过vincent的葬礼?”走在院子里,屹湘问。 “嗯。我昨天和你提起过。vincent与我毕业于同一所设计学院,先后师从大匠普约琴科,都拿过普约琴科特别奖学金。从经历上算,我们是同门。从入行前后算,我们是前后辈。再说,他毕竟是我尊敬的设计大师。当代称得上大师的,没有几位,vincent算其中之一。”邬家本看着屹湘那难看的脸色,又说:“其实这些我昨天都和你提过。你是太累了。” 屹湘点头。 是累了。也确实没有留意到出席葬礼的都是哪些人。 “你与vincent这么熟识,以前没有听你说起过。”她说。看看家本,脸色也够阴郁的。也许是天起的原因,也许是刚刚参加完葬礼回来的原因,也许还有其他。 家本沉默片刻,直视着屹湘的眼睛,说:“咱们俩,何尝有过多些机会,安静的聊聊私事。” 屹湘想,是的,并没有。 还有些“私事”,是通过陈太那样激烈的讲述得来的。 邬家本这样站在她面前,倒让她忽然觉得面目模糊而遥远起来……这个人,她认识,但绝称不上了解。或者,她有没有必要去了解? 邬家本似乎看出她眼里心中的念头,平静的接着刚才的话题,说:“我跟vincent平时来往并不多。不过vincent一定和你说过,51woo会成为lw强劲的对手。而我,也会超越他。”邬家本说,站在门前廊灯下,他白皙的面孔、银丝边眼镜都在发着光。 第541页 有些刺目。 屹湘眯了下眼睛,眉轻轻一蹙,说:“的确说过。” “言过其实了些。我一直把这评价当成是鼓励。”邬家本轻声说。 “并没有言过其实。vincent毒舌的时候多,肯夸奖人一句,总像是皇上施恩。但看人是非常准的。他说你可以,就一定可以。”屹湘说。 vincent……他走了,还有谁来对她毒舌? “其实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的时候,是另外一个版本。”邬家本抱着手臂。 屹湘看着他这个小动作,漫应着:“哦?” “当时在dg的酒会上,vincent有些醉了。他说51woo也许会超越lw,但lw有vanessa,那就迟早有一天,会反超51woo。还说,lw有vanessa,可保至少20年霸主地位……vanessa,你知道20年霸主地位这话说出来,在时尚界是怎么样的一种狂言和野心吧?” 屹湘听到这里,居然笑出来,她说:“这个vincent……开玩笑不是这么开的。”笑着,擦了下眼角。 “那时候的确被绝大多数人当成了笑话,因为没人知道什么vanessa。”邬家本说。 屹湘笑着摇头,说:“进去吧,笑话好冷,外面更冷。”她说着,就打了个寒战。有点夸张,也开玩笑似的,但她知道,这也是此时她最正常的反应。 陈太来开了门,见他们俩站在外面说话,忙让他们进门。 “外面下着雨,做什么站在那里聊天呢?”陈太打开门,看着这两个年轻人,具是一身黑衣,脸上又都有着萧瑟的表情。 邬家本对姨母微笑下,说:“又不冷。最近总是下雨。” “是啊,总是下雨。”陈太看着沉默的进门换鞋的屹湘,问:“你们都来杯咖啡吗?我刚煮好了咖啡。算着时间你们该回来了。” “好的,弄一点,谢谢。”邬家本说。 屹湘坐到门厅的台阶上。 她提了换下来的皮鞋,放到鞋架上的时候,转眼看到那只大花瓶——当做伞捅的大花瓶里,几把用旧的黑绸雨伞斜插在里面——她抽了一把出来,抖了抖,刚握住伞柄,就听在她身后的邬家本阻止她:“别撑开!” 这一声喊的很高,她回头。 第二十五章 雕栏画梁的崩塌(四) 邬家本也许是因为自己这厉声一叫有些失态了,显得尴尬,拿毛巾擦着头发上的水珠,说:“屋子里撑伞,不吉利的。” 陈太从厨房里端了咖啡出来,正巧听到,便说:“家本,你还迷信这个哪。” 屹湘把伞放回去,站起来,跟着陈太到客厅坐下。 身上一股重重的潮气,她把外衣脱了。 “真不知道你还记得这个忌讳。”陈太说。 家本拿了杯咖啡,说:“习惯了。”他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看着杯子里热气腾腾的咖啡,过了一会儿,“阿姨,您也总是把咖啡煮到烫口。” “我也习惯了。”陈太说。 屹湘静默着,听着这姨甥俩的对话。咖啡在烫口的温度其实很难喝。她第一次喝到陈太煮的咖啡,就觉得不怎么好。总是要停一会儿再入口。她从未提出过异议,那是因为她知道这个习惯,是陈太为了纪念过世的陈先生。总有些东西,是活着的人,为纪念往生的那些人而保留的。 邬家本说:“我小时候,有一次因为在屋子里撑伞,被妈妈打了一巴掌。” 陈太和屹湘看向他。 他舒了口气,把咖啡喝光,说:“那天我以为自己半边耳朵要聋掉。还好没有。不过就算聋了也没关系,眼睛好,能分辨色彩就好了。” “家本……”陈太皱眉,看看他,又看看屹湘——屹湘低了头喝咖啡。 邬家本看看表,“我约了人,到时间了。先走。” “不是说可以吃完晚饭再走?”陈太说着站起来,拿了一个包好的礼品盒给家本,“这是你要的东西,拿好了。” 邬家本穿好外衣,接过来礼品盒,掂了掂,贴面吻了下陈太,又转头对屹湘说:“改天一起吃饭。” 他的目光在屹湘脸上停了片刻,没等屹湘回答,便转身走了。 屹湘跟陈太并立在落地窗前,看着邬家本出门、上车……上车之前特意回过头来,往她们所站的方向望了一眼,才上车离去。 “我这次回来的匆忙,应该给您带回来的东西,都没有来得及拿。下次吧。”屹湘尝了口咖啡。苦涩的,香酣的,到了她喜欢的温度和程度。 “我等着。”陈太坐下来。家本一走,屋子里显得空旷许多。只有睡觉的墨菲打着呼噜。 屹湘仍对着外面,说:“金阿姨,租约到期之后,我就不续租了。” 陈太“嗯”了一声,拿着奶壶,示意屹湘要不要添,似乎对屹湘提出的事情一点都不意外。屹湘摇了下头,说:“够了。” 第542页 “你有什么打算?”陈太靠着沙发的高背,转头看着屹湘,问道。 “我么?”屹湘将最后一口咖啡喝光,停了一会儿,说:“还没有决定。不过,肯定是要去做那些必须由我做的事。” 陈太缓缓的点头,说:“是啊,必须做的事情。” “会常回来看你的。”屹湘说。她掂着手里的空杯子。薄薄的杯壁,近乎透明,煞是好看。她忍不住称赞,说:“真美。” “是家本画的草图,托名师制作的。家本呀,起先他是想成为瓷器设计师的。”陈太也叹,“上大学的时候,曾经送给我一个他亲手捏制的陶杯。我一直舍不得用。总小心的收拾着,可有一天,拿出来赏玩,那时候墨菲还小,活泼好动,只是我一起身的功夫儿,便被它撞到地上,碎成两半。把我心疼坏了。家本安慰我说,以后再给我制作一个一模一样的。这一说,又好多年过去了,如今的他哪儿有那个时间再捏陶土?能抽空画幅草图就很不错了。都是墨菲惹的祸……” 屹湘转头看看蜷缩在猫窝里的墨菲,听到主人叫它,它只是耳朵稍稍一动,并没睁眼。 “墨菲是不是跟benson八字不合?”她说。墨菲对邬家本总是很有敌意。 “家本也这么说。”陈太说。 屹湘见墨菲翻身肚子朝上,露出雪白的肚皮来,伸手挠挠它,说:“后来benson是换了主攻方向。” “嗯。”陈太点着头,“他也有他的想法。念书的时候、创业的时候,再辛苦他也咬牙坚持过来了,才有今天的成绩。我时常想,看他今日光鲜亮丽,绝口不提从前吃过的苦,总觉得他该歇一歇、放一放。” 屹湘将墨菲抱在怀里。 “我也不能说太多。况且能入的了他的眼的人,也少。强求不得啊。”陈太叹着,摸了摸墨菲柔软的毛,问屹湘:“你呢,跟小叶怎么样?” 屹湘把墨菲交到陈太手上,摇摇头。 陈太看着她,有点了解,又有些遗憾的说:“这世上的情缘是最说不准的。” “我上楼去了。”屹湘拂了下身上沾到的猫毛,揉揉墨菲的头,才上楼去。 “屹湘。”陈太叫住她。 屹湘回身,答应着,看她,问道:“怎么了?” “你说会常回来看我,是真的吧?”陈太摸着墨菲,低头。温柔的动作,温柔的话语。 屹湘便说:“真的。” “那就好。”陈太仍是没有抬头。 屹湘又站了片刻,轻手轻脚的上楼回了房间。 她倒在沙发上,动都不想动。身上背的大包压在胸口,很沉。 掏出手机来,算算时间,拨了电话回家去。 电话接通前努力的清了清喉咙,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澈一些。 崇碧接了电话,见是她,就说从那天她报平安的电话之后,家里就一直在期待她再打来,问她:“是不是很累?事情顺利吗?” 屹湘说不累,顺利。 衣服上还有些潮气,不过很快应该就会被她身体的温度烘干了,于是她就仍然躺在那里不动,问崇碧道:“姑姑怎么样?家里呢?”她想问多多怎么样,又觉得先不着急问的好,崇碧一定是记得跟她一一汇报的。 果然崇碧就按顺序来说。 屹湘很快就知道,姑姑恢复的很好,已经可以进食,精神也相当不错,每天多多都在探视时间去陪她……多多很乖,在姑姑面前,完全是个小开心果儿。姑姑休息的时候,他会在一边自己玩儿,拍照啊看书啊下棋啊什么的。 “不过,回到家就蔫儿了,不怎么开口说话。”崇碧照实了说,“在医院是装的很开心给姑姑看呢。我跟爸妈就很担心他,想办法和他多说话,逗他开心点儿……爸爸最近总不在家,妈妈下周也要出访,多多就主要和我在一起,你放心我会尽力的……你走了之后,他也没怎么问起你。” 屹湘心忍不住的酸痛,便说:“你跟他说,我很快就回去的。” “好。对了,那天大哥陪我爸妈来看望姑姑,多多显得比平时活泼些。我就想,要不就跟大哥说下,让他这个周末带多多去骑骑马,在郊外散散心也许会好点儿。你觉得呢?你要是觉得不妥当,就算了。”崇碧说。 “谢谢你,崇碧。”屹湘说。allen喜欢马,也许看到叶崇磬的星光,他会开心一点儿。 “要谢我的地儿多了去了,单说说就行了?”崇碧笑着,说:“你等下啊,我叫多多接电话。” 屹湘抱着电话等着。这么一会儿工夫,总觉得很漫长。听筒里面的声音渐渐清晰,她几乎都能分辨出来,allen穿着小拖鞋,趿拉趿拉的走进屋子里来、小手握到了听筒,于是轻轻的“喂”那一声,就直直的戳到她的心头似的。 第543页 她一时没有能够立刻答应他。 allen就如崇碧说的,有些情绪不高,但也能听出来,在跟她通话中,他是想要表现的活泼些的。 屹湘坐起来,问allen要给他带什么礼物? allen懂事的说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又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宝贝儿,我很快就回了。”屹湘说。 说完这句话,她自己先呆了一下,咬住了嘴唇。 “嗯。”allen回应,“vanessa?” “嗯?”屹湘等着allen说。心砰砰跳的厉害,手心不自觉的就出汗。 “我想你了。”allen说。 “我也想你。”屹湘说,“多多,听re的话,好嘛?” allen说好、再见。 电话扣掉了。 屹湘原本想再对崇碧说几句话,姑姑有什么事情要及时通知她。可是这会儿却只能迅速挂了电话。她翻了个身,整张脸贴在沙发靠垫上,许久……才终于坐起来,打开背包拿出汪瓷生给她的那个文件袋。 第二十五章 雕栏画梁的崩塌(五) 许久,屹湘才开了文件袋,但就在将文件拿出来一半的时候,又迅速的塞了回去。 她走到窗边,将窗子推开,深深的吸了口气。 她回身拿起电话来,找出汪陶生的电话号码。 ura,”她的手搁在文件袋上,“我想见见你。有些话,想当面跟你说。” 汪陶生很痛快的答应她,但是见面的地点,汪陶生说由她来定。 屹湘大略的猜到汪陶生想要让她去到哪里,想了想,也就答应了。 一股很香烤曲奇饼的味道从门缝里钻进来,非常温柔。 **************** 滕洛尔轻斥一声,她的白马轻巧的跃起,跨过栏杆时将横杆带下来。 紧随其后的一匹青马高高跃起,不但超越了她,还在她面前甩了个漂亮的尾花儿。 滕洛尔勒住马,看着那青马上的女子,说:“这么久不出来,功力倒见长。” “总不能事事落下风吧?”青马上的女子掀起头盔,露出一头湿漉漉的短发,正是粟茂茂。她拨着额前的刘海儿,回头看一眼掉落的横杆,说:“你也太大意了。就这种程度,不该嘛。” 滕洛尔笑笑,说:“本来就是玩儿的,那么较真儿干嘛。” “输赢都在一线之间的时候最刺激。跟你这样吊儿郎当的对手过招儿,没劲。”粟茂茂撇了下嘴。 滕洛尔摸着爱马的脖子,说:“什么吊儿郎当,我这是舍不得虐待我的马……喂你看那是谁?” 粟茂茂擦着汗,随口问道:“谁?” “你的心上人呐。”滕洛尔低声。 茂茂怔了怔,并没有立刻回头去看。 洛尔说的心上人,那就只有一个。她并不是没有想到过,今天会遇到叶崇磬,但是真遇到了,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了?”滕洛尔见她神色有异,皱眉道:“不是吧,你哪儿有那么喜欢早起来运动啊,还不是为了这尊老佛?回回见到了无论如何都要叶哥哥胖叶哥哥瘦的没话也找出话来,今儿太阳打西边儿出来?” 粟茂茂听着滕洛尔这越来越地道的京片子,竟有些无言以对。 滕洛尔歪头看着马场入口的方向,笑嘻嘻的,抬了抬下巴,问:“叶大哥带着谁家的孩子?忒tm好看了……叶大哥!”她抬手拢在嘴边,大声叫道。 粟茂茂忙回头,就见叶崇磬站在围栏边,正在给一个穿着小号儿骑马装的小男孩儿戴头盔——正红色的上装,雪白的马裤,铮亮的漆皮齐膝小马靴,小男孩儿只从背影看,已经帅气英武——听到滕洛尔喊,叶崇磬不紧不慢的给小男孩儿正好了头盔,才抬头对着她们的方向,微笑点头。隔了大半个场地,粟茂茂仍有种被他的目光和微笑电到的感觉,不由自主的就僵了半边身。 滕洛尔见状,叹口气,说:“姐们儿,咱能有点儿出息吗?”声音很低很低的。 她亲眼见的,追在粟茂茂身后的各色男生,往少了说都是车载斗量,偏偏她就是中了这一门子的邪。 粟茂茂沉默着,看了洛尔一眼。 这一眼内容甚为复杂,只是洛尔并没有细究,笑着对茂茂说:“得了,过去打个招呼吧,这么端着什么意思啊?”她先就带了一下马缰绳,跑在了前面。 allen看到远处跑来的一白一青两匹骏马,马上分别是漂亮的年轻小姐,不由得看看叶崇磬。 叶崇磬微笑,说:“给你介绍两个朋友。” allen点点头,随后,便看向驯马师正在牵着等候的星光。 叶崇磬留意的看着allen,说:“等会儿让你跟星光玩儿个够。” allen无声而用力的又点点头。 “叶大哥。”滕洛尔到了近前,笑嘻嘻的跳下马来,打了个招呼,便来看allen,随即便哟了一声,说:“您这是打哪儿拐来的漂亮孩子呀?快,借给我玩儿一会儿……”她话没说完,就被人照着后脑勺来了一下子,头盔被敲的很响,她回头对着粟茂茂就嚷嚷“你干嘛”? 第544页 粟茂茂斜了她一眼,说:“你听听你都说的什么话。” “我话有问题吗?”滕洛尔仍旧笑嘻嘻的,半蹲了身子,看着眉目如画的allen,啧啧称奇。她也觉得茂茂提醒的不无道理,也不再胡乱用词。 叶崇磬笑着,给allen介绍这二位。 茂茂也罢了,滕洛尔真被眼前的allen给吸引住了,连连说:“已经好久没被男人电到了……小子,你几岁?嗯?几岁?” “走啦走啦。”粟茂茂实在受不了滕洛尔,挥鞭子便赶她。 “再玩儿一会儿。”滕洛尔说。往日遇到了叶崇磬,都是她拉着茂茂走,今天完全掉了个儿。 茂茂看看叶崇磬,脸就微红了。 叶崇磬倒是态度自然,看洛尔极力的想要讨好allen的样子,笑笑的。洛尔的脾气颇像亚宁,率真火爆,不太入眼的人物儿,是轻易也不给个脸面。他想起亚宁,问:“这几天见过亚宁吗?”他手扶着allen的头盔,allen歪着头看他,他对allen一笑。 滕洛尔见他问到董亚宁,直起身来,说:“没事儿见他干嘛。他又不待见我。” 叶崇磬皱了下眉。 粟茂茂的马鞭戳了滕洛尔一下。 “又干嘛?”洛尔没好气的瞪着茂茂。 “我还没和你说呢,董哥住院好几天了。”粟茂茂说。 洛尔皱眉,转脸看叶崇磬,问:“真的?怎么了?不是被哪个女人打折了腿吧?” 叶崇磬听她虽然没好话,眼神却透着关心,便笑了下,说:“该关心的时候关心一下吧。” “谁关心他呀。”洛尔嘴硬。 “我昨天去看他,爷爷也来了。”叶崇磬说。 滕洛尔回身,将马缰绳牵在手里,轻声的说:“那这样,我就更不方便关心了——叶大哥,我先走一步。” “洛尔。”茂茂叫她。 滕洛尔擎着马鞭,非常帅气的在帽檐儿上一磕,对allen说:“小子,我记得你了。再见哦!”她对着allen眨眼。 allen也眨眼,却没说“再见”。 滕洛尔哈哈一笑,歪了歪头,示意叶崇磬和粟茂茂自己先走。 粟茂茂也跟叶崇磬告别,跟上去了。 叶崇磬拉起allen手,走到星光身旁,将allen抱上马鞍,拍了拍星光的脖子,问:“怎么样?” allen点头,弯着身子,贴在星光鬃毛上,歪着头看叶崇磬,忽然问:“董亚宁也生病了?” 第二十五章 雕栏画梁的崩塌(六) 星光灰色的梢儿上似有闪闪银星的鬃毛衬的allen花蕾样的小脸儿格外的好看。 叶崇磬望着这张小脸儿上那带着几分熟悉的神气,忍不住勾了手指,在他小鼻子上一刮,点了下,说:“生病了。” “哦。”allen想了想,点点头。 他身子小,星光这样的高头大马上,像随时都会被抛的很远似的。 叶崇磬问他:“自己行吗?”他一来就问过allen,是要骑小马还是大马。allen毫不犹豫的说大马。看他讲话时大眼睛碌碌转,他就知道这小子平时一定是不被允许骑大马的。 “行。”allen小手攥着缰绳。被叶崇磬这样一问,像生怕叶崇磬要反悔不准他骑星光似的,小表情有一点点紧张。 叶崇磬微笑。 星光性子温顺,他倒不怕星光会尥蹶子什么的。换了暴龙,他是再不肯让allen接近的。 “我行的。”allen又强调。小脑袋一甩,那神气劲儿,让叶崇磬眼前一闪,便是那个雾蒙蒙的早晨,在枣红马上,那个甩起马尾辫儿的漂亮影子——叶崇磬抚摸着星光的脖梗,说:“好,那你小心些。” 话虽是这么说着,他可不能大意。招手叫人把另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拉过来,翻身上马,与allen和星光并驾,顺着马场的跑道慢慢的遛着。 静静的马场里,只听到八只马蹄踏着地面的声响。 allen有点小小的紧张,并不说话,只偶尔看一眼叶崇磬;叶崇磬佯装看不出他的不安,很沉稳的控马而行。 allen到底是小孩儿,过了不久,跃跃欲试的,就想跑起来。 叶崇磬笑着,牵了allen的手,说:“来,让星光跟飞云跑一跑吧。” 这般跑起来肯定是跑不痛快的,但也只能这样跑马。 allen倒是挺容易满足的,星光“得儿得儿”的缓慢起来速度,带着他慢悠悠的颠着,他就高兴的笑起来。 叶崇磬也笑了。这会儿看到allen天真无邪的笑容,只觉得这一趟来的值得。 那天在医院看到allen,他便觉得有些担心。崇碧托付他的时候,他也没犹豫。何况早早跟allen提过,要带他来看看星光的。 “老叶!”远远的有人叫他,在另一块场地边。 叶崇磬控着两匹马,回了下头,是罗焰火和朱平雷。他挥了下手里的马鞭,算是打招呼。就在他分神的空挡,忽然间手中缰绳剧烈一晃,他急忙回头,allen随着星光突然移开的脚步,身子便歪向了一边,他眼疾手快的放开缰绳,一把将险些被从马背上甩出去的allen后衣襟儿揪住,隔空带到怀里来,星光和他胯下的飞云几乎是同时的嘶鸣、撩起前蹄,叶崇磬牢牢的抱着allen,极力的将飞云带开,控制着缰绳和自己身体的平衡,几秒钟之后,飞云才平静下来……这一下颇为凶险,叶崇磬化解的及时而巧妙,可也惊出一身冷汗。将allen抱在怀里,他心还在狂跳。 第545页 唿哨声响起来,朱平雷叫道:“漂亮!” 驯马师已经将星光带到旁边。 叶崇磬看看那边没事儿了,又看着allen。 allen一点儿也没有惊魂初定的害怕,反而叫道:“你骑术真好!” 叶崇磬原本是把他箍在怀里、让他坐在身前的,听他这么说,忍不住把他的小身子翻过来,抬手打了那小屁股一下,说:“还说,趁我不注意,你刚刚干什么呢?” allen翘着头,说:“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星光和飞云会冲撞到一起?”叶崇磬问。 飞云驮着他们走到场地边,朱平雷先笑着说:“好家伙,要不是你身手好,今儿晚上我们吃包子有馅儿了。” 叶崇磬嘶的一下,瞪了平雷一眼。 罗焰火就一乐,马鞭伸过来,挑了下allen头盔的帽檐儿,说:“这小子心眼儿一箩筐,还知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我说,爷们儿,你这么玩儿,小命儿会被你玩儿丢的,知道嘛?” “不会。”allen自信的说,看看正瞅着他的叶崇磬,“你只要松开手,星光就会带着我跑起来。它温顺,而且很听驯马师的话,才不会有危险。”说着话,小手儿里那条小马鞭,轻轻的拨开了罗焰火手里的马鞭。 罗焰火微微怔了怔。 这孩子言语清楚,进退有度,实在比他的年纪要成熟的多。 他清了下喉咙道:“人小鬼大。”马鞭收回来,搭在手臂上。 “唷。”朱平雷啧啧两声,说:“小p孩儿,门道儿倒不少。星光温顺?飞云呢?你当这高头大马是顺毛儿驴呢?万一出点儿事儿,老叶哪儿赔你爸妈你这么大一宝贝疙瘩?听话啊,敢不听话,我可不管你哪儿来的,照收拾你不误。”他说着瞪眼睛。 罗焰火和叶崇磬却都看着allen的反应。allen瞅着朱平雷,不吭气儿,也不反驳,却紧握着小马鞭,往叶崇磬怀里靠了一下——他俩不约而同的微笑摇头。 “绝对是个能闯祸的主儿。”朱平雷皱着眉嘟哝,“我怎么瞅着这孩子眼熟呢……” “你那眼神儿,瞅着谁不眼熟。”罗焰火说着,目光从allen脸上移开,跟叶崇磬微笑一下,问:“有空儿赛一程不?” 叶崇磬笑着说:“改日。” “那我们那边儿去,回头一起吃饭啊。”罗焰火说着,专门儿对着allen笑着来了个马上告别礼,allen也还礼。朱平雷却笑他们,说“别逗了,这一来你们俩成一对小老头儿了”,他越过护栏,伸手狠狠的捏了捏allen的脸蛋儿,不等叶崇磬打他、allen呼痛,大笑着扬鞭打马疾驰而去,平坦的场地上,都给他和他的马跑起了点点轻尘…… allen鼓着腮帮子,叫道:“坏!” 叶崇磬看他腮帮子上的红印,哈哈笑着,也不帮他揉、也不安慰他,带着飞云的绳索,便在马场上飞奔起来。疾风劲吹,allen一会人便忘了刚刚的事…… 第二十五章 雕栏画梁的崩塌(七) 叶崇磬跑的一身透汗,脸上亮晶晶的全是汗水,停下来,先把allen交给驯马师抱下去,自己才下马,掐着腰,问:“怎么样?玩儿够没?” allen仰头看着他,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叶崇磬拉着他的手,说:“走吧。” allen跟着他,到马舍去。叶崇磬给马儿喂水、清理,他就在护栏外看着,并不入内。 叶崇磬怕他等的闷,把剩下的活儿交代了,带着他走出去,抬眼看到对面的马厩,心里一动,说:“来,再带你看几匹漂亮的马儿。” allen眼睛一亮。 叶崇磬带他过去,对值班员说:“我们过来参观下董先生的马厩。”值班的人认识他,但还是说:“董先生交代过……” “我知道他的规矩。放心,我们只在外面看看。”叶崇磬说。被放行之后,边走边问:“霹雳恢复的怎么样?” “好多了。前阵子总不肯吃食儿,money就守在一边。可把我们急死了。董先生是一天一趟的过来看。”那值班员指着墙上的铭牌,笑着说:“没摘了铭牌儿,就有翻身之日。董先生说的。” 叶崇磬把allen抱起来,让他看里面。 董亚宁这边的马厩,刚刚改了封闭式,只能从门上的方形小窗子里看到里面。 allen小手扒着玻璃窗,看向里面,安静的卧在地上的霹雳,此时打了个响鼻儿,从地上起来,许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缓缓的踏着优雅的步子过来。 值班员将方糖盒子拿在手里,给allen递过来,示意他。 allen拿着糖,手伸进小窗口里去,霹雳吃了方糖,还舔着他的手心,痒痒的。他摸摸霹雳的头,笑着对叶崇磬说:“它喜欢我。” 叶崇磬点头,带着他,又去看money,说:“money瘦了点儿,霹雳也是,没生病前更好看,油光水滑的。”他看向money的眼神,很温和。allen攀着他的颈子,点头间,小头盔蹭着他的面颊,痒痒的。他忍不住咳了一下,allen的小脏手拍拍他的背——其实够不到他的背,只是在肩膀下方,没什么劲儿,可是足够了。“我们走吧?洗澡去。” 第546页 allen有些恋恋不舍,还是点头。 叶崇磬把allen放下,走在马厩宽敞的通道里,边走边跟allen说,这匹马是什么品种,叫什么,几岁了,有什么特点。 “……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起过的那位朋友的马。”叶崇磬说,看allen,“你认识的,董亚宁。” “嗯。”allen答应着。 小马靴踢踏在地上,清脆空灵的脚步声在前。 叶崇磬走的慢,看着allen红色的身影,从通道里出去,走进了外面的阳光中。那红色极为耀眼,他便眯了下眼。此时还不到正午,已经很热了。他穿着短袖的骑马装,出了一身汗,就没有消过。allen一本正经的遵循着骑马的礼仪,不肯换了短装,执拗的十分可爱。 “他病的重嘛?”allen在更衣室里脱下外套,站在长凳上,才问叶崇磬。 叶崇磬琢磨着,回答:“他说,可以趁着这个机会休息下。最近他工作比较忙。”这确实是董亚宁亲口对他说的。那天是跟崇磐一起陪着折腾了大半宿,再去看董亚宁的时候,他还问,这怎么着,还住上院了。董亚宁说最近恐怕这医院闲的很,那些仪器不使唤使唤估计会生锈,那就检查下吧,反正也很长时间没休息了,就当在医院休假了——这不还是你教我的招儿,只不过我没你那么大本事,还住独栋病房去。 董亚宁倒是乖乖的穿着病号服,但是嘴上叼着烟,说话的功夫儿便抽了两支。说他也不听。被护士发现,进来对着他吼。他笑笑的也不犟嘴,那护士反而红了脸,没收了他的烟就走。末了儿董亚宁很赖皮的跟他说:“赶明儿来千万给我带点儿,烟都不给抽,这不得靠死我啊……” 董亚宁住的病房开始是普通的,挤那四人间。还说甭摆那谱儿,跟八人间四人间里的人都治不好病了似的。他第二回去探视,就升格儿了。董亚宁悻悻的说:“什么事儿到了董芳菲那儿,到了我妈那儿,能琐碎死个人……” 董亚宁好像是打定了心思真躲几天清净,四周围并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住院了。 叶崇磬在长凳上坐下来,把毛巾给allen递上,让他去洗澡。 allen回头说:“他跟mummy在同一家医院嘛?” 叶崇磬摇头。 “哦,”allen想了想,问:“你能带我去看看他嘛?嗯……打个电话也行。” 叶崇磬沉默的看着allen。 “你先去洗澡。”他说。 “好。”allen乖乖的进去了。 叶崇磬跟过去,看他自己调整好水温,确认花洒里的水温度适宜了,才拉上浴帘出来。 站在外面等着的工夫,打了几个电话。 **************** 汪陶生亲自开车上门来接屹湘,要去汪瓷生在郊外的住处。 因为工作关系,屹湘以前也来过这一区,只是从未想过自己会跟这里任何一扇门背后的主人会有什么深切的联系。 “她并不常住这儿。这一回逗留的时间久,是因为vincent,也是因为你。”汪陶生路上的话并不多,偶尔起一个话题,无非是屹湘的身体、生活。彼此间这样长时间的独处,都有些不自在。倒不如先前单纯上司与下属的时候,讲话反而没有太多顾忌。 车子行驶在深而密的私家车道上,已经许久见不到建筑,除了隔很远的一盏路灯,也许久见不到灯光。 “你真的不想回公司来?”汪陶生问。 第二十五章 雕栏画梁的崩塌(八) 屹湘想,自己都没开口,她怎么猜的出自己的决定呢。 “你打电话说要见我,我就听得出来你的心思。”汪陶生倒没有特别的情绪表露出来,只是转头看了看屹湘,才说:“有些话,她是不会跟你说,也禁止我们说,怕给你额外的压力。不过josephina那个古怪脾气,一定是有什么说什么,在你面前说了不少吧?” “也没有说什么。”屹湘说。 “不管她说没说,这话我想和你说说。”汪陶生将车速放慢些。 屹湘便知道,离目的地应该是不远了吧。要在到达目的地之前,把该说的话提前说了。汪瓷生说ura和josephina托她做说客,看来这话也有出入……她说:“好。” “虽然说,咱们家不是那种传统的家族企业,一代一代的,控制权都要牢牢掌握在自家人手里。咱们是上市公司,能者居之,这自不待言。但是,除了lw,大姐的很多事业,毕竟是需要人继承。你明白我的意思?”汪陶生再转头看屹湘,脸色甚是严肃。 屹湘不说话。 “就算vincent的请托也好,我们的想法也好,这些对你来说如果都不足以成为让你回归的原因。也ok。lw你不管,有我和josephina在,没什么大的问题。但是百达总有一天需要你。大姐眼下没错是有个智囊团供她调遣,但是这其中辛苦自不待言。日后,年纪也是一天大似一天,身体也不算好,总有撑不住的时候。何况她也需要靠实的人。” 第547页 车子往下坡行驶。 屹湘只觉得心脏随着车子的落差往下一坠。 “要换了我,早就跟你摊牌了。大姐就是觉得这些年对不住你,把你找回来也不容易,不想让你再受委屈。”汪陶生说到这儿笑了。车子开上坡,便是一个开阔的平地,不远处,是镂空的大门,往里,该是目的地了。“vanessa,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呢,不该是没有商业头脑,也不该是没有野心的。” 大门开了,车子开进去。 屹湘仍是不说话。 “也不要你立刻答应——没问题,照顾姑姑,该照顾;照顾多多,更该——照眼下,大姐的身体,五六七八年的是能撑的。你就先照顾那头儿去,但是,让大姐在70岁前退休,行不行?”汪陶生将车子停下,问屹湘。 车子停在了古堡式建筑的中央空地上,空旷而古典的灰色建筑绕成了一个小型的四方广场,地面的灯斜照在石壁上,暖暖的光中,古堡仍有森森的严整的冷意。 ura,”屹湘看到前面台阶上,等在那里的人们,最前面的就是汪瓷生,还有josephina。看到他们的车子,汪瓷生先迈步下台阶,也不用人扶,“我现在没有这个野心。” “你也不想想,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汪陶生饶有兴味的看着屹湘。 “不是我的。”屹湘说。 汪陶生叹了口气,解开安全带,开车门下车,对着大姐先说:“这个笨丫头,我看是没救了。你们谁有本事治的了她,谁就治一治吧。” 汪瓷生微笑着问:“这是说什么呢?”她伸手拉了屹湘,看看她,又看二妹。 “劝她来公司,不如选个好女婿来的实际。”汪陶生摊手。 josephina站在汪瓷生身后,听到这句话,笑起来,说:“二姐这话说的实在。走吧,里面去,咱们边吃边说好不好?vanessa,大姐今天亲自下厨的,你来尝尝咱们家的湘菜……” 屹湘被汪瓷生拉着手,两人走在最后面。 汪瓷生问她路上过来顺利嘛,她说都顺利。 汪瓷生便轻声说:“她们说什么,都甭理。” 古堡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却静的很。在餐厅里坐下,就只听到汪氏姐妹和屹湘的说话声,以及偶尔仆人过来上菜,碗碟细微的声响。屹湘只觉得这样的环境,眼前的人,虽然是渐渐熟络了的,可总像是幻相,她忍不住想到自己家里……那小小的院落,精致的雕栏画梁,虽然不大但是满满当当的房间,餐厅里放置了多年位置不变的餐桌,餐桌上甚至细的雪白薄透都有小洞洞的桌布,桌布上摆着的碗碗碟碟,喷香的味道,瞬间便会勾起人的食欲,口水直流…… “湘湘?”汪瓷生见屹湘沉默不语,半晌不说话了,便说:“来了生地方吃饭,吃不下?” “没有。”屹湘笑笑。她只坐了椅子的三分之一,坐着真不舒服。 汪瓷生替她舀了汤,嘱咐她吃这吃那。 这极长的餐桌,四个女人只占了很小的一部分。 屹湘抬头看看对面的两位,比起平时来,她们竟更遥远。 她听到自己的手机铃在想,道歉说:“对不起,出去接个电话。”号码是叶崇磬的。 走出去的时候电话已经断了,她回拨。 叶崇磬跟她说的,却是问她,他可不可以带allen去看一下董亚宁,“……多多提出来的。我正好也要去看看亚宁。回头我负责把他安全送回去。” 她转了个身,看着面前这密闭的金色的门。 被灯光耀着,显出来的就是金碧辉煌,和富贵逼人。 “屹湘?”叶崇磬在那边叫她。 仆人经过屹湘身边,开门往餐厅里去,里面有低低的笑声传出来。 门一开一合间,屹湘远远的看到坐在餐桌边,正在听josephina说什么而温柔笑着的汪瓷生,似乎是发现她的观望,汪瓷生微微转了下脸,便对着她了——屹湘轻声的说:“那拜托你多看着点儿多多,好嘛?” 叶崇磬隔了一会儿才说好。 两人像打哑谜似的交代着这件事情的首尾,她想叶崇磬必然是明白该怎么做的。 他从容的跟她多说了几句话,是关心。 收了线,屹湘站在门边。 空气里有一股夜来香的味道,她深嗅一下,才推门进去。 汪瓷生笑着说:“这电话打的久,就说还在吃饭嘛,什么重要的事儿,也等着吃完饭再说。” 屹湘说,是家里的电话。 第二十五章 雕栏画梁的崩塌(九) 汪瓷生看向屹湘的眼神很温柔。屹湘说那是家里的电话时,非常自然。自然到让她有点小小的失落感,虽然自己已经调试的很好。有一天屹湘对外人的时候,也会把她这里,当成“家里”。她相信会有这么一天的。 第548页 吃完晚饭,她邀请屹湘一起散散步。 走着走着,就只剩下她们俩,josephinaura都是才跟着出了门便找借口返回了。 汪瓷生与屹湘走在花园的小径上,走了很久,汪瓷生才问:“……都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花?” 屹湘看她的手指正停在修剪的极齐整利索的玫瑰花枝叶上,说:“并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 “我以为你喜欢茉莉花。”汪瓷生微笑着。 屹湘摇头,说:“也还好。”汪瓷生提到茉莉花,应该是有些缘由。屹湘望着她,两人在微光中,交换着眼神中的探询和理解。 “有什么特别喜欢的,都告诉我。我对你的一切都有兴趣。只可惜知道的太少了。”汪瓷生说着,揽着屹湘的肩膀,“这几日我因为vincent的事情,多看了些lw的前几年设计档案。虽然你的设计,多数不适合我,我还是很喜欢……”汪瓷生微笑着,像是说到了什么令她很得意的事情,由衷的高兴。 “夫人,文件,我没有看。”屹湘说。这本是她今晚来到这里的首要目的,却耽搁了这许久才说出来。 汪瓷生看她一眼,点头,说:“看完了资料,你恐怕就没办法抽身而退了,是吗?” 屹湘说:“有这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既然您能给我这么一份文件,我想接下来无论是否有我的参与,事情都将按照原定的轨迹进行。” “坦白说,我还是有一点失望的。”汪瓷生边说,边转身。此处已是花径的尽头。屹湘脚步略迟滞了下,汪瓷生回身招手,说:“来……既然这样,随你的心意就是。” “抱歉我眼下没有办法脱身。”屹湘说。 “就算是能脱身,我看,你也是不肯就回来的。”汪瓷生了解的说,拍拍屹湘的手臂,说:“没关系。” 她虽然说的是没关系,屹湘却能听出她的失望。可她心意已定,不会再动摇。 “nick把vincent的事情托付给我,现在,我想如果我可以转述给他,那也是一句‘尽管放心’。”屹湘看着汪瓷生的眼。 “对lw来说,会是一场恶战。不过我相信,赢的会是我们。”汪瓷生说。 两人站定在花园中央,轻风拂过,喷泉的水雾朦朦胧胧的罩在身上。 汪瓷生讲话的语气仍旧是温婉柔和,却让屹湘精神一振。那是自信和决断,长久以来积累出来的,甚至是有些冷酷无情的力量。 “这样来日我就不算有负老友所托。”屹湘沉吟片刻,又说:“如果vincent生前最后的时间有任何的不平,也会被平复。谢谢您。” “傻孩子,谢什么呀……”汪瓷生揽着屹湘转身往回走,她看着远远的灯光,微笑着,专挑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来问屹湘——这个傻孩子,心里有多少是她自己呢……汪瓷生暗暗的生出些感慨来。就在眼前的一场恶战,她丝毫没有夸张。屹湘决意不参与其中,将来却仍是免不了被卷入。只是屹湘眼下事务繁多,能给她一时安稳和空闲得以喘息休养,那便给她。这也是她对屹湘的生活能给出的为数不多的贡献。 “难怪陶生一来就那么说,看来你不能回来,最失望的还是她。不过,屹湘啊,等以后方便了,也带多多见见我吧。女婿不女婿的,我不想催促你,你都这么大了,会有自己的主意。”汪瓷生跟屹湘开着玩笑,原本沉重的话题换到这里来,彼此间的距离都缩短了许多似的。她看看屹湘的反应,继续说:“家里多少年没有小孩子吵闹了,总是觉得寂寞。若是不方便带他来,我去看他也是一样的。这次你姑姑生病,我也早该亲自去探望。只是俗事缠身,去看她,得等些时候了。好歹josephina先替我走了一趟,我也安心些。” “好。”屹湘答应着。 allen并不是个特别活泼的小孩。日后,她也许要多花一些心思,来琢磨下怎么能让他跟其他这个年纪的小孩一样,多数时候,就是会调皮捣蛋的……这会儿,叶崇磬该是带着他去见董亚宁了吧? “多多不是个特别活泼的小孩。”她说。脸上有一丝若隐若现的微笑,“但是个特别温暖的孩子。” 汪瓷生默默的望着屹湘。 她没有立即说,对她来说,眼前这个孩子,也是特别的温暖的。 …… “不见!”一声断喝,让安静的病房里起了回音。 芳菲站在病房中央,端着刚刚拿出来的一罐茶叶,被董亚宁这一声吼弄的愣在那里。 病房中烟雾缭绕,董亚宁刚刚是在抽烟。 芳菲只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在外面被护士喊住。听着护士着急的说董先生又发火。她便觉得紧张,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护士说,刚刚进去告诉董先生:门卫打电话上来病房没有人接电话,通知护士站说,叶崇磬先生带allen来探视了。但董先生今早说谁过也不见,是不是这两位也不见? 第549页 她在外面先跟叶崇磬通了下电话说哥哥打了针睡觉呢…… “哥,叶哥都把多多带来了。”芳菲又重复了一遍刚刚说过的话。 董亚宁背对着芳菲,头都没有回。 芳菲第一遍问他的时候,他仿佛没有听到;芳菲再问一遍,他便吼了一嗓子。 芳菲把茶叶罐放下,说:“这是你昨天要的黄芽……也不知道好不好,家里就这些了,都给你拿来了……不见就不见,你别动气。”她轻手轻脚的,把桌上的东西摆放好。其实没什么要收拾的,但是现在如果手上不找点儿什么做,她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搁住手脚。茶杯和茶壶在她的拖动中发出细微的声响。 “出去。”董亚宁说。仍然是没有回头,因此芳菲也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 第二十五章 雕栏画梁的崩塌(十) 芳菲从容的拿过茶壶来,要给董亚宁泡一壶他昨天非较着劲要的霍山黄芽。 “我让你出去。”董亚宁说。比那一声大吼,这是刚掀起过暴风骤雨后平静的海面,但不知下一刻的风暴是什么时候袭来,总有一点危险的味道。 “好。我出去跟叶哥和多多说。”芳菲说着,将热水灌进茶壶里,盖好盖子。 董亚宁没出声。 “叶哥说,他今天带多多去骑马,多多听说你住院了,就跟他说,想来看看你……人不见,电话也不接?”芳菲已经走到了门口。 董亚宁还是没出声。 芳菲等着他——那背影冷的发硬发僵,却依然是纹丝不动……走廊里有回音,渐渐的声音大起来,脚步声,还有说话声。 芳菲心一提,闪了半边身出门一看。 走廊上空荡荡的,连护士站里也没有人影。 她回头,再问:“我下去拦着了?” 董亚宁没有回答她。 芳菲看哥哥背着的手里捏着那只烟盒晶莹闪亮。烟盒里的烟恐怕已经被他在半天的工夫里抽光了,才弄的这病房中开了窗仍然是烟气熏人,熏的人只呆一会儿便眼睛发疼……她关了病房门。顺着走廊由西到东的走着,脚步匆匆间,没忘了抬手将自己的头发打理一下,省的等下出现在allen面前是一副邋遢的样子。allen来的突然,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对allen说。直说董亚宁不想见你?这话是断然不能出口的…… 到了楼下却等在会客厅里的叶崇磬也背着手站在窗前,从这儿能看到远处的大门口,也看得到从楼门口进来出去的人。门卫一个电话上去给董亚宁那里,如石沉大海似的状况他还是头一次遇到。他皱眉。素来沉稳的他,这会儿也有点儿奈不住性子想发火了。他看看坐在沙发上的等着的allen,很安静也很安稳,完全也没意识到这会儿他们俩真成了“不速之客”。 allen身旁那个小方几上搁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果篮,里面的满满的都是大樱桃。这还是他们俩在来的路上,进超市买的。因为他微笑着问allen,要空着手去看董亚宁吗?allen想了想就说:“买礼物的钱,以后还你。” 他就笑着摸了摸allen的头。真觉得对着allen的时候,乐趣无穷。大樱桃也是allen挑的。对着众多的进口水果,allen一眼就相中了这款新鲜的国产货,几乎是要咽着口水,说:“就这个。” 然后他让allen挑选。allen极仔细的,把果篮装满,颗颗都是圆溜溜且新鲜水润的,有一点瑕疵的都不放进去。负责水果柜台的售货员在一旁瞅着他们俩这么挑,不好对allen讲,对着他这个大人抱怨说:“这么好的大樱桃,您还跟这儿这么个挑法儿,坏了规矩还让我们怎么卖呢。”他拦在前头,很有点儿厚脸皮的陪着笑。想来他们这一大一小两个大帅哥并排着摆在那里,杀伤力还是有一点点的,售货员最后是笑着走开了,继续当不见。他就让allen挑完了一篮再挑一篮,恶作剧似的,跟allen说:“一篮给董亚宁,一篮给你。”又补了一句,说:“这篮是我送你。不要你钱。” 他忍着笑说的。 allen一本正经的点点头,然后,这一篮归他的,他只放了少少的一些,不满筐呢,就说:“好了。” 他又狠狠的抓了两把放进去。 allen笑,甩甩头说“够了”。 走到外面结账的之后,他看到花店,问allen要不要买花,allen摇头说:“不要。mummy说的,有钱买花,还不如省下来买冰激凌吃。” 他笑着把allen抱起来,仔细看看,这小大人儿小脑袋瓜儿里装了不少生活哲学呢。拐了个弯,在到医院来之前,去给allen买了一碗冰激凌…… 叶崇磬看着看着allen,自己就将火气压下去了。就为了allen这小脸儿上的笑容,今儿无论如何,他也得把这“探视”给圆了。 第550页 可董亚宁这是唱的哪出儿?! 他拿了手机出来,再打董亚宁手机,仍是没人接。 allen从沙发上下来,走到叶崇磬身边。 “等着急了?”叶崇磬问allen。 allen摇摇头,问:“他是不是还在睡觉?要不我们走吧……” “芳菲说会叫醒他看看。”叶崇磬也看不出allen是不是失望了。心里一顿,便要顺着allen的提议,这就带他走。他蹲下来,微笑着指指那篮子大樱桃,说:“让他睡觉!咱把这篮也拿走,两篮子都归你,成吧?” allen皱皱小鼻子,摇头。 叶崇磬刮了下allen的小鼻子,拉着他的手往外走。 “叶哥!多多!”芳菲从楼上连蹦带跳的跑下来,“等下等下。” 叶崇磬转身之间,看着芳菲气喘吁吁的那样子,只管追过来,便先站下了。 芳菲拍着胸口,喘着气,对着叶崇磬抱歉的摇头,她是笑着的,过来摸摸allen的脸,说:“让多多等久了,真对不起。” allen轻轻的摆了下头,没吭声。 芳菲酝酿着该怎么措辞的当儿,往allen身后瞅了一眼,“哟”了一声,先把allen给抱了起来,说:“爷爷,您真给他把旺财牵来啦?这怎么行啊!” 叶崇磬回身一看——李晋牵着旺财,被旺财拖的几乎小跑,狼狈的很,他们身后,背着手不紧不慢的走着的正是董贤贵——老人家被孙女那么一说,立即驳道:“我会惯他这毛病?我就是出去遛了个弯儿,李晋这小子,就给把这东西牵来了。” 董贤贵皱着眉,一脸不乐意的瞪李晋。李晋费劲的把旺财拽住,无奈的说:“我差点儿没被旺财给吃了。” 叶崇磬跟董贤贵打招呼。董贤贵见了他倒高兴些,慈祥的笑着,跟他寒暄。 allen目不转睛的盯着蹲在地上的旺财。旺财见了叶崇磬,一屁股蹲在地上,不走了。叶崇磬从李晋手里接过那皮绳,拍拍旺财的头,说:“这是一时不见你,就想的发慌。” “服了他,真把狗当儿子养了。”芳菲皱眉道。 她刚说完,就见叶崇磬笑了下,随后从楼梯上传来人懒洋洋的一句问:“我乐意。怎么着,不行啊?” 第二十五章 雕栏画梁的崩塌(十一) 叶崇磬拽着旺财的皮绳,瞅了眼慢悠悠走下楼梯来的董亚宁,四平八稳的迈着四方步——普通的一身蓝白灰条纹病服被他穿的都帅气逼人,边走着,边卷了袖子,笑吟吟的。也不管这是在他祖父面前,似乎也没特别把allen当回事儿……叶崇磬之前想着,他见着董亚宁,一定是没有好脸色好声气的,不料看到了,只微微的哼了一声。 这一哼颇有平时董亚宁的做派和味道,董亚宁来到近前,听到,细长的眼睛,眼角透着笑意。 “鳖羔子,让你胡说——当着谁面儿呢,说话没规没矩、没头没尾的——拿狗当儿子?亏你说的出来。”董贤贵瞪着眼。老人家花白的胡茬硬硬的龇着,眼睛等起来便很有些严厉。 董亚宁嘿的一笑,先似模似样的给爷爷作了个揖,惹董贤贵又瞪眼骂道“鳖羔子,你唱戏呢”,接茬儿说:“是是是,我这不是效仿老莱子,戏彩娱亲嘛?您老就笑纳吧。” 董贤贵瞅着亚宁这样儿,好气又好笑的,板着脸说:“当着小叶的面儿,我不给你没脸。等没人了你看我怎么收拾你——你说说你,一样是这个年纪,小叶就让人怎么看怎么顺眼,你就让人哪只眼看见哪只眼不亮。” 叶崇磬笑。董爷爷骂孙子,词儿新鲜又有趣,是怎么听怎么觉得亲切,透着十二万分的关爱和慈祥。 董亚宁斜眼看看叶崇磬,跨了半步,站到叶崇磬身边儿,对着面前的爷爷、妹妹、李晋和allen一溜儿人,笑眯眯的问:“是吗?” 平时就像墨玉白璧般的对比强烈的两人,此刻并立在一处,看在人眼里,更加的差异明显。 叶崇磬也挽着衬衫袖子,露出结实健壮的手臂,皮肤呈好看的浅麦色,沉稳英俊,风度翩翩;董亚宁的面孔就越发的白净,也许是在医院里的缘故,白净中竟透出些青,血管都看的到似的。可一身病服依旧被他穿出名牌范儿来,俊美不减分毫。正是各有千秋。 别人倒罢了,allen目不转睛的看着这两位,抿着小嘴。 董亚宁就伸手去捏allen的小鼻子,故意的皱着眉,问:“小狗儿,你说呢?” “干嘛。”芳菲笑着拨开董亚宁的手,“鼻子该捏酸了。多多是特意来看你的,你还欺负人家。” 董亚宁哈哈笑着,一双手掌,贴上allen苹果似的脸蛋儿,使劲儿夹着,搓揉着。 allen尖叫,手抓着董亚宁的手腕子往下拉。 第551页 他小手心很烫,董亚宁几乎被烫的一哆嗦,反手便将他抱过来,看着allen被揉的红扑扑的脸蛋儿,哑着喉咙,问:“特意来看我的?” allen鼓了鼓腮帮子,黑黑的眉眼对着董亚宁,说:“嗯。”说着,转头看叶崇磬。 叶崇磬对他微笑点头,说:“还特意去挑了水果,你这家伙被医生下了安眠药嘛睡这么久叫不醒,让我们等这半天,像话吗?” “是不像话啊……”董亚宁拖着长音,直瞅着allen,低声的,用只有他们俩才听得到的音量,说:“我这不是在这儿休息两天嘛,最重要的就是好好儿睡觉。睡安稳了,好逮你这小狗儿,管你上树还是爬墙呢,我都奉陪到底。” allen小声问:“你哪儿不舒服?” 董亚宁也小声回答:“看见你,哪儿都舒服了。”他使劲儿的抱了抱allen,轻咳一声,转脸笑着对董贤贵说:“爷爷,看这小狗儿,漂亮吗?” 董贤贵自从看到了allen就在留意他,董亚宁一问,他微笑着,说:“瞅着真乖。” “乖?”董亚宁怪声怪气的说,单边眉一扬起,把allen放下来,拉给爷爷瞧,说:“他要算乖,这世上还有淘气的没?这小狗儿可淘了,淘的呀,您是没看见……”他的病服后襟儿忽然被揪住了,他一低头,allen皱着眉头,瞪他呢。 董贤贵笑起来。他坐在沙发上,将allen拉近了细瞧。他的手很粗糙,摸着allen的手臂、肩膀的时候,动作却极轻柔。 不单是董亚宁,叶崇磬和芳菲李晋都是看惯了这位老渔夫爷爷粗粝火爆的一面,看他细瞧着allen,不约而同的,都转开了脸——叶崇磬更是借着接电话的时机,离开了会客厅。 是崇碧催问他什么时候把allen送回来,说是姑姑刚刚问起来了。崇碧提醒他快些。 叶崇磬答应着,说很快的。崇碧是知道他带allen来这里的,想来还是有很多的不放心。他站在外面,通话结束了,还不想立即进去,摸了下口袋里,忽然想抽烟——董亚宁身上一股旱烟浓烈的味道,刚刚站在他身边的时候,他闻到那有点儿呛鼻的新鲜烟气,就想抽一只那旱烟了——口袋里空空的。他的手停在那里。就算口袋里有烟,也不是那样的。 “来一根吧。”亮晶晶的一只银烟盒递到跟前来,随之而来的,是那笑眉笑眼。虽然是对上了叶崇磬故意搬出来的铁板面孔,还是一股子毫不在乎的劲儿,“手上就这两支了,再要也没了。” 叶崇磬拿过来,打开抽了一支,点上。淡淡青烟里,瞅着将手插在病服衣兜儿里的董亚宁,半晌才说:“你给我等着,今儿这笔账我给你记着。” 董亚宁仰脸大笑,说:“好,记着。”他几乎笑不可扼,拍了拍叶崇磬的膊头,“算,好好儿算。” 叶崇磬往边上吐了口烟,看到会客厅里,芳菲陪在董爷爷和allen身边,把洗好的大樱桃端着,给这个一颗、给那个一颗。allen坐在芳菲刚给他拿来的小板凳上,靠近卧在地上的旺财,不时的去摸摸旺财背上厚厚的毛。这时不知allen说了什么,芳菲和董爷爷同时大笑出来,尤其是董爷爷,皱的核桃皮一般的面上,笑容尤其深刻。那旺财被笑声给惊动,刚起身,被allen伸着手按住背,又乖乖的卧倒了……叶崇磬看看董亚宁,看到他出神的看着这一幕,竟然脸上一点笑模样都没有,不禁愣了一下。董亚宁发觉他的注视,迅速换了张面皮似的,微微笑着,问:“对了,我上次托你的事儿办妥了,账还没结吧?” “急什么。”叶崇磬回答。他看看董亚宁,说:“倒是有一件事儿,我可得提醒你一下。”他说到这儿,芳菲推开纱门出来说了句“你们俩快进来吃樱桃。多多说要回家了……”,叶崇磬便刹住了话头,对董亚宁说:“晚点儿我再跟你谈吧。” 董亚宁便点头。他抽身先进屋了。 叶崇磬不等芳菲跟上,叫住她。 芳菲看到叶崇磬的脸色,知道他有话要问,摇了摇头。 叶崇磬便没问出口。 芳菲先回去,他在外面把烟抽完。 待进去,allen和董贤贵已经在嚷嚷“牙酸了”。 叶崇磬看着allen小手心里那一把樱桃核儿,笑着说:“合着说是来看病人,你还要把带来的东西都吃回去啊?这不倒牙才怪呢。” allen被他打趣,单手抓着旺财的背毛,小身子一侧,整个儿歪在旺财背上。再抬起头来,已经被正在褪毛的旺财给弄了一脸一身的褐色狗毛,他拨着唇上沾的狗毛,手里的樱桃核儿撒了一地,见他这样子,大人们都笑的厉害。董贤贵笑的连眼泪都流出来了,不住的擦着眼角。 第552页 董亚宁看着,又捏了捏他的小脸蛋儿,说:“回去吧。到家记得给我打电话。” allen答应,被叶崇磬牵着手带着,走到大门口的时候,还回过头来挥手…… “哎哟,那樱桃还剩下几颗?给我点儿来,刚才就看你们吃了,馋死我。”董亚宁等叶崇磬车子一开走,第一个转身往回去,一边走还一边揉着肚子,笑嘻嘻的,说:“你们不准吃了啊,这人多多来看我拿的——你们要吃,楼上多的是。” 芳菲挽着爷爷的手臂,扶着爷爷走在后面。 董贤贵背着手,走的极慢,眼看着董亚宁快的如一溜烟儿似的穿过院子就进了大门,他看了身边的芳菲一眼。芳菲正好低了头,避开了爷爷的目光。董贤贵清了清喉咙,经过石桌石凳旁,站住了,说:“菲菲,我在这儿坐一会儿。” “爷爷,还是上去歇歇吧。您也大半天没歇着了。”芳菲说。 董贤贵却执意要坐,坐下来,对芳菲说:“让亚宁过来陪我坐会儿。透透气,再高级的病房也还是病房,整天在里面呆着,没病也闷出病来了。我看他这两天脸绿的都快赶上青菜叶子了。” 芳菲站了一会儿,答应着去了。 董贤贵的手扶在石桌上,一动不动的。 过了好久,他听到呼哧呼哧的喘息声,略转了下身,便看到旺财在他身边了,他伸手拍拍旺财的额头,说:“瞧瞧你这凶神样子,不咬人都吓死人哦……你是闻的出来自己家人身上的味儿呢,还是认得出来自己家人的模样儿?” 他几近喃喃自语。 并没有听到有脚步声接近,他的手依旧放在旺财的头顶,摩挲着,像摩挲一个孩子的额头似的,他问:“亚宁啊,你奶奶留下的戒指呢?” 第二十五章 雕栏画梁的崩塌(十二) 也没有听到回应。 微风吹过,枫叶沙沙作响。 董贤贵看着旺财那红红的眼睛。这儿的风干燥,比不得海边湿润凉爽。他想着自己从小是在那样的环境里生长的,亚宁也是在那样的环境里长了那么大的……他叹了口气,说:“你奶奶就留下那么几样爱物儿,都给你了,你可也得给找个合适的人收着。”眼角的余光看到一对黑皮鞋的鞋尖,他转脸一看,董亚宁换了一身黑色的西装,正站在他面前,修修长长的,比起先前的无赖状,似换了个人。 旺财见了董亚宁,呼哧着满口的热气。 “这是要出去?大夫同意了?”董贤贵意外。他看看亚宁身后的芳菲。 芳菲忙说:“同意了的。爷爷,他就出去一会儿。您放心。” “本来也没什么事儿,我就会是好久没睡个囫囵觉了。在这儿呆几天就睡的倍儿好,人倍儿有精神,您看是吧?”董亚宁拍拍胸口。黑色西装上衣,被他拍的起了一点绉。“公司有急事,我得回去看看。” “身体重要啊,还是挣钱重要?”董贤贵站起来。话虽是这么说,背着手,走在小径上,是朝着院子外面去的。董亚宁走在他身边。 “瞧您说的,当然身体重要。不过您也知道,我这摊子再小,不也一嘟噜人跟着混饭吃嘛?就算有人跑腿,我自个儿也得上心,您说呢?”董亚宁说。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船再破有个好舵手也能行。”董贤贵走着,眉头紧锁。 董亚宁听了爷爷这比喻,脸上笑意更深。 “笑什么笑,话糙理不糙。”董贤贵看看走在身旁的亚宁。亚宁急着走,有些话,他是不便立即问了。 “爷爷,过两天您大寿,我给您好好庆祝,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董亚宁说着回头看了芳菲一眼,故意的说:“我知道您吧,眼下最想的就是把芳菲给嫁出去……哎哎哎,哎哎,急了嘿!说到这儿就急!”董亚宁被芳菲照着手臂上拧了一把。 “少拿我说事儿,说你自己。”芳菲替亚宁扯了下衣袖,瞪着眼说。 董亚宁微笑。 “你专门知道我心里想啥呢,鳖羔子。就芳菲?”董贤贵瞅着亚宁。已经走到了外面,李晋在车边等着了。 “是是是,不止芳菲。”亚宁笑着,低了身子。爷爷身量高,他这样一服低,立刻显出了几分谦恭,说:“您倒是说,除了这,还想要点儿啥?” 董贤贵看了亚宁一会儿,抬手拍拍他肩膀,说:“没什么想要的。已经收了一份大礼了。” 亚宁仍低着头,有那么一会儿,动也不动的,定住了似的。 “生日不生日,寿不寿的,你们都忙,不用管我这些。我就走的。”董贤贵说。 “不是都休渔了嘛,又不出海,急着回去干嘛?”董亚宁缓过来,问。 第553页 “休渔是让鱼休息,人不能老休息。人休息久了不就长锈了嘛?我来看看你们,放心了,会去该干什么干什么。补补网呐,修修船呐,一天天的,事儿海多了。”董贤贵掰着指头给亚宁数。 “得,得得,我回回听您说到这些就头疼,就您那船,我的爷爷呐,别修了,修也是白费钱。咱换艘新的成吗?换了,我给您换最新最好的——发动机,要德国造,大马力……”董亚宁还没说完,脖颈上就挨了一记,“唉哟,爷爷,您真舍得打呀。” “个鳖羔子。”董贤贵没好气的,“那船说换就换呐?那你奶奶和我一辈子挣下来的!什么德国造荷兰造,赶得上我们北海造实惠啊?还有你那什么破玩意儿,意大利造的,上去一趟,穿什么鞋还管我,稀罕呢!去去去,跟你没话可说。” “那我可走了啊。”董亚宁微笑着,看爷爷生气的样子,倒觉得从心里往外的轻松些。走了两步,又回头看。爷爷依旧背了手、瞪着眼睛——穿的是洗的都跳丝了的t恤衫,就是一副田间地头随地一蹲便抽一袋旱烟的老爷子,那晒的发红的脸膛、骂起人来十足的中气,身体还真健康——见他回头,眼睁的更大些,嘴里说着“还不快去,弄的跟国家领导人似的”,这么关心的话,说出来仍是呛人。他笑笑,跟芳菲说:“菲菲,你送爷爷回去啊。爷爷,我先走——没我同意您可不准走,真的!” 话还没说完,他人已经在车上了。 车窗玻璃暗暗的,从外面应看不到他的表情,他还是微笑着,对着爷爷站立的方向,轻声问开车的李晋:“杨东方到了没?” 李晋回答:“在路上。再有一个半小时也就回来了。常务董事们,除了两位在国外回不来的,都确定能出席。” 董亚宁手臂撑在车窗边,脸上的微笑一点点若潮水般退去。 “李晋。”他开口。 “是。” “空调开大点儿。” “您热?”李晋问。手按在按钮上。车子里温度适宜。 “冷。”董亚宁说。他看着窗外。 车内温度在迅速上升…… “没他同意我还不能走了,反了他了。还给我换船,烧的哟!当我老土,不知道呢,送我件衣裳,能换一条我那船?”董贤贵自言自语的,忽然对芳菲说:“你们就蒙我吧,蒙我。出什么事儿都不告诉我。” “爷爷,我们哪儿敢啊。再说您是说蒙就能蒙住的人嘛?”芳菲忙安抚爷爷,“您怎么知道哥送您的衣服那么贵?” “上回,金戈儿说漏嘴了,我才知道。”董贤贵扯着自己身上的t恤,说:“这是你送的,这件能换个啥?” “佟金戈说的?那他没说我哥还地摊儿上淘货冒充名牌儿,连他都差点儿错认了?您就当笑话儿听听吧,这种事儿我哥常干。”芳菲笑着说。 董贤贵被芳菲说的,撅了嘴,抹了抹下巴,问:“那菲菲啊,这些先不说,有个事儿你帮我分析分析。” 第二十五章 雕栏画梁的崩塌(十三) 芳菲歪着头,撒娇似的搂着爷爷脖子,低声说:“您要问的这事儿,我分析不透。让我哥自己个儿跟您好好儿分析,成不成?” 阳光穿过枫叶,细碎的光影笼在祖孙俩的身上,彼此看到的都是斑驳的影子。 芳菲心里有些乱糟,一股说不出的七上八下的感觉,随着哥哥的离开越加的严重起来。她搂紧了爷爷的脖子,仿佛这九旬老人被无数惊涛骇浪扑打过的硬朗的身躯,是她浮在海面上抱住的一截浮木,在起伏不定中让她有片刻的宁静和安稳。 “你跟亚宁那小子是一个鼻孔出气。你就帮他瞒我吧。”董贤贵对孙女还是宠溺些。芳菲这样一撒娇,他便心软。想到刚刚那个棉花糖般柔软甜糯的孩子,心就更软些。 芳菲当然知道爷爷这样子,全赖刚刚这场突如其来的遭遇。依着哥哥的意思,不单是他不要见allen,连带着家里人谁也不准再见allen的。可世上的事,哪能都依着人心走。就像这次逆了哥哥心思的意外,让人觉得幸福。哪怕是极少极少的。 “湘湘现在在北京吗?”董贤贵问。 “不在。您干嘛?”芳菲警觉的反问。 董贤贵说:“问问。” “问这干嘛?”芳菲追问。 “那你这么紧张又是干嘛呢?”董贤贵也反问。一对眼睛炯炯有神的盯着芳菲,让芳菲哑口无言。“你不用怕。我连他老邱家的门儿都摸不着。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儿,不先问明白了,去讨没脸嘛?我越琢磨越觉得这里头曲里拐弯儿的道道儿多了去了。” 芳菲脸红了。爷爷这么讲,或许是无心。她却是知道,细究起来,谁去找湘湘,都是讨没脸吧。她看着爷爷,讷讷的。但爷爷应该是例外的吧,芳菲想。她眼圈儿也有点儿发红,急忙的想要摆脱这种尴尬,就问:“我送您回去吧?” 第554页 “你不是说亚宁很快就回来?我在这儿等着他。” 芳菲再次哑声。 董亚宁这一去,恐怕是不能“很快”回来的。 她不能硬撵爷爷走,又被董亚宁交代了,不准跟爷爷交实底儿,一着急,绯红的脸上就一层薄汗。她掩饰的微笑着,不住的擦着鼻尖。 董贤贵问:“我在家的时候,这阵子闲言碎语没少传到我耳朵里来。要不我稀罕你们这大京城呢,我在家里蹲着不挺好么。怎么你三叔一直不见人影?我琢磨着在家见不着他,在这儿该见着了吧,还是不见人。你看着他了没有?”他说着从胸前的口袋里掏摸出一只老旧的手机来。拿远了看看,一个未接来电没有。“还有你爸,忙什么呢?你跟我说说,我倒是能见着这两个人不能?” “爷爷,他们确实脱不开身。”芳菲解释。其实她母亲也没见爷爷,但是爷爷从来不挑媳妇的理。 董贤贵长长的寿眉抖了两下,眉下那对眼睛注视着孙女。 芳菲在爷爷的面容上,能看到父亲、叔叔和哥哥的特征。这些遗传特征在爷爷的脸上是布满了皱褶的,而得到了最充分的表达的是哥哥的脸。她忽然觉得这两张面孔重合了。目光是一样的犀利敏锐,让人心里那点慌乱会不住的扩大。 还好她早预料到会这样,于是笑着,再次勒着爷爷的脖子,说:“不过他们再忙,还敢不来拜见老寿星?” 董贤贵被孙女摇晃着,一时说不出什么来,只是看着她。 芳菲笑嘻嘻的,说:“刚还跟我哥说什么,马上回老家去,这会儿露出老狐狸尾巴来了吧?明明就盼着一家人都团聚在一处儿,吃一碗您的寿面,干嘛嘴上说不想?告儿您啊,时间久了,他们就真当您不用了。不肖子孙也就是这么给惯出来的。” 董贤贵被芳菲这么打着茬儿,指了指旁边被董亚宁临走时说了句“蹲这儿别动”便真的不动的蹲着的旺财,问:“这家伙能在这儿等着?” 芳菲愣了一下,才笑道:“爷爷您可真是……好吧,我陪您在这儿等哥哥回来。” 日影西斜,天色渐渐的晚了,芳菲和旺财各据一边,陪在爷爷身旁。 董贤贵一烟袋锅子接一烟袋锅子的抽着烟,直到那袋旱烟下去半袋,也没再说话,似乎是在考虑什么事情。 芳菲也不时的看看表。 董亚宁离开的够久的了,可一个电话也没打回来,这让她不安。 她借着去卫生间,抽空给董亚宁电话,通了,但是没人接…… 董亚宁此时正在会议室里,目光若点兵似的,从自己最左手的一位董事,一一的望过去,直到最右手的一位。这次的临时董事会召集的颇为紧急,还好会议上讨论的事项很顺利,这让他觉得轻松些,于是从进了这间办公室开始便很严峻的脸色,有了一丝缓和,甚至有一丝微笑浮上嘴角。长久的沉默让会议室的气氛有些凝重,他说:“散会吧。” 没有像往常一样,散了董事会,例行的便是一起找合适的地方大伙儿聚一聚,吃喝玩乐一番。董事们分别跟董亚宁握手,鱼贯而出,最后留下来的就是刚刚通过决议接任永昌总经理之位的杨东方。董亚宁对坐在身旁的杨东方微笑了下,说:“东方,永昌的挑子,我撂给你了啊。” 杨东方欲言又止。 董亚宁拿起手机来,摆手。看到有电话进来,是芳菲的。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个电话了。 会议室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便是急促的敲门声。 董亚宁说了声“进来”。 进门的是他的秘书,还没站定,气喘声已经传过来,“董先生,您办公室里来了……” 董亚宁脸色一沉,喝道:“慌什么?” 董亚宁先看向杨东方,见他稳稳的坐在那里,很满意的露出笑容来,然后才对秘书说:“你先出去,我马上来。” 会议室门一关,董亚宁也拿起桌上的手机来,示意杨东方。 杨东方伸手过来,与董亚宁紧紧一握。 董亚宁点头微笑,说:“你先去支应着。” 第二十五章节 雕栏画梁的崩塌(十四) 手机屏又在闪动,他终于接通了电话。接通的同时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芳菲略带焦急的声音传过来,他则看到了这把坐了很久的“交椅”。他有种王者的骄傲感。尽管他其实是个刚刚从王位上走下来的王者。但这丝毫不损他忽然而至的骄傲。 芳菲的语速很快。令他有种是在听芳菲讲日语的错觉。那连串的问题他根本没有办法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一一作出回答。 他只是简短的回答:“目前事情和我预计的一样。我这边,已经安排好,不会出现大的动荡。” 第555页 芳菲的话语和呼吸似乎都停顿住了。 “照我之前和你说的,你知道下面该怎么做。另外,如果爷爷那里瞒不住,你就告诉他部分实情。反正到这个地步,消息迟早会出来。我以为能挺到给他过了这个生日的。”他听到外面有说话声,知道时候差不多了。他伸手将会议室的灯掣关掉,室内一片灰暗。正因为灰暗,外面高楼大厦上的灯火遥遥的耀着,有些光芒。他说:“别担心我。眼下我反而是没要紧。” 他把手机握住,拉开了沉重的木门。 外面的光线极强。 他出现在外面等着的众人面前的时候,稍稍的有点眯眼。只是他平时微微笑的时候,细长的眼睛便这么有一丝飞起的样子,因此看上去,整个人透着轻松和乐呵,白净的脸上,还有淡淡的红晕。 杨东方站在最靠近会议室门口的位置,他知道这层淡淡的红晕是因为长时间开会的疲劳和焦躁导致的。 他也微笑着,对董亚宁说:“董先生,这几位是公安局的警官,来见您的。” 董亚宁矜持的笑着点头,面对着这几位陌生的面孔——白衬衫深色长裤,看上去整洁干练,一半以上带着金丝边眼镜,更显得斯文——他说:“我是董亚宁。什么事?” 几人中站在最前面的一位也是最年长的开了口,他从容的说:“我是经侦总队的毛晓琨。有一个案子,请董亚宁先生到局里协助调查。麻烦您跟我们走一趟。” 董亚宁伸手过来,说:“原来是毛政委,久仰大名。” 毛晓琨握住了董亚宁的手,冷冰冰的手,略一用力,恰到好处。 董亚宁微笑着,说:“废话不多说,这么着,咱就抓紧办正事儿?”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正对着电梯的方向。 在电梯门口,董亚宁最先走进去,随后跟进的便衣警察,当然的拦住了杨东方和李晋等人。董亚宁略点了点头。电梯门合拢,毛晓琨在这个时候问了董亚宁一个问题:“我们的车停在正门,董先生,您看?” 董亚宁微笑着,说:“在永昌,我永远是从正门出入。”他看着毛晓琨。彼此都知道,心理战已经开始了。 轿厢在迅速下行。静的简直能听到紧绷绷的站立在内的这几位便衣警察高低不同的呼吸声。 董亚宁的目光不经意的扫过前后左右卡住最佳位置的人,他们中至少有两位,竟然是带了枪的……他微笑了下。 这种气氛中,他的微笑显得诡异且挑衅味道十足。 毛晓琨立即看了他一眼。 董亚宁颔首,脸上保持微笑不变。 背着手,摩挲着小手指。 待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他的小动作停了一下。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有了这么个小动作?哪怕此时,他已经手指空空? …… 董芳菲接完哥哥的电话,本来有些乏力的她,精神反而振作起来。 她噔噔噔的下了台阶,对正在抽烟的爷爷说:“爷爷,我哥开会要通宵了,来电话让我送您回去。走走走……我先带您吃饭。送了您还得送旺财呢,还是把您跟旺财送一处儿去?” 董贤贵有些不高兴的说:“走前糊弄我说,知道身体重要。一开始工作就没谱儿了。通宵开会,身体还要不要好了?” 芳菲牵着旺财,拉起爷爷就走,说:“明儿散了会就把他抓回来养着,不养肥了绝对不放出去,行了吧?” 董贤贵拗不过芳菲,被芳菲塞进自己的车子里。又硬是从后排换到前排,跟芳菲说:“我坐不了你们这小卧车,坐后面我晕车。”他坐好了,芳菲给他系安全带。 平时手脚利索的芳菲,今天安全带扣了好一会儿没扣上。 董贤贵忽然问:“你三叔这回是不是给你们闯了大祸了?” “咔哒”一下,安全带系好了。 芳菲坐好了,开动车子。 她回头看一眼趴在后面的旺财,轻声说:“没有的事,您别多想。” 董贤贵默默的坐了一会儿,说:“菲菲,跟爷爷说实话吧。” 芳菲沉默。 “你要是不说也可以,现在就送我去火车站。我自己坐车回去,不在这里给你们添麻烦。”董贤贵继续说。 芳菲果断的在前面路口转向,她说:“爷爷,我马上让哥手下靠实的人送您回去。” **************** 郗屹湘临出门前,把屋子里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在一处。比起她当初两个包入住陈太家这阁楼的时候,要带走的东西也并不算多。她在屋子里转了两圈,确定并没有落下什么,才背起自己随身的包来。这次回来,她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带,就只有这个随身的大包。 陈太听到她的脚步声,在厨房高声道:“快下来,来杯咖啡。要不要替你叫车?” 第556页 屹湘坐下来,说:“等下有朋友来接我。” 陈太坐在她对面,说:“家本刚刚有电话来,说你电话打不通,要我转告你,祝你一路平安。” “应该恰好是我打电话回家的时候。我等下传短讯给他。”屹湘说着,啜口咖啡。温度适宜,“咦?” “不能给你留下坏印象,说在我这里喝咖啡,总是烫破嘴巴。”陈太微笑着。见屹湘下巴上沾了曲奇饼屑,伸手过来替她擦掉,嗔怪的说:“还是这样,邋里邋遢的,不会照顾自己的外表,也不会照顾自己的身体。” 屹湘笑。 “屹湘,”陈太看着屹湘的眼睛,说:“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第二十五章 雕栏画梁的崩塌(十五) 屹湘又拿了一片曲奇饼。陈太的曲奇饼烤的有点焦了,但还是很美味。她心想这样的香甜可口,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品尝到。 只是陈太说完了那句话,便沉默了。 屹湘看着她,知道对于这位旧式的女子来说,有些话还是很难启齿。她擦了擦手,才来握陈太的手,说:“你别说了,我应该猜得到你想说什么。” 门铃响了。 屹湘侧身从厨房窗子往外看去,在院门口处,一个俏丽的人影晃了一下。她起身推开窗户,扬手先打了个招呼。回头对陈太说:“接我的朋友来了。” 陈太在位子上停了片刻才起身出去,屹湘看到苗得雨从院门得以进来。她出来站在陈太旁边,手上已经挽了她的包。 没等得雨敲门,陈太已经开了房门。 得雨站在门廊下望着她们微笑,被屹湘介绍给陈太,她有礼貌的打着招呼,然后等在一边。 屹湘与陈太沉默相对了片刻,跟她拥抱告别。只是一句再见。 走出来的时候屹湘低头跟在得雨身后。 得雨手里晃着车匙,晃的她心烦。 出了门她一把抓住得雨手上的车匙,水晶扣磕着钥匙,一声脆响。 得雨嘿嘿一笑,回头对着院内,说:“老太太还看着你呢。” 屹湘按下车匙,丢过去让得雨先上车,自己对着陈太站立的方向使劲儿挥了下手,让她回去。 只是陈太也站在那里挥手让她上车,并没有动。 隔了大老远,两人打哑谜似的对彼此催促着。 屹湘听陈太喊了句:“再不上车要误飞机了。” 她笑了下,点头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才走。 “难舍难分的,又不是男朋友。”得雨看了眼慢慢的走下台阶,走到院中小径上的陈太,鸣笛离开。 后视镜里影子一晃,换了内容,陈太的身影消失了。 屹湘呼了口气,说:“从她那儿的得到的照应,别说是男朋友,亲阿姨也不过如此。” 得雨笑笑,说:“的确是好房东。” 屹湘摇了下头。 不止是房东。不过她不预备跟得雨这样从小四海为家、把不断搬家换学校交新朋友看的再正常过的人辩论。 “情绪不错?我以为今天仍会看到一张哭丧着的脸。”得雨说。 “你呢?最近工作有什么新鲜事?很久不回来,不知道这边的进展了。”屹湘避开了得雨提出的问题。 “新鲜嘛,倒确实是有那么点儿新鲜……”得雨慢慢的,似乎在斟词酌句,看了看屹湘,说:“是你ura举荐我出任vincent的位子。” 屹湘见苗得雨没有用问句,显然是很笃定,便说:“你的能力,还需要我举荐?怎样,你决定了吗?” “我还在考虑。”得雨说。 “哦,你还在考虑。”屹湘笑了。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出任?”得雨问。 屹湘说:“我的情况不允许。而且,我还记得,我离开纽约回国前,在你的party上,你跟我说过,你立志在lw做三朝元老。” 苗得雨轻轻点着头,看看屹湘,说:“那晚你重新成为ball场女王。” 屹湘轻笑。 ball场女王。得雨总爱用这个形容她。 “你的志向这么快就变了?这个职位公道的说,是非常的有诱惑力的。”屹湘说。得雨的犹豫,让她有点儿意外。 “的确很有诱惑力。只是我设计上,从学生时代开始,就不是顶尖的,也已经没有更大的提升空间。我的特长在营销推广,你知道的。坐这个位子我有压力。” “设计上并不需要你事事亲为。这个位子又完全可以发挥你的特长。”屹湘说着,皱眉,意识到什么,问:“得雨?” “我想我大概会离开lw。”得雨回答。 屹湘这才真正意外,脱口便问:“哪儿比lw更能让你实现梦想?” “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梦想反而变成了最不重要的。”得雨说着。 第557页 车子已经到了机场外的停车处,得雨把车子停了,说:“湘湘,谢谢你。” “你恋爱了?”屹湘冒出一句听上去傻里傻气的话。 得雨怔了怔,笑着伸手过来,拥抱屹湘,在她耳边说:“怎么办哟,你还是老样子。有时候真是幼稚的吓人。不过,我是多麽喜欢这样的你。” “能告诉我你下一站去哪儿?”屹湘问。 得雨说:“到时候你就会知道。”她松开屹湘,替她把包拎过来,放在她腿上,“josephina在等你了。” 屹湘下了车,看到对她挥手的josephina。只有josephina。她松了口气。前一晚她拒绝汪瓷生来送机的态度婉转而坚决。甚至连josephina说要同机返回北京,她都有点儿抗拒。也许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开始在汪家细雨无声似的攻势下渐渐松懈的防御工事了。 直到她办完了登机手续,跟得雨正式告别、同josephina走进候机厅后坐下良久,都在专心的想着事情。josephina在忙着打电话谈事情。两个人像偶尔碰到一起的旅人,各自忙各自的。屹湘也不去打扰josephina。 起飞后不久,耳边有咯吱咯吱的细响,屹湘略一转头,便看到手里拿着一小片仙贝在吃的josephina。 “要不要?”josephina问。问罢也不等着屹湘说要,就把搁板上剩下的两包仙贝递过来,“很好吃。” 屹湘看看包装袋上的歌舞伎徽记,又看看josephina,她正按了呼叫按钮,坐在前面的空乘站起来向她们走来。 “给我杯果汁。你要什么?”josephina问屹湘。屹湘说什么都不要。josephina却对空乘说:“给她杯西瓜汁。” 屹湘皱眉。 第二十五章 雕栏画梁的崩塌(十六) “吃仙贝当然配果汁。就像吃大闸蟹一定要喝花雕酒。”josephina把仙贝咬的咯吱咯吱响,全然不顾头等舱内其他的乘客,在各自的位子上有意无意的看她一眼。屹湘有点尴尬。josephina不在意的说:“你看,你这个人,就是那么在乎别人的眼光。” 屹湘喝着西瓜汁,心想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也得活到一定的境界才行。 真正不在乎别人眼光的人,她还没有遇到过——就连她认识的人当中,最可以称得上不在乎别人眼光的叶崇磐,不也撞到铁板,一样落下风? “想到谁了?”josephina问。仙贝依旧咬的很响。 屹湘等她这块吃完了,才说:“一个朋友。” “不是vincent,就是叶崇磐。”josephina说。 屹湘也打开一包仙贝,咬了半块,说:“这东西想偷着吃简直办不到。” josephina略略一顿,反应过来,爆出一阵大笑。 “喂!”屹湘叫道。 josephina忍住,点头,笑道:“ok,ok我不笑……说到朋友,你现在是不是在担心另外一位?”她问着,真的忍住了笑。 “得雨嘛?”屹湘饮着西瓜汁。得雨的反应的确让她心里不痛快。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得雨是她念书时便认识的。从同学到朋友,从朋友到同事,这些年无论她起起伏伏,得雨算是不离不弃。她对得雨是有一份特别的感情的。但是得雨眼下似乎是另有心思,并不想对她明说。这并无不妥,只是……“得雨以前跟你共事过很久?” “嗯。潮州人嘛,做员工是最勤奋的员工,做老板是最勤奋的老板。”josephina说。 这句话明明是褒义,屹湘却觉得有点儿不对味儿。 得雨曾经跟她提到过josephina的许多做事风格和习惯,指点的意味很明确,几乎是直指要害,必须承认那些经验让她受益不少,在于josephina相处的过程中不断感慨苗得雨有识人之明。 “怎么?”屹湘心想,得雨背后可没有说过josephina坏话。 josephina看看她,说:“不想评价你的朋友。” “同事苗得雨。”屹湘把剩下的半颗仙贝放进嘴里。表面的味料黏在味蕾上,刺激的很。 “你可知道,你进公司的第一年,就有一个公司内部的设计大赛?”josephina说着话,打开了她面前的报纸。 “我没参赛。”屹湘回答。当然有印象,那是个竞争激烈且水准很高的内部赛事。vincent起初教训她的时候就会说她“首轮就会被淘汰”,得雨却劝过她参赛,但她懒懒的,得雨也就没再提。 “是啊,你还在韬光养晦期。”josephina说,“但是你并不是没参赛,而是你的设计稿,在初选阶段就已经被淘汰了。” “什么?”屹湘几乎一跳。 josephina微笑。这是屹湘最直接也是最真实的反应。她在内心还是极为骄傲且自负的一个设计师。 屹湘立刻觉察,索性坦白的说:“我怎么可能首轮就被淘汰。” 第558页 “这事情看来你还不知道。vincent的让他的秘书susan帮你把一组设计稿交上来的。当时我也不知道。既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这是vincent帮忙的。苗当时还是我助理,负责帮我过滤参赛设计稿。事情是非常偶然被我发现的。那天她本来应该交给我进入筛选名单的稿件,她有事出去了,我催要,她告诉我她抽屉上的密码。我忽然想看一眼落选的那些稿子。当然那些稿子只有编码没有名字,我不可能知道编码代表的究竟是谁。确实大部分都是大路货色,只有一组设计是非常出挑的。” “我的?”屹湘立即问。 josephina白她一眼,说:“这就是外婆说的:狗肚子里搁不住二两香油。” “外婆会这种话?” “外婆很有语言天赋。”josephina又白她一眼,才说:“在落选的稿子里出挑有什么好得意的。我看了一堆烂稿子,忽然有能入眼的,还不觉得能看啊?我单独拿出来看了一会儿。我想我应该信任苗,就没出声。但是后来从筛选后的稿件中,也没有选出能让我觉得能跟那一组媲美的。我才问苗。苗说这边落选稿件已经退回去了。她特别的说明有一组稿子,是susan在截稿日期之后才送来的。我听是vincent办公室特别交代的,就问是不是古典蕾丝婚纱主题?她愣了一下说是。老实说,我也不希望vincent的人占上风,就没有细究这事儿。我后来便留心vincent的动向,也不难发现你。” 屹湘舔了下嘴唇,有点儿干。她招手叫空乘,要了一大杯冰水。 “我记得你生理痛很严重,就别动不动喝冰水了。”josephina淡笑着说。 屹湘说:“你连我生理痛严重都知道。” “要了解对手,就要了解的彻底一点。”josephina说,“现在你知道,你韬光养晦这么成功,固然有vincent故意磨练你的原因,你的好朋友也没少帮你忙了吧?这事情只是其中之一。不然以她后来在公司还算比较有利的位置,帮你一把,怎么可能让你藏的住?” 屹湘瞟josephina一眼。 josephina笑了,说:“至于我,从前、现在以及可以预见的未来,在公司里,都不会理所当然的帮你。” “我不在公司了。” “多可惜。所以我能跟你聊聊这些八卦。你就当笑话听听好了。”josephina笑的眉眼全开,“现在你只是我的外甥女而已。” “这些话,你ura说过?”屹湘问。 “你以ura是干什么吃的?还用等着我说,她才了解苗的长短?这次苗就算不离开,她在lw的职位也算到头了。这才是她离开lw另谋高就的真正原因。她一直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在什么位置能达到什么样的高度。”josephina说,“我倒是更好奇,她下一步会去哪里?” 屹湘摇头。 josephina重新打开报纸,从随身的小包里取出自己的眼镜盒,戴上花镜,盯着报纸上的一行标题,说:“你要是也有好奇心,不妨猜一猜。” 屹湘看josephina戴上花镜的样子,从一位风度翩然、稚气犹存的中年女性,猛的跨上了一个年龄段,忍不住笑了。 josephina从容的说:“笑什么,你也迟早有这一天。” 屹湘喝着水,说:“我大概猜的到,得雨会去哪里。” josephina头都没抬,说:“真猜得到,还算你有点儿脑子。” 屹湘眯了下眼,牙齿咬着口中的水。此时才觉得这冰水够“冰”,冷的有点儿硌牙。她把冰水咽下去,问:“你刚说,我更应该担心谁?不是得雨吧?” josephina专注的看着报纸,只从下面抽了一叠给屹湘,她扫一眼标题,说:“自己看。” “怎么了?”屹湘皱眉,接过报纸来。 “怎么了?你以为我着急回北京是因为什么?难不成是我担心你这三十多岁的人不敢自己坐飞机啊?当然是确保lw甚至百达在中国大陆地区跟董家有关系的一切都安全。”josephina声音极低又极轻,有些轻描淡写,不过她相信屹湘不但听得到也听懂了。即便是听不到也没听懂,那么她手里那份新加坡报纸也会告诉她,这两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尽管报纸上的报道有八成捕风捉影,仅靠那两成,以屹湘的头脑和敏感,不难补足剩下的部分。 josephina看完了手上的报纸,才转头问屹湘:“还要看看这份香港报纸嘛?” 屹湘摇头。 她盯着报纸上董亚宁和董其昌的照片。 细碎的笑容,在董亚宁的脸上,是春风得意的,也有点儿矜持的。并不同于他常常在她面前笑的那样,跋扈张扬,甚至更早以前,那难以言喻的憨样子……太细碎了,不知道是在什么场合下拍的正装照呢,反正媒体总是无孔不入,也最会落井下石。不,这不叫落井下石,一切还没有定论。远远没有定论,起码就他的问题,远远没有。 第559页 她手挪动着,盖在报纸上,恰好的,盖住了另一张照片。也许有意,也许无意,总之是盖住了。 于是她只看得到董亚宁,看得到半边董其昌的脸。 “vanessa?”josephina叫她。 她转过脸来。 死死板板的一张脸。 “董亚宁应该问题不算很大。你看他还来得及卸任公司总经理的职务,这说明他对情况有准备。我看了永昌系的公司这前后几天的股价,基本上没有异动。永昌系很稳。vanessa?湘湘?”josephina改叫屹湘的小名,“你还好吗?” “我还好。” “我刚说了,董亚宁应该有准备。董家应该有准备……”josephina低声说。 “我去下卫生间。”屹湘将报纸叠好放回josephina手中去,就站起来,她忘了身上还系着安全带。被安全带的束力狠狠的拦回座位上,她一阵头晕。 josephina急忙出手扶住她。 她推开josephina,解开安全带起身。 董亚宁应该有准备,董家应该有准备……她最怕的,不是他们没准备就陷进了泥潭,而恰恰是这种“有准备”。 第二十六章 霁月光风的辉映(一) “湘湘!”josephina叩着卫生间的门。她已经在外面站了一会儿,里面毫无动静。正在她犹豫着是不是要叫空乘来时,门终于被打开了。 josephina见她虽然脸上有些发白,大致上却没有什么不妥当,顿时放了心,示意自己要用卫生间。却看着屹湘迈出平稳的步子回座位去,才进去。等她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屹湘已经躺下了,冰蓝色的眼罩覆住了眼睛,但头顶的灯却没关掉,整个人还在一团暖光里。 josephina伸手替她关了灯。坐回去忙着她的事情,不时的看一看躺着一动不动的屹湘。一双手臂交叉着护在身前……右边下巴上那颗痣偶尔颤一下。 josephina也不知道屹湘到底睡着没有,她只觉得屹湘大概需要安静,于是在漫长的飞行中她不再打扰屹湘。 快要到达的时候,屹湘才起来。 josephina看看洗漱回来静静的给自己化了个淡妆屹湘,问:“有没有通知家里人?” “没有。”屹湘收好了化妆包,说:“我会直接去医院看姑姑。你不用特意照顾我。” josephina看看时间,说:“最多还有四十分钟。” 像是给一个什么事情划定了期限,这个时间段让人忽然觉得从未有过的漫长。 屹湘转着手腕上的表带。 刚刚洗脸的时候没有摘下来,淋上了水,潮潮的,让她不舒服。她想要松一下表带,给腕子多一点空隙,却左转右转,都解不开扣子。蛇皮表带在扭动中仿佛变成了活蛇,每一个鳞片都刺痛着她的皮肤。她干脆开始撕扯表带,终于解开,手腕上那丑陋的疤痕,就像刚刚被蛇咬出来似的……她迅速的将潮湿的表带缠回腕上。 伤口偶尔会用隐隐作痛提醒她它的存在。只是像这样酸痛的有些锐利,已经许久没有过。她越要紧紧按住,试图缓解一下疼痛,疼痛感就越厉害。 josephina递给屹湘手帕,说:“妆都要花了。” 广播里在播通知,说是天气原因不能降落,要转到天津机场等候天气好转。 屹湘握着手帕,自言自语的说:“什么天气,雷雨么?” “你以为这会儿还会有什么好天气?当然是电闪雷鸣,阴云密布。”josephina安之若素的。 屹湘沉默的擦着额上的汗,不自觉的按着颈下。 空荡荡的颈间,让她忽然意识到,已经有一段时间,颈子上什么都没有戴了。 josephina看看她,从面前的小手袋里取出一个锦囊来,说:“给你。” 屹湘认出锦囊来。是她装了那对玉坠,还给汪瓷生的。她踌躇着没有接。 josephina把锦囊塞到屹湘手上,说:“本来她要送你,亲自给你戴上。谁知道你这个丫头就是不愿意。她让我给你,说这东西你戴了这么多年,没有灵性也有感性,戴上,保平安也好。还不接着?” 屹湘接过来打开,依旧是扣在一起的一对。 她把玉坠托在手心里,打开,又合上。 “她说,那一个,让你以后送给合适的人。”josephina微笑着说。她收拾着身边的杂物,过了一会儿,说:“依我看,干脆送给allen。那个小子,才是这辈子都不会背叛你的男人。懂吗?” 屹湘低垂了眼帘。 将自己的那枚,小心的戴在颈上。 “另外大姐还说,如果你觉得有什么事情她能帮上忙,尽管跟她开口。她一定会想办法帮你达成心愿的。”josephina说着,敲了敲她自己面前搁板上那叠报纸。“我要跟你说的也一样。” “没有。”屹湘说。 第560页 “别铁齿。”josephina蜷起腿来,懒洋洋的歪在座位上,合上眼说:“总有些事儿,局外人比较方便。怕只怕……”她含含糊糊的打了个哈欠,后面的话便被哈欠消解了似的,也不再接下去说。 遇到小股气流,机身颠簸起来。 屹湘在颠簸中觉得头晕目眩,甚至有些恶心。 这趟回家的旅途,格外的漫长…… 飞机终于降落在首都机场的时候,夜幕已降临。 屹湘跟josephina刚刚出闸,就看到了许久未见的冯程程。 冯程程跳起来叫着“汪小姐、郗小姐”,与几个月前第一次见面的样子并没有多大改变,还是那么快活——“她还是你的助理。你离开后她一直挺想你的,这回我让她来接机,也可以见见你。”josephina在屹湘身边轻声的说。 屹湘看看她黑超遮盖下那已经完全变成“妖婆汪筠生”的面孔,说:“谢谢。” “上车。送你去医院。”josephina先一步走到冯程程跟前,将手里的行李袋丢给她,噔噔噔的走到前面去了。 程程问候了两个人,帮忙拿着josephina的行李,却不住的跟屹湘问长问短。 “最近最大的新闻,就是咱们公司的vvv……vip董先生。”冯程程小声跟屹湘说,“传言好多,不知道该信什么。你说,他不会真的跟什么黑社会啊扯上边吧?怎么想也不至于,可是传的有鼻子有眼儿的……还有哦……” 屹湘拍了下冯程程,说:“你跟汪小姐说,等我下。” “咦?”冯程程见屹湘突然站住了,正不知为何呢,就看到跟自家车子并排停着的车边,两位女士站在那里,其中一位,朝着她们的方向招手——她看着那年轻的女孩子眼熟,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哦,是她。” “谁?”josphina坐在车上,问。 “做过咱们公司平面模特的那个……”程程指着滕洛尔,说:“郗小姐说请等她一会儿。” 屹湘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滕洛尔和她身边的中年女子,立即就猜到了这位中年女子的身份。她几乎是不由自主的身子一颤。以前她只觉得洛尔长的很有点儿像芳菲,这么一比较,其实洛尔还是像她亲生母亲更多。她沉默而矜持的站在洛尔身后,穿着打扮并不出众,但姿色不减,跟洛尔像姐妹。那女子有些回避她的目光,她也急忙转开了眼,看着洛尔。 滕洛尔戴了浅色的眼镜,浮肿的眼皮和面孔仍遮不住。 “你刚刚回来?”滕洛尔问。 “对。”屹湘说。 “我来接她……”滕洛尔含糊了一下,看看自己的妈妈,推她先上车。回身看着屹湘,咬了下嘴唇,才说:“没想到遇见你。” 屹湘看到洛尔眼中闪闪的,她沉默着,点头,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 第二十六章 霁月光风的辉映(二) 滕洛尔似乎也不知该说什么了,站在那儿看着屹湘,问:“你电话号码没变吧?” 屹湘说:“没有变。” “我前阵子给你打电话,总是关机,我以为你换了号码。”滕洛尔说着,听到身后车子里她母亲在催促她说该离开了。她答应了一声,看着屹湘的眼睛说:“那我先走了。” 屹湘点头。 滕洛尔一只脚踏上车子,回过头来,欲言又止的。车内的女人再次催促她,她只好说了声再见。 屹湘也上了车。 聒噪的冯程程坐到了前面,开车的是小李。屹湘看着前面这一左一右,自己的哼哈二将,顿时觉得亲切。只是她身上乏的很,她便不怎么开口。程程大概是看出来,慢慢变的安静。josephina更是上车之后便闭目养神。快到医院的时候,josephina才问屹湘:“你跟滕洛尔私交还不错?” 屹湘想,滕洛尔与她之间,大概不能算是私交吧。除了工作上的几次接触,私底下几乎每次见面,场面都是失控的。她与这个女孩子的渊源却是剪都剪不断。 “你还是觉得她的形象不适合公司的产品?”屹湘反问。 josephina嘴角细纹忽深忽浅,说:“我知道那次选首席模特的事,你以为我故意给你找麻烦。我不否认我有这层考虑,最后的处理方式也是因为有顾忌。我们客户圈子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尤其华人,传统上还是最重视脸面。伤了就很难弥补。不得不谨慎处理。不过最重要的一点,是作为首席模特,专业素质固然要好,有可能带来麻烦的人选,还是少碰为好。我是不愿意一个模特,观众对她的关注,超出了她展示的设计本身。” 屹湘看看她。不得不承认josephina考虑的是对的,但是她的坚持也没有错。她说:“也许换个环境,滕洛尔会是个好人选。” 第561页 “没错儿啊,在这儿,怕是很难了。你看benson就多么会见风使舵?我们好歹比他在这里多混了些时日,怎么好意思不顺水推舟?”josephina叹了口气,看着街上快速掠过的人影和车影。josephina降下车窗,雨后的湿润空气,带着夏季的热度,强劲的扑进车内。她挥了下手,扇着风,说:“看这样子,还有雷雨啊。这鬼天气。” 屹湘没有吭声。 滕洛尔难看的脸色,浮肿的眼泡,和她身后影子一样的女人看向自己那审视而谨慎的目光,形成了一股绞索,慢慢的勒上来,她胸口有些闷。尤其是滕洛尔母亲的身影,黑沉深重,压在了她心头的某一个地方似的。这个一直藏在阴影中的女人,此时此刻,应该继续藏住的,却返回了国内……她说不清自己的情绪。 “看望过姑姑之后还是快回去休息。不管多少事等着你去做,总得先有个好体力才行。”josephina待车子停在住院部大楼前方,对要下车的屹湘说:“我改天来探视。你看看我,实在见不了人。”她说着比了一下从头到脚的装束。其实看起来除了有些疲劳,并无不妥。屹湘了解她要求完美的脾气,也了解此时她一定有非常多的事情等着处理,便点点头。 josephina对小李挥挥手说快开车,回头看了看屹湘——已经消失不见了,应该是迫不及待的进了医院大楼了。她舒了口气,问冯程程:“这几天,坊间传闻很多?” 她突然一问,程程吐了吐舌尖,并不说话。 josephina也不追问她,而是露出一个似笑而非笑的极浅的表情,随后陷入了沉默。 屹湘跟滕洛尔就算是谈不上交情,她与董亚宁跟资秀媛却是私交甚笃。所以此时她的心情更为复杂,当着屹湘却不能表现的特别明显。街面上嘈杂的声流不停的挤压进车厢来,她简直体会到了屹湘坐在这里时那种憋闷感觉…… 屹湘为避免突然出现吓到姑姑,提前给在医院的崇碧打了电话。姑姑的病房在住院大楼的最顶层,神经外科病房。当她从电梯里走出来的时候,反而毫无心理准备的,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背影。 她站在那里,忘了走出来,身后的人催促她,甚至撞到了她,她肩膀剧痛,也没有理会。 电梯门正对着楼梯间大门。那小家伙正抓着门把手,透过玻璃往楼梯间里看。个子矮,高度不太够,非要翘着脚,于是小身子就跟吊在门上了似的,随着门轻微的晃动。 站在旁边的是潇潇,看着小家伙的样子大概是觉得滑稽了,说:“多多,湘湘是不会那么笨的,二三十层的楼,爬楼梯上来,累都累散架了。”他转头看到了屹湘,笑笑。 “我才没有在等她……”allen说。 “那你是在数楼梯?也不知道是谁,晚饭都没好好儿吃,两分钟出来看一回电梯。”潇潇故意的说。 allen不满的瞥了一眼潇潇。 屹湘往前走了两步,轻声的叫着:“多多?” allen的小身子停顿了一下,脚下立时打滑,被门荡了一下,差点儿没站稳,被潇潇一把拎住了后脖领儿,转了个圈儿对着屹湘,睁大了眼睛看她。 屹湘蹲下来。 allen似乎没返过神来,对突然出现的屹湘板着小脸儿,眼睛眨啊眨的,长长的睫毛小扇子似的,扫过来扫过去,只管看着她。屹湘轻攥着allen的小胳膊,问:“干嘛,几天不见,不认得我了?” 她看着allen,雪白的皮肤柔滑细腻,这鼻子、嘴巴,这眉……allen那长长的睫毛是扫到了她鼻尖吧,鼻尖又酸又麻的……手心里的小胳膊动了动,她以为自己攥的他不舒服了,忙松开,说:“对不起。” allen吸吸鼻子,小声说:“走,我带你去看mummy。”他说着扯起屹湘的手,小腿蹬着,带着屹湘往病房走去。 潇潇不紧不慢的跟着他们。 屹湘看了眼哥哥,轻声问:“爸妈呢?” 第二十六章 霁月光风的辉映(三) 潇潇似乎是料她早有这一问似的,说:“妈还没回来,爸昨天开始就连续开会,没回过家呢。” 屹湘拉着allen的小手,滑腻的小手小鱼儿一样,在她手心里荡着,牵着她的呼吸一急一缓的……病房门口,穿着宽大衣裤的崇碧对着他们笑着挥手,这些天不见,崇碧瘦了好些。屹湘轻声开口:“哥……” “你先进去看姑姑,有话等会儿说。”潇潇打断她。 屹湘眼望着哥哥平静的脸,点头。她知道这会儿自己是什么都不能说的。她松手。allen小跑着先进病房去了。她跟崇碧说:“这些天是不是很累,我看你瘦了。” 崇碧笑着说:“不累。就是吃不下东西。”她说着,伸手挽着潇潇,一歪头,靠了潇潇的肩膀一下。潇潇对她一笑。 第562页 屹湘心里一动,打量下崇碧,问:“姑姑醒着?” “嗯,醒着呢,你打电话说回来了,最着急的就是这一老一小。多多是隔一会儿找个由头出去看看,姑姑是隔一会儿问一次你怎么还没到。”崇碧笑着。 屹湘心里暖暖的,说:“哪儿想到能耽误这么久。天气不好,交通格外差。” “快进去吧。”崇碧说完,回头对潇潇说:“让湘湘跟姑姑亲热会儿,你陪我去买点儿东西。”她拉着潇潇往外走。 屹湘站在那里,看崇碧推着潇潇,两人不知道说什么呢,潇潇有些不情愿的走了两步就站住……屹湘便赶紧进了病房门。 “姑姑?”她进门便朝着姑姑的病床走过去。allen踩着板凳趴在病床边,正叽叽咕咕的跟邱亚拉讲话,见她进来,歪了头。她走过去,抚着allen的后脑勺,弯身看着姑姑的气色,毫不犹豫的,亲了姑姑一下。 “哎哟,肉麻。”邱亚拉抬手推屹湘。长时间的卧床,她的脸有些浮肿,皮肤呈现一种半透明状。但气色还是好的。面颊红润而有光泽。只是头发被剃光了,裹了半边纱布的头像戴了网状的帽子,看上去怪怪的。 屹湘微笑着坐下来,将allen搂住,让他坐在自己腿上。她立刻觉得allen好像沉了些。 “疼吗?恢复的好不好?”屹湘伸手,拉住姑姑的右手。正在打点滴的手,凉凉的。手背上有几块青斑,那是打了不少针的缘故。屹湘就觉得心疼。“要是疼的太厉害,就让医生给止痛剂多一点儿,别扛着,多难受。” “疼倒是可以忍。就是受不了崇碧和多多,这俩每天比医生和护士都啰嗦。尤其是多多。”邱亚拉手指弯成一对钩,夹住allen鼻子,使劲儿的夹着,夹到他捧着自己的手叫起来也不松手,大笑着说:“多多脑子里跟装了什么系统似的,医生给派的药,吃多少,什么时候吃,注射什么药物,注射多少比例,注射时长多少……都装在这颗大脑袋里。到了点儿,护士不来他都要去催的。今早护士还开玩笑说,最怕的不是我这个病人,倒是怕这个小病人家属。” allen揉着自己的鼻子。屹湘看他,他也正偷偷看屹湘,见屹湘笑,他粉白的小脸儿便红了。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看的懂那些药名和成分……” “学校里有拉丁文课啊。”allen说。 “别逗了,你那幼儿园级别的拉丁文,看得明白那药名?”邱亚拉不信。 “re懂。她说读书的时候,她的拉丁文成绩都是非常好的。”allen回答。 “总之这俩凑在一处,不愁没话。也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多话题。我看我还是快点儿出院回家吧,多多再给崇碧带下去,就要变成小话痨了,以后谁受得了啊……我说邱多多,你不能朝着话多的方向发展啊,没听有句老话说的,男人话多钱少嘛?”邱亚拉笑着说。 “mummy这几天总拿这个说我们。re说甭信这些,玩儿游艇的律师都是嘴皮子利索的。”allen反应机敏,歪着头跟屹湘说。脸上的神气,是很不以为然的。 屹湘听着allen这清脆标准的京片子,显然是叶崇碧的功劳,不禁微笑。 邱亚拉却说:“嘿,还学会告状了你。”作势就要敲allen的额头,allen夸张的叫了一声,打着滚儿从屹湘膝头爬下去,躲在屹湘身后。 邱亚拉可能是笑大发了,头有点儿晕,坐着不出声了。 “怎么?哪儿难受?”屹湘忙问。 “看着你啊,我也就没哪儿难受了。”邱亚拉开着玩笑。 “瞧您。”屹湘被姑姑这么一说,看她的脸色慢慢缓了过来,长出一口气,“您可悠着点儿。” “董亚宁也这么说过。”allen小声说。 屹湘怔了下。 邱亚拉也发了会儿愣,才问:“董亚宁跟你说什么呢,多多?”allen背对着她,她看看屹湘。屹湘则目不转睛的注视着allen。 “看到你,我哪儿都舒服了。”allen说。被邱亚拉和屹湘这么看着,他声音越来越轻。 “哦!”邱亚拉先笑起来,说:“是啊,你就是一万金油,抹哪儿哪儿灵。”她摸着allen的脸蛋儿。 屹湘却没说话,她转了下脸。 病房里的另一张病床空着,平整洁净,纤尘不染,白的刺目,额外给人一种压迫感似的,令人不舒服。 “什么是万金油?”allen却抓住了这个词儿。 “万金油啊,就是……哎哟我脑仁儿疼,湘湘你对付他。你可真讨厌。哪儿找你这么讨厌的孩子呢,我这儿病着呢,你还来闹我……”邱亚拉装作头疼的样子,歪在一边。allen看穿她的伎俩,捏着她的病服袖子。邱亚拉笑软了,指着屹湘,说:“快救我。” 第563页 “万金油啊,就是清凉油。你见过吗?小小的一个红色的盒子,有薄荷香味。咱们家里有,等我回家找给你看看。” allen眨眼,屹湘说:“不过说人像万金油,不是什么很好的形容词。像mr.know-all?博而不精,这样的人就可以叫做万金油。” “那不好。”allen说,又眨眼,“可是……” “mummy跟你开玩笑呢,董亚宁那么说,一定是很喜欢你。”邱亚拉微笑着说。 第二十六章 霁月光风的辉映(四) “嗯,我知道。”allen应声。 邱亚拉转眼看看脸色发白的屹湘,睫毛都在簌簌发抖,便说:“给我倒杯水吧,说这半天,口都渴了。” 屹湘给她倒了杯水。 allen安静下来。 屹湘跟姑姑小声的说着这些天的经历,邱亚拉听着,不时的点头,过了不久,便觉得累。躺下便合上眼。 屹湘看看时间,allen说:“潇潇回来了。” 起初外面什么动静都没有,屹湘以为allen听错了,便笑笑,摸摸他的耳垂儿,又过了一会儿,竟听见敲门声。 屹湘惊奇的看着allen,问:“你听到?”她可是什么都没发觉。 “嗯。”allen回答。 “这小子,耳朵可灵了,可惜了儿的不喜欢乐器。”邱亚拉在这时候接茬儿说,眼睛依旧合着,原来并没有睡着。 屹湘又摸摸allen的耳垂儿,崇碧走到她们身旁来,邱亚拉才挣了眼。 “伤口疼的睡不着吧?”崇碧轻声问。手里拎着一个纸袋。屹湘问是什么,崇碧便笑道:“早上姑姑说想吃山楂糕,我让潇潇带着我去找。他还不乐意。” 潇潇无声的笑了下。 “还是崇碧细心。”邱亚拉笑着,没起身,翻了下,说:“这两天嘴里苦,是要点儿什么刺激下味蕾。” “我以为她假公济私。”潇潇说。 “就算假公济私怎么了?”邱亚拉瞅着崇碧笑,“她要想吃,那肯定是宝宝想吃了嘛——我说碧儿,湘湘回来了,你就别老往医院跑了,我这怪不落忍的。” “没事儿,我这性子,在家闷着,还不闷出毛病来?我还琢磨着下周开始回去上班呢,压了那么多案子,再不回去处理,人家都要告我了。”崇碧脸红了。 屹湘心里顿时明白了。她看看哥哥说:“那还不快点儿回去?今儿我在这儿陪着。” “谁也别在这儿。我有事会叫护士的。”邱亚拉说,“明儿一早给我带豆浆油条来。我想吃那一口儿。对了,那牛肉泡馍也行。” “医生让吃这个?”屹湘问。 “让吃,姑姑还至于这样?”潇潇说完,又央及姑姑道:“您老人家且忍忍,才能几日不吃那重口味的东西,就这样?您出了院,我带着您一早上换三家儿的吃,行不行?” 邱亚拉咂巴咂巴嘴,见allen瞅着她呢,颇有点儿无奈的端着,咳了一下,说:“都回去吧,让我清净清净。” “还不让人说,说说就连哄带赶的。”潇潇乐了。 “我想在这儿陪陪您。”屹湘说。 “我也在这儿。”allen也说。 “你在什么在啊,你们在这儿我反而睡不好。”邱亚拉皱着眉,allen腻着她。 屹湘看看病房里,有折叠床和沙发,都是凑合着过夜的,她不忍让allen也留在这儿,但看着allen的眼神,她说好那咱俩留下来,不过你在这里陪mummy,我出去下。 屹湘先走出去,潇潇两口子跟邱亚拉道别花了一点时间,出来的时候,两人似乎是有了什么默契似的,崇碧走在了他们前面,渐渐拉开了距离。 潇潇站下,跟屹湘说:“有什么要问的,问吧。”他看了眼崇碧,走的远些了,大概是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了。他心里多少有些惆怅。 “怎么回事?”屹湘问。 兄妹俩站在走廊中央,时间不早了,廊上空荡荡的,除了崇碧窈窕而遥远的背影。日光灯投下的影子均匀的笼在他们身上,两人从脸色到眼神,如出一辙的都有些淡淡的冷意。 “怎么回事,你该知道。”潇潇回答。 “我不知道!”屹湘突然的提高了声线。她转了下身,克制着情绪,还是没有把握住,身子就颤了,她问:“哥,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潇潇沉默着。妹妹的侧影,颤的令他的视野中出现了唯一一处模糊。 “我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屹湘转过脸来,盯着潇潇,问:“什么时候?还有,这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都想知道。” 她从看到报纸大标题的那一刻开始,脑海中不断回放的,是那交替出现的一幕一幕的花团锦簇、喜笑颜开——各种各样的笑容,真的、假的?到现在,哪一样是真的、哪一样是假的?也许真的假的事到如今已经不太重要,可为什么她对着哥哥,甚至想到她要对着父母亲的时候,会身上不住的发冷? 第564页 “哥,我不是没有想到,我只是不愿意……真的这样。”她的声音轻的像吹出来的气泡,瞬间就会破灭。也许曾经有过的那些花团锦簇和喜笑颜开,都是这样的气泡——有着七彩的外表,却是极致的脆弱和不堪一击,存在的作用,不过是粉饰太平。她心里也真的就像被戳破了的气泡,空空的,“哥,我已经是这样了……” “湘湘,”潇潇拦住她的话,沉稳而冷静的说:“别说了,别问了,我明白。我想你也已经很明白,情势就是这样的了。” “哥!” “不是毫无关系私人恩怨,但肯定并不全为私人恩怨。你不是不懂,不用我给你分析。” “那董亚宁呢?哥,董亚宁呢?”屹湘追问着。 潇潇看着她,半晌,才说:“起码我们的目标,并不是他。” “那别人呢?” “湘湘!” “哥,我真的看够了。”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有什么想说的,哪怕是想骂的,冲我来。”潇潇伸手扶着妹妹的肩膀,用他温暖的手。“湘湘,很多事情表面上过去了但心里没有过去。没过去就必须过去。对我来说,我也不能想象,后面几十年,要背着一个包袱过日子。” 屹湘眼里充着泪,极力的忍着。她还记得自己跟母亲说过,别告诉哥哥,什么都别告诉他。对她来说像皎皎白月一般的哥哥,她最不想因为自己,把他变的冷酷而残忍。这冷酷残忍,去往的方向,也让她难以接受…… 潇潇是何等聪明样的人,屹湘一个字说不出来的时候,他却像是从她眼里钻进心里去似的,懂了。他只轻轻的将妹妹拥抱,说:“行了,我懂你的意思。” 第二十六章 霁月光风的辉映(五) “你懂什么呀,哥?”屹湘低低的说。 潇潇的衬衫雪白透青,有好闻的洗涤剂的味道。 她不知道怎么的就特别的难过。真想疯狂的大喊大叫,哪怕痛快的哭一场也好。 闪电划过,只一会儿,响起隆隆雷声。 “都懂。”潇潇说。声音被雷声吞没,有些含糊。 屹湘点头。都懂……都懂,也都没有考虑下我的感受我的愿望我的请求。她也懂。于是那想要疯狂喊叫和痛哭的气力,就渐渐的消弭在了体内。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只好再次被逼退在身体最阴沉的角落里。 “湘湘?”潇潇眼看着屹湘那对眼睛里,因激动而产生的异样光彩,逐渐的在消退。黑黑的眸子终于再次平静下来,看不到波澜了。他皱眉。暴怒的湘湘不让人担心,沉默的湘湘才会。 屹湘转转身,说:“你快走吧。嫂子在等你。” 潇潇站了一会儿,想再跟妹妹说点儿什么,最终却除了你也早点儿休息这几天不要到处乱跑之外,一句话都没多说。他不能说自己此刻复杂的心情,并不亚于妹妹。也不能说,这虽然是他长时间以来预计到也在暗暗等待的一刻,但真的到来了,心里的滋味并不好受。 他让屹湘回去,叫了崇碧一声。 崇碧这才按了电梯下行的按钮,等他走过来,挽住他。 潇潇的手很热,她抓了抓,说:“火炉。” 潇潇看她。 “湘湘的反应是很正常的。尤其是她那么善良。”崇碧抬头看着电梯绿色的数字不断变换,“等过几天情况明朗一些,也许就会好。” 她说完,潇潇也没吭声。两人都知道,不是那么简单。 崇碧说:“这两天也太死气沉沉了,憋的人喘不过气来。” “你怕不怕?”潇潇没头没脑的,轻声问了一句。 “怕什么?”崇碧转头看一眼潇潇,“怕你?” 此时的潇潇沉静而严肃。而四壁呈暗银色,吸走了大部分的光,潇潇却在这样的背景下,仍显得光彩夺目。她叹口气,握住他火热的手掌的那只手,略微的用了下力。 “早说过,我嫁给你的之前,就知道你什么人了。” 潇潇好看的嘴唇动了一下。 “要说怕,我倒确实有点儿怕。”崇碧靠近潇潇些。 潇潇看着她。她颇有些英气的双眉,此刻看上去,线条柔美了好些,而腮上梨涡微沉,让他的心思暂时脱离了。 “你走的路,注定凶险万分。如果我不能在你身边,那倒是很可怕了……”崇碧说着,嘴角弯弯的——手被潇潇反握住了。 电梯停住了。潇潇侧脸,亲在崇碧唇上。本应是蜻蜓点水的一吻,潇潇却没点到为止……电梯门开了,外面的人朝里一看,脚步停住,于是电梯门再次合上,片刻后,重新上行。 “邱潇潇,你这样很不好哦。要注意点儿影响嘛。”当潇潇终于放开崇碧一点,崇碧微笑着说。“叶崇碧。”潇潇低低的,在她耳边叫着她的名字。 第565页 “嗯?”崇碧踮了踮脚尖。她穿了舒服的软底鞋的。此刻下巴专门要够到潇潇的肩膀,好像这样才更舒服更踏实。 “给我生个儿子吧。”潇潇搂着崇碧的腰,让她贴在自己身上更紧些。当他说完这句话,崇碧半边身的重量都倚在了他身上。 “为什么?”她问。 “本来就受不了女人掉眼泪,要是女儿对着我哭,怎么办?” 崇碧笑了,说:“那我考虑下再答复你。” “还来得及嘛?” 崇碧笑。她侧身拥抱着潇潇,抚着他的背——潇潇啊,就算是在说着这样温情的话的时候,身体仍然是这么的紧绷。她心疼,更心疼的是她清楚的知道,会有很多年,她的孩子的父亲,将要过上这样的日子,能让他松弛的人和时间,只会越来越少吧…… “潇潇,其实我倒是愿意生个女儿。” “嗯?”潇潇重新按了b2的键。 电梯却在这时候停下载人。于是崇碧趁机住了口。十指紧扣,潇潇深深的看着她,她只是微笑。 她没有说出来:那样,他就多一个软弱的理由了。 …… 屹湘目送着潇潇走远。 外面电闪雷鸣。透过窗子射进来的白光,刹那间将廊上的大理石地面照的雪亮,她激灵灵的打了个寒战,回身便往病房跑去,气喘吁吁的站在门口,看到allen偎着姑姑,已经睡着了,她松口气,走过去,轻声的问:“不怕打雷?” “从来不怕。”邱亚拉拉拉被子,说:“把他放沙发上去,在这儿睡的不舒服。” 屹湘托着allen的腿,觉得热,摸摸他的额头。好一会儿,才把他抱到旁边的沙发上,盖好被子。 邱亚拉靠在床头,看屹湘专注的对着allen,长久的保持着一个姿势,定住了似的。她轻轻的叫了她一声。屹湘又是半天没有动,回过身来之前,只见她抹了下下巴。邱亚拉不动声色的拍了下病床边,说:“过来。” 屹湘过去。 “怎么了?”邱亚拉问。 “没怎么。”屹湘勉强笑着,“想不想吃东西?”她问出来,才意识到,从在飞机上吃了josephina给她的仙贝之后,水米没进。竟也不觉得饥饿。 邱亚拉给她理了下额发,问:“难受?” “没有。”屹湘拉下姑姑的手。那手指蹭到额头的伤疤,她掩饰的拨弄着刘海。越拨,却好像越把伤疤曝露在了空气中,灼热、尖锐、痛苦……她心像被什么扭着了。 “还没有,跟潇潇在外面吵的那么大声。”邱亚拉说。 屹湘摇头。 “湘湘,我问你。”邱亚拉慎重的开口。 屹湘看着姑姑。 “你对亚宁,现在到底是怎么个心思?” 第二十六章 霁月光风的辉映(六) 邱亚拉轻轻的揉着额头。镇痛剂给她减缓疼痛的同时也让她有些昏沉沉的。 “眼下这样,一个不小心,亚宁和你,就真的再没机会了。” “我没想跟他重新开始。” “他想吧?”邱亚拉问,对着allen努努嘴,声音低的不能再低,“这是没办法的事儿,没有他还好,有他,还有点儿心的男人,都不会放过的。说句难听的,就是放了你,也不会放手多多的。” “他不会的。”屹湘说。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出口太快了,不单她自己吓了一跳,邱亚拉也被她弄的一怔,看着她,顿了顿。 返魂似的,屹湘这才觉得心脏猛然一痛。不会嘛?董亚宁的话声声在耳边。他的确说的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多多的…… “你要是确信他不会,也不必急赶着要回美国去。”邱亚拉叹了口气,“从根儿上说,我恨不得将那起子小人挫骨扬灰。可是看在多多的份儿上,我觉得不该。为了不让你为难,更不该。他总有一天要长大,我们总有一天要告诉他一些事实,到时候,怎么开的了口?” 总有这样血淋淋的一天,他们都清楚。 “我不是从去过鬼门关一回才看开些的。起先很多事情我就不赞成,只是每次事到临头,我都忍不住不伸回手,到了儿事事儿都有我的。其他的我不管,你这儿我是不能不管。亚宁那小子,上回我就跟他说过,让他对你死了心。你们俩,就当是老话儿说的,这是姻缘簿上没有份儿的事……可我老觉得不踏实。” “姑姑,我从把他给割舍了,确实就再没想过能跟他重新在一起。到如今,更是不可能。” “不是不想,是不能了?” “既是不能,也是不想。” “你别嘴硬。如果你心里还有他,那就放开这些。昏迷了这些天,醒过来有换了天日的错觉……他们都不肯告诉我,不过一人给我一句半句,就算不知道内情,也猜个八、九不离十。上溯个几千年回了始皇帝那儿,人整人也不过是那些招数。使出十八般武艺,出不了三十六计。剪草除根用不到且不说,就算咱有张良计,那边不兴有过墙梯?缓一缓,该得的得了,该丢的丢了,烟消云散,也就算了。” 第566页 “姑姑,怕只怕,网撒的太开、太密。到时候,可不是说收就能收,说放就能放的。”屹湘缓缓的说。哥哥说的很清楚了。她不信谁的话,也不会不信打哥哥嘴里说出来的。没错,董亚宁不是他们的目标。那是,谁的? 她咬了下唇。 “的确是。此时牵涉太广……你要跟你爸爸谈谈嘛?”邱亚拉来回的摸着自己光头上的面纱网。屹湘的脾气她知道,仅仅对着潇潇发一顿脾气,是受不住的。只是看她眼下还算冷静,就是不知道见了她父亲,她还能不能忍住。 屹湘想,谈?谈什么?她不是没有对父母亲表示过,她愿意继续远离这里,逃避也好,什么都好,只要风平浪静。或者哪怕这里暴风骤雨,只要跟她无关。现在仔细想想,他们,千真万确都说过要让她安心的无忧无虑的生活……可竟然是要用这种方式。她去谈,难道还能问父亲、问母亲,这就是你们说的,保证以后谁也不会再伤害我?伤害……内心深处,她自己也没有忘记任何一次的伤害吧。在极隐秘的地方藏着的,是希望有那么一瞬间,复仇的剑会刺出去,所有的屈辱都会被洗刷干净,管什么后果呢……就如同她即便将痛苦封印再深,仍会不顾一切地开车撞向董其勇……那种玉石俱焚的念头,玉石俱焚的可能性,曾经刺激的她浑身战栗,是恐惧,也是快感。她知道自己会有这样可怕的时刻……屹湘打了个寒战。 那个举动太疯狂……但也许就是那一次,就是那一次的疯狂,唤醒了过去,不但逼着她自己必须面对,也让董亚宁有机会知晓,更让父亲最终下定了决心……她抓住了病床上姑姑的手。 “姑姑,还是我错了。”她说。 不会只是为了她,她当然知道。 多年来忍辱负重的,何止是她。想要复仇的,何止是她。只是她为了家里为了他,全都忍了,而且打算继续忍下去。那是因为她,起码可以远离这里,而且她还有allen。过一种不同的生活,并不是太难。可他们不行。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而且他们是树,是根深叶茂的大树,只有让躯干更高更壮,让根系越扎越深。 树不能倒。 “还是我错了……”屹湘喃喃低语。 “胡说。”邱亚拉打断屹湘这继续下去可能也只是重复着的话语,“我看你是魔怔了,脑子不清楚呢。你有什么错?如果没有你,没有多多,你知道今天的我是什么样?你知道你父母今天是什么样?包括潇潇?还有亚宁?起码这回,不关你的事,你就是圣母玛利亚,也别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揽。” “姑姑……” “我也明白,一头是这些人,一头是那些人,你是关心则乱。”邱亚拉看看阴影中沉睡着的allen,说:“反正我没这劲儿想那些乌七八糟的。照我说,你干脆也甭想——想也没用,你能做什么?难道胳膊肘儿还真能朝外拐?”她说着,慢慢的躺下去。 屹湘给她拉好了被子,说:“您睡吧。” 邱亚拉躺下后好久没有出声。屹湘坐在床边,正要给关了床头灯,邱亚拉翻了个身,说:“记住,谨言慎行。过些日子,会定调的……这不好歹报上都没消息嘛?” 屹湘点了点头。 她在黑影中穿过病房,走到阳台上去。 窗子开了一条缝隙,强劲的风声马上掩盖了病房内姑姑的鼾声,和allen匀净细微的呼吸声。她从前常常这样,听听那风声,即便是在夏日里,也有三九天寒风过顶的感觉。 此刻,听这风声,便透骨的冷。 她在这强劲的风声中朝下面望去。 三月里在东京,他在几乎同样的高度,是不是看到了她离开的背影? 她是看到了他的——落地窗边,吸着烟的一个模糊的瘦削而高大的身影,映在玻璃上——就在她上车的一刹那。她知道自己的背影冷漠而孤绝。那一刻,他的也是一样…… 她看着楼前空地上,缓缓的,停下了一辆黑色的轿车。 第二十六章 霁月光风的辉映(七) 车子停稳后,好久没有动静。好像就是在那里要停留休息片刻便离去似的。 屹湘默默的看了一会儿,将窗帘拉好,看看在沙发上沉睡正酣的allen,轻轻的抚摸了下他的额头。 她关上病房门出来,这才看了眼手里的手机。是滕洛尔的来电,她进了电梯才接通电话。 滕洛尔说vanessa我能不能见见你? 屹湘看着电梯门上映着的变了形的自己,说:“我想现在我们不方便见面。” 滕洛尔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是不久前才知道的。 屹湘想,滕洛尔并没有明白的说出她知道了什么。有太多的可能性,存在于这一刻。 第567页 滕洛尔说我就是想见见你。有些话最好当面说。 屹湘想,在机场看到滕洛尔的时候,她就猜到,滕洛尔不会没有下文。她曾经想过也许更大的可能会是芳菲打这个电话,可是对她来说,无论此时面对谁,都势必处于一样的“无话可说”境地,何况她确实什么都不想说。于是她说洛尔,就这样吧我还有事情。 她毫不犹豫的挂了电话。 大楼的门已经上锁,她跟值班室的师傅说:“我父亲在外面,您能不能让我出去见见他?” 那中年男子看了她一会儿,很痛快的起身给她开门,说:“快一点儿。可不能开太多的特例。” 屹湘道谢说好的我马上就回来。 她说完朝着那辆黑色轿车走去。还没有走到,前面车门已经开了。她微笑着跟父亲的老司机和老秘书打招呼,说:“廖叔叔、李叔叔,我爸在车上吧?” 她看到这架势,心知这两人同时下车来当然不是因为她的身份特别尊贵。显然是她的来意不但父亲已经猜到,而且身边的人也都知道这父女二人的脾气,有心让个空间给他们。果然这两人笑着一个说“我们俩站这儿抽口烟”一个说“等下你爸爸还要去开会啊”,就往旁边走了两步。 “湘湘。”邱亚非推开车门,屹湘还没有叫他,便被他的样子弄的一愣。 “爸,不舒服嘛?”她急忙伸手去触父亲的额头,温温的,湿漉漉的。她几乎立刻出了一身的冷汗,紧抓着父亲的手。 邱亚非见她紧张,摆摆手说:“这几天没有休息好。你回来了,怎么不给爸爸打个电话?” 屹湘仔细的看着父亲,确定的确没事,才放了点儿心。 “哥说您忙。”她回答。父亲的手被她握在手掌心里,按摩着手上的穴位,她低了头,说:“再说,我觉得还是不在这个时候打扰您的好。” 邱亚非的手被女儿粗糙的手指尖来回的按摩着,一会儿就有种气血流通后的温热从肌肤表面渐渐渗进骨肉中。他看着女儿额上的刘海儿轻轻的晃着,紧绷的小脸儿上,分明是隐忍不发的脾气——就算是忍着,这说出来的话,也很带劲儿了。他眉目舒展开。要是这时候没有脾气,还真就不是他邱亚非的女儿了! 屹湘转眼看了看父亲的表情,见父亲目光炯炯的注视着自己。她松了松手上的劲儿,说:“姑姑状况不错,医生说最多再有一个周就可以出院回家静养了。这儿没什么事,您快回去吧。赵叔叔说您等会儿还有会要开……” “湘湘。”邱亚非心平气和的叫着女儿,“你这是撵你老爸走啊?这么多天不见,没话跟老爸说啊?” 屹湘看着父亲消瘦而憔悴的面容,因为连续熬夜而显得发红的面颊和有血丝的眼睛,这都是肝火很盛的表现——她看着父亲就想到另一张憔悴消瘦的脸。胸口不断翻涌的气浪,让她有些困难的压制着自己不要立即爆发出来。 只是她再忍,也不能在父亲面前忍了。她咬了会儿牙关,说:“我不撵您走,您也不上去不是吗?我在上面站了那么久,这车子就停了多久,我知道我不下来,今天、明天、还不知道有多少天我都见不着您。我就是有话跟您说见一面也难……我不撵您走,要跟您说什么?爸,我要说的,早就说过了;我没说的,您也心知肚明。我不是那么不懂事儿,拿那些话现在再来给您添堵……可是爸,我看着哥,看着您,看着我妈,我害怕……我知道你们爱我,可我不知道的、不让我知道的也太多了。”屹湘转开脸。 “你想知道什么,湘湘?都可以问爸爸。”邱亚非温和的说。 “我能问吗?”屹湘望着月光下泛着薄光的水泥地面,惨灰。要问什么,从何问起? “当然。” “爸,我想见个人,请您允许……” “你要见谁,随时可以。不用我同意。”邱亚非温和的说。这么温和的不带感情倾向的语句,轻易的就出了口。显然他是经过斟酌和深思的。 屹湘盯着父亲看了一会儿,才说:“我是不愿意再打您的脸。”心里一潮一潮的涌动,都冷冰冰的。她知道父亲一定会这么说。这是对她的信任,也是一种胜券在握。 “我以前也不愿意,但是没能做到。您放心我是您的女儿,无论何时都会跟您步调一致。只不过有些东西,该还的,我要还回去。” 邱亚非静静的看着女儿的眼睛。 他沉吟片刻,说:“湘湘,亚宁的事,我有数。” “但是?”屹湘听出父亲语气中的一丝犹豫。 “我留了余地,他却没有给自己留余地。”邱亚非说着,看了眼手表,“我该走了,湘湘。” 第568页 “等等,爸爸。”屹湘说。 “好。” “……他没给自己留余地……意思是,不该他扛的,他都扛了,是吗?”屹湘看着父亲。 邱亚非沉默。 “我……还能再见到他嘛?”她问。 邱亚非伸手,按了下屹湘的肩膀。 屹湘的肩膀随着这一按,塌下了一寸。她睁大眼睛,不让眼睛里有些什么东西流露出来,她点着头说:“我应该明白了……您路上小心。” “湘湘?”邱亚非仍握着屹湘的肩膀。屹湘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但是他也不知此时该如何往下说。 “再见,爸。” 她总还算明白。对父亲来说,也许这一仗会赢,但赢的会不够漂亮。因为,最重的打击,竟然打到了原本也许最不重要的一颗棋子身上……可对于某些人来说,这偏偏又是最致命的。 她木然的站在车边。 邱亚非看到屹湘站在原地不动。若不是她那僵硬的表情,这简直是父女俩最日常最普通的一次道别。车子启动了,他以为也许屹湘会追过来,但她脚下生根一样,没有任何表示。他最终挥了挥手示意她快些回去,将车窗上的白纱帘拉上了。 快开到大门处,李秘书说:“湘湘还在那儿呢。” 邱亚非合上眼帘。他当然知道自己这个倔强的女儿还在那儿。 他竟长出了口气,问:“那边怎么样了?” “滕美杏回来了。”李秘书说。 邱亚非嗯了一声。 滕美杏是董其昌轻易不会动用的一步棋。看来为了保住董亚宁,他是所有的力量都要用上了。 白纱帘后,光影重重,忽明忽暗。 他原本是想借着探访下妹妹、见见女儿而缓解下紧张沉重的心情,此时不但没有缓解,反而更紧更沉。 他也是个父亲,明白这是为了什么。 …… 父亲黑色的车子消失在黑夜中,屹湘听到有人叫她,说要锁门了姑娘,快些进来吧。 她迅速的跑了过去,钻进玻璃门去仍是没有停住。她没有乘电梯,而是一路跑进了楼梯间。 空荡荡的楼梯间里,她的脚步声很轻,感应灯都没有亮起来,只有安全通道标志那绿莹莹的亮光,鬼火一样指引着她,耳边有粗重的喘息声、而且越来越粗重,似乎有什么在跟着她……楼梯好像怎么爬也爬不到尽头,胸口的刺痛越来越剧烈。她应该停下来休息,可她不能停。 绿莹莹的亮光处,那字迹愈来愈模糊。 “嘭”的一下,脚下打滑,她整个人扑在楼梯上,头顶的灯亮了。 膝盖骨碎掉一样的疼。 她扭曲着双腿,坐在台阶上,大口的喘着气,胸口淤积的那团气,仿佛要把她的身体给爆掉。 楼梯间里再次黑了,只剩下绿莹莹的鬼火,在跳跃。 她湿淋淋的脸上,则不住的往下流淌着热乎乎的液体…… 第二十六章 霁月光风的辉映(八) 黑洞洞的楼梯间里响起悠扬的音乐。大提琴低回悠扬的唱起。 她听着觉得很遥远。一时也听不出是什么曲子来。 绿莹莹的鬼火一般的光渐渐清晰,音乐声戛然而止。 她反应过来,是口袋里的手机在响——不知何时,手机铃音被换成了音乐?她总是使用那种单调的默认铃音的。手机在手掌上,屏幕处亮的刺目。她眯了下眼,似听见笑声……晚上坐在姑姑床边说话的时候,allen似乎是拿了她的手机玩了一会儿的。 她想起allen和姑姑来,意识到自己出来太久了,急着起身。膝盖骨处咔吧一声细响,伴随着便是尖锐的疼。她吸了口凉气……打进来的这个电话,来自叶崇磬。她一边走,一边犹豫着要不要给他打回去。 大提琴音再次响起,她接通了。也许是楼梯间让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怪,叶崇磬喂了一声便问:“你没事吧?还好吗?” 她看着那安全通道标记,黑洞洞的空间里唯一的亮,回答:“没事。还好。” 叶崇磬沉默了。 她也知道自己欲盖弥彰,更知道叶崇磬这样的沉默,显然是不信她,可也只好跟着沉默。 叶崇磬片刻之后便叹了口气,说:“晚上跟几个朋友一起吃饭,太闹腾了,散了席才看到有一个你打来的电话……” “我没有……”她忙说。 allen那可爱的小脸儿出现在黑暗的视野内。她走的脚步重了些,灯光驱走了黑暗。她眼睛被光亮刺着,热乎乎的有些什么在涌动。 她每走一步,膝盖都在疼。越疼越清醒。 “我也觉得你没有。你主动给我打电话的次数,数都数的过来。”叶崇磬此时讲话比平时要缓慢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点酒的缘故。“不过我还真希望是你打的。我还是刚刚回家见到崇碧,才知道你回来了。打过来问问你,这几天过的怎么样。” 第569页 “还好。”她又说。 “你已经说过一遍了。我知道,只要我问你,你永远是还好。”叶崇磬说。 “嗯。”她应着。喉头很硬。这个字也就是硬挤出来的。她随后掩住了话筒。 “你在哭?”叶崇磬问。 屹湘想说没有。擦了下脸上,湿乎乎的,却真的是两行泪。 “你喝了多少酒?”她反问。有点儿不太像叶崇磬。他总是看穿也不说穿……不是,此时是听出来也不会说出来。他却偏偏说出来了。 “也不算多。四个人,三瓶茅台两瓶五粮液外加一瓶不知道哪儿来的冰酒。我喝的是最少的。”叶崇磬轻声的笑着。还能这么清晰的算计着喝了多少酒。“有话要跟我说?” “嗯。”屹湘应着。她推开楼梯间大门。一身的汗,走廊中的温度低,忽然的罩在身上,她浑身寒毛骤然竖起。“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为了亚宁吧?”叶崇磬轻声的问。没等屹湘回答,他说:“找我帮忙,你这会儿能帮上他的,恐怕只有那一样。这几天我忙,抽不出时间来,方便的话,你上来我办公室吧。具体的等见面再谈。” 屹湘听着叶崇磬和缓中变的有些冷淡的语调,咬了下嘴唇,说:“好。我明天再给你电话……你休息吧。晚安。” 叶崇磬没有吭声,也没挂电话。 屹湘说:“喝点蜂蜜水,明早起来再来一杯,不然……” 电话挂断了。 她对着空气说:“……明天早上会头疼的。” **************** 粟茂茂刚进恒泰大厦的大门,便看见一个小巧玲珑的背影,正站在前台处,与接待员讲话。她走近些,听见她跟接待员说我找总经理办公室秘书sophie小姐,请告诉她我是郗屹湘。 粟茂茂打量着屹湘:一身芥末绿的丝绸衣衫,头上随意的挽了个发髻,看上去清爽无比。 接待员很快便给了屹湘一张卡片让她别在身上,告诉她说:“sophie小姐一早打过招呼,请郗小姐乘专用电梯直接上去——前面左转,2号电梯。sophie小姐马上下来。您先请。” 屹湘接过卡片来看,上面印着访客号码,她随手夹在衣襟上,照着接待员的指引往2号电梯走去。 屹湘站定后发觉身后站着人,一侧脸见是粟茂茂,略点了点头,打个招呼:“你好。”她是知道粟茂茂在恒泰工作的。当然也知道粟茂茂为什么会在恒泰工作。 “你好。”粟茂茂一对眼睛仍没离开屹湘的脸,目光锐利到咄咄逼人。 屹湘已经适应了粟茂茂每次见到自己的时候流露出来的这种不友善。粟茂茂丝毫不掩饰这种情绪,大概不是因为不知道这并不礼貌,而是粟茂茂觉得有必要让她知道这是为了什么,更确切的说是为了谁。 打过招呼之后似乎也没有进一步寒暄的必要,屹湘默默的站着,等着电梯下来。就在她几乎忘了身边还有粟茂茂这个人的时候,粟茂茂说:“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他们那样。” 她站的位置,距离郗屹湘只有两步。她甚至看得清楚郗屹湘发髻下方落下的细碎头发,柔软的,没有形状的,随意的落着,齐着颈间的丝质堆领……她说了这话,郗屹湘仰了下头,似乎那显示电梯到达几楼的数字,比她说的话更重要。但她知道郗屹湘肯定是听得到的。 “叶崇磬是个受过伤的人,让他真心的再次爱上一个人,算你有本事。但是你要是敢伤害他,我饶不了你。我才不管你是谁。在我眼里,你不单单是配不上他而已。”粟茂茂冷冷的说。 这话,都不止是刻薄鄙夷可以形容了。 第二十六章 霁月光风的辉映(九) 屹湘当然听得出来,粟茂茂话里有话。她缓缓的转了下身,还未开口,先微笑了一下。 粟茂茂看到她精致的脸上这一丝轻笑,皱了下眉。 “茂茂,这里是你工作的地方,在这儿说这些,你不觉得不合适啊?”屹湘听到身后“叮”的一声,知道电梯来了,但她不急着转身,而是继续微笑着看粟茂茂。 粟茂茂抱起手臂。 “叶崇磬,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任何女人都不想放过这样的好男人,包括我。”屹湘的声音一点都没有压低。她看着粟茂茂身侧握起的拳,心想要不是风度教养管着,粟茂茂都想动手掐她了吧。不过换了她在粟茂茂这个年纪,听到这样的话,也保不齐早拿大耳刮子招呼人了。她嘴角的笑意不禁更深些。粟茂茂,还是年轻些。正在浮躁的也是说话做事不管不顾的年纪呢。 粟茂茂说:“我知道这不是个合适的地方,但是我也没有选个个合适的地方跟你聊天的心情。” 第570页 “是啊,我不单是配不上叶崇磬,也配不上跟你平起平坐,是吧?不过我倒是想问你一句:你用什么立场呢?”屹湘问。 粟茂茂脸上红了。 “成熟点儿,茂茂。现在的你,叶崇磬是不会选的。即便是像你说的,我配不上他。”屹湘敛了笑容,黑黑的眼睛里,冷意渐渐透出来。“还有,不管你怎么关心他,也没有权利来跟我说这些话。” 她说完便一转身,看到电梯门口站着的高挑美丽的女子,正是sophie。 sophie这才开口:“郗小姐,请。”她侧了身,站在电梯门边。 “谢谢。”屹湘进了电梯。只是一转身的工夫,她已经神色如常。电梯门合上,粟茂茂也跟着消失了——年轻的粟茂茂的红苹果般的可爱面孔,就算在又气又恼的时候,还是好看的。 “不谢。”sophie说,“叶先生刚刚散会,在见客。要请您稍等。” “没关系。”屹湘靠在电梯壁上。身上有些乏力。对着粟茂茂竖起全身的刺来,还是花了些力气。多多少少有些后悔。粟茂茂,也并没有说错什么。只是一个心直口快的深爱着某个男人难以自拔的女孩子……在她这样的年纪,爱情总是占据着至高无上的地位,远远的,高于了其他的一切。包括自尊心,还有理智。 她能觉察到,自己从电梯里走出来的时候,身上的刺已经平复了。比较起来,这等冷言冷语,真算不了什么。她有更重要的事在等着。 “郗小姐?”sophie请屹湘跟自己来。只走了两步,屹湘看到迎面而来的男人,看见她,那男人站住了。sophie照例也称呼了一声“叶先生”。 叶崇磐上下打量屹湘一番,说:“好久不见,看上去气色还不错嘛。前些天听说你回纽约了,这是刚回来吧?” 屹湘点点头说是。 “瞧这样子也不是来见我的,我没这么大脸。”叶崇磐双手插在马甲口袋处,似笑非笑的,转脸对着sophie说:“你主子那法国客人还没滚蛋?真亏了他耐心烦儿,才多大点儿生意,琐碎死人呢。” sophie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屹湘见叶崇磐在公司里也还是老做派,真有些叹为观止,还好叶崇磐接着便说自己有事儿,晃晃悠悠的离开了,竟是哼着小曲儿……屹湘愣了一下。 叶崇磐哼的是《坐宫》。 “湘湘,中午有空要不一起吃饭吧?叫上小磬?”叶崇磐已经走远了,隔了大老远却站住了喊道。 屹湘摇头。 偌大的空间里就他们三个人,除此之外全都是密闭的门,叶崇磐旁若无人的喊着,也让屹湘觉得老大不自在。 “那得了改日吧。”叶崇磐挥了下手,敲了敲面前那间办公室的门,进去了。 屹湘回身看着沉静的sophie,发现sophie的面部表情有点儿奇怪,便问:“他平时也这样?” sophie点头,说:“是。”她看看屹湘,没有说出口。叶崇磐是想唱就唱,想跳就跳。业务上借口不懂根本就不管正事儿。累了她的老板。“您要喝点儿什么?我给您准备。” 她们正说着,叶崇磬办公室门就开了,从里面出来两位金发碧眼的高大男子,叶崇磬紧随其后。三个人相谈甚欢的样子,叶崇磬站在他们中间,显得游刃有余。他正用流利的法语跟客人微笑着交谈、握手道别。屹湘听出来他们聊的是昨天喝的酒。 屹湘还是第一次在叶崇磬工作的地方看到他,这样的他看上去有些陌生。她没来由的有些忐忑。联想起昨晚电话中,叶崇磬那语气。 叶崇磬就跟没看到她似的,让sophie送客人下去,直到看着客人走远,才回身对着屹湘。但没立即开口说话,只是看着她。 屹湘的目光齐平的落在叶崇磬胸口处。叶崇磬浅蓝色的衬衫上,银色贝壳纽扣紧密的扣着,袖子却卷了起来,严谨中露出些散漫来。她问:“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下面这段时间是专门留给你的。”叶崇磬请她进办公室,坐在自己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问她:“要喝点儿什么?” 屹湘坐下,叶崇磬并没有回到他的座椅上,而是靠在办公桌前,距离她很近的位置。她下意识的想要将座椅后移,不想座椅比她预想的要沉,一时没有动的了,再想动,已经看到叶崇磬注视着她,她心里一紧,索性稳住了,说:“不用。我……” “咖啡两杯,sophie。”叶崇磬对刚刚回来还没来得敲门的sophie说。 屹湘略皱了下眉。叶崇磬的嗓音有些沙哑,这沙哑好像会传染,她也觉得喉咙痒痒的,要说的话一时之间竟然塞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说吧,我能帮你什么。”叶崇磬在sophie将咖啡送进来,给他们关好门出去之后,开了口。 第571页 办公室里氲着暖暖的咖啡香,气氛却僵硬而冷淡。 第二十六章 霁月光风的辉映(十) 叶崇磬拿了烟盒在手里,问屹湘:“可以吗?” “可以。”屹湘看他将烟抽出来,在烟盒上弹了弹。小动作灵巧而又机敏,似曾相识。她看的有些出神,并没有发现叶崇磬拿了烟在手指间,并没有点燃。 “你习惯了随时随地找他的影子?”叶崇磬略低了头,火焰将他的脸映的一亮一暗。这屋子里采光太好,好到过于通透,即便是背着光,他也是明亮的。 屹湘看着他,从手袋里拿出一个信封来,打开从里面抽出一张支票,说:“就是这个。” 叶崇磬倾身过来,手指一挑,支票被他抽过来,他扫了一眼。支票上恒泰的标记水印漂漂亮亮的,上面的数字很清晰。这是一笔不小的数额,但也没让他太惊讶,包括上面的签章。 “我的事,你都知道,就不跟你解释那么多了。”屹湘坦白的说。手扣在交叠的膝盖处。手掌的热捂着伤处,格外的疼。“这笔钱,我想不着痕迹的交给芳菲。” 叶崇磬吸了口烟。烟雾一丝儿没漏的全被他吞了下去。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过了会儿,他问:“全部?” “不。”屹湘说了数字,然后说:“扣掉的这部分,不是他们的。” 屹湘看着他,沉默的叶崇磬,显得非常的有力量。说不出来的力量,给人很大的压迫感。她想无论如何,跟也这样的人站在对立面,都不会是件轻松的事。而此时,她尽管不算站在对立面,却是有求于他,这感觉并不好受。更何况她这会儿竟然拿不准叶崇磬会不会帮她。 叶崇磬并没有看屹湘。就算没看他也知道屹湘全神贯注的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个表情。她今天从见到他开始,脸上就有略微的紧张。他知道她不安的很。 支票被他仔细的看了又看。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好看的。恒泰的每一种票据他都烂熟于心。他只是想,多看一会儿…… 屹湘安静的等着叶崇磬的反应。屋子里的温度很适宜,咖啡杯里袅袅的白汽渐渐的消失了,她等着等着,忽然觉得此时自己身上的热乎气儿也在消失。 就在这时叶崇磬忽然回手按了下通话器,随着他转身的一刹,手里许久未动的一弯烟灰落了下去。 屹湘眼疾手快的,伸手便将烟灰接住了,很烫。 叶崇磬按住的通话器里立即传出sophie的声音,他却一把拉住屹湘的手腕子,恶狠狠的将她手心里的烟灰拂了去。烟灰飞起来,他看着屹湘脸上涔涔的一层薄汗,将她的手牢牢的拉住了。攥的太紧,屹湘眼看着自己的手都红了。她没动,也没抽手,只是看着叶崇磬眼睛里那令人生颤的光,咬着牙根,一声不吭的,等着。 叶崇磬的呼吸粗重,仿佛用了很大的克制力,才没有对她发脾气。 他将她的手拉过去查看了下,没有异样,才重重的松了手,屹湘整个人往后一倒,也重重的靠在了座椅里。 通话器的那一端sophie还在等待,只有沙沙的细响提醒着这一状态。 叶崇磬说:“sophie,你进来下。” 他将剩下的半支烟用力的掷在地上,脚下是厚厚的羊毛地毯,燃着的烟落上去,是过了一会儿,才会熏出一块黑斑的。 屹湘想,他这是置气呢——她想不到叶崇磬也有这样的时候,故意的找麻烦的叶崇磬,也会让人觉得是个怪里怪气的孩子——她只是看着,伸出脚尖,捻了一下那烟头。空气里有一股烧焦了的肉味,也怪怪的。 叶崇磬站在那儿看着,sophie敲门进来,他说:“这有张支票,你照着昨天的方法走一遍。” sophie答应着,接了支票之后,看向屹湘。 叶崇磬说:“把东西给sophie,她会办妥。” 屹湘回身将自己手里的一个纸袋交给sophie,说:“谢谢。” sophie说:“我会抓紧时间送回来。”门在她离开后轻轻的关好了。屋子里又陷入了沉寂当中。密封和隔音都相当完美的办公室里,连外界的一丝声响都渗不进来。 屹湘本应该松一口气,却不知为何在这样的气氛下,这口气提的更紧了。 “sophie妥当,你不用担心。”叶崇磬又点了支烟。烟熏火燎中,喉咙里吐出来的字句滚了沙砾似的难听。 “我不担心这个。”屹湘回答。 “那你是担心我?”叶崇磬问。 屹湘张了张口,没说出来。没错儿,她该担心叶崇磬的。担心他的处境是不是方便帮助她,帮了她之后会不会有什么麻烦。至少是跟她一样的麻烦。可她就那么开了口,他竟然也就出了手。 第572页 “这帮不了什么忙。”叶崇磬吸了口烟。转脸吐出去,看到了桌上摆着的石头。 “我本意并不是想帮忙。这钱本来就不是我的。我就是穷死,这笔钱也不该留着。”屹湘说。 叶崇磬下巴一紧。 屹湘盯着地毯上那块黑斑,说:“我没想过找别人……我知道有些事没有你帮他,他成不了。或许你不会直接出手帮他,至少不会在台面上帮他,但是你总不会看着他真的沉下去。我也是在赌……如果输了,其实我没什么损失;如果赢了,那至少以后我再想起来今天,不会后悔。” “他的公司没事。”叶崇磬低声说。 “我不关心这些。”屹湘说。叶崇磬的身形斜靠在办公桌边,看上去明明是很闲适的一个姿态,却显得有些紧绷。也许正在进行的对话内容,让他们两人都无法放松。 叶崇磬却继续说:“他做事一向干净。及时的卸了任,再出什么事,也能保证公司的稳定运转。他是想保住很多人的饭碗。” 第二十六章 霁月光风的辉映(十一) 董亚宁这么做他一点都意外。他有时候会说亚宁工作狂,亚宁就说该拼的时候必须拼,公司垮了会有很多人跟着遭殃的。早几年董亚宁疯狂拿地、疯狂扩张的时候,仍然保持了相当清醒的头脑,他现在甚至觉得董亚宁也许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因此海外的布局也做的极缜密。按道理说就算他被卷入董其昌和董其勇的事件,小心运作,也应该可以全身而退,至多付出些代价,没想到会走到如今这一步,前景不明。他能想到的唯一的解释,就是亚宁也应该没有想到董其勇竟然滑的那么远……他帮助董亚宁处理过几次董其勇的事情,当时已经有所察觉,提醒了亚宁。亚宁如果不是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就是太相信他设定的那些条框防线,能够真的约束住董其勇。可董其勇与地方系纠缠的如此之深,是出乎了他们意料之外的。有经济案件也有刑事案件,想要与之切割,一时之间谈何容易……这才是真正的可乘之机。活生生的多米诺骨牌的倒掉。更让人震惊的是他亲眼看到了一张不知花了多久心思缜密布局的网,身在网中的那些人固然是挣扎着恐惧着,旁观的人就像他,只有更心底生寒。 有些事固然是一报还一报,但这样的布局,显然并不只是为了那一报,而是更深更远的意义。 他没有跟任何人谈起关于这场变动的想法。在家里不可能,他们是不插手的,当然也就不会公开议论,哪怕只是在家里。看到崇碧,他就更不想说。就这样暗潮汹涌中,屹湘竟然找到了他…… “他和你,有些地方太像。”叶崇磬说着,靠近了屹湘一些。 他身上有种灼热的微微发苦的气息。那是刚刚被燃烧的烟草熏染出来的温度和味道,非常霸道的侵占着他和屹湘之间的空间。于是屹湘觉得自己周围满满的,全是叶崇磬。 她保持着刚刚坐下去的姿势,定定的望着叶崇磬平静的面孔。 “叶……” “别叫我叶崇磬,也别叫我叶大哥。”叶崇磬说,“别跟我说谢谢,用不着。也不想听。” 屹湘抿了唇。 有些过于用力,下巴在颤,下巴上的那颗痣也在颤,粉色牡丹花瓣上的晨露一般,动人心魄。 叶崇磬转了下脸,屹湘看到他下颌骨移动而生出的肌肉线条。 她握紧了座椅扶手。 门被敲响,叶崇磬说:“这事儿就当没发生过。有人问起,我只当不知道。” “谢谢。” “我说了不用说谢谢。” “我不能不说。”屹湘站起来。叶崇磬的侧影,硬朗。硬朗中有些说不出的让人心酸。她轻声的说:“那我先走……” 叶崇磬背后像长了眼睛,拉住了她的手。牢牢的,叫她:“屹湘。” “……哎。”屹湘答应着。一股酸酸的暖流缓缓的流进心里来,她眨着眼。 “我想再次看到那个精明活泼会算计也很迷糊的小女子,那是我印象中最初的你。那时候我知道我是喜欢你的。”叶崇磬停顿了一下。握着屹湘的那只手,更紧些,“而现在,我爱你。” 屹湘心猛跳。跳的那酸酸的暖流形成惊涛骇浪一般。 她僵住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叶崇磬会在这个时候对她说出这些话来。 全身的血都在往上涌,头脑中嗡嗡作响,她不知所措。 叶崇磬说:“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但是对你我之间来说,也许永远没有合适的时机。” 屹湘被叶崇磬拉住的手动不了,她低头看着。 脚下那团黑斑在慢慢的扩大,她闭上眼睛,说:“叶……崇磬,我……” 第573页 “你的心思我明白。别怕,这些话以后我都不会再说了。去吧。有什么消息,我会通知你。”叶崇磬松了手,仍然没有转过身来看屹湘。 屹湘看着他的背影,眼睛涩涩的,一言未发的往后退去。 叶崇磬绕过办公桌,坐下来说了声“进来”。 sophie进来后便说:“都办好了。”她将屹湘的纸袋还了过来。 屹湘接住,听到叶崇磬说:“sophie,送郗小姐下去。” “不用。”屹湘说,她对sophie勉强微笑,“我自己下去就可以。谢谢你,sophie。” “应该的。”sophie看看叶崇磬。 屹湘只轻轻的对叶崇磬说了句“再见”,便转身走了。她坚拒sophie送她下去,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sophie看着她走远,折回来,想起什么来,去敲老板的办公室门。好一会儿才听到回应,她进去,看到老板座椅背向门口。办公室里有淡淡的青雾。烟灰缸里很多烟头,sophie皱了下眉,悄悄的将烟灰缸收到托盘中。印象里老板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这么凶的抽烟了……桌上的两杯咖啡没有动过的痕迹,早已凉透了。她也收了。当她端着托盘跟老板说,下一个约临时取消了的时候,老板只是抬了抬手表示知道了——那手放在办公桌边的石头上。石头放在那已经有些日子了,看起来冷冰冰的丑陋的石头,老板有时候抽着烟看的出神,也许只是想事情,但是那眼神,深沉中总让她觉得有那么一丝东西,该用“温柔”来形容。 sophie端了托盘出去,在把这两杯咖啡倒掉之前,多看了一眼。这冷冷的咖啡,倒是很像刚刚她进去的时候,郗屹湘和老板站在一起的样子。也许只是她敏感,她总觉得老板偶尔提起这位郗小姐,语气是不同的…… “sophie!”sophie急忙出去,就见老板穿上外衣,说着“下午开会我会准时回来”便急匆匆的离开了办公室…… …… 屹湘走出恒泰大厦,外面的高温便有将她扑倒之势。 强烈的光线刺激着她的视觉,让她有些眩晕。 第二十六章 霁月光风的辉映(十二) 恒泰大厦前是一个不小的广场,穿过广场的时候经过那巨大的喷泉,不时的有车子经过她身边,似乎也有人在对她喊着什么。她没理会。喷泉在烈日下高高跃起,水雾被阳光穿刺出一道道小彩虹来,随着微风,有扑面而来的清凉。 她清醒了些。 她没有开车来,站在路边好久,一辆辆空驶的出租车过她面前,她都没有招手。热气炙烤着,身体里的水分在不断的蒸发出去。她擦了下干裂的嘴唇,转身,顺着街边走着。漫无目的的,忍受着越来越强烈的阳光炙烤着。 总觉得cbd的树少。其实不算少了,只是高楼大厦太高太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树荫都显得萎缩,于是处处显出捉襟见肘来。 走了一会儿,膝盖处的疼痛终于让她有些支持不住。她站下,从身边的玻璃反光中看着自己:芥末绿色的衣衫,被阳光晒的像变了色,让她想起变色龙来。是一只爬到了不合适的地方变不出合适的色彩来掩饰自己的变色龙,这样将自己曝露在阳光下,毫无遮挡的,狼狈不堪的。 看着看着,她突然转回身,朝着不远处刚刚停在树下的一辆黑色车子走去。 待走到近前,她敲了敲车窗。车内的人看到她,下车来打招呼,说:“郗小姐。”恭敬的微笑着,普通的恤衫仔裤,若在别处一站,看上去就是寻常的阳光少年,只是眼神中有掩饰不住的锋芒,锐利而警觉,是职业决定的特性,眼尖的人,一望即知。 屹湘朝着车内扫了一眼,里面坐了当然不止一个人。她开门见山的问:“皮三儿呢?”一来二去的熟识了那个敦实厚重其貌不扬的男子。习惯了他随时随地的忽然出现、忽然消失,幽灵一般的。奇怪的,她从未对皮三产生过过度的恐惧。尽管她对这类秘密跟踪行为有训练有素的敏感度,以及天生的直觉力。 “三哥他忙。”那人回答。 “他让你们盯着我?”屹湘平静的问。心里却并不平静。似有一个小虫子钻到心里,在啮咬着。 那人沉默不语。 屹湘问的“他”指代并不明显,也因此给了他回避的良机。 他的沉默让屹湘反而气不沉。 “听着,回去一字不差的告诉皮三儿——他是生怕人家抓不住他主子的小辫子呢,这时候放你们出来乱转?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她冷着脸,说完就要走。 “郗小姐,三哥是怕有人找您麻烦。”那人解释。 屹湘待要迈出的脚步顿住,眯了下眼,说:“现在,谁敢找我麻烦?” 第574页 她不止是话语冷。是啊,现在谁会找她麻烦?这风口,谁不要避着她? 那人大约是不知如何回应她,等看着她脸色缓和了些才说:“抱歉郗小姐,没有要打扰您的意思。” 屹湘看着他的寸头。 董亚宁的这些人,不知道他是不是按照军事化的管理手段来带的,其实每次看到他们,她都分辨不出来究竟,总觉得除了皮三,甚至就连皮三在内,总是一个模子里磕出来的一两个人形,木偶一样,被牵着线行动……有一辆红色的小车子悄然的驶过来,在前面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停下,并且已经在那里停了有一会儿了。屹湘看向那车子。距离很近,车里的人影晃着,看的一清二楚。 “你说的就是她啊?”屹湘轻声问。 “今天是她。”那人有些无奈的说。 “她,我倒是不怕的。”屹湘对着车内点了点头。片刻,车门打开,滕洛尔从车里出来,摘了墨镜,往屹湘这里走来。 屹湘看着她,比昨晚看到的憔悴浮肿面孔,好不了多少。 滕洛尔有些尴尬的转了转脸,说:“你先上车吧。我不会对她怎么样的。” “滕小姐,您这样让我们很难办。董先生和董小姐都说了,无论如何不准打扰到郗小姐的安宁。三哥今天要不是……他会亲自来的。”小伙子脸上飞红。许是有着不能达成使命的急切,尤其在这样的大热天里,更加的令他不安和局促。 “我知道。”滕洛尔口里说着知道,却转过脸来看着屹湘,说:“我也没想打扰你,vanessa。把他们甩掉跟突出重围似的,也不同意。好不容易追踪到你,一看到你又犹豫了……”她有些迟疑。从早上她守在医院外面看到郗屹湘乘上出租车,到达恒泰,她一边要避开皮三的人,一边要紧盯着郗屹湘。等到郗屹湘终于从恒泰大厦走出来,能看出她的神不守舍,这让她原本坚定了想要见她一面的心又开始动摇——郗屹湘是这么轻盈美丽的一个女子,始终都是。此刻更像一只美而脆弱的蝴蝶,让人有些不忍心碰触她的翅膀。 滕洛尔鼻尖发酸。 屹湘从滕洛尔忽然间红了的眼睛和鼻子上阅读着信息。 “他们是怕我骚扰你。皮三儿现在谁的话也不听,只听董芳菲的。”滕洛尔说。 “不用跟我解释。别打扰我就行。”屹湘说着便招手叫车,滕洛尔离她近,拦下她的手。 屹湘挡开洛尔的手,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最好安静的呆着,哪儿都别去?你还这么跟踪我?” 她语气相当的冷,已经算得上是恶劣。可听在滕洛尔耳朵里,并不觉得她冷酷无情,反而生出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来。 “vanessa,你忘了,我不姓董。”滕洛尔轻声的说,“其实根本没我什么事儿。我为什么不能想干嘛干嘛,现在不正好趁了我的愿?” 屹湘深吸了一口气。 污浊的、甚至有些肮脏的气体,让胸腔有股被烧灼的痛。 “那你这是干什么?”屹湘问。 “我也不知道。就知道如果守在家里等消息,我会憋疯的。”滕洛尔有些茫然的说。 屹湘看了下周围。 车水马龙的cbd,车来人往,似乎没有一个人一辆车是为他们而来,可又总觉得他们无时无刻不在被注视着乃至监视着。 第二十六章 霁月光风的辉映(十三) 地面温度应是越来越高,屹湘站在那里,除了觉得热的浑身透出汗,腿也疼的钻心。 “上车。”她冷不丁的拉开滕洛尔的车门便坐了进去,等滕洛尔上车来,说:“看到前面那个路口了嘛?转进去,走到尽头有一家茶馆。” 滕洛尔一怔之下,完全没有理会身后小伙子的警告,上了车子便照着屹湘说的往前开,来到茶馆门口,她认出这里是半壁,说:“这个地方,照道理我是不能来的。” “你什么时候还照道理来过?”屹湘从后视镜里能看到滕洛尔脸上终于露出些犹豫来。她也不管,推开车门,下车径自往茶馆里走去。 不是周末,也不是通常的用茶时间,半壁比平时显得更为幽静。 屹湘只说想找间安静的茶室,侍应便将她和滕洛尔一起往里请。 走着走着,屹湘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楼下只有建议隔断的茶室空置大半,侍应将她们往楼上请,带至的茶室,正是她第一次来半壁的时候,与阮尧分手之后,和叶崇磬和董亚宁共处的那一间——依稀还记得这珠链掀起的惊涛骇浪……她伸手拨开,站在当中。 空调风吹的凉飕飕的,茶室中的摆设与记忆中无异,只是桌案上少了那些叶崇磬的琳琅满目的茶叶罐,和椅背上搭着的董亚宁的外套。屹湘手扶着离自己最近的那张椅背,慢慢的坐下去。膝盖弯折,猛然的一疼,钻心。 第575页 侍应问她们要什么茶,屹湘没看茶单,便说:“墨宝。” 侍应愣了一愣才说茶单上没有,不过请您稍等,我去问一下。 屹湘没有说如果没有墨宝再要什么茶。 她其实不是来喝茶的。她知道,滕洛尔也知道。 两个人彼此注视着。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 “你能不能……”滕洛尔终于忍不住。 “不能。”屹湘拒绝的斩钉截铁。 气氛霎时陷入了僵局。 珠帘响动,侍应进来将一罐茶放在桌上。茶具被她细心的摆好,刚刚把茶炉点上火,屹湘便说我们自己来。 她把桌上瓷罐子拿过来,还没打开,墨宝那浓香陈郁的味道便已经溢了出来。她抬眼看滕洛尔,问:“你平时都喝什么茶?” 滕洛尔一直在观察着她的举止,此时见问,便答:“我都可以。” 屹湘拿了茶匙,从罐中取了适量的茶放进壶中。静等着水开。 “口味这么随和,脾气却一等一的火爆啊。”屹湘说。 滕洛尔不声不响的听着屹湘不咸不淡的话,不知该如何往下说,更显得气馁了些。 水开了,屹湘泡上茶,轻声的说:“这茶很霸道,先下了口,再喝别的,是无论如何压不住了……” “茶我不懂。照你这么说,这茶品起来是不是就像刻骨铭心的爱过一个人以后,就算是再遇到条件更好的人,也不行。因为终究不是他。”滕洛尔说着,留神屹湘。她想知道,自己这么说,屹湘会有什么反应。 屹湘泰然自若的将茶壶盖好。热水烘的壶肚向外散着热力,有种奇异的让人熏然欲醉的香,几乎渗进人的皮肤中来。 她抬眼看了滕洛尔。 这一道眼神,如同古老的玉石上那历经岁月的沁色,使人受到透进骨里去的凉。 滕洛尔的心便咯噔一下。 “我跟你说了,咱们在这个时候并不适合见面。既然见了,有些话也是别说为好。” 茶室里茶香淡淡的。 屹湘起身,将控制仪表上的温度调到合适。液晶显示屏上的温度回到27摄氏度。这是个不会让茶汤被过低的室温破坏香气的温度。也是个会使人体感受更舒适的温度。她最近总会莫名其妙的冷起来。 “我现在才理解,你当初为什么和我说那些……”滕洛尔僵直的坐着,低声说。好像忽然之间连看向屹湘的勇气都被抽离了似的。 “当时我不该和你说那些的。也是气急了,口不择言。”屹湘说。有些话,是想一辈子都埋在心底,永远不挖出来的。可偏偏就是不行,就是会一次又一次的,要挖开,要展示,要被人看到。她慢慢的给滕洛尔和自己各斟了浅浅一杯墨宝,才说:“你猜得到你要说什么,这么急着见我。可我无能为力。就算是有能力改变,我也不会。” 滕洛尔盯着杯中那色泽暗沉的茶汤,一杯污血一样。 “这是你想要的?”她问。 “这是我想要的。”屹湘说。墨宝入口,杀的味蕾迅速跳跃。鼻尖上的汗珠猛猛的冒出来。“真痛快。”她说。语气淡淡的,不知在说茶,还是在说事。 滕洛尔的目光从茶汤移到屹湘脸上。 是柔美中带些英气的面孔。而冷静到冷酷的表情,让她觉得又熟悉又陌生。她总觉得面对自己,郗屹湘不该是这么冷酷的,可偏偏是。又偏偏,就算是,她滕洛尔也驳不出个所以然来。她母亲说,其实事情很好理解……她还是不能理解的很透彻。 “这一次,我才知道什么叫休戚荣辱与共。其实明明没有什么资格……她坚持要回来,就算是没有什么用,总比在外面干着急要强,她说她也不怕一起粉身碎骨,反正时日无多……vanessa,我也知道我不该说,可是你能不能……” “滕洛尔!”茶室的珠帘果真掀起了惊涛骇浪,随着惊涛骇浪抛进来的是一个青灰色的影子,还有一记很响亮的巴掌。 巴掌是打在滕洛尔的膊头的。 即便是隔着一层薄绸衫子,这一记仍响的震耳。 滕洛尔下意识的捂住膊头,呆了似的看着忽然而至的董芳菲。 “愚蠢。”芳菲青灰色的袍子上印着大朵儿妖艳的火焰,是燃烧的牡丹花儿,让她整个人看上去,也似火焰似的,“你是傻了嘛,滕洛尔?” 滕洛尔被芳菲冒着火的眸子盯着,一时说不出话。 “给我滚,马上。”芳菲指着茶室的门口。 第二十六章 霁月光风的辉映(十四) 珠帘尚且余波未平。 屹湘默然的喝着茶。 “滕洛尔?”董芳菲几近咬牙切齿。她这声色俱厉是强压着的。屹湘从旁看着,只觉得芳菲的神色,颇有几分她母亲的威仪,也有董亚宁发起火来的凌厉……墨宝喝下去,在她胃里绞着。 第576页 茶室内安静,不过是十几秒的工夫,却显得十分的漫长。 滕洛尔红红的眼睛里,泉眼般迅速聚集着眼泪。她咬着嘴唇,不想当着人哭出来。忍的很凶,全身都在颤……她猛的拿下捂在膊头的手,站起来就要走。 “你等等。”芳菲喝住她,说:“跟湘湘道歉。” “不用。”屹湘恰恰将杯中的茶喝光,她一伸手拦住洛尔,拿起手袋从容的说:“还是我走吧。” “我让你跟湘湘道歉!”芳菲压低了声音,却比上一句的语气更加威严。 她和洛尔都是身材高挑修长的女子,挡在屹湘面前,高大的屏障似的。 “我说了不用。”“对不起。” 几乎是同时,洛尔和屹湘说,都没有看着对方,而是看着芳菲。 “对不起,湘湘。我让人送你回去。”芳菲的脸色没有丝毫的缓和。屹湘看到她原本白皙光洁的额头,不仅眉心有了细细的川字文,额上也因激瘦而生出了纹路。她心里重重一顿。芳菲却摇头,说:“……这个丫头说话大概没轻没重,说了什么你别往心里去。李晋在外面等着。李晋,你也熟悉的……” “行了,芳菲。”屹湘打断芳菲。这样镇静自若的芳菲,只让她看到了负累重重。对芳菲,她有很多话,但此刻具说不出口来。“不用麻烦。我们不过是在街上遇到,一起过来喝口茶而已。什么事都没有。” 她说完,绕过芳菲身后,走出了茶室。 外面的温度比茶室里要高,她额上又出了一层汗。 古色古香的长廊,原本宽阔极了,她今天走在里面,却觉得逼仄。两边镂空隔断的茶室,墙上木雕花纹繁复,此时也好像在挤压着她的视觉空间……走到楼梯转角处的时候,楼下强烈的光线猛然间转了上来,她眼前却一黑,险些跌下去,急忙抓住楼梯扶手。 一只大手从身后拉住了她,将她的上臂牢牢的抓住。 她站稳了。 “你这个样子,怎么自己走?”叶崇磬低低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 她挣了下,结果是被他拉的更紧。 最后终于松开手,是已经将她塞进了自己的车子里。 没有让她坐在前面,也许是为了避免尴尬,也许是为了让她有更大的空间独处,会觉得舒服一点儿。 叶崇磬看看她的脸色,问:“你告诉我,你有多久没吃过东西了?” 屹湘盯着他车座和他的侧面,吃东西……她听到叶崇磬叹了口气。 “先去吃点儿东西。前面那家墨西哥菜馆行吗?”叶崇磬问。 “不用。”她说。 “那你要顶着这样的脸色回去见姑姑?”叶崇磬有些大声。 屹湘扭开脸。 映在车窗内的分明是她的脸,看上去却在不断的变换,一会儿是滕洛尔,一会儿是董芳菲……那相似的眼睛,都在盯着她。盯出她骨子里的软弱和无能为力来…… “她们不好受。你也不比她们好多少。这也许是一场持久战,那就算临阵脱逃,也要有逃跑的力气。”叶崇磬随手拿起他的淡色墨镜来戴上,“就这么定了,就那馆子了。” …… 屹湘走后,茶室里,董芳菲并没有立即放滕洛尔走。 “不管你说了什么,记住了,这是最后一次。”芳菲食指修长,几乎点到滕洛尔的鼻尖上。两人都瘦下来了,原本相似的地方更相似了。 滕洛尔看着芳菲,说:“记住了。” 芳菲眯了下眼。 这个小动作像极了董亚宁,看的洛尔一怔,就问:“哥还好吗?” “你闭嘴。谁是你哥?”芳菲白皙至极的脸上顿时发青。 滕洛尔闭嘴。双唇紧紧的抿着。极度的羞耻感让她脸红了白,白了红,憋了好久的眼泪终于是再也憋不住,滚下来。 “哭什么哭?不准哭。”芳菲看上去有些厌恶的说。她转身走了两步,回头看滕洛尔倔强的站在那儿,说:“跟我来。” 滕洛尔狠狠的抹着脸上的泪,跟着芳菲走出去。 屹湘是出门左转往楼下去,她们则是出门右转,走到廊子尽头转弯又上了楼。待滕洛尔上去才知道半壁的内部竟别有洞天。上面这一层比下面又是一样的,极私密的场所,安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似的。滕洛尔跟着芳菲走,沿着走廊走了好久,走出去又是围廊。探身往外一看,向内便可以看到下面的天井。方方的天井里错落有致的有各种花木假山石笋等等,很精致的一个庭院。滕洛尔是第一次走进半壁的后院,也断然想不出外面看上去低调封闭的门脸儿之下,会藏着这么一处绝佳所在。她轻轻的叹息。 芳菲大步走着,在木楼梯处往下,她大大的裙摆随着步幅移动,转弯处旋转起来,煞是好看。 第577页 听到滕洛尔叹息,皱了下眉,说:“唉声叹气什么,真丧气。”仍是没有好声气。 滕洛尔不出声了。 穿过庭院往北屋去,门开着,里面幽静的很,听见有人叫:“芳菲?” 滕洛尔听出来是佟金戈。她看看芳菲。 芳菲眉头皱的更紧,走进去在藤椅上坐下来,仰着脸对佟金戈问道:“你怎么来了?” 佟金戈正拿了把团扇扇着风。 滕洛尔看他一身整齐的装束,就知道他准是从公司直接过来的。越是这样整齐,手里的那把玉色的团扇便越显得突兀,一边扇着,扇坠下的流苏抖抖索索……芳菲一把抄过来那团扇,皱眉道:“这儿没你事,你快走。” 佟金戈沉默着,靠在桌边。 芳菲没叫坐,滕洛尔就已经大大咧咧的坐在旁边一个藤编的墩子上。芳菲看到,团扇一指自己跟前儿的凳子,说:“坐这儿。” 第二十六章 霁月光风的辉映(十五) 滕洛尔犹豫了下,才挪过去。 芳菲看着她,眼睑微微的颤动,显然一股很难克制的脾气在她这个炮筒子里要点燃了,滕洛尔虽有些戒备,但倒驴不倒架的,不想露出胆怯来,两人就这么对峙着,忽然的,芳菲将团扇的青玉扇柄对准了滕洛尔的额头猛敲了三下,每一下都伴随着她的呵斥“笨蛋”“蠢货”“傻瓜”。 “我tm不傻也被你们骂傻了。”滕洛尔也顾不得被芳菲打的生疼的额头,伸手扯住了扇坠。流苏清凉的攥在手心里,她瞪着芳菲,“别打我了,这次是我错,可是你不想跟vanessa……” “你脑子里装的都是豆腐渣?”芳菲猛的一抽扇子,一把流苏生生的给她扯开,留下丝线散落在滕洛尔的手中,狼藉一片。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无论如何,她都是我们不能去动、不能去打扰的。你知道不知道?别说找她没有用,就是找她有用,你让董亚宁知道你去求她?你想死是怎么着?” “可他自己还不是……” “你闭嘴!我们谁有脸去见她?”芳菲修长的手指扣着团扇。团扇薄薄的丝绢被她的指甲撑出了古怪的凸印。“消停点儿吧,别给我添乱了,行不行?我这儿已经够烦的了。” “是不是还有很多事情是我不能知道的?”滕洛尔问。 芳菲看着她,说:“你不用知道。能躲远点儿就躲远点儿,这个时候,玩儿飞蛾扑火有意思么?这不是讲义气的时候。” “p。”滕洛尔脱口而出。 芳菲听到,照准了她额头又来了一下,下手依然狠,倒是没骂。看着洛尔,嘟哝了句什么。滕洛尔呆呆的看着芳菲,芳菲被她瞅着,皱眉问:“这么看着我干嘛,还不滚?有多远滚多远。” “以前董亚宁就这么骂我的……昨天晚上不知道怎么回事,做梦就梦到他,也不说话,就那么懒洋洋的。我就想他不知道怎么样了,他前阵子不是住院了嘛……今天就特别的想见vanessa。再怎么着,董亚宁也不能有事。” “至少我们不会让他有事的。”芳菲说。滕洛尔说的动情,她倒是冷静下来。也不知是想到什么,她手指抖了两下,团扇险些跌落,她急忙抓住,吸了下鼻子,“你回去吧。这些天没事儿别乱跑。” 这两句话尽管不温和,也不是呵斥的语气了。 滕洛尔呆呆的坐了一会儿,才说好。然后又问:“你的电话……” “我有你电话。董亚宁给过我。他怕你没头没脑的再闯出什么祸来,特意交代让原来跟着你的仍然跟着。防来防去仍防不住你。”芳菲淡淡的说。 滕洛尔点点头说,那我走了。 “走吧……再等两天,情况就明朗了。现在急也没用。”芳菲虽然说着话呢,可整个人似乎陷进了自己的那个小环境中去了。 “那你多保重。”滕洛尔说完,跟佟金戈打了个招呼,离开了。 芳菲没出声。在滕洛尔走后好久,她都保持着那个姿势,连佟金戈什么时候坐在了滕洛尔坐过的那个凳子上,她都没发觉。直到金戈儿的手指划到她的眉心,她才猛省,一巴掌打在金戈的手上,骂道:“作死啊你!” 金戈沉默着,握住她的手。 “佟金戈!”芳菲夺手,“走开……” “好好儿的姑娘家,就算不是大家闺秀也是正经念过几年书的,怎么一开口就跟市井流氓似的呢?什么词儿都敢往外冒。”他笑微微的,瞅着她。 “我就这样,怎么了?”芳菲瞪着眼睛。 “没怎么,你要不这样,兴许我还不喜欢了呢。”金戈依旧笑微微的,笑里却有了点儿无奈的意味。 第578页 “我是说真的,你还不走?多少也得避点儿嫌疑……”她刚说到这里,金戈的脸忽的移近了,在她唇上啄了一下。她不像往日那样立马儿翻脸,只是愣住了似的,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心里都明白。你不用这样,我也会念着你的好处,真的。” 金戈脸上的笑容渐渐退了,问:“谁干什么了嘛,还让你念着好处?” “不用念着更好,我还省了这份儿力气了。”芳菲说着推了金戈一下,站起来。她收拾着自己的东西,没听到金戈开口,她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正板着脸盯着自己,便说:“我还有别的事,先走。” “我也走。” “你等会儿吧,别让人看见咱俩走一处,不合适。” 金戈脸色变了变,似是想要发怒,看着芳菲那满脸的倦色,走过去,拉起她的手,说:“有什么不合适。这儿都是自己人,嘴最严实。再说车都停在后面院子里,从这儿进出谁会知道?你小心给谁看?给我看?用得着嘛?谁不知道佟金戈被董芳菲吃的死死的?” “金戈……” “行了。冲锋陷阵的事儿替不了你,你也别陀螺似的转个不停,要不然你不晕,我先替你晕了。”金戈说着,压低声音,问:“事儿怎么样了?” 芳菲点点头,又摇摇头。什么都没说。这些天习惯了,不管对着谁,都谨慎开口。有些人自动自觉的避开了,不到风平浪静是不会冒头的;有些人自动自觉的靠拢,也各有算盘。总是人心难测。她总算体会到了父兄多年周、旋其中的难处。这么想着,不自觉的,骨节儿就软了一两分,待意识到,想要直起身,却被金戈拥入怀中。 “姥爷呢?董妈妈呢?都还好?”金戈问。 “……”芳菲一字不吐。她此时觉得自己完全不能发声,一旦发声,恐怕就是嚎啕大哭。 姥爷和妈妈,也都在撑着。她不能软弱。虽是这么想着,却不自觉的闭上眼睛,真想这么稳稳的睡一小觉,踏踏实实的。 “叶哥有件事让我转告你。他本来要亲自和你说,但是他说其实和我说也一样。”金戈说。 芳菲意识有些混沌。 她也是太累了。这么多天都没有好好休息过。 “他说不知道董哥给没给你交代,但是这个人,你可应该以通过她解决一点事情。”金戈在芳菲耳边说。 “谁?”芳菲含混的问。 第二十六章 霁月光风的辉映(十六) 她想不到还有什么事情能破局。能想到的方法也都用上了。 金戈替她捋了一下耳边的发丝,说:“付英晨。” 芳菲猛一抬头,头顶正撞在金戈的下巴颏儿上,两人都吃痛,忽的都笑出来。金戈笑着给芳菲揉着头顶,说:“这下撞的可够瓷实的。你这石头脑袋,硬啊。” 芳菲拨开他的手,说:“别动手动脚的,像什么样。” 金戈笑笑。 芳菲的思绪回到刚才的话题上,说:“付英晨么?我还真没往这儿想。” “这事儿我是这么看的。付英晨本身是没有太大用处,不过你要知道她怎么会住在禧邸。董哥又怎么会给那套房子。董哥做事儿还是可以的,我都不知道他留了这么一手……叶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看出来的,搁这会儿说,掐的时候还挺准。真是一盘棋看透了才支招儿啊。不过我估计,这事儿既然牵出付英晨来,他是能不掺和就不掺和,他们家自己那一局也够乱的。磐哥也不是省油的灯,这些枝节叶哥能省就省。”金戈慢悠悠的说。 芳菲点着头,又摇头,眉头紧锁,说:“磐哥哪儿是他的对手……我明白他的意思了。这一招还真没想到。”她心里一阵烦乱。 “这一招更险,你还是回去跟姥爷商议下。万一用不好,那可是……”他声音低下去。万一用不好,付英晨这步棋下错,那董家父子很可能就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芳菲没理会金戈。她看上去是定住了,脑子却在飞快的转着。 金戈知道她在想事儿,就坐着陪她想。 “叶哥什么时候说的这话来着?”过了好久,芳菲才问。她眼直直的盯着落在地上的团扇。扇上的兰花细巧精致。 “就刚刚。”金戈说着,想了想,“他说约了你,我本来不想过来。人多还是招摇。想想还是来了。好多天没看见你,不放心。”他自顾自的说着,也知道芳菲大概是一个字儿都没听进去。她脑筋现在跟拧麻花儿似的了吧?要不也不会两个人都靠的这么近了,她一点儿防备都没有……他歪着头仔细看着芳菲的眼睛。对着光线看,芳菲的眼睛是褐色的,深深的琥珀色。他正看的入神,冷不丁的芳菲抖了下手腕子,看看时间几乎惊叫,说:“糟了,我忘了约了律师……你干嘛啊?”芳菲这才发现,两人仍然保持着那么一个暧昧的姿势,脸便红了。 第579页 佟金戈也不说话,尽力的将芳菲拥紧,芳菲的脸是越来越红,他想他自己也是。因为脸上和身上的温度都在上升。 芳菲不敢动了。 “哦,有个东西要给你。”金戈像是忽然想起来。他这才松开手臂,在口袋里掏着。 芳菲趁机往旁边撤了下身子,金戈看到,有些不满的瞪了她一眼。她也不管,先把包背起来,皱着眉问:“什么东西啊?非得现在给我吗?我着急走……马上到时间了……佟金戈?” 金戈被她催着,左摸右摸的,身上所有的口袋都摸遍了,仍然找不到自己要找的东西,就有些发急。 芳菲就说:“我不等了,你这个……”她甩手要走,被金戈拉住手,有些懊恼的劈头就骂,“我说你作死吧你还……” 眼前亮晶晶的是一个镶了不大不小的水滴型黄油钻的戒指。 佟金戈轻吐了口气,说:“还好没丢。” “你什么意思?”芳菲怪声问。盯着戒指,戒指后面近在咫尺的佟金戈的瘦瘦的脸、大大的眼反而有些模糊了。 “给你的,拿着。”佟金戈把戒指往芳菲面前凑近了些。 芳菲差点儿给弄成斗鸡眼,急忙的往后一退。金戈又及时的把她拉回来,戒指便放在了她的手中。 “不是你上回说人那鸽子蛋什么的忒俗忒扎眼,这样的可以吧?” “我问你,你什么意思啊这是?”芳菲捏着钻戒。 “求婚。”佟金戈干脆的说。 芳菲将戒指照准了金戈的胸口掷过去,转身便走,说:“我没空跟你扯淡。” “又不是让你现在就答应……你好歹收下先……”金戈看着芳菲那青灰色的裙摆旋出来一朵大大的好看的花儿,弯身从地上捡戒指,嘴里还在说:“你这什么脾气啊,真……”那朵青灰色的花回到了他脚边,他停了停,慢慢的直起身来。 芳菲眯着眼,深琥珀色的眸子便藏了起来,她恶狠狠的说:“你给我闭嘴。”说着,抬手将佟金戈的领带扯住。佟金戈又要张口说话,芳菲的嘴唇便印在了他唇上……佟金戈手一松,戒指重新掉在地上。他正想得寸进尺,芳菲一把将他推远,说:“你再敢胡说八道,试试的。求婚……亏你想的出来。” 芳菲转了身,软底鞋踩到了什么,硌的脚底板微疼。 唇上微疼,心里也微疼。 走到天井里的时候她仰头看了看天,她以为这样眼睛里的液体便不会落下来。可是一转眼,眼泪就滚下来了,说也奇怪,身上的负重好像轻了好些似的…… **************** “吱”的一声短促蝉鸣,从高高的枝头落下来,庭院里片刻寂静之后,便是悠长的蝉鸣声。 “今夏的第一声蝉鸣。”邱亚非声音低沉。手里的文件翻过一页,铅笔随手一勾。 “是啊。天儿要热喽。”郗广舒坐在他身边,两人坐的藤编沙发并排摆在后廊下。她看着蜻蜓落在初开的荷花上……成群的蜻蜓,轻盈的飞着。天气有些闷热。她说:“要下雨了吧。” “嗯。”邱亚非点点头,“湘湘呢?” “后面给亚拉收拾屋子呢,说是老闻着屋里有股子霉味。老房子有时候就这点儿不好,时间久了不住人,返潮。入夏以来雨又多了些……亚拉总算要出院了。”郗广舒说着,听到有脚步声,转头看看,游廊尽头的六角门内,邱亚非的秘书来了。她提醒了下邱亚非,自己便说要到前面去看看湘湘收拾的怎么样了。 邱亚非合上文件,说:“你等等,听听小李怎么说。” 第二十六章 霁月光风的辉映(十七) 郗广舒坐回沙发上,微笑着朝被邱亚非称作小李事实上岁数已经不轻的李少华点了点头。 邱亚非先将手边那两份文件整理了下,交到李少华手上去,说:“我想你也该过来了。”他说着站起来,在廊下踱了几步,对着这一片碧澄澄的水。 李少华细心的查看着文件,简明扼要的汇报着事情,说:“……车已经等在外面了。今天的会估计会开的时间很长,刚刚在外面遇到张医生,他让提醒您打针。” “不着急。”邱亚非背着手。清风吹过荷塘,阵阵清香扑鼻。“还有事嘛?没事你先去休息下。等我换换衣服就出门。” “还有,”李少华看着邱亚非活动着有些僵硬的手臂,转头看着自己,眼神平和,不见一丝锋芒。他缓了缓才又开口道:“董其勇死了。” 邱亚非的手臂在半空中稍稍停了下,像荷花上短暂停留的蜻蜓似的,非常轻、非常短暂的,他接着便继续挥动着手臂,没有回身——而郗广舒则端坐在沙发上,纹丝不动。虽然李少华正在汇报的事,不啻是给原本风平浪静的池塘中丢了一块大石下去。 第580页 李少华继续说:“时间大概是两个小时前。是在提讯的时候,趁提讯人员不备,用钢笔刺穿喉管。非常的快,急救人员到达,已经来不及了……在他自杀之前,承认了绝大部分的罪行……”他说话比平时要慢上许多,仿佛要一个字一个字的交代清楚。其实只有短短的几段话而已,他却汇报的出了一身透汗。而他面对的这个沉稳的背影的主人,在他叙述的过程中,既没有明显反应,也没有打断他,更没有提问。以至于他把该说的都说完了之后,站在那里有好久,觉得时间似乎停滞了。 此时竟一丝风都没有了。偏僻寂静的小后花园里,就像是个密闭的罐子,空气抽离了些,闷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知道了。”邱亚非终于说。他背着的手握成拳又松开,反复几次,“我等下就来。” 李少华将文件夹拿好,转身走了。他脚步在离开的时候更轻了些。郗广舒目送他离开,走到邱亚非身边去。两人并立在池塘边,目光一同的落在面前这小小的一片水域中。偶尔有枯黄的柳叶打着旋儿垂直的落在荷叶上,再滚到水中去。 “你不是要去看湘湘?”邱亚非转头。妻子比他矮不了几分,因此她头上半白的发便总满满的看在眼中。他有好久不曾仔细的看过她,他想,她也是如此。 郗广舒脸上有薄薄的汗,镜框滑下来,鼻梁都不堪重负了似的。她托了下镜框,看着丈夫,问:“这就去吗?”她问的是他要出门的事。这些日子他太忙,像今天这样让他们静下来一起坐一坐、多说几句话的机会极少。不过过了今天,也许会好一些。但她此时的心情极为复杂,并没有半丝轻松——当她看着丈夫的眼睛,她知道他也是如此。于是她像往常一样,从容不迫的替他整理了一下衬衫的衣领,说:“去吧。我去看看湘湘和多多。也许等下一起出门买点东西,如果天好的话。” 邱亚非说:“你先去,我自己呆一会儿。” 郗广舒了解丈夫的习惯。他每逢大事发生,总是喜欢独处。他需要绝对的安静空间来思前想后。尤其眼下走到这一步,意料之中的事情出现了,该怎么继续,他得思考。她脚步极轻,不想弄出杂乱的声响来。即便是丈夫听不到。 “广舒。”邱亚非叫住走开的妻子。 郗广舒已经走到了月洞门处,回头。 “湘湘如果问起来,照实告诉她。”邱亚非坐下去,人隐在沙发里。 “好的。”郗广舒穿过月洞门。走了一段不近的小路,才绕到邱亚拉住的后院。 院子里从东到西拉了几条绳索,晒着各种各样的东西,下面撑着的晾衣架上晾晒着被子,有厚厚的冬被也有凉被。 郗广舒看看这天气,心想屹湘这个傻丫头,空气湿度这么大,难道她没留意到?她不禁叹了口气,随手翻着被子。正忙着,就听房门“嘭”的一下被推开,一个灵巧的小小的身影从屋子里钻出来,刚跑出来便看到她,用清脆稚嫩的声音叫她:“舅妈!” 郗广舒停下手。也已经听了很久allen这样叫她,总时不时的她会有些失神,继而心跳便在疼痛中会有瞬间的停滞。她回过身来看着allen的时候脸上已经挂了慈祥的微笑,说:“你又乱跑。” allen跑过来,仰着脸看她,说:“我在里面看到你。” 郗广舒握住他的小手,一起往屋子里走,她轻声细语的问:“湘湘呢?” “在找万金油。”allen说。眼神里有一丝狡黠。郗广舒看到,点了一下他的鼻尖儿。“她说家里有,可是翻不出来,自己在着急呢。” 郗广舒无声的笑着。找不到东西乱发急,还真是湘湘。 他们进了门,并不见屹湘。 郗广舒看看allen,问:“人呢?” allen耸耸肩,说:“刚刚还在这里。”他拉着郗广舒往里间走。 屋子里显得有些杂乱,屹湘正蹲在地上,从一个取出来的抽屉里翻检着东西,先听到母亲和allen在说话,她抬起头来说:“在这儿呢。”她说着扬了扬手里的东西,是个红色的小盒子。亮亮的。 “真找到万金油了。”郗广舒微笑着。屹湘从纽约回来后的这些天几乎吃住都在医院,回家不过是洗澡换衣服,母女俩即使见面也是匆匆的。也许下意识的都在回避见面。 “嗯。我就记得家里有。”屹湘仍蹲在地上,对allen招招手。细细的指甲将纽扣大小的铁盒打开,清凉的味道扑鼻而来。allen凑过去,伸出手指摁在滑腻的膏体上,热乎乎的手指头很快摁融了油膏。他嗅了嗅。屹湘说:“你试试……涂在这里、这里……很清凉是不是?哎哟别弄到眼睛里……” 第581页 allen点点头。 他清晰的眉眼如图如画。屹湘看着,便将他抱了抱。 allen从她怀里挣脱,拿着刚刚那个闯祸的小铁盒就继续研究去了。 屹湘松口气,跟郗广舒一起坐在那里看着allen自顾自的玩儿着,研究好了清凉油便研究那抽屉里的一些零七八碎的东西——“我小时候最喜欢拉开家里的抽屉玩。每发现一样好玩儿的东西都会特高兴……” “嗯。外公常说,你就跟个小耗子似的,专门在家打洞。”郗广舒摸摸屹湘的发脚,很温柔的。 屹湘靠了一下母亲。 这时候allen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袋子来,从里面掏出什么,回身叫道:“珠宝!” “什么珠宝?”郗广舒招手。 allen一手拿着一只布袋子,另一只手里握着什么,放到郗广舒的手掌心里。郗广舒托着给屹湘看,笑道:“是珍珠。这是哪儿来的?”她手掌略动,十来颗大小形状不一的珍珠在她手心里滚动着,宛若荷叶上的露珠——只是也许时间久了,也没有好好琢磨的缘故,这些珍珠看上去有些光泽暗淡……郗广舒看了屹湘一眼,见她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的手掌心,便将她的手拉过来,依样把珍珠一颗不剩的放到屹湘的手心里去。 屹湘的手掌很湿。珍珠落在掌心,黏住似的并不滚动。 allen抠着布袋子,里面还有几颗大珍珠。他逐一的取出来,也都放在屹湘的手中,然后抖了抖布袋,表示没有了。 “挺好的东西。”郗广舒见屹湘沉默不语,料着也许有些缘故。于是她转头问allen饿不饿,“我们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好东西,中午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 allen说好。他看看屹湘,便拉着郗广舒走。 “我等下再去。”屹湘说。 郗广舒摸摸她的头,带着allen一边轻声细语的说着话,一边就走出了屋子。 屹湘握起手来,一把珍珠团在一处,发出细微的咯咯声,有那么两颗,漏出去,落在地毯上。她听到母亲在跟allen解释,说“……有异物进入珠蚌的时候,这种敏感的软体动物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会分泌一种叫‘珍珠质’的东西,把沙砾呀什么的一层一层的包裹住,时间久了就成了珍珠……”还听到allen在问“不会疼吗”……他们走的远了,母亲怎么回答allen的她听不清了。但是手心里形状并不规则的珍珠在她的紧握下慢慢滚动着,她看着落在地上的那两颗椭圆的大珍珠——像两滴眼泪……她是说过的,在第一次看到它们的时候,说:“像眼泪。” 他是跟着他外公到南方视察,在人家的珍珠养殖基地,亲眼看着珍珠是怎么被“剖腹取珠”的,回来跟她说:“真残忍。” 是有些残忍。她想象着那样的“杀戮”,于心不忍。于是拿出绝招来狠狠的掐他,说:“那这又是怎么回事?” 她指的是这一小袋子大大小小的珍珠。原始的、漂亮的、不加琢磨和雕饰的珍珠。数一数,总共18颗。 “这不是通过动手术把珠核放入育珠蚌里速成的珍珠,是自然生长的。长了很多年了……我亲手……”他拿着一颗最大的珍珠在手里,圆嘟嘟的,比他的拇指指甲盖还要大些的珍珠,是淡淡的粉色,还有一层彩虹般的光。他似乎有些紧张,说:“打开的。刚刚好18颗。我就想,怎么这么巧,你今年,不是刚刚好……18岁吗?” 她不知道这样一些色彩各异的珍珠到底是经过了多久的研磨才在那倒霉的蚌里生成了如此璀璨的模样,但看着看着,就觉得眼睛里要有东西往下落,说不出的伤感。 他说:“其实我也不晓得给你这些好干嘛……就是想给你。没别的念头。”他说着,将布袋口抽紧。布袋上的带子打了个结儿,挂在她的手指上,“不喜欢啊,不喜欢就丢了吧。” 她在秋千上坐着。听他的话有些赌气了。也不吭声,手指勾紧了布袋,说:“喜欢的。” 他的手推了一下她的背,秋千轻轻的晃着、晃着,她似乎听到布袋里珍珠互相碰撞发出的声音……其实是没有的,不过是幻觉。但像音乐一样美妙,又有些让人说不出的痛苦…… 屹湘擦了下眼睛。 音乐声不是假的,是大提琴低声的吟唱。 她拿起手机来,因为知道是叶崇磬的电话,她特地清了下喉咙,不想让他再准确的判断出她又在难过。 “喂?”她刚开口,还没有听到叶崇磬的回应,冷不丁的,一道闪电划过空中。她忙站起来。也不知道她在屋子里这么发呆过了多久,天已经阴沉下来了,马上就要下雨了,果然隆隆的雷声接踵而至,于是叶崇磬说了句什么,她并没有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第582页 叶崇磬重复了一遍他刚刚说过的话。 布袋落在地上。 从窗子里吹进来的风,已经有了泥土味。这是暴雨欲来的预兆。 外面的天色又暗又黄,几乎看不清楚什么。 “我知道了……要下雨了,我得收衣服。先挂了……”她说着,没忘记在挂断前说:“谢谢。” 随着一阵疾风,大颗的雨点接踵而至,迅速的形成大大的雨势。 屹湘冲出房门,将屋外晾晒的被子收起来。 东西太多她的动作又太慢,顾不得如瀑的大雨将她身上浇了个透,只一趟一趟的跑着……她终于将所有的东西都收回来,跌坐在门前的台阶上。 她拼命的喘着粗气,胸口疼的厉害,就像吸入了沙砾的蚌,这些异物在冲撞着她的胸腔,疼的她难以招架,终于,在巨大的雷声的遮掩下,她痛哭出来。 暴雨将院子里的石板地迅速的淹没,冲刷着尘土…… 第二十七章 修竹风荷的屹立(一) “听说城里再一次成了威尼斯。”董亚宁声音低沉的说。外面仍在下着雨。不知道为何今年的大雨总是不期而至。两天前他出来的时候是下着雨的,现在又下。 他抚摸着旺财柔软的细毛,垂下眼帘,细瞅着太久不见的旺财。根据他目测旺财比他在医院里最后看到的时候瘦了一定不止十斤。芳菲探视他的时候说的,旺财自从他被拘,就拒绝进食。连续多日后倒下,被送到医生那里挂水,后来还是芳菲跟它说了好久的话,说什么“老爸一定会出来的”,过了两天,才慢慢的开始吃东西…… 他和他的狗一起坐在落地窗前的秋千上。这深紫色平绒面的秋千坐上去很舒服,他们加起来也超过三百斤,秋千被压的晃也不晃。隔着落地窗能看到外面荷花池里被大雨击打的荷叶,与在风雨中飘摇的荷花……不知道这一场大雨之后,池塘里将是怎样的一片狼藉。 芳菲问他这阵子要住哪儿。他知道芳菲的意思是想让他回家住,或者去个她和外祖父、父母想让他去住的地方。但是他没同意。在郊外的这处安静的所在,他想单独呆几天,不管外面是怎样的——门外守候着的、在短时期内肯定不会消失的那些眼睛,并没有让他觉得有多不安或者不便。在小小的封闭的空间里呆久了,他觉得自己能适应在世上任何空间里的独处。 “威尼斯啊……威尼斯。”他又说。 穿过身后的偏厅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以为是保姆,便说:“记得下午茶时间让人把茶点送出去,用一次性的杯碟,省得他们还要送回来。麻烦。” “我已经让小林去了。”说话的是董夫人。 董亚宁一回头,见是母亲。他拍了下旺财,让旺财走开些。母亲有时会看不得他对旺财像宠爱一个孩子似的做派。 他皱着眉问:“电话里不是都说了么,您怎么又来了?”他说着站起来,顺手拿起茶几上的烟。 董夫人劈手便将烟盒夺过来,愠怒的说:“你到底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董亚宁看着母亲身上黑色的衣裙。连头上的发饰都一色的黑。在这样的阴雨天里,这样的装束给人极其压抑的感觉。他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应是一个叫做“三七”的日子。他母亲这样穿着,倒未必是为了悼念或者传统……他默默的从母亲手里拿过烟盒。 “亚宁!”资秀媛的声音里已经不止是愠怒,“你能不能听话?你知道……” “姥爷怎么样?”董亚宁不为所动。他将烟点上。 资秀媛看着儿子,说:“你父亲的事有了定论之后,他也就只操心你了。” 董亚宁坐下来,他听着母亲这么说,伸手拉了母亲的手,说:“您坐。” 资秀媛坐下来。 董亚宁看着她。 他一贯优雅而又沉稳的母亲,好像总是充满着精力又永远不会老去的母亲……“妈,长皱纹了。”他说。 资秀媛呆了一下,儿子竟露出了微笑。 “亚宁啊……”她有些迟疑的叫着儿子的名字。 “我爸,那已经是最轻的了,是不是?我们从前开玩笑,说那东西就是关键时刻保命用的。这回要果然保住了,还没移送司法机关,还求什么呀?至于别的,就别担心了……”董亚宁吸了口烟。 “我现在是担心你爸爸嘛?”资秀媛打断儿子的话,“我现在就担心你。” 董亚宁却看着母亲微笑着,继续说:“我觉得吧,也别说,从前觉得您是上了年纪后越来越迷信。您还记得,那阵子您还让人算命嘛?” 资秀媛沉默下来。 “说是爸一生富贵是坐实了的,只是需要佛爷怀里睡一觉,能免去些灾祸。我最近时常想,信不信的,幸亏去睡了这一觉,这种不利,他都能过来。不管怎么过来的,过来就好。富贵不富贵的,比起性命来,那都是扯淡了。”董亚宁说着,重重的吸了口烟。是他陪着去的。一路西行,去往越来越荒凉的地方。近些年来,父子同行那么长时间,大概是仅有的一次了。只是他那阵子非常的忙,一路上,并没有太多时间跟父亲多说说话。而安排他们低调行动的,正是邱潇潇……他堪堪的打了个寒战。有些神经质的,又微笑了下。 第583页 “亚宁。”资秀媛看出儿子的情绪不太对劲儿,“亚宁?你听话……” “妈,我听话了这么些年。”董亚宁把剩下的半截烟掐灭。一对细长的眼睛,水汪汪的,看着母亲,很专注的,甚至眼神是极为温柔的,看着。一字一句的,说:“我的事,让我做主。行不行?” “不行!”资秀媛脸都灰了。 “妈,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这个不信命的人都看开了,您老人家这没事儿就爱算一卦的,还有什么看不开的?”董亚宁温和的说,竟在调侃母亲。 “亚宁……”资秀媛紧攥着手,“你怎么能这样伤我的心?爷爷、姥爷……你不考虑我们,考虑下他们。已经够了。爷爷刚刚知道三叔的事……再说,亚宁,多多呢?你怎么……”她说到多多两个字,说不下去了。 董亚宁却像是对多多这个名字毫无感觉似的,只注视着母亲红彤彤的眼睛。 他静静的想了一会儿,说:“那您让我再考虑下,好不好?” “你还有什么好考虑的?”资秀媛几乎是失去了控制的大声叫起来,继而是放声大哭。 董亚宁将母亲搂在怀里。 “老太太,您就别这样了,我这不是还好好儿的嘛?”他拍着母亲的肩头,“回头您想办法给我弄个保外就医,还容易些?是不是?坏事儿能变好事儿的。” 资秀媛却哭的更大声。 这已经毫无节制可言的哭声,在极大的空荡荡的偏厅里,似乎有着回音,令人生怖。 董亚宁的感觉却有些木然。 他等着母亲哭的累了,让她躺在沙发上休息,自己去倒了一杯水来,给她放在茶几上——他知道母亲没睡着,她只是累了,而长久以来紧绷的神经,还是没有能够得到舒缓……他悄悄的走到旁边去,接了个电话,好一会儿,才说:“那等会儿见吧……嗯,老地方。” 第二十七章 修竹风荷的屹立(二) 他将电话扣在肩胛骨上,轻轻敲打了两下。这宝石手机像磕在坚硬的石头上似的,叩叩作响。 “要出门?”资秀媛问。 董亚宁嗯了一声,说:“要出去见个朋友。”他走过去,坐在茶几边上。他故意的看着母亲——她总是特别忌讳他无状的举动,以前便无时无刻不提醒他要注意举止,要显得有教养有礼貌。尽管她那些西式的繁琐规矩,总让他不耐烦——但是母亲此时却只是目光深沉的看着他。他把手边的杯子递给她,微笑着问:“没兴趣知道我去见谁?” 资秀媛接了杯子,仍是看着儿子,隔了一会儿,才说:“你去吧……早点儿回来。我给你做晚饭,等着你。” 董亚宁攥着手机壳,漂亮的嘴角弯弯的,说:“我怎么印象里,好像觉得您可多年没给我和芳菲做过一顿饭了。还会做嘛?” 资秀媛忽然的将杯子拍在茶几上,水溅了亚宁一身,她哑着嗓子吼道:“让你早点儿回来就早点儿回来!” 发间黑色的珍珠发饰都在乱战。 董亚宁说:“好好好!一定早点儿回来。那我先上去换衣服。” 资秀媛揉按着额头,挥挥手。 董亚宁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开。 换衣服的时候他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他发现自己的头发长了。因此看起来有点儿颓废和懒洋洋的,也就并不奇怪。他想在见人之前,得去先理一下发。他拍了拍胸口。胸腔震颤的发出闷响……芳菲总是说他一拳打不透。精壮结实的是活生生的铁杆儿庄稼。他每听到芳菲这驴唇不对马嘴的形容就会笑。芳菲有时候是根本闹不清那些典故,不像他,多数时候其实他是故意的。 他想芳菲这丫头,经此一役,才看出来,其实成熟多了。 他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如果可能,芳菲若永远只是个不懂事的妹妹就好。 颈子上挂了一条细细的皮绳,系着一枚淡金色的指环。配皮绳的时候店里的经理很讶异,因为熟,彼此讲话才有些没顾忌。她说董先生这种成色的东西,这么细致的戴着,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意义?他就笑笑,说我才不会说出来让你们去议论我呢。 其实跟人说说本来也没什么,说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他不想跟人分享这样隐私的事。因为这枚戒指的来处,也因为心里想过的,这枚戒指的去处……他系好扣子,戒指便藏在衬衫了里面。于是仅仅从外表来看,他与平时看不出什么异常来。 就算是有异常,他也不在乎。 他下楼来的时候见母亲已经不在沙发上,只有旺财仍然趴在那里,看到他要出门,只有目光跟着他的脚步移动。厨房里有些响动。他拐到后面厨房的门口,出门前是要打个招呼才走。 第584页 看到厨房里,母亲戴着围裙和花镜,正仔细的挑拣着操作台上铺开的各种各样的药材。站的老远已经有种浓的呛人的药味。他敏感的鼻子受了刺激,立刻打了几个喷嚏。 他急忙掏出手帕擦着鼻子,抱怨道:“您这是弄什么东西呢?” 资秀媛抬头看看亚宁,知道他要出门了,说:“注意安全。” “我现在估计是这四九城里最安全的人。有见过这么受保护的人么?”董亚宁走过去,嬉皮笑脸的说着,从背后抱了母亲,说:“那我回来就有的吃了?” 在旁边忙活着的保姆林阿姨看到,说:“今儿可别找理由说东西不合胃口不吃了。你妈妈亲自下厨,就算是毒药你也得灌下去。”她说着低头继续拔那乌鸡的毛。也戴着花镜。 董亚宁哈哈笑着,依样子过来蹭了下他的老保姆的脸庞,说:“阿姨,瞧您这一肚子怨气,我昨儿不就是因为胃口不好不想吃么,今儿早起还不是把您给炖的那什么鱼胶都给咽下去了?那东西多难吃您不知道啊?我还不够乖啊?” 林阿姨笑着赶他快走。等董亚宁出了门,她和资秀媛都好久没有说话。只是她叹了口气,说:“昨晚上一碗鱼胶端给他,他闻到味道就吐了。大概怕我担心,早起我给他煮白粥,他就说惦记昨晚那碗液体金子。我还怕他吃不下去,哪成想他一口气全咽下去了。我就想亚宁从小就皮实,身体底子好……” 资秀媛拿着镊子挑拣着人参,听着林阿姨的话,静默了片刻,说:“嗯……我去给他爷爷打个电话。不知道老爷子怎么样了。” 她说着,便走出了厨房。 号码连续拨了好几遍,都是拨到中途便错了号。她到底停下来定了定神。 电话又过了好久才接通。在昨天便已经赶过去照顾爷爷的芳菲,在电话里跟她说,还好。 她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雨一直下,总觉得这样的雨绵绵不绝,好像天漏了一样。她一边嘱咐芳菲好好照顾爷爷如果有可能就把爷爷接过来,一边想着,刚刚亚宁站在这里向外看着的时候,究竟是看到了什么? 明明站在相同的位置能看到同样的风景,她却觉得即便是这样,也不能够透彻的了解儿子的思想。而且越来越不了解。这种不了解,让她痛彻心肺。 **************** 郗屹湘陪着姑姑邱亚拉带着allen冒雨来到这家发廊,还没坐下邱亚拉就说:“这就是崇碧吹的动动剪刀就几千刀的地方?瞅着也不怎么样么。” 屹湘拉着allen的手,看着因为要理发而嘟着嘴的allen,说:“崇碧哪儿有吹牛啊。都是您,她说来了提她的名字,您就问什么金贵地方。”姑姑今天复诊,在家里便说想吃意大利菜。崇碧便说要吃意大利菜去cavoni,我在那里是挂账的。然后说多多的头发长长了,要不要去理发?那家菜馆对面有间形象工作室,服务不错,可以去试试。她也觉得多多该理发了,前额的头发蜷蜷的,长了,就更像个模样爱娇的女孩儿了。只是多多听说要一起出来吃饭很高兴,继而听说要理发就开始磨磨蹭蹭的了。邱亚拉揭穿他,说这孩子从小就“护头”,让他理个发比登天还难…… 邱亚拉听屹湘这么说,就道:“我这不是在美国当农民久了么。” “等下让人给您也弄个酷酷的发型。”屹湘看看姑姑戴着的帽子。那帽子下面的头发长的相当怪异,大概要很久才能恢复原状。 “好啊,我这阴阳头也该弄的像个样子。”邱亚拉说着已经将帽子摘下来,过来招呼他们的店员冷不丁看到,先怔了怔才开口引导他们往里走。 店规模不大,也安静的很,装修并不奢华,但是极整洁。 屹湘果然在提了崇碧的名字之后,虽然店员表示没有预约可能马上安排接受服务会有困难,还是尽快的将首席发型师给请了出来——屹湘看到这位法籍中年男子,心想这就是崇碧说的,号称首席,其实店里也就只有他一位的发型师了——个子矮小的男人板着脸说我是弗朗索瓦。他伸手过来跟屹湘握手,屹湘留意到他手臂上半点儿发茬子都没有。实际上弗拉索瓦全身上下干净洁白的倒像是从面包店操作间出来。他虽然模样很冷淡,但是仍客气的解释说今天虽然下着雨,原先预约的客户都没有来,只是突然到访的客人您几位是第二拨儿,请容我先照顾先来的客人,请你们等一等。 屹湘便说给他添麻烦了。 allen的小手在她手心里蠕动,恰好在这个时候说:“我们不要等……我们去吃饭……” 邱亚拉从后面弹了他一下,说:“听话。” 第585页 allen便哼了一声。 弗朗索瓦倒是对allen露出了笑脸,说:“让妈妈带你到另一间贵宾室吃冰点好不好?”他说完就请助理帮忙带邱亚拉他们过去,交代说半小时后先给这位女士坐下准备。然后他就先离开了。 屹湘本来想说他们在外面沙发上等一等也就可以了,弗朗索瓦的助理很周到的请他们进那间制定的房间。 贵宾室里满是镜子,灯光也明亮的很,很像舞台后的化妆间。 屹湘他们刚刚坐下,先前招呼他们的店员便进来给他们送吃的。一人一份的冰点,搁在漂亮的盘子里。还有浓香的咖啡。屹湘说着谢谢,邱亚拉却说:“谁要吃这些。” “都说动脑部手术,很多人都会改变些性情。您说您动会手术,怎么就没变的随和些呢?”屹湘给姑姑把冰点端到面前。 邱亚拉瞪她一眼,说:“多多,等下要吃午饭。吃多了又吃不下饭。” allen闷声应着,静静的吃冰点。 屹湘摸摸他额前的鬈发,说:“要是等下理发时候乖乖的,吃完午饭准你吃一客香蕉船。” “不要。”allen咽下嘴里含着的一口冰点。 “咦?”邱亚拉笑了。 “再吃就摄入过量了。”allen低着头,小脸儿都恨不得埋进眼前这盘冰点中似的。难得的童稚可爱的模样,让屹湘和邱亚拉相视而笑。只是轮到助理进来说要给他洗头,他就不乐意了。趁着邱亚拉先洗的工夫,说自己要去卫生间,便溜出了房门,屹湘早看出他要溜号,一把没抓住,待他出门早就不见了他。 好在卫生间并不难找,她转了两转就看到了。 并不确定紧闭的男宾卫生间门内allen在不在,她犹豫着,才敲了敲门,问:“多多?多多你在里面嘛?你快出来……” 没有回应。她正准备再敲门,门开了。 冷不丁的出现在她面前的这个人,一时没有让她认出来原来是董亚宁。 也许是因为他身上过于冷冽的气息,也许是他刚刚精细修剪过的极短的发型,也许是他瘦削的脸上那刻板的表情。 她保持着那个叩门的姿势,看着他的脸,听到他用一种听上去居高临下事实上也是的声音说:“你等一下。” 她的手垂下去,说:“谢谢。” 他将门敞开着,回身进去了。 屹湘侧了下身。 董亚宁进去敲了下里面那扇紧闭的门,叫道:“多多?” 好一会儿,里面静悄悄的。 他声音沉沉的,说:“多多,我看见你进去的。” 还是没动静。 他转头看了下外面,只看到她一弯尖尖的鞋尖。他伸出长臂,将门关上。进了隔壁,抬脚踏上马桶盖,朝对面一看,果然看到那个小家伙,正蹲在马桶盖上握着嘴巴偷笑呢。 他静静的看了一会儿,allen缩成一团的小身子因为忍笑而不住的颤动,搅和的他的视线也不住的颤动。 他咳了一下,说:“小狗子,你这是干什么呢?” allen顺着声源看上来,险些从马桶盖上跌下去,啊了一声,盯着隔断上方的董亚宁,就听董亚宁说:“快出来。不然我翻墙过去抓你出来,就不这么客气了。” allen跳下去,站在宽敞地面上,对着他眨眼睛,不为所动的样子。 董亚宁见状点了他一下,毫不犹豫的手臂一撑,缩腿翻身,越过了这道并不算高的屏障,他轻而易举的站在allen面前,掐着腰,说:“怎么着?” allen只顾仰脸看他,一时忘了发声。 董亚宁抬了抬下巴,示意allen开门出去。 allen只好按照他的指示,打开了门。 董亚宁跟在他身后出来,提醒他去洗手。还好这里的设置齐全,有专门为儿童设置的洗手台。他和allen各占据了一个水喉。他看着allen,左手拿着香皂,先擦在右手上……他转开脸。待他冲洗干净手上的泡沫,擦手的时候,allen又在打第二遍香皂了。 他将毛巾叠好放回去,问:“干嘛躲着不出来?” 第二十七章 修竹风荷的屹立(三) allen不出声的只管洗手。瘦瘦的小胳膊溅上了水珠子。 这孩子穿了花色很干净的衬衫短裤。也不知道是不是她亲手做的,看起来很独特。也许只是因为这样的衣服是穿在了allen身上。以前她说过,要亲手给孩子设计衣服、亲手缝制衣服给孩子穿。他甚至还记得她在画稿上画下的图案,獐牙菜那简单细小的花朵,她说女孩子穿的小印花裙子,这种图案该是多么的可爱…… allen翘着脚拿起毛巾来擦手。 细细瘦瘦的小身子其实比例很好,胳膊腿儿都长,这样的话,以后总会长的高高的吧。 被他这样注视着,allen气定神闲的,半点儿不像刚刚惹事被抓到现行的模样。 第586页 这家伙倔起来,一定很难缠……董亚宁想着。就湘湘那样遇事只会乱发脾气的,能对付的了他吗?恐怕有相当的难度。 “不想理发?”董亚宁转身对着镜子,撸了下自己精短的头发。眼角的余光,看到allen正在看他。 “嗯。”allen答应。allen大概下意识的有样学样,也对着镜子翘了翘脚,揪着额前长的有点蜷曲的头发。他黑黑的头发很有光泽。 “男孩子嘛,头发这么长像什么话。”董亚宁也不看allen,看上去只是检查着自己的发型有没有问题,而检查的结果似乎很满意。 allen眨眼,嘟哝着:“会不舒服。” 董亚宁心里沉了下。 会不舒服……像allen这么大的时候,他每个月要跟着爷爷一起去镇上那唯一的一家理发店去理一次发。那店里只有一位比爷爷年纪还要大的剃头匠,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其实那位剃头匠爷爷也只是业余水平的,不出海打渔的时候才开店门。那手动推子有时候是锈的,剃头匠爷爷手劲儿大——掌舵的手不可能手劲儿不大——贴着发根游走的推子会夹着他的头发,生疼。不过疼的倒不比磕了碰了受伤流血厉害,他更不情愿的就是理发这件事本身。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会全身不舒服,就算爷爷会坐在他身边,也在等着那生锈的推子夹着头发生疼的推一遍,还笑嘻嘻的——许多年后他主动的要人给他剃这种短发,却总也不能很满意。他起先觉得是这些贵气逼人前卫无比的发型师基本功实在是太差,后来才觉得不见得剃头匠爷爷手艺有多好,而是他鼻涕眼泪的坐在板凳上,一撮儿一撮儿的碎头发落下来在发黄的粗布围巾上,他一边能体会到的是自己身体一部分被毁掉,一边看到爷爷微笑的脸而安心,这种矛盾的心理,在任何地方都不再会被满足。 董亚宁问:“这点儿不舒服都不能克服?”他就在这一会儿,大概是忘了自己被爷爷放在自行车横梁上的小座位里,在发现爷爷要带他去理发店的时候,居然敢从上面跳下来,站在马路当间儿跟爷爷闹着说什么也不去理发……他默默的,竟然有种想要笑的感觉。 只是没有笑出来,那丝笑容只在唇角一转,便下去了。 董亚宁伸出手指来,挑起allen额前的鬈发。 allen扭了下脖子。那撮儿鬈发从董亚宁指间滑开。 “这就出去吧。真亏你想的出来,难道躲在这儿就行了?”董亚宁扣着袖钮子。 门紧紧的掩着。透过磨砂玻璃,能看到那个纤细的身影。矮矮的,曲线分明的,即便是隔着屏障,他仍能清晰的判断出来的身影。她在门外,并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他是怎么“对付”这个难缠的小家伙的……他的方法甚至很拙劣,但是心里不知道怎么就有一种感觉,跟这个小家伙斗法,总会让他心底藏着的那个顽劣的自己,瞬间复活。 他让allen走在前面,去开门。 迎面看到屹湘站在那里,目光向下盯着allen。 “多多?”她叫。 董亚宁沉默的站在allen身后。屹湘这样叫allen,大概已经算是“严厉”,可仍能听出她那底气不足。绷着脸,也不是真的从内到外的绷住了的。眼神中有些克制也克制不住的纵容。 董亚宁眉一动。 就在这时,allen忽然耍赖似的对着屹湘撅了小屁股——竟然宁可挨揍也不道歉……董亚宁见屹湘一脸无奈的样子,嘴角一沉,抬脚便对着allen的小屁股虚虚的来了一下,似笑非笑的说:“挺会耍赖啊,小狗子。”他说罢也不理屹湘被他这一下子弄的措手不及的样子,晃着身子,单手拎着allen往前走。 “董亚宁!”屹湘叫他。董亚宁走的虽然不紧不慢,她还是有些跟不上他的步幅。可allen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竟然被董亚宁拎着,也不动,也不吵嚷。 董亚宁走到他们那间贵宾室门口,招手叫弗朗索瓦出来,指着allen的小脑袋,对他说:“好好给这小子修理一下这个头——我说邱多多,你是男人,知道吗?” 他把allen放在身前空地上,手固定住allen的脑袋。 男孩子到底火力大,身上热乎乎的,让他有些凉的手都热乎起来。 allen扭头扭不动,跺了下脚。 弗朗索瓦微笑着把allen带进去。allen回头看董亚宁。 董亚宁长眉一展,眉目比刚刚似笑非笑的样子,严肃多了。allen抿着唇,颇有些气呼呼的样子。 董亚宁回身将门带上。 “别宠他。男孩子不能宠。”他说。虽然话是对她说的,转身的时候,他的目光却越过她的头顶。 屹湘看着他。 第二十七章 修竹风荷的屹立(四) 第587页 董亚宁话里的意思不难理解,她猜他大概接下去会说假如你教不了他我来教。但是董亚宁没说。而是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就从她身边走开了。他甚至都没有再看她一眼。 店员在说董先生慢走……她能看见自己面前这扇门的玻璃反光中,他模糊的影子闪了一下便不见了。她推门进了房门。 弗朗索瓦已经在给邱亚拉修剪头发。 邱亚拉原本在跟弗朗索瓦聊天,看见屹湘一言不发,便问:“怎么了?”她只是用眼神照顾到了屹湘。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弗朗索瓦似是不经意的瞅了屹湘一眼——邱亚拉眉头略皱,直觉是有点事情的。 屹湘刚要说话,allen跑过来,顶着毛巾的他看了邱亚拉一会儿,说:“好看。”他额头上有点水滴,屹湘伸手替他抹了去。 allen对她笑笑,又撅了下小屁股。 “唷,好久没见你用这绝招儿了。”邱亚拉笑着,看看屹湘,说:“抵赖不过的时候就这样。你说他气人不气人?明知道我不敢动手。要不然保姆不报警,邻居啊老师啊听说了,我也得吃官司。” “您打的赢官司的。”allen说着。弗朗索瓦的助理给他调低座椅,他说着谢谢,挪着小屁股坐上去。 屹湘看allen。 董亚宁那飞起来虚虚的踢过去的大脚,好像能覆盖住allen半个小身子似的。没有发上力,应该也舍不得发力,可如果真的发脾气,这俩人……眉心像被什么刺到,尖细的疼了下。 allen盯着架子上弗朗索瓦那一套精致的工具。黑色的皮包柔软的展开,手术器械一般的闪亮。他小声的问那助理,这个是用来做什么的、那个是用来做什么的……直到弗朗索瓦让他坐好。认真的问他要什么样的发型。 allen先看向了邱亚拉,又看屹湘。 她们俩都说你自己跟弗朗索瓦说想怎么剪。 allen照着镜子,说:“我要董亚宁那样的发型。不过,”他摸着自己的前额,“这里要保留。” “这是个什么怪发型?”邱亚拉立即说。她捏着allen圆鼓鼓的带着婴儿肥的脸蛋儿。 “你说让我自己决定的。”allen大声些。 “那好吧。不好看不准哭鼻子。”邱亚拉笑着说。 弗朗索瓦弄明白allen的意思,换了工具开始操作。 屹湘静静的听着allen的话。她的包放在身后不远处的沙发上,掏出手机来一看有个电话是表姐郗晓嵘打来的。屹湘跟姑姑说出去打个电话。 空气中散漫着些暖甜的香气,是这样的环境里惯有的气味。 屹湘慢慢的踱着步子,等着对方电话接通。 郗晓嵘开腔便说她贵人事忙。 屹湘低了头,踩着脚下光滑的地面,问表姐有什么事。 郗晓嵘说有件事情请你帮忙,别担心肯定是你能做的到的。 屹湘静听下文。 郗晓嵘说我有个朋友下个月要订婚,再下个月要结婚,两样庆典都很隆重,只是她没有选到合适的礼服,你能不能帮帮忙? 屹湘顿了顿,说姐姐,这个时间太紧了…… 她话还没说完,郗晓嵘便笑着说如果不是难办,我还要找你啊? 屹湘被这一句话噎在了那里。 见她不语,郗晓嵘继续说着,就是因为时间紧呐,别说是飞欧洲,就算是去香港也有点费时间,再说她眼下也不利于飞行……你费费心可不可以? 屹湘直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若是加急的话,找别家未必不能成功。 果然郗晓嵘说,这个朋友的先生,以后我跟他合作的日子长着呢,我觉得还是找你帮忙最靠谱儿…… 屹湘记得潇潇订婚的时候舅舅一家来了是住在家里,她并没有十分留意他们跟爸爸妈妈都聊些什么,但是印象还蛮深的,因为舅舅在不停的提表姐和表姐夫的公司……“表姐夫的公司好像马上要在香港融资上市了是吗?”她问。 郗晓嵘的笑声清脆,说是啊正在积极筹备中呢。然后问,怎么样啊湘湘? 虽然是这么问着,屹湘知道这已经是不能拒绝的了。于是她说,那请本人跟我沟通一下吧。我得先了解一下情况才能确定。 郗晓嵘显然很高兴,先说着那我就安排你们见面了。 屹湘说好。 郗晓嵘说哎哟,我这几天老记得你小时候淘气,害我一头短发去婚礼。这位新娘子也是短发呢。 屹湘说嗯我也记得。 因为记得,她就更觉得不该拒绝。 郗晓嵘说她马上要开会去,让屹湘等电话。 屹湘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大概是店员发现她在外面呆的有些久了,替她倒了一杯咖啡来。她微笑着看这清秀的小店员。这么细心而温暖的举动,许是因为她夸过店里的咖啡味道醇厚。只是今天她不太敢一再的放纵。总觉得有些心悸。闻着咖啡温暖的味道,看着外面雨落如瀑,她渐渐有些出神……过条街就是cavoni那不大不小的门面,临窗的位子上坐着一位正在翻书的女子。低垂着头,半边的短发遮住了眉眼。她闲闲的晃着脚,脚上勾着的坡跟凉拖也打着晃。 第588页 屹湘的目光锁定在她的身上,只觉得这样看起来,单单远远的模糊的一个影子,已经是极美极美的……那女子忽然的合上书,抬手挥了下之后,拂开脸颊上的发丝——还真是个美人…… “vanessa!” 屹湘忙回头,就见allen站在贵宾室门口,卡着腰有些得意洋洋的看着她,展示着自己的新发型——弗朗索瓦果不其然照着allen的指示,给他修剪出来这么一个独特的发型:除了额前鬈发修剪的短短的,其余的部分都被剃的溜短,露出饱满的额头来,很有精气神儿……她过来,伸手摸摸allen的头发。 “帅。”她由衷的夸了句。 “mummy说要你赶紧刷卡,她要去吃饭。”allen眨眼。 “谁说的?谁刚才嚷嚷饿了的?”邱亚拉出来。 屹湘笑着跟弗朗索瓦说谢谢。 弗朗索瓦看着她,问:“您要不要顺便也修剪一下。” 屹湘摇头说不用了。她笑着说大概发型师都有这样的职业病,看到人的头发失了形状,总于心不忍。 弗朗索瓦说是啊,您这可是要从我这儿走出去的。 屹湘说下回吧,下回再来。 他们告辞出来,把车子留在这边停车位上,穿过窄窄的街道,小跑着来到cavoni店门口。墨绿色的深深的遮阳棚像一把巨大的伞,罩在门前,三个人互相拍着身上的水珠子,笑着。 邱亚拉先推门进去。门上的铜铃叮铃叮铃作响,响声还没有停歇,就有人过来招呼他们。邱亚拉跟侍应生说他们已经预约、向内张望了一下之后,便回头看一眼正在给allen整理衣领的屹湘,屹湘见姑姑看她,还没有问怎么了,就看到了临街的桌位上,背对着这边的那个人——她听到姑姑跟侍应生说“稍等”,便知道姑姑是想改变主意了。她看看allen,说:“我也饿了,没力气再走一家店。再说我们都预约了,让人家准备了不来吃,多不好意思。” 邱亚拉见她这么说,也觉得没有必要避着董亚宁。只是她做主将原先订好的位置请侍应生换了一下——仍然是allen最喜欢坐在临街的位置,但跟董亚宁他们坐的位置隔了两个。经过那张桌子的时候,只有allen站下,抿着嘴对董亚宁笑了笑。 董亚宁正在跟坐他对面的女子说话,冷不防的看到allen出现,小小的吃了一惊。更让他吃惊的是看到allen的发型。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allen已经像条小鱼儿一样溜走了……溜到邱亚拉身边的位子上,还没坐稳就开始拍着小肚皮嚷嚷饿。 董亚宁收回目光。 “认识?”对面的女子见他出神的看着那边,也回头看了两眼,问道。 董亚宁没回答,而是反问:“刚说到哪儿了?” 那女子了解的笑了下,故意的再回头看了一眼,说:“一准儿是心里有鬼。说到哪儿?说到下个月28号我订婚。” 董亚宁微微一笑。女子笑起来,下巴颏儿上的那颗痣便会不停的跟着颤动,好像也会笑起来似的……他就说:“终于要结婚了啊,怡然。” 第二十七章 修竹风荷的屹立(五) “先订婚而已。这订婚仪式跟婚礼还隔着一个月呢,谁知道老吴会不会跟你似的,也给我来回悔婚戏码呢。那我丢人可就丢大发了,你那回还好只有几个人知道,也被念了几年,但凡您老有个风吹草动,我这陈芝麻、顾嘉琳那烂谷子就会被翻出来说;这回可是半个金融圈里的人都收到帖子了,再不成,我以后甭想嫁出去了……”莫怡然笑着说。半是娇嗔,半是认真。 “老吴不是这样的人。他定了,就是定了。”董亚宁也微笑着说。能这样当着他的面说起往事,莫怡然是先放下了。当初也是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呢。他挠了挠眉心,拿出一个灰蓝色的小方盒来,推到莫怡然面前,说:“这个送给你。恭喜你订婚。” “什么?戒指嘛?你别勾、引我哦。”莫怡然笑着问。伸手过来的时候故意夸张的晃了晃自己的手,手上那枚闪闪发光的钻石戒指亮晶晶光彩夺目。董亚宁就笑了。莫怡然拿过来盒子打开,垂着眼帘过了好一会儿,抬眼再看董亚宁的时候,眼睛里便有一层水雾似的,倒还笑着,说:“还记得我说过喜欢这个?我后来找了很久,再没找到这么合心意的。” 一对祖母绿的耳环。不大,古典的镶嵌方式,也有最古典的韵味。 “那你也该记得你跟我说过,我不适合。”莫怡然说着,把玩着这对耳环,不笑了,“我还问你,你觉得谁适合?你不说。所以到后来我就知道,我不是你在找的那个人。” “怎么会不适合。你喜欢,它衬你,就是绝配。”董亚宁说。侍应生刚刚端上来奶油蘑菇汤,他轻轻将餐巾打开,勺子拿在手里,顿了顿。没有什么胃口。“从前那些话,就忘了吧。” 第589页 他慢悠悠的说。 从前很多话,说来真是伤人。 他总是仗着她们爱他,恣意的张狂。 “负心人都这么说。忘了吧,把我忘了吧,跟我有关的一切,也忘了吧。才不管人怎么伤心痛苦,怎么流血流泪。不管怎样,谢谢你。能敲你这一大笔,我真是赚了。这顿饭也算你账上。”莫怡然开着玩笑,见他并不动面前的汤,问:“你不是最喜欢这儿的蘑菇汤?”她小心翼翼的把首饰盒放进手袋里。 “嗯。”董亚宁应着,“我也得谢谢你,这个时候,还记得亲自通知我。” 其实莫怡然约他见面,他是有点意外的。不止是作为前任女友,也因为在这个敏感的时间段。 莫怡然听说,爽朗的笑着。在这样小而精致的空间里,她爽朗的笑声清脆悦耳,笑的坐在对面正在吃东西的allen都抬头来看他们了。 莫怡然说:“这个时候不来跟你示威,还要挑什么时候?有比被你抛弃却还能嫁给更好的男人更好的方式嘛?我不是重情义,是来炫耀的。而且掐准了你好面子,肯定会送我一份大礼。” 董亚宁仰脸笑着,点点头。 莫怡然看着他瘦多了却仍然英俊无比的面孔,故意将牙齿咬的咯咯响,说:“看你得意到什么时候。真心想看你被人吃的死死的样子——到那一天,你也千万记得通知我,我好见识见识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把你这样的混世魔王收的服服帖帖的。” 董亚宁笑的厉害,说:“没有这一天。” “才怪。甭臭得意。”莫怡然气狠狠的说着,电话响,她拿起来一看,忙着说了句“老吴查岗”,接通了便先打招呼说:“我跟前未婚夫在一起吃饭呢……我不是跟你说过嘛,要不你过来,我们在cavoni……” 董亚宁本来想忍住不出声的,听莫怡然这么一说,却不由得不笑出来。 莫怡然也在笑。 这桌上的笑声便不断的散播出去…… 此时店里不过就这么两桌客人,另一桌上只低声聊天的邱亚拉和屹湘,和安稳坐着吃饭的allen,显得便安静多了。 allen把刀叉放下,说:“我要离开下。” 屹湘掷了餐巾,说:“走吧。” “我自己可以的。”allen说。 “知道啊。我去我的,你去你的。”屹湘说。 “哦。”allen闷闷的答应一声,先站起来走在了前面。 邱亚拉笑。屹湘看来慢慢的也就摸索到了怎么对付这个小鬼头的办法了。她想着,抬眼看看前面的桌上那对相谈甚欢的男女,微微了皱了下眉,转开了视线…… 屹湘洗好了手等在卫生间外等着allen。时间有点儿长,她想如果再过一会儿allen还不出来,就要请侍应生进去看看状况了。她低头看了下表。 “请让一让好嘛?” 身后有人开口。人未至,一身清爽的味道已飘然而至。 屹湘回头。 就在回头的一刻,两人几乎同时的怔住。 屹湘忘了给莫怡然让开空间。她站的位置挡住了洗手台。而莫怡然显然也忘了自己要干什么似的,两人就那么默默的对着,盯住的都是对方的脸。 看清面前这位刚刚和董亚宁同桌用餐的女子的面孔,屹湘毫无心理预期,因此接踵而至的惊讶也持续的时间有些长——她先前的判断并没有错,的确是位美人。尤其是下巴上那颗痣,给她整个人、整份美添了几分玲珑韵致……她比她的个子略高些,不过是因为穿了高跟鞋的缘故。 还是屹湘先反应过来,她往旁边挪了两步,匆促的微笑了下,说了句“对不起”。 “没关系。”莫怡然的笑容同样仓促。 这么莫名其妙的尴尬起来的两个人,都急忙各自替自己的目光另寻去处。 还好屹湘等到了allen,只是allen要洗手,屹湘将allen抱起来,让他方便够到水喉。 “这孩子真漂亮。”莫怡然擦着手,轻声说。 第二十七章 修竹风荷的屹立(六) 她目不转睛的看着allen。 “谢谢。”屹湘将allen放下。莫怡然看向allen的眼神让她觉得格外不自在。分明是没有什么必要觉得尴尬,可还是特别想早早带着allen离开这里。于是等待allen擦干手的过程,忽然变的漫长。偏偏allen在这个时候变的又格外的仔细些。 莫怡然欠了欠身,先离开了。 allen扯了扯屹湘,说:“走。” 屹湘低头,allen正望着她。她心里不知怎的就来了一阵慌乱,忙拉了他的手。 他们回到座位上,不一会儿,屹湘就说:“我们走吧?” 邱亚拉正在喝茶,被屹湘这样冷不丁的说出要走,瞪了她一眼,看allen。 allen打了个哈欠,说:“好困。” 第590页 “小猪。”邱亚拉笑着戳了下allen的额头。看着allen这新发型,忍不住心里生出些感慨来。摸摸他的头。allen有样学样,也伸手摸摸她的头。 “mummy,痒不痒?”他问。 邱亚拉这几天常抱怨伤口生肌,奇痒难耐。 邱亚拉笑道:“本来没事,被你一提醒反而开始痒。”她特意转过头来,把那块裸露的头皮和伤疤给allen看——allen先是惊叫,继而哈哈笑着,勾着她的脖子。邱亚拉顺势将allen抱起来……屹湘正在侍应生拿来的账单上签字,看到姑姑和allen其乐融融的样子,笔下一顿,那个湘字写的就不成样子了。她低了头,索性划掉,重新端正的签了一遍名字。 “郗小姐?”侍应生看到,小心翼翼的轻声提醒:“您是不是签错了?” 屹湘仔细一看,自己也呆住。 她签的是“邱湘湘”。 已经有多久,她不曾将这样三个字连着书写,她都不记得了。怎么会在这会儿,鬼使神差的,签了出来。 “喂,返魂了。”邱亚拉敲了敲桌子。 “哦。”屹湘答应着,将那名字划掉,再签了“郗屹湘”三个字。 “神不守舍的。”邱亚拉说。 屹湘收了侍应生交给她的单据,起身跟在姑姑和allen身后。 董亚宁在邱亚拉经过的时候,站了起来,他并没有说话,邱亚拉也没有出声。 allen对着他小声的说了句“bye-bye”,还特地看了眼莫怡然…… 董亚宁的目光停驻在街对面那辆小车前,那几个身影先后隐身进了粉蓝(颜色?)的小车,过了一会儿,车子启动,往东向而去。 他仍看着那块空地。雨落的很急,地面上的积水被雨滴打的杂乱无章,很快的,又有一辆车子驶来,看到这个恰好空出来的位置,迫不及待的补位……他摸了下头顶。 “已经走了,就别看了。”莫怡然也已经很久都没有开口说话。董亚宁望着外面出神,她就只管自在的吃着盘中餐。此时她盘中就只剩下配菜,“人家在这里的时候,干嘛不理人家?” 董亚宁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并不预备回答莫怡然的问题。 莫怡然当然清楚董亚宁的性子。 她指着董亚宁面前那动都没有动过的牛排,问:“你不吃了?” 董亚宁摇头。 莫怡然便拿起叉子,狠狠的叉在那块牛排上,直接挪到自己的盘中,动作之迅速,一气呵成。 董亚宁说:“再要一客吧。” “不用。这样不浪费。”莫怡然说着,将牛排切成小碎块,往嘴里送着,说:“你继续发呆,甭管我……最讨厌的就是,现在就算是不喜欢吃的东西,也得往肚子里塞,胃口还特别的好……要命了。” 董亚宁看着莫怡然。平时也是仪态万方的淑女,怎么忽然的性情就能变这么多? 他琢磨着,心就一沉一浮的。 “那小男孩儿,绝顶漂亮。”莫怡然细细的嚼着牛排,“真恨不得抱过来亲几口。” 董亚宁眉头皱起来。 莫怡然自顾自的说:“我儿子将来不要太像老吴,不然可就糟糕了……据说儿子都比较像妈,看样子也不尽然。遗传密码这东西太神奇了……” “莫怡然。”董亚宁慢条斯理的叫着莫怡然的名字。 “咹?”莫怡然翻了下眼皮。 “像老吴挺好。像你这么碎嘴糟糠的,那还得了。”他说着,拿起手边的烟盒,想一想,又放下。 莫怡然笑着,将这盘中的东西吃的一点不剩,刀叉一并,心满意足了似的,看董亚宁又陷入了一种外人很难打破的沉默中去了,不禁也跟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董亚宁,你这是何苦来的。” 董亚宁继续沉默着。 莫怡然说:“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吃你这块牛排嘛?” “……” “我就且把这块牛排当成从你腔子里掏出来的半颗心。就是刚刚,刚刚我眼前,好像噗的一下亮了,很久很久不曾想通的事情,就在刚刚一瞬间,通了。你这个人啊,你这个人……”莫怡然微微的笑着,说:“你这个人,要我说,真是活该。你身上背着多少本烂帐呢?” “……” “可你这么个烂人,怎么会这样……”她拿起手袋来,晃了晃,里面的东西轻响。她看着董亚宁的面容,冷静的、不带一丝表情的面容,说:“董亚宁,你一定要有个好结果。也不枉我待你真心一场。” “谢谢。”董亚宁说。 “认真一点。咱们都这把年纪了。”莫怡然跟董亚宁说着,一起走出来,似有什么话没说尽。董亚宁的沉默冷峻,让她再难开口。 董亚宁将莫怡然送到车边,说:“多保重。” 第591页 莫怡然回身轻轻的拥抱了他一下。 他擎着伞,站在雨中。 莫怡然身上的清爽青草香,在湿润的雨中格外的突出。 有很多事他都忘了,但是怎么跟莫怡然开始的,他还记得。 原因之一,就是这青草香。 青草香样的爽朗脾气。当然还有其他的…… **************** 屹湘没想到表姐说的那位急需礼服的准新娘并不着急联系她。要两天之后,才在正午时分给她电话。 电话里的声音软糯糯、懒洋洋的,似乎是酣梦方醒。上来先跟她自报家门,说你好,我是莫怡然,晓嵘和你说了吧? 第二十七章 修竹风荷的屹立(七) 崇碧过来给了她一杯冰镇西瓜汁,看她笑的样子,有些好奇的,故意贴过来听电话,屹湘便将电话开了外放。 莫怡然在那边问:“可以不可以?我知道这个要求挺过分的,可是这几天不太舒服呢……医生让我卧床……” 屹湘微笑着,说:“好。告诉我地址。” 莫怡然说:“我让司机过来接你吧,我这里不太好找……” “不用麻烦了,我能找到。”屹湘说。 两人一来一往的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屹湘断了电话。 “这谁啊,摆这么大谱儿?”叶崇碧吸着她那杯常温西瓜汁,问。 “莫怡然。听说过嘛?”屹湘忍不住想笑。 “没听说过。”崇碧想了想,摇头。 “晓嵘表姐的朋友。”屹湘说。 “她的朋友啊,”崇碧几口将西瓜汁喝光,见屹湘露出笑容,也笑着问:“找你什么事?” “我不就是一高级裁缝嘛,找我干嘛,当然是登门服务。”屹湘开着玩笑。 “呸,亏你说的出来。”崇碧笑着说,“她怎么了,还要卧床?” “听晓嵘表姐说,是有不太方便行动的理由。”屹湘故意的伸手过去,要放在崇碧尚平平的肚子上。不料崇碧见她这样,反而灵巧的一挺肚子,倒吓了屹湘一跳,“喂你干嘛!” “不就摸摸嘛,怕什么。”崇碧手撑着后腰,笑着说:“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这样挺着大肚,四处晃着像太后出行……到时候一定去挤一回地铁。” “发神经。”屹湘果真摸了摸崇碧的肚子,说:“别吓坏我侄子。” “潇潇说弄不好是双胞胎。”崇碧笑。 屹湘望着崇碧那莹白秀美的容色,说:“他懂什么,他就一‘砖家’。最近有没不舒服?你怎么都不太害喜的,你瞧人家,都要卧床。” “这都不懂,我儿子疼我啊!”崇碧笑着说。 屹湘笑歪了,看看时间,回头喊allen:“多多,到时间了,洗洗脸去睡午觉。” allen咕哝了一句,趿拉着拖鞋,就听邱亚拉在里面喊:“多多,不准脚不离地,懒汉样!” 屹湘一乐,说:“是有这毛病。” 她说完这句话,便沉默了。 崇碧揉揉她的头发,坐在她旁边,喝起了另一杯西瓜汁。 “要我陪你去嘛?这人听起来挺讨厌的。”崇碧问。 屹湘摇头,说:“你还是在家休息吧。” 崇碧就笑了,说:“天天休息,休息的我都快长毛了。我要跟多多同学一起啃书的好不好?我跟你说,这孩子生出来,没准儿就像多多那样特别聪明、爱学习。” 屹湘笑着。也是,这两天下雨,闷在家里的时候,多多从书房里翻出些稀奇古怪的书来看,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懂,总之灰头土脸仍然乐此不疲。把个埋头在那里整理资料的崇碧唬的也用功起来。她就说:“还好意思说呢。多多问你什么,都一问三不知。” “孕妇的智商是会下降的嘛。” “脾气也会改变些。”屹湘接着说。这么一想,好像莫怡然的态度也就能接受了似的。 于是她傍晚的时候就很泰然自若的奔了莫怡然的约。 莫怡然倒真没有夸张,她的住所位置是有些蹩脚。屹湘对这一区的路况毕竟不是很熟悉,很费了一点时间才找到莫怡然给的门牌号。离约定的时间只有不到五分钟了,她站在门前还没有按响门铃,门已经为她打开。 她一个矮小的女子从屋子里走出来跟她打招呼,说:“你可真准时。” 莫怡然说着已经下了台阶。 这个欢迎不可谓不热情,屹湘却没想到,她就是莫怡然。 “我们见过了的哦?”莫怡然微笑着伸出手来,“只是上次见面,我不知道是你。” 屹湘握了一下莫怡然的手,点点头。 她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莫怡然会这么贸然的请她登门了。 莫怡然请她入内。 屋子里比外面凉爽不了多少,屹湘依然是出了一身汗。莫怡然问过她想喝什么,亲自去给她端了冰咖啡来,一面抱歉的说:“家里的温度不能调的太低,真不好意思,请多包涵。”她说着在屹湘对面坐下来,托盘撑在膝上,打量屹湘的目光温和中有几分锐利。 第592页 屹湘道谢。她知道莫怡然在看她,不妨留点时间给莫怡然看,于是从容的慢慢的喝着咖啡。冰咖啡清凉落肚,人也精神振作些。等时候差不多了,她才说:“我不知道晓嵘跟你解释过没有,一两个月的时间,如果想要完美的礼服,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说过了。”莫怡然微笑着,“不过,我要的从来不是完美。我只要接近完美就好了。” “那就好。”屹湘把杯子放在茶几上,说:“以我现在的状况,也只能分配时间出设计。” “你能亲自替我设计礼服,已经很感激。我会找配得上你的设计的人手。如果可以的话,麻烦你给我推荐。我相信你的眼光。”莫怡然说着,指了指自己,“我也希望我是配得上你的设计的麻豆。我知道名设计师,会像珍惜羽毛一般珍惜自己来之不易的创意。” 屹湘点点头,也并不掩饰自己对莫怡然话中之意的赞同。 她望着莫怡然,咖啡杯外的水珠顺着手心往下淌,她拿起毛巾来拖住杯子——前天在餐厅匆匆一面,她只看到了她的模样和韵致,这样近了看,美还是美的,只是大概是在家中的缘故,多了几分懒散,竟没有印象里的那种惊艳了…… 莫怡然也没有错过近距离欣赏郗屹湘的机会。 见面之后郗屹湘并没有说几句话,也好像并不介意在这里再次见到意外之中的她。这份儿淡定和尊重真难得。她暗暗的琢磨着,想要出口的话该怎么说。 屹湘却不理会莫怡然那肚子里的弯弯绕,她陆陆续续的问着莫怡然问题,比如平时喜欢什么颜色,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哪儿……甚至问到了喜欢什么样的建筑风格。她随手的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偶尔画上一两笔。 “问这些做什么?”莫怡然好奇。 “了解你每多一点,设计便会更贴近你一点。”屹湘说。 “原来是这样啊。”莫怡然拖着长音。原本她们这样节奏缓慢的聊着天,她都觉得自己要被郗屹湘催眠了,这时候忽然坐直了,拍着手说:“那你跟我来,我带你去看样我最喜欢的东西。” “你慢些。”屹湘见莫怡然从沙发上简直跟蹦起来似的,光光的一对脚钻进拖鞋去,眼见着就要跑,急忙提醒她。 “没事,甭怕。我在家静养,那也就是做样子给我先生看的。来,跟我来。”莫怡然说着,催促着屹湘。她白皙的面孔上泛起红晕,显然是有些兴奋了。 不知道这是要展示什么样的宝贝,能让她忽然这么高兴。 屹湘只好合上笔记本,跟着莫怡然穿过客厅。 莫怡然推开其中一间房门,说:“进来。” 这是一间不算很大的房间。从这间房间的位置判断,也许原先是作为储藏室存在的,现在却被打造成了一个“水晶宫”。 屹湘跟着她走进去,立刻感觉像走进了海底。在厚厚的玻璃罩之后,成群的小丑鱼在水中游动着。 这是从技术上并不难。但在家里设置这样一间专供观赏鱼类的房间,还是显得挺奢侈。 “来,坐下。”莫怡然招呼屹湘。透明的地面中央,有一对小巧的椅子,她自己先占了一个。她拿着遥控器调整着亮度,让人仿佛置身深海,海水的清透明亮,让人愉悦。 屹湘走过去。 小丑鱼在脚下游动,被她的脚碰到了似的,快速闪到一边去,待她坐下,又游回来,几乎是在碰触着她的脚了……屹湘向四周观望着。 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小丑鱼,但凡是她能叫得出名字的,这里都有。 这是一种胖乎乎的,可爱的鱼儿,总是憨态可掬。 她看着看着,不禁微笑。 在这里坐着,就像置身海底世界一般,深蓝浅红,明黄翠绿,美不胜收。 “我爱过的一个男人,最喜欢的鱼,就是小丑鱼。”莫怡然不看屹湘,而是盯着天花板那些游来游去的鱼,穿梭在白色珊瑚间,自在的,灵巧的。“他的住处,总有一个超大的鱼缸,什么都不养,就养小丑鱼。” “是吗?”屹湘也仰着头。 第二十七章 修竹风荷的屹立(八) “嗯。”莫怡然回答。 “这种鱼很可爱。喜欢的人肯定很多。”屹湘说。 “就是因为可爱,你不觉得一个大男人,尤其是一个看起来凶神恶煞的男人,会喜欢这种动物,显得特别怪异?”莫怡然放松的声线里,处处有笑意。显然此时回忆往事并不令她不愉快。 屹湘沉默。 一条黑边公子小丑游曳到她脚边。她穿了对果绿色的鞋子。鲜红和果绿对撞,两种颜色都顿时亮的刺目。 她闭了下眼睛,眼疼。 第593页 莫怡然说:“凶神恶煞么,是有点言过其实。不过确实不是个好脾气、好相处的人。他不是很爱说话。对着他那些宝贝鱼的时候,有时候却很多话。他经常给鱼起名字。很奇怪他怎么能记住那么多的鱼……开口说话的时候,先叫人家的名字。比如说dor啊,pound啊……我就奇怪了。他英文真的很烂,但是叫这些萌宠的时候,居然那发音那么地道。地地道道的牛津腔。很……怎么说,很性感。哈哈……让你不舒服的话,我道歉。别介意,我讲话很直接。没有别的词更合适。” 莫怡然摇着头。 屹湘也没有说什么。 莫怡然脚尖点着脚下的玻璃板,逗弄着她的鱼儿们。那些小鱼儿一忽儿这边,一忽儿那边,主人和爱宠之间的这温柔的互动,看起来让人的心也渐渐柔软。 “我跟他相处了很久才知道他不是不爱说话,只是不爱和我说。甚至不爱看着我说话。总是一个字两个字的。”莫怡然说着,叹了口气。没有听到身边的人有反应,但她一定在听。于是她继续说:“跟他认识太偶然了。不过我想,这偶然也是命定。那时候我刚回国工作,我的好朋友恰好跟他分手,严格说是被他甩。哇,那样的分手,真的很惨烈。结果好朋友闹自杀,差点死掉。那也没办法挽回他。我气不过,打听到他固定打球的高尔夫球场,把他堵在球场,兴师问罪去……那天没有别人在场,他很安静的听我说完了我想要说的话,然后同样很安静的问我说——莫小姐,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女朋友?” 噗噜噗噜的,鱼缸里充氧的水泡破裂声。 “我以为那只有在电影里才有的桥段。一个帅到天、怒人怨的王八蛋男人,被他甩掉的女人还在寻死觅活,他居然轻而易举的能够重新开始。不止是没有天理这么简单。我简直要怀疑他那心是不是铁打的。那天,哦,就是这么个时间,天气很热,傍晚,小飞虫乱飞的,我穿了件浅色的t恤,被小飞虫几乎沾成了灰色……他说应该快要下雨了,莫小姐。话音刚落,就真的下雨了。他开着电瓶车,要我上去。我正在气头上,怎么肯上他的车。他倒也不着急,就开着车子,跟在我旁边。也不落下我,也不被我落下。那天可真是狼狈……更狼狈的还在后头。等我回了家,好几天都没办法集中精神,我才知道为什么传闻中的他,像是毒牙一般,只要轻轻碰进了肌肤,就是全身麻痹。除非到死,是一生都不能忘记的了……可他曾是我最好朋友的男朋友,我最好朋友还为了他差点死掉。我想我不能跟他开始,尽管我从那天之后,阴差阳错的就总是要遇到他,然后每碰到他一次,就是一番天人交战……后来嘉琳,也就是我的好朋友他的前女友看出门道来,说,怡然,劫数。既然躲不过,就应劫而上吧。然后嘉琳告诉我,其实他们俩分手,不止是他的问题,她也有问题。她曾经在两人关系持续期间,有过一次劈腿,是他的朋友。被他发现了。嘉琳告诉我,他非常非常非常的介意这个。但是对外人,他没有说起来这些。虽然这样,也不能说他就不是个坏蛋。无论如何,心那么硬,总让人有些害怕。可能就是知道了这些,我反而没有陷的那么深。说老实话我也不是保守的女人,但是跟他在一起那段时间,真是一心一意,也就只有一个他。后来,是我主动打电话给他;再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他是个……非常好的情人,也是非常好的男人。他愿意教我很多东西,也愿意跟我分享很多经验。当然是他愿意的。他不愿意的部分,别说是我,就算是他自己,我想他都是不去碰触的。我并不算懂他,但我尊重他。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差一点,就差一点,我们就能结婚了。但还是差了那一点。我那段时间非常的恨他。恨他薄情,恨他寡义。花了好久才能提起他不再咬牙切齿……不能让他那么个坏男人毁了我的生活吧。我渐渐的想通了。不过就算到了现在,我也不后悔我曾经爱过他。就像有些东西,明知道结果不太可能是自己的,抱一阵子,也就可以了。能跟他一起走过一段路,其实也算蛮奢侈的。”莫怡然沉默了一会儿,笑笑。笑容浅淡而温柔,她看着屹湘,说:“直到几天前,我才真正的懂得他,他藏在心底的,到底是什么……如果我现在不是这么幸福,我想我会真的把他开膛破肚。并不是因为我恨他,而是因为我心疼他。花了这么久的时间,他始终在找的,是一份爱而不得,是一个影子。” 屹湘一动不动的,已经坐了很久。 第594页 “每经历一段恋爱,就会有几分成长。很奇怪,在他之前我经历的男人们,分手的时候,我恨不得把他们所有的东西都清除出我的生命,却怎么也清理不干净。他却是我拼命想要保留所有跟他有关的一切,反而怎么也抓不住。所能剩下的,大概都是些无形的东西。能看到的,就是这个。”莫怡然指了指天花板,“他教会我养小丑鱼。告诉我它们喜欢的温度,喜欢的食物……比专业卖鱼的知识都不差。真是个妙人。虽然有些古怪,脾气也不好,可是不含糊,有担当。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 第二十七章 修竹风荷的屹立(九) 一群黄色的小丑鱼游了过来,绕着屹湘的脚尖转着圈子,缓慢而自在的摆着尾巴。 屹湘说:“莫小姐,我想我了解的足够多了。” “好。我说的也挺多了。希望能帮的了你。”莫怡然,怡然自在的说。“我大概,什么时候能拿到设计图?” 屹湘翻了翻手里的笔记本,在上面写了几个字,说:“尽快吧。我不能定下确切的时间。” “了解。艺术家嘛,需要灵感的。”莫怡然探身过来,“你的字真好看。他也写了一手好字。” 屹湘闻到她身上清爽的味道,轻声说:“已经消失很久的香调。” 莫怡然说:“的确是。” “这款香,只在十年前的伦敦上市销售过一段时间。”屹湘说。 “我也是。可是因为味道过于单调也过于独特,并不受欢迎。那时候我正在英国念书,迷恋上它的味道。后来我花了很多时间请人调配,总算做出相近的味道。现在用的就是,顶多也是似曾相识。虽然不能够完全复制,还好是一款独特的香气,我也就满意了。单调是单调了些,难得的是纯粹。” 屹湘慢慢的说:“非常的纯粹。非常。” “我猜你曾经非常喜欢这款香……”莫怡然微笑着说,“我送你出去。” 屹湘走到门边换鞋的时候,莫怡然都陪在她身边,就在她要出门的一刻,莫怡然忽然叫住她,让她稍等片刻。 她看着莫怡然又是几乎小跑起来。她等了莫怡然一会儿,见她拿了一个纸袋出来,递给她,说:“小小礼物。” 她打开,是两只很小巧的水晶瓶,里面是淡绿色的液体。密封的很好,香气并没有一丝泄出来。明明没有,她却觉得鼻腔里满满的,都已经被那青草香占据了…… “难得同好。我这还有很多,你完全不用客气。”莫怡然说,晃了晃手。手指上那亮晶晶的钻戒闪耀夺目。“我知道你的创意金贵,用钱来衡量是看低了你。这份情谊,我会放在心里。” 屹湘举了一下袋子,说:“谢谢。” 莫怡然替她开了门,说:“你既然是晓嵘的表妹,我也就知道这很难……但他真的值得。再见,郗小姐。” “再见。”屹湘低了头,小心的踩着台阶往下走。 至少在她的车子离开的时候,莫怡然仍然站在廊下看着她…… 她把车子开的非常慢。 视野中总是出现一条、两条甚至更多的小丑鱼。 也许是她盯着莫怡然那间水晶宫里的鱼时间太久了,以至于都产生了幻觉。 但是有一点,她心里总是清楚的——她第一次看到这种鱼的时候,就被它们那憨态可掬的样子吸引。可是在当时人送饲养的条件并不算很成熟,据说这种鱼很难养活,而她又不知为什么,养什么鱼都会养死掉,于是她喜欢归喜欢,很想拥有,却也一直不敢下手……他开她玩笑,说她简直就是一团火。鱼是活在水里的,被她这团火把水给煮沸了,鱼还怎么活呢?他不一样,他是水命,养什么鱼活什么鱼。就算是水库里捞出来的草鱼苗,拎回家都能养的肥肥壮壮的。于是他就说,湘湘,我来替你养吧。我是鱼爸爸,你是鱼妈妈…… 他们在一起总会说很多傻话,很多很多。说完就忘了,没了下文也不会计较。 没想到他真的会养鱼。 而且还……在他所能看到的地方,都养上一些。 他那个助理李晋,对着酒店大堂里整面墙的鱼缸,都会如数家珍的报着小丑鱼的名字…… 车子将要拐进巷子,一辆黑色轿车快速闪过。 她急忙打了下方向盘,车子嘎的一下停下来。心跳的厉害。她揉了下眼睛,再看,那车子早已无影无踪。 她应该是眼花了。 连那车子,都像是他的。 而他,应该是不会出现在这里了吧。至少这段时间,是再也不会了…… **************** josephina翻开屹湘带来的设计图,唔了一声,问她:“你希望由谁负责?” 第595页 屹湘提早跟她约了时间,说是希望借用公司的老师傅来负责这单生意。理由是,莫怡然的婚礼,必然是近期的焦点。就算是lw已经不需要这样的宣传,但是这样的焦点婚礼,不被其他大牌抢了风头也是必要的。 “由田飞负责吧。他的风格比较适合负责这个案子。”屹湘说。冯程程曾经说大家都说田飞的设计是修女婚纱。她曾经穿着田飞的设计出场51woo的纪念秀。知道田飞会把女性的性感和诱惑,表达到几分。 “他跟你一样,偏爱使用蕾丝。”josephina说。 面前这两款礼服的设计图,精巧而灵动,非常的美。 屹湘点点头。 她用了两个通宵赶出了草图。跟莫怡然的沟通很顺畅。往返几次,就定了稿。 “我见过莫怡然两面,这很符合她的气质。”josephina微笑。短款的婚纱,外罩轻薄的蕾丝,既有活泼的一面,又有庄重的味道。“你呀,不出手就罢了,出手就技惊四座。” “最近公司怎么样?”屹湘没有让josephina这夸奖继续下去。莫怡然本人对这两款礼服的设计异常满意,已经足够。即便是表姐郗晓嵘得知她只负责画图并不负责制作之后特地面见她抱怨,她都没有在意。对她来说,尽早完成这件凭空而来的任务才是最重要的事。 “忙的要死。”josephina很快的说。她已经叫秘书进来,说请田飞来一下,有个case等着他来。 屹湘莫名的觉得josephina是有些对她隐瞒,但是她略一定神,便否认了自己的想法。最近她大概是休息不好,总疑神疑鬼的。她接下来想要问问汪瓷生的近况,踌躇片刻,还是没有问出口。 “anneura都很好。”josephina倒先笑了,“你也是,这有什么问不出口的?” “那就好。”屹湘笑笑。 田飞进来之前,josephina问屹湘晚上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饭,大约是怕屹湘拒绝,她说:“今天我生日。”竟有些赧然。 第二十七章 修竹风荷的屹立(十) 屹湘原本是答应了母亲晚上回家一起吃饭的。恰好周末,潇潇回家来了,父母亲也都在家。一家人想起来应该也有很久不曾聚在一处了。只是josephina这么说了,她就说:“有时间。” josephina脸上有些不想大动声色的愉快,在眉梢眼角表露无疑。 屹湘便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做的正确。 田飞随后与冯程程一起进来。 程程乐呵呵的表示这个case就由她跟进吧,说:“vanessa你离开的这段时间,我在公司就是打杂的。等着你回归,就是等不回来。你要再不回来,我就快长出霉菌来了。” 屹湘笑着。 回到公司来,心情变的好这么多,本身就是让人愉快的事。 josephina有很多事要忙,屹湘适时的从她办公室退出来。田飞跟她在原先的办公室里谈了好久的话,将那两件礼服的细节逐一敲定。程程给他们煮了很好喝的咖啡,田飞出去后,程程跟屹湘说:“这还是隔壁董小姐让人送来的。” 屹湘印象里并没有这些事,问道:“什么时候?” “老早了。那时候你刚来公司上班吧。”冯程程说,“董小姐上来的时候拿的,还嘱咐说虽然你不怎么挑剔,也别老拿些速溶咖啡敷衍你。哇,jose听说后还老大不乐意,说咱们公司的咖啡就算是速溶的都比隔壁好。” 屹湘笑。jose跟芳菲,不对盘也不是一日两日的。都是成熟的女人,jose一把年纪了,可也都有些脱不了的孩子气……也许这就是她们格外有魅力的地方。像她,别说孩子气了,只觉得一颗心如朽木一般。哪天自己想要触摸下,都怕硌着手吧。她啜了口咖啡,说:“潮了。” “你都这么久没来。”程程有点儿心疼的说,“好像也很久没看到董小姐来上班了。她这边工作室倒是照常运营,可是瞧着门可罗雀。真冷清。” 屹湘正坐在休息室的沙发里,转头透过窗子看向后院,往常那里总有一个位子是停着芳菲的车,空空如也。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也是空荡荡的。 “不过也没关系的吧,董小姐的生意,不需要客似云来。”程程自言自语的说。 屹湘回身看到一枚隐蔽的监控镜头,看了一会儿,微笑着问:“安保系统大家都适应了吧?” “嗯,起码没有人抱怨麻烦了。”程程笑嘻嘻的说,“vanessa,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上班?” “又是jose派你来试探我?”屹湘将咖啡都喝光了。面前的点心一动未动。 “我在想,要是总这么闲着,我真的会发霉。”冯程程皱着脸,无精打采的,“jose一直说你会回来啊。可是我想,你就算是回,都不见得回这里。” 第596页 屹湘刮了一下她的小下巴。 “真的不会回来了吧?”程程问。 屹湘点点头,说:“短时期内不会。我有我的打算。”她轻声细语的说。姑姑恢复的很好。她们已经在计划回美国。她不知道自己将会用多少的时间跟姑姑和allen一起生活,但开始这样的生活,将是她目前最重要的任务。 “好吧。”程程有气无力的说。 “你难道在考虑离开公司?”屹湘问。程程的聪明好学固然让她欣赏,然而最欣赏她的地方,还在于踏实诚恳。 “没有。只是如果你确定不会回来,我会跟汪小姐要求换个岗位。” “要求去做汪小姐的助理吧,那个是全公司最有挑战性的岗位之一。”屹湘说。 “你嫌弃汪小姐!”冯程程拍手。 屹湘笑,说:“客观的讲,我也不好伺候。对不对?” “不过你不会乱发脾气。”程程笑道,“小李也这么说。你是雷声大雨点小的老板。跟你久了就知道,只要工作上的事替你搞定,其他的可以不用计较太多——总公司的苗小姐不就是跟过汪小姐的人嘛。成功上位之后,这两年早就是纽约时尚圈的风云人物……” 屹湘点点头。 苗得雨的这些事,她当然知道些。不过程程接下来说的,就有点出乎她的意料了。 程程说:“苗小姐昨天向总公司递交辞呈了。” “昨天?”屹湘问。 “嗯,今早我去jose办公室,听到她在ura通电话。刚刚公司网站公布了她离职的消息。批准的这么快,有点意外。”冯程程说着,摇了下头,说:“不过,vanessa,我觉得好像vincent去世之后,公司有点不太对劲。” 屹湘平和的说:“就像一个人,被切除了一个器官,运行的再正常,也需要一阵子缓冲。没关系的。” “你这个形容真可怕。其实若是有你顶上,这种不对劲我就感觉不到了。现在呢,虽然有jose在,还是有种未来方向不明的感觉……你别怪我说丧气话。我在这里工作虽然不久,但是很希望能终生为lw服务。” “那是lw的荣幸。”屹湘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这话听起来,似曾相识。而上次这么说的这个人,已然递交了辞呈。 “笑我!”冯程程虽是这么说,并不着恼。 “晚上还去susie-su?”屹湘忽然想起来问。公司固定的餐聚之后的娱乐活动,似乎都在susie-su。 “没有。今天jose定地方。一般都是她迁就大家,今天当然是我们迁就她。你知道啦,jose的品味,怎么可能去那么热闹的地方?”程程低声笑着说,“在她常去的一家会所啦。估计会很闷。不过没关系,我们偶尔也要安静的享受下时间。托她的福……jose今年几岁?” 屹湘想了想,摇头。 她真的不知道。 “公司绝顶机密。”程程笑着说,“难怪很多人叫她老妖婆。你说她五十岁也可能,说她三十多岁我也信。” 屹湘心想,别人可以不知道,她不知道,很有点儿说不过去……她敲了下程程的脑门儿,说:“时间还早,走,跟我去个地方。” 程程乐呵呵的跟着屹湘出了公司。 屹湘带着程程去了秦先生那里。 秦先生见到她,一如既往的欢迎。 屹湘开门见山的说需要一件生日礼物。 秦先生笑着问是送给谁的,屹湘直告,说是lw的汪筠生。 秦先生想了想,说:“要是别人吧,一时之间也不好给你推荐什么。汪筠生小姐,我倒是知道她喜欢什么的——最近迷上了檀香扇。可能天气热了的原因。” 屹湘笑出来,说:“东西倒是不古怪。就是急急忙忙的找一把好扇子也不容易得。我还是挑点儿别的,什么别致有趣的小玩意儿,您尽管给我推荐来……” “巧了不是?我不是说了嘛,就因为最近天儿热,那些附庸风雅的甲太太、乙小姐的,端着把古董扇子,可以肉麻当有趣,我就特意淘换了一批来。”他说着,翻了下眼珠子看天棚。屹湘有日子没有见他这样了,微笑;坐在一边的冯程程却是头回看到这么有趣的秦先生,早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秦先生故意瞪了冯程程一眼,起身去拿扇子,说:“这些东西,好货色留给真识货的;中等货色出给一般化眼神儿的;下等货色反而能卖出好价钱——你知道为了什么?” “我姥姥常常笑话我说,‘庄稼佬不识货,专朝大的摸’——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屹湘还没开口,冯程程便先开口说,“就像我们公司的高级成衣,最昂贵的不一定是最好看的、也不一定是设计上技术含量最高的。有些客人往往要的是价码,要一个说出去会带给他们身份和尊荣的价码,最好能砸到人头晕,这种需求超出了衣服本身。换句话说,有些东西只是要满足暴发户炫富心理的。真好不好,没人在意。” 第597页 屹湘看了一眼程程。程程对她吐了吐舌尖。 秦先生哈哈笑着,说:“就是这个道理。” 屹湘见秦先生将收藏来的古扇一字排开摆在面前的桌子上,赞道:“您这些扇子,哪一把卖出天价,都不算过分了。”她戴上手套,拿起一把团扇来——扇上的兰草清新淡雅。这是位遗老的画作,存世不会太多。她放下团扇,拿起另一把折扇来,是骏马图。“真好。” “小叶老早就惦记着这把扇子呢。这阵子隔几天就来问问,看看。”秦先生说着,见屹湘细细的瞧这扇子,便微笑了。 第二十七章 修竹风荷的屹立(十一) 屹湘笑笑。心想秦先生也是实在人,他抻着叶崇磬,还告诉她。不过这是他们之间博弈,对叶崇磬来说,对秦先生来说,那高低之间的价钱也许只是差之毫厘,但是逼对方让哪怕一丝一毫的利,也是成功。这大概就是男人,不管什么事上,不管什么关系,能斗一斗,还是要斗一斗的——而叶崇磬,他最擅长在这样的不动声色中摧城拔寨。 她就说:“再不出手,夏天可就过去了。” “是哦,我也这么琢磨着。不趁着天儿热卖个好价钱,回头天儿凉糁了,他再给我杀价儿杀的狠了,亏大发了!”秦先生故意的说,“好几天没见着他了,还怪想的。听说他们老太太中了暑,老爷子一着急南下探望。他陪着去了。” “这我还真不知道。”屹湘原以为,连崇碧这几日也不在她面前提起她那宝贝哥哥了,叶崇磬终究是生了她的气,从此也就生疏了。不想却另有缘故。不告诉他们是有道理的。他们兄妹跟奶奶感情格外深,听说奶奶生病,崇碧在家是呆不住的。 “话说着,也该回来了吧。不然我这扇子卖给谁去呢?好不容易结识俩冤大头!汪小姐还是亚宁介绍她来我这里,上上课,鉴赏鉴赏古玩……”秦先生说着,刹住了话头。看看屹湘,笑了下。倒也并不觉得尴尬,只是接着叹了口气,指了指其中一把檀香折扇,说:“汪小姐会喜欢的。那天看杂志,她就带了把扇子出场,坐在那儿,全身上下半点装饰没有,就这把扇子已经很有派头。” 屹湘拿起扇子来,打开合上,论风格并不是她最喜爱的,不过最重要的是,秦先生知道josephina喜欢这样的。她于是将扇子装进扇套中,给秦先生写了支票。 程程趁着秦先生收钱收扇子,悄悄的跟屹湘说:“这扇子要是丢了……” 屹湘拿起扇子打了她一下,说:“童言无忌。” 她们跟秦先生告辞出来,往目的地去的时候,屹湘的电话响了。其实这个时间美国那边还早,她有点不适应这样接到汪瓷生的电话。 汪瓷生说:“筠生说你会去她生日宴,很高兴。” “应该去的。”屹湘说的是实话。于公于私,她去给josephina庆生都有理由。 汪瓷生微笑着说:“这些年,能让她真心高兴起来的生日礼物,越来越少。你送了她一样好礼物。如果不是说谢谢太见外了,我也要谢谢你了。” 屹湘沉默。 汪瓷生嘱咐她,晚上玩的开心一点。然后说,别让筠生多喝酒,你也别多喝。 屹湘答应着。 电话那端的汪瓷生,忽然变了婆婆嘴。于是她说您放心啦。 汪瓷生笑着说好,停了一停,又问湘湘你还好吗? 屹湘说好着呢。 她们已经到了目的地,屹湘下车来,已经看到josephina正在里面跟人说话,看上去心情真的很好,似乎是在等她,看到她到了,挥了挥手。屹湘往前走了几步,便认出正跟josephina讲话的是佟金戈。再走近些,听到佟金戈在笑道:“我说呢,谁这么大排场,今儿晚上把这儿包了,我们临时找个地儿吃饭都不成……” josephina笑着说:“我就是图个清静。没关系,您尽管……” “要说您也不够意思,怕我们给不起寿礼啊还是怎么着?”金戈微笑着说,看到屹湘,不过是目光扫过,点到为止,极客气的。 josephina笑着说不是,她挽了屹湘的手臂,说:“等下一起来吧。我们都是自己人,没请外人。” 金戈说:“我问下那几位的,你们先。” 屹湘明显的觉得金戈说着话的时候,目光再次扫过她的身上,莫名的寒意就随之而来。她下意识的看了下门外。一个人影都没有。这种寒意却一直跟着她。宴席上,大家都在为josephina庆生,极尽逢迎的能事,在这种融洽的氛围下,听上去格外的有趣……屹湘坐在josephina身边,凡是来同josephina敬酒的同事,几乎无一不顺便敬她一个。过了不多久,josephina就不许她碰酒了,还吩咐冯程程说:“你陪vanessa出去透透气。” 第598页 屹湘也觉得自己有点儿头重脚轻,只是意识还清楚,说:“等会儿的。”她话音未落,就见包间门一开,侍应生进来说汪小姐,董先生来了。 josephina似不经意的先看了屹湘一眼,微笑着说:“快请进来。” 冯程程正给屹湘倒了杯热茶。屹湘拿起来,滚烫的茶水,一饮而尽。 董亚宁进门先笑了,跟josephina先说:“太不够意思了,jose,要不是我突然想这儿的东西吃,都不知道你今儿在这儿偷着过生日。虽然说你这岁数长尾巴要保密,可也不带这样的。”他说着,已经将带来的酒放在了桌上。 josephina见识过他喝酒的规矩,既然这样,就不如干脆些。只是她已经喝了不少酒,此时面上通红,说话也含糊了。 屹湘眼看着董亚宁开酒瓶,将侍应生摆好的一溜儿大玻璃杯给倒满酒,她皱起了眉。 董亚宁看到她的小动作,嘴角一沉。 包间的门又开了,佟金戈脚步匆促的进来,一看董亚宁的阵势,忙叫道:“董哥!不是说好了今天无论如何不……” 董亚宁目光沉沉的回头歇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说:“闭嘴好吧?”他虽是笑着的,眼神却凌厉。 “董哥。”佟金戈是最知道董亚宁脾气的,眼看着面前玻璃杯里满溢的酒,他一阵头皮发麻。这是董亚宁来敬酒的规矩——可是真不是谁都消受的了他这份儿敬意。更何况,芳菲有话在先,不让她哥哥沾酒……明着阻止是不行的,董亚宁的面子给伤了,那是吃不了兜着走!他只好硬着头皮换着方式说:“哥哥哎,你这又来这唬人的山东人阵势了吧?jose可是外国人,不带这样上酒的啊。就我,站着去山东地儿都得躺着回来呢;再说了,今儿不是jose生日嘛,灌醉寿星婆可……” “嘶!”董亚宁眼梢飞起,笑微微的瞪了佟金戈一眼,说:“我还没说怎么喝呢,你就先来了这么一串子,怎么着,你不是我这边儿的?起开!” josephina见状,对金戈笑笑,说:“听董先生的。”她心知董亚宁脾气古怪。尤其听说喝起酒来最容易出毛病,没想今儿撞上。也不知道是怎么个来头,只觉得这一招儿恐怕是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她眼角的余光看了眼稳坐在那里的屹湘。屹湘盯着酒杯,真稳。 “这就对了嘛。”董亚宁微笑着,望着josephina,说:“我是来敬酒的,不是来罚酒的。当然是先干为敬——jose你随意,我知道你酒量。” 他说着,依次将面前的三杯酒端起来,静静的一饮而尽。 包间里极安静。 佟金戈是眼见着阻止不了,索性闭嘴。其他人是被董亚宁喝酒的气势给摄住,一时都屏住呼吸在看,除了屹湘。 “生日快乐。”董亚宁放下最后一盏酒杯,对josephina说。 “谢谢。”josephina也端起酒杯来。硕大的一只玻璃杯,盛满白酒,是可怕的香气四溢。她只喝了一口,还想再喝,便被董亚宁拦住了。 “说了你随意。跟你高高兴兴喝一杯,我这目的也算达到了。”他微笑着说,“这些年没少麻烦你,总也没机会跟你好好儿喝一杯酒,聊聊天。” josephina忙请他们坐。 “我们隔壁酒局也没散呢。”佟金戈趁机说。他只是跟josephina意思了一下,就想赶紧拉着董亚宁走。 董亚宁也不是不知道他的意图,却不着急,到底坐下来跟josephina聊了几句才离开。 他们一走,包间里又热闹起来,josephina竟是松了口气的样子,坐下来便说:“刚才我还真有点儿紧张。真要放量的喝,今天我是躺着出去的。”她说着便笑了,看看依旧稳坐的屹湘。她其实想说,跟董亚宁认识这么久,坐下来轻松的聊聊天的机会,是极少极少的。今天董亚宁的举动有些出乎她意料,“这么喝酒太可怕了。” 屹湘点了点头。 是可怕。 层出不穷的鬼花样,目的不是喝美了,而是把人喝倒了。他从前仗着酒量好,并不介意跟人在酒桌上周、旋,其实从心里还是不喜欢这样所谓的“酒文化”。从不用人挡酒,也有几次差点喝出毛病来,他自己说过的,不勉强人喝、自己也不多喝……并不是这样的。 酒杯被侍应生收走了,她的目光没有了落脚处似的,一时间有些不自在,她悄声说:“我出去下。” 第二十七章 修竹风荷的屹立(十二) 仲夏夜,户外的风都像炉膛上方送来的。 屹湘刚刚在盥洗室清洁过的面孔,很快又蒙了一层水珠。被热风一吹,迅速的蒸发了。随之蒸发的,还有体内输送出来的酒精。草地中央有一架秋千,她坐上去。晃晃悠悠中,她仰头看了看天空,很黑,月不圆却明亮。月光莹洁,映亮了她,也映亮了她的心似的,只觉得这会儿,一透气,透的头脑澄净。澄净的一点杂质和影像也没有。 第599页 远远的似乎听到有人在说话,也有笑声伴着,只是很远,遥不可及似的。 她摸了摸身上,出来时什么也没拿,只拎了一条湿手帕,是刚刚在盥洗室里洗了半天的。倒不是有多脏,而是那样重复的清洁一样东西的动作,不用思考不用动脑,能让她在酒精作用下乱跳的心快些恢复平稳。 秋千是藤编的,她的手顺着藤编的纹路摩挲着,细细的刺翘起,扎进指尖,一瞬,有点钻心的疼。看不到那根到底刺在哪儿,只是摁下去,疼。 她呆呆的盯了指尖半晌,想起出来也有一会儿了,怕里面担心,起身往回走。 青草地边的石栏上,伏着的人,身形瘦长。影子则被斜射的光拉的更长。人有影子伴着,不知为何看上去,却显得更加的孤绝。 屹湘看了看自己。一身黑色的衣裙在夜里是最好的掩饰。她挪动了下位子,将他看的更清楚些——他大概并没有发现小花园里还有另一个人,正自以为是独处的时刻里,毫不掩饰他的不舒服。她能看到他紧皱的眉头,在月色下显得愈加清瘦而苍白的脸上挂着汗水。 屹湘静静的看了一会儿。她轻移脚步,踏在青草地上,傍晚也许是刚刚喷洒过清水,草地湿润,湿了她的鞋子和脚。 声音很轻很轻,她走向他的脚步。 他离她越来越近,近到他浅青灰色的亚麻外衣上,那自然形成的折痕,水波纹似的一漾一漾的,已经漾进了她的眼中……他将外衣脱下来,搭在肩上,里面的衬衫,背上清晰的印着潮湿的印记。并没有回身,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却在她的手帕即将递过来的时刻,一回手,将她的手挡住了。 “走开。”他收了手。 她并没有立即走开,而是将手帕轻轻放在石栏上,一言未发的,后退了两步。 她握了下手腕。手腕子碰到他的手臂,滚烫滚烫的。 “让你走开,没听到吗?”他说。语气淡淡的。 她在心里说了声听到。 不用他说,她也知道自己该走开,当没看到他一样走开……她又后退了两步。脚步轻的自己都完全听不到了。可这小小的步幅的震动,却好像不止在脚下那一方石板地上,也连接到了心上。 他的背影在她的视野中,明明该是越来越远的,却总觉得越来越清晰,清晰的幻化成正面。 她站住了。 不是幻觉,是他真的已经来到她面前。 一退一进之间,他轻而易举的将她逼到了角落里。这是个阴暗的,月光灯光都耀不到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人,心跳可闻。 他伸手,握住了她纤细的腰,低低的说:“我说过了,让你走开。” 他的手却是异常的凉。 她仰着脸,没有出声,只是看着他。尽管这么暗的地方,她看不太清楚他的脸,却不知为何,在这个时候,特别的想要看清楚他。心里是明白,这样的董亚宁,面对她做出什么事、说出什么话,都是有可能的,而她又是自觉的走到了他身后来的。如果这是错误,那么是她给了他机会。 但是她并不担心。 也许是因为更坏的情况都已经经历过,也许是因为其他的什么。总之她并不担心。 她沉默,董亚宁也随之沉默。 他冰凉的手似乎只是找了一个合适的地方放置。 那优美的弧线,恰好给他的手掌贴合。温热的,能让他的手沾满血肉气息…… “董亚宁,你放开手,我才能走。”她说。他身上有浓浓的酒气。只是这样的浓度,并不足以让他失去理智。她知道他的量,也知道他的度。只是不知道他的量和度,还在不在此刻面对自己的时候生效。 他低声的笑了。 她听的出他笑里的讥诮。这本来应该让她很生气,可是也没有。就连他接下来说“你忘了,我从来不拒绝送上门来的猎物”,都没让她头脑发热。她只是冷静的重复了一遍,说:“你放开手。” 就在她说完这句话之后,扣在她腰上的那只温度慢慢的接近她体温的手,反而握的更紧了些。 “现在,你想走,我不想放了。”他笑着说。手底下,她的身体,柔滑的鲶鱼似的。在他初初一触的时候,紧绷的像石头,渐渐的,柔软下来。这种柔软,却比那样的紧绷僵硬,更让人恼火似的,他又狠狠的收了下手,听到她低沉的呼吸有片刻的阻滞,知道她疼了,却是忍着不吭声。柔韧迂回的,抵挡着他。 她身上也有酒气。正是因为她喝了酒,才会这么走近他吧。此刻如果看的清她的脸,她脸上一定是有着迷人的酡红的……他闭了下眼。身体是有些失去控制的,想要向她倾过去。于是他手臂撑在墙上,低声笑着,弯下身来,精准的对着她的面孔,说:“你是不是觉得,现在我需要安慰?” 第600页 她沉默着。 董亚宁的声音清晰,半丝儿不带颤。甚至连呼吸都控制很好,酒气距离她面前很近的位置,就是到不了她近前。 “嗯?”他手都出了汗。额上也是汗。明明脱了外衣,还是热。他能感觉到汗水顺着额头在往下流,眼睛被汗水浸着,微微的疼痛。 “董亚宁。”屹湘轻声的叫他。 他嗯了一声,“说。” “没什么,就想叫叫你。”她说。其实是想确定一下,眼前这个人。是不是,连一丝善意都不必再彼此交付的那个?应该是的。 董亚宁怔忡。 这句话,她曾经无数次的对他说过。 董亚宁,亚宁,阿笨…… 咹?什么事? 没什么,就想叫叫你…… 不管他是在干什么,洗澡也好,画图也好,哪怕是昏昏欲睡甚至是酣睡中都好,随时随地的叫他。 他答应了,她就会说没什么,就想叫叫你,确定你在…… 他听不出此刻她语气中是不是有复杂的含义。 他今天喝了很多酒,目的就是能让自己的知觉迟钝一点点。这一点点,也许让他错过了一点什么。不过他想,错过就错过了吧,她在他面前就够了。 “要说送上门来的猎物,我对你来说,永远不是。”她说着,推开他。很轻松的就推开了。他的身体好像十分的轻。这让她的手掌都有些发颤。“就算是不认识的人,看着他不舒服,给他一条手帕一杯水,也是应该的。” 董亚宁笑了下。 她说的没错。就算是不认识的人,她也会这样。 “你不用这样,我知道什么时候该躲着你。安慰你?你好奇怪。”她说完就走。 他看到她要离开的脚步十分坚决,却在一瞬间将她拉回了自己的控制范围。 她并不显得惊慌,只是比起刚刚,她身上已经没了那几分柔软。 “董亚宁,你别过分。我可以给你手帕,不代表我可以给你欺负。”她镇定而坚决的说。 “今天先越界的是你。”他阴阴的笑着,“那怎么能怪我过分。”他凉凉的手抚上她的颈子,轻轻的滑着,向下,落在她的锁骨处。隔着柔软的丝绸,手指亲吻着她的肌肤。 “住手。”她说。 他果然住了手,却问:“怎么了?不喜欢啊?” “不喜欢。”她直截了当。 “那你喜欢怎么样的?更刺激点儿的?”他低声,在她耳边。充满了诱惑的,又十分恶毒的问她。他知道,以她的心性,尤其是从他嘴里说出来,这无异于最大的侮辱。 她的声音却比他更低,也更冷静的说:“你用我喜欢的方式,去对待别的女人的时候,有没有问过,她们喜不喜欢?” 静默了片刻,董亚宁笑起来。 “我知道你最近跟莫怡然有接触。显然她还是很关心我。或者说的更清楚点儿,是,很关心,我们?”他靠近她些,依旧低声的,含着笑问:“难道因为她说了什么,让你对我……” “我对你,早就说清楚了。你和我,早无干系。”屹湘说着,后退,背贴着墙壁。墙壁经过一天的曝晒而滚烫,她汗流浃背。 “又撇的一干二净,好厉害的邱湘湘。”董亚宁冷笑。 他将邱湘湘三个字咬的很清晰,像是恨不得搓碎了。 屹湘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第二十七章 修竹风荷的屹立(十三) “你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却忘了我跟你,淌过那样的浑水,谁都不可能再干干净净。” “所以呢,你就让自己脏下去?” “我脏?谁又干净了?你嘛?潇潇嘛?你那了不起的父母?他们那一条藤儿的瓜?哪一个?你告诉我。”董亚宁忽的抬手卡住了屹湘的颈子,“好的。算我最脏。我也用我的方式,在还我欠过的债。我脏……那你就别来招惹我,离我远远的,不然我可顾不得什么礼义廉耻。你知道这些东西,我都没有。” “董亚宁!”屹湘的声音终于失去了几分镇静。董亚宁……还是将这些最不堪入目的事,以不堪入耳的方式,明明白白的摆在了他们中间。 避无可避,也无路可避。 “怎么?受不了了?这一局步步为营,你帮忙守住了几寸阵地?”董亚宁阴恻恻的笑着,“你心里清楚,我也明白。甭对我心存愧疚,还有什么同情。我之前那也不过是,扰乱军心而已……现在,你送上门来,我当然不会拒绝,不过,我也不稀罕。知道了?” “知道。”屹湘清楚的吐出这两个字来。院子外面的光线闪过,她正注视着他,视线平平的,锁定的是他胸口。如果目光可以是利刃,早已经插进了那个位置。她稳稳的说:“董亚宁你以后,千万别再偷偷的看多多;也千万别明目张胆的照着我的样子,来寻找下一个目标。没的让我恶心。” 第601页 “你多虑了。”董亚宁的嘴唇一张一翕,扇动起来的一点点风,吹在屹湘的耳廓周围,“我绝对不会那么做,多多么……你自管留着,我才不会跟你抢。好好的教他,你知道他身上流着谁的血……当然了,他有个好舅舅,就算作出个大天来,想必也用不到我。至于我的目标,你也不用介意。不管多像你,都不再是你。你这样的女人,这辈子,我不想再碰到第二个。不过要是你舍不得我,我倒是不介意……” “啪”的一下,很轻的一巴掌,声音也不大,但落在董亚宁的腮上,又稳又准。 “今天你说的话,自己记住。”屹湘轻声的说,“没有跟你在一起,是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你让开!” 董亚宁没让。 于是两人像两尊雕塑似的,直挺挺的站在那里。 屹湘的眼睛里在不断的涌出热乎乎的液体,她强忍着,不让自己的呼吸产生异状。就在她要暴露自己哭泣的一刻,她急忙的想要从他身旁逃离。可是董亚宁将她拦住,凶狠而猛烈的,吻住了她的唇……蛮横的、带着明确的惩罚性的亲吻,真让人痛到骨里去。 屹湘狠狠的咬着董亚宁的嘴唇,血腥味充斥着鼻腔,董亚宁却丝毫没有放松。 屹湘就觉得自己全身的骨节儿都在痛,提醒着她刚刚他们是怎么样的互相伤害……她用几乎是最后的一点清醒的意识和气力,踮起脚尖,回吻他。 董亚宁的唇舌在她的回吻中渐渐找回了正确节奏似的,温柔而有力。 这一吻,缠绵至极。 此时任谁发现他们,都会觉得紧紧的叠在一起的两人,亲密无间,却再不会想到,恰恰是这样的,恨意重重。 屹湘在亲吻中移动脚步,董亚宁的颈子被她勾的低下来,后背靠着长满爬墙虎的石墙。他的手始终紧紧的扣着她的腰肢,将她固定在自己身前……就在她试图抬腿攻击他的一瞬,他的手却迅速的离开了她的腰,同时转身,将她整个人推着摔在了墙上,她的腿被他紧紧的压制住……亲吻还在继续,仿佛一场永不会结束的战争。 可是她却在他攻城略地中节节败退,终于放弃了抵抗。 他停下来。 月光下她微扬的脸,沾满了汗水,也许还有泪。 他低声的,在她耳边说:“别跟我耍花样。这些招数儿,在我面前用一次就足够了……我知道你现在杀了我的心都有,但是也别否认,我永远是最了解你的那一个……” “董亚宁,你无耻!”她浑身发抖。 董亚宁放开她,说:“今天跟你说过的话,我会都记住的。” 他背过身去,不再看她。 没有听到她的脚步声。 像她靠近他的时候一样,她离开他的时候,也轻灵无比。 他眼前有些发黑,嘴巴里有残留的血腥味。血腥味越来越浓,他扶住石栏。 其实他倒是希望能听到她的脚步声,每一下,都像踩在心弦上。 他扼制不住的笑起来,笑的小花园似乎都在旋转,而那秋千,却在旋转中岿然不动……时间不知过去多久,他闻到一股淡淡的烟味,深深的吸着气,那烟味便浓了些。于是他回头,远远的,靠在门前石柱上的人,看到他,掐灭了手里的烟,不声不响的朝他走来。 “你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叶崇磬高大壮硕的身形,几乎能把董亚宁罩住。他一抬手,拎住了董亚宁的衣领,猛的一甩,将他甩在石墙上,“你在干什么?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董亚宁格开叶崇磬的手,没能得逞。叶崇磬的怒气,令他的掌握有不可撼动的力量。 叶崇磬阴沉着脸,说:“亚宁,你会彻底失去她的。” “那又怎样?”董亚宁问。他趁着叶崇磬被他的反问弄的一错神,一把推了叶崇磬一个趔趄,“我tm不在乎。不在乎!” 叶崇磬咬了下牙,一拳挥过去,正砸在董亚宁的下巴处。 董亚宁冷不丁的被他一记老拳挥到砸中,整个人向后倒去,叶崇磬眼疾手快的扯住他的衣领,将他带到自己面前,说:“董亚宁,难道你没有真正的失去过什么吗?” “对,我没真正失去过。你有?你有是吗?”董亚宁瞪着血红的眼睛,口中迸发出的是极尖利的刺。 “我有。”叶崇磬低声的说,“所以,别轻易的切断那些你承受不住失去的联系。” 第二十七章 修竹风荷的屹立(十四) 董亚宁抬手蹭着下巴。火辣辣的疼着,嘴巴里有血腥味。 叶崇磬松了手,弯身将落在地上的那条手帕捡起来。白色的亚麻手帕,花边是手工蕾丝,银线挑绣的字母,清楚的显示着这是谁落下的东西。潮湿的,沾了草叶。他将手帕挑着,放在他和董亚宁之间的中心位置,说:“等你后悔、或者哪怕只是觉得不妥的时候,来不及的。” 第602页 “我不后悔。”董亚宁拂开叶崇磬的手。手帕清凉起舞,扫过他的手背。他清清楚楚的说,“我和湘湘,跟你和菁菁不同。我和多多,也跟你那个没出世的孩子不同。” 他清清楚楚的说出来,也就清清楚楚的看到叶崇磬的脸被阴影迅速笼罩了。他知道自己这下,真的戳中了叶崇磬的痛楚。 叶崇磬单手揪住他的衬衣领子,狠狠的、无声无息的收着手心里的布料。布料简直成了绳索,再收几分,就能让董亚宁窒息了……董亚宁已经开始感觉到呼吸困难,他还是继续说:“不止这些,我跟你,更是不一样。老叶,换个位置,我不一定比你做的差;换个位置,你也不见得会有比我更好的选择。别跟我说教,别教我怎么做,你,所有的人,都没有这个资格。” 他一句一句的说着,叶崇磬则一分一分的送着手心里的布料。 叶崇磬深沉的眼盯着董亚宁。这张脸,这几年他在所有的朋友里看的最多,熟的不能再熟了。从模样到性情,了解的不能再了解了。董亚宁做出什么出人意表的事情来,大约在他,也只是意料之中,包括他随时口不择言的伤人,就像刚刚。 “你非得这样?”叶崇磬问。他松开手里最后一点布料。他搓了下手掌,掌心太热了,要起火了似的。 董亚宁从容的将自己的外衣穿上,整理好,言不对题的说:“至于湘湘,你要觉得你确实能给她幸福,那就去。不管是她,还是多多,我都已经放下了。”董亚宁轻声的说。 “是吗?”叶崇磬也轻声的反问。他这张清瘦的脸上挂着的淡淡微笑,突然间一腔怒火蹿的更加猛烈起来。他真不该下了飞机就奔这里,真不该主动来找不见踪影的董亚宁,真不该在里面碰到流泪还若无其事的屹湘,更不该再看见董亚宁这副古怪的样子……他又一拳照准了董亚宁便挥过去。 如果说上一拳还留了三分力气,这一拳便十足十的发了力。 董亚宁几乎听得到下颌骨破碎的声音,在他倒地的时候。疼痛是在好一会儿之后才袭来的,他知道自己是被打懵了。疼,非常的疼,可是也非常的痛快……他耳边嗡嗡作响,但还听得清叶崇磬在说:“混蛋。” 他古怪的笑着。 她骂他无耻,他骂他混蛋。 叶崇磬浑厚的嗓音压下来,对董亚宁说:“总有些事儿,你明明能做的更漂亮,偏偏不。金戈!” 好远好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响应。 “你把这个混蛋送回去。他喝多了。”叶崇磬说完就走。带着他那一身淡淡的烟草味。 “叶哥!”金戈叫叶崇磬。他出来的晚了,这全武行的上演,只看到了个结尾。以叶崇磬的性子,居然都动了手……他只见叶崇磬头都没回的挥了下手,说“明天酒醒了,告诉他是谁打的”,便开了门,一闪身,那高大的身躯便不见了。 金戈呼了口气,转身看着董亚宁。好半晌,他没动,只是看着,纹丝不动的董亚宁。 董亚宁躺在地上,望着天上,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却看到了星星。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他耳边有人在唱歌。 很好听。 …… 叶崇磬疾步穿过会所安静的走廊,朝着正门外的停车处的方向走去。 他来到自己车前站住。良久,他猛捶了下车顶,才打开车门。 此时胸口鼓噪的,不止是怒气,还有说不出来的难受。 能迅速的离开这里就最好……竟发动不起车子来! “该死。”他脱口而出。顷刻之间,他连续的吐着英文,连续的、不带停顿的,将他储备中的脏词儿重复的骂出来……他按着额头。 额上沁出一层汗水。身上则有种发力过后的虚脱感。 他坐在那里,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觉得自己渐渐的是头脑冷却下来了。 会所金光闪闪的大门处,陆陆续续的走出一群人来。 他从那一群人中轻易的就辨认出那根本是很不起眼的郗屹湘。穿着黑色衣裙的她低头走在josephina身边,嘻嘻哈哈又奇形怪状的一帮设计师,在停车场互相道别,她就在嘈杂的环境中,也显得那么安静——仍是低着头的,在从手袋里拿出一个长条锦盒来,交到josephina手上去的时候。 他点了一支烟。 车子依然打不着火。大概今天所有的火星子都聚集到了他身上来。再抬头看时,那群人散的只剩下了她和josephina。 他很吸了口烟,开车门下来,叫道:“屹湘。” 屹湘那意外的表情,说明她根本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车。他想,她不止是此刻没有注意到他的车,刚刚他在里面看到她的时候,她慌乱间也并没有发现他……但是这不成问题。他说:“还好遇到你了。” 第603页 josephina笑笑,拍拍屹湘的手臂,问:“我等你,还是?”她看了眼叶崇磬。虽不熟识,这个人她还是知道些的。 “我自己走。您快回去休息吧。”屹湘说着,拥抱了josephina一下,说:“生日快乐。” josephina晃了晃手里的锦盒,说:“谢谢你的礼物。真懂得我。”由衷的高兴,并且心情极其愉快的上车离开了。 小小的停车场里便没几辆车了。 “怎么了?”屹湘朝叶崇磬走过来。 “我的老爷车,罢工。”叶崇磬抓了下头发,很有点儿无奈的说。 屹湘近距离的看着叶崇磬,看了一会儿,才说:“你可以开我的车。” 第二十七章 修竹风荷的屹立(十五) 叶崇磬的样子有些凌乱。很细微的小动作,让他一贯平稳的气度波澜重重,她看的出来。 她从包里找着车匙,说:“反正我今天喝酒了,不能开车。”只是找了半天,竟然没找到。她定了定神,从头再找。 叶崇磬见她两只胳膊都探进包里,半晌什么都没拿出来,回身锁了车。 屹湘有些无奈的抬头,看了眼耐心等着她的叶崇磬,说:“你等等啊……该不是落在里面了吧……在这儿!” 她终于一把捞到了车匙。递给叶崇磬。 叶崇磬狠吸了口烟,大概是在自己肺活量最大的程度内,手里这半支烟都成了灰烬。他从她手里抽过车匙,说:“走。”简短利落的一个字。 他看都没有看身后,即便是眼角的余光已经扫到了门口,也知道那几条人影都是谁。 屹湘站在原地。 车窗中人影重重,叶崇磬开门的一刻,那些人影刹那间暂时消失。 她没有再犹豫,迈步从另一边上车。 小车子塞下叶崇磬便显得有些局促,不过他好像并不在乎这样的不搭配。 屹湘看他调整着座椅。座椅退到不能再退,他的腿才施展的开——她想想大概有一个成语可以形容此时的叶崇磬,那就是“鸠占鹊巢”……本来是很有意思的场景,若是心情轻松而美好,她可以跟他开开玩笑的。但现在,她没有心情。看得出来,他也没有心情。 屹湘多看了眼叶崇磬。 她现在知道叶崇磬也会随时暴露他的脾气,尤其是在她面前。距离上次她眼见着他使性子,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她以为,她也许是再也看不到他这样了…… 叶崇磬系着安全带,发动车子的时候,听着引擎的声音,说:“还挺健康。” “车子吗?”屹湘也已经系上安全带。这车子从她拿到手,坐在这个位子上,还是头一回,很有点新鲜的位置和视角,暂时让她忘却了一些东西。 “不然你以为我说什么?”叶崇磬的看了下后视镜,自己的车子老老实实的停在那里。这方向盘在他手里就像个小玩具,轻松的摆弄着,车子灵巧的开出了小停车场。“我那老爷车,开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说扔下我,就扔下我。” 屹湘不言语。 空调口吹出来的还是热风,变冷还得等一段时间。 叶崇磬见她轻轻的咬着手指,静默的令人生疑。 几辆豪华轿车连续风驰电掣的超过了他们。 屹湘和叶崇磬都看到,也都当作了没看到。尤其是叶崇磬。屹湘转头看看他。光线模糊,也不妨碍他轮廓清晰而坚毅。也许是手指被捻的疼的厉害……她转开脸。 “时间还早,想不想找个地方喝一杯?”他提议。 屹湘摁着手指尖,那根刺只在皮肉间,捻着,疼痛在慢慢渗透。 她吸了下鼻子,说:“我今天已经喝了不少酒。” “不过偶尔为之。”叶崇磬说。她身上氤氲着酒气。不知道是不是酒惹的祸……也许什么都归咎于酒,事情反而会简单的多。“去不去?” 他声音闷闷的,也带着些执拗。好像不答应他一起前往,他就会继续使性子。 “去。”屹湘说。也许到家她得解释为什么回去晚了、为什么醉醺醺。好吧,她宁可解释那些,也想再喝两杯。 “不去那些正经八百的地方了。老拘着难受。”叶崇磬说着,望着车窗外安静整洁的街道,心想还得再往前开几条街,大概才能找到一个在街边坐下来就能喝酒吃肉的地方。 天气是这么的热,他也燥热,恨不得冰啤浴身。 “嗯?”屹湘看看叶崇磬的打扮。这一身并不像“拘着难受”,全身上下都松松垮垮的,跟平时“正经八百”的他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叶崇磬骨子里是有些名士派头的,随意起来,也能非常随意。 “爷爷。”叶崇磬说着,呼了口气。 “哦,奶奶身体好了?”屹湘忙问。 第604页 “前儿非要去苏州参加个活动,回来就倒下了。还好治疗及时,已经没事了。”叶崇磬说。祖父着急,不好对着祖母身边的人发火,就都照着他来了。他陪着祖父走这一趟,原本就是预备着受气的,倒不觉得怎样。几日下来不眠不休的,也并不觉得辛苦。待祖母身体好转,就催他们回京,借口,当然是他事情多。他看得出来祖父是很想多留几日的,祖母不允,他也没办法。于是回程很是郁郁。他习惯祖父横挑鼻子竖挑眼,情绪这么低落,他的情绪也跟着一路走低。 一个半小时的飞行,祖孙俩没有一句交流。到了家,祖父却留他坐下,喝了杯热茶。 滚烫的茶,炎热的天气,让他从内到外的发散着暑气。 祖父说小磬,别总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时间蹉跎。 他一边琢磨着祖父的话,一边答应着,说好。 祖父就说。别光说好,拿出点儿实际行动来。公司的事情上你现在是稳扎稳打,我看着也还凑合。但也别掉以轻心,磐儿岩岩他们是没把心思放在这里,放过来,哪一个也未必比你弱。至于说磐儿那摊子乱七八糟的,我是不准他带回家里来的。你也给我好自为之。 这是祖父第一次明确的当着他的面对崇磐的私事表态,也是第一次明确的告诉他,他终于是在自家公司里站稳了脚跟。职位是早就尘埃落定,来自祖父的认可却迟迟未至。从回国来参与业务,正式进入接、班人的培养程序,好像只有几年的时间,并不长,他却觉得过了很久。总归是在明争暗斗中耗费了额外的心神的缘故。 他笑而不语。只知道路还长着呢,刚刚开始而已。 祖父也看着他微笑,说,我知道你的目标不止恒泰。怎么扩张,你自己决定。董事会通过就行。哪怕是联姻。 祖父说到联姻他就有些心惊。 总算证实了,这一趟南下,祖父和祖母话虽总不投机,在原则问题上,还是同进同退的。 祖父说,小磬你的心思我大略的也明白些。要说赞成,我从心里是不大赞成的。但比起磐儿来,对你这不赞成,又是另一个样子。你该知道我和你奶奶对你的期望也是另一个样子。 他沉默。 祖父不说穿,他也明白,另一个样子,是什么样子。 说不出的烦躁。堂哥的一意孤行和放浪形骸,也不过是在如来佛手掌心里撒泡尿的恣意,从根儿上说,没逃掉。 那么他呢? 他陪在祖父母身边的这几日,对他们来说是难得的共处,他时常会想,如果他们还能在一起、度过余下的时间,也是很好的。但如果不能,其实也没有什么遗憾。他太能够理解祖母的选择……这一次去看祖母,总觉得她比前阵子离京时候虚弱多了。陪在她床前,给她讲这些日子来的趣事,尤其是崇碧和潇潇的趣事,她听着微笑,但过一会儿就会累。 他安静的坐着,翻翻书或者上上网,等她打一个盹儿醒来,接着问他:“……你刚刚说什么?”于是他便接着往下说。还好老人家思维是清晰的,他说到什么,她总是反应很快。很多事情不用讲的太详细,她就像在京里亲眼目睹一般。比起他们这些年轻人来,对问题判断的敏锐与果决分毫不让。说到高兴处,笑的很开心;说到感慨处,叹息不止。 他特别享受跟祖母独处。 走之前开口劝过她。明知结果只有一个,还是劝,希望她考虑回京。 祖母微笑着。把手边的那挂核桃交到他手上,说:“那么喜欢的东西,说送人就送人,亏你舍得。” 他接过来,微笑不语。 喜欢的东西很多,也许是世上唯一的。但东西到底是东西,比不得人来的金贵,更比不得情义来的奢侈。他有什么不懂的?他也许是有些痴心妄想。但他愿意用更多来换那稚嫩的笑靥,时常出现。不管那笑靥是对着谁的。 祖母说:“小磬,我还有时间,会看着你成家,会看着你有自己的孩子。” 他把那挂核桃交回到祖母手上。核桃油光铮亮的表面上,纹路清晰到有些面目狰狞。他说我答应您,尽量。 祖母说那就好。等那时候,我回京,守着你们。 他在祖母身边坐着,没有再出声。 祖母曾经说他是她现在最牵挂的一个。 他知道是为什么。长久以来类似自我封闭的行为,足以令祖母担心。这是他的不懂事。也许是唯一的不懂事,但是没有办法。有些失去,过于突然也过于惨烈。走出来,乃至忘记,需要花时间一分一毫的掩埋。直到即便被挖掘出来,不会再痛苦,才算真正痊愈,才算真正能够重新开始了…… 第605页 屹湘跟老板娘要了两次茶水,老板娘才将一个沾满了油花的白瓷壶掼到简易桌子上。 第二十七章 修竹风荷的屹立(十六) 白瓷壶嘴被磕掉了一块瓷。那个缺口正在被茶垢填满。 她看了看从点完了餐就开始出神的叶崇磬,抽了湿纸巾仔细的擦着壶,也不管老板娘在招呼其他客人时的侧目。 喝水用的简易塑料杯同样显得不清洁,叶崇磬看都没看,拿起来便把杯子里的温水喝光了。 屹湘又给他倒了一杯。 他再端起来的时候,才说了句“谢谢”。 “不客气。”屹湘说。 路边摊上人头攒动,大家都这么不在意这些小细节,烟熏火燎中吃的挥汗如雨,酣畅淋漓。 他们要的烤肉上来,还有酒。 屹湘捧着酒杯喝了几大口,瞥见叶崇磬握酒杯的手上,骨节处有些红肿。刚刚在车上她并没有发现。叶崇磬自己也看了下手背,边喝着啤酒,边说:“跟人动手了。” 他轻描淡写的好像只是在跟屹湘说,我晚饭没吃。 屹湘将杯子里的啤酒都喝光。酒很淡,喝得出来是掺了水的。她略皱了下眉。还好烤肉新鲜,香气四溢。不然她不知道能不能忍住不发火。 她拿起一把纸扇扇着风。 “多年没跟人打架了。”叶崇磬说。今晚也不算打架。只是挥拳攻击一个看起来就是想挨揍的人。 屹湘眉一挑。 “咦?”叶崇磬轻笑。屹湘的反应平淡极了。她这反应,好像他就不是个会打架的男人……“这太伤自尊了。为什么?” “你是a-level的学生。”她说。 叶崇磬笑了一会儿,吃掉两串香喷喷的大肉串之后,拿着钎子对屹湘说:“可是有时候,暴力往往效率更高。” “道理讲不通或者根本不必讲的时候,一拳搞定。”屹湘慢慢的说。 “简单粗暴的不见得是坏主意。”叶崇磬继续吃着烤肉,酒也在慢慢的喝着,“今天这一拳,也许早就该打。我能抽烟吗?” 屹湘点点头。 “抽完这支烟,送你回去。”他说。声音低低的,有些沙哑。 “好。”屹湘说。简易桌子上摆满了盘子和铁钎子,有点乱。她整理着,手指尖里的刺又开始作祟。 “手指伤着了?”叶崇磬问。看到她皱眉。 “小刺一根。”屹湘不在意的挥了下手。 叶崇磬沉默了一会儿,问:“有别针没有?” 屹湘摇头。 “还说自己是裁缝呢。”叶崇磬说着,一回身对老板娘高声问道:“请问下有针没有?” 老板娘起初开玩笑,说针就没有,铁钎子管够,可是转了个身就从别的客人那里要来了一枚小巧的金色别针。 叶崇磬拿过来别针,打开掰直,说:“还挺锋利。”他说着就将屹湘的手拽过来。料到她必然是要夺手的,就用力拽住,说:“别动。” 他将烟叼在嘴角,眯了眼,对着光看她的手指——那根刺扎的挺深——他嘴角叼着烟,并不方便开口,只含糊的嘟哝了一句“忍一下”,那别针的针尖便对着细刺深埋的位置扎下去,很轻的挑着表皮。她指尖有薄茧,挑开颇费了一点事。 他看到过她的手,大概是很久没有动针线了,针痕是没有的,只是握在手里,手上的皮肤还是粗糙的。 他也不乱动,很认真的挑刺。 屹湘也不敢乱动手。 手指尖的疼痛是一点点的在扩散的。小巧的别针在叶崇磬的大手间显得微小。针尖每挑一下表皮,内里的尖刺就随着下压一分…… 屹湘转而注视着叶崇磬嘴角的烟,慢慢的燃烧着,青烟缭绕,熏的他不时的眯眼……他的手指间有一点泛黄,以前她也并没有发现。 最后的一疼有点重,她回神。 叶崇磬松了她的手,说:“好了。” 他把别针收好,还给老板娘,对着借他们别针的那个小女生说谢谢你们那桌账算我的。 眉开眼笑的,好像整晚的阴霾已经消散大半。 屹湘挤着手指,伤口处聚集的黑血被挤出来。 “小刺不挑出来,感染了会出大毛病的。”叶崇磬掐灭了烟。 老板娘重新端来两杯啤酒,清脆的碰撞声发出来,十分悦耳。 “我们没叫酒。”叶崇磬说。 “请你们的。”老板娘笑嘻嘻的,说:“咱瞅着心细的爷们儿就顺眼。” 叶崇磬愣了下,接着哈哈一笑,自管拿了一杯啤酒喝起来。 屹湘解决了另外一杯。 这掺了水的啤酒,越喝,好像让人头脑越清醒了似的。 邻座的一对年轻的男女带了一对儿女在吃东西。那个只有五六个月大的男婴,坐在爸爸的腿上,那年轻的爸爸一边喝着酒,一边踮着脚,男婴咯咯的笑着,抓着爸爸的袖子,手舞足蹈……做爸爸的也很好玩,拿了筷子沾了酒,填到男婴小嘴里,逗的孩子一张脸都皱起来,鼓着腮就要哭,旁边的妈妈急忙抱过去,伸手打了那爸爸一下,男婴还是哭起来,嗓门儿极响亮…… 第606页 屹湘目不转睛的看着。 “我曾经特别厌恶这样的场面。”叶崇磬说。孩子的笑声是世上最美的音乐。但有些时候,也是最让人痛苦的动静。 “嗯。”屹湘说着。邻座的男婴脸上挂着泪珠子,转头看到了她,大眼睛睁大些。她忍不住伸手过去,在空中做出各种姿态的手,吸引着男婴的目光。那婴孩伸手过来抓她的手,脸上同时露出笑容来……屹湘转头看着叶崇磬,说:“懂。” 叶崇磬的眼睛格外的黑,也格外的深沉。 她心头有种沉甸甸,无论如何也无法轻易摆脱。 她问:“还要继续喝嘛?” “再喝下去,我可不止是不能开车,恐怕还要撒酒疯了。”叶崇磬笑笑。 屹湘知他酒量好极,不过喝了酒不开车的规矩,他守的也好极。 “还是走吧。”叶崇磬说着,招呼老板娘过来结账。 第二十七章 修竹风荷的屹立(十七) 屹湘安静的坐在那里,看着他有条不紊的核对着账单上的数目,很轻易的便核对出几处错。老板娘笑嘻嘻的,叶崇磬也笑嘻嘻的,算对数目之后,掏钱结账时,多给了百分之二十的费用。等着找钱的工夫,叶崇磬见屹湘看着自己,便问:“是不是觉得我啰嗦?他们只是小生意人。”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用给小费就好啦。”屹湘说。 叶崇磬说:“那不一样。从我这里偷走,和我愿意给的,一码归一码。” 屹湘想了想,说:“也对。可是……” “可是这么清醒又会算计,会不会活的特别累——你是想跟我说这个么?”叶崇磬拎着钱夹子,让屹湘走在前面。 屹湘摇摇头,没有说话。 叶崇磬笑着,说:“不会。没多少机会给我展示这样的能力。”他指了指身上的衣服。这么随意的随时随地坐下来喝酒吃肉,会越来越成为奢侈的事情。尤其,还是跟她在一起。他开着玩笑,说:“再说若我不会算计,你放心把钱存恒泰么?” “老早就想问你,你要不要试试lw的成衣定制?”屹湘问。 “不要。”叶崇磬说。 “真伤自尊。为什么?”她反问。 叶崇磬沉默着,看她一眼,说:“就不要。” 屹湘说:“考虑下吧。” “不考虑,你们的大客户已经很多,不多我这一个。”叶崇磬淡淡的说。 代驾司机来了。 上了车,屹湘就接到了allen的电话。allen说现在只有他和mummy在家,“mummy先睡了,舅舅舅妈潇潇他们刚刚去re家了。vanessa你现在哪儿?” 她老老实实的跟allen说,自己正跟叶崇磬在一起。allen似乎很高兴,叫着让叶崇磬接电话。 屹湘侧脸看着叶崇磬笑微微的,用一把低沉而耐心的声音跟allen说话——整个晚上,叶崇磬即便是在微笑,也不曾这样的,柔情似水……她有些发呆。 叶崇磬将电话还给她的时候,说:“多多要我们带好吃的。” “他还不准备睡觉?”屹湘问。 “这才几点啊,睡觉。他说是要等你回家。”叶崇磬笑着跟司机说前面停一下车,我们买点东西,说:“男孩子嘛,天生对女人有保护欲。” “小鬼。”屹湘低声念了一句。 “小鬼,大男人。”叶崇磬微笑着说。 车停下来,叶崇磬并没有让她也下车,自己很快拎了一个大盒子回来,说:“说想吃冰激凌。” “大晚上的,吃一肚子冰。”屹湘虽然这么说着,还是接了那个大盒子。盒子上花式英文字母看上去精巧极了。“什么口味的?” “原味。这家的冰激凌,还是什么都不加最好。你不觉得?”叶崇磬说。 屹湘点头。 她当然知道。 …… allen果真站在大门外等他们,看到小车子开过来,抱着手里的那本书挥着。 叶崇磬一乐,说:“崇碧说多多最近成了书虫,看来不假。” allen跑过来,隔着车窗对着他们俩微笑,叶崇磬小心的开了车门,看清他的新发型,忍不住“唷”了一声,说:“真精神。” “vanessa也这么说。”allen得意的说,然后拉着叶崇磬的手,“你跟我来。” 屹湘下车,正在跟代驾司机讲要他再送了叶崇磬回去,见allen拉着叶崇磬显然不会马上放叶崇磬回家,就叫道:“多多……” 叶崇磬抢先说:“让师傅回吧,我等会儿遛达着家去就行。” 屹湘便请代驾司机回去了。追上叶崇磬和allen的时候,他们俩已经在院子里的小石桌边坐下来了。allen把自己手上那本书塞给叶崇磬,说:“你来,你来翻一下,从前往后翻……来嘛!” 屹湘一头雾水的看着allen搞花样。 第607页 叶崇磬笑着,照allen说的做。这是一本翻的旧旧的童话书。一翻页,有些陈年的纸香。 “再从后往前翻一遍。”allen又说。他伏在石桌上,认真的看着叶崇磬的每一个动作。 叶崇磬于是将童话书从后往前翻了一遍,问:“怎么?” allen拍拍手,说:“就这样啦。” “古里古怪的。”屹湘起身去拿碟子。 allen笑眯眯的看着叶崇磬。 “干嘛?”叶崇磬靠近他,“我喝酒了哦,醉醺醺的。会变成大怪物,把小男孩吃掉。” allen撇撇嘴,说:“才不会。” 叶崇磬摸着他的头,溜短的发梢,露出青虚虚的头皮来。大大的厚厚的耳朵,粉嘟嘟的,于是他顺手扯了下。 他故意小声的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让我翻书。” allen托着腮,说:“不信。” “那我说了?”叶崇磬也托了腮。微醺的状态,最容易放下架子来。他知道这有些无状,并且也不在意自己这样。 “说啊。”allen眨眼。 叶崇磬说:“从前啊,有个国王,他有一个独生女,百般宠爱,十分舍不得她嫁出去。可是公主总有一天要出嫁啊。而且公主想嫁给真心爱自己的男人。可是那么多年轻人,年轻貌美富有健康,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心爱她的?公主很苦恼。有一天,有个仙女给她一本魔书,说,当她遇到自己喜欢的男人,就把手上的这本书从头翻到尾,再从尾翻到头——如果这个男人是真心爱她,那么书从头翻到尾的时候,他就会变成一只美丽的小鸟,而从尾翻到头,他就会从小鸟变回人……” “你看过这个故事!”allen叫起来。 “我没有变成小鸟,你是不是很失望?”叶崇磬问。 allen摇头,说:“童话都是骗小孩的啦。” “那你还要我翻书?” “那,mummy说,凡事会有例外啊。”allen眨眼,“我早就知道童话故事都是假的啦。就像每年圣诞节,mummy说那些礼物都是圣诞老人爬烟囱进来给我放在床头的大袜套里的……才不是,都是她半夜偷偷进我房间放进去的啦。” 叶崇磬憋着笑,问:“你跟她讲过么?” “不告诉她,她会比较开心。”allen小声说。 “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一边放礼物,一边忍不住会笑啊……笑那么大声,人家想不醒都不行。可人家还要装睡,好辛苦的。”allen把童话书拍拍,放到石桌中间,一本正经的说。 叶崇磬笑的几乎要去擦眼角。 眼前这个小人儿,怎么这么……可爱。 第二十七章 修竹风荷的屹立(十八) “你们在说什么,这么高兴?”屹湘端了碟子出来,见叶崇磬和allen笑的开心,问:“多多,洗手没?” “不用洗手吧,冰激凌又不是用手抓着吃。”allen说着,闻了闻冰激凌的味道。但见屹湘瞅着他不出声,勺子已经举了起来,赶紧乖乖的跑去水龙头那里,“你们不准偷吃!” “皮死了。”屹湘皱眉头。坐下来用刀叉分着冰激凌,递给叶崇磬的时候,见他只管瞅着在水龙头那里玩水的allen,说:“给。” 叶崇磬说:“多么幸运。” “什么?”屹湘问。 叶崇磬转回脸来,说:“亚宁那个混小子。”他及时从她手里接过碟子来,以防她失手跌了。碟子厚实,冰激凌的温度半晌没透下去,就已经在慢慢融化了……他说:“他最近很失常。” “我知道。”她说。刀叉切在冰激凌上,是强硬撞上柔腻,是有力气使不出的无奈,也是挥不去、扯不散的阴霾。 “就这么瞎折腾,真不知道要折腾出什么事儿来。”叶崇磬看看allen,对着他招招手,说:“还不快来。” allen甩着头顶的小卷发,“哎哎哎”的答应着。 叶崇磬微笑着。 看着allen,他很难不想起董亚宁。甚至有些细微的小表情小动作,都像极了。 董亚宁那邪乎起来邪乎到极点的脾气,今天晚上他又一次见识到。 除了被他逼到发脾气失态,也逼出了许久不曾面对的伤感。所以看见allen,甚至比往日更容易产生怜爱……他笑笑,对着allen。比较起来,他大概更不需要的是为亚宁担心。亚宁清楚自己面前摆着的都是什么样的筹码。大约这一张牌桌上其他人的底牌,他也心里有数。他怎么做、怎么选,自然是有他的道理。需要担心的,反而是他自己吧? allen跑回来,叶崇磬和屹湘原本就不欲继续下去的话题,更是到此为止了。 他们分着吃这一大客冰激凌,以至于邱亚非夫妇跟潇潇崇碧一同回来的时候,看到他们三个安静的坐着吃东西聊天、allen黏着叶崇磬坐在他腿上,都因为意外和惊讶,一时谁都不肯先发声……还是allen先看到他们,大声叫着邱亚非舅舅快过来吃冰激凌。 第608页 allen从叶崇磬腿上跳下来,抢着给邱亚非他们切冰激凌。 叶崇磬从容的跟邱亚非夫妇打招呼,闲聊了一会儿,才告辞离开。 在大门口跟allen告别的时候,allen攀着他的脖子跟他说了好一会儿话,恋恋不舍的。 还是屹湘拉起allen的手,跟allen说时间晚了,allen才松开叶崇磬。他们目送叶崇磬走远…… 叶崇磬没有让人送。潇潇说陪他散散步,他也拒绝了。 是真的想走一走,清净清净。 这一整晚跌宕起伏的心潮,是需要平复一下,不然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屹湘问他,要不要启用lw的设计? 他毫不犹豫的说不。 他当然知道,即便她短时间内不会再参与lw的运营和设计主持工作,lw与她的渊源也只会日益加深。惟其如此,他才不能将日常的行装都交给他们打理——真的不能再让她再继续渗透到他的生活里来了。已经够深了,如果无处不在,他要怎么办? 他走出来很远了,再回头一看,屹湘和allen还在那里呢。只是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并没有在看他所在的方向。 心里那个刚刚被压下去的念头再次钻了出来:他每当看到allen的时候,偶尔就会有一种,愿意倾其所有,换得这样一个儿子的想法。太贪婪了,所以他总是把这个想法埋的很深。但也许,具有相同贪婪的人,是会在黑暗中,嗅出彼此相似的味道的吧…… 屹湘再抬头看向远处,已经不见了叶崇磬那渐行渐远的身影,她便扯扯allen的衣领,问:“你刚刚那是在搞什么鬼?”天气真热,到这会儿才起了一点凉风,吹在身上觉得舒服,却又要担心allen会着凉。还好他没有出汗。 allen摇头。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那本书还是我的呢。”屹湘拆穿allen。 allen对着她吐了吐舌尖。 也许是吃了太多的冰激凌,屹湘闻到一股甜甜的奶香味。 在这样的味道里,allen竟像是缩小了好多。小到她随时可以抱在臂弯间似的。 她轻柔的摸着他的下巴,说:“你呀……” “要是……他会变成小鸟,你会不会嫁给他?”allen仰着脸问。 屹湘的手停下来。allen不像是在开玩笑。她得小心对付。她弯身,视线与allen平行,说:“多多,我不是公主。” “可你比公主漂亮啊。”allen说。 屹湘看着这对跟自己像到极处的眼睛,没有办法不笑出来。小孩子终究是小孩子。她低头,抵着他的额头,说:“走,洗澡睡觉觉了……” “什么睡觉觉,人家又不是小孩。”allen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甩开屹湘的掌握,扭着小身子先往回走。走着走着,好像特别的不甘心,回头瞪了屹湘一眼——这一眼的神气,让屹湘站在原地,微微一怔。就听allen说:“我喜欢叶崇磬啦。你要不做他的公主,我另外给他找个公主。” 屹湘想了想。allen不但思维清晰,逻辑也正确。 他喜欢的人,希望他幸福。 allen继续扭着小身子走在前面,屹湘见他一路往上房去,知道他是要去跟父母道晚安。这跟他每天不落的功课似的,只要父母亲在家,他就会在睡前在他们跟前消磨一会儿时间。她站在外面等着allen出来的工夫,手机响了,大提琴悠扬低沉的声音,不用看也知道是叶崇磬。没等到她接电话,音乐声就断了,她正想给拨回去,就见allen已经从上房出来,好像已经忘了刚刚的事情,问她:“叶崇磬到家了?”显然是听到手机铃音出来的。 屹湘眯了下眼,说:“哦,我知道了,就是你动过我的手机。” allen眨眼就要溜,屹湘一把揽住他,问:“说,还动过什么?” “没有啦!”allen叫着,“mummy说要尊重人家的隐私,电话不可以乱接,短讯不可以偷看,邮件也不可以乱拆!” 邱亚非和郗广舒在里面听到,一齐探身出来,看着屹湘和allen搅在一处,都微笑着。 “真的?真没有动其他?你确定?如果被我发现呢?”屹湘威胁allen。 allen咯咯的笑着,摇头。 屹湘无奈的放下他,说:“等我发现了,有你苦头吃。” allen撒腿便跑,跑到穿山游廊的转角处,回头对着她又吐吐舌尖,一溜烟儿的不见了。 她叹口气。 “过去看看他,也休息吧。”郗广舒走过来,说。 “好。”屹湘点头,“您跟爸也早点休息。爸晚安。”屹湘回身对注视着她温和微笑的邱亚非说。 “晚安。”邱亚非微笑着说。等到女儿走远了,他催促仍站在原地的妻子道:“进屋吧。” 郗广舒轻声说:“你有没有觉得今天湘湘脸色又不太好?不是去玩嘛,怎么又不高兴的回来了。” 第609页 一家人等着她回来吃晚饭的,屹湘却说出席josephina的生日晚宴。已经好久没有聚在一起。虽然这阵子他们也总是在家,可屹湘会有意无意的回避他们。她能感觉的到。 晚饭时候侄女晓嵘夫妇来了。对这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侄女,她的态度总有些保留。晓嵘倒是兴致勃勃的说最近她让屹湘帮忙的事情。她就皱眉。崇碧看出来些,帮忙打圆场,早早的说她妈妈在家等着他们过去呢,也就早早的送走了晓嵘夫妇。到叶家去也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成了亲家之后,大概是他们第一次这么随意的坐下来聊天。 叶夫人倒问起屹湘来,说很久没见了,挺惦记的。 回来的路上她还在琢磨叶夫人区区几句话的意思。也许叶夫人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有太多的深意。这总是她的职业病,再加上作为湘湘的母亲,不能不多想——万一人家对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别的企图呢?最好是善意的,可也别是恶意。 “头疼。”郗广舒对丈夫说。回来偏偏一进门便看到女儿跟叶崇磬在一起,再加上allen……她就算是再有顾虑,也觉得如果抛开其他的不谈,这样的影像,才是她对女儿幸福的最佳设想的诠释。但是,其他的,能抛开嘛? 邱亚非见妻子眉头紧锁,知道她又开始思虑了。 他们在廊下站了一会儿,静静的,各自想着心事。 穿过庭院的卫士在换班,整齐的步子,节奏恰当而规矩。 “你就是这样,兵来将挡,有什么可头疼的?”邱亚非说,“换到孩子的事情上,你总是感情用事。” “咦?”郗广舒紧锁的眉头动了下,“你也知道?是孩子的事啊,做妈妈的不感情用事,那还是妈妈?” “我知道、知道知道。所以不是说好了么,今天先不说,明天说。让她今晚好好休息下。”邱亚非见妻子动气,忙安抚,拉着她进房,随手关了门,“你放心啦,照崇碧说的做,总没有错。” “我还是觉得担心。”郗广舒坐下,“这孩子,怎么这么多灾多难的。” 第二十七章 修竹风荷的屹立(十九) 邱亚非坐在她身边,说:“这点儿事情,算什么灾难呢?潇潇说的对,对湘湘来说,这不过是一颗绊脚石,踩着过去,没准儿是另一个高度。湘湘才不会在乎。相信她吧。也要相信汪大姐,对不对?” “暂时也只好这样。”郗广舒看看时间,说:“我给汪大姐打个电话。” 邱亚非有心阻止,但看妻子一脸焦虑,知道自己这话说了也是白说,更何况他自己表面上镇定,实际上也有些忐忑。 郗广舒进书房去拨电话了,邱亚非坐在外面,竖着耳朵听。 他耳朵似乎有些背了,怎么听,也听不太清楚似的。 他有点儿气恼的站起来,在屋子里踱着步子。 书房里好久没有传出说话声了,门忽然一开,妻子出来,他问:“怎么?” “湘湘是一定要尽快回去的了。”郗广舒说,“情况对她很不利。” 邱亚非转身,踱了两步,说:“崇碧不是说问题不大嘛?” “对方有新证人和新证据,全都指向湘湘和他们的前任总监。” 邱亚非沉吟片刻,说:“必要的时候,动用一切资源。” “说什么呢,那是美国。”郗广舒原本正在着急,被邱亚非这么一说,反而乐了。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提供帮助嘛。”邱亚非摊开手,“不过我觉得根本用不着担心。我们湘湘,怎么可能去做这种鸡鸣狗盗的卑鄙事情。她的才华,有目共睹。” 郗广舒看看他,心想,不担心,那现在说话颠三倒四的不知道是谁? …… 屹湘斜靠在沙发上上网,等allen披着浴巾只穿了一条小裤衩儿从浴室出来,不动声色的看了他一眼。allen趿拉着拖鞋,走了两步,才想起来,脚抬高些,于是脚下便没有那拖地的声音了,他从屹湘面前走过,拎了那本旧童话书,一屁股坐在屹湘身边,问:“你最喜欢哪个故事,我讲给你听。” 屹湘想了想,说:“讲一个你比较喜欢的吧。”她抽了毛巾给allen擦头发。 “……就是刚刚那个啦。”allen翻着书,翻到其中一页,“哦,今天刚刚看到有一个……就是那个小牧羊人的故事啊。有个很会惹祸的小牧羊人,有一天他对着买鸡蛋的农妇丢石头,把农妇的鸡蛋全都打碎了。农妇很生气,诅咒他,说他会永远长不大,除非……” “除非能找到三只会唱歌的苹果里的美女巴尔加丽娜,是吗?”屹湘接着说。 “嗯!”allen合上书,“我今天有讲给mummy听。mummy说小牧羊人欺负人就要受到惩罚……那诅咒真可怕,欺负人的小孩会长不高么?” 第610页 “小孩都会犯错啊,犯错改了就好嘛。小牧羊人为了改正错误,历尽千辛万苦,解救自己也解救了很多人,还有小美女巴尔加丽娜。” “可是最后小牧羊人的妈妈死了,没有看到他解除诅咒呢……我不喜欢这个结尾。虽然小牧羊人最后和小美女一起长大,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了。”allen说。 屹湘摸摸allen的头发,说:“妈妈知道他很幸福,在天堂也会很开心。” “还是不够好……vanessa,人要是永远都活着的话多好,是不是?” “好是好。”屹湘看着allen有些困惑又想从她这里知道一个答案的眼神,忽然觉得这对她来说,是挺难应付的事情。于是她想了想,说:“永远都活着,会不会很无聊?” “也许会。” “那就遵从自然规律吧。” “嗯。” “多多,小牧羊人会和小美女巴尔加丽娜一起长大哦,你有没有好朋友,想和她一起长大?”屹湘笑着问。 “我们班上的esterpeople?”allen说,“我不确定哎。我们太年轻了。” 屹湘笑起来。 “而且,那个讨厌的michaelcook,会对我说,我是chineseboy,不是whiteboy。mummy说,如果他再敢说,我可以揍他。” 屹湘吓一跳,说:“mummy怎么可能这么教你,是你想揍他吧?” “嗯……我先揍他,再告诉老师,再告诉妈妈去投诉他家长,种族歧视。”allen说。 “鬼小子。”屹湘忍不住笑。 “vanessa。”allen叫她,屹湘点头。 “快十一点了,多多,你该睡觉了。我们明天再说。” “就问一个问题啦。”allen直起身来,过来勾住屹湘的脖子。他香喷喷的,没有用什么香精,可就是香喷喷的。屹湘发现他很喜欢这个动作,晚上,他也这么攀着叶崇磬……也许肢体的接触,会让他更有亲近感。她点点头,说:“那你问吧。”搂着allen,全身都在放松,直接的结果就是,她真的很想抱着他,躺下来,一觉到天亮,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在心上……“我的小美女是ester,你的小牧羊人是谁?”allen笑的坏坏的。 “我的啊……”屹湘揉着allen小脚丫,“潇潇喽。” “潇潇是你哥哥啦!我知道,mummy说你们两个是异卵双胞胎,才长的一点都不像。”allen立刻说。 “那就没有了。”屹湘慢慢的说。 “才怪。”allen跳起来,“你等等。” 他从沙发上滚下去,顾不上穿拖鞋,跑到靠窗的书桌前拉开抽屉,抱着一本大大的相册过来,放在屹湘腿上,得意的掐着腰,看着她。 屹湘低头仔细一看。 这是本相册。确切的说,是她中学时代的相册。应该有好几本的,而且都封存在了什么地方。不知道这本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她没有打开。只知道如果打开,这里面的照片,对她来说,恐怕有些沉重。可是她不打开,allen自然动手打开。 “你这个小耗子精,怎么什么东西都能被你翻出来?”她说。上回是珠子,已经被她锁了起来。这回是相册。她看着allen的小手指戳在首页那张中学第一张集体照上……也许不能怪allen太能折腾,而是她自己,尘封往事中,不可触及的太多。而对于allen,那些全都是新奇有趣。当然曾经,对她来说,也都是新奇有趣,幸福温暖,完全跟残忍和痛苦沾不上边。 “mummy和潇潇都确认,这个人是董亚宁。”allen刚刚清洁过的手指甲,抠抠塑膜下董亚宁的面孔。 屹湘看着。 和现在的董亚宁比较起来,那时候的他,面孔团团的,有些稚气。尽管看向镜头的眼神,已经是狂傲而不羁的。野马一样的性情,好像从未变过。他就是那一个,会随时惹祸的小牧羊人。 “眼神儿真好。”她夸奖allen。 “你可没说过,他是你同学。”allen说。 “嗯,没说过吗……以后,我会介绍我的同学、我的好朋友给你认识。”她避重就轻。 “好吧。”allen翻着相册,一页一页的,大多数是合影。翻到中间,有一张屹湘和董亚宁的单独的,照片里的她和他,好像是在篝火晚会上,击鼓传花被凑成一对,要他们出节目。她已经忘记了,当时他们是在唱歌,还是唱戏……也许是唱歌。若是唱戏,两人的表情不会是那样的,笑容是那么的开放,以至于感染力强大到,十几年过去了,再看到还会想要笑出来。 胸口在闷闷的痛。 “他挺好看的。”allen说,小脑袋蹭着屹湘,似乎是叹了口气,合上相册,说:“我困了。” “睡觉吧。”屹湘说。 allen爬上床去,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问:“你能等我睡了再走嘛?” 第611页 屹湘默默的,躺在allen身边。 “你手机里没有董亚宁的号码哎。”allen喃喃的说。 “嗯。”屹湘给他拉了下凉被。 allen翻了下身,圆圆的小屁股朝外。 她以为allen已经睡着了,刚要东,不料他又翻身回来,说:“我本来想给他设定成那首歌的……” “什么歌?” “一闪一闪亮晶晶……这个。我会唱。” “儿歌?” “他很幼稚哎。”allen说完,才不再吭声。再过了一会儿,呼吸沉沉的,这才睡着了。 屹湘揉了下眼睛。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她想起来了,他们当时唱的,是这首歌。 第二十八章 点翠凝碧的春风(一) “董芳菲!”董亚宁高声嚷嚷着。芳菲用药棉沾了碘酒给他处理伤处,下手重了点儿。他手背蹭着下巴,下巴红肿,嘴角裂开,一碰的疼的很,说:“轻点儿成吗?我又没上赶着让你给我擦药。” 芳菲坐在哥哥对面。 哥哥回家来,一身酒气就罢了,脸上这块怵目惊心的伤,显然是新添的。 送他回来的佟金戈是不会告诉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在哥哥手上也没看到有伤处,所以推断下来,应该是他挨了揍——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事情。除了父亲,她印象里还真没有几个人对哥哥动手还能讨到便宜的。 不是董亚宁太强大,而是他真动起手来,是有股子不要命的劲儿的。 “你能出去了吧?”董亚宁掸了掸外衣。浅青灰色的亚麻外衣上,沾了青草汁液,看上去脏乎乎的,还有种不明的味道。那是因为他终于还是大吐特吐了一回。晚上几乎什么都没吃,净喝酒了,吐出来的就都是酒……他看着并不打算马上挪窝的芳菲,皱眉道:“别让我撵你啊。”他说着脱了外套,团了下扔在一边。 “你今天是不是见湘湘了?”芳菲问。 董亚宁手臂撑了下膝盖就要站起来,被芳菲推了一把,又坐回去,恼火的叫道:“我见谁,关你什么事?” “不是她,你落不到这步田地。”芳菲说。 “你说什么呢?”董亚宁厉声。 “我对她绝对没什么恶意。就是觉得对你来说,没有遇到她,可能更好。就是继续做个王八蛋,也是个幸福的王八蛋。”芳菲说。 董亚宁看着芳菲。 芳菲看起来很疲劳。他进家门的时候,芳菲也刚刚到家。放下行李就来看他了,没顾上休息。眍䁖着的眼睛,显得更大些,眼神却更空洞。看着他,失焦了似的。 董亚宁清了下喉咙,郁闷恼火的心情,硬生生的被压下去,说:“我要洗澡了。你出去。” “爷爷当着我的面,对所有的事情,一字不提。好几天,我在那儿,他也不说话。每天就是结网,抽烟,吃饭,睡觉。开头爸打了几个电话过去,爷爷既不接,也不同意他回去。末了爸还是回去了。我不知道爷爷跟爸有没有说什么,反正我只知道,爸在爷爷房门外的地上跪了一宿。爷爷第二天早上起床,说要去海边走走,爸跟着去的。我没跟过去。我想他们独处下比较好。”芳菲简短的交代着这次回乡的行程。交代的简短,不妨碍董亚宁将整个过程中的细节补充完整,也就知道了行程中的每一个人,都经历了怎么样的痛苦和压抑。 “爷爷还行?”他眼睛看着别处。 “我不知道。”芳菲说。 “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芳菲反问。 “你不是在哪儿吗?” “我现在还在你面前坐着呢,你脑子里转什么念头,我知道么?”芳菲大声,“爷爷什么都不说,只管撵我们走。他宁可自己呆着。跟你一样。”芳菲狠狠的咬着后面的字句。 董亚宁被芳菲说的暂时没了话。好半晌才返过乏来时的,问:“你刚刚说,爷爷就是结网、抽烟、吃饭、睡觉?” “嗯。有时候也不是结网,那些旧网,补补洞。饭都是他做,我想做他不让动手。”芳菲想起来陪爷爷过的这几天,简直要哭出来。长这么大,她头一次跟爷爷单独相处这么久。脾气火爆的爷爷,沉默寡言到让她不安。可是她也只有默默的陪着爷爷。吃着爷爷做的最简单的饭。那些饭,即便是她没有心情糟糕到难以下咽,也不会觉得很好吃。清淡简单到粗糙。爷爷大概是知道她娇气的,但是并不责怪她,细心的给她做紫菜蛋花汤。新鲜的紫菜,味道非常好。她就靠那个度日……看上去爷爷依旧安稳度日,并没有责怪任何人,就是这种不责怪,更让她难以接受。 “他向来不喜欢人插手他的日常生活。”董亚宁深深的了解爷爷。 第612页 “前几天,我跟他上过一次船。”芳菲说。 董亚宁笑笑。 芳菲上船就晕的,肯跟着爷爷去,那是心疼爷爷也心疼到了十二分。 他心中略有些宽慰。只是不说话。窗口对着的位置,是能看到外祖父的房间,那里亮着灯,想必也没有休息。 今晚从他回来,还没有听到那边传来任何异常的声响,连一声咳嗽都没有。 “出海吗?现在可是禁渔期。”董亚宁转眼看芳菲。祖父从不在禁渔期出海。他在乡下德高望重,有人偷偷在禁渔期出海捕鱼,他是要出面阻止的——董亚宁忍不住心里一阵难受。这是他好面子、讲道义的祖父。没有比子子孙孙给他丢脸更让他难堪的了吧。 “没出海。爷爷好像就是要去看看船有没有事,在船上从天刚亮一直坐到中午,看着海面抽烟、出神。我就跟着他抽烟、发呆。”芳菲坐到董亚宁身边,给他看自己的手,“那烟劲儿真大,抽着呛人……爷爷说,他一辈子在海上讨生活,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罪也遭过。虽然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但是他从来都是守规矩的人。就连用的渔网,网眼都总是留着余地的,让鱼儿虾儿断子绝孙、伤及子孙后代的事儿,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也没干过。他说只要是还能动,还会继续出海打渔。现如今就算是不能打渔,一年村里给的也够吃够喝,但是他不能不动。一壮劳力,闲三年也废了。他说,要我也多运动。” “没说我?”董亚宁问。 “没有。我不是说了么,只说眼前的事,眼前的人。其他的,一字不提。就当什么事儿都没有。我真怕他闷在心里闷出毛病来。”芳菲吸着气,说,“可是,我觉得爷爷虽然是对着我说,但他肯定明白,不管他说了什么,我都会一字不漏的转告给你。” 董亚宁伸手过来,搂了搂妹妹的肩膀,说:“那辛苦你了,传声筒。我知道了。” “你知道个屁啊。”芳菲甩开亚宁的胳膊,“你知道个屁啊董亚宁?你知道爷爷伤心,知道姥爷伤心,知道爸妈伤心,知道我伤心……你知道我们伤心,知道都是因为什么?别扯淡了……董亚宁,你!”芳菲哽住了,只瞪着董亚宁。 “不准挤猫尿。”董亚宁板着脸。 外面有脚步声,董亚宁脸色和缓了些,说:“你去,回来还没见姥爷和妈呢。” 芳菲红着眼,说:“我去见他们说什么,说你……” “说我什么?我有什么好说的?我洗了澡过去。警告你,不准多嘴!”董亚宁站起来。这回他不管芳菲,径自进了里屋。 芳菲清楚的听到董亚宁将门关好,并且上了锁。她心里一沉,跟过去,走到门边听着里面的动静。偏偏一点声响也没有,她敲了敲门,叫道:“哥?” 好一会儿,才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好像从更里面传出来,是董亚宁在说:“你啰嗦什么,还不快去?” 芳菲还是站在那里,说:“我等你吧……” 话音未落,不知道什么东西“咣”的一下砸在门板上,发出巨响,芳菲一惊。 “让你别啰嗦!”董亚宁在里面断喝。 听起来很正常。 芳菲放心些,又等了一会儿,确定没事才离开。 她回头看看哥哥这间屋子,往日里看总觉得杂乱无章,简直没有落脚之处,可现在看来,哥哥不在屋子里,这屋竟然顿时空荡荡起来……她听到外祖父的咳嗽声,急匆匆的往上房走去。 暑热难耐,只走了几步,便开始出汗。 芳菲摸着额头,忽的想起来,这么热的天,董亚宁怎么还穿的那么厚…… 资秀媛正给资景行拿了药来吃,见芳菲进来,便问了句:“你们两个,回来了也不先来跟姥爷打招呼,越来越不像话。” 资景行却看着外孙女一脸的疲态,还要做出笑颜来,摆摆手,说:“有什么要紧。菲菲过来。” 芳菲从母亲那里拿了药丸和水,过去坐在外祖父床边。 她从来活泼爽利,新近一段时间,总是眉头紧锁,心事重重,难见个笑模样。 资景行一边吃着药,一边问:“爷爷还过得去?我听你妈妈说,打电话过去问,总是说还好。” “嗯。我回来的时候,爸爸还在那里。爸爸明天才回上海。”芳菲说,看看外祖父,又看看站在旁边的母亲。 “有什么话就说吧。”资景行看出芳菲犹豫来,咳了一声。 资秀媛站在父亲的侧后方,对着女儿摇了摇头。 第二十八章 点翠凝碧的春风(二) 芳菲说:“也没什么,爸就是问候您,然后说过几天才能上来看望您。哥的事情也快解决了,让您不用太担心。” 第613页 资秀媛听女儿说这些,才拿了一只空杯子去倒水。 资景行点点头,说:“这些事情吗……你们看着办就好。亚宁呢?” 芳菲见问,笑笑,撒娇的说:“姥爷,您可真是偏心眼儿,净惦记着我哥。您也不问问我怎么样啊。” 资景行笑道:“你这个丫头,这不是好好儿的在这儿呢嘛。” “明摆着的事儿,还不承认。我哥他在洗澡啦。他让我先过来。”芳菲说着,给资景行收拾着床边的东西,“而且还喝了点酒,打了个小架,不弄利索了,不敢来见你们的。” 资景行父女异口同声的问:“什么?喝酒打架?” “嗯。”芳菲尽量将语气放和缓,说:“也没什么啦,大概是喝酒的时候跟人起了点儿口角。下巴肿了一块儿,我看没伤着骨头。其他的也没什么妨碍。” 资秀媛几乎是倒抽了一口凉气,就听外面有人说:“董芳菲,你这个爱打小报告的,死性不改!”资秀媛手里正捏着杯子,几乎没对着推门进来的儿子掷过去。董亚宁进门便先看到了母亲那气急了的样子,笑嘻嘻的,腆着脸过来,先叫了声妈,转脸就问道:“姥爷,您这几天还好?菲菲你起开。”他拎着芳菲的袖子,把芳菲撵到旁边去,自个儿坐下来。 资景行立刻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味。只见亚宁头发湿漉漉的,换了一身家常的短衫裤,清秀瘦削的脸上,下巴嘴角红肿一片……也唯有这一处,有些异样的丰满。 资景行定定的看着亚宁。他不出声,资秀媛和董芳菲谁也不敢出声。 “姥爷,我脸上有花儿?”亚宁明知故问的。 资景行深吸了口气,胸口闷着的浊气还是换不出来。他喘了一会儿,示意自己要坐起来些。亚宁急忙过来,给他再垫高些后背的依靠,顺便的,他也坐的离外祖父近了些。外祖父屋子里满是药味,连呼吸间的气息里,也有浓浓的草药味。他呼吸有些迟滞,低头去抓外祖父的手,不料老爷子反应比他快,没等他抓住,老爷子的手已经拍到了他脸上——资秀媛和芳菲“啊哟”了一声,感同身受的觉得疼痛;倒是董亚宁,似乎是被拍的愣住了,没有出声。隔了一会儿,才觉得疼。 “疼不疼?”资景行问。 “还好。”董亚宁下巴嘴角处火辣辣的。心说叶崇磬这回是真恼了,下手不是普通的狠。是呢,任谁给揭开那样的伤疤,能不下狠手的报复回来?尤其,老叶从不拿他当外人;真没有拿他当外人……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再跟叶崇磬当面的说。有些话,大概还是不说的好。 资景行哼了一声,说:“疼的轻了。喝酒,打架。亚宁,你现在也是作父亲的人了。” 董亚宁低了下头。 下巴抽了抽,红肿处连着伤疤,扭曲着。 资景行对着女儿和外孙女示意,说:“你们出去,我有话跟亚宁单独谈。” 芳菲转脸看看母亲,见她并不想走,就拉起母亲的手臂,半架着半推着,跟她一起走出去。一出来她就说:“您这是干嘛啊,要当着姥爷的面儿说什么?”她从进来就发现母亲的情绪不对劲,好像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那么痛苦纠结的一段时间,都没见母亲情绪是这么的外露。 “你跟他谈的结果怎么样?”资秀媛完全不理会女儿的这种担忧。她转身对着门内。她们虽然出来了,但是门没关,里面讲话的声音稍大些,她们就能听到。 芳菲看出她的意图,回身关了门,说:“妈,来。” 资秀媛不想动,她着急父亲会跟亚宁说什么。 “妈。”芳菲盯着她,“妈,您看看我。我是您女儿,关心一下我好不好?我出门这么久,才回来。您都不问我饿不饿、累不累?” 资秀媛似乎一时没有想明白女儿在说什么,并没有出声。 芳菲推着她,说:“妈,去给我弄点儿吃的,我想吃您做的东西……然后我慢慢跟您说。” 资秀媛被芳菲推着走在前面。 母女俩穿过暗暗的走廊去厨房。厨房很近,转角就是。 芳菲就觉得手掌心下,母亲的背沉重极了,丝绸衬衫濡湿,她挪开手掌,印了一个掌印。 “我不是不关心你,菲菲。”资秀媛在进了厨房,问芳菲吃一碗疙瘩汤行不行之后,开始准备做。 芳菲靠在案板边,看着母亲动作轻缓的和面。 “是亚宁更需要……”她一低头。差一点,眼泪就落进去。“我给他的关心太少。” “妈,我就是说说。”芳菲勉强的笑着,“您能别这样么,回头给我哥看见,挨骂的又是我。” 她很想说点儿安慰的话,却一句都说不出来,隔了半晌,听到爆锅的声响,才回神,说:“不知道姥爷在跟哥说什么……姥爷是不是还想见见多多?” 第614页 资秀媛往锅里填了水,隔着透明锅盖看着清水面上漂浮的油花葱花,说:“就算是想,也不会说出来的。你以为你们的倔脾气是从哪儿来的?难道只随了爷爷?” 芳菲坐下来。一直站着,她腿酸。 “这种情况,再怎么见?”资秀媛轻声的说。水要开了,开始变的浑浊。 “妈,”芳菲琢磨着,“我觉得哥今天应该是见过湘湘。虽然不知道他跟湘湘怎么说的,可你看他。” “他是我生的,我了解他。”资秀媛抬头看了眼窗外,父亲屋子里的灯光柔和温暖,很安静。 …… “姥爷?”董亚宁坐在外祖父床边,已经从给老人家按摩小腿开始,按摩到了肩膀,“您不是有话要和我说?” “扶我出去走走。”资景行说。 “这么晚了,还是不要了吧。赶明儿一早我陪您遛弯儿去……”董亚宁笑着说。习惯性的抬手腕子给外祖父看,不料手腕上光秃秃的,却是洗澡摘了表,忘了再戴上。他笑嘻嘻的扫了眼座钟,说:“这都快11点了,您老可得按着我妈的指示,子时之前必须睡觉,不然回头有苦头吃呢。她唠叨起来,没完没了。” “是哦,你姥姥都不如她啰嗦。你说奇怪不奇怪?”资景行虽是这么说着,依旧是披衣下床。 董亚宁见老爷子执意如此,替他拿了软底的布鞋来穿上。 穿鞋的时候,有点费劲。 他以为是自己酒后的缘故,头晕眼花,停了停,抹了把汗,打算再试试,却听老爷子沉稳的说:“你去给我拿那双新的来吧。在后边柜子上有。你妈妈让人去赶着做了新的,最近脚总是肿的厉害,原来的鞋,都小了一个半个的码子……” 董亚宁手托着鞋底,一时没有能够迅速站起来。 外祖父脚上穿着白棉布袜子,不是那种拘着脚的针织袜。所以他也就没有能够及时的看出来。他将棉布袜子扯下来,还在笑着,说:“这可是古意儿,多少年没见着这种穿法了,是我妈做的嘛?她现如今还会针线活儿啊。”袜子拿在手里,他就托着外祖父的脚,看起来还好,并没有想象中的肿胀变形。松了口气,抬头,说:“要不说呢,我这回出来,就觉得我妈最近可是越来越像个妈了。瞅着可不光是这样,还越来越像个闺女了吧?” 资景行伸出手指朝着亚宁脸上最肿的地方戳下去,说:“没大没小的。怎么能这么说你妈妈?” 亚宁笑着,给外祖父穿上袜子,起身去拿了一双新鞋来。 穿上鞋子的资景行站在床边喘息了半晌,也不肯坐轮椅,只说:“我能走。”拐棍撑着身体,脚步迟缓,每迈出一步去,仿佛要用上全身七八成的力气,而又需要再积蓄很久,才能再有力气迈出下一步。然而即便是这样,仍然不紧不慢的,走着。 董亚宁走在外祖父身边,这步子慢的起初令他浑身发紧,渐渐的,他的注意力就完全放在了这一步一步走下去的力量上……直到在院子里落座,他才松一口气,望着喘息不定的外祖父,说:“您这几步走,跟两万五千里长征似的。” “你知道我们老哥儿几个曾经说笑话,两万五、两万五,最怕的是什么?” 董亚宁笑。他大概猜的出来外祖父要说什么。 第二十八章 点翠凝碧的春风(三) “最怕的不是吃草根、啃树皮、生疟疾、挨敌人枪子儿、中自己人冷箭,最怕的是走了两万四千九百九十九,却在最后那一里冲刺倒下。”资景行摩挲着拐杖头,说:“这些远一点儿,一说,还就想起很多当年的事来。你姥姥,以前每年坚持去给老战友扫墓,在他们牺牲的地方磕个头。” “姥爷,”董亚宁轻声的说,“以前的事,别想了,难过。对身体不好的。” 他亲眼看过外祖母在黄土路上磕头痛哭,那种悲恸发自内心。往往西行一趟,伤筋动骨一般要大病一场。所以到了晚年,外祖父和父母都不同意她这样的行动。 资景行沉默着,借着院中柔和的照明灯光,观察着外孙子的面容。 亚宁被外祖父这样看着,越来越有些不安,可是强压着,笑嘻嘻的,细细的眼睛笑弯了,便是两条优美的弧线似的,很好看。 资景行说:“你小时候最讨厌人家说你长的好看。” “现在也是讨厌的。”董亚宁摸了下鼻子。脸上时不时的会添点儿伤疤,奇怪的是添疤也不添丑。 资景行笑,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看着亚宁脸上的伤疤,微笑渐渐隐去。 “你刚生出来那时候,姥姥就很喜欢。要不是我们那时候都忙,没时间亲自照顾你,真该把你一直带在身边的。后来芳菲就是总跟着我们,可能把对你、包括对你妈妈她们当年没能照顾好的亏欠,统统的都给了她。” 第615页 “那她就贪心了,你看,到现在还不停的吃我的醋。”亚宁笑着说,“没有啦,什么亏欠啊。我在爷爷家,不知道耍的多开心。” “嗯。”资景行想想,笑了,说:“在爷爷家好哇……你爸爸和妈妈订婚的时候,我和你姥姥亲自去乡下走了一趟。第一次见你爷爷奶奶,我就觉得心里算是彻底踏实了——我们去的不算仓促,提前通知了,可到了你爷爷家,就看着家里该做什么照样在做什么。好大的院子,半个院子都是渔网,晒的墨鱼干,纱网罩着,招的苍蝇乌泱乌泱的……一进大门啊,你知道么,你姥姥,穿的是丝绸套装,我还开玩笑说那一身连觐见英女王陛下都过得去了,她说头回见亲家总该隆重,结果呢?那苍蝇扑过来的阵势,把你姥姥吓的哟!还好她不是那种娇小姐。” 董亚宁哈哈大笑。 这个故事还是第一次听说。他想象着外祖母踏进董家那老宅子老院门,一身洁白撞上成群苍蝇…… “你奶奶呢,就说等下等下。然后拿着一碗醋,朝着蒙着鱼干的纱网外淋了一点点,那些苍蝇果然都被熏跑了。然后你爷爷和奶奶才请我们进去坐下。”资景行微笑着。显然当日的经历让他回想起来仍觉得愉快。“屋子里真干净。你爸爸早就和我们说过家里的状况,我们是并不介意。中午饭我还记得是什么,一桌子的新鲜海产。爷爷的酒量真不错。我们俩同庚,他酒量可比我好多了。不过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能喝两杯的。” 亚宁笑笑。 “我们俩,习惯上不太对撇子,不过我总是很尊敬他。最简单的例子,你看看,这几十年,就算是你父亲母亲,包括我,难免生出骄气,我这位老哥哥,如果没有他压阵,我想到今天,就算是我们有通天的本事,也定是回天乏力。”资景行仰头看了看天,“这些话,我老觉得再不跟你说,可能机会越来越少了……” “姥爷,大晚上的,您可是越说越来劲了。”董亚宁看看远处,悄悄的站在那里望着他们的,是芳菲还是母亲,他辨认不太出。有时候,芳菲的身影很像母亲。 “我活到九十多,还是觉得没活够,想着有一天我两眼一闭双脚一蹬撒手人寰,心里就难受。”资景行说。 亚宁笑着,说:“那也不知道是谁,老是说过去报到晚了,不但姥姥要发脾气了,那些老战友也要妒忌了。” “哈哈哈……”资景行点着亚宁,笑声里混着杂音,喘了半晌,才平息下来,说:“是啊,说是那么说,可我这脑子这么清醒,又不是老糊涂,越死到临头,越舍不得死。知道为什么嘛?” 董亚宁转开脸,避开外祖父的目光。 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就算是他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再清楚也不过的。 “我一生中经历的困难太多了。其中绝大多数,不是天灾,是人祸。人祸比天灾难以应对的地方,是总是充满着变数,不到最后关头你无法确定成败;天灾比人祸难以应对的地方,是总是突如其来,不给你任准备的时间——这两样,对付起来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千万不能坐以待毙。哪怕是争取时间,以待反扑。” “姥爷……” “那时候我和你姥姥被打倒,你妈妈年幼,你大姨带着她,流留失所。后来你大姨被牵连,因为不肯与我们划清界线,遭毒打,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嘛?被割喉。”资景行慢慢的说,“你大姨是学声乐的。有一副非常美的嗓子。但是据后来有人说,她的鲜血溅到当场每一个人身上……你应该知道她的名字,她叫资秀姻。秀姻如果活着,今年要七十岁了。你姥姥后来跟我说,她知道秀姻死讯的时候,也想过死。但是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阴阳头,她觉得不能。为什么,因为她还有我,还有秀媛。虽然对她来说,当时也是不知我们到底是死是活。但是只要活着,相信就能听到我们的消息、最终见到我们的人。” 董亚宁抬头看着头顶的葡萄架,一串串的葡萄绿莹莹的……看着绿莹莹的果实,总让人觉得特别有希望。 天气真热,这么热,会不会让绿莹莹的果实膨胀的快点儿? “你的性情我知道。从事情起变化开始,你也是步步为营,小心翼翼。我看到这几年你的成长,也跟你说过,你应该有自己的想法。你每一步棋走的自有你的道理,也没有太出乎我意料。有昏招,昏招却不是败招。为什么出昏招,我也猜的出你的意图。但是这个意图,我就不能赞同了。亚宁?”资景行的拐棍戳了戳亚宁目光停留的那串葡萄的位置。 “姥爷,”董亚宁转过脸来,微笑着,“您还记得您跟姥姥第一次带我去靶场打靶的时候?” 第616页 “当然记得。你的枪法是姥姥亲自教的,一向不错。”资景行凝视着亚宁。 这孩子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就迷上了枪械。他也听说他搜集的名枪有些是馆藏级的。这是个挺危险的收藏品,跟亚宁平时有些行径联系起来,总难免落人口实。不过他总不太在意。他这个外孙,不是他看不惯的玩儿些花拳绣腿的东西那种爱好。 “改天跟您去打靶好不好?”董亚宁说。 资景行拐棍一敲地砖,说:“怎么说?” “一发定输赢,谁赢听谁的。”董亚宁微笑着,“如果您老人家赢了,我二话不说。如果我赢了,对不起姥爷,我会照我的既定计划来。” 资景行原本想开口骂一句外孙子,可话到嘴边,看着他细长的眼睛弯弯的样子,却咽了下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亚宁微笑着,陪着外祖父坐在那里,吹着夏夜的凉风…… 芳菲听到这里,本是要失声喊出来的,及时的想到自己是在“偷听”,硬生生的握住了嘴。 她低声的,在母亲身边说:“姥爷怎么知道的?” “如果这个家里的事,姥爷都要我们告诉才知道,那,我们现在还能站在这儿说话?”资秀媛说着,看看女儿,说:“别说姥爷了,照你的说法,爷爷恐怕也有所察觉的。” 芳菲想想,心里发毛。 资秀媛指指厨房的方向,说:“去端疙瘩汤来。姥爷说了这半晌,一定是饿了的。我去换件衣服。” 芳菲端了疙瘩汤出来,院子里只见外祖父坐在那里,她摆好碗勺,轻声问:“哥哥呢?” 资景行把拐棍放在一边,拿起瓷碗来,嗅了嗅,说:“真香!那边接电话呢,不知道谁的电话,真么晚了,聊的还挺起劲——亚宁,来吃疙瘩汤!”他对着垂花门的方向喊了一声。 警卫室的狼狗跟着嗷呜了两声。 “小东西。”资景行说。 “就来!”门外董亚宁身子一晃,挥了挥手。 芳菲蹲下来,身子蜷缩的,比石桌都矮了些。这样,大概董亚宁就看不到她了,她说:“姥爷啊……” “鬼鬼祟祟干嘛?”资景行吹着疙瘩汤,皱着眉说:“这是搁了多少扇贝下去?瞧这心神不宁的。”勺子一挑,扇贝白花花的。 “您能赢了董亚宁吗?”芳菲问。她听见董亚宁的脚步声了,忙问:“能吗?” 资景行斜了外孙女一眼,又斜了正在往里走的董亚宁一眼,说:“能赢我的人,都已经去马克思那儿去报到了。” 第二十八章 点碧凝翠的春风(四) “什么报到?”董亚宁过来,只听了这一耳朵,问道。他看看芳菲那呆样子,坐下来就皱眉道:“你那干什么呢?” 芳菲撇下嘴,说:“吃你的疙瘩汤吧。妈说姥爷和你都爱吃扇贝,你看她搁了多少。” “董芳菲,你打算什么时候给金戈个名分啊?”董亚宁吃了一大口疙瘩汤。哪儿有面疙瘩,简直全都是扇贝柱,弄的疙瘩汤都不鲜甜了,有股重重的腥味。他看看外祖父——资景行慢条斯理的吃的正香,他也就没抱怨。只是拿勺子慢慢的搅着,再吃不下去第二口似的。 芳菲见提起金戈,瞪了他一眼,装作没听见,开始吃自己这碗,齁咸的一碗疙瘩汤啊…… 郗屹湘坐在这间洁净明亮的办公室里,对面坐着叶崇碧,一左一右是母亲郗广舒、姑姑邱亚拉。还有一位没到,是她的姨妈汪筠生。 在叶崇碧的办公室,谈的是公事——清早吃过早饭,她就被父亲郑重其事的叫进书房,告知她依旧在纽约地方法院被起诉。作为跟lw的共同被告,51woo对她的指控,是侵犯商业机密、侵犯知识产权,主要包括她在lw春季发布会、东京慈善展上公开发表的作品,侵犯了51woo的知识产权,对方要求lw和她,不但要做巨额赔偿,还要公开道歉…… 屹湘听完父亲的转述,有好半晌没有开口说话,好似父亲告诉她的是别人的事情。 那个被告——被51woo状告自己的设计侵犯其知识产权、简单说也就是抄袭他们的——郗屹湘,是谁啊? 父亲说湘湘,妈妈和姑姑还有崇碧潇潇都在外面等着。你是今天要去崇碧事务所面谈,还是改天再去?不管怎么样你得尽快见律师征求专业意见。现在你的处境不容乐观。 她沉默了半晌。 今天格外的热。刚过了小暑天气还不到大暑,就已经这么热。一大清早,朝阳还没有将院子里全部照亮,树上的知了都争先恐后的,生怕自己的声音会被埋没似的在对着人狂轰滥炸。 蝉噪和闷热,挤压着刚刚父亲传递给她的消息硬要她明白过来,她在面临的危机是实实在在的。她已经预料到了lw会有麻烦,但是没有料到,自己会是这麻烦当中的重要一环——这么说,她还真是个重要人物。怎么什么事情,都少不了她的份儿? 第617页 邬家本。 他还真瞧得起她…… 她站起来,背转身去。 隔了一会儿,她走到父亲那个小穿衣镜前面,从镜子里看着自己——她今天根本没打算出门。确切的说这几天都不打算出门了。昨晚是在allen床上一觉睡到天亮的。早上被一只小脚丫踹醒的感觉,相当的新鲜,而且美妙。可是这种好感觉刚刚持续到吃完早点,就被迫结束了。而且她总算知道,为什么吃早饭时一家人为什么离奇而步调一致的沉默且表情有些怪异……她还疑神疑鬼的,担心是自己有心事,被他们看出了些什么来——此时她穿着一身湖水绿色的长裙。难得的穿了长裙。是因为前几天出门去lw的合作单位给莫怡然的礼服寻找合适的替代布料,顺手在人家店里捡了块布头,回来几乎连剪刀都没怎么用,缝了缝就成了这样一件简单的裙子。她就地取材,创意自生……谁tmd抄袭?! 她转了个身,就对着父亲把这句话说了出来。虽然她很久不念三字经,此时骂出来毫不拖泥带水。 父亲先是愣了下,然后示意她冷静。 她哪儿冷静的下来? “……我是个设计师!我十八岁半……气糊涂了,还是十九岁半来着?我还没有毕业,就已经拿尼古拉斯?布朗设计大奖!那是什么奖,那是设计界最nb的奖,我拿了这个奖,足以光耀门楣!我带着尼古拉斯?布朗奖戒指出门晃一圈,找份工作糊口不成问题就不说了,就算躺在上面等着进棺材都成……话说回来,就那些设计,就那点儿花巧,我犯得着偷谁的、抄谁的?!这简直是对我最大的侮辱!” 她气的跳脚。 镜子里那个人,简直都成了红人。湖水绿色被红色的人儿烘托着,也几乎变了颜色。 父亲极有耐心的听着毫无理智和风度可言的她乱骂一气,等着她骂的差不多颜色恢复正常些,站在那儿呆呆的看着父亲,问:“爸,你相信我嘛?” 父亲才开口说:“湘湘,我们都相信你。” 她跺着脚说:“丫敢对我泼脏水,我弄不死丫,就不姓……我跟他姓!” 父亲大笑,说:“冷静,冷静湘湘,冷静。要相信司法公正。你知道那是在美国。” 是的,在美国。 不是在这里。在这里,lw橱窗里礼服挂出不到一个周,某市那婚纱街上半条街以上的店面里,都就出现了仿制品。要告他们,却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也正是在美国,对知识产权保护更完善的地方,这种指控往往极其严厉……她几乎已经看到了铺天盖地的报道,看到了旷日持久的官司…… 她叹气,说:“是,法律是讲证据的,我倒要看看,对方用什么来指控我。我们公司的知识产权保护已经做的很精密……这是怎么回事……”她咬着嘴唇。 她忽然想起在公司曾经听说的那些风言风语。这不是第一次,公司和公司的设计师与51woo起正面冲突……她来了大中华区,曾费尽心思保护公司的设计机密不外泄,为的是防止家贼通外鬼。没想到,自己反而中招。而对象,偏偏又是邬家本。 说不出来的一种感觉。早晨吃下去的早饭好像全堵在食道里。她没办法在短短的几分钟内跟父亲解释这些所谓的前因后果,那牵涉了好多人的前世今生。她亲耳听到陈太用那么仇恨的语气提起汪瓷生和那些恩怨。换做邬家本呢?偏偏邬家本看上去,几乎丝毫不受往事的影响……她不寒而栗。 “爸,这次可真窝囊。”她说。她觉得窝囊,更觉得沉重。 “没什么,小事情。你要知道,一场发布会的成功,对你来说顶多是在时尚圈子里一战成名。如果这场官司打赢了呢?”父亲安慰她。 这场官司打赢了? 是的,那是在美国。一个可以尽量相信司法公正的地方。可也要知道,那是一个新闻自由到底线不明的地方。任何的与案件相关的隐私都可能被挖掘出来曝光,只要是事实,只要有报道价值。而且,这注定是一场只要进入司法程序,必然是会旷日持久的官司…… 她说:“爸,我得做好最困难的准备。” “放心,我们都支持你。”父亲说。 “谢谢爸。”她能感受到自己在渐渐的冷静下来。 父亲陪在她身边,能亲口把这个不好的消息告诉她,对她来说已经是很大的支持。 昨晚她和叶崇磬陪着allen吃冰激凌时,他们一起归来,想来那时候,他们已经都知道而且都在为她担心了。 她抿了下唇。 这就是她的家人。有时难免抱怨,有时也难免痛恨,可是在这个时候,有他们在真的很好。 第618页 她默默的,擦了擦眼睛。 想哭,但是无论如何不会哭。这不是让她哭的事情,也不是哭的时候。 “来,现在说一个,你好像还从来没跟爸爸说过这句话——湘湘是坚强的湘湘!”邱亚非笑道。 她对着父亲笑,说:“爸!您可真是。” “笑了?笑了就好了。” “这又不是第一次被冤枉。”屹湘说。 邱亚非沉默。 屹湘回过味来,解释道:“不是啦,我是说……我没跟您讲过是吧?” “你什么时候还跟爸爸妈妈讲那些受委屈的事情?”邱亚非反问。 “好吧,给你讲讲好啦……曾经有一次,我在超市里,被人冤枉偷东西……那时候我,刚刚开始戒酒戒毒。我不知道是不是我黄种人的面孔和穿着邋遢,还有一副落魄相。那个冤枉我偷东西的女人,跟警察告我的时候说:‘就是她偷的。警察先生你相信我,我是个做妈妈的人’。当时简直目瞪口呆。被搜身的经历不好受。但是能证明清白我忍了。当然结果证明我没有偷东西。那女人道歉、警察道歉、超市经理道歉,这件事情还是带给我很大的冲击。当时我很怕人家说‘我是个做妈妈的人’,我总觉得这确实是个道德标准极高的保障。我应该有这个印记,但是我抹掉了,于是我在经历上有污点,在道德上理应受到质疑……但是今天,谁如果跟我再说这句话,我会对她说:我也是个做妈妈的人,我的言行对得起我的身份,而且,我能够对我的孩子解释我的言行并且解释的通。谁要是挑衅我,我必须应战。因为总有一天,我儿子会知道这些事情。我得理直气壮的对我的儿子解释,妈妈当时是被告,但是妈妈绝对没有偷盗。” 父亲倒了杯水,说:“解释的时候记得把‘丫’去掉——你见哪个有素质的妈妈,开口闭口‘丫丫丫’的?” 父亲把水杯塞到她手里,一本正经的说着,她听明白,笑的杯子里的水都要洒出来了。 门外也笑声一片。 她过去开了门,原来一家人都聚在门外站着等她。 第二十八章 点碧凝翠的春风(五) 他们对视着,脸上的表情都是温柔而懂得。 郗广舒拉了屹湘的手,无声的,母女俩相视而笑。 潇潇就说:“我说湘湘,你刚刚那跳脚的样子,真幸亏allen没在这儿。对了,那小子干嘛去了?” 崇碧说:“一早跟警卫班的小李,在洗那什么面筋儿,说要粘那树上的知了,让中午给烧着吃,这会儿正忙着呢。什么事儿也别想分他的心。” 她笑,跟崇碧说:“看来要辛苦你了。” “开玩笑,难道白拿你们lw的咨询费啊?再说,这官司你知道我们那边事务所签的代理费用怎么算钱?不过这属于机密,不能随便说。”崇碧笑嘻嘻的,说:“我们辛苦点是相当值得的。不过拜托儿子们要疼我。日后我也好跟孩子们解释,妈妈有多厉害。” 她又笑。 崇碧在宽慰她,她知道。 常言道,为母则强。 她理应有勇气,就算是,她只是心理上的“为母”…… 屹湘翻着这些传真过来的资料。只是浩瀚文案中的一部分而已,她已经看的有些眼晕。 约好要参与这个会面的汪筠生还未到,在场的她们这几位,已经先行进入了讨论程序。潜意识里,都觉得时间宝贵,耽误不起。 邱亚拉和叶崇碧都是极熟悉美国司法程序的人,崇碧又更熟悉纽约州司法程序,该她们讨论的她们已经彼此交换过意见,此时她们俩坐在这里,就是等着屹湘每提出一个问题,她们俩就一起来解答一番。 郗广舒耐心的听着,偶尔在她的小笔记本上来画几个符号,屹湘忽的注意到母亲的举动,忍不住笑出来,说:“妈妈,别这么紧张好吧?”她伸手抓了母亲握笔的手,笑着。她也有随时记录的习惯,这么想想,是从小耳濡目染,被母亲熏陶的吧——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转瞬即逝的。还没来得捕捉到,就消失了……她捶了下额头。这应该是很重要的事,一时却是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脑子里有好多东西,真乱。”她说。 郗广舒点头,说:“你继续看,我研究下。” “你研究的通么?”邱亚拉笑着。她戴着花镜,也随手摘抄着词句。 “不是有你在吗?”郗广舒也不示弱。 屹湘笑着,抬头看看崇碧,崇碧倒显得轻松,托了下眼镜,招手,说:“休息会儿,看多了那些小字,累眼,给你看看这个。”她拿着遥控器,降了窗帘,打开投影仪。屋子里一共四个女人,两对姑嫂,都转了下方向,去看大屏幕。机器里播放的是一段视频。 第619页 崇碧把声音放的很大,办公室里充斥着视频画面中现场那嘈杂之音。 屹湘立即辨认出这个打斗的场面,正是二月里lw年度发布会之前,在总公司门前聚集的极端动物保护主义者示威时,自己参与的那场斗殴——画面中那个鲜血淋淋的人影,在搏斗中不停的用言辞回击攻击她的人……屹湘吸了口凉气,先看了看坐在前面的母亲——郗广舒集中精神的看画面,没有反应。 “你还记得这段视频。”崇碧问。她按了暂停。 邱亚拉却要过遥控器,表示要再看一遍。 屹湘点头,说:“我记得。那天你和vincent把我从警察局接出来,送我回住处。我第一次看到这段视频,是你给我搜索出来的。” 崇碧点点头。佩服屹湘的好记性。 她还记得那天屹湘从浴室里出来,惊慌失措的说自己丢了玉坠……她笑笑。 早起叶崇磬不知从哪儿的来的消息,打电话给她,问她是什么状况、屹湘怎样。她只说有进展会跟他讲的,还开玩笑说:“那你自己不会去关心啊?”叶崇磬就沉默了一会儿,挂了电话。她想昨晚回家看到叶崇磬跟屹湘allen坐在一起吃冰,那会儿真觉得看在眼里心情舒畅。可是回到房间里和潇潇相对,又忍不住叹气。潇潇知道她心事,忙着帮她打消念头……她很不甘心。 “这跟本案有什么关系?”屹湘问。她被诉侵犯知识产权。这场打斗,是人身攻击。“难道对方律师会用来攻击我,说我有危险性?就算这样,也不代表我会在偷盗别人的设计啊。” 崇碧被屹湘一问,点头。这正是她要跟屹湘说的。 “这段视频做过分析没有?”邱亚拉这时候忽然插话。边问,边戳了一下屹湘的后脑勺,说:“你看看,整个儿一泼妇。能骂人的词儿都骂上了。真能耐啊。” “难道拼着被打不还击啊?”屹湘皱着眉。当时的情形,她想起来还要激动。被踩在脚下的设计图、被碾的血肉模糊的手指……“当时被打的不止我一个人,同事joanna也在,她是证人。而且有警局笔录,这个不但是我不能抵赖的,对方也不能抵赖。” “这不是我要说的重点。”邱亚拉拍着屹湘的肩膀,说:“稍安勿躁。崇碧,这段视频做过技术分析没有?照我看,这视频拍摄的角度也有点太好了,而且从稳定性和连贯性来看,不太像是youtube上常见的那种随手拍的视频。你看,尤其是这里……”她按着遥控器,快进到3分55秒的位置,那画面正中央,就是屹湘血红的人影。 屹湘顿时有些晕血的症状。 当时她在看这段视频的时候,就觉得很清晰。而后来接到母亲的电话,脑海里翻滚的也恰好是这个场景。她不是不知道自己当时过于冲动,忍一时或许会有个不一样的状况,退一步也许会有个不一样的结果。可是她满头满脸的血,被攻击被辱骂的时候,是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脾气的。 郗广舒回头看看屹湘。 屹湘摇了下头。 邱亚拉说:“如果是随手拍,镜头的抖动,偶尔失焦,都有可能,可你们看,这镜头几乎是锁定了湘湘的……咱们退后,退到开头……看出来没有?镜头几乎从一开始,就是对准了湘湘的……”她不断的按着暂停键。屹湘的身影,不是在画面的中央,也是在画面四格之内,可以说她在镜头捕捉范围内每前行一步,都是非常清晰的。 崇碧点着头,说:“姑姑,眼真毒。关于当日冲突和相关示威游行的视频,我们尽可能的在搜索收集。传播范围最广、影响最大的就是这段视频,也是其中最清晰的。其他的那些,就像姑姑说的,看起来就是非专业拍摄,不是模糊,就是杂乱。有些认人都困难。我们也在怀疑这段视频的拍摄人。从这个youtube账号的拥有者来看,目前看不出跟这个极端动物保护主义者组织和活动有什么特殊联系。不过我们的调查员还在追查,相信几天内会有结果。目前的问题在于,如果我们的猜测属实,那么,这场骚乱,不只是简单的示威,也不只是简单的斗殴,他们可能是有组织而来,而且目标直指湘湘。” “那么这样的话,也就很好解释,为什么我被拘留的时候,会巧遇bensonwoo。”屹湘说。 “我也这么想。”崇碧摇了摇头,说:“可没有证据,只有推理。他当日被拘的理由是醉酒驾车。如果说有什么联系,那他的事发地点,是跟当时骚乱地点只隔了一个街区。但这也说得过去,因为他的公司就在附近。” 屹湘敲着面前的平板电脑。 电脑上显示的,都是受到起诉的发布会的资料。她的草图、设计稿、样版、成品、模特定妆照、秀场展示照……各种数据,各种印记。如果这都是证据该多好。 第620页 邬家本……邬家本,从她认识他的第一天,也许更早,他已经知道她的身份。如此处心积虑,只是为了有朝一日给她致命一击? 她深深的吸着气。 也有人说她步步为营,处心积虑,为的就是将昔日的仇恨报复回去……她手指戳在屏幕中央,照片马上扩大,她定睛看着,正是她为josephina的设计救场的时刻,她亲手拍摄的照片。 她问:“他们的新证人和新证据,什么时候能交换?” 那一天她在现场,惊慌失措。多年来重逢的一刻,正是她机缘巧合被推到前台来的时候。当时她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再一次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转弯,走上的轨道,快的让她来不及思考,每一步都像是被推着往前走,太快了,到今日,终于暴露出来问题。原来她一步一步踩过来,是一个又一个的圈套,一个又一个的陷阱……她何时能出逃? “最快也要两天以后。他们根据新证据,向法庭又申请了进一步的限制令。lw目前的很多项目都将被暂时冻结……昨天开始,lw的股价开始波动……请进。”崇碧说。 门开了,进来的是汪筠生。 “jose,请坐。”叶崇碧跟她熟稔,忙请她坐了。 汪筠生跟郗广舒和邱亚拉分别打过招呼,在崇碧身边的位子上坐下来。 第二十八章 点碧凝翠的春风(六) 汪筠生跟郗广舒和邱亚拉分别打过招呼,在崇碧身边的位子上坐下来。 “我们在讨论案子。”叶崇碧说。她简明扼要的说了说刚刚她们一起讨论的内容。 汪筠生边听边点头,看看屹湘,笑问:“紧张没有?” “是不是就攒着劲儿等着吓我一跳呢?”屹湘笑笑。看的出来josephina尽管是在笑,但是心里绝不轻松。“怎样了?” “今天早盘,lw股价止跌回升。”josephina简单的说。她转脸对着叶崇碧,“对方的诉求恐怕还在继续追加。” “是商标权吗?”崇碧问着,低头看自己的平板电脑。 “是的。对lw旗下的数个女装品牌的商标所有权提出异议。”josephina说。 屹湘心里一动。 崇碧显然并不意外。她继续在电脑上翻着相关的资料,问:“是lw所拥有的原先属于邬氏纺织的那几个女装品牌吧?” “正是。”josephina说。 崇碧摇了下头,说:“我看过相关文件,当初虽然lw是借壳上市,可从前邬氏纺织的归属就已经有了定论,这个没有问题的。” “我也这么认为。不过对方既然提出来了,我们也少不了接招。”josephina皱了皱眉,说:“这事纠缠了几十年,也是时候通过打官司来给一个定论。” 在场的人包括崇碧在内,她们或者是对汪氏与邬氏的恩怨不甚了了,或者是对此不便发言,听了josephina这番话,不约而同的沉默一会儿。josephina却态度自然,转头看着屏幕上定格的画面,微笑了下,说:“想当初大姐ura规劝,说不能轻易放过vanessa这么有勇气的人,也是因为看了这段惊人的录像。” 屹湘抬了下手,似笑非笑的说:“差点儿手都废了,还勇气呢。” “是啊,顶着一张被打肿的脸,去ura说,宁可辞职离开公司,也不配合公司做顺势而为的宣传,不是勇气是什么?”josephina调侃屹湘。 屹湘看看坐在身边的郗广舒,郗广舒似乎是知道女儿在看她,微笑着说:“她那不叫勇气可嘉,而是忍辱负重。”她说着,合上笔记本,摘了花镜,“研究了一上午,也没有个头绪,肚子却是饿了。我看,咱们一起先去吃午饭如何?” “好啊好啊,我好饿。”叶崇碧第一个赞成。 屹湘笑道:“你最近饭量见长。” “我不吃他们两个也要吃啊。”崇碧摸着肚子,有些无奈的说。 屹湘看她,脸蛋儿愈加的见了圆润,皮肤好的吹弹可破,于是笑笑,说:“整天两个、两个的,你到底有没有去查清楚?” “有啊,昨天潇潇陪我去产检的,医生说是两个。但是医生不肯说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还是男孩儿和女孩儿。”崇碧眨眼,很有点儿得意。 屹湘怔了怔,问:“真是两个?”这一惊非同小可,简直把眼下正在忙碌的事情给完全抛诸脑后了,她拍手追问,“是不是真的啊?” “是真的啊。”崇碧笑。郗广舒和邱亚拉也笑。 屹湘这才知道,除了自己,家里大概是都知道了,不禁跺脚,道:“你们也太过分了,这种好事,怎么可以不先告诉我?走啦走啦,今天中午我请。”她说着又笑起来。 直到走出去,还在笑。 “你干嘛傻乐?”邱亚拉问,“要傻乐也是潇潇傻乐。” 第621页 “我不知道为什么,想到的是潇潇背一个抱一个的样子,好傻。”屹湘笑道。 真是绝好的事情,足以冲淡所有的不快。 她走出事务所的时候,仰头看了看天空。 天空有些灰蒙蒙的,也许今天就又有一场大雨。 但是她知道自己什么样的风雨都不会再害怕。 身后的女人们在嘁嘁喳喳,并不是在张罗着议论即将上演的法庭大战,而是小婴儿该用纸尿裤还是棉尿布。姑姑说用棉尿布吧,柔软且透气性好,只要清洁和消毒方法得当,循环利用还环保的很,allen小时候就都用棉尿布,从来都没有红屁股……她微笑,眼睛有点湿润。 **************** 董亚宁在车上翻文件。 坐在对面的杨东方不停的递给他文件让他签署,签的他有些不耐烦了,皱着眉头问:“还有几份?” 杨东方早就熟悉他这脾气。早起办公总有些莫名其妙的气,但要是说起床气,未免持续的也太久了些。他轻咳了两声,说:“马上、马上。” “你tm十分钟前就说‘马上’,我看你快‘牛上’了。”董亚宁说着,大笔一挥又签了两份。剩下的都扔回去,“不签了,你自己看着办。甭来问我。” 杨东方实在是个很有耐心的人,不紧不慢的,又一样一样放回董亚宁面前的隔板上,说:“马上、马上。” 董亚宁皱着眉,狠瞪了杨东方那胖胖的脸两眼,说:“最后一次。” 杨东方只管赔笑,也不接话儿。 董亚宁签完最后一件,那竖勾飞扬着向左上一挑,他忽的感觉有些异样,盯着那签名好一会儿,又问:“没了?” 杨东方反应快,说:“有。就是怕您觉得烦,晚点儿让李晋带过去家里您签……” “算了。”董亚宁将笔一投,说:“李晋……” “在。”李晋在前面,听到董亚宁念他,忙答应着转回头来。 董亚宁没看他,想了想,说:“李晋你想去哪儿,尽管跟杨总说。我的想法,倒不如放你去欧洲分公司……” 杨东方笑笑,说:“去那边锻炼几年,就可以回总公司来了。” “谢谢杨总。”李晋说,看着董亚宁,“我……” “你什么你,听杨总安排。”董亚宁说。前面已经到了目的地,他坐等李晋下去开车门。车门开之前,说:“出去锻炼几年,回来可当大任。这是我留给你的大将之一,怎么用,看你的。” 杨东方下了车,跟董亚宁说:“你身边的人,当然不用说了。那我就先回去,还有会要开。” 董亚宁伸手,握了下杨东方的手,什么都没说,只是多停留了两秒钟。 杨东方郑重的点头,说:“公司的事,你放心,有我在。” 董亚宁微笑。嘴角微微牵动,示意他先走。 送走了杨东方,他回身戴上墨镜,移步往俱乐部方向去。 走在窄窄的小路上,脚步轻捷有力。 李晋跟上。 他低头看着老板的步幅,莫名的就有些高兴……忽然的头顶上挨了一记,他急忙站住,“董先生?” 董亚宁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说:“让你去哪儿你去哪儿,以后少tm废话,知道了?” “董先生,我想去咱们永昌建设的建筑研究院。”李晋说。 董亚宁似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说,皱起眉。隔着深色的镜片,看不到他细长的眼睛里究竟此刻是什么样的神情。 李晋见他没有立即开骂,继续说:“我是学建筑设计出身的,董先生。您还记得您录用我的时候,是为什么吗?” 董亚宁想了想。 李晋跟了他很久了。久到他都快忘记李晋是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跟着他走南闯北的了。但是他还记得自己亲自面试李晋的时候,这个小伙子脸上那腼腆的微笑。会脸红、很拘谨,面对自己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很不适应,却应对得体——“你是英国留学回来的。c大建筑系高材生。我录用你,是因为你回答我那几个问题,还算合我心意。”他说。 “是的,董先生。我以为您忘了。”李晋说。 “不会忘的。”董亚宁走在前面。 不会忘的。 刚刚毕业回国的李晋,一口英文脱不了英伦腔。 他问李晋在哪儿念的书,李晋报上名校招牌。 他撇撇嘴。 他对那所名校没什么特别的好印象,倒是因为死对头也是那里的学建筑出身,添了些反感。 于是格外的打量了李晋一会儿,倒没有看出什么毛病来,就觉得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年轻人,起码比起前两个同样名校海归招牌傍身却对着自己不是紧张的语无伦次便是自大张扬来,让他多生出些亲近和信任感,尤其是他不俗的谈吐,让他印象深刻——他后来想想,也许正是这不俗的谈吐,和那口让他也会想起秋季剑城那满地黄叶的腔调,使他拍板决定录用他,尽管他后来当着人的话说的照旧很难听。 第622页 他说:“我这个土包子学校的土包子专业毕业的土包子,就爱使唤你们这些喝过洋墨水的。舒坦!” 杨东方听了这话跟他辩论半晌,他却懒得辩。 “杨东方那人,守成十拿九稳,开拓上有限。好在起码这两三年间,地产业是很难有所作为。正好有个空档,调整公司战略。你总该懂我的意思吧,李晋?”董亚宁走到了俱乐部门口,“建筑研究院,你要是有心,好好扶植。我知道你的理想,是做传世的建筑。” “是的。”李晋点头。 “这是我面试你的时候,问的第一个问题。你的理想是什么。”董亚宁说,“第二个问题,是问你,怎么定义‘传世’。你说,牢固、坚强、屹立东方。” “您就笑了,说我的理想在当今中国,就意味着落后和不赚钱。然后您问我,能不能改掉我的剑桥腔。”李晋说,“结果我说不能。我喜欢我的剑桥腔。您就说,回去等通知吧。我以为完蛋了,没想到第二天接到人事部电话,让我到公司办手续。” “我不能让你去研究院。要是那样的传世建筑还是你的理想,就继续培养永昌的建筑师去打造。”董亚宁挥了下手,已经不想再跟李晋讨论这个话题。 李晋替他推开门,走进俱乐部,内里的阴凉令董亚宁顿时打了个喷嚏。 董亚宁掏出手帕捂了鼻子,却又连续的打着喷嚏。 回头看了眼厅里茶几上那开的旺盛的香水百合,皱了下眉。 李晋想说什么,董亚宁摆手制止了。 他拿着手帕捂住鼻子,问:“董芳菲打电话来了没有?怎么老太爷还没到?” “董小姐已经到了。”俱乐部经理早就站在他身边,忙回答。 “怎么没看到她车?”董亚宁问。 “董小姐说停前面太招摇,直接开进去了。”经理见董亚宁板着面孔,叫人搬走了茶几上的花,解释道:“抱歉董先生,忘了您花粉过敏,我们疏忽了。” 董亚宁干干的笑了笑,说:“没关系,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他说着,打量着经理。 室内温度很低,经理却满头的汗,衬衫已经印出了汗迹。 照着以往他的做派,少不了是要发作一下的,可是如今……他又笑笑,侧脸打了个喷嚏,擦着鼻子,才说:“真不是什么大事儿,甭紧张。” 他越说,经理却越有些慌。 董亚宁则问了芳菲排在几号枪房,甩手便往里面走去。 暗暗的通道里,越往里走越安静。 经过一号枪房的时候,他看到门上有使用中的标记,便问了句:“这么早,谁在用枪房?” 经理犹豫了下,才回答:“好像是罗先生和叶先生。” 董亚宁不动声色的经过,进了自己预约的枪房,见芳菲陪着外祖父早就等在那里了,抱着手臂斜靠在门边,问道:“姥爷,别告诉我说,今儿您还请了外援对付我。” 第二十八章 点翠凝碧的春风(七) “虽然说请外援也不是不可以。”资景行原是站在里面,背对着门的,这会儿回了下身,对亚宁说:“不过是跟你过两招,用得着请外援么?” 董亚宁微笑着,说:“怕您请外援呢?” “你也是看着小磬了吧?我跟菲菲进来的时候,正巧他也来。”资景行说。 芳菲说:“叶哥在隔壁枪房。说等会儿过来陪姥爷走两回。”她微笑着说。但是没提叶崇磬同行的那位。 董亚宁也没提,只是摸了摸仍有些浅浅的青紫色印子的下巴,说:“他还挺闲。” “今儿不是周六嘛,说是等下从这里直接去马场。”芳菲当然看到董亚宁这个不自觉的小动作,心里一动。 董亚宁意识到,笑嘻嘻的转脸对外祖父说:“开始吧,姥爷?要不等会儿咱们也去马场,您不老说我玩物丧志?我带您看看我那些宝贝——能让人就只看着,都心花怒放的!您瞧着准爱上。然后中午我那儿吃饭吧,最近我妈让林阿姨翻着花样给我做药膳,吃的我一张嘴都能跑出九头鸟儿来,难受的不行……咱中午叫人来做好吃的……李晋!” “叫李晋干嘛,先办正事儿。”资景行也笑微微的。 李晋冒了个头,见没自己的事儿,便将枪房门关好出去了。 “横竖咱都得吃饭啊。不能让你们陪我吃那些难吃的东西吧。”董亚宁笑着说。他见外祖父今天连轮椅都没有用,看上去精神相当不错。身边的芳菲一身黑色的短衫短裤,修长白皙的腿露出来,被一对黑色细高跟凉鞋一托,整个人仙气飘飘的,极美,他却皱了眉。芳菲看着他阴阳怪气的样子,晓得是自己这穿着不入他的眼了,随手将旁边椅背上搭着的纱裙取过来系在腰间,摊了下手,说:“隔着蛤蟆镜,都知道你在用眼神给我浸猪笼。讨厌不讨厌啊。” 第623页 “你穿成这样,给人眼吃冰激凌啊。”董亚宁摘了墨镜,扔在一边,“这儿进进出出的没一只好鸟儿……” “这样总行了吧?”芳菲甩了甩身子,长裙飘起来。“别这会儿挤兑我,等下输给姥爷,我看你哭鼻子的时候都有。” 资景行听了这话,笑着把拐杖交给芳菲,亲手开枪匣。 董亚宁在一边候着。 枪本是他早前让李晋送回去,供外祖父挑的。都是上好的货色。不想外祖父赏玩半日,原样退回。说,到时候,就用俱乐部提供的普通手枪吧。 他通常最不喜欢用的就是俱乐部这些枪。总觉得是蒙事儿的东西。但这会儿见外祖父那白的有些透明的手,开了匣子,取弹夹装子弹,不但手上的动作灵活而不带一丝颤,就连脚下也稳稳的,与平时那一步三喘的状态简直判若两人……他深吸了口气,再走近些。 资景行慢慢的举起了枪,对准靶子,瞄了一下,收手。反复两次,气定神闲的说:“还不错。” “那我也用这个吧。”董亚宁说着,回头示意负责这间枪房的教练。 “你用你使着顺手的。”资景行说。他瞄着枪身上的烤蓝。已经有许久不曾摸过枪了。这东西拿在手里,沉的好像超过了记忆中任何一次。他攥了下手,看看旁边的亚宁。 亚宁笑笑,从教练那里接过枪匣,等着教练输入密码后离开。 资景行等着亚宁。 亚宁低头聚精会神的给装弹、上膛。沉重的陌生手枪在他灵活的手掌间,精灵似的翻腾跳跃,完全不像是第一次接触。 资景行在心里叹了口气。难怪妻子在世的时候老早就说过,要不是亚宁执意念建筑系,是该送他去部队锻炼下的。这话搁到现在,看起来仍是个遗憾。天生的,亚宁该是个用枪的人。 他已经记不太清楚第一次带亚宁去打靶,亚宁的确切年纪了。只记得他当时两眼放光的样子。这孩子在乡下呆久了,未免有些野性,回来没多少日子,四周围大大小小的孩子都被他打遍了。他一直在琢磨个好办法让亚宁收收心性,当时先想到了让人教亚宁擒拿格斗,却没想到带他来打打靶。还是妻子临时起意,带上了亚宁……就在此刻,他简直能看到小小的亚宁,被妻子手把手耐心的教着怎么装子弹、怎么拉枪栓……这不是幻影,真实的触手可及。只是慢慢的,亚宁的样子在缩小,更小,面孔更白净也更清秀起来,转过脸来看向他,那眼睛,则漂亮灵动的若珠滚玉盘……他忍不住手一滑,手里的枪沉下去,枪口重重的磕在桌上。他微微合上眼睛。于是那幻像消失了。 董亚宁听到,他看了看外祖父,正在闭目养神的样子,以为他是在调整呼吸,便没有在意。 芳菲早就退到了安全距离之外,抱着手臂站在阴影中,看着打靶位子上,外祖父和兄长一同站立在那里,虽然好半晌一句话都没说,眼神也没有交流,两人间却有种说不出的紧张感,以至于她斜着身子靠在墙上了,都浑然不觉,只是忽然的,听到电铃声,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似的。 董亚宁皱着眉回头。 枪房封闭性太好,一般敲门是听不到的,而进入设计状态,电铃就会被闪灯取代。这会儿,他想都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来了。照他的意思,是不让教练开门的,不料外祖父却在一边先开了口,说:“应该是小磬,让他来吧。” 董亚宁不满的抿嘴一声不吭。将眼罩拉下,罩住了半边面孔。 叶崇磬是自己来的。 走进来,清清俊俊的一个人,一缕晨光似的,让整间屋子都亮起来了。跟资景行打完招呼,他看向董亚宁,两个人的目光交错在一起,当然的同时想起上次见面时候的不愉快。两人都没有先开口,倒是谁也不觉得尴尬。有一会儿,董亚宁才示意他,问:“要不要来一局?” 叶崇磬嘴角一牵。 董亚宁这个死鸭子嘴硬的家伙,想从他嘴里听到低头的话,简直是活着就办不到的事儿。他这是换了种方式转圜。 于是叶崇磬说:“我来找姥爷比武的,谁跟你来。” 资景行哈哈一笑,枪管斜了一下,他顺便将枪放好;董亚宁哼了一声,心里却是知道,只要叶崇磬过来、接了话,那一晚的事儿,就算是暂时翻过了篇儿——他心里有些空落落的,说不出的感觉,看着叶崇磬。 叶崇磬早自顾自的走到资景行另一边的靶位上去,放下自己带来的枪匣,说:“我今儿可是弹无虚发,手热的很。” 董亚宁又哼了一声,蹭了下下巴。忽觉得这个动作有些不妥,果然叶崇磬已经看到,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呢,他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脸上就热了,只听芳菲在后面说:“叶哥,我哥今儿打定主意赢姥爷呢。” 第624页 “他连我都未必拿得下,还想赢姥爷?”叶崇磬拄着枪,笑着问。 董亚宁笑笑,又笑笑,说:“激将法。” 资景行摆摆手,笑着说:“一个一个来,一个一个来……” 芳菲却大声说:“甭那么费事了,咱就省点儿时间呗。要我说,就一人一枪定输赢——哥,三个人里,只要有一个比你强,你就不能算赢了,行不行?” 资景行笑了笑,说:“看亚宁的意思。” 董亚宁望着外祖父。静静的,他一言不发。 叶崇磬有点儿不明就里,刚要开口,就见芳菲给他递了个眼色,他便没出声。隔了会儿,不见亚宁回应,他才说:“怎么,非得单打独斗啊?” “不用。”董亚宁终于说。他说着转身对着靶位,将耳塞填进耳朵里。眼睛盯着对面的移动靶,“来吧。” 他略定了定神。远远的看过去,墨绿色的人形仍有点模糊。他想揉下眼睛,已经听到控制室里的,监场在报第一次预备。他吸着气,等那墨绿色人形渐渐清晰,终于恢复了原状,才放松下来……此时他站姿标准,背后却已经湿透了。 就只有一发子弹而已,这一下扣动扳机,他只觉得那声音是从极远的地方传过来似的,身体被震的发麻,这是从来没有过的,麻的半边身子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的神经,一时不能动弹。心里倒是还明白,这时刻自己是有些不舒服了。控制室在报数,他听着,很清晰。 “……一号靶位,九点八;二号靶位,十点一;三号靶位……”控制室停了一下,才说:“脱靶。” 董亚宁想了想,三号靶位,是他嘛。 第二十八章 点翠凝碧的春风(八) 于是他笑了。 笑的有些厉害。 脱靶。竟然脱靶。 在场的人看着董亚宁笑,笑的几乎握不住枪,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怪异,眼神似乎有些散乱。 芳菲尤其紧张的看着哥哥,见哥哥待移动靶归位之后迅速的再次举枪,便想要叫他,叶崇磬却在这时拦了芳菲一下。芳菲一回头,就见叶崇磬沉稳的摇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芳菲怔了怔,她发现外祖父也没有出声,一副静观其变的样子。 董亚宁握着枪,对准靶子瞄准了许久,枪在他手中指向远方靶位的中心,好久,他手指扣在扳机上,不曾动……喘息从平稳到粗重,直至再次平和下来,漫长的过程,他动都不动。任汗珠子顺着鬓角滑下去。终于将枪“啪”的一下摁在了身前的横板上,重重的。他一回身,脸上就挂着笑,说:“得嘞,愿赌服输。” 芳菲一口气这才松掉,瞪着他,忽然就想过来抱住他,董亚宁“哎”了一声,比划着让她远一些,说:“你少来。” 芳菲被他说的,转而攀住资景行的颈子,说:“那你说的,等下去马场看看马,中午请我们吃饭……叶哥,我们一起好吧?” “一起吧,小磬。也很长时间没来家里坐坐了。亚宁忙,你也忙,我们家里这阵子又格外的事儿多。我倒是喜欢和你说说话。”资景行微笑着说。 叶崇磬也笑着,走在资景行身边,出了枪房。 慢慢的,芳菲扶着资景行走在了后面,叶崇磬和董亚宁并排着走在前面。 叶崇磬看看董亚宁。 董亚宁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出了烟盒来,被叶崇磬看,他也毫不在意的,照旧点上,抽了一口。 叶崇磬听着身后芳菲和资景行轻缓的脚步声,低声问:“你是不打算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吗?” 董亚宁吐了口烟,侧侧身,对外祖父微笑一下,说:“根本就没什么事儿。” 一团青雾渐渐消散,董亚宁白的发青的面孔上,被叶崇磬那拳头砸出来的青紫印记灰暗。 叶崇磬轻声的说:“那我看你就是欠揍了。” 董亚宁笑出来,手指搓了下眼角,说:“哥哥哎,我欠揍,是一天两天了么?” 叶崇磬握起的拳,指关节都在响似的,是很大的拳头,有力,又沉重。 董亚宁斜着眼睛瞅着,吸了吸鼻子,说:“我算是尝了你这老拳的滋味了。得嘞,哥哥,留着点儿力气往有用的地方使吧,搁我这儿,那叫瞎子点灯白费蜡……”青烟缭绕间,他抚着头顶那极短的发。根根直竖,扎手。他忍不住笑了下,说:“以前人说,凡是爱留这种头的,不是流氓,就是坏蛋。我这几天怎么琢磨着,好像我哪条儿都沾。难怪横看竖看都不招人待见呢。” “以前人还说,祸害留千载呢……”叶崇磬不在意的接口说道,正巧有电话进来,他看了眼号码,转过身去接。 董亚宁听他含糊的应了一声之后,便不再出声,只听着对方说,偶尔回应一两个音节,神色却颇有些凝重。他斜靠在自己的车边,远远的,看着叶崇磬的侧影——叶崇磬单手撑着车顶,天气热,他裸着的手臂上蒙了一层细密的汗珠,透过树荫投下的光线,让他手臂亮晶晶的,泛着健康而又强盛的光泽……董亚宁将最后一口烟吸进,将烟头扔在地上,抬脚碾了一下。 第625页 他低头盯住这被他大力碾过的烟头,扁扁的,纸片一样。地面洁净,鞋底也洁净,雪白的烟头纵然碾过,也看不出污迹。可总给人一种异样的残败感。他抬脚又踩住。 芳菲在鸣笛催促他,他挥挥手,让她先走。芳菲则探头出来嚷着:“等你一起。”也不待他再有表示,车窗已然关上。他看着芳菲那黛色车子上深色的车窗,挠了挠眉。 头疼。 “亚宁。”叶崇磬叫他。 “嗯?”董亚宁回神。等着叶崇磬的下文呢,叶崇磬却没声儿了似的,他皱着眉望过去,“怎么了?” “你是不知道吗?”叶崇磬问。他将墨镜戴上,“屹湘的工作上出了点儿麻烦。” 董亚宁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叶崇磬见董亚宁那平静的面孔上,没有特别的反应。他等了一会儿,也便不说话了。 董亚宁开了车门,敲敲车顶,说:“走吧。” 叶崇磬站在原地,沉吟片刻,才跟着上了车。弗一坐稳,董亚宁的车子已经启动。那速度,即使达不到理论加速最快,也差不了多少了。叶崇磬瞄了眼面前的中控盘。这台老车子,经过精细维护重新回到他手上,引擎那清透的声音,就像一颗年轻的毫无瑕疵的肺在呼吸……他拧了下车匙。忽然间,他想到了什么。 盯着前面芳菲的车尾,想要拨电话,终于是忍住了。 不紧不慢的,他的车子跑在往城郊去的路上。 周末,车流颇为拥挤。 及至出了城,才稍微宽松些,可也起不来速度。 在这条路上,他和董亚宁曾经无数次的赛车。互有胜负,细算起来,大约是董亚宁赢的次数要占优。董亚宁的车型总是又新又快,可赢他这个车技不弱的老对手的老爷车,却往往靠的是敢冲敢闯……他微微的一笑。这一程,在未来,如果少了这么有意思的同伴,该是多么无趣?他想着,眼见前方路途逐渐开阔,一脚油门猛踩下去,车子几乎是飘着超过了芳菲的跑车,又连续的超车,才远远的看到了董亚宁那炫金色的跑车。不知道董亚宁是不是意识到了他在追赶,车子开的更快,两车之间总保持着几个车身的距离。 叶崇磬被激起了好胜心,加之车子保养后的状态实在是好,他也有心试试此时这老爷车的极限,于是不断的加速,忽然的抬头看到测速标记和拍摄镜头,也没有特意规避减速。 董亚宁早就从后视镜里注意到了叶崇磬追赶的势头,他稳稳的操控着车子。 这辆车他已经有很久没有开。 昨天芳菲提起来,说这辆车子好看的很,他才想起来。车子买了有三年了吧,只有家里的司机隔段时间开一开,定时请人保养。叶崇磬曾经开他玩笑说,那么多名车,都是给司机买的。他笑。表面看起来,的确如此。他似乎已经忘了为什么会买这辆车。也许仅仅因为这车子好看?炫金色,当时订车的时候还没有。需要等半年呢。他问过之前那辆卖给谁了。他顶讨厌跟别人用一样的东西。这辆车例外了。大约是销售的舌灿莲花,其中有一句,就说这四门全景天窗,有多么多么敞亮、多么多么尊贵……山顶看星星,有多么多么浪漫。 他还记得自己是跟佟金戈一起去的。金戈听了这推介,大笑。说这么幼稚的事儿现如今谁干呢。咱们哥们儿早就过了用这招儿泡妞儿的阶段了,听起来跟史前文化似的。 确实跟史前文化似的,过于遥远。而且他好像,恰如金戈说的,没有用过这么浪漫的招数,追过哪个女人。其实心里不是不明白,再高端的女人,小心眼儿里,最柔软的地方一定留给浪漫和温馨。比如山顶看星,比如海上望月……这些他后来倒是都做过。有时候身边有人,有时候没有。有人的时候,此等浪漫几乎是纯技术性行为,味同嚼蜡。于是久了,他更喜欢独自一人。在需要安静一下的时候。不过这车新上手不久,曾经有一次,他喝过酒信马由缰的开车乱闯,醒过来,满天星斗,黑色天鹅绒上缀满了珍珠似的,让人舍不得再闭上眼睛。那是个冬夜,他还是打开天窗,让冷风吹进来……就那么睁着眼慢慢的看着珍珠一颗一颗的退隐,好像被谁伸手一颗一颗的摘了去。也许那只手曾经温柔的抚摸过他的脸,也曾火爆的撩翻了整盘的钻石,总以为是远离了、不见了的,可还会在最不经意的时候,轻轻的拂动他心底的弦,一下,就一下……天就亮了。 他清醒过来。 不过是个梦。 向外看,车子竟停在山坡上,再往前一寸,便是车毁人亡。 那种低底盘的车子不知道是怎么被他开上了山坡,四周围虽然是古长城遗址,但夜晚鲜有人至。 第626页 他披着毛毯坐在悬崖边上等人来。 手机没电了,只能靠他车上的卫星定位系统。 他想不知道会是谁,最先意识到他消失了很久该找找了。可不管是谁,那个人一定觉得他还算的重要。 第二十八章 点翠凝碧的春风(九) 结果带人上山来的是叶崇磬。 他远远的听见唿哨。叶崇磬走在徒步上山的一小队人马中的最前头。冬日上午,山坡上的阳光冷冽寒凉,叶崇磬雪白的登山服,耀眼生辉。他裹着毯子靠在石头上,就觉得自己身体里的热已经全过给了石头似的,不想动也动不了,只是咧了下嘴,那模样,想必是不能好看的。 叶崇磬见了他倒没有大惊小怪,也没有什么欣喜若狂。那个人,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他过来问他怎么样,看看他,先就自问自答的说你这身板儿自然是没有问题的了。叶崇磬说着递给他带来的热咖啡和巧克力。热气腾腾的咖啡从壶里倒出来,叶崇磬自己也来了一杯,坐在他身边,就好像他们俩是专门登山来看风景似的——其实那山巅的风景十分的美。有种冬日里特有的苍凉和状况壮阔。他看了一早上,硬是想不起谁的画,能有这种铁画银钩的风骨——叶崇磬看着那车子,笑着说没想到这种跑车能被你开成越野车。 他看着负责拖车的人检查底盘时候那心疼到已经青紫了的脸、恨不得双手捧着那被山石划的面目全非的全手工打造的底盘做捧心状,笑着说你再给我来半斤牛栏山二锅头,我说不准还能做到。 叶崇磬也喝了杯热咖啡,说,你拿命玩儿呢亚宁。脸色就不十分好了。 他笑笑。 叶崇磬喝着手中那已经没有热乎气的咖啡,整个人从外面冷到了心里去似的。 他见叶崇磬盯着车子悬在崖边的眼神,再明白不过叶崇磬那块心底的残缺,是女娲显灵也补不了的了。他不知道那有多少是因为爱,又有多少是因为悔,总之是补不了的,确切无疑。 不知道算不算救命之恩,他当时对叶崇磬是什么都没表示,但是大约那个时候隐隐约约有一个认知,身边这个人,是他可以将身家性命托付的。在这个尔虞我诈、有利益便无情义的年代,对某个人莫名的产生这种认知应该是非常危险的。所幸的是,至今为止,多数时候,他都没看走眼……看走了眼的,竟是他以为那块没有人能够填补的缺,还是能再砌起来、磨平的。 他听过叶崇磬叙述。怎么跟粟菁菁吵架、冷战,怎么提到了分手,粟菁菁怎么就答应了,怎么说的从来没有爱过他……然后怎么样生气的开车离家。在叶崇磬觉得不妥当追出去的时候,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开车折回住所,刚刚到家,警察的电话就到了。赶到医院的时候菁菁已在弥留之际…… 叶崇磬那个就算是喝醉了酒都不露行迹的人,说心事都是在极清醒的情形下。 他有时候会觉得叶崇磬该有多么可怕和冷静,尤其是对自己该是怎么样的冷酷无情。痛苦的时候,都不肯麻痹一下自己。就比如说,他就只能让自己喝酒喝到烂醉,才敢让那只手任意的把他心底的弦拨乱,于是他人就凌乱不堪,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董亚宁踩住了刹车。 车子在马场外的通道上发出了尖利别扭的摩擦声,几乎是同时的,叶崇磬的车子也停在了旁边。 董亚宁牢牢的攥着方向盘。 冷汗直冒。 叶崇磬眼看着董亚宁的车在自己面前停了那么一会儿,就如同一道闪电似的,飕的一下向后倒去,接着便是急转弯。过来预备接应的停车场员工被他吓的四散而逃。 叶崇磬急忙下车,就看着董亚宁车子转弯的太急了,几乎看到轮胎摩擦地面时候冒出的火星子,芳菲的车子刚刚到,被董亚宁冲的急忙向旁边闪避。只是一停顿间,董亚宁已经调转方向,风驰电掣般的驶离了。 叶崇磬摘了墨镜,恰见董亚宁的车尾消失在马场大门处,他捏着镜腿,轻敲着车顶。 刺目的阳光从车顶反射过来,弄的人顿时心烦意乱。 **************** “你等等的……我有电话进来……”屹湘挂起电话,手机放在离她几步远之外,听音乐已经知道是叶崇磬。他问她是不是决定了后天走。她说是的后天一早的飞机。停了停,见叶崇磬沉默,问了句怎么了? 她这几日忙着收集资料,天昏地暗似的,感觉已经有好久没有见过叶崇磬了。 叶崇磬说有点事情,不过不着急,我晚点打电话。 屹湘说好。便挂断了电话。 电话那头仍在等她,已经听到她说的话,问她这是谁,她停了停,说:“你家叶哥哥啦。” 第627页 她听着那边轻笑,甜的很。她就听着这能让人心情在不知不觉中愉悦起来的笑,不想说话。 “喂?” “在的。”屹湘起身,走出房门。屋子里没有开空调,一行动,额上就冒汗。她说:“别担心我啦,这点儿事,就你这么个心重的人才当成天来大。”她低着头,拾阶而下。其实心里真正觉得温暖。最近她是不是太容易动感情了,接到这个问候电话开始,她就想哭。所幸控制的好,不曾落泪。 “要有什么我们能帮忙的,尽管说。” “好啦……”屹湘拖着长音。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其实这拖着长音的软绵清甜的声音,总是电话里这个女子特有的。她微微笑着,叫她:“阿端。” “嗯?” “你现在是不是肥的没法儿见人了?”她问。 “有点儿哎……” “没关系,我不是人。”她开着玩笑,说:“我下次回来,见见面吧。” “嗯。” 她又笑。这一个字一个字的蹦着词儿,真是个讨厌的习惯。 她笑着说:“真不想见你,你呀,闷死人。”她开朗活泼,阿端沉静温柔,在一起玩的时候,是她说的多。潇潇总嫌她过于吵闹。阿端从来不。她想想,问:“好像你们结婚纪念日快到了?” “呃……好像……”那边忽然卡壳了似的,顿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你不讲我真忘了……明天哎……” “猪头。”她笑。幸福的小女子。一个人要幸福起来,就好像会倒着生长。“本来就笨,再这么下去怎么得了哦。” “时间怎么会这么快……又一年过去了,还什么事都没有做……” 是啊,时间怎么会过的这么快,头对着头在花架下看连环画,好像还是昨天的事。那时候,哪儿想得到,有一天她们会在聊什么结婚纪念日。 这个一贯迟钝的家伙,这些年,是怎么混下来的? “阿端?”她在垂花门那里停下来脚步。这里凉风习习,门外一片金镶玉,竹叶飒飒而动。有种夏夜特有的暖而香的味道。 “哎。” “真想你啊。”她说。 “那要不我快点回来让你看看……你到底哪天走?后天吗?” “你现在哪儿?”她粗心。说了半天,都是阿端在问她事情,她竟然都没问问阿端现在哪儿。“没在北京啊?” “没有……天气热,我们来海边了……”那边悉悉索索的有些杂音,似乎确实有海浪声。 屹湘凝神听时,海浪声又消失了。 她往下走了两步。 “……开车几小时也就回去了……” “别折腾了,我后天就走了。”屹湘微笑着。开了一天的会,满脑子都是各种文件、各种不利情形……能被这样温柔的语调抚慰,就算没有实质上的帮助,已经觉得分外开怀。她说:“你快挂电话吧,我好像听到孩子哭。” 那边笑,说:“没有哭啦,是两个吃饱了就睡的小东西。再说,有他呢……” 她也跟着笑。 有他呢……有人可以依赖,多好。 她睁大眼睛。 走着,竹叶扫过脸颊,微痛。 “湘湘……”又是拖了长音。 “嗯。”她微笑着答应。 “会好起来的。” “我知道。” “等你闲了,给我电话……” “好。”她答应。这个懒家伙,非到不得已,不会给人电话的,就是个只会在心里念着人的。她知道她。大概这辈子,这样特别的朋友,也就只有这一个了。就算好久不通音信,她也知道她在那里,想起她来会觉得安稳。“晚安。” “……等等……”那边叫她,又是悉悉索索的一阵,才说:“……他要跟你讲话啦……” 屹湘笑,说:“开头不是说过了?又啰嗦什么?跟他说啦,我都知道了,该麻烦他的时候我不会放过他的。得了,我没空跟你们两口子磨洋工,外面凉快会儿我就回了,一堆东西要看呢,先挂了。”她说完,干脆的挂了电话。 忍不住的微笑漾上来,怎么想,这电话挂的,都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兴许是电话那端那只靠听就已经感受到的满溢的幸福,还是让她有些不适应吧……她听到崇碧和潇潇在叫她吃西瓜。 “就来!”她答应。刚要往回走,看着手机里的通话记录,却不由自主的继续往外面走去。 大门洞里的穿堂风凉爽强劲,吹起她的裙摆,打在腿上。 轻巧的迈过高高的门槛,她站在门口,四下望了望,门前开阔,空荡荡的。 什么也没有。 她低了头。默默的站了一会儿,忽听的一声轻轻的车响。 有些远,在她视野范围外的树阴下,停着一辆银色的车子。 第628页 一车,一人,一幅色调暗暖的静物画似的,遥遥的挂在那里…… 看到她,他抬手挥了挥。 随着手一挥,手上的一点红盈盈的火即收了。 屹湘朝着那边走过去。 越走越近,闻到烟味。 叶崇磬往旁边走了两步,躲开那烟阵,也从树阴下,到了明亮处。 “怎么把车子停在这儿了?”她走的不急不缓,也到了他面前。指着家门口的方向,说:“不进去吗?刚刚在喊我吃西瓜呢……” 叶崇磬看看屹湘。 还好,看上去,很轻松的样子。 穿着坡跟拖鞋,踢踢拖拖的,身上挂着薄薄的麻裙子,勾勒出姣好的身段……夜色朦胧中,有种格外的美。而且是在微笑着,握着手机,比比划划的……也许是刚刚跟谁通过电话,让她心情不错。 叶崇磬轻咳了下,转了下脸,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你刚说晚点打电话,可没说晚点登门拜访。你看看,这都几点了?”屹湘站在叶崇磬面前。电话里他的语气有些异样。她转了下身,靠在他的车边,轻声问:“是不是也在担心我的官司?你们一个一个的怎么都这样。我不是早说了让你们尽管把心放在肚子里么。千万别小看我的抗压能耐。”她绞着耳边的一缕碎发。后天就要走了,照着日程安排,到纽约一落地休息不了多会儿就要跟那边的律师开会。还不知道有多少未知的状况会爆发出来,也不知道未来官司会走到如何凶险的一步,但是暂时的,她是在家里。在这里,她可以尽情享受暴风雨前的安宁。 叶崇磬依旧默然的看着屹湘。 屹湘那沉浸在短暂欢快气氛中的情绪渐渐的脱离出来。 她略皱了下眉头,还是微笑着,说:“那就是有什么坏消息要告诉我了?说吧,现在对我来说,消息是没有最坏,只有更坏。” 叶崇磬舒了口气,说:“没有。我只是突然想见你。” 第二十八章 点翠凝碧的春风(十) 屹湘怔了怔。 叶崇磬过来,靠在车边,两人并排站着。 车子刚刚熄火,还像个火炉子,在散着热。有风,风也不凉爽。 屹湘便觉得从后背到额头,都在兹兹的冒着汗。 “你知道,匹诺曹的鼻子是怎么长长的吧?”她看着两人的影子。拖在地上,都是又短又宽的。这样看过去,他们的距离似乎也没有那么的遥远。 叶崇磬摸了下鼻子,说:“你给多多讲故事讲的多了吧?” “嗯。”屹湘说着,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到了他睡前听他讲故事的时候了。” 叶崇磬听出着话里逐客的意味,但是他没有立即表示离开。 他也看着两人落在地上的影子。 “不想说就算了。”屹湘说。她想叶崇磬一定是有话要跟她说的,可是话到嘴边又要咽下去。她莫名的有些生气……可几乎是立即的,她转念一想,叶崇磬是最有分寸的人,他不说,当然有他的道理。再说,她敏感的觉得,大概有些事不知道,未必是坏事。她放松了些,心里的不痛快消散开,看看叶崇磬,说:“我得回去了。”她说着站直了,就要走。叶崇磬却在这时候,拉住了她的手。 叶崇磬的手心滚烫。 而且并不只是拉住她的手,他几乎是没有犹豫的,将她拉到了怀里来。 紧紧的,拥抱了她。 屹湘手臂下意识的撑在身前。她一着急,脚尖踩在他脚上,抬头看着他,没有出声,可身子却僵了。 “屹湘。”叶崇磬低沉着声音。 明明在眼下,可是他能想起来的却是很久以前,他跟她历经生死那一劫,他给她的那一个拥抱。 如果从那时候开始他就没有再松开,现在会是怎么样? 他不知道。 她没有再给过他像样的机会…… 屹湘的手垂在身侧。 叶崇磬的拥抱虽然很紧密但是并没有给她窒息感。她清醒的分辨着他身上的味道,烟草味、微微的汗味……还有夏夜里被炙烤了一天之后树木和泥土的味道。 她应该马上将他推开,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如此复杂的味道里,她竟然嗅出了一丝丝的悲伤……而且越来越重。他好像就仅仅是要这样给她一个拥抱,就要她这样在他怀里…… 这让她犹豫了。 宁谧的街上,重重叠叠的斑驳暗影将他们俩的身影层层包裹。 屹湘的手机突然间响了起来,她握着手机轻轻的敲着叶崇磬的背,说:“叶崇磬,我有电话。你要再不松手,我要动手了。” 片刻之后,叶崇磬才松开手臂。 屹湘看着屏幕上的名字,看看叶崇磬——他定定的注视着她,于是她侧身离开,接起电话:“芳菲,是我。” 第629页 叶崇磬仍然定定的注视着她。 屹湘在接起电话的那一刻,微微低了头,很柔很柔的一个弧度,柔的让人担心那颈项是不是能承担住她头颅的重量,然后,她就保持着那个姿势,不动了。他听不到也看不出她是否在回应电话,此刻就连她身上的裙子,那裙幅都一动不动,似乎他的眼前事一幅巨大的图片,静止的……完全静止的图片,就在今晚,他也看到过一幅,只是内容不相同。 他今天是有事情找董亚宁。 并不是太重要的事,可以当个借口找找他,是因为自从那天在马场董亚宁闪电般的消失,已经有三天,董亚宁的电话始终处于无法接通状态。最近一段时间他的电话打不通时常态,而且芳菲和资老在亚宁离开的时候都尽量的表现的若无其事,可他毕竟太熟悉他们,也太熟悉董亚宁了,种种迹象表明,不可能什么事都没有。 他一直在拨打董亚宁的手机。自己没空的时候就吩咐sophie打,直到下午,忽然通了。 董亚宁说咱俩外面见吧。 他就稍稍的愣了一下神。 董亚宁说的那个地点,竟然是个街心公园,很静僻的地方,他倒是熟悉。熟悉的原因,无非是因为常去。而几个月前他伤了脚,也是在那里清净的休养了几日的。他没有问董亚宁为什么晚上还要约他在那里见,似乎已经不用问了,这是显而易见的。 董亚宁却接着说,要不怎么带着旺财?见你,顺便遛狗。 他听了想笑,没有笑,但还是说,其实是遛狗,顺便见我吧? 董亚宁在电话里哈哈大笑,说知我者、叶崇磬也。 他也想那样大笑,不过正在准备开会,饶是这样,董亚宁那张狂恣意的笑声,还是从听筒里传出来,坐在他对面的董事,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坐在这个位子上,预备的是马上报告这次董事们想要商讨的重大事件,他却毫不在意的,愣是等着董亚宁笑够了挂电话,才抬眼用目光照顾了每位到会的人士,没有道歉,也没有解释,而是直接进入了正题…… 晚上他到了约定地点的时候,董亚宁正在跟人吵架。 没错,是吵架,而且吵的很大声——他看到在董亚宁脚边乖乖卧着的旺财,那么大一团,夜色中黑乎乎的,很骇人。他以为是旺财惹祸,吓到了过路的情侣。没想到走到跟前,却是小事——不过是人家看着旺财漂亮,夸了几句之后,说旺财血统纯正训练好了多参赛拿大奖日后就可以赚大钱……董亚宁听着便不乐意了,由聊天讨论终于上升到了争论最后成了争吵。 “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脑子里全是钱钱钱呢?”董亚宁在那对小情侣走后,点了烟说了一句。 他见亚宁长裤t恤的坐在长椅上,光着脚穿着拖鞋,舒服的不得了的样子,眉头却紧紧皱着,余怒未消。 “是啊,怎么会这样。”他跟着说。 董亚宁细长的眼睛眯着,夹着烟的手挥了挥,说:“埋汰我呢。” 他笑笑,问:“怎么着?” “那就埋汰呗,有什么了不起。”董亚宁摸着旺财的头,“什么血统不血统的,钱不钱的,看看这眼睛,它就只是不会讲话而已……你找我什么事?” 他一时之间竟想不起来自己那个当成借口的事件了,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 董亚宁似乎也有些发愣,将手里那支烟抽完,才微笑着说:“最新的消息,恒泰要与粟氏有深度合作,怎么着,确有其事啊?” 他想了想,耸耸肩。 董亚宁仰着脖子,笑道:“我就知道,你的胃口太好,迟早会吞掉粟氏,没想到动作这么快……小猫不定在家里怎么哭呢吧?这回不是鸡飞蛋打?” 他还是不说。 董亚宁笑着,说:“不对,现在只能说鸡飞了,蛋还是那些蛋。以后她能得到多少,看她的本事……” “什么比喻。”他说着,将带过去的夜宵给他,是四季斋的清粥小菜。“我是来看你的,说什么猫啊狗啊的。” 董亚宁扔了烟蒂,盘腿坐在长椅上,打开盒子就吃粥,饿了好几天似的,连让都没让他一下。 他看亚宁吃东西的样子,又觉得他没有任何异常,但是……“你吃的也太难看了。”他说。 董亚宁笑,说:“真能臭讲究,这会儿端着给鬼看啊?” 吃的很干净,碗像是被舔过了似的。而且吃完了就让他回,说:“我得回去写个东西。憋了好几天了,才写了没几个字,你一来,给我灵感了。” “你还会写吗?我看你快被李晋替的生活不能自理了。”看样子是不能不走了,他也就起了身。 董亚宁笑嘻嘻的,仍然盘腿坐在长椅上,挥着手让他先走,说:“小看我。” 第630页 他走了几步,听到董亚宁叫他,回头。 旺财不知道什么时候跳上了长椅,董亚宁也不嫌热,也不怕旺财嫌热,正靠着旺财对他挥手,大声说:“以后来看我,就带这个来啊!带别的跟你急。” 他笑着骂了一句,说:“你想进去,里面都不收你,还带这个看你去。走了。” 走着,又回头看了看,这回董亚宁安静的坐在那里,树阴下,和旺财,两团灰影子叠在一处…… 叶崇磬想想,其实有一段时间了,每当看到或者想到亚宁,他好像总是被阴影笼罩着。 胸口有种被烟雾燎过的灼烧感,深呼吸也不解决问题。 而屹湘,她好像也有很久不曾有任何的动静了。 那通电话应该已经结束,可她仍然背对着他,站在那里。 “屹湘?”他觉得不对劲,叫她。 屹湘回身。 “芳菲的电话。”屹湘微仰着脸,这样,她既能看清叶崇磬的表情,也能让叶崇磬不至于忽略她的表情。 叶崇磬就觉得心头一凛。 “她说……董亚宁,不见了。”屹湘说。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平静的有些可怕。 第二十八章 点碧凝翠的春风(十一) 叶崇磬时没有出声。 屹湘看着叶崇磬。 她想说什么,但是哽住了。 “芳菲怎么说的?”叶崇磬问。 屹湘转开了脸,答非所问的说:“时间很晚了。” “到处都不见人吗?”叶崇磬摸了下身上。他不习惯将手机放在随身的口袋里,所以这一下,不过是他忽然间有些心烦意乱的表达。他看着屹湘。 屹湘点了点头,说:“能找的地方都找了。能派出去的人也都派出去了……车子没开,手机没带,也没让人跟着……就是……” “就是什么?”叶崇磬追问。 “就是带了他的狗。”屹湘说。 董芳菲给她拨通这个电话,一定是迫不得已。 芳菲急的不行,问她湘湘,董亚宁真的没来找你?你确定他没来? 她确定。当然确定。那么绝然的董亚宁,怎么会来找她呢? 她紧抿着唇,不知不觉的,牙咬的死死的。不知道在忍什么,但是要忍住。 “屹湘?”叶崇磬叫她。 “你也要和我说他的事吧?”屹湘垂下目光。 “是。”叶崇磬这回没有掩饰。 “可你刚刚没说,大概是你也知道,眼下他最不想见的恰恰是我。”屹湘说着,嘴角动了动,似乎是想要笑,但是还没有形成笑模样,“所以你看这事儿多么可笑……他……怎么有一点风吹草动,最终还是要和我联系上?” 她说着,便要离开。 叶崇磬说:“你等等。” 屹湘等着,也看着叶崇磬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她说:“他一身的官非,不顾自己,也仍然要顾家里人。他再没有消失不见的道理。” 叶崇磬看着屹湘。 他的眼睛,沉似深潭。 “董亚宁没错是任性的很。可是绝大多数时候,他很知道他要什么、要怎么做的。”突如其来的疲惫感席卷了她。 原本这些疲惫感,都只会在她爬上自己枕席的那一刻,才会将她俘获。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就由着他的性子胡来。他的事情还远远没有完结,现在正在取保候审期间。”叶崇磬沉稳而冷静的说着,看着她的眼神,也平和而安静。 “那你告诉我,”屹湘也看着叶崇磬的眼睛,“我该怎么办?或者你告诉我,他到底怎么了?” 叶崇磬摇头。 屹湘呼吸渐渐的开始急促。 她已经不能再看叶崇磬的眼睛……再看,她怕自己会看出些什么来。她不住的眨着眼睛,想把已经闯进眼里的东西都甩出去、也从脑海中甩出去。 可是偏偏不能够,偏偏,她已经被一种深切的不安和苦痛抓住了。 “屹湘……”叶崇磬沉着声音。 “叶崇磬你干嘛要管董亚宁这些闲事?”屹湘盯着叶崇磬,“你让他照着自己的想法去,不行吗?好,你爱管他的事,你尽管去。我没有这个时间也没有这个精力……而且我躲着他都来不及……我已经说过无数次了,现在我跟他没有关系、也不想再纠缠上任何关系了,我能不能拜托你们……都别再拿他的事情烦我了,行不行?!” 叶崇磬等着屹湘将话说完。 空荡荡的巷子里,屹湘沙哑的声音迅速的吞没。暗红色的高墙在这个时候越发显得不可逾越。 “行。”叶崇磬说。 屹湘闭上眼睛。长长的一段话说的过于用力,她有种虚脱的感觉。 而叶崇磬低沉而轻淡的声音在耳边萦绕,带着尖刺似的钻进脑海中来,带来难以抵挡的痛感。 第631页 她起初以为是耳膜在痛,但是渐渐的发现,不是的,头痛……心里身上,几乎无一处不痛。 叶崇磬将她扶住。 如果可以,他并不想用任何一种哪怕是最轻微的方式,带给她痛苦。 “告诉我,亚宁有可能在哪儿?”他问。 “我也不知道。”屹湘回答。 心里是有个声音,几乎在她声音一落便响起来。 霍克斯海德……湘湘,你还愿不愿意跟我去…… 她心里绞痛。 不会,不会是那儿…… “霍克斯海德?”叶崇磬问。他看着屹湘的侧面,在听到这几个字的时候,睫毛在簌簌发颤。 “霍克斯海德,不可能。他再不会去那里的……现在去那里,有什么意义?”她轻轻缓缓的说着,转了身,“不管在哪儿,他都不会有什么事的。” 他是那么强悍的一个人……偶尔会像个讨糖吃的小孩,闹一闹,让人担心、让人牵挂。 她慢慢的走着。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屹湘,霍克斯海德,对亚宁来说,绝不会是没意义的地方。” 屹湘并没有停下脚步。 叶崇磬也不管她是不是在听,继续说:“亚宁早几年回来便开始海外布局,中心点一直在英格兰。他的手表上,永远有一个伦敦时间……” 屹湘已经走出去很远了,仍能听到叶崇磬清晰的话语。 她没有反应。 叶崇磬停下来。 说不下去了。 他能说的有很多,关于董亚宁、关于英格兰、关于董亚宁在海德公园附近一出手就是两套公寓的大手笔、关于那些他不能理解的董亚宁在英伦半岛的重复投资和置业、关于董亚宁很多毫无理性可言的行为……可说的有很多很多。 屹湘那僵直的背影、极力逃脱却已经有些变形的脚步,让他住了嘴。 身上的衬衫已经湿了一半,他擦了下脸上的汗,坐进车子里去。 手机里有两个未接来电是董芳菲打来的,他缓了缓情绪,拨回去…… 屹湘进了大门。 门洞里的灯忽然熄了,她在黑暗里站了很久,眼睛都没有能够适应,反而有些金星乱冒。她扶着墙,往里走的路,显得幽暗深远……忽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垂花门里闪出来,对着她就叫道:“vanessa,叶崇磬呢?潇潇说,请他进来吃西瓜!” 眼见着就要从屹湘身边过去,被她伸手拉住。于是allen在她臂弯间打了个旋儿,跌进她怀里。 “哎呀,你干嘛拦着我?”allen尖叫。小胳膊绕在屹湘的腰间,就要从她腋下钻过去。 屹湘将他抱住,紧紧的。 allen扒拉着她的手,有些着急的问:“叶崇磬走了?” 屹湘点头。 手心印在allen的腮上,肉肉的,软软的。 “哦。”allen也点点头。小脸儿在屹湘的手心处蹭着。 屹湘收回手来,摁在了自己的嘴唇上,使劲的摁着。 allen瞅着她,不声不响的,拉她的手。一下没拉动,再一下就用了力气。 屹湘眼前有点儿模糊,allen额前的小卷发随着他身体的晃动,轻轻的飞着……她吸着气,有些细碎的液体,吸进了鼻腔里。 “喂,你们俩!”潇潇远远的看见,叫他们,“快过来吃西瓜,再不吃该热了……你们干什么呢?” 屹湘没法儿答应潇潇,她转开脸。 allen扭头看看潇潇,也不出声。 潇潇发觉有异,快步走过来,就见屹湘蹲在地上。 “怎么了?”他伸手拉她,“湘湘?” “我……得去个地方。”屹湘说。 allen扯着她的手。热乎乎的小手,能把她的手捏出水来似的,紧攥着。 她也紧攥着allen的手,看着他,坚定了什么意念似的,说:“我得去个地方……” “这么晚?”潇潇皱眉。 他知道妹妹刚刚见的是叶崇磬。allen这个小鬼,跑进跑出两次,早就把外面的动静报告了个一清二楚。他以为只是平常的会面,看样子并不是。 短短一瞬间,他心中有好多的猜测和判断。 “那你告诉我,去哪儿?”他问。 “你能别问吗?”屹湘说。 潇潇沉默片刻,说:“我明白了。” 屹湘低了头,说:“哥,对不起……” “去吧。”潇潇说着,拿过她的手机来,检查了下电池,“别让我们找不着你。另外,早点儿回来。” 屹湘从潇潇手里拿回手机来,说:“我不会……” “湘湘,”潇潇拍了她额头一下,微笑着说:“瞧这一脑门儿的汗——你自己行吗?” 屹湘点头。 “那就去吧。早去早回。”潇潇顿了顿,提醒屹湘:“你后天一早的飞机。” “我记得。”屹湘说着,松开allen的手。跟allen默默对视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她只是弯身,贴了贴他柔嫩的小脸儿,迅速的转身。 第632页 直觉的,她想出了门,她仍然会看到叶崇磬。而且果然,她看到了叶崇磬的车子还停在那里。 看到她,他的车子开始往后倒,然后准确的停在她身边。 “上车。”叶崇磬沉稳的说,“我送你过去。” 第二十九章 乱云薄暮的惊回(一) 在出城的路上,起了风,高速路面上随着大风飞扬起的沙粒,砸在车子的前挡风玻璃上。 叶崇磬看了眼导航仪。这条路他自己开车走,才是第二次。好在他记性最好,只要是走过一遍的路,从来不会再走错。 屹湘安静的坐在他身边,轻轻的将她的目光锁定在面前的一点上。 其实在她返回之前的一刹,他想过离开。但是也就是那么一刹那的犹豫,他还是决定再等一会儿。他想他也许会等到她从那个家门出来,而且果然等到了。 在她背后那个大门显得幽暗深邃,跟白天相比更多了几重的庄严肃穆。隐隐约约的,他看到崇碧和潇潇,还有小allen。他们的身影在后视镜里出现的时候,他已经启动了车子,并且相当迅速的将车速推到了极致,于是他带着身边的这个女子,闪电般的离开了那个深邃到令人发慌的地方。然后才问她,要去哪儿? 她说我想不起来那个岛叫什么名字了。 他说没关系,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但是你要告诉我,往哪个方向去。我好做准备。 她说在董亚宁家乡。是个有点偏僻小岛…… “我下车去买点儿吃的。”叶崇磬轻声的说。他不等屹湘说需要还是不需要,就将车停在了临时停车区。小商店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可是货架上的东西怎么看,都让人提不起任何食欲来。倒是小店门口那个破旧的冰柜,他看了一会儿,从里面拿了两支老冰棍出来。结了账出门,热气和沙尘扑面而来,让人恨不得把冰棍贴在脸上。他那银色的车子在夜色中有些浅淡,远远一看,就像个影子,随时会飘走似的……真是奇怪的感觉。 叶崇磬关车门的动作稍大了些,屹湘被惊动,坐直了。 他先递给她一支冰棍,说:“这个天,还是吃块冰来的痛快。” 车子里冷气开的不算很足,他这一活动,额上脸上全是汗。找不到手帕,正有些尴尬,屹湘从旁边的储物盒里抽出一卷没开封的新毛巾给他。 “谢谢。”叶崇磬接过来,抹了一下脸,小毛巾已经湿了一半。嫩黄色的小毛巾上,有一片变成深黄,不知道是因为汗,还是因为沙尘。夏天里起沙尘,大概只有这个地方会。这让他想起阿拉巴马,跑在公路上,开着车窗,炎热、干燥、风里有绵绵的沙尘……只是那样的奔跑,多么轻松痛快。他晃了晃颈子。看了看左侧后视镜,已经有好一会儿,没有一辆车子经过。 屹湘不让芳菲过来。她对芳菲说,如果他在那里我一定让他尽早的回来。 她坚定沉着,已经没有了初初立在他车前的时候,脸上究竟还有的一丝激动和慌张。也正是她的激动和慌张,让他当机立断的决定与她同行…… 叶崇磬将袋子里的食物扔到后座上,只留了两罐咖啡放在手边。回身看到屹湘拿着老冰棍在手里,包装袋上凝结的露水往下滴,人却在发愣,他将另一块毛巾抖开,盖在她膝上,把她手里的冰棍拿过来,剥了纸,说:“吃口冰凉快下,看你这一脸的汗。” 叶崇磬说着,将自己那支开了封。 凉凉的冰块含在口中,那丝丝甜意,其实非常接近小时候吃的街头冰棍——他并不能常常吃到这样的冰棍,记忆里也不过说一两次;倒是这一两年,颇吃了几回……住在他隔壁的董亚宁,到了夏天,冰箱里常备老冰棍。一次吃上四五支那是很正常的举动。他很看不下去董亚宁一支接一支的吃冰棍,吃到嘴巴都被冻住了似的,还是吃。有一回说是家里没有冰棍了,知道sophie要过来家里布置小型会议,竟然好意思的要sophie给他带一包冰棍来——sophie哪儿知道什么冰棍还是老冰棍,匆匆忙忙的从路边的冰点店买了一大堆的冰点回来。董亚宁虽然当时没说什么,带着冰点就走了,末了到底是跑出去,还是跑了很远才买到这种冰棍回来,得意洋洋的来按门铃——彼时他们会议刚散,一大帮人看到董亚宁从极其拉风的新跑车上拎下来一大袋子冰棍,带着他几乎在家便出入形影不离的獒犬,见了人笑嘻嘻的说天气太热、来支冰棍吧……他总是不吝于分享这种小快乐,以期这快乐能够发散到最大。恰巧他们开会正说的口干舌燥,冰棍的甜和凉恰如其分的让他们觉得舒服。sophie后来还说起过,董先生真会享受生活,虽然看上去,有点儿……sophie没有说下去,他想大概sophie这种一板一眼的淑女,是会觉得的董亚宁另类。他当笑话跟董亚宁说,提醒他最好注意言行举止,要不然真正的淑女是会被吓跑的。董亚宁就冷哼了一声说谁又一定要淑女呢?谁又知道淑女的背后会是什么?嚼着冰说的,字字句句都带着讥诮和冰屑似的。董亚宁拧巴起来还真是拧巴,谁也别想轻易的给他掰回来。他听着味道不对,让他们的话题回到冰棍上,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董亚宁已经吃了三根——他说以前很小的时候也吃过,不过是在外地,只要是在家里,什么样的冰点都有的,才不会吃这个……董亚宁笑着说你看你看,一说到这里就露了怯。他知道董亚宁是在打趣他的,亚宁偶尔会说,他们叶家是从上到下都有旧贵族的作风,“跟我们乡下来的到底是不一样,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就是五分钱一根的糖精冰棍儿;一毛钱一根的,那是奶油味儿的!”笑的呀,眉也开了、眼也弯了。 第633页 董亚宁说最近接触的妞儿,都已经不知道什么是老冰棍的一代,而且就算是会陪着他吃一根、也是做着表面功夫其实心里是不屑于知道这个怪癖,怎么就让他乐此不疲了的……可是真觉得,有个妞儿,单单从吃上讲,既能一起欣赏这样食物的平淡世俗,也能享受黑钻石的极致典雅,才是人生乐事。 他当时说这是可遇不可求。遇到千万别放过。 董亚宁就把木棍咬着咬着,顽童似的咂着嘴巴说:连木头都带着甜味…… 叶崇磬问:“这冰棍,不是以前的味道了吧?” 屹湘正擦着手上的水。她没吃两口,冰已经化的掉下去。只剩下手上黏黏的一片。见问,她摇头说:“以前的吃起来会很硬。一坨冰疙瘩,不过好奇怪,居然很好吃……” “好像就是这几年才出现的产品。现在不是总说,有种味道,叫做从前。从前什么都好。”叶崇磬说,“我刚刚看到就想,你也许也吃过那种糖精冰棍的。” “怎么会没吃过,只不过次数不多。”她说。次数不多,印象却深刻。“有一次还吃到进医院……” 那是有一次下了画画课,他们几个跑出去玩,唯一一个有钱的人,是董亚宁。他胆子大,从他姥爷那里拿了钱出来的。说是“拿”,其实就是偷。那时候十元就是大钞,他一拿一摞。不过,从师父家里走出来的时候,揣在兜里的确还是一摞,等到了后来到了街上,觉得口渴想喝汽水,摸来摸去就已经只剩下一张了。那么多钱,都不知道被他这个马大哈都丢到了哪儿去了。嘻嘻哈哈的,还说这也够了。 喝完了汽水吃冰棍。冰棍和冰汽水都是被放在箱子里盖着小棉被的。他们几个不知道各自吃了几根冰棍又喝了多少汽水,总之她突然间就开始肚子疼。她一开始肚子疼其余几个人就变的特别紧张。芳菲开始哭、潇潇开始找回家的车、只有董亚宁说:“回什么家啊,还不马上去医院!” 附近就有一家医院,董亚宁站在急诊室外扯着一个医生嚷嚷说:“医生她肠子疼。” 本来被潇潇连拖带掺的、疼的动都动不了的她,听到这句话却又笑,笑的时候肚子就更疼,眼泪哗哗的往下流。天气又热,一张脸脏乎乎的都成了花猫。 医生看他们是几个小孩,仔细的问他们都吃过什么去过哪儿,听到说刚刚喝了冰汽水,微笑着说来吧,给揉揉肠子。是个漂亮的医生阿姨,讲话温温柔柔的,伸手按摩她的肚子,下手却挺重,揉了两下,特别的疼——她本来想忍住的,可是太疼了,一边嚎叫,一边就听到很响的两声……奇迹一般的,只过了一小会儿,肚子就不疼了。 “湘湘你……”芳菲叫起来,却被董亚宁从后面捂住了嘴巴…… 第二十九章 乱云薄暮的惊回(二) 本来她还不觉得特别尴尬,可是这下却大哭起来,她一哭,反而所有的人都笑了。直到外公让人接他们回家,他们都在笑。她哭着哭着也笑,笑完了又哭。外公生气他们偷偷跑出去玩不跟大人们说,却在听到潇潇复述事件整个过程的时候,也忍不住笑的开怀。摸摸她的小肚皮,说以后不可以喝那么多汽水…… 她就记恨那汽水,后来有好久不爱碰汽水;偏偏他们坏死了,每次喝汽水,都要讲这个笑话,尤其是他…… 屹湘已经擦干净手,叶崇磬也已经悄悄的启动车子了。 车子里还留有一种淡淡的清甜。 打在车窗上的从沙粒变成了大滴的雨,密密麻麻的,雨刷滑动的很快,一下一下的,擦出一块平整的视野,叶崇磬车开的慢了些。 她看着叶崇磬稳稳的操控着方向盘,这么大的雨,高速路面十分湿滑,还是能明显的感觉到车身有些微的飘忽。 她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只有手机。她忐忑的时不时看一眼安静的如同木板的手机,哪怕有一点的动静也好,不管是谁带来消息。 尤其是芳菲。芳菲说有消息一定第一时间告诉她。 叶崇磬在启程前征得她同意跟芳菲先通过电话。芳菲在电话里几乎没喊起来。说那边预告的台风马上登陆,湘湘你和叶哥马上回来不能去,既然有了方向地点我们就一定能找到他的,湘湘你们不能有危险,找我哥的事情交给我们……她听着心开始慢慢的沉。她知道芳菲已经在跟叶崇磬的通话中把这些话都说过一遍了。叶崇磬所有的回应她也都在一边听到。当芳菲说老家那边已经派人找过了而且也有人守在那里看到董亚宁就一定会通报的,说湘湘你只要在这等着就好了我真的不想、而且董亚宁也肯定不想你在这时候有任何的危险……她就说芳菲,那你就别让我知道;既然知道了,我不能不走这一趟。 第634页 芳菲在那边半晌没有出声。 她说芳菲,别让人轻举妄动,人多了反而不好。还是我走一趟吧。 芳菲再开口,鼻音浓重。她说,谢谢你,湘湘。 芳菲的声音有些遥远,在这大雨如瀑的轰鸣声中。 电话无声无息的断了,她有好久没有意识到,而保持着那个姿势,知道耳朵热的像被什么炙烤着似的疼。 其实董亚宁在哪里,她真的不知道。 但是身体里如果真的有一个指针,会指出方向,那么现在,她确实是在通往那里的路上。 大雨滂沱,暴风雨也正在路上。 午夜的广播已经终止。在终止前插播的新闻,提到将在半岛登陆的台风。 他们要去的目的地,正在台风必经的路线上。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将跟台风中心同时到达那里。 车子里响起音乐,低沉悠扬的大提琴。旋律似曾相识,只是她反应有些迟缓,听不出是什么曲子。 叶崇磬说:“换个别的?” 屹湘慢慢的说:“不用,这个就很好。” 是让人会不由自主的将呼吸与心跳都放缓的音乐,大提琴就是有这样的魅力。 想起有一回,她的车子坏在路边,叶崇磬送她去赴芳菲的约,在车上,放的是崇磐的折子戏,那一字一句的,从耳入心……大提琴弦被弓弦缓慢的拉动,弦上音符,让人心口窝都在震颤。 她想,身边这个静默的男人,内心的不平静,恐怕不亚于她。 “休息一会儿吧,还有好几个小时才到。”叶崇磬说。 屹湘说好。明知道是睡不着的,还是说好。然后隔了一会儿,说:“谢谢。” 叶崇磬将音乐稍稍放小了些,问:“能听的出来这是谁演奏的吗?” 屹湘靠在座椅中,心思飘忽不定间,根本听不出来什么差异。 “我。”叶崇磬说。他微笑了下,“念书的时候有时间,也还爱玩,跟几个朋友组织小乐队,灌唱片。我是年纪最大、技术最差的那个,每次都是他们的出色表现帮衬我。我的老师很棒,蜚声国际的大师。只是一般情况我都不承认自己是他的学生,怕给他丢脸。” “没有啦。”屹湘轻声说,“我大概能猜出来你是哪位大师的弟子……有些技巧是标志性的。你的演奏中能看出受他影响的痕迹。” “是么?”叶崇磬微笑着问,“我还以为你听不出。” “学琴和学画一样,一学十年,若是不像老师,那不是成了数典忘祖?”屹湘半转了身。唱片中叶崇磬对曲子的演绎,技巧已经称得上娴熟,风格清新中有些稚嫩,听起来真舒服……也许他继续走这条路也是可以的。有些人就是这么聪明的让人气馁,不管做什么,都有那个能力做到好。 叶崇磬笑笑。 “老师问,叶你要报考茱莉亚吗?我说不。没有志向成为大提琴演奏家。他说,叶,如果你坚持下去,会做的很好。他还说我是个会将事情做到极致的人。” 屹湘看着叶崇磬唇边的微笑。 “听起来不太像在夸奖我是不是?像是在说我是个偏执狂。不过我承认如果是我心甘情愿去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我认为的最好,并不计较代价。”叶崇磬将音乐声再调低些,“睡一觉吧。睡起来就看到海了。其他的,先不要想。” 屹湘过了一会儿,才闭上眼睛。 叶崇磬看了一眼屹湘的手,还是很紧的攥着手机。这说明她根本就毫无睡意。他试了一下出风口位置的冷风。 还好。不冷,也让车厢内不热。是很适合休息的温度。 他有个电话进来,看看号码,并不接。电话随后便进入语音信箱。 他松口气。 手机早就调至静音。他没关机,已经告诉sophie除非非他处理不可的事情,都不要打电话通知他。这几天他本应该寸步不离办公室的,可眼下看起来,起码今天他绝对是不会在办公室里出现了。 他暂时不去想回去之后会有什么样的麻烦事,至少他的麻烦并不是迫在眉睫的,眼下最大的麻烦,并不是他自己的。 此时他开着车在凌晨三点的高速路上,除了偶尔遇到一辆大型货车,几乎没有同行的车子,这让他油然而生一股孤独的感觉。 …… 清晨五点半,在平常日子里已经亮透了天的时间,天仍然是暗灰色的。通往城市的道路两边偶尔有亮着灯的警车,和穿着带荧光条制服的警察。 屹湘先看到警车,车顶一闪一闪刺目的警灯,让她心里一跳。 叶崇磬在警察对他们做出停车手势的时候缓缓的将车子停下,天阴沉的像是夜晚,没有雨,风很大。 他打开车窗,警察往车内看了看,问他是往哪里去,是不是去机场。 第635页 叶崇磬看看远处的立交桥,回答说不是,我往市中心去。 警察的制服被风吹的鼓起来,对他挥着手说不去机场就好,那边的路已经封了,往市中心去就顺着这条路上桥,一直左转……他说着再看了一眼车内。补充说台风来了,路上注意安全。到达之后目的地后非必要尽量减少外出。 叶崇磬和屹湘同时客气的说了声谢谢。 关了车窗,叶崇磬嘴角牵了牵,说:“总说择日不如撞日,这下撞到了个台风天。”他看了看时间,开车上了立交桥。 屹湘说:“离港交所开市还早,把我送到了,你就去酒店休息吧,还能睡一会儿。”她路上几次要换叶崇磬一会儿,他都没有同意,就这么一路开过来了。此时若是细看,就能看出他有些倦色。 叶崇磬歪头,说:“你总让我意外。怎么知道的?” “又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屹湘舒了口气,说:“我虽然不太懂,财经新闻偶尔还是看的。”她是忽然想起来的,陆续的有消息出来,恒泰在收购粟氏。这种大规模的收购,不是海啸,也是台风吧? 叶崇磬笑笑。 “谈判呢,谈崩了?”屹湘问。以叶崇磬跟粟家的渊源,采取这种当面锣对面鼓的方式,恐怕这个决定作出的并不容易。她忽然就想起那心高气傲的粟茂茂来。虽说是在商言商,可心爱的人站在自家利益的对立面,该是怎么样的煎熬? “两手准备、两步走。”叶崇磬说。他并不隐瞒。何况今天之后,隐瞒也毫无意义。“希望最后还是回到谈判桌上来。这样彼此都不至于耗费更多。” “胃口不小。”屹湘说。 第二十九章 乱云薄暮的惊回(三) 叶崇磬拍了下方向盘,有些不以为然的说:“这我不否认。但实际上,也是势在必行而已。” “粟氏不像看上去那么无懈可击?”屹湘问。 叶崇磬又笑笑,看她一眼,说:“可以这么说。” “难怪崇碧说,放你去做数学家,实在太可惜了。”屹湘摇着头。 “有时候我宁可做数学研究。”叶崇磬看看路况。这一段走的非常顺利。不知道是不是这样轻松的聊天的缘故。 “在普大,一笊篱下去,能捞出三五个数学家。做数学家你会沦为平庸;做银行家,你更有机会成功。” “这是奶奶的原话。”叶崇磬拿起一罐咖啡来,示意屹湘要不要。 “崇碧说的。阻止不了她炫耀她那个了不起的哥哥。”屹湘说,“谁让我没的炫耀,我那个已经被她收了。” 叶崇磬笑。慢慢啜着甜兮兮的咖啡饮品。 气氛难得的轻松片刻。他只希望能够延续的久一点。 “比如呢?”他问。 “好像不久前方家有个融资计划找上恒泰,被你否决。崇碧说可惜那天她没赶上你跟爷爷顶牛儿。”屹湘说。 叶崇磬点头,有点不好意思,说:“这种事她也说。”因为这件事被祖父借题发挥当着一家人的面教训他。他就是占理,那么当众顶撞祖父也实在是不合适。 “后来听说恒泰没接的案子,粟氏接了。据我推测,这恐怕也是粟氏的败招之一。仅仅冲着这一点,粟氏的呆账坏账率低不了。你这笔买卖,做的到底划算不划算,也很难说。只不过有时候生意不见得要立马儿看到结果……就说你那个支持汽车工业海外并购的案子,赚未必会赚到,交换的得来的政、策、利、益,却是史无前例的。” 叶崇磬眉展了展。这个他们第一次见面,就伶牙俐齿的算计他钱的丫头,头脑里面赚钱的道道儿绝对不止一点两点。他清了清喉,说:“这个么……” “这个不可说。” “这宗买卖被亚宁笑话了大半年。”叶崇磬笑笑,“可以说,但不可以公开说。” “要我换你一下吗?”屹湘问。叶崇磬看上去没有疲劳之色,但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赶。 “你方向感好过我?” 屹湘摇头。 叶崇磬道:“那就坐着吧。我保证把你安全送到目的地。”他将手边的牛奶递了一盒给屹湘,“回来半年,肠胃是不是早就适应了?” “嗯。”屹湘原本不想喝牛奶,看了一会儿牛奶盒子上那飘逸的标记,“蒙文吗?” 叶崇磬迅速的念了一遍,说:“是蒙文。” “你还会几句?”屹湘问。叶家是有蒙古血统的。 “也就是几句而已。”叶崇磬说,“爷爷是精通的。这行字,是有天看广告,跟爷爷学的。爷爷就说,现在能跟他说几句蒙语的老头,也都不在了……人生不就是这样,虽然高寿,可是看着朋友们一个一个先自己而去,总归是件难过的事。” 第636页 他说着,转了下头。 屹湘没有接话,不知道此时在想什么。 咖啡连喝了两罐,甜的腻住了喉咙。他又不住的喝水。 “担不担心你的官司?”他问。 “担心。但是不怕。”屹湘说。 叶崇磬点着头,和缓的说:“没什么好怕的。看上去很难的局面,找对了角度,破局也只是手起刀落。” 屹湘看他。 “要说,亚宁竞标iem也好,恒泰追逐粟氏也罢,我们这点小打小闹都不算什么,论市值论规模,iem和粟氏都不算很大的盘子。二十多年前,百达出手收购邬氏纺织,一举拿下邬氏遍布全球尤其是亚洲非洲市场的几十家纺织工厂、数十个品牌,那才叫胃口不小。如果要我编教科书,这一战是要编进去的。只可惜百达从来低调,非常多的案例只看到结果、难见其详细过程。” 屹湘听他提到百达收购邬氏,有些诧异。 她轻声的说:“也许眼下的乱局,都是从收购邬氏埋下的祸根。你怎么留意到这个的?”她忘了手里的牛奶只喝了一半,捏着盒子,专注于叶崇磬的话。他也许并不知道汪瓷生与邬氏的恩怨纠葛,但是他的话里确有一丝暗示的意思。 叶崇磬说:“也很偶然。年初,亚宁收购iem,找到恒泰做的资金支援。既然支援,总要了解下他们的主要对手。百达的事业布局非常传统派,多数都集中在基建和实业上。早年别说是新兴的这些技术产业,就连轻工业也鲜少涉足。这种投资风格,从收购邬氏开始有所改变。”叶崇磬缓缓的说。屹湘只是听。车子已经开进市中心,街道上的车辆仍然不多。“邬氏从纺织业巨头到事业失败、被百达一举吞并,过程之短暂,从正面来看是百达战略成功、行动迅捷,从反面来看是邬氏溃不成军。邬氏几代人辛苦积累下来的基业在数年之后变成了另一个面貌重新出现。很多人觉得邬氏神话的破灭简直是在一夕之间,或者归咎于其他因素,可是都忽略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屹湘问。 “邬氏的债务危机,其实早就存在。”叶崇磬说。市他车子开的稍慢些,在狭窄的弯道颇多的老城区内穿行,需要格外多的耐性。“再具体的,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想也许你会有兴趣一探究竟。也许稍晚会帮到你。” “你才总是令我吃惊。”屹湘说。也许叶崇磬并不是不知道的再具体些,他只是觉得点醒她的作用已经起到了而已。“谢谢。” “我只是从有限的数据来分析。”叶崇磬正正经经的说,“百达这些年也在寻找契机进入中国大陆市场。尤其是通过lw的不断试探和扩张,已经累积了不少经验。要不是百达的管理层政策相对拖延滞后,在中国大陆的实质性行动不会拖到现在才开展。” 叶崇磬暂时还不能告诉屹湘,正是粟氏与百达的频繁接触,他才下决心让恒泰尽早行动。不能与百达硬碰硬,从客观到主观,他都不能采取那样策略。 屹湘特别想长长的出一口气。 但是这口气总提到半截子,就继续不下去了…… 车子在街道上快速前进。 这个城市里的行道树多为悬铃木,车子在这样的街道上行驶,如同穿过绿色的隧道。转了几个弯,便驶上靠海的路段,看出去,海天一色,都是暗黄昏黑,海上则巨浪翻滚。 两个人都脸色凝重,谁也不再出声。 屹湘心是越来越紧。 车子越接近目的地,那个海边小镇,她越觉得手脚都在发冷。 叶崇磬说:“看这样子,我们真的遇到了一点儿麻烦了。” 他指的当然是靠游艇上不了那个小岛。心里有些懊恼。这种大型的玩具,确实不适合来打硬仗。还好到了海边,换别的船倒也不成问题。他庆幸预案做的充分,a计划不行,就来b计划。再不行,还有别的选择。 他皱着眉,自言自语的说:“要有军船就好了。” “不行。”屹湘摇了下头。哪儿那么容易。做到做不到的且不说,这也动静太大。 “安全把人带回来是第一位的,都这会儿了还管那么多呢。”叶崇磬说。他也不是没有顾虑,但眼下确实更为重要的,是找到董亚宁。“好吧,或许情况远没有我们设想的糟糕。” 屹湘没有说话。 那是一个不大岛屿,岛上居住的人家不过两三户。与陆地连接的部分隐藏在海底,退潮的时候可以开车上岛,涨潮的时候,那海面便会将道路淹没,若想登陆或登岛,那就需要借助船只了。她曾经觉得这个岛奇怪,他说,不奇怪,但是很独特,这应该叫做间歇式半岛……已经很多年过去了,她偶尔会想起那个深藏在心底的岛子,并没有想过要在这台风肆虐的时候,回到这个地方来。 第637页 暴雨在车窗上形成了一层厚厚的水膜。 她握了握手臂。 “已经到了这里,再难也能上岛的。”叶崇磬说。 话音未落,钱币大小的雨点就落下来。密集而紧迫。 前方又有一辆闪着红蓝警示灯的警车,在驱散靠近海岸的人和车辆。指挥棒在大风中坚定的指向与海边相反的方向,警示着过往的车辆。这无声的指示,更让人心惊。 他皱皱眉,加快了车速。 远远的看到暗青色的山,心里稍微放松了些,知道再往前一段路,也就到了那个海边小镇。 车子像快艇划过水面似的,所过之处,溅起巨大的水花。 叶崇磬塞上耳机,询问预备好的船只和人员。 已经快到码头了,沟通还是有些不畅。对方在喊,他为了让对方听清楚,也必须大声。他不得不先停下车来确定位置。 第二十九章 乱云薄暮的惊回(四) 气氛就这样越来越紧张,屹湘就算是想忽略都不行。手臂已经被她掐出了红印子,忽然间看到,急忙收了手……外面雨大,隔了白纱似的,她看不清楚停靠在码头附近的这些船只里,哪一艘才是他们要上的船。海上灰蒙蒙的,雨大风也大,浪既高又凶险……她陡然间鼻子发酸。克制了好一会儿,听见叶崇磬挂断电话,说:“妥了。” 她问:“你请朋友帮忙的?” 叶崇磬点点头,答道:“也是你的朋友。” 屹湘张了张嘴。 叶崇磬说:“不用担心,都是特别靠实的人。暂时你就什么都别管了,都交给我。就算今天没人肯出海,只要有船就行。” “可是……”屹湘鼻尖更酸些。不由自主的在这个时候想哭。 “别可是了。”叶崇磬目光温和的望着屹湘,下巴对着前方,指了指,说:“外面是这么一种情况,咱们有心也不能乱来。先在这里避风稍等。我首先要保证你的人身安全。等风力小一些再去。别慌,知道么?” 屹湘点头。 她不慌。慌也没有用。 风暴在继续,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歇。 她没有太多的时间花在这里等待。更关键的是,那个人,大概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由着他恣意消耗。 唯一的顾虑是,无论天气如何、无论登岛有多危险,她可以去,却不能让叶崇磬再跟她一起冒险。 叶崇磬小心翼翼的将车子开上了码头边的一处高地上。在这个位置,能够将这个避风港内的景象尽收眼底——码头上停靠的船只就像沸腾的汤锅里的饺子,随着海面的剧烈起伏,被有节奏的抛上抛下,平时看上去像是庞然大物的船,这时候都轻的像纸船,显得脆弱不堪。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等待更像是一种煎熬。雨势并不见减弱,风却小了些。被风雨摇动的树冠,已经不再是疯狂的一边倒。 屹湘看着手机上,屏幕上显示此时通讯信号已经从之前的稍弱,显示满格。她握紧手机,放在口袋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叶崇磬又在询问天气情况是否影响出发……如果可以,那她这就同他讲,她自己跟船上岛去。 “叶……” “稍等下,”叶崇磬给她使了个阻止的眼神,接通了另一个电话。屹湘就见他原本皱着的眉,在片刻之后展开了,竟有些惊喜的样子,说:“……真的嘛……我跟湘湘在……”他向外张望了一下。 屹湘也往外看了看,外面的码头上停靠的船密密麻麻的,避风的船只里三层外三层井然有序的泊着。她看不出究竟。 “……我知道了,这就过去……很近的,我知道位置……行!太好了!今天不废话,回头说……我好好谢你!你说怎么谢都行!”叶崇磬要挂电话,那边叮嘱了他句什么,他微笑着说:“明白。放心,一定安全把她带回来。” 叶崇磬马上发动了车子,动作迅速的简直像是突然被打了鸡血。 屹湘问:“要去哪儿?”她以为他们会在这里乘船登岛的,好容易等到了风浪小些。 “那个岛子上,有一个班的驻军。补给船两天上不去,岛上有人生病,他们马上要换舰艇上岛送补给,把病人带下来。可以把咱俩捎上去。”叶崇磬靠着刚刚记下来的路线,在车子驶出这个民用码头之后不久越过一道隔离带,前面的指示牌上显示这里已经是军事管制区,他已经不能再任意往前开了。 屹湘怔住。 峰回路转的消息,让她心跳加速。 叶崇磬按了下车喇叭。前方路边停着的一辆草绿色方头方脑的军用吉普。 “咱们得换车进去。”叶崇磬说。 “等下让我自己去。”屹湘果断的说。她说着,将身上的东西检查了一下。出来的时候穿的裙子,长长的,太碍事。她低头将裙摆接缝处线头一扯,迅速的撕开了一个大口子,然后挽了一个结,长裙变成了短裙,行动起来会更方便些。 第638页 “少废话。”叶崇磬说。 雨点噼里啪啦的继续往下落,风似乎比先前更大了。 “不行!”屹湘看到前面军用吉普的车门开了,下来一位穿着雪白制服的军官,朝他们车子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有什么不行?如果他不在岛上呢?你要怎么办?”叶崇磬问。 “他一定在。”她回答。 叶崇磬望着屹湘亮晶晶的眸子。 她说的如此镇定而斩钉截铁。他一定在?是的此时董亚宁能够出现的地方,就差挖地三尺了。不光是家里人在找,恐怕警察也在找……偏偏她就知道。偏偏他就跟着她来到了这里。偏偏在这个时候,她又犯倔。这真让人恼火。 叶崇磬不打算再跟屹湘辩论,他解开安全带,说:“下车。”他说着话,先对着前面那军官挥了挥手。 “叶崇磬!”屹湘喊他。 叶崇磬说着拿出两个袋子,交给屹湘一个,说:“雨衣穿好下车。等下跟着我走。” “叶崇磬!”屹湘抓着雨衣包,真急了。 “别浪费时间。这船可不会等我们。台风中心如果经过这里,还会有更大的风暴。到时候,不只是我们有危险。” 他说完,几乎是逼视着她,也在等着她。 屹湘咬了下牙,撕开雨衣的外封,抖开便披在了身上。 “走吧。”叶崇磬用目光检视了一下屹湘。 “叶崇磬……”屹湘开车门前,回头看他。 叶崇磬嘴角一动,没有说话。 她什么都明白,他也什么都知道。这一点他们一致。 还有一点,他们也一致,那就是无论如何的明白和知道,他们都没有办法用理智控制情感,至少在这一天。 而且他们将永远也不会后悔,今天的这个决定。 叶崇磬先开车门下车,等着屹湘下来。他将车门重重的关上。风太大,要比平时用更多的力气才能关好车门。而恰恰是这样一下,也能够让他始终压着的心情,有一点释放。他伸手拉过屹湘,朝着前面那辆军车走去。军官是少校军衔,名牌上简单的两个字,鱼沉。叶崇磬与他握手,说鱼少校,我是叶崇磬,谢谢。 鱼少校让他们快些上车。在车上说舰艇已经准备好出发了,所以他要开的快些。然后说那个袋子里有你要的东西。他果然把车开的非常快。在基地里急速穿行,不住的穿过警戒线。 吉普车在几分钟后到达军用码头。车子刚停稳,少校便说舰艇不会强行登陆,所以有可能无功而返,你们要有这个心理准备。 他将车停的紧靠着码头边缘。告诉叶崇磬他们从左边车门下车。 叶崇磬下来车不经意的回头一看,忍不住“呵”了一声,指着车子停的位置,回头对他说:“这技术。屹湘,你看,咱们差点儿提前喂鲨鱼去。” 少校的笑声在巨浪和大风中清晰可闻。 屹湘走在两人身前,就见吉普车的车轮与码头边缘,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几乎是平着的,不禁冒了冷汗。 屹湘跟少校道谢。 少校微笑着看她,说:“不客气。我在这里等你们消息。回头我还负责送你们出去。”雨水顺着他的帽檐往下流,呈长串状。他不撑伞也不穿雨衣,白色的常服已经被雨打透,但站在雨里,挺拔身姿,岿然不动。 叶崇磬回身跟他握了下手,催着屹湘快上艇。 暴雨落在码头上形成的水流没过了脚踝。叶崇磬见屹湘几乎是一走一滑,索性紧握着屹湘的手臂。两人顶着风歪歪斜斜的沿着码头往舰艇边走。一个又一个的浪拍过来,冲到人码头上,又迅速的撤下去,有一种让人胆寒的巨大力量,不小心便会被这样的巨浪卷走……舰艇并不大,灰蓝色,船上标注的编码533赫然在目。艇上的人看到他们接近,穿着橙色救生服深蓝色海军制服的上士水手抛了绳子过来,将他们拉上了艇。 甲板上有水,屹湘站不稳,被叶崇磬从背后推着往里走。 身后的门被关上,船舱一封闭,外面的暴风雨暂时的变成了细微的声响。可也因为船小浪大,这么剧烈的摆动,船舱似是一个小小的闷罐,密不透风间,让人有些气闷。 屹湘顿时觉得眩晕,急忙抓住了门把手。 上士将两件救生衣拿过来给叶崇磬。 叶崇磬先递了一件给屹湘,自己将救生衣套在了雨衣外面。他手里还有一样东西,是一双崭新的女式军用胶鞋。屹湘怔了下,看看自己脚上的坡跟拖鞋。从雨里走过来,湿透了的鞋子磨着脚,脚趾处已经磨破皮了。 “我粗心,忘了说袜子的事,居然就没有替你准备袜子。”叶崇磬弯身将鞋子放在屹湘脚边。 第639页 他转过身去,从舷窗处往外看。继而跟站在身边的那位上士聊起来,无非是天气风浪云云。海面上恶浪翻滚,还没有出海,已经有种特别紧张的情绪将人抓住。 屹湘脱下拖鞋,一边换,一边看到上士走到前面去……那稳健而利落的步伐,显然是训练有素的。她此时心跳急速加快,不知为什么,原本这些都是该让她踏实的迹象,却反而越来越令她发慌。 脚上换了胶鞋,她走过去到叶崇磬身边站了。一同从舷窗里看着外面。叶崇磬从鱼沉给他的袋子里拿了一瓶水和药给她,说:“晕船药。” 屹湘摇头。尽管她已经有了要吐的感觉。但是她不想吃。 她从舷窗处看着外面浑浊的海面。看不清楚海天连接处到底在哪里,也看不出那个距离并不算很远的岛子到底在哪里…… “我们马上开船。”舱门被打开,船舱里多了一个身材中量的清瘦男子,好像特别要跟屹湘解释似的,又说:“航向正确、没有其他干扰的话,我们最快会在二十分钟内到达。” “好的。”叶崇磬伸手过去,握住了清瘦男子的手,说:“谢谢,这次给你们添麻烦了……”他说着,跟那男子一同往舱外走,留了屹湘自己在船舱里。 屹湘只觉得自己的身体随着船在摇晃,头脑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搅和,根本没有办法稳定下来。在她一浪高过一浪的眩晕中,舰艇轻巧的掉转了方向,从码头驶离。甩出了巨大的、浑浊色泽的浪花……她抓着座位的扶手,让自己的后背靠在壁上。 眩晕感在加剧,她几乎没有办法控制的想要呕吐。她拼命的忍着这种难受,闭上眼睛。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晕船。不会的,这么多年她从未晕过船。 恍惚间便觉得有只温暖的手在拍抚着她的后背,这拍抚能够让她镇定些,却没有办法减轻身上、心里越来越重的痛苦。 她睁开眼,正对上叶崇磬的眼睛,摇了摇头,想要说句没事,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只是急忙的转身,抓过一个清洁袋,吐起来。只觉得嘴里苦的要命,吐的像是苦胆水。刚刚消停一会儿,舰艇又被风浪卷的起伏剧烈,眩晕便更剧烈一些……叶崇磬坐到她身边来,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船舱在此刻就像个密不透风的盒子,被泡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抛起、落下、又抛起……让人的脑子和胃跟着翻江倒海。他调整着呼吸,这样的翻江倒海也让他非常不适。 时间已经不止20分钟,还没有到达目的地。 叶崇磬看着外面,就发现舰艇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子。 他皱着眉。这是风浪太大,不能靠岸的表现。 果然,不一会儿,舰艇往前驶去,却又一次在接近岸边的时候,掉转了船头。似在调整角度和方向。 屹湘挣着站起来,扶着墙上的扶手,她说:“我想去前面看看。” 第二十九章 乱云薄暮的惊回(五) 她脸色已经完全白了。 叶崇磬原本想让她安心在这里等待,但见她这样,知道阻止也没有用,不如让她去。 屹湘的身体随着倾斜的船体不住的左摇右摆,每一下都好像要被甩出去似的,她及时的抓到东西稳住自己的身体,继续往前走。只有短短的一点距离,叶崇磬跟在她身后,只是看她如此倔强的走着,便已经满身是汗。他有些不忍心,想要拉她一把,终于是没有出手。 屹湘走到驾驶舱,船长看到他们,便说现在风浪太大,硬往上冲有危险,已经冲了两次,都没有成功。他现在正在找这个岛上其他合适的位置登陆。 “暗礁太多……这次台风又赶上大潮……我们还要保证油料足够咱们安全返回。”他解释道。他黢黑的脸上表情严肃,有军人特有的气质,有海上历经风浪带来的强硬。他说话的时候,是对着叶崇磬的,并没有看屹湘。 “您知道吧?在岛的另一侧,有防浪堤、是个避风港。”屹湘说。 船长看着她,说:“我当然知道。可是现在风浪这么大,哪儿还看得到那防浪堤?那避风港只能避十级风,现在早就不安全了。就算能勉强停靠,岸上人又没有办法接应,我们要怎么上去?” 船顶被大片的雨落下击出密集的声响,像子弹击中目标似的。 也许是看屹湘脸色过于难看,船长语气缓和了些,说:“先别着急,我们再试试——我知道你们着急。我们也有战士在岛上,我更着急把补给送上去把人接下来。心情都是一样的。” “抱歉。”屹湘说。 船长看看她,反而笑了,说:“我只是实话实说,没别的意思。” 第640页 “那我能留在这吗?”屹湘问。 在船舱里观望和等待,远比在这里看着要煎熬的多。 即便是无功而返,她也想亲眼看着。 船长看看叶崇磬,又看看面前这个倔强的小女子,没有表示反对。他转回身去,过了一会儿,他回头对屹湘说:“要不是跟岛上通讯中断,该让人先去看看。现在在禁渔期,岛上的那几户渔民都回岸上居住了,按理说,不可能再有人的……”一波巨浪被掀起,冲锋艇几乎呈四十五度角,除了他,其余几位都被甩向了旁边。 屹湘的肩膀撞在舱壁上。这一下撞的太过剧烈,痛到骨头里似的,她咬着牙关忍痛,挣着站稳,一声没吭。 “怎么样?”叶崇磬拉住她。 她摇头。 舷窗外面,灰黄色的海浪拍打过来,退去,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一个海岛的影子。 舰艇掉转了方向,往海岛后方驶去。 除了船长偶尔大声的呼喝起来给自己鼓劲,没有人出声。 风声和海浪声充斥着耳朵里那点狭小的空间,无限扩大。 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尝试,都在风浪的阻力下,无奈后退。 屹湘只觉得额头上涔涔的流着汗,驾驶舱内几乎凝固的空气,让她憋闷至极。 她能看到岛上裸露的礁石、被暴风吹的东倒西歪的树木、还有屹立在岛上的白色灯塔……只有一个塔尖。她记得的,那座灯塔、和距离灯塔不远处的人家……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记忆如同风暴一般,拍击着她的头脑。 “董亚宁……”她轻声的叫着。几乎是无声的,只有嘴唇轻轻的嚅动。 她目不转睛的盯着灯塔。忽远忽近的,是舰艇在调整着方向和角度,试图再一次的靠近岸边的。而起初那塔尖在不住的左摇右摆,并没有过多久,塔尖在视野范围内开始稳定。她以为是摇摆的久了,自己适应了这种剧烈的摇晃和眩晕,直到她听见船长似乎是如释重负的说着:“……风浪小些了。我们避避风头,再过去。” 无线电嗤啦嗤啦的响着。岸上的指挥中心在通报,说台风中心擦着海岸边缘南下了。指挥中心的那个女子程式化的声音里透出些笑意,说这算是虚晃一招,只是带来了大量的降雨。 船长爆了句粗,说:“这叫什么虚晃一招。” 暴雨还在继续,并没有立即见到成效,可是风速在降低。船体摇晃的轻了些。驾驶舱里的气氛开始缓和。 风浪又降了一点。海面上掀起的浪已经没有那么巨大。天空的颜色由阴沉的灰黄,变成亮灰色,甚至在远处,露出了一点点蓝。 舰艇加大马力,往岸边冲去。 巨大的海浪冲击着简易的码头。那已经被海水腐蚀的有些变形的陈旧的铁皮码头,被海水浸泡着。 船长尝试了几次靠近码头,舰艇都被海浪的巨大冲力冲散。 终于在最后一次,上士跟战友将绳索准确的抛过去套在了码头上。 船长松口气,回头望着屹湘和叶崇磬,说:“可以登陆了。我们还要卸货,上岸以后分头行动。多注意安全。半小时后如果你们还没有回来,我们就如期返航了。” 舱门外上士把着船舷,护送叶崇磬和屹湘走出去。已经先行登陆码头的战士对叶崇磬说,让他只管上来。叶崇磬拦着屹湘,走在前面,他身高臂长,船舷与码头间的距离不时的随着海浪的波动忽远忽近,他奋力一跳,从船舷上离开,站在码头上,稳住了身形,才伸手给屹湘。 屹湘的身体却还在随着舰艇一忽儿接近、一忽儿远离码头。她心里有些着急。 “过来吧。”叶崇磬长长的手臂伸展开,大手一张,像雄鹰展开了翅膀。 屹湘深吸了口气,眼睛盯着叶崇磬身边的空地,趁着舰艇再次漂向岸边的时候,使劲的一跳,险险的落在了岸上,被叶崇磬一把拉住,牢牢的。 风很大,雨却小了些。零星的雨点随着风甩到脸上来,打的人脸上很疼。 叶崇磬替屹湘将雨衣帽子围拢,拉着她便往岸上疾步走去。 雨衣被风吹的鼓了起来,走起来有些东倒西歪。 屹湘被叶崇磬拽着走,还是走的很吃力。 从码头到岸上并不远,他们在强风的推动下跑的也快,只一会儿便上了岸。岸边礁石上开出来的简易台阶湿滑无比。台阶只有短短一段,剩下的就是陡直的坡。走在被暴雨冲刷的整整齐齐的沙石破路上,一踩一个脚印深深的陷下去,拔出来的鞋子上便沾了红色的泥浆。两人都顾不得泥泞,一鼓作气的爬上岛去,待站下,都已经汗如雨下。 屹湘只觉得腿酸软到抖,大风刮过来,吹的她脸都要变形了似的。 第641页 叶崇磬将她扯了一下,让她背对风向,问她:“下面知道往哪个方向走嘛?” 屹湘看向灯塔的方向,再远一些,那一小片房舍顶部清晰可见。她指着那里,说:“是那儿。” 叶崇磬整理了下雨衣,说:“走吧。” 通往灯塔的小路上积水潭一个接着一个。屹湘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前面,努力的稳住身形,防止自己摔倒。走在她身后的叶崇磬,一边注意着前面的屹湘,一边观察着四周围的地形。灯塔建在小岛的最高处,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地面。四周生长的半人多高的草已经被劲风吹的倒伏在地。 长期被海风侵蚀的围栏,原先应当是不锈钢的构造,现在也都锈迹斑斑。待他们走到跟前,叶崇磬先伸手拉了一把那围栏,提醒屹湘不要去拉——他还没有用力,围栏已经被他扯掉了一部分。灯塔下方的入口处,门锁着。屹湘推了推门,门上生了锈的锁仍然锁的很紧。她翘着脚从门缝里往里看。灯塔底部的房间内,从上方投下去的光线照的内部很通透,能看到回旋的楼梯蜿蜒向上,地上有积水,坑坑洼洼的…… 屹湘扒着门框往里看了好久。眼睛睁的很大,咸咸的海风催着泪腺不住的往外涌着眼泪,不知不觉的,顺着眼角便留下来两行眼泪。她抹了抹脸,眼泪就和汗水混在了一处,眼珠仍红红湿湿的。 叶崇磬已经在灯塔周遭转了一圈回来,站在屹湘面前,说:“不像有人待过。” 屹湘点点头。 她还记得从前这灯塔下面的门是没有的,他们可以从这里进去,走到上方那宽敞明净的空间里。那里有发电机,连接塔顶的灯。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那灯都亮着。 叶崇磬看看远处的房舍,说:“去那边看看吧……”他边说,边掏出手机来。 没有信号。 房舍的距离远比看起来要遥远的多,他们走过去颇费了点周折。 屹湘脚上被磨破皮的地方,被新鞋子蹭着,泥水透过鞋面渗进去,脚就越发的疼。 只是心里有一点希望和坚持,能够快些走到那房舍的渔家,这点疼是完全可以被忽略的。 风吹的似乎没有先前那么猛了,眼睛也没有那么疼了。她还是揉了揉眼睛。头顶飘过的云,携着点点的雨,风暴似乎在远离。 她并没有发现,叶崇磬的脚步已经慢了下来。 第二十九章 乱云薄暮的惊回(六) 她只是在不断加快着脚步。心跳随着脚步的加快也跳的更急,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呼吸的粗重,有些来不及换气的压迫感,她知道这是紧张带来的身体反应。 突然的,她听到狗叫声。 响亮而短促的两声,似乎是在试探什么。 屹湘脚步略停了下,那叫声消失了片刻,在她重新迈出脚步的时候,叫声再次响起,依然是响亮而短促的,只是不再间断,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响,宣示主权似的,对陌生的接近者予以警告。 屹湘握紧了拳。 那浅蓝色的油漆大门、门上已经被太阳晒的褪色的对联都被雨水冲刷出一种特别的亮色,看的人只觉得热血沸腾。 她站在大门前,隔着大门听着门内的狗叫,抬手去敲门。 拳头打在木门板上,嘭嘭作响。声音并不很大,却引得里面的狗叫的更凶猛,木门随即剧烈的颤动起来,显然那看门狗正不停的扑到门上、试图从里面给她威慑。屹湘还要再敲门,被叶崇磬拦住。 她转头,叶崇磬说:“等一下。” 他们略等了一等。除了狗叫,里面仍没有别的动静。 她有些着急,又拍了几下门板。 叶崇磬则后退了几步,大手在嘴边围拢,喊道:“里面有人吗?”声若洪钟。片刻停顿之后,未见回应,又喊了两遍。 屹湘将救生衣脱了下来,接着是雨衣。长途跋涉,穿着这不透气的装备,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湿透了。风吹在后背上,湿热的气流带来的不是凉爽,而是更加猛烈的汗意。她摸一把脸上不停流下的汗。 叶崇磬从她手里拿过雨衣,说:“按说没人会把狗单独留在家里的。有人在,就好说。” 屹湘点头。 她心乱如麻。 抿着唇,盯着面前这扇木门——只是一扇门,却有种前世今生的隔离感。 她伸手过去。 手心贴着木门。潮湿的木门上被雨水打透了的对联上,那手写的“春”字圆润饱满。她按着这个字,一动不动的,等着。 耳边不住的有轰鸣声,从下了舰艇就没有断过。 此时此刻,轰鸣声在加剧……心里再清楚不过,不管意志有多强悍,身体力量的透支让她看不到自己会撑到什么时候。只希望,至少能撑到这扇门打开。不管里面是什么,让她看一看,也就死心了…… 第642页 她靠在门板上,喃喃的低语。 叶崇磬静立在她身畔,也听不清她到底说了什么。 他眼看着屹湘的样子,心里也禁不住跟着发急。刚想要再次向里面喊话,就听里面突然的有人问:“谁啊?” 浓重的胶东腔,浑厚粗重的声音,听起来是个年纪不轻的男人。 叶崇磬立刻问道:“是不是董大叔?麻烦您开下门,我们有事情找您。” “谁呀这是,什么天儿啊就敢上岛……”里面的人似乎是又意外又不满,喝退着看门狗,好一会儿之后,门终于打开了,一个穿着鲜亮的红t恤的脸膛黑红的老汉用他健壮的身板堵住了门。既把看门狗堵在了门内,又把来访的郗叶二人拦在了门外。他上上下下的打量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屹湘和崇磬,皱着眉。漂亮的屹湘和帅气的崇磬,此时被风吹雨淋的,都已经失去了七八分原先的形状,可看上去依旧是好看的——他就问:“你们有什么事?” 屹湘看着这位大叔,比起十多年前来,他的变化太大了,她几乎要认不出来了。 叶崇磬见屹湘这样,微笑着说:“董大叔,请问您,认不认识董亚宁?我们是他的朋友,从北京来的。” 屹湘目不转睛的望着董大叔。 董大叔听了叶崇磬的话,有好一会儿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定定的瞅着叶崇磬和屹湘,似是在判断叶崇磬话的可信性。然后他缓慢的,将目光转到屹湘脸上来,又看了她好一会儿,猛的拍了一下大门,叫道:“啊呀,嫚儿是你啊!”就他这一下,木门被推开了半边,里面那只大狼狗,迫不及待的窜了上来,他急忙将狼狗扯住。那狼狗原本是想扑出来的,这会儿被董大叔一扯,几乎是立了起来,屹湘站的离他们最近,在狼狗扑出的一瞬间,她下意识的往后退,叶崇磬反应更快,也将她拉到了身边来,护住了。 屹湘心猛跳。 董大叔脸上露出笑容来,说:“我想起你是谁来了……我说怎么瞅着你眼熟,愣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来来来,快进来!进来说!”他说着,将剩下的半扇大门也推开,拉着他的大狼狗,往里面去。 那大狼狗疯狂的叫着,被他用力拖着,栓到了旁边的铁柱子上去,还在嚎叫。 屹湘和叶崇磬站在门内,看着董大叔一边让他们往里去,一边安抚那大狼狗。大狼狗蹲在地上,刚刚一番扑咬,在这炎热的天气里十分的耗费体力,粉红色的长舌吐在外面,喘着粗气。看上去就更有种凶相。 “……这种天气,想不出谁会上岛来,狗叫我也没搭理……年纪大了,耳朵有点儿背……常年海上漂的人都这样,马达太吵,你们又太斯文了,不放开嗓儿嚎,我哪儿听得到……来,里面坐。”他往里面让屹湘和叶崇磬。 屹湘看着安静下来的大狼狗,问:“还是它嘛,小虎?” 董大叔眼神慈爱的看着自己的爱犬,反问:“像吗?” 屹湘点头。 几乎一模一样。同样的黑背,同样的眼神,连背毛的长短都是同样的。 “亚宁也这么问。今年什么时候啊,清明节那时候吧,来过一回。见了就问,四大爷这狗还是小虎吧,可真够长寿的。”董大叔笑着说,摸了摸爱犬的头,“不是喽!老狗哪儿有这种体格儿?小虎到后来,毛也稀了,眼也瞎了,耳朵都聋了。这是小虎的儿子。和小虎见到你们时候差不多大。狗嘛,再活不过十五六年……小虎是去年老死的。这只,我叫它二虎。走,咱进屋说。” 屹湘见董大叔将他们带进的是平房,看了眼门窗紧闭的正屋,和叶崇磬跟着董大叔走进了屋子里。 董大叔进屋后就忙着找茶叶来泡茶,叶崇磬忙说谢谢不需要,给我们白水就行。董大叔找到茶叶盒子,笑着说:“不来茶叶,怕你们喝不惯岛上的水,太咸了。” “谢谢您。”叶崇磬说,“大叔,亚宁来过么?” “亚宁?”董大叔递给屹湘和崇磬一人一个搪瓷缸子,坐在他们对面的板凳上,说:“我不是说了吗,清明节时候来过一回。跟他爹一起回来上坟的。那之后就没见了。我也没想到他会到岛上来。原先我承包这片海和岛子,想搞个养殖啊旅游项目的,没那么多资金,托人和他说过。他二话没说让人帮我弄起来的。那么大的事儿,他也没来看看,就那会儿突然来了。还在岛上住了一宿呢。我让他在岛上多住几天,他又说赶着回北京有事儿,急匆匆的走了。跟掏把火似的急脾气,还和小时候一个样儿……” “那昨天呢?昨晚?昨晚没有来?”屹湘追问。 叶崇磬给她做了个手势。 第643页 屹湘着急了。 董亚宁再快,也不过比他们多几个小时。 他说:“夜里,亚宁来的话,应该是夜里。” “没有啊。”董大叔奇怪的说,“昨晚上倒是来过人,是政府的和守岛部队的,说是有台风,让撤退。一年夏天哪儿不来几次台风,有什么要紧。我就让老婆孩子回去了,我和二虎在这儿。他们走了之后就没船过来了。风又大,浪又猛,就算有人要来,也没那那么大本事上来的。” 董大叔一边说,一边看着屹湘和崇磬的反应。 屹湘低头。 屋子里潮湿的很,她坐的木凳子上似乎都有一层水,让她有些坐不住要滑下去似的。 她紧握着茶杯,让自己坐稳。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听错董大叔的话,还是又问了一遍道:“您确定,董亚宁没有来过?” 董大叔似是已经觉察事情有哪儿不对劲了,他隔了几秒钟才说:“应该没有。” 叶崇磬看了屹湘一眼,就见她尽管已经十分的克制,脸色还是灰了一层,便问道:“除了守岛部队那儿,岛上还有哪儿可能落脚吗?”虽然他和屹湘随着舰艇的反复尝试登陆过程里,已经绕了这个岛子有好几圈,并没有发现任何一艘船,但这个问题不问,不死心。 “除了我这里,还有两户人家。他们禁渔期一开始,就大门一锁回岸上住了。”董大叔明白过来,说:“亚宁要是来,肯定是来我这里的。别的不说,就论远近,我还是他四大嘛。我和他爹,是一个太爷嘛。是不是?” 叶崇磬点头。显然跟董大叔再说下去,已经没有可能得到更多了。他虽是明白,仍然跟董大叔一来一往的聊着天。他在等屹湘。 屹湘将搪瓷缸子放在桌子上。 热水泡出的绿茶香气,掩盖不住这屋子几十年来被浸泡出的咸咸的味道。 这是一种能在不经意间侵入肌肤的味道,如果再久些,可能深入骨髓……他身上也会有这种味道。 她看向窗外。 第二十九章 乱云薄暮的惊回(七) 院子里那口井,井台经过这么多年,原本整齐的水泥台,好几处凹陷进去,残缺处长了青苔。 她似乎听见笑声,在耳蜗内依旧隆隆作响的声音里,笑声突兀而又清脆,无忧无虑的,伴随着水声……那该是从井口压上来的清水,有扑面的凉意,被清晨的阳光照射,腾起的水雾里有七彩虹霓,虹霓里有好看的、略带羞涩的笑靥…… 叶崇磬跟董大叔说着话,两人都看着屹湘慢慢的从木凳上站起来,往院子里走去。谁也没有阻止她。 屹湘看到面前这挂草珠帘子。被湿气打湿了翅膀的苍蝇,有气无力的伏在草珠上……这帘子,当年还是刚刚串起,董大叔家的媳妇儿给每一串草珠下缀着红色的塑料缨子,随着风飘起来的时候,煞是好看。此时那红色的塑料缨子不但早就被晒的败了色,还有个别的地方,草珠都缺了……她伸手拂开草珠帘,轻轻的、温润的草珠滚过她的手背,竟让她手背上像被通了电,手、臂至身体,痉、挛。 方方的天井,被暴雨冲刷的干净至极。 她站在天井中央,看着四周每一扇窗子。 原先小方块的玻璃窗,早已经换成了白色的塑钢窗,可是……可是那窗子上,挂着的窗帘,虽然颜色破败惨淡了些,却仍能看出来,是浅黄色底子上的橘色向阳花。只是那向阳花在她眼中慢慢的开始旋转、旋转……她眼前一阵发黑,向阳花镶了金边似的,在黑暗中乱舞。 她蹲在地上。 眩晕的时候她总是最快的降低重心,她知道这是最有效的办法。 向阳花还是不断的往她面门上扑过来,让她看不清东西其他…… “屹湘!”叶崇磬急忙的从屋子里出来。伸手想要拉屹湘起来,屹湘扣住他的手,不动。他便也蹲下去,在她身边,“你还行么?” 屹湘抓着叶崇磬的手。以他手颤的程度,她清楚的意识到,他此时应该是在对着她说着什么的,可是她一个字也听不到。她只能这样抓着他的手,让自己努力的多吸进一些氧气来,好尽快的说出下面的话来,她说:“他不在这里……我们走吧。” 他不在这里。 他没来过这里。 她以为自己能找到他的,但是没有。他并没有来。 “我们走。”她再说了一遍。比刚刚那句声音要细上很多。 叶崇磬将她拉了起来。 风还是很大,厚厚的云层被风搅动着,迅速的在天空中翻滚移动,烈日穿过清透无比的空气,照射在他们身上,短暂的时间里,晒的人发昏。 叶崇磬将屹湘拥入怀中。很轻很轻的,他清亮的目光,看向屹湘背后的这些——整齐的房舍、洁净的布满水滴的门窗、严丝合缝的窗帘、堆在门前的陈旧的渔网……他轻声的说:“好,我们走。”他松开手。 第644页 董大叔站在一边,见状急忙说让他们进屋凉快下,别中暑。 叶崇磬却说:“既然亚宁没来过,我们也就不在这里耽搁了。谢谢您。” “客气啥呢,又没帮什么忙。我倒是盼着亚宁能来的。”董大叔说着看屹湘,有些担心的问:“这样子能下岛吗?” “没关系,我会照顾她的。要是亚宁来,麻烦您告诉他,湘湘来找过他。”叶崇磬叮嘱。 “不。”屹湘轻声说。 “屹湘!” “别告诉他了。”屹湘望着那窗帘上惨淡的向阳花,眼泪在眼眶里转着,“不用告诉他……他确实不想,让我找到他。” 而她,也确实找不到他了。 “会找到他的。我们先走,那边船不等人。再不走咱俩就真耽误事儿了。”叶崇磬对着董大叔温和微笑,说:“打搅这么久,真是抱歉。” “哪儿的话,哪儿的话。不过……都快晌了天了,真该留你们吃饭的。”董大叔说着,搓了下手。 叶崇磬说:“谢谢。我们也还有事,要赶回去呢。”他说着,拉着屹湘往外走。屹湘脚步有点迟缓,他配合着她的步子,也走的慢。 董大叔一边继续说着留他们吃饭的话,一边往外送他们。 二虎见他们往外走,忽的从院子角落里蹿起来,又对着他们开始狂吠。 董大叔不住呵斥着二虎,二虎却叫的更凶。他将叶崇磬和屹湘送出门,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往灯塔方向走去。那个矮小的、从进门开始就眼圈发乌的女子,隔了这么远,都知道她全身都在颤抖……他叹了口气,回身关了门。 屹湘走着,禁不住的再次回头。 “他不在这儿不是坏事。这么恶劣的天气……”叶崇磬说。 屹湘使劲的摇着头,抬头看看他,说:“对不起。” 叶崇磬却问她:“还能走吗?不能走的话,我可以背你。” 他已经满脸是汗。这样跟屹湘一起走,远不如他负着她的体重要轻松一些。可是他也知道,倔强的她,尤其是在这里,是不会要他背负她的。果不其然,他看到她尽管已经像是有些神志不清了,还是摇头。 他无奈。撑着她的手臂,将自己的力量分给她一点,让她能够自己走着。 他也看一样那闭合的大门。在走向那道门的时候,她的脚步急切而坚定,每一步都像她的人似的,尽管疲惫却有种活力和希望。紧张是紧张的,紧张中有对董亚宁的恼怒和气愤,可她应该没有绝对的怀疑过她的判断,她相信即便是在全世界都找不到董亚宁的时候,她还是能够找到他的,因为大概这个地方,就像是心底最明净纯洁的一个角落,要留给最沉最远的记忆……他看着她那样的脚步,再想跟上,都忍不住要慢下来。 可现在她完全不是去时的样子。 他们站在礁石上往下看,码头上等待着他们回归的舰艇,像朵蓝灰色的小花,开在五颜六色的海面上,伴随着不断涌起的白色浪花,起伏。海面平静多了,因此站在甲板上的那几位看到他们,高高抬起手臂,挥舞了两下,还喊着“快点上船回去还赶得上开饭”! 叶崇磬拉起屹湘的手,踩着礁石间的沙石小路。 舰艇在鸣笛,叶崇磬抬头看看那个方向,说:“当心些。” 屹湘点点头。 海岸上风很大,吹的她几乎要飘起来。 耳边风声呼啸,顺带着捎来些声音,她想回头看一眼,却仍看着叶崇磬,跟着他的脚步,拾阶而下……舰艇上的水兵们不知道在说什么,笑声不断。她的脚步迟滞了下,看向舰艇上那几个深蓝色的身影,有一个念头迅速的晃过。心神一分,脚下打滑,她急忙抓住叶崇磬的衣襟。 两人终于稳住。 “怎么了?”叶崇磬看着屹湘。 屹湘拖着他的手松了一下,说:“我得回去。” 叶崇磬以为自己听错。 也只是一愣之间,他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在这儿的。”屹湘欲转身。叶崇磬反手拉住她的手腕子。 大风带着雨意穿过两人之间。 叶崇磬松了手。 “去吧。”他说,“路上小心些。” 屹湘看着他,点头间,重又握住他的手,紧紧的,然后她退了两步。 他站在原地,望着屹湘往回跑去,手上的温度仍然在,她已经跑开了很远。 大风卷起她的裙摆,她就像是在一片深深浅浅的绿色中忽然绽开的一朵淡色的花,阳光如此强烈,却远没有她的身影耀眼。顷刻之间,那束阳光移开,阴影将她笼罩,跟随着她,一路向前…… 他站着。 风吹的他伟岸的身躯亦微微晃动。 远处的汽笛声再次响起,是催促他们登船的号角。 第645页 “怎么回事?又要下雨了,还不快点儿!”身后有人气喘吁吁的跑上来。 叶崇磬转身往下走,说:“走。” “你女朋友呢?”上士看看那边,并没有看到人,跟着叶崇磬,边走边问:“哇,见鬼了,刚刚还在这儿。人呢?” 叶崇磬两三步并作一步,向码头迅速而去…… 与此同时,屹湘在沙石路小径上奔跑着。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海浪声。 她用自己此时能使出的最大的气力奔跑着,全不管喉头胸口的剧烈疼痛。只知道自己必须快些、再快些,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们被汹涌而至的潮水追着,如果不拼命的跑在潮水的前面,就会被吞没……她眼睛里涌出来的水,冲刷着面庞。 她此时只能听到自己短促的呼吸声,终于跑回来,只差一点便要整个人都扑到虚掩的木门上,控制住自己这已经不像是自己的身体,盯着那两扇木门见约有半指宽的缝隙…… 第二十九章 乱云薄暮的惊回(八) 仍然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慢、越来越浅、也越来越重;眼前一团又一团灰色的烟云飘过——她转了下身,腿一软,倒坐在门前的水泥台阶上。 她的气力也仅够到这里了。身后的大门距离她不过是一臂之远,这一臂对她来说,不止是气力上的难以为继…… 木门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唰唰唰的声音,那半指宽的缝隙在渐渐的变宽,终于打开了。 她不动。 一忽儿,一颗像狮子样的一个毛茸茸的大头,出现在她身边。 她歪着头看。 呼着热气的血盆大口,黑色的湿乎乎的大鼻头,再往上是一对本应该凶光毕泄的却流露出些温柔的褐色大眼睛……她的手,遮了一下自己的眼,片刻后伸向这狮子头般的獒犬头,使劲的抓了一把,揉着,并且低低的,她说:“混蛋。” 压在胸口的痛感终于是迫不及待的随着这两个字喷涌而出,一瞬间,全身的血液都往一个方向冲去,片刻过后,带来了更猛烈的痛感。 在这样几乎是难以承担更多的痛感中,她眼角的余光扫到一只鞋尖。 干净的、干燥的浅灰色麂皮鞋子,钉在水泥地面上似的,并不向前一点。 她也不向前。 旺财拱了她一下。力道并不大,可却差点把她拱倒在地。它那对褐色的温柔的眼睛看着她,再拱一拱,那样子,甚至有些亲昵了。 “旺财,回来。”沉沉的声音,在喉间回旋。似乎有好久没有开口说话的缘故,听起来有些沙哑。 旺财就地趴下了。 无声无息的,就在两人之间。 风起吹的它的背毛东倒西歪,凌乱不堪。 她有些发抖的手,摸了摸这只从第一次见到她就莫名的亲近她的獒犬,咬了咬牙,终于摇摇晃晃的撑着水泥地站起来,转身过去,面对着门内站着的这个人,清晰的再次吐出这两个字:“混蛋。” 他看着她——本应该令她飘然若仙的衣裙,都贴在了身上,多狼狈;那一脸的汗,木了似的表情,多狼狈;在看到他的一刻,她眼睛闪过的无数复杂的神情,对她来说,又是多么的……狼狈——他看着她,定定的看着。嘴角倏然一动。 “混蛋!”屹湘本就已经积聚到顶点的担心、焦灼、恼怒……和见到他安然无恙的欣慰等等复杂的情绪,终于被他这近乎冷漠和无动于衷的表情激发出来。她死盯着他,可是除了骂他句“混蛋”,骂不出口别的……她气极,嘴唇不住的哆嗦。 突然的,她攥紧的拳头在瞬间伸展开,对准了董亚宁的脸挥过去。就在要扇到他脸的一刹那,他那瘦削的下巴上的伤如细小的钢针般的钻进她眼中来……硬生生的,她的手停在了距离他脸无比近的地方,定格了似的,停在那儿;而他不躲不闪,好似已经准备好了再次承受她的力量,那随着手掌扇过来的风,早已先一步拂到面上,强劲热烈,让他的脸热了起来。 屹湘的手掌攥成拳,重重的垂下来,一股怒火没有发泄出去,团成一团,在腔子里横冲直闯,所到之处无不灼的她疼痛难忍。 不是第一次对他动手。气极恨极的时候,将他粉身碎骨的念头都有过。狠狠的就想把他打疼了,结结实实的打他几巴掌,起码她会痛快些。就眼下,她绝对有理由痛打这个任性妄为把所有人都折腾的人仰马翻的混蛋……可是她凭什么打他? 他咬牙切齿的说邱湘湘我都放下了。他恨之入骨的说邱湘湘你是帮凶。他信誓旦旦的说我不在乎多多……他已经画地为牢。 她凭什么来找他、凭什么打他? 一念至此,她泪落如豆。 第646页 “混蛋……混蛋,董亚宁……”她不得不停下来。太疼了,说不出的疼。她只知道自己见到他会无比的愤怒、怎么愤怒都不过分的责怪甚至辱骂他,但不知道就在她愤怒的同时,五脏六腑都在灼烧着让她疼痛难忍。 而他偏偏平静至极。 这四周的惊涛骇浪,她的急痛交加,跟他的平静形成最鲜明的对比。 “进来吧。”董亚宁说。风吹起她的头发,额前湿透的刘海都被吹起来,几缕湿发不完全的覆着她额角的伤疤,她因激动而红透了脸,伤疤的颜色更加的深,简直要渗出血来……累累伤痕,鲜红如昔。曾经是毫无瑕疵的光洁的额头,连毛孔都几乎看不见,那么秀气、那么美丽…… 闪电,惊雷。 滚滚的,在他们头顶炸响,阴霾被暂时的照亮,瞬间之后,复又变暗。 “马上离开这里”屹湘说。 他细长的眼睛和浓密的眉,高高的飞起,就在这样两军对垒般的严峻时刻,看不出一点紊乱,更令她气愤的是,也看不出一点内疚和慌张。 她走上台阶去,同他近在咫尺,说:“董亚宁,你看着我。” 她正正的对着他。 他灿若星辰的眸子。 “我,明天这个时候,应该在飞机上了……董亚宁,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在我就要离开的时候,还要千里迢迢回到这里来……但是,我来了。”屹湘伸手出去,将他胸前的棉衫捉一团在手心里,用力的扯住,咬牙切齿的说:“我来了,董亚宁。现在,不管你有什么理由,请你、跟我一起,离开这里。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我没有多少时间耗在这里;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做,你也没有多少时间耗在这里——我不会赖着你、不会缠着你、也不会对你有别的要求、更早已对你没有非分之想,就只有一样,你必须马上回北京。” “进来。”董亚宁等着屹湘说完,轻轻的说。 手指蹭过她的下巴。 一颗一颗的汗珠和泪珠顺着她的下巴往下落,落的节奏跟她急切的语气一致。 好像屹湘刚刚说的那些他完全没有听到,或者她说的全都是无关紧要的,丝毫没有对他形成冲击和影响。 屹湘愤怒的挡开他的手。 “董亚宁!” “不进来吗?外面风有点儿大。”他说着侧了身,手插进裤袋里。悠闲自在的,仿佛这是他的家、他的院子。见她没有动,他索性再侧了下身,靠在门板上,“四大因为刚才帮忙骗你们,不好意思再见你,带着二虎躲后面院儿里去了——这儿就只有你我。” 就像个小孩子——或者就仅仅是像温室里的一棵娇贵的兰花,在抱怨外面的风大了——屹湘忽然有种错觉,这不是董亚宁,而是多多在跟她说话——他永远有办法在最短的时间内让莫失去理智、永远有办法把你的话当耳旁风、永远有办法让你对他让步…… 屹湘深深的吸着气,问:“在这个时候,你怎么还能这么任性?从昨天晚上开始,多少人为了你牵肠挂肚、彻夜未眠?你是不知道吗?明知道会有这样的后果,你还这么着……你是嫌你自己折腾的不够,还是嫌你把人逼的不够?你这个混蛋……” 她话音未落,已经被他牵着手一把带进了门内。 木门在她身后被合拢,她的背靠在门板上,重重的、带着咸味的呼吸,在她面前。 她身上一阵战栗滚过。 他觉察,将她扣的更紧些。 身体靠的这样近,而上次靠的这样近,又是那样的互相伤害。 他记得,她更记得。 她看着他的脸,光线渐渐的在暗去。阴云正飘过上空,阳光被强风吹动的阴云遮蔽,急速变换位置的阴影,令他的脸真正的阴晴不定……但其实他从出现在她面前直到现在,脸上始终平平静静,不曾有任何特别情绪的泄露。就好像他是正正常常的来岛上度假,外面发生的一切包括出现在他面前的她,对他来说起码此刻都是毫无关系的。 阴云密集起来,云层在加厚。 似乎暴风雨再次逼近,身边回旋的气流中又有了让人憋闷的味道。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紧紧相对的两个人,甚至已经觉察到对方的身体,那逐渐加深的潮湿。 “你走吧。”他说。手臂撑了下,给她让出空间。 湿透了的衣裙软塌塌的缚在身上,让她像一只湿了翅膀的蝴蝶,沉重的再也飞不起来似的,落在这狭小阴暗的空间里。 “我会回去的。”他伸展了下手臂。柔软的,甚至有些慵懒的,对着她说:“惊动了你们,倒让我难为情了。本来就不过是出来遛遛狗、散散心,一不小心跑远了,还赶上台风了,没办法跟家里报平安,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慌什么呢都?像我这样的混蛋,能出什么事儿?大不了,不就是被收押?又不会被判死刑。” 第647页 他撸了下他那极短的发,笑微微的,像是耐了极大的性子。 她死盯着他。 他不说话了。 薄薄的唇有些干,他舔了一下下唇。温润的意思被风瞬间带走,干燥的更厉害。这让他有些烦躁。既烦躁这让人憋闷焦虑的天气,也烦躁在这憋闷焦虑的天气里,不得不面对她——这个凭空而降的女人——是他最不想见到的人。不能说他期待的是她更猛烈的羞辱和攻击,可她这样安静的站在他面前,让他更为不适。这让他没法儿用任何一种在他来说常规的举动去对待她。于是他也盯着她的眼……真是美丽至极的一双眼。刚刚还被泪水洗过的,痕迹未消。 他已经有好久没有这么仔细的看过这对眼睛。 不是没有机会,而是不能。 唯有面对她的时候,他的意志远没有自己想的坚强。 他硬是转开了脸,说:“暴风雨就来了。你愿意跟我被困在这里?不怕出事儿?” 她伸出手臂,将他的身体环住,拉近自己。 非常生疏的动作,她已经不太记得,要怎么去拥抱这个人……他瘦了很多。她的手臂圈住他的腰,清晰的辨别出他的肋骨边缘在什么位置。 她心里一阵酸楚,紧紧的将他拥抱。 董亚宁粗暴的将她推开。 重重的,屹湘的后背撞在门板上。灼痛感再次席卷了她。 没吭声,她再次从背后抱住了他,这一次,两手紧扣。一反一正,紧扣在一起。 他冰凉的手试图解开这个像焊死在一处似的扣,从中间、从她紧合的手心处,拉开她的手。 背上一层层的汗在往外冒。 门楼外暴雨倾盆而下,顺着屋檐滚滚落下来,落在地上,形成白花花的水流,很快的,在天井里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漩涡…… “董亚宁,我明天早上飞纽约。”屹湘说。 手心仍然紧扣,手臂仍然紧紧的贴着他紧绷的身体。他并没有用尽全力去挣脱她,或者是用尽全力了,但是没能挣脱……她在说话的时候也并不曾放松手上的力量,就像一把锁,锁住他,哪怕只有这一会儿,她得把话说完。 “……原本我就想早点儿离开这个地方,再不回来也没关系。因为……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现在,”她的嘴唇碰到他背上被汗水浸透的棉衫。紧贴着他肌肤的棉衫,肌理分明。她的唇麻木微痛,“真的没有了……没什么再值得我回来的。” 她紧扣的手,骨节像是定了型。他的身体却像是在收缩,空荡荡的手臂,挂不住他。 第二十九章 乱云薄暮的惊回(九) 暴雨和海浪声,已经分不清哪个更响,正像此时,她的心跳和他的究竟是谁更急切,也分不清。 她的手腕碰到他的。那坚硬的表壳和他的手一样凉。 看不到他的表……叶崇磬说亚宁的表上永远有一个是伦敦时间……她微张着嘴唇。 是的,至少曾经是。 她第一次发现的时候觉得他行为怪异,笑着问干嘛啊你这是干嘛,方便查岗? 猜到这是他为即将来临的分别开始做的无数“微调”中的一个。所有的微小调整,都将积累成那样一个大大的、远距离的分别。才刚刚开始的感情,就算身体里蕴藏着巨大的能量有信心会把它浇灌的茁壮,可还是会有萌动的担心。他有,她也有。 他起先有点忸怩。见她并没露出感动的神气,反而看上去在笑他,又生气。说我乐意不行啊。我为了方便看英超不行啊…… 她笑着亲他。把他瞬间被自己折腾出来的火气都给灭掉。亲的他神魂颠倒的,乖的像小奶狗似的了,她才说行是行的,可你要是敢掐准了时间打电话给我、打扰我睡觉更讨厌的是胆敢查我的岗……你看我到时候怎么收拾你! 要怎么收拾我?那你要怎么收拾我?说来听听,看我值不值当的犯规……他好无赖的说。 笑的一塌糊涂,缠绵的一塌糊涂。 当分别近在眉睫,耳鬓厮磨都来不及,还想什么犯规惩罚收拾吵嘴呢?尽管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闹就是他们俩的常态。 她说傻瓜,七个小时的时差而已,很难记住吗……她戳戳那个傻瓜的腮。戳在那柔软的、不会有胡茬扎手的地方。黏黏的,有吸力似的,让她挪不开手指。 他半晌才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丫头……我特意换了这么一款表哎……这样我就会知道等我肚子饿了要吃午饭的时候,你该起床了,如果正常的话;你要睡觉的时候,我该去跑步了,如果正常的话…… 如果正常的话。 这话……说给她听的吧。她的作息,那即将到来的生活,在他的预见中,将会是多么的不规律,而他又是多么的担心呢? 第648页 不是不感动,而是她习惯了,不说。 只是后来,若是她够细心,应该知道的,他真的极少在她应该熟睡的格林威治时间的深夜用任何一种方式打扰她,哪怕只是一条短讯……哪怕其实那时候,她并没有在休息。她有她忙碌不堪根本无暇分神顾及细小琐碎事情的生活,也有精彩绚烂之极的日子。 也爱他的突然而至。爱他给予的意外和惊喜。爱他装作其实只是路过的别扭样子。 当他掐准了时间,拎着早点敲响她的房门、她不在他就等候,也从来没有跟她要过她公寓门上的钥匙……尽管那时候,其实他如果开口要,她一定会给;而他不要,她也就想不起来应该那么做。 应该是……在太多的点点滴滴中,忽略了他。就在他用这样一种最无声无息的方式,陪伴着她、陪伴着她成长的时候……也正是用这样一种最无声无息的方式,在漫漫流过的日月中,提醒着在那个时区里,有一个他恨到几乎忘了自己的女人…… 屹湘握住亚宁的手腕,滚烫的手心,温暖着冰凉的腕表。 董亚宁托住她的手。他看到的,却是她那缠绕了数圈的表带。明明什么都看不到,他眼中仍然是若婴儿哭诉的嘴巴的伤……他僵直的站在那里。 雨越下越大,他想让她马上离开这里,已经越来越不可能。 她像一贴温柔的膏药,就这样贴近他的身体。他知道接下去,自己的身体会从清凉到灼热,也许会在灼热中燃烧……直到化为灰烬。 他的手沉下去。 屹湘的睫毛抖着,细碎的汗珠落下来,滴进眼睛里。眼睛更痛。 她闭上眼睛,额头抵在他的背上——他心脏的位置。 竟感受不到他的心跳……她的心猛然刺痛,就忍不住更用力的抱住他。明明刚刚已经觉得耗尽的力气,再一次的聚集起来。抱住他,却有种可怕的念头,不知道为什么,越用力、就觉得他越瘦弱越坚硬而且越来越轻薄……她紧紧的箍着他。 “董亚宁……我会把多多带好……给他我能给的最多的爱、最好的环境,还有我欠他的所有时光……爱他、宠他……尽我所能。像我曾经得到过的那样。”她说。 他说过,男孩子,不要宠。 可是她会宠。一定会。而且一定要。就算是把他宠上了天,都没关系。只嫌不够而已。 她永远不会告诉眼前的这个人,无数的日子里,她梦想会有那样的机会,她能在半夜醒来的时候,只需走到隔壁房间去,推开、房门就能看到一个撅着圆圆的小屁股的婴儿……看他在酣睡中是抱着可爱的海豚还是咬着温柔的奶嘴——这对她来说曾以为会是永久的梦魇,也即将过去。她不会告诉他这个的。也不会告诉他,如果那个婴儿犯了错,把她气急了,她也会下狠手痛打他的……绝不告诉他。 他的背绷直了。 “……这不是弥补,我永远也弥补不了那些我欠他的……我只想,在我还能够做到的时候,把我能给他的一切,都给他……让他……能够好好的……长大,能够好好的……活着。活的精彩、漂亮、帅气,直到他……再也不需要我。往下走,会有多少的困难,我预测不出来,也计算不出来。这远远不是一场可能会身败名裂的官司、也远远不是尽力了就一定会获得成功的事情所能比较的。但是我看到多多,我知道我不怕身败名裂,也不怕任何失败,甚至也不怕忽然哪一天,我会死去,因为有他。因为,我不再逃避他的存在,我全心全意的,在过着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不管我是vanessa,还是妈妈……总有一天,他会知道我曾经面临的所有困难和我的选择——到那样一天,我期望那样一天,能从他那里得到的,不是一句我原谅,而是我理解——所以董亚宁……”她脸是湿的,他的背也是湿的,印在一起,落下一个清晰的印子。 暴雨落地弹起,烟雾弥漫,让人看不清其他。 董亚宁缓慢的回过身来。 她的手臂细长孱弱,却在这时有种让他难以挣脱的力量。 他用了好一会儿才完成这个转身,来面对她。 水雾将两人笼罩,从头到脚的,他们都湿淋淋的,冷意在遍体乱窜,似乎身体渐渐有被冻僵的趋势,可同时也有什么在渐渐的爬升……屹湘知道,她的心在慢慢的向上爬。 “所以……董亚宁,”她用手形成的那把锁打开,勒的太紧了,有些变形的手仍然保持着那个样子,贴在他的腰间。她仰头看着他,说:“我理解。” “理解什么?”他浓的如同浸了墨汁的眉,长长的扫向鬓边,涩着声音问她。理解什么?她理解什么,这个女人,对他,还能理解什么呢……他眼窝微陷,发红。 第649页 屹湘的手伸平,覆在他的背上。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已经使尽,她非常非常轻。 她看着他,宁愿他眉眼间似有笑意浸润——他鼻翼微微颤动,肯定已经有两天没剃须了,脸上胡茬有些重,衬的脸就更白,白的不见一丝血色…… “一切。”她说。 他在长久的、长久的注视她的眼睛之后,很轻、很轻的,在她的额角印了一个吻。 他说:“不用。” 他连呼出来的气息,都是凉的。 她闭了下眼。 “既然再没有什么值得你留恋了,既然有那么多需要你做的,就去你该去的地方做你该做的事。”他看着她。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他明白为什么她不惜说出这样的话,就连她珍爱的家人都在这一刻被她放置一旁。 她的气息齐着他的胸口,从棉衫的缝隙中钻进他体内。 暴雨如注中,静静的对峙中,她后退。 只消两步,已经退进了暴雨之中,瞬间,从头到脚便被浇了个透。雨水在她脸上形成道道沟壑,连睫毛都被淹没。冰冷冰冷的有着巨大重量的雨,将她的肩头压住,极沉。 董亚宁伸手拽她。 屹湘握住他的手。天井里的冷雨形成洪流和漩涡,淹没到脚踝处,冷的让人浑身打颤,她倔强的退着,拉着他的手,让他不得不跟着她后退的脚步…… 董亚宁猛的将她抱起来,急速的趟过水流,一脚踹开、房门,将她丢下来。 他甩着脸上的水,抬手从晾衣绳上抽下一条半干不湿的毛巾,同样甩在她脸上,看了一眼跟着他们进来的旺财,在不住的甩着自己被淋湿的毛发……头脑中滚过一波热浪,实在难以控制他压制了很久的火爆脾气了。 “你tmd是不是找死来的……”他回过身来,张口便骂。 屹湘翘起脚来,勾住了他的颈子…… 第二十九章 乱云薄暮的惊回(十) 她的唇首先够到了他颈子。柔润的唇通了电一般,迅速的黏住他颈上的肌肤,血管里原本往统一方向而去的血流,忽然像被打乱了方向,开始横冲直闯起来……她用力的吻下去,唇齿微张,将他汗湿的肌肤含住,咬啮着,狠狠的……眼泪几乎是同时的夺眶而出。 董亚宁被这凶悍的亲吻弄的整个人头脑瞬间一片空白,他下意识的将她抱起来,于是她真的像膏药似的,紧紧的贴着他的身子,让他在被粘紧的瞬间,只能负着她的重量……他是想要将她扯开的。扯开她丢在一边,可是这两具身躯之间就像是凭空生出了吸盘,空气被挤压出去,越来越紧的,结合在一起。他再要想退,已经没有了退路似的。 她的亲吻一路蜿蜒而上,终于紧紧的贴住他紧闭的唇。 沾满泪水的唇齿,倔强的想要开启他的。 董亚宁忍耐着,不想给她这个机会。而她溜滑而灼热的舌尖,顺着他唇的轮廓游走,意志坚定的,就想要攻破他的防线……他能觉察到,这简直是带着绝望的愤怒和力量,让他心底生骇。只觉得要控制、控制,却能控制住自己,控制不了她……渐渐的那微咸的味道,渗进了血腥味。疼痛一点点的散开,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儿在疼。额头上的汗涔涔的往外冒,跟她的汗水混在一起。皮肤下横冲直闯的血流和热力,跟她一样,也有自己的意志似的,给他强大的冲击。 董亚宁躲开屹湘的亲吻。 被她吻过的地方,烫的很。他需要冷静下来。 他用力的往外推她。 推不动。 她重重的喘息,在他耳边。一步一步的,逼的他跟她一道,踩着凌乱而华丽的舞步似的,没有优雅也没有节奏,就要他跟她一起,就在眼下,烧到同一个温度……他被挤到了门边,剧烈的晃动让门上的玻璃在不停的响,像遥远的铃声……他转了下身,身体伏在她身上,撑住了门框。 “别这样,湘湘。”他说。 她沉默着。面颊绯红。白皙的、潮润的皮肤,透出极其诱人的绯红色,一对更是眼睛亮的怕人。 他的呼吸在她的头顶,雨下的更大,他的呼吸声几乎被雨落的声音掩盖。 她咬着嘴唇。克制力已经很难压住唇上的颤抖。她抬手握住他的下巴……“董亚宁,”她声音很小很小,“暂时的,把那些忘掉……所有的。”她温柔的热烈的手,紧贴着他的下巴,手指在那道光滑的伤疤上移动着。 移动带来的说痒不痒,说痛不痛,却又有着说不出痒和痛的感觉,在他身体的别处,勾起热潮。 他别开脸,斜靠在门上。 她的手停下来。 身后的房门被她不知何时用脚尖勾开了,令他险些失去重心的同时眼前顿时一亮,白花花的一片……热潮在慢慢的淹没他。风雨毫不间断的落在窗上,暗暗的光将陈旧的向阳花投在簟子上,阴影中有个蠢蠢欲动的念头,在他身体里复活。 第650页 他重重的吸着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些。可是周遭的空气只会比他体内的更具热度,他的身体是越来越热。 她在他身后,没有转身,手背回去,轻巧的卡上了锁。 当那锁里的弹簧发出细巧而微小的一声,他忽然觉得自己在坚持的这个漫长的、长久的抵抗,轰的一下,塌出缺口,眼睁睁的看着肆虐的洪流在将缺口迅速的扩大……眼前薄薄的簟子,编织着绵延不断的卍字花纹的、清凉薄巧的、会给肌肤最舒适的抚慰的簟子,都是那么的熟悉。而窗帘上向阳花的阴影,让浅浅的棕色上,加了规则的褐色。 他扶住炕沿,簟子细腻的纹路贴着他的手。 她就站在他身后,他知道。 除了雨声,他应该听不到别的,可是他分明听到了裂帛的脆响……他的臂膀颤了一下。 已经湿透了的裙子,沉重而强韧,她弯下身,解开那个扣结,向上撕开。 裙子成了缚在身上的布片。 她从穿衣镜中看到自己,就像浸在水中的一片茶树叶子,湿润、直立、翠色夺人……她将这一片翠色褪下。 所有的束缚都可以在顷刻之间解除,她站立不动,等着他,等他回头看她。 在无数的日子里,只要她肯回头,就能看到他;而对他来说,亦是如此。 她的身体、她的心,在这个时候,完全静了下来…… 董亚宁转回了身。 她温柔的、沉静的、美好的身体和清亮的、坚定的、专注的目光,密密的网一般,将他网住,迅速收缩战线。 他一步向前,将她抱在怀里。 她的身体非常的轻。 在他的手中,薄薄的腰肢,软而绵,似是随时会融化,会消失不见,就如同最近这些日子里,她总是悄悄的在他梦里这样倏忽之间出现,又静默的消失……让他惊醒,让他惆怅,让他,浑身都疼痛,也知道这疼痛无法消散,即便是她真正的出现在他面前,疼痛也只会加剧。正如眼下。 他握着她的腰肢。 他的手不会再长长,是的,他从20岁长高了最后一公分开始就没有再突破过185公分这个数字,那么就是她的腰肢比起上次被他握在身前,她也瘦了很多。 他低低的叹息。 她从来不是个安静的情人,从来不是。 她主动、火爆、热辣的让人随时失控,可是也知道偶尔该怎么样,以静制动。就比如眼下,她一动不动,等着他,在刚刚暴风雨般的交战之后,等着他,把主动权交给了他……头脑中有零星的火花在爆开似的,热度一点一点的增加,随着火花越来越密集的被引爆……身体像通过电流,一波一波的推进着,让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可是心跳却仍然被控制在合适的节奏,这种不同步的痛苦,让他冷汗直冒。 他将她放在簟子上。 向阳花投下的阴影,移到她的身体上。 牙雕一样的身体上,错综复杂的伤疤,像碎掉而又被修补好的瓷器上那依旧面目狰狞的裂痕……可是柔润而又美丽的肌肤,泛着珍珠般的光泽,粉红的珍珠一样的她,纹丝不动的,却像是在蚌壳中滚动的灵珠,光芒耀的人睁不开眼……他于是闭了一下眼,终于心跳如雷。 他俯身,准确的,他的唇印在了她的唇上。 这一吻深切而霸道,不给她和自己留下一点气息似的……她也陷入一种缺氧的状态,几乎看到黑色的影子在迅速的笼罩过来。她拼命的吮着他的唇,喘息间,手在解开他棉衫的扣子。手抖的厉害,扣子解的极慢,一颗,又一颗,每一颗都像是一场攻坚战……当他们终于再一次的裸裎相对,她紧紧的抱着他的身子。将他抱住的一刻,用自己的温暖贴住他的冰冷,泪珠滚落下来,顺着发丝向下,落在簟子上。 他轻手轻脚的,将她翻转着压在身下,按着她的腿,亲吻她。 温柔有力,他的唇舌霸占着她的气息……好久,有好久,他就这么亲吻着她,一吻不到边,海一样的热潮在两人身上滚来滚去。 他的汗水滴下来,身上冷的发抖。 屹湘觉察到手下的他的身子,在不住的颤着,他的脸色苍白至极,她微微仰着下巴,等待他进入……他紧紧的抱着她,非常非常轻的,说:“对不起。” 一切都好像静止了,她手下冰凉的身子,肌肉在微微的颤动着,告诉她,他是活的,也应该是热的……她抚摸着他的背,沿着他脊柱的线条,一点一点的,向下,她依旧仰着下巴,轻轻的咬着他的肩膀、颈子……在他耳下,停住了,慢慢的亲吻着,也非常非常轻的,说:“没关系。” 他的身子完全的覆住了她。被子一样几乎能将她完全包裹。 第651页 他挪了下身子,不让自己的重量给她负担,只一会儿,他坐了起来。 她躺在那里,看着他的背——线条如此优美的背,没有一丝赘肉,苍白,无力……她起身,将他抱住了。 “很难受吗?”她问。手下他的肌肤,不断的渗出水来。血色在不断的流失……她转了半个圈,手臂环住他的肩膀,不等他回答,她温柔的亲吻他,长久的而缠绵的吻着。 不带一点侵略性,甚至不带一点情欲的,也不要他回应的,温柔的吻他。 她柔腻的肌肤紧贴着他的身子,让他渐渐的平静下来。 她的嘴唇离开他唇畔,静静的看着他,牵着他的手,缓缓的躺下来,扣着他的手,整张脸埋在他的肩窝里,紧紧的贴着他的身子……她说:“就这样……这样就好。” 第二十九章 乱云薄暮的惊回(十一) 她几乎感觉不到他。 尽管他们靠的是如此之近。 她眼中有泪意,可是她用力的忍着。泪意上升一点,她的脸就往他肩窝的更深处去一点……终于,他的手扶在她的脸侧,轻轻的抚摸着她的脸。他的手指,终于在这长久的接触下,沾染了些点温度……她将脸埋的很深,呼吸都很轻,可是她的嘴唇,贴着的他的肩膀,仿佛是嫁接在了那里,是新生出来的他的肢体……他眼眶酸胀,手指离开她的脸,想要起身,却被她拉住,重重的跌回去。后背贴在凉凉的簟子上,细密的纹路若遍布钢针,他全身都刺痛。 她八爪鱼一样贴着他半边身子。 他终于不再试图离开,安稳的躺在那里。 他看得到自己的胸膛上,她优美的手臂、向阳花的阴影,随着光线的逐渐暗去,模糊起来……他特别想抓住那影子,可是手并没有动,只有手指轻微的勾了勾,似乎已经勾到那些,却又迅速的放开了。 她的手臂向上移了几寸,离开了他心脏的位置,攀着他的肩头,依旧闭着眼睛。知道他轻轻的将她搂在怀里,用他这半边的手臂;知道他轻轻的不知从哪儿扯来了被单,盖住她的身子……知道他一直睁着眼睛,却一定不曾将目光挪到她脸上……可是没关系,他在就好。她紧绷的身子渐渐的、一寸一分的松下去,终于觉得自己奔袭了整整一夜加一日,早已疲累至极,在大雨滂沱带来的阴暗逐渐加深、深到屋子半昏半暗之前,她已经先一步跌入了完全的黑暗中去…… 不知过了多久,屹湘终于醒来,身边空空的,而屋子里黑透了。雨还在下,只是风大概是停了。雨滴不再重重的打在窗子上。她的手臂轻轻挪动着,手抚摸着身旁凉凉的簟子……险些以为刚刚过去的一切是一场春梦。然而肯定不是,就算是她宁愿其实只是一场梦,此刻她是在自己家中的架子床里,伸手一揽,会是allen圆滚滚的小屁股。 她摸到一叠干燥的棉布。眼睛已逐渐适应了黑暗,辨出这是衣服。她裹着被单坐起来,迅速的穿上这套衣服。不合身,穿上,人在衣服里晃里晃荡的。她从高高的炕沿上滑下来,酸软的腿脚在落地的一刻,竟准确的踩在一双柔软的拖鞋上。穿上鞋子,她开门出了房间。 仍然不见董亚宁。 没有电吧,四处都漆黑。全靠她的感觉来判断方位。 她走到门边,往平房的方向看去,有一团暖光,忽明忽暗……那暖光似乎是扑面而来,她脸上顿时一热。 她轻手轻脚的推开、房门,拖着塑料拖鞋,沿着宽阔的屋檐遮蔽出来的空间,走到平房门外——她的呼吸也许太过灼热,在她透过玻璃窗往里看去的时候,玻璃上起了一层水雾……朦朦胧胧的,看到董亚宁坐在炉膛边的马扎上,拿了一支木棍,拨着炉膛内燃烧的木头。他的身影,被炉膛内的火光投射到背后的白墙上,随着他身体的晃动,那光影在明暗之间交替,暖暖的。他的身旁,旺财正在挠着耳朵,连她出现在门外,旺财都没有反应…… 屹湘的手碰到草珠帘子,惊动了亚宁,他回头一望,她已拨开帘子走进屋子去。 温暖到热的屋子里,比起潮湿的外面,很干燥。 她抹了下鼻尖冒出来的汗珠,闻到鲜甜的味道。 他指了指旁边的小圆桌。 矮矮的小圆桌上,有三只大碗。一只碗里是蛤蜊,一只碗里是剥好的蛤蜊肉。中间一大堆蛤蜊壳,显然,他刚刚就是在这儿剥蛤蜊肉的。 她也坐在小马扎上,看了一会儿,筷子勺子都不动,伸手就去抓那蛤蜊肉。迅雷不及掩耳的,手背上挨了一下,她缩手,摸着被打痛了的手背,看着他在暖光中显得颜色极好的脸,听他说:“自己剥。” 第652页 她抿了下唇,又揉了揉手背,突然的,伸手抓了几颗蛤蜊肉,扔进嘴里。鲜甜的蛤蜊肉带着汤汁滑进嘴巴里,好吃极了。她这才知道自己有多饿。 董亚宁望着她,不声不响的起身,锅子里的水早就烧开了,他将台子上那一碗面疙瘩全都倒进锅里去。 屹湘吃着蛤蜊,看董亚宁慢吞吞的、像放慢动作一般的终于做好了疙瘩汤,给她盛了一碗,放在面前。 她嗅了嗅,迫不及待的拿着勺儿舀起来,送进嘴里,烫。 眼泪几乎立刻涌出来。 手却牢牢的把着碗底,将那一口疙瘩汤吞下去。 董亚宁将一杯凉开水推到她手边,说:“这么一大碗都是你的,着什么急啊?” 她喝了口凉水,含着。 她有时候吃东西会很着急,被烫着的时候,他会念:冷冷、冷冷,小狗等等…… 董亚宁拿着勺子,轻轻的对着吹气,好一会儿,才吃了一口,不紧不慢的。 屹湘捧着碗,在默默的吃着,不时的看他一眼,他知道,但是不回看她。 屹湘发现,董亚宁很久不动一下他碗里的疙瘩汤,随着温度的渐渐流失,那碗疙瘩汤在慢慢的变稠……她转开脸,清了下喉咙。 “四大爷说,雨小一些,会有船来接我们回去。”董亚宁放下勺子。 “嗯。”屹湘答应着,她把董亚宁面前那碗疙瘩汤拿过来,分了小半碗在自己碗里,低头吃起来。 明明是从一个锅子里分出来的,她怎么觉得,他这一碗,特别的咸呢?让她喉咙不舒服…… 董亚宁不知道从哪儿搬出来的一个木头烟匣子,放在面前,一板一眼的,撕了烟纸,把碎碎的烟丝包裹起来,卷好一支,放在那里,再继续卷下一支……等屹湘吃好了,洗好了碗,他已经将那烟卷整齐的码在匣子的一角。细长的指尖一点一点的,点着数目,过半晌,他拿起一支来,送到唇边。 屹湘正站在他身边,她的目光跟随着他的手在移动,到这会儿,毫不犹豫的劈手夺了过来。 打火机在烟匣子里,她取了过来,点燃了烟。 他皱着眉,看她坐下来。 呛人的烟气蔓延开,她不住的咳着,咳到眼泪都出来了,不自觉的往下流,她抹了一下,说:“……三月里,我在仙台……”呛的太厉害,她必须停下来缓口气,“地震来的时候,曾经接到过一个电话……劫后余生,我那个念头就冒出来,死过好几回都没死成的我,大概能算作命大……等到我从重灾区往外撤离,给爸爸妈妈打电话报平安,也想过,也许我就是以前老话说的,祸害留千载……老天怎么也不收我,留着我,让爸妈牵挂,让哥哥惦记,也让……人难过的。不管怎么样,再有事情发生,他们还是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他们……” 炉膛里的火并没有灭,燃烧着,有一支木头突然落了下来,尚在燃烧的木屑在落地的刹那红莹莹的散了一片,只一会儿,木屑由红转灰。 旺财忽的抬起头来,董亚宁拍拍它的背,以示安抚。 他回身,将那块掉落在地的木头塞回炉膛,火光暗了片刻,忽的再次燃烧的旺起来。锅子里的水发出兹兹的细响……炉膛里不断传出哔哔剥剥的声响。 董亚宁擦了下手上蹭到的木灰,说:“有人来了。” 屹湘怔了怔。 片刻,外面传来敲门声。 大门上的铜环被叩响,她的心急跳。见董亚宁站起来,她下意识的拽住了他的手。 董亚宁说:“是四大爷。”他等着屹湘松手,才抬脚往外走。 屹湘站在门边,看他从容不迫的踩着雨水趟过天井走到门楼下,去开了大门,门外进来的,果然是董大叔。腿边有热乎气,她几乎不用弯身,垂下手来,摸摸那颗大头。她仍是望着那边——董大叔不知道和董亚宁说到了什么,董亚宁点头,往她这里看了一眼,黑漆漆的雨夜,他们那处被应急灯照亮的位置特别的清晰。只是她还没有看清他的模样,他早已背过脸去——她转回身来。听不清他们都在说什么,也没听到大门合拢的声响。 她蹲下来,摸着旺财颈下厚而长的绒毛,被湿气打的,绒毛都有些蜷曲了,这让雄狮般的獒犬,都显得窘迫起来。 她低声的问:“你也很难受吧?” 手臂圈了旺财一下,昏暗中旺财的眼睛倒是很亮…… 董亚宁望着蹲在地上,看上去比旺财都要小的她那团身影,脚步停了停,又立即迈步进来,说:“收拾下东西,马上走。” 她没动,仿佛没有听到。 “湘湘?”他叫了她一声,“船在等我们。” 她拍拍旺财的头,站起来,说:“知道了。” 第653页 第二十九章 乱云薄暮的惊回(十二) 她看看自己,上上下下,除了内衣,再没一样是自己的……看看他,他也是一样的。 如同穿越了时间隧道,曾经,他们这么一副完全不像是自己的打扮,却都呈现过最表里如一的自己。过了这么久,眼下的他们,却想要展示给对方看的,最表里不一的自己……发不知道什么时候散了。找不到皮筋儿,她胡乱的抿了一下鬓边的碎发。头发自始至终都湿乎乎的,没有平日里那灵动秀美的样子了。 “走吧。”她说。没什么好收拾的。随身带过来的,大概有一样东西是手机,也早不知道丢在了哪儿。她并不在意。 低着头,她从他身边走过时,被他拉了一下。 “等等。”他说。 她站下。草珠帘晃动着,蹭着她的胳膊、小腿。 他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抬手将她有些湿乎乎的头发抄在手里,细心的将一缕一缕的散发都收在大手中。他手里倒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根皮筋儿,摆弄着她的头发,替她将头发绑成一个马尾辫。动作很笨拙。这是他做不惯的。就像他笨拙的做那一碗疙瘩汤……他左右看了看,黑乎乎的,看不太清楚究竟怎么样,也靠着感觉,替她分了刘海。 屹湘站着,直到他将手抄进口袋里,直到草珠帘子都停止了摆动,她都没有动。 是他先转身离开。 旺财从门槛里跳出来,跟上去。 她站在原地望着这一人一狗,撑着一把巨大的伞的董亚宁,将半边伞分给他的狗……头皮真紧。他总是下手没数儿,弄的她很疼。她就会抱怨,也许抓散了头发逼着他重新梳,结果,当然绝大多数时候,也仍然是惨不忍睹的……她甩了甩头。 就让它疼吧…… 董亚宁听到背后有密集的雨点落在伞布上的声响,知道屹湘追了上来。他低头看看款步移动紧随身边的旺财,并没有回头。但是他知道她在。 雨夜泥泞,这段路并不好走。 董大叔将应急灯照亮了前方,他们亦步亦趋紧随其后,直到上船、直到船起航,没有人说话。 他们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望着这刚刚经历了风暴的海,从不同的方向。 夜色中,曾经汹涌澎湃的海面添了些许平静,远处有汽笛声,是航船在试探,此起彼伏。 雨在船行至中途的时候停了。风吹着甲板上残留的雨水,在夜航的灯光下,留下斑驳的印记。 屹湘看看坐在她对面的董亚宁。 他闭着眼睛,一手缓缓的抚摸着旺财的后背,一手放在膝上。旺财也许是晕船,看上去无精打采的——他倒恰恰相反,比起在海岛上他那有些萎靡颓废的模样,这会儿竟格外的有精神。 马达声隆隆作响,震的人鼓膜发疼。 远远的看到码头,照明灯将码头内泊着的船照亮,隐隐约约的,能看到码头上的人影,三三两两站在一处,大约是听到马达声,回过头来看向这边……屹湘藏在裤袋里的手握紧。 董亚宁在这个时候忽然睁开了眼。片刻,他从身边拿起那拇指粗细的皮绳,扣在了旺财的背带上,摸摸它的头。 船速慢下来,进入码头,靠近泊位,终于停稳。马达声戛然而止,鼓膜还在嗡嗡作响。 屹湘伸过手去,对着董亚宁。 他站起来,没有理会她的手,而是将她轻轻的拥进怀里来。 船慢悠悠的随着海水的韵律轻晃着,摇篮似的…… “保重。”董亚宁在屹湘的发顶轻吻。 她点头。鼻尖蹭着他的胸口,不再看他,转身出舱。 船舱门打开的一瞬,海面上微凉的风冲进来,她略站了站,看着码头上那些人。标杆一样,矗立不动,却无时不有一种肃杀之气。凉风吹在面上,她冷静的抑制住想要立即转身回去的冲动,立即的迈步出去。 董大叔站在甲板上收着绳索,她经过他身边,微笑着说:“谢谢您。”没有停留,踩着那块轻巧却稳妥的木板,她上了岸。 “郗小姐?”看起来是专门在等着她的几个人,站在最靠近这艘船的位置,待她站稳,其中一个干练的男子微笑着问她。 屹湘打量了他一下,点头说:“我是。”这人神情中的敦厚,让他迥异其他。 “您好,我是陈北。佟先生让我在这儿等您,送您去机场。”陈北说。面前的郗屹湘,大名鼎鼎的她,一身棉衫短裤,穿着拖鞋,头发也乱七八糟的。但奇怪的是,当她面容整肃,略带微笑,所有的狼狈都转瞬消失。 “谢谢。”屹湘说。 “叶先生让我转告您,请您先走,他会在机场跟您会合。”陈北又说。 第654页 “好。”屹湘再点头。 “车子在等了。请。”陈北请屹湘走在前面,自己随后。 身后的随员提醒了一句,陈北回头看了看码头上其他人,还有刚刚靠岸的那艘船——静止了似的,并没有见董亚宁出舱——他摆手,加快脚步,跟上前面郗屹湘越走越快的步子,身后传来狗叫声,郗屹湘的脚步就更快了,随着海风传过来的狗叫声追身似的,明明他们越走越远,叫声却越来越响…… 旺财在发现外面那些衣着整齐的便衣的时候,仿佛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它突然的从船舱里扑出来,疯狂的叫起来。 原本就有些发红的眼睛,在狂叫中红的吓人。 董亚宁扯着旺财背上的皮绳,在它骇人的叫声中,从容的站定。 “嘘。”他发令。 旺财又大叫了两声,才不情愿的收声,但仍保持着随时可攻击的姿势。 董亚宁看看它。这家伙的气力全使出来,可不是他能控制的了的,只是还好它还听话。 他往岸上看看,远处有一个高高的人影,在接近这里的时候,被人拦住了,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他们让他过来了……他笑了,待到那高高的人影踏上甲板,他说:“救星。” 叶崇磬瞪了他一眼,弯身对着旺财摇了摇头,说:“叫那么大声儿,攒了一年的指标今天都用光了。”他说着,摸摸旺财的头。旺财罕见的并不配合跟他互动,梗着脖子,歪着头看向他身后,攻击的姿势更明显了。叶崇磬将手里的东西交给董亚宁,“我原来指望能安安稳稳的带走它呢。” 董亚宁把皮绳递给叶崇磬,笑笑。 他背转身,将那塑封的针管取出来,处理了下针管中的气体,回身蹲下来,点着旺财的大鼻子,那鼻尖儿湿湿的。他看了它一会儿,说:“等下乖乖的跟叶伯伯走,听到没?”他说着把针头刺进旺财身上,迅速的推进。旺财乖乖的被他打了这一针,茫然的看着他。董亚宁捧着旺财的大头,它热乎乎的大舌头突然对着他脸上舔了好几下,呱唧呱唧的,他脸上顿时满是口水。 董亚宁大笑起来,一边抹着脸,一边揉着旺财的头骂它“狗东西”……然后,他看着它,慢慢的倒下去……药效十分的强劲,整个过程十分的短暂,旺财在闭上眼睛之前,仍然是盯着他的,似乎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董亚宁缓缓的摸着旺财的毛,站起来。 “交给你了。”他微笑着对叶崇磬说。 转身下船,他抬手跟等在前面的便衣们打了个招呼。 叶崇磬重重的拍了一下他的背。 这一下疼的他眼前发黑,差点身子一斜要栽进海里去。还好他够镇定,笑嘻嘻的,稳稳的迈过去。 “毛政委,又见面了。”董亚宁站下,挠了挠头顶。站在他面前的这些人里,他能马上认出来的,就只有毛晓琨了。毛晓琨扶了下金丝眼镜。蒙了一层水雾的镜片后的眼睛,露出清冷而锐利的光。这回倒是他先伸出手来,要跟董亚宁握手。董亚宁虽有点儿意外,倒也安之若素,微笑着说:“给您添麻烦了,这么大老远还亲自来。让这边人把我办了就行了嘛。” 毛晓琨摊了下手,半真半假的说:“我也不想这样。谁让上头重视你。” 董亚宁说:“懂。该怎么着怎么着。” 毛晓琨松开手,看了董亚宁双手一并,只说:“我让人开车过来。”他对身边的同事眼神示意。那位便衣马上转身走开两步,打电话去了。 车子开进码头之前,没有人离开,也没有人说话。 董亚宁上了车,毛晓琨坐在他身边。 一排车子徐徐的开出码头。 “有烟吗?”董亚宁在毛晓琨递给他一瓶矿泉水的时候,问道。他白皙的面颊上,已经没有了刚刚上车前的好颜色,代之以密密的汗。棉t恤的圆领,已经被浸湿了。车子里空调风很凉了,他汗出如浆。握住矿泉水瓶的手在抖。 毛晓琨发觉不对,忙问:“你怎么了?” 他微笑着,说:“没什么。烟瘾犯了。” 他不想说。不想说身体里那奇怪的东西,长在了哪儿、又扩到了哪儿,没有那力气。纵有力气也不想对不相干的人解释。 疼,就忍。直到忍不住为止。 他看着窗外,夜色中,海、岸、海中岛、岸上家,都在迅速向后退去,离他,是越来越远了…… …… 屹湘坐在机舱里,望着舷窗外的机场。 已近午夜,起起落落的飞机架次间隔开始拉长。而每一架起飞的飞机,发出的各种噪音,都带给她的心脏巨大的冲击。 空乘过来问过她两次。第一次问她要不要换衣服,说有给她准备好的衣服,她说不用,我穿这样就好。她并不觉得自己这副打扮有什么不妥,也许在这豪华私人飞机的机舱里,满身的海味太不匹配。第二次问她需要点儿什么喝的或者吃的。她也说不用,我不渴也不饿。两次她都省略了“谢谢”,最后一次还加了一句:“让我自己呆一会儿,拜托。” 第655页 她不知道自己看上去憔悴而虚弱,脸色绯红,嘴唇发紫。也不知道别人隔了老远就能看出来她情绪不稳定,身上的温度很高,应该是在发烧的。她只知道自己需要这么一段时间,离开她刚刚的经历……她转了下座椅,正对着舷窗。 一架正在徐徐驶出停机位,往跑道方向驶去。在接近跑道起点处,却又停住,已经停了有好一会儿。 她听到有人在说话,远而模糊,没有脚步声,却有一股雨气近了。 外面又下起了雨,机舱里充斥着细细密密的雨声。 隔着桌子的另一边,叶崇磬坐下来。 屹湘仍盯着舷窗,看到那架飞机仍没有起飞的迹象,她转了下脸。 叶崇磬点了点头。 叶崇磬身边是安静的有些呆滞的旺财。 “还有多久,你知道吗?”她终究是问出来。指尖开始麻痹,通往心脏的位置,一路麻痹下去。 长久的沉默。 跑道边出现了一辆呼啸而至的救护车,她看到,那一闪一闪的蓝幽幽的光,让麻痹感在加重。 “相信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他可能缺少很多东西,但绝不缺少勇气。”叶崇磬说。 屹湘将遮阳板拉下来,外面的风雨交加被遮住了。 她不想看到救护车,不想看到那样的场景。 叶崇磬解开了旺财的绳索。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人帮忙把它送上来。它却软塌塌地趴在地毯上。他喂给它水。等下在起飞前还要把它送进笼子里固定住。 屹湘离开了她的座位,坐到旺财的身旁。 她摸着旺财的头,低头,蹭了它一下。 它柔软的毛扫到她的眼睛,她立即眨眼,眨的泪水涌出来。她急忙擦掉。 叶崇磬看着她,明明哽咽,却微笑着问他:“我们什么时候能走?我得赶上明天早上的航班。” 第三十章 蒲苇磐石的誓言(一) “我们还要晚点才能回家。”屹湘靠在落地玻璃窗前的把杆处,电话里邱亚拉在问她和崇碧什么时候到家。 落地肯尼迪机场之后她和崇碧直奔了事务所,此时正是开会的间隙,马上便到12点了。明天双方律师有一次正式的会面,在这之前有些重要的问题要敲定。不然,她们不用这么辛苦。姑姑带allen先去老橡树落脚了,她原以为他们该安顿好入眠了。不想姑姑说,allen和她现在都精神的很,她就想做点儿吃的,等她们回来一起吃。 “恐怕等我们回家就太晚了,不如你们先休息……多多?”电话是被allen拿过去了,听到allen的声音,她精神一振。姑姑好像在说什么还有事情,可是allen手极快的抢到电话了。 她刚刚人坐在里面开会,心里却牵挂allen。allen在飞机上显得情绪很不好。离开北京的时候,父母亲送他们机。allen在离开家到机场的途中表现的安静而沉着。问他什么话,虽然说的少,但句句都又回应。他们都以为allen会很淡定的面对这次分别。就连父亲也笑着说这孩子有大将之风。她了解父亲大概多少会觉得有点不够,相处了这么久,allen在分别来临的时候这么坦然,会不会显得冷漠了些……不料跟父母亲拥抱告别之后,allen背着他的大包、拖着那个潇潇给他新买的装满了这次回来搜刮到的各种各样新奇玩意儿的拉杆箱走进安检口的时候,不但脸垮了,连眼睛都红了。之后谁逗他,都不吭一声。安静的低头坐在一边,只偶尔动一下手,看看手机。只是手机一直没有动静。登机的时候她帮allen拉箱子,allen都不用她。姑姑说那拉杆箱里藏了个小美女巴尔加丽娜吧,碰都不让人碰?结果allen就犯倔不说话了。 姑姑悄悄的和她说,生气呢。早起叶崇磬跟他说不能来送机,就已经不开心了,左右惦记的还有董亚宁,不但不见人影,电话也没有一个。 崇碧听到,就跟allen说叶崇磬这些天要变回工作狂加空中飞人,忙过这几天,赚了大钱,指不定哪天就飞过来了,到时候跟他要什么礼物都可以。 崇碧没有提董亚宁。 谁也没有提。 不过也许是崇碧这样的解释起了点儿作用,起码起飞之后allen虽然还不想说话,至少抱着那本旧童话书开始看…… 这会儿这么欢快的讲电话,该是情绪好多了吧? “……vanessa,现在有两只浣熊在厨房窗子外躲雨,还在吃榛子!”allen说。 很快乐的样子。 屹湘答应着,问他:“累不累?怎么不睡一会儿?”应该是时差没有倒回来。可是一路飞行,allen应该很累才对。飞机上allen都没有怎么跟她说话。只是不时的过来看看她,因为她告诉他们,她感冒了,有点发烧。 第656页 “睡不着。”allen笑着,“我给舅舅打电话了,哇,他居然跟我告状,说你没有给他电话!” 屹湘一怔,这才想起来,的确是忘记了给父亲打电话报平安,而她中途出来,根本也是为了打这个电话的。 allen笑,咕咕唧唧的,说:“你记得快点打电话给他哦,不然他会生气……我去看画册……叶崇磬说他书房里的书我可以随便看。” “去吧。”屹湘轻缓的说。这么快乐,真不忍心用任何方式打断。她听到姑姑在那边跟allen要电话。 “mummy让我把电话给你……我猜你要回去工作了吧?我们等你回来……bye!mummy,vanessa要工作啦……”allen说着便把电话断了。 后面那几句显然是对邱亚拉说的。 屹湘想象着姑姑对allen那又气又没办法的样子,着实好笑。 她浅浅的一笑。 看样子,在老橡树,allen找到不少乐趣。 她这次回来已经不能住在陈太那里,崇碧的公寓在她回国的时候便处理掉了。她原本是想住酒店,崇碧却说这次不知道要耽搁多久,住在酒店诸多不便,干脆住叶崇磬那里去。 “我哥又不是外人。他那儿闲着也是闲着。再说我每天都要喝汤,住酒店怎么保证啊。姑姑说这些天她负责。”叶崇碧理由充分。她不同意也得同意。 她是想让崇碧不要跟着飞来飞去了,崇碧根本不理她这茬儿,愣是表现的思维敏捷、健步如飞,架不住潇潇也同意,她只好处处小心照顾崇碧。 “湘湘!”崇碧从会议室探出半边身来,对着她招手,“休息够了没?” “来了!”屹湘拍手。这叶崇碧平时看着也算斯文,进了办公室却立马换了一副样子,声量都比平时高三分。看她一身合体的西装,上装扣子没有系,衬衫下摆束在裙子里,小腹凸出来,孕味十足……只是脚上仍然穿着高跟鞋。屹湘皱皱眉,问她:“累不累?”连续的飞行加高强度的会议流程,她都吃不消了。 “小意思。”叶崇碧一手搭着门框,歪着头让屹湘先进去,说:“就是饿的要死……”她说着,对着走廊上吼了一嗓子:“薇薇安,不管是什么,给我来点儿吃的,马上!” 立即有个秀气的女孩子从其中一间办公室里跑出来,说:“好的马上!” 崇碧随后关了门,对屹湘吐了吐舌,说:“原来一天三顿都嫌多,现在恨不得一天三十顿。” “re别只惦记吃,我们这个议题还没有过。”说话的是l&g事务所的那个g,高级合伙人盖勒斯先生。他笑着,请这两位女士坐下。 “抱歉。”屹湘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崇碧坐她旁边。满屋子金发碧眼的洋人,只有她和崇碧两位女性。她还没有适应时差,人好像也还在国内环境中,眼前这些精明干练的大律师们,让她有种看电影的错觉。 崇碧拿了两杯牛奶,给她一杯,自己喝了一口,闲着的那只手,将一本厚厚的资料拍在她面前,说:“看了别吃惊。” 崇碧说完,一边吃喝着,一边开始跟同事讨论去了。 屹湘没胃口喝牛奶。 今天的会从刚刚坐下开始,大家都没有浪费一点时间,直接切入正题,到现在为止,每一个议题都让她觉得沉重有压力。就算是在座的这些包括崇碧在内,都是顶级的大律师,也在不断的提出看起来行之有效的建议。 她看了眼材料上贴着的黄色标签。看多了l&g往来传递的资料,黄色标签代表证据类。 不管是对方还是己方的证据,她都已经烂熟于心了。这一本的标注,她知道这就是上次崇碧说的,对方的新证据。 她在打开以前,看了眼崇碧,崇碧正在跟盖勒斯争论明天对方律师索要赔偿的数额……崇碧预计的数额跟盖勒斯预计的有点差距,但是听起来还是让人震惊——崇碧看她一眼,示意她看材料。 屹湘翻开。 是两家公司近半年时间推出的高级成衣定制具有代表性设计的相似性对比。 起初的几页,和以前提出的证据相比,在她看来并没有什么新意。 照崇碧的解释,在做了大量的调查和比对之后,盖斯勒觉得这场官司赢面不大,但是和解的可能性非常大。以往的判例,像这种状告设计师在设计中借鉴,只要没有用于商业用途,完全可以用创意雷同来辩护。她的麻烦在于,自从她站上前台,她的设计作为商品,就是大中华区重点推介的……那么这就给辩护带来相当大的难度。现有的辩护方案中,她是坚持自己的行为和公司行为剥离的;而她知道,在下午盖斯勒ura开会的时候ura也再一次强调了,绝对不会让她成为牺牲品——这也许是在这么困难的境地中,又一个让她觉得温暖的信号。 第657页 这样的信任和支持,却会给她无穷的力量。 但是她在看到接下去的那一页图纸的时候怔住了。 盯着图纸上的上下两款礼服草图,她深吸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也许都注意到她的反应,他们都暂时停下手里的工作,看她。 崇碧伸手拍拍她的肩膀,低声说:“放心。再不利的场面我们都遇到过……” “这就是为什么,你们在讨论第一轮交锋就应该怎么压低对方要求的赔偿数额吧?”屹湘问。手继续往下翻,一页两页…… “无论如何,我们都得知道,面对的那头狮子,会开多大的口。”崇碧笑着说。 她们两人的对话,全部英文。并不回避其他人。 屹湘继续看。 上图是51woo出品,而下图,是她的。 从时间上看,她的都在后。 只看这些,百口莫辩。 她看到了最后一页。合上这本证据材料,反而长出了一口气。 她问:“他们的新证人,是苗得雨吗?” 所以崇碧在让她看这本材料的时候,才这么担心她的反应。 而这,当然还不是全部的证据。 苗得雨曾经说过,一流不是她的追求,首屈一指才是;也说过,想在lw做到三朝元老……如今才知道,说的时候未必不是真心,只是现在更像是笑话。 那么,她有没有想让她作为朋友见证这一天? 她沉默良久,看看表,说:“时间很晚了,不如我们今天就到这里?” 盖斯勒正整理着他的花镜,听到她的建议,也看看时间,说:“也好。” 崇碧却觉得意外,但以她对屹湘的了解,屹湘这么说,一定有她的道理。 大家都暂时的松了口气,说好了明天碰头的时间。 屹湘跟崇碧第一个从会议室走出去,直接乘电梯下去,外面车子在等她们。 上了车,崇碧换了中文,问:“你打什么主意?” 屹湘摇了摇头,说:“你容我想一会儿。” 崇碧摸着肚子,说:“乖儿子们,你们姑姑又要出幺蛾子了吧……” 屹湘瞪她一眼,从包里摸出几块巧克力来给她,说:“又贫!吃点儿,等下到家有饭吃。” 崇碧剥着巧克力,问:“你当时是不是也这么容易饿?再这么下去我快疯了……”巧克力放到舌尖上,黏住了她的嘴巴。 屹湘唔了一声,摇了摇头,说:“……他比较乖……几乎没给我找过什么麻烦。” 也许并不是乖,而是,拥有已经是奇迹的时候,所有的麻烦,都可以不计较。 在这方面,她算是迟钝的人,反应比较慢。连很多很多的幸福瞬间,还没有细细体会,就已经过去了……她又摇了摇头。 崇碧默默的把剩下的几颗巧克力吃掉。 她们正往老橡树去。并不很远,是从纽约最繁华的区域,往安宁静谧的所在。 “你没关系吧?”崇碧还是不放心。她温柔的摸着自己的肚子。屹湘的反应有些过于平静。她早屹湘两日看到那些新证据,用倒吸凉气并不为过。如果前期的证据还只是指向“相似”,那么这次51woo拿出来的就是重磅炸弹,只看证据,如果屹湘承认自己盗用,她都不会意外。当然她无条件相信屹湘不会。但这种靠着信任的判断,抵不过表面证据确凿。而她也十分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起码屹湘不该是这样的反应,之前她的暴跳如雷,她可是亲耳听到、亲眼看到的。 屹湘“哦”了一声,见崇碧那样看着她,说:“我知道你在犯嘀咕。现在我心里也有点儿乱,不知道要怎么决定。但是你放心,如果说我来纽约之前,相信自己不仅是事实上的清白,也必然获得法律上的清白,那还是一句气话。那么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赢定了。” 崇碧停止了抚摸肚子的动作,问:“什么?” “我们回家先吃饭。”屹湘却伸手过来,摸了摸崇碧的肚子。很温柔的,说“我,连庭外和解的打算都有了。因为我不想因为这个官司,耗上那么多时间。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也没有那么多精力。我不怕这官司一打几年,那是因为我曾经把在这一行的名誉看的比时间、比生命都重要。眼下呢,我知道这些不够重要。” “湘湘,你不必做这样的打算……”崇碧眉头紧锁。 “要的。因为我耗不起。但是我必须先确认一点事情,在明天之前,我会告诉你我的决定……到了。”屹湘轻拍了下崇碧的手,“咦?” 车子一停,她先看到前面被车灯照亮的位置,停了两辆车子。后面这辆,车牌眼熟。 她心里一暖。 “不是吧,咱们人还没有到,已经有客人来了?”崇碧笑着说,跟屹湘一前一后的下车。待走近了,她也知道,这是汪瓷生的车子和随员。车在等,那么汪瓷生本人,也应该在里面的。果不其然,来开门ura见了她们俩就微笑,说:“可回来了。”她说着分别拥抱崇碧和屹湘,“她们都在餐厅了,你们那个活宝贝,可快把我们仨小老太太给逗的笑岔气儿了。” 第658页 好像要印证她的话,餐厅里有笑声。 邱亚拉先出来,叫她们快点儿去,“崇碧你的鸡汤也煲好了。” 叶崇碧早就开开心心心的小跑着进去了。 屹湘紧跟上,就看到allen跟汪瓷生并排着坐在一起,两人都在笑着——眉宇间竟有些许相似的神气——她站下。 邱亚拉拢了侄女的肩膀,拍了拍。 汪瓷生微笑着说:“真抱歉,我心急,想早点儿看看你们。就这么上门来了。” “本来要和你说的,多多抢电话。”邱亚拉也笑。催着她们都赶紧落座,一桌子吃的,等开始吃,除了崇碧,其他人好像都没有什么胃口吃东西。只是餐桌上气氛是很好的。 屹湘看着allen。 有allen在,气氛总是很好的。 大家也都很有默契的维护着这气氛,没有人煞风景的提到官司。 汪瓷生并没有停留很久。 告辞的时候,屹湘送她ura出去。 直送到车边,她才拉了下汪瓷生的手。 “您请留步。”她说。 汪瓷生点头。 “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她看着汪瓷生的眼睛,“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希望您如实的回答我。” 汪瓷生也看着屹湘。 母女俩几乎是一般的个头,目光也几乎是持平的。 “问吧。”汪瓷生从容的说。 “在收购邬氏的过程中,您有没有问心有愧之处?”她问。 第三十章 蒲苇磐石的誓言(二) 她望着汪瓷生的眼睛。 这对在她第一次看到,就几乎要为之倾倒的美丽的眼睛中,此时不管出现什么样的神情,她都不想错过。 汪瓷生笑了。 她轻轻的扶着屹湘的肩膀,说:“来。” 屹湘跟汪瓷生走在小径上。 脚下是方木铺成的路面,在密密的北美红松之间,汪瓷生高跟鞋踩出笃笃笃的细响,缓慢而优雅。 刚刚下过雨,地面却不见湿滑。走上去非常舒服。如果不是有心事,这样慢慢的一同散散步,倒是极美的。 汪瓷生回头看了看屹湘。 屹湘落后了小半步,汪瓷生等了她片刻。 “我以为你不会问我。”她说。 屹湘心里咯噔一下。 这不是她们第一次面对这个话题。只是上次是被动接受,这一次她主动提及。心里的复杂时不言而喻的。 “别有负担。”汪瓷生明察秋毫,微笑着,说:“我打心眼儿里,一直希望你能问。也好给我一个机会解释。虽然那应该算我经历过的阴暗东西。如非必要,实在不想跟人谈起。” 车灯远远的,照亮脚下的小径。 汪瓷生温和微笑,坦然镇定。 “那么,到底有没有?”屹湘问。 “你指的是有没有利用邬载文的感情?”汪瓷生反问。 更确切的说,是有没有介入邬载文的婚姻、有没有利用不正当的手段窃取邬氏财富,像邬家人指责的那样,害的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但是屹湘毕竟没有忍心这么当面问出来。 “我很难相信,如果没有的话,那你后来的很多做法,不是出于内疚。”屹湘直说。 汪瓷生笑意更深。 屹湘眉一蹙。 “抱歉,”她停下,微笑着,过来拥抱了屹湘一下,尽管屹湘看起来并不高兴,她双手扶着她的肩膀,说:“抱歉我有点儿失态,但是你这样关心我的过去,我还是很高兴……你对邬家本的事情看来有点儿数?” “你能不能严肃点儿?”屹湘皱眉。 汪瓷生笑着,说:“你这生气的样子,跟多多好像……啊,多多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屹湘沉默。 汪瓷生在她的沉默中,慢慢敛了笑意,说:“凡事不可听一面之词。左右都听,也未必是事实的全部。当年的事情,有太多不足为外人道之处。我告诉过你,作为一个女人,我既没有不尊重我的婚姻,我也没有破坏过别人的婚姻。这话绝没有假。至于邬载文……”汪瓷生叹了口气。 她慢慢的往前走了几步,边走边说:“跟我之间的恩怨纠葛实在是太多。后来一举拿下邬氏,不能说不是趁人之危,也不能说没有一点点利用他的所谓的感情,但是你听完我这边故事的版本,再做评判不迟。我想大概得花费点儿时间,现在已经很晚了。我习惯晚睡,倒没有关系。你会不会觉得太累?” “我还没有倒过时差来。”屹湘回答。 “那好,我尽量简短的说。”汪瓷生站下,默然望了红松林片刻,说:“我刚到美国的时候那狼狈的日子就不提了……跟邬载文认识的时候,我已经有一点点钱。自己有一点,丈夫也有一点。关于那次婚姻,外界很多非议,我从不在乎……在乎的就是怎么能过的更好,至于别人怎么看,那太不重要。身边从来也没缺过追求者,各种各样目的的都有,当然不乏看中钱的,更多的是想给我钱的。我虽不是君子,什么样的钱不能要,还是有数的。盗窃和明抢这两样,想想就罢了。我还是安于得到通过努力和付出交换回来的钱,这样比较安心……有人说我把婚姻当成投资了……” 第659页 她此时背对着屹湘,屹湘看到她挺直的背。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的确是这世上最成功的狙击手。从未失败过。” “那大概是因为,你总有幸会遇到爱你的人。”屹湘走过去,站到她身边。 汪瓷生半晌没有出声。 “后来呢?”屹湘问。 “后来,我知道原来跟邬载文的渊源,早很久就开始了。我拍的第一个广告,是邬氏的羊绒手套。只是一个很小的副牌的平面广告,对邬氏对那支副牌,都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对我来说,是明天的早餐……就是这样的一支小广告,我还要试镜。试镜的那天,在摄影棚外等候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样子很帅气的男人,当时以为他只是邬氏的员工。他给我很多指点。当时我太紧张,一门心思得到那个工作,并没有想其他。拍摄结束离开时,也没意识到该谢谢那个人。后来我得到了那个工作。后来邬氏的不少工作机会,都有联系我。只是我渐渐的已经不需要那份工作了。我开始创业、我嫁了人……认识邬载文后,断断续续的,早前的这些往事,都被提起来。也知道了,当初那第一个广告的工作,都是邬载文通过他的助理交待下去的……这是种施恩,当时未必图报。但当我可以为他所用,就是套现的时候。非常遗憾,尽管我非常努力,但是我的努力并不足以让更多人重视,反而是我能嫁给什么样的人,更让人有利可图,显得至关重要……当然这些都是后来得到印证的。起初,合作还算愉快。但随着合作的加深,我开始意识到,邬载文要的并不是起码不只是大宗生意。” 汪瓷生轻摇了下头。 尤其在她第一任丈夫去世之后,邬载文的机心渐渐凸显。 诚然邬载文与她年貌相当,风流倜傥。但在她当年众多的追求者中,却也并不是最显眼的,也不是最慷慨的。并且他已婚的身份,已经让他显然不可能成为她的首选。但他让她信任,除了在最困难的时候得到的帮助,还有他看起来是真的设身处地为她着想,奉献给她的是智慧和经验。 “……就算那个时候,除了勇气和脑子,我赖以立足的,也还只有勉强算年轻的年纪,还有这一点点说得过去的样子。除了这些,还有些野心。并不甘心于遗产的继承,总想着事业还可以做的更大些。野心不切实际,就成了贪心。”汪瓷生的语气中没有多少无奈,那些仿佛是过眼云烟,已经过去了,“不过我有我的底线。守住了,就没有什么。那些年通过我,邬载文获得了多少事业上的好处,只有他自己知道。正如他后来亲口对我说的,这也许是他做过的回报最高的一笔投资……” “……”屹湘看着汪瓷生。她想说点儿什么,汪瓷生微笑的阻止她。 她拍拍屹湘的手,“你愿意听下去,我就把故事说完。” 屹湘点头。 “好。”汪瓷生慢慢的走着。 身后的车灯距离远了些,也许ura让车子停了的缘故。 她需要的是一点点黑暗。 太亮了,她会觉得难以对女儿说出这些过往。 “你大概不能体会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的心情……当一个人,他曾经说过他是你的朋友,也说过爱你,但,你不过是他的一笔投资?当然这是后话了。还好从来没有对他有过‘朋友’之外的幻想。也从来没有跟他有过任何超越朋友界限接触。就算他说爱我但是已经结婚了,那么多的束缚不可能立即摆脱,逼到他那个深爱他的妻子几乎走投无路……我从来没有认为那是他为了和我在一起而做的努力。他的女人从未断过,我从不是他女人中的一个。就算他表现的、也宣称的,在疯狂的爱我。这事儿真是疯狂——什么样的男人,会一边说着爱这个女人,一边说他希望我幸福,还从中牵线,将这个女人迫不及待的介绍给别的男人?对方就是百达的继承人,也就是先夫……”汪瓷生说。 她看屹湘。 屹湘听出来,汪瓷生唯有对百达继承人用了“先夫”的称呼。这说明这个人,对她来说,至关重要。 她心里有些难过。她想汪瓷生应知道她在难过。因为她顿住了。 屹湘摇了摇头。 汪瓷生却过了好一会儿,才平复情绪继续说下去。 “……这原本是邬载文做的更大的算盘。那时候我正经历一次重大挫折,无心跟任何人发展感情。事业上的危机,跟我母亲之间的裂痕,都在折磨我。但正如你所说,幸运的是,我总能遇到真爱我的人。这一次,又是。先夫是真正温厚善良的人。我何其有幸,再遇深爱我的人,有幸重新拥有幸福的家庭,有最牢靠的后盾和最坚定的支持。而邬载文,之后连续投资失败,又急于捞本,一错再错,原本非常稳固的纺织业、又有强大的现金流,都被他折腾净了,已经严重影响到邬氏的生存。” 第660页 凉风徐徐吹过来,屹湘抹了下额角的汗。 第三十章 蒲苇磐石的誓言(三) “邬载文与先夫曾是同窗。他求援,先夫不可能不出手帮助。但先夫数次借贷之后,表示不能再给他帮助。他就找我。起初是希望通过我再努力一下。但是我拒绝了。他并没有立即翻脸,只是说,想我能念着过去的情分,最后帮他一次,他愿意拿邬氏的企业做抵押……他还真以为他那些空壳子企业能蒙事儿。但如果不是他等不及,我是不会采取后面的行动的,我甚至已经回去游说先夫……他等不及。竟然让人去害陶生,逼我们就范……幸好陶生命大,而我们也足够幸运。后面的事情,你也就知道了,这个时候,还能怪我翻脸无情、痛下杀手吗?我没亲手把他碎尸万段就已经算仁义了。永远都别忘了,算计我,可以忍,伤害到我的家人,再让我忍,门儿都没有……没错,人人都看到我算计来了邬氏的帝国,谁知道邬氏算计我几何?谁又知道邬氏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们花了多少气力才重现辉煌?没有。蚕食邬氏?事实恰恰相反,我经历的最大的事业危机,恰恰是邬氏想方设法蚕食我。说白了,我不过是拿回我应得的。” 汪瓷生的语气就像这徐徐凉风,凉凉的起伏不大。 屹湘听着,有些出神。 “成王败寇,人已不在,有些事,死无对证。但是他破产自杀前打给我的电话,录音我保存至今。”汪瓷生说,“这些年,邬家人对我所有的指责甚至是侮辱,那卷录音带里的留言都可以简单利落的回击。” “但是你没有那么做。” “在商言商,处理成简单的商战更合适。其他的,并不重要。况且,我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汪瓷生说。她仍然是一身黑衣。自屹湘知道她是自己亲生母亲的那天她告诉她正在服丧期内起,每次见她,都是极素淡的服饰。此时的她,黑衣简直要帮她隐进黑夜里去……明明是在说着惊心动魄的往事,却如同一挥手就散尽过眼云烟似的,柔淡之极的态度。 屹湘默默的站着,说:“邬家本……” “在他那个年纪,他的父亲是他的偶像。偶像可以倒下,不能崩塌。现在他已经成年,对他自己的所作所为,也必须承担后果了。”汪瓷生说。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目标只有一个。”屹湘说。 汪瓷生转身面对着屹湘,问:“苗的事你知道了?” 屹湘点头。 “养虎为患。”汪瓷生说,“不要过于介意。这世上还有人肯为爱情做傻事,总归是好事。” 屹湘无言以对。 “现在,还想知道什么?”汪瓷生问。 “暂时没什么了。”屹湘说。看着汪瓷生,又说:“我怕一下子知道的多了,消化不了。” 汪瓷生忍不住摸摸她的下巴。 瘦的尖尖的下巴上,那痣更显眼了。 她轻声问:“我确实不是君子。” “你本来就不必是君子。”屹湘说。她不想评判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经历的过往,是她难以想象的。她不想告诉这个女人,自己并没有因为她的坦诚而看轻她。她看到她微微的怔住,轻声的说:“你是女子。女子成功,相同的条件,总要比男子付出加倍的代价。何况你遇到的困难更多。” 汪瓷生停了好一会儿,仍然说不出话来。 屹湘挽着她的手,问:“你跟我交个实底儿,是不是已经做好了败诉的准备?” 汪瓷生说:“那是律师的事情。我只做我该做的。” “我们不会败诉。”屹湘说。 汪瓷生看她。 屹湘拥抱了汪瓷生,招手示意车子跟上来。 汪瓷生未动。 “湘湘,我很抱歉。”汪瓷生说。 屹湘看着她,到现在,她的眼中才有点点泪光。 屹湘却摇头,说:“抱歉什么呢,谁让我们是母女?” 谁让他们是血亲。 有父债子偿,就有母债女偿。 “……你说什么?”汪瓷生怔住。 “你该走啦。”屹湘意识到自己说溜了嘴。 汪瓷生却笑出来,紧紧的抱了抱她,说:“无论如何,这是因祸得福。” “什么因祸得福,还不是你这个大美人几十年前作孽。现在到了清算的时候,该面对的毕竟要面对——不过对釜底抽薪这种事,晚些时候再做吧。”屹湘说。她将汪瓷生送上车,看着她,忽然有点儿调皮。汪瓷生和身边ura同时笑出来ura说“大姐,我就说吧,千万别小看了她的头脑,精着呢”。汪瓷生拍拍她的脸,让她不要想那么多,说:“不管官司结果如何,都可以接受。回去吧,出来这么久,姑姑他们该担心了。” 第661页 屹湘答应一声。 “这段时间,我可以常来看多多吧?”汪瓷生问她。 “可以啊。” “给他带礼物。” “那可难了,他很难讨好。”屹湘微笑。 “不会。很好沟通。我已经知道他喜欢星球大战。”汪瓷生说。 屹湘张了张嘴。 这个,她还不知道……allen这个小子,到底有多少事,是“瞒着”她的? 汪瓷生笑的像小姑娘似的,摆着手,让司机开车。 “要做什么,都让她去。”汪瓷生微微闭着眼睛,慢条斯理的说。 “且让benson自在些日子吧。无论如何,我倒要先感激他,让我跟女儿感情更进一步呢。”汪瓷生嘴角笑意深深,似乎是有些累,又像是舒服的很,慢慢的将脚上的皮鞋踢掉,“也要感激他,这么些年,51woo发展的是如此之好……” 倒是汪瓷生忍不住又笑出来,说:“难怪广舒说,湘湘古灵精怪的。有时候明明看起来迷迷糊糊,一开口就吓人一跳。” “随谁呢?ura笑。 汪瓷生轻叹,说:“像她爸爸。” 像那个,她此生最爱的男人。 …… 屹湘往回走,才发现刚刚走过的这段路,其实很长。 姑姑已经带allen去楼上洗澡了。 崇碧还在等她,见她进了门坐在沙发上好久不动,起先并没有打扰她。 “要不要吃冰激凌?”她还是走过来,手里一大碗冰激凌。 屹湘一抬头,吃惊的瞪她道:“这都几点了,你还吃这么一大坨冰?” “什么坨呀坨的,真难听。”崇碧说,“没吃几口啊,这不是拿来给你。” 屹湘从她手里夺过来冰碗,问:“出去坐会儿?”她说着推开了落地窗,外面的平台上有躺椅有遮阳伞,凉风习习,是比室内要舒服的多。 崇碧坐下来,问:“怎么去那么久?” 屹湘剜了一勺冰激凌,说:“明天跟对方律师的磋商,尽早结束就是了。” 崇碧眉一扬。 屹湘吃着冰激凌。 刚下过雨的天空极明净,半月像擦过的镜面。湖水粼粼有光,随风而动的还有松涛。唯一不动的,应该是通到湖心的木桥……她望着,有点轻微的眩晕。于是急忙收回目光,发现崇碧在看她。 “嗯?” “你要不要跟我解释下,为什么?”崇碧很严肃。这是她的工作范畴内的事,从在办公室开始,她已经被屹湘搞的一头雾水了。 “明天。明天之后,我跟你解释。”屹湘吃一大口冰。 崇碧翘起腿来,搭在椅子上,说:“你真好意思折腾我这个孕妇啊。” 屹湘吃着冰,不接茬。 崇碧的手机响了,一看就说:“潇潇。” 屹湘摆着手,拿了冰激凌往旁边走,给他们让出一点空间来。 她坐在桥头,默默的吃着,越来越没胃口。 从这里,远望那片漆黑的红松林……其实什么也看不到,但是红松林的那边,经过几个陡坡,也有一所木屋。她曾经在那里消磨了很多美好的周末。木屋阁楼里的黄昏,也曾给过她宁静和安详。 “你真是越跑越远。”崇碧跟过来,拉她起来,说:“我可得去睡觉了。” 屹湘也吃完了这碗冰激凌。 崇碧看看,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挽着她的手臂,说:“这几天呢,别上网,别看报纸,别看电视……乖一点,睡好觉,明白?” “明白。”屹湘痛快的说。她本来也没有那个打算。不想看到任何新闻。跟谁有关的,她都不想看到。她只专注于眼下。 崇碧耸了下肩。 “明天陪我去见一个人吧。”屹湘说。 “谁?”崇碧站下。 屹湘推开门,人进去了,丢下一个名字:“邬家本。” 第三十章 蒲苇磐石的誓言(四) 屹湘望着对面那一爿门面小小的店铺。 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正是阳光最后将铺面整个围拢的最后时间,这个时候的小店里,处处有最美的光晕。 “我特别喜欢坐在那窗前。橱窗里那些东西会阻挡光线,我看到的外面是不完整的;而每一个经过时候往橱窗里看的人,他们大概也看不全里面究竟是怎样的。”她自言自语的说。 叶崇碧在身边低声讲电话,想必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她们的车子停在这儿这么久,都没见古董店有客人进出。 “生意真冷清。”崇碧说。 屹湘看她一眼,说:“又不是特别正经的生意,本来也就是打发时间的……打完电话了?” 第662页 她问崇碧,眼神中有微微的笑意。 崇碧眯眯眼,说:“你好像知道什么了。” 之前两人去事务所,她先参与了与对方律师的首次磋商。面对咄咄逼人的对方律师,他们照着屹湘的意思,没有在赔偿数额上松一丝口。对方律师趾高气扬的离开,好像他们搬了石头一定会砸到自己的脚似的。盖斯勒就开玩笑说了句成语,简直要“华山一条路”了。当时屹湘就笑着说没到最后,永远有回旋余地。首次交锋,绝不能落了下风。 “说来听听。”屹湘直视着崇碧。 崇碧慢吞吞的,说:“最新消息,51woo申请撤销对设计侵权的指控;但是维持对商标权的诉求。” “那位警察小姐找到了吗?”屹湘问。 “顺利找到。并且乐意出庭作证。” “那就好。”屹湘点头。 崇碧继续慢吞吞的说:“看在我是个孕妇的份儿上,能别在这儿耽搁了吗?” 屹湘掏出小镜子,看了一下自己的仪容。 确定这样出现在人前不会失礼,才说:“走吧——等下会有最好的威尔斯王子茶和杏仁饼。” “敌人的东西这么好吃的吗?”崇碧微笑着。 “什么敌人啊,”屹湘温和的说着,下车让崇碧走在前面,“她不是的。” 崇碧笑笑。 还是屹湘先去推开店门。铃声叮当,清脆醒耳,回音不绝。 陈太却不在店里。 屹湘打量了一下店里,陈设几乎没有变化,也仍然有着沉重醇厚的檀香味。并没有焚香,是日积月累来的气息。宁静的仿佛这里的一切,并时间一处,都凝固了。宽大柔软的沙发上有一本扣放的《聊斋志异》,和揉成一团的丝质披肩,是看得出来这儿刚刚有人坐着看书的。屹湘拿起来,正在《小翠》那一节。纸张已经泛黄,摸上去脆脆的。这是陈太最喜欢的老书。她曾经笑她,说差不多的老人儿,怎么也该喜欢《红楼梦》。陈太说爱红楼的人满坑满谷,她偏喜欢聊斋的市井通俗,况且“连妖精都有情有义”……屹湘合上书,轻轻安置在旁边的小方几上。 “我哥送我的礼物,就是在这儿买的吧?”崇碧进来之后,就在细细的观赏店内的陈设。最吸引她的,当然是那些半个多世纪前被称作时尚的小玩意儿。 屹湘走到她身边,低头看柜子里这让崇碧眼睛发亮的一个坤包——金丝同珍珠编织的小巧的包,大约只能放下一把小镜子和一管口红——她没有见过这个,应该是陈太新进的货物。 “就是在这。”屹湘说。 那个飘着雪的冬夜,她下了班匆匆赶来。因怕时间太晚了,一路跑着来的。隔着门上的玻璃先看到了一个高高的背影。从背影看就知道那是个一本正经的男人。优雅的装束,沉稳的气质,得体的谈吐……处处有种不动声色的犀利,对志在必得的东西,又隐隐的透着新贵的豪奢气度,让她就想要捉弄一下他。却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开始……屹湘眨眼。 洁净的玻璃上有倒影,一晃,就不见了。 “他送我礼物从来都马马虎虎,总算也有深入我心的。”崇碧低声笑着。碰了碰屹湘的胳膊,问:“你对这个估价多少?” 屹湘看着这珍珠坤包,还没有开口,就听有人说:“屹湘的朋友,价钱好商量。” 陈太出现在里间门口,微微的笑着。 随着她一同出现的,还有喷香的味道。 “那就太好了。”崇碧笑道。 “打蛇随棍上。”屹湘瞪她一眼。崇碧笑嘻嘻的。 “放心,我就当成藏品收在家里,一定不被媒体拍到,给潇潇添麻烦。” 她随着屹湘一起被陈太招呼着坐下,小碟子中摆着的果然是新出炉的杏仁饼,茶壶里倒出来的也果然是盈亮琥珀色的威尔斯王子茶。 屹湘从陈太手里接了茶,说:“谢谢。最近还好吗?” “过的去。”陈太点头微笑,说:“刚看到外面那辆车子,我直觉就是你,进去煮茶,时间就刚刚好。”她转眼看着正在研究杏仁饼的崇碧,“要是没有特别忌口的东西,准妈妈是应该什么都尝试一下。这样对宝宝比较好。” 崇碧微笑。 心想这位陈太,观察力不弱。 外面有刹车声。 “家本来了。”陈太听出来。 屹湘从橱窗里看了一眼,正是邬家本那辆黑色的跑车。 崇碧安稳的吃着茶点,左右一看,发现屹湘跟陈太对视一眼,两人竟微笑着都点点头。她咽下茶的功夫,店门口的铜铃一响,仔裤棉衫蛤蟆镜的清秀男子进了门。 “抱歉来晚了。”邬家本摘了墨镜。脸上有明显的太阳瘢。 第663页 他的确迟到了。也许路上赶的很急,他有些气喘。这跟他平素的从容不迫相比,显得异样。他极礼貌的道歉,要求被介绍给陌生的叶崇碧。 崇碧微笑着说:“叶崇碧。我们迟早会见面的。” “在法庭上。”邬家本点头,“鼎鼎大名的华人律师叶崇碧。” 崇碧转脸对陈太说:“能让我看看那个珍珠包吗?” “当然。”陈太请她往后面走,转头对家本说:“你替我招呼屹湘。” 自然的好像这就是家里的一顿下午茶。 邬家本等她们离开,看着屹湘。 “请坐。”屹湘说。她往旁边挪了一下,把住沙发的一边。 邬家本坐下来。 小店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街上偶尔传来车子经过的声音。 还是屹湘主动拿起茶壶,替家本倒了一杯热茶。 “我没想到你这个时候会约我见面。”邬家本先开口。威尔斯王子茶入口应极香醇,他却品不出应有的味道。 屹湘说:“我原来也没有预备在法院有判决之前见你。” 邬家本沉默。 “这家小店,和金阿姨的家,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我当做庇护所,给了我很多的温暖回忆。”屹湘轻声的说。 “我们还是别叙旧了。”邬家本的脸色阴沉下来,似乎屹湘说的,触动了他心底的痛处,“如果要说旧事,太多。而且你所谓的温暖回忆,我也没有多少。这一点上咱们没有共鸣。你今天见我,有什么目的,不如就说。” 屹湘转了一下手里的杯子。杯把是蝴蝶形状,这样她放下去的时候,从她这个角度看上去,就更有了展翅欲飞的意思。 她空出手来从随身那个大包里取出一大叠东西来,放在两人之间的沙发上。 邬家本看着。 “那我就直接说重点。”屹湘说。 她低头打开pad电源。等候的工夫,看了看表。 纽约时间下午四点半,北京时间的深夜。 “我以为你会申请人、权保护,争取到时间好在国内多呆一些时候。”邬家本抱着手臂,斜靠在沙发上。“你不但没有申请,还这么快回来应诉,让我意外。说实话,我很佩服你,在这个时候,能舍下他。他被收押了,你知道吧?” 邬家本紧盯着屹湘。 她纹丝不动,对他说的充耳不闻。手里的pad已经打开,她灵巧的手指在屏上迅速滑动着,音乐盒里舞蹈着的精灵似的……大约是找到了她要的东西,她凝眸看了一会儿,才抬眼望着他。清凌凌的眸子,亮的有些透明。他简直听到自己的心落下去的声音。 “有些事必须做,没理由拖延。”她说着,将pad调转方向,对着他。 视频里她浑身血浆,尖叫着跟人扭打在一起。 邬家本点头。 屹湘将pad放在一边,拿起那本证据副本,随意的翻开一页,展开在他们中间。她的手指点在上面那幅图上,“这是51woo的出品,下面那个是我去北京之后,为lw做的设计。没错吧?” 邬家本看着她。 屹湘继续往后翻,找到另一幅图,说:“这是在东京慈善展之后的拍卖会上,被你的堂妹邬家齐拍走的蝴蝶系列6号,没错吧?” “没错。”邬家本回答。 屹湘的手指点在那图上,望着他,问:“你会不会太卑鄙了些?” 邬家本仍斜靠在沙发上,看着她,目光深邃。 “……在今年lw的秋冬发布会之后,我遗失过一本画稿。”屹湘轻缓的说。 几十个小时的连续工作,将josephina的桂冠压轴作品修补完成,她站在后台看演出。 她有随手画稿的习惯,那一本素描本,是那一阵子灵感的缩影。 得雨说你得看着你修补的作品上t台、得雨站在她身边说她批评josephina的设计言重了、得雨让她看jessicachen身边的那个俊美的男人……苏格兰风笛声哪怕在此刻,照旧能穿透她的鼓膜让她痛苦难耐。 画稿的遗失,应该就在她落荒而逃的时候。 神不守舍的那段时间,遗失的又岂止是那一样东西呢。 “稿子丢了,也不知道丢在哪儿,找不回来了,但是设计还是在脑子里的。所幸脑子并没被我丢了。”屹湘说着,轻轻翻动这叠图纸。“那之后我重现了一部分设计。有的被用在了翡翠之夜。有的被用在了客户定制……蝴蝶是临时被公司召唤替代josephina的设计出席东京慈善展,那么仓促,居然……也跟51woo提前一周在米兰发布的一组设计惊人相似,而且6号还被作为商品买下;之后翡翠之夜的那两件就更不用说了……时间上咬的这么紧,相似度这么高,再加上证人证言……这是意图置我于死地。” 第664页 邬家本从屹湘手里抽出这本证据资料,放在膝上。 他并没有去翻看里面的东西,跟屹湘对自己的设计烂熟于心一样,他对自己公司的出品闭着眼睛也能重现。不同的是,他对她的设计,同样熟悉。 私下里,他不知道已经看过了多少次。就连她下笔的小习惯、她用笔的轻重……都能揣摩出来。熟悉了她的套路,他甚至常常觉得自己能够看到她就坐在面前画图。 尽管,他只看过一次。 就那一次,她画图一挥而就,潇洒利落。 设计,让他惊艳。 “我的目标起初不是你。只是你出现的时机太正了。我没法不注意你。注意到你之后,也没法不把你当成目标。”邬家本终于说。 第三十章 蒲苇磐石的誓言(五) 他从监视器里看到那个为了自己的设计稿跟人拼命的、不屈不挠女孩子,在甚至还没有看清楚她的模样之前,突然有了一种全身通了电一般战栗的感觉——这是个有趣的女子。隐隐的他觉得这么有斗志的女子,如果跟她较量一番会更有趣。于是他当机立断,原本应该继续潜伏的幽灵一般的他,过早的现身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他是人,不是机器。他以为自己绝对有能力,可以把这个,当成小范围的误差。完全可以调校回来。就像他以前总是能够为了达成目的,把自己的喜怒哀乐都往一个方向搁置那样。他以为自己能做到。 “你的目标应该是vincent。”屹湘说。 邬家本没有否认。 “只不过近一两年,vincent已经很少亲手出什么东西。原因你当然再清楚不过。要想动vincent,就得从其他方面下手。”屹湘跟邬家本斜斜相对。她不动气,邬家本也很沉稳。 “vincent的事情,是个意外。”邬家本说。 屹湘看家本。 这是邬家本的解释。 他应该是清楚的,这种私下里的会面,万一是个圈套,一旦被她使手腕揪住了小辫子,他的全盘计划就会崩溃。但是他看起来并不担心。也许是根本就不怕她,也许是他了解,既然她选了来见他,必然以她一贯的坦坦荡荡的态度。 郗屹湘,不是搞小动作的人。 “但是vincent有他自己的问题,除了他自己,谁也救不了他。不是我,还会有别人。”邬家本说。脸色是暗淡了些。 不是不愧疚的,只是嘴硬。尤其不能对郗屹湘说出来。他受不了。 “如果这么想能让你心里好过,尽管这么想。”屹湘说,“但是这笔账,我记着。” 邬家本翻了下手。 “对极端动物保护主义组织的支持鼓动,针对lw的连续的暴力示威游行,是一连串周密计划的一环,目的是从舆、论上开始让lw处于不利境地。但是很可惜ura和vin应对得体,这些并没有奏效。可也没关系,还有后招。”屹湘喝口茶。凉了。威尔斯王子也并不总是令人着迷。眼下这凉茶就有点儿砸牙。倒未必真的是凉透了,是从心里觉得冷意层出不穷。“而且,得雨并不是你一开始就想动用的吧?” 答案如何,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 邬家本从骨子里亦是十分骄傲的人。只是用这样的招数,他心里有没有过挣扎,她倒是很想知道。 她看看邬家本。 邬家本斯文俊秀的面孔上,此刻并不见十分明显的表情变化。 “在警察局是你第一次见到我?”她问。 她还以为是自己先注意到的他。 他的打扮并不算惹眼了,是他的气质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 那大概应该算,同类很容易认出同类……她笑了下。 邬家本默默的,看到屹湘的笑。很单纯的一笑,不是讥讽,也不是嘲笑。 其实她笑起来很好看。但印象里最深刻的,却是她怒气冲冲发火、或者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那样的她,更活更让人心动。 他几乎能立即感受到自己心尖儿上的刺痛,整个人立即惊醒。 “比那稍稍早一点。”邬家本说这句话的时候,几乎是在叹息,“但那应该避免。我的计划里,没有你这一步。” 多出来的一步,也许就是多出来的这一步,让他再往前一步,万劫不复。 “benson,你的计划,几近天衣无缝。”屹湘并没有留意邬家本的神色,她说着,将面前的资料,一一的摆开。“日积月累的,不但要做好自己的这一摊子,从上到下的打点好——你的场内功夫一流,场外功夫,也是一流的。在跟lw的竞争中从处于绝对的下风,到可以分庭抗礼,你用了最短的时间。五分制,你可以打四点五分。我想想都替你觉得辛苦,怎么能在这么艰苦的过程里,还不断的对lw进行隐蔽攻击?你废了多少心力?如果不是这一次我成了被告,我是不太会把之前公司几起泄密事件特意的串联起来。我掉进坑里才知道有问题。不过vincentura……他们是什么人呢?” 第665页 邬家本一个姿势保持不动。 屹湘将这一摞资料扔到邬家本面前。 “vincent错在哪儿?错在他为lw服务二十多年?错在他ura忠心耿耿?还是错在他生为男人,却爱男人?”她拨开第二卷资料,看一眼,说:“josephina的‘桂冠’为什么会出事?那小贼忒不开眼,细小的钻粒有那么大价值?整件礼服出手才价格高昂……嗯,他们的目的原来只是毁损财务。” 资料顺着柔软的沙发垫子滑到地上,家本并没有理会。 “这一件一件的麻烦,累计起来,也真够让lw上下手忙脚乱的。一旦lw自乱阵脚,你就有机会使出杀手锏——不信这一次不会重创lw,重创汪陶生姐妹。至于取得多么大的成功、赚到多少钱,你未必在意。你要的,是给父母讨回一个公道。” “是为我母亲,讨回一个公道。”邬家本纠正屹湘的措辞。 屹湘如此的叙述,他也没有被激怒。还能注意到她措辞中对他来说构成漏洞的东西。 “我母亲受到的不公,我必须讨回来。不然妄为人子。”家本说着,捡起落在脚边的资料,放到身前,淡淡的说:“就像你今天之所以要见我,也有为了你的亲生母亲的地方。” “你找错了报复对象。”屹湘说。 “错了么?”邬家本眯下眼。 “错了。你也找错了着力点。我是你以为的最佳着力点,但事实上不是。”屹湘将面前最后一摞资料往前推。“如果我没猜错,你是看到我丢的那枚玉佩之后,知道我的身份的。从那时开始,你锁定我,在确认我就是汪瓷生的女儿之后,全盘计划的着力点便放在了我身上。你相信,毁掉我坚信的东西就会毁掉我;而我受到重创,做妈妈的不可能不心疼,只要她被卷进来,不将公司和我做出切割,也就很难全身而退。最低限度,lw会赔上名誉。从此这个黑锅,就是抹不去的阴影,伴随我、伴随lw……benson你对人性的理解,不可谓不深刻。” “若你小小年纪由高峰跌下,从此尝尽人生百味,你也不会理解不深。”邬家本没有去动屹湘推过来的资料。 他小心翼翼的接近她。 跟着她在大都会博物馆转一整天。看着她喂鸽子,看着她发呆,看着她穿着他设计的衣服四处乱晃……说到那件衣服,她竟然敢改动他的设计!并且,该死的她竟然改动的那么好! 他正经动过心思把她挖到自己手下,反正lw缺了她也少不了什么。 而她才华横溢。 可是,她竟然,会是他最憎恨的那个女人的女儿么? 他至今记得她看到那玉佩时脸上莹洁的光芒,美丽至极——那美也让她的脸和深深刻在他脑海中的另一张脸开始重合……不是的,并不是非常的相似,但是那神气,就算是她们今生从未在一起度过一天,神情气度,竟仍然那么契合。 契合的让他气馁,让他难受,也让他恨不得她们咫尺天涯、生死永隔。 那天晚上、后来又有很多晚上,他怎样的辗转难眠?只因为,她确实是汪瓷生的女儿…… “我一步一步走回来的,vanessa,现在跟我说什么都没有用。上法庭,讲证据。”他清清楚楚的说。 “benson,先撤退的是你。”屹湘也清清楚楚的说。 回来就是应战的。 可以不回来,可以采取拖延战术,可以庭外和解,这些都没有选,那是因为,她必须上庭。 “你可以说从策略上来说,上庭跟你们硬碰硬不是最好的选择,可是对我来说,这是非黑即白。选了面对,我赢得了,自然也输得起。” “我最欣赏你的一点,就是永远不缺少勇气。”邬家本说着,往后倒了倒,歪在沙发扶手上。整个人仿佛瞬间放松了似的,不再紧绷绷的。 那是即将掀开底牌前的一刻,有人会紧张,有人反而放松,那是因为已经知道底牌是什么。 屹湘和他一样,心知肚明。 “的确有点儿遗憾,我本来可以做的更完美。”他说。 第三十章 蒲苇磐石的誓言(六) “正是因为你把整个计划做的太满了,benson。其实不需要补充这些新证据。”屹湘直视着邬家本的眼睛。邬家本点头了。她抽了一张图纸出来,端详了好一会儿,说:“怎么会弄错了的,我百思不得其解。是你提供的设计图出了错,还是你根本就忘了这幅是我的不是你的?” 她手里拿了张单独的图纸,上面画的式样简洁而独特的婚纱。正式她当日在警察局,为了感谢女警官的善意,替她绘制的礼服。 只能算即兴的创作。但灵感来的就那么是时候。回头想想总觉得会有小小的得意。打心眼儿里觉得有人穿上自己设计的礼服去嫁人,是多么幸福的美事啊……她亲手复制了设计图存档。细节修改之后正在加紧制作的一件白纱,被钢铁大亨的女继承人订下来,即将亮相她九月中旬的婚礼。 第666页 没想到会在一堆所谓的证据中重新看到。 “当我发现,这件礼服也成为证据被列明在目录里,也就意味着,这一仗,我真的绝不会输。”屹湘将图纸放下,轻拿轻放,这是她的东西。被盗走了,当成武器攻击她的东西,但还是她的东西,总归还是要属于她的。“你的团队应该刚刚发现这个致命错误,才要撤回对我的指控……现在我倒是要考虑,要不要反咬你一口呢?” 邬家本静静的看着她。 郗屹湘,也是会露出这么毒辣的面容的女人。并且这样毒辣的面容,仍然是很好看的。 长久以来,尽管他不会对任何人承认,内心里他极渴望会有这样的时刻,能看到她这样的面容。 他的目光忽然变的柔和了些。 脑海中似乎有那么一张白纸,铅笔细细的滑过,图样渐渐清晰,还有一个秀气的签名……郗屹湘,对的,是这三个字。 “你明明可以不给我这段时间。”他说。 “对。就冲着你算计vincent,就冲着你拿我的朋友对付我,我也应该即刻反戈一击。” “你没有,是因为你眼下只求快速脱身?”邬家本问。 “是因为我确信,另外一桩诉求,不管从法律上是否判汪瓷生有错,事实上她都并没有。我把这些都摆在你面前,要怎么做,看你的。而我是不希望你滑的更深,这是真心话。” “真自信。她没有错?”邬家本微笑一下,说:“没关系,商标权的提告,我不会放弃。那才是正道。属于我们邬家的东西,我一定要拿回来。” 屹湘点头,家本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她说:“当年的事,我的身份让我有选择听或者不听、相信或者不相信的权利,但没有选择站在这边或者那边的权利。我只能说,benson,这一部分的诉求,如果我说你全无胜算太过分,那么是你仍然没有多少胜算。” 邬家本脸色变的阴冷。 屹湘看了看腕表,说:“我还是希望你能看看这些。”她再次将面前这叠薄薄的资料强调了一下。 “我不需要看。”邬家本说,“走到这一步,已经不可能和解了。” “就算结果得不偿失?”屹湘扭着手。 “不战而降怎么可以。”邬家本微笑,“你是怕我伤害ura和汪瓷生?” “恰恰相反。”屹湘停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把话说出来,“我是不想她们这些年的心血白费。” 邬家本侧了脸。 他原本在专注的望着屹湘,听她这么说,目光不禁转到屹湘身前的那叠纸上。 心头猛跳。 “你说从少年时,跌入低谷。一步一步走上来,吃过苦,挨过穷,那没错。我听说过。那时候金阿姨想要帮你,都帮不上忙。可你真的一点点都没有怀疑过,后来的路你走的那么顺,只是因为你够努力?当你想要考进设计系的时候,发愁没有合适的导师给你写推荐信,马上就有了;没有足够的钱交那昂贵的学费,想考奖学金的时候,就考到最高奖;出来大公司应聘,什么经验没有,可是人家就用你……到你开始想创业,居然就有投资肯给你。在你以惊人的速度扩张版图的时候,资金还源源不断的供应你。也许你可以说,天道酬勤,后来的顺利都是应得的——你应得的也真多,还真巧。”屹湘慢慢的说。 邬家本被晒出太阳瘢的脸,终于变了颜色。 “这些连josephina都不知道的内情,ura给我提点了之后,我还是觉得很有可能,是汪瓷生本人出于内疚,而对你匿名资助。于是我亲自向她求证,我要确信她并没有用卑鄙的手段获得不属于她的财富包括感情。这就是为什么,我今天有脸来见你。” 邬家本没有立即出声。只是看着屹湘。 在这种情况下,他仍然能这么冷静,屹湘觉得自己真要佩服他。 “选了和解,也不是不战而降。benson,我希望有一天,能跟你公平竞争。”屹湘说着,将面前所有的资料“唰”的一下全部掀翻在地。一片狼藉中,她将手边的包拿好,站起来说:“那我先告辞。” “你等等。”邬家本声音有些沙哑,他也站了起来。 屹湘站住,看着他。 “你说的这些……我需要证实。但是无论如何,对于过去的所有,我有理由相信汪瓷生对我母亲的过世,难辞其咎,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后悔这些年来我的所作所为。”他说。 听不出太多的情绪,更别说刻骨的恨意。 这跟屹湘曾经的设想有些差距。 她静静的等着邬家本说下去。直觉这并不是邬家本真正想要说的。 “对你指控的撤诉,即便没有那个愚蠢的错误,也会做出。”邬家本说。 第667页 屹湘看着他。 “屹湘小姐。”邬家本这样叫她。 这是从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的时候开始,他便会固执的对她使用的一种称呼。 斯文,有趣,不失亲切。她认识的人里,大概只有他能把这样的称呼用的让她听起来既不生疏,又不别扭。 “是我。”她说。 “你跟你的生母一样,也有一样非常好的运气。”邬家本看着她,“那就是总能遇到真心实意想要帮助你的人。就算他们无利可图。就算他们要不择手段。这是天生的好运,屹湘小姐。” 屹湘皱了眉。 “你的确是lw那堆垃圾里开出的一朵勉强像样的花。如有可能,日后我们一定好好过招。” 屹湘怔住。 邬家本亲自送她和崇碧出门。 然后,将店门关好。 铜铃声住了,他仍站在那里没用动。 扶着门柄的手,攥的太紧,以至于皮肤看上去有迸裂的危险。 “家本,和解吧。不要再跟自己过不去。”陈太终于说。 好久,她看着家本的背在微微的动。 这一关有多难过,她只能想象。并不是靠着屹湘一番话就能化解的。远远不是。 “你欠屹湘一句对不起。”她拍着家本的背,给他适当的安慰。 “我知道。”邬家本说。 但是他永远不会说了。 她说有一日希望能和他公平竞争。 她不知道,在她这里,他要的不是会和她公平竞争…… …… 屹湘同崇碧走出了这间古董店。 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她站在路边,风吹过来,热乎乎的,这时候才知道自己身上除了出来大量的汗,竟然浑身酸痛。 实在是面对邬家本的时候,她绷的很紧。 而他最后说的那句话,更让她百感交集。 “我们去吃顿好的。去66好不好?”崇碧上车之后问她。 “好。”屹湘点头,又问崇碧:“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崇碧琢磨了一下,问:“邬家本公司的幕后金主,确实是anna?” 屹湘笑笑,说:“难不成我这个时候还会对他使诈?” “兵不厌诈嘛,也没什么不对。邬家本公司扩张的太快了。这是他急功近利的地方。这么快的速度,必然资金链要接续好。从他创业初期,著名的霍氏基金就在支持他。据我所知,以霍氏基金现在的规模,提供给他这么大资金量的支持,不是不可能,而是超出了他们对单一对象支持的限度。那么再有解释,就是另外还有人在通过霍氏基金注资。” 屹湘又笑笑。 “还有一个可能性,那就是从去年开始跟51woo在接触、目前已经谈的很细的一个日本财团的投资。如果顺利的话,可能51woo很快不会是邬家本一家独大。他必然面临着自己创立的企业,被人后来居上的控制。如果我的猜测成立,那么……日后51woo跟lw的竞争,将是名副其实的左拳打右拳。而这次就算是lw在商标权的争夺上输给51woo,也不过是从左口袋掏钱,放进右口袋。” “知道的还不少。”屹湘说。 崇碧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笑了会儿,才说:“你这个财主的女儿,今晚这顿你请。” “什么财主的女儿。”屹湘揉着手腕子。 “这对邬家本来说,打击会不会太大?”崇碧问。 屹湘摇头。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太大的打击,但邬家本是个斗士。而且邬家本明白他自己的处境。 “崇碧,叶哥在本地?”她问。 第三十章 蒲苇磐石的誓言(七) 邬家本不是随便讲话的人。他那么说,必有缘由。 此时她脑中有些念头纷纷乱乱,一时理不出头绪来。可是叶崇磬这个名字,就清清亮亮的出来了。自然还有其他的……她看着崇碧。 崇碧却不吭声。似乎是在想什么。 “崇碧?”屹湘疑惑加深。 “哎哟。”崇碧低声。 “怎么了?”屹湘被吓一跳。崇碧刚刚还轻松微笑的脸上,忽然的变了色。 “肚子疼。”崇碧双手捧腹。 “那还去什么66,去医院……”屹湘急忙要拍司机的座椅。 “等等!”崇碧拉住她的手。 屹湘不敢动了。 “没事儿。”崇碧深呼吸,“刚刚可能笑的有点儿岔气儿。” 屹湘呆看了她半晌,才说:“你给我明天就回北京。” “干嘛?”崇碧自在的歪在屹湘身边,笑着说:“先不说这个,先去吃好吃的。” “你真是!”屹湘又是心疼又是气恼的戳戳崇碧的脑门儿,握住她的手,紧紧的,“你可别忘了,你的身体负担,是双倍的。谁家孕妇还要飞来飞去,还要这么大工作量的?” “妈妈啊。”叶崇碧迅速的回答,“妈妈说她当年怀着双胞胎,不知道那阵子为什么那么忙,连续的加班,好几天不回家。最后爸都急了,直接杀到外事办捉人,还人跟领导说,我们家小舒从今天开始不加班了。你们外事办那么多闲人,典型的一个人干活三个人看,让那三个人做去……” 第668页 屹湘扑哧一乐。 父亲一生讲话做事极有分寸。但凡是失去分寸,不是跟母亲有关,就是跟儿女有关。 “爸很会省钱。他们俩当年一个国内一个国外,爸为了写信不超重加收费用,正面写完了反面写。密密麻麻的。到现在他也看不得人铺张浪费。”她说着,便笑。 “所以潇潇也说,真希望爸爸借着身体不好的由头,能早退就早退下来吧……潇潇说你们偷看过爸爸用毛笔字写的情书。”崇碧微笑。叹口气,说:“真浪漫。” “其实爸的字不好看哎。”屹湘摇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那样写成的信,会觉得美。她说着,伸手轻轻的抚摸崇碧的肚子,微笑道:“爸妈一定很期待看到他们。你一定要好好的……潇潇那个人,有时候是很粗心的。你要什么,他可能不会马上留意到……”她低头,眼睛有点湿。 这也许就是生命带来的感动,随时让人难以抵挡。 “我知道。你们把我照顾的这么好,他根本没机会细心好不好。我等处理好了你的事情,马上就回去。我还真是特别想妈妈做的那口饭。”崇碧轻声的说,“别紧张。你又不是不知道,要当妈妈的时候,大概是最勇敢的。” 屹湘手指弹了两下,点头。 她眼睛看着崇碧落在一边的手机。没有再追问崇碧问题。 车子停了,崇碧先开车门下去,往餐厅里走的时候,崇碧微笑着说:“认真是很久没来了,你要不提起来,我都要忘了——叶崇磬一般宴客,都喜欢在这里。当初我想让你们俩见见面先熟悉下,约的也是这儿。” 屹湘挽着崇碧的胳膊,崇碧走的很快。 “可惜那天你临时有事不能来。叶崇磬对着我摆一张臭脸。”崇碧笑,被侍应引座至预定好的位子,坐下来看着屹湘,说:“他那个人是那样。极少露出真面目来。但是脾气呢,真是不小……” 屹湘听她开玩笑似的边数落叶崇磬的缺点,边熟门熟路的点餐。 她打量着餐厅内的陈设,正是晚餐时间,餐厅里几乎满座。 这家餐厅的口碑极好。好到它不只是本地中餐馆中的佼佼者,在纽约顶级餐馆中也是赫赫有名。她早有耳闻,可从未有过来就餐的想法。也许正是因为,不但叶崇磬们会在这里出现,就连出访来此地的高官也时常选这儿用餐……她的目光在远处一停,微微一怔。 引座员在往里带客人。新进来的客人是一男一女,那女子身段小巧圆润,不施粉黛的面孔,秀色夺人。 她也看到了屹湘,脚下明显迟滞。 身边的洋人男伴问她,她笑着摇头,媚色横生…… 屹湘移开目光。 “……我要吃两屉小笼包。”崇碧忽然对屹湘说。 “拜托,虽然说这顿算我的,你也别逮着鹦哥儿就拧折了腿儿似的下狠手啊。”屹湘托着腮。 “就要。”崇碧告诉侍应小笼包要两屉,适应微笑,并不言语。 屹湘拿起手边的水杯来喝了几口。 说了一下午的话,口干舌燥。 侍应离开。 “刚是看到谁了?”崇碧眼神往旁边一溜。 “jessicachen。”屹湘说。 “哦,是她啊。她宣布息影也有一阵子了。”崇碧说着,果然看到了陈月皓,正与人谈笑风生。“说起来倒是有点儿可惜了,她演技不错。用梨园行儿的话说,那叫祖师爷赏饭吃。说退出就退了,也算拿得起放得下。” 屹湘继续喝水,没有表示。 崇碧看着沉默不语的屹湘半晌,问:“我回国的时候,你要不要一起?” 屹湘纤细的颈子微微的晃动。 她最近穿衣开始不那么注意了,因此衣领处常常不经意便露出她颈上的伤疤来。 “不。”屹湘回答。 “那你……”崇碧看着她。屹湘镇定自若的,又给她自己加了一层塑封似的,看上去是那么的透明、稳定,不为所动。崇碧清了清喉咙,问:“那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侍应陆续的把菜都上来。 屹湘给崇碧盛汤,说:“等过几天,这边没我什么事儿了,我陪姑姑和多多回波士顿。多多过些日子就开学了,姑姑说他也该收收心……其实小学生读书还不是玩,姑姑就是要求比较严格……这段时间,我就陪他做做功课,画画图,哪怕是运动下,骑骑马……我想,起码要有一次,送他上校车。” 她抬头,对着崇碧微笑一下。 崇碧点头。 这是多么安静祥和的日子。 “我去下卫生间。”崇碧放下筷子。 屹湘没有跟她一起去。 分明看到崇碧转身时候眼里晶莹闪烁……孕妇就是容易被触动。到底是哪儿触动了这个女金刚? 第669页 她瞅着面前的小笼包,热气腾腾的。 上了桌,她没动一颗,崇碧嚷嚷着要两屉,也没动一颗…… “郗小姐?” 屹湘抬头,站在面前的是笑容有些拘谨的陈月皓。 “你好。”她说。望着陈月皓,没想到她会近前来打招呼。 “你好……我刚刚有看到你,犹豫半天才过来,不知道该不该打扰你。”陈月皓看着屹湘沉静的眼眸,不知为何反而更显得腼腆起来,脸上就红了。 “没关系。”屹湘温和的说,“请坐?” “不了。我……我只是……”陈月皓有点儿结巴。也许是离开公众视线很久了,她已经蜕变回那个平凡的自己;也许是对着郗屹湘,她总是会有些压力。总之她忽然之间就有些不知所措,“过来打个招呼……我该走了。” 屹湘静静的看着陈月皓,说:“好的。” 陈月皓却并没有立即走。她仍然定定的瞅着屹湘。 “有话要和我说?”屹湘问。 “我开始学戏了。”陈月皓的声音,细若蚊蝇。 屹湘愣了下。 “反正在这里,除了上课,我没有其他的什么事情可干。以前……以前就想学的。”陈月皓对屹湘说。不着边际的话似的,她说了。 屹湘却也懂了。但是没言语。 陈月皓见她并没有特别的反应,渐渐镇静下来,“其实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犹豫半天还是过来,就想和你说几句话,还要告诉你,我是真的很喜欢你的设计。” “谢谢。”屹湘微笑。 “我认真的想过,有一天要穿着你设计的礼服嫁人。”陈月皓说着,抬手遮了下鼻尖。 “相信会有机会的。”屹湘说。 陈月皓摇头,说:“以后的事,谁知道呢……最近的新闻我也有留意。我相信你。我希望能早点儿再看到你设计的礼服出来。” “jessica!”同行的男子在招呼陈月皓。 “我该走了。”陈月皓看着屹湘,仿佛是下了什么决心,都走出去两步了,又站下,说:“还有……郗小姐,没什么比一个深爱你的人更珍贵的了,是不是?不管他犯过什么错,不管他有多混蛋……不管有多少阻碍和困难,如果他还值得你去爱,在一起,有什么不可以?” “jessica,你今天很漂亮。”屹湘说。 陈月皓抿了唇,看着她。 电光石火之间,她明白了郗屹湘的意思。突然间的眼睛里充了泪,她几乎哽咽,说:“谢谢……再见。”她转身离去,脚步有些飘忽。 “再见。”屹湘说。 声音低到自己几乎都听不到。 也许这一别,是再也不会见吧。 第三十章 蒲苇磐石的誓言(八) 就听的“噗通”一声大响,她险些喊出来。因为眼睁睁的看着码头的尽头,那个尖叫着大笑着的小小的身影,纵身一跃,抱着膝盖,像颗小水雷一样跃入水中,而跟在他身后追着他的那个高大身影显然是一伸手没来得及抓住,身形一滞,紧跟着,迅速甩脱鞋子和衬衫也跳了下去,这一声更加巨大…… 屹湘往码头尽头跑去,紧张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多多!”她惊声叫道。 水花已经消失,涟漪在码头的灯光下一圈一圈的漾着,她跪在码头上,扶着,紧盯着水面。 面前这杯冰水慢慢的洇出一圈水渍,就觉得有个影子去而复返,她从心里叹息,没有抬眼看。 “就什么也不要说了,好么?已经不再需要任何人来告诉我那样一个事实。”她盯着那仍再洇开的水渍,好像要渐渐的洇入眼中来似的。 不需要的。 她们一个一个,生怕她不知道……她是不知道吗? 她细巧的手指,落在水杯上。 冰凉冰凉的,她眼神也冰凉。 陈月皓毫不犹豫的蹲下来,说:“不是的。”她从手袋里拿出两张票来,给屹湘,“这是我在学院演出舞台剧的票。郗小姐,如果肯赏脸,来看场戏也好。” 屹湘接了票,点头。没有表示去不去。 “只是小剧场的演出……对不起我刚刚多嘴了。我相信能设计出优美的衣服、给无数人带来幸福的你,是福至心灵的女子……郗小姐我离开中国的时候,穿了一双这些年让我的脚最舒服的鞋子,舒服的上床都不想脱下来。那双鞋子我会一直穿,也希望以后有机会,只要是你设计的这样的好鞋子,我都有机会拥有……郗小姐我第一次看到你不是在发布会,最早认识你也不是通过你的设计,而是从一个男人看见一条裙子时候的眼神,和他说的一句话,他说:只有她……只有你。只有看到跟你有关的东西,他的眼睛才有那样的神采,那是给他一座金山也不会换来的光芒耀目……”陈月皓手都有些发颤,“郗小姐,我听说莫怡然找过你,能猜到她会怎么做,也能猜到她为什么那么做。其实如果不遇到你,我是没有她那般勇气跟你说这些话。郗小姐,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不说出来,我会受不了。就算真的是觉得自己多嘴,也还是想说。我希望他幸福。原谅我不能给更多的祝福,希望你幸福这种话我太难说出口。不过,若你的幸福就是他的,我希望你能过的好。” 第670页 陈月皓等了一会儿,她似乎想要等屹湘给她一个回答,但是没有等到。她有些失望的站起来,比上一个转身,她的背影看起来少了些悲伤。 同伴看到她,惊讶于她的脸色,急忙安慰询问。 她微笑摇头,眼泪却滚滚而落…… 屹湘将杯子里的冰水喝光。 透过杯底,整个餐厅都变了形,让她觉得有些胸闷恶心。 她急忙将杯子放下来。 “她过来跟你说什么?”叶崇碧从远处看到陈月皓,加快脚步回来。 屹湘指了指两张戏票,拿起筷子来继续吃菜,淡淡的说:“没什么。这是她在学院参演的戏,说有时间的话捧个场。你有兴趣吗?” 崇碧拿过戏票来,反正两面都看了看,说:“好久没去看戏了,去一趟倒是可以。”她也只是一说,戏票放下来,关心的还是屹湘——她看起来可不像是收了两张戏票的气色——“你没事吧?” 屹湘抬眼看她,微微一笑,说:“你看我像有事吗?” 崇碧擦着手。 在卫生间里忽然觉得不对劲,出来的匆忙,手指上还沾着水。 “这段寝食难安的日子过去,我倒是要越来越好了呢——你看,姑姑身体恢复的好,跟多多相处的好……惹上官非,就有人明里暗里帮我,柳暗花明、因祸得福,说的都是我……有什么理由不好呢?过不了半年,还升级做姑姑,一下子就有两个侄子……”筷子夹了一颗小笼包过来,已经有些凉了的小笼包,入口硬了很多。她细细的嚼着,对崇碧说:“要了东西又不好好吃,你这是要怎么着啊?” 崇碧却伸过手来,覆在她的手背上,轻轻的拍了拍,说:“我吃。” “那就快吃啊。”屹湘抽了手回来,微笑着。 “你这样,我会不消化。”崇碧也微笑着,“湘湘,在我面,不用装坚强。” 屹湘低头,盘子里的半颗小笼包露出粉色的馅儿来……她咬了下牙。 眼泪差点儿落下来,可还是笑着,只是说不出话来,也再吃不下东西了。 崇碧默默的看着屹湘。 她从未想过会亲眼目睹屹湘经历这些。 她不是屹湘她没有办法深切的体会到种种的痛苦和无奈,明明可以哭却要忍着,明明可以放弃却始终坚持,明明看到终点了却依然告诉自己有希望……甚至,明明是绝不愿意从别的女人那里获得的信息,也要云淡风轻的接受,还要咽下去。 “最热的时候要过去了。”回去的路上,她望着河岸边散步纳凉的人,说。 屹湘没有回答。 她沉默的好像跟空气融为了一体。 “最热的时候过去了,这样就意味着,收获的季节该来了。”崇碧继续说,“我们都会越来越好的……” 屹湘转身拥抱崇碧。 崇碧重重的吸着鼻子,闻到屹湘身上的香气。 暖暖的。 她总奇怪屹湘身上怎么会有这样暖暖的味道。 现在大概是懂了。 因为她是屹湘,会给人无数力量的屹湘。 她像太阳。 她就该是暖暖的。 崇碧使劲儿的吸着鼻子。 “你要怎么办,湘湘?”她问。 秋天,秋天马上就要来了。 可是并不是每个人的秋天都会如期而至……崇碧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流。 她十分的想说那个名字。那个名字总是梗在她们之间,谁也不肯先说出来。 “现在哭过了,回家就不准掉眼泪了,知道吗?”屹湘说。 崇碧擦着眼角,说:“……别管我,让我哭一会儿……” 她说着,果然索性哭起来。 无声无息的,眼泪却迅速的浸湿了手帕…… 车子穿过松林,天才黑透。老橡树的木屋华灯初上。 屹湘等着崇碧平静些,才拥抱她一下,说:“到了。” 看着她,微笑着说:“都要做妈妈的人了,怎么可以说哭鼻子就哭鼻子?” 崇碧擤着鼻子,鼻子眼睛红红的,看看屹湘,眼泪又上来了。 屹湘忙先下了车,被林间松风一吹,眼睛里的雾气便散了。 她是一定不能再哭的了…… 崇碧下车之后在路边溪水里洗脸,要屹湘等着她。说是不想自己这么一副样子出现在姑姑和allen面前。 屹湘站住一边。 溪水潺潺,偶尔有扑棱棱的几声飞鸟入林的声响,四周围益发显得寂静。 她忽的听到咯咯的笑声,分明是allen。 跟那allen一起发出的浑厚低沉的笑,听起来也极为耳熟,只是距离有些远,这笑声又低,听在耳中少些分明。 她脚尖旋转,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着,隔着高大的木屋和密密的红松林,看不到什么。 也许是幻觉。 第671页 但是心跳猛的急了起来,她忍不住就往前走了几步,手里的包重重的打在小腿上。 崇碧还在洗手,发现她要走,喊了她一声。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她停下来,问。 “什么声音?”崇碧一脸疑惑,拿手帕擦着脸上的水。溪水清凉洁净,擦一把脸,暑气顿消,人也精神了很多。 “多多,还有谁……”屹湘回头说着,脚下却没停。 崇碧怔了怔。 她没听到什么。 屹湘紧张起来,“我去看看!”她往木屋后面跑去。 崇碧想喊住屹湘,忽然也听到allen欢快的笑声。她先站住了。 屹湘则跑的很快,翩若蝴蝶的身影迅速的顺着弯弯的小径往松林里去了,一会儿,便不见了,那笑声却断断续续的传过来。崇碧慢慢的走着,在屋子前面站住,听了一会儿,才抬手按门铃…… 这样绕着木屋的小径弯弯的十分长,绕到后面去,是一段不短的距离,屹湘跑的气喘,慢下来。 松林幽暗,旁边开启的感应式路灯只照亮了脚下这一块。 她低头看到自己银色的芭蕾鞋子,在灯光里晶彩闪耀。 她忽然有些怯了,站下,只看着脚上的鞋子,半晌不动。 allen无忧无虑的笑声远了些,在这儿,就刚刚,她能听到allen在喊快点快点,过来追我啊……又喊着你逮不到我逮不到我……细细的声音伴着水花声。 路灯熄了,她转了下身。 来时的路也黑了,只能看到木屋里亮着的灯。 她心咚咚跳着,想要沿原路返回,却又不由自主的往湖那边走去…… 第三十章 蒲苇磐石的誓言(九) 就听的“噗通”一声大响,她险些喊出来。因为眼睁睁的看着码头的尽头,那个尖叫着大笑着的小小的身影,纵身一跃,抱着膝盖,像颗小水雷一样跃入水中,而跟在他身后追着他的那个高大身影显然是一伸手没来得及抓住,身形一滞,紧跟着,迅速甩脱鞋子和衬衫也跳了下去,这一声更加巨大…… 屹湘往码头尽头跑去,紧张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多多!”她惊声叫道。 水花已经消失,涟漪在码头的灯光下一圈一圈的漾着,她跪在码头上,扶着,紧盯着水面。 “多多!叶崇磬!”她的声音迅速被黑黢黢的水面吞噬了似的,显得弱小。 这一刹那的恍惚,令她觉得自己也在被黑暗吞噬。 忽然一个小头颅冒了出来,紧接着,是小身子,和托着这小身子的健壮的男人。 “vanessa!”allen露出水面来先看到了屹湘,开心的叫着,细瘦的小胳膊挥舞着,对着屹湘,然后拍着正在凫水往岸边来的叶崇磬的大脑壳,摸一把脸上的水,喊道:“瞧,是叶崇磬!” 屹湘软了似的,一下子坐在码头上,呆呆的看着叶崇磬轻巧的托着allen往这边游过来,一边游着,一边和allen在说什么……allen调皮,被叶崇磬托着,还不老实,不停的拍着水花。两人在水里嬉戏,allen就像只跟在大海豚身边戏水的小海豚,灵活的在水里翻滚着……他玩儿的很高兴,叶崇磬却不打算让他再继续滚在湖里。他对坐在码头上等着他们却一声不吭像定住了似的屹湘招了招手。 “hi!”他轻松的将allen托上去。他正准备上来,allen回身,伸出小脚丫来,踩到他肩膀上。叶崇磬大叫一声,仰头跌进水里。水一下子没了顶。 allen笑着,翻身扑到屹湘身边来,回头看。 屹湘抓住allen。 allen湿滑的手臂几乎让她捏不住。 她心慌的就像逮住allen打一顿…… allen没留意屹湘的反应,只顾盯着水面看,就见水面静下来,叶崇磬还没出水,“咦,他怎么还不上来?”他紧张起来,说着便要挣脱屹湘。 “叶崇磬?”屹湘也觉得不对劲,叶崇磬在水下呆的时间未免太长了。她牢牢的抓着allen,紧张的盯着水面。忽然的就觉得手脚发冷。明知道这样叫,水下的人根本听不到,可还是一声声叫:“叶崇磬?” 她回头看一眼木屋,没有人发现他们这里出状况,慌乱间她的包不知道在哪儿、她水性不好能不能把人拉上来……还有allen,不能让他再下水。 “别拉着我啦……”allen叫道,声音都变了。 “多多!”屹湘厉声,她用力将allen推到一边,“你老实呆着别动!” allen呆了一下,更用力的挣了一下,喊着:“他会有危险啦!” “那你也给我在这儿呆着!”屹湘喝止。怕他出危险,死死的捞住他在怀里。 allen急眉赤眼的吼着让屹湘放开他。 “你呆着,我……多多!”屹湘大叫,“你呆着别乱动!我下去……多多!” 第672页 暴发出好大力的allen,她真的很难对付。 一时气急,她照着allen就举起手来。 水面上哗啦一声,allen愣了一下,停止了挣扎,猛的尖叫着“叶崇磬上来啦”。 屹湘一眼看到浮出水面的叶崇磬,仍死拽着allen,见叶崇磬灵活的动着,完全不像是有事的样子,一颗心又猛跳起来,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她差点虚脱。手上不由自主的就松了。 “吓死我了!”allen叫着。屹湘松了下胳膊,allen立即泥鳅一样开溜,趴在地上,“就知道你没事!快上来啊……” 他快活的语无伦次。 叶崇磬划着水慢慢过来。 “快点快点!”allen催促着,他伸出小胳膊去。 沾满水珠的allen,一身晶晶亮的钻石一般。 屹湘急忙拉着allen的另一只手。 allen几乎半边身子都探到外面去,叶崇磬握了一下allen的小手,笑着伸手扶了岸边,长而有力的手臂搭在那儿,缓了口气,才撑住岸边上来。 allen跳起来。 叶崇磬一转头,口里含着水,忽然对着allen喷过来。 allen被喷了一脸水,嘻嘻的笑着,往后一倒,跌进屹湘怀里去。 “这口水是带上来给你的,居然敢偷袭我。”叶崇磬坐在岸边,长裤紧贴在腿上,上身裸着,顺手就先抓了衬衫穿上,笑看allen,赞道:“水性不错嘛。” allen原本安静的靠着屹湘,叶崇磬一开口,他猛的一下子扑到叶崇磬背后去,猴在他背上。 叶崇磬笑着,说:“哎哎哎,你让我起来……等我穿上鞋……” 小家伙不肯放开他。 他索性对屹湘抱歉的笑笑,说:“担心了吧?”allen见了他很开心,但是这么跑着一个猛子往水里扎,他也吓了一跳。还好有惊无险。他瞅着allen,allen挠挠腮。他就伸手摸摸allen的头,头发湿漉漉,他说:“快回去洗洗澡擦干。” 屹湘点头,想从地上起来,腿一软,仍坐在那里。 叶崇磬背着allen起来。小家伙身子很轻。他歪着头看看他,allen鼓着腮,眼睛亮亮的。他知道allen是为刚才的事觉得抱歉,可这个倔强的小家伙,对不起是说不出口的……“以后不准这样哦,你这样突然跳进水里,要是没大人在身边,晚上水又冷,万一肌肉痉、挛怎么办?真作。”他托了一下allen的小屁股,转身低头问屹湘:“怎么样,起的来吗?”也看得出来,她真是被吓到。 屹湘点头。 他伸手拉了屹湘一下。 屹湘起来,站稳了。 看着他,也看着allen。 突然的,她扬手就打过去,一巴掌贴在allen的小屁股上。 allen和叶崇磬同时愣住。 “屹湘!” 这一巴掌打出去的时候已经收了力气,还是听着一声脆响。 屹湘从叶崇磬的背上把allen给拉过来。allen却不要给她抱,拽着叶崇磬。 两个人拉锯战一样,allen亮晶晶的眼睛瞅着屹湘。 屹湘被这眼睛和那表情给刺激的,双眼发痛。 无数的言语都涌上来,只是一句都说不出。 叶崇磬轻轻的将allen拉回来,照旧背好了,说:“你瞧我们俩这一身湿。” 屹湘松了手,转身走在前面。 她走的很快,也没有回屋里,而是往平台走去…… 叶崇磬知道她需要平复下心情,暂时不去打扰她。他光脚走在桥上,走着走着,拍拍allen,回头悄声说道:“以后绝对不可以这样。” allen自己揉了揉屁股,也悄声说:“又不痛。” “嘶!”叶崇磬看着这个小皮猴子,真让人头疼,“等下记得跟vanessa说对不起,告诉她以后不会了。” “好……可我们只是在玩啊……”allen皱着眉。 叶崇磬将allen的小身子往上托了托,背的更牢靠些,说:“她怕你出危险。” 他不能跟allen说,不能连你也有事…… allen不吭声了。 等叶崇磬把他放下来,他甩着一身湿淋淋的衣裤便冲进屋子里去,那样子把里面的邱亚拉和叶崇碧都吓了一跳,待看到同样湿淋淋的出现在他们面前叶崇磬,才明白过来。邱亚拉立刻就要逮allen,allen笑着在屋子里跟邱亚拉绕圈子,跑着跑着,他开了半扇门,跑到平台上去……屋子里的大人们看着他冲过去攀着屹湘的颈子,在她脸上使劲儿亲了一下,又钻回来,一路跑上楼去,邱亚拉忙着追上去……崇碧看看外面的屹湘,又看看哥哥——站在那里,地毯上马上积了一小滩水,她无奈的拿了毛巾给他。 叶崇磬擦着头发,见妹妹只是看着自己不说话,也就笑笑,进去自己房间换了干松衣服出来一看,客厅里空空的。 屹湘仍坐在外面平台上,没有要进屋来的迹象。 第673页 他心里就一沉。 平台上那一对躺椅,他不知道在那里消磨了多少时间,以至于那对躺椅,虽然是一对并列,可无论何时看到,都会觉得寂寞而又孤单…… “哥?”崇碧在餐厅里叫他。 叶崇磬过去。 崇碧递给他一杯不加冰的威士忌。 他晃了下杯子,一饮而尽,说:“再来一杯。” 崇碧本来是靠着台子专注的看他,见他这么说,就又给他添了一杯。 其实天气这么热,就算是在晚上下水,也不至于着凉,她也不知怎么了,就觉得哥哥需要一杯酒。 叶崇磬看着杯子里浅金棕色的酒液,说:“我等下就走的。” “湘湘今天问你是不是在本市,我没说在也没说不在。”崇碧解释。屹湘的直觉,有时候真让人措手不及。她看看哥哥,也不想多说什么了,“我还有工作,去书房了。” 叶崇磬歪了下头。 崇碧走之前,说:“陪她坐会儿就好了,她要想知道什么,自然会问你。” 叶崇磬等崇碧走开,才把杯里的酒都喝了。 身上由内到外的暖起来。 他推开拉门走出去,屹湘听到声音,抬头看他。 第三十章 蒲苇磐石的誓言(十) 他坐到她对面的躺椅上,先开口说:“刚才怪我。” 屹湘按住额头,“对不起,我不该发脾气。” 实在是太紧张了。 压抑的情绪,没有办法释放。 “情理之中,别自责。”叶崇磬却说。看到allen跳下水去,他都紧张的马上跟着跳下去,何况是她。更何况今时今日,与往时往日又不同。“小孩子难免顽皮,以后看紧些。”他说。 屹湘点头,手仍没放下来,遮住半边面。 叶崇磬移开目光。 他想她大概是落泪了。 真该早些离开这里…… “我等会儿就走,本来不想进来,总觉得不太放心。”他望着湖面上粼粼波光,说。他有一堆的事情等着做。 马上要飞华盛顿,揭下来要去香港给那个收购合并的案子收尾、签署合同,然后回北京,会有一系列的重大活动,都在等着他……可是他却义无反顾的绕道来了这里。 屹湘半晌没有说话。 轻缓的呼吸似遇到些阻滞,听的出来是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叶崇磬正想要站起来,她问:“让邬家本撤诉的条件是什么?” 黑影中屹湘的目光仍然有她该有的犀利和敏锐。 “出来做生意的,难免有求到人的地方。邬家本也不例外。”他说完,等着屹湘继续问他。 她一定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见邬家本的经历不是那么愉快,不过能达成此行的目的,其他的也就可以不计较了。 邬家本在跟他会面的时候说叶先生我没想到是你亲自来。你在美国生活多年,该知道这样做很冒险。 他对邬家本说,那你也应该知道既然我能来,就是有诚意把问题解决好,你只要回答接受还是不接受条件。 跟董家有很多合作的邬家本,面对着优厚的交换条件仍然咬的很死。仿佛有很多的仇恨,也有很多难以解释的怨毒。 他虽然没有跟邬家本接触几回,看到他露出这绵里藏针的一面还是有些心惊。 他做好了应付邬家本开出更高条件的准备,不料邬家本突然说这事儿就到此为止吧。 他下意识的以为邬家本是在以退为进。 邬家本接下去说,合作多年,一向佩服董夫人气度和董先生为人,何况董家仍在难中,若我捞这样一票,不是落井下石,也是趁火打劫--请转告董亚宁先生,我记得他当年助我之恩,也记得这回董家和永昌有难没有拉我下水的情谊,但这回不是我报答他的机会。因为他不开这样优厚的条件,我也预备撤诉了。 邬家本离开的时候看着他,微笑,说叶先生,山高水长,总有再见的一天,谢谢。 他总觉得邬家本最后句谢谢有些蹊跷……也许另有缘由。 他看着屹湘,想,一定是另有缘由。 还有怎样的恩怨纠葛,他想象不出,也跟他没有关系。 他只希望屹湘不为之所困…… “这回其实没帮上忙。早知道,我也不用拐这个弯过来一趟。”叶崇磬说。 屹湘握在一起的手,紧了几分。 “是亚宁托我的。他说的,托别人他也不放心。再说我行动比较方便,还有崇碧的关系。”叶崇磬看着屹湘。 董亚宁的托付固然是一反面,但是没有亚宁的托付呢? 他要做的也是一样的。 屹湘没有抬眼看他。 她握在一处的双手,忽然张开。 细细的手腕子,仿佛不堪承受这突然的张力…… 第674页 叶崇磬说:“亚宁事情原本很快的。他的意思,不接受缓刑。不过具体的,还要看将来法院怎么判。” “不接受判缓?”屹湘问。 “说还是进去蹲几天来的痛快。”叶崇磬复述董亚宁的原话。 屹湘险些要笑了。 像是董亚宁能说出来的话。 他那样的人,让他被这样那样的拘着,会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 可是董亚宁,这个时候,你竟然还这么会开玩笑,好像所有一切仍然在你掌握之中……她同叶崇磬对视着,在默默的相视中,两人同时叹息。 屹湘站起来,慢慢的走到湖边,扶着围栏。 过了好久,叶崇磬站到她身边。 “他受不了的。”她轻声说。 并不是说他受不了那环境。 没有他承受不来的苦楚。 只是他,哪儿还有那样的身体? 也许,只是也许……他等不到判决执行的时候。 她抓着扶栏。 崇碧说不让她看新闻不让她上网,并不是怕她看到跟自己案件相关的报道。她知道她能经受的住任何对自己的质疑和打击。崇碧是不想她看到那些会令她难过的消息。 “住院了吗?”她问。 叶崇磬点点头,说:“准备手术了。” 她提着的气,等到这个消息。 看看叶崇磬,点头表示知道了。 “早前确诊之后,医生就已经把最坏的状况告诉他了。他不愿意手术,是因为手术在这种情况下,已经不见得能解决所有问题,他想尝试非常规的治疗方法来治疗胰岛细胞瘤,但是很可惜,时间不够给他尝试……现在的医疗能提供给他的方案,就只有手术。手术很复杂,结果也很难预料。但是他最后还是决定做了。” 他说过,董亚宁从未放弃。 他只是不想在未知的状况下,也许仅有的几个月,给屹湘和allen也给身边的人留下更痛苦的回忆。 “他说多多对他来说,像梦一样。如果不能陪着他长大,那就不如让他记得,他最好的样子。他也可以当做只是做了一场美梦,醒过来,什么都留在梦里了。暂时他就只是多多的董亚宁。”叶崇磬说。 这些,屹湘应该全都领会。 他们两个,就是那样的,互相了解。会按照对方给自己划定的路线,走下去。 “参与手术的都是最好的医生。要尽快的手术,可是他的身体很多问题,得等各项指标恢复到相应水平。医生考虑下个月19号手术,给这些前期准备工作留下时间。他却说,不想在生日那天进手术室。” 屹湘只是听着,叶崇磬说了这么多,她不插一言。 叶崇磬沉默下来。 “我到时间该走了。”他说。 湖面上凉风习习而至,屹湘似被吹醒,转身对着他,说:“我送你出去。” 叶崇磬微笑着看她,这样振作的她,他乐于见到。 “这是我家,你用不用反而像主人?”他笑着说。 屹湘不语。 他不动,她也不动,只是注视着他。 他有点狼狈,仿佛是因为说错了话。 但其实不是的。 并不是不想让她走在身边。但是这样一段路,就算是再长,也终有走到尽头的一刻……于是只好依着她,让她送出来。 “忘了祝贺你。”屹湘说。 叶崇磬不在意的笑笑,说:“不值一提。” 屹湘看他,轻声说:“嗯,还会有更大的案子在等着呢,是么?” 这么大的事,竟也不值一提……那么她的一句谢谢,更加难以出口。 叶崇磬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当他站定,看了她一会儿,轻轻的将手掌盖在她的额头上。 似乎回到了那么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又是他的眼睛里只有她,薄薄弱弱的女子,轻轻暖暖的柔风……而那日间在他臂弯间飞扬起额发的镶了金边的身影,起初也不曾认真想过,将会在他未来的日子里,留下怎样的印记…… “照顾好自己。”他说。 屹湘拉下他的手。 然后,她轻轻拥抱了他。 对他,她此时用任何的语言都显得无力和苍白。于是她决定,什么也不说。 她不是欠他“谢谢”,而是“对不起”。 她知道。 …… 叶崇磬上了车,过了好久都一动不动的。 直到sophie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 他说不用。 身子这才换了个姿势,顿时觉得手臂发麻,他甩了两下,手碰到搁板,有点疼。 他揉着手,从地上捡起那个掉在脚边的信封来。 信封上什么都没写,空白的。 他反复的看了看,放下。 他拨了个电话,等了好久,以为自己要听到暂时无法接通的提示了,却一下子传来那个懒洋洋的声音。 第675页 第三十章 蒲苇磐石的誓言(十一) 好像心情正好的不得了,问他有什么事。 他听到电话里有回音,也有细微的声响,想要问他是不是在做检查,但是没有问,只是沉默片刻,说:“信我没有交给她。” 董亚宁也沉默片刻,笑起来,说好,还以为什么大事儿呢。没给她也好。 “本来么……”他说。 “还有什么想说的,亲口跟她说。”叶崇磬温和沉稳的说,“对了,说好了的,你把那什么,上次截和的那幅字还给我。回头我让人跟你拿去……你少来,说好了的事儿,别娘娘们们儿的,我发现你最近德行越来越差了……” 他们开始说笑。 车子在纽约繁华的街道里穿行。 叶崇磬看着宛若水晶世界的城市,心里忽然变的空落落的。 他打起精神来。 “亚宁。”他说。 “咹?”董亚宁好像在跟身边的人说什么,精神有些不集中。 “you‘refine.”(你会没事的)他说完,按掉电话。 …… “喂?喂?!”董亚宁对着手机叫,没有回应了。拿开一看,已经断了。“欺负我英文不灵光嘛……you‘refine……you‘refine……” 他学着叶崇磬的强调。 嗓音沙哑而低沉,语调优美。 他吸了口凉气。 旁边的护士看他,他刚刚挂完了第一袋药水,护士来给他换药水袋。 “i‘mfine.”他微笑。对着戴了口罩只露出一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的护士,笑的坦然而自在。 其实谁都看见他额头上滚下来的冷汗。 董亚宁歪下头,护士给他擦了下额头。 “谢谢。”他笑着,“今天给我用的药是不是过期了的?” 护士被董亚宁问的一愣,摇头。 董亚宁这样的病人她还是第一次遇到,不知道他哪句真哪句假。 董亚宁对着护士眨眼。 看到护士那露出一点点的面颊都红了,他笑的很开心。 “董亚宁同志,别逗我们护士妹妹!再逗下回给你药水里加点儿东西。”病房门敲都没敲一下就被推开,护士长进来,对着董亚宁就说。 董亚宁大笑。 “快给我再加点儿,镇痛剂不够剂量了。”他说。 护士长撇了下嘴。 看看他疼的冷汗直冒,还倒驴不倒架的耍嘴皮子,说:“再加你就直接过去了。” “今天没人来看我?”董亚宁往后一倒,懒洋洋的问。 护士长过来看看他床头的记录表,说:“还没有。你人缘变差了。”护士长板着脸,像在说冷笑话。见董亚宁笑的面部线条都有点扭曲了,不动声色的说:“再拽几句英文听听吧,我们就爱听你这调调。” “给我一根烟抽。我可以背整幕莎士比亚剧。”董亚宁开玩笑的讨价还价。 “那归你主治医生管,他们允许我可以给你一条。”护士长说。 有人敲门,他转头看。 进来的是芳菲。 董亚宁看着芳菲一身深灰色的套装,等护士们都出去了,才说:“你还不用这么早准备素色衣服的。” 芳菲进来便坐在了他床边,装作没看到他疼的发白的脸。 “妈呢?她不过来我还惦记着了。”董亚宁问。 “跟爸在一起。”芳菲说。 董亚宁点头。 他住院,父亲没来看过他。 父亲拒绝接受这个事实,这让他始料未及。倒打电话过去,想跟父亲解释一下,电话两端父子俩开头结尾一共说了四句话,还都是他说的——“爸”“您好吗”“我没事”“再见”……芳菲说到了这个时候才看出来其实父亲最疼的是他。他笑着说芳菲,我真不想考验咱爸对我的感情。 他不想考验任何人对他的感情。 不想知道谁最爱他…… 还好除了父亲其他人的表现都很正常。起码在他面前表现的都正常极了,就好像他不过是一场重感冒,再严重一点也不过是割盲肠。 “姥爷感冒好一点了。”芳菲说。 “嗯。” “爷爷说,你新给他买的t恤太难看了。”芳菲又说。 董亚宁嗤的一声笑出来。 芳菲揉了揉他的耳垂,仍然不看他的眼。 “她人怎么样了?”他问。芳菲看起来脸色不好。 滕美杏在同在这家医院的肿瘤科病房。他之前就知道。 “今天早上没的。”芳菲说。 滕洛尔陪在她母亲身边。滕美杏病情恶化的突然,入院时才告诉洛尔实情。那时候,洛尔也不过刚刚知道亚宁的状况。隔着电话洛尔大哭,说怎么办、怎么办,我不要他们俩死……芳菲我无心的,我以前骂他都是胡说八道的……芳菲我不要他死…… 她拿着电话一滴眼泪都没掉。好像洛尔哭的是别人。 第676页 挂了电话好久才返神,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 但是当她站在哥哥病房门外,听他笑着逗小护士、听他被教训也还在笑,她觉得他都没放弃,她们这是在难受什么呢?管他还有一年、一个月还是一天,那不过是一个数字而已…… 亚宁示意芳菲去关窗。 窗子开着,进来的风不知道怎么那么大,让他觉得不舒服。 “那丫头呢?”他又问。 芳菲走过去。窗子关好了,她没即刻转回身来,望着窗外,说:“……让我别把这事儿告诉你,怕你烦。也不让我去。说不方便。跟我说有事情会打电话的,在电话里说就好……还说对不起,给咱添麻烦了。” “安排好人手帮忙。”董亚宁阴沉着脸。 “我有数。”芳菲把窗纱也拉上。 “别让……”董亚宁扬了下手。 “你觉得现在妈还顾得上理会这些?”芳菲问。 窗子关上了,她立时觉得憋闷异常。 董亚宁拍了拍床沿。 芳菲过来坐下。 “那什么,你悄悄提醒妈,别费劲给我炖那些了,太难吃了。”董亚宁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嘴巴,伸舌尖出来给芳菲看,“一圈儿小泡,肯定是补大发了。” 芳菲点头。 “那什么,等我手术完了之后,爱怎么给我补,就怎么给我补。我一定长成一二百斤的大胖子。回头牵出去遛遛,人一会儿说咱家伙食好。”他搭着芳菲的肩膀。 芳菲又点头。 哥哥身上有很重的药水味。 她以前从来没有真的想到,有一天哥哥会是这个味道的……从前他也生病、从前他也住院,可是她从不觉得哥哥是这个味道。 他是男人,烟酒不离手,不喜欢香料,不爱碰脂粉……他简直是个满身枪硝的悍匪。太阳光照的久一会儿,都会像二踢脚一样爆开,响亮的、干脆的。 她看着病房里的东西。 洁净、整齐、简单。 没有多余的,床头柜上曾经有一个水晶花瓶是她第一次探视的时候带来的,第二天却不见了。 哥哥说不小心碰到。 护士悄悄告诉她,是哥哥摔的。粉碎。 护士和警察都以为他要做什么傻事,他还笑着跟他们开玩笑,说要做啥事儿还等现在啊,不会的。永远不会。 从前他人前发脾气,如今他不。他只在忍不了的时候,跟自己过不去……他不要人看到那样的他。 芳菲咬紧了牙关,说:“哥,我下个月去北美出差哎……顺道去看看多多。” “嗯。”董亚宁答应。 “有什么东西要带吗?”芳菲问。 “没有。”董亚宁微笑。 他看看妹妹——衣裙很合身。她最近也瘦了不少,衣服还这么合身,显然是刚刚置办的。 董亚宁笑笑,称赞:“挺好看。还有心思买衣服,真不错。” 芳菲一把捏住他扎针的地方。 “唉哟!”董亚宁夸张的叫。 “要什么生日礼物,说。”芳菲温暖的手,轻柔的给亚宁按摩着胳膊。 胳膊真凉。摸摸他鼓鼓的胸肌处,也凉。 她没敢摸哥哥的脸。 怕一抬头看见他的眼。 “妈昨天也问我,要什么生日礼物。”董亚宁说,“你们能不能别这么混啊,花点儿心思准备礼物能怎么样啊,还让人家自己说。” “你这不废话吗。好意思的,哪回送你东西你不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我们又不是你dna里的脱氧核糖核酸,谁摸得清你九曲十八弯的肠子。”芳菲皱眉,“那妈问你,你怎么说的?” 董亚宁嘿嘿一笑。 “怎么说的?”芳菲看了下表。探视时间有限制的,她不能总呆在这里。 董亚宁说:“能不能再生我一回?” 芳菲的手正按在他的小臂处,停在那儿,半晌不动。 忽然间放开他的手臂,转身就往外走,抓了手袋,说:“我明天再来看你。” “喂,明儿别忘了给我带四季斋的白粥……菲菲!”董亚宁叫道,“你听见没?” 门咣的一声合上。 走廊里传回来的是凌乱细碎的脚步声。 董亚宁深深的吸着气,看着自己的手臂。疼痛让他肌肉开始痉、挛。 他在床上翻了下身。 身体里的水分在不断的往外渗,他把脸埋在枕头里。 汗水被干松的枕巾吸走,他动一下,又冒出来。 他听到鸟叫声,很近。 窗台上落了一只小麻雀,跳着,叫。 他闭上眼睛。 小麻雀还在叫,似乎是在呼唤同伴……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它是叫不来同伴的了。 他躺在那里,等着镇痛剂发挥点功效,好让他睡一觉。 他已经有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 第677页 恍惚间鸟叫声是消失了,有一只手在抚摸他的额头。 他没有去抓那只手,也许一抓,这温暖的让他觉得疼痛都在消失的抚摸,会跟那鸟叫声一样,转瞬即逝…… 第三十章 蒲苇磐石的誓言(十二) 屹湘天还没有亮就起床准备早点了。 allen今天开学。 农场的清晨来的早,鸟鸣声、奶牛哞哞叫声、马儿欢快的嘶鸣……在某一刻忽然的蜂拥而至。 她将土司放进土司炉里,抬眼看看窗外,隔着果实累累的苹果树,能看到allen的那匹小马在马圈里跑动。 山间凉风习习,竟然很有些秋意了。 屹湘抚了抚手臂。 “早啊,湘湘。”邱亚拉进来。 “姑姑早。”屹湘等姑姑坐下来,递给她一杯咖啡。 “我听到你起床了。心想有你在就是好,我可以睡会儿懒觉。”邱亚拉笑着。深吸一口气,咖啡香气进入鼻腔,顿时有种醒脑的功效。 “只准闻香,不准动。”屹湘提醒姑姑。 邱亚拉捧着咖啡杯,笑道:“真不能跟你一起过日子,低咖啡因的让我喝一点有那么难?” 多士炉“叮”的一下,面包片儿跳出来。 屹湘拿着夹子将面包放到盘子里,回头看一眼墙上的钟表,说:“多多怎么还不下来。” allen生活极有规律,每天都安排的满满的,该做什么事很少拖延。 “早着呢,等他一会儿。”邱亚拉说着,一笑,“难道你以前就那么爱上学啊?” “哦,我的确是很爱上学的。”屹湘坐下来。天气炎热的时候,咖啡的香味有些过于浓郁,在这样清凉的早晨,却让人开始贪恋温暖。她摸了摸咖啡杯。 “是啊,那也不知道是谁,第一天上学就逃课,跑的不见影子,想回家还迷了路?” 屹湘笑。 “谁想不出来你能跑哪儿去。潇潇说湘湘身上没钱坐不了车,就她那小短腿儿,跑不了很远。学校附近派出所里一定找得到。还真是那样,你爸爸电话还没查到,已经被经常送上门了。你开始上学的经历,够写本《逃学记》的了。”邱亚拉乐不可支。 “您怎么能记的这么清楚。”屹湘笑着。 “外公从前可是很喜欢讲你的笑话。”邱亚拉摇头。 “从那时候起外公就经常问,湘湘有没有零用钱。妈妈说,外公觉得,保证我以后逃学有钱坐车回家是很必要的。”屹湘托着腮,笑。怎么开始循规蹈矩的上学的。她已经不记得了。后来还被叫做“积极分母”……她瞅着咖啡杯里的泡沫。泡沫在一点点的消失。 “湘湘?”邱亚拉见屹湘出了神,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叫她。 “嗯?”屹湘坐直了。 “咖啡要凉了。”邱亚拉示意她。 “哦……多多还没下来。”屹湘啜口咖啡,“等下我送他上学。” 邱亚拉“唔”了一声,说:“你认得路吗?以前上学都是我送,放学时候如果我没时间,abby会去接他。” “可以的。我想送他上学、再接他放学。”屹湘说着,看看姑姑。 “你确定?放学可以坐校车一段,不用特意去学校接。别当他小孩。他不高兴的。”邱亚拉微笑。 “明明就是小孩。”屹湘说。 住在一起才知道,姑姑说allen难对付不是假话。 生活习惯的不同,导致她跟allen摩擦不断。 这几天尤其严重。不知道怎么回事,allen就会跟她闹小脾气。 “头疼。”她敲着额头。 “以为孩子是那么好带的么。慢慢来。”邱亚拉听到allen在叫她,应了一声。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一阵,穿着校服的allen跑下来,站在厨房门外叫道:“mummy,我鞋子呢?我今天要穿那双鞋子去上学。” “不是给你放在床边了吗?”屹湘说。allen脚上穿了一对粉蓝色的海豚拖鞋,看上去很可爱。可是他嘟着嘴巴,一脸的不高兴呢。 “不是那双。你搞错了啦。”allen说着,指着自己的衣服,“颜色不对。” “知道啦!你先上去,我马上来。”邱亚拉把咖啡杯放下,对allen挥挥手。见allen小身子一扭先走了,悄声对屹湘说:“这矫情劲儿,讲究的要命……别皱眉了,他穿衣服出错,你脸没地儿搁了。” 屹湘笑笑,跟着去allen房间。到了门口站下,没进去。 allen房间里窗明几净、井井有条,轻易不许人进来,更别提乱动了。只是他那些衣服鞋帽,会不会……太多了点。 幸亏她是专门跟衣服打交道的,不然会不会一下子被弄懵也很难说。 她看着allen,如此细致的男孩儿…… “让我看看……”邱亚拉打开allen的鞋柜,另找了一双鞋子出来,allen还是说不是。 第678页 屹湘倚着门框,跟姑姑交换了个眼神。 邱亚拉抱着手臂,问:“邱多多,你是不是不想去上学,故意跟我找麻烦?” allen不说话。 邱亚拉将手边最近的那一双黑色的皮鞋拿出来递给allen,说:“就这个。不要找理由。赶紧换好出来吃饭。给你五分钟!” allen接过去,一转身坐到沙发上,甩了拖鞋,脚一蹬就要穿。 光着脚丫。 “袜子。”屹湘提醒他。还是不爱穿袜子。尽管她看着那漂亮的小脚丫,会觉得,别说袜子,就算是他不爱穿鞋子,也该由着他去,可是规则就是规则。 allen似乎是有些无奈的瞅着袜子。 “我讨厌校服。”他说。 邱亚拉板着脸,眼睛里却全是笑,说:“你可以快点毕业。” allen咕哝了一句。 “我们等你吃早饭。等下vanessa送你上学。”邱亚拉说完推着屹湘出去,回头看看allen正在对付他的新袜子,笑道:“第一天上学会这样啦……而且他还有点起床气。奇怪这小孩这么小年纪,就会有起床气。” 屹湘笑出来。 起床气……她点头。 回到厨房里,她见姑姑仔细的查看过allen的餐盘,把面包给他重新加热。 她忽然就觉得心里酸痛,“姑姑……” 邱亚拉头都没抬的说:“要说谢谢就省了吧。你老老实实的对你妈妈我大嫂好好的就算孝敬我了——她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最近是每天一个电话的骚扰我,好烦人的。好像是我抢她女儿似的。奇怪了,她最近很闲散吗?不是事儿特别多么?以前你在外面念书工作的,也没见她是这样吧。” “也这样的。”屹湘微笑,“每天一通电话没有的话,也是隔天一通。她没时间也会嘱咐高阿姨,通了电话让她说句话。” 其实就是三句话不离吃饭睡觉添减衣服。 那些不能给她打电话的日子,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排遣对她的牵挂的…… “她那满头的白头发就是那么折腾出来的。崇碧快点儿生孩子吧,让两个屎孩子去分散她注意力。”邱亚拉说着,才想起来,“anna是不是说过今天下午过来?” “嗯,说晚上要在这里一起吃饭的。”屹湘回答。姑姑手术之后,恢复的不错,可是记忆力明显的下降了。经常会转身便忘了刚刚在做的事、说的话。 “她还真是不嫌辛苦。我看她搬过来跟我们住的心思都有了。看多多的样子,像多多是起司蛋糕。”邱亚拉笑着说。 汪瓷生从纽约来波士顿,距离不近。看起来是乐此不疲。 “昨天第一次开庭,好像结果还不错。”屹湘说。官司打的顺利。虽然刚刚开始,她好像一点都不担心。 邱亚拉摇了下头,看着屹湘,说:“她,这些年过的,电影似的。酸甜苦辣、跌宕起伏、高·潮迭起,也到了享受下的时候了。” 屹湘看着桌子上的台布。 美式的拼花图案,很温暖的花色。 “她有没有跟你说,让你去给秦天扫墓?”邱亚拉问。 屹湘摇头。 投在台布上的阳光更亮了些。 “她倒是跟我提了下。说如果有一天你愿意,让我陪你走一趟。”邱亚拉目光里有些复杂的东西。她伸手按了下侄女的肩膀,说:“其实她没有什么对不起秦天的。你,就是她对他的感情一生忠贞的最佳注解……至于你,如果你需要我陪你去,我就去。不过我想,应该有更合适的人陪你,站在你亲生父亲的面前。” 邱亚拉又重重的按了按屹湘的肩膀。 屹湘点头。 此时allen悄悄的进的餐厅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屹湘将他的那一盘食物摆到他面前,彼此都不动声色。 allen只顾低头吃。 屹湘看着allen,小脸儿鼓鼓的,喝了一大杯牛奶,奶沫糊在上唇边,看上去滑稽。 她拿了餐巾去给allen擦嘴巴,allen扭过脸来,朝邱亚拉嘟嘴巴。 邱亚拉笑笑,伸手胡乱的抹着allen的小脸儿。闹够了,给他擦干净,捏着他的脸蛋儿,说:“打今儿起,又要懒驴上磨了……快去吧,开心一点儿。跟你那些什么小美女小帅哥的宝贝同学们混去吧。还有,记得问老师好。” “啰嗦。”allen背起书包来,接过屹湘递给他的水杯,低着头就往外走。 屹湘先开了门出去。 allen跟着屹湘身后,上车跟屹湘往农场外面去,邱亚拉站在屋檐下看他们离开。 allen趴在车窗上,对着邱亚拉挥手。 屹湘看他——只管趴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看着远去的房屋、mummy、果树、他的小马……反而更增添了些惆怅? 惆怅。她看着allen的背影,竟然会觉得他惆怅……不知道现在起床气是不是完全没有了。 第679页 他到底在气什么? allen忽然转回头来,看着屹湘。 屹湘觉得allen是有话说。 他忽然变的严肃。 看了她一会儿,allen说:“安全带没系好。” 屹湘这才发现,忙说:“呀,对不起。” allen耸耸肩,不说话了。 一路上,也都不说。 屹湘却觉得有些紧张,车总不自觉的被她开的速度快起来,一发现,又忙降速。 终于到了allen的学校附近,她已经一身的汗。 他们还是来的晚了些,只好将车子停的稍远。 屹湘望着前面成排的车子,学校门口跟孩子吻别的父母们……她转过脸去,allen正抱着小书包看她呢,她有些窘。 “那个,放学我还在这里等你……我送你进去?”她问。 allen抿着唇。 “好吧那我不进去,我在这儿看着你……”她说。 allen那对像极了她的眼睛专注的看着她,看到她心慌。 “你会每天都送我上学?”allen问。 “多多……” “你是不是要走了?”allen又问。 屹湘愣住。 “我看到你收拾东西。”allen说,“你说的,以后都跟我们在一起……讨厌你。” 他说着就去开车门往下跳。 屹湘这才缓过神来,急忙追上去。 allen跑的很急,书包甩在身后,不停的撞着他的上身,屹湘先拽住了书包,一把将他搂在怀里。 “多多!”她叫,“你听我说……” allen紧紧抿着唇。 “我还没准备好,还没想好怎么跟你说……”她真正的心慌气短,不知道该怎么跟allen解释,她使劲的吸着气,就觉得眼泪要往外涌了。她说:“是我说的,以后我们都要在一起,不分开……多多,我没说假话。” “骗人!你就是要走了。”allen说。 “……我……多多我……能请一阵子假吗?”她看着allen,“不会很久,真的。” 她是想忍住不要在allen面前掉眼泪的。 她以为自己是忍住了,但事实上并没有,眼泪在不停的往下落,已经超出了她的控制。 她也顾不得去擦,就想看着这个孩子,无论怎么艰难都要面对他。 她再也不会逃避……伤害他,她再不能。 “多多,我……”她开口。 第三十章 蒲苇磐石的誓言(十三) 心跳都缓下来了,因为这忽然而至的沉重压力。 她握着allen的手臂,说:“对不起。我就是……必须离开一段时间……不会很久,真的,多多,不会……” 她就是很想找一个理由,能立即说出口的理由,来代替那个事实,告诉allen她为什么必须走…… 一只小手覆在她眼睛处。 她僵住了。 然后,是另一只。 她眼前暗了。 “你又有麻烦了是么?”allen问。手背蹭着她的脸。“你怎么老是有麻烦。” 屹湘点头。 眼泪往外涌的更厉害。 她没有办法去拉住这两只小手,也说不出话来。 “vanessa……”allen开口。 “……”她只有不停的吸气。 “我知道你是谁。”allen的小手,一边一只,又按住了屹湘的眼睛。 像是按着两眼清泉。 而这两眼清泉在不停的喷涌着咸咸的泉水。 “我有mummy,我很好,你不用在我身边也没关系。”allen搂住屹湘的颈子。 有好久,他们就这样拥抱着。 “vanessa,我得进去了……你能别哭了吗?”allen问。他轻轻把手挪开,拍屹湘的背,“好了,好了。你不要动不动就哭,我不喜欢看你哭……很丑。” 可能中文已经不够他表达,他开始换英文讲。 屹湘点头。哭的更凶了。 allen看着她,说:“早知道就不说了,人家会以为我欺负你。好了,你走吧。” 屹湘摇头。 “回去开车要小心。”allen给屹湘擦着眼泪。 “……好。”好不容易的,她说出一个字。 allen看了她一会儿,倒退着走了几步,摆摆手,指着脚尖,说:“放学的时候,在这儿见。” 屹湘点头。 下巴上的泪吧嗒吧嗒往下滴。 allen的身影又模糊了……他走到校门口了,要进去了。 她站起来,这样他的小身影才不会被那些比他更高大的孩子遮住。 他怎么那么弱小,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vanessa!”allen忽然回头。 屹湘举手。一顿,挥了下,好让他看到她。 虽然她知道他找的位置是准确的,可还是担心自己不够分量。 “我爱你!”allen撒腿就跑,很快就跑的不见了踪影。 “我也爱你!”屹湘对着allen消失的方向,大声喊。 **************** “我昨晚做了个挺奇怪的梦。”董亚宁盯着天花板,低声说。 第680页 似乎是到了一个什么地方,闻到浓浓淡淡的青草香,像得到了某种指引,他一直走一直走,一直往前走……当他站下来,发现自己站在一所小木屋前。屋子里亮着灯,明明听见有人在里面说话,从窗子看进去却看不到人。他去敲那木屋的门,怎么敲都敲不开…… “一着急就醒了。啊,原来是个梦。”他说着,微微的笑了下。 看一眼时间,才凌晨两点半。 离天亮十万八千里。 而且开始下雨。 今天要动手术,昨晚没让任何人陪床。 他想一个人。 结果就做了那么一个梦。那么清晰,那么真切。 “等会儿我翻翻《周公解梦》,看有什么说法没有。”叶崇磬正坐在病床边的沙发上,手长脚长的他,腿必须搭在脚凳上。 董亚宁翻身,从床尾伸脚踹了他一下,说:“喂,你到底是来看病人的,还是来气我的?” 叶崇磬看他一眼,说:“我可是连续两个通宵都在加班,还第一个来陪你等着进手术室。这都不够意思?” “这么玩儿命工作,小心。”董亚宁笑嘻嘻的。 雨下了一宿,还没有停的意思。叶崇磬进门来,从头到脚都有种湿乎乎的感觉,尽管身上的衣服半点儿雨水都没沾。 他有阵子没见叶崇磬了,只听消息都替他累,可看到他神采奕奕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忽然觉得有些气馁,一肚子气没处撒似的。偏偏叶崇磬好脾气的很,坐在那儿,不发话,凭他撒气。 “知道。”叶崇磬说着,十指相斗,看着董亚宁。 “别不放心上。”董亚宁说着,活动了下脖子。 叶崇磬想想,从外衣口袋里将一个信封拿出来,展开,放在董亚宁枕头边,拍了下,推进枕下。 董亚宁呼了一口气。 两人有一会儿没有说话。 “还有谁会来?”叶崇磬问。 “芳菲吧。其他人一概不准来。本来芳菲我都不打算批准的。”董亚宁说着,对叶崇磬笑笑,“你也回吧,这手术说不准多长时间。你可不止是一寸光阴一寸金。” 叶崇磬说:“有事他们会找我的。” 预料到董亚宁是这个回答。 这么想孤单的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场硬仗吗? 怎么可以这样。 董亚宁撇了下嘴,似笑非笑的说:“瞅着这做派,越来越像那么回事儿了。” “咱们奔来奔去,不就奔的这么一天,随时可以做甩手掌柜的?”叶崇磬笑笑。他以一个无比放松的姿势,坐在那沙发上,背着光,脸上也笑微微的,“过段时间,我想办法带旺财进来看你。” “顺道把毛球也带来吧。又长大了吧?”董亚宁笑着问。 他轻轻的嘶嘶吸气。 有点奇怪,不知道是不是身体早就收到了指令,不用再费力抵抗癌细胞,竟然各处的疼痛都轻了些似的。 让他有精神任意活动下,有精神说笑,有精神关心那些无关痛痒的事情。 “喂,昨天听金戈说你这回去香港,被相亲啊。”他笑嘻嘻的。 “是有这么回事。”叶崇磬一本正经的说,“不过他怎么不说另一半?” “还真有下文?”董亚宁问。 “有啊,人家说……”叶崇磬停了停,似乎是要拿捏住分寸,才继续往下说:“滚犊子吧叶崇磬,只有他公司开发的超级机器人雅美才配得上他。” 董亚宁愣了一会儿,突然大笑。 手捂在胃部。 “喂,你别笑的进不了手术室。”叶崇磬说。 “还滚犊子?”董亚宁根本止不住笑,“你干什么了,人连这个都说出来了?” “大概问题就是在于,什么都没干。”叶崇磬微笑。 董亚宁笑着伸拳头出去,叶崇磬伸拳碰了一下,两人笑的像是串通起来做坏事的少年…… 护士敲门进来。 叶崇磬看着笑到发抖的董亚宁,对护士说:“给他一针吧,幸灾乐祸的,面目可憎。我出去一下。” 他不理董亚宁问他那女子到底是谁,关上房门,站在外面等着。 屋里有说话声,也有轻声的笑……他想抽支烟。 看了楼梯间半晌,还是忍住没有往那个方向走。 过了一会儿,芳菲跟主治医生等人一起来了,看到他在,停下来跟他打招呼。 他微笑,请他们进去。 芳菲一双眼睛熬的通红,进门看见她哥哥先就笑了。 病房门大敞着,他站在外面。 听那些医生的话,知道其中一位是今天的主刀医生。 他见这位医生年纪也不轻了,倒觉得心里踏实一点。 董亚宁坐在病床上,始终面带微笑,话不多。刚刚大笑的模样只剩下一点点面上的余韵。 第681页 他瞅着亚宁端着的样子反而想笑。 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起来亚宁每次和他打赌的时候,算计他成功之后那种坏笑…… 等芳菲送医生们出去,叶崇磬带上门,董亚宁才缓了口气,小声说:“小命儿交待人手里的感觉很不好。”他瞅了眼站在一边忙着的小护士,笑着问:“是不是呀,小妹?” 叶崇磬笑骂他一句。 护士们要离开,说等下会有人来负责送他进手术室做准备。竟红着眼睛跟他说加油。 董亚宁笑着挥手。 等她们都走了,他才摸摸脸,说:“我今天像不像个大阿福?” 叶崇磬站在他对面,看着他,说:“休息下吧。” “好。”董亚宁难得听话的躺下来,闭上眼睛。 真累。 他调整着呼吸。控制自己控制的太狠了,此时心跳和呼吸都不太正常。 “老叶。”他过了好久才觉得自己缓过一点力气。 “说。”叶崇磬扶着床尾。冰凉的床架,快给他握到滚烫了。 “谢谢。”董亚宁说着。 “滚。”叶崇磬说。 董亚宁微笑。 要说么,叶崇磬说脏话的时候,真tm性感……他笑的嘴角不断的抽搐。 但是他不打算对叶崇磬说这个。 “亚宁?”叶崇磬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是芳菲吧,她今天穿的鞋子,应该是特意选的,走起来极轻,但她走到距离门口越近的位置,脚步越犹豫…… “干嘛?”董亚宁问。 “你梦到的不是小木屋吧?”叶崇磬问。 董亚宁闭着眼睛,回想:好像……确实不是。 十八世纪中叶的砖石结构房子。 他绕着那房子转,转了好久才转到阴面,发现墙底一块石头上雕刻的建造年代:建于1742年。 外观上并不起眼的一所房子,在小镇上规模只能勉强算中等,花园比起镇上其他的房子甚至更小一些,也不够精致。因为房主年纪大了,没有精神打理花园,只好任其自由生长。但听说从前每到夏季,花园里会有满园的红玫瑰……他没有遇到过那样的好时光。但曾经看到的,草丛里的小花朵,也足够美好。而那阁楼里的黄昏,甜蜜而缠绵的拥吻,是比任何美好都更美好的记忆…… 门锁轻轻的咔哒一声响。 他叹了口气,说:“在你面前,我没有任何秘密。” 他没有听到叶崇磬回话。 也许是离开了。 他却还是不愿意睁开眼。 雨下的有点大了。大的让他心尖儿有点发颤。 在风雨频仍的季节里,他也太容易想起那场暴风雨了,也太容易后悔了,后悔没有在最后,说那句话。没有说,并不是因为他不想说,而是太想了,反而说不出口。而以后,会不会再有机会呢…… “董亚宁。” 声音很轻,很轻。却足以让他惊醒。 他睁睛。 “董亚宁。”又一声。 他想坐起来,并且真的坐起来了。 病房里没有别人,只有墙上的那台电视机开着,画面清晰。 他盯着那荧屏,和荧屏里的人及背景……怎么那边也在下雨吗? 他已经有很久不曾随时问李晋,问伦敦今天天气如何。 可是现在,伦敦也在下雨吗?是不是也在下雨? “……下雨了。”她说。 不用她说他也知道,她的发丝都被雨打湿了,画面里的声音,除了她的,最响的就是雨点打在伞布上的声音。 “不好意思,没有提前和你打招呼,就来这儿了……芳菲说李晋能找到这儿的钥匙,可是李晋不肯这么干,说没你的话他绝对不会参与的……不过还好他帮我联系布莱尔太太,也还好布莱尔太太仍然记得我。”她转了下身。 这样他就能看到她身后那整片的草地。 花园里碧草茵茵,那白色的小花,像獐牙菜开出的花星星点点。 她说过的,这种花色好看极了,以后要用它设计童装;他说好啊,我们生个女儿,就穿这样小碎花的裙子……那想象中的女儿。 他想要关掉这画面,不想看见。他浑身都在疼。 可他找不到遥控器。 “该死的。”他大声。 身上疼的厉害……该死的怎么会这么厉害。 他下床,到电视机前去,准备手动关掉。 恰在此时她转回身来,微笑着对镜头——她整张面孔在黑色的伞下都明净的很,没有阴影能遮掉她的柔美微笑。 “董亚宁,你问我,霍克斯海德,我还愿不愿意来?现在,我在这里。我告诉你,我在这里,在霍克斯海德。”她的呼吸声清晰的传送到他耳中。 “该死的,邱湘湘……”他额上滚滚的落着汗珠。不由自主的倒退,坐在病床边。 第682页 “你是不是在骂我?”她忽然凑近了镜头。 那对大眼睛,好像近在他面前。 他一动不动。 那么,她身上带着雨后青草香的味道也就在他面前了。 “你要的答案,我给你了。”她说。 他揉着额头。 “现在,我问你一个问题。”她说完,却不着急问。 她走进了房子里。 穿过幽暗的走廊,上楼梯。 噔噔噔的,不紧不慢。 他看到了厨房,看到了布莱尔太太,听到布莱尔太太称呼她mr.dong,看到客厅里新换的沙发巾,看到胡桃木色的楼梯……一定是刚用核桃油保养过,这么暗的光线,都泛着柔亮的光……她经过第一间房间,没有停下,只是细细的手指点了一下门上的铜锁——轻轻的一点,仿佛点开了人的心扉,心扉内藏着的,是满床的玫瑰花瓣、温柔的烛光……转着弯再上楼梯,向上……只能听到她的呼吸声,有一点点重,大概是走的有些累了。 他闭了闭眼睛。 终于,听到她“嗯”了一声,她站下了,推开了阁楼的窗子。 仿佛有一股清新湿润的风吹了进来。 她坐到窗台上。 镜头有点歪,却正对着她的侧脸。 “董亚宁,你敢不敢,把你的下半辈子,交给我?”她摆正镜头。 镜头这样迅速的调转,让董亚宁忽然头晕目眩。 他的手胡乱的摸着,摸到床头的紧急呼叫铃。 “我等你。”她说。 他在眩晕中仍然盯着荧屏上她的脸、她的眼、她眼中坚定的目光……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让他舍不下,这一定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她知道。 该死的这个女人就是知道。 屏幕忽然变成耀眼的蓝。 董亚宁按在呼叫铃上的手,终于使劲的按下去…… 后来他躺在那里被送去手术室的路上,一路看到的都是天花板和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从病房的,到走廊上,移动迅速……还看到了好些面孔。 那些被禁止出现在这里的人:爸爸、妈妈……菲菲、金戈、老叶……没有了,就这几位吧。 手术室里有点冷,麻醉医师问他紧张不紧张。 他斜了麻醉医师一眼,问要是紧张他有什么办法。 麻醉医师说,可以给你放点音乐,在我给你用药之后、主刀医生进来之前。 他说好吧。 生病以后他变的随和了,真的。也没忘了说谢谢。 麻醉医师一边让护士放音乐,一边跟他说:“今早上起来上班,先送我儿子去幼儿园。我你知道那小子跟我说什么吗,他说爸爸,我们班有个胖大胖大的男生老欺负我,我该怎么办?这个问题难倒我了,我想教他还手,可是又怕回头他被揍的更狠。你说我该怎么办……怎么样,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开始了啊……”麻醉医生将面罩放在他的口鼻处,微笑着,“记得啊,醒了告诉我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他眨着眼。 医生的声音越来越遥远。 好像有人说医生人家病历上写着未婚呢。 他就想说,未婚就不懂当爸了?没道理么…… 眼前忽然的亮如白昼。 在雪白的光中,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朝他走来…… 他没来得及说那些话,也没来得及对那小家伙笑一笑,白昼就变成了黑夜。 他心里是清楚的,这黑夜会很漫长,但愿他能顺利醒来…… …… 浑身的肌肉都酸痛无力,手指头上夹着的那是什么,让他想甩都甩不开。 嗡嗡响的那些东西,就像绿头大苍蝇似的。可惜他不能把它们都拍死……那个小家伙是不是背上插着翅膀? 他分明记得自己看到翅膀了。 可是小家伙的脸好看的就跟allen似的,简直一模一样……他得是有多想allen啊,幻觉里,天使都长着allen的面孔。 麻醉药效过去了吧,镇痛剂也该用了吗,此时疼痛感行走的路线清楚的告诉他,身体都是哪部分被动过。 想到麻醉药,他脑子又清醒了几分。 他睁开了眼。 好像真的只是睡了一觉。 仍然是他先前住的病房,所有的东西都没有变,连外面的雨都没有停。 他盯着正对着床的那台电视机……黑乎乎的,曾经有过的画面,似乎也是幻觉。 跟幻觉里的天使似的。 医生没有,护士也没有,他害怕的会围绕在他床边等他醒来之后又哭又笑的妈妈妹妹也没有……他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 不是不失落的。 嘴巴有点干。 想喝水,可是动不了。 不是该有人来照顾他吗? 不陪着他就算了,连水都没有人给他…… 他合上眼帘。还是困。 第683页 听到有人走进来,那脚步……他的心一顿。 一阵衣袖拂起的轻风来到他面上,随后,湿润的棉花棒在他唇上轻柔的按着,留下一层水,慢慢的滋进嘴巴。 他舔了一下唇。 经过他下巴处的轻风停下了,片刻,有一朵呼吸却近了。 “醒了吗?”轻轻的有些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柔而温暖。 他不动。 于是更加柔而温暖的亲吻印在他唇上…… “现在可以睁眼了,阿笨。”她低低的说。 他慢慢的睁开眼。 从未这么慢的睁开眼,只因从未这么担心过这又是梦境。 他仍有些混沌的意识告诉他,就算这是梦他也认了,因为眼前的女人是如此的真实,真实的俯身望着他,甚至他只要力气够、稍稍抬起下巴,就能碰触到她柔润的唇……灯光下她的发丝也美极了,闪着金光。 可是都不如她的眼睛美。 “我是真的。”屹湘微笑。 “你骗我。”亚宁说。 她说的,在霍克斯海德等他……等他的回答。 她轻轻的抚摸着他的面颊,很轻很轻的,她说:“最后一次骗你,我发誓。” 她在床边坐下来,将他的手握住。 他看着她。 真好,她没有哭。 “湘湘,”他每说一个字,都很慢很轻,“抽屉里有一样东西,帮我拿出来好吗?” 她转身去拿,并没有松开他的手。 这样很好,他很满意。 就像有生之年,她不会再松开他的手。 抽屉拉开了,她好一会儿没有动。 “湘湘?”他叫她。 她将皮绳系着的一枚戒指放到他手心里,连同自己的手,握在一起。 “我敢。”他说。 她握住他的那只手,越来越紧。 然后她起身,深吻他…… “我爱你,湘湘。”董亚宁在重新陷入黑暗之前,一字一句的说。 湘湘,我爱你。 假如生命能够再来一次,我依然选择爱你。 (全文完) 番外 多多日记(上) 2011年11月1日/星期二/晴 mummy告诉我说,我可以靠写点什么来跟自己对话的时候,我就知道她背着我又去见过心理医生了。没错,就是那位专门研究儿童心理学的教授,她大学里的同事,也是她几十年的老朋友。 客观的说,catherine的确很关心我。她时常来家里喝茶,会问我功课,还有在学校里是不是过的愉快,各种各样的事情她都会关心。我不讨厌她。但这并不意味着不会让我觉得自己像只小白鼠。 我把这种感觉坦白的跟mummy说了。她正在厨房里写她的论文——最近她开始恢复工作了,据说下个学期会继续教课——她摘下眼镜,抬起头来仔细的听我说完,然后看着我,笑了。她好像听到了什么令她觉得很开心的事情。 我问她为什么笑。 mummy说:“小白鼠才没有你这么难搞。” 难搞是个什么意思?我问。有没有对应的英文单词。 mummy重新戴上她的眼镜,说:“自己查去。” 我查了。她从中国带出来的那本绿皮的《新华词典》里根本没有这个词。当然谁也不能指望出版于二十八年前的词典无所不包。我懒得去搜索了。不用查也知道这不是个好词。 mummy睡前过来我房间,指着她送我的厚厚的、漂亮的本子问:“开始写日记了吗?” 当然没有。 她离开之后我才决定写点什么的…… 我想她说的对,这起码让我经常会使用一下汉字。以免——用她的话说我既不喜欢说话,又不喜欢写字,汉语能力会下降的很快——下次回北京听不懂的哥讲笑话。这是个问题。北京的的哥是我见过最有趣儿的人。 写点儿什么是可以的。不过,mummy忘了她曾经送给我一只录音笔,我可以口述。 不过,我发誓,最近不想说话只是因为冬天来了,我有点情绪低落。并不是mummy想的那样……她一定是觉得我在想vanessa了。虽然,我已经有一个周没有在网络上看到她了。 之前她可是每天都要和我说晚安。 她是不是特别忙呢? anne说是。 **************** 2011年11月2日/星期三/晴 curley小姐今天表扬我了。虽然我觉得不值一提,于是根本没有跟mummy提一个字。可是晚饭时间mummy还是很高兴的对我说:“curley小姐下午打电话来了,猜猜她说了什么?” mummy今天炖的胡萝卜羊肉味道超级怪。这说明她心情很好。她心情一好就会独创菜谱。 为了让她心情更好一点,我摇了摇头。 “curley小姐说你帮助###了。她很高兴看到你……她怎么形容的呢……” mummy在想的时候,我已经想到了curley小姐会用什么词来形容我。 第684页 “像个领袖。”mummy说。 我低头吃肉。 领袖……不就是带着我们班上的所有男生去解救被高班男生欺负的michaelcook嘛,真是从curley小姐夸张到mummy。不过我承认我本来确实做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就是干一架嘛。谁知道高班男生也不过是纸老虎,耍了几招太极拳、推了他们的“领袖”一把,就把他们吓退了。真见鬼,潇潇教给我的打架技巧还一样没用上呢!当然curley小姐没看到这一幕。她看到的是我指挥男生们把吓的脸色发白、鼻子流血的michael送到校医那里去。 “还不错。遇事冷静,有大将之风。”mummy笑嘻嘻的,看我吃光了羊肉,又给我添了一勺。 盘子里又五块硬邦邦的羊肉……真替我的胃发愁。 晚上ester打电话来和我说话。她也觉得我今天棒极了。 好吧,看样子我的表现确实不错。 太极拳是上次去叶崇磬那里,他教给我的。说好了下次见面再教我几招。他要知道今天我耍的那几下子像阿里山抢食儿的猴子比较多,会不会笑我?说不定哎……ester有拍下来。明天我要看一看。 ps.vanessa今天还没有电话来。 **************** 2011年11月6日/星期日/阴 今天早上从马背上摔下来,差点儿把脖子给扭折了。mummy紧张的很,马上把赖医生叫来了。 赖医生每次出现都很夸张,这次也不例外。连简便的ct仪也带来了,给我做了头部扫描。另外还有拍x光片。 我跟赖斯医生说,不是只需要检查一样就可以吗。 赖医生一边忙着在电脑上读报告,一边笑着跟mummy说:“别担心了,allen底子好,摔多少下都不会摔笨。” 真郁闷。被认为是聪明的孩子就是这点不好,不管说什么他们都会自动的跟iq联系起来。所以我不爱说话。mummy说赖医生几乎是看着我长大的,好吧看在这个的份儿上我就不说他那些笨事儿了……比如我们家才能有多大,他每次进来都迷路,车子总开过了。拜托,我们不住马厩里好么?这一次需要他开到马厩了,知道他开去哪儿了吗?池塘。 人笨真的是没的救。 说到马厩,不能不提耍脾气的那位小马哥bobo。 它今天是中了什么邪?我只是要它跳过那个栏杆而已。不跳就不跳吧,也不用把我掀下来吧? 叶崇磬说它和我还没有建立信任关系。再过一段时间会好的。他跟will说的一样。will说你不能指望才跟你相处了一个月的马像三十年的老朋友那样,你说什么他听什么、信什么。 我还要等多久bobo才会信任我? 现在我闭上眼睛,能想到bobo把我甩下马背之后的样子。它没有立即跑开,而是站在我身边低头看我一会儿,才用嘴巴拱了我的胸口一下,我不动,它又拱我的脸。弄了我一头一脸的口水,而且还好痒,害我一边笑,一边身上疼。mummy大呼小叫的,bobo舔我的脸,我想它大概是觉得抱歉了……我应该屏住呼吸装死的,看看它是什么反应?不过马应该没有狗那么聪明。它们的智商最多才会有三四岁小孩的程度。mummy说装什么死啊,你当时要是装死,我就先死过去了好不好?哎哟,死啊死的真不吉利,不准说了。 都不知道是谁一口气讲那么多si…… 对了,下次回去见到毛球,可以装死吓一吓毛球。不过叶崇磬说要吓的话不如去吓旺财,毛球太笨了,装死是会吓坏毛球的……不是说狗的性格和智商是会像主人的吗?为什么毛球会比旺财笨呢? 这真是个问题。 bobo是董亚宁送我的礼物。will说bobo出身名门,它的姐姐还是哥哥的会跟英国公主参加明年的伦敦奥运会。所以说……名门有什么用,bobo还不是胆小如鼠,笨的开花? **************** 2011年11月8日/星期二/小雨 因为受伤了,这两天都没有去上课。而且,vanessa一早就打电话来了。她的声音有点不对劲。我猜她是刚刚哭过。好奇怪,我就是能听出来她是不是在哭。问她,她解释说因为北京忽然降温,她有点感冒。我就没告诉她我的脖子戴着护套,而且还有点儿疼。我不想让她担心。 mummy说我很勇敢。 真不错。前几天才是“领袖”,现在已经是“勇敢的领袖”。而且好像很久没有听到“乖”这类形容词作为夸奖送给我了,这说明我长大了。 下午curley小姐带着班里的同学来看我了。虽然有点丢脸,让他们看到我这样。不过谁又没干过一两件蠢事呢? 舅舅每次替我说情,都会说,要允许年轻人犯错。 潇潇说他偏心眼,以前他在我这个年纪闯祸,舅舅会用藤条打的。 第685页 老实说被宠着的感觉还是很不错的,不过被藤条打是怎么样的呢? 我只挨过一次打。 那天vanessa在我屁股上拍了两巴掌。不算疼。可我到现在还记得。 ps.michael嘴上的伤口结痂了,还肿着,可真难看。不过我比他也好不到哪儿去。他给我带了他最喜欢吃的巧克力饼干,很不好意思的塞给我……看看那卡路里,难怪他会那么胖。 每个人的童年里,都有个绕不过去的小胖子。 我的小胖子是michaelcook。 **************** 2011年11月9日/星期三/小雨 mummy今天早上说,这几天的天气,是冬雨绵绵。她的样子特别惆怅,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什么都不干——到了下雨天,她就会变的多愁善感一点,变的很不像她。 不过我最近人气很旺。anne今天也来看我了。当然进门看到我,是吓了一大跳的。anne跟mummy是完全两个样子的人,我从来没见她为什么事情惊慌过。她的反应也吓了我一大跳。 mummy跟她解释了一下,她也就平静多了。只是嘱咐我以后骑马要小心——老人家是会啰嗦好多。就算是个美丽的不太像老人家的老人家。但也还好,不像mummy,简直要给我下禁令,说什么不到21岁不准喝酒不准骑马。难道我在家里还要准备假身份证么…… anne说她下个周会去北京。问mummy和我,有没有什么要带过去,或者带回来? mummy看看我,笑着问能把湘湘给揣兜儿里带回来吗? anne也看着我笑。 她们在商量把我小时候用过的那些小衣服挑选一些寄回去,给re的babies……据说是两个男孩子。 那些东西全都放在阁楼里。 她们上去的时候我也跟着去了。 阁楼里好多很大的木头箱子,都排在铁架子上。有种很奇怪的香味,我闻到就打喷嚏了。 mummy让我出去,说小心过敏。 我不想走……她们要处理的是我的东西哎。 anne问mummy这是从哪儿淘换来的箱子。 mummy说是很多年前认识的一位老华侨,过世之后儿女过来处理他的遗产,细软都好带走,这些笨重的家具又不值钱又占地方。她花了很低的价钱都接了过来。 anne说这大都是上好的箱子。 mummy笑——我就知道她笑的很得意。我老妈,看起来傻乎乎的,其实门儿精。除了教书她最爱的事情就是投资。花最少的钱得到最大的收益是她的乐趣……闷死人的爱好。 箱子一个一个的打开,有那么四五个里面都是我小时候穿过的用过的。抖开,那种奇怪的香味就更浓烈。起初有点刺鼻,但是像薄荷那样,可以醒脑似的。 我慢慢的适应了那种味道。 看她们一样一样的翻检着,mummy东一句西一句的跟讲故事似的,讲我是穿着哪件连体衣的时候会抬头的、戴着哪个帽子的时候说出第一句话的……听的我犯困。也许是赖医生开的药让我迷糊。后来我就歪在那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她们竟然还在说。我身上盖着anne的披肩,真柔软,也暖和。 看我醒了,anne笑着问我:“这顶小帽子送给我好不好?” 她手里是一顶白色的绒线小帽子,看那样子应该是谁手织的。 我说好的。 我不知道这些小东西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对我来说,它们是再也用不着了。 mummy拍着几个没有封口的纸箱,让我看看,说我没有意见的话就都送给re和潇潇的宝贝们。 我没有什么意见。我问她们,回北京的时候,re的babies是不是该出生了? mummy说差不多,应该在新年的时候。她问我是不是很想见到。 我说不知道。万一他们丑丑的怎么办?ester的弟弟刚出生的时候就丑的吓人。 anne笑,亲了我一下。 mummy问anne这次在北京住多久,anne说到时候再说。公务行程也只是一两天就ok,不过是见几个人吃几顿饭,具体的事情自然有人负责。 我知道她每次去北京都说是有公务,其实就是假公济私去看vanessa。 我猜她想念vanessa,就像vanessa想我。 不过……mummy嘲笑我说,男人就是会装大方。 mummy被动过脑之后,真是越来越幽默了。我也越来越爱她。不过这话暂时不要告诉她的好。 番外 多多日记(中) 2011年11月10日/星期四/晴 今天回去上课了。虽然curley小姐带着全班同学已经到家里看望过我了,还是带着他们给我唱了一首歌,祝贺我康复。 老实说站在那里听他们唱歌,真够窘的。 如果可以的话,我既不希望自己受伤,也不希望有这样的待遇。不过看michaelcook唱歌时候那一脸别扭样,真是吃过什么样的苦都值了。 第686页 顺便说一下,自从那次打架事件之后,michael都快成了我的跟屁虫了。什么chineseboy这种话,他是不会再说的了。 再顺便说一下,ester竟然是收养的孩子……说起来话长,mummy催我上床睡觉了。明天再说。 **************** 2011年11月11日/星期五/晴 关于收养这个事情,我是这么跟ester说的——如果你的爸爸妈妈还不知道你知道,那么你最好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等到他们亲口让你知道。我也不知道ester能不能理解我的话,毕竟她才八岁。对,ester比我大一岁。我刚刚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ester看上去还有点小小的兴奋,一副“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是这样”的模样。好像给她妈妈非让她刷过牙才上床、不准多吃一口冰激凌、不准看电视上网超过一小时……这些“超级变态的规定”找到了合适的解释。 ester是听她父母的朋友们聊天才知道自己是收养的。你看,偷听真不是个好习惯。ester最喜欢偷听。我早说过了,躲在卫生间里听别的女生谈论curley小姐、dylock小姐,或者听老师们谈论私事,都不是好习惯,让她改掉。可她从来没有听进去,还总是要和我说一说,就算我说不想听,她还是会一个劲儿的说。女生嘛,就是这么八卦。这本来也没什么,可是你看现在。 ester说她决定了,要去找她的亲生父母。她已经准备好了要带的东西,随时都可以离家出走。 我问她都要带什么? 瞧她说的:“我的芭比……芭比的衣服……去年圣诞节奶奶送我的娃娃香水……dolly做的肉丸三明治……你说呢,这些行不行?” 她连出门需要带钱都不知道,更别提还会想到她是不能走着去洛杉矶的了。哦,据说她的亲生父母住在洛杉矶的一个什么地方。 我说你需要机票。 她这回才想起来,说:“可是航空公司不会卖票给我的!” 是呀,我怎么会没想到这个……我们才七八岁,哈?! 但是有一件事我没有和ester说,我觉得好像跟她说了也没有用。 那就是,其实……如果你没有得到过的东西、没有见过的人,你是不会想念的。 但一旦你拥有过,又失去,见到过,又分开,那就不一样了。 想念,是蛮复杂的一种大脑活动。 很讨厌。 **************** 2011年11月12日/星期六/阴 昨天晚上机票已经订好了。两张。波士顿飞洛杉矶,下午两点。我本来想订更早些的,可是ester说她起不来。 女人。 机票是用mummy的信用卡支付的。黑掉她的账户太容易了点。我本来准备更费事一点的,通过她的秘书室账户订票。但是没想到只试了几次,就破译了她的账户密码。既然这么快,我干脆就又订了酒店房间、车子……然后顺便看了一下最近一两年mummy的收支状况。我想就算mummy随后知道她被我花掉这么多钱,应该也不会太生气。 我特意避开了汉莎航空的航班。前两天mummy刚刚说过汉莎最近几年罢工的频率有点高。我问过她,那是不是表示德国的劳工法对工人权益的保护程度还是蛮高的?她当时又笑着说了那句被她最经常用来打发我的话——自己查资料去。我想她大概还是比较满意我能提出这个问题。因为她的表情就像是“真不愧是法学院终身教授的儿子”……哈哈,尽管在我这个年纪,要考虑到这个问题,还是有点古怪。 ester的爸妈people先生和太太以为我们要去镇上的sallysmith家做客。我也是这么跟mummy说的。于是mummy和people太太通电话时说,到时候让abby负责接送我们,people太太就答应了。 abby带着我去接ester,esther的妈妈emily还特意让我们带上她制作的烤饼——烤饼很好吃。在我们摆脱abby去机场的途中,烤饼被ester吃掉了大半。我尝了一下。老实说这让我有点愧疚。emilypeople一向待我很好。而且她各种点心做的实在是高明,也总不忘让ester带到学校请我吃。 我有点良心发现的问ester要不要回家?我们毕竟还没有离开波士顿。 她坚定的说不要。 于是我说那照计划进行吧。 她眨眨眼说好。然后她就跟在一个栗色头发跟她同样穿着粉色上衣的女人身后,看上去,真的很像那位女士的……小尾巴什么的。 我好想笑。 上飞机竟然没有遇到什么困难。头等舱很舒服。空乘也挺漂亮。 我想,这次我们能这么顺利的登机,那么我下次也能很顺利的买到导弹……暂时不考虑这些。空乘给我们端来了饮料,我一边喝可乐一边开始问ester她亲生父母在洛杉矶的住处。她从她那个小包里拿出手机来,在里面搜索了一下,告诉了我一个地址。 第687页 我原本应该问的再详细一点,但是可惜的是我当时太困了……如果仔细确认一下就好了,就不会出现后面的事。 那个地址位于贝弗利山。我对酒店派来接我们的飞机的管家说出我们要先去那里。那位管家听完之后看了看司机,很清晰的重复了一遍。他们两个穿的都是黑色西装,酒店职员那种款式,很容易认出来。司机问了管家一句什么话,管家请他开车。 我很好奇他们俩的表情。所以管家坐在前面不住的从后视镜打量我和ester的时候,我并不是觉得被冒犯,而是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ester在扒着车窗看外面的风景。好像她是第一次出门一样……呼,她是第一次在没有父母的陪伴下出门啊。 我想,当年的那位罗密欧可真有勇气,想带一位从没有离开过城堡的年轻女士离开她的家,这是多大的风险? 爱情! 车开了好久才到贝弗利山。地址上那个号码终于成了印在门牌上的。虽然从大门口看,我想搞不好第一次来的人的确会跟赖医生那样不小心就把车开进马厩了,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出来。 那位管家问我们是不是真的要去按门铃。我说当然。他就下去替我们按门铃了。 我和ester在车子上等了好久。不知道那位管家在和看门人说些什么,老半天才回来,而且脸上有老为难的样子,对我说:“请稍等。” 我倒是知道不管谁家也不可能敞开大门儿的欢迎一个突然跑上门来认亲妈的孩子。不过等待的工夫,ester突然跟我说:“allen,我想尿尿。” 我瞪了她一眼,说:“憋着。” “憋不住了……”ester脸红的很。 这确实是憋不住了的迹象…… 我发誓这辈子没这么窘过。 人家还没有邀请我们进门,我就坚持进去,并且威胁人家说……如果不让我们进去,我就要当街做出不得体的行为来了。 看门人脸上的肌肉在抽搐,我不知道他是想要憋笑还是怎么的,反正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好在这时候他手上的对讲机响了,他跟管家说斯特恩先生请这两位先生小姐进去喝杯茶。 感谢上帝! ester一声不吭的一直抓着我的手。一开始是甩也甩不开,进了门之后是拉也拉不住的就冲过去找卫生间了。 留下我一个人,对着人家家里的女管家。 她称呼我为先生,问我喝什么,然后请我坐下,说斯特恩先生马上就来。 这间客厅有点像anne家的客厅,但是没有anne家的大,也没有anne家舒适。 ester回来了,那位斯特恩先生还没有来。 她的脸色已经恢复正常。 我对ester说这所房子好丑。 ester有点呆。她好像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哦……我忘了,我们进来的时候,她根本顾不上看着房子是什么样的。 她问我:“allen,我们等下能见到他们吗?” 这我哪儿知道……但是我们的确是在人家的客厅里了。要是等下不会被拎着丢到大街上去的话……“应该能见到吧。”我想我当时语气应该很确定。ester那么盯着我,我要是不确定,怕她会哭出来。 “爸爸妈妈会担心吗?”她问。 这会儿想起来的爸爸妈妈,一定是people先生和太太喽……“那还用说?!” 从家里出来我的手机就没有打开。我告诉ester她的也不要开。因为一旦开了,我们俩的行踪就会暴露。可是ester时不时的会开机上网……好吧,其实我有一点点希望,mummy他们能快点找到我们。 我听到外面有人在说话,客厅门打开进来一个白头发白胡子穿着红绿格子裤灰色毛衣的胖老头儿……我觉得我好像在哪儿见到过他。 “下午好。”他说。看着我们,笑眯眯的,“有什么能帮你们的?我是大卫?斯特恩。” 我转头看着呆头呆脑的ester,小声问她:“你确定?他看起来有八十岁了。” 听完我跟ester的来意,老头儿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我们有那么好笑么,好歹大老远的从波士顿赶过来的呢……不光是他,站在他身后的女管家也笑的厉害。 我觉得我的头发要竖起来了。 ester更是快哭了。 斯特恩先生这才很认真的说:“我想你们找错了人。” 番外 多多日记(下) ester立刻哭了起来……哗,女人的眼泪在关键时刻是很管用的,斯特恩先生立刻过来把她抱起来安慰她,但是仍然坚持我们弄错了。 这时候女管家说有警察来了。 斯特恩先生说请他们进来。 一起来的还有ester的爸爸妈妈,当然还有mummy。我得说他们来的还真快。照我的推测,最快他们也得在今天晚上才能找到我们……ester的妈妈抱着她大哭。我mummy……呃……mummy一手搭着她的拎包,一手掐着腰,非常冷静的打量了我一下,确定我没事之后,跟斯特恩先生握手。 第688页 mummy她今天穿的非常正式,头发也作的非常漂亮,还戴上了平时不戴的钻石首饰——我知道她打扮成这样,是为了出席她为合伙人之一的律师楼举办的午餐会的,不然我也不会选今天出门。 ester的妈妈还在哭,爸爸还在大呼小叫——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为什么ester总是会做乌龙事了——mummy提醒他,我们不能再打扰斯特恩先生了。于是mummy跟他们一起带我和ester离开了斯特恩先生的家。回了我预先定好的酒店房间。他们带ester去了另一间房间,解决他们的问题;mummy让我坐好了等着她,她还要打几个电话。 她没有第一时间骂我,这让我有点不安。不过她打电话的空当,没忘了叫客房服务。这间酒店的中餐厅非常有名,可以列入北美中餐馆top10。这个我订酒店时候就知道。她让我先吃东西,我就先吃了。其实味道也就那样……我吃完了,mummy电话还没打完。 我想她大概还需要一点时间,就坐下来先记录这一天的经历了。 等下她会骂我吗? **************** 2011年11月13日/星期日/多云 昨天什么时候睡着的我也不知道。反正睁开眼睛就已经在床上了。被窝很暖和,不过有种陌生的味道,就是酒店才会有的那样的。我知道mummy整晚在我身边。她没有打呼噜,但是我知道她在,因为也有她的味道。从我有嗅觉的记忆开始,她身上就有的味道。 早上是她叫我起床的,说ester的爸妈带她过来道过别了,他们要先一步回波士顿。 “我跟他们说你还在睡觉。等我们回家,再通电话。”mummy说。然后她坐到床边,摸着我的头发,说:“我们下午的飞机回家。” 我说,好的。 仍然没有一句责备。难道这事情会这么过去? 整个上午过去,她宁可看电视上的无聊新闻,也不跟我谈谈。以前她可很喜欢和我谈谈。不想谈的可是我。 “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mummy等飞机起飞之后,跟空乘要了一杯香槟酒,才问我。 我本来应该说没什么的。可是忍不住问您为什么不生气? mummy反问:“那你也觉得我该生气了?” 我不说话。 她说她不生气的时候,通常是最生气的。照这个规律,我还能全乎着已经是上帝保佑。 mummy说:“我知道你故意留了线索给我,好让我在最短的时间内能发现你们离家出走到了哪里。所以我确实没有很生气。但是我有一点伤心。你可以信任我的,对不对?” 我还是不说话。 mummy叹了口气,问:“告诉我为什么会帮ester离家出走?” “ester说她是收养的小孩。她想找到她的亲生父母。”我说。 mummy看了我好一会儿,说:“知道了。” 她把香槟酒喝了。 我看到她的手在发抖。这种状况已经很久没出现了。我有点害怕的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 我解开安全带站到座位上,搂着她的脖子。 我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搂着她。 然后我听到她说:“小混蛋。” 好了,终于骂我了,这说明她原谅我了。 我们没有再谈话,直到回到家里。 abby在家门口等我,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老实说一天没有看到她,我有点想她。 家里一切都是老样子。温暖的让我想马上倒地打滚儿……bobo今天看到我,就倒地打滚儿了。 真开心。 回家真好。 ester也这么说。晚上她给我打电话了。 mummy在睡觉前照例过来给我晚安吻。在她离开的时候我说了mummy我爱你。她对我笑了笑,说我也是。 她站在那里,说:“ester的亲生父母在俄罗斯。她的养父母原本打算在她成年之后告诉她的。但是不巧的是他们的朋友显然有点大嘴巴。” “那我们昨天去的是哪里?”我问。我就知道这事儿不对。 “斯特恩先生的女朋友,现在是很红的女明星。ester父母的那两位朋友,当时在谈论她。”mummy笑的有点儿过于开心,多多少少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恼死我了,可是又没办法——不过,她还说:“我很为你骄傲,allen。但是以后不要这样了。在看到你以前,我想过最坏的状况。” “以后不会了。我保证。”我说。 她出去的时候,我小声说,而且,以后我也不会离开您的。 这句话她大概不会听到的。 正像我也不会跟她说,ester的想法,我也曾经有过。可是我比ester幸运。 妈妈一旦丢了,也许很难再找到。 但当你看到她,只需要一眼,就知道,就是她。 我想mummy早就明白,她只是不揭穿我,还总是给我机会……所以我想,这辈子只要她活着,或者在我活着的时候她还活着,对我来说,mummy就是唯一的。 第689页 就这样吧。 **************** 2011年11月15日/星期一/晴 mummy说这个周末她会在家里请ester一家晚宴。 我好讨厌必须穿的那么整齐坐在那里两个小时……可谁让我惹祸了呢。 然后她在我出门的时候忽然很正经的跟我说:“多多,你能不能考虑以后娶华裔女孩子?你老妈我还是觉得那样的一对比较顺眼。” 我丢了一个大白眼给她,说:“ester只是好朋友啦。” 她好像不太相信。 拜托……ester人高马大的,我们看起来像一对嘛?以后说不定她都会比我高呢……你知道,俄罗斯人种,有可能的。 臭潇潇晚上跟我通电话了。他说我们新年的时候会见面的。我告诉他我一点都不想他,他却笑的好开心似的。 臭潇潇真是个奇怪的人。 **************** 2011年11月18日/星期五/阴 mummy今天和vanessa通电话的时候笑的太过火了,揉着肚子说岔气儿了——能不岔气儿嘛!我在楼上做功课,都听到她的笑。 anne也在,刚刚从北京回来,带回来好多吃的。 我做完功课下来,吃驴打滚儿,听mummy跟anne讲笑,好像跟董亚宁有关……董亚宁好像收集了什么东西,旧衣服什么的。 奇怪,他为什么这么做?难道他变穷了?那他会把他的马卖掉吗? 我的同学jack,他的爸爸破产了,就把家里的纯种马卖了。jack很伤心。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就跟他说,欢迎他随时来家里骑我的马。他听了说谢谢,却好像更难过了。 我要不要问问叶崇磬,董亚宁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还是问vanessa呢? 呃……好难开口。 今天又是阴天,天气很冷。好像要下雪了。 **************** 2011年11月21日/星期一/大雪 今天下了很大的雪。没想到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会这么大。放学回家之后开始下雪的,外面很快就白了,很好看。 叶崇磬来了。 mummy因为下大雪被阻在路上,叶崇磬给我做了晚饭。 最近一段时间他都在纽约。告诉我如果喜欢的话,周末去纽约玩。 跟他聊天真有趣。我喜欢跟他聊天。 他和我说他的实验室里新出的机器人,问我要不要一个,算新年礼物。 我想了想,没说要,也没舍得立即说不要。 回头问问mummy和vanessa再决定。 我问叶崇磬有没有交女朋友? 他只是笑。 其实我是ura和jose提到过他。上周她们和anne一起来过。jose说不少女人追求叶崇磬的,有一个谁谁谁,自家的公司被收购了,也还是不放弃他……可是他好像都没有意思结束单身。 这是为什么呢? 唉……大人们总是一副好像什么都懂的样子,在谈论别人的事情的时候。 哦,其实我也是,不该偷听他们讲话……不过无意当中听到的,不算吧。 我可不想跟ester似的。 mummy很晚才回来,进门大叫着“这鬼天气”,可是心情看上去还是很不错的。尤其见到叶崇磬、还吃了叶崇磬煎的牛排之后。 外面雪下的好大,mummy让叶崇磬留宿。 他睡在我隔壁的房间。 他能留下来我还是很高兴的,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他了。睡前我去他房间跟他道晚安。他说他还不困,我就跑去把相机拿了,给他看我最近拍的照片。 一张一张往回翻,翻回在北京拍的那些。 他很安静的跟我一起看。 有一张照片,是我翻拍的,不过还是很清晰。 他问我是怎么调的焦距啊什么的。 我告诉他,试着拍了好多张才成功的——照片里vanessa和董亚宁还很年轻,很漂亮,也有点陌生——“vanessa说他们在唱一首歌……”我应该能想起来那首歌是什么,很熟悉的,可是偏偏想不起来了。 “一闪,一闪,亮晶晶?”叶崇磬问。 啊对,就是这首歌。 “很好听。”他说。 嗯。我也这么觉得。 我问他,董亚宁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说,没有。最近亚宁还不错。 他没有说很多,我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不错,就不错。 “你还会带我去潘家园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忽然有点担心,以后他不会跟从前那样喜欢我、带我玩了。比如,臭潇潇家的宝贝,会是他的外甥……还有其他的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他看了我一会儿,说:“会。” 然后他把我拎起来,送我回了房间。 “还可以带你去很多有趣儿的地方。”他关上房门之前说。 他说“有趣儿”,舌尖一定是翘着的吧? 我学着说,还是学不出他说的那个样子……明天再问他到底怎么发这个音吧。 第690页 今天,我觉得自己很幸福。 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能见到vanessa了。 番外 遗失的美好(一) 郗屹湘觉得,董亚宁的光头很好看。 她会这么想,并不因为这个男人是跟她的缘分从无到有到生死不离,已经过去了四分之一个世纪,而且她终于还是陪在了他的身边……而是即便此刻她是头回见他,也会发自内心的认为,董亚宁这光头是她见过的第一好看。 很少人敢、或者很少人能这样堂堂的亮出光光的脑壳来。原因不外乎三千烦恼丝一旦荡然无存,那毫无遮挡的脑壳无论是什么样的形状,都一览无余……董亚宁满身的疤,脸上也有,可奇迹般的,他那脑壳却甚是光滑。圆润饱满的一颗脑袋瓜子,实在是好看。 “秃瓢儿要是都跟我这么英俊潇洒,准保满大街都是。” 她是说好了马上要出门,却站在那儿先这么看了他一会儿。倒也没夸他好看,这不符合她一贯的风格,但也许是她甚少专注于他的眼神让他察觉,他摸着光头说。他说着便笑起来,嘴角弯弯的。胖了些,这样笑着,嘴角的纹路也没有几条。她就顺手摸摸他的下巴,粘一会儿……天气很冷了,他身上温乎乎的,让她忍不住想要拥抱。但她克制住了这一黏腻的愿望。 “鱼胶吃了没?”她问。 他就不喜欢吃那各式各样的补品。总是要她一再的催促。 东西再好,吃多了也絮烦,这她知道。 他说顶不爱吃那些做起来能把人麻烦个透的东西,大概也是不想她太费事的缘故,这她也知道…… 她就盯着紧皱眉头的他去厨房的小餐桌边吃了鱼胶才又走回门厅里,回头看他,正大口的喝水,不禁笑了笑,又问:“晚上想吃什么?” 她是打算去去就回,给他做晚饭的。 “你还要赶回来做晚饭吗?”他有点儿诧异。卧在廊子上的旺财许是因为他声量的抬高,跟着从卧姿换到了坐姿。 “嗯。”几乎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屹湘斜了他一眼,“吃够了我做的啊?”她拍了拍旺财的大脑袋。 根据他的营养师要求和他的饮食习惯来搭配的食谱,都要经过她的手变成盘中碗里的食物。她必须把食物做的很清淡。他急了就会说她拿他当兔子养,耍脾气说不吃了,清不要紧这也太淡了,一点盐都没放吧? 看他边吃东西边发脾气,她也不出声。知道他总归是没有那个胆量,真的不吃她做的饭……他便咕咕哝哝的像个小老头一样,一边啰嗦一边连碗里最后一粒米都吃光。 饭量也还好。只是米吃的不多。 其实如果能让他多吃半碗米,她也可以匀着多放半勺盐。只是那样不太好。她想慢慢的他会习惯。就像她也很已经习惯了,这样淡的味道。 果然她一边换衣服,一边盯着他的眼睛,他立即面不改色的说:“没,怎么会吃够了你做的饭呢。” “那就行。我不在,不准偷着乱吃东西。”她围上围巾。这围巾太长,绕了两圈还垂到膝盖处。她忽的就嫌了它累赘,想换一条。 “怎么了?”他问。 “哪儿不对劲儿吧?”她又看看。换掉还是不换掉呢?要是换呢,又懒得去另找一条了。 “哪儿不对劲儿吗?”他反问。 她明白应该不是围巾不妥。不妥的是她自己。 不过就是lw新出的冬款,没记错的话今天应该是头一回上身。因着她偏爱柔软的开司米质地,当初看了目录之后便跟josephina——现在应该叫小姨了,像董亚宁就能毫无负担的叫着小姨把josephina哄的脸上简直笑出花来,她还是改不了口哦——说要紧替她留一条。josephina答应着说好,但是随即附加了一个条件,说我要你交的报告呢?快点交我。josephina如今跟她讲话是很会“打官腔”的,时不时的提点她要旁听这个会、参加那个秀……到了她也没交上那个什么研究报告,围巾还是送来了,不过不是她最想要的墨绿色,而是西瓜红色。josephina说墨绿色那款等着她交报告才给,还是得讲究个奖励机制的。 对这个刻薄的“小姨”她有时候真要恨的牙根都痒痒起来。不是她不想交报告,而是这阵子实在是没有那个时间研究那些管理案例。又不肯跟人抱怨,少不得牺牲点睡眠时间多读点书…… 她就想换掉这条围巾。 黑色的大衣上,西瓜红色是越发的鲜亮,亮的耀眼。 “要不你穿那件。”董亚宁指着挂在衣架上的那件浅驼色大衣说。他斜靠在罩子上,微笑着。 她瞪他一眼。 浅驼色配西瓜红? 这一瞪发现他手里是拿着一支毛笔的,想来在她预备出门的这段时间里,他是在写什么。 第691页 本打算问问他在写什么,没问。仍拎着围巾的两端看。眼下更要紧的是穿什么出门……头疼。以前她好像从不为穿什么出门发愁。 “最近干嘛老穿的那么黑乎乎的。”他看着。西瓜红本是很艳的颜色,气色稍差的面庞,都会被这颜色弄的灰头土脸起来。可是她还好。虽然是有精细薄妆的功劳,她的脸还是很明亮的。冬天里这样明亮的面孔,很容易让人看的心情不由自主的跟着愉快起来的……他清了清喉咙。 “再喝点水去。”屹湘说——黑乎乎?好像是的。近来身上这件黑色大衣出场的次数有点频繁。 想了想,她还是听他的换了那件浅驼色的大衣。其实也不见得比黑色那件好,但这样看上去,似乎是整个人都轻松了很多。 她也特别的多看了自己一会儿。 就是多看的这一会儿,她忽的又心情好起来,觉得自己也还是挺好看的。 “是不是瞅着自个儿还挺漂亮啊,邱湘湘?”董亚宁从她的笑容里读出她那点儿小小的心情变化来。 屹湘便笑了一下,转脸对他说:“记住了,别乱吃东西……” “知道!巧克力和糖果都是有数的,要是少一颗你要我从头到尾交待来龙去脉……这是三年困难时期么,你这么节省的过日子?”董亚宁笑嘻嘻的,露出亮晶晶的白牙。 “对你来说就是三年困难时期。少废话……还有,帮我把那本书最后一章的摘要做出来。”屹湘挽起了包,拿好了一个纸袋。 “那回来给我吃喜蛋。”董亚宁说。 “喂!” “喜蛋都不给吃还帮你做作业,有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啊!”董亚宁笑着说。屹湘在读商科的课程。汪瓷生再没有给屹湘压力,屹湘也不能不有所准备。未来,她只会更忙……他时时会觉得自己就像一块湿地,而她是栖息在这里的水鸟。 “我是说,只要求喜蛋,你会不会也太好打发了?”她说着,打开纸袋看了一眼。 “我只是想让你愧疚下,你看你已经把我克扣成什么德行了。” “你可真……” “走吧走吧,我帮你做摘要,写报告,晚上你给我……晚上你别回来给我做饭了,我自己做好了。”他挥挥手。 “你这么乖,是不是有什么盘算?”屹湘眯眯眼。 “多多快回来啦。”他压低了声音。旺财听到“多多”两个字,头一歪,耳朵动了动。 “嗯。”她点头。圣诞节假期快到了,姑姑老早就说了带多多回来的……她对旺财笑了笑。 “嗯?”他眉很淡,是新生出来的。这样挑起来,看上去有点好笑。 “嗯……你表现好一点。”她说。瞅着他的眉毛。忍住没有伸手去摸一摸。 “我表现还不算好啊!”董亚宁差点儿就嚷嚷了。 “还要更好点。”她说。 “好吧。那你快去吧。拍照片给我看,记得关闪光灯。”他挥手。 “啰嗦。”她挥挥手,推开门,看到他那光头。 门合上的时候听他嘱咐路上小心,早点回来。 待一转身,似乎还听他哼着,听不清词儿的一段西皮流水…… 走下楼的时候她还在想,亚宁那光头的确是她看到过的最好看的。 从前外公也喜欢把头发剃的短短的贴着头皮,夏天的时候最短,几乎就像是挂了一层白霜,但外公额头后脑都有很大的伤疤,看上去有些惊人…… 外面几乎没有风,天气是又阴又冷。今天晚些时候,会下雪也不一定。 今年的冬天,总让她觉得来的早且又格外的阴冷些。会让她想起伦敦的冬天。只多那么一点点潮润。不管是触觉上,还是心理上。这种感觉总挥之不去。 屹湘从车窗里往上看一眼,果不其然看到董亚宁朝着她挥手——不晓得那笔尖的墨水会不会顺着他的手势滑动的曲线在簇新的墙漆上来一道……房间里的墙壁涂成了浅橙黄色。原先是一色的白。决定回来这里住,她去挑了款墙漆。 番外 遗失的美好(二) 是色板上选不出的颜色,调了好久才调出来。 觉得浅了,加一点点红,深了,加一点点白,或者黄,还有一点浅绿。比例很难掌握好,几乎每一桶的颜色都有细微差别。 在等待他出院的漫长的时间里,空闲了,她就来这里粉刷墙壁。 没有洗干净脸就去看他,鼻尖下巴上崩一点点漆,麻子似的。他看到后故意的嗅一嗅,问她是多乐士还是立邦。她说是国产货,还是挑的最便宜的那种。他就笑,说眼见着是失业了,得学会省钱。然后说,免你房租啦。 墙漆干透了,房子收拾好了,味道也没了,她要先住进去。他就说,让旺财过去吧。旺财在,我比较放心。 第692页 他在医院,旺财像是个没家的孩子。 她说好。 那会儿病房里就他们两个人。 她去探视,总是只剩下他们俩。连芳菲都极少遇到。 她不问,为什么见不到别人,他也绝不主动提。 这好像是他们之间必须存在的默契…… 其实那墙刷的并不好。若是对着光贴近了看,能看到墙面上的小小颗粒,摸上去都不平滑。那是砂纸打磨的不够程度造成的小缺陷。出院那天他伸手过去,轻轻一摸墙面,就笑她不专业。但也还是很喜欢那颜色吧?他坐在画案前的圈椅里,或者靠窗的沙发上,淡橙黄色的墙壁和温暖的阳光,让他整个人都在一派柔软当中似的,在这越来越冷的季节里,她每看到他如此安然,便也会觉得心内安然…… 屹湘摆手示意亚宁关窗。 等亚宁把窗关好,她才把车子开走了。 仍然是那辆银蓝色的小车子。 她没有刻意换车。 亚宁也没有刻意的要她换。 偶尔她开这车载他出门,他也没有意见。有一次还嘟哝了一句,说还凑合能用啊这车,家用小车子里,也算省油……接着他便从柴油价格到原油储备到石化双雄的调价机制,他还真能扯。末了儿还不忘说,回头缓过神来我也投资去造汽车去。还很认真问她去开发电动车怎么样?总觉得电动车将来市场肯定很大…… 她摸摸他的光头,说您整个儿一淡吃萝卜咸(闲)操心。您这回头在公司里说话还管用不管,也得且观后效,这会儿就操心日后发展战略了。 他笑。说我不是总经理,还是大股东,说话怎么会不管用呢?再说不过是被捉了几个小辫子,最后不也就是一个内幕交易定了我的事儿,连行贿都没敢提。就这我都回不去,你也太小瞧我了。 她其实是不太希望他还回去,才那么讲的。 不说别的,那个位置,也太累了些。身累再其次,主要是心累。 她开玩笑说,那你这头发别想长出来了。 他就说,秃瓢儿也不错。 她就没再说其他的。 能说什么呢?就算在医院里他也没闲过,那些努力她是看到的……说到底还是个争强好胜的人,能被打倒不能被打败。谁劝也劝不听的,让他绝对的安静下来什么事儿都不管,那才真的会要了他的命。 于是她从头到尾都没有管过他这些。 从他的外祖父、祖父到父母,包括芳菲和那些哥们儿,都不算不了解他,可也不算真的懂他。 没有劝过他歇着的人,一只手可以数的过来的。 可是劝又有什么用呢,犟驴子似的一个人? 她是没有办法了的。 …… 屹湘下车前打开手里的袋子。里面一式两份的礼物,给潇潇的那对新生儿的。 昨天她已经带着礼物去看过了。 今天的礼物是董亚宁准备的。 那天她接到电话就那么急匆匆的从他面前跑出去,深夜才回来,已经累的说不出话来,看到他坐在楼下等她,她说真的是两个男孩。他只静静的拥抱她。她身上有药水味,一定也有新生儿的味道…… 崇碧说回头请亚宁来吃喜面。 快活的崇碧。 亚宁跟她说他就不去了,心意让她带到…… 屹湘晃一晃这个纸袋。连同里面的两个盒子一起,都有点轻飘飘的。她还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董亚宁只说是小玩意儿。这么轻,应该是小玩意儿。 往病房去的一路上,她都晃着手里这个纸袋。 崇碧住的房间在正对着电梯间的四人间病房。这一层的病房里算是位置最差的,风口,且嘈杂。 住在这里完全是个意外。原本提前大半年就已经在养和预定了床位。这位一直嚷嚷着自己是高龄产妇必须要得到最舒适的待遇的孕妇,在离预产期还有两周还坚持在上班。结果就在庭审刚刚结束还没有走出法庭,羊水破了;而她居然还就镇定的自己打电话叫了救护车,才告诉助理和同事,自己要生了……这是怎么样的手忙脚乱哦。 两家大人四位竟有一对半不在京中,余下那位居然在新生儿出生之后才联系上。 身为准爸爸的潇潇原本预备这个周末回来,休年假顺便过新年,谁知道性急的儿子们竟然也不等他这个毛脚老爸准备好。 守在崇碧身边的就是奶奶和哥哥。还有赶过去的她。 陪着进产房的是她。 脐带也是她给剪的。 第一个抱那对宝贝大憨小憨的也是她这个姑姑。 看着那对瘦弱却有力的小子一个嚎啕挣扎一个腼腆吮嘴,才出娘胎已经有很大区别,她眼泪就要往下落,忍住眼泪亲了又亲,才把他们放到崇碧身边让她看看。 第693页 崇碧看老大就说:“怎么这么丑,一点都不像我,也不像潇潇!” 再看老二,又说:“这个更丑!” 然后泪眼婆娑的一左一右的不住看着,又笑起来。 产房里医生护士包括她在内,全被又哭又笑的新妈妈逗乐了…… 护士陪着她抱着出去给等在外面的奶奶和叶崇磬看。 奶奶把老大抱在怀里的一刹那顿时就落泪了,直说像碧儿、太像了。 叶崇磬从护士手里接过去的是老二。大概是第一次抱这样小的婴儿,他小心翼翼,但是抱的很好。姿势标准且动作轻缓。那婴儿闭着眼睛,却舒服的咕唧着小嘴巴……她听到叶崇磬用很轻的声音跟小憨说话,他在说hi,我是你舅舅,小家伙……她在想像他们这样的大人,怎么会几乎承受不了那才几斤重量的婴孩呢?她的腿都有点软了,真怕一个不小心摔了孩子。 护士把孩子们带走了。 他们一起等着崇碧被送出来。 时间好像变慢了,而心情似乎都没有能够平复,等候的这段时间,他们竟谁也没有想着需要找话题聊聊天,心已经满的装不下其他的东西了似的。 医院里的暖气总是很足。玻璃窗上一层薄薄的水雾。 她忙碌了半晌,有些热了,汗湿的头发被热气烘干了,衬衫还贴在背上,这不舒服,而且外套也不知道被她丢到哪儿去了……出门毕竟匆促,什么都没顾上打理,人简直邋遢的不得了。脚上的鞋子竟然穿了不同的颜色! 她翘着脚看了看,一只鸭蛋青色,一只浅橘黄色,搁在一处还真是明艳。 她哑然失笑。 叶家奶奶看着她,微笑,说刚才辛苦你了湘湘。 她鬓角都是汗水,望向叶家奶奶,说没什么辛苦的。 叶奶奶拍了拍她的手。 瘦而微凉的手。 她仍记得第一次见到叶家奶奶,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叶家奶奶递给她手帕,冷雨中带给她温暖……她也微笑,抬眼看到了叶崇磬。 他抱着手臂坐在另一张长椅上,端正沉默。 也有阵子没有见到他了。上回见,还是上个月的一个电影首映式。同样没有说上话。 那是炒的很热的一个电影。 董亚宁想去。他说咱们悄悄的去,谁也不惊动。这电影投资方说要票房十个亿,我倒要看看这海口夸出来他们是怎么收的。我怎么老觉得这人是在放p用手接呢……这话也就是他能说出来,被她照着腿敲了一下,闭嘴了。等了一会儿又说,去看看吧。我这样的也要受点儿爱国主义教育。 她本来不同意,大冷天的要赶零点的午夜场,况且已经习惯了早睡。抵不过董亚宁软磨硬泡,芳菲连票都让人给送来了,他就拿着票跟她可怜兮兮的说最近除了去医院都没出过门……看着票看着他,就说了声好吧。 位子是特意选的后排。绵软宽大的沙发坐进去舒服极了。 刚坐稳,董亚宁往前面看了一眼,翻着画册,然后低声的说前面谁在谁在,又谁在谁在,谁带了谁来……她多数都不认得。也没兴趣认得。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明天该去医院拿他昨天检查的报告,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上次检查的数据不是很好。 他忽然说你看那是谁。 番外 遗失的美好(三) 她才抬眼看前面。灯光却恰在这时熄了,大屏幕在放广告,那个人影一晃便坐下了。她起初以为是叶崇岩或者是叶崇磐。叶家哥儿几个身形上都有些相似。待那人坐下她仔细看,知道不是,是叶崇磬。一左一右才是崇岩和崇磐。这么比较一下,崇岩略胖些,崇磐则更瘦。不唱戏了身段儿也保持的极好。听说粟氏现在实际上由崇磐在参与管理……崇磐回了下头。她纹丝不动的坐着,不知道他看到了他们没有。 亚宁挪了一下,让她靠他近一点。 电影开始不到一会儿她已经觉得困。屏幕上战火纷飞,英俊的军官满面血污,纸铺爆炸色彩艳丽的纸屑纷纷然落下来,四周一片啜泣之声……她却闭上眼睛。刚刚坐下来她就想睡觉了,座位太舒服,而她又有点太疲惫。慢慢的她靠在亚宁的肩膀上,睡着了。 睡的太沉,被亚宁晃醒一睁眼,大厅里的灯已经亮了,大屏幕都暗了。她人迷迷糊糊的,走着走着都差点绊倒,幸好被亚宁扯住手。 去了趟卫生间出来就看到董亚宁跟叶崇磬兄弟在聊天。见到她那迷糊样子,都取笑她几句。说她是今晚唯一一个看完电影不是红肿着眼出来的女人,大概也是唯一一个看这电影还能睡着的。 她有点不好意思。 在电影院门口分手了,他们兄弟们同乘一辆车子走的。 第694页 回去的路上董亚宁还说,兄弟多了就是好。就算是内斗不断吧,出来总是互相维护的。他没接着这个话题继续往下说,她便问了句磐哥周末的沙龙还在搞么? 搞。一辈子离不开戏的人,再给他断了这个瘾,他也就真做不了别的了。董亚宁说。 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 他问你怎么想起来这茬儿了。 她说,我想着你大概惦记着。要是想去呢,不妨去一去。 他沉默一会儿说,我也不过是想你的时候才唱两句。 她就摸摸他的脸。说,旺财爹,我得专心开车。 他笑眯眯的。 她觉得他不想再去那个票友沙龙,应该还有些什么别的缘故。虽然他从没有在她面前说起过,她也能察觉,对崇磐,他似乎是有点疏离…… 亚宁在说我们刚才在那边聊天,说了没几分钟的话,信息量太大了。老叶说以后iem要是敢拍这种片子跟他借钱,他一定不给批;知道粟氏是怎么衰的了吧,这种会砸手里的投资一筐——磐哥说这如今也不是叶总您要操心的,这是我该操心的……听着磐哥这么说话,有没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恍若隔世,从董亚宁嘴里冒出这四个字来,格外有种令人心惊肉跳的犀利。 可她想想,的确是。 很多人很多事,恍若隔世…… 叶崇磬的白衬衫领口有点松,人却仍然是很精神的模样。 据说是在开会,中途离场赶来的,丝毫不显得慌乱。他这人,从容也从容到了极处。 他微微闭上眼,似乎是在专心琢磨什么事儿。 allen那天告诉她,叶崇磬特意去看过他。 allen问她叶崇磬送他新年礼物,他可不可以接受。 她问是什么样的礼物。如果是寻常的小礼物,allen大概不会过于郑重其事的问她。 allen说是个小小的机器人——“小小的”么…… 忽的,她听见声响,产房门一开,崇碧被推出来,恰好潇潇和母亲也到了。 狭小的通道里突然间挤满了人。 挤的她必须往后退,退下来默默的看他们,心里是高兴的,可又不知怎么的会觉得有些难过。 他们后来全体要轻手轻脚的在病房进进出出,好别惊动这位阵痛了七八个小时精疲力竭的产妇睡这香甜的一觉。 崇碧那位一直负责她的双胞胎的医生李云茂随后来探访。他开玩笑说真是有点冤枉,明明是我照顾了孕妇全程,偏偏临门一脚被这儿的医生抢走了功劳。他问家属的意见,还要不要转院。在养和的费用也已经提前大半年预交了,舒适的病房也预留着呢。叶家奶奶说这里普通病房条件也很不错,住两三天咱们就接他们回家照顾了,别折腾大人孩子了,大冷天的。于是事情也就这么定了。好就好在他们两下里都不是特矫情的人家,崇碧也是个随和得体的人。 她见病房里陪着的人多,就悄悄的去育婴室了。护士说新生儿要洗澡什么的,她算算时间也就差不多到了该送出来的时候了。 没想到潇潇也站在育婴室外等着看他的新生儿。 她在旁边陪着潇潇站了好久。 护士将双胞胎一齐放进小床的时候,特意对等候在外面的他们微笑示意。 潇潇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但眼神极为温柔。 她这时候才真正意识到哥哥也是一个父亲了。 她还是笑着问:“一对青瓜蛋子,想不想再要个女儿?” 潇潇微笑,回答道:“这俩青瓜蛋子以后会拐回来人家家里费劲培养的最好的女儿。” 她笑。 听崇碧说过,他们知道胎儿性别之后,有一次问过潇潇,想不想要女儿。可以再接再厉的。潇潇说,就算她肯,他也不要了。起初没有什么,越到崇碧孕后期,崇碧越来越处之泰然,反而是他越来越紧张,几乎没有睡过什么囫囵觉。也许他总可以在她身边会好些,偏偏不能够。遥远的距离又让他的担心成倍扩大。再说,也确实不想崇碧再吃苦。 “不想多来一次了。”潇潇说。 她仔细看看现在的哥哥。 也许很多事情在他都已经可以举重若轻,这却是例外。 潇潇看她,笑,笑的也真像个父亲了。 那会儿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眼里模模糊糊的…… 屹湘今天是走楼梯上来的。探视的时间刚到,人太多,几部电梯门前都等了好多的人。她有点怕那汹涌的人潮。 第三层楼,并不高。 病房门开着,她还在楼梯间里就听见高高低低的笑声。 进去病房便看到叶家伯父伯母和自己父母都在,叶家两位姑姑和爷爷奶奶也在。只没见叶崇磬。叶家的长辈见了她还都是照旧的神气,仍然是喜欢的。 第695页 崇碧对她带来的礼物最有兴趣。当着大家打开了。 是两张很小的斗方。斗方上藏家印鉴只有清晰的数枚,最后一个藏印是董亚宁的闲章。 难怪那么轻。 崇碧连说贵重,潇潇却说:“收起来吧。” 崇碧看她,她也说:“收起来吧。” 潇潇正站在她身边,拍拍她后脑勺说:“所以说,你这作姑姑的,就送两件婴儿袍是不是太小气了。” “再说,再说连这两件都要回去。”她立即说。 惹大家一起笑起来。叶居良便说,湘湘如今难得出手,我们等她回归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你这小子还不知足。 送给大憨小憨的贴身小袍子是她亲手缝的。早前姑姑特意把当年多多穿过的一些小衣服都打包寄回来,说让他们看着哪些合用,可以给新生儿。崇碧满心喜欢,说这样既环保又节俭。等东西寄到了,不想被董亚宁看见,毫不犹豫的全都给扣下了。 她明白他的心思,就说你挑几件留下来作纪念就好。姑姑也是舍不得全给,还有很多呢,像anne不就选了一顶小帽子?不过是个念想儿…… 他不同意,说我开张支票给你,只管满世界的去买,多多的要都留下。 她说董亚宁你现在签支票管用么。 他说我不管,反正这些你别给我动。要不我给你现金?先欠着也行。 这个人要是犯倔,谁也说不听的。 姑姑听说了差点没笑断肠子。说算了我们另买吧。我就是觉得多多的东西又多又还顶新,白收着浪费,没想那么多。你跟董亚宁说,让他且收好了。这么多年搁在我这儿,我可是一件都没糟践,全都好好儿的,别回头你们一收拾,发霉了。 这倒不需要太担心。 她太知道董亚宁要真宝贝了什么东西,让他收着是准没错儿的。 董亚宁果然收的好好的。纸箱被他挨个儿打开,拿出来都看过又叠好放进去。小衣服上残留着樟木香气,他说姑姑一定是收在樟木箱里的。这样的箱子家里倒还真有几个。他让芳菲特意去找出来。箱子送过来之后他亲手收拾的纤尘不染。用核桃油上过一层油之后的老樟木箱子在屋子里像焕发青春的老人那样神采奕奕……他才仔细的把小衣服叠好都放进去。一贯毫无条理的人,这件事做的妥帖精细。过后当然还不忘提醒她记得准备别的礼物。 番外 遗失的美好(四) 她也想不出送什么更好的礼物。好歹她还占个心灵手巧,选了布料又裁又缝。每天晚上,所有的事情都忙完了,她就在灯下做这个,直忙了好几个礼拜。 董亚宁见她手上戴的是老珍妮给她的顶针,说不知道老太太还在不在,下回去一定要陪你去见见……圣诞节寄卡片过去好不好?咱俩一起署名。 小婴儿的衣服拿在手里小的很,针脚要比成人衣物上细密很多,缀的蕾丝全是手工编的,最耗时间精力。 她也不知道是因此累了眼睛,还是听到他的话觉得酸楚,抑或是最后一次收到老珍妮的信,珍妮仍是在信末附上的一句话:代为问候可爱英俊的董亚宁先生……此后数载与老珍妮音讯不通,未必不是怕这句话再出现。又不忍下笔抄写她信中那同样的一组单词,只管敷衍了她。 他见她不语,问怎么了。 她说没事,就这样吧。然后停了停,说给bernie他们的卡片也一起寄吧。 他说好。 然后说也许明年我们可以去伦敦,看望老珍妮? 他语气里有一点不确定。 她却打起精神来说好啊,到时候我们也去看比赛吧。 他过了一会儿说,好。 那几天枫叶正红,散步的时候他捡了干净漂亮的枫叶回来自己制作了卡片和书签。一笔行草写在卡片上,枫叶书签细密的叶脉罗纱一般覆在字上,好看的很…… 此时病房里热闹极了。 探视的时间,同病房的另外几位产妇家人亲戚也都陆续来。小小一间病房拥堵的像是菜市场。每个产妇都像是女王一般,脸上的表情是骄傲也是明亮的,好像能照亮了整个世界一般的光彩…… 屹湘起先是坐着,后来是站着,只觉得病房里越来越热。 不知不觉探视时间结束,大家都觉得意犹未尽,约了明天来接崇碧出院。叶家奶奶尤其高兴,连续几日她老人家最早来最晚走,也不觉得乏。 这么多人里大概唯独屹湘离开的时候是颇松了一口气的。 天色还是有些阴沉,时间也不早了。屹湘想,回去做晚饭,晚是晚了点,但应该也还好。她本想打个电话给董亚宁的,省得他自己胡乱做什么东西吃对付过去,都走到车边了,听到母亲叫她。 第696页 郗广舒让屹湘跟她一起回家吃饭。她说家里今天晚上包羊肉馅包子。羊肉是潇潇带回来的。屹湘说不了改天,您这几天照顾崇碧就好。郗广舒便说那等下我让人给你送点包子去,再给你们带上半拉羊,你自己费点事儿吧。 屹湘说好。她开着车子还跟母亲电话里聊着天。母亲说起大憨小憨的乖巧,开心极了。 她听着难得话多起来的母亲这几分钟里松弛而快速的语调,莞尔。 无论身上有什么样的光环,孩子会把一个有母性的人打回原形。这真是亘古不变的规律。 她把车停在院子里,母女俩又说了好一会儿,直到那边父亲在催了,她们才挂断。 屹湘望着前面停着的车子,知道芳菲和董夫人都在楼上。 她犹豫了片刻才上楼去的。 她心想也许她们不会碰面。从她的公寓到董亚宁的公寓,有一段相当长的距离。她们每次来,去的都是他那一套。但也许碰面也没有什么,她并不是怕。 还是在楼梯间里撞了个面对面。 芳菲最自然,大约是董亚宁说过她去哪儿了,芳菲自然就问起来新生儿和产妇的情况,很替他们高兴的样子。 她都说了。 董夫人挽着手袋站在她面前。一身素色的衣裙,大衣也搭在手臂上——近来她已经不再坚持将头发染成自然的与她肤色极其贴合的深棕色,来掩饰一丛丛生出的白发。这显得她有些老态,也更添几分威严。屹湘静静的看着她,暗暗的楼梯间里她的目光仍然很亮。越行走在暗处,眼睛越亮的猫似的。 芳菲挽着她母亲要离开。 董夫人这才开口,跟她说:“湘湘,你怎么又瘦了些似的。别只顾着亚宁,知道吗?” 说完了依旧是沉默。好像也没有别的可再说的。 眼是望着屹湘的。 这么久以来她们其实都没有什么机会接触。这是彼此都小心翼翼的回避,给对方留下空当的缘故。今天的遇到,谁都没有存心设计。 “好。”屹湘说。 就一个字,在场的三个人都放松下来了。尤其是芳菲,她伸手握了握屹湘的手臂,轻声说我们先走了,你快上去吧,今天好冷。 楼梯间里小旋风呼呼的吹着,不知不觉的她们竟站了有这么久了。 屹湘等她们走出去,才上楼。 董亚宁开了房门在等她。 她换鞋的工夫,他就看着她。 旺财也过来,屹湘摸摸它的头,它才走开,照旧趴在地板上,看着他们。 屋子里热的很,她觉得比医院里还要热上几分。董亚宁只穿t恤。她看了眼手表,直接拐进了厨房,走的太快没把握好平衡,还撞了他一下,自己险些倒了。 他扶了她一把,没吭声。 厨房里又有一大堆东西。 每次都是这样。或者是带来的,或者是让人送来的,并不替她收拾,只是放在显眼处,大约是不想打乱她收拾东西的规则,等她自己拣选。 她大口喝着水,目光清点着这些东西,在心里已经替它们归了类。 “湘湘……”董亚宁见她一直不说话,终于先开口。 她喝水,看向他,眼睛眨了下。 他距离她很近,就站在她身边。 看到他的眼神,心立刻就柔软了些。 “我明白。”她歪着头,伸手去拨开离她最近的一个纸袋,查看里面是什么,“等下我妈会让人送羊肉包子来,你不是喜欢吃吗?不过我估计会晚,先吃别的垫吧垫吧……你想吃什么?咦,好像有现成的……”她刚想说好像有炖好的牛腩饭。忽然想起来这是昨天早上她在吃饭的时候跟董亚宁说的,有点想吃牛腩饭,但是懒得做。她皱了下眉,问:“你跟家里要的?” “顺口说的。倒没想到今天就送来了。”董亚宁说,举起手来。 她打开来,香气扑鼻。还温乎,正好可以立刻下嘴吃。闻到香味,她就觉得饿了。明明大半天在病房里几乎动都没动地方,她的体力消耗还不小。 “那我们就吃这个?我做个汤吧。”她站着还没动,被董亚宁揽住。 她轻轻的叹了口气,没出声。 电话在响,他没立刻松开她,紧紧的箍着,手臂肌肉的肌理清晰的印在她腰间……她拍拍他的手臂,接起电话,拉开了他的手。 董亚宁听她低声的说了几句话,便看他,料着电话内容跟他有关系。果然不一会儿,她手一伸,电话递过来。他看一眼来电显,是潇潇。 他接过来便往客厅去了。 她转身取了两个平盘出来,将食盒里的牛腩饭分开。拿勺子挑了一点尝一尝。味道很好。 “简单的来个味增汤吧,今天好累,让我偷懒一下……”她听到董亚宁过来的脚步声,说着,去找做汤的材料。回头瞅了董亚宁一眼——他抄着手站在操作台边,“潇潇说什么了?” 第697页 “没什么。就是谢谢。”他说。 很平静也很平淡的两句话,但眼神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是在笑么? 她放心了些。 “怎么会给孩子起那样的小名儿?”董亚宁忽然问。 她正在切葱,听到,想了想,说:“谁知道……多多是怎么来的?” 又有好一会儿没声音,她忍不住回头。 他正忍笑,她才意会过来是自己说的不对了。 一臊,要咬牙切齿的嚷:“走开啦,碍事儿。” “我离你这么远,还碍事儿,你这也太难了吧。”他索性拉开椅子坐下来。 “出去啦。你在这儿呆着我不会做了。”她说。 “不。” “油烟味呛。”她又说。 “不怕。”他说。 那就……没什么理由赶人了。 这个总说“君子远庖厨”的懒人,确实极少进厨房来。 大概是饿了,在这儿等饭吃还快些。 她说:“一会儿就好。” 味增汤的程序还是有一点点繁琐。她因为觉得味道清淡,而富于营养,正适合他,总不厌其烦的做。好在他也肯将就着吃。 他安静的坐在那里陪着她,等着饭。 厨房里因为水汽,异常温暖。 “很累?”他看她的动作比平时要和缓很多。 番外 遗失的美好(五) “真奇怪,明明什么都没干,就是听他们讲话了,还是听的我很累……就像以前在公司,最害怕的就坐在那儿开会,等他们一个一个发言完毕,我骨头都散架了……要不是后来看了一会儿大憨小憨的小模样儿,治愈了一下,我都怕我没力气开车回来。”她微笑了下。 也许探视双胞胎带来的喜悦让她今天格外柔软些。但是不可忽略的是,这种柔软的副作用就是,她今天也格外的疲劳,甚至脆弱。似乎有什么东西紧紧的贴在心房外,一碰,就会碎掉似的。于是每动一下,她都必须小心轻缓。 “其实也没事啦,可能是昨天太紧张了。”她说着。刀切着绵豆腐,刀刃磕在板上,停了下,才又接着切。 他也停顿了话语。 两人的呼吸都有些小心翼翼起来。 直到她把豆腐放进锅子里炖,酱也放好。等着锅中的汤沸,她的手还是有点儿发颤。 “他……们什么样子?”他问。 “哇,好丑。”她立即说。 “你说了?”他笑。丑么……怎么会丑的? “我敢?搞不好会被剥夺做姑姑的资格的。虽然崇碧也说丑,可是不到一天她的儿子们已经让她百看不厌了。”她将味增汤盛出来,端过来放在操作台上。 他笑的厉害,说:“他们才不会觉得丑。” “做了父母的人,眼睛大概会变的不一样。自己的孩子,怎么看都是天下第一的好看。若是不小心生了双胞胎,那其他的孩子都只能从第三名排起了。”她没笑,一本正经的说。 他就笑的更厉害。 “多多从此在他们眼里只能拍第三了。”似乎是真的有点遗憾,她竟然叹了口气。 董亚宁抽了张餐纸擦眼睛。 “开动吧——先喝汤。”她提醒。 两人并排坐着。 有时候,他们就这样简单的吃一顿晚饭。一次芳菲来碰上他们俩窝在厨房里凑合着吃饭,笑他们太不讲究。虽然食物少而精细,到底程序上也该隆重些……他笑,说懒得走那几步。 这儿的厨房有点小。最近东西也越积越多,更显得局促。好像他们已经在这里过了很多年的家庭生活似的,总有些不断塞进来的新东西,却又有更多的舍不得扔掉的旧东西。所以越是这样狭小局促的空间里,倒越显得温暖似的。 她拿着勺子搅了下味增汤。 准备的还是仓促,她没有把酱渣滤除,今晚的汤比平时的浑浊。 “湘湘。”他叫。 “嗯?”她转头。 他轻轻的亲了她一下,说:“我们多多永远是第一名。” 她微笑,说:“吃饭吧。” “好淡。”他尝了一小口,又抱怨。 她看看他的大光头,撇了下嘴,说:“把多多照片放在桌上,恐怕这就是天下第一美味了。” 他笑笑,说嗯。 有人来按门铃,屹湘说一定是包子来了。 果不其然是家里来人送东西。除了包子,真的有半只羊,还有些食物。 屹湘抱怨着说上次从家里带回来的都还没吃完,又来了。抱怨着就把包子取出来。还热腾腾的冒着气,鲜香扑鼻。 亚宁放下牛腩饭接着吃包子,吃了一个,又吃一个,还想吃第三个,被屹湘拦住了。 “再吃下去,你得吃酵母片了。”她笑。还是蛮开心的,他胃口好一点的时候。“明天早上热一下,给你煮白果粥……腌的小乳瓜也就得了……” 第698页 晚饭后他们下楼去散步。 平时只在院子里转几圈就回去看电视新闻的。今天觉得冷些,想走到身体暖了再停下,他们就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董亚宁问:“秋千?” 屹湘看看那孤零零的秋千,说好。 走到跟前,她没坐上去,让他坐了。 轻轻的推着他的背。 也许是他人在秋千上的缘故,她推动起来并不困难。却因此觉得他格外的单薄似的。其实并没有。他出院之后,人倒显得愈加白净些,也胖了点儿。 秋千轻轻的晃动。 他们哈出的白气,慢慢在空气中消散。 他没戴帽子,耳朵冻的红了吧……她摘了手套,热乎乎的手心,盖在他耳朵上,冰凉冰凉的。他的手盖住她的。 手指也慢慢的蹭着她的。 她没戴戒指。十根手指都光秃秃的。 拉着她的手搭在胸前,隔着秋千,将她背在肩上。 “喂……”她轻声叫。 他也不说话。 她热乎乎的脸贴在他腮上。 “你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说?”她问。 他没吭声。 “你有心事。”她说。 他将她放下,大衣敞开,将她围住。 “天气很冷了。”他说。 她点点头。下巴蹭着他的胸口,仰头,见他也在仰头看,清凉的雪花飘了下来。 这是今冬第一场雪。 但是不知为什么,她丝毫不觉得开心,大概因为他的脸上有些阴影。 她的手臂在大衣里围着他的腰,问:“有不好的消息吗?” 他这几天每天都会出去。 悄悄的出去,悄悄的回来。 如果他不说去哪儿,那就是回家去的。 “姥爷今年冬天身体格外不好。”董亚宁说。他低头望着她。 她点点头。 “他自己的意思,是不想去住院了。老人家有老人家的忌讳。”他说。 也许是下雪了,四周围过于安静,屹湘觉得自己能听到亚宁心脏跳动的声音。 她又点点头,同时缩了下手,说:“上去吧,好冷。” 从他的大衣里钻出来,忽然裸露在空气里的蚕宝宝似的,她觉得自己忽然的在寒冷的空气中缩小了。 他拉着她的手往回走。 她知道他是有话没说完。她有些弄不太懂自己的心情。好像在等着他说,又不知道他说出来,她该怎么回应。他握着她手,越握越紧…… 一整晚睡的都不太安稳,起床拉开窗帘看到外面雪白一片,雪花还在飘。 她有些发呆。 第一场雪竟下的这么长久。 钟敲响,她数着,敲了八下。 她不禁一愣,才意识到时间已经过了八点! 平时她都七点便起床了,今天竟然这么晚,她急急忙忙的拉开卧室门出去,一边往卫生间走一边还说:“我马上做饭……你怎么不叫我啊……闹铃没响……你该吃药了,等会儿要去复诊的,耽误时间不得了……” 客厅里很安静。 以往她偶尔起来晚了,董亚宁不是已经翘着腿坐在沙发上念报纸、就是对着她喊饿、再不就拎着出去买的豆浆油条回来说就这么凑合吧……今天却不见人影。 旺财懒洋洋的,看到她走过来走过去,翻了个身,背靠着墙。 她洗好脸去敲他的房门,发现门上贴着一张便条纸。 “湘湘:我有事出门了。太早了就不叫你起床了。回来跟你解释。放心。亚宁。” 她将字条反复的看了几遍。 太早是什么时间?她睡的那么沉,竟然都没听到他出门。 她走到窗前,果然地上两道车辙,应该是来过车子接他。 手机里没有他打来的电话也没有发过来的短信。 她琢磨要不要打过去问一下,又觉得或许他并不方便。 突然座机便响了,她跑去接起来,听起来是个陌生的声音,有点造作的操着纽约腔,说自己要找vanessa……她站在那儿,轻声的叫道:“多多?” 那边安静了片刻,尖叫一声,才恢复正常语气和口音,说:“vanessa,我回来了。” 这个早上她人都有点儿糊涂了似的,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allen在话筒里说自己已经到了北京,在舅舅家里,她才问:“是真的么?”有些不敢相信。 “骗你干嘛?”allen说。 事先猜得到,鬼精灵的allen也许会突然空降,只是没想到这么早。 她说:“你们等我,马上来。” 她放下电话,换了衣服便往外走。边走边给董亚宁发信息,恰在这时董亚宁的电话进来,电话立刻接通了。 他反而好像没有准备好的样子,有一会儿没说话。 她原本想抢先说,忽然觉得不对,缓着开车门,等到亚宁先说:“我已经到医院了,和你说一下,检查完我就回去。” 第699页 她只觉得自己粗心,今天是他例行体检的日子。她刚刚还记得,一转身因为多多的回来,就忘了一干二净。可是这个时间到医院,他去的也太早了些……还是,他本来就在医院的? 她忙说:“我过来吧……” “不用。外面路况不好,你别开车乱跑。我很快回去。”他说着,又问:“你要出门?” 她拂了下车顶的积雪,说:“亚宁,多多回来了。” 番外 遗失的美好(六) “好。”他只应了一个字。 “亚宁?”她叫他。他声音有些异样,让她心沉了一下。 “嗯……回来就好。”他说。顿了顿,“湘湘,到我了,回去再说,好么?” 没等她回答,他已经收线了。 她站在那儿握着手机,手套上沾了一点雪,很快融化了,渗进薄薄的手套来,手便觉得冷。她发了会儿愣才上车。 热车的时候她在想,会不会,又到了什么关口? 车厢里的嗡嗡声似乎在慢慢的震颤着她的神经…… 雪几乎停了,大路上浑浊的雪水,车轮碾过,蒸发的更快。 前方有交通管制,她提早的绕了路。比预计的时间晚到家一会儿。本以为进了大门就会听到姑姑那高亢清脆的嗓门儿,或者allen那独特的“咕咕咕咕”的笑语,可是家里安静的好像所有人都不在。 她停在院子里四下的看看。许久不回家里来,一切都照旧。除了从夏天转到冬天,葱葱郁郁的院落在她眼里似乎是瞬间由彩色图像换成了黑白的。雪水从树梢上滴下来,半凝固的冰冻的液体,让她觉得分外清寒。 忽然间一阵喁喁细语传出来,随后是那咕咕咕咕的笑声,低低的。应该是从书房那边来的,屹湘轻手轻脚的走过去——经过潇潇和崇碧的屋子,她看到姑姑和母亲在里面收拾东西,想起今天崇碧和新生儿要出院。没看到潇潇在屋子里,想必是在医院还没有回来呢——她轻轻的敲了敲窗,姑姑和母亲同时抬头,看见她便都笑了。 姑姑过来开了窗,笑着说:“等你半天了。” “多多呢?跟爸在一起?”她问候了姑姑之后,问。姑姑的气色看上去不错。长途飞行之后未见疲劳困顿。 “在呢。爷儿俩不知道捣鼓什么呢。你爸昨天就开始预备下了。”母亲笑着告诉她。 “昨天?”屹湘问。 “是啊,昨天我就觉得不对劲儿,问你爸,他神神秘秘的不说。刚才多多进门,爷儿俩就进去了。我才回过味儿来,合着你爸他早就知道了,真掖的住啊。亏我昨儿还说了半天,不知道多多到底哪天回来,我好早准备点儿他爱吃的。” 屹湘笑着,说:“家里还有什么没有的啊?”她看见母亲手上拿着一摞柔软的棉布,粉白粉白的色泽。母亲对着她挥挥手,“去看看吧。” “八成儿是弄什么吃的呢。我就奇怪,家里有暖气,书房里还放一炉子干嘛呢……”姑姑也挥挥手让屹湘去,边关着窗,边说。 窗子关好了,屹湘仍听见姑姑在说“湘湘的脸在镜头里看着还圆圆的,见了真人儿可瘦的不行,你这阵子只顾了媳妇儿不管闺女了吧”?姑姑是在说笑的,没听到母亲是怎么说的。 她已经走远了。 那粉白粉白的棉布是做什么的? 只是一个闪念,在她离开那扇窗走到另一扇窗之前。 隔着玻璃窗都闻到香气。甜的很。是烤红薯吧?只闻着味道就觉得身上热乎乎的了。 屹湘微笑。 allen慢悠悠的语速,伴着咕咕咕的笑,似乎还在吞口水。父亲的声音听不到,也许只是笑着,抱着手臂看那顽童? 屹湘翘了下脚。 半截白窗纱里的玻璃有一点残存的水汽,因此看到的室内影像微微有些模糊。书房中央确有一个老式的烤火炉子,围着炉子,在地毯上盘腿坐的是allen,小板凳上坐着的是父亲。 这样的画面是多么的熟悉。 好像一伸手就能触摸到。但那时是她的外公从炉底托出来的烤红薯,掰开,红瓤软糯,甜蜜可口……火星子偶尔溅到外面来,地毯上烫出一个小洞。有点烤焦了的肉味。整间屋子暖烘烘的,除了暖,还是暖。 屹湘是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才悄悄的走进去,敲门。 allen爬起来朝她奔来,撞在她身上,重重的,仰头看她,笑嘻嘻的,说:“你怎么才来。” 拖着屹湘,走到炉子边去,让她坐下。 屹湘坐下来,只觉得才几个月不到,allen人没见长高,劲儿倒是长了不少。 “来,吃烤红薯。”邱亚非将烤红薯从炉底取出来,一个,接一个,放在炉子上的一个铁架子上,笑着说:“管够儿。” 第700页 allen抢先去拿。 “小心烫。”屹湘叫他,不想allen拿过来先丢给她,笑嘻嘻的又去拿另一个。滚烫的烤红薯拿着,只好从这只手,倒到那只手,不停的换。 allen掰开他那个,一小块,嘟着小嘴巴吹了吹,迅速的塞到邱亚非嘴里去,问:“甜吗?” 邱亚非笑的眼睛眯眯的,说:“甜……好烫。” allen偎在他怀里,掰着烤红薯,自己吃一口,给他吃一口。 一老一小开心的就像两块腻在一处的烤红薯似的。 这真是烫在了心口窝里。屹湘想。 如果不是不停响起的电话铃,这样的温暖相处真不愿被打断。 邱亚非处理电话迅捷而清楚,但一个接一个,公务是避不开的。allen懂事的悄悄拉着屹湘往外走。当然没忘了拿着剩下的烤红薯,也没忘了给邱亚非留下两个——邱亚非微笑着,点头。 那是最舒心和放松的微笑。 屹湘轻手轻脚的关了门。 allen跟献宝似的把烤红薯给郗广舒和邱亚拉。 “还真是鼓捣吃的。”郗广舒笑着,抬眼看屹湘,说:“刚才还和姑姑说呢,你爸前些日子说要支炉子。我说是多此一举,回头再来点儿明火,这可不行。他就不听。也不跟我说说理由。白跟他置了半天气。” 屹湘笑着,坐在埋头大吃的allen身旁,听到姑姑问:“多多,你跟vanessa去住几天怎么样?”她是没想到姑姑会这么直接问allen。这本来是她觉得很难说出口的问题,已经在心头嘴边徘徊了好多日子了。她知道董亚宁也是想问。两人觉得难以实现,盼望的无非是能不着痕迹的见上一见而已,谁都没有提。 allen“哦”了一声,飞快的看了眼屹湘。 屹湘被手里的半截烤红薯热的手心直冒汗。 郗广舒笑着说:“统共才回来两个礼拜,怎么着,还要有几天让我们见不着啊?”她也看着allen。 “潇潇他们家那俩就够你们忙的了。再说后院儿那屋子就我们俩住,夏天不觉得,冬天太冷清。收拾下湘湘的房间,我住。”邱亚拉不动声色的说着,安排了这几日的动向。郗广舒懂她的意思,只说“湘湘那屋子是要收拾下”。邱亚拉看着allen,“多多?” “你的公寓离这儿远吗?”allen问屹湘。他关心的是另一方面的问题。 “不远。”屹湘说。 “那好。明天早上来接我吧。今天我要跟舅舅睡。刚说好了的。”allen说。吃了两口烤红薯,又说:“就住几天啊,我还是喜欢这儿……” “是呀,有烤红薯吃,是吧?”郗广舒开allen的玩笑。 邱亚拉搓了搓allen的耳垂儿,说:“真好收买。湘湘,这几天你可得看紧了他,回头别不管谁拿着烤红薯就给拐跑了……” 正说着,外面有人在喊“爸妈,我们回来了”,是潇潇。 allen头一个跑出去,还攥着吃剩了半个的烤红薯,嚷着“baby、baby……我要看小baby……”几个大人在后面喊着让他慢点儿,跟着出来,就看见潇潇把allen举过了头顶…… 屹湘走在最后面,进进出出的人们让刚刚还寂静的院子里骤然热闹了起来。大约在这段时间内,还会继续热闹下去…… 屹湘在家里吃过晚饭才走的。 跟allen说好明天早上接他,告诉他不用带什么东西,她那儿都有。 她回去之后一样一样的核对,发现还缺一双拖鞋。冬天穿的绒布拖鞋是有的……董亚宁还没有回来,时间有点晚了。他一整天也没有给她打电话。 她给旺财换了水和食物,坐在地板上看着旺财吃。 旺财的耳朵动了动,过了一会儿,她才听到脚步声。 她等着门锁开启,感应灯一亮,门开后董亚宁进来,见她坐在地上,摸摸旺财的头,又摸摸她的头,轻声说:“怎么又坐地上,不凉啊。”他说着,却也顺势就坐在了她身旁。 他身上一股外面的凉气,还有很淡很淡的药水味。 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看着他,问:“吃饭了没?” “没有。”董亚宁回答。已经习惯了,很习惯了,在这里吃她做的晚饭。 “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她说。药水味渐渐的浓起来。应该是被热气烘的。她想站起来,被亚宁拉住,于是人仍旧在地上。靠的很近,她又打了个喷嚏。 他也不说话,只是坐着,过了好一会儿,才问:“多多呢?” “好着呢。”她说,缓了缓,小声道:“会过来住几天。明天早上我去接他。” 董亚宁沉默着。 屹湘的手指在他眉眼处画着圈,先是眉,再是眼、鼻子、下巴……停在心口处。 怦怦的,心跳很有力量。 第701页 他抓住她的手,紧握着,低头亲她。 热烈而凶狠的逼上来似的,迫切。就像有什么必须在现在抓住,再不抓住就会溜走,他紧紧的将她掌握,一点多余的空间都不想给她…… 番外 遗失的美好(七) 这让她有一点点发慌。 没有一点准备,他就这么像一把火似的燃起来了。而且在很短的时间内,愈燃愈烈。 她是想沉着的随着他的,只是越来越激烈和粗暴的亲吻让她慌个不停,终于忍不住咬了他一下,趁着他稍稍一停,她攀着他的身子,深吸了口气,却在她就要说话的一刻,再次被他封了口。 他手上的劲儿是越使越足,能清晰的听到棉衫被撕扯,连接处那细碎的纱线迸裂开来的声响,就好像接下来轮到的会是肌肤是骨骼,那样的凶悍而不管不顾,让她有点迷糊……只好凌乱的跟着他折腾。 光裸的汗湿的肌肤贴上地板,还是凉。 她轻轻的缩了一下,被他发觉,似乎是咬着牙的,停了一会儿,她被轻巧的托了起来,完全暗下来的屋子里,他如此粗重的兽一样的呼吸,盖过了一切…… 在他那张宽大的床上,两人似乎是找到了巢穴的鸟儿。他终于可以为所欲为,而她渐渐的心神也就定下来……她的下巴搁在他肩窝上,一侧脸,恰看到他腮边的伤疤。很轻的,她的舌尖触了那里一下。 咸咸的。 他轻轻的揉着她的背,伏在他胸膛上的她,轻柔的如同丝绸一般,暖而滑。 她伸手想要拉开灯,被他攥住手。 “别开灯。”他说。有些倦怠,慵懒,低沉。也有些不容商量。 她的手被攥出了些湿气。被底的温度渐渐的升高。她觉得热。热的难耐……“我去洗澡……”她说着,就想立即起来。 “不要。”他的手停在她后心处,狠狠的一用力,让她牢牢的贴近自己。 她默默的对着他。 “湘湘。”他几乎是咬着她的耳垂的。 她动了一下,月光进来了,她的圆润的脚踝在月光中像晶莹透明的瓷。 他不由自住的叹了口气。 屹湘开了床头灯。 亚宁的眼睛被灯光晃了一下,下意识的抬手一遮。 她看不到他的眼,于是轻轻的蹬了几下腿,当他的身体是滑轨似的,挪上去,脸对着脸,硬要看着他的眼。 像他刚刚硬要她一样,迫着他看自己。 而她也要从他眼里读出点儿什么来。 他低低的说:“告诉你多少次了,这么乱动……很危险的。” 一条溜滑的美人鱼似的诱人想要立刻抓住。 她在他唇上亲一下,滑下去,躺在他旁边。 安静的手扣着手。 “跟我说说,这么反常是为了什么?”她问。 她的指尖抵在他手心中央,最柔软的地方。慢慢的移动着,拇指、中指、掌心下方……那又是再坚硬不过的。 “这几天我得回去。”他说。 她沉默着。 身上的热潮渐渐的已经退去了。 “如果……我要陪在他身边。”他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抚抚她肩头,裸露在空气中的肌肤柔腻而微凉。他扯了被子将她包裹好,像婴儿一样,只露出脸来。 床头灯光柔和,她专注的望着他。她那面庞的线条柔和的不可思议,而且似乎只有一点点大,他的手掌不够捧的。 “去吧。”她说着,瑟缩了一下。 他抱她更紧些。 “可是,多多。”他甚是困难的念出来这个名字。 “没关系的,跟多多,来日方长。”她声音也低下去。 半晌,他们似乎只在数着对方的心跳。 “会不会怪我?”他问。 “不会。”屹湘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回答,“你不在正好,我们清净呆两天。” “喂!”董亚宁箍着她。 “轻点儿……腰断了。”她用手肘捣了他一下,不知道捣在哪儿了,董亚宁忽然就闷哼了一声,松开她,歪在一边,不出声了。“别闹了,起来洗洗……亚宁?” 他不动。 她忽然觉得不对劲儿,拉了他一把,竟没拉动,再拉,手已经发颤了,“董亚宁?!” 心跳骤停,头脑一派空白,她几乎是扑过去了,叫着他,却看见他抬起头来对着她,瞪着那对细长的眼睛,眨啊眨的。 她坐在他身侧,整个人都要抖起来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亚宁慢慢的起来,手肘撑着床,凑近了她的脸,低声的、略带威胁语气的问:“你给我解释下,什么叫你们清净两天?还正好?” 她一巴掌打在他胸口处,一声脆响,仍是说不出话来。 接着,又一巴掌。 被他抓住了手腕子,带到怀里来,紧紧的抱着,抱着,晃着,问:“嗯?” 第702页 她张口咬住他的肩膀,狠狠的。恨不得咬下这块肉来。 “喂,你属狗的啊。”亚宁叫着,也不挣脱,由她咬,仍然是抱着她,晃着。 大床变成了摇篮似的,让她有些眩晕。 松了口,吸着鼻子,才说:“放开我。” “不。”他说。 手腕上的表也没摘,他看了一眼。 趁着这会儿工夫,她推开了他,翻身下床。 他靠在床头看她一件一件的衣服穿回去,从他的衣橱里找出他的衣服来给他,让他换,说:“这两天气温低,别感冒……” 她低着头在床头柜抽屉里找出剪刀来,剪去标签。柔软的发丝垂下来,垂在她腮边,随着她的动作左摇右摆,撩拨着他的心神……他伸手接衣服的时候抓住她的手。 “别闹了。快,洗澡换衣服。”她脸上红红的。粉莹莹的春光潋滟。 “亲一下。亲一下我就去。”他撒赖。 屹湘皱起眉。 “就一下。”继续撒赖。 屹湘单手掐腰,眼珠转了转,四下里一看,一伸手臂,从桌边的插瓶里抽出一条鸡毛掸子来,灵巧的倒过来拿在手里,说:“起不起来?” 董亚宁差点儿笑出来,摇头。 屹湘无奈,“你今天怎么这么……” “怎么着?” 两人正僵持着,屹湘把亚宁的手机拿过来给他。 亚宁接起来,低声叫道:“妈。” 他看着屹湘,手握的更紧。 屹湘抽了手,悄悄的出了房门。 一路走,一路开着灯,屋子里亮了起来。 她走进厨房里去,本来该做点什么,却什么也做不了似的,听到身后脚步声,她回身,看到亚宁已经换好了出门的衣服,急匆匆的扶着衣领,她出去。 他没有详细的解释,大概也怕她担心,只说:“我得回家去……晚上别等我。” 看得出来他有些紧张,竟忘了他刚刚跟她说过了,这几天他可能都不会回来。 她跟着他走出去,看着他换鞋子。 “给我电话。”她说。 他抬头,看了她片刻,对她微笑,点头,说:“早点儿睡觉。” 他说着,一步向前,狠狠的亲了她一会儿,才放开,撸了撸她的头发,轻声说:“替我亲亲多多。” 她点头。 “亚宁。”她叫他。 他刚刚推开门,又回头。 她似是有什么话要说,终于还是摇了摇头,说:“也没什么,我这几天可能找一天带多多去见见朋友。之前答应过多多的,介绍朋友同学给他认识。阿端前些天还提醒我呢,她脱不了身,让我带多多过去……”她见董亚宁没有要反对的意思,提醒他,“让司机开车慢点,路上注意安全。” “知道。”董亚宁应着。 “这是什么?”屹湘拿起门边的那个纸袋来。他进门的时候是拎着这个的,原本想要和他说点事情,也想问问他拿的是什么,结果,是什么也没顾上…… “哦,是想和你说来着,我忽然想起来,没有给多多准备塑料拖鞋,他洗澡怎么办?”亚宁笑着说,“刚回来的路上,我去买的。选了黄色的,你看还可以吗?” “可以。”屹湘把那对柔软的拖鞋拿出来,托在手上。号码正是多多的。她微笑,说:“多多还是不长个儿……” “心眼儿太多了。”董亚宁笑了下。看着她,说:“我该走了。” 她点头。 手里拎着鹅黄色的拖鞋,她的人跟那柔软的色泽一般的温暖柔和。 董亚宁轻轻的关了门。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长出一口气,下楼。 车子在下面等了他很久了。司机看见他,忙给他开车门。他习惯性的抬头,看到她在窗内摆手,似乎是在打电话,面庞被手机屏幕映亮了一团……他上车离开。 地毡上落了一块纸片,他捡起来,是他去买鞋的那家儿童用品店的宣传册。薄薄的几张纸叠着,他打开,开了顶灯翻看着…… 那家儿童用品店,一进去就跟掉进了梦幻庄园似的。 番外 遗失的美好(八) 他在店里转了好一会儿呢…… 昨天上午她出门去医院探望崇碧去了,他在家无所事事。 其实每次她离开那个空间,他会忽然觉得屋子里空荡荡的,于是必须立即找点事做。最近几天最常做的就是看那些多多的小东西……有些小东西,他的手拿着,都显得很滑稽——太小太小了,是不能相信竟然一个小孩子可以那样的弱小……他想多多一定会回来度假的。而且也许多多是可以跟他见面的,甚至住在这里,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可是他没有开口问。 她零零碎碎的也准备好了多多会用到的东西。比起多多婴儿时期的小东西,现在吃穿用的,要大上许多,可也不是足够的大,那样一对绒布拖鞋和他的,还有她的摆在一处——在温暖的阳光照耀下的地板上,他的、她的和多多的,三双鞋子放在一起……若是三双脚丫子呢?那活泼泼的会踢踏在这屋子里任何一个角落的一对男孩子的小脚? 第703页 他只记下了鞋码。 今天傍晚回去的路上,看到这家店黄澄澄的立在路边,立即就想起了该给多多买双拖鞋的事儿来。 他走在店里,店员问他是需要点儿什么、是给谁买。 他很轻的声音说,给儿子买。 说完了只觉得心脏都抽了一下。他意识到这是第一次,他对着外人,说这个词。 儿子。 他装作看货架上的奶瓶,不让店员看到他有些狼狈的表情——或许什么都看不出来,但他仍觉得自己有些狼狈——他说我想买双鞋,一双拖鞋,七岁的。 他没有亲自给孩子买过什么东西,生疏而拙劣的描述着。 店员听了之后清脆轻快的说那您就别在婴儿区看了,奶瓶儿您家也不需要了呢,您跟我过来这边,这边才是儿童区……脚多大……哟,那脚可不大,个儿也不高吧?现在好多七八岁的孩子跟十来岁的孩子那么高大了……您喜欢哪一款? 真让人不痛快。销售不都靠嘴吗?干嘛乱批评人家孩子个儿不高呢?有七八岁长十来岁孩子那么高大的,就有七八岁长的就像七八岁……或者五六岁的嘛! 他看了眼那伶俐的店员,这些话在嘴边儿转了转也没出口,单指了指他的目标商品。 他第一眼就看上了那对鹅黄色的软拖鞋。说不出的喜欢。明亮的颜色,漂亮的小蜜蜂图案,恰如多多那明亮的小脸庞儿。 只买了一对拖鞋出了门。 那些小奶瓶儿、奶嘴儿、咬胶……他已经错过了。 永远的错过了。 永远的。 永远…… 亚宁将宣传册叠起来,放好。 那天湘湘接到崇碧从医院里打来的电话,着急忙慌的就出门了。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和他多解释几句。他问要不要一起去,她说他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的,在家等消息吧……她急的出门连鞋都穿错了。 在她离开之后,他看着鞋柜里那一只鸭蛋青色,一只橘黄色的软底鞋,有种奇怪的情绪抓住了他。 想笑,可心里莫名的就有些酸楚。 她风一样的从他面前吹过去,走掉了……在医院里等着她的支持和安慰的是另一个将要经历也许是此生最大痛楚、也是最大骄傲的女人……她曾经也应该是那样的一个女人。可承受过最大的痛楚,却在当时没有感受过最大的骄傲。 他坐在阳光丰沛的浅橘黄色的屋子里,她给他的最温暖舒适的所在,忽然担心,她也许不会回来了……直到她累的精疲力竭似的,进门便倒在沙发上,一言不发的看着他,好久好久。 然后她说,顺产,两个男孩儿。 他握着她的手,坐在她身边,让她靠着。又过了好久才确定,她是回来了的。 那一晚他们都没说多少话。 沉默的吃饭,沉默的散步,沉默的各自去睡觉。 他躺在自己的床上,沉默的等着睡着、再醒来,偏偏睡不着……半夜里房门开了,她鱼一样滑进他的被子里。她悄悄的将他拥抱,然后在黎明到来之前,悄悄的离开。没有说一句话。 那个时候他能想到的,就只有……相濡以沫。 不管他们错过了多少,不管他们遗失了多少,他们将会给予对方的温暖,只有比那更多,才行…… “您不进去吗?”车子已经停了好一会儿,董亚宁坐在后座上没动,司机终于提醒他。 董亚宁看了眼外面。 车停在后院了。这些日子车来车往,后院的灯总是亮着。冬天里的花园萧索的厉害,花草早已被移近了花房,名贵树木被草编席子围起来,防冻过冬,这院子顿时显得小了很多……他走在院子里,冷风透骨。 也许院子没变小,而是他已经永不会再以七八十公分的高度去观察这院子里的一切人和事物。可有那么久,这院子对他来说是过于的大,大到让他觉得有压力……多多是不会的吧?多多,是不能让他来不喜欢的地方的。 他知道多多不喜欢这里。 “亚宁?” 他已经走到了外祖父的住处,他的母亲先看到了他。 亚宁站住了。 “都走了?”他问母亲。 白天他在这儿的时候,有不少的至亲好友上门,都是来探视老爷子的。不知道谁传出去的消息,免不了都来看望。老爷子是一个都不见,只有他们代劳。 家里似乎许久没有这般热闹了。他并不热衷于应对,这阵子他已经习惯了单纯,短期内并不想打破这种状态。于是母亲和芳菲迎来送往,除非必须要他见的他才出去,否则他一概留在外祖父的房间里,哪怕一句话不说,只是陪着老爷子耗时间…… “都走了。”董夫人说着,打量了儿子一下。衣服是换过了的,极得体,显得他人很有神采。美中不足是一颗大光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留起来、肯留起来头发。饶是如此,她的儿子,仍是英俊的。 第704页 “姥爷呢?睡了?”亚宁轻声问。 董夫人点了点头,说:“打了针,睡了。” “医生怎么说?”亚宁往旁边挪了一步,让母亲避开廊上的风口。 “算是又闯过一次鬼门关了。看这几天的恢复。”董夫人并没有十分轻松。 亚宁微笑了下,说:“这老头儿。”电话里母亲的语气过于严峻。 董夫人瞪了他一眼,问:“跟湘湘说了?” “说了。”亚宁回答。他一顿。看了眼外祖父的窗子。 湘湘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就说让他过来了。 他当时没有多想。 但也许是……她从不提,他也该知道。她是没能送走她最爱的外祖父的。 他也是太粗心了,没有立时想到她的心情。 “亚宁?”董夫人见儿子发愣,叫他。 “今晚我在这。您休息下吧。芳菲在里面?”他掩饰着,问。 “在。还有,亚宁,我听说,多多回来了是吗?”董夫人问。 董亚宁摇了下头。 他明白母亲的意思。也明白这未必不是里面那位老人的心愿。但是,眼下他恐怕还无能为力。 “也强求不得。总有这么一天吧……”董夫人似乎是在安慰自己。 “会的。”他说。虽然这一天什么时候来,他也不确定。 目送着母亲离开,他才进去。 芳菲正在陪外祖父聊天,听上去,外祖父的精神是很不错的,还在开芳菲的玩笑,问她,是不是考虑快点结婚……他站下,也想听听芳菲怎么说。可是芳菲却说起了别的话题,惹的老爷子气哼哼的——又有精神生气了,真不错。 他转了下身,坐在正间的木椅上,给屹湘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安全到了。闲话几句,也没什么特别要说的,大不了是多多来了睡哪间……你那间还是我那间……屹湘说让多多住她的房间。 “你那间有处下脚吗?回头他看那些都是他的七零八碎……”她说。 他想想也是。 收了线他仍坐在那里,有点呆呆的,被芳菲推了好几下才醒过来。 “姥爷叫你呢。”芳菲伸手摸他的头,“你别是病了吧?你也是才好点儿,刚姥爷还说不要你在这儿呢,他好多了不用我们陪……” 他甩开芳菲的手,说:“我好着呢。姥爷!” 他是中气十足的吼了一嗓子,等着里面那一声低沉的回应,才走进去。 芳菲跟进来,放了张黑胶唱片,几十年前的老艺人灌的京戏,用的是仿旧的新留声机。音色极美。 亚宁听着,笑了笑,看着外祖父闭目养神,示意芳菲关了留声机。 不想资景行咳了一下,说:“搁着吧……好长时间没听亚宁来两句了,那一段《坐宫》,唱的还是很见功夫的。” “赶明儿在家里办个堂会?专门请名角儿来唱。”亚宁笑着说。乐呵呵的,想逗老人家一笑。 资景行摇了摇头。 并没有说别的,似是真的累了。 亚宁让芳菲去休息,他将唱针取下来,黑胶片仍在旋转。 他觉得有些憋闷,悄悄的从房间里踱出来。 不想芳菲也没有走远,站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看到他,她才说:“姥爷是想见见多多吧?大概是开不了那个口……我在想,要是……其实要是实在不好了,倒真的不能让多多来。别吓着孩子。” 亚宁点点头。 “姥爷嘛,也没说什么。我去看多多总是拍些照片的,他就挺高兴了。你也别多想。”芳菲说着,肩膀撞了哥哥一下,“我去睡。下半夜换你。” “不用。”他说。 “什么不用,你是金子的,我是铁打的,累坏了我可以,累坏了你,姥爷爸妈都能撕了我。”芳菲笑着走了。 董亚宁抬头看了看天。 刚下过雪,空气澄净,天上星星点点的。 他不知不觉的哼起来,最后连贯起来,哼的竟然是“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多多,也已经不是听这样童谣的年纪了…… **************** 连着三天董亚宁都没有离开外祖父的住处,直到医生说老人家身体暂无大碍,他才松一口气。急急忙忙的同芳菲说了一声,趁着天还没亮,赶回家去。 从进了楼梯大门就开始心跳加速。拿钥匙开门,半天找不到钥匙孔。 他听着门内旺财在,呼哧呼哧的好大声喘气,心想这个时候回来本来就也想悄悄看一眼的,搞不好被旺财就暴露了行踪。这么想着他有些哭笑不得,这原本就是自己的家啊……做贼一样,未免太不像话了。 湘湘一定是在睡觉,她是睡下就很难醒的,这会儿正睡的沉呢;多多一定也在睡……这就好,能趁着他睡觉好好儿看看他,不被他发现。 第705页 进了门,旺财就跟着他。 他悄悄的走到湘湘的卧室门口,听了听动静,才拧门柄。还好,门没有锁。旺财跟在他身后,他走进去,旺财便卧了下去。 allen安稳的睡在大床的中央。 床太大,显得他是那么小的一个。蚕宝宝似的。 亚宁没敢靠的太近,只在床边俯身看了他一会儿……虽然很舍不得,还是及时的退了出来。 不想退到门口关门的时候一脚踩在了旺财的大头上,急忙闪避间,整个人滚翻在地。 他懵了似的坐在地上,正对着旺财的大头,摔的又疼,可又忍不住觉得可乐,只好揉着旺财的大头,起来往另一间卧室去——他半点儿没猜错,睡仙附体似的邱湘湘,正睡的香甜——他甩掉鞋子爬上床去,将她搂入怀里了,她才懒洋洋的“hi”了一声,大有翻个身继续睡的趋势。 “我说,邱湘湘。”他将她搂的更紧些。 迷迷糊糊的,她嗯了一声。 “你不要太没防备好不好?”他不满的说。 “防备……夜里,除了你和多多,哪个男人能进得了咱家这道门啊……”她含混的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是他猜的,因为已经被她吞了。 这迷糊样子! 不过……听着还是很受用的。 尤其那句“咱家”,怎么听,怎么受用。 他嘿嘿的笑了两声,又忍住不出声。 本来是打算就这么躺了一会儿,就走的,不想这几天实在睡眠不足,竟然就那么睡了过去。听到闹铃响,他随手一关。之后,忽然意识到这是在哪儿,连忙看表,已经七点半了。 他悄悄的下了床。 “吃了早饭再走吧。”屹湘说。 “你吓死我了。”亚宁差点儿喊起来,他对着屹湘摆手,“别吵到多多……我去那边吃。” “可是……” “我这是计划外的。” 为了走路不出声,他进门都没有换拖鞋。 蹑手蹑脚的穿过客厅,走到餐厅,他站下,进去倒了杯水。 身后门响,踢踢拖拖的脚步声。 奇怪,湘湘走路从不会这样。 他端着杯子,回了下身。 “早。”allen穿着有些长睡衣,正搂着旺财呢。 “……早。”亚宁目不转睛的看着泰然自若的allen。 “能给我倒杯水吗?”allen问。 他给他到了大半杯。 “谢谢。”allen松开旺财,过来,爬到椅子上坐下,一本正经的喝着清水,看看他。 “不客气。”亚宁觉得窘,边喝着水,边觉得喉咙痒。 他忘了自己是大光头了,竟然想去抓头发。 allen的眼睛亮闪闪的,闪过一丝笑。但没真的笑出来,把空杯子放在桌子上,从椅子上爬下去,说:“我去洗脸。” “哦……好。”亚宁说。 “早,v。”allen挥了挥手,钻进卫生间去了。 屹湘从卧室里出来,看着董亚宁的模样,笑了下,走过来,才说:“都说让你吃了早饭走。” “我我我……他他他……”董亚宁指着卫生间门。 屹湘扯着他的衬衫,也看了眼卫生间的门,迅速的亲了他一下。 没有解释。 也不需要解释了…… 一顿丰富的早餐,三个人吃的安静。 “faye好吗?”allen喝着牛奶,上唇一圈奶沫。 “好。”亚宁回答。 屹湘拿了毛巾给allen擦擦嘴,问:“想去看看faye工作?不嫌脏兮兮的了?” “嗯……要看过才知道。”allen说。 “可是芳菲最近都在家……”董亚宁说着,忽然停住了。 因为屹湘接着说:“这是她当初跟多多许诺的。”目光是垂下去,似在专心对付盘子里的煎蛋。 亚宁心里一阵的波动。 allen筷子还是用不惯,不小心丢了一根在地上。 屹湘起身给allen拿新的去了,亚宁弯身去捡,一抬头看到allen两只小脚丫子装在那对鹅黄色的拖鞋里,一晃一晃的……他拿了那根筷子进厨房去,屹湘正往外走,他一转身将她抱住。 “喂!”她低声。 “谢谢。”他松开她。 看着她走出去,看着allen侧着脸笑嘻嘻的和她说话,看着她温柔的摸摸allen的头……然后,他们回头看他。像镜头里的一帧画面,温馨;而他们看他的工夫,一只毛茸茸的大头趁机钻进了画面…… 这大概是他能得到的,最大的幸福了。 番外 一闪,一闪,亮晶晶(一) 叶崇磬近来时常觉得自己忙的有些离谱。 从前怎么忙,他都不觉得有问题。一旦觉得有问题,他也就得想办法让自己闲下来。 闲下来之后他又得想着怎么打发时间。而且他发现,除了和毛球一起跑跑步、玩玩飞碟,从前那些消磨时间的招儿忽然间都不太管用了。 第706页 本来招呼人聚一聚也是可以的,他还愈加的讨厌聚众的场合。偏偏年底最多各种各样名目的party。往年不喜欢也要去的那些,今年他通通都省了——这天早上sophie给他送文件进来,问他,叶先生,您还记得吗,那天我们在茶水间里聊天,您经过的时候问我们聊什么呢笑的那么欢实? 你们在聊什么?叶崇磬问。手边一杯咖啡,香的让他很想赶紧签完了这些文件,趁着温度正合适喝几口。天气冷的很,他刚刚在地下停车场从车子里出来,短短几步路,都觉得冷。 我们那天在聊,若是传说中玛雅人的那个预言其实是真的,我们会怎么做,还有叶先生您会怎么做。sophie笑着,说,我们也挺无聊的吧? 他抬起头来看着sophie,想了一会儿才说,我会说你抓紧催一下秦先生,那《心经》他可得给我送回来。说是拿去赏鉴一阵子,这一赏鉴,可就赏鉴了小半年儿。别一阵子赏鉴成一辈子,我可受不了。 sophie一乐,说,我们那天都猜您会说,赶紧给我把放出去的贷款都收回来。 叶崇磬哈哈一笑。笑出了这些天以来最大的声量,他这间大办公室都有点儿装不下了的感觉。他说,你以为我是佟老二啊,爱钱如命。 他笑出来才想,他们早前聊天的时候也说到过这个。虽然谁都没当真,倒也一一的琢磨过到底眼下最重要的是什么。佟铁河说要是说现在有什么不满意的,那就是俩双胞胎儿子居然身高不一样,安安比稳稳个子能高两公分呢,可是稳稳比安安还胖半斤……这是什么“不满意”呢?分明是跟他晒幸福。 sophie笑容明媚,说,爱钱怎么了,怎么着也得抓着最要紧的在手边儿。 嗯,对你来说什么最要紧?叶崇磬翻了翻手上这份文件。 我先生,我儿子,我父母。sophie笑着说。 叶崇磬笑着点点头。sophie去年出嫁,他坐在娘家人那一席。生平第一次做证婚人,跟在男方证婚人之后讲话。sophie的先生是公务员,男方证婚人是领导,高级公务员。他现在想起来那证婚词都觉得好笑……于是他笑着摇了下头。忍了忍,还是说出来,说sophie,人的缘分真的说不清。 谁也没想到只交外国男友、有时候中文都讲不利索的sophie,会闪电嫁给一被她婆婆形容成“三锥子扎不出一个响屁”来的男人,还闪电般的生了一个儿子…… 是呀,缘分真的说不清。sophie眨眼。当了妈妈的sophie还是那么干练,却比从前更加细心些,也宽容些。崇磐偶尔过来,还是要拿兰花指点茶杯里的茶,故意挑剔一些有的没的,sophie也已经能应对自如。 叶先生,昨天的花,索小姐满意吗?sophie问。 叶崇磬手中的犀牛角钢笔是新换的。用了没几天,可能笔头还有点涩。这会儿笔尖顿了一下,还是没说什么,只嗯了一声。 sophie笑笑。老板没往心里去。这点她心知肚明。 叶崇磬签一份文件,sophie拿好一份在手上。又问他,那过几天佟先生推的慈善舞会您也不预备去? 叶崇磬签了最后一个字,说,去。他那儿,我不只是得钱到,人也得到。 当然知道越是不露面,各种各样的传闻就会愈加的多起来。 但他从来也不是会在乎传闻的人。 好在现如今像这种类似的行为,有个蛮好听的名头,叫做低调——他叶崇磬果真低调的起来?才怪。无论公事私事可留给人嚼的话头太多了。而且恐怕在相当一段时间内,他也只能在高调的氛围里,继续低调下去。 比如打球的地儿,他喜欢去的远一点,再远一点。 一包一天的场地,连球童都不让跟的太近。这样他甚至可以一整天都不用讲话。 夏威夷四季如出一辙的温度,他本是最不喜欢的。但看在空气澄净到不用像北京的空气都分辨的出前中后调的份儿上,也足以让他接受。 何况这样的空气里并不飘着各种各样的杂质呢? 当然在他这样独处的时候,也偶尔会有不速之客。不速之客未必不受欢迎,得看是谁。 罗焰火是一个。佟铁河是另一个。 焰火和他差了十岁,性子也南辕北辙,唯独在一起打球的时候,这种差异会忽然消弭。 有一天晚上焰火忽然打电话给他,说叶哥叫上铁子,咱打球去。 冷不丁的招呼人打球,还没说是打什么球。却好像非要打成了这么一场球似的,志在必得的样子,从电话里那简短的几个字儿里就听的出来。 叶崇磬倒也确实想好好运动下。恰好那天开了个其长无比的会议,说是马拉松一般也不过分,他迫切的需要从会议室出来之后换个状态。运动一下是最好的选择。 第707页 巧的是铁河那天也刚好有空。三个人在北体体育馆外碰头,才知道是打三人篮球。 佟铁河上来先照脑袋瓜后头给了罗焰火一巴掌,说你小子,铁子也是你叫的? 焰火龇牙咧嘴的忍着疼把球衫给他俩,说,叶哥你嘴怎么那么快,不像是这样的人啊! 叶崇磬笑眯眯的,说你小子口无遮拦,就是欠铁子踹你两脚。 佟铁河听了,果然又踹了两脚。 罗焰火却立马儿就像只被逗弄的舒坦的小狗崽儿似的,蹭过去说,哥你尽管踹,只要待会儿你把那几个小子修理好了就成!回头那慈善舞会,我签张空白支票给你…… 佟铁河笑骂了句德行。 进了更衣室,叶崇磬笑着说,也别说,这回募捐的事儿明明是你牵头,风头干嘛又让我们出?你连个名都不挂。做了好事儿不留名儿啊? 佟铁河笑笑,抖着手里的球衣,说,家训,财不露白。 那照哥哥你这意思,是让我们露白,你不露,合着陷害我们呢?得亏我们兜里这俩钢镚儿还经得起光。罗焰火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来,没等着佟铁河再踹他,早蹦到一边儿去换球衣了。 上衣一脱,露出漂亮的肌肉来。见佟叶二人看他,故意的一转身,胳膊一收一放,上半身的肌肉线条全都亮出来了。 怎样,怎样,怎样?焰火眯着眼睛问。 这一回,换了叶崇磬,照着罗焰火的屁股狠踹了一下…… 对手是医学院的几个博士生。 体育馆里零零散散运动的人不少。不是周末,看样子学生居多。 叶崇磬是知道焰火会定期打打篮球。这是焰火从上中学开始养成的习惯,后来留学去篮球文化底子深厚的美国,也一直坚持打球,一度进过校队,位置当然是后卫。虽然跟美国人打,多数华人在身体对抗时都不占优势,会有一撞便被撞飞的尴尬,但是焰火侥幸不属于这一类。他想想,他也不算。打球吗,焰火是头脑占便宜,他是身高占便宜。跟焰火一队打球,他还是比较放心的。 他倒是对进来之后,就站在场边观察对手热身的佟铁河有点不放心。没见过铁河打篮球怎么个样子,好像听都没听他提起过。问他,他就一句凑数还是可以的。焰火听见就笑了。上场他才明白过来焰火的意思,也明白过来为什么焰火电话里就指明要铁河来——他以为亚宁嘴里那拨儿eton小子,总凑在一处儿打马球的,篮球不该上手是这么熟练,但不是的。一上场三个人从手感生疏到配合默契只用了半节时间。若不是焰火常打球,发挥也没有铁河好。他反而是三个人里最弱的。实在是有几年不打篮球了,手感一时半会儿真找不到。不过也还好。头顶上兹兹冒汗,身上散出来的湿气……其实还蛮痛快的。 平时正儿八经的抡着高尔夫球杆,球风再漂亮精致,怎么也不如打起篮球来潇洒。高对抗性的运动玩儿起来,雄性荷尔蒙的味道充斥在周围的空气里,让人热血沸腾。 半场休息的时候焰火去打电话了,叶崇磬和佟铁河坐在场边闲聊。 眼见着小p孩儿都长大了。当年挨罗叔叔一顿胖揍,往我们家一躲就是一礼拜,好吃好喝伺候的这小子就跟一大爷似的。现如今做事情,手起刀落,眼都不带眨一下儿。铁河说。对着焰火的背影。铁河眯着眼笑,优哉游哉的,一点也不像打了半场激烈对抗的比赛——原本说好了就是友谊赛而已,不知道为什么上场焰火就拼的很凶。焰火把节奏带起来,他们俩也只能控制一下。对方虽也算是高知,球风却也很街头。 可不是吗。看他做事儿,痛快。叶崇磬说着,斜着眼看了看佟铁河,说,你体力还不错嘛。说着一拳头打在肱二头肌上,坚硬而有弹性。他就笑了。 每天都健身嘛。铁河笑仍旧眯眯的说。你知道每天早上带四个狗玩寻回游戏是多么大的运动量? 他笑。 他怎么不知道,当然见过那阵势。邓老四说的“狗园”,名不虚传。他也和他的毛球玩,每次等到毛球玩的尽兴了,他也累的想倒地不动了——毛球可是一头一旦扑过来就能把他推一个大跟头的大狗啊。 安安稳稳还可以当俩哑铃练臂力。铁河笑着,做了个举哑铃的动作。棉t恤裹着手臂,看上去就很有力。 那回头潇潇也可以这么练。他说。 佟铁河哈哈一笑,没说什么。 叶崇磬也哈哈一笑。 托罗焰火这小子的福,他们心情都不错。 尤其看着上半场球打完,那帮博士生三个人里有两个脸都白了——和每周都打高强度的高球、每天都坚持运动保持身材的他们比起来,看来住院医生们显然处于下风——这么想想,就更让人愉快。 第708页 小p孩儿不知道存了什么心,今儿这球打的跟拼了命似的。叶崇磬说。 小p孩儿嘛,能存了什么心?铁河笑着,脸上是那种看的通通透透的表情。说完了,也斜了叶崇磬一眼,虽没说什么,那种通通透透里,却应该也把他包裹在内了。 叶崇磬忽然的就有些来气,突然的一抬脚就踹,佟铁河素来敏捷,躲的快极了,看着他仍是似笑非笑的,让他的脾气没地儿发——这个人,真是反应极快,无论在哪儿。 罗焰火回来了,坐在他们俩旁边。 铁河问焰火等下有约没有,没有的话一起家去吃饭,说,我让人去请师傅来家做牛肉面了。天儿冷,想吃面了。还有好酒,不来后悔。 焰火笑的就差在地上打滚儿了,说哥哥你这是拉俩证人回家报备吧?才能多会儿啊就得解释清楚去向?端端姐姐的名声生生的就这么让你给毁了。 佟铁河一本正经的看着他们俩。 叶崇磬也笑,说阿端再不是这样的,你现如今真是想尽了办法儿的毁她啊。 焰火笑着说,也奇了怪了,端端姐姐怎么就跟你过了这么些年的?你可知道,当年和我一般大小的那些,都恨不得快点长大是为了什么?你们俩结婚的时候,我们恨不得是去砸场子的!雷子说简直就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话没说完人已经被铁河起脚过去就踢翻在地上。 焰火嚷嚷,说你们今天都来无影腿嘛? 铁河一本正经的掏出手机来把四周围拍了一遍视频发出去,问,少废话等下过来不过来? 哪儿有不去的道理。翻身坐起来的焰火笑。 叶崇磬问铁河,难道阿端亲自下厨? 铁河收了手机笑笑,说,不。她做的饭哪儿能吃啊。也就是我吧,不嫌弃。 焰火从地上爬起来,说他舍得让端端姐姐做饭?要做也只做给他一个人儿吃。咱连嫌弃的机会都没有。 叶崇磬和焰火开起玩笑来,说要等下这场球赢了,晚上让自端下厨吧。 佟铁河却始终不肯打这个赌。 再上场,他们跟对方的分数咬的很紧,分差总在一两分之间。 这是最难打的比赛,也是最好看的比赛。其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体育馆里正在运动的其他人都停下来看他们这场三人篮球赛。没有裁判却有观众的比赛异常精彩。 他不知怎的也就变的特别想赢下这场比赛了。 下半场打的比上半场艰难的多,还是赢了。 几位医学博士走的时候特友好的说下回遇到再大战一场。 铁河待人都散了才伸手拉他一把,问:“怎么着,腿都软了吧?”笑微微的。 确实有点儿腿软,不过他撑着没承认,借力使力的起来,板凳上有一圈儿水印。全是汗。 从体育馆出来,天已经黑透了。外面只剩下他们三人的车子并排停在那儿。 罗焰火电话一响,他皱着眉头听了一会儿,挂掉就说要先走,也不解释为什么,脸色有些难看。然后他果然风风火火的就走了。就像他今儿说风就是雨的说要打球就一定来打球一样。走之前焰火把一个袋子交给佟铁河。让他转交他的端端姐姐。 叶崇磬本来也想就那么走的。 佟铁河却说:“不是说好了嘛?反正你一个人也是随便哪儿凑合一顿,不如跟我家去吃,我还有事找你谈。” 叶崇磬想想铁河这话说的有点儿不对劲儿。又让他立时三刻的说不出到底哪儿不对劲儿来。而且他也确实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要马上去办,打这半天球,肚子也有点儿饿,也就跟铁河回家去了。这样也挺好。好就好在跟这一家子熟不拘礼。更好在这么幸福美满的一家子,却从不会给他这个单身汉任何压力。去别人家,哪怕再不爱唠叨的,也爱察言观色半晌之后,拐着弯儿的试探着说一句“我认识一个挺适合你的”,或者听闻了什么,也拐着弯儿的试探着说“那谁还挺不错的”……诸如此类的话。 番外 一闪,一闪,亮晶晶(二) 不胜其烦。 就算装糊涂,装久了也嫌麻烦。 再这么下去,他干脆就得装耳背了……好像,他已经开始装耳背了。 还是崇碧那天实在受不了他,说了句大哥呀,你快了。 他问什么快了。 你就快不用装、就耳背的年纪了,还不正经。崇碧让他抱着大憨小憨,摇着奶瓶,一点儿不耽误“教训”他。那个邱潇潇就在冲奶粉,笑的手抖,奶粉撒了一桌子…… 到了“佟宫”,下了车佟铁河走在他前面。 离着老远,房子里的笑声传出来。 客厅的纱帘没有落,叶崇磬一抬眼就能看到客厅里的情形:一群狗和一群孩子把佟家的客厅弄的像游乐场,女主人自端坐在沙发上微笑着看他们几乎是滚在一处的疯玩。 第709页 铁河站下,叶崇磬也站下。两人不约而同的叹气。 叶崇磬知道自己的叹气是感慨,身边这位叹气是无奈。多么幸福的无奈,叹气都像是在炫耀。 “少了妥妥。”他微笑。能辨认出来在地毯上熊猫崽子一样打滚儿的三个差不多大的男孩里有一个是金家的宝贝疙瘩。疙瘩和安安稳稳差不多大,连模样都有几分相似,圆滚滚的体型也相似,都结结实实的跟小红毛花生似的招人疼。 好像摆满月酒还是昨天的事,今天就会满地跑了…… 门一开,一群狗争先恐后的扑过来,将刚进门还没来得及换鞋的俩大男人扑腾的根本没法儿站稳。偏偏俩人在人前都是周周正正的模样,这一会儿的工夫,被一群狗弄的狼狈起来,偏偏又没有人来救他们……“阿端!”佟铁河终于忍无可忍。这群狗根本就是恃宠而骄。 “哎。”自端远远的只应了一声。 倒是陈阿姨笑着让人把狗都带出去,拿了粘毛的刷子让这俩人自己处理一下衣服。 叶崇磬看了看身上,佟家的狗打理的也干净,这么起劲儿的扑腾,身上倒没沾什么狗毛。这若是他的毛球……他都不敢想。 方大姐乐意继续替他收拾屋子,却还是不乐意碰毛球。 毛球除了他又不让别人碰,梳毛的活儿只有他自己亲自动手……他看看佟铁河。这人从前是最讨厌狗的,可是,你看他,最后一只狗被带出门之前,他亲手把粘在它背上的一块什么给扯下来,还要摸摸它的狗头……发现他在看,他低声说:“有什么办法呢?” 叶崇磬止不住笑。 是呢,有什么办法呢? 爱其所爱而已…… 那一群孩子却比狗狗的反应要慢的多,跑在最前面的是帖帖,乖乖的拿了一双新拖鞋来给叶崇磬摆在脚下,叶崇磬笑着蹲下来,摸摸她的头,她就毫不犹豫的亲了他一下。 柔柔软软的小女孩儿的亲吻,让从冰天雪地里进了屋的他,瞬间就要融化了。 疙瘩和安安争先恐后的奔着佟铁河去了,根本没顾上理叶崇磬。 佟铁河把那俩小家伙一边儿抱了一个,对女儿瞪了一下眼,佯装生气的说:“都不亲亲daddy吗?叶伯伯臭不臭?” 叶崇磬歪着头看帖帖,也问:“叶伯伯臭不臭?” “不臭。”帖帖也歪着头,回答了她父亲,又悄悄的对叶崇磬说:“daddy可以天天亲,叶伯伯不能天天亲,当然要先亲叶伯伯。”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十分爱娇的模样。 叶崇磬哈哈笑着。 自端这才过来,顺手将落在最后的爬行者稳稳拎起来,微笑着站在他们面前,轻声叫他叶哥哥。 叶崇磬直起身,曼声应着。 她好像从来没有变过。 若是别人都这么大了还叫他叶哥哥他会觉得别扭,可她叫就不一样。 她此时好像和她的女儿帖帖似的,还没长大。 帖帖揪着他的裤子——只够的到他的膝盖处,紧紧的攥着——他知道这一晚上她就不会放过叶伯伯的了。他将帖帖抱起来,漂亮的鬈发洋娃娃一样的安静可爱。 佟铁河一手拎一个,把安安和金疙瘩抱稳在怀里,问自端:“已经来了么?” “来了。就等你们呢。飒飒他们刚来过,把疙瘩搁这儿了,晚宴结束再回来。说,等他们回来的时候,要是疙瘩睡了,他们今儿晚上也住这儿。”自端笑着说。 “这是把咱家当托儿所了啊?”佟铁河看看金疙瘩,说:“疙瘩,是不是?” 金疙瘩不明白托儿所是什么意思,见铁河这样问他,他“吧唧”一下亲在铁河脸上,说:“小姨父,我饿……”奶声奶气的,但口齿清晰,听在人耳中,心都要化了。 “哎哟,哎哟,我们疙瘩饿了啊?怎么回事儿啊,小姨没给疙瘩吃饭饭啊?小姨不像话。疙瘩等mummy回来去告状吧……”佟铁河额头触着金疙瘩的额头,笑着说。 叶崇磬看着他变脸儿变的那个快,笑的脚都要软了。 自端也皱着眉,笑着说:“叶哥哥,你先里面请坐吧,甭理他,他又发疯了。” “好。”叶崇磬笑。 餐厅里那阵仗还是很够的。 全套的工具都放好,师傅和伙计各据其位。 叶崇磬虽然听说是吃牛肉面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套表演,他倒是也没想到佟铁河讲究到让人连厨房都搬过来。 他忽然就笑了。 佟铁河这人,讲究什么,都能讲究到极致。 “专机让人接过来的啊?”他问。 “是啊,水都是那边带过来的,不然味儿不对。”佟铁河从桌上拿起一瓶酒来。 “你可真是。你们老爷子知道了,捶你都是轻的。”叶崇磬笑着说。 第710页 “他呀。”自端见他笑,只说了这两个字,回过身去把稳稳放在座位上。 保姆过来帮忙,把几个孩子的位子都安排好。自端是好不容易把帖帖哄着叫到了她身边去坐。 叶崇磬看着她忙忙碌碌的,身边那几个小毛头,像毛茸茸的小鸡似的,仰着头看她,听她轻声细语的跟他们说,要乖乖的、等下要怎么吃……他微笑,揉了揉眉。 “上个月爸在这儿,他表现的那个好啊。妈妈就说他,乖的跟避猫鼠似的。”自端笑着,摸摸金疙瘩的头让他等一下,不要着急,面还太热。她看了铁河一眼,有点儿嗔怪。 “也就这阵子吧,老爷子这回又回京了,往下这几年,瞧好儿吧,我真得夹着尾巴做人。”佟铁河坐下,微笑着给他斟酒,说:“好久没和你喝两杯了,你忙起来也太忙。” 酒也是西北的酒。 佟铁河骨子里有西北人的粗犷和豪气。就算他其实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不声不响的给他斟酒,不声不响的喝掉。 炖在亮晶晶的圆筒状大锅里的牛肉汤翻滚出腾腾的热浪,香气满满的溢出来;并排搁着的煮面的大锅同样水汽氤氲……彼此也都不说什么话,这一团团热乎乎的味道,让人觉得异常舒坦。 酒应是几十年的陈酿。闻起来是郁郁沉沉的香,喝到嘴里口感好极,醇厚且回味无穷,口中又觉得有一点点的涩。渐渐的让人身上就放松下来,变的暖洋洋的。 打了一场球,喝了几杯酒,对着两个能让他身心舒畅的朋友……他觉得今天晚上像是平安夜。 佟铁河说,牛肉面一人一碗,多了没有。 他要了荞麦楞子。 师傅浓重的西北口音让他听起来有点困难。但那一手拉面的绝活儿像手臂间华丽至极的舞蹈,细细的面粉尘一般扬着,雾气似的……想起前两天刚下过雪,之后便渐渐的更冷了。冬天里来一碗热面,再简单不过,也再舒坦不过了。 荞麦楞子吃完了,汤也喝光了,他跟铁河继续喝酒聊天。 好像知道他们要谈事情,自端照顾孩子们吃好了,就招呼保姆一起带他们出去了。 叶崇磬问铁河:“不是有事儿和我说?” “永昌建设整合,有一部分资产要处理。”铁河简单的说。 他立即明白铁河的意思。这事儿他知道,亚宁问过他的意见。 他问:“你想接?”难怪今儿他一个电话打过去,铁河毫不犹豫的就说行见个面吧。 “我是没想到他先让人来问我。条件开的还很优惠。”佟铁河说着,看了一眼外面客厅里——他坐的这个位置刚刚好,客厅里自端正在打电话,她的一举一动,他想看到,都能看到。他回头见叶崇磬在留意他的举动,笑了笑,说:“她还没吃饭。” 叶崇磬点头。 “我看了下,永昌的这部分资产,按说我接是比较合适的。”佟铁河缓慢地说。 “你接不合适的话,他也不会跟你先通气儿。你们俩这些年,说对手也是对手,说冤家也是冤家,说回来,互相也更了解。可能这一部分资产,转给你,他应该也是觉得托付了个合适的人。”叶崇磬说。董亚宁的性格他再清楚不过,忍痛割爱,也要割的值得。永昌是他一步一步发展起来的,从战略上考虑,若非要分家不可,他也得保证分出去的孩子有饭吃。 可能是喝了酒,心里热,就觉得更感性一些,说不出来那点儿唏嘘感叹。 不过他觉得不用说出来,佟铁河应该都懂。 “跟我过招,他下手很干净。这样的对手,我就算再不待见这人,尊重总是有的。”果然佟铁河给叶崇磬倒了酒,“我能明白他那份儿心。永昌是他的心血。”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碰了下杯子,都将酒一口闷了。 “我已经让人去评估了。下个周给他报价。我捡这么大一便宜,也不能让人吃亏。”佟铁河说着,听到脚步声,头都没回的说:“你赶紧来吃饭。” 叶崇磬对走过来的自端笑笑。 自端是一副有话说的模样。 佟铁河又是头也没回,一伸手,就将自端的手准确的抓住了,拉着,也不说话。 “我等会儿再吃……”自端望着叶崇磬。 叶崇磬有点奇怪,就听铁河说:“干嘛还等会儿?过了饭点儿你再吃,回头胃疼不给你……” 自端空着的那只手一下子比在铁河的唇上,说:“叶哥哥,湘湘一会儿就到了。” 两个大男人都沉默了。 “我们俩刚通过电话,我……多多去年在家里吃牛肉面,吃的很开心。我就想着……”自端声音柔柔的,大眼睛眨啊眨的。 佟铁河咳了一下,瞅着叶崇磬,说:“我媳妇儿。” 第711页 自端扯了下他的手,他转头看她。 叶崇磬笑,问:“干嘛呀你们?亚宁来吗?” “不来。”自端说。 “他要来才怪。”佟铁河回过头来对叶崇磬说,“那个小多多,和他那爹、他那舅舅小时候一样,一肚子心眼儿。” 叶崇磬笑着点头。多多么,当然。 他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着多多了,上次见,是去看美网,在包厢里遇见多多、邱亚拉和汪瓷生。两老一小见了他都很高兴,尤其是多多,跟着他回他的包厢去。一场比赛看下来,他体会到董亚宁说的“巨累”是什么感觉——夏天亚宁跟多多在伦敦看比赛,只看了一场盛装舞步,董亚宁回来就说,“我恨不得揣着大英百科全书坐他身边儿,省得老怕自个儿一不留神就显得像个蠢蛋”。董亚宁后来叹了口气……这种压力,没跟多多相处过的人,不懂。 他是会觉得心疼。 希望他越来越像个小孩子,别那么聪明,别着急懂事。 他想着,喝了一口酒。 “多多有什么心眼儿啊,上回他们几个一起玩儿,让妥妥给治的晕头转向。”自端听了就笑,伸手扯了下铁河的衣领,轻轻的拍了拍。还是望着叶崇磬的。仿佛是做了什么不应该的事,对他很抱歉。可是偏偏又不好说的很明白——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深海似的…… 叶崇磬微笑着。 明明是根本不相像的眼睛,他愣是觉得相像。 自端听到外面车响,说:“来了……我先去看看啊。”她说着,又看了叶崇磬一眼,才走开。 叶崇磬沉默着,佟铁河见他酒杯空了,要给他倒酒,他说:“够了。再喝就高了。” “高了就高了。晚点儿老金来了,你还是得喝。”佟铁河照样给他满上。 叶崇磬看着酒杯里汪着的颤盈盈的白酒,酒香扑鼻而来,他笑着说:“这酒真不错。” “管够。”佟铁河说。 叶崇磬拿起酒杯来,两人碰杯的时候,酒洒出来一点点,洇在手上,有一点点灼热感。 按说门外的狗儿们该叫唤了,可并没有。 说话声由远及近,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冲了进来。 “叶崇磬!”那个极漂亮的小男孩冲进来,哇的一下叫起来,“你真的在这里啊!我以为auntie骗我……” 叶崇磬笑。 仔细看看allen,好像长高了一点,又好像没有。 还是这么瘦瘦的细细的。 他捧着他的小脸儿,狠狠的揉了下。 “叶大哥,二哥。”屹湘进来。她已经脱了外衣。屋子里暖和的很,再加上餐厅里热气沸腾的,她面色有一层红润润的粉色,看上去气色很好。 叶崇磬点点头。 自端让屹湘先坐下,说:“我还没吃饭呢,等你们。” “我要不早就来了,临出门想起你上回说的那款牦牛绒的毛衣来。我拿回家不知道搁哪儿了,找了半天才找到。”她说着就笑了。 “你可真是的……多多,饿不饿?”自端笑着问allen。allen摇头,她跟屹湘说:“飒飒听说多多回来了,说改天请你们吃饭。” “她什么时候生啊?”屹湘端起面前的小瓷碗。刚刚上桌的热面汤,闻着就香。她跟师傅说要韭叶子。 番外 一闪,一闪,亮晶晶(三) “还有一个月。”自端微笑着。 “真佩服她。都那样儿了,前儿还热火朝天的在排练。”屹湘摇头。 自端看allen安静的坐在她们身边,目不转睛的看拉面师傅的神乎其技,低声跟屹湘问道:“能住几天?” 屹湘也看看allen,说:“十二天。” allen坐的离叶崇磬很近,手搭在叶崇磬的手臂上,一对小脚踢动着,很快活…… 叶崇磬摸摸allen的头。 佟铁河另倒了半杯酒,直接递给allen,说:“来,爷们儿,喝一个?” 他本是开玩笑的,不料allen真的伸手来接,他笑着,对屹湘说:“湘湘,看好了,这小子有潜力。” “有你这么逗孩子的吗?”自端皱眉。 屹湘笑笑,说:“这有什么。我爸在我还得手抱的时候,就拿筷子沾了白酒喂给我。不也没事儿吗?” allen笑笑,对铁河眨眨眼,说:“vanessa说了不算。mummy要是知道谁给我酒喝,会来拼命的。” 面端到他跟前,他拿起筷子来,刚要开动,忽然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瓜钻到他身边来,仰头看着他。他转头看了看这个洋娃娃似的小丫头——个子还那么矮,他坐在椅子上,得低下头才能看到她。她还圆滚滚的,球儿似的,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在地上滚起来似的。见他看自己,她回身紧靠着叶崇磬的腿——他眨了眨眼,她也眨眨眼。 第712页 几个大人都默不作声的看着这俩小孩儿过招儿。 帖帖一转身,抱着叶崇磬的腿,说:“叶伯伯是我的。” allen张了张嘴,转头看着碗里的面,又看看生怕他抢去了自己宝贝似的帖帖,拿起筷子来,忍了又忍,像是说服自己似的,说:“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了啊。” “就是我的。”帖帖小嘴一抿,仰头看着叶崇磬。 这小神态,像极了她父亲。 叶崇磬笑着,伸手拍拍allen的背,就把帖帖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只是笑。 佟铁河捏了下女儿的小鼻子,说:“一晚上说的话,比一礼拜都多。” 帖帖皱皱鼻子,小胖手捏了叶崇磬的袖子,嗯了一声。 “皮呀。”屹湘笑道。 “宠呀。”自端低声。 “男人,哪个不宠女儿?”屹湘笑着。何况是这么可爱的女儿。“小模样儿像你多,小脾气儿神情像二哥多。” “都这么说。”自端笑。 师傅一碗面一碗面的做好,放在各人的面前。 allen吃着面还要拍照,想起什么来,又要师傅给他解释什么是蓬灰……转眼看帖帖,还赖在叶崇磬的膝上,他皱皱眉。帖帖不甘示弱的,一对碌碌的大眼睛瞅他。allen仿佛不习惯,只好转过脸去继续吃面。 叶崇磬笑着,把帖帖扶的稳稳的,说:“我怎么就想起来听谁说过一个笑话,你可是四岁那年自个儿跌进阿端的小床上去了,这事儿是真的吗?” 自端听了,看铁河,粉白如玉的面孔上,竟泛了红似的;铁河想了想,说:“这事儿,真有。”他看看自端,笑。 真是到了什么年纪,该脸红的时候,她还是脸红。 谁知道呢,匪夷所思的事儿,就那么发生过了…… 屹湘和崇磬看着这俩人,都笑了,说起小时候的笑话来,每个人都能抖出一箩筐来…… 他们正聊的兴起,陈阿姨来叫自端过去,说娃娃们该睡觉了。 自端要出去,屹湘也站起来去帮忙了。 她们一离开,餐厅里顿时就空荡荡的了似的。 锅里的热汤还在沸腾,虽然已经落了火。 外面风挺大的,吹的呜呜作响。 叶崇磬看了眼窗外,灯光中的树影随着风摆动。 水杉树在隆冬才更见风骨。因为叶子都落尽了,也没有色彩装饰,直直的立着,本色便显露出来……他在想焰火在球场上说的那些,虽说是玩笑话,但也是实话。他第一次来铁河自端的这个家,是他决定回国来工作之前。那天他一个人开车来的,车进了院子他的车绕进水杉林。早听说铁河这一处园林有些意思,亲眼见了才知道是什么意思。那天铁河也是一个人在家。气色不十分好,跟他说话,倒也坦然。他正经历一段难熬的时间。 他那天看着水杉树林跟铁河说了句话,他说铁子,树一点点长起来,眼是看的见的,日子一点点的过去,心是会知道的。 “当时我怎么就那么文艺腔儿呢?”叶崇磬笑着,自嘲。多时以后他才真正能够体会那种心情。那是说了放手之后才知道自己有多不情愿。 情深至何处,转身时才懂。 佟铁河笑笑。 没说什么。 他这个人嘛,有些话,绝不可能说出来。 “还好,都在。”叶崇磬说。 他们就这么说着话,喝着酒,帖帖起先还自顾自的玩儿着,后来就困了。 佟铁河把帖帖接过去,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指了指楼上。随后他抱着帖帖走出去,上了楼。 婴儿房在他房间的隔壁,门虚掩着,他往里看了一眼,自端和屹湘一边一个坐在婴儿床边,不知道在说什么,两人都在笑……他停住了脚步。 仿佛多年之前,那两个小姑娘头碰头的在一起看书,蜜蜂飞到阿端的头顶上来,惹的他们惊慌失措……还是他拿起书一下子拍过去,麻烦解决了。 他不禁微笑。 帖帖咕哝了一声,他看看。胖嘟嘟的小丫头,眼见着一天天的长大,很快就会长到她妈妈当年的年纪……他只觉得肩上沉了下,退了退,把帖帖抱去她的小床上睡觉。 每天晚上都要他讲故事才能入睡的,今天是玩儿的累了吧。 他看了帖帖好一会儿,悄悄的走出去。帖帖的保姆小秦等在门外,他让她进去看着点儿。自己慢慢的走到婴儿房那里…… 婴儿房里一室奶香。 安安稳稳早就睡安稳了,只有疙瘩还睁着大眼,眨啊眨的。 屹湘下巴颏儿搁在他睡的小床边上,看他的小手儿攥着自端的手指,自端低声的和疙瘩说着话,好像根本也没有什么内容,只是咦咦哦哦的……她看着自端,是个很美的侧影。 第713页 不知不觉,她就有些恍惚似的。 一阵阵甜笑在耳边响,仿佛是幼时,在房间里头对着头笑语盈盈……此刻自端依旧温柔而恬静,看上去饱满圆润的似颗珍珠,完美无瑕……屹湘低低的叹息,叫一声“阿端啊”。 “嗯?”自端听到她叫,看她。 “有时候,我可真想你。”她说。 自端无声的笑了。她轻柔的抚着疙瘩的肚子,疙瘩终于困了。 “我知道。”自端腾出一只手来,握了屹湘的手。 “我都没有说过……”屹湘轻笑。眼睛就潮湿起来。 “不用说的。”自端也笑,柔柔的。“你是湘湘嘛。我都知道的。” 屹湘看着睡着了的疙瘩。 是的,不用说啊,不用的。 不用……她是湘湘,她是阿端。是她无处躲藏的时候,愿意给她拥抱的阿端;是她无论多久不见,也只要一个眼神就能明白的阿端;是她不管怎么坚强,都不需要在她面前挺直脊梁的阿端……她的阿端。 她于是真的软软的靠在这小婴儿床边,笑了,说:“疙瘩可有哪点儿像子千吗?完全是飒飒的样子。” “所以宝贝一定要像他。”自端笑着说。金子千说了,要是女儿再不像他,这辈子要冤枉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安安稳稳还不开口说话吗?”屹湘问。近日听阿端抱怨,说什么招儿都用遍了,她的双生子还不开口叫爸爸妈妈。 “我怀疑他们俩专门和我们较劲呢。佟铁百宝出尽,他们就只是看。”自端看了看已经睡着的儿子们。 屹湘想着佟铁河那样子,就觉得滑稽,忍不住笑,说:“没关系,帖帖说话也晚,你们家就这基因。” “唉……”很温柔的叹息,看看屹湘,自端问:“多多呢?这阵子还好吗?” “还好。我今儿来的路上看着他,还想,从前哪里知道,做父母的会操这么多心呢?真是见天儿在跟前儿,操心;见不着,还是操心。”屹湘摇头。 自端握着她的手,半晌没吭声,只是听她说。 “我怎么觉得你现在话有点儿多?”说了一会儿,屹湘笑着问。从前她们在一起,都是她说的多,有时候好久得不到一句回应,以为阿端睡着了,碰她一下,她才说“听着呢”……“是不是啊?” “你才话多。”自端笑笑。 房门被敲了两下,极轻。 屹湘抬头见到佟铁河进来,站在床尾看看他的儿子,又看看金疙瘩,才说:“下去吧。你们俩刚才也都没好好儿吃东西。” 下楼的时候,自端要扶楼梯,佟铁河头都没有回,握了自端的手,说:“瞧瞧,不戴眼镜,楼梯都不会下了。” “喂!”自端轻轻柔柔的叫道。 “你能不能别当着人,这么呼喝你老公?”佟铁河说。 自端有些尴尬的看着屹湘,小声说:“这人就这样。别见怪。” “我知道。你们俩就没拿我当人。”屹湘拍拍自端,笑。 笑归笑,还是有点儿感慨。 她还记得那时候自己只身去了伦敦念书,见到铁河自飒他们的时候跟见了亲哥亲姐一样的踏实,跟他们一处喝酒,醉了,铁河也只管拎着她回去往沙发上一丢了事儿……怎么关心人?大约是不会的。又或者,是人不对。看着他们这样,真觉得踏实。 她跟着他们俩下楼来,意外的看到客厅里,壁炉前的摇椅上,叶崇磬坐在里面,看到他们一起下来,微笑一下——面上是一个男人微醺时的笑,沉沉的若醇厚的美酒般漾起来……allen坐在他的膝上,看样子也已经睡着了。他们的脚下,趴在温暖的炉火前的,是四只大狗。过一会儿,大概是因为太热了,有两只换了个位置,找凉快些的地方趴下了…… 她站住了。 佟铁河眯眼看了看那几只狗,望着自端,“嗯?” “外面冷嘛……”自端轻声的说,“你不要吓它们,它们见了你皱眉都怕。” 屹湘听到佟铁河鼻子里哼的那一声,明明是没有办法的意思。她这回是真的忍不住了,笑出了声。 叶崇磬指指睡着的allen,起身将他放在柔软的沙发上,自端拿了毯子来给allen盖好。 他们坐下来。 铁河去拿了酒来,一人一杯的倒了。 壁炉里的火旺,暖气也很足,酒杯拿在手里,不一会儿便热了。 屋子里热的像夏天,外面却大雪纷飞。 今年的冬天,冷的早,雪也下的比往年多。 叶崇磬就想起sophie开玩笑问起的话来,说给他们听……他们就这样轻声慢语的聊着天,什么都说,听上去没有一样是紧要的事,却又好像样样都至关重要。 子千和自飒比预计时间回来的晚些。 第714页 进门便说屋子里太热了。自飒大腹便便却穿着极薄又露背的晚装,还说自端,又不怎样冷偏偏还要点上壁炉,就为了那份儿意思,真是矫情到讨厌……她声音大,只说了几句话便吵醒了allen,却半点儿不在乎的高高兴兴的搂着allen,还不管allen愿意不愿意,就亲了他好几下,转过头来跟屹湘说:“我要是生了女儿,多多就给我做女婿吧。” “伊甸已经先给妥妥定了,你又来抢。”屹湘笑着说。 “妥妥归大壮吧,多多给我们家金宝贝。”自飒不含糊。 喜气洋洋的。 他们这些大人都笑,酒杯碰来碰去的,好像真有这么回事儿似的,只有allen嘟了嘟嘴,说:“这事儿不能您说了算啊。” 谁都没听见,只有叶崇磬听见了。 他笑着招手。 allen披着毯子蹦蹦跳跳的过来,靠着他,席地而坐。一对小脚搭在那金毛犬的背上,金毛一翻身,害他一骨碌也翻倒在地,起身就和那睡的迷迷瞪瞪的金毛大眼瞪小眼,allen还没有明白过来,已经被金毛伸出粉色的大舌头来狠狠的舔了两下,allen叫着搂着狗脖子将它摁倒在地,滚成一团……这下,大人们更是哈哈笑起来…… 因为都喝了不少酒,离开的时候,叶崇磬和屹湘谁都没自己开车,由佟家的司机送他们回去。 allen一路上都很高兴,一手拉着叶崇磬,一手拉着屹湘,摇晃着…… 先到了屹湘的公寓楼前,屹湘牵着allen的手,站在纷纷扬扬落下的雪中,跟叶崇磬告别。 “回去好好儿休息。”屹湘说。她不让他下车来,说下着雪呢,很冷的。 总是看到了他喝了酒,怕他闪风。 叶崇磬还是下车来。 他抬头看了看她公寓的窗口。 灯亮着,光很暖。 他微笑着和allen握手说晚安,再跟屹湘说的时候,只淡淡的一声再见。 她的眼在夜幕下亮晶晶的。 他微笑的脸暖的能化掉扑簌簌降下的雪,心底一个音符一个音符的、缓慢的跳怂着……一闪,一闪,亮晶晶……他看着他们走进楼里去,在门合上的之前,allen特地回身,对着他摇了摇手。 叶崇磬略站了一会儿——雪地里两行脚印,深深浅浅的,远了…… 他上车之后便有点头晕。 今晚的酒是混着喝的,上头了。 他的电话响,接起来,是焰火。话筒里声音吵的很,焰火说的话,他听不清楚,于是他什么都没说,就挂断了。再响,干脆关掉。 下着雪,司机把车开的很慢,偶尔还是有一点飘。 这一飘让他头更晕一些,以至于怎么回到住处的,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家中一盏一盏亮起来的灯。灯那么亮,却也不知道怎么越走,越黑…… 一睁眼已是日上三竿。 他捶着额头,麻木中有点疼。 这一捶额头惊动了毛球,那颗硕大的头探过来,看了他。 “毛球。”他声音低哑。 毛球歪了头。 忽然像反应过来似的,跳起来狠狠的舔他的脸,他终于被它弄的笑起来,说:“好了,好了好了,我带你出门。” 就是这句话,让毛球乖乖的蹲在地上等他。 等他起床,换衣服,洗脸……他慢条斯理的准备,它的眼神便跟着他,也慢条斯理的游动。 他还记得这家伙第一次来到这里,他把它从笼子里拎出来。不过两个月的小家伙,真沉。 它一点一点的长大了,他几乎都要忘记它还是幼犬时候的萌样子了,但是它那眼神他永远不会忘的。看上去很勇敢,并不怕他。明明很饿,明明很渴,还坚持着,等到他喝过水再给它,等到它能够信任他……其实那么勇敢的眼神下面,是有一丝丝的胆怯的。 他知道。也看出来了。 所以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这将是他的第一只狗,也应该会是最后一只。 他摸摸毛球的头,带它出门。 他没有习惯在散步的时候还带着手机,今天却带上了。 手机里躺着一条信息,内容是说谢谢他送的花,铃兰很漂亮,花盆很美……圣诞节我来陪你吧? 他看着在雪地里扑腾的很欢实的毛球,微笑了。 他写了一条短信回去:你有没有见过雪后的颐和园? 毛球跑的像个疯子,褐色的毛在莹白的雪中琥珀似的闪闪发光。 他抱着手臂看它玩儿,看它闹腾,他知道自己一定像个纵容孩子的父亲。 董亚宁曾说过,旺财是上天派来给他、专门陪他度过一段难熬时光的,这段时光过去,它才会离开…… 信息提示音嘟嘟响,他没有着急去看信息。 他想毛球这家伙这么健康,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第715页 毛球却越跑越远,他拍拍手,毛球就忽然间立住,立马儿折回来。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毛球毫不犹豫的扑上来,将他扑倒在雪地里……热乎乎的大舌头舔着他的脸。 真糟糕,回去又得洗半天。 下过雪的天空碧蓝。 几线流云,仿佛谁的画笔,轻轻勾点过……他想起那一幅小小的斗方,兰叶,蝴蝶。看久了,宣纸上会起风似的,兰叶微颤,蝴蝶会受惊……斗方还锁在文具匣子里,一直没有拿去装裱。 但这也许都不用着急。 该在的,始终都在; 该来的,一定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