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能决绝》 第壹回.序曲 《曌太宗祭皇后濮阳氏离世十载奠文》 桐华拂素,翠凋红落,云霾不返,光阴苍老。 念长安芳华,莺飞燕舞,锦华盛处,小楼笙歌。 奈何案牍劳形,难觅闲暇,幸得卿伴君侧,娴柔解忧。卿本佳人,安消憔悴。 本愿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却道是,沧海桑田,白衣苍狗, 不道归来,香断灯落,何处觅红颜。 此去经年,红荷菡萏,为谁留香。 ―――――序。 宇宙洪荒,时间风起云涌;香消雨后,留下的,不过闲看庭前花开花落。与君惜别,终相忘于生死,谁曾记得,那年灼人的炙烈,是如何消散。最终伊人逝去,无意云卷云舒的那份闲适,许是对她最深沉的怀恋罢。 大曌太宗皇帝同他唯一结发妻子之姻缘际会,孽债巧宗,又何止一书能道得尽,说得清澈的,且听拙舌慢慢道来,各中滋味看官还需自斟酌体会。 话说扬州城外不远处有一小山名曰梨香山,山中有一尼姑庵,静水庵,一如庵子的名字一般,平日里人迹罕至的,偶有城中贵族来梨香山郊游时顺道过来烧柱香,也是极少的。那年腊冬,庵子里打杂的一小道静修日日盼那书信再至,又可下山玩闹耍闲一番,七八岁的黄毛小儿,正是贪玩的年纪。 这日,终又盼来了一封,仍是给一个在此常住的小姑子的。那日乃是寒冬里最大的一场雪,净修在庵子里各处皆寻了个遍,直到往慕竹林的拐角处,方见一女子身披银灰鼠斗篷站在檐下,帽上点点雪花轻拂,好似石像一般站在那处。 净修问道,“可是小姑姑在那儿?”姑娘回头,果真是那小姑子,白皙脸蛋里捂着隐隐腮红,看上去不过比哪孩子大不了四五岁,见净修跑得气喘吁吁,哈气喘得身周都雾气绵绵,忙笑道,“你这着急忙慌的,找我做甚么?”净修缓过劲来,坐在廊边檐靠上,将信递过,“不就是给你这个,找了你这么久,再找不着你,我就把信随地扔了。让你自己捡着倒也罢了。” “让你给我送封信还这么多的烦嫌,下次再有也不要你取去了,看你还有什么幌子下山顽儿去!”“好姑姑,我错了。你看,这不是跑了大半个庵子辛辛苦苦给你送了来嘛。”那小姑子笑笑,接过信来,通看一边,竟气得将信摔在地上,骂道,“究竟是你送了我来的,到底是为我好。我安安心心在这住下,你倒是三番四次再呼我回去,如今家里又是另一番光景了,教我回去也是无趣,如此到底有意思没意思。”说完便愤愤回了屋子。倒是把那净修吓得呆愣愣了好久,缓过神来,看这小姑姑从未发过如此之大的火气,见势不妥,便将书信拾起送往主持看去。 原这女孩子并非姑子,乃是京中一大家之娘子,身子娇贵,自小体瘦多病,弱不禁风。其母生产后便落下了病根,孩子方五岁便狠心去了。家中老爷听人规劝便将女儿送至南边的这秋水庵里,让姑子且养,常年嗅着香火,吃着素斋,跟着姑子念经诵佛,身子究竟是渐渐好了起来。如今家中老爷常常书信来遣姑娘回去,怎奈这姑娘是一个倔脾气,认定了庵子乃是自己终老之地,便各色借口搪塞了回去。 如今家中亲姑姑晋了妃子,父亲发信来说此事乃是祖门之大喜事,命女儿务必回去,并早已交代其侄儿次年初春便来接姊妹回去。主持见此,念此事也乃是人间常理,便同姑子们规劝那女孩子好生家了去尽尽孝道。 次年初春,那小娘子便只好计算着堂兄启程之期,陆陆续续收拾起行装来。虽说庵子里住惯了,若要离开定是万分不舍的,但如今家中如此坚决,也只好随了家命,只当是家去还长辈养育之恩罢了。那堂少爷乃是濮阳家的大公子,名曰濮阳渊,表字睿渊,乃是濮阳家大爷之子。 转眼濮阳家之行船已至,小厮仆从妈子丫鬟们的簇拥着濮阳渊至山上庵子来。那少爷在前堂秉香谢佛,丫鬟妈子们的则到了后边娘子的住所来伺候小娘子梳洗更衣。那姑娘清净惯了的,见众人来伺候自是浑身的不舒坦,但毕竟终究要家去的,不能处处失了礼节,只好静静地让丫鬟们伺候着打点起来。 只见娘子僧素退下,着上白蚕丝鲤鱼案底衬,外罩鹅黄鎏金卧云牡丹暗花窄领落地长裙,袖边镶青缎流水阔边,腰间扎水粉色吉祥如意司绢带。长发耳后挽起梳成水髻,两点指甲大的青白珍珠,上插牡丹花型扁金簪。香粉淡抹,胭脂轻挑,外罩铜金色薄斗篷,在丫鬟的簇拥下到了前堂。 濮阳醇潸潸落泪依依惜别好一会子,兄妹二人辞了主持同庵子里的姑子,才出了山门来,众人簇拥下,灯笼明明引至山下。二人业已多年没见,一路上叙旧谈新,倒也不算冷清,行船顺水向北,穿过邵伯,路过瓜州,行至京杭运河向着长安一路西去。 说起濮阳家,得要忆起太祖皇帝年代才罢。那时濮阳家仍是京中望族,雍雍容容也有几十年了,最早原是一代官爵的,后自老祖宗太爷一死,便分了家。这家分得安安静静,谁知中间生了多少道理,分家后唯大爷同三爷留了下来承了祖宗的基业。因未袭官,家里财力不薄便做起了生意来。未想鸿运偏不愿离这濮阳家,生意是越做越响亮,连皇城里都有了他们家的买卖。 常人想到,既能如此,此家便就此世代富下去罢了,不能再有旁的事。却未想那年宫中选秀,大爷之女濮阳婉儿竟一举夺魁,做了女官,不出几年,便封了妃。这下倒好,倒是让这濮阳家富贵全齐了。自此濮阳婉儿之长兄,名曰濮阳宪者便获了二品工部侍郎之头爵,次兄濮阳哲并获三品爵位礼部一等供贡使。自此,紫禁城内富贵家族便复增了濮阳家的名声。 实则那濮阳家有三子一女,另一未述者名曰濮阳原,乃是婉儿之三哥,好似为人不喜官风贾气,小时考了个六品,便不复进取,挂着官赋闲家中赏鉴古玩了。年纪长了些,便娶了一胡人姑娘拓跋氏为妻,夫妻二人倒是相亲相爱,和和美美的,不出两年诞下长女,便是如今庵子里住着的那位娘子,名唤濮阳醇。 这宗纠葛着天下的姻缘公案,便从此,拉开序幕。 第贰回.夺簪 直至暮春将至,濮阳渊、醇等人方到了长安,府中车轿早候码头,打点好行李,便在丫鬟小厮簇拥下向城中行去。城门内外两派景象,越往城中走,周遭买卖交谈声越发的嘈杂,濮阳醇不禁翻开轿帘,外头繁华景象着实眼花缭乱,如此锦若繁花比起儿时离城之萧瑟简直宛若蓬莱仙境。 一行人越走越慢,最后停了下来,周遭挤满了人群车马,原是前头红白两事撞在了一起,两家吵得不可开交,把路是彻底堵死了,濮阳渊在前和二管家商量着如何改道行之,濮阳醇便向哥哥告了假,说是在周边走走,透透气,一路上走走停停的,积了一肚子的嗳气。 穿街走巷的小贩,临街叫卖的摊子,绫罗锦绣,古董首饰,濮阳醇见过的,没见过的,想象到的,想象不到的都纷纷杂杂的填满了大街小巷,样样好奇,却都不愿出手买回家里。唯在一玉玩店前停了下来,身旁丫鬟欠身耳语道,“娘子喜欢什么便说话。”水葱般的手拾起一支玉簪子,玉倒是块好玉,羊脂的胎子,温润古朴,送予爹爹做礼物倒是不错。 虽说这么些年不见父亲,对他的所作为不大认同待见,可毕竟那是而今自己唯一的至亲——儿时如何在父亲怀中玩耍,还依稀记在脑海中,如今说不想念爹爹,恐怕自己也不能相信。濮阳醇同身边的丫鬟点点头,丫鬟便从锦袋儿里拿出了一串钱,交予店铺掌柜的。那玉簪子握在手中,濮阳醇轻轻叹了口气,心中暗暗自语道,“便从这儿,重新开始罢。” 正要将手中的簪子交予掌柜的找个锦盒包起来,却听见身后一阵马蹄声,一低沉却清明的声音温柔地笑道,“妹妹可说的是这儿?”“正是,这儿的玉环可好看着呢。”甜的如花树下酿的蜜似地答道,濮阳醇撇了撇嘴,打算拿着簪子便走,也不知是不是在庵子里待得久了,最是见不得这般亲亲我我的。正接过簪子,那满是玉器的台子上落下一块金锭子,那男子道,“掌柜的,这些我都要了。” 那掌柜的望了一眼濮阳醇,忙赔笑道,“好好好!小的这便给爷都包起来。”笑得面上的褶子一如街对面刚出炉的包子。濮阳醇撇嘴笑了笑转身便要走,那男子见状却道,“小娘子请留步,这店里的东西我都包了,您手中那什么稀宝爱物的,下回若是看见了还是提早下手吧,可今儿个,它归我了。”濮阳醇抬起头,乌亮的黑马,马鬃都编成三花形,马上的少年束着发,一身桑染红的袍衫,上头的祥云暗纹还是手绣的,费这么大周章做出的衣衫,全长安城能有几个穿得起,恐怕濮阳醇这个“外乡人”也能猜得出来。脚上踏的是枣色小皮六合靴,腰间更是珠玉翡翠齐全。 濮阳醇道,“我才刚早付了钱的。”马上的少年笑道,“哦?果真如此么?掌柜的?”却见那店家点着头,却颔着首,“这,这玉簪子,该是爷的。”说完便朝濮阳醇这头挤眉弄眼的,那小眼神足以告诉濮阳醇她面前这位是怎样一名不该招惹的主儿。 那少年俯来,对着濮阳醇笑道,“娘子听见了罢?”一双眼如寒潭一般,却是春风拂面般的笑容,望得濮阳醇浑身不自在。濮阳醇努了努嘴,将手中玉簪抛给了那小郎君,清冷的面上一时笑靥如花,欠了欠身子,道,“看来是小女记错了,郎君请见谅。”那少年郎冷笑道,“娘子倒是聪敏。”濮阳醇边道,“反正,我这只钗子也够用了。”边一脸坏笑地将头上的一支钗钿解下来,张着她那双圆圆的杏眼,望着那少年。 待那少年反应回来这女子的意图时已然太迟了,濮阳醇举起钗钿便照着马月复扎了下去,虽说没舍得扎深,可那马受了惊,哀鸣了一嗓子便冲了出去,马上的少年只得紧紧抓着马鬃方坐的安稳些,忙乱中还不忘回头看一眼,这般“狂放”的丫头。濮阳醇嘴角挂着一丝笑,在她那微含轻蔑的眼神里,跟着那少年的花衣姑娘便也讪讪的走了。 濮阳醇看那店家吓得这般,只莞尔一笑,道,“没事儿。”便在丫鬟小厮的簇拥下,离开了小店,回去找她哥哥去了。 未走出几步,不远的酒家那边传来轻灵乐声,好不动听,走近一看,酒家原是烟花之地,门内粉绸飘扬,莺飞燕舞,秀色可餐,正中搭了个台子,一个青衣姑娘正唱着小曲,濮阳醇吩咐小厮派了钱便进去坐着听曲,周围的男人们光顾着看台上的姑娘,竟无人觉得奇怪。 小厮们也糊涂,看着美人听着仙曲,便也忘了小姐归府这档子事了。姑娘歌儿一曲唱罢,时辰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吵吵嚷嚷,果然是濮阳渊派人到处醇姑娘,三人才回起神来,濮阳醇放下三串子钱,说让姑娘今日好生休息,便走了。 一行人浩浩洋洋又是行了半日,终在一三洞院门前停了下来,丫鬟将娘子扶下马车,那濮阳醇抬头便见红底金字用小隶写着“濮阳府”三字。濮阳渊领着濮阳醇打西门入府,又是绕过正厅,行了半刻才至中堂。濮阳醇先是见过三房叔伯,归至北府叩见了父亲同姚夫人。姚夫人乃是濮阳原之续弦夫人,倒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之后,却给濮阳原生了两个儿子,在北府里究竟说的上话,上上下下打理着。 父女二人见面许久无话,濮阳原只道一句,“回来便好。”姚夫人见状,便张罗起来,带着濮阳醇到厢房中歇息,又是指咐起贴身丫头,又是安排行李家息如何规制,折腾至酉时,濮阳醇换好衣衫后便随父亲姚夫人,及其弟濮阳凌,濮阳凡至中堂用膳。 饭后便随姚夫人行至濮阳府菊花,见过伯母同兄弟姊妹,叙了两盏茶的功夫,濮阳醇便告了假,回房休息,舟车劳顿确实极累的。房中贴身大丫鬟画意,春喜伺候小姐月兑下梳妆,小丫环线儿,夕儿,冬儿,蝉儿将铜箍梨木浴盆备好,点上庵里带回来的线香,门窗皆闭,便伺候小姐沐浴。 濮阳渊虽说常出门办生意,如此旅途颠簸,身子也乏了,濮阳渊之妻史元君便也张罗起来伺候大少爷更衣等事,“你这冬末一走,如今春都快过了才回,一路上没什么旁的事儿吧?”“能有什么事,不过就是刚走时冷些,若不是四叔催着,谁雪还没化全就出远门的。”“这倒是,不过这个醇儿究竟是七八年未回来过的,又是,又是第一个夫人的孩子。当年的事我也听过不少,听说这个醇儿和她母亲有几分相像,才刚我见了,倒像是四老爷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那说的该是性子吧,醇儿这小姑娘别看这恬静乖巧的,又是在那么个清净的地方长大的,实着什么都知道,聪明着呢。”元君看了一眼濮阳渊,濮阳渊便接着道,“你别不信,你看她那两大箱子的书便知了,也不知她从哪弄来的这么多的书。”元君笑道,“我也不是不相信,才刚见了她,确实觉得这姑娘有些教养,肚子里有些东西的。你们家的姑娘呀,都比男孩子有能耐。”睿渊笑回道,“你还敢这么说,这满屋的摆设,你这满头的首饰都是谁赚回来的。”“好相公,你们家的姑娘好是好,还是不如他们这个大哥哥。”看着元君娇羞百媚的模样,睿渊一把抱上,又是亲又是抱的,丫头们知趣的退下了。 铜镜前画意正帮濮阳醇篦头,濮阳醇正把玩着案上的首饰盒子,问道,“可是叫画意?”“恩,娘子。”“你……来府里多久了?”“两年了,原是要让我在凡二少爷房里当差的,见凡少爷不怎么待见,便让我在北苑里到处帮帮忙,等娘子回来了便来伺候娘子。”“是姚夫人吩咐的?”“恩。”“看来待得也算有些日子了,那你可知道宋妈妈?她如今还在府里吗?”。 宋妈妈在濮阳醇幼时照顾过她,是她母亲的陪嫁丫鬟。原来濮阳醇想问母亲牌位归置何处,归了家必要去看看的。宋妈妈来了濮阳醇的闺房,听之便笑道,“娘子真是孝心一片,太太的灵位安在祠堂西岸,和老太太的放在一起。”“老爷,去拜祭过吗?”。“哦,每逢过节,家中四位老爷带着少爷们都去拜祭祖先的。至于老爷可单独去过,我现在在厨房工作,也不知老爷的行踪了。”“是吗。明儿个你给我备些糕点果子什么的,我要看看娘去。”宋妈妈又在房里说了会话,直到二更,春喜进来告诉方走。一夜无话。 第叁回. 初见婉妃 次日,祭完亡母,线儿便来传话说是元大嫂子打发人来说史家的姑娘兄弟都过来了,让小姐过去见一眼,也算是认个亲戚。濮阳醇眼睛哭得红红肿肿,便先回厢房上了轻妆方到东苑,只见姑娘小子围着元君嫂子说说笑笑,一听醇姑娘过来了,大家都围过来。 元君笑道,“瞧我们的小美人,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总算是过来了。快来见见,这是你滢君姐姐,这是你霖君姐姐,还有文君妹妹,这是你两个大哥哥,二哥哥,还有宣弟弟。可记得见过?”“记得的。文君妹妹还小,我走时还没有她呢。呵呵,其实啊,我最记得的是史大哥哥。那时我第一次到史家串门子,大哥哥便带着我和二哥哥偷偷溜出府外玩儿去,走着走着我便和二位哥哥走失了,后来急的我直哭,也不记得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了。” 史涉道,“你可记得后来的事了?”“那时还小,又哭得火急火燎,口干舌燥的,哪还记得。”“回家了便被爹好一顿打,好在找到你了,看你回来时已经不哭了,红着小眼睛还过来给我求情,我爹这才放过我,要不,不知道要打出什么毛病呢。”元君道,“你呀,打小就皮得跟个猴儿似的,竟敢几个小孩子出府去,那时我听了,差点没把心吓出来。要把我们的小美人弄丢了多可惜呀。” 众人皆笑,此时正听宫中梁公公过来送旨,众人急忙长幼排集,跪下等旨,濮阳醇也不知什么规矩,胡乱跟着跪下。濮阳家的姊姊妹妹们也皆赶过来接旨,此旨乃是婉妃殿下召家中女孩子们进宫朝见,共论诗书,共叙家常。众人接旨,这算是宫中的不成文的传统,三月正是草长莺飞,繁花纷乱的季节,这般季节里若是有美人助兴,那春意方算更为盎然。每逢三月初三宫中带爵的妃嫔便可宣召家中女子,无衔者皆可,进宫叙新,宫里的人都称之为女儿节。 随后数日,家中上下皆为此准备,新贡,新装,新说,样样齐备。三月初三那日,寅时起寝,众人皆梳妆打扮,卯时启程在宫门外候,辰时入宫。姑娘们皆着新服,濮阳秀竹身着一身青绿竹案宽裙,外罩墨竹色轻纱,腰扎深枣色菱格纹腰带,中嵌鸡蛋大小羊脂玉球,头挽飞天髻,上配银丝小叶簪。 濮阳镜蕊身着大红百花百蝶案罗裙,阔叶青粉花滚边,芊芊腰间一穗深棕金丝细带,发间缀点珍珠小发簪。濮阳皎玉则身着粉白小边裙,用紫金绸带将头发挽起,脚踏牡丹锦绣案绣鞋。 濮阳醇一袭湖蓝轻裙,上绣蜻蜓问荷案,水纹暗花滚边,一只随髻配青玉流云簪。众人皆在太监带领下在内宫行走,濮阳家姊妹同六位公公向婉妃的万和宫走去。入紫金殿正堂,众人皆在纱帘外叩首跪拜,直至婉妃自内院至正堂安坐,众人方起。 女官将纱帘起开,濮阳醇偷偷抬头看了一眼,端坐富贵锦绣座的娘娘,身着金黄宫服,浓眉杏眼,珠圆玉润,雍容安详,月复部微隆,似笑非笑。婉妃道,“是醇儿罢?”濮阳出低下头,道,“是。”“你们都起来吧。醇儿,你上前来,让我看看。嗯,和三哥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托娘娘的福。” “离家这么久,吃了不少苦罢。爹娘不在身边,可有读书?”“零零碎碎的,读过一些。”“女儿经,涑水家仪都读过吗?”。“秋水庵里的姑姑们教我读的。都读过了。”婉妃望着濮阳醇点点头,“可会做文章了?”濮阳醇面颊微红笑道,“胡乱做过些,不成气候的。” 婉妃看那濮阳醇肤如凝脂,唇如红玉,桃羞杏让,俊逸潇洒,倒是个胚子,起身道,“走,都跟我到外面走走罢,今儿个天气好,晒晒太阳去。”众人拥着婉妃慢慢向着翡岸翠堤走着,婉妃精神依旧懒懒的,问道,“你们几个在家可都接着上学?诗书乐音,歌舞女红,都学着呢吧。别以为自己是个女孩子家,就怠慢了。姑姑教给你们的话,才学为上,不能忘了。”婉妃有一句没一句的同姑娘们聊着,姐妹们皆小心答应。 未行至御花园,左面宫巷便见十几个穿着华丽的少女同宫女太监簇拥着一个妇人朝这边走过来,那妇人一身枣红长袍,万福牡丹纹,看着地位同婉妃相当。 婉妃笑着打起精神道,“哟,姐姐,也出来散步啊。”众人见状皆下跪行礼贺到,“皇后殿下万福。”濮阳醇才知此人乃皇后,其尊容柳眉凤目,面色红润,气势宏宏,果真是一国之母,愣了一会神才发现皇后正瞧着她,濮阳醇忙低头不语。 皇后笑道,“带姑娘们出来散步?”宫女搀着婉妃上前走了几步,婉妃笑道,“是呀,天气好的很,和姐姐一样,出来走走。姐姐今日可安好?前几日本想给姐姐请安去的,太医多嘴跟皇上说我身子弱不该外出,皇上便留在万和宫耗着我,这才耽误了。”“妹妹身体要紧,这些闲的碎的也不必时常挂在心上。” “太子身体如何,前些日子我听说受了风寒,现今儿个好了罢?”皇后愣了下,便又瞬间恢复了笑容,“太子已康复,就是些小毛病,我都说不必张扬,还劳烦着他人费心,众人一来问候,这一进一出的,反倒容易惹出麻烦来,捂得这么严实,还是烦扰着妹妹了啊。” “姐姐这是哪的话,我们也是关心玄儿,宫人们传到我耳朵里,我这才知道的。玄儿可是太子爷,关心哪有烦扰不烦扰的。呵,我肚里的孩子,可就没这么好命啦。”皇后冷笑道,“孩子生下来,锦衣玉食,前途无量的,若是个皇子,未来做个王爷,好好辅佐我们玄儿,还有何事让你操心呢?” 婉妃眉头微皱,依旧笑颜如花,刚要张口,身边的大宫女扯了扯婉妃的袖口,婉妃这才深呼一口气,道,“姐姐说的是,嗳,如今说这个还太早了,不如妹妹陪你走走吧。”众人平身,皇后娘娘撇了一眼濮阳醇,道,“这个姑娘怎么没见过?是妹妹家的女孩子?” “是啊,是三老爷府里的,小时寄养在亲戚家养身子,这才回来。”“是吗,长得和妹妹还有几分相像,可塑之才呀。”婉妃生生笑了两声,二人回过头来笑靥依旧看了一眼濮阳醇,濮阳醇淡然一笑,未作一语。一行人便并作一齐,向着花园南岸走去。 濮阳秀竹悄声道,“醇妹妹,下回可不能那么做。”“怎么了?”“直视二位娘娘,以后可不敢的!”“不过就是看了一眼,要不了命的。”“别的妃子倒还另说,那可是皇后娘娘,她可是……”秀竹抬头扫了一眼四周,见众人都离二人有一段距离,便要开口,濮阳醇依旧直视前方,“我看出来了。”秀竹看着濮阳醇,只见醇儿接着道,“宫里敢和皇后娘娘阴一句阳一句的,也只有姑姑了罢。” 秀竹轻叹道,“醇儿,姐姐知道你聪明,宫里可是趟浑水,你这世外桃源里长大的孩子,惹不起。”“姐姐放心,醇儿没打宫里的主意,我们家有一个镜蕊姐姐就足够了,我们啊,就好好撑着她,看着她成妃就成了。她们的接替人,也该是我们的下一代了。”秀竹笑道,“你这张伶牙利嘴可得小心些,特别是在这宫里,不管你打没打这里的主意,这可是动辄就掉脑袋的地方。你个小聪明劲儿的,回来没几天还知道起镜蕊妹妹的事儿来了。” “婉妃姑姑见了我们除了跟我寒暄几句,剩下的全对镜蕊姐姐问东问西的了,谁瞧不出来呀。只是三姐姐这么漂亮的人儿,进来这儿就毁了。”秀竹笑笑,“这话跟我说说就行了,今后吞在肚子里,见着镜蕊好气儿些,她啊,迟早是要进宫来的。”濮阳醇叹了口气,不再答话。 第肆回. 赛诗 走出宫巷,眼前忽然豁然开朗,清风徐徐拂柳腰,碧痕落落惹春芬,阔堤纤桥,锦花飞絮,错落有致,实则处处是景。濮阳醇惊叹道,“简直是到了扬州了。”众姐妹说说笑笑,没走不远,忽的一下大家都静下来,齐刷刷地跪下,濮阳醇未来得及抬头看究竟何人,只听众人道,“陛下万福。太后殿下万福。” 濮阳醇悄悄冷笑,轻轻叹了口气。这面前皇上太后皇后皇妃的,众人皆绷紧了神经小心伺候,无人再有闲暇注意濮阳醇这小姑娘了。皇上同太后要在此赏花,便命濮阳镜蕊同皇后娘家的几个女孩子在前献舞,濮阳醇等各执琴瑟,歌之若阳春繁繁,美人舞之如翩翩蝶飞争芳艳。 婉妃皇后便陪着皇上太后闲聊着,濮阳醇坐在众姐妹之后,懒懒扬着琴声,悄悄打量着万人敬仰甚至于寄予全部希望的皇族,心想不过如此,也是一双眼睛一张嘴,那皇上虽器宇轩昂,毕竟上了年岁,操劳了一辈子,也未必坐享太平盛世,西北叛乱常常反复,天灾人祸不时降临,若真是个好皇帝,绝是夜不能寐,昼日操劳。 可身边的臣子和女人们只要有他一句话便可天降万贯家财,手揽千斤重权,难免听信谗言,受人蛊惑。呵,一人不够万人用,此人可悲可怜。 濮阳醇轻笑,将目光转向太后,竟也是个慈祥的老太太,和秋水庵里的主持有些相像,一脸的福气,太后转过头来,看见濮阳醇正望着她。濮阳醇竟也忘了宫中规矩,只想着庵子里的亲切,便冲着太后傻傻笑着,太后看着这个小姑娘甚觉且怪,竟也哧的一声笑了起来。 濮阳醇身后的公公赶紧照着濮阳醇胳膊掐了一下,濮阳醇这才缓过劲儿来,红着脸低下头来。太后笑问道,“后面那个穿蓝裙子的姑娘是婉儿家的孩子?”婉妃笑道,“可就是呢。来,快上来。”皇后瞥了一眼,依旧笑着。濮阳醇上了前来,太后道,“叫什么名字。”“单名一个醇。”“多大啦?” “豆蔻之年。”“过来我仔细看看,恩,是个好孩子。长得和你姑姑还有几分像呢。”濮阳醇莞尔一笑,不答。见了这个孩子,太后心里不觉想起了自己的孙儿,便转身问道,“卿辰呢?”宫女答道,“五皇子出宫去了,说是夜了才能回来。”“这个皮猴子,老往宫外跑。”皇后收起笑容,道,“臣妾管教不周,母亲恕罪。” 太后笑道,“皇后你就是太一本正经,卿辰活泼些挺好的,我皇儿当年,也是个淘气的孩子呢。”皇后道,“若是像皇上那样周全稳妥,骑射书画无一不通我便省些心了,倒是玄儿,还有点他父亲的意思。”见太后笑而不语,婉妃淡淡笑道,“好了,醇儿,快回去弹琴罢,这乐音少了你一把琴,像少了一个调似的。” 奏了半日,那太后便笑道,“好了,这宫里花蕊纷纷的,倒是应景,孩子们好不容易进宫一趟。皇后,婉妃,便放了她们,让她们到前头花园里顽一顽。这般陪我们坐着,好没意思,前头玄儿,容瑾她们正赛春呢,让她们一起去热闹热闹。”婉妃同皇后皆婉婉笑道,“好。” 姑娘们辞了众人,便转身往南面一处繁华纷纷的一角走去,还未走近,便能闻见花香香气扑鼻,和着春日里抱着暖意的微风,未见花开,便已让那芬芳撩得微醺了。濮阳醇问道,“什么是,晒春?”秀竹笑道,“傻妹子,哪是什么晒春,那叫赛。与其说是赛春,不如说是赛诗,春日里百花争艳的,这般玩儿是最应景的。桌上堆满刚采下的那园子里的花儿,各式各样的,大家呢,围坐成一圈儿,由庄主先拿出一枝花,然后下家掷骰,掷出的点数便从下家顺着往下数,数到谁,谁便是那一轮儿的花主。” 濮阳醇笑笑,“然后呢?”镜蕊笑着接道,“然后呀,春主便要做一首诗,诗体不限,七言的,五言的都行,那诗自然要同手中的花有关。做完了,重新从桌上复挑出一枝花来,便再掷骰,选出下一轮的花主。待桌上的花儿都分尽了,大家便可自由评说,选出做的最好最妙的一首当魁,那人便是今日的春主了。”秀竹也道,“那春主可是要下席请酒宴邀群芳的。” 濮阳醇听之梨涡浅漾地笑着,面上复又髯起了红晕,“听着倒是有趣。”入了园子,那花香更是浓郁,园口写着赛春园三字,倒是直白,可细细品来却是有些风韵。园内可算是别有洞天,梨花,丁香,金雀子,琼花,一树树的枝枝丫丫的簇在一起,快成了天然的穹顶了。树下生着海棠,牡丹,杜鹃,玫瑰,认识的,不认识的,还有好些濮阳醇未见过的番邦进宫的品种,更是热闹得开满了一地。 花间有一亭子,亭下热热闹闹的十几个姑娘公子的聚在一块,桌上果然堆着各色的花枝,异香肆意,一旁几个宫女们正备着鲜花做的花糕,还有花果酿的酒,光是看着,便足矣让人垂涎。秀竹走在前头,见着各位便笑道,“哟,我们来迟了。”当中一人道,“春主没选出来便是不迟,来,快过来坐下。”濮阳醇低着头,跟在后边,这般热闹,她倒是不习惯了。 那人接着道,“这个姑娘可没见过。”濮阳醇方抬起头,顺着声音望去,那人自是如他声音一般,一颦一笑,举止谈吐间都是那般温润儒雅。濮阳醇行了个万福,那镜蕊巧笑嫣然,“这是我们家的三姑娘,醇儿,那是太子殿下。”那太子笑道,“什么殿下不殿下的,今儿个,只有花主。”那太子笑起来亦如今日那般和煦的风似的,笑得濮阳醇心中不适感少了好些。 太子身边坐着的另一位看样子年长了些的女子,笑道,“来,醇儿到这边来。你们两位旧人便自己找位子坐罢,呵呵。”濮阳醇点了点头,身旁镜蕊耳语道,“那是长公主,才刚太后口中的容瑾公主便是她了。她身边正给你让出位子的那位,是大驸马。再有便是这头这位貌比潘安的俊美公子,是四皇子,还有他身旁的那位年纪小的,是十皇子。再有,那位正盯着你的是九公主,宝燕公主。旁的人倒都罢了,你可记着,一会儿别说错话。” 太子笑道,“你们姐妹俩还说什么悄悄话呢,快来,要掷骰了。”濮阳醇莞尔一笑,点了点头,便到容瑾身旁,盘膝坐下。正轮到宝燕公主掷骰,十六。众人数着数,宫人先上了一盏桃花酒,“……十五,十六。是醇姑娘!”没想到第一个便是自己,濮阳醇抬起头,接过宝燕公主手中的一串丁香,那小公主看样子不过十二三岁,可那眼中的傲气,早不像孩子该有的了。 濮阳醇淡淡笑着,接过丁香,思付半晌,便娓娓道, “绿水东南岸, 遍染小桃红。 烟寒犹素客, 暗香隐黄昏。” 众人听了皆拍手称好。长公主笑道,“众人皆捧春之繁华,醇妹妹倒好,这般清冷孤寂忽地一来,倒是一入春雨过后的清爽呢。”“可不是,想来倒是妙得很呢。看来你们濮阳家真真儿的卧虎藏龙呀!”一旁的贤妃家的姑娘也笑道。 濮阳醇面上依旧是那般清淡,“过奖了。”便在面前抽出一支海棠,掷出了骰子,数到的是四皇子。四爷一笑,接过海棠,拿起身边的桃花酒一饮而尽,便道, “春睡海棠带露醒, 粉妆沁石蕊芽新。 敢笑洛阳牡丹色, 还输西府紫云清。” 容瑾笑道,“倒是老四风流多情。”众人皆闹他,那四爷的风流性子可算出了名,生的那般俊俏,那个姑娘见了不眼红心跳的。他倒是真真儿的多情,见着中意的姑娘也是爱的紧,姑娘身世好的,便娶进府里,身世不好的,若是让人拆散了,倒也伤心欲绝哭一回。 这宫里还有位爷,也喜风流,不过较起这四爷来,那位却是不羁了些,说的正是才刚太后提起的那位五爷,表字唤作卿辰的。素日里也爱玩乐,可比起四爷可算寡情多了,平日里也喜冷着面,一副猜不透的样子。虽说看着冷漠,可同长公主,太子这帮兄弟倒是交好,特别是宝燕公主,虽不是一母所生,平日里却是宠那妹妹宠上天的,旁人也不知那五爷究竟是怎样的一位爷,平日里谨慎伺候也就罢了。只可惜这般热闹的春会,他倒是不在,他的才气,倒是能给这赛春多增一分激烈呢。 桌上的花枝愈来愈少,桌上只剩下一支琼花,一支香草,花主仅剩长公主容瑾同太子,容瑾道,“怎么着?香草,还是琼花?”太子一笑,接过香草,放在鼻前嗅了嗅,便道, “絮休春蕊闹, 满城香竟红。 帘外谁家唱? 青草杜若香。” 众人听了皆拍手称好。稳重无华,又含着半点洒月兑,倒也像是太子的气度。 待容瑾也做好了,庄主容瑾便道,“好了,现在各自都是花主了,你们都说说,谁应夺魁?” 镜蕊笑道,“琼花最佳,丁香次之。”有人却道,“我倒觉得香草好。”秀竹点点头,“我倒也喜香草那般洒月兑。”四爷笑道,“我可爱丁香的那般通透。”太子也和道,“丁香那股子清冷倒妙,可夺魁倒是过于的清淡了。还是琼花为佳。”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开来,容瑾笑道,“那,可有结果了?”见众人都点了点头,太子便道,“大姐姐,您可却之不恭啦!今年的春主归琼花,琼花今夜必要设宴,宴请群芳呀!”宝燕公主也笑道,“正是,大姐姐这回可不能再赖了,上月里非推说是驸马爷病了,逃了一席,今儿个怎么也不能再放了你!”容瑾笑道,“瞧你这话说得,还用得着逃嘛。今儿便来!云湘殿里设宴!”众人皆道好。有说有笑又是闹了半日。 夜里果然到容瑾未出嫁前住着的云湘殿吃酒玩闹,入了夜方回婉妃殿内请安告辞。同这样一般人雅集,倒是有趣,容瑾照顾得周全,众人也都亲厚,濮阳醇自打离了庵子,第一回玩的这般尽兴而归。 第玖回.家丧 濮阳原去世后,丧事濮阳醇坚持要帮着操办,大嫂子史元君主事。丧事自始至终濮阳醇皆是在画意同春喜等丫鬟的搀扶下,她的身子向来弱,这般打击,还能如此强撑着让人看着更是心疼。三老爷的丧礼总算是办的风风光光,肃穆圆满。 大丧后,濮阳醇穿着素服,日日在佛堂前念经祈福,眼睛日日肿得桃子似的,人都叹她是个多情的孩子:归了家才一两年,便同父亲好得这般,父亲去了,日日又是这般的哭,倒是比那整日陪在爹娘身旁的孩子,还来的孝心动人。 只是那姚夫人没事时,又是到几位太太屋里商量前商量后,又是时常打发人到前头去跟大老爷等絮叨着什么。濮阳醇看在眼中,心里已明白八九分,怕是想着趁早将自己这个碍眼的钉子拔出濮阳府。 前一日姚夫人又是专程到濮阳醇房里,说是宫中打发人来问候醇儿,婉妃吩咐务必要照顾好濮阳醇,多陪陪她,让心情倒是得轻愉些,濮阳醇不过冷冷笑了两声,实在无心听这些场面上的话。向来心中又气,自己热孝在身便这般急着要把自己赶出去,是何等的狠心无德!气不过,便同姚夫人大声抱怨了两句,未想那姚夫人旁的不行,骂人的功夫倒是绝绝的厉害,说完了濮阳醇又说起她母亲来。气得濮阳醇狠狠甩了她一耳光,狠狠推出房门外。 那姚夫人一个踉跄坐在地上,撒起泼来,又哭着到前面找大太太说理去,大太太也不知从哪听了谗言,竟是猪油蒙了心,护起姚夫人来,想着替她说说濮阳醇,未想濮阳醇闺门紧闭,不管外头如何叫门,就是不开。大太太无法,隔着门说了几句,见里头一点声也没有,吃了闭门羹,自己也闹得不痛快,扔下一句“没教养的丫头”便走了。 近几日来阴雨连连,况黄昏已至,屋内未燃灯火,昏暗得屋内摆设甚至模糊不清,濮阳醇哭得背了过去,虽说自小生在庵子里,可哪受过这般辱骂,心中那委屈堵在胸口,生疼。哭累了,蜷在床尾,面无表情的,脑子不停动着,却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一时想起幼时刚离家的情景,那种对未知的恐惧仿佛重新涌回心头,母亲刚刚离世之时,自己心一如玉碎一般,好歹行尸走肉一般到了庵子里。 好歹庵子里的姑姑们满怀仁爱,倒是仿佛春风化雨一般,竟慢慢医治好了濮阳醇不爱说话,不与人事的毛病。如今好不容易归了家,跟父亲解了前怨,才共叙天伦之乐不长日子,未尽着孝道,父亲竟也如此撒手去了。 今后便是独自己一人,正像是沧海之中一叶扁舟,飘荡流离,身世浮沉,那皇宫里正也虎视眈眈咬着自己的前程,究竟是要怎样呢。若是跟大老爷说起自己不愿进宫之心情,定是要惹来一通的骂,家中的那些长辈,如何要白白放开手,将自己这个巩固权力的筹码放弃了呢。更别提那姚夫人,本就毫无一点血亲关系,在家中生怕自己抢了她的权利去,恨不得趁早把自己打发走。 如今真真确确孤身一人,前途茫茫,心里疼痛得仿佛死了一般,许是再也好不了了,倒不如死了干净,何必再去理会眼前这些肮肮杂杂的事情。想到这,不禁泪如雨下,抱着被子凄凄切切哭了一晚,次日清晨,濮阳醇自梳妆干净,便悄悄自后门出了去。 晨鼓响了八九趟,正巧赶上了早集,濮阳醇心想爹爹向来喜欢兰花的,这天里竟也有卖兰花儿的,便交了钱买了一盆,往城外二老安眠之处去。一路泥泞得很,走得素服裙摆上黏黏腻腻全是泥水。到了坟前,“哐”的一声将栽兰的盆砸的粉碎,生生跪在地上,便用双手刨了起来,脸上早无表情,阴冷的风吹得头上的银饰叮当作响,一切仿佛早该停止,生成灰色的风,飞向极乐去才好。 将兰花栽好,便在父母亲墓前哭了好一会,倒出心中的委屈,哭得梨花带雨,双眼肿的桃子一般,深深叹了口气,将自家里带出来的铜镶金的匕首拿了出来。向着爹娘墓碑各磕了三个响头,便想也不想将匕首拔出,照着自己的肚子正要一刀扎下去,不料竟有一声音响起,“姑娘何苦如此作践自己。” 濮阳醇抬起头四处张望了一番,竟不见一人,濮阳醇如今心如死水一般,倒也不怕那鬼呀神呀的,只道,“这哪是作践,明明是解月兑。”“若是像令尊那样,久病而亡,倒还算是解月兑。况就算令尊临走时,还有多少放不下心的事,哪甘心就这么去了。可是?”“若是要死,丢开手就去了,留着那些烦心的事让活着的人操心便罢了。哪还管得那么多。” “若是活着的人不为他操心,那未果之事便真要随了他死去了。”濮阳醇苦笑一般,弯起嘴角轻叹道,“可喜我并无依挂,亲人早逝,只我孤零零的一个,若是走了,也是静悄悄的,不碍着旁人,也不会有人为我伤心痛哭。” “姑娘此言差矣。”这声音的主人好容易才露了面,竟从林子里走出来一个老僧,蓄着白须,连眉毛都已花白,必是个福寿双全的老寿星,不禁又叹父亲却没他这好福气。 那人一脸沉静,道,“若是你就这么死了,古人常云守身即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多少父母之期望你未完成,就如此轻生,你爹娘泉下有知更是要恨自己无力抚养你。想你定是孝心满怀的,如此一来反是不孝了。” “恐怕我死与不死,都无法完了爹娘的心愿罢。”“世间之事纷繁复杂,并非事事皆如意,过不去的坎儿,只因你未找到跨过去的因缘,若是有了理由,姑娘定是奋不顾身也能将困难轻易解决不是?”“大师说的正是了。只是这因缘难寻,确是何事能为我所求,我竟一点也想不出。” “缘起缘灭,因果报应,事因何起,也应因何结束。以死相抵实在太过不值当,万事皆有法,只是看姑娘愿不愿吃些苦头来换了。姑娘好覆思量罢。”说完便摇摇荡荡消失在树林子里了。 濮阳醇瘫坐在墓前正反复思度那白眉老僧的话,未理出个头绪便见濮阳府上小厮同那濮阳渊、杰二位堂兄朝着这边跑了过来,濮阳渊道,“果真是在这找着你了,一早就没了踪影,让我们一通好找。瞧你哭的这样,别伤心了,叔父早登极乐世界,定是奔着更好的安生去了,你在这伤心难过,不过是让叔父放心不下。快别坐在地上了,赶紧把这披风披上,这快入冬了,你竟穿得如此单薄,可别再冻个好歹的。”众人遂将濮阳醇扶上马车,天色转眼更暗了些,像是黄昏已至。 让那老僧一打断,自己糊里糊涂的,竟没死成。可心中一团乱麻,却似乎看见了理清的出路。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拾回. 离别 濮阳醇坐在车上,反复回想着才刚老僧所说之话,心中思付万千。一死了之,却是愧对所有对己有恩之人。再者父亲年幼之时,同婉妃这个妹妹最为亲好,倒是事事都疼她,只要妹妹所求之物,爹爹这做哥哥的便想尽办法给她取来。 爹爹虽千万嘱咐让我别进宫里去,奈何家中所有人都要把我将那深渊里推,况婉妃如今在宫中地位显赫,爬得越高,就怕摔得越重。为做上皇妃,姑姑不知一路杀多少敌,斩多少鬼,才能爬到今天这个位子,如今多要我这么个棋子去助她一臂,何不干脆随她所愿?我原是命薄之人,多亏佛前训教才苟活至今天,竟仍一无所有,心如死水一般,又何妨进那深宫搅搅那淌混水。若是能有所用处,定是合了濮阳家上下的心意,若是我真是愚钝,死在里面,那也正如我愿,早了此生了。 如此一想,濮阳醇坐定主意,本想一到家里,便跟姚夫人说个清清楚楚,却未想一路颠簸,未到家中便吐了起来,怕是吹了冷风又哭了那么一会,着了风邪了。果然晚上便发起烧来,病的体虚气若,全身灌了铅似的酸痛沉重,好好养了整整一月才算缓过来。 守着热孝,濮阳醇在家中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每日晨间到佛堂诵经,闲暇了自在房内读书,诗经楚辞,或是兵法诡计的,她都愿祥读,读着父亲读过的书,方觉得同父亲更亲近了些。宫中时常遣人过来问侯醇姑娘的病情,濮阳醇只道婉妃良厚,这般挂着醇儿,面上笑容淡淡的,却彻彻底底地掩饰着心中的冰凉。 热孝才过不久,婉妃身边的梁公公便亲自来了一趟府上,说娘娘吩咐醇姑娘好生养着,嘱咐姚夫人要紧着些人好生照料,如今过了年转眼就是春天,好好安养着万不可再惹着风。过了春分,娘娘要迁至城北边的夏宫待产,倒是醇姑娘可同姊妹们一起过去陪陪娘娘,也顺着散散心情不好。濮阳醇听了娓娓道好,便打发人引梁公公前厅喝茶吃果去了。 画意这才端着熬好的药过来,袅袅热烟带得一室药香,正巧碰着秀竹来瞧濮阳醇。见濮阳醇歪在软榻上眉头深皱,秀竹接过药,吹了吹递给濮阳醇,道,“既不喜皇宫,何必要去呢?”濮阳醇轻叹道,“我何来的选择,即是长辈之愿,我应了他们倒也罢了。到底没什么所求的,不过苟且活着。”“妹妹可不该是如此认命之人。虽说亲人都没了,但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到底得为自己想着些,行尸走肉一般的,倒不如死了。” “我倒是想一死了之,却总是觉得有什么未了之事,总觉得就这么死了,不甘心。”秀竹笑道,“这就是了。既然如此,可要振作些。”濮阳醇莞尔一笑,抬头望着窗外的天,道,“我又能怎么样呢,若不是进宫,不过随便许个人,真没意思。”“那还能怎么样?像那些个男人们,做个宰相你才甘心么?”“呵呵,那倒还好了,总算是有所作为。”“你呀,只怕是生错了身子,一生下来,就该是个爷们儿。” “我倒不想做爷们儿,做了男人,哪有这些个好看的裙子,首饰给我带呀……”二人笑了笑,濮阳醇皱起眉,一口气把药给喝了,春喜在一旁正温着上年卷的初雪雪水酿的梅花酒,满室生香。濮阳醇想想又问道,“这几日我也不走动,不知镜蕊姐姐这几日如何了,我听说,她近日也恹恹的,不愿出屋子?” “她呀,”秀竹叹道,“镜蕊这丫头自幼便是极聪明的,人长的又是那般的水灵,自是人见人爱的主儿。这般机灵的孩子,姑母有意好生培养着她,日后献予皇上,倒也没错儿。只是镜蕊愈发大了,便愈发有了自己的主意,许是看多了宫内的明争暗斗,又许是有了心上人的,变得这般的不愿进宫去了。姑母前些日子让你同她一齐到夏宫去,镜蕊听了便成那样没精打采的了。” 濮阳醇点点头,不再答话,秀竹见妹妹这般累了,便嘱咐她好生休息,又交代了画意春喜几句,方回了自己屋子。用罢了晚膳,濮阳醇想着便出了屋,朝镜蕊的屋子走去,也忘了自己只穿着薄薄的单衣,心中已是彻骨的寒凉,望着廊外静静的白雪,倒是不觉着冷。画意追出了屋子,给濮阳醇披上她那毡子的斗篷,半嗔半劝地道,“也不怕再病了,让咱们又是那般小心的伺候。自己遭罪不说,我们也不得安生。”“就是你理多。” “好姑娘,暖着些吧,这天里冻病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好,我这不是乖乖披好了么。你回去罢,我上镜蕊屋里去瞧瞧她。”画意将濮阳醇送至镜蕊的门外头,方回去做自己的事儿。濮阳醇掀起门帘进了屋,见镜蕊一人坐在铜镜前发呆,便道,“蕊姐姐。”这才看见濮阳醇来了,镜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了?来,过来坐。” 拾起镜蕊桌上的糕点,濮阳醇道,“姑母赏的枇杷糕,倒是好吃的,姐姐没尝一个?”镜蕊摇摇头,丢了魂似的,“我不爱吃。”半晌勉强打起精神,见着濮阳醇正望着她,忙道,“妹妹若是爱吃,便都拿回去吃罢。”口中的枇杷糕清甜爽口,濮阳醇却也没那心情细细品尝,想了半天,还是决定不拐弯抹角了,便道,“今年,姐姐有妹妹陪着到夏宫去顽儿,姑母倒是又要生出个小孩子来,定要比往年更热闹的。” 镜蕊却叹道,“到底还是把你也拖了去。”“姐姐不喜宫廷生活?”镜蕊依旧是那般失了神的样子,摇摇头。濮阳醇又道,“既然不喜,反正有妹妹,不去便是。”镜蕊抬头望了望濮阳醇,无奈地笑道,“傻妹妹。”“醇儿无所求,进宫陪着姑母,就算日后……倒都也罢了。姐姐既是不愿意,有妹妹替你挡着。” “你的意思……”濮阳醇拾起首饰盒里的一支钩丝嵌贝凤钗,她认得,是女儿节时,婉妃赐予镜蕊的,她问道,“是姑母给你的?”镜蕊点点头,只见濮阳醇将那金钗径自戴在了自己的头上,对着铜镜里的镜蕊笑道,“这便是我的意思。”说着便拍了拍镜蕊的肩,出了房门,拖着镜蕊的枷锁,心中却是坦然,不外乎生命更沉重些,如今自己,什么也不在乎了。 转眼便要入夏,这一日太阳欲升未升,晨雾里埋着的都是安静,连早起的鸟儿都忘了喧闹。管家小声张罗着马车行李,画意将宫中新赶制的紫色襦裙放在濮阳醇身边。濮阳醇低着眉头,微声叹道,“我孝期未过,怎么穿得华服?”画意只苦笑打趣道,“娘子你若是不穿,我们可就得穿上你的孝服了。” 那襦裙究竟素雅大气,高腰带上绣着牡丹缠枝花样,裙间寥寥点缀五六只蝴蝶,外罩粉色榴花蔓枝纹大袖衫,外有金线同粉丝交织而成的披帛。画意将衣服饰物打点完好,又为小姐扑粉画眉,一身华彩的濮阳醇,究竟撑不起笑容,眉头紧锁,目光盈盈。濮阳镜蕊果然告了假,倒是一连病了数日起不来床,倒在濮阳醇意料之中,便也不费心思去便那真假。 在祠堂爹娘灵位前站了许久,面无动容,一言不发。画意小声靠在濮阳醇耳边,“该启程了。”濮阳醇跪下磕了三个头,将那金光灿灿的披帛扔在一旁,换上一条素白的,起身便走,头再也不回,直到走出大门,依旧是那张无表情的脸。那是已冰冷的心,被生生长出的勇气包裹着,带着无处安放的灵魂,朝着一切的未知,一往无前的走过去。 濮阳醇团坐在马车上,轻轻拉开车窗,看着街道上依旧安静,早开市的商贩正睡眼惺忪的整理着店铺,卖早点的笼罩在腾腾热气里,看不清楚容貌。孩子们都还在睡罢?大人们正起床,打点着一天的生计罢?所有的人都在过着一如既往的生活,也许苦闷,也许烦心,究竟家人都在身边,就算是争吵,到底知道天地间依旧有人与她血脉相连。 一想到自己孤苦一人,父亲的热孝才退,便要入宫,孝都未能尽守,怎还能为人女呢。再想自己孤苦伶仃,自此便要只身漂泊,还是不争气的流下泪来,愈哭愈凶,最后终于泣不成声。这是我最后一次这般哭,入了宫,便再不是这个濮阳醇了。 第拾壹回. 夏宫 夏宫宫门前,濮阳家的马车停下,婉妃宫里的公公将濮阳醇迎下,笑道,“醇姑娘一路颠簸辛苦了。”濮阳醇低下眼眉,睫毛上还湿润的沾着泪水,乖巧的弯起嘴角,莞尔一笑,“多谢公公在此等候。”那公公细细的眼睛,笑得倒是一脸的亲切,皮肤光滑得女人一般,“殿下今早儿还问起醇姑娘何时到呢,走吧,咱这就去请安去。”说毕便引濮阳醇向里走去。 十数人高的铜铸贴金宫门缓缓打开,濮阳醇不觉忘记了呼吸,原本忧心忡忡的她,更是夏宫内恍如世外桃源一般景象震慑的心中久久不敢平静。屋檐高翘,一如皇族皇天之子,万民之王的简傲绝俗。幢幢抱厦宫殿,水榭花台,错落而有致,闲散而不失威严。各中散落数十年大的高木,也不知从何处运来,又是如何精心照样在此处生长得枝叶茂盛,枝粗叶肥的。园中处处点缀着春夏秋冬四季之花,如此一来无论春夏交替,定有春之芙蓉争艳,夏之莲动荷香,秋之果硕菊肥,冬之傲骨寒梅,花虫繁繁四季皆如仙境之景一般。 夏宫恐怕在濮阳醇出世前后开始建造的,十数年年的时间,就像画匠细细地描画在这片土地上一般,一点一点琢磨出了如此纷华壮丽的夏宫。自宫门走入夏宫,便有代步车辇侯在城门外,柔软的纱罗轻柔地摆动,木质的车床细细地雕着凤栖牡丹蔓草缠枝纹,如此华贵的装饰,必定是婉妃宫中之物罢。 濮阳醇虽说是婉妃之亲,毕竟身无爵位,小小一位民女如何有得此等待遇。所幸濮阳醇的姑姑是婉妃, 三千仅次于皇后的女人。婉妃此举,并非疼爱醇儿如此简单,而是昭告宫中众人,就是我濮阳婉儿小小的内侄女,也能受到旁的人受不起的待遇。若是步行,自宫门至各处宫殿便要花去将近半个时辰的时间,坐在辇上也大抵需要一炷香罢。 自打紫阳门入宫便一眼望不到边界,一如曌国海纳百川的气度一般,囊括了通国上下所有能工巧匠能研出的建筑,木器,玉砖,彩瓦之工艺,还有取自阔达的疆土内精华之美景,取之于蓝而胜于蓝地错落在夏宫之中。 自小在小小尼姑庵里长大的濮阳醇,这里的奇山怪石,亭台宫阙,花鸟鱼虫,夏宫中的一切一切,她都不曾见过,甚至远远超乎了她想象能够企及的恢弘壮丽而又精致宁静。但在她看来,就算是无穷的奢华豪美,究竟带着皇家于天下相互纠缠相互制约的沉重,牵系着所有在此居住的人的生死事变,总是带着一种无形的,静默的哀伤。 终于到了婉妃娘娘的行宫门前,木质的院门别致有趣,上有一牌匾,书野然居三字,字体柔中带刚,锋芒隐现,一看便是婉妃娘娘的字体,能在夏宫这样皇家别墅大张旗鼓的挂上自己题字且如此院名张扬的匾,恐怕妃嫔中,除了太后,就只有婉妃敢这么做了吧。 入了屋,只见婉妃歪在软榻上,室内熏香杳杳弥漫,侍女正轻轻给婉妃扇着风,娘娘月复部比上次见时又隆起了许多,见醇儿来了,稍稍撑起了一些身子,,行动都迟缓了许多。醇儿跪下请了安,婉妃缓缓抬起丰腴的胳臂,笑道,“醇儿,何必多礼,到这边来。”侍女搬来座塌同凭几,濮阳醇一坐下,婉妃便握起濮阳醇的手,道,“三哥哥的白事,一切可都妥当了?”濮阳醇低垂下眉头,只答,“恩。” “你爹爹福薄,即是去了,便也是往着福地去的,你也不要过度悲伤,爹爹去了,还有姑姑在呢。你这进来一是陪陪本宫,二来也能散散心情。这夏宫之大,处处是景,你呢,没事儿多走动走动,有空了,过来陪本宫说说话,看看戏什么的也挺好不是。待你镜蕊姐姐病愈一来,我月复中胎儿出世,那就更热闹了。” 濮阳醇温婉而浅浅的笑着,道,“多谢殿下费心。日子也快入夏了,殿体可还好?”“好。就如今这个天气,长安城里我便已燥热难耐了。不曾想夏宫竟是如此凉爽,住进来之后心情也舒畅了些,傍晚时分出来吹吹晚风,很受用呢。陛下还特地吩咐御医日日过来给本宫诊脉,不会有大碍的。”“娘娘有陛下疼爱,定是比什么灵丹妙药更保身子了呢。” 婉妃笑道,“那便借你吉言了。劳顿了半日,恐怕你也累了吧。殷公公,带姑娘到她住所去,好好歇息歇息。”“住所?”“夏宫里屋子院落多得是,本宫特意给你挑了个绝妙的地方,你们些小丫头,定会顶顶喜欢的。”濮阳醇连忙起身行了个礼,“醇儿怎么担得起……” 婉妃笑道,“你便安心住下,平日里本宫感到闷时,多来陪陪本宫就是了。殷公公我便将他放在你那儿,帮着你上下打点着些。平日里,教教你皇宫该讲的规矩。虽说这是别院,毕竟过些时日,皇上,太后,皇子们都是要过来度夏的,规矩还是不能卸了的。太子他们众兄弟的,这两天也陆续过来,你若不快快学起宫里的规矩,他们没有一个爷,是好惹的。知道了吗?”。濮阳醇浅浅地点点头,便随殷公公离开了野然居。 榭月池的西南岸,有一座极其精致幽美得楼阁,坐落在一片桃柳簇拥的高地上,竹制的月牙廊蜿蜒至楼阁露台,隐隐约约藏在柳叶中。露台约有六十见方,皆由绿檀木铺成,栏杆皆由软藤编制而成。楼阁仅二层,青砖绿瓦,红漆木器,屋檐依旧是高高扬起,阁中回廊曲折而又似乎相互通透着,幔帐飘摇,房中摆设皆为新工瓷玉器,各角皆点缀着园中新采摘回来的花朵枝柳。 自露台望去,便是夏宫内最大的湖,榭月池,此岸西面,一池杳杳玉立的荷花温婉地哼着夏日的小调。傍晚时分,鸿雁归巢,夕阳西照,晚风轻拂水波轻漾,彩霞映着榭月池东面的重重宫殿,让人简直无酒自醉。因春日里桃樱花瓣纷飞,便赐名为听蕊阁,本应做宫中曲人闲暇作曲填词之地,婉妃自觉此处美景难得,让给宫人简直可惜,不如住进些婷婷少女才配得起听蕊之名,这才向皇上要了来,原要赐给濮阳镜蕊居住,如今换来个濮阳醇,便理所应当的赐予她。 周遭一日,殷公公正带着濮阳醇往听蕊阁处慢慢行来,竟已到了傍晚时分,夕阳斜照,将这幢乱蕊纷纷的水榭小阁烘染得仿佛镀上了层绒绒的金光,红fen仙阁一般,濮阳醇站在路中,顺着殷公公所指的方向看过来,竟呆住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此时的宫阁,竟有种仿佛身心被什么包裹着的感觉,很轻柔,对一切都不再害怕了一般。这是“家”的感觉吗?明明此处是自己反感的宫阁呀。呵,也许是过分美丽了罢。 待濮阳醇回过神来,却发现周遭的人早已跪了一地,面前六个男子皆骑在六匹骏马之上,夕阳的光线自他们悄悄地背后穿过,濮阳醇细细看去才看见这衣着华丽,器宇不凡的六人里有那日曾与她们姊妹几个采香斗诗的太子爷同四皇子,还有一位,她似曾相识,那张寒气逼人的臭脸好似曾见过的,细长而眼角微挑的眼睛倒满是惊诧地正望着她。 殷公公急忙道,“见到众皇子殿下还不下跪!”这才缓过神来,提起裙摆便跪了下来。濮阳醇低头望着这六人映在地上的影子。 却听“康”的一下,一只竹萧清脆地落在地上,濮阳醇未曾多想便伸手去捡。抬头却见另一人也伸手来捡这只竹萧,那人双眼秋水一般安静而又温柔,含着笑意望着她。濮阳醇不觉双颊忽地涌上一股热气,忙将竹萧双手递上,行个万福,道,“太子殿下。”那人忙扶起濮阳醇,依旧是那般温润儒雅的声音,“不必多礼了。” 濮阳醇含笑抬起头,退至路旁,轻轻地行了个礼,“谢殿下。”“醇妹妹可是来夏宫陪你姑母的?”“回殿下,是的。”太子笑道,“那便好,改日定要再聚,还要同你一较高下!”“醇儿可不怵你,殿下您随时发话便是。”话虽这般挑衅,声却平静温柔。马上四皇子也笑道,“你瞧着小妮子狂妄的,这回我们可不能在输给你们了。”濮阳醇又行了个万福,轻声笑道,“四爷您也放马过来,醇儿奉陪到底。” 太子转身复上马,笑道,“怎么只你一人来?蕊姑娘呢?”“姐姐近日病了,一时耽误了。”“那替我问候问候她。改日一同顽儿。”濮阳醇笑着点点头,马蹄声便层层响起,又在远处渐渐消失。濮阳醇直起了身子,望着那六人同身后的车马远去的方向,暗暗舒了口气,便随殷公公等人朝着听蕊阁走去。 这一头,太子将萧递予身边,笑道,“老五,这样冒冒失失的,萧也掉了。”“我的太子殿下,您管的也太宽了罢?”“别是见着人家姑娘长得娇,一时看傻了罢!”四皇子在一旁打趣道。卿辰笑道,“娇倒不假,说我看傻,也太过瞧得起我了!”太子问道,“此话怎说?” 一旁三皇子答腔道,“老五自诩是阅遍天下美女无数的,大哥你忘了?”太子笑笑,“我倒真是忘了,这般歪名,不记也罢。”卿辰笑道,“你又这般正经了,才刚是谁拉着小姑娘非说要同她比试的。”“那怎么了,改日叫上大姐姐,宝燕她们一起,大家集个诗会的一并顽一顽,倒要你看看,那醇姑娘值不值得要我下这般战帖。”卿辰弯起嘴角不屑地笑了笑,“呵,放马过来。……醇姑娘。”总算想起她是谁了,那年西市抢簪子的情景,霎时恍如昨日,还有从安那儿见着的姑娘,也是她罢!醇。 第拾贰回.夏日出游(上) 濮阳醇安顿下来约模也有半月了,正经要入夏,皇帝也正式迁居夏宫仙居殿,政务中心也就此迁至夏宫。不管如何,濮阳醇则是日日到婉妃殿中请安,婉妃高兴了便同她说会子话,只是自打入了宫伴在婉妃身边,那醇儿更是谨言慎行,早些时候见着她话便不多,到了如今话竟更少了,到底是个清冷的孩子,在人前也不愿说那些奉承的话,陪在身旁倒是贴心,可这般女子,怎能取得皇帝的宠爱?每每想到这个,婉妃就想念起镜蕊来了,那孩子人娇嘴甜的,倒是讨人喜欢,只是镜蕊一直告病,还是没法入宫。 这日,皇帝来野然居瞧婉妃,正巧濮阳醇也在屋里和婉妃说着话,见皇帝来了,忙帮着侍候起来。那皇帝只见眼前的那姑娘,低顺着眉目,面上略施淡彩,一身浅天青色素裙,看着寡淡得很,却又觉是一股凉风扑面般的清爽。皇帝问道,“这是婉儿家的孩子?”婉妃娇笑道,“这是婉儿三哥哥家的,女儿节时便给陛下请过安的。” “你叫什么名字?”婉妃也笑着和道,“陛下问你话呢。”濮阳醇微微欠身,颔首答道,“回陛下,民女濮阳醇。”“和你姑姑住的可好?”“回陛下,婉妃殿下待人亲厚,对醇儿很是照顾。”“我倒是想起来了,婉儿你过寿那日,有个女孩子琴箫合鸣奏的那一曲不知名的调子,引得众人皆叹。他们口中的醇姑娘,定就是这个醇儿了罢?”婉妃虽说也三十出头了,可毕竟身为皇妃,保养得好,依旧是肤如凝脂,颜若春蕊那般动人,一笑起来,面上的酒窝衬着那般娇媚的笑容,真真的动人。 “陛下好记性,正是了呢。”“可是你自己做的?”皇帝问濮阳醇。“回陛下,那曲子乃是醇儿一好友所作,与醇儿亲好便赠予了醇儿。”“真有那般好听?”皇帝又回头来问婉妃,婉妃笑道,“精巧倒是有了,不过还是过于小家子气了些。” “曲有流莺花底叮咛之婉转,又孤鸿云外悲鸣之怆凉,单从乐音大气与否便来评断一曲是否好听,倒是武断了。”“照陛下说的,何为好音?”“醇儿你说说。” “乐音无边界,无需语言来传达曲者本意,一篇好曲丝丝入扣,一拨一捻便是曲者的一呼一吸,听者与其同悲同喜,在醇儿看来便是好音了。可奏来那弹琴之人是何心境,倒又影响着曲意之表达。若是那人心如乱麻,那就算是江清月照的辽远之曲,恐怕所表之意也是乐着心中的烦闷罢。”皇帝望着濮阳醇,笑着点点头,那婉妃歪着身子倚在凭几上,揣测着皇帝的笑意。 皇帝笑道,“冰取之于水而寒于水。别看她们年纪轻轻的,竟有了这般境地,醇儿可塑之才呀。”濮阳醇依旧清淡着面容,道,“陛下过奖了。”“虽如此说,”婉妃努嘴道,“陛下未听那曲子便说我武断,倒也是太委屈婉儿了。”皇帝笑道,“你待孩子们向来亲厚,我倒是忘了。下回让醇儿再奏一次我听,便知道是否委屈你了。” “陛下若有心要听,不如现在让醇儿支起琴来,奏给陛下听便是了,今儿个好天气,陪婉儿听听曲子,纾解纾解前两日阴雨的郁闷,可好?”皇帝抚了抚婉妃柔荑一样的手,笑道,“好。”婉妃正要开口让宫人把濮阳醇的琴拿来,却听见外头通传姜美人同沈婕妤来给婉娴妃请安,二人进来见皇上也在便围坐下,一块儿说话。濮阳醇便起身候在一旁,时而皇上问她话,她便娓娓回答,旁的时候,只静静地伴着。 眼见这妃嫔们在皇帝面前那般千娇百媚,那面上蜜糖般的笑,平日里从未见她们挂在脸上过的。忽地想自己有朝一日也变成这样,心中便一百个不痛快,可如今在婉妃身边也无路可去,到底也诺了镜蕊姐姐要替代她进宫,给她谋条出路的,难不成还要反悔?早已无路可退了! 可那皇上看着倒是慈祥,他若对自己没那纳娶的意思,便是极好的了。可若真是这般,自己的路又将如何走呢?前路漫漫混沌,从未有过这般,看不清自己的方向……濮阳醇并不喜欢这样。正出着神,却见七皇子入了屋子,行礼道,“给父皇请安,给母妃请安。”婉妃笑道,“凤儿来啦,今儿个不是你们哥儿几个一块去狩猎的吗?怎么这个时候还没走?” “耽搁了一会儿,这便走,特意想着来辞个行的。”皇帝满意地点点头,这凤儿倒确实是个知礼的孩子,“恩。去罢,再晚日头大了便不好打了。”“是。”夏侯风正转身要走,见着濮阳醇站在那儿愣神,便笑道,“醇姐姐也在?”濮阳醇忙行了个礼,笑道,“殿下万福。”“正巧了,正要去狩猎,醇姐姐也一块儿去罢,大姐姐她们也去,热闹着呢。”濮阳醇倒没想到夏侯风会邀她,望了望婉妃。 只听婉妃道,“你姐姐在这陪着阿娘,你又叫她去了,谁陪着阿娘呀?”皇帝笑道,“朕在这陪你还不够?哈哈,醇儿便去吧,这般好天气同他们一块顽一顽,方不负了这大好的年少呀。”皇帝都这般说了,婉妃无法,便点了头,濮阳醇行礼谢道,“谢陛下,谢婉妃殿下。”夏侯风也行了个礼,二人一齐退了出来。 一出门,凤儿便笑道,“姐姐你也该谢我。”“恩?”“把你从那闷的发慌的地方救出来呀。”濮阳醇想想,这倒也确实如此,一走出那野然居,屋外那刺眼的阳光同扑面而来的热气,却是让自己神清气爽了起来,便笑道,“正是了,我倒是失了礼数。”梨涡浅漾地微微欠身,“多谢殿下。”“殿下不殿下的,这私下里叫凤儿便妥。”“那我可不敢。” “为何?”“本以为殿下真真的彬彬有礼,温润如玉的,未想离了你母亲,又是另一般的样子了,我可怕他日惹着你生气了,又是‘私下里’生的气,你便又拿这些事儿同我说理怎么办?”“哈哈,姐姐你这翻巧嘴,还怕我生气?凤儿不惹姐姐生气,拿话堵我,便是万幸啦!”说着扶着濮阳醇上了马,自己坐在了她后面,道,“姐姐坐好了,我的马可快着呢。”便驾起马,向着宫门而去。 马上,濮阳醇道,“果然呀,你还是儿时的那番样子。”“姐姐还记得?”“如何不记得。你那时候净爱淘气,在宫里不好好的同姑姑做辇,非要骑在马上,嘴里非吵着让那侍卫骑快些,再快些……你可记得后来怎么了?”“不记得。”“侍卫哪敢带着你骑快,让马小跑便已心惊胆战了,你非嫌不够快,哭闹了起来,伸手去抢那马缰,最后非要姑姑命人左右护着,带着你骑着马跑了一圈,方算。” 凤儿笑道,“哈哈,这般顽皮的事儿,姐姐还记着,我这知礼的皇子还能当得下去吗!”二人说笑着,儿时的亲好仿佛又回了便到了宫门。容瑾见了这二人,笑道,“哟,七郎这是把谁带来了?”夏侯风也笑道,“在母妃那见着了醇姑娘,便把她也拉了来。”扶着濮阳醇下了马,宫人递给濮阳醇一顶帷帽,牵来一匹枣色的马。 预知后事如何,窃听下回分解。 第拾陆回. 舞殇(下) 有时候这个巧字真让人不得不服,平日里哥儿几个也不在宫中,这听蕊阁根本无人到访。濮阳醇这个无权无势的小姑娘,不会有人愿意浪费时间,从她身上挖掘几乎没有半星的好处。今日哥儿们回来了,果然又宾客盈了门不说,竟又招来了个大人物。 从安同卿辰正说着话,便有含元殿的身着青白底银丝绣纹的宦官过来通传,陛下正往听蕊阁来。宫人们皆慌乱起来,纷纷忙着燃香炉,设圣座,清屏障,将听蕊阁中飘飘荡荡纱帐皆束起,忙得不可开交。听蕊阁露台往榭月池边望去,果然一条赤黄相兼的游龙一般的队伍,正浩荡往这边来。 从安一时望了望卿辰,那冷峻的侧脸依旧那么迷她的心,悄悄叹了口气,面上的笑,已不似先前的那般味道了。 转眼间,皇上已至,卿辰屈膝行礼,“父皇万安。”皇帝问道,“恩,五郎怎么在这。”卿辰拿起酒杯,转身凭栏,正要往口中送,道,“那日弄伤了醇姑娘,一直没空着来给她赔礼,这不是才回夏宫,便赶回来了么。”“恩,那倒罢了。” “那父皇又是为何而来。”皇上语气似乎微怒起来,“我到何处还要同你汇报吗!”“儿臣没这个意思。不过濮阳醇还是个干干静静的小姑娘,这入了夜,皇上才来,让人看了说什么好。” “这天下都是我的,我到哪,谁敢说闲话!”阁里的人见状不对,纷纷跪下,心想这五皇子向来不羁惯了的,可从未跟陛下顶嘴,今儿个怎么着了魔了,胆子这样大起来,他不要命可不打紧,我们做奴才的可惜着命呢。 卿辰笑道,“儿臣哪敢,父皇乃九天之子,谁人敢说一个您的不是。”皇上自觉词话听之稍顺耳些,正要往内堂走,卿辰又道,“父皇你坐拥天下,谁人不敬仰, 美女如云,谁人不入你怀。怕只怕父皇处处留心处处留情,宠了谁,负了谁,父皇自己也记不清了罢。” 皇上大怒道,“大胆!你说的什么话!”卿辰正要还口,从安听卿辰那番话便想怕是又勾起了卿辰思念亡母之情了。忙上前挡在卿辰面前,向皇上道,“陛下息怒,五爷才刚喝了点酒,说话不经琢磨,请陛下莫要怪罪。” 急得她扯着卿辰衣角,小声道,“快给陛下赔不是。”卿辰道,“赔不是?儿臣说错了什么么?父皇不如告诉儿臣哪错了,儿臣好下次不再说。”“你……”皇上气得脸上涨红,大宦官赵公公连忙扶皇上坐下,嘴上忙说,“快给皇上沏杯参茶来。五爷,您就少说两句吧!”皇上喘着粗气,怒道,“你,你给我过来,跪下!”卿辰前去,脸上竟剩下的只有冷漠,好像对于面前的这个“父亲”有着太多的不满了。 跪在皇上面前的卿辰一言不发,只低着头,皇上眼中竟溢出了悲伤,道,“你,你说,朕作为皇帝,哪儿,让您不满意了?”卿辰几乎月兑口而出,“母妃。”皇上惊诧,一时语塞,沉默了良久,深深叹了口气,卿辰起身而走,头也不回。一时听蕊阁里静极了,只剩晚风吹得柳条簌簌飘荡。 从安目送着卿辰直到看不见,只听见皇上叹道,“醇儿呢?”从安赶忙上前跪下,答道,“回陛下,醇姑娘今日到七皇子那儿去了。” “这样。还想着许久不见那丫头,过来瞧瞧。”“既然醇姑娘还未能回来陪陛下说话,不如从安给陛下烹茶吃?姑娘卷了好些晨露,烹茶吃可清甜呢。”“茶倒罢了,那**跳的舞倒是可人,听蕊阁里不缺乐人,再,给朕跳一支。” 濮阳醇和夏侯风骑着马在长安城里的小巷子里迂回穿梭,到了个巷子口,凤儿让濮阳醇闭上眼睛,濮阳醇只依他,心想着,都爱一个把戏,他们不是哥俩,恐怕也无人信呢。凤儿扶她下了马,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好不容易到了,夏侯风问道,“姐姐可能猜出我们这是上哪去?” 濮阳醇笑笑,“ji馆。”“你怎么知道的?”“这大长安城里还有什么地方是女子不能去的?还有我这一站在门口,里头的脂粉熏香直冲我的鼻子,你说我猜不猜得出?不过,此处可不是一般的ji馆,这香味不像中原女子所用,怕是波斯等地之人开的罢?” “好了好了,睁开眼睛吧。本想着给你惊喜呢,全让你猜出来了。”濮阳醇笑道,“谁说不是惊喜的。我长这么大,虽说大街上见过一些别国之人,这波斯美女可是从未有眼福见过呢。”凤儿听此,兴奋劲儿又回来了,道,“此处不同于其他,还因为文人骚客江湖才子的都爱来此处饮酒跳舞,开怀畅谈。和宫里,绝绝的不一样!” 濮阳醇挽起凤儿,“那还等什么,走!”“哎,姐姐,怎么忘了你今儿个晚上是男子!女子气这么浓,若是让人发现,可糟了!”“你看我,一时忘了。”说罢濮阳醇挑起眉头,双手背起,挎着大步进去了。 这一随夏侯风进到西市里的乌蒙巷,濮阳醇便是开了眼界。满眼的波斯女子,妖娆动人,身着短而精致的胸衣,叮叮当当的挂饰在雪白的腰身旁摇曳,那灯笼一般的筒裤肥大而奇特,却能显得女子身段更为婀娜轻盈。 这儿的客人也非寻常烟酒之地那些酒肉色鬼,他们或是畅饮高歌,或是小酌雅谈,美丽的波斯女子只在旁边静静地斟酒,高兴了笑一笑,或是独自在一旁,恍然所思,或是一时兴起,跑到中间的大圆台上,跳一支异国舞助兴。 濮阳醇同夏侯风在一处偏静一些酒榻坐下,濮阳醇只四处望着,双手玩弄这腰间玉佩,凤儿见她这般拘谨,便道,“此处美女如云,让人光是看着,也赏心如饴。可是呀?姐姐。”濮阳醇笑笑,捏起凤儿的鼻头说道,“瞧你说的混账话,虽说我不气你把我带到这儿来,但此处,是女子该来的地方么?” 夏侯风撒娇似地笑道,“可姐姐是寻常女子么?小时候你就什么都好奇,我们男孩子玩儿的东西,你楞也是扯着嗓子喊着要一起玩儿。你还未进宫时,渊哥哥那时要去马场学骑射,你也嚷着要去。后来你摔得血都渗出衣裙了,脸上哭得泪盈盈的,还非笑着说好玩儿。有什么是姐姐你不愿意,也不想看看的?”“你日日在宫里,这些事从哪儿知道的?” “这些小事我要知道还不容易?”“你呀!再说这都是儿时的事儿了,外人面前,可别瞎说。”“哟,姐姐果真长大了,学会害羞了。”“亏你还知道叫我声姐姐,一点大小都没有。” 凤儿笑了笑,那赖兮兮的样子少了几分,“我不过是看这几日姐姐脸上都没笑容,也不像是无处玩闷得,那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瞒得过谁呢。此处怕是较宫里最反差最甚的地方了,在此处,你说话无人会咬文嚼字的挑你的刺儿,做什么也不会有人觉得你坏了规矩,因为这儿没有规矩!我知道的地方也不多,只能想到带你来这儿,散散心了。” 濮阳醇叹了口气,笑道,“亏得你有这份心,姐姐心领了。”她四处看了看,仿佛安慰的口气一样,“这里的人都在喝酒,我们也吃些吧,这儿的酒,可是波斯来的?” 凤儿只怪濮阳醇不懂他的苦心,又似赌气,又似缓了一口气似的叫了一壶酒,二人自饮起来,一时无话。濮阳醇从未喝过此类异国烈酒,每每碰杯都轻轻抿一口即止。为她二人斟酒的波斯女子用一口不太地道的曌音笑道,“这位小爷,在我们这儿,可不是这么喝酒的。” 濮阳醇不解,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未待她反应过来,这波斯女子便起身拉起她的手到了圆台上,跳起了舞,唱起了濮阳醇听不明白的歌,这一唱倒好,竟招来了十几位波斯姐妹们齐齐上台,每人都拿着一杯酒,唱着歌,将濮阳醇围在中间。那九转回肠的旋律,还有绮丽轻巧的舞蹈,看的濮阳醇不知所措,目不暇接。 听蕊阁里却也弦乐之声邈邈绕梁,烛光点点,灯影曳曳,皇上盘坐在酒榻前,眼里含着柔软的笑望着面前的从安,这舞极轻极柔,从安就仿佛春暮飘洒的花瓣一般,随风扬起,又随风落下,飘飘洒洒,可却少了份洒月兑,多了份无奈。从安跳完一支,皇上又复让她再跳一曲,从安便复翩翩起舞。 实则一日濮阳醇在听蕊阁里闲的慌,从安便说这大正午的,大人物们都歇着呢,出去走走,吹吹风也是好的。二人走着,便在榭月池边树下纳凉,说的开心了便唱起曲儿跳舞解闷儿,谁知皇帝此事御驾正巧路过,瞧见了,柳树下站了两个姑娘玩闹了好一会儿,方被她俩发现,皇帝高兴,便赏了二人一人一块翠玉的腰佩。 而今见了从安,那皇帝竟还记得她,不过也是,这般淡妆浓抹皆相宜的女子,哪那么容易便能忘了的。时而从安瞥见皇上的眼神,烟花之地长大的孩子,一个男人眼里有着这样的神情,她瞬间便会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这一切,竟也在她的预料之中,或者说,是她,计划着,一步步走至此的。虽非她真心所愿,可那也是她深思熟虑后下定的决心,不会怪别人。 乐声在从安的脑海里渐渐远去,她的脑子里不停地浮现五爷的样子。她们的初见,他的冷漠,他的智谋,他的笑,他的颦,甚至他的背影,他衣衫上的一针一线,清清楚楚的在从安的脑海里一点一滴划过。 皇上一把拉住从安的胳膊,顺势将她拥入怀中。从安望着皇上的眼睛,这依旧是个英俊的君王,那带着胡人血统的眉眼,高挑的鼻子,一抹胡须在唇上表示着他的地位和年岁,可岁月在他脸上未刻下太多的痕迹,仿佛那不只是个征服天下的君王,而是个连时间都可以征服的男人。屋里已剩二三的宫女太监们知趣的退出了屋外。 从安笑着,温婉若兰的笑着,一如才刚的舞那般,甜美若落花,却无奈无力支撑自己的命运,只能随着风动水流,飘飘荡荡,无根,无终。皇上醉倒在了从安的温柔乡里,可谁知,他身旁的女子,心中早已哭走了灵魂,哭成了空壳,哭得世界,都幻灭了。 第拾柒回. 笑入胡姬酒肆中 乌蒙巷里,濮阳醇让波斯姑娘们应是灌了好些酒才放她回到座位上去,虽说如此,濮阳醇也算舞了个尽兴,平日里的笑容总算回到了脸上,再加上喝了些酒,脸颊上泛起了两团红晕。 刚坐下要和凤儿说话,便看见门口那闯进来一大汉模样的人,仓仓皇皇的往里跑,这正跑到了濮阳醇身边,门口又进来了一群人,也是同样打扮,手里拿着大砍刀,横眉竖目的,凶狠极了。那先进来的人见状连忙蹲下,正好伏在濮阳醇身边。 濮阳醇盯着那人的眼睛饶有兴致的看了半天,那人眼神里即是惊恐,也是莫名其妙,那群大汉正要分散开来到处搜,可算乌蒙家的老鸨妈妈挡了出来,绊住了那群人。濮阳醇便偷偷伸出手来,将那躲在她身边的大汉脸上胡子一把撕了下来,一看那人惊恐的模样,濮阳醇竟笑出了声来。那人连忙捂起濮阳醇的嘴,又看了眼见着他如此同样吓着了的夏侯风。濮阳醇笑着扒开他的手,悄声对凤儿道,“我们便帮他一下吧。” 说罢便悄悄蹲下将那人脸上络腮胡子一并撕去,将他藏在胡帽里的头发放了下来,挽成了男髻,又将他身上一层又一层的大衣月兑去,将长衫略微理整齐来,没想到此人家中如此富裕,连长衫的面料都十分考究,是褐底暗花的绸缎。濮阳醇将身上的腰佩解下,系在他的腰上,压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将他的那些行头藏于桌下三人只装作无事似地,拿起酒杯,竟攀谈了起来。 那老鸨究竟抵不过那几个大汉,可那些人转了几圈,愣是没找着,正没好气的,要转身出去。没想濮阳醇就一入口气未走对,呛得咳嗽了起来。那几个彪形大汉便想起那一处未细看过,竟探着脖子走了过来。濮阳醇情急之下,伸手一探,将身边波斯姑娘腰边的小口袋里取出胭脂盒,嘴里小声说道,“失礼了。”,将胭脂全倒在了才刚风殿开玩笑要来的酒碗里,化在酒中。 她拿起酒碗,佯做醉酒一般,晃晃悠悠的走了过去,粗着嗓门道,“不好意思,刚才呛着了。扰着各位兄弟了罢?进门便是友,来,和我吃一碗!”只见她摇摇晃晃,重重撞了上去,那走在前面的大汉,高了濮阳醇一个头,竟还是被濮阳醇将酒撒了一脸,化开的艳红胭脂让那大汉看上去格外滑稽,烈性的酒辣的他眼睛睁也睁不开,直在那满嘴叫疼,还嚷着濮阳醇听不懂的异域语言。 濮阳醇使劲憋着嘴里的笑,连声道,“抱歉,抱歉!我帮你擦干净。”便伸手去抹他脸上的酒胭脂,愈抹愈邋遢,整的那大汉耐心快要断了弦了。老鸨嘴里嚷着可千万别动粗,若是砸了场子,可照样描陪的。那几人听了,恐怕担心赔不起此处的水晶铜榻的,便扯着那花了脸的大汉,悻悻的走了。 濮阳醇一桌人总算松了口气,夏侯风笑道,“哈哈,你这么乱来倒也能把他们赶走,还真是歪打正着了呢。迦达姑娘,再给我们上壶酒来,用她的话说,进门便是友,可得好好喝一杯。”那人舒了口气,道,“刚才多谢兄弟搭救,哎,若是让他们逮住,我可就要受点子皮肉之苦了。” “那些人都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濮阳醇竟也不客套,怕是酒的缘故,整个人放肆了起来。见此人支支吾吾,夏侯风也觉醇姐姐如此唐突让人太尴尬,哪有帮人一忙就把所有身世秘密一倾拖出的道理。 正巧迦达把酒端了上来,给众人斟上。濮阳醇见自己酒杯中的酒喝才刚喝的不同,和凤儿二人的也不同,便问道,“怎么,我的酒不一样?”迦达道,“这是玫瑰花和葡萄酿成的酒,在波斯我们女孩子都喝这个。” “女孩子?”濮阳醇同凤儿几乎异口同声的问道。那迦达笑起来有种不一样的味道,明明白白,无丝毫含蓄的笑,让人看起来都觉得心明气爽,“才刚你问也没问就知道我的脂粉包在哪,也只有女孩子,能想到用胭脂来对付人了。我说的对么?” 濮阳醇笑了笑,却想起还有那陌生人杵在一旁,便笑道,“你瞧,我这小秘密竟让你听见了。你可否也可拿出一些来换个公平呀?”此人一惊,原来面前的这位公子哥儿竟是个女儿身,难怪生的细皮女敕肉,看她剑眉杏目,面若芙蓉,口若含樱的,打扮成个男子,竟还是英气逼人呢。如此一人,若是能与她交上一个朋友,定是一大趣事,那人想。 “小弟唐煜,巴蜀唐家。”濮阳醇道,“巴蜀唐家?”唐煜答道,“玩儿些草药的。”夏侯风却笑,“他们可不是玩草药那么简单。我可听说过,巴蜀唐家,可是第一毒门呢。”濮阳醇道,“瞧凤儿说的,你倒是个大人物。”“哪儿的话。”“可你大不大人物的,我可不管。我倒要知道你同刚才那些人,到底有何过节,这般讨债似的追着你。” 唐煜骚骚耳朵,笑道“我……毒了他们一个弟兄,可如今身上也没解药,他们倒是追起来没完了。”濮阳醇笑道,“那人没招你没惹你?”“我那正练手呢……” “练手还让人发现了!”听濮阳醇这么一说,那唐煜大笑道,“哈哈哈,可不是!还是小弟功夫不到家!”“好端端的,就让你拿去了性命,倒也是不值当。”“那几人正在丝路上要劫道,我这一来,倒也算伸张正义了!”濮阳醇笑了笑,叹道,“哎,若是这么说,倒也罢了。亏你叫我一声姐姐,我也是修佛之人,可也见不得这般滥杀无辜的,如今你我有缘,便当送我一见面礼罢!” “我明儿便找到解药,给他们解了,可好?”濮阳醇笑道,“聪明!”凤儿笑道,“唐兄快同我说说你们那武林豪侠的事儿,平日里我看的那些闲书无用,如今遇着真人儿了,可好生说给我听听。”濮阳醇也笑着,“正是了!那些闲书呀,我也略读过,可也好奇书中所述的真假呢。” “那,小娘子!再来一斗酒!今晚咱们可要一醉方休!你们所说的书我倒也读过些,虽说没有书中的那般精彩,但还是值得一提的。哈!我便从我巴蜀说到大曌西巅,让你们长安贵子的,长长眼!”三人皆笑,濮阳醇从未见过这般侠骨豪情的人,同他说话倒是痛快。 三人说说笑笑谈到夜深了不肯散去,只怪这波斯酒烈,抵不过醉意,吹牛砍天到三人都睡着了,都还握着酒杯,意犹未尽。在宫里的包袱,忧虑,无助,无奈,濮阳醇都把他们关在了这酒肆的门外,命运洪流她无处停靠,单单今晚,就让她放肆一回,休息也好,休心也好,仅此一次罢。因为接下来的日子,宫廷,已以着极安静的声音,翻天覆地的变化着了。 次日天还未亮,濮阳醇迷迷糊糊醒来,忽地想起她和凤儿两人竟彻夜未归,如今窗外天色已是蒙蒙的深蓝,忙晃着夏侯风,那宿醉未醒的略哑声音轻而急切地道,“七爷,七爷,快醒醒!该回宫了,快起来。”倒在她二人身边的迦达也迷迷糊糊醒了过来,濮阳醇道,“麻烦迦达姑娘,一会儿这小唐爷醒了,请告诉他我们先走一步,日后定会再聚。” 夏侯风的人也不敢进来打扰七爷,可又担心,便和车轿在外等了一夜,濮阳醇唤来了小厮,急急忙忙搀着人醒神未醒的凤儿上了马车,匆匆往夏宫赶。 敛川堂里宫女宦官的也等了七爷一整夜,这好不容易回来了,濮阳醇忙打发人伺候凤儿洗漱更衣,他倒是好似酒仍未醒一般,换了寝服,复又倒在榻上睡去。濮阳醇问道,“昨儿晚上可有人来传七爷?”“回姑娘,昨儿安安静静的,只是婉妃打发人来问七爷怎么没去请晚安,我便回说爷晚饭时吃了些酒,早早便睡了。我想婉妃知道,今早的早安七爷不去,也不会怪罪罢。” 濮阳醇望了一眼睡死过去的凤儿,笑着叹了口气,这个凤儿,果然这一出宫谁也没请示,好在没出乱子,否则,你我两人可麻烦大了呢。 便笑道,“那就好。”转头却见艾香望着她眼神怪怪的,忽的想起自己仍是男装打扮,便尴尬起来,匆匆道别,连忙回听蕊阁去了。谁知刚到阁下,便远远看见一小丫鬟蜷着身子,坐在柳条下的石凳上,走近一看,竟是画意,濮阳醇忙去叫她,画意惺忪睁开眼,一看是濮阳醇,忙拉着她的胳膊一路好似小跑,直到榭月池边才停下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拾捌回. 了结 濮阳醇一夜也没吃什么,一路折腾回来,再这么一路小跑,头晕眼花起来,随便倚着棵树坐了下来。画意忙蹲下,要说什么,可太多事要告诉姑娘,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了。濮阳醇眼花得满眼的星星一般,问道,“拉我来这儿做什么,怎么了?” 画意吞吞吐吐道,“陛下……昨儿夜里来了。”“什么?”濮阳醇一着急,便要站起来,无奈又是一阵头晕眼花,复又捂着脑袋坐了下来,道,“皇上怎会来?”“我哪知道。那时恰巧我到婉妃野然居那去找琥珀姐姐要些打络子的线去了。”“哎,那后来呢?” “你别提了。陛下来了倒也罢,还有个惹事儿的主儿竟也来了!”“谁?”“还能是谁,五爷呗!后来我听说,五爷同陛下竟还吵起来了!”濮阳醇惊道,“那皇上可说了什么?”“皇上倒还没说什么重话,也不知五爷说了句什么,皇上便把五爷放了。” 濮阳醇舒了一口气,“然后呢?皇上也走了?”画意低下头来,深深叹气,濮阳醇皱着眉头,问道,“皇上没走?那可怎么办,那赵公公可找你们麻烦?”画意依旧望着地下,摇了摇头,濮阳醇道,“究竟怎么了。” 画意鼓起勇气,抬起头来,“皇上后来气消了,因为从安姐姐,给他跳了支舞。……后来皇上一高兴,整夜,都待在听蕊阁了。”画意话音一落,空气便如往日一般安静了下来,濮阳醇只怔怔的望着画意,仿佛透过了画意,望到更远的地方一般。她的胸口好像被蒙住了一样,喘不上气似的。天愈发的亮,只是灰蒙蒙的,也许再过一会儿,雨就要下下来了。湖面上起了涟漪,风扬起濮阳醇散在耳边的碎发,她慢慢起身,面者榭月池,面上那丝淡漠让人猜不出她心中所想。 皇上,这些日子,自己表现得都好的,皇上待自己,除了君臣,最多像个长辈般的关怀一会儿,怎么好好的,想着到了听蕊阁,还……从安一向安稳的,况她也曾吐露过对五爷的那份心,虽未直说,可同是姑娘家的,那话里的情丝,倒是好听得明白。只是如今……好好地却入了皇帝的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天本应亮了,可乌云愈发的深沉,雨滴偶尔落在濮阳醇的脸颊上,还未待人反应过来,便哗哗的下起雨来。画意拉着呆站着的濮阳醇,躲在树荫下,雨滴从天上坠落下来,以着不可抗拒的速度,让人看了心中发憷,仿佛一切的突如其来都如雨点一般打在身上,不管你愿不愿接受都要把你淋湿,淋的彻彻底底,由皮至骨,都是寒冷。 直到听蕊阁里复支起了赤黄帝旗,又浩浩荡荡的离开,濮阳醇才和画意自树荫下出来。画意道,“姑娘先在这等着,我回去给你拿伞了你再出来。”说完便用手遮着头,跑了过去。濮阳醇略想了一会,便直蹬蹬的跑了出去,冒着一路大雨跑回了听蕊阁。在露台正和画意碰了个正着,画意大声道,“你怎么就这么回来了,瞧瞧都淋湿了!” 濮阳醇也不顾画意,推门便进了去,屋内丫鬟都吓了一跳,只见从安坐在濮阳醇的床上,宫女们正给她梳妆打扮。一看濮阳姑娘回来了,一部分人赶紧迎上来,又是奉茶又是拿来干燥巾子给濮阳醇擦头,另有人伺候濮阳醇更衣。濮阳醇只静静道,“都出去。”宫女见状,便都退了出去。 从安赶忙迎下来,着急的正要开口,却看见濮阳醇面无晴雨,豆子般的眼泪却静静地流过脸颊,这般无声放肆地哭着,久久不能开口。也是啊,这让她从何说起呢,心中万分的疑惑,又是千亿分得愧疚,有什么话语能够表达? 可从安却已将她的心看得透透的了,她疲惫的笑笑,“你不必愧疚,不生我的气便好。”濮阳醇抬起头来,望着从安,眼泪还在往外溢着,从安依旧笑着,“我抢了妹妹原该有的位置。”濮阳醇连连摇头,“那是姑姑的意思,我心里怎么想的,姐姐还能不知道。” “许是因为知道了你的想法,我才壮着胆子……”濮阳醇一头雾水,欲说还休的。从安接着道,“苦了小半辈子,我的眼里,都是平康坊里的世界,到了五爷府里,眼中又,又都是五爷。直到入了宫,才见了大世面。我才知道,世上有人是这么活着的。” 濮阳醇低下头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从安的声音渐冷道,“我知道你清楚,五爷于我是何等重要。就算做他随身丫鬟我都甘愿,可那又如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同他也许注定止步于此。五爷不羁,我若是做了皇上的宠妃,日后五爷再和皇上有冲突,至少,有人能帮他说说话。更何况皇上看得起我,愿意邀我相陪,从此富贵荣华,何乐而不为。如若这是场战争,我想,所有人,包括妹妹你,都是赢家。所以啊,别哭了,姐姐真真心甘情愿。” 濮阳醇望着从安,虽说也一同流着眼泪,可那眼中的绝望却包容着坚毅的光,一如铁黑的夜里闪烁的萤虫,走着自己的方向,无论面前是希望,还是绝望,都愿意奋身一试,就是到头来输给了漆黑的夜,也不会后悔。 濮阳醇终于笑了笑,却像苦笑一般,“若这是姐姐想要的……”从安张开双臂抱着她,温柔的笑着,就连眼角悄悄流下的泪,也是那般安静温柔。姊妹俩一个将飞上枝头,从此不再是只小麻雀,一个解开了枷锁,今后可以像条游鱼一般随心游荡。可却哭得让人心碎,哭得就像窗外愈下愈大的秋雨一般。就算是做了凤凰,谁知她的心里可还眷着曾经潦草的巢,就算是做了游鱼,却终究游不出那一方池塘。 皇 中的宫人果然到了午后便来了,听蕊阁的人跪了一屋子接了皇后懿旨,“咨尔濮阳氏,秉性柔嘉,持躬淑慎。于宫尽事,克尽谨慎,敬上小心恭谨,驭下宽厚平和,实能赞襄内政。今册封正五品才人,赐金蝴蝶一对,贞素助鸡鸣之理,恪遵皇太后之训,误负圣意。” 看来婉妃已知昨夜之事,无从可知她是嗔是喜。终究从安是濮阳醇房里的,虽出身不明不白,看样子婉妃是将从安收在了濮阳家的。这才算名正言顺的给皇上册了个才人。到底这新才人姓的是濮阳,婉妃所要的,也许已经完满。可快过了大半日,却也未召见濮阳醇,濮阳醇的心始终悬着,一是不知自己今后将是怎样的人生,二是不知,从安今后,又将是如何。 皇后吩咐,早听说从安同醇儿姐妹情深,如今将听蕊阁边的一处院落赐予从安居住,名曰浣纱居以喻从安西子般的娇人。婉妃本意,醇儿从安两个小姐妹也分不开,干脆将听蕊阁一分为二,听蕊阁不小,住起来不过添几个宫女太监的,也省得烦嫌。皇后却道醇儿还是待字闺中的小姑娘,同有了品级的才人再一起住着,恐怕毁了规矩,方执意将浣纱居赐予了从安。 濮阳醇站在露台,便能望见西边的院落里宫女太监进进出出的,挂账掌灯,用具箱台一应搬入,忙得好不热闹。 濮阳醇冷眼看在眼里,却觉格外的凄凉,如今花娇燕巢垒,他日红尘葬花,飞燕不归,谁还知门里屋外,红颜憔悴。自古帝王风流,可这千秋万代的皇宫里,多少女人哭干了眼泪,换来的,不过是晚景冷清,孤野新坟,最终,皇上,不过是心中一个影子,从未真正来过眼前。 姐姐如今得了宠幸,但愿她能有姑姑的庇护,在皇上记忆里别消失的这么快,否则……濮阳醇不敢再想下去,可如今 皇后同婉妃的仗还未打完:皇后毕竟还是皇后,婉妃除了有朝一日夺冠为鸾,否则,她自己也终究不会停止争斗。婉妃之意,濮阳醇不难明白,若是从安仍在听蕊阁,难保有一天皇上不会对濮阳醇再动了情,倒是若连濮阳醇也做了才人,或是更高品级的嫔妃,婉妃之势便平步鸿云。 而皇后如此做,婉妃估计也猜着个十有八九了。而皇后之意,更是让濮阳醇多留了分心,濮阳醇若老老实实的做个外家小姐,仅仅入宫陪陪姑母便罢,如此清甜的面貌,将来留心给她找个皇子或是王爷的,老实嫁了,便也去了皇后的一块心病。濮阳醇想,若皇后真能如此认为,那对自己,倒是好些。 从安挽着反绾髻,珠钗环佩点缀其间,打扮已俨然是个娇拥沉鱼落雁之色的宫廷贵妇,浓淡适宜的妆面让有些清瘦的从安看起来珠圆玉润了些。临行前,从安退了宫人,正正经经的给濮阳醇行了个万福,才迁入了浣纱居。 晚膳已备齐在了听蕊阁,濮阳醇独自倚在软榻上,道,“今儿个不饿,你们和公公们把饭菜分了吧,给我些汤吃就好了。”画意无话,回屋取出杏红色薄披风给濮阳醇盖上,轻声道,“一场秋雨一场凉,早上又淋了雨,暖着些好。”见濮阳醇不答话,便轻轻退了出去。 接下来的二三日,濮阳醇皆告了病,整日呆在阁内。婉妃这几日依旧没有召见濮阳醇,濮阳醇知道这是婉妃的试探。她若是生龙活虎,婉妃必定认为从安之事是濮阳醇有意而为之,这般冠冕堂皇的跟她作对,婉妃会就此熟视无睹,由着这个小姑娘的性子来么? 濮阳醇也刻意地不再见从安,宫内的人,就连听蕊阁内的人都说,这是因为濮阳小姐正生气从安在自己的地界儿,这般放肆一跃成了枝头凤凰,方日日神情恍惚,食水皆减的。毕竟,主子还未受何封赏,丫鬟倒成了大主子,谁当上这事,心中也会不痛快。而这二人真心何心情,也无人愿去探究不是。 第拾玖回. 言和? “好不容易晴了两日,今儿个又阴了。”濮阳醇望着窗外,线儿来撤茶水,往窗外匆匆望了一眼,“恩。”说完端着盘子又出去了,在门口和画意撞了个正着,画意微微的嗔怪道,“急急忙忙的做什么?”“你说做什么,马上就要中秋了,事儿多着呢,不像你,一早就不知到哪去了。”“你这小妮子,我不在阁里就是偷懒去了?这是什么歪理!不就忙些,就这般脾气,这么气性大,干脆让姑娘把你配个人,做人家吃汤喝茶的夫人去算了!” 线儿端着托盘,气得直跺脚,“我凭什么要出去呀,做工我也没偷懒,要出去也是你出去!”“你还不偷懒?!”画意正要开始念叨,濮阳醇只仍无聊的摆弄着梳妆台上的首饰,懒懒道,“你们俩啊,要我说把你们都配了人我才清净。” 见姑娘如此说,线儿急的哭了起来,“我这从早忙到晚的,招谁惹谁了?”濮阳醇见状,看着画意也气呼呼的,便拿起一块芙蓉糕来,掰成两半,起身一人手里塞了一块,“你们姐儿俩的,见了面还掐,不见面啊,不知道得想成什么样,好的时候一个果子都两个人分着吃,一恼了,又这样。” 线儿抬起头看看姑娘,濮阳醇便笑了笑,线儿拿起芙蓉糕咬了一大口,道,“早上都没吃饱,把你那半也给我吧。”画意见线儿如此这般,又想起濮阳醇说的话,走过去将濮阳醇那一盘子的芙蓉糕都拿了来,放在线儿的托盘子里,“我替姑娘把这都给你了,这可行了吧?”线儿不答话,只和姑娘小行了个福便出去了。 濮阳醇自觉好笑,看着出去的线儿摇了摇头。想起才刚吩咐画意的话,复又望了望画意,画意也未说话,确定周围没了外人,方点点头。濮阳醇知意,便让画意给她随意挽了个髻,随意插了上她那金玉的簪子,一身浅竹青色齐胸襦裙,只让两个小宫女同画意跟着,又打发线儿告知殷公公只是到四周散散步,便自阁楼而下,悄声走了。 榭月池西南侧有一水中亭,由一白玉九曲桥连着,尖顶圆身,由东海楠木建成,说大不大,说小却也能容下十数人。当中有一六角形矮桌,边上置之藤麻榻垫。周边皆婀娜飘着名叫落絮霞的纱绸,乃是楼兰国进贡之物,轻若棉絮,色若霞染,为防此纱有时因风大而被吹得失了姿态,便在底部缝上珠串,如此一来,风来之时又能轻盈摆动,又不至于蜂虫般的乱飞,扫了亭内人的兴致。 濮阳醇命人在这庭中置上烹茶的茶台,铜炉,茶盏,茶具等物,自己一人盘坐在榻垫上。炉中碳已红热,茶盏架在炉上慢慢烹着,北方吹来一阵风,吹皱了一池秋水,池水与天共秋色,远山近树皆如丹青一般,浓淡相映,长天一色。 茶的香味渐渐自盏中溢出,一如秋般的禅意,山湖渐渐空濛了起来,濮阳醇打开一青瓷柴窑圆肚罐,舀了一匙盐放入茶盏中,待茶二沸时,用竹勺舀上一杯,就着微带凉意的秋风,慢慢饮了起来。 濮阳醇闭着眼,品着浓浓的茶香,感受着静谧与天然包围着自己的那份恬淡,“难怪姑姑常爱来这,怕是神仙,也愿意在此处偷偷闲呢。”她如此想道。一杯吃尽,濮阳醇正要舀起第二杯时,画意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来,手中托着竹簸箕,簸箕里的菊花让雨一沁,味道更清浓了,濮阳醇笑道,“正合我意!”便抓了一把白菊花瓣撒在了茶盏中。 雨一直濛濛下着,濮阳醇品着茶,时常四处望一望,看来婉妃今日是不会到这来散步了。从安受封也有些时日了,婉妃一直不找她,濮阳醇心中也没个底,倒不如主动探探她的口风,若是她就此满意了,自己倒也心安些,莫不要再想什么招数,引得皇上变了心情——一个从安助她,足矣。 从安之事,濮阳醇思付了好久,她不得不开始明白,在这深潭里,不会有任何依靠,就连至亲,也不过相互利用罢了。更别说早已坐拥至高权力的皇族,骨肉相残,已是家常。如今脚下踩的,已是深宫,踏入了,就别想全身而退,若不自保,无路可寻,就算身边无关痛痒的人,难免哪一天,就成了血祭。 画意见濮阳醇愁眉紧锁,便也猜出她几分心思,左右张望的,欲要说说别的,让姑娘少胡思乱想。正巧瞧见湖中隐隐约约有一行船,画意忙道,“你瞧那边,可是有船?”果然朦胧秋雨间确有一船飘飘荡荡其中,濮阳醇笑着轻声道,“究竟有多痴,这雨愈发的大了,还愿在其中漂泊。”虽说冬日甚远,可这今儿冷冷的空气,却让濮阳醇脑子里浮现着一句诗挥之不去,独钓寒江雪。 行船里的人披着蓑衣,身旁的冷酒相伴,独坐船头,雨滴激起的涟漪闹得小船轻轻摇晃,那人只稳稳坐着,也没有回去的意思,肆由烟雨任平生。远处水中亭内袅袅烟雾弥散在纱帐内,好似看着极温暖。这儿虽是别院,终究仍是吃人的宫廷,深宫中的女人,谋权的谋权,争宠的争宠,就算各个花容月貌,终究心已如蛇蝎,谁还静得下来在此处坐了这么久。 若是等婉妃的,婉妃迟迟不来,早该走了的。而如今的夏宫里,仍有这般清净兴致的姑娘家,非濮阳家的那二人了,从安向来谨言慎行,宫中除了浣纱居同听蕊阁,是万不敢越了规矩到外头来。且远远瞧着那素净的衣服,倒也不能使妃嫔所穿,剩下的,还能有谁。倒是雅得很,若是船靠的近些,定要闻闻茶泡的可香不。 这二人,船上人看亭,红烟独袅绿纱帐,亭中人望舟,青雨孤影乌篷船。手中的茶已跑了温度,濮阳醇将茶杯放下,起身道,“走罢,免得扰了别人的清净。”画意便撑起油伞,扶着姑娘,慢慢往听蕊阁而回。船上卿辰愣了半日方发现岸上人去庭空,便也将船靠回了岸,游船散心,倒是他常爱做的事。 殷公公稳若松石似的在听蕊阁外等着濮阳醇,带她一行人回来,便一脸严肃地迎了上去,给濮阳醇行了个万福,“姑娘这是打哪儿回来?出去散步,走了这么久?”濮阳醇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那严苛的声音让她隐隐约约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人,隐约的,一去细想,却又没了那种感觉了,也懒得去想,只不耐烦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么?” 殷公公道,“才刚人来报,娘娘临盆了。”濮阳醇想了想,原来没出来是为了这个……“算算也正是御医所说的时日,我这就换身衣服过去。”殷公公拦住她,道,“你姑娘家的,现在可不是时候过去。且在阁里听着信儿,待娘娘顺利生产了,姑娘再过去道贺。”濮阳醇点点头,回屋里重新梳妆打扮,换上新衫,端坐堂前,静候婉妃的喜讯。 直到晚膳过后,依旧未听到婉妃那儿传来消息,偷偷瞥见殷公公眉头紧锁,女孩子家的,更是最喜胡思乱想,忙打发春喜再到野然居去问情况。画意端来一小杯温酒,轻声道,“这是荔枝酿的,今儿个吃的都是凉食,喝些热酒驱驱寒气罢。” 濮阳醇接过酒杯,只是握着,思复半日,道,“打发人回濮阳府里,叫张妈妈做几份儿姑姑爱吃的枣泥糕,云雾糕的,还有那些酒酿蛋什么的,家中的味道,恐怕姑姑平日里也吃不着,今日这么一大折腾,定是要耗尽精气了,名贵的补品药材也不缺,做了这些来,姑姑高兴了,便尝两口,若是欢喜,就吩咐张妈妈入宫来帮忙,娘娘产月,饮食进补的,也能吃着家中之食味了。” 画意答是,濮阳醇仍道,“快出门迎迎,看看春喜回来了没。”说罢,瞟了殷公公一眼,只见殷公公仍是那副满是官司的表情。濮阳醇轻轻叹了口气,如今只能祈祷婉妃能够顺利生产,一切平安无事,毕竟是自己的亲姑母,撇去献美不说,她待自己的好,到底是实实在在的。 直到凌晨,婉妃那儿方传来消息,顺利诞下个小公主,众人忙给濮阳醇扶好襦裙,理了理发髻,便拥着濮阳醇赶到野然居去道喜。 野然居里没了往日的开阔敞亮,处处纱帐颦颦,各处皆摆上了炉火,一进屋,竟烘的濮阳醇脸颊都泛起红晕来。婉妃卧在屏风之后的大圆床上,月兑去了往日的华服,身着淡粉色的单衣,发丝和着汗水黏在脸上,面上无妆,竟是个清秀温和的妇人一般,将近大半日的生产让她精疲力竭,她只闭着眼睛,拥搂着包着襁褓的小公主,脸上疲惫却带着极浅的笑意。 濮阳醇上前下跪行了个大礼,道,“婉妃殿下万福。醇儿恭喜姑姑,恭喜公主。”婉妃仍闭着眼睛,气息微弱地道,“醇儿。来,看看小公主。”濮阳醇轻轻坐在床边,看着那初生熟睡的小婴儿,悄悄道,“公主眉眼可像皇上呢。你瞧她那小样子,日后定是极讨人爱的小家伙呢。”婉妃听了自是高兴,怎奈是在累得一丝气力也没了,只笑了笑。 “凤儿呢……”“殿下回来了,现在敛川堂,这个时候,他不便过来。殷公公着人去告诉了,殿下说明儿一早便过来瞧您和妹妹。”婉妃点点头,嗓子里匀出“恩”的一声。站在床头伺候的杨公公轻声告道,“陛下正往这边来呢。”婉妃紧了紧眉头,道,“我不想见陛下……他若来了,便说我睡熟了,先别扰我。”“这……”婉妃强撑着气,瞪了一眼杨公公,那公公方忙跪下道,“是。” 磕了个头,便出了寝殿张罗去了,婉妃握起濮阳醇的手,明明屋里这般的暖和,可那手却冰凉,“醇儿,去把台儿上的青雀头黛拿来,给姑姑描描眉……”濮阳醇只点点头,桌上那铜丝编嵌的小盒子上还镶着几颗红绿宝石,盒子里是深灰的眉墨,濮阳醇倒是未曾见过,曾听殷公公提起过,那是陛下所赏的西域贡品。 芊芊玉手拾起细细的眉笔,点了点那墨,替婉妃描起眉来。孩子已抱在乳娘的怀里,那婉妃闭着眼,缓缓道,“这眉黛色淡,不至于过艳了。就算我睡着了,陛下看着,也得是美的。”濮阳醇笑了笑,“姑姑放心,醇儿细细给你涂着呢。”“恩。一会儿,你便先回去罢,不必候着了。”婉妃只觉眉间那软头顿了一下,复又细细描画了起来。不用看也知道,那丫头面上正挂着笑。 “好了。虽是疲惫,可姑姑望着仍是动人呢。”婉妃半睁开眼,笑道,“去吧。”许是刚刚诞下孩子,口气里少了往日的骄傲,多了好些的慈爱。濮阳醇莞尔一笑,正经行了个万福,放退下。婉妃望了望濮阳醇离去的背影,轻轻哼笑一声,复又闭上眼养身去了。 第贰拾肆回. 打点 话说卿辰入了殿,同宝燕凤儿点点头,便向殿内走去。宝燕惑道,“五哥哥今儿个是怎么了,跟那屋外的冰柱子一样。”濮阳醇笑道,“别理他,定是哪个宫人又惹着他了,这一脸的官司,若是和他说话去,定是要招来一阵骂呢。我们可不惹他,倒是找找容瑾公主是正经呢。” 濮阳醇携着宝燕同容瑾又是寒暄了好一阵,不久人便到齐了,容瑾下令开宴,众人皆入席而坐。因是家宴,每席皆相间仅有二拳之距,共有两排,相觑而坐,案上皆摆着镂空松鹤图雕铜酒壶,用小铜炉溢上水温着。 宫女陆续将菜肴呈了上来,众人说说笑笑论起学中趣事,围猎之惊险,太监在殿外传膳声时起时落,那濮阳醇席间也不多语,自斟了几杯酒敬了主人容瑾,又敬了太子,四皇子同宝燕,便不再多话,上来的菜肴到底比平日里的要好些,可近来一直不思饮食,倒是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了。 席后,容瑾公主传唤了舞姬来助兴,那濮阳醇看了会,甚觉无趣,便悄悄起身,朝卿辰那望了一眼,便打发画意拿来她的斗篷披上,出了殿,那五爷果然也出了来,濮阳醇回身见卿辰穿着单衫便出来了,忙唤宫女将他的坎肩拿出来,那卿辰多日不见瞧着他的高度有些不习惯,濮阳醇需抬起头才能直视到他的眼睛。屋外的雪已然停了,乌云早已默默的散开,下弦月挂在夜色中,清清明明的映在雪上,一如广寒宫一般的清亮。 濮阳醇扶着白玉栏,同卿辰静静站了许久,却想不好如何吐出心中事。半晌,她低声道,“从安……”话说一半,便足矣表达她全部的心思了。卿辰道,“此事,你知道多少?”声音无血无热的冷静。濮阳醇低着头,嘴上咕哝道,“一无所知。”那语气略带生气,仿佛早已练好的说辞,每每说出都这般的不耐烦。 “这般做很好。从安之事牵扯太多,你一个外家姑娘的,少有关联便好。”濮阳醇叹道,“我虽尽量回避此事,可心中是挂念的。”卿辰浅笑,“我知道。”半晌,那濮阳醇依旧头埋在黑暗里,问道,“爷不怪我?”“从安,想是坐定了心思方走的这条路。只不过棋差一着,败在了这个节点。究竟与你无关。” “你难道没听说,她流产那日的鸡……”“我知。可我更深知,你这样的丫头,清水一样的人儿,绝绝做不出那般事。只可惜,还是让你混进这趟浑水里。”“我倒还好,权贵忙着打击从安,竟也无暇顾及我。且得一日安生,便罢了。” 听了濮阳醇这句话,那卿辰望着她那神情,仿佛将生死置之度外,心中又千丝万缕地牵挂着这红尘,那小纠结瞧着新鲜。见卿辰这般望着自己,濮阳醇清了清嗓子,道,“不过……我且问你一句,皇后,会就此罢手么?” 卿辰皱起眉,刚要开口,便见殿门打开,屋内灯火映出的金光照了出来,凤儿已酒风铺面了,笑道,“你二人在这说什么悄悄话,还不进来,宝燕说笑话,大姐姐都要笑倒了。”二人只好作罢,复回殿内,不在话下。 次日一早,濮阳醇便洗漱更衣完毕,披上了灰鼠斗篷便出了紫金殿,说是要独自走走,昨日吃了酒,仿佛一夜了仍未醒,要出去透透气才好,又说宫女太监们各个有事,不过是就近走走,便打发了众人忙旁的事去了。 屋外的雪竟有脚踝厚了,那濮阳醇慢慢行着,到了卿辰的轩辕殿前,正要进去,却又恍惚了起来,来来回回徘徊了好一会。刚回过神来,正发现卿辰站在宫道上,望着她,眉头紧锁,濮阳醇忙欠身行了个礼。那卿辰走近了些,道,“怎么了?” 濮阳醇望了望他身后的随从,卿辰便示意退下,濮阳醇这才开口,“昨儿个忘了问了,从安姐姐,如今可好?”卿辰半晌不语,那濮阳醇心中业已明白八九分,便拿出一个锦囊塞在了卿辰手上。这卿辰一掂量便知是这醇儿平日里攒下的体己儿,戏谑地笑了笑,道,“不够使的。” 濮阳醇抬起头望着他,热乎乎的哈气沐得面上潮红红的,“这……我……”卿辰笑道,“这点子,打点都不够的。”“那你说,怎么着,我方能帮得姐姐一分一毫?” 卿辰又是沉默半晌,“正像如今这样,乖乖在婉妃身边待着,从安之事再不过问。”“……”“怎么还愁成这般了。”眼泪不争气地,从眼眶溢出,在这些哥儿们面前,这濮阳醇从不落泪的。只是如今说到了心里痛处,濮阳醇道,“主仆也好,姐妹也好,到底有那缘分聚在一起,如今落了难,连忙也帮不上。” 那卿辰见她这般,只声音软了些,道,“这宫中是非黑白,孰对孰错,皆无绝对。皇宫太小,人同人之间的牵扯过于复杂,弱肉强食的,总有冷热生死,你若为人人皆如此,有几颗心够你受的。” 濮阳醇吸了吸鼻子,拿起绢子拭去面上的泪,道,“倒也不为所有人。唯有入我心的人罢了。”“明知自己帮不上,今儿个来可是为了求我?”“从安同你那般恩情我倒也知道,我不来求,爷自然心里也挂着,上下妥当清楚。爷既瞧不起醇儿的这些散碎银钱,便替醇儿把这个给她罢。” 卿辰接过一瞧,不是自己当日谱的曲子么,想来婉妃寿辰时琴箫合鸣之人,果真是她。只是从未想到,从安将这谱子早赠予了濮阳醇。那濮阳醇叹道,“姐姐今生的牵挂,恐怕少不了这个。这是,爷赠给她的罢。”“你怎知……”濮阳醇只淡淡笑了笑,转身便走了。 濮阳醇心中莫名的憋闷着,既为从安入冷宫心感哀愁,又为自己无力相助感到气闷,又要叹从安待卿辰之情。愈想,心中愈发地烦躁起来。回了紫金殿,进了屋子便将斗篷胡乱月兑在一旁,又让宫女们将窗户打开,胡乱教训了一通非说冬日里屋子不可不透气,一会又要冷酒吃,画意斟来一杯梅花温酒,道,“平日里你自是清楚的了,冷酒下了肚,你晚上必要叫肚子疼,今儿个谁这么没眼见儿的,招惹你生气了?” 濮阳醇道,“你休管我,该忙什么忙什么去罢,明知道还在这招我烦嫌。”“得得得,我可不敢惹你。”说罢便退下了,那濮阳醇将白玉杯中的温酒一饮而尽,心中总似蒙着油,堵得上。 婉妃正又打发人来请醇姑娘,那濮阳醇只好乖乖收起脾气,到婉妃殿上来,见着婉妃,微微欠身,“姑姑万福。”那婉妃道,“免礼罢,过来坐。”濮阳醇盘膝而坐,宫女呈上一盏糖蒸酥酪。婉妃歪在榻上,道,“昨儿个见着几位哥哥了?” “见着了,昨儿个大公主夜宴甚是热闹,姑姑若是去了,定也是要高兴的。”“你们孩子们聚聚便罢了,我们去了倒没意思。”濮阳醇笑了笑,“七爷可来见姑姑了?”“那孩子今儿个早晨才来给我请安,这一大了,便忘了他母妃了。”“昨儿个殿下们皆风尘仆仆的,未经梳洗便来请安倒是不好,这休整一夜了,容光焕发的来见姑姑,让姑姑瞧瞧他那飒爽英姿反不更好,也省的殿下操心。”“你倒是会说话。这酥酪吃着可喜欢?” 濮阳醇点点头,“微微的杏仁香,又是不甜腻,爽口得很呢。”婉妃笑道,“这昨儿太后赏的,我也不太喜甜食,这给你送去一笼罢,还有一笼,你替我送去给太子尝尝,太子爱吃酥酪的。凤儿那孩子随我,不喜甜食,给了他倒糟蹋了。”“诶,那醇儿这就送去。”宫人替濮阳醇复打点好宫装,便到了太子的清思殿。 濮阳醇道明了来意,太子欣然接过便邀濮阳醇烹茶吃,丫鬟皎玉将茶具置好,炭火燃旺了,正要开始烹制,太子忽然道,“让醇儿来罢,她烹的茶向来好的,既有能手在这,我便不能客气了,恳请大师出山为愚的烹碗茶尝尝罢。”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贰拾伍回. 红梅香 濮阳醇向皎玉打趣道,“到底是位爷,我这巴巴儿的给爷送了酥酪来,好处没讨着,还要在这伺候爷喝茶,醇儿命不好,究竟要等哪日哪位神仙姐姐来了,醇儿才能借个光,得太子爷赏脸,让我受用一回呢。”太子笑道,“你瞧她这张嘴,不过让你烹个茶,好茶让你先品,反倒怪起我来了。” 濮阳醇莞尔一笑,接过竹勺,道,“好好好,我可不敢怪太子爷你,倒是仔细烹好茶罢,省的一会也要怪罪了。”皎玉笑笑,便走开了。那太子见宫人皆各忙各的,便悄声同濮阳醇道,“我倒是要差人去问你呢,你自己倒过来了。”“何事?” “今儿个早上皎玉路过轩辕殿前远远看见老五在那训斥你,可有此事?”濮阳醇顿了顿,笑道,“哪是训斥,不过同五爷说会子话罢了。”“你同老五自小便打打闹闹的,我倒不提,可昨儿个便见你二人在大姐姐那嘀嘀咕咕说些什么,可是因为和昭媛之事,他要怪你?” 濮阳醇尴尬地笑了笑,“倒不是,五爷倒是问起昨儿怎么没去迎你们,便同他浑说了一会。和昭媛之事已过,宫中之人无人敢再提,我也好,五爷也罢,谁还闲着去蹚那浑水去。殿下多虑了。恩,这茶倒是好茶。” 见濮阳醇虽说嘴上总是这般轻快的,可那心中的闷闷不乐,太子倒也看得出来。喝了半晌茶,太子忽道,“外头雪停了,咱们出去走走。”外头果然放了晴,雪卸了天空的灰,又恢复了爽眼的瓦蓝,就连吸进身子里的空气都是彻彻底底的干净。濮阳醇迎着阳光,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打算好好换一换肺里的腌臜之气,见她面上细小的绒毛也映出了浅浅的阳光的颜色,太子笑道,“瞧你,一出来,精气神儿便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濮阳醇依旧闭着眼享受着阳光,道,“多少日子没见着太阳了,我都快忘了暖和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太子笑笑,同濮阳醇在园子里散着步,见着枝上的梅花好,便折了一直,送在濮阳醇面前,“诺。”濮阳醇诧异,“恩?” “红梅开得这般好,好生拿着去赏罢。别成天愁着个心肠,空付了大好青春。”濮阳醇笑了笑,接过红梅,清甜的幽香隐隐萦绕。“怎么这样笑?”太子见濮阳醇那般有些清苦的笑,便问道。 “没什么,只是想到秋娘的一句诗,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花虽美,折了,魂儿便也跟着断了;若仍待在枝头,到头来不过繁华败落。终究没有好结果。”“此话不通。”“怎么说?”“不知花者闻花香,有那知花者,读花,懂花,如此断了根,魂却不灭,精神不老。” 濮阳醇瞧着手中的梅花,终淡然笑了笑,“倒也是了。天下唯拥知音者为幸。”那园中有一亭子,夏日乘凉极好的,如今冬日里寒得紧,便下了帷帐,地下通着风,里头坐着炉子,主子们园子里走累了,在那儿歇歇脚,最是惬意。太子引着濮阳醇在那亭中坐下,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来,神神秘秘的。 濮阳醇道,“藏了什么好东西?”太子递予濮阳醇,笑道,“你先瞧瞧。”打开一看,上头写着 “别仙子 此时模样,算来是秋天月。无意识,堪惆怅,须圆缺。穿窗牖,人寂静,满面蟾光如雪。照泪痕何似,两眉双结。晓楼钟动,执纤手,看看别。移银烛,偎身泣,声哽咽。家私事,频咐嘱,上马临行说。长相依,莫负少年时节。” 濮阳醇不觉吟了出来,品了一番,道,“好词呀。”“近日整书时瞧见一本敦煌曲子词,上头录的可都是好东西。此曲有意思,便抄了下来。”“还有曲子呢?”太子笑道,“皎玉,把琵琶拿来。” 待皎玉拿来,太子盘膝而坐,洋洋洒洒便奏起了曲儿,琵琶声脆,婉转动人。太子奏了一遍,兴正浓着,便复又加重了调子再奏,濮阳醇便照着词儿,和着调子唱了起来。 二人唱的欢了,又复唱起了别的曲子。品词说笑的,心情果然大好。见濮阳醇的笑,真真打心里生出来,自己便也放心了些。 这一日,又是个大好的晴天,入了春也好些时日了,外头的积雪早已没了踪影,濮阳醇在南厢廊子里坐着,给婉妃绣个绢子打发时间。画意这时忙忙的跑了过来,濮阳醇头也没抬,笑道,“你悠着点儿。”画意道,“别在这瞎忙,快跟我去看看。” 濮阳醇抬起头,“怎么?”画意虚着声儿道,“太子来啦,正在前堂同殿下说话呢。我已去打听了,恐怕与你有关呢!好姑娘,快去瞧瞧罢。”濮阳醇打趣道,“你究竟是好奇,还是关心我呢?”画意拉扯着,也不回答,同濮阳醇一并到了婉妃正堂殿外,猫着身子附在门外。 且听里头太子说道,“宫外的御书坊正缺人手,那鉴书补书的人太难找。我心里想着,醇妹妹心思细腻,又自小认字读书,若是她晋个女官,到那儿去帮我,便极好了。”婉妃喝了口清水,润了润喉,道,“听着倒是好的,可,这可是要醇儿搬出宫去住?” 太子点头,“倒是为了这一点,玄儿这才亲自来同婉妃你要人。御书坊里皇宫有些距离,醇儿一个姑娘家的日日出出进进的不方便,玄儿给她找一处坊苑,再拨过去几个丫鬟小厮的好生伺候,姑娘也过得自在方便些。” 婉妃笑道,“这倒是个巧宗,可醇儿倒是有个小毛病,也不知会不会碍事儿。她呀,一见着那些灰尘呀的便会连连打喷嚏,这毛病呀,打娘胎里带出来的,侍御医瞧了也开了方子,就是治不好。大家心想着也是个笑毛病,便罢了由她去。可如今这活儿是让他鉴书去,那书里的灰尘可不少,就怕,她这样子的去了,耽误工夫。” “这……”婉妃叹道,“再者说了,玄儿,姨娘也不怕同你直说。不说别的,醇儿那孩子乖巧伶俐,伴在我身边这么些时日,最是得我心的。你一说让她出宫去,姨娘这心里还真真儿的舍不得。这孩子自小便受了不少委屈,离了父亲母亲的,伶仃一人瞧着也可怜。如今在姨娘身边,让她好吃好穿的好好过几年自在日子,她日成了亲离了她姑母,这天伦之乐于她来说,能有几年。所以呀,姨娘思来想去,为了醇儿,恐怕,也要得罪你了。” 太子忙欠了欠身,“这是哪儿的话,婉妃您,说得句句在理的。”婉妃不让醇儿出宫的意思清楚明白,说得滴水不漏,太子竟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再去说。宫人奉上两盏新焙的清酒,婉妃把玩着手上的银香囊,一时笑道,“倒是太子你有心了,这般替咱们醇儿着想,给她找了个这么有趣的营生。” 太子尴尬笑了笑,“啊,也是怕醇姑娘在宫中久了甚觉憋闷,正巧有那活儿缺人手,便想着她了。”“你待她的这份心呀,我可不能教她忘了。”“婉妃过誉了。”“醇儿同你们兄弟倒是顽儿的甚好,他日若是你们几个谁有那好心肠,将她娶了去,我这做姑母的也就能放心了。” 门外濮阳醇听了,心中闪了一下,一是亲耳听见婉妃果真变了将自己予皇上的主意,二便是婉妃这般直白的同太子暗示,自己心中也羞了起来。画意见着姑娘面上潮红,偷偷笑了起来,濮阳醇可没注意着这臭丫头,一心仍听着屋内的动静。 “姑娘年纪还小,谈之还尚早罢?”婉妃笑道,“还小呐?玉婧公主同她年龄相仿,嫁做楼兰王妃,如今都有了身孕。不说起这个,我倒心里总想着她还是个孩子,可如今这么一提,姨娘可得给你这妹妹张罗起好夫婿来了。” 太子笑了笑,竟和道,“不过姑娘这珍珠儿般的人儿,可要好好找个配得上她的,方不负了婉妃你这般尽心栽培。”婉妃望着太子,那般意味深长地笑着。可巧门外太监来报,说是太后正找太子过去说话呢。太子忙道,“瞧我,竟把老祖宗忘了,祖母约了玄儿吃茶的……”“那太子便快去罢,让老祖宗等久了不好。” 太子起身欠身为礼,便忙忙向外走去。濮阳醇来不及躲闪,忙提起裙摆往回跑,还是让太子看见了,“醇儿?醇儿!”濮阳醇无法,只好站住,尴尬地低着头,不知该找个什么借口搪塞过去。” 只见那濮阳醇身着杏红的襦裙,百鸟的图案绣得精制,百合髻下一弯寒烟翠的眉看来甚是乖巧。身后的枝丫悄然发芽,隐隐含着新绿,一样望去人同景一样,一脉*光。见太子半天未说话,濮阳醇匆匆行了个礼,便一路小跑,回了南厢。太子见状只笑笑,想起太后仍等着,便向荷花池边便向心阁走去。 濮阳醇回了南厢,坐在榻边喘着气,一路小跑倒也累得上。春喜捧来御赐的果子,甜腻腻的味道闻着已舒爽,濮阳醇思付这才刚发生的事儿,又复想起太子曾问候自己和昭媛之事,愈想愈觉着不对,自己同从安的关系,这宫里的主子,除了卿辰,还有谁能知道,再来便是画意春喜,殷公公了……濮阳醇正皱着眉想着,春喜坐在身边已给她扒好果子了,濮阳醇道,“叫殷公公来。”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贰拾陆回. 真相 话说上回,濮阳醇打婉妃门外偷听了同太子的对话,回到厢房愈想愈是不对劲,便叫来了殷公公想要问个明白。 “公公。”“姑娘有事儿?”濮阳醇歪在软榻上,手中果子果然清甜。“恩,才刚公公可是在姑姑那儿?”“对,殿下已歇下了。”濮阳醇点点头,吃完了果子手上沾着甜汁,素心见了便捧来青天色的定窑碗,里头盛着清水,给姑娘洗手用的。 濮阳醇道,“可是太子过来了?太子一向不来紫金殿的,今儿个怎么巴巴的过来?”殷公公拿来绢子给濮阳醇擦着手,道,“太子仁厚,不时来给殿下请安,也是有的。”濮阳醇想了一会子,方退了众人,只留殷公公一人在屋内。 濮阳醇静了静心,淡而略带冷意地道,“醇儿入宫以来,多亏了公公悉心教导,教会醇儿如何识礼,如何说话,醇儿也早便视公公为良师,今儿个只有咱们爷俩二人,醇儿也便不拐弯抹角了。” 殷公公道,“姑娘可是要问你同太子……”“不。醇儿要问的是,从安的人参鸡是谁用了我的名,谁要牵扯我进去?可如今我又好好儿的同个没事人似的,当中可是又有谁人护着我?”濮阳醇自知殷公公跟在婉妃身边也多年了,有些事儿,他不会不晓得。 殷公公顿了顿,道,“如今从安已入了冷宫,姑娘又相安无事,事情过去也有些时日了,一切皆成定局,姑娘如今又何必再深究,自找烦恼呢?”濮阳醇浅笑道,“理倒是这个理儿,不过如今弄不清楚那利害关系,他日若是信错了人,得罪错了人,公公到时,如何保我?!” 濮阳醇深知,自己进宫多少日,这殷公公便伴在身旁多少日。虽说最初该是婉妃派来的教导公公,顺带着每日看着濮阳醇,可自打从安让人架走的那一日,殷公公亲身出来拦着自己,濮阳醇心中便生出了个直觉来:无论他初衷为何,殷公公待自己,愈发的关怀甚至忠诚了。可她倒也不会傻得坚信这一平白生出来的感觉,正好今儿也能借此机会,试探殷公公待自己,是忠是鬼。 “那么,姑娘以为,那汤品是谁送去的呢?”濮阳醇直望着殷公公的眼睛,二人对视着,对方的心境,皆能从那眼神里瞧出来。说起这把戏,倒也是殷公公教予濮阳醇的。她道,“我总觉着,是婉妃……”话音一落,屋里静悄悄的,濮阳醇作势低着眉头,一脸小哀愁。 她接着道,“可是因为,姑姑嫌我不中用,便打算一并除了我。”“姑娘,老臣不该说这话。可姑娘该知道,婉妃也不是那么无情的主儿,毕竟,你是三老爷的闺女,她不舍得除你。” “醇儿便更不明白了,她要献我予陛下,实非醇儿所愿,我想公公你早也知道。可巧陛下待我似小辈,未对我动情,也是醇儿的福气。可这样一来,却逆了姑姑的意思,她那骄傲的气性,难免不生气。可到底从安姐姐一路做上了昭媛,濮阳家出了两个品级这般高的妃嫔,姑姑的势力应无所动摇了,为何还要除了从安呢……”濮阳醇忽地灵光一闪,吸了口气,道“莫不然是皇后?” 殷公公瞧着濮阳醇,好似露出了些许满意的笑,“姑娘还是怪聪明的。”“果真是皇后?”“姑娘你想,身为皇后,一个足格与之争宠的婉妃已然够头疼的了,如今又来了个如花美眷,哪能由得婉妃的势力肆意滋长。姑娘可是着人查了御药署的药材走动?” 濮阳醇倒是没想到殷公公连这也知道,公公接着道,“那药材走向可是未见异常呢?”濮阳醇点点头。忽地想到什么,道,“皇后素喜香料,哪还用得着上御药署去要。”“正是了。”濮阳醇顺势想来,道“以我之名送去不过找个担名儿的。借此若是连我也铲除,对于濮阳家占势一事,也就此压制了。真真儿一石二鸟啊。” 殷公公笑而不语,濮阳醇又道,“那为何,我如今安然无恙?可是姑姑保的我?”“婉妃兜着从安身世之事败露,早已自顾不暇。……不过……她倒是着人绕了个弯子,将此事全盘告诉了太子。”“大哥哥?”“正是。多亏你同太子他们交好,太子也是个有情有义之人,出面在皇后那儿保了你。否则,而今你在哪,老臣也不好说了呢。” 难怪了,太子连自己心中挂着从安都知晓,原来皆是婉妃的主意。既做不成妃子,借此事亲好了自己同太子的关系,再似如今这般有意无意地撮合太子同自己,将来若是做了太子妃,对婉妃对凤儿都是好的。这个姑姑果然机敏聪明!只是不知太子当中费了多少力气方保住了自己,这般相待,自己如何还呢? 殷公公奉来热腾腾的热水,“喝些吧,早晨还说肚子疼,才吃了冷果子,暖暖胃。……姑娘这般聪颖,心中已理清头绪了罢?”濮阳醇点点头,低声道,“公公待我好,醇儿心里也明白了。”殷公公笑了笑,不语。濮阳醇接着道,“醇儿同太子是知音之交,太子讲情义,愿帮我,是醇儿的福气。不过,怕是姑姑又要误会了。” “姑娘既愿同老臣说着可心的话,老臣也不妨问姑娘一句。太子这般好的人品,于上于下皆温良儒雅,嫁给他,不是顶顶的好事么?”“确实顶顶的好。”“可听着姑娘的口气……好似不大愿意似的。”“其实,我也不知为何……总觉着哪儿别扭。” 殷公公笑了笑,并未答话,心中又是做下了想法。虽说濮阳醇心中想什么,这日日伴在身边的殷公公倒是门儿清,可殷公公心中怀着什么,濮阳醇却看不出。“姑娘若是没旁的事了,我便去膳房给姑娘瞧瞧晚膳去。”濮阳醇点点头,自己也走出了屋子,还是晒晒太阳暖和些。 原来事情始末是这般,深宫之事总是这样,一如海上的冰山,面上露出的仅有一点,那沉在海里的深埋在黑暗里,涌动着诡异的力量。可又想起身边能有太子,殷公公,画意这样待自己好的人帮着自己,护着自己,便觉得上天待自己不薄了。 随后的日子,婉妃即使常找着借口,打发濮阳醇到太子那去,濮阳醇便也依着罢了。皇子们不在学里时,时而便同他们兄弟姊妹聚在一块儿,倒也乐得自在。皇子公主们都是雅客,平日里集在一起,便也是顽儿些赛诗说曲,赏画儿讲棋,不会过于热闹,便不至于累得慌。 在这宫里,少年姑娘们讨得一日安生,这般玩乐,便没错付了大好青春。日子这般过,倒是轻快。 转眼又是一年秋暮,众人又从夏宫回了皇宫。这一日,濮阳醇正在清思殿里同太子,四皇子鉴书说笑,房下太监忽地来报,说宝燕的鸢玥阁房顶都要让公主掀开了,让太子爷赶紧过去劝劝。太子道,“怎么回事,好好地,又闹什么脾气?”那太监道,“奴才也是不知道呀,公主早上问了安回来便发了火气,屋里能砸的全给砸了,如今关了房门不让人进去。奴才们也不敢通报皇后去,便先来问问太子爷。” 太子听之便往屋外走,那濮阳醇同四爷在后跟着,太子道,“那丫头倔得很,平日里也不听我的,倒是老五的话她还听听,差人去叫五皇子去。”那太监三步并作两步的在太子身后跟着,道,“打发人去叫了,公主今儿个是发了大火,奴才怕五爷也不一定劝得住,便过来请太子爷一同过去。” 一入鸢玥阁宫门,满眼的碎瓷片遍地都是,只隐隐听见内房宫人之声,想也便知众人皆在多费口舌地求着宝燕开门。卿辰早在宝燕寝殿外头站着了,见太子一行人来了,便道,“你们也给招来了?”面上不慌不忙,不冷不热。太子问道,“究竟怎么了?闹成这样。”“我来劝了半日,死活不开门,问了宫人,原是,父皇挑了她做龟兹的和亲公主。” 太子叹了口气,叩门道,“燕妹妹,是大哥哥。”只听屋内宝燕带着哭腔喊道,“你们走!别在这杵着,都滚开!”“好妹妹,你消消气,哥哥同你慢慢说!”“滚!滚!滚开!”这公主定是气急了,平日里这般粗鲁的话,她万万不会说出口的。 卿辰道,“你醇姐姐也来了,让她陪你说说话,可好?”众人竖起耳朵听,那屋里竟没了动静,濮阳醇浅笑摇了摇头,轻声道,“公主,我可进来了。”说着便推开了门,卿辰在她耳旁小声嘱咐了两句,便进了寝殿。 重重枣红色纱帐里头,只见那宝燕跪坐在地上,发丝凌乱。濮阳醇默默地走过去跪在宝燕身后,将宝燕头上珠钗小心摘下,那钩在钗上的发丝恼人得很,胡乱绕得紧,濮阳醇小心翼翼拆,半晌能摘下一支珠钗。不语的宝燕忽地道,“姐姐,那缠死的头发,你便扯断罢,省的烦嫌。”濮阳醇未语,依旧小心将珠钗支支解下,再用篦子,替宝燕轻轻篦着放下的发髻。 风扬起纱帐,鸢玥阁外几尾残竹簌簌摇晃,阁内竹影斑斑,静得萧瑟,濮阳醇也不知从何问起,宝燕也不知如何开口,一人困惑,一人忧伤,往日鸢玥阁的俏皮之气,仿佛已随着那冬日寒风一并走了。 忽地北风四起,妖风阵阵,宝燕书案上的书页皆被吹起,那案下压的好些书信皆随风飞了起来,没想宝燕猛地站了起来,跑去捡那散落的书信,濮阳醇见状,便走到窗边将窗户掩上,见宝燕如此,心中莫不感到一丝不妥,走近了帮宝燕一同捡这厚厚一摞的书信,那宝燕伸手挡了挡濮阳醇,可思付半刻,心想除了她之外,自己的心事还能同谁人说,便望了望濮阳醇,又放开了手。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贰拾柒回. 年 那濮阳醇捡起一篇篇浮着字的信纸,自己也不便细看那信中的相思之情,只是信中落款让濮阳醇为之一惊:唐煜。濮阳醇默默地替宝燕将飞落的信件捡好,递给了宝燕。心里却已涟漪阵阵,宝燕小时便喜偷偷出宫去玩耍,却没想结识了多少人,竟还这般动了情,却是濮阳醇万万不曾想到过的。 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回过神来的濮阳醇,挑了挑炉里的炭火,屋内太是寒冷。正挑着,宝燕忽地抓住濮阳醇的胳臂,那早已哭肿的眼睛又泛起了泪光,道,“姐姐,这封信,帮我送出宫……宝燕求你了。”说着便从衣袖里拿出张已揉的有些皱了的信纸,上面只草草写了一行字:荣华富贵,宁可弃之。 濮阳醇皱了皱眉,本以为这小公主不过闹闹脾气,如今看来,竟是动了真情了。“我,帮不了你。”“不过是将信托出宫去便罢,无人会知的。皇后早已将我的亲信调遣开了,偌大的皇宫,宝燕如今只有姐姐你一可信之人……我知道,此事若是让人知道,姐姐定是逃不了干系,可姐姐若是能指出另一人,宝燕定愿不劳烦你。” “傻妹妹,此事若值得做,姐姐就是赴汤蹈火也要帮你的,可你可曾想过,你这宁可弃之的,可不仅是那荣华富贵,如今皇上当着龟兹使臣的面赐的婚,使臣就在皇城里住着等着将你带回龟兹,你这一走,皇上如何办,大曌该如何,你可都曾想过?” 宝燕冷笑道,“姐姐何时也心系天下了?你可知龟兹是何样,你可知和亲是何样,你可知一世行尸走肉是何样。宝燕在宫里长大,从未知道过何为冷暖何为人情。是他告诉我何谓喜何谓怒何谓哀何谓乐,何谓生存,何谓生活,他知道宝燕想什么,知道宝燕要什么。我以为全天下只有两人知道我的心,一是姐姐,二是他,可今儿个我是知道了,只有他一人,是懂宝燕的!” 濮阳醇无奈地笑了笑,“他懂你,可你懂你自己么?”“……” “濮阳,先退下了。”濮阳醇欠身行了个礼,便要转身退下,宝燕转头哭求道,“姐姐!我求你了,求求你,帮帮我……” 宝燕早已哭的沙哑的嗓子,微弱地苦苦哀求,可这般哭,却让濮阳醇愈发的不知所措起来:公主赐婚在皇族定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可宝燕如此撕心裂肺拼死挣扎,让濮阳醇都不愿相信,世间真的有如此强烈之感情让人忘却一切来追求和保护么?又或不过是不愿远嫁而已呢? 无论为何原因都好,濮阳醇如今有什么能力能帮她呢,既然到了鸢玥阁,必定随后几日的一举一动皆会被人监察着,若是让人抓住了把柄,宝燕要多遭多少的罪,自己又要受的惩罚,恐怕远要比想象的残酷罢。想到这,便紧了紧眉头,狠心走了。 出了门,濮阳醇只摇摇头,不敢多说什么,便找了个借口回了紫金殿,心中虽隐隐戚戚然的,可面上却不愿表露分毫。耳边有个声音,总似有似无地问着自己,何时,自己也变得这般无情了。 在南厢里一避便到了腊月,婉妃瞧着濮阳醇这般知趣不去蹚宝燕这趟浑水,便觉得这醇儿愈发的适合宫廷生活。这孩子清楚孰是孰非,知道何时进退,孺子确实可教也。 那宝燕变着法子闹腾,皆让皇后镇着,而今到了寒冬腊月,竟闹起绝食来了,那丫头鬼精灵多,可这回倒真像是无路可走了,结结实实的把自己饿得连连晕厥过去。不过和亲,竟有那胆子闹成这般,那又如何呢?两国之交非同小事,皇帝既已应了龟兹,君无戏言的。宝燕一日不死,这亲便要和下去,转眼开了春便要上路,宝燕而今关在阁里,真真儿愈发的绝望了。 转眼新年便至,自腊月除夕直至初十,皇宫内灯火不熄,宴席酒宴不断,戏文声炮仗声声声不绝。长安城内也灯火通明,除夕之夜时,家家户户在园子里架起干竹子,点起火来,听那竹子在火苗里噼啪作响,那声儿此起彼伏,爆竹声中,又是一岁除。 正月初一元日,大朝会。皇帝亲临含元殿,帅众臣亲眷祭祖祭天,皇子群臣正殿朝拜,臣国使者争纷献宝,果真的,“文武千官岁仗兵,万方同轨奏升平”。妃嫔,公主们也一同给太后,皇后拜年,伴在太后身边,热热闹闹的说笑。 的宫人宦官们忙得是不可开交。 初二日,皇上举家宴于麟德殿,皇太后,皇后,皇子公主及一品妃嫔,内亲外戚,围坐一堂,共赏歌舞,在这一日,仅分长次,并无君臣,话家常谈天地,共聚天伦,好不快哉。 直到初十日亲眷探亲,濮阳宪携濮阳渊,穆,凌,凡等人入宫给婉妃请安,贡上了婉妃向来喜爱的糕果点心,婉妃挑了几样,吩咐送至各皇子公主住处,又特意打发濮阳醇亲自给太子送去。 白雪皑皑将皇宫中的宫道都掩了起来,万物萧索,却仍有那青松苍劲葱郁,天地严寒,梅花临寒依旧绽放,一眼望来元月的热闹依旧被冬日里厚重的积雪同那一望无边的皇宫压得略显沉静,却依旧有那依旧蓬勃而起的爆竹烟花,同这些坚韧的生命们示意着春的即将到来。 濮阳醇身着深紫暖绸百花白蝶绣,身披微黄兔绒织的小披风,独自一人走在雪里,一如冬兰,寒烹素兰孤独香。走着走着远远见着立在高处的鸢玥阁,长长叹了口气。 宝燕依旧拒不食茶饭,日日耗着,唯有等她晕睡过去,方喂些流食,这么些时日,早已消瘦得面色蜡青。这公主平日里虽说任性些,濮阳醇却仍未想到,那丫头性子竟是如此刚烈,可回想起来到底皇上也是倔性子,这父女俩扭着劲,最终又要闹得何地步呢。 濮阳醇想起幼时家中镜蕊姐姐同是因为一个情字,最后断送了性命,濮阳醇生怕,宝燕也要遭遇同样的命运。每每想到如此,濮阳醇便心口堵得上,若此事真若最坏的发展,那自己,间接着可又成了罪人了。 那濮阳醇正皱着眉,满月复的心事皆挂在脸上,走着走着忽地抬头,差点撞到了前面的人,脚底一滑,倒是自己摔坐在了雪上。那卿辰远远地便望见了濮阳醇,谁想她只低头走路,眉头紧锁的,卿辰心中甚觉好笑,这姑娘打小便喜欢晃神,成天看着心事重重的,脑袋里不知都装了什么。 想着便站在原地,这濮阳醇果然头也不抬撞了上来,那卿辰默默一笑,伸手将濮阳醇扶起。濮阳醇抬头一看是五爷,嘴角微微上扬仿佛小小的戏笑一般,便知自己又失礼了,忙退了两步欠身行了万福,面上忽地潮热了起来。 “五爷万福。”“免了吧。愣头愣脑的,在想什么?”那濮阳醇只好尴尬笑笑,卿辰接着道,“到我那吃些酒罢。你的手都冻成什么样了。”濮阳醇这才想起刚才五爷才刚扶她时,托起手心的温暖,许是自己的手太冷,以致那温度直直烘到脸颊上,一如浅埋在雪里的红梅花瓣,尽是娇羞。 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到了轩辕殿,卿辰吩咐将屋内的炉火烧热些,又吩咐宫人热了酒来,濮阳醇二人相对而坐,湘涓捧上一瓷炉,炉中的水缓缓的随着火苗翻滚着,中置的枣黑色酒壶中轻柔却低沉地散发着酒的香气。 濮阳醇替卿辰斟满了一杯,又替自己斟了些,许是真的冻着了,未待卿辰先动便独自饮了起来。见卿辰一脸沉闷,刚才的戏谑又被他一如既往的冷漠给盖起来。 “从安,前两日去了。”濮阳醇脑子里嗡了一声,卿辰独自低头品着酒,一时只有屋外炮仗声喧闹无比。那濮阳醇忽地恍惚了,那从安的音容笑貌排山倒海地向她涌来,一时头晕目眩的,不断地回想着卿辰的那句话,“去了……” 眼前仿佛翻江倒海,喉中让那屋中的热气堵住了似的,仿佛地狱的鬼差带着炼狱的热气围着她,扯着她的肉在讥笑,恍惚看见从安血肉模糊地站在后面,一身的枷锁,不言不语不哭不叫。 待那濮阳醇回过神来,便抬头望着卿辰,等着他道来始末,却见卿辰依旧不言一语,甚至见不着他半点的神情。前两日,那该是举国欢腾的时候罢。众人的欢笑声,临走前的从安可听见了么?今年除岁下了雪,闭上眼的从安,是不再寒冷,还是永远坠入那彻骨的深渊了呢?面前从安心爱的情郎,可曾为她流下一滴泪……姐姐,你真的走了么…… 好一枚清若出水莲的女子,回眸一笑百媚生竟是罪过了,打来到这世便听由他人排说,酒肆中长大,入了宫,一跃枝头,万千宠爱未温存几日,竟又从天上落入谷底,自此人间再无音讯,直至死亡。亦如枯叶落水,在那万里江河中波涛滚滚,霎时沉寂,甚至不值一提。窗外的烟火,明艳,却转瞬即逝。 天地之间喜气漫天,濮阳醇的心却冷了下来,想起深宫,想起尔虞我诈,想起牺牲,想起宿命……忽地觉着,秋水庵里的日子,而今看来,多么可贵。 第叁拾贰回. 喜事 话说上回婉妃气得正要施以鞭刑,好好教训教训濮阳醇这不知事的小丫头。 走在前头的殷公公抬头望了望婉妃,“这……” “去。”婉妃只冷冷道,再无旁话。 濮阳醇让人拉扯着,面上已是一脸的彷徨,也不求饶,也不哭喊。冬日的最后一场雪默默的下着,庭中的一株红梅早已谢了,空剩那杆枝映着雪,显得愈发的黛黑,死一般的落寞。 鞭子鸣叫着抽打在濮阳醇的身上,抽破了的衣裙里露出一条条红印。自小娇惯长大的濮阳醇,在庵子里也未做过粗重的活计,如今让那鞭子狠狠的抽,竟仍咬着牙,一句话,一声疼也未说。庭院里只能听见画意等小宫女们悲悲切切的哭声,迎着那声声刺耳的鞭子,再来,便只有雪花碎在地上,片片冰冷心上撕裂的伤口。 说话间,咬着嘴唇忍着疼,濮阳醇嘴上咬出的血落在冰白的雪上,滴滴扰乱了那一天一地的雪白。那濮阳醇伤寒初愈,怎撑得住这番鞭打,趴在雪里,像一只濒死的小鹿一般,静静的,甚至连颤抖的力气也将用尽了。 婉妃歪在殿内的软榻上,雪将天地映得格外的明亮,香烟袅袅金阁纱帐的殿内黑暗暗的,谁也看不清上头那宠妃的表情。殷公公心中暗暗叹觉,姑侄俩竟是一样的倔性子,如此下去,恐怕醇姑娘那虚弱的身子在这雪地里撑不过几时,到时娘娘若是怒气未消,不允人医治濮阳醇,这小姑娘怕是香消玉殒也未可知。 鞭声减消,连那施刑的宫人都不忍再下去手。素日里乖巧惹人怜爱的姑娘早已遍体伤痕,混混沌沌地倒在雪里,也不知她是晕过去了,还是已然死了。殿中的婉妃依旧只字未说,众人只好默默站在原地,祈求这雪赶快停,祈求这芳魂莫要过早的凋零。 只是这雪依旧下,婉妃依旧未言一语,殿门外迎进来了一行人,撑着伞,摩摩挲挲的到了前堂,原是皇帝近身宫人栗公公来传婉妃同濮阳姑娘一同到皇后蓬莱殿去。婉妃听之,便命人伺候更衣,梳妆环戴,出门之时,轻轻瞥了一眼濮阳醇,便独自前去了。 待婉妃离了紫金殿,殷公公忙道,“画意还楞着做什么,还不快把你们家姑娘扶起来,屋里烧起热热的碳火,你们,赶紧去传御医来瞧!”画意线儿那些昔日里机灵的丫鬟们今儿个都哭傻了过去,呆呆的跪在雪地里。殷公公这般叫了,才醒回神来。 众人忙手忙脚乱的将濮阳醇抬回了屋内,小心褪了碎烂的衣裙。榻上多垫上几层暖而厚实的被褥,用那热热的艾蒿水小心给濮阳醇擦拭伤口。待御医来了便只好先伺候穿上衣衫,帘帐严实的稳好了方让御医入屋内诊治。 屋内忙乱做一团,唯有那奄奄一息的濮阳醇,早已沉沉睡去不省人事了。 待濮阳醇迷迷糊糊醒过来,已是数天之后。受了皮肉之苦,又在雪里跪了那么久,外加前几日的伤寒还未好得透彻,濮阳醇到底是大病了一场。几日昏睡不时恶寒,身子却热的烫人,睡着睡着嘴里说起胡话来。 一时婉妃日日亲自到濮阳醇屋里探望,只是那濮阳醇昏昏沉沉的,榻旁婉妃也连连吩咐御医万万要治好姑娘。复养了大半月,濮阳醇总算元气恢复了一半,每日已能坐起做做针线活计,同画意等人说半日的话了。 这一日,濮阳醇正服完药,菊蕊捧着喜鹊堆花锦盒进来欠身行了个万福,道“太后诏姑娘过泰安宫说话,殿下替姑娘回了,说姑娘这就过去。菊蕊将姑娘的薄斗篷找了出来,虽说如今已入了春,可还丝丝有着寒意,姑娘大病初愈,也怕生发的湿气氲着了姑娘,还是捂着些的好。” 见那菊蕊眼中仿佛含着喜又不是,傲也不是的笑意,濮阳醇自觉心中诧异,却也说不出哪不对,只好欠了欠身,道,“谢谢姐姐还记挂着醇儿,醇儿这便更衣过去。” 路上,濮阳醇有意无意道,“才刚菊蕊姐姐怎么了?她自是胸中一番傲气的,巴巴儿的对我这样,平日里也不见她这么着呀?”身边画意只埋头扶着濮阳醇,不语,濮阳醇便只当她未听见,也不复多问。一行人仿佛各有心事似的,未有一人开口说什么,直到默默行至了泰安宫。 泰安宫内檀香四溢,宫人各自忙碌着,殷公公引着濮阳醇直至内殿。门边两香炉袅袅游着烟丝,檀香的味道倒是纯净。濮阳醇低着头在门外行了大礼,屋内宫人方迎出来,扶起濮阳醇向殿内走去,濮阳醇方见太后盘坐上堂。 身边竟多了个熟悉的清冷身影,俯身拿起酒壶自斟一杯,方抬起那深潭一般的眼,望向这边,眼中含着笑意,笑得软软的,却依旧是淡如清风,这笑似曾相识,却好像千万年未见过了一般。濮阳醇满心诧异,他怎会也在这,仍欠身行礼道,“五皇子万福。” 太后笑道,“孩子,来我身边坐。身子好些了么,我听你姑姑说你节里便染了风寒一直不愈,但我今日看你气色倒是不错。” “多谢太后惦记,醇已痊愈,如今只是吃些补养身子的药,补补元气。” “那便好。你呀,喜事将近,要快快调养好身子才是正事。” “喜事?”濮阳醇小声嘀咕。 太后却好像未听见,眉眼笑得慈祥得很,道,“如意,去把我那木盒子拿来。”片刻那如意便双手捧着一手掌大的锦上添花镂空雕饰的黑檀木盒呈了上来,“你们二人好好收着,哀家要你们俩,同心同德,相扶相持,相爱相守,白头到老。” 木盒子打开,里头是一把金锁一把玉锁,金锁上镌着同心同德四字,玉锁上刻的是一对比翼鸾凤鸟。濮阳醇惊诧万分,忙转头望向五皇子,却让他眼中的秋水迷离了得晃了晃神,耳边隐隐听见五皇子柔着声音笑道,“卿辰怎么受得起。” “你这孩子打一生出来我便爱得紧,这份心意多少年前便给你留下了,就盼着有一**能有个好妻子,早一日成家立业,有儿有女,我心呀,便早一日放下了。如今你自己找着这么一个乖巧漂亮的孩子,祖母便更放心了。醇儿来,这是祖母的心意,你替卿辰好好收着。” “祖母不是给我的吗?好好儿的怎么又交到她手上了?”卿辰笑道。 “这孩子,醇儿的不就是你的吗。” 濮阳醇跪在一旁脑子里一时无法接受这呼啸而来的信息,静静的愣着,卿辰笑道,“傻妹子,还不给祖母谢恩,愣着做什么?” 见濮阳醇依旧不说话,夏侯辰忙道,“醇儿怕是伤寒初愈,这一会子便乏了,不如卿辰送她回去歇息罢,改日她好些了再来给祖母赔罪谢恩可好?” “可不是,你看那孩子刚才脸色还好,一时便没了血色,回去歇息罢,再累着便不好了。” 濮阳醇听到这方缓回神来,打了个激灵,忙欠了欠身道,“醇儿失礼了。” “去吧。改日过来给祖母烹茶吃,祖母可是听说过你的茶艺何等精深的。”太后笑道,用眼睛瞅了瞅卿辰,那一脸慈爱表露无遗。 濮阳醇强挤出一丝笑,点点头,便被那双大手搀起,二人并肩出了泰安宫。右肩上轻轻地搭着卿辰的手,却让濮阳醇觉得那是千万斤的重量压在自己的身上,她使劲吸了两口气,确定自己依旧能呼吸,转过头来望着卿辰,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望着眼前的濮阳醇,那卿辰从未见过她这般的眼神,五味杂陈混杂着泪水,看着让人心里也跟着沉重了起来。她这般无声的哭,愈发的让人觉得爱怜起来。打那一年,萤火池畔自己一句话说要娶她时,自己便做下了主意,今生的妻子便是她了。 卿辰从未细想过,究竟为何非要娶她。可她周身散发的清淡之气是那般诱人,那嘴上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儿又总是有趣而值得细品的。心中总觉着,这姑娘让给了别人,今生也不能甘心。 老七同自己感情倒好,受人弹劾倒是他倒霉。太子病了正是契机,要扶回老七不过三两句话的事,不过朝堂之上并未有人敢替老七开口。而今为了这个丫头,不过冒险开回口便罢了。 卿辰正笑着抓起濮阳醇的手,要将前几日给她留的礼物送予她。却未想那濮阳醇拭了拭泪,瞪了一眼卿辰,拂袖而去。卿辰倒也不生气:由她消化一会儿罢。 第叁拾叁回. 宿命 走着,便见着殷公公在太液池旁等着濮阳醇,见她一行人回了来,便迎上去。濮阳醇一路低着头,此时方道,“殷公公在这儿便好,你们先回去罢。”打发了众宫人,殷公公便在池边的石凳子上铺上了自己的披子,扶着濮阳醇坐下。 今儿个天晴得可爱,日头已西斜,金灿灿地染了一世界的辉煌,照在身上,倒也暖得很。濮阳醇那心中却乱的没有闲暇享受着冬日里的恬静,“公公。你是我的公公,还是姑姑的公公?” 殷公公只道,“姑娘有话尽管说罢。” “跟我说说吧。” “……”殷公公一时要想想,这么多的事,该同她从何说起, “陛下,去年开春儿时便看着你喜欢,况太后也一直觉着你这孩子好。那时曾同婉妃商量着,要封你做个郡主,收在婉妃宫里,让你在宫中过得好些,让婉妃找了个由子推托暂搁了。那日,你挨了打,婉妃正巧让陛下叫了去,婉妃便同陛下复提起了这事儿,说着而今回纥不安定,你也大了,又这般知礼懂事的,再赐个公主之名,送了过去同那儿的将军王和亲,也应是好的。陛下听了倒也没说什么,只说年下里的,那事儿再议。” “那怎么到头来,却成了五爷?” “素心那时怕婉妃一时气急了不收手,生怕把你打出个好歹,心想求个爷来所情也是好的。太子病中,七爷又不在宫里,素日里与你交好些的,便是五爷了。五爷那日赶来时,婉妃已去了蓬莱阁,我们忙着给你上药的,便也无暇顾他,想是走了。后来,一日五爷亲自来了紫金殿,同婉妃说了一晌午的话。老臣因在你这儿伺候,倒也不知她二人说了些什么。再过了两日,婉妃便同陛下说起了你二人的婚事,陛下虽未开口,可太后听了大喜,见太后如此,陛下方给你二人赐了婚。” 濮阳醇冷笑,“就这么容易?呵。” “姑娘,老臣在婉妃身边待的日子也不短了,姑娘若觉着婉妃待你果真无情,一如事事皆在利用你,恐怕姑娘也要委屈婉妃了。” “难道不是么。”养了大半月,濮阳醇说起话来,声音仍虚着,这一趟挨打,濮阳醇确实遭了不少罪。 “殿下平日里待你多好,想必姑娘自己也瞧在眼里。听说婉妃仍在府里时,便同三老爷交情最好,三老爷去了,婉妃思付着还是将你也接进来,空养着也罢了。濮阳府里那些人面上有请,私下里怎样的嘴脸,婉妃心里也明白,若是将你留给他们,不定姑娘你要受怎样的委屈。那是镜蕊姑娘还在世的时候。这些,都是那时婉妃亲口同老臣说的。” 濮阳醇闭着眼,在外头久了,有些头晕。“镜蕊一死,我便成得拿来用了。” “姑娘可想想,婉妃可还能有别的路子?” “我总是觉得,一如从安一样,无用了,不可心了,便轻易的除了。人命在这宫里,真轻贱。我也一样。” 殷公公道,“看来姑娘,还是被蒙在鼓里。” 濮阳醇回头疑惑地望了望殷公公,只听殷公公道,“和昭媛弹劾七爷。七爷竟已被贬得不许参议朝堂之事。此事婉妃,能坐视不管么?” “……”濮阳醇怔了半晌,苦笑道,“看来,我还是太天真了啊。” “姑娘如今怎么说,也算有了归宿。比起在这深宫飘着,总是好的不是?姑娘该开心才是呀。五爷待你又一向不同于别人的……” “不同于别人?我可看不出来。怎么也想不出,怎么到头来竟将我同他配在一起。” “老臣在宫中一辈子,见的众生相也多了。五爷虽说为人冷漠了些,可那关心你的心,他那冷面可是遮不住的。且不说从前如何,你挨打那一日,听素心一说便忙忙的赶来了。你周身是伤,他也不便近来,便杵在宫门外头。直到御医给你诊好脉,派好了药,方通御医一并离了紫金殿。” “……” “就是说起从前罢,他宫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不想着你?姑娘聪敏,这点子上倒是迟钝了。想来五爷该是确确实实的想要娶你罢。” 濮阳醇只道,“公公,醇儿想自己走走。你带着他们,先回罢。” 濮阳醇既如此说了,殷公公便打发了小宫女回紫金殿给濮阳醇拿来个厚点的披风,带着众人回了紫金殿南厢…… 一个人站在 崇明门前,站了许久。高耸着的宫墙压着黑云,肃穆地压抑着生活在里头的人们。他们只能规规矩矩地活着,却从未熄灭心中的热情,只能在暗处高歌着,向世界发出挑战。只可惜,谁人都未发现,自己早被“宿命”二字,紧紧地包裹住了生命了。 回想起刚进宫时,鼓起了勇气,告诉自己自己好好活着。在这宫里,也算过了一段开心的时光。 同哥儿们谈论三十六计争得不亦乐乎;同公主和旁的外家姑娘们在马球场上嬉笑拼杀;伴着婉妃边唠着家常,边看着小公主在一旁玩耍;同从安描着绣样子,嘴上轻轻哼着歌儿…… 转眼几年,细细想来,一切都变了模样。转眼,昔日的玩伴,封王的封了王,住到了宫外面;远嫁的远嫁,今生可能再会?还有那薄命的,撒手便去了。自己竟一时也要嫁了,而今天地间再不复从前。 走过别人的生死,看清世事的冷漠,像个旁观者似的在一旁平静地活着。谁知,那多情的心早同他们起了波澜。进宫的时候,是断了魂;而今就要离宫了,却业已失了心。世事看得透了,反不知该如何活着。 春雨淅淅沥沥,愈发下得大了,濮阳醇一身空色的素裙在那一天一地晦暗的雨夜里,分外孤清。身后“哒哒哒”地一阵踏过水的声音,濮阳醇回头一看,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丫头,那小丫鬟道,“姑娘,这雨里站久了是要生出病的,我们爷打发九儿给姑娘送伞来。” 那小丫鬟个子小,瞧着比濮阳醇矮了小半个身子,使劲踮着脚给濮阳醇举着伞。濮阳醇伸手接过了伞,道,“你们爷?” “对呀,我们爷是五爷。”那小丫鬟笑道。 那般朴实入人心的笑,多久没见着过了,濮阳醇道,“噢。这下着雨,难为你跑过来。” “姑娘客气了,姑娘若没什么事儿,九儿便先回去了。” 濮阳醇点点头,面上哪还留有颜色。什么都无所谓了,既要娶,便娶罢。想怎样,便怎样吧。对未来该是如何,而今的她,早已失了方向。 那濮阳醇悠悠荡荡又到了太液池,心中仍不愿回屋去。便在那暖亭子里坐着,迷迷糊糊地竟睡了过去。清晨的太液池上薄薄地笼着灰白中含着一丝青翠的雾,在那袅袅晨烟中睁开眼,都不知昨夜是睡是醒。 撑起身子才发现浑身酸痛,身后一青蓝色万寿纹绣披风顺着肩滑了下来,分明昨日泰安宫外溢了满眼的颜色。 濮阳醇愣了愣,独自轻声叹道,“难怪昨夜无人来赶我,……真真儿缘孽……” 过了几日,皇帝正式赐了婚。濮阳醇便搬回家里居住,喜得濮阳府里上下为即将到来的婚礼操持准备。虽说五皇子早些年便有了几位侧妃入府,可如今濮阳醇是嫁做正妻,即皇子妃,必然是要风光庄重的嫁出去的。 大老爷一听到这消息便立马打发人各处置办起嫁妆来,因历来礼制约束,彩礼不过只有绢三百匹。在那三百匹绢上下的功夫,濮阳醇根本无心过问,只日日在家中佛堂念经礼佛。 许是自小在庵中长大的缘故,濮阳醇心烦意乱之时定会道佛前诵经礼拜,以求心中安宁,家中人满面红光地忙着大大小小的婚事,竟也无暇去顾及准新娘了,只由着她,日日送上滋补饭菜甜品便罢。 归家未几日,宫中礼官便至家中行纳采之礼,采以羊,香草,鹿,胶,漆,合欢铃,鸳鸯,蒲苇,卷柏,受福兽,鱼,雁,九子妇,以祝福新人吉祥和美,相敬相守,百年好合。 直至婚礼,濮阳醇也未曾过问过一句,不知归家了几日,不知何时成亲,不知外务如何,日日冷着脸,就是老爷太太们来瞧,挤出的笑容也浓浓的嵌着忧愁。 数起日子,再过一日便是大婚了。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叁拾肆回. 大婚 这一日,濮阳醇一早便让那一脸的喜庆笑得面目有些扭曲了的喜娘唤了起来,众人伺候濮阳醇沐浴梳洗。 着上青碧的凤鸟染纹连裳,衣襟同衣袖一层为紫罗兰色暗纹锦,一层为浅葱色水纹锦,一层为空色鱼纹绣,一层为山吹色珠绣牡丹,一层为真朱色金丝绣万福纹。一头青丝梳成凤尾圆髻,缀上珍珠黄金精制的钿钗同凤冠。以团扇障面,那团扇乃婉妃所赠,说是楼兰进贡的丝纱所制,透着光看仿佛笼着雾的黄昏一般,正是濮阳醇最喜的一日之中的光景。 只是今日,心中若是欢喜,恐怕也难为她了。忽地发现自己从小便无力主掌自己的命运,去扬州也好,归家也好,入宫也好,就连今日大婚也好,皆是别人的意思。从未有人问过,自己如何想的。许是读了太多的杂书,知道了太多女子家不该知道的世界罢。 若是一入小时,以为青灯古佛孑然一身便是这一世的宿命,倒也罢了。怎可知命运的洪流将她推向的是这般的繁华纷乱的红尘,让她措手不及,无力反抗。铜镜中的濮阳醇面上是娇俏的桃花妆,即便眼中幽幽地含着郁与迷茫,顾盼流转间依旧动人。 屋外喜娘唤小姐至祠堂拜别祖先,又至正堂叩别家中长辈,至午时礼官便登门为今日的昏礼做准备。 未时金吾卫护着,宦官,女官,礼官等数十宫人便拥着五皇子催妆迎门。濮阳府所在的大街一路至皇城外的洛合别苑皆有帛障围着,百姓虽早已听说皇室宗亲有今日一大喜事,却无缘见着那坊间传闻里自小便长相俊美的五皇子同他的新娘。可到底还是让人好奇的上下打量。 濮阳府里能入内堂伺候的下人们皆边忙活,边偷偷的打量这位皇姑爷同几乎未见过几次面的小姐。 卿辰正牵着濮阳醇自闺房行至正堂,只见那皇子身着绛色公服,精细妙巧的婚服配上他那健康而精壮的身段,简直相得益彰,更显风流。 他低着眉眼,手里轻轻的牵着新娘的手,沉默却温稳,在礼官的指引下,听濮阳老爷同夫人的教诲,并行奠雁,跨鞍之礼。小姐许是入了年来一直身子不好,消瘦了些,撑起那一身华服虽说依旧婀娜,却颇惹人怜爱。远远看去真真的是一对璧人,天作之合,旁人无不颔首称羡。 自濮阳府至卿辰的蜀玔别苑的一路,卿辰皆一如刚才,轻轻握着濮阳醇的手,不知为何冰冷的手让那暖暖的大手握着,身子也觉得不再那么冷了。早晨至今那无人察觉的颤抖,不知什么时候也终离开了。 车马到了朱雀大街便为新人换做辇轿,卿辰骑马于前,新娘辇轿于后。别苑正殿前铺满了青布条,给新人行走用,唤做传代。殿前挂起“百子帐”,洛合别苑上下皆帷帐漫漫,一片喜红。礼官的指引下,二人行交拜,合卺之礼后众人拥着入洞房,在礼官喜促下,新娘却扇露出那春日初蕊般的面容。 婚房也让人装点得满目的红,喜庆而热情。房中卧榻上纱帐微启,二人相对而坐,礼官向帐中抛洒金钱彩果,礼为撒帐。后将新郎一屡头发,用红绸束好,系在濮阳醇的头发上。并道,“你夫妻二人今日结发为夫妻,愿你二人相敬如宾,同心同德,子孙满堂。”众人听之齐齐跪下,大礼叩之,道“愿五皇子,皇子妃百年好合,子孙满堂。” 一日昏礼终毕,众人退去,一时间屋内只剩他二人,静得连相互呼吸的声音都听得见。 无意中目光相接,只见卿辰依旧深得望不见底的眼。许是累了一日,乏了罢,眼睛都眯起来了。濮阳醇想着忙低回头去。 未过半刻,便有宫人入屋伺候二人更衣,濮阳醇让人扶至铜镜前坐下,钗钿解下,翩翩长发由他散着,顶了一日的凤冠,一时摘下来,轻松许多。青色喜服一层层褪下,宫女为她着上丝质月白色的衣裙,袖沿还绣着合欢花的图案。衣罢复又搀扶回榻上,卿辰也换好了寝服,宫女将屋内余出的灯皆带了出去,只剩喜烛闪闪烁烁,晃得二人的影子影影绰绰。 濮阳醇坐在榻沿,低着头,“一直,”忽地打破沉默,轻着声,“一直未有机会,同你道声谢。”卿辰倒未想到她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又想起这丫头对自己一向苦着脸的,如今怎忽地顺起眉眼说这样的话,眼里露出那般玩味的笑意。 只听濮阳醇接着道,“是你,为我向婉妃求的情吧。封郡主,送远嫁之事,我也多少知晓了。嫁给你,到底还是比远嫁好些。” “好些?这话怎么听着不对劲儿呢。” “总是实话罢?” 濮阳醇这一问,卿辰向来倒是在理,一时竟语塞了。 濮阳醇接着道,“到底,醇儿还是该谢你的,救我一命。呵,小时的顽话,竟如此成了真……” “你还记得?” “就算忘了,此时也记起来了。此时记起了,今后也不能忘了罢。” 卿辰背着濮阳醇盘腿坐在榻里,新娘看不见他的表情,那宽厚的肩膀动也不动,也不说话。 濮阳醇顿了顿,又着道,“五哥哥不嫌弃,娶醇儿做妻,醇儿定恪守妇道,相夫教子,做你称职的皇子妃。”水葱般的手指,无力而缓慢的解开身上的衣裙。卿辰转过身来,面前的女子清素着脸庞,长发挂在耳边,月白的丝绸滑过肩膀,面上却依旧清冷得如佛前的月一般。 她这般,却是卿辰万万未想到。他愣了愣,探身过来,轻柔的将她抱起,放在榻上。濮阳醇一直低垂着眼眉,一如新娘该有的姿态,只是,只是少了那分娇羞与幸福。他们贴的是那么的近,濮阳醇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地翘着,她几乎能嗅到他温热的呼吸。 想起刚才濮阳醇的一番话,自知当初她入宫,便一直看在眼里,这样一个闲云野鹤一样的小丫头,被宫中的尔虞我诈打磨得满心伤痕。虽说如今以娶她为救她之由,可不都是私心使然,有回想起她刚才的一番话来。想着,竟觉得心疼了起来。 “你恨我吗?”。卿辰问道。 那双圆圆的杏眼睁开来,满是无助却全无闪躲与软弱,眼角划出一星眼泪,“恨吧。可我不该恨你。” 卿辰翻过身来,躺在濮阳醇旁边,半晌,道,“没事儿,恨吧。我也恨你。可这不碍事儿呀,咱们今后要一起活着了,甚至同穿一件衣裳,同踏一双鞋呢。总要看对方不顺眼的,倒不如一开始便不顺眼了,也省的日后撕破脸时还得心里难堪。” 濮阳醇转过头来,见卿辰面上安静的笑,自己嘴角也微微上扬,二人相视而笑。细来想想,听着虽像小儿的顽笑一般,可倒也是贴心的实话。先前的尴尬,竟让他一番话,化解于无形了。 “累了一日了,睡罢。”卿辰拉起被子,一半给濮阳醇,另一半自己盖上。新婚之夜里,卿辰竟能止乎于礼,倒不像他的作风。许是自己今天这一番话,让他心里不痛快了也未可知。可又想起他的调侃……真真儿不知面前的五皇子,究竟想着什么,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了。 濮阳醇倒是真真儿累得够呛,倒在床上,这一想,便睡了过去。一脑门子的官司,早抛诸脑后了。 卿辰靠在榻旁,望着熟睡的濮阳醇笑了笑。自己心中明白,就算娶了濮阳醇,她内心的无助同煎熬依然存在。可自己却从未后悔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她难过,自己的胸口便透不过气一般,她茫然,便多想拉起她的手带她走出迷雾,她受磨难,心中便如锥子划过一般,隐隐的痒痛……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而今终于知道了这句话的意思,至今自己也未深究过,究竟为何便认定了她做妻子。而今看见她睡在自己的身边,平静的呼吸着,知道她这一刻,每一刻都好;想到今后能光明正大地让她做她想做的事,让她过喜欢过的日子,心中便是满满的满足。这便是,自己这番冲动的守护,最贴切的理由了罢。 原谅我这般自私地抢来了你。可我相信,唯有我有这能力,也有这样的心,来给你新的生命。 安睡罢,我的新娘,我的妻子。 第叁拾伍回. 远行 西行的车马浩浩荡荡,春日的午后,昂然暖意让心中也明媚了些许。濮阳醇小小推开车轿的窗,望向慢慢远去的纷华的长安,深吸一口气,思付,淡然地微笑。 新人一早便入宫礼见皇父,皇母,皇祖母。正式娶了妻的皇子既已成家,接着便要安心立业事国。皇帝封五皇子为灵武王,并赐新人丝绢,锦彩,金银珠玉,黍稻,稻种等物,即刻携眷前往封地。午间设宴蓬莱殿便由礼官送至宫门,车马侍者簇拥浩浩荡荡自建福门而出,顺着朱雀大街,出了长安城,一路向西。 心中一向无所欲求,无奈宫中行走步步惊心,身边聚散离合,时间长久了心生怨念自然有的。如今嫁做人妇,虽说心中来不及接受与习惯,可心里却总觉得安定了些,不再需要提心吊胆的忧心未。离开那是非之地,眼不见,心中便也能少为那儿的人,那儿的事伤心劳神。 宫中人常说濮阳醇心淡薄情。深宫里,不为自己,哪还有力苟活至今日?又有谁知黑暗里的眼泪,又有几分为自己而流,看尽他人无奈,无情,无助,无心,对将自己的命运,竟也看得淡然了。 离长安越远,心中,越是宁静。唯有挂念病榻上的太子,赐婚离宫前,前去拜别,依旧枯瘦,面上看着倒是清爽了些,许是熬过了严冬,病好了几分了罢。她二人之间向来从不拐弯抹角说那堂面上的话的,见太子喜色迎面,恭喜解语终有了个好归宿。 濮阳醇问他,朝堂上的事她自是不知,可平日见着五爷向来不羁惯了的,好归宿之说,又从何谈起? 太子只笑笑,“以后,你自然会知道。” 二人谈笑了半日,见太子乏了,方依依不舍的告了辞,今日一别,便只有每年大朝会之日匆匆见上一面,如此促膝长谈,怕是再也不能有的了。 一路驼铃铮铮,窗外的繁华声渐消,午后的日头也渐渐退至西边,车内也凉爽了下来,不知不觉,马车停了下来,车外殷胡安轻声请到,“回王妃,王爷下令在此驻扎,请王妃在车内安侯,营帐扎好了再请王妃出来。” 王妃,听着多不习惯。“知道了。” 坐久了实在闷得慌,濮阳醇等了半天仍不见人来请,便由画意搀着,下了车来。自小未见过大漠风光的濮阳醇一时傻了眼,儿时所读“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之景转瞬便毫无保留地展现在眼前。 放眼望去碧蓝苍穹染着晚霞的光,茫茫大漠豁达得张开双臂,包容着所有的生命。孤鹰在空中鸣叫,好像宣示着这是他的土地。濮阳醇舒心地笑着,向着那孤鹰微微颔首,以示作为异客的问好。 濮阳醇那一身绛色朝服在这金黄大漠中格外显眼。颠簸了一日,几丝碎发落在耳畔,伴着微风起落飞扬。年轻的王妃眯着眼,嗅着自由的味道。夕阳的光映在脸上,睫毛都染成了金色,裙摆轻轻的扬起。看得那王爷呆呆的站着,直到旁人叫了几次,方回过神来。 “漠中早晚寒凉,王爷吩咐给王妃送来披上。”一小女官捧着一铁红色披风,怯怯地轻声道。 吹了会子风,确实感觉凉浸浸的了,夕阳已西沉,东边的新月散起了它的光辉,画意接过,替濮阳醇披上,“你是王爷府上的?宫中未曾见过你。”画意问道。 那小宫女欠了欠身,低着头,“阿奴才至王爷府里当值几日……才刚王爷随口唤奴婢送披风来,并非奴婢故意越矩过来近身伺候王妃,望王妃恕罪!”说着便战战兢兢地跪了下来。 濮阳醇忙将她扶起,“实非你故意的,又何罪之有呢?你,看着眼熟呢?可是叫九儿的?” “王妃好记性呀。阿婢正是九儿。” “多大了?” 那九儿巧笑道,“回王妃,今年十二了。” “还是个小姑娘呢。恩?掌事姑姑叫你呢。”那九儿方听见掌事女官叫她。 女官见着这小丫鬟竟站着同王妃说这话,忙过来给濮阳醇行了个礼,赔笑道,“王妃万福。这九儿小丫头子的不懂事。本轮不着她伺候的,竟厚着脸跑了来。还扰着王妃了,请王妃赎罪。” 濮阳醇温婉而笑,“不碍事。小丫头子挺乖巧,也知道讲规矩。” 见濮阳醇如此说,九儿对那掌事女官挑挑眉,一副机灵模样。给濮阳醇行了个万福,匆匆跑去了。 这主仆两人皆看在眼里,打发了掌事女官,画意在身边笑道,“这孩子身上,好像看见谁的影子呢。” “还谁的影子呢,活月兑月兑一个从前的你呀。” “我说呢,看着怪惹人怜的。” 濮阳醇捂起嘴来,杏眼弯起。 “小姐!又取笑我什么呢?” “当年你也是这般的‘惹人怜’,你瞧如今伶牙俐齿的,雷厉风行的,谁都要让你三分,谁又能想到当年的你是这般呢。” “我倒不说了,省的小姐又数落我。” “我不数落你都不行,瞧你,还叫我小姐呢,入了宫让你改口叫姑娘,你都时常忘记,如今该唤我夫人了,在婉妃那儿虽说是宫中,但多少是婉妃娘家的丫头,看在姑姑面上,无人说你。如今入了王府,你再忘了改口,可就有人要说王妃管教无方,到时你可让我如何服众呢?” 画意笑道,“好夫人,奴婢知道了,奴婢改就是了,夫人莫要罚我!” “你呀。” 殷胡安过来欠身道,“王妃,营帐已备好,王妃请移驾。” 濮阳醇微微俯身低头,“公公幸苦。” 星垂平野,冉冉篝火。众人食过了晚膳,围着篝火取取暖,说说话,疲惫了一日的人,便早早睡去了。画意说出去讨些水来,烧热了给王妃洗洗脸。一早朝拜又是一路颠簸,濮阳醇早已累得说话也要没了力气,卿辰仍在另一个帐里同随行将军同向导商量明日的路程,也顾不上他,更了衣便草草睡下了。 梦里忽觉身旁窸窸窣窣的,濮阳醇以为起风沙子打上帐篷的声音,又怕是什么动物潜了进来,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见身边的身影翻来覆去。一想便知那身娇肉贵的皇子没了睡榻,躺在那只铺了薄薄一层棉垫的地上浑身不自在。濮阳醇偷偷笑了笑,不去理他,翻了个身子,又睡去了。 次日晚上,濮阳醇打发人将那御赐的丝帛拿出来几匹,铺了几层后再用丝绵的单子裹起,这下这临时卧榻总算松软些了。见屋外天色已黑透了,濮阳醇便让侍女们回去休息,自己拿起铜盆,到帐外向派水的姑姑讨了些热水。柴火劈劈拍拍的作响,飞迸出的火星游到夜空里,分不清哪一颗是远处的星,哪一颗是飞逝的火了。 掀开帐帘,只见那卿辰正对着那一床宣软的垫子愣愣地站着。濮阳醇扑哧一笑,“这回可睡得上安稳觉了。” 顺势在铜盆里投湿了巾子,举在卿辰面前,道“又是一路风沙,擦擦吧。”一向沉静的卿辰却像个傻了眼的孩子一般,也不出声,接过巾子往脸上一蹭,“斯!”皱着眼睛,嘴角咧到耳边去了,定是过于使劲了,面上的沙子磨着了皮肤,不疼才怪。 濮阳醇笑道,“你还会什么?” 说着抢过巾子来,在脸上顺着轻轻地擦拭,不时将巾子里的水挤出来些,好让浮在脸上的细沙顺着水流走。弯起的嘴角碍着了巾子的去路,抬起眼来才发现那一双黯中隐隐透着几分靛蓝的眼睛正静静望着自己,濮阳醇怔了怔,狠狠地擦了两下了事。 那卿辰笑笑,问道,“怎么,侍者一个都没有?” “一路劳顿,他们也怪幸苦的,没什么事了便打发休息去了。” 见卿辰站着,濮阳醇便知其意,既无人伺候,做妻子的自然要伺候了。伸手正要为卿辰宽衣,温热的手忽地抓住她的胳膊,附在她耳边轻声道,“榻子软,你娇气,你睡。”说完便将濮阳醇推坐在铺好的软垫上。 濮阳醇笑道,“究竟谁娇气呢?” 笑意嫣嫣地望着卿辰,正想着打趣他。可卿辰却仍直直地望着自己,濮阳醇让他直望得不自在,便低下头去,胡乱答道,“好好,我睡便是了。”便背过他倒在软垫上,闭着眼。 这份温柔,濮阳醇实在无法习惯,也无力承受。他是野狼一般的男子,自有他的不羁风流。不过做了夫妻,安守本分倒罢了,旁的事,不敢去惹,也无那心思。卿辰无奈,吹了灯合衣而寝,又是颠簸了一日,也不顾睡榻如何,不一会便睡着了。谁也未注意,甚至濮阳醇自己也未注意到,自己桃花沁红的脸颊。 第肆拾章. 明世子 上回说起钱老爷打发人来通告韩王之世子正朝着灵武这头来,濮阳醇想来便猜着世子此番之意。正同画意说着话。 画意等着濮阳成接着说,可许久见她未开口,便罢了,小娘子交代的事,做便没有错的。 那世子夏侯明今年算起年方十五。三王爷年长卿辰好些,成婚又早,长子如今已是束发之年倒也不足为奇了。只是濮阳醇同他多年未见,脑海里早已勾勒不出他的容貌。不出几日,灵武城外果然出现了几位衣着华丽的青年男子。口中说的是长安口音,领头的那位相貌生的格外清秀,白马为骑,身着朱色榴花裳袍,肩上披着青灰狐皮裘,眉头轻锁,眼含秋水,年纪轻轻的,竟已有了难得的老成稳笃。 到了灵武城门,正要入城,却见门内街市边走出一衣着同样鲜丽的妇人。藤黄绸珠绣牡丹的石榴裙还是长安城里流行的样式,圆髻上环佩点点,不如衣裳来的华丽,可配上那妇人面纱下隐隐望得见的清冷容颜,倒是相得益彰了。世子度此人风华气度,绝不像灵武这边陲小城中普通的妇人,身后还跟着十几名侍女随从,恐怕此人是王妃不错了。少年下了马,走到濮阳醇面前,身子微微前倾,颔首倒,“醇王妃万安。”面纱后的濮阳醇微微弯了弯嘴角,“世子有礼了。” “王妃何故在此处……” “迎接世子你呀。” 看着夏侯明惊诧的表情,濮阳醇娓娓说道,“是这样,前几日婶娘的故交正打长安那边过来,路过灵武便到宫里请安叙叙旧,说起在路上好似看见三王爷的世子正朝这边来,若是同他一个方向,也许不出几日也要路过灵武。我心中还想呢,你这孩子要过来也不说一声,好让婶娘着宫人为你准备准备。” 听了濮阳醇这一番话,那世子愣了半晌方答道,“侄子不过路过灵武,心想何必打扰了皇叔同婶娘,却不知还是走漏了消息……呵。” 濮阳醇静静的望着世子的眼,仿佛要从那双琥珀似的瞳仁望向更深的地方,“怎么叫打扰呢。你来了,怎么说也要在灵武住上三两日的,好好休息休息再赶路也不迟,你说是吧。” 那世子让濮阳醇望得怪不好意思,胡乱张望张望,“那侄子只好恭敬不如聪明了。”濮阳醇弯起嘴角,面上却似笑非笑,上了马车,一路带着世子回了王宫。 替世子同他随行的随从们打点好了住处,濮阳醇方回房歇息,杯里盛着已烹好的长安眉茶,冷冷的天里冒着热气。濮阳醇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画意道,“世子送你的茶稀得很,就这么喝,白糟蹋了。” “我可不管糟蹋不糟蹋的,渴死我了。” 画意笑了笑,又斟了一杯端上来,那濮阳醇道,“一会你打发个人去吩咐膳房,今晚的饭食做些平日里吃的便好,不用特地寻那山珍海味的食材来。” “娘子,这我就不懂了。世子来之前你便吩咐宫里粉饰一新,就是做出个荣华的样子给世子看,可如今又吩咐做些平常的菜即可,不是自己打了自己的嘴,撑起的面子不都白费了么。” “你也知道是在撑面子呀?……我就是要让世子也知道,我们在撑面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便是如今解释灵武城最好的词了。” “此话怎说?他一个小孩子,不让他看见五叔的好,反让他这么想他五叔……” “世子是三王爷的亲儿子,他的眼便是三王爷的眼,他的心便是三王爷的心。” “小姐是说,他此番来,是替三王爷来探探我们王爷过的如何?” “探探王爷的虚实。” “虚实?” “天下人眼中,恐怕王爷是个骄奢yin逸的放荡公子,虚有其表。三王爷便是需要证明这一点,方知道卿辰对他是否是个威胁。就算他知道卿辰愿意有所作为,也得让他知道,如此骄纵的皇子,许就是个绣花枕头,一如我说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娘子不用你做这些,他们也能知道。我们王爷本来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嘛……还亏得你如此为他费力气,他欠娘子还嫌不够多呀!” 见濮阳醇不语,画意接着道,“成日家往外跑,也不知到哪去耍他的花花肠子去了,如花似玉的王妃,还有那么几位侧妃都放着不管……真是!” 濮阳醇笑笑,走过去为画意也斟了杯茶来,“画意呀,眼见可不一定为实呢?有的人虽说外表看着清白无辜,谁又知他心里是不是毒辣如蛇蝎。有的人虽说外表龃龉,谁又知他是否忠肝义胆呢。” “我们小娘子长大了。” “哟,听着你多大的长辈一样的。” “我可是看着小娘子长大的呀!” “呸,那我是不是还得给你磕个响头再奉杯茶来呀?” “好王妃!说句实实在在的,画意也算是陪着您一起一路走来的,娘子如今,早已不似当初的样子了。画意只怕王爷待你不好,你瞧你,日日见瘦,这灵武又是那么个地方,你身体也不好,画意看着都心疼。可今日又见你如此替王爷着想,以娘子你的性格,定是王爷做了对的事,方能让娘子这般待他……” “倒不全是为他着想。无论怎样,我同王爷已是夫妻,他不好,我只能跟着他一起承受苦难,他好,我倒也有福可享。帮他,便是帮我。甘苦与共,呵,我同他便如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唯有甘苦与共,方能自保。” “你说得如此冷漠,就不怕你同王爷的姻缘呀,生不出感情么!。” “有感情又如何?感情太可怕,到最后,总是伤人最深…………便如我娘当初一样……不说这些了,茶都凉了,给我热热罢。”画意点点头,端起茶退了出去。只剩濮阳醇一人,望着窗外的天,怕是又要有雪了。 濮阳醇轻轻叹道,“王爷,就算是他的 ,如今早已不止我一个,卿辰非凡夫俗子,日后定能成器的,到时的他,要将自己分成更多片,分给更多人……他是天下的,不能属于任何一人。” 那画意在屋外偷偷听着濮阳醇这一席话,叹了口气笑了笑,方出去倒茶,过了半晌才回来。那濮阳醇问道,“怎么这么久?” “世子那边催水用,我便等了等。对了小姐,我听世子那房的人说,明儿个你要带他到庙会去?” “明日冬至了,庙会热闹,他到底还是个孩子家的,带他去玩玩。”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王爷都走了将要一个月了。” “可不是,也不知他们到了哪了。” “王妃放心吧,王爷一定会大获全胜,早日归来的。” “我倒不担心这个。” “那你担心什么?” “我……我不过随便一说罢了。” 画意笑道,“好啦,要掌灯了,王妃可要到膳房去瞧瞧,我们的饭菜可合你意?”濮阳醇点点头,宫人便伴着濮阳醇去了膳房,不在话下…… 冬至一如年节,家家户户不论穷富,皆要添置新衣,备办饮食。中原人喜爱在这一日吃饺子,甚至极北地区的人们还有“吃了饺子便不会冻掉耳朵”的说法。不过在灵武,食材较为有限,家家户户便愿意做些羊汤来吃,围着热炉喝着热气腾腾的羊汤,吃着香脂四溢的羊肉,偶尔想起望一望屋外簌簌落下的雪花,和那早已盖过黄土黄沙的漫天雪白,实在是悠哉幸福。朝中有祭天之大典,民间便有庙会同庆。灵武城虽说地处偏远,可这样的庙会却不愿含糊,况接着西域,胡人们也喜到灵武来同瞾人同度冬至。 濮阳醇在屋内用早膳,望了望屋外的阴天,早晨的小雪渐渐的大了,“世子起来了吗?”。 身旁宫人轻轻答道,“回王妃,世子说他先自己去走一走,王妃一会到庙会找他便是了。”濮阳醇笑笑,“这孩子……”用罢了早膳,濮阳醇便换了常服,一身素青襦裙,大红的兔绒雪褂子,接过画意手中的伞,道,“今日不用跟着了。” “可……”濮阳醇笑了笑,“无事的。”便径自出了宫。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肆拾壹回. 庙会 庙会上人声鼎沸,叫卖声喧闹声不绝于耳,耳旁充斥着各样的语言,彩锦彩灯悬在半空,楼里的孩子时而探出头来,看那远处的舞狮子。那热闹的景象,让濮阳醇有那么一刹那觉得自己回到了长安。这也是濮阳醇初次来看这庙会,如此的盛况竟是超出了她的想象。 夏侯明坐在一小饭馆里歇息,正纳闷这醇王妃怎么这么久还没过来,便远远地望见一女子披着猩红的雪褂子走过来,面上红扑扑的呼应着玫瑰花瓣一般红的嘴唇,她那四处张望的圆圆的杏眼方是自己儿时熟悉的那样。 世子忙叫道,“王……”正要喊王妃,可见她只身一人,便知她同自己一样,微服出来的,便喊道,“醇姐姐!”濮阳醇回过头来,朝着声音往上望去,果然是世子,莞尔一笑,示意让他下来。 “你瞧你藏得地方,让我好找!” “灵武不大,倒是热闹极了,这一通走下来,累了,便上去坐坐歇歇脚。这不坐得高望得远,远远地看见了姐姐便能叫你,若是两人都在人群中,一不留神,错过了岂不更是费事?” “那倒是,就你聪明!呵,还有呀,还姐姐姐姐的,昨儿个的规矩怎么都忘了?” “姐姐不过年长我几岁,一时让我改口还真不习惯呢,还是儿时的‘醇姐姐’叫着顺口。况今儿个你我微服而巡,姐姐唤我世子也不合适罢!”说到世子二字时,还故意靠过耳边,神秘兮兮地小声说。 濮阳醇笑道,“这么个热闹,还装得这个样子,我就是大声地叫世子二子,恐怕也无人听得见罢?” “那我可就大喊‘叩见王妃’试一试,瞧瞧他们听得见听不见。” “好兄弟,消停会罢,姐姐错了,今儿个什么规矩不规矩的,都抛到脑后,可好?” 世子笑道,“这才对。醇姐姐,你,燃过爆竹吗?”。 那世子试探地问道。“当然没呀!我这从小到大,哪有什么机会玩那个。” “那明儿带你去玩可好?” 爆竹本是除夕夜里燃的,噼噼啪啪的驱年讨吉。因燃着热闹,这冬至理由的人家便放起来了。“你带我?”世子腼腆地笑了笑,“才刚,早打探好了,嘻嘻,随我来吧!”说着便拉起濮阳醇穿过人群,朝着爆竹声齐鸣的方向走去。 这二人,前一日还一人如利矛,一人如坚盾,各怀心事,各怀鬼胎,今日起了玩心,竟都将那些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濮阳醇刚入宫之时,夏侯明不过八九岁的黄口小儿,夏日里到夏宫消暑时,三王爷便也会带着他一同去,濮阳醇有时会带着他到湖上划船赏荷剥莲子。 如今明儿已出落的翩翩少年,而当日的醇姐姐,如今也已做了他五叔的王妃。此番到灵武城来,父亲的本意他虽说一知半解,但离开家到外面来,总是逍遥的,醇姐姐也是个愿意陪他玩的主儿,自然乐的过来。 这二人燃了爆竹,夏侯明又拉着濮阳醇去看了胡戏。知道了晚上有灯会,夏侯明便不愿回王宫,濮阳醇只好陪着他在街上走走逛逛消磨时间。夏侯明是客,却带着濮阳醇这个灵武城的女主人到处玩闹。面具摊前明儿拿着个罗刹的面具赏玩了好半天,濮阳醇笑道,“这么喜欢这些东西?” “这些外来的东西,放肆不羁得很,比咱么瞾国的大雅中庸有趣多了。” 濮阳醇转着眼睛,道,“那,姐姐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什么地方?” “去了不就知道了么。” “神秘兮兮的。”那濮阳醇笑而不语,径自走在前面,世子跟在身后,个子已比濮阳醇高出许多了,颔着脑袋乖乖的跟在这青衣姑娘的身后,看着说不出的有趣。在裁缝铺前停下,濮阳醇进去胡乱挑了一套男装换了上,她虽说不是娇小的女子,可比起男子来瘦弱多了,垮垮地撑着那一身衣裳,看上去滑稽极了。 夏侯明止不住地笑,濮阳醇边将头发束好边道,“笑什么!比我难看的多了去了!小爷我还是身段好,你瞧,穿着挺合身的呀!” “噗!哈哈哈,好姐姐,你可饶了我吧,您那眼睛是长哪去了?您这是好在长的眉清目秀,扮作男装倒是几分俊朗。就您现在这身打扮,若是长的难看,那简直就没法见人了。” 濮阳醇见身旁的店老板也忍着笑,便气道,“那你还要不要去了?” “去去去,当然要去,可也不能跟着你这么个样子的人去罢。” 那店老板依旧憋着笑,道,“不如我帮娘子临时改改这衣服,娘子穿着也能舒服些。” 濮阳醇见老板这幅样子,也笑道,“快改罢,要不然老板你憋出病来,还没人替我改衣服了呢。” 濮阳醇夏侯明二人相互取笑了片刻,不久老板便打里间出了来,藏青的胡服样式,照着濮阳醇的身段匆匆改好了。濮阳醇换上身来,果然顺眼多了,她挑起眉毛,到,“这回可以走了吧?”那世子呆呆地瞧了好一会,腆着笑,点点头,“走。” 走进那些九曲回肠的巷子里,濮阳醇好像有些记不得路了,仔细回忆起曾经来的路线,并未说话,那夏侯明也静静在她身后跟着。良久,夏侯明忽地冒出一句话,“长安最近也时兴起了女穿男服了,好些裁缝铺都做了很多新鲜花样,女子穿上确实别有一番风味呢。” “是嘛,呵,长安倒是常常能折腾出好些新花样。” “姐姐若是穿上了,定也是极英俊的。” 濮阳醇回过头来,俏皮地笑道,“我现在不英俊吗?”。天一直下着雪,世子的耳朵都冻红了,“英俊。”夏侯明轻声答道。 濮阳醇莞尔一笑,“快到了。” 在巷子里转了好一会,方在一铜箍的门前停下,“酒,酒肆?”濮阳醇嘴角轻轻的弯起,似曾相识的味道,“走吧。”一进门便是扑面而来的奇香,过于浓郁的香料充斥这鼻腔,闻了一会,便能让人头晕目眩。 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一个位置,濮阳醇拉着夏侯明坐了下来。身边身穿胡服的女子捧着葡萄酿的酒,伴着音乐的节奏摆动着纤腰,嘴中随着胡琴奏的歌儿哼着,好不妖娆。濮阳醇道,“长安的大诗人都有‘落花踏尽何处去,笑入胡姬酒肆中。’的名句,你既喜胡文化,此处怎能不来呢?” “可,姐姐你一个……怎么知道这样的地方?” 濮阳醇接过胡姬递来的酒,云淡风轻地道,“你五叔,常来。这是波斯的三勒浆,你尝尝,和长安的可有不同,在边关这点儿好,这些东西都是最新鲜富足的。” 这样的地方对于濮阳醇早已不算陌生了,刚入宫时,凤儿便曾带着她去过。到了灵武,卿辰竟也带着她来这儿顽过。虽说酒肆浮华,可到底汇聚了五湖四海的有识之士,大曌的姬女们可各个都是学识不浅的,能在酒肆里周旋的,究竟都非善辈。在这酒肆里,能长得见识竟也不少。 “父亲管得严,从不让我到这样的地方的。” 濮阳醇听之甚觉诧异,作为父亲,那三王爷竟然是个严父?“三哥到底是个明白人,教子有方,不像你五叔,成日便只会瞎胡闹,自己还像个孩子。” “待你同五叔有了孩子,他便不会再像孩子啦!” 濮阳醇忽地觉得热了起来,“净胡说……我,我现在是男装,让人听了去算怎么回事?” “哟,姐姐也会害羞呀?” 濮阳醇拿起酒杯便要往他嘴里灌酒,周围忽地安静了下来,那二人也被吸引了过去,音乐响起,打暗处走出来一女子,身着赤红的舞衣,玫色的丝带系在腰间,好一个樱桃素口,杨柳蛮腰的美人!羌笛一曲独吟,那女子伴着悲怆的音乐起舞,微蹙的黛眉娓娓道来无声地哀愁。见身边的夏侯明看得出神,方舒了一口气,才刚的尴尬,幸亏此人无意帮忙解了。正要伸手拿酒喝,却看见桌旁钉着三枚金针,才刚来的时候是没有的。 濮阳醇将金针偷偷拔下,还钉得挺紧,使了劲才拔了下来,四处张望想看究竟是什么人在她们的桌上留下这么个东西。抬起头望向二楼,果然,正如濮阳醇所想,是他!濮阳醇向世子请了“假”便上了楼。高大而精壮的男子正倚在二楼的栏杆上,赏着舞姬的‘离人曲’,一身龟兹的衣服穿在身上胡气十足,不细看都看不出他还是个中原人。 “唐掌门怎么会在这儿?” “给姐姐请安。”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肆拾贰回. 情伤 “唐掌门怎么会在这儿?” “给姐姐请安。” 那唐煜一脸堆笑,“不对,应该是给王妃殿下请安。” “这会子竟知礼了!”望望对方,都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濮阳醇道,“快说,怎么到了灵武来了?你不会……一直都在边关吧?” “在龟兹。” 这三字倒是情理之中的。这二人之间的感情竟然强烈得,牵扯着他们无论相隔多远,也要跨过千山万水,到对方的身边—却是濮阳醇未想到的。 “宝燕可知道你在那儿?” “她……我想她知道的。” “你的唐门怎么办?” “这边也有分舵,倒是不碍事的。”濮阳醇掐了唐煜一把,笑道,“那怎么这时候才想着来灵武见我?” “还说我呢,嫁了人也不告诉告诉,前几日我同朋友闲聊方知道如今的灵武王是五王爷,而王妃便是你这个濮阳氏。这不赶忙过来给姐姐请安了嘛。你倒好,我在你身后跟了一日,你光顾着带着那小相公玩儿了,现在了才发现我。” “那是三王爷的世子,过来,串门子的。” “看来你这王妃做的倒是挺称职的。”濮阳醇望着楼下,目光却空空的,也不开口,唐煜笑道,“怎么?王爷欺负你?不用怕!我唐门给你报仇去!” “没有,王爷待我好着呢,别瞎想。是我自己……” “你怎么了?” “没怎么,别说我了,说说你罢,怎么巴巴儿的跑过来,宝燕已嫁做人妇,你,也该往前看了。” 唐煜叹了口气,道,“我今生算是栽在那丫头手上了,我就算只能在她的城下,陪着她,每日知道她过的好,我便也好了。” “就这样,过一辈子?”轻视地笑了笑。 “今后的事儿,谁知道呢。宝燕若是有一天被休了,又或是大瞾的隐患解除了……”唐煜顽笑道。 “唐煜,宝燕如今是龟兹的太子妃,将来会是龟兹的皇后。她从出嫁的那一日,直到她死,她都会是龟兹的人。这是她选择的宿命,无人能再去修改,连她自己也不能。” “你又怎么知道!” “这是和亲,是两国交好的纽带。无论是龟兹还是大瞾,隐患永不可能消失,灭了这一个国,那一片又会蠢蠢欲动。唯有长久的邦交,方能将这一片的安宁尽可能的维持下去。宝燕是大瞾的公主,她知道这个道理,她也知道战乱有多残酷可怕,那可曾经夺走她的至亲呀。就算她心中挂着你,也不会改变她如此做的决心。所以,唐煜你成熟些吧,心中有梦不可怕,可怕的是怀揣着绝不可能实现的梦。” “我不需要你告诉我这些,自己知道何可为何不可为。” “那你需要什么?让我告诉你‘放心吧!总有一日宝燕定会逃出牢笼回到你的怀里’吗?醒醒吧。呵,我想你早知道这些道理,无需我多嘴了。……所以,我一直喜欢那一句话,‘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唐煜狠狠地拍了一下栏杆,那铜栏杆随着他的怒气一并颤抖,转过头来狠狠地盯着濮阳醇,“你信情,不代表它不存在。”唐煜眼中炽热的光扑哧地熄灭在濮阳醇寒冷的眼眸里,“它是存在,只不过消逝得太快。热烈激情地呼啸而过,在人心里留下一片狼藉,只剩下空落落一颗心,用什么也补不回来了,正如你现在这样,对吧?” 唐煜一把抓住濮阳醇的胳膊,抓得她生疼,听她这番话只觉得她又可悲又可气。可想起当日愿意唯一愿意成全他同宝燕的也是此人,好似打翻了五味瓶似不知所以的浑身难受:这濮阳醇脑子里究竟都在想些什么,许久不见,好似都变了一个人。唐煜冷笑道,“所以姐姐你,因为怕,所以不敢去碰感情罢!” “不是怕,是瞧不起那可悲的爱情。” “你可知道,我更瞧不起那明知情在眼前,却连碰也不敢去碰的人。瞧瞧这个,”指尖抹下濮阳醇眼角没忍住留下的泪珠,“你也动了情了罢?要不然这多情的眼泪,是从哪来的?恩?笑我幼稚,至少我们敢打开这颗心活过,而你呢?呵呵,懦夫。本是要来找你顽的。如今看来,曾经那把酒言欢无话不谈的醇姐姐早已死在你那‘大曌’的皇宫离了。如今你这人,呵,我话不投机半句多。”说罢便转身走了,空留濮阳醇一人呆站在那儿,忍着不让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再落下来。 直到一曲终了,楼下又恢复了喧嚣同热闹,濮阳醇才仿佛回过神来,深深的吸了口气,从那心底里磨人的炼狱抽离了回来。“醇姐姐,怎么躲在这儿,才刚那人是谁?” 濮阳醇笑了笑,“是,王爷的朋友。” “看样子是个胡人?” “是挺像的,改**叔叔回来了,问问他便是了。” “姐姐你不会常来这儿吧?五叔的朋友也来同你打招呼。” “当然不是,王爷只带我来过一次,那人曾到王宫里来过,所以认得我。明儿,这胡姬的酒肆也来过了,也该回去了罢?” “酒还没吃够呢!怎能回去!姐姐的酒量我可是听说过的,今儿个还不让我见识见识?”濮阳醇无奈,只好陪着那乖张的小世子吃酒。一杯杯的红汤子下肚,那一直萦绕在耳边的唐煜的一番话总算是小声了许多,酒解千愁果然是不假…… 幼时在这一方面,濮阳醇曾经受过不小的打击,心中对情字又这般抗拒倒是合情合理了。秋水庵里的主持曾说过,醇儿那孩子的心倒是极好的,于己于人都喜从善。心性子又细腻,倒是个乖巧的姑娘。可愈大了想法便多了,愈发的清冷了起来。倒也罢了,在庵子里养大的孩子,这样的性子也是有的。 只是这濮阳醇不过是寄养的女孩子,大了究竟要嫁了人去的,养得那心似寒冬雪里的冻土那样也不好,平日里便常同她说笑逗乐的,方养出了如今她这么个人儿。只不过心中对于一些事物的畏惧之心,却早已根深蒂固地长在了她的魂儿里。外有在宫中行走这些年,冷眼见着世事冷暖,勾心斗角的,自己的心里更是打了一层有一层的钢钉——谁也不愿让人算计了不是。 今日也不知怎么了,见着了唐煜同他说了那么一串子的话,两人的关系也闹得僵了。也罢,而今他气自是气,自己说的倒也没错,与其让他仍做着那美梦,倒不如早点醒他的好。 清理了自己的思路,还是该清醒起来。这世子为何来灵武,自己心中万分的清楚,虽说领着他是到处玩乐,可这玩乐的背后能输送给他什么讯息,到底还是要靠自己。想到这,濮阳醇忙放下酒杯,复同世子说起笑来。 夏侯明在灵武流连了四五日,濮阳醇给他好吃的,好穿的供着,又亲派车马守卫的护送他回了幽州。不在话下…… 屋外纷纷雪花,雪连着下了好几日,屋外已经积了二尺深,踩上去费劲极了,濮阳醇日日呆在屋内不愿出来,暖炉烧得热热的,何必上外头去让刀子似的风割得一脸生疼呢。“转眼便要入腊月了,年节里的需要的典祀衣食也该开始备起来了。”殷胡安跪坐在一旁为濮阳醇烹茶,“王妃殿下忘了正月初一便是大朝会,您同王爷是要回长安朝贺的。” “你瞧我,还真是没记得。就算如此,该备的也备起来,王爷的这月的家信还没到吗?”。 预知下章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肆拾叁回. 出征归来 话说上回,濮阳醇一日闲了正提起王爷的家书还未至。 “你瞧我,还真是没记得。就算如此,该备的也备起来,王爷的这月的家信还没到吗?他曾提过年节时要与民同庆的,官中该匀出多少来‘同庆’他又没说。……那信也该到了,这天冻得出奇,也不知他们如今到了哪,上月说我军大胜,可怎么拖了这么些时日还没回来?” “想来是大雪阻了路,方耽误了罢。至于官中需要拨出的银钱,还是等王爷回来了再做决定也不迟。昨儿个过了小寒,还有些日子呢,年节前王爷定是能赶回来的。” 濮阳醇点点头,继续伏在案上抄抄写写。“嗯。” 那画意随了殷胡安出了屋来,“殷公公。王妃屋里的墨不多了,改日再打发人给她寻些好的来。” “我见她这几日都在屋里抄颂佛经。” “这月是濮阳夫人的生祭,王妃殿下打去庵子里住时便开始每到这月为夫人抄颂佛经,年年月月的便养成了习惯。” “殿下倒是一片孝心,不过你也注意着些,伏着写久了身上自然会不舒坦,让她适当歇息,舒舒筋骨。” “画意自是知道的,公公放心吧。……我们殿下,对王爷……” “别瞎嚼舌根子。咳。”殷胡安藏着笑意,转身走了。 笔尖在纸上以一种平和的速度游走着,身后的门呼地被风吹开了似的,濮阳醇不禁打了个寒颤,边写着边道,“快把门关上,冷!” 门轻轻的关起,屋里又恢复了原先的安静,仿佛香炉中,烟袅袅升起的声音都能听见。不对,怎么有种重重的声音一步步的靠近自己,濮阳醇猛地转过身来,那一张熟悉的冷峻的脸上挂着‘恬不知耻’的笑——王爷! 濮阳醇怔了怔,便弯起眼角笑了起来,仿佛儿时见着父亲拿了礼物回来一般。见濮阳醇这般的笑,卿辰很是受用,便也杵在那,二人相视傻傻地笑着。那卿辰盯着濮阳醇的眼睛,直到她回过神来似的,连忙转过头去,避开他的目光,面颊好似比刚才更红了。“怎么回来了也不先说一声,好让我们准备准备。” “你们日日盼着我回来,还有什么没准备好的么?”濮阳醇听之,虽说说得有些赖皮,可到底是在理的,点点头笑着。 “快把身上那劳什子月兑了吧,多重呀,看着我都觉得累。画意,春喜,素心,夕照,人呢?都哪去了,赶紧进来伺候。”说着便帮着卿辰解身上的盔甲,宫人这才拥进来,伺候王爷解盔甲的解盔甲,打热水的打热水,奉温酒的奉温酒,清冷了好些时日的长乐宫又热闹了起来。众人好不容易,伺候王爷把那盔甲月兑了下来,千斤重似的。那濮阳醇斟上一杯酒,递予卿辰,道,“大军告捷吧?” “恩。”卿辰脸上的笑,有着濮阳醇从未见过神情,自豪的神态溢于言表。 “连着下了这么些日子的雪,可是路上为此耽搁了?” “正是呢,寒冬最不宜打仗,那积雪厚得,行军都困难。不过灵武年年如此恶寒,士兵们都受得冻,也多亏你的提醒,临行前多抢办了好些御寒的物品,才保住我战力能维持在应有的高度上。不过这场仗我军兵马多,兵器良,势在必胜的,我倒也不担心。又有阎谨他们为我出谋划策,此行极为顺利。” 濮阳醇笑道,“瞧,我们王爷做了得胜归来的大将军,说话都不是一个气势了呢。” 卿辰伸出手来勾了勾濮阳醇的鼻子,笑道,“我才回来就知道取笑我,有你这么做夫人的吗。”濮阳醇仍想着卿辰刚才的那一番话,只顾接道,“如此一来,在皇上那儿,你也算能有些威望了吧?” “如此小小一仗,倒立不了什么威望……” “不过,至少,你不再是个无用的皇子了。” “正是。”看着卿辰这般欣慰,濮阳醇不觉打心里也替他开心。 濮阳醇这才注意到那双大手正握着自己,仔细一看,上头斑斑驳驳的红肿,“呀!这是……这是冻疮呀!”卿辰一脸不屑道,“这有什么,这么冷的天,生些冻疮很正常,这么大惊小怪的。” “你这不是也没缺胳膊少腿的嘛,可比起毫发无伤,到底还是遭了罪不是。素心,快去拿药膏来,我记得带过来的药里有个叫雪蛤玉脂膏的,把那个也找来。” “你呀,关心都不忘损我一损。” 濮阳醇端来水盆,自己伸手试了试水温,又倒了些冷水进去,硬生生地抓起卿辰的手,泡了进去。卿辰饶有玩味地看着濮阳醇认真轻轻按摩着他的手,直到濮阳醇感觉到有个奇怪的眼光正望着自己。生硬地问道,“看我做什么?” “夫人长得俊,我多看看。” 濮阳醇扑哧笑出来,故作一脸嫌弃地道,“自己泡着吧。”说着便转身给卿辰拿来常服。 换上了常服,舒坦多了。侧妃们听说王爷回来了,连连赶忙过来请安,濮阳醇陪着卿辰在前厅说了会话便推说乏了,退了出来。忽地觉得屋里怪闷的,可能是炭火太旺了罢。王爷忽然回来,濮阳醇屋里的宫人丫鬟都为此忙去了,张罗王爷的衣食用度。濮阳醇便自己随便捡了个露草色缎面,狐绒里子的斗篷便出了屋子。卿辰回来了,好像未完的事儿终于了了一般,提着的心沉了下来,连自己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心中竟记挂起他来。不觉又想起唐煜酒肆里的那番话来,才安下来的心复又乱了起来,屋里那位可是个多情的种子,在自己之前,早娶了这么些侧妃入府了,自己若是敢动真情,只怕…… 想着便宫里漫无目的走着,直到碰着了殷胡安,方把她拉了回去,一面教训着她身子弱还穿的如此单薄就出来瞎走动。晚膳后,卿辰说回长乐宫歇息,濮阳醇便打发人给王爷备好热水沐浴用,侧妃们依依不舍地同王爷又说了会子话,方各自回了屋。 水汽蒸的屋里氲氤袅袅,沐浴后的卿辰坐在濮阳醇的梳妆台前,宫人伺候着梳头,许是出征这些日子从未好好拾掇过自己,那头发打了好些结,梳得卿辰“嘶嘶”的喊疼。濮阳醇见状,便过去接过梳子,轻声道,“我来罢。”紫檀的梳齿滑过发丝,遇到打结的地方,一手轻按发根,一手缓缓将发结揉开,这回果真不揪得头皮难受了,只是那梳头的手冰凉,隔着头发竟能感觉得到。铜镜中望见濮阳醇眉若春山,眼如秋水,脉脉温柔的样子,甚觉可爱,偷偷伸出手来,去模濮阳醇正梳着头发的手。 濮阳醇似怒非怒地瞪了一眼卿辰,拿那梳子敲了敲那只胡乱捣乱的手。卿辰笑了笑,乖乖的老实坐着。台上的线香燃尽了,濮阳醇方放下梳子,道,“好了。”正要转身,却被卿辰拉着胳膊,一把抱入怀中。濮阳醇像只受惊的小猫似的僵着身子,不知所措的瞪着卿辰。卿辰眯起眼睛,那瞳仁让人想起夏夜里的银河,魅惑一笑,低下头来,吻在了怀里濮阳醇的唇上。轻轻地,落花入池般的轻,却亦如落花般激起层层涟漪。 吻着打小便许诺白头偕老的妻子,万千的思念都慰然了。这吻不过片刻,可在濮阳醇眼里已仿佛百年,缓回神来忙将卿辰推开,胡乱理起衣裙来。“这些日子,可想我了?”许是他回来时,自己一时高兴忘了,过热情了,方让他这般……这般无礼。别忘了,濮阳醇,这样没好处。那濮阳醇心里这样暗暗提醒自己。 “王爷是灵武的顶梁柱,你不在,谁都是想的。” 眼见着脸上的期待褪去,那卿辰在濮阳醇面前跟个小男孩一般的,看得濮阳醇不禁笑了出来。虽被浇了冷水,可这些冷水被浇的也不少了,卿辰虽说心中满是失望,可面前的这个姑娘,还是觉得看不够。濮阳醇不愿去理他,径自到镜前去解下头上的钗佩。卿辰已站起了身,正解衣服准备就寝——宫人早让他打发了出去;正打眼瞧见濮阳醇打头上拿下来一支玉簪子,便走过去拿起来问道,“都忘了问了,这生辰礼物可喜欢?” 拿在手上的是一支羊脂白玉的簪子,上头刻着流水的纹,最妙的是簪头的那一株半开半合的莲花,做工细致精巧极了。濮阳醇道,“极讨巧的簪子。”不说喜欢也不说不喜欢,对于濮阳醇来说便应是喜欢了的。“只是……” “只是什么?”卿辰问道。 “只是这簪子又觉着眼熟又觉着眼生的,总是说不好,好像似曾相识似的。” 卿辰听之,笑道,“你倒是有几分眼力。这簪子,你曾见过的。”濮阳醇一头雾水,若是见过如此精巧的莲花簪子,怎会不记得。 那卿辰接着笑道,“你我初见时你同我抢簪子,可还记得?” “难道这是……” “正是那支脂玉簪。你即从小便喜欢,非要和我争,干脆为你琢一琢,换个样子,你平时也好带的。反正你也是我的了,这只簪子到了你手上,总算我没吃亏,想想,便送你做礼物罢。” 濮阳醇故作矜持地道,“看在你这般用心的份上,我就正式收下了吧!”二人说笑着,直到乏了便睡下,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起来,王爷在濮阳醇屋里用早膳,正吃着,外头殷公公进来回话,说是侧妃静娴早上身子不爽快,早上还未吃早膳便吐了,已经请了御医来瞧,正在路上呢。濮阳醇道,“昨儿我便看她脸色不太好。一会过去瞧瞧罢?”说着转身问卿辰,那卿辰像是饿了多少日子似的,大口地嚼着饽饽,点点头。 待他二人到了静娴的屋里,御医已诊完了,见王爷王妃来了,忙行礼请安,卿辰只问,“如何?” “恭喜王爷,侧夫人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今儿个这症状,是害喜的表现。”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肆拾捌回. 疫病 这头正说着,守城丞打外头匆匆进了中堂,宫人都来不及禀报,邢守城行了个礼便道,“殿下请跟我来。” 见守城丞面上的神情便知不是好事,濮阳醇点点头同守城丞转身便走,宫人侍卫拥着到了城门楼上,守城丞道,“殿下你看。”只见城外有好些百姓,相互搀扶着,满身风尘地向着灵武这头,踉踉跄跄地走着。“怎么这么多流民?!”濮阳醇大惊。 “西边近日战乱连连,又逢瘟疫肆虐,有的小地方城已不成城,听说有的地方死的人太多,城丞便下令弃城,活着的人只能成为流民四处逃散。那城果真像一座死城,死气沉沉,恶臭熏天。” “他们便逃来灵武来?” “灵武在边关是大城,又是王爷的封地,况比起他们,还算太平,来此避难倒是情理之中。可殿下,末将怕便怕在,是这些流民将病扩散至如今这般的田地……” 濮阳醇皱着眉,点了点头,叹道“……城中现今病患多少,流民多少?” “回殿下,病患已将近一成,流民约模也上百人了。” 之间王妃忽地沉默了,夏日里的太阳烈得很,画意在她身后仔细撑着遮阳,可濮阳醇却无暇顾及这些,眉头深锁,眯着眼望着城下三三两两的流民不断地向灵武城走来,半晌,濮阳醇冷静地道,“下令,封城。没有命令,谁也不能进城。”见守城丞未吭声,濮阳醇方转身见他一脸迟疑,濮阳醇扶在栏杆上,道,“为保我灵武百姓,我们恐怕,别无他法。” 守城丞仍不语,只向身边副将点了点头。“嘎……”的一声,城门重重地合上。眼见着听见声音的流民们愣在那里,停住了脚,‘还差几步便到了’的憧憬与释然顿时让失望淹没,转而由失望变成了无望。一个母亲跪坐在一颗枯木旁大哭了起来,身旁的孩子不知发生了什么,见母亲这样,便也吓得哇哇大哭。画意在濮阳醇耳边轻声道,“殿下,回宫吧。”濮阳醇点点头,可心中堵得上,觉得头晕呼呼的,殷胡安忙命人斟来一杯冰镇的三勒浆,濮阳醇坐在阴凉处,喝下了方觉得好些。 站起身来,道,“王宫里,是万不能沾染上的,宫中秦夫人怀有身孕,定不能受到一点危害。宫中人也不能随意出入王宫,除非有我或是邢守城的命令,否则出入禁止,如有冒犯者,逐出王宫永不录用。至于宫中众宫人宦官的,要每日检查,如有任何异样,皆送至王宫外轩辕医馆诊治。”听见众人应了,濮阳醇方点点头,回了王宫。 次日一早,濮阳醇朦胧之中便听见耳边素心同画意虚着声在一旁说话,画意好像说,“王妃这几日都没睡安稳,昨儿个吃了邱御医的药方睡熟了,你还忍心吵她起来!” 素心又道,“又不是我,那不是外头那位主儿吗!万一有什么大事呢?” “王妃若是病倒了,谁还来撑着?也不知个轻重,赶紧老实出去,让他再等会!” 濮阳醇醒了醒神,问道,“谁?”二人一惊,忙到了卧榻前,“殿下醒了。” “你们才刚,说的,是谁要见我?” 画意推了推素心,素心一脸怕王妃怪罪的表情,道,“是邢守城求见。”濮阳醇强撑起了身体,道,“好,更衣罢。”画意无法,便招了招手,宫人入屋伺候濮阳醇洗漱更衣不在话下。 匆匆忙忙虽邢守城又上到了昨天的城门楼上,一往下望,濮阳醇傻了眼。那些流民不仅没走,反而陆续在城门外聚集了起来,铺开草席之类的铺盖,算是要在城门外住下。濮阳醇一时急了,忙问,“这是……怎么回事!” 邢守城紧皱着眉,“回殿下,这些流民说,再远的路,他们也走不动了。灵武城这么大,就算呆在城外也是不怕敌军来袭,况城内有长安来的御医,若是有机会进城,便能瞧病了。” 濮阳醇叹道,“你没说,这城门不会开么?” “末将说了,可,他们还是不愿走。” “……唉,今日城中疫情如何了?”濮阳醇叹道。 “邱御医开了新方子,好似更见效了些,但那病入膏肓的人,便是在束手无策了。” “若是方子有用,城外这些人也分一些给他们罢,可话说在前头,救,只能救有希望治愈的人。” “殿下,那城门……” “城门是绝不能开的,用绳子,将汤药送下去。” “此招甚妙。只是,若是只救部分的灾民,那旁的人……” 濮阳醇思付半天,声音清淡,冷静地道,“若有抢药者,杀。” 守城丞怎么也想不到王妃的回答竟是如此,怎叹她究竟是慈悲还是心狠!“……是!”守城丞应道。 “不过,每日供给的粮食,能分发的,还是细细分发了吧。” “殿下放心。不过,城中存粮不多,长安的补给才发出来,恐怕还要有好些日子才能到灵武,我们可得省着些用。”“邢守城你便定出细则来便是,一户一口能分多少,酌情安排便是。” 这次疟疾来的太过突然,对着那些形容枯槁的病人,甚至是死尸,濮阳醇竟是如此的镇定,宫中人人都夸王妃坚强,可谁又给了她别的选择呢?卿辰不在,守着灵武城的人,只能是她。每每见着那病入膏肓的病人,直挺挺地躺在那儿,和死了没什么区别,眼睛直勾勾地睁着,却从感觉不到他在看什么,失禁让那病人看着邋遢甚至恶心,夏日里汗水发酵的酸味同臭味夹杂在一起,让人忍不住的作呕。可怜那病人,活着早已如同死了一般,连至亲的人都希望他们早些离开,早些结束这炼狱般的折磨。 此病的传染性极高,御医便建议王妃下令,将病患送至指定的地方,集体诊治。与身边照顾的健康的人分隔开,便能减少此病的传播。可谁知有的人不放心让亲人爱人孤孤单单的到那全是半人半鬼的地方去,竟自愿陪着!毕竟此举已降低了传染的几率,濮阳醇无法,便也默许了。陪患的人,大多也染上了病,有的,双双死去了。就算如此,仍有的人自愿求着去照顾病人,虽说都是平民百姓的,平时有的甚至无所作为,可面着疾病与死亡,竟能有着这般视死如归的心,谁能不叹这生死相随的壮烈呢。 每夜,濮阳醇都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有时窝在被子里,无声地哭一场,方能睡下,也不知是哭乏了,还是发泄过了。不管如何,一觉醒来,仍要做回原先冷静笃定的样子,去面对死亡的绝望,和生的希望。濮阳醇找出了儿时回长安带着的念珠,日日为这些灾民们念经超度祈福,作为大曌的子民,这也是她唯一能出的一丝微薄之力了。 一日,王妃到病患集中诊治之处查看的那日,濮阳醇远远见着一个小姑娘,身上的衣服污浊不堪,头发打结,远看俨然一个小叫花子的形象,手里捧着发放的糊汤,在喂着谁。定睛一看,那被喂的人不知已去世了多久,暴露出来的肌肤已经开始腐烂,那小姑娘却仍在小心翼翼的喂着汤水,嘴上还念着,“阿娘,吃下去了病才会好,你已经好几日都不好好吃食了,快,多吃点。”看着她小大人一样的哄着过世的母亲,濮阳醇的眼泪早已不自觉地流了下来,愣在那儿望着她,直到看着那碗里只剩下一点点的汤底子。 只听那小姑娘用那试探的口气问道,“阿娘,你看你,不好好吃,都浪费了。”说着便一口将那剩下的一点汤底子吃净,细细地将碗都添得干干净净。 见状濮阳醇气得喝到,“这是怎么回事!” 只见那负责的人赶了过来,瞧见此般状况,忙跪下磕头道,“王妃殿下恕罪!病患,病患过多,小的一直未曾顾及!这家的孩子日日都来领药同食物,小的以为,以为……” “以为?!若是你以为什么便是什么,那请你以为所有的人都治愈了好吗?”。 “殿下恕罪!小的马上处理!”说着便走过去粗暴地拉扯起那小女孩,“快起来,你阿娘已经死了,快离她远点!”女孩挣扎着,瘦弱得只剩骨头似的小胳膊在那人手中拼命地别扭着,却不哭喊,只是皱着眉,面上的五官都要挤到一块儿去了,默默流着眼泪。 好不容易挣月兑了那人,小姑娘复又躲回母亲的身边,一双清澈的眼睛躲闪着,不时偷偷地向这头张望。濮阳醇出神了好一会,轻声淡淡地道,“还有亲人么?”面上却看不见悲喜。那小姑娘依旧吓得躲在母亲的身后,旁人道,“王妃殿下问你话呢!” “……有……我阿娘……”声音细细的,仿佛一阵风吹过,便要断了那声线似的。 濮阳醇接着问道,“***,还饿么?” 那小姑娘忙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那,让这个大大领你去吃些好吃的可好?” “我不要,他是坏人。” 濮阳醇淡淡笑了笑,“那,我身边的这位姑姑呢?”小姑娘还细细抬头瞧了瞧手中拧着衣角,害羞着点点头。画意便将那小姑娘牵出这可怕的地方。 身边邱御医道,“殿下,此地不宜多待,殿下还是出去说话罢!”濮阳醇点点头,便走着边叹道,“那些病逝了的,都如何处理?” “百姓们都想着将他们停在一处,待这场疟病过去了,在各自领回去入土为安。可如今棺材早已不够用了,天这般热,那还停的住……” “城外也是这般?” “是。” “……” “殿下,臣以为……” 王妃让他直说无妨。御医方道,“尽早化了方为良策。” “化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肆拾玖回. 疫病(下) “化了?!” “那病邪得很,臣怕,连掩埋也防不了仍在他们身上的病原。”天又阴了,灵武好不容易会有雨,可此时下雨,对这些灾民们,恐怕又是一种折磨。老天呀,别再折磨这些无辜的人民了。濮阳醇点点头,别无他话。 “还有……”邢守城见濮阳醇面容这般憔悴,实在不忍在给她多添麻烦,可王爷不在,城中能做主的,便只有王妃了。 “说。” “城中的存粮和药材,都不够了。” “……还剩多少?” “恐怕不出五日。” “五日……好,我来想办法。”说完便在春喜的搀扶下,回了王宫。 站在望星楼上,又是一日中她最喜的黄昏,只是天阴欲雨,黑云压城,哪还有往日一抹夕阳红的美。望着灵武城,商户闭市,各家各户也家门紧掩,街道上偶能看见一两个人怀里鼓鼓地揣着东西,或是换回了事物,或是换回了草药,四处张望着快速地向前走着。眼下这般的光景,抢劫强盗横行,守城的士兵本已有了好些也染上了病,外加上守城门的,守病区的,能够有空照往常那般上街巡逻的已少之又少。 看着这不堪的灵武,仅剩几日的药材同粮食;四下的临城也自身难保,灵武如今成了孤岛一般,孤立无援,无望逃月兑。城外的流民日益渐增,死去的灾民也愈来愈多,眼前除了绝望,一无所有。紧绷了数十日的弦终于断了,倚在望星楼的栏杆上,濮阳醇终于大哭了起来,几近沙哑的声音向天咆哮,质问苍天为何这般的残忍,为何不能放了他的子民!声嘶力竭的哭声淹没在雨水里,仿佛老天爷无视她的愤怒与苦苦哀求,继续冰冷地将苦难洒向这片土地,仿佛派遣噬魂的妖魔下来啃食人们的希望,到最后连那最后一丝苟延残喘的生命也不愿放过,榨干了了一切,方回去复命。 “卿辰,怎么办……”抽泣着,濮阳醇自语道。天地肃杀,唯剩她一人,不知所措,彷徨无助。 城中的粮就要用尽了,补给却迟迟不到,濮阳醇无法,只能命人将王宫中的丝绸玉器拿到商道上变卖,换取粮食。就算商道上换来粮食,也撑不过一二日,接下来的日子,只能等待厄运收手,补给快到,疾病速退。吐蕃战场上卿辰陷入胶着,短时内,也无法回来灵武,撑起整座城同城外上百的流民的,仍只能是濮阳醇。 千求万求地,濮阳醇将秦夫人送出了城,让她暂到龟兹避一避。毕竟唐煜,宝燕都在那儿,秦静娴同胎儿,都是平安的。而她自己,却看不见自己同这王城的命数将是如何。幸而城中的新病患的人数日益的少了,虽说死亡依旧过多的发生,但好在疫情的控制算是有所成效。听邢守城每日呈报的疫情,再多的委屈,便都觉得值了。 濮阳醇下令焚病的那一日,灾民同守卫几乎打了起来——谁不愿受了这么多苦难的亲人能入土为安,可许是饥饿,许是过度的悲怆,到最后,都只能瘫软在地上,眼见着远处浓烟滚滚,无力的哭泣。那悲悲切切的声音仿佛敲了濮阳醇一闷棍似的,站在城门楼上,几近晕倒。 哭干了眼泪,心中剩下的愤怒便转而向王妃发泄,有的灾民站在城门地下,谩骂起王妃来。那字眼甚至不堪入耳,气急了还有人月兑下鞋子往上砸去。幸而城楼足够高,伤不着濮阳醇。 可怜她一介弱女子,自小哪受过这般侮辱同委屈,邢守城忙命人下令押走这帮暴民,却见她拦着守城丞,摇摇头,面上的眼泪无声的唱着悲歌。众人劝濮阳醇先回避回避,她也不愿离开,好似这样,便能减轻些他们的痛苦,自己的罪恶感便能少折磨自己一毫。直到那群人说得自觉无趣了,方各自散了,毕竟月复中空空,体力有限得很。待他们都散了,画意同春喜方搀着濮阳醇回了王宫…… “殿下。”画意端来了黍粥。濮阳醇窝坐在软榻上,一头青丝无力地坠在腰间,一身鹅黄的常服也几日未月兑下了。画意道,“多少吃一些吧。” “先放那儿罢。” “调来的粮食很快就会到了的。” “这么些日子,早该到了的,长安那头又杳无音讯,也不知是有人从中捣鬼,还是灵武这般无力回天,皇上都要放弃了。” “何必这般说呢,邢守城已遣信使到长安去了,又使人每日道官道上去迎,说不定一会儿粮食便到了呢?” “灵武已绝粮十几日,别说是病患少了粮食不好痊愈,就是健朗的人饿多几日,也是要了性命的呀!我们还能撑多久?!” “殿下……” 濮阳醇背过脸去,声音无力而低沉,“我已尽人事,而今只好听天命,天要亡我灵武,我便与灵武同存亡。也算,对得起……对得起……”卿辰,日日在她脑海里徘徊的人:‘你在外斗法厮杀,而我却连座城也看不住,我便同他们去了,在那世,好生赎罪……’愈想愈发觉得绝望起来,那画意见濮阳醇这般低落,便同她说起小时家乡闹饥荒的事儿,告诉她人的意志强大得很,能吃的东西比她想象的也还要多。 实则濮阳醇也早下了令,灵武城只可出,不可入。城中但凡能走得动的人,几乎都出了城,投奔亲戚的投奔亲戚,旁的也向着长安方向走,走到哪,能有口吃的,便足够了。这头正听画意说着话,殷公公便进了屋,道,“殿下,正殿有使臣求见。” 濮阳醇忙欣喜道,“可是长安来的?” 殷胡安却摇了摇头,面上隐约浮着的笑意,让濮阳醇模不着头脑,不是长安来的,会是谁? 濮阳醇只匆匆顺了顺头发,便同殷公公忙忙赶到了正殿。打门口一往里望,濮阳醇便也回心一笑,堂下几位跪着的身着锦绣长袍的龟兹人,见了濮阳醇在纱幕后坐定,便行礼道,“王妃殿下万福。”一口曌音地道极了。 王妃定了定神,笑道,“快免礼。赐坐。”宫人便捧上软垫同座塌,奉予每人。 “龟兹来使远道而来,未曾远迎,是醇的疏漏。近日灵武天灾连连,众人都也分身乏术,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殿下多虑了。我等此番前来,便是奉龟兹国王之命,替灵武一解燃眉之急。”说着便从身边的怀里拿出绢绸所制的御召,宣读道,“灵武瘟疫横行,大曌皇帝体恤黎民,正解百姓于水火之中。龟兹身为臣国,虽仅有绵薄之力,但愿为灵武倾力相助。特赠一万石粮食,三千石草药予灵武,以备不时之需。龟兹王后愿为大曌百姓日日诵经礼佛,祈祷菩萨保佑大曌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濮阳醇听之心中大快,仿佛霎时浑身的毛孔都恢复了感受殿外洒下的缕缕阳光的能力,便笑道,“多谢龟兹国王同皇后。醇定将这雪中送炭之举禀报陛下,也要昭告灵武上下,告知他们,此恩,我灵武没齿不忘。常言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日龟兹有一分需要,王爷同我,还有灵武的百姓,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王妃殿下言重了,大曌同龟兹既乃君臣也是兄弟,一方有难,哪有不帮的道理。” “那便请使臣们稍作休息,待醇同守城丞将粮食分发下去了,再开席好好招待各位。”使臣谦恭地点了点头, “多谢王妃款待,正事要紧。”濮阳醇正起身,忽地想起问道,“还有一事,想同各位打听打听。” “王妃请说。” “龟兹太子妃……近日如何?可还康健?” 使臣面上闪过一丝诧异,想了想方转而笑道,“不知王妃所问之太子妃可是大曌太和公主?” “正是。” 欲知这灵武疫情断粮后事如何,宝燕而今又如何,灵武城又是如何境地了;各位看官,且听下回分解。 第伍拾回. 雨过天晴 上柜说道龟兹使臣雪中送炭临时救急,给灵武城送来了粮食同药草。濮阳醇高兴之余抓着巧打听起宝燕的状况,只听那龟兹使臣道,“不知王妃所问之太子妃可是大曌太和公主?” “正是。” 使臣笑笑,“看来王妃还未收到消息。龟兹先王月前驾崩,新王即位,既太子炎,太和公主便封为了王后。” “原来如此。” “至于王妃您所问之王后是否安建,王后如今已有数月身孕,不久便会有新的太子诞生了。” 濮阳醇笑道,“果真如此?太好了。请替我恭喜新王同王后。”自是喜不自胜的。正要同使臣寒暄着龟兹的灵武之境况,殷公公在一旁好意提起派药之事。濮阳醇方暂且辞了使臣,便匆匆赶向城内。 城内所剩之人大多老弱病残,没人比他们更需要粮食了。灵武这个时节白日里极炎热,可到了夜里又凉入骨子里,这般又饥又寒的一来,有的老人一觉睡下,便再也醒不过来。吃了事物,方能储存体力,同疾病抗争。 一头边走着,濮阳醇边心里暗暗叹道,宝燕不仅成了龟兹王后,且又有了身孕,若是有机会,能到龟兹见一见她便是极好的了!只可惜卿辰忙于征战建势不说,就是他有那空闲,身为大曌的皇子,若无皇帝的旨意,哪能随便到别国去。当年匆匆一别,不知这小姑娘何日才能再见,怕只怕,今生也不能有机会……说起这个,当日仍是个哭着喊着让自己带着她逃出宫的小丫头子,如今已成了一国之母,也要做母亲了。一时竟也救了我于水火之中,怎能不叹世事之变化呢。 到底有了龟兹的协助,灵武城的疫情总算彻底控制住了,慢慢的,不再出现新的病患。 又过了几日,邢守城派往长安的信使赶了回来,将如今大曌的形势说与濮阳醇听,“这疟疾流窜的甚广,大曌西南大多的城都染上了疫情,况今年雨水过多,南方多地的庄稼都涝死了,粮食不足,长安只能度量着分发。灵武……” 濮阳醇叹了口气,道,“灵武病患过多,流民出走。度量着,还是先救值得救,也救得起的城。” 堂下信使低着头不敢评说,便也算是默认了,又道,“不过,太子殿下替灵武求了一千石的粮食,私下里着臣为殿下送回来了。” “太子爷?太子哪来的这些粮食?” “臣听说,太子动用了私人的交情,方同长安城中粮商那儿高价买来的。殿下可知道,现今的长安,就是有钱,也买不着粮呢。” 忽地觉得胸口温暖了起来,好似这些日子,总是浑身冰凉,凉的没有知觉,直到听到这句话,方才缓回了心跳似的。濮阳醇淡淡地笑了笑,“如此便赶快交予司库,分发下去,不能糟蹋了太子殿下的一片好意。”此时的濮阳醇甚至有些嫉妒卿辰,有这般好的长兄同妹妹。 信使道,“太子殿下还着臣带来了一封书信,是给王妃您的。” 殷公公接过呈了上来,濮阳醇打开一看,上书道,“解语君,近来康健安好?听闻疫病肆虐,死病无数,吾甚是心痛。愚弟出征,解语独自守城,心忧小妹更甚,那般凄凉惨烈,娇弱女辈怎能承受。虽然,后知解语之对策甚良,聪慧冷静,方知愚忧偟甚余。灾可退,病可愈,亲俱在,莫担忧。望小妹一切安好。兄,玄。” 粮荒之年,太子弄来这五千石的粮食定要废他不少心思。难得他还有这份心,如今宫中太子退位之争愈演愈烈,好在太子身子见强,也算是一大欣慰之事。在宫中养尊处优便罢,倒愿费心为这头出力,况卿辰还是三皇子这一派的,就算如此仍这般倾囊相助,是濮阳醇未曾想到,也未敢想到的。在宫中数年,看尽了世故冷漠。就是太子爷,她也未想过他能有这般侠义之道。心中还担心起自己可否能承受这般的重压,想着,濮阳醇会心一笑,今生有此知己足矣。 好在如今灵武已如雨过天晴,病症较轻的已大多治愈,此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能在病入膏肓前对症下药,便好。可太多人发病不出两日便走了,如此快的速度,邱太医也无能为力,能救得,他们都尽力而为。如今仍让濮阳醇头疼的便是邱御医病倒了,虽说他一直吃着药预防着,可毕竟日日到病人之间问诊治疗的,终究还是染上了。 濮阳醇见那邱御医满面青黄,消瘦得看不出原本的模样。迷糊看见濮阳醇来了,还欲打发人将濮阳醇请出去,“此病染……得厉害……殿下……还是出去罢……” 见邱御医的学徒们都在,濮阳醇不顾邱御医的劝说,仍问道,“御医今日如何了?” 一人欠了欠身,一脸疲态,定是跟着师父拼命的连着治病多日,如今师傅病了,又是彻夜轮班侍候。见那人摇了摇头,濮阳醇急了起来,正要开口,却听见病榻上邱御医吟道,“臣……已……鞠躬尽瘁,而今,也可以……死而后已了……” 只听“框!”的一声,王妃一气砸了手中的点着艾叶的小手炉,怒道,“不可!”转而指着跪下的那几位学徒,喝起来:“你们跟着你师父也有那么些年了,各个儿的青年才俊,你们师父还曾在我面前夸你们青出于蓝。城中那么多的病症都治好了,怎么他的病就治不好了呢?!他对我灵武有恩,对我濮阳醇有恩,若是没了他,灵武早也是一座死城了!治,无论你们用何方法,给我治好了!若是邱御医没了,你们便都去给你们师父陪葬罢!” “殿下息怒!”见那几人吓得连连求饶,有两个声音早已嘶哑了,许是连日里侍疾忙的。见他们这般幸苦,看着又觉着怪可怜见的。 濮阳醇软了软声音,接着道,“若是治好了邱御医,有得赏的。可明白?” “是!” 濮阳醇跪坐在病榻前,一时竟顾不得君臣之礼了。忍了忍难过,吐着心声,向那邱御医轻声道,“放心,我濮阳醇决不能放你死。撑住,听见了吗?”。 “微臣……” “听我的,你能治好。”仍见那邱御医满脸泪痕,心头一酸,濮阳醇仍要劝说。怎奈殷公公硬要濮阳醇出屋去,说他再劝劝便好了。濮阳醇灵机一动便借机道,“你若好好吃药,积极恢复,我才出去,否则,便要在这叨叨到御医你答应为止。” 御医无奈笑笑,“微臣答应殿下便是了。”濮阳醇也笑了笑,许久没见过王妃这般明媚的笑容了。这终哄了御医积极吃药,胸中良心方安定了些,不在话下…… 直到秋风萧瑟自西北而来,带着夕阳即将沉寂时的红火,染遍四野。相约不悖的冷冽肃杀了这年夏日的污浊不堪,病气已随风消散。离家的人们拥着北方的祥和同安宁陆续回到了家乡,伴着耳边复又响起的叫卖声,胡音曌音交杂在一起——曾经熟悉的灵武终于露出了一丝浅浅的影子。商人复市,家家紧闭的大门终于陆续的敞开,白日里天高云淡,夜里月明星稀,如此清爽的日子提醒着人们能尽快将过去的那番痛极的经历忘掉。 可直到雪窖冰天,银装素裹,直到上元佳节庙会灯会,不再像往年那般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的热闹了,那场瘟疫夺取了城中少说三四成的百姓,出征的壮士也仍未归来,这年的年节好似过得过于的冷清了。唯有王妃正月初一入庙烧香祈福那日稍热闹些。 百姓眼中,虽说此女未能保住已逝的亲人,可她下令所发放的药物同粮食,才救得他们能活至今日,妥当的善后,方让他们能尽早的开市做生意,方能恢复正常的生活,卖出囤货,换来日用的食品和物品。 听说能见着王妃,便都涌到庙里,带着朴实的礼物,对王妃表达谢意。许是突厥换来的羊肉,许是波斯新出窖的美酒,许是家里新制出的木匠活计,许是最受欢迎的一品小砚。不论何物,濮阳醇都一一亲自收下,如此,各自心生欣慰,也算是对过去释然,对未来的日子重新起航的一种仪式罢。 直到卿辰回灵武之前,城中唯一的大喜事便是静娴顺利生产,诞下一名女婴。王爷的大郡主出世,满城皆喜。只是王爷未归,王宫中不过简单庆祝,待王爷归城赐名了方由他决定该如何庆贺。而这一等,便又是半个春秋,直到这年的仲秋,方收到王爷的亲书,十日后归至灵武。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伍拾壹回. 心悦君兮 听闻这个消息,濮阳醇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有时夜里做恶梦,梦见卿辰浑身被插着长枪,流出的血让人甚至认不出他的面容,身旁仍是马蹄纷乱,震天的呐喊声,可唯有他静静的躺在那,永不能再醒来。每每梦到这些,濮阳醇都会满身冷汗地惊醒,那一夜便别想再睡得安稳,直到卿辰的刚至的家书拿在手里,方算舒心了些。 目睹疫病过于残忍的抽干一个人的生命,眼见着爱人,亲人死去时那生者因过于悲痛而茫然了的表情,心中自是激起千层涟漪。疫病退了闲暇的日子里便时常问自己,难道要克制自己的感情直到有一天生死将两人天人两隔方算了么?还有什么痛,比到头来含着遗憾而终更折磨呢?就算喝了孟婆汤也依旧要炙烤着灵魂,仿佛闷在火炉中,虽不直接受到烈火的煎熬,却更加的缓慢而持续。 可她仍然害怕,自己有一日会像母亲那样,看着自己挚爱的男人同别的女子交好,那燃烧的妒火便如炼狱将人轻易灼焦的妖火一般,那时,又会将自己的世界烧成什么样呢…… 王爷凯旋归来这一日,濮阳醇换上栀子赤红相间束胸襦裙,榴花卷蔓纹的短襦,外头罩上草青的披帛,帷帽及颈的皂纱下一朵晓拂芙蓉面,樱桃素口点绛唇,远山烟黛扫峨眉,顾若秋水盼生艳。身骑枣色骏马,身后拥着盛装的宫人们,戎装着身的守城丞骑着马也在身后,同守城的将士们一齐,候于城门外,屏息等待着,生怕错过了滚滚马蹄的声音。 沙色的城墙揽着这一片的漫漫黄沙,瓦蓝的苍穹下,轻风抚过胡杨伴着簌簌的声音,灵武城里各色香料夹杂着食物的味道,充斥着鼻腔,刺激着许久沉睡的味蕾。金黄的阳光耀着将军的眼,模糊中见那城门下马上的红衣女子,虽说带着帷帽看不清容貌,可自己深知唯有见着她,方有归“家”之感,除了醇儿,不能是别人了。 虽带着疲态,可那笑容里还是藏着几分曾经意气风发的神情,只是多了一丝沉淀过后的沉稳与泰然。可那美髯下微微弯起的嘴角勾起的魅惑,和深潭般的眼眸若是让姑娘们看了,还是容易叫他勾了魂去。卿辰挥了挥马鞭,引着队伍加快了些速度。 见着王爷终于回来了,众人皆下跪行大礼,濮阳醇也一样,跪在马边,和顺着眉眼,静静听着卿辰脚步愈来愈近的声音。直到马蹄在她的身边停下,濮阳醇方使劲平了平跳动过快的心,用平淡得她自己也出乎意料的语气道,“王爷凯旋归来,吾等不胜欢欣骄傲。” “夫人免礼罢,众人免礼。走,我们进城,回家。”卿辰笑着,满脸欣慰,抬了抬手示意濮阳醇上马,待濮阳醇坐定后牵起她的缰绳。 濮阳醇抬起头望了望卿辰,却见卿辰温暖地笑了笑,柔着声道,“放心,坐稳了。” 皂纱下的濮阳醇也笑笑,点了点头,心中暗暗道:有你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跟在他的身后,引着身后千名将士,向着城内浩浩荡荡地行着,街道两旁的百姓都出来夹道欢迎。不只是濮阳醇,许是所有的人,心中都生出了一种否极终泰来的安全感——城外的杀戮,城内的肆疾,都终以我们最后的胜利宣告结束,随无人能知晓将来还会发生什么,心中虽说沉重,可至少当下,是满足而幸福的。 到了王宫,卿辰扶着濮阳醇下了马,一如从前那般自然地牵过她的手,阳光照在脸上,周身都是暖暖的。正殿里秦夫人同几位侧妃久候多时了,乳娘怀里的小郡主睡醒了一觉正嗷嗷的哭呢,只听见殿外宣道,“王爷驾到,王妃驾到。”众人忙喜得迎了上去,小郡主竟也停止了哭闹,一双大眼睛正滴溜溜地转着到处的看。将要周岁了的小郡主,容貌愈发的像她父亲了。 卿辰入了殿见到小郡主忙两步并作一步走上前去,濮阳醇仍被牵着手,只好跟在他的身边。静娴接过郡主,笑道,“你瞧,这孩子见着了爹爹,也不知道哭了,净知道笑,笑的比何时都好看呢!” “那是!”卿辰笑道,“让爹爹抱抱。哟,还真沉呢。” 静娴温婉地笑着,“小郡主可能吃了,吃胖胖,睡饱饱的,好让她爹爹见着喜欢呀。” “闺女怎么样都是我闺女。” 看着卿辰一脸的新奇同兴奋,濮阳醇只静静地笑着,笑着。可心却像让蒙油给裹了起来,愈想透气,愈发裹得紧,直到如何呼吸,也感受不到身外清凉的空气。濮阳醇清了清嗓子,问道,“王爷饿了吧,膳房已经给你做了好些你爱吃的。” 卿辰抱着小郡主,好不幸福的样子,笑道,“好,拿到静娴那儿吧,我在那吃。” “……好。”濮阳醇点点头便退了出去,屋外阳光怎样明媚,已无关她事了。 深夜,濮阳醇窝在床榻里,为王爷的事唠叨了一下午的画意让她遣出宫去选布样子,总算耳根清净了些。独自用了晚膳,一桌的小食也不见胃口。抄抄经弹弹琴,试着坐着和平时一样的事,可乱了的心神怎还允许再静下来,不过做做样子让宫中人知道王妃大度,便罢了。好容易众人都退下,穿着单衣的濮阳醇便窝在榻上,嘴里轻声哼着儿时扬州学的小调,思绪不知飞到哪里。 原来,真的会心疼。原来,真的做不到不在乎。原来,情不知所起,真的会一往而深。 原来,他在自己心里已经躲躲藏藏地待了那么久。皎白的月光透过茜纱窗洒进来,濮阳醇躲在暗处,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中,隐藏在自己也看不见自己的地方。这般,方觉心中安宁些。明明仍是仲秋,为何已有冬夜里,结了霜的荒原中那如何也驱散不走的寒冷呢? 月光下的那人影是谁,披散着头发,许久都没见他这般健壮优雅的身影了。 可他来做什么,他不是倒在别人的温柔乡里了么。只见卿辰默默躺下,同濮阳醇面对着面,望着她,温暖地笑着。仿佛那寒彻骨的荒原找到了火种,那只大手抚着濮阳醇的脸,那冰冷的肌肤方算缓回了些许温度。脸上那湿湿的温热是什么?是自己的泪么?濮阳醇睁着圆圆的杏眼,怔怔的看着卿辰,卿辰愈那般的笑,眼中的泪愈是不停的涌出。 往日便如杏花花瓣一般的大眼睛,如今一流泪,更似春雨打过的一般,更是动人。虽说看着愈发的入了迷,可她这般无声的哭,看着愈发的让人心疼起来。替她擦去眼泪,卿辰轻柔着声音,道,“怎么了,哭成这般。” 话音刚落,濮阳醇哭得更厉害了,卿辰拍拍她的额头,“别哭了。”濮阳醇蜷在那儿,无声的哭变成了细细的抽泣,卿辰从未见过醇儿这般,像只受了惊的小兔,茫然无助地瑟瑟发抖,忙将她一把搂入怀中,脸颊轻轻贴着她的额头。 濮阳醇哭了一会方发现他正这般抱着自己,试图挣月兑,可卿辰抱得太紧,她只能扭着劲儿道,“你别碰我!”卿辰抱得愈发的紧了,只听耳畔他沉沉的声音,“明白你的委屈。” 那般的低沉,仿佛玫瑰里生出的妖精,偷偷的迷住了人的心。濮阳醇仿佛让人发现了秘密一般,抬起头来,还未来得及醒神,便发现卿辰的唇已紧紧的贴在了自己的唇上,连他的睫毛都离自己这么近,这一吻,已将她的呼吸也一并吻了去。 “又要贫嘴嚼舌么?一时你又知道这知道那了。”待卿辰将她的呼吸还给她,濮阳醇忙道。 “我这出了名的风流浪子,还不知道你这一怀春小丫头的心?” “你!”濮阳醇正伸手要去敲他的脑袋。 卿辰又笑道,“见你这般的哭,我才知道,你濮阳醇终于也有心了!呵呵,你别恼!宇宙苍穹我得你濮阳醇这一颗星,便是我今生之幸了。旁的管他皓月银河,我自有你在黑暗里为我闪烁,夫复何求呢。” 终于破泣为笑,濮阳醇抽噎着笑道,“瞧瞧,才刚我说什么来着!那词儿还一套一套的。” “那你信吗?”。卿辰顽笑。 濮阳醇望着卿辰,思付了半刻,摇摇头,“不信。” 卿辰看着她笑了笑,复将脸颊贴在她的额上,“不急。咱还有一辈子呢。” 濮阳醇不再说话,可这般同他亲近又多少害羞尴尬,想想便清了清嗓子,“那个,灵武最近……” “嘘……哭累了就睡吧。”这低沉的声音像魔咒,濮阳醇也自知再如何转移话题也是无法,便乖乖的闭上眼,竟不一会便睡着了。 第伍拾陆回. 灵肉合一 又是到了深夜,卿辰方回来,濮阳醇正接过卿辰递来的衣衫,卿辰手中握着一个纸包,故作平静地放在一旁的台子上。濮阳醇问道,“那是什么?” 那奇异的气味和一向强烈的直觉告诉自己,那纸包不一般,“是,毒药么……” 卿辰不语。濮阳醇前后理顺了,心中愈发地沉重起来,故作顽笑地笑道,“是要毒太子?”卿辰依旧不语。 一时濮阳醇气上心头,大哭道,“…………他是你哥哥呀……他是你哥哥呀!”压抑了一整日,濮阳醇这么一哭,竟把卿辰的气也勾了出来,打翻醋坛子似的万般心烦。 卿辰抓起了濮阳醇的胳膊,一步一步逼近她,濮阳醇愈是往后躲,卿辰越是更大的步子跟上,绊到了卧榻也不知。“你是我的女人,别忘了。”卿辰顺势压在濮阳醇身上,眼中的血丝混沌了眼睛。也难怪了,整日劳费精神地周旋,权谋,怎会不累成这般?权谋,为了那权力,生生地连自己的亲兄弟也要杀害,那权力究竟有多大的毒性,魅惑得从古至今的英雄豪杰为了它,前赴后继地拼杀,拼杀得连人性伦常都抛诸脑后了。 望着面前的这个男人,愈发地像像那恶魔,可心里,究竟恨不起他来,自己竟恨不起他来!而今唯有哭泣,方能是自己对他心中失望最贴切的表达了。不能再看着他了,泪水也模糊了双眼,瞧不见他,心中的痛也许便能减轻些许罢。濮阳醇抽泣着道,“太残忍了。” 见濮阳醇如此,卿辰那心也软了下来,倒在她身边,眼神空空地盯着房梁,力气也已让她那泪抽走了一半。“不是他死,便是我死,你要谁?” “你死?……你怎么会死”这话听着冠冕堂皇,可濮阳醇深知,卿辰从不拿花话唬她。想了想,又道,“……可是三哥逼你?” 卿辰皱着眉,望着濮阳醇,怀着一丝期待的深情,望着她,“你还没回答我。” 濮阳醇依旧流着眼泪,“我,哪舍得你死。这生死又哪是我能选的。” 卿辰听了这话,正要转身去抱濮阳醇,却听她道,“事情真的到了这般不可调和的地步了么?” 卿辰叹道,“醇儿,为成大事,有很多事请,都是身不由己的。” 濮阳醇不语,卿辰便也不复开口。半晌,濮阳醇又忍不住问道,“你背上那伤,不是让瓷碴子割的,是拜韩王所赐的,对么?” 卿辰苦笑,“我若说是太子,你信么。” 濮阳醇想来,太子如今早不是曾经宫里那洒月兑的模样了。说来他倒也是个高傲心性,这些年身子日渐差了起来,兄弟们愈发的对他的皇位虎视眈眈,他又怎能咽下这口气呢。可卿辰身上的伤……这兄弟俩是闹得如何,才闹得伤人的地步。 “为何非要兄弟相残呢……守不住家,怎么守得住天下?!” “这是生在帝王家的代价。” 在他面前总是这般的没用,听了这话,濮阳醇泪眼盈盈地抽泣道,“非要做皇帝么?” 那语气里,卿辰也听出了哀求的以为。卿辰只长叹,抚了抚她的额。“太子病入膏肓,总要有他的时日。而今他在这争,不过难平皇位拱手让人之气了。至于老三,你在我身边这么久,早已知道他的心性:若是让他登上皇位,且不说黎民如何,你我早已自身难保了。我曾说过,那皇位,唯有我做最适合。这么说听着倒是深明大义,我倒也不想骗你,那坐拥天下的诱惑,谁人不爱?那是作为男人梦寐以求的权利和地位啊。” “年少时的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对么。”卿辰抱起濮阳醇,她那瘦削的肩微微地颤抖着,衣服上还是她盛夏里留得茉莉烘的香味。 卿辰轻轻拍着濮阳醇的背,就像大人哄着孩子一般。濮阳醇哭够了,方觉着自己的肩上也湿潮潮的——卿辰面上竟也挂着泪! 年少的韶光过早的流逝在时间的河流上,我们不得不追逐着浪头,向前奔走。历史与现实的残酷,遮住了我们青春的光线,在阴郁中,我们学会生存的本领。人生不再简单得仅仅用一个词语便能概括,对你我也许信义两全,对他我也许便会残忍毒辣,并非我们愿意分裂着人性,只不过人类都这般复杂。进化的历程总是优胜劣汰,适者生存,我们不得不走在智慧的顶端,这样才不至于被命运淘汰。 权力是什么,是至高无上的虚无?还是指掌江山的荣耀?是赴汤蹈火的,还是身不由己的抉择?也许最终得到权力的人,也不得而知罢。我们试图保存着一个信念,支撑着自己的良知,在绝对安全的情况下,方将良知拿出来,提醒自己,生为人的初衷。可这样的时间太少,尔虞我诈耗费了太多的经历,我们生活在不断地猜忌,算计和自保中,难保何时,那暗处射来的毒箭便会取走你的性命。这般的提防使得我们总是处在紧张的弦上,渐渐地,我们甚至会彻底忘记,曾经年少时,无忧无虑坐在阳光下做梦的清爽。 有时成长并非按照我们所希望的轨迹进行,多少人都学会了身不由己的意义。无畏那些可怕的豺狼虎豹,我们不断的奋斗,要让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能在这世道好好的生存下去,这便是我们为这样的成长,所找到最合适的目标了。也许这总像天上的星一般难以触及,可累了的时候,遍体鳞伤的时候,只要抬起头,便能看见我们曾经的梦想,无论是晴是雨,无论身处何地,漫天的繁星就在那里,永不会消逝。这样,当太阳再度升起,当我们再见到明天的曙光时,我们便会收拾心情,重整旗鼓,再战江湖。 我们不愿仅仅活着,因为我们知道,直到拥有权力的那一日,我们方能呼吸到多一些的自由的空气。因为我们的身份注定不能隐居山林,逃离到世事之外的地方,我们还有我们的责任,我们还有我们那使不完的勇敢。所以,投身入黑暗中吧,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看得见光明。 二人拥抱着,亲吻着,她终于看清了他的心,他也终于读懂了她的善良,这般抱在一起的哭泣,二人心中竟生出一种温暖的感觉。终于不再孤单,愈发抱得紧了,仿佛要这般便能传达给对方勇气,还有相扶着走下去的决心。 相爱相知,相信相守的心情愈发的浓烈,本能地召唤着对方,誓要融为一体。拥抱着对方的温度,自己便不再寒冷;找到了另一半,生命方能完整。灵肉终结合,这一刻两个初生的人终于体会何为爱情。耳鬓厮磨,十指交缠,那般温柔的炽烈一入冬日里的烈火,狠狠的烧它一生一世罢,否则什么还能来发泄他们那般热烈的爱呢。 渐渐累了,激情退却了,二人便相拥着温存,濮阳醇闭着眼,闻着他的气味,醉在他的臂弯里,“做你该做的罢,醇儿就在这儿,陪着你。”听了这话,还用说什么吗,卿辰吻了吻濮阳醇的额头,娶她做夫人,许是自己今生所做最正确的一件事罢。 一时却听门外以声音轻声道,“王爷,王妃。” 卿辰清了清嗓,道,“谁?” “老臣胡安。”原是殷公公。 卿辰道,“何事这般急。” “回殿下,太子,要不中用了,两位殿下赶紧过清晖别苑瞧瞧去罢。”二人心中一紧,这卿辰的毒药仍在桌上,太子便……二人忙起身掌灯,着人伺候更衣,匆匆上了车轿便向清晖别苑赶去…… 未想到了清晖别苑门口便听见里头哭声震天,见二人到了,宫人便忙迎上来,哭道,“二位殿下有心了。” 卿辰道,“你们主子……” 那宫人听见主子二字又不禁哭得更厉害了些,“爷……爷二更没的。”说着便引二人往里走去。前头便是太子的寝殿,里头正换着白帐子,风扬的殿内满眼的苍白。隐约见着太子仍躺在病榻上,可那帐子纷飞的,也瞧不真切。 卿辰走在里头,挡住濮阳醇的视线,轻轻搂着她。这样的场面对于她来说,还是太残忍了,濮阳醇仍愣着神,一时不知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卿辰正想将濮阳醇安顿在偏堂,再过去了解情况,这时便听见外头高声传道,“皇帝驾到!” 二人忙在院中跪下,余光里瞥见那皇帝穿着黑金常服,想是仍在宫里批着折子,一听见消息便过来,连衣服也来不及换罢。那皇帝身后还跟着一位爷,偷偷抬起头一看便知,果然是韩王。卿辰同濮阳醇不约而同地给对方使了个眼色,看来今夜有得闹腾了。 隆重推荐 第伍拾柒回. 太子之死 众人起身拥着皇帝到了太子寝殿,太子妃让人搀扶着出了殿门来迎,“父皇万福。” 皇帝皱着眉,悲伤的神情表露无遗,“免礼了。”瞧着屋里那零零乱乱的一片,皇帝叹道,“朕,还是来晚了。” 那太子妃强忍着泪,刻意平复这呼吸,道。“父皇深夜赶来,送太子最后一程,是太子爷的福气,造化。” “皇儿临行前,可有什么话。” 一想到了太子,那太子妃终又复哭成泪人,抽泣道,“殿下他……殿下……”身旁皎玉也早已哭成了泪人,忙帮着道,“回陛下,太子爷今夜突发的恶疾。一夜猛咳,咳得吐了血,一时背过气去,这一去便再未醒过来。” 皇上道,“好了,孩子。我这问得也不是个时候。”转身又像皎玉道,“扶太子妃先去歇一歇罢,这儿,有他兄弟同礼官在这。”太子妃虽不想离开太子,可皇帝既已开口,怎能不应。让人搀扶着,仍行了个礼,正要到一旁的厢房去。 这时进来了个侍卫穿着的人,交给了韩王一封信。韩王接过便打开来瞧,眉头愈发的皱紧了。濮阳醇生怕那韩王要生事端,便偷偷淹没在人群中,出了大门便跳上了马,直往蜀玔别苑赶。韩王装模作样地看完了信,深深叹了口气,眉头紧锁,握着信背过手去。 皇帝见状便问道,“何事?” 韩王欠身,道,“回父皇,竟也不知何人送来的密报。” “拿来。” 那皇上通读一遍,缓缓道,“五郎。” 卿辰忙欠身颔首,“儿臣在。” “你可知,这信上说的什么?” “这……儿臣自然是不知的。” 皇帝举起信,念了起来,“‘太子薨,事有蹊跷,恐是燕王下毒所致。’仅此一句。五郎你要作何解释?” 卿辰怒道,“信口雌黄。父皇明鉴!”声音冷静得出奇…… 这一头,濮阳醇远远便见着四五个人也骑着马到了别苑门口,她忙鸣鞭加快了速度,先那几人前一脚,袖子一挥拦在了别苑门口。道,“何人敢闯燕王的行宫?”别苑的侍卫也都冲了出来,围在那几人周围。为首的倒也不怕,行了个礼,道,“燕王妃万福。我们是奉陛下之命,过来搜查燕王的住所的。” “陛下?我才从陛边离开回来,并未听见陛下有何旨意呀。你们三人究竟何人,可知道,假传圣旨可是灭九族的大罪。”未想那人掏出一块令牌,看着果真是块圣令。他们竟有圣令?自己走时皇帝确未下旨,这些人定是韩王的无疑了,只是这圣令…… 就在濮阳醇晃神的这一瞬,那三人便生生闯了进去!侍卫见着他们手持圣令,便也不敢拦着。濮阳醇无法,只好在后头紧紧跟着。这几个人倒也熟门熟路的,直奔卿辰的寝殿。濮阳醇故作轻松的跟着,同殷公公使了个眼色,殷公公便在殿门外头候着,那几人进了屋子便翻箱倒柜起来。 濮阳醇站在窗前的凭台前,背后的台上正是卿辰放在那儿的毒药。濮阳醇嘴上边说,“这般胡搅乱翻,就不怕王爷治你们的罪?!”一边背着手将那药握在了手里。 那领头的不速之客竟笑道,“就怕到时,王爷可没那权利治我们罪咯!” 见那三人皆仔细的翻着,无暇顾及她这一边。濮阳醇不慌不忙地将那包药藏在胸前襦裙间,问道,“公公,可去问了,陛下可有下旨搜查?” 门外殷公公便道,“回殿下,去了才回来,陛下并未下旨啊。” 濮阳醇忙大声道,“来人,将这三个人给我压起来!” 未待那三人反应过来,侍卫鱼贯而入将那三人轻易压住了。濮阳醇道,“捆起来!好生看着。” 那领头的人道,“你也好大的胆子,敢假传旨意!” 濮阳醇冷笑,“我倒要看看是谁假传旨意!” 正说着,门外宫人来传,皇帝身边太监栗公公来了。濮阳醇便到了殿门去迎,见了栗公公,颔了颔首,笑道,“栗公公好。怎么过来了?”那栗公公也欠身给濮阳醇行了礼,客客气气地道,“陛下差我带着金吾卫过来搜一搜。有人写了匿名信,说了些王爷不好听的话。查查清楚,也为王爷正名不是。” 说着正要进殿,未想见着里头绑了三个人,给封起了嘴,跪在墙边,栗公公道,“哎呦!这是怎么回事儿?” 濮阳醇笑了笑,“看来有人太过热情,要先你们一步过来,给陛下一个惊喜啊。公公你们先搜着,我同你慢慢儿说。” 金吾卫细细搜着,濮阳醇将事情缘由告知了栗公公,那栗公公惊道,“这帮子的暴民真是胆大包天啊!”这时金吾卫府里上下也都搜遍了,过来报道,“府里上下未见何不妥之物。”栗公公转身向濮阳醇笑道,“殿下你瞧,如今清清白白了的,也不怕人到处说了。” 濮阳醇道,“真是可恶,竟在这时候污蔑我们王爷,真真儿的居心叵测!” 栗公公点头,“是是。” “公公,也麻烦金吾卫,将这三人押至陛下面前,交由陛下处置罢。” 这一头,皇帝同那兄弟二人坐在偏堂等着栗公公回来复命。别的王爷也都陆续过了来,同礼官商量着太子大丧的事宜。瞧见濮阳醇同栗公公一块入的殿,行了礼,韩王笑道,“燕王妃才刚不是还在这儿的,这会子怎么又同栗公公一块回来了?” “而今清晖院里这般混乱,弟妇也不便在这久待。就是帮忙操持事宜,也应待到太子入了棺,方能帮得上忙。弟妇一向身子不好,便向王爷请了假。这才一回去,便让这几个不速之客吓出了魂儿,生生的竟要硬闯进我们蜀玔别苑,嘴上还叫嚣着是奉陛下的命令!所幸栗公公来得及时,否则弟妇都不知该如何处置了呢。” 皇帝道,“还有这等子事。” 栗公公欠身道,“回陛下,微臣赶到时,府里的侍卫才将那三名暴徒压制住。” 卿辰起身到了濮阳醇身边,问道,“你们人没事儿罢?”濮阳醇微笑着摇摇头。 皇帝见状便道,“无事便好。栗芸去了可查着什么了?” “回陛下,燕王府里并无任何可疑物件。”一直让濮阳醇盯着的韩王,眉头微微地皱了皱。 皇帝方道,“你们三人为何擅闯燕王行宫?”那三人如今又似吃了哑药似的,低着头就是不开口。 韩王喝到,“放肆!天子开口问你都不答,真是胆大包天!来人,一人先吃他五十板子,我看你们还开不开口!” 皇帝却道,“不急,若是一时打死了,怎能问出端倪。这几人明显同手上这信有极大的关系。” 韩王道,“父皇说的是。”宫人来报,说时辰已到,太子可入棺了。韩王忙道,“父皇,儿臣觉着,还是该替大哥验一验,若大哥果真非中毒所致,也算让五弟清白了,又不至于让大哥去的不明不白。” “这验人,是要破了身的。太子已去,何必还要扰他的亡灵。” 未见其人,便听见太子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还是验罢。”只见众人搀着太子妃入了屋子,太子妃已换上一身素白的襦裙,行了礼道,“正如韩王所说的,也让太子,去得明明白白。请陛下应允罢。”皇帝思付良久,方点点头。 韩王正要开口,皇帝却叹道,“着侍御医来验。” 韩王道,“父皇,太子的御医就在外头……” “侍御医来罢,经验老到,也是对亡人的敬意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隆重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