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族娇》 第一章 进京 庆隆七年,盛夏,宁华街。 烈日当空,骄阳似火,一顶青帷小轿绕过德公府门前蹲着的两座大石狮,从西角门而入。随行在旁的几个粗衣仆妇皆汗流浃背,边用帕子抹着额上汗水,边转动眼珠打量起府内景致,目光充满新奇。 永清堂院外的台阶上立着两三个衣着整齐的侍女,见到小轿便忙转身冲内喊道:“欣姑娘来了!” 薄纱的轿帘掀起,从内走出个素衣装束、头簪白花的豆蔻少女,她抬眸看了眼门匾,而后由院内涌出的众穿红着绿的婆子丫头迎了进去。 雕梁画栋的公府庭院,无处不精致,穿堂里摆了座乌檀木雕嵌寿字镜心屏风,大气华贵。绕过它走进后院,院中一株常青盆栽碧绿葱郁,洋溢着勃勃生机。 石阶上候着个簪金戴银的婢女,含笑地上前搀她进屋。 方踏进,凉意袭来,倒让人清醒了几分,然灼灼目光凝在周身,少女显然有了几分不自在。 门口两座水墨敞口缸内的冰块正在缓缓融化滴水,屋内地砖光可鉴人,铺着绘彩色牡丹竹垫的炕上坐着个鬓发如雪的老夫人,正满面和煦的望着她,旁边几位珠环翠绕、衣锦华丽的妇人围坐在旁边,身后均站着一至两个打扇子的清秀侍女。 有年长的婆子上前置了蒲团,她双腿并拢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见过堂祖母。” “还叫堂祖母?左右不过这几日就将事给办了,欣姐儿,得直接唤祖母,否则仔细老夫人不疼你。” 说话的是个年近四旬的妇人,身姿高挑,鹅蛋脸,双眸神采飞扬,身穿鲜亮的石榴红十样锦杭绸褙子,碎梅襕边综裙,头上梳着高髻,斜插着镶玉金雀簪,十分耀眼。 她见少女看自己,起身走至其旁,掩嘴打趣道:“接你进京的妈妈没告诉你吗?到了府里你就改名做乐欣,是咱们三弟妹的闺女。欣姐儿,你若要唤我做堂伯母,我可是不依的!” 乐欣忙重新给老夫人磕了响头,乖巧道:“见过祖母。” 齐老夫人好似就在等她唤这声,闻言后眸角的笑意晕开,让侍女扶乐欣起身上前,一把握住其双手就道:“好孩子。”说着的模了模她的青丝,触及那鬓角的白花,叹了声息说道:“欣姐儿快别再伤心,今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可不是?欣姐儿,往后啊,有老夫人疼你。” 乐欣再次看向说话的明艳妇人,齐老夫人就介绍道:“这是你二伯母。” 她方屈膝欲行礼,熟知二夫人就忙快步制止了她,指着旁边个自乐欣进屋视线就没离开过她身的妇人说道:“欣姐儿方进府,三弟妹做母亲的都还没受礼,我这二伯母哪能抢在前头?快,使不得!” 二夫人说着,就去拉三夫人,“瞧,就属你好福气,得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闺女。” 三夫人额高庞宽,面态亲和,因早年丧夫,衣着极其朴素。冲她就是慈祥一笑,低喃道:“乐欣。” 乐欣的祖父是德公爷的庶弟,她出自旁支,本名唤作齐欣,因被接入京充作三房嫡女教养,随齐家本族姑娘行“乐”字辈。 “乐欣”这个名字,该是人初回这么唤她,可她却感觉无比熟悉。 不止是这个称呼,更是这德公府的一切,都似曾相识,可她就是想不起来。 “哎哟,二嫂这话好大的酸味,要让玢姐儿听着,可得怪你这个做娘的偏心咯?”此时说话的四夫人,是几个妇人中最年轻的,瞧着不过方逾三旬,身材丰腴,微挑的目光带着几分精明,落在人身上很不舒服。 “就你们妯娌话多,欣姐儿甭理会她们。”齐老夫人拍了拍乐欣的手,看着已经站起身来的三夫人,冲旁边的路妈妈使了个眼色。 蒲团就挪到了三夫人跟前。 乐欣再次跪下,身子弯俯,三叩首后喊了声“母亲”。 三夫人的嗓音有些微哑,“哎”了声亲自扶她站起。 乐欣这才依次给二夫人、四夫人行礼。 齐老夫人满意的望着规矩坐在自己身旁的少女,模着她的脸感慨道:“和你姐姐长得真像。” 乐欣知道,对方说的是自己的嫡亲胞姐齐欢,她们的生父原是青山县县令,可惜英年早逝,留娘亲独自抚育她们。三年前姐姐齐欢进宫替尚是贵妃的齐皇后固宠,据说很得圣宠,更诞下皇三子,可惜好景不长,去年年末就病逝去了。 今年三月,贵妃齐氏被封为后,她念及姐姐深宫内辅助的情分,不但对皇三子视如己出,更让德公爷接娘亲和自己进京,然娘因不愿离开青山县,竟在出发前夕投了缳,说是舍不得离开爹爹。 因为母丧,她进京的时日便延迟到了现在。 “欣姐儿过两年必定会出落得越发标致,可要将咱们府里的姐儿都给比下去。”二夫人笑道。 三夫人就忙接话,“二嫂尽拿孩子说笑。” “瞧把三弟妹紧张的,欣姐儿以后可要好好孝顺你母亲。” 乐欣起身,福身应是。 “你这孩子,礼数倒是周全,识大体。”老夫人赞。 乐欣莞尔,她只是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虽说来自偏远小县,可断不能让人耻笑了去。不知怎的,自进了这德公府,竟没有丝毫对陌生环境的忐忑与不安,甚至隐约觉得很平和。 莫名其妙的平和。 “听说行水路的时候病了一场,如今可都大好了?若有什么不舒服,定要仔细告诉祖母,千万不能见外。” 乐欣点头,“劳祖母关怀,孙女身子无恙。” 见她从容娴静,举手投足间丝毫不显小气,竟比京中那些不常外出应酬的闺秀还要得体,齐老夫人目露欣赏,难免多生了几分喜欢。 说了会子话,齐老夫人就提到世子夫人,“宫里今早来人,皇后娘娘接了你大伯母进宫,你许是要晚上才能见到她。不过都已经到了这,来日方长,回头有请安的时候,你如今方进府,路上奔波,回去先歇着,等晚上再引了家中姐妹与你见面。” 她话毕,望向二夫人,问道:“别翠居里都收拾好了?” 二夫人宋氏和世子夫人章氏是表姐妹,感情笃厚,平时总帮着料理府事。 “大嫂几个月前就让人整理妥当了,前不久又置了些新的家具进去,儿媳昨日去瞧过,宽敞干净,欣姐儿会喜欢的。” “这就好。” 齐老夫人阖了阖眼,对乐欣复叮嘱道:“若有什么缺的、觉得不好的,就跟你母亲说,让她和你几个伯母提。” “谢过祖母。” 盈盈福身后,乐欣退下踏脚板,准备告退。 老夫人却突然添道:“欣姐儿刚过府,身边得要几个伶俐的丫头伺候,让秋雨和秋花俩去别翠居当差吧。” 第二章 母亲 别翠居位处德公府西面,院前有个莲池,似朵的碧叶衬着粉女敕荷苞露在水面上,煞是好看。 三夫人亲自送乐欣进院,初得闺女的她脸上洋着灿烂笑容,似担心对方与自己陌生,手足间略有些拘泥。 她身边的胡妈妈就指着东墙边的花架道:“八姑娘瞧,这是上个月特地移进来的,花名作凌霄,有扶摇直上的意思。姑娘如今是德公府的千金,到了京城,将来必会有个好前程。” 望着那绽着橙红色花朵的枝蔓藤架,乐欣轻轻点了点头。 这类吉祥话,她听了许多,大家都道她是进京来享福的。 “欣儿,来、跟母亲进屋去。” 三夫人携了她的手往内,婢仆们簇拥在旁,伶俐的侍女掀起门帘,外头的暑意就消了许多。 铺了福字桌布的圆桌上摆着套精致的青花茶具,带矮几的炕上随意摆着几个席枕,旁边多宝格上陈列了好些古玩赏物,临墙的横案上有樽琉璃花斛,旁边缠叶桃形的三足薰炉里升起袅袅青烟,屋内清香弥漫。 侍女引路,撩起粉色的垂地轻纱,将珠帘挽起,露出座花好月圆的锦绣屏风。 乐欣跟着三夫人绕进去。 刻花纹的沉香闺床上整齐的叠着轻软床褥,湖蓝色的纱帐垂挂在金钩上,阳光透过轩窗洋洋洒洒的射进来,雕鸾纹妆镜台上罗列的金簪银钗发出耀眼的光芒,到处都透着京中贵秀寝屋独有的奢靡气息,乐欣有片刻失神。 三夫人让她坐在妆镜台前,将摆好的首饰用手拂到旁边,取过堆叠着的两个木匣,先后将盖子打开。 “这盒子是老夫人先前命人给你备下的,而这里面的,是我替你置办的。”三夫人似乎有些紧张,仔细望着少女补充道:“母亲不知你喜欢什么,若不中意,改日再添些新的。” “八姑娘,这些都是城中小姐们最爱的样式,瞧夫人多疼你。” 瞥了眼说话的胡妈妈,乐欣站起身朝三夫人行礼,“谢谢母亲。” “快坐下!” 三夫人按着乐欣坐下,就要去摘她头上的白纱绢花,“你这身妆扮素了些。” 乐欣就伸手按在上面,垂眸低语道:“乐欣明白,往后是您的女儿,可生母尾七未过,请允我再戴会。” 没听到对方回应,少女抬眸,目光盈盈复语:“晚上的时候,女儿会穿戴得当的。” 盯着她,三夫人叹了声,就给胡妈妈递了个眼色。 后者便挥手带着侍女们退出屋子。 “欣姐儿,无论过去如何,你如今是我朱氏的女儿。要知道,这宅院里,今后能相互依靠的,是你我,莫要再记挂着以前的伤心事了。”三夫人语重心长,“府里已定下日子,下月初二行过继大礼,到时候开席宴过各府亲朋,你的身份就定了,再不会有变动!” 强调的语气,颇是浓烈。 乐欣眨了眨眼,乖巧应道:“女儿知道。” 三夫人的目光再次锁住簪在少女青丝上的白花,拍了拍她的削肩,没有再勉强。 如此不知沉默了多久,三夫人的手才从她身上移开,就看着乐欣在铜镜里映出的娇容,叮嘱道:“刚进府,这儿的生活,你必是有所不适应的。欣姐儿,你既为我闺女,母亲有句话就不得不告诉你,做姑娘,要能讨得住长辈欢心。” 是怪她表现得太内向、木讷吗? 不过,三夫人这话,乐欣打心眼里信。 她站起身,复朝对方行了个礼,正抬头四目相触,“女儿谨记母亲教诲。” “我就知道,你是个开窍的孩子。” 三夫人欣慰莞尔,“老夫人方将秋雨和秋花给了你,想必马上就要过来,她们原都是永清堂的人,你该知晓怎么安排的。”她交代完,便欲离开,“你先歇息,等会,我再来接你。” “欣儿记住了。” “嗯。” 她紧了紧手中帕子,竟是认真的再次审视了番少女面色,见她依旧淡然,终是离开。 “姑娘。”三夫人前脚离开,铃兰就走了进来。 她是从青山县跟着乐欣进京的,主仆关系极好。 “这里真漂亮,三夫人好和蔼,各位夫人待您都极关心。” 铃兰见主子的视线透过轩窗,望向院东面的花架子上,便开口再道:“这凌霄好不稀罕,进门就看到这么有彩头的花,姑娘今后定会风风光光的!” “凌霄,不易结果。” 绽放得再是妖娆,爬的再高,没有结果,当初的璀璨,有何意义? 收回目光,看着铃兰,乐欣喃喃道:“这世上,哪里会有白得的富贵?” “大好的日子,姑娘怎么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乐欣则笑,唇边竟透着晕不开的苦涩,她敛去思绪与铃兰叹道:“是啊,不该不吉利。你说的对,我自然会风风光光的、活下去!” 将面前的两匣子珠宝合上,推到旁边,乐欣自言自语道:“能进德公府,原是件天大的喜事,我怎么就感觉不到喜悦和激动了呢?” 铃兰自是当主子在问她,认真思忖了接道:“是啊,奴婢也觉得奇怪,这么多从前没见过的东西,姑娘怎么不觉得好奇的?” 说着近前就劝她:“奴婢瞧三夫人待您当真视如己出,疼姑娘的心丝毫不比太太少。您也该多亲近亲近她,还有老夫人,姑娘得……” “东西都安置妥当了?” 不知怎的,大家说的好日子还没开始,乐欣就觉得累。 说不出的累。 “府里都给置办好了,满柜子都是新衣。”铃兰说着就跑过去开立柜的门,指着内里的锦衣华裳,仰头道:“姑娘以前的衣服,怕是穿不着了。这些衣服料子极好,又轻又软,花色还好看,您过来瞧瞧……” 铃兰还在喋喋不休,乐欣却置身事外,好似与她无关。 亦或许,这些东西,都难再勾起她的兴致。 半晌,她打断铃兰,“还是将我带来的细软送进来吧。” 铃兰是个听话的婢女,闻言就应声到外面,取过个小小的包袱,里面有些细碎的银钱与些并不起眼的珠钗。 执起其中的白玉响铃簪,乐欣轻晃手腕。 听到清脆的铃声,方想笑,目光突然定住,她启唇费解道:“我记得,这支簪子,明明丢失了的。” 可怎么就想不起,是在何处丢失的? “怎么会?这是太太早前给姑娘的,您总宝贝着,何时遗失过?” 铃兰见她神色有异,以为主子是思念亡故的太太,便转了话题吸引她的注意,“二老爷和二太太终究是念着亲情,给姑娘准备了不少银子。” 她口中的二老爷,是如今的青山县县令,亦是乐欣的亲二叔。 “他哪里是大方?” 乐欣讽刺而笑,“过去他和二婶怎么待我和娘的,你给忘了?”说着看也不看那些碎银,冷冷道:“不过是看我如今成了京中的贵人,临行前眼巴巴的讨好我,将来准是得来找我讨恩情。” 铃兰心思直白,听到这话,忙懊悔道:“那早知就不拿了。” “为何不拿?原就是占了我家的,用本属于我的东西做人情?我心安理得的收下!”无名的,乐欣心头窜起怒火。 如此坚定决绝的语气,让铃兰有些惊讶,她家姑娘以前是最温婉细语的,陌生的望着对方,“姑娘,您和在家时,有些不一样了。” 乐欣就回想在青山县的日子,但总觉得原该是几个月前的事,却似隔了几辈子,好遥远。 抚上额头,关于青山县的记忆并不清晰,乐欣摇了摇头,吩咐道:“将这些分好,拿去打点院里上下。” 铃兰方想惊讶这些都打点下人的时候,门外就响起个陌生丫鬟的通传声,“姑娘,秋雨和秋花两位姐姐到了。” 第三章 她是谁 能在永清堂当差的婢子,自然是清秀伶俐。 看着行完认主大礼起身的两个女孩,与先前不同的是,乐欣觉得陌生、很陌生。 她让铃兰给每人包了两个八分银锞子的荷包,便吩咐她俩先下去收拾。 秋雨和秋花谢了恩退出屋子,至外头的廊下就将荷包打开,见到里面的赏钱不由相视而望。 秋花更是直接附耳对身边人低语:“不成想从小县里来的八姑娘出手还真大方,倒是有个主子的模样。” “是啊,”秋雨也觉得奇怪,拧眉压低了嗓音接道:“听去接八姑娘进府的妈妈说,她和她那死去的娘在青山县时,还都是靠她叔叔家接济度日,生活拮据不论,还特小家子气呢。” “嘘,别教人给听见了。” 虽提醒着别人,可秋花亦被这掌心的两块沉甸甸银锞子给高兴坏了,自己口无遮拦道:“要我说,八姑娘就是命好,能得老夫人照拂接到府里来,做正经主子享清福。否则,便说咱们这德公府里,还有不少姐妹是因家道中而……” “还说我?你这话才大不该!” 秋雨连忙打断,紧张的望了眼周边,所幸八姑娘方迁居大家都在忙碌,无人注意她们。 可终究还是忍不住戳了下秋花的脑门,她将手里的银锞子带荷包都塞进衣袖里,“咱们快些收拾,待会伺候姑娘去用晚膳。她如今刚进府,什么规矩都不懂,你我要不提醒着,她犯错少不了咱们挨板子。” 两人的脚步均快了起来。 主卧里,铃兰还在碎语,“姑娘怎的能给那么多?您吩咐我备下,我原还以为是留给赏府里哪位夫人或姑娘身边人的,怎的是给自己院里的丫头?” 她有些着急,虽说离开青山县的时候,乐欣的叔叔婶婶破天荒的给了不少银子,可还不是做给德公府人瞧的? 往常太太在的时候,就没留下多少体己,往后的日子,就靠着二老爷这些银两。她们手头原就不宽裕,自家主子倒好,打赏自己的人还这样阔绰。 见她如此心疼的模样,简直是恨不得追出去将荷包要回来,乐欣就笑:“傻丫头,我今儿进府,多少人都巴巴的拿眼睛盯着我这。德公府里八姑娘,可不是好做的……” 铃兰不明白主子的这些道理,没有接话,依旧惋惜着那些银子。 见状,乐欣就感慨道:“铃兰,你怎么会连这个都想不明白?”下意识的蹙起了眉头。 闻者脸上就露出了焦色,姑娘在怪她? 可自己从来就是这样,只好怯怯的喊了声“姑娘”,站在原地咬着下嘴唇,颇是委屈。 乐欣的目光就略变陌生,转瞬即逝。 她总感到脑中空空的,似乎丢落了些很重要的东西。这种感觉,在进齐家宅院后,越发的浓烈。 “铃兰,你自小跟我,咱们主仆间亦从不外道。”说着乐欣就抿了抿唇,嗓音有些无奈,“大家虽都称我八姑娘,可终究寄人篱下,有些事我现在做不得主,怕是要委屈你阵子……” 铃兰本以为是出了什么严重的事,细问后知晓是因为不能提她做近侍,便松了气。 “姑娘不必为难,铃兰虽笨,可也知道,老夫人赏您的人自然是尊贵些,不会和她们争的。何况,奴婢不熟悉这里,帮不了您,有秋雨姐姐陪着,您就不会闹出笑话。” “你也觉得,这府里有人想看我的笑话?” 铃兰忙捂嘴,慌乱的解释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只是觉得她们能帮到您……是奴婢不会说话,姑娘别见怪。” “别着急,我不是怪你,这是事实。”乐欣的语气有些轻,还杂着几分讽刺。 “怎么可能?夫人们对你都那么好?” 瞧铃兰迷茫,乐欣自己也有些迷茫,喃喃道:“只是直觉。” 酉初不到,秋雨几人就服侍着八姑娘更衣梳头,穿戴用的都是德公府备下的。镜中少女容色青女敕且丽质,许是因路途劳累,透着几分苍白,秋花替她抹粉,被乐欣拒绝。 去年丧姐,月前丧母,打扮得那样艳丽,真教人说成是忘本攀枝的女子了! 思及此,乐欣突然意识到,自己如今做事,都会思前想后。 脑海里蓦然响起个声音:“欣儿,你何时才能长大?” 八姑娘毫无预兆的从妆台前站起,吓了两边侍女一跳,纷纷问:“姑娘,您怎么了?” 众人正纳闷着,廊檐下有小丫鬟禀:“姑娘,胡妈妈来了!” “请姑娘安,夫人让老奴先过来看看。” 胡妈妈进屋行礼后,打量了阵八姑娘的穿着,就侧首与人吩咐道:“给姑娘换那套白兰折枝凉绸缎子做的衣裙。” 秋雨略有犹豫,看了眼八姑娘身上的茜色霞彩锦缎裙子,迟疑道:“妈妈,老夫人最爱姑娘们穿鲜亮的衣裳。” 她们因是在老夫人屋里呆过,说话自有考究,这亦是乐欣任由她们搭配的原因,且潜意识里,她知道老夫人有这个喜好。 “秋雨姑娘,妈妈我自然知道,可这都是夫人吩咐,她还不是为咱们八姑娘着想?” 胡妈妈笑着,已经使眼色让屋内其他的人去柜子里拿,“方听说,姑娘离开永清堂后,老夫人和身边人赞八姑娘孝顺乖巧,二夫人还道难得见有人素净打扮还衬得气质不凡。” 于是,乐欣换了身行头,亦重新选了些清雅的饰佩。 铃兰就在旁边悄悄的和乐欣埋怨,“姑娘这样,镇得住场面吗?”。 人家的姑娘光彩夺目,自家姑娘这般素净,不正让人嘀咕小城小县来的,上不了台面吗? 原是极低的声音,偏生胡妈妈耳尖给听着了,凑近抚了抚八姑娘衣袖,“今儿特殊,世子夫人亦才从宫里回来,好似皇后娘娘不太舒服。” 齐皇后怀有龙嗣,这亦是她的头胎。 胡妈**话,已是明示,世子夫人心情不好,莫要穿得花枝招展,初次见面就惹了她不快。 乐欣知晓,三夫人朱氏作为孀居,在府里的地位并不高。 “多谢妈妈提点。” “姑娘能明白就好。” 胡妈妈释然,语重心长的添道:“您别怪老奴说句倚老卖老的话,夫人盼着您好,老奴自然亦是要为您着想的。” 铃兰就给胡妈妈欠身道歉。 片刻后,三夫人来别翠居接乐欣,同去永清堂。 进了花厅,便见到满堂的人,夫人们依旧和气,齐家的姑娘们打量着她。 德公府的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均已出嫁,四姑娘幼时夭折,五姑娘齐乐玟是二房庶出,亲事已定如今在闺中待嫁。除了她,府里便只剩下二房的嫡次女七姑娘齐乐玢,四房的六姑娘齐乐琼和九姑娘齐乐玥。 齐乐玥原是府里的八姑娘,比乐欣小一岁,乃姨娘所出,是六姑娘的庶妹。 初次见面,四人都很热情,拉着她“姐姐、妹妹”的喊。 乐欣见到了世子夫人,不知是否因其心情欠佳的缘故,对她很冷淡,只说今儿个太晚,等明儿让家里的几位兄弟,进内院来见见,还说几位叔伯官事繁忙,现既都进了府,总有请安的时候。 三夫人则在旁堆笑说“无碍”,乐欣亦作乖巧。 夜里宽衣洗漱的时候,秋雨见主子闷闷,便安慰道:“姑娘别不高兴。” “我没事。” 乐欣笑了笑,可心里哪里不明白? 即便是老夫人和几位夫人待她不错,可德公府里的老爷、少爷门谁都没见她,连世子夫人的儿媳妇都凑巧回了娘家,无外乎是对自己的到来均不以为意罢了。 留了盏灯,秋雨扶八姑娘上床歇息,自己则在外面的炕上值夜。 床席下不知垫了什么东西,很软却感觉不到热,乐欣很快就进了梦乡,然睡得却并不安稳。 梦里,总有个陌生的妇人语声在不断重复:“若非齐贵嫔的牺牲,你能进京来享荣华富贵?你当真以为,德公府是念及同宗才收留你?齐乐欣,你有今朝,也是咎由自取!” 你当真以为,德公府是念及同宗才收留你?! …… 尖利刺耳的声音不断重复着,床上的乐欣满头汗水,不断摇晃着脑袋。 不、不该是这样,谁都别想利用自己!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痛苦的捂住胸口,大口喘息。伸出手,撩开纱帐一角,有光线射进,她的情绪才缓缓平复。 梦里说话的那个人,是谁? 第四章 名正言顺 七月的天,最是炎热难耐,但凡有选择,谁都不会愿意出门走动。但因国丈府齐家下帖,三房认女名上家谱,试问谁家敢缺席? 近亲同脉的人陪在家祠里看热闹,打量起明黄蒲团上跪着聆听家训的少女;与齐家不相熟的亲朋则因无法接近而挤在外面,或站于廊下或立在树下纳凉,三五成群的议论不断。 “德公爷好大的排场,不过是认个孙女,竟比的上别府认嗣选继承人般隆重。” “你还不知?认孙女是小事,皇后娘娘想认妹子才是大事!” “哦?你知道些什么?” “这姑娘出身不高,虽是同宗,可不走动哪来的交情?齐家要有心照拂,接进府当小姐养着就成,又何必非如此兴师动众,偏要充作正经的嫡系?” “是啊,这是为何?” …… 外人的絮叨,难免会传到乐欣耳中,她亦在心底好奇。 是啊,为何要给自己这么大的好处? 不知怎的,突然就生了个疑惑:如若娘亲没有投缳,和自己同到了德公府,齐家会怎么安排? 繁琐的礼仪过后,磕头给祖先上香,继而转移到德公府的正堂,给德公爷、老夫人以及三夫人等长辈行相应家礼。 秋雨和秋花紧跟在她身旁,谨遵先前老夫人叮嘱,防范她家主子因初会大场面而无措生出意外。 不过,八姑娘自始至终都从容应对,没有露出丝毫怯懦,仪式进行得十分顺利。 于是,齐乐欣——德公府八姑娘的身份,算是名正言顺。往后,京中各府,亦都知道她这号人物。 席后,齐老夫人领着过府恭贺的女眷们去“原音楼”听戏,众人正说说笑笑的时候,有婆子匆匆禀报,称是宫里来了人。 齐家上下忙理正衣衫,齐聚去接旨。 来者自然是皇后凤坤宫里的寺人。 赏了八姑娘两柄岫玉如意、各式佩玉八件、一盒新样的纱堆宫花和几件珍品玩物;赏给三夫人一盆绿玉翠竹的盆景与珊瑚朝珠一盘。 宣旨的公公轻声轻气的念完恭贺词,亲自弯身扶起老夫人,堆笑道:“德公夫人,恭喜您喜得孙女。” 老夫人笑,让亲信路妈妈请公公们进去吃茶。 那公公摆了摆手,客气的推辞道:“咱家还得回宫给娘娘复命,就不便多留了。” 说着却踱步到三夫人和乐欣的所站的地,笑呵呵的开口:“八姑娘安,听说您平安抵京,皇后娘娘很是高兴,还特地让咱家带了两盆吊钟海棠来,说摆在姑娘闺房里,供您赏玩解闷。” 这寺人的话音方落,便有两个小太监搬了两盆花开正艳的盆景上前。 周边隐约有吸气的声音响起。 乐欣抬眸望去,盆中花叶相簇,花形奇特似玫瑰紫灯笼,夺人眼球。 她忙行礼,三夫人即上前含笑道:“烦请公公替小女转告娘娘,谢她赏下如此名贵的花卉。” “夫人客气。” 寺人说着抖了抖拂尘,与众人告辞后就领着宫人离开,自有府人跟过去相送。 “这吊钟海棠好不罕见,我还是上回在三姐姐家见过一次,听说也是娘娘赏的。” 说话的是九姑娘齐乐玥,围上前观赏了阵才同乐欣羡慕道:“八姐姐,你可要仔细照看好,这花必是方从宫里的花房取出来。它喜凉爽湿润,惧高温和强光,尤其不能放在这样的烈日下晒。” 德公府的三姑娘齐乐珠是长房嫡次女,亦是皇后胞妹,三年前嫁昌平伯府李家的世子为妻。 齐皇后将这般名贵的花赏给自己,必然要红了旁人的眼…… 此刻听九姑娘道起,乐欣容色尽显受宠若惊,眸底似闪过不安,移至老夫人跟前就道:“祖母,这花如此奇特,孙女身为晚辈,且年轻唯恐照看不好,恐糟蹋了这样的好东西,倒不如摆在您屋里,家人过去谁都能赏看几眼。” 丽阳下,少女浅笑乖巧,满面诚心。 这儿仅剩下些齐家女眷,倒不用担心旁人会说她蔑视皇后。 果然,老夫人听得这话,当即眉开眼笑,拉过她的手双,轻拍其掌心道:“难为你孝顺,能想得这么周到,不过娘娘赏给你,就摆在你屋里。你这孩子倒恁实在,玥姐儿说让你仔细照看,不过是打趣的话。你是咱府里的小姐,哪真用得着你劳累,否则要那些婆子、丫鬟做什么?” 齐老夫人话毕,就让路妈妈选两个稳妥的人将花送到别翠居去。 乐欣就急急追道:“祖母爱惜疼我,可孙女亦想讨您个欢心,倒不如欣儿留一盆,您那摆一盆?” 这话说得格外俏皮,少女的撒娇与灵动尽显,让本以为她性子沉闷、不爱说话的府人看得倒是有几分迷茫。 三夫人就暗暗点头,这孩子知道要讨老夫人欢心,怕是真将自己的话给听了进去。 “好,你既如此孝心,祖母也拿一盆。” 乐欣甜甜而笑。 老夫人便亲自拉着她的手折回原音楼,和其他夫人说说笑笑,连逛院子都将乐欣带在身边。 天渐黄昏,德公府方归平静。 三夫人陪女儿回院,在路上就望着她赞道:“欣儿,你今儿做得极好。” 乐欣就顺势回道:“待会到了别翠居,女儿让秋雨寻人将另外一盆送您屋里去。” 闻者即忙摆手摇头,“你的心意,母亲明白,我那不缺这些,你自己留着,总是娘娘的恩德。” 乐欣就恬静的跟在旁边,她知晓朱氏生活简单、不爱这些花哨,就没再坚持。 待等回了屋,看着门内摆着的花,三夫人与乐欣轻问道:“你可知,皇后娘娘为何要赏你这个?” 摇头,“女儿不知。” 三夫人就叹气,“这花,还是齐贵嫔在世时钟爱的,圣上命人总栽养着。皇后和贵嫔都是从我们齐府出去的,宫内扶持,感情格外要好。”发觉身前少女面露哀戚,模了模她的发再问道:“欣姐儿,有三年没见过贵嫔娘娘了吧?” 乐欣颔首,“姐姐进宫后,从不曾见过。” 提到胞姐齐欢时,与先前思及青山县人事时不同,乐欣觉得很熟悉。 而这种熟悉,不似有三载光阴不见,倒就像才分别的感觉。 便是回想前月方亡故的亲娘,都没如此熟悉。 “听说贵嫔娘娘在世时,曾差人去过青山县,必是写信惦记你们了吧?” 莫名的,警惕的预感突然就由心底生出,乐欣抬眸,疑惑反问:“母亲是说,姐姐的书信?” 或许这种说法太过直白,三夫人脸色微僵,片刻才点头,“就是呢。”目光紧紧凝视。 “我不知道。” 乐欣无辜的摇了摇头,继而好奇的复问:“姐姐要差人回青山县,不是会让府里人代送的吗?”。 三夫人看了她半会,避开少女纯净清澈的眸光,却是转开了话题。 “欣儿你今日累着了,让婢子们服侍着早些歇息,母亲明日再来看你。” 三夫人站起了身,走到门口却又转身,补充道:“对了,这月十五,我要带去你城外的承福寺还愿,别给忘记。” 承福寺? 乐欣“嗯”了声,心底却越发不详了起来。 第九章 旧居 午后的炎日格外炽烈,方掀开竹帘,热气扑面而来,让人莫名的生出股燥热。 “日头这样辣,姑娘怎么还出去?” 方走到庭院里,秋花便不知从哪钻了出来,面露关怀的劝道:“这时刻,怕是没主子爱走动,多半都在屋里小睡,姑娘这是要去永清堂还是其南苑?” 她上前,替了铃兰的差事,虚扶住八姑娘。 乐欣即摇头,轻回道:“我知你意思,这档口自不会去打搅祖母和母亲,不过是屋里烦闷,想去园子里走走罢了。” 秋花则抬头望了眼天,微征道:“这时候……?” “嗯。” 乐欣笑着点头,推开她复道:“你回去吧,铃兰陪着我就成。” “这时候园子里不热闹,姑娘倒不如挑个凉快的时辰再去。” 秋花的眼神透出些许疑惑。 “我原就是不想惊动旁人,现在清净些倒好。” 乐欣一副低调的派头,似乎就挑准了此时旁人都不大会出门,表情很坚持。 “秋花姐姐回屋去吧,我会伺候好姑娘的。” 铃兰笑着拉了拉她衣袖,动作有些亲昵,还言道:“咱们姑娘性子素来这样,这会子有心情谁都劝不了,我陪她早些出去,等会也早点回来。” “我知,就是担心姑娘给晒着。” 秋花对铃兰的态度较往常似乎亲近了些,转身匆匆回屋取了把映日荷花的纸伞递给她,“那你仔细些,别让姑娘给晒着。” 铃兰含笑应是。 出了别翠居,铃兰边打纸伞边回头瞄向院子,好奇道:“她昨儿就知道姑娘今日要出门,怎么还问这么多?” 乐欣提步往北,淡淡回道:“我是她主子,提点劝着是她的本分。” 铃兰无声点了点头,伺候着八姑娘往前,她原还想着齐宅里她都没走几回,不太熟悉。毕竟平时请安走动,都是秋雨秋花跟在姑娘身边。 可见自家主子,却是轻车熟路。 许是注意到了铃兰的注视,乐欣停下,见她额头已渗出薄汗,伸手就从她手中接过伞柄,“你回去吧。” 铃兰惊骇,忙将汗珠抹去,摇头道:“姑娘身边怎能没个人伺候?” 她拽着手里的帕子,似乎有些委屈,垂头喃喃道:“奴婢从小就伺候您,姑娘不必、不必……” “我没怀疑你什么。” 见对方这模样,乐欣就料到她准是给误会,以为自己不带秋花秋雨是为防备,和现在差她回去是同个道理。 铃兰就激动的抬眸,见主子目含温笑,绞着帕子的手依旧紧张。 “昨儿交代你的话,与秋花说过了?” “嗯,奴婢说您很惦记着原先的大姑娘。”铃兰忙肯定作答。 乐欣就满意的拍了拍她的肩膀,续言道:“让你回去不是不信你,只是有些场景,你在反倒是不好。” 铃兰虽不明白,可终是没说什么,叮嘱了几声“姑娘小心”才转身。 乐欣却突然复喊住她,左右张望后交代道:“这样,你先不要回别翠居,过些时辰再回去,若遇着人问你,便说陪着我在花园里赏菊时走失了,寻不到路。” “是。” 铃兰进府后总在别翠居里,鲜少出来走动,这个的说辞并不牵强。 打发走了她,乐欣才拐向旁边的小径。 她脚步飞快,半刻钟后就到了琼空阁的院外,门上的朱漆有些掉落,看得出已经许久不曾整修,纤细的手指触碰到圆形的铜柄,有些灼痛的刺感。 院子没有上锁,乐欣用力稍推,就听“吱呀”一声,露出条门隙。 左右仔细寻看了看,见四下无人,当即将伞收起闪身进院子。 东墙处有座紫藤架子,过了花开的时节,又因许久不曾有人打理,枝叶杂乱,焉有几分萧条。旁边秋千上的绳子粗糙,布满粉尘,不难看出已许久无人触碰。 伸手轻抚在上面,乐欣在脑海里想象着姐姐齐欢坐在上面的场景。 架下阴凉,她的神情有些恍惚。 记忆里,姐姐的容貌似乎已经模糊,她竟想不清晰。 蓦然的,脑海里竟浮现出铃兰的容貌,她心头微惊,身子颤了颤方回过神。 不自觉的复模着上自己的容颊,都道她与姐姐生得很像。 进府那日,老夫人说过这话,可似乎还有人百般强调过,乐欣不由皱紧了眉头。 她好像,遗忘了很多极重要的事。 “八姑娘……” 正想得出征,身后突然响起个沙哑的妇人声音。 乐欣转过身,是个陌生的四旬妇人,穿着亚麻色的布衣,整齐的圆髻上隐约透出几丝银发,眼角与眉头都布满皱纹。 这妇人,并不体面。 “你是谁,怎么这样无声无息站到了我身后?!” 望着少女惊色的眸子,那妇人似乎有些歉意,哈着腰即回道:“老奴过去伺候过欢姑娘。” 乐欣就不由舒了口气,目露晶亮,近前问道:“你伺候过姐姐?” 妇人称作张婆子,男人在马厩里做事,自己则在内院里做些粗陋的活计。 她告诉乐欣,三年前齐欢被接进京,入宫前就是住在这琼空阁。偶然一回,她得幸受其恩惠,心里便总惦记感念着她。 张婆子带乐欣进了东间的主卧,说了些过去的事,无非是齐欢与她很亲近,不摆主子架子,私下里还有些往来,总和她说起乐欣这个亲妹妹。 乐欣听得满面动容,亲切的喊了她声“妈妈”,又见这间屋子不同其他,桌上纤尘不染,竟似有人时常过来收拾。 细问之下,才知是张婆子总悄悄过来。 她很是感动,低语道:“妈妈有心,姐姐若知你这样为她,必然是要欢喜的。” 张婆子就掀开纱帐领她往里,“奴婢只能做这些,八姑娘您好好的,欢姑娘去的自然就能安心。” 乐欣的步子微顿,不解道:“妈妈这话,是何意?” 张婆子似有遮掩,为难的别过视线,尴尬道:“没什么,只是见到姑娘您,就替欢姑娘高兴。” 乐欣就让她继续说些姐姐在德公府里的事。 齐欢是个极聪明心善的女子,进府没多久便赢得府里上下赞颂,进宫后不止荣获圣心,亦是个连太后娘娘都夸赞的后妃。 静静的听着,最后却见张婆子无奈感慨:“可惜,欢姑娘年纪轻轻的,就去了……” 闻言,乐欣亦是悲从心生,脸色有些哀戚。 张婆子就出言安慰:“她曾命人私下寻过老奴,说将来姑娘进府,人生不熟,您必然要无措。” 说着跪在乐欣脚下,哀恸道:“八姑娘今后若遇着什么事,用得着老奴的尽管吩咐,欢姑娘待奴婢恩重如山,这辈子只有报答给您,还请您务必要相信奴婢。” “妈妈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乐欣弯下腰,亲自去扶她。 张婆子抹抹眼眶,憨笑着说:“让姑娘您笑话了。” 乐欣抿唇轻摇首,“昨儿的纸条,是你塞给我的?” “是,不过姑娘怎的没来?” 张婆子正色,认真道:“奴婢有重要的事与姑娘说,是先前欢姑娘交代的。” 乐欣心底微楞,忙追问是何事。 “姑娘,先前欢姑娘从宫里命人送到青山县的东西,可带来了?” 两人相距极近,乐欣能察觉出她的谨慎,笑着颔首,“带着呢,怎么了?” 张婆子笑得眉开眼笑,满脸放心的样子,喃喃道:“带着就好,姑娘可得好好收着,有它在身边,您在京中保管富贵荣华。” “哦,是吗?”。 乐欣的语气却不见激动,只是瞅着对方反问道:“妈妈可觉得,我该将它交给府里?” 张婆子似乎有几分惊讶,转瞬即逝,继而展笑附和:“姑娘这般做,自是最好。” 乐欣却突然连退两步,脸色骤然变冷,质问道:“谁派你来的?” 第十章 试探 方才还满面信任的八姑娘突然戒备的盯着自己,寒光锋利慑人,张婆子不知怎的就从心底涌出股心虚,双手不由就有些微颤。 但她面上却依旧保持着诚恳的表情,故作疑惑的问道:“姑娘怎的这样说?老奴是欢姑娘的人,您还没到府里前,她就私下命人托付了奴婢。” “哦,是吗?”。 乐欣眨了眨眼,容色似有缓和,语气亦平和了些。 张婆子则暗舒了口气,心道终归是年轻的姑娘,自己这是在怕什么? 而还不等她继续表明忠心,离她几步远的八姑娘就径自坐到了圆桌边,放眼环顾起这屋内摆设,喃喃的说道:“妈**意思,我姐姐过去是极信任你的?” “是!欢姑娘不嫌弃奴婢身份低下,纡尊降贵的与我这婆子打交道,老奴知晓八姑娘觉得诧异,不过您瞧这个。” 她从怀里掏出块扇形玉坠,恭敬的递到乐欣眼前。 玉坠并不名贵,很普通,颇有几分熟悉,当视线触及络玉的莲青色连环络子,乐欣就睁大了双目,“这是,怎么会在你这?” 张婆子就笑着回道:“想来八姑娘就算不信这坠子,但总能认出您自个的手艺。欢姑娘说,这是她进京前先太太给的,而这枚连环络子,则是姑娘所赠,这必做不得假。” “是啊,”模着玉坠上淡淡的纹路,乐欣低喃道:“姐姐能将这样的东西交给你,想来妈妈和她的感情定是十分亲厚。” “这是姑娘抬举老奴。” 垂着脑袋,乐欣目露留恋的凝视着手中物,“我信妈妈,但不知姐姐还托您给我带些什么话?” 张婆子早没了先前的慌乱,挺直了胸脯说道:“欢姑娘所求的无非是姑娘将来能有个好前程,依您如今的身份,这个自不必担忧,欢姑娘只吩咐老奴多照看着您。至于那件东西,留在姑娘身边亦无什么用处,她这是为您好。” “嗯。” 听到八姑娘应声,张婆子则前倾了复问:“那姑娘……” “可是,我都不知妈妈口中说的东西是什么,怎么交给府里?” 乐欣突然抬眸,明显见到张婆子脸色僵住,她就扶着桌沿站起了身,与之对视道:“妈妈倒是说说,是个怎样的东西?我回去仔细找找,也好让你早日交差。” “交差?” 张婆子愣住了,“老奴不明白姑娘在说什么。” 似乎知晓她有意要拿玉佩说话,乐欣索性就将它举在彼此眼前,冷笑道:“我不知这东西怎么会落到你的手里,想来是指使你过来试我的人所给。妈妈这场戏演得很好,可惜,我不信你!” “姑娘,老奴真没骗您那。” “指使你来的人很细心,知道我姐姐聪颖,若要给我安置几个贴心可靠的人,必然是寻你这等平素在各个主子前近不了身的奴仆。但是,妈妈你倒是给个解释,昨儿的纸条是谁写的?” 见其面色呆怔,乐欣脚步挪前,再次逼问道:“我不想考你肚子里到底有没有墨水,也没功夫让你现场写几个字,说吧,谁让你来的?!” 张婆子还想开口道冤枉,但见八姑娘冷漠的脸色,突然就不知能说什么。 “妈妈不说也罢,虽说我进府的时日尚浅,可院子里做主的人是谁,心里还有数。” 淡淡瞥了眼她,乐欣再道:“妈妈既然知道唤我声八姑娘,就该明白主仆规矩。当日我进府,无论是老夫人还是三夫人,都明确的说要我忘了过去的伤心事,但妈妈今儿却特地引我到这儿来,跟我说姐姐在府里的往事,你这是提醒着要我时刻记住自己比不得府里正经姑娘尊贵,是觉得我不配做主子吗?”。 这语气极厉,张婆子瞬时就屈膝跪倒在地,慌色辩道:“八姑娘,您可不能这样冤枉奴婢。即便不信老奴方从所说,但这琼空阁是您自己来的,关于欢姑娘的往事,亦是您要奴婢说的。” 她汗如雨下,脸色已经煞白。 “你这婆子好大的胆子,难道我会来冤枉你这么个奴仆?” “奴婢不是这意思,奴婢不敢……唉,姑娘您饶了我吧。”已是语无伦次。 “饶了你?” 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乐欣轻蔑而笑,“你老老实实答了我的问题,自然不会为难你。否则,不管你身后的人是谁,我若不想你好过,自然有的是法子,你信是不信?” 张婆子抬头觑了眼八姑娘,少女容色坚决,眸底自透出几分狠辣。 “奴婢不敢不答。” “你说要我将什么东西送到府里?还有,刚刚的那席话、以及这个玉坠,都是谁给你的?” 见她犹豫,乐欣哪里看不出来这婆子根本就在敷衍,定没从心底里害怕,就弯腰添道:“妈妈好本事,都能合谋上我身边的人,昨儿个你就侯在这墙外吧?秋花是老夫人赏我的人,昨夜我只要接近这儿,不管是被你拉到暗处,还是秋花突然不见,你都能说这些胡邹的话来糊弄我,对么?” 张婆子满脸震惊,惊诧的盯着对方,她知道? “要记住,你只是个下人,哪个主子都容不得背叛。你若实在不想说,我就当这些皆是你透露给我听的,然后呢……让我想想,这府里做主的人是谁来着,瞧瞧谁能指使得了你。” 乐欣唇角含笑,面露深思还真是派琢磨的神色,“妈妈你说,该是世子夫人,还是老夫人呢?” 张婆子本仰头看着八姑娘,听到这话,身子一软就颓坐在地上,连忙摇头说都不是。 “是不是不重要,关键的是你告没告诉我!” 乐欣点点头,无所谓的看了眼门外,“怎么办?你不给我解疑,那就只能出去问旁人了。” “姑娘开恩,奴婢说,奴婢是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都是章妈妈交代的,要您交出贵嫔娘娘去世前留下的东西。” “世子夫人身边的章妈妈?” 没成想她会对这府里的人事如此清楚,张婆子只好点头,“是。” “我就知道。” 站直了身子,乐欣的表情有些苦涩。 天下没有白得的富贵,德公府也不可能无缘无故的给自己这样大的好处,梦里那句嘲讽般的话,让她明白,必然是与姐姐有关。 世子夫人的意思,不就是老夫人的意思? 忆起先前,朱氏亦曾暗探过她。 “姑娘,八姑娘……”张婆子满眼乞求。 乐欣厌恶的瞥了眼她,远离对方伸出想扯她裙角的手,“你是个聪明人,大伯母若听到我知晓你是她派来查我的,可能饶得了你?何况不管这其中到底是如何,做奴才的知道太多,是福是祸你心里也明白,可别给冲昏了脑子!” “您这话,是要奴婢回去,什么都不说?” “妈妈该问的问了,但我什么都不知情,你亦什么都不知道,可明白?” 话落,乐欣就转身,离开了琼空阁。 自己有今朝,真的是因为姐姐。 然她寄人篱下,自不可能与她们撕破脸皮,不管梦境真假,乐欣明白,自己的命运已经被某物牵引。她若不想梦境成真,就只能若无其事,暗地里查清来龙去脉。 第十一章 辣主 此时未初方过,外面依旧炎热,周边没有行人,许是早得了吩咐,不准出现在这附近。 乐欣抬眸望着碧蓝的天空,光线刺眼,直给人种眩晕的感觉,她行走在阴凉处,徘徊着没有立即回去。 今儿的这幕,完全是凭她的感觉。 这个张婆子,她不熟悉,只觉得生疏,而院子里的秋花与秋雨,亦没有如何深的印象,好似就是真方接近她的人般,不同于老夫人、三夫人等,让她在亲近中有股莫名的戒备感。 虽说已是夏末,但终究还是暑意难耐,她回了别翠居。 铃兰尚未回来,迎她的人是秋雨。 “奴婢稍不留意,姑娘就出去了,秋花也不劝着些,这会子外头太阳正辣,下回还是莫要这般了。” 直等进了屋,乐欣还在打量她,这婢子与秋花有些不同,表现出来的似乎真是在替她着想,没有丝毫懈怠。 “咦,铃兰呢,怎么没跟着姑娘?”秋雨下意识的看了眼外面。 乐欣即答道:“那丫头爱乱跑,没事,待会就会回来的。” 吃了口凉茶,觉得稍稍凉快了些,乐欣便让秋雨去将秋花唤来,让她回去歇着。 秋雨打扇的动作滞了滞,没有多言,道了是就退出了屋子。 没多会,便见秋花打了帘子笑盈盈的进了屋,她福身给八姑娘请安,“姑娘可回来了,奴婢让秋雨好阵子唠叨,若再见不到您人,可要出去找了。” 望着面似俏皮、语调轻快的秋花,乐欣眨了眨眼,突然喝道:“跪下!” 这声音很重,亦是突然,秋花给吓着,半晌没反应过来,只笑容僵住的立在原地,迷茫的望着对方。 乐欣淡淡的斜了眼她,怒道:“怎么,难道连规矩都不懂,还要我教你不成?” 秋花瞬时回过神,双腿反软就跪倒再硬实的地砖上,“奴婢不知做错了什么,还请姑娘明示。” “做错了什么?” 横着看她,乐欣环顾了眼这屋子内外,冷笑道:“你可还记得,也是在这间屋里,你与秋雨同我行了认主大礼?” “奴婢记得,奴婢这辈子都不敢忘。” 乐欣就站起了身,缓缓踱步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的瞅着她,唇角很自然的弯起,“这么说,谁是你主子,你心里可是有数的?” “奴婢进了这院子,就是姑娘的人!”她语气坚定而快速,似乎在强调。 乐欣却低哼了声,“我自问,从你们跟了我到现在,都不曾亏待过你俩,可是?” “是,姑娘待奴婢的恩德,秋花会铭记在心的。” 秋花虽不明大概,但俯着身子连大气都不敢出,急得鼻尖都冒出了汗珠,可上方迟迟不见声音,便只能忐忑的望着她裙摆上的玉兰花。 这是怎么了,外出了趟,回来就这样对自己? 难道是出了什么变故? 她不敢抬头看主子的神色。 乐欣在她身前停顿了会,没有指责没有质问,片刻后才转身复坐下,“近前来。” 语调里,没有丝毫起伏,听不出喜怒。 因为主子没有让她起身,秋花不敢站起,就只能跪着匍匐前进,而后微微抬起,等待着八姑娘发话。 乐欣则似乎很满意她这样的举动,微微笑了笑,突然开口道:“还知道怕我,你这婢子倒有点分寸。” 秋花闻言,听出其中的恼意,忙磕了个响头,“奴婢不知做错什么惹得姑娘生气,今儿个还请您处置,往后绝不再犯!” “你不知道?” 乐欣突然前侧了身,无波无澜道:“秋花,你现在身在别翠居里,忠心的是旧主呢,还是新主?” 如秋花这等婢子,从别的院子里拨来当差的,多数是体现旧主对新主的恩德。无论真实意义如何,新主都不会亏待她们,而她们进院前必要受教管妈**训诫,所谓好奴不事二主,认新主行大礼的时候,就默许了往后只有这一个主子。 所以,此刻的秋花想也没想,斩钉截铁道:“奴婢自然是忠于姑娘的。” “还是个拎的清的,不错。” 乐欣的面色似乎缓和了不少,端起旁边的茶盏,不顾眼前人的目光,任由她就跪在身前。 好半晌,她才开口,“昨儿个,是谁要你带我去琼空阁外的,又是谁吩咐你告诉我,那是我姐姐过去的居处?” 秋花脸上即现出骇色,片刻复被遮掩下,摇头无辜道:“不曾有人吩咐,只是因为那道近些,所以……” 话没说话,八姑娘的手中的茶盏就重重的搁在旁边的桌上。 “混账东西,我今儿若不是有心给你机会,早在进院子时就叫人打发了你走,也不可能关着门这样与你说话!”乐欣满面阴鸷,瞪着她喝道:“别指望着你是老夫人赏给我的,就奈何不了你!便是你没错,我做主子的想发落你,单是句不顺手,这府里上下就会道你伺候不周,谁也不会替你求情。” 秋花心里一寒,她知道八姑娘这句话不是玩笑。 虽说她过去是永清堂的人,但现在进了别翠居,生死就由她握着。虽说自己往常在人前有体面,但大家不过都是因为八姑娘敬重她,念着老夫人方面才厚待她。 而八姑娘,亦不可以不给老夫人那份面子,左右信任的姑娘发落不顺眼的婢子,这亦不是件如何了得的事。 何况,在秋花心里,八姑娘是从小门小户里来的,没有见识不考虑长远,就这样打发了自己,不是不可能会做的事。 “姑娘,姑娘,还请您开恩。” “开恩?” 乐欣反问,别有深意的添道:“秋花,你该知道,我八姑娘虽不是如何了得,但亦不是容你等糊弄摆布的。旁人我没有法子,自己身边的人也制不了吗?我今儿也不指望你说些什么,只是给你提个醒,进了我别翠居,就不能有二心,否则可别怪我不念主仆情分!” “是、奴婢记住了。” “记住了,往后该如何做?” 瞧着八姑娘这般认真的目光,秋花哪还敢贫嘴,复磕了个头保证道:“奴婢是八姑娘的人,若得了旁人吩咐,自然是先禀给姑娘听。” “知道就好。” 秋花虽知,得罪老夫人没有好处,但更明白,再在谁身边当差,命就操纵在谁的手里。现瞧这八姑娘,也是位辣的主! 第十二章 肖像 寂静无声的闺阁里,雅香弥漫,眼前少女悠然而坐,执起青盏的纤手不时轻晃,眉目恬静,舒淡从容。 秋花依旧跪在坚硬的地砖上,后背衣衫汗湿,却始终不敢开口。她心里吃不准,八姑娘方才的话,是不是原谅了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乐欣才悠悠开口,“说说秋雨吧。” “姑娘问的是……” 乐欣低眸,浓密的睫毛轻扇,望着秋花,表情似笑非笑,“方说的忠心呢?” 闻者跪酸的双膝早已麻木,但听这话仍止不住动了动,秋花从不知原来有种主子的威严可以让人害怕到这种境地。八姑娘甚至都不曾让人动过自己,说话亦总是柔柔和和,便是那几句警告,亦是再普通不过。 她不知,这种惧意,是从何处而生。 然而,秋花能清晰的察觉到对方周身给人的压迫,她不敢挑战眼前人的怒意与底线,忙答道:“姑娘在抵达府里前,奴婢和秋雨便被路妈妈喊去说过话,是早定了要伺候您的。” “哦?路妈妈是怎么与你俩说的?”乐欣的语调拖得很长,唇角笑意渐甚。 “路妈妈说姑娘进府后地位尊贵,交代奴婢们好生伺候,不得有丝毫差错。” “还有呢?” 秋花觑了眼主子,见她依旧是风轻云淡的模样,眼神却好整以暇的望着自己,浅笑中于温和多添了两分冷意。 她的声音不知不觉就颤了起来,“妈妈说奴婢心思不如秋雨缜密,凡事由她做主,务必得留在您的身边。” “这么说,你们早知我会提防?” 秋花双手撑着地面,怯怯回道:“妈妈说,新主子的信任总是难得的。” 乐欣不由眯起双目,或明或暗,真是好用心! 譬如昨晚或是今儿午时,秋雨都巧妙避开,倘若事情败落,即可由秋花一人负责。而秋雨,则依旧能以悉心照拂,日益笼络她心。 “起身吧。” 直到这时,秋花悬着的心才落下,暗道终于可以不用跪着了。按着双腿站起,想揉捏缓过那阵酸楚,却不敢当着八姑娘的面做,只能忍着难受恭敬站在旁边。 乐欣见她小挪几步时眉头紧蹙的模样,挥挥手便让她退下,“去告诉秋雨,我希望她侍主,永远能有这份真心!” “是。” 在秋花伸手掀帘之际,复又听得八姑娘沉而冷的嗓音传来,“记着,奴才不忠,枉为奴才!” 无声颔首,秋花小心翼翼的退出屋子。 搁下茶杯,乐欣眨了眨眼,将心底的厌烦压下,起身往内室走去。 试探也好,监视也罢,她都没什么想问的。 有些事的答案,呼之欲出,只是欠缺问题。 她的脑海里不由浮现出昨日在承福寺后山遇见的男子,他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羁绊着她。乐欣能深刻的感受到,那瞬间的矛盾,心底似藏着无数的疑问,却迟迟开不了口询问。 因为,她发现,自己竟不知该问他什么,那股无名的怨恨,亦不知从何而来。 闭上眼,脑海里有个身着红袍的男子身影闪过,模糊迅速,手足间却显无措。 “姑娘,铃兰中暑了。” 发怔间,便见个脸庞圆润、皮肤白皙的妇人转进了内室,她稍稍福身,目光似有些着急,重复道:“方在花园里,有个丫头见到铃兰躺在地上,吓着找了人才发现她是发热晕厥。” “可曾让人去请大夫?” 来人是王妈妈,亦是新分配到乐欣身边不久的,名义上顶着“乳娘”的身份。作为姑娘的女乃嬷嬷,在这的地位颇高,院子里的事均由她照料。 见八姑娘起身,王妈妈就回道:“老奴已经差人去禀了章妈妈,大夫该是很快就会来的,姑娘莫急。” 乐欣不急,相反的,潜意识里竟还有几分期待。 连她自个都觉得奇怪,平视着王妈妈,见她和蔼可亲的神色,开口轻道:“是水土不服么?我从青山县带来的几个奴仆,如今好像都病着?” 明明只是句极普通的话,但王妈妈总觉得少女是话中有话,有些不自然的回道:“换了地方,刚开始总是有些不习惯的,正午时分又最热,铃兰准是给晒伤的。” “嗯,好像也就我身子好些,居然没个不舒服的。” 听得这声嘀咕,王妈妈恨不得赶紧捂住她的嘴,“哎哟”了声似着急道:“姑娘怎么说这话?您可是有福之人,必然无病无灾的。” 乐欣则随意道:“铃兰是我身边最亲的,她如今也都病着……”有些意味深长,稍抬眸,“妈妈让人仔细照顾着,醒了就即刻来告知我。” 她迫切的想见醒来后的铃兰,就如是在等个迟迟未至的人,期待异常。 乐欣的心底,涌现欢雀。 王妈妈见八姑娘这般在意个婢子,想劝上几句,但见对方漫不经心的,便没有多言。 须臾,老夫人身边的桂枝到了别翠居,说是宫里来人,要替她作肖像。 “为何要画像?” 桂枝笑容满面的走上前,同时亦催着屋内人替八姑娘好好梳妆,“皇后娘娘想见您,但姑娘身无品级,非命妇不能进宫,这才特地吩咐新大人到府里来。八姑娘不知,新大人的丹青作得最妙,宫里好些娘娘都想着法求恩典,要让他作画呢。” “这样了得?”乐欣轻声感慨。 桂枝便接道:“姑娘过去不在京中,自不知新岳画师是何人,他的丹青在整个京城都是数一数二的,但因是宫廷御用,平常府里都请不动他。便说这出宫给闺中姑娘作画,除了早先年前南郡王府里远嫁塞外的嘉文郡主,您还是头遭呢。” “家里的姐妹,都不曾有过?” “可不是?所以说,这才是皇后娘娘的恩宠啊。” 桂枝见对方装扮得宜,这才引她起身,却是直接花园而去。 暮阳西移,天空霞彩弥漫,映红整片西际,园中各色菊花盛开,灿烂光艳。 尚未走近,乐欣就见到那抹笔直的身影,身穿浅色官袍,背对而立。 她有些迟缓,既然作画,为何偏挑了这个时辰过来? 启唇轻喃:“他,就是新岳画师?” 第十七章 请安 提前去给老夫人请安,在永清堂门外遇见六姑娘齐乐琼与九姑娘齐乐玥,原是想如常的点头打个招呼,但九姑娘突然就凑近言似关切道:“咦,八姐气色不好,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原就是句怪调子的话,乐欣佯作没听出其中深意,面色如常的笑着答道:“劳妹妹惦记还这样关心我,倒没有什么不顺心的,想是午后不曾小睡,方有些没精神。” 新岳画师前脚踏出德公府,府里谁都知晓八姑娘“心有郁结”,六姑娘和九姑娘见眼前少女却似没事人般,不显窘迫反倒是正儿八经的答话,均稍感诧异。 院子里的仆妇已迎了出来,几人刚进庭院,便听到从亮着橘黄暖光的敞间里传出少女清脆的笑声。 侯在门口的桂枝就笑道:“姑娘们来啦,今日竟都这般早,奴婢进去通传。” 六姑娘低喃:“七妹才真早。” 旁边伫立的仆妇就解释道:“七姑娘申时左右来看老夫人,就留着没走。” 七姑娘齐乐玢乃二夫人的次女,比乐欣年长三个月,是个见识渊博、能言会道的女子,最得齐老夫人疼爱。 桂枝从内掀了帘子请她们进屋,乐欣等人请过安,就见到凉席炕上伴在老夫人旁的七姑娘。 她穿了天水碧的薄绸上衣,衣角和袖口都绣着精致的折枝玉兰,月白挑线裙,容色姣好,明眸笑颜依在那,发间朵珊瑚绿松石珠花为她素净的着装添了抹倩丽。 七姑娘浅笑端庄的坐着,恬静中透出股优雅,任谁都要多瞧两眼。 “祖母方还念着你们,这会子就来了,快都过来给拿个主意。” 炕几上摊着许多花纸,都是描好的花样子,七姑娘要替老夫人做抹额。 “七妹妹描的,自然是极好。” 六姑娘奉承了句,拉着九姑娘笑问道:“府里上下谁不知她见识最广,每每总有新点子出来,可不将祖母给稀罕的。” “六姐就知道打趣我。” 九姑娘则腻到七姑娘身旁,撒娇般言道:“七姐,这会子天炎,可不知什么最是解热。”目光瞄向旁边空空的景蓝薄胎雪瓷盏。 “九妹又想贪嘴?让你说正经的没个谱。” 七姑娘语调柔婉,掩嘴打趣了番九姑娘,终是回道:“这会子府里缺冰做不来,也就午后祖母用了碗。你啊,怕是得等上两日,待吏用冰窖送来后,我再使人给你做。” “府里怎么会短冰,前儿宫里不是方使人送了来么?” 六姑娘喝住九姑娘,“九妹,不可玩闹。” 这个季节,最是酷热难熬的时候,冰块是极其贵重的东西。 乐欣知道,冬日河中的冰块要存放到来年夏日,是件极其浩大的工程。 首先就要建造冰窖,冰窖分为两种,一为民办冰窖,二为官办冰窖。 民办冰窖多数为有特殊背景的人所造,待等盛夏时以此谋利,大都是在暗处进行,因风险较大,故购冰者除了要有财,还得有门路,否则触碰这等寻常百姓本无福享用的东西,就是犯罪; 而所谓的官办冰窖,又分两类,一类是直接为皇宫服务的御用冰窖,一类是为官衙或王府服务的吏用冰窖。德公府里所用的冰块,部分是来自城外的吏用冰窖,部分则是宫中所赐。 她早知京中的权贵人家有在盛夏享用冰镇瓜果、汤羹的习惯,大都是将小块的冰粒放在其中,供人消暑,不过终究不是每日能用的。 九姑娘相中的,便是七姑娘独创的冰沙饮品,据说与常有耳闻的冰粥、冰羹等不同,而都是如细沙般的冰碎,夹杂切成块状的瓜果,极其珍贵。 这种东西,最是降暑,让每至夏日便胃口大减的老夫人格外钟爱。 只是,此物制作过程复杂,又因浪费冰料,并非府里人人都用。 “小九性子最是直率,琼姐儿别去说她。” 齐老夫人面色慈和,将视线落在那边沉默无声的乐欣身上,少女垂首而立,乖巧的让人难以捉模。 她微微眯眼,冲其招手道:“欣姐儿,站那么远做什么,快过来。” 乐欣依言移步到炕前,老夫人就拉过她的手,“你九妹妹嘴馋,成日就知往我这讨好处。前阵儿我让白燕给你送去的两碗梅子冰沙,用的可好?若想吃,尽管找你七姐要。” “祖母怪偏疼八妹的,敢情儿我这都成府里的厨娘了。” 七姑娘嫣然娇嗔,同时亦去拉乐欣的另外只手,“妹妹平素总呆在院子里,有空到姐姐的毓秀斋坐坐,你我住的又不远,可别生分了。” 被齐乐玢触碰的手背微颤,乐欣抬眸迎上她的视线,颔首道:“好。” 七姑娘是府里的掌上明珠,是大家闺秀的楷模,是真正的千金小姐。 对她,乐欣却由心的生出股抵触的情绪。 九姑娘心思尚浅,见祖母与七姐都与乐欣亲密,表情有些古怪,被旁边的六姑娘捏了捏手背。 过了片刻,六姑娘望着寂静的窗外,好奇道:“咦,怎么五姐还没来?” “哦,五姐她有些不太舒服,先前我与祖母说后,便让人传了话,这几日都不必出门。” 答话的是七姑娘,手里还拿着花样子,亲昵的同乐欣道:“妹妹,你看这个,配姜黄色的底子,再镶块墨绿的玉石,觉得可好?” “……还有这个,做成紫金的,祖母会客的时候戴最合适不过。” 老夫人满脸欣慰的望着,屋内温馨流动。 六姑娘得体陪衬,九姑娘有些闷气,直等出了永清堂还在发牢骚,“她个穷乡僻壤来的,能懂些什么?七姐也是的,往常都是姐姐你陪着她给祖母选花样子,居然这样抬举她。” “九妹!” 六姑娘语气凝重,转身望了眼尚且不曾有人出来的院门口,厉声叮嘱道:“七妹是什么人,她做什么不代表着祖母?你且仔细着些,别给母亲生事。” 九姑娘是庶女,她不敢忤逆嫡姐的吩咐,只是心底依旧藏着那么份不甘心。 长幼尊卑,她原是八姑娘,虽说是姨娘生的,比不得其他几位姐姐尊贵,但就这样让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齐乐欣踩在头顶,她亦是不服气的。 六姑娘见她不知声,催促道:“听见了没?” 九姑娘只好轻声应答。 乐欣被老夫人留下,对方没有问罪她将作画的事搞砸,亦不曾说出片言关于是否会得罪新岳画师,只是关切的问她是否有何不适应的,若有委屈别藏在心里,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就提出来,都是家人不必外道。 七姑娘亦甜笑着附和。 这模样,分明就是担心乐欣过的不好,且还是非常的在意。 虽说觉得这种热情有些莫名,但乐欣没有表现出来,且从这自然的语态里不难推敲出,老夫人该没知晓自己怀疑府里另有所图的事。 如此说,自己还是料准了张婆子的复命? 回去的路上,乐欣与七姑娘一道,后者轻声慢语的与她说笑,便真似自幼相伴长大的亲姐妹般亲密。 乐欣却总觉得对方的笑容里还藏着些其他,刻意保持着距离。 分道后尚不曾接近别翠居,就遇见了院里的小丫鬟,对方匆匆禀道:“姑娘,铃兰姐姐醒来了。” 乐欣喜从心生,连双眸都变得晶亮,“是吗?快带我去瞧。” 第十八章 她没来 匆匆赶到铃兰住的屋子,烛光映射下,便见她脸色苍白的靠在床头,天青色的帐幔撩了一半,旁边有个梳着双鬟的婢子,见到八姑娘忙侧身让开。 “姑娘,您怎么能来这种地?奴婢身染病症,若将污气过给了您可怎么好?” 就这两句话,让本激动万分的乐欣瞬时僵在了原地,似乎所有的期待都在这刻破灭,沉重的脚步再难提起。 铃兰见状,虽欣慰于主子待她的重视,但终究觉得主仆有别,出言复劝道:“姑娘莫要记挂奴婢,吃了大夫的药好了许多,等歇上今晚明日就能到回您跟前伺候了。”挣扎着已是要起身。 很关怀备至的语气,满心都是替乐欣着想,那种真诚实在的目光,与先前的铃兰毫无区别。 乐欣的心底,生出股莫名的失望。 “秋雨姐姐,烦请你送姑娘回屋,莫要让主子感了不适。”铃兰柔声的与尾随进屋的人交代。 乐欣亲自到下人房来探病的举止,确实有**份。 但她只是想急于证实,或说是急于重逢。 这份强烈的渴望,在听到铃兰开口的那瞬间,似被冷水浇下,令她在七月的夜晚浑身冰凉。 只需一个感觉,便知道她不是! 秋雨走到驻足的八姑娘身后,轻说道:“姑娘,回屋吧。” 乐欣眨眨眼,心头犯疼,有种窒息压抑的感觉席遍全身。而此时铃兰已经在旁边丫头的帮助下到了地面,略显吃力的走到主子跟前,请安问礼,“姑娘疼奴婢,铃兰心里明白,但久留总是不好。” 这儿不是青山县,而礼数森严的京城德公府。 “姑娘、姑娘?”秋花仗着已是主子亲信,伸手扯了扯对方衣袖。 乐欣淡淡“嗯”了声,亦没有再留下的趋势,吩咐人好好照顾铃兰,这便转身回了主卧。 烛光摇曳,红色的烛泪蜿蜒而下,在铜色的小盘上凝固叠起。 沉默着在炕前做了许久,没有动作没有抬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秋雨秋花对视几眼,谁都不明就里,八姑娘显然是有心事,且不愿表现出来。 须臾,终究还是上前劝道:“姑娘,夜深了,该歇息了。” 坐了许久,乐欣亦接受了事实,无论起初她寄希望于谁身上,但在这偌大的齐府里,生活还在继续,她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琢磨那些云里雾里的问题。 “知道了,让她们都进来吧。” 两人福身退出,片刻领着早就端盆侍水侯在外面的婢女门鱼贯而入,请八姑娘起身进内室。 乐欣漫不经心的,任由她们宽衣洗漱。 “今儿,让秋花值夜吧。” “是,姑娘。” 原轮到当差的秋雨颔首,离开前朝秋花做了个仔细些的眼神。 月色如水,镜台旁的轩窗尚不曾关实,秋花走去,手方沾到窗棂,便听少女悠长的声音传来,“屋里闷的很,半掩着吧。” “奴婢担心虫鸣吵了姑娘。” 乐欣抿唇,不置可否,只唤她近身。 “那事,可怎么说?” 秋花这会子反应不慢,忙回道:“奴婢瞧秋雨姐姐的反应,亦很奇怪为何张婆子会突然失足溺毙,且还问我姑娘是否有起疑,毕竟您以为张婆子是先前贵嫔娘娘留给您的人,却赶在这档口丢了命。” 乐欣的表情这方松懈下来,这便是她们以为自己还被蒙在鼓里。 “知道了。” 听了准信心里安定,乐欣翻身上床,没躺下却突然又问道:“关于新岳画师,你知道多少?” 秋花似乎很意外,不知自家主子怎么会问起这话。 注意到她的迟疑,乐欣蹙眉道:“我听说他脾气有些怪异,今儿作画的事情搞砸,许是我无意间恼了他。你与我说说,下回好多注意些,省得事情又不成。” “回姑娘,新岳画师是从前新义王的第三子。五年前北地新王府被抄时尚不曾成年,原该与女亲眷发配边荒,幸得圣上宽容,听说他妙手丹青,就充进了宫里。” 所谓的宫廷画师,亦不过是个艺人,同那些歌姬伶人同属奴籍。 乐欣听着,耳旁不由回响起男子低沉的嗓音:姑娘心有郁结? 他问得这样随意,作为曾经的王府公子,他问话的同时,心底是如何想的? 不知为何,乐欣突然对他生了几分思索。 “今晚,多留盏灯。” 原还想说光线太暗是否会刺眼影响睡眠,但瞧平躺下的八姑娘已经闭上了双眼,秋花的话就卡在了喉咙处,拉过薄衾替她盖上,放下帐子轻手轻脚的退到外间。 帐外烛光,乐欣即使垂下眼皮,眼前也不是漆黑一片。 这种感觉,让她放心。 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都萦绕在心头,原以为自己不会轻易睡着,却没想闭眼不多会就进了梦乡。 眼前雾霭到处,四周荒凉,乐欣不知身在何处,只迷茫的穿梭其中。 “妹妹。” 雾霭的那头,出现抹纤细的倩影,身着红裳,背对着她。 “妹妹……” 幽灵空洞的声音贯彻在周围,乐欣小跑上前,却发现永远都与对方隔了段距离,脑海里突然清晰了起来,冲着那抹熟悉的背影就喊道:“姐姐,是姐姐!” 她终于记起,三年前齐欢离开青山县前,特穿了大红的嫁衣给娘亲与自己看。 乐欣的眸眶涌出泪水,望着对方就道:“姐姐,欣儿好想你。” “命运轮回终有数,姐姐护不了你帮不了你。欣儿,这一世,我无法陪在你身边,往后的路,只能你自己走,切莫再重蹈覆辙。” “姐姐,我想见你。”她哽咽的站在原地,脚下重如千金。 那红裳的女子背影颤了颤,蓦然转身,望向泪流满面的少女,满目心疼的说道:“妹妹,我悔了,明知繁华背后多阴谋,却还是将你牵涉其中。妹妹,你要保重自己,千万保重……” 透过泪眼,模糊的视线前,站在乐欣对面的,赫然是铃兰! 她却似没有意外,只是絮絮道:“姐姐,你别走,你说过会永远陪我走下去;你说即使齐家与杨家关系不善,但只要我喜欢他,你定会让我嫁得如意郎君;你还说,”顿了顿,乐欣突然泣道:“你说杨家娶我是为了摧毁德公府,你让我跑……” “欣儿,对不住,姐姐要食言,守不了你了。” 红衣的女子突然飞快的往前方飘去,乐欣追上前,只抓住抹若无的云烟,她慢慢的蹲在地上,似无意识的喃喃道:“姐姐,我不要荣华富贵,我要你陪着我。为什么、为什么这次你没有来?我在等你……” 第十九章 又见字条 听见内室动静,秋花走至床前,“姑娘昨晚没歇好,不如再躺会?” 乐欣已经站起了身,略有疲倦的摇摇头,“没事,昨晚上辛苦你了。” “姑娘怎的跟奴婢客气?” 秋花娇笑,取过旁边的衣裳就替六姑娘更衣,还不忘目含担忧的瞄向对方,迟疑道:“姑娘自入了府总是夜不安寝,可要禀了夫人,请个太医过来瞧瞧?” “多大点事,用得着惊动府里?” 乐欣语气淡淡,看也不看侍女,双唇抿紧,目光则略显空洞。 昨晚上的梦不似先前般若隐若现,脑海里的画面格外清晰,惊醒后过去出现的片段、画面全都连贯了起来。 那幕新房内引帐 的场景,确确实实是她亲身经历的。 火海相隔,心里所期盼的那人、在屋外徘徊走动的男子,是他。 杨玄和,瑞恒侯府第三子。 终于知晓承福寺后山的相遇,为何会心生熟悉了。 他,是与她拜了天地的丈夫啊! 面无表情眨眨眼,乐欣的唇角不由浮出两分讥笑,不顾秋花尚在替她理衣袖的动作,径自走到妆台前,望着铜镜里的人影目不转瞬。 她虽记不清成亲当晚为何会是那番局面,不过梦中的不甘、心底的怨恨,都透出股阴谋的意味。 自进府后对铃兰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亦终于得了个解释。 上辈子,铃兰非铃兰,而是死在深宫里的姐姐。 她一直守护着自己。 但这会,竟是没来? 掩不住的失望在心底蔓延,她伸手执起木梳,穿过乌黑的青丝,她秀颈低垂,有种说不出的静谧。 姐姐,你放心,这回,我定会好好照顾自己,不会再让你失望。 杨玄和么? 怪不得总觉得那样危险,他们瑞恒侯府,想得到什么? “姑娘,热水送进来了。” “嗯。” 起身先跟着侍女至净室洗面净手,然后装扮了才到偏屋里用了早膳。站在屋檐下,东边处花架上的橙红凌霄在朝光下显得越发娇艳,乐欣缓缓踱步走去,在低处摘下一朵,捏在手里凝神。 多么漂亮的花,若能结果,必然是得最好的。 既然谁都想在自己身上盘着主意,连齐家都担忧自己过的不舒畅,她还小心翼翼的做什么? 既已入京,就容不得她再闪躲。 秋雨轻问:“姑娘昨晚又没睡好,我怎么瞧着有些不太对劲?” “做了梦,后半夜就没怎么睡着。” 秋雨凝眉,握住秋花的胳膊仔细道:“是什么梦,可说了什么?” “你别紧张,大抵还不是思念过去亲人的那回事?姑娘让我别声张,省得府里生闲话。” “姑娘她如今信你,你凡事多留心。” 望了眼不远处花架下的少女,秋雨复交代道:“昨儿张婆子的事还真怪异,她过去在洗衣房里可是出了名的精明,就是厨房里的几个婆子、媳妇都拿她没法子,居然会粗心的吃酒掉了水里。” “谁说不是?姑娘还纳闷着呢。” 两人嘀咕了阵,突然见有个深青褙子的妇人领了个食盒走进别翠居。两人认出是厨房里的刘婶子,赶紧就迎了过去,笑道:“婶子怎么突然来了?” 那妇人奉承般的笑了笑,在院子里寻到八姑娘的身影后,提声就道:“之前老夫人跟前的路妈妈特地交代,要好生照顾八姑娘的饮食。方才你们院里撤回来的,瞧着倒似姑娘没怎么用,这不我给亲自做了几份点心,给主子送来嘛。” 乐欣早就听到了来人的话,听说过厨房是六婶子管辖,不由对她亲自来送点心有些意外,亦不好冷落着,忙走过去回道:“倒是劳烦你,要婶子特地跑一趟。” 她确实没什么胃口,没怎么动食,不过眼前人,是否太紧张了些? “给姑娘办事,何来劳烦这说?” 刘婶子抬了抬食盒,随着八姑娘进屋,边走还边道:“府里的厨娘们伺候姑娘不久,不知您的喜好。姑娘若觉得不合口,尽管提,否则怠慢了姑娘,不说咱们这些底下人心里过意不去,就是老夫人、三夫人都要心疼的。” “原是天儿热,我没什么胃口,不妨事。” 刘婶子亲自将一叠叠的精致点心摆在桌上,赔笑道:“听说姑娘爱甜食,这几样都是给您做的。” “嗯,辛苦你了。” 乐欣说着,喊了声秋花,就让她打赏了来人。 刘婶子接了赏钱,哈着腰收回了食盒就要告退。 乐欣亦不留她,客气道:“大清早厨房里必然是忙着,要你专门过来实在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伺候姑娘是奴婢的本分。” 刘婶子离开后,秋花就取了筷子递到乐欣手里,含笑道:“厨房里越发会当差了,见姑娘没吃饱,还特地做了可口的点心来。” 乐欣接过筷子,抿唇未语。 这个时候,她反倒是觉得,昨儿新岳画师那句话,似乎是在帮她。 他几句似是而非的话,暗指自己在德公府里过不舒畅,晚间就换的老夫人呵护,今早连着伺候吃食的人都用心了起来。 刘婶子掌管着整个院里人的早膳,自己不过是个姑娘,吃了多少,若非有人特地关照,还真会仔细注意着,然后特地重做点心送来? 都想她过得舒畅呢! 笑不达眼底,乐欣低头咬了口雪层酥,香甜细腻,方抿了两口,突然见筷尖剩下的半块里似夹着什么东西。 表情微滞,将口中的咽下,寻理由就打发了秋花等人退下。 直等屋内无人,她才掰开点心,不顾沾着的粉末,取出打开,却是张卷起的小纸条。 心跳加快,戒备已生,推出后看,是几个隽秀的小字:张婆子奸诈,难留、必除! 乐欣心中大骇,张婆子的死,果然不是个意外。 重新掰了几块雪层糕,却没发现任何。乐欣将目光落向旁边叠牡丹卷,取最上一块,果然又得字条:勿疑、珍重。 如此在第三盘点心的顶上那块里亦发现字语:身有耳目,当心。 第二十章 人选 几张字条,看得乐欣心潮澎湃,这府里的暗处,有姐姐的人? 或是说,她们在故技重施? “姑娘,时辰不早了。”秋雨在门外提醒。 简单收拾了下,将字条揉成团收好,乐欣先绕到其南苑见了三夫人,而后才同去永清堂请安。 漫步在小径上,朱氏握着女儿的手,含笑温和道:“昨儿贤哥儿进院子,说你与七老爷在一块?” “花园里凑巧遇见的,七叔正由乳娘们带着玩呢。” “你送他回乾元阁了?” “嗯。” 三夫人沉吟了声,复问道:“路过了石桥边?”语气似有些小心翼翼。 “是啊,可不巧给撞见了,吓得女儿晚上都没睡好呢。” 乐欣伸手搭上朱氏的胳膊,歪着脑袋语气轻快,依赖无比的撒娇道:“女儿瞧石桥那该造个护栏,否则不说醉酒的婆子,便是遇着个雨天路滑的,谁脚下不仔细就出意外了。” “你说的是,回头见着你大伯母就与她提。” 乐欣展笑,突地问道:“母亲,昨儿的画像没作,祖母会不会生气?” 三夫人望去,眼前少女神情忐忑,低俯的额头微微拧起,安抚般的就拍了拍其手背,柔声回道:“哪会?昨日没成,再选个日子请新画师过府即可,左右是咱们府的娘娘,没什么了不得的。” 很热络的将乐欣说成了自家人,语气亲热。 乌黑的灵眸转动,乐欣很不安的望着朱氏,不确定的再次问道:“真的没事?” 三夫人携了她的手,慈和颔首,“别多想,在家里也别放不开。” “嗯。” 如此往前走了段路,朱氏突然开口,“欣儿,你在乾元阁,可见着了黄姨女乃女乃?” “不曾。” 觉得这问题有些突兀,乐欣不明白的回道:“女儿将七叔送回去,原是想给黄姨女乃女乃请个安的,但不巧婢子说她不在,所以就离开了。耽误了些时间,都给忘了与五弟的约定。” “母亲处,你随时可去,不妨。” 顿了顿,三夫人再道:“至于乾元阁,往后还是少过去为好。” 乐欣似有惊诧,然转瞬依旧乖巧的应了是。 永清堂,总是齐府内最热闹的地,母女俩进屋的时候,七姑娘齐乐玢正伴在齐老夫人身边嘀喃笑语,二夫人、四夫人坐在两边,各人见过礼后,乐欣与六姑娘、九姑娘聚在一起。 九姑娘似乎并不喜欢她,神情冷淡,时不时地去抓六姑娘衣角,后者像是要低斥几句,终究因乐欣在场而没有明言。 须臾,七姑娘过来,亲热的拉了乐欣的手,开口道:“祖母与婶婶们有事要商量,咱们去隔壁的次间里玩吧。” 乐欣转首,正见着齐老夫人严肃的容色。 到了隔间,九姑娘急急问道:“七姐,祖母她们是不是在商议进宫的人选?” “进宫?”乐欣低喃。 六姑娘便绷紧了脸色,“九妹,这也是你能问的?”不过目光却投在齐乐玢身上,显然极感兴趣。 “妹妹听说了?” 七姑娘先是望了眼九姑娘,继而方紧了紧乐欣的手,亲切道:“八妹妹许是还不知晓,明年三月有场选秀,京中众多名门府邸都要送小姐去候选,下个月底的时候,宫中就会有人来收名册。” “哦,原来是这样。” 乐欣莞尔轻笑,面色不动,心中却不免纠结。 上回,齐家就是送了姐姐进宫。 亦是这样的夏日,德公府派了人去青山县接她进京,从此天人两隔。 今年齐皇后刚被册封,必然是要想方设法巩固她在后.宫的地位。作为妃嫔表率,德公府估模是不好如先前那次,在其他旁支宗族里选合适的女子,这就说明这回的人选,会从本家出。 目光不动声色的仔细端量起眼前三人,九姑娘齐乐玥年方十二,开了春亦不过十三,定是不合适的;七姑娘齐乐玢与六姑娘齐乐琼年后都是十五,相差不过几个月,且这般年纪都尚未说亲,可能性倒是有。 至于自己,十四,方达到年龄的底线吧? 心底不由涌出几分讽刺,在人选未定前,齐皇后突然要人给自己作肖像? 送进了宫的东西,命运如何,都不会随从本意。 不管是画卷,还是人。 正屋里,齐老夫人慵懒的斜靠在烟灰寿字纹软枕上,任由路妈妈替她锤肩,眼神似眯非眯,面前身前的三个儿媳妇,轻道:“砚哥儿媳妇自然是尊重你们妯娌的意思,现今与过去到底不同,娘娘身居凤位,我们府里的姑娘进宫,前程如何,想来大家心里都有数。” “大嫂宽厚,儿媳们心里都是有数的。” 二夫人惯会瞧婆婆眼色,上前替了路妈**差事,亲自伺候齐老夫人,“这种事,母亲与大嫂定了就好,家里的姐儿们想来能进宫与娘娘为伴,侍奉圣前,都是高兴的。” “就属你会说话。” 老夫人笑了笑,望向没有吭声的三夫人,“老三媳妇,你觉得呢?” 朱氏不由后背挺直,她觉得? 最初皇后娘娘方被诊出怀有龙嗣,府里就有意思送姑娘进宫,只不过当时她膝下无女,对这等事自然不会如何上心。不过隐约还记得,六姑娘琼姐儿,是初定的人选。 三夫人拿捏不准,为何今日还要特地郑重其事的商议人选。 “儿媳自然是听您的意思。” 这样的回话,不痛不痒,齐老夫人将视线落在四夫人身上,“家里的姑娘们年纪大了,渐渐的都出了阁,小五的事情定后,原是该琼姐儿的。” 四夫人心中微喜,但她这厢还没答话,二夫人却是抢先了道:“琼姐儿打小是四弟妹捧在掌心里疼大的,就是眼前不见了一会都得惦记。” 明着是打趣的意思,不过即便是留在屋里的几位心月复,都能听出话中夹枪带棒的意味。 二夫人与四夫人,素来不合。 “母亲,儿媳瞧着,咱们府里的几位姐里,就没人赶得上八侄女标致。” 三夫人闻言,望向说话的二夫人,本端着茶盏的手微颤,面色却不动分毫。 “欣姐儿乖巧伶俐,模样生得又好,不说是咱们府里,就是放眼这京城众府,也没几个是能比得上的。” 四夫人抿紧了唇,终于知道今日寻她们过来的意思,原道是府里要改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