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之丝路魔笛》 第一章 便从沙海会鬼僧(上) 一望无际的沙海中,刺骨的寒风卷着沙砾直往行人脖颈间塞,便是你怎样闪躲,总也不能如意。这一行的客人,原是自东南来,沿途过了甘肃,越阳关而出,眼见来时的地平线上,孤单的残破城池已渐渐消沉了下去,引头那个,身量宏大,极其雄壮,三缕长髯,一张红面,黑袍棉冠,好是一副赳赳丈夫姿态。 这人姓文,名甚却不甚了了,与他同路的这一行,本是东来西往的客商,驼铃声里觅些长短过日子,前几日里路过渭州时候,迎面为这雄壮老者挡住去路,问明去向时候,便要与他们同行,那一行客商,眼见雪落时候过沙漠本便惴惴,这老者一身的孔武,十分有些力气,当时自无不允,果然自出渭州以来,沿途本有许多蟊贼,竟教这老者一人一双肉掌打遍,这本是极好的,只是这人老是老了,杀戮之心却甚,掌下绝不留活口,难免教人胆颤。 这老者,年纪约莫六十有余,精神却比年轻小伙儿更好,连日来走这许多里路程,竟似不曾察觉疲惫,越是进入沙海中,便越发轻松起来。 驼队的,哪个敢去问他?整日好酒好肉伺候了,只盼早日抵达沙洲之中,尽早与他分别,只消过得沙洲去,前头便是终点,料无甚碍。 驼队客商,也有三五家,与中原商人不同,这行走东西两路做这驼队买卖的,身量无一不是雄壮的,身手也好有些名堂,自看得出这老者形容雄壮武艺高绝绝非他所说那等籍籍无名之辈,也知这一路来他掌下不留活口也为震慑自家,当时没口子不住保证,心下早说只消此番别了,便有人出天价来,为免横祸,那也绝不肯说有这几日来同行一事的。 “文先生,眼见前头走不远,这沙漠里一旦下雪,行路倒也便宜些,您老看咱是走是停?”老者背负一条皮囊,内有清水干粮,更有一柄长剑抑或长刀形状的兵刃,他不曾给人看,谁也不敢去看,往沙海里走不有十数里,天色也渐渐晚了些,那客商们便来寻他,赔着笑好生提防着问道。 老者也不为难这寻常学了些拳脚的汉子,抬眼将天色看了又看,不耐这等仔细道:“你这一行客商,东来西往沙海里走了不知多少来回,毕竟是有经验的,便依你们,要走便走,要停便停,啰嗦甚么!” 客商们唯唯诺诺,哪里敢与他分辨,只听他说客随主便,慌忙便告辞了去,独留这老者一人一骑在前头独行,自家却往后头不住口催促快行,那押镖的,也都是江湖里人,大多脾性暴躁,哪里吃得了这等催促?当时便有抱怨,眼见脚程渐渐慢了下来,那客商们便低声喝道:“把你些夯货,咱们莫非不知疲惫?只是这沙漠里的雪,委实可怖,你又不是不曾见识过。文先生这样的人物,也只顾快行要饶在风雪前头,我等如何敢来迟延?休要耽搁行程,待到了沙洲里,好生赠些酒食便是。” 果然,抬出一个文先生,那脾性暴躁的,再也不敢复言,低头嘟囔几声,催动驼队紧紧跟了上去。客商们相视皆松一口气来,此处已过阳关许多行程,再行半日,夜半时分只怕便要到沙漠马贼们的地盘里头,眼看那文先生只顾赶路,如何肯等他们?倘若错过这武功强横的文先生,单凭这百十人的驼队,少不得又要分些钱财给那马贼们。 老者耳目通灵,自是将后头一番狐假虎威听在耳中,却并不在意,将驼峰上挂着的酒囊取来细细啜饮,微微摇了摇头,面上闪出不明其意的笑容。 行不数里,果然天空里雪片纷飞,先是随风飞舞着,并不浓烈,但看那彤云将天地相连,灰蒙蒙的天,死沉沉的地,莫名先教人沉闷起来。便是那寒风渐渐愈发肆虐,这沉闷,毕竟流连不去。 又行不半里,蓦然狂风大作,却只是一股,恍如旋风一般,过了便是过了,竟这沙海中,再无一丝的风,但那雪,却愈发大了。原本指甲大小的雪片,柳絮般飘落下来,有人伸手托住一个在手套之上,也不融化,细看时,足有拇指大小,更有甚者,一片雪花,便是一个手掌。 那老者却兴致盎然,仰面处,任那雪花落在脸上,哈哈大笑道:“李太白说燕山雪花大如席,这沙海里的雪虽没有那等可怖,却非中原能见,更非江南所有,当真痛快的紧哪!” 客商们也比较欢喜,毕竟沙海之中,一旦下雪,三五天里便不必有碰到暴风之虞,况且沙漠里寒冷总比酷热好的多,当时趁着大风未起,驼队专寻沙梁,循着向导一路往西只管走,待夜半时分,果然风起了,好不凶狠,那驼队虽能忍耐,人却走不三五里路便动弹不得,看那老者已自寻了避风处跳下骆驼来,客商们也知不能再往前行,索性照顾了怨声载道的镖客们,就地搭起营寨,勉强有些防备马贼来袭的模样,那老者看在眼里,叹息而笑,明知这等天气里,休说是寻常马贼,便是江湖里好汉也不肯冒雪而行,但却不说破,自在一处雪落不到的地方,吐纳歇息直到天明。 至天明时分,那雪便消停了下来,不再愈来愈大,密密麻麻地只是往地上落,金黄的沙海,如今已蒙上一层洁白,尤以沙梁上为甚,众人营寨帐篷上,教风吹来也蒙了厚厚一层,若非时候尚短,这帐篷,夤夜只怕众人尚须起来修补才行。 眼见如此,早上的寒冷又更加刺骨,那客商几个不及来问老者,老者已早早饮了些冷酒又吞了几块干肉上了驼背去,只好手忙脚乱催促收拾,不半晌,快奔赶上老者时候,众人俱都呆了。 正是出沙谷的一处开阔地带,满地的雪,分明空出横七竖八许多尸体来,黑红的污血,一时并不凝固,雪片落下,也融化成了水,渐渐摊开一片红的刺眼的沙地来。 寒风自西而来,风中隐隐有刀剑碰撞的声音,更有不住口的喝叱,好似前头正有人打斗,状甚激烈。 老者跳下驼背去,在那几具尸体上仔细一看,皱眉摇头道:“这几人,昨夜里定然歇息在此,尸体尚有些余温,死的不早,不过盏茶功夫。” 再看时,那死者几个,好不凄惨,不知仇家竟是什么人,手脚尽被挑断,要命处却不见伤痕,只在身上脸上被斩出好十几道口子,一片血肉模糊。 客商们噤若寒蝉,老者绕着几具尸体转了几圈,十分不解,口中讶异道:“这几人,身上脸上的伤痕虽是乱斩所致,但这挑断手筋脚筋的手法,确然乃是衡山剑法,莫非衡山派的人居然到了沙海之中?” 衡山派的? 这客商们也是见多识广的,江湖里事情,道听途说了解的不少,闻言俱各欢喜,彼此都松了口气道:“倘若果真是衡山派的,这几个死者,不是魔教中人,便是沙海马贼。” 那老者嘴角绽出浓浓的讥诮,嘿然冷笑:“这一路回风落雁剑么,端得是不错的,只是使这招式的,内力未免弱了些,久闻衡山派回风落雁剑使到妙处,可一剑幻作十数剑,这几个死者虽是昆仑派弟子,却都是猪狗一般的废物,七八个人,竟也需两剑,更遑论这几个还在沉睡之中——哼哼,二十来岁的衡山派弟子,倒也是莫大教授的好,哈哈,很好。” 客商们面面相觑,这死者竟是昆仑派的弟子? 昆仑派在江湖里,虽身处西域,却与中原武林交厚,少林武当之外,五岳丐帮之下,正派里便是这昆仑派了。衡山派怎可与昆仑派起了冲突? 他几个只是不信,那老者哪里会与他几个解说?拔步往外便走,飞身上了骆驼,呵斥声起,便往打斗处奔去,那客商们哪里敢停?慌忙自也跟上。只是他这一行方自开阔处又入了沙谷,往前行不两三里,又出一处沙谷时候,眼前景象,教那老者也目瞪口呆。 只见在那沙谷之外咫尺方圆里,七八个身着青袍意态潇洒的昆仑派弟子,年纪小的也有十五六岁,当头的乃是个二十余的青年,正抱臂将中间地带围住,眼看三四个同门弟子正与一个七八岁的少年斗剑。 那少年面容甚是模糊,身着羊皮袄,脚蹬翻毛皮鞋子,身上背着一个土黄色包袱,手持一柄三尺清锋,灵捷如猿猴,虽置身三四人围攻之中,却从容不迫,一剑便是一剑,绝不凝重,客商中有见识过的,心下笃定,那剑法,果然与衡山派的一般无二。 众人出现时候,那一行昆仑弟子吃了一惊,连忙分开剑阵来防备,领头那个低声喝道:“七师弟,六师弟……九师弟,快些杀了这小秃驴,好于白师弟他们报仇,难道要让我亲自出手吗?” 那文姓老者先是讶然,听这青年一声低喝,又禁不住笑将起来。 原来正在这青年呵斥时候,那少年忽然手起一剑,森森剑锋直削一人小月复,那人不敢直面忙往后退,却不想这少年甚是奸猾,竟不曾存有放他之心退去反而欺身而上,又是一剑,依旧直取他小月复。那人也不过二十左右年纪,并未穿了昆仑派服饰,眼见少年不依不饶破口要骂,却见少年倏然顿足挺身,恍如一头雪鹰般回身一剑,这一剑,竟刹那间分出三道剑影来,后头三个急追的闪躲不及,一个弃了长剑急退,一个不得已舍弃了地面纵起三五尺飞扑而过,另一个,却实实中了一剑,伤在咽喉,已然活不了了。 ps:别站笔名剪月,被占用了,重新注册的。 第二章 便从沙海会鬼僧(中) 那少年一剑之下,昆仑派弟子中领头的,自然将这又作了尸体的无法算作一个帮手叫出名来。 “这衡山剑法,却不是这等用法,暴殄天物。”老者站在远处看的清楚,话虽如此说,心中惊讶,诚然不能形容。这昆仑派十数个人,青袍负剑意态潇洒看样子乃是昆仑派第二代弟子,那便是昆仑派掌门之下的佼佼者,却那少年竟不见慌乱,更有原本看那死尸身上剑痕,他只当出手的总得是衡山派第二代弟子里十分有名的,却不想竟只是个七八岁的少年,这样的年纪,剑法且不说,单这一份御剑的内力,江湖中总得是个三流的好手,以他的年纪,只怕三四十岁时候,又是名震江湖的宗师人物,莫非衡山派里,竟能教出这样的弟子来? 转念一想,又觉诡异,若这少年果真是衡山派的,他怎肯亲手诛杀昆仑派这许多人?须知江湖里那些个正派人士,虽数十年来并未与圣教开战,其中内讧也不绝,但要做出这等贻人口实的事情,却不曾见有过,此事总有些匪夷所思。 在他思索的当儿,那少年既杀一人,并不停留,便如先前一般不肯大意半分,飞快又出一剑,这一剑,却是直奔那昆仑派领头弟子的额头而去的,此时,方将衡山派武功的轻灵迅捷和飘渺百转显现了出来,分明快捷无比看似逃无可逃,却要在一招之中回环婉转如云雾缭绕上山峰,分明繁复缭绕分明能教敌人看破许多破绽腾出许多时机觑得许多机会逃走,却如万花锦绣将敌人耳目困顿,而后,那长剑方使出致命一击,刺穿繁华直扑目的。 那老者眼前一亮,月兑口赞道:“好一招鹤翔紫盖,端得俊俏!” 那昆仑弟子不明所以,眼见长剑悄然破空而来,骇得不及掣出自家背负的长剑来,只好脚尖一点便往后退,却将小月复空了出来,那少年扬声喝道:“笨蛋,你上当了。” 话音方落,寒芒闪闪,那长剑突然下坠,剑锋直指敌人小月复,原来这一招看似意在额头,目标却是小月复。 那人惊骇欲绝,再要闪躲,哪里能及?倒也是他绝决,眼见命丧剑下,一把扯来身旁一人,那人骇然叫了一声:“三师兄,你,你想怎样?” 噗的一声,长剑刺破胸膛,那人一口气不能咽下,眼见青筋暴起的手背被那三师兄狠狠拽将下来,竟是死不瞑目。昆仑派弟子骇然,俱各往那三师兄看来,三师兄冷笑拔剑喝道:“都是这小秃驴,今日不能杀他,师傅那里,我们定然难逃责罚。聂师弟情深意重,我必然会有厚报,为今之计,先杀这小秃驴,谁敢不出力,休怪谭迪人不念师兄弟情义,必先诛杀此人,而后再与这小秃驴拼个鱼死网破!” 那少年既杀两人,便不再恋战,趁着昆仑派所余十数个弟子骇然之机往后一跃跳开丈许之外,将手中长剑拄着在地上,微微喘着气,一面防备昆仑派弟子,一面警惕突然出现的客商一行。 那文先生趁机远远问道:“那小孩,可是衡山派弟子么?” 少年眉头一皱,似是初闻衡山派这个名字,然后摇了摇头,却不说话。 文先生笑道:“你这方才那一手回风落雁剑,虽未臻化境,但以你的年纪,却已足够教老夫十分佩服,方才那一手,莫非你竟不知便是衡山派五大神剑里的,鹤翔紫盖?” 少年茫然又摇摇头,这次却说话了:“甚么回风落雁剑,甚么五大神剑?你这老先生,当真好笑的紧哪,你当这里是笑傲江湖么?” 文先生茫然,笑傲江湖,那是甚么?只是他看得清楚,这少年的两路剑法,决计便是衡山派的镇派之技回风落雁剑和已“失传”了的衡山五神剑中的第二招,便是鹤翔紫盖了。 于是他又问道:“看你这回风落雁剑,使的可真俊俏,敢问令师,可是衡山三爷刘正风么?抑或便是衡山掌门莫大先生?” 那少年吃了一惊,呆呆看着这文先生,本是眉清目秀的,如今竟似患了痴呆症一般,只到那昆仑派三师兄趁机一剑刺来,剑风方将他惊醒,当时怒喝道:“我道是哪一个昆仑派,原来是你们来着,打酱油的,来,来,佛爷不打你个油尽灯枯,你还不知道善了个哉的。” 那文先生又惊又疑,眼看这少年回身一剑,剑锋微微颤抖,竟在这雪天中,将那雪花闪的落地而不能,那森寒的青锋剑,刹那间似出了三五招,一剑刺那三师兄额头,一剑又刺他小月复,再一剑却点往他手腕。 文先生惊地低声自语:“回风落雁剑,鹤翔紫盖,这刺往额头的,决计便是泉鸣芙蓉,是了,定然便是泉鸣芙蓉,他从何得知?”便看那昆仑派三师兄不知端地,三剑并来,慌忙将手中长剑去架,不料那一手五招,三招在前,两招在后。正中手腕那一剑乃是实的,另外两剑,本要刺额头的,落点却是小月复;刺小月复的,真正目的却在额头,端得变化万千神鬼莫测,待那少年变招时候,他哪里应付得来?只听叮的一声,长剑落地,那三师兄手腕上血流涔涔,若非他果然有些真才实学,这一剑,定教他手筋断了。 饶是如此,那三师兄三魂七魄,已教这一剑骇没了一半,被他师兄弟扯出远远离了少年站在远处之后,呆呆的还不能回过魂来。 见如此,他师兄弟里,有机灵的看那少年也是瞪瞪呆呆好似也得了癔症,便大声远远站着喝道:“罗刺寇,你要杀我们,也非易事,只消我师兄弟联起手来布出两仪四象阵,纵然你剑法着实高明,也不能全身而退,是也不是?” 文先生一听名字,更是吃了一惊,以手扶额惊叹道:“原来是他,可真是个怪人,一大一小,尽是怪人!” 却听那罗刺寇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杀你们不难,但要全身而退,我却也是做不到的。” 那人便道:“那么好,既然如此,今日已非决战之日,你我两方,各自就此罢手,往后相逢,拔剑相对,放手大杀,彼此再来寻仇如何?” 罗刺寇点点头:“甚好,那么,你们可以离开了。往后再若给我撞见有敢行欺辱妇人掳掠女子之事的,便是你们掌门当面,我这一柄长剑,可也不认得甚么名门正派还是邪魔外道。” 那几个彼此搀扶着,一面远远戒备了,很快逃离开这一片地带,不片刻,驼铃阵阵,人已渐渐远去了。 少年罗刺寇回头来看看那文先生欲言又止。 文先生双手笼在袖内,笑吟吟看着罗刺寇,见他并不靠近,血淋淋的长剑也不还鞘,警惕十足,便也不言语。 “看来,你果然是个练武的奇才。”半晌之后,文先生说。 罗刺寇摇了摇头:“错,我很愚笨,到现在还不是鬼僧的对手。” 文先生哈哈大笑:“你才多大?顶天了七八岁吧?” 罗刺寇点点头:“八岁,九月九便八岁了。” 文先生便又笑:“那你可知道,鬼僧年岁几何?” 罗刺寇毫不犹豫:“八十,七月七的寿辰。” 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他老了,所以,我很沮丧。” 文先生哑口无言,想了半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可真是怪人,师徒两个,都是怪人。” 罗刺寇打断他的话:“不,我们并不是师徒。” 文先生反口问:“那你跟他学武?” 罗刺寇眉头一扬:“老先生见多识广,似与鬼僧也是旧识,莫非看不出来么?这剑法,并非鬼僧武功。教授我以别人家的武功,这勉强能算盗师而传艺吧,因此,我与鬼僧,既无师徒之名,也无师徒之实。” 文先生一怒喝道:“这有甚么分别?倘若你肯拜师鬼僧,他难道不肯将一身所学全数教授予你?” 罗刺寇呵呵笑道:“鬼僧绝非寻常佛门里人,既心牵红尘,必有所图,若入了他的门,便是他师门派别里的人,如此,岂不是多一层束缚么?大丈夫当快意江湖,有这门派之累,恁地教人憋屈。” 那客商等人,眼见这厮杀如饮水吃饭般,又看这文先生并无去心,当时便散了远远躲着看,哪里敢靠近来?文先生也不虞有他,听罗刺寇这般说,微微沉思之下,不觉暗暗点头,口头上却冷笑道:“这世间,非黑即白,这江湖,非正即邪,有甚么好憋屈的?一入师门,终身便是弟子,但有敌人,拔剑杀之便可,如何便不痛快了?” 罗刺寇耸耸肩:“我才八岁,你好意思跟我争辩么?好意思强迫我接受你的观点么?要找鬼僧,我带你去,不管你是他的敌人还是朋友,总之……东来已经快半月了,这老鬼定然会责罚于我,正好带你回去免却一番皮肉之苦。” 文先生岿然不动,摇着头冷笑着道:“老夫倒是吃亏不浅,莫非不要你带路,我便找不到那老鬼不成?” 罗刺寇又耸耸肩,将长剑在尸体上擦干了血迹,看也不看便还鞘而入,这一招,却有几分干净利落:“随你便,对了,再请教一下,如今的中原……那个武林中,左冷禅还在不在?” 文先生本不想回答,但却被罗刺寇的无所谓激的有些恼火,当下也怀了暂且看他有什么说辞的念头,随口哼道:“那是自然,左冷禅,左大盟主,江湖里风头正盛,好不厉害。” 这厉害二字,讥诮的味道却多。 罗刺寇哪里管他那么多,又问道:“这么说,华山掌门,便是君子剑岳不群岳先生了?” 文先生不禁奇怪,问他:“鬼僧信笺里,道是你从不曾出大漠半步,这却从何得知?” 罗刺寇指了指风雪中站在远处的客商们,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撮唇而啸,不片刻,便自沙丘后泼刺刺慢步跑来一匹骆驼,竟与罗刺寇十分相熟,罗刺寇飞身一纵,便端坐在了驼背之上,勒转缰绳,那骆驼缓缓迈开步来,迎着风雪往西而去。 文先生原地里站了半晌,闷哼一声也自拽了缰绳跟了上去。 而后,身子也冻麻了的客商们,方才叱喝着驼队远远辍了来去。 第三章 便从沙海会鬼僧(下) 大雪里的沙漠,宛如一位严母,虽不像夏日那般,却总有些冷酷,渐渐起了风,夹杂着雪片直往人脖颈里窜,躲也躲不开。 文先生骑在驼背上,一手捻着酒囊,沉吟着上下打量盘膝蹲在骆驼背上彷佛三尺佛龛供金佛般的罗刺寇,心中分明为他前番一阵说辞说的有些愤怒,却总觉着那番说辞好生教自家有点豁然开朗的知觉,不知怎的,他竟对这少年全无恶感,哪怕他对自己的老友并不恭顺。 那少年却与客商们说起话来,这客商们走南闯北,身手虽不甚了得,见识却是好的,听这少年问起华山岳不群,当时起兴,内中一人笑道:“华山岳先生,那是一位正人君子,持身正,修养好,一把三尺清锋,闯下偌大名头,如今往陕甘地界里打听,谁不知君子剑的大名?” 罗刺寇只是一笑,众人见他言语间待那岳先生颇为推崇,便有好事者笑道:“这位岳先生,自成化二十年接任华山门户,至今十有一年。华山派前辈高人,隐居的隐居,失踪的失踪,偌大一个门派,全赖岳先生一人一剑才得以延续香火,只消在华阴县内,谁不知岳先生大名?竟不知沙漠之中,也有人仰慕他老人家的名头。” 罗刺寇听罢,心下忖道:“我前世虽爱好武侠,却不曾将一本笑傲江湖倒背如流,这许多故事,一时哪里记得起来?岳不群什么时候出任华山掌门,令狐冲什么时候拜入华山派,一概不知,这客商好是糊涂,一句有用的也不说——只是这岳不群弱冠而接任掌门,可谓是一手擎天,能在江湖里闯荡出偌大的名头,真才实学,那是不用怀疑的。” 当下问道:“可知这华山派中除了岳先生,还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么?” 客商不及回答,那文先生冷笑道:“华山派到如今也不过岳不群夫妻二人,仆妇也不见有过,还能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哼,这些个名门正派,内讧便是好手,华山派么,自此恐怕要在江湖里除名了。” 罗刺寇瞥他一眼并不与他说话,那客商几个见文先生好是蛮横,不敢轻易触他的霉头,又方才见了这少年一剑既出不留活口的手段,当时不敢得罪,只好含混着说:“华山派的故事,咱们自然是不能知道的,若说如今华山派的高手,除了岳先生外,宁女侠也算得。” 罗刺寇心下了然,暗道:“看来,令狐冲恐怕至少还没有长大,要不然,以他的性子,华阴县里最少也该有人知道他的名头。这客商走南闯北见识非凡,我如今流露出对华山派的推崇,他们必然会不遗余力说华山派的好,但除了岳不群夫妇再不提别人,这老者又说华山派如今连个仆妇都没有,想必最少令狐冲还没有长大成人,那么,笑傲江湖的剧情,到现在就还没有展开。” 他骤然从那文先生口中得知五岳剑派之一的衡山派,这本没什么,自来到这个世界上,江湖人物的只存在于小说中的高明武功,已经让他意识到或许这个世界和自己熟知的历史大有不同,却没有想过竟是一个小说中描述的世界,后来又听那老者说出刘正风和莫大,这两个人,他的印象总是深刻的,当时料到,这里恐怕果真是笑傲江湖的前期世界了。 “倒是有些意思。”心里嘀咕了一声,早有心理准备的罗刺寇,一时的怅然一扫而空,他也没有迷茫,心中反而有些雀然,置身在这个自己还算有些了解的世界里,总比在异世大陆好的多。 文先生见他脸上先笑后喜,再而后一片宁静祥和,刺猬似的短发下,眉目清秀,竟有些宝相庄严,心里吃了一惊暗暗道:“那老鬼,虽说身入空门,但绝非是个善类,只看教授这少年一手狠辣诡谲的衡山镇派绝学便知,老鬼心里,并没有全然放下江湖。只是这老鬼的手里,怎能教授出一个……宝相庄严的小和尚?”当时笑道,“小和尚,你怎地不剃度?” 罗刺寇白了他一眼:“当和尚有甚么好?” 文先生笑道:“当和尚有甚么不好?” 罗刺寇反口问他:“既然当和尚好,你怎地不去?” 文先生哑口无言,悻悻转过头去。 那客商们见这少年虽手段激烈,言语间却颇有童趣,不经意间的流露,方教人记得他只是个七八岁的孩童,眼见他只怕便在这沙海之中度日,心下便先存了结交的心——便是这少年并无多大用处,看他身手,便知师门定然不下于昆仑派,若能交好,往后沙漠里走动,总能少些龌龊。 走了半晌,风雪交加,越发教人苦不堪言,那客商一行,却倒少听有怨言了,方才那触目惊心的杀戮,教他们心下惊醒,这里乃是马贼横行的沙漠,早日走出去,便多些活命的时候。 那文先生忽然回头来问罗刺寇:“你怎的与昆仑派的弟子交起恶来?” 罗刺寇也不瞒他:“半月前,那老鬼说我习武五六年,期间虽有外出经历,但方圆百里内总是闭门造车不会有多大成效,杀戮的勾当,自然勉强够了,却对这江湖里的正邪人心,恐怕一时片刻分辨不甚清楚,当时便将我一顿拳脚打出山门来,要我半月之内回山,除此之外,再无叮嘱。下山之后,沙丘之中有个鸣沙客栈,正巧一泼客人在此歇息,竟教这昆仑派的一干弟子借酒调戏,调戏不成,便行掳掠,这等腌臜,不杀待何?昆仑派好大名头,可惜第二代里,并无几个出色的弟子,一番交手,教我杀了三五个,剩下的几个马贼——便是昆仑派的外门弟子,一路远逃到了这里,结果你也看到了。后来,这昆仑派第二代弟子里的三师兄,便是方才那个谭迪人,引著一泼师兄弟衔尾来追,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就这样了。” 文先生讶道:“竟是只为几个妇人?” 罗刺寇道:“不错。” 文先生又问:“你不怕昆仑派?也不怕这名门正派里的人兴师问罪?” 罗刺寇扬眉笑道:“怕甚么?道理讲不通,拔剑动手便是,倘若我教他们杀了,那是我学艺不精,怨不得旁人。若是我杀了他们,那也便是杀了,自古就没有别人杀你你却不能还手的道理。这名门正派做错了事情,莫非便不能惩处?道理在我手里,长剑也在我手里,有甚么可怕?” 文先生嗤笑他:“可真真是胡吹大气,你寸步不出沙漠,将这天下英雄,俱都小觑了,莫非江湖里成名已久的英雄好汉,都与那昆仑派的外门弟子一般?” 罗刺寇反唇相讥:“纵然不敌,我也敢亮剑,倒是你这老先生,顾惜残年,越发没有出息了,越活越是回去了。” 文先生大怒,却要自持身份,忿然转过脸去。 行不半日,只见前头一处沙丘之下,人马乱叠,原也是一行客商,两厢搭话,便合作一处,那文先生也不过问,似心情愈发急迫,只看罗刺寇缓驼慢行,心有不满,几番催促,总不能如意,倒教罗刺寇几番言语,激得愈发恼怒,却又不好动手,只好隐入人中,客商们不敢招惹,眼见他急迫心起,四下商议,便又催促行程。 如是这般,直走了三四日,待雪晴时候,天色依旧阴霾,那雪花已不再掉落了,零星一粒雪粉,扑簌簌似枝头掉落的花瓣,并不甚冷,却愈发萧瑟,自此,再不见有人烟,只有浩瀚无际的雪海,走过回头张望,只见雪白大地上,一缕足迹如蛇行缓缓蔓延到了天边。 罗刺寇策驼出了队伍,往沙丘上高高去看,忍不住叹道:“不到西北,不知这般开阔,迤逦江南,锦绣中原,巍峨东北,空濛西南,至今方知华夏大地,原来也更有这等好去处。” 他本也是秦川中人物,虽到来这时空里也已八年,却在那鬼僧手中,始终只在方圆十数里之内打转,哪里能出鬼僧眼目?到如今,方是初次出门来,见了这般天地,自然情难自禁。 那文先生嗤笑道:“你才几岁大点,见过甚么雄伟壮丽?你且说来,这光秃秃的沙海,景致都在哪里?说得好了,老夫自会在鬼僧面前,美言于你。” 罗刺寇撇撇嘴,从背囊里掣出一支竹箫,那竹箫并不高雅,寻常竹子做制,上有五孔,前端流苏,黑沉沉的,恰似一柄铁棒。 文先生讶然而笑,却不再多说,侧耳要听他奏出甚么乐调出来。本在他心里,这少年见识有限,又在那老鬼手中,八年来倒有六年生死不如,只怕那音调里,怨愤激昂者居多,叵料长箫呜咽,犹如缓缓流淌的山涧之水,春意绵绵。 文先生心下讶异,暗道:“这孩子怎地竟能写意出江南春景里一番慵懒?那老鬼并不通晓音律,教主也常笑他粗鲁,这等妙绝的音调,绝非那厮能编排的出,莫非这少年,竟是无师自通的?” 客商们大都是江南人氏,便有镖师中的北方豪杰,也觉那箫声里缠绵缱绻,犹如春日里午睡方起,一个懒腰,一个呵欠,再扯帘外一枝杏花,申吟出些许春困的句子来。江南人氏,却听那音调里绵绵厚泽,似是暖酒,又如乌篷小舟荡漾碧波里,不觉思乡心起,潸然泪下。 一曲终了,文先生好奇而问:“你这曲调,叫甚么名目?从未听过。” 罗刺寇收了竹箫,按住驼峰笑道:“你自然不曾听说,这世上除了我,只怕再没有人听过——这曲子么,唤作‘落红’。”文先生沉吟片刻,摇摇头道,“这曲子固然是好的,然毕竟慵懒而欢喜者居多,若以竹笛奏来,抑或是清筝奏来,着实堪作名曲,似你这样以竹箫照猫画虎,却非绝妙。”罗刺寇淡淡道,“心里想着这样,曲调便是这样,干别人甚么担系?我也没有想过要成一代名家,你听了便是听了,若有想法,大可拿去改了充作名曲便是,干我甚事?” 文先生看他意态不忿,便笑道:“我知道你心里定然不服,这曲子,诚然是好的,你且听我奏来。”罗刺寇讶道,“倒是没看出来,你也通音律?” 那文先生探手自自家背囊里,也掣出一支短笛,横在唇上,只第一声,便有涤荡人心的慵懒,恰似少妇春日懒起,弄妆梳洗迟时侬声软语,莫名教人思乡的心也淡了,只有困倦的眼皮不住耷拉,似魔音一般。 罗刺寇拊掌笑道:“不得不说,你确实有才,我第一次听这曲子,便是这个味道。只是你手段高明的多,这竹箫么,本来就是悲凉的,比不得竹笛多变。” 文先生收了竹笛呵呵笑道:“你倒是个诚实的人。” 罗刺寇道:“为了活计,我抛弃的已经够多了,唯一剩下的,便是这实事求是四个字,如果这也没了,那活着的,便也只有这一副臭皮囊了。” 文先生戏言问他:“据我所知,鬼僧那老秃驴并不通音律,看你也是个喜好的,我若教你,你肯不肯下学?” 罗刺寇很好奇地反道:“你若真心教,我当然会下心学啊。不过,我音律不通,只是照猫画虎,你若不怕,大可代师传艺,我不嫌学的多。” 文先生恼怒闭嘴,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少年,根子上就是个占便宜到死也不松口的货,不过,他很好奇,连音律都不通的人,怎么可能奏出一曲里头的意蕴? 第四章 佛前灯烛谁剪修(上) 天公作美,一连走了三五日,虽不再见人烟,却有两拨客商又汇聚到了一处,有中原人,也有西域胡人,健马骆驼,竟凑起三五百人来,沙海之中,倒也堪作安全,那雪停了又下,下了又停,客商们并不抱怨,那押镖的众人,眼见人多势众,酒食供给也颇为丰厚,抱怨便也少了,偶尔一两个叫苦连天,也教同伴劝了回去,行程,便愈发加快了。 这一日,人马困顿方歇了不久,便是那文先生,负着背囊往沙丘高处往西北远眺,罗刺寇也不去扰他,连日来他间或取竹箫来呜咽,抑或将长剑来挥舞,寻常时候,都在驼背上端坐调息,他虽年幼,曾手刃数人,又是个宝相庄严的,众人不敢小觑,却他并不喜人称他沙弥,只说尚未蓄发,神色中自有一股凛然气势,除却吃喝时候,众人不敢近他的身。 陡然,那沙丘上文先生纵声高呼,只见沙丘迎面,教他踢起滚滚一路烟尘,灰黄色沙尘冲天而起,将那落地的积雪也搅动,两条怒龙般直冲云霄,那身法,快如雨燕,眨眼之间,便自沙丘上纵将下去了。 罗刺寇月兑声喝彩:“好轻功!” 客商里,镖师中也有行家,见而色变,彼此都道:“这文先生,一身武功不在嵩山做左盟主之下,莫非乃是哪一家耄耋前辈?”也有猜测的,隐隐有人道,“这文先生虽武功精深,但行事颇为诡谲,又喜穿一身黑,我见他内衬里乃是暗红,莫非自河北那处来?”一时间,众人里知晓江湖琐事的,闻声色变。罗刺寇回首张望,微微摇头叹息,提醒那客商一行道,“客人们若不想送命,早些离开的好。” 这番话,本他这等年纪的说来,自无人肯信,但这一路来,那文先生待他多次赞扬称颂,他却能激怒那文先生而无性命之虞,众人均知,只怕这少年师门与那文先生多有瓜葛,当时听说,不敢停留,镖师们慌忙催促了客商,客商们大是惊奇,却不敢多言,只看镖师们神如见鬼,自知这等行走江湖的,嗅觉最是灵敏,忙忙将那帐篷一类也舍弃了不少,赶起健马骆驼,急急告辞了罗刺寇拐了旁路上往目的地而去。 罗刺寇神色森冷下来,自听这文先生说这笑傲世界,他便心下忖度这文先生来头,又想起那鬼僧行止,当时心里便知这两人定然便是同门,这文先生虽不改威势,却瞒不过他的双目,诚然是受了重伤的,内伤颇为沉重,如果不然,自家多番戏弄,他早动起手来,虽不会果真出手,教自家吃些苦头在所难免。这等人物,行事叵测,如今为掩行藏,心内却早对这客商一行存了杀心,便是嵩山左冷禅,也不见得如今便这般行事肆无忌惮,只怕便是那黑木崖上下来的客人。 后头细思,心里道:“我虽不记得笑傲江湖里的具体情节,但毕竟当时最是喜爱,许多情节,大略倒还记得。只说任我行被东方不败幽囚西湖牢底十数年,若是如今令狐冲也只拜入华山岳不群门下,那么,现如今便该是任我行与东方不败斗智斗勇的时候,最早不过东方不败攫取了日月神教教主之位,这鬼僧近年来身体愈发不能支持,显然早年受过重伤。又如今这文先生武功精绝,这般着急甚至不掩痕迹地来寻鬼僧,是了,定然便是教内纷争不断,这老儿是逃出来的。” 心下有了笃定,便愈发撩拨文先生,趁着许多时机拿言语来刺探,果然得知江湖里许多趣事,譬如前日里试探问这文先生“五岳剑派如何”,文先生冷笑道:“嵩山左冷禅一心并派,却忌惮华山派剑气二宗火并并不果然如外界所传耄耋全无,华山岳不群虽接任掌门十数年,并不见发扬光大之处,便有君子剑名满江湖又如何?南岳衡山,莫大近年来游戏江湖,刘三醉心音律,派内弟子并无出类拔萃的,指望甚么前途?泰山么,哼哼,玉子辈与后辈争夺掌门正是水深火热处,便是北岳恒山派里,三定性子各异,教授不得好徒弟,纵然少林武当又如何?企图坐收渔翁之利之徒,不提也罢。” 且不说这一番甚有主观意念的点评,只这态度,若非日月神教中人,又是谁来? 文先生后来似觉察了罗刺寇心思,却不点破,索性明了说道:“你这一手衡山剑法,那回风落雁剑,乃是衡山掌门不传之秘,遑论这衡山五神剑,便是莫大,哼哼,只怕他师傅也不曾见过,你既已学了,又与昆仑派交恶,难免传出江湖,倘若教江湖中人传扬在了衡山派耳中,天下之大,你又何处可去?”罗刺寇哂然冷笑,“天下虽大,都在一剑之下,莫非你与那恶僧,能保我一世平安不成?”文先生默然无语。 人,毕竟还是要靠自己的。 罗刺寇自然也想过往朝堂里去寻个快活,但他前世,自学业成了之后也不过一个冷兵器艺术品锻造作坊的外围伙计,到如今那二十年里所学,都已还给了师傅,如今这一身本领,便是入了朝堂能步步高升,三五十年里,谁能保得平安?遑论那朝堂里,最是浑浊肮脏的所在,更无胜算,索性便已这一柄长剑,看他甚么风云变幻! 念及此处,罗刺寇抬眼望去,只见沙丘背后,两人相携而来,那文先生之侧,乃是个僧人,殷红袈裟,雪地中十分显眼。渐渐近了,便看一个老年僧人,面有刀疤,自右眉下,直到鼻梁,森森如鬼,身量瘦小,白须飞舞,好是个恶僧模样。 罗刺寇却不怕他,纵然自这恶僧发觉自家自出襁褓便可开口说话时候便不遗余力地虐待,纵然自五六年前起这恶僧便变着法儿折磨自己,纵然沙丘之中马贼如蚁他却自一年前便将自家驱赶下佛寺来命教每日里杀人以试剑,但罗刺寇心下明白,死在自家剑下的,无一不是该死之人。遑论自家刚到了这世间,不过刚出世的样子,沙海之中奄奄一息,便是这恶僧以豺狼乳汁哺育,数年来呕心沥血教导武功,亲炙学问,他虽面恶,却也是个老人,自知时日无多,方恨不能一日之中将平生所学尽数教导。 这恶僧,纵然他是天下第一大恶人,在自家心内,他却是恩多于仇,便在与沙漠豺狼逐命中,便是在和马贼厮杀中,自家怨他骂他,却不恨他。 只是,自家的自由,只能掌握在自家手中,要拜在这人门下,那却千难万难。 那两人相携近前来,僧人怒喝道:“你这孽障,教你只在方圆百里之中,如何跑这许多远路?若非佛爷年老体衰经不住这许多折腾,定教你皮开肉绽。” 那文先生面色潮红,想是老友相逢心情激荡尚未平复,如今见这恶僧发怒,他也不来解劝,笑吟吟站在旁边,转眼看一圈空荡荡的营地,往罗刺寇撇撇嘴。 罗刺寇并不言语,任由这老僧鹰爪似双手狠狠捏在肩头也不吭声,那老僧双手方落在他肩头,沛然雄浑一股劲力激荡而出,只看他僧衣飞扬,风雪不能近,面目上因了血气翻腾而红如蜈蚣的伤疤愈发可怖,他却并无恶意,那双臂上内力流转,只是在罗刺寇琵琶骨上一探便迅速收了回去,微微松了口气。 “这次所杀的,竟是昆仑派的?”老僧眼目里甚是欢喜,见罗刺寇只站着并不说话,意态松动,乃问道。 罗刺寇点点头。 文先生煽风点火般讶道:“咦?莫非之前,这小子一年多来竟没有和那些个名门正派之人交手过?”他言下之意甚是清楚,罗刺寇出手便杀人,倘若交手,自然彼此都有损伤,却不见有名门正派弟子在这沙漠之中被衡山剑法杀死的,当时便知,这厮并不曾与名门正派的交手过。 罗刺寇点点头,又摇摇头:“并不曾见过名门正派的人,为非作歹的,大都是沙漠里的马贼,这一次撞见昆仑派,也是鸣沙客栈中偶尔见到,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跑这么远来追杀。” 老僧有些不满,但却无可奈何,这短短片刻里,他早和文先生提过,之前书信往来中也有提及,自家无论什么手段,都不能教这小子投入门下,当真头疼的很。 不过这一次么,恐怕由不得这小子了。 杀了昆仑派的弟子,纵然只是马贼,也只是外门弟子,但昆仑派最是护短,恐怕这次不能善罢甘休,只消是昆仑派的找上门来,不怕这小子又出甚么花招。 “倘若撞见那些个名门正派的人行恶,你又该当如何?”文先生笑问道。 罗刺寇毫不犹豫:“是非善恶,不看出身,只看结果,倘若行恶,那便是恶人,杀了便是,有甚么犹豫的?名门正派,非是行恶而不得惩处的免死金牌,有甚么好奇的?”老僧叹道,“世间的道理,倘若能讲得通,便没有争斗了,非善即恶,这便是那些个名门正派的嘴脸,你要想躲,又能躲到几时?”罗刺寇手抚剑柄淡淡道,“世间的道理,都在长剑之下,既然说不通,那便拔剑就是了,谁家拳头大,便是谁家道理,总归只看实力,倘若这江湖里我能纵横来去,纵然身在善恶之外,谁又说的了甚么!” 第九章 谁家小儿啼鬼声 “由来只争一段气,从不争锋一片心。”那胖大的身影,譬如熊罴一般,只看眼目,森然冷然,那庞然大汉,身长足有八尺,颌下疏疏朗朗生著一丛蓬乱胡须,身材肥胖,一手提了一把重剑,一手捏住门框,那门框虽粗笨,却耐不住他一手的力气,格格作响。罗刺寇心知来者不善,将那虬髯汉子打量一遍,低声叹息。 庞大汉子瞧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儿的惊讶,但却并没有放在心里。 “谁在胡说八道?”这大汉也足有三四十岁年龄,脾气却火爆得紧,进门便将眼目在众人身上转过,只在罗刺寇背上长剑流了一眼,自看得出,说话的不是这个。 而后又看到罗刺寇邻桌那人,愕然微微一愣,稍稍点头:“丁老弟,你也在这。” 那丁老弟站了起来,有些拘谨拱拱手,看似没敢答话。 罗刺寇心下失望,暗道这等昂扬的汉子,竟也有唯唯诺诺噤若寒蝉的时候。 那大汉又问了一遍,大堂里落针可闻,他来势威猛,谁也不敢看他的眼睛。 大汉勃然大怒,大步跨将进来,一手伸出要抓靠的最近的罗刺寇,口中喝道:“小孩,快说是谁在放屁,我不与你为难。” 倏然,铮得一声,那丁老弟轻轻地“咦”的一声,大汉疾往后退,大堂里的客人们,也齐声啊得一声,原来那巨掌带着劲风,眼见就要抓在罗刺寇衣领上,只看白光一闪,罗刺寇背上长剑已落在了手中,他人却弯腰一闪站在了大汉对面,手起一剑,看准那大汉手腕削去。大汉猝不及防,竟觉这一剑快捷狠辣肉掌对付不得,只好舍了脸面,退后惊讶地看着罗刺寇。 罗刺寇长剑在手,皱眉看着大汉道:“客人要问便问,世上哪来强迫人说话的道理?你若和和气气地问我,指不定还会好好地答你。倘若恶言相逼,我偏不回答,你待如何?” 虬髯汉子长身而起,哈哈笑道:“这小兄弟的气度,倒把俺比下去了。兀那恶汉,说话的便是俺,切莫以大欺小,算甚么好汉子?” 大汉瞪了虬髯汉子一眼,低下眼来看看罗刺寇,又看看那丁老弟。丁老弟也不曾想到这般一个小孩居然能让大汉一抓不得,虽是仓促之间,但那剑法,却高明之极,见那大汉向他看来,微微摇了摇头。 “衡山剑法?”大汉问道。 罗刺寇知晓今日剥了这恶汉的面子,剑法又显露了“来头”,只怕不能善罢甘休,便将长剑斜斜依在桌腿上,转身往桌子上坐了,这番气度,本是好的,但他毕竟身体短小,坐到了凳子上,两只脚还在空中摇晃,便是那一群汉子们,也低声失笑。 “既是那些个名门正派的,那便……” 大汉尚未说完,昆仑派那弟子跳了出来,戟指罗刺寇,愤怒引红了脸膛,耳朵也直直得树立了起来,扬声喝道:“原是你这小贼秃,沙漠里杀死我昆仑派十数师兄弟的,是不是你?” 丁老弟向那大汉使个眼色,大汉犹豫了一下,没有走过去和他坐在一起。 罗刺寇将那昆仑弟子看了一眼,摇摇头道:“我剑下死的,不是马贼就是该死之人,昆仑派么,我也听说过,难不成这世上的人做了恶事,只消抬出昆仑派的招牌便能免死?” 那人怒道:“胡说,甚么马贼,分明是我派中弟子。你这恶贼,看你今天往哪逃!” 背上长剑既出,这弟子便多了些胆色,但却不敢抢攻,满口不住叫嚣,却不见行动。 罗刺寇指了指大汉和那丁老弟:“你既是昆仑派弟子,如今日月教的人就在面前,怎地不拔剑便杀?因小失大,或者是胆小怕事?但凡作恶的,倘若教我遇见,不管甚么名门正派还是邪魔外道,一剑杀了便是杀了,你若有能耐,大可来报仇便是,何必色厉内荏,想寻个僻静地方独自逃跑?” 那弟子面红耳赤,教罗刺寇说中了心思,他本就打算用言语激得罗刺寇和他出了门去,如今这魔教的人就在眼前,他怎是敌手?觑个良机,远远逃跑了才是正经。 “你,你胡说,我……我……” 罗刺寇哂然冷笑:“甚么名门正派昆仑派,沙漠里欺男霸女,勾引马贼以为外援,若非我本领不济,早一剑杀上玄女观去。藏污纳垢,下作敛财,不错,那些个昆仑弟子,的确是我杀的。” 虬髯大汉听的呆了,当时月兑口问道:“这么说,金雕盟也是你荡平的?” 罗刺寇缓缓摇头:“不是,我本来打算去金雕盟的,路上遇到了风雪,沙漠之中走失了方向,因此来到了祁连山下。”荡平金雕盟,这本是江湖上极扬眉吐气的事情,传出去,定然平添许多声望,但不是自家的,那便永远不是,贪图来也没甚么好。 虬髯大汉只是不信,道:“你这年纪,能有甚么本事。” 猛然只听大喝一声,那昆仑派弟子教罗刺寇说的急怒攻心,恼羞成怒趁着罗刺寇说话奋力一剑,快若闪电般往罗刺寇后心扎来,若是实了,定然刺个对穿。 那威猛大汉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孩,倒是没有说错,这些个名门正派的,最会的便是偷袭。” 罗刺寇回手一剑,他这一剑,比那弟子更快许多倍,又这长剑乃是新得的,长过三尺,柄有七寸,远非昆仑粗短利剑能比,那人长剑尚未近身,只些劲气吹的罗刺寇衣带猎猎作响。但罗刺寇的剑尖,却早点在那人的咽喉上,只消微微一动,便能血溅三尺。 那人不敢乱动,脸色苍白,手心也没了力气,当啷一声,佩剑掉在了地上。 “华山派岳掌门的大弟子,叫甚么名字?”罗刺寇脚尖一点,便将那人佩剑捞在了手里,不过让所有人不解的是,他竟问起这个。 那人眼珠不断乱翻,艰难喘息着木然答道:“你,你别激动,有话好好说。” 罗刺寇笑道:“你看我哪里激动了?同样的问题,别让我再问第二遍。” 那人慌忙道:“这个我记着甚是清楚,岳掌门门下,如今也只两个弟子,大弟子十三四岁,复姓令狐,岳掌门宁女侠都唤他冲儿,想必单名便是一个冲字。至于其他弟子,却是没有,只岳掌门和宁女侠膝下有个女儿,方二三岁年龄,那是不能列入门墙的。” 他倒是机灵,一股脑将自家记着清楚的,尽皆先说出来。 罗刺寇微微一笑,长剑还鞘,将那人佩剑挽了个剑花,一手捏着剑尖倒递了回去:“谢谢,你可以走了。” 那人吞了一口口水,颤颤巍巍地去接佩剑,方一手要搭上剑柄时候,又听罗刺寇道:“沙漠里的马贼,都说我出剑不慢,我不自知。你可以拿了剑之后就刺过来,不知道我还来得及来不及出剑砍了你的脑袋,我想试试。” 那人吃了一惊,脚下一软,慌忙接住剑柄,不防立足不稳,迎面往罗刺寇扑来,乍看去,便是他持了剑之后狠狠来刺罗刺寇。原来突然之间,彷佛有人在旁边点中了他的软穴,这人休说站稳脚跟,便是保持平衡,那也难了。罗刺寇眼角冷厉,剑鞘微微一抬,便已搭在了这人肩窝上。手臂失了力气,那佩剑又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上,这人额头满是汗珠子,双膝一软倒在地上,见罗刺寇并没有出剑,方侥幸捡了性命回来,一把捞起佩剑来,磕磕碰碰撞出了客栈大门,昆仑派轻功,的确了得,只看大街上青衫晃动,片刻间便没了他的影子。 罗刺寇瞥了那丁老弟一眼:“昆仑派龌龊腌臜,你也没好到甚么地方去。出手暗算且便不说了,推波助澜,倒是好手,不知比你手中长剑如何?” 倒是那大汉,似心知昂然,挡住门口,虬髯大汉也出不得去,偏着头看着罗刺寇片刻,饶有兴致问道:“衡山派的人?” 罗刺寇摇摇头:“使衡山剑法的,未必就是衡山派的人。就像你拿着刀剑,难道我可以说你祖上是铁匠出身么?” 虬髯汉子大笑,他也看出了自家今日恐怕逃月兑不得,便在死前,那也屈膝不得的。 大汉瞥了丁老弟一眼,又看看那虬髯大汉,再次看往罗刺寇的目光里,便带上了森然的杀意:“一字电剑丁坚,很久没见你出手了,这两个,由你来罢。” 罗刺寇眉头微皱,这人不仅不久之前他曾听说过,而且总觉似乎还有点熟悉,但却想不起来更早之前还在哪里听过。 “是,童长老。”那人站了起来,很是恭敬地向大汉后退行礼,然后从桌上拿起自己的长剑,指头点了点罗刺寇,又点了点那虬髯大汉,道,“你们出手吧。” 虬髯汉子冷笑道:“一字电剑?从未听说过,既你是要以一敌二,那便请拔剑罢。” 丁坚摇摇头,很执着地说:“很是对不住了,我这出鞘的剑,你们可是见不到了。” 想了想,他又说:“见过我剑刃的人,都死了。” 这话说的甚是倨傲,虬髯汉子闷哼一声,自桌腿旁扯出一把紫金八卦刀来,自报名号道:“兄弟湖北施令威,请教丁兄高明剑法,请。” 看得出,他忌惮的不是这丁坚,而是那威猛的童长老,而且罗刺寇从这人滴溜溜转动的眼目中判断,此人定然识得那童长老是甚么人物。 他这自报家门,那丁坚了吃了一惊,童长老面色不虞,沉吟了一下说道:“五路神施令威,施兄弟的大名,在江浙我也是听过的,不知怎的得罪了施兄弟,竟跑来甘肃专寻我东方兄弟的晦气?” 那施令威冷笑道:“世上哪来你做得,我却说不得的事情?俺前些时候在湖北汉水江头,本将个青龙帮杀的望风而逃,这青龙帮,本便是个该杀的,干你日月教甚么事情,竟来横加阻拦?东方不败么,武功自是极好的,却不见得俺怕了他。休来啰嗦,要打便打。” 罗刺寇依旧想不起这丁坚到底甚么人物,隐约觉着快要想起了,却又总隔着一层,正疑惑间,风声大作,那施令威将一柄紫金八卦刀,忽然大步而起一个力劈华山,劲风激荡,似要撕破人的脸面。 那一字电剑丁坚,也不敢大意,他也不想这施令威竟有这等武艺,平生不在自己之下,心下叫苦,方才罗刺寇出手他也看的清楚,虽不是自己对手,却那迅雷闪电般且又狠辣无比的衡山剑法,端得教人头疼。 一念至此,丁坚双眼厉色闪闪,闪身让开施令威那石破天惊的一刀,抬手间掣出长剑来,许是有意卖弄,剑出鞘时,手上发了内力,剑刃与剑鞘内壁震荡起来,声如厉啸,一时间室内剑光大作,满大堂里都是剑光,一柄利剑,竟首先出鞘往罗刺寇刺来。 罗刺寇心下骇然,这一字电剑,顾名思义便是出招极快、变招也极快的,自己这一手衡山剑法,已经足够快了,但和这丁坚比起来,却还有好一段距离。他虽一剑便是一剑,绝无分剑的征兆,但罗刺寇浑身上下,各处大穴鼓胀如有一指遥遥点着,心中知晓厉害。 那剑上内力充沛,劲风激荡,罗刺寇不敢直撄其锋,捏了剑诀闪身便往一旁窜开。 正这时,外头那童长老带来的一泼人手,被人从外面蛮横撞开,两面大旗,簇拥着六个人走进门来。客栈里客人们看的真切,登时叫苦不迭。 罗刺寇却注意不得的,那丁坚一剑既出,又是一剑,这第二剑,绝不留情,由与前面一招不同,只见那剑锋直抹筋脉,剑尖连点四肢,恍如盛开的大牡丹花,花蕊中,也有一剑,直挺挺往心口刺来。 第十章 霜刃看遍几繁华 罗刺寇既能读懂武功,又肯下常人不愿不能忍的苦心,对这武学一道,他自有自家的见解。习武数年来,虽在内功一途上,毕竟困于年纪和经脉不能大成,却在剑法之上,便是那鬼僧,也时常赞他一声钟灵毓秀。一手衡山剑法,确是精湛无比,对那快剑的理解,自有他的道理。 这一字电剑的长剑,先是一剑,又复一剑,两剑连环,不留痕迹,如同闪电,分明可以看到它闪烁间的拐弯,但要从那拐弯中避开,却是万万不能的。 当时嗤的一声,花蕊中那一剑,正中罗刺寇前襟,上好的羊皮袄袍,教那一剑扯开了一条口子,肌肤也被坏了,一道淡淡的血痕下,一滴鲜血,缓缓穿透剑幕落到了地上。 罗刺寇心下吃惊,毕竟多番生死关头活下来的,却不惊慌,他也不是顾忌脸面不要命的,慌忙使了个不要脸的懒驴打滚,从那层层剑网中挣扎了出来,身上一疼,又中了一剑。这一剑,却中在手臂上,剑气剖开衣层,被门外扑来的寒风灌入,冰冷刺骨。 但毕竟从那剑网中挣月兑了出来,罗刺寇不敢待回头去看,凭了感觉回手便刺,剑锋正中丁坚长剑腰间,众人只听清脆的一声响,丁坚随后而来的第三剑,便被他险之又险地破了。 这三剑疾若雷霆狂风,不光彩的闪躲甚是狼狈,但也堪称兔起鹘落,其中不乏有好手,眼中看了,心中便想,见那丁坚第三剑既已被破,便顿足没有趁机追上去,不由纷纷月兑口喝了一声彩:“好!” 那童长老却怒道:“丁坚,怎地你不趁胜追击?” 丁坚苦笑一声,那童长老方看得清楚,原来五路神施令威的紫金八卦刀,已将他的后背剖开一道,虽未伤及皮肤,却将那一袭长袍撕裂了。 童长老嘿然而起,大步竟往前来,也不用手中重剑,只凭著一对肉掌,距离那施令威尚有一丈来远,却那掌上劲风,荡的大堂里碗筷乱跳,砰砰几声,桌椅已被撞翻了。 那童长老尚有余力喝道:“这小孩既非神教中人,必是名门正派的弟子,趁机杀了,正好了却往后一段麻烦。”又趁机一掌,挡住施令威,大声笑道,“施兄弟一把紫金刀,杀的青龙帮十三条好汉横尸江口,老夫好生佩服,今日相逢,难免技痒,来,来,不妨切磋几招。” 施令威破口大骂:“放你娘的臭狗屁,好不要脸!” 罗刺寇神色森冷,嘴上却哈哈大笑:“魔教中人,你见过你个要脸的?死便死了,那是我学艺不精,一字电剑么,嘿嘿,要杀我也不难,只是往后江湖里,这一字电剑,就此除名罢。”这句话刚说完,已被那童长老一对肉掌迫得退上楼梯的众人眼前一亮,只看他一柄长剑,飘飘渺渺的,宛如紫霞升云峰,尚未见出招,便有云雾缭绕日光惨淡的味道,蓦然间,日光冲破云层,普照在大地之上的紫竹林里。 一字电剑神色郑重,口中赞道:“这可是天柱云气么?剑招是好的。可惜了。” 罗刺寇紧抿双唇,一字不吐,情知今日一战,远比这几年在沙漠里更为凶险,但却夷然不惧,左手捏着剑诀,右手单手持剑,抢步快攻,明眼看来似是云气飘荡,要将那丁坚包裹在里面,实在是要云中一剑直刺丁坚要害。 但那丁坚却微微摇头,手中长剑再次挑出,这一招“天柱云气”快则快矣,但却不能快到瞒过他眼目的地步。只是丁坚也知,若是这一招使得尽了,他必然要后退闪躲,面子上那是过不去的。他这一剑直挑,终于破开罗刺寇的剑光缭绕,轻轻磕在最致命那一剑上面。 罗刺寇胸口一震,并不是受伤,而是这剑招被打断了,彷佛自己正在泼墨写意却被人打扰,不由心下不快。当下反手又一剑,清矍剑鸣之声琅琅,那便是“石廪书声”,剑招之中,扣扣之音不绝。丁坚呵呵作笑,又起一剑,依旧快如闪电,又敲在了罗刺寇手中长剑的中心。 罗刺寇一皱眉,返身而走,觑眼见丁坚拔步追来,心下暗喜,待他追得近时,突然回身,高高跃起,手中那剑竟似穿云大雁一般,自高处落,眼见坠地,却忽然一个折身又复飞起,眨眼间的工夫,罗刺寇一人一剑,足不落地,却已绕着丁坚转了三五个圈。 众人呀地惊呼,不想这少年竟有这等神术,直可闻所未闻。 叵料丁坚依旧不动声色,再起一剑,又敲在剑柄地带,将罗刺寇这一招,又打断了去。罗刺寇一招既断,后不能续,一口真气登时浑浊,半空里存身不得,断翅大雁般落到了地上。 连接三招,这丁坚只是最寻常的一招直挑便随意破去,莫非真的是剑法不好么? 罗刺寇心下不信,倘若这招数是鬼僧使出,休说一个丁坚,便是三五个,也须被那缭绕的剑招毙了。但他又隐隐觉着,自己在丁坚面前浑似小儿般的拙劣,并不只是内功比不上他的缘故。却终究错在哪里,他茫然不得解。 那接连被打断的感觉,让罗刺寇心中极度不舒服,难受得紧。 一落地,眼见那丁坚似笑非笑又要抬手一剑刺来,罗刺寇忙将那许多念头抛在脑后,一把剑快如闪电刺出了九剑,这一招回风落雁剑里的绝招,竟在这等时机里教他突破了桎梏,原来只能勉强一剑化作六七招,如今刺出了最巅峰的九招来。有用剑尖去刺的,有用剑锋去抹的,也有去削的,倘若罗刺寇正面对了九头飞鸟,无论千折百回,那也要被刺落在地上——这一手“一剑落九雁”,果然已经能登堂入室了。 但落到丁坚身上的,那是一招也没有。 他依然只是一剑,便截断了罗刺寇的绝招。 罗刺寇心下焦躁起来,暗道:“他来来去去只一个截剑,若说快,委实也不慢,但总觉着若能突破这差之毫厘的感觉,定然能刺死他。可不知怎的,正是这差之毫厘的感觉,总是不能把握。” 丁坚嘿嘿笑道:“小子,你这衡山剑法,确是好的。倘若是莫大使来么,倒也能教我让上一让,那么,你试接我这一剑如何?” 话音方落,一剑便出,这一剑,罗刺寇看得清楚,依旧还是他的一字电剑,快如雷霆,绝不曲折,剑锋之上,恍惚有紫芒闪闪,遽然惊醒时候,方知这只是迷惑的招数。而在那电闪雷鸣般的剑光中,直挺挺的一招截剑,就跟他打断自己剑招的一模一样,但自己看着明白,却分明闪躲不开。那一剑,便中了左肋,一道血槽,冲破了衣裤,血迹涔涔而下。 这伤并不入骨,疼痛倒还罢了,但给罗刺寇的刺激,并不在此。丁坚这一剑的目的,正是左肋,他想躲,却没有躲开。而这一剑的速度,他自忖绝对不在自己的速度之上,这是怎么了? 便在这当儿,那童长老与施令威的火光电石般的对决,已经结束。 这童长老生得既威猛,掌上功夫,的确不可小觑。那施令威虽有金刀在手,但方施展开,众人只看势如疯虎,刀上气势惨烈无比,却那童长老一对肉掌,竟能钻入刀光之中,只轻轻一按,便点住了施令威手腕上的力气,劲力发不得,那大刀,当啷一声掉落地上,施令威方要后退,已教这童长老拿住胸口大穴,登时动弹不得。 那童长老呵呵大笑道:“师兄弟的刀法,也是极好的。只是你这一路刀法,你只得了花招,了解了大意。但这招式中的意蕴,你却施展不开,因此,老夫轻易夺了你的刀。倘若你能坐观风云十年,这一路疯魔刀,堪堪可与老夫一敌。” 便在他说话间,正是丁坚一声轻喝将第二剑刺出的时候,他这一番话,施令威虽动弹不得委顿在地,但全然不在心里,只是冷笑。 可这番话落到了罗刺寇耳中,他却猛然如有雷击。原来这数年来,他既能下苦心,又深深理解剑招,并不拘泥在一招一式之中,纵然有此天资,但毕竟年纪还小,鬼僧哪里能教授他理解一招一式中的意蕴?华夏武学,多是从天下一时一物中衍化而来,武学总纲,总不能绕开天地人物四个范畴,这便是所谓的韵。剑招是从天地万物中衍化来,这衡山剑法,更是注重这个,倘若不能从总体上理解剑意,那所有的剑招练的再高明,也只是一个会移动的木偶而已。 那么,衡山剑法的剑意,又是甚么? 以前鬼僧也曾说过,罗刺寇的剑法,的确是在剑招甚至内功上堪可在江湖中立足了。但剑法练到了他这一步,若想要取得寸进,那就得在更高层次上有所突破。当时罗刺寇问他这更高层次是甚么,鬼僧没有回答。 如今,罗刺寇全然明白了,不是鬼僧没法回答,而是他不能回答。 剑意,总要森然凛然,毕竟长剑乃是杀人的。而剑意深处,催发剑法更上一层楼的,便是那一路剑法的来去,譬如鬼僧曾教授他一路甚基础的狂风剑法,那剑法,鬼僧施展起来,便如沙漠里风沙来袭,诚然杀意凛然,纵然是在阴天里,自家也能觉到那剑上的沙漠落日,抑或是风沙漫天的剑意。 衡山剑法,生于衡山,那么它的剑意,自当便是衡山。 便在这痴呆刹那,他身体记忆甚深,竟能随手一剑,将丁坚那雷霆万钧的一剑,轻轻荡了开去。丁坚大惊失色,蓦然只听罗刺寇一声大喝,大声笑道:“好,好,剑意,剑意,我想,我是懂的了。” 丁坚停下手中的剑,嘿然失笑,心道:“你能有多大年纪,这衡山剑法,自是剑意生于对衡山的理解之上,而你这小孩,纵然去过衡山,又能懂得几多?”当时笑道,“我在你这年纪上,必定是不如你的,可惜一棵好苗子——你且施展来我看看,可记住了,机会,只有三招。” 罗刺寇轻轻抬起手中长剑,微微笑道:“不用三招,你,且看好了。” 突然,身后有凉风袭来,罗刺寇一皱眉头扭头看去,只见早先来的人群里,不知甚么时候,又多了三五个汉子,当中围著一人,披了暗红里子漆黑外罩的斗篷,顶上蒙着一方斗笠,看不甚清面目,只他手中,却持了一把纸扇,右手持着,在左手掌心里轻轻敲动,甚是悠闲。 “出招!”丁坚见了这人,双目中竟异彩连连,似是见了闻名已久却无缘见过的,迫不及待,似要表现一般飞身而起,空中里刺啦一声响,继而如有疾电纠缠,那剑来的好快,丁坚叱声方起,剑便到了罗刺寇后心。 “无耻。”施令威厉声大骂,众人里眼力高明的,心中尽皆明白,这丁坚剑法既高,出剑又快,只怕这少年,再也躲闪不得了。 第十一章 此时见山还是山 罗刺寇一直认为自己是个穷人,无论前世今生都是如此,别人说他雅,那也只是戏弄取笑的话。前世里,小作坊里的一个外围伙计,做的只是持着证明书将锻造好的工艺品兵器送到天南海北的买家手中。十数年的学校经历,早被当成了午夜梦回,哪里能用它来创造出生活?每月那些许收入,寄回了家中,他手头所剩的,自然无几,行走天下,风景多美不胜收的,又买不起照相机,只好每过一处,贪婪地将如画江山都刻在脑子里,时常反刍,恍如又身临其境。 南岳衡山,自然也在他心中,虽古今不同,大致却是一样的,祝融峰山高风大,明丽秀美,月明星高天穹之下,便越发清幽修远。那童长老既出言,罗刺寇闹海中如有神明指引,直将他引回了衡山之中,那衡山的山魂,似化作了心海中的神识一般,心念方动,剑意便出。 丁坚那石破天惊的一剑,罗刺寇恍如未闻,因背对着众人,只有那手持纸扇的方能看清他瞪瞪呆呆的面目,不禁失笑。决死之时也敢走神,毕竟太过年轻。 当时便要喝止了丁坚,却听罗刺寇断喝一声,倏然回头,手起一剑,彷佛自天外来的断雁,惨烈之极地迎头撞上了丁坚那一剑,满室的剑光,戛然而止,这一剑,竟教他破了。 罗刺寇一招既颇丁坚的攻势,自不让人,低叱一声,又是一剑,这一剑,只见剑光,不见落处,那持扇之人,也轻轻“咦”的一声,停下了往手心里拍打的动作。 丁坚夷然不惧,心下却颇懊恼,见那剑光大作,哈哈一笑,又要使个截剑式来破。 剑方出了一半,丁坚便觉察出这一剑中的不同来。 之前罗刺寇的剑招,只是剑招,堪称照猫画虎。仗着他剑快,寻常江湖里好手,挡不住他的快招,又时常被那剑招中隐藏的眼花缭乱迷惑,因此措手不及之下,便教罗刺寇径中一剑杀了。丁坚却不同,他在江湖虽无多大名望,一身本领,却是真的好。如今这一剑,剑招还是之前的剑招,只是那“一剑落九雁”,剑意却是见了,不甚浓烈,但毕竟是有的。 衡山剑招,本便是极好的,如今罗刺寇既心中有了剑意,这一剑,丁坚便不敢阻挡,急忙又退一步,那施令威虽动弹不得,双眼却没有离开过这里的斗剑,眼见罗刺寇这一剑中,如疾风劲荡,秋霞中雁阵惊寒,情不自禁高声喝了彩,道:“小兄弟,你这一剑,施令威可抵挡不住的。” 一剑既退丁坚,罗刺寇跃身而上,又是一招“一剑落九雁”,这一招,出招既快,剑招又多,他自己只出了一剑,旁人却看剑光大作,少说也有七八剑往敌人杀去,有刺有削,这一次,便是旁观之人,也不自禁往后退了三五步,心中均道:“这少年,之前的剑招虽也如此之快,但不至于让人生出不可抵挡的念头,如今却是怎地了?” 丁坚又退一步,罗刺寇再三使出这“一剑落九雁”的招数,越发流转顺畅。第一剑时,尚有凝涩感觉,第二剑,便平添了双倍的萧瑟而明丽,这第三剑,丁坚只觉对面出剑的,本不是人,而是一耸山岳。 于是又退,罗刺寇的第四剑,还是那“一剑落九雁”。 丁坚又气又恼,厉声喝道:“你这使得甚么剑法,狗屁不通。” 罗刺寇笑道:“刺你这狗屁不通的人,自然要使狗屁不通的剑法。” 说话间,第五剑出,这一次,那持扇的讶然喝道:“你是衡山莫大甚么人?” 那施令威也叫道:“好一招‘百变千幻衡山云雾十三式’,小兄弟,衡山莫大掌门,也不过如此了。” 罗刺寇心下却道:“毕竟功力太浅,倘若莫大先生来使这‘百变千幻衡山云雾十三式’,休说是丁坚,便是那童长老,也怕是抵挡不住的。”这十三式,乃是如今衡山派的镇派绝学,自衡山五神剑没了下落,残篇只怕始终没有显踪江湖,衡山派名震江湖的,便是莫大先生的这一手“百变千幻衡山云雾十三式”。这一剑法,本是从变戏法中悟出的,若论这戏法,罗刺寇自负当今天下,没有人能比他见识过的更多,心下想着千奇百怪的魔术戏曲,手中剑招,便由心发,虽是慢了,剑意中蕴藏的杀意,却不减少,那丁坚眼睁睁只能看着,不住往后退去。 罗刺寇不答那持扇的问话,那人见丁坚步步后退抵挡不住,脸上恼怒色起,冷笑喝道:“既是正派中人,那也休怪我神教以多欺少了。”当时持扇而上,众人看得清楚,他腰不弯脚不跺,人影一闪,便从一丈之外窜入战圈,便是那施令威心有成见,也对他的武功心悦诚服,道,“果然好武功。” 随后又嘿嘿骂道:“只是以大欺少不算,还想以多胜少,也是不要脸的。” 那童长老怒道:“找死!” 手起一掌,往施令威额头便落。 施令威嘿然而笑,怒目直视,绝不为他所吓。 不了这童长老一掌才到半空,雄壮身躯,却已窜入战圈之中,丁坚也觑准了罗刺寇一惊之下手中长剑的一滞,清啸声起,卷著闪电霹雳般剑招,趁势往罗刺寇反攻而来。 这时,三人三方,将罗刺寇挡在正中。那丁坚的剑法,众人都已见了,诚然是个好手。那童长老眨眼间点中施令威的麻穴,声威又隆。而那持扇的,只看他小露的一手,便知武功更在丁坚两人之上——如今景象,罗刺寇身在三大高手围拱之下,哪里能撑过一招半式? 风尘激荡中,众人只看丁坚的剑光笼罩了大堂,那童长老的双掌,蓦然放大,通红的掌心,森然可怖,只那持扇之人,最是没有甚么响动,但想必他的武功已臻化境,风淡云轻中,杀机只怕比这两人合力更甚。当中罗刺寇的小小身影,已被他们全数挡住了。 突然,剑啸一声,轻轻的,与丁坚的厉啸决然不同,猛然只见那持扇之人猛然后跃,在他立足的地方,一闪剑尖,将身后的桌椅刺出了三四个窟窿,而那人后跃之后,面上惊色未绝,目光阴沉,脸色恼怒,手中纸扇上,多了一个窟窿。 接着,童长老厉声大叫,众人均听得出他的羞恼,微微的血光一闪,那童长老捧着手往后也退,只见左掌之上,鲜血涔涔落下,却教伤了。 再接着,丁坚闷哼,一朵血花盛开在半空中,多亏他本领高强,勉强在森森剑阵中闪身出来,只是胸口鲜血潺潺,却是果然受了重伤的。一退之后,左手剑指出如快剑,连在伤口上点了七八下,将那喷涌而出的血,一时是止住了。 内中的罗刺寇,面色苍白,嘴唇上血迹斑斑,右手长剑,遥遥指着那持扇之人,左手快速在右臂,胸口,肋下点了几下,想必那处是受了伤了。而后他在耳根下模了一把,神色郑重,月兑口道:“好武功,倘若我这剑慢上那么一眨眼的工夫,至少这耳朵是不保了。好,好得很,请教大名。” 那童长老羞怒交加,一退之后,便要再次扑上。 那持扇之人摇了摇手,啪一声打开纸扇,惋惜地再三看了看,叹息道:“你这少年,的确好剑法,好剑意。承蒙教主看重,将这纸扇送了给我防身,如今,却教你刺破了。我,我十分生气。” 他这一说生气二字,罗刺寇长剑便在空中点了一下,显然心中紧张。 众人均都好笑,暗道这少年不知在那人手中吃了怎样的大亏才紧张成这样,都快成惊弓之鸟了。 他武功既好,又在三大高手夹攻之下活了下来,就此一手,满堂众人,谁不惊骇?而更教人惊心的,乃是他虽置身凶险之中,神色冷清绝不慌张,这等镇定,委实江湖里一流高手中也难见。而那持扇之人,区区二字便教他紧张成了这样,更显他的高明。 但那人却绝无得意之情,脸上的森冷,已全然成了懊恼惋惜,还有一点点的敬佩。 “你武功既高,年岁又小,假以时日,必然会成江湖中的有名高手。但你伤我,我也不恼,却损坏了教主亲赐的扇子,那就饶恕不得,能教东方不败狼狈成这样的人,天下没有几个。”那人看着手里的破扇缓缓说道,“我姓东方,又叫不败,这名字,教主也时常夸赞,这几年行走江湖,果然未尝一败,你折我名字,也是饶恕不得的。” 罗刺寇大吃一惊,纵然他知道如今的东方不败还没有学那葵花宝典,但就这个名字,已足够让他心里惊讶至极。 那东方不败将目光从纸扇上挪到他脸上,仔细看了又看,细声细气地,和他俊朗颇有男子威风的名字绝然不同地继续说道:“但你这一剑,固然能在童大哥,丁坚和我的手里伤两人退一人而活命下来,但这也不是你全部的本领。丁坚是你精心计算设下圈套要杀的,却没有杀死。童大哥武功高强,为人自负,他也没有使出五分本领。我也没有想到你在濒死之下能突然领悟衡山剑法里的剑意。所以,这一次,你是侥幸得手的,是也不是?” 罗刺寇按下心中吃惊,自知这东方不败的武功,倘若要偷袭自己,也不会在这一时片刻,何况此人此刻也是个骄傲的高手,当下将长剑拄在地上,点点头道:“不错,我的武功,倘若这一字电剑全力施为,那也最多能打个鱼死网破。这一位童长老,武功更高,如若正经交手,我是打不过他的。你的武功,七八个我,那也不是对手,这一次,却是我侥幸得手了。” 东方不败又仔细将他打量了片刻,惋惜摇摇头,目光中既有佩服,也有惋惜,那生气的心情,也低了三分,道:“你这少年,堪称光明磊落,把江湖里那么多成名已久的,也都比下去了,年纪虽小,但看得出,是个伟男子。可惜,可惜。”说着,他连连摇头。 罗刺寇哈哈大笑,虽在魔教众多高手环伺中,竟蓦然生出一股盖天的豪情来,心中道:“纵然就此死了,那也有甚么好怕的?至少,在这江湖里,能让东方不败当成成年高手来对待的,只怕也只我一个人了。便是往后令狐冲上了黑木崖去杀这人,只怕当着当世四大高手的面,东方不败也须看着令狐冲说,‘你这厮,武功很好,剑法很高,这很好,很好,跟当年我的一个敌人很像,真的很像’,那也不枉黄泉路上,少爷痛饮它三碗孟婆汤了。”想到这里,他倍觉有趣,又仰天哈哈大笑三声,连口道,“有趣,哈哈,果然有趣。” 东方不败奇道:“甚么有趣?你又笑甚么,难道不怕死吗?” 罗刺寇一摆手中长剑,摇摇头道:“没甚么,我知道你的意思,只不过,你有你的骄傲,我也有我的坚持。这天下嘛,能杀死罗刺寇的,多如牛毛,但要让罗刺寇屈膝的,那可没有。我很怕死,很愿意活着,但要让我用尊严换一条命,用大半辈子狗一样活着,那还不如痛痛快快死了,至少能让你这位天下有数的高手,注定会成为天下第一的高手退了那么一退,那也痛快得紧哪。” 东方不败一惊,却又是一喜,尚未出口,那童长老哈哈笑道:“你这小孩,倒是一张好口舌,死到临头了,明明对我东方兄弟说好话想活命,偏偏还不肯明言,跟那些个名门正派的人一样嘴脸。” 罗刺寇瞥了他一眼,轻蔑道:“你这武夫,就算你能成为天下第一,那也只是个粗鄙的人,原本我敬佩你是个高手,现在看来,哼哼,你和这位东方不败,差的可不止是本领。” 童长老立时大怒,便要挥掌来打。 东方不败喝道:“童大哥,这位施兄弟,前番我便与他交过手,约好三战两胜,如今这第二战,那是你下手的,你,送他出去吧,寻个偏远的地方,放他去罢。” 童长老不敢违抗,虽不情愿,却只好谨遵东方不败的命令,单手拎着施令威,又不耐他破口大骂,顺手点了哑穴,、出了门远远往镇外去了。 东方不败挥挥手,满堂众人如蒙大赦,抱头慌忙逃了远去。东方不败方回头来,笑吟吟看着罗刺寇道:“你这样的少年,倘若给你一线生机,你便定要逃月兑,是不是?我却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那么,我会给你一个痛快。” 罗刺寇脸上浮现出和煦的笑容来,贪婪地往门外已经暖和了许多,也夹杂着微微寒意的阳光看了两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回过头来,抬起长剑指向东方不败:“来吧。” 第十二章 颈中一段铮铮气 东方不败摆了摆手道:“先不忙,左右你也要些时候歇息,待我处理了帮中杂务,再与你交手不迟。”罗刺寇自知在这人手中,便是偷袭也是无用,索性垂下剑来,寻见自己那一桌,向蜷缩在楼梯口的伙计道,“小二哥,只怕你这店,我是住不了的了。我这人,平生爱算计,最是斤斤计较,那些银钱,若不能花销了,纵然是死,心里也不舒服,你店里有好酒好肉,都送来罢,吃饱了,好与这些个人决一死战。” 他虽在强敌环伺中,神色坦然,并不畏惧,便在东方不败面前安然自若走了过去,又在桌上放了长剑,抬手叫些饮食,那些个教魔教众人迫地畏畏缩缩蜷在楼上的江湖豪客里,自然有人暗道这少年不知死活,却也有人心内叫好,一时又敬又佩,又惭又愧,却没有一个人敢叫一声好来。 倒是那东方不败伸出大拇指赞道:“你算是个人物。” 罗刺寇笑道:“但也很难缠。” 东方不败哂然:“这倒没看出来。” 罗刺寇哈哈一笑,并不分辨。 东方不败指了指那店主:“你不要害怕,我神教中人,也是讲道理的。你这小店开来,很是不易,这少年既要吃喝,你送他便是。账本上若有欠缺,祁连双雄四霸放着在这里,还能短了你的不成?” 店主连声称是,却站不起来。门口那六人,有两个持铁锤,手腕上缠着铜链,有四个各持长刀,雕以鬼头,见那店主畏畏缩缩,顿时怒道:“不想要命了么,东方教主的话,难道没有听见?” 说话着,当头那汉子哗啦一声,手腕里的铜链破空而出,铁锤直奔楼梯。 半空中一支长剑,断水般将那铜链隔阻,正是罗刺寇。 那人喝道:“你这厮,敢不要命了么,老子好心好意帮你要个断头酒,你待怎地?” 罗刺寇扬眉道:“这世上的人,聪明的我不杀,愚蠢的我也不杀,单是不长眼的,我见一个杀一个。我自要我的酒菜,干你甚么勾当?”东方不败扬手喝止,“赫连塔,既然入了神教,便该将一身的匪气改上一改。”罗刺寇双目一凝,看住了这双雄四霸喝问道,“党项后裔?” 那赫连塔虽退了回去,脸上匪气却不改半分,听问笑道:“老子便是赫连塔,党项后裔。” 又指了指身边五人:“这一个是老子亲生兄弟赫连敏,他们四个,姓李,名为金银铜铁,若不是东方教主当面,一刀杀了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秃驴。” 罗刺寇扭头去看,东方不败似笑非笑看着他,当下摇摇头叹道:“尝闻猫狗为了讨好主人,经常做这不知好歹的事情,今天见了,果然信了。”不待那六人大怒,又问道,“去年冬季,从济南府往西域去迎娶新娘子的‘红枪镖局’,是不是你们沿途杀了,抢了新娘子上了山去的?” 赫连塔想了想,摇摇头道:“老子们整天杀人越货,哪里想过甚么红枪绿剑的,你说是我们杀的,那便是我们杀的。那又怎地?和你是亲戚朋友?” 罗刺寇摇摇头:“我并不认识他们,但今年春天,从祁连山逃了两个镖师到了鸣沙客栈中,形容已不见人样,说是镖队三五十人,已遭了你们祁连双雄的毒手。这你们不记得,那也好,只是那新娘子被你们抢了上山,后来又杀了送给甚么漠北双雄,这倒没有忘记罢?” 赫连塔皱眉思索,旁边赫连敏喝道:“不错,那新娘子不曾习武,细皮女敕肉的,好是娇滴滴的样子,老子见了非常喜爱,本来打算就此在山里拜了堂成了好事,只是做客的漠北双雄久不食人肉,十分馋涎,老子极重江湖义气,便将那新娘子让了给他们,至于后来么,哈哈,那漠北双雄,果然名不虚传,一刀杀人,庖丁解牛一般,先将胸脯斩了,老子派人送往塞外给他们的师傅,剩下的,都进了那两人的胃口。老子是个心善的,可怜那新娘子也算曾是老子看上的,倒是没有动她的肉。只不过,这两人也颇不识抬举,老子舍了好东西给他,他倒要嫌弃,说是肉不筋道没有嚼头,好不教人气恼。” 满堂的客人,听他这么绘声绘色地讲述,有一半的都干呕起来,便是东方不败,也皱了皱眉,却没有发作。那丁坚怒然勃发,看是要挺剑来杀,却猛然想起这六人是随了东方不败来的,你嗫嚅几下,又退了回去。东方不败将手里的纸扇挂在腰间,风到香来,原来他竟敷了香粉,只听他对丁坚说道:“丁坚兄弟,我知道你本不是陕西府的人,和这祁连六兄弟素来有些恩怨,但如今既是一家兄弟,你那段恩怨,暂且放下如何?待回了黑木崖,我去问教主求个恩情,天下间女子如云,你若看上谁,我亲自出手替你拿来,也算补偿了你。” 丁坚神色犹豫,恨恨看着那六人,半晌颓然一声长叹,向东方不败拱拱手:“既是东方教主说情,那么也罢,只是杀父杀妻的仇恨,丁坚却不能亲手报之,这六人,属下再也不愿见到,就此别过,盼望东方教主旗开得胜,丁坚在黑木崖,等待东方教主归来,就此别过。” 说完,丁坚长剑还鞘,闪身出了门去,正要疾奔而去,东方不败喝住了他,又往祁连双雄六人道:“毕竟往后都在教主麾下做事,往常的恩怨,也该有个了结,你们应该向丁坚兄弟赔礼道歉才是。” 那六人十分不情愿,却碍于东方不败的面子,勉强拱拱手,不咸不淡告了罪,丁坚顿足跃上房顶,只听一声长啸,越去越远,渐渐声不可闻。 东方不败嘿然轻笑,望着据案大嚼的罗刺寇笑道:“听你的口气,颇是为那新娘子不忿,若你早到一步么,这六个人,恐怕说不得和你有一场死战。只是他几个如今都归在我教名下,一处都为任教主做事,你这名门正派的弟子,要想为同道中人报仇雪恨,只怕再也不能了。” 那赫连塔哂道:“东方教主厚眼看这少年,那也忒过了。就算他早来十天八天,那也正好省了您老人家动手。不如将这厮舍了给我们兄弟,一处拿了,正好请那漠北双雄来饱餐一顿,说不定东方教主座下又添两名好手。” 东方不败脸色一变,似是心虚地瞥见罗刺寇嘴边一丝轻笑,但看他面色森冷如铁,生恐这六个没头没脑的说出更多些没头没脑的昏话,扬声喝道:“我教中杂务也都了结了,东方不败敬你是个伟男子,让你三招,出手吧。” 罗刺寇将最后一碗烈酒满满饮了,慢慢站了起来,偏着头打量着门口那六个人,脸上似笑非笑,目中却肃杀阴冷,低声道:“很好,很好。” 东方不败厉声喝道:“当心,快退。” 哪里能及,罗刺寇手里的酒碗还没有放下,桌上的长剑便已弹起,他和那赫连塔兄弟相聚足有一丈开外,但那兄弟二人,只觉眼前一花,面目剧痛,旁观众人,再没有人能看清罗刺寇怎样出招,又是怎样伤人的,东方不败却看得明白。 那一个“很好”才出口,领悟了衡山剑法剑意的罗刺寇,便借着在地上一点的脚力,离弦的利箭一般,眨眼间扑到了赫连兄弟当面,手中剑,快如闪电,飞快刺出了十七八剑,那赫连兄弟,本就不是入流的人物,哪里能躲得开这连丁坚恐怕都闪躲不了的剑法?疼痛还没有传到脑海中,罗刺寇已又退了回去,重新坐在了桌上,仰起头来,左手举起的酒碗中,最后一滴酒,掉在了他的喉咙里。 当时过程中,东方不败一手并了剑指往前再递,另一只手,却不得不往旁边一拨,原来罗刺寇退回来,比扑出去更快,原本正持的长剑,瞒过了本来只想从后面出手围魏救赵的东方不败,掉转回头来从他的肋下刺出,用的也不是任何门派里的招数,反而有些像不回头的“回马枪”。他那长剑,比寻常的铁剑要长长寸许,如今内力大进,剑锋上半寸长短的剑芒吞吐,偏生这一剑后刺而出,到了半空,又蕴含了衡山剑法里的剑招,百变千幻,东方不败身在半空,闪躲不能,他也不屑再闪躲开,恼恨之下,用了平生本领,只一只手,看准了剑锋荡了开去。 又听当的一声,那长剑竟被他恼怒之下一拂而断,半截掉落在了地上。 再接着,东方不败的剑指,几乎点到了罗刺寇的后颈,但毕竟没有点中,反而东方不败不得不往旁边一闪,那拂断罗刺寇长剑的手中,纸扇已拿稳了。 至此,方听叮咚两声响,赫连兄弟手里的铁锤落在了地上,二人惨烈大呼,全身血气沸腾,又是两声哗啦的响,众人急忙看去,那两人的手腕,齐根断了。 痛呼中,两人踉跄着往门外退了三四步,砰然砸落地上,阳光下溅起一阵尘埃飞舞。到如今,两人胸口,咽喉,肋下,腰间,乃至大腿内侧,血舞飞扬,原来罗刺寇那十七八剑,都落在了实处,撕裂了两人的血管,却不一时致命,直到两人察觉受伤恐惧之下想要跑的远一些,才引发了大冬天里原本有些晦涩的血气,一股脑喷发出来,当时死了。 那祁连四霸,骇然变色,抽出兵器一面防备警惕,却不敢逃跑,拿眼睛看着低头看自己腰间的东方不败,如见活鬼。 东方不败咬着牙,面色一团铁青,抬起眼来打量着后颈已被指风点破留着殷红的血的罗刺寇,嘶哑声着嘿嘿笑道:“好,你很好,小小年纪,竟能算计至此,如今,东方不败是真的佩服你了。” 罗刺寇从腰间探出头的半截断剑上,血迹斑斑,他轻轻回过头来,面色愈发苍白,显是忍受着后颈上被点破的疼痛,却亮出洁白的牙齿,笑的好生畅快。 原来东方不败拂断了他的长剑,却早是他算计中的事情。自出剑杀了赫连塔兄弟,他便知道如今正在收买人心的东方不败无论情面还是作态都必然会从后面阻拦他,又知道这人武功之高,若堂堂正正对决的话,自己绝非对手,当时便存了算计的心。他既拂断长剑,剩下的半截,只要稍稍回手便能再次刺出,东方不败是个老江湖,但毕竟之前虽然觉着罗刺寇武功不错,却不曾将他果然当作个高手看待,至此中了这一剑的暗算,心下既羞又恼,却他也是个工于心计的,这佩服的话,勉强也有半分是真的。 他怎样也想不到,能教自己上当又受伤的,竟是眼前这个孩子。 至此,东方不败方真正生了杀心。此前,他总觉着这天下没有不能收服的人,对罗刺寇,他也想收为己用,但这一剑教他明白了,这世上,果然有人是甚么也折服不了的。好汉子,都有一副硬骨头,这硬骨头,却不看年纪的,生来便有。 第十七章 正邪行事意如何(下) 罗刺寇偷眼只看岳不群,自己一句话方出了口,他面上紫气一闪,已动了心火。当年魔教十长老攻打华山,折损最多的,便是华山派,而后剑气两宗内讧,方将五岳派盟主之位,被左冷禅趁机夺取,倘若提起旧事,最恼怒的,便是这位当年见识过华山派人才鼎盛、经历过当时华山派血流成河、又一肩挑了如今冷冷清清的华山派的君子剑。 但定逸师太无论本性还是佛法修为,能如此偏向着他,难免罗刺寇有些惭愧,可这三位武功高强,倘若今日不能利用这大好时机,便是自东方不败手中月兑逃出来,也难免被这刘正风为难,遑论给老和尚争取些时候了。 当下口中又道:“据我所知,当年日月教……” 定逸打断他的话,改正道:“甚么日月教,日月凌空,人间光明,魔教行事,哪里与光明有半分干系?你不要怕,贫尼拼着性命不要,今日也会护你周全,孩子,你年岁尚小,不知这魔教的下作恶毒,但你这气度,我五岳派中,着实是没有人能比得上的,自该从小有正邪是非的观念,你便叫它魔教,叫一百遍,一千遍,没有人敢为难你。” 罗刺寇哈哈一笑,道:“是,是,师太说的是。这位童长老,一见面不问是非便要抓碎我肩膀,这位东方教主么,心胸气度,倒是不愧名字,只是先逼迫我这位施大哥做牛做马,又将天下英雄视为走狗,和师太跟岳先生比起来,果然是魔性十足的,叫它魔教,那也应当。” 他只说定逸师太和岳不群,定逸听得他童音清脆,言语中颇有章法,虽将名利早就看淡了,脸上却显出笑容来。对罗刺寇绝口不说刘正风如何如何的小心思,只是摇着头低声责道:“胡闹,胡闹。”岳不群不动声色,却是个心细如发的,先疑惑瞥了罗刺寇一眼,而后又皱眉摇摇头,在他看来,罗刺寇前后这一席话里,很有些值得琢磨的味道,但他年岁小的很,哪里能有那许多算计?心下便将念头打消了,却情不自禁往旁边的刘正风看了一眼,嘴角又闪过一丝笑意。 刘正风既是恼怒,又颇尴尬,定逸师太说的不错,他的气度,自然小了很多。只是事关门派大局,定逸师太方没有苛言说他。 “据我所知,当年魔教十大长老攻上华山之前,便曾事先学遍了五岳剑派的剑法绝招,那十大长老,无一不是聪明之极的厉害人物,当时的天下武学,又没有那许多分支,一剑之中,哪怕门派不同,却总有相通的地方,久而久之,他们自然还原出了衡山派的剑法来——我只学得衡山剑法,自然只是这般推测了,刘三爷莫怪才是——”罗刺寇心中有算计,面上便是一团坦然,“若以我的想法,这十大长老自是厉害的。但我在沙漠之中,数年来见过的江湖豪客里,无一人不推崇当年五岳剑派的繁华,人才辈出,高手如云,如此声势赫赫之下,魔教便是再猖狂,那也断无只遣十大长老前去攻打的道理,想来他们将五岳剑派的武功所长,便是剑法了,那是研究透彻了的。俗话说有备无患,想必便是这个道理了。” “放屁,放屁,你敢污蔑前十大长老。”童百熊听得罗刺寇这般说,怒发冲冠,日月教中,凡提及当年十大长老攻打华山的事情,无人不说前长老们的光明磊落和盖世豪情,一个个都是无所畏惧的英雄好汉,倘若如罗刺寇这样说,那还算甚么英雄好汉?真正计较起来,十个人便敢往高手如云的华山派上而去,那也是十分了得的,但这英雄好汉的豪情么,那便缺了六七分了。 罗刺寇笑道:“好臭,果然好臭。” 童百熊喝道:“你这小子,看不把你碎尸万段。狗贼,你来,来,有胆跟你童爷爷斗剑,躲在老尼姑身后,算甚么好汉子?” 罗刺寇反口问道:“童长老,当年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又在干甚么?” 童百熊愕然,不知如何回答。 施令威委顿在地上,却能开口说话,当时笑道:“兄弟,这童百熊么,那可拍马也比不得你。他像你这么大点的时候,那定然是龟缩在爹妈怀里,不定还没断女乃,要像你横剑纵横沙漠,他是决计做不出来的。” 罗刺寇哈哈大笑,道:“施大哥,原来你也是这么想的,我也这么想啊。看来,这位童长老,果然是一样的人,两样的待的,己易他难,不外如是。” 定逸虽觉有趣,却板着脸责道:“跟这魔崽子,油嘴滑舌甚么?你年纪尚浅,该学岳师兄的君子模样,休教江湖上的不三不四之人引得走了歪道。”岳不群忽然神色一动,长剑出鞘,指着东方不败淡淡道,“正邪自古不两立,刘师兄,这位……这位少侠学了衡山剑法之事,待杀了这些个魔教中人,自有大把的时候询问,休要坏了大局,教这些人小看了五岳剑派。” 东方不败脸色青白,看着岳不群道:“岳掌门,你那一手华山剑法,东方不败自然是要领教的。这少年舌辩之能,颇有张仪苏秦之风,这倒教我十分好奇了。左右我神教在此的人,也只有这么几个,你何必急于一时?且听他还有甚么说头,不如一并听了再动手,如何?” 刘正风忙道:“正是,正是,岳师兄,既是大魔头在此,想必左盟主也要快到了,先听听这少年之言,那也没甚么打紧。” 定逸师太转过脸去,对刘正风的心胸,越发不喜。 罗刺寇笑道:“既然东方教主和刘三爷都想听听,那也甚好。”而后扬声喝道,“躲在后头的魔教中人,难不成还想趁机偷袭么?师太,这魔教的人,果然狡猾得紧。” 定逸师太侧耳一听,一只手拂在罗刺寇头顶上,内力到处,罗刺寇又大口往外咳血便止住了。只听定逸师太笑道:“孩子,这次来的,可不是魔崽子,乃是咱们正派的高手。”而后扬声道,“左师兄,你既已到了,何必躲躲藏藏,反而堕了我名门正派光明正大的威风?” 蓦然间,山林里劲风激荡,树梢的积雪,扑簌簌掉落如又下了一场雪。一声长笑,声震四野,但那笑声中,却绝无笑意,只有森冷的近乎无情的味道,彷佛来人斩断了六根一般。 罗刺寇只觉双耳中鼓胀如瓮中水豆要爆裂般疼痛难以忍受,心下骇然,道:“这便是左冷禅么?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便有如此声势。且不说这声音刺耳难听,这等造诣,果然不愧正派三大高手之一的威名!” 东方不败闷哼一声,童百熊厉声喝道:“左冷禅,你既然到了,何不现身?名门正派中人,莫非也学会鬼鬼祟祟吓唬人么?” 劲风过处,众人只觉眼前黑影一闪,魔教和正派三人之间,便多了一个人来。 月光下,那人身材十分雄壮,只一个背影,便有山岳耸峙的味道。他只比童百熊稍稍矮了一点儿,披着一袭土黄色大氅,耳垂十分广大。 那人缓缓转过头来,一只手提着一柄宽阔巨剑,面色僵硬,双目中神光熠熠,盯着罗刺寇看了一眼,罗刺寇一口逆血便往上翻,只觉得心底下一颤,胸口如有巨木撞击,甜腥涌到了嘴边,张口吐出血来。 他的双目,始终只瞥了这人眼睛一下,双瞳中如有针扎,疼痛难忍,泪腺被扯动,眼前登时模糊了,他却努力睁大了眼眸,便是在东方不败的掌下,他也没有屈膝,这左冷禅虽然厉害,怎能教自己失魂落魄? 岳不群闪身靠将过来,长袖微微一拂,刹那间遮住了罗刺寇的眼睛,待移开之后,罗刺寇眼眶里的泪水,便不见了,脸上清清爽爽,似乎从未流泪过。 “你方才那一番言语,倒是让左某十分有醍醐灌顶的顿悟,后头还有甚么要说的?”左冷禅将巨剑交到了左手,巨大的手掌拄着剑柄。他十分自负,将脊背卖给有“黑血神针”的魔教众人,看上去也浑然不在意。只是看着罗刺寇,面上的肌肉,微微抖了那么两下,漆黑的眼睛,直视着罗刺寇问道。 声音并不甚大,但每个字都好像一条凶神恶煞的武僧在念经一样,振地罗刺寇双耳之中嗡嗡作响。头顶又是柔和而刚烈的真气缓缓灌入,那是定逸师太的手掌。 罗刺寇一张口,呸地往地上吐出带着血丝的口水,微微一笑,迎着左冷禅挺直了脊梁,嘿嘿笑道:“你就是左冷禅么?好大的威风,好霸道的武功!” 左冷禅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以我的年纪,能有多少见识?所言恐怕有偏差那是在所难免的了,因此,众位只好姑且听之。”罗刺寇蒙岳不群那一拂,若不然眼角定有泪痕,嘴边的血迹,十分教人扫兴,因此向岳不群偏着头点点头表示感谢,而后朗声说道,“以我在沙漠里的行事——昆仑派外门里收的那些个弟子,本就是马贼,既入了名门正派,却不改杀人放火的恶性,堕了昆仑派的威名且不说,祸害的沙海中的客商,那是甚么也补偿不了的,而昆仑派掌门震山子,却不知何故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虽年幼,却也有血勇之气,因此一剑之下,对此等恶徒,那是绝不留活口的。既如此,昆仑派从哪里得知我这一手衡山剑法?后来询问西域豪客,豪客们道是江湖里的剑法,虽各有绝招,但若在行家眼里,判断出了来龙去脉,绝非难事。因此思想当年景象,恐怕这魔教中的十大长老,便是从正邪之战中丧命的魔教教众身上所受的伤痕中,推算出五岳剑派的来龙去脉了的。” 左冷禅默然不作声,罗刺寇又道:“以魔教的行事,百十个教众的性命,比起五岳剑派珍若至宝的剑法,恐怕并不珍贵。以魔教十大长老的聪明和狠毒,使个诡计用身手不错的教众用身体性命来换取五岳剑派的剑法,那也寻常的很。只是正邪之战,早就如平常事了,正派中人,自也想不到魔教长老们的这一手。听说这十大长老当年便战死在了华山之上,他们亲自推算出的剑招,熟知的人恐怕也会留下那么一两个七八个。到如今,以魔教中人的诡谲狡诈,将五岳剑派最宝贵的剑法绝招散布在江湖里,使之成为像我这样的小人物也能学到的招数,从而再三动摇正派的根基,那也寻常的很哪。” 月下山林,再无风过,静悄悄的,但正派中人,哪怕是施令威,后背心里也一阵阵寒冷,定逸师太点头道:“不错,魔教行事狠辣,这等计策,自然是使得出的。” 不说想得出,却说使得出,她却先是信了罗刺寇的胡说八道。 岳不群眉头微微皱着,自罗刺寇说话时起便不见散开过,纵然说完了,他也满心都是揣摩。刘正风却目瞪口呆,想要不相信,却又不敢不相信,毕竟五五之分。左冷禅心里怎样算计,罗刺寇看不出,但这左冷禅倒甚沉得住气,深深看了罗刺寇一眼,缓缓转过身去,慢慢说道:“东方不败,童百熊,贾布,好得很,左某的剑下,合该多添三条好手的亡魂了。” 他竟要以一己之力,硬打魔教三大高手。而那曲洋,便分明是留给岳不群了。 只是这等张扬,毕竟所为何事,罗刺寇心中犹豫而不得决。 第十八章 潇湘夜雨点螳螂(上) 以自己所知的笑傲情节来看,这左冷禅武功既好,心思又缜密,手段也毒辣,不可谓不是个人物。他将魔教四大高手,以一己之力划拉了三个过去,只留了一个曲洋给岳不群,想必那也是存了试探之心的,而能教人想到的,第一个却是羞辱:“你看,我一打三,你一对一,高低自然一目了然。凭真本事吃饭的江湖里,我来做五岳盟主,你还有甚么不服的么?既然我做得盟主,这并派一事,那也是应当考虑的罢?”当然,也并非没有羞辱岳不群激他使出平生本领好让左冷禅知根知底的探究之心。 这样的心思,罗刺寇很快掂量了一番来去,总觉这左冷禅如此安排,恐怕是两者兼有的了。当下凝神要看当世的绝顶高手对决,眼睛也不眨一下。 岳不群却不恼怒,左冷禅盯着他的脸色看,并未看出半分羞怒的模样,诚然君子,口中淡然道:“左盟主的武功,岳某可望尘莫及,既然左师兄要以一敌三,小弟不才,只好勉强捡个漏子了,倒要多劳定逸师太和刘师兄压阵,岳某便是战死,那也没甚么可惜的,倘若教这魔教中人走月兑,于我五岳剑派面子上,十分难看的很。” 左冷禅喉头一阵滚动,荷荷有声,僵硬的脸也不改神色,斜了定逸和刘正风一眼,冰冷的目光,又扫了罗刺寇一眼,右手握在了巨剑剑柄之上。 “你是哪门哪派的弟子?左某忝居五岳剑派盟主,衡山剑法流失在外,无论甚么理由,那也是该问上一问的,你若不是衡山弟子,这一身修为,左某可代你师门,暂且废了。”左冷禅的嗓音,就彷佛是两块冰块在互相摩擦才引起的,便是那话语中的味道,也十分刺耳,“你这年纪,一身修为没了,还能再修炼回来,倘若有非分贪婪之心,那可不妙得紧,我五岳剑派,追到天涯海角,也要与你誓不罢休。” 罗刺寇扬眉正要说时,左冷禅又道:“当然,左某既是五岳剑派的盟主,行事自该教其他四派觉着处事公道才行。姑且念你一身修为实属不易,倘若你肯废了这武功,还衡山派一个安心,左某可代师收徒,邀你加入嵩山派,左某虽不才,嵩山剑法比之衡山剑法也有些不及。但嵩山十八剑,也是左某一生心血,平常颇为得意,传了给你,那也无妨。到时是走是留,左某绝不阻拦。” 他这话的意思,也简单的很,只要罗刺寇情愿将衡山剑法“自废”了,他嵩山派就吃点亏,将嵩山剑法倾囊传授,只是这内功废得,这剑法么,恐怕左冷禅看中的,也是这个了。 罗刺寇嘿嘿一笑,问道:“左大掌门,你觉着我还没过三岁么?” 他这便是毫不客气地拒绝了。 左冷禅僵硬的脸微微一抖,道:“很好,很好,看来,左某久不在江湖行走,这江湖里的后起之秀,那是英雄辈出了。这很好,很好。” 他连说四个“很好”,实际上哪里有半点“好”的意思?分明心中动了杀机,刘正风虽念师门剑法,却也觉着左冷禅霸道得紧了,在一旁说道:“左师兄的好意,刘正风代掌门师兄领了。只是这少年既使得衡山剑法,说不得,便该衡山派掌门师兄亲自过问来管,不劳左盟主费心了。刘正风虽不才,却也能拿得住一个孩子。岳师兄,定逸师太,你们也作个见证,只消将这孩子带到了掌门师兄面前,他怎样发落,刘正风绝无半点异议,倘若掌门师兄情愿,教这孩子入了先师的门墙,那也无妨。” 定逸哼道:“这还算个一派宗师的气度。” 岳不群淡然道:“既是衡山派内事,岳某自不插手过问。这孩子年纪尚浅,武功却将五岳剑派的第二代弟子,尽数比了下去,倘若莫大师兄果然有意代师收徒,那可真可喜可贺的很,岳某乐见其成。” 左冷禅握着剑柄的巨掌,轻轻动了一动,神色冰冷,道:“这是后话,魔教的大魔头就在眼前,怎生对敌,才是要紧。三位都是江湖里闻名遐迩的人物,因小失大的事情,想必是做不出来的。” 东方不败冷笑著将这一方看了半晌,只到左冷禅转过身来,心下忌惮这人武功着实厉害,口中便道:“童大哥,贾堂主,这位五岳盟主可是瞧咱们十分不上眼的很,既然他赏脸赐教,那咱们也只好承情啦。待与左大盟主交手之后,你们可须防着他些,大嵩阳神掌,那是江湖里大名鼎鼎的武功,这嵩山剑法么,也是极厉害的。” 童百熊哼道:“便是五岳剑派五大掌门一起来,又何须东方兄弟出手?” 左冷禅扫了他一眼,哂然道:“任我行么,左某与他倒是比划过几掌,你却不行。你虽想在左某掌下求个名声,却不配的很。遍看你魔教之中,也就任我行来,左某才不敢托大只好一对一,其他人,哼,甚么副教主大长老,一发都来罢。” 童百熊的面色,纵然在月下,也涨红一片,厉声大喝,一手剑,一只掌,惊动林风,飞沙走石,威势可怖。罗刺寇心下叹道:“看来,我果然将这天下的英雄都小看了,原本只当这童百熊不过一个二流人物,如此看来,只这一出手,西域千万江湖豪客,没有一个比得上的。这东方不败,恐怕至少也与他不相上下的。”转念一想也觉有理,“那葵花宝典再是厉害,那也是一门武功心法,若要修炼成天下第一,天资也甚要紧,东方不败数十年修为,固然比不上以后那样恐怖,但着实不可小觑的。” 瞪大了眼睛将左冷禅瞪住,罗刺寇又想:“这人虽然自负,但武功却是真的好,童百熊已是如此厉害,举手间飞沙走石,他若出手,又是怎样的地动山摇?” 只见左冷禅倏然双臂一振,袍袖猎猎生风,一双巨大的肉掌从那长袖中闪出,两扇门板也似,迎面截住了童百熊,沉闷一声震动,童百熊如高山断木,轰然往后倒退,左冷禅却大步向前,至此,他的长剑,仍旧在泥土里留着。 使判官笔的那人,眼见童百熊不敌左冷禅,却不惧怕,竟低喝一声,沉重的判官笔舞动起一股劲风,铁锁横江似挡住了左冷禅的去路,毕竟左冷禅肉身,怎能抵得住那判官笔? 罗刺寇心中道:“倘若是我,必然回头,让开这沉重的判官笔,而后施展缠拿手法,钻入判官笔影里,只消近身去,这判官笔既长又重,必然能教他手忙脚乱,露出破绽来。” 左冷禅却不,人在半途,飞起一脚,他身材庞大,这一脚却举重若轻,鸿毛般在劲风中卸掉那判官笔上的力气,而后又复一脚,砰的一声踢在贾布手臂上,咔嚓一声,那贾布咽喉里低沉如野兽般一声闷哼,倒退一步,又持笔砸来。 趁着这当儿,童百熊双足在地上落实了,拔出重剑来,奋力往前一刺,不见剑光,只有厉啸之声,那啸声,盖住了他剑里加掌激荡起的劲风。左冷禅见一招不能杀童百熊,心下恼怒,转头扑向贾布,暴喝道:“该死!” 东方不败教罗刺寇连伤两剑,虽止住了伤口,却若动手,那也艰难,一边曲洋见两人战左冷禅竟不能下,长身暴起,一头猿猴似,枯叶手掌,刺破左冷禅雄浑至极的漫天掌影,彷佛他那一双肉掌乃是一根针,左冷禅那掌影却是气泡,颇有相克之处。 这魔教的三人,贾布堪作二流巅峰高手,他那判官笔,既是沉重,又使来如臂使,上打三花聚顶,下扫老树盘根,中路里横冲直撞,只在左冷禅的掌影里,左右上下舞动一团笔影罩住周身,月光下只看一团黑气缭绕,那笔端开有风哨,舞动起来,百鬼夜行般,声势动人。那童百熊,乃是实打实的武功,一掌便是一掌,一剑便是一剑,掌要开碑,剑要裂山,砰砰之声不绝,便是他与左冷禅双掌相撞。倒是这曲洋,身法灵巧,恍如鬼魅,灰蒙蒙一片影子,绕着左冷禅四周飞快窜动,一见时机,便扑进去。 这三大高手一起动手,罗刺寇心下道:“倘若是我,那是支撑不过三五招的,若不死在童百熊掌下,便死在曲洋掌下。这三人中,贾布虽武功最低,但却能仗着判官笔教左冷禅专心不得。方才那一招,他本可以将童百熊一掌中了天灵盖击毙,但这贾布的判官笔横扫,却又坏了大事。” 转眼一瞥,岳不群神色凝重,刘正风既喜又叹,定逸师太却似浑然不在意,只提防那东方不败,原本抚在他头顶的手掌,也把在了剑柄上。 在头顶上,如今已落了层层的积雪,原来这左冷禅双掌虽无惊天动地的能力,却掌风过处,林木俱倒,草皮飞扬,三四丈之外,那劲风扑面来,也如剔骨刀般,这祁连山的树木,高大的很,但那也绕不过左冷禅的掌风笼罩,树梢上积雪,簌簌而下。 如此一来,他在那狂风走石般的判官笔中,在童百熊怒吼连天的浑厚剑掌之下,在曲洋鬼魅般的一击不中远扬千里之外,犹如海中群岛,任你浊浪滔天,休想伤他分毫。那一对肉掌,从容不迫,一掌既出,绝不落空,不是拍在判官笔上,便是撞在童百熊剑掌之上,只看他须发飞扬,便是心有成见,罗刺寇心下也叹道:“这左冷禅,武功之高暂且不说,只这一份从容不迫,委实教人钦佩的紧!” 战有三五十招,左冷禅猛然顿足,原本巨大陀螺儿似的身体,岿然立定如山岳,瘦小的贾布猝不及防,惯性带动之下,竟迎面往他怀里钻去。贾布骇然,慌忙要停,左冷禅大喝一声,右掌拍向童百熊,又一掌击退曲洋,左掌提起,重重落下,连拍三下,尽落在早探到胸口的判官笔上,那判官笔非金非铁,竟也受不住他这惊天三掌,啪嚓一声断裂两截,一截被劲风带动,呜咽直冲苍穹,良久方落下,一个魔教教众不防之下,被那半截判官笔自天灵盖窜入,裆部钻出,一声惨叫也没有,便死了。 贾布手中半截判官笔的时候,便已丧胆失魂,慌忙将那半截迎面往左冷禅狠狠掷来,好容易站稳的脚跟一扭,往后逃去。左冷禅右掌又出,这一招,却是实的,绕过了童百熊的长剑,狠狠拍在他胸口,童百熊啊地一声大叫,仰面便倒,若非东方不败手中分水峨嵋刺来救,又教左冷禅再复一掌杀了。 至此,左冷禅眨眼间先败贾布,又伤童百熊,曲洋本只是仗着身法才能堪堪与他周旋,如今同伴既去,哪里再敢复来?由是也教他骇退了。 而这左冷禅,始终不曾使剑,这一身修为,可怖可佩。 童百熊在东方不败搀扶之下方勉强站住,咳出了一大口血,点着头道:“左冷禅,左冷禅,果然好本事,不愧正教三大高手之一的名声。” 贾布待要接些风凉话找些场子,左冷禅霍然瞪住了他,喝道:“敢找死么?” 贾布为他一掌之威,早丧了魂魄,眼见这人面色僵硬,目如灼阳,惊骇之下,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东方不败,看你今日怎么个不败法。”左冷禅缓缓转身,他倒是有宗师气度的,东方不败虽是武功不在他眼里,却缓缓拔出剑来,“你虽武功稀松,但任我行这魔头,左某也佩服的很,能教他青眼,那也是你的福分。毕竟你也是魔教副教主,左某打发你上路,也该有些名门正派的气度。” 东方不败轻轻将童百熊放在地上,回手点了几处穴道,缓缓站起身来,一言不发,提起了两把分水峨嵋刺,抱元守一,凝神只待拼命。那贾布又去捡了半截判官笔,还有两尺来长短,拿在手中,与曲洋分左右护住。事已至此,这左冷禅武功既高,下手又狠辣,便是三对一,那也是没有法子的。 东方不败又瞥了罗刺寇一眼,微微摇头,脸上竟露出笑容来。 罗刺寇似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若没有使手段伤了我,这左冷禅,未必有这般自信能将我们留在这里,你说是不是?”罗刺寇点点头,偏过头向施令威微微摇摇头,施令威一愕。 定逸师太的内功,源自佛门,慈悲居多,虽点了他一指,却没有困住大穴,这片刻里,早被他冲了开来。原本他想待左冷禅与东方不败动手的时候拽了罗刺寇便逃,但罗刺寇这一摇头,那便是拒绝了他的好意。 蓦然间,左冷禅低沉一声喝,东方不败施展开平生武功,一团花影似,往左冷禅怀中径直撞来,曲洋手起一团黑红的雾,那便是大把的甚么“黑血神针”了。贾布不敢近身,却在远处,凭着精湛内功,遥遥将半截判官笔往左冷禅浑身上下各处大穴点来。 罗刺寇喝道:“施大哥,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定逸师太与岳不群不及防,刘正风惊的回头,只看一头大鸟也似,施令威自地上捞起了紫金八卦刀,将个“八步赶蝉”展开,眨眼间窜到了数丈之外,只听哈哈笑声传来:“好兄弟,作哥哥的先走一步。衡山派,刘三,你若不能看顾我这兄弟周全,往后江湖里,但凡教施令威撞见衡山派的弟子,无论男女老小,一刀便杀了。” 刘正风心中埋怨定逸那一指轻了,却不敢说出,他虽清雅,却也是有火气的,当时仗剑,便往魔教教众里杀去。 蓦然间,异变突生,只听远远已到了山道下的施令威大声喝骂:“好不要脸,兄弟你须当心,魔教的教众,已偷偷上来了。”又听砰砰几声响,施令威的骂声越来越远,取而代之的,是清清楚楚的连声怒骂,那是许多人的声音。 岳不群三人吃了一惊,左冷禅也闪身出了战圈,微微有些喘息,拿眼将面色苍白的东方不败看了两眼,目光中阴晴不定,道:“不错,武功的确不错,比这童百熊之流,好的很,倒将左某瞒过去了。” 林外喊声越来越近,火把纷起,竟有数百魔教教众自林外杀来,又听马蹄声乱作,火光里闪出七八个骑马的汉子,当中一个,虬髯满面,孔武雄壮,远远喝道:“教主休慌,这五岳剑派的,今天一个也逃不了了。” 东方不败松了一口气,委顿在树根上的童百熊怒喝道:“杨莲亭,还不快来,啰嗦甚么!” 罗刺寇心下好奇,正要仔细打量那赫赫有名的杨总管,却教定逸拽过腰带,眨眼纵出数丈之外,原本落脚的树下,嗤嗤几道青眼,那树根,飞快教一道道黑水侵噬,不片刻,轰然作响,那大树,竟倒下了。 这里正派的四个高手,飞快聚拢一处,罗刺寇教定逸师太横着抓在手中,一身伤势又动,正要暗自调息趁机逃走,却觉有轻轻的一掌拍在了肋下,一道森寒至极的冰气,自肋下飞快窜入内腑,将那沸腾的血脉,似乎都要冻住了。 罗刺寇心下明白,在他左右的,一个左冷禅,一个岳不群,下手的,只此二人之中。 但在他所知中,这等冰寒的真气,岳不群从不曾有,左冷禅却曾以“寒冰真气”败过任我行,听他不动声色,只怕这一掌,所图匪浅的很。 一时间,方略略想到了此处,那真气在体内乱窜,冻得罗刺寇牙齿格格作响,青气刹那间袭上了面孔,不过喘息之间,休说调息,便是转动眼珠,那也艰难。 定逸师太隔着衣服,却没有觉察到罗刺寇的异常,听他牙齿格格作响,只当是疼的,当下低声抚慰道:“这也不得已,孩子,不要害怕,且忍得一忍便好。” 罗刺寇哪里能听见她说话,就在此时,那寒冷的真气,又自肋下窜来,竟这一次毫不伪装,澎湃如大江大河,经小月复从右臂出,窜到了小指上,也不顾那里凝滞阻塞,竟破体而出,往前面点去。 手指前,是岳不群。 罗刺寇昏昏沉沉中,心下已全然明白了,左冷禅一身本领,要冲破重围也不是太难,他如今竟要用自己的身体为媒介来先暗算了岳不群。至于定逸师太和刘正风,想必这左冷禅是不放在心上的。 罗刺寇心中愤怒,却没甚么法子,便要提醒岳不群,那也是不能的。他便觉自己的性命,如今只剩下了十之一二,且都操控在这左冷禅的手中。 第十九章 潇湘夜雨点螳螂(中) 那冰寒至极的,果然是左冷禅的“寒冰真气”,他心中所想,俱与罗刺寇所猜一样,原本罗刺寇一把长剑能在沙漠里以孩童之龄闯下好大名头,左冷禅便觉这衡山剑法,或许乃是早已失传了的。当时心下便有主张,他也是个人物,自不屑偷学衡山派剑法,只想着拿了罗刺寇,好胁迫莫大赞成五岳并派,不想罗刺寇一口拒绝,后来又见识了东方不败一身武功,心下越发起了杀机,便将旁人谁也不知的最近方学来的“寒冰真气”拍一掌过去。 左冷禅人虽霸道,心思也不可谓不细,在他想来,罗刺寇纵然剑法出众,但年纪也不过**岁,能有甚么高深内功支撑?如今又教东方不败拍乱了内息,正是好时候,当时一掌之后,又点出一指,一道冰线,教他催动了直往岳不群点去。 罗刺寇只觉体内那寒冰真气,并无半分晶莹剔透的感觉,直似大风卷狂花,咯吱吱碾过骨骼,刺穿经脉,左冷禅既要置他于死地,自然不会想甚么破坏经脉的道理,一股脑只是催动,刹那间越过心肺,将一身血脉俱都冻得凝固了,鼻孔中却甚温暖,两股血箭,飚射而出。 而后那寒冰真气突破手臂,自小指出,点往岳不群肋下。 左冷禅也轻轻地“咦”一声,原来此时他方探察出罗刺寇双臂上经脉俱都打通了,这等内功造诣,休说嵩山第二代弟子,便是十三太保里,也只勉强几人做到。一念至此,左冷禅更有杀心,似罗刺寇这样的人物,死不低头,那便是敌人,如今已一发得罪了,和解再无可能,更兼这等小小年纪便有的修为城府,倘若他不死,十年之后,嵩山便多又一强敌。 心下既起心念,那寒冰真气之中,便掺杂了嵩山派内功,却是大嵩阳神掌的内力,炙热而迅猛,接着“寒冰真气”之后,又卷入罗刺寇体内。 按说这冷暖不两立,冷气既过,暖气便来,怎地也该有大地回春之景象。但这左冷禅,将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真气,当真运用巧妙到了巅峰。那冷气,凝固了罗刺寇内腑经脉,左冷禅只消心念动处,它便空出当中好些地方,容那暖气冲入其中。当此之时,冷气恰似大屋建舍,滂沱的暖气,却是个居住的人,又十分好动,在那屋子里乱窜不停。外头的冷气,将森寒不断往血脉经络中渗入,内中的暖气,却不断自五脏六腑及经脉最内中往外驱赶热气,冷热相遇,杀伤更甚,罗刺寇一时觉着体外冷如置身冰窖,体内却温暖至极,教他懒洋洋有就此等死的念头。 但那暖气,好歹教他能张开口来,这却不是左冷禅想过的。 “左冷禅,你,你武功的确厉害的很,很好,很好,”既能张口,那指尖的寒冰真气,眼见便要破体而出,罗刺寇陡然低沉一声笑,岳不群本就十分警惕左冷禅,吃这一提醒,低头一看罗刺寇脸上忽红忽白的景象,虽他不知左冷禅已修炼了“寒冰真气”,但却立刻警醒,不及多想,看准罗刺寇那已化作一截冰棍的手指,轻轻一掌拍了过来。 倘若拍中了,罗刺寇这一指恐怕不保。 岳不群眼里的些些歉意,罗刺寇并不在意,蓦然间,左冷禅教他那一声低喝吃了一惊,后续真气便不足,借机罗刺寇疯狂运转起丹田内仅存那真元,搅动了真气,体内翻个底朝天,比左冷禅那两股缓缓流动的真气快了百倍的真气,教他有心催动之下,卷动两股外来真气,此时也顾不得那许多,眨眼间卷往全身。 这也是死里求生的,左冷禅的两股真气,沛然莫敌,罗刺寇心中也知晓自家这催动真气勃发,要将外来真气逼出那是不能的,为求活命,只好卷着先往全身散开。 寒冰真气没了左冷禅的催动,死物一样,他也在灌注真气时候,并没有沿着罗刺寇体内的经脉使之流转起来,此时教罗刺寇趁了空子,眼看岳不群那一掌已在眼前,体内的寒冰真气,竟咔嚓咔嚓两声,就此教他搅散分布在全身经脉之中了。 他的衡山剑法,内力与之相配,自然也是衡山心法,这一流转,左冷禅后来又灌注进来的暖气,似与他体内的真气同出一源,两厢融合,虽有针刺般疼痛,罗刺寇也顾不得那许多了,惊喜之下,飞快将增长了许多的真气在体内飞速流转一圈,趁着定逸师太惊讶松懈的刹那,猛然挣月兑,只听嗤喇一声,他的皮袄,竟被撕裂,岳不群一掌拍到,正中罗刺寇后背。 原来罗刺寇能动弹之后,滴溜溜便在定逸师太手中转了个陀螺,原本侧对岳不群与左冷禅,此时却正对了左冷禅,岳不群那一掌,便似要助他一臂之力,帮助他彻底挣月兑了定逸师太的掌握。 华山内力,那也极好,岳不群这一掌,软绵绵的,却有沛然铮然的力道,罗刺寇趁势而起,左手一探,扯住了左冷禅巨剑剑柄,又复一掌拍出,正中门户大开的左冷禅肋下,那一掌,含了罗刺寇数年修为,左冷禅虽武功高深,那也躲闪不及,他这人也强横的很,眼见事情月兑离了自己算计,面子上也再不肯丢下,当时运发一身功力都在肋下,罗刺寇一掌得中,砰一声,左冷禅闷哼,罗刺寇却被他那一身高明的内力,反弹地往魔教众人落网中飞去。 罗刺寇既控制了自己的身体,便是眼见要落入魔教众人落网之中,那也不怕,挥动左冷禅那巨剑,十分沉重,浑然是一把斩马刀,当头一刀,将迎面魔教一个弓箭手劈作了两半,又复一刀,手中只半截判官笔的贾布不敢直面,往旁边闪开。再复一刀,又砍翻一名手持火把的,便到了东方不败面前。 对这人,罗刺寇不敢保留余地,身在空中,腰板一挺,将所剩内力,俱都散在四肢上,狠狠一招力劈华山,势大力沉,激的地上积雪树枝也飞扬而起,东方不败已中了左冷禅一计“大嵩阳神掌”,不敢抵挡,闪身让开,魔教众人再要拦截,罗刺寇大步迈开,他身体既小,那便比寻常人灵活十分,七扭八拐,展开衡山剑法里的轻功,眨眼间走出**十步开外。 童百熊喝道:“放箭,射死他!” 罗刺寇不敢回头,这一运功,他方知虽衡山与嵩山同出五岳,内功也有相通之处,但差之毫厘,那便险有千里,用衡山内功化解嵩山大嵩阳神掌里的内功,若不动弹,那也无甚么,这一运动,那外来真气,便将自家真气搅得混乱,寒冰真气失了压制,立刻又窜了出来,两股外来真气本就凶险之极,自己的真气,又被弄乱了方寸,三股真气在体内乱窜,这便是走火入魔了。 弓弦破空,定逸师太厉声喝叱,原来他几个见魔教众人被罗刺寇冲破一道缺口,赶后便要突围,东方不败哪里能容?一声令下,箭如飞石,那箭上,蒙了毒药,谁也不敢教近身来,一时之间,举步维艰。 罗刺寇又走出两步,听声辨影磕飞脑后来的几支羽箭,体内内力,越发没了约束,从丹田里作乱,飞快又蔓延到了任督二脉,疯狂冲击着未全开的督脉,那等疼痛,并了丹田内的走火入魔,罗刺寇眼前昏昏黑黑,脚步不稳,连接几个踉跄,后头杨莲亭大声喝道:“这小子不行了,去,杀了他便是。” “纵然是死,也不能这么轻易地给人砍了。”自知便是走出毒箭的范围,那也走不了几步便要再次昏厥,罗刺寇心下一横,索性掉转头来,持剑横在胸口,依着一株大树靠住,再次打掉几支羽箭之后,大口喘息,剧烈咳嗽着笑道,“杨莲亭么?你算甚么物事,带种的,来,教我砍下你那脑袋,躲在人后面,算甚么好汉?枉费你爹妈生出你这一副昂扬的姿态。” 杨莲亭哪里肯上当,一言不发,只教教众围去,东方不败回头来瞥了一眼,见罗刺寇依着大树手臂也软软垂下,心知这一次他定然逃月兑不得,便掉转过头去。 那贾布被罗刺寇一剑失了颜面,心下不忿,取一把单刀缓缓迫来,狞声笑道:“小兔崽子,爷爷这便送你上路,看你还有甚么能耐,尽管使来!” 罗刺寇笑道:“驴头老儿,我跟你家东方教主,今日客栈里也称兄道弟了一番,你算甚么,敢自称爷爷?去,去,自到你家教主脚下求饶去,若是晚了,这位杨莲亭么,恐怕可容不得你啦。” 贾布立时闭口,杨莲亭怒喝道:“小兔崽子,胡说八道,该死,该死。” 罗刺寇自知今日定无幸免,索性靠着大树坐了下去,看魔教众人将毒箭只管往左冷禅几人身上招呼,一时倒僵持起来,便笑道:“东方不败,你这属下犯上作乱,你也不置气么?倘若是任我行,早一掌闭了这魔崽子。” 提起任我行,东方不败身子微微一动,偏过头来,脸上再无神采,冷冷道:“将死之人,徒逞口舌之快,不嫌聒噪了些么。贾布,快些杀了他,施令威定然就在左近,休教他再逃月兑了。” 哈哈一声大笑,外头扑进一条大汉,正是施令威,一刀砍翻三五个外围魔教的教众,扑近过来,再一刀迫退了贾布,单臂夹起罗刺寇拔腿便走,不忘笑道:“东方教主,你可真懂俺的很哪,俺这兄弟,教俺十分佩服,那是怎么也不能丢掉的,有胆你再来追。左右这正派的几个高手,你留着更能教任教主信任于你的。” 这等诛心之言,东方不败便是再能忍耐,那也不敢中了他的诡计,眼见施令威施展开全身力气,不避艰险见着低矮悬崖也敢纵身跳下,心头又气又恼,催促教众道:“今日不杀左冷禅,教主责罚下来,谁也逃月兑不得干系。” 左冷禅吃罗刺寇算计,却未折损,趁了魔教众人加快射箭当儿,陡然矮身,将那大氅,犹如一副盾牌,内力遍布其上,转得要花了众人的眼,挡住了前身,毒箭虽密密麻麻,却教那大氅上的劲气尽都挡在外面,一时竟教他扑到东方不败眼前,左掌提起,又复三掌,东方不败连接接下,面如金纸,嘴角涔涔滴下血来。 “好武功!”东方不败吃了大亏,又教左冷禅飞起几脚踢翻几个教众,眼见事不可为,便在众人护送之下,飞快消失在密林之中。 左冷禅几人会和,待要追赶,断后的曲洋双手如抓,洒出一团又一团的红雾,那是催动内力以独门手法施展“黑血神针”,这神针,虽不比羽箭,却在曲洋这样的高手施来,越发难以提防,又兼已伤了东方不败,左冷禅不待众人说话,道:“这西北,魔教几个分坛,很是能够作乱,咱们既然来了,那就没有只是伤了一个区区东方不败就算大胜的道理,荡平这些分坛,最是正理。” 说完,左冷禅便往山下去,定逸师太和岳不群刘正风相对摇头,这左冷禅狠辣又蛮横,便是要讲理,也寻不到机会,反而更教魔教占了便宜。只好一路随行,也往山下而来。 远远的山下,忽然起了几声萧瑟哀伤的胡琴之声,刘正风停下脚步侧耳听了一听,面上一怒,又是一喜。 岳不群也微微松了口气,道:“刘师兄,这孩子倘若在了你衡山上,多劳照顾些着。” 定逸也道:“岳师兄说的不错,这样的俊秀少年,若能教导得法,日后江湖里,又多一个岳师兄这样的人物,刘师兄,你和莫大师兄,那都是江湖里鼎鼎有名的人物,可不要自坏了身份,堕了我正派名门的气度。” 刘正风尴尬十分,只好连连点头,岳不群微微一笑:“既然莫大师兄到了,这嵩山的十三太保纵然全来西北,那也……走罢,休教莫大师兄等的急了。” 转下山路来,左冷禅雄壮身躯,正站在路边,僵硬脸上,看不出喜怒,但眼里的杀机,却越发浓郁了。 却说施令威既夹了罗刺寇大步飞奔下山来,调头笑道:“兄弟,你可得忍住了,这魔教的人,不是个鸟甚么物事,名门正派的,俺看也难测的很。你且忍着,待到了山下,俺去寻个大夫,咱们江湖中人,这些疼痛,那也不算甚么。” 罗刺寇微微归纳了一丝真气护住真元,面色苍白,抬起头来笑道:“施大哥,又要你费心了,小弟如今才知道,这一身本领,在中原武林里,那是甚么都不算的,倒是连累施大哥几次三番得罪那东方不败,好生过意不去。”施令威笑道,“俺是个江湖浪子,没有甚么好牵挂的,休说甚么连累的话,正经养好伤势,回头练好武功,还怕他甚么人来——兄弟,你年纪虽小,但这心思,作哥哥的可比不上,如今罗当口里,恐怕魔教和五岳剑派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指不定明日他们便会开战,你说,咱们往哪里去的好?”罗刺寇沉吟片刻,面色一喜,道,“施大哥,这罗当口的人,颇有君子之风,我在客栈中那房子,想必一时片刻还不会没了,咱们且往哪里去。这越是看着凶险的地方,有时候最是周全。咱们钻到他们肚子里去,便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看着他们彼此打来打去,那岂不是有趣的很啊?” 施令威笑道:“就听兄弟的,好,那咱们去客栈里。”想了想又说,“只是有一件事,兄弟你须记着。倘若再有甚么凶险,你定然不可自寻短见,敌人势大,作哥哥的本领不济,自不会贸然冲来解救,但若你活着,只消是有机会,便有一线生机。不论甚么时候,你都不可失了活命的心,须记着,哥哥便在左近处。” 罗刺寇大是感动,忙道:“好,不论落在甚么人手里,小弟绝不自寻短见,只消有一线生机,便有一线活命机会。纵然独自不能逃月兑,那也没甚么打紧,施大哥定然会在要紧关头到来,这可难得的很啊。都说宋朝的时候,山东有个好汉唤作及时雨,依我看来,施大哥当得起这称呼了。” 施令威失笑道:“休在哥哥脸上贴金,那宋江做的甚么勾当?领着三五十个弟兄,朝廷也不在眼里,俺却比不上他。只是俺看着便欢喜的,没有道理,那也要管上一管,江湖中人,整天血里来,火里去,难得有个好朋友,那也有趣。” 一时无话,大步下得山来,两人颇是记着那客栈,绕开街道,在墙脚屋檐下慢慢靠近了,从后头翻了上去,果然屋子里并没有人。 施令威将罗刺寇靠在床头,低声道:“这内息紊乱,咱们一时也没甚么法子。但你这外伤,虽有衡山派灵药,天明之后,药效也怕没了。你且歇息着,俺去寻个药铺子,看有甚么好药,取一些来,也不惊动旁人。” 施令威翻窗而去,罗刺寇方捏起左冷禅那巨剑来看,上好的材料打造,并不名贵,却也算是一柄利器,只是入手沉重,罗刺寇试着刺出一招,颇是凝滞,心下便道:“嵩山剑法,大巧若拙,但想必也不乏以力气取胜的。我如今衡山剑法也未学成,不可贪图太多,只怕往后几日里,还有许多生杀,这巨剑,也该换个称手的兵刃来才是。” 放下巨剑,罗刺寇散了真气,那作乱的三股真气,方缓缓平稳了下去。原来只要他不催动真气与人交手,断开真元与真气的联络,那真气没了牵引,自然也就慢慢潜伏下去了。 怎样调息好这作乱的真气,罗刺寇暂且不知,索性也不去想,只是想起丹田内乱糟糟景象时候,失笑心道:“方才还道是走火入魔,原来不是。想想也是,走火入魔,哪里只是丹田一处的事情?” 思前想后,心中不乱,却没甚么头绪能来整理,百无聊赖之下,便想起近日来发生的事情。在东方不败手里逃出命来,又教左冷禅那样不动声色一番算计利用,罗刺寇此时方知天下之大,自己这点毫末的本领,那也不济事的很。原本当是自己这一身本领,怎么也算江湖中的好手,这一日来连番遭遇真正的高手,譬如劈面一掌教他清醒了一般。东方不败与左冷禅姑且不说,岳不群那样的不动声色的高手,那也不说,单只一个原本他不甚上眼的童百熊,便已教他大开眼界。隐隐记着恒山悬空寺里丧命的贾布,如今看他年纪,武功尚未到达那时的巅峰,一枝判官笔,便已有如此威风,遑论如今江湖里魔教的绝顶高手任我行,正派三大高手里的少林方证大师和那武当的冲虚道长。 那么十数年之后,又是怎样一个景象? 十数年的时间,足够将这些如今便有如此威势的高手打造成为更加可怖的存在。 这连番的变故,罗刺寇的心智,方真正投入到了江湖中来。在他心中,本不知这是一处甚么世界,沙漠中一把剑,好生教他自矜,那文长老说出这里乃是笑傲江湖的世界,他更觉自家武功不错,虽他不曾将穿越者的自己视为甚么有优于旁人的,但心灵深处,难免自负骄傲,也只把这江湖当成游戏来看。现如今在两个高手手中性命垂垂,方使他幡然醒悟,江湖,便是生死,以他的本领,在中原武林里九死无生。若要在十数年之后的江湖风雨里活命,那便该真正投入心思在江湖中,这不只是武功的精进,更有灵魂的领悟。 “好剑啊,可真是好剑。”想到了这里,罗刺寇眼前开阔,便是胸口那阻塞烦闷的感觉,似也要一扫而空,挽起床头巨剑,映着窗外清亮的月光,罗刺寇手抚剑刃之上,感受到那剑刃上的冰冷,嗅觉里也有淡淡的血腥,口中喃喃说道。 忽地,支起的窗外,鹞子般闪进一个蒙面人来,身材高大雄壮,只比左冷禅弱了些,手中提了一柄同样的巨剑,面巾之下,一双鹰隼般眼眸,森然瞪住罗刺寇。 罗刺寇一惊,这人武功之高,远在自己之上。 “嵩山派的?”看看那巨剑,罗刺寇问道。 那人冷笑道:“不错,我在外面这么久了,你竟没有察觉,不可想象你是怎么从东方不败手中逃月兑的。说不得,便是施展苦肉计要来祸害我名门正派的魔崽子,乖乖束手就擒吧,待见了左盟主,还能少你很多皮肉之苦。” 罗刺寇哑然失笑,指了指桌椅道:“既然来了,我又身受重伤,想必我那施大哥,你自也有法子将他缠住,你怕甚么?不如先坐下,我有几个不解之处。当然,你若不敢回答,那便作罢,就此动手罢。” 那人一动不动,冷笑道:“不用多费心思了,钟镇的手里,没有人能再逃出去。” 罗刺寇偏偏头:“九曲剑钟镇?那我可真面子上十分光彩了。” 钟镇哼了一声,倒提着长剑,走过去在桌子旁坐下了。 第二十章 潇湘夜雨点螳螂(下) 嵩山十三太保之中,钟镇屈居第五。十三太保中,六太保汤英鄂身为嵩山派副掌门,派中琐碎杂务,多是由他经手,武功比前头五个师兄,那是差了一些的。由此而外,嵩山五太保中,大太保“托塔手”丁勉、二太保“仙鹤手”陆柏、三太保“大嵩阳手”费彬、四太保“大阴阳手”乐厚,这五人,无一不是以嵩山神掌出名的人物。可谓嵩山之上,剑法最出众的,左冷禅之下,便是这位“九曲剑”钟镇。 这位“九曲剑”武功如何暂且不提他,只说一个人,名在“嵩山十三太保”之外的外门师弟孙大中。这个孙大中,因是嵩山外门掌事的,因此常在江湖里行走,年纪并不甚大,二三十岁,却以一把嵩山神剑,闯荡出偌大的名头,江北地界里,江湖中人可不知莫大,却不可不知孙大中。便是这样的人物,那一手剑法,也是五师兄钟镇亲手所传,由此可知,这“九曲剑”钟镇,诚然厉害了得了。 他将巨剑横在膝上,双目紧盯着罗刺寇,口中气息,喷得面上黑巾鼓胀,道:“小孩,这次你是逃不了的了。在山里被你从左盟主手里逃月兑,那是谁也没有将你放在心上,这一次,我却不会大意,你若乖乖跟了上嵩山去,钟镇在左盟主面前为你求个人情,说不定名列二代弟子中,以你的年纪,只消勤学苦练,数十年之后,江湖里定然有一份名声。” 罗刺寇哂然笑道:“钟先生,久闻你一手嵩山剑法出神入化,虽然镇得住三山五岳,我却不见得怕了你。这嵩山派么,你便用八抬大轿来请,我也是不会去的。为今之计,要么,你杀了我。要么,被我逃月兑。” 不待钟镇说话,罗刺寇叹了口气,又道:“嵩山派,那也是好的,左冷禅的武功,委实可怖的很。听闻自接任了五岳派盟主,这位大盟主又习得甚么高明武功,方才也已领教了,我心里也是知道的,倘若入了你这嵩山门墙,或许真的会有天大的机缘等着。” 钟镇冷笑道:“你既然不肯入门,好话说的再多,那也是没用的。”想想又说,“你若要想趁机缓一口气来与我斗剑,恐怕我却不会让你如愿。你这好话么,”当时讥笑道,“还是留着待见了左盟主,再好生称颂罢。左盟主宽宏大量,必不会与你小孩子计较,你这奉承的话说的好了,留一条命在,那也不难。” 罗刺寇嗤一声讥笑出声,道:“好大言不惭!这称颂溜须的话,说者无耻,听者无礼,左冷禅要真敢消受了,也不怕折寿?我只是平心说些感慨,并无奉承之处,偏是你这满心阿谀奉承之徒,才会听出谄媚的味道来。”钟镇大怒,锵地拔剑在手,站起来喝道,“好,好,看来,钟某一番好意,你也是不肯领会了,方才在山上,钟某也看得清楚,你油嘴滑舌,竟和魔教的副教主称兄道弟,本事却不见使出几分,你站起来,左右钟某心情不错,就和你较量较量,好教你知道,我嵩山派赫赫威名,不是你这黄口小儿说甚么就是甚么了的。” 当地一声,罗刺寇说打就打,压在床头的巨剑被他顺手一抹,一点乌黑直奔钟镇那张嘴而去,钟镇只是冷笑,扬手一剑,磕在那巨剑正中,这人内功造诣,非同小可,虽只是随手那么一剑横截,剑锋上的劲气,却荡得屋内桌椅哗啦啦一阵响。 罗刺寇毕竟不善使巨剑,这一招衡山剑法,自然使不出那种剑意,轻易被钟镇一剑横空拦阻了,剑上的劲气,透剑而来,狠狠撞在他胸口,本就凌乱移位了的内腑一阵翻腾,一张口,又是一股血箭飚射而出。 钟镇哈哈大笑,道:“就这稀松寻常的武功,也敢夸口?” 罗刺寇回手掣回巨剑,纵身又一剑刺出,钟镇也不后退,再一剑,又挡住了,口中讥笑道:“听说在沙海中,你一手衡山剑法使的可巧妙的紧哪,哼哼,衡山剑法,看来也不过如此。” 罗刺寇后退一步,一手捏个剑诀,一手拖着巨剑,心中也知道这巨剑不利于衡山剑法的施展,心中叫苦,却横着一条心,暗道:“这‘九曲剑’也算一代高手,但就此被他杀了,或是就这么束手被擒,那也不是罗刺寇。”心下电转疾思,实力对比之下,却没有甚么法子。 钟镇看他眼珠微微转动,心中便知他要打甚么注意,哈哈笑道:“弃剑罢,你这衡山剑法,稀松寻常,若要逃月兑,千难万难。” 一言未毕,窗外忽然有人说道:“衡山剑法,怎地就稀松寻常了?我看,未必,未必。” 钟镇骇然回头,却教罗刺寇趁机背后一剑,不得不往旁边闪了一闪。 月光下,窗外楼下,站着一个人,花白头发乱糟糟的,看不清面容,只觉颇有些年纪,手中捏着一把胡琴,脚上耷拉了一双草鞋,也不怕寒冷。月光将他影子拉出好长,只可判断出,这老者定是个身材修长的,他往那寒光下一站,原本冰冷的街道里,恍惚中多了三分苍凉。 方才这人说话,声如胡琴,呕哑晦涩,如今钟镇往窗下探看,他便扬手起,琴弦动处,又是一声呕哑声音,只听这老者又问道:“你且说来,这衡山剑法,怎地个稀松寻常了?” 钟镇见了他行头,心中便已知了这老者来头,张口喝道“莫大师……你怎地来了?” 他本要喝问:“莫大师兄,你怎么来了?”猛然想起自己蒙面而来,左冷禅又再三叮嘱不教露出面孔,口中一迟缓,便将一个“兄”字吞了下去。 罗刺寇心下恍然,收剑往后退了三四步,又坐回自己床上去了。 不是他不想趁机逃走,也不是听莫大来了便觉着自己可以不花费心思琢磨逃跑了。他心内知道,莫大既来,这钟镇要下手杀自己,十之七八是不能的。而在莫大那神鬼莫测的诡异来去中,他想要逃走,恐怕真的没有甚么可能。与其自取其辱逃到外头又遭遇嵩山派,不如就在此看着,看他莫大有甚么心思。 这衡山剑法,那是不能藏的了,莫大此来,也有一半目的便是他,这一点,罗刺寇心中十分知道,但莫大毕竟有甚么打算,却要再看一看的。 “衡山剑法,也很好,很好。”莫大纵身一跳,便从街上跳到了屋里,罗刺寇这才看清楚他的脸面,橘皮似的,些微还有些光泽,一双浑浊眼睛,却极是动人,分明刚烈,却夹杂着一闪而过的犹豫不决,尤其目光转过“九曲剑”钟镇的时候,表现的分外明显。本有杀意,却迅速掩藏,进而消失。他钻进窗户之后,似乎数着自己的脚步,一步,又踏出一步,再踏出一步,总共三步,正好将那月光完全阻挡在了外头,自己置身在黑暗中。他张了张嘴,浑浊的声音起,又拉了一下胡琴。 钟镇不知该如何应付。 莫大看着罗刺寇,点点头,又摇摇头:“你的剑法,很好。内功,也不错。但衡山剑法,你使的并比不上老朽,你承认么?” 罗刺寇想了想,点点头。 莫大又问:“你的剑法,是从哪里来的?” 罗刺寇笑道:“莫大先生,你跟这位梁先生,那可不一样的很啊。我若告诉你我从哪里学来的衡山剑法,你肯信不肯?” 莫大哑然失笑,钟镇不说,他怎么不知道这人来历?所谓梁先生者,梁上君子先生也。 钟镇自不能立刻明白罗刺寇所谓梁先生甚么说法,但莫大既笑了,他心里便不痛快了。 “莫大先生,你也是正派中名望不浅的人物,这小魔崽子跟魔教的副教主称兄道弟,那可留不得,不如我代你出手,将他杀了如何?”钟镇心中焦急,只好改了音调粗着嗓子道。 罗刺寇拨弄着巨剑,笑嘻嘻道:“梁先生,就算我是魔教的甚么人物,跟东方不败和任我行有三姑六婆八竿子能打到的干系,但也比不得你这使巨剑的‘名门正派中人’啊,莫非你有一出门便要蒙面的习惯?”面色陡然一转,森然喝道,“行事鬼鬼祟祟,也不怕面罩挡住了眼睛,出门一脚蹬空爬地上去。” 而后看着莫大先生道:“莫大先生,久闻你的‘百变千幻衡山云雾十三式’使的很好,想必衡山五神剑,那也了得,你且看我这一手完整的‘祝融剑法’使的如何,好不好?” 钟镇骇然变色,莫大立足不稳,轻轻如蝉鸣一声响,胡琴内软剑,掣出了一半来。 罗刺寇便笑了。 莫大先生目光中的惊喜并了森然之意,但罗刺寇感觉得到,他这森然杀意,乃是冲着钟镇,甚至是冲着左冷禅去的。左冷禅所谓自己废了内功跟他往嵩山上去,毕竟用的甚么心思,昭然若揭,这钟镇一派之中有数的好手,左冷禅竟专使来捉拿自己,可见他已用定了心思,要用衡山剑法来制约莫大。 “这位朋友既使的是我衡山派的剑法,虽不入门墙,但也是衡山派内事,这位……梁先生,不劳你动手了,这便请罢。”莫大回过头来看着钟镇,目光教钟镇这等高手也不寒而栗。 只是他身受左冷禅嘱托要办成这一件大事,就此去了,怎生交代? “怎么,莫非老朽这一手衡山剑法,还奈何不得一个重伤的小朋友么?”莫大将那软剑送入胡琴之中,锵然有声,缓步往钟镇走去了半步。 钟镇手足无措,心下一想只消留得时机,也可有成功之时,翻身出了屋去,片刻间,只看屋檐之上黑烟闪闪,极快地消失在了月光之下。 莫大转过身来,走到一张椅子上,坐了下去,佝偻着腰,半眯着眼,低头擦拭着琴弦。 罗刺寇也不发一言,将那巨剑在床头横着放了,靠着墙壁,呼吸渐渐平稳,竟躺了下去。 这一觉,好生舒坦,不运气,那作乱的内息,便不置疼痛,罗刺寇心知那“寒冰真气”一时并不能化解,自家也没有化解的法子,如今已是砧上鱼肉,远离沙漠之中,也只在莫大手中,或许才能有一线生机。如今莫大便在身边,堂堂一派掌门,竟如护卫一个,他这一觉,也甚安心。 天色光亮,鸡鸣遍野,行脚客人,已早备了骡马大车,纷纷攘攘。罗刺寇只睁眼一看,莫大如泥胎雕塑般在椅子上坐着,心下大定,翻身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天色早已大量,只看窗外天边云彩,便知是个好天气。晨风偷渡入窗来,半有寒意半有香,窗外蹄声得得,夹杂天南地北喝叱骂声笑声,汤饼酸味,甜点甜味,一股脑都往里头钻。 一缕阳光,无甚阻隔,全数倾斜入得屋中,莫大脚下,便是三尺日光,看着温暖。阳光里,尘埃起伏不定,若不细看,也不能察觉。 罗刺寇翻身而起,莫大也睁开眼来,枯涩的面上,目光依旧有神,道:“你醒了?华山派岳师兄,北岳恒山派定逸师太,嵩山派左盟主,还有……那位梁先生,如今就在这客栈里下榻,定逸师太待你很好。” 这没头没脑的话,罗刺寇却明白了莫大的意思,点点头道:“不错,定逸师太性子激烈,心底却甚好,若非恒山派疗伤圣药,只怕我不能支撑到现在。”翻身下床来,揉着干涩疼痛的眼睛,精神也颇是萎靡,迎着照样,正要提气,月复内疼痛,登时立足不稳。 “你被极厉害的掌力所伤,为以后计,还是暂且莫要动弹的好。”莫大缓缓站起,就好像久坐不利于行的寻常老者一般,走了过来,将干枯的手指往罗刺寇手腕上一搭,听脉片刻,摇摇头,面上极是不忍。 罗刺寇深深嗅了两口外头飘来的香气,问莫大道:“我如今也算一介废人,动手不能,想必动嘴的时候不少,老话都说吃甚么便补甚么,这吃嘴么,那可要紧的很。莫大先生也同去么?” 不待莫大说话,外头轻轻脚步声传来,敲门声起,岳不群声音在外头道:“莫师兄……” 早教定逸推门而入,口中埋怨道:“岳师兄甚么都好,便是太过守礼,这屋子,也不是莫师兄所有,敲门便敲了,叫他作甚么来!”进门来,罗刺寇急忙见礼,再三感谢恒山派疗伤圣药。 定逸道:“你且莫动,伤势极重。东方不败这人,江湖里名气不显,武功却好生了得,你教他拍乱了内腑,本便是重伤。哼,钟镇钟师兄,这将冰寒真气打入体内的邪门武功,你可见识过么?” 岳不群后面,原来还跟着钟镇。 钟镇哪里知道左冷禅修炼“寒冰真气”?定逸这一问,他便讥诮道:“这邪门的武功么,钟某自然是不知道哪门哪派的了。我看这小子十分不是个好架势,竟能从魔教那许多人手里逃出来,以我之见,恐怕蹊跷的很哪,或者是教魔教修炼甚么邪门武功的人打了一掌,因此才来施展苦肉计。” 罗刺寇奇道:“咦?这位钟师兄,你我只是初见,何必这么大的成见?莫非沙海之中被我杀死的马贼里,有你三姑六婆甚么亲戚?抑或你自己便在我手里讨过苦吃?” 钟镇大怒,随后而入的刘正风,与莫大见过了礼,将他怒气,又尽数打回肚子里去了。 定逸又模了脉象,点点头道:“你这孩子,钟镇师兄,乃是嵩山派有名的侠义之人,怎会和那些个无恶不作的贼子有瓜葛?你这伤势,愈发见重了,须静心休养才是。”转头问莫大道,“莫师兄,你心里该是早有了主意,怎生个见地?” 这定逸师太,素来快言快语,心里怎样想,那便怎样问,一时倒将莫大问得没了说辞。 岳不群道:“衡山派内事,自是要衡山派内来解决才是,左盟主既都不肯插手,你我二派虽与莫师兄同出一源,那也当有内外之分。莫师兄,刘师兄,钟师兄,你们说是不是?” 莫大道:“既是使衡山剑法,为我派前辈计,自然算得了我衡山派内事。只是这孩子既有重伤在身,再是紧急,也逼迫不得。老朽心里想着,如今将魔教大举前来西北一事解决了,便带他回衡山去,养好了伤势,从长计议不迟。” “那可要看好了,虽说他武功低微不足为虑,但魔教中人,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便是这人果真与魔教毫无瓜葛,如今既然在莫师兄手里,许多时机,大有可为,倘若教人杀了,于我五岳剑派面子上,也难看的很,莫师兄,休怪左某说错了话。”门外站住了左冷禅,僵硬的面庞,在晨光中竟一点也不见转缓,他站在门口也不进来,瞥眼看看罗刺寇床头那巨剑,森冷说道。 莫大看看罗刺寇,又看看左冷禅,怒而不言。 岳不群犹豫再三,也微微摇了摇头,颇有些失望,却也释然。 定逸管不得那许多,缁衣一拂,冷声说道:“放着五岳派这么多高手在这里,难道还照看不得一个孩子的周全么?” 罗刺寇心道坏了,果然左冷禅趁势道:“好,既然定逸师太这么说话,将区区一个孩子的安危周全系在整个五岳剑派身上,那左某忝为盟主,便不得不出力了。衡山派虽有莫师兄刘师兄两位高手,但西北魔教中人,为数不少,高手甚多,用得着的要二位出力的地方,那可多的很。钟镇,你武功低微,但面对高手,也能撑得了一时,这孩子,便由你照看,休教外人坏他半分,你可知道?” 钟镇大喜,剑鞘往前一探,挡住了罗刺寇随手可拿到巨剑的道路,另一只手,屈掌来抓。 第二十五章 恨屠虎伥慨且慷(中) 那大声的唱赞,声方过了,音尚未绝,长街尽头,棺材行之尾,自镇外行来一伙人物。领头的,排开两行嵩山派弟子,征尘未解,衣甲带血,手中长剑,还有血迹。这两行数十人,齐举巨剑,声如洪钟,又一声高喝道:“五岳盟主左掌门,恭迎昆仑派震山子师叔,诸位师兄。” 且不看楼下那青年几人恨色如狂,定逸冷哼道:“真是好大的排场,左盟主便是五岳派的盟主,这等迎迓客人,未免将其余四派太过小看了。”莫大眯起了眼目不肯言语,岳不群看的却比他们长远,面色愈发阴沉,拂袖转过身去。刘正风叹道,“何止将其余四派看偏了?左盟主此举,分明将我五岳剑派视为他嵩山一派。”而后问道,“看他的排场,显是要我们下去迎接,去是不去?”定逸喝道,“他自摆他的威风,干你我甚么要紧?我便不去迎接,他又奈何得了我来?” 刘正风迟疑道:“左盟主此举,虽甚欠妥,但这震山子,也是江湖里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人物,这心胸么,未必是那么宽广,许是不能知晓左盟主心里一番龌龊……今日倘若不去迎接,反教他事后生出许多的话说。” 岳不群淡淡道:“刘师兄,这昆仑派掌门到了这里,你我自是要出门迎接的,只是左盟主既然已亲自往镇外迎迓,大礼也够的很了。岳某虽不才,承蒙江湖朋友抬爱,也忝居了华山一派掌门之人,遑论莫大师兄执掌衡山派十数年,江湖里的头脸,不在左盟主之下。今日你我一起去迎,倒让左盟主的脸面往哪里搁?莫非要教江湖里嗤笑我五岳剑派内讧不绝,岳某与莫师兄竟觊觎五岳盟主,意图与左掌门抗衡?莫师兄,你说是不是?” 莫大眼里露出笑意,点头道:“不错,所谓‘礼多人不怪’么,左掌门既先迎了昆仑派掌门一行,我等自然没有再去倚门迎迓的道理。如此,只在客堂中等候,既照顾了左掌门脸面,又不至教震山子左右为难,不知是该受了左掌门迎出数里之外的大礼,还是收了老朽与岳师兄降阶相侯的大礼。昆仑派在江湖里,也是颇知情面的,想必震山子定然能知晓咱们的心意。” 罗刺寇心中佩服,左冷禅搞出这么大的声势,无非是要继续施压给岳不群几人,同时也要借着这个势,教昆仑派第二代弟子都看到岳不群莫大两派掌门立在外面恭候“左盟主和震山子掌门”的事实。岳不群如此连消带打,于情于理,那也说得过去,倘若震山子果真是个明白道理的公允之人,便该心领神会。倘若这震山子不能知晓个中隐秘借此生事,情理上他便处在了下风。何况正派之中,五岳剑派均在昆仑派之上,如今左冷禅既教人叫出了“左掌门恭迎昆仑派”的话来,那他便代替了整个五岳剑派,岳不群与莫大再不降阶来迎,那也是全然照顾了昆仑派不尴不尬的江湖地位。为他震山子“思虑周全”至此,他还能有甚么说头? 但心中自也哂然,岳不群不愿出门,想必也有不愿生事的计较。楼下携棺而来的几人,分明与昆仑派有滔天的仇恨,倘若就此下去,教那一行缠上来了,如何应付?便是震山子理屈词穷,难不成岳不群和莫大能拔剑为受难的那数百口人讨个公道?想必是不能的!因此不肯出门,一面存了教左冷禅来处理此事的念头,倘若左冷禅能允公允理,方才声势浩大迎接昆仑派一行的些许情义,就此烟消云散。倘若为了继续拉拢昆仑派,那数百口性命放在那里,只要传扬出去,嵩山派为虎作伥,与魔教何异? 而这两方算计,左冷禅均月兑离不得干系。他既教弟子们喊出五岳盟主的号称,便是在这血海深仇中假借“五岳剑派”号令行事,江湖里谁不知嵩山派仗势欺人?如今嵩山派数十上百名第二代杰出弟子,又有左冷禅与钟镇两大高手,声势夺人,胁迫其余三派行事,那也说得过去。如此,嵩山派名声更恶,反倒是华山、衡山与恒山三派更教人同情。 “不愧成名已久的江湖中人,心思缜密,几番连环,当真滴水不漏。岳不群,果然是一等一的杰出人才。”罗刺寇心中喝彩,转眼又看莫大,又暗道,“原本只当这莫大是个‘假痴不癫’的人物,不想他也能生出顺势算计的心。是了,如今这莫大,只怕尚未彻底待这江湖绝望死心,因此还存有争锋之心的。”又看刘正风,满面不解,心中便摇头,道,“只看往后衡山派中刘正风金盆洗手之时,偌大个大派,竟无一人站出来拔剑抵抗,果然莫大一去,刘正风痴心音律,沦落成个富态的玩物丧志之人。这岳不群与莫大二人,都是惊才绝艳又深谙人心权谋的江湖老辣人物,以二人之身,力敌左冷禅十数年威胁压迫,这两人,好生了不起!只是莫大既去了江湖里浪迹,岳不群便独木难支,又不知华山派前途何处,因此才生出觊觎‘辟邪剑谱’的行径来,也是个悲情人物。” 又看定逸,面色忿然,目光好生无奈。 这老师太,其实是个十分明白的人物。可惜身为女儿身,又易动怒,真是个先锋般人物,难怪北岳恒山派掌门,能教定闲师太作了。 一念至此,罗刺寇悠然神往,定逸师太已是如此人物了,以女人之身,在五岳剑派中撑起恒山派威名的定闲师太,又是怎生一个人物?岳不群以浩然正气力撑西岳华山一派,莫大先生以“假痴不癫”浪迹江湖成就南岳衡山派“潇湘夜雨”的三十六路“回风落雁剑”赫赫威名,那么定闲师太呢?慈悲么?恐怕不仅如此! 定逸一心都是怒火与愤懑,她脾性暴躁,心中有气,便想有个发泄处,转眼看时,罗刺寇手抚窗棂怔然释然,又似有向往之情,心中欢喜他机灵果敢,便牵了他的手往室内走了几步,柔声问道:“孩子,你想起甚么了?可是下头那数百口棺材么?” 罗刺寇摇摇头,叹道:“岳先生与莫大先生以男儿之身,抗衡左冷禅这厮已如此殚尽竭虑,我在想,北岳恒山派的定闲师太,以女人之身,竟教左冷禅千万奈何不得,那很了不起,本想也是像师太这样令须眉男儿也汗颜的豪杰,但心中却觉着,不该只是如此,因此向往。” 他这话虽说的极漂亮,却是发自肺腑的称赞,绝无惺惺作态之色,岳不群几人听了,心中愤懑微微驱除了一些,莫大摇头笑道:“你这孩子,莫大哪里来这天大的本领?江湖里豪杰之人,挥袖落雨,联袂结云,你是不曾见识过几个的,因此慨叹。只不过,岳师兄确是了得的,定闲师太,也确教人折腰。” 定逸趁机说道:“鄙派中,定静师姐佛法造诣精通,定闲师姐么,佛法也是好的,见识胆识,更教人佩服。”而后循循劝道,“你这孩子,只听你沙漠中出剑便不留活口,这行径,自是好的,世间恶人少一个,便多一分太平。然则恶人总是杀不尽的,若要邪恶消散,便该行规劝之事。况且你年纪轻轻,如今遭受这等重伤,常言道罪孽罪孽,杀一人,休管善恶,那总是不祥的。倘若你这身子好了,便来恒山一行,在定静师姐身前聆听些佛法,请定闲师姐教导你些是非善恶,倘若再能学得岳师兄三分谦谦君子之气,定然能逢凶化吉,此一生里,平安康健。” 罗刺寇心中一热,鼻端酸涩,心头叫道:“前一世里,爹妈经常这样教导于我,我却没能听在心里去。到了这世界中,鬼僧虽如严父,却不曾如此规劝于我,定逸师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竟这般热心按着性子来劝我,何德何能?”老话里都说,“良言一字三冬暖,恶语半句仲夏寒”,定逸再三规劝于他,虽颇有些不尽伤心,听来也觉迂腐,但着实都是为他的好,身为孤独穿越客,洛景繁花梦里人,这世间的情感,倘若果真真心待真心,人非铁石,焉能无动于衷?何况罗刺寇本便是个极感性的人。 当时抽搭了鼻息,仰着头笑道:“那好得很啊,倘若真能有命去恒山,必然要聆听师太们的教诲的。只是倘若去了,恐怕却要劳烦三位师太很多。” 定逸颔首而笑,道:“哪里话,你小小年纪,能有甚么劳烦不劳烦的?” 罗刺寇伸出手指,一一数着道:“很多啊,这第一么,恐怕要劳烦定静师太,请她老人家诵佛七日。这第二,更要请定闲师太教导我怎样分辨十分,定夺善恶。第三,却要劳烦师太你了,我这武功,稀松寻常,多有不解之惑,年岁又小,也学不来凌厉刚猛的武功,可不就得劳烦师太了么。” 他这模样,分明贪心的很,岳不群三人相对而笑。 定逸想了想,点点头道:“这也不难——你平时便爱胡说八道,哪里有诵经礼佛的模样?怎地倒要请定静师姐佛前称颂?可要为你师门里祈福么?那也用不得七日啊。” 罗刺寇抬起衣袖,沾了眼角,笑嘻嘻道:“我可没有师门,自我来到这个世上,虽不知爹爹妈妈在哪里,但总是身为孩儿,一片孝心,那是无论怎样都该具有的。人不能相见,心却是相通的,我请有德的高人在佛前称颂礼赞,便是相隔千里万里,哪怕阴阳两届,想来这称颂的功德,那也是能抵达彼岸的。我在这世间,有师太爱护,过的很好,不能承欢膝下,也只好嘱咐诵经礼佛七日的功德,代为尽孝,如此,勉强了结心里一点夙愿伤痛也好。” 说话间,罗刺寇心中想起老而失子的父母,渐渐哽咽,渐渐扑簌簌泪如雨下,那袖子,本是牛羊皮,并不沾湿,越是擦拭,便越发泪痕深重了。 屋内众人,都是江湖豪杰,却听他如此说来,都觉咽喉里一片堵塞,莫大本就是个落魄而多情之人,眼眶里泪花点点,待再看时,罗刺寇仰着笑脸,却已泣不成声。 定逸合手而坐,眉目间一片安详宁和,口中连诵三声佛号,睁开眼来,如拈花迦叶,含笑珈蓝,只听罗刺寇又道:“我也不知爹妈的生辰,约莫猜测两个日子,每年彼时,定然佛前虔心求拜,只是如今中了左冷禅算计,经脉已被堵塞,只怕,只怕是命不长久,因此,倘若不能到恒山上去,只求师太代定静师太应允,每年二月十九,八月十五,请代弟子佛前求福,所有功德,只落在爹妈身上。” 定逸长长叹出一口气来,道:“你的苦心,佛祖必是知道的。二月十九,传是菩萨生辰,你娘亲生你的身,对你而言,便如菩萨一般,这是该的。”言罢长身而起,振袖哼道,“只是不必这般沮丧,贫尼的本领虽不济的很,但舍却这一具皮囊,护你周全上得衡山派去,决心却是有的。倒要看看,这世间的人,果真便为所欲为,甚么也顾不得了么!” 罗刺寇抬眼看那烛光,盈盈光辉中,似乎佝偻着倚门呼唤儿郎的花白了双鬓的爹妈便在那里,痴痴而笑,眼中一片模糊,不觉这悲伤,触动了神符紫海之中的神识,砰然真元涌动,那寒冰真气如蒙大赦,猛然自隐藏之地奔腾而出,席卷上了罗刺寇周身,猝不及防之下,众人只听他微微啊的一声,急忙来看,只看肩头一晃,脚下立足不住,砰然摔倒在了地上。 正在此时,楼外已动起手来,原来昆仑派众人随了左冷禅到了长街尽头,一眼只看到满地的棺材,尽皆骇然,左冷禅似笑非笑,原是他早在镇外便教人打探到了这一行数百口棺材的来历,心中算计既定,方作出如此声势,引震山子入镇来。那震山子见此情形,面上惊疑不定,却吃左冷禅几句怂恿,当时咬牙顿足,喝令门下弟子毁棺弃尸,那青年几人,哪里能肯?切齿大骂开来,一言不合,方不及理论,乒乒乓乓拔剑便杀。昆仑派弟子,人多势众,却经不住铁了心要报仇雪恨的这几人舍命来杀,两厢纠缠一处,毕竟昆仑派人多势众,又有左冷禅暗中渲染,渐渐将那一行几人逼迫着往楼门前倒退而来。 刘正风手快,将罗刺寇整整齐齐扶坐在了踏上,定逸提剑便走,莫大待要拦挡,定逸剔目喝道:“这孩子一身都是伤痕,尚不忘天伦恩情,你我既身负江湖盛名,怎能任凭昆仑派当街再行凶?便是不动手,贫尼身为佛子,这许多死人灵前,姑且念几句经文,那也没甚么了不得罢?” 几句话,将三个高手说的满面通红,岳不群往窗外探身一看,嘿然冷笑,道:“嵩山派人才济济,左盟主到了,‘九曲剑’到了,本想着有个‘大阴阳手’乐厚乐师兄,那便已教人赞叹人才之盛,不想竟连‘仙鹤手’陆师兄也来了,好得很,好得很。” 这四个高手,抬足间便自窗子上跃了下去。 罗刺寇身上疼痛,面上却浮现出略有歉意的微笑,轻轻拭去眼角泪痕,想了想,翻开榻上棉絮,在床板上掰下一尺长短的木刺,一边将幔帐扯了半片裹了,藏入袖中翻身背对外头躺了下去。 第二十六章 恨屠虎伥慨且慷(下) 窗下众人,已打作一团。那年轻汉子,手中掌一柄长剑,武功却并不甚好,休说左冷禅几个宗师,便是与罗刺寇交手,只怕也奈何不得三五个回合。因此与昆仑派弟子中好手斗剑,他自是处处落了下风。若非那中年汉子一把厚剑厉害了得,只消片刻,他便要教昆仑派存了杀心的弟子斩在剑下。 左冷禅只是看着,并不说话,待见岳不群四人自楼上跃下,方冷淡开口道:“岳师兄,莫师兄,刘师兄,定逸师太,震山子一派宗师,左某迎出镇外接应,那是应当,不必自窗口跃下来见罢?便是心有不愿,那也只要在客栈你等候便是,何必如此?” 岳不群一笑,长袖一震,十数个昆仑派弟子,便教他清清淡淡拂开。 震山子一袭青衫,形容惨淡,微微有些消瘦,身材不甚高大,约莫三四十岁模样。他虽有“乾坤一剑”的美誉,却是使双剑的。眼见岳不群四人自窗口跃下,心便不悦,面上一团清冷,待又听了左冷禅挑拨,长眉挑动,却教岳不群这一袖之能,将发作强压了下去,怫然喝道:“岳先生,你这是何意?莫不是无昆仑派的内事,你华山派也要来管?” 岳不群笑道:“哪里的话!昆仑派也是江湖里有头有脸的名门正派,这行事么,自当有名门正派的气度。我看这一行镖局,尸骨累累,纵然这镖局有做的不到的,教你心中不喜,但屠戮满门,这却过了。岳某既蒙江湖里朋友太爱,送了个‘君子剑’的美名,每每自省,均有名不能符实的惭愧。因此,岳某行事,纵然与魔教的魔头相逢,那也要问个是非明白,而后才拔剑便杀。震山子师兄,你道是岳某这行事,可有错么?” 震山子拂袖将门下弟子止住了,冷哼道:“与魔教中人,有甚么是非分辨的?一旦相逢,拔剑便杀就是了。岳先生号称‘君子剑’,以我看来嘛,这‘剑’倒是不差,一袖之力,远在震山子之上。倒是这‘君子’二字,虽名副其实,未免有些不是江湖中人了。” 莫大道:“那么,依着昆仑掌门之见,这分辨是非,倒要与甚么人才相配?” 定逸师太喝道:“有甚么匹配相悖?善恶之分,自是正邪之别。是非之别,方在我正道中人身上。震山子掌门,这镖局,可是魔教的?” 震山子看一眼左冷禅摇摇头:“不是。” 定逸嗔目又道:“不是魔教的,莫非便是与魔教有瓜葛的?” 震山子不知怎生应付,倒是那年轻汉子仗剑喝道:“原来是五岳剑派的诸位前辈到了!好教各位前辈知晓,晚辈这一行镖局,无一不是规规矩矩做本分买卖的,常年来走南闯北走东闯西,休说违逆,便是对这昆仑派掌门半分不敬之色,那也是没有的,可谓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这一行镖局,有江浙的,也有中原的,若非一路走来,素昧平生。这震山子,使人在沙漠之中,杀人夺货,还想赶尽杀绝,如此人物,哪里有半分名门正派的模样?哼哼,昆仑派,好正派的行事!” 定逸当时怒目而视,她在江湖里,本就是个脾气暴躁的,昆仑派弟子中,久闻她名头的,不在少数,见而生畏,骇然倒退。 左冷禅淡淡道:“定逸师太,何必只听这些镖客的一面之词?震山子师兄既劳动大驾不远千里自沙海中追来,定然有他的道理。倘若坦荡无私,他两方,当着我五岳剑派四派的面上,就此在客栈里一五一十说个明白,孰对孰错,自有分辨。” 那年轻汉子嘿然冷笑,道:“嵩山派好大的威风,难不成我四五百口人命,也比不上震山子只言片语么?”而后向诸人拱手作谢,昂然道,“此番血海深仇数家镖局的托付,都在晚辈一人身上。天涯海角,此仇必报。不然,愧为人子,愧为大丈夫。你这客栈,好是深渊一般的门槛,晚辈小门小户,只怕也进去不得,就此告辞。”而后怒视震山子道,“我知你昆仑派人多势众,便是追来,我也不怕。” 震山子冷笑,便要拔剑,道:“何必那多麻烦,看你是个小辈,让你三招,只管一发都来罢。是非黑白,都在剑下说话。” 那年轻汉子大怒,便要发作,正所谓仇人当面,血气之勇,定逸正待劝阻,却听楼上罗刺寇大声笑道:“昆仑派,嵩山派,无非一丘之貉而已。昆仑派意图中原,本领又很是不济,只好花费些钱财,买个名声不泄而已。” 震山子闻声悚然,厉声喝道:“谁在胡说八道?”一声断喝,双剑已在手中,便要飞身而上,后头闪出一人来,青袍长剑,意态潇洒,只是眉心里一道伤痕,并未痊愈,正是昆仑派三弟子谭迪人,沙漠里教罗刺寇一剑伤了眉心的那个。 谭迪人于震山子耳语几句,震山子霍然转身,瞧着定逸师太冷笑道:“好啊,我说这狗贼哪里来的那么大胆子,处处与我昆仑派作对,原来竟是恒山派的师太在包庇。”转面来,当时请问左冷禅道,“左盟主,你既是五岳剑派的盟主,这恒山派包庇邪魔外道,长此以往,恐怕与名门正派不符啊。” 罗刺寇又笑道:“果然是颠倒黑白的大高手,震山子,你的剑,未必比得上你这一张嘴厉害啊。我既杀你昆仑派的人,那便是杀了,想必这位左大掌门自不是如信你信口雌黄般信我的话,所谓是非道理,正如你所说,比不上剑下说话的分量。” 左冷禅微微摇头叹息,道:“震山子师兄,你也亲眼看到了,这少年本性桀骜,毕竟年纪不大,我嵩山派与他也没多少瓜葛,倒是南岳衡山派的两位师兄,恐怕维护的紧。”他这言下之意,便是恒山派华山派与罗刺寇并无瓜葛,片刻震山子动起手来,那两派也再无阻拦的道理。 震山子瞪着莫大,又看刘正风,悄然往弟子里做个手势,那谭迪人往后一退,喝道:“二师兄,四师弟,那小贼一手衡山剑法厉害的很,对付这等邪魔外道,也不必讲甚么江湖道理,咱们一发上罢。” 倒是那年轻汉子喜形于色,扬声叫道:“果然是罗少侠当面,咱们对罗少侠可景仰的很。这昆仑派的要为难罗少侠,咱们既与他也有血海深仇,那也不必讲甚么江湖道理,拼死力战便是了!” 左冷禅一旁两人道:“你镖局一事,左盟主既然应诺从中斡旋,那也不必着急,来,且先待昆仑派与那小贼了结了恩怨,坐下说不迟。” 这两人说着,左面那个,身量并不甚雄伟,一双手掌却厚重的惊人,啪的一掌,往这边推来,尚在半路,劲风激荡。更是惊人的,他那双掌,初看并无出奇处,却待拍出时候,一正一反,一明一暗,众人大都是行家,见势心中均赞:“‘大阴阳手’,果然名不虚传。如此掌力,只怕只论浑厚,仅在左冷禅之下了。”右面那个,面色阴沉,稍稍显得蜡黄,左手报了“五岳令旗”,右手缩在衣袖之中。那左手,十分消瘦,却连手臂极其长远,形如仙鹤脖颈,手掌随意蜷曲着,虽不动,气度更在前者之上。 岳不群冷眼将这两人看了,心中又是忧愤,又是急切,暗暗道:“‘大阴阳手’乐厚,武功在嵩山派中只占第四,休说左冷禅,便是这陆柏,也更在其上。遑论嵩山派里,还有个大太保‘托塔手’丁勉,武功虽不曾真切见识,想必只比这左冷禅,恐怕也不差许多。嵩山派人才济济,何其多哉。”便心想起华山派中,高手只他与夫人两个,弟子更只一个顽童,如此势单力薄,怎能与嵩山派争较一时长短? 不由潸然。 那莫大,也与他一般的心思。 这两人,正是嵩山派“十三太保”里的“三太保”乐厚,号称“大阴阳手”,另一个,便是“二太保”陆柏,素有“仙鹤手”的美誉,江湖里,都是仅次于一派掌门的宗师人物。这两人既出手,震山子心中恍然,嵩山高手中,这两人不但次于左冷禅,也次于大太保“托塔手”丁勉,却他两个已是厉害至此,遑论那两人?自家本看着门下弟子极多,又有左冷禅镇外来接应,心中矜持,如今方知,原来这中原武林大派,毕竟便是大派,西域昆仑,远远不能及。便是那华山派岳不群,只施展了一手“铁袖拂长空”,便已在这陆柏乐厚两人之上,只他一个,便将一个昆仑派,全然比下去了。 而那两人出手,这震山子也看的明白,他两个虽口中说是阻拦那镖局几人,却那掌风,将岳不群四人尽皆笼罩了进去,便是给自家造好了景象。心下不多盼望甚么获得,便想只将那杀死自家许多弟子的小贼拿了,也好从中逼迫出衡山剑法,如此,昆仑派便是学成七八个人,进发中原,也是指日可待的。 他却不肯亲自出手的,自持一代掌门,武功虽不甚,架子却在那里,耸身退后,门下三个弟子纵身一跃,便上了楼上去。 左冷禅赞道:“这一手‘云龙三折身’可俊的很哪,震山子师兄教导有方。” 这昆仑轻功,本便是震山子最为得意的,左冷禅赞在口上,便着了他的得意。 定逸四人,教陆柏两个左右胁迫,轻易不敢卖出破绽来。岳不群三人自是想着先来自保,定逸却不愿教昆仑派这三个弟子伤了罗刺寇,厉声喝道:“陆师兄,乐师兄,好霸道的掌力!”虽是称赞,却怒气勃然,锵然出剑,便要破了这两人的合击。 叵料剑方出鞘,上头楼里一声怒叱,重木撞了金钟也似,嗡然作响,那三个昆仑弟子,齐声啊一声叫,倒飞往楼下撞来,窗口探出一人,虬髯粗面,手持紫金八卦刀,正是施令威。 施令威哈哈大笑,啐一口下来骂道:“爷爷与罗兄弟来道个别,干你祖宗甚么要紧事,敢来打扰?”下头嵩山派众人齐声大呼,左冷禅喝道,“岳师兄,我五岳剑派,甚么时候竟与这和魔教纠葛不浅的人物也称兄道弟起来了?”长臂振处,衣衫猎猎,他竟要亲自出手,好将罗刺寇如今最是依仗的帮手击杀。 罗刺寇在内头笑道:“施大哥,这昆仑派的三个弟子,有一门武功,却将你这一招‘长江三叠浪’给比下去啦!” 施令威飞步便走,自此处跃上对面屋顶,回头猛然一刀,正中飞身来赶的震山子那柄长剑上,清亮一声响,震山子竟吃不住施令威这自上而下的一刀,不得已只好舍弃了面子,又落了下来。这一手,教施令威好生佩服,大笑道:“罗兄弟,这震山子的一手‘面红耳赤气急败坏坠地神功’,俺真真是佩服得很啊。有一桩闲事,早先答允了别人,不得不去,俺待过些日子,定来看你。” 回转头来,盯住嵩山派那举剑怒喝的弟子们,施令威恻恻道:“嵩山派的甚么太保,俺是打不过的。五岳剑派的太上皇左冷禅,那俺更非对手。但你嵩山派中,少说也有三四千个寻常弟子,倘若我这兄弟在你嵩山派手中有个长短,俺今日杀一个,明日杀一个,你十三太保虽威风,但要赶上俺这‘八步赶蝉’,那也千难万难,看你左冷禅能护得几个周全。山高水长,老子这便去了,不必来送。” 他语速既快又重,用了内力送出,声振四野,震山子方提气又要扑上,他那一番话,早已说完,双脚飞快连踢,屋头瓦片,雨点般落来,夹杂了灰尘沙土,正将纵身半空里无处躲避的震山子,泼了好是一个灰头土脸,震山子破口大骂,又吃一口灰土,譬如教人捏住了脖子的鸡鸭,戛然而止。 施令威大笑中,这次果真去了。 左冷禅喝止了要追赶去的陆柏两人,往着震山子道:“这贼人奸猾,武功也甚不错,却未必及得上师兄,折在他手下,本是旁门左道的手段,何必理会?杀昆仑派许多弟子的那小贼,如今正在上头,何必因小失大?此人偷学五岳剑派剑法绝招,本是要我五岳剑派来作处置,但天大地大,比不得师门仇恨,震山子师兄,你且先请!” 定逸怒叱道:“好不讲理!” 震山子怦然心动,返身又是一纵,果然云中鹤一般,端得潇洒。月光灯火下,青衫如惊鸿,剑光闪闪,一脚踢开半掩的窗户,挺剑喝道:“狗贼,看你今日哪里走!” 定逸几人不及发作,嵩山派上百弟子振剑齐声喝道:“请五岳剑派诸位前辈自重。” 那陆柏与乐厚二人,又一左一右并掌圈来。 震山子立足窗棂之上,往里头瞧一眼,口中大笑,倒提长剑,步步逼了过去,喝道:“原来竟是偷学五岳剑法的,说不得,今日要为五岳剑派讨个道理。” 左冷禅觑住岳不群四人,交叉叠在月复前的双掌,刹那间便能作惊天一击。他的心思,昭然无疑,罗刺寇既杀了昆仑派那许多弟子,休管是非,震山子身为掌门,自要寻个说头,这本是江湖规矩,倘若岳不群四个真要出手,他既是五岳掌门,又是正道三大高手之一,今日趁势将这三个剑派好手击杀在此,那也在江湖里说得过去。 岳不群长衫微微而动,一只手,把住了剑柄,心中想着今日纵然拼死一击,也不可教左冷禅如此折华山派面目,不想剑未出鞘,楼上一声惨叫,砰的一声,又砰的一声,震山子大声骂道:“狗贼,卑鄙无耻!” 窗棂颤动处,罗刺寇恍如风中枯叶砰然坠下,他却强力站起,一只手拄着一柄长剑,正是震山子所有。 众人有惊又怒,怎地震山子也是个武功好手,竟能教他连长剑也夺了去? 定逸只看罗刺寇面目流血,一只腿也断了,若非长剑拄着,定然立足不住,当时袖里一掌,迫开讶然呆了的陆柏,纵身往前一看,只见罗刺寇胸口塌陷了下去,皮袄之上,正在胸口部位,有一道白印,想是震山子一脚落在了他身上,躲闪没有来得及。 不及怒叱震山子,他便摇摇晃晃自上头跳将下来,众人看得清楚,骇然心惊。 原来震山子小月复之上,鲜血淋漓,一截木刺,只留了把柄不过两三寸,再看罗刺寇双手之上,鲜血滴答,心中均已明了,震山子得意大喜之下,竟不想罗刺寇重伤之中竟还有一拼之力,待他贪心中近身弯腰去夺罗刺寇身上的“剑谱”,却教他趁势一击得手了。 再看时,对比身量,众人均是高手,登时便知这判断绝然不错了。 震山子落了地,一只手持着仅存的一把长剑,面色苍白,一只手又捂着伤口,面色狰狞,目光歹毒,脚下踉跄,只怕那木刺,已伤在他五脏六腑了。 罗刺寇微微垂着眼眸,目光中闪过刹那间的决断,猛然抬头睁睛,竟强行提起一口真气,合身快如闪电般,长剑化作一道寒光,目标正是震山子脖颈。 定逸师太一手没能拽住,后头又被陆柏一掌,不得不回身迎敌,却听莫大啊地一声低呼,神色惶然,竟似见了鬼怪一般。 那震山子见罗刺寇一剑刺来,居然大喜,正在那长剑临身刹那,差之毫厘往一旁一让,收起一剑,直挺挺送入罗刺寇肋下,自前头入,自后头出。 罗刺寇蓦然大喝一声,声音嘶哑犹如夜枭,一只手死死抓住那长剑剑刃,内力到处,震山子竟抽不回来,一时间骇然欲绝,大叫声里,贪生怕死之意,便是昆仑弟子也听的出来。 斑驳光影之下,震山子双眼睁大,面色惨白,急忙要退,却被罗刺寇丢开入月复那长剑,皮肉绽开露出森森指骨的左手揪住他衣摆,右手之中,长剑陡然下坠,断翅大雁般,教震山子慌忙扭头背身要让开这杀招的举动,俱都化作了无用。那长剑,嗤一声响,自木刺入处再入,推动木刺,自震山子后背出,剑上内力,十分强横,催得那木刺铮地钉在了客栈门柱上,血迹涔涔而下。 罗刺寇右手长剑,却将那木刺造就的创伤,越发扯得广阔了。 震山子不忍疼痛,惨叫不绝,猛然往后一挣,衣衫破裂,好不狼狈,却终于躲开罗刺寇回手抽剑之后的第二击,暂且留住了性命。 便是左冷禅,如今也头皮阴冷,背后似有鬼风吹来。 这少年武功也不见得高明到绝顶,但这等舍身忘死的惨烈胆气,宁肯身死也不教敌手独活的阴狠歹毒,当真是他平生仅见! 罗刺寇又将那长剑拄着地,目光越过骇然众人,看在震山子那伤口处,连连剧烈喘息,留恋吸了一大口冷气,缓缓问道:“我不怕死,你呢?” 震山子如逢鬼魅,伤势又极沉重,一时间,竟顾不得嵩山派这等强援便在身旁,只想着早些离了这里,待医治好伤势,再来寻仇不迟——他教罗刺寇那等决绝果断狠辣歹毒,骇破了胆子。 当时昆仑派数十人,竟就这般走了,来去如风,再不肯在此地多留片刻。 那镖局几人,哪里见过这等惨杀?一时怔怔呆呆,只好教昆仑派的众人,便就这么去了。 罗刺寇眼睁睁看着昆仑众人消失不见,仅凭一口气支撑的力气,油尽灯枯,眼前一黑,经脉骨骼尽为那寒冰真气冻住,牙关咔嚓作响,仰面便往地上倒了下去。 那震山子的佩剑,锵地落地,恍如有人弹剑作歌,直击云霄。 第二十七章 欲行不行马蹄轻 一枝葳蕤女敕芽,自沙坡里探出头来,一曲清水,淙淙往山外淇淇而去。半丘凄迷初发的女敕草,略略寒风中,抖动夕阳。沙坡头上,有人高歌,音调尖而不利,唱词古拙,一如流连秦砖汉瓦的秦皇汉武,骡马牛羊应和,鸡犬孩童伴佐,间有田埂上农夫晚归,赤了小腿,卷着臂膀,将铁锄荷了,或大声说笑,或低声叱责,无非家长里短,也有农妇,倚门呼郎唤儿,也与邻人说些晚膳吃食,并不丰足,却也心安。 正是春雨之后,落日的时候。山也为那春雨洗了,心也敞亮,此处乃是山内小镇,惯种桃李,兴旺柳杨,往山顶上看处,入眼都是女敕绿,直似要招惹人的心扉。更是雨后,微微紫蓝色的山雾,此处一缕,那里一丝。 车轮汩汩,自山外转来一车,并不显眼,寻常外出之人的角色。 车旁随着四人,车后远远缀着一行,少说也有十数,这一行人,手持长剑,步履轻巧,乃是江湖里好角色,更兼人多势众,纵然这里民风剽悍,也并不有许多人往他那里靠去。 赶车的,是个寻常角儿,长鞭挥舞中,车子稳稳当当。行及山内,又减慢了车速,回头赔着笑问道:“几位,眼见着天色也晚了,明日定有风雨,倘若不急着行路,倒是这里也是个歇脚的地方。” 车旁四人中,有书生,有老尼,也有落拓邋遢老者,做主的,却不是那锦衣长者,那人身态富贵,见问又回头笑问道:“岳师兄,定逸师太,这里也是江湖里一处朋友,崆峒派我朝以来,置身江湖之外久矣,但毕竟与五岳剑派都有往来,如今咱们到了山下,倘若不上山,只怕情理上也难说过。” 这一行,自是岳不群等人了,那说话长者,便是刘正风。 刘正风一言既出,定逸师太虽脾性暴躁,却也知晓江湖里的道理,点头道:“刘师兄所言不差,都是名门正派中人,五岳剑派,与崆峒派渊源颇深,此番虽有意赶路,但到了山下不往上去拜谒,那是说不过去的。莫师兄,岳师兄,你们意下如何?” 她便是这个脾性,管你旁人怎样个想法,心里想着应当如何,那便是如何了。 岳不群往后瞥一眼,缓缓道:“那是定要往山上去的,岳某虽也身居陕甘,与崆峒派诸位前辈素有神交,却这往来,并无多少。借此机会,正好拜访,也省得教人当咱们三派无礼,竟过门也不去拜谒。” 莫大自无异议,岳不群便教那车夫道:“一路数日来,倒是劳累老哥哥辛苦,这里有一些前辈高人,我等须往山上拜谒,眼见着春耕也都起了,想必老哥哥也甚是担忧家里,不如就此别过罢。” 那车夫自无不允,刘正风爱惜他一路细致,将些碎银,又多分了他一锭。 岳不群皱眉道:“只怕不妥,这陕甘地带,虽也清平,但民风剽悍,马贼劫匪,多如牛毛。江湖里为非作歹教咱们追的无路可逃的,也在这里多有隐匿。只怕身携许多银两,倒不甚周全。” 车夫自车内抽一把长刀在手中,荷荷笑道:“岳先生诚然君子,待咱们这些低三下四的,也这般在心——倒是无妨,小人颇通些拳脚器械,本是在崆峒山上学了些粗浅武功的,待明日雨过了,寻西去的客商,结队而行,也能多赚些养家的铜钱。” 岳不群方颔首,道:“如此,正好。不成想老哥哥竟是名门传人,一路倒是多有失敬之处了——却不知,怎地见明日便有雨水?” 车夫一笑,指了指草鞋,道:“田地里抠些饮食的,这天爷爷便是父母,怎不捉模得他脾性?日头清明,朝霞鲜艳,明日必有雨。以这里往年的天气瞧,只怕这立春时候的雨,指不着三五天也晴不得。时辰尚浅,这里的客栈,大都是师门里开的,倘若住去,以诸位的身份,难免有人夤夜来谒,倘若不弃,小人倒有个说法,不如待小人寻几个山下走的师兄,就此迎了诸位上山里去,可好?” 众人自无异议,倒是这车夫走南闯北,说话颇是伶俐,虽一张枯树皮也似的脸,掩不住胸中有些见地,岳不群心下怅然,暗暗叹道:“崆峒派并非江湖里一流门派,远远比不上少林武当,却它一个外门里的弟子,竟也这等乖巧之心,想我华山派,虽为五岳剑派一支,名震江湖,倘若要有这等潜隐实力,当要追溯当年剑气二宗意气之争之前,可怜好大一个门派,如今人才凋零,处处受人掣肘,奈何,奈何!” 当时车夫催马往前,行不片刻,劈面撞入村镇之内,但见繁华并不了了,却自有一股宁静气象,行人三三两两,或是江湖里行脚客人,或是晚归农人,也有神情矜持、裹巾吟哦的当地书生,便是呼儿唤孙老弱,豁出一口黄牙,斜着眼睛将入镇来一行人细眼打量。 那车夫径直引众人往一家客栈中,众人抬头看去,这客栈,早已风雨斑驳,前头青砖绿瓦,后头也有草栈,外头立着两个聊赖店伙儿,腿脚伶俐,正瞧着乡人嬉笑。 见是众人来,那店伙儿分出一个先进了内里去安排,另一个当面迎来,先笑道:“哟,客人们可是远路来的?这天爷爷怕是不教行脚人好过,眼见着便要下雨,客人们倘若信得过小人的眼睛,不如且在小店里打尖一宿,待看明日好安排,小店惯不欺客,镇里头大是有些名声的。” 刘正风便笑他:“你这小二,真是个好牙口,便要住下,这里便有五六个人,后头来的,倘若人多势众强行要住,你又怎生安排?” 他一口官话,并不十分好听,那店伙儿细细听了,大约明了他的意思,傲然一笑道:“住店总也要有个先来后到,客大不压主,哪里能有强住的道理?!” 那车夫叱道:“你这夯货,休卖弄牙口,这几位,乃是五岳剑派的前辈高人,山门里可有在此歇脚的师叔师伯?休要坏了崆峒派规矩!” 店伙儿吃了一惊,他只看这几人行事各异,均有好身手,哪里想竟是五岳剑派高人前辈?当时恐慌,连忙飞步往里头去报,不片刻,里头抢出三五个汉子来,打扮粗朴,形容剽悍,只看一眼,刀削斧凿似面庞上,亮堂堂有日头光辉,顾盼间,自有攻城拔寨般悍勇。背后各插兵刃,有刀有剑,当中那个,腰间却是一柄上短下长的连枷棍,岳不群几人也不惊讶,崆峒派素以兵刃奇异闻名,这连枷棍,他们也见过不少。 那三人抢出门来,当面站住,远远举手作礼,口中叫道:“不知五岳剑派诸位师兄到临,崆峒派有失远迎,当真失礼至极。”这几人说话间,那客栈之内,一头信鸽一飞冲天,飘忽间上了高山去。 刘正风正容道:“不敢当,诸位师兄多礼。”当下将几人彼此介绍,他眼光毒辣,竟认得这三人——崆峒派不分僧道儒俗,弟子名分三等,各按师门,分作八派。一派之主,号称掌门,而总辖八派掌门的,又号称掌派。所谓八派掌门,与寻常门派中长老堂主彷佛,掌派者,方与华山之岳不群、衡山之莫大并肩。这三人,并不属同一门,也非掌门,刘正风以音律交往天下,因此倒也颇通崆峒派繁复门规,待这八派之中的杰出一二代弟子,素有耳闻,两厢对照,一一分的明白。 那三人只听当面的便有两派掌门,更为吃惊,旋又恍然。这几日里,祁连山下魔教为正道大败,江湖里早传得纷纷扬扬,岳不群几人自此而过,想是大功告成要凯旋而归了。 领头那个,乃是崆峒派一代弟子里佼佼者,江湖有美誉,号称“奇兵追魂手”,竟是连通了崆峒派“奇兵门”与“追魂门”武功的大成者,久在山下行走,姓胡单名一个通。 胡通踟蹰沉吟,心中不能定,本想请诸人往客栈里去,却非待客之道,正犹豫中,高耸云中的远山之上,铜钟响彻,荡开云霏,继而声乐震天,自山上而来。那声音来的好快,方听初声,正在山巅,第二声时,已到了半山腰里。胡通心下大定,知是山里各派掌门闻知讯息摆开迎客礼仪。这崆峒派虽在西陲,却有古风,迎客送客,均有完整规矩,迎客有铜钟响罄,更要列开大队,八派掌门乃至掌派依规矩下山,只是崆峒派不问江湖之事已久,这一套规矩,多年不曾用过了。 岳不群莫大脸色稍霁,往后头看,远远辍着的嵩山派众人,竟绕过此处村镇并不愿与崆峒派结交似,只看黄衫隐约,赶往前头去了。 正此时,那车里,却传来一声申吟,定逸师太面色惊喜,吟诵佛号道:“阿弥陀佛,这孩子一路不见觉醒,不想竟在这时有了知觉。”刘正风笑道,“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何况恒山派疗伤圣药出神入化,断无失手的道理。只是若往山里去,山路颠簸,只怕又要牵动伤势,只怕不妙的很。” 定逸横他一眼,淡淡道:“索性便也留下也是好,岳师兄莫师兄管往山里去,贫尼照看着便是,总不能教人觑了空子。” 她言下之意,显是不待见环伺的嵩山众人,这几个心下均知左冷禅定然不肯教他几个轻易与崆峒派交好,闻声默然。 忽而,村镇之中,不知是谁家灯火蓦然通明,一时之间,锣鼓齐响,牙牙一阵高音胡琴之后,一声喝唱,竟将渐渐近来的崆峒派礼乐俱都压了下去。那喝唱,好生酣畅淋漓,虽只是一声,众人听来,却似重鼓响箭一般,一声穿透山岳,二声喝断水倒流,待第三声时,歌者中气不绝,愈上高楼,原野中,俱都是他的回音,彷佛这山川林木,这天地乾坤俱都为和应和,替他喝彩,音起音高,万籁俱寂,一声落,震天价彩声,宛如山川里的每一粒沙砾也在呐喊,小小村镇之中,农人休论男女老弱,一并高喝,满山川里,都是那一声“彩”。 车辕上骡马,竟也为这一声喝出了性子,扬颈嘶鸣,奋蹄欲奔,那车夫单手扯住缰绳,双足如石桩般牢牢钉在地上,纹丝不动。 众人只听得那一声,又复教那一声“彩”,好似要将一身的真气引发,血脉筋骨中,撞入钟鼓一般,脑门里嗡嗡一片震动,莫大与刘正风均都是音律好手,更是武功高人,却止不住血气翻腾。莫大倒也罢了,刘正风面色潮红,目中炫彩如惊涛骇浪,半晌低声赞道:“竟不想这村镇之中,竟也有这等将黄钟大吕也压下去的好彩声。” 岳不群脸上紫光微微一闪,方能不动声色。 刘正风忙问那胡通:“这是甚么音律?刘某虽不才,天下声韵,倒也颇知三四分,并不见有这等唱调?!” 胡通不及答复,那第二声唱已起了,这一番,却不再惊天动地,胡琴呕呕,伴著尖板,歌者语调凄凉,却有一股莫名的悲壮,三四句之后,众人里便是定逸师太也通些史书,听出乃是一出古代英雄的陌路悲唱,虽都是前辈高人,也教那聊聊几句,唱进了心里,引发各自心思,不禁恻然。 再复起音时候,便是缠绵悱恻的八句铺陈,这里的腔调,众人里只有岳不群勉强能听出个明白,旁人不能知晓,但此前一个“猛想起”,字句明白,众人均知,此是一番忆及咏叹。 “崆峒派飞龙门钟玄子、追魂门青峰子、夺命门马大成、醉门长云子、神拳门苍云客、外门陆万成、奇兵门澄观,代玄空门掌门、崆峒派掌教飞虹子师姐,恭迎五岳派诸位大驾。”方此时时候,那自崆峒山上奔下一行众人里,有人提足了中气大声唱礼叫道。 此人中气十足,显然是江湖里一代好手,开口吐字,自将那歌者之音强行压了下去。刘正风甚是不满,低声轻哼一声,他是看顾旁人脸面的,自然不肯说出一个字的不满来。旁边定逸正伸手要揭开车帘往里头去瞧,闻声回头而望,冷哼一声,掉转过头去。 只是心下难免惊讶,这崆峒派虽不过问江湖里俗事,却与四川峨眉派一样,持身正,底蕴深厚,久是江湖里的名门正派,便是五岳派,倘若拆分开来,没有一派比得上的,可谓崆峒派乃是少林武当之下正道里的执牛耳者,如今竟是七派掌门齐下崆峒来迎接,纵然岳不群与莫大自觉华山衡山并不下于崆峒,也不禁正色正容,侧身立于道旁恭候。 须知崆峒派之中,自掌教飞虹子之下,只有崆峒十二老最是尊崇,这十二老,十数年不问俗事,休说五岳剑派掌门来了,便是少林武当掌门联袂亲至,那也不见得他们能出面一见,遑论下山迎迓旁人。这十二老之下,便是其余七派掌门,按说岳不群等人倘若能有两三个掌门来迎,那也是当得起的,这七派并出,便教他几个心内惶恐了。 第二十八章 空蒙烟雨说初晴(上) 罗刺寇自那夜里疼痛抵挡不住,神识早已昏迷之后,一路上恍惚只觉着有不断的或强或弱的真气缓缓往体内灌注,自己的身子,犹如巨涛之中的筏子,飘飘荡荡的,忽而六识清醒,分明觉着耳中能听得,心中能觉得,但却说不出。如是不过几日,便似身在舟车之上,晃晃悠悠,一路只是走,待有片刻清明,方听到外头车轮毂毂,岳不群几人说话之声传入耳中。 此时,他便知身不由己,死是死不了了,只怕日后的岁月,最好不过在衡山派里度过。倘若刘正风金盆洗手,嵩山派能将他这今日的少年剑客忘却,不定尚有活命的机会。 此间,他也曾尝试缓缓提一口真气,但只消意念动了,身体便疼痛难忍,筋脉中如有刀割,丹田内空荡荡的,有真元的影子,却捉模不到。再探查经脉之中,阻塞凝滞,似烟熏火燎过一般,偶有通达处,却教冬末春初的溪流一般,处处都有冰凌阻塞,行通不得,那便是左冷禅留下的“寒冰真气”。 初时,罗刺寇咬牙切齿,恨意不绝,一心只要强提真气,重新掌一柄长剑,期盼能有杀上嵩山报仇雪恨之日。三番五次,无不教那晦涩凝滞的气息打断真气的运行,强行冲突,体如爆裂般,心知逞强定然难以凑效,索性后来便放开胸怀,暗想来日方长,倒不必急于一时。念头方通达了,胸中一段激昂坚持的勇气,便也泄了,内伤外患极重,久持不得,于是整日昏昏沉沉,不知身在何处。 这一日,幽幽暗暗的迷蒙中,罗刺寇脑海里一片迷茫,却非想的多了,想的远了,只是不知要想些甚么,又要将甚么想来,索性甚么也都不能知道,眼皮上虽有力气,一身的伤痕,却不容他久念,于是又复昏迷。蓦然那歌者声起,罗刺寇自昏迷中惊醒,气机并未引发,心中却似开阔了不少,车帘摇摆,自外头窜进许多冷风,刺面如水,一时颇有神清气爽之觉,复察身体,内伤并未消散,而外伤却渐渐好了许多,心中欢喜,侧耳再听那尖板穿云般的歌唱,隐约有熟悉之感,却并未教他再起昂扬激烈之意,心头宁和,一边暗自称赞恒山派疗伤圣药的确了不起,正要起身时候,毕竟伤势并未痊愈,内外俱痛,一时又一声申吟,原来醒来时候,车子摇摆,已教他忍不住发了一声低微申吟,原本车轮之下,那声音甚小,寻常人物便是贴着车厢走动,那也是听不见的,但外头四人,均是一派宗师,早已闻知了。 这第二声申吟方落,自山上来的一行高唱已到了外头。 毕竟怎生迎呼,罗刺寇顾不得那许多的,不片刻,定逸师太自外头探进头来,面色温和说道:“前头便是崆峒,也是江湖名门正派里有宗师气度的所在,过门而不入,非是礼节,待往山上去的时候,你切莫乱动,山上有的是有德的高手,定能驱除你体内寒毒,莫要误事。” 罗刺寇的性子,定逸是颇了解些的,崆峒派虽不常在江湖里行走,门下弟子中,却多有心高气傲之人,这里又是他根基,难免有说话不周到的,这也是给罗刺寇先行叮嘱,免得上了山去,又教甚么无干的人等一言激起他的性子来。 罗刺寇点点头,转过身闭上了眼睛。 留在山下客栈,就算定逸师太答应,罗刺寇也绝不会的。左冷禅就在左近,身边四大高手倘若不在,以左冷禅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做派,必然有所举动。 只是他心内究竟有些狐疑,莫非左冷禅与崆峒派十分不融洽,竟过门也不上山来? 体内轻缓了许多,气血却不能供应他足够的精力,方入神想及此处,便是一阵头晕目眩,罗刺寇暗暗失笑,道:“泥菩萨过江,都在这时分了,还琢磨那许多作甚?只是……这崆峒派名震西北,又多有江湖里耄耋前辈,虽不闻门下弟子在江湖里闯荡出许多名头,却是个实打实的大派,个中人物,必有飞扬跋扈者,我这模样,倘若上山,既非五岳剑派弟子,又非正道中人,想必那左冷禅为图衡山派剑法,甚有可能运作暗藏在崆峒派里的棋子,一旦有人寻衅,又该如何是好?倘若事事忍着,时时让着,那却非我罗刺寇了。只是若要动手,剑也提不得片刻,内力更是无从运起,好生狼狈时候,莫非平添他许多笑话便是了?” 外头传来岳不群与来人说话之声,罗刺寇心下仰慕,又道:“倘若能有岳不群十之一二的城府,那倒也是好的,至少将计就计与顺水推舟这两手,无人及得上他。抑或有定闲师太三分本领,江湖里人物归属颇知一二,也好有个一面之词先托着。” 心中计较,车子却已动了,缓缓行中,渐渐颠簸,不片刻,外头有人笑道:“倒不是鄙派为难,这上山下山,到此便只一条通天梯了,车子若要上得去,那是千难万难,车里的哪一派年轻弟子,总归也是我崆峒派的贵客,不如四位先行一步,待我安排好人手,将个大箩筐下来,也甚省事,不会耽搁掌派师姐安排的接风宴。” 定逸犹豫片刻,道:“倒不是我五岳剑派的弟子,乃是个有为的后生。陆师兄,如此,这孩子,便劳烦贵派弟子了。飞虹子师姐的接风宴么,当真惭愧,不敢生受,却也不敢推辞。只是若这一个小辈后生也上得去席面,难免教江湖里耻笑,随意安排个僻静处,只好将养便是了。” 她这一番话里,虽将三派都摘剔了出去,关怀却是实实在在的,便是教崆峒派知晓,车内虽非三派弟子,也是恒山派爱护的后辈,不可轻慢欺辱。 那陆师兄显是知晓定逸师太脾性,闻言一笑,道:“那是自然,师太自可安心便是。” 过不多时,定逸又道:“莫师兄,刘师兄,贫尼待这孩子,与我派中仪清仪和一般,便是有扫拂你们脸面之处,想也是不必怪罪的,是也不是?” 车内罗刺寇哑然失笑。 刘正风想必面色十分不好看,莫大却笑道:“这位罗少侠,能得师太青眼,那也是他福分,虽与我南岳衡山派颇有些……有些渊源,便是派中二代的弟子,能得师太教诲的,能有几个?”他是明白的人,罗刺寇性情刚烈,说是不入衡山门墙,那便多半是不会了,如今他心所愿的,只是将罗刺寇带回衡山好生询问些事物,至于别的,暂且顾不得那许多了。 莫大永不能往罗刺寇一剑好悬刺死震山子的那一剑。 他与刘正风不同,在剑法造诣上,刘正风哪里能及他的眼界?因此当年传派时候,许多陈年故事,如今他是唯一知晓的,那一剑,分明是衡山剑法,却非他所学,只此一事,对他而言便是莫大的事情了。 却听那陆师兄讶声而惊,问道:“罗?可是与魔教东方不败交手数百招,一剑伏六雄的那个罗刺寇?” 不提罗刺寇惊讶,便是定逸几个也愕然不解,刘正风道:“怎地祁连山里六个恶贼,竟是他杀了?罗当口里,这孩子便和咱们一起,怎不见说起?” 陆师兄也甚惊讶:“四位竟不知?如今江湖里,俱都传遍了,道是魔教东方不败来了西北,本是要搅风搅雨的,不想却折在一个少年豪杰的手中。哈,嵩山派的左盟主,虽清剿了祁连山下许多魔教根基,却远不比这一位罗少侠教江湖里传扬,嘿,一剑伏六雄,当真好剑法,当真好人才!” 他这夸赞,却是真心实意的。 岳不群几人心下明了,左冷禅自崆峒山下过而不入,如今看来,并非他一人的承担。左冷禅不愿上山,崆峒派至少掌派飞虹子不喜见他,这倒是个彼此心知肚明的默契了。 定逸转头往车厢里问道:“孩子,那祁连山里的六个恶贼,果真是你杀了?” 罗刺寇道:“便是我杀了。” 下山来崆峒派众人,闻声竦然起敬。 听他年纪,能有几岁?休说是他,便是个二三十岁正在当打之年的好汉子,一剑杀了那六条恶鬼,便是江湖里不说,他也须吹捧自己几句,如此简简单单只说一个“便是我杀了”,一句便将是非黑白俱都担当了下去。 那陆师兄翘了大拇指,哈哈笑道:“好,有承担,有胆量,只是昆仑派也算是名门正派,重伤震山子,倒有些……唔,到了,请上山,飞虹子师姐正在山门处恭候各位大驾。” 至于倒有些甚么,他绝口不再提及。 罗刺寇心中道:“昆仑派虽在西域,却图谋中原,虽有左冷禅愿意充为爪牙,别的门派,却未必真心欢迎。这个崆峒派外门的掌门陆万成,当是崆峒派的喉舌,他既如此说,想必岳不群几个,也对那甚么飞虹子的态度,也是明了了的罢。” 崆峒派,并不喜左冷禅,抑或便是说,崆峒派里大部分掌权者,并不喜左冷禅意图五岳并派,甚至其人行事之风。 罗刺寇心中便知晓了,这番来崆峒派,只怕并非这四大高手一时兴起,这番来了,只怕没有那汉子所言风雨,也有几日光景在此居住。 是夜,罗刺寇得了后山客舍里一戕小屋,灯下方略略用些饮食,外头淅淅沥沥有了雨水,破窗看时,清清冷冷,当真凄迷。又过半晌,到后半夜时,风声也到了,不知是山风,或是带雨来风,总有刺骨的森寒。 头枕落雨声,这一夜里,罗刺寇并未歇息的好,次日时分,起坐往外看,雨声正紧,不似残冬初春的景象,却似秋后暮雨一般,总教人心头烦忧。 岳不群几人,也在此客舍里歇脚,却不见他几个窗户打开,外头又在屋檐下来往的崆峒派外门弟子,罗刺寇问起时,答道:“五岳派四位师伯,今日正在内门里有要事商议,定逸师太临行时便有吩咐,道是罗师弟倘若醒来,只管好吃好喝将养着,待雨停了,便往衡山去。” 罗刺寇也不去挑剔他口中的称呼,点点头又进了屋里,蒙头再睡半晌,外头只三两个外门弟子来去匆匆脚步声,始终不知有别人来过。久不耐睡,虽警惕崆峒派里有肝胆方开张的小字辈来寻衅,罗刺寇却不愿就此闷死,往外头看时,正有一抹晚霞,自西山上跌跌撞撞扑将下来,自知明日也非初晴时候,信步便往后头转去。 这崆峒山,一如山下的人一般,绝无许多曲曲折折,峰便是峰,壑便是壑,不上便下,刀削斧凿般,纵有一处平坦,也不过三五步走完。罗刺寇这数年来,只在沙海里来往,四面都是黄沙蓝天,哪里见识这等神奇?本只想走上片刻便回,不想贪看风景,不觉天色已暮,脚下无路处,便是一处断崖。崖旁又一高崖,袅袅云雾,挟湿而来,浸体生寒。 罗刺寇皱皱眉,非是不爱这景色,奈何身子不好,当时折头,便要离开。 猛然间,崖下深林中,忽然有利刃破空之音,微微声啸,再细听片刻,罗刺寇心中便知,此处正有一人练剑,这剑法么,只怕是奇谲轻灵的路子,纵然那人刻意使的缓慢,却盖不住这路数。 江湖里人,除非有心窥测,旁人练剑时候,那是不能偷看的。倘若有心偷看,江湖里的规矩,轻则拘谨十数年,重则挖目肵足,罗刺寇自觉不能轻犯,当时便往崖下要去。虽然自家是清白之心,难免别人生出甚么龌龊的看法。 却不想,方一抬足,折断脚下树根,那崖下一声喝问道:“甚么人物?” 声尚未绝,一剑清啸,扑上一人来。 听那嗓音,分明是个女子,年纪不浅。 罗刺寇忙要分辨,那快剑哪里容他?眨眼之间,森森寒芒,便已到了目前。 在他身后,乃是数十丈高深的悬崖,退无可退。 这剑上,内力沛然,要交手,那也是无能为力的。 如之奈何? 第三十三章 去处百花挽斜阳 罗刺寇这番言语,自是胡诌的。 他哪里见过甚么风老先生,风中的老先生,见过的也不有许多。 只他这一番言语,岳不群霍然而起,一手按住桌角,厉声道:“姓风的前辈?果然是么?” 罗刺寇心知一言既出,必然教岳不群心神不宁,当时道:“不错了的,必然是姓风的。” 岳不群追问他:“甚么模样?” 罗刺寇道:“形容清矍,剑法如神。” 宁中则慌忙好歹将岳不群按坐了下来,抚慰罗刺寇道:“罗少侠,此人……你可有过交往么?许是我华山派的前辈高人,因此掌门心切,你可莫要吃惊责怪才是。” 罗刺寇摇头道:“那是不会的,我当时也不曾细看他,因本领不济,几为贼人所趁,途中众人,莫敢支吾出声,多赖这一位老先生出手,只见身如仙人,剑法超绝,分明见得是华山派剑法,有时慢的很,偏生教人心生无力,躲避不得。那贼人里,也有豪客刀手,剑光闪处,性命归天,好不教人佩服!” 岳不群喃喃道:“是了,是了,定然是他,那是不会错的。” 众人里,令狐冲哪里知晓究竟,茫然骇然,莫大三人面色有喜,却不可声张出来,他几个都是知晓当年华山派一番内讧的,至今那剑气冲霄的威名,也是不教翻覆提及的。 罗刺寇细看岳不群,只看他面目涨红,目光怔怔呆呆,一时有喜有忧,毕竟喜悦多了些,心中道:“这可真是病急乱投医了,便是果然风清扬在这里,那一番内讧,只怕岳不群夫妇午夜梦回,后襟也沾满了汗水。纵然他早有寻访剑宗高手的心,毕竟当年内讧,气宗手段未免恶毒了些,风清扬性情古怪,哪里肯出头?” 半晌,岳不群又问:“剑法之外,更有甚么招数么?” 罗刺寇犹豫片刻,站起来当庭摆开架势,蓦然出拳,前头一招,而后转身,一手在前,一手在后,连出两拳,又调转过身子,口中解释道:“原本那老先生出招,是不必转身的,我内力全无,使不出那神韵。” 他出招既慢,又须费力解释,休说堂上高手,便是令狐冲,眼中看的真切,心中将那拳法也记了下来。 罗刺寇脚下踏了八面方向,臂膀伸缩,口中念词,将一趟拳法,勉强使了三五分,而后的,却打不出来了,去往桌下坐了,道:“这一路拳法,也是那老先生使的,我也不知甚么明目,看着喜欢,眼中便记了下来。倒不是有意觊觎贵派武学,那老先生使的不快,又不好调头不看,因此记得。” 岳不群颔首道:“便是鄙派破玉拳了,你使的很好,只是不齐全。” 五岳剑派,并不以拳法见名,岳不群不知甚么想法,也不藏私,走下堂来,收月复出拳,打出一路花团锦绣的拳法,依稀可见罗刺寇方才模样,只是他使的很快,招式连绵,远非罗刺寇堪比。 只你若要追问罗刺寇会使这破玉拳的来由,却不难。 这破玉拳,本非要紧机密,老僧当时江湖里行走,曾见华山派的使过几次,因此记得。这人行事不问手段,只看端地,心中念着钻研这拳法,便学了个七八分,罗刺寇学剑,他用心教导,却这拳法,他大抵也不是十分看上眼的,因此也传了。方才罗刺寇使的缓慢,后续招数,也不展开,众人也不虞有他。 一路拳法展开,岳不群转身而归,看着罗刺寇道:“这拳法,也须鄙派心法相称。拳法不甚精妙,心法却是祖师们流传,不便教你。” 罗刺寇笑道:“我也不贪心,只消博得个见多识广,人前有卖弄的便可。” 想想又说:“当时过后,也与那老先生一番攀谈过,告以偷学贵派拳法,那老先生不以为意,又看我使一路剑法,央求教导,那老先生告我以武学精妙,只说一派有一派的长处,天下武学,尤以剑法为甚,来来去去也只那么些架子,彼此相互克制而已。一派武功,学到高深妙处,天下无敌不敢声称,总是能够克敌制胜的。又说当年少林寺里一位大师,半生只学了一路太祖长拳,天下再无敌手,端得了得!” 见众人听得仔细,徐徐又道:“多劳老先生看重,相聚两日,告我以天下武功,曾道天下武学,最邪门的,不过魔教的《葵花宝典》与福威镖局的《辟邪剑法》。而后与神秘客人攀谈,方知这两路武功,果然邪门无比。” 这一番谎言,说来他虽忐忑,却不甚怕。纵然往后果然见了风清扬,左右支吾,多半这老先生是要将他挟在无人处盘问的,到时候走势展开,拣要紧的和他周旋,那也没甚么要紧。 再有个令狐冲,怕他甚么来? 定逸师太听罢疑道:“魔教的宝典,自然邪门的紧,但福威镖局林远图一手辟邪剑法威震武林,看林远图的为人,也算是个人物,怎地这辟邪剑法,竟与魔教宝典齐名?你且说来,有甚么打紧的?” 罗刺寇嘿然道:“这两路武功,也有相通的,便是要教男子做不得男子,方能练成。” 一言既出,宁中则啐一口,定逸倒瞧不出甚么来,岳不群三个成了年的,却面色微红,不约而同叫了一声:“果然邪门!” 令狐冲十分懵懂,他正是成年又不成年的时候,隐约知晓些许,又不甚明了,低声问罗刺寇:“罗兄弟,那是甚么?怎地便男子做不得男子了?” 罗刺寇嘻嘻笑道:“这个啊,待你长大些,便自知了,说不得。” 令狐冲好不恼怒,驳道:“那定是甚么见不得人的了,你不说,我也是不稀罕的。” 这激将法,罗刺寇却不吃了,只是惋惜道:“管它甚么宝典秘籍,毕竟都是传说里的,唯独当年正邪一场大战,众多好手一夜之中猝死华山之上,却不知那许多的现成的武学,终究寻见传人没有。倘若不及传人,倘若是我啊,上好的武功,那是定然要流传后世的,身旁有甚么石头木板,必然刻录传达后人。只那魔教的,性情难测,只怕华山之上,一草一木,都心甚恨之,不肯付之了。” 他这番言语,倒也不全提点岳不群。 岳不群是精细的人,罗刺寇如此说,事后他必然要在这华山之上寻个根底了,至于机缘好歹,那也管不得那许多。只须尽人事,而后听天命而已。 如此一来,此处众人,都是不忿左冷禅的,也不虞绝招果然现世,却教嵩山派也得了。但衡山恒山,却少不得要吃些甜处。倘若如此,在衡山派里去了,看管只怕也能少些严苛,寻个时机,再见天日,那也少却许多阻碍。 这番言语既出,众人哪里肯有别的心意?勉强胡乱吃些,教令狐冲携了罗刺寇,负上岳灵珊去往后山玩耍,他众人怎生商议,不得而知。 如此,又流连数日,许是计议已定了,正在三个小的满山游荡的晌午,莫大三人决议归山,好教三个小的恋恋不舍。 令狐冲毕竟不知甚么是“男子做不得男子”,意态不忿,几日相交,罗刺寇倒得他心意,他本不是个仔细的人,三两日便将此事丢在脑后,只管问些江湖趣闻,拿剑法来较量,忽闻便要离去,先时不舍,终究是个洒月兑的人物,自岳不群处偷来一瓮老酒,又捕了些野味,山里送行。 别时,令狐冲背着岳灵珊站在路口,拱手作别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江湖之大,后会有期!” 罗刺寇也笑道:“甚好,甚好,往后见了,我便告知你甚么便是教男子做不得男子了。” 岳不群将众人送出十数里外,眼见叫好了车子,方立在道旁,与莫大三人告别,又招手唤过罗刺寇,将一卷新抄的薄册放进衣襟,道:“无以为报,你武功只怕更须精研,方有好时候在后头。这一卷吐纳之法,非是本派精要,只是岳某三十年来心得,于武功并无好处,待疗伤却有便利,临别相赠。” 自此告别,一行四人往东而来,渐渐地势开阔,以下了凛冽之气不减的高原,到了川地。 又行不数日,口音渐改,乃是河洛之息,一日歇息换车时候,刘正风惋惜道:“不是时候,倘若正逢芍药花开时候,定要在洛阳留上一留。” 再行数日,天气暖和的很,皮袄之下,体肤不耐,定逸师太往外化缘,归来时候,竟置办了几件得体衣衫,交付在罗刺寇手中,手抚其背道:“孩子,明日你便该往南下了,贫尼却要北往。到了南岳衡山派,你切莫与人争锋,好生将养,莫师兄性情宽和,行事周密,他定能照料你的好。” 罗刺寇见她形容枯瘦,面色不稳,情知这老师太性子刚烈,一路并不受刘正风宽绰相待,一粥一饭,尽是自家化缘而得,这几件衣衫,虽都是粗布做就,也不知这一路上她节省了几多粥饭方得。 不由心中怆然,一夜无眠。 第二日时候,定逸本当自行悄然离去,不料罗刺寇早在路口等候。 心中欢喜,便责他不知爱惜身子,罗刺寇叹道:“飘零江湖数载,爱惜弟子的,莫过师太,譬如恩师一般。就此别了,师太慈悲,佛祖自是恋念,好有福寿,弟子生死却不知了。此番一别,再见不知有无后期。” 定逸沉吟良久,就问道旁伙家化了笔墨纸张,写下一篇心法来,细细交在罗刺寇手中,道:“好孩子,你好的很,自有相见之日的。我派武学,虽都是身外之物,不曾禀明师姐,不好发落给你。这些心法,乃是恒山派入门筑基用的,传了也是无碍。我派武功,疗伤用处倒也有些薄名,你仔细钻研,定有益处的,不可推辞。” 又将罗刺寇一身新衣,衣襟处褶皱抚平,眼看有不妥之处,袖内取了针线,就在道旁一一修整,而后一声佛号,口中道:“好孩子,你且去罢。你甚孝顺,贫尼心知,佛前祈福,心中记着,必不忘却。” 而后踏步尘道,渐行渐远。此时万花正开,道旁寂寥,也有野花簇簇,只是如今不好,遮掩了道路,放眼也望不见北去的路了。 罗刺寇鼻端一酸,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第三十四章 花蕊 更新时间:2013-02-26 刘正风倒提长剑,忙将莫大拽来,手指罗刺寇严整床铺,迭声道:“师兄,这人狡诈的很,只怕看守不住,教他走月兑了去,你且暂守,我去追来!” 莫大一手提了胡琴,目视刘正风缓缓言道:“你竟怎地这般疑心一个小子?我看此人心情刚烈,取舍仔细,必不肯似你所言。想必定逸师太今日别离,小孩子心性,一路又多受师太恩德,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因此道路上送别,恁那多叵测的心?” 刘正风叫道:“师兄,你是教江湖里的大言微义糊涂了,这人年纪虽小,我看他必是魔教中有勾结的。又负我衡山剑法,自知倘若到了衡山,日子久了,必定走漏马脚教咱们责罚,因此借个由头,就此遁走,你倒老好,我却是不安心的!” 莫大奇道:“你怎知便是魔教里的与他有来往?” 刘正风道:“若非如此,安得那般上乘的武功?我名门正派,讲究的是日益精进,纵他在娘胎里吐纳习武,也不得有这般好武功,不见既损昆仑掌教,又教嵩山左冷禅也吃苦不得说出么?你也是见多识广的好眼光,可见过我名门正派里有这等邪恶歹毒的习武法门么?我是不曾见过,由此疑心,那也当然。” 一时间,负气便要去寻,莫大喝住了脚步问他:“你也与江湖里的等闲人物,无非身有富贵者而已,频频结交。衡山偌大基业,多赖你一手操治,方有今日辉煌。这孩子情义深厚,重诺如千金,怎便不协你的心了?” 刘正风急得顿足,撞天价叫道:“师兄,你哪里知晓!我交往的,有富贵而重诺的,那是天下闻名的大商巨贾,偏他能赖我的帐?无非也有飘摇零丁的,却是山野中的旷达野人,性情高雅,绝非乖戾之辈,武功虽不高绝,音律却通古人。这常言都说,闻雅言而知心意,贤人雅士,怎能与劣子同语;金钱往来,不可和竖子并肩!你快放开我,再耽搁一时片刻,怕不教他走远了?” 莫大蓦然长叹,泪如雨下:“门下出师弟,衡山危矣!我已老朽,能得几日飘摇?衡山基业,往后都在你一人身上,你却不知人心,偏以音痴,惯爱利呆,殊不知,那当官行商的,待你至诚,无非你室有万贯金钱,那是他升官发财的本金;这善音好律的,事你友朋,不过你有才学伎艺,这是你扬名立万的皮囊。也不想,倘若没了连绵广厦,不会抚琴弄箫,他肯引你是个高朋良友?自古凶恶,非腥风血雨,这等伎能手段,良田绸缎,褪去了还是你的臭皮囊一具而已。没了这等光彩,恶你,喜你,谤你,讥你,方是人间平常心。你道这少年瞧你不顺,只是见你看他不睦?得璀璨明珠者,那是佛。有生杀予夺的,那是帝。万般说来,你所为者,非不可,而不能众,将你本心都迷了。人间最难得的,是这笑你、骂你、刺你、伤你的人物,你待他如友,他视你是朋。你看他是寇,他见你是仇。衡山一派,势单力薄,不比少林武当,不比嵩山魔教,殚尽竭虑,方勉强守恒,似你这样以一掷千金方是承诺、高山流水才是知音的心性,为个飘摇散人足矣,做个一派高手,只怕终要落个旧时王谢的下场!” 刘正风骇地匍匐在莫大面前,目中滴泪,口称万死,只道:“师兄何必悲凉至此?正风纵有万般不是,也不敢辜负祖师们一片心血。平生无它好,只爱这琴箫中的一段神韵;平生无所长,也不怕一把长剑教恶人一刀杀了。师兄,师兄,刘正风不才,甚不肖,倘若教师兄着起怒来,宁可门规责罚,绝无二话,教师兄如此,正风百死莫能赎!” 莫大叹道:“师弟,师弟,不是莫大苛责。你平日若非来往商贾之间,便弄箫山水之巅,你道是男儿生的十分好,妻子儿郎,都是附庸在你腰带上的,却不知,那琴箫再好,金玉虽多,都是死物,只这天地之中,父母授你筋骨血肉,老妻奉你今生来世,子女承你轮回颠簸,毕竟确是你的,只是一件,那也都是与你一般无二,活生生一个个的人物哪!你爱好,便要他也爱好,不然则责以不恭、不肖,倘若教祖师们见你堕入此道,浑不复祖辈雄风,又当怎地看你?我也不见强求你做我这甚么来着,衰朽残年,江湖里浑似乞儿琴手,那也罢了,你却将心比心,落到了甚么田地?由此看你,待骨肉已是如此,视之不如琴箫,何况待别人家的?一片真心,非是他奉承你、恭维你、称道你,真的友朋,近你则如身影,怨你则咫尺之内不言不语,恨你则大声唾骂,仇你便拔剑,血溅三尺!由此,友朋者,最善的是寻常人。阅尽百花,方觉春来早,倒教雪花消。我江湖中人,如魔教待我,见面必定不问好歹分出生死的,不是友朋,这是两伙折了心的行尸走肉。如五岳派里亲我似一母同胞的,也不是友朋,无非唇亡齿寒,吞我则他盛,一番助力而已。” 刘正风十分懵懂,他是个没根骨的人,又不曾见遍了天下的疾苦善恶,哪里能有莫大那一段风骨胸怀? 莫大不肯多与他言语,踉跄出得门来,刘正风只好跟上,方行不在自家门前,前头转进罗刺寇,面色肃然,竟瞧也不瞧两人,径自语般道:“困倦疲乏,倘若动身,只管唤我便是,莫大先生多担待,定有报答的时候。” 莫大道:“那便在此歇息三五日动身不迟,莫教伤了筋骨。” 罗刺寇默然片刻,轻轻摇头,道:“早日动身,早到衡山。待到了衡山,只央求莫大先生一事,托付弟子,快马将平安消息报知恒山。定逸师太待我如师如母,再教她忧心,便是我的罪责了。” 莫大手抚他脊背,缓缓劝道:“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你虽不能往恒山,日夜侍奉定逸师太膝下,只消有这一片善心,想必师太佛法高深,自会拈花微笑,心情快活。休管那许多的事物,到了衡山,你静心调养,不消吩咐,一季便遣北往的弟子,快马将讯息报知恒山。过些时辰,看你身子调养好了,学成一段武功,好不教师太欢喜么?” 罗刺寇道:“那便多谢莫大先生了,只是我既先中东方不败重击,又教左冷禅那厮伤了经脉,若能有个残存的身子便知足的很,难得华山岳先生与师太恋念,赐以内功心法,假以时日,只盼身体康健,便已知足。你放心便是,衡山剑法,我自会……” 莫大止住道:“老朽能见神剑面世,已足了。待你身子安好,咱们再分说不迟,莫要分心。你年纪轻轻,怎可有心灰意懒的想法?你当知晓,老朽一身武功,并不十分出人头地,同门中恁多的师兄弟,才智心思高过莫大一百倍的,数以十计,偏偏莫大残喘至今?无非不肯甘心就死而已。人当先有活的心,方能果然活下来。当有常活的心,方能快活活下去。” 罗刺寇动容,回身大是拜谢,道:“是,某记著了,心可存死志,毕竟都有身死一日。然不可常有就死之心,终究生的十分不易。活著,便是好。” 刘正风忍不住道:“你这人,年纪轻轻,怎地老是死,又是死,也是死?刘正风心胸虽不开阔,但也佩服你小小年纪风骨奇清,这般颓唐沮丧,却教我这人也小瞧于你!” 罗刺寇将他看了两眼,叹道:“刘先生,你的音律,那是极好的,如今天下间,西音瑰丽,东音宏正,北音豪迈,南音清矍,集天下之最者,无非金殿中靡靡哀哀的调子。唯独你的音调,自由自在,只是未免失了人的平常之心。莫大先生所言甚是,活著,便是平常心,曲调飘渺,不过嫦娥,冷冷清清的,有甚么好?在我看来,少时严父慈母殷切教导,便胜却天上仙子歌喉。青年虎胆行天下,那便教听一段三十万好汉高声唱的大风歌,也不过家里老父一句归来的盼望。倘若到了老来,有子女承欢,能含饴弄孙,又有甚么,更比这广阔的?境由心发,喜从眉降,云山雾罩老林里抚琴弄箫,怎能比得上?好听的话,我是说不来的,只是觉著,这天下最是好听的,不是苍天赐予,不是大地奉送,而是人间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心里爱,便快活,心里悲,便吟诵,心里淡然,便是拨弄出宫商角徵羽,不分高低,那也动听的紧。” 言毕转身,掩门而眠,梦里尤听金鼓应和,知是胡儿逐水而行,却疑他来南犯,眼前火光冲天,黑影憧憧里,一支无影的钢针,刺穿拈花珈蓝,大喝一声,飞身跃起,早不见长剑在侧,耳畔如钟鼓层层,呆看时辰,明星方落,大道红日初升。 那贴心的搭膊,教一身冷汗淋漓地湿漉漉的。 左右无事,拣看两卷心法,恒山的瞧来,平静绵长,春日江河一般。再看华山的,十分浅显易懂,眉角眉页里都是岳不群小楷批准,细细往下看时,方知大意,顿觉一股压不住的险奇,好似要从胸腔里跃出喉咙,那险奇,似山岳,似朝阳,又似一柄轻灵又壮美的长剑,剖开混沌,裂出一番好人间! 罗刺寇勃然心惊,喜悦叹道:“华山派,好不了起!” 原来那岳不群赠的心法,通篇不说怎样个吐纳修炼,只讲心境,文辞壮美,意境开阔,窗沿上一段晨光,滂沱璀璨,这纸上的神韵本有六分,此时教那晨曦又添了三分。 如此,方是岳不群辽阔文笔的结束,道是“日红如紫,大道其成,所谓意,即是神韵而已”! 经脉中,逆乱的真气,竟不曾随此韵而动,静悄悄蛰伏了一般。 罗刺寇索性不管他那许多,眼看朝阳显眼,刺目夺魄,长身立起,大大伸个懒腰,骨骼中都似教这晨风吹透了,快活地直想大叫三声,方能稍稍泄了些心头的舒畅。 自此,罗刺寇一路行来,将恒山疗伤的神功珍重藏了,只看这华山的韵法,莫大不肯贪看华山神功,罗刺寇但有不明处,他以衡山入门的法子来解答,领略意境时候,刘正风便拿韵律来应和,行到漫山花开时候,衡山已在眼前。 这一路,三人均不觉甚么不痛快的,将路程劳苦,竟也忘却,待遥望衡山之时,刘正风笑道:“数十年来,从不觉路程如这一段轻快的。” 罗刺寇经脉虽不见修补,真气更不曾动用,但月半来,只看一段山水,便增三分光彩,先时都在脸上,到得后来,渐渐平复,目中神光,悄然敛去,俱都藏在心里。 他本不是个俊美的人,如今走动自如,别人只看他是个沉默内敛的寻常少年,只是眉间藏著的森森剑光般迫人森寒,如今更浓烈了。 谢过了车夫,早有山下衡山外门弟子,快马将讯息往山里别院送去,莫大不爱排场,斥退众弟子四散,三人漫步上得山来,山门口上,立著怕不有四五十人,看穿着,有富贵的,有寻常的,浆洗得十分干净。 罗刺寇哪里管那别的许多,只看众人纷纷大礼来见,往道旁一闪,心道:“虽是江湖人,这一家却是有规矩的,只怕并不十分教人宾至如归罢。” 放眼瞧了一圈,只见人前头,三四个好男子伟少年,簇拥了一个女子,身量修长,目光如波,淡雅不俗,约莫比他大些三五年出生的,乌云坠地,那是长发逶迤,鬓似裁的,面上凝脂般,不见胭脂花红。淡淡的一身鹅黄衣衫,外头绣成了柳儿女敕绿,手里一把剑,穗子却绾了个雅致的花朵。 刘正风伺在莫大身左,端端正正受了礼数,指罗刺寇语于众人:“这一位,日后要是衡山客人,譬如莫师兄与我一般,你等性子粗疏,但有怠慢处,必然重责!休看他年少,倘若身子无恙,该教你几个知晓,天下间的英雄少年,如皓月之与萤虫般比你,也好教你等谨遵恪守,修炼心性。” 他也是好意,罗刺寇却知这江湖少年里,这个待那个不忿,那个比这个自高,这一番话,只怕明处的龌龊不敢有,他却拿暗地里的纠缠来较量! 当时礼了一揖,道:“某,罗刺寇,多有叨扰处,十分不安。” 扫眼又瞧那少女,果然莫大道:“这是师弟的明珠,大名唤作刘菁,承了师弟的风采,却不像个江湖里的女儿。” 罗刺寇心道,果然便是她了,倒是个好人物,诚然不像个江湖里的女儿。 方是一葳女敕蕊,正缓缓绽开,倘若凋零的晚些,那也很好。 第三十五章 误入 更新时间:2013-02-27 山前的燕儿也呢喃落巢了,这山里,种下了簇簇的花团,待那蜂蝶扑朔来时,果然已在春和景明时候。 罗刺寇一路风尘,他性情刚烈,自是不愿往后院里与刘正风家眷同宿,莫大性情仔细,早教人在后山僻静处开辟茅屋草厅,将罗刺寇暂且安置在中庭精舍里。 刘正风一路来倒也略微知了些罗刺寇为人,自知这人武功虽大半没了,剑法却着实将衡山一派二代弟子尽数比了下去,那弟子里,自有尽能惹是生非的,不可教他撞着,当时后院里又安排下一众弟子,严词责令。 他这一众弟子里,最大的唤作向大年,已有十四五岁年纪,少年老成,近乎呆板,手臂粗大,竟使的非是衡山派的细长利剑,虽不比嵩山阔剑,却与华山派的也无几差别了。 向大年奉了刘正风均令,引著一众师弟们出得门来,眼见急匆匆工匠往后山里走,拦住头一个道:“哈你家怎地也来了?” 引头那个,是个长者,本在衡阳城本派中,如今春来花开,莫大刘正风回归山门,因此将这门中弟子,尽皆迁在山上别院里,那人身是杂院领头的,莫大教他来,自然推辞不得。 那人道:“掌门均令,教在后山盖起一所精舍,方便招呼贵客。” 放他去了,弟子里有人便叫道:“师伯师尊忒是偏心,那小子有甚么好,敢另起个精舍给他驻作用?大师兄,你莫拦着,我定要请教他的高明,看有甚么能耐,山里也要起个精舍给他!” 那是刘正风二弟子米为义,虽也年少,丰神俊秀,武功拔萃,也是二代弟子里好手。 向大年本分,忙喝止道:“何必如此?师伯师尊既有吩咐,必有道理。方才师尊说的仔细,这人虽年少,一把长剑之下,亡魂无算,你看他眉心里一段杀气,怕不是个煞星下凡,便是个太岁破土。莫要惹他!教师伯师尊动气,咱们吃些责罚,那也不好的很。” 米为义叫道:“大师兄,你怎地也把夸赞的话也当真?我看他倒平平的紧,待小弟试探他去,倘若不敌,也是本事不好,须怨不得别人,师伯师尊责罚下来,小弟一力承担,保管不来寻大师兄出头!”他是个人物,自有一众追随的,迭声喝彩,都道,“二师兄义气自是不用说的,武功了得,怎会落败?”也有人道,“教训他一通,莫教小瞧了咱们。” 群情激昂,向大年也阻拦不住,那米为义斜着眼喝道:“大师兄,倘若小弟们教你为难,那也容易,只须你转头进去,将此事往小弟身上推诿,那定能教师妹愈发青眼看你。” 向大年满面通红,一时手足无措,米为义又道:“咱们是江湖中人,他既是客人,也该客随主便。倘若要入咱们的眼,教咱们心服,不难,一把长剑胜得过咱们,休说师尊待他似娇客一般,纵然作了咱们的小师叔,想必鲁师叔也不会计较,你说是也不是?” 一言既出,那一众少年按不住便往外走,纷纷叫道:“他有甚么能耐,能作咱们衡山派的娇客?拼着师伯师尊责骂,定将他打将出门去!”米为义又道,“大师兄,师妹这样的人物,咱们心爱她,那是咱们的门内事务,你素来处处都比小弟们高一等,又是咱们的大师兄,你说,倘若没外人,小弟们能比得过你不成?大丈夫须担当干系,你若此番退却了,教师妹怎样看你,我却管不得了。” 向大年喘息渐乱,面红耳赤,瞋目喝道:“去便去了,二师弟,纵然师尊责罚下来,那也不与你有干系,只是一件,比武便是比了,莫伤着人。总须是师伯师尊引回来的,不怕日后果然成了本门的人。” 米为义笑道:“这才是咱们的大师兄,你放心便是,我这剑是长了眼睛的,伤他容易,放他一马,那也不难。你是大师兄,这等义气拼斗的事情,如若第一个便是你去,不教他旁人取笑咱们衡山派无人吗?待小弟万一落败,你再寻他比斗,也有个情理,你说是也不是?” 向大年本身是个有主见的,奈何心里教米为义撩拨起来,当时道:“你说的是,千万莫要伤着人,面皮上须过得去才行。” 他知这师弟人品出众,剑法又是第二代弟子里最好的,便是衡山派前辈中,莫大刘正风自然非他们可比,那鲁连荣的武功,却堪教米为义追上了。 有个向大年带头,众人叫一声好,都道:“大师兄出手,定然万无一失。” 衡山派二代弟子里,米为义剑法最好,倘若论起内功,却是这向大年了。此人性情厚重,最能下得心去修炼,剑法上天赋不比米为义,在这多重心境忍耐的内功上,众人却远远比不得他了。 方出了中门,迎面教个人挡住,那人蜡黄一张面皮,焦黄一双浊眼,音调聒噪,浑似群鸦投林,挡住众人笑道:“要做就甚么去?” 这人武功不甚好,辈分却高,碍着衡山派的威名,江湖中人赠他诨号唤作金眼雕,也有不爱他为人的,偏以“金眼乌鸦”唤他,正是衡山派三师叔鲁连荣了。 此人后头,又跟着个人物,模样中上之姿,众人都唤他方师姑丈,简略些的,便唤他姑丈,乃是刘正风妹夫方千驹。 米为义见了这二人,眼珠滴溜溜地转,笑嘻嘻道:“师伯师尊捉回来个人物,号称武功了得,咱们见识有限,平日也不曾出得江湖去,因此要见一见这号称将衡山派前前后后人物都比下去了的高手。” 这鲁连荣平生最不学好的,方才又因赌博教债主追上门来,方千驹总管衡山内事,只好耐烦将人打发了,方知莫大刘正风归来。莫大不耐见人烦,他两个只好来见刘正风,因此并不知因果。 鲁连荣武功不甚,为人却自大的很,闻言叫道:“竟有这等人物?那是该会他一会,待见了这高人英雄,再去见师兄不迟。” 方千驹却知米为义为人的,肃然道:“果然是么?向大年,你也要跟我撒谎瞒哄吗?” 放千军为人谨慎,公正无私,又厚爱后人,弟子们无不敬他,向大年嗫嚅不敢声称。至此,方千驹哪里能不知端地?大略便知是这弟子们违着刘正风的均令行事,森然道:“好得很,既是莫大师兄待如贵客的,你也敢肆意撩拨?都且站着了,我去请你们师尊来说话。” 这别院,都是方千驹上下打理,也非他是个俗人。他本便是衡山派人,在衡山派中,也有执法一堂,便是这方千驹手里的负责了。 向大年哪里再敢隐瞒,只好道:“也不是弟子们胆大妄为,那人左右不过我们的年纪,师伯师尊称赞有加倒也罢了,别院里没三五间客舍么?最好的教他驻了,那也干净,恁又要在后山筑起精舍,因此心中不服。” 方千驹愈发不敢怠慢,便要入门请刘正风来,这一众弟子尽知倘若教他这般去了,心中所想的做不得,只怕无端还还多受些责罚,哪里肯依?米为义使个眼色出来,涌出数个根基尚不稳的弟子,将个方千驹阻拦在中门之外,待这些弟子,他也不好出手,连声喝叱,竟不能管用。 这一众人分开两拨,前后往中庭而来,堪堪到时,前头却转出个黄衫少女,正是刘菁,负手淡然问道:“师兄们要作甚么去?” 一见是她,向大年手足无措,不敢声张。米为义干巴巴笑道:“师妹作甚么去来?” 刘菁虽是个淡雅的人,心思玲珑的很,看他们意态,便知端倪,乃假意道:“贵客上门,自要招待周全,因此父亲教我安排些精致果实亲手送来,正好走了直径。” 米为义立时叫道:“果然是这小子,师妹,事已至此,你便是要来阻拦,那也挡不住咱们师兄弟这许多人的心,是不是?你莫拦着,便是为大师兄出头,咱们拼着受些责罚,也是该的,休坏了咱们师兄弟的一番情意!” 刘菁面颊飞霞,道:“果然是你们要去寻衅——如此待客之道,传将出去,衡山派门风尽丧,那也是你们胡闹,倒也罢了。都是江湖里的人,平素见你们口口声声光明磊落,这许多人打上门去,以多欺少,与魔教中人更有甚么区分?我也是不拦你的,二师兄,你心思玲珑机巧,我纵然拦得住你这一次,能拦得住你下一次么?若你一心要坏衡山门风,将我派威名教人堕落,千方百计,那还是使得出的。” 将一个米为义说得面目无光,刘菁又斥向大年:“大师兄一贯做事方正,华山派的岳师伯也说你有厚者之风,惯是个爱惜名声的,今番任凭师兄们胡闹,那也罢了,怎地自家也混了进来?妄教人一番称赞,我看你也是个意气用事的,你服也不服?” 她便立足在中庭门外,三两番言语,将这弟子们的气焰,打消殆尽。 叵料那鲁连荣要来搅局,他在衡山派里名望甚低,为人不甚,弟子们不爱亲近于他,今日大好时机,怎可徒然过去?当时笑道:“贤侄女,你说的都是,师叔倒也说个公道的话。你这些个的师兄师弟们,都是少年人,一时莽撞,也是珍爱你如个宝贝一般,你的斥责是好意,都为衡山派名声着想,只是未免教人心寒,难不成一个外人,在你心里竟抵得起你这些个师兄师弟们多年的心意?贤侄女,我这公道话,你说公道还是不公道?” 刘菁淡淡道:“鲁师叔倒是看得透彻,却把人物都看得寡廉鲜耻了。倘若师叔肯把心思多移一些在本门事务上,想必江湖中嵩山十三太保之外,我衡山派也能多个教人拥戴称赞的高手。” 鲁连荣也不着怒,笑嘻嘻道:“嵩山派的师兄们威名赫赫,我哪里有那心意比较于他们?闲人有那许多,多我一个也无碍。高手也不少,少我一个更无碍。我这快活的生平,一贯爱的是来去自由,恁教那俗事缠住了脚跟?也罢,既是贤侄女多般维护那外来的人,想也话不投机,亏了本派弟子们的一番心意,只觉心冷。” 言毕见果然许多个弟子十分不忿,得意洋洋背了手转过拱门,又往外去了。 刘菁面上浮起淡淡怒气,转瞬消散下去,看着一众弟子们道:“话也说尽了,路也在这里,倘若鲁师叔说的确是,只管去罢。”当时香风袅袅,坛中花影,掩盖了痕迹。 看她径去了中庭里,那一众弟子面面相觑,更不知如何是好。 米为义恨声道:“鲁师叔的确有挑拨之嫌,然话也不差,师妹这般狠心,纵然是我,也觉心冷。” 向大年道:“事已至此,眼看去是去不得了,不如散了罢。师妹说的也是,你我师兄弟数十人,年纪又大过那厮,以多欺少,以大欺小,江湖里传出去,确教人耻笑。” 他众人尚未散去,方千驹飞步赶来,眼见尚未乱起,心中恼怒,一时间责罚数十人,那些个弟子们不敢恼恨门派规矩,都将火气记在了罗刺寇身上,日夜勾画法子,总归要教他在衡山派里立不住足。 只说刘菁,果然是奉了刘正风的话,送些果子来的。那一众弟子散后,刘夫人眼看刘正风谓道:“菩萨保佑,无伤无难归来便好。一去半载,好不教人忧心。如今莫师兄也回了,派中仔细,你也少些心思。儿女大事,方是正理。” 刘正风奇怪道:“怎地又是大事了?” 原来他膝下本有一子一女,去时刘夫人已又生出个幼子来,如今正在酣睡,他那大公子,也已过了十七八岁年纪,当是婚配时候。 刘夫人道:“衡阳有个丁员外,与你颇交好,他那大姐儿,不是婚配时候么?闺房里大姐儿也见过,为人端庄,看他夫人心意,倒有连接之念。” 刘正风不悦道:“大儿亲事,怎能教大姐儿分说了去?”便教刘菁送些果子往中庭来,严正吩咐道,“莫以这人年少便觉不是人物,魔教大魔头东方不败,也教他一剑伤了,你师伯的剑法十分了得,见他剑法也心惊的很。如今这人教人中伤,内力只怕废了,你须仔细着些,休教米为义伙同了人手与他争锋——这人内功虽废了,剑法诚然了得,又是个杀人如麻的,果真动起手来,米为义不是对手,只怕要丧命!” 刘菁只听杀人如麻,心便不喜,不敢违逆均令,只好取个竹篮,将些果子送来。 哪想这世间的物事,本便是动也不动,它便不动。倘若稍稍牵连些,譬如风来林动,总不能避免。 衡山一派中,莫大待罗刺寇不明心意,但也分了善恶,总不至于恶。刘正风防备警惕之心不去,但也少了些龌龊计较,堪作平静。如今那鲁连荣并了衡山弟子,却将罗刺寇恨个半死。鲁连荣教刘菁一番情面也不留的说教,心里恼得动了龌龊,至于诸如此类,罗刺寇却并不放在心上的。 大漠里强似鲁连荣的英雄好汉,教他一把剑不知杀了多少,似这等的人物,焉能入他的眼?衡山虽好,不过是一处客栈,总是要交结的,如今不过误了时候先入而已。 第三十六章 和声 更新时间:2013-02-28 罗刺寇自入衡山别院来,自知在那许多的二代弟子里,不忿他的颇多,倒也不是怕他,无非不愿与他计较。如今内功虽失了,剑法却在,眼光犹存,他又是个不善比较,提剑睁眼便要杀人的,倘若发起性子来不耐那人们强迫,一个不好,莫大颜面上十分不好看。 因此在这中庭里,外头簇簇花团锦绣,只看一坛花朵,便是开了骨朵的,也突兀兀亮出一段活的力量,排开窗户,入眼便是。往精舍里看,倒不是安排的十分雍容,毕竟不是官宦人家,也非巨富之家,整齐地倒也利落。最是称美的,这中庭里并非常人居住,内外都只他一个人,抬头是青天,别无糟心之处。 内功既失了,剑法却丢不得,衡山长剑,专走诡谲轻灵一涂,罗刺寇不爱他那利刃,便也不往莫大处讨个长剑来。安定以后,寻一柄梨木,将随身的短刀细细切出个棱角,再三雕琢,形成一把木剑,本不趁手,奈何无剑可用,只好勉强当作是个真的了。 正在廊檐下,雕栏上坐著,将那木剑细细打磨,刘菁自月门外而入,看他举止不雅,略微不悦,却不肯教他瞧出,立在远处礼了一礼,道:“罗少侠,家君教送些果子来,此处不甚周全,待往后下了山,城里最好有待客的精舍,万望担待。” 罗刺寇放开木剑,立在廊下,站起来叉手道:“那倒劳烦姑娘了,某行走江湖,得一陋室存身已觉满足,如今有华厦精舍,安敢再求奢侈?” 刘菁缓步而来,微微笑道:“罗君惠临鄙派,那是蓬荜生辉的。可还妥当么?若有不妥之处,我教人再收拾来。至于托付北岳恒山派师太的书信,方才师伯家君已教人发出,待得师太华翰到来,定然送在少君跟前。” 待得近了,腰间环佩叮咚,却无胭脂粉味刺鼻,罗刺寇心中便多些认可,道:“那要多些姑娘了,”接了她手里竹篮,束手道,“请入内相谈,虽是贵派华厦,如今倒教我忝作主人。” 刘菁犹豫一下,微笑道:“理当如此,罗君请。” 往内里看来,因本地非北方,常有湿润天气,在门口挂了蓑衣斗笠,床榻之上,整齐叠放粗布衣衫,那是定逸师太所赐,罗刺寇不敢任之由之,爱惜的很。 再往墙壁上看时,一柄华美宝剑,未动分毫。 桌上一根竹箫,却显是动过了的。 刘菁好奇道:“罗君也善竹箫么?” 罗刺寇摆手道:“不善,只是会一点。常年在大漠里行走,偏爱竹笛,那物事音调可凄可美,也易上手,因此知道些许。姑娘家学渊博,刘先生又是当世乐律大家,想必定是传承了的,不敢班门弄斧。” 刘菁笑道:“罗君见笑了,这乐如剑法,一日不近,便冷了三分手段。片刻我教人取上好的竹笛来,倘若有暇,正好请教罗君。只听说过北地的音韵十分慷慨,非我所知,正好请教,只盼不吝赐教。” 不待罗刺寇婉拒,她有皱眉,原来目光落处,在那木剑之上,微微不安道:“罗君可见此长剑不好吗?怎地竟舍宝剑而自制木剑?” 罗刺寇一手挽个剑花笑道:“宝剑也是好的,既能安置在此,想必这精舍之中,早先安排过江湖中的名宿前辈,高人不少,倘若宝剑不好,以刘先生的雅致,那是不肯放在这里的。只是我看这宝剑虽未出鞘,样式却是衡山派的窄刃,于我剑法,并不十分相得。再说叨扰贵派,心里已甚为不安,怎能得寸进尺?如今内力尽失,一柄木剑,勉强保存些念想而已。” 听他自言内力尽失,刘菁竟不惋惜,反而劝道:“这武功好的,无非杀人而已,总是不祥,苍天既有了这安排,想必要教你转投别的活计。倘若没了那争锋杀人的心,不定将来天下又多个极善音律的高人雅士,只要你心里有美好,没了武功,同样也能过的很快活,是不是?” 罗刺寇心道,这果然是个不是江湖女儿的女子,便不与她辩驳,点点头道:“只留个念想而已,毕竟身是江湖中人,如何能果真退隐?江湖便是杀人场,反而这乐律,我本身并无天赋,不过陶冶性情的手段而已。姑娘好意,某心领了。” 刘菁颇是失望,惋惜道:“那也好,只是可惜了。” 言尽于此,当时告辞,不过片刻,果然有人捧了长型盒子来,打开看时,竟是一支竹笛,分作两半,合拢时候,下端流苏飞红,试奏之,音调呜咽,如风过松林,飒飒有声。那盒子里,又有保养的物事,更有一段解说。 调试音律,这竹笛,并非南地所制,能发北地之音,倘若气息调和,也能奏出此间美妙,罗刺寇心甚爱之,便告来人:“请代为多谢刘先生,刘姑娘,这竹笛极好,我甚心爱。” 来人笑道:“罗少侠喜爱便好,这竹笛,正是我家姑娘心爱之物,只是并不善吹奏,常言若有善奏的定要赠送。来时姑娘道罗少侠好生爱护便好,莫要教这竹笛埋没了。” 罗刺寇心道,这姑娘倒不肯死心,面上笑道:“我自知之。” 当时无话,待傍晚时候,刘正风安排教人备好了酒筵,道是要为罗刺寇接风洗尘,莫大见了来阻,道:“只当是个少年便可,不必这般显眼。你若教人请他,只怕借口推托。” 刘正风不肯信,教方千驹前去中庭请他,半晌方千驹满面不悦归来,道:“这人好大的架子,说是路途劳顿,又不好受大恩。我看他哪里是不敢就席,分明不肯。倘若不然,执一把木剑,中庭里步作甚么来着?” 莫大道:“这孩子是个很有主见的,莫管他,只当前番一般。此番归来,三五年不曾亲见门内考较,只听说大年为义这两个孩子不错,正好看他一看。” 刘正风颇有些喜悦,道:“华山派如今并不见许多弟子,泰山派也后继无人,这两个孩子,如今将三师弟都比将下去了,再有十数年,必然能撑起我派一片门户。” 莫大颇觉心安,歉然道:“我如今不理俗物,一派上下,都赖师弟心血,多劳你了。” 刘正风笑道:“哪里的话,待这罗刺寇将我派失传剑法一一授出,小弟才疏学浅,天赋有限,想那些弟子们纵然有天赋高明的,怎能与师兄相比?师兄一手琴中剑天下闻名,倘若得了衡山五神剑,必然武功直追正道三大高手。” 莫大道:“此是后话,莫要强迫于他,华山岳先生,北岳恒山定逸师太临别都赠他心法,倘若机缘得巧教他破解了左冷禅的寒冰真气,不怕内功不有尽复的时候。待他顺意了,以他心性,必不肯藏私。” 刘正风点头称是:“师兄所虑甚是,那便闲置些日子。只是师兄此番归山,切莫往常那样一走了之,好教小弟寻的辛苦。” 入夜时候,别院里灯火通明,刘正风正在宴客,他离家半载,生意韵律上的友朋听得归来,自然要来相见。席间刘正风兴起,教人取了古琴,淙淙奏来,满座宾客,无不称赞。 罗刺寇熄灭了灯火,榻上正在打坐,连月来不曾动用真气,又在华山派内功心法里,窥的一丝明了,虽非紫霞真气那般,也是岳不群三十年来武功心得,诚然不错,已在丹田内,又扯出一丝真元来。 这真元,如今尚不能供他利用,却能将一身的力气,在剑法里运用出来。路上舞剑,片刻便觉精疲力尽,今日舞剑,盏茶功夫也不觉疲惫,虽汗如雨下,倒也痛快淋漓。 这如今,正是仲春时节,刘正风的琴音免不了靡靡温润,似要沁人心脾的花香一般。罗刺寇虽爱,心下却惊,这人武功既好,乐律又高,倘若教他这琴音纠缠了心智,剑法上必然难进尺寸,那大漠里的风沙,方是他的归宿。 当时取了竹笛,待那琴音正盛时候,蓦然奏起,初有音,似风沙扑面裹来,渐渐调过数个音调,琴音骤然平缓,春水也似,将要抚平这笛音里的肃杀张狂。 罗刺寇内力不及他,笛音自然教那琴音压制了下去。 陡然又听胡琴声起,晦涩暗淡,彷佛平地里起了秋雨,好不教人潸然。 这却不是罗刺寇惊怕的,且不论大漠里无数生死,便只这二世为人,唯独他一个,甚么晦涩黯淡,能教他心境颓败?那笛音一转,蓦然尖利,恍惚是风沙过后,大漠中漫天的乌云,催破沙丘,掩杀客商,只在那无边萧杀中,隐隐有一骆沙驼,虽小,却是生的征兆。 胡琴戛然中断,不是接不上这调子,也非压不住,而是不愿。 那古琴之音却续了起来,仙翁仙翁的两声,似在调琴,而后续了笛音调子,愈发高昂。 罗刺寇皱眉心道:“亢龙无悔,倘若接着这琴音,必然愈高愈利,毕竟竹笛比不得古琴多变,往后教他掩将下去。这却不妙!” 顿得一停,笛音又起,恰在琴音深处,好似低声呢喃一般。 琴音一喜,便停了那么一停。 却在此时,笛音如猛虎咆哮般,骤然戳破苍穹,音调里,方起的胡琴之音,又戛然而断了。 罗刺寇耳利,将那胡琴之音听在心里,额头一层细密的汗珠,心中侥幸直叫:“倘若慢上那么一满,只要眨眼的工夫,这莫大的胡琴,定然抢在了竹笛前面,将我笛音压制下去。这压制一下,后续便难了。” 三两声咆哮般笛音而后,趁着空挡,那胡琴之音再不肯响起,古琴悻悻奏了两下,譬如乱弹一般,只是也再不肯复起了。 尽当是这一番不甚惊心动魄的交手就此停歇,不料那后院之中,琴音又起。这琴音,淡雅干净,不去劝这个,也不压那个,自顾自己的心意。听来只有峰回云断,雁跃鹰击,如一缕春日的花香,一抹酷夏的风凉,一段秋末的女敕绿,一汪严冬的暖泉,不争天道,不忤四时,天地中存着的,首要是四季常境,而后才是罕见喜悦。 罗刺寇听得半晌,知晓定是刘菁琴音,低笑道:“这一番本领,却是中规中矩的。” 倒不是刘菁的琴艺差了许多,这中规中矩,说的便是她的心境。不求刘正风那边极求超月兑,更不求莫大那般疾苦尝遍了的炎凉,她只是她的,琴音,便是她心想的。 然则这琴音到了后来,劝说的意蕴便有了。 杀伐的音调,只那么几次,而后便是平和,如山间月光流风似的。 罗刺寇一笑,将竹笛横在唇边,将那琴音,以云中鹰嘀打断。 琴音缓了一缓,显得颇为恼怒,而后便归了她的正途,将春花秋月结尾。 他人的好意,未尝便是好事。规劝那是好的,罗刺寇谨记心里,但他有他的路去走,这江湖中,便是如来显世,观音说教,那也休动了他的本心。 如若果真有桃源,何必江湖长存? 我是世间混沌郎,生来九分慢与狂;真有碧波范蠡子,何必湖水恨越王? 许多传说,倘若当了真,你便成了笑话。 第四十一章 菁菁幽兰泛彩华(上) 更新时间:2013-03-15 罗刺寇往下瞧去,正是刘菁。如今那鹅黄衫儿外头,罩著一领短褙,腰间横斜剑箫,双鬓微微见了汗珠,明媚可人,娇俏怜爱,发钗也取了,偏生横出一支葳蕤在上头,晦明交际处,点点微微微喘息不定。 当时道:“刘姑娘怎地上山来了?我看你武功并不甚好啊,须当心吃了风寒,又要你那甚么大师兄二师哥好不抱怨于我,说不得,吃他一顿好打。” 刘菁也不着气,缓步往山峰上头来,道:“罗少君,你倒也是个顽皮的性子——别院里不好么,怎地到这里来了?师伯父亲都有吩咐,教我好生看待着你些,倘若冷落了身子,只怕又要学那甚么回风落雁剑,那可难得很呢。” 她是不好学武的,也不曾见她出手,罗刺寇不好分说武功好与不好,只是这等性子,只怕那武功,那不妙的紧。 伸出一手来,刘菁犹豫一下,搭上长袖,教他拽了上去,迎风吁出一口清气,正有料峭风过,拂动发丝,激灵灵一个寒颤,睁大眼眸叹道:“在这山里,我也走了好多次,这已是春季了,怎地这风也这般寒冷。” 罗刺寇也不言语,将那长笛在手中舞弄,半晌刘菁道:“罗少君,是我搅扰了你的清静么?”罗刺寇奇道,“为甚么这样说话?”刘菁轻笑道,“若非心中埋怨于我,怎地百无聊赖,拿长笛来消遣?” 她自也知晓,定然搅扰了罗刺寇的。 罗刺寇笑道:“不妨事,只是今日略查真气又生出一缕,心里欢喜,倒不必非得怎样才好。啊,你是来找我的么?” 刘菁点点头,瞟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终于劝道:“罗少君,那晚我听你音律,虽不规整,却有一段风骨心胸在里面,有这样的本领,何必定然要有一身武功?这武功么,我也不甚明了,只知今日杀了这个,明日又杀那个,杀来杀去,只杀到了自家身上。这世间,最是安宁难得,高山流水,葳蕤花草,无一不可爱,倘若你舍却那段练武的心思,一心只在这乐律之上,将来江湖里少一截血雨腥风,却多一个人物风流的快活仙人,莫非不好么?” 罗刺寇默然,半晌方道:“刘姑娘,你性子是极好的,只是,只怕这江湖容不得。须知入了江湖,便再无退却的道理。我在这世间,一无所有,别无牵挂,至于音律之类,消磨遣怀者而已。因此,爱无所爱,便只好爱惜自家了。我本不愿杀人,却也不愿教人杀了,无可奈何,只好一把长剑,讨个刀口里的活命。你是极好的人,本性纯善,也有一番见底。倘若我来迫你定要学这杀人的武功,你快活不快活?” 刘菁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我也是说不过你的,正如你说不过我一样。天色已不早了,师兄弟们并师伯父亲已回了城里,别院中再无诸般杂事,合该早些用了晚膳,倘若有暇,我是定要讨教些音律的。” 罗刺寇笑道:“固所愿尔,我是个不耐那甚么音律规则的,也无人教授,这长笛之能,也是大漠里听豪客们吹奏久了,心里觉着好听,便照猫画虎,左右无事,寻姑娘讨教些规矩,那也是好的。” 刘菁莞尔笑问:“如今却不怕甚么大师兄二十个了么?” 罗刺寇手里挽个剑花,傲然道:“衡山诸类弟子里,倘若有自取其辱的来,那也便宜,合该松动筋骨。”而后谑笑道,“却不知,倘若姑娘那大师兄二师哥果然来了,教我这木剑之下也讨不得半分便宜,你又怎生自处?” 刘菁嗔道:“愿当你是个华山派岳师叔那样的君子,那些个师兄师弟们,无非不见过江湖中的洛景繁花,因此各自斗气而已。倘若他们也在江湖里闯荡归来,我哪里能入他们的眼?你罗少侠不也便是了么,眼目里,都是大人物,何曾将我派中的师兄弟们放在心里去了?!” 罗刺寇便笑,前头将木剑挑开树枝,引了刘菁往山腰里来,口中笑道:“姑娘这样说,那便是责备了,该是我吃罪。我也说过,这山里,姑娘心里有一段见底,向往高洁,很是与人不同。倘若有幸,明月松风这等美景做伴之外,能有姑娘这样一个好朋友,那我可快活的很啊。” 刘菁面颊一热,横一眼过来,半晌方道:“我只待真的朋友,才是天色已晚也要找寻的。偏你这人……我看啊,我派的师兄弟里,若论这等拐弯抹角的功夫,没有一个及得上你的。” 罗刺寇一呆,而后哈哈大笑,道:“是极,是极,姑娘品性高洁,那是有一说一,绝不拐弯抹角的。这等的功夫,若非我,能有谁来?!” 眼见别院便在脚下,刘菁嗔怪一句,裙飞发扬,快步往内里去了,到了内里,方回头道:“时已不早,罗少君用罢晚膳,自有人来收拾,早些安歇最好。毕竟内外有别,若教外人月复诽罗少君,鄙派干系匪浅。” 罗刺寇自不见怪,这刘菁,性情温雅,本当是个矜持的,如今瞧来,倒也有几分可爱之处,只怕自家这长笛上的手段,她并不十分上心。她是刘正风女儿,韵律之中,见地非常,如今之行,一则是莫大刘正风吩咐,二则衡山派那二代的弟子们,待她不敢十分亲近,长辈里又没个排遣解怀的,正当少女时候,心中好奇而已。 便如她所言,无非拿自家这个莫大刘正风口中的“人物”,与她派中师兄弟们来比较,只是这女子,倒有些心思,别样的不必说它,这将音律来消遣自家桀骜性情的算计,那必然是有的,当有四分。 回归精舍不片刻,果然有人自奉伙食而来,看里头安排,与衡山派中清淡不同,于是问之,乃告曰:“这是姑娘嘱咐过的,说是罗少君不耐清淡,因此添置了些物事,倘若少君用的口滑,往后便一发安排。” 罗刺寇笑道:“好是好,看这肥鸡熟肉,如若再有些烈酒,那便十分抬举了。” 那人笑道:“烈酒也有,只是少君这身子并不爽利的干净,倘若坏事,十分不好。” 罗刺寇道:“有酒,便多一味良药,只管取来,想你家姑娘性子,责罚那是必不有的,待她见了说起,便推在我头上都是。何况已掌上灯了,她必不来,你悄悄取了烈酒,我偷偷饮用,她怎能知晓?自取了来,好歹都不怪你。” 当下在后头取了酒来,罗刺寇连饮半瓮,合了肥鸡熟肉,一时吃的口滑,又教:“一瓮不足,再取些来,只消衡山派家大业大,莫教我吃光败尽了去。” 那人讪讪地笑,只好又取了给他,眼见这瓮又要毕了,不待叫嚷,籍口退将出去,一溜烟奔往后头,罗刺寇失笑道:“难不成你家姑娘舍不得好酒不成?” 果然不片刻,那人赔着笑,又送来一坛好酒,清冽痛快,罗刺寇方饮一杯,大声叫道:“好酒,好酒,这必是北地的。” 而后便听仙翁两声调琴,袅袅娜娜,私语一般。再过片刻,又呜咽箫声起,细细听之,宛如深山云海中良朋对坐,细语解劝,云淡风轻的。 罗刺寇想了想,又顾自家吃喝。 那箫声便换了调子,时而紧凑,时而温勉,时而又似举证,时而又是疾言厉色般斥责,一时半会,调换数番。 再斟时,那酒已没了,那人立在外头,装聋作哑似,怎样叫他也不理睬。 只好叹口气,将那物事尽皆丢在木盏里,叫道:“饱了,饱了,快些收拾了去,正好休憩。” 他这声既大,那箫音也压不住,却又一变,似是莞尔失笑,化作仲春的雨,点点滴滴,敲上檐瓦芭蕉,这一番,罗刺寇便辨不得了,只觉着好听的很,教人心悦诚服,十分快活卧在一边,安然入梦。 当时丢开心绪,也不闭合门窗,就在那窗下,依着门户,不过喘息工夫,微微鼾声已来。 那人入内来收拾零散,见罗刺寇竟在这好听的箫音里酣然入睡,当时恼怒,又不好发作,只好恨恨去了。 夜半时候,山风毕竟寒冷,罗刺寇不觉醒来,明月照映,林影扑朔,松涛过处,花香扑鼻,临窗而望,高山清奇,纤毫毕露,往院子里水池中掬起一捧清水扑在脸上,顿时神清气爽,便扯枝叶,在口中咀嚼,一时晦涩,半晌口吃凝涩顿去,呼一口气,月朗星稀,好似这天地间,这星月,都在了自家的胸膛。 木剑刺出,不十分快,但听嗤的一声,剑上竟有内力鼓荡,罗刺寇也不仔细瞧它,快步奔出数十步,断翅云雁,又彷佛奔腾烈马,陡然回身,一剑正在一瓣花蕊。 那一指厚的木剑,竟将这可爱花瓣,不曾伤分毫,只将之上一滴清露挑起,月光刺个玲珑剔透,落在地上,少女的心似,转眼润入大地,不见了影踪。 罗刺寇心下吃惊,又复欢喜,无心算计的这一剑,心不曾到处,剑已到了,竟至于此! 第四十二章 菁菁幽兰泛彩华(中) 更新时间:2013-03-17 此后三五日里,莫大刘正风并不来见,刘菁晌午过了便往精舍里来,说些宫商角徵羽,罗刺寇本是个半路里照猫画虎学了长笛的人,自然不肯拒之门外,听她缓缓将这音律说来,纵然是刀刻斧凿般的,也多了十分生趣。 这日里,刘菁登门,面色忧虑,见面叹道:“罗少君,只怕这别院里,也住不得许多日子了。师伯方才使人上山来,告知说魔教的大人物竟到了衡阳,却不知是谁,鄙派上下,风声鹤唳,这别院里既无高手,三五日中,定要取你下山去。” 罗刺寇心想,魔教中有人来了衡阳,那会是谁?不曾听闻魔教与衡山派有甚么瓜葛。 当时细细考较,蓦然一个念头生出,惊道:“咦,莫非是他?” 刘菁取了长箫正好要弄,听他这般说,急剧问道:“你知是谁么?” 罗刺寇瞥了她一眼,心中算计,半晌点点头道:“只怕便是了,竟这般早——倘若莫大先生再使人来,你教告知,别院里很好,倘若到了城里,只怕你派的师兄弟们,又十分不教人清闲,杀之不得,只好到处躲避,那却不是我了。” 刘菁薄怒道:“你便不肯教他只领略了手段最好?杀来杀去,教人心里不喜。” 罗刺寇道:“刘姑娘,我行事,但凡心事到了,剑便到了。休说他人好恶,纵然天王老子,那也休想动摇我这性子。自我降世来,大漠里凶险万端,千万人里,一把剑杀出好一条血路,因此并不善与人比较,只合杀人好了。”想想又道,“你我性情各异,彼此不好勉强,只好求同存异,可好?这魔教中人既来衡阳,想必罗刺寇不值当他这般大动干戈,如若山下来人,便告以我的本心,这山里很好,我很喜欢。” 刘菁默然半晌,方点点头道:“你这求同存异,深得我心。那也好罢,待山下再来人时,我便告知师伯你的取舍。后山里精舍,已修葺完善了,倘若你要转住入内去,过两日便可。” 罗刺寇本待拒绝,想想作罢,道:“那也好,只是距此颇有些脚程,姑娘便不必往来了,但有不解处,我自来这里请教。” 刘菁心知他言下之意,目中露出感激光彩,半晌叹道:“你说,江湖里的人物,便逃月兑不得那命了么?我资质天赋不好,人又笨的很,剑法学不好,内功也差劲至极,匪特不能为师门出力,倒处处连累他人,魔教中人到此,师伯父亲足堪抵挡,倘若到了别院里,却不知投鼠忌器,教师伯怎样为难。” 她只说莫大怎样为难,却不提刘正风,罗刺寇也不知是怎样个心思,自也不好提及,乃道:“刘姑娘,我看你性子虽极好,却未免偏颇。你须知,这世间有刀剑,那是杀人的。刀剑杀人,是刀剑的错么?譬如佛子,见宰牛的刀,便恨这刀子,却不知要度化的,那是执刀的人,更遑论吃肉的你我?你说是不是?便是没有了刀剑,杀人也有太多手段,纵然不学武功,这世间便少杀戮了么?你只说自家舍弃了武功,却不知,你这本领不好,一旦教人挟持在手,你师伯,你父母,更有你那偌许多的师兄弟们,教敌人将你挟持着,更要杀死多少?”刘菁脸颊微微润红,嗔他一眼,低下头默然不语,罗刺寇又道,“贵派莫大先生非争强好胜之人,刘三爷也不是要争个天下第一的,他们所图,无非不教衡山一片基业,你师兄弟师兄妹们横死敌手,是不是?你便学了绝世的武功,难不成要与江湖争个长短?因此,学得一身好武功,只求自保而已,何必定要将武功与杀戮并在一处?” 刘菁似有明悟,却睇一眼来,嗔而问他:“那你这一身的武功,怎地便到处,就是杀戮?不看别的,听你口中,自知你杀心了。”罗刺寇笑道,“我是不同的。”刘菁手抚长箫道,“你自果然是不同的。” 晚时,罗刺寇又携木剑往山上去,落日残霞,无边萧瑟,他却不教这景象侵略了心智,以恒山绵长心法化解,不觉夜色深重。 及次日,明星方落,携剑出外,刘菁持那长剑,竟也使得一手回风落雁剑法。 罗刺寇立在一边,刘菁也不躲避,一路缓缓使来,剑穗飞扬,煞是好看。待毕了,笑问道:“罗少侠,你剑法如神,这一路回风落雁剑,想必是入不得法眼的,权当见笑,你的衡山剑法,果真是在寻常人物手里学来的么?”罗刺寇道,“自然是了。你这剑法,那也不错了,只是衡山剑法,讲究的是诡谲惊艳,定要有内力步法相辅相成,单列开来,威力便减了大半。这一路剑法,你竟领略了其中意蕴,那已是很了不起了。只是你的剑法,如你琴箫一般,最喜一气呵成,这回风落雁剑,终于戛然而止,倘若你不嫌弃,我教你一路剑法罢。” 刘菁好奇道:“那是甚么?” 罗刺寇心道,莫大刘正风果然不曾将衡山五神剑之事说出来,便道:“也是你派的剑法,计有数百招,三五日也不能学完。” 刘菁犹豫再三,终尔道:“这回风落雁剑,我使得,父亲使得,师伯自也使得。除此之外,师伯最是出名的,乃是百变千幻云雾十三式。你既见我使回风落雁剑,又绝然不肯是百变千幻云雾十三式,那定是我派剑法里的绝学,想必也是师伯也正要请教的,我怎能先学?那不好,你若耐烦,烦劳教我这回风落雁剑怎样使才好,那便最好了。” 这女子聪明的很,三言两语,将事端猜测不差许多,罗刺寇心下佩服,口中道:“姑娘视我为朋友,我自也当姑娘是好朋友,这剑法,不错,确是你派无人能使的。然则如今剑法在我,我喜欢教谁学,那便教谁学。喜欢教谁先学,那便教谁先学。只是你须允我一件事,自家学了便学了,不可传授甚么师兄师弟,倒不是甚么内力不足,他等见识有限,怎及你将衡山剑法尽皆见过了?剑法最是专注意蕴,不能明了意蕴的,教他学得衡山五神剑,那便是拔苗助长,害人不浅,反而教觊觎你派绝学的敌人要挟了去。” 刘菁不能决断,只好道:“你的好意,我是心知的。这衡山五神剑,我也只是头一次听说,想必果然是了不起的绝学了。待我禀明师伯,再向你请教,可好?” 罗刺寇道:“那也好。” 又往山峰之上去,方在山顶,旭日冲破云霞,青山蒙上七色彩衣也似,生的光华,喷薄而出,罗刺寇迎而吐纳,那丹田内新生的一田真元,并了这几日汇聚而成的真气,缓缓融合。因着顾忌蛰伏体内的寒冰真气,罗刺寇只可听之任之,不能催动,进展缓慢,他也不甚着急。 归来时候,已是将近晌午,莫大却在精舍中坐落,见面时候,面容愈发愁苦,目中竟多了哀切之色,道:“罗少侠,魔教的曲洋,已到了这里,别院更无好手,你若身受甚么波折,定逸师太那里,也十分说不过去。” 这人,罗刺寇本便并不十分拒绝,如今形容更见枯槁,心中想道:“一个曲洋,如今又非与刘正风志趣相投,莫大怎会愁苦如此?只怕泰山那玉玑子,又闯下甚么祸端,至少五岳剑派里,又一个教左冷禅威势迫在一旁不敢支吾,因此教这忧心忡忡的莫大成了这般模样。”当即道,“莫大先生,曲洋此人,嗜曲成魔,若只他来,定然非为我,只怕当日祁连山中刘先生一番错了的话,教他不能解月兑,因此要问个端地。”莫大诧异至极,浑浊眼目里,悲苦更甚,他是知晓刘正风性子的,因此愁容满面。 罗刺寇又道:“当此之时,无非警惕防备而已。这衡山五神剑,我见刘姑娘领略了剑意,资质非凡,因此教授于她,只为往后所计,不教投鼠忌器而已。倘若莫大先生得空,一并传了便好,正好下山去,自寻快活。” 莫大道:“那也甚好,这孩子,本是个不爱刀枪的,后山精舍已成,你只看心思,教人搬取过去便是。待此间事了,老朽自来寻你。” 两厢计较定了,莫大山下而去,午歇之后,刘菁取剑到来,衡山派内功心法,她自深知,不必细说,只将剑法详细记住,前头看罗刺寇使一遍,便在后头缓缓学来。 这是个极爱惜风姿的,一剑之中,必定要看美妙,罗刺寇止住道:“剑法只看中的,你这武功,如若只看美妙,诚然了不起,只是与武学相悖。” 刘菁面色赤红,喘息微微,赧然道:“从来都是这样的,师伯多番指正,总是不能纠正,父亲又不肯详细教导,早已定了性子根骨,没甚么法子了。” 罗刺寇持木剑道:“甚么没法子,只是多用些心劲而已。你只使你的,但有出格之处,我便停止。” 此时花木正开的盛娇,花团锦绣里,剑影翩跹,陡然止住,一柄木剑,撞破剑影,正抵在刘菁肋下,罗刺寇摇头道:“力在腰间,你腰肢舞得十分优美,却发不出十分的力量。” 那木剑甚短,远远看去,只当罗刺寇手指点在刘菁体上,当时月门之外一声大叫,飞扑而入两个人来,厉声喝道:“好贼子,定要杀你才罢手!” 第四十三章 菁菁幽兰泛彩华(下) 更新时间:2013-03-22 月门外来人,罗刺寇并不知情。如今他内力虽已有恢复,终究比不得当时耳聪目明时候,那两把长剑,泛出霍霍虚影,分明斩他在剑下的样子,眼见到了耳边,躲避怕是不及。 纵然躲避,这两人功力,不是很好,收手不及,刘菁只怕要伤在其下。 当时木剑平平推出,一手将刘菁往花丛里一送,便在眼下,只听扑扑两声清响,他那木剑,竟将剑锋贴住来人两把剑锋,纵然他是木剑,那两个却是铁剑,这般相接,并不这段,微微内力送出,罗刺寇借了剑上猛势,足尖点在地上,腰身发里,弹射而出的利箭,倏然往后倒跃,趁了那两人长剑尚未掉转,早将木剑掣了回身去。 这一桩突变,刘菁猝不及防,教罗刺寇一掌击在肩头,好歹也是有手段的,借势化力,花丛中转了一个圈,竟并非倒地。 至此,她方瞧见那来人两个模样,情急喝道:“大师兄,二师哥,不可伤了罗少君,师伯父亲面前,定饶不得你们。” 那来人,若非向大年米为义,却是谁来? 原来这两人自离了别院到了城里,整日都是习武练功,眼前没了娇俏的刘菁,哪里能静下心来?眼见这日里莫大自山上归来,自知三五日内考较是必然没有的,索性携了长剑,伙同彼此,要往山上瞧个端倪。 半路里,又撞见了鲁连荣,那鲁连荣自那日败在罗刺寇长剑之下,倒不曾灰心丧气,只觉那人剑法,分明出自衡山,于是旁敲侧击,在刘正风处得知略略些,当时心中有了计较,眼见向米二人情态,自然心有主见,一番撩拨,道是这罗刺寇一手剑法,本是衡山派的,不知究竟教他偷学了去,为缚他在衡山派里,只怕莫大刘正风有别样心思,要将刘菁发落成端地的人。 这两人,哪里忍得住一口恶气? 倒提长剑,悄然蹇入精舍里来,正瞧见罗刺寇将木剑教授刘菁,神态无比亲昵,当时也顾不得甚么年纪,怒喝一声,不约而同拔剑来并。 现如今,刘菁这番一句话出口,在他二人觉来,那便是小师妹竟为了个外人,眼见要舍弃这数年的师兄妹情义了,一时怒火攻心,纵然是向大年,也生出杀机来。 这人既是偷学了我派剑法的,那便与贼子无异,看他模样,那是不肯与我派相容的,不若就此杀了,只消将他一剑刺死,大师伯师父面前,还能有甚么过重的责罚不成? 他两个哪里知晓,刘菁只怕撩拨起罗刺寇性子,好歹将这两人杀在剑下。 莫看他一柄木剑,又没多少内力,倘若果真要厮杀,刘菁心内是明了的,鲁师叔也奈何不得,这向大年米为义又有甚么能耐不成? 罗刺寇心中,却待此并不有甚么偏视,无非两个少年郎,一个木讷冲动些,一个算计深沉些,倘若就此与他两个为难,好不教自家也耻笑自家。 当时一剑过后,见那二人作势又来扑,便在中庭里,立住方圆,更不必内力相衬,一手剑指递出,木剑却抢在前头,好一似个清风明月里,劈面撞下一森青峰,这是衡山剑法里,起手剑法的一式,向米二人,均都熟悉。 便是刘菁,心中惊讶,以他剑法,怎使如此?只是心中究竟安稳了些,想道:“看他这剑法,平平无奇,休说二位师兄,便是我不难躲开,想是他并不要为难他两个罢。” 只她眼见着轻松,教这一剑,彷佛断翅残雁教山峰挡住了去路,而又万千躲避不开的向米二人,自心里先发起生涩感触来。他两个,并不曾领悟衡山剑意,只看剑招来去便是,只是这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剑招熟手了,这剑意,心内也有些。 “这招古怪!”向大年叫一声,又怪叫一声,慌忙闪身往后退却。 米为义一见向大年退了,油然生出惧意——倒怪不得他,本是挟怒而来,如今这一剑已教破了,登时想起前番比较,他这般宝贵弟子,哪里经历过江湖风雨?只好剑到一半路上,骇然翻身,远远也避了开去。 向大年瞧着刘菁叫道:“师妹,你没事么?” 刘菁道:“我这里哪是有事的样子?你们不在山下好生习武练功,往别院里来作甚么?” 米为义嘿然冷笑,道:“是极,是我们的不好,山里来搅扰了师妹的好事。只是,这贼子可恶,竟偷我衡山剑法,他不是衡山弟子,自然我们见了,不论好歹也要拔剑,纵然血溅三尺,那也要教……” 一言未毕,迎面锐风迫来,向大年叫道:“你要作甚么?” 那一剑,自是罗刺寇反身刺来,向大年此问,教他冷笑道:“依你之见,我要作甚么?这剑法,诚然是衡山派的不假,便须偷,方能学么?这一招,你曾见过么?可是衡山剑法么?”他口中吐字,手中木剑愈来愈快,一团木影,将米为义笼罩了进去,话音落处,正一手“石廪书声”,清淡寡欢,浑然便是个无欲无求的泼墨字帖,左银钩,右铁划,上头刺出湛湛青天,下头抹落半空白云,休说是米为义,纵然一派宗师,见此也须避其锋芒,只好蜷缩不止了。 这剑,却不落在米为义身上,将他包裹了,手下又起,喝道:“那是石廪书声第六式,这是天柱云气,你看好了。”这手起时,悄然漫山都是云雾,突兀之中跳出一峰,白茫茫,雾腾腾,却那一峰并非杀招,又似杀招,凶险处,彷佛那漫山云雾,也都是杀招,一处走,便是一处陷阱,端得瑰奇无定,不可捉模。 那米为义早不能提剑凝神,他心中些许些微的剑意,尚未起,便教这浓郁衡山剑法裹了,正是未临敌,便已先胆怯了。这等心神,怎能应付? 那“石廪书声”一招,早将他心胆摄取,如今这一招来,米为义不敢睁眼相对,闭目只等一死,心中全无念想,到处都是浑噩噩的情绪激荡。 劲风停时,向大年方跃在师弟身边,一面警惕,将长剑在身前比出个抵挡架势,拽了米为义便往外走,口中叫道:“你休要走远,这剑法,只怕果然是自莫师伯处偷来,连我也不曾见过。” 罗刺寇收了木剑,淡淡应他:“打了孩子娘出来,你只管去了便是,倘若不服,只管再来。刘姑娘性情高洁,聪明的很,非你这样的愚钝可笑之辈能知心思。若非看你心忧神切,方才那两剑,也不必用,杀你似眨眼般容易。”而后放眼打量,道,“这衡山之上,情景是好了,难免少些乐趣。倘若你心中不服,又不敢仗剑来敌,将些暗作勾当来,正好替刘先生教导你这一伙不成器的。” 向大年又气又恨,月兑口叫道:“好贼子,我名门正派的弟子,哪里会使那阴毒下作的手段?!你不要走,有胆便留下,今日不能打败你,今年不能打败你,有的是时候。” 罗刺寇失笑道:“倘若莫大先生,刘先生要此般留我,那倒推辞不得好意。你算甚么人物,值得我逗留这里?” 这两个失魂落魄去了,刘菁埋怨道:“师兄不敌你手,那是本领不济,何必这般折辱?倘若有人比你高明,也来这番折辱于你,身同感受一般,你又如何自处?” 罗刺寇挽起剑花:“不能敌,那是我本领不济,拼将一死,也要教他轻易不得。衡山弟子,尽教这美景腐蚀了剑者的心,倘若不加改教,早晚砧上鱼肉。”又喝道,“这衡山虽美,不是家乡,休要籍口偷懒,将方才所使那剑招,立刻使来。” 刘菁心知这人早已定了心思,只怕衡山果然留不得他几日,连忙振作精神,忆及方才罗刺寇所使那两招,毕竟心里有了琐事,没了那一段剑意。 罗刺寇止住了叹道:“刘姑娘,你这性子,并非天生,足出衡阳,心中所知,也不过你派里的晦明龌龊。只这些许的事情,便教你性子日益沉淀,终于如今瞧来,端庄秀雅,是个有主见的。只是这天下的事物,一日便有千百个变化,你能尽数放在心里么?可见大小事物,也尽都在你心里积淀了,不是剑者之心,再高明的剑法,你也是学不来的。” 刘菁默然,半晌问他:“倘若是你,似我如今,如何自处?” 罗刺寇想了想,缓步去了精舍里,语她道:“我自是我,与你不同。你也是你,与众人尽皆不同。罢了,今日且山下去一遭罢,再有三五日,自觉你心境平复了,再往别院里来,那也好。若不能专心,便不能静心。” 也不管刘菁怎样看待,自在窗棂下坐了,体察真气,又取华山恒山二派心法斟酌,不觉之间,已是日暮时分了。 如此三五日,这夜里,雨落花残,屋檐教那雨滴敲着,奇特的韵律般,教罗刺寇心也似剧烈要迸出胸腔来,急切想念,都是那大漠里的昏黄。 约莫山下灯火已都歇了时候,那雨声也小了许多,揭开窗户,扑面来的都是水汽,暮沉沉的,并无清新芬芳,宛如地里的花瓣,也早教这雨水侵吞了芳香。 心中无趣,便要和衣而卧,外头却有轻轻脚步声自外而来。 不片刻,毕剥有人轻敲门扉,发声低问:“罗少君,你,你歇了么?” 那是刘菁,语音颤抖,定不是清冷所致,竟为何事? 忙开了门扉,惨淡灯光下,刘菁发肤尽教暮春的雨浸湿透了,手中提着出鞘的长剑,失魂落魄,弱怯怯微微颤抖不止。 罗刺寇当时便知,恐怕果然不是冰冷,乃是恐惧所致。 第四十四章 夜探深山雨声哀 夜深雨寒,风紧花残,黯淡灯影之下,刘菁抱臂而坐,贴近那盏灯,弱怯怯一副姿态,十分欲言又止,待罗刺寇在檐庑下生了火来,饮尽一盏热水,方渐渐心安。罗刺寇也不问她终究怎样个恐惧至斯,只是劝道:“这夤夜里的雨,最是冰冷,纵然有恶鬼来袭,挥剑斩之便是,何苦夜奔出门,徒受这许多苦难?如若你那大师兄二师哥瞧见了,定然又来寻晦气,彼时纵然罗某生出百十张嘴来,那也分说不清了。”刘菁竟不曾反驳,呆滞目光,落在火光之上,半晌唇动目移,教些微透过墙垣的风打在湿漉漉衣物上,禁不住上下牙齿碰撞,格格做声。又过半晌,罗刺寇依着墙壁,眼见目中朦胧,耐不住便要睡着了,方听刘菁细细问道:“罗少君,你说,倘若正道之人与那魔教的相逢,自该如何是好?”罗刺寇心下一凛,陡然想起一桩“往事”来,恍然又茫然,暗自道:“怎地这般早,不该如此才是!”口中却道,“那也要分是谁,寻常正道中人,自然与魔教中人相逢,无论好歹,纵然明知不敌,也该拔剑斩杀才是。”刘菁默然,又半晌,这夜已深的很了,柴火毕剥,且听她方又开口说道,“是啊,自该拔剑便杀,休论好歹才是。可是,可是。”这可是甚么,她却说不出来了。罗刺寇心下明知,定然是祁连山里刘正风与曲洋相逢,由此那曲洋眼见刘正风果然是个音律高手,只怕这人又从甚么古墓巢穴里盗得曲子,心中有不解疑惑之处,方来衡阳径寻刘正风说话。至此,那刘正风玩物丧志,曲洋一番言语之下,自然踌躇不前,休说拔剑,疾言厉色喝叱出声,那只怕也愈发的少了。正是这夜里,自莫大下山而后,警惕防备,他是个高手,曲洋虽武功高强,不敢与他正面冲突,因此暗约了刘正风往山上说话,刘菁夜不能寐,外头走时,正撞见这两个,心中惊慌,山内一时又无说话的人,便才寻来自家。旧书上说,这二人有伯牙子琪之情,罗刺寇却颇不以为然。人生在世,首要的便是庇佑一家老小,纵然性情投契,这样的世道里,这样的江湖里,曲洋莫非不知倘若事情泄露,遭殃的当是刘正风一家老小?只以自家的爱好,便罔顾生者彼者伦理,坐视一门不幸,这样的投契,岂非丧尽天良?当时又怪刘正风,既有与曲洋琴箫笑傲江湖的心思,何必不就此落了发弃了冠,遁入了空门之中,年深日久,江湖必然遗忘了他,彼时纵然他两个高山流水,世人管他甚么的到?自然,这只他的一人心思,旁人行事,他不肯阻碍。各怀了心思,这雨声里,便再无人声,刘菁一身穿戴,本是湿漉漉贴了方见苞芽的身子,若非今日,定然不肯来见旁人。如今那火势渐起,只见雾气袅袅,不片刻便见了干涸。罗刺寇相悖而坐,刘菁回神过后,羞得面红耳赤,急忙要闪避,偷目看时,见他这般姿态,方缓缓安下心神,心中感激,细声便道:“罗少君,当真是多谢你了。”罗刺寇道:“不必,便是萍水相逢的人,心事满怀,那也该劝上一劝,姑娘心性淳厚,待我是友,我自待姑娘如相交多日的好朋友一样。”刘菁立起身来,见身上衣衫早已干透了,赧然道:“已经好了,罗少君,你可以转身了。”而后目视罗刺寇,再三欲言又止,终于问道,“有一件是非,我,我心里是极不愿见到的,只是已经发生,那也奈何不得,总是个心结过意不去,罗少君见多识广,见地不赖,倘若并不困乏,不觉我叨扰闲暇,权且当是个故事,作一局外的人,助我分辨大略,好不好?”罗刺寇笑道:“自无不可,姑娘但凡有不顺的,只管讲来便是,只当我是个芦苇山石,讲过了,有法子的,我也不会藏私。若是无法助姑娘开解,耳朵里听过,那便过了。”刘菁浅浅而笑道:“我知少君果然是个君子,事关家门上下,也累及鄙派名声,却不是刘菁小气,暗地里猜测少君的为人品行——在少君看来,这正邪既是分明的,倘若一正一邪两个,两个大人物,因着一些身外之物,志趣相投,也有三分朋友的缘分,就此投契,交成莫逆,如何?”罗刺寇道,“固然可喜,这世间,有许多的物事,既然老天发付在人间,必然有老天爷的道理。譬如妍媸美丑,香辣酸甜,无论男女老少,觉来都是一样的。且说这武功一道,你说它好不好?一个正人君子学成了绝世的武功,那便是人间大幸之事,然则若是一个本性邪恶的人学成了天下第一,那便大大的不好了。由此看来,这武功,本身是没有好坏的,只是学的人不同,因此不同罢了。再譬如这音律,我这样的也学得,姑娘这样的人物也学得,莫非世人要因我品行不好,便责备姑娘不得学这美妙之事吗?”他说音律二字的时候,刘菁目光闪烁,当时罗刺寇心中便愈发确信,曲洋与这刘正风,如今果然投契上了。罗刺寇这番话,本身没有十分能通的道理,只是刘菁如今已是浪中孤舟,左右再无依靠,骤然听闻这番话出口入耳,心中的结,也便解月兑了二三分。而后,又说道:“既如此,若是一正一邪两个非同寻常的大人物,因着武功一途,彼此都有只肯是对方方能印证道理的一条路,就此你来我往,说些深浅,那怎么便不好了?由此可见,这武功,本身并无过错,因切磋彼此往来,纵然身是敌我,既不干正义公道,又并不妨碍别人,自家的做事,何必定要别人来评判个高低错对?”刘菁心情教他说得开月兑了不少,想了想,却摇着头轻声叹道:“罗少君的见地,惊世骇俗,这世间的道理,自开天辟地以来,便是正邪分明。我知道少君这番话是慰藉我的,做不得真,况且,罗少君的胸怀,与世人诚然不同,好比是孤山深渊一般的对比,世人的道理,不可将来约束少君,少君的道理,恐怕也奈何不得世人,因此各不相干才好。左右这番开解,却教刘菁心中松弛了不少,夜色已深,便就此别过罢,往后再有郁结烦闷的时候,还望少君不厌刘菁之烦才好。”见她身影袅娜而去,罗刺寇喟然而叹。曲洋刘正风,不可以好坏评判,这两个,称道他的也有,诋毁他的也有,无非身份不同而已。在自家看来,这两个,可叹可悲,也可恶可恼,只是殉道者,非是同路人。入门来,和衣而卧,只觉背心一片湿滑,翻身视之,罗刺寇哑然失笑,原来方才并未掩蔽窗户,这逆风斜雨,半晌扑打在了床榻上,早已不能安然而眠。眼见这老天不愿教他睡个安稳的觉,这冰凉入骨,罗刺寇也失了睡意,想想后山之中,万籁俱寂,当时携剑转过了门墙,避开小道,专挑大路,贪看花色般冒雨而行,脚步窸窣,休说是一等一的高手,若刘菁在后山里,远远也能听到他来。自也不虞迎头撞见曲刘二人,教他为图杀人灭口。行不半路,泥泞道路上,竟果然见了两行脚印,深深浅浅,似是两个极悠闲的隐者并肩而行所致,不知是不是曲刘二人所留,看那脚印曲曲折折往山内去了,罗刺寇忙斜刺里走将出去,远远往山峰高处行来。却行再复半路里,莎草萎顿,从一旁又窜出两行行印来,罗刺寇暗暗着恼,心道:“这两个不知死活的,莫大如今得了警醒,必然昼夜窥探刘正风踪迹,这般明目张胆,休说是莫大,只怕三五日后,满衡山的弟子,也能觉出这曲洋的来意。刘正风行径倘若再有不周之处,纵然一个愚夫,怕也能窥测出你两个的勾结。”一边也甚不解,曲刘二人,江湖中有鼎鼎大名的人物,他怎会不知正邪结交教世人发觉之后的祸端?刘正风本身是个行事周密的人,曲洋虽阴鸷歹毒,看他的韵律造诣,当也是个仔细周正的人物,怎会不查仔细至此?想到了这里,罗刺寇霍然而惊,放眼往山下望去,竟见山脚之下,这一日半晌已坐落出了一家灯火通明的院落,院落里寂静似无人,往黑漆漆城外瞧来,星星点点,也有灯火,城内最是辉煌繁华处,红彤彤鬼火一般。当时背心发冷,罗刺寇骇然而退,原处莎草迷离,并无人影,他却不敢大意,待扭头下山之时,只听山中哑哑胡琴作响,若非身在高峰,几不能察,那定是莫大,彼处作了甚么事物,却教莫大发此蕴藏杀机的凌厉警告?潇湘夜雨,何等人物,那胡琴作响,虽只是三五声,似不成韵,自也无律,然则这些日子来,刘菁耐心教授,罗刺寇已颇知音调,当时凄风苦雨,又兼这琴声呕哑,虽他心性坚韧,也教这琴声,拽出心内凄凉,蓦然似洞彻了莫大心绪,潸然无声。哀莫大于心死,刘正风是甚么样子的心性,莫大自然熟知,曲洋来访,初见绝不祥和,三五番之后,刘正风重音律大于重武功,定当消弭了对正邪的敬畏之心,由此渐渐结交,莫大暗中窥见,必然苦苦劝说,如今刘正风夤夜相会曲洋,莫大怎会不知?只怕这番苦劝无果,刘正风又将高山流水的故事来说,一时之间,形成僵持,莫大发作不能,只好挥泪而退,眼见刘正风玩物丧志,心中怆然悲凉,油然出琴,方有这三无声凄苦的调子。既如此,罗刺寇虽能体会莫大之悲哀,却不愿教他的调子堕落了自家胸怀,这样的天地里,那悲语凄音,浑似将这夜雨也沾染成了暗暗地昏黄,莫大武功与音律俱与天地道理应和,罗刺寇造诣不及于他,难免教影响了。一念之后,罗刺寇回过神来,心惊神骇。原来就在这刹那之间,他心性方起了抵抗之心,手中的木剑,便顺势往前递出,挑往虚无的山风,似莫大便站在那风中遥遥往他递出一剑来,教他避无可避,只好将剑去抵挡。一音之能,竟至于此,罗刺寇强抗天地威压,闷哼出声,死也不肯后退,那一缕倔强,实质一般透神而出,那木剑教他强行按下,剑上的杀机,却不能掩藏。只听远处轻轻咦的一声,莫大发觉了罗刺寇身在此处。与此同时,方听更远的山林里,先后两声如蒙大赦的喘息,那便是刘正风与曲洋了。曲洋武功之高,堪称高手,平素不曾与莫大交手,固然不知莫大凶险诡谲,刘正风也不曾亲见莫大琴中剑出鞘,自也小觑了这掌门师兄的武学造诣。因此,方才莫大那一剑出鞘,剑挟琴音,眨眼间凶险将这二人捆缚了手脚,又兼莫大剑意心绪与如今当此的天地和韵,他两个不及提防,一时教那剑意音调止住了身心,罗刺寇这微弱的桀骜杀机,钢针刺入棉絮般,莫大登时察觉,奇怪出声,当时自先破了他与天地的默契,这两人方从那无尽的萧瑟中回过神来。由此,莫大是惊讶而出声。他武功已臻大成,乃是一代宗师,无论剑招剑意,心意方起,也都到了,方才心中悲凉,刹那间与天地如今的意境合辙,自己却并不刻意为之,待自己察觉了不经意间的精进之时,本便破了这一重意境,登时教那一缕桀骜趁虚刺入,在他看来,那是这桀骜之人时机觑得分明,妙若天成的轻轻一剑,虽在百丈开外,却能轻松破解他精进之后的剑意,心惊不知是哪一家宗师到来,讶的却是发觉来人乃是罗刺寇,又惊又讶,便只一个“咦”字作罢。至于曲洋刘正风二人,方才身心尽教莫大所慑,堪堪逃月兑出来,却不曾立刻动起武功体察到罗刺寇,那先后两声惊叫般喘息,尽是骇然莫大的造诣而出声的。这两个人,曲洋武功更高,自先月兑离了莫大的剑意,刘正风武功稍稍微弱些,相差也不甚广大,毫发之际,那两声死里逃生般惊叹恐惧,便几乎分不出先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