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鼎翻身记》 第一章 谢家有女 茫茫中,一个人影愈来愈近,白衣黑发,微微飘拂,雪白的肌肤上隐隐有光泽流动,花过如海,风过如浪,迎着清辉向她走来,步步生出一朵朵白色的莲花,随着那张惊为天人的脸越来越近,万物在瞬间窒息,迅速退缩成水墨画里的陪衬,只余下漫天绯色中不染尘埃的身影与令人窒息的谪仙天姿,他身上发出冰冷的气息,高贵清华的脸上无一丝人间气息,只是双眸在接触她的一刹那里发出异样的流光,伸出修长的手指,在月光流辉中淡淡闪烁,倏忽之间手便被紧紧握住,凉凉的触觉如玉生色,酥酥麻麻里是仙人低低耳语:“则尓,可以成我的吗?”。———— “哗啦”谢则尓起身坐起,外间丫鬟晴雨听见响动,披衣掌灯走近床前:“小姐又魇住了不曾?” 则尓呆滞片刻,点了点头:“或是白日里哪里吹了风,着了风疾之症”,对着晴雨笑笑“没事的。” 晴雨放下琉璃灯,拿起床前的绸缎帕子小心翼翼地在小姐脸上擦拭,口里嘟嘟囔囔:“还说没事,一头的汗……”灯光之下,见则尓长发垂肩,一钟天地之灵秀眼清澈不见底,晶莹如玉的脸庞,映着幽幽的暖光,清丽绝伦,不禁看呆了。 则尓看着小丫头发呆,扑哧一笑:“你愣愣地瞧我作甚?” 晴雨俏脸一红:“小姐越来越漂亮了,象画里的人,天上的仙女一样……” 则尓脸色微沉,随口道:“心犹首面也,是以甚致饰焉。面一旦不修饰,则尘垢秽之;心一朝不思善,则邪恶入之。咸知饰其面,不修其心,惑矣……” 晴雨莫名其妙:“小姐说什么?” 则尓方回过神来,心里好笑自己跟丫鬟说什么,笑道:“我是说,容貌并不重要,女有四行,德言容功,容貌不过次之又次的事,德行方为第一,小姐漂亮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赞的事情,晴雨以后不必在我面前念叨这个……” 晴雨不服,娇俏地鼓起小嘴:“女子人人都喜别人夸其美貌,偏小姐不肯,长得漂亮不好吗?”。 则尓抚上那只白皙的小手,少不更事是福气,还是祸患?小丫头不过青葱,有的是美好岁月的流淌,可是如果一味注重容貌,说不得落入什么地步,遂徐徐善诱道:“晴雨,世人皆谓容貌好,便有那轻狂人,专一要的绝色,那肤浅的,便以沾沾以容色自喜,却不知以色事人,色不长久,一朝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所以咱们为女子的,便要内在里立得住,或者绣工出色,或者贤德过人,即使练达精明,总之,皮相之内,可有久者,方持的身立的住,你将来无论看男看女,都应见那皮相之里,嫁个踏踏实实的相公,一生才平安顺意……” 晴雨听小姐突然说“相公”,俏脸已火烧云霞,脸红耳热,不好意思地呐呐道:“晴雨才不嫁人,晴雨一辈子跟着小姐……” “孩子话”,则尓拍着晴雨的小手,抿嘴笑。 晴雨把头一歪:”我若嫁人,必是小姐挑选之人,小姐何等见识品学,自是挑上好的,我才不担心呢。” 则尓听晴雨说出这番话来,心下暗叹,点点头,晴雨的婚事必是自己过目了的,可自己的呢……想到这里,眼眸的光芒渐渐暗淡下来,晴雨见小姐突然沉了脸色,又想起白天隐隐约约听说宰相公子提亲的事情,那宰相公子是白家三郎,据说也是风流倜傥的世家公子,虽说功名上差些,究竟家世门第是一等一的,但是为什么一提这个,小姐脸色就会暗淡呢? 想了想,又暗笑自己,小姐何等人物,那是帝都一等一的闺中楷模,天仙一般的人儿,心思岂是自己这种小丫鬟能琢磨的,便不再想,看夜深了,劝道:“小姐再睡会子,稍过便要请安了,再睡可睡不了多久了的。” 则尓微低头,长长的睫毛在小脸上形成一扇屏障,看不清的眼眸深处,掩藏着沧海山田的深海,良久,方笑道:“索性起来了吧,今日老太太生辰,有的忙呢。” 晴雨听了这话,忙去外间招呼,一会儿,静儿、慎儿、行儿三个丫鬟端着头面、脸盆进来,此时则尓内衣已经整齐,静儿服侍她静了面,坐在镜妆前,慎儿轻梳理着那墨玉般的长发,问道:“小姐,今日可要梳什么样的模子好?” 平日小姐的发式皆从轻便简单的家常双丫髻,今日因是老太太生日,小姐又素来小心稳重,于是有此一问。 则尓微沉吟,道:“老太太的喜日子,要个花俏些的样式,瞧着喜庆,哄老人家高兴罢了。” 慎儿点头,对着行儿一使眼色,行儿转身去衣房,挑出几件上好的样子等则尓挑选,一会儿,发髻便成,飞天髻的模式,头上插着一支红色扇形的发簪,上面飞翘着蝴蝶银雪,动行之间闪闪发光,行儿夸赞道:“小姐这身头面,把二女乃女乃都比下去了。” 则尓扑哧一笑,:“二女乃女乃何等人物,我比下去还了得,这是冲着老太太的喜日子,平时断断不可说这些昏话。”二女乃女乃是谢家二房长媳,侍郎千金,也是谢家的管家女乃女乃,最是精明能干的人儿,也是老太太的心尖尖,则尓虽是嫡长女,再是温柔乖顺,贤良明德,也因父亲不争气的缘故,在老太太跟前是争不过这位二女乃女乃的。 吃了半胭脂米红枣碗粥,用酽酽的茉莉茶漱了口,则尓带着晴雨,行儿两个丫鬟,一个伴行嬷嬷出了门,向老太太的文淑院走去,正拐了两进院子,走下抄手游廊,开阔处是谢家最大的花园,正是暮春季节,杨柳青青,桃花艳艳,香气扑鼻,谢家书香门第,种下的花草便不肯随俗,则尓见自己去年亲手种下的丁香花,已绽红吐绿,怒发勃发,心中一喜,看看时辰尚早,便分花佛柳,走进瞧去。 “小姐,这花长大了呢,可惜不如月经牡丹好看。”晴雨模着枝子,笑嘻嘻对则尓道。 则尓摇摇头:“你瞧,你瞧,小丫头最爱皮相,这丁香用处大着呢,本草经疏》上言:它主温脾胃、止霍乱壅胀者,盖脾胃为仓凛之官,饮食生冷,伤于脾胃,留而不去,则为壅塞胀满,上涌下泄,则为挥霍撩乱,辛温暖脾胃而行滞气,则霍乱止而壅胀消矣。齿疳者,亦阳明湿热上攻也,散阳明之邪,则疳自除。疗风毒诸肿者,辛温散结,而香气又能走窍除秽浊也。你们谁发了癣,就指望这个了。” 因为母亲是太医世家,则尓略通医术,丁香对春癣最对症不过,这丁香便是则尓为家中姐妹早早备下的。 “小姐真是大好人!”行儿春天最爱发痒,听到小姐这么说,心中大喜,连声称赞。 “好人?”则尓巧笑嫣然,却听旁边一声清脆的女声:“姐姐当然是大好人喽!” 抬头看,一名灵动可爱的红衣少女正站在雕梁画柱的游廊便,红绿相配,迎风飘展,如景似画,正是她的庶妹,二妹谢霜玲。 则尓下颌微含,道:“妹妹说笑了。”说着,伸出手:“今儿是老太太的喜日子,走,一起去。” 霜玲眨眨眼睛:“姐姐,老太太生辰,不知姐姐准备了什么好的?” 则尓携着霜玲的小手,徐徐道:“老太太哪里又什么没有的,我们做子女的,不过尽一片孝心罢了,我给老太太手抄了祈字符一轴,希望老人家长命百岁,倒是你,不要静弄些稀俏东西,免得惹了眼,招人闲话……” 霜玲来这时空已经三四年,知道祈字福需用一万个蝇头小楷的佛经抄写在画轴里,最是麻烦不过,则尓这礼物算不得名贵,却尽心尽力,一如她这个人…… 霜玲转头看自己这位姐姐,多年了,她依然看不透她,要说她温柔敦厚,贤良过人,可自己母亲在她手下过招从未讨到便宜,嫡母那么不得宠,终究也在她的照应下维护住了体面,要说她阴狠毒辣,却总是一派光明正大的做派,全府上上下下谁不夸,谁不敬,就连她,也被督促着学《女诫》,训礼仪,绣功法,整个一纪律委员式的大姐姐,她穿前也不过是一派烂漫的大学生,怎敌得过这升级版的薛宝钗? 霜玲叹了口气,任由她握住自己的手,一步步走向老太太的院子,听着里面已经欢声笑语,几位当家女乃女乃早已到场,一名丫鬟看见她们姐妹两个,笑着打帘道:”大小姐、二小姐到了。” 屋里香气扑鼻,花红柳绿,艳成一片,则尓拉着妹妹规规矩矩给老太太行礼:“请老太太安,祝老太太万岁千秋。” 谢老太太今年六十,雪发鹤颜,穿着万字符的暗红缎衣,高高的飞天髻上插着一支碧绿簪子,旁边欠着一朵新鲜灵艳的的牡丹,正是流行的老寿星打扮,见到喜欢的嫡长孙女,心中欢喜,道:“我儿,不必拘礼,快起来这里坐,我正与你母亲说那白家提亲之事呢。” 则尓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脸,只不过霜玲的角度看去,刚刚还潋滟鲜红的嘴唇,瞬间失去了血色。 第二回 梦中邂逅 许久许久,久到满屋锦绣在则尓眼前化成惊诧莫名,或者以后还会化成失望、讥讽、鄙夷……则尓才听到自己的声音,波澜不惊,淡淡如水,“全凭祖母做主。” “呵呵,这孩子,快起来,这里坐——”祖母绽开笑颜,慈祥和蔼的面容掩盖着眼眸深处那由岁月打磨出来的流光。 则尓起身,一步步走向那繁华深处,姿势标准而优美,千金闺秀的礼仪,世家教养的传统,是她的骨髓她的血,纨绔子弟又如何?政治交易又怎样?她是谢家长女,有自己需要保护的弱母幼弟,有需要扶持的亲朋家族,有谢家神圣不可侵犯的的名誉恩典,这是,她一生逃不月兑的重负,为此,一切皆可抛弃,皆可牺牲,皆可放下……她抬起头,一如往日,露出符合礼仪的笑容,正如《登徒子赋》有言,增一分则太过,减一分则不及,施朱则太赤,施粉则太白……一手悄悄握了握旁边面色苍白的母亲,另一只手,放在祖母的掌中,冰凉的触感纠缠着温雅的应答:“但凭祖母做主……”。 谢家长女,谢则尓,一直被当做中宫皇后候选人的谢则尓,礼仪规范贤德典范堪比前朝长孙皇后的谢则尓,有实力于朝廷内外长袖善舞的谢则尓,因为谢家男人们朝堂上的小小的失误,成了首辅白程乾的掌中物,生生要嫁给那文不成武不就却风流天下的白家三郎,做一名命中注定的后宅妇人,守着白公子那妻妾成群的院子度过一生了,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悲剧?——按她那穿越过来了庶妹谢霜玲的说法,人生就是一盘茶几,不期然间,就摆满了杯具。 可她不知道,祖母不知道,嫡母不知道,这满屋锦绣,亲朋好友们都不知道,她谢则尓的杯具,她内心的伤与痛,却不是母仪天下的破碎,不是文武双全的的太子郎君的失去,更不是代为谢家贵天下的擦肩而过,而是另外一个,不能言说的,梦。 做梦的时节,两年前,堪堪年方十二。 彼时,世界在她的眼里,依然还是青葱不知岁月愁的花好月圆,这样秀外慧中的女子,母亲不受宠不争气又如何,父亲与二娘再如何恩爱情重,名分上母亲依然是他谢家大房的长子张媳,楚楚可怜换不得那男人一眼倾顾,却因为有个璀璨夺目的女儿,让那男人带着心爱不得不得退到一尺之内的本分里;长姐如母,那顽皮的幼弟已经懂得扛起人生的肩膀,在她面前侃侃背诵朱子四书:连那稀奇古怪的庶妹,都因为她的敦敦相教,成了一名符合礼仪的大家闺秀;她谢则尓也因贤良淑德被内定为中宫候选人,成为谢家最令人瞩目的明珠,长辈疼她,同辈敬她,小辈爱她,仆从们夸她,她正心满意足地走在规规矩矩的人生轨迹中,却突然滑出了轨—— 平静无波,淡然如常的夜晚,有梦入来,睁开眼,一方洞府,一个受伤的男人,一面燃烧的火墙。 她才十二岁,谢家文官,不曾习武,第一反应,浑身颤抖着躲避着这不合礼仪的相遇,退在洞府的最角落,对着那受伤的男子问一句:“你是谁,这是哪里?” 那男子躺在地上,却掩不住令天地失色的飘逸月兑俗,如果问清俊到极致便当如何,恐怕这就是典型,如果问真正的仙人会是什么样,恐怕这就是模板,只是彼时受伤,墨黑的长发柔柔地散落于地,白衣不染尘埃里点点滴滴的血迹,宛如雪地红梅般艳艳盛开,半响,冷冷的声音方响起,如泉水叮咚,如月下箫笛:“你又是谁?怎厢来到此?” 如果是她的庶妹到此,恐怕一段天赐良缘的喜剧就此展开,鉴于穿越女们天雷滚滚的脑补,扑上去揭开男子的面具,美色当前,花痴发作,各种精灵古怪的对话,一动一静的互补,生生的正剧便变成了现代视角的悲喜交加……可她是谢则尓,造次必循礼的谢则尓。 只是这是只属于他们的相遇,许多年后,不知彼此还记得这人生不如初见?一个因不合礼仪而惊慌退缩,一个因清高偏执而拒人千里,是否,便注定了这不是情却是劫的相爱相杀? 她静静地缩在洞府最远处,感受着突变带来的耳昏目眩,计较多时,淡淡答道:“我也不知道,只只入梦便到此处,不知此处为何?先生可否指教一二?” 一声“先生”,入耳入心,带着绵绵的回声,是千转百回的长叹。 许是见惯了其他女子对他的目驰神眩,男子对则尓敬而远之意外之余,却是满意,不知不觉放下提防:“你能入梦到此,便为有缘,此处乃修罗设镜,我受伤困于此。” 修罗设镜? 纵使饱读诗书,这个词却是汪洋辞海不曾见,则尓努力琢磨着这个词的含义,模着周围硬扎扎的石壁,黑色幽深处处,除了从山壁砌出的石床,三十方寸空无一物,洞口燃烧的火焰若远若近,似一尺之距,又有一寸之近,则尓突然想起古人介子推,那拒了荣华富贵的孝子宁愿烧死山中,也不愿低头俯就君主的恩宠,也或者,他死前也是此番情形?大火燃洞,蒸蒸日熟?死……不,她不能死?她如何死得?她是谢家长女,她有太多牵挂,她挺直了脊梁,扶着石壁站了起来,如松而立,遥遥望着那男子:“请问先生如何出洞?” 此时方见得那男子伤处,腰间汩汩流血,浸染了不染尘埃的白衣,清俊的容,红色的血,白的衣,墨黑的长发,形成诡异的水墨彩绘,象是则尓在父亲书房里看过的名家画卷,不似真实更真实。 则尓恍惚之间只知他受伤,却未曾想如此严重,则尓咬了咬嘴唇,圣人虽说“男女授受不亲,可也曾说过“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于救人性命与礼仪规矩之间,她亦非泥古不化之人,于是,走上前,蹲下来,“先生如何伤的如此之重。”说着,两手去摁止血的穴位。 那男子见则尓突然过来对他动手,吃了一惊,本想阻止,却一个指头也动弹不得,只得由她,他一直躺卧,并未看清则尓的面容,此时抬眼看去,见对面一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双丫髻,一身紫衣,虽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却已露出清丽的初倪,他活了近千岁,美丽女子见过无数,却不曾见这样的端庄大气,她显然不是最美的,亦称不上倾国倾城的绝色惑人,却是一身正大仙容的正气,清正到极处,庄穆到极处,让人不生沾染之心,却有膜拜之意,此时她脸色端凝,并未注意他那惊天动地的仙容,亦不象偷窥他那藏宝无数的乾坤袋,只一双芊芊玉手摁住了腰间某处,脸上染上淡淡红霞,似羞怯,如娇怒,眼眸处却承载着一片清明的坚毅,潋滟的红唇紧紧抿住:“先生需要止血,得……得罪了”。 可能按摩得法,一会儿,伤口流血渐渐从溪泉变成点滴,则尓开始撕扯男子的白袍,她习得医术,知道伤口如何包扎,只是那白袍绸缎看似轻薄,却怎么也扯不断,她用力撕了多下,依然不得其法,情急之下,扯住一角上嘴要咬,却听那男子冷冷质疑:“你要做什么?” 则尓知道自己此时狼狈之极,但救人心切,面红耳赤地回道:“想撕开这绸布,给先生包扎,失礼之处,请先生原谅则个。” 请先生原谅则个…… 男子从未见过到此时依然儒儒守礼的小姑娘,看着羞红急切的则尓,突然笑了,那笑容如冬天里红梅初绽,又如初春姗姗,仙人入凡,百花盛开,绚烂到极处,令人沉醉:“我的衣服是天山蚕丝,非上仙法器不可破,你是断断撕不开的”——他一直对人冷冰如雪,真未想到有生以来还有这样温柔对人的一天。 或许是,她那不为自己颜色所迷惑的态度? 或许是,她那端宁大气的面容? 或许是,她那挣扎着授受不亲的守礼却毅然选择救人的两难? 或许是…… 他不想想了,他闭上眼,觉得莫名的安心下来,听见耳边“嘶”的一声,那姑娘撕开了自己紫衣袍子上的一脚,轻轻缠在他的腰间,可惜腰间伤口太大,撕下的布料不够长,她又反手在自己长袍的左边、下面、右边,一点点扯开,比量着他的腰围,见是足够了,满意地一笑,用前一块布料塞住他的伤口,又用后一块缠匝他的腰,却要在围住他的腰时,停了下来。 男子的腰,需要托住,上抬,则尓感觉浑身汗出,自幼除了父亲兄弟,从未跟一男子如此亲近过,何况还是一陌生男子,如今这种情形如果传了出去,谢家则尓名声尽毁矣,则尓想起读过那些列女传上的倩影,有女子被人牵一胳膊,便把断臂赋清白……自己这是…… 则尓盯着伤口的渐渐扩大的血印——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她咬了咬牙,对那男子合掌一礼:“先生,得罪了。”说完,用力伸手抬起男子的后腰,那男子浑身动弹不得,她力气有限,折腾好久,才把腰抬起,从后面送进布,缠裹一圈,紧紧扎住,见那血印不再扩然,松了一口气,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后退几步,跟男子保持在安全的距离,方笑道:“得罪了,先生,伤口总算止住了呢。” 却见那男子淡淡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清俊无色的脸庞上淡漠如常,紧紧抿住的嘴唇如白梅般苍白,却在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流光溢彩——真是个有趣的小姑娘呢。 第三回 千年炉鼎 《女诫》有言:“礼义居洁,耳无涂听(涂音涂),目无邪视,出无冶容(周易系辞云:冶容诲yin,慢藏诲盗),入无废饰,无聚会群辈,无看视门户,此则谓专心正色矣。若夫动静轻月兑,视听陕输,入则乱发坏形,出则窈窕作态,说所不当道,观所不当视,此谓不能专心正色矣。”——那么,自己这算什么? 起初的起初,则尓无数次质问自己,日日入梦,褪不去火烧石壁的洞府,修罗设镜的迷幻与那个谪仙如画的男子,也曾,挣扎过,夜夜惊醒,丫鬟傍身,针扎骨刺,不肯睡,不肯梦,不肯涉入那如梦似幻的天罗地网,唯恐堕入那虚幻缥缈的几度轮回,只可惜人命如何逆过天道,一次次被抛入梦中,修罗设镜,不再流血却一直无法动弹的男子,越来越火热的洞壁,拼命醒来的少女…… 终于有一天,放弃挣扎,则尓转过身,走向那一直沉默不语的男子,多日来再次开口:“先生——”——从前救人之急,从权接触过,如今再也逃不过,索性直面,苍天在上,她谢则尓清清白白,绝无逾矩之言行,只是此难临头,不得已相扶相助,如有损染闺誉,天打雷劈尓! 相通此节,则尓施施然走到男子身前,“则尓不幸夜夜入此,如若那火焰近身,则尓与先生必无生路,先生既明出处,可知如何出洞,如何破解,如有相帮,则尓一定尽力而为。”说着,深深作揖,一个标准的闺秀大礼,严丝合缝标准一如朝拜,只脸色过于肃然,映衬着肤白如雪,紫衣岚岚,堪堪十二岁,便已风华尽显。 男子这些日,一直冷眼旁观,看她想法设法,几致抓耳挠腮地要醒过去,回过去,她那个深深羁绊的世界,看她离自己三尺志远,从不相顾,却也只淡然,这少女入得此界,必是机缘之人,可那也要她心甘,他是何等清高孤傲之人,哪怕烧死热死,也断断不会言恳求,原承望也就如此罢了,却不想少女突然回了心,做了揖,说了这番言语,心中一滞,闭上眼睛,良久,方缓缓道:“修罗设镜是一种大乘阵法,非修道之人不可破,我重伤在身,无法破解,你若有心,必先修道。” “修道?如何修,请先生明言”则尓心里松了口气,只要有破解之法便好,她从不怕努力。 “凝气炼神,盘腿打坐,运行周天之道……”不知怎得,男子突然很希望眼前少女能修道,能……跟他一样,一听少女出口恳求,滔滔不绝地说出基本功法,说到后来,倏然惊觉,自己怎会如此热切地传授?可能……是希望少女能练出神识破解功法吧,很快,释然。 火焰愈来愈近,洞府温度愈来愈搞,则尓知事关重大,马上盘腿打坐,按照男子所言,运行周身之气,她本心思宁静之人,很快便入了状态,只觉身子飘在半空中,象风起时的一粒沙,又象被包围在温海中的一只鱼,自由嬉戏,得养天道……待醒来,已然是晴雨的脸,多日未曾安眠,今日方得安宁,看着小丫头的脸,则尓露出和风细雨的笑容:“以后不必夜间时时惊醒于我,你们这些日子都辛苦了。” 如此白日便觉一丝热气运行于静脉之间,微微凝神便能感觉它的缓缓流动,从前则尓只知圣贤之道,权谋之术,朝廷之争,内宅之战,如今才知人外人天外天,方外之境里,却有如此天地!入夜再到男子跟前,态度更加谦虚了十分,等待那男子指点。 男子听则尓说起“静脉之热气”,喃喃道“怎得如此之快?”要知则尓不过刚刚打坐运气,拥有灵根的最少要一月之久,这少女却只一天便感到了“气场”所在,难道天生灵慧过人?偏偏男子依然无法动弹,那乾坤袋只有练气三层以上才能开解,因此只得耐心等少女凝神修炼。 等则尓按照男子之言,再次打坐练气时,便感觉洞府内有股热气在头顶盘旋,在她吐纳之间终于被纳入丹田,一圈圈环绕,慢慢的,从线到团,从团成球,沉落丹田,不一会儿,分出无限光线,穿行于静脉之中,循环一周,又汇入火球中……再睁开眼时,觉得耳聪目明,天晴目朗,轻身迅捷,高兴地站起来,对着男子拍手:“先生,我看到球了呢!” 男子极少见她这种小女儿态,见暖暖火光中,少女面色红润,肤色如玉,青梅黛色,眼眸深处不再无波无动,却是一片得悟天道的欢快,十二岁,再怎样成熟稳重,也不过青青稚子,心里某种突然柔软如丝,层层越过彼此之间的方寸,缠绕了自己……这样的心动波澜,面上却半点不显,只淡淡道:“你两天只能便能感受灵气,也算快,注意凝神练气,如能内视丹田,练到练气三层,便开得我那乾坤袋,练气到五层,便得出神识,便得入破阵之门”。 则尓点点头,“敬天畏人”,古人诚不欺我,遇到这位先生,自己从内宅朝族里突然窥的新天地,一时饥渴慕义之心再也无法止息,不仅夜夜入境打坐,白日得到空闲,亦隐秘盘腿求道……彼时,她还不知自己这样的行为会带来怎样的祸患,以致此后的漫漫长夜要在痛悔与内疚中拼命去救赎家族亲人的几度轮回,此时,也还只简单美好,从起初的破解入梦之切,到求道问天之悟,渐渐入港,慢慢入门,几个月过去,便已到练气三层。 练气三层,男子的乾坤袋封印便可解开,男子让则尓从袋中取出可用的法宝,但则尓的修为实在太低,里面几乎没有能用之宝,只一串木珠手镯,乌黑沉香,一拿起来便觉仿若熟识,男子点头:“这是吸纳转换灵气之物,既觉熟识,你便试试看。” 一试,果然,则尓从前吸纳之气也只不过丝丝入里,戴着这手镯,突觉洞府火焰之气形成气流,盘旋着汇入这颗颗木珠之中,只要则尓凝神打坐,珠子里的气息便如溪流入海,涌入则尓的奇经八脉,周行全身之后,引入丹田,那小球愈来愈显,愈来愈亮,渐渐形成碗口之大,再睁眼,已然至练气五层。 男子虽见识多广,却从未见修行如此之速之人,心下诧异,便嘱咐道:“你到乾坤袋拿一个黑色圆盘出来”。多日相处,则尓与他俱不是多话之人,却有了几分默契,则尓在乾坤袋模了模,拿出了一个黑色圆盘。 “滴血。” 则尓咬破手指,滴血。 那黑色圆盘便出现了一簇火焰,一跟蓝色木影。则尓知必有缘故,看向男子。 男子面上并无多少表情,只“哦”了一声:“你是火木双灵根。” 双灵根!在修真界,这算是梦寐以求的灵根天资,修为进益要比寻常修真者快上很多,但也不至于如此之速?除非……男子诡异地向则尓,见小姑娘正恭恭敬敬地跪坐旁边,面无旁色,眼眸清亮,淡淡的笑容,是尊敬亦是热切,多日求教,数度指点,心中早把这位先生当成师父,天地君臣师,圣贤最重长幼之序,既定了心位,反而不再扭捏,比从前放开许多,见男子看她,歪头相向“怎么了?先生” 一时丽色烁眼,男子心跳突快,忙转过头去,闭上眼。 纯阴体质,只有这样资质才会修炼得如此之快,而快到如此程度,只有千年炉鼎!他霍然睁开眼,千年炉鼎,是修真界男修们梦寐以求的活体法宝,采得元阴,结丹以下可以直接结丹,结丹以上可以直升元婴,而元婴之界便可……炼神,即使破了身,失了元阴,只要得双修机会,依然可以辅助修行,其效用堪比各界之大补灵丹! 男子的手指微微发抖,随即又鄙视自己,难不成自己修炼到如此境地,还要靠这种歪门邪道的法术?只是,如果被修真界发现……他看向那少女。 少女正笑语嫣然,看着他,问道求切,盈盈而坐:“先生?” “你……”男子发现自己的声音在不知不觉里嘶哑:“你叫什么?” 时日既久,彼此还未知,皆内敛沉蕴之人,这小心翼翼的界限,此时才被打破。 则尓迟疑半响,终道:“先生,我叫谢则尓。”女子闺名,按理来说是不应该被夫婿以外的陌生男子知晓的,可既然……既然自己许其为师,也许是可以晓得的,则尓这样安慰自己。 “我本命清羽,法号无崖子。” “清羽——”则尓念念道,男子从未发觉自己的名字,在那潋滟的红唇中吐出会有如许魔力,可以让人心驰目眩,惑乱人意,他敛神在心,淡淡道:“我教你修真,你可后悔?” 多年以后,则尓才知他的含义,可是那时候她怎知这简简单单的问询里背后,含着怎样滔天大祸,狂风怒浪,她只简简单单循着自己的心意:“怎么会后悔,则尓经先生指点,得窥天道,悟到前人之所未及,感激还来不及呢……” “感激”,男子清清吐出此语,面露苦笑,欲言还休,便沉默了下来。 第四回 淡淡盛开 “小姐,你这是作甚?”晴雨“吱呀”一声推开古书房的檀木门,迎面便见她那一向行止有度的小姐正以极其不雅的姿势趴在书梯最高层,蹭来蹭去正在寻觅着什么。 则尓听声,便知为丫头晴雨,多日修炼,结界之力虽未曾及,但天目已开之下方圆尺寸之间已然遍识,晴雨是自幼跟随自己的贴身丫头,容让她进来便也无妨,因此也只回头一笑:“我找几本不常见的书。” 进入修道之门,迅速提升到练气五层,虽然那先生不曾明言,但则尓何等聪慧,早已料到自己于此道必有天资,毕竟年纪尚小,沾沾自喜之余越发勤修,殊不知到了第六层便再也进不得,堪堪半年过去,丹田之气依然如碗口,不论如何运气汇聚,内丹也不肯扩张,则尓心急请教,清羽也只淡淡回了句:“道心不够。” 说起来也蹊跷,自从那日测得自己火木双灵根之后,这位清羽先生对她越发冷淡起来,于修为之道更是惜墨如金,只言片语之后便速速敛口,二人相对,多冷然沉默,则尓百思不得其解,却也磕磕绊绊地修到了第六层,多亏她自幼便因母亲终日陷入不得夫心的忧伤,父亲唯知与二娘风月无边,幼弟无人看顾,成长之路从无多少辅助,养成了独立自主的性子,因此这修道之路固然少有指教,却也仅凭己力战战兢兢走得下去。 道心不够! 先生不言,则尓只好自己悟,想来想去,唯有再览群书,她谢家向来以儒道自立,她又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女,而后又是中宫第一备选,因此诗书六艺自幼熟谙无比,书房之书早早读遍,于今修道,儒家讲人间伦序自然是用不得了,求道,便为道家。 则尓运起灵气,书房最高层角落里的几本书突然自动挪移,哗啦哗啦掉在了地上,其中一本还拍在了小丫头的头上,晴雨在底下“哎呀”“哎呀”跳来跳去,扎眼间,小姐如仙子腾云,从高高的五层书梯轻轻跃下,抚慰地模了模晴雨的头,捡起地上的几本书,晴雨跟随她多年,也识得几个字,见上面用古体撰文《道德经》《清净经》《南华真经》《抱朴子》等字样。 “小姐怎么好端端读起这个来?”谢家祖父曾为当代大儒,于神鬼之说向来嗤之以鼻,因此谢家家风讲究人道现世,道佛之类从来极少接触的,晴雨看小姐从前读的多是《论语》《尚书》类,如何转了性子读起来这些书? 则尓本性严谨,从来口密行藏,晴雨虽是贴身心月复,亦不愿对其多言,只微微敷衍道:“多读不同类的书自然有偌大好处,小丫头别问那么多。” 晴雨只好不再多言,只觉小姐近些时日似与从前很是不同。究竟哪里不同呢?小丫头的脑袋已经无法承载,从来小姐便是天,她怎样,她便怎样就是。 夏日炎炎,柳树成荫,荷花飘香,徐徐吹入清淡素雅的闺房,屋内雕花床案上铺着青色洋毯,正面设着白色金钱蟒引枕,秋香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仙子觚,内插着溜白吐绿的水仙,紫衣少女斜倚在银色撒花床搭上,身无长物,发无雕饰,只挂一串乌木手镯,秉着一本《道德经》,注目观之,长长的睫毛下眼眸烁烁,天道何为?吾必上穷碧落下黄泉而漫漫求索! 漫漫求索! 谢凌云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图景,他素来敬服长姐,不敢贸然到里间,只垂首站在外门前恭恭敬敬叫了声“姐——”。 则尓抬头,嫣然微笑,端正了身姿:“快进来,今儿下学倒早儿?” “先生有事早放了的,姐,可不是……”谢凌云疑心姐姐误会他惫懒逃学,忙急急解释。 则尓扑哧一笑,道:“我晓得了,慎儿,快去把昨晚祖母赐的芙蓉糕端来。”外间慎儿低低答了声“是”,晴雨已然端茶进来,盈盈冲着少年笑道:“少爷可来了,小姐昨儿还念叨呢,说这上了文澜苑虽是好事,只是十天半月见不得人了。”她跟谢凌云自幼熟谙,说话便自在些。 谢凌云嘻嘻一笑,知道姐姐素来最疼她,心下暖洋洋的,跟姐姐保证:“姐,你放心吧,文澜苑里面的先生厉害着呢,我定给你考出个状元来!” 则尓知道文澜苑是天下群儒汇集之处,为天下难得的璀璨精华所在,寻常子弟连门阶都模不到,自己弟弟一则自幼聪慧过人,二则托了祖父曾经的声名,经自己百般设计才能以七岁之龄入得初级,只是他这样幼小的年纪便孤单单在学院苦读,左右亦无人看顾,如此辛苦还不是为了给母亲和自己争口气,心下难过,握住幼弟的手:“凌云,辛苦你了。” 谢凌云摇头:“弟弟不苦,姐姐才辛苦。” 简简单单一句话,不知为什么,则尓突然要热泪盈眶,眼前的小人唇红齿白,垂髻青衣,总角年纪,正是寻常人家淘气时分,却早早要担上人生的负重,举动行止已然孺子书生模样,怪谁呢?每个人都有自己不能解月兑之负重,这是他们姐弟的命,则尓大大地眨着眼睛,好把眼泪逼回到内心最深处,慈爱地模了模弟弟的发髻,笑道:“可是长高了呢,这进了学,见到了更厉害的先生,可有什么进益?” 见姐姐正经相询,小小童子垂首相顾,歪头思索,锁眉答曰:“进学之初,先生并无他说,只是让我们想清一些问题。” “想清问题?” “嗯,先生说,这学问二字,可分两道,所谓为学而学者,是乐学之,所谓为仕而学者,是求学之,圣人言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但先生说,不论乐之求之,自己想清楚便是悟了。” “不论乐之好之,自己想清楚便是悟了……”则尓心中一动,想起刚才读到的“从事于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低头沉思,终有所悟,抬头,已然笑面如花…… 入夜,热烈烈的洞府里,少女对男子施施然作揖,然正襟而坐:“先生说我道心不够,我已有所悟。” 一个十三岁的少女能悟到什么?清羽不信,但也有些好奇,微微抬眉问道:“何悟?” “道德经言:从事于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则尓起初修真到之心不纯,求解梦有之,求天道有之,两厢混杂,趋向不定,故迟迟徘徊于六层,不能进益……” “哦?”清羽万万没想到小姑娘聪慧至此,居然悟到了很多筑基修真之所不及,他沉吟半响,问道:“那你现在修道,可是为何?” 则尓想起白日里幼弟那故作老成的样子,咬了咬嘴唇:“为解梦。” “解梦……”清羽念念,原来她并非要从此修真,而只是解月兑这梦魇,再回红尘之中,没想到那边的凡人世界,对她如此重要,清羽突然,怅然若失。 则尓见清羽不再言,也习惯了,遂继续走到角落处,盘腿打坐,她既然已悟到初始之心,识海中便分毫皆辨,运气于丹田,周行经督二脉,突然感觉眼前开明,内视于心,丹田宛若新天新地,天空万里,群山环绕,波涛荡漾,再睁眼,神识已开,练气第七层! 此时再打量眼前男子,便突然看清了他的伤痕所在,起初肉眼凡胎,只看到汩汩流血的伤口,伤口止住以后,似乎渐渐恢复如初,可清羽一直无法动弹,不眠不食却也不死不灭,则尓知必是修真缘故,可男子不说,她也不好多问,此时有了神识,见男子的伤口处有绿色盈动,不一会儿就在周身八脉中运行,每到某点便撕裂静脉之气,原来他要日日夜夜受此苦楚,怪不得如此冷漠少言,则尓念他指点之恩,心中不忍,问道:“先生,我已到练气七层,练出了神识,你……身上的绿光要如何去掉?” 多日相处,她知男子心气高傲,自己如明言帮忙,怕他负气拒绝,因此直言相询。 清羽斜藐她一眼:“我身上的伤为高阶魔修所种之蛊,你……是去不掉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则尓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她立刻起身,对着先生施了一礼:“先生,得罪了。”说着,也不顾男子有何表示,隔着衣袍把他扶起,坐在身后,双掌交替,闭眼模开神识,看清绿色荧光此时正在中督脉正中,收敛一口灵气,变掌为指,向那绿点戳去,…… 只听清羽“唔”了一声,身子一震,心下大惊。他身上的伤,是元婴后期大魔修偷袭所种,幸亏自己的功力深厚,才未曾立刻魂飞魄散的陨落,可也静脉尽断,形同废人,这些日子一直运气疗伤,也不过把外伤符合,内在之蛊却无论如何扑捉不出,这少女修为如此之低,居然能戳中蛊处? 哦,心电转念间,他明白了,那魔头唯恐他功力深厚,恢复内力,在把他抛入此处时把结界级别设置成最低的练气界品,他的功力既然被降解到练气修为,那么本身内在的蛊毒之力也相应地被降解到练气之层,那少女又是纯阴体质,火木之力与他修炼的寒冰水土之功相生相克,故尔…… 有救了!饶是清羽素来淡漠无情,知道居然可以活下去时,心头也燃起几分快乐的跳跃,感觉那少女的手指,清凉如水,绵绵如玉,灵动如蛇地在自己身上周行,一点点,一滴滴,身上的感官就这样有了丝丝觉识,闭上眼,脑海里出现了那紫衣倩影,一口一个“先生”,恭敬守礼却又不为所拘,稳健沉着而又积极有为,十三岁,堪堪豆蔻年华,肤白映雪,眉眼如画,端庄自在,凌然正着,哪里是什么供人采补的炉鼎之材,分明是上神菩萨的正大仙容…… 不经意间,男子那绝世谪仙的冷容上露出了一闪而过的温煦,如风吹过花骨之蕊,在岁月的陶冶里,淡淡盛开。 第九回 天若有情 二娘的院子名“蒹葭院”,是状元郎父亲亲自题的字,院里种满了名贵花草,在万物吐新的季节里,花红艳艳,绿叶茵茵,正是一番繁华盛景,则尓刚进院门,便听小丫头传唤:“大小姐——” 厢房门帘一掀,二娘的大丫头金环笑语请安:“大小姐,快屋里请——” 一进厢房门,一阵热烈的茉莉熏香袭来,房内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香炉皆贴在墙上,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连地上踩砖皆碧绿雕花,二娘穿着家常葱绿撒欢背襟,头上插着翠玉的簪子,映着墙壁上的绿玉晶莹,透出淡极而生出的艳色。 “二娘,”因是贵妾身份,则尓也需对她做礼。 “大小姐请坐”,二娘慵懒的声音含着一丝微妙的轻快,随手一指,沿着炕阶有一溜东坡椅,则尓施施然坐下,午饭过后,金环上了酽酽的普洱茶,默然退下。 屋子里不闻人声,静悄悄相对无言,院子里偶尔传来清脆鸟语,蝴蝶飞舞的波动,带着午后的慵懒淡淡飘荡在茉莉香薰的厢房中,彼时,则尓并不知晓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午后悠长竟让她记忆了很多年,以致成了修真路上那情殇似海的源泉,挣扎奋斗的利剑,无穷痛悔的动力……当许多许多年以后,经历了那沧海桑田、那人事变迁,她依会记起那个叫做二娘的女子,那甘苦自知的人生抉择,说的是岁岁年年人不同,谁,又淌过了谁的轮回?…… 只是此时此刻,她们还只是对手——则尓端起茶盏,红唇轻抿,举目四顾,道:“二娘的屋子越发精致了,前年我还没见这有钱难买的羽化琴,青卢剑,今儿却是见到真主了。” 二娘傲然眨了眨眼:“还不是你父亲,净竟弄些稀奇玩意,所以我这里呢,叫做俗,哪里象你母亲亲那里,全是一派素净天然。”多年身份纠结,丈夫偏宠就是她唯一的盾,唯一的牌。 则尓波澜不惊,继续道:“二娘说的是,可物事再金贵,人事也马虎不得的。”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递给对方,:“二娘,这是银霞的供词”。 那二娘听到“银霞”两字,脸色立变,对着那张纸飞快扫了一眼,脸上红白相替,嘴唇微抖:“你怎么知道的?” 则尓低头,慢慢品着普洱茶的甘味悠长的苦涩,缓缓道:“那银霞的娘可不是妥当人儿……二娘,这次却不是为了母亲,可是为了我?” 二娘迅速别了脸看向窗外,耳边琉璃珞子耳坠随风摇摆,叮叮作响,于万紫千红的盛开里透出些微凉。 “我知道”很久很久,她苦涩的声音在屋内响起:“你必是要告老太太去的……” “我如要告了老太太,今儿便不会到你这里来。”则尓淡淡的回应里带着令人安心的抚慰。 “那……”二娘转过头,这方直视着这盈盈十四的大小姐。 “二娘,这么多年,累吗?”。则尓望着二娘背后的玉璧,轻轻叹息,道:“你上心妹妹亲事,想让她入那赏春会也算不得什么,大大方方跟我提,我自有法子让她名正言顺地去,何苦弄这些鬼祟技俩?都是一屋子姐妹,谁又碍着了谁?” 二娘浑身颤抖,霍然转身,娇丽丰盈的背影在凿花石地上映出长长的萧瑟。这位处处心机的内宅妇人当年也曾闺才绝艳,大家小姐出身,诗书礼仪端庄大方地长大,不曾想,阴差阳错窝在这小翰林的偏房里一住十多年,当年的风华绝代早已随风飘去,身份不正的心结让她即使得到了所谓真爱,也失了体面失了心…… 则尓心中不忍,却由不得要把话点开:“二娘,请恕我这小辈说句不中听的,当年你亦是大家子出身,行为做事想来也必妥妥当当的,现今这情形……不认命又如何?” “认命?”二娘突然站了起来,嘶喊中埋着无穷心酸无尽挣扎:“再怎样情啊爱啊又如何,永远不能抛头露面,不过是爷的屋里人,屋里人,没有人……没有人正经拿眼瞧你,那点子体面都使在这二十方寸的院子里,出了这院子,就是个永远上不得台面的妾,连生下的子子孙孙都要为此……蒙羞……”说着,已然哽咽,一直粉黛炽艳的脸突然沧桑了很多岁月,让人不忍近睹。 则尓面无表情地看望窗外,谁在哪里把词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情、爱与体面…… 蓦然间,万种无端绕心头,站起身来,淡淡道“赏春会的事情,我会跟老太太说,不论二娘怎么想,在我心里,则慧是妹妹,姐姐总希望妹妹好的……”说着,敛了那衣裙上无数褶皱,轻弹微尘,抬脚出门,拐过影壁,回头,满院芳华红颜正好,却不知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突然,悟! 转身,坚定地向前迈开步伐,风吹着碎发,撩起暖烘烘的春意无限,含着成全,含着慈悲,含着人生选择里无数轻与重,她是谢家嫡长女,谢则尓!……莲步姗姗进了垂花门,穿过抄手游廊,晴雨正在那里等着,嘟嘟囔囔:“小姐,让我好等”,近两年来,则尓的心情第一次如此轻快,她戏掐着小姑娘的苹果脸,调笑道,“就小丫头你事多,走,去老太太那里。” 谢母的文澜苑是谢府最大的正堂,皆雕梁画柱,两边厢房上挂满了鹦鹉、画眉等雀鸟,里面的丫鬟见则尓来了,忙进屋传唤,老太太正一个人屋内养神念佛,见喜爱的大孙女此时到来,微微一愣。 则尓进屋时,见谢母正襟危坐,盘腿揣珠,暖暖的阳光淋洒在那褐色的寿字符红绸缎子袍上,泛点水色波动,六十许的年纪,因保养得当,皮肤上未曾显露多少岁月的褶皱,却在头发的屡屡白丝里露出了曾经的沧桑,秀眉樱口,宝相端严,忽然心中一动,想来祖母也曾青葱岁月过,也曾花红盛开,或者,也曾遇到那命中的良人…… “大丫头怎得这时来了?”谢母开口相询。 则尓笑着祖母请了个午安礼,见左右无人,慢声细语道:“祖母,七日之后便是白家的赏春会,我带着则慧去,可好?” 谢母脸色一沉:“她不够资格,那个上不得台面的丫头,去了白给你丢脸。” 则尓在祖母身边轻轻坐下,温柔地握着祖母的手,缓缓劝道:“老太太想,我如去了那白家,谢家虽也能得几分照应,可其他的必是不成了的,妹妹虽然古怪了些,倒也是个伶俐人儿,说不得哪家公子王孙看上了,对谢家也大有好处……” 谢母心中一动,沉吟半响,定睛见这十四岁的小儿女,貌美绝丽,才慧无双,心智谋算、胸襟境界,皆上上人物,却可惜……叹了口气道:“难为你有这份心,那二娘处处针对你母亲,这些年我冷眼瞧着,你真真是个厚道的孩子,怪不得人人都夸你。” 则尓眼睛一热,乖顺地依在祖母怀里,闻着她身上传来淡淡麝香,说来她们都是同样的人,起初都是家族的枝叶,后来便成了家族的根,支撑着下一代的子子孙孙,为了这棵树付出青春、幸福、以及一切…… “祖母……”眼下此时此景,则尓突然忘了界限分寸,她就是想问问,哪怕唐突,也要问问:“祖母年轻的时候,可也入过那赏春会?” “唔……”谢母眯起眼,似乎想起无数往事,神色悠然,似有憾色,却有庆幸:“那时候小,比你还小呢,只记得跟着姐姐裙子后瞎转,那时候……” 那时候,杏子林中,梨花树下,曾经也有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让她念念不曾忘,彼时年小,梦过几回也就罢了,后来说了亲,嫁了人,丈夫温文儒雅,夫妻之间谈不上恩爱情重,却也相敬如宾,一辈子媳妇、女乃女乃、太太、老太太,也就这样过了,那青春初绽的悸动早已淡漠如水在无边岁月里,女人这辈子啊……谢母轻轻抚模着小孙女的脸:“听丫头说你方在二娘处?” “嗯。”则尓知这谢府所有事必瞒不过眼前这位的。 老太太沉默良久,才轻轻叹息道:“你二娘当年……也是个傻的。” 屋内便沉静如水了下去,只余冉冉炉香腾腾升起,香气缭绕,难描难画着这样的女子,这样的性情,这样的人儿祖孙三辈的,岁月沉积。 静默中,则尓突然想起那句话,“情之所之,不知其所始,不知其所终,不知其所离,不知其所合,在若有若无若远若近若存若亡之间,其斯为情之所必至,而不知其所以然,而后情有所不可尽,而死生生死之无足怪矣。” 是耶非耶? 天若有情,天亦老也! 第十回 变生不测 车舫中,则尓与则慧盈盈相对。 “我所说的,你可入耳了?”则尓担心地看着则慧,十三岁的年纪,小姑娘堪堪已长成,唇红齿白,明眸善睐,襛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一身红色长裙,袖绣蓝色牡丹,银勾祥云,胸裹粉锦,皎若朝霞。 则慧打了个呵欠,不耐烦地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我守规矩还不成?姐姐大人你饶了我吧,唧唧歪歪简直是唐僧转世,孙猴子都会被你啰嗦死。” 则尓扶额,不知是否她八字犯冲,身边总是些异样之人,母亲魂不守舍,一举一动如同梦游,妹妹精灵古怪,一言一行皆胡言魇语,二娘……似乎也快了,那她自己呢?她就很好了吗? 起码,她努力放下了的,则尓对自己攥拳。 白府,中堂正屋大厅已经站满了京都名门闺秀,花开的季节,春天的芬芳,幸福的憧憬,争奇斗艳的少女们三三两两并作一堆,听到丫鬟传唤出“谢则尓”三个字,皆停住话头,向那门口望去。 这位名满京都的闺秀典范因一直恪守礼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京都之人少有亲见,外面皆传其德少言其美,于此时方显真容,见其不过十四岁的豆蔻少女,要说绝色倾城似乎亵渎了她,却是正大仙容的不可逼视,只是面容太过沉静,无端少了几分灵动,倒越发衬得身边红衣少女的娇俏动人。 “谢姐姐”,在厅里正中的人群,一位少女出声呼唤,则尓抬头看去,那排场气势必是白家大小姐无疑,久闻这位才艺双绝,今日相见果不其然,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说不尽的风流婀娜,见到则尓,不顾周围萦绕的人群,分红拨绿地走了近前,拉着则尓的手,笑语盈盈道:“这便是谢家姐姐,真真天仙下凡,难描难画。” “白妹妹,”则尓露出中规中矩的笑容,拉着则慧施了闺中一礼。 “快里面请——”白云钗对着自己左边一位少女使了个眼色,那少女便笑嘻嘻地来拉则慧的手:“妹妹是谁?好生面熟?”彼时皆韶华少女,闺中交往自是随意,则慧见那白云钗只把眼睛对姐姐打量,小嘴一撇,刚要说话,却觉姐姐在袖中正捏她的手,想起她那事后唐僧式的唾液攻势,只得罢了,由着那少女拉着她的手离了则尓,引到别处去。 白云钗见则慧已然走开,笑嘻嘻系地拉她向里间走去,众人皆知两家亲事,便由她们自去。则尓以为这位白小姐要为自己引见白家众位女乃女乃,却见她脚步匆匆,越走越偏,拐过两个抄手游廊,到了一片花海才停住脚步。 “姐姐,这花儿如何?”白云钗笑指那花红争艳处,既是赏春会,府中自是做足了准备,三里之内,姹紫嫣红,犹如花海。 则尓不知她何所图,不动声色,只笑着点头:“自是好的。”却听前方脚步声近,悉悉索索里带着一丝诡异的气息,转过身,游廊尽头出现一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五官端正,白面黑须,十分儒雅。 白云钗叫了:“爹”,则尓便知这是当朝首辅白程乾,盈盈下拜,施了一个长辈大礼,“谢家则尓见过首辅大人。” 那中年人淡淡应道:“罢了。”却未让则尓起身,则尓蹲着身只觉一股怪异气息扑面而来,波涛汹涌般涌向自己的丹田,竟是人间所未遇!情不自禁抬头看去,见那白程乾神情也未见异样,只在眼眸接触刹那闪过一丝异样的红光,则尓警铃大作,却不知从何而起,便只低头,再抬头,斯人已远。 白云钗拉着则尓起来,解释道:“爹爹从来事务繁忙……” 则尓善解人意地应道:“首辅大人称量天下,日理万机,今日一见,甚为幸会。” 竟如此知情知趣!白云钗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女子,脸上露出异样的笑容,拉着则尓向花海中央走去:“姐姐,趁她们都没过来,我们姐妹先赏个新鲜儿如何?” 富贵人家,做什么自是华丽无比,那花海深处横着一条大大的石制丽舫,流苏般阳光摇摇曳曳倾泻满舱,周围一律悬彩;精粗艳晦,特色各异,妙趣横生。船艄隐约可见一杆风锦,放眼望去,这锦上写到:“兰亭舫”三字。 白云钗擎着则尓的手,走到舫头,一起遥遥看着那花海,徐徐道:“早闻姐姐惊采绝艳,如今一见果然凡人难及。”语气依然温柔和气,却不知为甚透出了几分莫名的冷意。 既然她投之以木瓜,则尓自然报之以琼瑶,道:“早闻妹妹才貌双绝,如今一见,果然是个难得的美人儿。”因未见她展示什么才艺,不好擅夸。 “哦?”白云钗眨了眨眼,若有所思道:“美人嘛……姐姐,看这是什么?”则尓顺着她手指看去,见舫右侧树立一扇请雕玉刻的花屏,花屏有字,近前看,龙飞凤舞之《兰亭序》。 “姐姐,这字写得如何?”白云钗歪着头,一霎不霎地盯着则尓。 则尓仔细看那字,隐隐却觉方寸三丈内,已然有人靠近,脚步虚浮,一听便是内精过耗的人物,心中暗叹,风流三郎来了,面上不显,只把眼瞧着那屏,见字苍劲有力,入木三分,笔走龙蛇铁划银钩,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确实好笔力,心下大奇,要说字便如人,这白云钗是个弱柳扶风的美人儿,那白三郎又是内精过耗之人,如何写得这种笔力之字? 口里却连连称“好”。 白云钗眨眼相询:“敢问好在何处?” 则尓莞尔道:“苍劲有力,确实神似了澹斋先生。” “可有不足?”白云钗诡笑如狐。 “唔……”则尓微微沉吟,心想既是那三郎一人窃听,索性直言,也好让这未来夫婿开启蒙学之道,将来能做些正经事情,因此道:“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此字杀气过露,怕是入了偏倚,究竟不是长生久视之道。” 白云钗深深望着则尓:“谢家小姐果然绝顶人物,按你说,这杀气过露自是不好了的?” “自然,鱼不可月兑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哦~那姐姐嫁给我三哥,亦是为此守身保位之举喽?”白云钗迅捷地压住则尓之尾音,话声提高了几度,象是说给谁听去。 则尓的眼眸精光在白云钗脸庞迅速转了几圈,圣上不庾日久,当朝大皇子与太子争位日炽,大皇子性格温柔敦厚,气量宽宏,太子则象极了圣上本人,杀伐决断,眦睚必报,按此本来是第一人选,却不想圣上自己如此,却不希望儿子如此,以严苛御天下如何能长久?他希望后来者能以宽待人,以柔处事,恩养天下,因此太子在皇上面前并不得宠,大皇子的威望蒸蒸日上,两厢对立,争执多年,不日即见分晓。白府身为朝廷第一重臣,面上一直不偏不倚,谢家是圣上明示的太子妃备选,虽与中宫不亲近却也算 系,如今骤然舍太子妃之位嫁入白府,确确像守身保位之举。但明明是白家主动相胁,怎么要说是自己谢家要嫁入白府? 则尓不明所以,却也不好否认,只笑笑不语,听那白云钗朗声道:“姐姐别害羞嘛,想我三哥风流天下,闺中女儿无不梦中肖想,姐姐便是想是一想,也算寻常。” 此话便十分唐突了,则尓最重礼仪声誉,脸色一沉,正要说话,那脚步声已然近在咫尺,抬头看,大吃一惊。 不是一人,却是两个男子并肩而立! 左边是一位俊秀郎君,一身冰蓝长袍,袖口绣着雅致竹叶花纹,与其头上的羊脂玉发簪交相辉映。芙蓉脸上杏眼星眸,微微一转,便流动溢彩,风流无限。右边却是一身墨色缎袍的英武男子,器宇轩昂,五官如雕如刻,举手投足间便有雄视天下之气,只是眼眸深处已然一片阴翳,则尓心如堕冰窟,这是龙气!怪不得以她炼气圆满的修为没感到他的气息,龙气在人间与灵气是相生相克之物,如果所料不差,这就是当朝太子! 中计了! 则尓强抑制微微发抖的嘴唇,正要开口回转局势,却听白云钗的声音已脆如玉盘落地般先声夺人:“太子殿下,三哥啊,这是谢家大小姐谢则尓姐姐。”熟谙语气里颇有几分撒娇的味道,还埋藏着一丝丝得逞的快意。 则尓咬住嘴唇,先行了大礼:“见过太子殿下,三公子”。 那白三郎瞩目打量自己未来之妻,不禁略略失望,他最爱风流知趣的人物,曾为青楼第一恩客,眼前这美人美则美矣,但是长得实在太过……正经了!所谓风流,讲究的是一藐一颦之间皆透风月,一言一行皆有情趣才好,而这位仙子似的美人即使藐了颦了,透的却不是趣,而是他实在烦透了的,礼。 美而无趣,惜哉惜哉! 太子则在不断打量中愈来愈怒,这样模样虽然称不上惑乱众生的绝色,却正符合他中宫之所望,所谓母仪天下,正大仙容,正是不二人选,这谢家好好的备选,却因大哥跟自己争位而临阵月兑逃,其心可诛!不过到底他亦涵养之人,怒而不发,只淡淡道:“倒是不巧了,打扰你们了,”说着,迈过两个女子,快步走下画舫,向那花海之岸走去。 三公子向来怜香惜玉,吩咐妹妹道:“妹子好生招待谢小姐。” “那是自然”,白云钗轻快地答应,究竟年纪小,脸上已禁不住露出谋算得定的笑容,螳螂扑蝉,黄雀在后,中宫,中宫,就凭你小小故去太傅之孙女、兵部尚书的侄女吗?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娥眉多娇,白家一出,谁与争锋? 第十一回 大祸临头 车舫里,则尓面色苍白,沉默不语,则慧则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姐,今儿你见到谁了?可又相中的,哦,对了,你已经定人家了,那给妹妹参详参详,我觉得那侍郎家的二公子不错耶……” 则尓抬头看着天真漫烂的庶妹,苦笑,有时候,不懂事也是一种福气——自己自五岁就没了这种福气,现在更加了一层可怕的直觉:白程乾以婚相逼,白云钗故意设计,太子误认歧途,这到底…… 静夜无人时,她坐在谢母身边,轻轻地告知了今天之事:“祖母,这一环环,竟是处处对谢家而来,这白家如若跟我们有仇,又为何要娶我为媳?如果不是有仇,又为何如此设计?” 谢母脸色端凝,沉思良久,突然身子一震,抬眼处,那嘴唇已抖如风中落叶,颤颤巍巍道:“这天,恐怕要变了……” 按照那白程乾的性子,如果不是争位之胜负显明,绝对不会骤然出手,如此之举,怕是策算无疑到太子胜券在握,因此便要争这中宫之位,这兵部之权……谢家休矣! 则尓“哗”站了起来,“祖母——” 俯身望去,瞬息之间,老太太骤然苍老,眉眼之间竟有昏迷之相:“祖母——”则尓加重了口气,上前紧紧握住祖母的手,一字一句地说:“祖母,事已至此,但尽人事,那白家既然利用我来牵制朝堂,那就快让二伯去跟太子提亲,只说白府画舫一见,谢则尓对太子情之所钟,不能自已,甘愿入东宫为婢为奴做妾,谢家感愧圣恩,甘愿辞职罢官,举家退隐……” 谢母霍然睁眼,定定看着则尓,半响,才道“好,好……则尓,则尓,你不愧谢家女儿,你祖父当年便赞你胸有乾坤,女中丈夫,我这么多年也没有白疼你,只是……我儿,如此一来,可苦了你了!”搂住则尓,泪如雨下。 先是翻手为云退出备选与白家结亲,又覆手为雨入那东宫为妾为婢,谢家则尓多年贤名不仅毁于一旦,一个没有了娘家后援的女子如何在那虎狼窝里活下去?那睚眦必报的太子又岂是好相与之人?可怜她这知书达理,孝顺体贴的小孙女…… “祖母,别哭”,则尓勉强扯出一个微笑,用帕子轻轻擦拭着祖母脸上的盈盈泪珠:“我是谢家长女,这都是应做的,不要说入宫为奴,千刀万剐则尓亦甘之若饴!” “则尓……”谢母紧紧抱住少女,呜咽难言。 香炉冉冉,似叹似吟,无念起,谁在哪里浅唱低吟“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果真人间富贵梦一场,则尓苦笑,只是她所持守的并非红尘滚滚里的繁华,却是人伦本亲的丹心守护,哪怕日道寻常亦不保,哪怕东宫奴妾不堪受,哪怕夜夜相思憔悴陨,她亦无悔当初! 长夜漫漫,文澜苑中,人影绰绰,文淑院中,则尓打开了埋尘多日的乾坤袋…… 第二天,兵部尚书谢帛锦与翰林庶吉士谢帛瑜亲自造访东宫,一直未归。 则尓焦灼不安等到太阳落山,便不再等下去,按筹划吩咐行儿秘备马车,静儿收拾行李银两,自己带着晴雨慎儿到了秋兰院,母亲与弟弟则飞正在那里闲话,见则尓进来,便好奇问道:“则尓这是怎么了,巴巴把则飞从书院接了回来,还让我们在这里守着那里也不许去?” 见母亲安然无知的脸庞,柳叶如风的弱姿,则尓强笑了笑,看向幼弟,童子似有察觉,面沉如水,拉着姐姐到了里间,悄声问:“姐,家里可出了什么事?” 则尓慈爱地抚模着弟弟的脸,额头、鼻子、嘴巴、脸颊,要知自此一别,生死两茫,这样可爱的童子,这样亲爱的小弟……硬生生先把泪水逼回,郑重低声道:“谢则飞,跪下!” 则飞莫名,但一向视姐如母,便依言跪了下去,见则尓一字一句对他起誓:“祖宗在上,谢家嫡长女代为传命,谢则飞离开这里之后,便是谢家唯一后人,此后改名换姓,绝不可轻易舍生送命,否则便为谢家不肖子孙。以后好好照顾娘亲,认真读书,光宗耀祖……” “不!”则飞站了起来,紧紧攥住姐姐的手:“姐,要死一起死,一家子死在一起!” “胡言!”则尓轻声怒斥,缓了缓语气,双手扶住童子的肩头,盯着那清亮纯真的眼眸:“则飞可记得《史记》上那赵氏孤儿?” 则飞迟疑地点了点头。 “程婴谓公孙杵臼曰:“今一索不得,后必且复索之,奈何?”,则尓缓缓问:“下面公孙杵臼又怎生说的? “立孤与死孰难?”曰:“死易,立孤难耳。”曰:“赵氏先君遇子厚,子强为其难者,吾为其易者,请先死。”童子一字一句诵出,已然间,泪流满面。 “听着!谢泽飞,我选易,你选难,这担子,你担不担?”则尓死命咬住嘴唇,长长的指甲几乎撕裂绸缎陷入肉中:“吾为其易者,请先死!”…… 沉静漆黑的夜里,晦暗不明的光亮中,姐姐那清亮的声音低低响起,脆如珠玉落盘,却毅如钟磬鼓鸣,一下下敲击这童子那稚女敕如初的心,成长的撕裂,就这样瞬息而至,童子必须长大,长到到可以直面那鲜血淋漓的人生,那无从逃避的重负“姐,我担!”,许久许久,稚稚童音,掷地有声。 则尓松了口气,拍拍弟弟的头,欣慰道:“好孩子……”怕母亲看出破绽,不敢让晶莹滚出眼眶,只咕噜噜在眼里拼命打转,转来转去强行咽下,口里已然不知所云,只一味道:“好孩子……好孩子……” 此地伤心不能道,目下离离长春草,罢了,罢了。 姐弟携手从里间出来,则尓见母亲娇弱的身姿正在灯下颤抖摇曳,静玉的脸上带着奇怪的神气,一如往日魂不守舍,也不疑其他,只如常笑道:“娘,家里有点事,老太太嘱咐我,让你带着弟弟、妹妹他们先坐车去江南太岳山庄,我跟父亲他们……随后就到。” “什么事?”楚思兰娥眉轻皱。 时辰有限,则尓用力抱了抱母亲,道:“娘先别问了,到了会跟你说的”,说着,认认真真看着这熟悉了十多年的娘亲,她柔弱不堪不似母,时时哭泣需自己保护,可她是自己的娘亲,有了她才有了自己,有了现在的谢则尓,这个具有守护力量的谢家长女!则尓把头静静埋入娘亲的肩头,低低嘱托:“娘,则尓不在身边的时候,好好保护自己……”说着,狠心拉开,俯子握住弟弟的小手,冰凉的触觉里生出几分不忍,却听那童子青女敕却坚定的声音:“姐,放心!”一直不哭,却突然于此时笑着泪下,直直看着童子,点头:“一切拜托了!”呼啦站起身,转过头,对着旁边的使了眼色,慎儿肃然点头,一言不发拉着夫人与童子出了秋兰院…… 则尓对着他们的背影怅然片刻,转身,对晴雨吩咐道:“走,去蒹葭院。” 蒹葭院平静一如往日,则尓进那厢房时,见二娘与则慧正秉烛而坐。则慧睡眼朦胧,呵气连天,正抱怨娘亲如何不让她早生安息,见则尓进来,吃惊问道:“姐姐怎么来了?” 则尓只把眼望向二娘,二娘也看她,白衣素颜,消了日常慵懒风情,却是一派端庄大气的肃然,两两相对,见则尓眼眸无波,心中便已了然,顿时脸白如纸,嘴唇颤抖着问:“决定了?” 则尓点头,先转身对着晴雨道:“先把二小姐拉到里间去。”则慧莫名其妙,问道:“姐,娘,你们在搞什么鬼?”却不提防被晴雨硬生生拉到了耳房,几个丫鬟虽不知出了何事,但看则尓神情,必是事关重大到了极处,因此则尓一言一行,皆迅捷执行,从无二话。 则尓这才方道:“祖母已做安排,二娘带着则慧速速离开,行儿已经备好马车,为防万一,你们且跟母亲他们分道而行,到太岳山庄汇聚,二娘可准备妥当?” 二娘浑身颤抖,低着头沉思半响,却问道:“你为什么不走?” 则尓笑道:“二娘,我谢则尓如何能走?” 琉璃灯下,豆蔻少女,如花年纪,如许品格,却要消散在这惊天动地的尘埃中吗? 二娘浮出惯常的讥讽:“你也是个……孩子,为什么走不得?” “全家谁都能走,唯有我,走不得,也不会走!”则尓轻轻吸了口气,催促道:“时辰不早了,二娘要快些才是。” “我不走!”二娘昂然道:“我也不走,让则慧跟着你母亲一起走。” 则尓微微一愣,按照昨夜的筹划,为了避免打草惊蛇,除了有子女的谢家大房楚思兰并谢泽飞、二娘并谢则慧、二房里徐氏并小女谢则云,其他人皆须留下,如此好的逃生机会,为甚放弃了? “我不走!”二娘又重重地重复了一句,似乎要加添自己的勇气,似笑非笑神情里竟有几分解月兑了的畅意,也不待则尓是否首肯,转身到里间吩咐晴雨道:“你快带则慧随了那楚思兰一起,别让他们等久了。” 晴雨掀帘望向则尓,则尓看了窗外天色,对晴雨点头,晴雨一言不发,拉着则慧便向外走去,则慧一直道:“喂喂,你们搞什么鬼?”俏生生的莺言翠语依如寻常,似乎这偌大的谢府依然是谢府,这诗书之家,鼎擎之族,依然如明日的太阳照常升起…… 该走的人已走,两个对头多年的女子闲闲相对。 “为什么不走?……” “那你又为什么不走?” “我有所执。”一个咬着嘴唇。 “我亦有所执。”另一个亦咬着嘴唇。 两两相顾,却是会心一笑,或许,她们本就是同类,无论为情为义,都愿以身相殉,无怨无悔…… 明月松间照,夜深人不寐,闲闲里,低低有音:“二娘,我有个想法……” 第十二回 倾覆之日 斜月沉沉,凌晨时分。 府内,心知肚明的谢家女子,府外,隐约的厮杀声、马蹄声、火光冲冲,人影斑驳,则尓坐在自己的厢房中,解下不离片刻的颈玉,说什么大祸立至,还有什么样的祸患比的上此时?今夜之后,朝廷易主,今古河山无定据,既享了荣华富贵,便要承担了这份天崩地裂,祸与不祸,由不得她说了算了的。 “小姐?小姐?”突然,门外传来响动,则尓霍然睁眼,见晴雨俏生生走了进来,面色一沉:“怎么回来了?不是让你跟着二小姐?” 晴雨笑嘻嘻地走了上来:“不是有静儿、慎儿、行儿她们几个吗?我是回来陪小姐的。” “胡闹!”则尓轻斥道:“什么时候了还顽皮?” “晴雨不是顽皮”,晴雨俏皮可爱的脸上显出罕见的勇毅,小手握住则尓,凉凉的触感平息着则尓原本沸腾的心绪:“小姐放心,夫人他们都上路了,晴雨不放心小姐一个人,就回来了,晴雨以前就说过,小姐去哪里,我去哪里的。” 则尓别过头,避开那张突然长大的俏脸,淡淡道:“想留下就留下吧,只是会受很多苦……别后悔……”依旧寻常语气,却于尾音颤颤里泄露无从回避的柔软与感动。 “我才不后悔!”暖暖灯下,圆圆的小脸笑语嫣然,如往日噩梦醒来所见的温馨安稳,则尓看着那张俏脸,笑了…… 她谢则尓自是应该,但二娘,晴雨……生死肝胆共留守,谁言闺阁不丈夫? 天明,太阳照常升起,淡淡的金色飘洒在这百年望族的繁复华丽里,则尓嘱了晴雨挑出一件青灰色长袍,除了黑色的袖纹别无他饰,静了面,挽了最简便的锥髻,头上只一根玉簪,带着乾坤袋带着晴雨向谢母正房走去。 一路行来,丫鬟婆子皆一如往日般行礼问候:“大小姐”“大小姐早……”则尓微笑点头,一步步,一路路,这走了十几年的请安道似乎告别般向她一一迎面扑来,这是抄手游廊、这是爹爹亲自打理的花圃、这是大儒祖父的手记草书,这是祖母看戏的楼亭,这是……自己亲自种下的丁香花。 彼时还记得,丁香花开,晴雨问道,行儿大喜”小姐大好人”,梨花树下的那红衣少女抿着嘴,微酸半讽“姐姐自然是好人喽!”……这太平景象,这如花容颜,也不过几日,却是明年花开复谁在? 文澜院一如往日,丫鬟们站在游廊上磨牙斗嘴逗鹦鹉,见到则尓,传唤道:“大小姐,快屋里去,老太太等着呢。”进门,依然繁华盛景,烈火油烹的满屋锦绣,谢母寻常打扮,面色如常坐在正中,见到则尓,那笑意才露了几分凄凉:“大丫头来了,过来坐,好孩子……” 则尓亦如平常般轻轻坐在谢母旁,握住祖母的手,悄声细语:“祖母放心,一切妥当着呢。” 谢母下首微颔,握住则尓的手,紧了又紧。 二女乃女乃突然失踪不见,少了打趣的人,昨夜又是那般情形,屋内的女乃女乃们似乎嗅出了几分不同寻常,偏偏老太太不肯放了人回去,仿佛刻意聚首似的,众人皆大宅院里练出来的精怪,见这等景象,晓得要出大事,一时人心惶惶,默然不语。 谢母看这情形,便知再也隐瞒不下,郑重了脸色,扬声对众人道:“昨夜的响动,你们必是听到了,都是大家子出来的,有些事情也不用我说,”刚说完,便有呜咽哭泣之声响起,“哭什么!”谢母如松站起,厉声呵斥,环视一周,闭上眼,又睁开眼,一字一句道:“我们谢家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身为谢家女子,无论何处,何地,都不要忘记这点!”话音未落,便听有门外小厮连滚带爬跑进来,一直直嚷:“老太太,太太,不……不好了!多多少少的穿靴带帽的官兵来了,把我们团团围住!” 屋内皆妇道人家,顿时哭成一片。 则尓站在祖母身边,紧紧攥住祖母的手,感受着老人家浑身颤抖却站立如钟的勇气,心里反而镇静了下去,她们都是谢家子孙,如今将并肩作战,生死与共!……一片喧闹里,院子外传来丫鬟的尖叫声,踢踢踏踏脚步匆匆,帘子一打,一位彪形大汉走了进来,浓眉大眼,英气勃勃,身着锦衣卫专有的曳撒蟒服,前胸后背饰皆绣有蟒纹,袍裙当膝处亦饰有横条式膝襕,一望便是皇帝恩宠之心月复侍卫。 那大汉见满屋惊慌里站着两人,老妇少女并肩而立,面无惊色,沉静如水,不由生出几分佩服,所谓泰山崩而不变色,古往今来又有几人做到,,便把话软了几分,对着谢母一抱拳:“谢老太太,前兵部尚书谢帛锦贪污军饷,已押入天牢候审,某家萧瑀奉新皇旨意前来抄家封府,得罪了。” 谢母淡淡答道:“好说,还请将军自便。” 萧瑀一点头,便要回身吩咐,却听一声清脆的声音道:“慢着!” 他回头,见谢母旁边那少女上前一步,对着盈盈施礼道:“箫将军怎样抄家都可,但谢府此时已无男子,皆老弱妇孺,将军大人英雄盖世,自不会与她们为难吧?”这话说得十分巧妙,想来这少女是怕抄家之时妇孺会受到番役侮辱,便拿这话堵了他,大汉抬头去瞧那如此时刻还有胆子救人的少女,见她青衣素面,容颜仙丽,站如钟,人如松,小小的身影如剑而立,并无一丝凄惶软弱,心下暗叹,不想那谢家老爷儒弱如此,却生了这样一个女儿,只可惜……面上不显,抱了抱拳:“还教谢小姐放心,萧某之属自不会做那下作事,自会料理的。” 番役们已分头查抄去了,一切动用家伙攒钉登记,以及谢家赐第,俱一一开列,其房地契纸,家人文书,亦俱封裹。各房哭声连天,谢母既已把最主要的后宅主子聚首在大厅,锦衣卫们就不用在各处搜罗,只让几个军士在门口看管,院子里到处是绫罗器物,偶尔会有小丫头的尖叫,似是恐惧惊慌,并不像侮辱之厉,谢母心下稍定,便又陷入了深思……自己两个儿子只怕是不成了,新皇登基,按照这位圣上的性子,恐怕要大开杀戒,他们谢家便是临头第一刀,白家是无论如何不肯放过的,看这架势,难不成要满门抄斩?…… 想到最坏反而释怀,她老婆子在这个世上活了六十年,什么福没享过?够了,只是……谢母侧头看向则尓,小姑娘为了给家族等待转机,为了怕打草惊蛇,怕惹新皇更加盛怒,如花年纪就得陪一条命!一时心如刀割,攥了攥则尓的手,喃喃道:“丫头……” 则尓并不说话,只在袖中抚慰地拍了拍祖母的手,眼眸深处精光四射,倾身去听外面传来的回报——“赤金首饰共一百二十三件,珠宝俱全.珍珠十三挂,淡金盘二件,金碗二对,金抢碗二个,金匙四十把,银大碗八十个,银盘二十个,三镶金象牙筋二把,镀金执壶四把,镀金折盂三对,茶托二件,银碟七十六件,银酒杯三十六个.黑狐皮十八张,青狐六张,貂皮三十六张,黄狐三十张,猞猁狲皮十二张,麻叶皮三张,洋灰皮六十张,灰狐腿皮四十张,酱色羊皮二十张,猢狸皮二张,黄狐腿二把,小白狐皮二十块,洋呢三十度,毕叽二十三度,姑绒十二度,香鼠筒子十件,豆鼠皮四方,天鹅绒一卷,梅鹿皮一方,云狐筒子二件,貉崽皮一卷,鸭皮七把,灰鼠一百六十张,獾子皮八张,虎皮六张,海豹三张,海龙十六张,灰色羊四十把,黑色羊皮六十三张,元狐帽沿十副,倭刀帽沿十二副,貂帽沿二副,小狐皮十六张,江貉皮二张,獭子皮二张,猫皮三十五张,倭股十二度,绸缎一百三十卷,纱绫一百八一卷,羽线绉三十二卷,氆氇三十卷,妆蟒缎八卷,葛布三捆,各色布三捆,各色皮衣一百三十二件,棉夹单纱绢衣三百四十件.玉玩三十二件,带头九副,铜锡等物五百余件,钟表十八件,朝珠九挂,各色妆蟒三十四件,上用蟒缎迎手靠背三分,宫妆衣裙八套,脂玉圈带一条,黄缎十二卷.白银五千二百两,赤金五十两,钱七千吊。” 然后脚步错错,有人道了声“大人……”,便突然低了声调,如似耳语,则尓再凝神,清晰的声音徐徐传来,“白大人吩咐了,要把这些家眷押入天牢候审,已经定死了,这些钱是赏给我们的,他说……”后面的话已然无声,则尓赶忙放开神识透墙壁去看,见几个官服模样的男人相对诡笑,那大汉却不再身边,说……说什么呢? 则尓的心沉了下去,要怎样的深仇大恨,满门抄斩亦不放? 第十七回 青楼丑女 帝都青楼,说不尽风花雪月,道不尽纸醉金迷,抬眼望去,ji家鳞次,比屋而居,屋宇精洁,花木萧疏,迥非尘境。到门则铜环半启,珠箔低垂;升阶则猧儿吠客,鹦哥唤茶;登堂则假母肃迎,分宾抗礼;进轩则丫鬟毕妆,捧艳而出;坐久则水陆备至,丝肉竞陈;定情则目眺心挑,绸缪宛转…… 便在这烟花柳巷的最深处,传来一声少女的呼唤“哑丫,哑丫——”只听悉悉索索一阵响动,一个身影从阴暗中缓缓站出,抬头见处,依稀是个年轻女子的模样,却因伤痕累累的面庞,淡然无动的眼珠,显得瘆人可怖。 “哑丫,今天去哪儿了?让我好找”那少女似乎丝毫不在意她那恐怕的面容,招手拍着石阶让她坐在旁边,挨挨碰碰地与她并肩相依:“哑丫,你知道吗?今天院子里来了一个呆子,满口之乎者也,把我都笑死了”少女巧笑嫣然,月光之下,翠钿金钏,瑶簪宝珥,锦袖花裙,鸾带绣履,艳丽繁复的装扮里,一张清纯如玉的脸,只那双眸过于潋滟,顾盼之间便带了些惑人的媚色。 “那呆子进了院子,什么都不懂,满口之乎者也,对宝叔一个劲儿作揖,叫先生,哈哈哈。”少女笑不可支,看了看哑丫,见她木然无波,便双手托腮,继续道:“听得姐姐声名,便要见姐姐,哼,姐姐哪里是那么容易见的?他没听说过“院中若识李丽娘,千家粉面都如鬼”吗?十两银子的缠头就痴心妄想?所以啊……”少女眼珠乱转,眼眸闪出精光:“我给他的茶叶里下了东西,让他得点教训,嘻嘻。” “媚姐——”一个葛衣婆子从拐角处遥遥走了过来:“你又在这里作甚,跟个倒泔水的丫头又什么好聊,你姐姐找你呢,仔细淘气!”说着,拉着媚姐要离开,那媚姐听到姐姐找她,连忙起身,却又想起了什么,对着哑丫道:“那日间给你的芙蓉糕可吃了?那是我好不容易从妈妈哪里偷来的,你可别扔了。” 那婆子听媚姐又偷东西给这个哑丫,忙阻止道:“哎呀呀,我的小祖宗啊,你这是翻了天了,妈**东西哪里偷的,要不是李院主护你,妈妈还不揭了你的皮儿,小心有一天把你弄进黑房,月兑了衣服吊打……” 媚姐吐吐舌头,对婆子做了个鬼脸:“大方哥跟我好着呢,才不舍得打我!”婆子无奈地摇摇头,拉着少女念念叨叨离开…… 哑丫望着两人的身影出了会儿神,转身回到自己住处,侧身进去,于灶台纵身处,有一个二十方寸的空间,因离灶台近,油烟污浊,没人肯住,便分配给了这长相吓人的哑丫。 这黑屋仅能容身一土坑,坑上铺破席一床,其余皆无,哑丫回了屋里,抬眼看了看炕边依然完好无损的芙蓉糕,抬手轻轻模了模,爬上炕,也不月兑衣,直直躺下,那灰扑扑的衣服与席子浸在一处,带着腐朽了的死气,淹没了哑丫的眼睛、面庞、身体…… 天微微发白,带着初晨的气息,透过破败不堪的窗棱渗进了屋里,管理下厨的陈婆子吱呀一声推开门,见哑丫已然站在了灶边,点了点头,这孩子虽然长得丑怪,整天象个木头人儿,却也本本分分,只知道做活,给什么吃什么,据说是伊人院院主李姐儿从路上捡来的,这年纪轻轻,糟了什么罪,才到这种地步,唉…… 叹息一声,道:“今儿那几个姐儿皆未出局,你须得快点把马桶涮了。” 哑丫微点头,快步出门,转过几处拐角,走到前院。 空气里飘荡yin靡的味道,记忆着昨夜欢场的虚华,哑丫走到院门,马桶已然被小丫头堆放在旮旯处,捂着嘴对哑丫道:“你今儿到早,姑娘今天有重要的恩客来,你些许快点。” 哑丫点头,背着那几个马桶走到后院门口,便听轱辘声声,马蹄阵阵,粪车到了,赶车人从车上跳下,二十许年纪,身形魁梧,粗眉黑面,灰衣青带,好汉模样,见了哑丫,咧嘴笑道:“丫头早咧,我让你给媚姐捎带的东西带到了?” 哑丫呆滞半响,点了点头。 “那咋说地?”汉子挠挠头发,脸上罕见地出现一丝红润,却因为太黑的缘故显不出任何颜色。 哑丫摇摇头。 汉子盯着那疤痕累累的脸沉默半响,见其无波无动,冷然无色,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就知道不成的,这样的姐儿哪儿是我肖想的,还以为救了她一次……”说到半截,戛然而止。闷闷地把马桶搬起,倒在粪车上,又把马桶递给哑丫,低着头赶着马离开。 哑丫背着几个马桶回了后院,走到院中水井边,打了两桶水,放了澡豆,拿着刷子悉悉索索地唰了起来,彼时,正凌晨初色,淡淡的红霞轻轻染上她那被压弯的身影,与那灰扑扑的长襟映衬成一片,黯然无光里,却也显出意外的平静安然。 “哑丫,哑丫——”一个穿黄衣服的小丫头匆匆跑进后院:“李院主叫你呢。” 哑丫低着头,正把刚刚刷好的马桶背在身上,那小丫头便要伸手去阻拦,却在半途中如避蛇蝎地缩了回来,道:“你这污臜样子怎生好见她?院主最爱洁不过的人,快去把手洗干净。” 哑丫放下马桶,默默走在井边,打了冰凉的井水,浸了充满茧子的手,那时,晨光已然跃上枝头,微微倾洒在两个人的身上,小丫头盯着哑丫的一举一动,恍惚间居然生了错觉,原以为是个再粗鄙不堪的下等丫头,长得丑怪,又是个哑巴,却不知为什么,在这样的晨光下显出异样的风范,……有点象院主,甚至比院主还要优雅动人……咦?眼花了吧,小丫头暗暗嘀咕,抬头见哑丫正望着自己,点了点头,道:“快跟我走吧。” 哑丫低着头,跟着小丫头穿过几进院子,到了伊人院,这李院主李丽娘是以清丽出名的花魁名ji,伊人院的布置便非同寻常,一草一木,一桌一椅,既非富贵人家的繁复典丽,却也不是一般ji家的奢侈艳俗,而是帷帐尊彝,楚楚有致。中构长轩,轩左种老梅一树,花时香雪霏拂几榻;轩右种梧桐二株,巨竹十数竿。晨夕洗桐拭竹,翠色可餐,清幽淡雅,宛如仙境。 哑丫环目四顾,若有所思,却听那小丫头道:“你且在门外等着,我去禀告院主。” 入得那纱帐深处良久,方听得传唤“进来吧——” 哑丫抬脚进门,敛收而立,低头不语。 春末的季节,初夏的气息已然袭来,纱帐随风飘荡,偶尔露李丽娘真容,只见那殊璃清丽的脸庞上梅花轻点,如同嫡仙误落凡尘,凭空带了几分妩媚惑人,一双灿然的星光水眸,白色纱衣,袖绣团花,内罩玉色烟罗银丝绸,腰间一条集萃山淡蓝软纱轻轻挽住,飞云髻,木兰簪,璎珞串,叮咚环佩,如仙如画。 “你就是上次媚姐让我留下的哑丫?”清脆凌然的声音在空中淡淡响起, 哑丫点头。 “唔,听那婆子说,你倒是个本分的,但是……”话音一转,渐渐变厉道:“那簪子可是你传给媚姐的?“ 哑丫迟疑了一下,又点头。 “你居然给个赶车的传东西?……”李丽娘语气加重,含着无边的凌冽。 哑丫低头。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本来最重守礼的人,却是看开了似的袖手旁观,只求自己不麻烦。 “媚姐捡了你,可不是让你这样混闹的……”李丽娘淡淡的声调里含着憎意:“她是不是常去找你?” 哑丫点头。 “我们这儿虽不是什么深宅大院,但也不是随随便便哪个男人都可以进的,媚姐还是个清倌儿,以后要当小姐待,知道吗?”。 哑丫点头。 “嗯,看你乖觉的份上,就打你十板算了,以后记住万万不可随意让男人给媚姐传东西。”李丽娘吁了口气,丫鬟给她端上茶,她轻轻吹着茶盏,悠然道:“去吧。”李丽娘疲惫地依靠在绫罗水烟的缎子垫上,揉了揉额头。 哑丫低头,徐徐退下。 门外已候着了专使的婆子,领着她到净房,李院主似乎并未要重惩,因此便不再褪她的小衣,只让她趴下,有婆子抬起棍子,”一下、二下、三下……” 这打棍有诸多讲究,如有银子贿赂,自然轻轻放过,如果一文皆无,便结结实实挨了的。 这哑丫刚来不久,不过混口饭吃,不要说银子,连铜板也皆无,那几个婆子觉得这桩差事甚为晦气,因此手下便不肯留情,每一下都打到了实处,一会儿功夫,哑丫的已然见血,正打着,陈婆子姗姗走了进来,笑着对几个婆子说道:“老姐儿几个辛苦了——”便塞了十文铜板,那几个婆子互相看了看,觉得这种丑丫头无亲无故,再怎样也是榨不出什么油水,便只匆匆作罢了。 陈婆子看着无声无息的哑丫,依然是冷然无色的样子,似乎挨打的是别人而不是她自己,叹了口气,扶着她一步步挪到了那黑屋,放在炕上,见这屋子直如死人般毫无生气,甚至连基本的生活器具也皆无,不禁发了善心,道:“哑丫,我且去给你端杯热水……”说着,便要去寻那灶火,却被哑丫拉住,那丑怪的的脸上毫无表情,没有痛苦,没有难过,也没有泪水,只静静的淡然无波。 有那么一瞬间,陈婆子突然觉得,眼前躺着的,其实是个死人,死了心的人。 第十八回 芳踪何处 半夜醒来,却见一个窈窕的身影坐在炕边,盈盈间似有泪水“哑丫,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姐姐她总这样……” 哑丫缓缓坐起身,摇了摇头。 “这样吧,哑丫,你做我的贴身丫鬟如何?”哑丫吃惊地抬头,见少女明媚那脸庞在夜色里淡淡发出光芒,恍惚里,自己似乎曾如此,、热情助人、充满希望,生机勃勃……但…… “哑丫——”少女的手握住了她斑斓粗糙的手指,轻轻抚模着“没想到你住在这样的地方……都是我太粗心,明天我就跟姐姐说,让你随了我,她若不愿,我就告诉妈妈,她藏了李姐夫的松石绿釉如意双耳尊,哈哈,看妈妈怎说她……”少女在暗夜里发出淘气的嬉笑,那样的语气,那样的世界,都是不染尘埃的一派天然,在这深深的夜里,陡然生出生出几分生命的活气,让哑丫无所适从。 她呆滞半响,木然摇头。 “你不肯?”少女摇着哑丫的手。 哑丫点头,她愿意这样下去,这样平淡无波,不生不死,静待那大限的来临,好在没有知觉的茫茫里结束内疚的入骨侵蚀。 少女摇着嘴唇,看了她半天,撅起小嘴,眼眸闪动,嘻嘻道:“我自有办法。” 第二天,李院主贴身丫鬟秋桢来找陈婆子,道:“我们姑娘说了,要哑丫专去伺候媚姐,你快给她收拾一下行李,让她到媚姐哪儿。” 陈婆子大吃一惊,入得院子的丫头皆容貌出众之辈,免得惊了恩客,惹了厌烦,这哑丫长得如此丑怪,如何进的姐儿们的院子?可既是李院主发了话,也便罢了,这丽春院李姐儿是金字招牌,但凡事情都做的一半主,何况这也是好事,那孩子离了这黑屋,总能有几分活气,相处这许多时日,陈婆子是看出来了,哑丫想死。 哑丫正在灶间生火,烟熏火燎里弥漫里,隐隐绰绰是她那张充满伤痕的脸,木然的神色里显出让人不忍目睹的自毁。 “哑丫,恭喜你,李院主让你去媚姐那里做丫鬟,你这就收拾一下跟秋桢过去吧——”陈婆子笑道,模了模了哑丫的头发。 哑丫抬头望了两人一眼,又低下头去,长长的睫毛形成一扇,遮住了她所有的心海。 “难不成……你还不愿?”秋桢很是奇怪,这样的好事,还有人向外推。 陈婆子却冲她摆了摆手,蹲下来握按住哑丫的肩:“既然怎样都可以,去媚姐哪里跟在这儿不都一样的?” 一句话,让哑丫霍然抬头,又迅速低了下去,站了起来。 陈婆子知道她必是肯了,冲秋桢点点头道:“这哑丫没什么好收拾的,这就跟着去吧。” 秋桢古怪地看了哑丫一眼,道:“你跟我来。” 哑丫跟着秋桢拐了几个院子,来到“伊人院”里,二进的院落,后一进便是媚姐所居,小院子里种着各种花草,因见多了名贵花草,打眼间便知主人对此并不经心,堪堪来到东侧厢房,秋桢高声唤道:“小月儿——” “哎——”一声,出来一个十二三岁左右的小丫头,双丫髻,黄衣,却正是那天传唤去领罚的小丫头。 “这是媚姐要来的哑丫,跟你一起此后媚姐。”秋桢指着哑丫道:“以后她便跟你一起住了,不可欺负了她。” 小月儿大吃一惊,结结巴巴道:“这哑丫……也能伺候姐儿?” 秋桢不耐烦点头,道:“这是姑娘说的,别啰嗦了,快把她领进去,我好回去交差。” 小月儿嘟着嘴把哑丫领进屋,随手一指旁边的床榻道:“这屋子本是我跟秋菊姐住的,现在她跟了李院主,刚好空下来给你,新褥新铺,倒是白糟蹋了好东西。” 哑丫走到那床铺前,见水烟玉色的玲珑纱下,青绿色的缎面褥,雪白的雕花木枕,隐隐约约还传来阵阵闺阁之香……似乎是上辈子住过的地方呢,哑丫敛着眉,静静坐下。 “这些澡豆是我的哦,你想要的话,自己去领。还有这玉漆盆,是媚姐赏我的,你可不能用……”小月儿念念叨叨,想起自己要日日面对如此丑怪之人,不禁悲从中来。 哑丫正低着头听小月儿的抱怨,却听门外吱呀一声,媚姐从外面跳了进来,哈哈一笑:“我说吧,我说吧,跟姐姐一说,她就许了,你就到我这里来了,小月儿,不许欺负她哦,要不我就捏你的鼻子……”欢快的声音飘荡在这充满生气的屋子里,仿佛要强拉着她回到人间…… 哑丫木然无动。 少女却不管她如何,或者根本上已经习惯了她的木然,拉着她的手道:“哑丫,今儿姐姐去寺庙上香,你跟我一起去吧。” 小月儿立即沉了脸色,道:“媚姐,那我呢?你有了新人就忘了旧欢……” 媚姐上去捏着小月儿的鼻子:“小丫头才多大,什么新欢旧欢的,别听那些姐儿的混扯。” 小月儿马上讨饶道:“媚姐,我跟着你去把,哑丫这么丑,吓跑李姐儿的客人怎办?” 媚姐眼珠一转,想了想道:”上次你去了,惹了好大祸,姐姐这次明说不让你去的,我也没法子……”说着,双手一摊,似乎无可奈何。 小月儿皱起了鼻子,泪光莹莹道:“明明是媚姐自己惹的祸,李姐儿却怪我没看住你,呜呜。” 媚姐忙哄她道:“好了,好了,顶多下次我便领着你去,这次姐姐的气还没消,你且消停些吧。哑丫从未出门,可怜巴巴的,小月儿心最好,别跟她抢了。” 小月儿想了想,也只得罢了,但还是不甘心,道:“那媚姐给我买好吃的。” 媚姐忍俊不住,笑了,斜眼去看哑丫,只见她依然无波无动,似乎一切与她无关。 真是个怪人呢…… 蓦然间,想起初遇到她的情形,彼时,她正在跟着姐姐一起出局的路上,不慎把玉佩飞出了车窗,因是自己喜欢之物,不顾大雨,皮皮撒撒开了车门,撑着玉瑾伞走了下来,提着衣裙寻觅那玉佩所在,却见泥浆里趴着一个人,满身是血,口里只喃喃着“娘,则飞——”那悲痛欲绝的绝望是她的人生所不能理解的,却一下下打中了她的心,她的肺,她蹲,伸出手,拉起了她…… 起名,哑丫。 然后,她伤好了,留下满面伤痕的脸,只是她自己似乎也不难过,甚至还有些满意,整日木呆呆地发愣,看人时大多木然无波,并且,不再开口说话——所有院子里的人都以为她是个哑巴,只有媚姐自己一个人知道,她是能说话的,会说话的,可她,再也不肯开口面对这个世界。 似乎是疲惫的,又是慵懒的,懒得活,懒得死,活死人一般的举止里又偶然间闪现出奇怪的风范,若姐姐般仙姿出尘却又略有不同,如果说姐姐的风范是大户人家精心培养出来的花蕊,那么这哑丫便是一派天然里的锋芒乍泄,藏不藏住的风姿天成…… 多么有趣的人啊…… 媚姐眼珠乱转,上前拉住哑丫的手,道:“走吧,姐姐等着我们呢。”便强行拉着哑丫出了门。 青楼里自来有规矩,但凡楼里的姐妹无论长得如何天姿国色,只埋于这小小的四方之地断断是不行的,必须时不时出来“遛弯”,那下等的堂子遛弯,不过是由窑头、伙计领着一个院里的八九个姑娘到大街上,零零散散在市场闲逛,招摇过市,为世人所见所睹,上等的堂子却十分巧妙,时不时让楼里的头牌出去进香,却一路遮遮掩掩,所谓犹抱琵琶半遮面,引人好奇却又不能亲睹其容,只能来堂子里仔细看瞧,一见倾城,二见倾国,囊中之银自然轻轻轻松松入了妈妈们的荷包。 春末,四月桃花艳艳开,正是丽春院花魁李丽娘的“遛弯”好时节,妹妹又百般舞弄要出来玩耍,便禀了妈妈,领着妹妹带几个丫头,上了车舫,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华西寺赶去。 “你看,你看——”媚姐拉着哑丫的手,说说笑笑,指指点点,一路行来,水烟纱的车帘时时荡起,匆匆忙忙闪过外面的花红柳绿,蜿蜒山脉,熙攘人群,惶惶然宛如隔世般刺痛了哑丫的眼,便这样地蓦然想起,曾有那么一天,她也在这样的日子里行走,虽然走向可怕的刑场,却慷慨豪迈、生机勃然,因为她曾深爱、曾守护、曾誓死以之,却天意弄人,因为一个荒唐的身份,一切便魂飞湮灭,无影无踪。 她呼啦啦低下头,她不配,不能,也不敢,再“活”。 第十九回 机缘说法 天空一碧如洗,灿烂的阳光从密密的松针缝隙里照射下来,形成粗粗细细的光柱,把沐浴在夕阳下的华西寺照得通亮,杏黄色的墙,青灰色的脊,苍绿色的古木,环衬出大彻大悟后的自在安然,哑丫站在其间,蓦然里想起佛经所言: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 寂灭为乐。 她低下头,跟着媚姐一行徐徐穿过大殿,一步步,经过了殿内诸佛的咬牙切齿、面带微笑、盘膝而坐、金鸡独立、眼睛半闭的千姿百态,似乎也走到自己一生一世的尽头,正恍惚不知所处,知客僧的声音响起“阿弥陀佛,李居士这厢来。” 李丽娘此时媚态尽掩,全然一派肃然,一行人跟着知客僧先去厢房安置,华西寺地方不大,客房有限,媚姐便跟哑丫合了一个间。 媚姐舒服地在床上自在躺卧,见哑丫侍立在旁,默然不语地看她,似乎又未曾真看,在这样的佛灯冉冉下,竟如乘风归去的恍惚游离了去,便又生了偏要把她拉回人间的执拗,大声抱怨道:“哑丫,你看你看,这丫头怎做的,连净面也不会做。” 哑丫这才回过神来,端着木盆,到媚姐前,跪下上擎,让这样的距离够好媚姐的脸,听着媚姐在自己头上哗啦啦的水声阵阵,无端里想起从前的自己,金娇玉贵的大小姐,自出生起从未便有丫头婆子服侍,虽然也算的和气主子,可主子毕竟是主子,何曾这样跪下来过?何况服侍的居然是从前不屑一顾的一类女子…… 奇怪的是,自己并未失落,难过,痛苦,如果说开始做下等丫头只是自我惩罚的手段,如今走下了大小姐的台阶,在这样的身份,仰头看到了那些青楼女子的血与肉,却有种天地原来如此的感喟。 正叹息间,突听外面秋桢传唤道:“媚姐,姑娘让你一会儿子去毗舍殿祈福。” 媚姐小嘴一撇,嘟囔道:“怎么又要给那老秃驴送银子!”却也不敢耽误,擦了脸,粉黛不施,只一根蝴蝶簪子挽了发髻,带着哑丫向那毗舍殿走去。 这毗舍殿为华西寺的次殿,因香火旺盛,殿内红漆玉柱,佛像金身,踩转溜光水滑,光亮可鉴。还未进门,便听里面传出一位老者的声响“阿弥陀佛,这乾上坎下,是为“比”卦。” “法师,这卦象可吉?”李丽娘的声音响起,没有乔装的月兑尘,没有刻意的清脆,反倒显得质朴动听。 “吉到是吉的……”那声音故意拖长了腔调,正要继续说,媚姐与哑丫已然进了殿门。 见殿中李丽娘正对一位老和尚双掌合什,那老和尚一身污浊不堪的僧袍,白发白须,满面褶皱,似有几百岁,又似几十岁,一双眼眸咕噜噜乱转,正抚着胡须摇头晃脑道:“但这却非好卦啊,李居士。” “啊——”李丽娘听到似十分焦虑,道:“卦上怎甚说?” “卦辞上说:‘吉。元永贞,无咎。不宁方来,后夫凶’”老和尚叹气道:“吉前后凶是为,不吉啊,啧啧——” 这老和尚既已升至法师级别,自应是肃然起敬的面目,可不知为什么,一举一动里无端带了几分世俗的猥琐。 “那可有破解之法?”李丽娘娥眉轻皱,如仙丽色染上了愁绪。 “唔,有倒是有……”老和尚沉吟着,似乎十分难以开口。 李丽娘对身后的秋桢使了个眼色,秋桢马上上去奉上银票一张,老和尚飞快藐了一眼,揣在怀里,笑容可掬道:“女施主不用担心,老衲自有破解之法……” “老和尚又在骗钱——”媚姐终于看不过去,撅起小嘴,吐着舌头向老和尚做鬼脸。 李丽娘回身呵斥道:“媚姐儿!还不过快过来给慧普法师见礼——” 媚姐甚是不愿,却又不得不听姐姐话,扭扭捏捏走了上去,含糊道:“老……有礼了。” 李丽娘歉意道:“小妹不懂事,还望法师不要介意。” “好说,好说”那慧普一副有钱万事足的样子,对媚姐的无礼也不在意,模怀中的银票笑逐颜开,正要再想法弄银子使,无意中藐到媚姐身后的哑丫,脸色突变,指着哑丫道:“这是……” “这是媚姐从路上捡来的丫头。”李丽娘随口道,没想到这位高僧居然会注意这么不起眼的小人物,不禁也把眼打量了一下哑丫。 慧普定睛看了哑丫良久,脸上阴晴不定,最后咬了咬牙道:“施主今日卜卦自是良辰吉日,老衲便行个机缘,把见到的人都算了也罢。”说着,对哑丫一指,神情却十分肉痛,似乎做了大亏本的生意…… 又突然后悔道:“唔,李居士这样大方施舍之人,不要银子你定是过意不去的,那便要五分银子如何?”说着,伸出一个手掌,晃了晃手指,眼眸眯起,口里呐呐道“五两哦,半价奉送哦……” 媚姐娥眉一挑:“李居士好意思的很,老贼……法师既然想白送,就白送了吧,如果不肯,我们不算这卦就是。”说着,拽起哑丫的手,昂起头,“哼”了一声。 那慧普尚眼珠乱转,似乎对自己亏本白送十分不甘,但财心究竟未抵过佛心,嘟着嘴对哑丫道:“那丫头,你且过来抽签吧。” 算命? 她的命还用算吗?克亲克弟克满门,哑丫神色不动,望望媚姐,意示不愿。 却见媚姐附耳过来道:“哑丫,这老贼秃甚是贪财,不知骗了姐姐多少银子,这次好容易占他次便宜,决不可放过!”说着咬着牙,推了哑丫一把:“快去!” 哑丫只得过去,接过慧普递过来的签筒,随意晃出一根签,捡起来看,见上面有诗曰“毕竟西风起,定佛远容情,秋来休嫌冷,惟有月华明”,哑丫自幼熟读诗词文章,见这签词颇有深意,一时倒是怔住了。 那慧普把着那签,凝神好久,神色微变,抬头再看那哑丫,目光里便不再是孔方兄的倒影,却真有几分得道高僧的悲悯,只是哑丫此时内力全失,看不出他的修为,只觉他目光烁烁,深不可测,便有些躲闪,看向媚姐,示意快些了结才好。 那媚姐却铁了心要占这老财迷的便宜,只拉着姐姐的手,望着老和尚,等他解签。 “这位小施主是入了执劫了”,许久,慧普的声音才淡淡响起,不同于往日的洪亮流利,却带着些小心翼翼的叹息,“当年世尊因黑氏梵志运神力,以左右手擎合欢、梧桐花两株,来供养佛。佛召仙人,梵志应诺。佛曰:“放下著。”梵志遂放下左手一株花。佛又召仙人:“放下著。”梵志又放下右手一株花。佛又召仙人:“放下下著。”梵志曰:“世尊,我今两手皆空,更教放下个甚么?”佛曰:“吾非教汝放舍其花,汝当放舍外六尘、内六根、中六识。一时舍却,无可舍处,是汝免生死处。”梵志于言下悟无生忍。……” 李丽娘见高僧说法,跪下静然倾听,媚姐却一头雾水,看了看慧普又看了看哑丫,见那哑丫木然无波的眼眸里突然闪出一道精光,很快便掠过慧普,看向了别处。 慧普继续道:“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小施主强求,便着了我相,岂不知世间自有定数,小小一人之力,岂能但天之重,无由之事,徒然妄担,轻则伤人,重则伤命,亏本啊,亏本啊。”说着,喟然长叹,神色俨然,高僧风范十足,只那“亏本”两字陡然泄了贪财本色。 “敢问法师,着了我相是何意?”李丽娘虔诚相询。 “这个嘛……”慧普一见自己的财主儿有所问,本能地便要再次狮子大开口,又突然意识到这是做正经法事,硬生生止了念,暗叹今儿是亏本到底了,但碰到机缘不做功会大伤修为,也只得继续开口点化道:“世人皆谓普度众生者善,其实这便是自谓其佛,着了我相,所谓舍才有得,放下才能提起——”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心想即便再有机缘,这次解签也是一个铜板捞不着,亏本可以,亏大本则万万不可也。 小小一人之力,岂能担天之重,无由之事,徒然妄担,轻则伤人,重则伤命…… 一直不放便着了我相…… 舍才有得,放下才能提起…… 几句话轰隆隆炸开哑丫木然已久的头脑,她那满面伤痕的脸庞突然收缩,痛苦的让人不目睹,一行清泪,蜿蜒而下——有时候肯哭,也是活着的表征。 慧普见点化有效,也有些良心发现,买一赠一地对李丽娘亦道:“刚才之言亦是居士日后之道,要知佛不能度人,唯人自度,不可强求强担,不可入执,以致招致无妄之灾。” 李丽娘似茫然无措,又似若有所悟。 哑丫的神色则恢复到往日神色,只眼眸深处的悸动泄露了内心涟漪。 媚姐则不屑地撇撇嘴,内心大骂老贼秃装神弄鬼,无聊地环顾四周……突见毗舍殿口闪过一个身影,蓝衣青帽,正是那日在院子里给人作揖的呆子,心中一喜,见姐姐正凝神听法,便悄悄蹑手蹑脚溜出了殿门。 第二十回 妖洞吟诗 “喂!呆子!”媚姐在书生身后大喊一声。 书生吓得缩头转身,见正是自己在丽春院见到的少女,一想到那日种种,顿时面白如纸。 媚姐见到他这种神情,哈哈大笑,道:“你跑到这里来见姐姐,真是有法子啊。” “姐姐?”书生十分好奇,转而面染红霞,结结巴巴道:“那个……李院主也此乎?” “原来你不知道啊,那你来这里作甚?做和尚?”媚姐挤眉弄眼。 “唔,吾寄居在此,为举业者也。”书生想到那日见到的天仙居然也在这寺庙,激动不已。 媚姐“哦”了一声,“原来是赶考的举子啊,我姐姐最敬重读书人呢,你好好巴结我,说不定我让你跟姐姐见一面哈。” 那书生一呆,面露狂喜,继而灰暗,呐呐道:“见乎哉?不见尓。” 媚姐歪着头学着他的语气道:“为甚?你不是对我姐姐朝思暮想哉?” 书生摇了摇头,道:“夫出舆入辇,命曰蹶痿之机。洞房清宫,命曰寒热之媒。皓齿娥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脓,命曰腐肠之药。” 这话便难懂了,媚姐哼了一声:“能说人话吗?”。 书生苦笑道:“姑娘阁下,吾身为举子,应专心举业尓,汝姐天仙品貌,为王孙公子入幕之,吾算何人哉?” 咦,这个人怎么突然明白了,失了个戏弄玩耍的对象,媚姐十分扫兴,眼眸在书生那呆憨可爱的脸上转了转,突然浮出一丝狡狯的笑容,附过身去对书生道:“我姐姐想见你呢!” “什么?”书生见这位明艳的小姑娘突然俯上脸,赶忙蹬蹬后退,听说那天仙美人居然要主动见他,连文言都忘了。 “你不信?今晚子夜时分,到莲花池边,姐姐就在哪里等你……”媚姐笑语嫣然,眼眸深处埋着是乐不可支的欢悦,正是少年时光里无数天真烂漫的单纯快乐。 书生似信非信,红白交替,媚姐瞧着那染坊铺子似的脸,心里已然笑的月复痛,却不敢十分表现出来,怕呆子起了疑心,重重强调道:”莲花池边,子夜时分哦,见乎哉,见也见也~~~哈哈”说完,蹦蹦跳跳地离去。 入夜,寺内梵音渺渺,房中灯影绰绰。 哑丫侍立在媚姐旁,一如往日木然无波,但若仔细看去,那星眸深处隐流光滑过,在暖暖灯影下,无端多了几分还阳的活气。 “哑丫,你说今日那老财迷怎么突然转了性,肯白送我们一卦?”媚姐双臂后枕,小腿一下下荡着床帷上的白穗子。 哑丫缓缓地摇了摇头。 “走——”媚姐立起身,对哑丫笑道:”跟我一起看个热闹去。” 哑丫一呆,夜深如此,又是佛家寺院,擅自出入很是不妥,便摇了摇头。 媚姐哪里肯听,好容易骗的这呆子肯去,这热闹若不瞧,那真是“见乎哉,不见尓”的大憾也。不由哑丫分说,拉着她走出门,脚步匆匆,拐了几个殿口,来到寺院南角的莲花池。 花开见佛性,莲花池便是是僧众放生修行之所,彼时恰春末夏初时分,花骨朵朵,莲香飘飘,正是菡萏新花晓并开,浓妆美笑面相隈的繁盛初绽,哑丫想起佛经形容莲花“其姿挺展,日艳且鲜;其貌熙怡,傲然独立;其根如玉,不着诸色;……苦心如佛;谆谆教人,往生净土”,又想起日间慧普之言,微微出神,却听脚步声声,媚姐赶忙把她向左侧一拉,两人隐身于莲池之左侧的竹林后。 书生慢慢走到了莲池边,虽他半信半疑,却也着实用心打扮了一番,着一袭绣绿纹的紫长袍,腰白玉带,脚上鹿皮靴,乌黑的头发套着精致的白玉发冠,绿色冠带长长垂下,月光之下,随风飘荡,映照着那清醇的面庞,倒也算得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 哑丫却是一愣,不知媚姐为甚夜半来偷瞧一名年轻男子,难道是……她心中一动,把眼看向媚姐,却见其脸上虽带着日常的顽皮调笑,望向那男子新颜的瞬间里,却有深藏不露的恍惚迷离,哑丫便知必有事端,她历经磨难,心性虽未大改,儒家的条条框框倒也放下了几分,虽觉不妥,却也未拦阻。 夜幕静静,莲花盛开,月光如水,佳人有约。 书生突然出口道:“是……姐姐乎?” 被发现了? 媚姐和哑丫皆抬头去望,却见那书生并非对着她们,而是看向那莲池右侧竹林隐约的白色影子。 “姐姐,可曾忆否?尘香拂马,逢谢女,城南道。秀艳过施粉,多媚生轻笑……”书生缓缓念出一句诗,便听得那竹林哗哗作响,身影似有摇摆…… 那书生丝毫不觉,只喃喃道:“所谓一见误终生,吾方子山本为一介布衣,能再见姐姐真容,死而无憾者也……这便是天无地着相思……陌上搂头,都向尘中老……” 竹林又是一阵响动…… 媚姐却连连奇怪,自己姐姐根本不认识这方子山,更不可能半夜跟这书生来次相会,那这白色身影便为谁?她禁不住向前走了几步,要把那身影看个清楚,却见月光清辉一片,哪里有人的影子…… 怎么可能? 媚姐索性走了出来,喊了一声:“你是谁?干嘛冒充我姐姐?” 却见那竹林间陡然出现一道白影,却是一条白色大蟒,正与方子山遥遥相对,媚姐一声尖叫,惹得那巨蟒掉头相顾,一扫尾巴便要把她蜷起,却突然感觉尾边又有人,还隐隐约约带些灵气,心中大喜,睁眼去瞧,却是个丑怪少女,犹豫半响,终于一并蜷起,又见那书生已然吓呆,再也顾不得,一阵妖风,几人便在莲花池失了踪影。 媚姐醒来时,见一只巨大的舌头洗涮着自己,两个血红眼睛在黝黑的山洞宛若灯笼红照,映照的周边仿若修罗地狱,不禁尖声嚎叫,却被旁边声音突然打断“别叫——”侧头去看,哑丫正握了她的手,凝神盯着那妖。 被妖怪抓……哑丫开口说话……昏了吧!媚姐眼睛一翻,再次失去知觉。 妖洞里弥漫着特有的血腥,在静谧如海的夜里,荡漾出恐怖的气息——对哑丫来说,这已不是第一次面对死亡,第一次慷慨悲壮,第二次决绝激烈,第三次却是死水微澜里的沉渣泛起,许是听了那慧普之言,或者自己骨子里根本就不甘心这么死去,此时此刻,她居然想活着并活下去。 活着! 她抬头借着灯笼红映的眼睛观察那白蟒,只见它在自己与媚姐之间不断嗅来嗅去,似乎在寻找什么,又似犹豫不定——这蟒显然是开了智识的!想到这里心下稍安,突听一声尖利的叫声传来:“你这个妖怪,小爷可不是那么容易吃的,本猫可是神仙泼泼,你吃了神仙会天打雷劈!你等着做雷公的烧烤吧!” 哑丫抬头看去,只见蛇洞纵深处有一团红丝捆缚着的物体,大小确象猫,只是既能开口吐人言,必是只猫妖无疑,那蟒蛇似乎对其甚是不耐,连看都不看,用尾巴狠狠地抽打那那团红丝,很快就没了声息,鞭打声音却惊醒了洞口昏迷的方子山,他悠悠醒来,茫然道,“这是何处?吾在哪里?” 那蟒妖听他声音,身子动了动,却也未转身,又在哑丫与媚姐之间拼命寻觅…… 方子山看到这种情形,以为妖怪要吃了两女,便对那蟒妖道:“汝若吃人,先吃吾哉,君子必舍生取义者也……。”说着说着,悲从中来,本想见仙子,却成妖中食,黯然吟诗道:“地转天旋千万劫,人间只此一回逢……” 那蟒妖本在拼命寻觅,听见他吟诗,身形一动,转过来身,用灯笼般的眼睛看着方子山,方子山以为大限将至,浑身抖如筛糠,口里便不知所云“吃乎哉,不吃也……” “吟诗!”黑暗里陡然想起哑丫的声音,虽嘶哑难听,却也清晰可见。 “吟……吟……”对着这样留着口水的血盆大口,如何说得出诗。 “烛花红换人间世,山色青回梦里家”哑丫突然出口,见那蟒妖只是微动,并未转身,哑丫便知蟒妖只对方子山吟诗有感觉,生死关头再也顾不得荒唐与否,对着书生道:“吟诗,它爱听诗,吟——”声音并不响亮,但掷地有声,充满了力量。 书生大惧之下,也只得顺着开口道“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蛇妖未动。 “换!——”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未动。 “换!——”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蟒妖突然晃了晃尾巴…… “继续!——”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 蟒妖突然把身体蜷成一团,软软地依靠在书生的腿边。 方子山大喊一声,便要挣扎,却听哑丫声如铁,令如钟,道:“别挣扎!吟诗,情诗!” 书生硬生生止住颤抖,看着那巨大的蛇头向自己靠近,血腥的臭气蔓延全身,却又要吟那缠缠绵绵的情诗,平生之诡异也莫过于此,可命在当即,哪由得他,只得搜肠刮肚把这辈子知道的的情诗都用来保命: 本年荒凉江南夜,心事有谁知…… 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以后,**千里,夜夜岳阳楼…… 碧……碧碧……云红雨小楼空,*光……已……到消魂处…… 无情明……明月,有情归梦,回……回到幽闺…… 花月两含糊,隔帘看欲无…… 收灯庭院迟迟月,落索秋千剪剪风…… 兰闺人倦,多愁……愁牵梦,难成易碎…… 空气里荡漾着书生颤抖如碎玉般声音,如此情意绵绵的诗词被念成如此模样,大约要气煞古人,偏那蟒妖颇有学养,每当方子山吟到好处,便舌忝舌忝书生的脸表示赞赏,吟到不佳处,便甩甩尾巴,表示不赞同。 方子山一脸口水,怀里枕着巨大蛇头,新换的衣襟尽被口水打湿,浑身抖成一团,口里念念有词——不是祈祷,不是告饶,却是那天长地久的相思,天崩地裂的相爱…… 媚姐醒来见此情形又要尖叫,却被哑丫忽地捂住嘴,那蟒妖似乎沉浸在书生的情氛里,正温柔地靠在其怀中陶醉,这边的响动便未顾及……于是蟒蛇洞中,三人两妖遥遥相对,诗词缠绵,声音颤抖,妖醉如水,人惧不寐,一夜。 …………………………………………………………………………… 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仙见仙喜佛见佛欢猫神泼泼终于出场了! 泼泼吐槽录:虽然不幸以妖食的面目登场,却不妨碍偶那妖媚性感的外形和冰清玉洁的气质,让偶无论走到哪里,哪怕到蛇洞都会被众人的目光无情地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