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公公嫁女记》 第一章 入到凡尘找夫婿 春日午后暖洋洋,青埂山上的小花小草小猪小羊都舒服地眯着眼打瞌睡。半山腰的避风处有一座小茅屋,小茅屋很安静,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贴着屋角往里面潜,紧张地四下里探望,确定没人之后,就一脚跨进了木制院门。 “你要找爹爹吗?”。甜甜的声音从他脑后传来,猛一回头,看到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女圭女圭。这身影却跟筛糠一样抖了起来。 纵然这么害怕,然则老鼠精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他颤颤巍巍地问道:“土……土地公公……可在?” 女女圭女圭咧着嘴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小牙:“爹爹在里面呢,他说,老鼠汤是补身体的好东西,叫我去采些食材。”说着,伸出小舌头在嘴唇边舌忝了舌忝。 那人嘴唇旁边几根变幻人形的时候没幻去的胡子瞬间翘了起来,惊恐地立即转身飞奔逃走了。 女女圭女圭撇了下嘴角,“真没劲。” 转身看到一个人站在自己身后,她脸上的表情顿时天真烂漫起来,扑过去喊道:“爹爹。” 又一日,女女圭女圭在山林里散步,消化中午吃多的食物,听说她来了,山林里的妖精们全都躲了起来。只有一头刚睡醒的狗熊迈着宽步揉着眼走到路上,他打了个哈欠,看到眼前多出了个可爱的小萝莉,愣了愣才说:“我这次可不会被你骗了。” 躲在树上的一条青花蛇不停地吐着信子,急得什么似的,狗熊却一点也没察觉。 女女圭女圭歪了歪头,迷茫地说:“人家都说狗熊很笨,是不是真的?” 狗熊一听炸毛了:“谁?是谁说这种话?这是诽谤!” 女女圭女圭问道:“那你能把自己倒掉在树上吗?”。 “这有何难?” 结果,直到太阳落山时,狗熊又是愤怒的嚎叫声就没停下来过。 女女圭女圭回了家,看到自家爹爹沉着的面孔,眨巴了眨巴眼睛,娇嗔地喊道:“爹爹。” 又一日,各地土地有议事会,青埂山土地公尚平微在天还没亮时就赶了过去。山中无土地,女娃称大王。一大早,太阳才将将出来,小茅屋那边就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声音,间或有小女孩清脆的声音:“山头的妖精们,还有没来得及成为妖精的,把你们的月贡都交上来,老规矩,壮硕点的交肉,伶俐点的交药材时蔬,弱小点的把你们身上最柔软的毛薅一薅。” 一时山头热闹非凡,等到太阳从山头上落下去,尚平微才赶回家来,一进门,就看到自家闺女坐在桌子旁,清点着今天的战利品。 他一手扶额,看着堆了满屋子珍馐珍宝,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 终于忍不住申吟一声,有心教训教训这个恣意妄为的丫头,他提气吼道:“尚小萝……” 谁知名字都还没喊完,尚小萝就回过头来,做出一脸惊喜状,将手里的东西随便一丢扑了过来:“爹爹!”她身量小,两只小胳膊圈在尚平微大腿上,小脑袋在他身上蹭了蹭,软糯着声音说,“爹爹你可回来了。” 尚平微一口气未尽,这怒火就发不出来了。 这么可爱的女儿,谁舍得教训他。但随即想到今天议事会上另一座山头的土地有意无意的提醒,明白女儿再这么胡闹下去,将来没人肯上门提亲,他就要后悔一辈子了。 青埂山是一座福泽灵山,山上多是精怪,悟出了人性智商却不怎么高,尚小萝自小顽劣惯了的,就算这时开始管教也保管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更何况他向来心软,哪舍得真约束她。 尚平微左思右想右思左想,也想不出好对策。 尚小萝见自家爹爹发呆,便又回去继续自己的理财大业,她小胳膊小腿,收拾起这些东西倒是手脚麻利,分门别类按照贵重程度一一排列好,显然这件事做过不知多少次了。 尚平微看的眼花缭乱,揉了揉太阳穴,轻咳一声说:“小萝,你今年有八岁了吧?” 尚小萝委屈地扁了扁嘴:“爹爹竟然连我几岁都不记得,还要问我。” 尚平微有些尴尬,他连自己多少岁都不记得呢,活得太久了,谁还会去注意年岁的事啊。看到尚小萝包了一包眼泪,他连忙转移这个话题:“今日议事会,碰到西岐山那个老小子,才知道他生的那一双丑孙子都已经定了亲。唉,也不知道哪家的姑娘那么可怜,竟然要嫁到他们家去。” 尚小萝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记起那一双丑孙子正是曾掉进捕狼陷阱里的俩傻蛋,被救上来时脸上血肉模糊,只剩下了一口气,西岐山土地见孙子被青埂山的臭丫头弄成了这样,当即被气得胡子撅到了天上,一手砍断了小茅屋前头的一棵长了有两人高的珍稀月季,说道自此与青埂山不共戴天。 喔,他们竟然找到了媳妇儿,当年不是说要把我娶回家的吗? 尚小萝扁扁嘴,前些天山上新来的一只白狐狸肚皮上少了一大块女敕皮,若不是有些修为,只怕就死在外头了。白狐狸大概受了情伤,一直叨咕说,天底下的男人都是无心之辈,枉她付出真心,那人要的却不过是她一张狐狸皮。 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狐疑地放下手里的一株绿信草,上下将自家老爹打量了一番,似乎爹爹也是个男人呢。 尚平微哪里知道这小丫头脑袋里想些什么,见她对这个话题有些兴趣,就继续说道:“我听说凡世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说是女孩家十来岁时就该定下亲事。若是十三四岁还没定亲的,就会有些着急,你如今也八岁了……”他忽的一停,想到西岐山土地的夹枪带棒的原话是,都八岁了还如此顽劣,将来嫁不出去只怕你要无颜面对你那位娘子了,但这话他可没法说出口,只得就此略过,改成说,“再过两年你也到了该谈婚论嫁年岁,可这里距离凡尘少说也有十天半月的路程,唉,我可到哪里去给你找个称心的夫婿啊。” 父女二人一直住在青埂山这种偏僻的地方,接触的除了其他的土地就是这山上的精怪,对世俗的礼教可谓是一窍不通。尚小萝听到这些话,没有丝毫羞赧的意思,反而皱起眉头认真思量,半晌,方才说道:“世间男儿多薄幸,我本来就是个妖精,为什么要嫁人受那份活罪?” 尚平微瞪起眼:“我何时说过你是个妖精啊?你如今八岁,是个货真价实的人。” “啊!” 尚小萝猛然听到这话,惊得张大了口,“我我我是个人?那种弱不禁风小胳膊腿啊呜一口就能被咬掉的人?” 尚平微哭笑不得,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话,定是山上哪个妖精又乱说话了。这更加强了他要赶早给尚小萝定亲的决心。 白日里竹山的土地曾给他出了个主意,说是朝堂上的天子求贤若渴,大开恩科,左右凡人的寿命不过须臾几十载而已,伪装成一介凡人夺了恩科的榜首简直易如反掌,到时候状元及第,前途不可限量,还不是大把的好男儿任由状元家的女儿随便挑。待到女儿平安地将此生走完,他自回青埂山不必细说。 尚平微考量了半日,深觉这是唯一的办法。 谁想他一低头却发现尚小萝一脸古怪地瞧着自己,心知这丫头只怕又在想什么古怪的事情了,他一阵头痛,自己一向自诩是个兢兢业业的土地,将一座青埂山打理得井井有条,妖精不互欺,和乐融融。唯独这个女儿,却是又怕重了又怕轻了,养在身边不过八年,竟养出了这么个性子,真不知道像谁。 西岐山土地虽然是故意看他热闹,可是那番话却没有错,再这么过几年,别说是人了,就是妖精也没有愿意娶小萝的。 听说人间最重礼仪教化,也许有办法叫她改一改。 打定了主意,尚平微就说道:“把家里的东西收拾好,我们以后到俗世的城镇里去住。” 尚小萝的脸色更怪了,她抖抖索索地问:“爹爹你是要去找娘亲吗?”。 尚平微一愣:“你怎么这么问?” “山上的笨熊也有娘亲,可我却从来没见到过我娘亲,问那些精怪,也都说没见过。爹爹又说我是个凡人,可见我娘亲也是凡人。爹爹要去凡尘不是去找娘亲还是做什么。莫不是……莫不是爹爹跟白狐狸的夫婿一样,竟然将伴侣抛弃了?”这最后一句话才是她想问的话,一说完,她就直勾勾地盯着尚平微看,想从他脸上看出朵花来。 尚平微有些吃惊,才八岁的小萝莉竟然已经知道这么多事了。他日常只以为小萝是个贪玩的小孩子,虽然聪明,却也只是贪玩的小聪明而已。 旋即他又是一怒,这些该死的精怪,乱说话也没有个分寸。 他面色一寒,盘在窗外偷看的青花蛇哆嗦起来,将窗棂子震得一颤一颤得响,花青蛇吓得连忙复了人形拔腿便跑。妖妖都知道青埂山的土地看着很和气,但其实在所有土地里面排在不可招惹的头一位,这个不可招惹性在涉及到小萝时会加倍提升。 尚平微没功夫去理他,姑且先在心里记下一笔,蹲与尚小萝语重心长地说:“你也是个大姑娘了,须知无论是妖还是人,都喜欢温婉些的姑娘。我都问清楚了,等到了山下先请西席教你读书识字,再请绣娘教你女红,等这两样学好了,估模着也就算小有所成,可以嫁人了。” 咔吧一声,尚小萝听到自己下巴掉下来的清脆声响,她总算明白了,爹爹是要把自己嫁到凡尘俗世去。 春寒料峭,她却生出了一身的汗。 听白狐狸说,那是个规矩多得吓人的地方,处处得仰人鼻息,日日苦中作乐,穷人家的孩子要为生计忙活,富人家的子弟要为下一次的诗会忙活,若是女子,就合该一整日在屋子里学东西,随便逛一逛就要被人指性子轻佻。 这些词尚小萝都不大懂,但仍叫她浑身的汗毛一波一波地翻腾起来。 第二章 原来凡人是这等模样 无奈尚小萝撒泼耍赖卖萌的功力头一回失了效,土地爹爹竟像是被人喂了秤砣一样,铁了心要到尘世去,尚小萝一干行动只起到了推动作用。 将青埂山的事务交给一个得力的小妖打理,带上简单的行礼,拖着尚小萝一路下山去,青埂山众妖精一路欢送不在话下。两人翻过一座山头又一座山头,竹山的土地夫人拉着尚小萝说了一通话,教她与凡人相处该如何如何,尚小萝看了看土地爹爹,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再招惹他,便很乖巧地一一应承了。土地夫人眸间有些异色,想到传闻中这个小姑娘的刁钻古怪,总跟眼前的人合不上。 不过在竹山略坐了坐,尚平微就带着小萝继续上路了,一路上虽然不至于行色匆匆,但也不同于游山玩水。无论是旧友款待还是美景留人,都并不多耽,就这样,十五天之后两个人瞧见了前头的炊烟袅袅。 此时已是傍晚,太阳西斜,天上的云彩渐渐变成青色,农田里干活的人们相继回了家。 听到乡村的鸡鸣狗吠,间或夹杂着的小儿哭啼,这一派凡尘气很重的景象使尚小萝感到很好奇,便想着过去瞧瞧,却被尚平微拉住了。 尚平微掩饰了脸上的一丝尴尬意,说道:“我们没有身份度牒。” 尚小萝对此不以为然:“你找这里的土地公弄一个不就行了,看在同僚的份上,他一定会帮衬一二。” 尚平微却摇摇头:“他这里比不得我们青埂山荒野山林,因为这些凡人规矩很多,他们规矩也很多,还是莫去打扰了。我们绕过这个小村子,到前面镇上去想办法。” 尚小萝只好跟着继续走。 还好她从小在山野里玩惯了,赶了十几天路也不觉得很累,但到底年纪小,太阳才下山肚子就不争气地叫了起来。尚平微模了块松糕给她,尚小萝咬了一口,喃喃地说:“松糕松糕,硬成石头的松糕。” 唉,为什么越到凡尘,她越发现一向温和的爹爹变得深沉起来了。 又一次偷偷看了一眼尚平微的脸色,尚小萝在心里暗暗揣测,面上也就变得安静了许多,不敢造次。 不多时,两人就到了一座小镇子。 这里边荒之地,这小镇子果然很小,就尚小萝来看,连笨熊的窝都比这里大。 天黑日晚,家家户户都熄了灯,尚平微侧耳听了听,知道这些人爱惜那点灯油都睡得很早,果然入耳的是沉睡的呼吸声。 叫尚小萝在外头等着,他独自进到镇子里去。尚小萝看到尚平微灵巧地进了一户人家,慢慢打了个哈欠,心想凡人的生活实在够无趣的,亏得那只白狐狸一直说俗世家花红柳绿,热闹非凡,各种好玩新奇的事物叫人眼花缭乱。 等了片刻,尚平微就回来了,神色如常地拉起尚小萝说:“这镇子太小,连个客栈休憩的地方也没有,我们再向前走走,找到一座大城便可雇一辆马车。唔,你大概不知道马车是什么吧。” 尚小萝闻言不可思议地看着尚平微:“爹爹你是说我们要连夜赶路?” “我到这里来无非是为了这个偏远村子的身份,难道还要留在这里种田?若是给你找个农夫做夫婿,莫不是你还会纺线种田?”尚平微笑着说。 若不是要给女儿找个好亲事,他也不必费这么多力气。 凡人结亲端的麻烦得很。 尚小萝张口结舌,爹爹此番,竟是动了真格了。她眼珠子转了转,若是将白额虎带来,一切就好说多了,看哪个敢靠近她,就算真有那不长眼的与她结了亲,她也是那作威作福的。 不过,就算没有白额虎,莫非她还怕了这些凡人不可? 尚小萝对自己的前景半分也不担忧,既来之则安之,她也想好好看看这凡尘究竟是何种模样,可有青埂山的景色更好。 “我好累啊爹爹。”尚小萝低下头说道,蹭了蹭脚。 尚平微低头瞧见她的可怜样,不免有些怜惜,这些天来故意这小丫头,他自己心里也不好受,反正都已经到了凡尘,她也不能再闹着回去了。于是一把将尚小萝抱在怀里,“爹爹抱着你走。” 尚小萝哇的一声哭出来:“我以为你不想要我了。” “怎么会呢。”尚平微拍着她的背,心里微微的酸楚。他也想将女儿留在青埂山一辈子,可当初做下承诺要好生把女儿嫁出去,实在也没其他选择。 尚小萝哭一会儿闹一会儿,心下却得意得很,爹爹果然像个小孩子一样,得哄。 渐渐地她趴在土地爹爹肩上睡着了。 少了尚小萝这个拖后腿的,尚平微的脚程快了很多,转眼到了江陵府外,他才放慢脚步,做出风尘仆仆状,随即被拦了下来。 半夜赶路,不是强盗就是奸细。 江陵府的守兵很警惕,喝问道:“你是干什么的?”目光落在他怀里的尚小萝身上,这种警惕反而更重了。哼,带着孩子来麻痹我们,真是狡猾。 尚平微连忙取出怀里的文书,“我是赶来参加春闱的。” 尚小萝适时地打着哈欠揉着眼睛,咕哝着:“爹爹,是不是到了?” 尚平微拍拍她的头,“马上就到了。” “哦。” 尚小萝一双眼睛放到那叠文书上,心想爹爹怎么知道这些文书长什么样,竟能伪造出来。 那守兵上下看了半天,又去请示了值夜的守将,确认这文书并非伪造。但此时已是丑时,没有这个时候开城门的道理。 尚平微虽有考试凭证在身,但并非战事急迫千钧一发,这城门也开不得。 于是守兵只好将文书拿来还了尚平微,说道:“委屈您在这里等等,鸡鸣时分这城门才开的。” 说罢看了尚小萝一眼,心想这做父亲的实在不称职,星夜赶路也不怕自家女儿染了病。再看他们一身装束,实在不像是落魄得连住店的钱都没有的。 尚小萝头一次见到凡人,却见到一个这般不知通融的守兵,好奇地将他打量了一番,心想原来凡人生的一张石头脸。 那守兵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连忙走开了。 江陵府的城墙很厚也很高,大块的青色城砖足有两尺长,城墙上立着的守兵像是一根根木桩,尚小萝手有些痒痒,想去戳戳他们是不是真的木桩。 这一夜可真够漫长的,两个人窝在城门一侧,旁边也有几个赶路人等着进城,但没人大声喧哗。 终于等到天边一抹青光飞入,鸡鸣阵阵。尚小萝睁大眼看着高大的城门被慢慢推开,不由回过头去,清晨的雾气笼罩,看不清来时的山峦。 她忽然有些惆怅,也许这辈子都回不去青埂山了。 第三章 土地也可五世同堂 尚平微见小萝恹恹的,以为她是困着了,连忙带着她进城,找了间客栈住下来,要了几样吃食。店小二揉着眼睛给他们布置,口中却也还伶俐,说是春闱将近,他们来的还不算晚,只怕再不到一日半日,这店里就该没空房了。 “圣主恩准,有曾被牵连戴罪之人也可参加本科考试,考中的可以参加吏部选试。且这次圣主亲自主持考试,若是真能及第那就是天子门生,我若是胸中有点墨,也要去试试才行。嘿,二位客官,赶路累了吧,您好生歇着,别误了四月初八的考试就行,过了这次考试您才有资格入得京都参加省试。” 说话间,店小二已经伶俐地擦净了桌子,将茶水食物摆了上去,随后打着哈欠出去了。此时城中渐渐有了人语,只怕他也睡不成回笼觉,该开门迎客了。 尚小萝倍觉新奇,蹬蹬蹬跑过去撑着胳膊往外张望,只见平明初至间,外头却是行人往来,临街的店铺都先后开了门,挑着担子叫卖的不知凡几。 她对凡人的第二个印象就这么形成了,这些人都很勤快么。 尚平微将她从窗户上拉下了,训斥道:“一个姑娘家,需得端庄贞静。” 尚小萝眨眨眼:“什么是端庄贞静?” 尚平微猛然想起来,这八年里,他似乎忘了教导女儿读书习字,到底为什么忘了?大概是因为他活到这一大把年岁,早不知道当初自己启蒙时是怎么样一番景象,才特意没想起这回事吧? 拍了拍脑门,尚平微有些悔恨,真不知道如今还能不能补救。 吃了几口饭菜,尚小萝哪有心思睡觉,一心想把这里逛个遍才好。 将口袋翻了个遍,只模出了几枚铜钱。尚平微实在有些尴尬,他怎么好意思说自己一方土地竟然全部身家连住店的钱都付不起。 尚小萝不明所以地问:“爹爹,你便秘了吗?”。 尚平微彻底凌乱了,便秘,便个鬼的秘啊。但在女儿闪亮的眼光下,他又实在不知该怎么交代,只好实话实说:“我们没什么钱了。” “钱是什么?” “就是买东西时要付给人家的东西。” “买东西是什么?” “你看外面那些吃的玩的,你若是看上了不能随便拿,得付给他们钱才行。” 尚小萝思考片刻问:“如果我是这里的土地公,我可以随便拿吗?”。 尚平微震惊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尚小萝认真地说:“我知道人类有一种官职叫做地主,跟土地公差不多。用地主家地的人都要交东西给地主,有粮的交粮,有果子的交果子。” 尚平微觉得头皮疼得厉害。 女儿的思维变成了这个样,若是不给她瞧瞧这里土地的模样,定然改变不了。 自阴阳始分,四方初定,土地便是兢兢业业的地仙,全然不同于那些后来的灶神之类的,火旺了便也跟着旺起来,还有那什么财神,送的香火不断才稍微顾念一番。 尚平微当即拍板,送上自己的名帖到江陵府的土地那里去,给女儿上生动的一课。 他既这般决定了,便果断地带着小萝出了门,三拐五拐找到土地家的大门。 “爹爹,你不是说天下土地都是两间茅屋,竹篾硬床。居住的地方仙气缭绕,是一方胜地吗?”。 眼前这地方,高门广宅,连门房都穿着上好的棉布衣裳,一目望去,层层叠叠,竟不知道边界在什么地方。路人无不绕着这座宅子所在的街道走,尚家父女站在这里便格外醒目。 一时,门房便跑出来问:“两位可是哪里来的远客?” 能给这些大宅院做门房的无不是眼色伶俐的,尚平微气度不凡,纵然衣衫素淡,看着不过几文钱的货色,却也掩不住这一身高逸圆畅,当下便不敢以衣饰度人。 尚平微寻思着自己虽然对于旧事多多少少会忘掉一些,但这不过是活得太久的缘故,并非真个是个忘性。他于是试探着问:“敢问这可是尚平承府第?” “正是尚老爷府。”门房神色更是慎重起来,“敢问客人是……” 若是投亲的,只怕会先一步恭敬地叫一声尚老爷,再不济也得是年纪与老主人相仿的客人唤一声奉安,奉安正是尚平承的字。 这般连名带姓地称呼,还是头一次听到。 尚平微默了片刻,从袖中取了张名帖出来:“你只说是尚家的旧人,他自会知道。” 门房应了,不多时,从门里迎出来一个七旬老者,后面跟着几个小辈,尚平微却不认识了,神情更有些呆滞,显然千想万想却也没想到竟会是这么个景况。 尚平承紧赶了几步过来,一把拉住尚平微,激动地说:“贤弟,你可算来看我这老哥哥了。” 跟在他身后的那几位就有些异样。 尚平承须发皆白,尚平微却还未至而立之年,怎么看都是长辈和晚辈的关系。 拉着尚平微入了内堂,尚平承亲自为他引见一干人,“你三个侄儿都出门去了,老大和老三都在任上不得回来,老2在长安照料,带了你几个侄孙去,你嫂子也在长安。如今还在江陵陪着我这老骨头的,就只剩下你这二侄媳妇,还有几个孙女。老大房里的孙媳妇新近添了孙子,江陵气候好,一直在这里养胎的。” 一番话说下来,倒像个人间普通的老太爷一般无二,尚平微不知如何搭话。 尚平承笑呵呵地拉了尚小萝:“这就是你那女儿吗?虽然得了信,可我一直没见过。”说着,就要把腕上一串黑漆漆的珠子退下来与她戴上。 旁边的那位二夫人立即笑道:“爹,你这珠子乌漆麻黑的,她一个小姑娘怎么戴。我这个却是今年新做的款,据说是叫什么碧水珠,女孩家戴着能葆容颜,虽然不值得相信,但总能讨个吉利。” 她摘下来给尚小萝戴上,顺手帮她紧了紧。 又看小萝这身衣裳,便说:“走了不少路来的吧?瞧这衣裳都沾了风尘,赶明我找出几匹好布料来做几件衣裳。”又觑了眼尚平微,“给叔父也做上几件。”一番话说完,并不提半句他们穿的衣裳太老土,喊这个小自己很多的男子做叔父也喊的很顺溜。 尚小萝几乎要被眼前珠珠串串的光泽闪瞎了眼,耳朵也被这几位震得隆隆响,最要命的是,她算了半天,也没把这些关系搞清楚。 那二夫人将几个小辈喊过来,笑盈盈地说:“该是叫姑姑吧。” 几个小辈也都二十多为人母了,却齐声喊只有八岁的尚小萝做姑姑。 “该是叫姑女乃女乃吧。” 另几个小的跟尚小萝倒是差不多年岁,却恭恭敬敬地由着二夫人指挥着喊姑女乃女乃。 一时,外头说小女乃女乃到了,帘子掀起,一个丽人走了进来,笑道:“老远就听到喊姑姑喊姑女乃女乃的声音,这位就是姑女乃女乃吧。”她抱着怀里的小人说,“快些喊祖姑女乃女乃。” 第四章 勤能补拙 尚平微晕了晕,尚小萝也晕了晕。 那怀里的小孩尚且不会说话,只会哼唧几声。 两个人只觉得自己原来的世界观开始崩塌毁坏,遮天的巨石砸下来,将他们砸得脑袋直冒金星。 二夫人拉着尚小萝笑道:“叔父且和父亲讲话,我带着妹妹去别处玩去。” 这一声妹妹喊的,尚小萝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警醒了起来。 尚平微牵着嘴角干笑了几声,并没有阻止。 待众人出去了,他才面色一肃问道:“不过几年不见,你怎么变成这般模样?” 尚平承嘿嘿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有此一问。不过你我可不是几年不见,你不来我这里都已经几十年了。不然你以为几年时间可以儿孙满堂吗?”。说话间,还把胡子眉毛翘了翘。 尚平微悄悄挪了挪,这位土地多年不见,怎么竟有这么多恶趣味。 “你也别做出那副表情,你看你家那个丫头被你教的,整个一土包子。”尚平承尽情抒发前辈人的经验,“如今这世道,哪个丫头不懂得穿衣打扮?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小姑娘家又不是学那些九天仙子,非得穿一身孝才显得俏。” 他端起盏酪浆喝了小口,发出餍足的叹息:“你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又想干点什么?” 尚平微可不想说来这里是想教育女儿的,只好把参加科考赚取功名好嫁女儿的想法说了出来。 尚平承听完绷不住大笑起来:“你这正经性子也能做出这等事情来?” 尚平微早猜到这种结果,知道不能跟他置气反驳,不然就有的受了。这也是为什么他一开始不大愿意来拜访这里的土地。 他面不改色地等着尚平承笑完,才说道:“如今看到你置下这么大的家业,不如将小萝认到你名下,也省得我再多费力气。” 尚平承想都没想就拒绝:“若她只是个婴孩还好说,如今都已经八岁了,你叫我怎么跟别人说她的来历?私生女还是养女?无论哪个身份,她都嫁不到好人家。哼,你生的女儿,你就该对她负起责任来。说起来,你倒还好意思对我摆脸色,你这个凡人女儿是怎么来的?” 尚平微老脸一红,铁板钉钉的事,他也没办法否认。 他早知道尚平承不会答应,当下转了话说:“我出来的时候没带够银钱,你且送我一些。” 这才是真正的目的。 尚平承哼了一声:“看着挺老实的人,肚子里全是弯弯道道。你来投奔我这江陵府此时不知有多少人知道了,我要是只送你银子任你到外头去住,只消不到日落时分,我就会被人们说成个为富不仁嫌弃穷亲戚的蠢蛋,你不要形象我可是要的。” 没有问尚平微意见的意思,尚平承直接喊了人来吩咐说叫二夫人把擢芳苑收拾出来给他们住,一应用度让夫人自己看着办。 尚小萝被二夫人拉着进了一处水榭,早有各种点心瓜果摆在了上头,尚小萝看的食指大动,她在青埂山上虽说没有饿过肚子,但吃的东西再怎么变化也不过寻常的几样,哪见过这么多花样。 不知不觉就盯着那些盘子挪不开眼了。 二夫人拉着她坐下,亲手给她夹了几块,尚小萝一口吞了下去,差点没把舌头给咬断了。 真是好吃极了。 同坐的一个该喊她姑女乃女乃的小姑娘瞧见她那狼吞虎咽的模样,吃吃笑了起来:“姑女乃女乃,您那山里头是不是没东西吃啊?” 尚小萝抬眼看了看那小姑娘,心想姑女乃女乃是跟一众妖精斗智斗勇长大的,你一个毛孩子也敢讽刺我。她做出茫然状说:“山上除了些神仙果、玉鹿肉、天泉水那些山里的东西,哪有这些美味。不过有爹爹在,怎么会叫我没东西吃呢?” 二夫人面色不虞地瞥了那丫头一眼,笑道:“叔父超月兑凡尘,这些琐事未免就忽略一些。你以后在这里住下,想要什么都尽与二嫂子说。” 尚小萝扑到二夫人怀里:“二嫂子真好,跟娘亲一样好。”偷偷朝着那小姑娘得意地吐了吐舌头,把小姑娘气了个半死,但在二夫人面前也不敢再造次。 “小萝可见过你母亲亲?” 尚小萝顿时沉默起来,垂着眸咬着唇不说话。 二夫人顿时心疼起来:“哎哟,都怪二嫂子这张嘴,偏生问些不该问的。小萝别伤心,此后就把二夫人当娘亲就好了,嫂子本来就与母亲一样。” 尚小萝高兴地应了。 她发现,这些凡人都很容易糊弄,简直比山里那些傻瓜都容易糊弄。 入得凡尘的小萝对凡人生出了第三个印象。 这三个印象总结起来就是:呆,笨,勤能补拙。 在很久很久以后的未来,她都保持着这样的印象,以至于吃了亏着了道还没反应过来。 在二夫人的顾看下,尚小萝欢快地将这满桌的美味尝了个遍,小肚子圆滚滚地鼓了起来。一边吃小食一边聊天时,她才慢慢搞清楚这些人的关系。 在座的这几位年岁跟她差不多大的,有两位管她叫姑姑,排的是明字辈。那个叫明慧的,是二夫人的小女儿,叫明珠的,是三夫人屋里的。 剩下的七位管她叫姑女乃女乃的,排的是华字辈,那个嘲笑尚小萝没吃过东西的小姑娘名叫华歌,是大夫人家的孙女,爹爹在抚州任上,而立之年已是抚州刺史。 尚小萝不知道抚州刺史是多大,但看众人表情,猜到那应该是很大。暗自上了心,想着爹爹也是要求取功名,将来一定要比他大才行。 华歌听着众人说起爹爹的成就,就很得意地望了尚小萝一眼,尚小萝低了头只当没有瞧见。状可以告一次,却不可一直告,不然二夫人铁定以为她是个小心眼。 这是从西岐山那双丑孩子那里得出的结论。 这些孩子的小动作早入了二夫人的眼,当下暗暗点头,对尚平微家的这个小女儿很赞赏。知道见好就收,不咄咄逼人,很好。 肥水不流外人田,尚家这些年来可没做过赔本买卖。若是真是好女孩,一定不能便宜了别家。 二夫人想起自家几个十多岁小子都还没定亲,便开始打起尚小萝的主意来了。 旁人或许不知道,但她却是知道的,府里的老主人可不是普通人,这来的也不是普通人。尚小萝虽然不过是个凡人,但在青埂山呆久了,身上自然流动着灵气。就好像尚小萝看着那些美食流口水一样,二夫人看着尚小萝也实在忍不住想把她吞到肚子里去。 第八章 家谱是用来垫桌角的 须臾,大*女乃已吩咐丫鬟拿了药膏来,要给尚小萝上药,她却一下子跑到尚平微身后去,不肯让人掀开自己的衣裙。 二夫人先一步上前,将大*女乃挡住,笑盈盈地说:“画中自有黄金屋,画中自有颜如玉。古人诚不我欺也。” 她说完这句话,却不再接着说,反而扔下父女两个入了内室,一下子看到躲在里头偷听的尚平承,不等尚平承那张老脸红上一红,就立即说:“爹爹,我们家的家谱上大概没写着叔父和妹妹的名字吧。” 他两个虽然姓尚,可那是土地家的姓,跟凡人的一家人同姓没什么关系。尚平承在凡间发展成江陵府尚家,多年之后,也算是人口众多的大家族了。上家谱这件事,虽然没那么重要,但也是一个凭证。 尚平承愣了愣:“倒把这事给忘了。” 他赶紧往屋子里赶,片刻又跑了回来,赶到偏厅里,众目睽睽之下,将桌子移开,从桌角一把扯出一本册子。 “爹爹,你别告诉我这是咱家的家谱。” 二夫人立在后面,脸上的笑容却收了起来。尚小萝和大*女乃不由都往后挪了挪,尽量远离那两个。尚小萝甚至在心里感慨,二夫人好厉害啊,好有气场啊,好让人不禁有些崇拜啊。 尚平承直起身,有些尴尬地看了看二夫人,小意地把家谱递给她。 二夫人看到上面写的“江陵尚氏家乘”六个字,脸色更是一沉,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尚平承说:“哈哈,吃饭的不小心掉上去的,哈哈,哈哈。”声音渐渐低下去,目光闪烁,不敢去看二夫人,反而往尚平微身上瞥。 “叔父又不是外人,父亲大人也不必说在外人面前丢面子。”二夫人戳破他的心思,将家谱拿过来,看到上头那一滩油渍,再看被桌角压得皱皱巴巴的,实在无奈得很。她揉了揉额头,嫁作人妇一般人是苦恼公婆凶悍,她倒是不用有这些苦恼,这个府里基本上都是她做主,公公万事不管,可她如今越来越希望能到京里去跟老太太一起住了。 “父亲大人,你且说,这本子可怎么办?”将来要把这东西供在宗祠里,后人日日看着一坨黑不溜秋的油渍敬拜,二夫人实在无力说些什么,用家谱来垫桌角,普天下都没有会这么做的。 尚平承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他听到自家媳妇将一向显得亲昵的“爹爹”换成了“父亲大人”就知道今天逃不掉了。 “您自己没办法,那就照老规矩来吧。我去叫厨房把一个月以内您这边的糕点零食全都取消了,您不要叫宁恩去买,我会找人看着他的。”二夫人说道,宁恩是尚府的管家,以前每次都这种惩罚时,都会帮着自家老主人从外边带点东西进来,二夫人当然知道这事,只是以往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尚平承最后一点希望被抹杀了,却见有丫鬟将二夫人刚才要的花糕端了过来,他吃饭时赌气没吃多少,这会儿肚子早就饿了,二夫人却已令丫鬟端了出去:“以后老主人这院子里不需要这些了。” 丫鬟早就习惯这事了,知道老主人又做了什么事,都是暗笑不已,立即出去了。尚平承遗憾地看着一盘花糕从自己眼前消失,十分沮丧。 尚小萝目光闪闪,终于遇见一个厉害的人了,她在青埂山上一向是猴子称大王,尚平微虽然认同了西岐山土地的说法,也觉得女儿这样下去不可,但心里却将这个女儿爱到了天上去,从不肯轻易拘束。尚小萝可没见过那些土地有哪个真有威严的。 二夫人说完这些话,命人取了笔墨来,由尚平承在上面添上尚平微和尚小萝的名字,随后交给身边人仔细收到盒子里,仍旧放在尚平承屋里。她虽然管理中馈,可这尚府的老主人仍然是尚平承,她颗不认为尚平承真的一点心机都没有,没有心机的人怎么能白手起家创下这么大家业。她可不想有什么僭越。 等一切妥当了,二夫人才又将笑容挂到脸上,嘱咐小萝说:“以后千万记得别给阿伯带点心啊,他该长点记性了。” 尚小萝连连点头,脆声应道:“阿伯做错了事,不该吃点心。” 尚平微淡淡看了二夫人一眼,对她的表现算是满意。 嗯,爽利明朗,做事不含糊又懂分寸,这样的人不但能做后盾,也不会对尚小萝做什么奇怪的事。 对于这趟江陵府之行,尚平微真是越来越满意了。 他这般想着,尚小萝已经跟二夫人凑在一起,向她请教怎么将老主人调理地这么听话的。须知她青埂山上的那些妖精一向是见到她能跑则跑能溜则溜,听话什么的太假了。 尚平承看到这一幕,倒吸了口气,身上哇凉哇凉的,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顺着后背慢慢爬升到了脑门。 “我怎么觉得,我将来没好日子过了。”尚平承悄悄地跟尚平微说道。 尚平微不以为然地说:“我看二夫人做事很公道,小萝跟着她肯定能学到不少东西。只是,你家这个二夫人不简单啊。” 尚平承眼里精光一闪,却是眨眼即逝,看起来仍然是那个惨兮兮的老头:“你绝对猜不到她的来历。” 尚小萝与二夫人和大*女乃和乐融融,吃了一会儿桃子,更加熟络起来,便向着大*女乃靠得近了些,说道:“这里面是个小宝宝吧。” “是啊。”提起肚子里的孩子,大*女乃便一脸幸福样。 “那种肉肉的软软的吗?”。 “是呀,一定是肉肉的软软的。” 尚小萝暗暗点头,以前山上谁家妖精生了娃,都藏得紧紧的不给她找到,这次终于有个可以照料的对象了。 哼,山上的妖精都太蠢了,难道她会是以大欺小的人吗? 她们说的开心,二夫人却还没忘记要给尚小萝做衣裳的事,拉着她去库房里找料子去,顺便带着大*女乃参详一下。 第九章 装模作样 把屋子定了,东西收拾好了,还派了人去客栈结了房钱取了行李,却又到了吃饭的点。 吃完中饭又是一番胡闹,终于把晚饭也吃了,尚小萝觉得就算是赶十几天的路也没今天这么折腾人,她的小短腿都快酸死了。回了屋子里,把自己摔到床上,便不想再起来了。 尚平微站在床前,一双深眸将尚小萝看着,说话的语气还算是平静:“你自认为你今天表现得怎么样?” “大方得体,温婉自如。”尚小萝哼哼唧唧地吐出了俩词,她实在是又累又困,可不可以明天再说啊。 “与别家的孩子吵架也是大方得体?” “我没跟她们吵。” “那就是说,你竟然不是吵架而是被人骂哭了?” “就是这样。” “你当我是傻的吗?山上那些妖精哪个不比凡人能耐百倍,我怎么没见你被惹哭过?” “爹爹,你也说妖精比凡人能耐啦。”尚小萝一个翻身从床上跳起来,闪动的大眼睛炯炯地望着自家爹爹,哪像有半分困意的,“你都觉得他们又笨又蠢了,为什么还非叫我到凡间来还要嫁个凡人,你就不怕我将来也变得又笨又蠢吗?”。 原来竟在这里等着他呢。 尚平微一阵错愕,随即恼怒道:“此事不提,那你吃饭时的样子也是可用温婉来形容的吗?没的侮辱了这个词!别人若是不知道还以为我饿了你许多年呢。” “我的确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啊……” 尚小萝说了一半,忽然疑惑地说:“爹爹,你这是觉得丢脸了吗?”。 尚平微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努力做出疾言厉色的模样,但尚小萝早看出他已是色厉内荏了,今天那顿火气只怕不是没来由的,她焉能看不出来爹爹现下根本没什么心思与自己计较吗? “你那条蛇又是怎么回事?别告诉我你真喜欢这些小动物。”尚平微终于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尚小萝蹙了蹙眉:“我就算不喜欢它,也不想它被人打死。” “还有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成语哪里学来的?什么恼羞成怒苦大仇深的,都是哪学来的?你有闲心学这些东西,不如去读本书写写字。” “爹爹,你从来没教过我啊。”尚小萝一脸委屈状,眼泪在眼眶里开始打转。 酝酿了半天的火气在心底打了个转,终于化作了一声叹息:“你知道,爹爹这是为了你好。” 他甩了袖子出去,又补上一句:“不管你闹出什么事来,嫁人这件事总不会更改。你若是喜欢装模作样,就装个淑女来给我瞧瞧。” 门被关上。 尚小萝哼了一声,将缠在手腕上的花青蛇拿下来,嫌弃地说:“长得这么细一点,也要扮作花青蛇,真是不自量力。” 随手将小蛇扔在了地上,那蛇却犹遇大赦,飞快地爬走了,看不清的还以为那是只老鼠动作那么迅捷。 尚小萝瞪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又坐起身,“若是花青蛇果真在这里就行了,偷听偷看属他最厉害。” 很显然,某个小萝莉根本没将自家爹爹的话放在心上。 但此地离着青埂山不知有多远,那些妖精知道自己离开不知有多高兴,谁还会巴巴地送上门来。 她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忍不住,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下来,连鞋也不穿,光着脚从屋子里溜了出去。 白天在院子里逗留了那么久,还故意抓一只小蛇,早就看清楚这院子的布局了。她猫着腰慢慢地走,尽量将呼吸放到最平,果然一点声响也没弄出来。 她却不直接到尚平微的窗户外头去,反而绕了一圈从后面接近,将身体贴在墙壁上,今天月光明亮,但任是谁也没法留意到墙上外头有这么个小人。 竖着耳朵仔细地听,屋子里一直很安静,过了不知多久,才听见尚平微带了浓郁叹息的声音低低地说:“算了算了,我本以为你是……就算没有……总该淑女些。可八年里我都没……唉,总之是怪我不好,但是当年既然许下了承诺……凡人么,总是看重那些名利的东西多一些……” 再仔细听了半晌,她再也没听到什么声音。 一团乌云飘过来,将月亮遮住。尚小萝趁机轻手轻脚地走回去,到了门口却想到这脚底脏兮兮的,屋子里却很干净,尤其是床上的褥子被单,她虽然没表示什么,但看着也很喜欢,这一脚踩上去恐怕就废了吧。 苦恼了一会儿,又觉得实在有点困了,便不再想那么多,直接进去在床上蹭蹭,就躺了下来。 爹爹果然为了个女人吧。 看来猜的果然不错,就说嘛,如果不是为了女人,难不成女儿真有那么大作用叫他这种在山头上能宅到天荒地老的人到凡间来? 那女人究竟是谁? 青,到底是个什么青呢? 不过,不知道爹爹到底发现没有,这江陵府土地家的人都实在奇怪得很。 尤其是那个尚平承,怎么把自己弄成了那副模样,看着就像化形时没化好的老山羊。 还有那几个小丫头,真是可恶,且等着,看我不收拾了你们。 尚小萝胡思乱想着,后来想的什么自己都不知道了,渐渐也就睡着了。 她只觉得还没睡多久,就听到有人敲门,咕哝一声翻了个身,那人索性进来了,支了支耳朵,不是爹爹。 尚小萝一下子坐起来,瞪着眼前这帐子,这被子,这屋顶。 喔,已经不是在青埂山了。 她慢慢镇定下来,那么,是谁进来了? 一转头看到笑盈盈的二夫人,她抱着一叠衣裳,正在一件件往柜子里放,感觉到尚小萝看她,就笑道:“你醒了呀,多睡一会儿也没事。你侄女们都不喜早起,这是托了绣娘连夜制的衣裳,因为急着要,做的不大精细,我已经吩咐再做些好的了,正好昨天新来的布料,他们那边都记着呢。” 她拿了一套衣裳:“穿这件吧,杏花开的好时节,这杏色的衣裳穿上,跟朵杏花似的。” “二夫人。”门口一个沉着的男声,将二夫人的话打断了,尚小萝听到这个声音便吁了口气,正是土地爹爹尚平微。 “这是丫鬟的活,何须你亲自来?” 二夫人笑道:“我左右闲着。” 尚小萝朦胧着双眼将衣服打量了一番,说道:“我喜欢这衣服。” 第九章 趣味 将名字写在家谱上,再去衙门那里报备一下,青埂山的土地公父女两人就正式成了江陵府尚家的人了。但显然两个土地公都没怎么把这事当一回事,尚平承只遣了管家宁恩去走一趟,便不再多管。 “我还说好不容易有个丫头陪我了,怎么一转眼就走了。”二夫人出去之后,尚平承终于自在了起来,遗憾地抱怨了一句。 尚平微火上浇油:“跟你在一起玩,没的把我女儿教的幼稚不堪。” 他坐下来,继续啃手里的桃子,见尚平承皱巴皱巴的脸,便把果盘推过去说:“我看这桃子不错,吃几个就不饿了。” “要是做成蜜桃点心我会想吃。”尚平承看都不看那盘鲜女敕的桃子。 “我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了个嘴馋的毛病。”尚平微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又问了个问题。诚然他一将眼前这人跟记忆里的那个对比,就有种把这个老头拍死的冲动,还是忍不住想起来那个曾在议事会上令许多土地羞愧难当的人。 谁能想到,绝世风采,一朝竟变成了,变成了……他想不出什么形容词了。 “你上回来我这里都什么时候了,几十年的时光就连树苗也能长粗壮了,何况我这把老骨头,早就往土里埋了半截了,有点变化那也正常。”尚平微说道。 尚平微差点被桃子卡在嗓子里噎死,女儿的那个评价真是一点不错,这就是个老不羞。 “你这个样子,我实在怀疑你这家业是不是靠抢劫圈地得来的。” “我可是靠的真本事,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积攒下来的。” “也对啊,如果你一开始就是个暴发户,嫂子那般人物怎么瞧得上你。不过现下她躲到京里去,一定是懒得看你这副样子。” 打蛇打七寸,提起去京里跟老夫人同住,尚平承都能炸毛,料想就是他讨厌提起的事。 没想到尚平微这次却猜错了,尚平承半点反应都没有,悄悄地喊了人来,说道:“二夫人不叫我吃点心,可没说不叫我吃东西。我这肚子还饿着,赶紧给我把早食端来。” 丫鬟领命去了,片刻就端了食物过来,看样子二夫人虽然罚他,却也知道这个不靠谱的公公一定会说饿。 尚平微见此,对这位二夫人就更放心了。这般细心,可比他精细多了。 如今端的就只看她对待小萝会不会十分真心,但这事暂时也看不出来,尚小萝如今不过个小丫头,又不能妨碍她什么,等回了京里,或者什么时候妨碍到她了,也许就会变得不一样。尚平微不相信人心,凡人于总是无可抵挡。 他这要求实在有些过了,谁人会怜爱别家孩子比自家的更多。何况尚小萝这个侄女又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比一般侄女又差了些。 尚平承吃饱喝足,便也想起这件事,吩咐人去瞧瞧,二夫人跟尚小萝在做什么。 一时回来禀告说:“二夫人带着小姐在库房挑东西,挑了一会儿,二夫人着人请了绣呈阁的沈十一娘来,为小姐量了尺寸。又找了织锦阁的人问了今年的新布。随后,二夫人给小姐看了饰如阁的图册,挑了珠花饰品。奴婢进去的时候,二夫人与大*女乃在商量将哪处院子给小姐住,二夫人觉得擢芳苑好,大*女乃却觉得秋揽苑不错。” 这个丫鬟说得有条有理,又将二夫人和大*女乃的原话重复了一遍。尚平微听完,实在有些服气,他青埂山的事情也不少,怎么就没个得力的助手呢。 别过头去故意不去看尚平承的模样,他实在觉得此时看了尚平承以后,这种服气敢会顿失。 尚平承总算长了脸,得意洋洋地看了尚平微一眼,又问道:“小姐都挑了些什么样的东西?” “小姐喜欢明亮的颜色,却似乎不喜欢太艳丽,挑的大多是鹅黄、淡粉,首饰里以珠花、步摇居多,式样上多半都淡雅些。”丫鬟笑盈盈的,“二夫人和大*女乃一直赞小姐眼光好。” 尚平微又问了几句,丫鬟一一回了,随后退了出去。 “你这个儿媳妇很厉害啊。”尚平微说道,将这丫鬟的本事归到了二夫人身上去。 尚平承哼了一声:“老2媳妇一向知道分寸,绝不会往我这里送人。我这里用的都是家生子,刚才这个是管家的女儿,这本事却是跟他爹学的。嘿,他爹的本事当然是跟我学的。” 尚平微若有所思。 尚平承嘿嘿笑着:“我可不是真傻了,不过有人没人把脑子拿出来晾一晾,浑身上下都舒坦。” 尚平微的若有所思咔哒断了,这是什么歪理!没人的时候随便去晾吧,有人的时候也要跑出来吓人就太恐怖了。 屋子里一时除了尚平承哒哒地踢椅子腿的声音,沉寂了片刻。 尚平承忽然说道:“你这次别参加考试了吧。” “你怕这里边有什么事?”尚平微并不惊讶,昨天来的时候尚平承就说了圣主突然开恩科的怪异。 凡间最恐怖的事绝不是大河决堤,而是宅斗官斗宫斗座椅斗。 真是些无聊的人,想坐得高不如去山顶上放把椅子。 尚平微对此浑不在意,但想到如今上了尚平承家的这根绳子,也不能不在意一番。他想了想,仍然觉得自己女儿的婚姻为大,说道:“我这次不参加恩科,也不知道再等几年,到时候小萝年岁大了,这事怎么解决?” “这实在也是个问题。”尚平承蹙着眉,随后又将眉头舒展开,“参加就参加,拿个状元回来谁又能奈我何。”竟然忽然言辞壮烈起来。 尚平微听到这个话,终于舒坦起来,唔,虽然像个老不羞,但还好往日的气度也还没丢完全。 但他自然不会说出来,只说:“既然要考,我当然要取个头筹,不然回去以后不被周围山里那些老家伙嘲笑死。” 随即指了指桌子上那盘桃子:“你这二夫人不简单,你先前可没跟我说过。”他自然不必尚小萝来提醒,一见二夫人时,就发觉到不对劲了。是以才散出些土地的威严吓唬她,但也许没这个必要。 提起这件事,尚平承却有些惋惜:“她也是个可怜的,我本来说送去你青埂山上,可她不愿意,就留在府里了。” 第十章 原来是这样 我喜欢○○○…… 听起来很像是个固定句式。 尚平微在外面听到,就知道女儿还没睡醒就在糊弄人了。 尚小萝揉揉眼,我侄女们不喜欢早起,我一个做长辈的难道也好意思继续睡下去吗?她拿起衣服打算换上,却见二夫人还在整理她的柜子。 那里头又没多少东西,至于这么半天还没弄完吗? 她月复诽着,脸上的表情却是甜甜的可爱的,还带着没睡醒的慵懒样:“二嫂子,我要换衣裳,你……你能出去一下吗?”。话还没说完,她先一步脸红了些。 二夫人笑道:“对二嫂子还这么害羞啊。”话虽如此说,却果然出去了,与尚平微寒暄了一阵,就走了。 尚小萝吁了口气,她可没有换衣裳的时候还被人旁观的习惯。 手忙脚乱地把衣裳穿好,顺手将头发也梳好,便响起了敲门声。 “爹爹,进来吧。”尚小萝知道是尚平微。 尚平微推门进来,微微有些愣神。 尚小萝一身杏色衣裙,二夫人的确很上心,虽然是赶制出来的,但无不妥帖地衬托出尚小萝那份天真可爱的模样(虽然不过是表面上的)。 尚平微微微有些惭愧,女儿跟着他八年,也穿了八年没有颜色的素服。他年纪大了没关系,但到底委屈了女儿。 尚小萝眨眨眼,略带着茫然地歪着头瞧着尚平微。 “爹爹,你不是说土地都是些简约的人吗?还说,自阴阳始分,四方初定,土地便是兢兢业业的地仙,没有哪个会像红尘里的地主土豪一样过日子。” 尚小萝扯了扯垂着的锦帐,“这滑不溜手的东西,莫非是几位妹妹亲手织就的?这间大屋子,莫非是只容得下一张床的小茅屋?还有这地板,唉,这地上铺的是什么,竟然又平滑又闪亮。”她学着尚平微的样子叹着气,同时扶了扶额头。 尚平微扯了扯嘴角,他这是专门凑上来找不自在的吗? 谁能想到尚小萝竟然不但记得,还要专门找个机会奚落他! 尚小萝接着说:“爹爹,他们家是这模样,可见我以前让山里的妖精们交月贡没什么不对。” 果然,就猜到她是想说这个。 尚平微轻咳一声,准备反驳几句。 却听得尚小萝已抢着说道:“爹爹,你喜欢的那人叫什么名字?” 尚平微一愣,口一张:“她……”随即反应了过来,顿住没说下去。 尚小萝立即泄了气,白白费了半天劲,还以为爹爹没准会月兑口说出来。 她揉了揉头发,侧着身子打算溜出去。 尚平微一把将她抓住,想了半天词最后无奈地说:“去洗脸去吧,该吃早饭了。” 尚小萝连忙跑了出去,才刚迈出门槛,就看到两个满脸笑容的女孩站在门口,见她出来,立刻屈膝行了礼:“萝娘,我们是二夫人遣来照顾你起居的,我叫红雀,她叫巧儿。” “本来我们昨天就来了,还在门口等着的,可是萝娘和太爷一回来就直接睡觉了,没看见我们。”红雀解释说。 尚小萝回想了一下,好像是见到有谁站在门口,她还以为是哪朵花妖呢。在山上住久了,看惯了各种妖精,便没太上心。 她腼腆地笑了笑:“红雀,巧儿。”想了想,又问道,“爹爹那边有人照应吗?”。 红雀摇了摇头:“二夫人只遣了我两个人,只说是伺候您。” 尚平微淡淡道:“我不需要谁照顾,你们将……萝娘照顾好就行了。” 女儿说的不错,凡人的确麻烦,就这些称呼他都不知道该怎么适应。 他摇摇头走了。 有两个人帮忙,尚小萝很快洗漱好,还由着巧儿将自己的头发重新梳了个样式,在上头插了两朵珠花。 看了看镜子里的人,这下果然像二夫人说的一样了,像朵杏花似的。 说到二夫人,尚小萝就觉得有些怪异,她看自己的目光就好像从前花青蛇看着老鼠精似的,好像想啊呜一口当作肥肉吞下去。 尚小萝想了想,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起身到外头厅里去吃早饭,听红雀说尚家的规矩如此,每日早饭由厨房送到各个院子里,中饭和晚饭则都聚到尚平承那里一起吃。 听说是那老头很喜欢看到一大帮子孙团团坐在一起的热闹样。 真是够恶趣味!尚小萝评价说。 她做到尚平微旁边,看到是两碟小菜,一叠包子,并着两碗粥,看得胃口大开,手一伸便要拿着包子开吃,尚平微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幽深的眸子将她盯着。尚小萝讪讪地缩回手,拾起筷子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慢条斯理、细嚼慢咽。 唉,以后的日子岂不是都会变成如此! 她心里哀叹了一声。 红雀和巧儿早就退到外间去了,此时凑在一处嚼舌头。 红雀说:“萝娘才多大,那眉眼长得就那么好看,实打实的美人坯子啊,我看这府里未嫁的姑娘可没人及得上她。” 巧儿说:“也不知道能留多久。” 红雀说:“老主人不是说那一位是他亲生的弟弟吗?那就是尚府的太爷啊,怎么还能走不成?” 巧儿嗤道:“太爷才多大,老主人多大?哪个能生出差这么多的兄弟来?” 红雀说:“老主人话都说出来了,总不会错的,不然他的脸面没了,尚府的脸面也没了。” 巧儿不以为然:“你倒关心那么多做什么?只要老主人喜欢萝娘,你就少不了好处。但我们总是尚府的丫鬟,就算他们不留下来,我们也不能跟着走。” 她两个声音很轻,却句句落在尚小萝耳朵里,喝粥的动作就慢了慢。 红雀又说:“你没看见么?刚才萝娘洗手时腕上戴着的可是二夫人随身的那串珠子。” 巧儿淡淡道:“那又怎么样,不过是个玩意儿而已,他们这样的人也不会太在意。我倒知道,昨天才来不久,萝娘就被几个姑娘气哭了。依我看,早晚不是被赶出去就是呆不下去了。” 唔,原来这些人是这么想的啊。 只怕那几个臭丫头也是这想法吧。她总归是外人而已,若是她们都不喜欢,老太爷也不能让自己家宅不宁是不是。 尚小萝大概有了底,仔细喝粥的脸上露出抹坏笑。当然,就连尚平微也没注意到她这个表情。 第十三章 杏林的女妖精 尚家派了七辆车跟着众位姑娘出游,这七辆马车依次排开,列成一条长队,两侧还有尚家的护卫跟随,气势十足。街上的人纷纷避让,又在避让的同时小声谈论着。 尚小萝耳朵尖,将这些谈论一字不差地收进耳朵里。 “这是谁家?竟然有这么大派头。” “这还用问,在江陵府的地界,除了尚家还有谁家能有那么大的马车那么健壮的好马。看这模样,肯定是尚家的几个女郎去东山赏花。” “这尚家是什么来头?” “你是外乡人?那可难怪不知道了,这尚家可不是什么来头。要说起来,那尚家的老主人可是一代奇人啊。瞧见没有,就那边那整片的大宅子,那就是尚家,还有这街上的铺子,十之八九都是他家的。这可不是祖上留下来的,而是尚家老主人白手起家挣来的。唉,你说我要是有那本事,家里老小就算没有那么华丽的马车坐,也可以穿几件时兴的衣裳啊。” 言语间满是对尚平承的崇拜。 “哼,不过是一介商人而已。” “商人怎么了?你是读书人,你盖得了那么大片的宅子吗?再说了,尚家有将军也有刺史,可不全是白丁。” 那外乡人仍然不可相信,若是世家贵族,有这些成就不足为奇。 可是白手起家? 江陵府虽然离京城远,因素来是兵家争地,经济上就落后些,但也不是没有世家在这里。尚家突然冒出来,怎么就没被这些世家和这些兵匪给吞了呢? 外乡人藏不住话,果然问出来。 那本地人就跟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你一个读圣贤书的,哪读来的混账思想。” 两个人教条主意的辩论很快就被众人的八卦湮没了。 “尚家的女郎一个个都跟花似的水灵,不仅知书达理,还有招财的本事。他家大姑娘嫁到襄阳李家去,那李家从前只是小户,听说如今也富裕起来。我有个表兄年前回来,说经过李家的宅门都不敢辨认。” “我要是能给儿子娶个尚家的小姐就好喽。” “你就做梦去吧,大姑娘出嫁时尚家还没有现在的家业,现在尚大郎都封了将军了,就你家那个二货,配得上人家吗?”。 尚小萝支楞着耳朵听,听得十分有意思。 原来凡人的想法是这样的。 从前只听过山上的妖精在拒绝另一个妖精时会说:“你瞧你那张脸,比笨熊还不如,你配得上我吗你?” 凡人却不比脸,而是比家业。 这招财的本事是什么本事? 莫非是哪里的财神到凡间来了? 山里倒是有一种野兽喜欢收集金闪闪光灿灿的金银,这种野兽长了张猫脸,就被称作招财猫。 他们说的该也是这种吧? 正想着,她又听到有人提起自己。 “本家的小姐我们没机会,旁支的可说不准啊。昨天来投奔的那两个,该是什么穷亲戚吧,带着一个小姑娘,听客栈的老板说,那小姑娘长得可真水灵,比起本家的女郎来分毫不差。” “你还不知道哪?那来投奔的哪是什么穷亲戚,那是尚老主人的嫡亲弟弟,他家的闺女那也是尚府的嫡亲小姐。还想娶人家闺女,真是四两人说半斤话,不自量力。” 尚小萝忍不住掀开车帘向外看,想瞧瞧外头吵吵嚷嚷的究竟是怎么个热闹,却被人一把把车帘拍了下来。 是坐在一旁的明慧。 明慧说道:“姑姑,注意礼节。” 华歌似笑非笑地往这边看了一眼,低下头没说话。 尚小萝表现得很乖巧,道了声“是我不该”就也低了头不说话。车里顿时安静下来。 外头的人却一点也安静不下来,关于尚府的绯闻漫天飞。尚小萝低着头,正好将掩饰不住的笑意掩饰掉。 凡人却原来也很有意思。 没多久,就到了东山下面。 马车停在一座依山而建的宅子外面,听明慧说这是尚家在东山的别院,依山而建,因怕坏了山景,并没有建得多好。尚小萝从马车上跳下来,一抬头就看到漫山遍野的杏花树,棵棵开满了粉红色的杏花,也就没注意到伺候的下人在看到她那伶俐的一个跳车动作时眼珠子瞪的有多大。 不消说这片林子长势十足得好,蒸腾的粉红花色几乎将天空尽染。 尘世分明不像青埂山那般灵气充沛,凡人种下的东西要经过精心地护养才能长大开花结果,尚小萝一向知道这些缘故,是以打心眼里以为凡尘的景色再如何美丽也比不上青埂山的灵山气魄。 可这一山杏树,竟好像不是开在凡尘似的。 尚小萝发了会儿怔,一直在注意她的华歌不由笑了笑:“姑女乃女乃没见过这么好的景吧。” 终于来了? 尚小萝瞧了瞧华歌,又瞧瞧其他几个,心知这些家伙都没安什么好心。哪有可能昨天还对你冷嘲热讽,今日就亲热拉着你赏花吃酒的? “是啊,没见过,山里没长过杏花树。”尚小萝说道。 青埂山是什么地方?怎么会种杏树这种凡尘的树。 看样子这几个小姑娘大概并不知道自家老主人的身份。 明慧笑道:“既没见过,今日都多见一见。下午要听先生讲课,就不去山上了,只在底下找一丛长得好的树赏一赏吧。” 众人自然没有意见。 尚小萝也想知道这一群人在打个什么主意,自然也觉得好。 山脚下一个凉亭,因知道尚家的女郎今日要来赏花,别院的人一早就把凉亭收拾了出来,这会儿又摆上带来的各色点心,开了火炉温上两壶酒,酒香混着食物的香便和杏花香混杂在了一起。 尚小萝暗暗打量这些人的举止动作,即便是兴高采烈地喝酒,竟也没乱了一分。她也不由有些佩服,要换作是她,只怕这辈子都做不来这等气度。 明慧倒了杯酒给尚小萝:“姑姑别光顾着看,这酒也极好。这是往年采了新鲜杏花由娘亲亲自酿造的,外头可喝不着。” 尚小萝心里一动,隐隐约约似乎想到了什么。但看酒色清醇,不知是映了外头的花色还是杯子的颜色,竟有淡粉色的清丽模样。 她似乎在杯子里瞧见了自己的倒影。 忍不住轻轻喝了一小口,果然唇齿留香。尚小萝性味一来,便要一口吞了,却听到一个细细的声音传来:“喂,别喝啊。” 她疑惑地抬头四看,尚家的人都在忙着聊天,只明慧陪着她,但这话可不是明慧说的。 装着以为是幻听地又将唇凑到杯沿上,那声音果然又急道:“别喝。” 尚小萝这回看清楚了,在那棵杏树上面,站着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 竟是一个杏花妖精吗? 第十二章 小姐夫人一把抓 任是尚平微还是尚小萝两个人,都没想过在甫一入凡尘的头一日,就会变成抢手货。早知如此,也许尚平微根本不会想带着尚小萝投奔江陵府的土地,天下土地众多,何必单找这一个。 二夫人见尚小萝有些愣愣地,以为她被这阵仗吓到了,连忙笑道:“你也不用担心,这些人想娶咱们尚家的女儿可没那么容易,哼,他们想抢,难道我就放着给他们抢吗?我们小萝又聪明又可爱,谁想来抢得先过了我这关再说。” 尚小萝笑着点了点头,她相信二夫人这话。这个二夫人看起来就很强悍,让人十分崇拜啊。她对这些事丝毫也不担心,有爹爹有二夫人,哪有她担心的地方,她趁着这机会,不如多学学这些本事。 当然,尚小萝所谓的本事,就是这些圈起地盘数钱的本事。 嗯,似乎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生意经。 就这样,青埂山那种乡野山区来的父女二人,正式成为了江陵府尚家的一员。不管是落在文件上还是落在舆论上的,这事情都已经板上钉钉了。 将所有东西都收拾齐备之后,已是两天之后,尚小萝对这凡间的生活也多少有了些了解,只是二夫人派给她的那两个丫鬟一个叫红桃一个叫绿柳的,实在叫她有些别扭,随时随地都跟着,就连睡觉也得在室内搭张床陪着。她实在不耐烦如此,想起二夫人说的话,这些丫头们都是供她差遣的,有什么意见便可直接提出来,不必闷在心里。尚小萝于是将她们统统赶去了隔壁屋子,闻着窗外散进来的阵阵花香,有些志得意满。 凡尘这种地方,果然是会使人染上沉重的凡尘气的。尚小萝睡着之前,迷迷糊糊地想到这句话,如今她也终于算是个凡人了。 随即她就沉入了梦乡,到了第二日,早不记得昨晚上自己发的这番感慨。 这一日一大早,二夫人就将她从床上扒拉了出来,语重心长地说:“你今日不可将自己打扮得太好看,嗯,穿的寒酸点最好。千万记得别露出笑容,实在忍不住就低下头去。切记切记。” 尚小萝还没睡醒,心神都还留在梦里头,只迷茫地应了。二夫人看到她那像小兔子一样的表情,顿时心里铺上了一把绒毛,毛毛的叫人难忍。 她吸了口气,把忍不住想把这丫头打扮得花团锦簇的想法压下去,将一套早准备好的衣裳给她穿上,又取了把银质步摇来给她戴在头上。仔细端详了一阵,二夫人却仍然蹙着眉,明明已经穿的跟个下人似的,换了这种粗制衣衫,怎么看起来还是这么灵动可人。 但实在也没什么其他办法了,二夫人其实也明白,就算尚小萝是个丑女,那些人也不会放过,大不了娶回去当瓷器供着,再多给儿子弄几房美貌侍妾就好,这种事也不是没有过。但她这番做派至少也告诉那些想打主意的家伙,我们尚家对这个新来的小姐可没怎么另眼相看,你们谁想通过娶了她跟我们结好的,先心里打打鼓再说吧。 “二嫂子,到底怎么了?”尚小萝揉着眼睛问道。 “红桃,去打盆冷水来。”二夫人皱着眉头吩咐,这幅睡不醒的模样实在不行,亲自浸湿了毛巾给尚小萝仔细擦了脸,冷毛巾在脸上一放,她顿时清醒了不少。 二夫人说道:“你千万记得不要表现得太好,嗯,最好叫她们觉得你很刁蛮任性,娶回去就是家里的一个祸害,这样才好。” 二夫人贴身的李嬷嬷有些犹豫地提醒说:“夫人,这样不会坏了小姐的名声吗?”。 二夫人冷笑:“她们哪会真叫我坏了小萝的名声,小萝今日再怎么表现,若是她们都还存了把她抢回去的想法,这些人都不会传出去。就算真传出去了,她们也会想办法去辟谣。” 李嬷嬷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家夫人敢这样做,尚小萝也记下了一笔,虽然其实她仍然不是太明白,但二夫人这样说了,便必然这样做就好。 至于说刁蛮任性,尚小萝从前在青埂山上虽然被西岐山的土地说是顽劣,但其实对那一干妖精也不过是戏弄开玩笑而已,从来也没有太过分的举动,若是有哪个山头的欺负自家山头的了,她也会带上一众妖去把场子找回来,是以那些不知活了多久的老妖怪们才肯陪着她玩。而尚小萝向来很听尚平微的话,这任性两个字更是说不上。 她仔细想了想,便是冲撞长辈,又笨又蠢的人,那些夫人们定然也不喜欢。她又问了问二夫人,二夫人笑着赞道:“小萝实在聪明。” 吃过早饭还没多久,太阳都还只停在天腰上,还没从树梢穿出来,拜帖就从门房那里一个个递了过来,二夫人带着尚小萝开了大门迎接这些人。 第十三章 不如我们比武招亲吧? 十八位夫人,堪比那十八罗汉阵,每一个都眼光锐利却又装模作样和颜悦色地问候了尚小萝,尚小萝绷着脸不说话,时不时又很配合地拿着眼将二夫人瞥了几下,随即做出一副紧张状低下头,对那些夫人的问候置若罔闻。二夫人却是一直保持着微笑,看都不看向尚小萝,泰然自若地与众人寒暄。 这些夫人小姐进来没多久就察觉到了两个人之间这种奇异的气氛,再加上尚小萝身上那堪称寒酸的衣饰,这几十号人就有些尴尬。 直到这时,才渐渐想起外头在传的所谓尚家这位新来的太爷是从听都没听过的山沟里来的话,尚家几十年前也是没有半点名气,全靠了尚平承一手撑起来,如今他家家大业大,便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他也许会帮衬一二,但这些小辈就难说得很了。 二夫人笑着说:“我那侄媳妇如今不方便,就不来见诸位了。” 另一位夫人立刻说道:“不敢相扰。如今几个月了?我记得是秋天的事,算起来快到日子了吧?” 她这话还没说完,便有一位夫人腼腆地模了模自家的肚子笑道:“我记得比我这个晚几天呢,当时还笑称若是一男一女,定要定个女圭女圭亲才好。” 尚小萝惊奇地看着这位夫人肚子圆滚滚的,那一副表情得意洋洋,仿佛怀着的是天纵的才华一般。她隐约记得这位似乎是哪位守将的夫人,今日来的人太多,只有这种特征很明显的还能稍稍记得来历。 二夫人浅浅一笑,半开玩笑地说:“大哥远在西北,他那个人一向强硬,不像我家老爷子那么好说话,任我把这府里的东西都送了人也不会说半句话。我若是胡乱将大哥的孙子卖了,将来他定要恨死我,若是带着西北军追杀我,我一定躲到你家去,看你敢不敢收留我。” 那位圆肚子的夫人闻言只好附和着笑起来,其他人也都只看笑话,这些人无一个不是为了和尚家结亲而来,哪有看别人捷足先登的道理。 二夫人一派笑颜,心里却已将这位守将家的夫人恨上了。打尚小萝的主意还不够,竟然连没出世的孩子也要算计,若是她反应迟钝些真被算计了,将来哪有颜面去见大哥,这尚府的儿媳妇他也没脸做了。 命人将备好的新鲜鹿肉端来,燃了几个火架子,顿时这道水榭被挤得满满当当的。 二夫人笑道:“这鹿肉没什么稀奇,可这调料有点特别,前些日子大哥从西域来的富商那里弄了些来,他也没说是什么,我试了试,别的倒还好说,只烤肉时加上一点分外的香。” 她取了腕上的镯子,亲自操刀切肉,尚小萝看得有些眼馋,但想着二嫂子说要自己今日扮做小伏低状,她只好低着头不去看。一个小姑娘过来拉她:“小萝,你为什么不吃呢?” 尚小萝怯生生地觑了眼二夫人,嗫喏着不说话。 一片吵闹声中,二夫人似乎无暇顾及这边。那小姑娘得了母亲的指令,今日要与尚小萝交好,便也不管她是不是穿得寒酸,凑近了低声说:“你放心,二夫人哪管得着那么多。再说了,有这么多人在,她还能给你不好吗?”。 尚小萝暗想,她当然不会给我不好,不过你倒是给了她个机会,于是无奈地跟了过去。 小姑娘得意地自我介绍:“我叫苏沐儿,是苏家的二小姐,你叫我沐儿就好。” 尚小萝掌不住差点笑出来,沐儿沐儿,听着好像什么植物名。 苏沐儿很热情,亲手帮尚小萝割了大块肉下来,还细心地切成小块,撒了酱料,围在这处炉子的几个姑娘见到如此,脸色都变得有些不好,暗骂苏家人从上到下都是马屁精,拍了一个又一个,如今连这种人的马屁也要来拍,真是不要脸至极。 苏沐儿的这个苏家,是江陵府五大世家之一,另外的四个世家乃是荆、常、卢、谢,五个家族只有苏家的崛起很耐人寻味,听说那位苏家的先祖是一路拍马屁拍出了各种军功,受封一等侯。如今苏家逐渐败落,所谓一等侯也不复从前的光辉,但这拍马屁的名声却怎么也洗不掉了。 这些世家子弟,平日里最是傲气,对身份的看重从孩提时起就深入心底,叫她们去讨好一个穿着寒酸衣裳的女孩,那是决计不肯的。 二夫人也是想到了此处,这样便可过掉一批不怎么能屈能伸的姑娘了。 第十二章 人多就是江湖,或者浆糊 尚家这一道水榭修得很长,依凭着一道横穿宅邸东西的河流而建,本来沿河可看里面才生出不久的莲花叶子并着许多珍贵的锦鲤,还有河岸低垂的青柳也算十分美丽,但此时这河畔却是烟雾缭绕,烟尘和着香味儿四处乱窜,弥散出一股令人垂涎欲滴的凡尘气息。 孙夫人这一句比武招亲的话,将这凡尘气息撞得四散。 在座的众位夫人都被她惊了惊。 须知所谓武将出身,跟自身是个武将根本是两回事,何况当年先祖建功立业时是武将,如今却只是靠着武将荫蔽安居享乐的贵族罢了。 拜访尚家的这些夫人小姐们,若说吃茶读书也许很在行,可没哪个还真的会什么功夫,致力于做个女中豪杰。便是她们的兄弟夫君,多半也只是插着扇子安心做公子哥的角色。真叫他们上场去打架抢人,嗯,估计整个江陵府地公子哥都要将脸埋到水底下去。 听到孙夫人的话,苏沐儿矜持地笑了笑,在尚小萝耳边说道:“孙家的二公子喜欢练武,常跟一大帮子江湖人混在一起,交往的全是些粗人,有好勇斗狠的名头在外。孙家为了他花了不知多少心思,却一直没将他这些毛病纠正过来。孙夫人这么说,就是在捧他啊。” 她以为凡是大家出身的人,都不会想要去认识哪个粗人,诗书礼乐才重要。 但却不知尚小萝本就是从山野里来的,听见这番话,不但没对那位孙二公子有什么反感,反而有些好奇。 她一直以为,既然难免要来凡间,不如就将凡尘的形形色色都看个遍。 白狐狸口中的情爱要体验一把,那所谓江湖自然也想经历一番。 不然的话,就只锁在深闺做个闺中淑女。尚小萝实难想象如果自己变成那样,他日她自己是不是还认识自己。 苏沐儿会察言观色,见尚小萝没说话,反而低着头不知想什么,她心里就咯噔一下,该不会是自己这话起了反作用吧。 是了,这个姑娘可不是自己这样从小就在富贵人家长大的,哪知道这些往来尽鸿儒的道理。 她于是立即笑道:“本来孙二公子好勇斗狠也没什么,我却听说他人品也不行。前年他当街伤人抢人家姑娘,事后又威胁人家,闹出了不少事情来。” 尚小萝自然明白苏沐儿的意思,却不知道这小姑娘这样一番努力到底是为了谁。 但这水榭里到底并不是只有她两个在聊天,苏沐儿说那番话时声音虽小,却也不是没人听见,旁边的几个小姑娘都听得很清楚,其中一个就不高兴起来。这一个不高兴的,就是孙夫人的那位侄女,她怒目将苏沐儿瞪着,叱道:“苏沐儿,我二哥左右当初不过是爱慕过你,你何必要在外面百般诋毁他?” 唔,这个小丫头也不是那省油的灯么。 尚小萝有些惊奇的看着一言就将话说到点子上的小姑娘,听见二哥两个字,知道是孙家的小姐。这里面似乎有些故事呢。尚小萝来了些兴致,许多天没听白狐狸讲故事了,未免有些思念。 苏沐儿却揣着一脸的惊奇问:“乐清说的什么话?何时孙二公子竟倾慕过我?” “你又装什么糊涂?二哥不过与你表白了一番,你当时也说的好好的,转身却与苏伯伯诉苦,使我二哥蒙了冤被家里惩罚还不够,如今在尚小姐这里也要胡说这番话,你真是好心机。”孙乐清心直口快,将他二哥的一片情意也昭然在众人之前,但此刻也没谁去感慨二公子这片情意,水榭里突然安静下来,几十双眼睛都望向苏沐儿。 苏沐儿被这些眼睛看得很不自在,稍稍低下头,半晌,才低低哽咽着说:“婚姻的这种事,还要父母做主才行。沐儿高堂尚在,怎能做出私相授受的事?乐清,我与你这么交好,你为何要在众人面前给我这种难堪?”话未完,已是泣不成声。 今日来的这些小姑娘,多半都是十来岁的,就算再有手段,也都是些十来岁的手段,苏沐儿被一番话激得哭起来再正常不过。尚小萝却敏锐地看到她抬起的衣袖上似乎沾了些什么,好像就是二夫人拿出来的那种特殊的佐料。 “哼,哭什么?那孙二公子不投军也不考取功名,就算你们两个真的私相授受,难道你们家还真会把你嫁过去?”说话的是同一个炉子吃肉的姑娘,她一脸冷然,从身后的丫鬟那里取了帕子擦了擦手,有些傲然地起身说道:“比武招亲这个法子我也赞成,若是二夫人真有这个打算,我先替我哥哥在您这里报个名。” 第十七章 白狐狸来了 听到谢明月的话,二夫人嘴角抽了抽,脸上的笑意实在有点掌不住的感觉,因谢明月特意留在最后一个等着说这句话,也没人再帮忙把话岔过去。 这一条巷子并没有多宽,十八户人家的夫人小姐,算上他们带来服侍的下人,基本上每家都有两辆马车,统共几十辆马车之多,自然也只好一辆一辆顺着移出去,谢明月等在最后,虽然有说私话的嫌疑,但也表现出了高风亮节,且这一众人也没哪个真愿意来招惹这个谢家的明月小姐,在席上或开玩笑地说些话也无所谓,若这个时候硬将她拉走,只怕这位谢小姐真要发脾气了。 是以这一溜马车走得干干净净之后,谢明月还能留在后头。 二夫人觉得太阳穴一鼓一鼓地发疼,勉强笑着说:“谢小姐,小萝才只有八岁,令兄如今只怕一十八岁都有了,这件事不必再提。” 她以为,跟谢明月这样的人讲话,就必须得把话说清楚。 谢明月却不为所动:“我今日本是母命难为,原本没想到贵妇小姐竟是如此玲珑通透,我以为她可以做我嫂子。” 说完这话,不等二夫人再说什么,略一抱拳,简洁地来了一句“告辞了”将对话结束。 在场的丫鬟婆子并着二夫人都被她这个动作给惊到了,心想传说中的女中豪杰真是豪杰啊。 二夫人哼了一声,转身回到内院去,看到迎过来的大*女乃,脸色才稍稍舒缓些,闷哼一声问:“爹爹呢?” 大*女乃拉住她:“二婶这是怎么了?往常只见到二婶算计那些世家的人,这次怎么被气成这样?”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二夫人的火气便蹭蹭蹭冒了出来,叱骂道:“这一群世家的人太可气了,我家有几个他们惦记几个。如今小萝来了,便也要惦记上,连你肚子里这个也要问一问,真是无耻。” 大*女乃掩口而笑:“二婶也没输掉什么,何必这么生气。” “我要是你这个性子,早就把你连同你肚子里的都卖出去了。”二夫人没好气地说。 大*女乃却不生气,仍旧憨态地笑着:“可你不是我这个性子啊。”遂转移了话题,“我方才看到小萝跑到后面林子里去了,爹爹和叔祖父大概也在那里,我闲得半天,知道那些夫人们终于走了,想去找他们玩呢。” 二夫人也就不再去提那些夫人小姐的事,但脸色仍然不好,随着大*女乃一起去了后园。 她们到的时候,却瞧见一片狼藉的场面。 大概是三个人要说些私话,把一干下人都打发走了,吃完的东西都没人收拾随便丢着,尚小萝却在暖阳下头躺在尚平微腿上睡得正酣,尚平微和尚平承两个就地靠在一株桃树上坐着,手里捧着酒杯,看那神情似乎有些醉态。 二夫人和大*女乃走近时,尚平微便看向她们,一双黑眸黑沉沉的,看着十分冷静。 大*女乃先笑道:“二婶,我这还是头一回在家里看到这样的情景呢。爷爷虽然有些不正经,可是向来最重视自己的外形,何时有过这般举动。而叔父一看就是超月兑凡尘的模样,我看虽然他如今看着清醒,其实已经醉了。” 地上横七竖八倒着几个罐子并着几个酒壶,可知两个人喝了很多,大*女乃便是用这些罐子做得证据。 “你们来。”尚平微招了招手,轻声说,“小萝喝了杯酒就倒下了,将她送到屋子里去睡吧。”他自己却不动弹。 大*女乃偷笑,这位叔祖父果然醉了,但竟醉的这么平静。 二夫人亲自将小萝抱起来,幸好小萝身量小,她又本就是花妖,手上用了些特殊的力,抱得很平稳,没将她吵醒。 她抱着小萝一路回去,吩咐身旁的丫鬟婆子去喊人把他们弄出来的那一片收拾好,再扶两个主子到屋子里去睡觉。一番收拾十分妥帖,尚平微对她算计了小萝的事就也没那么计较了。 尚小萝醉酒之后脸色红红的,更加显得可爱,二夫人不放心她,亲自留在房里照看,叫人端了冷水,拧了帕子给她擦脸,大*女乃在一旁看着小萝这个可爱又漂亮的面容,赞道:“若是我肚子里这个也像小萝这么可爱,我就完全满足了。” 二夫人瞥了她一眼,她对这个侄媳妇一向都很喜爱,却有些忧虑:“长得漂亮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好。” 看着小萝的目光十分怜惜。 此时,太阳晃晃悠悠地落下山去,天边上出来一抹淡淡的月色。 屋子里的两个谁也没发现,在门外头有一抹白色的影子一晃过去了。在院子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只白狐狸渐渐变作人形,却是个窈窕美丽的女子,她一双媚眼将小萝住的屋子看着,说道:“我还以为土地公这么着急把我们叫来是因为小萝受了欺负呢,本打算把欺负她的人都收拾一番,没想到这两个人待她倒是不错。” 在她身后,有一个大山一样的身形,闻言便点头附和:“嗯嗯,一定要收拾。” 白狐狸回头将他瞪着:“你这副模样怎么出现在凡人面前,赶紧变小一号。真是的,我一个人完全可以搞定,土地公把你这个笨熊也喊来做什么。” 她话里虽然不满,但其实也不得不承认,若是真有什么危险,笨熊一巴掌拍下去,那些敌人都会变成肉泥。 她略想了想,说道:“小萝那里有两个人守着,我们这么冒失地进去只怕会把那两个吓到,这些凡人一向不怎么禁得住吓,看她们那形容,只怕是土地公的什么朋友。 “土地公的朋友被你吓的还少吗?当年西岐山的那两个不也有你几分力?”旁边黑影里传来另一个声音。 白狐狸媚眼微微一挑,说道:“西岐山那两个混蛋敢欺负小萝,我自然要给他们点教训。你别说当初你没做什么。土地公的朋友的确不算什么,主要是她们照看小萝十分尽职,我也不好真将她们吓到。” 她轻笑起来,但这笑容总算有些清冷的意思。 第十八章 桃花将开 “小萝那么天真可爱,却可惜只有须臾几十年好活。土地公也忍心将她送到凡间来找个凡间的夫君,若我说,便在那些土地家里物色一个,要是谁敢嫌弃她是个凡人,我就一口咬死他就是。”黑影里的那个声音阴测测地说道。 “你这只青花蛇,在小萝面前又乖巧又胆小,整个就是一超级受气包,若是给她看到你背地里这副凶恶样,以后肯定都不会跟你玩了。”另一个立在树上的比翼鸟说道。比翼鸟本来的身形虽然不似大鹏一样足可遮天,一次扶摇就是九千里,却也是一只硕大无朋的鸟,如今缩得小小的一只,像是一只喜鹊大小,只是羽毛五彩斑斓,比喜鹊漂亮许多。他用尖喙梳理着身上的绒毛,对自己这个可爱的形态很满意。 阴影里一阵窸窣声,一条青花蛇从里面爬出来,幻成个人形,却不像他作为一条蛇时孔武粗壮,瘦瘦巴巴的看起来像是营养不良。 他睨了那只鸟一眼,舌忝了舌忝嘴唇,说道:“你这个模样,看起来十分可口。” 比翼鸟自然不会受他威胁,抬了抬爪子踢落树上的一片陈年枯叶,不可一世的样子。 白狐狸说道:“除了笨熊是真的笨之外,青埂山哪个妖精没点手段,在小萝面前又有哪个没装模作样像个脓包?” 尚小萝记忆里那个忧伤的背负了一腔故事的白狐狸,这时候冷着一双眼眸,像是个睥睨天地的大姐大。 她冷声道:“但你们脓包的样子最好只在小萝面前。小萝是我们青埂山的小萝,纵然是土地爷也不可欺负的人,若是真给这些凡人欺负了去,你我就都别回青埂山了。” 另外三个自然应是。 月朗星稀,风吹悠然,江陵府地尚家宅邸里平地起了一片肃杀之相。 隔着几条街以外的另一座宅邸里,谢家明月站在一座立在高处的亭子里,举首向远处望过去,她所看的正是尚家的方向。 一阵环佩叮当响,谢六夫人走到她身边,将一面披风挂在她肩上,怜惜地说:“夜里风凉,你虽然在战场上是个女将军,可在家里只是我的女儿。叫娘放心些才好。” 谢明月没说话,一向没什么表情的面容却有些松动,回手扯了扯披风,果真将自己包裹了起来。但其实她自幼习武,身体不是一般娇滴滴的小姐可比的,别说这点春风,就是西北的寒风猎猎也不能叫她生什么病。 谢六夫人犹豫了一番,终于问道:“你在尚家为什么会那样做?” 尚小萝的确乖巧,看着也挺讨人喜欢,可是到底不是尚平承的亲孙女,二夫人待她又那么刻薄,并不是十分好的选择。若是按照她的想法,该从尚平承的几个孙女里面挑一个。 谢明月说道:“娘亲没看清楚,我倒觉得这个尚小萝在二夫人心里的地位非同一般。若是尚二夫人不喜欢她这个侄女,定然表现得很亲昵,将计就计顺着我们这些家族的意把她嫁出去,而不是留在家里看着碍眼。她费尽心思弄了这么一出好戏,其实是她不愿将小萝随便嫁人,而是更想挑一挑。” 谢六夫人有些迟疑:“这样做岂不是叫她这个侄女失了名声。” “娘亲,我们家的女儿可在意过什么名声的问题?” “我谢家小姐不同于别家,何必要在乎别人说些什么?”谢六夫人立即说道,作为谢家的夫人,这点气势也还是有的。 “那就是了啊。娘亲既然看到我们家,自然也该看到尚家。名声这种东西都是市井里的人传来传去的,但他们的话又怎么能随便相信。有点见识的家族也不会因为星点名声来判断对方究竟是个什么样。”谢明月淡淡道。 其实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她没跟自家娘亲讲,只怕讲出来这个一辈子窝在深闺里的女人会受不住。 在心底叹了口气,谢明月却没有因为尚小萝的出现而多出一丝高兴来,反而更加担忧了。 只怕,她打的虽然是如意算盘,尚小萝那边却不大能这么容易就过关。 尚家的地位她没放在眼里,令她有些担心的是,尚小萝的来历。作为南征北战的一位女将,谢明月见识过不少东西,也知道不少事情。眼界比起这些世家人必然开阔了许多,但这些事她也只好吞到肚子里去。 谢六夫人注意到女儿眸子里的那抹情绪,自家的女儿她这做娘亲的自然最了解,虽然谢明月一向在表情上都没什么变化,她却能瞧出来她此时是什么心绪。只可惜,看虽看得出来,她却分担不了一分。 而且在她心里,也并不能全然同意女儿的说法,纵然二夫人是在做戏,但这戏也许过不了多久就得假戏真唱。她如今在意那个小姑娘,只是因为她一双儿女没有环绕膝下,等他们进了京城,情况恐怕会大不相同。 这一夜注定有许多人不能安眠,江陵府地高门大宅里,许多人都在围绕着今日的尚府之行做出检讨总结,大部分人都得出了半信半疑的决定,也有些跟谢六夫人的想法相同,也有些人想的跟谢明月差不多。 这跟谢明月差不多的,自然也得归功于谢明月的那一番动静。其中苏家便是一个。 苏沐儿跟自家长辈说起来时,便说:“若是真的不被喜欢,她必然是怯懦羞愧,可我特意给她切了盘鹿肉,她吃的时候却全然放得开,沐儿当初被娘亲带着头一回参加这种聚会时,都不能像她一样自然。” 她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又说,“沐儿养在深闺,可能见识过浅。但那谢家明月何等的人物,尚小萝连她的眼都入了,我想恐怕这里面还有些事情该祖父和爹爹去打探一番。” 她却没将话说死了,但有这些话也足够苏家人做出考量,自然他们也不能凭借这么只言片语做出决定。 那位苏家的老主人却来了兴致:“谢明月那丫头竟然看上了尚家的这个小丫头?这倒有意思得很。嗯,她既然看上了,不管怎么样,我们也不该落后一步。” 月亮行至中天,尚小萝渐渐醒转过来,却迷迷糊糊地没全醒,坐起身将眼睛向外望着,咕哝了声:“我怎么似乎闻到了什么花香?” 第十九章 会师江陵府 见尚小萝醒了,二夫人过来模了模她的头,松了口气:“总算没发热。”尚小萝一双半睁的睡意朦胧的眼睛转过来将她看了看,说道:“白狐狸,你来啦。” 二夫人愣了愣,好笑地看着她这副没睡醒的模样,便一手扶着她躺下,一手给她掖了掖被角,“我是你二嫂子,可不是什么白狐狸。你这酒量真是浅,叔父说你只喝了一杯,可却醉成了这样。” 她话中略带笑,觉得尚小萝这副迷糊的醉模样十分有趣,比起她白日清醒时那种灵动更叫人爱惜。尚小萝这才看清楚,背对着窗子站着的这个人是二夫人。她鼻子动了动,确认自己闻到了白狐狸的气味儿,难怪她会将二夫人错认成白狐狸呢。 尚小萝乖巧地躺在床上,说道:“二嫂子,你怎么在这里?” “你喝醉了酒,我在这里照看你。本来月夕也非要陪着,我嫌她身子笨重赶她去休息了。”二夫人笑吟吟地说,月夕是大*女乃的名字。 尚小萝说道:“我没事了,二嫂子回去休息吧。” 有人看着她睡觉可怎么睡得着,何况她还有许多话跟白狐狸说呢,二夫人在这里怎么方便。 这个二嫂子虽然不是凡人,可是看起来却像个凡人一样柔弱,春寒料峭,她已在这里陪了半夜,若是要陪个通宵,只怕明日就该生病了。 二夫人笑了笑,“也好。”善解人意地没要下面人进来陪着。 她款款出了尚小萝住的擢芳苑,迈出院门时,回头向里面望了一眼。月光照的院子很亮堂,院中的几盆精致的海棠缓缓打着花苞。她顿了顿脚,离开了。 在院子的一角,青花蛇吁了口气:“白狐狸,你什么眼神,这哪是个凡人?要是早知道她不是凡人,直接进去找小萝啊,何必在这里站这么久。” 白狐狸心下也是纳罕,她可没想过江陵府土地家里会有一个妖精,看那形容,修为就是和她比起来也差不了多少。她方才探过去,看到一侧的耳房里睡着两个丫头,尚小萝屋里有二夫人和大*女乃,都是一派凡人形容举止,就也没怎么在意。 被青花蛇这么一句揶揄,白狐狸斜斜将他瞪了一眼,一旋身到了内室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这是尚小萝的规矩,若是哪个不敲门就进去了,她必然会大发脾气。 尚小萝听见这敲门声,连鞋也不穿,光着脚就跳到地上,将门打开了。 果然是白狐狸来了。 她笑得眉眼弯弯,一下子扑到白狐狸怀里:“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没想到爹爹竟真的肯把你叫来。”白狐狸有些手足无措,在青埂山上他们这些妖精与尚小萝的相处模式一向都是被压榨与压榨者的模式,尚小萝此一番情感表达,她有些不能接受。 比翼鸟扑棱着翅膀落到桌子上,酸溜溜地说:“你眼里只见到白狐狸一个。” 尚小萝愣了愣,这声音怎么那么像那个刻薄的尖嘴鸟?她回头一看,看到一只五彩斑斓的小鸟立在桌子上,顿时又愣了愣,复又瞪大着眼睛,有些不可思议地问:“你是比翼鸟?你怎么变得这么小?” 那副小身板,可是曾经带着自己在青埂山的天上绕圈圈的那个大鸟?那一双小翅膀能飞的那么高?能带的动她这个活生生的人? “不只有他,还有我呢。” 顺着桌沿传来一个声音,尚小萝瞧见桌沿上一条青花色的物事,那物事在小萝的注视下幻成人形,瘦小的家伙矮着腰舌忝着脸笑道:“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啊,你们跟着白狐狸一起来的?”尚小萝吃惊地问。 “是啊是啊。”笨熊堵在门口,尽管已经在白狐狸的威逼下缩小了一版,却仍然挤不进来,只得站在门口憨憨地笑。 尚小萝见到这几个,却吃惊地把刚才的高兴全吞了回去,甚忧虑地说:“爹爹叫白狐狸来已经不容易,却没叫你们也来,他一向有些严于律人,你们被他看到一定会被骂,嗯,可是你们来了又不被他看到照样会被骂,趁着天黑你们赶紧去认错吧。” 白狐狸几个对望一眼,莫不是土地公没跟小萝说清楚吧? 笨熊呆呆地说:“啊?土地爷竟没吩咐我们来?那,那我们还是回去吧。” 比翼鸟飞到他头顶上去狠狠啄了一口:“你这头笨熊,土地爷要是没吩咐我们,哪个敢随便下山来。这么大块头脑子却连芝麻大都比不上,真是丢死人了。” “爹爹竟叫你们全都来?”尚小萝听明白了比翼鸟那番刻薄地骂笨熊的话,有些不能相信。 四海八荒的山里面,众位土地虽然不像凡间有这么多规矩,但也并不是个全无管束的地方,土地议事会虽则的确有些像小萝说的那般就是土地公聚群打牌,却也不是全没什么正事的。 尚小萝清楚自家土地爹爹是个什么模样,请他叫白狐狸来时才说得十分小意,尚且怕爹爹不肯答应,谁想竟一下子喊了四个妖精来。 看尚小萝傻傻的,除了笨熊外的几个妖精都别开眼去了,心想土地爷家的这位灵巧活泼时已叫人十分喜爱,偶尔犯傻的话实在就不知道该怎么去喜爱了。 尚小萝只傻了片刻,便回过神来,想到爹爹为了不放心自己,而坏了议事会的规矩,心里就暖洋洋的。 白狐狸叹了口气:“我记得从前有个故事,是说一个女儿家因一首曲子就爱慕上一个负心汉,便抛弃了自家老爹跟这个负心汉私了奔,他爹爹扬言跟女儿断绝关系,私下里却偷偷打听女儿生活起居,知道女儿过得十分清苦,暗地里流了许多老泪。我以为,如今土地公大概也是存了这种心思,只可惜缘故却有些不大一样。我实在想不明白,他既然那么担心小萝,为何非得到凡间来给她寻夫婿。” “你感慨个毛线球,有我们在,谁敢做那负心汉,我保管叫他下辈子死去活来。”青花蛇寒声道,白狐狸什么都好,就是太喜欢发感慨,也不知道肚子里哪来的那么些神神叨叨的东西。 “小花花,你怎么这么讲话?”尚小萝奇道。 青花蛇听到小花花这个名字,先打了个寒战,随即意识到,竟在她面前露了本性。 第二十章 先学会规矩,才能管教人 但青花蛇不愧是青花蛇,他只不过稍微懊恼了一瞬间,就立刻堆起一脸的谄媚笑容:“小萝,我这不是急昏头了吗?土地公传信回来,说得不清不楚的,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白狐狸又讲这种事,我,我我……”说到后来,竟呜咽起来。 尚小萝拍了拍他的胳膊,有些遗憾地说:“我才想你突然有点男妖该有的威严了,怎么一转眼又变成了这样。” 青花蛇惭愧地低了低头,白狐狸便将两个人打断问道:“土地爷不是要参加凡人的考试?如今怎么样了?” 尚小萝打了个哈欠,没太在意青花蛇的事:“我们才到了没几天,都光顾着对付那些打我主意的人了,听说春天的考试要在桃花开的时节,爹爹如今每天都在江陵府土地阿伯的书房里用功。” 白狐狸有些诧异,却不是诧异土地爷用功读书这件事,而是听尚小萝的话,似乎打她主意的人很多。 略一沉吟,白狐狸就大致明白了其中的关节。 她从前在凡间的那一场风月事,虽然未曾体会过如今凡人们定下的这些规矩,却也知道凡人在做比较时利益第一的规矩。唔,江陵府土地家的这座大宅子看着便价值不菲,看来这位土地在凡间混得实在有声有色呢。 于是白狐狸略略笑了笑,说道:“看来这些凡人是把小萝当做摇钱树了。” 笨熊呆呆地问:“摇钱树是什么?” 白狐狸掩口笑了笑:“便是说自家没有树,要从旁家拿个种子过来,却也不肯浇水,只等着送种子的人家浇水施肥,他就只等着丰收就行了。” “这,这岂不是很无耻?”笨熊啊得一声,有些茫然地说,“若是我敢犯懒做出这种事,土地爷一定会将我揍死。” “只怕土地爷不揍死你,山上的妖精也不会放过你。傻蛋,不懂就别乱说话。”比翼鸟在他头上一阵乱啄,笨熊却浑不当回事,只随手将脑袋挠了挠。 尚小萝眨眨眼,将白狐狸看了又看。 从前倒不觉得怎么,到了人间一次性见了几十位夫人小姐之后,如今再看白狐狸,她突然间油然生出一种白狐狸竟有如此风采的感觉。 莫不是便是因此,爹爹才同意叫她来的吧? 她又打了个哈欠,喝了一杯酒便有些掌不住困意。 白狐狸连忙将几个妖精都赶出去,说道:“你且好好睡一觉,左右土地爷叫了我们过来也不会再把我们赶回去,待明日一切都安排好再来相见。” 她从袖中取出个小巧的香炉放在桌子上,点了一片香片。不多时,尚小萝果然沉沉睡去。白狐狸悄然关了门,辨认了一番方向,带着另外三个去了尚平承的院子。 半夜三更,这院子早就都黑漆漆地灭了灯,只余下前面书房还点了盏昏暗的油灯。 白狐狸几个也不多做隐藏,直接向那屋子走了过去,将推门时,她耳朵动了动,却听到里面有些人语。 “四月初八进行乡试,圣主这个日子选得倒是不错啊。”是土地爷的声音。 “凡人笃信这些,在他们的观念里,这一日吉星高照,又是西方梵境那位尊贵人的诞辰,怎么说都能沾上点运势。先不管这些,如今离四月初八可就只剩下一个月了,你到底有多少把握?”这是个陌生的声音。 大半夜的谈论这些事,又不是什么鸡鸣狗盗的勾当,白狐狸知道这两个是在等自己几个过来。 她于是也不耽搁,直接推了门进去。 尚平微一转眼看到她,便招了招手,笑道:“我也想你们该来了。”转头去跟尚平承介绍,“你这里虽然有二夫人在,可是到底也不是什么灵山福地,没那份恩泽,二夫人那幅画实在有些可惜。” 他喝了口茶,嗒的一声将茶杯落在桌子上,眼角绽出细细的笑纹 “我叫来的这几个都是各有所长,小萝在凡间生活我终归不能放下心,这些凡人过了这万八千年,肚子里的墨水越来越少,弯弯道道却越来越多,小萝虽然聪明,却实在单纯,我既不希望她被凡世轻尘蒙蔽,也不希望她吃亏。我想你大概不会特意去跟议事会说什么闲话吧?” 尚平承赌咒发誓:“我百十年没去过议事会了,如今我这些儿孙的事也是瞒一时算一时,若是我真敢去议事会说什么,我和你嫂子的那档子事只怕真给揪出来……”他有些伤感,“这土地公做得忒没劲,你说凡人规矩多,我倒觉得,我们土地的规矩也不少。” 尚平微手指僵了僵,沉下眼眸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尚平承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暗想真不知道这家伙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他这几日旁敲侧击询问尚小萝的来历,却没得到半句有用的信息,不免有些怏怏然。 尚平微沉静了片刻,忽然严肃起来,将白狐狸看了几眼说道:“凡人的这些规矩,我不怎么搞得懂,但若是请个凡人来,小萝那里不怎么过得去。我知道你怜惜小萝,但她如果不学会这些东西,将来也是个吃亏。” 传信给白狐狸叫她来时,尚平微就已经打好了主意,不光是给尚小萝找个称职的保镖,自然还要教导她作为一个女儿家的举止仪度,二夫人他如今略存些疑惑,便是不存疑惑他也不能随便拿来用,白狐狸便是最好的选择。 想起白日里尚小萝在那群夫人小姐的聚会上的表现,尚平微又有些笑意,这丫头很聪明,那份灵动实在难能可贵。 白狐狸答应了,却又疑惑地说:“土地爷是希望小萝将来做个合格的媳妇,还是希望她能保持如今这份天真?” 尚平微听到她这个疑问,神情中有些明灭,淡淡道:“青埂山有青埂山的规矩,凡人有凡人的规矩。先学会了这些凡人的规矩,才可用这些规矩去管束别人。” 白狐狸一愣,这是个什么道理? 旋即明白过来,实在不知该苦笑还是该为小萝庆幸。 第二十五章 长相总是情之始 谢明珏站了半晌,连尚小萝都觉得他那衣袂飘飘之间凉气飕飕了,他却动也没动,思量了许久,仍然觉得后院这些事远不是他这个脑袋能想明白的。 权衡了半晌,他终于挪动着脚步朝着门房这边走过来,尚小萝暗暗摇了摇头,这个人实在是不知死活,尚家如今虽不是龙潭虎穴,却也差不了多少。他真的来了已叫阖府的人不高兴了,竟还这么锲而不舍非得见一见她。 若是今天真叫他见了自己的脸,只怕就算白狐狸不动手,自家那个一向自诩清风亮节的爹爹也不会饶得了他。 唔,那次与西岐山土地的一番纠纷之后,尚小萝再也未曾见过爹爹出手了,若是这个凡人能惹得他动一番怒气,倒也不算是什么坏事。 尚小萝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地等着。 可是直到那谢明珏移步到了门前两丈的地方,外面还是没什么动静。 谢明珏略犹豫了犹豫,将方才在上房门口做的动作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离得近了,尚小萝这回看清楚了他的相貌,便有些失望。 四海八荒的土地公并不是每一个都生得一副好皮囊,似尚平微那般被尚小萝目为不可多得的好皮囊便是少之又少。譬如西岐山的一双男孩,便不能好看,据说已娶亲之后都没长开了。 谢明珏的这张脸并不能说不好看,只是显得有些疏朗有些粗犷,尚小萝先见了他飘逸的身姿,便以为能有那种身姿的人必然是白狐狸故事里的小白脸,如今这张脸就算映在月光下,比趁着那一身的素白,仍看不出半分白的色泽。 尚小萝此番前后一对比,便有些失望。 她稍稍打了个哈欠,有些不耐。等了大半夜,却等来一些失望,这事情委实有些叫人抑郁。 谢明珏说完这番被逼着背熟的话,听到里面的这一声响动,诧异了片刻,琢磨着那是不是一声细细的哈欠声。 知道尚小萝的确是在里面,谢明珏就有心想看看这个令妹妹逼着自己大老远跑回家来,又要在夜半时分来见的小丫头是个什么样子。 他往前走了几步。 本来他距离屋前就不过两丈的距离,这几步踏过去就几乎到了门边上,便听得嗖的一声,谢明珏反应十分迅速,腰间的剑立刻握在手上,一瞬间已经刺了出去。这一剑一点也不花哨,是实打实的要命的剑法。 尚小萝将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她自然知道是青花蛇守在门口,刚才青花蛇窜过去时她瞥见那一抹翠绿翠绿的颜色,便知道是它打算朝着谢明珏咬一口。青花蛇看着人畜无害,除了粗壮些之外,长得跟一条土蛇差不多,但他的牙齿上含着剧毒,寻常一头猛虎稍微在他牙齿上擦破个皮也会立即横死。听白狐狸说,凡间的人认为蛇越是年岁长身体却越是小巧玲珑的才最剧毒,而身体大的便不需要这些额外的手段来增强杀伤力。这一条理论在青埂山却并不能合适。 但尚小萝此番担心的自然不是谢明珏被他咬死,而是看到谢明珏出手的速度有些担心青花蛇。 白狐狸也有些讶然,她从前在凡间呆的那些年岁里,交往的人里从达官贵人到江湖豪客什么类型都有,便是那些任侠的剑客也没少见,却也少见能将剑使成这般的。 这谢家明珏也算是个人才啊。 二夫人冷着一张脸,气得浑身发抖。她再也顾不上什么,将尚小萝往白狐狸怀里一放,做个手势叫她们不要出去,她推开门站到门外,拿一双冷眼将谢明珏瞧着。 谢明珏常年不在家中,就算在家中也不会认识二夫人,甫见有人从里面出来,却梳着妇人发髻,他便愣了愣,记不起来妹妹说的尚家的人都该是怎么样的称呼,便只好抱了抱拳,这一抱拳却是在战场上时常与敌对的将军对阵时打招呼的那般抱拳。 二夫人并不评价他这个不伦不类的礼节,肃着一张脸说道:“谢家真是好规矩。” 谢明珏不知该如何应对。 二夫人便又说:“我从来没听说过世家有这种传统,喜欢半夜的时候翻别家的墙瞧别家的女儿,改日我是不是也该喊我那个不肖儿子回来探一探你谢家的墙看一看你谢家的明月姑娘?” 谢明珏讷讷无语。 对战沙场他是个好手,但论起与这些妇人巧舌强辩却全然没什么能耐。 二夫人暗想,这谢明珏真是跟传闻里一模一样,这样一个人怎么能将小萝嫁过去,整日里对着个呆子的日子莫非很舒服? 她于是又将话加重了些,遥遥对着京城的方向拜了拜,说道:“圣主隆恩,我尚家才能有今日的地位,才能入得你们这些世家的眼,可到底我们不过一介商人,纵然前头加了个皇字,乃奉旨经商,仍然叫你们这些人掩口弄鼻厌弃这一身铜臭味儿,便不怎么能瞧得上,连着半分的尊重也不给几分,竟做出这等事情,明日我必然回禀老主人,去跟圣主回辞,此番无法再领他的差事了。” 谢明珏叹了口气,若论起阵前喊话他倒也能说上那么几句,还能鼓动鼓动军威,可现下他却只有后退的份。 二夫人便逼上前两步,直着身子说道:“听说你手中这把乃是一把少见的宝剑,据说还是关中什么大家亲自铸造的,传了几代人传到你手中,如今你带着这样一把宝剑入我尚府,是想将我尚府的这几个人一并砍了吗?既如此,我如今就站在这里,且先让我流一流血吧。” 尚小萝在屋子里看得目瞪口呆,又看得失望十足。 二夫人委实女中豪杰也!她实在佩服,也实在充满了学习的。可那个谢明珏却怎么那么怂,唔,白狐狸从前评价一个叫做什么张生的人便是如此,可那张生是个小白脸,怂一点也有柔弱的美感,这谢明珏却看着很像个粗人,便有些没有道理。 她捏了捏白狐狸的手心,眨着眼睛将她望着。 白狐狸失笑,明白这丫头是在想什么,多半是瞧不上这个谢明珏吧。 她于是高声说道:“二夫人,这些事也不必多说,打发这个谢公子出去吧。谢公子虽然未曾见过小姐,但回去自可问问令妹是何等模样。待问清楚了,再用这张脸来求见。” 一番话说得实在有些不客气,谢明珏却长出了口气,赶紧再作揖礼,翻墙出去了,那一身月白的衣裳飘洒开,依然十分逍遥的感觉,尚小萝觉得分外刺眼。 ◇……◆……◇……◆ 实在抱歉,昨天有事未曾更新,今天补上。 第二十六章 心生疑虑 谢明珏回到谢家,将事情说给妹妹听,谢明月愤然一拳砸在桌子上,实木的桌子顿时印上了一个拳印,谢明珏瞧了瞧那拳印,挠了挠头:“如你所说,那尚小姐聪敏灵慧,又是个漂亮的小女孩,却比我小了十多岁,她瞧不上我也是应该的。” 谢明月冷笑:“什么应该的?那尚小萝看着一副聪明相,却忒没眼光。哥哥明明风姿飒爽,她却偏要说哥哥没有一副好皮囊。莫非像苏家那种惯会花言巧语的小白脸才算是好皮囊吗?”。 谢明珏又挠挠头,便推托自己星夜赶路回来又到尚府忙活了半天,实在有些困乏,打算休息了。 谢明月新知说得再多自家哥哥这个性子还是这般,那日尚大夫人实在已经很留情面地只含糊说谢明珏大概一十八岁都有了,实际上谢明珏已经二十五岁,彻头彻尾的大龄未婚青年。谢家这一辈人就只得谢明月和谢明珏两个,父辈里就只有谢明月父亲,本来谢家六个兄弟,他排在第五个,如今却可谓是男丁凋零。谢明月虽然看着不像个女人,但对于家中传承的事也格外有些上心。 她告辞离去,转了角就看到母亲在那里等着,夜风凉飕飕的,母亲裹了件风衣,身体依然显得瘦削。 见她出来,谢五夫人急忙迎过来:“怎么样?” 谢明月摇摇头。 谢五夫人脸上的期待就少了几分,叹道:“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与大嫂交代啊。” 谢明珏与谢明月却并不是一母同胞,谢家大爷与大夫人去得早,独留下这个孩子,二人一起长大,家中也只有他两个,自然比一般的兄妹更亲昵些。 谢明月宽慰母亲:“您且放心,我定要叫那尚家将女儿嫁过来。” 谢五夫人本就不怎么赞同这桩事,就算低落也只是稍稍有那么些低落,在她看来,谢明珏纵然不过是年岁大了些,也不至于要挑个不相称的人家娶个小丫头进门。尚小萝如今才八岁,要论到给家里添个一儿半女,起码还要等上五六年。 她淡淡道:“我看苏家的那个姑娘不错。”说的是苏沐儿。 那个把孙夫人的侄女气个半死的小姑娘? 谢明月讶然,她不信母亲没看不出来当日苏沐儿表现出来的那种狡黠,谢家几代人都是军旅中打拼出来的,也许脾气梗了些,但能看得出战场上的诡变,分得出身边人的忠诚,如何能看不出来苏沐儿眼底的情绪有几分真几分假。 谢五夫人将女儿望了望,叹道:“明月,你一向聪明,怎么就是不明白,圣主不会希望我们家和那些世家有什么联系,也不会希望我们家与商家牵扯在一起。” 谢明月不明所以地望着母亲,星月明亮,她一直没看出来母亲一向有些怯懦的性子外还能有这般看法,顿了顿步子,她等着母亲的下文。 谢五夫人继续道:“我觉得苏家的姑娘不错,可是若是我真去跟他们家提亲了,苏家一定不会答应。” 谢明月沉默了一会儿,“我明白。”她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当初才会将圣主的册封拒绝了。这样一来,圣眷虽然不会更隆一些,却也不会因为此事而少几分。 一个能指挥前线的将军,总比郡主值钱些。何况这个将军是个女将军,又很能让人放心。 “我知道你明白,可是娘亲不明白,为什么你会看中那尚家的小丫头。我谢家又不是那几个没用的家族,还要仰仗着他尚家的银钱维持。我只相信,就算你将来的嫂子没什么出身,只要多给家里添几个子嗣,谢家人丁兴旺起来,我谢家也依然能回复往昔的强盛。就算是如今,圣眷也没真的消失,只是如果再继续做这些有的没的的事情,也许圣眷真就不存在了。” 谢五夫人便是说这样一番话时,仍然语调软糯,非常温和,半点责备的意思也没有。 谢明月心中有些感慨,面上却半点也没露出来,只说:“母亲不必再管这件事了。” 谢五夫人略有些忧愁地将她看了一眼,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却终于没说出来。 谢明月与谢五夫人的这桩分歧并没有被别人知晓,就是谢明珏那般耳力的人也没听清。她们身后的那间屋子里,谢明珏背对着窗户站着,一手扶在腰间,一手扶在额角。 将母亲送回去之后,谢明月没回到自己那里,反而站在谢明珏的院门口发呆。 也许,真的只有这个办法了? 一大片云彩慢慢腾腾地移过来,渐渐将月亮遮起来,又渐渐移开。春风渐起,凉意微重。谢明月眼角的担忧化作坚定,长袖下的手掌收紧,只要尚小萝能嫁给哥哥,便一切都迎刃而解。 尚小萝再打了个哈欠,二夫人却说什么也不肯再叫她继续住在擢芳苑里,这地方都已经被闯进来了,谁知道那谢明珏是不是还有下一次。 但其实尚小萝毫不担心,她找到青花蛇仔细看了几眼,确认他并没有被那一剑伤到,便放了心继续犯困。 “二嫂子,有他们守在这里,谁能进得来?今日那人能进来也不过是因为有人放水,你还是放心吧。下次他再敢来,便叫青花蛇不必口下留情咬他一口。” 白狐狸并没有向二夫人具体说些什么,尚平微也不曾说过,但她也并不是一介凡人,如何看不出来这几个有些来历,想想也是这么回事,就算这次搬了,他们下次也还会知道小萝住在哪里,纯粹是做白工。 “也不知道谢明月为什么一定要娶小萝。” 将尚小萝送回屋子里去睡觉,一切都照料妥当之后,二夫人蹙着眉与白狐狸说道。 “你也许并不知道,谢家与其他的那几个家族有些不同,谢明珏虽然是个呆子,但想要嫁进他家的姑娘不知有多少,自他总角时就开始有提亲的。可是这一双兄妹十分奇怪,妹妹不肯出嫁,哥哥不肯娶亲,他家就这么两个小辈,这种时候不是生孩子才是正途吗?”。 这事情真叫人万分不解。 白狐狸眼眸动了动,笑道:“你也不必多虑,也许那谢明月是真的喜欢小萝,打算叫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丫头做嫂子呢。” 第二十七章 考试也是一道门径 白狐狸这句话大概不会有谁相信,尚小萝不过八岁而已,就算长得的确精致可爱,那也是个精致可爱的小丫头而已,身形都尚未长开,谢明月那般人,断不会瞧上一个小丫头来给自己做嫂子。 唔,也许这些凡人也能瞧出来小萝的不同? 白狐狸来了些兴致,瞧了瞧檐下落着的比翼鸟。 二夫人也看了看比翼鸟,称赞道:“青埂山真不愧是仙乡福地,连喜鹊都长得同别处不一样。” 比翼鸟扑通摔到了地上,一身五颜六色的羽毛都摔散了。白狐狸本来一脸笑意,连忙收敛起来,拉着二夫人将她送出了院门。 二夫人仍然有些不放心:“你们也不要小看凡人,我在这里生活多年,所摔的跟头都是摔在凡人那里。” 白狐狸答应着,二夫人便命了小丫头在前面提灯引路,慢慢离开了。 比翼鸟扑棱着翅膀飞过来,立在白狐狸头上,恨恨地骂道:“敢惹得我不爽,改天一口把她吞了。” 白狐狸没应他,只曼声说道:“若是你非要把我当做挂鸟的架子,我先一步把你炖了给小萝做补汤。” 比翼鸟惧怕白狐狸,赶紧飞了起来,讷讷不敢言语,炖自然是不会炖了自己,却真怕她不高兴起来把自己一身毛都拔了。 白狐狸支使他说:“那谢明珏来的时候,我总觉得似乎闻到了什么气味儿,你上回去了趟谢家却什么都没探出来,左右是你的责任,宜早不宜迟,便选在今日再去一次吧。” 比翼鸟呀得一声,但自知方才已得罪了白狐狸,少不得走这一趟。 他暗自有些后悔方才猪油蒙了心将爪子落在白狐狸头上。 门的一边,笨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揉着眼睛问:“你们在做什么?那谢家的小子走了?” 比翼鸟终于抓到了撒气的对象,爪子在笨熊头上抓了半天,尖声问道:“你竟然躺在这呼呼大睡?” 笨熊挠挠头:“白狐狸说我要把门看好,我就在门口看着。你且放心,我就算睡着了也能听到响动。” “傻蛋,人来过又走了,你都没睡醒,听得到什么?”比翼鸟骂道。 白狐狸将她看了一眼,比翼鸟又叽叽喳喳了几句,像个凡鸟一样混进了夜色里。 笨熊挠了挠头:“已经来过了吗?怎么没叫我去揍他?” “傻蛋。”在墙上挂着的青花蛇无息地凑了过来,骂了一句,又没了声息。 白狐狸打了个哈欠,媚眼挑了挑,轻笑道:“睡着了就睡着了吧,下次别再睡着了。唔,那屋子还是归你用,别在门口睡觉。” 落在附近树枝上偷听的比翼鸟吱吱叫了几声,白狐狸还真是偏心,对笨熊那么宽厚,偏对他要这么严厉,真是苦命啊。 莫不是长了对翅膀就一定要做苦力? 比翼鸟甚无语,尚平微也甚无语。 多年没来凡间,凡人考试的东西都变成了这种东西? 尚平承帮忙搜集来的各种考试题目以及各种学子们的猜题,都是什么“治业论”,“持家论”,“修身论”,诗词科的便是什么俗气的写景,写的最多的必是菊花梅竹之类。 唔,这个新开的武学科倒是不错,他若去了必可一举夺个魁首,只是,这打打杀杀的事他一向不怎么喜欢做,文能成则不必武,诚然那些战场上将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将军们的确非常可敬,但尚平微却并不将自己的定位放在那里。 他宁愿去做个出谋划策的谋士。 可谋士的话又太多阴谋论,还是去翰林院做编修庶吉士也许好一些。 翻完了这一叠考前资料,尚平微便将它们推到一边,从书架上扒拉出一本话本看。清晨的初光照出来,在他脸上映出些光泽。 尚平承推门进来,看到桌子上乱七八糟摊着的一堆资料,啧啧说道:“没想到你还有这么用功的时候啊。我怎么记得你上回来除了跑到茶馆去将身上的铜板赏给说书人没这种看书的爱好呢?莫不是你此番的确有些紧张吧?” 尚平微动也没到,随手翻了页。 尚平承习惯了这种待遇,也不觉得尴尬,便当做对方已被自己刺到了。 他随意在椅子上坐了,掀了掀茶壶,看到里头除了一壶底泡烂的茶叶便没旁的东西,就只好丢在一边,说道:“我将你考试的事都弄好了,倒也不算困难,送上几贯钱也就能解决。只是,你确定你能夺得头名?” “你确定你非得这么担心?”尚平微漫不经心地应了句。 尚平承被噎了下,却笑呵呵地浑不在意,“我只怕你考试的时候乱写。” 他的确有这个担心,尚平微此人看着守礼,从不肯多一步或者窄一步,作风清明,崇尚两袖清风,可实际上却是个很别扭的性子。嗯,至少在尚平承看来那是很别扭的性子。若是真叫他得了什么机会,胡乱在纸上写些什么话,可就糟糕至极。 尚平微从书后看了看他,“我怎么可能乱写?你知道的,我一向不会乱写。” 尚平承没应他这句话。 “算了算了,反正考试就是一道门径,就算没这个门径,你也一样可以被举荐为官,那么在意做什么。只不过我可提醒你,你若真能得头名,他日殿试时再入了圣主的眼,小萝的事便好做得多。” 第二十八章 少年郎 考试这种事,对于一些人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对于更多人来说却是通向山上的唯一小路。且这条路实在够窄,侧着半个身子都不见得能挤过去,就算挤过去了也可能一不小心挤到脑袋,就变得有些不灵光。 尚平承不大愿意自家的孩子受这个罪,左右他并不同于凡人,他的孩子便也不同于寻常人,是以没有从小便开始抓儿子们读书的事,便有一个做了将军,一个承袭自己的经商事业,另一个虽则是功名出身,可一开始的名次也不过是勉强能入得圣主的眼,他如今能做到这个位置,多半也是因为考试时没夹到头,便比那些考得好的同窗能懂得为官的道理。 但不管如何,备受关注的还是头名。 唔,若是乡试和省试再加上殿试都是头名,那便更受关注了。 尚平微起身将窗户打开,让房间透透气,漫不经心地说:“什么时候,你竟然有这么重的凡心了?” 尚平承老脸一红,没承认自己凡心怎么样,索性将桌子一拍,开始放重话:“你是不敢说自己能连中三甲吗?”。 “我何必要保证这种事?” “你一向喜欢自承书读的比四海八荒的所有土地都多,文才便是九重天上的那位文曲星都比不过你。怎么如今竟这么没自信?” 尚平微拿眼睛看了他色厉内荏的表情一眼,“唔,我果然没看过,春江潮水连海平,土地凡心四处生。你娶了媳妇可不只是因为要娶媳妇而已,而是因为做久了凡人便被染上这些色彩了吧?” 他忽然话锋一转,声调变冷:“我大概不是头一回提醒你,不管你是土地,还是已经变成了个介于土地和凡人之间的东西,我的小萝都不许你做出一丁点会伤害到她的事。” “哪能呢哪能呢。”尚平承嘿嘿笑着。 尚平微便将那一摞册子随便翻了翻,正想继续细看时,却见管家宁恩匆匆地跑了来,门都没进,便急急喊起来:“老主人,三郎回来了。” “三郎?”尚平承没反应过来。 “哎哟,我的老主人,你这节骨眼上愣什么神?你不是心心念念盼着你的孙子回来吗?人都进了大门了,我跑来的时候,三郎都已经从过了转角,转眼就到这里了。你还等什么,赶紧去瞧瞧啊。”宁恩一着急,连敬辞都忘了说。 尚平承仍然觉得不可思议:“不是说要等中秋节时才会回来吗?先下不过才春天。莫不是……莫不是我记混了,如今不是春天,而是秋天?” 尚平微嗤得一笑,尚平承这模样,哪像个做爷爷的,倒像是就等恋人回家的怨妇,终于等回来时,又是欣喜又不敢相信。 大概时间久了,不论是怨妇还是爷爷,都会变成这种不怎么正常的模样? 尚平微捏了捏尚平承的肩膀,提醒他:“你孙子回来,你这做爷爷的还要在书房里呆着?” 他已听说过,尚平承这几个儿孙经年不回家来,也偶尔有这几个稍微年岁大些的孙子可以回来瞧瞧,儿子却已有几年不见了。 真是个可怜的老头。 尚平微摇摇头,非要弄这么大个家业,如今这日子过成这样,远不如当初的那两间茅屋。 尚平承“啊”得一声,终于回过神来,身子摇摆了一下,看得尚平微直皱眉,莫不是染了凡尘,连身手都跟凡人差不多了吧。不过欢喜欢喜,竟然有些站不稳的趋势。 急急忙忙赶出去,却在院子里撞见了三郎。 尚平微也跟过来,一眼看到一个往这边走过来的少年郎,大概十五六岁的模样,长得眉清目秀,倒有几分尚平承几十年前时的风采。 竟是个美少年么。 尚平微模着下巴想了想,由上及下把这少年打量一番。 少年迎过来,便扑通跪下,喜极含泣地说:“爷爷,不肖孙儿回来看您了。” 尚平承忙将他扶住,老手有些抖,却紧紧地握住孙子,连声说:“好好好,回来就好。” 唔,这个模样,跟个凡人更没什么分别。 尚平微在后面闲闲地做出评价。 尚平承又问:“你怎么回来的?你爹娘也放心叫你一个人回来?”一面将他从地上拉起来,亲手给他拍了拍裤腿上沾上的灰尘,被少年阻住了。 “爷爷,这里凉,我们去屋里吧。我一个做孙子的回来看爷爷,莫不是还要叫爷爷你惦念吗?孙儿不能时时在身边尽孝,却还要如此,那就实在是不肖了。” 少年郎的一番话说得十分清朗,尚平微对这少年的印象就又好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