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老天荒》 一 杀气腾腾血家堡 十月的北方,便没有了一丝天暖,在一声声的乌鸦哀鸣声中,可以听得到一阵阵人的哭泣声。这是北方的鬼节,一种类乎于南方人的端午,一种寒食节的节日。据说是早些年从南人的风俗中演变而来的,说是纪念着一个古人的,这个古人叫做介子推。 说是他从前为一个帝王诸侯做手下人,在逃的时候,他看见他的主子饿得不行了,就把他腿上的肉割了下来,给他的主人煨汤喝了。主人的病好了,也不饿了,他一再问这个介子推,这汤是用什么肉煨成的,竟然这么鲜美可口。介子推起先并不想告诉他,但后来逼得急了,他才讲明白了此事。当时把他的主人,那个诸侯感动得直流眼泪,他发誓:此生一定不忘介子推的大恩大德。结果呢,是这个诸侯真的成事儿了,他也真的想起了介子推,介子推哪里去了呢?他怎么不来封官领赏呢?介子推却不愿意来了。他去了一座深山里,他在那里和他的老母亲一起,想再也不出来了。结果是这个诸侯领人去了,叫也叫不出来,喊也喊不动,有人出了个主意,用火烧,一烧他不就跑出来了么?就用火烧。最后呢?介子推还是没有出来,他和他的母亲相抱着,死在了溪水里。 从那以后,人们都纪念这个人,是因为他不愿意做官,不愿意做人家的狗腿子。 从那以后,人们再也不在这一天吃举火之食了,人们这一天再也不举火,以纪念介子推。 偏偏后人也怪,他们在这一天里,把祭奠故去的亲人这件事儿同介子推弄一起去了。 ×      ×      × 血家堡也正在忙碌着此事。 血家堡是天下武林中少有的一家大家。 天下四家武林大家是:蜀中唐家、江南江氏、两广离家、凤凰城的血家。 百家姓中有没有血家,确确实实让人怀疑,但此血家确实是姓血,是姓血肉的血,而不是那个雪花飘飘的雪。 血家的人很多,但多是多年的佣人和下人,只有三个人是主人家人。 这三个人是:血家堡主人血如洗,天下最有名的刀客。从前的龙湖刀客和江湖豪客都是天下最有名的刀客,但血家堡的主人血如洗却比他们更厉害,他的刀从来没有对手,他从来不曾让一个人在他的刀下逃生。他在江湖上有一个恶称,叫做“刀下不留人”。 他的妻子也是江湖上有名的女人,她的名字叫做“女罗煞”鬼娘子。还有他们的女儿血珠。 这两个人的结合,是天下最震惊人心的结合。人家传闻说:天下最勇血如洗,天下最智鬼娘子。 最勇与最智的人结合一起,让世上的武林人物怎么受得了? 他们以为,一旦鬼娘子与血如洗在一起,他们会把天下武林搅得天翻地覆。 但他们想错了,他们知道鬼娘子与血如洗成亲已经六七年了,但江湖上很平静,从来也没有听到过他们夫妻行走江湖的消息。 江湖上很平静,再也没有一个人以为血家堡会再出山。 血家堡就在凤凰城。 凤凰城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北方城镇。 ×      ×      × 血家堡现在正在热热闹闹地准备过节,他们都在忙碌,祭鬼的日子一切都不可或缺。家人正在忙碌着,人们把久已寂寞的祖先们从灰尘中请了出来,让他们在最显赫的位置上呆那么一天,把最好的东西放在他们的灵位前,让他们的阴灵在暗暗的夜里享用。 血如洗今天的气色很好,他笑着,始终不停地笑。他对着他的妻子笑,对着他的女儿笑,他喜欢她们,他为她们已经再也不想动他的刀了。 他宁可江湖上从此没了他血如洗这一个名字,他也不愿意让他的妻子和他的女儿担惊受怕。 他再也不喜欢他的刀了。 他此时正和他的女儿讲那个故事,讲那个伤心的故事,讲那个宁可死了也不出山的介子推。 女儿是很聪明的女儿,虽然只有六岁,但长得很可爱。她嘻嘻乐着,笑着和血如洗顽皮,她笑着问血如洗:“爹爹,你说,如果介子推真的还活着,他今天烧不烧火做饭吃?” 血如洗乐了:“你竟弄这些让人头疼的事儿,你怎么知道介子推一天想什么?他今天如果还活着,他一定会去喝老酒。” 女儿咯咯乐,她直拍手,叫道:“介子推,介子推,喝老酒,你不喝,他不喝,只想磕头,该怨谁?” 站在一边的鬼娘子也在笑,她笑着看着她的丈夫和女儿。 ×      ×      × 这时,有七个人正在青天白日里向血家堡驰来。 这是七个蒙面的人。 他们一色都骑着好马,都一声也不吭,都神色严肃,都急急地疾驰,直奔血家堡而来。 血家堡已经到了。 ×      ×      × 在大门外,有一个汉子从路边冲了出来,他向着这七个人来的方向一站,站在了道中,不语。 七匹马都一声怒吼,人急勒马缰,全都马急嘶,人兀立在马上。 站在道中的人一声冷冷地说:“好,果然是好功夫!” 马上的是一个很威严的男人,他厉声道:“人来了,你说,血如洗现在正在干什么?” 这汉子的脸上有了一丝残忍的笑:“他正在和他的老婆女儿在一起呢。” 马上的人也笑了一笑,但他的笑让人感到了一股杀气。他笑道:“是么?他的手边没有刀?” 他的话意七个人都明白,血如洗是天下第一刀客,如果他的手边有刀,他又会怎么样? 如果血如洗的手里有刀,他们这一行人就可能都死于非命么? 那汉子乐了,他向他的怀里一掏,掏出一柄刀。 这正是血如洗的那一柄刀,那一柄天下人人皆知的刀。 马上的男人笑了,他乐道:“好,你做得不错。” 他一回头,向他身后的那个人一点头,那人就把手里的一个袋子扔向了那个大汉。 “走吧,你走得越远越好,如果血如洗没死,你的命一定会没了,他一出手就会宰了你!” 大汉的心一哆嗦,他知道此人的话不错,但他又讨好地一笑:“我可不怕,有你这大名鼎鼎的……” 话刚刚在讲,还没有讲完,就听得一声吼叫。 一枚金钱镖正打在了这大汉的嘴上,他的嘴正在一张一合地讲话,但这一枚金钱镖打在了他的嘴上,让他马上就住了嘴。 金钱镖打得很巧,正把他的嘴从正中封住了。 这大汉愕然,打他一镖的恰恰是那个最冷的首领。 那人道:“你还是留着你的这条命吧!如果说出了我的名字,无论走到了哪里,你只有一死……” 大汉的嘴在流血,但他却是不敢怒也不敢言,他只是呆呆看着那个首领。 那首领道:“把你手里的刀留下,走你自己的路好了。” 大汉看着他,一声也不敢吱,把手里的刀一扔扔给了那个首领,起身走了。 这七个人看着那个大汉走了。 一个人道:“大哥,其实,你不该留他一条命。” 那个首领的话也意味深长:“你想错了,有他在,如果有恨我们的人,最恨的不是我们,而是他。你明白我的意思了么?” 那个人道:“大哥高明,兄弟明白了。” ×      ×      × 正在这时,堡里的人忙完了他们的活计,他们都在跟着他们的主人血如洗忙着祭奠他的祖先。 人都跪下了,向着血家的祖先下跪,祈求血家的祖先保佑他们代代平安。 恰在此时,一阵阵冷冷的笑声从庄门外飞了进来。这是一阵阵杀气腾腾的狞笑,是一种鬼气森森的大笑。 血如洗马上就愣了,他回过头来,看一看他的妻子。 鬼娘子也呆住了。 他们都明白,绝没有人敢来他的血家堡找事,但如今真的有人来了,而且根本就一无障碍地走进了堡子,显然事儿不妙。 转眼间,人都来到了眼前。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七个,足足有七个人,他们都静静地站在他的面前。 血如洗一见到他们,便明白今天的凶险了。 他从地上慢慢起身,对着那些人道:“你们想做什么?” 那个首领显然对血如洗也颇有些畏惧,他慢慢吞吞道:“血堡主,我们今天来,是向你讨命的。” 血如洗居然不动声色,他看着众人,说道:“我久已不在江湖走动了,各位前来,不知道是为什么要向血某讨命?” 其中一位对这首领道:“大哥,要不要告诉他,让他死得心服口服?” 那个首领向四外一扫视,见到血家的所有家人全都在这里,他就一笑道:“你可以说了。” 他的话意,当场的人都明白,他是想把血家所有的人都杀死,不然他决不肯露此天机。 这时,七个人中的一个道:“血如洗,你记得不记得,你在甘凉路上,杀死了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冯义?” 血如洗道:“是,但冯义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在甘凉路上杀死了甘凉六义,就因为甘凉六义中的老三与他吵了一架。” 那人喟叹道:“不错,但他是我的兄弟。” 血如洗笑了一笑,他不语了。 又一个人道:“血如洗,你杀死了我的师弟,他是天下怪剑客名无实。” 血如洗道:“不错。” 他此时连为什么要杀死这个怪剑客都不想说明了。 又一个人道:“你杀死了我的表妹……” 血如洗道:“我可以告诉你,天下什么怪人坏蛋我都杀死过,但我从来也没有杀死过一个女人……” 那个人道:“她叫裴珠。” 血如洗哦地一声道:“我明白了……” 裴珠是一个女人,一个很美很美的女人。她为了血如洗而死,因为她爱血如洗,血如洗却不爱裴珠,裴珠就死了,她自刎而死。 血如洗不语。 第三个人道:“血如洗,你们血家堡与我们有仇,你想一想,与血家有世仇的人是谁,你就可以想起来我了。” 血如洗想了一想,他说道:“与血家有世仇的,只是天下四大家中的蜀中唐门,你是蜀中唐门的人?” 那个人很傲,他看着血如洗,只是点点头。 蜀中唐门的人很可以倨傲,因为他们是天下最有名的用毒大家。 第四个人道:“我是诗书门第里的人,但今天也家门不幸,也来染一次血腥,还望血公子海涵。” 这个人真的是彬彬有礼,他居然向着血如洗一礼,这一礼还颇有诚意。 血如洗也是笑了一笑,他对着这人道:“天下诚君子,江南江门的公子江守诚,是不是?” 那一个人一叹:“公子果然明白。” 第五个人看着血如洗,他恨恨地看着他,一声也不响。 血如洗也看着他,见他好久不语,就说道:“如果我想得不错,你一定是残缺门的人?” 那个人狠狠点点头。 血如洗看着那个人,看到了那个人背着的是一副大大的铜钹,说道:“你是天残地缺手下十大弟子里的天哑?” 那个人点头。 天残地缺的弟子中,十个人一向是各行其是,从来不一起走,这不是因为他们不和气,而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用一起走,他们每一个人的功夫都是高深莫测。 而这个人却是天残的徒弟天哑。 第六个人背着的是一柄长剑。 他看着血如洗,只是一笑。 他的笑声有一种震人心魄的力量。他一笑,顿时除了当场的血家夫妻外,所有的血家人都变了脸色。他们受不了这种阴气十足的笑,他们的气血翻腾,像是心要跳了出来。 血如洗道:“你是阴阳手?” 那一个人点头道:“不错。” 他也是血如洗的仇家。 第七个人是眼前的那个人,他看着血如洗,一声也不吭。他显然是这些人的头领,但他显然也不想让血如洗知道他是谁。 血如洗看着他,突然对他的妻子道:“慧娘,你知道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慧娘看着她的丈夫,她此时一直眼也不眨地看着她的丈夫,她显然看得很入迷。她看着她的丈夫,他很镇定,他的手很悠闲地放着。她很佩服她的丈夫。世上的人在杀气临近时,大都是十分紧张。他们的手都很紧张,或者是在不知不觉地动,或者是在攥着拳头,只有像血如洗这样的武林高手,一个不着痕迹的大家,才这样不动声色。 她笑着,对血如洗的问话像是无所用心。她咯咯地笑了一阵子,她这一阵子笑,马上就把由阴阳手的笑声引起的血家家人的不适弄没了。她笑道:“我当然知道他是谁了。” 血如洗道:“你知道么,我怎么有一点儿不相信?你说说看,看一看你说得对不对?” 女人一叹道:“他是你的最好的朋友,‘雷神’雷威。” 众人都呆了,尤其是血家的家人,都被她一句话说得呆住了。 她是不是看错了?“雷神”雷威是血如洗最好的朋友,他怎么会来这里逼杀血庄主? 血如洗的脸上没了笑意。他的脸上有了一丝痛苦,看着雷威慢慢道:“他们来,我都想到了,我只是没有想到会有你……” 雷威道:“我也没有想到,但我真的来了,我是来杀死你的。” 他说得很直接,他明白血如洗,像血如洗明白他一样。“雷神”雷威,他做事从来不莽撞。 他曾经在血家喝醉酒了,他头一天喝醉了酒,第天,他能把他头一天讲了什么话,都再讲一遍。 为了这个,鬼娘子劝她的丈夫不再和雷威交朋友。 血如洗只是一笑了之。 他心里想:朋友聪明有什么不好,你难道愿意你的朋友都是一群大傻瓜? 可一旦朋友变成了一个仇敌,他真的很聪明,你的处境就很不妙了。 七个人都站着,看着血如洗。 那个首领见血如洗的妻子说出了他的身份,他就冷冷笑了,他慢慢摘下了他的面罩。 他一脸虬髯,他就是那个天下武林中人人皆知的“雷神”雷威。 他看着血如洗,慢慢道:“贤弟,你死定了……” 二 朋友的杀手在背后 血如洗看着他的朋友,他的眼里有一丝悲哀。他终于看错了,他想起了妻子的劝告,他终于看错了一个人,这让他比什么都难受。 他看着雷威,说道:“你想杀死我?” 雷威只是一点头。 他想杀死他的好朋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看着他的朋友的声望如日上中天,他的心里很是嫉妒。 他想杀死血如洗,如果真的杀死了血如洗,他可以在北方成为天下一霸。 天下武林四家的名头就该重新排过了,那时,就是蜀中唐门、江南江氏、两广离家、北方雷神。 他已经在他的心里反反复复地排了许多次,每一次,他都禁不住是一阵子心跳。 他想起了他在北方做天下武林霸主的情景。 会有许多的人在他的家里作客,他们得天天看他的眼色行事,他们只看雷神的眼色。雷神看好了谁,他们一定会讲谁是好人,雷神看谁是坏蛋,他们也一定会讲那个人是坏蛋。最重要的还不在此,只要你家一开宴,全天下的人都来看望你,他们为你祝寿、为你做事,他们都是你的儿子、你的孙子,甚至他们会比你的亲儿子、亲孙子对你还孝敬。 做武林天下的首领有什么不好? 这意味着金钱、权利、女人,还有一切其他讲也讲不明白,说也说不清的好处。 雷神看着血如洗道:“我劝过你……” 血如洗看着他,明白他的话意。 他劝说过血如洗,他劝说血如洗再重振血家堡的声威,他要血如洗在江湖上再做几件大事,但血如洗不干了,他宁可天天淡泊,他宁可天天和爱女娇妻在一起,他再也不愿意拿着他的刀在江湖上杀来杀去了。 血如洗道:“你要杀死我,原因就是这么简单?” 雷威道:“不错,我已经看明白了你,你的意志已经消磨在女人的怀抱里了,你再也不会有什么雄心壮志了。” 血如洗道:“你可以自己干。” 雷威道:“我一定要杀死你,如果你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做事总是没有什么信心。” 世上确实有这种人,他们的机智他们的才干淹没在另一个人的身影里,只有那一个人死了,他才能放开手脚去做事儿。 血如洗道:“看起来,你是有一点儿等不及了?” 雷威道:“不错。” 血如洗道:“因为这个,你一定得杀死我?” 雷威道:“对。” 再也没有人讲话了。 血如洗看着雷威,他突然笑了,他的笑中满是揶揄的讥讽。他对着“雷神”雷威道:“你还是想错了。我在想,像你这样的一个聪明人,怎么会弄错了这么一件事?” 雷威情不自禁地道:“什么事?” 血如洗道:“你忘了,这里是天下有名的血家堡,你带这么六个人来,你就能杀死我么?你就能血洗血家堡么?” 雷神道:“我从来不出错,这一次我更是不会出错,这事儿一会儿你就可以看得到了。” 雷神道:“上,杀!一个也不留!” ×      ×      × 一声吼叫,六个人都冲了过去。 他们齐出杀手。 这一边,鬼娘子的脸上还是带着笑意,她从来与人厮杀时都是笑着。她把她的女儿放在了一个老仆人手里,她对女儿道:“你看看娘和爹爹一起杀死这些坏人,好不好?” 女儿已经吓坏了,她从来没有看过血腥。 血家堡的名声并不是靠侥幸得到的,血家的每一个家人都是好手,他们在血家,可能是一个厨子,也可能是一个扫地的人,但他们到了江湖上,都是一流高手。 没等血如洗与鬼娘子出手,他们的家人都冲了上去。 果然是一场好杀! 都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又都是一种不要命的打法,便见到了血光在迸溅,见到了人在倒下去。在吼声中,看得见血家的人在倒下,他们越战越勇,他们知道,只有血战到底,他们才可能活着。 此时,一声长长的啸声从天而起。 这是“雷神”雷威的“天雷吼”! 一声天雷吼,也并没有什么稀奇,但奇的是,所有血家的人都呆住了,他们的耳朵中都慢慢流出血来了。 他们再也不能与人动手了。 雷神看着血如洗,慢慢道:“你看,你死定了,因为你的家人也有人背叛了你……” 血如洗看着他的家人们,他知道,他们已经都中了毒。他们再也不能与人动手了,因为他们一旦与人动手,只会让他们的血流得快一些,他们也会死得更快一些。 血如洗道:“你的心思很毒……” 他的眼里闪出一种杀气,他想杀人了。 雷威道:“我如果没有这一招,我一定还不敢向你出手。” 血如洗一叹,他看着他的家人们,他们此时不顾一切,他们都坐下来,自行运功逼毒。 “雷神”雷威道:“我还忘了告诉你们,这毒不是一般的毒,这是长白山中的草爬子毒,是天下再也没有解的剧毒。你们都死定了!” 听得他这一声说,所有血家的人都起来了,他们再也不逼毒了,他们一声声吼,向着这七个人猛杀! 又是一场厮杀! 这一次与刚才不同,这一次血家的人是用尽了气力的,但他们的样子都十分可怕。他们的功力仍在,但他们的七窍开始流血,血流不止,越是动手快的,他的血就流得越快,最后,人都一个个倒下来了。 他们都坐在了地上。 这时,因为他们一个个全都一阵子用足了气力,他们的目光开始呆滞了,他们的嘴角有了一条条涎线,他们突然有的乐了,嘿嘿地直门乐,他们疯了,他们成了呆子痴子,他们的一生从此再也不会有什么对于往事的记忆了。 血如洗看着这一幕,双眼有泪。 只剩下了他与他的妻子,他的女儿。 总算他的那个下毒的仆人没有在他的食物里用毒,他心里暗暗庆幸。 此时,“雷神”雷威对众人道:“杀死他们!” 有人应道:“他们已经没了知觉,就是活着,他们也只是一具活尸体,有什么要紧?” 雷威道:“血家的人如果活在世上,一定会有人对他们注意的,保不准就会给我们带来一点儿麻烦。杀死他们!” 血家的女儿突然哭起来了,她哭着叫:“别杀人!你们别杀人!你们别杀人啊!” 她看着,她不敢看,但她又不得不着。 一挥铜钹,一颗人头就飞出去了,血都溅在了庄墙上。再一飞剑,一个人又倒了下去。 再就是一腿,一声闷喝,一个人死了。他们是呆子,他们已经中了毒,他们的身体没有了,他们的头上,脸上还带着呆呆傻傻的笑。 一会儿,他们都死光了。 一共是十六个人。 只剩下了他们夫妻两个,还有他们的女儿。 雷威看着血如洗:“兄弟,现在该你的了……” 他的声音狰狞。 血如洗道:“慧娘,我从前没有看出,他这个人怎么这样丑?” 慧娘一笑道:“你会看出什么?他在你的面前,像一个乖儿子似的。” 雷神也是天下武林中的一号人物,他一听得鬼娘子如此讲他,顿时也是大怒,但他马上就笑了。他看着鬼娘子,一乐:“如果让我抓住了你,你可能就再也不会想着你的丈夫了,你那时一定会想着我……” 鬼娘子的脸色一变,她看着雷神,冷冷道:“我要是杀死你,你就不会再想你的美梦了,对不对?” 她放下她手里的女儿,扑向雷神。 两个人战了十多个回合。 鬼娘子的脸色变了,她声音喑哑,恨恨道:“你在我夫妻的身上也下了毒?” “雷神”雷威道:“不错,这是我的一步棋。” 鬼娘子扑向雷威,她的嘴角亦慢慢渗出血丝来。 雷威道:“你们夫妻的毒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下的是慢毒,你们如果不全力而击,尚可支持一阵子,如果你们要全力出手,恐怕你们的末日马上就到了。” 鬼娘子看着她的丈夫,她的眼里突然满是泪水。 她盯着她的男人,声音中有无限的怨恨:“血哥,血哥,你说,怎么办?” 血如洗静静看着她,他的眼里满是温情。他看着她,他的眼里已经再也没有点儿别的东西了,只有他的妻子和他的女儿。 女儿仍在,他左手抱着他的女儿,右手拉着他的妻子,他笑嘻嘻地看着雷威 血如洗道:“雷威,你以为人都像你一样,喜欢权势,喜欢地位,喜欢做天下武林中的什么霸主,那你就错了……” 雷威道:“你过足了舒服日子,所以你得死了。” 鬼娘子看着丈夫,她的眼里流泪道:“我恨,我不该劝你放手,须知江湖人不会放过你的。” 血如洗道:“我和你在一起,胜似整个江湖,把天下武林都给了我,也不如和你在一起。” 他坦荡地一笑。 他的一笑,顿时把鬼娘子的脸笑得开了花。 她破涕为笑了。 她缠缠绵绵地说道:“好,我就和你一起死,又有什么可怕?” 他紧紧地抱着女儿,她看着他。 只要三个人生在一起,死在一处,又有什么可怕的? 雷神道:“我要杀死你们,让你们一家再也没有一个人活着。江湖上,从此就会再也没有血家堡了。” 他很得意,他实实在在非常得意。 血如洗理也不理他。 雷神道:“你们自尽而死,还是要我杀死你们?” 血如洗看着四处的死尸,他冷冷道:“雷威,你这个人一向心狠手辣,我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你如果想杀死人,对我血家堡子有所图谋,只是冲着我夫妻来就是了,你何必滥杀无辜?” 雷威不语,他只是冷笑。 血如洗和他的妻子一同坐下,他们都是满面笑意,他们的双手都紧紧握着,他们至死也不分开。 鬼娘子的脸色变得红了,她像是一个初恋时的少女,眼里都是情郎的甜情蜜意,她笑着道:“血哥,我和你一起走,我就一点儿也不畏惧……” 血如洗也笑:“你是有一点儿怕,你总怕见血,我们一起走,再也不看着这些世上的肮脏,你总该有一点儿快活了吧?” 鬼娘子乐了,她喃喃道:“血哥,这些年,多谢你对我好……” 她又想起了那个裴珠。她回头看着那个男人,轻声道:“你喜欢你的表妹,是不是?可是她不喜欢你,她喜欢我的血郎,可我的血郎不喜欢她,你看,你是不是很沮丧?” 那一个男人不语,他恨恨地看着女人。 这女人比他的表妹更有一种让人不可小视的风情。如果她在这人的身边,他是不是更会喜欢这一个女人? 鬼娘子道:“雷威,你以为你杀死了血郎,你就可以在江湖上称王称霸么?你可是想错了……” 雷威看着她,这个鬼娘??一向以善知能算著称,她一向言出必灵的。 江湖人都称她为鬼娘子,也是因为她有这一本事。 她笑盈盈地对这七个人道:“要不要我为你们算上一算?” 那七个都互相瞅瞅,他们知道,近年来鬼娘子为了和她的丈夫在一起,已经好多年不操此业了,多少慕名而来的人都失望而归。 鬼娘子反正已经要死了,他们就是让她算上一算,又有什么了不起? 众人都看着“雷神”雷威。 雷威也禁不住这个诱惑,他好半天,才轻轻点了点头。 ×      ×      × 天已经擦黑了,众人都看着坐在地上的两个人。 他们是必死的两个人。 他们是江湖上人人皆知的血如洗和鬼娘子。 他们没有死,只是因为这来杀死他们的人要算一算他们自己的命运,他们想知道他们未来的日子。 因为鬼娘子的卦很灵。 一个人进了屋子,把鬼娘子的金钱拿了来。 金钱已经蒙尘。 鬼娘子看一看金钱。她一抓起了金钱,脸上便有了那种算命人对于别人的命运不屑一顾的冷漠,这神情让七个人马上都紧张起来了。 这是天下一说一个准的鬼娘子。 昏黑蒙蒙中,一个人问:“要不要点灯?” 鬼娘子道:“黄泉路近,何必灯?” 就不要灯。 鬼娘子手一摸着金钱,转眼间人就变了样,她看着这金钱,道:“你们谁先来?” 那第一个人冷冷道:“‘竹刀’冯石。” 他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鬼娘子看着他,昏暝中,这个人的身影如鬼魅。 鬼娘子摸着这三枚金钱。她摸了好半天,才慢慢道:“你必死,你是死在你自己的刀下!” 冯石的心咚地一跳。 他会用自己的刀杀他自己? 他不相信,但他又不能不相信。 第二人问道:“难道我也是必死?” 鬼娘子问道:“你是谁?” “酒虫子。” 这个人的话更是省得不能再省。 好在鬼娘子对江湖上的人物一个个都十分熟稔,她低下头去,又摸了一会儿金钱,说道:“你死在酒上,你被酒毒死了。” 那个人默然。死在酒上,对于他,岂不是最好的归宿? 第三个人显然已经被鬼娘子的话弄得有一些紧张,按说他是蜀中唐门的一个最得意的弟子,他不该怕什么的,但他也是声音有一点儿嘶哑。他问道:“我难道也是死在毒上?” 鬼娘子的声音很冷:“对,你死在你自己的毒药上。” 这个蜀中唐门的人显然并不相信,他又追问道:“你是不是可以代我看一看,我是死在哪一种毒药上?” 鬼娘子一声断然:“六翅蝴蝶!” 这个蜀中唐门的人显然惊呆了,他再也讲不出话来了。他知道,蜀中唐门是有一种毒器叫做六翅蝴蝶,但这一种毒器还没有做好,她怎么会知道? 他觉得后脊背上冒一阵阵冷气。 第四人念念叨叨,他对着鬼娘子一揖,问道:“既然是劳动娘子,就在这里一谢了。” 鬼娘子道:“江公子,你的命与这些人不一样,你的命是这些人中最好的……” “是么?” 江守诚很得意。 鬼娘子一句话把他弄哑了:“不过,你也是最惨的,你疯了,你连一点痛苦也不觉得了,你只是一个疯子,一个整天流涎水的疯子……” 江守诚的脸歪了。 第五个人是天哑,他恨恨地看着鬼娘子。 鬼娘子道:“你是个好人,但你整天难受,你最后会……好好活着……” 鬼娘子起身来,对天哑一拜。 雷神道:“你为什么要拜他?” 鬼娘子道:“未来能为我家报仇的人中,有天哑师父一份,我先在这里代我的郎君谢了。” 天哑失色。众人都失色。 第六个是阴阳手,他手提着柄长剑,看着鬼娘子,似乎一听得鬼娘子要说他不得善终,他就会一剑刺死她。 鬼娘子看着他,一叹,她再也不说话了。 阴阳手的话语冷冰冰:“你为什么不讲话?” 鬼娘子道:“你也是一死,不过,你是死在一个女人的身上。” 阴阳手一问:“风流事儿?” 鬼娘子道:“你是趴在她的身上而死……” 阴阳手自我解嘲道:“死得风流,倒也不错。” 只剩下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那个“雷神”雷威。 他冷冷笑着,看着鬼娘子。 鬼娘子扔下了她的金钱。 雷神对她道:“你为什么不讲出我是怎么死的?” 一旁的血如洗道:“我可以告诉你,因为她早就告诉过我。” 雷神道:“是么?这倒奇了,原来你们夫妻早早就算计到我的死法了?” 血如洗道:“不错,她还算计到,如果我不早早杀死你,我会死在你的手里。” 众人不禁又看一看鬼娘子。 他们对于这一个又阴邪又聪明的女人又是畏惧,又是尊敬。 雷神的声音仍然不动声色:“我怎么样死?” 血如洗的话很冷,但一言出口,就是震惊了所有的人—— “你得死在你儿子的手里!” 众人无话可说了。 此时,只见到鬼娘子向着血如洗的耳朵旁轻轻一语,血如洗一怔,问道:“真的么?你说的是真的?” 鬼娘子道:“不错,我从来不错的。这一次就更有把握。” 血如洗心里相信妻子的话,她越是在紧急时越是算得准。 血如洗哈哈大笑,他握着妻子的手:““好,好,真的是报应不爽,我和你可以放心地走了……” 他握着妻子的手渐渐冰凉。 他死了,他的妻子也死了,他们死在了一起。 ×      ×      × 七个人都站在冷风中。 这是黄昏夜。 他们的心里都很冷。 他们真的会有这样的结局么? 雷神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鬼娘子的死人话,你们也相信么?她只是诅咒就是了,没有什么了不起……” 但众人都不语。 他们知道,江湖上,人言可畏,人言最可畏的,就是这个鬼娘子的话了,她从来就是一算一个准。 三 一个祸胎 在北方武林中,最有名的人物应该说是血家堡子的堡主血如洗。 但那是昨天的事儿了,从今天起,北方武林的霸主就是“雷神”雷威他老人家了。 胜者王侯败者寇。 雷神是必胜的。 他在他的书房静静坐着,他不想让人打扰他。 他从前是一个很和气的人,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儒者。血如洗对人说道:“天下武林中的人都是一副俗不可耐的样子,只有一个‘雷神’雷威还有一些儒者之气。” 就是他,是一个受到了北方武林中最负盛名的血如洗称赞的人。 他在把玩着他的一块玉。 这是一块很怪的玉石。 说它怪,并不是因为它值钱,或是因为它雕得怪,而是它长成了一种天然的怪样子。它长出了一些尖尖的牙齿般的玉蕊,在这些玉蕊上,都雕有一个个人,这些人每一个都小得只有像雷神这样好眼力的人才看得清。 这些人都是江湖上最负盛名的人物,他们一个个或坐或踞,或立或倚,一个个神态都极生动。 能被雷神雕在这一块玉石上的人物,在江湖上一定有很大的名望。 但如果真的被雷神看中了,雕在这一块玉石上,那就是说,你很快就会被雷神算计到了。 雷神算计一个人,有时只要几天的功夫,有时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这时间长得让他自己都受不了。他一受不了这漫长的时间时,他就天天来这里,抚摸着这一块玉。 他抚摸这一块玉时,他的心情就会慢慢平静下来。 他不敢用一点气力,因为他只要稍稍用上一点儿气力,这上面的那几个天下最有名的人物都会被他一个个弄得掉了下来。 他现在看着这块玉上的一个个人。 ×      ×      × 北方武林中的头号人物,血家堡子的主人血如洗。他善用一刀,会天下各种刀法,又会天下人看也看不到的各种刀法。有时,只有将死的人才知道,原来血如洗还会这样的一招刀法,但他再也不能向别人讲述了,因为他马上就死了,死在了这一招刀法下。 他号称“刀下不留人”。 血如洗在天南海北的武林中有一个很怪的绰号“小娃娃”。 南方江南江氏的主人,江家的老爷子江思邪。他的武功招数是天下最芜杂的,谁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兵器。他好像是从来也不用兵器的,但他一旦与人动手时,对方的兵器常常也成为他的兵器,而且当时就让对方胆寒的是,他用起你的兵器来,只比你更强。 他号称“江南寒士”。 江思邪在江湖上被人称做“酸醋”。 蜀中唐门的主人,现时正掌管着唐门命运的主人是唐十。 没有人看到过这个唐十。 他是他那一辈子里的老十。 据说,唐门的兄弟中,只有这个老十最狠,但也据说是只有他最毒。江湖上许多门派中的人都知道,唐十是天下最难对付的人。 但更为奇怪的是,这位天下人人畏惧的人唐十先生却谁也没有见到过。 天下另一个人是两广的离家主人,他的名字叫做离花。这是一个女人的名字,但据说他并不是一个女人。 在雷神的雕玉上,只有两人的脸面很清楚,一个是他朝夕相处的血如洗,另一个就是那个江南江门的主人江思邪。其他的人,雷神都没有看到过。 所以,在他的玉块上,那一个江思邪被雕得栩栩如生,一个很狂傲的书生儒士的模样。那一个血如洗也被雕得生动极了,他笑意盎然地看着雷神,他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侠士。 另外两个人是什么样子? 他想不出来。 所以,他把那两个人都雕得没有头脑,头是一块大大的面块样的东西。 他很不满意他自己,但他用尽了一切办法,也不能得知那个唐十先生长得什么模样。 就是从唐门出来的这个天下最难缠的唐门弟子唐铁,他也不知是不是知道唐十先生的模样,还是对他雷神讳莫如深,他根本就不对雷神讲起唐十先生的模样,他从不和雷神谈起唐十先生。 雷神明白,如果你知道一个人是什么模样,你大概就取胜了一半了,因为你可以天天琢磨着他,只要你天天琢磨着他,你就总会有机会。 雷神很满意他自己,他已经杀死了北方武林中的第一高手血如洗了。 雷神看着昏暗中的那一个血如洗的玉像,他的手只是微微一用力,那一个血如洗就再也没有了。 还有三个人,他可能与他们言谈甚欢,也可能成为死敌。 如果他们是雷神的死敌,雷神也不会饶过他们。 ×      ×      × 这时,从屋子里飘过一阵香气,这是女人的体香。 一个刚刚睡醒的女人的身上总是有这样一种香气。 女人像是一个幽灵,她轻轻飘到了雷神的面前,她飘过来了后,一下子就坐在了雷神的膝头。 她的身体根本就没有重量。 好的女人就是这样,有的时候,她的身体有重量,有的时候,她的身体没有一点儿重量。 男人喜欢那些懂得在什么时候身体要轻飘的女人。 她的长发很长,没有梳妆,长发就一直飘散到了她的小腿下,这是乌黑乌黑的长发,没有一丝杂色的长发。 她的眼睛也是乌黑乌黑的,她盯着雷神,声音也很是慵懒:“你又想算计谁了?” 雷神的心境很好,他从来也没有这样好的心境。他笑着对女人道:“我如果告诉你,我现在要算计你,你是不是快乐?” 女人一笑,她把她的长发一点点缠绕在雷神的脖子上,像是替他弄了一条绞索。 她媚笑着道:“你以为你胜了,很得意,是不是?” 雷神看着她,点点头。 他自己直到刚才还没有想到他是全胜了,但直到他把那一个玉块上的血如洗弄掉了,他才松了一口气,他才知道,他是赢了,他杀死了血如洗。 女人一笑:“你还没有取胜,何必那么早就快乐?” 雷神不愿意听她的话,他冷冷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胜?” 女人笑了,她对着雷神笑:“你是有过好几个女人的,对不对?” 男人不语。 无论多面大的男人,他总也不喜欢对他的一个女人谈他喜欢另外的女人。 女人道:“你的那一个疯女人死了,她是你的女人。你是不是有过这样的经验?你和一个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你总是有心无心地把她同你另外的女人比较?” 雷神看着她,他知道她很聪明,他点头。 女人不屑地一笑:“所以我告诉你,像血如洗这样的人,他是一条有一百条腿的虫子,他死了,那一百条腿可能不会死。” 雷神怔怔地出神。 “我已经找到了他的一些人,我已经杀死了他们……” “你杀死了他的多少人?” “六十九个。” “他们都是做什么的?” “有的是老板,有的是在大街上做生意的人,还有的是武林中的人。他们都是血如洗的人,我在杀死血如洗的时候,把他们一个也不漏地全都宰了……” 女人听得出神,她盯着雷神的眼睛,这一双眼睛很冷,它就是在和女人亲热时也是很冷的。她怕这一双眼睛。 女人慢慢道:“你错了,肯定还有血如洗的人。你知道你在血如洗的身边有人,岂不知道血如洗也会在你的身边安排下人?” 雷神一声沉喝:“谁?是谁?” 他显然很是紧张。 女人的声音很温柔,她常常是很温柔的,她的身体一下子像是粘在了雷神的身上:“你不知道是不是?也可能是我,也可能是你,更可能是他……” 她虚虚一指。 她的指头下,果然站着一个人。 这是一个男人,是雷神非常相信的一个男人。 他是雷神的管家,他叫雷三。 雷神盯着雷三看,他认为女人的话很对。 如果他不是在血家堡子安下一个人,他怎么会杀死血如洗?一样的心思,像血如洗那样的大人物,他也不会忘了他雷神,也同样会在他的身边安排下一个人。 如果他的身边真的有人,那个人一定会杀死他,千方百计地想杀死他。 他的心里有了一丝恐惧。 他是谁?是雷三么? 他的手指有一些僵硬了。 如果他此时一出手,雷三就是一死。 但恰恰在此时,雷三讲话了。 “老爷,那一个抓来的女孩子直门儿哭,她不肯吃饭。” 雷神看着他,口气颇为严厉:“她死了又有什么了不起?不给她饭吃,饿死她……” 他知道,他一定得把这一个女孩子杀死,虽然她只有六七岁。 在血家堡,最后时,所有的人都不动手了,没有一个人愿意杀死这个女孩子。 他只好把她带了回来。 他一定得杀死她,不然,她只是一个祸患。 这时,女人突然笑了,她笑得很有一点自负。 当女人以为她自己比她的男人还高明时,她总是这样笑。 “你笑什么?” “我笑你。” “笑我什么?” “笑你胆子太小。” 雷神的眉毛拧了起来。 有人现在还敢笑他雷神么?从前有人可能背地里讲他雷神的坏话,说他是血如洗的腿子,血如洗说什么他就做什么,现在可不行了,再有人讲他的坏话,他一定得杀死那一个人。 “我的胆子小?” “不错。” 雷神的声音反倒很和气了:“你说说看,我怎么胆子小了?” “你怕这一个女孩子。” “我为什么要怕她?她只是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子……” “因为她是血如洗的骨肉,你就怕,你主要不是怕她,而是怕血如洗……” “你是不是忘了,血如洗已经死了?” “你怕血如洗,已经怕在你的骨髓里了,不管他是活着还是死了,你的骨子里就是怕他……” 雷神不讲话了,也不知道是女人的话打中了他的心思,还是他在想着女人的话是不是真的很有道理。 “你说该怎么办?” “养大这个女孩子,你知道不知道,一定会有人来找她的,一定会有人来救她。凡是来找她的,凡是来救她的,都是血如洗的人。凡是对她好的人,都是血如洗的人,你只要见一个,就杀一个。至于这个女孩子,你只要把她养到了十八岁,就找一个理由把她杀了,那样,你的北方武林霸主的地位才会很稳。” 雷神道:“你的话不错。” 他在地上来回踱步。 他总是来回踱步,来决定他的大事怎么办。 他对他自己道:“留下她,她是一个祸胎,她是一个祸胎……” 他看着女人,突然道:“我还没有告诉你,鬼娘子临死时,她给我算了一卦……” 女人道:“咦,她怎么会给你们算?平时有多少声名赫赫的人登门求她,她也???肯,她怎么会给你们算?” 男人沉默。 “她怎么说?” 女人的话语也轻轻,她的声音也紧张。 “她说,我会死在一个人的手里……” “是这个女人?是女人?” “不是,她那话是胡说!” “你怎么了?” “她说……她说……她说我得死在我自己的儿子手里……” 女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男人沉声道:“你笑什么?” “笑你,她死时愚弄你们,你们都相信了,她知道她要死了,她决不肯为你们好好一算的。” 雷神听了女人的话,他的心委实是轻松了一下。他怕鬼娘子的这一句话,他怎么会死在他自己儿子的手里?他怎么会呢? 雷神没有儿子。 四 铁血令 北方武林中许许多多的头面人物都在这时接到了一张令。 这是一张不知道是羊皮还是牛皮的纸张,怪的是这一张纸上满是洗也洗不褪的血,火红火红的血! 这就是北方武林中最有名的一纸令,它叫做铁血令。 铁血令是血家堡子的主人血如洗的号令。从前,血如洗用它号令北方武林天下,突然,江湖上的人又都接到了铁血令。 这一次的铁血令却与以前不同了,它有了一点儿变化。 它变得不再是原来的模样了,它的血色竟然有一半是淡的了,一张纸上,一半是血色浓浓的,一半是浅浅的白色。 它再也不是原来的铁血令了。 北方的武林中人同时都收到了一纸请柬: 血家堡系我北方武林中坚,奈近日好友血如洗大侠竟然突以仙逝,我北方再也无缘见到血贤弟的一代少侠风采了。我无能为继,但以少侠往昔之志做为我等的志向,集众英豪于血家堡,以图后来。 江湖愚人雷威再拜 江湖人都明白,血家堡是出了意外,而且多半这意外与“雷神”雷威有关。 但他们也知道,就凭他们的本事,他们根本就不可能对雷神怎么样。 他们一定得来,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个“雷神”雷威并不比血如洗好讲话。 ×      ×      × 凤凰城的这春天就热闹起来了,天天有人来,有在镇上住了的,有入了血家堡子的,也有的人不是早早地就来,他们要好好摆一下架子,要在最后来,他们来得慢一点儿,也显得他们与一般的江湖豪杰不同。 直到了十几天后,人已经来得差不多了。 整个凤凰城里住满了江湖中人。 ×      ×      × 雷神站在他的院子里。 他正在看着他的院子。 院子里有人,人都在忙碌。 他身后站了一个人,这人是雷三。 “都来了么?” 雷三一怔,然后道:“都差不多来了。” “差不多?差多少,差谁?” “请的人都到了,只是大风旗旗主没有来,他当场把那一张贴子撕了……” 大风旗旗主是血如洗的兄弟,是与他有过命交情的关东王关大风。 雷神的脸色一变,马上又恢复了他的平静。 “还有谁不想来的?” “关东丐帮的总筐头儿徐楚,‘一把剑’云天,他们都说没有工夫,把那一张铁血令退了回来。” 雷神的心里有一点儿怅然,看起来,他要做这个北方武林的霸主,还有许多的麻烦事儿要办。 他得记住这几个人的名字,他要让他们早早晚晚在这个世上消失,让他们和血如洗一样,死在他的手里。 大风旗旗主关东王关大风,丐帮的总筐头儿徐楚,“一把剑”云天…… “雷神”雷威知道他讲话的份量。 他对雷三道:“让他们自己去吧,你还是干你的事儿。” 雷三点头,他走了。 ×      ×      × 雷神想,他应该去那一个女人的房里去了。 她一定是在等他,但她又一定是一种极消闲的样子,像是对于他,有也无所谓,没有也无所谓。 他走向后院。 这时,他看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那一个背着长剑的阴阳手。 “是你?你要做什么?” 阴阳手道:“我来向你辞行。” 雷神一笑道:“你应该来我的书房,我们喝上一杯,你再走。” 阴阳手道:“我看不必了,我只是向你来讨一点盘缠的。” 雷神笑了:“你可以随便拿。” 在雷神的书房里,有一叠子银票,只要是可以随便出入他的书房的人,都可以随便拿他的银子。 他是雷神,他从来不吝惜银子。 阴阳手道:“我不要银子,我只要你给我一样东西……” 雷神有一点儿愕然,他不知道阴阳手要什么东西。 阴阳手盯着雷神,他像是想看透雷神的心思。他缓缓道:“我只要血如洗的那一把刀。” 雷神愣了,他呆呆看着阴阳手,他好久不曾有一句话。好长时间了,他才一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一柄刀?” 阴阳手道:“我可以告诉你,我曾经伤在这一把刀下,我差一点儿死在了这一柄刀下。” 雷神长吁了一口气道:“我明白了。” 阴阳手的脸色仍然不变,他看着雷神道:“我知道,你想用这一把刀。你想拿着这一柄刀,向天下武林中的人痛哭流涕,说你一定要为你的兄弟报仇,你要用这一把刀亲手杀死那些个杀死了血如洗的人。你还会流泪讲起你与血如洗的过去,你与他怎么样在一起的。你拿着这一柄刀,就会演一出好戏,是不是?” 雷神看着阴阳手,他的脸色一变。他想,他可以在多少招内与阴阳手动手,杀死他。 他一定可以杀死阴阳手! 他已经再也不是那一个雷神了,他如今是北方武林中的霸主。 任何无视霸主的人必须死,而且他将会死得很惨。 阴阳手也看着他,眼里也突然满是杀气。 两个人对峙着,好久无声。 不一会儿,还是雷神先讲话了。他哈哈一笑,说道:“阴阳手,你真的会讲笑话,如果你一走,我一定会很寂寞。” 阴阳手的心也一缓,他也笑一笑,说道:“是么?” 一眨眼间,一场生生死死的搏斗消弥于无形。 雷神从他的怀里掏出了一大把银票,他把这一些银票都递与阴阳手。他乐道:“你这一走,该让我想念你了,没有了你,与别人谈剑道,多半是对牛弹琴……” 雷神的脸上满是忧伤,一点儿也不做作的忧伤。 如果你没有看到刚才两个人剑拔弩张的样子,你绝不会相信他们现在的心境是假的,你不会相信他们是在敷衍对方。 阴阳手的脸上也有了一丝快意,他的脸色不变,他看着雷神的脸,一字一句地道:“我可以再告诉你一遍,我只要血如洗的那一把刀。” 雷神显然还是不想把那一把刀送与这个阴阳手,他说道:“你用的是剑,我可以送你一把好剑,你要那一口刀做什么?” 阴阳手道:“雷神,你愿意不愿意?” 雷神只好一叹:“我真的不太愿意,但既然老兄如此固执,我只好随你了。” 阴阳手的脸才有了一丝笑意。 雷神一声长长的吟啸,便有人从内院匆匆飞步跑来。 来的是管家雷三。 “你去我的书房,把那一柄刀拿来,送与这一位先生。” ×      ×      × 两个都不动。 雷三把那一口刀递与阴阳手。 阴阳手很是防备,他不动,只是用手一伸,抓过了这一口刀。 “叭”! 一声响后,一柄小刀飞在了房墙上,上面钉着一堆纸片。那是雷神的一叠子银票。 阴阳手大声道:“我走了,愿你如意。” 雷神突然一声喝道:“等一等!” 阴阳手站住了。 他的背冲着雷神,现在,他的情形很不妙。 雷神知道他的后背在一瞬间就可能变成一式剑招,他也知道在一眨眼间,阴阳手就可以把他的剑拔出来。 何况现在阴阳手的手里还有那一柄刀! 如果此时刀在雷神的手里就好了。 剑在鞘里,但像是箭在弦上。 “能不能一问,你用这一口刀做什么?” 阴阳手的回答很出人意外,让雷神听呆了。 “我要毁了它,让世上再也没有了血如洗的这一口刀!” 他明白阴阳手的仇恨,阴阳手对于这一口刀很是仇恨,他想让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了这一口刀。 ×      ×      × 人没有了,眼前只有春风,一阵阵在北方的城镇里才有的清新的春风。 好久,雷神的身子在哆嗦。 只有雷三才知道,从前,他在血如洗的面前总是很快乐地笑着,但一回来,他也总是这样子哆嗦着。 雷三道:“如果主人一声令下,我可以杀了他!” 雷神的声音很冷:“我顾不上。” 雷三道:“他让主人蒙尘,就是死一百次,他也不冤。” 雷神道:“我告诉你,我现在顾不上他,你现在也顾不上他。” 雷三一躬道:“我明白了。” 两人再也没有话了。 雷三跟他多年,自然明白他的心意。 ×      ×      × 大厅里,满是一群江湖豪杰。 黑道枭雄,白道英豪,都来到了血家堡子。他们知道,这一次聚会很是重要,这是北方黑白两道的一次大聚会。 他们不能不来。 他们都在等待。 “雷神”雷威来了,他和他身后的那五个人一齐来到了大厅里。 他巡视一遍四周,见到了许许多多他所熟悉的人物,就向他们点头致意,然后慢慢坐下。 众人中,有人问:“听说血家堡的主人血如洗大侠已经故去,不知这消息是真是假?” 雷神呆了半晌,黯然道:“不错,血贤弟已经死了。” 又有人问道:“既然血大侠已经死去,北方武林中就没有了一个盟主,不知道雷神召我们来,是不是为了这一件事儿?” 雷威道:“不错。我血贤弟活着时,就已经厌倦了江湖上的事儿,他情愿沉湎于儿女情中,这是大家人人皆知的事儿,我们也不必隐讳。但江湖上还是有朋友对他不肯放手,在秋月的一天,雷某不在时,血贤弟全家蒙难……” 大厅里就是一阵子议论声。 雷神咳了一声,人都静了下来,他才说:“我是血贤弟的好友,也算得上是北方武林中的一个人,我不想让血贤弟故事儿半途而废,所以,我才用血贤弟的铁血令,召集天下英雄来这血家堡,一是要大家商议一下北方武林的日后,二是我要向大家问一问,不知道有没有人敢于自认,血家贤弟这一件血案是谁做的?” 众人见他的眼里马上就见出了杀气,顿时人人肃然。 本来就不是他们做的,他们怎么会承认? 好半天,没有人认帐。 雷威冷冷一笑,他拿起一张铁血令,面向众人扬它一扬,说道:“这是我血贤弟的铁血令,我把它发与大家,如果有谁看得明白,便可知我的苦心了。我把它的一半染成了白色,我这是告诉那个杀死了我的血贤弟的人,只要我还活着,这件事儿就一定不算完……” 雷神不再是过去那一个雷神了,他的脸色严肃,他的神情肃然,让人一看,便知他是一个言出必践的人。 众人中,无人可以接语。 一是,没有人可以知道怎么劝慰他雷神。二是众人也从来没有看到过雷神是这副模样。他们从来看到的雷神,总是副笑嘻嘻的模样,让众人对他根本就看不起,甚至都在暗地里叫他“雷婆婆”。此时一见“雷婆婆”发怒,一个个便有一些稀罕,更是有一些惊讶。 他们才知道雷神也有脾气。 雷威道:“我在这里发誓,如果我知道了我的血贤弟一家的血案是谁做的,我一定会杀死他全家,连同他的七族,让他们一个也不留……” 众人一个个都是沉默。 这时,便有人问道:“能不能问雷神一件事儿?” 雷神抬头看一看,知道问话的是北方丐帮的一个劈头严老六,他知道北方丐帮是北方的一大派,轻易也是惹不得的,便脸色微霁,对严老六一笑道:“老六有话,请说就是。” 严老六道:“我们只是听得血家堡被人洗劫,但详情如何,却一点儿也不知道,不知道雷神是不是能把细情告诉我们?” 雷神一叹道:“老六这一问,也是把我问住了,我只是知道在一天傍晚,有那么七个人来到了血家,他们都是什么人,一直没有人知道。他们一动起手来,都是十分高强的好手,不久就把我的血贤弟一家全都杀死了……” 严老六又问;“凭血大侠的本事,我想,就是在坐的人中,随便叫哪六个人,可能都不一定得到什么便宜,不知道这一回是怎么回事,血大侠和鬼娘子轻易就都死了?” 人人都觉得有疑,就凭血大侠与鬼娘子,这两个人的本事,如果打不赢七个人,但总可以自保。 雷神道:“我见到了血贤弟的尸体……” 众人再也没有一个人声响,他们都看着雷神。 雷威的话像一声炸雷,响在了众人的心里。 “血贤弟中了毒,他和我的弟媳早早就中了毒,不然的话,别说是七个人,就是十七个人,又怎么能奈何得了我的血贤弟?” 众豪杰都十分吃惊。 血家堡,是天下少有的几大家之一,在武林中最有声望,它竟然在一夜里就变得无影无踪了,没有了它的主人。血洗掉了一个天下最有名的血家堡,竟然如此容易? 严老六仍然满腹疑惑,他又问道:“请问雷神,不知道你是不是知道一点儿踪影?谁干的此事儿?” 雷神阴着脸,一声冷笑,他笑着看着众人,挨个儿扫了一圈儿,又笑了一笑:“我怎么会知道?我如果此时就知道是谁,我一定会宰了他,你以为我会让他好好活在这个世上?” 众人沉默了。 好久,老六又问:“不知道血家还有没有人活着?” 雷神道:“有,当然有,血贤弟的女儿活着。” 众人便是一声惊呼。 既然有人活着,便一定会找得到那些杀死血如洗的坏人。 严老六便叫道:“雷大侠,能不能让我们看一看血大侠的女儿?我们看一看她也好。” 雷神便道:“不能。” “为什么不行?” 雷神的话声冷冰冰:“因为你们中间很可能就有那七个王八蛋!我怎么敢冒这个险?” 严老六笑了,他笑得也十分可厌,他明明是不同意雷神的话,所以他才笑。 雷神看着众人,明白众人都想见上一见血如洗的女儿,就沉吟半晌,然后道:“好,既然你们要见,就见她好了。” 五 小小鬼精灵儿 众目睽睽之下,走进来一个人,这人是雷三,他抱着一个孩子。孩子是一个女孩儿,她的眼睛很大,脸儿也白净,一看就知道是一个美人胚子,她睁大着眼睛,向四外环顾,她在找人。 这是一些熟人,是一些她从前曾在她的家里也许曾见到过的熟人。 但有的人她不认得。 她看到了熟人,她的眼睛里就是一酸,她的眼里就流下了泪水。 雷神说道:“雷三,你把她给我。” 雷三很是小心,把这个孩子递与雷神。 雷神抱着这个女孩儿,他对众人道:“她只有六岁,根本还不晓事儿,又受了那么大的惊吓。诸位如果有话要问,请小心一点儿,莫要吓坏了她……” 雷神一句话说过了,就抱着她在座位上一坐,等着众人问话。 众人都看着这个孩子。 这是一不幸的孩子,她从前是一个天下最快乐的孩子,一夜之间,她就成了一个孤儿。 这时,丐帮劈头严老六问话了。 “孩子,你的爸爸妈妈死了,你知道不知道,他们是被谁杀死的,是谁杀死了他们?” 女孩儿看一看他,她的眼里有泪水,但她一声也不吭。 严老六不死心,他又对女孩儿道:“你看一看,在这里的人,有不少都是你爸爸的朋友,你告诉我,我们可以替你报仇……” 女孩儿仍然只是看着严老六,她还是不语。 她的样子有一点儿呆。 人群中,有人一声叹道:“从前就知道,据说血大侠的女儿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子,说她刚刚五岁时就会做诗,谁知道她也被吓成了这个样子?那些杀死了血大侠全家的混蛋真是可恶!” 众人都附合,都一个个扼腕而叹。 雷神皱着眉,他看着怀里的孩子,黯然道:“我血贤弟的骨血,只有这么一个女娃儿了,我看她也怪可怜,大家也明白,问她也问不出什么来,说是来她家里的那些人都是一个个的蒙面之人,她根本就不曾看见过那些人的面孔,她怎么能说出来那些人是谁?” 众人便是一阵子嗟叹。 看起来,要找到那一些坏蛋就更难了。 严老六看着女孩子,他觉得有什么不对处,但他又讲不出来。 他就又问:“小家伙,你说,你愿意做什么?” 他怕这个女孩子不愿讲话,或者是她不会讲话。 女孩子轻声道:“看书。” 众人一叹:天下最有名的大侠血如洗的女儿不喜武事,却爱看书。这让人不禁有一点悲伤了。 严老六见她能讲话,不禁喜出望外,他问:“你愿意看什么样的书?” “诗。” 众人都无语。 厅里的人,大都是江湖上的豪杰,他们都喜欢武功典藉什么的,根本就不喜欢诗。 严老六道:“看起来,这个孩子与雷神倒是有缘,她喜欢那些诗什么的,如果让我严老六弄上一点儿鸡鸣狗盗的事儿,打个架学个舌什么的,那可是满行。弄诗?咱可是不明白。” 众豪杰都心里悲伤,看起来,江湖大侠,一代大侠血如洗的后代是没有什么指望了,那碧血刀和鬼娘子的神卦,这两种一代绝技也都失传了。 血如洗的刀法,是天下最好的刀法。 血如洗的刀法,在江湖的百家兵器中,被排在前三名内。无论是故去的江湖豪客或者是龙湖刀客,他们两个人都不是血如洗的对手。 血如洗的刀法,世人根本就说不透。 任何人也说不出血如洗的最后一刀是什么样子的,你甚至说不出他的下一刀是什么招式。 鬼娘子的神算,也是天下一绝,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像鬼娘子一样,懂得如何问神占鬼,世事吉凶,寒暑之易,大至奔马,小到发丝,无一不可算。 可他们的孩子是什么样儿的? 她只是知道诗,她只是懂得诗。 严老六问道:“孩子,你除了诗外,还知道什么?” 女孩儿摇了摇头。 她除了诗,再也不懂别的什么了。 又有人问道:“孩子,你知道不知道我手里握的东西是什么?” 女孩子看着他,慢慢说道:“我不知道。我妈妈知道。” 看起来,她确实是没有学会鬼娘子的本事。 那个人不死心,他对女孩子道:“这可是好东西,你如果猜对了,我就把它送给你……” 女孩子的脸上显然也有了一丝好奇的神色,但她看着这人,说道:“我猜不着。” 人都一叹,看起来,他们确实该完全死心了,这女孩子不是鬼娘子,她也不再会是血如洗。 有人便问雷神道:“既然血大侠已经死去,这北方的武林盟主的身份,自然该当是你的了,不知道雷神是如何打算的?” 雷神沉声道:“我自然该尽力而为。我想,如果可能,我一定先为我的血贤弟报仇,然后再去做一点儿事儿。血贤弟在时,我从他身上学了不少的东西,血贤弟去了,我自然也不会改得太多。但我也不太赞成血贤弟的那一点儿也不想理世事的无为心劲儿,我想,我至少要管一管江湖上的不平之事儿吧?” 众人便明白,他如此说,就是说他要好好做一做北方武林中的盟主了。 这时,丐帮的劈头严老六道:“我想,我来时,我们的总筐头一再叮嘱我,要我好好看顾一下血家是不是有后代,如今我看到了这个小丫头,不管她怎么样,总是血大侠的一点骨血。我想,雷神是不是可以放手,让这一个小丫头与我一起走,让她去丐帮做上两年乞丐,也好经经世事?” 雷神道:“丐帮总筐头的话,自然是美意,天下武林中的人凡经过总筐头点拨的,哪一个不成了大才?但我主意已决,我不想让血贤弟的唯一后人再经血腥,不想让她再在江湖上混了。这一点,还是请严兄弟去同总筐头好好说说,告诉他我做血贤弟的兄长的苦衷才好……” 众人便又是一片唏嘘之声。有人便赞同雷神的话,如果这丫头也又卷入江湖之争,也难保她还能好好活下去。 但此时,又有人发话了。 讲话的是一个一直沉着脸的人,这人是北方的赶山人许重。 谁都知道,北方的赶山人是独特的人,是虎狼不惧的人。他们常常是一个人进山,十天半月不出,或者是半年不出山,一出山后,连头发也长成了古人的模样,他们是把命放在了山里,生死不惧的角色。 许重道:“雷神,我不相信你。” 雷神的脸色一变,他沉沉着脸盯着许重,慢慢道:“你怎么不相信我?” 许重道:“在血大侠的家里吃过一顿饭,所以我不相信你,你明白不明白我的话?” 雷神道:“我不明白你的话。” 赶山人一般都很少讲话。 但此时,许重一定得讲。 许重道:“我不相信你,因为我在血如洗血大侠的家里看到了你,你在血家的地位极为特殊,你……像是他的大管家……” 众人当场明白了他的话意。 像雷神这样的人物,说什么也不会情愿在一个人的家里做大管家的。 众人都盯着雷神,看他怎么样回答。 雷神的脸色一会儿一变,他的脸色显得很痛苦,好一会儿,他才答道:“我可以告诉你……” 许重看着雷神,他的脸色很严肃。 雷神道:“我可以告诉你,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只要是在血如洗的面前,我就觉得我像是一个奴才,我像是他的一个管家,我情愿让他事事出主意,我情愿事事听他的,只要他一讲话,我就以为对,我就只好去照做,虽然有时他的话也不见得对。” 人们都是心惊。 看来,这个雷神虽然是天下少有的人物,但他在血如洗的面前却像是一个奴才,那也足以说明血如洗的为人了。 雷神的脸上是泪,他慢慢道:“他死了,我也像是被人抽去了主心骨……” 但此时,被抽去了主心骨的“雷神”雷威突然道:“可是,现在,血贤弟死了,我只好自己活下去了。我得振作起来,我得好好干一点儿事儿了……” ×      ×      × 酒宴也过去了,人也都走了,都去好好安歇了,只剩下了雷神和他的那五个人。 他慢慢对那五个人道:“好,我们去书房吧。” 六个人都来到了书房。 都坐下了,没有一个人先讲话。 雷神道:“今天,事儿完了,看来,没有什么人对此事有所怀疑,事儿完了,我答应诸位的,此时一定得做。” 众人都不语,静等着。 ×      ×      × 雷神看着第一个人,他是“竹刀”冯石。 “你要的是一万两黄金,还有那一本刀谱?” “竹刀”冯石道:“不错。” 雷神一挥手,从一边走上来了雷三。 他的手里是一叠子银票和一本书。 这是天下四大家皆可兑现的一叠子银票和一本江湖豪客的刀谱。 “竹刀”冯石看着这一叠子银票,把它们小心地放入了他的口袋,然后翻了一翻这一本书。 他一声不响,起身走了。 ×      ×      × 第二个人看着雷神,说道:“我是不是也该走了?” 雷神看着他,一笑,他从他自己的怀里掏出了一块玉,这是一块玉环,很精巧的一块玉环。 雷神把这一块玉环递与他。 “你如果想喝酒,只要在天下血家的所有店铺里,拿这一块玉给他们看,他们不但会要你白吃白喝,还会给你带走一些吃的用的。” 那个人看了一看这块玉,把它揣在了怀里。 雷神道:“这是我号令天下血家的店铺的标记,你可别一喝醉了把它丢了。” 那人道:“丢不了,丢了我不是白白帮你杀人了么?” 雷神的脸色一变,他冷冷道:“我曾经与你有过约定,如果你在喝酒喝醉了的时候,讲出了这件事儿,我就派人杀了你!我想你会记得这件事儿的……” 酒虫子道:“对,我记得,所以我在你这里从来没有喝醉过。我直到现在也没有喝醉过一次,因为我知道你雷神是什么样的人。” 雷神的脸色突然变了,他的脸色变得很和蔼:“我希望你会好好地活着。” 酒虫子不笑,他拿着那一块玉,反复把玩着。他一句一句地念叨着:“就为了这一口酒,杀死了一个人,这是不是真的值得?” 他一句一念叨,直走出了屋子。 ×      ×      × 第三个人是唐门的人,他站在了雷神的面前。 雷神道:“我不会对你们唐门的人讲。” 那个人道:“你讲了我也不怕。” 雷神笑了一笑。 他知道这个男人怕唐门的人知道他是帮过雷神的,他帮雷神是为了一个女人。 雷???道:“你可以在那住宅里好好住着,直到你想走了为止。如果你不想走了,你就是那一所住宅的主人了。” 这个唐门的人听了他的话,一句话也没有讲。 雷神道:“但我可以告诉你,你的主人来了。” 那个人突然紧张了起来:“你说什么?你是说他……唐……来了么?” 雷神道:“不错,是唐十,唐十先生。我想,他来了时,你是不是这几天要好好呆着了?” 唐门的人显然很是害怕唐十先生,他点了点头。 雷神一笑,他对这个唐门的人的害怕很是开心,他笑着拍了拍这人的肩,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我一定让唐十先生觉得你在这里做了许多的好事……” 那个人一怔,然后他慢慢道:“是你拍我的肩?” 雷神一怔,无话可说。 唐门的人道:“我忘了告诉你,如果谁拍我的肩,他一定就是想死了……” 唐门的人走出去了。 雷神的脸色很难看,他的脸色再难看也没有了。 ×      ×      × 第四个人对着他笑,这人笑得很开心,也很乐,像在讥笑他。 雷神道:“你笑什么?” 那个人道:“我是在笑你。” 雷神道:“你笑我什么?” 那个人道:“你不像是北方武林的盟主。” 雷神扬声道:“我哪一点不像?” 那个人道:“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父亲是南方武林的盟主,从来没有人对他的话不想听或是不愿意听。他们一见到了江家的老爷子,醉了的醒了酒,累了的精神头也来,伤的也没有伤,甚至死人也会从棺材里跳出来,因为他是江家的老爷子……” 雷神不动声色。 他看着这个人,道:“江公子,你说你的讨债要在事后说,你说说看,你想要什么?只要雷某可以办得到的,一定为你而做就是。” 江门公子笑了笑,他说道:“我来北方,只有两个愿望,一是看一看天下有名的血如洗,再就是让鬼娘子为我算上一算,如今这两个愿望已经得到了,我还会要什么?” 江门公子口里有诵诗: “山光忽西落, 池月渐东上。 散发乘夕凉, 开轩卧闲敞。 荷风送香气, 竹露滴清响。 欲取鸣琴弹, 恨无知音赏。 感此怀故人, 终宵劳梦想。” 一首孟浩然的诗《秋登兰山寄张五》未待诵完,人已杳然不见踪影了。(校注:诗名有误,应为《夏日南亭怀辛大》。) ×      ×      × 雷神呆了半晌,他又看着天哑,他对天哑道:“天哑师父,鬼娘子的话如果当真,我与你还会有一战,是不是?” 天哑看着他,不语。 但天哑的神色中有一些愤然。 雷神不待他发作,就笑了,他向天哑道:“有劳天哑师父了,如果此后能再与天哑师父相见,就是仇人相遇,也是别有心境的。” 天哑突然笑了,他向雷神赞叹地一比划,说雷神是大度之人。 雷神给了天哑一本经书,这是天下少有的一部手抄本《金刚经》,据说它是高僧慧能亲手抄的。 天哑走了。 ×      ×      × 雷神站在他的书房里,他在沉思默想。 他想着江公子的话:他是不是真的不像是一个北方武林的霸主? 六 夜深人静时 在凤凰城里,夜是很静的。 很少有人在静夜里不寐,一般人都是在白日一天劳累了,便都在夜里好好入梦了。他们的梦是很香很甜的。还有一些人是在白日里没有什么劳累,便在夜里与女人狎戏,弄得也是人困马乏,也都昏然入梦了。 再就是那些江湖豪客们,他们都做完了他们一日的英雄梦,人也入睡了。 然而,在昏蒙蒙的夜色中,也有一些不睡的人。 他们都是谁? ×      ×      × 在雷神的庄子里,有一间小屋子。 这是一间很精巧的小屋子。 这间屋子很怪,怪的是它的屋子里摆满了一些东西,这是一些价值连城的东西。有的是宝贝玉石,有的是一柄宝剑,还有的是一些玉饰头簪,更有一些是小孩子玩的玩艺儿。 在屋子中间,有一张大床。 大床上,是湖绸的被子,绫子的花巾莺枕,还有一些叫人叫不出的名贵卧具。 在这张大床边,有一堆一堆的鲜花,很香很香的鲜花。 在这张大床上,睡着一个小女孩子。 她就是血如洗的女儿,她的名字很怪,她叫做血珠。 她躺在那里,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因为她很聪明,所以她才现在还活着。 她很小,只在六岁多一点儿。 但她现在就明白,如果她有一点儿不慎,她就马上会死去,死得不明不白。 她不想死,她一定要报仇,她一定得杀死她家的所有仇人。 她明白,她的母亲为什么要当着她的面给那些人算一卦。她是想告诉她的女儿,杀死她的父母的都是些什么人。 她记住了,一共是七个人。 这七个人是—— 北方的武林盟主“雷神”雷威; “竹刀”冯石; “酒虫子”于去病; 唐门的一个得意弟子,她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她知道他的声音,只要他一讲话,她就会知道他是不是那个人; 江南江门的公子江守诚; 天残地缺的弟子天哑; 还有一个就是那个叫做阴阳手的剑客。 一共是七个人。 她必须把他们七个人都杀死! 她睁大着双眼,她的眼里有泪。 幸亏雷神知道她从小是一个人睡的,不然,要是他再派一个女人来同她一起睡,她的日子就更难了。 她睡不着。 她想着她的父亲母亲。 他们都是好人,但他们太好了,他们都死了。她是不是不做他们那样的好人了,她才能不死。她一定得说假话,那样她才能活下去。 ×      ×      × 这时,她的屋子里突然有了一个人,一个从外面进来的人。 这是一个很矮很矮的老人,一个长得委实是难看的老人。 老人看着她,嘻嘻笑。 “你看我是不是有一点儿难看?” 她得承认,这个老人确实是有一点儿难看。 但她不愿意说出来。 她说道:“你的个子有一点儿矮。” 那个老人不高兴了,他嘟哝着:“我没有问过你,我是不是长得矮,我只是问你,我长得难看不难看?” 血珠笑了:“我说你长得矮,就是说你还有希望……” 老人愣了:“我还有希望?我有什么希望?” 血珠乐了乐,她一笑,就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 “我说你还有希望,就是说你还可以长得好看一点儿……” 老人啼笑皆非,他看着小丫头,说道:“我还能长么?你知道我多大的岁数了?” 女孩子像也是刚刚想起了这一件事儿,她扬起眉毛,问道:“真的,你是多大岁数了?” 老人一叹:“我老了,我已经五十一了。” 女孩子乐了:“你不老,你一点儿也不老……” 老人奇道:“你怎么知道我一点儿也不老?” 女孩子说道:“你怎么这样笨?你如果很老了,你的个子就不会是这么小了。你还得长个子,一直长到像别人一样高,对不对?” 老人胡涂了,他只好对着这个小丫头点头。 小女孩儿对着他道:“这不就对了,你活了五十一岁,才长这么高,你再活五十一岁时,你才同别的男人一样高,那时,你才是老了呢……” 老人道:“你是说我能长命百岁么?” 小女孩子道:“怎么不能?一定能。” 老人乐了,他看着小丫头,乐了,他自言自语道:“都说血如洗这小子傻,怎么生出了这么一个聪明女儿来?” 他笑着,看着女孩子,说道:“你聪明不聪明?” 女孩子摇摇头。 “你不聪明么?” “不。” “为什么你不聪明?” “因为我爸爸傻……刚才你不是说了么?” 小老头不讲话了。 他问道:“你会不会武功?” “不会。” 他又问道:“你会不会神算?” “不会。” “那可就不妙了,你什么也不会,我怎么会饶过你?我一定得杀了你……” 女孩子没有一点儿惊讶,她只是看着这个小老头。 “你不怕么?” “不怕。” “为什么不怕?” “我爸我妈死时,我已经怕过了……” 谁听说过,她怕过了,此时就再也不怕了? 小老头道:“好了,我走了。你不怕我,我以后还来,好不好?我以后来时也是在夜里,你看行不行?” 小女孩子一叹,居然是像大人一样像模像样的一叹,她说道:“好吧,但你可得记住,我要是睡着了,你可不要把我弄醒了。我一醒了,就再也睡不好了。” 小老头呆看了她半天。 小老头的身子一扭,人就没有影了。 ×      ×      × 同是静夜时。 在一个破庙里。 有一个人在烤火。 春天的夜里,很冷。 他在烤火时,正在留心听着外面的动静。 从外面走进一个人。 这人走了进来,他看着烤火堆上的那一只锅子,锅子里炖着一只鸡。 很香很香的味儿直冲他的鼻子。 他看着这个人,好久不语。 “他死了,慧娘也死了。他们都被埋在了北邱。” 他不语。 “慧娘的钱不在了,可能被雷神拿走了。” 他仍然不语。 “血如洗的刀也没有了,说是在雷神的手里,也有人说是让他给了人。” 这男人仍然不讲话,他只是看着火。 他的脸很俊,长得很英俊。 他像是一个呆人,不讲话,一直不讲话。 那后来的人看他不讲话,就也不再理他,只是一个人去用手在锅里捞鸡吃,他的手指也不怕烫,在滚开滚开的锅里捞了半天,把这一只鸡吃得精光。 那男人终于问话了,他讲话的声音很涩,像是他已经久不用这人世间的语言了。 “他们……的女儿……她……在哪儿?” “她在雷神手里。” “你说什么?” 男人站了起来。 “她真的在雷神手里。” 男人看着他,像是不明白他的话。 男人的身子一抖,人如一支利箭,飞了出去。 ×      ×      × 仍然是在那一个血珠的屋子里。 她又醒了,她看见了她的床前有一个人。 这一回,是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 他长得很英俊,他长得比她的父亲还好看。 她看着他,不知道他在夜里来她的屋子里做什么。 他看着她,一声也不吭。 她就笑了笑:“你是谁?” “你母亲的朋友。” 她笑时有一点儿顽皮,她这一笑,让男人差一点惊叫起来,她活活就是一个鬼娘子啊。 他忘情了,他偎在床边,一声声地叫:“慧娘,慧娘!” 女孩子只是看着他,他流下了泪水,他哭了,哭得很伤心。 女孩子问道:“你是我母亲的朋友?” 他点点头。 “你是不是我父亲的朋友?” 他想了想,摇摇头。 她有一点儿奇怪,既然他是她母亲的朋友,就该是她父亲的朋友,他怎么只是她母亲的朋友,却不是她父亲的朋友呢? 但她看着他,说道:“他们都死了,他们没有朋友了。” 他看着她,他很吃惊,他吃惊这个女孩子的冷静。 她看着他,说道:“你是我母亲的朋友?” 他点头。 她说道:“你既然是我母亲的朋友,我就可以求你了,对不对?我可以求你为我做一件事儿了……” 他郑重地点点头。 他想,她一定会要他为她的父亲母亲报仇。如果她求他,他一定会答应。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她只是对他说:“你再来时,先看一看我是不是睡了,我如果睡了,你就不要进来。好不好?” 他有一点儿懵了,他不知道他讲一句什么话才好。 她一叹道:“好了,你走吧,我还是得睡觉……” ×      ×      × 仍是夜深人静时。 在一家小店。 这是一家谁也不愿意来光顾的小店。从外面走进来的人常常是犹犹豫豫的,一点也拿不准是不是进来,它的样子让来人不大放心。 就是这样的一个小店。 店里现在有人,有三个人。 一个是店主,他正在一边忙碌着,他在擦那些看起来似乎无论他怎么擦也不会干净的桌子。 一个是年轻人,他的脸色苍白,看起来似乎有一点儿心不在焉,他一会儿一看着眼前的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是个矮子,一个小个子的老头子。他此时正蹲坐在椅子上,正在津津有味地吃东西。 他像是几辈子没有好好吃过一回东西了。 他越是不看这个年轻人,这年轻人的心越是咚咚乱跳。 好不容易,他吃完了。 他擦了擦手,终于讲话了。 “你去杀了血如洗?” 年轻人看着他,老人的脸高深莫测,让他看不出喜怒来。他只好说:“我去了。雷神求我。再说,血如洗对我们不理不问,他一点儿也不在乎我们唐门……” “好了,别讲了……” 老头子的话说得有气无力,但像是在他的头上猛敲了一下,他一声不吭了。 他的后背冰凉。 老头子会不会杀死他? 他想起了鬼娘子的一句话,他会死在他们唐门的一枚暗器下,那是一枚六翅蝴蝶。 他的脸上冒汗了,他的心在突突乱跳,他终于忍不住了。 他问道:“老爷子,我想知道,咱们的六翅蝴蝶是不是已经造好了?” 老头子一愣,他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年轻人道:“我问过鬼娘子,她说过,我是死在我们唐门的暗器之下,我是死在一枚六翅蝴蝶之下……” 老头子大吃一惊,他忙问道:“你说什么?这根本不可能!她怎么知道世上有六翅蝴蝶?” 年轻人道:“我不知道。” 老头子道:“世上知道我唐家有六翅蝴蝶的人,直到现在,也不会超过五人……” 当然不超过五个人,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是唐门的嫡亲弟子,不然他决不会知道有六翅蝴蝶。 再说,六翅蝴蝶还没有造好呢。 老爷子好久不语,他慢慢说道:“本来,这一次要处死你的,因为你犯了我们唐门的规矩……” 他不语。 老爷子道:“你现在不必死了,因为我有一个新的主意……” 他的精神一振,他看着老爷子,他知道他真的可以不必死了。 不知道老爷子要他做什么? “你可以从今天起,天天看着那个女孩子,如果她死了,你的死期也就到了。” 他一愣,他没有想到,老爷子会让他做这样一件事儿。 老爷子道:“至于你的那一个女人,你一直可以有她,但你回到唐门时,不可以把她带回去……” 不可以把她带回去,就是说,到了那时,他只好杀死她。 他刚想讲话,老爷子的声音更冷了:“我刚刚吃饱了,我不想和你再讲话……” 他只好再也不说了。 他不想死。 一 江南寒士 雷神知道,要在北方做他的地方霸主,他还有许多的事儿要做,他得在江湖上做上几件事儿,让别人看得出他的威力来。 他先得想办法让那几个人服他。 这几个人是—— 丐帮的总筐头徐楚; 大风旗的旗主关东王关大风; “一把剑”云天。 他正在琢磨着如何做他的事儿。 雷三来了,雷三是他家里人中唯一可以走进他书房里的 他不动,雷三不敢出声。 好半天,他才一问:“什么事儿?” 雷三答道:“有人来了。” “不见。” 当雷神想他的大事时,他一直不见外人。 但雷三道:“这个人,我想主人一定会见他的。” 雷神生气了,他不想见什么人,他是谁又会怎么样?天下没有了血如洗,还会有谁对他那么可怕? 但雷三的一句话就让他怔住了。 “他说,他是江南江门的人,他说他是江南的一介寒士。” 江南寒士? 雷神站起来了。 如果真的是江南寒士,他怎么敢不见? “好,请他进来!” ×      ×      × 有声音响在他的面前,人也就站在他的面前了。 “既然是主人说了请进,我再进来就不算是冒犯了。” 这是一个南方人,一个很瘦弱的南方人。 他的眼很大,他的样子也不失英俊,他的脸色也不老,他十分潇洒。看着雷神,他笑道:“雷兄不会见怪吧?” 雷神道:“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你是江南江门的掌人,江南寒士?” 那个人道:“不错,雷兄果然是好眼力。” 那个人施施然坐了下来。 雷神看着他,问道:“江兄自大老远的南方来我这里,不知道有何见教?” 江南寒士一一看着他的书房,他看到汗牛充栋的书室。 他点头道:“好,好,果然是好。不怪血如洗说你是个书生,他的话不错。” 雷神一听得别人提起血如洗,就颇有反感,他此时冷冷问道:“江老爷子此时来我凤凰城,大概不是来玩的吧?” 江南寒士一笑置之,他不理会雷神的怒气。他问道:“雷神想要做北方的武林领袖,这件事儿不知道办得成不?” 雷神冷冷道:“成事在天。” 江南寒士道:“谋事在人。” 雷神盯着他道:“不知道江老爷子来这里有什么贵干?” 江南寒士道:“我听得雷神要做北方武林领袖,特地来想帮帮你的。” 雷神道:“是么?我听说你与血如洗血贤弟并无交恶。” 江南寒士乐了,他哈哈大笑道:“不错,我与血如洗并无交恶,但我也与他并无深交。” 他的话意让雷神也是一阵子心跳,他这是告诉他雷神,江南江门可以帮他做北方武林的盟主? 江南寒士道:“天下武林,本来有不少门派,尤其是各大派的人物都不少,像少林、武当、崆峒都有一些很有名的人物,但从前些年起,江湖上的各家便名重一时,渐渐比各大派的人要更有实力了。这些年里,尤以四大家为名重一时。这四大家是江南江门、北方的血如洗、两广的离身剑、蜀中的唐门,我看此时最有势力的,当推蜀中的唐门。他们正在研制一种新的暗器,这种暗器叫做六翅蝴蝶,据说这种暗器一出来,他们就会向天下各大家挑战……” 雷神看着这位江南江门的老爷子。他此时想,人家传说这位江老爷子是一个风流男人,但此时看也看不出。 江老爷子道:“如果你能做北方的武林盟主,而且你能与我联手一起图大业,我就可以帮你做事……” 雷神道:“不知道你会怎么样帮我?” 江南寒士一笑,他笑道:“如果我与你联手,我就会让你的仇敌一个一个都死了,一个个都死得莫名其妙……” 雷神看着他,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江南寒士的话在他的心里有没有什么反应。 江南寒士道:“不知道雷神以为如何?” 雷神道:“我没有什么仇家……” 江南寒士乐了,他笑着对雷神道:“你的仇家太多了,弄得你连觉也睡不好,像你的七个人中的那六个,他们除了我的儿子以外,都是一张可以向世上述说你的隐秘的嘴,尤其是那一个酒鬼,他如果喝醉了,他一定会向外人讲你的秘密……还有一些你不足向外人道的仇人,你自己无法去杀死他们,因为你已经是天下武林中的北方盟主,你做事不得不小心一点儿了……” 雷神看着他,像看着一个从他的心里爬出来的怪物。 “依你之见,我该怎样?”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雷神看着他,冷冷道:“莫非江老爷子肯帮我?” 江南寒士笑了,他笑得很阴森:“不错,我是可以帮你。” 雷神道:“我看不出这件事对你有什么好处。” 江南寒士道:“我可是看出了这件事对你的好处。只要你没有了这些仇人,你在这北方,岂不就是一个安安稳稳的霸主了么?” 雷神笑了,他笑时很阴森,他知道这个江南寒士的心思,他明白江南寒士的打算。 雷神道:“你是不是对于天下四大家的排号有一些不太满意?” 江南寒士笑了:“雷神明鉴。你的话不错,我想,天下四大家的排号应该是江南江门、北方雷神、两广离氏、蜀中唐门。你看,这样排号是不是很合适?” 雷神点点头,道:“不错。” 他很满意这排号,他对于他刚刚做北方武林的盟主,江南寒士就来与他联手,十分满意。 ×      ×      × 小矮子又来到了那一家酒店里,他等着,等了半天,才看到那一个唐门弟子走入了酒店。 那一个唐门弟子走入了店后,直走到了他的桌前,坐下。 小老头道:“江南寒士来了。” 那一个人的脸色很难看,他看着老头子的神色,像是看着一个阎王。 小老头道:“你去看一看他,光顾光顾他,省得他到处乱走。 这个男人有一点儿犹豫,他知道,如果他去与江南寒士动手,他决不是对方的对手。 老头的眼光如针,他盯着这个年轻人,道:“你不敢去?” 他轻声道:“我不是不敢,而是不知道有没有把握。” 他去对付那一个江门的掌门人,他不是没有把握,而是根本就不会成功。 但他不敢说他不去。 小老头道:“你只是远远地给他一下子,然后就走开。” 他长吐了一口气,如果他不是去同那一个江南寒士做生死之决,他或者还有保命的可能。 小老头看着他,像是看他有没有胆量,他嘟嘟哝哝道:“他今天去了雷神的家里,你知道不知道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只要他与雷神勾在一起,必然会不利于他们蜀中唐门。 小老头的声音如涩锈之铁:“你只是给他一个警告,让他小心点儿,如果他再与雷神勾结,我们就不再客气了。” 年轻人一句话也不讲了,他走了出去。 ×      ×      × 小老头坐在桌子边上,他看着桌子上的菜,好久不动。 旁边的店掌柜突然道:“他自己去,他一定会死!” 小老头突然冷冷道:“你忘了,鬼娘子说过,他会死在我们唐门的六翅蝴蝶下。你知道六翅蝴蝶是我们唐门的暗器,江南寒士可没有它。” 那一个店主再也不敢吱声了,他不是唐门的掌门人,他只是唐门掌门的亲兄弟。 唐门掌门是唐十,是这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 小老头道:“也许你说得对,我不该拿他的性命开玩笑。” 店主不知道他的话意是真是假,就不再吱声。 小老头站了起来,他走入了风中。 ×      ×      × 那一个年轻人站在了风里。 他在雷神的庄子外等着,他等着那一个江南寒士走出来。 他一会儿一定会走出来。 到那时,就给他一个满天花雨。 满天花雨,是唐门暗器的最高手法,是除了掌门人外,只有几个唐门弟子会用的手法。 满天花雨,是一齐出手的六十四枚暗器一齐飞向一个人,让那一个人在一刻间死亡六十四次! 他有耐心等,他知道,他或者是在等待着让江南寒士死亡,或者是在等待着他自己的死亡。 无论是谁死,反正他是在等待着。 他想起了那一个女人,他在这北方的一间小小茅屋遇到的一个女人。 如果他不遇到这个女人就好了,他的生命就不会重新开始。他遇上了这一个女人,让他明白,他不光是一个打打杀杀的人,他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 遇上了这一个女人,让他知道,他从此再也不光是唐门的一个杀手了,他还是个对于一个女人有用的男人,是一个心有牵挂的男人。 为了那一个女人,他走入了雷神的圈套。 她其实是雷神安排下的女人。 但他喜欢她。 只要他喜欢她,对于她的一切过失都能原谅。 风很凉,他的手里握着一把暗器。 他决定,一看到江南寒士,不打一声招呼就出手。他明白,如果他打了招呼,他一定会死在江南寒士的手里。 满天花雨奈何不了江南寒士。 他已经看到了江南寒士了,江南寒士正施施然直走出来。 他的手已经扬起了,他的六十四枚暗器像是一群死亡的蚊蚋直飞向江南寒士! 静夜无声,只有暗器的破空之声。 他的心里突然一喜,他知道他得手了,因为江南寒士根本就不曾防备,他一点儿也不曾有什么动作。 正在这时,他的眼前突然一花。 没有了江南寒士的身影。 漫天花雨顿时都成了无的之矢。 他呆了,他看着那一片暗器飞向了空中。 他看到了张笑脸,这是一张让人看了无论如何也不能不怕的笑脸。 江南寒士! 江南寒士笑道:“你是蜀中唐门的人?” 他只好点头。 江南寒士道:“你们蜀中唐门的人就再也没有一个更强一点儿的人?让你来对付我?你太差了,十年前,你们的先辈唐六先生就用这一招对付过我,你知道不知道?” 他的声音很紧:“我不知道。” 江南寒士道:“对了,你们唐门一向对于自己很有信心,出门在外的失败从来不对自己的弟子讲,是不是?” 他不能承认,他也不能不承认。 江南寒士笑嘻嘻,看着他:“看你这暗器,你一定会是唐门的得意弟子。你的暗器的毒是一流的……” 他手一伸,手里俨然是一枚毒蒺藜。 他竟然不畏惧唐门的剧毒?! 江南寒士道:“我怎么处置你呢?我杀死你?那样可不好,人家会说我这个人不讲义气,遇上一个唐门的一个晚辈竟不饶过他。我要是不杀你呢,下一回你要用你的这些破玩艺儿打我,我一个不小心,不就死在你的手下了么?” 年轻人不语。 他知道他无法再出手,他看着这个神鬼莫测的江南寒士,不知道他怎么办才好。 这时,江南寒士终于做出了决定。 “好吧,我只是剁去你的一只手,只是剁去你的左手,好不好?你的右手很有用,它可以打暗器,你的左手就没那么有用了,它有也行,没有也行,对不对?” 他像是同这个唐门的年轻人在商议怎么办。 ×      ×      × 他的身子要动了,这时,只听得树叶哗哗响。 “谁?” “是我。” “你是谁?” 那个人一叹:“我是唐十。” 江南寒士的脸色一变,他郑重其事地道:“噢,原来掌门人也到了,怪不得,怪不得,原来是你让你的手下扔一堆破玩艺儿,好让你干正经事儿。你想做什么,为什么不干?” 从树上飞下来了一个人。 他看着江南寒士,冷冷道:“好,你还活着,酸醋?” 江南寒士听得他叫起这个名字来,顿时就有了一点儿激动。他看着唐十,说道:“好,好,我还好,你还好么?” 唐十一脸丧气,他突然没了一点儿精神,他说道:“好,好,好个屁,我还是那一个老婆子,我能好到哪里去?” 唐十的老婆子是一个美人,而且是一个脾气很暴躁的美人。难过的是她的个子很高,她的脾气像她的个子一样,让唐十受不了。 唐十在唐门是至高无上的掌门,但在他的家里却是一个受气的老头子。 江南寒士一乐,他明白唐十的心计,如果你同唐十在一起,你就早早晚晚会以为他是一个窝囊废,只要你以为他是一个窝囊废时,你也就快完了,你也就快死在他的手里了。 这两个人都在暗中看着对方,他们是天下四大家的主人,一个是蜀中唐门的掌门人,一个是江南江门的主人。 他们相见了,还有什么话可说? “你走吧……” 掌门人下令,让他走,他只好走。他低着头,走了。 他带着耻辱走了,临走时,他向江南寒士看了一眼。 这是满心怨毒的一眼。 “他是谁?” “唐铁,一个晚辈。” “他已经比当年的唐六先生强了。” 话语之中,已经颇有感喟。 “他是不错。但他有情,你知道,杀手不可有情,有情的杀手就是死路一条了。” “不错。” 二 一老一少 在夜里,人们都熟睡了,这时,只有一个小丫头还睁着大眼,瞪瞪地看着天棚,不睡。 她似乎在等着什么,她在认真地谛听,听着外面的风声。 风声很紧,一声接一声的风声在吼叫着,她睁大的双眼看着天棚,心里有一点儿不安。她不知道她的命运如何,她只知道“雷神”雷威很可能会随时要了她的命。 她在等待着什么?是在等着死么? 她想起了母亲对她讲的话。 “如果你只能看着那一枚钱来算自己的命运,那你可就是一个小傻瓜了。” 她明白了母亲的意思,她是说,一个人有时得自己想办法,不然就只是一个呆子。 她还小,她会有什么办法? 她能不能自己逃走,她能不能自己去报她的杀父杀母的大仇? 她如果能杀死那一个雷神就好了。 这时,她看见了那一个小老头,他又来到了她的面前。 ×      ×      × 小老头很随便,他笑着向她问道:“你这几天哭没哭?” 她不语,只是大大地瞪着双眼,看他。 小老头呆呆地看着她,突然道:“人家都说我什么也不是,依我看,你竟是什么也不是。人家问你话,你都不会回答,你还会做什么呢?” 她依然不语。 小老头道:“我可以告诉你,我与你爸爸曾经见过一面,我与他打了起来。你猜,我与你爸爸两个,谁的功夫更厉害?” 她一点儿也不犹豫,张口说道:“我爸爸!” 小老头怔怔地看她,说道:“奇怪,你怎么知道是你爸爸赢了我的?” 女孩儿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你打不过我爸爸,你根本就不会是他的对手。” 小老头有一点儿尴尬,他笑一笑:“你以为你爸爸有多厉害?我只不过是不愿意伤他就是了,你看!” 他一伸手,就从他的袖口露出一枚暗器。 这是一枚铁蒺藜。 他一出即隐。 “你看清了么?” 她看到了,就说道:“那是一枚暗器,打人的。” 他一笑,乐得很开心:“不错,不错,你很聪明,你真的很聪明的。可是你知道不知道,这一枚暗器发出去,足足有十二种出手的方法?” 她摇了摇头。 小老头笑了,他看着她,得意极了,他说道:“连你的爸爸他也不会这么多的方法。你看看……” 他一一示范给她看。 “看,这一种,这是平出,平出最容易,但也是最难。最容易的常常也就是最难的。这是斜出,斜出阳关无故人。你懂不懂?就是说,这暗器一出手,被暗器打伤的人就再也看不到你的熟人了。你人也死了,还哪里去看你的熟人?这是反出,从后面来的暗器,就是这一种方法可以出手的。你看明白了么?你看看,就是这样,全凭手的劲头儿。你明白不明白我的这方法?” 她说她不明白。 “真的不明白么?” 他就又做了一遍。 又是斜出,又是直出,还有的就是一种平平的出手,这种方法他用得极怪,很有一点儿手段。 她看得仔细,看得明白,她笑了笑,说道:“我看明白了,你还有什么新招法?” 他笑了笑,他当然有许多的新招法,他是蜀中唐门的掌门人,他怎么能就会这么两手? 他笑道:“你如果真的学会了这两手,我就可以再教你。” 她嘟着嘴,说道:“不就是那么两手么,你看着……” 她真的比划了两下,她这么一比划,让小老头当场就愣了。 她比划的真就是那么一回事儿。 小老头大喜,他看着女孩儿,他问道:“你从前学过这用暗器的方法?” 她摇摇头。 他抓挠着他的脑袋。 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像她这样聪明的人,他看着她,像看着一个怪物。 她笑了:“你看什么?你怎么不讲话了?” 他看着她说道:“我可以告诉你,我足足学了八天,才把这一些方法学会了,你怎么会一学就会?” 她咯咯一笑,说道:“你这方法很简单,怎么会用八天才会?” 小老头道:“好,好,我真的不相信你有这本事,我再教你一点本事,你试一试看。” 他想了半天,还在地上来回走着。他想着或许她是从前跟她的父母学过一点儿用暗器的手法,这一次就用上了。这样的话,就一点儿也不足为奇了。他要试一试一种新的手法,让她从来也没有看到过。 但她从来也没有看到过的方法是什么,他一时也想不出。 她睁大着双眼,看着他,等待着。 小老头想了半天,她等得有一点儿不耐烦了,就催道:“是不是你再也不会什么了,你的手法这么少,又这么笨,你怎么能说你和我的爸爸一样呢?” 小老头突然想起来了,他们唐门从前有一种手法,是他的父亲从前创下的,那是一种练习过的抛掷暗器的手法,这种手法叫做“十八手”。这“十八手”是一种很怪的手法,是专门从前,从后,从左,从右等方面出手暗器的。这“十八手”是一种怪手法,是一种从来也不曾入过大雅之堂的手法。 小老头暗暗道:“我从前学过的这手法,从来也没有用过它,此时一用,你一定是没有看到过的。” 他就对女孩儿道:“我现在用我的手法了,你看好了,再也没有人能像我这样用暗器的了。” 他就在他的手里拿了一件暗器。 果然是厉害。 他一出手,便是一种方法,他反复出手多次,他故意多次出手,也故意出手很快,一连出手了十八次。 他停住了。 他看着女孩子,说道:“你看明白了么?” 女孩子觉得这很好玩,她看着小老头,说道:“我看你的手很快,像有一点看不清,如果你能慢一点儿,我就会看明白了。” 他觉得有一点儿好笑,他是太小心了,这么一个女孩子,她只是从前曾经向她的父母学过一些武功,她像是学着玩的,所以她很快就会了这一种手法。现在他如此一做,也是她从来不曾见到过的手法,她自然是学不出来了。 他怕什么? 他就又慢了一点儿,他细细地做了一遍。 小女孩子看着他,睁大了她的眼睛。 她看着他做完了这一遍。 她笑了,说道:“就是这些么?” 他有一点儿不以为然,就是这些么?看起来你真的是一个小丫头,你怎么会明白这十八种手法的妙用?这是当年我家的老太爷教我的,我一直不曾用过,此时连老爹教的压箱子底的功夫都搬出来了,看你这小毛孩子有什么能耐? 小女孩子看着他,说道:“你这手法和刚才有一点儿像,可又不大一样,是不是?” 他点点头,他很吃惊,这个小小毛孩子竟然会动脑筋?这让他又是吃惊又是害怕。 “这是我家的老太爷教我的一种功夫,这种功夫是用在出手暗器上的,这手功夫叫做‘十八手’。你看看我刚才做的,你会了几手?你是不是学会了几手?” 小女孩子不动了,她看着小老头,慢慢地转动她的手指。 小老头很得意:“你是不是不会了?你不会也不要紧,我可以再告诉你一遍……” 小女孩子看他,说道:“我明白了。” 他问道:“你明白了什么?” 小女孩子道:“我明白了,你这种功夫是一种手法,是十八种手法,但也是一种手法……” 她说得语无伦次。 但他马上就明白了。 她说得对。 他用了十八种手法,其实只是一种手法。 他脸色苍白,他看着她,问道:“你说……你说什么?” 小女孩子说:“我做一回,你看看,好不好?” 她就做了一遍。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 她一边做一边念叨着,生怕她漏掉了一种手法。 她看着小老头,有一些得意,她笑着看他,说道:“你看,我学会了吧?” 小老头再也不笑了,他看着这个女孩子,像是看着一个妖怪。 从前他听说过,有一种人是奇才,无论多么神奇的武功招数,只要让他看到一种,他就会自己琢磨出十种、百种来。这是天下少见的人物。在江湖上,人都传言,一千个人中,也不见得会出一个这样的奇才。 从前,听说江湖上出现过一个这样的人物,她是丐帮的总筐头鱼漂儿,她一个人竟然把江湖上的好几种功夫都学到了手。她会天下绝技寂寞剑,也会天下绝技百兽舞,她还会好几种绝世功夫,她是几百年来江湖上的第一人。 但鱼漂儿已经死了上百年了,她的尸骨已经烂了,再也没有人知道她了,除了江湖上的这几个武功高强的高手,再也没人知道江湖上曾经有过一个鱼漂儿。 可现在,又有了这么一个像鬼一样聪明的女孩儿,她的名字叫做血珠。 他怎么办? 他也许可以杀死她,他可以在她没有成年的时候就杀死她,那样江湖上就会再也没有了这一个神奇的人物。 但他也可以不杀死她,他可以把她收买过来,让她成为他的人。 他想了想,他此时只要一掌就可以把她打死。 但他看着她的大眼睛,他不忍心。 他如果把江湖上的个奇才打死,他必受天谴。 他笑了。 他看着女孩子,他对她说道:“你知道不知道,你将来得为你的父母报仇?你得好好学一些本事,你现在为什么不跟着我学?你如果真的跟着我学,你就可以成为天下少有的高手。你得跟着我学,你就可以报仇了。” 她看着他,说道:“我跟你学,我能学到一种很高的功夫么?” 他点点头。 她看着他,问道:“我的功夫能学到多高?我能打过谁?我能不能打得过雷神?” 他笑了,他对她说道:“你能,你只要拜我做你的师父,你就一定能打得过雷神。你干不干?” 她点点头,答应道:“我干。” ×      ×      × 武林天下,有四大家,顶数唐门为最强。他从来也不以为他可以顶着他的唐门天下睡大觉。他知道,雷神有野心,他想独霸天下,那一个江南寒士也有野心,他想做天下武林的盟主。除了从前的血如洗外,天下四大家的主人都想得天下。他知道,他得防着三个人。 三个人中,两广离家的人最远,他可以对他们不必太着意提防。 三个人中,原来的血家堡子的血如洗最淡泊,他可以对他不加提防。 三个人中,他只要提防着那一个江门的老狐狸江南寒士就行了。 可现在不同了,雷神绝不是血如洗,他??野心,他想霸天下武林。 他不可不防着一点儿雷神。 他为什么不让这个小丫头做雷神的对头?如果她知道了雷神是她的杀父仇人,一定会同雷神一斗的。那时,他就有心在一边观虎斗,他也可以在一边得利。 ×      ×      × 他说道:“你如果想报仇,你得向我一拜,你拜我做你的师父。从此你得守我的门规。” 她问道:“什么是门规?” 他笑了,她如果真的是他的徒弟,她也是一个胡涂徒弟。 “门规就是规矩,你记住一条规矩就行了……” “一条什么规矩?” “不得害师父,不得做为害师父与师门的事儿。” 她睁大着双眼,看着他,似懂非懂。 三 追杀狂人 没有人知道他一天喝多少酒。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从来只是刚刚喝的时候知道,到了后来时,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喝酒时好念诵李太白的那一首诗。那一首诗叫做《将进酒》。 他好朗声长吟—— “君不见—— 黄河之水天上来, 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 高堂明镜悲白发, 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 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才必有用, 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 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 丹丘生, 将进酒, 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 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何足贵, 但愿长醉不愿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 唯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 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 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 千金裘, 呼儿将出换美酒。 与尔同销万古愁。” 在酒楼上,有这个人,他一直在喝,一直在唱,他既爱喝,又很爱唱。他喝得也醉了,他唱得也醉了。 他的衣服很旧,他的人也很颓唐,他睁大着醉眼,看着众人,众人也看着他,他就慢慢道:“老夫喝醉了,我……双手推松……曰去!” 众人都笑,看着他笑,因为他这一推,不是推了松,而是推了他自己,直把他自己一直推到桌子底下了。 他就在桌子底下喝酒。 他一边喝还一边唱: “人生得意哪须尽欢。 莫使金樽空对月!” 他看着众人道:“世上谁最亲?自然是杜康神。他如今要是活着,我从来就不会去习武,我就去学造酒。酒啊酒啊,真的是好东西啊……” 他盯着店家,对店家吼道:“你别吱声,你别以为我是喝醉了,我根本就没有喝醉,我从来没有喝醉过。醉中八仙有多少?你听我来道明了,有上八仙,吕纯阳,上仙真人是一桩。第二仙,是张果老,倒骑毛驴走当朝。第三仙,是韩湘子,手提一管长洞箫。第四仙,是铁拐李,一葫芦酒装得满满的。第五仙,是何仙姑,一根香荷飘十里。第六仙,是……谁来着?” 就一边有一群孩子在接唱:“第六仙,是汉钟离,肚子吃得大大的。” 他就一边嘟哝着:“不对,不对,他也是喝酒的,他的肚子是喝酒喝得大大的。” 这时,有一个人站在他的面前。 这是一个虬髯汉子。 虬髯汉子对他道:“酒虫子,你是不是走啊?” 他盯着那一个人,问道:“你要我走?” 那一个人道:“不错。” 酒虫子乐了,他拍着他自己的肚子,说道:“你要我做什么?你是不是告诉我?只要有酒,我别的事儿一概不理。” 那一个人道:“我请你喝酒。” 那一个人的手里有一只酒瓶子,这是一个很奇怪的酒瓶子,它是一只玉瓶子,瓶子很珍贵。 酒虫子的眼睛亮了,他看着这一只瓶子,问道:“是汉家春?” 那一个虬髯汉子点了点头。 他起身就走。 酒虫子急了,他跟着那一个人,匆匆走出了这家酒店。 那一个虬髯汉子的脚步很快,他一出酒店,人就健步如飞,直奔城外而去。 酒虫子也不示弱,他的醉意突然没了,他也是健步而行,跟着那个虬髯汉子直追到了城外。 这是一座庙。 那一个虬髯汉子进了庙里。 酒虫子站在庙外,自言自语道:“是什么人,竟弄这么些玄虚?有一瓶酒就是了,拿来喝了它,好不好,还跑来跑去的,让人扫兴……” 这时,那一个虬髯汉子的话声从破庙里传了出来。 “你进来,咱们连干上它一瓶,好不好?” 酒虫子闻言大喜,他大声道:“好,好,我就进来了。” 他一步直穿入了破庙。 ×      ×      × 破庙里,有三个人。 这是三个怒目而向的人。 他们都看着酒虫子,像看着一具死尸。 一个人叹道:“酒虫子,你好好的人不做,偏偏要去做鬼……” 酒虫子兀自不明白他的话意,他呆呆问道:“你说,我做鬼,我做什么鬼?” 那一个人道:“你的嘴不严,你的命就没了。” 酒虫子自己念叨着:“是么,我的嘴不严?……我的命没了?不对,不对,我的嘴很严,我最近干了一件大事儿,我和别的人干的,我从来没有对别人讲过,你怎么说我的嘴不严?” 那一个虬髯汉子道:“酒虫子,你最近干了什么大事儿?” 酒虫子道:“我不告诉你。” 那一个虬髯汉子道:“你不告诉我,你就喝不到这一瓶好酒了,我自己就可以把它全都喝光。” 那一个虬髯汉子做喝酒状。 酒虫子大声道:“等一等,等一等,让我想一想……” 那一个虬髯汉子就等着他,等着他想。 酒虫子想着,念叨着:“我最近都干了什么呢?我喝酒了,我又喝酒了,我还是喝酒了……噢,我没干什么。” 那个虬髯汉子一笑,他把那一瓶酒打开,让酒香直冲酒虫子的鼻子。 这是三十年陈的老窖。 酒虫子看着他喝,一口一口地喝,酒虫子的喉咙很渴,他简直是渴极了。 他不等那一个虬髯大汉喝第三口,就大声道:“住手!” 那一个大汉看着他,问道:“酒虫子,你最近都干了些什么?” 酒虫子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得意之色,只要别人的手里有酒,而且是好酒,他就很痛苦。 酒虫子道:“我最近和人一起,杀死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谁?” “血如洗。” “你和谁去杀死他的?” 酒虫子此时不语了,他直盯着那一个虬髯汉子的酒瓶子,他看着酒瓶子的那神气,像看着他自己的儿子。 那一个虬髯汉子把酒瓶子盖好,直扔向酒虫子。 酒虫子大喜,他拿过来那一瓶酒,打开了盖子,一口就咕嘟嘟喝了下去。 那一个虬髯大汉道:“你说,你说呀,你和谁一起去杀死血如洗的?” 酒虫子的嘴抿得紧紧的,他盯着那一个人看,好久,他才问道:“我和谁一起去的,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三个人都愣了。 他们想不到酒虫子还有这么一套。 他们的一瓶好酒白白让酒虫子喝了。 那一个虬髯大汉有点生气了,他盯着酒虫子,问道:“你最近是不是常常出没于雷神的庄子?” 酒虫子的心一抖,他反问道:“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常出入雷神的庄子?” 酒虫子的脸变了颜色,他明白,这一回的三个人可不是同他来闲聊的,他们一定是来要他的命的。 “我告诉你,雷神要我来宰了你!” 酒虫子仍然在笑,他笑得有一些吃惊,也有一些生气。 “是么?他想杀人灭口?” “不错。” 一句话刚完,那三个人一齐动了。 他们都一齐出手向酒虫子。 一个大汉用一件风云排铛,他一出手,就向酒虫子的下三路出击,他的风云排铛很快,直击向酒虫子的双腿。 另一个大汉的双手变掌,双掌像是血红的颜色,看起来像是血砂掌之类的掌法。 第三个大汉的手里是一柄剑,他仗剑直刺,直击向酒虫子的前胸。 酒虫子本来满是酒意,但一下子就没有了酒劲儿。 他身子一缩,人就生生退出了十几步远。 酒虫子的身子直了,他的眼睛亮了,他的双手不抖了,他看着那三个大汉,冷冷道:“你们这些王八蛋,我一眼就看出你们不是什么好东西,世上哪有人把好酒白白送到别人眼前的?” 那三个人看着酒虫子,也只是冷笑。 虬髯大汉道:“我们受人委托,今天一定得宰了你!” 酒虫子道:“是谁?是不是那一个雷神?” 虬髯汉子不置可否。 酒虫子道:“我就想这个王八蛋会变卦,果然不是好东西!” 他大声而骂。 三个人道:“酒虫子,你的死期近了!” 这一回,三个人都走近了,他们要一击而毙,他们一定得杀死这个酒虫子。 ×      ×      × 在一边,有一双眼睛,直盯着他们。 这是一双很亮很亮的眼睛。 这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们。 ×      ×      × 大汉们和酒虫子的拼死一争已经很见出分晓了。 酒虫子的掌法很厉害,他已经把一个大汉打得吐了血。那个大汉在一边直呕,吐出了一口一口的鲜血。另外两个大汉的攻势更猛,直扑向酒虫子。 他们的剑在酒虫子的前胸划了一下,鲜血像涌泉一样直流。酒虫子也顾不上他的伤势,他一声声像是一只受伤的野兽一样,直向那两个大汉扑去。 他知道他受了伤,他不早一点儿把这两个大汉杀死,他就会流血时候太长,也死在这里。 他直扑上去。 他的身子一个趔趄,像是要滑倒,那个大汉见有机可乘,就出手一击,向他一剑刺来! 酒虫子的身子一斜,人就斜斜出去了,让剑从肋边滑了过去。 叭! 一声脆响,这一柄剑从中齐腰而断。 它是被酒虫子用臂生生挟断的。 那一个大汉已经凑到了酒虫子的眼前。 酒虫子只是在他的头上轻轻地拍了拍。 那大汉的双眼瞪着,血就从头上往下流了,他恨恨地看着酒虫子,说道:“我杀不死你,我……” 他倒在地上,死了。 只剩下一个虬髯大汉了,他瞪瞪地看着酒虫子,他的眼睛里是恐慌,他十分害怕。 酒虫子道:“你……走吧。” 那个大汉像是没有听清他的话。 酒虫子道:“我从来不杀送我酒的人。” 那个大汉看着他,像看着一个鬼魅。 酒虫子道:“你如果不走,我可要变主意了。” 那个大汉马上就走了,他很快就走得无影无踪。 ×      ×      × 只剩下了酒虫子一个人。 他坐在地上,看着这一座破庙,口里念念有词,说道:“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庙,竟然能藏一个人?” 在庙塑后面的人听到了,知道酒虫子已经看出了他的藏处,就慢慢走了出来,他站在了这个酒虫子的眼前。 酒虫子一愣,他是谁?他有一点儿像血如洗,但他和血如洗不一样,??的眼睛里没有血如洗的那笑意,只有忧郁和愁苦。 “你是谁?” 这个年轻人不语。 他只是呆呆看着酒虫子。 他从身边掏出一瓶酒,递给了酒虫子。 酒虫子一闻,顿时眉开眼笑了。这是一瓶好酒,真正的五十年陈的女儿红。 酒虫子忘了他的伤了,忘了他的胸前在流血,他抓起了酒瓶子笑了。 ——在北方,要喝五十年的女儿红可不容易。 四 祭刀的不是鲜血 在静夜里,最好是一个人静静而思,可以思往事而知未来。 在凤凰城外的一个小小的村庄里,有一间小小的屋子,屋子里坐着一个人,他静静地坐着,看着眼前。他双腿趺坐着,双手很轻松地放在了他的膝头上,他的双眼平视着,直看着眼前。 他已经这样坐了整整一天了。 他一天不吃不喝。 他只是看着眼前。 眼前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有一口刀。 这是一柄不太长的刀,刀鞘已经破旧不堪了,只能看出它曾经有过一块鱼皮的刀鞘,只是可以看出它从前曾经被人用珍珠玉贝很细心地装饰过,现在刀上的玉贝没有了,刀上的刀鞘也没有了鱼皮,只有一块很旧很旧的铁包着刀。 这柄刀只是长七寸。 说它是一柄刀,莫不如说它只是一把匕首。 一把长匕首。 但它也是经了风雨,见了世面的。看它的把手那磨得没了一点点儿抓痕的样子,便知道它是一把好刀。 这人看着这一把刀,一动不动。 这是一把很神奇的刀么? 他为什么一动不动? 他看着这一柄刀,他的眼里闪出了一种痛苦的神色。 他曾经败在这柄刀下。 他从来没有败过。虽然他在天下武林中并不算是最好的高手,但他从来也不曾像在这柄刀下败得那样惨。 他在这一柄刀下败得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他那时是一个年轻气盛的剑客,那时他在江湖上还没有闯下“阴阳手”这个响亮的名头。 他遇上了血如洗。 他知道了这个血如洗的名号,他知道血如洗是北方的一个霸主,他一定要与血如洗交手。 但是,血如洗只是向他笑了一笑,他根本就不屑于同他这样的江湖小人物交手,他如果同任何来同他叫号的人都动手,他一天什么也不用干了。 但阴阳手不愿意让他走。 他看着血如洗带着他的妻子一起走,就想起了一个恶念头,他要用污秽的语言来骂血如洗,逼血如洗与他动手。 他成功了。 血如洗真的与他动了手。 他输了,而且输得很惨。 他根本就看不出血如洗的刀法,他只是看见了刀光,他看见了刀光一闪,就见到了那一柄刀逼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不服。 不服就又试。 又是刀光一闪,那一把刀就像是附骨之疽,一直落在他的脖子上。 一连两次,他的脖子上就有了两条细如丝的血痕。 他悲叹了一声。 最让他仇恨的是,血如洗在给了他两次失败后,居然又教训了他一顿。 “你是一个年轻人,为什么不学好?偏偏要面对着人说那么多的污秽语言?你以后要小心了,如果你真的不改过,你一定会死在我的刀下!” 阴阳手不吱声,他把他的仇恨吞下肚子,他瞪瞪地看着血如洗。 他对付不了那一把神奇的刀。 ×      ×      × 他恨血如洗,从此以后,他每逢出去与人动手,他的眼前总是闪着血如洗的那一柄刀。他知道,他如果不把血如洗杀了,他会在江湖上再也无出头之日了,他的心永远无法轻松。他一定得想办法,一定得杀死血如洗! 雷神找到了他。 雷神是一个很宽厚的老者。 他对着阴阳手笑。 他知道雷神是血如洗的最好的朋友。 “你来做什么?” “来看看你。” 他冷笑笑,雷神是血如洗的手下,他早已经有所耳闻。 雷神道:“我想,你是不是想与血如洗再动一次手?如果你真的不服气,你可以同他再斗一次。” 他当然不服气。 雷神道:“阴阳手,你如果认为你的功夫已经练得不错了,你可以同我动一下手试一试,如果你能胜得了我,你才有可能去同血如洗一试。” 他当就同雷神一试。 他败了。 他败得也很容易。 他连败了三次。 他很沮丧,看起来此生也报不了他的仇了。 血如洗永远比他的功夫好。连血如洗的一个手下人雷神他也打不过,他还有什么希望? 但雷神告诉了他报仇的方法。 如果他同意的话,他可以把血如洗杀死,他可以从此在江湖上再也没有了那一丝怨恨。 他怎么不干? 他成功了,不如说是雷神成功了。 他得到了一把刀,这把刀是血如洗的刀,是血如洗的那一把宝刀。 碧血刀! 说它是一把宝刀,它一临出鞘时,带出一股碧色的血光来。 而且它杀人时,不见鲜红的血色,只是看得见一种碧碧的惨色。 所以它叫作碧血刀。 他看着这把刀,对他自己说:“阴阳手,你自己就是败在了这柄刀下,你就是让这一柄刀压得喘不上气来。这一回,你得到了这一柄刀,你一定要它折断,要江湖上再也没有了这一柄刀…… 他大声一吼,直冲向那一柄刀,他要一掌把这一柄刀拍折! 叭! 一声闷响。 他再细细看看那一柄刀,刀仍然完好无缺。他的浑厚掌力居然对那一柄刀没有一点儿损伤。 他拿起了这一柄刀。 他运足了内力。 刀变成了弯形,弯得没有了形状,他用再用力,最后把这一柄刀弯成了回环形,但刀居然像是解他心意,也回环了一圈儿,居然没有折。 他啪地一声把刀扔在了桌上。 他很生气。 死去的血如洗居然也让他无可奈何。 他拿出了他的剑。 他想,如果他催动他的无边剑气,是不是可以把这一柄刀弄坏了? ×      ×      × 这时,有人在他身边一声长叹,说道:“据我所知,这一柄碧血刀,你根本就没有办法让它折断。你何必白费力气?” 他呆住了,但他不能回身,他不能回过头去。如果他一回头,他的身后就有了空门,让人一击而成功的空门。 所以,他只是冷冷地一问:“你是谁?” 那一个人显然不想他会有这么一问,他想了半天,才答道:“我只是一个明眼人。” 明眼人,就是说,他在一边,眼睛明亮着呢,他对于阴阳手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 阴阳手道:“我问你是谁?!” 那一个人道:“我说了,你也不知道,我在江湖上根本就没有名儿。” 居然有这样的人,他自己对于他自己在江湖上的地位看得那么低,他居然承认他在江湖上根本就没有名儿。 没有名的人会在他阴阳手的眼前出现? 如果他真的在江湖上从来就没有名儿,那么这一回阴阳手一定是情形不妙。 最没有名的人通常都是最狠的杀手。 阴阳手还是一动也不动,他觉得在那一个人的眼光下,他的后背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他知道那个人的内力功夫已经是臻于化境了。他不能动,所以他很痛苦。 那个人道:“你为什么不转过身来?我不会动手的。” 阴阳手就慢慢转过身来了。 他看到了这个人。 ×      ×      × 这是一个很年轻的人。 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忧郁,一种不可排遣的忧郁。他看着阴阳手,他的目光中有一丝怜悯,一丝对于阴阳手那不可排遣的苦楚的一种同情。 阴阳手对他道:“你是谁?” 那人道:“我是慧娘的朋友。” 阴阳手道:“慧娘?谁是慧娘?” 那人一叹道:“慧娘,慧娘,你看你,在江湖上冲冲杀杀了那么多年,居然人家连你名字叫做慧娘也不知道了。” 他看着阴阳手,说道:“你想必知道谁是鬼娘子了?” 阴阳手的眼光变了,变得犀利了,他盯着那个人道:“你是她的什么人?” “朋友。” 阴阳手道:“你也是血如洗的朋友了?” 那一个人怔了怔,他慢慢道:“我不是血如洗的朋友,但我是慧娘的朋友。” 阴阳手有一点儿吃惊。 自从血如洗死了以后,从来没有人再承认他是血如洗的朋友,此时真的来了一个,倒让阴阳手有一点不知所措了。 “你想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这柄刀是慧娘的爱物,是血如洗的,你不能把它弄坏。” 阴阳手嘿嘿冷笑,他看着这个人,他笑得很生气。 血如洗不是死了么?他一死,天下再也没有让他阴阳手受苦的人了。他是什么东西,居然敢来教训他阴阳手? 阴阳手道:“你想怎么样?” 那一个人道:“这东西是慧娘的爱物,我想把它买下,把它埋在慧娘的坟前。” 那一个人的脸色很是凄凉。 阴阳手心道:你胡扯个鬼?你以为阴阳手是那么好骗的?你以为你这么一说我就会放手?你真的以为你可以骗了我么?这是一柄天下少见的好刀。人得此刀,便如虎添翼。你想得宝刀,就想了这么些鬼话来骗我?我怎么会上你的当? 他口中不言,只是看着那一个人冷笑。 那一个人道:“这里是买刀的银子。” 他放下了一叠子银票。 这是一叠子银票,一叠子足够买下世上任何一柄刀的银票。 阴阳手对于这些银票看也不看,他冷冷一问道:“我不卖此刀呢,你又会怎么办?” 那一个人一叹。他说道:“你最好是卖,因为你如果是卖,你还可以得到些银子,如果你不卖,你会什么也得不到。你的刀也没了,你的银子也没了,那样你可就太不合算了。” 阴阳手的气不打一处来,他想道:天下的事儿,真是捉弄足倒霉的人了,我被血如洗那一顿刀杀得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现在竟然连一个名不见江湖的人也欺负我? 他冷笑了,他把那一把刀拿了起来。 他的神态像是懒懒洋洋的,他对这人说道:“好,如果你真的能胜了我,你把我的这一柄刀拿去好了,你还可以把我的命也拿去。” 那一个人的脸上有了一丝惊喜,也看着阴阳手道:“好,一言为定!” 阴阳手看着那一个人,他一点儿也不敢小视对手。 他知道,他如果小视了对手,他就可能死在对手的手里。 他等着。 对手道:“你好了么?” 阴阳手道:“好了。” 那一个人道:“好! 一声未竟,人就欺到了眼前。 阴阳手的手一动,一刀变九刀,刀刀狠毒,出手而击。 但那一个人不知怎么一动,居然来到了阴阳手的身后。 他的手抓住了阴阳手的手。 刀已经落在了他的手里。 他一声叹道:“我只是和你动动手而已,你就动了杀心,这又是何必?” 阴阳手的脸色很不好看。 他这才看出,这个人的功夫,一点儿也不比血如洗弱。 他看着这人,好半天没有讲话。 那一个人道:“现在刀已经在我的手里,你还有什么话说?” 阴阳手道:“我当然还有话说。” 那一个人道:“你说好了。” 他又是一脸的落寞神色。 阴阳手道:“你把刀还我,咱们再试一试,如果这一次你还能从我的手里夺去我的刀,这柄刀就归你好了。” 那一个人道:“好!”, 他的手一伸,居然生生抓在了刀口上,把刀柄直递与阴阳手。 阴阳手这一次很是小心了,他知道他根本就不是这个人的对手,但他完全可以不与他认真,只要他过了十招八招,能不被那个人夺下他的刀,他就行了。 那一个人看着他,问道:“好了么?” 阴阳手握刀在手,他说道:“好了!” 一声好了,他就出手了七七四十九刀! 这是天下少有的快刀。 阴阳手的手就是刀,所以他的刀也不慢。 但他还是慢了一步,他一刀一刀总是慢了一步,他眼见得那个人的脚步在他之先,他急着占先,就一步一急,一步一急,结果他的刀总是慢,总是慢在了那个人的后面。他的脸色白了,他明白,那个人要取他的性命,很容易。 那个人并不想杀死他,只是看着他。那个人的手里又握着他的那一柄刀。 那一个人道:“对不起,我又夺过了刀……” 阴阳手看着他,一声也不吭。 他无话可说。 那个人道:“我对你说过,我是想买下这一柄刀的,这是银子,你看好了……” 那一个人走了,他连头也不回。 ×      ×      × 阴阳手好半天没有吱声,等他走远了,阴阳手突然跪在地上,他大声地吼叫着,他的吼叫声像是一只受伤的狼。 五 天哑 天哑走在山路上。 他要回去复命。 他来与雷神一起杀死血如洗,是奉了他师父的命令的。师父让他来这里,找一找血如洗的麻烦,因为他从前曾经对师父不恭。 这一回,天哑找足了血如洗的麻烦,他让血如洗和他的妻子一起死在了他们的手下。 他算是好好完成了他师父交与他的事儿。 他很高兴,他回去向师父禀报,师父一定会夸他。 他兴冲冲走着,正走得来劲儿,他看到了一群人。 这是一群出殡的人。 孝子打头,拿着一根哭丧棒,后面跟着一群人,都是你搀着我,我扶着你,一个个哭得个发昏。 天哑着着他们,心里道一声:阿弥佗佛!他低下了头,不再看着他们,以示他出家人的慈悲心怀。 这一群人都从天哑面前走过。 天哑看也不敢看。 他低着头,却看出了一点儿蹊跷。 他看到了一双鞋子,一双鞋子里面的袜子。 鞋子是白色的,袜子却是红色的。 他的心一哆嗦,他飞身而起。 但他已经晚了,一排暗器都飞在了他的身上! 他挥手震飞了几枚,但多数的暗器都钉在了他的身上。 那几个人都冲向天哑。 六个人,是鬼模鬼样时六个人。 天哑看着他们,一一审视着,心里一叹:他太得意了,所以他才失算了,不然,他决不会失算在他们这些人的手里。 这是白山六鬼。 一个男人,是披散着长长头发的男人,他的头发披散着,有五尺长,直披到了他的腿下,他的脸在他的发丝里,他竟然一直不露出他的脸。 这个人叫做长发鬼。 还有一个人,他的头光光的,光头上有无数个伤疤,这些疤显然都是他自己弄的,不像是外伤,因为那些伤疤都烫得整整齐齐。 这个人叫做伤疤鬼。 还有一个是女人,一个獠牙青面的女鬼。 天下再也找不到像她这样的女鬼了,她长得比鬼还丑,她的样子很风骚,她看着天哑,在笑,笑得很阴毒。 她长得很丑,因为她长得丑,她一入洞房,就把她的丈夫吓坏了,吓得那个男人没有了男人的锐气,直哆嗦。她一气之下,把她的男人杀死了。她从此再也不找男人了。 她自叫做短命鬼。 还有一个鬼,是一个面色苍白的鬼,他看着天哑,一声也不吭,只是看着他,像看着一具骷髅,他那目光让天哑不寒而栗。 他是吊死鬼。 还有一个是矮矮的个子,他的个子矮得不能再矮了,他看着天哑,嘻嘻而笑,他喜欢高个子,他直门念叨着:“我喜欢你,我真的很喜欢你,我喜欢高个子,我一直很喜欢高个子的……” 他叫做欢喜鬼。 还有一个鬼,是一个跛足的瘸子。他看着天哑,不声不响。 他是白日鬼。 白日鬼穿一身白色的衣服。 他的手里拿着一根哭丧棒。 众鬼知道他们是得手了,他们看到了天哑的嘴角有血丝,他们看到了天哑的脚步蹒跚。 他们一声声欢呼起来。 然后,就是一阵子沉寂。 那一个吊死鬼问道:“天哑,你是不是从雷神那里回来?” 天哑不会打诳语,他点了点头。 那一个吊死鬼道:“天哑,既然是从雷神那里回来,你的怀里一定是有一本《金刚经》了?” 天哑点了点头。 吊死鬼道:“你看一看,我们这几个鬼,突然想起来了,要做七七四十九天的善事儿,我们要化血缘之灾了。我们要做的第一件善事就是想把那一本《金刚经》献给佛祖。为了这个,我们不惜杀人。你看你是不是把这一本书交出来,免得你死得不明不白?” 天哑知道他们是鬼话连篇,他知道,江湖上最恶的,就是这六鬼。他们声名狼藉,他们无恶不作。 他们怎么会想起来去礼佛? 天哑看着他们,一声也不响。 他知道,他如果不一上来便受了伤,这区区六鬼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但此时他受了伤,他又带着这一本《金刚经》,他一定得想办法脱身才是。 吊死鬼道:“天哑,你把你的那一本《金刚经》拿出来,不然,你有的苦头吃了。” 天哑不语。 他也不动。 他在等待,他在等待时机。 他看到了,那一个短命鬼正在自作多情,正在对着天哑做一些风骚的举动。她看着天哑,正在骚首弄姿。另外一个伤疤鬼正在摸他的伤疤。 这时,天哑出手了! 他一击出,像地坼天惊! 他的铜钹互相一击撞,便发出一阵阵如洪钟大吕的声响,一阵阵声响震得几个鬼向后退了许多步。 天哑知道,他的功力已经失弱了许多,他已经中了这六鬼的毒,他知道这毒叫“子午毒”,一旦过了一个时辰,他的命便不保了。 他必须早早脱身才是。 他飞步而跑。 这六鬼在他的身后跟着,追。 短命鬼喊道:“天哑,你跑什么?只要你同我成亲,他们根本就不会对你怎么样……” 白日鬼喊道:“天哑,你的师父师弟也都不在这里,你跑也是白跑!” 还有一个是吊死鬼,他一边跑一边做鬼哭状,他一边哭一边喊道:“天哑,天哑,做什么死法好?做什么死法好?还是吊死好,还是吊死好,又省裤子又省袄……” 六鬼跟在天哑的身后,一直紧追不舍。 天哑知道他这一次很难逃脱了,他一直在跑,只不过是他根本想不出一点儿好办法就是了。 他跑到了树林里。 六鬼也知道“逢林莫入,穷寇莫追”的道理,他们在树林外一直小心翼翼地向里走,一边走还一边小心地喊着。 “天哑,你跑不了啦,你出来,把你的那一本书交出来,让你得一条活!” “天哑,你交出那一本书,我给你解药!” 天哑不语。 他蹲在一棵树后,他知道他的血快流凝了,他的身上突突直跳,他像是要睡着了。他明白,他中毒已经很深了,他除非马上得到解药,不然他早晚会有一死。 他想起了他的师父和他的师娘。 师父是地缺老人,师娘是天残,他们都是好人。 而他们都是从各处拣来的一些孩子,师父师母从各处把他们拣来,让他们成为自己的徒弟,教他们功夫,让他们出来,在江湖上做一点好事。 他是一个小哑巴,是一个不知道他的父亲母亲的小哑巴。 天哑知道他一个不小心,怕再也见不到他的师父与师娘了,他流下了泪水。 他决心杀死这六个鬼。 他躲在树后,等待着。 六鬼慢慢走进了树林。 他们很聪明,六个人分开走。 天哑看到了他们,而他们看不到天哑。 如果他们一齐走就好了,那样天哑一次就能杀死两个人。 他看到了白日鬼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 天哑全身松驰,他突然向外一跃,一扑扑在了那一个白日鬼的身边,“唰——”的一声响,白日鬼的头就冲了出去,哭丧棒飞出了老远。 白日鬼还没来得及出声,他的头就没了。 天哑很快乐,他呲了呲牙。 他又躲在树后等待。 众鬼一边出声,一边呼啸,鬼啸声一声一声响。 呼啸声中,众鬼发现没有了白日鬼的声音,他们都慌了,他们齐聚在一起,商议了半天,才决定一起走。 他们看到了白日鬼的尸体。 他们又慌又怕。 树林里满是他们的鬼啸声,吊死鬼的啸声很弱,像是一个中气不足的人,那一个短命鬼的笑声像是鬼笑,笑得人的身子直觳觫。更有那一个伤疤鬼,他长长地喘粗气,一声一声地喘,喘得人心难受。 他们决定,哪怕慢一点儿,他们也要在一起走,不然,他们单个走,恐怕不是天哑的对手。 他们看到了天哑。 他们慢慢围了上来。 他们只是在远远的地方站着。 吊死鬼道:“天哑,你完了,再过一会儿,你的毒就会发作了,那时,连我们也没有办法解毒了,你还是出来吧?” 天哑不动。 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众鬼走到了天哑面前。 他们看到了一个死去了的天哑。 天哑的胸前没有了那两块铜钹,他的手边也没有,铜钹在远远的一边扔着,一块在脚边,一块在远处。 吊死鬼远远叫道:“天哑,天哑!” 没有人应声。 短命鬼道:“他早就死了,你看不见?” 吊死鬼心有余悸,他看着天哑,不想凑近来。 短命鬼大声道:“哎呀,死了的一个小和尚,竟然吓得你们成了这个样子?” 她走上去,凑近天哑,看天哑的头。 “这么俊的一个小和尚,竟然死了……” 她还在笑。 此时,死去的天哑突然飞身而起,他一出手就叭地击在短命鬼的身上一掌。这一掌很有力,叭地一击,把她打得飞了出去。他又纵身而出,一把抓住了那一只铜钹,一飞而出! 一铜钹把那长发鬼的头齐齐地削了下来。 众鬼都一声惊叫,他们躲了开去。 天哑看着他们,他想如是在平时,他可以一跃而起,飞至那一个吊死鬼的眼前,给他一掌。 如果天哑不是中了毒,六鬼会全都死在他的手里。 但他动不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众鬼杀死他。 他的眼睛没有闭上。 他虎视着三鬼。 吊死鬼道:“咱们别凑得太近了,远远的,给他来几下子!” 就远远的,向天哑身上扔暗器。 把一个天哑打得像一个刺猬似的。 天哑还不动。 这一回,三鬼看出,他是死了。 吊死鬼道:“这一回,可以去他的身边翻那一本书了。” 伤疤鬼道:“我不去,我也不要那一本书,要去还是你去吧。” 好半天,当然只有吊死鬼去。 他提心吊胆走上去,一直走到了那一个死去了的天哑身边,他弯下身子,去翻天哑的口袋。 突然他一声惊叫:“在这里了!” 他的手里拿了一本书。 他站了起来,刚刚要向回走,他的脸突然抽搐起来了,脸抽搐成了一块块,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用力扯他的脸一样,他叫了一声:“饶了我!饶了我!!” 他倒在地上,浑身抽搐成一团了,再也不出声了。 这时,可吓坏了另外剩下的两个鬼。 他们是伤疤鬼和欢喜鬼。 他们一直不敢出声,这时,他们一齐吼叫起来,没有命地向树林外跑。 但他们也只跑了几步远就都站住了。他们停在了树林中,他们的脸色胀得通红,他们的眼珠子憋得要突出来了,他们的嘴里想说话,但他们什么也说不出。 他们卟咚卟咚地倒在了地上。 再也没有声息了。地上的都是死尸。 六 女人和女孩儿 在雷神的家里,一切都是很奢侈的。 血珠的日子过得很清闲。 她觉得无聊,但她又不敢出声。她知道她并不是雷神的女儿,她不能对雷神耍娇。 她只能同那一个小老头在一起,夜半三更时学一学武功,还有一点儿意思。 小老头也知道她是一个不更世事的女孩子,就不大教她一些很笨很难的功夫,只是教她一些可以靠悟性就能学好的本事。 她学了不少的本事。 她现在的本事甚至都不比小老头的唐门弟子中的任何一个最优秀弟子差。要说有一差,所差的就是经验与功力而已。 小老头很得意,他常常自夸:“等你长大了,我可以带你回蜀中,让唐门的人看一看,我的徒弟有多大的本事……” 但随即他就又沮丧起来。他知道,唐门是不准把他们的武功传与外人的,而且唐门的弟子无论有多笨,只要他是唐门的弟子,你就得教他。 小老头道:“你做我的干女儿吧,好不好?不然你可不能得到唐门的功夫……” 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她看着小老头问道:“你不是已经教我了么?” 小老头无精打彩:“我教你了,你也不能出去用,你一旦用了,人家都得找你算帐。唐门的功夫不怎么样,可还是护得死死的,一点儿也不让教外人。你懂不懂?你就是外人,你知道不知道?” 小老头教她的时间长了,也知道有一些事儿她确实是不懂,就一五一十地对她讲。 因为他在唐门也是一个老小孩儿,他和这个特别聪明的女孩儿就非常投缘。 他对她说道:“你要不就拜我做你的干爹,要不,你就在江湖上不得用唐门的武功。” 她看着他,问道:“做干爹是不是真的爹?” 他明白她的小心眼儿,就答应道:“不是。你的爹还是那一个血如洗。” 她就说道:“那好,我就叫你干爹。” 他很高兴,就喊道:“你叫呀,你叫呀,你一叫我干爹,我就会更多多地教你一些本事的。” ×      ×      × 可更多的时候,没有这个可爱的小老头。 只是她一个人。 她一个人的时候很难受,她总是想着她的母亲,想着她的父亲,她一想起他们来就只好哭,哭得太厉害了,她就睡着了。 她一个人害怕,但如果再有一个人在她这里,她又害怕,也怕她看见了那一个神出鬼没的小老头,也怕人家知道了她学武的秘密。 这一天夜里,小老头没有来。 只有她一个人。 外面的风很大,刮得呼呼响。 她吓得把被子蒙在了头上。 这时,她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你把被子蒙在了头上,你就更害怕了,因为你看不见你怕的东西,你就更害怕了……” 她忙把被子扔开,她看到了一个女人,一个很美很美的女人。 她长得很丰满,她长得很妖冶,她那样子,像是任何男人都会跟她笑似的。 血珠看着她,心里吃了一惊。 “你看着我,你看我长得美不美?” 那女人问她。 她怯怯道:“你……长得好漂亮……” 那个女人的脸色变了,她的脸变得很激动,她看着血珠,说道:“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 血珠只好再说一遍。 “你长得好漂亮……” 那女人咯咯笑了,她笑得很得意。 她大声道:“血如洗,血如洗,连你的女儿都说我很美,你是不是一个瞎子,你怎么看不出我很美?” 血珠知道她念叨着的是她爸爸的名字,但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念叨着她爸爸的名字。 “你认得我爸爸?” “当然认得。” 女人的脸上有了一种快乐的笑意,有了一种光彩,一种很得意的朦胧的光彩。她笑着,笑得没有一点儿邪恶了。 她的眼里也有了泪水。 血珠知道,大人这样子的时候,一般是因为她伤心了。她从前看见过她的母亲这样子的,她问过,她的母亲告诉过她,她很伤心。 她就记住了,这样子的女人,都是在伤心。 她就问道:“你伤心了么?” 女人就呆怔住了,呆呆地看着她。 她才六岁,她知道什么叫做伤心?她偏偏问她一句伤心的话,她是一个鬼精灵么?她怎么会知道什么叫伤心? 她说道:“你懂什么?你懂得什么叫伤心?” 她嘟嘟嘴,不懂就不懂,她又不是一定得懂。 女人看着她。 她看得很细心。 她把着她的脸蛋一点一点儿地看。 “对,是,是,是像他。不对,不对,是像那个贱人,像那个贱货!” 她狠狠地摔血珠。 她看着血珠,最后叨念着:“对,对,不管她像谁,反正不是我的女儿,不是我与血如洗的女儿,我要她做什么?我还是告诉雷神杀死她,杀死她,叫那一个贱货在阴世间也不安宁,这样有多好?” 她嘻嘻而笑。 她又坐下来了,她只是一个小孩子,杀死她还不容易?不必太急。 她又问道:“你说,你爸爸好,还是你妈妈好?” 她想了一想,说道:“我妈妈好。” 女人的脸色变了,她叭地打了她一个耳光,她看着血珠道:“你告诉我,你爸爸好,你妈妈不好!” 血珠的脸让她一下子就给打肿了。她盯着这个女人看,她不明白她爸爸好和她妈妈好有什么不同,她只是说她的妈妈好,就让她给打了一个耳光。 “你说,你爸爸好!” 血珠只好说:“我爸爸好……” 她的小眼珠子一转,一边在嘴里说爸爸好,一边在心里说妈妈好。她心里道:我就说妈妈好,你能把我怎么样? 那一个女人消了一点气儿,她看着血珠,说道:“你是一个小贱货,你记得不记得?” 血珠看着她,不语。 她厉声道:“我告诉你,你得记住,你是一个小贱货!你记住你不叫你自己的名字,你就叫一个小贱货,知道不知道?” 她点点头。 她一边点头,一边心里说道:你才是一个小贱货。 女人看到她的眼珠子一直在咕碌碌地转,便知道这个小小丫头不太好惹,她说道:“以后,我就叫你小贱货,你听见了,就答应,记住了么?” 血珠点点头。 女人有一点儿累了,她坐在了她的床上。 她问血珠:“你爸爸和你妈妈打不打架?” 血珠答得很快:“不。” 她又生气了,她对着血珠道:“混蛋!你就得说打,你就得说他们天天打架,一天天打得鼻青脸肿!” 血珠心里想:我爸爸和我妈妈天天笑,从来没有打过架,他们怎么会打得那样子? 女人道:“你爸爸在家时,是不是天天哭丧着脸?” 她不敢出声。 那女人道:“对了,你不出声,就是说你承认了,他天天在家没有一点儿好气儿。” 血珠没有想明白这个女人是谁。 她看着这个女人。她看到了,这个女人很漂亮,她长得很好看,但她的脸上有一种很伤心的表情,她有什么伤心事儿?她为什么要骂她的爸爸和她的妈妈? 她想不明白。 这时,那一个女人道:“你过来,你给我捶一捶背!” 血珠只好给她捶一捶背。 她捶得很小心。 女人的气好像是没了,她看着血珠,说道:“你不错,还会干一点儿事儿。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从来还没有自己干过什么事儿呢……” 血珠问道:“你连给人家捶背也没有干过么?” 那女人冷冷一笑道:“我凭什么给人家捶背,我不给他捶就不错了,谁要我给他捶背,他一定是活够了……” 血珠道:“对了,你从来也不给人家捶背,我也不给你捶背!” 她真的不给这女人捶背了。 这女人吃惊地看着她。 她的声音很震惊:“真的是他,真的像他,像他,一模一样。真的是一个傲得不行的人,像他,真的像他,太像了……” 她突然冲了上去,抱住了血珠,好好地亲了她一口。她亲得好亲热,把血珠都亲疼了。 她大声叫着:“你小心点儿,我不让你亲我,你把我都亲疼了!你知道不知道?” 那女人的脸色变成了酡红,她呆看着血珠,像看着一个亲人,她眼神有一点痴迷,她呆呆地说道:“血哥,血哥,你是不是还在想着我?你死了,我让你死了,我一定得让你死,你一定得死,你才会活在我的心里。我一定得让你死了,我才知道你是我的,你现在是我的了,你现在是我的人了……” 她呆呆怔怔地讲话。 血珠在一边看着她,不明白她的话意。 她说的血哥,是不是爸爸? 她笑了,她笑得很天真:“我妈妈也叫我爸爸血哥……” 她看到那个女人的脸色了,她的脸变得吓人。 她冲着血珠喊:“小贱货!你别吵好不好?” 她不敢吱声。 她不敢说她不是小贱货,她也没有吵。 女人道:“什么血哥?什么血哥?都是肉麻当有趣!他只是一个呆子,一个傻子,一个笨蛋!他只是一个天下最大最大的笨蛋!” 血珠吓呆了,她不敢再吱声了。 她哭了,她哭时有一点儿可怜。 那个女人看到她哭了,就说:“你别哭了,你一哭,我心就乱了。” 那个女人坐在她的床上,她那样子不想走了。 血珠不敢叫她走。 那个女人哭了,她呜呜地哭,哭得比血珠还伤心。 她哭了好一会儿,然后她就看着血珠,说道:“我要宰了你,我一定要宰了你!” 她拿来了一杯水。 这是一杯有毒的水。 她对着血珠道:“我做事很公平,你和我一齐猜,我手里有什么?你如果能猜出来,你就可以不喝这一杯水。你的手里有什么,我如果能猜出来,你就得喝下去这一杯水……” 血珠只是看着她,一声也不吭。 她问道:“行不行?” 血珠不语。 她说道:“你不说话也不行,我一定得和你比一比。” 血珠不吱声。 她的手握起来了,她看着血珠,问道:“你说,我的手里有什么?” 血珠不得不说,她看着那一个女人,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说道:“你的手里有一支簪。” 女人愣了,她没有想到,这个女孩子居然会知道她的手里有什么。 她呆了一呆,就说道:“好,你赢了,你可以把你的手握起来了,你的手里有什么东西,我如果猜对了,你就可以不喝这一杯毒药,咱们再重新猜过。如果我猜得不对,我就喝它。” 血珠不握她的手。 女人瞪着她:“你为什么不握?” 血珠道:“我不想让你喝那一杯毒药。” 女人看着她,好半天没有吱声。她长长一叹:“鬼东西,鬼东西,明明是一个鬼娘子的种儿,我怎么忘了她就有这么一点儿本事儿?可她还是有血郎的忠厚,有他的忠厚……” 她看着血珠,她有一点儿为难,她喃喃自语道:“你说,我是杀死她,还是不杀死她?我真的有什么办法把她的那一半鬼娘子的肉剔去了才好,我只要血哥的一半……” 血珠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她吓得不敢大声喘气儿。 她看着血珠,说道:“我累了,我得睡了,你给我看着点儿灯,我不喜欢灯灭了,你知道不知道?” 血珠看着她,一声也没有吭,她只是看着她,呆呆地看着她。 女人真的睡了,她睡得不太安稳,她在梦里总是同一个人在吵,吵得总是不能安心。 一 男人和女孩儿 在雷神的屋子里,永远有着外人不知道的秘密。 他是北方的武林盟主,他自然有着很多别人不知道的秘密。 他的书房,除了雷三外,家里的任何人都不得进入。从前的时候,还没有这般严厉。那时,虽然叫着一个雷神爷,却是总在笑着的没有脾气的男人。他总是向着人笑,他笑的时候,连他的家人都以为他是好脾气的。 但后来变了。 家人有的时间长了,忘了该小心了。 一天,一个叫雷火的年轻人走进了老爷的书房。 他走进去是有件大事要报告给老爷的,但没有等他讲话,老爷突然在背对着他的时候,身子飞就飞了起来,在空中绕了一圈儿。 老爷的身子再落在地上的时候,雷火的头便没了。 老爷哭了。 他的这个伙计是从小就跟着他的,是一个小当差的。雷火从来做事都是十分小心,想不到此回一走入了书房,不小心,没有向老爷禀报,就让老爷给误杀了。 从此,家里大大小小的人都很小心在意起来了,他们明白,如果你一个不小心,你很可能会被老爷给误杀了。 老爷吩咐给雷火一个厚葬,但无论怎么厚葬,也无法使雷火再活过来了。 老爷那一天痛哭流涕,他说,他再也不能让他的家人走近他的书房了。 他一一告诫他的家人们。 幸亏以后再也不曾发生这样的事儿了。 自从那一个雷火死后,雷家的家人都知老爷子在想心事的时候有一点儿心神恍惚,最好你不要靠近他。 ×      ×      × 血珠不知道这一些事儿,她只是在她自己的房里呆着,她知道有人看着她,但她也知道就是没有人看着她,她也没有办法逃走。她走不出雷神的家,她找不到那一层一层的房子,一套一套的宅院的出路。 她只是在那一个女人和这一个小老头中间得到一点儿折磨和一点儿安慰。 这一天,天黑了以后,她仍然是静静地坐着,呆呆看着房梁。 有人走进来了。 她以为仍然是那个女人,她不想理那个女人,因为她看那个女人有时挺好的,有时却像是一个疯子。 她假装没有听到她的脚步声。 那个女人走到了她的床前。 她觉出了不对了。 如果来人是那个女人,她一定会对她又是吵又是骂,但现在没有一点儿动静。 她是谁? 她蓦然回首。 她吃了一惊。 她看见了她的父亲,但细一看,却不是,不是她的父亲。 是一个像她的父亲一样的男人。 他很年轻,也挺英俊,他盯着她看,看得她有一点儿惶惑,她不知道他是谁,他来这里干什么。 她就问:“你是谁?” 他一笑。他一笑起来很好看,他说道:“我是你母亲的朋友。” 她又一怔,又来了一个,又来了一个她母亲的朋友。又是像那个女人一样,他只是她母亲的朋友,而不是她父亲的朋友么? 她看着他道:“那么你一定只是我母亲的朋友,不是我父亲的朋友了?” 那一个年轻人吃惊地看着她,好半天才道:“不错。你怎么知道我只是你母亲的朋友,而不是你父亲的朋友?” 她不讲话。 她怎么不知道?她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她知道那个女人,一个像疯子一样的女人就只是她父亲的朋友。而这一个男人就只是她母亲的朋友。 那个男人对着她笑了一笑。 她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他说道:“据我所知,你的父亲母亲都是被这个雷神杀死的。你一定得离开这里,不然,他早早晚晚会害死你。” 她看着他,突然问:“他害不害死我,干你什么事儿?” 他一时语塞了,他不知他再讲什么好。 好久,他才问道:“你在这里呆着,好么?” 她闷闷道:不好。有一个女人,她总来找我的麻烦。” 那一个男人笑了:“她对你不好?” 她闷闷不乐:“有时好,有时不好,她总说我爸爸好,总说我妈妈不好。” 男人笑了,他明白了,他知道那个女人是谁了。 那个女人就是那个为了血如洗而自尽的裴珠。 “她叫裴珠。” 裴珠? 她难道叫裴珠? 她不知道那个女人叫裴珠,她只知道那一个女人很怪,有时她晚上来,有时她白天来。她来的时候,大都是闷闷不乐。她叫血珠小贱货,叫她自己叫自己小贱货。她恶狠狠地笑,恶狠狠地对她,却有时在夜半时抱着她,一声一声地哭。 她有时哭得很伤心。 血珠知道,她是一个疯女人。 男人笑了,他看着血珠道:“她不疯,她是一个好女人。” 血珠道:“她想杀死我。” 男人大吃一惊,他问道:“她怎么想杀死你了?” 血珠乐了,她的小脸上有了一丝狡黠:“我猜枚赢了她,不然,她就叫我喝毒药。” 男人呆呆地看着她,看着她的脸,从她的脸上看出了一个他天天萦绕在心的女人。 他看呆了。 血珠道:“你干嘛这样看我?” 男人道:“你长得很像你妈妈。” 她灿然一笑。 男人更是吃惊了,她活脱脱就是一个鬼娘子。 男人念叨道:“慧娘,慧娘……” 他的眼里有泪水,他看着血珠,一声也不吭。 这时,女孩子突然一声惊叫。 “她来了,你快走吧!” “她是谁?” “她是那个疯子,那一个女疯子。” ×      ×      × 从外面走进来了那个女人。 她笑着看着血珠。她今天的心境不错。 她笑道:“小贱货,你在干什么?” 女孩儿不吱声。 女人吃吃笑着,她看着这个女孩儿,一声长叹道:“看你这个模样,将来也是一个小妖精。你说,你能不能像你娘那样,迷死了你爹?” 小女孩子不说话。 女人揪着她的头发,狠狠地问:“你怎么不讲话?你为什么不讲话?” 女孩子只是狠狠地瞪着她。 她突发奇想,说道:好,我有一个好办法了,我可以把你掐死,让你死得明明白白,你去了阴世间告诉你的那个老爹,就说我好想他。你看好不好?” 她狠狠扑上来,掐住了血珠的脖子。 血珠的气有一些喘不上来了,她盯着女人,她的眼神渐渐散了。 这时,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放开她,不然我就杀死你!” 女人呆住了,她回过头来,看到了一个很英俊的男人。 她呆了,她看到了那一个男人很像血如洗。 但她又细看一看,他不是血如洗,他像血如洗,但他不是血如洗。 “你是谁?你想做什么?” 男人一笑。 “你是裴珠?” 女人一声轻叹:“裴珠早就死了……” 男人道:“据我所知,裴珠喜欢血如洗,她是为了血如洗才死的,你是不是裴珠?” 女人道:“昨日还有裴珠,今天只有一个疯子了。” 男人看着裴珠,他的心里有许多的话要讲,但他知道他无法讲出。 女人看着他,突然也问了一句:“你是鬼书生?” 男人一叹,他轻轻喟叹道:“头一回听得江湖上还有人居然知道有我一个鬼书生在,头一回听得江湖上的人再叫我鬼书生的名字……” 男人与女人都无声了。 他们默然相对。 他是一个失意的男人,他从前曾经喜欢过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是他的师妹,他与她本来是青梅竹马的一对,但后来她看到了一个江湖上的少年侠客血如洗,她就跟着血如洗走了。从此,他就只是孤身一人,在天下漂泊。 她也是一个失意的女人,她从前喜欢上了一个男人,她看上了的那个男人是血如洗,为了那一个男人,她自尽过,后来她又活了过来。她为了那一个男人,死也死过了,泪也流尽了,她最后决定,杀死他,让他和他的妻子一块死……她的心也同他一块死了。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四目相对,默默无语。 好久了,男人才道:“你害死了慧娘……” 女人一声长叹:“我没有害死她,我只是害死了血……如洗……我只是害死了他……” 她说出了一个男人的名字,她说出这个男人的名字时,讲得好吃力。 男人不语了。 他盯着这个女人,他看明白了这个女人,她的容颜憔悴,她的面色很难看。 她是不是也在为她的悲哀而哭? “你想把她掐死?” 她点点头。 她的眼里又闪出疯狂。 她不想让那个女人的孩子还活在这个世上。 男人一叹,他说道:“你没有想到,她就是血如洗,她就是在这个世上活着的血如洗?” 女人不语。她的泪水哗哗流出来了。 男人看着她,一声长叹,转身走出去了。 ×      ×      × 女人在哭,她哭得很伤心,她哭时悲悲凄凄的。 只有一个小女孩子蜷缩在一边,她呆呆地看着这个伤心的女人,不敢出声。 天已经晚了,她的哭声在静夜里很响。 她终于不哭了,她一声轻轻的呼唤,把这个小女孩子叫醒了。 “你来,你来!” 她看着那个女人。 女人的眼里闪着光。 她看着那个女人,等着她骂她,等着她来掐她。但她不骂也不掐了,她只是呆呆看着女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 “血珠……” 女人的眼睛睁大了,她看着女孩子,她的眼里有一丝惊喜,也有一丝疑惑,她瞪着双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血珠。” “你真的叫血珠,你真的叫血珠?你真的是血珠么?” 她点头。 女人哭了,她抱紧了女孩儿:“血珠,血珠,你是血珠?你是血珠……” 女孩儿在心里嘀咕:她又把我抱疼了,她又是一个坏人,一个疯婆子了,她为什么这样抱着我?她为什么要哭? ×      ×      × 在暗夜里,在这间屋子的外面,站着一个人。 这是一个年轻人,一个眉目中有许多痛苦的年轻人,他的手里握着六枚暗器,这是天下人人畏惧的毒器,是唐门的毒器。 天很冷,他站在冷风中,像是要冻僵了。 他看着那一个女人,他看着那个女人的脸上有了一丝光彩,一种只有母亲才有的光彩。她轻轻地把那个女孩子抱到了床上,把她放好在床,然后自己也侧身在一边躺好,她像一个母亲一样,轻柔地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她??脸上有一种笑意,有一种很慈祥的光辉。 他盯盯地瞅着那个女人。 他不明白女人为什么变了一个人,她以往的那凶恶,那乖戾都到哪里去了? 二 男人的嫉妒 雷神坐在他的书房里。 他呆呆地坐着。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近日里要天天这样呆呆地坐着,一直坐到了日已西沉时,还是无法走开。 他只是在天天抚摸着他的那一块玉石。 那一块玉石上,有三个人还活着。 一个是那一个江南寒士江思邪,他看到了那一个人,江思邪也来到了北方,来到了他雷神的地盘。他决不会天真地以为江思邪只是来这里玩一玩的,他知道,江南江门的江老爷子也从来是不轻易出动,一动则必有大事儿的。 而且,据说另外一个人,唐门的唐十也来到了北方。 他没有看到过唐十。 他的玉石上,那一个唐门的掌门人的脸面还是一块玉石。他对于这一个唐老爷子还一点儿也不知道根底儿。 据说,这个唐老爷子是一个行事全凭自己好恶率意而作的人。据说,这个唐老爷子在家里是一个惧内的人。 雷神很看不起怕女人的人,但他知道,这个唐老爷子惧内是惧内,但他对于外人就不一定那么好脾气了。 唐门的威风全在唐老爷子的一句话。 现在,天下四大家中,最让天下武林人害怕的还是唐门。 唐门有一种威风,唐门也有一种神秘感。 唐门的毒天下武林中人人畏惧。 他想,如果唐门的唐老爷子真的来了北方,他一定得加一点儿小心,千万别让唐老爷子的诡计给捉弄了。 他坐在暗里,看着他的玉石。 玉石上,本来就模糊的人影变得更模糊了。 ×      ×      × 这时,他的书房里来了一个人。 这是一个女人。 他知道是她。 他没有讲话,他等着那一个女人讲话。 女人道:“你为什么不回去?你为什么不回你的卧室去?你天天坐在这里,天天算计着别人,有什么用?” 他盯着女人,女人在朦胧的光线里,显得很是好看。 她是一个很有味儿的女人。 他从前救过她,她想死了,她已经要死了,他赶到了,他看着她,问道:“你只有一条死路了么?” 女人点头。 他笑了,他笑道:“我从前总是以为我只有一条死路,但走走就又走活了。我就再也没有死……” 她当时答道:“我不得不死……” 他笑了,他看着她,说道:“你可能是伤心了。你全当着你的一个丈夫死了,全当着钟爱你的一个男人死了,好不好?你从此就又找男人了。你会发现,你会找到一个新的男人,这个男人比你原来的男人更好……” 女人呆呆地说道:“这个男人会是谁?” 雷神看着她,慢慢道:“是我。” 女人乐了,她笑时笑得很恶毒:“你只是他的一条狗,你怎么会比他更好?” 男人看着她,慢慢道:“你全当我是一条狗,你好好对我,你再让我咬他,行不行?” 她当时的眼里闪出一种邪恶的光芒来,她看着他,问道:“你真的是一条狗么?你真的肯咬他么?” 他笑了,他对着这个女人笑:“他根本就不把我当成一个好样的人,他只以为我是他的影子,你明白不明白一个好好的男人做别人的影子是什么滋味儿?你是不是做过别人的影子?” 她看着他,冷冷道:“我连他的影子也不是。” 他笑了,他笑得很凄凉。 “你不是还好,你不相信你就试一试,你如果成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你的日子会很不好过……” ×      ×      × 她跟着这个男人回来了。 那一夜,她一个人睡在一间屋子里。 半夜里,他来了。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 好半天没有一声言语。 她慢慢道:“我要的……可不是你……” 他也说了一句:“你是他不要的人,我也是他看不起的人。我只是他的影子,而你连他的影子都不是。你和我,正合适……” 她看着他,笑了,她的眼里有泪水,她笑得也很凄伤。 “真的,很合适么?” 他点点头。 他抱着她,把她轻轻放在了床上。 从那一夜起,她就跟着他了。 他天天去跟着那一个她既爱又恨的人在一起。她天天在家里等他。 她天天想着,他现在在干什么呢?他是不是会为了她而哭一次?他是不是会对她很怀念?血如洗呀血如洗,你是不是还想着裴珠,你是不是还想着有一个为了你而死的女人? 她不敢问他。 只是愿意让他讲他一天都干了什么。 他就讲他和血如洗的一家人在一起时都干了什么,都是一些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儿,他天天跟着人家,人家天天享受天伦之乐,他跟着干什么? 她冷冷道:“人家是一家人,在一起天天快乐,你跟着干什么?你是他的什么人?” 他笑了,他笑得像是一个阴森森的鬼影:“我是他的影子。” 她乐一乐,看着男人道:“你什么也不是,你只是一个笨蛋,你只是一个人家的影子,你还是什么男人,你还是什么雷神?” 他不语了,他只是呆呆看着她。只有这一个女人,只有她才会这样说他,只有她才会刺伤他的心。 好久,她又去勾着他的肩。她轻轻问:“你生气了?” 他不语。 他的眼里有着仇恨,有着怨恨,有着恨毒。 他想什么? 他说:“我天天想着,你应该杀死血如洗,你应该杀死血如洗!你如果不杀死他,你就是天下最笨最笨的一个大笨蛋了……” 他天天盯着血如洗的后背,看着他的后背,在想着如何可以杀死他。 他在他的心里想了一百次一千次如何杀死血如洗。 但他从来也不曾向人家说过。 但他总是下不了手。 ×      ×      × 女人道:“你得杀死他,如果他不死,你只是一个笑嘻嘻的雷神,你只是一个永远也扶不起来的人。” 他明白,但他不知道他怎么办才好。 女人知道。 “你应该找到一个人,一个在血如洗家里的人,让他给血如洗下毒,让他下毒时要细心些,因为那一个鬼娘子是天下最鬼最毒的女人了。你一不小心,就会被她看破。如果你被她看破了,你也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雷神抚摸着她的肌肤,润如珠玉的肌肤让他的心里很是受用。 他听着女人的安排,他在心里暗暗赞叹女人的心计。 世上最毒的是女人。 只要你得罪了女人,你的一生就完了,你的一生就会葬送在这个女人的手里。 他问:“你舍得血如洗么?” 她嘻嘻而笑:“我为什么不舍得他?他又不是我的男人。” 她笑着的时候,还不忘记给他一个媚眼。 他慢慢道:“我知道,你的心里仍然有他。” 女人不动声色,她问道:“你怎么会知道?” 男人的声音很冷:“你同我在一起的时候,有一夜你在睡梦里,还抓着我的手,叫我血哥,血哥的……” 男人的脸色很不好看。 任何一个男人,他总不会喜欢他的女人在梦中想着别的男人。 他的心里肯定会不好受。 女人笑了:“你知道不知道恨一个男人时,女人会怎么样?” 男人不语。 女人勾着他的脖子。她看着他道:“爱上一个男人时,你没有什么大的感受,可你如果真的恨一个男人时,那可就不同了,你会恨不得杀死他,恨不能让他一辈子再也找不到女人,让他跪在你的脚下,你也不饶他,你一句话也不对他讲,你一点儿好脸也不给他,让他再也没有女人的温柔,让他受尽了人世上所能受的罪……” 女人的脸色都变了,她恨不能诅咒死她所爱的男人。 得不到的,她宁可弄死他,也不愿意让别人得到。 ×      ×      × 雷神和这个女人的心有一种默契。 此时,他看着这个女人,慢慢道:“你又是看那个女孩去了?” 她笑一笑。 男人道:“你可以在她的身边一呆就是一天?” 她又是笑一笑。 她看着男人,说道:“你忙,你做了北方武林的盟主以后,你的事儿太多了,你太忙了……” 她的话意很明白,他太忙了,忙得顾不上与人在一起。 他笑笑,他的笑竟也很明白,他说道:“你来勾引我,如果你来勾引我,我就是再忙,我也会和你在一起的。” 她笑了笑,说道:“我很累,我没有心思。” 他看着她,他的心里很吃惊。 她从来没有看着他,说她很累。 他是一个好男人,是一个精力很充沛的男人。 他对她道:“你在她那里一呆就是一天,你在做什么?” 她笑了,她笑得很恶毒:“我叫她小贱货,我叫她小狗,我叫她小妖精,我掐她,我打她,我天天把弄哭……” 她咯咯乐,乐得有味儿。 男人一叹,他明白,女人对血如洗的仇恨都放在这个女孩子的身上了,一生一世,她的怨恨是无法解开的。 男人道:“你可以杀死她……” 女人道:“我为什么要杀死她?” 男人道:“如果你真的杀死了她,你的仇恨就解了……” 女人一笑,她狠狠道:“我告诉你,只要她活一天,她就是我的,我不让你们动她……” 男人一叹,他说道:“我不动她,我干嘛要动她?” 女人乐了,她勾着男人的脖子,她咯咯笑,还向着男人的脖子吹风。她笑道:“雷威,我忘了问你了,你做了北方武林的盟主,做盟主的味道好不好?” 他一笑:“没什么好。” 她也笑:“谁也会这么说,可是人人都争着做。” 他也笑,他说道:“是,没有人能像血如……” 又是血如洗,又是血如洗,怎么又提起了血如洗?他不言语了。 她看着他。 他与她都不愿意提一个人,但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得提到他,他们忘不了他。 他一讲出这句话,眼里就有一丝烦恼。 她假装看不出他的烦恼,她也假作不知道他的话意。 他就与她亲热。 她想像着她与血如洗在一起时的样子。她如果真的做了血如洗的妻子,她一定是一个良善的女人,她的爱一定会很温柔。那么现在她同雷威在一起,她就一定不会同她和血如洗在一起时一样,她一定是很放荡的。 她很放荡。 她很累了,在她累了时,她看着雷威,慢慢说道:“像你这个样子,怎么会做得了天下武林的盟主?” 他哈哈大笑道:“你以为天下武林的盟主会是什么样子?你以为他们是三头六臂不成?或者他们是天下少有的圣人?你别作梦了……” 他此时一点儿也不像是一个儒者。 女人问:“你知道来了一个江思邪,你是不是还知道来了一个唐十先生?” 他点点头,他知道。 女人沉思道:“一个江思邪来了不要紧,竟然又来了一个唐十?据说那一个唐十从来是深居简出的,他来这里做什么?” 雷神笑了,他当然可以猜出他们来这里是干什么来的。 他已经有了准备,如果唐十先生和江思邪对他不利,他一定要给他们一点儿好看。 男人道:“你再也不要去看那女孩儿了。” “为什么?” 男人的声音很冷:“我这是为了你好,如果你天天看着她,你保不准会有一天高兴了,对她有了情感,就再也不舍得杀死她了,你只是喜欢上她了,你看着她像是看着血如洗了,你的心就软了……” 她嘻嘻而笑。 她笑得很恶毒。 “是么,你看我会?我如果看着她像是血如洗,我一定会宰了她,让她也和血如洗一样,死在我的手里!” 她说话时的语气,叫心冷如冰的雷神也很是骇然。 三 三英会 雷神接到了一张请帖。 请帖是江思邪发出的。 江思邪请他与唐门的掌门人一齐来北楼赴宴。 雷神看着这一纸请帖,好半天没有讲话。 他不知道江思邪为什么要请他与唐十一起赴宴。 他看着这张请帖,问道:“你说,我去是不去?” 女人笑了,她看着他,笑得很快意,她笑时,脸上有一丝讥讽。她笑道:“你是不是还没有看到过唐门的掌门人?你是不是还没有与那一个江南江门的掌门人做过一次生死较量?你这一次有机会了,你为什么不去?” 雷神决定去。 ×      ×      × 天正是早晨,太阳刚刚升起来,空气也清新,人也清爽。 雷神来到了北楼。 北楼,是凤凰城的一家大酒楼。 这座楼,是用整个整个的圆木砌起来的,从外面看,根本看不出有什么泥水,只是一根根的圆木堆成了一座楼。圆木一根咬着一根,一根接着一根,咬出了一个北方的酒楼来。 雷神来到北楼时,看到了楼下的情景。 在楼下,有三十六个人都站着,一个个都站得笔直。这是三十六个年轻人,一个个都是武功高强的好手,他们目不斜视,都静静地站着,守着楼下。 他们之中有一个人看到了雷神,就上前来施礼道:“雷神前辈到了,迎接雷前辈!” 雷神看到了这三十六个人,便知道他们是江思邪的人,他们一个个清新俊秀,看起来明明都是南人。 他略一点头,便昂然而入。 在这一家北楼楼下,从前是天天有一些短衣粗褐的人在柜前站着喝酒。他们一个个大声豪气,边喝边笑,边喝边吵。笑着的,讲一些没有边沿儿的笑话儿,吵着的,争一些没有高低的是非。看他们喝酒的样子,就像他们自己都是这凤凰城的主人了,其实,他们都是凤凰城的一些粗人。 但今天显然是清了楼的,楼下没有一个喝站酒的人。偌大的一个楼下,没有一个人在饮酒。 楼下,有一副酒楼楹联让人看了也点颏赞叹。 这副联曰: “楼头人醉三更月, 江上云横六代山。” 雷神笑了笑。 果然是江思邪请客,这一副联儿笔墨不干,显然是刚刚写上的。 雷神是雅人,当然知道这是昔年王衡斋所撰的金陵大酒楼的楼上楹联。他暗暗笑道:你以为这是你南方家园?你以为这是你的南方酒家?你以为这是你六代建都的金陵么?你可以随便写字,你写得好,写得妙,便有人赞你,有人以为你胸有点墨。可惜了,你不是在你的南方,你只是在北方,你是在咱雷神的脚下,你这样做,只看出你是一个呆子,还能看出什么来? 但可以看得出江思邪的一意孤行来。这一点,却也让雷神暗暗吃惊。 他一步步走上楼去。 楼上,他又是一呆,他看到了北楼居然像是变了模样。好好的没有几天,居然有了一点儿变化,有了几根雕梁画栋,有了几许江南的风味。 在一根原来是黑幽幽的大柱子上,居然雕出了一些龙凤图样。在一根根的黑柱子上,也雕出了一副对联。 联曰: “酒后高歌,听一曲铁板铜琶,唱大江东去; 茶边话旧,看几番星轺露冕,从淮海南来。” 这一副联,就有了一种气派,让雷神看了也暗暗生叹,他想到,果然是南方武林的领袖,果然有一些声势,果然也有一种大家气魄。 雷神是一个儒者,他显然看得明白,这个江思邪是有所备而来的,他来这北方,竟然把一座北楼弄成了一个南方酒楼的模样。 他走进了楼。 在楼上,有三个人在江思邪背后,这三个人都是高手,他们的太阳穴都高高贲起,一个个都静静立在江思邪的身后。 江思邪一看到雷神,就满面是笑。他向着雷神笑道:“欢迎欢迎,欢迎雷神来赴我宴席。” 他向着雷神一礼,显得很是诚挚。 雷神走到了客席上。他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老头,他蹲坐在一张椅子上,向着雷神笑。他笑道:“来吧来吧,说是这小子请客,我看他请客的用心也还算诚,不然,咱们怎么会来?” 他对着雷神还笑了一笑。 雷神看着他,不知道他是谁。 江思邪道:“你们两位一定不曾见过,我来为你们介绍一下,这一位是北方的武林盟主,‘雷神’雷威。他擅一种内功叫做‘天雷吼’,还会一种很厉害的掌法。从前他是北方的武林盟主血如洗的左右手,现今血如洗死了,他就是北方武林的头一号人物了。这一位是蜀中唐门的头面人物,天下皆知的唐十先生。” 雷神看了看,心里道:原来唐十先生就是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矮子。 只见到唐十先生蹲坐在椅子上,他笑着向雷神道:“到了北方,本来应该是你这小子请客,却弄成了他那小子请,这不是本末倒置了么?” 雷神道:“有人请,总比没有人请好。” 他只是向江邪思笑了一笑。 三个人都入了席。 有许多的人在一边侍候着,只有三个人是座上客。 江思邪道:“我不知道你们北方的风习,昨日现打听了一下,知道这北方的风味都是什么,今天照样子一搬,如果不好,还望雷神多多包涵。” 雷神这里正要向他一番寒暄,却见一边的唐十先生有一些不耐烦了起来。他叫道:“别客套了,别客套了!有什么,就弄来吃好了。难道只是这样坐着讲话么?” 就一声呼唤。 上菜了。 有北方的好菜,三花鱼。三花鱼指的是鳌花,边花,鲫花。入口即化的三花鱼,佐以美酒,常常是北人的好菜。还有山上的鹿唇,狸鼻,熊掌,加上一些猴头蘑菇,玉石钟乳做成的嫩菜,更有一些连雷神也叫不出的南方名菜。 江思邪道:“请二位来,只是有一点儿小意思,刚来这里,多多打扰了雷神,此次权做致歉了。” 他举杯邀饮。 雷神就跟着喝了一杯。 他知道这一回会面,实在不知道是不是好会,他留了心眼,每一举杯时,都用他手里的银针一一试过,小心着提防被人下毒。 雷神的动作自然是极快。 但一边唐门的掌门人却不怕江思邪下毒,他唠唠叨叨道:“你看,有人怕你下毒,偏偏每一次吃都试一试。我还是劝你一回,你用不着那么大惊小怪的,你只是看一看菜的样子就行了。你将来做天下武林的盟主,怎么能不明白这些?你如果是吃鱼,你得先看一看鱼头,鱼的眼睛如果是鼓着的,你多半不会中毒。只有用鹤顶红、月露香时,鱼的眼睛仍然是鼓着的,但如果用了鹤顶红、月露香时,鱼的身子就不能不是碎的了。鱼身子是碎的,你就不能吃。鱼眼睛是瘪的,你也不能吃。……” 这个唐门的掌门人竟然不顾雷神正在尴尬,他一直在唠唠叨叨地讲个不停。 这时,就看到了江门的掌门人江思邪慢慢盯了雷神一眼。他说道:“这么说,这条鱼是有毒的呢?还是没毒的呢?” 唐门的掌门人并不以为忤,他看着江门的掌门,说道:“这条鱼是有毒的。” 一句话说了,让三个人都吓了一跳。 江思邪吓了一跳。他想道:看你这个王八蛋,你怎么敢说我的鱼中有毒?我对你们这两个狗东西从来就没有动过什么心思,我怎么会在这条鱼里下毒?我要杀死你们,我早就做了,我何必在这么一条鱼里下毒?看你这个老王八蛋,像是要卖弄你的那一点儿毒本事,今天我非要你在这里栽了不可…… 他心里在咒骂,但脸上却还是有笑意的,他看着那一条鱼,慢慢道:“是么?” 他伸出手去,去挟那一条鱼,因为他是主人,他当然应该去吃那一条鱼了。 他一伸出筷子,马上就明白了,那一条鱼真的有毒。 他把那一筷子鱼放在了他眼前的碟子里,一声呼唤,叫来了一个手下。 “去看一看厨房,看一看为什么这鱼有毒?” 就传来了厨子。 厨子很吃惊,他看着那一条鱼,战战兢兢地说道:“小人不知道呀,小人实在是不知道呀……” 江思邪当然不会饶过他。他冷冷道:“不管你知道不知道,你做的菜是不是?” 厨子只好点头称是。 江思邪道:“那好,你只要吃一口这鱼就行了。” 厨子很难受,他一再给江思邪行礼,又跪下磕头,求饶。 但江思邪一动不动,他只是端着他的酒杯,一口一口地抿酒。 他那样子很斯文。 雷神想劝,但一看,看到了那一个唐门的掌门人在笑,他笑得很得意,就知道这是他做了手脚。他也想看看江思邪究竟有什么本事,就也一声不吭。 这时,江思邪突然道:“你是不是怕死?” 厨子大声道:“老爷,老爷,我不是怕死啊,我有老母,有妻子,她们都等着我养活,我死了,她们怎么办啊?” 江思邪道:“你只说你自己怕死就行了,我就可以饶了你。你干嘛搬出你的老母,搬出你的老婆来?你只要一死,我给你养活老婆,养活你的老母。行不行?” 那厨子竟翻了翻眼皮,不再有话了。 江思邪看着他,问道:“你是不是自己怕死?” 那厨子道:“我死……” 人要自己承认怕死还真是难。 江思邪突然一笑,他乐了,他看着那一个厨子,笑道:“你看,在这里的人,除了你以外,就得我吃这鱼了,你看,是你吃好还是我吃好?” 厨子呆了,他当然不能说是他自己吃好,如果他说是他自己吃好,那江思邪一定会叫他吃下去。他更不敢说是江思邪吃好,如果他说是江思邪吃好,江思邪一怒之下,再叫他吃鱼,他岂不是死路一条么? 厨子一句话也说不出。 这时,唐门的掌门人唐十先生道:“这一盘鱼没有毒,你让他吃了,岂不是可惜了么?” 一句话讲完,唐十先生就下了筷子,他下筷子很快,他吃得也很香。 他一连吃下了好几口鱼。 他一吃下去竟然没有事儿。 厨子此时竟然也忘了他什么身份儿了,他大声叫道:“大人,你看,你看,那鱼没毒!那鱼没毒!” 江思邪看着唐十先生冷笑,他笑道:“果然是好手段!但不知道唐十先生此举想告诉我什么?是想告诉我江某,唐门用毒的手段高强么?” 唐十乐了一乐,他笑道:“我只是想告诉雷神,他用那一支簪子试毒,如果遇上了用毒大家,他还是得中毒……” 江思邪冷冷一笑。 雷神道:“我只是不想死。” 江思邪道:“据我所知,血如洗也不想死,你怎么把他杀死了?” 雷神一愣,他知道江思邪与唐十先生或许会提出此事,但他没有想到会如此直接。 唐十先生笑了笑。他说道:“我对这事儿也感兴趣,雷神如果回答,你就大一点声儿好了,让我也听一听。” 雷神的脸一变,他想站起来,一怒而去,但转瞬间他又笑了。 他是雷神,他永远不是血如洗。 他慢慢道:“他让我睡不着觉。” 江思邪道:“让你睡不着觉的人这世上还有没有了?” 雷神淡淡一笑,他说道:“当然有,这世上让我睡不着觉的人,还有你和他。” 他是指江思邪与唐十先生。 唐十先生点点头。他高兴雷神很坦率。 江思邪道:“你用毒对付了血如洗,不知道你用什么来对付我们两个?” 雷神看着他,突然道:“你走路走累了时,最想做什么?” 江思邪道:“休息。” 雷神道:“不错,我走得太累了,我一直跟着血如洗的脚后跟走,我走得太累了,我现在只想休息……” 江思邪笑了,他笑得很阴森。 唐十先生看着雷神。 “我不喜欢你,我喜欢血如洗。” 雷神并不惊讶,他看着唐十先生,慢慢道:“很多人都喜欢血如洗,不喜欢我。可现在血如洗死了,世上只有雷神,并没有血如洗了,你怎么办?” 唐十先生道:“我和血如洗喝过一次酒,那一次,我和他一起喝得大醉。我从来和别的人没有那么醉过……” 唐十先生很是神往,他对同血如洗的那一段交情始终不能忘情。 雷神道:“如果他只是会喝酒,你能同他交往下去么?” 唐十先生一笑:“血如洗比你强,你以前只是他的一个影子,对不对?” 雷神的脸变了,但他又笑了。 不管谁提起他的那一段过去,都让他痛苦无比。他恨血如洗,因为血如洗如果活着,他就只能是做血如洗的影子。 “那是从前,现在是,他死了,而我还活着……” 是这么一回事儿,只要人活着,就有权利讲话。 而且他决不是一个平凡的人,他是北方的武林盟主,他是“雷神”雷威。 江思邪看一看唐十先生,突然道:“我忘了告诉你们,我要回家去了,我看这北方也没有什么好呆的,天冷,人又都笨……” 雷神看着他,他明白了江思邪的话,他是对雷神的一种宽容,他这是告诉唐十先生,他不想插手此事。 唐十先生道:“我看,江先生也不必太着急,此事得看几年,如果真的雷神比血如洗更好,我们有什么不满意的?我看六七年吧,好不好?七年之后,我们再来,看一看雷神都做了一点儿什么事儿,那时我们再说是喝酒好呢,还是得打上一仗……” 江思邪盯着酒杯无精打彩地说道:“好,好,那有什么不好,最少我有七年可以不来这个鬼地方了,那有什么不好?” 雷神的心跳了几下。他知道,他成功了,只要他们七年不来扰他,他一定会做成许多的事儿。 到了那时,他就会羽翼丰满,他就再也不是现在的雷神了。 四 生死不了情 天正晴,风也清,气也宜人。 正是北方的春日。 在这时,北人多半是刚刚脱下那厚得不能再厚的棉衣,一个个都恨不身轻如燕,一个个满面春风,一个个快快乐乐,离尘世,脱喧嚣,走郊外,群出踏青。 郊外此时也正是好时候,远山仍然是灰蒙,近山却已经翠色,春草正冒青芽,漫山看去,只是一片嫩嫩的翠绿颜色。 这是北方人的好时节。 ×      ×      × 雷神和他的一大家子人都去郊外踏青。 他带着他的女人,带着他的仆人,带着他的美酒,带着他的一声一声的快快乐乐的笑,去了。 家里,只有一些看门的奴才,和那一个小丫头。 小丫头已经不小了,她已经有十三岁了。 她长得比一般十三岁的女孩子要大些,因为她也比一般的十三岁的女孩子多一些苦难。 此时,她正坐在她的屋子里,她百无聊赖。 她去不成郊外,她就在想,郊外有什么好?风太大,人太多。吵吵闹闹的。他们去郊外做什么?只是把家里的菜带出去吃,把家里的酒带出去喝,在外面扯一通,就是踏青了么? 她恨恨地大声说道:“不去,我可不去踏青!” 她恨他们去踏青。 她一个人在家里,她常常一个人在家里,她常常一个人坐在桌边。她现在也是一个人,她只情愿是一个人,她从来就是一个人。 她看着她的桌子。 她只好写诗。 她会写诗。 就写成了一首。 《踏青》 “远山楚翠近山青, 不见红妆见绿盈。 此山更比它山翠, 一缕轻烟罩雾中。” 写完了,她对着她自己苦苦一笑。她笑道:“真的就是这么一个笨人,天天在家里呆着,却能写出什么踏青的诗来,岂不是笑话么?如果以前的诗人都是这样写诗的,看来这诗也不用写了,只是坐在家里瞎编就是了。” 她自己笑她自己,就又写一首诗。 《自嘲》 “春草不见枉写春, 春闺不整枉笑人。 此生虚得云中戏, 不生笑纹生苦纹。” 她对着她自己一笑。 她知道,她自从长大了以后,便多了一点儿愁绪,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多这一点儿愁苦。 她只是知道她长大了。 ×      ×      × 这时,她听得有人在身边一叹,说道:“写诗,是一种写意。你天天以此为苦,自然只是悲苦之吟了。自古以来,苦则伤心,悲则伤志。你总是如此做诗,恐怕不是什么正路。” 她一回头,就看到了那个男人,那个很像她父亲的男人。她只知道他是她的母亲的朋友,她也只知道他不是她父亲的朋友。 直到了现在,她已经明白了许多的世事,她已经知道他为什么可以是她母亲的朋友而不是她父亲的朋友了。她还知道了许多在她的这个年纪时不该知道的事儿。 因为她幼年失怙,因为她从小就聪明,因为她自小就没有了一点儿别人对于她的恩爱,所以她知道了许多的事儿,她笑了一笑,她笑得很淡。 她这一笑,像足了她的母亲。 他看着她,看得呆了。 她笑了。她对他道:“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写诗,我只是闲着无事可干,写着玩的……” 他看着她,他如今已经很少能说服她了。 他说道:“雷神一家都去踏青了,你为什么不去?” 她笑一笑:“我不想去踏青。” 她没有说出她的心里话。没有一个好人带她去,她去踏什么青? 男人道:“你可以和我一起去,那样,你就真的可以吟诗了。” 她睁大了眼睛:“真的?你真的答应带我去?” 男人点了点头。 ×      ×      × 两个人偷偷走出了雷神的家。 他们也去了郊外。 人很多。 他们笑着,血珠让男人扯着她的手。 他犹豫了一下,她就笑了,说道:“你扯不扯,你要是不扯,我就会丢了,那时,你一定再也找不到我了。” 她当然是在说笑,但他一听,居然吓得马上就扯住了她的手。 她又说又笑,她再也不是愁眉紧锁的样子了。 她看着那一些人,吟道: “野外春郊多人游, 呼儿挈妇吵声稠。 不见春意多寂寞, 只余闹字逗枝头。” 他笑了一笑,说道:“你这个人,连做诗也是一种伤悲,多是一种伤怀,没有一点儿刚气。你看,我来胡扯一首,也算是做诗,好不好?”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好,怎么不好?你只是批评别人,你自己从来也不做,让人家怎么会服气?你做一首,让我看一看。” 男人略作沉吟,果然也吟了一首。 《春郊踏青》 “曾握虎符解民悬, 更曾弹剑学冯谖。 此生若得凌云志, 热血也得换肝胆。” 她就笑。她说道:“好是好,但没有韵味。没有韵味儿的诗,便没法儿读得亲切,你说是不是?” 他也笑,说道:“本来就是没有韵味儿,你会写诗,我可不会写。” 她问道:“你会干什么?” 他笑一笑,说道:“我什么也不会干。” 这时,一个老太婆凑近了来,她颤颤抖抖地对他们道:“你们小夫妻俩可怜可怜老人吧,给一点儿施舍,让我老婆子给你们祝福,好不好?” 这话一说出来,顿时让血珠满面羞色,她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十三岁的孩子。 但她又无法向那个老太婆讲出她只是一个孩子,她只是一个与他萍水相逢的孩子。 男人也一愣,他看着老太太,面色也是通红,他说道:“我有一点儿碎银子,送你好了。你可不要瞎说……” 他递给了老太太一点碎银子,老太太千恩万谢地走了。 ×      ×      × 他再回头,一看,她没影儿了。 “血珠,血珠!” 他四处去找。 他真的找到了她,她正坐在那一块大石头上,口里咬着一根草棍儿。 他问道:“血珠,你怎么了?” 血珠不理他。 他心里暗暗好笑,看来她也像她的母亲一样,好生气。 他问道:“你怎么了?” 血珠恨恨道:“谁让你跟着人家,让一个老太太说我是你媳妇儿的?” 他哭笑不得:“我怎么会知道她?她是老眼昏花了,自然说不出什么好话,莫非你真的在意她的话?” 她吊在了他的脖子上,突然又变得眉开眼笑:“她说就说呗,我就是你的媳妇好不好?你有没有媳妇儿?你告诉我,你到底有还是没有?” 他的脸面还不如这一个刁钻的小丫头大,他通红着脸,说道:“你胡扯什么?” 她硬是要问。 他磨不过,只好说道:“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成亲。” 她看到了他的脸色,她看出了他很伤心。 她低声问:“我说错了么?” 他轻轻道:“没有。” “那你为什么伤心了?” 他不能说,他不能向她说。 他看着她的脸,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竟俨然就像她母亲当年。 他轻轻道:“我当年与你的母亲同在括苍山学艺,我从来都是让着她的,她也比我聪明。当年神算时,她曾经给我算了一课……” 他突然噤声了,他再也不能向她讲出当年师妹为他算的那一课是什么了。 她追问道:“你说,你说……” 他不语。 她扯着他的衣服,问他,她的眼里有一种哀求。 但他不能讲。 他知道那一算使他与她都十分尴尬,他不能告诉她。 ×      ×      × 女孩子看着眼前的人们。 世上男男女女,一到了春日,大都十分高兴。他们快快活活,一个个满面笑容,都呼儿挈妇,来到了郊外。 她看着那一些男男女女,她的心里空落落的。 她问他:“你当年……喜欢我……妈妈么?” 他点点头。 他如果不喜欢他的师妹,他怎么会直至如今仍然在江湖上飘零,他怎么会仍然在这凄风苦雨的江湖上日夜奔波?他怎么会一个人冷衾凄雨,独自来去? 他不讲话。 她说道:“她喜欢不喜欢你?” 他点点头。 她恨恨地看着他,突然道:“你说谎!她根本就不会喜欢你,她如果真的喜欢你,她为什么不跟你走,她为什么去血家堡?她和爸爸在一起……” 他直皱眉头。 她恨恨道:“你喜欢她,可她不喜欢你,就像那一个女人……” 她突然不讲话了,她想起了那一个女人,她从来都是恨血珠的,她天天折磨血珠。可自从有一天,他走进来了,对她讲了那一番话以后,她再也不恨她了,她再也不恨她是血如洗的女儿了,她现在对她,比世上的一切人都好。 如果她今天不要裴珠去同雷神一家去踏青,她一定会不去,她一定会同血珠在一起。 男人看着她,无话可说。 ×      ×      × 他能对她讲什么?他能告诉她他与她母亲的那一算么? 当年,他与他的师妹在一起,本来是青梅竹马,就是他们不说不语,在别人来,他们那已经是铁定的夫妻了。 他恨,他恨他的师父教与他们的那一个本事,就是神算的本事。 他与他的师妹在一起时,他们已经亲热得只剩下成亲这一件事儿了。 他长长地亲吻着他的师妹。 她也很热切,她的唇热而颤抖,像是一片湿润的玉。 她说道:“师兄,我喜欢你,我真的很喜欢你……” 他也是,他更喜欢他的这个师妹。 如果要他为了他的师妹而死,他会毫不犹豫地去死。 “师妹,师妹,你……” 他们决定给他们的未来算一卦。 他们都是此中好手,他们想知道,他们的师父会不会让他们成亲,他们如果向师父求情,师父会不会同意。 这一天晚上,他们偷偷走下了山。 在一个风不起,月正圆的静夜里,她与他的师兄在一座山坳里,对着月亮,放下了他们的那三枚金钱。 他们的心都在咚咚乱跳着,他们一齐跪下了,他们向苍天发誓,他们情愿终生厮守,他们愿意不离不弃,一生都在一起,一生都相亲相爱…… 月亮正圆,正在痴痴看着他们。 他们的声音在颤抖—— “丹生与慧娘,愿一生相亲相爱,愿一世相依相??,但愿神灵护佑!” 他们祝祷完了,就在地上席地而坐。 他对着慧娘道:“师妹,你来还是我来?” 他知道师妹的神算,她的功夫比他更好一些。 师妹却在月下俏然一笑:“师兄,你来,我来,岂不是一样的?” 他一想,也知道她的话很对,他是求与她成为一世的佳偶,她也是求做他的一生妻子,有什么两样? 但他从来就是做事推让着她的。他此时道:“好了,既然是一样,还是你先来的好,也许月下佬会对你更好,因为你是一个漂亮的女人……” 她灿然一笑,笑得他心也醉了。 她果然先拿过了那三枚金钱。 月佬也该知道他们的心事,因为他们在一起时也太缠绵了,她依偎在师兄的怀里,她愿意一生都依偎在他的怀里。 她闭着眼睛,轻轻地把那三枚金钱扔在了地上。 ——眼前无缘,世外缘! 她与她的师兄无缘,她与另外一个男人有缘? 她一点儿也不能相信她的这三枚金钱。 她的眼睛瞪着,她看着那三枚金钱,说不出话来。 她好半天才道:“师兄,看起来我算得不准了,还是你来算一下子的好……” 她因为害怕,不敢看着她的师兄了。 他也心跳不已,她的神算已经得了师父的真传,是百算百准的,她怎么会算错? 真的是她与他不能有姻缘情份么?是他与她不能在一起白头厮守么?真的是她又另有别的姻缘么? 他不敢去抓那三枚金钱。 师妹不敢看他,她颤声道:“师兄,师兄,你掷了么?” 他不吱声,他抓着金钱的手不敢动。 她轻声道:“师兄,上天看你我,一定会可怜你我的,你试一试看,终不能也像我一样?” 他终于把三枚金钱掷了出去! 他和她都呆了。 他们从来没有看到像这样的卦像。 ——吉! 但他的妻子不是她,他的妻子与她有关。 是谁?她有什么亲人会成为他的妻子?她是师父早年救下的一个孤儿,她没有亲人了,她除了她自己,再在这个世上的亲人就是他了,他怎么会娶一个妻子不是她,而是与她有亲情的人呢? 他不明白。 他与她那一天很悲伤。 神算是准的,她与他无缘,她与血如洗有缘。 但他的姻缘在哪里?他此生再也不会有一点姻缘之想了。除了他的师妹,他还会喜欢谁? ×      ×      × 现在,他正与她的亲人在一起。 她是他的师妹的亲人,她是他师妹的女儿。但他只可以做得她的叔叔,他怎么会娶像她这样的一个小不点儿?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五 北方枭雄 雷神看到了她,他看着她时,他的眼光像是一把刀。 他问道:“去什么地方了?” 她不语 他颇为不耐烦,他已经看出了,她的身上,既有血如洗的刚强,又有鬼娘子的聪明。他心里暗暗道:如果她真的长大了,是不是还能制服得了她? 他的心里没有把握。 他等着她回答。 他在她活着的这些年里,时常把她做为他的宾客们的见面礼,他时常把她叫出来,让她在众人面前走一下,让她对众人施礼。 “这就是我血贤弟的女儿,我收养了她……” 他对众人说话时,像她就是他自己的女儿一样。 他对别人痛心疾首地说话,他说他对不起血如洗,他至今也没有杀死血贤弟的几个仇人。但他知道他找到了那几个人,他在最近的时日里,一定会杀死他们,用他们的心来祭奠他的血贤弟。 人们就都嗟叹,都叹道:“交人莫如交雷神这样的朋友,如果你有了像雷神这样的朋友,无论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你的仇恨肯定会得以昭血。” 她恨雷神,她已经知道了他如此做,都是演戏。 此时,她不愿意回答雷神的话。 雷神看着她,他从她的眼里看出了仇恨的火花。 他再也不问了,他慢慢走进了屋子里。 ×      ×      × 他走进了那一个女人的屋子里。 女人在熟睡。她熟睡的时候,很漂亮。她的脸上有一种讥讽的笑意,也不知道她是在讥讽谁。她的脸上有一种光彩,一种很香很甜的光彩。 雷神看着她,他知道她还很美,而他自己已经老了。 她倏忽就睁开了眼睛。 她的声音很是慵懒:“你在做什么?你是不是得像一只馋猫一样,快一点儿爬上我的床来?” 他看着她,不动。他很累,他在这些日子里,天天算计他怎么样做这个北方的武林盟主。他好不容易安顿下了他的人,他好不容易使他的天下安定了。他现在已经羽翼丰满了,他应该出击了。 他想,他应该杀死一些人,让一些人在他的膝下跪着,磕头求饶了。 他看着女人,不动。 他的血流得很快。 他觉得他又很年轻了。 女人觉出了他的异样,就懒懒地问:“你又在算计谁了?” 他冷冷一笑。他的笑很傲,他现在要做真正的北方武林盟主了,他要杀人。 “我曾经告诉过你,我要杀人……” 她看着他,雷神的眼里在闪光。 她乐了,她咯咯地乐。她看着雷神,眼里有一种讥讽。 “你要杀的人太多了,我见到你,你就告诉我,你要杀人,我早就知道你要杀人……” 她笑着看他:“可你杀死了谁?你除了杀死一个血如洗之外,你还能杀死谁?” 他笑了,他哈哈大笑。 他突然变了,他变得不可一世。 他睥睨地看着女人。 “我可以告诉你,只要你看到了我,你就看到了北方武林的盟主,你就看到了北方武林人的煞星。” 她在笑,她显然不相信。 只有她,才知道这个雷神对于血如洗是多么依赖,只有她,才知道他对于他自己多么没有信心。 ×      ×      × 雷神突然变得很威严,他轻轻咳了一声。 有一个人像幽灵一样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是雷三。 雷三一声也不响。 如果雷神不问他,他会一声也不响。 雷神开始问话了。 “雷三,告诉我,那一些人都在干什么?” 雷三吃惊地看着女人,他有一点儿吃惊,他吃惊的是,这一次雷神不是在他的书房里见他,而是在这个女人这里见他。 但雷神在问话,他只好回答。 雷三的话让女人吃惊。 “关东王关大风,大风旗旗主,他昨天吃了一碗粘米饭。他上午一般都喝一顿酒,一顿酒分几次喝。他常常是一个人坐在他的桌子边上,不用菜肴,慢慢喝足一碗老白干。昨天他的酒喝得多了一点儿,他喝过酒后,不是像平时那样去睡觉了,他去了后房。他去了那一个小老婆那里,他在他的小老婆的屋子里呆了好久,直到天已经晚了的时候,他才出来。他出来后去了帐房,去看了一会儿帐。最近关东王的生意有一点儿不景气。他看着帐,和那一个帐房老夫子讲了一会儿闲话,然后他就进了他的练功房……直到天亮了,他才从那一间屋子里走出来。他走出来的时候,脸色很难看,他很疲倦……” 女人看着雷三,她不明白雷三为什么要啰啰嗦嗦地讲这些。 但雷神显然很乐意听这些话,他问道:“关东王最近在练什么功夫?” 雷三道:“他在练大摔碑手加绵掌功夫。” 雷神看着墙,他问道:“他的大摔碑手加绵掌功夫练到了第几重境界?” 雷三道:“上个月,少林的净月和尚和关东王比试,关东王用他的大摔碑手加绵掌功夫,净月和尚用他的须弥神掌,双方一直斗到了一百个回合,不分胜败。关东王与净月和尚都无伤损,但他们的衣服都被那上乘内功给撕得粉碎。依我看,关东王的那大摔碑手加绵掌功夫已经练到了第八重。” 女人心惊了,关东王竟然有第八重的大摔碑手加绵掌功夫? 可是雷神关心关东王的大摔碑手功夫做什么? 雷神看着雷三,等他再讲话。 雷三道:“听说,关东王在他的酒窖子里藏了许多的好酒,这里面有一种是山上的熊酒,据说他常常在与强敌争斗时,事先喝上一天他的熊酒。” 雷神笑了,他看着雷三,慢慢道:“如果你在临敌前也喝了那么一瓶熊酒,你会怎么样?” 雷三道:“主人,你忘了,小人不会喝酒。” 雷神也是在笑,只不过他的笑意有一些阴森:“我忘了告诉你,关东王也不会喝酒……” 雷三看着雷神,他的眼光突然亮了,他笑道:“小人明白了。” 雷神很快乐,因为他有像雷三这样的下人。雷三很聪明,他能举一反三,能领会主人的心意。 雷神又问道:“你说说徐楚。” 雷三不明白了,主人今天怎么了,他怎么一切事儿都要在这个女人的眼前说一说? 但雷三只好遵命。 “徐楚,北方丐帮的总筐头儿。他是天下少有的少林俗家弟子之一,是当今天下四大高僧中的少林老僧明心的弟子。据说他的功夫已臻化境,最大的本事是,他能以十八式伏魔神掌抵对天下英雄。还因为他有勇有谋,所以他有一个绰号叫做小神丐。……” 雷神盯着雷三的脸看,他似乎是看一个陌生的人,是不是他此时正把雷三当成了那一个小神丐徐楚了,正在他的心里琢磨着他呢? “徐楚这个人没有什么毛病,但他也有一个毛病,他这个毛病我费了好久才摸清。他喜欢女人……” 雷三不看女人,但女人此时反是很有一点儿兴趣地看着雷三。 雷三道:“徐楚有一个女人,他是丐帮的一帮之主,他不能带着女人到处逛,他只是把他的那一个女人放在一处很隐蔽的地方,他每个月去两次。他的女人很漂亮,而且有了一个孩子。看徐楚的那样子,他对于这一个孩子很是钟爱,那孩子一定是徐楚的孩子……” 女人突然觉得雷三很是啰嗦,但她明白了,这啰嗦一定对于雷神很有用,不然,雷神决不会在这里听他的啰嗦。 “上个月,徐楚来这个女人的家里,他们吵了一场,像是那个女人不要徐楚做什么事儿,徐楚不愿意听她的,两个人才吵起来的。最后,是那一个女人哭了,徐楚哄了她好半天、她才止住了哭。徐楚走了的第二天,那一个女人在天井的院里烧了一晚上的香,她在念念叨叨,似乎在保佑徐楚不受灾难……” 雷神看了看雷三,他大声说了一句:“好!” 女人看着他们,她渐渐地有一点儿明白了。 雷神在做一件大事,这是一件很久以来就在做着的大事。这件大事在刚刚做着的时候,它一点儿兴味儿也没有,但它也像是在浅水里的鱼,你越戽,水越浅,水越浅,你看到的鱼越多。 雷神在捉大鱼。 雷神不语,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雷三。 “还有一个呢?” 雷神的话像是从地底下吐出来的。 雷三想了一想,慢慢道:“还有一个就是那一个‘一把剑’云天。他天天……很奇怪……” 雷神呆呆看着雷三,他问道:“‘一把剑’云天,他有什么奇怪的,他还不是背着他的那一把破剑到处云游么?” 雷三道:“他不了。” “他现在做什么?” “去年时,他天天看着他的剑,他天天看剑时眼睛也不眨,他只是看着剑,他连一句话也没有。那时,他从来也不到集市上去。他从天一亮时就看着他的剑,一直坐到天黑,到再也看不见他的剑尖为止。” 雷神看着雷三,像是正在看着那一个天天呆看着剑的“一把剑”云天。 后来呢? 雷神的脸色不变。 雷三的脸色反而变了,他的脸色变得有了一点儿古怪。 雷神在等着,他从来不等着下人讲话,但他必须等雷三,因为雷三虽然是一个下人,但雷三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下人。 雷三道:“从开春时,他就变了,他一个人去了雾岛。有人在雾岛看到过他,他两三个月不动不走,只是看着那雾岛的水,因为雾岛的水在一天里是有许许多多的变化的。他看着雾岛的水,一直看到天黑。看到他的人都吃了一惊,因为他们一开始看到他,以为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鬼呢。他们看到的是一个蓬头垢面,满面污垢的人。” 雷神的眼光中有一点儿畏惧了,这是一个剑魔,不是一把剑了。 “看到他的人,都觉得他很怪,他只是天天坐在岛上,天天看着那一弘水一点点儿涨上来,他一看就是一天。看到他的人都是江湖上的武林人物,他们是想看一看‘一把剑’云天的剑道功夫如何了,但他们从来也没有看到过‘一把剑’云天练剑,甚至他们最后吃惊地发现,他们看到的‘一把剑’云天根本没有把他的那一把剑带到岛上……” 雷神盯着雷三,他的脸色阴沉,他默默无语。 连一边的女人也知道一叹,这一个人很是可怕,他不光是一个好剑手,他也是一个很可怕的有心计的人。 但雷神看着雷三。他看了雷三好半天,突然笑了,他笑得很愉快,像是雷三刚才说的人不是他的仇敌,而只是他的一个好朋友似的。他笑着道:“如果我说得不错,他现在仍然在那个岛上?” 雷三好久不语,他沉吟了好半天,才道:“他已经不在那个岛上了,他现在就在城里。” 雷神有一点儿意外。他问道:“他现在做什么?” 雷三的话让在场的两个人都十分意外:“他现在??买卖了。” 雷神道:“他做买卖?他做老板了么?” 如果“一把剑”云天做买卖,做了一个老板,那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人总得做一点儿事儿么。 但雷三叹了一口气道:“他不做买卖,他不是老板,他只在一家店里做伙计……” “一把剑”云天没有钱了?他去做人家的伙计?这件事儿谁相信? 雷神的脸色变得很阴森:“他缺钱花?” “不。” “你怎么知道?” “他天天逛妓馆,狎妓而游。” “一把剑逛妓馆并不需要银子。” 的确,像一把剑那样的人做一个青楼客,并不需要天天带着银子。 “他天天大把大把地向妓馆扔银子。” “他喜欢上了一个女人?” 雷三叹道:“没有,他似乎喜欢上了所有的女人。” 雷神道:“他是剑道高手,他从来不玩女人。” 雷三不语,他直盯着那一个女人。谁都知道,他看着女人的目光不是看女人,他只是在想着那一个一把剑。 雷神问道:“他在店里只是胡混?” “不是,他从来不东张西望,他专心做买卖。他是一个好伙计。” 雷神冷笑:“你是想告诉我,他好好做伙计,为了一天得那半钱银子?” 雷三道:“不是,他一天得一分银子。” 雷神不讲话了。他无话可说。 他知道,他不明白这个剑道高手了,“一把剑”云天,他想做什么? 雷神道:“还有一个人……” 雷三道:“另外一个人,是赶山人许重。他一直在那个补袜子的女人身边,他像是骨头也酥了,天天和那个女人喝酒。他们天天喝酒,喝醉了就唱,唱一些谁也听不懂的歌儿。那一些歌儿,都是唱山里的飞禽走兽的,他们一天到晚,喝得酩酊大醉。他从来也没有想到他的索拨棍……” “那一些赶山人都回来了么?” 他们都在所有的补袜子的女人身边,他们都天天喝酒,他们都天天乐呵呵。” 雷神看着女人,他不看雷三。 他让雷三走出去了。 ×      ×      × 女人等着他讲话。 雷神道:“你以为我是一个废物,是不是?你以为我只能在血如洗的手下才能做一点儿事儿,是不是?你以为我只是一个静静等着别人来宰割我的老废物,对不对?你以为我对江思邪,对那一个蜀中唐门的老矮子一直低声下气,是一个饭桶,是不是?我可以告诉你,我现在就要杀人,杀死所有挡着我路的人。你知道他们是谁么?我可以告诉你,先是关东王,大风旗旗主关大风!他是一个老混蛋,我飞柬传书,请他来,他不来,反而用污言秽语欺我!我不宰了他,难消我心头之恨。然后就是那一个丐帮的筐头儿徐楚,他上一次派了一个狗屁丐帮劈头严老六,竟然审问我来了!?他以为我是谁,我是他们丐帮的一个小混混儿?我是天下武林的盟主,他看我是什么人?王八蛋还有这一个‘一把剑’云天,我要宰了他!不管他的剑术到了什么登峰造极的地步,我一定要宰了他!” 女人看着他,她头一回看到雷神的样子这么可怕。 她轻轻一叹。 他呆住了。他直直地问:“你叹什么?” 她轻轻道:“我叹的是,血如洗死得太早了,他一死,你再也没有一点儿顾忌了。” 他哈哈大笑。 女人的这一句话,是他的一句心里话。 一句你自己的心里话,一旦由别人说出,那时你说不出会有多快活! 一 一瓶熊酒 在白天,在北方的白天,无论你觉得有多么暖和,天气其实都不算暖,因为有一种冰凉的气息在地下,在你从来也看不到的地下流动着。 所以北人都不像南人那样孱弱,他们的身体一定得很壮实,他们的身体是为北方的天气生着的,他们的身体并不是为北方的女人而生的。 现在,很健壮的男人就坐在他的屋子里,他赤裸着上身,让人看到了一身很结实的肌肉,也让人看到了他北人的彪悍。 他正坐在桌边喝酒。 他喝酒的时候,很专心致志。 他正在喝一瓶熊酒。 只有长白山人知道什么是熊酒,只有长白山人才知道熊酒是天下最烈的酒。 他是长白山人,他知道他喝熊酒时的乐趣。 他在一只火盆上烤着一个烘盆,烘盆里装着他的熊酒酒瓶子,他眼睛眯着,一直看着那一瓶熊酒在火中烧沸。他看着熊酒好像在火里烤没了,他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一样。 一瓶熊酒,得用三十两银子去买。 但你就是有银子,熊酒你也买不到。因为银子人人都会有,但熊酒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在长白山的秋天里,一头大大的野熊走到了一棵山梨树下,它看着那一些山梨,很馋,就一把一把地吃。熊吃山梨永远是一颗一颗地整吞,它吞吃够了,就有一点儿醉了,那一些在地上被秋太阳晒得热热的山梨都在熊的肚子里发酵了,熊就醉了,走路时一步一蹒跚,一步一拐。吃过了山梨的熊肚子里正不好受,又恰恰在此时,人得从熊的肚子里拿出那一些山梨来。 怎么拿法儿?把熊生生弄死,从它的肚子里掏出那一些山梨来,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把它们放入酒坛里,泡上几十日,埋入地下,等秋日一过,入了冬时,才可以打开它喝了。这酒就是熊酒,生杀熊后取出来的山梨泡成的酒。难的是,你得在最恰当的时机杀死那一头熊,你杀早了,那一头熊肚子里的山梨不能发酵,你杀晚了,那一些山梨的效用也没了。 所以熊酒很珍贵。 ×      ×      × 此时,关东王关大风就坐在他的屋子里,一杯一杯地品味他的熊酒。 关东王关大风有一句老话,他这句老话在关东很有名:“宁可给人家老婆,不给人家酒喝。” 关东人皆哗然。 关东人都很讲究老婆的自私,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老婆给别人的,除非他是一个疯子。但关东人都喜欢酒友,他们喜欢把自己的酒推给朋友喝。所谓“解衣衣人,推食食人”的古风在关东是最得人心的。 但关东王的话让人不解。 他的老婆么,人家自然不敢动,你敢在关东王的头上动土,你是不是不想活了?所以他再怎么说老婆可以与人家一起有,人家也不敢与他苟同,可这么一来,他的酒就省了,他的一窖子熊酒就只能是他自己一个人慢慢享受了。 他现在正在喝他的熊酒。 ×      ×      × 他很有一点儿闲愁。 他的小老婆让他天天去她那儿耽一会儿,而且她说,他只要呆那么一小会儿就行了。 她笑着说,她真的很喜欢他。 他知道她是怎么一个喜欢法儿,她一天晚上能把一个关东王弄成一只关东死猫。 这是一个很吓人的女人,她贪得无厌。 关东王要练武,他喜欢武功,比喜欢女人更厉害。但他也惹不起他的小老婆。 他只好一个人在这里喝酒。 小老婆曾经来过,她那一次把关东王的酒杯给砸了。 关东王头一回给她一个大耳光。 他眼珠子瞪得滚圆,他瞪着她吼:“告诉你,老子什么时候都可以听你的,可是喝酒时不行!” 从此,小老婆也知道了他的毛病,什么时候都行,喝酒的时候不行。 现在他就一个人在自斟自酌。 ×      ×      × 他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厮杀的声音。刀在空中飞,人在低声吼,许许多多的人在跑动,许许多多的人在喊叫。关东王的家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 但他没有动。 他知道他不用动。 他是关东王,如果每一次的打打杀杀都要他出手,他还是什么关东王? 他仍然在自斟自酌。 他的双眼盯着他的酒杯,他的眼里有一种寂寞的神情。 这时,门咣地开了。 他的下人,他的老家人关玉站在了门口。 “王爷,来了,他们来了……” 他没有吱声,他看到关玉的背上插着一支箭,这是一支没羽箭,整支箭都深深地插在了关玉的背上。 关玉道:“他们是……是……” 关玉死了,他的双手还紧紧地抓着门框。 ×      ×      × 这时,他看到了一个人,一个施施然走进来的人。 这是一个很彪悍的男人,他昂首挺胸,直走进来。 关东王看到了这个人,他的眼睛没有睁大,他的眼睛反而眯起来了。 是这个混蛋!? 他的手指在发僵,他的心在咚咚跳。 这时,走到他眼前的雷神讲话了。 “关东王,你好哇?” 关东王的神色是闷闷不乐。他看着雷神,有一点儿愁眉不展:“我就知道一大早没有别人,只有你这个王八蛋会来找我的麻烦。果然不假,就是你这个王八蛋!” 关东王的火气很大。 雷神只是阴骘地一笑,他不需要同关东王吵架。 “关东王,我做了北方武林的盟主,我一张铁血令一出,你为什么不来赴会?” 关东王冷冷一笑,他看着雷神,乐道:“是么?你也有铁血令?我记得如果不差的话,铁血令是血如洗血大侠的号令信物,它怎么会落成了你的东西?你是不是不知道什么叫羞耻?你杀死了血如洗血大侠,你的血债至今还没有人找你清算呢,是不是?” 雷神看着他,冷冷道:“你怎么知道是我杀死了血如洗?” 关东王道:“我一看就明白了,像你这种人,天天跟在血如洗的屁股后,你总不是天天想为血如洗揩屁股的吧?” 关东王突然放声哈哈大笑起来。 雷神看着他笑,他好奇地看着关东王哈哈大笑。 等到关东王笑够了,他就说一声:“关东王,你的死期到了!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说?” 关东王的身子一抖,他身上的长衣就落下来了。他慢慢道:“我正是觉得无聊,你就来了,你来得好,省得我去找你了。” 他走了过来,两个人默默相对。 奇的是,关东王的手里仍然握着酒杯。 雷神道:“你为什么不喝完你的酒,我们再一拼?” 关东王道:“从前不是有关公宰华雄么,一杯酒尚温,人头已经拿在了手里。我看,我宰了你,也不用费什么力气。” 他慢慢把那一杯酒放在了桌上。 他走出去了,他当先走出了门。 ×      ×      × 天正上午。 满地是死尸。 关东王再是镇定,他也心动了。他看到了他的下人都躺在血泊中,一个个都死得惨不忍睹,他心里的仇恨更浓了,他的手握着,手指已经握成了苍白的颜色。 他一定得杀死这个恶魔,杀死“雷神”雷威! 他镇定地站在雷神的面前。 雷神的脸上仍然有笑意。 “你的功夫不错。本来么,你的大摔碑手加绵掌功夫已经达到了第八重的境界,你与我动手,可以一较生死了。但你忘了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 “你忘了还有她!” 雷神一指,他指的是一个女人,一个在雷三手中的女人。这是他的小老婆。 他冷冷道:“你以为你拿到了她,我就会屈服么?” 关东的人都知道关东王对于女人的话,他是宁可不要老婆也得要一杯酒的人,他会为了他的老婆不要他自己的命么? 雷神道:“你错了,不是我们拿到了她,而是她出卖了你……” 轰—— 一声炸响在关东王的心里炸开。如果她真的出卖了关东王,他可就完了。 女人这时脱开了雷三的手,她看着关东王,她的声音很尖:“你别怪我,你天天弄那玩艺儿,你也不来看我,你知道我一个人没有什么意思……” 关东王一叹,女人哪,这就是一个女人,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他想起来就去找,闲下来就不理她的女人。结果,他不理她,有人理她了。 关东王盯着这个女人,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看着雷神,笑道:“看起来你真的是一条狗,你不光是血如洗的狗,你还是一条武林中的疯狗!” 雷神道:“关东王,你知道不知道,关东只能有一个王,这个王就是我?” 关东王看着他,冷冷一声哼。 ×      ×      × 两个人站在了一起。 相距五步远。 这是生死较量的距离。 在这个距离内,关东王的那大摔碑手加绵掌的功夫可以用足,而雷神的天雷吼与他的拳掌功夫也可以出手。 这时,关东王道:“雷威,你算错了,你不是我的对手,我之所以没有理你,就是因为我知道我无论何时找到你,你都不是我的对手,你只是一条狗,一条被血如洗呼来唤去的狗……” 雷神像是胸有成竹,他一笑道:“是么?” 关东王一吼,他大声吼起来,他冲了过去。 雷神的身子也一旋,他飞身迎了上来。 两个人战了五招。 关东王的大摔碑手加绵掌功夫很细,他只是轻轻地向雷神出手,他的手很白,也很嫩,一看就是一种练过独特功夫的手掌。他的手很轻,但没有人敢让他的这一只手拍上,他只要轻轻一拍,你的肉会没有一点儿变化,但你的骨头会全都碎了,碎成了一点点儿的骨渣。 他一出手就是狠招,第一招是飞身出来,用了一招“斜拍云床”,这是第一招,他拍向雷神的后背。 雷神当然不能让他拍中,他的身子一滑,人就闪了开去,让关东王的头一招走空。 关东王不慢,他的手又一趁,便出了第二招,这一招是“撩开云台”,他的手向上一挑,这一挑,看似没有什么变化,但其中变化却多,足足有七式变化在内的。 雷神知道这一掌惹不得,他身子又低低一滑,再从这一掌中滑了出去。 关东王就一笑道:“雷威,你是不是一只耗子,你怎么只会滑?你会不会动手?” 雷神一笑,他说道:“关东王,你从来就只是匹夫之勇,你懂得什么谋略?” 第三招出手了,关东王的手向前一击,他这一式很厉害,直点向雷神的前胸。 雷神当然不能让他点中,他身子一斜,他的掌也出手了,他的掌直拍向关东王的前肋。 这一拍,如??关东王不避,他的前胸的要穴命脉、锁心都会被拍中。 关东王就一躲。 雷神道:“关东王,其实你的功夫也就是如此,我怕过你么?” 关东王笑道:“你怕我,还是其次,你最怕的,还不是死了的血如洗……” 雷神吼道:“胡说!” 关东王道:“血如洗让你做一个人,做他的人了,他让你怎么也做不成人,你在血如洗的面前只是一个鬼,一个东张西望又小心翼翼的鬼!” 雷神怒了,他大声吼道:“胡说,你胡说!” 他冲向关东王,他出杀手了! 他的掌风颇厉。 关东王道:“好,还真的有两下子!” 两人又战在了一起。 又战了五招。 仍然不分胜负。 关东王道:“你等着,我喝了那一瓶酒,再与你一战!” 他冲了过去,抓起了他的酒瓶子。 这是一瓶熊酒,是他常常喝的酒。 他咚咚地一饮而尽。 雷神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他喝完了他的这一瓶酒。 他觉得他的胃里很好受。他看着雷神,慢慢道:“我要你死了,这一次我决不会放过你……” 雷神突然哈哈大笑。 他笑毕,对关东王道:“关东王,你的酒窖里,还有一百七十二瓶熊酒,对不对?” 关东王一怔,他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雷神道:“在你的那一百七十二瓶酒里,有十瓶再也不能喝了,它们有毒……” 关东王的手在哆嗦,他轻轻道:“胡说!” 雷神道:“那是一种很怪的毒,你看到了它么,你可以见识一下了,它无味,也没有什么怪异,你一喝下去时,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好受,你会很好受。但不用过一刻钟,你的手就会变黑,你的手上的肉就会往下掉。直到你死,你身上的肉会不断地往下掉……” 关东王的脸色变了,他大声吼道:“混蛋,你胡说!” 但他不动了,他看着他的手不动了。 他的脸色也变了,因为他看见他的手变黑了。 关东王站在雷神的对面,他轻轻地说了一句:“雷威你好……好狠毒……” 关东王嚼舌自尽了,他受不了,他受不了他身上的毒,他不能眼看着他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地往下掉。 ×      ×      × 雷神看着那个女人,他只是直盯盯地看着那个女人,他看着她,把她看得直发毛。 “是你下的毒?” 女人直点头。 “是我,是我。” 雷神道:“你不该下毒,你知道不知道?比试功夫,我也可以让关东王死得很服气……” 女人乐了,她笑得很媚,她很美,笑时也很好看,但雷神对她看也不看。 “我只是想,让雷神杀死他时,不费力气……” 雷神看着她,问:“你跟他在一起,你一定也说过和他生生死死在一块的话了吧?” 她吃力地笑:“那算不得数的,他对我……” 雷神一挥手,止住了她的话。 他很威严,他一挥手,她就不敢讲话了。 他的手伸出来了,他的手直伸在了那个女人的头上。 女人以为他是在爱抚她,以为他是血在涌,就对她的香香的头发很在意,就对她的香香的身子也很钟爱。她这么一想,她的心也动了,她的身子就也在扭动,她的脸上也带着笑。 但马上她就不笑了,她的脸上满是痛苦之色。 她不能动了,她的眼睛先出了血,血像眼泪,一直流出来,再就是从她的鼻子里流出了血,耳里也流血了,她软软地瘫在了地上。 她的头骨被雷神拍碎了。 她嘟哝了一句:“你比不上……他……你是一个坏种……” 她用力向关东王身边爬,她终于爬到了关东王的身边。 她死了,她趴在关东王的身上。 二 总筐头儿 在凤凰城外的一座破庙里,有一尊神像在那里坐着。 神像坐得很没有味儿,因为很少有人来理睬他。 庙是破的,神像也是破的,他破得比世上的任何一个叫化子都寒酸,他那样子,也是一种无奈,一种对当今世界的无奈。 这座破庙里,大概从来也不曾有过香火鼎盛的时期。 门也是破的,窗子破成了一个个大洞,风从洞外呼呼向里吹来,把一座破庙吹得冷冷的,没有一点儿暖气儿。 门也没有了,只有半扇门板在风中呆着,风一吹,它就吱吱嘎嘎地响,响得人心里发冷。 地上,铺着一片片草席子,像是有人在这里呆过。 但没有人。 ×      ×      × 庙外,风清月冷。 有人声传来了,是一个夜行人的声音。 他一边跑一边还在嘴里嘬哨,一声声的呼哨,在夜风里分外响亮。 真的就有人问:“什么人?” “胡二。” “什么胡?” “米饭糊。” “哪儿的米饭?” “讨要来的。” 就见出来了三个人,都从大庙的边上走了出来,他们一个个都是破衣服,烂鞋子,一个个都是蓬头垢面,他们看着对面的来人,显然都是很熟的人。就打趣道:“今儿个胡二怎么勤快起来了,大早的,就跑了来?你是不是以为今天衙门里要放粥啊?” “他不是以为衙门里能放粥,他只是以为咱们这里有一个女要饭的,她在这里一心一意地等着胡二哥呢,她一见胡二来了,就说:二哥哟,你想死我了……” 那个叫做胡二的不想与他们纠缠,他大声道:“快,快一点儿,让我去见总筐头儿。” 那个人道:“你看什么筐头儿,你以为这是你们那一条街呢,你们的那一个筐头你可以天天见?你以为咱们的总筐头儿像你们那一条街的疤癞头一样,你可以想见就见?” 胡二急了,他大声吼道:“我有急事,我一定要见总筐头儿!” 因为胡二平日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所以他越是喊着他有急事,这些人越是逗他的趣儿,不想让他进去。 胡二大声喊,但他打趣不过这些化子,这些人都是在街上混日子的手儿,一个比一个油。他们打趣胡二道:“胡三,你是不是昨天想了一个主意,想把你的妹子给总筐头献上,想在咱们丐帮混上个一官半职的?” “胡二如果一把他的妹子献上,总筐头一高兴了,你说会给咱们胡二哥一个什么位置?” “劈头啊。” 劈头,是丐帮的一种很奇怪的身份,他从来不劳动,他只是在丐帮众人的养活下活着。他躺着,有人得给他捶腿,他坐着,得有人给他送茶。他如果不高兴了,得有人哄他。平日里,只要劈头想做什么,丐帮人都得为他做。 劈头只是在讨乞的时候一上。 讨乞的时候,如果是在秋日,一般是足足有七挂大车一齐出。 七挂大车到了财主的家里,在门前一字排开,便开始了讨乞。 财主不敢得罪乞丐,他知道乞丐得罪不起。 财主明明不愿意,但也只得硬着头皮,搬一张椅子,坐在门口。 讨乞的人先上了一个“庆口”。 “庆口”是专门对着你家的财东说好话的。它像是今天的“数来宝”,又像是今天的相声,一个人,或者是两个人,上去了,对财主一揖,然后说话,他说的是一套一套的,专门说财主家的好话。这“庆口”的本事是得把财主说乐了,财主说了声:“赏!”就有粮食赏给你了。 但一般的财主不吐口,因为他们来的是七挂大车,七挂大车得用多少粮食才可以装得满? 这时,“庆口”就下去了。 “庆口”不行了,就用“脏口”。 “脏口”是专门说坏话的,他诅咒,辱骂财主家,变着法儿,绕着弯儿骂人。他一心把你财主骂恼,让你得罪不起他,想马上就打发了他,给了粮食就算了。 但有时“脏口”也不行。 这时,就上去了一群人,这些人也难为乞丐帮找得到了,瘸子拐子,瞎子秃头,男人女人,都是一群风一吹就倒的人,他们个个专门靠在你财主家的大门门板边,一递一声地叫着:“老爷,老爷,行个好吧,你就给一点儿粮吧?” 这一群人,叫做“靠死扇儿的”,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群极有耐性,一个个都靠在你的门板边,不靠得了粮食不走。 这是一群看着就要倒的人,他们的一声一声病病殃殃的哼声,足以让任何人都心里难受,让人恨不能找一个地缝钻进去。 但也有时,这“靠死扇儿的”也不灵,财东家的心黑着呢,再说,他是一个财主不假,但你来了七挂大车,得装多少东西? 财东任你靠死他的门扇,他也不吐口。 这时,就用上劈头了。 劈头本来一直躺在大车上。 他的姿势很自在,他的腿有一个女人给捶着,这个女人必定是这一群乞丐中最好看的。他的头上有一把伞,这伞是一把破伞,但也聊胜于无。他躺着的时候,很舒服。 此时,劈头上场了。 他站在了财主的对面。 他的话很少,说话的劈头不厉害,厉害的劈头不说话。他只问一句:“你给不给?” 多一个字他也不说。 财主有时就一咬牙:“不给!” 财主咽不下这口气去,我种的粮食,我为什么要给你? 劈头也不再讲话了。他只是拿出一把刀来。 这是一把钝刀,一把连一只鸡也杀不死的钝刀。他用这一把刀向自己的头上一劈。 血就流下来了,他用手一抹,这一下子好看了,他的脸上是血糊糊的,很吓人。 财主家的人都不敢看了,一边围观的人看了,都叫一声好! 劈头的这一下子如果吓不住财主,他就一下子一下子地杀他自己。 他可能把他自己弄得满身是血。 好的劈头能杀死自己,杀死自己越慢的劈头越是丐帮的好劈头。 有时,有的劈头能连砍自己二十刀,人也不死。 这时,见到了那财主仍然不动声色,乞丐帮中的那一个老大站了起来。 丐帮的老大叫筐头儿。 叫他筐头儿,是因为他的手里有一只小小的筐儿。小筐儿就像是官儿的官印,这小筐儿就是筐头儿的官印。 筐头儿一举他的小筐儿,丐帮的人都没有了动静。 所有的人都知道,丐帮要做大事儿了。 丐帮的筐头儿会再问一句:“你给不给?” 财主家的人当然此时不能示弱,他摇摇头,不给。 丐帮的筐头儿就一举小筐儿。 所有的人都下了马车,他们都穿上了孝衣,但那孝衣也就是在他们的头上戴了一条孝带子。他们都跪下了,他们向着他们自己的劈头跪下了,他们给他们的劈头“送行”。 此时,劈头的动作最快,他一下子就把他自己杀死了。 丐帮再也不会向这一家财主要粮食了,他们再也不会来这一家财主家讨乞了。这一家的财主成了他们的十世冤家,他们会在这一家的门口画上记号,让前来的乞丐们注意,只要是这一家,乞丐再也不会来讨乞了,但这一家的财主也从此开始倒霉了,他家的柴堆会总起火,他家的灶房里总会有蛇,他家的饭里总会有老鼠屎,他家的日子没有一天可以安心地过。 这就是“劈头”。 做“劈头”,就是天天等死的乞丐中的英雄。 胡二一听得这话,很生气,他一声吼叫道:“你们别闹了,如果你们再闹,出了事儿,你们的头也保不住了。” 众乞丐也觉得今天胡二有一点不对之处,他们再也不吱声。 胡二道:“快报总筐头儿,就说是胡二求见,有大事儿要报。” ×      ×      × 胡二终于走进了这座庙里。 他站在了那一尊神像前。 他刚刚站好,就觉得脚下一空,他平平地就坠了下去。他一落落在了一间很深很深的地下甬道里。 这里很静,没有一丁点儿声响。 胡二慢慢走进去了。 他看见了一个人,这人坐在一张很大很大的椅子上。 胡二只看到过一次他的总筐头儿,但他依稀认得,眼前的人,正是他的总筐头儿。 他上前去,一声“磕见总筐头儿”。 徐楚看着他,问道:“你想急着见到我,你有什么事儿?” 胡二道:“小的有急事儿要见总筐头儿,是因为我看到了……看到了……雷神他动手了……” 徐楚的眼睛一亮,他一瞪眼:“你说什么?” 胡二道:“他动手了,他杀死了关东王……” 徐楚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他看着胡二,说道:“这不可能,他怎么会杀死了关东王?他怎么杀死的关东王?你看到了么?” 胡二道:“小人亲眼看到的他与关东王动手,他们两个人动了不过五招,关东王又去喝酒了,最后他们又过了不过五招,关东王就倒下了。” 徐楚道:“你一定是看错了,关东王的功夫是天下很少见的大摔碑手加绵掌功夫,这种功夫对敌时,很有效。他的功夫一点儿也不弱于雷神,他怎么会死在雷神的手里?” 胡二不语。 他不敢反驳他的总筐头儿,但他也不吱声,因为他亲眼看到了雷神杀死关东王的情景。 “在场的还有什么人?” “还有一个人,是雷神家的家人,他叫雷三,他的功夫也很厉害,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动手,也没有看到他练功夫。还有一个女人,她是关东王的小老婆,她也死在了雷神的手里。” “哦——,雷神为什么要杀死她?” “她被抓在雷三的手里,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她说话之后就被雷神在她的头上拍了一下子,她就死了。” 徐楚看着胡二,他不明白的地方太多了。 但他知道这个胡二不会给他回答,胡二只能是远远地看着雷神,他根本就不敢走近雷神。 他如果走近了雷神,他也只会变成一具死尸。 ×      ×      × 胡二走了,徐楚想,他应该做一点儿准备。 雷神如果不动则已,一动必然会动他与“一把剑”云天,还有那一个赶山客许重。 他喊了一声:“来人!” 就走来了一个人。 “去告诉赶山客许重,让他小心一点儿,雷神杀人了,他已经杀死了关东王。” 那一个人走了。 “来人!” 就又来了一个人。。 “去看一看那一个‘一把剑’云天,告诉他,毒蛇已经出洞,让他小心一点儿。” 那一个人也出去了。 他坐在他的桌子边,他想,他还应该怎么做? 他在他的桌子边放一块玉磬,他只要一敲这玉磬,马上就会有人来。 这些人都是他的得力手下。 他是不是要把他们召来,议一议此事? ×      ×      × 他敲响了玉磬。 所有的人都像是幽灵一样,都来到了他的面前。 徐楚讲话了。 “关东王死了,他死在了雷神之手……” 众人哗然。 但又马上静了下来。 这也是必然,如果雷神发动,他一定会先灭了关东王。 然后呢? 他一定会向丐帮发难。 劈头严老八道:“总筐头儿,我看,这个雷威想当北方武林盟主的心思久了,他一定会向我们丐帮动手。” 徐楚道:“那是一定。我召你们来,就是告诉大家,如果他来了,一定不得惊慌,从容对敌。雷神不是血如洗,他这个人外表很弱,但他心里很是狠毒,你们都要小心在意了。” 众人答应着。 徐楚布置过了,他的心里稍稍安定了一点儿,他让众人都去做事儿,他留下了严老六。 “六弟,我总觉得这事儿不对,论功夫,雷神一定打不过关东王的,他怎么这样轻易就把关东王给吞了,我看,这事儿一定有些蹊跷了。” 严老六道:“大哥,我看,你也得小心。我看……你得把嫂子和……” 徐楚的心一惊。 雷神如果得知了他的家,他一定会去找他的麻烦。 徐楚道:“老六,你和我一起走!” ×      ×      × 两人都是好手,他们健步如飞,来到了那一座小院。 小院很静,没有人来过。 徐楚的心一松,还好,幸好雷神不曾光顾这里,否则,事儿不堪设想。 徐楚一步冲进了屋子里,他一声声喊道:“珍儿!珍儿!” 没有人答应。 他的心一沉。 珍儿从来不会走出去的,她为什么不回答? 他的心正在抖,但听得一声平静至极的声音,这声音让他马上心就凉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来晚了,总筐头儿,你来晚了……” 他一回头,他看见了雷神,一个笑得很阴森的雷神。 三 骨肉亲情 徐楚知道他一切都晚了。 他很后悔,他后悔没有早一点儿把亲人都弄到他的庙里去。在那里,雷神根本就无法动他们的脑筋。 此时,他还有什么话说? 他看着雷神,说道:“雷神,不知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雷神一笑,他看着四周,笑一笑道:“这小院很不错啊,很有一点儿温馨的味儿,像一个好好的小家。一家三口人,团团圆圆的,一时间,欢声笑语,真是天伦之乐啊……” 徐楚道:“雷威,你把珍儿弄哪里去了?” 雷神笑了,他看着徐楚,说道:“我可不能把她们弄哪里去,我只是好好地请她们在一边坐着,让她们等着你,我告诉过她们,你马上就会来的。” 徐楚的心里发紧,他知道雷神的诡计,他明白他今天很被动。 他向雷神一笑,说道:“好,你让我看一看她们。” 雷神一笑,他看着徐楚,慢慢说道:“总筐头儿,你有北方的三十八万人做你的人马,你的日子过得不错啊。我看你先不要着急看她们,一母一子,我给你看得好好的,她们不会出错的。你是不是先告诉我,你能不能让你的三十八万人听我的?” 徐楚道:“你打错主意了,雷威,你以为你做了北方的武林盟主,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么?你想错了……” 雷神的神色不为所动,他看着徐楚,很有一点悠然神往的样儿。他静静说道:“你有三十八万人,你从来就听你们的那一个死去多年的总筐头鱼漂儿的臭教训,死也不做天下武林的盟主。你们这三十八万叫化子,岂不是白白有了一身好武艺?我看,你还是答应我,我可以放了你的女人和孩子,让他们和你在一起,那时,你的日子也就好过多了,你可以做天下武林的盟主手下,你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武林领袖,你看,这样如何?” 徐楚笑了,他看着雷神,慢慢道:“从前人家都说你是血如洗的影子,我还真的相信了。现在我才明白,你这个人哪里是他的影子?你狗屁也不是。血如洗活得多淡泊,血如洗对人多坦荡,你这个人连做他的走狗,都不够格,难怪你急急忙忙把血如洗杀死……” 雷神一笑,他因为很生气,脸就也变得苍白了。他看着徐楚,冷冷道:“妈的,我最恨你们这些王八蛋,你们总是在我的耳边念叨那一个死人,血如洗,血如洗,就像血如洗是你们的祖宗似的!” 徐楚盯着雷威,他淡淡一笑:“你从前不是血如洗的奴才么?” 雷神看着徐楚:“血如洗已经死了,如果你想去找他,你也可以去死!” 徐楚看着雷神,说道:“你能杀死我?” 雷神哈哈大笑。 他对着徐楚道:“你快死了,你看,她们是谁?” 从屋子里推出了几个人。 他们是小院里的人,是一个女人,一个孩子,还有一个老头儿,一个老婆子。 这是在这一家小院里的四个人。 小孩子看到了徐楚,他的眼睛睁大了,他大声喊道:“爹爹!爹爹!” 徐楚看着他,苦笑了一下。 孩子想冲过来,但他马上就被人抓住了。 女人看着徐楚,她的眉头紧锁。 她是一个好女人,是一个肯为徐楚而死的女人。 他漂泊了半生,才遇上了这么一好女人。 他看着她,问道:“你还好么?” 她笑了笑,她的笑意中满是苦涩。她说道:“好,好,我还好。你……看我,是不是还挺好的……” 徐楚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样,他看着孩子,看着他的女人,他知道他输了,他无法与雷神动手。 严老六此时早已经怒火满腔了,他大声骂道:“雷威,你这个王八蛋!你以为你捉住了人家的女人孩子,你就做得了北方武林的盟主不成?你这个王八蛋,你一向是杀人用诡计的手段,你当年用诡计杀死了血如洗血大侠,你今天又用诡计想杀人,你死了你的那一条鬼心思吧!” 严老六要冲向雷神。 雷神一挥手。 严老六只好不动了,因为他看到了,一把把刀都放在女人和孩子的头上。 雷神看着徐楚,慢慢道:“我与你动手,也不是不可以,但我不愿意动手,我愿意告诉你一条道理,如果你能动脑子,就千万不要同人家动手,因为动手很费事儿。动脑子远远比动手更好,因为动脑子不用费力气。” 徐楚道:“你很卑鄙!” 雷神大笑道:“徐楚,你以为你自己很光明,是不是?你的光明没了,你的老婆如果知道了你死,她一定会很高兴,因为她从来也不知道你还有一个女人,她从来也不知道你还有一个孩子……你骗你的老婆和你的孩子,你卑鄙不卑鄙?” 徐楚一叹,他知道,他这一次很惨。 雷神道:“我还可以告诉你,像你,像关东王,这一次都是我确有证据杀死血如洗的凶手,我才杀死你们的。我杀你们之后,我一定会告诉天下武林中的人,你们都是杀死血如洗的凶手……” 徐楚冷冷道:“你是不是只打你自己的小算盘,你以为你会如意么?” 雷神笑道:“徐楚,你死定了,我会如意的……” 徐楚打算与雷神一战。 他知道,他的气已经沮了,但他必须一战! 他向雷神道:“你放了我的女人与孩子,我与你一战。” 雷神道:“女人与孩子都在我的手里,你要一战,又有什么办法?我看,你就不要白费力气了,好不好?” 徐楚看着女人,女人也看着徐楚。 女人的心里在说:你不要管我,你与他一战,你有力气,你一定得杀死他! 徐楚看着女人,他在说:我对不住你们,我一定得杀死他,他是一个天下最坏最坏的坏蛋,我一定得宰了他! ×      ×      × 两个人走到了一起。 雷神道:“徐楚,你还是投降,你只要吃下我的药,你就可以得回你的孩子和女人,你看好不好?” 徐楚大吼一声:“好你娘的腿!” 他冲了过去。 徐楚的功夫果然不同寻常,他一出手,就是少林派的十八伏魔神掌。他的掌风很厉害,一阵一阵地直刮向雷神,雷神也暗暗吃惊,他觉得出他的脸在隐隐作痛。 徐楚的第一式掌式是“罗汉下云台”,这一掌直拍向雷神的胸前。 雷神知道,他的这掌还不像是关东王的那一掌式,此掌更是刚劲有力,如果他一被徐楚的掌风刮到,他一定会受伤。所以他一见徐楚出手,就马上向后一退。 他一退退出了几步远。 一边的严老六大叫:“就这个熊样儿,还不要脸,想做什么天下武林的盟主?” 这时,一边的雷三叫了一声:“且住手!” ×      ×      × 两人都住了手。 雷三看得明明白白,他知道,如果真的认真出手,雷神也许不会是徐楚的对手。 雷三道:“徐楚,你看明白了,你的女人和孩子都在这里,你投不投降?” 徐楚道:“你想怎么样?” 雷三道:“你如果投降,我就放了他们,如果你不降,她可就受罪了……” 徐楚看着风中的女人,她的头发凌乱,她看着徐楚,她的眼光很坚定。 徐楚道:“如果你真的敢动一动他们,我就宰了你!” 雷三拉长了声音:“是么?好!” 他出手就是一刀。 这一刀就把那一个老婆子的头砍飞了出去。 老婆子还没有叫出声来,人就死了,她的身体一点点慢慢向前扑出,血像是穿箭一样飞向前去。 老头子一声吼,大声叫着,他的声音像是疯狂了一样。他回头去咬雷三的手。 “王八蛋!畜牲!王八蛋啊!” 他咬住了雷三的手不松,直到咬下了一块肉皮。 雷三一挥手,一刀挥去,又把他的头也砍飞了出去。 孩子吓呆了,他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雷三抓起了孩子。 严老六一声怒吼,他直冲了过去。 雷三道:“别动,你一动,我就宰了他们!” 严老六愣是站住了。 他冷冷地看着雷三:“雷三,你这个王八蛋,你放了他们,我任由你砍!” 女人一声尖叫:“不,不,你不能相信他们,他们从来就不会说话算数的。” 严老六道:“雷三,你是一个死人是不是?你说话,我任由你们砍,你放了他们母子俩!” 雷三一声冷笑,他说道:“严老六,你以为你是一盘菜,我雷三大爷根本就不尿你,你滚一边去,让徐楚讲话!” 徐楚的心在抖,他看着他的女人,他一直很是心疼的女人此时头发披散着。他的心在哆嗦,他问道:“雷神,你想怎么样?” 雷神道:“徐楚,我这里有一丸药,你只要把这一丸药吞下去,你就可以没有事儿了,你干不干?” 徐楚的脸色一会儿一变,他看着他的女人,看着他的孩子,他心如刀绞。 他不能答应,他有三十八万人,三十八万人都是他的孩子,三十八万人都是他的亲人。 他摇了摇头。 “我不能干。” 雷神道:“那好,你只好看着你的人死了。” 雷三的刀伸向了孩子。 严老六闭上了眼睛。 这时,听得徐楚一声高呼:“慢!” 雷三的刀止住了。 雷神看着徐楚,问道:“你改了主意了?” 徐楚道:“我可以死,但你放了我的孩子。” 严老六一声怒吼道:“你说的是什么话?大哥!!” 徐楚道:“老六,你和孩子和她一齐走,好不好?” 严老六的眼泪流出来了,他不知道他该怎么办才好。 但徐楚看着他,一声断喝:“老六!” 严老六只好应了一声。 徐楚看着他,说了一句:“你多保重……” 雷神看着徐楚,他明白徐楚已经不想再活了,他只有一死以保他的孩子与他的女人。 那一个女人一先还很镇定,一听得徐楚要保她与孩子,便大声叫着:“徐楚,你是一个混蛋,我白白看上你了,女人有什么要紧?这世上有的是好女人!你是丐帮的总筐头儿,你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你这个混蛋,你没听说过么,女人是衣服,你知道不知道,我只是你的一件衣服……孩子有什么要紧,你再跟一个女人,你能生一百个儿子,你能生一百个女儿……” 她挣扎着,她挣不动,她拼死地叫着。 徐楚看着严老六,他轻轻一句话,让老六不禁老泪纵横。 “老六,咱们是好兄弟,我从来没有求过你,我这一回求你了,老六……” 他要给老六跪下来了。 严老六只好望天,他看着徐楚,他明白徐楚这人的心思,看起来他是一个很刚强的人??但实际上,他很软弱。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看着他的女人和他的孩子在人手里死。 他宁可自己死,也受不了这个。 老六点点头:“大哥,我答应你……” 徐楚的脸上没有一丝激动。 他看着老六,看着雷神,他看着他的女人和他的孩子。他从女人的眼里看到了恨,女人恨他,女人恨他自己对自己不公。但他也从女人的眼里看到了爱,就是这个女人,她在夜静人寂时,点香为他祝福。 有了这一个女人,他才知道了做男人的快乐。 他手里拿着一丸药。 这就是雷神的那一丸药。 他把它吞了下去。 老六泪眼模糊地看着他。 “走吧,走吧,带她们走吧,老六……” 他笑着挥了一挥手。 他还向着他的儿子笑了一笑。 他知道,他如果有了儿子,他的儿子一定会像他一样,他长大了也是一个好汉子。 女人哭得死去活来,她只好走了,她向着徐楚一跪,她想再也不起来了,但被严老六扯起来了。 严老六带着她们走了。 只剩下了雷神与徐楚。 周围是一些雷神的人。 ×      ×      × 徐楚道:“你知道,我不会服你的。” 雷神看着他,慢慢说道:“你只有半个时辰了,你的毒马上就会发了,你会死得很惨,你的身体会一块一块地往下掉肉,你会一点点地死,你死时会成为没有一块好肉的腐尸。” 雷三道:“如果你变了主意,你还来得及。” 徐楚哈哈大笑起来。 “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像你一样,呆在那一个血如洗的身后像一头癞皮狗?” 雷神道:“看起来,你只好去地狱和关东王一起呆着了。” 徐楚道:“我明白了,你这鼠辈,你敌不过关东王,你给他下了毒,你杀死了他!” 雷神道:“明天,整个关东都会说你与关东王因为是杀死血如洗的凶手而被杀的,你临死时也只是一个凶手。” 徐楚笑道:“你这个混蛋,你以为世人都会相信你的鬼话么?你以为你靠毒药就做得了关东的武林盟主么?你别作梦了!” 徐楚向雷神扑去。 ×      ×      × 他们一共交手了十个回合。 雷神的衣服破了,他的脸也受了伤,他的肩头也撕去了一片肉。 徐楚越战越勇。 他决心杀死这个恶魔。 他一声怒吼,天地也动,他大声嘶吼着,冲向了雷神。 这一次,雷神竟然动也没有动,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徐楚。 徐楚的手伸了出去。 咦—— 徐楚也怔住了,他的一只手臂全都成了黑黑的了。 他呆呆看着他的手臂。 雷神道:“徐楚,你死了,你已经死了,只不过你的心是最后死的,你的身体已经死了,你知道不知道?” 徐楚呆呆看着他,他的身体不动了,慢慢冷凝住了似的,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他的眼里有一滴英雄泪。 四 赶尽杀绝 严老六知道,事儿很紧迫。 他如果能有一点儿机会,就是他得回到丐帮的那一处总舵去。他如果能顺利回到总舵,他就可以调集弟兄们一齐出动,来与雷神决一死战了。 但他现在不能急着走,因为他的身边还有两个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 女人仍然在哭泣,她明白,她与徐楚的相聚再也不会有时日了,她为了徐楚而哭,她为了她自己而哭。 严老六想,如果在眼前有一个丐帮的人,就可以告诉他去火急通知丐帮,让帮丐的人马来救援总筐头儿徐楚。他知道,时间越晚,徐楚活命的可能性越小。 但他看不到一个丐帮的人。 在这里,应该派一个人看着。 他以为应该这样,但徐楚不让,他不愿意让他的帮众知道他有了这一个女人。 这一下子已经误了大事。 严老六知道,再向前走一段路,就会有丐帮的人,他那时一定要告诉那一个人,火速去告诉丐帮,让他们马上来救总筐头儿。 严老六心急如焚,他向着孩子笑:“我来背着你,好不好?” 孩子说:“好。” 严老六背着孩子,他与女人的脚步快了一点儿。 但女人不会武功,她走得再怎么快,也只是一个女人的脚步。 女人看出了严老六的心境,她说道:“六兄弟,你还是快走吧,好不好?你快一点儿走,你去那一个地方,叫一些人来,救你大哥……” 她的泪水又下来了。 严老六知道她走不快,他说道:“好,你慢一点儿走,如果你看到了一个乞丐,你就告诉他几句话。” 她问道:“什么话?” “如果你看到了一个乞丐,你就问他:什么人?他回答时答一句姓名。你再问一句,如果他姓于,你就问他什么鱼,他回答一句干勾鱼。然后你再问哪儿来的鱼?他说一句是讨要来的。这样你就告诉他,总筐头以下,劈头为尊。他便知道你是劈头的人了。你告诉他,把你带到丐帮的总舵去。你明白了么?” 她急忙点头道:“明白了,明白了,你快走吧。” 严老六一声“珍重”,人便向破庙飞去。 ×      ×      × 这时,在凤凰城里的一家小小酒馆里,正坐着那一个胡二。 他是监视着雷神的丐帮中人。 他现在不用看着雷神了,因为他已经把雷神的举动报告了总筐头儿了。 他现在办完了他的事儿,他现在要好好喝一杯酒,喝过了之后,他得回去换一个兄弟,让他来看着一点儿雷神的家,看一下雷神是不是还会有什么举动。然后,他就得去找一个好玩的地方,好好地玩一玩了。 他已经够辛苦的了,他再也不想让他的身体受那么大的辛苦了。 这时,他正在喝着他的那一杯酒。 他一边喝酒还一边唱着: “都说是凤凰城里的人哪, 太轻狂啦, 一人一个女人, 还有什么不应当? - 偏偏还有那个人哪, 吃着盆望碗, 便有那个风流韵事儿, 变成了说唱。 - 杨家有一个小妞儿, 她年龄正相当。 嫁了一个男人, 他是一个老经商。 - 他一天到晚那个, 银钱数得叮当响。 从来不见他看着女人, 比那金钱还香。 - 女人的心里呀, 牵挂着少年郎。 她一天到晚哪, 从帘子里向外望。 …… 这唱的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说的是一个女人,真的喜欢上了一个小小的年轻人的故事。胡二的声音也好,唱得虽然很低,但也有人马上就注意到,说话的人就不说了,看景儿的人就不看了,都看着胡二。 胡二心里得意,他想道:妈妈的,你以为我是谁?我是你胡大爷呀。我的这一口唱,够你们听的,够你们学的。他就又唱。 这时,正唱得来劲,眼前来了三个人。 一个虬髯汉子道:“你是胡二?” “不错。” 那一个人笑了,他说道:“胡二兄弟,借一步讲话。” 胡二乐了,妈的,今天真的邪了门了,胡二的生意越来越好了,还有人要对咱兄弟说几句体己话了,你看看,你看看,还是“借一步说话”了,你说大碴儿不大碴儿? 那就借一步说话吧。 ×      ×      × 来到了一间很小的小屋子。 三个人看着胡二。 那一个人道:“胡二兄弟,说是你是丐帮里的人?” 胡二心里一惊,乐一乐道:“兄弟,你可别逗了,你看我这一副打扮像乞丐,是不是?” 那一个人道:“我看了你好多日子了,我看你天天在雷神的庄子前晃,你说说,你天天在那里干什么?” 胡二的脸色变了,他口吃起来:“你可别……别……” 那个人道:“你都告诉了丐帮什么话了?你得了什么赏了,为什么不拿出来给咱们弟兄们看一看?” 胡二道:“没,没……” 那个人的脸色一变,他恨恨道:“你们这些乞丐王八蛋,你死了也不肯认么?” 胡二道:“兄弟,别……胡说……别胡……” 那一个人已经不再听胡二的话了,他一伸手,就抓住了胡二的脖子,他一使劲,掐得胡二的脸色变了,他瞪着双眼,看着那一个人,想讲话,但又讲不出。 那一个人道:“你死定了,你做一个别的什么人好不好?偏偏要做什么乞丐?你以为做乞丐好么?” 胡二的脸色变得紫胀,他再也讲不出一句话了。 胡二被掐死了。 三个人走出了酒店,他们一边走,一边还向着他们的熟人打着招呼。 ×      ×      × 女人一边走,一边恍恍惚惚地像是在作梦。 她知道她的男人凶多吉少。 她喜欢他,她从一看见了他就喜欢上了他。 他问她一句:“你愿意不愿意跟着我?” 她笑了一笑。 他看着她,又问了一句:“你知道……我有妻子的……” 她看着他,又是一笑。 她知道他有妻子。她一长大了,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凡是好的人,就像是好的东西一样,早就有主儿了。他是一个好男人,他怎么会没有妻子? 他有妻子有什么了不起? 他就又说了一句:“好,你等着,我去问你的父母。” 她就等着。 她一直等到他笑着走了出来。 她看到了她的老父亲,他的手里拿着一块银子,那一块银子好大好大,是她的父亲从来也没有看到过的大银子。他看着她,说道:“你去吧,你去和这一位相公在一起过日子吧,你如果有时间,就回来看一看……” 她点点头,跟着这个人就走了。 事儿很简单。 她现在很着急,她知道,徐楚很危险,他一定很危险。 这时,她看到了一个破衣服的男人,他站在了她的眼前。 她想起了严老六的吩咐。 她走上去,巴巴地看着那一个男人。 那一个男人也看着她。 她有一点儿羞涩,但她知道,她一定得办正事儿。 她就问:“你姓什么?” 那个人道:“姓于。” 她心里一喜,果然姓于,他真的姓于,这大概是一个吉兆吧? “什么鱼?” “干勾鱼。” “哪儿来的鱼?” 那人慢慢道:“讨要来的鱼。” 她说道:“可好了,我真的找到了你们了。你还不去找人,你去看一看,那一个雷神正在和你们的总筐头拼呢,你赶快派人去吧!” 这人道:“已经派人去了。” 她点了点头。 她知道既然是派人去了,她再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 ×      ×      × 这男人说:“你和我走吧。” 她就和这个男人走。 她走着走着,就有一点儿累。 但她是一个刚强的女人,她不能告诉人家说她很累。 那一个男人看着她,便知道她很累了,说道:“咱们歇一歇吧。” 就歇一歇。 她止不住想问。 总筐头能不能回来?他是不是能脱险?他是不是不会中毒?他的功夫不是很好么?他一定会战胜那一个叫雷神的坏蛋吧? 但她是一个很有深沉的女人,她知道人家不告诉你,你就不要问他。 这时,那一个男人看着她,说了一声:“走吧。” 他们就又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他们走到了一个大大的庄园里。 她忍不住了,问了一句:“这里是哪儿?” 他笑了,她才看出他笑着的时候,他的眼里,他的声音里都是恶毒。 “你走错了,这里,正是雷神的家,是雷神的家园。” 她呆住了,她再也讲不出一句话来了。 ×      ×      × 严老六背着孩子,他飞一般地向着他们的破庙跑。 他只有跑到他们的破庙,才能看得见他们的弟兄们,他才能找得到他们,他才能召集他们,让他们一齐出动,去救徐楚。 到了,他已经到了! 但他呆住了,破庙已经烧成了灰烬。 只有一点点儿余火正在无精打彩地烧着。 严老六看呆了,他的弟兄们呢?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呢? 这时,他听到了一声冷冷的话。 “严老六,你急急忙忙地跑,我还以为你能跑出多远呢,怎么又跑回了你的破庙?” 严老六一回头,他看到了雷三,是那一个用刀逼人的雷三。 严老六的眼里闪着怒火,他知道,徐楚完了,他已经死了,不然,雷三不会这样好整以暇,又来到了这里。 严老六背上的孩子吓得又哭了起来。 严老六的眼睛一闪,他知道,他没有别的办法,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他一定得把这个孩子带走,他一定得让孩子活下去。 五 劈头之死 严老六带着孩子,他盯着眼前的人。 围着他的人是十个,他知道,这十个人中,雷三的功夫怕是最厉害的了,因为雷三是雷神的管家,而且他在江湖上也是一个很难看得透的神秘人物。 雷三是一个长相儿很卑琐的人,他的脸很长,他的胡子只是几根鼠须,他看人的时候不是从上向下看,也不是从前向后看,他是从里向外看。他看人一眼,像是入骨三分。他一看人时,竟然能把人看得心里忐忑不安。他的眼睛很贼,他看人时,目光是贼忒忒的。 他带着的九个人都是江湖上的高手。 众人都围着严老六,不讲话。 严老六是一个丐帮的劈头,如果说这个世上还有什么人真的是从来不怕死,那么丐帮的劈头就是这种人了。严老六是北方丐帮的大帮劈头,自然更是非同小可。他看着人那威风凛凛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他向着雷三笑道:“主人飞扬跋扈,连奴才也跟着得意了,这世道是不是真的变了?” 雷三看着严老六,冷冷地一笑,说道:“严老六,你用不着徒逞口舌之利了,你们的北方丐帮已经完了,你们的人都死了,你们的老巢也没了,你们现在剩下了几只丧家犬,你还有什么张狂的?” 严老六的眼睛里冒火,他冷冷道:“雷三,你以为你已经开始得意了么?你的日子早着呢,你以为北方丐帮的三十八万人会让你好好活着么?你以为他们不会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让你连死也不得安生么?” 雷三道:“你以为你的三十八万人是什么?是一些江湖上的大英雄不成?他们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不会有什么作为的……” 一边,有一个人冷冷道:“天也不早了,我们为什么不打发他上路,和他费什么口舌?” 雷三看来也是对这些人很畏惧,他说道:“对,杀死他!连那个孩子也不留!” ×      ×      × 十个人慢慢围了上来。 他们的手里都有家伙。 一个是剑,一个是风锤,另一个是一把双钩,还有一个的手里什么也没有,只是光光的一双肉掌。 他们围住了严老六。 严老六的眼睛盯着他们,他的眼光看着他们的脚步,他想,他应该寻找机会,但他没有机会,他一直找不到机会。他看着这十个人,他知道,他很少有机会逃脱。 那一个光着双掌的人先向严老六发难了,他慢慢地向严老六伸出了他的双掌。 他像是向严老六示意,让严老六看他的一双肉掌。 这一双掌很怪,看上去这一双手没有多少肉,枯干的手只是一根根光光的筋,像是鸡爪子。 严老六知道,这一双手他惹不得,他急急向后一退。 那一个人笑了,他一笑时,像是夜枭夜哭。 “怎么,怕了么?” 严老六冷冷道:“我怕,我怕你们个狗屁,我只是不想跟你们扯这个王八蛋!” 他一飞身,向着一个使剑的人就踢。 这是严老六的一招绝技,他的“飞环七腿”。 就是一头牛,让严老六踢上,它也得受伤。 这个使剑的人一看严老六的样子,十足是一副拼命的架式,他就剑一闪,人也闪向了一边。 这一闪,让严老六有了机会。 严老六大吼一声,他一飞身而起,向着那一个方向,纵身就逃。 ×      ×      × 没有人以为严老六会逃走。 丐帮的劈头从来就不与人同,他们做事从来就是一个不怕死的脾气,他们每天都在等待着死亡,他们对于死,就像一个等待着女人的男人,等得心焦,等得着急,等得麻木,他们从来不会逃避死亡。 没有人听说过丐帮的劈头会怕死。 他们一见到严老六逃走,顿时明白了他的心思,他是背着一个孩子,这孩子是丐帮三十八万人的总筐头儿徐楚的亲生骨肉,为了他,严老六才逃走的。 他们急急地纵身而追。 ×      ×      × 在这座山坡上,严老六逃了好半天了。 他知道,他今天没有出路。 他背上的孩子也在哭,他根本就不知道他也是死期到了,他只是知道他在严老六的背上极不舒服。 严老六的身后跟着那九个人。 只有雷三在大后面,他看着严老六像看着一个在笼子里豕奔狐突的野兽,他知道他可以稳稳拿到它,他根本就不着急。 一个人追上了严老六。 他的飞锤已经够到了严老六,飞锤击到了严老六的头部,严老六大声叫了一下。 严老六很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那一个人很高兴,他飞身而上,大声狂呼:“我打中了他!我打中了他!” 他的身子飞得离严老六太近了。 这时,严老六的身子突然像一个飞急了的陀螺一样止住了。 他一回头。 那一飞锤又重重地击在了他的胸前。 这个人也不是庸手,他的飞锤足足有上百斤的力气,一下子打在了严老六的身上,严老六怎么会不受伤? 但严老六只是怒目而视着这个人,他大吼一声,就出了手。 严老六的手很厉害。 他两指一捏,就捏在了那个人的咽喉上。 这是他的“锁喉指”。 只听得远处雷三的一声大喝:“小心!” 但他已经用不着告诉那个人了,那个用飞锤的人的咽喉正在咔咔地响。他看着严老六。他吃惊的是,严老六根本就不像是江湖上的任何人,他不怕死,他根本不像是人,他能生生承受两下飞锤的打击,而没有一丝受伤,他不敢相信。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他瞪着双眼,看着严老六,他的喉咙里有话要说,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一句话也讲不出了。 他倒下了。 后来的人看着严老六,他们看到严老六受了伤,他的嘴角正在流血,他的嘴紧紧闭着,他不敢张嘴,他怕一张嘴,就会狂喷一大口鲜血。 雷三道:“严老六,你这是白费力气……” 严老六道:“你他妈的胡扯什么?你以为老子是好欺负的?你以为老子白白做丐帮三十八万人的劈头?你让老子听你的,别作梦了吧!” 雷三道:“杀!” 又冲上了一个人,这是那一个用肉掌的人。 他的掌法很怪,他的招式也很怪,让严老六有一些防不胜防,他一疏忽,被那个人生生在肩头上拍了一掌。 这一掌拍得他的肩头火辣辣的。 他知道那人的掌是毒掌。 他知道他已经中了毒。 他怎么办? 丐帮足足有三十八万人,他们遍布北方,他们一般从不聚在一起,如果他们不提防,他们早早晚晚都会被人家一个个收拾掉。 就像现在,他们徒有三十八万人,连他们的总筐头的唯一骨血都保护不了。 严老六的心里很是悲愤。 他想大声一吼,他想跟他们生生拼了。 他冲向那个人,他的嘶吼声很吓人,连那个人也有了一点儿惊惶。 严老六要拼命了。 他一连向那个人踢了七腿。 他终于有一脚踢在了那个人的胸前。 他大喝一声:“我杀了你!!” 他的腿又踢在了那个人的胸前。 那个人的眼睛不好用了,也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胸,他不明白他的胸为什么突然变了,他的胸突然像软软的东西塌了下去。 他吐血,一口一口地咳血,他弯下了身子,吐了一地的鲜血。 他吐得很苦。 他终于说了一句话:“我不……不行了……” 他倒下了,他再也站不起来了。 严老六的眼睛也一阵子迷乱,但他用力咬着他的嘴唇,他不能倒下,他一定不能倒下。 他的口里都是血,他一口口地咽,他觉得他的喉咙甜腥,他知道他不能再张口,但他止不住想张口。 他终于止也止不住了,他向天一吐,哇地狂喷一天血雨! 他终于弯下了腰,他开始吐血。 ×      ×      × 雷三像是一个很有善心的人,他看着严老六,慢慢道:“老六,你这是何苦?” 严老六的血吐得太多了,他从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有这么多的鲜血可流。 他的眼泪和他的鲜血一起都流了下来。 他冷冷看着雷三,问道:“你想杀就杀,何必假假惺惺装成个人模狗样的?” 雷三道:“严老六,你只要自己亲手杀死徐楚的这个孩子,你就可以活下去了。” 严老六看着雷三,像看着一个怪物:“你他妈的知道不知道什么叫做丐帮劈头?” 他不肯卖主求荣。 雷三笑了,他的笑意很阴毒,他冷冷道:“好,我自然可以成全你,我让你好好地死好了。” 严老六看着他们,他们一个个都脸色冷峻,他们还有八个人。 ×      ×      × 八个人一齐出手。 严老六知道他不行了,他只是下意识地护着他背上的孩子,他看着雷三。 叭! 一掌击来。 他看着的眼前的人又不是雷三了,又是另外的一个人了。 叭叭叭一连几腿踢来。 他的腿骨折了。那个人一飞腿,就踢折了他的腿骨。他的腿骨折处,白生生的骨头露了出来。 他大声嘶吼,又扑向另一个人,但那一个人用剑,斜斜一挑,把他的胸前划出了一道大大的血槽。 他胸前的肉翻卷着,他看到了他自己的鲜血快要流尽了。 他是铁打的汉子,但他还是倒了下来。 他再也不能站起来了。 血弄脏了他的手,他的胸,他的全身,他知道他很累,他想他应该睡一觉,他的眼皮睁也睁不开了,他强睁着他的眼睛。 地上很热,他知道,天气变热了。 他看着那八个人,八个人都站在他的眼前,他们一个个都很高大。 剑也在闪光。 严老六不行了,但他背上的孩子仍然在他的血肉之躯下。他死了,他们才能杀那一个孩子。 他必死,他已经快要死了。 这时,他听得一声很冷很冷的话语声。 “让开一点儿!” ×      ×      × 声音很轻,根本就不像是一声命令。 但很奇怪的是,八个人都听到了,而且他们八个人都慢慢地分开了。 从他们的身后走出了一个人。 这是一个很年轻的人。 他的日子一定过得不太好,他的衣服是一种下流人穿的衣服,他的上衣是粗布短褐,他的下身穿着一条裤子,一条很破很脏的裤子,裤子不光是破,而且有一些油渍。 他走到了众人面前,他像是在市场上,在饭馆里,他看也不看那些围着严老六的人,他直走到了严老六的眼前,他慢慢蹲下了,看着严老六,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情感,或者说,严老六根本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出一点儿情感来。 他的??也很简单。 “你受伤了?” 严老六点了点头。 他看了看严老六的伤势,他知道严老六活不成了。他看着严老六,说道:“你活不成了……” 严老六看着他,一笑。 他也知道他自己活不成了。 他看着严老六,慢慢道:“你还有什么事儿没有做?” 严老六想了一想,他自己有许多的事儿没有做,但他根本不能想着他自己,他想起了他背上的那一个孩子,他对那一个人说道:“这是徐总筐头儿的骨血,还望你把他带大……” 那一个人点了点头。 “你自己带他……” 那一个人看着严老六,想了一想,说道:“我不能做,但我可以让他有一个好师父。” 他也不能因为严老六要死了,就一一答应他的要求。 周围的八个人都看着他们。 他们不能动手,因为他们知道严老六是一个好汉子,他要死了。 严老六看着这个人,这个人也看着他,两人都知道他们的眼里有泪,他们的心里有悲哀。 但他们都很平静。 严老六说道:“不行了……我要死,可惜没有酒,不然,我真的可以和你在一起,浮一大白……” 严老六死了,他身上的孩子也仿佛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他哇哇地大声哭了起来。 婴儿的哭声使男人们想起了他们的杀心。 他们就是来杀死严老六和这个孩子的,严老六死了,这一个孩子并没有死。 ×      ×      × 他们看着这个人很怪。这个人看也不看他们,就像当场根本就没有他们这些人一样,他一点点儿从严老六的身上解下了这个孩子,轻轻地笑了,用他的手指逗弄着这个孩子。他的手指苍白,他的脸色也苍白,他看着这个孩子,像一个慈父一样,他把孩子轻轻地系在他的身上。 他做这一些事儿时,很专心致志,他一点也不想别的,他甚至连想也不想眼前的这些人。 那七个人中,就有人很恨他的旁若无人,想冲上来杀死他。 雷三止住了他们。 他对这个男人道:“云天,你是不是想与雷神做对?” 那一个人根本不听他的,他把孩子包好,系在了他的身上,向着雷三轻轻说道:“让开!” 雷三看着他,他当然不想轻易地就让开。 那一个人看着地上,他看也不愿意看着雷三,他只是又说了一句话。 这一句话很简单。 “让开!” 他只是又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 六 手中无剑 天是很明亮的,人的脸色却不如天色那般明亮。 站在雷三面前的人是那个叫雷神也感到头疼的人。 他的名字叫做“一把剑”云天。 很普通的一个名字。 但从雷神到雷三,他们都把这一个人看成了一个谜。 他也确实是个谜。 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天天在一家小店里做店伙计。 他是一个怪人,是一个连雷神也不敢小觑的怪人。 他冷冷地看着雷三,他的样子很怪,他是不习惯于背着孩子的,所以他背孩子的样子很可笑。 可是,雷三不能笑,他知道,如果他真的笑了这个“一把剑”云天,他就是一个大傻瓜了。任谁也无法笑话这个人。 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谁也不知道他真的是不是姓云,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世,谁也不知道他的师父是谁,他师承于哪一家剑派。 雷三道:“云天,你不要以为你是一个人见人怕的人,雷神决不会怕你的。” 云天看着他,冷冷一笑。 “你笑什么?” “雷威算是什么东西?” 雷三看着他,他无法讲出话来了。 雷三知道,他不能在“一把剑”云天的面前矮了雷神的威风,他是雷神的人,他不能向“一把剑”云天示弱。 如果他是一个手里提着剑的人,你还可以怕他,因为他是一个剑客,一个手里有剑的剑客就是一个死神。 但他的手里无剑。 无剑的剑客就是一个没有船的舟子,他有什么能为? 雷三道:“好,云天,算你今天倒霉,你今天一定得栽,你一定得知道雷神的厉害。” 雷三一声呼哨。 七个人都聚在了雷三的身边。 他们也知道,像“一把剑”云天这样的人,既然能有那样的镇定,他一定会有比严老六更大的能为。 但他能斗得了这八个武林高手么? ×      ×      × 风也停了,别的声音一丁点儿也没有了,因为他们都满身是杀气,所以世上的一切声响都为之停滞。 只有一个人,一个很是无聊寂寞的人,他站在了无边的杀气的正中。 他的周围,站了八个杀气腾腾的人。 雷三道:“我只再讲一遍,云天,你把孩子留下!” 云天一笑,向外就走。 他对于这八个人都似乎看也看不见。 “站住!” 一声怒吼,一柄剑直刺向云天。 云天的脸色变了,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他恨恨地道:“像你这样的王八蛋,怎么也配用剑?” 一声怒叱还没有落,眼前突然出现了奇迹。 那一个剑客正在用他的剑刺向云天,正在半途中,那一把剑突然断了,断成了一截一截的,都落在了地上。 那一个剑客的手里只有一截剑柄。 云天道:“像你这样的人,知道什么是剑?” 他继续向外走。 那一个用剑的人本来出身于崆峒,是本派中的一个好手,他一向为他自己的剑术自负,以为他的剑在江湖上很有威风。却不料今天一出手,剑便折了。他怒火中烧,大声吼道:“云天,你欺人太甚,你以为你是一个天下无敌的人么?” 他丢掉了他手里的剑柄,一运双掌,便向云天击来。 云天只是一躲。 他闪身闪至了一边。 雷三道:“一起上,结果了他!” 众人都知道云天的功夫了不得,他一出手,便让那一个剑客剑折人辱,众人便一个个打起了精神,用心对付云天。 云天突然一声厉吼。 他这长啸声像是豹子怒嘶,久久不绝。 他长啸一毕,看着众人道:“你们不要逼我,我不想杀人……” 众人中,那一个用双钩的人便冷笑道:“你以为你是谁?你是大侠宋超?你是大侠鱼漂儿?你狗屁也不是。” 他的双钩出手了! 这一双钩子又快又狠,他的钩子一送到云天的眼前,云天就有一点儿着恼了,他想道:这些人如此没有脸皮,难道真的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么? 这时,他的手伸出来了,他看着那个人,说道:“我的剑如果一出,你不死也得终身残废,你这是何苦呢?” 那个人乐了,他看着云天,哈哈大笑道:“你的剑在哪里?你有剑么?我怎么没有看见?” 云天看着他道:“我的剑在手里。” 他轻轻地伸出了他的手。 他的手是一只很白净的手,他的手里没有剑,只有五根很白净的手指,没有什么剑。 那个人看着他冷笑。 云天道:“难道你不相信?” 那个人当然不相信。 云天道:“你最好是相信我,不然我一出手,你就死定了,你怎么还有机会再看到我用剑?” 那个人当然不相信。 云天道:“好,你看!” ×      ×      × 众人都看到了,在空中飞出一道剑光。 这是一道很美妙的剑光,因为它很美妙,美妙得让人都忘了它只是代表着死亡,它只是死亡的死神之光。 剑光在空中轻轻一划即收。 再也没有了剑光,再也没有了那一道美丽得说也说不出的光芒。 ×      ×      × 众人都惊愕。 众人中,只有那个用双钩的人嘴角流血了,他看着云天,喃喃道:“我看到了…剑……剑……” 他倒下死了。他再也不会告诉人们,他看到了什么。 那一个剑客已经不再出声了,他练了二十年的剑,从来没有看到过像云天这样的剑法,他只是用他的右手的两指齐出,就是一道剑光在走。这一道剑光走得极疾,快得让人看也看不清,目极八方,神驰六合,也说不出这一道剑光的疾速。 他和人家这位云天一比,还谈什么剑? 他突然觉得,他从前太小气了,他从前太可笑了,他学了那么多年的剑道,直到今天,才明白了什么是剑。 雷三看着他的同伴倒在了地上。 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儿,他对雷神讲云天时,雷神没有讲话,他头一回对于一个江湖上的好手没有讲任何一句话,他只是看着雷三,像是站在眼前的雷三就是那一个云天,他的目光极古怪。 是不是雷神也因为不明白云天的武功而把握不住他自己? 他想杀死云天,这是不是做了一件傻事儿? ×      ×      × 云天看着他,突然讲话了:“我可以告诉你,你这几个人要想杀我,那是白费力气……” 雷三冷冷笑道:“是么?” 他决心试一试。 他大声吼道:“一齐上,宰了他!” 果然一齐冲了上去,一齐冲向云天。 七个人都是江湖上的武林高手,七个人都不相信,如果他们真的全力出手,这个云天会把他们怎么样。他们一定要杀死云天,他们一定要杀死那个徐楚的孩子。 “杀!杀!” 嘶吼之声震天。 ×      ×      × 云天只是在笑,他的脸很美,他的漂亮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有了一丝冷漠无比的笑。这是一种蔑视的笑,他笑着,笑着让人走向死亡之路。 那一个剑客只是在远远的地方向他击掌,因为他惧怕云天,他怕云天的剑气,他知道如果这一股剑气直刺向他,他一定会再也没有生路了。可一边的一个胖大汉子不畏惧这些,他的一条方便铲直铲向云天。另一个人看到了云天的身边有破绽,心里大喜,直冲向云天,他要抢功,他要抢这个头功。 三个人都用力,直扑向云天。 这时,云天只是一旋,他的身子在空中轻轻地转了一圈儿。 他出手了! 没有一点儿声响,也没有一点儿动静,只见到那条方便铲在空中莫名其妙地飞了起来,直嗖嗖地飞向空中,在空中飞了好几丈高,随即便落在了地下。铲杖的头儿直刺入地底,杖杆还一直颤抖不已。 那一个用铲杖的人还在发呆,他的胸前突然一阵子奇痛,他觉得他的胸有一种刺疼。 他大声一吼,他一吼之后,眼睁睁地看着云天,一声也讲不出了。 他倒在了地上。 他死时还在甩力他想冲上去抓住他的方便铲,但人的身子再也不听他的使唤了,他爬着,爬得极艰难,终于他抓到了他的兵器,他一声哼叫,就再也不能动了。 这个使方便铲的死了,没有使另外几个人害怕,反而更使他们有了同仇敌忾的心意。他们彼此照应,一齐大声吼着,冲向云天。 他们突然明白,这个云天杀人时,比他们谁都用不着费力气。 他们如果不杀死云天,他们都会被云天杀死。 一旦他们六个人一齐出手,他们的威力便不像刚才了。使剑的那一个剑招很是绵密,他一招递一招地用,崆峒的剑法也是大家的剑法,大气而且一丝不苟,绵密而没有一点儿破绽。他大开大合,一剑一剑在向云天用力。他分外小心,所以这一次,他的剑招便加添了许多的威力。 云天便道:“嗯,这一回,还像是那么回事儿了。” 另一个人的双锥一直刺向云天的下三路,他的身子低伏,一直奔向云天的下身,他的双锥又快又狠,果然是好手。 还有一个远远用七节鞭直打向云天。 雷三的手果然是厉害,他一出手,顿时让云天明白了,在这六个人中,只有雷三才是最好的高手。 但他们也太看低了云天。 云天的身子疾忙一闪,他急急出手。 他只是挥了几次手。 一出手,他的手里便有了剑光。 那一个崆峒剑客的手便一抖,他手从腕处齐齐断了,他的脸色苍白,他看着云天,他的眼里满是泪水。 他不相信,他宁死也不相信,他明明看见,云天的手里并没有剑的,他怎么发出一股凌厉无比的剑气来? 云天再也没有理他,在他一怔的当口,他直击向另外的那个人。 叭! 一声巨响,那一个人便飞了出去。 他的身子在空中飞出了两个圈儿,人便落在了地上,再也没有动静了。 一瞬间,再也没有人敢动。 雷三盯着云天,他不知道他讲什么才好。 云天道:“你们这群人,都是些十恶不赦的王八蛋!” 云天看起来平时很少讲话,此时他一讲起话来,脸色蓦然有一点不安,他的脸因为太气愤而变得很苍白。 他看着剩下的人,慢慢道:“你们走不走?如果你们再不走,你们一个个都得死在这里。” ×      ×      × 所有的人都瞪眼看着雷三。 雷三是他们的头儿。 此时,如果雷三还是一声吼着,要他们拼命,他们一定得拼死而斗,但他们知道,他们很少有机会得胜。他们看到的这个云天不是一个剑客,而是一个恶魔。 他一出手,便有人死。 云天神情很是寂寞,他看着雷三道:“你告诉你那个主子,就说我早早晚晚会宰了他!” 雷三的手在抖。 他是雷神的大管家,他如今也是一个不可一世的人物,江湖上的人现在看着他的眼光也满是尊敬了。他是一个大人物了,他如今是北方武林盟主的大管家,那还了得?但云天根本就不看他,理也不愿意理睬他,这让他又气又恼。 他气哼哼道:“你以为雷神会怕你?” 云天道:“不怕更好,听说他的玉石上雕着一些人,这是一些他天天算计着的人?你告诉他,在那一块玉石上雕上‘一把剑’云天的名字,让他等着我……” 没有人再说话。 此时,讲话没有什么意义了。 那个在云天背上的孩子此时又哭了起来。 云天不会看孩子,他只能身子轻轻直抖,直门说:“别哭,别哭……” 但那个孩子仍然在哭。 那个一直捂着手的崆峒剑客突然道:“你的身子向前一点儿,让孩子伏在你的背上,他就不会再哭了。” 果然好了。 云天对那个人道:“谢谢你。” 那个人的手腕子仍在流血,但他看着云天,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说不出他对云天是恨,还是怕。 云天道:“我走了……” 众人又给他让了一条路,这是用血染出来的路。 背着孩子的云天连回头都没有回头,他一步一步地走了。 雷三看得明白,他的每一步都一般大,他的每一步都大约有一尺。 一 明知不是客 在雷神的家附近,有一个小小的酒馆。 从前,这里是一个很冷落的地方。凡是来拜北方武林盟主的人,大都去了血家堡子,他们很少能见到血如洗,但他们如果真的有急事要办的话,他们在那里多半会见到那个很是和蔼可亲的雷神。他会走出来,接待你,然后替你把事儿办好,再和和气气地送你走出血家堡子。你走得老远了,你还可以回头看,这时,你看到了雷神仍然身穿着那件很旧的衣服,站在血家堡门前的高处,向你张望着。 于是,你一定会受到了感动,你会以为,像血如洗那样的大人物,有了像雷神这样的管家,他才会真的很兴旺。 但现在,不一样了。 血家堡子已经是去日黄花,现在江湖上,最光彩的门户是雷神的雷神庄。 雷神庄在大兴土木。它变了,在它的门前立着两只石头狮子,它们恶狠狠地看着外人,看着这个世界。在门上方,有一块牌匾,上面是“八荒威风”四个大字。 门口现在天天有十六个大汉看守着门户,因为天天有来往酬酢,所以他们很忙。 雷神庄现在是武林的一个重地。 所以,这家本来很淡的小酒馆现在兴旺了。 天天有人在这里喝酒。 ×      ×      × 这里,现在是武林中的一些消息的发源地。 现在,已经是入夜了,还有一些人在这个小酒馆里喝酒。 当然是一边喝一边唠。 一个人道:“你看,今天雷神庄好热闹,雷神爷不知道做什么,请了北方武林中的许多人物来了,我看到的人就有上百号。雷神庄的人都忙坏了。我今天看到了王七,这小子可肥了,他在雷神爷的家里做厨子,你想还亏了他?他现在胖了,胖得一塌糊涂。我问他雷神爷今天做什么喜事儿,这小子竟然还做神秘,他不告诉我,其实他告诉不告诉,这事儿也是明摆着的,雷神爷今天一定是有大事儿了。” 另一个人道:“可不是,光是牛和羊就订了三百头。你说,不是大操办么?” 一个人应道:“这你们就不知道了,雷神爷找到了杀死血如洗血大侠的凶手,雷神爷跟血大侠是什么交情,他能不杀死那些人么?结果呢?嚓——” 这人一比划,是比划着杀头的动作。 另一个人道:“是么,但人家都说是,能杀死血如洗的人一定会比血大侠的功夫更高。传说血大侠的功夫在咱们关东可是第一的,谁能杀死他?雷神爷真的有本事宰了那个人?” 另一个人鄙视他,说道:“你知道什么?雷神爷的本事其实一点儿也不比血大侠差,他从前是血大侠的朋友,朋友嘛,他自然得让着血大侠了。再说,两人之中,确也只好一正一副,红花也得绿叶扶嘛。雷神爷是长辈,自然得让着血如洗一步,是不是?” 那一个人就连连称是。 这边一个人就十分恭敬地问道:“请问这位老兄,你是明眼人,你看,这回雷神爷为什么要大操办?” 那一个人道:“你这就是有所不知了,你不知道雷神爷他老人家的心意已了么?他现在抓住了那些杀死血如洗血大侠的人,他自然要昭告天下英雄了,他这样一是为血大侠报了仇,也为他雷神爷出了威风。现在北方的武林盟主是雷神爷了,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那人惊奇:“这可怪了,不早就是雷神爷做了北方的武林盟主了么?” 那个人道:“你知道什么?早先雷神爷是做了北方的武林盟主,但北方的武林中人都不十分服气雷神爷,他做武林盟主的日子不多,不能服众。这回可好了,雷神爷把血大侠的仇人也杀了,谁还不服雷神爷?当然是天下武林中的人都服气了。你猜雷神爷找到的血大侠的仇人是谁?” 众人忙问究竟是谁,是谁敢是吃了豹子胆,他竟然敢杀死血大侠? 那个人很神秘地四外看一看,只是看见在店里有一个年轻轻的公子,他正坐在远处的桌子上,一心一意地喝酒,近处就再也没有人了。他才慢慢说道:“你们一听也得吓了一跳。这血大侠的仇人,原来却是几个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他们是丐帮的总筐头儿徐楚,还有一个是关东王,另一个是‘一把剑’云天……” 众人都瞠目咋舌,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北方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人物?哪一个不是一踩地就乱颤的大人物? “你说,雷神爷把他们都给杀了?” 那个人很傲地一点头。 一个人半信半疑。他说道:“你说的是不是实话?关东王关大风那一身功夫多了得?就连少林寺的和尚净月,也不曾把他制服,两个人都杀成平手,雷神爷就宰了他?” 有一个人道:“大风旗没了,这事儿天下的人都知道,你不知道么?” 又一个人道:“我当然知道,但我总是不敢相信,真的是关东王死了么?一夜之间,大风旗就没了,真叫人不敢相信。” 那个人道:“关东王死在了雷神爷的手下。” 这些人都是嗟叹,真的是强中更有强中手。 那个人道:“这些人里,关东王并不是最强的,据说是那个徐楚,关东三十八万丐帮的总筐头儿才是高手,他的十八式伏魔神掌很是厉害,一般没有敌手的,可他也死在了雷神爷的手下……” 人们都是一声惊叹。 “还有一个人,他就是那个年轻的剑客‘一把剑’云天,他原来就知道不妙,他做下了那一件事儿后,就再也不在江湖上混了,他先是去了雾岛,在那岛上躲着,后来他躲不住了,就又回了凤凰城来,他想他做一个小人物,雷神一定不会注意他,他就去了一家小店里做了一个小店伙计。你想一想,像‘一把剑’云天那样的名人,竟然去做一个店伙计,那一定是件怪事了,可他偏偏做得很稳当。但雷神爷是什么样的人?也一眼就看出了云天的心计,雷神爷也找到了他,与他一场比试……” 人问:“那一场比试,是谁输了?” 这人道:“当然是‘一把剑’云天输了,难道,是雷神爷输了不成?” 众人一想也很有道理,如果是雷神爷输了,他决不会今天设下这宴席,他只能闷闷不乐了。 “他杀死了‘一把剑’云天?” “没有,他饶过了一把剑……” 众人惊异了,他为什么要饶了“一把剑”云天? 这人道:“因为他与‘一把剑’云天有一些渊源,所以就没有杀死他……” 众人心下恍然,果然是雷神,恩怨分明的一个北方武林盟主。 这人又道:“雷神爷的宴摆得威风,北方的黑道白道的英雄们无一不到,你看他门前的那一些车马你就知道了。他这一宴,比皇上的宴也差不了多少。” 众人也惊叹,也说当年如果没有雷神,哪里会有血如洗血大侠的威名。他们回忆说,当年的血家堡子的威风说不定都是雷神爷一个人的威风,他只是血大侠的朋友,所以他一心照应血大侠了。 ×      ×      × 坐在另一边的那个年轻人的脸上一点儿也不见什么颜色,但他的心里很是气愤,他很想冲上去,把那个满嘴胡话的人扯住,杀死他。 但他不能。 他的脸因为生气而变得通红。 他一气之下,狠狠地盯了那个人一眼,起身走出了小店。 他没有走多远,就站住了。 他看见了一个人,这个人的身上背着一只剑囊。 这是一个很寂寞的男人,他的脸上有一种很是孤寂的神色,他的脸上还有一种漠然,对乎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漫不关心的漠然。他身穿着一件洗得发白了的长衣,他的长衣制得很合体,很好看,但很旧了,旧得让人一眼看上去,便知道他的日子很寒酸。 这人看着从小店里走出来的公子,说话了。 “你不该到那家小店去。” 公子一竖眉毛,说道:“我去哪里,干你什么事儿?” 那人道:“你是不是该走了,你总呆在雷威的家里,也不是个好事……” 公子道:“我用不着你管。” 那个人冷冷道:“我跟你的父亲是朋友。” 这个公子的眼里有泪了,他的眼泪不断地流着,他哽咽道:“我的父亲没有朋友。” 那一个人道:“我常常不和他讲话,我从来也没有同他喝过酒,但我确实是他的朋友。我同他打过了一仗……” 这公子就问:“你胜了他么?” 他尽管很生气,但他真的不知道他的父亲与这个人打起来,究竟是谁胜了。 那个人吐了一口气道:“他胜了我,他的功夫是天下最好的。我想,就是唐门的唐十先生,江南的江思邪也不会比他更好了。” 那个从店里出来的小公子轻道:“还有一个两广的离家的离花哪……” 这个男人一听到他说起了离花,竟然脸上有了一点儿温馨的暖意了。他说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的功夫能同你的父亲相比,他一定就是两广的离……” 他不语了。 这时,从店里走出来的那小公子一乐,他的笑是苦笑。 “你走吧,我父亲没有你这样的朋友,他死了,他一死,他就再也没有朋友了。” 这人见到了他自顾向前走去,竟然想再也不理他,就大声一喝道:“血珠,你站住!” 那一个从店里走出来的公子站住了。 她是女人?她是血珠? ×      ×      × 她果然是一个女人,她果然是血珠。 她的眼里热泪盈眶,她盯着这人道:“云天,你让我自己走,好不好?” 云天道:“你知道不知道是谁杀死了你的父母?” 血珠盯着他看,她看出云天的执拗来了,她说道:“我知道,是‘雷神’雷威。” 云天一惊,她知道?她知道是雷神杀死了她的父母,她为什么还要住在雷神庄? 他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走?” 她问他一句:“我去哪里?” 云天道:“我不知道,但你愿意去哪里,我可以带你去。” 她一声长叹,像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她看着云天,慢慢道:“我哪里也不想去,我要看着雷神是怎么样死的,我要看着他死,看着他被人杀死……” 云天知道她很执拗,便道:“你没有武功,你根本就杀不死雷神,你只可能死在他的手里。” 她一笑:“死就死,我杀不死他,我情愿死。” 她一叹,向前又走。 她的身后,站着一个立在当场的云天,他呆呆看着血珠,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呆在雷神的庄子里,她不怕雷神杀死她么? 她只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她虽然长得大一点儿,但她真的只有十三四岁呀。 ×      ×      × ???走进了她的屋子。 她看见了裴珠。 她呆呆看着裴珠,突然她的眼里满是泪水,她哭了。 裴珠盯着她,慢慢说道:“你一定是又想起了你的父亲……” 她仍然不说她想起了她的母亲,她恨这个女孩子的母亲。 血珠大声道:“我要杀死他,我一定要杀死他!” 她冲向裴珠,她对裴珠下手了。 她也会功夫,她的功夫也不错,如果让雷神看了她的功夫,他也会说她的功夫可能算是一个高手了。 但她还是对付不了裴珠。 裴珠三下两下就把她打倒了。 她倒在地上哭。 裴珠的声音很冷。 “就凭你这两下子,你能胜得了雷神?你连雷家的一个下人也打不过,你还是死了心好了。” 她起身走了。 ×      ×      × 裴珠站在雷神的屋外面。 她想她该好好地静一静,再进雷神的屋子。 她一走进了雷神的屋子,脸上又是满面笑容了。 她笑着对雷神道:“你是不是在等我?” 他最近变了,变得特别贪欲了,因为他知道他已经成了北方的武林盟主,他用不着再做太多的算计了。 他看着裴珠,慢慢道:“我告诉过你,要你不要到处乱跑,你为什么不听?” 她笑了,笑得很媚:“我耐不住寂寞,我见你不在,就去玩一玩。” 雷神道:“你还是在折磨那个女孩子?” 她恶狠狠地笑了:“你是不是真的心疼了?你看,她将来一定会出落成一个很漂亮的美人呢。” 雷神瞅着她,不语。 他与她做爱。 雷神是疯狂的。 他对她很粗暴。 她是不是也喜欢这粗暴?不然她的声音里也不会有一种欢欣的呻吟。 这时,雷神突然出手了,他的手如风一般快,他制住了她的穴道。 她吃惊了:“你想干什么?” 他冷冷笑着:“裴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对血如洗的旧情不断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个小孩子在做什么?你对她有了真情,是不是?她是血如洗的孩子,你对她不错吧?” 裴珠闭上了眼睛。 雷神笑了,他的笑声很阴森:“你是血如洗的人,还是我的人?你的身子归我了,可你的心却归了血如洗,对不对?” 裴珠突然睁大了眼睛,她看着雷神道:“你以为我喜欢你这个老王八蛋?你以为你是一个年轻英俊的少年?你这个混蛋,我恨不能杀死你!” 雷神笑了,他看着裴珠笑。 “是你杀死了血如洗,你自己杀死了你的情人……你是不是很后悔?” 裴珠道:“我当然后悔,我当然后悔!我要是杀死你这个王八蛋有多好?我要是去告诉血如洗,你想杀死他,那又有多好?” 雷神道:“是你想用毒的,是你告诉我怎样才能杀死血如洗的,你后悔了也没有用,是你杀死了他!” 雷神忘情地哈哈大笑。 她看着雷神,眼里冒火:“我恨你,我恶心,我看着你就恶心……” 雷神的声音懒懒洋洋的,他说道:“是么,你以为我离不了你么,进来!” 门就推开了,进来的是一个女孩子,一个很美很美的女孩子。 她一看见雷神和裴珠这样子,脸就红了。 雷神笑道:“你看,她是不是很漂亮?” 裴珠看着那个孩子,她咬着牙。 雷神笑着,说道:“我忘了告诉你,徐楚的女人告诉他,世上的男人,应该把女人当成衣服,要常换常新。你说,她说得对不对?” 裴珠道:“你让我恶心!” 雷神对那个女孩子道:“小玉,你告诉她,你看见我的时候恶心不恶心?” 那个女孩子居然脸也红了,她看着裴珠,说道:“我不恶心,我愿意和你在一起,我是你的衣服。” 裴珠真恨不能杀人,她想杀死雷神,她想杀死她自己,她想杀死这个叫小玉的女孩儿。 雷神告诉她:“我从前忘了告诉你,我有许多许多的新衣服,你让她们都进来……” 从外面走进来了三个女孩子,她们都很漂亮,她们都很年轻。 她们的名字都很怪,一个叫做金,一个叫做银,一个叫做珠,一个叫做玉。 雷神指着一个女孩子,对裴珠道:“她可以代替你,她也叫做珠,但她只是叫做珠,她绝不叫裴珠。你看,她好不好?” 这是一个很丰腴的女孩子。 裴珠眼睛瞪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雷神爷笑了,他看着裴珠,慢慢道:“你是不是得穿上衣服,去水牢里呆着?你在那里呆一呆,你一定会少了一点儿火气,这对你有好处的……” 雷神说完了这话,哈哈狂笑起来。 二 仇人相见 雷神慢慢走进了她的屋子。 血珠静静地坐在她的床上,她一动也不动。 她看着雷神,她从来也不跟他讲话。 他明白,她对他的仇恨已经深入骨髓。 他看着她,好半天没有吱声。 她就是那个叫他天天觉得活得不舒服的血如洗的女儿,她就是那个“天下最勇血如洗,天下最智鬼娘子”的女儿。 他看着她,眼里带着笑。 “血珠,你好么?” 她不语,她不愿意同雷神讲话。 雷神的样子还是很英俊的,他一脸的虬须,他满面的笑容,像是一个很有作为的正人君子。 但他是一个心如蛇蝎的恶魔。 他笑着道:“我可以告诉你,我今天来告诉你的,是一个好消息,我帮你报了仇了,我杀死了那两个你父亲的仇人。” 她看着他,像是相信了他的话。她问道:“你杀死了谁?” 他笑了笑,说道:“关东王,大风旗的旗主关东王关大风,还有一个是丐帮的总筐头儿徐楚。” 她心里道:小店里听来的消息果然不差,他真的去杀死了关东王和那个徐楚。 她看着雷神得意的样子,看着他微醺的面孔,心里道:王八蛋,这是一个杀死我父亲母亲的王八蛋…… 他刚刚得到了许多许多的阿谀奉承,他此时正沉浸在他自己的快乐里。 他看着这个女孩子,有一点儿惊讶。她真的在长大,她真的有一点儿长大了,如果她再长一长,就又是一个活灵活现的鬼娘子了。 雷神道:“人都在称赞我,说我是你父亲的好朋友,真的能为他报仇雪恨,你如果去听一听就好了。” 她看着他,很吃惊他的无耻,她只是不作声。 雷神一乐,他对血珠道:“如果我告诉你,你的那个女人被我关在了水牢里,你一定很乐意听,是不是?” 血珠的脸上有了一点儿惊异,她问道:“你把谁关在了水牢里?” 雷神道:“裴珠,那个叫做裴珠的女人,她天天来折磨你,对不对?你以为我一个人天天坐在书房里,不知道你们这些事儿么?我可以告诉你,你与她之间的一切我都知道……” 他冷冷地看着血珠。 血珠不愧是鬼娘子的女儿,她看着雷神,问道:“你说,我与她之间有什么事儿?我恨她,我恨死了她!” 雷神大笑:“好啊,你既然恨她,我就让她坐水牢,你看好不好?我让她吃一点儿苦,也算对得起你的父母了。” 血珠故作糊涂:“她对我的父母怎么了?” 雷神道:“她是一个对你父母用过毒计的人。” 血珠道:“是么,她好狠……” 雷神盯着血珠,他头一回认真地看着这个小女孩子。 他说道:“你真不愧是血贤弟的后代,你真不愧是鬼娘子的女儿,你呆在我这里,你以为你可能有机会杀死我不成?” 血珠呆呆地看着他,她有一点儿不明白,她对着雷神道:“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雷神道:“你别以为我老糊涂了,我知道,你在那一天早就看到了我是谁,你也听出了我是谁。你只想杀死我,你的力气不够,你天天算计要杀我,对不对?” 血珠的小脸一会儿红会儿白,她知道她和这个雷神相比,只是一个真正的微不足道的小女孩子,她怎么能斗得过他? 她恨声大起:“对!我恨,我恨你,我恨不能生吃了你!你是一个混蛋,一个杀死我父母的混蛋!!我一定要宰了你!” ×      ×      × 她冲了上去。 她的拳脚功夫不错。 她会一种暗器手法,这种手法是一种很奇怪的手法,她一出手,就是十八式手法一齐用,一共有七十多枚暗器一齐飞向雷神。 这是一群飞蝗,一齐飞向雷神的飞蝗。 雷神暗暗吃惊。 他明知道她不会什么武功,但一看她这暗器手法,便知道他自己错了。她这手法是一种天下最巧的手法,即便让天下最好的暗器大家唐十先生来,他也不过是如此了。这七十枚暗器在空中破风而出,嘶嘶厉厉,一齐奔向雷神。有的向前,有的向后,有的在左,有的对右,还有的在曲曲折折,像是在犹豫是不是要对着雷神飞去。 雷神果然好身手,他看着这些暗器飞来,心里真是吃惊,他不明白这女孩子这些年从什么地方学来了唐门的暗器手法,他只好躲。 他的身子突然向空中飞了起来,他的身体飞在空中,一直吊在了她的房间棚上,一直吊了一会儿,然后才缓缓地落下来了。 他看着血珠,轻轻哑着声音道:“你果然早有算计,你以为就凭你这一点手段,就会杀死我么?” 血珠看着他,恨得目眦尽血,她恨恨道:“我杀不死你,我愿意被你杀死!” 雷神笑了,他的血又勃激起来了,他一想到了血如洗,他的心里就很激动。他看着血珠,说道:“我杀死了你,我就杀死了血如洗在这个世上的影子,我就再也想不起来他了。你知道不知道,我一直到现在,作梦还是看见他?” 血珠恨恨道:“你是做贼心虚!” 雷神道:“对,不错!我是作贼心虚,我再也不心虚了,你看好不好?” 他走近了女孩子。 他告诉她,他要生生地把她掐死,一点点看着她死,他生生掐死血珠,让血家的人最后从这里断根! ×      ×      × 在雷神爷的下院里,有一所小小的平房。 雷神爷的家人都叫它平房,只有雷神爷的家人才知道,这平房里是一群做家事儿的男人,是一些很粗壮的大男人。 这平房里有一些男人,他们此时正在一句一句地扯臊,男人没有女人,和女人没有了男人一样,便有了那不尽的话题。男人此时就扯女人,女人此时就扯男人。 有一个下人便道:“我告诉你们哎,在那个院里,有一个小丫头,听说她是从前的北方武林盟主血如洗大侠的女儿,她长得那么……哎……真是的……哎……好……” 这人就满是欲望地很低级地讲那个女孩子。 他正讲得兴起。他正在讲那个女孩子的脸,讲她的胸,讲她的屁股,还没有讲到头儿,一个人便冷冷一声道:“你这个王八蛋,住口!” 这时,众人都呆了,原来喊他住口的,是平日一声也不吭的张六子。 张六子是一个孤儿,他来雷神庄不过六年,也算是一个老伙计了,平日里他从来不吱声的,怎么今天他来了火气了? 张六子对那个人道:“住口!如果你再不住口,我打死你!” 那个伙计当然不会怕平日蔫得出奇的这个张六子,他笑道:“她又不是你的老婆,就是你要娶她,再等几年也来得及。” 他这一句,顿时得了个满堂彩。 这时,众人没有想到,那个张六子一根吃饭的筷子飞了出去。 卟—— 一根筷子正插在了那个人的眼睛上。 众人大哗,有的就埋怨那个人,怨他不该惹张六子生气,有的就怨张六子,说他不该下手那么毒。 张六子却不吱声,他只是一点点地收拾他的行李。 他背着行李走出去了。 他站在了院子里,他要走了,他得走了。 但他不能回蜀中唐门去,他只能在这里呆着,他得听唐十先生的命令,他得看好这个小丫头。 他得去看一看她,他已经好几天没看见她了。 当然唐铁不会对人说他真的已经喜欢上了个小丫头,他很喜欢那个鬼精鬼灵的小丫头血珠。 但血珠甚至都不知道这个世上有一个唐铁。如果她仍然记得这世上有个唐铁,那她也就恨唐铁了。她恨唐铁,是因为她知道唐铁是杀死她的父母的仇人。 他却很喜欢她,为了她,他在这里呆了七年。而且为了她,他也许还会在这里呆上七年。 他过了七年很苦很苦的日子。 ×      ×      × 他走到了血珠的门前。 他从前都是在这里偷偷地看她的。 女孩子喜欢一个人在地上走来走去,她一边走,一边还在做事儿,她大半的时候是在看书,她看书的样子特别好看,她的眉毛紧蹙着,一点一点地用她的纤纤小手点着书,头也点着,人也走着,忙忙碌碌的样子。 她当然不知道屋外面有一个人,这个人正在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此时,她是不是又在读书? 他站在屋子外面,他觉得出一阵阵的紧张从他的手心里传出,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紧张,但他不能不紧张。 他的心里告诉他自己,一定是有什么事儿,他听得到他的剑囊里有一阵阵的吱吱嘎嘎响,他知道他的暗器袋里有一阵阵的药香,他明白,只有他要临敌时,才会有这种情形,是不是她有什么事儿了,她是不是出事儿了? 他略一沉吟,一顿脚,慢慢走了出来。 他现在站在光影里了。 如果那个女孩子在走动,她就会看得见这个站在风中的男人。 但窗前没人。 他站在那里,像一段木头。 他从他的暗器袋里,拿出他的暗器。 这是一种很香很香的暗器,它们一飞出时,就会叫天下的人都失魂落魄,它们一飞出时,吱吱嗡嗡地响着,呼叫着死亡。 他把这些暗器抓在了他的手里。他一狠心,一推门,走进了她的屋子里。 ×      ×      × 这里,就是她的屋子,是他从来不敢进去的圣地。 他慢慢走进了她的屋子,他的眼睛一下子就看到了危险,他看到了—— 雷神正在她的屋子里,而且他正在用力,他的双手正狠狠地掐着她的脖子,正要掐死她! 他的心一下子紧了,他用力咬着牙,狠狠地但也是很平静地说话了。 “你放开她,不然你只有一死!” 她愣了,她不知道会有人救她,她才愣了。她以为救她的是那一个丹生,但她错了,眼前的男人不是丹生,而是一个在雷神家她常常看到的一个粗汉。 雷神当然明白在他的家里,有人不会这样喊他,就是看见他正在做恶,也没有人敢于这样对他讲话。因为他是雷神,他是死神。 敢于这样讲话的人一定不是他家里的人。 他慢慢直起了身子,他怕他没有直腰时,就被那个人动了手,那样子他就会很被动。 他抬起了头。 现在他看清了那个人。那是他的一个下人,一个在后院里做粗活儿的男人。雷神爷只记得他是叫老六。 “你来这里做什么?” 老六并没有一向的怯懦,他只是冷冷地看着雷神,他的眼光让雷神看出了一种熟悉的仇恨。 这是一个武林高手的眼光。 那个老六道:“你放开她!” 雷神道:“我放开了她,你可得死了。” 他好整以暇,竟然直起了腰,还拍一拍他的衣服。 他的手正好放在了身侧。 现在,他随时可以向那个老六出手了。 他不忙出手,他还有话要问这个憨人。 “你是谁,你是她的情人么?” 他觉得他的问话很好笑,她已经有了一个情人,一个粗人,一个在雷神家做活的下人是她的情人,这件事儿本身就叫他笑得不得了。 他笑得很快活。 这时,他听到了一声很威严的声音,那个老六道:“如果你再笑,你马上就会死了,你再也笑不出来了,你相信不相信?” 雷神不笑了。 他知道他不该再笑了,因为从那个人的身上发出了一种无边的杀气。 他知道他看错了,这是一个一直埋伏在雷神家的人,是一个血如洗的人,他在雷神庄卧底,一直呆了七八年。 这是一个很有心计的人。 他不能轻视这样的人。 他说道:“你告诉我,你是谁?” 他也许认得这个人,如果他是北方武林中的人,雷神一定会认识他。 那个人道:“你当然认得我,你会认出我来的。” 那个人慢慢摘下了他的面罩,他的脸色很白,白得吓人。 血珠也愣了,她依稀认得这个人。 雷神也呆住了,他认得这个人,这个人是唐铁,是从前曾经帮他杀死血如洗的那个唐门的得意弟子唐铁。 三 难说情仇 站在雷神眼前的确实是唐铁。 是那一个唐门的得意弟子唐铁。 雷神当然不会想到唐铁是为了这个血如洗的女儿而留在了这里的,他当然也不会相信唐铁是为了这个小小的女孩子而在这雷神庄里呆了七年的,他一想到唐铁还留在他的庄子里,他就认定他一定是依了唐十先生的命令,留在这里看着雷神的,他是为了留下探听雷神的动静的。 雷神冷冷地笑了。 他对唐铁道:“我知道唐门一定会留下一个暗底儿,但我没有猜到会是你……” 唐铁看着他,慢慢道:“你以为我不合适么?” 雷神道:“合适,太合适了,是不是?你是唐门应该留在这里的一个很合适的人。” 唐铁笑了,他冷冷地笑了一笑。 雷神慢吞吞地道:“我知道应该是你,但你的举动却让我不明白了,你为什么一时冲动,为了这一个小毛丫头,竟然暴露了你的身份了?” 唐铁不语,他看了一眼血珠,她正含着眼泪,瞅着唐铁。 雷神看看血珠,又看一看唐铁,他笑了,他笑得很阴森:“噢,我明白了……” 他毕竟是一个老年人,他知道了唐铁的心事,他以为唐铁是为了这个小小的女孩子,才在这里呆了七八年的。他呆在这里时,慢慢喜欢上了这个血珠,他教给她那一手暗器手法,不然,她哪里会唐门的独门暗器手法呢? 雷神笑着,他对唐铁道:“如果当时你说你喜欢这个小毛丫头,我一定会把她给了你……” 唐铁的脸色一红,他被雷神猜中了心事,他再也不能那样平静了。他看着雷神,他的心思有一点不定。 雷神知道此时是最好的进攻机会,但他一向是捞惯了便宜,也知道他完全可以控制住唐铁,因为他知道了唐铁的心思,他完全可以制服得了唐铁。 你只要明白了一个人心里的秘密,你就可以完全不费力气地制服他。 雷神道:“血珠,你看没看到这个想救你的人,他就是那一天在你的家里你见到的那七个人中的一个,他是蜀中唐门的一个好手,他的名字叫唐铁,他亲手杀死了你的父母,现在他又喜欢上了你。你也喜欢他么?” 血珠看着唐铁,她不吱声,她的心里真的喜欢上了一个人,但她从来不说,她喜欢的那个人是丹生,那个与她的母亲是朋友的丹生。 他明白,丹生也喜欢她,但丹生看她时,总以为她只是一个小女孩子,他不会以为她已经是一个小女人了。 她知道她早已经成熟了,她是被那一腔的仇恨催熟了的。 她笑一笑,对着雷神说道:“他是我的朋友,你才是我的仇人,你说对不对?” 雷神怔住了,他想不到这个小女孩子会这样说。 他还有什么话可说? 此时,唐铁看着血珠,他说不清楚他为什么面对着血珠时心里竟然那么激动,他只是知道他心里真的很喜欢这个很精明的女孩子。 雷神道:“唐铁,你也是杀死血如洗的凶手,你为什么不懂得养虎伤人的道理?” 唐铁不语。 他还能讲什么?他只是一个唐门的年轻人,他根本不知道唐十先生对于血珠是怎么想的,他不能说出唐十先生来。 雷神道:“如果你真的想同我动手,你一定会死在这里。” 唐铁一笑。 他不怕死,他对于死早就领略过多次了,他再死一次,又有什么了不起? 雷神看着唐铁,轻轻哦了一声,他明白了,他明白了唐铁此时的心境。 唐铁宁愿同他一搏而死,也不愿意从他的眼前走出去。 雷神道:“好,唐铁,我成全你。” 他施施然直立在唐铁的面前。 唐铁的心在咚咚跳,他知道他与这个雷神交手,会凶多吉少。 他在雷神的家里呆了很久,久到了他一直也不知道这个雷神究竟有什么样的功夫。 他知道,雷神的功夫一定很厉害。 他有一种内力逼人的嘶吼,这一种吼叫名叫“天雷吼”,而且他还有一种很厉害的掌法。 但他还有什么功夫,唐铁就不知道了。 此时,他就站在了唐铁的对面。 唐铁的手里拿着十几枚暗器。 他一走进屋子的时候,手里就握着这些暗器的。 此时,他的眼睛眯得很小,他死死盯着雷神。 如果雷神一动,他的手就动了。 但雷神不动,他看着唐铁,慢慢说道:“唐铁,你动手吧!” 唐铁忍耐不住了,他对于他的暗器很有信心,他一定要杀死雷神! 十几枚暗器都飞向了雷神。 ×      ×      × 雷神不动,他这一次不像刚才看到血珠的暗器时那样惊奇,他此时只是冷冷看着唐铁的暗器。 唐铁的暗器不像是血珠的那样,他的暗器出手很准,而且很狠,暗器一出手,便可以听到一种嘶嘶的破空之声,十几枚暗器直奔向雷神。 这不是一种花俏的手法,唐铁明白,对付雷神,永远不该花俏。 十几枚暗器直射向雷神时,雷神笑了,他长声疾笑,身体一直飞起,在空中轻轻地旋了几个旋儿,人又轻轻地落在了地上。 他看着唐铁,两眼里是凶光。 “唐铁,你死定了!” 他慢慢走向唐铁。 唐铁的手段也不弱,他一出手,就是一阵子急剑。 如果你是唐门的得意弟子,你想走出唐门,你一定得会几种功夫。 第一种是暗器的本门手法。 这一条你一定得出类拔萃,你得超出你的同门的兄弟们许多,你一定得知道几种很独特的暗器手法。 第二条,你得武功不错。 从来人们都是盛赞唐门的暗器,让人以为唐门的人只是暗器过人,用毒过人但殊不知唐门的人都是武林好手。 第三条,唐门的弟子凡走出唐门的,一个个都会韬光忍晦,他们一个个可以一做平平凡凡的人就做上十年,你以为你看到的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可一旦他出手,你才知道,你的身边早就有了一个唐门的好手,他天天在用他的暗器瞄着你了。 唐铁是唐门的好手,他的武功当然不差。 他一出手,他的剑便疾如急雨,一阵子剑光直逼向雷神。 雷神只是出手了三次。 连血珠也没有看明白,她只是看到了雷神的手很巧妙地绕了几个圈儿。 一道剑光嘎然而收。 只见唐铁呆呆地站在雷神的对面。 他呆呆怔怔地看着雷神。 “大悲风歌?” 雷神的眼里也很严肃,他似乎换了一个人,他也正正经经地说道:“不错,唐铁,你是第一个知道了我为什么想做北方武林盟主的人……” 一个练会了“大悲风歌”的人,他一定会武功盖世,他一定会天下无敌。 唐铁的眼睛紧紧盯着雷神。 他不知道他怎么做才好。 谁知道北方的武林盟主雷神竟然得到了那一种天下失传已久的“大悲风歌”?谁知道他会一出手就制住了唐门的好手唐铁? 唐铁的声音很苦涩:“你早就会了这种武功?” 雷神道:“不错。” 唐铁忽然明白了,他们七个人中,除了这个雷神,其余的都是傻瓜,他们都跟着雷神去杀人,以为雷神真的离不开他们,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雷神其实根本就不用他们,他一个人对付血如洗也绰绰有余。 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雷神看着唐铁,他的眼睛里也是一种寂寞,一种不得向人诉说心事的寂寞。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但这一回,他宁可向一个外人诉说了,他只是说了一句话。 “我可以告诉你,我害怕血如洗,我与他动手,我根本无法出手。” ×      ×      × 唐铁不明白雷神的话,他不知道雷神为什么会不能出手,他根本不知道他做血如洗的影子时的那一种仇恨,那一种既爱又恨的心境。 雷神长吟道: “不梦佳人且萦回, 晓镜明妆日月催。 谁知情痴多愿许, 几回喜痴几泪垂?” 这一首诗,是雷神的得意之作,他想着他与血如洗的关系,十分感慨,就写下了这一首诗。 他写此诗的心意自然是对血如洗的一腔情思,他像是一个久久不能自控的恋人,对于血如洗是既爱又恨,他时常想着他恨血如洗,但他又时常想着他喜欢这个血如洗,他在血如洗的面前,是一个很勤恳的人,但一离开了血如洗,他又是一个很可恨的恶魔。 他终于忍受不住了,他杀死了血如洗。 他从此已经能松了一口气了,但他又时常神情郁郁,没有人知道他这是在怀念着他亲手杀死的那一个人。 ×      ×      × 唐铁不能知道他的心境。 唐铁只是看着他,他吃惊于他的武功,他知道,如果他真的是练成了那一种武功“大悲风歌”,连天下四家中的另外三家他也不会在乎了。 雷神看着唐铁:“如果你告诉了我,你在这里干什么,你是不是奉了唐十先生的命令,他要你做什么,我就可以让你走……” 唐铁只是一笑。 他不再动手,他知道,如果一个人练会了“大悲风歌”,你再与他动手,只会是自取其辱。 但他可以不回答雷神的话。 雷神盯着他,他的声音很冷漠。 “如果你不回答,我就要你死……” 唐铁仍然不吱声。 雷神盯着他,慢慢道:“鬼娘子说过,你得死在你们唐门的六翅蝴蝶下,我知道,你们唐门正在试制这一种暗器。她还说过,我得死在我自己儿子的手下。我可以告诉你,我根本就没有儿子,所以她只是胡扯。” 一边的血珠突然插话了,她说道:“你真的是死在你儿子的手下!” 雷神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的?” 血珠的手慢慢张开了,她的手心里有三枚铜钱。 “我刚刚算好的。” 雷神满心狐疑,他冷冷道:“你和他,今天就要死了,你这一点算明白了没有?” 血珠的脸上竟然有了一丝烦恼,她怅怅地说道:“我算了,他此时不能死,我竟然也死不了。” 雷神哈哈大笑起来,他大声道:“好,好,算得好!” 他走近了唐铁。 他的手里拿着几枚唐铁的暗器。 他冷冷道:“唐铁,你不会死于你们唐门的六翅蝴蝶下,但你是死在你们唐门的暗器下,这一点是不会错的。” 他一用力,把一枚暗器摁在了唐铁的身上。 唐铁知道,他的暗器是最毒的。 他不想动,他也不想用他的解毒药,死在他自己的毒下,他有什么可遗憾的? 他的头上冒出了冷汗,他的心里像是着了火一样。 雷神道:“唐铁,你是不是头一回尝唐门暗器的滋味儿?” 唐铁冷冷道:“你说错了,我一出唐门时就自己先尝了这滋味儿了。” 果然是暗器大家,一个要别人吃他的暗器的人,自己竟然先尝一尝他自己的暗器的滋味儿。 谁会相信? 但雷神知道,唐铁的话最真的。 唐铁的脸上满是汗水,他的心在哆嗦,他此时的心里很不好受。 他有一点儿不好意思,他看着血珠,说道:“我死在你这里,让你受惊了。” 血珠道:“你根本就死不了,我们还会有再见面的机会,你怎么会死?” 唐铁以为她是一个童言无忌的孩子,他只是一笑。他也不再相信鬼娘子的话了,他不会死在唐门的六翅蝴蝶下了,他只会死在这一枚铁蒺藜下。 他的脸色变了,他慢慢说道:“我死了,但愿你不……不……恨我……” 他倒在地上,死了。 ×      ×      × 雷神看着唐铁的尸体。 他无动于衷。 他看着血珠,声音很轻:“你说,你根本不能死?” 血珠对着他声音很大:“是的。” “你说,我会死在我自己儿子的手里?” 血珠道:“不错。” 雷神的脸上有一种怒气:“你知道不知道我没有儿子?” 血珠道:“你总会有儿子的。” 雷神道:“你没有给你自己算一算,你是不是会死?” “我当然会死。” “请问一下,你是怎么死的?” 血珠竟然像是有一点儿不好意思:“我是……死在一个男人的怀里的。” 雷神乐了,他的笑中满是讥讽:“是么,你是死在我的前面,还是死在我的后面?” 血珠说道:“我是老死的,你是被人杀死的,你在两年内就死了,你说你是死在我的前面还是死在我的后面?” 雷神气极了,他大声道:“如果我现在就宰了你,你还有什么鬼话?!” 他气得扑向血珠。 四 男人的朋友与女人的朋友 在凤凰城里,有一处很有一点儿怪的地方。 这个地方叫做“女人气”。 这是个不伦不类的名字,但如果你的家里真的有男人,而且这个男人还很喜欢赌的话,你一定会明白,这个名字起得好。 男人如果迷上了赌,真的比男人迷上了别的女人更可怕。因为你的男人如果迷上了别的女人,他还可能不会把你也输了,他很可能会回心转意,他很可能会迷上一阵子再回到你的身边来,那时你再稀罕他还来得及。 但男人一赌,大都会一去再也不回头了。 所以,这里就叫做“女人气”。 “女人气”竟是一个赌场的名字,你说怪也不怪? ×      ×      × 在这一个赌场里,有别家赌场里所没有的好处。 别家的赌场里没有休息之处,这里有。 这里的休息之处很怪,只有一张张床,床是一块块木板铺成的,人便在这一块块木板上睡。当然这不如人的家里,但人都喜欢,都说这里睡得不舒服,但也都愿意在这里睡。 这里的赌徒都不愿意回家,他们觉得回家远不如在这里舒服。 他们睡光板床并不舒服,他们想着的是半夜里的一次开赌。 这里的赌局都是在半夜里开,一般睡在家里的男男女女都已经什么事儿都办完了,呼呼大睡睡得正香的时候,他们才刚刚醒来。 他们一醒过来,头一件事儿便是问:“今晚儿会是谁?” 外人根本听不懂他们的问话,好在这里的人都不是外人,他们当然都听得懂这一句。 所有的在这里入睡的人都是一醒来便问这一句。 这一句话是问,今天晚上是谁有幸做了这家赌场的“光光公子”。 ×      ×      × “光光公子”是一种幸运,像中了头彩,像公主抛了彩球,一下子抛在了他的头上。他今天如果做了“光光公子”,他便可以尽情地一赌了,他今天晚上的一切花销都由赌场来付。所有的男人都在这里等,他们都在等这一个“光光公子”。 他们早早来,就为了能早早知道今天晚上的“光光公子”是谁。 在每一间由木板铺成的屋子里,有一个人是一张红牌,有一个人是一张紫牌,只睡两个人。一到了晚上,入了夜,便由赌局的一只猴子摸牌,他摸到了哪一间的牌子,哪一间红牌或紫牌的主人便成为这一晚上的“光光公子”了。 谁不想大赌?谁不想做一回“光光公子”? ×      ×      × 天已入夜。 这时,所有的赌徒都在他们的木板铺上睡,当然有的人并不能睡得着。人完全可以从睡不睡得着来判断他是不是一个很高明的赌徒。如果他是一个很高明的赌徒,他一定能吃能睡。 这时,“女人气”赌场的钟声响了! 赌徒们都一骨碌而起,一个个都来到了一间大厅里。 这间大厅很大,足以容得下百余号人。 众人都围着一张大桌子坐下了,他们眼看着桌子上,等待着幸运来临。 此时,只见“女人气”的老板走了出来,“女人气”的老板是一个女人。 她是一个风韵犹存的女人。 她的手里抱着一只猴子,一只左顾右盼的猴子。 她对众人作了一揖。 她知道这些男人,他们的心此时比猴子更急,她一句话也不多说,只是把猴子往桌子上一放,说道:“摸彩喽!” 猴子居然也通人性,它的眼睛咕咕碌碌地直转,它看着所有的人,一个个全都看到了。 众人中,便有的对猴子挤眉弄眼,想对它做出一副讨好状。 但猴子也是一个惯家,显然并不愿意上当,它看着众人中,没谁一个不是精精神神的,只有一个人还打着哈欠,一副睡也睡不醒的样子,它就跳跳蹦蹦地上去,从他的眼前拿走了他的红牌。 众人便扼腕,便哗然,居然让一个想睡觉的人占了上风? 这人一声声打哈欠。 老板娘便问:“你想干什么?” 便有人打趣道:“他想跟你睡觉……” 老板娘居然脸也不红,她笑嘻嘻地看着这个英俊的少年,说道:“只要你愿意,做什么都行。” 少年笑了一笑,他看着众人中的一个人,对那个人道:“我只想与他一赌。” 那个人本来是低着头的,此时他睁大了眼睛,他看了看这个少年,慢慢道:“好,云天,我跟你赌。” 那个人是丹生,是从前的北方武林盟主血如洗血大侠的妻子鬼娘子的师兄,他也是鬼娘子从前的情人,他自称他是鬼娘子的朋友。 这一个人是江湖上的名人,“一把剑”云天,他是血如洗血大侠的朋友,他自称他是血如洗最好的朋友。 他们一个是男人的朋友,一个是女人的朋友。 ×      ×      × “一把剑”云天和丹生一起,他们走进了一间密室。 他们相对而坐。 丹生是刚刚从外地归来,他昨日并不是想赌,他只是没有地方去睡,一急之下,走进了这个地方。他想,天一亮他就走开,但他又好奇了,想看一看今天是谁有好运气,就看来了这一赌。 他看着“一把剑”云天。 “你是老板娘的好朋友?” “一把剑”云天并不否认,他答道:“不错。” 他一问道:“你怎么会知道?” 丹生道:“很简单,你看着那只猴子,对着它眨了三次眼睛。” 他是猴子的老熟人了。 丹生问道:“你想怎么赌?” 一把剑道:“如果你赢了,任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如果你输了,你得跟我去雷神庄救人。” “救谁?” “不管救谁,如果你真的输了,你就得跟我去救。” 丹生道:“我从来不与雷神打交道,我对他这个人没有一点兴趣,你也不是不知道……” 他想起身就走。 “一把剑”云天道:“你走不得。” 丹生冷冷道:“难道你能留得住我不成?” 云天道:“我告诉你走不得,你偏要走,你看……” 丹生看见了三个女人,三个很年轻的女人,她们都愁眉不展地看着丹生。 她们一个个都一声不响,都走到了屋子里。 她们站在了丹生的面前。 丹生道:“美人计么?” 他在冷冷哂笑。 老板娘也来了,她站在那几个女人的身后。 她说道:“如果你不赌,我就杀人,你说一句不赌,我就杀死一个人,你看好不好?如果你做了这家赌场的‘光光公子’,你也可以要我为你杀人……” 丹生知道,开赌场的都是心狠手辣的人,老板娘一定会说到做到。 他已经看到了那三个女人的眼光,她们的眼里是死一般的恐怖。 丹生道:“好,我赌!” 女人都走出去了。 丹生一笑:“‘光光公子’,除了这一条计外,你还有什么?” 云天一笑,说道:“我只是要与你赌。” 两个人都坐下来了,他们一心一意地赌。 ×      ×      × 丹生道:“云天,你也不一定会赢。” 云天道:“皇天不负有心人。” 丹生与云天只是一掷为胜。 他们的骰子都掷得很有本事,居然一连掷了三次,也不分胜败。 最后一次! 云天一把将般子掷向空中,他向空中一扬手,“啵——”地一声,那三枚骰子都破了,破了的骰子都落在碗里,居然是破成了六半骰子,三半是六点儿,三半是一点儿。 ×      ×      × 丹生看着云天,一叹道:“好,好,好本事,我输了……” 他看着云天,慢慢道:“好了,我已经输了,你要我做什么,直说好了。” 云天道:“我要你去救人。” 丹生问:“救什么人?” “雷神庄里,有一个女人,她从前是雷神的女人,现在她不是了,她已经被下入了水牢……” 丹生道:“我与雷神没有什么瓜葛,我为什么要去?” 云天道:“因为你输给了我。” 丹生一叹,他不再讲话了。 云天又说道:“我刚刚知道,还有一个人也在雷神庄里,她也不知生死……” 丹生的心一动,他看着云天,急问:“你说的是谁?” 云天道:“她是你的朋友的女儿,也是我的朋友的女儿。” 丹生道:“别跟我提你的朋友,你是说……血珠?” 云天道:“不错,我现在也不知道她是死是活。” 丹生的心马上激跳起来了,他看着云天,一声也不响。 他一定要去救血珠,他不能让血珠再落在那个恶魔的手里,他一定得把血珠救出来。 云天看着他,云天明白他此时的心境,他慢慢道:“你可以一卜,看一看她是不是死了……” 丹生的声音很冷:“人心乱,卜之无益,我想,我们还等什么,走!” ×      ×      × 两个人夜行,十分神速。 他们来到了雷神的庄子外。 云天道:“雷神是一个老狐狸,他一定早就有所准备,我想,我们还是小心为好。” 丹生点点头,但他的心里有一点儿不宁,他心焦如焚,他惦念着血珠。 如果她真的出了一点意外,他怎么对得起她的母亲? 他真是后悔,没有早一点儿强把她弄出雷神庄。 他与云天一齐进了庄子。 庄子里没有灯火,现在正是要天亮的时候,如果有人巡夜,也是人困马乏的时候了。 他们一直走到了血珠的屋子前。 看屋子里,没有一丁点儿动静。 云天示意他,让他看着外面,好让云天冲进去看一看,看一看血珠是不是还在。 他点点头,但他也示意云天,他将与云天一齐冲进去。 云天也赞同,两个人就一齐进了屋子。 屋子里很暗,帷帐低垂,看不出血珠是不是在睡。 丹生慢慢喊道:“血珠,血珠,你醒一醒!” 没有人回答。 两个人知道不妙了。 ×      ×      × 这时,突然有人哈哈大笑起来,一瞬间,灯也亮了起来。 屋子里,足足站了六七个人,都是雷神庄的好手。 ???带头的人是雷三。 雷三很得意,他笑着对云天道:“云天,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出来了,你如果再上什么雾岛去,一住就是几个月,还真的就不好找。你怎么一念之差,竟然跑来送死了?” 云天一见到雷三,便心里咯噔一下子,知道裴珠与血珠都不太妙了,但他又心一横,说道:“雷三,你还活着,实在是一个侥幸,我还以为我的剑再也不能喝着你的血了呢。” 雷三恶狠狠地一笑道:“好,今天就看谁的血流在这里了。” 丹生并不与他们争辩,他看着雷三,只是问了一句:“血珠在哪里?” 雷三大声笑起来。 “你问的是那个小鬼头么?她死了,她被雷神爷给活活掐死了!” 雷三说完,竟然哈哈狂笑起来。 ×      ×      × 丹生的头胀大了,他知道,如果是别的人,对于一个不大会武功的小丫头一定不会亲手去掐死她,但雷神会干,他一定能干出这种事儿。 丹生大声一吼,他冲向了那几个雷神庄的人。 他再也不想忍耐了,他一定得宰了这些畜牲,他一定得宰了雷神这个王八蛋! 云天也不说话,他从他的背囊中抽出了他的剑。 这是一柄锈蚀斑斑的古剑。 云天看着他的剑,他的眼睛里满是一种尊敬,一种对于剑道的尊敬,一种对于剑的尊敬。 他一声吼叫,仗剑而击。 一地剑光,一片血光! 五 穷凶极恶 雷神看着血珠,他惊讶这个小小的女孩儿竟然这么有胆有识。如果真的假以时日,她一定会比血如洗更勇,比鬼娘子更智。 但雷神不给她时机了,她今天必须死,她今天一定得死。 他要活活把她掐死! 他的手很有力,但他也很吃惊,他在想掐死她的时候,他的手在抖。 他没有办法不让他的手抖。 他看不得血珠那一双明亮的眼睛。 她临死时的眼睛仍然在死死地盯着他。 他长长地呻吟了一声,他松开了手。 他开始吐了,他向地上一口一口地吐,他把他喝下去的酒都吐了出来,他把他吃下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他吐得很苦。 他几乎吐出了他的苦胆,他吐出的东西都是绿色的了。 他再看血珠。 她像是一个很轻松的饱经世事的女人,她正在整理她的头发。 她看着雷神。她慢慢道:“你根本掐不死我……” 雷神泄气了,他看着这一个光艳不可方物的女孩子,头一回知道他根本无法再杀人了。 她看着他,说道:“你自己杀不死我了,你可以叫一个下人来杀我……” 她的话很平静,没有一丁点儿激动。 她是不是根本就不怕死? 他一下子就没有什么可说了,如果一个人不怕死,死对于她有什么了不得? 她不怕死。 雷神的脸扭歪了,他盯着这个女孩子看。他慢慢道:“你听说过没有,从前,人家在江湖上的人都说,天下最勇血如洗,天下最智鬼娘子。你是血如洗的女儿,你也是鬼娘子的女儿,你是不是会最勇?你是不是会最智?” 她听着雷神谈起了她的父母,她笑了笑,她笑的时候,很好看。 雷神看着她,他从没有看到过她笑。 他得承认,这女孩子笑的时候很好看, 雷神盯着她看,他的声音也轻:“你真的不怕死?” 她笑了,笑得很神秘:“我告诉过你,你根本杀不死我,你不相信,现在你该相信了吧?” 雷神的身子不由得哆嗦了起来。 他从前是在血如洗的面前不哆嗦,离开了血如洗的时候,他就经常自己一个人哆嗦好久。这一回,他竟然在这个小小的丫头面前也哆嗦起来了。 他恨他自己,他不愿意让这个血如洗的后代看见他的狼狈相,但她真的就看见了,他有什么办法? 他恶狠狠道:“我告诉你,我可以有别的办法治你,我可以不杀死你,但我一定要让你比死还难受。” 女孩儿的脸变了,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 她轻轻一叹:“这,我早就算计到了……” 她的眼睛盯着雷神。 她的眼睛瞪得老大,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雷神,她像是要把这一幕一幕都记在心底。 她的眼睛让雷神的心里升起了一阵阵恐惧,他急急要做着,他自己觉得也很着急。 雷神从他的屋子里找出一柄尖刀,这是一柄很亮很亮的解腕尖刀。 刀只有六寸长,却很亮。 他看着小女孩子,他的眼睛里闪着疯狂。 他轻轻道:“我要挑了你的脚筋,我不干别的,我只要挑了你的脚筋……” 她盯着他看,声色不动。 她只有十四岁,却比一切人都平静,都勇敢。 她既不求饶,也不吱声,只是静静地看着雷神。 他狞笑着:“你为什么不向我求饶?你跪下,向我求饶,你只要说几句话,我就饶了你……” 她的脸色苍白,她问道:“你要我说什么?” “你说,血如洗是一个骗子,是一个坏蛋,是一个伪君子!” 她笑了,她笑时很平静。 她不说。 雷神一声吼叫:“你说!你说不说?你如果说了,我就叫你好好活着,你如果不说,你就成了一个残废人了,你再也不能站起来了,你只能天天坐在一辆小车上,你只是一个小残废,你怎么会老死在一个男人的怀抱里?你再也没有一点儿好日子过了,你只能一个人过你的孤苦的日子,你活得时间越长,你自己越不堪忍受,你再也没有一点儿快乐了,你活着,天天会是无尽的烦恼……” 他对着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像是在哀恳,又像是在劝说。 但她笑着,一声也不吭。 雷神震怒了,他对着这个小小的女孩儿,大声道:“我一定要你死不成,让你也活不了,你活着吧,你活到老死吧,你活到一百岁吧!” 他一掌把小女孩子击到了墙边。 她开始吐血,一口一口地吐血。 她不语。 她一直不讲话。 既然她的命运该当如此,她讲什么?她讲什么又有什么用?她一句话也不必讲,让雷神去做他的丧心病狂的事儿好了。 他举着一把尖刀,他把这一把尖刀对着她的脚筋,轻轻地一挑…… ×      ×      × 天已经黑了,再也没有一点儿喧嚣。 凤凰城里的人都快快乐乐地过他们自己的日子。 没有人知道,只有一个小小的丫头,她平平静静在面对着雷神,她的两脚脚筋被挑,她只是坐在草堆上,看着雷神。 雷神很累,他盯着那个小女孩子,他吃惊地发现,她一声不吭,她的牙已经把她的嘴唇咬出了血,但她一声也没吭。 雷神把那一把尖刀扔在了地上,他看着那个鲜血淋漓的女孩子,他的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他哈哈大笑着,大声道:“血如洗,血如洗,你看,你活着,我只能对她一张笑脸,你看,你死了,我把她弄成了废人,我把她弄成了废人!” 他一直冲出去了。 来了一个雷神庄的下人,他给她带来了一包治伤的药。他一边流泪,一边为她包扎,他也很是吃惊,他看着这个小小的丫头脸上汗直流,但她一声也不吭,一声也不喊。 他生怕这个孩子一下子吓呆了,吓傻了,他就一句一句地问:“你好一点了么?你喊啊,你哭啊,你疼吧?你一哭,一喊,就会好一些……” 但他看见那个小丫头一直不吭声,她的头上直流汗。 ×      ×      × 雷神在喝酒。 他喝酒的速度很快。 一杯接着一杯地喝。 他的脸很快就变了色儿了,他的脸上有一种痛苦,他没有办法解除这种痛苦。 他喝得很多了,就大声一吼:“来人,都来啊!” 就来了人。 是那四个女人。 她们是四个很年轻的女人,是供雷神享用的女人。她们没有灵魂,她们只是脸上有着笑意,一种一见了他就可以随时提起来的笑意,她们笑着,胆颤心惊地笑着,围在他的身边。 雷神有一点儿烦躁。 世上的男人都有烦躁的时候,如果他们自己排遣不开,他们就去找女人。女人用她们的身体,用她们的曲意奉迎,把男人的饥火一点点熄灭。 现在,雷神就需要女人了。 他看着这四个女人,他要这四个女人为他熄灭饥火。 ×      ×      × 天已经入夜了。 四个女人都缠绕在雷神的身边,她们都睡了。 一种无忧无愁的日子,一种无负担的日子,让这些女人只会吃与睡,她们最好的是,从来也不负担雷神的痛苦。 雷神的眼睛仍然睁得很大。 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挑了她的一双脚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当时为什么要这么干?他疯了么?他其实应该杀死她,如果他不杀死她,她最后也一定是一个很大的遗患。 他记得战国孙膑的故事。 一对好朋友,像他与血如洗,后来呢,孙膑成了一个大人物,他就举荐庞涓做官。后来庞涓做官,庞涓就害了他,让他成为一个残疾。他给孙膑做了一次刖刑,生生地把他的膝盖骨给拿掉了,孙膑就成了残废。最后孙膑出了一计,围住了庞涓的队伍,在一棵大树下,写着一行字:庞涓死在此处!果然庞涓来了,他带着他的队伍到了这里,他一举火把,孙膑的人都一齐放箭,把他生生射死在这里。 …… 这是一个老故事,只有像雷神这样的儒者才会品味它的滋味儿,他想着这个故事,他的心里一丁点儿也不平静,他看着这金、银、珠、玉四个女人,心里很焦急,他急着要杀人,他一定要杀人! “来人!” 只有一个人可以随时出入他的房间,这个人就是那个雷三。 ×      ×      × 雷三走入了他的房向。 雷三是男人,但他从不对雷神的女人看上一眼。 说他不看,不是指他看不到,而是他看到了,也根本就不动于心。现在,这四个花容月貌的女人都在他眼前,他一样是熟视无睹。 女人都像刚刚从熟睡中醒过来的猫,一个个偎在雷神的身上,都眼睁睁地看着雷三,像他是一个竖阉。 他冷冷道:“我刚刚挑了脚筋的那个女孩子,她现在怎么样?哭不哭了?” 雷三道:“她睡着了。” 雷神看着雷三,迟疑了一下,问道:“雷三,你说,要不要宰了她!?” 雷三分明是受宠若惊,但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他一施礼,说道:“全凭主人吩咐。” 雷神稍稍定一下神,对着雷三道:“杀死她,杀她时,不要让她叫一声,让她悄悄死了算了!” 雷三答应了一声,低头走出去了。 ×      ×      × 雷神仍然让他的女人缠着他。 他冷冷地看着这四个女人,他知道,这四个女人都不如那一个裴珠来得疯狂,但他不想裴珠了,他不再去想那个女人了。因为那一个女人的心不属于他,她的心属于血如洗。他一想起血如洗,他就恨血如洗,他的一切都是在血如洗的影子里,他像是永远也逃不出血如洗的影子。 这一回,他杀死了血如洗的女儿,血如洗将从他的眼前永远消失了。 他突然对着四个女人吼道:“妈的,你们好好讨好我呀,难道这一点事儿也要我教你们么?” 女人像一群虫子一样,忙碌起来了。 ×      ×      × 雷三知道他该怎么办。 他一个人去了血珠的那一处囚室。 他在门外对着那两个看守着她的大汉点了一点头,他决定,他一旦杀死了她,一出来就叫他们两个把她拖出去埋了。 他知道雷神已经手软了,他对于血家的人天生有一种畏惧感,他怕血如洗,所以他也怕这个小小的丫头。他雷三不怕,他什么也不怕,他只怕雷神,他知道雷神的功力,如果雷神真的震怒了,天下武林很少有人会是他的对手。 雷三走进了那一间屋子。 他看着那个女孩子。 她盯着雷三。 雷三在笑:“你为什么不睡?” 她看着雷三,说道:“你是不是想杀死我?” ??雷三笑了,他的心不像雷神那么软,他的心很硬,他看着她,声音也冷:“我现在就杀了你,你不觉得你死得太费力气么?你算了没算,你现在会不会死?” 女孩子又叹气,一种无可奈何的叹气:“我算了,我还是不会死……” 雷三乐了,他乐得很阴森:“我告诉你吧,我也算了,你今天必死,而且一会儿就死了,你是死在一口麻袋里的,杀死你的是我,是雷三。我让你一口气,长长地憋着,憋得你直蹬腿,最后你像一条小鱼,腿儿一蹬,就死了……” 她看着雷三,仍然不动声色。 雷三也有一点儿犹疑,她怎么这么平静?原来死时都是这样平静的么?如果是那样,处死她的人一定不会难过。 雷三决定不再讲话,他一定得马上处死她。 他怕看着她的那一双眼睛。 雷三拿出了一条麻袋。 他看着她,用麻袋装她。 她没法儿反抗。反抗也没有用,她只好让雷三把她装入了麻袋。 雷三道:“你忍耐一会儿,只要一会儿,你也就死了。” 雷三的手很快,也很熟练。 他开始攥紧麻袋了。 这时,他听到了一声怒喝,这一声声音很低:“雷三,你死定了!你这一回跑也跑不了啦!” 雷三的手一抖,麻袋松了,他回过头来,他看见了一个鬼,一个早就死了的人—— 他是那一个唐铁,那一个死在了他自己的暗器的毒下的唐铁。 一 生死都在须臾间 一间小屋,八九个人,都在做生死搏斗。 雷三一声声怒吼,他一声声嘶吼,就是想让他的手下都对丹生和云天下狠手。 一个道士模样的人对云天一出手,便大开大合,使出十分的力气,他运出他的血砂掌,双掌红润如血,运起来似一阵风刮,直刮向云天。 他一声吼道:“云天,别人惧你,我却不畏惧你!” 他的一双肉掌却是通红,云天知道他的这一双血砂掌含有剧毒,不能与他相碰,他就飞身而起,点剑戳向那个道士。 这一剑也十分狠毒,如果那个道士不让开,他的一条胳膊就会生生地被割去。 道士一让开,他生性暴烈,气得大声怒吼起来了。 他双掌翻飞,直扑向云天,想与云天拼死一斗。 云天如果单与这个道士相搏,他也早已取胜了,但他是与三个人一齐搏斗,他不得不顾及他身后的那个使链子枪的人。 那个人的链子枪却也使得好,一条链子枪使得神出鬼没,云天只是看见他眼前不断地翻飞着枪尖。 另一个却用一柄单刀,这一柄刀用得也妙,直取云天的下三路。颇像江湖上的单家兄弟的地堂刀法,挑、拨、搠、刺、砍、削、压,一路刀法下来,却也张弛有致。 这样的三个人,也够云天忙的,他一柄剑,连连出手,总也一时不能与他们分出高低来。 ×      ×      × 另一边,丹生也和三个人苦苦相斗。 这三个人中,只有一个用伞的手法有一点儿古怪,他的伞中时时有一些暗器飞出,像是伞里有无数的暗器,一会儿一飞,几粒铁星儿飞向了丹生,又有几根铁针一齐飞向了丹生,丹生的心神时时得注意这些暗器,他无法全力与那两人相搏。 另外两个人一个用刀,一个用锥。 这两个人的功夫也不弱。 一时间,六个人都用心极苦,狠狠相搏。 ×      ×      × 天是黑夜。 在这一夜里,雷神的心是安宁的。 他知道他没有什么事儿可干。 他只有与女人在一起时,他才觉得他是在休息。 他与他的四个女人在一起。 他玩得累了,他躺在床上,静静地躺着。 有人来了,站在门外。 “什么事儿?” “有人来救人……” “谁?” “两个人,一个是那个‘一把剑’云天,另一个是一个年轻人,像是一个公子,他用双手能敌得三个人,他的样子很英俊。” 是丹生,鬼娘子的师兄。 他功夫也是天下最好的,是一个神鬼不测的人物。 “都有谁在那里与他们动手?” “星天道长,还有单家老大,飞枪李,还有玉家兄弟,一共是六个人,一边还有雷三爷在观阵。” 雷神不语。 那个人见雷神不再理他,就悄悄要退下去了。 雷神一边抚摸着女人,一边说道:“你再去看一看,如果他们对付不了,再来报我。” 那个人应了一声,退下去了。 ×      ×      × 没有应付不了的事儿。 只要杀死了那个血如洗,只要北方的武林中人都听他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但他还是有一点不放心。 他慢慢坐了起来。 他很勤谨,自从他做了北方武林的盟主以来,他从来没有好好休息过,他现在也无法好好休息。 他走出了屋子,他的身后扔下了四个女人,四个呆呆地躺在床上的女人。 ×      ×      × 他想,他应该去看一看那个呆在水牢里的女人。 他慢慢走到了囚室里。 囚室里很黑,他一点点习惯了这黑暗,轻轻走下了囚室。 他看着,在黑暗里,有一个人,在水牢的水中。 她就是那个裴珠么,就是他从前的女人裴珠么? 他一声问话,声音在这黑洞洞的囚室里很响。 “裴珠,你呆在水里的滋味儿如何?” 裴珠看着他,他影影绰绰,像是一个鬼魅。 裴珠道:“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不能生生吃了你!” 雷神道:“你何必恨我?我又有了四个女人,但她们没有一个能赶得上你的,她们没有一点儿情趣儿,她们没有血肉,不像你那么有劲儿……”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裴珠一声也不吭。 雷神道:“裴珠,你看,你是不是还跟着我?你如果愿意了,你就吃下一粒药,从此,你与我一起,咱们一齐争天下,好不好?” 裴珠恨恨道:“做梦!” 她再也不想理睬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了。 雷神道:“裴珠,我真的很想你,如果你听了我的话,我真的得了武林天下,我可以与你共享富贵。” 裴珠没有吱声。 雷神道:“我恨北方的血如洗,我也恨南方的江思邪,我更恨那一个在武林中专横跋扈的唐十。你有心计,你也有办法,你帮我,好不好?” 裴珠道:“我帮你,我帮你害了血哥,我恨,我恨,我恨不能宰了我自己……” 她在哭,她从来不愿意哭,但此时她不能不哭。 她后悔,她在这水牢里,一天天都被后悔吞噬着,她后悔死了。 雷神不语。 他回过了头,找到了一个落脚处,他站了上去,他的头向下俯着,他看着水牢里的裴珠。 “你会受不了,你会死在水里。你知道不知道?一个人最多可以在水里泡多少天?十一天。你现在在水里已经泡了好几天了,你如果再在这里泡下去,你就会一点点儿烂,烂成了一个没有一点儿好肉的女人,你会再也不是丰腴美貌的美人了,你会是一个很丑很丑的女人了,那时,就是你走出了水牢,你也不能被人看,不能被人瞧。你的样子会吓得孩子直哭,你的样子会让男人看也不敢看你……” 裴珠当然明白,雷神说的都是实话。 但她恨雷神,她也恨她自己,她为什么要帮着这个心如蛇蝎的人害血哥,她为什么要帮着这个恶如豺狼的人害死血哥的一家?她是不是鬼迷心窍了,她如今落得了个什么好下场? 她恨她自己,她愿意惩罚她自己。 她默不作声。 雷神看着她,黑暗中的裴珠不语。 他长叹了一声。 雷神的心里有一点儿难受,他知道裴珠是一个好女人,他刚刚明白她是一个好女人,他完全可以把这个女人哄住,他完全可以让这个女人真的听他的。她恨血如洗,她一直恨着血如洗,这就是她与他雷神的共同之处。因为有了这恨,他与她才能同衾共枕,他与她才能一起作恶。 他忘了这个了,他把这个女人投入了水牢。 他失算了。 他经过了像裴珠这样的女人,再与那些对他怕得要死的女人在一起嬉戏时,那滋味儿就如同嚼蜡。 他此时反而想念起裴珠来了。 雷神道:“来人哪!” 就听得外面来了几个人,他们一个个手执火把,站在了雷神的身后。 雷神这一次看裴珠,他瞅得清清楚楚。 裴珠头发披乱着,人斜倚在水牢里,眼睛瞪瞪地瞅他。 雷神走上去,他揪着裴珠的头发,一下子把她从水牢里拎了出来。 “你说,你是不是想跟我走?” 裴珠只是冷笑,她理也不理雷神。 雷神火了,他瞪着裴珠,嘶声吼道:“你跟不跟我走?你以为你是血如洗的什么人?你是他的女人么?他连看也不愿意看你,你为什么不说?他看不起你,他不稀罕你,只有我才会给你一切,你知道不知道?” 裴珠不理他。 雷神火了,他狠狠地扯着裴珠的头发,他把裴珠一下下摁入水里,然后再一下下揪起她的头。 裴珠仍然在冷笑,她看着雷神,说道:“我才明白你为什么做了血如洗的奴才,你这样子的狗人只配做他的奴才!” 雷神此时最听不得血如洗这个名字,他一听得裴珠此时又说起了血如洗,就不禁怒火中烧,一时气起,他抓住了裴珠,恶狠狠地大声吼道:“我不准你说起血如洗!我不许你说起血如洗!” 他又一下子把裴珠扔入了水牢里,再飞身一跃,从水牢里把裴珠揪起来,他向着她的脸轻轻地但是咬牙切齿地恨道:“你再向我提一次血如洗,我就活活宰了你!” 裴珠笑了,她看出了雷神的孱弱,她看出了他此时最怕听到的一个人的名字,她知道,他现在是北方武林的领袖,但他怕一个死人,一个早已经被他害死了的人,那一个人是始终萦绕在她心头的人,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他的名字叫做血如洗。 雷神走了,他把裴珠扔在了水牢里,他走了。 他说了一句话,他说道:“不管你怎么想他,他再也救不了你,你只会在这水牢里受罪……” ×      ×      × 他又回到了他的屋子里,他坐在他的椅子上,他看着那一块玉出神。 这块玉已经再也不像过去那样能让他心平气和了,他抚摸着这一块玉,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想,他可以做一个北方的武林盟主,但他却奈何不了一个裴珠和一个血珠。 他再也不乐意一个人呆在他的静静的书房里了,他要去寻欢作乐,他要去寻找刺激,他不愿意孤独,他不愿意再受罪了。 他去找他的四个女人。 四个女人看着他,在假笑,她们在雷神的威严下十分惧怕,她们的身子在他的眼前抖动着。 雷神一一看着她们,他一看见她们就心里有气,他是一个男人,他是一个很喜欢女人的男人,男人看着女人时,女人就应该上来,好好地讨好男人,让男人的心里很受用,让男人的心里很满足。可她们只是怕,她们不懂风情,她们不会向雷神撒娇。 她们什么也不会,她们还是什么好女人? 雷神斜眼看她们,他看着那个叫作珠的女人,他用手指一勾一勾地叫她。 她怯怯地走了他的眼前。 他轻轻地道:“你笑呀,你勾引我呀,难道你不是一个女人,这一些事儿还要我来教你么?” 那个女人明知道他心气不顺,但也不敢再反驳他,她的声音在抖:“不用,不用……” 她冲着雷神笑了一笑,她的笑比哭还难看。 雷神盯着她的脸,一声声道:“你说,你从来就是这样笑的么?你的笑真的是很好看,真的是千娇百媚呀……” 她不敢再笑,她只是可怜巴巴地看着雷神,说道:“你说……我笑得好看?……” 雷神道:“不错,你笑得不错,你真的笑得不错,你是不是再笑一笑?” 那女人就再笑了一笑。 雷神的怒火冲天,他一掌就把这个女人打得飞了起来,他恶狠狠地喊:“混蛋,王八蛋,你就会这么笑么?!” 那女人的身子在空中飞了一圈儿,又落下了,???落在了地上,她拼命才抬起了头,她看着雷神,她的眼睛里满是仇恨,一种女人的怨毒,她嘶声道:“你是……你是……一个混……混蛋!” 这一个叫做珠的女人死了,她死在了那三个女人的面前,也死在了雷神的脚下。 他看着她死的,他一出手,她就死了。 他此时看着那三个女人,那三个女人中的一个叫做金的低着头,她不敢看这个珠死时的惨状,但她又不忍心不看,她就时不时地偷偷地看上一眼,但她又不敢全看,所以她的眼光是偷偷摸摸的,让雷神看上去很是可笑。另一个叫做玉的看着雷神,她的嘴唇哆哆嗦嗦,有一点儿害怕。只有那个叫做宝的女人呆呆怔怔地看着雷神,她吃惊极了,只是看着他,没有一点儿动作。 雷神对她们道:“如果你们能好好地服侍我,你们就可能活着,你们就能过上好日子,要什么有什么,不然的话,你们一个个都得死!” 他的声音很冷,像是冰。 ×      ×      × 他的眼前又站了一个人,这人只是静静地站着。 “什么事儿?” “雷三爷的那里有了一点儿麻烦……” “什么麻烦?” “雷三爷也上去动手了,但看上去那两个人也像越战越勇,他们杀死了单家老大,伤了飞枪李,还让玉家兄弟有一点儿受不住了。” 雷三是不是告诉你要来求援?” 那个人道:“雷三爷没有说话。” 雷神道:“好,你去吧。” 那个人就走了,再飞也似地去了。 雷神的眼睛里有了一点儿沉思,好一会儿,他才面露笑意,他的笑意是一种阴骘的笑。 他看着那三个女人,此时声音也是懒懒洋洋的,他大声道:“你们不过来,还在等什么?” 那三个女人此时只能争先恐后地过来,她们一个个都挤在了雷神的身边。 雷神笑着,告诉她们:“好,你们卖一点儿力气,会有好处的……” 二 一只神秘的手 在雷神庄里,正有一场生生死死的搏斗。 这是丹生与云天和雷三几个人在斗。 他们正杀得难分难解。 愁云惨雾,正在他们的头上,他们知道,不拼尽全力,他们会很难逃脱。 云天大声吼道:“丹生兄,你走吧,此时不走,怕会再也走不成了。” 丹生哈哈一笑,说道:“就把这一条命卖与他雷威,又有何妨?何况他能奈我何?” 云天道:“不错,不错!” 两个人都背为倚角,一齐抖擞精神,再与雷三应战。 ×      ×      × 天已经入夜了。 雷神仍然在拥着女人,他的眼睛闭上了,他的心里很舒服,他看到了那三个女人很巴结,她们知道,如果她们不好好巴结雷神,她们的命就可能没了。 ×      ×      × 水牢里,裴珠仍然大大地睁着双眼,她瞪瞪地看着天,她看不到天,她只能看到水牢的棚顶。 她已经在这里呆了八天了。 如果再呆下去,她会真的像雷神讲的,变成了一个很丑很丑的丑女人。 她的心里很悲愤。 她如果能再活着,她此生一定要雷神受罪,要他此生不得好死! 这时,站在水牢边的两个汉子嘿嘿笑了,他们的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 他们在一递一句地讲话。 ——你说,这个女人不是咱们盟主的女人么,她怎么又入了水牢了? ——说是她背叛了盟主,她想跟盟主作对,你想一想,凡是跟盟主作对的人,哪里有一个能活下去的?她这是自己找死了,可怨不得咱们盟主,我看咱们盟主对她极好,从前天天陪着她,她也不知足,得罪了盟主,她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我说老三,我告诉你,她这个女人可是上等的女人,她是盟主的女人,细皮嫩肉的,你看看她,你可得好好看一看了,不然,再过了几天,她可就难看了…… ——光看有什么用? ——哎哎,你……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她可是盟主的女人哪? ——她过去是,可她现在不是了。你说,我们是不是得好好照应照应她? ——你是说,是你和我…… 一个男人大笑,他大声道:“于老七,你怎么越活越活回去了?放着这么好的女人,你与我不受用,我们是不是傻瓜?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有一些嗫嚅:“可……她……她是盟主的女人,让盟主知道了,你和我……” 这个男人大笑:“你以为盟主会再来么?她已经再也不是盟主的女人了,如果再有三天,她还会是这样子么?她还会是一个花容月貌的女人么?那时,她就是爬在盟主的面前,盟主也不会要她了,你说对不对?” 另一个男人显然也活了心思。 两个男人走进了水牢。 他们打着灯。 两个人看着裴珠。 即使是披散着头发,裴珠仍然是裴珠,不像是他们以前见识过的那一种粗俗女人。 “这个女人很好看,是不是?” “不错,盟主的女人,眼光还会错?” 两个人都争着道:“我先来,我先来。” 后来,为争持不下,便决定划拳分输赢。 裴珠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两个野兽要来欺负她,但她没有办法,她已经没有了一点儿气力,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动不动。 她已经连骂人的力气也没有了。 “一,二,三!” 便是一个瘦长个子的汉子赢了,他看着那个汉子,央求道:“兄弟,你出去方便方便,让我先来好不好?” 那个男人不愿意出去,好半天他才走出去了。 ×      ×      × 这个男人把裴珠提出水牢。 他要对裴珠非礼。 他的心里很高兴,因为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像裴珠这样的女人。 他忘情了。 裴珠只能在心里对这个男人千恨万骂,因她此时没有了一点儿气力,她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的嗓子也完全哑了。 她闭上了双眼。 她在心里恨恨道:“雷威,雷威,如果你能再让我活下去,我一定生生吞了你的肉,活活剥了你的皮!” 但自己也知道她很难再活下去了。 这个大汉把裴珠抱着,放在了一处草铺上。 他刚刚笑着俯身向裴珠,就听得一声轻响,他的脖子处一凉,人就不行了,他栽栽歪歪地向一边斜歪过去,他只说了一句:“谁?……干什么的……” 他就倒在了地上。 裴珠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他死了,他死在了地上,他的脖颈处有一道浅浅的血痕。 ×      ×      × 另一个大汉正在外面等待,他觉得他已经等得时间太长了,他匆匆进来,大声喊道:“老七,老七,你在干什么?你能不能快一点儿干?” 但那个于老七却再也讲不出话了。 这个大汉走了进来,他看到于老七倒在了地上。 他十分警觉,他大声道:“谁?是谁?” 他这一吼,也没有人站出来 他冷冷看着裴珠,冷笑道:“真看不出,你还有这么大的力气,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掏出了他的兵器,他用一双水火双牌。 他向着裴珠冲去。 他用了一记杀招,上手的火牌是用了一记“天雷轰顶”,下手的水牌是用了一招“俯拾须芥”。 他看了看水牢里,他以为这里不会来了外人,一定是那个看似一点儿精神也没有的裴珠乘于老七不备,生生把他干掉了的,这让他又恨又怕。他不敢声张,他想他自己的功夫比于老七强上许多,他为什么不杀死这个女人?不然的话,他怎么向雷三交待? 他怕雷三,雷三在雷神庄永远比雷神更可怕。 裴珠看着他,她的脸色很平静,她不怕死,她已经明白,她如这样子活着,实在不如死了的干净。 裴珠的神色根本就没有一丁点儿害怕,她只是死死盯着那个大汉,她像是要记住他的脸孔,去阴世间好扯他一同去赴幽冥地狱的。 这大汉再是凶恶,也不禁打一个寒噤。 他生生地顿住了。 他大声吼道:“你为什么杀死了于老七?说!” 他忘了裴珠根本就不会回答他。 此时裴珠只是盯盯地瞧着他的脸。 他大声嘶吼道:“你说不说?你说!” 裴珠索性闭上了眼睛。 那大汉一见裴珠不理他,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又举起了他的水火双牌。 他这一回是慢慢地向裴珠的脖子上逼来,这一逼,足足逼得裴珠的心里一叹:这一回看起来会死得更惨,眼睁睁瞅人家用这水火双牌把你的脖子生生绞碎。 但这一双牌到了裴珠的脖子前便停住了。 那个大汉的脸上升起了一种恐惧的神情,他的脸上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他像是看到了什么人,又像是看到了鬼,他的脸满是畏惧。 他双手仍然举着,他的嘴角开始流血了,一股鲜血从他的嘴角一直流下来。 他的眼珠子鼓得圆圆的,像是要生生地冒出来一样。 他死了,不明不白地死了! ×      ×      × 裴珠骇然。 她不知道是人是鬼? 她此时忘了她不能讲出话来了,她大声一叫,叫得十分恐怖。 她看不见人,她看不见鬼,她此时什么都看不见。 但她一叫,她反倒看到了 ——在她的眼前,站着一个人。 她看到了人,反而没有一丝恐惧了。 这是一个披头散发的人,一个很凶恶的男人。 裴珠看着他,轻轻问了一句:“你是谁?” 那男人道:“许重,赶山人许重。” 裴珠知道赶山人许重,他是长白山上几千个生死不惧的赶山人的头儿。 他另有一个绰号,叫做“鬼手”。 许重道:“我可以救你出去,但你一定得告诉我,血如洗是怎么死的。” 裴珠一声长叹道:“我为什么不告诉你,我再不告诉你,我还是不是一个人了?” 许重当下大喜,他起身背起裴珠,向水牢外走去。 ×      ×      × 此时,丹生与云天正在与雷三几个人死死缠斗。 雷三此时也十分托大,他自以为他完全可以不告诉雷神,他一个人带着这几个雷神庄上的好手就能把云天与丹生拿下。他此时一吼道:“小心些,拿下他们两人,让他们死在雷神庄里!” 众人一听得雷三一吼,更是穷凶极恶,一直向着两人猛攻。 这时,一直与丹生纠缠的一个人突然大声吼了起来。 他的样子很奇怪,他先是放下了他手里的伞,后来就更是难受了,他只好当着众人的面儿,就在他的背上抓抓挠挠的。他的后背看起来是一种奇痒,痒得他一点儿也忍受不住了,他一把一把地抓挠,他抓挠得太狠了,连站在一边的人看着他都有一些恐怖,看着他咔哧咔哧地抓挠,不一会儿,就把他背上抓出一道道的血痕。 众人都住了手。 雷三问道:“玉老二,你怎么了?” 玉家兄弟的伞是江湖最有名的暗器之王,他此时不再动他的伞了。他把一向视为生命的伞扔在了地上,一直不声不响地抓挠他的背脊,这让他们一个个都是暗暗吃惊。 玉二道:“不好,我背上有东西,我的背上有东西……” 他竟然一直以为他的背上有东西,他狠狠抓挠时,就是想把这东西抓挠掉。 他把他的背上抓出了血。 但一看他的脊背上,却是什么也没有。 ×      ×      × 雷三知道来了人,他冷冷问道:“什么人?在这里也敢装神弄鬼,你知道不知道,这里是雷神庄,不是别的地方!?” 这时,有一个人冷笑了,他笑得很傲:“怪不得,怪不得江湖上最近多了风波,原来还真的有些狗杂种,这些狗杂种仗了什么势力,这么张狂?” 这时,众人的眼前就一亮,有个人站在了他们的面前。 这是一个狂人,他的头发足足有几尺长了,但仍然一缕缕地披散着,披散在他的头前头后,成一缕缕干粘着,他的脸色很是苍白,没有一点儿血色,他冷冷看着雷三这些人。 雷三却也认得这个人。 “赶山人许重?” 许重一笑道:“不错。雷三,你忙坏了,好久不见你了。” 赶山人是一种很怪的人,他们并不以江湖人自居,他们平时并不与江湖上的人来往,但如果有谁真的惹了他们,他们会几千个兄弟一齐上,他们那几千人人人都是好手,他们都是生死不惧的人,而且彼此彼此都是好弟兄。 一看到来了赶山人许重,雷三就暗暗叫苦。他心道:看起来要糟,一定得让人通报雷神。 但此时赶山人许重道:“雷三,你不用转心眼了,你的那个在门口的报子已经让我给宰了,我不愿意在门口有一个鬼头鬼脑的人。你再也没有什么鬼主意了吧?” 雷三暗暗一笑,他心道:你们以为这是在哪里?这是在雷神庄,如果我见势不妙,我只要长长一啸,就一定会有庄主亲自前来,那时你们这一些人都得见鬼去了。 赶山人许重似乎也料到了他的心思,他大声一笑道:“好,雷三,你纳命来吧!” 他一出手,就抓向雷三。 ×      ×      × 此时,在雷神庄上空,传出了一阵声音尖厉的长啸。 这是雷三的啸声。 这啸声急促而且有一些苍凉。 雷神在他的屋子里。他正躺在那三个女人的腿上,此时他一听到那一阵啸声,就心中一怔,又来了什么人不成?不然雷三和他的那几个人也能与丹生、云天周旋一气的了,绝不至于求援。 他一把掀开了那三个女人,一跳跳到了地下。 他一个箭步冲出了他的屋子。 他要去与雷三会合,他要杀人,他要亲手杀人。 ×      ×      × 但他刚一出门,就看见了一个人,一个站在他门口的人。 这是一个僧人,一个不言不语的僧人。 雷神站住了。 他冷冷道:“天哑?” 那一个人点点头。 他是一个僧人,他已经在雷神的门外等了多时,他听得了雷神的狎浪,但他是一个僧人,出家人不务俗家事儿,他就不便冲进屋去。 他看着雷神,他的左手右手里都握着一只大大的铜钹。 雷神冷哼了一声道:“天哑,你来与我作对?” 天哑只是呆呆瞅着雷神,不作一语。 雪神道:“看来大师未能正果,一部《金刚经》也不能让大师不再履俗世。” 天哑看着雷神,他手里的铜钹在动。 雷神突然一笑道:“鬼娘子的一算果然通神,她早就算定你天哑会是她女儿的救命之人,她早就算定你会是我的对头,果然不错……” 天哑手里的铜钹动了,一只铜钹挟风雷之声,轰轰响着而来。 雷神的手一拨,那一只铜钹便向回飞去。 天哑一出手,就把这一片铜钹接在了手里。 雷神很焦急,他知道,刚刚雷三的那一声吼,分明是要他前去救应,但他此时被这个天哑交手缠住,他就没法儿前去救应雷三了。 他一声怒吼,便一纵身向前飞去。 他想不理睬天哑,前去救应雷三。 但天哑却不让他走开,他一个箭步,就又拦在了雷神的前面。 雷神不能再与他纠缠了,他一声怒吼,一回身,便是一招! 这是一着妙招,没有人能形容出雷神这手招式的奇妙! 雷神的这一招果然很有效,天哑不能与之匹敌,他生生地退出了几丈远。 天哑的脸上有一丝惊惧。 雷神的这一招是“大悲风歌”! 天哑的身体一纵而退,他再也不能与雷神动手了,他长长地一啸后,飞身而退。 ×      ×      × 雷神匆匆奔至后院。 他看到了雷三,看到了在地上血泊里的玉家兄弟。 雷三只是呆呆看着他。雷三道:“他们跑了……” 雷神不语。 他知道他晚了,他没有杀死丹生与云天。 但他又冷冷一笑,云天与丹生早早晚晚是必死之人,他们早一天死晚一天死,又有什么关系? 三 飞出监牢 血珠和唐铁一齐走了,她是被唐铁背走的。 在他走出雷神庄的时候,女孩儿哭了。 唐铁不明白她为什么哭,他只是背着她,一步步走向远方,一步步走向城郊。 他走得很快,雷神庄再也看不到了。 伏在他背上的女孩子再也不哭了,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唐铁。 唐铁背着她,一声也不响,轻轻向前走。 天已经黑了,他走得很快,走进了一个小小的庄院。 庄院门口,有几个人在来回巡弋。 一见到唐铁走来,站在庄门口的男人们都走过来迎接。 “少爷回来了?” 唐铁只是轻轻地唔了一声,有人问道:“少爷,你背的是谁?我来背她吧?” 唐铁道:“不用,你在前面带路,去告诉她,让她安排一下,给这个女孩子弄一个住处……” 那个人应了一声,急急跑去了。 ×      ×      × 唐铁仍然背着血珠,慢慢走进了一座小院。 小院里,有几间屋子,屋子里很明亮,有几个人在屋子里忙碌,唐铁背着血珠走进了屋,把她轻轻放在了床上,让她躺好,然后回过了头来。 血珠和他同时看到了一个女人。 这女人并不漂亮,至少在血珠的眼里并不漂亮,她的个子很小,她的额头很大,有一个大大的锛头儿,她向着血珠笑。 “你叫什么名字?” “血珠。” 她笑了,她以为血珠的名字是叫做雪珠,就一笑道:“雪珠,谁看见过雪珠,我只见过雪花,也见到过雪球,但从来也没有看过雪珠。你说,雪珠是什么样子?” 血珠只是一笑,她再也不对那个女人讲话了。 这时,唐铁对那个女人道:“你知道不知道血如洗?” 那一个女人道:“是不是闻名北方的那个‘天下最勇血如洗’的血大侠?” 唐铁一笑:“不错。” 那个娇小的女人乐了,她拍手道:“你是血大侠的女儿么?” 血珠笑一笑,权作回答。 那个女人马上来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很热,她对着血珠笑道:“我也不怕你笑我,我从前没有遇到唐铁的时候,我天天对天发誓道:‘最好让我也遇上一个男人,他那样子就像是血如洗,又勇敢又漂亮又潇洒……’” 她突然嘻嘻而笑,她看着血珠,她的笑让血珠也忍俊不禁。 血珠笑了,她笑得很快活。 她看着那个小小的女人,她笑得也很开心,她从来没有笑得这样开心。 “你是谁?” “我是唐铁的女人。” 她很自豪,她看着唐铁,她的眼神有无限的爱怜。 她轻轻握着血珠的手。 “他是唐铁,他是唐门的人,为了我,他就在这里呆了七年,他再也没有回去,他是不是能再回唐门了,我真的替他担心……” 血珠看着她,她是一个替男人担心的女人,她是一个很让男人爱怜的女人。 ×      ×      × 血珠很疲倦,她想睡了。 她觉得在这里,她的日子一定会比在雷神庄里快乐,因为在这里,她不用每一天每一时都想着她的仇恨。 她没有听到女人与唐铁的对话,如果她真的听到了女人与唐铁的对话,她恐怕就不会这么轻松了。 两个人的对话并不很轻松。 ——你为什么带她回来?你是不是没有女人了? ——我告诉你,她只是血如洗的女儿。 女人笑了,她笑得很阴毒,她冷冷道:“我可是从来不管她是谁,我只是看着她是不是女人,我只是看她是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如果她是,你就不要往她眼前凑。我告诉过你,你别以为我这个人很好欺负……” 唐铁一笑,他看着这个女人,乐道:“你以为我会喜欢她么?她只是血如洗的女儿,她只是一个残废人……” 女人嘻嘻而乐:“你是一个坏蛋,你会因为她是一个残废人就放过她么?” 她嘿嘿而笑。她那笑意分明是告诉他:我知道你这个人,你用不着对我讲别的什么话,难道我不明白你唐铁么? 唐铁不语。 有时,男人与女人不能互相说得拢,是因为他们互相间知道得太多了,他们都熟知对方,他们都明白对方的心事。 女人在呕气,她知道唐铁喜欢她,所以她才能呕气。 唐铁道:“我可以告诉你,她是血家剩下的唯一的人……” 女人道:“你杀死过她的父母,你为什么要救她?” 唐铁道:“我可以告诉你,因为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留下来,并不光是为了你,也是因为老爷子要我留下来的,老爷子告诉我,要我好好看着她。” 女人叫道:“我根本就不会相信你,你们唐门根本就不会插手这件事,唐十老爷子再笨,他也不会笨到了非得让你死守在这里的地步。一定是你又起了艳心,你看好了这个血家的小丫头……” 唐铁的脸色苍白,他盯着女人,他此时才知道,一个有心嫉妒别人的女人多么疯狂。 唐铁不语。 女人突然破涕为笑了,她依偎在唐铁的身上,轻轻摸着唐铁的下巴,娇声说道:“唐铁,你是不是很喜欢我?” 唐铁不想与她再讲,但她一再地问,他只好点头。 她笑了:“既然你真的喜欢我,你一定会杀死这个丫头的,对不对?你杀死了她的父母,她一定记得,她长大了一定会宰了你。如果你现在不杀死她,你将来一定会死在她的手里……” 唐铁道:“我不能杀死她……” “为什么?” “老爷子只是要我保护她,并没有要我宰了她。” “可你自己应该宰了她!” 唐铁的脸色阴沉:“不,我不干!” 女人阴森森地笑了,她笑得咯咯响:“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舍得,你舍不得,对不对?你一定很舍不得她。我早就知道那些夜里你一夜夜都做什么去了,你不是去做什么大事儿了,你呀……” 她抚摸着唐铁的衣襟,她的笑可恶又狠毒:“你说,我知道不知道你一夜夜做什么去了?” 唐铁看着她,无话可说。 她轻轻道:“唐铁,你自从喜欢上我了以后,你也从来没有在我的屋外站过半夜,你只是在我的屋子里匆匆来去,你一时快乐了,就来了,拿我当你的泄欲什物儿,你有事儿了,就再也不出来了,我一连好几天看也看不到你。这时我以为你是办大事儿去了,谁会知道一个唐门的一流高手,却在人家一个小小的丫头的门口替人家看门?你站在她的窗前,大风呼号着,你冷不冷?” 唐铁盯着她看,他的眼里闪着光。 女人仍然不放过他,她嘻嘻地笑:“你天天站在她的窗外,就不想进去么?你一定很想进去,你可以进去看一看她,必要时,你也可以为她暖一暖被衾,你也可以为她做一点儿好事,让她也显得不孤独啊……” 她恶声恶气地大笑起来。 唐铁突然一声大喊:“住口!” 他的眼神很可怕。 他的眼里是一种死光,他盯盯地看着那个娇小的女人,他的声音也是恶狠狠的:“你别惹我,你千万别惹我……” 他的手指戟指着女人,他的手指竟然没有一点儿颤抖,他只是直指着那个女人。 女人从来也没有看到过唐铁这样子生气,她笑了,她依偎在唐铁的身边,轻轻扭动着她的身子,娇嗔道:“唐铁,你别甩了我……” 唐铁看定她,他很吃惊,他吃惊于这个女人,一个女人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瞬间几易神色,让他有一点儿吃惊。 他只是笑了笑,再也没有讲话。 ×      ×      × 血珠在这家屋子里,她睡得很熟。 她在梦里,看到了她的父亲,她的父亲与她的母亲在一起,他们笑着,告诉她一些血家堡的神技,那些在江湖人的眼里很是神秘的血家堡的神技,在她的父母的眼里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她笑了,她心里很开心地笑了。 ×      ×      × 仍然是在那一所破庙里。 云天与丹生都坐在破庙里,他们相对着,没有一句话可说。 他们没有救出裴珠,他们也没有救出血珠。 她们两个人现在都在哪里? 云天拨了拨火,慢慢道:“看来,雷神庄早有准备了,我们这一去,没有救出人来,反倒差一点儿把我们两个也赔了进去。” 丹生道:“我想裴珠在水牢里,一定会受不住了,我看明日后日我们还得去一次,再去救她。” 云天点了点头。 既然已经闯了一次虎穴,就再闯一次又有何妨? 这时,从破庙外走来了一个人,这个人走路时的声音很轻,他飘飘然而至,走到了两人面前。 这是一个僧人,他静静地看着云天与丹生。 云天盯着他,冷冷道:“你是谁?少林寺的和尚,还是从哪里来的人?” 那个僧人不语。 他慢慢坐了下来,坐在了丹生的前面。 他慢慢伸出了他的手,向火。 他的后背背着一个包袱,包袱里鼓鼓囊囊的,有许多的东西,但看上去很明显的是一件兵器,一件很怪的兵器。 那一定是一对铜钹。 丹生道:“你是天哑?” 这僧人看着丹生,点了点头。 一见这僧人承认他自己是天哑,丹生就脸色一变,他马上就飞身而起,冲向天哑。 他一连向天哑出手,招招杀手! 丹生道:“你还我命来!你杀死了慧娘!是你杀死了慧娘!” 天哑很是尴尬,他左支右绌,有一点儿穷于招架了,但他显然也不想与丹生动手,他只是招架,向后退去。 此时,云天起来了,他冲到了天哑与丹生面前,站在了他们的中间。 “丹生!丹生!” 云天抱住了丹生。 丹生已经是泪流满面。 他有满心的辛酸,他无法向人讲出,他喜欢慧娘,他喜欢他的师妹,但慧娘死了,她死得很惨,死在了雷神的手里,死在了天哑的手里。她再也不能笑吟吟地对他丹生讲话了,她再也不能如神如鬼地一算了,他再也看不见他的师妹了。 他恨雷神,他恨那一个个杀死他师妹的人。 他要杀死这些仇人。 天哑在比划。 他比划的意思是:我是杀死你师妹的人,但我没有动手,我也没有杀死她,我也没有杀死血如洗…… 丹生道:“你都干了什么?” 天哑道:我们有一本经书,这是一本宝书,在雷神的手里了,我为了这一本经书,才与他们一起去了…… 丹生哈哈大笑:“一本书,就是一本经书,是不是?我听说了,说是雷神有一本经书,是六祖慧能亲手书写的《金刚经》,一本《金刚??》就让你参与了杀人?是不是?天哑,我许愿给你一部少林的最好藏经《达摩十八式》,你是不是去杀死江湖上的三十个人?” 天哑的脸上有了羞色,他被丹生的话斥责得无地自容。 他长长地一叹。 他无法向丹生讲明他那一时的糊涂,才做出了那件事儿,但他低头了好久,才对丹生与云天比划道:我可以告诉你们,我回到了师门,此事已经受到师父的严厉斥责,你们说得对,我一定得好好做出一点事儿来,补回此次的错失。 丹生仍然流着泪,他盯着天哑,再也不讲话了。 他知道,没有天哑,雷神一样可以杀死血如洗与慧娘,他不能太责怪天哑。 云天对天哑道:“天哑师父,不知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天哑对他们比划:我救了一个女人,你们可以看一看她…… 他们跟着天哑,一起走出了这座破庙。 ×      ×      × 他们走了很长的时间,来到了一个农家的小屋。 在这间小小的简陋的小屋子里,有一家很老实的农民,他们是夫妻俩。 两个老人看着他们,笑着,让他们进了屋子。 床上,躺着一个女人。 她看着云天与丹生。 她不是血珠,她是裴珠。 她认得丹生。她也认得云天。 她流泪了,她哭得很伤心。 丹生一见到是她,而不是血珠,他的心就一跳。 “你知道不知道血珠在哪里?” 她仍然在流泪,她的泪水很多,她哭得很伤心:“我没有护得住她,我没有护得住她……” 她也不知道血珠在哪里。 她一直不知道血珠在哪里。 血珠没了,她再也不在雷神庄里了,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被雷神杀死了。 四 唐魂儿 这是一个很小的庄院。 在这个庄院里,所有的人都管唐铁叫少爷,管那个女人叫小姐。他们看到了唐铁时,都一个个毕恭毕敬,他们的脸上满是笑意,看得出来,他们都很尊敬唐铁,他们也都很喜欢唐铁。 女人也很少讲话。 但庄子里的下人看到了她,比看到了唐铁更害怕。 虽然她总是笑嘻嘻的,但下人很怕她。 一到了白天,春天风和日丽的时辰,便由唐铁用一辆小小的车子推着她,带她出来走一走。 这庄子在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周围很少有人家,只有一片一片的树林。 唐铁推着她,在这一片一片的树林中走。 她喜欢看着那些一天天变绿了的树。 她在想着一些人,她想着她的仇人,也想着她的朋友,她是不是有朋友?如果她真的有朋友,丹生就算是她的一个好朋友了。 她很想念丹生。 她问过唐铁:“你知道不知道有一个叫丹生的人?” 唐铁道:“他是一个好人,他的功夫不错。” 她开心地一笑,能被唐铁叫做好人的人,终不会太差。她问道:“他的功夫与你比一比,谁强一些?” 唐铁当然很认真,他想了一想,才说道:“如果我不用暗器,我不是他的对手。如果我用暗器,那就不一定了。” 唐铁仍然很重视自己的暗器。 唐门的人以暗器为他们的生命。 她笑了,看着唐铁道:“你与丹生相遇,你会不会对他出手?” 唐铁不语。 她又问了一遍。 唐铁看着她,眼光很凌厉:“我可以告诉你,除了你,我对任何人都可以出手,只要他不是唐门的人。” 她不再讲话了。 ×      ×      × 他推她回到了庄院里。 有一个下人恭恭敬敬地向唐铁行礼道:“少爷,有人来看。” 唐铁看着她,笑道:“你让他带你回房里,好不好?” 她笑了,她笑着对唐铁道:“多谢你了。” 那个下人推着她,慢慢回她自己的房里去。 ×      ×      × 唐铁到了屋子里。 他看见了一个人。 这是一个很瘦很瘦的人,他的身子像是被风一吹都可以倒下,他站在那里,向着唐铁笑,他笑得很恶毒。 唐铁认得他,他是蜀中唐门的人。 他叫唐魂儿。 一个在蜀中唐门当铺里天天看当的人,有一天,唐十先生去了,去看一看当铺。 唐十先生正在看那些当铺的东西,唐魂儿对唐十先生道:“老当家的,我看当铺看腻了,你能不能派我去干一点儿别的?” 在唐十先生身边的人都大惊失色。 谁敢当着唐十先生说一句他干什么事儿干腻了?他是不是不要命了?他难道不怕唐门的家法么?他不怕唐十先生罚他去后山洗暗器么? 在唐门的弟子中,如果有人犯了家法,他就会被派往后山,在那里为做唐门暗器的人洗暗器,他会天天去摸那一些毒物,再也不出门,甚至连下山的可能也没有。他一天到晚脸色黧黑,手也是黑得发亮,他的身上因为有毒而变得疤疤痢痢的,没有一丁点儿好地方。如果唐魂儿被唐十先生一怒之下派去了后山,真的就不如在这里当一个当铺先生了。 但唐十先生恰恰此时是好心境,大概他这几天没有被老婆训斥过吧。他此时很有兴趣地看着唐魂儿,乐呵呵地说道:“你说,你不看着这当铺,你能干什么?” 众弟子都乐了,像唐魂儿这样的体格,他不看当铺,能干什么?他是不是被风一吹就会倒,他是不是一出门就得躺下? 唐魂儿道:“听得说,在北方有一些事儿,我们唐门很需要人手,我可以不可以去北方?” 众弟子中真的就有人笑了,他们在笑唐魂儿不知道进退。 你以为唐门的弟子能走出唐门的,那很容易么?你得在唐门弟子中是最为优秀的,你得是武功超群的,你的暗器功夫得是一流的。在江湖中走动的人,只要是唐门的人,便没有人敢于小觑,就是这个缘故。 唐魂儿却偏偏要出这个风头,他是不是不知道唐门的弟子凡在外面的,没有一个不是栉风沐雨,都有十分本事的? 唐十先生此时就看着这个唐魂儿,他看着唐魂儿的眼光十分犀利,他慢慢道:“你以为这当铺不重要?” 唐魂儿道:“当铺重要,但离了我也一样。” 唐十先生道:“你以为哪儿离了你不行?” 唐魂儿道:“如果有一个地方,有一件事儿,我们唐门弟子中没有人可以做得了的,我就可以去做。” 唐十先生也是一惊,唐魂儿是唐家的人,他没有吃过猪手,他也毕竟见到过猪走啊,他怎么敢下此大言? 难道在唐门,有唐十先生做不了的事儿么?在唐门的弟子中,有唐训做不了的事儿,也有唐铁做不了的事儿,更有人称唐小先生的唐奇做不了的事儿,但这些人做不成的事儿,他唐魂儿就做得成么? 唐十先生是大家的掌门人,他自然应该见惯不惊,他笑着对唐魂儿道:“你怎么能够告诉我一声,你能做得了这些事儿呢?” 唐魂儿一笑,他向着唐十先生一动,他的手一动再一动,在唐十先生的眼前动了三下。 众弟子还没有看得出唐魂儿的手法,唐十先生的脸色却变了。 他看着唐魂儿,沉吟了半晌,才说道:“好,好,你真的不该在这里看当铺了,你得出门去。上一个月,唐训在湖北栽在了湖北大豪钟志之手,你去看一看,把他解决了吧。” 唐十先生的一句话,让眼下跟着他的一干唐门弟子都大吃一惊。 湖北大豪钟志,双手使两只风雷双环,天下闻名的勇士,上月唐训去与钟志一战,终于败了,钟志在唐训的胸前刻下了一行字:蜀中唐门,再也无人! 唐门的老爷子是唐十先生,但唐训是唐家的二老爷子的大公子,二老爷子很生气,他想让人把唐训胸前的肉全都剜去。 但十老爷子不让,他一笑,说道:“二哥,就算是唐门的人再也不能在江湖上称雄,那又会怎么样?” 二老爷子大怒,他吼道:“派人去,把他宰了!” 但十老爷子却不愠不怒,他慢慢道:“二哥,你让他好好活一会儿,又会怎么样?” 二老爷子终于没有办法,因为当家的是十老爷子,而不是他二老爷子。 现在,十老爷子终于派人去湖北了,但他派的人不是比唐训更高明的唐铁,也不是比唐训更有办法的唐小先生唐奇,却是这一个唐魂儿。 这一回,老谋深算的唐十先生是不是弄错了? 但一个月过去了,唐魂儿把湖北大豪钟志的头带回来了。从此,唐门的第一杀手就是这个唐魂儿了,再也不是那个唐小先生唐奇了。 但直至如今,唐魂儿用什么手法战胜了那个天下英雄湖北大豪钟志,始终是一个谜。 现在,坐在唐铁面前的就是这一个唐魂儿。 ×      ×      × 两个人都不言语,像是一个个沉默少言的无精打彩的人。只是喝酒。 “老爷子回去以后可好?” 唐魂儿道:“好。” 他很少讲话。 唐铁道:“咱们那一种暗器是不是制出来了?” 唐魂儿斜着眼,看他,漫不经心地说道:“你说什么?” 唐铁停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道:“六翅蝴蝶!” 任是谁,一讲到了六翅蝴蝶时,也不由得不肃然起敬。六翅蝴蝶,它就是死神,它就是唐门的最高代表,如果谁手里有了六翅蝴蝶,他就是死神,他可以让人死,也可以让人生。 唐魂儿慢慢道:“做好了。” 他还轻轻地一叹。 唐铁心里一惊。 如果唐门的六翅蝴蝶做成了,那一定会让唐门的嫡亲弟子带着它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可以带着六翅蝴蝶? 他看着唐魂儿,他的心在卟卟直跳。 他是不是可以有一枚或者几枚六翅蝴蝶? 唐魂儿慢慢从他的怀里掏出了一枚暗器,把它放在了桌上。 这是一枚多么古怪的东西啊。 看它,像是一枚真正的蝴蝶,如果是一个天真的孩子,一看到了它,就会高兴得跳了起来,他会很快活,他得去抓它,他想把它拿在手里,他一定会轻轻地去拿,因为他怕,怕把这一枚蝴蝶拿坏了。它有薄薄的蝉翼,有暗色的花翅,有上上下下六枚翅,如果它飞了起来,在空中,会有一种嗡嗡的声音在响。它的样子很可怪,很可爱。 它让人不能相信,不能相信它只是让人去地狱的信使。 唐铁看着它,他的呼吸都室息了。 他看呆了。 这就是六翅蝴蝶,这就是鬼娘子算的,是他死时的死神。 他怎么会死在自己家的暗器下? 他对着唐魂儿道:“真想不到……” 唐魂儿摇头晃脑:“昔日仓颉造字时,有神鬼夜哭,有人问道:‘为什么要哭?’神鬼道:‘仓颉造字,让人有了智慧,人一旦有了智慧,再怎么能听鬼神的差遣?我们安能不哭?’这一回,也该有鬼在夜哭了,鬼神这一回在哭,却是在哭从此天下武林中的生生死死并不取决于理义,也不决取于正邪,只是取决于咱们唐门的六翅蝴蝶了……” 唐铁的声音因为紧张,就有了一点儿喑哑。 “你说,它会有这么大的威力?” 唐魂儿道:“事儿成时,在咱们唐门试过一次,你没有看到过,当场的人,除了十老爷子,人人都变了脸色……” 唐铁看着唐魂儿。 唐魂儿的话让唐铁十分吃惊。 “如果它找上了谁,他就只有一死,再也不会有别的出路。” 唐铁看着桌上的那枚暗器,他沉吟不语。 他再看一看唐魂儿,他不明白唐魂儿来北方是什么意思。 唐魂儿也明白他的目光,就慢慢道:“十老爷子让我来,是看一看你,再就是想用这一种六翅蝴蝶了,他想让天下的武林中最负盛名的人都死光……” 唐铁的心也凝了,他呆呆看着唐魂儿,他明白唐魂儿的意思,他们是想对雷神动手。 唐铁突然道:“你知道不知道,他会那种‘大悲风歌’?” 唐魂儿冷冷一笑:“他会不会‘大悲风歌’又有什么用?一旦六翅蝴蝶出手,他连怎么死的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保他自己的老命?” 唐铁道:“如果我猜得不错,老爷子是让你来对付那个雷神的,是不是?” 唐魂儿一笑,不讲话了。 他没有对唐铁讲这件事儿的必要。 唐铁道:“老爷子要没要你给我捎话儿?” 唐魂儿一叹,说道:“捎了,他告诉你,千万别弄坏了那个小女孩子的事儿,他让你小心一点儿,如果她还活着,北方的武林中人一定会对我们服气的。” 唐铁明白了,唐门志在天下,如果六翅蝴蝶成功,他们真的会有一天得到整??天下武林。 唐魂儿看着桌上的那枚六翅蝴蝶,对唐铁道:“老爷子让我告诉你,这一枚六翅蝴蝶给你,要你小心,说它可以保命的,你万一不敌时,可以出手制敌于死地。” 唐铁小心翼翼地接过了这一枚小小的暗器。 他看着这一枚暗器,心里道:“有了它,我怎么会死在六翅蝴蝶下,有了六翅蝴蝶,只有别人的死期,怎么会有我的死亡?” ×      ×      × 在雷神庄里,“雷神”雷威又慢慢走进了他的书房。 在他的书房里,在他的大桌上,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只有几个字,写得明明白白。 “小庄里,来了客。 客人的名字是唐魂儿。 他带来了六翅蝴蝶。” 雷神呆呆地看着这几个字。 他好久才喊了一句:“来人!” 走进了一个人,这个人是雷三。 雷三只是站在那里,一声也不吭。 雷神问:“有一个唐门的人,他名叫唐魂儿,他怎么样?” 雷三的脸色变了。 雷神看着雷三,说道:“你怎么了?” 雷三道:“唐门的人手里,最可怕的就是这个唐魂儿了。” 雷神道:“你说一说看。” 雷三的话像在报帐。 “三年前,唐魂儿头一回出门,他一出门就去办了一件唐门的大事儿。他去了一次湖北,把手使风雷双环的湖北大豪钟志给宰了。可怕的是,据说这个钟志与唐门的高手唐训动手,过了二十招,就把唐训打倒了,他在唐训的胸前刻上了污辱唐门弟子的话。有人看到了,这一个唐魂儿一出手,只用了五招,就杀死了湖北大豪钟志……” 雷神听着,很认真地听着,他最大的优点是,他从来不轻视他的对手。 雷三的声音中很有一点儿畏惧。 “他还在燕京杀死了酒仙罗松,还在武当杀死了疯道人,在少林寺杀死了那个躲了唐门七年的大手云展,他还杀死了风云三友中的老二,老三……直至现在,他杀死的江湖上的绝顶高手已经有了十七人了。” 雷神的心一哆嗦,这么说,这一个唐魂儿绝不会轻易来北方闲逛的。 他是冲着雷神来的? 雷神看着雷三,他慢慢道:“你知道不知道六翅蝴蝶是怎么回事儿?” 雷三道:“从前,在上一辈的唐门弟子中,有一个人叫唐六,他在小时,和他的父兄在一起,有一天他说了一句:‘蝴蝶有一种,是六个翅的。’被他的兄弟们笑了,他们笑他傻,说他从来没有出息,连蝴蝶是几个翅的都不知道。他们天天取笑他,一见面,就问他:‘小六子,六翅的蝴蝶在哪里了?’他说不出,从此他下了决心,他非造出一种六翅的蝴蝶来不可。他一生不曾娶妻,他一生不曾走出唐门,他天天在唐门的后山上,研制一种六翅蝴蝶……” 雷三的脸上突然有了一种恐惧,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 雷神问道:“怎么了?” 雷三道:“如果我猜得不错,唐门的人一定是研制成了这一种毒器……” 雷神道:“不错。” 雷三道:“武林中的人曾经有人预言,如果唐门的六翅蝴蝶研制成了,天下必定会大乱,武林中必有一场浩劫。” 雷神不语。 他看着雷三,好久才道:“唐魂儿来了,他带着六翅蝴蝶来了,他现在正在凤凰城……” 雷三呆了,他怔怔地看着雷神,好久讲不出一句话来。 五 丐帮大会 在凤凰城外,有一所极为破旧的古庙。 这座庙里,从来也没有过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儿,只是从前乞丐讨乞时,有人在这里落脚。人在夜里,庙破,也蔽不得风寒,只好人人都在夜里半睡半醒着,再不就得有一个人在这所破庙的庙堂正中烧一堆篝火,借以取暖。 但今天像是不同了,自从下午以来,便不断地有人从城里向这里来,有人从外地向这里来。在那一所破庙的沿途上,总是有十个八个乞丐在路边坐着,一个个都是无事聊闲地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一边扯还一边注意着来来往往的人,眼睛瞅着你,一直看着你确实是不向破庙方向去了才算是完事儿。 真也是人多,从城里城外来来去去的人大都是奔这破庙而去的。 这是月圆时节。 正是十五。 ×      ×      × 月上林梢时,在破庙的门前已经聚集了上百人了,这些人都静静地坐在地上,他们一个个把他们的“屁股裢儿”放在地上,然后坐在上面,他们都很静,没有一个人讲话。 从破庙里走出了一群人来。 这足足有八九个人。 他们看着众人,向四方一一拱手道:“兄弟们,请了!” 便有一些人都纷纷还礼。 这时,众人中有人道:“月逢十五正圆时,不知道众位劈头召集我们来这破庙做什么?” 这八九个人中,便有一个年长者道:“我们丐帮,自从去年那一次逢难,便再也不曾做一次召集。一来是顾念大家来去不易,二来是我们自己的事儿也不曾办妥,不曾确切得知究竟是谁把我们丐帮的总筐头儿和我们的劈头老六杀了的。如今我们已经查得明白了,我们才召集众位兄弟们,召集我们天下北方的三十八万众丐帮各处的筐头儿,议一议我们的事儿,看如何为我们的徐大哥报仇……” 众丐帮的筐头儿一时便沉寂下来了,他们知道,丐帮的总筐头徐楚的死因,一直没有查明白,他们一直怀疑凶手就是雷神庄上的“雷神”雷威,但他们拿不出证据来,当然不好向雷神兴师问罪。 此时,一听得劈头老大讲出了这话,说是找到了杀死他们总筐头儿的凶手,一个个都来了精神。他们都一个个拭目以待:究竟是谁?究竟是谁,敢于向他们丐帮三十八万众下手,他难道不怕死?他难道以为三十八万众的北方丐帮那么好惹么? 劈头老大看着众人,众人中,当时就有的愤然而起,大声道:“老大,你说是哪个王八蛋,敢来我们丐帮的头上动土,你说出来,咱也不用讲什么废话,一起去找他,宰了他就是了,还费什么口舌?” 还有的人一连声地叫好,叫着要一起去杀死那个仇人。 劈头老大一扬手,他止住了众人的呼叫。 劈头老大道:“大家也知道,上一次,是在咱们的老窝子里,有一天着了火,把咱们在里面的几十个兄弟都活活烧死了。庙也塌了,人也没有了。后来,我们弟兄们找到了总筐头儿的尸体,找到了他女人的尸体,可是没有找到他孩子的尸体。我们问了好久,才找到一个人,这个人是证人,他能告诉我们,是谁杀死了我们的总筐头儿,是谁杀死了我们的老六兄弟……” 劈头老大向后一指,从他们身后走出一个人来,这个人便是云天,“一把剑”云天。 ×      ×      × 众人看着云天,有人认得他,便听得有人叫道:“他是云天,他就是‘一把剑’云天!” 果然是“一把剑”云天。 劈头老大问道:“一把剑,你是不是把你的所见所闻都告诉我们的丐帮兄弟,让大家明白事儿的经过?” “一把剑”云天显然不愿意在这里一一向他们讲明事儿真相,但他看着丐帮的劈头老大,也明白劈头老大的苦衷,他是情不得已,因为他们丐帮的人太多了,他一定得向众人都有一个交待。 云天就略清了一清他的嗓子,向众人讲了他见到的那一件事儿,他慢慢讲着,终于讲完了他的话。 对于“一把剑”云天,讲完这一番话,比让他动手与一个强敌厮杀更难。 众人都不语了。 他们看着云天,有的人相信他的话,当然也有人不相信他的话。 有人问道:“请问云天云大侠,不知道你把我们总筐头的那一个孩子送到哪里去了?” 云天道:“我不能告诉你。” 那个人道:“你为什么不说?你是不是心里有鬼,不敢说出来?” 云天一笑道:“你说什么都行,我只是不愿意告诉你们……” 丐帮的一个劈头问道:“这个孩子是我们徐总筐头儿的骨血,你告诉我们,我们得把他弄回来,在我们丐帮好好养着。” 云天道:“我从劈头老六的手里接过了这个孩子,他告诉我时,可没有告诉我把这个孩子交与你们丐帮,他只是告诉我,要我亲自带大他。我当时答应下他,我一定找一个最好的人带大他。劈头老六的话,我一定得听。” 劈头老三此时问了一句:“云天,你为什么不把他交与我们?” 云天道:“你要我说实话,还是说假话?” 劈头老三当下一愣,说道:“当然还是要你说实话了。” 云天不回答。 他一身白衣,一身白衣长长的,白得欺雪。 他的神气很孤傲,他傲得让丐帮的人恨得直咬牙。 他就是天下少有的那个对剑知道得最多的人,他是天下最好的剑客之一。 云天好半天才说了一句话。 “我根本就不相信你们丐帮……” 这一句话把丐帮的人上上下下都惹火了。 人们一齐哄起来了。 有人站了起来,戟指着云天,大声骂他。 还有人也起立了,他大声对着云天吼,更有的人想弄明白云天为什么这样讲话,他们想止住他们自己的弟兄们,他们一个个都吵吵嚷嚷,一时间,没有一点儿安静。 劈头老大好不容易才让众人静下来了。 这时,劈头老大对云天道:“云天,你是天下有名的剑客,但你也不能对丐帮不敬,北方最大的帮派是谁?就是我们丐帮!你瞧不起我们丐帮,总该有一个理由吧?” 云天看着他,一声也不响。 劈头老大有一点儿尴尬,他咳了几声,把这一件事轻轻揭过,又问道:“云天,你肯告诉我们徐总筐头的骨肉在哪里么?” 云天摇头,他的神色很郑重:“不行。” 劈头老大道:“你不告诉我们这一件事儿,让我们怎么会相信你的话?” 云天道:“我根本不想要你们相信,你们就是相信了,又会怎么样?” 他的这一句话,顿时让丐帮的人都火了。 云天傲,天下的人都知道,但他不该傲到了丐帮的头上,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是风云北方的一大帮派,有三十八万众弟子,每一个人都吐一口,能活活把你云天淹死,你傲什么?你一个人的剑再快,你也不能把丐帮的三十八万众一顿剑杀死,你有什么可傲的? 有人在冷笑。 就问:“云天云大侠,你说是雷神的人杀死了总筐头,我们怎么会相信你?你是不是能拿得出证据来?” 云天看着那个人,这是一个筐头儿,一个尖头尖脑的人。 “我不知道什么叫证据,我不知道我可以不可以做一个证据。” 那个人尖声冷笑起来:“天下的人都知道,北方的武林中,血如洗血大侠是武林翘楚,后来血大侠死了,武林中便以雷神为首,我们丐帮一向不参与这些纷争,依云天云大侠看,是因为我们不愿听雷神的号令,他才要杀死我们总筐头儿的,是不是?” 云天的脸上有一丝懊恼的神色,他很后悔,他干嘛要来这里,和丐帮这一群疯子论事儿?他们一个个都是不明事理的人,和他们怎么能讲到一处去? 他看着那个劈头老大,一揖道:“在下还有事儿要办,能不能就此告辞?” 那个丐帮老大万万想不到云天会如此做法,他木木讷讷道:“你……你这就走?……” 云天一看他那样子,不由得心里有一点儿好笑。他笑道:“事儿都由在下告诉了你们,你们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只是你们自己的事儿了。我在这里也不方便,如果再有什么召唤,老大再差人告诉我好了。” 劈头老大也是个没有主意的人,他看着云天,慢慢道:“好,也好,只是劳动了云天云大侠,改日再由兄弟亲自去道谢就是了。” ×      ×      × 云天就向外走,他一边走,一边嘴角上有了一丝笑意。 他在笑这些笨蛋,也在心里悲叹道:徐楚,徐楚,你可怜一世英雄,竟然手下有这么多的笨蛋,你的仇恨怎么会得报?你的冤仇怎么会得申? 这时,有个人站在了云天的面前。 这是那个尖嘴猴腮的人。 “云天大侠,你不能走……” 玄天看着他,脸上有一丝笑。他问:“我为什么不能走?” 那个人道:“你以为丐帮无人么?你刚才是说,当时你是与雷三等七八个人在一起,是不是?” 云天看着他,像看着一个怪物。 云天点了点头。 那个人的嗓子尖尖的,他尖着嗓笑了:“会说的不如会听的,云天云大侠这么一说,就告诉我们是雷三那几个人看到了你云天云大侠,竟然动手也不敢了。这么说,云天云大侠的剑法一定是很高明了?” 云天的心里一阵子烦躁,他冷冷道:“也不怎么高明,只是糊涂对付就是了。” 那个人道:“好,好,我就来领教领教云天云大的剑法!” 云天看一看众人,他明白了。 连丐帮的那八九个劈头也不相信他的话。 他们都不是凤凰城的人,凤凰城的人都死了,他们都死在了雷神的手下。如今他们都是丐帮在外面分舵的人,他们只是听到了关于云天的剑道的一种传说,因为听得太多了,而且那些说法又太神奇了,所以他们从来也不愿意相信。 连那几个丐帮的劈头也不相信他的话。 云天此时不由得一阵子悲从中来,他想一走了之,但一看到那个尖嘴男人那样子,不由得也十分来气。 他冷冷道:“你想干什么?” 那个人道:“与云天云大侠试一试剑。” 云天笑了,他大声狂笑。 有这么一种人,他不自量力,叫人怎么对他讲说? ×      ×      × 云天动了! 他的身子疾速而动。 一去一回。 他再也不动了,他只是看着那个人。 那个尖嘴猴腮的人正在叫号,他大声道:“云天,你枉为北方武林中的豪杰,你来与我比试比试,试一试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剑快?!” 云天的笑声又起了,他人已经飞出了几丈远。 这个人大声吹牛道:“我看,他的话一定有假,不然,他怎会???我,而不出剑?” 他洋洋自得。 但正在此时,一阵风吹过。 他身上的衣服突然都碎了,所有的衣服都没了,只是在他的身上,有一点儿布片,一片是护着他的下身的,一片是系腰上的。 他的胸前,有剑划出的血痕。 可以看得清,上面是一行字: 一群废物, 羞死徐楚! ×      ×      × 云天手里无剑,但云天的心里有剑。 众人都再也不吱声了。 他们也知道羞愧。 ×      ×      × 雷神仍然坐在他的书房里。 有人站在他的面前。 那个人显然已经把刚才在那一座庙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雷神问:“他是不是得罪了你们丐帮?” 那个人道:“不错,他这么一做,虽然有人害怕他的剑法,但大多数帮中的人都要找他算帐。” 雷神笑了,他笑得很温和。他笑着对那个人道:“你一定有办法,为什么不找他算帐,一算帐,就难免流血,是不是?” 那个人受了鼓舞,连连点头道:“是是是。” 他走了,他走出了雷神的书房。 ×      ×      × 雷神看着他手里的那块玉,他有一点不满意,这块玉在他的手里抚摸得太久了,把那一个个小人都摸得光滑了,没有一点糙手的感觉。 这一个个小人在他的手里,应该有一点儿扎手才对。 一 唐铁 在那个小小的庄院里,有一个天天坐在小小的车上的女孩子。她天天坐在车上,神情很是忧郁,她看着树林,像是可以从那一片翠色的树林中找到她的快乐一样。 她看着树林的眼神是忧郁的。 推她的,大都是唐铁。 他问:“你在想什么?” 她只是笑一笑,她什么也不想,她能想什么?她的父母死了,她也没有了她的自由,她又有什么可想的? 唐铁也只是一叹,他也可能明白她的心思,知道她的心里很是灰心,她没有什么念想,她无所思。 在她与唐铁一起去树林时,有的时候,她在她的心里做一首诗。 她的诗只能是在她的心里做的,她不能念出声儿来。 她想,她是一个残废人,她怎么能做诗呢?也许她的诗一出口,就会被唐铁给笑话了。 她不原意让人家笑话她。 她在心里默默念道: “一片翠色不出新, 几许春意在山襟。 不思绿波不识浪, 也有人心在兹深。” 她的诗很不快乐。 她仍然活着,她活着没有别的意义了,她活着只是为了她的仇恨,她要为了她的仇恨而好好活着,一旦她真的报了父母的仇,她就一死! 唐铁有时看着她,问她:“我也是那一起去你家的仇人,如果你真的想杀死我,你可以现在就做,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唐铁的脸色很坚定,他很坚决。 她摇摇头。 她要杀死的不是唐铁。 她在她的心里牢牢记着那几个名字。 北方的武林盟主“雷神”雷威; “竹刀”冯石; “酒虫子”于去病; “阴阳手”; “天哑”; 江南江门的公子江守城; 最后一个才是蜀中唐门的弟子唐铁。 她从小时,就天天在她的被窝里,天天流着泪,念叨着这几个人的名字,他们的名字就是在她睡着了的时候,她也记得住。 她一定要杀死他们! 她明白她母亲的那一算。她是想告诉她的聪明的女儿,要她为他们报仇。她为他们一一算命,告诉她他们是怎样死的,她都记住了,她一定要他们一一都死得报应不爽。 如果他们死不了,或者他们死错了法儿,母亲还叫什么神算鬼娘子?她还算是什么鬼娘子的女儿? 她一一记住了他们的名字。 她要他们一一用自己的血来偿还她父母的血债。 ×      ×      × 唐铁在酒馆里。 他在喝酒。 他一个人自斟自饮。 他的心情很不高兴,因为他的那个女人又跟他吵了。他无法对那个女人谈他对这个小小的残废女孩子的爱心,他只好一个人跑出来喝酒。 他要了一只风鸡,要了一碟小菜,还要了几壶酒,一个人坐在小店里喝闷酒。 这时,从外面走进来了两个人。 这两个人唐铁一看就知道不是平常的人,一个很是孤傲,他身穿着一件雪白的长衣,浑身一尘不染,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他只是看着小店里的人,他像是一眼就把全店里的人都看过了。他的眼睛只是盯着唐铁,他盯牢了唐铁,慢慢从上到下看了他一遍。另外那个人也是一个少年人,却比这个要老练得多。他看着唐铁,还居然微微一笑,笑得让人以为他是唐铁的老朋友。他身穿一件很旧的长衣,但那件长衣穿在他的身上显得很合体,看上去让人觉得极舒服。这个人显得和气,也很儒雅。 他们来到了小店,店伙计凑上去,对他们两人笑道:“两位公子,想吃一点什么,请里面坐……” 两人都来到了唐铁的面前,竟然问也不问,就都坐下了。 两个人与唐铁坐成了势。 如果唐铁不动还罢,如果唐铁一动,两个人正好封住了他的所有去路。 唐铁的脸上有了笑意,他笑得很冷。 店伙计以为他们是唐铁的熟人,便答应了一声,弄菜去了。 这个公子问道:“唐铁?” 唐铁应声道:“不错,正是唐铁。” 另一个人道:“如果我说得不错,在血家堡子杀人的杀手中,有你一个?” 唐铁道:“不错,有我。” 那个公子的脸色变得严峻起来,他盯着唐铁,冷冷道:“你想没想到死?” 唐铁道:“你说什么?是你死还是我死?” 那个公子笑了,他看牢唐铁,慢慢道:“当然是你死。” 唐铁看着他们,突然笑了。他慢吞吞道:“我可以告诉你们,在去血家堡子杀死血如洗的人当中,不光有我唐铁一个,还有六个人。他们现在都活着,都活得好好的,我为什么要死?” 那个穿白色长衣的公子冷冷道:“他们早早晚晚都得死。” 唐铁乐了,他笑得很天真:“是么,我先死?” “不错。” 唐铁道:“要不要我告诉你们,去血家堡子的杀手都有谁?” 一个公子不语,另一个只是捻着酒杯。 唐铁慢慢道:“第一个人,是天下怪客,‘竹刀’冯石。他用的是一口竹刀,他的刀很钝,他杀人时也很慢。第二个是天下最阴骘的阴阳手,他从来都是独往独来的,是他拿去了血如洗的刀。第三个是天哑,天残的首徒,据说他的一双铜钹有鬼神不测之机。第四个是‘酒虫子’于去病,他天天在酒楼上喝酒。你们如果能找到他,我劝你们还是先去找他。如果你们去晚了,他自己喝酒就喝死了,你们怎么还会有机会报仇?第五个是江南江门的公子江守诚,他是江南江门的大公子,他的功夫也是一流的。第六个是你们的老相识,雷神庄的庄主‘雷神’雷威,他的‘大悲风歌’已经练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你们两个人也恐怕不是他的敌手。第七个人便是我,蜀中唐门的好手,‘一见催魂’唐铁……” 唐铁的脸上有一丝笑,他的笑一转眼间便化为一种杀气! 丹生看着唐铁,他冷道:“杀不杀其他人,是我们的事儿,但你去杀死血如洗的一家人,确确实实该死!” 唐铁道:“就凭你们两人,就杀得死我么?” 云天冷冷道:“你为什么不走出这家小店,你如果走出这家小店,我们就可以试一试。” 唐铁再也不讲什么了,他推杯而起。 ×      ×      × 三个人走到了一处空地。 在这里,没有别的人,只有他们三人。 唐铁道:“你们两个一齐上好了。” 他神色倨傲,冷冷看着丹生与云天。 云天与丹生只是盯着他,没有话可说。 云天道:“丹生兄,让我与他一战……” 丹生知道云天的一柄剑有鬼神不测之机,他点了点头。 云天当然很重视唐铁,他知道唐铁是蜀中唐门的一个好手,如果他的暗器出手,决不能让江湖上的任何人占得了便宜。 唐铁的手里果然早已握着暗器了。 云天拿起了他的剑。 他的剑很旧,一把让富贵公子只能一哂置之的破剑。云天仗剑在手,他的手中剑并无势,他只是随随便便地握着他的剑,剑尖对着他自己的鼻子,两眼注视着他的剑尖,就再也不动了。 一个剑道大家,便如云天这样,沉如峙岳,静若处子。可一旦他动起来,便如石破天惊,如地动山摇了。 唐铁道:“你小心些了,我的暗器一出手,你就没有一点儿机会了。” 云天道:“你为什么不试一试?” 唐铁大声一笑道:“好!” 他的手一扬。 没有人能形容出唐铁的暗器出手时的壮观。 是不是从树丛中飞出了一窝黄蜂,是不是从天上落下了一阵急雨,还是从急流中飞出了一片垂瀑? 无数的暗器向云天飞来! 有的向上,有的向下,还有的迟迟疑疑,似乎还没有拿定主意是不是向云天飞来,有的却匆匆忙忙,直奔向他,急着来咬他身上的肉,但每一枚暗器都是死亡的召唤,嘶嘶鸣响,直奔向云天。 云天的身子也一动。 他的剑在空中划了一圈急弧,这急弧在空中轻轻一绕,便绕出了一道道剑光。 在剑光中,可以看得出这一道道剑光里的所有暗器如遇到了阳光的冰雪,一瞬时便烟消云散。 云天仍然是云天,他冷冷地站在了唐铁的对面。 唐铁的脸色很难看。 云天道:“唐铁,你死定了!” 唐铁笑了,他笑得很快意,他嘿嘿笑着,从他的袋里又掏出了一件暗器。 他的神色严肃起来,他的脸色很恭敬。 他的手里握着一枚蝴蝶,一枚六翅蝴蝶! 唐铁笑了:“有人说,六翅蝴蝶一出,天下武林必然大乱。云天,你是不是想试一试六翅蝴蝶的味道?” 云天的脸色变了。 他听说过,天下最毒的毒器就是这一种。 六翅蝴蝶! 有人说过它,说到它的人都是谈虎色变。 它还没有出世时,人们就知道它了,它的功用极厉害,你不能指望在它下面逃生,只要六翅蝴蝶一出,你就死定了。 饶是云天再镇定,他也不禁有一点儿犹豫。 唐铁笑了:“我可以告诉你们,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这是唐门的上一代人的故事,有一个老六,他想出了这一种暗器……” 唐铁的声音很冷,但很冷的声音中有一种激动,一种难以言说的激动。 唐门的六翅蝴蝶和唐门的老六在这种激动的述说中得以永恒,唐门的老六和唐门的六翅蝴蝶在人们的惨叫声中和人们的死亡阴影下得以声名大震。 唐铁的手里就是一枚六翅蝴蝶! 丹生和云天的脸色都很郑重,他们知道,如果这一枚六翅蝴蝶一出手,他们便有可能会死,他们可能死一个人,但也可能两人都死。 他们不惧死,但他们得活着,他们在这个世上还有事儿可做。 丹生道:“云天,你躲开,让我来!” 他身子疾动,人已经到了云天的面前了。 云天一声怒吼:“走开!” 他身子一跃,他知道,他必须和丹生分开,不然正好让唐铁有了出手的好机会。 他一跃后,他站住了。 他看到了一件怪事。 唐铁正笑嘻嘻地把他手里的那枚暗器小心地放入了他的袋里。 他看着丹生与云天,脸上有一种笑意,一种很和气的笑意。 唐铁笑道:“我有一个人,要让你们看一看,你们一定会很高兴看到她的。” ×      ×      × 唐铁带他们入了小庄。 在那间小小的屋子外,唐铁轻轻叩门,他问道:“我可以进来么?” 里面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进来吧。” 唐铁走进去了,他站在了一个女孩子的床前,那一个女孩子正睁大着双眼瞅他。 唐铁道:“我想,你一定乐意看到这两个人,我就把他们带来了……” 他一闪身,让他们看到了这个女孩子。 她不是血珠么?她不是丹生日思夜想的血珠么? 丹生的话哽咽在他的喉咙里,他呆呆怔怔地看着血珠,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血珠大声叫着:“丹生,丹生,你过来,你过来,你是我的好朋友,是不是,你可想死我了……” 丹生走了过去,他的眼睛里有泪,他轻轻问:“血珠,你是不是还好?” 一句话,把血珠给问哭了。 她流下了热泪。 她再也不能矜持下去了。 丹生望着她,不知道怎么说好。 她的身子在哆嗦,她大声道:“你为什么不走近我,你是不是嫌我是一个残废?” 丹生很吃惊,他不知道她怎么了,他只是看着她。 血珠一五一十地陈述了她的事儿,她在笑着,但眼里有泪花。 她讲完了,对着丹生,轻轻道:“这些人里,只有你是我的朋友,只有你是我的朋友,你别做妈妈的朋友了,你做我的朋友吧,好不好?你来抱一抱我……” 丹生去,轻轻地抱起了她。 她的身体很轻,她的身子蜷缩着,像一只风中的小鸟。 二 情是怒气爱是怜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血珠与丹生和云天离开那个小庄了,他们和唐铁互相望着,他们的眼里没有了杀气,只有一种男人与男人间的平静的注目。 唐铁是那七个杀死血如洗与鬼娘子的杀手之一,但他救了血珠,他们再也不能对唐铁施以杀手了。 何况,唐铁已经在雷神庄看护了血珠七年,足足七年。 他们之间再也不该有仇恨了。 云天是一个冷汉子,他只是看着唐铁,默默无言。 丹生却向唐铁一揖,他向唐铁致谢,他真心感谢唐铁。没有唐铁,血珠早就死了,她决不会活到现在。 血珠却一声也不吭。 她低着头,临走时对唐铁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她平日里的那快嘴哪去了?她是不是在离开唐铁时,心里也有一点儿不好受?她是不是有一点儿不愿意离开唐铁?她是不是对于唐铁的那一腔心意也明明白白? 唐铁笑了,他看着丹生笑,他在两个人中间更喜欢这个丹生。 “但愿下一次你别遇上我……” 他的话意也明白,但愿下一次他与丹生别狭路相逢。 他有些喜欢丹生。 丹生也是一笑,他真的很有一点儿喜欢唐铁。 唐铁盯着云天,他慢慢道:“但愿下一次你会遇上我……” 他不喜欢云天,但他知道云天是个好对手。如果你的对手是云天,你多半会睡不好觉;但像唐铁这样的对手,他如果与人动手,他还是喜欢像云天这样的对手。 云天道:“我不喜欢你,所以下一次你也最好别遇上我。” 血珠对他们的告别并不插言,她只是低着头,看着她的车子。 从今天起,这辆车得由丹生来推着了。 她是不是很伤心,她因为她再也不能自己走路而伤心? 她想起了那个孙膑的故事,她是不是也会像孙膑,一生都得在这一辆车上度过? 云天与丹生都与唐铁告别过了,他们慢慢推着血珠走了,他们再也没有回头。 ×      ×      × 从路边走出了一个女人,她是唐铁的女人,她看着远去的血珠和两人,脸上有一丝恶毒的笑意。 她说道:“唐铁,你再也没有机会了,你再也没有办法在她的床前呆呆地一站就是一天了……” 唐铁的声音很冷:“你住嘴!” 女人的声音仍然极有挑逗的意味儿:“你是不是心境有一点儿不好?” 唐铁一回手,叭地一声,给了她一个耳光。 他恶狠狠地盯着这个女人,他的声音也懒懒洋洋的了:“告诉你,如果你能记住的话,你一定得记住,你千万别惹我,你千万别惹我……” 他回过头去,大步走了,再也没有回一下头。 女人的眼泪出来了,她的口里恶狠狠地骂,王八蛋混蛋一齐骂,她骂够了,回头四处看一看,没有人。她也只好慢慢低头走了,回去了。 ×      ×      × 丹生把她轻轻放在一张床上。 他对她说道:“我可以为你找一个人,让她来照顾你。” 他一回头,站在他身边的是一个老人,一个面目和善的老太太。 老太太在笑。 她不语。 她不想和丹生多讲话。 她只是躺着。 丹生道:“她叫刘妈,如果你有事儿,你就叫她。” 她点了点头。 刘妈笑一笑,出去了。只有他与她在屋子里。 他看着她,心里在隐隐作痛。如果鬼娘子还活着,她一定会痛不欲生。她的女儿成了这个样子,她一从父母死时,就再也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她这么小小的年纪,怎么会受得了这些? 他也许会做她的父母,给她一些爱? 他对她说道:“血珠,你别胡思乱想了,我与云天云大侠一定要为你的父母报仇,你好好养身体,好不好?” 她咧了咧嘴,没有吱声。 他看着她。 她的脸上升起了一种表情,她这是仇恨,她恨,她恨死了那个雷神,那个让她家破人亡的雷神。她冷冷道:“我不会用你们,我一定要亲手杀死他们……” 她盯着他的脸,她的眼光里有一种仇恨:“你知道不知道他们都是谁?” 他不语,只是呆呆看着血珠。 她就一字一句地念叨着: “北方怪客‘竹刀’冯石; ‘酒虫子’于去病; ‘阴阳手’; ‘天哑’; 江南江门的江家公子江守诚; 北方的武林盟主‘雷神’雷威; 还有一个就是刚刚分手的那一个唐铁。” 她的声音很冷,她的声音有一种死亡的气息。 丹生道:“唐铁他救了你,他如果不救你,你只有一死,你怎么能再向他出手?” 血珠冷冷道:“我一定得杀死他!” 丹生惊奇地看着她。她是鬼娘子的女儿,她的果决与她的母亲一样。她的心思也同她的母亲一样,狠毒又果断。 他一叹道:“你杀不死唐铁……” 他的话意也很明白,一个人如果与你有仇,那也是最容易办的了,但一个人如果对你有恩,你就难了,你无法向他出手,任你是一个最冷酷无情的人,你也不好向他出手。 但血珠的话却让他一哆嗦。 “我一定要杀死他,我在杀死他的时候,同时也杀死我自己,我可以报他救我一命的恩情……” 她的脸上有一种很绝然的表情。 丹生的心里一叹。 她已经被仇恨蒙住了心,她的心里除了仇恨,再也装不进别的什么东西了。 他有什么办法? ×      ×      × 天色已晚。 她与丹生在一起,她的脸上有了一点儿笑意。 她说:“我从来没有笑过。” 他明白,自从她入了雷神的庄子,她怎么有心思笑?她从来都是在自己的苦苦日子里过的,她从来也没有欢乐。她过了七年这样的苦日子。 他对血珠道:“血珠,我是你母亲的好朋友,我自然要好好照顾你……” 她看着他,慢慢说道:“我告诉你,你不是我母亲的好朋友,你只是我的朋友,我的母亲已经死了,你听没听到我的话?” 他沉默了。 他只是鬼娘子的师兄,他也是鬼娘子的情人,他说他是鬼娘子的朋友,是他自己的心愿,他真的和鬼娘子比朋友更亲近。 但血珠不让他说他是鬼娘子的朋友。 她盯着丹生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告诉你,你只是我的朋友,你不是我母亲的朋友。你不是她的师兄么?你是她的师兄就是了,师兄就是师兄,师兄是什么朋友?你们是师出同门,根本就不是朋友……” 她侃侃而谈。 丹生的心一下子刺疼了,他明白了,她讲得也许对,他与鬼娘子根本就不是什么朋友,他只是鬼娘子的师兄,他不是她的朋友。 血珠道:“你跟她很好,是不是?” 他点点头。 血珠像是一个饱经风霜的女人,她看了丹生好半天,才问道:“你是为了她,才一个人的么?” 他很难回答。 他只好沉默。 她突然看着他,大声道:“你何必不讲实话?你是不是真的喜欢她?你真的喜欢她,但她不喜欢你,对不对?她喜欢上了血如洗,是不是?你就从心底里想着她,是不是?” 丹生真的想说出来,他想说:“不是,不是!我与师妹不能在一起,这全因为那一算……” 但他说不出,他无法说出来,他无法向一个女孩子说出这件事来,这是一件只该埋在他心底里的事儿。 血珠道:“你喜欢她,她为什么不喜欢你?” 她是一个女孩子,也是一个恶魔,她盯住丹生不放。 丹生只好回答:“她喜欢你的爸爸……” 血珠道:“不对!” 为什么不对? 血珠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就喜欢你,你比我的爸爸更好,你比他长得好看,你也比他文雅,你的师妹怎么会不喜欢你?” 他说不出。 他看着这一个恶魔似的女孩子,心里有一种很酸很酸的滋味儿。他从来也没有想到,总会有这么一天,他会与他的师妹的女儿讲他与他师妹的恋情。 这件事儿究竟怨谁?是怨他与她的那一算?还是怨他与她的不果决? 他与她如果真的成为了夫妻,他们是不是可以躲过这一场灾难? 血珠看着他,脸色突然白了,她的脸色变得苍白。 她轻轻问:“你与她在一起,你们……算了……是不是?” 他点点头。 这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一个聪明无比的女孩子。 她一语中的,她一下子就猜中了他与她的事儿。 血珠一声长叹,她这一叹,不像是个小小年纪的孩子,而完全像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 “你们真的很笨,你们真的很笨。你们为什么要算?我从来不算的,只要我知道这件事儿对,我就去做,我不要算,我从来不算!” 他看着她,她是比他与慧娘聪明,她不算,如果他与慧娘没有那一算,他们不就没有了这一场很惨的结局么? ×      ×      × 天很晚了。 她看着丹生,轻轻一抖:“你可以不可以抱一抱我?” 丹生看着她,他有一点儿犹豫。 她轻轻地笑了,她一笑时,让丹生的心一哆嗦。 “怪不得你们没有走到一起。你们都是这个样子,你们怎么会走到一起,假模假样的,喜欢就是喜欢,有什么好说的?你们大概从来也没有想到你们应该好好在一起吧?” 她的声音很冰冷,像是一块冰。 丹生想:她是慧娘的女儿,就是他的孩子,他就是抱着她,又会怎么样?他如果一再拒绝,他就是一个矫情的人了。 他走上去,轻轻抱住了她。 他抱着的身体像是一片在风中的飘叶,她一阵阵哆嗦。她的声音像是梦呓:“对了,对了,你会不会抱紧一点儿?你用一点儿劲儿,你是不是一个男人?你是不是?……” 丹生的心里在嘀咕:天哪,她只是一个小小的,连一点儿肉也没有的孩子,她吃足了苦…… 他的眼里有泪水。 她看着他,轻声道:“你哭了,你是为我哭的么?” 他点点头。 她轻轻乐了,她乐得像一阵抽搐:“从来没有一个人会为我哭,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她轻轻地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她吻得很动情,不是一个小孩子的吻了。 ×      ×      × 雷神仍然坐在他的书房里。 天色已晚了,他在做什么? 他一笔一笔地在写字。 他写着的是血珠的那一首诗。 这是一首很平常很平常的诗。 他一字一字写着。 “一片翠色不出新, 几许春意在山襟。 不思绿波不识浪, 也有人心在兹深。” 雷神看着这一首诗。 说不上是好诗,但有一片情意在,隐隐约约还有一点儿忧郁在。 这是女孩儿的诗。 从前在雷神的庄子里,她是一只困鸟,是一只无处可去的困鸟。但雷神没有看住她,她飞了,飞出了雷神庄。 雷神笑了一笑,他笑得很残酷。 她是一只漂亮的鸟儿,但如今她再漂亮,她也是一只折了翅膀的鸟儿。 一只折了翅膀的鸟儿能飞么? 雷神想哈哈大笑。 他看着他写下的这首诗。 诗不好,但字写得好。 “来人!” 就来了人,来的仍然是那个雷三。 雷三像是一个永远不累永远不睡的人,只要雷神一声呼唤,总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有什么事儿可说?” 雷三一沉吟。 他这一沉吟,不是无事可说,而是他在想,哪一件事儿得向雷神禀报,哪一件事儿不用告诉他。 “那个女孩子已经归那个云天与丹生了,他们现在在一起。早早晚晚都是丹生陪她。云天有时还去喝一点儿酒。丹生从来不去,他只是陪着那个女孩子。” 雷神的脸上没有表情。 “唐铁的手里有一枚唐门的六翅蝴蝶……” 雷神的脸色一变。 他盯着雷三,好久不曾讲话。 他好久才道:“雷三,你说,六翅蝴蝶会有多大的威力?” 雷三道:“如果一个人活了六十来岁,他还没有成亲,他也从来没有出门,天天只是盯着一枚蝴蝶的话,这一枚蝴蝶一定是很可怕……” 雷神沉默了。 是的,那一定很可怕。 三 令浓似血 丹生与云天去了一次南方。 他们不知道那一个江门的掌门人江思邪是不是会助他们一臂之力,如果他能够帮他们一下,他们或者可以与雷神一较胜负。 但江思邪只是向他们笑,他并不讲他的心里话。 云天问他,对于雷神弑主自立的事儿,他是不是愿意插手时,江思邪笑了,他笑着看云天,问道:“你以为雷神比血如洗差?” 云天并没有想到雷神是不是比血如洗差,但他知道,“雷神”雷威一定得死,因为他杀死了血如洗,也因为他也想杀死云天。 江思邪道:“我看,雷神不想都杀死你们,如果他想,他早就做了,他这个人做事,一向很是缜密,他做事很少出差错。” 江门的掌门人很看重雷神。 他看着云天与丹生,慢吞吞地说道:“如果我说得不错的话,如果是在他刚刚起事时,你们想宰了他,那还不晚,可现在,你们没有办法了,雷神的羽翼已成,你们再也撼动不了他的根基,他已经是北方的武林盟主了。你看,我在江南,他在北方,远在千里,我又拿他有什么办法?” 他们只好怏怏告退 他们只好回北方。 ×      ×      × 天已经是盛夏了。 他们匆匆赶回北方。 他们去时满心是希望,他们回来时心情十分沉重。因为他们从江思邪那里得知,“雷神”雷威已经控制了北方十六省的武林,连一向与武林中的各大门派很少交往的丐帮也被他控制在手里了。 雷神的羽翼已成,他要待时而动了。 江思邪道:“如果我说得不错的话,不是你们要找他,而是他要找你们了,他一定会杀死你们!” 他们得急急赶回北方,他们得早早赶回凤凰城。 ×      ×      × 这一天,他们到了北方的一个大城双马集。 他们到了双马集,已经是人困马乏了。他们赶到一家大酒店,前去驻足打尖。 店伙计请他们进去,招呼他们坐在一张桌子前。 他们一边喝酒,一边闲聊。 他们在轻声谈他们回去的打算。 他们一回去,首先得把血珠送走,他们找了一个好地方,要把她送去,然后待雷神出手。 他们同雷神交手,一定会有一场激战。 血珠一定得走,不然他们不能放心。 云天有一个化外之交的好友,他是一个和尚,他住在一处很僻远的庙内。他愿意同丹生先把血珠送去。 正讲着,突然听得楼下有人在吵吵嚷嚷,有人大声说着,一行人的脚步声儿杂乱,都杂杂沓沓地上了楼来。 这是好几伙人。 当先的一伙是一群彪形大汉,他们簇拥着一个很是威风的高大汉子走了进来。那一个汉子当中一坐,一群汉子都分坐在左右,足足有九个人。 他们都是浑身野气,十分勇悍的人。 另外有一伙人,却与他们没有一丝儿相同之处了,他们都是青衣小帽,一个个俊气得很,一行五人,都来到了楼上,他们先是向丹生与云天两人笑一笑,像是向他们致歉,怕打扰了他们似的。这一群人坐在了云天的远处。他们坐下后,也是要了酒,要了菜,静静坐下来喝酒。 ×      ×      × 云天与丹生知道隔墙有耳的道理,就再也不讲话了,只是低头喝酒。 这一边的那几个大汉却不以为然,他们是大声豪气地讲话讲惯了的,此时就无所顾忌,大声地说着。 一个汉子道:“也不知道严一手怎么搞的,居然拿到了这一张铁血令,我想他一定是弄胡涂了,血如洗血大侠早在七年前就死了,谁会发出这一张铁血令来?” 另一个汉子大声道:“我看,这九仞峰之行一定会满是风险,诸位兄弟一定得小心在意才行。” 说话的是一个十分精明的汉子。 那个看起来是头领的人此时吱声了,他说道:“老四的话也对,我们兄弟出来,也不是一人两人的了,只要我们精明一点儿,他们也算计不到我们千山九刀。” 那几个人见到老大一讲话,都连连称是。 一个人道:“大哥,你说,这一张铁血令会是谁发出来的?” 那个威风凛凛的大汉沉吟道:“我也说不好,但自从上一次雷神从血家堡子一聚时,就用了一次那铁血令,但那一次的铁血令分明与这一回的不同,那一回的铁血令一半是血红血红的,一半是洗褪了白色的。那意思也明白,是告诉江湖同道,如果有谁真的杀死了血如洗血大侠,他一定得用血来洗清这一仇冤。可这一回不一样了,看起来,这像是血如洗血大侠的号令,但血大侠七年前就死了,是谁发出了这一个铁血令?” 一边的一个汉子道:“上一次雷神聚会,说是找到了杀死血如洗血大侠的凶手,大哥不是去了么?那一次的详情怎么样?” 那一个大汉沉吟道:“看起来,雷神倒是十分快乐,但别的人也不一定就明白,他说杀死血如洗血大侠的人是丐帮的总筐头徐楚,还有‘一把剑’云天,关东王关大风,众人都以为他的话对,没有人敢出言反驳他。就是这样,才成了众议。” 一个大汉道:“难道真的就是他们干的不成?” 这大汉道:“也许是,但内中实情无人知晓,恐怕即使不是,也只会是一段悬案了。” 众人都是一阵叹息。 一个长瘦汉子道:“大哥,依我看,那几个人倒是做不出此种事儿来的,做此事儿的,恐怕是另有其人。我想,像关东王关大风,‘一把剑’云天,据说都是血如洗血大侠的好友,他们怎么会杀死血大侠?我听说血大侠死后,雷神在血家堡子召集北方武林的豪杰聚会,倒是没有这几个人参与,是不是他们……” 那个为首的大汉突然一声咳嗽,他盯着云天与丹生看,那意思很明白,是不让那个瘦长汉子再讲下去了。 于是,这几个人都不再言语,只是低头喝酒。 ×      ×      × 丹生与云天都是老江湖,他们明白这一拨九人,是北方有名的千山九刀。他们是一拨重义气,讲信用的江湖汉子,是绿林道上的一拨好汉。 另外一拨是五个人,五个人都是青衣小帽,都是年轻俊秀,都是文文雅雅,静静地坐着喝酒,没有一丝声响。他们比这千山九刀更是厉害,他们是正义五雄。 他们却没有一点儿议论,也不讲一点儿话语,只是盯着眼前的酒杯,静静地坐着喝酒。 这时,丹生对云天道:“你看,他们是不是有什么事儿,要去凤凰城?不然,千山九刀和正义五雄决不会一齐出来,不会一齐奔凤凰城去的。” 云天点了点头。 这时,那一边青衣小帽的五个人突然都停了手,他们都放下了手里的酒杯。 一眨眼间,他们都身子一滑,人都连着椅子,都滑到了云天与丹生的这一桌边。 他们仍然都端着他们的酒杯。 丹生与云天也是大家风度,见了人家的这一手绝高功夫,也不惊不惧,只是看着他们,静静地凝视着他们,一动也不动。 ×      ×      × 正义五雄的老大的手里端着酒杯,向着二人一举,示意他们干杯就是。 云天看着他的酒杯,他不动。 丹生喝干了他的酒。 正义五雄的老大是祁正雄,他向丹生与云天道:“二位请了。” 他像是二人的老朋友,只是偶然路遇老友,就干上一杯以表快意。 云天道:“我跟你们没有什么瓜葛,我为什么要同你干一杯?” 祁正雄眼盯着云天道:“我如果说出来你与我们正义五雄的关系,你是不是得干一杯?” 云天道:“好!” 祁正雄大声道:“你是‘一把剑’云天,你是雷神庄的仇敌。” 他这一句话顿时让一边的千山九刀都转过了头,他们的目光一齐盯在了云天的脸上。 云天仍然是懒懒洋洋的,他看着祁正雄,慢慢道:“我是云天,怎么样?” 祁正雄道:“有人说你是血如洗血大侠的好朋友,有人说你是血大侠的仇敌,你是不是他的仇敌不说,只是你的那一柄剑如今在哪里?是不是可以让我们正义五雄看上一看?” 云天道:“我的剑只是杀人用的,决不会给人看。” 祁正雄道:“一柄好剑,如果只杀奸邪之徒,不诛正义之人,它一定会有一种剑光,那是一种剑的圣光。如果你的剑做下了亏心之事,你的剑一定会晦暗不明,你愿意不愿意让我看一看你的剑?” 众人都盯着云天,因为祁正雄的话有一点儿挤兑云天的意思,所以众人都以为,云天一定会让祁正雄看他的剑。 但云天道:“我的剑杀死过血如洗,你不看也罢。你说,血如洗是不是好人?” 祁正雄笑道:“北方武林中,顶数血如洗血大侠是口碑最好的人了,如果谁能讲出血大侠的一个不是来,那可是奇了。” 云天道:“你的话未免有一点儿言过其实,依我看,血如洗就有好几个过失。” 众人一听他要当面讲说血如洗的过失,一个个都肃耳倾听。 云天道:“血如洗有三个过失,是大过失。” 众人等他讲话。 云天道:“一是他做了武林中人,自然就不该不理江湖上的事儿,你既然是武林盟主,就得为武林做事儿。你怎么能袖手不管江湖上的事儿,让一个雷神去做二管家,让他把江湖的事儿理得乱七八糟?二是他既然在武林中走动了十几年,他就该懂得‘瓦罐难离井上破’的道理,他一直在江湖上打打杀杀,他怎么会以为他不再在江湖上走动了,他的命也没有人想要了?准会有无数的人想要他的命,而且这些人会想得厉害。一个做了武林盟主的人,居然让他的奴才把他的命给弄没了,他算什么智者?再就是,他做一个武林盟主,最重要的不是得有好武功,他得有好才智,主要的是识人。他不识人,把一个心如豺狼的雷神当成他的好友,当成他的管家,他怎么会不死?他死得也太理所当然了……” 这时,那一边的千山九刀也都看着云天,他们的目光中满是惊奇,沉思。 如果云天的话是真的,那么杀死血如洗的人一定是雷神了。 祁老大道:“你说,杀死血如洗血大侠的是‘雷神’雷威?” 云天道:“不错。” 这时,另一边的千山九刀中的老大泼风刀说道:“云天,你说雷神是杀死血如洗的凶手,雷神说你是杀死血如洗的凶手,你们俩人到底谁的话对?” 云天道:“当然有一个人的对,你看呢,你以为是我对,还是那一个雷神对?” 泼风刀沉吟了一下,他无法说出谁是对的。 丹生道:“听得诸位正在讲说铁血令一事,不知道是真是假?” 泼风刀道:“我们兄弟也在疑惑,不知道这一行是不是平安无事,但听得??有人要继承血大侠的事业,此事自然非同小可。我们兄弟一议,还是决定去看一看。如果真的是血大侠的承继人,我们千山九刀一定听令而行。如果是奸人作伪,我们当然也不会客气。” 丹生道:“不知道你们这一聚是在什么地方?” 泼风刀道:“在长白山九仞峰下。” 丹生与云天一递眼色,他们便想,反正没有什么大事儿要办,就去看一看这铁血令是谁发出的也好。 ×      ×      × 这一行人也都无话,吃过了饭后,便都出发了。 千山九刀与正义五雄都对云天与丹生有所顾忌,他们不愿意与他们同行。丹生也是无所谓,有人同行也好,无人自走也行,只是云天一向受人尊崇惯了,就不习惯这样受人冷落,他只是冷冷地笑,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他与丹生远远地随着众人,一直到了长白山里。 长白山是一座大山,在这座山里,有无数回旋曲绕的山峦,这些山峦一座座起伏不平,而且都不那么奇峻险要。在这些山峰中,有一处是稍稍险要些的,山成波状起伏,有几个小小的山包,这里便是九仞峰了。 南山奇峻,北山舒缓。如果让南人看了这北方的九仞峰,他们却要大皱眉头了。 人一走到了九仞峰下,便有人前来迎接,前来迎接的都是一些大汉,他们一个个都十分精明,手脚看上去也十分俐索,十分热情,上前来招呼众人,且能一个个都报上来客名字称谓。 一个大汉道:“多谢丹生大侠与云天云大侠来此,我们令主有话在先,如果是丹生大侠与云天大侠来了,让我们一定好好接待。” 话一讲完,便又有人前来行礼,看起来,这个人是山上负责招待的小头目,他一挥手,便从后面抬过来两乘软轿,他肃手恭请丹生与云天上轿。 两人一想,恭敬不如从命,他们反正是要入山,要看一看这个令主是谁的,此时既然有轿,乘就是了。 抬轿的大汉也是都有几分功夫,他们居然能在这陡陡的山路上,抬着一个人,还健步如飞。 ×      ×      × 不一会儿,便来到了山上。 山上,有一处凹地,在这凹地里,有几十顶帐篷错落有致地张开,在帐篷里外,有许多人在忙碌,帐篷里,是从北方各处请来的各路英雄豪杰,他们在帐篷内大声豪气地说笑,饮酒。 酒是好酒,菜是野味,山情野趣,倒也别致。 丹生与云天都被请到了一顶大大的帐篷里。 这顶帐篷很静。 只有他们两个人。 大汉居然拿来了面巾,让他们洗去灰尘,然后便有三个女孩子进来,为他们铺下桌子,在桌子上摆好一些酒菜。 丹生一看,酒是江南的女儿红,他顿时心里一阵子高兴。 丹生喜欢喝绵软的江南女儿红。 而一边的云天却也愣了,他看到了放在他眼前的酒却是北方的烧刀子。 他就是喜欢北方的烧刀子。 那个斟酒的女孩子嘻嘻而笑,她对两人道:“听说丹生大侠喜欢喝江南的女儿红,幸亏我们早就有所准备,云天大侠喜欢喝北方的烧刀子,这还好准备。” 两个女孩子看着两人,居然还在嘻嘻地笑。 丹生的心一沉,这个铁血令的主人对于他与云天肯定知道得不少,而他与云天对于那个人还知道得不多。 丹生此时就问:“请问,你们的令主是谁?” 女孩子就笑了,她们笑嘻嘻的样子,让人以为她们的话只不过是玩笑,但她们的话却也让云天与丹生吃惊。 “我们令主与二位是老朋友了,但愿你们能吃得好喝得好,不然令主一责怪下来,你让我们怎么担待得起?” 一个女孩子把一片羊皮纸放在了桌上,轻轻道:“我们令主有话,三天后,在这里见大家。如果丹生大侠与云天大侠有一点儿耐性,三天后,一定可以见到令主。这是令主给两位的铁血令。” 一片纸,却红得像火。 这正是当年血如洗的铁血令。 血如洗的铁血令已经多年不在江湖上风行了,此时一见,却让丹生和云天不胜感慨。 血如洗不在了,是谁,是谁继承了他的铁血令,想在这江湖上再兴风波? 四 疑云丛生 在这三天里,所有的人都得等待。 好在有酒,有肉,有美人在身侧。那一些女人都是从凤凰城里找来的,她们一个个都做尽了千娇百媚的样子,让这些豪杰们不感到寂寞。 他们便人人兴高彩烈,一个个天天喝得尽欢尽醉,都在这里乐不思蜀了。 只有云天与丹生不得安宁。 他们不知道这个铁血令主是谁,他们不能安静。 是谁会在七年之后,才想起来要同雷神做对?是谁在七年之后才想起来要为血如洗复仇?他是什么人?他如此大张旗鼓地做事,难道他不怕雷神的报复么?他会不会是雷神的对手?如果他在江湖上是一个很有声望的人,他一定早早就会为血如洗伸冤了,哪会等到了今天才动手?他召集这些江湖人来这里做什么?他想要借助这些人的声势与雷神做对么? 也许,这只是雷神的圈套。 如果这只是雷神的圈套,他们可就又落入他的网中了。 他们还有许多的事儿没办,他们不能就此落入雷神的网中。 他们一定得小心。 看起来,这人十分熟悉他们。 ×      ×      × 一个女孩子笑嘻嘻地来了,她把一叠子换洗衣服放在了小桌上。笑盈盈地对二人道:“我们令主让两位好好换一换衣服,这里的衣服也许不太合适,只好让两位委屈一些了,明天,我自会把二位的衣服再烤干送来。” 丹生与云天一路风尘,自然无法换衣服,此时也知道自身的衣服肮脏,便不声响,一换衣服,却也傻了,这衣服就像是他们自家的衣服一样,十分合体。 他们的心一抖。 如果这个铁血令主是他们的朋友还好,如果他是他们的一个敌人,他们的处境会更难了。 他知道云天与丹生的衣饰习惯,他给云天与丹生带来了一套长衣,都是很洁白的白色,他居然也知道丹生与云天喜欢白色。 而且,这云天的白色长衣是凤凰城的王三寡妇做的,衣服的用料讲究,制作精美。 云天与丹生面面相觑。 他们还得在这里呆上三天,他们才可能知道这里的哪个人是他们的令主。 他们一定得有这耐心。 他们得小心才行。 ×      ×      × 夜来了,长白山的夜很是凉爽。 云天看着丹生,他不声响。 云天是一个好剑客,一个好剑客常常是好几日也不讲一句话,只有在剑一出手时,他们才脸色苍白,他们才心里涌血。 丹生着着云天,他在笑。 云天道:“丹生,你为什么不算一卦?” 丹生沉声道:“我何必还要算?我从前算得太多了,我再也不算了,一切都随其自然好了。我何必算?” 丹生的脸色微醺,他很有一点儿伤情。 云天知道丹生一生都在后悔,他在后悔与他的师妹的那一次认真,他们干嘛要认真地算一算?他们不算,他们只要一心做他们的长久夫妻,那又会怎么样? 丹生醉了,他一声声念诵: “昨夜花开露井桃, 未央前殿月轮高, 平阳歌舞新得宠, 帘外春寒赐锦袍。” 他又吟诵这一首古诗,心境也同古人一样,十分感慨,如果他此时能同他的师妹在一起,他会多么高兴? 云天不语,他知道此时丹生又想起了他的师妹。 他无法与丹生谈此话题。 男人与男人在一起时,他们知道,有一个话题他们谈不得。 男人的心里有伤。 ×      ×      × 这时,有一个女人轻轻地走了近来。 她是白天那个侍奉两人的女孩儿。 她轻轻对着云天道:“云大侠,月白风清,云大侠是不是想好好乐一乐?” 云天翻一翻白眼,看着她道:“好,乐一乐就乐一乐,可不知道怎么乐?” 女孩子的脸色红了,她忸怩地对云天道:“云大侠说笑了,像云大侠这样的人什么世事没有经过,云大侠想怎么乐,我可以陪你……好不好?……” 云天张大着眼睛,他乐道:“好,好,乐就乐,为什么不好好乐一乐?就是明天死了,今天也该好好乐一乐……” 他走上去,拥着那个女孩子,两人昵昵喃喃地走了,走入到树丛中去了。 ×      ×      × 这一顶帐篷里,只有丹生一个人在呆呆地看月。 他在想什么?他为什么问也不问,他难道就不喜欢享受么?看来这个铁血令主对他们两人不薄,他居然不让那一些从城里来的女人侍候两人,却让这几个很有姿色的女孩子来侍奉他们。现在,连云天这个天下有名的剑客也去效巫山一梦去了。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丹生坐在这里,看月亮。 月亮在缺了,它正一点一点儿地缺下去。 ×      ×      × 这时,在丹生的身边,正有一件奇事发生。 有几盏灯在慢慢走近。 这是几盏摇摇晃晃的灯,灯一直摇到了他的面前。 站在他面前的是几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她们不怕冷,在这静静的清凉的夏夜里,她们身上的衣服实在是太少了。 一个女孩子的头发全都披散着,她的长发一直可以披到她的脚踝,她的衣服是白色的,长袂飘飘,使她白色的长衣像一片云,她的脸如满月,秀色可餐。她笑着看着丹生。 “丹生大侠,你好哇?” 丹生这人一向十分守礼,他就忙向那个女孩子一礼。 那女孩子看着丹生,像是看着一块肥肉,她恨不能把丹生吞进她的肚子里去。 还有一个女孩子,她把她的头发都扎了起来,在她的头上,有无数条小小的辫子,她的辫子千缠百绕,一直绕满了她的头,在她的头上绕成了一种很可人心意的发型。她盯着丹生,她的眼里闪着火,她看着丹生道:“丹生大侠,我从小就知道你了,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一遇上你,我就跟你走……” 她像是丹生的一个老相识,她一见到了丹生,就十分高兴。 她却和刚才那个女孩儿不一样了,她像是在过冬,她的身上穿了一件很长很长的皮衣,可她只是穿了一件皮衣,里面什么也没有穿,一条长长的皮毛领子在她的脖子上围着,她的脚是光光的。 她的眼里有火。 另一个女孩子比她们两个都小,她长得太小了,小得像是一个小孩子。她长得虽然小,但你如果细细看一看,你就会知道她一点儿也不小了。她的臀很美,长得恰到好处,她的脸很美,十分丰满,她的腿也很漂亮,像是一只小小的牝鹿,她一走起路来,样子有十分的美妙,她的腿很有弹性,她的身子一弹一弹的,胸就一颤一颤。她的样子很天真,她是那种让男人很心动的小巧玲珑的女孩子。 她索性一直走到了丹生的面前。 她坐在丹生的怀里。 她抚摸着丹生的脸,轻道:“夏天天热,你一个人在这里呆着,闷不闷?” 丹生一叹道:“当然闷。” 她就一笑,轻轻巧巧地一拍她的小手,说道:“对呀,你一定是很闷,很闷很闷的,对不对?” 丹生点点头。 他看着这个小女孩子,像看着一个鬼精灵。 小女孩子很正色,她细细地想了一想,说道:“好吧,我来想一点儿办法哟。你看,我们这三个女孩子,哪一个合你的心意?你看中了哪一个,你就点一点头,行不行?” 丹生大声道:“行。” 这个小女孩喜形于色,她乐道:“好,好,丹生大侠真的是我们性情中人。” 她一招手,那两个女孩子都快快乐乐地从他的眼前走过。 第一个女孩子的长发飘飞,披着长衣在地上拖曳而过,她对着丹生一顾再盼,显得十分有情。 那个小女孩子轻声对丹生道:“她对你很有意,你是不是看中了她?听说她的功夫不错呢,你要是和她在一起,你一定会乐不思蜀了。” 丹生摇摇头。 那个小女孩子笑了,她乐道:“你不喜欢女人招摇,对不对?你喜欢的女人不是这一种么?” 她轻轻地对丹生道:“我告诉你吧,我也不喜欢她,你看她那样子,妖妖叨叨的,像是什么?” 丹生不语,他看着这个在他面前搔首弄姿的女人,笑而不语。 又走过了那个穿得很多的女人,她的头发扎出了无数的小辫儿。她一边走,一边回头,扭动着她的身子,一直向丹生丢眼色。 小女孩子的口里嘀咕着,她对丹生道:“你看,你看,她是不是更卖力气?她比刚才那个更有能耐,据说她可以让一个男人忘了天忘了地,忘了钱财忘了祖宗……你要不要她?” 丹生摇摇头。 小女孩子叹了一口气,她不再讲话了。 丹生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小女孩子道:“完了,你连她们都不要,你更不会要我了。” 丹生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要你?” 小女孩子在丹生的怀里一蹦蹦起来了:“你真的要我?” 丹生道:“我要你,我真的要你。” ×      ×      × 女孩子们都走了。 只有这个小女孩子和丹生一齐钻进了帐篷里。 丹生灯下看她,更是美妙。 她真的只是一个小孩子,但她也真的是一个很成熟很成熟的女人了。 她的声音很低,她的呼吸急促:“你要不要灭灯?我有一点儿怕了……” 丹生道:“你怕什么?你不是喜欢温柔么?” 她轻声道:“我怕男人,我怕男人粗鲁……” 丹生道:“我不粗鲁……” 她笑了,吃吃艳笑着。 丹生沉声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我笑你,你还是有眼光的,你真的有眼光,你选中了我……” 她轻轻道:“我一定要你知道,你选中了我,你的眼光不错……” 丹生道:“你说,你们的令主为什么对我与云天这么照顾?” 她闪烁其词:“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丹生沉吟了一下,他不再问了。 看起来,事儿挺麻烦。 小女人很有脾气,她有一点儿生气了,她盯着丹生道:“如果你想问令主的事儿,你得去问那一些男人,你问我的,该是一些别的事儿……”’ 她的眼睛也会勾魂儿。 丹生看着她。 她是一个很奇怪的人物。 她会卖弄风情,但她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孩子。 丹生道:“你几岁?” 她嘟着嘴,轻声道:“男人怎么都这么没有味儿,一个个只会问这么一句,你几岁?几岁几岁,该你什么事儿?你为什么不和我好好乐一乐,你如果和我在一起好好乐一乐,你就知道我已经不小了……你是不是要试一试?” 丹生长吐了一口气,他轻声道:“为什么不试一试,试一试就试一试。” 他真的就扑向了这个小女孩子。 小女孩子在笑,她乐得很像是一个小小的恶魔。 丹生的手突然变了,他的手一直伸向小女孩子的胸,一直到了她的眼前,他的手突然变了,一拐一弯,直捉到了她的手。 原来,她的手里有一柄小小的匕首。 这是一柄徐夫人匕首,是一柄很快很快的匕首。 丹生的脸仍然没有表情:“你这是什么?” 小女人居然还能笑:“我想如果你不选中我,我就宰了你的。” 丹生当然不好骗,他冷冷道:“你在我选中了你以后,你才想用这一柄匕首刺死我的。” 小女孩子乐了,她乐得很天真:“是么,那一定是我想不让你占我的便宜。” 她这时又像是一个天真未凿的女孩子了。 丹生抓住了她的手,他一用力,她就大声叫了起来。 她直叫着救命。 真的没有人听她的。 她小声道:“丹生,我不愿意让你玷污我,真的,你放了我,我悄悄地走,好不好?” 丹生道:“不好,你得和我在一起。” 丹生把她点了穴,放在他的帐篷里。 他让她和他在一起躺着。 她嘟嘟哝哝:“笨蛋,一个十足的笨蛋,你怎么不知道一个更好的办法?你就不能让一个女人和你亲热亲热?你真的很笨,怪不得人家要恨你……” 丹生道:“人家是谁?” 那个女孩子知道她说漏了话,她就不再讲了。 丹生和她一起在那里躺着。他在等待着,他在等待着天明。 他想,或者更有一些新鲜些的花招,这个令主对于他与云天一定会真的有一些恶意,但愿云天不会遇上麻烦才好。 ×      ×      × 云天真的没有遇上麻烦。 他此时正在快乐。 他是一个不拘束自己的人,他是一个放浪形骸的人,所以他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时,决不会像他和他的宝剑在一起时那么郑重。 他和那个女人一直快快乐乐地到了天明。 他一直看着那山一点点儿地有了轮廓,他一直看着那些帐篷都渐渐显了出来。 他这时问了一句,让刚刚还在与他爱意缱绻的女人呆了。 他的一句问话是:“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女人当然想活。 云天道:“好,你只要告诉我,这个令主是个什么人就行了,不然,我要你马上就死……” 女人流泪了,她低声哽咽:“你怎么这么狠心,你真的能这样狠心么?你不会,你不会……” 云天道:“你忘了,我叫云天,是‘一把剑’云天。你如果不告诉我实话,我一定会宰了你……” 女人呆住了,她盯着云天,好半天没有讲话。 五 铁血令主 天已经亮了。 云天盯着这个女人,他不明白这个女人的心思,她此时也像云天一样,斩钉截铁,不肯吐一句口实。 云天此时真的不知道他应该不应该杀死她了。 如果这个铁血令主是一个好人,是一个要与雷神作对的人,他怎么能杀这个女人? 他看着这个坚不吐口的女人,轻声道:“你走吧。” 那个女人走了,她一边走,还一边唱。 她唱的是北方的一种小曲儿,一种人们在平日里哼哼唱唱的曲儿。 “人说你是一个负心人, 不难看出你的心真黑。 昨晚我爱你你咬了我, 一直到今夜里我还疼着哩。 - 人说你是一个负心人, 不难看出你的心变啦。 昨晚你一走再也没回头, 一直到今天我再没看见你……” ×      ×      × 天已经大亮了。 云天与丹生又见面了。 云天走到了丹生的面前,他看着丹生,丹生看着他,两人都摇摇头。 一夜之后,他们仍然没有一点儿收获,他们还是如蒙在鼓中。 他们仍然不知道这个铁血令主是谁。 ×      ×      × 已经是第三天的夜晚了。 这一天,众豪杰都被请到了凹地中间,每一处都有人,每一处人的面前都放好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酒菜。人们都是一处处相聚着的,天为帐幕地做席,远远地可以相互招呼。 丹生和云天仍然是暗暗吃惊,他们很吃惊的是,这里的人很多,他们都是江湖上很有名的人物。 他们看到了许多朋友,但在这个场合下,也不便多做酬酢,相互间也只是一一点头,一一打下招呼而已。 天已经黑了下来。 这时,有个人站在了前面,他缓缓道:“掌灯!” 顿时,有无数的灯亮了起来,满山的灯火顿时通明。 夏日的山,一片翠色,夜里便看不出什么模样来了,但这一亮灯,便有了一种深深的绿色在流动。 这个人道:“现在,有请铁血令主前来与大家见面。” 众人都等待着这一天。 便见到了人们慢慢从树丛中走来了,一群人中间簇拥着一个人,这个人大大方方地坐在了一张椅子上,她一身白衣欺雪,一条白白的羔皮围在了她的腿上。她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她向着所有的人笑着,笑得很和气。 丹生与云天一愣。 他们几乎不相信他们自己的眼睛,她是血珠,她是血珠!竟然是她?是她发出了铁血令,是她向天下武林中人发出了一张张铁血令?她怎么能这样做?她怎么有能力这样做? ×      ×      × 血珠被拥着到了众人中间。 众人看着她,没有人声语。 很多的人都感到意外。 名扬天下的铁血令本来是血如洗血大侠的号令,在江湖上纵横十几年。如今血如洗大侠死了,她竟然能用这一纸铁血令,她凭什么? 这时,血珠讲话了。 她的声音也无力。 但山上本来没有声音,她一讲话,就更没有声音了。 “我是血珠,我是血如洗的女儿。” 众人中,有的人相信,更多的人不相信。 谁见到过血如洗的女儿?她说她是血如洗的女儿,谁知道她是真的还是假的? 便有人问道:“你说你是血如洗血大侠的女儿,谁知道你是真假?你用什么来证明?” 血珠懒懒地一笑,她这一笑,让男人们不禁心荡神驰,便有许多人在心里暗暗一声赞叹道:“好一个美人!” 她轻轻说道:“我就是血珠,有谁不相信?” 当然也不敢有人轻易站出来说他不相信。 这时,有人一声呼叫道:“我!我不相信!” 从众人中走出了一个人,这人是云天与丹生都看到过的,他们一路相跟着来的那个千山九刀中的老大泼风刀。 泼风刀道:“如果你真的是血如洗的女儿,我们千山九刀一定会跟着你,因为血如洗血大侠曾经对我们千山九刀有恩。” 江湖上讲究的就是,有恩必报,有仇必雪! 泼风刀的眼色一变,他冷冷地看着血珠,说道:“你怎么向我证实你是血大侠的亲生骨肉呢?” 血珠道:“我是血珠,在这里的许多的人都去喝过我的满月酒的。” 一边,有人插话了:“是啊,我们喝满月酒时,我们认得你,你不认得我们;但等到你长大了,你认得我们了,我们又不认得你了。” 有人就在窃窃私笑。 血珠的脸色突然一变,她冷冷道:“我请诸位来,但愿诸位还是郑重一点儿的好,不然我马上就让你死在这里!” 众人不笑了,有人马上就想到了那一纸血红血红的铁血令。 铁血令决不是可以开得玩笑的。 血珠道:“我等了七年,现在我决不愿意再等下去了。我想告诉大家的是,如果你愿意在铁血令下行事,你可以听我的,如果你不愿意,你可以马上就走。” 没有人走。 此时,仍然是那个泼风刀问道:“你说你是血大侠的女儿,你为什么不给我们一个明白的答复?” 血珠的脸色仍然是苍白的,她看着泼风刀,慢慢吞吞地问道:“你要的什么答复?” 泼风刀道:“天下一算,刀下不留人!” 这是两门绝技。 天下一算,是血如洗的妻子鬼娘子慧娘的一门绝技。而那一式“刀下不留人”是血如洗一招最绝的刀法。 血珠看着泼风刀,慢慢道:“真的有此必要?” 泼风刀笑了,他笑得很认真:“你如果真的是鬼娘子与血如洗的后代,你一定得会这两门绝技才是。” ×      ×      × 一边,丹生与云天暗暗着急,他们知道,或者血珠可能会那一算,但如果真的要她会血如洗的那一刀,她一定不会,因为血如洗的那一刀,从来没有在她的面前试练过,她怎么能会? 他们想上去为她说项,但此时他们一听到了血珠的话,顿时就呆住了。 他们不相信他们的耳朵。 血珠的回答是:“好,泼风刀,我就来试一试好了。” 众豪杰都屏息而立,他们看着这个坐在小车上的女孩儿。她为什么不下车?她怎么竟然在天下英豪面前如此托大? 她向着天下英雄们一笑。她轻轻巧巧地一笑道:“我的脚不好,不良于行,只好请众位原谅了。” 众人都一怔,不再责怪她了。 血珠道:“我小时父母皆丧,但我自小玩耍时,曾经也学得父母的那一种绝技,玩耍时的习得,总不能做为一种绝技来用,所以泼风刀如此一问,实在是难为我了。” 众人都在月下灯下看美人,漫山的灯光是一种隐隐约约的灯光,她在灯下,人更美。 她说道:“不知道谁想试一试?” ×      ×      × 当下就人人皆是悚然。 都知道是鬼娘子的神算,也都知道鬼娘子的一算足以惊天地泣鬼神,他们都不愿意让他们心中的隐秘在众人面前一算。 这时,有个人慢慢走了出来。 他说道:“好吧,你就为我算一算。” 众人看时,都是一阵子惊讶。 许多的人认得他,他是天下有名的剑客“一把剑”云天。 她看见是云天走了出来,便有一点儿惊讶,但随即镇定了下来,她问道:“你是云天云大侠?” 他的话很简单:“我是云天。” “算什么?” 云天看着她,他从来没有想到他的一切都要算一算。 他慢慢道:“算一生休咎。” 血珠的手里果然有了三枚金钱。 这就是鬼娘子的三枚金钱。 叭叭叭! 三枚金钱一掷在地。 一边的丹生看得明白,这一手决不是他与慧娘能做得到的,她的这一手像是蜀中唐门的一手绝技,一手出手掷暗器的手法。 三枚金钱都落在了地上。 血珠看着地上。 她的脸色一变,再看,她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 她说话了,她的声音在空中响。 “你最近有一场恶战。这一场恶战是与你的最大仇敌间的,你受伤了,你伤得很重。但不要紧,你从此一生的飘零日子结束了,你有了一个红粉知己,她是从前心里受过伤的一个女人,她的名字叫做珠……” 云天一怔,她是说她自己? 血珠的脸色没有一点儿变化,她看着云天,说道:“她如今正在凤凰城里,你们早晚会相逢的。” 云天道:“我什么时候死?” 血珠看着那三枚金钱,她慢慢道:“三十年后。” “我怎么样死?” “死在别人的剑下。” 这一句说得当场的人都大惊失色。 云天却不惊讶。一个剑客,在剑下死,有什么怪的?但不知杀死他的那个人是谁? “谁杀死我?” “黑剑。” 只听说过,有一柄剑,来去无踪,他的名字和他的剑一样,叫黑剑。他是一个年轻人,他现在是江湖上刚刚出名的一个年轻人,他的功夫比起“一把剑”云天来还只是一个新手,他现在决不是“一把剑”云天的对手。 云天沉默了,他不知道他还能问什么。 一边的丹生心里暗自叹息,血珠啊血珠,你知道不知道,一生神算的人最后会自己的命运最不好?你知道不知道,一生神算的人最后算也算不明白自己? 血珠当然不知道丹生此时的心境,她正在看着云天。 她轻轻道:“你也许可以杀死他。” 正是,如果他早早杀死黑剑,他的一生就会平安了么? 但云天一笑,他明白,一个剑客终会死在剑下,没有黑剑,还会有白剑,还会有断剑,还会有折剑,他一定得死在一柄剑下。真的如此,他死在哪一柄剑下有什么关系? 他看着血珠,轻轻道:“谢谢你。” 他回到了丹生的面前。 他轻轻问道:“她的话……对么?” 丹生的眼里是一片温情。 云天突然明白了,血珠的话很对,她的话就是他云天将来的命运。 他的心突然咚咚地乱跳了起来,他真的会有一个红颜知己? ×      ×      × 这时,突然有人大声道:“不行,这么算不行!” 众人看时,讲话的人是正义五雄中的老大祁正雄。 血珠缓缓道:“不知道祁老大有什么话要讲?” 祁老大道:“你算一下人的未来,未来之事,多在冥冥之中,自有神天照料,没有谁人可知。就像是在画鬼,任你去画,别人都得说是,因为没有人看得见鬼是什么样子???。如果你能说得出我们正义五雄的家事,我就算是服了你了。” 血珠道:“不知道你要问的是什么家事?” 祁正雄道:“今年我们做了一票大买卖,你别说是什么事儿,只讲我们得了多少银子?第二件事是,我们正义五雄今年得了一个后代,你得说出他是男是女,是几月几日生人,是谁的儿女?第三件事儿是,从前我们曾经得到血大侠的一次照应,你得说出这一次的照应是在什么时候,是一件什么事儿?” 众人一听,都在心里暗暗叫好。 果然是正义五雄,他的心思果然缜密。 血珠明明是遇上了难题,她如果真的能说出来这三件事儿,她才是一个神算,否则,她怎么会是鬼娘子的后人? 血珠笑了,她一扔金钱,此回她的一掷,手法却与刚才又是不同了。 三枚金钱落地了。 血珠好半天没有声响。 众人都在等待。 终于,她讲话了。 “第一件事儿是,你们正义五雄最近得了一笔不义之财,不义之财,取之有道。你们得的这笔财是:三十七万四千二百两银子,当然还有一点儿红货,那是一串珠串,一件玉器,一件兵器,兵器是一柄剑。” 正义五雄中的老五一声嚷,就呆住了,他的表情告诉了人们,血珠的话一点儿也不错。 “第二件事儿是,你们正义五雄中,只有老大、老三、老四成了亲。今年的喜事是,一向不曾有喜的老四夫人生了一个儿子,这件事儿把你们正义五雄乐坏了。你们决定,今年一年得做上几件好事,报答苍天的垂怜,你们给这个孩子起一个名字,叫做怜儿,他五月二日生,刚刚不足一月……” 血珠的话侃侃而述,明白如流。 众人看着正义五雄的脸色,便知道这一次又被血珠说对了,于是,众人中便再爆出了一声彩来。 “第三件事儿,……”血珠的声音弱了下去,但众人都屏息而听,自然也是听得到,“血如洗血大侠当年因为你们劫了一次镖,那一支镖却是江南江门的掌门人江思邪的货,他出面帮了你们,不然,你们那一次正义五雄都是一死!” 正义五雄的老大一声长叹道:“不错,我们是正义五雄,我们决不是猪狗不如的东西,我们现在知道了你是血大侠的后人,你要做什么,你尽管吩咐就是了,我们一定去做,虽死不惧……” 众人都是一声叫好。 但此时有人冷冷一声道:“等一等!” 众人再看时,叫的人是千山九刀中的老大泼风刀。 血珠道:“你想做什么?” 泼风刀道:“当年血大侠的风采,如今在我们众人的眼里依然,血大侠虽死犹在。但你发下了一纸铁血令,你的功夫如何,你是不是可以做得我们北方的武林盟主,这却要让我们看一看才行。你父亲死后,北方的武林盟主已经易人了,他现在是‘雷神’雷威。‘雷神’雷威有万夫不当之勇,他的功夫是我们在场人都无法敌得的。你如果真的有功夫,我们才可以跟你与雷神一拼……” 泼风刀的话让在场的人都暗暗点头。 血珠道:“不错,你的话也不错。” 众人都看着血珠。 连一边的丹生和云天也在一边暗暗嗟叹:血珠啊血珠,你现在该明白了,江湖上,一切事儿,都不光是理,不光是义气,还有一点就是你得有功夫,你得有一身惊人的功夫。 谁知血珠并不发窘,她轻轻一笑道:“天下最勇血如洗,天下最智鬼娘子。是不是?你看!” 她一伸手,一把刀就到了她的手里。 她一比划,就比划了一个招式。 这是千山九刀梦寐以求的一招刀法。 从来刀法武技,练到了一定的程度,想再出来一招一式,那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你一直在心里琢磨,你一直不得其解,忽然一日,忽然一时,你领悟了,你得到了真谛,你就有了一式新的刀法。 她这一比划,顿时让千山九刀都震惊了。 他们天天寻,天天找的那一刀不就是她这一刀么? 泼风刀的话突然变得结巴起来了:“血姑娘,你……这一刀是不是再试一试,让我们看一看……” 千山九刀已经不知不觉都走到了血珠的面前。 他们是学刀的,这一刀对于他们太重要了,他们已经顾不得众人说什么,顾不得众人想什么了。 血珠一笑,她又轻轻地比划了一下。 这一式更比刚才的那一式奇妙。 泼风刀突然向天垂泪了:“天啊,天啊,我一直以为血大侠死了,天下再也不会有奇绝无比的招式了,但血大侠,血大侠,你英灵有知,让你的后人给我们留下了奇招,血大侠,血大侠,你请受我泼风刀一拜!” 他向着血珠一拜。 千山九刀都拜在了血珠的面前。 六 妾心似铁 再也没有了一阵阵的喧嚣,再也没有了一阵阵的吵嚷声,只有几顶帐篷在这山凹里。 众豪杰都下山去了,只有几个人还留在这里。 天仍然是黑夜,山仍然是黑黑的山。 云天与丹生仍然在山上,他们知道,一旦众人的吵声过后,一切都平静时,他们仍然有一场场恶斗。 他们看着帐篷,想着这一天的事儿,他们的心里也是暗暗佩服血珠。 他们早时不知,血珠还有这样的心计。 但要她斗得过一个“雷神”雷威,她还是缺少许多的东西。 她的武功不行,她的狡计也不如雷神,她也没有雷神那么大的势力,她也没有雷神那些钱财。 她是不是想到了这些,她这样一张起旗帜,她是不是会成为雷神的心病,雷神会不会找人杀死她? 她此时已经把她的一切都告诉了江湖上的人们,他们会把这一切都告诉江湖同道。从明天起,江湖上会传言,“雷神”雷威亲手杀死了他的恩人血如洗,他是一个罪人。 但他是不是会因此而变得更疯狂? 此时,从帐篷里边走出了一个女孩子,她就是那个很小很小的,想用一柄匕首刺死丹生的女孩子。 她此时再也没有一丁点儿嬉笑了,她看着丹生与云天,轻轻道:“令主有请!” ×      ×      × 云天与丹生一起走进了她的帐篷。 帐篷里,有几个女孩子,她们围绕着血珠。 血珠的脸色有一点儿红,她是刚刚从那兴奋中过来,心里还在为她自己的顺遂而高兴。她笑着对云天与丹生道:“你们俩快坐啊,你们是不是没有想到这一个铁血令主会是我吧?” 丹生与云天没有吱声。 他们只是看着她。 血珠仍然兴致勃勃:“我告诉你们,我的事儿办得好极了,我想,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杀死那个雷神,让他死在我的刀下!” 她的脸上有一丝残忍,有一种女孩子脸上不该有的残忍。 云天看着她,突然说了一句:“你胡扯!你以为你做了什么铁血令主,你就会胜过雷威么?” 她看着云天,她再看一看丹生,她突然明白了,她白高兴了,他们两个并不快乐。 她马上就不言语了。 她像是一个闯了祸的女孩子。她轻轻问道:“我怎么了,我做错了什么事儿?” 丹生看着她的脸,她的脸上有一种很可爱的表情,像是一个做错了事儿被捉住了的孩子一样,她的脸上满是不安。 丹生不能不讲话了。 “我们去了南方,据江门的掌门人江思邪说,雷神在北方已经扎下了根子,他已经把丐帮、大风旗都收服了,他已经在北方扎住了脚跟儿。他现在正在找我们,他有野心,他想当天下武林的霸主。” 血珠道:“那就更应该宰了他!” 丹生道:“就凭你么?” 血珠的眼眉一蹙:“你小瞧我?” 丹生不语了,他不想刺痛这个任性的小姑娘。 血珠看着丹生,她恶狠狠地说道:“我明白了你的心思,你从来就是害怕,从来就不想报仇,你的师妹为什么不嫁与你?就是因为你是一个笨蛋,你是一个怕死鬼!!” 云天一声怒吼:“住口!” 他看到了丹生的脸色,他的脸色苍白,他的嘴在抖,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血珠也看到丹生气得不行了,她也住了口。 丹生的话也很沉:“我告诉你,血珠,你可以污辱我,但你不能污辱我的师妹……” 她想说:我不这样说,你会生气么?我不这样说,你会在意么?你的师妹,你的师妹有什么了不起?她还是我的娘呢。 但她说不出。 此时云天道:“你想自己干,这没有错。但你想没有想到,你自己根本就不是雷神的对手?” 血珠看着云天,再看看丹生,她突然讲了一句话。 “我可以告诉你,我在这七年里,天天晚上睡也睡不着,我天天想的就是报仇。我天天要上天保佑雷神,但愿他别死,他别死在别人的手里……” 丹生看着她,她的脸色苍白,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她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要宰了他,我一定要亲手宰了他!” 她说这话时,话语轻轻,她是说给上天听的,她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血珠又是一个嘻嘻笑着的血珠了。 她看着云天,轻轻道:“云天,你永远是我父亲的朋友,你也永远是我的朋友了。” 她看着一边的那个女孩子,她对她说道:“你还是去陪云大侠吧,好不好?” 那个女孩子禁不住就吃吃地乐了,她喜欢云天,她喜欢云天那一种绝情的样子,她也喜欢云天做爱时那一种要死要活的劲头。 她轻轻偎在云天的身边,道:“走吧,云大侠,这里没你的事儿了……” 她走上去,轻轻勾住了云天的脖子,她一直把云天从这顶帐篷里勾了出去。 ×      ×      × 现在,山上更静了。 帐篷里,只有她与丹生了。 她看着丹生,轻轻问:“你生我的气了么?” 丹生摇摇头,他此时再一想,她行事,一模一样的是又一个鬼娘子,他生气有什么用?” 他不语。 他只是看着她:“你斗不过雷神的。” 她一笑。她轻轻道:“我斗不过他,但我可以一死。” 他看着她。他轻轻一叹。 她既然想一死,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看着她,她此时又像一个大人了,也更像足了一个活活脱脱的鬼娘子。 她轻轻道:“我昨天让她们去找你,你为什么不和她们一起乐一乐?” 他不语。 他从来不乐。 自从他的师妹嫁了血如洗后,他就从来没有乐过。 她轻轻对他讲:“我告诉她们,只要谁能得到你,她就可以得到一所最漂亮的住宅,她们一定很卖力气,是不是?我还告诉了她们,如果真的你跟了她们,我要她们在你睡的时候,就下手宰了你。如果她们不宰了你,我就宰了她们。你说,除了你,她们是不是谁也不会明白我的心思?” 他冷冷道:“我也不明白你的心思。”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像一个无辜受气的孩子。 她轻轻依偎在他的怀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她说道:“你走的时间太长了,你让我太想你了。” 他不语,他无法对这个任性的小姑娘讲话。 她看着他,说道:“你为什么不和她们在一起?你知道不知道,我让她们去找你时,我在想什么?” 他不讲话。 她轻轻道:“我想,如果你真的和她们好,我就再也不理你了。后来我又一想,不理你也不行,我还得宰了你,我不能让你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我骂那几个小丫头,我骂她们是贱货,我骂她们是一个个小狗,我还骂她们……” 她脸一红,她不再说了。 丹生不敢对她讲话。 他发觉他此次出门,也是有一点儿想她。他想着他是想他的师妹,但却是想她,他一看见了血珠,马上就明白了,他心里是在想这个刁钻古怪的小丫头。 但他不想承认。 她看着他,有一点儿生气了。 她问他:“你想什么?你想谁?” 他不语。 她恨恨道:“你是不是又想你的那个师妹了?她有什么好的,要你天天想着她?她已经死了,你知道不知道?她没有了,你知道不知道?我就在你的身边,我是一个大活人,我是一个大活人!我知道你嫌我,你嫌我是一个残废人,你不喜欢我,你不喜欢我,你就杀死我得了,你何必这样做?” 她拿出了一柄匕首,这就是她给那个小丫头的那一柄徐夫人匕首。 她看着丹生,说道:“我告诉你,我只是说出五个数来,如果你不救我,我就死在你的面前!” 丹生呆呆看着她,他在智计百出的血珠面前,没有一丁点儿办法了。 她瞪着双眼看着丹生。她一声一声道:“一、二、三、四、五……五了,五!” 丹生仍然没有动。 此时,她突然向她自己的脖子上用力一抹。 丹生大惊! 他一冲而上,但来不及了,她已经倒了,她倒下了。 丹生大声道:“血珠,血珠!我答应你,好不好?” 他一时慌了,就忘了,一柄匕首在她的手边,还握着呢。她的脖子上并没有血,她怎么会死? 这时,她噗哧一声乐了,她大睁着双眼问道:“你说话算话?” 他呆了,他没有想到,她拿这么大的事儿跟他开玩笑。他愣愣地看着她。 血珠道:“丹生,你别以为我不会死,如果我没有了这血海深仇,你再不理我了,我一定得死,我决不偷生在这个世上。我说话算数!你相信不相信?” 他点点头。 他怎么敢不相信? 她哭了,她看着丹生哭了。 “你别喜欢我妈妈了,好不好?她有她的血如洗,你跟着掺和什么?你喜欢我,行不行?” 他看着她,他轻轻道:“血珠,我告诉过你,我从来与别人都没有在一起过。我只是与你的妈妈在一起,我们那一次算了一次。” 她突然挺了起来,她紧紧抱住了他的脖子,大声道:“丹生,丹生,我们不像你的那个师妹那么傻,我们不算,我们只是在一起,我们不算,我们既然决定了在一起,我们为什么还要算?我们不算!我们一定不算!” 丹生只好抱住了她,她的身子抖成了一团。 她轻轻道:“我愿意像血如洗和鬼娘子那样,让这世上只有你和我……” 丹生没有吱声。 ×      ×      × 这时,在一间傍着山坡的小屋子里,一个女人正坐在坑上,她一心一意地在拨灯芯儿。 她在想:那个女孩子呢,她是不是真的死了? 她对坐在地上的一个男人说道:“大师,你可以告诉我实话,你说,你救我时,她是不是真的死了?” 那个坐在地上的人是一个僧人,他听到了这个女人的话,他睁开了眼睛,慢慢比划道:我告诉过你了。 她笑了,她笑得很陪小心:“我只是想知道,你就告诉我嘛。” 坐在地上的这人是一个僧人,自然对于俗世的事儿不甚关心,他对于这女人的陪笑就看也看不见,他虽然眼睛盯着这个女人,但却没有一点儿快意。他仍然慢条斯理地比划道:我告诉过你,她已经被一个人救走了,那个人看样子像是唐门的人,他用的暗器很怪,他的手法也特别。 女人道:“是不是那个唐老爷子?如果是他就好了。可他这样一来说不准会把她救去蜀中,那她可就再也回不来了。如果不是那个老头子,他会是谁?” 坐在地上的是那个天哑,他比划道:我告诉你,那个人不是个老头子,他只是年轻人,他当时就把那个雷三制服了…… 她问道:“他杀死雷三了么?” 天哑比划道:没有,他当时好像并不想杀人,他只是想救人。 她笑了。她笑着说道:“大师,多谢你了。” 她的心里也是在想念,她想着那个叫血珠的女孩儿,她为什么叫做血珠?这是不是她的父亲对她的一种念想?是不是她的父亲在想着她,一个叫做裴珠的女人时才叫她做血珠的?他如果叫着她珠子的名字时,她是不是就像一个对他十分眷恋的女人? 她喜欢血珠,忽然有了一日,她变了,她变得喜欢血珠了。她视那个很不幸的女孩子为己出,她对她百般呵护,她对血珠十分疼爱,直至她被雷神下到了水牢…… 现在,那个很不幸的女孩子在哪里?她是不是还在想着她,一个叫做裴珠的女人? 裴珠突然笑了,她一定会记得裴珠的,她从来也没有一点儿温暖,她在雷神家里唯一的爱就是她裴珠,她怎么会不记得? 一 酒虫子 “酒虫子”于去病的心里很不舒服。 如果是在七年前,他一定会去找到雷神庄,他一定会打上庄去,与雷神庄的人拼一个你死我活。但现在他不是当年的酒虫子了,他再也没有当年的风姿了。 他已经在酒里陶醉七年了。七年前,酒入口时,只烧灼他的胃,烧灼他的心,如今酒一入口,已经在烧他的心神,烧灼他的手和脚了。 一喝酒时,他的手就微微发抖。 他走遍了北方的天下,他去过镜泊湖,去过完达山,他也走过长白山,但最让他吃惊的是,他无论走到哪里,他只要一掏出他的玉环,就有人给他酒喝,就有人给他拿银子。 他此时更知道雷神的势力已遍布北方了。 他还能做什么?他只能天天喝酒了。 ×      ×      × 他现在在双马集。 双马集是一个北方的大镇,大概除了凤凰城外,北方的城镇就顶数着双马集热闹了,这里车马辐辏,人口众多,也是一个热闹去处。 最重要的,是这里有三家酒楼。 三家酒楼,一家比一家好。 有一家叫做“叫三叫”。 据说南人吃的东西多,显得有一些不雅,连一种生生的小鼠也吃,而且是活吃。一盘子端上来,还在盘子里活着,一个个小豆眼珠子咕碌碌乱滚,一个个在白白净净的盘子里直跑。人就用一双筷子去挟它,一挟它就吱吱叫,南人管这吃法叫做“叫一叫”。 北人也有好的吃法,那残酷却也照南人一丁点儿不示弱。 在这一家“叫三叫”店里,讲究的是吃活物。 在店堂后面,有一排一排的笼子,笼子里有许许多多的活物。 北方的狸,山上的松鼠,河里的鱼,岗上的豹,都有活的。所有的东西都是活物,讲究的是一个现吃现杀。 “叫三叫”是说的—— 豹叫一口英雄气; 狸叫一口没晦气; 松鼠一叫解闷气。 这就是“叫三叫”酒家的来由。 据说这家店还是当年北方番王的吃处,他时常来这里打猎,打过了就往这里一丢,说一声:“做好来吃!”就常常吃得酒醉,不省人事时回家。他一边走一边念叨:“叫一叫,怪滋味儿,叫两叫,香了嘴儿,叫三叫,没了魂儿。” 从此,这里便是天下最有名的去处了。 酒虫子天天在这家喝酒,是因为它有名。再说因为它也是雷神的一家去处。 又有名,又不用花银子,岂不是最好的去处? ×      ×      × 酒虫子就坐在这里喝酒。 他叫了三个菜,这三个菜就叫得酒家的老板心里直肉疼,但他仍然陪着笑脸,叫厨子去做。 这三个菜是:生吃豹肝,醋片松鼠,云粉鳌花。 他慢慢地喝酒,在等着他的菜。 天还早,像他这样早早就盯牢了酒店的人也不多,偌大的一个二楼,只有那么三两处有人坐着,有个像是酒虫子一样的酒鬼,也是呆呆坐着,坐在那里喝酒。还有两个人都坐在那里讲话,一直在窃窃私语,像是在谈一件甚是机密的事儿。 酒虫子细看一看,知道今天没有遇上雷神的人。 他被雷神的人追杀了好几次。 奇的是,雷神像是一个北方武林盟主的气派,他追杀归追杀,但一直是守信用的,他宁可让酒虫子吃他各处的店,他也不禁止他的店对酒虫子供酒供银子。 店伙计知道这个酒虫子不好惹,他早已经领教过了,此时只是小心翼翼地自认倒霉,他心里祝愿道:但愿今天别出事儿才好。 他慢慢地小心地上了这三道菜,还对着酒虫子微笑,问候,请他再看一看还要什么菜。 酒虫子照例是理也不理他,只是一挥手,让他走开。 正在酒虫子大大地张着口,用劲儿吸了一口气,想一下子把这一杯酒全干下去的时候,楼梯咯咯地响了起来。 这楼梯咯咯响得有一点儿特别,让酒虫子把他手里的杯放下了。 这不是一个人在用脚走,像是几个人在抬着什么东西。 慢慢走上来两个女人,这是两个很漂亮的女人,她们抬着一个小小的很好看的兜兜,在兜兜里,坐着一个笑得很开心的小女孩子。 酒虫子很失望。 他本以为能看到一点儿什么新鲜的东西,但没有,只是看到了一个小女孩子,而且是一个残废的小女孩子。 抬着她的两个女人都是很有一点儿气力的女人,她们抬着她,居然没有一点儿气喘的样儿,她们等着她吩咐,看她要在什么地方坐下。 但这个女孩子居然并不着急,她似乎是忘了她是被人抬着的了,她看看这里,看看那里,显得很是好奇。她念了一念在楼口楹柱上的对联:“市上数百家,此是李翰林乐处;瓮边尺寸地,可为毕吏部醉乡。”她一边念叨还一边说评:“不好,不好,这就是能喝酒呗,李白能喝,毕卓能喝,能喝酒有什么了不起?” 酒虫子一听她此话不凡,就想与她搭话,但一看她那样子怪怪的,就忍隐不发了。 女孩子看完了四周,她点点头,对两个抬她的女人道:“好了,就把我放在那个正在喝酒的人的旁边吧。” 那两个女人果然听话,把她放在了酒虫子的旁边。 ×      ×      × 无论酒虫子怎么大方,他也不能对这个女孩子无动于衷。 如果换了一个别人,也和酒虫子一样,如果你的桌子边有一个女孩子,她眼盯盯地看着你,眼珠子错也不错地看着你一个人吃喝,你心里怎么会舒服? 酒虫子的兴致全被破坏了。 他装做对她根本不在乎的神色,但他不能根本就不在乎。 这女孩子看着他,就像酒虫子是她的亲生儿子。 店伙计也知道这眼光不妙,他走过来问:“姑娘想吃点儿什么呢?” 那女孩子终于有一会儿眼光离开了酒虫子,她对店伙计道:“你看,照他的样子给我也来一份,好不好?” 店伙计笑了,他笑着陪小心:“姑娘,你看,这位客官的菜……嗯,很贵,很贵……” 他不好直说,但他心里有嘀咕: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主顾?他是一个白吃的,你以为那一道豹肝好吃?那是金子,是在吃金子。你以为那是一道好菜么? 女孩子乐了,她一乐时就拍手,她拍手道:“好,就要一个豹肝好了。” 她看着另外的两个菜,皱着眉头道:“这是什么?” 店伙计道:“云粉鳌花,醋片松鼠。” 她笑一笑道:“好了,一大早的,我也不要多吃什么菜了,我只要这三个菜也就是了,一个豹肝,一个云粉鳌花,一个醋片松鼠,好不好?” 她向着酒虫子问。 酒虫子冷冷道:“好,怎么不好?” 她笑了,笑得很得意:“好,就这样了。” 店伙计哭笑不得,他问道:“姑娘,你知道这三样菜得花多少银子?” 一提到银子,她的脸马上变了,她冷冷道:“小小儿,给他银子!” 抬她上楼的女人里,还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女孩子,她就叫小小儿,她此时笑嘻嘻地掏出了一张银票,递与店伙计。 这是一张五千两的银票。 小小儿仍然在笑,她乐着问:“够不够?” 店伙计此时心里已经是大大吃惊了,他一迭声地说:“够了,够了,全够了。” 女人的声音突然变冷了,像冰块一样让人不舒服:“好,那就上菜好了。” 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她嫌时间太长了,她等得时间太长了。 ×      ×      × 酒虫子是一个老江湖,老江湖的意思不是别的,就是说,他会在别人不明白已经遇到了危险时就明白他自己已经很危险了。 他再糊涂,此时也明白了,对面这个笑眯眯的小女孩子是冲着他来的。 一个女孩子,巴巴早地赶来酒家,来与一个一点儿人情味儿也没有的酒虫子坐在对面,而且她也同你一样,要一模一样的菜,坐在那里长吁短叹的,他怎么会不明白此事的蹊跷? 酒虫子看着她,突然一问:“你为什么要叹气?” 女孩子乐了:“吃着这么好的菜,我真的不愿意杀人……” 酒虫子的声音仍然是冷冷的:“你想杀谁?” 女孩子仍然笑嘻嘻:“我想杀死你。” 酒虫子不是不想动,如果有时机,他一定会动,但他一听得那个女孩子的话一出口,他就没了机会,三个女人都站在了他的身侧,他没有一点儿出路了。 他除非杀出一条血路。 ×      ×      × 酒虫子没有动,他舍不得他的三个菜。 他看着这个女孩子。 “我认得你。” 他眼睛直直地看着女孩子。 女孩子笑了,她笑时也很可爱:“我也认得你。” 他有一点儿吃惊了。 “你怎么会认得我?你那时还小。” 她乐得很开心:“你忘了,我是鬼娘子和血如洗的女儿。” 她看着他,慢慢说道:“‘竹刀’冯石,阴阳手,江南江门的公子江守诚,天哑,蜀中唐门的好手唐铁,‘雷神’雷威,还有一个就是你,‘酒虫子’于去病。” 他吃惊的不是她记得他们这七个人,而是她恨得入骨的那一种仇恨。 “你想怎么样?” 女孩子乐了:“我已经与你比试上了,我们比试喝酒,我们比试服毒。” “酒虫子”于去病的脸一会儿一变,他看着女孩子,慢慢道:“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儿……” 女孩子兴致盎然地看着他。 他一声长叹道:“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很后悔,雷神那小子是一个王八蛋……” 他想起了他三次险些被杀。 女孩子乐了:“据我所知,他对你还不错,可能是因为你这个人胸无大志,你从来不想在江湖上有什么作为,所以你才活得很安稳。” 酒虫子明白她的话是实话。 他看着女孩子:“我告诉你这一句话,并不是向你求饶。” “我明白。” “我只是告诉你,那个雷神真的是一个王八蛋。” “我明白。” 两个人都像喝得醉了的人,说话时唠唠叨叨的,没有一丁点儿俐索劲儿。 两个人终于都不吱声了。 最后,酒虫子大声道:“咄,生就生,死就死,有什么可畏惧的?你有什么道道儿,划下来就是了。” 女孩子从她的怀里掏,一掏掏出来一包一包的药来,她把这一包包的药都放在了桌上。 “我与你比试服毒,这是毒药。” 酒虫子大声道:“喝不喝酒?” “喝酒,不喝酒有什么意思?” 酒虫子道:“好,我与你比!你是天下最毒鬼娘子的女???,你的用毒本事一定也是最好的了,我就是死在你的手里也心甘情愿。” 酒使两人的眼光也眄斜,酒使人的神色也可爱。 一喝下毒酒,“酒虫子”于去病的身子就一阵子哆嗦,他直问道:“是不是一种七色七虫花的毒?” 女孩子点点头。 于去病就站了起来,他的身子在楼中斜斜歪歪,毒火中烧。使人一点儿也不得安稳,一步一趔趄,他朗声长吟李太白的长诗《将进酒》: “君不见—— 黄河之水天上来, 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 高堂明镜悲白发, 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 莫使金樽空对月。 他朗声长吟时,他的脸色一变一变,一会儿红如浸血,一会儿死如败灰,连一边的女孩子也都看得明白,他是在借他长吟的时候,将他体内的那一些毒逼入他的丹田内,好一一由丹田走上臂,游少泽,一直由他的手指逼出。 入声更壮,多了几分感慨之声。 “天生我才必有用, 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 会须一饮三百杯。” 他回头斜目,向着女孩子大笑。 “你是不是能喝得下三百杯?” 女孩子乐着,但摇摇头。 他又长声而笑:“不错,不错,你喝不了三百杯,所以你什么也不是。我喝不了三百杯,所以我只是一个酒虫子,连一个酒鬼也不是。可李太白能饮三百杯,所以他才是酒仙。” 他又长声而吟,且以手足舞之蹈之。 “岑夫子, 丹丘生, 将进酒, 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 请君为我倾耳听。” 酒虫子的手一伸,一道酒箭直射向楹柱子,一道黑水直射向楹柱,使楹柱成为毒黑色的了。 他的诗诵得更慷慨。 “钟鼓馔玉何足贵, 但愿长醉不愿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 唯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 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 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 千金裘, 呼儿将出换美酒。 与尔同销万古愁。” “酒虫子”于去病诵完了这一首诗,人便颓然在座。 女孩子道:“你还没有喝下这一杯酒呢。” 她在笑。 “酒虫子”于去病看着她,轻轻道:“哪一杯?” “这一杯。” “这是什么毒?” “长白山的四毒。” 长白山的四毒是:草爬子液,倒鳞鱼刺,千年阴苔虫,梦得鱼粉。 于去病久久看着这四毒。 他知道,他如果喝下了这一杯酒,他将不能再活下去了。但他看着那个女孩子用两指捏杯,一饮而尽。 他神色黯然。 他看着女孩子,问道:“你就是那个叫血珠的女孩子,是你前些日子发出的铁血令?” 女孩子点了点头。 她此时脸色已经红似泼血。 于去病道:“好,好,果然是血如洗的好女儿,你能杀得了雷神么?” 她点点头。 于去病道:“记住,你不能与他比试服毒,雷神可不是酒虫子……” 他把手里的酒杯一倾而尽。 ×      ×      × “酒虫子”于去病死了。 他临死时盯盯地看着血珠,喃喃道:“生于酒也死于酒,此生何憾?但我恨,我后悔……不该去杀死血如……洗……他是一个好汉……子……” 二 阴阳手 在一个小小的山庄里,有一户人家。 这是一户很怪很怪的人家,住户里有两个人,一个是从来不对人讲一句话的老头儿,他总是在院子里莳弄花草,他看着那一些花草,对着那一些花草讲话,但一旦有人来到了他的面前,他反倒一句话也不讲了,他只是呆呆怔怔地看着来人,一语不发。 这老头除了出去买菜以外,从来也不出门,只是一天到晚在院子里忙碌。 山庄里的孩子叫他哑老头。 哑老头除了出去买东西外,从来不出门,这让庄里的人都觉得奇怪,他们知道这一个哑老头没有钱,他用什么买东西? 有人就好奇,跟着哑老头进了城。他们跟着哑老头,居然让他们看出了门道。这一个哑老头就是同城里的人打交道,也从来不讲话,他只是向着那些城里的人一做手势,就让那一些奸奸滑滑的城里人一声也不吭了。他就不紧不慢地从城里人的铺子里拿东西,他想拿什么就拿什么,而且从不付钱。他先是去了布店,拿了人家的布,又去了一家小铺,从那里拿了一些酒,又拿了一些香烛什么东西。他居然大大方方地从人家的眼皮底下拿东西,最后也不给钱,起身就走。 小庄的人都看明白了门道,他只是在三四家铺子里拿东西,而且他做的手势也始终是一样的。 他的手势也没有什么稀奇的,他只是向人家伸出一只手掌来,把手心给人家看一下,再翻过来,把手背给人家看一下。 就是这么简单。 人起先都以为他家里再也没有别的人,以后便知道不对了。有一天的夜里,小庄里有的人睡不着,半夜里听到了一阵阵风似的呼叫,这像是狼的一声嚎叫,但又比狼的嚎叫声绵长,人们以为有了什么大事要发生,却不料根本没有什么事儿。半夜里,有人看到了从老头的屋子里,走出了一个人。 说他是个人可有一点儿不准,他那样子根本就不像是个人,而是像一个鬼。他的头发很长很长的,他的脸色是死一样的白色,他的身子很削瘦,他的神态很颓丧,他一步步走出了那一间小屋。 他慢慢走到了那个老头的面前。 老头抬起了头,看着他,这一会儿,老头儿的脸上有了一种笑意,他是对着那个幽灵似的男人笑。 他说:“你练成了么?” 那个男人道:“我练成了……” 那个男人的神色并不高兴。 他练成了什么?是一种功夫么? 老头道:“恭喜你。” 那个人轻轻道:“我答应你的,我一定做到。” 老头淡淡一笑:“我知道。” 他们再也不讲话了。 这时,那个男人道:“我可不可以问一问你几件事儿?” 老头呆了一下,他想了一想,说道:“好,你问吧。” 那个男人道:“你听没听说有雷神在江湖上的消息?” 老头道:“雷神可抖了,他现在带着他的人在江湖上横行无阻,据说有人要与他作对,与他做对的人说是一个女孩子,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 那个人“哦”了一声,他很惊讶。 “这个女孩子是谁?” “据说,她叫血珠,是血如洗血大侠的女儿。” 那个人道:“是她?……” 他不再问了。 他隔了一会儿,又问:“有没有人找我?” 老头一叹道:“有,当然有,现在江湖上最值钱的人头,恐怕就是你的人头了。” “是么?”他淡淡地一问,“我的头值多少钱?” “五千两银子。” “还有谁?” “江南江门的江公子,‘竹刀’冯石。” 他长长地一叹,问道:“他们的头值多少银子?” “‘竹刀’冯石的头是四千两,江南江门的江公子的头值三千两。” 他笑了,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 老头问他:“你笑什么?” 他笑得更狠了,他笑时,像有一股股阴森森的气息直从他的口中逼出。 “我在笑,我在笑,江南江门的公子居然那么便宜。” 老头一叹:“我要是你,我就不笑了,你的情形不妙,现在你只要上了大街,人家都会想着拿走你的人头,你的人头值白花花的五千两银子,谁不动心?” 那人一笑,再也不语了。 ×      ×      × 天亮了,他起身了。 他看着那个老头,脸上带着笑,他的笑意尽管很有一点儿僵,但实实在在是一种很有诫意的笑。 他对着老头说:“我要走了。” 老头不语。 他看着老头,说道:“你得小心些,我走了以后,你得把这一间小屋烧了,走得远远的……” 他又说:“我明天与他们见面。” 老头点了点头。 他的脸上再也没有一点儿表情了。 他慢慢走出了屋子。 他的手里什么也没有,他的手是两只空手。 老头趴在了被窝里,咬着牙,一声也不响,他哭了,但他的哭是无声的,他的泪水流得很快。 ×      ×      × 当日上三竿时,他走到了城里。 这就是那一个双马集。 这是北方的一个很热闹的大城镇。 他慢慢走在了城里。 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是谁,但所有的挨着他的人都有一种恐惧感,天是热的,但你一挨近他,却感到有一股凉丝丝的气息向你扑来,让人顿时以为他不是人,吓得马上离开他远远的。 阴阳手就这样走在街上。 街道两边,有无数的人在看着他。 他的样子很怪,他的衣服是冬天的衣服,但现在已经是夏天了,他这一副样子就很打眼。 他不理不睬,慢慢走进了那一家酒店。 这家店的名字叫一个字:春。 春酒店的样子很别致,它是一副木头搭起来的,一拢共有十根木头搭在了一起,搭成了这家春酒店的门面。这十根木头都搭成了一个字样,这一个字就是“春”字。 春字下面的日字就是一楼与二楼的门,你从“日”字的上一方口进去,就进了二楼,你从“日”字的下一方口进去,你就进了一楼。 进楼以后,楼内也与别家大不一样。 一楼是一块块的大石头砌成的,一条沟里满是酒,酒在沟里流。沟边是一只只瓢,你可以在沟边自斟自饮。再向上看,有一条吊槽从二楼吊下来,吊槽里流着的也是酒,整个酒店里满是酒香。 一楼有一对楹联,联云: 使我有名全是酒, 到君居处便开颜。 到了一楼后,你想伏地牛饮,便得交上五两银子,这倒十分合那一些酒徒的兴趣,他们知道一入此楼,便有得便宜占了,他们可以一直喝下去,一直喝到了头也抬不起来,腿也迈不动步了,他们才会趴下呼呼大睡。 他们醒时才会发现,他们都是在春楼的酒楼前面的空地上呼呼大睡,他们都会说他们头一回睡得这么香甜。 但你如果想上二楼,可就有一点儿难了,你得在一楼的楼梯口交上三十两纹银,交上三十两纹银后,你可以上这春字楼的二楼了。 很少有人上得了二楼。 但如果你有钱,你真值得上一次二楼。 二楼,有许许多多的酒肉。 酒和肉是吊在袋子里的,一袋子里是酒,一袋子里就是肉。吊在袋子里的酒肉都是鲜美可口的,你只是去摘来用便是。 但有一件事儿让上楼的男人女人都颇费心思,他们好半天也不愿意动。 他们上楼,必须有一个条件,他们得全身脱光,只身穿一条小小的兽皮遮羞就行了。 这样子让许多的人不太好意思。 人都是这样,一入了二楼,都是忸忸怩怩地不愿意脱衣服,但一旦来的是老常客,便对这一条规矩赞不绝口。 他们头一回来时,也不好意思,但一入了楼内,他们就知道了,什么叫做荒淫无度,他们就知道了纣王为什么要设这酒池肉林,他们明白了那其中的乐趣。 二楼上也有联: 寻常人哪知纣王好? 醉乡里酒肉皆是家。 这一副联也不知道是谁写成的,但也看得出是一个江湖浪子,一个醉里侠客写成的,那笔触生生是一种金钩银划,入木几分。 一旦你自己身上没有了那层遮羞的布以后,一开始是不习惯,以后你便越来越知道,你不但能喝酒,而且你能喝许多许多的酒了。你知道你不但能生生吞下去一块一块的肉,而且你能吞下去许多许多块了,你也知道你不穿衣服也很自然,你得很习惯于不穿衣服。你常常醉倒在这里,在一棵树下,他抱着一块肉醉倒了,我抱着一袋酒呼呼大睡。 男人们来过了一次,他们决心还来,他们总是念念不忘这块地方。尤其是在男人烦恼了的时候,男人对女人腻了的时候。 奇怪的是,从来有的地方招揽生意靠的是女人,唯有这里不靠女人,靠的是这种树上挂着的肉袋和酒袋。 时常有人在这里看到一种奇景,身上像是没有任何衣饰的男人抱着男人大哭。 他们两个在半天前还根本就不认识。 男人们喜欢这里。 他们也说不清为什么喜欢这里。 ×      ×      × 这个男人上了楼,他交了三十两银子,就上了二楼。 看起来,他似乎是这里的一个常客,他交上了银子以后,就慢慢地脱下了他的衣服,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时,他再也不脱了,他慢慢地走进了那二楼。在那一棵棵人工做成的树木后面,有几个人在躺着卧着,他们的手里拿着一只袋子,袋子里是那一袋袋的美酒,他们的姿势很舒服,他们在一只手里还可能拿着一块大大的彘肩,一边喝酒,一边吃肉,一个个全都喝得醺醺然。(校注:彘肩,即猪肘子。) 这个男人一走进了那里,他的样子就让所有的人都很注目了。他的身子太瘦弱了,瘦弱得似乎风一吹就会倒,他的几根肋骨清清楚楚地摆在胸前,而且他的皮肤特别怪,似乎他的皮肤透亮,让人从外面一下子就可以看得到他的五脏六腑。他的脸也是凹下去的,没有一点儿肉,但只见到了清清楚楚的头骨形状,只有鼻子有肉,是一个正正经经的鼻子,其它的地方似乎都很瘦,看上去很吓人。 这地方似乎很受人欢迎,在这里,现在正是好几棵树下有人。 一边是几个浪荡文人,他们一个个全都脱得精光,便少了一点儿酸气,他们正在一个个摇头晃脑地做诗,听得他们一阵阵狂笑,便知道他们从来没有这样放荡过,他们一定写出了不同寻常的诗句。 另一边,有一个十分彪悍的大汉,他一身精肉,显得像是要爆了出去,如果一不小心,一身的肉就会炸飞。他此时正旁若无人地看着他的酒,一边,放着他的一根竹棍子。 这男人很注意那个大汉,他看着那个大汉,笑了笑,笑意冷凝在了他的脸上。 ×      ×      × 他也找了一处地方,坐了下来。 他慢慢也进入了兽境。 人??没了衣服,便少了许多的拘束,便少了许多的规矩,他也一样,不一会儿,便两眼放光,四处撒目,像一只在山林里的野兽了。 他大声长吟道:“世人只知有圆缺,不知妙处在阴阳……” 他的声音很大,但那一边的几个读书的呆子仍然只是在念诗,没有一个肯来理他的,他们似乎在此世上只是重在诗句,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只有那个大汉抬起了头,看着他,似乎因为他的酒喝得太多了,就忘记了这个精瘦精瘦的男人是谁了,好像他从来就认得这个瘦男人似的。 他醉眼眄斜,看着这个精瘦精瘦的男人,冷冷地问道:“你是谁?” 这个精瘦精瘦的男人道:“阴阳手!” 那个大汉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慢慢道:“阴阳手阴阳手?手怎么还能分成阴的阳的?” 这个精瘦精瘦的男人便伸出了他的手,他的手是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他把他的手一伸,出手心,又一翻,翻成了手背。 大汉盯着他的眼睛,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儿,他看着阴阳手,突然道:“对了,对了,是有人在悬赏捉拿你,因为你是一个逃犯,是不是?” 阴阳手乐了:“是么?我是一个逃犯?我会是一个逃犯?” 他嘿嘿笑了起来。 他一笑,那一个大汉的脸色就变了,一会儿一抽搐。 他不笑了,那个大汉才不抽搐了。 大汉道:“果然厉害,果然厉害。” 阴阳手道:“你再也不会说我是逃犯了吧?” 大汉一叹:“我本来想把你送去,送一个活的人去,但我现在变了主意……” 阴阳手似乎对于大汉的话很感兴趣,他慢慢道:“你现在想怎么样?” 大汉道:“我想,我还是弄一个死的阴阳手去比较好,你看呢?我的话是不是对?” 话音刚落,那一个大汉一跃而起,直扑向阴阳手! 大汉的功夫不错,他的手一出,阴阳手便知道他功夫不弱。他轻轻一声笑,便凝神出掌,大汉的那一根棍子挟雷霆,带霹雳,直刮一股旋风,劈头盖脑打向阴阳手。 阴阳手的掌式也此时轻轻擦向那个大汉的身侧。 他似乎忘了,这一根棍子如果真的打在了他的头上,他的头一定会被打开花。 但那大汉似乎很害怕他的这轻描淡写的一掌,他急急抽身,让这一棍走空了。 阴阳手大声笑道:“你还有什么能为?为什么一击不成便退?” 那大汉道:“阴阳手,你死定了,报应不爽,只争来早与来迟,你纳命来吧!” 这时,阴阳手看到了二楼上的情景,在一边摇头晃脑念诗的那一群人竟然都不去念诗了,他们都慢慢走向阴阳手。 阴阳手暗暗吃惊,他是一个老江湖了,他怎么会看走眼了?那些白白净净的男人没有一个像是练过武功的,怎么他们都是会家子? 五个人都站在了阴阳手的面前。 阴阳手道:“你们是谁?” 一个人道:“你没有听说过我们,你就该死了,你真的没有听说过正义五雄的名头儿?” 阴阳手笑了,他咬牙切齿地笑了:“原来却是你们五个兔崽子!怪不得一个个都跟那白条儿似的……” 正义五雄中的老大祁正雄道:“阴阳手,你参与了杀害血如洗血大侠的阴谋,你得死了!” 三 十八手 “春”楼是一家大酒楼,也是一家怪酒楼,没有人知道在这里会有一场生生死死的搏斗。 有人在楼下,但人们都知道,来这里的人都是有伤心事儿,或者是有些不得排遣的苦楚,他们不愿意做人,他们宁愿做一回野兽,他们做人做得太累了,他们此时再也不愿意做人了,他们情愿做一回野兽。他们做野兽时可以一点点排遣去他们心中的块垒。当他们在这里时,他们可能会很苦闷,他们会酩酊大醉,他们也可能会人事不省,他们更可能打打闹闹,吵吵嚷嚷。 没有人来打扰他们。 此时,那个大汉和正义五雄都静静地围着阴阳手。 ×      ×      × 他们奈何不了阴阳手。 六个人中,已经有三个人负了伤了,正义五雄中的老三、老四和老五都流血了,他们的身上带伤,面上有一种畏惧的神色。 那个大汉的腿负了伤,他的眼里也满是不相信的神情。 他们不能不畏惧。 从来没有人见到过像阴阳手这样的武功,他只要一出手,手轻轻一划,在空中飞了一下,那一个在对面的人就受了伤,先是皮开肉绽,绽开的皮肉上竟然不流血,好一会儿,翻白的皮肉上看不到血痕,只有白白的可怕的皮肉翻开着,直至好半天,才从他们的伤处流下了鲜血来。 正义五雄中的老大冷冷道:“阴阳手,你今天死定了,你以为凭你的这一身‘阴尸功”就可以取胜么?你白费了心思了……” 一边的正义五雄中的几个兄弟这才知道,阴阳手此时已经有了一身“阴尸功”。 “阴尸功”是先有了一身阴毒功夫的人,最后抱着一具十年以上的死尸,连连抱上七七四十九天,才可以练成的一种阴毒功夫。有这种功夫的人,一身的穴道全都封住了,只有全身的十八个穴道可以出气息,走游血。但人难以取胜的是,他这十八处穴道都在明处,都一一走动血气,你击此穴则气血走了它穴,你击它穴则气血又走了一处新的穴道。你无法杀死他,因为你击不中他的浑身穴道。 六个人已经都在阴阳手的身上击了许多处,但阴阳手一击之下便一挺而起,根本就没有受伤。 阴阳手反而越战越勇。 众人再看阴阳手,他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他此时的心也似乎不再跳了,他的浑身像是进入了一种无知无欲的状态。他冷冷看着六人,慢慢道:“正义五雄,你们死定了,你们再也不能在江湖上横行了,明年的今天便是你们正义五雄的周年!” 阴阳手此时竟然高兴得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时,一阵阵阴柔的力道直冲向六人。 六个人的脸色变了,他们知道,他们今天很难逃一死。 ×      ×      × 此时,正义五雄的老四忽然一吼,他大声道:“大哥,我们用五毒箭! 江湖上,有人也惧正义五雄,正义五雄的拿手戏便是这五毒箭。 五毒箭是剧毒。 一句提醒了正义五雄中的老大,他一声道:“好!” 五人便都持弩在手。 阴阳手竟是浑然不惧。 正义五雄的老大此时说道:“阴阳手,你还是告饶了事,你此时已经是死路一条了,你想活命,就告饶。如果令主真的想饶了你,岂不是你的造化?” 阴阳手冷冷地笑。 他袖起了他的一双鬼手。 他好整以暇,看着众人。 大汉早已经离开他们远远的了,他的眼里有着畏惧,他知道,正义五雄的五毒箭确实是厉害,正义五雄的江湖威风多半是来自这五毒箭。 此时,正义五雄中的老二一声厉吼道:“阴阳手,你的命要没了!你还不告饶?” 阴阳手却不听他们这一套,他慢慢走向正义五雄。 他的手要伸出来了。 这时,正义五雄的老大一声怒吼:“放!” 五支箭筒一直对准着阴阳手,此时,十几支箭一齐向阴阳手发射! 大汉在一边,竟然也胆战心惊,他看到了,那一片箭起处,竟然起了一阵阵毒雾。 毒雾下,有了一些唰唰的声响。 毒雾慢慢散了。 阴阳手没有了动静,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正义五雄对于他们的毒箭很有信心,他们的箭在江湖上从来没有人不怕。 ×      ×      × 但他们又看到了一个人,一个仍然站得笔直的人。 阴阳手仍然站着,站得笔直。 所有的毒箭都落在了地上。 他的衣服破了,他的衣服一眨眼间就被毒雾烧得没有一点儿好地方了,只有一片片的衣服片片儿在他的羞处,在风中飘,在众人的眼前飘动,像是一片片小小的旗帜,在众人的眼前飘动。 但再一细看,阴阳手的身上并没有伤,他的皮肉都是惨惨的白色。 他是不是铜皮铁骨?他怎么在那么毒的五毒剧毒下竟然没有受伤? ×      ×      × 阴阳手的话声很慢,他慢慢道:“我还忘了告诉你们一件事儿,我并不怕你们的毒,因为我身上的肉,比你们的任何毒都要厉害。你们想在我身上用毒,就别费这份心思了。” 他仍然站着,仍然站在六个人的面前。 阴阳手道:“我可以一一撕碎你们,把你们一个个全都撕成碎片,但我又有了一个新主意,我想把你们一个个都咬几口,让你们从今天起,天天身上开始溃烂,一直溃烂到你的身上的肉没有一丁点儿好肉为止。那时,他们就再也没有一天不想死了,你们天天想死,但一天天你们也死不成,你看,这样好不好?” 六个人都不作声,他们知道,他们以前太小看这个阴阳手了。 他们太轻视阴阳手了,他们得为这轻敌而付出很沉重的代价。 ×      ×      × 没有任何办法。 也没有任何人可能救他们。 他们手里的兵器一下子变得无足轻重了,他们头一回知道了,他们手里无论有什么兵器都是无用,他们没有办法杀死这个阴阳手,因为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他只是一个抱过僵尸的鬼,一个人间恶鬼! 他们是不是只能束手待毙? 这时,老大一声道:“老四,你走!” 他们想,他们应该有一个兄弟回去,料理他们自己的后事。 老四道:“大哥!” 老大一声怒吼道:“老四,你走!” 阴阳手笑了一笑,冷冷道:“你想走,有这么便宜?你得把你的手留下!” 老大一声怒吼,他冲向了阴阳手。 老三、老五,还有老二都一齐冲向了阴阳手。 但阴阳手只是一划,轻轻地一划,他们四个人都向外退出了。 阴阳手站在了老四的眼前。 他轻轻道:“我愿意让你走,但你得留下一条胳膊……” 老四看着众兄弟,他的眼里闪着屈辱的泪水。 他怎么办? 老大道:“老四……” 老四知道,他无法全身而退了,他只能留下他的一条胳膊。 他慢慢抓起了一把刀,他看着他的右臂,他慢慢举起了他的刀…… ×      ×      × 这时,有人在笑了。 这是一种太不合时宜的笑。 但这笑却是很清脆的,笑得很开心的,一种无忧无虑的笑。 是一个女孩子的笑,一种很年轻的笑。 阴阳手的脸一变,他冷冷道:“谁,站出来!” ×      ×      × 果然有人,也真的就出来了。 是一个女孩子,她没有法儿站,她只是坐在一张软软的垫子上,由两个女孩子抬着她,她懒懒地坐在垫子上,笑着看阴阳手。 她乐时,那模样活像是一个很开心很开心的小丫头。 阴阳手的眼睛都眯细了,他的眼里有冰一般的严寒。 “你是谁?你来这里做什么?你总不是想也脱光了衣服,在这里大吃大喝一顿的吧?” 女孩儿乐了,她显然也不凡,她看着阴阳手,她乐得很天真,如果不是在这里看到了她,连阴阳手这样的老江湖也会以为她只不过是一个无辜的小丫头。 她笑着:“我是来看一看你,我想你大概是死了,就来看一看。你不知道,我对于你们那几个人都很有情感……” 阴阳手道:“谁?” 女孩子道:“你不能忘啊,有你一个,天下最阴的人阴阳手,还有一个是‘酒虫子’于去病,江南江门的公子江守诚,还有一个是天哑师父,蜀中唐门的好手唐铁,‘竹刀’冯石,最后还有一个人就是‘雷神’雷威了……你说,你们七个人谁会先死?” 阴阳手乐了,他乐得有一点儿狂。他慢慢道:“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告诉你,如果我今天不想死,我就一定不会死,我可以先杀死你,再杀死你的这一些狗党,让他们一个个都死得很惨……” 女孩子乐了,她对着抬着她的那两个女人乐。她笑道:“来人,让阴阳手看一看他同伙的下场!” 真的就有人了。 从楼下一跃跃上了一个女人,一个手捧个很大的木盘子的女人。 木盘子上有一颗人头,这是一颗腌制得很好的人头。人头的眼睛都张着,人头的样子很伤心,像是一个因情失意的人,或者是一个得不到酒喝而郁郁不乐的人。 这是“酒虫子”于去病的人头。 女孩子乐了,她指着于去病的人头,对阴阳手道:“你看一看,我一定要你们七个人都很满意,你喜欢不喜欢他的表情?你要是喜欢他这表情,就让你也来一个他这样的表情。如果你不喜欢,那可就算了,你可以来一个乐呵呵的表情,好不好?” 阴阳手的脸气得越发青了,他看着女孩子:“好,有一点儿本事,你就是那个血如洗的女儿血珠?” 她笑了一笑,道:“不错。” 阴阳手看着这周围的六个人,他的眼光很阴毒,他一一看着他们,像是在看着一个个死人一样,他慢慢道:“他们都已经是死人了,他们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回去。” 血珠乐了,她看着阴阳手,说道:“你看看,我是不是还可以活着?” 阴阳手道:“要是依我的话,你早就是一个死尸了,只是那个雷婆婆,他根本就不是一个男人,他婆婆妈妈的,能成什么事儿?” 她笑了,她看着阴阳手道:“你的话很对我的脾气。” 她瞪眼看着阴阳手,慢慢说道:“阴阳手,你说,当初我娘怎么算出你的死法?” 阴阳手哈哈大笑道:“她怎么算出我的死法?她简直是疯了,她以为我是一个什么人?她以为我是一个登徒子么?她竟然算出我会死在一个女人的身上……哈哈哈哈!” 此时,众人都一声也不出,只有这个女孩子的一声叹息。她笑了,她看着阴阳手???说道:“不错,你以为这是一个艳若桃花,美若天仙的女人么?你错了……” 她一挥手,从楼下上来了几个人,他们都小心翼翼地搬着一具死尸。 女孩子乐着,招呼着正义五雄:“把她竖起来!” 这是一具女尸,是从那个小小的屋子里找来的女尸。 这是阴阳手抱过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那一具死尸。 阴阳手一看到了这具死尸,他的神色变了,他的脸上有一种恐惧的神情。 “你你……你想做什么?” 女孩子一声叹息:“我想告诉你的是,你要抱着的,就是她了。她不怎么好看,但你既然已经抱过她七七四十九天了,再抱她一会儿也无妨。” 阴阳手大声一吼,他想冲出人群。 但晚了,众人都围住了他。 阴阳手的手伸出来了,他的手抓向哪里,哪里的人急忙让开。 这时,只听得那个女孩子一声怒喝:“你往哪里走?!” 叭叭叭! 一阵急响。 一阵子急雨飞向了阴阳手。 他的身子上钉满了暗器。 他的身子不动了,他的身子在扭动,他的身上钉满了一件件暗器了。 他大声道:“十八手……你这是唐门的十八手!” 阴阳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小小的丫头竟然会唐门的绝技“十八手”,她的暗器一出手,十八枚暗器都飞向了他的穴道。本来他是不怕她的这些暗器的,只要是一枚暗器不射中他,他就不怕,但他太惊慌了,他怕那一具死尸,他就没有防备,他中了这十八枚暗器,身如刺猬了。 他的闭气出息的十八穴道此时都中了暗器了,他此时再也不是刀枪不入的阴阳手了。 他倒在了地上。他身子疾忙一跳,又像是个好人儿一样了。 他有一种阴气逼身,他仍然可以支持。 阴阳手急急扑向女孩儿。 女孩儿一乐,她大声道:“给他!” 那几个搬着尸体的人都一扬手,一具死尸飞向了阴阳手。 阴阳手想躲开,但他躲不开,这是一具他日日夜夜抱过的死尸,是一具他用以练成绝世奇功的死尸,此时,她像是一个恋人,直直地飞向了阴阳手。 阴阳手像是一个梦中人一样,不闪不避,直迎上去,死死地抱住这一具死尸。 他的脸扭歪了,他的眼睛也黯淡了,他看着这一具女尸,他此时突然明白了鬼娘子的那一句话,他是抱着一具死尸而死的。鬼娘子毕竟是鬼娘子,她临死时也算到了他阴阳手的死法! 他看着死尸,他的身上开始流血,血是白色的。一点点儿流光了他的血,他还一句句地说:“我死了,可是不风流……” 四 心如蛇蝎 在一座很大很大的庄园里,有着铁血令主的家。 在她的家里,有许多许多的人,他们都是她的奴才,他们都是她的手下,他们都是江湖上很有名的人物,但他们一个个都服从于一个小小的丫头,他们都唯她的马首是瞻。 她是真正的铁血令令主。 她发出的铁血令是一种很好看的铁血令,是一种呈梅花状的血红血红的羊皮纸块。 这上面浸满了鲜红鲜红的血。 这是仇人的血,这是敌人的血。 在这个庄子里,有一个女人,她天天坐在一块软垫子上,静静地坐着。 她静坐着的时候,显得很文静。 她在一句一句地写诗。 她写的诗很得意。 “夜空不雨多时花, 驰骋江湖寻仇杀。 十里一剑击一人, 千里无名雪怨家。 更有时衣多令雨, 也折清梅插瓶花。 弹铗高歌本非我, 玲珑剔透绝世娃。” 她看着她写成的这一首诗,笑了,她很开心,她头一回很是开心。 ×      ×      × 这时,她的身后有人说话了。 “其实,你用不着这么认真,你已经有一些霸气了,你写诗时,已经有一些洋洋自得的样子了,你何必对于江湖争杀这样有兴趣?我劝你得罢手时还是罢手,根本不必去做什么铁血令的令主,你只是你,一个很不开心的小丫头就是了,那样子有多好?” 她笑了,回过了头,她看到了丹生,她喜欢的一个男人,一个叫她的母亲和她一样都能怦然心动的男人。 她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有听到你进屋子里来?” 他一叹道:“你太专心了,你的得意让你什么也听不到了。” 她一笑,抿着嘴乐:“你别吓唬我了,好不好?你以为我是一个小娃娃么?你何必吓唬我?” 她乐得偎在了他的怀里。 她好半天没有讲话,她此时倒也是累了,她不愿意再多讲话。 她问:“你知道不知道,我已经杀死了那个阴阳手?” 他点点头。 她乐了:“他们更服我了,你没有看到正义五雄的那神色,我今天救了他们……” 他很有一点儿闷闷不乐地看着她,他一天天看着这个小丫头。他知道,她正在一天天地杀戮,她杀死她的仇人,她用她的仇恨把血涂在别人的苦楚上。 丹生道:“我可以告诉你,你只要不再去杀人,我就与云天一起去为你杀死那其余的几个人……” 她乐了,她乐得很开心:“真的么?” 他点点头。 她把头埋在了他的胸前,她的声音很低:“我真高兴,因为你喜欢我……” 她忘情了,她这一会儿又是一个依依可人的小鸟了。 她慢慢把自己放入了温柔。 他说道:“我喜欢你,我真的很喜欢你,但你不能天天杀人,你只要天天杀人,人就会得一种病……” “什么病?” “狂病。” 她笑了,她笑得很有一点儿天真:“我不会,我怎么会狂?”她看着他:“你喜欢我,你真的喜欢我,你就对我好一点儿就是了。我从小就没有人对我爱……他们死得太早了……” 一提起她的父亲母亲,他便无话可说了,他知道,她实在是一个很可怜的女孩子。 她的声音在哆嗦,她的眼睛闭着,她的话是从她的心里流出来的:“我告诉你,从来没有人好好爱过我,你是不是也打算不好好地爱我?” 丹生无话可说了。 ×      ×      × 好久,他走出了她的屋子。 他看到了站在静夜里的云天。 他也站住了。 两个男人,是两个饱经世事的男人。 云天道:“你劝她了?” 他点点头。 云天道:“没有用。” 丹生看着云天,他不明白云天为什么要说出这么一句话。 云天道:“杀人也有瘾,你明明知道杀人时不很痛快,但你头一回是心哆嗦着杀了,第二回就比头一回痛快多了,你的心也不那么抖了,你只是心热了一下。再以后,你一杀人就不那么有刺激了,你很快就杀了人,你杀人时的心连热也不热一下了。这时,你做人的兴趣全完了,你再也没有什么兴趣做好一个人了,你的兴趣全都在这争争杀杀上。” 丹生不语,只是瞅着云天。 云天是一个好剑客,他当然明白这些。 但她不明白,她以为她一心一意只是报仇,她的心意不错。 丹生没有办法,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      ×      × 雷神很生气,因为他听到了那个女孩子的消息。 她不但没有死,反而活得很有兴头,她自己弄了一个铁血令,做上了令主,她还要向雷神讨还血债。 如果这个人只有十几岁,而且是一个残废的女孩儿,她吵嚷要报仇,一定会让雷神只是一笑。但这一回雷神没有笑,他笑不出。 如果有人像雷神一样熟悉血如洗,如果有人像雷神一样熟悉鬼娘子,他一定笑也笑不出。 他知道,血珠是血如洗与鬼娘子的女儿,她一定会千方百计地杀死他。 但她能胜得了他雷神么?他已经是北方的武林盟主了,他一呼百诺,即使血珠成了铁血令主,她又能奈他何? 但雷神知道,她一定会紧紧地盯着他的,她会一步也不差地盯紧了他,她随时随地都想把雷神杀死。 他怎么办? 他不想与血珠明目张胆地作对,他只要暗暗地找人杀死她就是了。 ×      ×      × 雷神喊了一声:“来人!” 就走来了雷三。 雷三像是他的一条影子,在他的身边。 雷神问:“她怎么样?” 雷三答道:“她决不简单,她有了许多的人,像正义五雄、千山九刀,还有一些人都跟着她,她自称是铁血令主,连丹生与云天也和她常在一起。” 雷神道:“你说,丹生与云天曾经去了一次江南?” 雷三道:“是。” 雷神道:“他们总不会是去游山玩水的吧?” 雷三道:“他们去找了江思邪。” 雷神道:“那一瓶‘酸醋’一定会告诉他们,我现在动不得。他们一定会颓然而返。” 雷三道:“一定是,因为他们再也没有在江南多呆。他们从江府出来就匆匆回来了。” 雷神道:“她的身边还有什么人?” 雷三道:“有一些人,但都不要紧,只有一个人,一个很瘦很瘦的黑衣人,他从来不讲话,只是静静地立在她身后,据说这个人很厉害……但我实在打听不出来他的名字……” 雷神静立了半晌,他慢慢道:“我可以告诉你,他的名字叫做唐魂儿。” 雷三的面色一变,他吃惊不小:“他就是那个唐门的第一高手唐魂儿?” 雷神淡淡道:“不错,是他。” 雷三的脸色惊异不定,唐魂儿从不轻易到任何地方去,他每去一个地方,那儿的大人物多半会有人要没命了。 雷三道:“杀了他?” 雷神道:“你不必理他,他由我对付,你就对付一下那个女孩子就行了。你去告诉他们,凡是与血如洗的这一场梦有关的人,你都告诉他们,如果他们要他们的脑袋的话,他们就得先杀死她,杀死这个血珠!” 雷三答应了,他走出去了。 ×      ×      × 雷神笑了,再到天亮时,就再也不是她挨个儿去找那几个人,而是那几个人去找她了,她死在这些人的手中更好。如果她不死,早晚她也得死在他雷神的手里。 血珠必死! ×      ×      × 雷神的身后站着一个人。 雷神好半天没有说话。 好一会儿,他才问:“你这几天怎么样?” 那个人道:“还好。” 雷神道:“你的手抖不抖?” 那个人冷冷道:“我的手从来不抖。” 雷神笑了,他笑得很开心:“我以为你搂着女人的时候,你的手一定会抖。” 那个人简单道:“不。” 雷神道:“她是不是很好?” 那个人道:“还好。” 雷神道:“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有什么还好?” 那个人不语了。 雷神看着他,慢慢道:“从这向里走,见门就拐,拐到第三个门,推门进去。在那里,有我的三个女人。你记好了,她们的名字叫做金、银、宝。你去吧!” 那个人不动。 雷神的身影很高大,他默默站立着,好久才问道:“你为什么不去?” 那个人道:“那是你的女人。” 雷神道:“我的也就是你的,女人是衣服,你知道不知道?” 那个人道:“我不去。” “为什么?” “我不喜欢穿旧了的衣服。” 雷神一愣,他笑了,他的笑意很淡。 “我从南方弄来了三个女孩子……” “我知道。” “好,你去吧。” 那个人转身就走。 雷神道:“站住!” 他生生一顿,就站住了。 雷神道:“我是一个老人,我就不喜欢做事拖泥带水,你如果要去,你就把你的事儿弄俐索了再去。” 那个人话也没有说,他转身走了。 ×      ×      × 那个人走到了他自己的房间里。 一个娇小的女人在房间里等他。她依偎在床上,样子很慵懒,她懒懒道:“唐哥,你为什么不来给我捶一捶背?” 他一向为这个女人捶背的。 他仍然不动声色,脱下了他的鞋子,他爬上了床。 女人的身子是热的,她刚刚在睡,她现在不睡了,她要好好地折腾一顿这个男人。 她做一个女人做出了诀窍,一个男人,你要他忙得记不起来别的,他才会死心塌地喜欢你。 她很有把握,这个男人很喜欢她。 就折磨他。 男人在为她捶背。 “好了么?” 男人的心情并不是不耐烦。她明白,这是女人耍娇的最好时机。 “不行,不行嘛……” 她的声音发嗲。 男人道:“好,这一子总行了吧?” 她觉得后背一阵子刺疼,她的后背扎进了一个东西。 “你弄什么了?” 他看着她:“我给你个铁蒺藜,唐门的独门暗器铁蒺藜,你的后背从此再也不用捶了。” 她的眼睛开始张大,她的???孔开始放大,她想说话,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      ×      × 他又站在了雷神的面前。 雷神看着他的脸。 “如果你的脸再也没有一点儿怒火就好了。你知道不知道,有一句古话叫做‘喜怒不形于色’?你做不到这一点,你的暗器就不会进入最高的境界……” 他不语。 雷神笑一笑,他说道:“好,左边第四个门……” ×      ×      × 他走了,走得很稳,他一步一步地走,直走至左边第四道门。 他猛地一推,门开了。 他看到了三个女人,三个闲得很难受的女人,她们的目光都直射在他的身上。 他冷冷地道:“从今天起,你们都是我的了……” 五 竹刀冯石 天气很炎热。 一个人正坐在一座山峰边的溪水里,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山上飞垂的瀑布。 瀑布的水在飞溅轰响,向四外飞溅。 他的眼睛死死盯住这水,没有一眨。 好长时间了,他像是一个死人,像一尊雕塑。 他看着的那一条垂瀑在他的眼里已经成为了一条条,一缕缕,一丝丝的了,先前的垂瀑是一个整块儿的,后来就成了一块一块儿的了,再后来就是一小块一小块的,再后来,就是一条条,一缕缕的了。 这是一个很瘦很瘦的人,他静静地站在这个看着垂瀑的人面前,好久才说道:“其实,你早已经不用看这垂瀑了,你的功夫已经入化境了,但你的定力还不够,你已经注意到我了,你应该什么也看不见才对。” 坐在瀑布面前的人突然一声长吟道:“大至垂瀑,小至须芥,都是人之看尘,不成尘就不看,成尘就看。” 刚来的这个瘦子看着他道:“你可是说错了,大至垂瀑,小至须芥,成尘不成尘都不须看。” 坐在垂瀑下的人突然一下子坐了起来,他大声道:“好,好,不看就不看,有什么要紧?我看你来了,我看不到你来了,又有什么要紧?” 那个人道:“你看不到我来了,那可就好了。” 坐在垂瀑下的人慢慢道:“你在雷神庄有要事做,为什么到这里来?” 这个瘦子乐了,他看着这个坐在垂瀑下的人道:“我不像你,天天看这垂瀑,你的心比我的静。我一天到晚,天天有事儿办。” 坐在垂瀑下的人苦笑一笑:“我如果真的心静就好了。” 两人就再也不做声了。 ×      ×      × 那个晚来的人是雷神庄的大管家雷三。 坐在垂瀑下的人是“竹刀”冯石。 冯石道:“你来有什么事儿?” 雷三道:“有人要杀你。” “竹刀”冯石道:“早就有人要杀我,这事儿并不新鲜。” 雷三道:“这一回不一样了,是血如洗的女儿要杀你。” “竹刀”冯石的身子突然哆嗦了一下。 雷三道:“你的功夫还是不到家,你已经动心了。” “竹刀”冯石道:“她现在大概还不到十七八岁吧?” 雷三道:“据我所知,你十三岁时就杀过人。” “竹刀”冯石一笑,他明白雷三的话意。 他问道:“她现在做什么?” 雷三道:“她是北方七省的铁血令令主。” “竹刀”冯石道:“她又发出了铁血令?” “不错。” “她什么模样?” 雷三一叹:“她已经残废了,她再也不能站起来了,她现在只是坐在一块很软很软的软垫子上。” “竹刀”冯石冷冷一笑:“她会有什么作为?” 雷三道:“她杀死了人,她杀死了你们七个人中的两个了。” “竹刀”冯石眼睛突然变得眯细了,眼里闪着光:“她杀死了谁?她能杀死谁?” “‘酒虫子’于去病。” “竹刀”冯石道:“他不用人杀,只要有酒,就会把他杀死。” 雷三道:“她还杀死了阴阳手……” “竹刀”冯石的脸色变了,他呆呆看着雷三。 雷三的神色很认真,他根本就不像是在开玩笑。 一个残废的小女孩子,她居然能杀死阴阳手?她用什么方法杀死了阴阳手?她是不是用的诡计,阴阳手是不是真的像鬼娘子的一算,是死在了一个女人的身上? “竹刀”冯石道:“当年杀死血如洗时,他的老婆曾经一算,说是阴阳手会死在一个女人的身上……” 雷三道:“不错,他是死在了一个女人的身上……” “竹刀”冯石一叹:“这就难怪了,他如果真的犯了女人的相,他死也是白死。” 雷三道:“他会那一种‘阴尸功”,他再也不会对女人感兴趣了,他只是抱着那一具女人的死尸而死的……” “竹刀”冯石的神色凛然,他大吃了一惊。 像阴阳手这样的人,如果他会了“阴尸功”,连“竹刀”冯石都奈何不了他了,他怎么会死在那个女孩子的手下? “竹刀”冯石道:“她手下的人很凶?” 雷三道:“不是,她的功夫很厉害,她用唐门的绝技‘十八手’一击而成,让阴阳手的身上同时有十八种暗器中身,最后她让她的人向阴阳手扔出了他曾经抱过的那一具死尸……” “竹刀”冯石一叹,就是他在场,他也不能把这一战弄得更好了,如此一做,阴阳手只有一死了。 “竹刀”冯石知道他遇上了一个很硬的对手,他看着雷三道:“你是来告诉我,她想杀死我?” 雷三道:“雷神告诉我,要你早早走开……” “竹刀”冯石道:“你以为我会走开么?” 雷三道:“我知道你,你不会。” “竹刀”冯石冷冷一笑,他明白雷神,也像明白他自己一样,雷神知道他“竹刀”冯石不会走开,才让雷三来告诉他,这是不是他的悲哀? ×      ×      × 他大步走进了他的那间小小的茅屋。 他收拾了一个小小的包裹,他的竹刀。 他回手就把他的小屋点着了。 火势很旺,火哔哔剥剥地着了起来。 他看着这着火的小屋,又默默地把他的小包也扔进了火里。 如果他不能求胜,要这一个小包做什么? 如果他能胜得了那个血如洗的后代,他又何处弄不到这么一个小包? 他再也不看雷三,转身大步走下山去。 ×      ×      × 夏日炎热,每每在庄口只有几个无精打彩的人在一句一句地闲聊着,他们聊得也没有劲儿,聊的是一种没有什么用的闲嗑儿。 这时,从庄口走来了一个人。 这个人也很怪,他先是在庄口左看右看地看了好半天,才慢慢地走到了庄口前。 他对着那几个大汉慢吞吞道:“你们知道我是谁?” 一个大汉看看他,冷冷道:“你爱是谁你就是谁,你是谁干我什么事儿?” 这人乐了一乐,他这一乐,让大汉觉得不得劲儿了,他觉得这个人的乐样儿让他很不舒服,他觉得这人的神情像是有无数钢针刺向他的心窝。 大汉道:“你是谁?” 这人一叹道:“‘竹刀’冯石。” 几个大汉都吃惊了,他们马上就想到了他的名字,“竹刀”冯石的头值四千两银子。 大汉们互相一看,他们的心意相通,莫非他是来此向令主求情的?他是因为他的几个同党死了,他就害怕了? 几个大汉一齐怒吼起来,他们都掣出刀来,刀光乱飞,一起冲向冯石。 冯石的脸上仍然有笑意,他冷冷地笑了。 刀光在他的眼前乱飞,一阵子刀光划过了他的头,划过了他的胸,划过他的眼前,划过了他的脖颈。 依那几个大汉看来,这一阵子乱刀之后,“竹刀”冯石早就该死了,但他依然不死,只是站在众大汉的面前,甚至他的脚步也不曾动过一动,他只是身子疾快地躲了几躲。 大汉们呆了,他们没有看到过像“竹刀”冯石这样的武功。 “竹刀”冯石的手也抬起来了,他的手里没有刀。 刀在他的左侧,那是一把不曾出鞘的竹刀。 他冷冷道:“你们何必这样着急去死?” 他出手了! 一划一划的手,手也如刀! 一划过后但见血光飞溅。 一个大汉倒下了,他不相信他的刀仍然在手,他就已经死了,另外他也不相信“竹刀”冯石会根本不用刀就杀死了人,他眼睛瞪瞪地看着“竹刀”冯石,他的喉咙格格响,他的喉咙管儿已经被利刀一样的刀风划破,从中冒出一股股鲜血来。 大汉倒地而死。 另一个大汉看着他的同伴死了,他瞪着双眼,像是在看着他的同伙,根本就不相信他的眼睛,他想说话,但喉咙里也是讲不出话来了。 他也一低头,也看到了他自己的喉咙破了,向外汩汩流血。 他也倒下了。 一连死了好几个大汉。 只剩下了一个人。 这个人忘了他身在何处,也忘了他的手里还提着刀,他呆呆看着“竹刀”冯石,不知如何是好了。 “竹刀”冯石道:“你是不是去告诉那个小丫头,就说我是‘竹刀’冯石,我来找她,有一件私事未了?” 那个大汉马上连连点头,他飞一般地去了。 ×      ×      × “竹刀”冯石就慢慢地向庄子里走。 看起来,这里并不是很在意江湖上的人的,他们除了在大门的那几个壮汉,再也没有几个人看守了。 “竹刀”冯石走到了庄门里,他来到了一个大厅前。 他知道他已经到了地方,他现在要站在这里等,他有足够的耐心等。 ×      ×      × 天已经要至傍晚了。 这正是半羊下圈,鸡入埘的时候,在晚霞中,呆呆立在风里的“竹刀”冯石的影子更加孤寂。 只是他的手里还拎着他的刀,一把竹刀。 ×      ×      × 大汉站在了她的面前。 大汉早已把“竹刀”冯石的可怕告诉了她,但她只是笑,大汉不知道她笑什么,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笑? “竹刀”冯石杀上了门来,她怎么还有时间笑? 她再也不笑了,她看着大汉:“你的那几个人呢?” 大汉的脊梁一阵子发冷,他嗫嚅道:“他……他们都死了……” 她一声长叹,她很有味儿地看着大汉,轻轻地对他很有情意地说道:“那你一个人还活着,是不是很没有味儿了?” 大汉的脸色变了,变得很是骇怕,他刚想起身而逃,他的身后响起了一阵风,他慢慢倒下了。 他死了,瞪着眼睛。 女孩子起身了,她的眼睛里满是杀气! 她慢慢一声叫:“来人!” 就从屋子里走出了两个女人,她们抬起了一块软垫子,她们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抬着她,走出了屋子。 ×      ×      × 正是晚霞时。 她的身后,永远有一个慢慢移动着的黑衣男人,这个人总也不讲话,只是跟在她的身后。 “竹??”冯石知道他遇上了一个最可怕的对手,她根本不着急,她不想着急,像是一个早已经明白了场上情境的人,她并不急着出场。 他也有足够的耐心等。 这时,他看到了她,她出来了,坐在两个女人抬着的软垫子上。 “竹刀”冯石初以为他看错了,就是她么?就是这么一个小小年纪,脸色有一点儿苍白的小丫头么?她居然能杀死“酒虫子”于去病,能宰了阴阳手? 他不相信。 但他又不能不相信。 他一声不吭。 女孩子一笑,她的笑在黄昏里显得很有一点儿模糊,也就显得很好看。 “你来了?” “竹刀”冯石不言语。 女孩子像是在笑着一个很久很久就盼着的情人,她盯住了冯石,说道:“我从很小的时候,就记住了你们几个人的名字,虽然你们的名字也没有什么好的,但我得记住,‘竹刀’冯石,‘酒虫子’于去病,阴阳手,唐铁,天哑,江公子江守诚,还有一个是雷神。” “竹刀”冯石再也不讲话。 他只是看着这个女孩子,他的竹刀并没有抽出来。 他此时更多的是看着她身后的那个人。 他明白,那个人才是他的劲敌。 那是一个黑衣人,在哪里都可以看到的一个很普通的黑衣人。但“竹刀”冯石知道,他比这个女孩子更可怕。 如果那个人与他动手,他一定得抽出他的竹刀来。 女孩子一叹,她的叹声很寂寞。 “我真的不知道,万一你们都死了,我一天还会想什么,我一天还有什么事儿可做?” 她看着“竹刀”冯石,再也不讲话了,因为她也不是个很愿意讲话的人。 六 借刀杀人 在晚风中,两个人都静静不动。 “竹刀”冯石知道他这一次很重要,他如果在这一场与这个女孩子的较量中取胜,他才能归隐深山大泽,再也不出来了。 他的一生,唯有这一次杀死血如洗,才让他的心里不得平静。 他不愿意再杀死这个女孩子,但他不得不再杀死她。 他的竹刀不愿意出手。 但他的竹刀今天不得不出手。 ×      ×      × 女孩子道:“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不用一把快刀,偏要用一把竹刀?” 她的样子像是对一个老朋友,她想向他请教一件事儿,一件让她百思不得解的事儿。 “竹刀”冯石道:“你不明白这个道理,钝刀子割肉快。” 世上有什么人能明白这个道理?钝刀子割肉一定慢,因为它一定慢就割起来快了,谁能讲明白这个道理? 正因为讲不明白,这才很有一点儿道理。 “竹刀”冯石道:“我一听得雷三讲,我以为你有三头六臂呢,谁知道一见到你了,我却很失望。” 她一笑,她的神情突然变得很落寞:“我也一直对我自己很失望的。” “竹刀”冯石道:“我与你动手,早就准备好了,要想动我的刀,但我一看见了你,我就明白了,我不用我的刀,我也可以杀死你……” 她乐了,她乐得有一点儿面色苍白。她大声笑道:“好,好,有一点儿味儿了,你为什么不试一试?” “竹刀”冯石准备一试, 女孩子向着他一笑:“这七个人中,我除了最愿意杀死那个忘恩负义的雷神之外,我最愿意杀死的人就是你了。” “为什么?” “因为你是雷神的把兄弟,你称他是大哥。” 冯石无语,他是不是真的心里很感激他的这个大哥?他是不是在心里对他的这个大哥很是仇视? 谁会知道他此时的心情? 冯石看着这个女孩子,哑着声音道:“你今天大概躲不过一死了。” 女孩子噗哧一乐:“你死定了,你得死在你自己的刀下。你知道不知道你怎么死在你自己刀下的?” 冯石道:“我不知道。” 女孩子一叹道:“你死得很惨,你是被用你自己的刀一刀一刀割死的,俗话说,钝刀子不能用来割肉的,我却偏偏用你的钝刀子割肉了……你头一回后悔了,你头一回后悔的是,你用了一把竹刀……” ×      ×      × 冯石走向女孩子。 这时,站在那个女孩子身后的那个黑衣人说话了。 “我来!” 他只讲了两个字。 他走到了冯石的面前。 他双手交叉站立,他的双手好整以暇,轻轻松松地放在了他的前面,他像是在看着一个老朋友,看着冯石。 冯石早就知道他今天一定会与这个人交手,但他至今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一定是个高手,他也许是一个用暗器的高手,因为他站在冯石面前的时候,他应该是能一触即发的,他的手必定处在最紧张的状态下,但看上去此时最轻松的还是他的手。 他是蜀中唐门的人? 他一定比唐铁更可怕。 因为他的身上有一种比唐铁更让人畏惧的杀气。 他杀的人一定比唐铁更多。 “你是谁?” “唐魂儿。” 冯石的心一惊。 他知道他今天有一场死战。 唐魂儿是唐门最好的高手,他一出,天下的好手必有人死。 “竹刀”冯石的眼睛眯细了,他的眼睛盯着唐魂儿,他此时明白,他的刀应该出鞘了。 他慢慢拔出了他的刀。 这是一柄竹刀,是柄很不起眼的竹刀。 但在天下用刀的名家中,对这一柄刀比对天下的任何一柄刀都要尊敬。 除了血如洗的一柄碧血刀,它就是天下最好的刀了。尽管它根本就不是刀,只是一片竹子。 它的把手上有一些自己缠上的布,它的刀身已经被血浸得红红的了,它没有刀刃,只是一片竹片片儿。 但它一出鞘,连血珠与唐魂儿都皆肃然。 “竹刀”冯石,在江湖上很有名。 世上的武人,大多是以他们的名字在世上称雄,但也有像“竹刀”冯石一样的人,他们是以他们的兵器而出名的,他们的兵器甚至比他们自己本人更有名。 竹刀一出鞘,“竹刀”冯石变了,他像是变了一个人,他的眼睛更有神了,他的人和他的刀成了一体,他的身上有了一种逼人的杀气,一股漫漫浸浸的杀气! 他看着唐魂儿,大声道:“来吧!” ×      ×      × 没有人能像唐魂儿那样戴手套儿的。 谁也不会像他那样快。 他只是顺风一丢,一双手套儿就丢在了空中,但这一双手套儿在空中一分,他的手就迎了上去,两手一分,手套就戴在他的手上了。 这是一双鹿皮手套。 他的手里又一抖,手里就有了暗器。 唐魂儿确实不愧是唐门的第一高手,他的手法确实比唐铁更快。 快就是高。 “竹刀”冯石曾经一闪念,他以为他可以在唐魂儿未出手时就先出刀,但他一看唐魂儿,便知道他用不成这一计了。唐门的第一高手根本不会让你出手时他的手里还没有暗器。 “竹刀”冯石大声吼道:“唐魂儿,你看刀!” 没有人能看出刀光是怎么飞的,连一边的血珠也没有看得出来。 刀光一出,顿时就掩没了霞光。 一顿刀光,在空中飞舞,飞得没有了一切,只有美丽的刀光在空中。 这一阵子刀光让血珠以为世上最美的光应该是刀光了。 但刀光在唐魂儿一出手时就没了,没了一点儿影子。 刀光顿收。 唐魂儿的手只是一扬。 几枚暗器一飞出,顿时空中响起了声音。 嗡嗡的死亡之声。 这几枚暗器飞向冯石,还弯弯绕绕,一直飞时少,弯来弯去的时候多。 一枚暗器飞向了竹刀,这一枚铁蒺藜劲儿极大,如果让它打中,难保冯石的手里刀不被打折。他只好收刀一缩,他的刀光没了,他依然是一个握着刀的冯石。 唐魂儿道:“我刚才用的是‘七星照天’,如果我出手是别的手法,你已经受伤了。” 冯石看着他,慢慢道:“你为什么不试一试?” “好!” 一声好之后,话音没落,人已经飞起来了。 一把暗器飞向了天。 像是看到了漫漫的飞蜂,像是看到了满天的死神,冯石的刀舞起来了,他把他自己罩在了这一片刀光之下! 但他忘了,在刀光后还是有暗器! 一只小小的暗器打在了他的身上。 他只觉得他的后背上一痒。 他知道他中了毒器了。 他垂下了他的手。 他的竹刀也颤抖了。 ×      ×      × 唐魂儿的眼睛盯着他。 “你只有一刻钟的时间……” “竹刀”冯石知道他完了,他想嚼舌自尽,但他马上发现,他自己已经没有一点儿内力了,他无法自尽了。 血珠看着他,慢慢走到了他的眼前。 她一声比一声细,她的声音很温柔:“冯石,你的大哥把你出卖了,你今天死在这里了,他告诉了你,让你自己找上门,让你送来。像是告诉一只绵羊,让它自己来屠宰场。” “竹刀”冯石的心在乱跳,他知道苦日子来了。 他今天必死,他不怕死,但他不愿意死得很难受。 唐魂儿不再动了,他只是站在了女孩儿的后面。 他好像只是愿意站在女孩儿的后面。 这时,女孩子的声音懒懒洋洋:“冯石,你告诉我,我妈给你算的一命是什么?她是不是说你得死在你自己的刀下?” 冯石道:“胡说!” 女孩子乐了,她乐得很残忍:“你胡说,还是我妈妈胡说?” 她抓起了“竹刀”冯石的竹刀。 ×      ×      × 谁知道死时的恐惧?谁曾体味过死的恐惧? “竹刀”冯石看着他的竹刀。 他最不愿意的,就是死在他的这一柄竹刀之下了。 但看起来,他一定要死在他的这一柄竹刀之下。 血珠拿起了他的竹刀。 她走到了冯石的面前。 她举起了这一把竹刀。 ×      ×      × 有人喊了一声:“住手!” “竹刀”冯石看到了两个人,这是两个丰俊神朗的少年。 他们是丹生与云天。 喊她的是丹生。 丹生一步冲至,急急道:“血珠,血珠,你为什么要这样?你要杀死他,只需一刀就是了,你想干什么?” 她的眼里冒火,她恨恨地看着冯石:“你知道不知道,他们生生逼死了我的父母……” 丹生一叹道:“你杀死了他,岂不是报了你的仇了么?” 血珠大声吼道:“不,不,我不要这么便宜他,我为什么要天天流泪?我为什么要没有父母?我为什么要天天受苦,天天提心吊胆过日子?我为什么要这样,我要他们一个个都不得好死!!” 丹生道:“你自己是何苦?” 血珠道:“你走开!” 丹生道:“你如果不愿意,我可以替你杀死他。” 血珠道:“我不愿意。” 丹生道:“血珠!” 血珠却看着一边一直沉默不语的唐魂儿,她冷冷道:“唐魂儿,你替我看着他,如果他再逼我,你就出手好了。” 她的声音也带着哭腔。 云天道:“丹生,我们走吧?” 两个人走了,他们不情愿看见“竹刀”冯石的苦刑。 血珠的手里拿着一把竹刀,她恨恨地看着冯石,说道:“谁也别想阻止我……” 她用她手里的刀向冯石的胸前一飞。 唰—— 一声响,便见到了冯石的胸前少了一片肉。 这是一片白白的肉,肉随着衣服一块儿掉了下来。 她冷冷道:“‘竹刀’冯石,你不要以为你有多么了不起,其实就是唐魂儿不出手,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她一连唰唰唰出了几刀。 刀片在冯石的身上直飞,但每一次都很奇妙,每一次都是恰到好处地在他的身上割下一片肉。她笑着对冯石道:“你如果受不了啦,你就叫唤饶命,我就会一刀杀死你,不让你受这么多的苦,好不好?你叫不叫?” “竹刀”冯石不叫。 刀片在他的身上翻飞,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一处是好地方了,所有的地方都往下流血,他体无完肤了,但他的眼睛仍然闭着,他的嘴也闭着。 血珠道:“你看,这就是碧血刀的刀法,看这一刀,看这一刀,你再看这一刀!” 她的刀越飞越快。 可惜的是,冯石已经看不到了,他昏死了过去。 ×      ×      × 哗—— 一阵子泼水声。 一阵阵剧痛,使冯石又醒了过来。 他看到了那个坐在软垫子上的女孩子,她此时恶狠狠地笑着,像是一个恶魔。 “‘竹刀’冯石,你的这一把刀很不好玩……” 她仍然在把玩着他的刀。 他的竹刀渴饮了他的那么多的血,却不曾有一点儿血污在身。 这也是一柄好刀。 她看着他,轻轻道:“冯石,你看,我马上就完了,你再坚持上一会儿,好不好?” 她像在和她的情侣商议一件大事儿一样。 冯石道:“你是一个恶魔,你是一个恶魔……” 他的眼睛肿了,他的身体已经站不直了。 “来人!” 她喊来了两个大汉,让他们把着冯石。 大汉们很害怕。 她冷冷道:“如果他动一动,我就连你们也一齐砍了!” 大汉们不敢动了,他们死死地把着冯石。 唰唰唰—— 一连九刀。 第一刀,直削出冯石的筋来,让他的筋在外面露着;再一刀,直挑出了他的肋骨,几根肋骨都在胸外露着;再一刀,把他的脖筋也挑断了,让他的头也抬不起来了;最后一刀,把他的心也一刀挑了出来。 在竹刀的刀尖上,挑着一颗热热的完好的心脏。 一 情比怨深 丹生与云天知道,这个血珠已经是疯狂了,她天天算计着她的大事儿了,每一天忙着做她的令主,忙得不可开交。 她的脸色苍白,她的容颜憔悴,但她仍然是兴致勃勃。 她喜欢做这些。她愿意做一个武林中人人敬仰的人物。 她乐呵呵地对丹生道:“我不明白血如洗,他为什么不愿意做那个北方的武林盟主,他可以一边喜欢他的慧娘,一边做他的武林盟主,这又没什么冲突……” 丹生不语。 ×      ×      × 她与丹生仍然很缠绵,她时时依偎在丹生的怀里,她天天得依偎在丹生的怀里才能好好入睡。 他只好天天搂着她。 他在她入睡时,抚摸着她的头发,一声一声地叫她:“慧娘,慧娘……” 他一心想着他与慧娘的相爱,他一心一意地想着他的慧娘,他从来没有想到他与慧娘会分手,他从来没有想到她会去与血如洗成亲。 他没有想到,他是不是该去问一问慧娘她是不是还想着他,她在死时是不是还想念过他。 他看着这个越来越大的血珠,他看着她,心里十分惊讶,他看着她越长越像慧娘了。 半夜里,她突然醒了。 她看到了他的深情的眼光。 她轻轻:“你是不是又想起你的慧娘了?” 他点点头。 她嘟着嘴,她不高兴了,她居然吃起她母亲的醋来:“如果她还活着,我一定得把她杀了,让你再也不想她了,你得想着我,你看着我……” 她的一双手嫩如玉笋,轻轻地搂住了他的头,她的身上有一种香气,一种让他时时颤抖的香气,她一搂住了他,他的心就像是要化了。 他轻轻道:“你长得可真像她……” 她乐了,乐得像是一个小傻瓜:“我当然像她了,我是她的女儿,我为什么不像她?我和她一样,但我不会像她那样爱血如洗,我爱的是你……” 她轻轻地亲吻他,像一个孩子。 她的唇很香,也很甜。 她有时在夜里就不能醒。 他就眼睛睁大看着她。 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她看上去睡着的时候比平时更可爱些,她的眼睫毛很长,长得像是点缀在她的眼睛边的假毛一样,她的脸很恬静,她的心像一个一尘不染的天真孩子一样无瑕。 这时,丹生在他的心里道:血珠,血珠,你是不是我最喜欢的女孩子,我是不是要和你在一起? 他知道他一定得和这个女孩子在一起,他真的很喜欢她。 云天与他曾经有一次长谈。 云天道:“她太过份了,她曾经受过刺伤,她的心一定会变得狠得多了,现在她并不最狠,她会慢慢变得更可怕……” 丹生道:“她可以不这样。” 云天道:“但她愿意这样。” 云天告诉他,血珠现在又向江湖上的人都发出了铁血令,她要天下武林的人都来参与她的“铁血大会”。 她想做北方武林的霸主。 云天对丹生道:“你有一个办法,可以制止她……” 云天道:“你与她在一起时,乘她不防,制住她的穴道,然后带她走,带她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她还可以做一个好人,做一个好女人。” 丹生的心一动,他知道这是一个好方法。 ×      ×      × 此时,他看到了血珠已经熟睡。 他已经有了机会。 他一出手,制住了她身上的穴道。 她醒了。 她才看一下丹生的脸色,马上就明白了他的心思。她乐了,她笑着看着丹生,轻轻道:“你想杀死我么?” 她的声音无限温柔。 丹生沉声道:“你再也不能做什么铁血令的令主了,你只是一个女孩子,只是一个血珠,一个残废的女孩子血珠。” 她乐得嘻嘻笑:“丹生,不管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干,因为你喜欢我,是不是?” 丹生道:“不错, 她拍手大笑:“好,好,我真的做够了这种游戏,我不愿意再做什么这武林的盟主了,我也不愿意做这个铁血令主了,这一点儿也不好玩……” 丹生的心里也很是开心,如果她真的能再也不想做什么铁血令主了,那她一定会是一个好女孩儿。 丹生抱着她,说道:“我已经与云天云大侠商议好了,我们一起走。” 她轻声道:“丹生,如果你真的带我走,你一定要与我成亲,你不能只是抱着我,你也不能只是拿我当成一个小孩子,好不好?” 丹生道:“好,我答应你。” 她轻轻一叹道:“好,你只要答应与我成亲,你要我做什么都无所谓。” 丹生亲吻了她,他是头一回觉得她真是可爱,他想着,他要成为天下少有的很快乐的人了,他有了一个红颜知己。 他抱着血珠,他的心极为快乐。 ×      ×      × 他走出了门。 云天从门边闪了出来,对丹生道:“一切都顺利么?” 丹生道:“好了,我们走吧。” 他们偷偷走出这屋子,走出院子,来到了小庄外。 没有人发现他们。 他们知道,他们已经成功了。 这时,血珠突然叫了一声:“丹生,你给我的碧血刀丢在庄子里了。” 碧血刀是血如洗血大侠的遗物,她总不能把那一把碧血刀丢在这里。 丹生道:“好,我去取。” 他想把血珠交与云天。 但云天不想抱着她,他只是一迟疑,血珠就明白了他的心意。她说道:“丹生,你把我放下,你只要解开我的腿上的那穴道。我反正是一个残废人,我根本就走不了,你怕什么?”,她的话讲得很委婉,她怕丹生不情愿。 她此时真的像是一个很温顺的女孩子了。 丹生一想也是,他一定得再回到血珠的房里去,让云天去做这事儿不合适。 他放下血珠,解开了她的穴道。 云天看着血珠,冷冷道:“血珠,你不能耍诡计,你小心一点儿……” 血珠一笑,她的笑楚楚动人,她一笑让人生怜。 “云天云大侠,你何必拿着一柄剑对着我?我只是一个残废人,我会耍什么诡计?” 云天看着丹生,说道:“你去吧,快快回……” 丹生急急地取碧血刀去了。 ×      ×      × 两个人在等人。 等了好半天,血珠突然一叹,慢慢道:“云天,你们中了我的计了……” 云天道:“你有什么计?” 血珠道:“我的刀上有认记,如果他一动那把刀,他必然走不了,只会被人捉住。” 话音刚落,就听得庄子里有一阵阵的吵声,有一声声的怒斥声。 声音响了好久。 云天不语。 他早就知道这个女孩子的奸滑,但他不知道丹生也会受她的欺骗。他冷冷道:“好,就让他们来好了,如果他们不听,我的剑也会对他们讲话。” 云天抽出了他的宝剑。 他宁可杀人,也不愿意让这个心如蛇蝎的女孩子做什么铁血令主。 ×      ×      × 火把凑近了,没有一点儿声响,一群人逼近了来。 这是庄子里那一些豪杰们,他们都是她的手下。 他们都围住了丹生,他们都看着血珠。 血珠道:“丹生,你看,他们不愿意让我走,我是不是走不成了?我看,你与云天云大侠也别走了,好不好?” 丹生的脸色气得苍白,他大声道:“不行,你一定得走!” 这时,正义五雄中的老大祁正雄道:“你是什么人?你只是令主的一个亲信就是了,你怎么有权让令主走?” 一边的千山九刀中的老大泼风刀也大声道:“不错,你要咱们铁血令解散,咱们一定与你拼个你死我活。” 丹生大声道:“血珠,你,你……你真卑鄙!” 血珠嘻嘻笑了,她看着丹生,大声道:“你答应了我的事儿,你可别忘了……” 丹生道:“我答应了你什么?” 血珠的牙紧咬着,她看了丹生好一会儿,她的眼中突然流出了泪水来。她大声道:“你答应娶我,你答应娶我了!!你说,你答应没有答应?” 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她毕竟只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女孩子,她这样大声讲话,如果不是气极了,她怎么会这样吵着讲这件事儿? 丹生时竟然想不出他怎么回答才好。 ×      ×      × 此时,云天讲话了。 “血珠,我得走了。” 血珠突然一笑,她向着云天笑,说道:“云天,你是一个江湖上最有名的人物,我们铁血令需要你,你不能走。” 云天冷冷道:“我已经看得明白了,你将来一定是一个恶魔,你太喜欢杀人了,我不愿意跟你在一起。” 血珠窃窃而笑,她乐道:“云天,你别急着走,好不好?你看,丹生也留下了,你为什么不也留下?” 云天一叹道:“丹生有一个情字牵着,他不得不留下……” 丹生在一边,他此时难说心情,难诉心境。 血珠乐着。她说道:“云天,你也有一条线牵着,你这一条线是义,不是情,你也走不了。” 她一声呼喊,从后面走出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这孩子冲着云天哭。 这孩子是北方三十八万丐帮总筐头徐楚的亲骨肉。 云天一叹,他一声道:“血珠,你做事太绝了……” 血珠笑盈盈道:“你看,我是不是比雷神更好一点儿?” 云天不语。 血珠一挥手,她让那个女人抱着小孩子走开了。 云天一声不响,默默看着丹生。 丹生瞅着他,也是无奈的神情。 血珠笑了,她的笑很得意,她又胜了,她的心计永远是人所不及的。 ×      ×      × 她刚要下令,让所有的人都回去。 但恰在此时,丹生一声大喝道:“站住!” 众人都站住了。 丹生道:“血珠,我知道你……我知道你不是慧娘……” 血珠看着他,她的眼里闪过了一丝惊恐。但一眨眼间她就很镇定了。 她笑着,很和气地对他道:“你想做什么?” 他对血珠道:“我想告诉你,你要威胁我的话,你就算找错了人了……我要走了,我无论如何也要走了……” 血珠冷冷道:“是么?你忘了你给我的话了,你忘了你要娶我了么?你真的忘了么?” 她此时突然像是一个感伤的女人了,她看着丹生,在众目睽睽下长吟:“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她的声音很有一点儿凄伤,她是在提醒丹生么?她在提醒丹生,他曾经温柔,而今却想忘记温柔了么? 但丹生不为所动。他太知道这个女孩子了,他太明白她的心机了,他知道,如果他不再走开,他与云天都将处于一种极为难堪的境地。 他起身要走。 他此时看到了血珠的眼光,她真的是悲伤欲绝,她慢慢看着丹生道:“丹生,我喜欢你,如果你真的走,我马上就死在这里……” 她一挥手,就有个女人送上来了一粒药丸。 她看着她身边的人道:“我如果吞下了这一粒药丸,你们当中的人有谁救了我,我就杀死他!” 她看着丹生,慢慢道:“丹生,你也可以不救我,像你当年看着你的师妹活活去嫁与了血如洗一样,你也可以看着我活活死在你的面前。这是一粒解药,放在这里了。丹生,你看,简单不简单?你要我不做什么铁血令主,你要我不在江湖上走动,你只要不解救我,我就死定了。而且你不必内疚,你也不必心里难受,我这是自杀,是我自己没有脸面活在这个世上,与你无干……” 她回头对她的人道:“所有的人都听着:如果我死了,丹生兄不救我,我就只有死路一条。如果我真的死了,任何人不得与他动手,任何人不得与他为难,让他走开好了。” 她一句话说完,就长长一叹,吞下了那一粒药。 她倒在了地上。 ×      ×      × 当然没有人敢救她。 当然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 众人面前,丹生的心很苦涩,他看着死在地上的血珠,心里在大声喊着:你这是做什么?你想干什么,你干你的好了。我又不是要你做坏事,你何必逼我?你何必逼我? 千山九刀刀刀出鞘,他们在等着,如果丹生真的不救血珠,他们一定得与丹生一拼生死! 正义五雄也在等着,看着丹生,他们的兵器已经在手,他们也一句话没有,他们也是在等着。 更有一边的那个寂寞的黑衣人,他是蜀中唐门的第一高手唐魂儿,他只是袖手站在一边,仰头向天,一语不发,他在冷笑。 云天看着丹生,他怕丹生做出什么错事来,血珠再是偏激,她也是一个血如洗的女儿,她只是为了报她的血仇,她总是罪不致死。丹生心里再生气,他也不能不顾血珠…… 丹生怎么办? 他想起了他的师妹,他从前何曾在她的手里赢过?他总是被他的师妹捉弄,他每一次的让步都让他一阵阵以为这就是甜蜜,最后直到她一无返顾地离开了他。 他的心里是不是很酸楚? 他无话可说。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上前去,抱起了血珠,他抱着血珠,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他抱着她,一步步向屋子里走去。 他的手心里,握着一粒很小很小的药丸。 二 江门公子 在双马集,共有三个在北方颇有些名声的酒楼。 这三家中,有一家便是“春”楼,还有一家是“叫三叫”,最后一家更是别致,它叫一个谁也弄不懂的名字——“阎王殿”。 “阎王殿”居然是这三家中生意最好的。 奇的是,在“阎王殿”里,人都比在另外两家呆得更有趣。 “阎王殿”里有成百上千间非常有味儿的小屋,在这些小屋子里常常有人聚来那么几个好友,来这里享乐。来的都是客,都去了那小小的屋子里一坐,便可以点菜上酒。 点菜上酒可以随意,因为这里的菜与酒都是好的,都是你在别家所吃不到的好酒好菜。 在“阎王殿”里喝酒有三个好处,第一个是你可以白吃白喝,如果你真的最后有一手,吃完了喝完了时你能与主人一赌赢了,你便可以白吃白喝,一走了事。第二个好处是,这里的服侍的人都有极好的功夫,她或许是有一口唱得江水倒流的好歌喉,或者是有可以吟得文人骚客下泪的好诗,或者是她能弹得一手能引龙飞凤的好琴,再也可能她是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所以,这一家“阎王殿”真的比“叫三叫”和“春”楼更有名,也更热闹。 “阎王殿”一走进门,便有对联在门柱上。 对联云: 阎王呼你来,你愿来不来; 小鬼请你去,你想去不去? ×      ×      × 这里,实在是一个很怪很怪的地方。 所以这里有许许多多的人来。 现在,就有人在这里喝酒。 在第十七间屋内,来了一个客人,他静静地坐着,等待着来人招待他。 他的膝头放着一柄尺子,这柄尺子叫做量天尺。他双目平视,没有一丁点儿笑意,只是看着眼前。 从门口走进了一个女孩子,这是一个很乖巧很伶俐的女孩子,她俏笑着,对这位客人道:“你要什么?” 客人道:“女儿红,五十年陈的女儿红。” 女孩儿笑了。她点点头,走出去了。 就拿来了五十年陈的女儿红。这是一个极为考究的瓷瓶,它成一种暗红色,样子极为古朴,表面上有一种极漂亮的云形花纹。 单是这瓶子就值十几两银子。 可这人却看也不看,自斟自饮起来。他一连喝掉了三瓶这样的女儿红酒。 喝完了第三瓶,他已经双眼眄斜,昏昏欲睡了。 但他还是摇着他手边的小铃,叫来了那个女孩子。 “你还要什么?” 女孩子看着他,她的脸上满是笑容。 “我还要五十年陈的女儿红。” 女孩子道:“没有了。” 他问道:“有三瓶,自然就有第四瓶,我只想再喝它一瓶。” 那女孩子乐了一下,笑道:“这也是知道公子喜欢,才叫人从南边弄来的,北方的人不弄这种酒。” 他昏花着双眼,怒道:“莫非北方的人就不生女儿了么?” 他其实也知道,一旦生下了一个女儿,便在自家的后院埋下几坛女儿红酒,以备将来女儿出嫁时喝,这只是南人的风习,北方根本就没有这风习。但此时他喝得口顺,就叫了起来。 女孩子的身上穿了一件薄如蝉翼的衣服,她轻轻偎依在公子的身上,喃喃地道:“公子,难道你到了‘阎王殿”除了喝酒,就没有别的事儿可做了么?” 这位公子看着她,看得她的脸色变红,看得她呼吸变粗,看得她再也不肯抬头。 “别的?别的有什么可做的?” “你为什么不试一试?” ×      ×      × 真的要试一试。 女孩子的呼吸变粗,她知道,这个人是北方人人皆知的贵公子,被人称做江公子,是这“阎王殿”的常客,他出手大方,是这里人人喜欢的贵公子。 他想做什么? 他轻轻地把这个女孩子抱起来,把她放在他的腿上,然后一下下地拍着她,口中还在温温柔柔地唱: “人说莲蓬蓬是苦心的哩, 谁知咱公子心实着呢。 昨日里一等你等到了天黑时, 才知道你从来没出你家的门哩。 - 人说那红花是雨打落的哩, 谁知咱公子的心是实的呢。 今天看也看不到你, 公子他夜里生病了哩。 …… 公子的声音轻柔,公子的心也轻柔。 她盯着这个人人皆知的江公子,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儿。 她只是“阎王殿”的人,她怎么知道她的未来归宿是什么? 江公子突然倏忽出手,他的手一飞如电,竟然抓住了她的手,一把抓在了她的脉穴上。 她花容失色,对江公子道:“公子,你想做什么?” 他一直向她的肩井穴点去。他冷冷道:“我想,你不是那个血珠的人,你就一定是那个雷神的人,不然你怎么会有这一身的好功夫?” 女人先是惊讶,然后就笑了,她笑得很冷,她看着这个江南江门的公子冷笑。 他问道:“你笑什么?” 女人道:“你大概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了,这里是‘阎王殿’,凡是在这里的男男女女都是会一点儿功夫的。” 他冷笑了:“是么?可你这个人看上去确是不像这‘阎王殿’的人……” 她冷冷道:“我是不是这里的人,公子一问就知道了,何必这样制住我的穴道?” 他慢慢道:“你可以叫你们的人来了。” 她看着他,香气直扑向这江公子,她昵喃耳语一般道:“你叫我叫人,叫男人来还是叫女人来?” 江公子道:“叫你们‘阎王殿’的阎王来。” 她笑了。 她向着在一边的那只酒杯看去。她笑语嫣然,对江公子道:“好,就烦公子敲三下酒杯。” 江公子果然就敲了三下酒杯 就见到门开了,见到了一个人,一个戴着面罩的人站在了他们的面前。 他看着江公子,冷冷道:“公子果然好手段,但不知公子制住她,想要做什么?” 江公子道:“我告诉你,我想见到你们的阎王。” 这男人显然是一怔。他一怔之后道:“我就是阎王。” 江公子笑了。他慢慢道:“如果你再说你是阎王的话,你一定得在讲话之前没有一点儿犹豫……” 那一个人一怔,他知道他的心思已经被江公子看透,他再也不说话了。 此时,在江公子身后的角门慢慢开了,从那个角门里走出了一个人,这个人是个满头披着乱发的男人。 他站在了江公子的面前。 “我就是阎王。” 江公子乐了,他看到了这个男人,他就一笑,站起来了。 ×      ×      × 江公子是江南的名门公子,他的名字叫做江守诚。 他的老子就是那个江南江门的掌门人江思邪,绰号叫做“酸醋”的人。 站在他对面的人显然早已知道他是谁了,他冷冷道:“江公子近来喝酒玩乐时,显然没有多少精神头儿了,岂不闻赌打精神色打胆?像公子这般的颓丧,怕没有什么好兴致……” 江公子道:“我看,你这一次出来,倒是像一个阎王了,但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你是谁?” 那个人道:“阎王就是阎王,你看见过阎王有一个俗世的人名的么?” 江公子道:“不错,不错。” 他好像是刚刚想起来,他才知道他不应该问这个叫做阎王的人叫什么名字。 但话音刚落,他的身子就一纵而起,飞向了那个披散着头发的人。 叭叭叭—— 一连出手,他如风如电,一连向那个披散着头发的人出了十几掌。 对方居然也不弱,一连还了他十几掌。 两人倏忽而分。 居然各自成势,都等着下一次出手。 不料,江公子哈哈大笑起来了。 那一个人沉声道:“你笑什么?” “你是许重,赶山人许重。” 这个如疯如魔的人难道竟是赶山人许重? ×      ×      × 许重看着他,冷冷道:“你的命快没了,你的老爹只知道要你在这里看着雷神,却忘了有人会要你的命……” 江公子悠然道:“早就有人要我的命,可我还是活着。” 他仍然活着,但想要他的命的人却一个个都死了。 许重道:“今天,你却活不过去了……” 江公子看着许重,他看着许重的眼光似两把利剑,一直射向他的心里。 江守诚的心里暗暗吃惊。他心道:单是这一个许重,我就对付不了他,如果再出来一个人,我此命休矣。 但他的表面仍然是不动声色。 “就凭你,你还想杀死我?” 许重道:“不是我,是她!” 在江守诚的眼前,站了一个女人,这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女人。 她看着江守诚,像看着一个死人。 “你是去血洗血家堡子的人?” 江守诚默然。 她一叹道:“是你杀死了血郎?” ×      ×      × 她是裴珠,她是那个没死成的裴珠。 裴珠是血如洗的情人,她既然是血如洗的情人,她一定就是他江守诚的仇人。 他慢慢道:“好,果然有阎王,真的有一个是阎王了,好,我就与你这个阎王一试功夫如何?” 裴珠道:“你错了,不是我,也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要你的命的……” 江公子道:“他是谁?” “是我。” ×      ×      × 他看到了一个人。 他一看到了这个人,他的心就一抖,他宁可是这一个许重,他宁可得罪了这个天下赶山人的头儿,他也不愿意同眼前的这个人交手。他宁可是这一个裴珠,他也不愿意是这个人,裴珠的功夫决没有他的功夫好,许重的心决没有这个人的心硬。 这人慢慢地向江守诚举起了剑。 他的剑是一柄表面的鞘破得不能再破的剑。 他是“一把剑”云天。 站在一边的两个人都无语。 他们也知道,云天与江守诚的一战实在是一场恶战。 江守诚是江南江家的公子,他的武功是得自他的家传,自然不会很差;而云天却是一个江湖上人人皆知的怪人,他的功夫没有人知道是来自哪里,没有人知道他的出身,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师承。 江守诚笑了,他笑得很开心:“好,只要你有这本事,何愁不得我的人头?只可惜你云天未必会如愿就是了。” 云天的手慢慢伸了出去,他的手伸向了他的剑。 一旦剑出鞘,便须饮血! 江守诚此时不等他出手,叭地一抖,手里便有了一杆枪。 这是一杆霸王枪,平时人只知他有一柄量天尺,很少有人知他用一杆霸王枪。 这霸王枪却短,有一些机关在他的枪内,他的枪比一般用长枪的短得差不多有一半,枪身里有一些机关,如果你一不小心,就会中了他的计。 江守诚的枪也出手了。 这时便是一阵子好斗。 ×      ×      × 枪是兵器之王,因为它不能走偏锋,出奇计,只是能堂堂正正与人搏斗。但此时看江守诚的这一杆枪,却知道这一切兵家之说都是错了,他的一杆枪只是偏偏斜出,一次次只是向着云天的肋下招呼。好几次都是险险地从他的肋下滑过。 云天也知道江守诚并不是一个很容易对付的人,他一剑甫出,便飞身而上,让剑化千招,人随剑走,在江守诚的眼前织起了一片剑网。 两人一连战了三十个回合,居然不分胜负。 江守诚的枪却越来越急了。他很着急,他着急的是,眼前的云天是一个劲敌,而一边的那一个许重也是一个好手,连站在一边的那个女人裴珠分明也不是一个善与之辈,他着急,怕后来被人一拥而上,让他更是尴尬。 他一出枪,便出歪了,枪身从云天的身边一滑而去,走向一旁。 他已经晚了,他的枪走过了云天的肋,走过了云天的胸,他已经无法再伤害到云天了。 此时,云天的剑已经直向他刺来! 恰恰在此时,他的手一拧。 他的枪变了,他的枪身突然炸出了一蓬蓬炸刺来,在他的枪身上,长出了一蓬蓬炸针,这些炸针都含剧毒,一蓬蓬都刺向云天。 他的长枪已经变刺为拦了,他横横地向云天一扫! 云天也知他的枪出了蹊跷,他的剑用力一击,剑光顿时大炽! 他的剑刺在了江守诚的胸前。 他此时觉得眼前一黑,他的身子向前一栽,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      × 当他再醒过来时,已经躺在一张床上。 这是一间女人的卧室,有琴,有香,有一种女人的香气在这里慢慢缭绕。他看着眼前,看到了一个正在喂他吃药的女人。 她是裴珠。 他轻轻问:“那个江公子……他在哪里?” 裴珠笑了一笑:“你不关心你自己,却想着那个江公子,他此时怕已经是死了,他被血珠派人来带走了。” 云天的脸色一变,他吃了一惊。 她怎么会知道云天已经战败了那个江公子?她怎么会来带走他?她一带走他,她会不会又要好好折磨他,然后再极为残酷地杀死他? 她一定会这样做。 裴珠看着他,轻轻问道:“云天,你怎么了?” 云天不愿意告诉她,因为他也看得出,这个裴珠也是一个很不幸的人,她的心里也不很轻松。 他何必要给她加上一些烦恼呢? 三 雌猫戏鼠 名重天下的血家堡又重振声威了。 现在,血家堡子又有了人烟了,有了人来来往往,又有了人在这城墙上来来去去地巡弋,有了风风火火飞入堡里报事儿的轻骑。 城上,飘着大大的血字旗号。 这里已经又成了北方武林中的一块重地。 在这里驻扎的,是北方的一个武林怪人,铁血令的令主血珠。 她已经是北方的一个极为重要的大人物了。虽然人都承认北方的武林领袖是“雷神”雷威,但也有许多的人不齿雷神的行为,却恭奉她为北方的武林领袖。 她的铁血令已经在武林中人人皆知,她的一言一行也被北方的武林中人严密注视着。 她正在做她的事儿,她要在这年的冬天开一次北方的“铁血大会”,她要在这一次会上杀死“雷神”雷威,她要做北方的武林盟主。 她为做好这件大事儿而忙碌着。 ×      ×      × 她现在正在她的血家堡子里。 她此时正在她的城墙城堞边。 她看着那远处的院子里。正是在那里,她的父母都被雷神带着那六个人杀死,他们的血流在了那一块土地上。 她要他们七个人全都死在她的手里! 她慢慢走进了屋子。 屋子里,很明亮,有几个人肃然而立,都静静地看着她。 只要她一声令下,他们都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她在心里一一想着她应该对江公子说什么,她就大声一喝道:“好,带他上来!” 果然带上来了江南江门公子江守诚。 他有一点儿惊慌,但他一看到了血珠,脸色就变了,他看不起血珠,他根本就看不上这个小小的女孩子。就凭她,也能动得了他江南江门的大公子江守诚么?她只是一个小小的丫头片子就是了,她如果不凭借着血如洗的余荫,她能当什么令主,她能有什么能为? 江守诚大声道:“血珠,血珠,你要杀要剐,随便你,本公子决不会一皱眉头!” 血珠看着他,脸突然又变得苍白了,她慢慢道:“江公子,久违了……” 江守诚道:“我根本就不认得你……” 血珠乐了,她盯着江守诚道:“我是血如洗的女儿,我也是鬼娘子的女儿,你知道我,我当然也知道你……” 江守诚道:“我根本不知道你!”、 她慢慢道:“你知道我,在你杀死血如洗的时候,你一定看见过我。” 江守诚道:“我看见了一个小小的丫头,她太小了,小得没有人肯杀死她……” 血珠轻轻窃笑,她笑得很诡异:“那就是我,那就是‘天下最勇血如洗,天下最智鬼娘子’的女儿,我的名字叫血珠。” 江公子一叹道:“我们都看错了,我们当初应该宰了你……” 血珠也一叹道:“不错,你们当初如果真的宰了我,我也不用现在费这么大的力气,一一地宰你们了。” 江守诚道:“好,既然你要杀死我,你随便好了。” 血珠却笑了,她笑得很阴森,她这一笑,让江守诚的心一哆嗦,他顿时明白自己弄错了:这个小女孩子一点儿也不小了。 血珠道:“江公子,你知道不知道当初鬼娘子是怎么样为你算的命?” 江守诚再镇定,也不禁一哆嗦。他怕,他从鬼娘子一死,就天天把那一算萦绕在他的脑子里,此时一听得血珠问他,就不由得心里一激凌,他明白,血珠一定会好好折磨他一顿。 血珠的脸上满是笑意。她大声笑道:“江公子,你一定得依鬼娘子的一算,你得既死不成,也活不得。” 江守诚此时大惊,他宁可死,他也不愿意活得没有一点儿知觉,对于此事,虽属突然,却因平时总在他的心里萦绕,心中一念,早就决心一死! 他一用力,想嚼舌自尽。 但此时却快,他身边的那三个人一齐出手,一一点中了他的穴道。 他的足阳明胃经中的乳根、不容被点中;他的手少阴心经中的少海、灵道被制;他的手太阳小肠经中的天宗、肩贞被点中。 他一动也不能动了。 血珠笑了,她笑得很娇媚,她对江公子道:“你看,你这个样子,真是有一点儿气急败坏,你何必这样子呢?死就死,生就生,这是人的一生祸福,又不能由你自己决定,你何必着急?” 她看着江守诚,对他道:“江公子,我与你在一起打上一赌,如果你得胜,你这一次就可以走了,你可以再也不用心里惦念着血如洗的血债这件事儿,但如果你输了,你可就惨了,你会喝下一杯毒药,你会再也不清醒了,你只是一个天天流着口涎的活死人。” 江守诚心道:此时已经受制于她,怎么样也是一死,如果真的与她打赌胜了,就可以免得一死,他为什么不干? 他沉声道:“好!” ×      ×      × 众人眼下,江公子江守诚与血珠一试高低。 他知道,血珠再是狡黠,她也不会在众手下人的面前太过于奸诈,她也得守一次规矩,她也得同江守诚一拼生死。这样,他或许还有一线机会得生。 血珠却是一点儿也不畏惧,她对着江守诚冷冷地笑,她知道她一定得杀死他,或者如她母亲的一算,让他活不如死。 她一声令下,从门外直走进来了一个人。 这一个人端着一只盘子,盘子里有一只壶,两只酒杯。她把这两只酒杯放在了她与江公子的眼前。 血珠道:“我只是与你比试服毒,如果你有办法,你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江公子一语不发,只是冷冷地笑。 血珠道:“我每一次都可以告诉你,这次服下的毒药是什么,而且你也可以告诉我,你要什么解毒药,我一定会给你的,只要你说得对。” 这是一场公平的比拼。 江公子原以为她一定是只想要他死,她会用一种剧毒,用上一种他无法寻到解药的剧毒将他毒死。但此时一看,她却不是如此,她只是要公平与他赌斗。 他是不是可以与她同归于尽?他是不是可以与她一起过了这鬼门关? ×      ×      × 血珠举起了杯。 “这是南方的见血封喉的‘五毒花’,你如果知道用什么解药,你就可以免得一死。如果你不知道,你就死定了。” 血珠一言罢后,便一饮而尽。 江公子冷冷一笑,他也一饮而尽。 众人都看着他。 江公子不愧是江南江门的公子,他此时已经饮下了剧毒,但他没有一丝畏惧。他慢慢道:“这是南人的把戏,五毒花是狼毒花、罂粟花、蛇心草、野苜蓿、山菟丝五种,这五种药和在一起,便成了这五毒花。如果它是苦的,便没有山菟丝而有玉花叶,如果它是甜的,就有山菟丝而没有玉花叶。这一杯酒是苦的,所以它是有山菟丝而没有玉花叶。服下此奉,一定得用武当派的‘丸转救心丹’才有效。” 血珠默然。 她回头,一招手,便有人捧上了药。 果然便是武当派的“九转救心丹”。 江守诚看着这盘子,盘子里是两粒药丸,但他不顾自己,却对着血珠道:“请姑娘先服。” 血珠噗哧一笑,她说道:“公子果然是信人,人皆言公子待人愚而守信,今天一看果然如此,但公子杀死我的父母,是我生死仇人,我也只好得罪了。” 她果然拿了一粒药丸,吞下去了。 江公子也拿了一粒药丸,也吞服下去了。 半晌,便见两人的脸色由黑变红,一会儿才不再有一丝黑色。 血珠看着他。她此时明白,江门的武功确实是名不虚传,江公子此时与她一斗,显然并不畏惧此毒。 江南江门的用毒本事也不平常。 血珠道:“来人!” 就走进来了又一个女人。 她在血珠的面前和江公子的面前都放下了一只大大的酒碗。 酒碗边,放着一块黑黑的东西。 江公子一见这块东西,顿时心里一惊:“鹰呕?” 血珠道:“不错,正是鹰呕。” 江公子的脸色一变,他此时才知道,血珠果然与他是不死不休,一拼到底的。 鹰呕,是长白山里的雄鹰,长年吞吃下了毒蛇后,聚在它的肠胃里的一种剧毒,这毒聚成了块,便有一日使这鹰不适,它便到了山巅峰顶,寻一秘地,呕吐不已,然后就吐出了一块硬硬的东西。它黑黑的,硬硬的,似乎像是一块石头。 鹰吐完了之后,便将它吐出的这一块东西埋好,待到它的小鹰长大,再带它到此地来,让它也吃这一块鹰呕。小鹰当然知得这是一块毒物,抵死也不吃它,但它受不住大鹰的一叼一啄,只好忍苦服下这一块鹰呕。即使像小鹰那样的受毒本事,也得服下鹰呕之后不再动了,在这山巅峰顶上耽上十天半月,由那大鹰哺它食物。它如此三次,便此生不再畏惧蛇毒了。 鹰呕,世上的剧毒,没有人可以服下它而不毙命的。 难怪江公子一见到这一块鹰呕脸色为之一变。 ×      ×      × 江公子看着血珠,慢慢道:“看起来,你真的是要我死?” 血珠一笑置之:“你不能死,你只是疯了,你再也不知道人世间的一切俗事了,你再也不需要与人竞争了,你只是一个痴人,你看,这样子好不好?” 江公子道:“据我所知,服下这鹰呕的人,如果她不死,也不会活得舒服,鹰呕之毒,天下难解。姑娘莫要想错了……” 血珠道:“我没有亲手抓住你,让你有一个机会,你如果不敢服下这鹰呕之毒,你就输了,你就死定了。” 江公子一横心,冷冷道:“好,我服!” 他一伸手,看到了那一块黑黑的东西,他的心一动,便说道:“血姑娘,我与你换一换这一块鹰呕,如何?” 血珠知他不放心,就淡然一笑,说道:“好,好。” 她的手一伸,便拿了一块她的鹰呕在手,手一扬,那块鹰呕便飞向了江公子。 他一伸手,便接住了。 一看,果然是真的鹰呕。 他笑了,说道:“好,果然是鹰呕,既然真的是鹰呕,在下就不必换了。” 他又将原来的那块鹰呕掷还给血珠。 血珠却一下子接这鹰呕在手,冷冷地笑。 她在笑江公子,笑他以心度人,以为人也如他一样狡诈。 血珠也十分正色,她慢慢道:“江公子,我与你一齐将此鹰呕放入酒碗内。你得记住了,时辰也得一样,莫让你江公子吃了大亏。” 江公子笑道:“好,好,姑娘果然是信人。” 便在一边有人前来,将他与血珠的酒碗倾满了酒。 血珠一声道:“好!” 两人便一齐同时向他们眼前的酒碗内浸入了那一块黑黑的鹰呕! 果然厉害! 一待这鹰呕入水,便立???听酒碗中澌澌沸沸有声,酒碗中嘟嘟响了起来,响苈害 马上酒水皆是黑色 血珠慢慢将她碗里的鹰呕拿出。 江公子也不慢,他也将他碗里的鹰呕拿了出来。 江公子看着血珠道:“你要杀死我,尽可以用别的方法,如果你和我一起服下这鹰呕,你可能也会同我一起死。” 血珠道:“我要叫你死得心服口服。” 江公子哈哈一笑。他大声乐道:“好,好,果然不愧是血如洗的女儿!” 他一饮而尽这一碗酒。 血珠也一饮而尽。 但见到江公子的脸色变了,他的脸先是变黑了,黑得像是涂了黑黑的炭,又像是涂了锅底灰;再一会儿,他的脸色又变了,变得黄了,黄得吓人,像是涂了黄黄的花汁;再一会儿,他的脸色变成了红的,斑斑点点的红色。 血珠的脸色同他一样,她看着江公子道:“江守诚,你如果此时服输,我可以让你自尽,你可以一死以赎罪。” 江公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声甫毕,便一声叫道:“血家的疯丫头,你可是别作梦了,你此时也同我一样,你已经是生不能生,死不能死了……” 他哈哈大笑,一身皮肤同他的脸色一样,皆是红色,真是可怕已极了。 血珠问道:“江公子,你说,鹰呕之毒,何药可解?” 江公子道:“两广离家的‘忘情花’。” 血珠道:“不错,你的识见不差。” 她叭地一声,将一朵花儿平空掷来。 江公子伸手去,一接接住。 他看了一看,确实是一朵只有三瓣的花朵,这就是两广离家的“忘情花”。 他将此花放入他的口中,一吞而没。 这一朵离家的“忘情花”确实是奇药,他一吞下,便见他的脸上确实是有了一点变化,先是脸上流下了汗水,再就见到了他的脸上有了一些光彩,不再是满面死色了。 他又是一个江门的公子了。 血珠道:“来人!” 走进来的是一个女人。 她的手里是一个小小的包包。 她站在了两个人眼前。 血珠道:“你们都退下去吧。” 便有人都退下去了,只剩下了血珠与他,还有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的身上都是紧紧包裹着的,浑身根本就不露一点儿皮肤。 血珠道:“江公子多识远见,一定会知道这一次是什么毒了?” 江守诚的心里咚咚直跳,他轻声道:“莫非真的是草爬子毒液不成?” 血珠一笑,脸色也变得惨白。她应声道:“不错。正是这种毒药。” 江公子的脸色变了,他的脸上有了一种惊慌失措的表情。 他真的怕死。 他看着血珠,问道:“难道姑娘就不怕死么?” 血珠看着他,冷冷道:“我已经死过许多次了,我为什么要怕死? 注公子无语可答。 他看着这个女孩子,莫非她是一个疯子,她真的不知道这草爬子毒液是天下无解的剧毒? 他不敢再声张了,他知道,他再也没有一点儿希望了。 他真的垮了。 他看着血珠,轻轻地但是艰难地一声叫道:“姑娘,饶命!” 血珠的眼珠子是红的了,她盯着江守诚,狠狠道:“你想活命?你想活命,你怕死了?” 江公子虽然很难受,但他只好点点头。 血珠的笑声很是悲愤。他冷冷地笑道:“你晚了,你今天死定了,你和我一齐死,你有什么不平?” 她一向那个女人示意,那个女人便上去,轻轻为江公子剥下衣服,让他露出他的上身来。 他的皮肤很白。 他看到了血珠,血珠的衣服也在慢慢地脱下,她是自己在脱衣服。 血珠的皮肤也很白。 他听到了血珠的一声命令:“打开!” 他看到了女人的手。女人的手很快,那个小包包终于被打开了。 从包里嗡嗡飞出了一些东西。 他觉出他的眼前飞着一些小小的点儿,飞着像是一些些微灰尘似的东西,他看到了,他也听到了,有一种很轻很轻的声音在响。 再以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四 背后一剑 没有人知道雷神现在正想着什么,他只是默默地站在他的书房里,想他自己的心事。 雷神永远有他想不完的心事儿。 他此时正在想着那个女孩子,当初为什么不把她杀死,让她有了今天,他今天再怎么对付她? 就凭他雷神,要他对付血如洗也是手到擒来,要他对付这么一个小小的丫头,他怎么会面有难色? 他是雷神,他是北方的武林盟主。 他一声咳嗽。 就有了一个人,站在了他的面前。 “唐铁怎么样了?” “他活着,他活得挺快活。” 雷神此时提到了唐铁,一定有他的事儿了。雷三是雷神的大管家,他一定明白雷神的心思。 雷三的嘴一咧,他明白,如果此时唐铁一看见了他的这副样子,一定会明白,他是在幸灾乐祸。 唐铁的日子太好了,好得让他自己都忘了他是在什么地方。 他真的是乐不思蜀了。 雷神道:“你告诉他,让他来我这里一趟。” ×      ×      × 唐铁来了,他很疲惫。 雷神向着他笑。 “你是不是乐够了?” 唐铁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才刚刚觉得出有那么一点儿乐趣。” 雷神道:“血珠干得不错,她宰了两个人。这会儿又杀死了‘竹刀’冯石,又逼疯了江南的江门公子。” 唐铁的脸色阴沉了。他冷冷道:“她有这么凶?” 雷神一叹道:“我知道她,我知道她的老子,我也就知道了她。她一定不会放过你……” 唐铁道:“也许不会,我救了她的命。” 雷神笑了,他笑得很开心,他笑得也很在意:“唐铁,你是不是去试一试?” 唐铁的心一惊,他看着雷神,慢慢道:“你要我试什么?” 雷神的笑声更加快乐了,他大声笑道:“唐铁,你去她那里,看一看,她是让你喝上一杯一杯的好酒呢,还是要你的命?” 唐铁看他,一声不响。 雷神道:“我可以告诉你,她是要你的命,她决不会忘记给你弄口上好的棺材,你得记住这一点。” 雷神狂笑了,他知道她,他像知道血如洗一样知道她,因为他知道她,所以他才一定得赢她,一定能赢她。 ×      ×      × 唐铁慢慢走回了他的那一间屋子。 他不知道他在这间屋子里呆了多久。 他只知道天黑了,又亮了,天亮了,又黑了。 他只知道他同这三个女人天天缠绵在这张床上。 他一进屋子,这三个女人都无声无息地凑近他,她太喜欢这一个男人了,他很强健,他是一个很强健的男人。 一个女人凑近来了,她的嘴用劲地吮着他的脖颈,她像一条蛇一样地缠住了他。 另一个女人也不示弱,她马上就上来,把唐铁的衣服一一脱掉。 她的动作太慢了,慢得让唐铁也受不了。 他一把把这个女人扔在了床上。 他得好好地再快乐一下。 他真的在快乐,他真的在好好地快乐着。 ×      ×      × 终于,他累了,他累得只好躺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女人看着他,终于有女人想起来了他刚出去,是被人叫出去的。她轻轻问道:“他叫你去干什么?” 他轻轻道:“杀人。” 女人轻轻地叫了一声。 她们怕杀人,她们是女人,她们怕血。 她轻轻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笑了,他笑得很开心,但也笑得很空洞:“我不会回来了。” 女人们都是一愣,她们马上都凑上来,她们爬在他的身上,问他闹他:“你得回来么?你一定得回来……你不许不回来……” 他轻轻一笑,问:“回来做什么?” 她们都异口同声地道:“你回来爱我们……” 唐铁笑了,他笑得很残酷:“我可以告诉你们,你们都得死了,你们再也不会有男人了……” 女人们想大声叫,因为她们看到了唐铁的眼光,这眼光是阴森森的,一种可怕的野兽的目光。 但她们再也叫不出来了。 一道血光! 一个女人的头飞了出去。 唐铁一声吼叫:“你以为你天天弄一张假脸给我看,我就不明白你的心了么?” 另一个女人哆嗦着,她对唐铁道:“我真的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你是知道的,对不对?” 唐铁抓住了她的头发,他一声一声地笑着:“不错,不错,可我要死了,你知道不知道?你如果知道我要死了,你怎么办?” 女人嗫嚅着,她当然知道她怎么办,但她此时说不出,她也不敢说。 唐铁道:“你很喜欢我,对不对?” 女人急着点头。 唐铁道:“那就对了,你先死,在地狱里等着我,行不行?” 女人摇头,但唐铁不看她点头还是摇头了,他只是狠狠的掐她,一直把她的脖颈掐得死死的。 终于他也把这个女人掐死了。 ×      ×      × 唐铁轻轻地拍一拍手,他在找人,还有一个女人,她在哪里? 她钻到了床下,但她的身子颤抖着,让唐铁看到了她的身影。 唐铁就低下了头,去看她。 她的眼睛正看到了唐铁的笑意盎然的眼睛。 四目相对,一双眼睛是怕,一双眼睛在笑。 唐铁笑着,像一个和气已极的情人,他对着这个女人道:“宝贝,你出来呀,你出来呀!” 女人不出来,但唐铁有一点儿不耐烦了,他看着这个女人,说道:“你出来吧,好不好?你如果不出来,我还得用暗器打你,我一用暗器打中了你,你死也死不成,活也活不了,你得受许许多多的罪呢……” 他的话语很温柔,他像是和一个心爱的女人商议一件家常事儿。 女人只好战战兢兢地爬出来了。 他一把抓住了女人。 他狠狠道:“王八蛋,你为什么钻那里去?你让老子费事儿,你以为你死不了么?” 那个女人真的不知道她能说出什么话来了,她只是看着唐铁,她已经完全呆住了。 唐铁对她轻轻道:“好心肝,你也只好死了,不然,她们在阴世间一定会埋怨我,怨我对你不好,对你太薄情……” 他拿出了他的一件暗器,他把这件暗器摁在了这个女人的身上。 女人挣扎着,但她先法挣脱,她只是挣了几下就没气了。 三个女人都死了,她们东倒西歪地死在了地上。 ×      ×      × 唐铁此时突然觉得,他的身后有一股很强大的杀气! 他不能转身了,他的身后都在那个人的控制下。 他问道:“你是谁?” 那个人不回答,他只是站在他的身后。 他想丢出几件暗器,但他还不能决定,因为他万一失算了,他就被动了,他就再也没有了先机。 终于,那个人讲话了。 “是我。” 唐铁的心一沉,他是雷神,是雷神庄的主人。 他此时才想到了一件事儿,就是这三个女人并不是他的,而是这个雷神庄的主人雷神的。 他是不是不该把这三个女人都弄死? 雷神问道:“你为什么要杀人?” 唐铁道:“我没有杀人。” 雷神的话语中有一种愠怒,他冷冷道:“难道是我看错了,你这地上的不是死人么?” 他的口气因为愠怒,而变得很有一点儿揶揄之意。 唐铁笑了,他笑了半天道:“我没有杀人,我只是撕碎了我的旧衣服。” 雷神是不是还想着他与唐铁的那一番话,他是不是对于唐铁的这一番举动能不理睬,他是不是能放过他? 雷神道:“我可以告诉你,我用过旧的衣服从来不撕碎,我可以给我的下人穿。” 唐铁道:“我不,我没有下人。我自己的衣服就是我自己的,我从来不让别人穿我的旧衣服。” 雷神突然笑了:“好,你可以走了,你只要做好这件事儿,我可以给你更好的衣服……” 唐铁带着他的革囊,慢慢走出去了。 身后,有人在慢慢问:“老爷子,你为什么不宰了他?他在雷神庄杀人,显然是不把老爷子放在眼里……” 雷神的声音很低沉:“我不想杀死他,也许有人会杀死他,但也可能他会杀死别的人,我不想让他的血沾了我的手。” ×      ×      × 唐铁走到了街上。 他知道他应该去哪里。 他拐进了一家小小的酒店。 这就是那一家雷神庄门前的小酒店。 仍然有人在喝酒,仍然有人在闲聊。 唐铁走进了店,他看到了一个人,低着头,坐在一张桌前。 他走到了这张桌子前。 他看着那个低着头的人,慢慢问:“可不可以坐在这儿?” 那个人不讲话,只是用他的手一比划,让他坐。 这个人的手很怪,没有一丁点儿肉的手,只是瘦骨嶙峋。 唐铁坐下了。他看着这人,说了一句:“他要我去杀她。” 那个人道:“你可以答应他。” 唐铁道:“你知道,我根本就不可能杀死她……” 他不会去杀死血珠,因为他是喜欢血珠的,他喜欢那个女孩子,他曾经一夜夜地站在她的窗前。 那个人道:“你可以答应他,你可以去站在她的身边。你去代我,因为我有事儿要办。” 唐铁点头,他一定得听这个人的话。 这个人道:“你去血家堡,你去看一看她,她现在也很需要人手。” 唐铁点头。他喝下了一杯酒,走出去了。 ×      ×      × 这个人站了起来。 他从来也没有露出他的脸面来。 他走出了小店。 他走至了雷神的庄子外面。 他一跃而起,人飞入了雷神庄。 他轻轻地走进了庄子,轻轻走到了雷神的书房外。 他看到了一个身影,是一个站在那里静静不动人。 那是一个北方的武林盟主,是一个极有心计的人。 “谁?” 虽然没有一丁点儿声响,但屋里的人还是一声断喝。 这人没有吱声。 但他的眼前突然通明,有无数的人都站在了他的眼前。 雷三带着他们,一个个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雷神在他的屋子里一问:“是谁?” 雷三笑了,他冷冷道:“看起来???怕是蜀中唐门的第一高手来了……” 雷神哦了一声,他大声道:“好,有请!” 众人都散去了,只有雷三带着他,走进了雷神的屋子。 雷神的眼光很厉害,他看着这个人,轻轻问道:“你就是蜀中唐门的第一高手唐魂儿?” 这人一笑道:“我是唐魂儿,但我却不是蜀中第一高手。” 雷神乐了:“我要是你,我也是死也不会承认我自己就是蜀中的第一高手。” 唐魂儿不语。 雷神道:“我要是你,我也得天天在外奔波,我不能在唐门呆的时间过久,因为别人看着我,很难受,是不是?” 唐魂儿的眼睛猛地一闪光,他看着雷神,他知道,雷神做他的北方的武林盟主,实在是有他自己的本事。 雷神道:“我知道你来这里做什么的……” 唐魂儿不语。 雷神道:“如果我是唐十先生,我会告诉你,如果血珠能胜,那你就帮她,如果我能胜,你就帮我,是不是?” 唐魂儿看着雷神,他不明白他还能讲出些什么。 雷神道:“我还知道唐十先生会告诉你,不管是谁赢了,你都得想办法把这个赢家杀死,那时,你们蜀中唐门的势力才会在这里扎根。” 唐魂儿不语。 雷神突然大声笑了起来。 终于,唐魂儿有了一问:“你笑什么?” 雷神道:“我在笑你,笑你们的唐十先生,他错了,错得很厉害,他忘了他的对手是谁了,他的对手如果是雷神,他的这一切心计都会白费了。” 雷神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很狂。 很怪的是,这一个唐魂儿竟然根本就不惧他,他袖着双手,他的眼睛盯着雷神。 他似乎在惊奇,惊奇雷神为什么要这样大笑。 ×      ×      × 唐铁走在了街上,他已经忘记了他自己是谁了,他一点点走向血家堡子。 他的手里握着一把暗器。 如果现在有人,如果现在有人站在他的对面,他想不管他是谁,他都给对方一把暗器,让他死,让他死定了! 五 六翅蝴蝶 唐铁走到了血珠的面前。 他一直不知道血珠会对他怎么样。 因为他虽然救了血珠,但他毕竟是去了雷神那里,他在雷神那里呆的时间太久了。 他站在了血珠的面前,久久不语。 如果血珠对他严辞厉色,他一定会马上走开,他一定不能受她的一点儿污辱。 但他看到了血珠的笑意,她的笑很温暖,让他的心里升上了一种快活。 她看着他,乐道:“你终于回来了……” 她很高兴,像是看到了一个老朋友。 唐铁的心也一热,他似乎有什么事儿要向血珠讲,但他一沉吟,就再也没有声响了。他不想告诉血珠,他的脸色不变,他只是看着血珠。 血珠道:“你救了我,你何必去别处,你是不是知道,连唐门的第一高手唐魂儿都奉了师父的命令来了,他也来帮我,怎么会不来我这里?” 她看着唐铁笑了,她轻轻问道:“听说,雷神给了你几个女孩子,是不是?” 唐铁点点头,他点头的时候特别难,他点头的时候很吃力。 她乐了,她看着唐铁,轻轻道:“我忘了告诉你了,血家堡子也一样有女孩子,而且她们一定不会比雷神庄的差。” 就果然有几个女人在他们的面前走过。 她们果然很娇美。 她们都一一走过了,但唐铁不吱声了。 她轻轻问道:“你怎么了,一个也没有看得上的?” 他一笑:“我已经玩过了,现在我好像不再想这种事儿了。” 她笑一笑,做了一个鬼脸,对着他:“浪子回头了么?” 他的心也一松,他同这个女孩子在一起,决不像同雷神在一起那样紧张。 他也笑了,他知道他来对了,她很欢迎他。 ×      ×      × 唐铁躺在他自己的房里。 他对他自己说,他一定得好好休息,因为他这些日子太累了,他只能好好休息。 但他睡不着。 他如果没有了女人,他就睡不着。 这时,他听得了一阵阵沙沙的响声。 他闻到了一种很熟悉的声音。 这是一个女人,他闻到了体香。 “你是谁?” “我是我。” 他想着,这是哪个女人呢,她一定是那几个女人中的一个。 他笑了,他轻轻地把这个女人揽在了怀里,他轻轻抚摸着这个女人,他睡着了,他睡得很香。 ×      ×      × 睡梦中,他似乎听到了一阵阵响。 他听到了一阵对话声。 “你找到了么?” “找到了。” “怎么样?” “我不敢动。它太复杂了,看上去根本没有办法看出是真的是假的。” “你为什么不试一试?” “除非你也想死。” “令主不想让你死,也不想让他死。” 他在他的心里想知道,她们是在讲什么,但他无法知道,他只觉得出他的头太沉了,他实在无法集中他的心思,他只能沉沉地睡。 没有声音了,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声音,这声音只是他自己的一种梦幻。 ×      ×      × 唐铁又精神十足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她的眼里有一种光,一种很调皮的光,一种像是和他一起合谋做下了一件恶作剧的调皮的笑意。 她看着他,问道:“你睡得好不好?” 他想到了夜里的那些女人的对话,他说道:“不好,我总是作梦,梦见有人在偷我的六翅蝴蝶。” 她的脸色一变,笑道:“那你可得放好,你的六翅蝴蝶非同一般,让人偷去,可不得了。” 他一笑了之:“别的人偷它做什么,偷了它也不会用,弄不好还会炸死他自己。他又不是傻瓜,他要这玩艺儿有什么用?” 唐铁说完,自己也哈哈大笑。 但他马上就不笑了,他看到了一件奇事儿。 他看到了血珠的手里有一枚六翅蝴蝶。 他的六翅蝴蝶!她正在玩弄的一枚六翅蝴蝶,正是他的六翅蝴蝶! 他的心马上丢下了井。 他看着血珠,他的脸变色了,但他的声音里仍然有一种和气:“你别动我的六翅蝴蝶,你别动,它太危险了!” 但血珠只是笑了一笑,她根本就不理会唐铁。 他大声道:“你放下这一枚六翅蝴蝶!” 血珠却笑嘻嘻地看着他,慢慢说道:“你为什么要我放下它?你知道不知道它是唐门最好的暗器?它只要一出手,人必死无疑的了,你看,你是不是会死在它身上?” 唐铁的心嗡地一声响着,他马上就想起了鬼娘子的那一算。 难道他会死在今天? 唐铁的脸上有笑意,他笑得很紧张,也很勉强:“血珠,你别开玩笑了,快,快放下它……” 血珠的脸色变了,她脸上再也没有一丝笑意了,她的脸上冷若冰霜:“你以为我是在同你开玩笑不成?你以为你做雷神的奸细,我一点儿也不会知道不成?连你救了我,我都知道这是雷神的奸计。唐铁,你也太小看我了……” 唐铁头一回知道,他实在看错了这个小小的丫头。 她是不是什么都知道,她是不是对于一切世事都洞若观火? 她对于他唐铁还知道什么? 血珠道:“唐铁,你何必着急,你除了这一枚六翅蝴蝶,再也没有别的暗器了么?” 唐铁此时也暗暗骂自己胡涂,有那么多的暗器,他怎么也可以把这个小小的丫头收拾下来了,那时再去夺回他自己的六翅蝴蝶,他怎么会败?说他是死在他自己家门的六翅蝴下,是鬼娘子的大言耸听,他怎么会死在他自己的家门暗器下? 何况,就是要她血珠动手,她也不会用他的唐门六翅蝴蝶。 她手里的那一枚六翅蝴蝶,只是一枚废物而已。 唐铁一念至此,就哈哈大笑起来。 血珠道:“唐铁,你背叛了唐门,你死有余辜!” 唐铁道:“你是什么人?你以为你是唐门的人么?唐门的功夫从不外传的,你以为你得了唐门的真功夫不成么?你只是十老爷子起了一点儿色心,才给了你一点儿三脚猫的功夫,你以为你很了不起了,对不对?” 血珠道:“如果有唐门的人在这里,他一定得气得胡涂了,你如此污辱你们的掌门人,你是不是罪该万死了?” 唐铁道:“你以为你会有一点儿算计不成么?我可以告诉你,唐魂儿已经走了,他再也不会来站在你的身边了,你以为你会得计么?你今天死定了。我可以给你看一看我的暗器手段……” 他的手很快,但他的手一入了他的暗器囊中,他的脸马上吃惊得变了颜色。 他的六翅蝴蝶! 他的六翅蝴蝶没有丢! 他的六翅蝴蝶在他的囊中。 那么,这枚六翅蝴蝶是谁的?它为什么在血珠的手里? 血珠的脸上带笑,她笑着对唐铁道:“你一定是想明白了,你知道你真的弄错了,你的六翅蝴蝶在你的囊里,你一定很纳闷,你一定不知道这一枚六翅蝴蝶是谁的,是不是?” 唐铁很艰难地点点头。 他觉得不妙了。 血珠乐了,她看着唐铁乐,她乐得很开心,她笑道:“我告诉你,这一枚六翅蝴蝶是他的。” 她一回头,用手一指,在她的身后,又站了一个人,一个唐铁很熟悉的人。 他的心跳了起来,他知道他的心一下子落到深渊里去了。他听不到血珠的话了,她此时对他说:“他是你的老朋友,也是你的兄弟,他叫唐魂儿。” 唐铁的心正在一颤一颤,他看着唐魂儿,唐魂儿的脸没有一点儿表情,他看着唐铁,轻轻道:“十老爷子早就知道了,你一定会投靠雷神的。” 唐铁不语,他此时再讲什么? 他什么也讲不出。 ×      ×      × 唐魂儿看着他,唐魂儿的眼里有一丝的怜悯。 他是唐门的第一高手,他从来还没有杀死一个唐门的人,他只是杀死江湖上的一代高手,但他从不杀死自己的兄弟。这一回,他却要杀死自己的兄弟了。 唐魂儿看着唐铁,他低下了头。 “你自己看着办吧……” 他的意思是什么?他是想让唐铁自裁么? 唐铁看着他,像是不懂他的话意。 唐铁从他的背囊里掏出了那一枚暗器。 他看着这一枚暗器。 他看着唐魂儿,他一向不服唐魂儿,因为他不是直系的唐门兄弟,但唐十老爷子看重他,他才成了唐门的第一高手。 唐铁不服他! 唐铁道:“我听得人家算过,说是我会死在这一枚我们唐家的六翅蝴蝶下……” 唐魂儿看着他,知道他想孤注一掷,他轻轻摇头,说了一句:“没有用。” 他告诉唐铁,他无论怎么想动手,也不会是他唐魂儿的对手。 这时,唐铁把他手里的那枚六翅蝴蝶对准了唐魂儿。 唐魂儿突然笑了,他对着唐铁道:“唐铁,我忘了告诉你,你的这一枚六翅蝴蝶不是真的,因为十老爷子明白你已经是一个唐门的叛徒了,所以你的手里只是枚不能用的六翅蝴蝶……” 唐铁的心咚地一响。 他相信唐魂儿的话,他知道唐魂儿不会骗他。他无力发出这一枚六翅蝴蝶。 但他的心里在暗暗嘀咕:怎么会这一枚六翅蝴蝶就是假的,难道唐十先生一开始就认定他唐铁是一个内奸不成?他记得唐魂儿告诉过他这六翅蝴蝶的用法,他要用这六翅蝴蝶,如果他不用这六翅蝴蝶,他怎么会在唐魂儿的面前占得上便宜? 他右手平伸,小心翼翼地将这枚暗器捧在他的手里。这是一枚有生命力的暗器,他觉得这一枚六翅蝴蝶仿佛在他的手心里一动一动的,它像是要振翅飞去。 唐铁看着唐魂儿,慢慢道:“你可以杀死我,但你不能让我服你……” 唐魂儿的脸上有了一丝怨恨,他冷冷道:“你们都不服我,连你也是。但你服不服我有什么用?我也不要你服我……” 唐铁道:“你是唐门的第一高手,我看也是假的……只要我一出手,你这唐门的第一高手就没有了……” 唐魂儿一乐,他看着唐铁,大声道:“你以为你是一个高手不成么?” 唐铁大声一吼道:“唐魂儿,你千万别得意!你死定了!” 他的手一扬,他手里的一枚暗器飞出去了。 ×      ×      × 不是夏日炎热,不是春暖花开,没有花花草草的芳香,却可以看到一只蝴蝶在空中盈盈轻轻地飞舞,它飞得轻巧极了,它飞得快乐极了,只是一无重量,一无心思,飞向了唐魂儿,飞向了血珠。 血珠也脸色一变,她不知道这一枚六翅蝴蝶是真是假,她的脸色变了,她畏惧死亡。 但唐魂儿仍然是眼也不眨地盯着这一枚六翅蝴蝶。 它轻轻盈盈地飞到了两人的眼前,突然它变了方向。 没有人能讲出它是怎么样飞的,它飞得轻轻,但飞得也十分诡异,你根本就说不出它是怎么样飞起来的,它弯弯拐拐,一直在两人的身边飞,而且越飞越快。 唐铁大声一吼道:“唐魂儿,你死定了!” ×      ×      × 唐魂儿看着这一枚六翅蝴蝶,他的眼里满是尊敬,他是对于唐六先生的尊敬,他是对于六翅蝴蝶的尊敬,他也是对于死亡的尊敬。 唐铁在一瞬间明白了,这一枚六翅蝴蝶并不是假的。他的心里快乐得跳了起来。 他成功了,他可以把唐魂儿与血珠两个人都杀死了! 但他此时突然看到了一个奇景,他看到了唐魂儿的身子像是一只无足轻重的鸟儿一样,随着那一枚六翅蝴蝶飞了起来,他跟着那一枚六翅蝴蝶后面,他的手法极怪,他弯了三次腿,他出手了二次,他手里的手指几变其形,终于那枚六翅蝴蝶不见了,它落在了唐魂儿的手里。 唐魂儿落在地上,他看唐铁时,脸色十分严峻。 “十老爷子要我看一看你,看一看你是不是肯悔过,如果你真的肯悔过,要我不杀死你,只把你带回蜀中……” 唐铁大声道:“胡扯!你怎么肯带我回蜀中?” 唐魂儿一叹道:“我确实不想带你回去,天太热了,是不是?” 唐铁突然不语了,他突然知道,他不用大声同这个唐魂儿讲话,他的功夫和这个唐魂儿比起来,只是一个孩子的把戏罢了。 唐魂儿的声音很轻:“不过,我可以把你的骨灰带回去,把你的灰埋在唐门的坟地里。我一定不说你的事儿……” 唐铁的心一动,他哽咽了一下,说道:“多谢了……” ×      ×      × 唐铁看着唐魂儿,他冷冷道:“我不愿意与你动手,因为我还是唐门的人,我要与这个忘恩负义的丫头一战……” 血珠乐了,她看着这个唐门的叛徒,笑了一笑,说道:“好,我为什么不试一试……” 她看着唐铁,说道:“我告诉你,在唐老爷子给了你一枚六翅蝴蝶的时候,他也叫唐魂儿给了我一枚,他告诉我的是,拿着它,必要时也玩一玩。我看这一枚六翅蝴蝶就给了你,好不好?” 唐铁此时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想着的是,唐十老爷子是糊涂了,他不把他的家门宝贝给自家的弟子,却给别人用。 唐魂儿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说道:“唐铁,你的这一枚六翅蝴蝶也是真的……” 唐铁看着他,半信半疑。 唐魂儿只是一笑,他拿着那一枚六翅蝴蝶,对着唐铁道:“你看,如果你要用时,一定得先拿下它的一根胡须。” 确实,唐铁原先就不明白,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枚六翅蝴蝶的胡须竟然有三根。 唐魂儿一叹道:“唐铁,你不会用,六爷子弄的这玩艺真的是鬼斧神工。” ×      ×      × 唐铁此时不语。 他一提手,他的手上便戴上了一双手套。 他的手里已经满是暗器了。 他一声怒吼,手里的暗器都飞向了两个人。 满天花雨! ×      ×      × 但唐铁看到了一种怪事儿。 他看到了他的六十四枚暗器在空中嗡嗡飞出,他看到了死亡之光已经罩向两个人。 他笑了。 但他的笑马上就凝在他的脸上了。 只见到血珠的手一扬。 那是一枚六翅蝴蝶! 所有的暗器都被它在中间穿过,它无阻无碍,一心一意,奔向唐铁了! 唐铁的喉咙发紧,他想大声吼叫,但他叫不出,他的嗓子被一种恐惧抓紧了,再也发不出声来了。 一阵沙沙的声音,在他眼前炸开,他嗅到了一种香气,这是唐门最好的毒药的香气…… 他的身子开始僵硬,他知道他的心与他的身体都已经开始死了,他的眼睛还能动,他转动着他的眼珠,他想大声喊,他想喊声唐魂儿,但他喊不出,他的心也一下咯噔一声停住了跳动,只有他的眼睛还有用,他看见了唐魂儿的脸,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眼泪。 唐铁的鼻涕眼泪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