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楼系列之荒原雪》 第一篇 渔村 · 1 风从海上来,带着微微的腥味,充斥着这个小小的渔村。 石塘位于太平府,是一个东海边上的小村。此时正是渔季,壮年劳力早成群结队地出海打鱼去了,留下的妇孺老弱也纷纷出去赶海,挎着篮子去近海的滩涂上捡拾一些贝类海藻,也好补贴一下家用。 村子一下子就显得空空荡荡,只有一些孩子追逐嬉戏,还有一些游手好闲的子弟游荡。海风静静的吹拂,小村宁静。有一些从远方赶来收海货的商人不时在村子里踱着,喝喝茶,晒晒太阳,等待每日傍晚船队归来后,在村口尚书坊下摆开集市。 村口有一棵古老的香樟树,亭亭如盖。据说三百年前,村里第一批姓任的移民从中原来到此处,开掘了第一口井,便在井旁种下了这棵树——出乎意料地,在海风凛冽土地盐碱的地方,这棵树竟然长得旺盛,开枝散叶,仿佛上天冥冥中告诉他们:此处是一块福地。 于是,先辈们便决定在此住下,繁衍生息,开垦土地,围垦海塘,捕鱼耕作——三百年来,任姓一族在此开枝散叶,慢慢衍生出了一整个村子。 百年来,这个小小的村落里也多少出了一些人物,名字被供奉在村中的祖庙上。其中最杰出的,还是五十年前的兵部尚书任寰宇。 任寰宇小字涛生,本是台州府石塘村里一个贫苦渔家的孩子,自幼父亲死于海祸,母亲靠着织补渔网补贴家用,和儿子相依为命。 五十多年前,沿海倭祸严重,那些扶桑岛上的浪人越海而来,大肆侵扰沿海村庄,所到之处烧杀掳掠无所不为。朝廷几次派兵剿灭都无甚效果,便采取了极端的措施——下令东海沿岸所有百姓后撤十里,焚毁沿海一切房屋,坚壁清野。同时,为了防止岸上有人私通倭匪,台州府里也下了严令:片帆不得入海。 一时间东海沿岸变成了白地一片。无数渔民被逼着烧了房子和船只,一路哭号,拖家带口往内陆迁移——然而,陆上哪里有足够的土地可接收这些海里上来的人?浙东本是三山六水一分田的地方,田地本来就稀少,更不够养活这些本来靠海讨生活的渔民。 陆上的农民对那些来和他们争夺土地的渔民充满了敌意,大规模的械斗时有发生;而那些渔民得不到妥善的安置,饥饿和疾病迅速蔓延开来,不时有渔民走投无路之下持械抢夺,揭竿起义,聚集饥民冲击官衙粮仓,甚或更有干脆逃下海去混在倭寇里的。 那几年,不但是台州府,整个东海沿海,都处于极度动荡的氛围里。 在台州府太守焦头烂额之时,一个衣衫褴褛的渔家少年击鼓求见。 ——那,就是后来威震东海的“涛生将军”任寰宇。 将那些走投无路的渔民编入军队,利用渔民本身对海上生活的熟悉,任寰宇迅速拉起了一支队伍,并声明不需朝廷粮草配给,奉行“以战养战”的策略。三年后,那支号称“靖海军”队伍几度扩编,赫然达到了数千人,无数次击溃了倭寇海盗的来犯。倭寇中听闻“涛生”二字,皆心胆碎裂逃之不及。 然而,对于任寰宇的为人,世人却一直臧否不一。 因为军队无粮,便只有从战争中不断掠夺粮草;也因为无粮,俘虏更难安置——因此,任寰宇下了死命令:靖海军一律不受降,所有俘虏格杀勿论,所有获得的财帛按战功大小,就地平分,无功者无粮,饿死勿论。 因此,虽然全军因此个个拼力向前、作战时骁勇无比,但也杀戮成性,“靖海”二字旗到处,海面血红,从倭寇到流落海上的贫民一无幸免,被视为虎狼之师。 而任寰宇本人虽然骁勇善战,谋略过人,但对于攫取财富却也毫不手软。每次灭了一股倭寇海盗之后,他都要率先将最珍贵的财富和最美丽的女子占为己有。短短数年间,便从一个贫苦少年蜕变成了海上暴君,一度占据了大陈岛,扼守东海咽喉。 因为嗜杀和敛财, 海上的渔民都将这个“涛生将军”,和南海上那个恶名昭著的海盗头子相提并论——传说中,那个纵横南海之上的海盗头子有着魔鬼的眼睛:一只眼睛湛蓝而另一只漆黑,他是“鬼”的化身,同样嗜血而冷酷,在无边的南海疆域里他是至高无上的霸主,凡是路过的船队无一幸免。 而任寰宇的恶名也不逊于他,他在海上的封号是“海阎罗”。 这样的对抗持续了十年,靖海军在战斗中不断强大。而朝廷里也派出了良将,训练了水师,东海沿岸的倭患终于慢慢平息,恢复了以往的太平局面。禁海令终于被废除,获得官府许可后,在内地的渔民们迁回了原籍。 在归家的人潮里,也包括了被朝廷册封为“涛生将军”的任寰宇。这位海阎罗在半生征战后卸甲归田,回到了自己的故乡石塘,被朝廷任命为太平府知府。 成了一方父母官后,这个人彷佛忽然改了性子,再也不复昔日纵横海上时的杀人不眨眼,反而做起了休养生息的事情。在他的主持下,太平府里大兴土木,为那些渔民们做了不少实事,其中最大的一件便是在东海的石塘造起了一座可容纳上百艘渔船的渔港,渔港上还有一座用来阻挡海潮的大堤,堤上遍种水杨柳,命名为“绿杨堤”。 太平府里再度有了扬帆出航的船队,渔民们有了生路,生活也重新安定起来。 任寰宇镇守太平府数年,战功彪炳,数次得到朝廷封赏。 然而,他在一方为王的日子也过的不长。因为朝廷怕一介武夫在东海拥兵自重,养成祸患,最后下诏令其入京城,被封了工部尚书。 然而,叱咤海上的将军却不擅于弄权。不同于海上带兵时的所向披靡,任寰宇在帝都那个不见硝烟的战场上节节败退,遭到了朝中文官的排挤,逐步被夺去实权。虽然靠着昔年功绩,再加上不惜重金贿赂重臣得以自保,也不至于获罪下狱,但一生勇武的将军失去了用武之地,却终于郁郁老死帝都。 死前,他握着夫人的手,叮咛她带领家人扶柩返乡,扎根于太平府,世代耕种,不求功名,也不必再回到京城。按照他的遗愿,任家一家扶柩返回了故乡石塘,按朝廷恩宠在村口建起了尚书坊纪念先人。 而这个高大精美的牌坊,也成了这个小村子里最显眼的标记。这些年来,无论有什么大事,村民都会自动聚集在坊下商议,而每次大小集市也都在尚书坊旁。 “海瓜子!新鲜的海瓜子!”尚书坊旁的树下,一个瘦弱的小女孩蹲在那里,在初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守着一篮子海货,用怯生生的声音叫卖,“先尝后买,不鲜不付钱!” 白日的集市人不多,她在那里蹲了近一个时辰,还是没有几个人过问。 “小丫头片子……”周围忽然暗了下来,有人轻笑。小女孩惊讶地抬头,看见旁边的闲人忽然都避而远之,围上的是一群无赖少年,个个嬉皮笑脸。中间站着一个高挑的红衣少年,黑发披肩,脸上却带着邪邪的谑笑,一袭披风红的让人目眩,角上绣着一条飞龙。 红龙。任飞扬。 ——在太平府里,就是连八岁的小孩子都知道,那个红衣上绣着飞龙的任飞扬是当地一霸,任何人都轻易惹不得的小太岁。 靠着任寰宇积累下的财富,任家下一代果然都成了安分的隐者,不追求功名也不涉足江湖,老老实实在石塘渔村里娶妻生子,闲来只是弹琴舞剑,消磨时间。然而,或许是当初任寰宇纵横海上时做了太多杀孽,因此折了下一代的阳寿,他的三个子女去世都比较早,而孙子辈里,居然只剩了一个独苗任飞扬。 任飞扬四岁的时候没了母亲,十一岁父亲去世,之后这个无父无母的浪子彻底的游手好闲了。平日里不读书不写字,也不好耕种,只喜欢练家传的武功,领着一群放浪的无业子弟舞刀弄棍,在当地游来荡去,十年来家里遗留的产业倒被他挥霍了过半。 任大少爷的脾气乖僻多变,不管什么事——无论大善大恶,都做的出来:他曾奔驰百里、只为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性命;在大灾之年,也曾开了家里粮仓让饥饿的村民来领走满库的粟米——然而,此刻,无聊之极的他,却只想欺负一个小孩子。 昨天他从这里过,故意展示了一翻轻功身法,周遭的村民都啧啧赞叹,而他耍帅了半天,唯独这个近在咫尺的这个女娃子就是不肯叫一声好,甚至不屑于过来看上一眼,只是守着那个破篮子叫卖个不停。 任大少爷何曾受过这等冷眼?若不是那是个孩子,胜之不武,他早就上去对那不识相的家伙来一个拳脚招呼了。 今日路过,看到那个丫头还蹲在这里叫卖,百无聊赖的他更是压不住心里恶作剧的念头。 “好啊,既然你说不鲜不要钱,那我就要试试——兄弟们,来尝尝看,到底鲜是不鲜?”随着他一声吆喝,篮子里的海瓜子立刻被七手八脚地抢了一空。那个小女孩不知如何是好,只懂得紧紧攀住篮子,急得脸都红了,一叠声地叫:“姑姑,姑姑,快来啊!” “鲜个屁!都发臭了!”明白老大是要作弄这个孩子,当先一个少年便呸的吐了出来,嚷嚷。其他无赖少年立刻大声附和:“就是就是。这种破烂,吃了怕是要闹肚子!” “不鲜不付钱——可是你说的哦!小丫头,你的东西让我的兄弟吃坏了肚子,可要赔钱的!”任飞扬得了趣,捉狭地笑了起来,看着小女孩着急的样子,“你说该赔多少?” 小女孩都快要哭出来了,除了叫“姑姑”以外,什么都不会说。 “或者来认个错,我兄弟气消了也就不和你计较了。” 逗了半天,除了成功把她弄哭之外没有任何更加好玩的地方,任飞扬意兴阑珊地站起来,反正也不是真的打算要讹一个孩子,便给了她一个台阶下,“来来来,磕个头就行了。” 然而,那个小女孩被他推着,却是忽然挺直了脊背,彷佛猛然警觉弓起身的猫。 “不!我的海瓜子没坏!”她抹着眼泪,细声抗辩,“姑姑今天刚炒好的!没有坏,我才不认错……你冤枉人!” “你!”不料这个丫头这样倔强,任飞扬脸色也是一变,有些气恼——这丫头的倔脾气让他也有些懊恼了。 在这个太平府,从来还没有人敢不听他任飞扬的话! 第一篇 渔村 · 2 他一时间气急,为了在同伴面前保住面子,手上暗自一紧,便要硬生生按着那个小丫头跪下去磕头认错——然而那个孩子固执得要命,膝盖骨咔咔响了两声,犹自咬紧了嘴角不肯屈膝。被逼得急了,忽然间她拿起竹篮子,劈头盖脸就扔了过来。 任飞扬猝不及防,一时间被倒了个满头满脸,旁边的帮闲少年们也齐齐发出一声大喊,一下子将那个小女孩围了起来,几个性急的便直接一拳头敲了下去:“死丫头!居然敢打我们老大!今天不教训一下你是不会长记性了!” 一群少年揎拳撸袖,将小女孩围在中间,恶形恶状地恐吓。小女孩虽然倔强,但毕竟年纪幼小,看着着黑压压的一群人,吓得“哇”地哭了出来。 但在拳头快要落到孩子头上时,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小女孩已经不在圈中。 “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小孩?害臊不害臊?”忽然间,有人在耳边冷冷道。 少年们诧然回头,却只见三丈开外一个白衣青年抱着小孩,冷冷地看着他们。 ——那么多人,竟然连方才他是如何来去都没有看清楚! 任飞扬嘴角的笑容消失了——只有他看清了方才白衣人鬼魅般的身手。那,的确是他在这个小城里从小到大仅见的高手。 白衣青年把孩子放下地,对着这一群人说话,但眼睛却一直看也不看这边,反而看着街角某处。他不过二十七八的光景,脸色有些苍白,眉毛很浓,眼睛很亮,五官的轮廓线条利落挺拔,但仿佛是一尊大理石像,优秀却缺乏温和。 小女孩一下地,立刻拔腿往街角跑了过去:“姑姑,姑姑!我怕!” 所有人顺着声音看过去,这才发现街角不知何时也已经站了一个女子。 素衣女子掠了一下鬓边的发丝,迎上去,伸手将女孩搂入怀中,温言安慰:“不要怕,小琪是好孩子,好孩子什么也不怕。” 虽然只是一个动作一句话,可那种绰约的风姿却已经让这批少年看得发呆起来。 素衣女子牵着小琪的手,穿过一群恶少,自若地走到了白衣青年面前,敛襟深深一福:“叶风砂在此多谢大侠相助之恩。” “举手之劳而已。”白衣人的口气却是极端淡漠的,“不必谢。” 那个自称叶风砂的女子却不肯罢休,追问:“请问侠士贵姓大名?” 白衣青年迟疑了一下,终于淡淡道:“你可以叫我高欢。”然后,他也不多留,微微对她点了点头:“告辞。” 临走时,目光有意无意地扫了一下一边的任飞扬。然后,径自走开。 同一时刻,叶风砂也正要牵起孩子走开,但是瞥见他的眼光,蓦然心中一惊:那样冰雪般冷酷的目光!如果真是一个路见不平的侠士,又怎么会有这样一闪而逝的可怕目光? “头!那个家伙要走了!”在任飞扬出神之际,冷不丁旁边一个同伴推了他一下。 被那个叫高欢的不速之客灭了威风,众人都不服气,又知道对方身手实在太好,只有如往日一般撺掇头领出去挑战——反正只要老大出手,从来没有摆不平的事情。 这边,高欢正欲转身离去,忽见面前红影一闪,一个高大的少年已经站到了前面。任飞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带着挑衅的表情,双臂交叉站在面前的路当中:“喂,你就打算这样走了?” 高欢打量着眼前这个身披大红披风,黑发披肩的英俊少年,手指下意识地握紧了佩剑,眼睛里有奇怪的神色,淡淡问:“阁下是——” 任飞扬扬起下巴,傲然道:“在下任飞扬。这位高大侠的身手还真是让人佩服。” 在说到“高大侠”三字时,他语音中有难言的讥讽。 “原来是任公子,“不知道为何,连高欢的眼神也有些奇怪,却只是淡淡道:“不敢当。” 任飞扬的手一挥,火红的披风飞扬而起,在阳光下极为耀眼:“在下何幸,能遇到如此高手!明晚三更,愿与高大侠于此地切磋武艺——如何?敢不敢来?” 高欢看了他很久,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终于缓缓道:“定当奉陪!” 一语方落,他点足飞掠,一如鹰隼般冲向天际,身形之诡异不可描述。 任飞扬怔怔在那里站了半天,许久才回过神,从胸臆里长长吐出了一口气,兴奋地敲了一下拳头,只听克拉拉一声,那石做的牌坊狮子,居然被他敲下了一块。旁边那些游手好闲的少年们倒抽一口冷气,不知道老大心里又在想什么。 “好!太好了!”许久,任飞扬才脱口大笑起来,“我终于得到了一个对手!” 旁边那些无赖子弟同时松了一口气,讨好地问:“头,咱们今天去哪里?” 任飞扬把手一挥,神采飞扬:“去万春楼玩他一天!我请客。” 帮闲的少年们齐声欢呼——跟着老大,永远是吃喝不愁的。 当晚三更,一群醉醺醺的少年从万春楼里出来,簇拥着正中那个红衣头领,相互勾肩搭背地大笑,说着一些荤的素的笑话。 走着走着,忽然有个人仿佛想起了什么,大着舌头问:“喂,今天那个丫头的姑姑是谁啊?还真俊!万春楼里那么多姑娘……看来看去,居然没一个比得上!” 旁边立刻有同伴七嘴八舌地回答开来: “这你也不知道?就是天后娘娘庙里住着的那个女人啊!听说邪门的很!” “怎么邪门了?莫非是母夜叉不成?” “哪里,你可不知道了吧?镇上有多少汉子想占她的便宜,可从来不见有谁得了好处——摸黑去,摸黑回,从她住的地方回来后,个个象见了鬼一样,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听说她养了不少没父母的孩子……真不知道是什么用心!” “嘘……你没听过有些人吃了小孩心肝,可以长生不老吗?我看她八成是个妖女。” 众人一路走去,一路议论着。跌跌撞撞也不分方向,只觉人迹渐渐少了起来,沿路的店铺也关门了,一片深夜萧条的气氛。一抬头,看到前面一座破落建筑,忽然一个少年说了一句:“那边就是天后娘娘庙了!” 众人想起平日关于这个地方的种种传闻,不由心头一凛,连忙加快了脚步。 这时,月光惨淡了起来,天后宫那边忽地传出了一阵哀哀切切的女子哭泣声音,若有若无,随风依稀飘来,听的大家毛发直竖。 “头儿,快走吧!”那些少年吓得酒醒了三分,拉着任飞扬急急离开,“小心撞了邪!” “一群胆小鬼。”趁着酒意,任飞扬却立了足,醉醺醺地左右顾盼,大着舌头扬言,“怕什么?大爷我、我今晚就要进去看看,她到底是个什么鬼!你们……敢不敢和我一起去?” 少年们面面相觑,酒都醒了一大半,个个答不上话来。 “都还是男人吗?一群没种的!”任飞扬不在意地挥挥手,红披风一甩,人已没入了夜色,“我去看看!” 在掠进天后宫时,哭泣声渐渐清晰起来,细细听去,似乎喃喃夹杂着一些语句——仿佛是一个女子在哽咽着说着什么,断断续续散落在风里,悲凉而痛楚。 任飞扬悄无声息的到了墙边。墙角没有树,只种着一排矮矮的圆叶小灌木,隐隐散发出一种幽香。他趁着酒意足尖轻点,人已轻巧的翻过了丈二高的围墙。 墙内是一排一人多高的树木,他隐身树后,侧头看了一眼,陡然一惊:这个破落的天后娘娘庙的空地上,居然有一座孤零零的坟墓! 那座坟显然是有些年头了,坟边种着一种美丽的藤蔓,在月光下爬满了坟头。他想看清碑上写的是什么名字,可酒力上涌得厉害,眼前一片模糊,只看到依稀有一个白衣的人形伏在墓前哀哀哭泣,手里还抱着一个青色的坛子。 “大师兄,大师兄……”素衣女子伏在碑前低声哭泣,反反复复的说着,哀伤欲绝。 就算是任飞扬那样的心性,听久了也觉得哀伤起来,忍不住要走出去询问——如果她真的有什么冤屈,少不得就趁着酒兴大包大揽下来了。他可看不得一个妇道人家在自己面前哭哭啼啼。 “姑姑,还不睡吗?”他还没举步,却看到屋子里走出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用力睁眼辨认,赫然是日间的那个叫小琪的孩子。 那么,此刻在这里哭灵的、就是那个叫叶风砂的女子了? “小琪,这一次,你要好好带着弟弟妹妹们逃出去,”叶风砂抱住了她,低低嘱咐,声音略微发抖,“神水宫的人很快就要来了——姑姑留下来对付他们,你一定要保护好弟弟妹妹,躲着不要出来。知道么?” “嗯。”那个小女孩坚强地点了点头。 “帮姑姑看着这个东西,千万不要弄丢了,”叶风砂再度叮咛,把手中那个青色的瓷坛放到孩子手上,凝视了半晌,轻轻叹了口气,“如果……将来姑姑死了,你就挖个坑,把它和姑姑一起埋了。” “不要!才不要!”小琪一直很镇定得如同一个小大人,但此刻一听这种话,说话时候却已然带了哭音,“我才不要姑姑死!” “会没事的,”叶风砂连忙止住了啜泣,安抚着孩子,“不要怕。姑姑会没事的。” 小琪人虽小,却聪明得紧,看到叶风砂的神色,早已隐隐料到此番寻上门的仇家非同寻常,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上去抱住了叶风砂:“我好怕……姑姑,你别留下来了,跟我们一起走吧!那群恶人那么厉害,我好怕你会……” “不要怕……不要怕。”叶风砂喃喃安慰着,却也忍不住啜泣起来。 两个女子一起哭泣,刺着任飞扬的耳膜,让他头脑发胀——从小到大,他最受不了的就是女人的哭。听了半天也不得要领,他再也忍不住,一个箭步便冲了出去,跳到两个人面前:“哎,哭什么哭?烦死了。我说,你到底是人是鬼?” 看到骤然出现的红衣少年,风砂和小琪都明显的吓了一跳。小琪更是叫了起来,恐惧地缩到了女子怀里,看着白天欺负过自己的人骤然半夜闯入家中。 风砂首先回复了镇定,一把揽过孩子,淡淡问:“任公子,你半夜忽然闯进来作什么?我劝你还是回去吧,再往前多走一步的话,对公子就没什么好处了。” 任飞扬本来是被那种哭声激起了同情之心,想跳出来管件闲事,然而一听这句话登时把那一丝同情抛到了九霄云外,好胜心起,不屑的冷笑,立刻往前大大跨了一步:“那好,我偏多走一步给你看,你又能把我如何——” 话音未落,鼻中猛地闻到一阵奇异的香气,意识立刻开始模糊。 不好,是中毒了么? 他举目望去,原本因为酒醉而恍惚的视线更加模糊了,看过去、眼前的一切全部变了形,扭曲得异常恐怖!那些花草树木,人物楼宇,全部化成了诡异之极的形状,冉冉升起。 他大惊之下想拔剑刺出,但是刚接触到剑柄,一双冰冷的手已经按在了他的手上。 叶风砂的声音在耳边缓缓响起:“任公子,还是请回吧!” 然后,他就失去了知觉。 第二篇 联袂 · 1 醒来时,任飞扬只觉得头痛欲裂,仿佛昨夜喝了几十缸烈酒一样。他还没有睁开眼睛,就意识到了一件事情——他不是躺着的,而是被倒吊在了半空! 没有什么比这事更糟糕了。 他——无所不能的红龙老大,居然被一个女人吊在了半空?!这事情如果传出去,他恐怕以后不用在太平府上混了。 任飞扬恨恨在心里骂了一声“妖女”,有点战战兢兢,居然不敢立刻睁开眼睛看周围的情况——生怕一开眼就看到无数围观的百姓在一旁冷嘲热讽。 然而,倒挂了半晌,却没听到周围有议论的声音,似乎自己并未被围观出糗。被倒吊着毕竟滋味不好,任飞扬忍耐不住,终于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四处查看,心里登时一惊一喜。 惊的是——他居然是被吊在集市中的尚书牌坊上! 喜的是还好天没有亮,四周黑沉沉的没一个人。 幸好幸好,还没有一个人看到他出糗,不算丢脸到家。任飞扬松了口气,松动了一下全身筋骨,开始想办法下地。 然而刚松了一下筋骨,忽然间,他的全身都绷紧了—— 有人!有人在附近窥视,而且是相当厉害的高手! 足尖和指尖瞬间聚力,想要挣脱束缚发动攻击。然而不等他发力,仿佛是察觉到了他身上骤然而起的杀意,背后有一个声音传入了耳中,带着一种奇怪的笑意:“怎么,任公子,你准备这样吊着和我动手?” 这是……高欢? 高欢!任飞扬倒吊着,凌空瞬地扭过头去——看到夜幕中靠着牌坊的柱子,施施然的抬头问的那个人,果然正是一身白衣的高欢。 那个一脸漠然的家伙此刻的表情十分古怪,居然似笑非笑。 看见这种神色,任飞扬的头顿时变得有两个大,真恨不得一头撞死在牌坊上——居然还是被人看见了!而且,是被最在意的一个对手看在了眼里。 “我们约的比试之期在明天晚上吧?”脸不自禁地有点红,没好气地,他装出很洒脱的样子,扯了扯嘴角,“急着来送死么?” “是今晚。”高欢眼中古怪的神色忽然变成了笑意,带着几乎要大笑的表情,说了一句很要命的话,“阁下已经吊在这里一天一夜了,不知道吗?” “我可是守诺言的人,为了等阁下醒来比试,足足等了二个时辰。” 他的话语虽然很温和,但是任飞扬却象一条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什么?已经被吊在这里一天一夜?那么说来,整个太平府的人岂不是都…… “臭妖女!”蓦然,他骂了一声,半弓起身子,张口对着脚上捆绑的绳索一吹——在一吹之下,有如利剑切过,那根牛皮绳居然应声而断。 任飞扬气急败坏的落地,还不忘整理一下自己的红披风和乱发,眼神狼狈而骄傲。 “好一个凝气成剑!”身边忽然有疏疏落落的掌声,他回头,就看见靠着柱子的高欢在鼓掌。眼睛里有一丝惊讶,但是眉宇间却有另外一种看不到底的复杂。 任飞扬剑眉扬了扬,恨恨说:“今天懒得和你动手了!我要先去找那个妖女算帐!” 真的是面子扫地……一想起今天白日里自己被人围观的样子,他登时痛不欲生,一把把垂落至肩头的长发甩到背后,大步朝天后宫掠去。 白衣一动,高欢居然跟了上来,淡淡道:“我和你一起去。” “怎么,难道你又要多管闲事帮那个妖女?”任飞扬看了看他,忽地冷笑了一声,脚下加力,如一只红色大鸟一般飞掠而起:“好,有本事追上我,就和你一起去!” 他对于自己的轻功一贯有自信,除了用剑之外,他从小下了最多苦功的也就是轻身功夫了。正当任飞扬洋洋得意地这么想的时候,却看到身侧白衣一动,高欢已然在身侧,一边并肩前行,一边对他笑了笑:“任公子好高明的轻功。” 他一直与任飞扬并肩而行,没有落后半步,不仅如此,居然还若无其事的开口说笑。 任飞扬哼了一声,登时好胜心起,尽力施展身法闪电般飞掠,足尖只沾着地面的草叶。风驰电掣中,他一头黑发飞扬起来,大红的披风更已在凛冽的夜风中猎猎作响。然而,不管他如何飞驰,身边的高欢却一直不曾落后他半步。 两人并肩飞掠,争先恐后地向前奔去。天后宫不到片刻便已在望。 任飞扬正奔的起劲,忽然右手一紧,已被高欢拉住。 ?? 落+霞-小+說 l u ox i a - c o m + “快退!”高欢果断的低叱一声,硬生生将奔驰的身形顿住,拉着他急退了一步,“小心。” 任飞扬正把轻功发挥的十成十,一时止不住去势,向前冲了一步几乎撞到了墙,不由回头恼怒:“你又想干什么?” “别靠近围墙,”高欢神色严肃,看着墙角的几盆兰花,“这是素心兰,有毒。” 目光四扫,又指了指墙上攀爬的碧绿藤蔓:“曼陀罗!” 任飞扬看着那些花草,恍然大悟:“怪不得我昨晚一进去就天昏地暗!妈的,这妖女居然用毒!”他愤愤然地骂着,看了看墙角上的那几盆兰花,又有些诧然:“奇怪,我昨晚来的时候,这些花盆还没有放上去啊——难道她是料到了我要回来报复,所以又加了料来对付我?” 高欢却低头思索,沉吟:“看来,那叶姑娘是用毒的高手阿……素心兰,曼陀罗——看这架势,难道是……以前雪山派的……?” 任飞扬没听懂他在那里沉吟些什么,有些沉不住气,跺了跺脚:“别磨蹭了,这些区区小物算什么?我们屏住呼吸冲进去吧!” 不等高欢回答,他已经如箭一般地冲了出去。 高欢却没有跟上去,而是撕下衣襟包住了口鼻,又挽起袖口,等一切迅速结束妥当,才随之冲向门口。在冲过去的过程中,他的全身都处于高度的警惕状况中,手按着剑柄,随时准备拔剑。显然,他是一个老于江湖的人,一举一动都非常之冷静镇定,显示出及其敏锐的观察力和快捷的决断能力! 但无论是轻率的还是警惕的,他们两个人都无恙地冲到了门边。 任飞扬正待举手推门,高欢执剑的右手忽然闪电般翻出,“啪”地一声击在他手腕上。 任飞扬对他怒目而视,却只见高欢的右手迅速收回,用剑柄“当”的一声敲在门上。一接触大门,剑柄居然发出诡异的滋滋声。高欢急忙缩手回视,不知门上被涂了什么剧毒,甫一接触,木质的剑柄居然焦了一大片! “好险。”任飞扬看得暗自吃惊。 但毕竟少年心性,心下虽感激,脸上却仍然一派傲气,不但不开口道谢,反而看好戏似地抱剑看着高欢,心想:“看那家伙又如何开门!” 只见高欢略一沉吟,右手拇指扣住中指,屈指一弹,一道凌厉的指风破空而出,击在门上。 “嗤”的一声,铁皮包的门上居然出现了一个浅浅的坑! 好厉害的天魔指! 任飞扬脸色又变了。这种邪派功夫,家传的秘笈里有提到,但却没有留下修习的法子——只是,这么邪门霸道的武功,这个看起来是名门正派的“大侠”,又从哪里学来? 一击之下,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任飞扬往门中一看,天后宫里却是黑沉沉的一片,半星灯火都看不见。 “咦,摆空城计么?”任飞扬不由得冷笑起来。 毕竟是少年心性,天不怕地不怕,如此一来反而激起了好奇心。他立刻反手拔剑护住周身,缓缓走了进去。 ——然而,他没看见,在他抽出剑时,高欢的目光闪电般地落在了剑上! 那的确是一把好剑,清光冷彻,形式古雅。淡青色的剑脊上,用篆书刻着“问情”二字。 蓦然间,不知为何,高欢目中杀气涌现! 这时,任飞扬已进了院子,回头冲他招了招手。在任飞扬回头的一刹间,高欢迅速把杀气消于无形,脸上回复了贯常的平静,微微一点头,也随即跟了进去。 门内的一切都很安静,安静得似乎有些令人忐忑不安。 不但不见了叶风砂,也不见了她身边那一群孩子,甚至——连空地上那座坟也不可思议地不见了! “天!”任飞扬也不禁失声惊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怎么回事?” 高欢却处于极其警戒的状态中,不停地四处观望,竖起耳朵倾听着。在黑夜中,他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低叱:“快拔剑,护住全身!” 喊声中,他亦已极快的速度反手拔剑! 两道剑光几乎同时闪出,随即化为漫天银光,罩住了两人周身上下。 只听黑夜中传来如闷雷般的鸣声,滚滚而至,包围了两人。 “是蜂?!”任飞扬脱口惊呼,一边信手挥洒,淡淡一层剑光洒下来,护住了周身。无数细碎的东西撞上了他的剑锋,伴着嘤嘤的响声。 “毒蜂。”高欢沉声回答,手上丝毫不慢,“被发现了。” 以两人的身手,自保虽然均无大碍,可这一来,要求脱身却不是很容易的事情了。眼看黝黑树丛中滚滚不断扑出的毒蜂,高欢双眉皱起,开始急速地寻找着方法。 突然间,一声轻哨,蜂群的轰鸣顿时寂然。 两人停手,同时望向前方。 两丈开外,一位素衣女子收了笛子,缓缓转过头来。月光下,只见她长发及腰,眉目清丽如画,仿佛是个一口气就能吹散的美丽幽灵。 叶风砂? “是你们?你们来这儿干什么?”她语气有些急促,显然这两个闯入者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快走!” 任飞扬一看到这个女子就心头火起,冲口正要大骂,高欢却一手拉住了他,用目光示意同伴安静。然后,转头向那个素衣女子,开口询问:“夜闯民宅,的确冒犯了。但叶姑娘设下重重埋伏,莫非是另待有人前来?” 叶风砂怔了一下,但终于缓缓点头:“不错,今夜另外有人要来取我性命——所以两位还是请快走,免得卷入是非之中,无故受牵连。” 第二篇 联袂 · 2 任飞扬哼了一声,想起上一次潜入天后庙时便听到这个女人和小女孩交待后事,心里愣了一下,知道此刻叶风砂果然卷入了极大的危险。然而心里尚有气未平,忍不住开口讥讽:“原来你也会有这一天啊?真是现世报!” 叶风砂也不理会他,只是对着高欢有礼地道:“我已道明了苦衷,请两位快回吧,免得到时候连累了无辜。” 说完了那句话,她才转头对任飞扬,眉间有无奈的神色:“如果任公子有什么事,也请改天再来——如果我还有命在,一定好好给个交待。” 她语音坚定而诚恳,让任飞扬也不由收敛了一贯的轻浮和狂妄,不知为何心里一愣,对这个女子刮目相看——一介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在大难临头时还有这份镇定,实在是难得。 “喂,你一个女子要对付那些人,很不安全啊!”好管闲事之心又起,看了看眼前这个娇柔似不禁风的女郎,任飞扬抱剑,大咧咧地道,“要不要我帮你一把?这里是本大爷的地盘,也容不得外人来这里寻衅生事。” 叶风砂略带惊诧地望了他一眼,似乎奇怪于这个红龙的老大也会拔刀相助,但仍旧矜持地道:“心领了。自己的事,我想自己解决。” “切,这么嘴硬?”任飞扬还待再说什么,高欢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身形一侧,迅速伏倒在地,贴耳于地细细倾听——过了许久,他才从地上跳起,神色极为严肃:“似乎有点不对劲。东南方十里之外,有水流崩堤,还有大批人手走动。” 话音未落,风砂的脸色已经苍白。 “孩子们都在绿杨堤!”她的脸色瞬间惨白,完全失去了片刻前的风度,“我让孩子们去那里躲避,难道……难道他们居然找到了那里?” 她几乎是绝望地嘶声低呼,反身向门外奔去。 然而眼前白衣闪动,高欢已拦住了她。 “你是把孩子们都送到了隐蔽处,自己留下来抗敌,是么?可如今看来,那些人一定是先找到了孩子们,正在引你去送死的,”高欢凝重地说,眼神变得凌厉,“你在天后庙布下了重重机关,他们轻易冲不进来,可一到外边,你只有任由他们宰割了!” 风砂没听他的,头也不回地往门外奔去。 只听耳边风声一动,她登时觉得自己全身飞了起来。风砂还未回过神,任飞扬的声音已经传来:“你这种速度,只怕跑到堤上时早已水漫金山了。” 他的声音,突然又恢复了平日的戏谑。 风砂身子一轻,速度忽然快了许多。她被人拉着从街道上掠过,脚下的树丛、土地在飞快地倒退,她忍不住侧过头看看这位携她飞掠的少年。大红披风衬着任飞扬黑色的长发,他整个人充满了生气和活力,仿佛一轮初升的红日——她忽然觉得有些意外:这个地痞的头子,原来也不是那么令人深恶痛绝。 这时,她突然觉得另一只手也是一紧,飞掠的速度再度加快。 再回头,她就看见了右侧的白衣青年。 “你再不拉她一把,我迟早会累死的。”任飞扬笑道,一边脚下加力。 果然,这个曾经路见不平的侠客,此刻也再度拔刀了——那一瞬间,她觉得心里一阵轻松:有了这两个人的帮助,只怕这一次神水宫大举前来也未必能为难她和孩子们吧! 高欢和任飞扬一左一右,携着风砂风驰电掣般地掠去。 还未到绿杨堤,远远地就听到了哗哗的水声和孩子们的哭喊。 “姑姑快来呀,发大水了!” “姑姑救命!” 稚气的哭喊声象针一样地刺在她的心中,风砂焦急得再也等不及,一下子挣脱了任飞扬和高欢,不顾一切地向着前方跑过去。 堤已被人炸开了一段一丈宽的口子,海水急剧涌入,整个堤岸边的土地已成一片汪洋! 一群十来岁的孩子挤在一堆,蹲在堤上最高处,六神无主地哭喊着。如今正是涨潮时分,涌入的海水渐渐漫了上来,眼看已要淹没整个大堤。 高欢与任飞扬拉着风砂掠到了堤旁的山坡上。 一落地,任飞扬就开口了:“我去堵住堤口,你去救孩子们!” 话音未落,便已消失。这个少年,行事永远是如此霸道自信,从不过问同伴的意见。高欢却似乎有些迟疑,看着周围,低头倾听着什么。 风砂却是心急如焚,焦急地看着他:“还不动手?” 她无法再坐视——因为迅速涌进的水流,已在急速地吞没着土丘上的孩子!她等不及高欢回答,便自顾自地跑下水,不顾一切的准备涉水冲过去。 “别动!”高欢一声喝止,终于动手了——但不是冲过去救孩子,而是闪电般地掠进了大堤上的灌木丛中。风砂正在奇怪,只听一连串的惨叫声响起! 惨叫声未落,高欢又风般在她面前出现。 “有埋伏。”高欢只淡淡交代了一句,转瞬连杀数人,却气息不乱。风砂看到了他衣襟上的血和出鞘的剑,震惊——原来,高欢方才是在悉心侦查埋伏在附近的杀手?他要先清理了这边的场地,才好放心地去救孩子? 这个男子做事,从来都这么周到。 杀完了埋伏的杀手,高欢没说一句话,急速掠过了水面,轻轻落在被海水包围的大堤上,对着那群被困的孩子伸出手取。然而,那些孩子却一个个惊疑不定的看着他,不知道这个忽然出现的陌生人是敌是友。 “高叔叔!”蓦然,孩子中一个声音欢呼,“不要怕,这就是昨天救过我的高叔叔!” 听得姐姐如此说,孩子们一下子欢叫了起来,个个伸手要他抱。 高欢侧过头,发现刚才那个声音是小琪发出的。那个卖海瓜子的小女孩站在孩子中间,正用一双无邪而欢乐的眼睛看着他,满脸的兴奋和期待。 那样纯澈的、孩子的眼睛。 高欢心里微微一颤,仿佛有一根多年未动的弦被震动。他不由对她伸出了手,说了一个字:“走!” 然而小琪迟疑了一下,却摇了摇头,指了指身边的孩子,诚恳的请求:“这儿我最大,先让弟弟妹妹们走吧,高叔叔——我可以在这里等一下,我不怕水!” 高欢目光泛上了诧异之色。这个小姑娘只有十一二岁,可是她的风骨,已是第二次让他感到惊讶了。点点头,他更不迟疑,左手抱起一个孩子,右手执剑,已提气掠过水面——脚下的水波在剧烈的翻滚,几次彷佛有寒光在水下闪动。 然而,每次寒光一现,他手里的剑尖便旋即指向那一处——是故那些寒光在水下闪烁良久,竟然是始终不曾破水而出一次! 回到陆地上,刚一放下,那孩子就扑入风砂怀中,哭叫:“姑姑!” “乖,不哭。阿诚长大了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可不能哭鼻子哦!”风砂安慰地拍着那个孩子得后背,柔声道,“你看,小琪都没哭,你是男子汉更不能哭了。” “嗯……”显然是平日极听话,那个叫阿诚的孩子果然忍住了泪,仰起小脸,抽泣着:“我长大了……要象高叔叔一样!我要当大英雄!” 他侧头望着高欢,可高欢已不在了。 那个白衣人一手握剑一手抱着孩子,纵横飞掠于急流之上,全神贯注地提气,转瞬又有一个孩子被送了过来。 在高欢弯腰的时候,风砂忍不住问:“你累不累?” 高欢摇摇头,又飞掠了回去。 一个、两个、三个……围在风砂周围的孩子在渐渐多了起来,而高欢本就有些苍白的脸色,也渐渐越加发白了。 到他放下第五个孩子时,在弯腰之间,风砂发觉他的鞋上已浸了水——这证明他已不能象刚开始那样来去自如了。毕竟抱了一个孩子,施展登萍渡水的轻功,同时又时刻提防着四周的暗算,的确非常辛苦。 风砂本想劝他歇一歇,可一见到激流中被困的剩下的两个孩子,又开忍了下去——与孩子们的性命比起来,累一些也只是一时的吧。她第一次有了自私的念头,默默低下头去。 第六个孩子送到时,高欢的脚步已有些沉重。风砂注意到他绑腿上已湿了一片。 “高公子,歇歇吧!”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高欢笑了笑,没有回答。 这是风砂第一次看见他笑——他不笑的时候已经很好看了,笑起来时更加动人。他的笑容,就象春风拂过雪封的荒原。 可风砂的感觉却有些不同,只觉得他的笑容中有什么异样。 她记起了在大街上他留给她的第一印象,徒然间明白了——是他的眼睛!那么冷酷,那么镇定,仿佛千古不化的冰川。在他笑的时候,也唯有眼睛是不笑的。那是绝对的冷酷。 “这等侠风义骨的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冷酷的目光?” 她终于明白、自己第一次看到这个人时,为何会有刹那的莫名惊讶。 然而,等她从沉思中抬头时,高欢又已不在了。一袭白衣如风一样掠过水面,已到了被水淹没的海堤上,从齐膝深的水中抱起了最后的一个孩子。 小琪手中还抱着一个青磁小坛子,一双明如晨星的眼睛盯着高欢,高兴的微笑起来:“现在轮到我了,高叔叔!” 她孤身一人围在滔滔大水中,至始至终不曾有丝毫怯意。高欢赞许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俯身用左手抱起她,发觉手竟有些软了。毕竟他已背过了六个孩子,体力消耗极大,而且一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孩子也实在不轻。 这一次他没有施展轻功去掠过水面,因为他很清楚地明白自己绝对过不了。 第二篇 联袂 · 3 他把小琪托在肩头,一手执剑,慢慢走入水中。水渐渐没了上来,从膝盖到大腿,从腰到胸口。不停涌入的海水冰冷而急切,汹涌的暗流将卷入其中的人向别处扯去。高欢暗自运气,每一步都踩入了地底三分。 从大堤到对面的山坡只有五丈的路,可他却走得很慢。 滔滔大水中,前面忽然卷起了一个小浪花,笔直朝着他们而来。 突然,高欢右手动了,小琪只见一道电光击入了水中,割裂了地底。 “不要看!”出剑的同时高欢低叱一声,她忙乖乖地闭上了眼不去看。 水中涌出了殷红的血,大股大股的,仿佛水底盛开了一朵奇异的花朵。同时,一个黑衣人已从水底浮了上来。一个没有头的人,四肢扭曲如麻花,手指上还扣着一枚未发出的暗器。 这边,风砂看到高欢出手,也及时令孩子们转过头去。 这一剑之后,高欢的脚步更慢了。 ——现在连风砂也看出来了,高欢之所以走得慢,是因为他全身正处于极度的紧张防备之中!一边保护着肩头这个小女孩,一边又面对着水底可能潜伏的看不见的杀手,他的每一步都必须没有破绽,让人无懈可击。 就在这边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到极点的时候,只听上游一声巨响,一道极其凌厉的剑光惊电似地横空一闪。那株城中唯一的千年杨树已轰然倒下,正横在一丈宽的大堤决口上。 一剑截断巨木,那是何等惊人的一剑! 巨木倒下之时,风砂看见那显眼的大红披风高高扬起,在晨曦中更加鲜艳如火。任飞扬显然也是经过激烈的搏杀才走到那边的——因为决口附近的水也已经变红,红得就像他的披风。 然而高欢眉梢跳了一下,稍微有些不解。 以任飞扬的能力,其实并不该那么久还没解决问题。 那边,任飞扬仍在与那些敌手缠斗——他不是没能力杀他们,而是他实在想试试自己的武功有多高。从小到大,他没有出过太平府,只听别人一直夸他功夫好,可因为居于一隅,宛如井底之蛙,始终找不到所谓的“江湖人士”、“武林高手”比试,所以让他对自己的身手到底如何始终半信半疑。 如今这帮人显然就是什么“江湖中人”,当真是再合适不过的练手对象,还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任飞扬一看就来了兴致,也不管是什么场合,就准备好好试试自己到底有多少水准。跃跃欲试中,一下子把那头的高欢他们忘了一干二净。 那黑衣人共有四个,都一身劲装,手持短刀,围住了他。 任飞扬单足点在那棵倒下的巨木上,目光落在了一个身上。这个人穿着镶有金边的黑衣,手持一对短剑,不停的低喝着吩咐其余几个人分开聚拢,布置阵势——看起来是四个人中的头,也是武功最好的一位。 “好,我先用十成功夫来试他一试。”他心念一动,剑已刺出。 只见一道光华从茂盛的绿色里射出,快得如一掠而过的风。第一次和江湖人交手,任飞扬不敢托大,一出手就用尽了全力。这一剑是虚招,他算准了对方会向右躲避,故一剑出手后就准备在右边再出剑。 可不等他使完虚招后转动手腕,手底一震,这一剑竟直直插入了那人心口! 黑衣人的眼睛凸出, 不敢相信地看着这个红衣少年——在这个偏僻的渔村里,居然藏着这样的一流高手?!如此快的剑,如此快的身法,这样的身手、全天下武林也寥寥可数! “呃……”黑衣人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可喉咙里只涌出了一口血,便倒了下去。 “怎么一回事?”任飞扬怔怔地想,想不通是自己武功太好,还是对方太臭——他不知道,刚才出手一剑,虽是虚招,可那种速度已让这些二流的武林中人不及闪避! “那好,我用六成功夫再试试。”他刚刚想定了念头,对方两名黑衣人看到首领倒地,齐声怒喝,已一前一后同时扑了过来。 “太好了,正合我意!”他大笑,扬起剑迎了上去。 前面那人使的是一队分水峨嵋刺,直刺他的双目,而背后那人的一柄短刀已斩向他的后心。谁都以为他只有向左右闪,可他偏偏闪电般往前一扑,往前把眼睛往一对峨嵋刺上送去! 他向前的一冲之时,右手长剑已从臂下穿过,毒蛇般准确地刺入了身后那人的心口。这时,身形冲到了极限,他才抽身急退,手腕一转,长剑自下而上斜斜削起,只是一闪,背后那两柄峨嵋刺连同两只手就飞了出去。 又只是一瞬,便解决了两个对手。 然而这时他也感到了双目的微痛,刚才那两柄峨嵋刺几乎划破了他的眼睑!只差千分之一秒,可这正是他所要追求的。 “看来,只用六成,还是有点冒险……”嘀咕着,他转身看着最后一个已经在发抖的黑衣人,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这一个,用五成吧!” 他喜欢速度,也喜欢冒险。正如他喜欢穿大红的披风一样。 那边,水还在慢慢上涨。岸边、水下,不知还有几个杀手虎视眈眈。 高欢托着小琪,慢慢涉水走向山坡。 一路走得非常慢,一步又一步,水渐渐漫到了他的腰,他的胸口。 风砂让孩子们躲到树后安全的地方,防止杀手们发动袭击,而自己却不顾危险地走出来,在坡上看着高欢,急切地等他前来。 这短短一段路,仿佛长得没有尽头。 只有坐在高欢肩头的小琪,抱着那青磁坛子,仍无忧地向对岸的伙伴们招手欢笑。 每一步的步幅都是相等,仿佛尺子量过一样精确。白衣侠客的姿式机械而完美,全身防御得无懈可击,一路走来,手不离剑柄,时刻提气凝神防备着,不让那些暗中觊觎的杀手找到任何可乘之机。 短短一段路,走了大半个时辰。在太阳升到头顶的时刻,高欢终于到了坡地旁边。 风砂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放松的表情,她不管周围隐藏的危险,跪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对着他伸出了手,急切:“把小琪递给我,你再上来。” 高欢没有动,仿佛忽然觉察了什么变化,脸色微微一变。风砂被他目中闪过的冷利目光所惊住,然而却不敢动弹——生怕一动,便会被人趁机偷袭。 高欢什么话也没说,全身象僵住了一般,手按在剑柄上。 “我背后。”他低声吐出三个字。风砂抬眼向他身后望去,脸色亦已苍白:激流对面的大堤上,茅草唰唰分开,几十支劲弩已对准了高欢与小琪! 居然……居然还有那么多的伏兵! 那些神水宫的人,是刚才一路都找不到破绽,无机可趁,所以此刻孤注一掷地想趁着高欢上岸的瞬间、把他射杀吧?叶风砂的脸色慢慢苍白。 “对不起……”她低声吐出几个字,手指绞紧,“我、我连累了你。” 高欢没有回答,薄唇抿成一线,一动也不动地站在水中,一手握剑,一手托着肩上的小琪,宛如一座石像。他若不动,全身都处于严密防守之下,并无一处有空门,甚至连岸上的风砂都在他的保护之下;可他只要稍动一下,周身的杀气难免有波动,几十支劲弩便会立刻射杀他于箭下!他还护着一个孩子和一个女人,不能冒这个险。 看出了奥妙,这一下,连风砂都不敢再动了。 小琪是个聪明孩子,看见姨姨和高叔叔都不动了,便也乖乖地抱着坛子不声响。然而小孩子也感觉出了有什么地方不对,不再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蹙起了小小的眉头,左看右看,想从两个大人脸上看出什么来。 风砂跪在石上,高欢站在水里。两人的目光同样镇定而从容,仿佛水边的两尊雕塑。 他们在等,等任飞扬回来——只要他一回来,这里危险就可以解决。 可正杀得兴起的任飞扬,少年心性,丝毫不知这边的极度险情。只见大堤决口处红衣翻飞,剑光如闪电掠过,将那些杀手一个个格杀,血染红了水面。 那个红衣少年,第一次和江湖人对垒,正杀的开心吧? 风砂跪在石上,看着下边激流中的高欢。他就象一尊亘古不变的石像,没有一丝破绽。 然而,水还在慢慢上涨。冰冷的海水灌入大堤内,从他胸口漫到了下颔,又从下颔漫到了嘴边。远处隐隐听到了“大堤决口了”的惊呼,是那些留在村子里的老弱妇孺发现了这边的异常,忙着奔过来抢险。 风砂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必须在村民们来到之前、解决这里的一切!不然等那些毫无武功的百姓卷入这里的一场腥风血雨,不知道又要伤害多少无辜! 然而高欢仍一动不动,连眼都没眨一下。他的神经,仿佛是铁丝做成的。 风砂也没有动,跪在石上,始终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水渐渐漫过了他的嘴、他的鼻,只露出一双眼睛。他已无法呼吸! 风砂看着高欢没入水中,目光始终不变,同样的镇定而冷静。她知道,此刻,只要她一动一惊呼,这个平衡就会被打破,对方就会立刻趁机发动最后的袭击! 高欢看着她,目光也有佩服之色。水一分分地往上涨,将他的眼睛湮没,然后是眉骨,是额头——终于,汹涌的流水彻底把他吞没! “姨,高叔叔沉下去了!”毕竟是孩子,看到这里,一直拼命忍住的小琪“哇”地哭了出来,“快……快救救他啊!” “闭嘴,别动!”风砂几乎是恶狠狠地叱道,一反平日的温和。 小琪立刻被镇住了,不敢再说一句话,只好抱着瓷坛不做声地抽泣。然而只是一转眼,她察觉了什么,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着水下——高叔叔……高叔叔还活着! 因为,她发觉托在她腰间的那只手,依然稳定如铁,没有丝毫放松。 半柱香过去了,水下的高欢没有动静。没有动,甚至没有呼吸! 这一下,连风砂的眼中都有了担忧之色。 那一边杀戮声渐渐停止,想来是任飞扬已经将那群人处理得差不多了。这个任性的红衣少年,这下可以想起这边同伴的情况了吧? 风砂刚刚松了口气,突然间,水声大动,小琪被人如箭般从水面抛起! 凝滞了半天的平衡,就在这一瞬间被打破了。 然而,所有的袭击却不是冲着水下那个人而去。“嗖嗖嗖”,几十支劲弩一起发射,如雨般向半空中的小琪射去——只怕这个孩子再次落到水面时,已万箭穿心! “不要!”风砂脱口惊呼,闪电般抬头,却看见红衣如火般掠来! 半空一放一收,红色的披风如席般卷到,几十支劲弩悉数被包住。任飞扬!那个少年心性的家伙终于玩够返回了!难道……那个叫做高欢的人,人虽在水下,却已然算准了任飞扬返回的时间? 与此同时,水面碎裂,高欢已如腾蛟般跃起! “别看!”他厉声喝道,拔剑在手。 任飞扬右臂轻舒,抱住小琪落了下来。听得高欢厉叱,他人未着地,左手便是一扬,巨大的红披风已罩住了孩子们的脸。 转瞬高欢已到了对岸,剑光闪出! 雷霆炸开在大堤上,风雷之声里夹着惨叫,令人心颤;而冲天而起的血柱和残手断足更构成了触目惊心的图案!剑光只闪了一下,对岸已没有了人声。 杀气好重的一剑!仿佛来自于地狱! 连任飞扬都有些呆住了,刚才连杀多名江湖人而来的那一点飞扬自诩也消失了,只是怔怔地回味着刚才看到的那一剑。这样凌厉而血腥的一剑,连他自问也使不出来! “好厉害!”他喃喃道,有点出神地看着对岸白衣执剑的高欢,额上冒出一滴冷汗,“想不到这家伙杀起人来可真不含糊……难怪不让孩子们看了。” “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第三篇 往事 · 1 让所有孩子转过身去不要看,风砂咬着牙将所有的尸体翻入水中,打扫完了那些血迹。 任飞扬在一边帮着忙,一边看着对岸的高欢。在使出那样雷霆一击后,高欢的动作也有些凝滞缓慢,涉水回到山坡上时,面色已极其苍白,连向来笔直的腰身,也有些弯了下来。 “喂,刚才那一剑叫什么?好霸道呀!”任飞扬不服气地问,倚树而坐闭目养神的高欢。 高欢仍闭着眼,淡淡道:“地狱雷霆。” “好名字!”任飞扬嘴角扯了扯,“什么时候我也想领教领教。” “这个么……”高欢却笑得有些莫测,“迟早。” 这时,一个怯怯的小女孩声音传来:“任叔叔,你的披风。” 任飞扬低头,只见小琪捧着折得方方正正的披风,正踮着脚捧上来——经过了方才一事,她看着他时,目光中已少了以往的不信任与防备,彷佛已经把他当成了朋友,带着钦佩而天真的眼神定定的看着他。 任飞扬被这一声“叔叔”叫得浑身不自在,一手抓过披风,顺手拍拍她的头:“小丫头,叫我任飞扬好了,别叔叔长叔叔短的。” “可姑姑让我们这么叫——她说你们两个救了大家,要对叔叔恭敬一点!”小琪眨着眼睛,天真地问,“可好好的,为什么发了大水呢?还有人在水里打架?” “这个……这个,”任飞扬抓了抓头,想找一个答案,最终只能撇撇嘴:“我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啊!反正,是为了你姑姑和你们打的。” “看这场仗打的……切,当真是莫名其妙。”他不甘,回头问高欢:“喂,你知不知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然而,高欢倚树而坐,只摇了摇头。 “原来你也不知道。”任飞扬翻了翻白眼,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叶风砂。 这时,一直跟在小琪后面的男孩子终于鼓足了勇气,怯怯唤了声:“任叔叔。” 又被刺激了一下,任飞扬没好气道:“别叫什么叔叔,行不行?我可不想变得那么老!怎么啦,又有什么事?” 那个男孩子却比小姑娘还扭捏,忸怩了半天,低头道:“对、对不起啊……任叔叔。” 任飞扬奇道:“有什么对不起?” “昨、昨天晚上是我……我和阿诚,把你、把你吊上去……”那孩子低下了头,不安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脸色通红,“姑姑本来说送你出去就行了,可你白天…白天欺负了小琪,我和阿诚觉得要替她出气,就把你吊在尚书坊……” 任飞扬怔了一下,回想起被人倒吊了一天一夜,在太平府算是丢足了人,不由火气往上冲,忍不住反手就往这孩子脸上抽去。 那孩子吓了一跳。可以任飞扬出手之快,又怎是他可以躲得了的? 然而任飞扬一掌到了他面颊寸许之处,突地手腕翻转,轻轻抚了抚他的头顶,大笑:“这小家伙,可真该死!——不过我可不打小孩子和女人,这是我们任家的家训!” 那孩子怔了半晌,突然扑过来抱住了任飞扬的腿,欢叫:“任叔叔,你不生我的气了?” “嗯,嗯。”任飞扬被小孩弄得有点尴尬,敷衍。 然而那个孩子却不依不饶,反而更加亲密地蹭了上来,贴到了他腿上,开始缠人:“那么,叔叔教我武功!任叔叔这么高的本事,教教我嘛!我想学武功想的发疯了!” “这个、这个……啊,你先放开!”任飞扬被他缠得无计可施,急切想脱身。 正在他被一个孩子逼得手忙脚乱之时,只听旁边一个沉静柔和的语声道:“小飞,别闹,回来。别打扰任叔叔高叔叔休息,知道么?” 小飞似乎很听风砂的话,立刻放开了手,十二万分不情愿地走了开去。 风砂坐在水边,揽着一群惊魂方定的孩子,不让他们去打扰正在休息的两个人。 她一身湖蓝衫子,长发水般披了下来,几绺已拂到了水面。经过方才一番惊心动魄的搏杀,她的脸色略有些苍白,单薄的身子还在微微发抖,从小琪手里结果那个青瓷坛子,抱在怀里轻轻抚摩着,仿佛寻求着某种安慰。 大师兄……自从你走了以后,我的生活就变得这样危机四伏。 然而对着那一群依赖她的孩子们,她却将那一丝恐惧和不安强自按捺下去,不敢表现出来丝毫,因为她知道自己便是那些人的唯一依靠。 此刻,旭日东升,她一身蓝衫,坐在碧水之旁,长长的秀发在风中翻飞,在水面轻拂。色彩之明丽和谐,静中有动,简直如尘世外的仙境中人。 “真好看。”任飞扬忍不住赞叹了一声,“而且也是个有胆色的女人!” 高欢倚着树,亦已睁开了眼睛往这边看了一眼,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死水一般沉寂的眼中,却闪动着复杂而让人费解的神色。 正如他的人,高深莫测、正邪难辨。 他看着风砂那边。不过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风砂身边,却凝视着仍在渐渐上涨的水面。虽然被任飞扬一剑截断巨木堵住了绝口,可外面的水仍然急速涌入,不断上涨,“哗哗”地冲撞着,卷起一个个漩涡。 对面大堤上已经有渔村的百姓赶到,开始抢修溃口。 高欢只是静静地观察着什么。突然目光一变,大呼:“小心水里!” 喊声中水面突然破裂,一只苍白的手闪电般从水中伸出,一把抓住风砂垂落水面的长发,把她拉下水去!——叶风砂被拉得一个踉跄,但她身侧的孩子们及时惊呼着扯住了她,不让她落入水中。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踉跄,她手中的青瓷坛子却跌落水中。风砂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呼,居然顺着那只抓着她头发的手,向着水中俯身下去! 只是一瞬,她的上身已然被拉入水中。 “小心!”来不及多想,高欢低喝一声,手一挥,佩剑化作一道白光,箭般射出。 只听“唰”地一声轻响,白光过处,风砂那一绺长发已被齐齐截断!高欢与任飞扬已同时飞身掠出,双双抢到她身侧。在佩剑坠入水面一刹间,高欢反手一抄,握住了他的剑。同时手往下一沉,水下立刻有一股血冒出。 与此同时,任飞扬的剑亦已杀了两位已沉入水中的杀手。 高欢跃出岸边一丈,捞起了在水中沉浮挣扎的风砂。正欲挟着她掠回,但突觉真气不继,一口气提到胸臆便已衰竭,再也无法用提纵,转瞬手中一沉、半身已没入水中。 水下杀机重重,不知还有多少残余的杀手在虎视眈眈。他心知方才体力消耗太多,便立刻把风砂推入任飞扬怀中,叱道:“快回岸上去,我断后!” 任飞扬也隐隐感觉到了水下杀机的逼近,此刻也不再多言,一把接过风砂,冲天而起。 就在他发力的瞬间,突然水下伸出一圈黑索,套住他右足往水下急拉! 高欢一眼瞥见,右手反削过去,黑索齐断,任飞扬冲天而起,挟着风砂掠向岸边。 一剑削断了黑索,高欢正待前掠,却突然发觉水流有异。凭着本能,他想也不想地在水下双脚踢出。只听几声模糊的惨叫,两名黑衣人先后浮了上来,在水上一边拼命挣扎,一边抓着自己的咽喉。 他的足尖准确地命中了两个黑衣人的致命部位,血泉水一样地涌出来。 就在这一刹,水面忽然全数碎裂了! 八九位黑衣人从水下涌出,手里拿着利器,从不同的方位踩着水包围过来,眼里有汹涌的杀气,仿佛是背水一战地发动了最后的攻击。 高欢蹙了蹙眉,估计了一下敌我形势,微微吐了一口气,抬手阻止了想要扑过来帮忙的任飞扬:“护着孩子们!这里我能应付!” 他一踩水面,飞身掠起,长剑横贯长空。每一剑出,必有血涌出。 正在他全力以赴地和那些黑衣人决战之时,刚落到岸边的风砂却蓦然惊叫了一声:“不……不!大师兄!”语声中的惊恐与焦虑让人不忍卒听。她方才历经惊险,始终不曾有半点慌乱,可这一声惊呼——难道出了什么大事? 一惊之下,高欢与任飞扬同时回头,只见浑身湿透刚刚回到岸上的风砂拼命地伸手,想去够那只方才从她怀里跌落的青磁小坛子。可坛子落入水中,很快被水流卷走。 风砂一急之下,便欲涉水而去。 “你疯了?”旁边的任飞扬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怒喝,“下去送死么?” “不行!不行!”仿佛疯狂一般,一向冷静的女子忽然不顾一切的挣扎起来,“大师兄……大师兄在那里!” “真是麻烦啊……你等着!”任飞扬无奈的叹息了一声。 他话音未落,人已闪电般的掠出。 掠至坛子上方,他闪电般地反手往水中一抄,满以为手到擒来。可一刹间,那个青瓷坛子却仿佛被某种力量操纵着,从水中直冲而起,撞向他的右肩! 水下有人?!任飞扬处乱不惊,往左一闪避开,已抄住了那个坛子。可在同一时间,水中一双苍白的手,已闪电般扣住了他的足踝,直往下拉!同时,水底已经有利刃的寒光闪动。 任飞扬这一下可着了慌,他从未出过江湖,武功虽高,临敌经验却几乎为零,在对方猝及不防的扣住他脚腕时,一个紧张,早把什么剑法腿法忘了个一干二净。 百忙之中,他只好把坛子往上一抛,大叫一声:“高欢,接着!” 呼声未落,他已然被拉入了水底,只咕嘟冒了几个气泡便已灭顶。 高欢此刻也被三名杀手缠斗得急,眼看坛子抛过来,他也不顾那柄正插向自己腰间的峨嵋刺,如惊波般跃起。峨嵋刺刺入了他腰间,锋锐随着他的跃起,一下子沿腿外侧创至足踝!鲜血流满了腿部,然而高欢不顾一切地跃起,终于是接住了那个坛子。 想也不想,他立刻双腿反踢而出,足尖点中了那两名杀手的咽喉,缩回腿时,血已从咽喉中喷出——靴尖上,两截利刃闪闪发光,竟是专门为杀戮而特制的。借这一踢之力,高欢向前贴水掠出,到方才任飞扬沉入之处,估计准了方位,一剑刺下! 只听水下一声短促的叫声,血水涌出。 水面分开,任飞扬湿淋淋地挣扎着冒出,露出水面第一句就大呼:“我不会游泳!” 一语未毕,他刨着水,又沉了下去。高欢一眼扫过,看见他身侧浮上那具尸体,便一足点着尸体的胸口,渡水过去拉起了红衣少年。他激战良久,已无力拉任飞扬返回岸边,只有以浮尸为筏——应变之快可见一斑。 临近岸边,任飞扬踉跄着掠上岸,立刻哇哇大吐起来。他方才在水下吃足了苦头,口中、耳中、鼻中均被灌了不少水,十分难受。不过他在最后一刻终于刺中了那名杀手,与此同时,高欢已及时赶到,也一剑从后心刺中那人,他才浮了上来。 风砂见高欢踏着浮尸靠岸,忙伸手搀扶:“受伤了么?” 高欢脸色苍白,摆了摆手,同时避开了她的扶持:“没事。” 说话间,他一步跨上岸,却突然足下一软向前栽去!高欢忙伸手撑住地面,脸色发白,发现一口气到了胸口便再也提不上来。 风砂立刻出手扶住了他的肩,只见他右腿整个血流如注,染红了一大片。 “还说没事!”风砂微微气急,一手按着他坐下,另外一只手已从怀中掏出一个扁长的白玉匣子。打开来,里面是一格格的药膏,气味各异,色彩缤纷。风砂看了一眼他腿上的伤势,挑了其中一格,手指沾了少许,抹在高欢的创口上。 这药十分灵异,抹到之处流血立止,反而有些凉爽之感。 高欢眼里微微有些诧异,看着这些药物,又露出了些许沉吟的表情,仿佛在推测着什么。 第三篇 往事 · 2 风砂上好药,又撕下衣襟为他裹好伤。 “这一来你三天内可要小心,乱动的话,又会出血的。”风砂抬头道。说着说着,突然目中涌上了泪,哽咽:“真不知该怎么谢你们。素不相识。若不是你们……” “不必谢了。”高欢只是笑了笑。 然而,风砂发觉他这一次笑,目中已微微有了些暖意。 “给你。”他递过那只青磁小坛子。风砂目光一亮,象看见亲人一般把坛子拥入怀中,颤声低唤:“大师兄……”泪水涌出,流过她秀丽沉静的面容。 一滴泪水滴在他的手背,滑落在他的剑上。 那是一把普通而破旧的剑,木质的剑柄上已经磨出了光泽,青色的剑脊上没有刻字,只有一道淡淡的痕迹——仿佛是泪干之后的痕迹。 看见她哭成那样子,高欢依然没有问什么,只静静地看着。 “喂,难道这坛子里面是你大师兄么?别开玩笑了!”反而是喘过气来的任飞扬按捺不住好奇心,探头过来问道:“这倒底是怎么回事?以前可没有乱七八糟的江湖人跑到这个偏僻的地方来!这些人和我们希里糊涂拼了一场,你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们啊?” 风砂渐渐止住了泪,回头看看任飞扬,站起身来,去岸边俯身看了看那具浮尸,低声道:“果然是神水宫的……他们、他们终究不放过我,又找到了这个地方来了。” “神水宫?是什么东西?”任飞扬好奇地问。 高欢的脸色却变了变,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是怎么跟他们结怨的?” “我……”风砂背过身去,俯身去挑那一绺落在水面的长发,突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叹息中包含着种种难以言表的凄凉,似乎要把一生的苦难都在这声叹息中吐出尽。许久,她抬头看向天际,目光居然有些恍惚:“我今年二十一了。这事,也整整过去了五年。” “你今年才二十一岁?”任飞扬失声,眼前这个女子居然只比自己大一岁?然而那种经历过诸多沧桑的沉静和倦意,却让她显得仿佛沧桑了许多。他看着那一群孩子,觉得诧异,“那这些孩子……” “都是我收养的孤儿。”风砂淡淡道,仍低头看着水面:那一张苍白扭曲的死亡的脸,蕴藏了那么多恶毒,让她每次看到都恍如回到了多年前的噩梦中,“五年前我才十六岁,还是雪山派柳师残门下最小的一名弟子……” “雪山派?”任飞扬又忍不住插嘴,“那是什么门派?很厉害么?” ——这个从小生在这个海边小城的年轻人,向往着那片江湖、却从未踏足过一次。 高欢却是点头,淡然:“姑娘擅长医药,想必是雪山派门下的得意弟子了。” 叶风砂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那时候我年纪幼小,受到师父师兄们的宠爱,被惯坏了,也不懂人情世故。我十五岁出师后,就喜欢到处逛,一见不合心意之事,便要管一管。少年心性,轻狂不羁,也不知在外闯了多少祸……” 说到这儿,她低头看了怀中的青瓷坛子一眼,继续道,“幸好有一位待我极好的大师兄。他武功高,脾气也好,无论我闯了多大的祸,无论他是多么的忙,总是帮着我。他年纪虽轻,可为人洒脱豪爽,武功也是一流,因此黑白两道都卖他面子,从不过分为难我这个小师妹。”说到这儿,仿佛想起当年,风砂脸上微现笑意。 高欢突然插了一句:“你那位师兄,是不是叫做岳剑声?” 风砂蓦然一惊,变了脸色,抬头颤声问:“你、你怎么知道的?!” 高欢点头,望着极远处的大海,眼神却隐隐有某种看不透的伤感:“十年之前,雪山派新一代中以岳剑声最负盛名,我也和他交手过两次,彼此不分胜负。直到五年前,他突然不知所踪——当时武林中很多人还为他的消失叹息了很久。” 说起这些江湖掌故,他熟悉得仿佛昨日,神色却是依然淡漠沉静。 风砂看着他,目光渐渐露出亲切之意,痴痴道:“原来你见过他。真好……我以为除了我,世上的人都忘记他了……” 顿了顿,女子的脸色却慢慢苍白,低下头去:“不错,他是在五年前忽然从这个世上消失的,却没有谁知道他的不知所踪的原因……那是因为五年前我闯了弥天大祸——我、我无意中杀了神水宫宫主唯一的女儿!” 任飞扬对武林掌故完全不知,也不知神水宫是何方神圣,可高欢却止不住的变了脸色:“什么?神水宫当时势力之盛在闽南一时无两,又和滇中拜月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你也够大胆的,竟然杀了她们少宫主?” 风砂苍白着脸,手指用力绞在一起,颤声道:“因为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那丑丫头居然是神水宫的人啊!” “哈,”任飞扬忍不住笑了一声,“如果你知道了,就不会去惹她了,是不是?” 虽然是刺耳的话,但叶风砂低着头,沉吟许久,最终缓缓颔首承认:“是的。如果我一早知道,就算那时候再胆大包天,也不敢杀她。毕竟我不想惹来杀身之祸。” “那个丑丫头出手那样恶毒,专以毒药毁去绝色少女的面容——她动到我头上,我少年气盛,自然立刻还以颜色。那一场恶斗,我几乎都要死在她手上……”她顿了顿,脸上突然微现惧色,“我好不容易杀了那丫头,可她在断气之前,瞪着我诅咒道:‘杀了我,娘会让你生不如死!’当时我只是冷笑,压根没把她的恐吓当一回事——最多一命抵一命而已,我可不怕死!” “可是大师兄回来,一见到她的尸体,脸色立刻变了:‘小叶子,你居然杀了她?这回可糟了!’——我从来没看见师兄那样惊惧过。不知为何,我心里也开始怕起来!” “师兄虽生我的气,可还是帮我把她埋了,又毁了一切证据,很慎重的要我千万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我点了点,发现大师兄虽然一直装着镇定,其实他心里也很害怕——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风砂一边缓缓说着,一边伸手在水里捞着,将方才那一绺被截断的长发捞起,无意识地编成一条小辫子,“但是直到那个时候,我还是不知道自己到底闯了多大的祸。” “纸包不住火,这事情终于还是瞒不住。一年后,神水宫找上门来了,要雪山派给一个交代……虽然师父也算疼我,而以当时的情况我杀那个妖女也是替天行道,可师父却不想与神水宫为敌。于是狠了狠心,把我交给他们处置。” 听到这儿,任飞扬忍不住诧道:“你师父不要你,难道你大师兄也不管你了?” 风砂悠悠叹了口气:“他当时不在帮中,正好外出办事去了——若他在的话,神水宫若想带走我,除非杀了他。” 彷佛回忆着什么,她的眼神渐渐变得柔软起来,低头苦笑一声:“那个时候他对我如此情深意重,我却从未放在心上过,只觉得他宠着我乃是天经地义的事……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后悔莫及。” “你才十五六岁,也难怪。”高欢淡淡插了一句。 风砂点点头,感激的看了他一眼,继续道:“被押到神水宫后,我吃尽了苦头,听说他们要在什么‘月神祭’上把我沉入湖里淹死。我吓坏了,天天盼着大师兄来救我——那时,我根本不知道神水宫有多么可怕,一心以为只要大师兄来,一切事都能解决……” 她的话如同风一样柔和悠然的荡漾在空气中,飘向深深的往昔。 然而方说到一半,小琪却领着小飞跑了过来,打断了三个人的谈话。小飞手中捧着一大堆草叶,气呼呼地往地上一丢,翘着嘴问风砂:“姑姑,你不是说有四片叶子的三叶草么?为什么我找了这么久却一片也没找到?” 在孩子们面前,风砂收起了脸上的忧伤,含笑刮了刮他的小脸,柔声道:“世上是有四片叶子的三叶草,找到了它也就找到了‘幸福’——不过,你想啊,‘幸福’会这么容易找到么?” 小飞嘟着嘴不说话,小琪拉着他的手,责怪:“我说过要你别来吵姨和叔叔们,你偏要来。咱们再好好回去找一找吧!”两个孩子向着一群大人行了个礼,手拉着手跑了回去。风砂笑了笑:“终究是小孩子,这种传说也信得跟真的一样。” 高欢抬起头,反问:“你信不信?” 风砂怔了一下,过了好一会才摇摇头:“我不知道。” 任飞扬在一边听得有趣,不由得笑了:“当然不信了。人的一生怎么会靠一根草来决定?——我命由我,可不由天。”他听得兴起,不住的催促着风砂:“喂,接着往下讲啊,你师兄最后来救你没有?不过我想他一定会来的,换了我也一样。只不过你这样到处惹事,你师兄迟早会被你害死。” 他语音未落,风砂全身一震,脸色转瞬苍白如雪。任飞扬吓了一跳,忙收敛了玩笑语气:“喂喂喂,我只随便说说,别生气!” 风砂苦笑:“我怎会生气。因为你说的本来都是实话。” 她语声在微微颤抖:“师兄果然在一天半夜里来救我了。可我一见他就呆了——他好象受了很重的伤,连说话的声音也变了。我并不知道他为了闯进来吃了多少苦头。他还是象以往那样什么都不在乎,笑嘻嘻地解开绳子带我走……” 说到这儿,她语声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我们……我们逃不了多远,就被神水宫发觉了。他们……他们武功高得让当时的我不可思议,很快我们就被困住了,寸步难行。” 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中,她脸色雪一样白,单薄的身子也在微微发抖:“那时候神水宫主出来了,是个四十左右的中年妇人——这个经受了丧女之痛的妇人,看见我们两个拼死血战的样子,突然笑了笑,说她很佩服大师兄的胆色,竟然敢孤身一人闯入神水宫救人。看在这一点份上,她愿意给我们一个活着的机会……” “她摆出了十杯酒,说其中只有一杯无毒,其它的都放入了神水宫的天一神水。她要师兄挑一杯喝下去,如果侥幸是没毒的,我们就可以走人;可若是有毒,师兄和我就都得把命留下来——” “十分之一的机会,好家伙!”任飞扬抽了口冷气,“没的选了——干脆就跟他赌了这条命!” 红衣少年的语气,磊落果断,没有丝毫的怯懦退缩。风砂又不禁抬眼望了望这红衣黑发、意气飞扬的少年,仿佛看见了师兄的当年。 她低下头,继续道:“我都快急死了,师兄还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随随便便挑了一杯喝了下去,然后笑嘻嘻地望着神水宫主问:‘你看我运气怎么样?’神水宫主看了他一会儿,见他脸色不变,终于叹了口气,说:‘有种,年轻人。’” 任飞扬舒了口气,笑道:“你师兄果然运气不错。” “不会这么简单。”高欢淡淡说了句。 第三篇 往事 · 3 风砂沉默了一下,稳了稳自己的情绪,哽咽道:“下山的路上,我还一直兴高采烈地说着,夸师兄运气真好。他却什么话也没说,仿佛屏着一口气,只快步走下山去。我见他这样,不由有点奇怪,便看了他一眼,才发觉他也在看着我……” 她仰头闭了一下眼睛,继续道:“一路上他什么也不说,就这样看着我。那种眼神……那种眼神……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那时候还不懂,只隐隐有些害怕,拉着他问出了什么事。师兄低声要我别回头,就这样扶着他快点往山下走,一定不能让人看出异样来。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嘴角一滴滴渗出血来,然后,他的眼睛里也渗出血来!我这才明白——原来刚才那杯酒是有毒的!”风砂情绪渐渐激动,讲到这里终于失声痛哭出来,“师兄……师兄为了救我,才拼命忍住了,硬是装作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竟然连宫主都被他骗了过去!” “好家伙!”任飞扬脱口赞道,眼神炽热:“这撕心裂肺的痛,难得他能忍这么久!” 高欢却没有说一句话,嘴角掠过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神色。 风砂吸了一口气,稳定了自己的情绪,低声道:“快到山下的时候,我只觉得他在我肩上的身子越来越重。师兄让我把他扶到地上坐下,反手就用剑刺了自己三剑!——我知道他是难受极了才这么做的,只盼能替他身受这种罪,可……师兄还是这样看着我,但我发现他的眼中已有了一种奇怪的死灰色。” “我大哭起来,我真的怕极了!师兄却还是那样什么都不在乎地笑嘻嘻,说:‘小叶子,以后可别再惹事了,师兄再也帮不了你啦!’我大哭着,说我一定会乖乖听话不再闹事,求他千万别留下我一个人。师兄摇摇头叹了口气,说他是想留下来,可老天爷不让了……” “我吓坏了,一直地哭,哭得令师兄心烦了,便骂我:‘死就是死,哭什么?就当师兄出远门去了。’我说师兄出远门,无论去哪儿总有回来的一天,可若死了就一辈子也见不到了——这样的话,小叶子以后该怎么办呢?” “师兄这才怔了一下,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只那样子看着我。血从他嘴角、鼻下、耳中渗出,七窍都在出血!他……他很痛苦,一直要我快些杀了他,神智慢慢紊乱得几乎发狂。我……我也快发疯了!那时我的医术还很差,手边又没有药,只有眼睁睁地看他死! “仿佛是回光返照,师兄清醒了一些,咬着牙,突然伸出手拉住我,低声对我说:‘小叶子,我喜欢你。但你……还太小,我本想到了你十八岁,才告诉你的……可现在不成了。’他声音抖得厉害,我的心也快跳出了嗓子——我以前从没有想过这一点!为什么会这样?要在这样的时候,才忽然明白了他的心意?” “我只觉得师兄的手在一点点冷下去,我拼命地哭,说他如果不扔下我一个人,我一定长大嫁给他。师兄突然笑了,拔出了剑,回手一圈,把我逼出了七尺开外,大笑:‘很好,很好。听到你这句话,也就够了!我岳剑声这一生也算来过、活过、爱过,总算没留下什么遗憾!’ “他反手把剑一横,就、就……” “一切全都结束了……师兄死了,我也死了,我再也没回过雪山派,反正,师父是早就不要我了,我带了师兄的骨灰到处流浪,无论走到哪儿总把他带在一起。 “师兄活着时我还不懂;等我真正懂了,却又太迟了。” 话音渐渐低了下去,终于游丝般断于风中。 风砂不再说什么,背对着两人坐在石上,双肩微微颤抖。 清晨的海风吹拂过来,带来那一边渔民的喧嚣。 任飞扬似乎还沉浸在方才这惊心动魄的往事中,很久,才吐了一口气,按剑而起,胸中热血沸腾,再难抑制:“好男儿!好男儿!江湖中还有这样的人!——我久居于此,也该入江湖结识一下英雄,闯荡出一番事业了!” 高欢似乎丝毫不为所动,倚在树上,拈着几片草叶,神色依旧平静而冷淡:“江湖可不像你说的那么好玩……你去了就会知道了。” 他的目光频频落在任飞扬的剑上,脸色极其复杂地变幻。 “任公子,能不能借你的宝剑一观?”突然,他开口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呃?”任飞扬一时反应不上,怔了一怔,才随手将剑抛去:“看就看吧,也没什么稀奇,是我父亲传给我的。” 高欢神色肃穆,反手缓缓抽出剑,一眼看到了剑脊上那两个字:问情。一丝奇怪的神色在他眼中闪过。他放好剑,淡淡道:“任公子,这剑不是凡物,你可要好好珍惜。” 任飞扬奇道:“是么?我从小用到大——除了比别的剑快一点,也没发现有什么特别。” 高欢笑了笑,检视着这把剑:“何止快了‘一点’?若不是此剑锋利绝世,剑气逼人眉睫,你方才也不能一剑截断千年巨木。”他伸手一弹剑脊,一阵清越的龙吟:“此剑乃是一百年前的铸剑大师邵空子所铸,也是他生平三大利器之一,武林中不知有多少人梦想得到它——怎么,令尊没有提起过么?” 任飞扬撇撇嘴:“我爹在我三四岁时就死了,从小他什么也不教我。” “那你的剑法……”高欢试探着问。 “简单,照剑谱练呗!反正都一样。”任飞扬不以为意,“我娘刚开始还不许我练,说什么武功啊官职啊,都是没用的东西,不如安心的在乡野之间生活——后来她也死了,就没有人再管着我啦。” 高欢点头,神色有些奇怪,又问:“那令堂……也没说起过么?” 任飞扬靠在树上,抱着胳膊冷笑:“我娘眼里只有我爹,根本顾不上我。我爹一死,她不出一个月就跟着去了。族里那些人欺负我年少无知,个个想踩到我头上去分家产……哼哼,他们凶,我比他们更凶!从小到大,在这太平府内我就是老大,谁敢再欺负我?” 红衣少年脸上有漾出了邪邪的笑意,可眸间却闪着一丝落寞孤寂之色:“人家都骂我是恶少……这也没什么,反正我从小就没娘教。” 高欢仿佛没听他说,低头反复弄着手中的草,突然抬头又问了一句:“这么说,令尊令堂都已仙逝了?这些年来,你们一直隐姓埋名的生活在这里?” “不错。”任飞扬回答,忽然觉得奇怪,“你问这个干什么?” 高欢笑笑,不再说什么。 “姑姑,快中午了,咱们回天女祠吃饭么?”蓦然间,小琪他们奔了过来,毕竟是孩子,虽然方才受了很大惊吓,此刻却把吃饭当成了比天还大的事情,拉着风砂撒娇,“姑姑,我们的肚子饿了!” “好,我们回去做饭。”眼看渔民们越来越多,开始修补那道破裂的堤岸,生怕被百姓们发现,风砂拉起了孩子们,“两位也辛苦多时,不妨一起来寒舍休息一下吧。” 然而,一进天女祠,大家全愣住了。 院内一片狼籍,大门破了,所有的花木都被连根拔起,支离破碎。墙边横七竖八地躺了好几具尸体,想是强行闯入时被毒死的。可院中也已被破坏殆尽。 “奶奶的!什么狗屁神水宫,可真够霸道的!简直是逼人太甚。”任飞扬剑眉一扬,怒道,“高欢,咱们联手去把它铲平!——你敢不敢去?” 他回头,目光惊电般落在高欢身上,发出了邀约。 高欢似乎早已料到这儿的情景,只淡淡看了一眼,不说什么。见他沉默,任飞扬很是不满,再次问:“你去不去?这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配得上我踏入武林一个扬威立万的机会——你就是不去,我一个人也去干了!” 高欢似这才回过神来,淡淡:“哦,去神水宫?这可不是玩的。” 他沉吟许久,目光中突然闪过一丝奇特的光,断然道:“好,明天我就跟你去!” “好家伙!”任飞扬大喜,一下子跳过来用力拍着他的肩:“我就知道你会去的,你这家伙虽然一副冷冰冰爱理不理的样子,可也是一条好汉子!今天咱们一起出生入死过,以后就是兄弟了!对了,这个……是不是结义都要有信物?” 向往着江湖,自然也处处摹仿着江湖规矩,任飞扬抓了抓头,实在想不出什么东西可以相赠,干脆解下佩剑,送了过去:“你不是挺喜欢这剑么?就送给你好了!” 剑到了眼底,高欢蓦然抬头,目光闪过一丝震惊:“送给我?这怎么可以!” “没事没事!”任飞扬以为他不好意思收,便劝解似地拍拍他的肩,笑嘻嘻:“你要是过意不去,就用你的剑跟我换吧!这一来谁也不欠谁了,是不?” 高欢注视着他,目光变得很奇怪,缓缓问:“你不后悔?” “当然不后悔!”任飞扬回答得还是那样没心没肺。 “那好。”高欢解下腰间佩剑,递给任飞扬。 这把剑已经很旧了,剑鞘的鲨鱼皮磨破了好几处,握手的木柄更已被磨得光可鉴人——显然已伴随了高欢多年。任飞扬反手抽剑。淡青色的剑,没有嵌宝石珠玉,甚至没有刻上字。光滑的剑脊上,只有一道淡淡的青痕。 ——仿佛泪干之后留下的痕迹。 任飞扬看不出这剑有什么特别,便佩在了腰间,笑道:“高欢,从此后咱们便是兄弟了啊……我江湖经验不行,这一次出去,你可得好好提点我。” 高欢笑了笑,他笑的时候,眼睛依然是不笑的——那是绝对的冷酷! 转过身走了开去,他看着手中的问情剑,轻轻叹了口气——天意,真是天意么?他在支离破碎的绿荫下颓然坐下,握紧了这把剑,目光第一次失去了平静,流露出了痛苦之色。然而仿佛被巨大的克制力压抑着,却只是转瞬即逝。 “高公子,怎么还不进去坐?”当他抬头时,他就看到一双沉静如水的双眸。风砂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他的面前,静静看着他。高欢立刻再次转头走开—— 不知为何,他觉得仿佛自己所有的心事都已被这双眼睛看见。 第四篇 绝情 · 1 天色已暗了,吃完了饭,高欢一个人留在庭中。 他似乎习惯了一个人不被打扰地静坐。而好动的任飞扬已和孩子们玩开了,嘻嘻哈哈地闹着。 孩子们早已不再害怕他,反而与这个大男孩似的叔叔相处得很好,女孩子在一边笑吟吟的看着,而男孩早已七手八脚的爬到了他身上背上。任飞扬大喝一声,居然将八个男孩子一起抱了起来! 他飞快地旋转起来,孩子们发出尖声惊叫,乐不可支。 风砂坐在窗边,看着庭院中热闹的一群,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独居在太平府这几年来,这个天后祠里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吧?这个恶少,原来是这样一个热情善良的年轻人。 然而,瞟到角落里孤单坐着的那个白衣人影,她的眼神就黯淡下去了。 眼前不断浮现的是方才高欢的眼神——片刻前,那眼中的一抹剧烈痛苦,仿佛是冰川裂开后涌出的岩浆!这是什么样的眼神啊。 这个人……他的内心深处,究竟在想些什么? 在这样热闹欢腾的气氛里,他却只是一个旁观者,远远的望着,却不靠近——然而他的眼神里,却有多少的寂寥和向往啊。可是,他为什么却不走入那一群欢腾的孩子里去呢?他,为什么不和任飞扬一样去和大家打成一片? 看着独自坐在中庭角落里月桂树下的高欢,她终于推开侧门,走了过去。 还未走到他身边三丈,高欢也并没有回头看,却彷佛知道谁已经到来,淡淡开口了:“叶姑娘,你相信世上有四片叶子的三叶草么?” 他问的很奇怪。 风砂一时怔了一下,摇头苦笑:“我想是没有的。” “你错了。”高欢缓缓转身,走了过来,把一片叶子放在她手上。 细细的梗上,四片小巧的圆形叶子呈“十”字型展开,青翠欲滴——四片叶子的三叶草! “哎呀!”风砂又惊又喜,忍不住脱口叫了一声,“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就是从小飞扔掉的那堆草里拣起来的——”高欢微微笑了一下,若有所思,“有时,它就在你手中,是你自己没有发觉才把它丢弃了……四片叶子的三叶草,其实并不难找。” 风砂抬头,发觉他这一次微笑的时候,眼中已不再是往日的冷酷,一种温暖的光芒充溢了他的眼睛,连他平日冷肃严峻的脸也柔和了不少。她心中突然也有一阵暖流升起,不知怎得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你……把它送给我么?” 高欢的手不易觉察地震了一下,又缓缓回过了头去。他的目光在急剧地冷下去。 “喜欢就留着好了。”他淡淡道,又加了一句,“我希望你能幸福。” 风砂沉默了一下,伸手从怀里掏出一物递过来:“你送我三叶草,就收下这个吧。” 高欢怔了一下,入手的是一绺青丝,被编成了细细的小辫。正是日间他从风砂头上用剑削下的那一绺。他冰冷的指尖轻触着柔光水滑的发丝。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过了许久,风砂才问:“你明天就和任公子去神水宫?” “嗯。”高欢只是应了一声,不再回答。 她不由得失声:“可你的腿上的伤还……” “没关系,皮肉外伤而已。”高欢的声音依旧淡漠而平静。 风砂沉默良久,终于叹息:“你们……你们和我萍水相逢,原本不必如此的。那个宫主非常厉害……真的,你们还是不要去冒险了。求你们了。” 高欢沉默。沉默之中,突然又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其实岳剑声也真是自私。” 风砂脸色变了,几乎是愤怒地斥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诋毁他——岳剑声是我少年时唯一敬佩的对手,”高欢微微叹了口气,眼里有一种回忆的哀伤,“我当年和他先后交手两次,互有胜负,然后约了第三次一决高下。不料,此约未毕,他却撒手人寰。” “不过,我虽然敬佩他,但却无法苟同他最后的做为:他在死前终于还是向你表白了心迹,这正是他的自私——他明明知道他自己立刻会死去,却还是吐露了心思,让你为此痛苦了一世。 “他怎么不想想,那时候你才只有十六岁,不通世事,不谙情感,那么小,那么单纯,有些事情是不应该让你去看见、去知道的——不然的话,你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就会被毁去了…… “他若是真的爱你至深,就不会为了让自己‘来过、活过、爱过’,而让你背上这个包袱;他本应该守着这个秘密一直到死,好让你快快乐乐地活下去的……” 高欢一边说,一边已缓缓走开去。他说得很平静,很从容,似乎已想过了很久才说出这番话来。 风砂看着他的背影,怔怔良久,突然以手掩面,在月桂树下哭出声音来。 这么多年来,这件事一直折磨着她的心,每夜每夜她都在为过去忏悔——这还是第一次有一个人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这件事,安慰她,开解她。 这个人,有着怎样的一颗心啊…… 夜已深了,天女祠已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 可一扇窗却渐渐悄无声息地开了,一个夜行人闪电般地没入了黑暗,穿林渡水。然后,在一盏飘摇的孤灯下停止,单膝下跪。 竹林的空地上放着一台软轿,轿帘低垂,两侧有十多名黑衣人无声侧立。 “小高,你来得很准时。”黑暗的林中,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那声音很冷、很低,但却带着说不出的气势,低声:“一切都顺利吧?什么时候能完成?” “是的。找到了要找的人,明天就可以下手了。” 这是高欢的声音,但却已变得和白天大不一样——不带丝毫感情,冷得仿佛来自地狱! “很好。你做事情向来快速决断,从不拖泥带水,无论是为楼中办事还是替自己了结私怨,都是一样。”这一次响起的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声音清浅,却同样带着令人不可抗拒的威严, 顿了顿,那个声音一字字道:“小高,你归入楼中后,本不该再计较个人旧怨。念在你对楼中立过大功,此次算是破例——明天完事之后,你得立刻回来。知道么?” 高欢在黑暗中断然道:“是!” “回去养足精神。完事之后回洛阳总楼来见我。”那男子淡淡下令。 暗夜里没有声音,沉默地颔首之后,高欢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告退了。 “阿靖,明日,你去暗中跟着小高……”竹林里,那个声音过了一会儿缓缓开口,微微咳嗽了几声,对身侧的女子颔首,“他要杀的人是个难得的人才,对我们很有用。就这样死了,不免可惜——你跟过去见机行事,最好能将其收为己用。” “好。”那女子很久没有说话,只叹息了一声:“你一贯想的周到。” 刚刚破晓,在郊外急驰,冷风吹到脸上简直如刀子一般凛冽。 “喂,高欢,去神水宫报仇,也不用急成这个样子嘛!”任飞扬与高欢并骑而驰,脸上虽然都是第一次将临大敌的兴奋,却也忍不住抱怨,“一大早就出来,连风砂也没告诉一声就走了。她会担心的。” “还有,川西到底离这里多远?一天能到么?” “神水宫的那个老娘们,又到底有多厉害?能抵得住我们两个联手么?” 然而高欢一脸漠然,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自顾自的策马急奔。任飞扬马术逊色,一时间也不敢再大呼小叫的提问了,只能全心全意夹紧胯下骏马,马不停蹄地急追,才堪堪不被甩落。 越过了大青山,已经出了太平府地界。高欢这才放缓了马速,沿着官道前行。到了一处岔路口,略微迟疑了一下,突然飞身下马,掠进了路边的一家小店。 “对了,我肚子也在唱空城计了。”任飞扬完全弄不懂这个寡言的同伴在想些什么,只好自我解嘲地苦笑了一下,下马跟着走了进去,“小二,上菜!” 两人叫了一些小菜,开始对酌,却始终沉默。 任飞扬初次卷入江湖是非,心中又是兴奋又是紧张,不停的问高欢,想知道一些武林掌故和江湖格局。可高欢的话似乎异常的少,神色也异常的冷肃,似乎心里有什么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每次抬眉看任飞扬的时候,眼神都有些复杂。 然而任飞扬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摸了摸身侧的剑,眉间意气飞扬,一扬头饮干了杯中的酒,兴奋地问:“高欢,以后咱们俩联手闯荡江湖,是不是天下无敌了?” “不是。”高欢沉沉开口说了两个字,又闷声饮尽了一杯。 “什么?还有谁比你我更厉害么?”任飞扬问,眉目间尽是不信。 这个从来没有出过台州府的少年,对自己的武功和高欢的武功一直是信心十足。而神水宫那一批前来的刺客,又将他的自信兴增强了几分,这一次他踏入江湖,简直是意气风发眼高于顶,觉得除了高欢之外,天下第一剑非他莫属了。 “我?我算什么?不过是一柄杀人的剑。江湖上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啊……”高欢继续饮尽了杯中的酒,转头看着外面阴沉的天际,叹息了一声,“但在这世上,有两个人,是永远没有人能超越的。” 缓缓说着,他的神色,突然变得充满了崇敬和严肃。 “说得那么神?那两个人是谁?”任飞扬问,满怀好奇。 高欢怔怔出了一会儿神,才一字字道:“是一对人中的龙凤。” 人中龙凤!任飞扬眼睛一亮——值得高欢这样推许的人,一定不会寻常。 可高欢却仿佛不愿意多说,酌了一杯酒递给任飞扬:“好了不说这个了——我们这一次去神水宫,凶险异常,还不知能不能生还。先喝了这一杯吧。” 任飞扬接过一饮而尽,大笑:“好,有你同行,咱们就拼它个天昏地暗!不但给叶姑娘报了仇,也要给自己扬名立万!” 高欢看着他喝下酒,目光中又露出了笑意——但那仍然是极度冰冷的、复杂的笑意。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握紧了身侧那柄任飞扬送给他的剑,眼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 那一杯酒喝下后,他不再开口说什么,只是自顾自的站起来结帐。 “五钱三分银子。”小二报出数目来。 高欢从怀中掏出碎银,拈了块八钱的给了小二。 “咦,这是什么?”任飞扬眼疾手快,捡起了同时从他怀中落下的东西——那是一绺编好的青丝,泛着幽然的柔光。 “哇,怪不得昨天晚上你和风砂偷偷在院子里谈了那么久。”认得是昨日水边割下来的那一绺,任飞扬怪怪地笑了,瞥了他一眼,用力拍同伴的肩膀,“好小子,别看你平日冷冷淡淡,可追起美女来手脚还挺快的么!” 高欢从他手中拿过发丝,目中骤然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一言不发地上马。 “说真的,风砂可是一个难得的女子……若不是你下手太快,我一定也会试一试的,”骑在马上,任飞扬的红衣随风扬起,英俊年轻的脸上有戏谑的微笑,“高欢,这一次去神水宫,你可千万的留条命回来,否则风砂可又要伤心死了。你不想做他师兄第二吧?” 高欢没有丝毫的笑意,冷冷看了他一眼,突然催马奔了开去。 “喂喂,你干什么,等等我呀!”任飞扬大呼小叫地跟了上去,“你还不好意思什么呀!” 然而他没有看见,在马奔驰的一刹那,高欢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悲哀表情。 第四篇 绝情 · 2 到了一处深山谷中,眼看前后无人,高欢放慢了马,有意无意地等着后头的人。任飞扬大呼小叫地从后面追了上来:“终于追上你了!你可把我累死了!” 两个人并辔缓缓而行,一直向这个无人山谷的深处走去。 高欢一直不语,垂目而行——没有人看到,他目中的杀气正越来越盛! “任飞扬,你知不知道我送你的那把剑叫什么?”他突然开口,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任飞扬不在意摇头:“不知道——这把剑也有名字么?” “有的。”高欢看着他,一字字道:“它叫泪痕。” “啊?这就是泪痕剑?任飞扬立时想起了剑脊上 那一道淡淡的痕迹,不由失声:“难道——这就是昔年邵空子所铸,与问情、离别齐名的泪痕剑?” “不错,“高欢颔首,淡淡道:“昔年邵大师一炉铸出三剑,第一把剑便是问情。他深知相剑之道,见此剑锋芒清澈,却非绝世之上品,仍不免堕入红尘爱憎,是以名其为‘问情’。此剑流落江湖一百余年,直至落入你父亲任风云之手,每一代主人均历经大喜大悲,难逃情劫。” 任飞扬有点听得发怔,不由问:“这么说,这是一柄不祥之剑啰!” 高欢叹了口气,淡淡:“第二柄铸成之剑,就是泪痕。” “剑刚出炉之时,天地风起云涌,一片肃杀。邵大师心知此剑杀气太重,世间又将有不少冤魂将死于此剑下,不由动了怜悯之心,泫然泪下——那滴泪坠上剑脊,留下了痕迹。故此这把剑也被称之为泪痕。最后得到这把剑的人,是我父亲高飞,他一生历经波折,但为人侠义不曾多杀无辜。终究因为泪痕滴上了剑身之故,剑上的杀气也弱了下去。” “奇怪的说法。”任飞扬听到这里插了一句,表示不同意:“你也不是无行之人,泪痕在你手上想必也做了不少侠义之事;而今到了我手上,我自然也不会胡乱杀人——你放心好了,一个人的命,怎么会被一把剑左右?” 听得那样的话,高欢的目光变得有些奇怪起来,欲言又止。 任飞扬却等不及了,又问:“那还有一柄剑,是否就是离别?” “离别,离别……”高欢喃喃念着,竟有些痴了,“它又名离别钩。因为邵大师在铸剑的时候出了一点差错,剑的尖部被铸弯,看上去仿佛是钩一般。昔年离别钩的主人杨铮……唉。” 高欢叹息了一声,不再说什么了。 “那么,如今这离别钩,又在谁手中?” 那些江湖掌故,听得任飞扬悠然神往,忍不住的问,“是不是在你所说的那两位‘人中龙凤’那里?” “天下之大,也不知流落何处。杨铮死后,他仿佛也与世人‘离别’了。如今的江湖上,至尊的只有夕影刀和血薇剑。”高欢的目光停在自己手里的剑上,突然又道:“我再讲一段传说给你听——” 落 + 霞 + 小 + 說 + lu ox i a ~ co m- “好!”任飞扬听得兴起,连忙点头,一脸神往。 高欢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剑,缓缓开口,声音冷涩:“传说这一百年以来,泪痕剑下杀人无算。但若泪痕主人过分杀戮,终究也难逃一死——而且,杀死‘泪痕’主人的,必定是‘问情’的主人!数百年来,无不如此! “这两把剑,一把是‘情’,一把是‘恨’,这两柄剑,必定世世相残——你相信么?” 任飞扬听得怔了一下,不在意地笑:“这怎么能信?如今这两把剑一把在你手上,一把在我手上——难道你我也会相残?” 高欢蓦然回头,一字字道:“我本来也不相信,可如今却不得不信了。” 那一瞬,他的语声如披冰雪,涌动着无比的杀气! 任飞扬浑身一震,蓦然抬头,却看见了高欢的眼睛——残酷、冷漠,黑暗,与他平日所见的截然不同!那完全是一个杀人者的眼神,再也没有半点侠气。 他不禁勒马,失声问:“你……你究竟是谁?” “我?你们不是都称我为‘大侠’吗?”高欢冷冷地笑了,有点讥嘲地摇头,“错了,全错了!我真正的身份,只不过是一名杀手!” “杀手?”任飞扬不可思议地问,在他印象之中,“杀手”还只限于几天前在天女祠边遇见的那一群黑衣人,武功差劲,贪生怕死,“你……你这种人,也会是杀手?” 高欢冷笑:“杀手有很多种。几天前那不过是三流的杀手,而我们听雪楼的杀手却是一流的,不比风雨组织逊色。” “风雨组织?那是什么?” 任飞扬讶然的脱口问,“听雪楼又是什么?” “是目前全武林势力最大的组织,也是我为之效命的对象。”高欢立刻不再往下说了,他知道这本是不该说的——即使对着一个即将死去的对手。 他只最后说了一句:“我是来取你性命的。” “为什么?”任飞扬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我们无怨无仇……” “上一辈的恩怨。”高欢道,神色却是淡定的,轻尘不惊,“因为你的祖父,曾经当众绞死了我的父亲。” “什么?”任飞扬脱口叫了起来,差点握不住马缰,“我的祖父?任寰宇么?” “是啊,那个靖海军的统领,任寰宇将军。”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一直克制着情绪的高欢眉目间,终于露出了压抑不住的杀气,冷笑,“一将功成万骨枯啊……谁都知道他是英雄,可英雄的脚底下,又踏着多少白骨?” “我祖父为什么要杀你父母?”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任飞扬讷讷问。 “为什么?”高欢笑了起来,微微摇头,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剑,“因为我父亲不肯杀人,就被任寰宇将军军法处置。” 任飞扬更加诧异:“不肯杀人也有罪?” “是啊,”高欢的眼神更冷,仿佛凝结了一层看不见底的冰,缓缓冷笑:“你难道不知,有时候杀人无罪;不杀人,反而是有罪的么?” 任飞扬愕然地看着他。 高欢望着远处的一线蓝色大海,神色淡漠,缓缓开口回忆:“二十多年前,你祖父已然是靖海军的统率,而我父亲则是闽南一带的渔民。因为倭寇作乱,便投身军中作战。十年后做到了副将,在你祖父麾下听命。 “任寰宇铁血治军,雷厉风行,训练出了一支战无不胜的海上军队。 “我父亲一路追随,对他既敬且佩……但是,随着战事的渐渐扩展,他发现,所谓的靖海军,很多时候的行径竟然和倭寇海盗也差不了多少。 “杀倭寇也罢了,连那些因为贫寒而到了海上的流民也不放过! “没一次战役后,都不留活口。妇孺老幼一概格杀勿论,金银布帛没入私囊。 “一次平海祸后,有一大队的海盗来降,哀求靖海军收容。我父亲知道那些海盗多半是走投无路的渔民,便有心收降。可是任将军下令:所有俘虏,就地格杀!”高欢慢慢回忆着往事,嘴角有一丝冷笑,“我父亲实在是看不得那些人的惨状,便违了军令,私下放走了那些海盗——” 声音到了这里,微微缓了一下,高欢嘴角抽动了一下,吐出一句话: “于是,靖海将军为了维护军规,就把我父亲吊死在军营的辕门上!” 任飞扬手不自禁地一抖,几乎握不住缰绳,忽然间不敢再去看高欢。 “你知道了么?”高欢忽然大笑起来,一反平日的冷漠克制,眉间有压抑不住的仇恨和愤慨涌出,“有时候,如你祖父那样杀人如麻是无罪的;我父亲不杀人,却是该当处死!那是什么样的世道……那是什么样吃人的道理!” 他在长笑中反手拔剑直指苍穹,眼神如雷电般雪亮。 任飞扬那般嚣张的人,居然不敢和这种眼神对视,默然低下头去。 “我母亲疯了,拖着我就往海里跳。后来,我们被一户渔民救了上来,人家看她生的美貌,自己又因为贫寒无法娶妻,也不嫌她是个疯子,干脆拿来当了老婆。”说到母亲受辱的那一段往事,高欢的语气却波澜不惊,“我成了拖油瓶,寄人篱下,生活得猪狗不如。在九岁的时候,我逃离了那户人家,去了洛阳投靠父亲生前的一位军中同僚,从此开始了另外一种人生。” 说到这里的时候,高欢眼里有了罕见的笑意,望着天空,轻声:“二十一岁的时候,我学了一身武艺,本以为这一生也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去了。但,上天让我在洛阳,遇见了那一对人中龙凤——他告诉我,这个世道,其实是可以扭转过来。” “我把所有的才能奉献给了他,跟着他们一起闯江湖打天下,一直到今天。”笑了笑,高欢低下头去,看着手中的剑,神色重新回到了一贯的平静淡漠,“一年前,我终于鼓足勇气回去了一趟那个渔村,找到了那户人家,不料却晚了一步——就在我回去的前几天,我那发疯的母亲不堪折磨,居然下毒毒死了继父。” “我去的时候,她已经被族里的人滥用私刑打得奄奄一息。然后,族长下令,把她用来毒死我继父的毒药给她灌下,号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来得太晚,毒已入了肺腑。我无法救她……守了她一夜,眼睁睁地看着她在毒药的折磨中逐渐死去。” “她临死前的神智却分外清醒,死死握着我的手,指甲一直掐到了我的肉里。母亲不再疯癫,她厉声要我发誓,无论用什么手段,此生一定要报仇! “任寰宇一家老小,一个都不能放过!” 那一眼横扫过来,看得任飞扬心胆一震,有说不出的寒意涌起。 “你……就是为了那个誓言,才找到这里来?”任飞扬失去了平日的锋锐,有点不敢和他对视,侧过头,断断续续地轻声问,“来……来找我们家报仇?” 高欢漠然地笑了笑:“是啊。其实我早知道任将军一家回到了太平府,但是,那时候我刚加入听雪楼,有很多任务需要完成,一时间无法脱身——一直到前一段时间平了江南,又远征了拜月教,楼中暂时平静,我才向楼主告了假,来处理自己的个人恩怨。” 顿了顿,高欢眼里闪过杀手特有的冷光:“当然,我也不是贸然出手的——为了确定你就是任寰宇在世的唯一子孙,我反复在当地打听过,又仔细看了你的佩剑和武功路数。直到确认不曾认错人,才找你出来。” 任飞扬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对方,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你……你居然为了杀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处心积虑了这么久?那是我爷爷几十年前和你家的梁子,就算是父债子偿,可我老爸也死了好些年了……算到我头上来,岂不是有点牵强?” 高欢神色肃然,杀气从眉宇间直漫了出来:“我一生从未替母亲做过任何事情,只在她临死前,答应了她最后的要求——说到,就要做到。” 几十年过去了,连东海的怒涛都已经平息,那些恩怨的本身早已被人淡忘,可唯一不灭的,却是刻骨铭心的仇恨! 这可怕的仇恨,终于把血债传到了下一代。 此处是太平府外荒野,四顾无人,实在是杀人了怨的好地方。风从山上掠下,带来冷意。 一番对话后,任飞扬慢慢平息了最初的震惊,恢复了常态。 看得对方无论如何都不肯放过自己,心底血气涌起,便不再争辩什么,哈哈一笑跃下马背,反手抽出泪痕剑,斜觑着高欢:“那好,我早就想与你一比高低了。尽管放马来吧!什么泪痕必死于问情之下——我才不信这见鬼的传说。” 他右手执剑贴于眉心,左手拈着剑诀,做了一个起手式。 山风吹得他的披风与黑发一齐飞扬,但他的人却稳定如石,剑锋下的眼神透出一种聚精会神的肃杀之气。这个红衣浪荡子,抽剑在手的时候忽然间就仿佛换了一个人。 高欢的手搭上了剑柄,却没有动,仿佛在等什么。 过了片刻,突然一丝冷笑从唇边溢出,他头也不抬地冷冷吐出两个字:“倒下!” 语音未落,任飞扬脸色巨变,身子晃了几晃,果然不由自主委顿于地! “什么?”感觉到胃里有一股剧痛刺入脏腑,全身忽然间乏力,任飞扬终于忍不住变了脸色,嘶声,“你,你居然用了毒药?!” 高欢却看也不看他,淡淡道:“不错。方才小店中我敬你的酒中早已下了毒——你江湖经验太少,果然丝毫没有觉察的喝了下去。” 任飞扬盯着他,冷汗一粒粒从他额上流下。他的脸部已痛得抽搐起来,但他的心里却有一种更加剧烈的痛楚在噬咬。他咬紧了牙,用力得嘴角流出了血来,用已然变成幽蓝色的眼睛看着高欢,嘶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与我放手一战,而要用这种卑鄙手段!” 他不甘心,太不甘心! 如果战死高欢剑下,或许还是一个痛快,但是如今这般死于毒药,却让他万般的不甘心。 “你莫忘了,我不是侠士,我只是个不择手段的杀手。”高欢看着他痛苦地挣扎,冷冷道,“本来我也想给你一个痛快,可很不幸,我的答应了我母亲,要你如她一样受尽了毒药的痛苦再死去——所以我才会下‘九天十地、魔神俱灭’这种毒。” 任飞扬已说不出话来,冷汗一滴滴顺着他挺直的鼻梁滑下——只是短短的刹那,连他的汗,都已成了诡异的淡蓝色!那是什么样可怕的一种毒? 看着站在眼前的男子,他一向明朗的眼中,亦已充满了怨毒! 第五篇 同生共死 · 1 任飞扬醒转时正是午夜,但他一醒来却见到了满室烛光,和烛光下略显憔悴的风砂。 她一直坐在灯下等他醒,一直等到因为心力交瘁而沉沉睡去。她的容色苍白,眼波朦胧如雾,在灯下看来,仿佛是个一口气就能吹散的雾之灵。 任飞扬头脑依旧混乱,不知此刻是真是幻,低唤:“风砂!” 可全身似乎已失去了知觉,张了张口,喉头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不知道,距他昏死已过了二天二夜。这期间剧毒侵入他体内,把腑脏、静脉侵蚀殆尽,连血液也遍布毒素,全仗着风砂全力救治,一丝丝把毒拔出,才几次转危为安。 风砂正在将睡未睡之时,徒然惊醒过来,失声喊:“高欢,别杀任飞扬!”她从梦中惊呼而醒。一转醒,看见榻上复苏的任飞扬,不由狂喜:“任飞扬?你醒了?你醒了!” ?? 落+霞-小+說 l u ox i a - c o m + 她扑到榻边,泪水不由自主一滴滴直落下来——任飞扬虽是为高欢所伤,但不知为了什么,在她内心深处,却仿佛是自己害了他一般。 风砂端来一盏茶,用纱巾沾湿,轻轻润了润他干裂的双唇,再慢慢把茶水一匙匙喂给他。 这茶乃白菊与冰糖同煎,润喉清火,任飞扬喝了几口,神志略为清明,终于发出声来:“风砂,我怎么……怎么会在这儿?我……不是应该……已经死了么?” “有一个人救了你,把你送来医治的。”风砂柔声道,“你怎么了?” 任飞扬浑身一震,回想起那一幕,目光又露出了刻骨的怨毒!但他看见风砂,轻轻叹了口气,生生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他实在不想再伤风砂的心。 对于高欢,他固然恨之入骨;可对风砂,他却始终不想让她因此而难过——他知道风砂是多么信任和感激高欢,如果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她肯定会伤心。 风砂看见他的欲言又止,心下霍然明白。看到这个红衣少年是如此善良地隐瞒着一切,她心里却更是难过,含泪道:“你不用瞒我了,我知道是高欢下的毒手。” 她声音在发抖:“我怎么也想不到,他竟是这样一个畜生。” 听到这样的严厉的话从一贯温柔的风砂嘴里吐出,任飞扬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他从小飞扬跋扈,任性妄为,被一帮狐朋狗友捧上了天,处处唯我独尊,不知天高地厚,如今这次遭遇,不啻为他平生从未有过的挫折和打击!虽他生性骄横,但对朋友始终披肝沥胆,不存半点戒心,却不料如今被“朋友”玩弄于股掌之上,险些丧命,实在是毕生未有之挫折。 他骤然遭此巨变,一时又无法排解,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生生地把心脏扭曲! 风砂突见他平日明朗的脸上现出极为恶毒的神情,不由心中一跳,柔声道:“你毒性方退,还要小心养病,毒性若是反扑就凶险万分了。” 任飞扬缓缓点点,不再说话,合上双眼静养。 天已渐渐亮了,村中各处已有鸡鸣遥相呼应,窗纸上已透出了白光。 风砂也不由沉沉睡去,伏倒在桌上。 朦胧睡梦之中,突然有几声低微的惨叫划破黎明! 叫声传自一墙之隔的院外,风砂一惊,挺身坐起。 “妈的,这娘们还真厉害,在这院内外布下了不少毒阵。”墙外有一人低声道,细细簌簌地往前摸索,“上次来的十二个兄弟一个也没回去,难不成全死了?” 另一人压低声音道:“不知道。不是说这娘们不会武功么?” “反正得小心。你看老大还没进去,已在墙外中了毒。咱们小心点,别着了道儿。” 风砂此时所处的房间离外面只有一墙之隔,因此听了十之八九。刹那间明白是神水宫的人在短时间内卷土重来,不由脸色大变,奔至任飞扬榻前,扶起了他:“神水宫的人又来了,咱们先躲一躲。” 然而,一言未毕,院门已被轰然踢开! 任飞扬也明白形势危急,强自支撑从榻上起来,扶着风砂的肩。 他这一动,口鼻中登时汩汩涌出血来,五脏六腑仿佛移了位。他咬牙不出声,跌跌撞撞地由风砂半扶半抱着进入祠堂。 风砂转到天女像背后,推开一扇暗门,与他匆匆弯腰躲入。 一入暗室,任飞扬再也支持不住,一大口血喷了出来,面色转为青紫。 “这可怎生是好?这一动,体内毒气又要反扑了。”风砂扶着任飞扬坐在铺了稻草的地上,心知情况凶险万分,不由一阵无措。但她生性坚强无惧,虽处境险恶,仍没有丝毫的气馁,已急速地想着全身之策。 剧毒反啮,无法忍受的痛苦逼得任飞扬张口大呼。风砂此时听到了大门推响,情急之中反手堵住了他的口,任飞扬这声厉呼便再也发不出来。 他在神志迷乱中紧紧咬着牙关,深深咬入风砂的手背! 血从手上不住流出,她疼得眉头都蹙了起来,却忍住了不叫出声音。 看到任飞扬因为痛苦而不住挣扎,一惊之下她顾不得其他,紧紧扑在他身上,摁住他四肢,以免他在挣扎时发出丝毫声响,惊动了外头。 门外的脚步声已渐渐走近,似乎有五六人。 其中一个道:“奇怪了,刚刚好象还听到有人走动,怎么一进来又没人了?” 另一人道:“这妞不会武功,所长只是用毒而已——咱们此次前来又备了辟毒丹,一定可以手到擒来,也好雪宫主多年心头之恨。” 众人在房中细细搜寻,风砂的心也随着他们的动静而七上八下。 方才要搜向这边,突地听一人道:“东边屋子有动静!” 众人一声呼哨,立时四散追去。 风砂暂时舒了口气,提到喉咙口的心放了下去。她看着任飞扬的脸色,心知剧毒正在他体内肆虐,自己却无能为力,不由心如刀割。 寂静中,忽然听得东边房中一片嘈杂,一个尖声大呼:“姨姨,救命!” 话音未落,惨呼已起! “阿诚!”风砂脸色惨变。 她不顾一切地起身,可手却死死地被任飞扬咬住,挣脱不得。她怔了一下,看着正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任飞扬,颓然坐了下来。 毒性反复,任飞扬手足又一阵抽搐,剧痛让他宛如困兽般不停的挣扎。 与此同时,脚步声又转了回来! 风砂大惊之下回身扑上,死死压住了他的挣扎,在他耳边轻轻道:“再忍一会儿!” 任飞扬显然听到了她的话,勉力控制着自己的神智,缓缓点头,胸口不住地起伏着,冷汗已湿透了重衣。两人在黑暗的密室中,一起无声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这次回来的大约只有两三人,其中一个哂道:“还以为是那娘们,谁知是几个崽子,真是空劳我一趟往返!” 另一个嘶哑的声音接口:“别的地方都搜过了,什么也没有。” 这时,先前那人突然叫道:“你们看,这杯菊花茶还是热的!人一定在左近!” 暗室中风砂身子一震,面色转为苍白。她心知这房内陈设简单,对方若细细搜寻,过不了多久便要发觉这个地方。 外面充斥着杂乱的脚步声,打砸声,还有孩子们尖利的哭叫声,暗室内部却是令人窒息的寂静。又闷又热的暗室中,只有任飞扬粗重的喘息声和风砂急促的呼吸。 风砂伏在他身上,紧压着他的手足,一动也不敢动。黑暗之中,任飞扬似乎已经历过了剧痛,神色稍见清醒,渐渐松开了咬着的牙关。 对方的脚步声在离暗门几步之处响起! 风砂屏住呼吸,不敢稍动。虽然任飞扬松开了口,可她的手却不敢移开。她手上温热的血,一滴滴流入了任飞扬的嘴角。 任飞扬没有动,可眼中已有泪光。 在黑暗之中,两人紧紧靠在一起,一同感受着这死亡边缘的恐惧,微微颤栗。两人的衣衫均被冷汗湿透,可谁也不敢动一动。 风砂突地听到外面又一声孩子的惨叫,身子不由剧烈一震! “小飞……是小飞!”她身子渐渐发抖,但仍拼命忍住不啜泣出声。 任飞扬神志已然清醒,他右手缓缓伸出,抓住了腰间的剑。可毒性未退,手在不停的剧烈颤抖——这灭绝人性的毒,已让他连收紧手指的力量也没有! 他感觉到风砂在微微颤抖,他知道这是仇恨、恐惧和绝望在共同逼来。他在黑暗中听着风砂压低的啜泣和呼吸,感觉到她脸上的泪一滴一滴落到他的脸上。 生平第一次,他眼中流下了泪。 在黑夜之中,没有任何人看见他流泪。但他与她的泪,他与她的血,的的确确流在了一起。任飞扬缓缓咬紧了牙关,牙齿没入风砂的手背,她的血流入他嘴角,如此的苦涩而炽热。 他在内心暗暗发誓,无论是生是死,这一刻他将终身不忘! 就在这时,他突然发觉风砂的身子一僵!同时门外咫尺传来杂乱的足音,有一个声音兴奋地招呼:“这儿有扇暗门,进去看看!” 被发现了!——他的心也在往下沉。 风砂蓦然坐起,在黑暗中静静不动,注视着门,眼神亮如闪电。 门外几个先商量了一番,显然是小心翼翼。 “说不定真在里面,可得小心了。这娘们鬼花样多。” “怕什么,咱们这次也是有备而来。嘻嘻,曹老三正在东边房里拿了那个小孩儿,做一件最厉害的东西呢!”有一个人阴阳怪气的说,得意之声溢于言表,“等一下看我们把这儿炸成废墟给宫主出气!” “喂喂喂,有完没完?我先上了!”另一人不耐烦了,终于发作。 话音未落,门“轰”地被一脚踹开。 门开的一刹那,任飞扬只看见风砂右手一扬,一片红雾散了出去! 门口那人长声惨呼,一头栽了下去。 “老八,老八,你怎么了?”嘶哑嗓子的急问。只见老八往后一头栽倒,双目泛青,口中竟嘶嘶作响,蓦地伸手掐住了同伴的脖子! 嘶哑嗓子大骇,忙大叫:“老五,快帮忙!” 左边那人一刀下去,发疯的老八立时没了声息。 “妈的,我先服下辟毒丹,看这妖女还有什么花招!”老五恨恨骂着,一步步向暗门走来——他长长的影子投入室中地上,一寸寸逼近,狰狞可怖。 风砂目光中已露出绝望之色,摸遍了身上每一个口袋——方才,她已经用完了身上最后的一包毒药,如今手上已没有一样东西可以抵挡那些人! 她下意识地往中间坐了坐,挡住了身后的任飞扬。 老五一把推开门,低头探入,一眼就看见了密室中的风砂,不由得意地狞笑起来:“臭娘们,果然在这里!这一回看你还能飞到天上去?” 他一步跨入,伸手抓住了风砂的长发往外拖。突然,他动作停了,双眼凸出,“砰”地一声仰天摔出门外,心口的血如泉般涌出! 风砂喘息着起身,抬头就看见了黑暗中同样扶墙喘息的任飞扬! 他一身红衣已半为血所染,长发被汗水和血水沾在颊上,脸色苍白,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正一手拄剑,一手扶墙剧烈地喘息着——方才这一剑,实已耗尽了他仅存的一丝体力。可这一剑之可怕,也已让门外剩下两人不敢妄动! 暗门开着,可他们不敢再进去一步,仿佛其中有杀人无形的鬼怪。 僵持了一会儿,门外一人突道:“对了,干嘛不用火药炸死他们?” 此话一出,另一人也恍然大悟:“对啊——反正宫主也说了活的抓不到死了的也好,就用炸药炸死这妖女!” 室内,任飞扬和风砂相顾失色,不由自主伸过手紧紧相握。 这一回,看来真的是要一起死在这里了。 门外的“嗞嗞”之声已响起,那是炸药引线燃烧的声音——随着这死亡之声,一只小包被从门口抛了进来。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死亡弧线。 在火药抛进来之前,任飞扬一把抱住了风砂,不顾她挣扎,背过身去,死死的将她护在了怀中——就算有一分希望,他也希望这个一生苦命的女子能好好活下去! 那一瞬间,在这个比自己小三四岁的少年怀里,风砂眼里的泪直落下来——那样不顾一切的保护,仿佛只在遥远的少女时,才在师兄身上体会到过吧? 得以如此收场,她也算是瞑目。 第五篇 同生共死 · 2 突然间,门外又传来两声急促的惨叫! 在炸药落地之前,一只手伸了进来,一把握住了燃烧的引绳——当这只纤美如玉的手舒开时,火已灭,灰已冷。 门外那些神水宫的下属已然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每个人颈中都有一道剑伤。 那样快的剑,几乎只能看得到绯红色的光,却在刹那间削断了数人的颈椎。 “靖姑娘,是你!”鬼门关上转了一圈回来,风砂定了定神,认出了来人,不由惊喜若狂,忙扶住任飞扬出了暗室,对那个绯衣女子连连敛襟行礼,“你可来了!” 那个绯衣女子缓缓一笑,轻轻将剑上的血珠甩落:“来得晚了一些,让你受惊了。” 她的眼光落在血披满身的任飞扬脸上,微微点头:“毒是退得差不多了,可伤又重了不少——看来今天要带走他也实在有些麻烦。” 任飞扬迟疑地看着她,不知道眼前这个清丽的绯衣女子来自何方。然而方才她那一剑却让他变了脸色,这个生长于海边小城的少年,实在是从小到大没见过如此迅捷凌厉的剑法——这样的武,简直几近神话。 风砂忙在一边说明:“这是听雪楼的阿靖姑娘,就是她带你回来让我救治的。” “听雪楼?”任飞扬脸色变了。不是感激,而是愤怒:“高欢也是听雪楼的杀手!你们又杀我,又救我,到底想干什么?有何居心?” 风砂也怔住了:什么?高欢也是……听雪楼中的人? 阿靖却微微地笑了,生神态冷漠:“杀你是高欢个人的事,与听雪楼无关;救你则是楼主的主意。”她顿了一下:“无论怎么说,你这条命还是我救的。怎么都该说一声谢谢吧?” 迟疑了许久,任飞扬终于道:“多谢。” “多谢?光一声‘多谢’没什么用。”阿靖的笑容带了几分讥诮,冷然,“我既救了你,你就得还我这个人情。” 她的眼眸冷锐:“否则,我一样可以把这条命收回去。” 任飞扬不服:“你待怎样?” 阿靖笑容顿敛,一字一字道:“加入听雪楼,为我们效命一年。” 见他不答,她又冷冷一笑:“一年的自由换你十九岁的性命,的确已很便宜——你如果不答应也没关系,把这条命还给我就是了。” 任飞扬目光闪了闪,似乎在沉思,忽然问:“所谓的‘人中龙凤’,就是你和听雪楼主么?” “……”诧异这个少年忽然问出这个问题来,阿靖吃了一惊。 旁边的风砂却是点点头,替她承认了。 “真的是你?”任飞扬眼里忽然亮了起来,“怪不得方才那一剑如此惊人!你们就是当今江湖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了,是不是?听雪楼,也是江湖上如今的霸主,是不是!” 进入江湖,正是他目前心里所向往的,而能和江湖上绝顶人物合作,更是梦寐以求——然而,迟疑了许久,他却依旧还是摇头:“不……要我和高欢共事一主,办不到!” “高欢不会知道你还活着。”阿靖神色不变,静静道:“你恨高欢,是不是?——高欢是经过特殊训练的杀手;你武功虽强,经验却太差。你若想打败高欢,只有加入听雪楼,我们会给你你所缺少的东西:经验,机变,以及其他。” “一年之后当你离开听雪楼时,便可以找他复仇。” 任飞扬沉吟许久,神色瞬息万变, 忽然一抬头,眼神亮如闪电:“好!” 脱出险境后,风砂第一个念头就是直奔东厢房——孩子们怎么样了?一定不会有事……要知道,他们平日都是一群机灵鬼啊。 她一直往门外走去,却不敢再往深处想下去。 她刚刚到门口,身边绯红色的衣衫一闪,阿靖已经抢到了身侧。听雪楼的女主人伸手挡住了她,轻轻叹了口气:“你别过去了,全死了。” “全……全死了?”风砂一下子全身无力,扶着墙,目光突然空了。 小飞、阿诚、小琪……这些她抚育了四五载的孩子,全死了? 不到一天之前,他们还在身边嬉笑玩乐,还说着长大了要替任飞扬向高欢报仇的话——而如今,却已然阴阳相隔!那些孩子,最大的也不过十二岁啊……这些人,怎么会…… 她用力咬着牙,直到唇角沁出了血丝。 一把推开了靖姑娘,风砂发疯一般地冲入东厢,却看到了狼藉一地的孩童尸首。 仿佛忽然间脑子就一片空白,叶风砂双膝无力,踉跄跪倒在地,半晌才呜咽哭出声来,在满地尸首里痛哭。绯衣女子站在血泊里看着她,眼里浮出了淡淡的叹息,却没有说话。 这些十几岁就横死的孩子,总是让她想起自己的血色童年来。 许久,仿佛所有的泪都已经流尽,风砂红着眼抬起头,清澈的眼中已然满是仇恨之色,低声咬牙:“神水宫,你逼人太甚!……不可原谅……我绝对不能和你们罢休!” 她蓦地抬头,在绯衣女子面前跪下,咬牙低声道:“靖姑娘,我自知武功低微……可我无论如何都要报仇!请姑娘相助!” “相助?”阿靖神色不动,看着天际的白云,淡淡冷笑:“明知我做事向来有代价,你拿什么东西与我交换?” “无论做什么,只要风砂有一口气在,必以性命交付姑娘——”她抬头望着阿靖,眼神深处仿佛有幽暗猛烈的火,在灵魂中烈烈燃烧,夹着绝望和疯狂。 又是一个为了得到鲜血和力量而不顾一切的人……就如她的当年。 究竟,仇恨是什么东西?竟然将所有纯净的灵魂都拖入了血污的炼狱,从此万劫不复——这个叫叶风砂的女子,曾经是那样水一般柔顺明净的人啊。 这样的女子,终究还是堕入了血池么? 阿靖默默叹息了一声,手指抚摩着袖中清光明澈的血薇剑,目光在面纱背后瞬息转换不定。 叶风砂没有动,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年纪相若的女子,不曾站起。她那样平静然而猛烈的目光,仿佛是无形的压力,隔了空气向对方压过去。 “借你力量的话,你能拿什么回报我呢?——你根本不是适合在这个江湖里生存的人啊……”阿靖轻轻摇头,茫然地低声,“进入江湖,就是你的坟墓。” 然而,低头看见一动不动跪在地上的叶风砂,似乎再也不忍看见这个女子一直忍受着如此的屈辱折磨,她俯身伸手轻轻将她扶起。 在看着蓝衣女子眼神深处几近绝望疯狂的表情时,面纱后的目光,彷佛无声的叹息了一下,终于淡淡道:“好罢……你也不用投效听雪楼,我答应你,如若萧楼主也有意铲平神水宫,那么,我倒可以答应以宫主之首相赠。” 风砂抬头看着这个绯衣的女子,有些失望的、坚持着问:“你…也不能肯定的答允我么?你是听雪楼首脑人物,灭神水宫还不是一声令下的事情?——你终究还是不肯?” 因为再度的绝望,她紧紧抓住了绯衣女子的手,十指用力的几乎刺破她的皮肤。 然而,阿靖没有拨开她的手,看着叶风砂的眼睛,她却冷漠的点了点头:“不错……你能做甚么?你这样的人,到了听雪楼里根本没有得到重用的机会。就是我答应了,但是萧楼主呢?他可是从来不做不对等的交易。” 叶风砂放开了手,看了她片刻,然而无法从那冰雪般的目光内看出任何缓和的迹象,再也不多想,她起身,一字字道:“那么,就当我没求过你!我自己一个人也会去想办法的!” 她转过头去,纤弱的背影却在微微颤抖。 其实她也知道,如果只凭一己之力,对抗神水宫根本是不可思议之事——以当今武林格局来看,要扳倒在西南称霸的神水宫,虽不是不可能,但是有这个实力的,除了中原霸主听雪楼外,唯有黑道第一势力风雨组织。 然而,要请动风雨这样的杀手组织需要巨大的财富,根本不是她所能付得起。 “或者……用任飞扬来换吧!”蓦然,阿靖的声音在身后冷漠的响起,带着笑意。 叶风砂一震,莫名的回头望向那个一身绯衣的女子,等待她的解释。 阿靖微笑,淡淡道:“你对于他有救命之恩啊……以他那样的性格,就算你不开口求他帮忙,只要让他知道了你目前的情况——我想,他必定会不惜一切为你复仇吧?” 说起那个红衣黑发的少年,绯衣女子漠然的开口,提出了条件:“他那样的人,才是听雪楼最需要的——如若任飞扬愿意为你而发誓永远效忠于听雪楼,那么,我倒是可以向楼主提议,开始着手安排进攻神水宫的计划。” 叶风砂怔怔地听着,彷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如何?”阿靖淡漠的笑了,似乎不愿多说,转头问:“你是要自己去求他,还是让我转告他你目前的情况?……我想,只要他知道你的情况,他是绝对不会置身事外的。” 风砂无言,过了一会儿,才低下头轻抚自己的右手。 白玉般的手背上,那深深的牙痕中还在流血。这些年来虽然同在一个小城,他们却不曾相识——然而在密室中的短短片刻,在死亡边缘的共同挣扎,却在片刻间在他们之间建立起了某些人一生也无法达到的亲密情谊。 然而,她却要为了自己的仇恨,把他推上一条万劫不复的路么? “不。”许久许久,一个字斩钉截铁地从叶风砂的嘴角吐出,她的手用力握成了拳,上面的伤口再度裂开,血顺着雪白的手掌流了下来,一滴滴滴落地面。 她仰起头,眼神坚定:“那是我自己的事,不要把他扯进去!靖姑娘!” “我不想他成为另一个高欢!”风砂看着阿靖,眼光冷彻入骨,但语音却在微颤:“听雪楼会毁了现在的任飞扬的……求求你,别让他去听雪楼,放过他吧。” “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更是难得。”阿靖目光也变了变,叹息,突然凝视着她低低道:“不过事到如今,我也无能为力。楼主知道他是个人才,所以让我跟在高欢后面救下了他——楼主的令已下,覆水难收。如果任飞扬不肯,那末,他便只有把那条命还给我。” 风砂怔住,看着眼前这个年纪与自己相若,却握有生杀予夺之权的少女,看着她冷漠的脸色和不动声色的眼睛——难道,这就是江湖传言中、翱翔九天的凤么?那样孤独而冷漠,哪里有百鸟朝贺的雍容与华贵? 那样锋利的眼神背后,隐约却是极度的落寞。 风砂做了最后的努力,再次出言相求:“靖姑娘,反正如今没有任何人知道任飞扬是不是被毒杀。你可不可以收回命令,放过他?——我知道你可以的!” 目光闪烁了一下,阿靖沉吟未决。 正待回答,却突听身后一人淡淡道:“你错了,她不可以。” 这个声音淡然而冰冷,带着说不出的高贵与威严,仿佛天生就是高高在上的主宰者。 但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阿靖的神色却变了。 风砂惊讶地回头,不由也怔住。 院门口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位身披白裘的青年公子,正冷冷看着她们二人。他眉目清奇,目光锐利,可面色却颇为苍白,嘴唇也是反常的红润,仿佛刚刚吐了一口血似的。因为身怀医术,风砂一看之下,便知此人身有恶疾,已趋不治之境! 阿靖缓缓走到他身前,单膝下跪,低声道:“拜见楼主。” 绯衣一动,方才弯腰,那青年公子已经抬手扶住了她的手臂,轻轻咳嗽着,无奈道:“何必那么客气,阿靖。” 在抬手之间,风砂发现他的腕骨很细,腕间系着一条淡蓝色的丝巾,完全是书生气的手。 平视着阿靖的眼睛,青年公子微微颔首,赞许:“方才我已在偏房与任飞扬见过面了,他已答应我加入听雪楼——他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听他这等口气,风砂心中突然一动,不自禁的脱口而出:“听雪楼楼主?你是萧忆情!” 与此同时,她心下一黯,已知任飞扬终究要踏入江湖。 第五篇 同生共死 · 3 听雪楼主已经过问了这一件事——龙行天下,烈焰巡于世间。他决定的事,从来没有任何人可以改变! 萧忆情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并没有答话。 风砂发觉,他在笑的时候,眼睛也是不笑的! ——那几乎是和高欢一模一样的眼神。 根本没有多留意旁边站着的女子,萧忆情只是向一旁的绯衣女子说话:“如今高欢想必已回楼中待命。任飞扬以及一干新来人手,我已下令派人送往吹花小筑秘密训练,以后‘任飞扬’这个人,就算是彻底死了,高欢也不会发觉这件事——阿靖,咱们也该回去了,离开才几日,已经积压了很多事务。” 他向阿靖说话之时,虽是和颜悦色,却始终矜持自重,并不过分热忱,也不过分冷淡。 阿靖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风砂,道:“这位叶风砂姑娘是我的朋友,可否携她同行?” 萧忆情听到“朋友”二字,似乎怔了一下,这才多看了风砂两眼,目光却仍是淡淡的,道:“现下带她同行不太方便。日后相邀也不迟。” 他语中有不容置喙的武断,但阿靖居然想也不想,漠然回答:“是,楼主。”转头对风砂一点头,道:“那么后会有期,风砂。” 风砂看他们两人的对话,既惊于萧忆情的专制,又讶于阿靖的漠然服从。人中龙凤……人中龙凤……难道这样子的两个人,居然就是武林中那个众口相传的传奇? 同行同止,同心同意。可今日看来……为何如此冷漠生疏? 在风砂沉吟之间,两人已起身走开。还未走出院子,突然听东边一阵脚步响,一个孩子声音呼道:“姨姨,姨姨!” “华儿?你……你还活着?”风砂一眼见到那踉跄跑过来的孩子,惊喜不已,迎了上去。 那孩子衣衫破碎,眼青鼻肿,看来也吃了不少苦,哭道:“那群坏蛋!他们、他们打我,还往我嘴里塞……” 阿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孩子奔过来,见他口边流血,不由眉头皱起,眼色也阴沉了下来。 “走罢,别多管。”萧忆情催道,带头转身继续走了出去。 沉默了一下,阿靖也跟了上去,可转身之间,忽听到极其微弱的“嘶嘶”之声,突然明白过来,脱口而呼:“别碰他!”同时已飞身掠去,一掌推开风砂。 萧忆情脸色也变了,闪电般抢身过去,在阿靖触到孩子之前,一把挡住她身前,反手两掌分开了她与孩子,口中叱道:“你不要命了?” 一语未落,他一掌推在那个孩子腰间,把他生生抛起三丈! “你干什么?”风砂嘶声喊,几乎要冲过去和他拼命。可就在这一刹间,阿靖也闪电般的横拍出一掌,击在华儿胸口,孩子哇地一声,口中的血如泉般涌出! 同时,这两掌之力,亦已把孩子如断线风筝般抛了出去! “轰!轰!轰!”孩子身在半空,突然整个身体爆炸开来! 这炸药威力巨大,震得人耳中如鸣,口角流血。 风砂也被巨大的冲击之力击得伏倒在地。 许久,待得平静后,风砂勉力抬头,只见院中血肉狼籍,如下过一场血雨一般,腥臭刺鼻,十分可怖。 这……这就是华儿的尸体?那一刹间,她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这时,她看见竹下神色惨淡的绯衣女子。 阿靖在最后一掌击中阿华之时,也首当其冲的被火药所震伤,她按捺着胸口翻涌的血气,脸色苍白,却勉力起身走过去,对萧忆情缓缓道:“属下不力,让……让楼主受惊了。” 萧忆情身上也溅了不少血,白裘上犹如有红梅点点盛开。 因为火药的冲击,病弱的人禁不住开始连连剧烈的咳嗽,然而根本顾不上回答,他只是一把扶住阿靖,连点了她伤处几处大穴,咳嗽着叱道:“方才、方才你干什么!这么霸道的火药,也去硬接?你……你怎可如此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那一刹间,他的语音是颤抖的。 风砂暗暗震惊,因为她也听出了萧忆情语中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焦急与惊恐——连他这样身份地位的人,也会有焦急惊恐如斯之时! 阿靖强自运气,缓缓站了起来:“属下不妨事,但楼主万金之躯……” 听到这样的话,萧忆情目光中微现怒意,冷笑道:“万金之躯?哼哼……万金之躯!” 他蓦地回头,厉声道:“来人!”语音未落,墙外三人已逾墙而入,左右两人押着居中那人,单膝下跪:“石玉参见楼主!属下保护不周,特来领死。” 拂了拂衣襟上的血迹,听雪楼的主人只是瞥了属下一眼,冷冷道:“此事太突然,也难怪你们——至少,你们还擒下了出逃的残党。” 他目光闪电般落在当中被挟持的那一人身上,冷哼了一声。 “报告楼主,此人方才从院中逃出,被属下们擒下。”石玉禀报。 萧忆情走上前去,伸手拉下杀手的面巾,冷冷道:“果然是神水宫中人!哼哼,方才的火药,想必也是你放的了?” 那人欲待狡辩,可与萧忆情冰冷的目光对视,竟一句话也说不出。 “将火药以油纸裹好塞入孩子胃中,以人为炸药,好一招出其不意之策!”萧忆情拍拍那个俘虏的左肩,不知是赞赏还是讽刺,“若不是阿靖当机立断,击得孩子狂喷鲜血、浸湿了一部分炸药,只怕连我都在劫难逃。你当真是个人才!” 对方见听雪楼主如此赏识,彷佛看到了活命的希望,想也不想,立刻道:“如果楼主放小的一条生路,甘愿为楼主做牛做马!” 似乎早料到有这样的回答,萧忆情唇角露出一丝漠然的笑意,微微点头,淡淡道:“你这样的人才,杀了也太可惜。” 风砂眼睁睁的看着孩子一个个无辜惨死,恨不能食凶手的血肉,而如今听萧忆情之意,居然还要重用这个刽子手。再也忍不住,也不顾对方是如何的人物,她厉声道:“杀人必须偿命,岂可以暴易暴!” 萧忆情望了她一眼,不以为意:“我杀人已多,难道我也要偿命?” “现在没人能杀你,但上天有眼,杀人者必将为人所杀!”风砂毫不畏惧,直视着这个武林霸主,尖锐的回答,“你以为自己能逃过么?” 萧忆情左右已面色大变:居然有人敢在楼主面前如此说话! 然而萧忆情咳嗽了几声,只是淡淡点头:“杀人者必为人所杀?……很好,很好。” 话音未落,他已拔刀! 刀光一闪,凄迷如烟,转眼又没入袖中。 ——这两刀不是杀风砂,而是斩向那名擒获的刺客! 一横一竖。一刀割开胸膛,另一刀直剖开腹腔。两刀俱恰倒好处,是以虽开膛破腹,可那人却尚未气绝,兀自惨叫不休。 刀落之时,萧忆情已退身,这一腔血便没有溅上半滴。看也不看地上垂死挣扎的血人,他只是冷冷道:“不错,你的确是个人才,我很想重用你。可惜,你不该伤了阿靖。” 他回头,已有手下之人抬来两架软轿。 萧忆情亲手扶阿靖上了轿子,才自己上了另一架软轿。 起程之时,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突然回头,淡淡吩咐手下:“备轿,带叶姑娘同行。” 三抬软轿,在听雪楼人马的严密监护下,向洛阳急速行来。 然而,风砂再也没有机会和阿靖说上一句话。 回到了萧忆情身边的她,仿佛恢复到了一贯的冷静淡漠,沉默而干练。连中午用膳时,手上都是拿着几封刚刚到达的飞鸽传书,一边启封,一边和听雪楼主低声的商量着什么,摒除了外人。 “将饭菜送到楼上雅座里去,楼主和靖姑娘不下来和我们一起吃。” 几乎每一次进路边客栈歇脚时,在开饭前,领队的叫江秋白的高个子年轻人都那么说。仿佛早已经习惯,所有听雪楼的属下都默不作声地点头,然后,各自归位吃饭。 那两个人偶尔也会下楼来,和手下们说上几句。然而神色却都是淡漠的,似乎一滴油在水中,丝毫不和外物溶合。 只要他的咳嗽声响起在人群中,所有人都会静下来,然后垂手、退开。虽然都是身怀绝技的江湖豪客,然而在看着这个病弱的年轻人时,任何一个人的眼中都只有敬畏,仿佛看着一个高高在上的神袛。 那是他们的楼主……那个君临天下的武林神话。 萧忆情不能算寡言,但由于经常要支配那样庞大的组织负,所以从他嘴边吐出的十有八九都是指令,说惯了这些话,他的语气都变得肃杀凌厉,再难得温和。他也有沉默的时候。然而,在他不说话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莫名的压力,时间仿佛就变得特别的长—— 所以,在外人的感觉中,他实在是一个话说得太少、太内敛的人。 呆在他那样的人身边,似乎无时无刻不被一种无形的压力包围,那种被人自上而下俯视的感觉,让人浑身不自在。 或许,也只有靖姑娘,才能一直若无其事的相随在侧吧? 在风砂看来,这些天里,听雪楼主人的脸色几乎都是苍白的,咀唇却是反常的红润;他的目光寒冷而飘忽,仿佛暮色中明灭的野火——连他的一双手,也是清瘦而修长,苍白得隐约可以看见皮肤下淡蓝色的血管。 无论如何,他也不像一个霸主…… “停、停轿!”一日中午,正在赶路,靖姑娘的声音却忽然响起在队伍中,三抬软轿立时止住。风砂也不由揭开帘子探出头去——因为,她也听见了风中传来的咳嗽和喘息! “楼主?你怎么了?”绯衣的女子走下了轿子,来到了萧忆情所在软轿前,斥退了左右手下,然后低低的隔着帘子问里面的人。 没有回答。风砂只看见帘子的一角微微掀起,一只修长的手半伸着,痉挛地抓着帘子上的绒布,指甲上已经转为诡异的青紫色——那,分明是病发窒息前的血液凝滞! 她脱口惊呼了出来,不自禁的走出了轿子,准备过去一尽医者的本份。 然而她还没有走近轿子一丈,阿靖用目光严厉的阻止了她,那样充满杀气与戒备的神色、让风砂片刻间几乎神为之一夺!她不敢再靠近一步,因为她明白这种眼光意味着什么——靖姑娘是在警告所有人:她将斩杀一切敢于靠近楼主的人! 逼退了所有人,阿靖弯下腰去,轻轻握住了那只手。 萧忆情的指尖冰冷,平日极其稳定的手竟然在不停地颤抖。似乎已经说不出话来,隔着帘子,他只是痉挛的握住了她的手,握得很深、很紧。 绯衣女子略一犹豫,立刻回头吩咐:“江秋白,带人严密护卫楼主软轿!进入方圆五十丈内的外人一律杀无赦!” 那一刹间,她脸上有冷漠而凌厉的表情,压倒一切。 “是,靖姑娘!”所有属下齐齐下跪,领命。 帘子一动,阿靖闪电般的探身入内,轿帘随即放下。轿中的人没有说话。轿外的人各司其职,一时间,官道旁的林地上,静的连风的声音都听得见。 风砂站在自己的软轿前,怔怔的看着前方帘幕低垂的轿子。 里面没有声息,然而她只注意到空气中原来那种喘息和咳嗽渐渐低了下去,终归于消失。 一盏茶的时间后,一只秀丽的手缓缓掀开了帘子的一角,面纱后,绯衣女子露出半边的脸,淡淡吩咐左右:“可以启程了……我和楼主同轿。风砂姑娘,请回轿中。上路。” 帘幕背后,她另一只手仍然被萧忆情紧紧握着,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阿靖不动声色的扣住他手腕上尺关穴,另一只手按住他胸口的神府穴,将内力透入他的奇经八脉,帮他将刚服下的药力尽快化开。 倚着轿壁,萧忆情骇人苍白的脸色开始略微好转,半闭着眼睛,呼吸也渐渐平定。 “是被方才火药的余力伤了罢?”轿子在平稳的前进,绯衣女子淡淡问。 顿了顿,又换了个问题:“不是不想带叶风砂走么?怎么忽然又肯了?” “因为……发现她挺有意思。既然你喜欢,带回去,说不定可以陪你说说话。”听雪楼主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清冽而冷彻,宛如映着冷月的寒泉。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身边的绯衣女子,看着她扣在自己全身大穴上的手指,眼睛里忽然有微弱的笑意。 “笑什么?”绯衣女子淡漠的问了一句。 听雪楼主没有回答,许久许久,仿佛看着无尽的远方,一句轻的几乎听不见的话从他唇边滑落:“我在想,如果有一日我被人所杀,那末,一定是死在你的手上……阿靖。” 第六篇 人中龙凤 · 1 一入洛阳,便是直接被软轿抬入了朱雀大街上的听雪楼中,连外头的景象也没看到半分,就被软禁在一间房中,不得出去一步。 “靖姑娘伤势未愈,又要处理帮务,暂时无暇相见,还请叶姑娘见谅。” 碑女如是说,说完了就退去。 虽然不大清楚舒靖容带她来此的原因,然而即使是不问江湖如叶风砂、也心知如今已是到了天下武林的中枢之所在,恐怕平静下掩盖着遍地的机关陷阱,步步都需要小心。 她便不多问,只是静静的等待。 半月之后的一天下午,突然有侍女前来传话:“靖姑娘有令,请叶姑娘到密室一见。” 不等她回答,立时便有两名少女上前,手捧黑巾让她系上。蒙住眼睛后,侍女引着她走出去,很快一乘小轿便载了她出去。 不知走了多久,轿子停下,两旁有人扶她下轿,并解下了蒙眼黑巾,又立时退了下去。 “风砂,你来了?”她正惊讶自己来到了何处,却蓦听阿靖的声音响起。 她回头,只见一身绯衣的阿靖坐在屋另一头,放下了手中的笔,抬头道。 这是一间三丈见方的房间,陈设极为华美高雅,地上均铺白貂之皮,壁嵌宝石,悬着数把神兵利器——这应该是一个密室,却有两扇门,一左一右。右边的门微开一线,左边的门却犹自紧闭,不知通向何处。 阿靖坐在一张矮几之后,在一堆的文牒中,放下了手中朱笔。她身侧摆了一片假山堆成的地貌,石为山,水银为江河,竟是小小的山川图。 “近来事多,让你久等了。”或许密室里面没有别的属下,她说话已不似日前那般冷淡而威严,而带了一些女子的轻盈,“在楼中闷了你多日,抱歉。” “没事。”风砂也笑了笑,眼里却有压抑了半个多月的疑问,终于开口问了出来:“不知靖姑娘带我回听雪楼,究竟是为了什么?不会是真的要我这个无用之人归顺听雪楼吧?” 阿靖淡淡一笑,道:“你难道不想见小高么?” 一语未落,不等脸色大变的风砂答话,侧耳倾听,绯衣女子的目光忽然一变,不由分说,拉着风砂来到左边那扇门前,一把把她推了进去:“进去,别出声!” 被莫名其妙的推了进去,风砂在门重新合上之前,听到了另一扇门外的脚步声。 “你又在看文书了?”那个进来的人问,语气有些关切,又有些气恼。 原来……是那个人的声音?从门缝中看出去,那个轻裘缓带的白衣公子一进来,就皱眉问靖姑娘,目光落在案上那一堆文牒上:“阿靖,你伤才刚好了一点,怎可如此事必躬亲?这些,让下属们去处理就行了。” 阿靖看了他一眼,却不接口,只淡淡道:“你今天的气色倒还好些……药吃了么?” “好些了。”萧忆情淡笑,却不多说。待他在屋中那张铺着白虎皮的卧椅上坐下,她便起身拨旺了紫金手炉,用貂皮包着、放在他铺着波斯大氅的膝上。 风砂透过门缝看见这般举动,心下沉吟:“是了,萧公子大病之人,血气太弱,势必怕冷惧寒,故密室中虽极为保暖,仍须生火。但如今正当初秋,室内天气尚热,只苦了靖姑娘。” 萧忆情脸色极为苍白,虽如此温暖,却还是不住地咳嗽。 “面色苍白,双目暗隐青色。咳声空洞而轻浅,必是在肺腑之间,而且已到了膏肓的地步。”听着楼主的咳嗽,风砂又暗想,内心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这个人,是没救了。” 萧忆情坐在软榻上,左手捧着紫金手炉,右手轻轻转动一杯浅碧色的美酒,淡淡道:“甘肃那边有消息传来,天龙寨已被攻破。许攀龙已擒,其余皆杀或降。” “天龙寨不过是一方霸主而已,如何跟听雪楼比?这也是必然之事,”阿靖坐于他身侧榻上,同样淡淡地回答着,又问,“不知洞庭水帮那边有无消息?” “十二水寨既已攻破八寨,余下也只在指日之间。”萧忆情道,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轻轻咳了几声,将目光由绯衣女子身上、转投向窗外的天空。 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道:“此去洞庭一趟,我倒遇见了一个人。” “谁?”阿靖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心中却想着风砂便在门外,被萧忆情发觉必然不妥,须及早结束今日的谈话,让他离开密室才好。 她正想着,却不曾看见萧忆情正注视着她,目光变幻不定。 许久,才叹息般的、一字字回答:“秋护玉。” “什么?”阿靖不由自主轻呼一声,抬起头来,却正看见萧忆情莫测喜怒的眼睛。 她随即平静如初,淡淡道:“风雨组织也是一大势力,如今只怕还动不得。” “我知道——就算能动得,我也得三思而后行。”萧忆情叹息了一声,浅浅啜了一口酒,凝视着手中的酒杯,轻轻握紧,漠然道,“我若杀了他,你岂肯跟我甘休?” 他一向无喜无怒的语声中,蓦地流露出一丝颤抖,却又被立刻强制压抑下去。 在这一瞬间,不知为何,门外的风砂只觉这个高高在上的萧公子,竟然有几分可怜。 阿靖没有说话,良久,才道:“你也该回去歇歇了。” 萧忆情仿佛也有点倦了,点点头,站起身走了几步,忽然回头,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对绯衣女子道:“我这次来,是要告诉你,我已决定:下个月起,将考虑收服神水宫。” “什么?”阿靖这才一惊,抬头看他,“这么快?……为什么?” 虽然相处多年,亲密无间,她还是不明白这个年轻霸主的心思——以他的脾气,定然不会因为神水宫的霸道暴虐而去为民除害,而神水宫远处川西,和楼里一贯井水不犯河水。莫非是因为楼中平静太久,怕子弟们安逸得忘了刀兵功夫,才拿了一个帮派来练兵? “你和我有多久没受过伤了?怕快有一年没有人能伤到我们了罢?”似乎在回忆着不相关的过去,萧忆情声音是冷漠的,然而凝视阿靖血痂犹存的双手,目光已在瞬间冷得可怕,“神水宫……神水宫!真是好大的胆子!” 只是……因为这个理由么? 阿靖的手轻轻握紧,过了半晌才问:“神水宫背靠大巴山,前临水镜湖,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代价必然不会小。你若非有足够把握,不要轻易派人手出去。” “我并不是一时意气,阿靖。我心里已然有了把握。”笑了笑,萧忆情缓缓起身,走到那山河图边,指着一处道:“神水宫在这儿,前面是水镜湖。湖上游就是浩江支流,要攻入神水宫,也只能从这儿入手。” 阿靖怔了一下,不由问:“如何入手?” 萧忆情目中蓦地掠过了极其冷酷的杀气!风砂透过水晶见到他目中神色,立刻想起高欢当日几乎一模一样的神色,心下不由一凛。 萧忆情手腕微微一倾,半杯美酒便倒入“江”中。看着浅碧色的美酒淹没了小小的宫殿模型,他微微一笑,以一种极其温文而残酷的语调一字字道:“炸开上游堤坝,放水淹入神水宫!” 此语一出,房内的阿靖与房外的风砂俱吓了一跳。 抚摩着袖中的血薇剑,冷漠的眼睛里有光芒流转不定,许久,阿靖终于缓缓出言:“的确是一个好计划,可以最大限度的减少楼中人手损失——不过这么一来,不但神水宫无一幸免,沿江百姓也终不免……” “我知道,我自会善后,你放心。”萧忆情淡淡道,却有着不容分辩的决断,“此事我已交给小高办理,不日即有结果。” 他起身欲走,却终于忍不住问:“那位叫叶风砂的女子……你似乎很为她费了一番心思啊。到底为何?” 阿靖不看他,只是低头想了许久,才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只是有些羡慕她。” “羡慕?”萧忆情也是略微一怔,回头看着绯衣的女子。 她面纱背后那的眼睛冷彻如水,带了些苦笑,看向天际:“善良、坚定、自立——虽然我自己作不到,然而对于具有这样品格的人,我却一直很羡慕……”她转头看了一眼听雪楼的主人,发觉那个年轻公子眼睛里的神色也有些淡淡的忧郁,于是继续笑:“很奇怪吧,楼主?” “我明白了。”萧忆情微微颔首,叹息,“就如你当年放走秋护玉之时一样?” “不,”阿靖脸色一变,却断然:“我只是不希望,再造出一个秋护玉。” 萧忆情走后很久,阿靖仍呆呆地坐在榻上出神,目光游移不定。 “靖姑娘。”终于忍不住,风砂轻推那一扇门,低唤。 绯衣女子蓦然一惊,这才回过神来,过去替她打开了那扇门。风砂重新踏入了密室,却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许久,终于道:“无意中听到你们帮中之事,真是太冒昧了。万一被萧楼主知道……” 阿靖却只是淡淡一笑:“你以为楼主察觉不了你在侧么?他不点破,那么就是无妨了。” 她望着那被美酒淹没的山川图,眼里有复杂的光,轻轻颔首道:“居然真的这么快就要攻入神水宫,连川西之地都不放过了么?……不过,倒是遂了你心愿,恭喜。” 风砂苦笑了一下:“只是沾了你们这些大人物心情变化的光而已。” 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毕竟只能是这些高高在上的人物。 阿靖冷笑起来:“哈……你以为他真的是因为一时之怒而灭神水宫?” 摇了摇头,绯衣女子终究不再说下去。 静默了半天,风砂有些无措,看着这两扇门,没话找话地问:“对了,方才我躲进去的地方是……” “这扇门后就是我的卧室。”阿靖截口道,脸色仍然只是淡淡的,“这个密室,直接与我和楼主的房间相通,方便每日的议事。楼主身体不好,有时候半夜也会犯病,我也好照顾。” 什么?风砂吃了一惊,忽然面红过耳——这般隐秘的事情,她居然会如此坦率地和自己说出来。看着绯衣女子面纱后沉静如水的眼睛,她忍不住问了一句:“江湖中都传言,你们、你们是一对神仙眷侣……”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但阿靖却没有在意,反而有些讥讽的笑了起来:“人中龙凤,是不是?我倒也听说过这种无聊的传言——其实,那些人知道什么?” 看着窗外一片片黄起来的叶子,听雪楼女领主的眼睛却是冷漠迷离的,如同冰雪:“我和他……我们之间的事,是别人无法了解的。他那样的人,其实对身外的一切都无所谓……包括感情。” “也许吧。方才见他准备进攻神水宫,手段之决绝狠毒,的确让人胆战心寒。”风砂喃喃说了一句,复又抬起头,似乎是经过了长时期的思考,认真道,“可我觉得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呢……感情深藏内敛,行事有气吞山河的大将之风,对手下恩威并重,对自己严厉自制。他和你……真的好象不是凡人,好似、好似天人一般——难怪外边都说你们是人中龙凤。” “人中龙凤、人中龙凤……哈。”阿靖只是漠然的冷笑,不置一辞,然而,眼睛里却有极度复杂的神色变幻。 仿佛是要结束这种沉闷的话题一般,她站了起来,回头淡淡的看着风砂,道:“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儿吗?不错,我是想让你看一些东西……随我来。” 第六篇 人中龙凤 · 2 听雪楼白楼内部居然有着极其复杂的岔道,风砂只是随着阿靖走了一段路,已经完全迷失了原来的方位感,只好默默的紧跟着眼前的绯衣女子。 到了一个入口处,阿靖拉下一处机关,从打开的密门中走入夹壁。风砂自知事关机密不便多问,便静静随她而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阿靖的脚步才停了下来,淡淡说:“你来看。” 叶风砂微微一惊,走到她所站立的地方,才发现通道的壁上有秘密的窥视孔,可透视室内活动。从孔中窥视出去,展现在眼前的已经是一处极为宽阔的大殿,只见四壁刀剑遍布,隐隐溅有干透的血渍。 而气氛更为肃杀,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室内有人,三五成群,或坐或立,各处一隅,以重帘隔开,绝不相杂。每人手中各持兵器,或静坐思索,或两两比试。出手之狠辣,用招之阴毒,几乎是中者立死。偶见有人一招失手身负重伤,却一声不出。自有人扶他出去,不一会儿便另换人进来。 风砂透过夹壁上的小孔往室内窥看,突见对面一名黑衣少年刚击倒了一位同伴,将沾满鲜血的剑在袖上擦了擦,突地向她这方向看了一眼,目光冷洌如冰雪。 她不由自主“啊”了一声,倒退一步,立时想起了高欢的目光—— 如此淡漠冷酷,仿佛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 这、这里难道是…… “这就是我们听雪楼下属的杀手们训练的地方。”蓦地,阿靖的声音在耳边缓缓响起。平静淡然,不带一丝感情,“我想请叶姑娘来观摩一下。” 虽然是隔了墙壁,但在下属面前,她无意又流露出平日的威仪,语气冷肃漠然,不容置喙。叶风砂蹙眉,本想说自己对这一些血腥的事并不感兴趣,然而看到她的目光,忽然间就失去了说话的勇气,只是点了点头跟在她身后。 阿靖领着风砂在夹壁中往前走,淡淡道:“这条暗道,是为了让楼中首脑能随时来检查训练情况而筑成的,平日里我和石玉、江浪他们也经常来这儿。” 又走过了一间房,阿靖停下脚步,示意她往墙壁外看去。 叶风砂透过秘道,只见这个空旷的室内架着长条木板,一排排黑色劲装的少年正齐齐站在板边,身姿笔挺地站着用餐。案上的伙食很简单,只有一大碗白饭和一些咸菜,但每个人均神色恭敬严肃,仿佛是天赐美食一般。 彷佛有无形的鞭子催促着,每人吃得均极快,而又不留下一粒米,连碗边缘的硬米都一粒粒吃尽。偌大一个房间,几十人吃饭竟然没有发出一丝声响,连筷子碰击碗的声音也不曾闻见,这样静谧的气氛反而让人觉得有些不正常。 “啊,这些是什么?”目光再一扫,风砂不由自主第一次脱口惊呼。 奇怪的是,她看见那些就餐的杀手们每人身边都带了一只动物! 或猫或狗,也有蛇虫之类,似是已饲养多日,与人相处甚欢。不少人在吃饭时都留出一份喂给它们,显是极为宠爱。她疑问地看了看阿靖,不知这些杀手为何还要饲养牲畜玩物。 “哦……当然要好好喂养那些东西了——喂的好了,将来吃起来才有味道。”阿靖淡淡道。 “啊?”风砂吓了一跳,喃喃道:“原来…原来是养来吃的么?真可惜……” “是啊,”阿靖淡淡一笑,口气蓦然转为严厉:“一旦训练结束,在最后的酒宴上,楼里规定他们必须亲手将其杀死,并烹而食之。” 绯衣女子转过头,看着风砂惊讶的目光笑了笑——风砂似乎觉得她这一笑,也带着说不出的残酷与冷漠,竟似与高欢萧忆情并无区别! “他们很寂寞,很艰苦,所以养只动物也可作个伴。不过——身为杀手,绝不能对任何事物有感情!所以他们虽与动物朝夕相处,却必须时时刻刻防止自己对其产生依恋,以免到时下不了手。”阿靖轻声笑了笑,“如果他们不想死的话,那么……就不要对任何东西有感情。” “我明白了。”风砂蓦然截口,不忍心再听下去。 这就是听雪楼训练手下的方法么?对他们体能、武艺加以千锤百炼,同时对他们的感情也反复折磨,直到泯灭一切天性。这样,所谓的杀手也就训练成功了……他们所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么? 阿靖轻掠发丝,淡淡笑了笑:“虽说如今有些专门从事暗杀狙击的杀手组织:如风雨组织,名声还远在听雪楼之上。可我们训练出来的杀手数量虽不多,却绝不亚于任何人。” 然而,虽然说着这样的话,但是看着里面那些少年,听雪楼女领主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的自傲之色,反而有些叹息。 那么……高欢也是这样训练出来的么? 风砂想问。可一想到这个名字,她心中便不由涌上一股痛恨与凄楚。虽说这儿的一切都让自己联想到他,可不知为何、她却不愿在阿靖面前再提到这个人。 看见身边的女子不再说话,阿靖又继续道:“和别处一样,不能完成任务的杀手,回到楼里后处罚更比死要惨过千万倍,是以我们的杀手,无论与谁相处,绝不会生出丝毫感情。你明白了么?” 她明澈的目光注视着风砂,似乎隐隐含了深意。 风砂在那样冰冷的注视下渐渐低下头来,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这时,她随着阿靖缓步前行,又到了另一处。 透过壁上小孔,看见此刻在秘道外的是一个小间。屋中阴暗、潮湿,居中放着一个巨鼎,中间火光熊熊。屋中西北角的阴影之中似乎坐了个人,其余有十余位少年均垂手而立,站在巨鼎旁,每人右手大多提了个包袱。 隔着墙壁,风砂都能感觉到那种令人窒息的闷热和压抑,正当她将目光从小孔转开之时,只听那坐在暗处之人忽然冷冷的出声:“一个月时间已过,你们的任务都完成了?” 话音一落,众位少年一齐单膝下跪,解开右手布包,捧至齐眉:“不辱使命,请坛主验看!” 风砂只是一看,便猛然颤抖了一下,倒退一步离开了那道墙壁——那些打开的布包内血迹淋漓,一个一个,居然都是面目如生的人头! 然而,身后的阿靖静静推着她的肩膀,却把她推回了窥探处之前。 里面的述职还在继续。目光在人群众逡巡了一周,坐在暗处的坛主挥了挥手,让众人起身,淡淡:“很好,各人去领一千两银子,休息三天。各自把人头扔进火里烧了!” 他的语音冷涩平板,仿佛不是人声。 这时,他突然冷笑一声:“李珉,你为何空手而回?” 众人此时均已起身,准备告退,唯有一位黑衣杀手仍跪在当地,一动不动——也唯有他方才在进来时,右手是空着的! 那个叫“李珉”的杀手,也只不过二十四五左右,眉目清秀,似是江南人氏。 虽然知道自己没有完成任务,可这个杀手的神情依然甚为镇定,仿佛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属下无能,没有杀柳府一家,请坛主赐罪。” “赐罪?你说得很轻松嘛。”坛主冷笑,犹如金铁交击,“你可知完不成任务,是什么罪?” “属下知道。”李珉低头道,可语音已有一丝颤抖,“属下甘愿受罚。” “很好,你很硬气。”坛主冷冷道,便不再说话。 秘道中,风砂忍不住转头,问:“你们、你们真的要杀了他么?没有完成任务……真的一定要死?” “死?那是一定的了。”看着她眼睛里不忍的神色,阿靖却只是漠然道:“不过如果能让他从容自裁,那倒反而是好的了——”她望了一眼里面的景象,声音冷如冰雪:“不过看来这个人还另有隐情,可能连死都不能罢。” 她话音方落,坛主于阴冷黑暗中果然冷冷一笑,一字字道:“李珉,你也不要先急着死……我叫你先看看一个人。” 他双手轻拍,门被推开。两名杀手从门外拖了一个人进来。 看见被抓来的人,李珉的目光突然变了,连石雕般的身体也剧烈地颤抖起来。 这个人从门外被拖入时已奄奄一息,浑身是血,似乎遭到过非人的折磨没。地上这人一抬头,风砂不禁惊呼了一声:这人虽满脸血污,却眉目如画,是个方当韶龄的丽人! “青青!”看到这个女子,李珉再也忍不住,一步冲过去,要从地上扶起她。 只见寒光一闪,左右两名杀手抽刀挡在他身前,他便不能再上前半分。 被他那么一唤,那名叫青青的少女身子一震,仿佛恢复了神智,缓缓从血泊中抬起头来,看着他,眼光却凄厉如剑。 “你、你们杀了我爹妈!你这个畜生!…我们那样对你,可你居然、居然……”青青蓦然发了疯似地大喊,挣扎着要扑过去,“是你回去后把情报给听雪楼的!是不是?不然、不然…为何他们轻易的就杀入了府里,杀了所有人!——你这个畜生!” 她疯狂的挣扎,想要扑过去和拼命。旁边的杀手毫不客气的一击打在她的后颈上,让她瘫倒在地上。然而房间里所有人都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幕,似乎谁也不曾对此动一动眉头。 李珉怔住,目中渐渐涌起绝望之色。 柳府,如今已经灭门了么? 他以为自己逆了命令,就能暂时保住青青一家,可没想到楼中的手段居然如此酷烈! “李珉,你看见了吧?你根本救不了任何人!你以为可以一死就可以改变什么吗?”坛主在阴影之中,冷冷一字字道,锋利如刀,“你不怕死,很硬气。可现在柳府上下十九口我照样杀得干干净净!——抓柳青青来,只想让你心服口服。” 看着手下苍白如死的脸色,坛主森然道:“任务完不成是一回事;但私放人犯,就是另一回事了。如果个个都像你,楼里还有什么可用之才?” 那个叫李珉的杀手惨白着脸,目光亮如妖鬼,全身不停的微微颤抖。 “李珉,你犯了如此大罪,还有何话说?”坛主又冷冷一笑,看着半昏迷的柳青青,再度出言:“好了,你在众人之中也算出类拔萃,我可以多给你一次机会——你若肯亲手杀了她以示悔过,我就只取你一条左臂,免你一死。” 李珉身体一震,看着阴影中的坛主,却不回答。 似乎知道了手下心里剧烈的斗争,阴影中那个人的声音在不急不缓的引导:“杀了她又如何?反正她已经认为你是杀人凶手,已经恨你入骨——那么,干脆就让她恨得彻底一点!” 那样的声音,阴冷而深沉,带着说不出的引诱味道。 仿佛被催眠一般,李珉缓缓拔剑,看着血泊中的柳青青,眼中涌出了复杂而痛苦而复杂的神色,一步一步走过去。他的剑一分分的下垂,落在女子雪白的后颈上,手剧烈地颤抖着,却始终无法刺下去。 风砂在一边瞥见他此刻的眼神,不知怎的心中一跳——她隐隐约约忆起,在赠予高幻那绺长发之时,也曾见到他眼中几乎一模一样的神情! 她好象有点明白了他当时的心情,也似乎有点懂得了这个生性莫测的人。 迟疑了片刻,李珉突然收剑,向坛主下跪,决然:“还请坛主惩处属下吧!” 黑暗里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个坛主似乎终于有了震惊的表情,在一怔后冷冷问:“处罚?你不怕那三百六十七刀凌迟的酷刑?杀她只须一剑,可你却要一刀刀挨三百六十七刀!——你好好想想轻重。” 李珉蓦地抬头,目光已没有平日装出的冷酷与淡漠,仿佛是火山喷发一般! “坛主,你不会明白——这世上的确有一种东西,是可以让人百死而不悔的!”他蓦然抬头看着上级,再看着周围一群漠然的同僚们,声音已在颤抖,“你尽可以杀我,象踩死只蚂蚁一样,然后再找一个人替我……可是你永远也无法明白这为了什么!” “给我住口!”仿佛是被属下的失控激怒,阴暗中那坛主突然厉叱,声音竟也起了无法控制的颤抖,“谁说我不明白?我甚至比你还要明白!” 一瞬间,众人惊住,面面相觑。 第六篇 人中龙凤 · 3 连李珉也从狂怒中静了下来,看着阴暗中的坛主。 坛主仿佛也知自己失言,静了一会儿,又恢复了平日无喜无怒的语调,冷然道:“那么,我只有依规矩办事了。把你的令牌,佩剑,所有的一切都交回来。然后,去黄泉大人那里领罚。” 他指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对那两名杀手道:“这个女子没用了,把她拖下去!” 李珉低头看着她,目中有难掩的悲伤。他只看了柳青青一眼,便转过了头去。可就在这一眼之间,风砂却看到了他眼中难以抑止的深情和绝望。她心里蓦然一跳,隐约觉得似乎有什么就要发生了。 两位杀手正要拖柳青青出去,一直半昏迷的柳青青突然咬住了其中一个的手,挣脱,嘶哑着嗓子,对着李珉厉声道:“畜生!你害死了我全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你这个刽子手!” 她挣扎着:“我要杀你,我要杀你!” 她踉踉跄跄冲到了他跟前,血流满地,一副拼命的架势,而对方木然站在那里,完全没有任何反抗的表示。 ——让柳青青亲手杀了李珉,也算是一个说得过去的惩罚了吧? “这样,也好。”黑暗中那个坛主忽然轻微地叹息了一声,不做声地摆了摆手,示意下属们让出一条道来,好让那个女人去杀了自己的情郎。 风砂目不忍视,缓缓从小孔上把眼移开。 “训练杀手,年年有这样的事情事发生。”阿靖淡淡道,眼里弥漫出血的腥味,严酷而绝决,“你知道什么是江湖?这样便是!——不止听雪楼如此,其他组织无一不如此。我们的训练若稍微容情一些,便是对这些杀手的不负责。” 有些不平的,风砂愤愤问:“那个坛主当真铁石心肠!” 阿靖缓缓笑了笑,平静地道:“你不知道,他几年前、也是这样过来的。”她看了看风砂,语气森然:“何况,他若不这么办,更高层的人便会处罚于他。” 两人对话未毕,忽听室内“啊”地一声惨呼,随之而起的是“呀”的一片惊呼! 风砂急忙看向室内,一看之下,如遇雷击,倒退了几步,半晌说不出话来。最终,才失声道:“她死了!” 她一把拉住阿靖的袖子,颤声道:“她死了!” “什么?”恍然明白风砂说的“她”是指谁,阿靖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意外的神色,同时俯下身看向里面——只见室内景象甚为怪异,方才冲过去要杀李珉的柳青青居然已被一剑穿胸而过。但柳青青双手拉住李珉持剑的右手,似乎是整个人扑上剑锋的。 李珉看着她,目光震惊而狂乱。 “青青,你、你……这是做什么?”李珉不相信地问,几乎嘶声喊着,丢了剑,用力抱住她慢慢失去生气的身体,不可思议,“你在做什么!” 柳青青染满血污的脸此刻竟异常的苍白而美丽,她收敛了方才憎恨疯狂的表情,紧紧抓住他的手,缓缓绽放出一个奇特的微笑:“珉,我…我其实一点……也不恨你。真的。我知道……知道你的难处。你……待我们一家……很好。” “可是……”她喘息着,一双明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目中深情无限:“可是我不想你死。你现在……现在亲手杀了我,就可以……好好活下去。只是……请再也、再也不要…受他们控制……快走吧……” 那样的话语是微弱的,可在内外所有人听来,每一字每一句都仿若惊雷。 隔着墙壁,风砂茫茫然的站着,目光空空的看向前方。 许久,她茫然转过头,看着身边的听雪楼女主人。仿佛被女子那样意外的举动镇住,面纱后的眼睛里,也有复杂的神色微微激荡,手抚袖中之剑,沉吟不语,眉宇间霎时又恢复成漠然无表情,想了想,只是按下了机关,从暗壁中走入室内。 看到骤然出现的首领,室内所有正在发怔的杀手齐齐一惊,俯身下跪:“拜见靖姑娘!” 阿靖走入室内,却没有看属下,只是转头看着地上的那个杀手,看着他抱着浑身是血的恋人痛哭。即使是听雪楼的领主,眼睛里也微微黯然了一下,不出声地吐了一口气。 蓦然,只听李珉一声惊呼:“青青!” 风砂再也忍不住,顾不上这是听雪楼内部事务,急步抢过去施救。然而一探她的鼻息,面色便是一变。愣了片刻,她抬头看着绯衣女子,颤声道:“她……她死了!靖姑娘,她死了!” 似乎是微微叹息了一声,阿靖仍然不说话。 风砂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低声喃喃重复道:“她死了?她死了。她死了!……”她目中愤怒之色更深,愤然回头冲着阴影中嘶声喊:“你…你为什么非要逼死她!” “不错,是我逼死了她。”坛主依旧冷淡地回道,缓步从屋角的阴影中走出,抬头看着她,漠然的问,“那是我们的事情。你又能怎么样?” 风砂一下子怔住,连退了几步,才发出声音来: “高欢!” ——这个从阴暗之中缓步而出的坛主,正是高欢! 风砂怔怔地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一步步慢慢往后退。这一个多月以来,她自己虽不承认,可内心深处依然是下意识地盼望再见到他,可如今……这一次猝然的相见,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 这时,一边的李珉已横抱着柳青青的尸体站了起来。血从恋人的胸膛中直淌下来,染红了他半边身子。他神色木然的走过来,根本没有留意到身边无数按剑而立的杀手,只是直直的往前走去,连眼神似乎都已痴呆。 “你……是否后悔?”在李珉经过身侧的时候,阿靖忽然淡漠的微笑着,低低问了一句。眉目间不知是何种神色,只觉有依稀的寒意,锋利如刺,“她若不认识你的话,就算是死了,也不会死得如此惨烈。” 彷佛连听雪楼女领主的话都不曾入耳,李珉漠然的抱着柳青青的尸体走过阿靖身侧,毫不畏惧,似乎根本没有想起她袖中那把沾血千万的利剑。 这个吹花小筑里的杀手,只是漠然地、毫不迟疑地走向门边。 他要离去——他居然就这样剑都不拿的、直接要走出吹花小筑! 光芒闪过高欢的眼睛,想也不想,作为坛主的他举起了手,手指一弹,闪着寒芒的暗器破空而出,直取意欲叛离的人的后心——从来没有人,能够轻易背离听雪楼! 特别是在靖姑娘面前,他又如何能这样放下属离开? 然而,在掠过绯衣女子身侧时,那枚死亡的暗器忽然偏离了方向,夺的一声钉在了门框上,离开对方的头颅不过两寸。然而李珉依旧毫无知觉,连头都不回地茫然往前走去,一步跨过了门槛,再不回头。 “让他走。”手指微微动了动,打偏了那枚暗器,阿靖下令。 “是!”所有杀手放下了按剑的手,退到一边。听雪楼的女领主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看着那个抱着死去恋人的下属失神的走出门去,淡淡吩咐,“其他人,都给我出去。” 所有下属都退了下去,门合上之后,房中只剩下三个人。 风砂的目光从那一刻起就没有从高欢脸上移开过。始终说不出一句话,她只是下意识的一步步往后退,已到了暗道门边。 在她退回秘道之前,阿靖目光一动,反手拉住了她。 “很好。今天,我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把话好好地说清楚。”阿靖语气平静而断然,没有丝毫的悲喜起伏,淡淡道,“不管怎样,来做个了断吧。” “已经做过了断了。”高欢只是漠然的回答了一句。 看着眼前忽然变得完全陌生的人,风砂嘴唇颤动着,许久终于挣扎着吐出了一句话—— “高欢,你简直不是人!” 高欢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不曾开口。听到了这句话,眼中却反而蓦然有轻松的神色,嘴角浮出了一丝淡漠笑意,一字字回答:“你说的对。” 回答了这几个字以后,他转向阿靖,恭声道:“靖姑娘,话已说清楚了。属下告退。” 他缓缓转身,目光始终没有半丝波动。 “今天的一切,也是七年之前小高所经历过的——你莫要以为,他不懂得李珉的感受。”始终不动声色的阿靖蓦然开口,淡淡对一边的风砂道,“没有人一开始就会变成这样。” 风砂一惊,抬眼看着高欢。第一次,那个人避开了她的目光。 阿靖的眼睛一直只看着空气,漠无表情:“你知道么?正因为懂得,所以才无情。” 高欢的双手用力握紧,双肩微微发抖,显然这几句话已直刺入他的心里。 “我带你来听雪楼,就是让你明白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阿靖注视着风砂的眼睛,一字字道,“叶姑娘,你和我们不是同一类人,不奢求你能原谅什么……但是,至少希望你能先了解这样的生活,然后,再决定是否恨他。” 风砂虽没开口,可目中已有泪水缓缓溢出。 阿靖轻轻拍拍风砂的肩,面纱后的眼睛却微微波动了一下:“还有什么话,你们好好说完想说的话——离开这间房间后,你们就是从未相识的陌生人了。” 轻轻叹息了一声,绯衣女子掠入了暗道。 在暗门合上之时,她听到风砂的哭声象水一样荡漾开来。 第七篇 暂相逢 · 1 阿靖脸上罩着轻纱,静静坐在密室中等着萧忆情。 “你怎么了,居然放走李珉!”萧忆情推开门,果然第一句就是厉声责备,“你知不知道他出逃后若落入风雨组织或天衣会手中,将对楼中大为不利!” “我知道。”阿靖平静地道,如水的双眸从面纱下轻轻抬起,注视着萧忆情。 萧忆情皱了皱眉,在她对面坐下,平了平气,问:“那你怎么了?是糊涂了?” “总是太清醒也不好,人一生总要糊涂几次的。”阿靖依然静静地说道。 “是么?我今天才知道你还偶尔喜欢犯胡涂。”萧忆情冷冷一笑,苍白的脸上已有怒容,连一向温和从容的语音也变得咄咄逼人,一掌拍在案上,“幸好我还不糊涂!——我已派人快马加急、取回了李珉的首级!” 阿靖端坐着的身子一震,手指蓦然用力的掐入了掌心。 她的目光一刹间亮如闪电,透过面纱盯着萧忆情,一字字问:“你,杀了李珉?” “不错,”萧忆情冷冷道,“又怎么样?” 阿靖盯着他看,目光中透出的冷光和杀气让人触目惊心。萧忆情却只是冷笑,俯下身,轻轻揭开她脸上轻纱,有些挑衅地看着她,冷冷问:“你能阻止我杀他?” 阿靖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目光变幻不定,唇边忽然有莫测的冷笑。 萧忆情也是一言不发的看着她,但目光却渐渐柔和起来,长长叹息了一声,负手站起:“我知道我这样做伤了你心。莫要怪我不近人情,这是楼中规矩,破不得。而且放走李珉,说不定会带来更大后患——当年雷楚云之事,难道你忘了?” 又提起这个名字,下意识的,他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喝得太急,听雪楼主咳嗽起来,急忙从怀中取出一方雪白的丝巾轻拭嘴角,丝巾立刻被染红! 阿靖的脸色微微一变,起身快步走了过去,拉上了重重帘子,又拨旺了手炉,一把将酒杯从听雪楼主的手中夺走:“墨大夫不是说了不能喝酒了么?一边求医,一边却糟蹋自己的身子——你究竟想不想活了?” 虽然是压低了声音,然而焦急和气恼还是不由自主的透了出来。 萧忆情咳得两颊泛上了红潮,双肩不住地抽搐,似乎要把肺都咳了出来。许久,才平息下来,苦笑:“有时候……我的确想、还真的不如就这样死了干脆……” “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可惜,现在你的死活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微微冷笑着,阿靖将紫金手炉拨旺,放到了他的手中,“你死了,听雪楼上下万余人怎么办?” “其实,谁没了谁就一定活不下去呢?”萧忆情不以为意的笑笑,眼神却是淡漠的。 自从滇南归来后,他似乎忽然间就变得消极倦怠。以前一想到楼中子弟,尚自觉得放不下,而如今说起来,却是再也无所挂怀。 阿靖不做声地看了他一眼,心中隐隐有不祥的感觉:如果一个病人,对于世上的任何东西都不再眷恋,那么必然病魔会急遽侵蚀他的健康吧? 沉默中,萧忆情沉吟片刻,忽然微微笑了起来,问:“今天你来密室,原本想和我说什么的吧,是不是?阿靖?” 阿靖迟疑一下,缓缓道:“改天再说吧,今天不合适。” “为什么?”萧忆情有些奇怪,“有什么事值得让你这般吞吞吐吐?” 阿靖侧过头去,道:“我想求你给高欢自由,让他和风砂离开。” 萧忆情脸色立即变了,目光又尖锐了起来:“你说让高欢走?他此时正当颠峰,带领着吹花小筑的杀手组织,至少还可以为我效力五年……你居然为了一个楼外不知来历的女子,要求我放走这样一位人才?” 他的目光如利剑般逼视着阿靖,隐隐有愤怒。 “任飞扬非常优秀,在训练之后,完全可以来接替高欢。”阿靖的目光始终在看着他,毫不回避,轻声,“既然已经找到了新人,你就不会有多少损失。小高他已经快到极限了。如果再不让他走,我怕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彻底崩溃……到时候你一样一无所得。” 听雪楼的女领主突而低下头,叹息了一声:“就当是做点善事吧!你想想,我们手底下杀了多少人,流过多少血?那样深重的罪……” 萧忆情的眼神微微变了一下,轻轻覆上了她的手,握紧,低头看着她,叹息:“你害怕罪孽么?放心,就算要下地狱,我也会比你先下。” 阿靖的手在萧忆情的手心里微微发抖,如同她的声音。 望着白楼外一片片碧绿的叶子和灿烂的阳光,阿靖的眼神却是茫然的:“当年杀了霹雳堂的雷氏全家,我已心知罪无可恕;以后这几年跟着你到处征战,杀人如麻,血流成河,更知死后必入地狱。何况拜月教一战中……” 说到这儿,她话音一顿,不再说下去。 但萧忆情的目光又变了,低声喃喃道:“拜月教、拜月教……” 他神色已有些恍惚,仿佛触动了某处掩藏了许久的伤口。 那样的字眼,原本是他们两人之间心照不宣避讳的话题。 但恍惚中,他仿佛看见了湖上燃起的大火,看见漫天的劫灰和累累的白骨,还有那一颗孤零零沉睡在地底的头颅……冷汗从额上渗出,他不由自主握紧了阿靖的手,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目光停留在她项上那一个破旧的护身符上,神色突然一震——那人虽然逝去了,可那样深沉殷切的执念、依旧停留在想要守护的人身侧。 顺着他的目光,阿靖下意识的回手,触摸到了那个护身符。刹那间仿佛闪电照亮她的心,向来冷漠高傲的女子,眼中忽然泛起了淡淡的泪光,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萧忆情看见她的表情,心中突然一冷,感觉有寒流慢慢升起,让心都灰了一半。 “有他在地狱里,你也不必害怕。”他侧过头去,看着外面的天空,淡淡道。 他生性高傲专制,一生中以权力地位俯视天下,可偏偏缠身的绝症又让他每时每日面临着死亡,所以从少年时开始,他的个性也被深深分裂为两半—— 他重权嗜杀,但他害怕死亡; 他无情冷酷,为人极重理性,可另一面又极为空虚寂寞,内心脆弱; 他极度重视个人尊严,让全武林臣服于他脚下;可另一面却又在不断地寻找能让他平等相待的人,灵魂的伴侣——这分裂的个性,让他变得令人捉摸不定。 然而,这世上,永远有两个字,时时刻刻刺痛他的心: 迦若。 滇南的往事,一幕幕回闪。他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和那个已经逝去的人再争夺什么。 萧忆情一言不发地看着阿靖,天性中的高傲冷漠瞬的抬头,压倒了一切。他放下紫金手炉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密室。 禀楼主,左舵主前来拜见!白楼大厅里,有子弟上前禀告。 进来。萧忆情在软塌上微微抬了抬手,有些疲惫地揉着眉心。 阿靖坐在他身侧,将各分舵送上的文书信件一一过目,挑出重要的给萧忆情看了,别的便是自己直接批复。她抽出左舵主的上书,看了一眼,淡淡对萧忆情道:左舵主此次回楼,除了交代平洞庭水帮的事务,还带了重礼。 “重礼?”萧忆情有些意外,斜眼看了一下单子。 听雪楼向来分工严谨,采办之事自有专署负责,而负责征战的分舵向来不办理这种事情,所有用度都由楼中统一派发,以免出现鲸吞渔利之事——而左舵主此次征战归来,居然送上了“礼物”,倒是少有之事。 阿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张礼单递过来。 黄金三千斤 白银五十万两 珍珠十斛 白璧五对 各色宝石十匣 猞猁裘一件 孔雀金大氅三件 极品碧螺春五匣 …… 金银酒器两箱 女伎一队十二人 萧忆情看着那份长长的清单,眉头微微蹙起,漠然:想不到洞庭水帮独霸长江要害十多年,居然积累了如此多不义之财。” 左舵主连忙回禀:“属下破了洞庭水帮总寨后寻到密室,起出了一室财物。属下不敢隐藏,尽数清理列表,请楼主处理。” “哦……”萧忆情却是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手指敲击着玉座的扶手,淡然,“既然寻到密室,理应立即封锁,再通知楼中前来清理——你也未必太急着起出财物了罢?” 左舵主略有慌乱之色,忙叩首分辩道:当时水寨破后,水贼四处作乱,局面混乱,属下怕财物长留密室会有不妥,只好先不告而取——万望楼主恕罪!” 萧忆情看着下属惶恐地分解,没有再说话,眼里却有一丝隐秘的疲倦。 那样庞大的财物,无论谁乍然看到都会心动吧? 如果要左玄做怀不乱,也是太难为他了。说到底他还不算太贪婪,自行攫取的数量有限。看如今呈上的东西,大约也占了原物的十之八九——那么,对于可能私吞的十之一二,自己要不要严厉追查到底呢? 他有些询问地看向一侧的绯衣女子,想知道她的判断,却看到阿靖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看着清单的最后一行,忽然开口:“清理财物也罢了,居然连匪帮里的女人也一起收编了?左舵主倒是好兴致啊。” 那样的语气,让左玄陡然白了脸,不敢再看那个绯衣女子,连忙叩首。 第七篇 暂相逢 · 2 “这些女伎都是被水帮巧取豪夺来的,个个身世可怜,又姿色出众。破了寨子后,属下不知如何处理,又不敢擅自留下或者放走,才……”他颤声分辩,看了看一旁始终不开口的萧忆情,眼神一闪,低下头嗫嚅,“而且……而且楼主位高寂寞,有人陪着也…… 他看了一眼阿靖,不敢说下去。 连下属都看出他的寂寞么?——萧忆情眼中掠过一丝黯然,忽然间抬起手,阻止了阿靖继续的追究,有些疲倦地对着左舵主吩咐:好了,我都知道了。你先退下去吧。 左玄松了一口气,连忙叩首退出。 白楼外阳光灿烂,林荫中有风吹来,这时候他才感发现冷汗已然湿透重衣。 坐在高高的玉座上,看着底下肃然侧立的下属,一种深刻的无力感忽然包围了他。萧忆情没有解释方才的决定,只是转头对阿靖微笑,客气:好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楼中事务繁多,辛苦你了。 不知怎的,阿靖看见他的笑容,心中却有一阵不自在——因为这一次,在他笑的时候,眼睛也是不笑的!那仍是冷冷的冰雪。 在她和他之间,突然有了无法言明的隔阂。 她再一次深刻地感觉到,有一种力量正在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渐渐拉开。他依旧对自己信任关怀,可却从每一个动作中,抽出了真正的情感。 想来,他们两个人曾共有的那一段过往,是永远、永远地遗落在了澜沧江旁。 浓荫下,一架荼靡花开得正盛,垂落馥郁芬芳的花朵。 风砂百无聊赖地坐在花下,透过绿荫,望着高空流云。 来到楼中已然过去几天了?除了那一日被带去见了高欢一面,她每日就无所事事地在花园里散步,分辨着这里的每一种花木。刚开始因为不明白这些花木是按照奇门八卦之道布置,她还在浓荫中迷路了几次,后来终于渐渐明白了一些法门,也就得以悠闲的散起步来。 偶尔楼中的墨大夫或者秦婉词姑娘得了空闲,也会过来和她切磋一下歧黄之道,但更多的时候她却是孤寂的。 不明白到底接下来会如何,却不忍就这样离去—— 毕竟,靖姑娘答应过会设法让高欢和她一起离开。 坐在浓荫中,忽然听到左侧的林子里有簌簌的脚步声,伴随着时断时续的低低议论——不知是那几个舵主刚刚从白楼正厅里办完了事回来。 “唉,平了拜月教后,刚安生了半年多,接着却又要去川西了!——看来,楼主不把整个武林收入囊中,是不会甘心的啊。” “楼主是怎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卧榻之旁,怎容别人酣睡?” “也是。谁要神水宫运气不好,居然伤到了靖姑娘?楼主借机发作,也是理所应当。” “说起来神水宫也是称霸川西一方很久了,想来也敛了不少财——如果像这一次破洞庭水寨一样能找到密室,我们可就如左玄那家伙一样发财了!” 说到这里,两名舵主笑了几声,语气里大是兴奋。 说起来左玄这回走好运了,私留贼赃的事情不但没被追究,带来几名美女居然还被楼主留下了一个! 是啊,真想不到——楼主以前对美女兴趣似乎不太大。 所以说这次那小子的运气好么!谁想得到啊? 不过……奇怪。靖姑娘还在侧,楼主怎么会…… 天知道他们怎么了——你没觉得这几天他们两个都不太对劲吗? 其实呀,从上次打完拜月教回来,就有些怪怪的了。 唉……他们大人物之间的事,弄不懂呀!可说句心里话,天下虽大,我看也只有靖姑娘才配得上楼主!人中龙凤……外边不都这么说?” “唉,别提了……我就担心这对龙凤一旦闹了别扭,那才是天下没人劝得住。 “那也是……阿弥陀佛,可别真的有翻脸那一天才好。” 风砂坐在花荫下,断断续续听了来往人的话,心往下一沉。 沉吟片刻,仿佛拿定了什么主意,站起身来便直往绯衣楼走去。 一路上遇到了无数侍卫,但大家都知道近一段时间来这位叶姑娘经常出入靖姑娘房中,而一贯冷漠的女领主也对这个女医生青眼有加,便没有过多的诘问。然而,她也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无不落入那些人的视线,若稍有非分举动,立刻便会身首异处。 风砂来到阿靖的房内,敲了敲门,等里面的人令她进入,辟头便问:靖姑娘,你告诉我,是不是因为我和高欢之事,才让你和萧公子之间闹了分歧? 正在看文牒的阿靖一震,抬头笑笑:哪里的事。 虽然是毫不犹豫地否认,可风砂明明看见她明丽的脸上已颇有憔悴之色。心里更觉内疚,不由低声道:靖姑娘,你长我二岁,本当是我姐姐,可我有几句话实在是…… 不等她说下去,阿靖却抬起手,决然止住了她:别说了,你并不了解内情——” 她抬眼看着风砂,眼神烈烈如刀:“不错,目前我和他是有些问题没解决,不过不关小高和你的事——要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们两个之间有太多的事不能相互理解,以至到了今天,才如此隔阂陌路。 她的语气带有一种不容人置疑的决断,让风砂所有酝酿好的话、都在她冰霜般的话语里都冻结于舌尖。 仿佛不愿再深说下去,阿靖转过话题,问:你这几天见过小高了? 风砂脸微微一热,轻轻道:前天还见了一次……但从昨天起再去找,他就不在了。他们说……是萧公子调走了他。听说、听说他要被派出去执行任务…… “任务?”阿靖怔了一下,眼中慢慢有严霜:你等一下。 风砂劝阻不住,阿靖立时便转身进入密室。门阖起,随即听到了室内开的声音越来越高,似乎双方都破天荒地有些控制不住情绪。 风砂知道双方又为自己争执,心下好生过意不去,不愿让阿靖出来后感到为难,她便悄悄先行退了出去。 不告而入的不速之客打断了密室里的歌舞。 阿靖冷冷望了萧忆情身边那吓得瑟瑟发抖的白衣少女一眼,便再也不去理会,只是口气冷峻地问:“既然楼主要派高欢去神水宫,那么是决计不肯放他走了?” 萧忆情倚在软榻上,只是看着窗外下着雨的天空,淡淡道:“这不是什么放过不放过的问题。他效忠于听雪楼,为听雪楼搏杀拼命那是他分内的事情——你莫要说我狠,我不让他去杀了叶风砂,已是看在你面子上了。” 阿靖眼睛里转瞬结成了冰,再也不说一句话,返身就走。 待她走出了密室,萧忆情突然微微一笑,笑容却颇有凄凉苦涩之意。这时,一直蜷伏在他腿边的白衣美女终于能开口,颤声道:“这位姑娘……好凶啊!” 萧忆情垂手抚着她丝绸般的长发,叹了口气:“夕舞,为我跳一曲拓枝。” 那位名叫“夕舞”的白衣美女, 怯怯地跪着向他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膝行着退到毯子中央,才站了起来。雪白的纱衣雾般笼罩着她,她才只有十五岁,纯净明丽得象三月的江南,双眸中始终带出了怯生生的表情,仿佛一头受惊的小鹿,让人不忍对其稍加辞色。 但她的舞却是销魂的。举手投足之间舞韵飞扬,有流雪回风之美。 绝美的舞姿中,只听少女开口,一拍一拍地依着韵轻轻唱: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玉暖日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歌声在密室中回旋,如同烟一般,围绕着舞者的身形盘旋,渐渐消散。 仿佛是听得痴了,萧忆情很久没有回过神来,不易觉察的叹息了一声,又微微一笑:“你唱得很好,舞得也很好——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夕舞蓦的明白过来,跪下惶然道:“小女子无意冒犯公子名讳,请公子恕罪。” 萧忆情淡然一笑,摆摆手:“没什么。我父亲当年为我取这个名字,也是为了纪念我的母亲,才从义山诗中取的这句。唉……” 他闭目叹息了一声,自语般:“我母亲死时我才只有三四岁。” 听到楼主居然缓声和气地说起了家常,夕舞这才鼓足勇气悄悄抬头看了这位高高在上的萧公子一眼,仿佛自语、又仿佛安慰般的,轻轻说了一句:“奴婢也是从六岁开始就没了爹娘……”自知多言,她连忙低头:“奴婢怎敢与公子相提并论?公子恕罪。” 萧忆情睁开眼睛看了舞伎一眼,问:“你也死了爹娘?” 夕舞低着头怯怯道:“回公子的话,爹娘在奴婢六岁时便把奴婢卖给了紫云坊,教奴婢歌舞——那时候,奴婢便当他们是死了。” “也是个薄命人……”萧忆情今夜似乎颇为多感,居然破例问了那么多,想了想,道:“那么我派人送你回扬州,依旧让你与家人团聚罢。” 夕舞全身一震,扑在地下颤声道:“谢公子大恩!可奴婢父亲生性好赌,当年就为还债才卖了奴婢。公子、公子若遣奴婢回家,不出几月,也必被父亲再度卖去抵债——求求公子让奴婢留在楼中服侍,别……别再遣回奴婢了。” 萧忆情一时默然。虽然人生寂寞,其实,他从未想过要在身边长久留下谁。 然而,一旦收下,又怎生安顿? 但沉吟间,见夕舞怯生生地跪在膝边,小鹿般驯良单纯的目光又是害怕,又是期盼地望着自己,不由一刹间心中一软,开口道:“好,我就答应你。” 夕舞目中不自禁地流露出欢喜之色,忙伏地谢恩。 因为她知道,公子这一句话一出口,她的一生、便已有了保障。 第八篇 长别离 · 1 那一日得了闲,阿靖约了她在吹花小筑喝茶。 去的时候风砂尤自迟疑,因为怎么看靖姑娘都不似有兴致品茶的模样——不知道今日约自己,又是有什么样的事情要告诉她。 吹花小筑是一座雅致的二层小楼,里头人向来稀少,只有一个穿着黄色葛衣的少年经常坐在那里,静静地望着园中东西南北四座高楼——来到听雪楼没几天的风砂自然不知道,这位看起来沉默自闭的少年其实就是听雪楼四护法之一的黄泉。 而吹花小筑虽外观简洁玲珑,却是这座听雪楼中杀气最重的地方。 黄泉率领着楼中培养出的杀手长年坐镇于此,负责着刺杀和护卫的责任。平日里,他们只在这个小楼里蛰伏着,静观楼中的风吹草动,将一切对楼中不利的人和事消灭于弥端。而只要听雪楼主金牌令符一出,七杀手便奔赴天下各地,不顾生死地去完成一场场惊心动魄的刺杀任务,不成功,便成仁。 而高欢,便是七杀手里的首席。 “你不是一直想见任飞扬吗?”阿靖在轩中饮了一口茶,缓缓对风砂道。 不知是否因为袖中那把片刻不离的血薇,那个绯衣女子身上似乎永远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血色。就算是平静的时候,也是光芒四射,一种锋利危险的感觉扑面而来。 风砂身著浅蓝色长裙,靠着栏杆,看着楼下满目的苍翠,显得明丽又飘逸。她本一直在为今日靖姑娘忽然主动约她出来而忐忑,以为是高欢又有什么意外,此刻乍一听那个名字,身子轻轻震了一下,仿佛有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过了许久,才低低问:“他……他可好?” “很好。自从来到楼中后,先是由墨大夫替他拔毒疗伤,然后一直在接受黄泉护法的训练他——他实在很优秀。”阿靖淡淡地说着,然而眉目间也掩饰不住身为一个剑客对另一个剑客的赞许,“如今训练告一段落,下午我就带你去见他。” 风砂低下头,轻轻抚着自己的右手,玉石般的手背上有一弯清晰的牙痕。 她想起了生死一线的那一夜,他们曾经那样绝望地相依为命,共同对抗着死亡步步逼近的恐惧。他在剧痛中咬住了她的手,克制着自己——她一直忘不了那暗室中的一夜。始终无法忘记,在死亡与恐惧逼来之时,他与她生死与共的勇气。 她将永远记得那个年轻躯体上的温度和颤栗,还有那种勇气和牺牲——这一切,如同手腕上那个牙痕一样,印在了她心里。 静默地想着,她眼里隐隐有泪光闪动:“他说过只加入听雪楼一年,对不对?” “是。”阿靖口气冷肃,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漠然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只要他踏入了这种生活,便会心甘情愿地一辈子留下来,永远不会离开听雪楼。你知道楼主有一种魔一样的力量——没人能抗拒他的影响和意志。” 绯衣女子淡淡地说着,仿佛那只是一个简单的、人所共知的道理罢了。 风砂没有说话,艰难地低下头去。 她也明白萧忆情是个多么可怕的人,连靖姑娘都为他所用,便可知他有着多么惊人的控制力和影响力——在这样一个人身边呆了一年,很难说任飞扬不会被他所倾倒、所震慑,而成为他又一个忠心的追随者! “你们……你们就不肯放过他么?”一丝深入骨髓的哀伤和悲愤掠过眼眸,风砂再也忍不住地将手里的茶盏摔落在地,第一次发泄着内心的愤怒和不满,“他其实还是一个孩子啊!懵懂不知世事,对江湖有着热情的向往和美好憧憬——可你们一上来就扭曲了他的命运,让他当了一个和高欢那样的杀手!” 然而,在她手里的杯子刚掷出的刹那,一道雪亮的剑已经抵在她咽喉。 那个远远坐在另一头,望着白楼发呆的黄衫少年闪电般飘至,出手如鬼魅。猝及不妨,她一下子惊得面色苍白,却强自压着没叫出声音来。 “没事的,黄泉。”阿靖却是不动声色。 “刚才,在她身上,有杀意。”黄泉的声音枯涩而平淡,仿佛长久的沉默让他已经不习惯开口,顿了顿,他缓缓放下手去,“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了。” 黄泉退开的刹那,利剑离开了她咽喉的血脉,风砂终于长长吐了口气。 “听雪楼中每个人都各司其职,无可取代——如果小高离开听雪楼,那么就会留出一个空缺来。”阿靖沉默了许久,仿佛是在斟酌着用词,才道:“楼主不会轻易放他走的,除非我们尽快训练出任飞扬来接替他。” “什么?”那一惊非同小可,风砂瞬间抬起头来——原来,是因为这样? 阿靖漠然地点了点头,望着楼外的浓荫:“如果要小高顺利脱离目下的生活,就必须要有一个人来取代他——任飞扬,或是其他人。” 小筑内,忽然就是长久的寂静。 仿佛是恍然明白了一件极其残酷的事情,风砂掩住脸低下头去,许久说不出一句话。很久很久,她才抬起头,望着那个绯衣女子,眼睛里有掩不住的悲哀和绝望:“那就是说,任飞扬他……他是为了我与高欢,而间接牺牲了的?” 阿靖点头,也有些微的感慨:“不错。如果要小高解脱,就得有人牺牲,站到这个位置上来——那个红衣的孩子并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江湖,而我们会让他知道。” 风砂眼里有泪水无声长划而下。 阿靖低低叹了口气,抬手轻掠发丝,目光平静如水—— 真正的江湖,又是什么呢? 英雄的长剑和美人的柔情都不过是传说,吸引着一代又一代年轻人踏入。而真正的江湖,其实只是一个覆满了雪的荒野,充满了秩序和力量,容不下少年的梦想和热血的冲动。 那日下午,在一处水榭边下了轿,阿靖递给她一只小小的铃铛,说道:“任飞扬大约还在练剑,等会你自己进去——如果话说完了,就摇我这个小铃,自会有人带你出去。” 看着她离去,风砂心中一阵茫然。水榭上清风徐来,莲花盛开,她独自一人立在九曲桥上,竟不知何去何从。 在她内心深处,其实仍在极力地逃避与任飞扬再次相见,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明知这可能是此生最后一次相见,明知道是自己影响和扭转了他的一生,心里便有了说不出的畏惧和逃避。 风砂在水榭外怔怔站着,不知过了多久—— 突然,一道极为耀眼的白光如电般闪过! 如此的凌厉,如此的杀气逼人,风砂大惊之下,不由退了一步,同时心中却是一怔——这一剑,却似在哪儿见过一般,同样的杀气和同样的凌厉。 “唰!”地一声裂帛,白光划过之后,水榭四面上的轻纱齐齐落地! 然后,仿佛是散架一般,整座水榭忽然崩溃了,所有柱子都倾斜着向外散落,轰然坍塌,溅起了一片池水。那一剑,居然能有如此的气势。 “这招‘地狱雷霆’终于算是练成了!”水榭中,一个声音狂喜地低呼着。 听得那个声音,风砂瞬间抬头。 在空空的水榭中,她一眼就望见了那红得刺目的披风——任飞扬。 他正满脸狂喜地低头看着手中的剑,不停地轻轻振动手腕,试着各种力道和方向。那一头黑亮的长发依旧垂在他肩头,衬着火红的披风,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他整个人似乎都有些陌生,陌生得让风砂一时不敢叫他。 不经意间,任飞扬终于也抬起了头,正看见水榭外的风砂,不由呆住了。这短短一刹间的凝望,仿佛是过了千万年。终于,风砂迟疑着轻唤了一声:“任飞扬?” 她的声音仍带了些试探与不确定,可任飞扬却朗朗地笑应:“风砂,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这儿?好久不见了!” 他从水榭中走了出来。可不知为何,看见他迎了上来,风砂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这一步,是在多么微妙复杂的心情下踏出,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只微微退了一步,她便立住了身。然而任飞扬却停下了脚步,明朗的笑容一时间也隐了下去。他不再走近,就在十多步开外站住了脚,笑了笑:“这几个月,你还好吧?” “还好。”风砂轻轻应着,目光却黯了。 任飞扬显然已觉察出了她刹那间的退缩——可这个飞扬任侠的少年一贯大大咧咧,原本不是一个观察入微的人啊……他变了,连笑的时候,眼睛都同样是不笑的! “见过高欢了么?”任飞扬看着手中的泪痕剑,淡淡问。 风砂全身一震,下意识地回答:“见过了。” 然后,她却不知道如何说才好。 任飞扬手指在剑柄上缓缓收紧,侧过头去,过了许久,忽然低声道:“算了,你也别怪他。我如今也已经不大恨他了,入了听雪楼,以前的我就算是死了——而他,则早已经死了……” 他吐了口气,不再往下说,可眉间的沉郁已说明了这段时间以来他承受了多少打击。 一刹间,一种莫名而又深邃的痛苦让她几乎痛哭失声。她明白,在这一生中,她是要永远失去他与高欢了。命运之手已无情地把他们三人分入了不同的两个世界。他们的一生,注定了是充满着杀戮、危险,对生命漠无感情;而她,却永远在他们的彼岸。 无数纷乱的感觉涌上心头,风砂说不出一句话来。 任飞扬也不说话,只是那样看着她,看着手中的剑。许久许久,风砂终于颤抖着,说出一句话:“明天我就离开这儿,永不回来了。” 第八篇 长别离 · 2 她终于有了决定。既然来自不同的世界,注定要过着不同的生活,她还是抽身急退,又何苦再让他们的心不能平静?——李珉与柳青青的悲剧,已让她永生不忘。 任飞扬一惊,可嘴角却浮出了往日惯有的戏谑的笑意:“也是。这地方你是不该多待的,高欢和我,才是适合这个地方的人吧。” 风砂不再说什么,回身急步走了开去,一边走,一边却轻声道:“再见。” 她头也不回地举手轻轻摆了一下,手背上那一弯齿痕清晰可见。 那道伤痕,会让他们永远记得彼此。 任飞扬没有说什么,只负手握剑看她匆匆离去。明朗的眉宇间,泛上了一种说不出的无奈与痛苦——这也是他以前的二十多年中从未感受过的。这几个月来的一切,比过去二十多年的经历更多更复杂,让他急速地懂得了一切。 他真正长大了。在短短的几个月内,由一个飞扬跳脱的少年成长为一名深沉睿智的江湖剑客。然而蜕变的痛苦,也是旁人无法了解的。 突然间,仿佛心里的种种情绪压抑到了极点,他忽然仰天长啸! 啸声中,反手挥剑,背后水榭被剑气斩为两半! 火一般的披风高高扬起,长发一绺绺吹散开来,可他目光却在一瞬间急剧冷却——冷得仿佛是亘古不化的冰雪,盖住了他平日朝气勃勃的眼睛。 从此,他的心也将被冰封在这千年的冰川之下了。 风砂离去之时,没人看见那满眼的泪水,在她转过身后才如雨而落。 “告诉靖姑娘一声罢,我也该走了。”在轿内,风砂轻轻叹了口气,吩咐轿夫将交织直接抬往绯衣楼去,“希望我走之后,她和楼主之间的关系会缓解一些。” 暮色已降临了。当风砂推开阿靖卧室的门时,却发觉她并不在室内。风砂正准备退出去,突地听到密室中传来一丝歌声——那是女子的歌声。 阿靖从来不唱歌,那么这密室之中的女子又系何人?阿靖不是说过,这密室只有他与萧忆情才能进入吗?这个忽然进入到如此私密地方的陌生女子,难道是…… 风砂不由想起了近日楼中私下的传言。不知哪来的勇气,她忽然转身,推开门进入了密室! 室中一舞方休,一袭白衣的夕舞如天鹅般俯身伏在毯上,柔顺光亮的黑发披满了整个背部,美得令人屏息。身着白狐裘的萧忆情斜靠在软榻上,手中托着一樽美酒,静默地看着,脸上的表情却是淡漠如冰雪。 见她突然进入,他神色一丝不动,反是地上的夕舞轻轻地惊呼了一声。 “让她出去——萧公子,我有话跟你说。”风砂静静指了指夕舞,对萧忆情道。口气不容反驳,竟似命令。 萧忆情这才抬头,淡淡看了她一眼,对夕舞道:“你先出去。” 夕舞吃惊地看了风砂一眼,退了出去。她不明白,居然有人敢以这种命令语气对楼主说话,而楼主居然也服从了! 这个女孩……似乎和靖姑娘一样凶哪。 门合上之后,室内只剩下了两个人,只有炉火在静静燃烧。 “你说吧”,萧忆情开口了,语气温文而又霸气。他微微眯起了眼,看着面前这个近日来和阿靖走得很近的女子,目光更加冷锐,一字一顿:“如果你说的我认为不值得一听,那么,你便会为方才居然敢对我这样说话而付出代价。” 没有被那样的话吓倒,风砂只是点点头,在他对面坐下,直视着他,冷冷道:“看得出,你有很严重的痨病,本活不过二十岁。” 萧忆情毫不意外地点头:“是,但我今年却已经二十五了。” “是么?”风砂略微有些吃惊,作为一个医者,她无法不对这位病人的生命力表示惊叹,“那你也一定忍受了相当的痛苦,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来延长你的生命。而且,你一定日日夜夜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下,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萧忆情脸色不变,然而嘴角却有了一丝不以为意的冷笑,看着窗外,淡淡道:“可笑,你还是第一个把我看成一个真正病人的人……但你说错了——我不畏惧任何事,包括死亡。” “不!你怕的!”然而,不等他说下去,风砂的口气却骤然一变,第二次截断了听雪楼主的话,冲口而出,“或许以前你不怕,但是遇到靖姑娘以后你还能说你不怕么?” 萧忆情手一震,目光惊电般地落在她脸上——那一瞥之间,有震惊,有疑虑,还有恼怒和杀气!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仿佛是抓住了袖中那一柄令天下震慑的夕影刀。 风砂不懂武学,自然也不知道此刻萧忆情只要一念之间,便能将自己斩杀当场。 然而她心中也不由一凛,只觉在他冷峻迷离的目光之下,竟有些退缩,却还是强自支撑着,说完了最后一句话:“是不是正因为这样,你才一直不敢直面自己真正的内心?” “谁让你来说这些?又是谁允许你说这些?”萧忆情的脸色终于变了,眼睛凝了起来,审视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外来女子,冷冷地问,“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我的目的,就是希望你们两人之间不要再有隔阂。”风砂吸了口气,挺直了腰,不去和他刀锋般的眼神接触,鼓足勇气继续道:“我的确没资格过问你们的事。但,我也不想再看着靖姑娘难受。” “她难受么?”听雪楼主忽地笑了起来,摇摇头,“我看她什么反应都没有。” 风砂没有去接萧忆情的话,仿佛是害怕自己一旦停下来就失去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她握紧了手,低头继续说:“我……我明天就离开这里了,所以冒昧在离开之前打扰公子。靖姑娘是我的朋友,我不想你们彼此有隔阂与误会。” “你的朋友?”萧忆情似乎是忍不住的,微微冷笑了起来,“阿靖会有朋友?谁能配的起当她的朋友……她又怎么会承认那个人是她朋友?自从‘那个人’死后,她在世上就没有朋友了。”他冷漠的笑着,然而目光已有一丝迷惘,定定看着手中的酒:“她一向与我只是契约关系——我们甚至也不是朋友。” “契约?以靖姑娘的为人,岂是一纸契约能绑得住的?若不是听雪楼中确有她为之割舍不下的东西,她会一直在这儿尽心竭力吗?”风砂一句句反问,口气不容置疑,“萧公子,我虽然不明白究竟是什么顾虑,让你们变成如今这种局面,但我可以肯定地说一句,你们本是这世上唯一配得起对方的人。” “是么?”萧忆情叹息了一声,“人人都这么说。说得多了,差点连我自己都相信了……” 风砂不理会他说什么,心中有一股力量支持着,让她一口气说了下去:“近日来公子仿佛有些自暴自弃,如此一来,靖姑娘对公子的成见会越积越深……终至无可挽回。所以,我劝公子一句,去找靖姑娘好好谈一谈,也许会明白彼此真正的想法。” 萧忆情没有说话,目光渐渐变得游移而烦乱,但他显然并没有反感或恶意。 关于这个话题,他从不曾与任何人谈起过——他本来认为这是他永远的隐痛和禁忌。如今忽然被一个陌生的少女大胆而直率地触及,不知怎的,他心里竟没有怒意与杀气,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恨我的……当年我下令追杀雷楚云时我就发觉了。这次我告诉她我杀了李珉,她虽没有说什么,但她眼睛里面有恨意。”萧忆情自语般喃喃道,脸色有些苍白,眼神恍惚得仿佛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她没信任过我,从来不曾……她爱的是另一个人,那个人才是无可取代的。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了。” 风砂并不知他们之间的隐情,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只是讷讷道:“是、是么?也许是有另外一个……不过那也没什么啊。每个人的一生,都不可能只爱过一个人的。” “是么?”萧忆情笑了笑,放下酒杯,静静望着她:“而我却是。” 这一次,他笑的时候冷漠的目光中竟有了神采,不似平日的孤高——那是一种苦涩、自怜、傲气的混合,刺得人心疼。 风砂一时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又一次发觉,这个不可一世的萧公子实在是很可怜。 只是一刹间的软弱,萧忆情的眼中迅速又恢复了平日的高傲与淡漠。他无声地旋转着手中的酒杯,看着浅碧色的美酒,停顿了许久,等空气中的压力积累到风砂开始坐立不安时,他才淡淡地开口,道:“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风砂点头苦笑——她这才承认,要开导这个深不可测的人,她实在是太不量力。 “很天真的想法啊……不过,我还是很感激你。”萧忆情的目光又一次流露出温暖之色,有些落寞的轻笑,转过头去,“知道么?无论谁要在我面前说这种话,都需要很大的勇气——你真是个傻大胆的丫头,不知道阿靖怎么会喜欢你。” “……”她不知道这是夸奖还是贬低,一时间无法回答,只觉得尴尬。 他顿了一下,又问:“你明天就走?那么你不想再见小高了?” 风砂点头,蓦地抬头直视他,眼里不知是愤怒还是悲哀,一字字道:“你主宰了他的命运,我没有办法——既然已不可能一起离开这儿,我至少要做到永远不拖累他。” 萧忆情看了她很久,突然笑了笑:“好,既然你想走,便可以走了——不过,承蒙你的好心,今日对我说了如上这一番话,那么为了表示感谢,在你走时我会派人送你一程。” “多谢。”风砂敛襟行了礼,默默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他拍拍手,夕舞重新从门外走入,驯服地倚在他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