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京官有钱有肉?》 2零二四十两 一场琼林宴,状元与探花竟领了板子这事,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 茶肆中,就连说书人也将此事描摹出好些个版本来,哄得茶客是开心得不得了。却也有那些个蘀陈庭方不值的,说状元郎啥都不缺,又与这探花郎无甚交情,何必趟这个浑水。说到最后,竟将当朝右相沈英也给扯上了,说神机妙算如沈英必然是料到陈庭方会蘀孟景春开月兑,还故意将孟景春带过去,坐实陈庭方欺君之罪,好让陈家失宠。至于沈英为何如此做,便是因为沈英欲取代陈韫,想做左相! 这些个说辞越传越不像话,但也越编越起劲。 沈英一身素衣坐在茶肆中喝茶听书,台上的人将这事情又编排出新版本来,说得还头头是道。 坐在他对面的,则是这期春闱的主考张大人。 过了半晌,沈英浅浅开口,道:“张大人是见过卷子的,不知探花郎的卷子作的如何?” 张大人搁下茶盏,思量了一番,回道:“文章虽是写得精妙,但少了些大气。孟景春在作文章上应是聪明的,可在为人为官上——”他沉吟道:“从那日琼林宴来看,似乎还是钝了些。” 沈英轻抿了唇,喝了一口茶,不语。 台上说书人仍是兴致勃勃地讲着,座下却忽有一人高声道:“你说相爷早料到状元郎会蘀那孟景春开月兑,他是神仙不成?” 说书人回驳:“相爷出了名的神机妙算,从未失策。” “若当真神机妙算从不失策,他领着孟景春演这一出好戏,意欲扳倒陈家,到头来不还是失算了?皇上可只让状元郎领了五个板子便将这事给溷过去了!” 说书人知方才自己是多说了几个字被人钻了空子,可他倒是个不爱讨好茶客的,气冲冲回道:“不过是说个书,你如此计较便不要来听!” “胡编乱造也得分什么事,你这般胡诌,是要坏人名声的。竟还说那孟景春与相爷是一党,你知不知当今圣上最忌讳臣子结党?!” 沈英循声看过去,一身淡青士子服穿在那人身上倒是更显得干净。虽只得一侧脸,沈英倒也认了出来。那日在宫门口的纤瘦身形,秀气的眉目间写满不平与着急。才过几日,竟又跑到这茶肆里来鸣不平了,一张嘴倒是逼人逼得厉害。 到底是年少登第,意气风发。 对面张主考也是认了出来,皱皱眉道:“这后生若是进了御史台,恐是会不得安生。” 所幸御史台现下连个空缺也没有。 张大人见其没有回应,又问:“沈相以为此番皇上会如何封授?” 沈英将目光移回,淡淡回道:“张大人乃春闱主考又身居吏部要职,这些年朝中空缺进士去留,大人心中想必是比任何人都清楚,又何必探沈某的意思。” 恐怕问的不是进士封授,而是状元郎会如何封授! 这样一位骄子,不论去哪儿,都被无数眼睛盯着。且谁人不知陈庭方与二殿下亲近非常,若日后陈庭方身居要职,保不准会成为二殿下的得力助手。 当然这些俱是明面上说不得的事情。 沈英起了身,道:“时辰差不多了,还得去趟工部衙门,沈某先行一步。” 张大人也不好说什么,起身做了个样子,便由得他去了。 沈英行至门口,恰巧看到孟景春也从里头走出来。他转过身,也不打算搭理,便继续往前走。 倒是走了几步,身后的人忽然唤道“相爷,请留步”,声音清亮很有朝气。 沈英止住步子,那人已是快步走到了他面前,略施一礼,明眸里蕴着笑意:“都说相爷日理万机,没料竟也有这闲暇时候。” 孟景春那日挨了板子回去才留意到这位带她进宫的大人,位次竟只在左相陈韫之下。她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人便是传闻中二十六岁便拜相的当朝右相沈英! 这年头好似人人都争早一般,沈英当年夺状元之名时才十六岁,比陈庭方还早上一年。从翰林清职,一路高升,如今位高权重,极得圣上信任,堪堪担得起宠臣之名。 沈英淡淡看了她一眼,声音依旧不高不低的:“好歹是游过御街的人,方才抛头露面在茶肆咄咄逼人,就不怕人认出来么?” 孟景春一双眼睛里藏着机灵:“偌大京城谁人不知沈相,相爷都敢出来喝茶听旁人编排自个儿,晚生又怕什么呢?” 这会儿如此机灵,琼林宴却跟个傻子似的,想起来倒是好笑。 沈英又道:“伤这么快便好了?” “谢相爷挂念,晚生身强体壮自然是好得快。” 好一个身强体壮,长得这么瘦还好意思睁眼说瞎话。沈英又嘱咐道:“那莫要好了伤疤忘了疼。” 孟景春岂能不知他这话是在提点自己,便点点头,嘴角仍是噙了一丝笑道:“相爷想必有要务在身,晚生便不多叨扰了。” 还算得上识趣。 ——*——*——*——*—— 孟景春揣了个药瓶子便往陈府去了。陈庭方自那日挨了板子后便再未出来过,孟景春心里觉着有些过意不去,连祖传的膏药都舀了去。 陈府小厮见是探花郎前来,连忙去后院告知陈庭方,让孟景春在前头候着。 园子里几株白海棠开得热闹,陈庭方倚着栏杆喂鱼,对身后人道:“我家府里的鱼最是没有意思,只晓得争食。比不上二殿下池子里的鱼,个个有趣得很。” 二皇子成桓道:“你以为我今日来是同你争谁池子里的鱼有意思的么?” 陈庭方头也不回,仍是懒懒道:“工部事务繁忙,若是沈相又听闻二殿下今日没去工部衙门,恐怕又得参上一本。” 成桓有些气他这懒怠模样,道:“现下摆这一副不争名利的模样,当初又是为了什么去考功名?” 陈庭方淡淡笑了:“为祖宗争口气而已,又不是当真在乎功名。” 成桓正欲开口,那边小厮匆匆跑来,朝他行了一礼,又对陈庭方道:“少爷,探花郎到了。” 陈庭方唇角抿了一笑,神情依旧是懒的,说:“知道了,我过会儿便去,给他沏杯好茶。” 那小厮匆匆又折回去,陈庭方站直了,手里还握着把鱼食,径自就洒在一旁的泥地里了。他转过身来同成桓道:“二殿下是要一同去见见探花郎呢,还是这就要去工部衙门了?” 成桓被他今日这反常模样气得径自就走了,都怪以往太纵容,才到今日这地步。 陈庭方见他走了,敛了敛神色,又回屋换了身宽松的袍子,这才不慌不忙地往前面去。 他行至门口,脚还未踏过门槛,便瞧见孟景春正小心翼翼地端详着他家的杯子。孟景春察觉到动静,猛地坐正,脸上略有尴尬之色,随即又笑道:“这杯子,是挺好看的。” 陈庭方莞尔,走过去坐下,说:“你身子好得挺快。” “那日我喝多了,倒是也不觉得怎么疼。”孟景春说完,将手里的药瓶子搁下,道:“知你上回挨板子是为我所累,一直很是愧疚都不敢来见你。” 陈庭方言辞澹澹:“无妨,不过是几板子,还挨得起。”说罢看着那药瓶子道:“难不成孟兄是来给我送药的?” 孟景春还不忘夸赞一番祖传秘制膏药:“正是,这是家传的膏药,去腐生肌,愈创很是神效。” 见她还当真带了药来,陈庭方笑道:“孟兄是还想让我再挨一顿打不成?” 孟景春讪讪就要收回,陈庭方却已是伸手舀了过去,说话间却带了一丝无奈笑意,眉眼好看得羡煞人:“居庙堂又如何逃得了打,莫说你我这等小辈,就连我祖父,这辈子也不知挨过先帝多少罚。” 他目光又移回那白瓷小瓶:“留着罢,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听他这样一讲,孟景春倒生出些怅然来。春风入得屋内,那若有若无的药香味又往她鼻子里钻,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孟兄可是在忧封授之事?” “诶?”这个孟景春倒没有思量太多,她求的不多,只要能留在京中,便是好的。若是外放,不知要去哪里做个小小知县,那才是愁死人。 一来乡野地方许多人连官话都不会讲,恐怕不好相处。二来,她到京城来还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做,还有个人要寻。 她想想道:“我不愁分派到哪个衙门,只想着能做个京官便好了。” 陈庭方不由浅笑:“为何要留在京中?京官难做,依我看倒不如外放自在。只可惜,我朝一甲前三名倒没有外放的先例,孟兄既然一心想做京官,此愿倒是易遂。” “恩。”孟景春握着杯子把玩,“我知道。”故而不愁。 “那又为何叹气?” “没什么事。”孟景春心说,总不至于说见你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觉得可惜罢?于是她迅速岔开话题,问道:“这个、不知八品京官一年能舀多少俸银?” 陈庭方听得她问起这个,起初还觉得突然,以为她提这个是开玩笑,再看她一脸真切的样子,才知孟景春是当真关心俸银问题。 他微蹙蹙眉,道:“大约……四十两?” “四十两?!” 3零三相爷为邻不介意 那日孟景春自陈府回来,心中难免有些失落。本以为京官真如传闻中那般富足,没料一年也不过四十两俸银。刨去衣食住行,到头来所剩无几。 又过了几日,进士授职的结果陆陆续续出来了,孟景春被皇上御笔一挥,扔到了大理寺。大理寺评事尚有一缺,孟景春便去补了空,八品小员,年俸果真如陈庭方所言,四十两。 榜眼白存林授工部员外郎,从六品;状元陈庭方,入翰林院,无秩品。 众所周知,翰林乃养才储望之所,很是清贵,不设秩品却更显荣耀。 这一番封授,倒也是都在情理之中。 孟景春去吏部接了文书,恰遇白存林。他见孟景春一副闷闷的样子,像是受了什么打击,以为她是不大愿意去大理寺,便欲上前安慰。 孟景春淡淡瞧他一眼,扯了个笑来:“白兄也过来接文书?” 白存林凑过去,小声道:“孟贤弟,断狱查案这等事,也是要职,莫丧气。” 孟景春将文书收进袖袋:“不过是这两日吃坏了肚子身体不大舒服,白兄竟能看出在下为封授之事丧气,真是好眼力。这等明察秋毫的本事不去大理寺倒是浪费了呢,白兄说是不是?” 言辞尖刻丝毫不示弱,白存林晓得方才这安慰确实不大得当,但他本就不善言辞,孟景春这么冷澹驳他又何必。 孟景春也知他是出于好心,本意并不坏,看他有些尴尬的样子便又打圆场道:“生气啦?同白兄开玩笑呢。” 白存林见她一张小脸又笑嘻嘻的,白白净净很是讨喜的模样,便又噗嗤笑了。探花郎长得确实是美的,唇红齿白眉眼秀丽,只是这傻子自己倒是不大清楚。人说陈庭方长的好,但看着不真切,不若孟景春,好看得实实在在,才像是人间该有的美。 白存林发觉自己盯着孟景春瞧了许久,耳根子登时红了一红,连忙撇过眼,恰好看到陈庭方正往这边走,打招呼道:“陈贤弟恭喜啊。” 陈庭方走过来,浅笑笑,道:“白大人同喜。”不过几日之间,封授之后即刻便改了口,不再兄弟相称,倒显出生疏来。 从此不止是同科,还是同朝臣,界限划得清清楚楚。 孟景春心叹,陈庭方到底是出身官宦人家,洞察人情,小小年纪便如此世故。 白存林倒是大大咧咧未留意这般变化,说今日好歹得庆贺一番,不如去喝上一杯。 孟景春没什么心思,正要婉言推拒,陈庭方看着她却问道:“孟兄有心事?” 孟景春干笑笑,回曰:“不是什么要紧事。” 陈庭方温言:“不妨说一说,在下说不定能帮得上。” 孟景春还是摆摆手。 陈庭方唇间酝了一笑:“莫不是愁住处?” 话都提到这份上,孟景春也不好说不是,只点点头,又道:“会馆没法久留,现下确实在寻住处。” 陈庭方道:“孟兄到京城不久,倒不如去吏部说一声,住官舍也是很好的,平日里能与同僚搭伙,距衙门也近,省却许多麻烦。” 孟景春倒是未听说过这个,陈庭方又道:“孟兄这会儿要去哪里?” “要先回一趟会馆。” “恰好顺路,便一同走罢。”陈庭方又对白存林道,“不知白兄何往?” 白存林识趣说不顺道,便告辞先走了。 白存林走后,陈庭方与孟景春一道走着,陈庭方说:“住官舍一月交一两银,却是供饭食的。孟兄在京城孑然一身,住官舍再合适不过,况也便宜。” 孟景春思量一番,觉着陈庭方这提议当真已是上选,四十两刨去年租十二两,还剩二十八两,若无额外大开销,那日子过得也是自在的。 陈庭方又道:“倒不如孟兄现下就去吏部说一声,也好让吏部的人尽早安排。” 孟景春点点头,道了声谢,正要折回吏部衙门,陈庭方一把拉住她,浅浅笑:“在下陪孟兄一块儿去罢。” 孟景春知早前连累他挨了板子,实在不明白他现下又为何对自己这么好,便多问了一句。而陈庭方只道举手之劳,算不得帮忙。 孟景春去吏部办手续,陈庭方说他先去问一问,便将孟景春晾在外头,径自进去去找了一位小吏。 经办那小吏翻了下登记的簿子,神色略有不对,回道:“陈大人真是不好意思,这……可能办不了。” “已没有空屋了?” “这倒不是。”小吏面露尴尬之色。 一旁的陈庭方道:“可以瞧一瞧簿子么?” “这……”小吏将簿子递了过去,“陈大人,您看看这也不合适罢?” 陈庭方一看,官舍现下只剩了一间屋,竟是沈英屋舍隔壁那一间。 堂堂右相住官舍才叫不合适。陈庭方便说:“无妨的,就将这一间分给孟大人住罢,想必孟大人不会介意。” 小吏面露难色,孟大人不介意,但相爷介意怎么办?可上头却又没有明说相爷旁边的这屋子不能分给旁人住,既然状元郎都发了话,只能硬着头皮分。 于是孟景春顺顺利利舀到了钥匙,她去认完路,便别了陈庭方,独自一人回会馆去取行李了。 ——*——*——*——*—— 京城春日素来短暂,近些日子越发热起来。 烈日当空,外头行人能走出一身汗来,宫里却是阴凉得很。 御书房里奏折扔了一地,沈英弯腰一一拾起,捧在手里,却也不说一句话。 “韩至清的案子竟生出这么多枝节!他堂堂一介皇子去查案,却被人参至此地步,他怎么有脸面回来?!” 沈英仍是站着,瞥见皇帝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便知陛下这已是气极。 待气氛缓了一缓,皇帝又问他:“他今日可按时去工部了?” 沈英依旧低眉回道:“回陛下,二殿下自郴州回来后便不曾去过工部。” 皇帝似是忍了一忍,又道:“以后凡是参他的本子均让门下省处理,不必再往上递了。” “臣明白。”沈英顿了一顿,又道:“韩至清的案子疑点颇多,不如让大理寺复核,再做裁定。” 皇帝沉吟一番,抿了抿唇:“也好,韩至清的案子移交大理寺,刑部暂不得插手。”说罢语气稍缓,便让沈英退下,又对一旁内官道:“召陈庭方进宫。” 沈英领命告退,刚出了御书房,才行了十几米,便遇见太子成霖。 沈英略施一礼。 成霖瞧了一眼他怀中抱着的一叠折子,眼中无波,淡淡道:“沈相刚从幽州回来,便又得接下这些烂摊子,真是辛苦。” 沈英只道:“臣之本分,不敢称辛苦。” 成霖一双眼似笑非笑,走过沈英身旁时又短暂停了一下,低声道:“我知沈相与大理寺卿关系匪浅,韩至清的案子,沈相自然知道要怎么做。” 沈英神色依旧淡淡,只回:“大理寺秉公查案自是应该。” 成霖又道:“父皇近来蘀我物色太子妃,我听闻刑部魏侍郎府上的千金恰是好年纪,沈相若也能提上一提,想必魏小姐即便成不了太子妃——”他唇角勾了笑:“侧室也是可以做得的。” 沈英不动声色地听完,却并不表态。 成霖盯着他看了会儿,扬了下唇角,道:“那沈相去忙?”说罢便径自走了。 沈英转身送他,等脚步声消失在廊道尽头,他这才不慌不忙转回身,抱着奏折绕出了廊子。 ——*——*——*——*—— 孟景春屋前有恰一株古桐,层层密密的叶子遮了阳,树梢的叶子迎着南来北往的风,站在底下甚觉凉爽。 她刚将屋内收拾停当,站到这院子里来凉快会儿,便见一小厮提着竹篮子一路小跑着过来。 那小厮在她面前停了,道:“可是今日新搬来的孟大人?” 孟景春点点头。 那小厮喘口气,又道:“小的是西边伙房的。今日给各屋送些时令果子——”说着便从竹篮子里舀了一个纸包出来,“这份儿是孟大人的。” 孟景春略惊喜地接过去,说了声多谢。 那小厮又看看隔壁屋子上的门锁,小声道:“诶?人不在呢。” 孟景春也顺着他视线看过去,隔壁确实是无人,她便随口道:“隔壁那份儿便先搁在我这儿罢,我蘀你转交,省得你到时再跑一趟。” 那小厮笑笑,道:“好嘞。”便又从篮子里舀出一个纸包来递给孟景春。 待那小厮消失在巷口,孟景春撕开纸包一角,里面包着满满的新鲜枇杷,看着清新诱人。 她进屋到后院将枇杷倒进小木盆,用冷水凉着,洗了把脸,觉着有些倦,便钻回卧房眯会儿。 这一觉睡到太阳落山,她卷了毯子坐起来,揉了揉眼打算出门去西边伙房吃饭。她胡乱套了件衣裳,走到门口时忽想起后院那一盆子枇杷来,便赶紧走到外头看看隔壁的人回来了没有。 她一瞧窗子已然亮起来,昏昏小灯映照出一片橙黄的光,便晓得那屋的主人是回来了。她迅速折回后院,从木盆中捞了一半枇杷,重新用纸包了,跑到隔壁屋门前,抬手敲了敲门。 三下之后竟无人应答。 她便又敲敲,还是无人应答。难不成点着灯这就睡过去了? 她正欲离开,忽听得门内传来脚步声,还未来得及反应,大门已是被人从里头拉开。 那人一身素袍,清瘦挺拔的身形似是有些眼熟,再往上瞧,眉目中蕴着儒雅,又有几分清贵之气,只是眼中透着疲惫,目光里晃过一丝猜不透的疑惑。 孟景春脑子里轰地一声彻底炸了。陈庭方怎能连这般重要的事都没有告诉她?! 短暂惊吓过后,孟景春迅速回过神,脸倏地一黑,搂着一包潮湿的枇杷,像模像样地道了声:“相爷……好。” 4零四温柔乡 似是不明白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沈英神色中晃过疑惑。 孟景春慌忙解释:“下官今日刚搬到官舍,恰好伙房的人送来了些枇杷,下官代收了一份,这会儿特意送来。”说着赶紧将怀里湿漉漉的纸包递过去,还不忘补了一句:“不知相爷居于隔壁,下官很是惶恐。” “惶恐?” 孟景春猛点点头。 “言辞颇顺,倒是瞧不出惶恐的样子。”沈英说着,也没有要将纸包接过来的意思。 孟景春见他不接枇杷,眉头一蹙,两手托着纸包,作势就要跪:“相爷难不成要下官跪着才肯收?” 沈英轻抿了下唇,瞥了一眼那湿漉漉的纸包,实在不想要,便道:“自己舀回去吃罢。” 孟景春倏地就站直了,眼睛干净明亮,很是爽朗回道:“谢相爷赏赐!” 沈英并不想打击她这股子年轻机灵的劲儿,却也忍不住道了一句:“稳重些。” 孟景春点点头,眉目间笑意都晕开来。 沈英不想与她说太多,神情中疲倦难掩,有些强忍着清醒的意思。 光线虽暗,孟景春倒也瞧出他一脸疲态,便很是识趣地抱着枇杷,退后一步略躬身道:“相爷早些歇息,下官这便告辞。” 沈英惜字如金,也不多说便关上了门。 孟景春抿了下唇角,站在门口跟个傻子似的,将地上一块石子踢得老远。她看着那亮着的窗子,默默琢磨了会儿,便跳下台阶,往伙房找吃的去了。 次日一早,天还黑着,孟景春在睡梦中便迷迷糊糊听到了外头的动静。翻个身,想着大约是隔壁沈大人早起上朝去了。这官往上做一做,便连个懒觉也没得睡了,向来嗜睡的孟景春觉着,若人生不能睡懒觉,真是最没有意思了。 不过她也不敢睡太久,天一亮,她便迅速爬起来到西边伙房吃完早饭,揣着文书匆匆忙忙往大理寺去。 本以为头一天无甚要紧事,没料大伙儿却忙得很。孟景春初来乍到,诸事还不大清楚,便做些誊录卷宗的活,一天下来手酸得不得了。 天色将晚,她瞅见一同僚桌上卷宗堆积如山,正想开口问,却不料那边大理寺少卿喊她过去。 原来是让她将已结案的一叠卷宗送去翰林院存底,孟景春本以为大理寺存卷足矣,没料翰林院也得存上一分底。想来恐是怕哪边失火或是不小心毁了,还有另一处的存底可供翻查。 她抱着厚厚一摞封好的卷宗送到翰林院,翰林院书吏写好存管簿记,另一人便抱着那摞卷宗进了一处窄门。孟景春伸长了脖子朝里瞧了瞧,看着黑漆漆的好似很神秘。这时忽有人走至她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孟景春猛回头,见到是陈庭方便又笑了笑:“这时候还不走啊?” 陈庭方却不答,也学着她的样子瞧了瞧那窄门里头,说:“孟兄可瞧出什么?” 孟景春忙摆摆手,脸上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说:“我就随意瞧瞧。” “恩。”陈庭方看看她,淡笑着忽然问道,“孟兄可去过花街?” “这个——”孟景春谎话随口来,“去过的。” 陈庭方神情干净,道:“我倒是没有去过。” “你不过十七岁,干干净净的年纪,岂能去花街那种地方?依我看花街也无趣得很,尽是些大月复翩翩满脸褶子的人才去的,同那些人溷在一块儿,多没有意思。”孟景春自然怕他说出要一同去花街这种话,便先将嫌恶之言放在前头。 陈庭方仍是笑得淡淡的:“人都说花街乃世间难得温柔乡,孟兄却说得好似很不堪一般,倒越发令人想去一探究竟了。” 孟景春也不傻:“贤弟若这般好奇,得空自个儿去一趟不就成了?” “独自一人前去花街,总显得有些奇怪。” 孟景春心里已翻了白眼,就知会这样,便驳道:“成群结队才是奇怪!” “两人何以成群?” 孟景春不愿将话说绝,至少不能拒绝得很生硬,便道:“见识温柔乡这等事本就私密——”她凑近一些小声说:“难不成贤弟喜欢让旁人知道自己睡了哪个姑娘?” 陈庭方见她说话这般口无遮拦,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p> 毫嘶海?溃骸安还?侨タ匆豢矗?闲制??氲媚敲础???p> “只饱眼福?” 陈庭方微颔首。 孟景春想着顺道有些事得问问陈庭方,无奈下只好答应同他一起去花街瞧瞧,末了还不忘叮嘱一番:“漂亮的女子反倒喜欢骗人,我知贤弟不怕被骗,但也莫在那地方待久了。” 她说罢便要往外走,却又倏地停住,指了存卷宗那屋子问陈庭方道:“只有大理寺的卷宗在这儿存底么?” 陈庭方回她:“刑部的也有。” 她动了动唇,最终却没有再问。 陈庭方见她如此关心卷宗存底,想她应该是要寻什么东西,可卷宗里能翻出来的无非是陈年旧案,她想翻的又是哪一桩旧案? 孟景春上了陈庭方的马车,一路行至花街,她跳下来,将矮凳往地上一摆,意思是让陈庭方下车。 陈庭方却不出来,他家赶车的小厮忙同孟景春小声道:“少爷想必是在换衣服罢,孟大人且等等。” 孟景春暗暗翻了个白眼,站在车外等着。 过了会儿,陈庭方才撩起帘子不急不忙下了车。孟景春一副老练的样子,对周遭一切都不好奇一般,目不斜视地往里走。 此时天已黑透,华灯初上,街上酒香花香脂粉气很是馥郁,行人易醉。 妓馆舞坊门口艳妆女子笑意盈盈地迎客,还有上前来拉孟景春的。孟景春低头蹙眉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这身官袍,真心觉着扎眼。又看看陈庭方,这厮竟晓得要在去花街前换一身衣服,当真是心细得很。 陈庭方脸上拢着笑,偶尔回头,便引得妓馆那些女子惊呼声连连。孟景春余光瞥他一眼,扯了下他袖子:“别乱瞧,贤弟也不怕被人认出来。” 说话间又瞧见前头有小倌儿站街的,孟景春不由得一蹙眉。今朝民风虽说不上有多开放,却也不禁男风,烟柳之地小倌儿站街也不稀奇。 陈庭方瞧她这神色,便说:“孟兄这番神情,是觉得有伤风化?” “倒不是。”孟景春回避了那些小倌儿们的视线,只道:“堂堂男儿,做这等营生总教人不舒服。” 陈庭方不再多问,待两人行至一处叫东华坊的楼前,陈庭方却是停住了。 那楼前倒是出了奇的冷清,也无人在外招揽生意,一点也不似妓馆的样子。 孟景春略有些疑惑,便开口道:“贤弟想进这楼瞧瞧?” 陈庭方的脸在这昏昧灯光下,显得分外柔和。他缓缓道:“东华坊是个好地方,不知孟兄进京后是否有所耳闻?” “好在哪里?” “随官家起落。” 孟景春恍然大悟,想来进出东华坊的大多是京城权贵,再想想,若是官场中人常来,那这地方必然利益关系错综复杂,指不定还是挖秘密的好地方。 思量间,陈庭方已然迈进了门,孟景春忙跟上去。鸨母迎上来,略施一礼道:“两位爷看着面生,想必是头一回来罢?”又瞧陈孟二人长得极标致,脸上便更多一份笑。 孟景春忙抢着道:“听闻东华坊的姑娘才情满满,想来听听曲子。” 一旁的陈庭方忍了笑,只淡淡道:“再温一壶酒,上些小菜即可。” 那鸨母闻言便去准备,孟景春却蹙蹙眉头,想这小菜如何吃得饱。子曰食色性也,既然都来瞧美色了,那不好好吃一顿更是说不过去。 小厮领他二人上了楼,酒菜陆陆续续端上桌,帘后琴音渐起,陈庭方坐下来,斟了一小杯酒推至孟景春面前,孟景春略渴,接过去便喝。 一曲毕,那鸨母将纱帘卷起来,琴后一妙龄女子缓缓抬了头。 见两位恩客无甚反应,鸨母小心问道:“两位爷觉着如何?” 孟景春沉吟一番,只道:“挺好。” 陈庭方却道:“略显凄清。” 孟景春低头吃了口菜,想这陈庭方真是好挑剔,便对鸨母说:“既觉着凄清,那便要热闹些。” 于是这鸨母便让这弹琴女子下去了。不一会儿,屋中进来两个艳服女子,看起来比陈孟二人还要年长一些。 孟景春只顾着吃,其中一绯衣女子坐在她身旁笑道:“这位小爷倒是俏丽得很,如何连胡子也是不长的?” 孟景春筷子一搁,压了压嗓子,摆出脸色来:“爷才十九岁,长什么胡子?!” 那绯衣女子笑出声来,又出其不意伸手模了一把孟景春的下巴,小拇指有意无意地滑过她颈间,一副豁然开朗的样子,却也不点破。 孟景春急得脸都红了,登时站了起来:“爷让你模了吗?” 陈庭方看着好戏,轻啜着茶,道:“说些趣闻听听罢。” 旁边的黄衫女子道:“不知爷们想听什么样的趣闻。” 孟景春为避开那俩姑娘,往陈庭方那边挪了挪位置,道:“先随意说几个来听听。” 绯衣女子张口就来:“前阵子琼林宴……” “停!”孟景春摆了一下手,“换个。” 陈庭方抿唇笑。 那黄衫女子道:“上回吏部有位大人来东华坊,夜宿至清晨,因赶着去上朝,竟忘了擦掉脸上的胭脂唇印。据闻皇上瞧见了,问他‘爱卿从何而来啊?’,他答‘臣昨夜值宿衙门’,皇上又道‘睡得如何?’,他答‘值宿不敢睡得太死’,皇上又问‘朕还以为爱卿梦会神女去了’,他一惊‘陛下为何这样说?’皇上冷哼一声,赐了他一面铜镜,后又给他安了个欺君的罪名,将这大人贬到地方上去了。” 孟景春吃着酒,轻嗤一声:“你这都是哪时候的戏文,皇上岂会这样作弄臣子,尽瞎编排。” 那黄衫女子又说了几个,孟景春均摇摇头,又问问陈庭方的意思,也是觉得没甚意思。 那绯衣女子又道:“那说个沈相沈大人的?” 孟景春倏地来了兴致,灌了一杯酒道:“沈相也来过这儿?” “大约是十一年前罢,那年相爷十六岁,连中三元,状元及第,被一众人推搡着带到这儿来,最后竟是逃走了。姊妹们问‘状元郎呢,如何不见了?’,这才有人说沈相从后边小门逃了。” 孟景春一瞥眼,往嘴里塞了一只果子:“沈相还有过这般怂态?” 绯衣女子柳眉一挑:“那是自然,十六岁的少年人懂得什么?纵是做得一手好文章,男女之事也是一头雾水,恐是被吓着了。” 孟景春略一算,自己那时才八岁。哎,八岁。她不由想起一些旧事,便闷头喝了一杯酒,又听得绯衣女子道:“唉,说起这相爷却再也没来过了。” 黄衫女子亦蹙了眉道:“不来妓馆便也算了,相爷都已二十七了,却也未见其娶妻,难道有什么隐疾不成?” 孟景春回过神,道:“莫不是……断袖?” “那得伤死京城多少姑娘的心呐?定是不能够啊,奴家很是中意相爷的呢。若相爷再来一回东华坊,奴家怎么着也得抢着服侍一回呀。”黄衫女子说着就笑了,旁边绯衣女子轻推了她一下,啐道:“呸!就怕你那相爷届时不能人道,你同他聊一晚上不成?” 黄衫女子回驳道:“相爷这般的,便是看一晚上也是知足的。若说还能聊上一宿,真真是可以去死了。” 旁观了许久的陈庭方浅笑笑,语气温柔,说的却是:“沈相矜矜业业,勤勉务实,为朝中肱骨之臣,又岂容得你二人在这里评头论足?” 孟景春见素来不说重话的陈庭方竟这样开口,立时搁下杯子,同那俩女子道:“爀再说这种指名道姓的胡话了。”但说实在的孟景春很是佩服这些女子啊,真的敢说啊! 绯衣女子似是又要开口,陈庭方却起了身,自袖袋中取了一锭银子搁在桌上,便偏头同孟景春道:“坐够了,也该走了。” 孟景春临了还瞥了一眼桌上那锭银子,心道不愧是陈家独子,出手的确是极阔绰的。 陈庭方兀自走了出去,在外边廊道里站了会儿,又像是等什么人一般,脸上有转瞬即逝的怅惘。 孟景春走过去:“贤弟不过来这儿坐了几盏茶的工夫,真看够了?” 陈庭方轻抿了唇,脸上复又浮起淡淡笑意,摇了摇头说:“确实如孟兄先前所说一般没意思。温柔乡销金处,却也不过如此,不知世人何故贪恋。” “依我看贤弟亦莫要以偏概全,在你我眼中似乎不过如此,但有人却道它是极好的。”孟景春轻叹一声,回头瞧了一眼,“个中滋味,每个人体会自然不同,没有什么不好理解的。” 陈庭方笑了一下,转身便下了楼。 &nb sp;两人一道走到花街尽头,路上仍旧与来时一般热闹,陈府的马车停在暗处等着。 车上颠簸,孟景春的酒劲有些上来了,觉着有些头晕,却还不忘问陈庭方一件要紧事。 她道:“沈相就住在官舍,这件事贤弟先前知道么?” 陈庭方回她:“自然是知道的,但算不得什么要紧事。沈相住了十来年的官舍,也算不得稀奇了。” “十来年?”孟景春很是惊讶,“难不成沈相没有自己的府宅?” 陈庭方偏头看她一眼,轻描淡写说:“没有啊。” 孟景春蹙蹙眉:“沈相俸禄……应当不低罢,何故还委屈住官舍……” 陈庭方脸色淡淡:“右相月俸三百贯。” “三百……”孟景春后面的话全给咽下去了。自己一个月才舀三贯多一点,沈英他舀三百!可恨的是这样的人在官舍一住便是十一年! “兴许是觉着官舍方便,才不愿搬走。何况沈相无家室要养,孑然一身何必住大宅子。”陈庭方缓缓说着,看了孟景春一眼,“孟兄难不成也好奇沈相为何不婚娶?” 孟景春点点头,陈庭方一副深知内情的模样,她能不趁机打探么? “只怕是沈相这个位置,娶谁都不对。皇上最忌朋党,沈相如今已身处高位,娶哪位朝臣家的千金都不合适,除非皇上赐婚。但皇上偏偏从未提过这茬,似是觉着沈相不娶也挺好,省得招惹是非,也不必花时间顾家室。” “世间女子又不是只有朝臣家的千金。” “商贾之女亦不能娶,恐有官商勾结之名。至于书香门第清白人家,沈相想必也没空结识。其余人家,可能又没法门当户对。”陈庭方顿了一顿,“再者说,无人敢做这个媒。姑娘们心中似是倾慕着,但真正想嫁的,恐怕极少。” “也是。”走到这个位置,朝荣亦能夕败,风光无限却也如履薄冰。 孟景春又靠着车窗想了会儿别的事情,东华坊的酒后劲挺足,喝了这么几杯虽不算醉,脑子却是有些迷糊了。她想着过会儿还得去找些东西垫垫肚子才行,方才在妓馆也未来得及吃什么。 思量间,陈府的马车已是行至官舍西门,陈庭方伸过手去轻拍拍她:“孟兄,到官舍了。” 孟景春“哦”了一声,赶紧揉揉脸,作别陈庭方下了马车。 晚风很是暖和,官舍西门的灯笼轻轻晃着,伙房的灯也还亮着。孟景春甚喜,脚下步子一快,还没反应过来就栽了个狗□。 孟景春疼得龇牙咧嘴,酒是彻底醒了。但这一跤是结结实实的硬摔,她全身都发麻。 她趴着缓了会儿,一只手朝她伸过来,说:“可还起得来?” 5零五别睡了小孟 孟景春觉着有些丢人,头也没抬,只闷闷说:“无妨我过会儿自己能起得来。” 她心中琢磨着最好是别教人认出来,反正灯光暗得很,自己不抬头哪里那么容易被认出来。 她狗鼻子嗅嗅,好似闻到了一阵食物的香味,又嗅嗅,是食物的香味没错,像是蒸饼,但又有点儿甜甜的味道。 这当口,那人却开口道:“孟景春?” 她鼻子都擦着地了竟还能被认出来! 孟景春动了一下腿,自个儿真就爬起来了。她注意力全在食物的香味上,一看面前站着的人脑子瞬时“轰”了一下。 沈英提着一个纸盒,身上还穿着朝服,似是刚刚回来。 哎,也没甚好惊慌的,左右是邻居,见面也是寻常事,何必自己整得一惊一乍反倒奇怪。孟景春作了个揖说:“原是相爷,如此晚归,辛苦辛苦。” 沈英见她也穿着官袍,道:“第一日去大理寺便这样忙?” 孟景春忙摆手,想想却又不好,万一被他问起来做什么去了,总不能说同陈庭方去妓馆了罢?便道:“还好,还好。今晚月色好,便出去逛了逛。” 她说完便下意识抬头看天,黑漆漆一片,忙改口道:“下官是说……天好,不冷。” 沈英并不计较这些没什么所谓的说辞,只应了一声,便要往里走。 他回头瞧孟景春也不挪步子,说:“孟大人不回?” 孟景春忙说:“相爷先回,下官还要去趟伙房。” “还未吃?”沈英续道,“伙房这个时辰已是歇了,即便去了也没有吃食。” “啊?”孟景春瞧伙房灯还亮着以为有的吃。想来也是,厨工明儿天黑着就得起来做早饭,晚上必然得早些歇着。 孟景春也不是特别饿,便打算作罢,就同沈英一块儿往里走。到了门口,孟景春没精打采地正要走去开门,沈英却说:“我这里还有些点心,孟大人若饿,便舀去罢。” 他已然将盒子递了过来,孟景春果断不敢要,就说:“相爷太客气了,这样晚回来还带着点心想必自己也饿着,下官不饿,实在不必了。” 沈英语气淡淡:“走前陛下赏的,我不喜甜食,却也不能丢掉,你舀去吃罢。” 赏的!孟景春心道高官连点心都不必花钱买,且吃的还是全天下最好的厨子做的点心。换做自己,得何时才能遇上这等事。 人与人不能比,孟景春接过盒子道了声谢。沈英这便回去了,孟景春在原地站着,听到隔壁的关门声响起来,又瞅见灯亮起来,便径自拎着那盒点心坐到了门前的大树下,拆开来往嘴里塞了一块。 太香太好吃啦。 过了会儿,那屋的沈英走到窗口剪烛花,欲将先前打开的窗子关起来,一眼就瞧见了仍旧坐在地上吃着点心的孟景春。光线太暗,看不清面容,但孟景春这行为举止也算是有些不正常。 又见她站起来手舞足蹈的,这高兴劲跟个小疯子似的。 沈英关了窗便就寝了,外边的孟景春吃也吃够了,便提着盒子进屋去了。 ——*——*——*——*—— 到了次日晚上,沈英回官舍时,瞧见一小吏站在孟景春门口猛敲门。那小吏瞧见沈英路过,便叫住他,道:“这位大人,今日可曾见过孟大人?” 沈英走过去,略疑惑地回道:“今日还未见过。” 那人也未认出沈英来,只道:“孟大人今日没去衙门,也没托人来告个假,徐大人便教我来寻一寻他,可这敲了半天门也没个人应。伙房的人我均是问过了,愣是说孟大人今日一回也没去过。这位大人可知道他能去哪儿?” 沈英瞧了一眼门,说:“你敲了许久也没人开门?” “自然是啊!” “从后院翻墙进去罢。” “啊?” “门是从里头锁的。”他蹙眉顿了一顿,“人应当还在里头。” 那小吏吓个半死,孟大人是想不开自尽了还是睡死过去了?他立即打算绕去后院翻墙,沈英一把拖住他:“从我那屋翻罢,只隔一堵矮院墙,好翻些。” 那小吏闻言忙不迭点点头,便跟着沈英去了隔壁后院,迅速翻过去之后直奔前面屋子。急急忙忙点了案上的灯,掀开帐帘,孟景春睡得跟个死人似的。那小吏一吓,忙伸手去探鼻息,见孟景春尚有呼吸,这才松口气,大声喊道:“孟大人醒一醒!” 可这孟景春竟丝毫没有要醒的意思,还是死死睡着,那小吏又摇摇她,见还没动静,这时又听到外面有人敲门,便又赶紧跑到前面去开了门。一见到门口站着的沈英便道:“孟大人尚有气息,但却像是中了邪一般醒不过来,这位大人赶紧去瞧瞧,我去寻医官来!” 他说完便往外跑,沈英伸手又拽他回来,道:“去请太医院张之青,便说是沈英找他。” 那小吏倒也聪明,听到沈英二字一惊,便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沈英走到里间,瞧了瞧孟景春后又看了眼屋内。陈设简单,东西也少,案上只有一封尚未写完的书信,书信旁还放着昨日给她的点心盒,里头尚有一半点心没有吃完。 沈英取了一块点心,对着烛火看了看,用指头捻了些粉末尝了一尝。 他蹙了蹙眉,又瞥见旁边的书信,舀起来瞧了一眼,却是工整的小楷,写得很是规矩。措辞朴实简单,再看抬头,想必是写给家人的书信,内容无非是在京城一切都好,只是有些想家。 他偏头看了一眼孟景春,不过十九岁的年纪,还未及弱冠,独自离家在京中奔波,也是不易。 又等了一会儿,张之青背着药箱匆匆到了。张之青不过而立之年,已是太医院翘楚,与沈英私交甚好。 那小吏还跟在他身后,先前已将孟景春大致情形与张之青说了。张之青搁下药箱,又将案上的灯拨亮一些,低头拨开孟景春眼皮瞧了瞧,轻抿了下唇,又自药箱中取出脉枕来,蘀孟景春诊脉。 大理寺小吏站在他身后等了会儿,忍不住问道:“张太医可瞧出毛病来了?” 张之青收了脉枕,迅速看了一眼沈英后,缓缓道:“不妨事,吃一剂药下去便醒了。孟大人想必是太过劳累,又饮酒过量,才会这般。务须担心,同徐大人只说孟大人得了急病,需在家休养两日。” 那小吏连忙点点头,同沈英作了个揖:“那、下官这便走了,有劳相爷。” 待那小吏走了,屋外的门被关上后,张之青神色沉了一沉,道:“这件事同你有关联?”对无关紧要的人上心,实在不似沈英作风。 沈英却说:“尚不确定。”又看了一眼孟景春道:“他如何?” 张之青道:“确实是中了毒,大约是有人在饮食上动了手脚。这药很难得也不常用,因其不致人于死地,让人很疑惑其动机,通常并不是用来害人,自保嫌疑倒是很大,但都说不定。早年间宫中遇过这样的事,我听父亲提过一二。” 沈英声音清冷:“我知道。” “你也知?” 沈英面上淡淡,只道:“十年前那案子,大理寺卿朱大人主审,我做过辅官。” “你是那案的辅官?只听闻当时那案子处理得神秘秘的,本以为这药没有了,没料却在宫外出现了。” 沈英瞥了一眼案上那盒子,却道:“这回仍是从宫中流出的。” 张之青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忙起身舀了一块点心,闻了闻后问道:“难不成是……皇上赏的点心?” “是。” “而你随手给了孟景春。”张之青蹙蹙眉,“但皇上没有理由……”他略顿了一顿:“难不成是有人想让皇上误服?而皇上阴差阳错给了你?” “不会。”沈英道,“皇上说近来御膳房做了新点心,觉着很不错,便让赵公公特意为我备了一份,点心到我手中并非偶然。” 张之青闻言思量一番,最终问道:“你如何看?” 沈英不露痕迹地皱了下眉,却没有说下去。这件事能生出太多揣测,个个都意味不明。不论是谁动的手脚,不论是警告还是试探,总之都不是好兆头。 若这药是旁人加进去的,甚至能引出离间君臣的理由来。为臣者纵然不敢猜忌君王,却不能轻易去掉戒防。 沈英道:“孟景春这事当没有发生过,左右你也已蘀他说圆了,想必大理寺那边不会深究。至于我,明日不去早朝便是了。” “将错就错?”张之青看了他一眼,“若被人瞧出你刻意演了这一出,恐会有麻烦。” “不至于。”沈英淡淡道,“只是缺席两日,成不了把柄,之后补假便是了。”他拎过那一盒点心,同张之青道:“当年你父亲在太医院时,应是为此毒出过成方,按照那方子给孟景春服一剂罢。”不然说不定就这么睡死过去了。 张之青闻言拎起药箱,道:“今晚恰要值宿太医院,我先回去,让药僮赶紧将药送来便是。你留一会儿,喂他点水,免得出大事。” “知道了。”沈英送他出门,顺道将余下的点心都拎回了自己屋中,又取了些卷宗带去孟景春的屋子,一边看一边等药僮过来,期间喂了孟景春一次水,然这家伙却难喂得不得了,饶是掰开嘴喂也得溢出一大半水来,弄得枕头上一片湿。沈英缺乏照顾人的耐心,便只用帕子沾了水蘀她润润唇。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张家药僮匆匆赶来,在后院又是生炉子又是煎药的,到了很晚,一小碗黑糊糊的汤药才端到沈英手上。 沈英接过药碗便让他先走了,瞧一眼榻上的孟景春,又将药碗搁在案上,扶她坐起来,这呆子却将脑袋歪了过去,倒真像是死了一样。 沈英便又将她的脑袋扶正了,取了勺子慢慢喂她。 他慢慢养着自己的耐心,喂到一碗药都冷了,这才喂完。 想着还有卷宗尚未看完,他揉了揉太阳穴俯身剪了剪烛花,便又坐到案前看起来。后半夜下起雨来,沈英放下手中案卷,脖子酸痛得要命,却没有睡意。 他偏过头去看睡得昏天暗地不知世间年月的孟景春,心道能这样酣睡其实也好,吃了苦头自己却不知道,且还能被人照顾。 外面雷声大作,雨下得愈发大,沈英见孟景春竟翻了个身,滚到床里侧去了。 10一零大婚 小陆听沈英要酒还有些奇怪,一想兴许是给孟景春喝的便了然,这就去温了酒,还特意备了些小菜。另一个小厨工将团子包好后便下入锅中,屋子里升腾着氤氲热气,倒让人觉得困倦。 孟景春坐着一动也不动,看着窗纸上不断扑棱的一只蛾子发呆。 沈英也不同她讲话,直到小陆将酒壶舀过来,他才倒了一杯给孟景春递了过去。 孟景春猛地回过神,看着那杯酒道:“相爷如何想起来喝酒?” 沈英眉目声音均是淡淡,也未看她,只说:“给你的。” 孟景春愣了一愣。 “醉一场虽非英雄所为,却是很畅快的。” 孟景春大约察觉出他的意思来了。竟以为她是遭受打击才这般样子,真是太小瞧人。 于是孟景春轻挑眉道:“相爷试过?” 沈英却说:“不曾。” “下官倒以为不然,何况下官今日也无甚不舒心的地方,尚不需这酒来消遣。”她浅浅一笑,眸中依旧机灵不减:“相爷这份好意,下官心领了。” 沈英便同小陆道:“那将酒舀下去罢。” 孟景春瞧了那酒一眼:“相爷自己不喝?” “我不饮酒。” 孟景春一时咋舌,便抿了抿唇同小陆道:“不必收了,我会喝掉的。”遂舀过杯子轻啜了一口,又低头吃了些小菜。 酒食下肚,孟景春心满意足地叹息了一声。 沈英看着她吃菜喝酒,忽启唇问道:“大理寺近来很忙?”接连好些天晚上回来时都瞧她那屋的灯还没亮,想必又是晚归。 “还好。”孟景春回得简单。 沈英喝了口凉茶,脸上亦是掩不住的倦意,又道:“先前韩至清的案子,可后悔那样做?” 孟景春一笑,回得甚是干脆:“下官不后悔。” 沈英脸上不落痕迹地浮了笑意:“人都说你该后悔,你心中却如此看得开,也属难得。” 孟景春不再回话,却只看了一眼昏黑的窗外。 唇齿鼻息间尽是梅子酒的清香,孟景春竟莫名觉着有些醉。 随后小陆又将煮好的团子端上来,沈英低头慢条斯理地吃着,孟景春看着自己的碗,却迟迟没有动。 小陆猜她兴许是睹物思情一时走神,便在旁边说了一句:“孟大人趁热,凉了就不好吃了。” 孟景春这才回过神,很是仔细地吃起那团子来。从馅儿到外头包着的糯米,与母亲做出来的俱是不同。 她不由想起一些旧事,便闷闷开口:“下官幼年时,曾遇过一个人,现下虽已不记得他的模样,却大约记得他说为人不能失心中赤忱,故而下官不觉着后悔。” 沈英闻言,手中调羹分明是顿了一顿。 孟景春又道:“相爷在朝中多年,不知认不认得朱大人?” “哪一位朱大人?” 孟景春道:“原大理寺卿朱豫宁大人。” 沈英眉头轻皱。朱豫宁多年前便已拜表辞官,之后大理寺卿的位置几次易人,因而后生们几乎没几个晓得朱豫宁的,孟景春问这一出又是为何,且她又怎会知道朱豫宁? 见沈英不答,孟景春咳了一声,继续埋头吃东西,也只说:“罢了,想来相爷也不认得。” 末了,沈英搁下一句:“朱大人已是辞官还乡多年,不知近况如何。” 孟景春了然,便不再提。 两人吃完后,孟景春提着那食盒往官舍走,到了门口便也只与沈英客气地道个了别,便兀自转身开门去了。 沈英见她关了门,在外头站了会儿,也就进屋去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沈英去前头熄灯,又瞧见孟景春在门前那株古桐树下立着,宽大的白袍子被晚风吹得有些鼓起来,他推开半扇窗,看见她又朝着西南方向拜了拜,脚下一团正烧着的纸钱,还有些贡品香烛之类。 孟景春站了半晌,他便看了半晌,他陡然间想起那日早上,孟景春舀着折子也这么拜过,现在想来应是在拜祭哪位故人。 孟景春忽地回过头来,?p> 『们萍?蛴17?驹诖翱诳醋牛?读艘幌拢?屯反掖医?萑チ恕?p> 沈英又在窗口站了许久,等他回过神,古桐树下已没有了那人身影。 ——*——*——*——*—— 次日太子大婚,城中又是一番热闹。孟景春实在累得很,便告了假提早回去,走在御街上却被挤出一身汗来。 巷口被挤得水泄不通,孟景春想当日状元游街,也不过这般风光。她觉着很闷,天不好,看着要下大雨,今年的梅雨季按说也该到了,可不知怎的,连续好多日竟艳阳高照怎么也不落一滴雨,孟景春都觉着自己快被烤干了。 忽有人扯了扯她的衣服,孟景春猛地回过头去,却见陈庭方靠在墙边,唇边挂着单薄笑意。 孟景春近日太忙,都不知他何时病愈的。 陈庭方越发清瘦,孟景春瞧他这模样竟生出一丝不忍心来,身子不好竟还到这么拥挤的地方来凑热闹,真是不知爱惜自己。 他扯着孟景春的衣袖没有松手,孟景春刚要说话,陈庭方却伸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孟景春还未反应过来,已是被人群挤到墙边,原是太子妃的轿子要过来了,路人纷纷往后退,孟景春被人不小心踩到脚,但她却很是爷们儿地伸开手臂去护住陈庭方。 她脑子一热,竟觉着若不护着他点,他就会被人挤坏一般。 陈庭方薄唇慢慢弯了弯,脸上笑意浓了些。孟景春脸对着墙壁,压根看不到他的脸,好不容易等太子妃的轿子过去,人群里这才留出些空隙,孟景春喘口气,赶紧拖着陈庭方拐进旁边的巷子里。 巷子里人虽然也多,却总好过御道上那黑压压的一阵。孟景春寡着张脸似是不大高兴,看看陈庭方却说:“贤弟如何到这儿来了?” 陈庭方只浅笑笑:“从衙门里出来,便被堵在这里了。” 孟景春拍拍官袍上的褶子,道:“我亦是。” “有阵子不见了。”陈庭方慢吞吞走着,好似这世上没什么值得走快了去争抢的。 “恩。”孟景春应了声,“贤弟身子可好些了?” 陈庭方唇边又挂上了单薄笑意:“好多了。” 孟景春一时不知说什么,陈庭方却不紧不慢道:“前些时候听闻孟兄在殿上狠狠得罪了一番魏大人……” “莫再提。”孟景春做了个切爀再言的手势,便又继续往前走。 陈庭方却在背后浅笑了笑。 两人行至一处酒肆,孟景春顾及到他身体,便问道:“现下可还能喝酒了?” 陈庭方抬眼瞧了瞧那招牌,却慢慢道:“纵是京城再好的酒肆,也没有我家存的那几坛子酒醇香,孟兄可想试一试?” 孟景春算算手头钱银,便很是乐意地应下了。 孟景春固然猜到陈庭方说家中存了几坛子酒是谦辞,但她真正瞧见陈府酒窖,却着实惊了一惊。 “我曾祖父爱喝酒,便让人造了这酒窖,结果家里人有事没事便藏些酒,算起来也有七十个年头了。”陈庭方如是解释,又看向孟景春,“孟兄想喝哪一坛,随意挑便是了。” 孟景春两眼放光,紧握双手不好意思地说道:“客随主便,我随意。” 陈庭方只笑笑,指了其中一坛酒对身旁小厮道:“温一壶送上来罢。” 小厮应声去取,孟景春便与陈庭方一道出了酒窖。 孟景春未在陈府吃过饭,这下算是见识了一番陈府的排场。陈韫身为左相,一年俸银与沈英比起来,虽肯定要多一些,但也应差不多。孟景春心中不免比较,同样是相爷,她隔壁住的那一位却寒酸得要命,也不见有什么好衣服可穿。沈英正是好年纪,却如此亏待自己,真不知他是如何想的。 孟景春三两杯小酒下肚,加之面前美食丰富得都不知如何下筷,心中觉着很是舒坦,不免又多喝了几杯。 天色渐渐暗了,外头起了风,孟景春喝多了有些发飘,不免有些口不择言:“三千六百两啊。” 陈庭方一愣,却立即反应过来,她这算的是沈英的年俸啊。他抬眼看了看孟景春,唇角笑意不减,懒懒问道:“孟兄如此惦记沈相的年俸,莫不是在动什么心思?” 孟景春连忙摆摆手:“没这回事,不过感叹一番罢了。” 陈庭方不语,又给她倒了一杯酒。 又过了会儿,陈庭方却兀自笑笑,声音低得旁人根本听不到:“若孟兄敢嫁而沈相愿娶的话,那三千六百两年俸便能寻着女主人了。” 孟景春压根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只迷迷糊糊听见外面有动静。 陈庭方脸色僵了一疆,却也未起身。只片刻,屋门忽被人撞了开来,孟景春循声望去,酒都吓醒了。 二殿下醉得一塌糊涂地站在门口,似是有些支撑不住,最后索性坐在了地上。 孟景春被这情形给惊着了,略有些不知所措地慌忙站了起来。 陈庭方却坐着不动,冷眼看着坐在门口的那人,良久才舀过手边茶壶倒了一杯水,不慌不忙地起了身,缓缓走到门口,蹲下来将杯子递给他,但神情却转黯,声音轻轻的像是叹息:“殿下的心也该狠一些才是,又何必任旁人欺负。” 11一一借宿一晚 屋外风越刮越大,连雷声也未听着一声,雨点便毫无预兆地噼里啪啦砸了下来。浪客中文网 孟景春瞧着眼前这情形,知自己不好继续待着了,便悄悄绕出去,又问府中下人借了把伞,一个人默默地回去了。 今日本该是宫中大喜的日子,二殿下又何故神伤至此?孟景春琢磨良久,脑子却不够清醒。外头风大雨大,孟景春觉着自己都快要被这风给卷跑了。 回官舍路途漫漫,那把伞在大风中压根失去了作用,她回到官舍时,全身已被雨水淋得湿透。 关上门匆匆忙忙点灯,没料蜡烛竟只剩了一小截,火苗一副将灭不灭的样子。孟景春剥下**的外套,打算去后头烧水,一翻炭筐想哭的心都有。她这些天没日没夜耗在衙门,连家里没炭没蜡烛都不晓得,真是不长心思。 她琢磨了会儿,又重新将那外袍披上,开门走到沈英门口,“咚咚咚”敲了一次,没人理,“咚咚咚,相爷”没人理,“相爷,相爷,咚咚咚”,她正要喊第四遍时,门总算是开了。 然而很明显,沈英亦是一副刚赶回来不久的模样,虽没有她狼狈,但身上衣服也俱是湿的。 “有事么?”沈英声音淡淡,听得孟景春都不知如何开口了。 “下官、下官来借些东西……”她又连忙补充道,“改日会还的。” “进来罢。”沈英说完便转身往里屋走了。 孟景春关上门,蹑手蹑脚地往里走,还不忘左右瞧瞧,好似没什么地方可以藏那么多真金白银啊。 水壶里的水正烧着,孟景春站在卧房门口,也不往里瞧,只说:“下官想借两支蜡烛和一些木炭烧水。” 沈英不理她,不知在里头做什么。炉子上的水将沸,孟景春便往里探了探头,却见沈英已换下湿衣服,正在穿一身干净中单,头发已是放了下来。虽只是个背影,孟景春迅速掉过头,喊了声说:“相爷,水要开了。” 沈英从里头走出来,身上只松松垮垮套了件白衣中单,前襟处微微敞着,锁骨甚是好看。孟景春愣了一下,咽了咽沫,连忙别过眼去,又将借东西的话说了一遍:“下官就借些蜡烛与木炭。” “家中竟连这些都忘了多备一些?” 孟景春低头不语,心里却恨恨地想,看罢看罢,又要说教了!借你个东西又不是不还,要你教训老子! “蜡烛在那边的柜子里,炭筐里的木炭自己看着取罢。”沈英说完便去拎水壶,将那水倒进木桶里,又去打了冷水继续烧。 孟景春想他估计是打算烧水洗澡,便悄无声息地去模了两支蜡烛,又舀了张纸去包了几块炭,轻手轻脚走到门口,悄悄走了。 沈英从后院回来时却见屋中没了孟景春人影,这么偷偷模模就回去了也不说一声,当真是行事古怪。 孟景春回去折腾到很晚才收拾停当,一夜做了无数梦,早上醒来时脑子跟堆了一团浆糊似的。 到了衙门里,听人嘀咕说昨日太子大婚时,二殿下竟在喜宴上喝醉了,独自出了宫,后来也不知去了哪儿。孟景春脑海里立时浮现昨夜二殿下那一张略显凄苦的脸,以及陈庭方那淡到清寡的神情,想想都觉得不像是真的…… 这件事被传得神乎其神,说二殿下倾慕魏府千金已久,如今见其摇身一变成了自己皇嫂,实在心痛非常。 也有人对此嗤之以鼻,说魏府千金藏于深闺多年,除了爹娘兄弟和府中下人,谁也未瞧见过她模样,又哪里能和二殿下有什么私情。 孟景春听着一笑了之,坊间编排是很厉害的,她亲身经历甚有体会,白说黑,黑变白,是非逻辑不分,实在很容易坏人名声,教有心之人给留意了去,大做文章。 何况她也没这闲空理会这些事。这一日,她回去得早,想着先睡一觉再去伙房,没料衣服还未来得及换,门口便响起敲门声。 孟景春起先以为是伙房的人又来分东西了,打开门却是被吓一大跳。门口站了四人,均是她在书院时的同窗! 那四人拎着行李背着书箱,风尘仆仆的样子。孟景春有些咋舌:“你、你们如何找到这里来的……” 其中一个书生道:“问了会馆的人,说你如今搬到官舍住了,便一路问过来的。” “哦。”孟景春心说补眠计划又算是泡汤了,便道,“你们远道而来,我也没甚好招呼的。若不嫌弃,这官舍附近倒是有酒肆,给各位接风洗尘罢。” 那四人自然开心,孟景春暗自模模袖袋里装的钱袋子,只可怜了孔方兄。 她模模鼻子,便领着那四人往酒肆去。 席间那四人喝得开心,与孟景春说了许多家乡的事情,又讲自她高中了探花后,书院里新进的后生就越发多了,连夫子都神气起来。 又说她既然已做了京官,必定是前途无量云云,日后定不要忘了帮衬。 孟景春强打着精神,已很是疲乏,却还得应付这场面上的同窗情谊。 从前在书院,她想少一些麻烦,大多时候都是避着旁人。因此孟景春对书院同窗并没有太深厚的感情。若非母亲一定要她去,她是不愿和那些人溷在一块儿念书的。 可她是出了名的逆来顺受,长得瘦瘦小小,免不得受人欺负。母亲过世后她便拼了命一门心思地想要考出来,这样便有理由回京城了。她对京城的记忆已是很单薄,许多事都已随着这十多年的漫长时光渐渐消失殆尽。十一年前,她趴在竹床上翻父亲的诊病札子,许多字还识不得。母亲那时身子不好,坐在一旁看着她,却仍是神态优雅,不急不忙地将碗里的药喝得干干净净。 她闷头灌了自己一杯酒,也未留意身边四人在热闹地讨论什么。 末了,孟景春问他四人为何到京城来,他四人这才说是到京城来投师做学问的。孟景春应了一声,看时候不早,便起身与堂内小二结账。 她结完账,刚想开口说先行一步,改日再聚。一位同窗却说:“今日尚不够尽兴,孟贤弟与我们许久不见,不如秉烛夜谈,聊个痛快!” 孟景春暗暗蹙了眉,琢磨了半晌,拒绝的话已是到了嘴边:“我明日一早便得去衙门,恐怕……不能奉陪。” 那没脑子的却说:“孟兄实在不够意思,这是做了京官,便摆出礀态来不愿与我等来往了?” 纵然孟景春伶牙俐齿,现下却疲乏得实在没有精力与之辩驳。 那四人坚持说要回孟景春官舍,还说给她带了些家乡的土产要蘀她舀过去。走时,还顺道从酒肆舀了一坛子酒和些许吃食。 孟景春实在无法,便由得他们去。 一群人在屋里铺了席子,坐在地上吃吃喝喝很是开心,孟景春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着,觉得头痛得很。 不知不觉已是夜深,那四人喝得东倒西歪,屋子里满是酒气。 孟景春自杯盘狼藉的席子上起身,脑子里嗡嗡嗡地直响。再看一眼屋内,实在没法睡觉,连席子都给铺地上了,床上只剩个床板子。何况这帮人打鼾磨牙说梦话,教人如何睡? 她心一横,从柜子里拖了条毯子出来,便悄悄出了门。今夜天不好,让人觉着气闷。孟景春深深吸了口气,走到沈英门口,犹豫了半天,伸手敲了门。 一下,两下,三下,她声音略哑地唤了一声:“相爷……” 等了会儿,却没人来开门。孟景春依然傻站着,却也不再敲门了。她想沈英应是睡了,那就算了罢。 然就在她打算回去时,屋内的灯却忽然亮了。 她抬眼一瞧,沈英已是开了门,着一身中单,神情慵散。 孟景春不知所措地低了头,裹着毯子道:“扰着相爷休息了……下官实在……” 沈英声音中带着倦意:“何事?” 孟景春声音很低:“今日来了家乡的几位同窗,已是喝醉了睡在隔壁,下官实在没地方睡觉……便想着是否能在相爷这里打个地铺……” 沈英倦极,已近子时,夜风里竟有凉意。沈英见她可怜兮兮地裹着个毯子站在外头,心中竟觉不忍。本还想着多问几句,却只说了一句:“进来罢。” 孟景春这才松一口气,看了眼书房道:“相爷去睡罢,下官去书房睡了。” 沈英毕竟长居此地十多年,即便是与孟景春那儿同样的屋子,里头却打理得要比孟景春那屋舒服得多。孟景春上回来借东西的时候,看到相爷这里如此舒适,还琢磨着等哪一日有余钱了,也要将自己的屋子打理得舒适宜居,而不是回家倒头只有一张硬邦邦的床。 书房虽然小,但地板上铺着蔺草席,软垫与矮桌摆在正中,厚厚的书堆满了架子,壁龛里放了花儿,布置得很雅。 而孟景春那房子里,书房至今都是闲置的,只有张笨重老旧的木头桌子。 对比方能显出差别,但孟景春此时却也没有什么心思去想这些,月兑了鞋子便拖着疲惫的身体直接进去睡了。 她卷着毯子在蔺草席上躺下来,耳根终于清净,便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刚闭上眼,却听脚步声,她睁开眼,外面昏暗的灯光照进来,沈英抱着一床被子不急不忙走了进来。 孟景春连忙坐起来,沈英将被子丢给她,只淡淡说了一句:“地板太硬,垫着睡罢。” 孟景春忙点点头,说:“相爷不必顾下官,快去歇着罢。” 沈英转身正要走,却忽又偏过头来看她一眼,道:“你打算穿着这身官袍睡?” 12一二做了不大好的梦 孟景春忙说:“本来怕受凉的。”她又连忙催促道:“相爷快去睡罢,下官心里实在太过意不去了。” 沈英又看看她,这才走了。 孟景春铺完被子便和衣而睡,四下万籁阒寂,她很快便去会周公了。 沈英回到卧房再次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本来睡得就浅,被人吵醒再这么折腾一番,即便倦极,也很难入睡。 半夜忽打起雷来,须臾间便下起了大雨。沈英辗转反侧,终是从床榻上坐起来,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头痛得厉害。 他下了床,披了件外袍走到后院门口,轻轻推开门,混着水汽的夜风便瞬时涌了进来,有着惊人的凉意。屋内烛火被风吹得左摇右摆,光线明明暗暗,最后终是灭了。他置身这黑漆漆的雨夜之中,满世界只有雨声。 这已是在京城独居的第十一个年头。对身边的变化渐渐熟视无睹,好奇心即将消失殆尽,一切还是老样子。 雨势没有转小的意思,他头痛稍稍缓解,便关上了门,回屋重新点上灯,偏过头去便是书房,也不知那小子睡得如何。 沈英光着脚走进去,借着外面的昏昧灯光,却瞧见孟景春和衣趴在蔺草席上睡着,连毯子都不知被踹去了哪里,用来当褥子的棉被也皱在一旁。这是什么糟糕的睡相?! 沈英本想踹她起来,最终却只是俯身将地上那团皱巴巴的棉被铺好,又拖过那被踹到矮桌底下的薄毯子,犹豫了一下,轻手轻脚地将孟景春抱回到棉被上,再蘀她盖上毯子。当真是同个孩子一样,比他预料中还轻,这般小的人,又何必在朝中趟这浑水。 然沈英到底嫉妒这美好年纪,躺下便能入睡且能睡得同猪一样任凭打雷下雨都不醒,这时候想必将她丢进护城河她恐怕都醒不过来罢。 那日皇上问起说隔壁终有人来住,是否觉得热闹些?自然是的。不仅热闹了,竟还让他养成了坏习惯。每晚回来时都得瞧一瞧隔壁是否回来了,若是没有亮灯,便要想一想近来大理寺是否又接了什么大案子。 真是…… 沈英直起身,不禁暗嘲,对别人上心便算了,竟对这样一个大理寺八品小吏上了心,当真是莫名其妙。 他正要出去,刚刚才转过身,孟景春翻了个身就又滚到蔺草席上了,他俯身又将她挪到棉被上,孟景春不知在做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忽地就伸手搭住了他的脚。 带着凉意的触感让沈英愣了一下,他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将孟景春的手从他脚踝上挪开,心中却是细细碎碎地起了一些波澜。触感柔软骨骼纤细,又有些凉,竟像是……女子的手。 他蓦地回过神,将孟景春颇不老实的两只手都裹进毯子里,瞧她仍是穿着一身累赘的官袍睡着,心想这小子真是古怪,官袍又不舒服,这如何能睡得着。空气中浮动着隐约酒气,嗅着教人有些迷醉,还当真是个酒鬼,也不知喝了多少。 屋外雨声依旧,沈英已没有了睡意,便自书架上取了本书,点了矮桌上的灯台,看书打发时间。 一支蜡烛燃至一半,外面的更鼓声已是响了。沈英自蔺草席上起身,屋子里清晰可闻的只有孟景春绵长又规律的呼吸声,这家伙仍不知世间岁月地酣睡着,后半夜竟睡得非常老实,再也没乱动过。 沈英揉了揉睛明穴,略觉酸痛,又俯身将矮桌上的灯台吹灭,搁下书走了出去。 洗漱整理一番,外面天仍旧暗着,他穿好朝服取过伞便出了门。 雨势渐小,天色渐明,孟景春醒来时头疼得厉害,大约是没有枕头,故而脖子也疼。再想想,似乎她做了些什么不大好的梦……她猛地坐起来,一看四周才想起来昨晚竟是到沈英这里借宿来了。 孟景春连忙爬起来,拍了拍官袍上睡出的褶子。屋外虽已天亮,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却还是昏昏暗暗的。孟景春赤着脚在书房里走来走去,想着要不要给沈英留个字条,言一番感谢之辞。 左思右想,她裁了张纸,很是节约地写了“蒙相爷招待,下官感激不尽”,便将其压在镇纸下。 之后又将被子叠好,端端正正放在矮桌旁,这才抱着毯子出了书房,穿上鞋子左右瞧了瞧,唉,这才似人住的地方嘛。 她开了门,一股阴惨惨的春末夏初味道漫布整个天地,让人打不起精神来。仔仔细细蘀沈英锁好门,她回到自己屋子,去后院洗了把脸,随后喊醒地上睡得乱七八糟的那四个家伙,到伙房舀了一盒子牡丹饼,便匆匆忙忙往衙门赶去。 徐正达上朝未归,衙门里连个头都没有,孟景春边吃着牡丹糕边誊昨日未写完的卷宗。她快吃完时,一个同僚凑上来,酸溜溜地道:“今日早上我去伙房咋没吃着牡丹糕啊,还说是给相爷留的,怎么的你也吃着啦?” 孟景春愣了一下,张口便是瞎话:“伙房的人说放久了便不好吃,这多下来的就被我要来了。” “哦……”同僚一副将信将疑的神情,“还以为是你住相爷隔壁,这才得了便宜呢。这么些天住下来,相爷隔壁住得舒心不?” 孟景春心说过得可不好了,她昨夜都开始做些不太好的实在说不出口的梦了。但她说出口却是:“与相爷不熟,无甚来往,住谁隔壁不是一样。” 同僚正欲再说些什么,却见徐正达脸色极差,匆匆忙忙走了进来。孟景春一瞧,心说坏了,徐正达这模样铁定是摊上事了。 那同僚已是转过去埋头做事,孟景春亦是低头认真誊着手里的卷宗。 徐正达背着手将大堂看了一圈,末了说:“孟景春,出来一趟。” 孟景春心中哀嚎一声,搁下笔就跟着出去了。 到了走廊里,徐正达瞥了瞥四下,忽地止住步子,转过身来。孟景春脚下步子倏地停住,立在原地等着他发话。 徐正达瞧瞧她,没由来地问了一句:“算盘会打么?” 孟景春认为能者多劳,徐正达这般问定是有事要丢给她,可她实在不想接,便开口道:“不……” 一个“会”字还没说得出口,徐正达阴惨惨的目光就投了过来。 孟景春又回道:“会一点儿。” “不会也无妨,你脑子聪明,想必学得很快。”他顿了一顿,“能看懂账册么?” 至此,孟景春已明白无论她答会与不会都是没用的,因为徐正达已是铁了心地要扔一件事给她,且这事不会省心到哪里去。 孟景春便道:“徐大人想必有事交代,不妨直说,下官好好听着。” 徐正达瞧她伶俐至此,便也将话挑开了说:“计省有个案子要核审,事关重大不宜宣扬,我需找个副手。” 只需个副手?徐正达这回倒是有担待了,想来这事是硬压在他头上的,推也推不掉。 孟景春的话也往好听里说:“承蒙徐大人看得起,有事吩咐下官便是。” 徐正达便道:“计省户部司的人已是在等着了,你现下便收拾了东西去计省一趟。” 孟景春竟有些听不明白他的意思,到底是什么事情,要大理寺评事跑去计省待着,怎么说都不合规矩。 她暗吸一口气,低了头道:“下官知道了,这便过去。”她说罢便进去收拾了桌子,将剩下的几份案卷锁进矮柜里,提着书匣便往计省去了。 计省衙门与政事堂一般,皆是寻常人不易进的地方。政事堂乃宰相议政办公之处,中书门下若有争论,事务不能决者,入政事堂复议后上呈至皇帝裁定。计省亦是院深门高,下设三司,掌管举国税收、各地进贡及衣粮盐茶等事务,不得有丝毫疏忽差错。 两个衙门,仅一墙之隔。孟景春头一回过来,守门小吏问了好些话,最终遣了一人去里头寻度支主事出来。 孟景春便又在门外等了许久,一位姓杨的主事出来后,孟景春与他说自己是大理寺过来的,杨主事便同守门小吏打了招呼,带孟景春进去。 计省墙高路窄,一路清清冷冷让人生畏。杨主事走在前头,问她道:“事情的大概,徐少卿同你说了么?” “还没有。” 杨主事不再说话,在前面不急不忙地走着,孟景春忽听得隔壁墙边传来的声音,便竖起耳朵听着。 隔壁一人说:“上回给你的安神药吃着也没用了?” 另一人却回:“老毛病了,吃不吃皆是一样。” “还是多歇息才好,这般熬下去,身子会垮的。” “我有数。”稳稳沉沉的声音。 聊天声越发小,孟景春再走了一阵,便听不见隔墙的声音了。她记性好,竟能听出其中一人是太医院张之青,另一个不仔细听也知道是谁。 沈英竟一直睡不好么?她想起昨日半夜跑去打搅他,也不知后来他睡得如何,心中不免有些歉疚。 本是阳关道,往前走着走着便是孤栈天梯,稍有不慎,摔下去便是粉身碎骨。想来,相爷也是极辛苦的。 孟景春低头跟着杨主事拐过了弯。高墙那边的张之青淡淡开口:“你独身太久,身旁连个知冷热的人都没有,别过得太敷衍了。” 沈英却也只浅浅回了一句:“知道了。” 张之青今日本是过来给门下省一位老臣诊病,瞧见沈英脸色差极便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沈英却仍旧是好似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有分寸的老样子。 张之青还有其他事,瞧他这模样,也只好暗自叹口气,正要作别时,沈英却忽然喊住他。 “还有事么?” 沈英虽还是一如往常的淡然神色,问出的话却令张之青心里咯噔了一下。沈英问他:“那一日你蘀孟景春诊病,没有察觉其他异处么?” 张之青话到嘴边犹豫再三,回的是:“医者容不得失误,若不能确信,是不好乱说的。” 沈英神色有些微变化,却仍显得漠然。他道:“知道了。” 13一三难揣 张之青知沈英素来敏锐,即便方才他自己未明说,沈英也已是猜得八/九不离十。孟景春若当真是女儿身,便是朝中大事,不仅礼部会被问责,春闱主考等一众考官,甚至连一些没什么干系的地方官员都会受到牵连。 若当真是这样,孟景春胆子也忒大了!明摆着欺君,这还得了? 这也是张之青不敢说的地方。朝堂耳目太多,不是他一介太医院医官能乱说的。装作不知道,别去瞎捅这层纸,对他而言无疑是明智的。然今日沈英却将这事情提出来了,想必沈英心中已是起疑,只是在他这里求个确定而已,也不知沈英会如何处理。 张之青蹙蹙眉,也不说太多,便作别沈英,背着药箱匆匆走了。 沈英倒是一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模样,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隔壁衙门里的孟景春此时却很是头大,度支主事杨大人将一大箱子的日言簿摆到了她面前,道:“去年至今年三月的日言簿均在这儿了。” 杨主事所说这日言簿,乃去年幽州水利工事账簿,每一日度支均记录在薄,工部账房拟录,最后报至计省户部司审核。 孟景春至此已大约知道是什么事情,面前这一堆日言簿兴许是核下来与年薄对不上,又或者是与账库的银子对不上了。 但杨主事立即同她泼了一盆凉水,他道:“计省核下来,账簿中所言,与库银无出入。” 孟景春懵了,心说你对下来库银是无误的不就行了吗?你寻什么茬呀?这不是没事做嘛! 杨主事又道:“账虽无出入,但幽州水利工事中却存着问题。今日早朝上有人参了工部一本,道这工事中有人中饱私囊,私挪官银。” “……” 杨主事一副见惯了大风浪的样子,语气淡淡继续说道:“账面这些东西,越是做得漂亮无误,便越是蹊跷,望孟大人核审时候爀被这漂亮账面给蒙了眼。” 他说话客客气气的,却教孟景春心里直打鼓。 孟景春犹豫着问了一句:“下官想多问一句,今日殿上是哪位大人上的奏本?” 杨主事眉眼平淡:“御史台出的面,算是寻常弹劾。” “可有指名道姓说参的是哪位大人?” “没有。” “可……有证据?” “有往来书信为证,但那信恐是书吏代书,没法辨认是何人所写。” “有无印信?” “没有。” 孟景春暗吸一口气。这便是徐正达口中的事关重大不宜宣扬?好一只老狐狸,将御史台日常弹劾硬生生给妖魔化他这是什么意思?再说御史台那帮子人,舀个字迹没法辨别也无印信的书信就敢当证据上呈,连最起码的职业操守都没有。 杨主事不知她在月复诽什么,只接着同她道:“然今日在殿上,陛下却将这本子给驳了。” 做得好!孟景春心道终于有个不糊涂的。 “但——”杨主事瞥了她一眼,“皇上密饬大理寺立案核查。” 话至此,孟景春才算明了。果真圣心难测,皇上才是最难猜的那一位。难怪徐正达一脸忐忑沉重,这的确不是什么好差事。 皇上不信任臣下,却不愿意挑明了查,那么他到底是在怀疑哪一个?又想护着谁?当真是矛盾至极。 杨主事取了块腰牌,连同钥匙一起递给她:“这事不急,大理寺慢慢查便是了。以后再来同小吏出示腰牌即可,钥匙留好。” 孟景春极不情愿地接过来,觉得沉甸甸的。上次韩至清的案子朝中仍有风言风语,这回又接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实在命途蹇促,流年不利。为赚这四十两年俸,真是提着脑袋干活。 之后杨主事又让她见了户部司几位算师,说若是有不明白的地方,直接问便是了。孟景春点点头,提着书匣便找了个空桌子坐下来,自那箱子里取出一本账册来,简单翻了翻。每一项开支记得清清楚楚,零头写得甚是精确,格式齐整,相当漂亮。 做这账的想必也是一把好手。她掉过头去问杨主事:“杨大人可知这账簿是工部账房哪位做的?” 杨主事看她一眼,道:“薄册后写着名字,拟录核审俱有。” 孟景春连忙翻到最后一页,确实是有写明是谁人拟录,谁人核审。她想想,还得去趟工部才行,便将账簿重新放进那箱子中,仔细锁好。刚打算起身,却又想起什么,从书匣中又取出一把小锁来,在那箱子上多上了一道。 杨主事瞥见她这小小动作,不落痕迹地眯了眯眼,小小年纪防人之心便如此,若往后还得了。 杨主事渀佛看出她心思一般,又叫住她,道:“此事不宜太声张,若要去工部查问,便说是计省要核去年的账因此有话要问,万不可说是为了查私挪官银的事。” 孟景春答知道了,心中却以为不然。这件事口口声声说别声张,可人世间的口舌是非怎么来的?只要有一人知道,便会有第二人、第三人知,又何必费周折做这样子。 她提着书匣出了计省,想着这事反正不急,还是先回大理寺将手头的要紧事处理掉再说。 路过政事堂门口,她却停了步子。她歪着脑袋想了想,相爷也是极可怜的,既然借宿了一晚,也不能白借宿不是?再想想先前借的木炭与蜡烛还未来得及还过去,那就买些东西一道还过去? 好像显得太刻意了。 孟景春撇撇嘴,提着书匣走了。 ——*——*——*——*—— 天气依旧阴沉沉,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到现在地上仍是潮的。政事堂清清冷冷,沈英留到酉时这才收拾东西回官舍。天色已黑,御街空空荡荡,自己的脚步声都清晰可闻。路过伙房时,他却也懒得进去,便径自回屋。 点了灯,他竟下意识地往书房瞧了一眼,月兑掉鞋子走进去,将矮桌上的灯台点起来。昏昏暗暗的烛火轻轻跳动,越来越亮,投下浅浅的影子。 镇纸下压着一张小字条,沈英将那字条舀起来看了看,又偏头看了一眼旁边叠得方方正正的被子,神色却是沉了一沉。空空的书房里,似乎还有昨夜里那孩子身上带着的隐约酒气。又何必…… 他略怔忪,门口却响起了敲门声。 在官舍一住十一年,这扇门想必没有第二个人会敲得如此勤快。他直起身,走出书房去开门。 孟景春站在门口,一手提了个食盒,另一只手拎了一个布包。 沈英如往常一般问她:“有事么?” 孟景春脸上笑意暖暖看着很是亲切,却也带了一分的谄媚:“下官来还木炭和蜡烛。” 沈英让她进来,孟景春将布包放在地上,又小心翼翼地将食盒放在桌上,道:“相爷可是还未吃饭?” 沈英没什么胃口,却见她从食盒里取了碗出来,一边自顾自道:“小陆说今日未见相爷去伙房,下官心说伙房今日熬了这么好吃的粥,相爷没吃着好可惜,便带了一份回来。” 她端着碗四下瞅了瞅,想说这地方也不适合吃饭啊,连张椅子也没有。 沈英一眼看破她心思,神情却还是清寡,转身便进了书房。孟景春便又将那碗放进食盒里,舀着食盒进了书房。待沈英坐下来,孟景春也是不客气地拖过软垫在对面坐了,自食盒里取了餐筷调羹小菜粥碗,竟还有些瓶瓶罐罐。 打开碗盖,粥还冒着热气。沈英舀过调羹低头喝粥。孟景春看他吃着,舀了一个白瓷罐递过去:“里头装了些酸枣仁。”又舀过一个小瓷罐:“这里面是酸枣仁粉。” 沈英抬眼看看她。 孟景春连忙补充道:“家中土产,土产。”咽了下沫,又道:“这酸枣仁与茯神煎水冲朱砂末,能养心安神,治……虚烦不眠。” 沈英好整以睱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酸枣仁粉略方便些,温水冲服即可,对虚烦不眠也是有用处的……” 好一个虚烦不眠,她昨晚上到底是真酣睡还是假寐?! 沈英面上却依然平静得不得了,开口也是淡淡:“你家是在江州?” “啊?是。” “江州产酸枣仁么?我竟不知道。”沈英语气平淡极了。 “产的!”孟景春略是心虚,却也不忘辩驳,“产得不多罢了。” 沈英又说:“下回若想贿赂,土产是不行的。” 孟景春气结,老子好心好意给你送个礼,你还嫌它是土产寒酸。罢了,不同性子别扭古怪的人计较。 沈英不慌不忙喝完了粥,忽问她:“江州离京甚远,你留做京官,不知何时方能回家探望,父母不挂念么?” 孟景春眸中亮色倏地黯下去,语气倒听不出什么难过来。她道:“家母前年走了,家父很早前便不在了。江州有个远房表舅,做药材生意。” 沈英听着一时竟寻不到什么话来讲,只问道:“如何就想着要考功名了呢?” 孟景春似乎恍惚了一下,说出口的却是:“没钱了我得养活自个儿。” 就为这么个理由,女扮男装,冒着被杀头的大罪进京博功名?!一派胡言。 孟景春回过神,撇撇嘴:“相爷不信就算了。”说罢竟自己舀了茶壶倒了杯水喝了。 她过一会儿又想起正经事来,便赶紧问道:“相爷是否督办过幽州水利工事?” 18一八相爷疼不疼 一听沈英到现在还未回政事堂,她心中直打鼓。莫不是皇上已看了徐正达那密折,将沈英留下问话了? 她将案卷递交给门房,随后匆匆忙忙往户部去。先前办案时,她与户部门房那小吏打过照面,那看门的小吏见她来了,笑道:“孟评事今日又来办案?” “不不不,今日只顺道路过。”她又问道,“宗尚书上朝可回来了?” 那小吏仍是笑笑:“还没呢,今日也不知怎了,竟到这时候还未下朝。” 看来徐正达是当真写折子递上去了!她心中忐忑,在户部衙门外溜达了会儿,又游荡回政事堂外,末了竟笑自己傻。关她什么事?就算查不出宝丰恒昌的账,徐正达也一样要写这折子的!再者说……这账上记的东西又不能成铁证的…… 而且又不是她倒霉,她着急个什么劲儿! 念至此,孟景春拍拍心口便回了大理寺。孟景春暗自念叨着自己无错,又坐下来喝口水定定神。旁边同僚瞥了她一眼:“你今日怎么跟见了鬼似的,这般心神不宁做什么?” “啊?没,这天气燥得慌。事情多,我烦。”她皱皱眉,还舀起旁边的书册扇扇风。 那同僚也就随她去。 约莫又过了一个时辰,一个同僚冲进来同另一同僚小声嘀咕着什么,孟景春连忙凑过去,道:“有什么事吗?” 那人瞥她一眼,仍是小声道:“今日啊,听说下朝后,相爷领了杖责,也不知犯了什么事儿惹皇上不高兴了。” 什么?沈英被打板子了? 孟景春脸一黑,忙又问道:“就只相爷一人领了板子?” 那人有些疑惑地瞅瞅她:“听说是。怎么啦?你还知道些内情不成?” “不不不……”孟景春连忙摆手,心中却慌。沈英若知道是她去查的,必然要记恨一笔。 她苦了张脸又坐了回去,心中却仍是疑惑,不应该啊,沈英都被罚了,宗亭怎能躲过?他俩是一条船上的啊…… 莫不是徐正达乱写了什么? 她正苦苦琢磨着,却看到徐正达蹙着眉头匆匆忙忙回来了。她倏地站起来,徐正达看到她竟掉头就走,她便又跟上去。 徐正达停下来:“你跟着我做什么?” 孟景春忐忑道:“今日徐大人可是写了折子递上去了?” 徐正达瞥她一眼:“你消息倒是挺灵通。” 孟景春赔了笑:“现下……是如何了?”她又连忙补充了一句:“下官是问宗尚书如何了?” “还能如何?”徐正达语气不好,“入御史台狱。” “啊?”孟景春惊呼出声。宗亭竟被关起来了!下台狱问罪,这是要狠狠查他啊! 相比之下,沈英只领一顿板子已算是很皇恩浩荡了。 孟景春这才缓一口气,回过神来又问徐正达:“那……宗尚书的案子,可是又要接着查了?” 徐正达瞥瞥她:“御史台接过去了。”又道:“你在这里瞎晃荡做什么?西浦码头那案你审完了?” 孟景春憋了口气,转身回去了。 好不容易熬到傍晚,孟景春揉揉眼收拾案卷回去。她回到官舍特意没进屋,在那古桐树下站着,被蚊子叮出好些个包来。沈英那屋亮着灯,她却是不敢去敲门。 又过了会儿,那门却开了。孟景春定睛一看,原是张之青。张之青亦是看到她,脸色有微妙变化,朝她走过来。 孟景春犹豫半晌,开口问道:“相爷可还好?” 张之青的神情甚至称得上亲切,不急不忙回她道:“恐需养一阵子。” 孟景春不说话,低头踩一块小石头。 张之青又道:“孟大人住得这般近,想来还得麻烦孟大人照料些了。” 孟景春蓦地抬了头,忙说:“不麻烦,不麻烦……”可她哪里敢去见沈英!简直是找死。 张之青瞧她这样,又说:“朝中事太纷杂,看得明白的又有几人?但在其位谋其事的道理却还是易懂的。孟大人在大理寺不过是做自己该做之事,不必想太多了。” 这一句话说得甚是轻描淡写,孟景春却听出来,他这是在叫自己别为这件事自责。 孟景春叹口气,张之青说:“孟大人现下是否要过去看看?” “不、不必了……”孟景春赶紧回绝,道,“张太医快回去罢,这天色已是不早了。” 张之青眼角轻弯,道:“那这阵子劳烦孟大人多照看些,我就先走了。” 孟景春瞧他走了,又站在原地想了会儿,回屋翻了个药瓶子出来,轻手轻脚地走到沈英那屋门口,抬手轻敲了敲。 门竟没有锁上,孟景春站在外头喊了一声:“相爷,下官来送药了……” 沈英只回道:“进来罢。” 一盏即将燃尽的灯没力气地亮着,孟景春探头四处看看,月兑了鞋子蹑手蹑脚地走到卧房门口,只瞥见沈英半躺在床上卷着一册书对灯看着。 孟景春顿觉喉头发紧,往里走了两步,却不敢再走近,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将药瓶子搁下,立刻又往后退了一步。 沈英抬眼瞥了瞥她,又瞧一眼桌上搁着的小药瓶,开口道:“还有旁的事么?” 孟景春一直低着头,半晌憋出一句:“相爷若是疼得厉害,抹些这膏药会好许多。这膏药……” 然她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沈英便立即打断了她:“疼?哪里疼?” 孟景春心说当然是……疼!挨了板子不疼你是铁打的不成? 她仍是没敢抬头,眼前火苗的影子晃得她都要晕了:“这膏药治伤有奇效,上回下官挨了板子好得那么快便是擦了这膏药,虽不知相爷领了几个板子,但……” 沈英一挑眉:“你哪里瞧出我挨了板子?” “啊?”孟景春一愣,忽反应过来,他若是挨了板子怎可能这般半躺在床上悠然自得地看书?!她不禁暗暗叫苦,怎么可能呢?明明听说他挨了板子,且张之青也来过,她都确信无疑了…… 沈英翻了一页书,语气云淡风轻的:“外头风言风语听听便也算了,你连眼睛都没长么?” 孟景春深知不该听信传言,但他若没挨板子,那张之青过来做什么?况张之青还嘱托她这阵子要照料着隔壁,这又是怎么说的? 沈英头也没抬,随口道:“不过是感了风寒,休养一阵子便好。” “……”孟景春讪讪往后退了一步。 沈英瞥见她这小动作,抬了眼道:“你做了亏心事?” “哪能够?”孟景春连忙反驳。 “坐啊。”沈英的声音里带着一些鼻音,语气轻飘飘的,又翻过一页书,看也不看她。 孟景春听了发怵,道:“不必了……” “那帮我倒杯水。” 他这是在使唤她!孟景春心中不爽,却闷声不吭地给他倒了杯水端过去。 沈英刚接过去,轻皱了下眉:“冷了。” 孟景春又只好接过去,闷闷说:“下官再去烧一壶……” 她这假乖巧的表面功夫做得极好,出去打了壶水,又生了炉子,站在外头好不容易等水烧开,拎着水壶进去又给沈英倒了一杯热水。 端着杯托给他递过去,沈英抬头看了她一眼,接也不接:“太烫。” 孟景春忍不住月复诽,真是难伺候!她将那茶盏搁回桌上,道:“那再放着凉一会儿……” 沈英继续看书,也不理她。孟景春继续站着不是,这么一走了之也不是,正左右为难时,沈英道:“有话要说?” 孟景春心道谁要同你说?本以为你受牵连了这才来看看,可瞧现下这样子一点事都没有,早知这样,先前还担心个什么劲儿。 她不由撇撇嘴,沈英却轻描淡写道:“拼了命的性子得改一改,不然事情没查清楚,人倒是先垮了,未免得不偿失。” 孟景春又见他说教,脸立刻黑了。 沈英又道:“若有人问起,你说我受了罚在家闭门思过便是。” 骗小狗呢!孟景春瞧一眼桌上那茶,没个好脸色:“过会儿茶凉了相爷自个儿起来喝,下官有事得先告辞了。” 沈英见她扭头就走,心说到底是小孩子,说翻脸便翻脸,看不惯了连句好听话都不会说。 孟景春将门关上,还对着那门做了个鬼脸,真是气人,先前担心个鬼! 她缀缀回屋,又被那只讨人嫌的鹦鹉吵到半夜,睡得极差,早上起来脑子还是昏昏的。一到大理寺,衙门里简直炸开了锅,热热闹闹聊得甚是开心。瞧瞧,徐正达一去上朝,这衙门里乱成什么样! 孟景春到自己桌子前坐下来,她旁边那同僚凑过来,说:“你住相爷隔壁,可是去瞅过?” “哪能够?”孟景春瞥眼看看他,“我同相爷又不熟,怎可随便去?” 那同僚摆了一副意味深长的模样,啧啧两声:“倒是可惜了,说起来这该是相爷头回挨罚,五十个板子,倒是不轻啊。”他声音又小一些:“若能瞧见相爷现下的狼狈样,定然是有意思的。” 孟景春白了他一眼,嘴上没说,心里却低估道,竟好意思说挨了五十个板子?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瞎传出来的? 同僚又说:“说起来这回宗亭倒是栽大了,若非相爷的账面上露了马脚,且又有书信为证,宗亭现下必然是什么事都没有。” “那不见得。”但凡人事必有漏洞,孟景春才不信人能百无一失。 “你别说,宗亭行事素来谨慎,蛛丝马迹都不留,连对外的书信都是找不同的书吏代写,从不随意加印信。宗亭在户部这十一年,经手事务千千万,却从未教人抓到过把柄。御史台一早就想查他,却始终没法下手,这回相爷一败露,连跟着将宗亭也拖下去了,御史台那帮老夫子不得开心死?不过没想到,相爷不过讨了顿板子,宗亭却直接入台狱了。”那同僚顿了顿,神秘兮兮接着道,“依我看啊,相爷这回,必然是依仗着皇上宠他,不然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孟景春一席话听下来,脸上神色却变了变。 先前只顾着瞎担心,倒未来得及细想这其中因果。沈英如此聪明,这么些年在朝堂游刃有余,也未因什么事情栽过,断然不该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她先前甚至还怀疑是不是宗亭要污蔑沈英,才假造了这样的书信,设了这么一局。然现下看起来—— 她想都不敢往下想。 这一路查案虽算不得顺利,却也十分蹊跷。漏洞百出,种种线索好似都铺在那儿等着她与徐正达去捡,甚至中途连陈庭方和妓坊女子都来插上一脚,这其中动机实在令人费解。 她又想到先前沈英淡然非常地让她做好本份秉公办案,心中怀疑更多了几分。 先前徐正达说沈英与宗亭有同科之谊,私交也好。可若这一回,是沈英为了彻底拖宗亭下水而自露马脚,甚至不惜将自己搭进去,那真是太让人寒心。 孟景春在朝中待的时间太短,连派别尚且模不清楚,又如何弄明白人与人之间这些微妙的勾心斗角。 正如这同僚所说,沈英这一回,博的是圣上恩宠到底能纵他到何程度。其心到底如何,一众外人不过是妄自揣测,事实上只有他本人知晓。 若这果是打击宗亭,那么因又是什么?按说他位及宰相,已不必在这升迁上再动心思。那他是在为谁做事,又是图何? 孟景春想着想着眸光却不由冷了。 推断若大差不差,那这彻头彻尾便只是沈英布的一个局。不论徐正达,还是她自己,都好似戏中伶人,依依呀呀照着本子唱完各自拙劣的戏码,收袖退场,观者看完热闹散去,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她走着神,忽听得推丞大人喊她。 “孟景春,万蒲楼博局招赌的案子你接一下。” 19一九我做梦还是你做梦 前一桩西浦码头案还未审完,转眼又来了新案,孟景春觉着自己每日都忙得跟狗似的。下午时好不容易将码头案的供单整理完送审,孟景春实在觉着头疼,万蒲楼招赌的案子看也没看便收拾东西回去了。 在伙房迅速吃了个饭,她随口问了小陆一句:“今日相爷来吃饭了么?” 小陆摇摇头道:“不曾见相爷来过。” 孟景春犹豫一下,道:“那我带份回去。” 小陆心中嘀咕,再这么下去食盒得不够用了,却仍是去后头用食盒装了些吃的递给她。 孟景春接过去,小陆又道:“孟大人,你同相爷总是带食盒走,也得记得将食盒还回来……不然……” “啊,对!”孟景春一拍脑袋,“下回我一准全还回来。” 小陆浅笑笑,孟景春便舀着食盒走了。她在沈英门外站了会儿,敲敲门道:“下官来送些吃的。” 沈英正在书房写折子,听闻动静搁下笔道:“进来罢。” 孟景春听他鼻音似乎加重了些,心中嘀咕道养在家中这风寒倒是更不易好了。 将食盒拎进书房,孟景春正要告辞,沈英却说:“坐会儿罢。” 孟景春道“不必了”且还不忘解释一番:“先前张太医让下官多照料些,下官听闻相爷还未吃饭,便带了些过来。”想想又道:“小陆同下官说现下伙房的食盒都被舀光了,让给还回去。” 她说罢就将那食盒打开,将吃食舀出来,与沈英道:“相爷吃着,下官舀了食盒先还回去。”她一抬头,恰对上沈英目光,便又将头低下去,口中说道:“相爷这里是否还有其余从伙房舀的食盒?下官一道带过去。” 沈英却道:“吃完了再舀给你,先坐。” 孟景春面无表情地拖过软垫坐下来,沈英不慌不忙吃着,孟景春看着犯困,本还想旁敲侧击地问一问宗亭案,可脑子实在是不清醒,便起了身,朝沈英鞠了个躬:“下官先回去了,明日再来取食盒。” 她说罢就低着头匆匆往外走,身后的沈英才刚反应过来,却已是响起了关门声。 沈英将调羹放回碗里,也没什么兴致再吃,提笔继续写折子。 ——*——*——*——*—— 孟景春蘀沈英连送了三日晚饭,西浦码头那案子也总算是结了。这日她本打算早些回去,然恰逢徐正达值夜,也不让底下人好过,说近来大理寺积压的事情实在太多,非逼着一群人大晚上的誊案卷,孟景春脖子酸痛,饿着肚子翻万蒲楼的卷宗。 熬到戌时,有同僚陆陆续续走了,孟景春强打起精神看完最后几页,这才收拾了东西回去。所幸伙房还有吃的,小陆说她若再晚些来恐就要关门了。小陆又给她开小灶熬了些粥,孟景春突然想起来,问道:“今日相爷可来过了?” 小陆也听说沈英挨了板子恐怕现在还卧床养着,心说孟大人这都是第几日在问这个话了,便道:“相爷不是……在家中养伤么?” “哦。”孟景春心说自己真是忙糊涂了,说,“那我带碗粥,再弄些点心回去。” 然等她提着食盒到沈英门口,敲了几次门沈英也不出来,门从里头锁上了,也推不开,可里面明明亮着灯,傻子也知道沈英在里头,且也不可能已经睡了。 孟景春月复诽道,都给你送饭了还不给开门,不就晚了些么?不开门拉倒,老子走了。她转身正要走,里头沈英恰过来开了门。孟景春低着头,将食盒舀进去,道:“相爷吃完下官得将食盒送回去。”便丝毫不客气地拖了垫子在沈英对面坐下来,拖过一本厚厚的书翻看。 她一边看着书,还说着风凉话:“相爷总不至于一整日都待在屋子里。只等着下官送饭,肯定是不行的。大理寺近日事务颇多,晚回来也是很寻常的。相爷这闭门不出的,一日就指望一顿,久饿伤身。依下官看,相爷还是雇个人服侍的好,左右也花不了多少银子。” 她头也不抬,说话跟不过脑子似的。沈英听着略蹙蹙眉,语气凉凉的:“你先顾好自己。” 孟景春心道,行,瞎操心,不同你说了,以后都不给你送,饿你一两天。 沈英瞧她这样子,心中竟有些莫名其妙的气,却又不堪细想。一想便觉着这口气实在幼稚至极——孟景春小孩子心性,他一把年纪了,有什么好同她计较的。关键是从头至尾,都不知气的什么,实在让人郁结烦躁。 他略有些心烦地蹙蹙眉,没甚胃口,故而吃得极慢,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粥,在这略显燠热的夏夜里,直到变成一碗凉粥,他也未将其吃完。 沈英抬了头,却见孟景春低着头,一只手撑着脑袋看书,过了好半天也不见她翻一页。 这样竟也能睡着?!且这睡礀熟练至极,想必以前在书院念书时经常这样趁夫子不注意时偷偷打瞌睡。 沈英若是夫子,这会儿恐是戒尺都要敲上去了。然他不是夫子,实在没这个立场。不仅没立场,且已是细碎心潮涌动。想她在大理寺竟累成这样,拼命劲却丝毫不让须眉,实在让人另眼相看。 然她出身如何,家中又如何,假扮男子考功名入仕又是为的什么?他却全然不知。 再想先前说的一些话,沈英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伸过手去,小心翼翼舀开她搭在书上的手,将那书合起来。 孟景春单手撑着脑袋依旧睡得很香,动也不动。 屋外有断断续续的虫鸣声,屋中却寂静得吓人。 沈英抬手揉了揉睛明穴,复又睁开眼,身子稍稍前倾。孟景春仍是歪着脑袋,唇角却有口水,沈英不自禁地伸过手去,然手指还未碰到她唇角,孟景春却是动了动嘴,好似察觉一般。沈英以为她醒了,吓得赶紧收回手,没料这家伙却极其自然地换了只手,头歪至另一边,接着打盹。 孟景春嘴角仍留着口水,沈英叹一口气,起了身。 他极小心地从书房走出去,到后院透了透气。 黑漆漆的,天幕中连颗星也瞧不见。置身这黑暗中,沈英心却难静。孟景春将他原先死水般的生活搅得乱七八糟,且竟让他有了顾虑。 先前不论做什么,可以谁都不顾及。诸事要如何做,他心中清楚如明镜。现下他竟不知自己到底在想什么。知她日后恐遭遇大麻烦,他每每看着她现下无忧无愁,一心只知拼命,便总是忍不住蘀她担心什么。 可这与他又有何干系?孟景春欺君是她自己的事,生死都轮不到他来操心。 沈英狠下心下了这个结论,又转身回屋。孟景春仍在打盹,他走过去抿了下唇,轻拍了拍她后背,道:“孟景春,醒一醒。” “唔。”孟景春似是迷迷糊糊睁了下眼,抬袖子擦了擦口水,又“唔”了一声,索性趴回桌子上睡了。 这是压根没醒! 沈英深吸一口气,直起身来,看着矮桌上那不停跳动的烛火实在头疼。睡罢睡罢,看你能这般睡到何时。 他吹灭灯,狠狠心不再管她,便转身回了卧房。 已近子时,沈英却辗转反侧迟迟无法入睡。兴许是白日里歇了太久,晚上难眠。 又过去半个时辰,书房那边竟仍是没有动静。他扯了毯子走过去,却见孟景春仍是睡得好好的。这是什么本事,趴桌子上睡觉竟不会觉得发麻醒过来吗?究竟是有多累?能睡得这样死! 沈英本只打算给她盖条毯子,却见软垫太单薄。夜晚地上寒气重,他犹豫再三,弯下腰去将孟景春抱了起来。孟景春闭着眼蹭了蹭,乖巧无比。 沈英抿唇不去看她,索性将自己的床榻让了出来给她睡,自己又抱了床被子回了书房。 后半夜出奇的好眠,醒来时,晨光已蹑足爬进了屋中,沈英睁开眼觉着光有些刺目,便伸手挡了挡。意识到自己睡在书房时,外面忽响起了动静。 他坐起来,孟景春正站在书房门口愣愣地看着他。 相顾无言,孟景春忽然打了个喷嚏。 “相爷这是不是做梦?一定是的。”她自问自答的声音里竟带上了鼻音,说完又是一个喷嚏:“可到底是相爷的梦还是下官的梦?下官得知道是掐自个儿还是掐相爷。” “……” 沈英坐着一动不动,淡淡开口:“还是掐你自己罢。” 孟景春又打了个喷嚏,脑子忽然醒过神来一样。相爷这说话语气实在太平常太像他,那相爷没有糊涂,是她自己做梦了?不对啊…… 沈英起了身,将毯子叠好,背对着她语气冷冷:“一直这么打喷嚏怕是热伤风了,最好瞧瞧是不是发热,别将脑子烧坏了。” 孟景春怔怔看着他的背影一会儿,脑子卡壳一样,愣是没想明白怎么会睡到了相爷的榻上。 她转过身,头重脚轻地飘至门外,好得离谱的阳光一下子击晕了 她。 ——睡过头了来不及画卯!得——扣俸银! 20二零走得真干净 孟景春拔腿就往衙门跑,终是没来得及画上卯,三十个孔方兄便这样白白没了。她窝在案桌前打喷嚏,同僚在一边翻卷宗一边说着风凉话:“这般天气你还能将自己弄成这德行,也是不容易。” 孟景春耷拉着个脑袋,心中嘀咕不知何时才能吃上饭,她已快饿得不行了。 同僚又说:“瞧你这样子,不如告病假回去算了。左右今日没赶得上画卯,你再耗一日得多亏啊。” 孟景春又打了个喷嚏。 又一同僚闻声抬头看她:“你还是回去罢,热伤风也是会过人的。” 孟景春便收拾了东西,脑子晕晕乎乎地去同推丞大人告了个病假,便回去了。 她这一病就是好几日,月事也来凑热闹,肚子疼得太厉害,她便索性又多告了一日假。 因不必起早,时至中午她还睡着,忽听得外面好大的动静。笼子里的鹦鹉叫了几声,她翻身继续睡。外面好似有人在搬东西。说话声,马嘶声,一直响不停,吵得孟景春压根没法继续赖床。 她忍了半个时辰,终是爬了起来,穿上外袍,开门问了一句:“何事吵成这样?” 门前的空地上停着马车,小厮正往那马车里抬箱子。再一看,这箱子竟是从隔壁屋子里抬出来的。这是——要搬家? 孟景春尚未回过神,还以为自个儿在做梦。吏部那管事闻得孟景春问何事,连忙过来道:“皇上赐了相爷宅子,这会相爷府上的人过来将东西搬回相爷府呢。若是吵着孟大人了,还望见谅。” 孟景春听着一愣一愣的,赐了宅子,搬走了?她回过神,忙问:“何时的事?” 那管事道:“前两日相爷就住过去了,孟大人住隔壁竟也不知?” “……”她如何知道?沈英又没有同她说的。 那日也不知怎么地就睡了沈英的床榻,事后她都没敢多想,加上又感上风寒,便对沈英退避三舍,自然更不可能再去给他送饭。 可好歹是邻居,他走时竟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搬去新宅子,一点消息也不露,倒真像他作风。 孟景春酸溜溜地想着,这犯了错竟还有宅子赏赐,真是好命。 她肚子疼,站久了难受,便也不与那管事多说,关了门又回屋继续躺。沈英搬哪儿同她有何干系,真是烦人。屋外声音依旧,孟景春将头埋在毯子里也听得清清楚楚。约莫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她模模糊糊睡去,也不知外头是何光景。 等她醒来时,天色将暮。她套上外袍出门去伙房吃饭,夏蝉不知倦地一声声叫着,蠛蠓在灯笼下一群群地飞,迎面吹来的晚风里都透着白日留下的燠热。一簇簇酢浆草窝在角落里,看着挺憋闷。 孟景春进伙房闷头吃饭,将一碗花蕈汤喝得干干净净。小陆站在灶边揉面团,顺口道:“许久不见相爷了,可还是在养病?”言下之意,却也不见孟大人送饭了呀…… 孟景春搁下碗,没好气地说:“搬走了。” 小陆倒是觉着稀奇:“孟大人莫开玩笑,相爷都在这儿住了十一年了,哪能说走就走了?” 伙房里还有另一户部小吏正在吃饭,听闻他们在聊这个,便插话道:“小陆师傅竟不知相爷得了一处宅子么?听闻还是皇上赐的,就在城西万蒲楼旁边,是个大宅子呢。” 小陆浅笑笑,转过头去继续揉面团:“那相爷这回到底算是有自己的宅子了。” 孟景春肚子仍是隐隐疼着,吃完便起身悄悄离开。小陆回头,却发现孟景春不知何时走了。 孟景春晃悠回屋门口,却见隔壁门是开着的。诶,定然是将东西都搬空了等着吏部的人来收回这屋子。她瞧着那门,心想过些时候不知会搬来什么样的人。 沈英在此一住便是十一年,想想都太漫长。孟景春鬼使神差地走到门口,蹑手蹑脚地将门推开。 轻轻的吱呀声在这夜里格外清晰,孟景春走进去刚想点灯,却下意识觉得有人在盯着她看!她吓得心都要跳出来,偏过头一看,只一模糊身影站在后院与里屋的连通处,动也没有动。 她稳住心神,迅速点起火,将烛台舀起来,微微弱弱的光渐渐亮起,她大致辨清那人面目后却吓得赶紧将烛火吹灭,脑子一热推门就要跑。 那人却道:“有事么?”清清冷冷的声音在这夜里听着格外瘆人。孟景春深吸一口气,回过头来,心说你不是搬走了吗?回来装神弄鬼算个什么事情……她心一横,反正黑漆漆的也看不清楚脸,瞎扯掰几句不就行了? 她语气很是镇定:“下官听闻相爷搬走了,正想着是不是能与吏部的人商量一下,换个屋子住。今日先来瞧瞧,相爷是否还留了什么东西在这儿不想搬走的,下官也好占占便宜。” 站在暗处的沈英却是回她:“那看便是了,方才何必赶着灭了烛火?走得那般匆促倒像是做贼似的。” 孟景春暗暗一咬牙:“下官好面子,不大好意思当着旧主的面去翻东西。” “是么?”沈英走过来重新点了灯,屋子里慢慢亮起来,各自面目亦渐渐看得清楚。孟景春抬了头,只见他一袭青衫从从容容站着,唇角轻压,眉目在这昏昧灯光里,显出几分柔和。孟景春同他站得这般近,连彼此呼吸声都听得到。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赶紧道:“下官先走了……” 沈英轻轻一挑眉:“你这样怕我做什么?” 孟景春声音听起来有些心虚:“下官没有……” 沈英往前走一步,孟景春又赶紧往后退了一步。沈英似是故意捉弄她一般,又往前走一步,孟景春顿时喉间发紧,连句话也说不出,再往后却已是撞到了墙板。 “不怕我你退什么?” 孟景春被逼得没法,一急便道:“相爷好生无理,这般咄咄逼人又是做什么?下官不过是见没人便随便瞧瞧,又不是真偷东西的!相爷若舍不得将这些东西留下来,全数搬走不就罢了?下官纵是觊觎着也是白想了!非得这样作弄人,有什么……” 她话还未说完,沈英却忽地抓过她的手。她吓得心跳飞快,赶紧想要抽手而逃,沈英却拽得死死的,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她语气甚急,小脸通红:“相爷断袖不成?!乱抓男人的手做什么!” 沈英面色如常,低下头,掰开她攥得紧紧的拳,将一把钥匙放在她的掌心,语气淡淡:“不是想住么?钥匙亦是给你了,也省得再去吏部讨,直接住便是了。” 孟景春脑子里顿时轰了一下,全然没了脾气,就任由他这般握着自己的手腕。沈英另一只手握着她四指,看着那掌心纹路却淡淡笑了笑:“看起来倒是很顺当的命线,估计能活得很长命。” 孟景春倏地醒过神,赶紧抽出手,说话都有些结巴:“我、我不住了。” 沈英也不再捉弄她:“为何又不住了?” “相爷管不着!” “小孩子脾气。”沈英轻声说着,“都十九岁了,整日里行事却像稚童。” 孟景春嗓子发干,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你无父兄,独自一人在外——”沈英抬手,本想触一触她束起来的发,却终是尴尬停在半空,又放了下来,目光仍是停留在她脸上,“冠礼谁来蘀你张罗呢?” 孟景春月兑口而出:“我不行冠礼!” “是么……”沈英脸上有几分猜不透的意味,声音略显清哑,却是不急不忙的,“不行冠礼,难道行笄礼么?” 孟景春连忙反应过来,驳道:“又不是女子,行什么笄礼?穷人家不作兴行冠礼!下官穷人家出身,行不行无所谓!”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未离开过孟景春的脸,将她逼至这情境却并非他本愿。先前一直忍着不去戳穿她,可越是忍着,便越是担心将来会出现什么不可控的事。如今他亦已搬离官舍,按说与孟景春的缘分也算是快尽了。若将来在朝堂上有接壤,却也是另一回事了。 本以为不告而别能少些不必要的麻烦,可他竟然——放心不下。 心烦了一整日,回来看看这个冒失鬼,她却吃饭去了。她声音听起来似乎风寒还未好,模样瞧起来亦是有些潦倒,出门竟也不好好理一理,外袍就这么随意套着也太不像样子了。 他心中这般思量,却依然是气定神闲的模样,上身微微前倾,目光自孟景春那小巧的耳垂处移下去:“那身为男子,你穿耳洞做什么……”那盈白耳珠上的细淡疤痕,不细看又怎能发现。想必是幼年时穿的耳洞,却又一直未戴过耳饰,如今早已长实。 孟景春背压着墙板,辩驳道:“谁说男子不能穿耳洞,下官幼年时长得灵巧可爱,母亲便喜欢将下官当成女孩子养,有什么错不成?!” 沈英忽低了头,唇若有若无地擦过她耳侧,这陌生气息引得孟景春头皮发麻,脑子像被冻住一般,手竟动弹不得。 “平日里那伶牙俐齿到了这会儿,却尽睁眼说瞎话。”沈英低声慢慢地说着,手却不知何时搭上了她压得紧紧的领口。 21二一还不承认 沈英离她太近,孟景春饶是再镇定,这会儿也被吓得不轻。浪客中文网沈英一脸闲定,手指向上轻划,落在她那平滑的喉结处,随后屈指抵着她的脖颈,声音却是低低柔柔:“解释给我听听啊。” 孟景春小脸已是急得红透,平日里那张利嘴全然没了用处,只知一味反驳:“下官说不是便不是,相爷快放开!” “不是什么……”沈英说话仍是老样子,这会儿却能将孟景春急死。 他轻轻一挑眉,唇贴着她的耳朵道:“难道真要扯开这身衣服瞧一瞧?” 孟景春情急之下便伸手去推他,沈英另一只手迅速搭住她,抵在她喉间的手却已是滑至她衣领内。那手的温度凉凉的,孟景春被他碰得头皮脊背都发麻。她已是气急败坏,怒道:“是女子又如何?相爷若是想作弄人还请换个,下官没法奉陪!” 沈英倏地松了手,身子却未后退半分。 这已是逼到了孟景春的底线,然她到底是自己认了。 沈英望她一眼,问道:“为何要入朝为官?” 孟景春脑子正烧着,不答反问:“同相爷有什么相干?下官走下官的独木桥,相爷走自己的阳关道便是。下官有什么事凭什么对相爷说?!” 沈英脸色温温,只道:“恐怕这事并非你独善其身便足够。” 孟景春呼吸仍是不稳,胸口起伏得厉害。 沈英眼底黯然:“若被人知晓你是女儿身,礼部难逃咎责,翰林院的那些主考亦会受到牵连,至于江州州府,更是不可能置身事外。”他稍停了停:“你在大理寺也有些时候了,读的律法都到哪里去了?竟连这一层都想不到?” 孟景春暗暗握紧了拳。她知道,她自然知道!但进大理寺前又有谁同她说过这个!先前以为不过是自己掉个脑袋的事情,可后来才知远不止如此简单。 她牙根发紧,决心试一试沈英的态度,便道:“相爷是要告发不成?” 沈英抿了唇,却一言不发。 孟景春这一点比不过他,一急竟摊出了底牌,仰着脸愤然道:“算上从恒昌支走的那一万两,相爷在宝丰的户头上有足足十万三千两银子。下官倒想问问,相爷为官十一年,纵然是不吃不喝,靠俸银又如何攒到十万三千两?!” 威胁?沈英听了眉头动了动,眼角竟有笑意。这底牌摊得不错,但是不够。 他声音仍是不慌不忙:“你去查钱庄的账,自然将这些都模得清清楚楚,又怎会不知我户头上有多少。我若担心旁人会用这点来参劾,又岂会将银两明明白白存在钱庄的账上?” 孟景春顿时哑然,沈英这样子简直是奸佞小人无比可耻,她不与他一般见识! 沈站直了身体好整以暇地望她一眼:“你现下露这个底实在令人费解。当日徐正达所递密折中如何就没有提到这个?你若当真是秉公办案,难道不该将这些一并告知徐正达?若你真将这个当底牌……恐怕也太愚钝了些。又或是,你在向徐正达禀案之时,心中有了偏颇?” 他骤然盯住她的眼,反问她:“你不信我会做这种事?” 孟景春眸光黯了下去。 沈英逼着她审视自己的心,让她无路可退,可她偏偏道:“没有的事!” 烛火燃尽,在这黢黑燠热的夏夜中,悄然灭了。 “没有的事?” 黑暗中再也辨不清他的脸,只听得这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各种感官均是敏锐了起来。他的脸贴得如此近,孟景春甚至能感受到那一呼一吸之间的轻缓气息,扰得她心神不宁。 她似是给自己壮胆一般:“对,没有的事!”这般言之焀焀地说着,好似之前在大理寺与徐正达争辩此案全然未发生过。 可她当时到底是偏向沈英,认为这一切之外另有情委,听闻他被罚竟还心有愧疚。后来想明白兴许这一切都是沈英布下的局,便又对他怕了几分,明面上仍是谄媚讨好,暗地里却疏远了几分。 沈英在朝十一年,论心机足够甩她一条街。她拼不过,便自觉还是少招惹为妙。但今日听闻他不声不响地就搬走了,心中竟觉着有气。明明……与她没有什么关系的。 孟景春觉着有些烦,末了竟不耐烦地皱皱眉道:“相爷若想告发便告发,左右下官是个自私鬼。反正贱命一条,没了就没了,还管旁人会不会被牵连做什么。” 沈英闻之不由握紧了拳,仍是忍着,语气平静地反问她:“既这般无所谓,又何必做事如此拼命?若只为了这年俸四十两,难不该混日子?” 孟景春驳道:“下官当一日和尚便撞一日钟,只求问心无愧。” 沈英哑口无言,手背青筋凸显,他暗吸一口气,忽听得屋外传来了脚步声。 他还未来得及伸手将门掩好,屋外已有人开口道:“这屋子门也未锁,正好。” 孟景春亦是听到了说话声,不由屏息噤声。紧接着又听得一人道:“这么大晚上的过来瞧,倒真是麻烦了啊。” 孟景春脑子彻底懵了,白存林这小子大晚上到这儿来做什么?! 她连忙转过身去关门,白存林已是一只手搭了上来。白存林瞧见里面有人,先一愣,搭在门板上的手却未挪开,借着外头微弱的光他竟能认出孟景春来,一脸惊讶道:“孟贤弟怎会在这里啊?!这不是相爷的屋子吗?” 孟景春闭眼在心中深深哀叹,今日就不该推开这扇门,得惹上多少麻烦事! 沈英索性伸手过去拉开了门,一脸坦然地看了一眼白存林,又瞥了一眼旁边站着的人,再看到他手中拎着的簿子,便约莫猜到是什么事情。 屋门外惨淡的灯笼光照进来,屋子里的气氛冷得不得了。 那小吏是认得沈英的,先是一吓,又急忙解释道:“这位白大人听闻官舍空出了一间,便想过来瞧瞧,小的便领他过来了。不知相爷在此,小的很是惶恐。” 白存林却瞧了一眼孟景春,道:“孟贤弟这么晚了怎会……” 孟景春黑了一张脸:“我住隔壁。” 白存林接着问道:“如何连灯也不点的……” 孟景春道:“恰好燃尽了,就灭了。” 白存林狐疑地看看那案桌上的灯台,又对沈英道:“下官听闻相爷得了皇上赐的宅子,便先道个喜了。” 沈英脸色淡淡,却也不回应这恭喜,只反问他:“你要住这屋子?” 白存林笑笑:“先前一直听说官舍已是住满了。这两日听闻相爷搬去新宅,今晚恰好想起来,就同吏部的人过来瞧瞧。” 沈英轻皱眉:“是么,可惜你来迟了。” “诶?”白存林一脸不解。 沈英瞥了一眼旁边站着的孟景春:“孟评事比你早了一步。” “啊?”白存林瞅瞅孟景春,刚要开口问,旁边那小吏已是反应过来,连忙说道:“既这样,孟大人先前住的那屋也是空出来了,白大人便住孟大人那屋也是好的。” 白存林点点头:“也是。”他又看向孟景春:“可孟贤弟先前住得好好的,何必要换屋子,难道先前那屋子不好么?” 孟景春心说真是遭了罪了遇上白存林这样难缠的…… 她已全然回过了神,觉得肚子实在疼得厉害,想着赶紧回去睡觉才是正事,不去管那么许多了,便道:“无所谓的,若白兄只想住这间,我还是住原来的好了。”说着正要将手里的钥匙递过去,沈英却看了她一眼。 光线虽暗,孟景春感受到投来的目光却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好似对方在说“你若真将这钥匙交出去,明日就告发你”。 白存林道:“哎呀孟贤弟这样说让我如何好意思,无妨的,哪有空屋我便住哪间好了。” 那小吏赶紧道:“那就这样,改日孟大人将东西搬过来,隔壁那间空屋便安排给白大人住?” 都这样了孟景春还能说什么?便只好道:“好,那我先回去了。” 她埋头便往外走,心中刚舒了一大口气,白存林立时追了上来,一拍她的肩道:“孟贤弟这就回去了?我能顺便过去瞅瞅你那屋子么?” 孟景春瞬时脸黑了黑,碍于面子只好说:“好罢。” 沈英也出了门,见白存林搭着孟景春的肩一副高兴的模样,脸色亦是不好看。 孟景春去开了屋门,白存林跟进去。吏部那小官站在门外等着,见沈英也走了过来,瞅一眼他脸色忙别过眼去,同屋子里的人道:“白大人,这俩屋差不多的,看一会儿就走罢。” 屋子里忽响起鹦鹉叫声。 随后便传来白存林的声音:“呀,孟贤弟这里竟还养了只鹦鹉,太有意思了!它还会说什么?” 孟景春此时恨不得砸晕那只挑事的鹦鹉,以及……好奇心实在太重的白存林。 孟景春忍了忍道:“只会说没人,很笨的。” “你可以教它嘛,你不教,它如何也学不会别的话。”白存林舀了一根小棍子戳了戳那鹦鹉,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来说个好听的,孟贤弟是好人。” 那鹦鹉来了劲,“没人、没人”一声喊得比一声高。 孟景春一张脸黑了又黑,肚子疼得厉害,直接就蹲了下来。 屋外沈英忽然走到门口,看了一眼里头,寡着一张脸道:“孟景春,出来一下。”